《海外扶余》  [清]陈墨峰 著

  第一回

得父财芝龙雄海岛惊异兆成功出母胎

故国今何处?一望时,连天烽火,遍郊征戎。宗社丘墟叹禾黍,只有铜驼如故。四百兆生灵共怒。天启英雄思自立,把中原失鹿擒将住。乘风涛,展驹步。颠连困苦何能顾。但愿将一阵雄风,破帆飞去。挽得狂澜存故物,尽此一身义务。但无奈英雄末路。空剩有荒岛苍凉,把热心死党齐来铸,待铸得,金城固。

金缕曲

咳,看官,也晓得中国将亡吗?也晓得亡国的苦楚吗?这中国将亡,种种的衰败情形,大约各人也都晓得了。但是亡而存之,方是中国的幸福;不然就亡了,各人有什么好处呢?然而,晓得将亡的很多,想要救亡却没有,这什么缘故?不过是不晓得亡国的苦楚,随他去罢了。咳,这亡国的苦楚,须是不好吃的呢!不用讲将来瓜分的苦楚,就是从前朝代改革的苦楚,也尽够吃了。不用讲远,就只看明末清初的兵革,扬州十日,杀得八十几万;嘉定一县城,也杀得四五万;此外无记载可考的,全天下算起来,就不知几千千万万。你道亡国是容易的吗?

有的说:“这是抗拒的缘故,若随到随降,就没有这个事体。”咳,这想错了。据我还以为死得太少呢!西哲有言,要大建筑,必先要大破坏。如果人人肯死,拼个你亡我存,人杀一个,杀人一个,到底不肯给别人占了便宜,还有谁敢正眼觑他?就是因为怕死,被人看轻了,人人都晓得夺城容易,杀人也容易,这个也来争争,那个也来夺夺,到后来就也死得不少。倒不如拼着一死,一个斗一个,也教人不敢侵犯的好。就如五胡五代的时候,天下无主,暮楚朝秦,哪个去守节?不过是城破一投降,城复一投降罢了。然而因为这个缘故,破城也多,复城也多;复时也杀,破时也杀;移过一姓,杀过一遍;五代五胡的丧乱,就为中国数千年历史中所没有的惨剧,这岂不是肯降不肯死之祸的明证吗?至于泰西各国朝代的年龄,长以千计,短以百计,从没有三五十年、二三十年代的朝代,这什么缘故?也不过是泰西的人肯死不肯降,被人杀也要杀人,所以人家一望而怕,就也不敢来争人的家国了,这岂不是肯死不肯降之福的明证吗?中国明末的时候,肯死的也有,不肯死的也有;肯降的也有,不肯降的也有,纷纷不能尽述。这部书单表内中一个极怕亡国、极不肯降,却极肯出力以救国的英雄,也教列位晓得肯死肯出力的好处。

闲话少提,却说明神宗皇帝万历年间,福建泉州府南安县底下有一个东石村,村里有一家人家,姓郑名习,号天寿,从祖父手里便是漂洋为生,家里有家财万贯,良田千顷。到得天寿手里,仍旧还是做漂洋的贸易,时常来往日本、台湾各处,挣的家私就也不少。只有一件缺恨,看看年将半百,膝下无儿。原来天寿他虽然家财万贯,却是勤俭成性,自从年轻时候,娶过一房妻子,娘子又极其贤明,所以两人和气无间。虽然为子嗣缘故,娘子苦劝了几回,娶了一个偏房,但是仍旧不曾生育得一个,所以天寿就也绝望不想再娶了。

有一日,天寿无事,在家同娘子闲谈了一歇,提起儿子的话。他娘子说道:“官人,你年纪看看转眼就要五十岁了,我也老了,娶来的姨娘又不生育,这后嗣一事,还是空虚,如何是好呢?”天寿道:“罢了,我生来命该孤单,有什么法子。”娘子道:“据我看来,还是再娶一个为是。我们家里又不少这几个钱,能够生得一男半女,岂不是郑氏门中的香烟也不断了吗?”

天寿道:“娘子,你这话不用讲了。我并不是不为郑氏香烟打算,实是我不会生育,再娶也只空误了人家女儿,又何苦呢?”他娘子道:“官人年纪虽大,也还不至于老,怎么样晓得再不会生育了?”天寿道:“要生时早生了,转眼五十岁的人,难道还会胜过从前年轻时候?”娘子道:“儿子迟早也有前定。命该有儿,六十多岁生子的也有。若照官人这样,再不会生育,再不肯娶,难道这一副人家就是这样了当吗?”天寿道:“我本想歇过两年再打算,如果实在没法,就抱一个养儿也使得。如今想起来,人生难测,难定几时生,难定几时死。明天我索性把这事办清楚,省得临时忙乱。”娘子听了,就也无法,只好罢了。

过得几天,天寿果然叫人去抱人家小孩子,有愿意的送来看。人家一听郑家官人要抱做儿子,就多半愿意。过了一日,就送了十几个来。天寿看看都不中意,只赏了些钱,叫抱了回去罢了。

有一日早起,只见家人带着一个乡人和一个衣裳褴褛的人抱了一个小儿走进来。天寿正在厅上,一看时认得乡人是种田的吴一心,天寿便问道:“吴一心你来了吗?这人是谁?这小孩子可是他的儿子吗?”一心忙答道:“正是,这小儿便是他的儿子。他姓李,因家里难过,人口又多,所以把儿子想送了这里来。”天寿命家人抱来一看,虽然浑身尘垢,衣裤不全,却偏生得方面大耳,虎目豹眉。天寿心下倒也有点欢喜,就叫人抱了进去给娘子看去,天寿便问吴一心道:“小儿几岁了?叫什么名字?”一心道:“小儿三岁了。”

随问姓李的道:“名字什么?”姓李的道:“名字叫作芝草的芝字。”天寿点头不语。等老婆子把小儿抱了出来,道:“娘子看过了,叫官人自做主吧。”

天寿便向一心道:“小儿且留下,你到外面坐去吧。”一心答应了,同得姓李的一同出去了。

这里天寿回转头来向老婆子道:“你把小儿去洗个干净,再把两件衣裳给他穿好了来。”老婆子答应着抱了小孩子去。天寿当下走到里面,向娘子道:“你看这小孩子如何?”他娘子道:“很好,你是不是把他留下?”天寿道:“已留下了。”说着闲谈了一歇,老婆子把小儿浴好抱了进来,天寿一看,果然一貌堂堂,心下大喜,随叫人赏姓李的二百两花银,吴一心也赏了二十两。当下替他改名叫作郑芝龙,家人仆妇等都只称他公子,当儿子一般看待。众亲戚朋友闻知,也都来贺喜,热闹了几天。

正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谁晓得芝龙来了郑家,几月之后,天寿的姨娘也有了身了,到得明年,就生下一个儿子,天寿这一喜恰好天外飞来一般,

正是:

无官一身轻,有子万事足。

当下做三朝,做周月,亲生子自然又比养子热闹点,一直忙个不了,这且不提。

却说光阴似箭,转瞬芝龙年已六岁,天寿便把他送去读书。读了几时,他虽然资质聪明,无如性不在书,每日只欢喜跟着村里小厮打杂。天寿因他年纪小,也不十分去督责他。过了几年,自己儿子年纪也大了,就把他送入书塾,取名叫作郑鸿逵。谁晓得鸿逵看芝龙的样子,每日也只跟着小厮们打架耍子。天寿只有这个亲儿,如何肯去难为他?只好把芝龙诫训了几次。无如江山易改,秉性难移,芝龙听了,只如耳旁风一样,随过随忘。

到得十余岁上,天寿一想道:“罢了,既然如此,你也不是读书种子,我也不是读书人家,你只跟着我做海外的生意去吧。”芝龙听了,倒十分高兴。于是天寿把他带到海上,从此芝龙便跟着他父亲在海上学些行船的法子,占候的工夫,又到日本、台湾各处做贸易。天寿一看海上的生涯倒可以来得,便叫他只管在海上做生意,自己却安坐家中过老去了,不提。

却说芝龙有一回做贸易到得日本,却逢着一个同伙的朋友也在日本,问起芝龙年纪,很觉得敬慕,便替芝龙作媒,娶了一个日本女子。芝龙完婚之后,便把她带了回来,一家团聚。一看时,那时鸿逵年纪已大了,天寿便要他跟着阿哥芝龙也去学航海去。芝龙道:“爹爹啊,近来海盗极多,做贸易的十分不稳,孩儿想各船上防贼的弓箭、火炮、刀枪等件都要多备才好。”

天寿道:“你说哪里的话,船上的家伙难道还不够用吗?而且多备也防禁。”

芝龙道:“怕什么,只要出口之后,便坦然拿出来了。”天寿一定不肯,芝龙无法,只好罢了。

光阴荏苒。那年正是万历四十七年,郑天寿一病不起,芝龙、鸿逵忙赶了回来,侍养了几天,服药无效,居然一命呜呼。芝龙忙着发丧殡殓,还未做了,接着天寿娘子因痛夫过甚,就也一病归天。芝龙兄弟守孝在家,到得明年,已是一周年。芝龙在家无事,便时常和几个亲戚故旧闲谈,恰好有一个海客,也是姓郑的,要和芝龙拼股往日本做大贸易。芝龙大喜,约了明年服满同去。

到得第二年,芝龙、鸿逵同了姓郑的郑老,还有一伙的朋友伙计,就满装了八号大船的货物,择日起行。大家都高高兴兴的出去,谁晓得去了两日,只见芝龙同得鸿逵带了两只船慌慌张张的逃了回来。郑老的儿子郑虎、郑豹闻知,连忙赶到芝龙家中,一问才晓得被海盗夺了去,连他父亲也不知死活。

郑虎、郑豹大哭了起来,芝龙安慰了一番,郑虎遂说道:“海盗去向谅必也可探得出来,我不报此仇,誓不为人!”芝龙道:“很好,就我也好替你令尊报仇。我已遣人去探令尊的消息和贼人的巢窟了,且待回来时再看如何。”

郑虎道:“我想:要报仇,报官是不相干的,还是我们自己来好。”芝龙道:“好是很好,但自己怎么样来法?”郑虎道:“我们先去借十余只大夹板船,再借几十只小夹板船,每船配上三十个人,去雇了五六百个人,连我们自己的伙计,算来就也不下一千,再请两个名教师来教两个月,就可以同贼拼个死活存亡了。你道如何?”芝龙大喜道:“如此甚好。你既有此意,我愿助你。”二人听了也大喜。谈到投机,芝龙见二人人物轩昂,就想结为兄弟,向二人说了,二人也都愿意。叙年齿人设盟立誓,结为兄弟。芝龙便叫郑虎、郑豹都加个“芝”字,以见得和亲兄弟一样。二人也答应了,就改作芝虎、芝豹,从此以后,不称名字只称兄弟了,不提。

却说过得两日,探信的人回来报道:“郑老不知下落。只听得说贼人约有五六百,都藏在出口一百里地名沙港的地方,为首只一个,名颜振泉。无事时在港内住家,捕鱼过活,有事便上船作贼。所用船约有一百号,都是三号小夹板船,就有抢得大的也都不用,卖给别处的海客罢了。”芝虎、芝豹听了,咬牙切齿骂了一回,只得想报仇的法子了,便和芝龙各拨家私,招募丁壮。又请了两个教师,一姓朱,名一宁;一个姓吴,名同德,就在出口三十里地名东乡的地方训练起来,练了有三个月之久。正是天启元年六月的时候,芝龙看已训练好,便定那日大家拔碇起行,乘着风势潮流,转瞬已到沙港口外。芝豹对芝虎道:“此刻潮退时候,我不利进,彼又利出,不可不防。”

芝虎道:“不怕,潮已过时,他此刻如出来,等刻难道不想退入不成?但也不可不防他冒险而来。”说着,芝龙恰好走了来。芝虎便将此话告知芝龙,芝龙道:“我也是这样子想,已早调部好了。你看着吧。”说着,小号船已先到,便一齐下篷抛碇作一排,随后大号船也到,便到小号船前面下碇,专等潮涨入口,不提。

却说颜振泉那日正在村中饮酒,听得手下哨探的进来道:“今天从里面开几十只夹板船出来,此刻都下碇对岸,不晓得可用不可用。”颜振泉道:“油水多不多?”哨探道:“看船身不重,恐怕没有什么油水。”振泉把酒杯一摔,道:“不好了!旗号怎么样呢?”哨探道:“旗号都只平常吧,不过却系一色。”颜振泉道:“不好了!一定官里来剿捕了。但我上去时也有探听,并没有什么大案发作,如何忽然大动刀兵起来?也罢,明天和他开仗便了,料官兵也无能为。”说着,便传命村中,明日准备上船开仗。

到得夜里五更时候,颜振泉在家中睡觉,忽听得村中大哗了起来。颜振泉从梦中惊醒,还只道准备上船,所以喧闹;及仔细一听,只听得求饶呼醒之声不绝于耳,这才晓得捕兵到来,当下大惊,一骨碌爬了起来,穿好衣甲,只听得“嘡”的一声,自己的大门也被人冲倒了。说时迟,那时快,颜振泉喊声:“不好!”正要去摸刀时,不提防朦胧中“飕飕”的几条大汉从窗中跳了进来,手里都拿着旱柄挠钩,向振泉身便搭。振泉正欲解开时,只见窗外又有一条大汉扑地跳了进来,直奔振泉面前,举手就是一刀,把振泉右手砍断跌落,随起一脚,把振泉踢倒,命众人把他捆起。你道此人是谁?原来不是别人,正是郑芝虎。当下芝虎命人带到厅上,自己坐在旁边看守,专等芝龙来时商量处置的法子。

原来芝虎报仇心切,一到得村中时,众人都分头去杀人,自己却和芝豹带了十几个敢死的大汉,在村中劫了一个小贼做向导,叫他一直引到颜振泉家中,随后冲倒大门,直杀进去,果然一网便被他打着了,所以专在那里等众人来会议,这且不提。

却说郑芝龙、朱一宁分头去杀人,杀了一歇,天已亮了,死的死,逃的逃,躲的躲,村中几十家海盗都以为官兵到来,直杀得形影全无了。当下天已大亮,大家会齐到颜振泉家里,芝虎便向芝龙道:“这颜振泉畜盗,你看如何处置?”芝龙道:“这听凭贤弟的意,但且把他带来看。”芝虎便命人把颜振泉提了过来。振泉一看,上面坐的也不是官,旁边立的也不是兵,心下大怒,便喝道:“咄!你们鼠辈竟敢强劫杀毙一村人命,王法不怕吗?”

芝龙冷笑道:“我也不用多讲,你可记得三月间有八号大夹船的生意吗?

我们今日非别,就是八只之中逃出的两只船上的人,今日特来报仇!谁叫你那时斩草不除根,致令今日萌芽依旧发呢?我看你既到今日,还有何言!”

振泉听了,才晓得是为报仇而来,连忙改口道:“原来壮士是来报仇的。小人有眼不识泰山,罪该万死,只求壮士饶命。”芝虎大喝道:“哧!要强索性强到底,何必讨饶!三月间所得的船和人都到哪里去了!”振泉道:“船卖了。”芝虎道:“人呢?”振泉不敢答应。芝虎道:“都杀了吗?”振泉道:“是。”芝虎大怒道:“尸首都埋在哪里?”振泉道:“尸首都埋在大洋底了。”芝虎一急,晕了过去,众人忙叫了醒来;芝豹也对着大哭,众人又劝了一番。

芝虎道:“罢了,这畜盗害的人也不止一个,今日天假我手。你们去把刀拿来,就在我面前细剐起来,不可剐死,留个活头让我亲杀。”众人答应一声,就把刀在振泉臂上、腿上各处细剐了起来,剐到半路,又故意把刀尖在肉里剜了几剜,那振泉便杀猪也似的喊。芝虎却一声也不作,只眼睁睁的看着罢了,看看声音微弱,芝虎道:“好了!”众人止住了手。芝虎右手提刀,左手揪住振泉的头发,大声喊道:“颜振泉,饶了你了!”振泉把眼强张开一看,芝虎手起刀落,头已两断,尸首跌翻地上。芝虎把头提在手里,看了一看,道:“总算开眼的,罢了!”随命把尸首收拾过,大家到各处去寻些食物过饥。

芝龙向芝虎道:“我们杀了这许多人命,却怎么样办法才好?”芝虎道:“我本拼着一死,自首去便了。”芝龙道:“不能,你一人自首不要紧,须防连累别人。这事非一人做得到,牵连起这许多人,如何是好?”芝虎道:“你看怎么样呢?”芝龙道:“我看且在这里落草。”芝虎道:“这如何使得,这样时我们也是一个颜振泉了。”芝龙道:“不是,我们且在这里住下,也不杀人,也不抢物,捡个要紧地方去抽商贾的捐。那时官府得知,一定要捕的,我们再把官兵杀退。他一定来招安,那时去投降,不但前罪尽免,而且将来还可图个出身。你道好不好?”芝虎一听不错,就答应了。

芝龙又去叫齐了众人,问道:“你们一伙儿杀了这许多人,明天官府若来捕治,却如何是好?”众人齐道:“官府敢来时,也把来者杀了。”芝龙道:“你们大家不是都要回去吗?到回去时各人散开,官来拿时,却如何呢?”

众人听了,倒没主意起来,你看我,我看你。芝龙道:“我替你们想,除非大家只管在这里,永远不散去,官府才没奈何你。”众人听了,乖的早已会意,都道:“很好。”那呆的却还问道:“在这里哪里来得吃呢?”有的就笑道:“你不看从前他们哪里来得吃呢,我们为什么会没有得吃?”芝龙又说道:“我们并不同他们一样。”随把不杀人、不强抢的话说了一遍。众人一齐大喜,答应过了。

当下芝龙便命人把船只都收进口来,过了几日,便到港外各处去巡逻去。

只见有商船,便要抽捐;不肯时,把船一齐围了来,吓得一吓,就也肯了。

半月间不曾杀过一人,已得了不少的财帛。果然官府得知,派了二十只大船来捕芝龙。芝龙命把船排了出去,血战一日,官军大败而逃。芝龙也不追赶,仍旧收船进口。从此纵横海上,官军再也不敢来觑上一觑,人就把他号作“郑氏三雄”,不提。

话分两头。却说芝龙虽然在沙港落草,却时常乘便回家,有时候无事,便在家里歇下,习以为常。到得那年天启四年,芝龙娘子身怀六甲,便向芝龙道:“我自从有身之后,时常梦中乘空登天,看见天上东南方有一道白光,阔几十丈,长几百丈,闪闪的乱动,因而惊醒,不晓得什么缘故。已经好几次了,每次看时必小了一点,又近了一点,那光却又亮一点,现在只有一匹布的大了。”芝龙笑道:“我明天替你请一个圆梦的先生,替你圆圆看就明白了。”他娘子笑道:“圆梦固然不必,只不晓得什么缘故,真的有点稀奇。”

芝龙道:“有什么稀奇,顶好的吉兆,不过是主生贵子罢了。”说着,他娘子也好笑。

到得天启五年四月间,芝龙娘子的怀身已是十月满足,有一日夜里,正在睡觉,忽听得空中似放爆竹的一声响亮,忙睁眼看时,正是平时的样子;仍旧乘空的立在云中,白光一匹,正在东南方闪闪的乱动;心里诧异道:“罢了,难道我又入梦了?”再一看时,白光却离身不远,那光直射人目,不能正看。芝龙娘子心里想道:“既然如此,我这回索性看个真,到底什么东西?”

想罢,方欲抬头看时,只见白光忽然缩小,却如一条带一般,如飞的直奔过来。芝龙娘子走避不及,那白光便直奔了她身上,一围围了起来。芝龙娘子大惊,要喊却喊不出声,正在危急时,那白光却越围越紧,肚里被他围得极痛了,只得竭力一喊,却把隔房的老婆子惊醒了,忙问:“什么?”芝龙娘子却还在那里道:“肚里捆得好痛!”老婆子忙走起来,道:“娘子要临蓐了。”芝龙娘子被他一提,才记起是要临蓐的缘故,一时心里把梦中事情也忘记了,便只顾得腹痛。老婆子忙起来烧热水冲汤,叫人去叫收生婆伺候。

到了第二日早起,才生下一个孩子,稳婆抱了起来,道:“恭喜!是一位小公子。”随即洗浴净洁,把衣裳穿好,抱了放在床上。这里一面料理产内事情,一面叫人去给芝龙通信,正是:今作人间佳子弟,昔为天上玉麒麟。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写劝书沈犹龙招降赈旱荒郑芝龙开垦

诗曰:

英雄潦倒困天涯,海上风涛便是家。

一片布帆挂将去,桃源深处话桑麻。

却说芝龙每日在沙港无事,便教这手下许多喽罗操演战法,又和芝虎、鸿逵、一宁等讲究些行兵布阵的功夫。自己的船虽然还了人,他却有颜振泉的一百多号,又加上自己从前的商船和芝虎从前的商船,十足总有二百号的船,每日便来海上习行船使风功夫,又不时将船来摆阵,叫这许多喽罗来操演。他虽然捐了商人的财帛,倒也替国家练成一股劲旅,以备他日招安后为国家驰驱效力,这且不提。

那日芝龙正和芝虎、鸿逵操演这许多喽罗,恰好芝龙家里的家人王老和一个喽罗摇了一只小舢板过来,正遇着芝豹在那里巡哨,看见便喝住问道:“你来做什么?”王老忙答道:“家爷家里有事,差遣小的来送信。听说家爷在这里,所以小的也摇到这里来。”芝豹道:“此刻你家爷在此地办正事,不能够讲家事的地方。你有事也要等操完,如何冒冒失失的冲来?”王老听了,不敢作声。芝豹随指着喽罗骂道:“你这该死的,他自然不懂这里的军令,你难道也不晓得吗?”小喽罗忙答道:“小的因为他是爷家里的人,只道不要紧,所以送了来,不知也犯令的,下次不敢了。”芝豹道:“若有家里的情面,军令可以不立了。”说着,又向王老道:“你今天幸而遇着我,若遇着你家爷时,碍着军制不能顾自己,只怕也要以军法处治你了!”吓得王老面如土色,诺诺连声。芝豹随又说道:“你跟着我来。”说罢,把自己坐船一摆,往前而去。王老的小舢板也竭力摇着,跟了过去。

走有一里多路,只见水中露出一个石台,方围三尺,比水高有二尺;上面竖着一根大桅杆,桅杆上挂着一面大旗,写着“左巡哨座”四字。芝豹命王老把船泊在石台下,却拿一面小小的巡哨旗,付与王老道:“你在此等着罢。有人来查时,你把旗给他验着,便没事了。”王老接过旗来,芝豹仍旧一摆坐船,八桨齐开,如飞的去了。

看官,原来芝龙军令最严,每遇操演时,半里内不使一船走人,都派着四个巡哨员,领着小快船,分哨巡逻;有误走进去时,打了四十军棍,还要插耳箭游营,故违的斩首,巡哨员失查的打棒,路远或急事不能到村中去等的,巡哨员发一面巡哨的号旗给他,叫他到巡哨座里等去,等操完之后便可带入。他这号令是一向严明的,就是他自己,有时充巡哨员时,也是这样办法,所以人人畏令。这且不提。

却说王老等芝豹去后,果然有一只船,同芝豹一样的,船上坐着头目,来查问。王老把号旗给他验过,才鼓着桨走了。随后又有几只,也都是一样,王老这才晓得军令的森严。等了约二个时辰,才有一只照样的快船到来,向王老道:“爷已操完,命你村中去见吧。那支号旗你把来给我,我代你到巡哨爷里消差去。”王老听了,把号旗给了他之后,把舢板仍旧摇到村里去。

原来芝龙自得了沙港之后,便把颜振泉的住屋作为聚会公所,所以当下王老的船摇到村口之后,上岸便一直走到公所中。芝龙正在厅上和众兄弟闲谈,一见王老,便问道:“你来做什么?有家信没有?”王老道:“没有家信,主母派奴才来给主人报喜,主母前天生了一位小主人了。”芝龙道:“原来为此,你下去歇息去吧。”王老答应着走了下去。众人齐给芝龙道喜邀酒食,闹了一番。到了次日,芝龙就办了几桌酒席,请众兄弟头目痛饮。各喽罗听见,也都来叩喜。芝龙向各头目道:“烦各位兄弟遣他回去,我等到自赏他酒肉吧。”各头目答应了出去,外面各吩咐各领的喽罗散去。然后芝龙命人杀了十几口的猪,再发了几十坛的酒,拿来分与各喽罗,大家欢呼痛饮去了。

到了次日,芝龙同鸿逵别了众人,回到家中,一看小儿生得虎头燕颔,真是将门之后,便也十分欢喜,当下取名叫作郑森。看官,书中所说的郑成功如何此刻忽作郑森呢?这个缘故且不多言,只看到第三回就明白了。——闲话少提,却说当下亲戚故旧闻知芝龙回来,也都赶来道喜,直忙了几日,正想在家歇息几天,偏是沙港村中又有信来催着速去,有要紧之事,芝龙吓了一跳,心里想道:“一定是和捕兵开仗了,所以才这样要紧。可恶,偏不迟几日,也好教我歇息两天。索性早几天我不回来时也罢了,不迟不早正在这个时候!”只好别了家中人等,同鸿逵二人急忙来到沙港。一看,却静悄悄的一船也没有,连自己几只巡船也不见了。

鸿逵道:“哥哥,不好了!我们巡船哪里去了?”芝龙道:“正是,我也正在这样想。”鸿逵道:“里面不晓得怎么样?”芝龙道:“外面如此,里面可知,咳,众兄弟不晓怎么样,这许多喽罗和这许多船也不晓得怎么样了。”说着,仰天叹气。鸿逵道:“或者巡船偶然走开,也未可知。”芝龙道:“他信中要紧的事体是什么事体?如何到了此地,反没船了?这岂不是凶兆吗?”鸿逵道:“不要管他,且到村中再讲。”说着,催摇船的人拼命的摇了进去。

不一歇,进了港,只见两旁边自己的旗号都没有了,芝龙垂泪向鸿逵道:“不好了!你看我们的旗号呢?这岂不是被狗官坑了吗?众兄弟恐怕都休了!”鸿逵咬牙切齿道:“可恶!我们快点赶进去,若狗官们还在时,我们手刃几个,也和众兄弟报得此仇;就死,也要同众兄弟一处死!或者鼓得动人心时,能把众兄弟夺回也讲不来。如狗官已经回去,我们只好再作他图,替众兄弟复仇罢了。”芝龙也点头称是。说着,只见两边岸上各喽罗都在,但却不穿号衣,见芝龙二人来了,仍旧走来请安。芝龙心中少安,便问道:“各位爷都在哪里?”喽罗道:“都在公所里,正等着爷来呢。”说着,船已摇过。芝龙便向鸿逵道:“各喽罗都在,并不说起什么,恐怕没有什么凶事吧?”鸿逵道:“虽是如此,但为何号衣都不穿呢?不是我多疑,只怕也是狗官的计,来哄我们罢了。但我们今天既来了,就要置生死于度外,拼个死活罢了,有什么怕他!”芝龙称是。

说罢,船已摇到村口。芝龙、鸿逵二人把衣带束紧,身边各带一把单刀,离船登岸,一直扑奔公所而来。一路上,虽有许多喽罗迎接,但都不穿号衣,也辨不出真假。芝龙二人也不细问,直走了上去,心里只管想厮斗。走了不远,看看公所已在前面,只见一个喽罗看见二人来了,忙跑了进去。鸿逵一看,眼中出火,向芝龙道:“事无可疑了,哥哥不看见此刻去报信的喽罗吗?

我们快拔刀,免被他攻其不备。”说着,自己刀已拿在手中了。芝龙就也把刀拿了出来,直奔了上去。刚刚离公所有一百步光景,只见芝虎、芝豹、一宁、同德还有许多头目,都迎了出来。芝龙大喜,远远便喊道:“你们都在吗?”一面说,一面跑过去了。鸿逵却心中一愣,几乎连步都停了,自己想道:“难道我所想的都虚了,不然还是他们也跟着哄我?”心下这团疑闷,真不知怎么样才好,只得勉强赶了过去,大家相见。

众人一看二人,又是笑,又是骇。芝豹便笑问道:“你们每人手里都握着一把刀,却是何意?要杀哪个,等兄弟效劳去吧。”二人听了,才记起手里还拿着刀,连忙插入鞘内。大家一同走入公所坐下,芝龙便先开口问道:“你们为何港口巡船也不巡了,港内旗号也不挂了,喽罗也不穿号衣了,这是什么缘故呢?”芝虎道:“如今港口可以不用巡船了,旗号也不用挂了,号衣也不用穿了。”芝龙道:“为何呢?”芝虎还未答应,鸿逵接着问道:“我且问你:来书所说的要紧的事体到底是件什么事体?”芝虎道:“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巡船、号衣、旗号都可以不用了。因为你去过几日,这里接着兴泉兵备道蔡善继的一张招安谕帖,所以我们想这许多东西都可以收拾了起来。”芝龙、鸿逵二人大喜道:“原来为此!何不写明信上,也省得我两人受得半日的虚惊。”芝虎道:“你受了什么虚惊?”鸿逵便把如何疑没有巡船,如何疑没有旗号,如何疑没有号衣,如何想报仇的法子,所以提刀上岸的话说了一遍,众人一齐大笑了起来。芝豹道:“原来如此,怪道上来时脸都气紫了。但是你也是多疑,你只想:人家要哄你,也装个象;难道一点没有,也可以骗得人吗?”鸿逵想着,也好笑起来。芝虎便说道:“本来我也想写个明白,因为里头还有点不妥,诚恐怕张扬出来时,明天有个弄翻时倒成个笑话,被人说我们反复小人,所以宁可商定了再行吧。”芝龙道:“什么不妥?”芝虎道:“一则因为不是劝书是谕帖,二则说话也倨傲,所以我们想还要商量好了再行。”芝龙道:“这个是你们不晓得,官府办事,原是如此。他还算好,譬如他用告示来,你难道不去理他吗?至于说话倨傲,你且拿来,我看看就晓得了。”芝虎便命人去取了来。一看时,略云:“夫识时之士,择势而趋;识道之士,守义不变;识时者杰,识道者圣,二者虽不同要,皆不外乎明之为怀也乃者。本道忝膺斯土,职司武防,落事以来,即已风闻汝等寄迹僻港,浮家海中,招集无赖,劫夺行侣,巧借抽捐之名,以行劫夺之实,种种不法,罪难逭诛;而又屡拒官军,目无纲纪。

方谓非有大义之不可去,亦必有大势之足以恃,乃再四访查,实无一着。论大义则皇恩如沛,而汝等无纤憾之遗;言大势则圣武如天,而汝等又无一城之倚。势义未哲,徒逞螳臂,若以挡车,此不过盗弄潢池,祸及身上耳。本道本当肆讨,姑念汝等或系无职之故,非狡诈者比,因是暂楫兵戈,特行招抚。苟明于事机之所在,限一月内即自投戈,不惟逭免前诛,本道且代为申奏,量予录用。如再怙恶不悛,即当以兵戈加汝,恐悔之无及矣。所有缘由,为此特谕。”

芝龙道:“这也难怪他,他哪里晓得我们的心思,而且官府的癖气原是如是。不然,难道交臂失之,我们还终身做海上的生涯不成?”芝虎道:“也是,既然如此,我们禀复他吧。”当下遂写了一张复禀,叫人递了去。这里芝龙命这许多人都收拾了起来,或是归田,或是替皇上去效力,都叫各人自己情愿,各人也都准备着投降去。正忙乱时,鸿逵却向芝虎道:“官府的癖气难测,你们不可都去。我想:只我和我哥哥两个去也就够了,等没有变时,再大家都去不迟。你道是不是?”芝虎道:“不错,是这样子。但你不用去,只我同得哥哥去好了。”朱一宁道:“我也去。”芝虎道:“三人去也可以。”

当下收拾好了。到了次日,便坐了一只船,直奔泉州府而来。

不一歇,已到了。三人便走到蔡善继营里,说明了姓名。中军官通报进去,蔡善继大喜,道:“果然被我一片话说降了,这功劳就也不小。”遂问道:“他什么打扮?”中军官道:“他壮士打扮。”蔡善继道:“这厮还不知王法呢!强盗来投降,若不折挫他一番,明天如何管得下?不怕他,他既然来降了,自然是我手中物。”遂对中军官道:“你对他说,要改作囚装来见吧。”中军官答应了出来,向三人发话道:“我道你们有什么来历,原来是强盗来投降的!既然投降,规矩总应该也晓得,偏不对我说明。我此刻进去回了一回,倒惹大人生气。快去换了衣服来吧!”芝龙道:“换什么衣服?”

中军官大喝道:“唗,换囚衣!还不晓得吗?”芝虎、一宁大怒,回转身便走。芝龙也诺诺连声的退了下来。

芝虎向芝龙道:“咳,快回去吧,原来强盗投降也不容易,要先做过囚徒的。只是他不该对我们说奏准录用,难道等保举的人还要做囚徒吗?还是囚徒可以保举呢?今天来投降就先受了一场恶气,以后还了得吗?今天可惜喽罗们不曾带来,要带来时,便把他这座营踏平了,看他怎么样奈我何!”

一宁也是这样说。于是三人仍旧出来,上船回去,告诉众人。大家也都忿忿不平,只好再把旗号挂起来,仍旧照从前的样子罢了。芝虎向芝龙道:“我们既然招安一事做不到,改业又不好改,只有做一世的强盗罢了。”芝龙道:“但凭贤弟,我们横竖总不肯分开罢了。”芝虎大喜道:“如此很好,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到各洋面去做大贸易,也不必专守在这里。你道如何?”

朱一宁道:“你们既有此志,我有一个地方极好。这地方在广东惠州海丰县东南,名字叫作嵌头村,那里环山抱水,潮来时二等夹板船可以直抵村中,如换了河船,更可以旁通各处。村中有一千余家的住户,柴米鱼盐件件都有。

若把这地方拿来时,进可战,退可守,围有食,逃有路,不似沙港穷苦扼塞。

你们以为如何?”众人齐道:“既有这个地方,很好。明天去夺他去吧!”

芝龙道:“既然如此,明天就请你和鸿逵、同德一起去,带了六十号大船,去打嵌头村。我这边和芝虎、芝豹也带了六十号船,去打漳浦一带,抢一点油水,以润行色。你有信来,仍旧还是到沙港去,我自会得知。”大家商量妥当。

到了次日,一宁三人带了八百喽罗先自去了。芝龙和芝虎三人也就动身去打漳浦,命各头目守村。不一日,到了漳浦,果然就打了个胜仗,夺了无数的财帛。朱一宁那边也派人来报信,说已夺了嵌头村。芝龙大喜,回到沙港,把金钱财帛一起收拾了起来,满装了八十号大海船。芝虎道:“这许多东西,路上不好带,若遇着官兵截了去,岂不可惜!不如且藏在你家,有用时再来拿不迟。”芝龙应允,就把八十船中分了五十船载到家里去,只把三十船的东西和许多喽罗都带去海丰。

不几日,来到嵌头村,前面一看,只见自己两面的旗已高悬于空中,随风飘飏,当下大喜,把船泊在村外,换了小舟先进去。一看果然丰富如一宁所说,一点不差;再看时,自己六十号船一字排在前面,芝龙便拢了船跳上去。一宁等看见,忙迎了进去。大家坐下,商量定了,借了一座大庙作个公所,然后和许多百姓交结。众百姓见他和善,也就大家相安。然后命人到各处巡查,凡海上商船,每船捐三百两银子,给了一面旗,许以永不扰害,从此大家相安无事,郑氏的家产便日加一日了,不提。

却说芝龙横行海上,已非一日,虽有官兵前来剿捕,无如总敌不过芝龙。

芝龙也只把他打退便好,不肯十分去难为他,以为日后招安地步。光阴荏苒,那年正是崇祯元年。有一日,巡船头目送进一个人来,芝龙一问,才晓得是福建巡抚派来的一个巡捕官王坤。芝龙忙接见之后,那王坤呈上福建巡抚沈犹龙的一封信。芝龙拆开一看,晓得是招安的话,当下大喜,把众兄弟一齐集了来,将信一一说了。众人大喜,然后芝龙款待王坤歇息。芝虎便私向芝龙道:“我只怕又是前回的蔡善继吧?我们这回不可上当,要和他先讲明。”

芝龙也道“是”,随即写了一张复禀,要约明不许诈变,不作囚装,及另外各事,拿给王坤看过。王坤答应着把禀带去,随后芝龙办酒席送行。

过了几日,沈犹龙的复函到来。大家一看,已件件都依了。众人大喜,这才把东西收拾了起来,一齐上船,开往福建。

不日来到省中,芝龙便领着众兄弟见过了沈犹龙。沈犹龙大喜,一见之后,便授芝龙一个游击的虚衔,芝虎各人也都授千总、把总,仍在海口听用,待申奏之后,再授实职。又叫他把喽罗的花名册呈上,待奏准改作水军时,发给粮饷。事有凑巧,刚刚沈犹龙替芝龙出奏之后,却调往别处去了。接着福建巡抚便是熊文灿,芝龙只得再领着众兄弟去见去。熊文灿接见之后,便问芝龙各人现有何实职,芝龙便把前抚沈犹龙申奏还未奉旨的话说了一遍。

熊文灿也欢喜芝龙,便应允明天再为代奏。又过几时,圣旨着芝龙授为游击实职,芝虎、芝豹、鸿逵、一宁、同德都授为千总实职,其余各头目也都授为把总;所领之众,着改编水师。芝龙遂率领各兄弟朝旨谢恩,然后在省供职。恰好那时海中出了几处的海盗,是李魁奇、刘香老等,熊文灿就叫芝龙平盗。他是海盗出身的,海上风涛那一样不熟?自然不过几时,就都平定了。

芝龙论功一直升到总兵之职,其余各人也都升级。倒是平刘香老时,香老在船上指挥兵卒,被芝虎看见,还隔有两船之远,芝虎一跳便跳了过去,立在船舷上。说时迟,那时快,芝虎跳到时脚还不踏稳,香老已是一刀砍来。芝虎把他手一接,顺势一拖,两人同跌落海中,不知下落去了。芝龙虽然流泪,但是因平盗而死,而且香老就也因此而平,所以就也替他欢喜。后来朝命震悼,追赠总兵衔,荫了一子。这是后话,不提。

当时芝龙把几起海盗都平了之后,熊文灿十分欢喜,就订为密交。有一日,芝龙因会宴在巡抚衙中,熊文灿便向芝龙说道:“这几年福建大旱,粒米无成,老兄有什么办赈的好法子没有?”芝龙笑道:“法子是有,只要能听小弟所为,不来掣肘,小弟便能办到。”熊文灿道:“什么法子?你倒说说看。”芝龙笑道:“原说不必管,如说时是又要来管了。”熊文灿也笑道:“既如此说,小弟一概不管,老兄几时可以开赈呢?”芝龙道:“秋季收成后,可以济荒。”熊文灿道:“可以,如此全仗老兄吧。”芝龙当下答应着出来。

原来芝龙未做海盗之先,因做贸易,时常来往日本、台湾各处,他晓得台湾除荷兰人之外,一概是生番,是不做事的;就荷兰人也不事耕种的。每每看见,便道:“可惜一片好土地,没人收拾。”所以今天熊文灿一说赈荒,

他便想台湾。当下出来,便叫人去贴了一张告示,招人开垦,每人给三两银子,带到台湾去。不几日,果然就招了五六万人。芝龙便拨了三四十万的家私,买了二万余只的牛,五万余副耕田的家伙,然后把这许多人都载到船上,又带了一切日用家伙,不一日来到台湾。

芝龙率领众人登岸。生番一看见,都逃往山中去了。只有荷兰人在那里,一看人多,就也把城门紧闭,不敢出来。芝龙命这许多人砍树的砍树,割草的割草,搭架的搭架,一日工夫,就起了几千间的草屋。不几日工夫,早已起完。然后将日用一切家伙,都搬了上去。芝龙命众人只捡平荡的地方,便分头去开垦去。开了约一月之久,早开好八万亩的良田。及试一种时,果然极其肥沃。芝龙大喜,便把众人的粮食留下,带了一万石白米回到福建,开市平粜。不一月的工夫,早已粜得精光。幸而台湾土地肥沃,每年可以熟谷三次,所以芝龙回来不两月,那边又把新谷运来了。从此福建靠台湾的米,米价才平了下来,不至闹荒了。芝龙因台湾是他一人开辟的,所以命全台湾的粮都纳在他那里。正是:莫道人间无福地,谁知海外有桃源。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奔国难郑成功就学翦羽翼洪承畴诱降

诗曰:

故国兴亡事忍提,铜驼荆棘梦凄迷。

伤心欲望中原地,烽火连天震鼓鼙。

却说郑芝龙得了台湾这许多钱粮,又升到总兵之职,每日逍遥海上,正是安富尊荣。虽是中原纷争,烽火遍地,无如福建地僻,再也不受其惊。芝龙更时常告假回家,饮酒作乐,享那天然之幸福,真是人间天上了。

却说那年崇祯十年,芝龙一看儿子郑森年纪已十三岁,却生得一表人物,读书射猎件件过人,心中大喜,便道:“儿啊,你也总算得将门之子了,但我看你武艺不凡,不可明天也象为父的去做海盗便好了。”郑森道:“父亲,孩儿如能一直得意,那不用说;如果也象父亲那样蹉跌,恐怕海上生涯也是不免呢。况现在文贪武嬉,中原多乱,倒不如海上自立一个海国,也较强于伏首就人。”芝龙道:“孩儿,你不怕不得意。为父的从前那时是无人提助,迫于无奈,是以才做海盗。如今有为父在,你还怕没有出身的地方吗?”正说着时,家人送上一封信来。芝龙一看时,却是熊文灿的,便拆开来。一看时,大意天下多乱,他受朝命总理南畿五省军务,恐部下无人,已奏请带汝同往,叫芝龙即速销假同行等语。芝龙看了,向郑森道:“你一向苦不得志,如今机会在那里了。”郑森忙问道:“何故?”芝龙道:“巡抚熊大人朝命为总理南畿五省军务,叫为父的同去。为父想也带你一同出去阅历阅历,乘此少年时候立点勋劳也好。”郑森听了大喜道:“如此去可做什么呢?”芝龙笑道:“好做什么,不过立功罢了。”说着,当下遂收拾了行李,上省见过了熊文灿,然后择定行期,同得进京。

原来熊文灿实无能为,深怕讨贼无功,要受谴责,一到京里,便请将左良玉所领六千人隶他管下。无如左良玉虽是健将,但却有名的难服,哪里肯受他的管呢?虽然受了朝命,没奈何跟着熊文灿,却时常和芝龙为难;部下兵丁又和芝龙所领的兵不对,熊文灿没法,只得把芝龙送回。芝龙虽是十分不愿意,也是无法,只好怏怏而去。一路上无聊无赖的行两日,住三日,直走了二月余,才到得家里。郑森见这个神气,倒反时常劝慰了好几番。到得福建,新巡抚又比不得旧的,只好仍旧出来供职。

光阴似箭,转瞬已是六七年,那年正是崇祯十七年,北京被李自成攻破,烈皇殉国而死,天下勤王的兵纷纷都起。郑森便向芝龙道:“机不可失,此刻正是男儿立业之秋。父亲把船收拾起来,孩儿愿从海道奔去,比别人也快一点。”芝龙道:“既如此,我索性和你同去更好。”遂即到巡抚里禀过,然后把自己六十号船一齐收拾得齐齐整整,便仍旧带了一班兄弟鸿逵、芝豹等,和一宁、同德,还有鸿逵的儿子郑彩,芝虎的儿子郑联,并郑森等一彪人马,破风而立,帆樯相映,好不威风。谁晓得正走到苏州地界,便听得人说清兵已破北京,李自成西走,福王已监国于杭州。芝龙听了,犹豫起来,进退无主。郑森道:“父亲不用忧,孩儿想北京此刻无主,倒不如往杭州,此刻福王监国,他那里必定缺人。我们到得那里,再相机行事。如福王可辅,我们就劝他登大宝也无不可。”芝龙点头称善,随即回转了来,到得杭州,见过史可法等诸阁老,然后又进见了福王,退了下来。芝龙便问起大位的话,史可法道:“他们已属意于王,只怕就是他吗?”芝龙听了,记在心里。

过得几日,朝中议起正位之事,芝龙便也附和着愿立王,于是大家遂定。到封劝进的功臣时,芝龙便封做南安伯,派往福建镇守;鸿逵封作定虏伯,镇守镇江口,不提。

却说福王即位之后,改元宏光元年,把南京定做京城,就叫郑鸿逵镇守京口,芝龙回了福建。那郑森因入南京太学,听见钱谦益的名,便去见他。

一看时,果然是个有学之人,心中钦服,便在钱谦益那里受业。读了几月之后,原来郑森不但武艺精强,就文字也是表表。太学中诸生,就没有及得他来。而且走出来时一貌堂堂,那气概直无人可比。钱谦益也佩服了,道:“这小儿将来一定是栋梁之材,我们不及他了。”从此人人都呼他“大木”。待过了几日,那郑森果然是个文武全材,不但一切武事丢开,就连时势也不大要问,每日只研究书史,想做万人敌。谁晓得好事多磨,郑森正读得津津有味时,战事却日夜迫促,虽郑森不大去理会它,但太学中诸生已逃走罄尽。

又接着芝龙的信,催他回去。郑森没法,只得赶了回来。

不日到得福建省城,郑森便单身走到芝龙营中,见过了父亲。芝龙道:“你已回来了吗?南京已被清兵打破了,你晓得不晓得?”郑森大惊道:“不晓得,只听得京口被攻是真的,方以为二叔在那里,必不要紧,为何却连京城也破了呢?”芝龙道:“你二叔和杨文骢都扎营在南岸,清人营在北岸,每夜把竹篾放在水心中,遍插灯火来试阵。你二叔因黑夜也难辨真假,但只见火时便发大炮,只道他再不敢来了。谁晓前两夜里他却乘着大雾,黑暗中偷渡。二叔一时不防,被他杀败,恐怕不日也要回来了。京口破了之后,皇上深怕吃亏,不晓得几时奔避去了。到清兵入城时,就也无人拦阻他,所以如此。”正说着时,只见一个家人走了进来,道:“二爷已回来,到了南台外面了,只怕等刻就要进来吧。小的也是听人说的。”芝龙听了,道:“我儿,你就带着几个出去接他吧。”郑森答应了,随即带了两个家人、二十名卫兵,往南台去接鸿逵去了。

这里芝龙把营房收拾了几间,专备鸿逵住宿,自己却专在中营等候。等来等去,等到傍晚,还不回来,芝龙却等急了,命人再去探听去。那人去不一歇,只见郑森从外面走了进来。芝龙便问道:“二叔来了吗?”郑森还未答应,便先向随从人使了一个眼色。众人会意,便都退了出去。郑森却走到芝龙旁边道:“二叔已回来了。原来这回清兵不是从京口渡江,是从天宁州渡江的,所以南京不守。此刻听说皇上已被囚在清营,二叔只同得户部侍郎何楷、户部郎中苏观生等,奉了唐王聿键到福建来,要想在这里正了大位,然后号召天下,图个中兴。此刻已经到了,今夜准备着营中歇息。明日便密邀了巡抚张肯堂来和他商议,一定可望。”芝龙听了,点头称是,便忙着命人再修营房。郑森道:“二叔说此刻还是秘密,营房只一样便好,不必另修上用的房子。”芝龙道:“晓得了,你今天忙得辛苦了,且去歇息去吧。”

郑森答应了,退了下来,便到自己一间营房中歇下,不提。

却说到得夜有二鼓时候,远远地望见来了一彪人马,芝龙忙命开门迎接了进去,再把中军门闭了,然后向唐王行礼请罪。唐王扶了起来,勉励了一番。接着大家相见,说些南京失守的话,不免叹息一回。即请唐王安歇,大家仍旧出来坐下。芝龙就问道:“明天请张公来,怎么样办法?”苏观生道:“我看只好强劫他,不怕他不从。”何楷道:“不好,他万一不从时,却不好办了。我看还是劝他好。”鸿逵也道:“就使他勉强从了,终非久计。我看去游说他顶好。”众人听了,都道不错,但是哪个有口辩呢?苏观生向鸿逵道:“这就要托老兄了。”鸿逵也无不可,于是大家商议停妥。鸿逵向芝龙道:“若说会宴去请他,他一定不来。此刻何时,还能饮酒吗?我想直说请他来议事吧。”芝龙道:“也可以。”说着,就叫人去请张巡抚去。不一歇家人回来,晓得张肯堂要来,于是大家等着。等到下午约三点钟时候,只听得鸣锣喝道之声,远远而来。芝龙晓得来了,便命人开门,迎接了出来。

大家相见,接了进去。

见礼之后,闲谈了几句,芝龙便开言道:“今天相请,非为别事,因南京失守,有几个遗臣来到这里,所以请大人来,要求见大人。”张肯堂道:“如此很好,但是何人?”芝龙便把姓名官职说了。张肯堂道:“就请来相见吧。”芝龙吩咐一声,中军官去不一歇,只见有四五个人一齐走了出来,向张肯堂一一行过了礼。芝龙都代为通了姓名,也有本来相识的,也有初见的,大家相让着坐下。张肯堂便问些南京信息,众人一一答了,张肯堂也叹息不已。鸿逵便乘机说道:“昊天不吊,国家多难,社稷无主。老大人宿受国恩,心忠王室,不晓得有何高见,救生灵于涂炭,挽社稷于将亡吗?”张肯堂仰天叹了口气,把手往膝盖上一拍道:“咳,兄弟世受国恩,岂不知报?

但此责重任大,不独此刻兄弟一个人难为,就使有人相助,然而社稷无主,政归何人?顶好有个监国,以维系天下人心,就易于为力了。”鸿逵听了,晓得他是有心人,便道:“人少固易集,监国亦易寻访。苟有近支王族,藏匿民间,即可立以监国;况且福建未遭兵革,尚称完善,老大人又掌握全国。

据鄙见看起来,老大人却大有可为呢!”肯堂道:“谈何容易。第一,结集遗臣,就先要有德望的人才可;第二,访寻王族,也不容易,闽中虽不被灾,又有何益。况将来也是不能免的吗?”鸿逵道:“据鄙见看起来,老大人实是过虑。若讲人望,非是小弟贡谀老大人人品、德行、文章、事业,皆为海内素所崇仰,就老大人一身已足以当之。若讲监国,此刻南京新破,诸王走避,何一不可监国?又不是登位,一定要嫡派的,此尽可使寻访。若十分无人时,小弟就也愿出力效劳,共图大事。若老大人失此不为,非独无人能为,就老大人恐也无再可为之日了。”肯堂听了,不觉起立道:“老兄所说的不错,兄弟自当努力。但监国之位,老兄属意哪个?现在何处?”鸿逵晓得已经鼓动了,便说道:“小弟也无成见,但晓得唐王避难在杭州,鲁王避难在台州,二王中,择一皆可。”肯堂道:“既然如此,就烦老兄一行。二王中哪个肯来都可,但要能做得事成,何一非高皇帝的子孙吗?”鸿逵晓得他心已坚,这才实说道:“实不相瞒,小弟本来恐怕老大人不肯协力相助,不敢相告其实。小弟从杭州来时,正遇唐王避难,已请了来这里。如今老大人肯助,社稷之幸了。”肯堂不等说完,便急忙问道:“当真吗?此刻在哪里?”

鸿逵道:“如愿见时,小弟就去请来。”肯堂道:“何敢,只说在哪里,兄弟同得去见吧。”正说着,何楷已叫人去请了。

不一歇,只见四个中军官伺候着一个白面少年的唐王走了进来,众人一齐立了起来。唐王走进,立在当中,肯堂随着众人请安,唐王把身躬了一躬,忙命中军官请众人起来,众人一齐站在旁边。唐王道:“诸位大人请坐下吧。”

说着,众人谢了谢,然后坐下,唐王却坐在正中。张肯堂先说了自己无状,然后又请了不迎王的罪。唐王谕慰了一番,再说些社稷不幸、皇室颠沛的话,不觉凄然泪下。众人也伤心了一回,还是芝龙先开口道:“今日之事,再无可言,只有请唐王暂监国政,以维系人心。诸臣不才,当共努力,以复高皇帝之天下。”众人一齐道:“是。”这才议定监国。肯堂恐怕久劳王躬,只得暂先辞了出来。回去之后,便把自己坐轿略改了改装做王轿,然后命福州一府两县,带了夫役人等,一齐到芝龙营中,接了唐王进衙歇息。然后行文各府各县,都命来省参见,又布告天下唐王监国的缘由。天下的遗臣故老,闻知监国在福建,来的人就不少。然后择日登监国位,受群臣朝拜。

过了几日,芝龙和肯堂商量,就请唐王正位。诸臣也有以为不顺的,无如芝龙想着推戴的功劳,不几日工夫,早已把即位的礼仪都议好了。遂即推唐王登了天子位,改元隆武元年,布告天下。于是大封功臣:郑芝龙封为平虏侯,郑鸿逵改封定虏侯、郑芝豹封为南安伯;把布政司衙门改作行宫,把按察使衙门赐作芝龙第宅。鸿逵的儿子郑彩、芝虎的儿子郑联,也都封做伯爵。芝龙一看,自己儿子郑森却没有封赏。到了次日上殿时,便奏道:“臣启陛下:臣儿今年廿一岁,在家无事,臣意要叫他来朝听候调遣,未知陛下以为如何?”隆武帝道:“卿子郑森,在南京太学时朕已晓得他的为人,因他不在外面任事,所以朕忘记了。明天卿带了他来,朕自封赏他。”芝龙谢了恩,退出来。到得次日,芝龙便带了郑森上朝。隆武帝便宣了前来一看,果然是个英雄,就问了几句话,只见他对答如流,更加欢喜,立刻就封为忠孝伯,御赐名字叫作成功,用驸马礼,管带宫中护卫。当下芝龙父子谢了恩,退朝下来,好不荣耀。从此人人都叫他作郑成功了,这且不提。

却说芝龙兄弟因劝进的功劳,一家之中都受非常恩典。过了几时,隆武帝还恐不足,更改封芝龙作平国公、改封鸿逵作定国公。凡朝中一切兵马大事,皆命二人掌管。二人见皇上如此,便也感激不尽,誓死图报了。那日也是合当有事,正值隆武帝赐宴,招芝龙去吃酒。芝龙道是时常如此,便仍旧穿好朝衣,跟着太监走到宫内。那日同吃的却是大学士黄道周和劝进功臣新授的户部尚书何楷、大学士苏观生等几人。芝龙一看,都是旧好,便大喜,朝见过隆武帝。帝道:“朕因连日烦闷,所以特招卿等小饮三杯,散散心怀。”

芝龙谢了恩起来。因是宫内赐宴,不十分拘礼,芝龙便向众人闲谈了一回。

酒席排了上来,隆武帝道:“今天诸卿放怀宽饮,不拘礼式吧。”众人齐谢了恩,然后就座。芝龙因常例赐宴时都是他首席,再没有别人加自己上的,因此照例走到首席去。不提防大学士黄道周也走了过来,大家都碰在一处,两人都不好意思起来。道周忙道:“老兄请坐。”芝龙也道:“老先生请坐。”

道周道:“这原是老兄的座位,应该老兄坐的。”芝龙道:“岂敢,有老先生在,学生如何肯坐。”他口里虽然这样说,身子可不走开,因为他想道:“这原是我坐的,他虽然是大学士,但我已封公爵,难道还坐他下吗?”道周也是这样想道:“他虽然封为公爵,但我大学士的实官总比他大,难道他还敢坐在我上吗?”他两人心里这样一想,所以口里虽让,身子可不肯让。

众人看见如此,只得出来劝解,因道周是皇上素来最敬重的人,而且实官也比芝龙大,随即说道:“既然如此相让,老先生就请坐了吧。国公就坐第二席,也是一样。今天皇上原说过不拘礼节的,请随便坐下吧!”芝龙听了大怒,口里却只得说道:“是的,原说是老先生过谦了。”说着走到第二席坐下,气忿忿地看着酒杯。那道周却只说声“占大”,便自坐下了。众人也一齐坐下。隆武看了,虽然不悦,却也不好袒护哪个,只好随他去罢了。当下芝龙不乐,饮了几杯,托言腹痛,起身告辞,谢过了恩,便一直出去了。一路上忿忿不平,到得家里,正在怒骂,只见一个家人走了进来,手里拿一张片。芝龙喝道:“做什么?”家人也不敢答应,只把片子呈上去。芝龙接来一看,写着黄熙元三个字,不觉把气平了一半,便问道:“他来了吗?”家人答应道:“是。”芝龙道:“请他进来吧。”家人答应着出去。

原来黄熙元是芝龙从小的朋友,有十几年不见了。当下走了进来时,芝龙忙迎了起来,大家见礼坐下,叙了十几年的契阔。芝龙便邀他到自己书房中闲谈,问起十余年的所处,才晓得一向游学各处。芝龙便问起北京此刻作何神气,熙元连连摇头道:“罢了,罢了,我劝你还是退老林泉好,此刻的做官不稳呢!”芝龙道:“如何?”熙元便把耳目所闻见的战争说了出来,清兵如何厉害,如何不可当,说得神出鬼入。芝龙本不曾和清兵交过仗的,先前只道如何容易,及听得如此一说,倒有点害怕起来,追悔不及。熙元又说道:“若你们如此还好,若我们这等人,真是死亡无日了。”芝龙道:“如何呢?”熙元道:“我们这等人,随便逃到哪里,清兵一到,当时便杀,你道还可活吗?”芝龙道:“我们如何还好?”熙元道:“不是我取笑你,我实在看得多了,事到十分危急,降了便了。”芝龙道:“这倒没有,我们也没有这脸孔去投降。”熙元道:“有什么要紧,此刻降的人已不少了,你明

天把《国朝名臣言行录》、《皇清尚友录》、《国朝先正事略》各书翻开来

看时,难道都是满人?我看恐怕汉人还比满人多呢!”芝龙笑道:“却叫我哪里去看这等书呢?”熙元笑道:“此刻虽没有,后几十年、几百年,总一定有的,你到那时再看去吧。”说得芝龙也好笑了,随即问道:“你看万一不幸,我走哪条路好?”熙元道:“这随你愿意,伺候姓朱的死,愿意伺候姓爱新觉罗的降,只这两条路罢了。但是我看你文武都不象个成事的样子,迟早必败,这两条路走哪一条倒要先打算好了,省得临时匆忙,死又不死,降又不降的。”说着,哈哈大笑了起来。谁晓得芝龙倒被这几句话打动了心坎,想今天的事体,看去真的不象个成事的样子,便垂头叹道:“死降都罢了,只怕不死不降,真是苦呢!”熙元笑道:“你欲死我不管你,你要降却都包在我身上。”芝龙听了,也不理会,便把别话打开了。

到得晚上,芝龙因他是几十年的朋友,便留他在书房中和自己同宿,夜里谈天,便问道:“你日里所说的要降时包你身上,这话怎么讲?”熙元笑道:“有什么讲,你要降,包我手里罢了。你要降吗?”芝龙忙道:“没有,不过听你话说得蹊跷,道你有什么门路罢了。”熙元道:“实对你说,我此刻闲着无事,也要想图个出身。你若肯写了一封投诚的信给我,再给我三千两银子,我就替你去打个门路,连我自己也叼叼光,你有意吗?”芝龙听了不做声。熙元又道:“非是我劝你背主,其实此时无为了,你不可不早自打 契(qiè,音窃)阔——久别的情愫。

点,到临头追悔无及呢!语云:识时务者谓之俊杰。你自己想着吧。”芝龙因被他几句话一说,从头一想,忽记起那年蔡善继招安谕帖有云“识时之士,择势而趋;识道之士,守死不变”几句。因想:自己本是海盗出身,幸而识时择势,得了这个好处,难道此刻还去守死,自寻苦吃吗?而且那谕帖又云:识时者杰,守义者圣,二者虽不同要,皆不外乎明之为怀”等语,真是不错,我们从海盗受了招安,已算识时之士了,此刻还哪里能够做什么圣?我熟察时势,真的还是归顺了好呢!想罢,遂点头向熙元道:“我倒可以照办,只是你能肩此重任吗?”熙元道:“话出在我口,我如何不能任?不能任时倒象我说大话,不然就是骗你三千两银了。”芝龙连连点头称是,随即写好了投诚的信,交给熙元。到了次日,熙元要去,芝龙命抬了三千两银子出来,送与熙元,只说是馈赆罢了。当下熙元告别芝龙,芝龙亲自送了出来,叮嘱再四,熙元竭力应承着走了。这里芝龙回了转来,便叫成功到了密室,把这事告之成功。成功一听,顿足道:“不好,父亲被骗了。”正是:舌端妙语人人信,皮里春秋若个知。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弃唐王芝龙投敌国亡隆武成功遭兵灾

诗曰:

兵燹无端匝地来,十家鸡犬九家灾;人间何处桃源好?合向山中辟草莱。

却说成功听见芝龙投降,连连顿足道:“不好了不好,父亲被人骗去了。”

芝龙道:“如何?难道他做骗子骗我银子不成?”成功道:“索性只骗银子也罢,他此刻人都骗了去呢。父亲只想国耻多少深,敌仇多少大,我们可是降得的吗?”芝龙道:“据你说也只错在于降,不在于叫他不叫他,怎么说骗?”成功道:“父亲既然晓知如此,但再想想看,此刻如欲翻悔却翻得来翻不来?”芝龙想了一想道:“有何不可。”成功道:“父亲如果翻悔不降时,如敌人把父亲的投诚书张扬了起来,甚至寄到这里来,那时就皇上宽典不罪父亲,也何颜立于朝中?”芝龙道:“我叫人去寻黄熙元如何?”成功道:“从何去寻?”芝龙道:“熙元我故人,或者不至十分孟浪。”成功道:“父亲此刻还以黄熙元为故人吗?”芝龙道:“怎么不是故人?”成功道:“孩儿所说被骗,正在此处。黄熙元哪里是什么故人,不过是大奸细、大说客罢了。”芝龙道:“这投诚是出于我意,叫他去替我想法,如何怪起别人来。他不过是要傍我一点余润,自己也好图个出身是真的,至于游说这倒没有。”成功道:“据孩儿看起来,不过是敌人的奸细罢了。父亲只想:一则从没有自己在那边,毫无根据就可以替人包办投降事宜?二则明臣投降的哪里都有什么门路?三则就打门路时,三千两银子够哪里用?只不过是替敌人做说客,故意说去打门路,好骗父亲的手书,又恐怕起疑,所以带着要三千两银子罢了。到书信入他手之时,投降便罢;不投降时,他只把书信一张出来,不怕你不投降了。”芝龙听了,也就将信将疑地道:“随他去罢了。他不是奸细时,我原也叫他投降;他是奸细时,他固是骗我,我投降也总一样。”

成功道:“父亲如何说出这话来?敌人的大仇难道忘记了吗?”芝龙道:“有什么仇不仇,我只晓得生我者恩,死我者仇罢了。我若去投降他,难道不生我吗?”成功着急道:“父亲这样说是投降定了吗?”芝龙恼道:“定了又怎么样,你难道还要出首吗?”成功无奈,只得劝道:“父亲须念成败机关所系者大,若郑氏投降了,还叫哪个出战与清人抗拒呢?”芝龙道:“你愿死吗?”成功道:“孩儿非不怕死,但要死于得所,若因为战清人而死,实是死而无悔。”芝龙大怒道:“唗,走开,我不要听了。”说着立了起来,走出去了。成功无奈,只得走去见鸿逵,说起此事。鸿逵大惊,皱着眉头道:“这如何使得,我明天再带你去劝他吧!”成功这才稍为放心。

过了几日,有人递了一封信来,芝龙一看,是黄熙元的信,忙拆开来,看时,上略云:弟奉命招抚福建全省,因与阁下旧侣之情未断,是以便道过访,乃阁下逆知天命,早自投戈,

殊为可喜。尊函已转达本大帅。大帅览阅之下,深为嘉善,谓早知天意所归,豫作从龙之品,于阁下殊有厚望。使弟转达阁下:如能以福建全省来归,定即不次超擢。阁下有意,早自图之。

芝龙看了,且惊且喜,原来果是清人的耳目来招抚福建的,且喜得我待他不错;但是成功的识见真可以了,我不及他,可愧可愧!看官,原来黄熙元果是承了清廷的朝受来招抚福建的,他临行时又受了洪承畴的密谕,晓得兵精粮足的就只有芝龙一个,若收服了芝龙,其余的就容易了。加着黄熙元从小和芝龙做朋友,晓得芝龙为人没有什么主见,最易受骗的,所以假作也要投清的样子,才好出口。果然一骗就信,直把书信都写了,就也不怕他再翻悔了。所以后来芝龙还和洪承畴订密约,献仙霞关。这是后话,不提。

当下芝龙一想,这事要和鸿逵商量才好,遂叫人去请了来。芝龙便邀鸿逵到密室中坐下,说道:“非是我存歹心,实是此刻势无可为了。你看这封信吧。”说着把信给鸿逵看了。鸿逵道:“哥哥意思如何?”芝龙道:“我想同你商量怎么样才好得这福建?”鸿逵道:“罢了,我劝哥哥休了此心吧。

我们受国家的恩也不浅了,如何可降。况此刻所倚赖者我们,我们肯出力还有可望;我们若也降了,那岂不是天下从此休了吗?”芝龙道:“非是我们不出力,实此刻势无可为了。”鸿逵道:“此刻何腾蛟方在湖南得胜,精兵数十万,圣上日夜想和他两地声援。哥哥若带兵出去,和他互应,天下事正有可为呢。况即使无可为,做臣子的人,也要竭力做去,才尽了人事。不然,难道无可为就不做吗?果然如此,天下也再无可为之事了。”芝龙听了不语。

随后鸿逵又竭力劝了一番,芝龙点头称是,鸿逵这才出去了。谁晓得芝龙想来想去,终以为无可为,便也不再同鸿逵商量,自己写信给黄熙元去了。从此便时常写信来往,必有洪承畴的,也有黄熙元的。成功看见,便苦劝了几回。无如芝龙怎不听,也是无法。

那日芝龙上殿,隆武帝便问起出兵事体。芝龙奏道:“臣启陛下:招兵容易,粮饷艰难;此刻粮草空虚,无从发给,容臣筹有粮饷,再议出兵,也免得日后半路为难。未知陛下圣意如何?”隆武帝道:“朕问过卿几次,都是以粮饷为辞,到底卿筹饷筹得有没有,如何许久也没有影响?”芝龙惶恐奏道:“臣当即日从速设法筹措吧。”隆武帝道:“既然如此,卿等且退吧,从速为妙。”芝龙忙退了出来,从此又加上一层疑惧。不过得几日,隆武帝因上朝又宣芝龙问这事体。芝龙奏道:“非臣怠慢,实系粮饷无出。臣虽然筹了一点,又实不够,如何是好?”当时大学士黄道周立在旁边,就出班奏道:“臣启陛下:如果郑芝龙忠心为国,何难以忠义鼓动人心,岂一定要等饷齐。如饷一日不齐,一日不出兵;那一年不齐,一年不出兵;十年不齐,十年不出兵吗?这岂非芝龙怠玩国事。望陛下从严切责他。”芝龙也奏道:“臣才实不如道周,望陛下处臣以应得之罪,就派道周出兵。以忠义鼓励人心吧。”黄道周遂奏道:“郑芝龙既不肯出兵,臣愿往江西募兵,为陛下效力。”隆武帝大喜道:“卿肯如此,社稷有幸了。”当下众人退朝。过了一日,道周果然辞了隆武帝,带几个亲随人等一路上竖起招兵大旗,每有人来投营时,道周便以忠义之事相劝。来的人多半都流涕,誓死情愿不受粮饷,跟道周去杀敌。一路上来的就也不少,迤逦行来,点新兵时一共得了九千余人,连带来的就也不下一万。那时正值徽州受围,道周便带了兵一路望徽州而来。

那日正走到婺源地方,却正值清兵的大队到来。道周便传命立阵,和清兵开仗。无如新募的兵正是乌合之众,那里当得住久练之军。略一接战,便已死亡无数,清兵却重重围裹将来,众兵士被他杀得大败而逃。道周和总兵曹德、黄光辉,副将蔡璋、龙胜等,都被缚送往南京。那时洪承畴正做南都内院官,一见了道周,便来劝降。道周大骂道:“你这没廉耻的死奸臣,自己面皮厚,投降了罢了,还敢来劝我吗?”众人也一齐大骂。洪承畴大怒,命人把他关了起来。过了半月,竟被杀了。隆武帝听见,十分震悼,一想道周已死,芝龙不可靠,心下好生不乐。恰好何腾蛟遣人来请移驻湖南,隆武一看,此刻只有何腾蛟兵多可靠,随即派了苏观生往江西招兵,叫曾樱和郑芝龙在福建留守,自己随后也由汀州往赣州,以便和湖南来往救应。芝龙听见,忙叫百姓数万人遮道留住,不肯放行。隆武帝没法,只好暂歇在延平府。

过了几时,军报越加不好,赣州被围,衢州已破,福建全省,人情汹惧。芝龙便和鸿逵商量投降,鸿逵不肯,成功也痛哭谏阻。芝龙只好暂止,却把防仙霞岭的大兵一齐调回,托言有海盗入犯,上了一封奏书,带着人马,往安平镇去了。过了几日,清兵从仙霞岭过关时,竟无一人防守,一直过来了。

这便是洪承畴的妙计,不提。

却说隆武帝正在延平,一听得仙霞关失守,赶着起驾,不日来到汀州方才歇下。谁晓得清兵也跟着到来,随从人等一齐逃散。隆武一看,无可挽回,大哭了一场,自刎而崩。御史王国翰同儿子凉武、侍郎曹学佺等一班大臣,也都殉国而死。

当下清兵得了汀州,又分兵进取福州、章州、泉州等处。芝龙听见,连忙写了一封降表,也不同众人商量,竟自单人匹马去投降清营去了。成功一听大怒,忙走到鸿逵船上,一看,只见众人正在那里商量这个事体,成功一见便问道:“你的意思如何?”鸿逵道:“我看投降固然不好孤立却也不妙,最好能争回大势,即不能时也要先夺一个地方才好。你不晓得此刻福建各处已都被清人拿去了呢。”成功道:“我们且在这里过得几时再讲,一面叫人到各地方去结集遗臣,另图大举。但是一件:此处有我们,自不用说;东石村的事体,却如何?我们又要顾此地的大局,不能够回去,怎么样好?”鸿逵道:“那边似乎不要紧。”成功道:“如何不要紧,清兵到处虏掠,我们不可也遭其害。”芝豹道:“这倒不会,芝龙哥哥既然投降清人,难道连家也不顾了?他若肯顾时,岂不比我们防备还要好十分吗?”众人齐道:“不错,这边且可放心。”成功无奈,只得罢了,心中却总觉得郁郁不乐。

到过了几日,隆武帝时的臣子路振飞、曾樱、刘中藻、张肯堂、邱进、金裕等一班文武一齐闻风奔集。成功便竖起勤王的旗号,招募兵勇,积屯粮饷,正想起兵。那一日忽见东石村家中两个老家人寻了来。成功晓得家中有事,忙命进来,只见两个老家人慌慌张张地走上前,请个安立起来道:“少爷不知吗?家中被乱兵抢了。”成功忙问:“老太太呢?”老家人道:“老太太归天了。”成功大惊道:“是病症?”家人答道:“没有病症,也因遭乱,自尽归天的。”成功一听,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了。看官,你道为何成功母亲会自尽了呢?这一段事说书的可又要打岔了。原来郑芝龙虽然一向在外做官,他不过单身出来,并不带有家眷,老小仍旧都在泉州东石村居住。就是成功,也是崇祯十年时才带出来的。他家里本来就是大户人家,家产足有千万,可算得福建中第一户。芝龙的娘子又极其能干,把一份大家私拿在手里,盘得一点也不漏,而且只有多出来,再没有少了的。所以这一份家私越挣越大。闲时又行些小善,一村中人就个个称好起来。到得唐王在福州即位之后,芝龙一家兄弟子侄都是公侯伯爵等,一家大小个个恩荣。那芝龙的娘子也封作一品夫人,把东石村的住宅就也改作十分的庄严规矩了。到后来,隆武帝驾崩,汀州城清兵分路进扑泉州府,人人危惧,只怕清兵早晚来时不免要受刀兵之苦,携老扶幼纷纷逃避的不晓得多少。芝龙娘子一听,心中害怕,想要逃避,家私太大,带着难行;要埋了起来,自己是有名的人家,又怕人来掘了去;就让带得出去时,不遇清兵,也遇乱民,家中除贴身几个丫环妇女外,只有家人夫役,再也没有一个亲人,日夜思想,左右为难。那日恰好接着芝龙的一封家信,说不要害怕,不日他自己也要回来,自有区处,这才稍为心安一点。谁晓得当日晚上,村中就纷纷传说清兵已到,泉州城受围,村中人纷纷逃避的不少。芝龙娘子大惊,忙把细软的东西收拾收拾,无如心中一忙,东西又多,竟不晓得从哪里收拾起才好,只得指点着丫环仆妇,一齐动手,直收拾了一夜,才收拾好十箱的细软东西。到得天明一打听,倒没有什么事体,多是出于人的谣言,心下才稍为放松,叫人去把自己的海船开了进来;到得村口,把一切东西都运到船上去,命人看守,然后安心住下,只等有急,便弃了这里想航海去了。从此村中便时有谣言,有的说城中打败,已投降了,有的说屠城了,有的说剿乡了,一日必扰乱了几次才止。

芝龙娘子被累得三日不睡,浑身倦软,只得略一歇息。忽听得满村中又哄闹了起来,从睡梦惊醒时,便忙叫人出去探听;那人还没有回来,只听得满村中儿啼女号之声和着鸡犬声,求饶声,怒骂声,杀人声,拆屋声,纷纷乱闹。心中大惊,只见家人喘吁吁地进来道:“不好了,清兵要来抢了,我们快走吧。”芝龙娘子听了,吓得浑身乱抖,话都说不出了。众仆女丫环齐催着道:“快走吧,省得吃他杀了。”芝龙娘子这才问道:“我们船呢?”

众人道:“在村口。”于是大家扶着出来,一步一挨地走到半路,可巧遇着一队满洲兵到来,一看有许多妇女在内,便哄的一阵跑过来,抢上便走。众家人哪个敢同他去争,都抱头鼠窜去了。等满洲兵去得远了,这才大家会齐一看时,男女老幼一共抢去了十五个人,芝龙娘子也在其内。众人齐道:“这便如何是好?”有几个道:“我们去集齐了人抢他去。”有的道:“罢了,你此刻虽然抢得来,但惹起他的怒,也集了大队来打时,便如何是好?如有我们太爷在这里时,便不怕他了。”一个老家人道:“正是,明天我们太爷回来时却如何回答?我想赶紧去赎了回来,还有可望。”有一个道:“好是好,但哪个同他去讲价去呢?”老家人道:“还能够讲价,不过问他要多少送多少罢了。横坚丢了几个钱就可以成事,譬如劫了也是一样。”众人齐道:“如此很好。”只是没有人敢去,推来推去,还是老家人道:“罢了,我拚着老骨头去讲讲看吧。”如是再走到家中,一看时,家中已满住着兵勇。众人不敢进去,只好到船上去等去。这里老家人一想,也不知众人被抢到哪里去,只得依着头先那一条路寻去,心想着逢人便问,总可以问到;谁晓得路上瓦砾满地,只有几口死尸,哪里有人?心中又是伤心,又是害怕,只得拚着老命走去。走了约有半里,只见前面一所大屋,老家人晓得是一个绅士姓林的住宅,便伸头一看,只见满地坐着兵勇,也有说笑的,也有饮酒的,却都是满洲话,一句也不懂,只得仍退了出来。恰好外面走进一个人来,老家人躲避不及。那人便道:“你什么人,来这里做什么?”老人家听了,才晓得中国人,便忙走了出来道:“小的是前村里姓郑的家人,因为来这里寻人。”那人道:“寻什么人?”老家人便把遇抢的话说了一遍。那人道:“这个吗——只怕寻不来。”老人家又把肯放出时情愿钱赎的话说了一遍。那人道:“既然如此,我且去商量看,还不晓得在不在这里呢?你且等着吧。”

说着进去了。老家人在门外等了一歇,只见那人走了出来,道:“已商量过了,你说不论大小什么,每一个人一百两银子你肯吗?”老家人只得答道:“一百两倒可以,不晓得是不是都在这里?”那人道:“要在时便一起都在,要没有时,便一个也没有。他这原是一起的,这只说来往处在哪里,姓什么,有几个人,我同你访问去吧。”老家人听有,便把姓名、住处、人数一齐告诉了,然后那人去了不一歇就转来道:“都在这里,你赶紧去办银子吧。”

老家人大喜,忙回转来到船上和众人说了,然后把行李中银子拿了一千五百两出来,和众人同拿到先前那个地方。老家人又去寻了那个人来,把银兑过点齐收了;然后和那人同到一处房中,把门开了,向老家人道:“我进去放他,你在这里叫,不可叫错,这关系非浅呢!”说着走进去了。众人向房内一看时,约莫总有二三百人,也无从晓得自己的人在哪里,只得照他的法子高声喊叫,果然每喊必应,应了随放出来。房中所关的人看见他赎出去,个个羡慕,恨不能也叫自己的人来赎才好。恰好叫到主母的名字,连叫几声,无人答应。有一个仆妇,忽记起道:“不错,主母不在这里。我记得我们来时,主母被一个黑脸孔的人背到那一间去了。”说着用手一指道:“那里便是,此刻还不晓得死活呢?”老家人便问那人道:“如何我主母却在那里?

你去把他放出来吧。”那人一听,连连摇首道:“这却难,他的意思你们不晓得,他是要你主母做压寨夫人呢,所以才把她带到那里去的。这如何能赎得?”老家人着急道:“我们来赎,原是要赎她,如此说时可怎么样?”那人道:“这有什么法子。”老家人不得已,只好苦苦地哀求。那人被求不过,只得说道:“且去说说看。”说着走往那边去了。不一歇,喜冲冲地走来道:“且喜得可赎,你再去备一百两银子来吧!他因为你主母倔强不肯服从他,所以不十分欢喜,但总要比别人两倍才可以放去。你快去拿银来,如等他追悔起来,又不好办了。”老家人大喜,正欲走时,那人忽又向他耳边说道:“我实告诉你,你主母已被他玷污了,此刻还只管啼哭。你快赎回去吧,再回去时,你自己想法替他圆圆吧。”老家人道:“既然如此,此事宜快不宜慢,我去取银子时,只怕又变了卦。我索性把一人押这里为质,先把主母带回去吧。”那人道:“这倒可以。”老家人随即把仆妇中拨了一个为质,然后命几个仆妇去把主母背了出来。只见满面泪痕,和着血痕一条条的铺满,虽然众人一齐被虏,倒是她最苦了。于是众人都一齐到得船上,把芝龙娘子放在舱中,安慰了一番,然后再拿了一百两银子去赎了仆妇回来。谁晓得芝龙娘子回来之后,不言不语、不茶不饭地只管愁着,任众人苦劝了几次,也是如此。到得晚上,乘众人都睡了,不防备着她却独自走到舱面,把篷索拉了一根打了个圈,竟自缢死了。到得次日,众人起来,不见了主母,一看舱面时,却高悬风篷索上,急忙去解下来时,已四肢冰冷了。众人没有主意了,只好草草殓了起来,一面老家人忙去报与芝龙得知。正是:白玉有瑕何面目,孤魂无恙旧家园。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为国耻树旗全大义痛母恨定盟双复仇

诗曰:

公仇私恨两相因,百丈愤氛屈不伸;为抱孤心穿白日,敢将大义绝慈亲;头颅可劫身难劫,东海能填志不填;万不幸时沙场上,与君同化作青磷。

却说那家人来到安平镇总兵官衙问一问,说都在船上,走到船上问时,才晓得芝龙不在这里,只有成功在船上。老家人到成功船上,见了成功,说了这事。成功大哭了起来,众人也都伤心落泪,哭了一歇才止住了。成功又问了详细缘由,老家人一一告诉了。成功大怒道:“清兵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我若不报,何颜立于天地之间!”遂问鸿逵道:“我们先回去把些家事料理清楚,再到南澳去会齐吧。”鸿逵道:“也可以。”于是成功、鸿逵等乘了两只大海船来到泉州,便先命人到家中探看情形,去不一歇回来道:“家中贼已退清,只房子被他烧了。”成功道:“咳,可惜!房子倒不要紧,只是他去了,我此仇不晓得几时才报得了。”说着,就和鸿逵带着几个随从走上岸来。一看,遍地瓦砾,有几家烧不尽的房子,只剩几枝屋椽,孤立在露天之下;林木阴中,鸦雀成群的聒噪;每到一地方,地下草都挨着身上,一望数里没有人烟。成功看了,好不惨然,便问家人道:“此处从前的人家难道烧尽了吗?”家人道:“有的不烧,却早不待清兵来时便逃走了;所有不走的,不是掠去便是杀死,所以此刻没有人了。”成功道:“既然如此,老太太的灵柩却放在哪里?”家人道:“贼人未退时放在船上,到贼退时,我们家中剩下残屋几间,小人们便把她放在那里了。”成功点头向鸿逵道:“我们郑氏家世清白,父亲不幸被他骗去,也无足惜;我母亲却不可使她含恨地下。”鸿逵道:“如何做法呢?”成功道:“我有法子。”说着就同众人一起来到家中,只见墙颓瓦缺,青草满庭;走进后面时,还有五间一排的房子不曾烧去,成功母亲的灵柩就在当中一间。成功一见,又大哭了一场。然后旧家人都出来求见,成功点了点头,便命人去备了上等棺木一口,衣服等物都要讲究。原来成功来时,早已请了一个日本的医士来。到了次日,便把棺木撬开,一看时,他母亲面目如生,一点不坏。成功流泪道:“一定母亲身体不洁,所以如此。”随即叫日本医士把尸首取出,衣裳解开,身上身下,一起洗净;然后把小刀向腹上一划,肚皮裂开,随即把肚肠取出,向盆中一一洗洁,仍旧纳了进去,把药线缝好,仍旧棺殓起来;然后叫人去旁近山上捡了一块地,把棺木葬埋了,哭奠一番,下了山来,仍旧上船,一直往南澳而来。

原来南澳系是一镇,从前芝龙曾做过南澳的总兵,所以南澳镇中的人多半是郑氏手下的人,此刻还未被清兵夺去,成功把船一直开往南澳而来。不一歇已到南澳,收船泊岸。镇中各将士听说郑鸿逵、郑成功到了,都慌忙出来迎接。成功看时,却是参将陈大猷、游击黄克功、守备苏茂、千总章琳、黄梧等一班旧将,心中大喜。大家相见了,同到陈大猷衙中歇下。到过了几日,隆武帝时文武各臣,也都陆续会齐来了。成功便请到陈大猷衙中相见。

成功开言道:“今日会议,本为商量国事而来,但此刻之事,别无可言,只有大家卧薪尝胆,共图恢复才是。”众人齐应道:“但凭阁下吩咐。”成功道:“小弟之见,南澳地方太小,且把厦门拿来,再图大举,不晓得列位以为如何?”黄克功道:“好极,阁下如欲取厦门时,小弟愿往。”众人也一齐道:“愿往。”成功道:“各位肯如此,小弟何忧?但出兵也要选将,且等明日再定哪位吧。只是还有一件,此刻各事无主,难以团结,小弟之意,等厦门得了之后,设立一盟,不晓得列位肯辱临吗?”众人齐道:“愿意同盟。”成功大喜,称谢了各人,这才散去了。

当日夜里,成功忽然记起一件事来,便命家人出去,到自己营中赶造两面大旗,要杆高三丈,旗阔八尺,长一丈二尺,两面一样,限明天要用。家人答应去了。成功便和陈大猷商量,自己暂借参将的软印,做个元帅,请鸿逵做个监军,率领着众人齐到校场上操演选将。众人一听是要往攻厦门,便个个想抢这个头功,抖擞精神,只等着操选。到得一早,成功和鸿逵二人先到演武厅上坐下,然后命人去自己营中把造成两面大旗抬了来,插在当地。

众人看时,这旗比寻常的格外高大,上面却只白布,也不作画,也不写字,不晓得什么意思,也不晓得怎么样比较法。正在纳闷时,成功却传下令来道:“本帅今天要选德义兼全、智勇俱足上将二员,以备大用,非独为攻取厦门计。所以特设此两面大旗,有人能将大旗挟起,飞舞三遍,进退自由,仍插原处的,可上前把旗上应写何字,启上本帅,如果不错,便合为选。所写的字只要合于此刻军中所用的便可,只要写来有理罢了。”众人一听,一个个伸舌摇头。有的有力气的,又没有见识,不晓得应写什么;有的有点见识,想出几个应写的字,又没有力气。大家正在为难,成功一看便又说道:“本帅所讲应写的字,不过是此刻军中所用的,并不是考文可比,诸位之中难道就连这点见识都没有吗?”说声未了,只见左边走出一将来。成功一看时,是千总罗孝德。只见罗孝德向上打了一躬,道:“末将只道元帅所选,要笔墨精通的,所以不敢应命;若只要此刻军中应用的,末将却可以来得一二。”

说着,把当地的旗拔了起来,高举过额,左盘花、右盘花,旋风也似的舞了三遍,背着风走了下去,又迎着风走了上来,把旗仍旧插好,走上前来道:“末将之意,一面要写‘千人同德’;一面要写‘万众一心’。”成功道:“这是营中所应用的吗?”罗孝德道:“正是,军中常用都是如此。”成功道:“本帅原说要此刻军中所用的,如何却说常用来。”罗孝德道:“哦,一定要此刻军中所用的,平常用不得的吗?”成功道:“正是,你有吗?”

罗孝德摇头道:“这却难,哪里来这么凑巧的字。”成功笑道:“只你没有罢了,如何见得没有呢?”罗孝德没法,只好仍旧打了一躬,退下去了。只见右边也走出一位将官,走上前来打了一躬,道:“元帅,末将愿来应命。”

成功看时,三缕长须,一双秀目,正是守备苏茂。只见苏茂打了一躬之后,退了下去,把左边一面大旗拔起,左盘花、右盘花,前护领、后护领,扫地摩天,舞得呼呼乱叫。舞完,两手执着旗杆,迎风背风各走了三遍,进退如飞,大家一齐喝采。苏茂把旗插好,走上前道:“此刻功莫大于杀敌,义莫大于报仇。古人云:太上玄德,其次立功。又道大义所在,虽死不避。末将之意,宜写‘杀敌立功’、‘舍生取义’,不晓得元帅以为如何?”成功点头道:“将军之言不差,虽字面不妥,然而意思甚好。”便叫人:“把他记入上将吧。”苏茂叩谢了起来;正退下去;只见左边走出一员大将,豹目虎头,面如锅底,身高八尺,全身黑盔黑甲,走上前来;正欲施礼,只见右边也抢出一将,面如赤血,发若丹砂,全身红色盔甲,张着血盆大口,抢前来道:“让末将来应命。”那黑脸将一听见忙道:“末将先来也,当先往。”

说着便走。那红脸将就要追,成功慌忙叫中军官传令道:“左边一位将军取左边旗,右边一位将军取右边旗,以免争夺。”二将听了,才分开去拿旗去了。成功看时,原来黑脸的是前哨千总万春,红脸的是右营千总王毅。当下两人各把旗拔起飞舞,两边只听得风响,连人也不十分看得清楚了。舞了一歇,哪个肯让?你看我,我看你,大家不肯歇,就只管舞了下去。左边诸将中就有一人向万春道:“好了,你不用舞了,你不见他们吗?快走三遍就好了。”无如他正舞得高兴,耳边只有旗声风声,哪里能够听见人声?还是王毅先记起要迎风的走法,先跑了下去。万春才记起,便也跟着跑了下去。那王毅却已折转身跑了上来。万春着急,恐怕跟不上,蓦地一跳跳到,但却险些跌倒,忙把旗柄支住。刚才立好,王毅却又跑了下去。万春急欲折转身再跑,成功忙传下令来道:“两位将军不用跑了,上前来见吧!”两人听了,这才把旗插好,走上前来。成功道:“二位将军的英勇,本帅已晓得了,如今且把旗上当写什么字说来罢。”二人听了,想了想,王毅先说道:“一边写‘报仇’,一边写‘雪恨’吧。”成功道:“不好。万将军呢?”万春道:“末将之意,也是如此。”成功道:“也不好,还有没有呢?”王毅道:“‘勤王’呢?”万春道:“‘杀贼’呢?”成功笑道:“罢了,将军的英雄本帅已晓得,虽不能充上将之选,却可以做个骁将。”便叫人把二人记作骁将。

二人叩谢退下去。左边又转出一员大将来,成功看时,是先锋营副将李有德。

只见他打了一躬,左手拔了左边的旗,右手拔了右边的旗,旋空飞舞,蓦地一跳,约有二丈余高,落了下来,盘旋乱舞了一阵;又到校场上圈了三圈,才把旗插好,气不涌出,面不改色,众人齐声喝采。李有德便走上前来道:“末将如何,可充得骁将吗?”成功道:“可以充得。”便命人把李有德也记上了。李有德大喜,叩谢退下。成功一看时候不早,方欲传令收旗,却见游击黄克功走上前来,道:“末将也来应命。”成功点头笑道:“黄将军必有可观,请吧。”黄克功答应着走了下去,把旗拔起,双手握固,就地舞了起来,舞完也走了一遍;然后把旗插好,走上来向成功道:“末将愚见,为国家大事,与敌人为敌,宜写‘与敌致死,为国尽忠’八字。元帅以为如何?”

成功点头称善道:“将军可以充得上将了。”遂叫人把名字记上,然后将两面大旗收起,操演各兵勇。只见一队队刀枪映日,一行行旗帜迎风;鼓声起时,百万健儿如虎;刀头指处,万千小丑如螇;比剑经则闪电轰雷,论枪法则你颠我劄;刀牌滚滚,火炮隆隆,旗开处擒贼擒王,箭发时射人射马;各人逞勇,好不威风。正是:壮气直吞云梦泽,雄心若望单于台。

当下把各兵勇一一比较过,挑选了二千步兵,四百马兵,往攻厦门。命骁将李有德做先锋,带了五百名步兵,一百名马兵,先打头阵;黄克功做中军大将,苏茂中军副将,带了一千名步兵,二百名马兵做中队;王毅、万春二人带了五百名步兵,一百名马兵做后应;另外挑了五百名步兵,一百名马兵,叫罗孝德带了做游击,来往策应。当下挑选已毕,成功、鸿逵起身回衙。

这里各人也都散了回去,收拾军装,准备着明日出兵,不提。

却说这厦门守将方丙,乃是清朝派来的,他手下有精兵五千,和一参将、两游击守住厦门。这参将名陈森,游击一名刘戎万,一名邓飞鹏,他三人都是明朝旧将,虽然服从着方丙,却是无可奈何的。那日正值无事,方丙便请了三人来一同饮酒,饮到中间,忽然中军官进来报道:“有探子探得唐王所封的忠孝伯郑成功,在南澳起兵勤王,此刻派南澳游击黄克功带兵前来夺取厦门。”方丙道:“晓得了。”中军官退出之后,方丙向陈森道:“明朝势已如此,他们这般人还不识天命,妄动干戈,这不过自取其死罢了。你看我明天杀他吧。”陈森也道是。当下大家散去。到了次日,方丙带兵上城,命城上多加灰并砖石,以备守御。到得正午时候,先锋李有德的头阵先到,叫门讨战。方丙叫人把灰石抵住,然后带着陈森、刘戎万、邓飞鹏三人披挂上马,领了一千兵勇,大开城门,放下吊桥,一拥而出。李有德看见,忙把阵势排开,两边各射住了阵脚。李有德提了一枝梨花枪,匹马出阵,大骂讨战。

方丙一一看见,李有德淡黄脸,扫帚眉,满嘴刚须,一双豹目,气象威严;不敢轻敌,开口问道:“哪位将军去取此贼?”说着,有一位少将跃马出阵道:“小将愿往。”方丙一看,不是别人,却是自己爱将林彪,便道:“来将不凡,须要小心。”林彪道:“相貌虽好,真本事还不晓得如何呢?”一边说,一边提把大刀,匹马跑出,和李有德对通过名姓,策马交战。不上三合,林彪便晓得李有德力气过人,虚砍一刀,心想逃走。李有德晓得他的意思,忙把枪盘住,一点也不肯放松。林彪心慌,也不顾死活,策马便走,被李有德追上,一枪正刺中左腿上,坐鞍不稳,跌下马来。兵勇忙上前捆了。

李有德又策马讨战。方丙大怒,向邓飞鹏道:“你去战他,务要取他首级前来。不然头一阵被他得了利去,我们还能够做人吗?”邓飞鹏答应着,提枪出马。他一向是认得李有德的,晓得自己本事不是对手,无奈上命差遣,身不由己,只得走出阵来。李有德一见是邓飞鹏,便大骂道:“杀不死的无耻东西,你也来见我吗?”邓飞鹏满面通红,又不好回转去,只得勉强答道:“有什么不好见面,如今正要来取你首级呢!”李有德大怒,暴噪如雷道:“可恶,你也敢来和我比较!难道忘记了铁枪李有德吗?!”说着,举枪便刺。邓飞鹏也举枪相还,战了十余合,邓飞鹏看看要败了下来,忙把李有德的枪架住;道:“且住,我有话讲。”李有德把枪握住,道:“快讲来。”

邓飞鹏道:“实对你说,我在此地也非得已。你不要迫我,我能献城。”李有德道:“难以相信,限个时候来。”邓飞鹏道:“三日之内。”李有德道:“可以,你去吧。”邓飞鹏道:“我却还要杀一阵呢。”李有德会意,当下提枪又战了十余合,邓飞鹏大败逃回。李有德这边也鸣金收军去了。

方丙回到城中,心中疑惑,到得晚上,便叫邓飞鹏来问道:“你今天阵上和李有德打语,是说什么?”邓飞鹏道:“末将战他不过,想用软语劝他投降,他死不肯从,只得罢了。”方丙道:“这且罢了。只敌将骁勇,既不能降他,又不能胜他,如果明天再战再败时,却如何是好?我看明天还是守城好,不要和他再战了吧。”邓飞鹏道:“末将看来,明天只怕不是他来了。

一则他今天辛苦,明天也要歇息;二则他是先锋,只管打头阵,如今他头阵既得了利去,明天自然要别人来了。但南澳勇将,末将晓得,只有他一人。

明天他若不来,正可报仇。古人云:“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大人以为是吗?”方丙点头称是。当下邓飞鹏退了下来,便请了陈森、刘戎万二人来商量献城法子。二人也是心怀忠义,又素来大家心照的,所以一说就同商量定,写了一封书信,捆在箭上。邓飞鹏拿来插在箭壶中,借巡城为名,走到西北角上,映着月色,远远看见黑影数条,在护城河对岸来往。邓飞鹏晓得是敌营的夜不收,却假意说道:“对面什么东西,莫不是奸细吧?”众人道:“这是敌营的夜不收,管他则甚。”邓飞鹏道:“不可不防,你们且射他几箭。”

众人听了,把箭向对岸射去,却因弓力太弱,到护城河中都坠落了。邓飞鹏道:“你们射不到,让我自己来。”便叫跟人把自己雕弓取来,向壶中取出那枝箭,搭在弦上,觑准对岸,“飕”的一声,直越护城河而过,自言自语道:“虽不射死,也吓走他。”说着,自下城去了,不提。

却说李有德当日战胜之后,接着黄克功中队把大营扎下,便把林彪解上。

黄克功将李有德记下一功,李有德又把邓飞鹏投诚约定献城的话说了一遍。

黄克功大喜道:“如此很好,此事如成,你又是一功了。”到得晚上,只见夜不收把一枝带信的箭送了上来。黄克功把信拆开一看,上写道:“今日一战,方丙已震君威名。来日可遣面善而勇者来,待诱得彼上钩时,无论如何鹏皆能令其不能入城;惟其逃路则贵主将不可不设伏,千万千万。”

黄克功看了大喜,便叫李有德来,把信给他看了,定下计策,各人分头去了。到了次日,方丙披挂已毕,同得陈森等三人来到城上一看,只见来讨战的是一员白面将军。方丙便向道:“此人是谁?本事如何?”刘戎万等都晓得是守备苏茂,本事厉害,却故说道:“末将都不认得,只怕是无名的将官吧。”方丙心想讨便宜,便对众人说道:“你们昨天都辛苦了,今天这个看我亲自取他,你们只要替我掠阵吧。”众人答应着,心里暗笑。当下把城门开了,放下吊桥,一彪人马走到战场上。方丙一马当先抢到当地,两边对通过姓名,两马相交,刀枪并举,阵后面战鼓擂得轰也似的响。原来方丙因昨日交战情形,也疑邓飞鹏,所以把他带到阵上,谁晓得他众人都是通同一气的。当下战了十余合,方丙哪里敌得过苏茂?只累得浑身是汗,遍体生津,心里想走又走不出,无奈勉强再支持了十余合,虚砍一刀,勒马便走。苏茂不舍,紧紧追着。看看来到自己阵前,邓飞鹏早定下了计策,出兵时全是几个人,手下的兵马先已说明,到方丙逃回时,一声令下,万弩齐发。方丙叫声:“不好,反了!”忙拨转马头,望左边便走。苏茂也紧跟着追来。正走有半里多路,只见前面一员大将立马当先。方丙看时,不是别人,正是骁将李有德;心中一慌,被李有德一枪刺在左臂上,大叫:“痛煞我也!”“嘡啷啷”一声,刀已跌落。被苏茂赶上,把勒带一提,捉过马去,然后把手下几十名兵勇杀散,奏凯回来,迎着大军,一齐进城招降了。方丙手下的兵勇随着陈森等三人进来,见过黄克功,慰谕了一番,把方丙、林彪两人解到南澳。成功大喜,把二人都斩首。号令过,然后命陈大猷守南澳,自己领了一班文武大臣,往厦门一路而来。

到了次日,船抵厦门口,黄克功接了进去。大家见过之后,成功命陈森等三人暂且仍旧原职,不提。

过了两日,成功便命人到演武厅上,设下了高皇帝神位,然后率领文武百官,都到厅上设盟立誓。在厅前竖起了前日的两面大旗,一面写“与敌致死”,一面写“杀父报仇”。咄,看官,郑成功竖起这面旗,岂不是大逆不道吗?咳,不是,不是。大凡一个人都有一个志,虽大小不同,而都一抱此志便不可拆,所以有“匹夫不可夺志”之言。但这志中有大小,果然所志者大,那小的便自然不要紧了点,所以说“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但说书的说这句话,看官可又要驳了:“君父大伦,如何可说小德?”这不是这样。

君父大伦,若和别比较,自然无与为敌;若和社会比较起来,真是渺乎其小。

这缘故是君父乃一人私恩,社会系天下公义。成功抱了天下公义之志,自然便一往无前了。区区君父,何足道哉!

闲话少提,却说郑成功率领众文武百官,朝过了太祖高皇帝神位。成功开言道:“天下丧乱,帝室无主,诸君同是明朝旧臣,谅都心怀恢复。本帅也是世受国恩,力图报效,不幸家父芝龙,忘耻投降;本帅虽然心痛,但迫于天下公义——”说到这里,指着那面旗道:“所以立此,以见本帅不私于父。”众人称谢。成功又道:“至于清人,是我仇敌,就本帅家里也受其灾,况有天下的大耻!所以那天立了两面白旗,试看本帅之心与诸君同否?所喜诸君也都深知本帅之心。今日诸君都在,愿设一盟,同心合力,共图恢复。

社稷虽然无主,高皇帝神灵不远,都鉴大家之心。”众人一齐答应。成功把两副盟书拿出来,众人一齐写名字,一张在神座前焚了,一张藏了起来。大家跪下立了誓,起来对作一揖,然后退出。正是:拚把头颅争社稷,流将颈血换苍生。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朝永历诏封延平公顾福京失陷厦门岛

诗曰:

海上飘流久,孤臣数岂穷?

天涯朝故主,耿耿此心衷。

却说当下设盟之后,各人散去,成功便日日在校场上操练士卒,积屯粮草。远近闻风奔集的人就不少,文的如吏部侍郎张国功、吏部主事叶翼云、兵部侍郎杨德用、翰林院侍读钱翼等一班人;武的如都同邱进、守备金裕等一班人,都来厦门和成功做一处,成功却仍旧用隆武的年号。

光阴似箭,转瞬过了一年,正是隆武四年。一日,大学士路振飞、曾缨两人向成功道:“我们辛苦艰难,都为着明朝的宗社。先帝虽崩,这大任却都寄我们身上。此刻天下杂乱,人心不一,我想我们要把隆武四年的历日造好,颁发各处,一则也显得明朝未亡,二则也使人有所归向。你道是吗?”

成功道:“很好,但我每日都没有闲空,就拜托两位老先生办这事体吧。”

二人答应着,率领着五官正、阴阳生、天文生等人员推测去了。不几日,把时宪书草好,用文渊阁的印印了出来。颁行各处之后,那日成功正在衙中歇息,却有光禄寺卿陈士京叩门求见。成功延了进来,寒暄过,陈士京开言道:“自古道‘国一日不可无君’,元帅劬劳皇室,忠心可贯日月,但终久如何呢?”成功道:“这本帅也不能顾许多,只好凭着寸心做去罢了。”陈士京道:“不然。常言道:“蛇无头不行’。就让元帅凭着一片忠心,不论君在君不在;然而人心不齐,那能够都象元帅一般?若没有依靠,叫人无所指望,如何肯出力呢?”成功道:“事果不错,但阁下属意哪个,莫不是要推戴吗?”陈士京道:“小弟何敢作此想,此刻天下大势已是如此,所要紧的是同心合力。先帝在日,和监国鲁王不睦,所以元帅不愿奉鲁王,这也罢了。但永历即位于肇庆,如今已是二年;鲁王监国于台州,如今也有四年。

元帅不能叫二王合一,却另外替先帝立国,虽是为先帝起见,然其如天下大计何?果然如此下去,自己先已纷争,何能挽回大局?设有万一不幸,不但元帅无以见先帝于地下,就先帝地下之灵,亦有何面目见得高皇帝呢?”成功道:“阁下之言不差,但一则此地的文武都是先帝的老臣,难强以奉他主;二则本帅也是以奉先帝之名召人,为何此刻可改了题目?有此二难,所以本帅就也不肯改变了。”陈士京道:“元帅所虑固是,但若依愚见,亦可挽回。

此地文武虽是先帝老臣,但若劝以大义大势,使他晓得非合一不可,谅来各大臣明白,就也不至于抗拒。至于元帅起事,虽因先帝之名,众人归附;若此刻各文武都能和二王合一,难道元帅还怕什么吗?”成功听了不错,道:“据阁下意思,宜和哪一王合呢?”陈士京道:“最妙是三处并合,如不能,还是和永历合好。一则已正大位,布告天下;二则鲁王和先帝也不便,有点难合。元帅以为然吗?”成功点头道:“阁下所说不错,等本帅明天和众人商量吧。”当下谈了一歇,陈士京起身作别。

过了两日,成功便请了路振飞、曾樱、钱翼、张国功等一班文武大臣来,将此意说了,然后又论天下大势不可不合。众人听了有理,也都愿意。成功大喜,和大家商量好,写了一封奏折,备了十船贡礼,命陈士京解了往肇庆去朝见永历去。看官,你道永历是哪个?待说书的把他表表,也免得看官们疑惑。原来神宗皇帝时有个嫡孙,名常瀛的,封做广西桂林郡的桂王。后来常瀛死过之后,他长子安仁王由袭封,未几也死。常瀛的次子由榔便袭了桂王的封爵。恰好隆武帝驾崩,汀州报至,总督尚书丁魁楚、侍郎瞿式耜、巡按御史王化澄、吕大器、宗室朱容藩等,共议推由榔监国于肇庆。还没有几时,江西赣州府也被清兵打破。桂王害怕,就听了太监王坤之言,出奔梧州;后来还是瞿式耜、丁魁楚等坚请,才还了肇庆即大位,改元永历,以明年为元年。那时隆武帝故臣、大学士苏观生也在广州府立了隆武帝之弟唐王聿为皇帝,改元绍武。永历帝一听,忙命给事中彭耀、主事陈嘉漠,赍了敕书往谕唐王,叫他速去皇号,以免一室纷争。苏观生大怒,不但不听,竟把二人杀了,命陈际泰带兵往攻肇庆。永历一听,也叫兵部右侍郎林佳鼎率师抵御。半路上相逢,大家开仗,林佳鼎乘胜追到三山口,却遇着伏兵,大败而死。苏观生大喜,以为无事,便也不作准备。清兵下潮州、下惠州,他一概不晓得;直到清兵进了广州府东门,他才晓得大势已去,要救就也无及,只好自缢而死。唐王慌忙缒城而走,也被清兵捉住自尽了。唐王既灭,永历大惧,又听了王坤的言,仍旧奔往梧州。大学士瞿式耜挽留不住,只好随后跟去,及到了梧州,永历帝却又往平乐去了。瞿式耜无奈,只得再赶上去,追着了永历帝,然后随驾到桂林驻跸。清兵已一路直杀进来,攻肇庆、攻高州、攻雷州、取平乐、破浔州、取梧州。永历帝大惊,和着武岗镇刘承允等人逃往全州。瞿式耜苦谏不从,只好与总兵焦琏等留守桂林。恰好清大兵至,先有数十骑兵马从文昌门入城。瞿式耜正在城楼上,一看,忙命焦琏抵御。焦琏答应着,挽起弓连射倒了几个。城门已闭,清兵跑上城来,挟着马跳下去了。焦琏大怒,率领着三万名兵马直杀出去,清兵数万围了将来。

瞿式耜叫百姓都上城来,鸣金击鼓,声震天地。焦琏从左边杀进去,从右边杀出来;从前面杀进去,从后面杀出来,来往冲突,如入无人之境。从寅时战到午时,清兵大败了一阵,尸横遍野,血流成渠,人人胆落,不敢再来了。

谁晓得桂林虽然获胜,永历却又被刘承允迁往武岗州去了。瞿式耜上书苦谏不从,只好罢了。过不几时,清朝又命恭王孔有德、淮王耿仲明、治王尚可喜三人,率领着大兵由湖南进攻全州,又逼桂林。大战了一阵,杀死清兵数万人,就乘势复了阳朔、平乐等处,又复了梧州、浔州各处。这边正在恢复,清兵却又陷了武岗。永历帝奔往柳州,幸而督师何腾蛟又败清兵于全州。清帅乌金王来围桂林,又被何腾蛟、焦琏等三面出兵,大败而去,追杀了二十里,才把军声振起。到得永历三年,清总兵金声恒反正得了江西全省;

接着提督李成楝也来归诚,便又得了广东全省。李成楝请永历帝返肇庆,以肇庆府衙为行宫。这便是永历帝的一段情由,搁下不提。

却说永历二年十二月,陈士京往肇庆朝见过永历皇帝,到了第二年才回到厦门,宣读诏书,封郑成功为延平郡公。成功谢恩起来。从此便改称永历年号了。到了永历四年,成功把兵马都练得人人壮勇,个个精强,粮草如丘,器械山积。成功一看兵马已经可用,南方又正多事时候,清兵都调往两广,省中空虚,时机如此,不图何待?当下便和各大臣商议停妥,择日到校场上选了八万精兵,万余员上将,叫骁将李有德做先锋,王毅左副先锋,万春右副先锋;大将黄克功做前军大将,李彬、罗孝德副之;苏茂为左军大将,陈肇基、侯彪副之;陈森为右军大将,龚日飞、张汝霖副之;甘辉为后军大将,刘戎万、邓飞鹏副之;丁德、潘普二人为后应,陈志超、孙鸣凤领游骑,成功自将了中军,还有吴一篑、田麟、杜兰芬、邱进、金裕等一班大将,调了八百号海船,浩浩荡荡杀奔福州而来。

那时闽浙总督陈锦、福建巡抚佟国鼎、提督李率泰、都统辰泰等守福州,一听报到,忙命人到五虎口守住,不许放入。然后大家会齐,调了三万精兵,出口防守。到了次日,成功遣人搦战,陈锦便向众人道:“敌人挑战,列位意思如何?”佟国鼎道:“据小弟看来,还是长守好;一则海战是拿不稳的,二则敌人远来,粮饷不济。待他粮缺时,我们击他,岂不容易!”李率泰忙道:“不可,敌人远来,其气正盛;我若不战,他岂不能直闯进来?海面守法,无非又出于战,那战是不能免的。再者厦门离此不远,他海船来往,顺着风两日可到;粮饷不济时,尽可搬运,洋面又阔,无从拦截。若只管守在这里,我们粮草不济时,陆路上运送,哪里有他的快!这不是我拒他,倒是他围我了。至于海战,固然难靠,但我如此,贼也如此,何以我会输他?”

陈锦道:“阁下之言深合我心。”当下批了“来日交战”四字,掷还来人。

到了第二日一早,成功将战船一齐排开,乘潮鼓浪走了约三里多海面,只见五虎门前陈锦的战船已两边排着。成功晓得他怕逆风,所以分作两边,好使侧风的缘故。一声喇叭响,早把船横转,斜刺里直冲过去。各船战鼓如雷,两边箭似飞蝗的乱射。中军喇叭第二通响,各船一齐开炮,恰好先锋营王毅的坐船和敌船相去不远,一弹飞出,正中敌船,把船的前身打断了一大截,直沉了下去。王毅忙命兵勇把镣钩搭钩等去水中捞取首级。那边看见,也把一只船横冲过来,却有左军副将陈肇基看见,忙把坐船拦了过去,接住大战,不提防船舷上却被敌人镣钩搭住,排解不脱。陈肇基大怒,奋身一跳,已跳到敌船上,举刀乱砍,杀了几个敌人才跳回来。那镣钩还死命的钩着不肯放松,正在危急,却得左军副将侯彪赶到看见,忙把火箭火刀一齐射去。敌船布篷上着了几枝火箭,官舱上也中了两把火刀,登时烧起,这才把镣钩放开,逃往救火去了。陈肇基和侯彪两只坐船做一处,向那边一看,只见数只敌船正围住一只蓝带黄边旗的船在那里苦战。二人认得是自己主将苏茂的坐船,慌忙斜靠着风,把船驶了过去,接战去了。这里陈锦的坐船却领着一队大船,把成功中军围住死战。黄克功也领着自己一军,和敌军的左哨接战。原来敌营左哨是陈锦部下骁将王铁枪所领,所以一时不能战下,王铁枪却把坐船直冲了过来;黄克功命开炮,连击几下不中。王铁枪纵身一跳,跳上黄克功的船来。黄克功大怒道:“贼子可恶,敢上我的船!”便拔刀亲自来战。他战了十余合,也只敌个平手,分不出谁胜谁败。当下副将李彬、罗孝德二人看见,从左右两边跳过船来帮着,三人战一个,王铁枪全无惧色。那边船上要放火器时,无奈王铁枪在黄克功船上,恐怕黄克功转船逃避时,他要为难;战来战去,却被黄克功的船抢了上风。众人齐放火器,王铁枪恐怕自己船上有失,慌忙跳过船去,逃走去了。黄克功四围一望,只见西北角上黄边双黄带旗的船和几只黄边旗的船在那里被敌船围住。黄克功深怕成功中军受困,忙把船拨转,顺着风势直驶过去。恰好右军陈森也向这里来,黄克功看时,只见他的领船都篷焦板裂,有几只连船身都焦了,却另外带着四五只敌船,便晓得他是大战之后胜了来的。当下会齐杀了进去。这边船一多,陈锦就也不能再围,只好列阵对战了。有时这边抢了上风,有时那边抢了上风,大家都顺风时便放火,火光照水,鼓声震天,正战个不了。只见远远有几只船拉满了风帆,驾着风如飞而来,后面又有几只船也是如此追来。看看赶了近来,分别旗帜,才晓得后面追的是左军苏茂,前面走的是敌军右哨。原来陈锦的右哨军正围着苏茂大战,却被陈肇基、侯彪二人闯入,杀了一阵,看看要败了下来,只得带船逃走。苏茂不舍,紧紧追来。走到半路,敌军远远的看见大军在那里厮杀,便折转船奔了过来,苏茂也紧紧赶着走到大军前。大家都各归本阵,捉对儿的大战。正是:剑戟如林,刀枪映日。楼船破浪,天风挟海水翻飞;战舰横洋,日影照旌旗高飐。伴波涛之怒击,战鼓声高;看蝗雨之横飞,弓弦索紧。震蛟龙于水底,惊鸥鹭于天边。帆影参差,炮声断续。神火之将军鼓勇,箭出时,万众灰尘;佛郎之都督施威,弹到处,千人肉血。冲波夺舰,争夸上将之能;越艇杀人,竞羡可几之壮。掷头颅于水上,海若为愁;注胜负于火中,冯夷助虐。无情者宿称水火,水火中亦竞存亡;艰难者素号波涛,波涛中可求生活。盖欲保长存于异日,故不惜暂死于今生也。

当下战了许久,大家都越杀越勇。看看午正,两军都饥饿了,却有陈志超、孙鸣凤一支游兵到来,仗着生力军,又大杀了一阵,才鸣金收军。陈锦也就收军回去了。这里成功和各将整队回船,一查时却失了后军,四围一望,也不见一点影响。成功大惊,忙问众人:“甘将军哪里去了?”众人都不晓得。右先锋万春道:“末将和李先锋的船和敌人大战时,仿佛看见甘将军一队追着几只敌船,望西北角上飞跑,不晓得此刻在不在那边。”李有德也道:“不错,是有看见走过。”成功道:“既然二位将军看见,就烦二位一行,去寻他回来吧。”两人答应了,忙驾了两只开浪船,鼓桨摇橹,如飞地奔了西北角上来。一路上了望着,看看来到起先交战地方,并无一毫声息;只得再走进去,一直到了五虎门口,也没有丝毫影响。二人大惊道:“只怕甘将军一队休矣!”没奈何又折到东南来,也寻不着。只索回来复命,沿着海边一路行来。约莫走了四五里路,忽然间一阵鼓声从风中吹来,李有德大喜道:“不怕了,一定还在那里开仗,所以才有这声音。”便依着风势寻去,转了一座山脚,忽见前面两队的大船正在那里鏖战。二人大喜,叫人拼命摇船,一转瞬已来到面前。恰好甘辉一只领船被火烧着,正在救火,两人的开浪船低,便乘势激着水泼了上去,救灭了火。李有德向王毅道:“你快回去赶救来,我在这里助战。”王毅答应着如飞地去了。李有德却跳上甘辉坐船助战,甘辉看见大喜,勇气百倍地督战。原来甘辉本和敌船鏖战,一进一退,越战越远,一直杀到这个地方。当下李有德船到之后,敌船看见,晓得救兵要来,有点害怕,恰好那边哨船也到,乘着势便鸣金收队。甘辉还要追赶,李有德道:“随他去吧,我们大军已久等了。”甘辉这才收队。检船时虽打破了一只,却犁沉敌船二只,夺得敌船一只,其余也不能细点,只好把船收齐,回了转来。走到半路,正遇着丁德俊、潘普的后应军到来,大家接着相见,说明了缘由,一同回到大寨,成功才放心。检点战绩时,右军陈森营中最多,敌船中共夺了四只,犁沉了二只,打破了一只;杀了九百余的首级,杀死及射死敌营一员骁将,二员偏将,十余员裨将,生擒了三员裨将、五百余名兵勇。后军甘辉次之,夺了一只敌船只,犁沉了二只,打破了一只;杀死打死敌营裨将十余员、兵勇一千余名,生擒敌营裨将十一员、兵目二十员、兵勇二百余名。其余的也都各有功绩,合共犁沉了敌船十二只,打破八只,夺来十八只;杀死敌兵三千余名,兵目一百余员,裨将五十余员、偏将十余员,生擒了二十余员裨将、八员偏将、二百二十余员兵目、一千二百余名兵勇;其余炮打箭射落水而死者不计其数;刀枪剑戟,盔甲火炮等物夺了无数。再检点丧失时,被打破了船十二只,被夺去十三只,被犁沉了十一只,被烧被击伤损了十八只;被杀的将校三十余员,失落了三十余员,被杀及失落的兵勇三千余名,被伤的四千余名;其他器具物件,也都足以相当。虽然大战了一场,却没有什么胜败。成功只得歇兵几日,再行约战。谁晓得陈锦却不十分肯出来,虽然略战了几回,终不十分大胜败。成功想要由陆路上去,几条路又都被陈锦塞断了,相持不下。

转瞬过了残年,春候方交,南风渐起。成功心中烦闷。那一日黄克功走过船来,向成功道:“时候已转春,南风渐起,此地急切难破,元帅不可不寻个好港湾,以为过夏之计。”成功道:“正是,我也为这事到各处去看过,只有东北角上担门山湾中还宽大,可以容得下。就修理船舰,洗刷船身,也都便当。只因为粮饷没有解齐,所以还不曾移位。但今晚有南风,却不可不防备。”说着,中军官进来报道:“牙旗一面,被风吹折了。”成功听了,用六壬一推,和黄克功走到外面,看过旗帜,进来坐下,向黄克功道:“牙旗吹折,我已占过,应在今日夜间敌人偷寨。但我看风势过大,已是南风尾了。南风尾大,北风头大,敌人不晓得乱行。况春季风候最宜传报,此刻南风虽大,只怕他走到半路上要尽了。你可把众将传来。”黄克功答应了出去。

不一歇众将到齐,成功便向吴一篑、田麟、邱进、金裕四人附耳道:“你可如此如此去办去。”四人点头领命去了。成功又向黄克功、苏茂、陈森、甘辉四人道:“你们今夜可去抢口。”众人不晓得何意,都道:“南风甚大,如何抢得来。”成功笑道:“我教你们抢口的法子。”遂向众人耳边说了几句。众人大喜,都分头去办事了,不提。

却说陈锦因见风势甚好,想去劫寨,便命辰泰带了五十号大船,乘着夜色往敌营行去;再叫李率泰也领了五十号船,随后接应。谁晓得辰泰驾着顺风,一霎数十里,来到敌营,冲了进去。成功早已预备下了,一声喇叭响,把船分开,让辰泰进去,随又包裹起来。辰泰见有预备,心中正在懊悔,勉强战了一阵,无奈敌人船多,一看自己时,净剩了十余船,风势又转了北向,晓得救兵难到,只得拼命杀出。成功随后追赶了来。辰泰拼命的逃走,走了四五里,看见远远的一队兵船到来。辰泰大喜,忙吹起号来,无如对面的船迎着风,一时走不上来;辰泰却顺着风赶上,大喊道:“事败了,不用去吧!

敌船随赶来了!”说着,那许多船都拨转了头。辰泰赶上,做一处逃进口来。

成功随后就要赶到。原来口前已开了战了,却是陈锦和黄、苏、甘、陈四将大战。成功到时,便和四将并做一处。辰泰的船便望陈锦的阵中跑来,谁知不并犹可,刚刚走到陈锦阵边,辰泰大叫:“不好,贼来了!”正要迎敌,无如事出仓率,连陈锦的阵都打大乱了,纷纷四散。原来这支兵乃邱进、金裕二人所借的。当下陈锦正在危急,却又有李率泰一支败兵冲了进来,后面吴一篑、田麟也赶了进来。陈锦的阵越乱,晓得口是守不住了,只得一路鸣金收队,逃了进去了。成功既得了五虎口,一查点时,共得了敌船一百二十余只,巡哨船三十余只,杀死敌兵不计其数,大获全胜。歇兵两日,把各将功劳记上。正欲再进,忽见有厦门船来,成功叫人传了进来。那人叩见过之后,把一封书信呈上。成功拆开看了一遍,大叫一声,把信丢在地下。正是:兴兵未把深仇报,守土何堪败衄闻。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收三县大败陈督帅割四郡媾和延平公

诗曰:

北朝和议列纷纷,南地英雄自恋君;百万艨艟浮海上,肯将旧节易新勋。

却说郑成功把那信看完,大叫道:“呀,可恨,可恨!”把信摔在地下。

众人大惊,不晓得什么缘故。歇了一歇,跟人把信捡了起来,成功拿给众人看,才晓得是厦门失陷事,个个失色。那时在船上只有中军各将,成功便问道:“诸君之意,宜如何办法?”田麟道:“依末将愚见,须要分兵一半,回夺厦门好。”吴一篑道:“不可,我若分兵,敌人必晓得有内乱,乘势掩袭了来,如何是好?况诸将士之中,无家的不用说,若有家的,哪一个不在厦门?如今若分兵,那守在这里的虽不敢如何,却未免心悬两地,那时哪里还能够战呢?末将之意,若乘此回大胜,全军退回去,他一时必疑我有诈,不敢追来;到他得知时,我已去远了。元帅以为如何?”邱进道:“此计固然不错,但此地的一番辛苦岂不前功尽弃了吗?”吴一篑道:“此事不能如此讲。你只想,若既顾这里,又顾那边,遮来掩去,躲躲闪闪,稍为一露破绽,被敌军看出,那时进又不可,退又不能,弄到无处藏身,又怎么样呢?

若要弃了一边,专力一边,这一定是厦门好了。厦门是根本重地,人心所系,而且我若回军厦门,当时可复。此地一则新得,二则就再进去时,不能定谁胜谁败,如何可及得厦门来?据我看,不用说一五虎口,若事真急时,就十五虎口也要弃了,哪里真能抵得厦门呢?”众人点头称是。成功道:“吴将军之言不差,本帅本来也是如此狐疑,如今既说明,便可以回船了。”当下传令,收拾着准备起行。各船先也疑惑,后来听说是回去救厦门,便忙忙碌碌地收拾起来。到得傍晚时候,一通暗号,一齐起碇,顺风扬帆去了。陈锦听见,果然疑心有诈,不敢追赶,只叫人远远地跟着探看。待回报说果然回去,要追就也无及,只好罢了。不提。

原来郑成功自从永历四年十月起兵之后,便把厦门金岛交给路振飞、曾樱、叶翼云、张国功等一班人留守。到了永历五年三年,清朝派来的泉州守将林国志看见厦门单薄,成功远出,守城的都是一班文臣,便生了觊觎之心,带上五千兵勇,乘其不备,一阵攻下。各文臣措手不及,只好都逃到南澳镇上避难,叫人去告诉成功。恰好成功得了大胜之后,所以容易退回,乘着南风,一日一夜已到厦门。林国志大惊逃去,被成功追杀了一阵,然后来到南澳,迎接各大臣回来。一问时,才晓得大学士曾樱被捉,自缢死了,成功也不免悲悼了一番,叫人把尸首寻出,棺殓起来。

过了一月,同安、安溪各县都下,成功命叶翼云和着邱进、金裕镇守同安,兼领安溪各县,又叫叶翼云往劝南安出降。谁晓得南安守将不但不降,反包藏祸心,到得八月,竟引了清兵把同安攻破,叶翼云等三人遇害而死。

成功大怒道:“可恶,没人心的反叛!倒反帮着外人了。”当下拨了精兵二万,分作两路,一路叫苏茂领了,往取同安、安溪;一路亲自领了,望漳州而来。不几日,便到了漳浦县,成功叫人把劝降书射了进去,限三日投降,不然便要攻城。那漳浦县知县一听,恐怕十数万生灵要遭兵燹,忙树起了降旗迎接。成功大喜,慰劳了一番,叫人进去把钱粮户口一一查点了之后,仍旧叫他做漳浦知县。歇兵三日,然后启行,望诏安而来。半路上接到厦门来信,晓得海澄守将郝文兴反正,请兵驻守。成功大喜,忙命大将黄梧往厦门带了一万精兵,往海澄防守。这里一路催兵再进。

过了两日,到了诏安城外,成功也是照样劝降。诏安知县杨得禄,忙带兵上城守住,一面遣人上省求救。成功大怒,叫先锋龚曰飞上前搦战。龚曰飞带了五百兵勇来到城下,大骂讨战。杨得禄也不理会,只在城上把守。龚曰飞无奈,只得叫人把箭向上乱射,城上却也把箭望下射来;几回抢到城下时,又被灰瓶炮石打退,看看天色已晚,只得暂且收军回来。次日,又攻了一日,也是如此。一连几天,杨得禄都竭力的防守。成功命人把城围了起来,四面攻打了几次,也是无济。那时已是十二月,成功见攻打日久,不见得大胜,心中不乐,当下下了一令,限十二月三十日破城,违令者裨将以上尽皆军法处治。众将听了,只得格外出力。又攻了几日,那日已是三十日,城还不破,众将大怒,深怕成功军令森严,从早到晚轮流攻打,也没有一歇少停。

看看夜半,东北角上忽被打破了二丈余一大缺口,左哨副将李彬耸身一跳,先跳上去,众人跟着也都跳上。杨得禄慌忙来拒,却被龚曰飞跑到城下,杀散守门军士,把城门割开,大兵一拥而入。杨得禄慌忙要逃,被李彬赶上,一刀杀死。当下破了诏安城,成功引兵入城,秋毫无犯,寸草不惊,出榜安民,分别讼案,征收钱粮,料理清楚。

歇了几日,仍旧起兵望南靖一路而来。恰好接到军报,晓得苏茂那边也克复了几城,成功大喜,放心前进。原来陈锦自接漳浦投降的信息,又连接着诏安求救的文书,忙起了五千兵马,数十员大将,自己领着望诏安一路而来。半路上听说诏安已经失陷,晓得成功还要取平和一带,便也不去夺诏安,带着兵马直望南靖而来。恰好成功先到两日,已把南靖的四门围得铁桶也似的。城中知县林永图,只吓得屁滚尿流,不晓得如何才好。只有镇将孙飞戎晓得救诏安的救兵不日要到,或可移来,便带了三千多名的瘦兵,分门把守,勉强支持了两日;远远望见马尘大起,晓得救兵到来,心中大喜,慌忙带了一千兵马,杀出城来,想掩其不备,里应外合,杀个大胜。谁晓得成功早已料到,一待他出来,便围住大战。这边陈锦远远望见旗帜摇动,鼓声震天,正想从后面攻了进去。成功叫人严守营门,只不和他战,一连攻了几次,都不能破。陈锦无法,只好暂退这边。孙飞戎战了许久,不见救兵到来,大败了一阵,逃入城中去了。次日也是如此。一连几日,要想出来,都被成功杀回。这边陈锦也是日日攻打,无奈成功的营坚整不过,随你怎么样攻打,也攻打不破。当下总将见成功时,便问道:“兵法云:“致人者不致于人,攻人者不攻于人。’陈锦的救兵,理当放他入去,再合围攻打,叫他同死,如何却拦住了不放,腹背受敌呢?”成功笑道:“兵法云:“知己知彼。’你们此策只能知己,何能知彼?须知陈锦也是个知兵的人,如何会中了此计?

倘然我解围一角,他不肯进去,或进去了又不全进去,那不独无益,且又有害了。倒不如死围他,叫他两地信息不通,待破了一边,再专力一边的好吗?”

众人称是。过了两日,那日夜里,成功巡营到城西面,忽见黑地里一条人影从城下游过护城河,一直奔小路而去。众人道:“有奸细,快捉他。”成功道:“悄声点,不要城中听见。”众人答应着,赶过去一把捉住,带到中军。

成功坐下问道:“你姓甚名谁?快点说来!”那人道:“小的姓李,名叫小乙。”成功道:“你从城中来,敢是往陈锦营中求救吗?”李小乙极口呼冤。

成功也不理会,只叫人搜他身上,从发顶心搜起,一直搜到脚底下,并无别物,只有干饼十数块。成功叫把它破开看,众人答应着,把干饼一块块掰开。

成功看李小乙时,眼睛只管睃着干饼,便晓得有诈。看干饼破到八九块时,内中却有一块包着一颗核桃大的蜡丸。众人把来呈上,成功剖开一看,里面一张纸,写着约定明日夜往劫寨。成功叫把奸细斩了,然后叫把降兵中放了一个出来,仍旧清朝打扮,成功向他说道:“本帅有一大功赏你去立,你肯去吗?”那人叩头答应。成功便叫他改名李小乙,带了蜡丸,仍往陈锦营中去了。黄克功问道:“元帅何不把他日期改过,待他来时,杀他大败,岂不是好。”成功笑道:“好虽好,却不狠,本帅明日自有妙用。”到了次日,成功照常攻打了一阵,退了下来,把众将传齐,命左军大将陈森和着李有德带了一千兵马,往东门埋伏,只等敌人出兵之后,便去袭城。又命右军大将甘辉和着王毅也带了一千兵马,往西门埋伏,也是如此。然后又命李彬、陈肇基、黄克功、刘戎万四人各领一千兵马,去陈锦营旁四围埋伏,只等敌人出兵劫寨,便去劫敌寨。四人答应去了。又叫骁将万春、邓飞鹏、龚曰飞、罗孝德四人也都分头埋伏去,专等晚上举事,不提。

却说陈锦接了城中的信,那日天气清和,早把各营精兵都选好。到得晚上,天气忽变,四面黑暗,陈锦大喜道:“天助吾事,但不可不防,他知觉必转劫我寨,和五虎口一样。”便把所余的兵马叫恩寿觉、罗恭二人领着,分往左右埋伏,若敌人前来劫寨,便转兵攻他。自己领了三千兵马,人衔枚,马摘铃,一路上悄悄的行来。转眼间已到敌营,陈锦看时,只见成功营中刁斗参差,灯火零落,不觉暗笑道:“谁道郑成功知兵,看这神气,不过被他侥幸几回罢了。”正在听城中号炮时,只见敌营中一声呐喊,灯火尽灭。暗黑中刀枪之声,逃走之声,纷纷乱闹。陈锦心中狐疑道:“如何号炮不响,便杀了进来?莫不是把号炮忘记了吧?”又怕他独战无救,也只得呐一声喊,杀了进去。迎头来了一队兵马,接住便战,夜里也不认得是谁,只把刀如削菜切瓜的乱砍,黑暗中大战了起来,不提。

却说黄克功等四人,在陈锦的大营旁边伏下哨探,四出打听。到了三鼓时,回来报道:“敌兵已出营,向我们营中去了。”四人大喜,从四面围了进来,发声喊,杀了进去,却是一座空营。四人一齐大惊道:“难道他都出去了?”黄克功忙道:“不是,不是,快分兵把守营门吧,他有防备了。”

众人点头,慌忙把前后营门堵住。黄克功亲自领了一千兵马,往来巡看。刚刚分派清楚,恩寿觉、罗恭的兵马已到,见营盘被人占据了,便驱着兵马四面攻打。陈锦这边和敌兵对打了下歇,两下里都死命拒着,也不知杀伤了多少,却只不见接应兵到来。看看半夜,敌背后忽有一支军如生龙活虎一般杀了来。陈锦大喜,慌忙一面杀,一面迎了上去,心中方猜道:“城中兵如何此刻方到?”看了敌人当不住,两下里夹攻,纷纷败北。陈锦正迎着那支军方欲招呼,那支军却直杀了过来,口口声声只叫道:“捉陈锦呀,捉陈锦!”

陈锦大怒道:“错杀了一夜自己人马,还不替贼人讨好,倒要来捉我。”慌忙整兵迎战。无奈战了一夜,士饥马疲,成功的兵又紧逼着面前叫,自己兵马连阵也列不来,只得引兵退下。成功随后也追了来。看看来到大营,只见 睃(suō,音梭)——斜着眼睛看。

恩寿觉、罗恭两人兵马方在营前埋窝造饭,陈锦便问道:“事体如何?”恩寿觉道:“不好,我们大营被敌人夺去了。他人多,我们战他不过,督师快来吧。”陈锦道:“我也中计了,追兵立刻要到,你们快逃走吧!”二人听了,也不晓得什么缘故,只得弃了锅釜辎重,大家跟着逃走。及成功兵马到时,锅中饭刚刚煮熟。成功笑道:“便宜的现成饭,且吃一餐再讲。”说着叫众军士开锅吃饭,然后和黄克功众人相见,收兵进城去了。

却说陈锦逃走了五六里路,看看追兵不来,才歇下,方欲埋锅造饭,那万春却等得不耐烦了,一声呐喊,兵马如蚁一般围了上来。陈锦大怒,提刀上马来战万春,却哪里战得过?大败了一阵,把兵马又折去一大半,才走出来。书不重叙,陈锦逃出之后,又遇上了龚曰飞、罗孝德、邓飞鹏三伏兵马,只剩了三百余人,逃往平和去了。这且不提。

却说成功大捷之后,收兵回城。原来自甘辉、陈森两支兵马埋伏之后,等孙飞戎出兵得远了,便黑暗蚁附登城,城中无人,便自被他二人袭了去。

成功这边却故意把军中装得零星不整、好象不备的样子,只等孙飞戎兵到,便发声喊假乱了一阵,把兵马四面分开。孙飞戎不知究里,只道陈锦不等他号炮先自杀来了,便也只得闯了进去。黑暗中也不知是谁的兵马,只杀了半夜,还不能取胜,却又被成功的兵马杀了来,大败了一阵,逃了回来。一看时,城门大开,城楼上高插着明旗,情知事急,慌忙下马投降。陈森叫人把他和知县林永图一同囚起,待成功来发落;一面出榜安民、办理善后事件。

及成功到时,因恨孙飞戎抗拒,命人斩首,然后歇兵一日。

黄克功向成功道:“陈锦此去,必往平和。他若把省中大兵调来时,一时必难攻下。不如乘他大兵未到,攻其无备,可一鼓而下。元帅以为如何?”

成功大喜道:“此言深合我心,真是知己知彼的大将!明日起兵吧。”当下留了一员大将、二千兵马镇守南靖。到了次日,成功便领了大兵,星夜赶到平和。陈锦慌忙上城防守。成功命人三面攻打,独留下一面以让敌人逃走,日夜轮流着围攻,没一刻少歇。城中累得人人力尽,个个筋疲,都埋怨到陈锦身上。正是城廓不完,贮蓄不备,士气不作,人民不和,件件都犯着兵家大忌。陈锦还不理会,只管督兵防守,兵不够时,又叫百姓上城帮着,城中百姓叫苦连天。看了数日,那日晚上,三鼓之后,南门上百姓因见攻打稍松,大家都困倦,略歇了一歇,忽听得一声炮响,城墙上打缺了一大块。成功兵马一涌而上,众百姓发慌逃走,到陈锦赶来时,城下的兵早已把城门割开,大兵滔滔滚滚直奔了进来。陈锦看势头不好,把马一带,从东门逃出,望长泰一路去了。成功命人追赶不及,只得暂歇了二日,仍旧起兵望长泰县而来。

那时省中救兵已到,屯在城外,陈锦大着胆守城,随成功怎么攻也攻他不下。成功也怕城外救兵相为犄角,不敢十分攻打,陈锦却又不时出战,成功无奈,只好也去厦门调了一万精兵助战,相持不下。看看数月,毫无破绽,成功心中不乐,那日夜里无事,带了两个从人,悄悄的出来巡营,巡来巡去,巡到左哨营,只见有两个兵士在篷帐中说话,成功仿佛听去似有“陈锦”两字,便留心听了下去。一个说道:“这也讲不来,常言道:“桀犬吠尧,各为其主。’这也怪他不得。”一个道:“这倒没有,那里他有这忠心,若真元帅肯出厚赏,难道他不把陈锦的首级来献吗?”那人称是。成功再听时,听不出说什么,只得把营哨队伍的号数记清楚,回到帐中,叫中军官去把那一伍的人传了来。那兵勇不知何事,都怀着鬼胎跑到中军来。成功命传了进来,先问伍长道:“此刻你有和人谈天吗?”伍长道:“没有。”成功又问别个兵丁,也道:“没有。”直问到末后两个,都道:“没有。”成功忽指着两个道:“本帅认得声音,是你两人。”遂向伍长道:“你把余人带去,缺的额去选补去吧!”伍长答应了退下去。两个兵丁也不知什么缘故,慌作一团。成功却把他带到后帐,把从人都退了下去了,才道:“你叫什么?”

一个道:“小的名叫王德凯。”一个道:“小的名叫李从义。”成功道:“你此刻所讲的桀犬吠尧是讲哪个?”两人才晓得是讲这事,王德凯便答道:“小的是讲乡里人李进忠。”成功道:“他此刻在陈锦那边做什么?”李从义道:“他做陈锦的内史。”成功道:“你能叫他刺杀陈锦吗?”两人齐道:“不能。”成功发怒道:“你既不能,如何起先讲本帅如肯出厚赏,他必定斩陈锦的首级?”二人忙道:“小的是讲元帅若叫人厚赏去诱他,他必定肯的;若要小的去,小的不敢误事,实是不能。”成功点头道:“既如此,我自有法。”遂即吩咐人去把邓飞鹏、刘戎万二人叫了来,吩咐了一番,和李从义、王德凯二人都作清兵的打扮。到了次日,成功故意叫几百人到东门讨战。陈锦看见,便也叫人出城迎敌,战不几合,两面伏兵齐起,想要抢城。陈锦忙叫鸣金收军,清兵看见敌兵要来抢城,早已飞跑过吊桥,入城去了。陈锦心下孤疑道:“今天攻城,必有别故,不然就要夺城时,哪有这等笨法?郑成功知兵的,必不肯弄这笑话。或者有奸细要入城,乘此混进也未可知。”当下叫人分四门日夜轮流看守盘查奸细去。再一想道:“他既从东门入来,或者东门一带有人内应也讲不来,这一处不可不加慎一点。”遂派内史李进忠巡查东门。却说李进忠得令,当夜来到东门各处巡查,正好遇着王德凯等四人,李进忠道:“你如何来这里?督帅叫我盘查奸细,正是你了。”李从义忙把袖口一拉,拉到偏僻的地方,说了一遍。李进忠大喜道:“都包在我身上,但街上不稳便,你们到我坐营中去吧。”四人答应了,到李进忠营中住下办事,不提。

却说成功仍旧每日攻城,一边专等四人的消息;去了几日,不见回音,心中烦闷。那日夜里,正在独坐,中军官报进来道:“邓将军、刘将军四人回来了。”成功大喜道:“还有别人没有?”中军官道:“另外还有一个。”

成功道:“传进来吧。”说犹未了,邓飞鹏等已进来了,行过了礼;然后叫李进忠也叩见过,把血淋淋的一颗首级献上。成功看过不错,然后问了详细情由,晓得是李进忠引着邓飞鹏、刘戎万二人下手的。当下成功把众人记了大功,赏了李进忠三千两银,向他道:“你的功劳本帅已经赏了,你杀主求荣之罪,你主人还未正你,等本帅替你主人正了吧。”说完喝声:“推出斩首!”李进忠方欲置辩,早被行刑官拖出,一刀砍了,把首级献过了。正是:君子乐得为君子,小人枉自做小人。

到了次日,城中人晓得主帅被杀,登时大乱。成功又命人四面攻城,架上几十面的云梯、飞梯,兵马就如潮一般涌了进来。诸将无主,竖了降旗。

城外屯兵闻知城破帅死,也不敢接战,连夜逃走去了。成功也不追赶,便在域中歇兵安民。过了两日,正想起兵,忽接了厦门来信,成功看时,是鸿逵的,便拆开一看,略云:“日者清朝大学士洪承畴,承彼皇上之命,遣行人周冕赍诏议和,愿割漳、泉、惠、潮四郡之地。汝意如何?速归相商。”

成功看另外还有各大臣的信,大约讲要待成功回来开议的话。成功看完, 正——治罪。

冷笑了两声。正是:人间何处容忠骨,大地无私造物天。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揭阳战执法刑苏茂海澄守背义投清营

诗曰:

背义投降已觍颜,况将构难两朝间;若教死者可重作,试问何能对故山?

却说成功当下把两封信看完之后,冷笑了几声,道:“他想把封地来哄我了,他不割给我时,我难道自己不会取?而且他所割四府之中,我已得其三,虽惠州未下,但惠州和潮州相连,迟早我也必要克复的。他大约也晓得我的意思,所以才来献这个殷勤。正是俗语说得好:“身后秋波空用情。’就使是贪他封地的人,也不致上了这当,况是我吗?!”众人问时,成功把这话说了一遍,众人也一齐笑骂。成功道:“虽如此,我可不能不去。”当下遂把各营事体料理清楚,交给大将黄克功带领;自己只带了亲随人等,往厦门而来,晓行夜宿,一路无话。

不日到了厦门,成功便自进了衙中歇下。见过了鸿逵,提起这事,成功便叫人去请了诸大臣一齐到来。大家相见过之后,成功开言道:“周冕现在何处?”大学士路振飞道:“现在我们衙门中。”成功道:“他来讲和,诸位先生怎么样答应他呢?”路振飞道:“大约总以不屈答他。”成功向鸿逵拿了洪承畴的书看过,笑道:“他还要我们剃发吗?”鸿逵道:“正是,但我想这也是小事,和与不和倒不在这里。”成功变色道:“二叔说什么,难道我们和了就可以剃发吗?那不是和,是降了。”鸿逵忙道:“不是,我讲他的意思不大重在这里,并非讲我们肯剃发。”成功听了,这才罢了。众人见成功严辞厉色,就他叔父面上也不肯少为假借,个个敬畏。到了次日,成功叫人去把周冕叫了来,然后又把众文武大臣也都请齐。周冕先表了清朝敬慕之意,然后又说了洪承畴要和他讲和之意。成功也谦让了一番,然后向周冕道:“和议一事,可作罢论。阁下只想:漳州十县,我得其九;泉州七县,我得其六;潮州自去年郝尚文反正以来,所不下的也只潮阳、惠来两县;惠州虽然未取,但迟早之中也不能免。这四府之中,哪一府不是我的?何劳清朝割地!”周冕接口道:“阁下既不愿意这四郡,等小弟回去时禀明洪太师,申奏朝廷,再换作别地如何?”成功摇头道:“不必,我的意思不止四郡。”

周冕笑道:“哦,原来如此。但阁下之意必要多少?何妨讲明,也好大家商量,何至便打断了和议。”成功也笑道:“要割地和我讲和,除非奏你的朝廷,把全个中国割还明朝,我才肯和,要缺了一块土也不相干的。”周冕道:“那是叫人让国了,岂有这样子的议和。”成功道:“他叫我剃发,难道有那种的和议吗?不过是叫我投降罢了。”周冕语塞,只得说道:“阁下既如此执意,小弟只好回去销差罢了。”成功道:“很好,阁下回去时寄语洪太师,好自努力,不要输了我,叫他得罪了新朝廷吧。”周冕听见如此说,晓得成功执意不屈,只得起身告辞。到明天,又到成功衙中说了一遍利害,成功也不去听他,只随他去罢了。周冕无奈,只得告别,自回去回奏了,不提。

却说成功恐怕各文武日久淡忘了国仇,便把厦门改作思明州,每日无事只和众人说些国事,说些恢复以后的功勋,不恢复将来的惨状,便个个志气 构难——挑衅,互相争斗。

发扬,指挥慷慨了。那日无事,接到军报,晓得泉州已都克复,苏茂不日便要班师回来,成功大喜。却又接到潮州的败报,原来自周冕回去之后,清朝晓得成功抗拒,和议不成,便命尚可喜由广州直趋潮州,一阵炮矢,早已攻破,知府李孟自缢而死,镇将郝尚文父子一同跳井。成功大怒,想要起兵往攻潮州,便日日训练士卒,积屯粮草,想乘势大举。恰好永历帝那边也叫西宁王李定国起兵复潮,李定国遂修书到思明州请成功起兵相助。成功想要自己去时,又怕远出之后思明州单弱;自己不去,又无人可替。正在为难,却得苏茂奏凯班师回来。成功大喜,慰劳了一番,然后向苏茂道:“潮州新陷,西宁王正在攻取他,请本帅相助;无如本帅恐怕离得思明州太远,要和那一年一样,想要可替本帅的人无如将军,偏是将军又才辛苦了回来,不晓得还能够替本帅一行吗?”苏茂道:“有什么不能,大丈夫生于乱世,合当死于战场,以马革裹尸回来,方能无愧。若怕劳畏苦,寿终正寝,与妇人女子何异哉!”成功大悦,当下就封为金吾将军,加司都指挥、同知总兵官衔,统带了二万精兵、数十员猛将,杀奔潮州而来。成功又说道:“你若患兵少,海澄近在咫尺,可向黄梧调用吧。”苏茂答应了而去。

有事则长,无事则短。不一日来到潮州,李定国正在围攻不下,得了这支生力军,大喜。合力攻打,把城四面团团围住,一连半月,城中才力尽求降。李定国入城,晓谕百姓归明大义,然后收仓盘库,立官治民。诸事已毕,便设下了一席盛宴,请苏茂饮酒。席间,李定国便开言道:“敌人抗固不下,这次幸亏将军神勇,不然几时才能够攻破。将军不惜身命。劬劳王事,兄弟钦佩之至,今日设薄酒,聊为将军洗鞍马之尘。”苏茂谢过了,道:“恢复大业,分所应为,天下人都有此责任,小将何敢惜死不为?区区微劳,何足道哉!”李定国道:“将军辛苦已甚,兄弟何敢多言。但有些小事相烦,不知肯俯准吗?”苏茂道:“主将有何事差遣,但力有可为,小将无不从命。”

李定国道:“非为别事,因潮州内各县尚有负固不下的,将军肯帮同兄弟分巡各县吗?”苏茂道:“原来为此。小将来时,郑元帅原说收复潮州,并不专讲潮州府。就主将不说时,小将也要跟着效劳;如今主将有令,小将有不从的吗?”李定国大喜道:“将军如此,兄弟无忧矣。”当下大家痛饮了一场,尽欢而散。

过了两日,苏茂便来见李定国道:“事不宜迟,兵贵神速,主将出兵定于何日呢?”李定国道:“已择定后日出兵,将军可回去预备;但是一件,若合兵同行时,累而难速,而且功效也小而迟,兄弟要想分遣各将往各处去。

县城比不得府城,不用多兵,将军可带了本部人马往取惠来、揭阳一带,得一县是一县,无分彼此,大家同心用力吧。”苏茂答应了退下去。李定国道:“将军努力,本帅静听好音了。”当下别了之后,苏茂回到自己营中,传令收拾,预备起行。到了次日,辞了李定国,带了兵马,先望惠来而来。超山越岭,过渡穿林,不日到了惠来城下歇下。惠来城中守将大惊,忙分兵四面堵住防守。苏茂命先锋陈志超带了一千兵马先打头阵,来城下搦战。城中守将冯一贵看见,也带了一千兵马,开了城门,放下吊桥,一涌过来。两阵对围,冯一贵一马当先,抢到阵前,和陈志超对通过名姓;两马相交,双枪并举,阵前面刀枪似雪,阵后面战鼓如雷,只见他两支枪:你来我往,上搭下遮,我去时美人认针,你来时灵猫捉鼠。青龙献爪,斗胜争奇;白猿拖刀,佯输诈败;四夷宾服,五马南奔。朝天枪、铺地枪,着着逞能;骑龙势、伏虎势,枪枪致命。蜈蚣钻板,管教你一命归阴;白蛇弄风,断送他三魂出世。正是:雪洒梨花飞六合,廿年身手尽纵横。

当下二人大战了一场,冯一贵却战陈志超不过,把兵马退入城中。陈志超引兵追杀了一阵,然后收兵回营。第二日,又引兵讨战,冯一贵不敢出来,只在城上守着。苏茂便自引兵攻城,攻了一日,然后退下歇息。次日仍是如此。冯一贵累得人困马疲,一想战既不利,守也不义,便索性把城降了,开门迎接。大兵长驱而入,所过之地,出榜安民,秋毫无犯。歇兵三日,留了一将镇守惠来,仍旧起兵望揭阳县而来。饥餐渴饮,晓行夜宿,一路无话。

到了揭阳城外歇下,先锋陈志超出营讨战,只见城上旌旗密密,戈甲层层,早已备得齐整。城门开处,一员步将身高八尺,遍身和黑炭也似的,手拿一把开山大斧,大踏步走到阵前。陈志超喝道:“来将通名,免得做无名小将,污了我功劳簿子。”那将也不答话,把斧迎头便劈。陈志超晓得是个力莽,忙把枪架开时,只觉非常沉重,心里大惊。战了约十余合,已累得浑身臭汗,勉强支持到二十合左右,实在支持不住,只得喝道:“今天且饶你一死,明日来取你首级吧!”说完,拨转马头逃回阵里。那将直赶将来,幸得各将出来抵住,才退回去了。这边陈志超回营,向苏茂请罪。苏茂大怒道:“一个敌将就杀他不过,若遇受围,如何是了?你这样人也好做先锋!”命人把他打了一百大棍,撤回先锋的印,带罪立功。陈志超不敢作声,只好听他处置罢了。苏茂又向骁将侯彪道:“明天须是你去取他,不够时我自己也来。”侯彪答应了。一夕无话,到了次日一早,那黑将就来营前讨战。苏茂命侯彪先去敌他,随后自己也带了诸将掠阵。一看时,只见候彪走到阵前,那将仍是一声不发,举斧就劈。侯彪也举刀相迎,两下大战了一百余合,全无破绽。苏茂大怒,正欲自己出阵时,旁边却转过一将,向苏茂道:“罪将今天愿斩此贼之头,以赎前过。”苏茂一看是陈志超,便道:“好,你去吧。”

陈志超答应了,策马提枪,来到阵前,和侯彪双战那黑将。那黑将一把斧左拦右遮,上砍下劈,毫无惧怕。看看又战了二十余合,也不能取胜,苏茂大怒,把马一提,来到阵上,向二人道:“你走开,让我亲自取他。”二人一听,把马一分,苏茂一马独出。那黑将迎着苏茂,当头一斧,险些把马头劈开。说时迟,那时快,苏茂忙把马往旁边一带,顺着势把枪往他背上一敲。

那将直颠了几步,这才开口道:“好厉害!”说着,回转身来又战。苏茂心里好笑,便越发着实戏弄戏弄他,把一匹马左边穿来,右边穿去,弄得黑将浑身是汗,看看步法渐乱;苏茂又故意把马一提,直向阵中逃回。那将不舍,紧紧追来。苏茂猛然把马一勒,回转身来。那将收步不及,被苏茂一枪搠去,正值他迎面跑来,左肩上着了一下,深入几寸。那将望后倒跳了一步,大吼一声,拨转身如飞地跑去了。苏茂把枪一挥,大军卷地杀了过去,直抵城下。那将逃了入去,把城门紧闭。苏茂传令攻城,城上的箭夹着石块如雨一般的射了下来。众兵士避开,略歇了一歇又攻,从一早攻起,直攻到夜方才收兵回来。可怪自从那黑将败回之后,永远不肯出战。苏茂便命人日日攻打,直攻了十余日,已经要破,谁晓得清朝命都统金砺带了三万兵马前来接应。苏茂大惊道:“他救兵已来,我客兵孤立,这如何使得!而且他内外犄角,击内外应,击外内应。欲要分开,又怕兵单;欲不分开,又怕势孤;这非请救兵,一定不可。但思明州路远,元帅来时曾说要用兵时,可向海澄调用。我不免向黄梧那里去调来吧。”当下备了文书,叫两个精细的哨马赍了,从小路星夜赶往海澄而来。不几日来到海澄城中,向镇将衙门投了进去。黄梧把来拆开一看,冷笑两声道:“他是什么人!又不比我大,又不管辖着我,为何却能向我调兵,而且他不奉元帅之命,就问我借时,肯不肯还看我高兴,如今竟向我调起来了!不要管他,把文书搁起便了。”那个哨马等急,催讨回文几回,黄梧都只不理。恰好苏茂第二封催兵文书又到,黄梧大怒道:“有这样不识好歹的人!”命人把送文书的哨马都把他囚起,等明天他班师时同去见元帅问问看,有这样调兵的规矩没有!当下苏茂连发了几封催兵的文书,黄梧都把来囚起来。苏茂等来等去,个个没有回文,也不晓得到和不到,心中好不烦恼;加着连日城内城外都有人来讨战,苏茂只得和众将商量着出战。

陈志超道:“主将不可,我若出战,必致腹背受敌,如何当得他住?末将之意,只坚守营门,一面遣人连夜赶往思明州,问元帅之意如何?或是派兵来接应,或是另有他策,且待元帅处回文到时,再作区处吧。”苏茂道:“此计不妙,一则思明州路远,就回文来时也迟;二则元帅那里也和海澄一样,难道还死守在这里吗?”当下不听陈志超之言,批了明日决战。

到了次日,中军官进来报道:“营前一敌将讨战。”苏茂道:“晓得了。”

正欲出战时,又一中军官进来报道:“营后一敌将讨战。”苏茂道:“晓得了,下去吧。”遂向侯彪道:“我到营前和城中将对战,你也带了兵到营后和金砺的来将对战。我今天和他一定要拚个生死存亡了。”侯彪答应着领兵出去,苏茂也就带兵来到营前。一看时,仍是那员黑将,苏茂大笑道:“败军之将,又来寻死了。”黑将大怒,举斧便劈。苏茂提枪便架,两个人一来一往,战了五十余合,那黑将抵挡不住,撇下便走。苏茂笑道:“你逃到哪里去?”把鞭梢一指,大队兵马,随后卷杀过来。那将不敢入城,沿着护城河落荒而走。苏茂不舍,紧追了来,看追了三四里路,瞥眼间那将忽不见了。

苏茂诧异道:“哪里去了?”便命兵往各处去树林中搜寻。众兵得令,正四出寻找,忽一声炮响,山谷中四面旌旗插满。苏茂大叫:“中计!”忙吹号收兵,无奈各兵往各处搜寻去,到收齐时伏兵已四面围了来。苏茂忙整队相迎,却主客众寡,两相悬殊,只好一面战,一面退了回来。那敌兵却紧紧逼着,一步也不肯放松。看看退到了原处,兵马只剩有一半,苏茂一声号起,带着兵马往营中便走,敌兵随后掩杀了来。苏茂逃入营中时,敌兵也杀了进来,一时抵挡不住,营中大乱。侯彪那边正在战不下时,阵后兵听见营中大乱,个个慌张了起来,被敌军随后掩杀,大败逃回。苏茂乱还未定,又加上这一乱,营中的兵马登时纷纷逃散。敌军前后四面杀了进来,苏茂只得带着残兵望北而逃,敌军随后掩杀,死亡无数。逃了约十余里路,看看追兵已远,这才收拾残兵。一点时,二万兵马只剩有三千余人,还是残缺不全的居其大半。苏茂仰天长叹道:“为将数年,纵横无敌,不意中今日却败于此!这如何是好?”侯彪道:“小将之意,他得胜之后必不作准备,主将若把残卒选过,鼓以忠义,一阵杀去,管叫他大败而逃,我们也可以雪得前耻。”陈志超忙道:“不可,我兵新败,正为惊弓之鸟,如何能够再战?万一不幸再败了一阵,那如何是了!”苏茂大怒道:“我还未出兵,你却先出此丧败之言,以长他人之志气,灭自己之威风。待我胜回来时,斩你首级吧!”陈志超不敢作声,退了下去。苏茂却把残卒选好,劝以再战,众人都不愿意。苏茂不管,带了便走,一路上逃亡相继。走到十余里,起先的追兵正在那里歇息,苏茂一声鼓响,杀了进去。敌兵大怒,出营再战。一则众寡不敌,二则气壮和气衰不同,战了一歇,苏茂大败而逃。敌兵又追杀了十余里,才回去了。

检点残卒时,只剩了八百余人,连侯彪就也死于乱军之中。苏茂大哭了起来,陈志超劝道:“事已至此,更有何言,主将此刻且先到惠来再讲吧。”苏茂道:“悔不从你之言,以至于此。如今再无不从了,你只管传令吧。”陈志超先叫兵勇埋锅造饭,幸是苏茂平时待士卒有恩,所以还不至十分怨恨,当下大家饱吃了一餐,仍旧跟着苏茂望惠来而行。谁知冯一贵早已晓得苏茂兵败,把留守一将杀了,闭门不纳。苏茂无奈,只得望潮州而来,李定国却不在潮州,潮州也被清兵夺去。苏茂向陈志超道:“如今怎么样呢?”陈志超道:“势已如此,无可挽回。主将没奈何,只得回思明州向元帅请罪,或者可侥幸宽免罢了。”苏茂点头道:“就不宽免,误了大事,我也应死了。”

陈志超也觉凄然。当下一行人收拾清楚,直望思明州而来。

不日到了,苏茂往见成功,成功问起失陷缘故,苏茂一一说明了。成功大怒道:“亏你做个大将,连五不可击、六不可追也不晓得,如今更有何话说!”叫人把他推出辕门斩首。苏茂吓得魂不附体。只见旁边一员大臣挺身说情,成功看时,是兵部尚书杨德用。成功便问:“杨老先生有何话说?”

杨德用道:“苏将军固然有罪,但失在海澄救兵不至,不能专罪他一人。”

成功道:“黄梧罪也不免,但他何不听陈志超之计,来我这里请兵?我难道也不应他吗?丧师辱国,坐失事机,不斩何待!”杨用德道:“元帅念他前劳,将功赎罪吧。”成功道:“若论常法,功罪原是相抵。但此刻事势不同,只好功自赏、过自罚罢了。若有功的可以赎死,这里众将哪一个不是有过大功,将来再有失事,赏罚如何行得呢?”杨用德听了没法,只好退下。却有吏部尚书张国功上前道:“元帅须念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苏茂才有可取,且留他带罪立功吧。”成功道:“这不是这样讲,若如此时,军法只为不才的立吗?设使苏茂若赦了,将来有才的都放胆了。”苏茂见说不下,只得含泪道:“罪将死有余辜。元帅若念从前微劳,替罪将身后打算,罪将就死也瞑目了。”成功听了,也凄然道:“本帅岂不晓得你是偶然之过?但军法如此,不得不然罢了。至于你身后之事,原有你前功足以相抵,本帅敢不替你打算吗?”当下刽子手把苏茂绑下,一声令下,血淋淋一颗人首献上来。成功掩面道:“念他前功,免其号令,从丰收殓了吧。”当下叫苏茂的儿苏维国来,道:“你父亲有功王室,只因失败而死。功过不相掩,如今本帅授你副总兵官之衔,仍旧袭封金吾将军,以酬你父亲的功劳吧。”苏维国含泪叩谢了起来,自去收殓苏茂去了。这里成功命书记备了一道札文,命副将康雄赍了往海澄调取黄梧回来。

却说黄梧在海澄连囚了苏茂几个哨马,后来听苏茂败了,心里大快道:“你也有今日,正要叫你吃点苦头。”过了几日,忽听苏茂被斩。又过了几日,只见康雄赍了文书到来。黄梧接来一看,心中暗惊道:“不好了,一定苏茂说出我不发兵,所以要调我回去治罪。苏茂已死,我若回去,岂不是第二个苏茂吗?”当下口中虽然答应着,却把康雄送入使馆中,自己私下去见海澄县知县王士元。王士元道:“你已犯下弥天大罪,若去时是自投罗网了,莫如三十六着,走为上着。”黄梧道:“走不好,我看还是降好。”王士元道:“降虽好,但得知他那边留不留?”黄梧道:“我把海澄做见面礼,他总留了。”王士元道:“我呢?”黄梧道:“你不降吗?”说着把刀拔出鞘来,道:“有刀在此。”王士元想了想,道:“也使得,只是康雄如何呢?”

黄梧道:“这不要紧,我自有法。”

到了次日,黄梧请康雄饮酒,席间黄梧便开言道:“元帅这回调我回去,却是何意?”康雄道:“元帅因将军久劳在外,穷守一方,所以想调将军回去,好跟着元帅立点功劳,替将军图个升迁罢了。此是元帅的善意,将军你道好吗?”黄梧道:“罢了,苏茂已经斩首,你道我不知吗?”康雄道:“苏茂斩首与将军何干?”黄梧道:“多不用讲,我已投降清朝了。”说着把脸一沉,把酒杯往地下一摔。康雄晓得不好,早已把腰刀拔出,大踏步往外便走。说时迟,那时快,康雄正走出来时,四壁伏甲齐起,康雄一边战,一边走,抢到门外,跳上马飞鞭便跑。黄梧忙叫把四门关起。康雄跑到城上,黄梧也追了上来;康雄正走下马时,黄梧已一刀砍来,措手不及,把左手抵开,刀过手落,一时也顾不得痛,望城外一跳跳了落去,飞跑去了。黄梧开门追赶不及,连忙修书一封送到潮州金砺的大营去投降去。当下金砺遣了副将蒋全来收海澄,把黄梧送到福建去。黄梧到得福建,见过了巡抚张学圣,张学圣便问道:“你在郑成功处已经多年,必晓得郑成功的破绽,有何可攻的地方;如能降伏了这只大虫,本抚院当上奏朝廷,从优封赏与你。”黄梧道:“别的小将不晓得,若说要破郑成功,小将却有五条计策,如能一一照行,包管郑成功必致于麾下。”正是:惭愧未能清反侧,何心又复见侵陵。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焚积聚火烈安平镇索偿金兵进闽安关

诗曰:

豪富擅江东,称名数郑翁;百年积聚力,一炬尽成空。

却说黄梧说有五策,张学圣连忙问道:“是哪几样?你倒讲来看。”黄梧道:“第一件,屯沿海以堵登岸。郑成功他穷守一方,有精兵数十万,大船千百只,他不战何待?但我兵若和他战,陆地上兵没有他精,海面上船没有他大;我兵怕死的,他兵拚命的,这如何战得?所以只要屯兵各海口,不教他登岸最好,他虽有大船精卒也无所用。第二件,造小舟以图厦门。这厦门一岛突出在洋面上,陆兵既不能登,海船又不能入,所以成功守住厦门,不怕我兵进剿。如今宜造小舟,比海船小,比常船大;只要轻,不要重;乘着潮可以直抵厦门湾内。就陆兵去时,也不要紧,总要登岸的,如此才可以破他巢穴。第三件,锄奸商以绝接济。成功所用衣粮船械,虽然也有自造自出的,但哪里够用?全仗商船贩卖;若没有商船,就让他金银山积也无用。

大人可出示严禁漂洋的商人,不许再把这许多东西卖给他,拿住时以私通海寇论,斩首号令;若果然办得严密,他也可不战自困。第四件,清叛产以绝敌用。郑成功之富,远近闻名,因为他祖本是大商人,家资已有万贯;到他父芝龙做海盗时,每一海船要纳金三千,给了旗之后才许他们来往海上,所以又得了不少。及唐王接位之后,郑芝龙掌天下兵马之柄。唐王因练兵无饷,叫芝尤各省筹捐,只闽广两省,每年正饷外捐作兵饷的不下百万,都存在芝龙那里;又加上从前开垦台湾时每年钱粮,也都纳在芝龙处,所以郑氏富同敌国。到后来唐王驾崩之后,郑芝龙单身投降,这许多的财就被成功得了。

如今若能把他绝了,就叫他饷缺。”张学圣道:“这许多财都藏在哪里?”

黄梧道:“都藏在安平镇上,守的兵却不多,尽可以去请他。”张学圣大喜道:“这个容易,还有第五件呢?”黄梧道:“第五件,掘敌坟以泄王气。

郑成功的祖墓,风水极好,须要把他掘平,泄走了王气,使他落败不能横行才好。”张学圣道:“他祖墓都在哪里,共有几处呢?”黄梧道:“共有六处:一处在泉州石井山,一在晋江县大觉山,还有三个在南安县覆船山、橄榄山、金坑山,另外有一个最厉害的名叫‘五马奔江’,不晓得在哪里,须要叫人去探听去。”张学圣道:“很好,五策都可以行得,第三、第四策可以先行,第五策也容易,就只有头两策难一点。”黄梧道:“屯兵沿海岸边一事,兵费未免过重一些,不然便改作清野之策,也可以暂行。”黄梧又道:“不守海口,只守内地,把沿海一带数里内居民都迁了进来,他来时欲战无可战,欲围无可围,要深入内地时,他客兵势单,我主兵气壮,他必不敢来;他既势蹙,我却欲战即战,欲守即守,这便是清野的妙用了。”张学圣点头称善。过了几日,便申奏朝廷,封黄梧做海澄公,镇守漳州。后来成功漳州失陷了,便是黄梧去守,这是后话,不提。

却说那日黄梧见张学圣时,便向张学圣道:“此刻探听得郑成功正因阅兵巡行各处,大人何不乘此时候去攻安平镇?也容易一点。”张学圣道:“既如此,我明日起兵吧。”到了次日,叫总兵马得功带了五百兵马打头队,黄梧也带了一百名兵做向导,巡按王应元带了五百兵马做二队,自己带了五百兵马做三队,巡道黄澍带了五百兵马做四队;下令兵勇每人带草一把,硝磺一两,以备放火。一路上旌旗低掩,刁斗虚悬,悄悄望安平镇而来。过了一夜,已到安平镇。黄梧问马得功道:“还是先烧粮,还是先杀敌?”马得功道:“只要把他粮烧了,还怕他守兵不出来吗?”黄梧道:“他烽火台不可不先除,免得他救兵到来,倒不好措手。”遂叫马得功把兵暂扎住,自己领了一百兵勇直望头墩烽火台而来。那时正是五更时候,夜中的平安火已经举过,早起的平安火还未到。守堠的兵勇都在草棚中熟睡,只有一个哨探堠勇立在土山上打盹。黄梧把兵马约住,自己悄悄的把弓张满,望那堠兵背后“飕”的一箭射倒了,赶上前去,一刀杀死。然后领兵登台,一阵乱刀,把台上烽子一齐杀死,又把兵勇中拨了两个守住,吩咐到天亮时仍旧举平安火一次,以免邻墩晓得,然后带了余兵下来。接着,马得功的兵马到积粮仓里来,一声令下,各兵勇早把硝磺塞在草中点着,抛了进去。守仓的一员裨将从睡梦中惊醒,晓得有人放火,便一面叫人救火,一面带了五百兵马赶了出来。见马得功一队兵马在那里放火,便大喝道:“哪里来的野狗,敢来烧郑家的仓舍吗?”马得功也不答应,接住便战。看看天色将亮,马得功抵挡不住,渐渐败了下来,那裨将却越抖擞精神,杀将过来。却得王应元第二队兵马也到,那裨将晓得不好,一面叫人去催烽火台举火,一面把千余名兵马尽数调了出来,拚命地死战;再一看时,仓库中烈焰腾腾,早已被黄梧烧了,心中大怒道:“不晓得哪个奸细卖了!”便索性也不回顾,只往前杀。那时天已大亮,张学圣第三队救兵也到,裨将本已血战了半夜,力尽筋疲,看看救兵不到,自己兵越杀越少,敌兵却有增无减,重重地围裹将来;那裨将看见势头不好,只得杀了一条血路,奔往思明州去了。这里张学圣等追杀了一阵,把所有仓房一齐烧尽。但见火光烛天,流星遍地,有赞为证:兵雄安海,富擅东闽;金钱贯朽,仓粟红陈;聚百年之积蓄,掷一炬以成尘。风伯无灵,见燎原之难遏;劫灰有数,报孤愤而莫伸。嗟夫!祝融何贪?封夷偏助。火树飞时,流星落处。长空划黑,天边开灿烂之花;洲渚夜红,水际舞斑烂之絮。惊空中之孤燕,赤电挥霞;起林旁之寒鸦,金蛇破雾。况乃云黯黯、火滔滔,浓烟若迸,高风怒号。飘飐兮似箭,澎湃兮如涛;火山发兮九皋,千万人兮声嗷嘈。竞看贮蓄兮铁箭金刀,盖得者因之以致富,而失者将为之而势挠也。

当下把仓粟烧完,已直烧了一日一夜。然后命各兵勇把所藏的金银财帛都装了起来,共得千余担的金银,大家收拾了,奏凯而回,不提。

却说那裨将逃到思明州之后,值成功巡兵各处,便向各大臣说了一遍。

众人个个切齿,无可奈何,只好等成功回来再讲。过了几日,成功巡行已毕,回到思明州,裨将见过成功,便把安平失守的缘由禀明。成功道:“斥堠何在?”裨将道:“先前小将也不晓得,还遣人催他举火;后来路过时,才晓得台上烽子已被他杀了,平安火是敌人代举的,所以邻墩也不晓得。”成功大怒道:“自从黄梧反了之后,康雄便说他要往福州,大约此计必是他献的了,可恶!我不去撩他,他倒要来撩我,真是太岁头上来动土了!”当下吩咐各将官明日校场听候,众将答应了。到了次日,一早到了校场,校阅兵马,选了一万精兵、一百号大船,和众将带了,直望福州而来,在路上时,成功

自写了一封信给黄梧道:

天下纷纷,所为何事?为吾人一块立足之地耳。本帅奔走,所为何事?亦为吾人一块立足之地耳。彼从外人以抗本帅者,其丧心蔑理不足论。汝从本帅多年,且素以忠义著者,乃忽有此次之叛,即不为吾人计,独不为天下大事计乎?语云:宁为鸡口,无为牛后。鸡口虽小,为人先也;牛后虽大,为人后也,污也。本帅与汝等共申大义于天下,以清白自居,后路未可期。今乃忽以抱罪,甘作逋臣,屈膝于人奴之下,奴才的奴才,汝能免其诮乎?今者奴辈焚本帅之积聚,本帅特兴问罪之师。如能自知罪大恶极,速即按数偿还,或可免谴;不然,即请汝与本帅相见于战场之上。本帅不啻亲执桴鼓,且将与汝相见于鞍马间,以叙旧谊矣。好男儿好自为之,慎毋及阵而绥也。

黄梧接了这信,吃了一惊,忙把来给张学圣看了。张学圣笑道:“古人云:“师愤者败。’郑成功乘愤而来,其败必矣。”黄梧道:“不然。他盛气而来,其锋正锐,必不可挡,大人不可轻敌,据小将看还是以避他为妙。”

张学圣道:“你从前所说清野之法,我已行了。此刻海边三十里地方没有一人居住,我只要守住闽安镇,他总不能进来。”当下二人商议好了,叫总兵马得功、巡按王应元、参将吴希孔三人带了三千精兵,三十号大船,往闽安镇防守去了。

这里郑成功催船前行,走到了五虎口时,已不似从前守住时的难进,便一直向内行来。次日到了闽安镇,洋面上已泊下了许多船只;成功晓得是防守的兵马,便命把船也下了碇,且歇一日,明天攻镇。一夜中刁斗之声,两地相闻。到了次日早起,潮信已来,成功命起了五十号船,上前打仗。马得功便也开船相应,两边各把阵势排开。成功的左军右军大将黄克功,便对着吴希孔;成功自己的中军对着马得功,两边枪炮如雨地乱飞。看看已近,两边正在酣战。成功因风头不正,叫人把篷下了一半,将两边十六枝桨装了上去,鼓着浪,如飞地望马得功坐船冲来。马得功大惊,忙把船一避,成功的船从旁边擦了过去。马得功船上忙把石灰火药倒了过来,幸而不曾倒着,成功却把船再回了转来,从马得功旁边挨过,把镣钩一搭,搭在船舷上,数十人拖了便走。马得功那边弩箭灰石一齐乱放,成功这边也放了过去;那边就有几个跳过船来,拚命地大战,这边就也有几个跳过去大战;两只船正扭住战个不了,却被吴希孔看见,深怕中军有失,忙撇开了黄克功,赶来相救,把镣钩先打断了,然后把自己的镣钩反搭在成功船上拖住要走。成功正要迎敌,说时迟,那时快,吴希孔正搭住成功的船。黄克功因见吴希孔走开,便一炮从后打来,正打在船舵上,把吴希孔船舵打落,那船行动不便,不自由了。成功看见,便也不顾马得功,反把镣钩搭在吴希孔船上。吴希孔见势危急,便跳在成功船上,见一个英姿秀概、朱盖银标的大将立在舱中,晓得是成功,握着刀直奔了过来。成功大怒道:“狗头,也敢来惹本帅!”便立着不动。待吴希孔一刀砍来,成功单手握枪一抵,那刀已倒震了起来;顺势一枪搠去,吴希孔要避避不及,要抵抵不开,只说得声“厉害”,那枪已直穿咽喉而死。当下众人看见,越加气壮,一齐努力把吴希孔船上的兵马杀的杀,捉的捉,落水的落水,一霎功夫,早已把一只大船从从容容地拿了去。马得功大怒,要救无奈却被黄克功缠住了。这边成功又把中军一支大队横穿了过来,马得功抵挡不住,大败而逃。王应元跟着也走,郑成功随后掩杀了一阵,然后收队,检点时,中军营共杀了大将吴希孔一人,兵勇三百五十余人,生擒一百七十余人;左右两军共杀了五百八十余人,生擒二百人。成功自夺了敌船一只,大获全胜,得了闽安镇。

到了次日,成功命拔队进兵,不一歇到了南台。张学圣大惊,叫人把黄梧叫来,问道:“敌兵将到南台,如何是好?”黄梧也大惊道:“大人大桥上守好了没有?”张学圣道:“已守好了,只兵却不多。”黄梧道:“快去加兵吧,此处如守得住,再往各处去调兵就也不怕了。”张学圣听了,道:“如此我和你同去守去吧。”黄梧答应了。当下二人一齐起身到校场内,点了一万兵马,两人带了来大桥的南边守住。刚刚成功到来,便命人索战,这边张学圣也叫人抵敌,两下里混战了一阵。正在不分胜败,张学圣恐怕不胜,要失了大桥之险,便把全军都杀了出来。成功看见,笑向众人道:“‘师急者败’,此之谓矣。张学圣情急,想以多胜我,我难道怕他不成!我们众人可分四面杀了进去,我也来杀他。”众人答应,一声鼓响,四面杀了进来。

成功亲自提了一支梨花枪,跃马杀入,逢人便刺,逢马便挑,直杀到阵心去。

众人看见元帅大旗已杀到中心,便各奋神威,一齐乱杀,真是刀过处头颅乱滚,枪来时鲜血直流。将次要杀到中心,成功却又折往左边杀去,迎头遇着刘国轩一支兵马。成功道:“刘将军,你看再杀哪里好?”刘国轩道:“横竖他围不了,我们随便各处都好罢了。”成功点头称是,两支军并作一处,又杀了进去,各将也就分开四面乱杀。几支军好似生龙活虎一般地穿来跑去,如入无人之境。张学圣看了,点头叹道:“果然厉害!名不虚传。”正说时,忽见一支军直望自己面前杀来,大惊退回,无奈走到哪里,那支军跟到哪里。

张学圣忙命把大纛扑了,谁知不扑犹可,先前诸军看见大纛移动已自喧乱,及一扑时,诸军只道主将丧了,登时大乱,四面逃走。张学圣见势败了,往桥上便走,众军也跟着乱跑。成功随后掩杀了过来,杀死的,落水死的,不计其数,直杀到桥北才止住了。众人看成功时,马前马后挂着敌将的头,不下三四十颗;其余杀死的兵勇,都只割下辫子,也割了一百数十根,也可以见得当时神勇了。当下遣哨探四出探过,并无埋伏,然后歇下。

次日,仍旧起兵前进,到了闽安关。原来张学圣已把营层层密密地扎住,成功命人攻打了一阵,张学圣死守住栅门,再也不肯出战,成功只得暂且退下。忽见众兵勇一个个交头接耳,成功叫来问时,众人道:“元帅看敌营的云吧。”成功听说,便一看时,只见敌营上云气变作蛟龙一般,白心黑边,浮在空中,大喜道:“你道这是什么吗?这名叫‘敌龙破寨’,主我兵克敌之兆。你不见他的头向内吗?这龙是由我们这边过去的,大约不止一日,所以已到他营中了,三日之内破敌必矣。”众人听了大喜,都准备着杀敌。当下成功回到营中,占了一课,掀开一看,心中大喜,便把诸将传了进来,道:“此刻敌营的云气你们看见吗?”众将道:“看见的。”成功道:“我此刻所说的‘敌龙破寨’,乃是谎众人的话,其实他这名字叫作‘游龙’。这缘故若讲给他们听,他们也不懂,所以本帅只好谎得一谎。这‘游龙’之兆,主敌营主将心乱欲逃之兆。本帅想今夜要去劫寨,此刻占了一课,值勾陈克都将,将军年克勾陈,白虎大胜,应在后起下克上,客兵袭主。今夜本帅和诸将同破此一关吧!”众人大喜道:“只是如何破法呢?”成功道:“哪一位将军要打头队?”刘国轩道:“末将去吧。”成功又道:“哪一位将军要打第二队?”黄克功道:“末将去。”成功道:“如此刘将军先带了本营兵马杀往敌营里去,黄将军带了本营兵马做第二队前去接应,破他尽够了。”

二人答应着。成功道:“黑暗中难认彼此,你二人可传令本营人马,每人备白布二尺,到出兵时都包在头上,以便认识。还有一件,劫营之事最为危险,往往自己兵马回来时认错或被敌人假冒,口号不可不严。”当下写了个口号,拿给二人看道:“你两人认定吧!”二人看时,是“弥猴”两字,当下认定,退了出来,暗传号令。到了二鼓,衔枚进发,刘国轩先行,黄克功随后进发。

却说刘国轩来到敌营,悄悄地拔开鹿角,过了两重濠沟,踏开营门,呐声喊,杀了进去。营中兵都从睡梦中惊醒,披挂不及,有刚刚顶上盔,头已跌落的;有刚刚著上靴,脚已砍断的;号叫之声,远震数里,死亡无数。杀了好歇,才有一支兵马整齐了出来迎敌,两边混战了起来。黄克功在外面听了许久,晓得战酣,呐喊着杀了进去,只见头上没有白布的便杀,敌兵大败而逃。张学圣早已遁入城中,黄梧跟着也走,其余的将官也都逃得一个不剩,只可怜这许多兵勇,只为从了清朝,致遭这番杀戮。

闲话休提。当下杀了一阵,营中已杀得一个不留,只剩些器械粮草,二人点过收起,得胜回来。只见营门前一队兵马在那里攻营,原来是张学圣的败兵,几个残将领了,想骗入营中报仇,却被成功查出。那败兵不得入,便在营外乱攻。成功因黑暗中怕中了奸计,传令严守营门,不准出战。到得刘国轩二人兵马到来看见,从背后一阵攻打,杀得罄尽,然后直抵营门。营内巡查员叫道:“弥——”刘国轩应道:“——猴!”这才把营门开了。二人进来,到中军帐里,见过成功。成功大喜,慰劳了一番,把功劳记上,遂向二人道:“他既已退,我们便可前进,等刻可就起兵吧。”二人答应了退下,命众兵士歇了一歇,仍旧起兵望南门而来。张学圣看见势急,只得一面催调各处兵马,一面把兵勇再选了一万出来抵敌。恰好成功马已到南门外校场上,两边排好阵势。成功这边是偏将马如龙出马,张学圣那边也叫一个游击葛槐抵敌,两人来到战场上,大战了三十余合,马如龙大喝一声,斩葛槐于马下,跳下马来割了首级,跃上马,飞跑回来。张学圣大惊,忙叫参将张礼出马救应。这边阵上刘国轩一马当先,抢了出来,大喝道:“反叛!下马快快投降,免汝一死。”张礼道:“谁是反叛?你也不自想一想。”刘国轩道:“我自从数十世祖宗以来,便是如此,不晓得你有变相过没有,你祖宗也是你这样吗?”张礼被说得满面通红,老羞变成怒,举刀直劈过来。刘国轩也举刀相还,一来一往,一去一还,八只马蹄如翻盏,四条臂膊似游龙,大战了六十余合,不分胜败。刘国轩虚砍一刀,回马便走。张礼乖觉,也不追赶,把马带住,挂了刀张弓要射。马如龙在后面忙喊道:“仔细放箭!”刘国轩听了,忙把马带转。说时迟,那时快,刘国轩的马正带转,张礼的箭已放出,刘国轩只听得弓弦声响,便把身一闪,那箭直从耳边擦过。张礼正要再放第二支箭,刘国轩一马赶到,一刀劈来,措手不及,把弓抵去,一张弓折为两段。

张礼大惊,方取砍刀时,刘国轩第二刀已到,一刀背敲来,正打在右臂上,张礼单手麻木,动手不得,被刘国轩不慌不忙把鸾带一擒,轻轻地捉过马去。

张学圣大怒,引兵来抢。成功看见,也驱着兵掩杀过来。两边抵住,混战了一阵,张学圣大败,又逃入城中去了。成功正欲攻城,忽有哨马递了一封信进来。成功看时,是海澄被围紧急,请成功速拔兵往救,不然恐失东南之形势一事。原来黄梧叛后,成功早已把海澄克复了。这次乃金砺的大兵来围,所以思明州遣人告急。当下把信验明不错,成功心中不乐,只得传齐诸将,吩咐一遍,暗传号令,一齐拔寨退兵,不提。

却说黄梧正在南门守城,忽见成功营中纷纷乱动,不晓得什么缘故,忙遣人去探听时,回来报说敌兵已齐退了。黄梧大喜,忙来见张学圣道:“敌营无故退兵,必有内乱,大人快点追赶。”张学圣道:“安知不是有计?”

黄梧道:“没有,郑成功原是如此,从前打五虎口时,也为厦门失陷而去。

他恐怕人追,所以必乘大胜之后才退兵,大人不可被他骗了。”张学圣道:“既是你知他奸谋,谅来不错。”当下起了一万大兵,和黄梧一同领了,亲自追来。正是:准备窝弓擒猛虎,安排香饵钓鳌鱼。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海澄县金都统大败王家渡苏维国报仇

诗曰:

百战沙场胆气豪,健儿如虎马如涛。

战酣百虑都忘却,笑割旌旗拭血刀。

却说张学圣、黄梧二人带了一万人马,赶了郑成功来,看看赶到,大家发声喊赶了过去。压后的黄克功,忙把兵马调转,两边接住,大战了起来。

黄克功一边战,一边把兵马渐渐约退。二人不舍,紧逼着。约莫走了两三里路,忽然间后军发喊了起来,二人回看时,一支军如猛虎驱羊一般,直杀了来,心中大惊,暗道:“不好!”忙撇下黄克功,回顾这边。黄克功却反逼了过来,跟在后面乱杀。二人也顾不得,只好往回走,迎头来了一员大将,一看时,只见辉辉煌煌的竖着一面“帅”字大旗。张学圣大叫道:“我命休矣!”抱头便要走。黄梧忙拦住道:“大人休怕,这个是假的。”张学圣道:“他是谁?”黄梧道:“是刘国轩假冒的。”张学圣听了,才放心道:“既不是真的,我们可以和他对战了。”随即把兵马整齐了。无奈一则兵勇看见了“帅”字大旗都先胆落,二则黄克功又只管在后面追杀过来,随你张学圣把号整了几回,兵马总立不住脚,纷纷地乱动。张学圣无奈,只得把乱兵杀了过去。刘国轩接住,略战几合,张学圣已大败了下来,后面黄克功又越逼越紧。正是人急智生,兽急咬人,张学圣被逼不过,只得领着残兵再鼓余勇,杀了上去,真的是人人拚死。刘国轩把兵往左右一分,中间露出一条路来。

众兵一看,个个欢喜,都往这路里逃命。刘国轩只把兵马约在两边,有走过的便杀。众兵勇因见有逃生之路,哪个还来多战,只顾逃命,被杀死的却不知多少。张学圣禁止也禁止不住,无奈把衣帽脱了,夹着众军中一齐逃走过去。刘国轩见敌兵都已去尽,然后接着黄克功,赶往成功的大军去了。

这里张学圣逃出命来,一点兵马,只剩得二千余人,不觉大恨道:“我早晓得他有诡计,悔不该听了黄梧之言,以至于此。”黄梧道:“大人休急。

大人不见他刘国轩假充郑成功吗?这分明是郑成功前军已行,留下这支兵以拒追兵,我们不幸中他奸计。但此刻去方不远,他必道我们不敢再来。我们若再赶去,杀他个不备,必定可胜了。”张学圣发怒道:“这二千兵马,你难道还要送给他吗?”黄梧不敢则声。张学圣领着残兵,一路上抱天怨地的去了,不提。

却说黄克功、刘国轩二人赶着成功大军,然后一同上了船,一路上顺风扬帆,不日到了思明州;再添了一万精兵,共是二万,选了几十员大将,直望海澄而来。鼓角连天,旌旗塞路,号螺朝唱,刁斗夜鸣,一路无话。不几日,到了海澄,离城三十里扎下了营。遣人前往探听,回来报道:“敌军离城十五里扎下了大营,离我军也是十五里。主将金砺,共有精兵五万余。海澄受围已两个月,城中粮草大约也将尽了。”成功听了,想了一想,次日便命进兵。又行了十里,离敌营五里,扎下了寨。成功亲自带了几员将官,几十员骑兵,走出营来,到各处巡行了一遍,见敌营匝匝密密的扎了一地,只东北角上露出一缺,成功点头道:“他算计也不错,只可惜不认得我了。”

众人问什么缘故,成功道:“他想赚我入城,然后合围攻死,这是赚救兵受困的法。如果上了他计,不但救兵不能为犄角,而且城中粮草被来兵一用,必致早尽。但我岂会上了这当呢?”随又看了一回,才回营来向众将道:“城中受围日久,人心难免不靖。本帅要想个法子,通个信息,使他坚守,你众人想有好法子没有?”众人想了想,黄克功道:“末将愿领一支兵马入城救应。”成功点头,再问众人时,众人意思也都如此。大将刘国轩独道:“黄将军去不妙,此行一定要元帅亲往。”成功道:“这是何意?”刘国轩道:“一则元帅驾尊位重,若往城中时,城中人必格外鼓舞;二则救兵入城之后,敌军晓得,必格外攻打,尤非元帅不可;三则元帅所在,他必惧怕。若元帅在营中,他只不和我战,却去专力攻城,我又如之奈何?若元帅往城中时,他必专心,一面轻视我们,待他攻城不下时,必来和我们出气,我们也可以设法破他。”成功道:“你所说不差,但我去之后,何人能和金砺对敌,不怕输了他呢?”刘国轩道:“若讲必胜,固然难包;若讲何人应任和金砺对敌,这人人都有这责任,只大家协力同心,遇事商量罢了。”众人一齐称是。

成功摇头道:“这却不妥,军中之事不能这样。若万一有各人想法不同,大家含了意见,岂不误了大事?必得一人暂领兵马,总揽大权,本帅方才放心。

你们众人看何人好?”刘国轩道:“这样时,黄将军就暂领这责任吧。”黄克功方欲说时,众人齐道:“黄将军足当其任,不必推辞吧!”黄克功道:“既然如此,末将要刘将军相助。”成功道:“这倒也使得。”当下遂向黄刘二人道:“明天本帅入城之后,他必然把围合了猛力攻打,那时本帅另有调度,自不用说。但他攻城不破时,他必怕你们犄角两面合攻。你们试料,看他当作何法破你?”黄克功道:“他既怕我们犄角,必然思去。其一城既难破,我们兵厚垒整也不易除;为他之计,只有赚我们两处合一,庶可专力一边。但两处之中,总不能移城就营,算来只有赚我们拔营入城的一法。”

成功道:“他缺围一法不行,也晓得我们不是愚鲁。我们再想他另外有何妙计,再可以赚你们入城?”刘国轩道:“末将想来,他只有两法:一法把围解了,假作退兵,骗我们入城;一法假了城中的军令,调我们入城。”成功点头道:“城中军令他轻易假不来。我想他真肯认伏,逃了便罢。不然,只有假作退兵一法了。而且就不如此时,本帅也有法逼他走这条路。”当下提笔写了一张字,二人看时,是十面埋伏计。成功向二人道:“你们照这字行去,本帅自有法叫他来入圈套。”二人大喜,接过藏了起来。

到了次日,成功带着吴一篑、甘辉、田麟、杜兰芬、丁德俊、潘普、李彬、陈志超、孙鸣凤、李有德十员大将,点了三千兵马,从东北角上缺处发声喊。那里的将官早已受主将吩咐过的,并不追杀,只把兵马约在两边,虚声呐喊。成功直抵城下叫门,康雄登城楼,手扶护心栏,叫道:“既有元帅大纛,请元帅见面,不然不认得,乱箭要射下来了。”成功忙走到城下叫道:“康将军有劳了,本帅在此。”康雄一看不错,大喜过望,忙开了城门,放下吊桥,接了进去,大家相见。成功慰劳了一番,然后说明缘故,康雄大喜,城中兵勇个个胆豪。成功便命人分门把守去了。

这里刘国轩、黄克功二人见成功进去了之后,敌营果然严密,东北角上补得一点不漏,哪里有什么缺。二人心里好笑,便照着成功那张纸所言,回来把众将都传了齐来。黄克功先开言道:“元帅有令在此。”众人齐道:“遵令。”黄克功指着罗孝德、马如龙二人道:“此去东南一带,林密山箐处可伏兵马。罗将军可带领一千人马,做第一伏,在离此十里路东藏下。马将军也带一千兵马,做第二伏,比罗将军要远二里路南藏下,都听号起杀出。”

二人答应了。黄克功又向苏维国道:“金砺乃是令尊的仇人,将军与他有不共戴天之恨,他此次若败,必逃往潮州。此去东南二十里地,名王家渡,乃是他必由之路,将军可带兵一千,截他去路,杀个痛快,以报令尊之仇。”

苏维国答应了。黄克功向王毅道:“王将军可带一千兵马去帮苏将军伏下,但要分作两处,方可多杀点。”说着,又指着陈森、邓飞鹏、刘戎万、龚曰飞四人道:“此去十五里有一块平坦大战场,明天金砺杀败必逃至此,还有一场恶战。四位将军每人可带一千兵马,在这战场四面分头埋伏。到急时我自起号相报,将军等可分四面杀来,务令他大败而去。”

四人答应了。黄克功向万春道:“万将军也带四千兵马,独到那战场上。

金砺来时,可独自和他挑战,我们自来接应。”万春也答应过。黄克功道:“三日之内,但看中车拔旗起寨,各人便各自分头办事去。但旗也不可尽拔,营中仍旧要留下一半虚插在外面,好骗他。”众人各答应着,分头而去,不提。

却说金砺见成功一支军入城之后,晓得只有成功在内,此外救兵仍旧不能骗入,且喜得猛虎入网,便暂把围合密,心想且待破了城,救兵也就易于处置了,所以传令竭力攻城。成功都早已晓得,听得空中一声炮响,便向众人道:“敌兵将至,须要早备。”叫各兵都挺着大刀阔斧,弓上弦,刀出鞘,立着不许慌张。

不一歇,果然见金砺的大兵漫山遍野而来,把海澄城团团圈圈围住。城上兵已得了成功的将令,把牌挡着不动。金砺传命上城,四面云梯一齐架起,看看推到城下,城上一声梆响,火箭齐发。金砺大惊,忙令退下,却把火炮攻了一阵,城上把悬风板挂起,再也不顾。金砺攻了一歇,见不能下,又命人把折叠濠桥架起,兵勇如蚁的一般爬上城来。成功叫人把夜叉檑放下,绞收起来,城墙上敌兵都被钉钉死。金砺大怒,叫人把城外柴草都砍了来,堆在城下,然后用火箭射去,登时烈烈腾腾地着了起来。成功忙命人把污泥沙石和着水泼了下去,顷刻火又灭了。金砺无法可想,只得把兵马拥了上来,心想一时虽死,必死不了这许多。谁知成功叫人把擂石架上石块装满,看敌人要走近时,一声令下,那石块被打在半空中飞舞了下来,如天上雨雹一般,接三连四,打个不了,只打得敌兵叫苦连天,破头烂额,断肩折臂,四散奔逃,行列大乱。成功忙叫骁将李有德、李彬、甘辉、田麟四人分作四门杀出,金砺大败而逃。四人从后追杀了一阵,然后回来。成功向康雄道:“他贪心不死,须防他今夜偷城,今晚大家留心点才好。”康雄答应着。到了夜里,四门防守得严紧,看看三鼓之后,康雄巡行到了西北门上,见有几个军士偷懒的在那里打盹。康雄叫醒来骂了一番,把名字记上,想等天明治罪。那军士不敢作声,只得走到城边去巡看去,忽又悄悄走到康雄身边道:“主将快来看吧,下底是不是贼。”康雄吃惊,忙走到垛边一看,果然不错,许多敌兵都立在城下。康雄大喜,向军士道:“你本来有罪,如今可将此功抵过了,作速起灯吧!”军士答应着,把灯悬起。恰好隔垛也看见了,把灯挂了起来,接连着各垛也都挂起。敌兵晓得有备,无奈已爬到半城上了,只得缘着钩竿如飞地爬了上来。说时迟,那时快,刚刚离城垛不远,城上兵不慌不忙把仰月铲推刀向下,一齐用力推去,只听得“哎呀”、“扑通”之声,一个个跌了下去。不一歇工夫,死了大半,其余的也不敢再上,只得抱着头逃回去了。

成功因暗黑中恐怕中计,也不追赶。到了次日一早,有哨马忽来报道:“敌兵一夜退尽,如今只剩空营,不晓得是何缘故?”康雄大喜,向成功道:“金砺昨天一败,昨夜再一丧失,如今竟连夜逃去了。”成功笑道:“罢了,岂能如此容易?你只留心守着城吧。”康雄道:“莫不是他还要来吗?”成功道:“岂是要来,他实不曾退。但他虽然乖巧,岂能出本帅掌握之中,你只看明天诸将破他吧。”康雄答应着自去了。

这边刘国轩、黄克功二人看见金砺大军已去,便把旌旗收起,只留下一座虚营。各将看见,晓得是出兵候,便各领了兵马,分头埋伏去讫。黄克功、刘国轩二人带了所余的兵马,来到城外,扎下了寨。成功叫吴一篑、田麟、孔鸣凤、杜兰芬四人帮同康雄守城,以防敌人轻兵掩袭;然后带了甘辉、李彬等六将屯在城外,和黄、刘二人做一处,不提。

原来金砺那夜偷城不得,果然怕两地犄角,想骗救兵入城,假作退兵,便乘两次败北之后,遁出了五十里;遣人再到原处探听时,回来报道:“郑成功营中虽插有旌旗,可没有人在内;城外虽有营扎,住兵却不多;城上旌旗虽比往日较密,守兵却不比往日的多。”金砺不等说完,便哈哈大笑道:“今番也中了我计了!”众将问故,金砺道:“旧营中无人者,因为他道我真走,所以都回入城庆功去的缘故;旌旗不撤者,郑成功庆功之后便要回厦门,正为回去时好作营的缘故;城外扎营者,屯积粮草,因辎重向例不入城的缘故,况他不日就要回去,留兵不多,正为看守辎重之用而已;城上旌旗多者,救兵尽入城的缘故;守城兵少者,都下城休歇的缘故。你道他还不中我之计吗?”众将道:“既然如此,何不等他救兵回去,再往攻城呢?”金砺道:“岂有此理,难道我兵还去避他?而且他既来了,也不能这么容易便放他去。”当下传令,大家拔营重进。看看离城不远,天已黑了,金砺想赶去攻城,众将道:“此刻天已黑了,还是先扎营为妥。”金砺道:“既然如此,也要紧逼城下扎住了营,免得被逃了出来。”众将答应了,正往前进,忽见对面来了一支人马。金砺暗惊道:“这是为何而来呢?”正说时,那支兵马早已明火执炬,杀了过来。金砺晓得是敌军挑战的,只得一边迎敌,一边叫后军扎寨。正调度着,谁晓得旁边又有一支兵马杀了出来,金砺暗暗称奇道:“真的名不虚传,郑成功他防敌退,尚且如此,我就赚得他大军入城也是无用了。”当下营也不能扎,深怕阵势被敌人冲乱了,只得把后军整齐了调作前军,前军倒往后面变作后军。可怪郑成功紧紧逼着,敌退一步,他进一步。金砺晓得他不肯轻放过,心中十分懊悔,不该让出他来,致反被敌人占了地步,无奈只好一面战一面退。看看退出圈外,忽一声炮响,深林杀出一支兵马,为首的一员大将虎头燕颔,豹目熊眉,大喝一声道:“大明大将罗孝德在此!”金砺怒骂道:“杀不死的强盗,倒好算计!那个帮我取他?”

裨将周奉乾应声而出,接住罗孝德,战不上三合,被罗孝德一刀劈死。金砺正欲派人接战,罗孝德已驱兵掩杀了过来,幸得副将胡汾抵住。这边郑成功、黄克功、刘国轩三人的兵马又逼了过来,金砺抵挡不住,先把后军退下,只留前军半战半走。正走间,又听得一声炮响,右边又杀出一支兵马来,大喊道:“大将马如龙在此!敌军留下头去吧。”金砺大怒道:“想不到小贼头如此可恶!”回顾副将袁百福道:“你去取他。”袁百福答应着,提刀出马,接住马如龙便战。敌兵三面逼了来,金砺晓得中计,心中大恨,只得一步一步地退了出来,好容易退了十几里,才退到大战场上,心中大喜道:“这地方宽大,好大战了,只是兵马十成中已去了三成。”金砺正把队伍整了整,成功却鸣金收军。金砺也觉得辛苦了,想歇了一夜再战。正支篷歇息,却从后面又来了一支兵马,金砺暗暗叫苦,只得拨了一队兵马接战。万春发起喊来,乱杀乱砍,所到莫挡,看看要杀到中军,金砺大怒,命人把他四面围了起来。万春左右冲突不出,正在危急,黄克功把号旗一招,一声号炮冲天,左边刘戎万,右边邓飞鹏,前面陈森,后面龚曰飞,分头杀来。金砺大惊道:“不好了,今天这计厉害。”正欲叫人四面应敌,无奈四支兵都如生龙活虎一般,横挥竖劈,杀了进来。金砺的兵是奔走了半夜的,怎挡得住这几支生力军?只算头颅不幸罢了。杀了一歇,敌兵已死亡不少,纷纷乱逃,幸是金砺素来号令严明,所以把号令拈了几次,才把阵势立住。金砺内要敌住万春的冲突,外要抵住四将,战来战去,天色已亮,成功见他不败,把号炮连放了两声,东面丁德俊,西面潘普,南方甘辉,北方李彬,都各带了三百名籐牌短刀手,匝地滚来,逢人砍足,逢马砍蹄,敌阵登时大乱。陈森、邓飞鹏等四人乘势杀入,金砺晓得不好,忙向副总兵章国梁道:“你可把兵整齐了望东北杀出,我亲自断后吧。”章国梁答应着,果然带了兵马望左边拚命杀来。众人见来势凶猛,只好放开一条路,那兵马便如潮一般涌了出去。看看走尽,只有数十骑在内,众人把阵一合,正好把金砺围在内。金砺大怒,发声喊,杀了过来。众人抵敌不住,略让了一让,刚刚金砺一马冲出,跟随的几百骑早已被人杀成肉泥了。金砺晓得无益,也不回顾,直赶上大军,望东南而去。成功随后跟着,掩杀过来。金砺一面抵敌,一面逃走,看看走了十余里,追兵已远,金砺方才放心。一点人马时,又少了四五成,金砺不觉叹口气,向众人道:“想不到今天中了奸贼之计,但此去王家渡乃我们必由之路,又最好伏兵,不晓得他算得到此算不到此。”当下叫众将把阵都严整着行走,以防伏兵冲突。那苏国维在树林中远远望见,心中为难道:“他阵势如此严整,如何可破?”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叫兵勇把林木柴草砍了下来,塞在后面,把火点起,自己却带兵在一旁躲下。金砺的前锋正走时,忽发喊道:“有伏兵!”金砺问时,才晓得前面遍地是火,拦住去路。金砺正要发付,这边忽后军又发喊道:“有伏兵!伏兵杀来了。”金砺晓得是敌人声东击西之计,便忙喝道:“不要喊!伏兵来可抵敌他。”但却哪里喊得住。苏维国却又叫兵勇口口声声只喊“要捉仇人金砺,与别人无干”,金砺心中狐疑道:“我和他有何仇恨,却说我是仇人?”正想时,敌兵已近。金砺看时,见是一员小将,白面银盔,白袍银铠,手里握着一支银蜡枪,却不认得是谁,只得一马抢出道:“来将休得无礼,你倒说本帅与你何仇?”苏维国见金砺亲自出来,正是冤家相见,分外眼红,顶面一枪刺来道:“可记得那年胜苏茂时的威风吧!”金砺忙把刀隔开,道:“你是苏茂何人?为何而来?”苏维国举枪便搠道:“我苏茂之子,苏维国是也,特为取你首级而来。”金砺把枪隔开,见他手下兵马不满一千,便也不放在心上,两边对战了起来。苏维国恨不能一口水吞下,以报父仇。无奈敌人强悍,看看要败了下来,林中虽然旗帜插满,却不出兵来。金砺笑道:“疑兵而已,谅你必也再调不出兵马来了。”话声未了,一声炮响,陈志超一支兵马杀来,苏维国大喊道:“陈将军,快来帮小将吧!”陈志超道:“小将军不用怕,我奉元帅之命前来助你。李将军也来了,元帅大军随后就到。”苏维国大喜,精神百倍来战金砺。

金砺双战两个,心中有点害怕,恐怕大军来时,难以抵敌,只得一边战,一边走。忽蓦地里一声炮响,第二支救兵又来,李有德一马当先,举着大刀,如削瓜切菜一般,乱砍乱杀。金砺见势头不好,只得虚砍一刀,拨马便走。

那时后面的火,早已被众兵收拾清楚。金砺一面逃,苏维国一面追。忽然前面一棒鼓声,树林中一支兵马跑出,正是王毅。苏维国大喜,张着弓觑得亲切,“飕”的一箭,望金砺后心射去。金砺只叫得声“哎呀”,跌下马来。

正是:

解网惭无汤履德,用兵差似武侯机。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赏勋劳晋封延平王掠温台收伏骁骑将

诗曰:

水天一色浪排堆,百万艨艟破雾开。

倒影旌旗指水上,鱼龙争看蜃楼台。

却说金砺听得后面弓弦声响,忙把身一闪,正着在左臂上;苏维国弓沉箭镞,深入骨中,一时挡不住,“哎呀”一声,跌下马来。众人扶起,金砺咬着牙根,把箭狠命拔出,跃上马背,忍着痛,飞鞭又跑。王毅要想来擒时,无奈隔着兵马太厚,一时杀不进去。待苏维国赶到,早已去得远了,只得和王毅合兵追杀了一阵。赶了一程,赶他不上,恨恨回了转来,大家收兵来见成功。原来成功早已晓得金砺倔强,一时不易杀败,所以叫黄克功埋伏了几层,还不放心,另外每处补上一将,每人只带了三百名轻甲精卒,只等战得力尽筋疲之后,杀了出来,才得胜了。

闲话休提,当下成功论功行赏,各将都得了升迁。因是一场大捷,便修下一封告捷的奏章,叫行人徐孚远赍了,到广西去朝见永历帝报捷去;一面把重兵留守海澄,以防金砺再来复仇。诸事料理已毕,成功率领众将回思明州来。过不几时,徐孚远由广西回来。成功问时,徐孚远道:“圣上阅奏大喜,听说封元帅为王,特遣人赍诏前来,不日可到。元帅早点备迎接诏书和款待钦差的礼仪吧。”成功道:“有何可备,不过如此罢了。”徐孚远道:“受封王的诏命与寻常不同,至少也有个接诏亭、迎宾馆二处,此外各色礼仪也都要略备。不然,此地百姓久不见诏书,若草草了事,直与土蛮无异,何以使百姓睹王化呢?百姓不知王化,日久之后,更无礼仪。此刻纷乱之时,谁还有工夫修礼作乐,明天流到土蛮一样,岂不难弄?倒不如乘有诏书往来之时,修点礼仪,也使百姓见得点中原礼乐,不致平居无教,而且一边又可以表示敬王之意,岂不一举两得吗?”成功点头称善,道:“我就去备起来吧!”过了一日,成功叫人去朝阳门外起了一座接诏亭,又把旧的总兵衙门暂改作迎宾馆,两处都修饰好了。过不几日,恰好永历帝的诏书也到,成功率领文武各官,发了全副的钦差仪仗,远远地把钦差接了来。到接诏亭上,发了二十四声大炮,两边奏乐,然后钦差入亭南面立着。成功率领众人朝请圣安,山呼万岁,舞蹈如礼。钦差开读诏书曰:兹据延平郡公郑成功报称,与东人接战于海澄,全获胜仗,实属忠勇可嘉,览奏之下,不胜喜悦。郑成功着授招讨大将军加延平郡王之爵,加恩赏赐,得假永明王之号,便宜封拜。其余所有出力将士及阵亡兵勇等,均着郑成功斟酌施行。钦此。

成功和众人谢过恩。钦差道:“还有封延平王的御敕,到延平王衙门开读。”成功听了,叫众人陪着钦差,自己忙赶到衙中铺好红毡,排下香案,迎接了钦差入来。成功俯伏在下,钦差开读道:敕曰:唯予小子,承帝之余绪,播迁于海外,际旧不弃,能仰体天心,以海外之师旅,共伸大义,克壮厥猷。凡尔勋劳,实维上天所独用。特王汝以延平百里之地,以为天下风。尔其谨之,夙夜无少怠,以启上天之怒,以贻予小子之羞。尔其戒哉。

读毕,成功谢恩,起来把敕书高供着,然后送钦差到迎宾馆中歇息。那迎宾馆里早已结彩悬珠,四围鼓乐着,迎钦差进内歇下。就有文武各官员前来拜望,随后成功也来见过。说些朝廷事体。大家开宴饮酒,和钦差接风洗尘,成功便在迎宾馆中陪着。过了两日,钦差告辞起身,成功挽留不住,只得送了回去。一面叫人写了谢恩折子,一面把各将功劳论功行赏了一遍,然后择吉拜过了延平郡王、招讨大将军的印绶,百官都来贺喜。成功又赏恤各三军,及百姓有才能德行的蠲免逋欠。百姓家家结彩,个个欢呼,三军之士欢声雷动。

忙了三日,成功正在约束三军,停止贺喜,忽中军官进来报道:“舟山有三人来见。”成功问是何人,中军官道:“台州守将马信及冯用、张洪德三人,他们都是弃了城来的。”成功大喜道:“此处不便,请他衙门中相见吧。”中军官出去之后,成功令兵勇回营,然后自己也忙赶了回来,接见过了马信等三人,大家坐下。成功开言道:“三位老兄,此来何意呢?”冯用道:“小将等因仰慕元帅精忠,所以不愿再作东人的奴隶,弃城归顺而来。”

成功大喜道:“将军等忠义存心,故有此卓见,本帅何功?但将军等既来,必有所见教。”马信道:“小将他无所见,只是浙江一省,元帅何不攻取?”

成功道:“本帅何时不遣人攻打,无奈多不能得。将军既有所见,何不指示?

如果有机,本帅亲行也无不可。”马信道:“小将之意,元帅宜用水师浮海,沿着海边而行,此去温州、台州各沿海的,都可以掠定;然后和舟山通信结援,再取宁波,入绍兴,取杭州,一面分兵下金华、衢州各地,全浙在元帅掌握之中。元师何为而不取呢?”成功大悦道:“本帅遵命了,但今年已迟,洋面风逆,行船不便。待明年春回风转,本帅当和你同行吧!”马信等三人称谢。当下成功把三人款留住了,过了几时,命他到营中去做游击去了。

有事则长,无事则短。到了第二年,成功便挑了五万精兵,六百号大船,船上一切篷索、舵橹装置一新,火炮、弓弩件件备足,然后带了李有德、王毅、万春、陈肇基、李彬、龚曰飞、黄克功、陈森、罗孝德等一班大将,和马信、冯用、张洪德三人,沿着海岸而行。不几日,先到了温州,张洪德便向成功道:“温州守将虞犹龙和小将做过朋友,等小将写信问他,看他降不降。如肯降时,也免得多动干戈;不降时,攻他也未为晚。不知元帅以为如何?”成功道:“如此最妙,本帅岂欲多杀人?你就写去吧。”张洪德答应了,当下写了封信,叫人私地送了进去。虞犹龙心想要降,又无奈知府王煌是个大顽固,不肯归化的;要不降时,又觉得大义上难容;思来想去,只得写了封信,回复张洪德说:“知府顽固,难以开化,只得徐图机会”;叫他“只管攻城,得便时自当将城献上”。张洪德把信给成功看过,成功便传命上岸攻城。王煌却早已把城守得严密,成功攻了一日无效,只得暂退。到得夜里,成功心想要设计破城,还未睡觉,一人独自坐在帐中想法。忽听得营外大乱,晓得有变,慌忙叫人传令各营,不许妄动,违令者斩;自己却把后营兵马调齐,杀到前营来一看,原来是王煌来劫寨的兵马。当下见劫不进去,正在要退却,被成功的兵马杀到前面来,两下里接住,混战了一阵,不分胜败。因黑暗中交兵不便,王煌忙命鸣金收军。成功怕中伏,也不追赶,收兵回来,一查点时,各营俱安然无恙,一点不伤。成功笑道:“他想把这法子来劫我,真是不自量了。”到了次日,又命攻城。正在攻时,王煌立在城楼上向下大叫道:“你们不用攻,可请元帅答话。”军士听了,报到成功军中。

成功正要出去,黄克功忙道:“不可!仔细他有奸计暗算。万一伤了元帅一点,三军岂不易乱吗?”成功点头道:“我岂不知,本要亲身而往,也只为以诚待人的意思。你既以全军为言,本帅只得不去了,但哪个替本帅一行呢?”王毅道:“末将愿往。”黄克功道:“不好,他们虽不曾见过元帅,大约元帅的神气也想得到,终瞒不了人。王将军的神气不象,如何做得来。

陈将军一行吧?”陈森答应了,领了一支兵马,簇拥着到城下,匹马当先,向上叫道:“守城军士们听着:本帅在此,有何话讲?快快出降吧!”说声未了,冷不防一支箭直向咽喉射来。陈森忙把身一闪躲过,大怒道:“你请本帅来就是为此吗?”只见王煌手扶敌楼,满面堆笑,向陈森道:“元帅休怪,这是军士们射耍子,不提防触了元帅,幸而不曾伤着吗?”陈森道:“不伤着又怎么样?”王煌道:“本府既请元帅来了,岂肯出此?因为有一事要和元帅商量。”一面说,一面回顾后面。陈森晓得有计,只假作不知,听王煌又说道:“此刻天下纷争,生民涂炭——”“飕”的一箭,又从王煌背后直向陈森胸前奔来。陈森正听着说话,躲闪不及,“哎呀”一声,往后便倒。

众军士们忙拥着尸首,如飞地往大营便走,王煌笑着下城去了。这里陈森被人拥到大营,成功听见大惊,忙命人抬了进来。众人答应着抬到中军,陈森一骨碌爬了起来,倒把众人吓了一跳,道:“你如何了?”陈森道:“不要紧,略伤一点。末将早已晓得,所以把一面随身镜塞在护心镜里,所以不曾大伤。”成功命解开看时,果然两面镜都被射破作数块,胸前倒只皮肉略伤了点。陈森随向成功说了几句,成功大喜,忙把攻城的军尽数撤回,把众将都传到中军来,先向李有德、王毅道:“你二人领二千兵马,如此如此去行事。”二人答应了。遂向万春、陈肇基道:“你二人也可领二千兵马去,这般这般。”二人正答应着,成功要再派时,中军官进来报道:“捉住一个奸细。”成功道:“且慢。”随向王毅道:“你本要扮作本帅,如今可替本帅审奸细吧。”王毅道:“末将装得不象,此刻如何可用。”成功道:“正要你不象,方叫他相信我军无将,方肯入网。”遂又向陈森道:“你要避开。”

陈森点头会意。成功向黄克功道:“我和你做随军吧!”黄克功也点头会意。

当下陈森避到后面,成功走了下来,脱下蟒袍,只穿着盔甲,和黄克功两人立在旁边,却叫王毅扮作自己模样,坐在当中,然后把奸细提了上来。一问时,原来是虞犹龙送信的人。王毅道:“如此可以不必了吧!”成功忙使了个眼色,然后问那人索了书来,拆开了铺在王毅面前,自己立在旁边,看时,

上略云:

昨夜劫寨,今日暗箭,皆事起一霎,龙初未尝与闻,致失挽救,负罪之至!元帅大安否?贼人所倚以为腹心,有骁将胡锡恩、知县孙浦霖二人;今日伤元帅者,胡也。贼侦元帅创重,今晚即举兵劫寨,宜预防之。龙当一面拦阻,或乘机献城,临时再定。

成功看了,假作向王毅说了几句,即命人把奸细关起,也不审问;然后再把众将集齐,成功仍旧上坐。王毅便问道:“此刻既是虞犹龙的送书人,如何要假扮?既假扮了,如何又不审问?这什么缘故?”成功道:“敌人狡诈,此刻奸细晓得是真是假。如是真的,罢了;如是假的,我看连虞犹龙性命都要不保,我们还可以向他说真话吗?至于不审问也是为这缘故,不晓得他真假,说真话也难,说假话也难,所以且蒙他一蒙,就真的时,也无大害。”

王毅道:“既已捉住,还怕他真假什么!”成功道:“用兵的诈变无端,捉住难凭。你就把他杀了,他奸细之中还有奸细,被他的侦探得知了,就让你杀了一个,他所探事情已了然了,何用回报呢?此举虽似多疑,但用兵谨慎,不得不着着防到罢了。”王毅这才大悟。当下成功又向黄克功道:“此信虽然真假不可知,但劫寨一事本帅也料他必有。如今信上又如此说,就让他果是假信,他也必有此心来探我虚实,我只不还他回复,他也只道我事急,更必行无疑了,先前退兵一计,倒可不用。只是胡锡恩想来也必有其人,不可不防;如能生擒来降了他,也可得一用。”黄克功道:“要降他容易,只要如此如此,包管肯降。”成功大喜,向着李彬、龚曰飞、陈森三人道:“这事要三位将军去办去,但兵马要多,可带五千去,临时本帅再派兵相助。”

陈森等答应了。成功向张洪德道:“虞犹龙处须是你熟,你可同万春同去吧。”

张洪德答应,各人自去办事去了,不提。

却说王煌当下射倒了陈森,大喜,回来商量劫寨事情,孙浦霖便道:“此事还要去看过。如他营中不乱,他元帅必不死,此计还不能行呢!”王煌称是,就同了孙浦霖,同上望楼,看敌营时,只见旌旗不乱,各将却纷纷入中军,歇一歇又纷纷退了下来。孙浦霖道:“不怕他了,虽然不死,也是伤重,大人不见他望病的各将官吗?”王煌道:“不错,我计可行了。”当下下得城来,虞犹龙便来谏阻道:“不可劫寨,事险最为下策。无论敌人狡诈,就使不诈,郑成功练兵素来严整,若劫他不入,恐怕比昨天还要不好呢!”胡锡恩听了,不悦道:“他今天受我一箭,就整齐也要变作散乱了,还怕他什么狡诈!至于用兵,原是险事,俗话说得好,‘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虞将军既怕险,今夜休去,在这里守城便了。”王煌也道:“我不叫你去,你不用怕。”虞犹龙只得诺诺连声而退。当下忙写了封信去通知张洪德,等了许久,连人也没有了,不晓得什么缘故,心里十分着急。看看天晚,王煌便叫虞犹龙等守城,虞犹龙无奈,只得守着。王煌便命孙浦霖和千总杨堃,先带了一千兵马在四围树林中伏下,专杀逃走的敌兵,有事便鸣炮,出来救应;自己和胡锡恩二人带了二千兵马,自往成功营中而来。踱过吊桥,行了一里余,一声喊起,左边李有德,右边王毅,两支军大刀阔斧杀了过来。王煌心慌要逃,被李有德截住,不能逃出。胡锡恩一马抢出,接住王毅便杀。王煌忙命起炮,谁知孙浦霖的兵却早被万春、陈肇基两支兵马杀了。王煌等了许久,不见救兵到来,晓得不好,不顾死活的一马逃回,兵勇随后跟着也逃,李有德把兵马紧紧追逼。王煌走到吊桥边,大叫开门,虞犹龙欲想不开,只见敌兵已紧逼在马后,这才开了。王煌一马抢过吊桥,李有德的兵早已踏平壕沟抢入城中去了。王煌见势头不好,恐怕入城倒要受困,拨转马头,落荒而走。这里胡锡恩、王毅二人,战了一百余合,因见王煌逃走,恐怕有失,忙撇了王毅赶了回来。王毅不舍,紧紧追来,正走到吊桥边时,只见城上遍插旌旗,灯笼火把照耀如同白昼,却是敌营的旗号。胡锡恩晓得城陷,不敢进城,勒着马望西北角上而逃。王毅也紧追来,胡锡恩大怒,勒转马,奋起神威,力战王毅。战来战去,王毅一边退,胡锡恩一边进,不觉走了二里多地,前面有座土山,王毅跑了上去,胡锡恩正要追上,只听得上面大叫道:“来将快快下马,你主人已投降在此,你还不降吗?”胡锡恩立马看时,只听得一声号响,山上灯笼火把忽然尽明,照见密密层层的旌旗戈甲,数十员大将簇拥着“帅”字旗下一员元帅,正是自己一箭不曾射死的郑成功。胡锡恩心下狐疑道:“他还不死吗?我主人又怎么会投降呢?”一边想,一边问道:“我主人降在哪里?”山上听了,把件东西丢下道:“给你个凭证吧!”

胡锡恩把枪挑起看时,是一颗首,血迹模糊,正是王煌的面目。原来王煌逃出来时,早被陈森拿住杀了。当下胡锡恩大怒,把首级一摔,一马抢上山来,只听得“扑通”一声,连人带马一齐跌落陷坑中去。陈森命人把几十柄挠钩搭起,双手倒绑好了,起兵望城中来。郑成功等也都到知府衙门中歇下,张洪德便引着虞犹龙来见,成功慰劳了一番,然后问陈森道:“胡锡恩在哪里?”

陈森道:“在下底。”成功命人把他去引了上来。跟人答应着,去不一歇,把胡锡恩带上。成功一看,果然是一表人材,品貌不俗,忙命人把绳解了,叫上前来,道:“胡将军,本帅有话相劝,不知你肯从吗?”胡锡恩诧异道:“你这里到底有几个元帅?”成功笑着指着陈森道:“他也是一个。”胡锡恩看了看,道:“不错呀!他本来是元帅,如何有两个来?”陈森笑着把缘故说明了。胡锡恩道:“哦,原来如此。如今有何话说?”成功道:“本帅有件事不明白,将军是满洲人是中国人?”胡锡恩道:“我是中国人,你难道不晓得吗?”成功道:“你既是中国人,如何却助满洲人来杀中国人?”

胡锡恩道:“天下都如此,助的也不止我一个。他气运当兴,这有何话说。”

成功道:“天下人人不做将军,只做本帅及本帅这里的各将军,他清朝真能兴吗?气运一事,更不足凭。如以为天授,何不临阵时都用天兵天将?如以为人助,这分明是人不好了,人不助他,他能有气运吗?气运本跟着人的,将军却又去跟气运,这岂不是颠倒自欺了吗?将军再替他出力,岂不愚吗?

将军自想,所为何故?”胡锡恩道:“气运虽不可凭,但清朝待我厚恩,我当感恩知报。”成功道:“本帅且问你:譬如有个强盗抢入人家,把人父子兄弟一齐杀死了,夺了人的家产,住了人的房屋,只留几个小童服侍自己,却把些果饵骗这小童。小童欢喜了,又替他去杀不到的人,把偌大的家私、偌大的仇忘记了,每日只以贼杀自己同室的人,以报强盗之知遇。你道这小童如何呢?”胡锡恩答不出话来。成功又道:“以将军之英雄才略,何患不能显身扬名,却畏畏缩缩地跟着一个知府,伺候着他人,封不过骁骑将军,位不过参游都守;据本帅想起来,为将军可惜呢!”正说时,万春、陈肇基二人入见,缴令迄,成功问所获多少,陈肇基道:“一共杀死敌兵一百二十四名,生降五百八十三名,杀死千总杨堃一员,生擒知县孙浦霖一员。”成功道:“降兵照例收入,敌官把他杀了吧。”陈肇基答应了出去,不一歇在营门前呈了一颗首级。胡锡恩心中一动,又不能说出,只得问道:“元帅何不把他劝降了呢?”成功一听,晓得已有降意,便说道:“此人才无可取,恶又难逃,所以杀了。”胡锡恩道:“如此请斩我吧。”成功道:“何故呢?”

胡锡恩道:“罪将有放暗箭之罪,请正法了吧。”成功道:“孙浦霖他背了天下公义,将军不过得罪本帅一人;至于将军之才,实为天下之用,本帅岂能修一人之私怨,弃了天下之才吗?”众人也跟着劝道:“元帅为天下大事,延揽雄才。将军豪杰,不可自弃吧。”胡锡恩不觉心服道:“元帅如此,罪将还有何言呢?”成功大喜道:“将军如此,本帅亦无忧矣。”当下胡锡恩谢过了罪,成功赏了游击衔,暂在营中效力。记各将的功劳,开宴贺喜,歇兵几日,留了一将镇守温州,分取各县,一面再进兵望台州一路而来。

台州是马信从前镇守的地方,城内兵将多是马信旧人,所以成功船到之时,马信便写了一封劝降的谕帖射入城中。城中各将接了之后,商量一遍,把清朝所派的文武官吏一齐杀了。成功大喜,慰谕了一番,都各仍原职,留兵助守;遂也不歇兵,望宁波进发,却得了舟山被陷之信。正是:世事不平如日月,盈亏中昃太无端。

此外有有趣的新闻,且等下次演说。

第十二回

议北伐大阅海陆军阻龙宫折损戈船甲

诗曰:

羊山脚下龙宫住,龙子龙婆共一窠;将士久劳应下拜,如何作怪弄风波?

看官,你道这首诗是为何而作?原来当初《海外扶余》演到第十二回,郑成功北伐,会师浙海,被阻于龙宫的后面,不晓得哪一个顽童涂抹在上面的。但是这顽童他说来也不错,郑成功为故明存一线生机,以图中兴天下,其志可敬亦可哀。做龙王的若有灵,也该助他一两阵顺风,使他如意才是,如何却把怪风波浪害他,天眼何在呢?咳,不是这样子讲,这是他顽童不晓得其中的究里的缘故,若早晓得这龙神无灵,也不该说出这话来了。大凡鬼神怪异之事,当初不过是宗教家寓言。在上古民智未开之时,个个人都带有三分迷信力;弄到后来,行之既久,就变作花妖木怪、户主门神,无一处不是有灵的了。看官须知,若真的处处有神,便该一举一动要和神一样,若稍为走差了路头,神责就到,如何也不然的呢?就一举一动都合了神格,那神就该处处保祐,如何也有不然的呢?总而言之,中国人迷信过甚,说也说不尽。只看一件最粗浅、人人都晓得雷电,若讲神异,它飞舞空中,吼鸣天际,又会击人,这真是神妙莫测了,如何他外人也会测出?如今遍地电杆,便有何话说?其他如磷火为鬼,瘟疫为神等也不能尽述了。但在下晓得看官必要问一句:“既如此,郑成功阻于龙宫却是何故呢?”在下便答道:“一则在下不读泰西哲学,二则郑成功当时也只被风涛播弄,并没有牛鬼蛇神等出现;在下更无从考求,只好答道:这不过是偶然罢了。”看官休笑,在下只不过演《海外扶余》,并不演“哲学研究”,只好如此谈谈罢了。

闲话少提,书归正传。却说郑成功得了温、台之后,正进兵宁波,忽接了鲁王来信,才晓得舟山失陷,总督陈雪之、英义伯、阮骏等都投海而死。

张煌言奉了鲁王来见成功。成功劝解了一番,只得一同班师,回到思明州来,把鲁王奉往金门居位,一切礼貌都仍是从前一样。倒是鲁王自己不安,去了监国之号,自称寓公,这是后话,不提。

却说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成功连年征战,身在行伍间,以干戈为枕寝,以篷幕为庐舍,几不知身外之有家矣。岁月催人,世事多故,军书亭午,忽忽中已是数年。那时正是永历十二年,成功见兵马数十万都空闲无事,便和张煌言商量北伐。张煌言道:“北伐不难,但兵马之事,变迁不常。元帅数十万人马都是新旧不齐,旧者已荒废难用,新的还未纯熟,其中挑起正好可用的,十不得五。元帅欲要大举,除非择个日子,把兵马都阅过,挑上极纯熟的才不误事。元帅以为如何?”成功点头称是。过了几日,便和各文武都商量过了,大家意见也都一样。然后择了五月一日祭旗,大演陆军;六月一日祭海,大演水军;七月一日出兵;写了谕帖到各营去张挂起,各营预备候操。

到了五月一日,一早,成功升帐。旗牌喊堂过,牙旗开处,中军官进帐禀了,只听得一声炮响,震天动地,金鼓队擂鼓一通,将台上早已升起了一 亭午——正午;中午。

面一丈方、一丈阔、八宝缨络、四围珠线的“帅”字大纛,两边配着两面繵巍巍的“杀父报仇”、“与敌致死”的大旗。原来成功自从立了这两面大旗,便配着坐纛,永远不离开,和自己“帅”旗一同升落。当下中军官又禀,放肃静炮过,两边数十万兵马分行立着,远隔数里,肃静无声。掌号队吹了三遍号笛,各将军都从两边走上立定。中军官上帐请令,成功说了一遍。中军官下来,手执发放牌,高声喊道:“元帅有令,诸将听者。”众将答应了声。

中军官又喊道:“自先帝登遐以后,至今十余年,天下大势,有去无来。本帅和众位将军奔走十余载,未尝少效,清夜思之,能不痛哭?故今欲大举北伐,誓死杀敌,以报国仇,以请天下。有敢死之士,有志之人,其于今日比较之时,各呈技艺。如能入选,本帅当率以同行;如有上等人才,本帅亦必破格录用;如武艺荒疏,怠惰军令,及不中选之人,亦必分别责罚,或斥或杀,决不容情。”中军官说一句,众人应一声;及说完了,众将答应一遍,将台上大吹大擂了一过,然后众将打了一躬,仍从两边退下,各人去吩咐各人的营兵去。成功歇了歇,再升帐点名。中军官传旗开炮,先点各将考试技艺,十八件长兵,三十六般短打,个个考过,然后退去。成功和各人再略歇了一歇升帐,中军请令:“先操何营何队?”成功道:“先操前军营长枪队。”

中军官答应,传下去,将台上高挂白旗,吹起嗦啰,中军官飞传下去,前军长枪手逐队由两旁发放路走上立定。成功两个亲随,一个点名,一个唱名;下底几个教师,立着较看,成功亲自把着比较册定高下。先有两名壮兵,在校场当地立定,把枪法使了一遍。教师报道:“不错。”成功看果是不错,便把分数填个十足,然后二人退下。别人再上,也是如此。从巳时直考到午正,前军长枪队才考完。成功退到后营,略歇片刻,然后再升帐,考前军藤牌队。中军官发放毕,嗦啰大响,挂起黄旗,藤牌队左手挽牌,右手执标枪,挨次上来参见过,分立在两行。成功命人在三十步外悬了三个银钱,分作上中下,然后点名。一声唱下,左边上跳出一名壮兵,蓦地向上打了一躬,折转身蹲了下去,“飕”的一标枪,飞打在下底一个银钱上;说时迟,那时快,那标枪还未到银钱,那兵早已掣出一把雪亮的腰刀,把牌一闪,把刀一砍,滚转来朝上飞舞。成功看时,上遮头,下遮足,那刀如蛇舌一般,忽左忽右,忽上忽下,身法、步法忽进忽退。成功点头,便命加上一支长枪看。中军官传了下去,长枪队走上一伍来,便有一人执了一支长枪和藤牌兵对战。藤牌兵把标枪一掷,长枪兵要不顾时,那枪却直奔身而来,只得把枪拨去;藤牌兵却早腾到脚下,一把刀直架在腿上,要避也避不及了。成功大喜,把分数填到上等去。然后各兵一一如法考过,也有好的,也有歹的,一直考到未时才完。成功见时候不早,便也不歇息,接着便考神机营。中军传令之后,将台挂起红旗,前营火箭队先上,制造营把造好的火箭呈上请验。成功命抬到自己面前亲自验过,有歪斜不正的都把它挑出,净剩了上好火箭发下。然后点名,每五人一排立着,前面八十步外放下五个铳,把号鼓一点,刺刺的发了五支火箭,也有着的,也有跌落的,也有不中的,教师把分数报过;一连放了五遍,成功把分数记下,然后一排一排地排着放了下去。放完之后,掌队的鸣金一遍,各人退下。然后擂鼓三遍,鸟枪队走上来,也是五人一排开放,放毕,仆了红旗。时候已是天黑。成功传命退帐。将台上大吹大擂了一遍金鼓,中军前奏起细乐,各军都挨次退回营去,成功也退入后帐歇息,一宿无话。

到了次日,一早,成功升帐,叫中军传令各将进帐。各将听了,忙进帐来,成功便取了一支令箭向黄克功道:“兵马众多,一时比较不完,黄将军可替本帅考左军兵马去,但要小心在意,选精好的吧。”黄克功答应着接了令箭。成功再拨一支令箭向陈森道:“陈将军可替本帅考右军去。”陈森答应了接过令箭。成功又向刘国轩道:“刘将军可替本帅考验中军去。”刘国轩也答应了。成功又向吴一篑道:“吴将军可替本帅考后军。”吴一篑答应着,然后大家退下,各分头自去考查去。成功命仍旧挂旗举炮,专考前军营兵马。当下将台上黑旗挂起,短刀队先上,次着叉钯队,一一考过。然后短刀、长枪、叉钯一一对打过退下,接着便考狼筅、考挨牌、考射法等。书以简断为妙,因为成功细心考查,件件兵器必要亲自检过,连旗法、鼓法、号法都检查到,所以虽然分开比较,也比较了二十余日才比较完,得了五万步兵、五万骑兵,都是人人肥壮,个个精强,盔甲鲜明,刀枪犀利。另外还选了二万铁甲兵,浑身穿着全套铁叶重甲,刀枪剑戟不能伤他,以备砍敌人的马足。

到了六月一日,成功乘了自己的坐船往海口而来,排清道,建五方旗鼓,竖旗升帐。中军官禀过,放炮升旗,发放各领兵迄,都和陆军一样。然后中军禀比较过,在一百步立下了,一面的挂起了红旗。先点前军前营第一哨的五号船比较,第一甲佛郎机手六名,先放过佛郎机,记起分数,一船船的佛郎机手都放过,再向二十步外立下了的挂起一面蓝旗。第二甲标枪手比较标枪过,接着打石手打石,短兵打过,再向八十步外立下了的挂起一面红高招。

第三甲鸟枪手比较鸟枪,再向六十步外立了的挂起黄旗。第四甲弓弩手、箭手,使放弓弩火箭,各样都已考毕,这才挂起黑白旗。第五甲的刀手、长枪手、钩镰手都立在船边,使了一回对战的技艺,然后落旗,全哨退下。另传前军前营第二哨,也是如是比较。从一早考起,一直考到夜晚,才把前军前营考完。第三日考前军左营也是如此,书不多赘。

成功每日到水寨中考验,一直考了十余日,才把各军考完;又考各营旗鼓,检验刀枪,到六月底才考完。共得了五万水军,合步骑、铁骑各队共是十七万人马,配了一千五百号大戈船,粮草水舱,件件备足,帆樯桅橹,修理齐全。当下请文武缙绅到大校场上大阅兵马,把十七万人马排下一座飞鹗阵。前校首队三阵,左挑战,右扬兵,中应战;左校爪兵二阵,右校爪兵二阵,作奇兵;中校四阵,作正兵;左校翼队二阵,右校翼队二阵,作伏兵;尾校二阵,备以应权;鼓起兵进,金鸣号歇。首举、翼张、嘴伸、爪露,以象飞鹗之张。忽一变变作长虹阵,前校三阵,每阵九千人,计二万七千人;中校五阵,第一阵一万七千人,第二、第三、第四阵皆二万一千人,第五阵一万人,共计五万人;左校冲队四阵,第一、第二阵皆五千人,第三、第四阵皆六千人,右校同之,共计四万四千人;后校一阵,计一万六千人;共计十七万七千人,合成一大阵,湾长七里二百三十步,四面扼敌,以象长虹之形。再一变变作重霞阵,中校不动而以前校两穗击敌,前校冲队退,则前校骑兵进;前校骑兵退,则前校冲队进;往来不常,以象云雾之氤氲开合。又一变变作八卦阵,四面可以受敌,中校无常,但视敌所力攻之地而应焉;另出骑兵八阵,分于阵之四围,如敌四面围攻,则大军坚守而以此部应之。正是刀枪闪闪,戈甲层层,有《西江月》为证:刁斗含霜夜白,旌旗映日朝红。刀枪剑戟自重重,十万貔貅之众。变化罄将人力,迷奇夺尽人工。排来四阵似云举,飘渺氤氲难洞。

成功把阵演毕,众文武缙绅一齐称善告退。

到了七月初一日,成功致祭过黄帝八神、当境神祗,祃旗衅鼓扬帆而出,一路无话。

不日到了温州,守将王俊出城迎接参见,成功慰劳一番。王俊献上犒军

物单,成功辞道:“本帅为天下出力,分所应为;各军为天下出力,自然也是分所应为,如何各军独受犒赏?如受了时,倒显得本帅为一人私事,于各军无干了。”

王俊还要说说时,成功道:“将军不用多让了,就将军镇守此地,也是分所应为,所以本帅不行犒赏,如何将军倒反犒军起来呢?”王俊见十分认真,晓得元帅为人如此,心中敬重,只得称是而退。

成功大军离开温州,到了台州。守将童猛也献上犒军礼物来,成功一概辞了,直望宁波进发。过了一夜,望见前面一座大山,成功把船泊下,心想上山校猎以舒筋骨,便去叫个土人来,问是何山名,有无野兽可猎。土人道:“此处名叫羊山,因为山上的羊极多,所以出名。若要打猎时,别的兽也没有,只有这羊,但这羊却打不得。”成功道:“是人家养的吗?”土人道:“不是,羊倒没有主顾,只是他有神,所以打不得。不但这羊打不得,就有别兽也都打不得。”成功诧异道:“这山上各兽都有神吗?这神是怎么样?”土人道:“不是都有神,这事若说起来,话也长了,因为当初不晓得哪一年间,这海上出了神异,这神也不晓得从哪里来的,一来时,便古怪。来的那夜,合村中人只听得奔腾澎湃的声音,如万马奔槽一般。到次早一看,这洋面上怒涛山,立竟有数十丈来高,原来是起了风了,但这海风也是常有的事,村中也不以为异,一向备有粮米,当下便闭户不出,取出粮米预备度日。谁晓得那风一起,竟起上一个多月,从来所没有的。有几家粮米备得少点,看看要吃完了,这才发慌起来,呼爷叫妈地祷菩萨,许发愿心。果然有灵,自从祷告之后,那风便日日渐减起来,不几日功夫便减尽了。元帅,你道灵异不灵呢?”成功道:“海上风涛几时起、几时歇也一定的,就一月余的风暴也是有的,何以便见得灵异呢?”土人道:“是呀,小人当初也是如此疑他,后来听人说明了才晓得。

一则当时云气日影都不见有起风暴的,二则后来这神托梦给村中一个老师姑,说出来才晓得是龙王神要村中人立庙。他还说,不立庙时他还要起风,以阻村中人谋生之路。这村中人都是靠海吃饭的,如何当得起作弄?但要立庙时,又苦无钱;正在两下为难,果然海上又起了大风,村中人这才大怕起来,只得立下了誓替他立庙,果然风也平了,浪也静了。当下村中人无奈,只得大家出些钱,好不容易才替他立个庙在这山上。这龙王有了庙,自然也不扰了,却显了许多灵异,求签问签的句句有灵,到还愿时便谢了一口活羊养在山上。海船来往此地的,也都上山发愿,求洋面上平安,到回来时也是一口活羊。到后来,香火虽然平淡,但这羊却动它不得,所以越生越多,不但讲没有敢去打它,就在山上放一个空炮,龙王也不答应;而且这水底下也有龙宫,若在这里放炮时,震动了他龙宫,也要发怒,发波作浪。元帅,你道山上的羊可是好惹的吗?”成功听了,心里好笑,也不做声,只叫人赏了土人几两银子,那土人自叩谢去了。

却见王毅、万春两人走了进来,向成功道:“元帅肯信他的话吗?”成功道:“哪个听他,他自神异,我自打围罢了。”二人大喜道:“如此可以去了。”成功点头道:“你可传令拨五千骑跟我上山打围,众将之中有要去的,也可以使他跟来。”二人答应着走出,传了成功的令,点上四千步兵,一千骑兵,然后和众将伺候着成功,全身披挂,走上岸来,上马扬鞭领了五千兵勇,走上山来。举眼一看,果然除了山禽之外,只有漫山遍野的羊,也有大的和牛差不多,见人来毫不惊恐。成功便叫个土人来,问道:“这羊便是神羊了?”土人道:“正是。”成功道:“它既是神羊,便该晓得我要来打它,先机避去了,如何见了人还只在这里,难道它有神术,打不死它吗?”

土人道:“它向来如此,并不怕人,也没有人敢去打它,不晓得打得死打不死。”成功笑道:“我倒试打看。”土人慌忙道:“不可,这是神的东西,打伤了它不要紧,须防他作起浪来,小人村中便数日不能捕鱼了。”成功也不理他,只叫他退去。那土人见是带了兵马前来打围的,便也不敢做声,只好眼睁睁地立在远远处去看罢了。成功便叫旁边一小将道:“你先杀它一只,看到底怕不怕死。”那小将答应了一声,一马跑去,见对面来了一只山羊,手举钢叉,只喝声“着”,正插在那羊面上,那羊托地跳了起来,一跌跌了下去,眼见着是不会活了。那小将跳下马来,挟着山羊,再跳上马去,飞跑到成功面前,把羊献上。成功大笑道:“原来也只如此。”便命人合围。初打时,那许多羊还不大怕,到后来杀得实在厉害,这才四散奔逃,无奈成功围场太大,一时逃不出来,杀的杀,擒的擒,打了三个时辰,才把许多羊打尽了。成功大喜,另射些飞鸟,到天晚回来时一点,共得三万余只的山禽,一只鹿,三只獐,五十余只的兔,独有羊却得了五万余只。成功大喜,犒赏三军已毕,命人把羊煮起,和众将饮酒。

正饮之间,只听“呼呼”几声,樯桅上的旗忽然转了方向,瞭手忙进来报道:“启元帅爷:风势忽转,看来头有点狂暴,不知何故?”成功道:“秋节已到,南风朝北,常有的事,何必大惊小怪,待过两日南风回报时再行便了。”瞭手答应了出去。成功也亲自走出来,看时风头果然凶猛,看看已有点浪花起来了。再歇一歇,风也越大,浪也越高,船身颠簸不定。王毅、万春两人便向成功道:“元帅不见风势吗?只怕是那话儿作怪了。”成功道:“我也这样想,但只怕不是他。若果是同我作对时,我便索性再蹂践他一点,看他又如之奈何?”王毅道:“末将有一法可以试看是不是他,若不是他便罢,若果是他,再和他报仇。”成功问是何法,王毅道:“记得起先土人不是说这下底有龙宫,怕人惊动吗?元帅何不开炮,若果闻炮声波浪越大,那便是他无疑了。若闻了炮声也只如此,那事就不足信了。”成功大悟道:“不错。”便叫人传令开佛郎机大炮,佛郎机手不敢开放,道:“此地龙宫厉害,若触怒了龙王,船要遭险。”成功大怒道:“本帅也在船上,偏你先怕死,这临敌如何用得?”叫人把他斩了。佛郎机手害怕,这才慌忙开炮,“骨隆隆、骨隆隆”几声,那风果然越大,浪也越高,船身颠簸不定,那浪直向船上压,旁边两只船碇索忽被冲断,那船也不知漂往何处去了。众人大惊,成功愈怒,吩咐各船一齐开炮,向水中打去,和妖神挑战。各船不敢违令,只见一面旗举,“骨隆咚”一声,响震天外,各船大炮一齐向水底打去,只打得波中生沸气,水上起雷声。打了一歇,那浪果然略定,风也渐小。成功大笑道:“可见谣言,不然神如何会被人打退了?”当下收令,各船止住炮声,天也渐开,众军士欢声雷动。成功叫人传令道:“本帅开炮,系欲明龙王之谣言。今风定浪歇,足见龙王之假,非本帅有杀退龙王之能。诸军休得讹传空喜,如有疑神传鬼、惑乱军心者,从重究治不贷!”这令传下之后,黄克功便来见成功,道:“众军因元帅打退波浪,是以喜欢。元帅何不假此以系军心,也见得天意所归,何必定要禁他?”成功道:“治军者假鬼神以系众,这也原有,但看事体如何。这风浪之事,不是开炮所能禁止,若今天偶然凑巧,便当作天佑;设有明天再如此,开炮无灵,倒反觉得天弃了。这事本是无谓,何必假他。”黄克功佩服而去。

到了次日,成功见天清风歇,便命起碇。一声号炮,千余号大船齐起,顺风扬帆,刚刚走不上三里路,忽然间满天乌云,风头全反。成功大惊,慌忙传令转船,那浪便一座座山一般从船尾压来,好容易收到湾内,已失了几十只大船,数千兵勇,数十员将官。成功心中不乐,万春便走进道:“元帅何不再打他?”成功大喝道:“唗,龙王原是假,本帅开炮,本是破人谣言,昨天已有令禁止,你如何又来?姑念初犯,再言时军法处治!”万春不敢则声,退出去了。成功心中烦恼,只得耐心守着。好容易风歇天晴,到一开船又是如此,一连几次,守了月余,折损了百余号的船只,八九千名兵勇,终不能过这洋面。成功无奈,只得下令道:“时已转秋,南风易起,北风亦易报,是以洋面行船不易。本帅暂且班师,以图明年再举。”正是:偏有毒龙能作祟,更无安禅再兴师。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乘时机大入江南地飞羽檄连下各城堡

诗曰:

麾头指处尽投戈,百万艨艟指日过;待把中原清廓后,与君同唱凯旋歌。

却说郑成功兵马遭风,不能前进,只好下令班师。一声号炮,各船齐起,揭碇扬帆,回转思明州而来,一路无话。

不日到了思明州,各文武官员不知究里,争来问故,成功一一说明了,然后一同上岸歇下,不提。

有话则长,无话则短。光阴似箭,转瞬过了一年,正是永历十四年,永历帝出奔贵州时候。清兵三面攻滇,永历帝奔避,天下大势已无可为。成功日夜叹息,那日张煌言来见成功,谈起成败大势来,成功便叹口气道:“若事真危急,小弟惟有一死而已,总不能与敌并存。但是三寸气在,任是如何,却不肯灰了此心。”张煌言道:“阁下之言不差,大丈夫报仇,至死方罢,岂肯轻易便死?就死,也要叫敌人胆寒呢!”成功道:“正是,我想圣上虽败,我们这里兵马却未损分毫,先前因路远不能往救,这也罢了;此刻清朝重兵都调往云贵,东南一带必然空虚,我们若起兵往攻,一定容易,一则可以图我们的进步,二则也牵制了他那边。老兄以为如何?”张煌言大喜道:“妙不可言!阁下几时起兵,小弟愿将自己所领的人马作个前队。”成功也大喜道:“若得阁下如此,小弟何忧?”当下二人议定。过了几日,便到校场上挑了四大队精兵,四员大将领着;每一队分作前、后、左、右、中五军,五员副将领;每一军分作四小队,每小队分作五营,每营分作四哨,统领、偏裨一一选好,共是四大队、二十军、八十小队、四百营、一千六百哨,每一哨一百二十五人,一营五百人,一小队二千五百人,一军一万人,一大队五万人,四大队共是二十万人。选的各将是:第一队大将张煌言,前军副将阮俊,左军副将赵牧,中军副将周瑞,右军副将徐仁爵,后军副将周鹤芝。

第二队大将甘辉,前军副将苏维国,左军副将陈森,中军副将马信,右军副将冯用,后军副将邓飞鹏。

第三队大将刘国轩,前军副将吴一篑,左军副将田麟,中军副将张洪德,右军副将李有德,后军副将王毅。

第四队大将黄克功,前军副将万春,左军副将陈肇基,中军副将孙鸣凤,右军副将龚曰飞,后军副将李彬。

张煌言以监军领第一队兵马,成功以元帅驻第三队,统带四大队兵马;另外总管二人,管理一切粮草之事;拨船二千号,每一营占船五号,连舵工、瞭手、哨弁、偏裨,每船共一百二十八人,各将领亲随不算,二千号船共二十五万六千人;水米干粮,弩箭火药,各物称是;船上家伙,一一修理完备;命忠勇侯陈大猷守思明州。风帆如云,桅索若网,一望数十里内,尽是戈船,浩浩荡荡,直奔江南而来。

一路上旌旗朝舞,画角夜鸣,不日到了崇明镇。成功也不攻打,掠过崇明,直向京口进发。

却说张煌言的第一队兵马五百号大船先行,那时苏松提督驻松江,江宁提督驻福山,大江两岸险要各处都安下大炮,金山、焦山两边也设下大铁索,横拦在江底。前军阮俊的船刚刚走到,却被铁索拦了,走不上前。阮俊无奈,只得歇下,叫人去报知张煌言。张煌言听了,忙催坐船到来,一看见铁索横拦在水中,便一面叫人备火,一面叫善识水性的人下去寻铁索。众军士答应了,下水的下水,取火的取火,不一歇,只见二十多个人踏着水,抬了一条二寸来粗的大铁索上来,两边还沉在水底,只取出中间一截,两头都连在两边。张煌言叫人钩住,把火来烧,一面烧,一面打,不一歇工夫,早已把大铁索打断,然后大家进兵。张煌言心中暗笑道:“这等笨法,本宜古不宜今的,也想来拦我,真是无识了!”当下进兵,走了数十里,只见两边岸上立了许多木城,见张煌言兵来,一齐开炮乱打。张煌言大怒,叫人也开炮打了上去。两边对战了一歇,张煌言兵马都在船上,来往不定,木城中炮多半打落水中;木城却是立定的,船上的炮打出去,十有九着。木城中兵害怕,都躲了起来。众将便欲登岸,张煌言道:“不可,自古道‘攻者百而守者一’,他暗我明,我们上去,他从暗击明,岂不是我们吃苦了?你们只把木城烧了,不怕他不走。”众将领命,叫人把火箭火弩,一齐往上射去,如骤雨飞蝗一般,一点点都着在木城上;便不着在木城上,也都射在草中;风引火发,腾腾烈烈地烧了起来。城中兵勇大惊,慌忙弃了木城逃走去了。张煌言大笑。

一路上的木城都用炮打退,放火烧了,数十里内的木城一齐烧尽了,一路行去,毫无拦阻。

那日正走到瓜州,张煌言传命攻城。城内驻守的提督管效忠,死命的守住。张煌言的船在下底,仰面攻打,一个个炮恰好都打在城上,那城墙竟打坏了十几处,幸而不大,管效忠才得竭力修补,一面用炮石抵住张煌言,不叫登岸。无奈炮往下打无力、不准,虽抵住张煌言不能登岸,可也不能伤他一船,张煌言在下底倒可从容攻打。管效忠见下打的炮无力,便叫人改作石块,谁知也不相干。因为石块太重,三四人共掷一块,还不能远;若用石机发石,却又无准可凭,终归空打。管效忠无奈,只好且抵着再想法。张煌言一时却也不能破他,两下里相拒了一日,至晚,张煌言收军,屯兵江上。联樯接桅,灯火如星,刁斗之声,循还不绝,一宿无话。

到次日,成功大军陆续到齐,大家相见,张煌言便说明了城中坚守的情形,成功传命登岸。管效忠一看大兵都集,吃了一惊,慌忙加严的把守住。

成功兵马竟一拥而上,任是炮石弩箭如何飞来,挡不住他的兵多,冒险薄进。

管效忠一看势头不好,恐怕孤城受围,只得立在城楼上高叫道:“你们不用围攻,我当出城迎战。如倚着人多,只会围城,不会打仗,不是好汉,而且也必死在我手里,那时倒后悔了。快快分开兵马,让我出来!”成功听见,笑道:“便让你出来,也不值得什么。索性叫你出战一阵,也叫你死得甘心。”

当下把兵分开作两边。管效忠叫副将刘恭守城,自己带了五千人马,开了城门,杀过吊桥来。成功欲试他本事如何,便先叫裨将黄景出战。管效忠一马 画角——古管乐器。出自西羌,样子象竹筒,下细上大,以竹木或皮革制成,因外面绘有彩画,故称画角。多用于军队之中,其声悲壮高亢。

抵住,战不十合,黄景大败逃回。管效忠也不追赶,立马大叫道:“不服输的来比较吧,肯认输的本提督也不来逼你。”成功笑道:“一胜之后便如此得意。”说着,便叫罗孝德出马。管效忠接住便战,战了五十余合,不分胜败。成功又叫丁德俊、潘普两人出马,敌阵中也有二骑马驰出接住,对通过姓名,一个名叫恩寿,一个名吉祥。潘普便抵住吉祥,丁德俊便抵住恩寿,两边六骑马,如飞梭一般穿来穿去,大战了三十余合,恩寿却战丁德俊不过,被丁德俊一鞭打在头上,脑浆迸裂而死。丁德俊便来双战吉祥,吉祥哪里战得过,左支右撑,被丁德俊一鞭打在右臂上,右手疼痛,“嘡啷”一声,刀已跌落。说时迟,那时快,吉祥正回马欲走,被潘普随后一刀砍在腿上,跌下马来,潘普叫人缚了带回阵去,然后两人一同策马竟奔管效忠而来。管效忠和罗孝德战得正酣,虽然看见自己人被人杀了,可不能分身往救,只好暗暗叫苦罢了。及潘普、丁德俊二人跑来,接住便战,无奈力敌三人,只有招架之功,并无还刀之力,只累得浑身是汗,遍体生津,连忙虚砍一刀,拨马便走。三人不舍,紧紧追去。成功大喜,把鞭梢一挥,大军如排山倒海般掩杀过来。管效忠跑进城来,大军紧跟着也进了城,就要关也关不及了。管效忠见势头不好,拨马往东门便走。这里刘恭正在城楼上看战,忽见管效忠败回,敌兵掩入,慌忙下城,迎头正遇着一员将官,乃是黄景。刘恭走避不及,被黄景叫人赶上捉住,带往见成功。当下成功入城,至提督衙中歇下,见黄景献上刘恭来,成功问了几句,叫人把他斩了。接着罗孝德、丁德俊、潘普三人献上管效忠来,成功问了捉住情形,然后把管效忠提上。成功问道:“管提督,你为何替他死守?”管效忠连连磕头道:“罪将知罪了,情愿投降,为明朝出力,只求元帅饶恕。”成功听了,倒觉得诧异,随又问道:“你如投降了,为明朝也肯如此死守吗?”管效忠道:“不但如此死守,而且再不投降别人了。”成功本来见他人才可爱,还要收伏他,后来一见如此,心中倒犹豫道:“若说真的,这人气节可一点都没有了;若说假的,这人奸诈也可观。总而言之,‘不好’两字罢了,收他何用?”便命人且把他囚起去。

当下出榜安民,收仓盘库,诸事已毕,成功便命记室做起一道檄文,飞传各处。其文曰:为檄告天下者:神州大陆,本吾人角逐之场;赤县中原,为汉种生存之地。高皇受命,肇三百年远大之基;列圣递传,为四百兆人民之表。乃者神京沦陷,钟社邱墟;东人更乘乱夺人,择肥噬肉,北部既残于毒炬,南部又陷于凶锋。隆武以灰烬之余,惨遇汀城之变;永历处一隅之地,犹招云贵之围。君臣饮泣于天涯,主仆奔波于海上;痛虽生而莫报,恨实大而难忘。凡具人形,皆属含生负气;岂无敌忾,宜有以荡耻湔羞矣。如本帅者,见外族之侵陵,睹中原之涂炭,为起东南之义旅,整我戈矛;夺回百二之山河,同其袍泽。拚将头项,换锦绣之乾坤;为把脑肝,洗膻腥之世界。想闻风而并起,应倒戟以前驱也。不然者,兵戈指处,玉石俱焚;师旅到时,我人同尽;又何苦为仇仇之奴隶,贼己族之同胞哉!此檄到时,其速早为故国之存留计,毋贻后日之悔。

这道檄文发出之后,远近哄传,人心摇动,处处都要反正,这是后话,不提。

成功到了瓜州之后,起兵沿江而上,头站便是仪征县。却说那仪征知县姓田名文光,由举人出身,本是极有气节的人。他自从宏光帝手里便做仪征知县,后来因扬州破后,杀戮最惨,深怕仪征也受其毒,况且孤掌难鸣,只好忍耻屈节,保全数十万生灵,以图机罢了。及这回成功兵起时,心中私喜,但不晓得兵力如何,后来又见大兵所过,势如破竹,这才决意反正。此心还含而未发,就接成功的檄文,田文光大喜。便在县衙前集齐了缙绅耆老,亲自告诉了反正之意,又说了明朝许多不可忘的话,说到亲切之处,人人下泪。

田文光晓得人心不忘故国,便写下了一封反正书,叫人去五十里外迎接大兵。

恰好第一队兵马先到,张煌言接了之后,连忙叫人转送成功营中去,一面催兵前进。田文光也出城数里,前来迎接。张煌言延入船中,慰劳一番,然后问起他一向行止。田文光叹口气道:“下官自从国变以来,便已灰心世道,只为做人的责任未尽,虽去犹辱,是以暂留。若要和敌兵抗拒时,奈弹丸之地,孤立无援,又加着下官才浅,恐再蹈扬州的故辙,徒使数万生灵供敌人锋镝,于事何补?就因为这一念,欲留一块完全土,还我汉人,所以不惜屈身辱节。偏又世事多故,转眼间十余年,无一人可托的,下官只道今身无望,定将辱及身后,不意元帅起兵南下,使下官得见故国衣冠,下官心愿已足了。”

说着,凄然欲泪,接着又道:“所以想失今不再反正,万一身死之后,此心无时可白,岂不留了身后恶名吗?如今谨将仪征所辖地图献上,钱粮户口等件请元帅派人前往交收,下官存心告退了。”张煌言听了,也觉凄然,只得劝慰道:“阁下苦心孤诣,足见精忠;但天下多事,正男儿立志之秋,阁下何必灰心退隐?如果誓志如此,倒显得阁下不当责任了。如今地图兄弟暂且收下,至于钱粮户口等事,且待元帅到时自有定夺,阁下且自防守仪征吧。”

田文光点头,当下谈了一歇,田文光起身告辞而去。张煌言送了之后,成功到来,张煌言便把地图呈上。成功大喜,仍命田文光留守仪征,田文光本不愿意,无奈成功苦苦相留,只得暂且守下,不提。

却说成功和张煌言会师同攻镇江,四大队兵马,二千号大戈船,重重叠叠,排在江面,一到夜里,数十里内,刁斗之声不绝。一举麾时,各船鸣炮相应,二千号兵船同发,声闻数百里,江水为之沸腾,军声大振,远近惊恐。

成功却领了四万骑兵、十万步卒上岸来攻镇江城,城中守将塔尔布叫知府苏兰秦、知县徐禄等守城,自己领了一万满兵到城外北固山上扎下了营,以与城中相犄角。成功见了,分兵五万,命甘辉领了攻城,自己领了五万攻山,留下四万守寨。成功吩咐甘辉道:“你围城时,不可一齐塞死,最好还要留下近山一面。”甘辉道:“这是何意?”成功道:“大凡敌兵胆壮,则宜示他必死,使他心寒;敌兵胆怯的,宜放他生路,使他心散。我们大军数十万,所到之地,人人胆落,今若四面围攻,示他必死,这是迫他战我了。常言道‘困兽犹斗’,况于人乎?至留近山一面,也是此意,城中兵败,必想逃出;山上兵败,必想入城,这是破他犄角的法子。但你虽缺一面,两旁却要多布侦探,万一山上兵败逃入时,你能乘机抢城,也是一策。”甘辉大喜,答应着去了。成功领兵杀上山来,塔尔布看见,也领了三千兵杀了下来,两下里大战了半个时辰。成功见不能取胜,把前面尽调作骑兵,直冲过去。塔尔布忙退了前军,换了大刀队,蹲在阵前,挥刀便砍马足,一霎间,前军倒了百余骑。成功大怒,退了一阵,命弓弩手每人带了一百支箭,夹着马齐进,逢人便射。那大刀队蹲在地下的,一时走避不及,大败了一阵,退上山去。成功兵马从后面赶来,塔尔布俯击,成功仰攻,看看渐要都退,成功命士卒去马,步行如飞,杀上山来。山上把石块顺势放了下来,成功叫兵马避入林中,石块都格着树根,打不进来,待山上略歇,又乘势抢上,一连数次,才抢到山顶。塔尔布领兵抵住,两军大战了半日,成功的兵都陆续聚了上来,成功亲冒矢石督战,塔尔布大败,从山后逃了下去。成功领兵追杀一阵,杀伤五千余人,因怕有伏,不敢穷追,收兵上山,就敌人旧营歇下,不提。

却说塔尔布败下山来,只怨城中救兵不出,谁知城中早被甘辉攻得手忙脚乱,自顾不暇,正望山上的救兵,哪里还有工夫出兵救人。当下塔尔布见成功不追,便歇了歇,引兵回入城中。及至走到城下时,城中人方知败了,慌忙出兵迎接。谁晓得甘辉早已得了探马报信,私地带了五千轻骑,掩了过来。正是无巧不成书,城中兵正出来迎接,塔尔布、甘辉兵恰好走到,两下相见,便大战了起来,塔尔布被败一阵,正没处出气,见甘辉兵少,便传令城中再调兵出来,把甘辉重重围住。正在危急,却得成功从山上远远望见,忙引了三千铁骑飞奔到城下,拚命冲了进去。敌兵抵挡不住,倒退了几步,阵势摇动。成功引兵四面击杀,敌兵大败,四散奔逃。甘辉和成功合兵随后掩杀,塔尔布退入城中去,成功紧逼着也冲了过去,城门掩闭不及,成功便直冲进去,塔尔布被乱兵杀死。成功引兵上城,杀退守城军士,斩开城门,放城外的兵马进来。徐禄、苏兰泰忙跑到成功马前叩首求降,成功一笑置过,出榜安民,秋毫无犯。百姓见明兵入城,个个欢喜,大家都改了明装,不提。

当下甘辉来见成功道:“元帅之意,先取何地?”成功道:“孝陵近在咫尺,安可不谒?本帅之意,先取金陵。”甘辉道:“末将愚见,不若先取扬州,扳塞山东救兵。一面分兵守住京口,断绝浙江的粮饷;一面溯江而上,分守各要害,使人传谕各郡县,南畿可不战自困。元帅以为如何?”成功不听,只遣人分巡镇江各属邑。正分派清楚,却有哨卒领着一投降人来见,成功问时,原来是送芜湖降书来的。成功看了大喜,连忙叫人去请张煌言入城相见过了,成功便把芜湖降书给他看了,张煌言也大喜道:“芜湖地居上游,为东西的咽喉要害,如今来降也是天意。”成功道:“正是为此。我此去要往攻金陵,芜湖若不好生看守,江西、湖南的救兵一来,倒不好措手,这个重任非阁下不可,不知阁下肯替小弟一行吗?”张煌言道:“元帅之言差矣。

小弟和元帅戮力天下,何分彼此,有何不肯。”成功道:“既然如此,就烦阁下一行吧。”张煌言答应着去了。

这里成功赏了哨卒和送信人,正要起兵时,忽见又有几个江浦降人和一队哨卒同来投降。原来江浦知县本不愿降,因为成功那一道檄文传到之后,全城哄动,人人都想着明朝,只望成功到来。恰好成功的哨卒七人到江浦探信,得了这个情形,有几个有识见的便假称作从镇江来的客人,自己在那里说镇江的事。众人听见,便渐渐聚了来问镇江大兵的消息,哨卒故意说道:“大兵不日就要来了。”众人道:“大兵来时是怎么样?”哨卒道:“若肯投降也不怎么样,这仪征便是个榜样了。”众人道:“我们这里知县老爷不如仪征知县老爷好,他不肯投降,如何呢?”哨卒道:“这也不要紧,百姓都要归明,难道还怕他知县一人吗?”众人称是。当下一人传十,十人传百,不一歇工夫,遍城中人都众口一声的投降,这信被江浦知县得知了,连忙把哨卒赶出城去。哨卒大怒,到得夜里,仍旧扒入城来,点了几个火把,遍街上大叫道:“郑元帅兵马已到,只在三十里外歇下。诸人有愿投降的,都跟 戮力——努力,尽力。

着我杀知县去!”众人听了,只道大兵真的到了,便都大喊着跟上哨卒来,一聚两聚,竟聚上了几千人,把知县衙门团团围起,大喊着叫知县出来打话。

那知县无路可走,只得出来,众人逼着写了降书,内中几个喊道:“他降得不愿意,我们散了,他又来害了。我们索性把他杀了,横竖明朝叛贼,也不罪过。”众人一齐称是,大家发声喊,抢了进去。知县看见,慌忙下座逃走,被几个脚快的赶上擒住。大家拳头脚尖,不一歇工夫,早打得稀烂,然后再打进后衙,把知县的家眷也都杀死,就推了一个大缙绅暂管知县事。到得天亮,情愿去接大军,都跟着哨卒出城,走了数十里,并无一毫影响。众人忙问:“大军在哪里?”哨卒道:“实对你讲,我并不是什么客,实是郑元帅麾下的大将。元帅叫我来探虚实的,若民情凶恶的,大军来时便都杀了;如今你们既肯投降,就不用说了。”众人听了,面面相观,做不出声来。哨卒又劝慰了一番,这才欢喜,同来见成功。那时成功正在船上,哨卒说明了缘故,成功大喜,便叫赏了来人和哨卒,又把几个为首的哨卒升作虞侯,管领哨探事宜;一面叫人去江浦防守之后,这才起兵往金陵而去,不提。

却说张煌言引了一队兵马,来到芜湖歇下,一面分兵往攻徽、池各处,一面把成功的檄文再颁各处去。各处得了这檄文之后,又听得大军到了,一个个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大江南北,那投降书就日日不绝,如太平府、宁国府、池州府、徽州府,广德州、无为州和扬州,当涂县、芜湖县、繁昌县、

宣城县、宁国县、南宁县、南陵县、太平县、旌德县、贵池县、铜陵县、东

流县、建德县、石埭县、青阳县、湿县、巢县、含山县、舒城县、卢江县、

高淳县、漂阳县、建平县、丹阳县等四府三州二十四县,数日间投降相继,下游各属旦夕待降,东南大震。正是:男儿得意在何处?直抵黄龙痛饮时。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中奸谋兵败白土山遇故人师进台湾岛

诗曰:

兴事何须论成败,英雄从不畏艰难;颠连正是天相眷,磨就雄才挽怒澜。

却说成功大兵往攻金陵,那时金陵城中总督郎廷佐、知府陈兴恩等一班人守住城池。成功分兵围住四门,在城外白土山扎营,连亘数里。那日成功正在分兵攻城,自己立马山上,忽闻城中号炮三声,中军纛下挂起一面红旗。

成功道:“南门将出战了。”连忙引兵跑来救应,果然走到南门时,城中喇叭声响,城门大开,一员将官领一支兵马。杀攻南门的是第二队前军副将苏维国,当下看见,忙把兵马排开,遣第三队前营偏将王文龙出马。王文龙答应一声,领了自己本营兵马搦战,敌营就也遣出一员偏将出战,两下里通了姓名,两马相交,刀枪并举,战了数十合,不分胜败。苏维国一看见敌阵中兵越加厚,掠阵的将员也加多起来,心疑有计,忙叫第三队参将毕胜带了全队兵马上前助战,看看又战了十几合,两下只杀个平平,终不能取胜。毕胜大怒,叫左营偏将黄双礼出马帮助,敌营中也有一人出来抵住,又战了二十合左右,还不能取胜。毕胜把全队兵马掩杀过去,敌营也把掠阵兵马抵住大战,两下里人头乱滚,赤血横飞,兀自战个不了。看看约莫战了半个时辰,忽听得城中又响了三声号炮,成功在阵后登高一看,见中军纛下又挂起了一面黑旗,成功道:“不要紧,北门有甘辉在那里,可以抵他。”仍自立定观战。忽见城中又出了数千人马,成功向苏维国道:“将军可另调人马,把第三队换回。凡出战不怕兵少,只怕兵疲;他生力军敌我久战之兵,是我吃亏;我换军敌他不换,是我得利,就兵少也可以得胜,何况兵多!”苏维国答应着,派了第二队兵马出去,把第三队替回。正在换着,忽听得城中号炮又响了三声,成功道:“他难道还要出兵?”及一看时,挂的是一面青旗,忙道:“不好,东门没有大将镇守,不可叫他有失。”遂吩咐苏维国道:“将军自己留心吧!”苏维国答应着,成功自去了。这里苏维国果然照成功所说的,把四队兵马轮流不歇的接战,敌兵支持不住,大败了一阵,退入城中去了。

苏维国仍旧围住攻打,不提。

却说成功撇了南门,转到东门来,只听远远的鼓声震地,喊杀连天,便晓得开了大战,连忙催兵前进。原来攻东门的是成功所领的后军副将王毅,他性如烈火,哪里顾得什么兵机,一见敌出城,还不等他阵势列定,便把所领的兵马一窝蜂也似的裹了将来,杀得敌兵大败,他却不肯放松,把兵马死命地围住。敌兵受围不过,只得拚命地死战。两下里正杀得没个开交处,却得郑成功兵马到来,一看这个神气,大惊道:“如此苦战,就杀得几个敌兵,若被他乘疲杀出,如何是好!”说声未了,早见城中兵马一大队杀了出来。

王毅是久战的,如何挡得住这支生力军?又加上围中的兵见有生力军,越加死战。王毅兵马支持不住,纷纷倒退了下来。成功要想过去接应,见他来势过疾,只恐怕倒冲乱了自己的兵马;要不去接应,眼见得王毅要败了下来;正在为难,只见王毅愈退愈下,敌兵却要乘势追杀过来。成功大怒,得了一计,把兵马引到斜刺里,一声鼓起,从旁边横冲了过来。敌兵正在追赶,不提防这支兵马,一时措手不及,阵势大乱,纷纷四散奔逃。王毅一见有救兵,胆也壮了,把兵马整了整,重新杀了转来。敌兵抵不住,只杀得尸填战垒,血染城壕,到得城时,十成中已不及三成了。当下成功收军,把王毅叫来责备一番,幸而不曾败,也记上一大过。原来北门的兵早已被甘辉杀回去了,成功大喜。从此日日攻打,虽一时不能攻下,但城中有出兵时,必败了回去。

一连攻了半个月,四面水泄不通,城中坚守不下。那日却有巡抚蒋国柱、总兵梁化凤救兵到来,成功解围一角,让他进去,仍旧合围。甘辉来见成功,便向成功说道:“城坚壁厚,一时攻他不下,末将之意,须要筑长围围住他,隔了内外。元帅以为如何?”成功听了,摇了摇头,却不做声。甘辉正要问时,中军官进来报道:“有一个不知是哪里哨卒,他自言从松江来的,要见元帅。”成功道:“叫他进来吧。”中军官答应着出去,不一歇,果然领了一个人进来。成功看时,见一身清朝打扮,年纪约在二十以外,走到成功跟前屈了一膝,半跪在地下。成功道:“你叫何名?从何处来?来此何事?”

那人道:“小人在松江当差的,名叫王大,因为敝主人有信给元帅,所以差小人来的。”成功道:“你主人何人?名叫什么?信在哪里?拿上来。”王大道:“信在这里。小人的主人名马逢知,苏松提督便是。”说着,中军官把信接来呈上。成功拆开一看,喜动形色,连忙叫中军官把来人带下,好生看待,一面叫记室作书回他。甘辉问道:“马逢知何事?莫不是他来投降吗?”

成功道:“正是,但他只能向我说明,须要我去时,他方能把城献上。其中只有一件事:你此刻所说的筑围围他法,非不好,但未免旷日持久;本帅所以不言,正是防他这一路的救兵。如今他既然反正,就必定不来,你道可喜不可喜呢?”甘辉也点头称妙。

当下记室回复去了之后,次日成功便拨了四万名壮勇,分作四面筑起长围来;再拨八万精兵,分四围去护工,城内出兵毁城,便接住开战。分拨已定,即日兴工,挑土筑墙,忙个不了。城中大惊,一面慌忙商量出城毁墙,一面飞发文书往各处去催救兵。无奈那时的兵马都调往云贵去,各处都是一样空虚,就有几个残兵,也自顾不暇,焉能顾人?虽发文书,也是无益。那日看看长围要筑好,城中深怕塞死,便分兵从四门突出,一时措防不及,毁了数十丈而去。成功大怒,更命人加紧赶筑,一面留心提防。谁晓得那夜南门大开,又有数千兵马执着灯笼火把冲了出来,那日防守南门围墙正是第二队右军副将冯用,当下见敌兵出来毁墙,慌忙抵住,敌兵拚命的冲突,战了一歇,见实在防守严密,只得退回去了。从此日夜出兵交战,战了几日,成功心疑道:“他就要毁墙,也不如此笨法,必有奸计在内。”那日成功正来巡看墙工,忽听得地下有声,如放小花炮的乱响,成功大叫“不好”,忙叫人把锣往各处拚命敲起。众将不知究竟,只道营中有变,慌忙把兵撤回,连筑墙的壮勇也都带回。正忙乱时,只听见天崩地裂的一声响亮,地都震动了,个个立脚不住,及各人回头看时,原来围墙被炸药轰塌了数百丈,这才晓得收兵的缘故。当下各将慌忙都来见成功请罪,成功道:“他日日出兵,正是为叫你们听不出他的声音,这是本帅不早留心之过,与你们无干。但他此刻必乘乱出兵,你们快去防守去吧。”众将答应,忙带兵回来,果然城内只等烟焰略歇,便驱兵出来,看见有备才退回去了。成功把马一点时,共失去了防墙的兵一千余人,筑墙的三千余人,四面围墙都有崩塌,百余丈、十余丈不等,却都用不得了。成功大怒道:“他虽掘地道,但只一次,之后我岂不能防他?再有别法,就也不厉害了。”当下便拨了一万壮勇,在长围内掘濠,以阻地道。再拨四万壮勇,加紧的筑墙,限十日内完工。看看赶到第三日,各门都筑好了数百丈,成功心喜。那日夜间,成功方在巡看各处,忽见黑暗中一人奔来,众人喝声:“拿下!”那人忙跪了下去,众人搜他身上,并无别物,只有封信,却是致成功的,晓得是送信的人,便把信接了,将人带回营中,然后把信拆开一看,却是总督郎廷佐的,上道是:书致延平郡王、招讨大将军麾下:延佐身居异朝,心怀故国,惟日惓惓未尝少忘;奈绵薄之力,不足以任重大之事,是以迟迟惭愧无地。比闻将军督师南下,喜慰莫名,本当即日倒戈,以还我本来面目。因属下众心不齐,动多掣肘,今者之困城中,鼠雀皆空,想亦足以寒若辈之胆。同是汉种,自相诛夷,未免贻他人之笑口,如能少缓其死,廷佐当从中力为居间,劝使投诚。想阁下至人,必不以多杀为快;即若辈之抗拒,亦无识之故,诚能谕以大义,定无不从,而阁下不血寸兵,奄有江南,亦何不乐?鄙意如此,唯阁下其裁之。

成功看了,心下狐疑道:“他难道想来缓我的攻吗?只是怎么答他好呢?”忽见陈森、张洪德二人走了进来,成功便把信给他看了。陈森道:“元帅之意如何?”成功道:“本帅有点不信他。”张洪德道:“元帅不信他是什么缘故?”成功道:“郎廷佐这人素来无忠义之心,二则城中也未必十分穷困。”张洪德道:“末将看来不是如此,城中如果未困,他何必缓兵?二则就缓兵,此刻也无别路救兵可到,他就缓兵又何用呢?大约他本无气节的小人,见我们势盛,所以归顺了,倒是真的。”陈森也道:“他投降虽不出于忠心,但名为投降,也不得不另眼看待他了。”成功点头称是,便写了封信给郎廷佐,订期立盟,然后再议投降之事,叫了个人和送书的人同入城去。

到次日来人把回书带了来,约定三日后东门相见订盟。成功大喜,当下把攻城筑围的兵勇都撤回遣到船上,只留下甘辉一队五万的兵马在白土山上扎下了大寨。

过了一日,到次日天黑,成功在营中和甘辉商量明日如何订盟法。甘辉道:“明日订盟须要全队兵马跟去,不然也要提防他劫盟之事。”成功迟疑着还未答应,忽听山下一营大乱了起来。哨马上报道:“敌兵来劫营了。”

成功大怒道:“狗头,若有意投降,岂是如此?我悔不该撤兵了!”当下忙下令道:“各营有妄动者斩首!”然后向甘辉道:“劫营之事,全以虚声吓人,若不晓得,一乱就被他乘势杀入来了。将军可守住本帅麾盖,坚忍不动,就让他破了一、两营,总不能全乱。等本帅去江边把大兵调回来,以报此仇。”

甘辉答应了。成功便领了几十名壮勇,飞奔江边去了。这里甘辉守住麾盖,不敢乱动,听山下的声音,果然乱了一歇就止住了。甘辉私喜道:“元帅识见不错,果然无乱可乘,他也要回去了。”谁知他这支兵是梁化凤头一阵来试探的,如今见破了一营,并无人来救,便回到城中,把大兵一齐起了来,分三路进兵,从山前山后四面杀了过来。甘辉在山上听见,只道又是劫营来了,便只守着成功军令,一步也不动。山下各营又不敢违了将令,又不奉到将令,只眼睁睁看着那边破了,也不敢往;及敌兵到面前时,还不知如何排布好,看看麾盖驻着,只道成功还在中军,直被梁化凤等逼得四面无路,这才发声喊,逃上山来。敌兵四面追杀了上来。甘辉在山上起先听见四面杀声,只道虚吓的,也不在意,后来听见越杀越厉害了,心下狐疑,正要叫人下去探听,忽听见自己兵马纷纷败上山来,敌兵跟在后面追杀,甘辉大惊,这才晓得不好,忙欲整兵迎敌,无奈自己的阵都被败兵冲散了。敌兵又四面围了进来,看见元帅麾盖下一员大将,只道便是成功,拚命围了进来,死也不放。

甘辉手下只有一千名兵勇,冲突几次,只杀不出去。看看手下兵马渐亡,只剩得三百余骑,甘辉晓得不好,便向众军道:“本总兵和你等跟着元帅血战十余年,未尝少挫,今天不幸中了奸人之计,败到如此!就偷生逃回,也无颜见故乡之人,不如生为忠义之人,死为忠义之鬼,少不免元帅总要来报仇的。你等愿去的,本总兵不敢留;愿死的,本总兵定当和你等同死。你等之意如何?”众人一齐大呼道:“愿死!愿死!”三百人异口同辞。甘辉大喜道:“既然如此,可各人只以杀敌为事,此外不用兼顾吧。”众人答应了,甘辉领着,直向左面冲了过去。敌人都只道釜底游魂了,不提防再鼓勇杀来时却如生狼饿虎一般,人人拚命,个个亡生,只杀得敌兵纷纷倒退。看看要败了,无奈敌人总只道是成功,是以拚命又围裹将来。甘辉领着三百骑兵马,左边杀来,右边杀去,杀了一歇,只杀得敌人叫苦连天。甘辉自己兵马也折损将尽,只剩有十余骑。甘辉仰天长叹一声,拔起刀来冲过去,又砍杀了三十余人,身中二十余箭,然后自刎而死。敌兵先前只道成功,所以要生擒,后来见实在英勇,无法捉得住,只得放箭。甘辉死后,所余十余骑也都战死,无一生降的,敌人叹服不止。及捉得成功逃兵一问时,才晓得是甘辉,更加敬服不止,这是后话,不提。

却说当时山上五万雄兵,一时尽丧,只剩下一千余人逃到江上,向成功哭诉了一遍。成功听了,只气得三尸神暴跳,七窍内生烟,大骂道:“可恶郎廷佐,本帅不幸中你诈降之计,你若被本帅捉住时,管教你身上肉不能成寸!”正欲上岸报仇,忽见后队船上火起,原来梁化凤早已领兵杀来,在后队船上放起一把火来,风狂火猛,一时扑救不及,一歇工夫,已烧了五百余号。成功只得领了余船,顺流出海,一面飞檄去调张煌言退兵。谁知张煌言正退回来,忽遇清朝征云贵得胜回来的大兵,大战了一场,全军覆没。张煌言只领了几十人从建德祁门山中逃入天台,后来被执,不屈而死,这是后话,表过不提。

却说成功乘流出海,正走之间,来到崇明县。成功一想,崇明是梁化凤镇地,不如把他攻破,也少报此仇。便叫众将攻城,城中竭力防守,攻了两日,梁化凤的救兵到了,成功恐怕腹背受敌,忙解围退出。梁化凤不舍,随后赶来。成功看见大笑道:“他要和本帅争衡海上,真是不自量了。”便叫人索性把篷张满,顺风而去。梁化凤也顺风赶来,两军相去不远,只不能赶上。看看走了数十里,已到大洋面上,风声怒号,波涛山立,梁化凤兵马立脚不住,个个颠来摇去,成功却把船蓦地一转,都带往旁边。梁化凤的船素不习波涛,一时把持不住,倒驶过头了。成功占了上游,倒赶过去,顺着风,把火弩火箭一齐射去。梁化凤的船连烧了十余只,这才侧转舵来,往旁边逃走去了。成功也不追赶,顺着风走了数里,忽见后面又有一船如飞地赶了来。

成功大怒道:“难道还有不怕死的又来了?”正要开炮时,只见那船头上一人高举着一面铜锣乱敲,顺着风“嘡啷啷啷”地招呼。成功狐疑道:“既不是敌,却是何来?不可中了奸计。”便叫人把船拨转,侧着风驶去,慢腾腾走着。看看那船走近,船上人都穿着明朝的衣服,成功方才放心。及走近来时,成功把船挨过,两船相并,把挠钩搭住,用绳系住;只见那边舱中走出一个人来,头戴方巾,身穿青袍,一双俊眼,三缕长须。成功看见,不觉失声道:“蔡先生何来?”那人也向成功举手道:“郑官人久违了。”成功慌忙迎过来。原来这人非别,乃是泉州府南安县人氏,姓蔡名宝文,自小和郑芝龙同里,常做一处的。当下大家见礼坐下,成功先开口问道:“蔡先生一别十余年,丰姿不改,可喜!一向可都好吗?”察宝文道:“托官人福,都好。官人和老相公都好?”成功却皱着眉头,道:“罢了,都好。”蔡宝文忽记起芝龙投降了,晓得成功不爱提起,便也不再问。成功又问道:“蔡先生一向在哪里?这回往何处?却如何得知我在这里呢?”蔡宝文道:“咳,说来话长了。小老自从崇祯八年起,老相公开垦台湾,小老就向相公说道:‘相公啊!可不可带小老同去呢?’老相公却说道:“你不用去好,此刻台湾新开,生番极多,在那里住是不安稳的哟,而且那里除耕种之外,再没有别事,你去做什么好呢?’小老听说也就罢了。后来过了一年、两年之后,小老实在穷得无法了,只得又向老相公说道:“相公啊,小老实在穷得没奈何了,相公只得带小老去吧。至于做什么,且等到那边再讲。生番,小老是不怕了。’谁晓得老相公总不以为然,倒赏了小老一百两银子,叫小老去做贸易,小老只得领了去。后来老相公也出去了,小老做了两年贸易,偏折了本了。那年贪心不死,一想,咳——总是台湾好,便也不同人商量,收了店面,把资本做盘费,搭了客船,一溜烟的跑到台湾。谁知果然无事可做,只在一个相识家中住下半个月,后来还是几个同乡,在那里多年的,都认得那里红毛番,就把小老送到那里去,这才得了生路,一直到如今,还是在那里。

今天是往他红毛国里去,路过此地,忽见远远的两群船逐了下来,后来那先来的一群又占了上风,放火烧了那后来的船,真是使船如马,使水如家,小老便暗暗佩服道:“虽然都是战斗舰,其中也就大有好歹,那一群败北的,就究是洋面上功夫不到才如此。只不晓得得胜的是哪一个?’后来船上朋友用千里镜照了出来,向小老说道:“那边船号是打着我们明朝的,也有写个郑字,不晓得是明朝哪一家的义旅?’小老心疑,便向众人说道:“这里明朝义旅会洋面上功夫的,除了郑官人之外更有何人?这旗上分明又写着郑字,莫非郑官人和清兵开了战吧?’众人都道:“我们久仰郑官人名字,你既和他同里,何不引我们去一见呢?’小老道:“若果是郑官人,也无不可。’所以连忙赶了来,想不到果然遇见官人了。如今他们都要求见官人,官人可不可以见他呢?”成功道:“多谢众人雅意。我有何德能,敢劳众人如此盼望?既然这样,你不妨请来相见吧。”蔡宝文大喜,便去叫了众人来。成功也迎了起来,一一见礼,然后坐谈了一歇。成功便问起红毛国里作何事业,众人齐道:“元帅不可问了,我们在红毛人手下也都不愿意。堂堂中国人,去伺候番子,真是羞死。若不去时,又无谋生之路,真是没奈何罢了。”蔡宝文便道:“小老有一法可脱我们这苦海,官人也可以得利。”众人道:“莫非是请元帅入台湾吗?”蔡宝文道:“正是。”众人道:“计是不错,只不晓元帅肯不肯?”蔡宝文便向成功说道:“小老和众人都不愿意屈膝红毛之下,一向想请人入台湾逐了红毛,把台湾收归中国,只不得其人,如今凑巧遇官人。老相公从前不晓得费了多少精神,花了多少金银,这一块土原算是郑家的。官人若不取他,也未免可惜了。”成功大喜道:“我正嫌思明州单弱,既有此地,为何不取?但台湾形势如何,你可知其详吗?”蔡宝文道:“官人欲知其详,小老有一本精细地图,也是红毛人画的,别人把它注了出来,可拿给官人看吧。”说着,便命人去拿了来。成功看过,不觉点头叹道:“桃源世界,别有洞天;扶余国王,不过如此,真是好所在罢了。”当下和众人约定,等南风时候便来取台湾。众人答应了,叮咛而别。然后成功顺风扬帆,不日到了思明州歇下,把兵马训练起。到了明年五月,南风大起,成功便挑了一千号大战舰,载了十万兵马,驾风纵帆,浩浩荡荡,直望澎湖进发。正是:殖民事业飞天外,保国功劳树海滨。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败荷兰兵夺台湾岛访隐逸礼聘陈永华

诗曰:

亡国孤臣,飘流无主;海上生涯,忽辟新土;用以修文,用以经武;殖民事业,于焉千古。

却说台湾自从郑芝龙去后,就有荷兰国遣人到来,取了台湾,但他们荷兰人不征收田赋,只和耕种之人及山番贸易通商,并不害人,所以大家也相安无事。后来贸易越大,通到南洋吕宋各处,荷兰人便在台湾作了几处城池,派了一位王爵名华司德的守住。那日忽有人进来报说:“澎湖被中国人夺了,现在有千余号的大船,十几万的中国人,不日便要来了。”华司德大惊道:“我们这里人马,就连客商也都算人,还不满三千,如何抵得住他呢?”当下忙集齐了许多职员商人,会议抵御之策,有的道开战的,有的道逃生走的,有的道投降的,有的道纳币议和的,纷纷不一。后来有一个商人名康尔伦的便道:“各策都不好,只有死守最好。”华司德道:“还是守城呢?还是守口呢?”康尔伦道:“都不好,守城时粮易尽,守口时兵太少。他大军前来,其势正猛,这只可以智取,不可以力敌。”华司德道:“如何叫作智取,如何叫作力敌?”康尔伦道:“和他一刀一枪、你来我往、我去你还,这个便叫作力敌。”华司德道:“智取呢?”康尔伦道:“智取吗,却不是这个样。

王爷可去海口边鹿耳门地方,把一只大大的海船凿破了沉在下底。”华司德道:“那岂不把路塞了吗?”康尔伦道:“王爷要他进来吗?”华司德道:“明天他兵退之后,我们出路岂不塞断了。”康尔伦道:“我们要出去之时,不会把他拿开吗?”华司德大笑道:“我忘记了,妙计妙计,真是妙计!”

当下忙叫人去带了两只大兵船来,在鹿耳门口“叮叮噹噹”一阵斧凿,沉了下去,然后大家躲入台湾城中静听消息,不提。

却说成功得了澎湖之后,进兵鹿耳门。原来鹿耳门是台湾全土口隘,平时潮来水深不满五尺,潮退水浅不上三尺,一向出入只可用小舟来往,就海船也不能进,何况战舰;又被沉了两只大船,论理是不能进去了。正是无巧不成书,——一半也是天意,成功的船正要进时,值潮涨时候,这次的潮与别次不同,只见滔滔滚滚,涨个不了,半日工夫,已涨到二丈余高,那凿沉的船也不知被潮冲到哪里去了。成功便命了船乘潮而入,一点也不难,竟自直抵台湾。成功带兵登岸攻城,华司德大惊道:“中国人莫非有神仙术,不然如何能入这口隘?”旁边一个名马尼的便接口道:“王爷不可信他,哪里有什么神仙,不过是被康尔伦骗去罢了。”华司德道:“如何见得?”马尼道:“王爷只想:康尔伦说我们要过去时便把船捞起,难道只有我们好捞,他不好捞起吗?”华司德大怒道:“不错,我被他骗了。”便叫人去把康尔伦叫来,大骂道:“你这该死的!你如何骗我口外沉船,敌人便不能入?如今敌人数十万都进来了,你却何说?!”康尔伦也大惊道:“敌人如何会进来?真奇怪了!”华尔司道:“有什么奇怪,不过他把船捞起罢了。”康尔伦道:“他进来是如何神气呢?”华司德便说了一遍,康尔伦忙道:“不是,不是,一则捞船也不容易,我们虽然可以捞起,但他哪里晓得呢?就晓得也没有这许多工夫;二则王爷只想平常时候水浅水深都只不过渔船出入,那里能容他战船进来?这沉船之计,不过是代人守口,怕他小舟入来罢了。就让他捞起来时,也不过小船入来罢了,如何大船也能进来呢?”华司德听了,呆了许久,才说道:“你言不差,但如今如何是好?”康尔伦道:“如今势已如此,只好守城罢了。”华司德点头称是,便点了二千人马上城防守。到得成功到时,一看除四门悬下国旗之外,并无一面旗帜,城上虽有人防守,但都往来不定,哪里有什么行列。成功暗笑道:“如此用兵,不死何待!”

便传令攻城。城上也不慌张,只把脚立定不动。看看兵薄城下,不晓得是何军器一声响亮,城上大炮一齐往下打来。成功大败了一阵,折损了二千余人,晓得荷兰火炮厉害,非弓矢所能敌,便传命也改作火炮对打,无如炮力不及荷兰炮远,自己炮还未曾打到城上,却被敌炮打死无数。成功不乐,只得暂退,歇了一夜,心中想道:“蔡宝文不晓得在不在城中?如在城中时,是必有信来的。”到了次日,又去攻打,也不得下。一连几日,蔡宝文还未有信来,成功心中十分焦急,看看半月毫无影响,成功无奈,只得发狠叫人用大炮攻城,众人得令,把大炮都抬到城边,弹药装好,一声令下,轰天烈地的一声响,打了出去。谁知却是作怪,那炮打到城上时,只听“嘡”的一声,倒震了起来,跌到地下去。成功心疑炮坏了,便亲自走到炮架边看过装好,打出去时,仍是如是,一连十几个,不能伤他分毫。成功大惊,只得乱攻了一阵,然后退下,慌忙叫军士去把土人寻了来。不一歇把土人寻到,成功便问道:“你晓得这城是什么土筑的吗?”土人道:“这城是乱石叠出,用火锻过,都变作红石灰,所以叫作赤嵌城。现在全座城已结成一块,听他们说,随便什么东西都攻他不破呢!”成功听了点头,命赏过土人放去。当下想了一策,传令军士,每人备柴草一束,水油四两,积在军中。到了次日,成功命把水油都泼入柴草中去,然后每人带了一束,走到城边,隔着濠丢了过去,都积在城下。荷兰人不晓得何意,都立在城上看着笑,成功命把爬城的翻梯备好,只等柴草堆齐了,一声弦响,火箭齐发,着在柴草上的,烈烈腾腾,登时烧了起来。城上大惊,忙把水泼了下来,谁知水油遇水,那火越高了起来。荷兰人害怕,束手无策,都往两旁边躲着看。成功乘势把翻梯推了过去,正要爬城时,城中军号又响,那炮弹如雨地向梯上打来,梯杆忽被打断了两架,那梯折了下来,压死跌死了无数。成功大惊,慌忙调回时,已打坏翻梯三架,死伤了兵勇千余人,心中好生不乐,想来想去,只有围死他一法。

到了次日,便传命分一万兵马围城,便一日一换,十日轮转,也不攻打,只不放他出来。果然围了月余,飞鸟不通,城中樵采路绝,只得夜间偷出城外砍柴。起先还是荷兰人自出,后来被成功捉住便杀,荷兰人害怕,只驱着中国人出来。成功笑道:“你想捉人替死,叫本帅来杀自己人吗?本帅岂上这当!”便传下一令,凡系荷兰人出城,捉住便杀;中国人出城,无论如何只留下所得的东西,便放入去,不许妄害一人。众军得令之后,荷兰人虽然驱着中国人出来,无如回去时只有中国人,自己人又不见了,而且回来时仍是赤手空拳,一丝也不能带入。又加着城中百姓多半是郑芝龙带来的,也不愿替荷兰人供役,所以有出来时只略砍些柴草,待走到城下,只待荷兰头目被杀之后,便把东西放下,竟自入城而去,习以为常,只算送给成功略助军用罢了。

闲话少提。起先荷兰人本想积点粮草为长守计,后来见是中国人都有回去,是荷兰人都不见回来,几次之后,便也晓得上当,不敢再出。看看围了半年,城中柴草渐尽,那日天黑,又驱了百余的中国人偷走出来。成功看见,故意不追,只叫人留心防守,等要天亮时,只见砍柴的人马都回来了,每人背上都各背着一捆的柴草。成功领了一队兵马,一声断喝,众人弃了柴草便走。成功叫人认定荷兰人不可放过,果然认出一个荷兰人杂在众人之中逃走,被军士赶上前去,一把捉住,也不问长短,一刀杀了,然后把柴草收起来。

有个军士忽得了一封书,忙呈上给成功看。成功看时,上写着“郑元帅”,开折下写着“陈永华”三字。成功狐疑,忙带回营中拆开,上面有两行字道:赤嵌坚固,骤未易拔。元帅欲以围困之,虽足致命,然城中死守,尚非旦夕可下,旷日持久,计未为得。城东偏有水名赤溪者,城中所倚以为命者也;若塞其源,三日当告变矣。

成功看完,大喜道:“此计大妙!但不晓得陈永华何人,想来谅必总在城中,待破时倒要去访他去呢。”到了次日,成功领了百余骑兵到城东来巡看,果然有一条溪从西而东,长二三里,那水便流在城濠中,环城而入。成功依着溪旁的路行了数里,见是发源一座山中。当下回来,便调了三千兵马来溪旁,捡了一处水势稍慢的地方,筑起一道坝来,挑土打桩,不消一歇工夫,早已筑好,直高出水面一丈开外,成功见工程已毕,便命骁将李有德领三千兵马管住坝,以防敌兵偷决;一面自己仍旧回到城下,照常围住,又写了封信,射入城去,劝他投降,并说:“只要还我土地,汝所有贸易资本金银等一概不要,让汝带去。”城内荷兰人得了这封信,便忙呈与华司德。华司德便叫了通事来讲解一遍,心下狐疑未定,忽见有人来报道:“城中各处的水源一时都干了。现在只剩有各处池中一点水,眼见得也要尽了,不知是何缘故?”华司德大惊道:“不好,一定赤溪之水被他所阻;不然,永远不竭的水,如何会干呢?如今既如此,我可不得不投降了。”当下连忙上城,请成功打话。成功便也坦然而来,毫不疑忌。华司德便叫通事传语道:“小王有言:贵元帅如肯放松,小王情愿避去,将地让出;但金银财帛贵元帅应允过了,可以带回,那可不许中途拦截的。”成功道:“本帅言出于口,岂肯做此失信之事?不信时,本帅和你立誓吧。”通事传语过,华司德大喜,请成功立了誓,然后又叫通事传语道:“小王收拾各物,传会各人,一时也不容易清楚,请三日内避出。贵元帅可把水放出,免得城中缺水吧。”成功道:“放水不难,但三日内若不避出时如何?也要贵王立个誓来。”华司德听了,便也立下了誓。成功道:“既然如此,本帅暂把水放出。若三日内不避出时,贵王也不免要应誓,本帅也可以再把水拦住。”华司德答应了,当下别去。成功退兵十里,把坝也决开了,那水便滔滔滚滚的直流了下来。果然到了第二日,华司德领了一行人众,把所有积蓄一担担的挑了出去,倒都去尽了,华司德也来见成功,成功称谢了一番,然后别去。

成功进得城来,百姓家家结彩,户户燃灯,迎接大兵。成功一一慰谕了几句,随即进华司德的王府住下,只见有几个年老的百姓进来要求见,成功便叫了进来。这几个年老人叩见了起来,说起芝龙从前带他们来的恩德,个个都感激不已。成功也问了几句台湾的事体,然后每人赏了四两银子,众人叩谢去了。成功一查仓库时,原来都被荷兰人收拾得干干净净了,成功好笑道:“他倒真的收拾得清楚。”当下便叫人去访问蔡宝文和陈永华二人,众人齐道:“蔡宝文倒有这个人,先前在华司德衙当个通事,这几个月来不见这个人,听说往荷兰去了。陈永华倒没有人晓得。”成功因新得的台湾原是一块新土,各物空虚,事事都要创办起来,过了两日,便叫人往思明州把文武大小官员都移了来,只留下儿子郑锦守思明州;又把所有粮饷以及军械等物都搬到台湾来,起衙署,安置百官,忙个不了。那日又想起陈永华这人来,心中自忖道:“他既肯写名字,必非忘世的一流人物,但我自寻不着他,所以他也耻于自荐罢了。但如何方能寻得着他呢?”想来想去,想出了一法,写了一道榜文,出榜招贤。谁知这里所有的人,除了芝龙带来的外,也都是这里做贸易的人,哪里有什么贤人,所以成功这道榜文虽然贴出,不但陈永华不能招来,一连招了几日,就连个报到的也没有。成功一想道:“我错了,他既是贤才,任是如何热心,也不肯自行投到,须是我自去访他去。但他在哪里,我如何得知呢?”想了一歇,忽然自笑道:“我为何忘记了他这信从哪里来的,就该从哪里想去了。”当下忙出了一道告示,只说从前出城砍柴的人,所砍来的柴都被本帅拦了,如今事定,如有砍过柴可都来投到,每人赏银一两。这告示出了之后,领赏的人纷纷不绝,都感元帅的厚恩,却哪里晓得成功的用意。原来成功于发赏的地方,写下几个大字道:“有能知陈永华之处者,赏银百两。”叫人在那里守着,凡来领赏的,便问他陈永华三字。

果然,一日如此,两日如此,问了几日,那日就有跟人带了个乡人来向成功道:“他识得陈永华的。”成功大喜,忙问道:“你晓得陈永华在哪里呢?”

乡人道:“在哪里不晓得,小人只晓得陈永华这个人罢了。”成功道:“既然晓得他这个人,何以在哪里会不晓得呢?”乡人道:“他这人原是去年来的,他虽不说出何事,看神气大约也是避乱来的。他初来时卖卜为生,所以小人晓得他的名字。后来又替人经理书记,人便只称他陈先生,所以他名字就少有人晓得了。但小人说虽如此说,这不过小人所认得的陈永华,至于是不是他,此外还有没有陈永华,小人可不晓得了。”成功道:“一定就是他了,哪里还有第二个呢?”乡人道:“若果是他,元帅爷不必写陈永华,只写‘顺德杂货铺书记陈先生’,倒有人晓得他,此刻虽不在那里,却也就容易寻了。但他只一个人,元帅爷却出一百两赏格寻他则甚呢?”成功道:“你不晓得,你留心去寻罢了,如能寻着时,自有重赏。”说着,叫人赏了乡人十两银子。乡人大喜,叩谢了出去,逢人便问,一人传十,十人传百,不两日工夫,早已有人来见成功,说明了所在。成功大喜,忙穿好礼服,坐了一乘轿,叫乡人引路,一直来到陈永华家里。原来陈永华他自己并没有家,所住的还是别人的住屋。当下成功到来时,只见土墙三尺,篷壁四围,低着头走了进来,那乡人便高叫道:“陈先生在家吗?”里面有人答应道:“是哪个?”乡人道:“陈先生,是我,新来的王爷在此寻你呢。”里面不作声,停了许久,才走出个人来。成功看时:头戴元色方巾,身穿二蓝长袍,足登一双旧云履;面如满月,五柳长须,两道浓眉,一双俊眼,映着人奕奕地乱动,看去约莫四十岁左右的人。成功走上前来,躬身一揖,道:“陈先生请了。”陈永华也忙回了一礼道:“元帅驾到,生员失迎,有负之至。”成功谦让了几句,然后分宾主坐下,众人都立在草堂外面听。成功先开口道:“此次凶夷抗固不下,小弟已无可奈何,幸得先生指教,才得破他。今日小弟特来致谢。”陈永华道:“元帅说哪里话了,天下之事,天下人共有其责。生员不才,不能尽天下之责任。元帅以独力任天下大事,实能为天下人赎罪。

此次之事虽似为元帅尽力,其实也不过转了一转的尽责任罢了。元帅若必言谢,倒见得生员是为元帅一人尽力了,生员不愿受此言。”众人在堂外听了,一齐称奇,只听成功又道:“小弟失辞了,先生休怪。但先生既热心天下事,小弟正欲聘先生出山,不知先生肯应允吗?”陈永华道:“生员本欲致力于天下,但恨不得其人,独立不能支柱。及元帅一来,生员就想除却夷人,奈彼众我寡,不能如愿。后来幸得出城之便,致书元帅处,果然除了夷人,及元帅进城来,生员本欲趋见,因为一则未知元帅性质如何,二则也形近于干进。如今既晓得元帅为人,生员还有不遵的吗?”成功大喜道:“先生既已应允过了,小弟明日自当来迎,但不知府上还有何人,小弟也好一齐预备。”

陈永华叹口气道:“合家遭难,孑身独逃,还有何人!”成功吃惊道:“先生向在何地?还有何人?何时遭难?”陈永华也不乐提,只约略说了几句,然后成功告辞起身,回来叫人照约赏了乡人一百两银子去,不提。

到了次日,成功命人把自己全副仪仗去迎接陈永华。及到了那里,陈永华看见,笑道:“区区微身,何劳元帅过礼,永华又不封王拜帅,如何用这许多仪仗。”便都辞了,只留下一乘轿,乘了到成功府中去。成功连忙接了进来,相见之后,大家坐下。成功便开言道:“先生不弃,肯辱教诲,小弟从此各事都仰仗着先生了。”陈永华道:“生员不才,辱蒙奖拔,自当有知必言;但此刻台湾,只一片土,百事空虚,都要从根基做起。元帅以为哪一样顶要紧,要最先办呢?”成功道:“先生指教。”陈永华道:“生员愚见只有两样,一措饷,一任人。措饷之事,台湾一地荒土既多,元帅兵马也不少,尽可使兵屯田,就百姓也是元帅先人带来的;那征收田赋一事也还容易,只要果不浪费,此地土地肥沃,就多征点也不妨。至于任人,却要分个名目,不可杂乱,生员记得元帅不是受过便宜封拜的诏书吗?”成功道:“是。”

陈永华道:“如此便容易了。第一要分六部,然后事有专责。这六部之中,吏部可暂不设,改作农部,以管屯田各事。第二要分各镇,使各将带兵分地镇守,无事则使兵为农,有事又变农为兵;设欲出征,则齐挑选;设敌来攻,则各将各镇其地,各领其兵;春夏耕耘,秋冬讲武,兵不游惰,武不废弛,而饷源又视于此。”成功不觉拍手称妙起来。陈永华又道:“第三要兴学校,此地人才既少,读书又缓,所仗的元帅带来的几个人,但这几个人足济甚事?

为今之计,宜速起太学,远近之人,闻有太学在,必定肯来,那时还怕没人才吗?至于太学既起之后,更宜多起馆舍,以便居住名人和朝廷旧臣来归的。

此外,兴盐铁,制币帛,各种兴利便用之事,也都要次第举行,就法律也一定不可少的。这且等生员以后订定再讲吧。”成功道:“先生高见,自然不差,小弟即日就行吧。”当下又谈了一歇,陈永华言言中要,条理分明,成功大喜,到第二日,便拜陈永华内阁大学士,参议机密。陈永华辞道:“生员既无微功,又无重望,骤居显要,恐人心不悦。”成功道:“汉高祖之拜韩信,也是如此,何尝有甚重望微功?事虽不同,理实一也,先生休辞吧。

况且小弟倚望先生将来办事,件件要先生经理,若无重职,如何作事呢?”

陈永华听了,这才受了。

过了几时,陈永华便教成功把各文武选定,为六官七十二镇,每镇领兵数千不等,都自往各处开土地辟草莱去;又把赤嵌城改为承天府,置天兴、万年二县,把百姓户口编定;兴盐铁、定货币、铸军械,件件事体都办得井井有条,成功大悦。陈永华又劝成功把大船往漳、泉、惠、潮各处招百姓,果然心念故朝的百姓来归者何止数十百万,大家都蓄发复明的故装,在台湾做个遗民。不几时工夫,竟把荆棘丛莽的台湾也就装成了世界了。陈永华又向成功道:“百姓既来,阁下可要防有朝臣在内,若不急兴太学,不独无以安插遗才,且何以使人知景仰呢?”成功听了不错,便择日兴工,动起土木来,到得太学馆竣之后,从前朝廷的遗臣故老、学士文人络绎不绝。成功益服陈永华之识,事事都更加委任了。

光阴似箭,转瞬冬初。各镇将都要把兵马操练过,成功便择了十二月望日,在赤嵌城会齐大阅。到了那日,各将都早已赶到,大操了一日的兵马。

成功回到府中,便办了几十桌的酒席,请各将饮酒。到得夜深席散,成功忽觉得心胃疼痛,起先还强忍着,后来十分无奈,只得叫人去请郎中。陈永华闻知,连忙赶了进来看视。成功向陈永华说了一遍,陈永华也不晓得是何缘故,不一歇医生请了来,乃是崇祯帝手里做过太医院十三科医生胡天耀。成功叫了进来,诊过了脉,开了药方,大意是讲劳苦积郁所致。胡天耀去后,成功向陈永华道:“时候不早了,陈先生请回吧。”陈永华答应着,看成功服过了药,然后回去。当夜成功直痛得一夜不曾合眼,第二日一早,各文武官员都来问疾,成功一一谢了回去。跟人又报进来道:“各镇将军前来问疾。”

成功记起各将还不曾回去,便一面叫人致谢了去,一面叫人去请陈永华来。

不一歇陈永华来了,成功便向陈永华道:“各将都领有兵马,此处不便久留。

烦先生传言,各回信地,小弟贱疾,不必挂念吧。”陈永华道:“阁下放心,诸事小弟自能担当罢了。”当下陈永华出来,向各将说了。各将领命,来府中传名辞了成功,然后回去,不提。

却说成功病了十余日不能起来,幸亏所有各事,都是陈永华一人经理;众官员来问疾时,成功好了一点,便也办了两件事。看看腊尽春回,到了元旦那日,百官都到府中来,一半贺喜,一半问疾。成功怕烦,都辞了去,独个人昏昏沉沉的睡在床上。正是:世上难寻不死药,人间安得返魂香。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惊异梦赤嵌城立会闻噩耗延平王归天

诗曰:

国破种犹在,身亡心不淆;持将一片志,付与众同胞。

却说成功到了元旦那日,病还不好,文武官员来贺喜问疾的,都辞去不见,自己一人昏昏沉沉地睡在床上,到黄昏时候,耳边仿佛听见伺候的人在床前说话。成功张开眼看时,见跟人手中拿着一张名刺。成功道:“哪个又来,辞去了没有?”跟人道:“是于大人前来问病,所以不敢辞他。”成功道:“把名刺来给我看。”跟人听了,把名刺送到面前,成功看时,上写着“愚弟于谦顿首”,不觉失声道:“哎呀,他是我朝一大英雄,不可不见。”

跟人道:“王爷这样神气,如何见得他?”成功道:“没奈何,你们且扶我起来看。”跟人无奈,只得扶了起来。成功觉得身上轻松点,便叫跟人伺候着把衣服穿好,要走下来。跟人道:“王爷身上有恙,如何可走?”成功道:“不妨,我此刻好点了。”跟人无奈,扶了下来,成功觉得身上大好了样子,便向跟人道:“我此刻大好了,不要你们扶我了。”说着,自己大踏步走了出来,跟人忙赶了上去。成功转了几个弯,来到大客厅上,只见于公红袍纱帽,足登粉底官靴,背着脸立在那边,旁边有个伺候的忙叫道:“郑大人出来了。”于公转过脸来,成功看时,方面大耳,满嘴胡须,看见成功走来,慌忙行礼,成功也忙还礼不及。当下两人分宾主坐下,成功先开言道:“不知老先生驾到,有失远迎,恕罪恕罪。”于公道:“我辈同是个中人,何必客套。就兄弟此来,岂不知阁下抱恙,特事出不得已,不得不来罢了。”成功道:“老先生所云不得已,乃指何事?”于公道:“这事非别,乃为阁下贵恙而来。”成功道:“莫非贱躯难保吗?”于公道:“虽不尽然,却也有点意思。”成功不乐道:“出师未捷,大仇未报,为之奈何?”于公道:“气数如此,这无可奈何。”成功笑道:“老先生至人,如何也言气数?”于公笑道:“非也,兄弟所言气数,并非和数家言一样据天象推五行的数,不过是讲原因结果而已。”成功道:“因果之理如何?学生愚鲁不明,此理尚祈指教。”于公道:“既阁下要闻,兄弟不得不说。大凡无论何事何物,既生于天地之间,就不能脱这‘因果’两字。譬如种树的,为因则开花,结实则为果;种何等树,则得何等果,这也一定不移之理。但这因果并不是天定,却都是人为,譬如造下一物,造得坚固的,自然用得长久;造得不坚固的,自然用得不长久,这全看自己当初造因如何,便自然生出那果来了。若到那因既造下之后,那果便一定不移,因为这果原是这因中生出的,所以不造因,不能叫他生果;造下了因,也不能叫他不生果。且不独如此,造了恶因,不能叫他生出善果;造了善因,也不能叫他生出恶果,丝毫不能错过的。”成功道:“老先生妙论,固然不错,但学生还有不明的地方,譬如有一人欲办一事,先集资本,资本既足,然后办去,竟办不到;也有一人,不集资本,随意办去,竟办得到,这不是因果之理不对了吗?”于公道:“不然,就如这事,也不是这样讲。这资本不过是办事的原因,并不是事之成败的原因,要看办事时如何。他办事有成败,必有所以会成会败的缘故,从这里寻去,方得成败的原因。若只言资本,譬如果系专用资本,别事万无可入的,难道有资本的倒不能成,没有资本的倒成了吗?就譬如若买一物,备了钱,自然可得,不备如何能得呢?”成功道:“虽然如此,但也有不然的,譬如造定原因,算定结果,当得十分,也有的不够十分,也有的不止十分,这是何故呢?”于公道:“这个果然有的,但这乃困果之变,非因果之常。譬如造定一物,造因之时,算定结果,当得十年,这不过照常理推,若期间用得过省,或用得过勤,不中于理,不合于度,这便不是造因时所能预测的了。这叫作远因近因,犹如先天后天罢了。但这等还可以由近因而推知结果,还有一种旁因,更无从测出。譬如一事,照常行去,忽然间败了;一物照常用去,忽然间坏了,都是旁因。这事体之中的旁因还可以寻出,至于用物,忽然间坏了,更无可寻,如指作不谨慎是旁因,有的又实在谨慎而偶然失手的,但既有这偶然失手,就不得不指为旁因;假如并无偶然失手,这一物就到底不能不循着常因常果而行了。天下万事万物,莫不作如是观。阁下以为然吗?”

成功点头道:“老先生之言至理,足发万物之机。学生有一事相问,不晓得老先生肯指教吗?”于公道:“未知何事?”成功道:“明朝气数还有可为吗?”于公听了,叹口气不做声。成功道:“是存是亡,何妨明示。”于公道:“咳,阁下既然要问,便说也不妨。我们明朝夺天下于外人之手,原因未为不善,奈永乐一变之后,已夺原因而为近因;天顺复敝以来,又夺近因而为旁因;加着朝中畿外文贪武嬉,哪里有什么法度?勉强支持到如今,如油尽草枯,膏干脂竭的时候,正是明朝下场的结果,哪里还有什么可为不可为呢?如要可为,除非另外再造原因罢了。”成功道:“明朝虽亡,孤臣义旅不时起于海上的也是常有,既造下了这个原因,不晓得还可以结个善果吗?”于公道:“不能,他这个并不是造因,不过是结果罢了。明朝三百年天下,以忠义劝人,到下场时自然这果也要结出来,哪里有什么原因呢?”

成功道:“据老先生这样说起来,为学生的也不过是明朝结果,将来也不免归于一尽吗?”于公道:“阁下聪明人,何用多说。阁下但自想:是明朝所结之果呢,还是自己所创之因呢?”成功低头想了一想,道:“实不瞒老先生说,学生自想,当是因果各一半。”于公道:“何以呢?”成功道:“老先生前不敢相欺,学生所抱想头,只有二样:一样为报故明,一样夺回失鹿。

报明自报,夺国自夺,报明是为明的结果,夺国是学生另有怀抱。老先生看,这不是因果各一半吗?”于公点头道:“很好,这原因造得不错,但阁下报明一件已行了数十年,明朝结果,不过如此。阁下所造的原因却如何呢?”

成功拈须叹道:“数十年来不避艰难,至于成败利钝,那要旁因之来如何了。”

于公道:“非也,阁下之旁因不过一时之成败;至于原因,果造得深远,终久要结出这个果来。一时之成败,何足算呢?”成功点头道:“老先生至言,学生但有三寸气在,总要做到罢了。”于公摇头道:“谈何容易,此事非数年之功可成;况清人此刻原因早已造定,阁下原因方才造起,将来必要待清人的果结完之后,才结到阁下的果来,岂是阁下一身所能成就的吗?兄弟此来,也就为着此事,实说一句,阁下的结果也将次要到了,若不把阁下原因 外人——此指“元人”。

再种深一点,日月长久,将来被旁因一击,只怕连果也结不出了。”成功道:“难道学生造因时只合至此而尽吗?”于公道:“知子莫如父,阁下令郎既如此,是诚难为。但子孙乃形质上之传遗,至于阁下这原因种子,不拘何人都可接受。”成功道:“若果能如愿,这果当于何时发现呢?”于公道:“兄弟有四句偈言,阁下记下便了。”说着,立起来仰天长吟道:播来粒种遍区环,誓砺同心破百蛮;莫道太行山不动,看将三百去三三。

成功听了,又象解得出,又象解不出,正迟疑要问时,只见于公长啸一声,如猿啼,如鹤唳,悠悠扬扬,直冲霄汉。成功觉得恍恍惚惚好象睡在哪里一般,睁眼看时,不见了于公,也不是客厅,心中猜不出是何所在。再仔细一看,原来自己还睡在床上,却是一场大梦。桌上烛花长了寸余,伺候的人都在旁边瞌睡,远远的正敲三鼓,心中忐忑不定,回头一想,梦中的话历历在耳。心下自思了一遍,委决不下,只得咳嗽了一声,伺候的人惊醒,忙走到帐前张看。成功才开口问道:“外边人都睡了吗?”伺候的人忙答道:“也有不睡的。”成功道:“可传命陈先生来。”伺候人答应传了出去。不一歇,只见陈永华慌慌张张走了进来,一见成功面便问道:“阁下何事呼唤?”

成功道:“陈先生,你且请坐下,小弟有事相告。”陈永华这才放心坐下。

成功坐起来漱了口,然后把于公托梦一事向陈永华说了一遍,陈永华也嗟异不置。成功道:“别的且休论,只这四句偈言,却如何讲解呢?”陈永华低头想了半日,才说道:“第一句大约是说阁下这原因的种子要种大起来,如稻粟一样遍于天下;待遍天下都含有这夺国思想时,自然便要立誓鼓砺,同心合德,才可以造果了;第三句太行一定指清人无疑;只有第四句倒有点费解,不晓得是讲到结果时,有名‘三三’的人除去名‘三百’的人呢?还是讲要结果时,须要三百去了九年的年数,或去了三十三年的年数?然而上句既有‘莫道’,下句又言‘看将’,这总是结果时候的话了。”成功道:“结果如何,且不及讲,只一粒微种要播遍区环,这岂不难吗?”陈永华道:“小弟有一法。”说着,便向成功使个眼色。成功会意,把跟人屏退了。陈永华便说道:“阁下晓得天下何物可传最久,最大而又最有力吗?”成功摇头道:“哪里寻这等物。”陈永华道:“老兄如何忘记了于公不是说火尽而薪传吗?

又道这原因种子不论何人都可授受吗?这明明是叫阁下把这原因种子传于人,欲把这原因种子传于人,又要传得人多,阁下自想何物。”成功拍手道:“莫不是立会吗?”陈永华道:“不错,但立会非易,也须要主意立定,然后再把条例定好。会中人有会中私号,见面时可以识认;会中人有会中文字,分开后可以通密信;有会中的法律,才可以治会员;有会中的劝谕,才可以结会友;有会中的道德,才可以严分会内会外;有会中的信誓,才可以秘密会中会事;种种会规都要预定,然后才可以立会呢。”成功点头道:“事不宜迟,先生可即日办起,待小弟病好就行设立吧。”陈永华答应了道:“时候已深了,阁下好安歇了吧。”成功答应着,陈永华辞出,然后睡下。

过了几日,成功病也渐渐好了起来,等到二月初旬,已是大愈,便日日和陈永华同着,商量定了一会,用五色旗分会帜以克八旗。因偈言里有‘三百去三三’,所以会中私号都用‘三’字;又因有‘誓砺同心’,所以名为三合会;又因有一粒种子之言,所以又名为三点会;又因有一粒遍区环之言,所以总名为天地会。定十八誓二十四例,入会的人无论上下等,皆以兄弟相称,平等看待;无论南北,入会之后便如一家,不得存外省隔省之见。会中人除有职的人员,其余相见都只作揖平礼。又定下文字,字必以三点水或川字作旁,或爪字作盖,都不离三之意。会中人无事时便互相保护,引人入会;如有事时,无论何地,都以各式小旗来往。当下立定之后,成功和陈永华二人私地里把各文武镇将都劝入了会,然后一级一级劝了下去,一直劝到百姓;百姓又往各处转相劝引,不几时工夫,全台湾的人皆入了会。就连漳、泉、惠、潮等凡沿海地方,都先入了会。后来陈永华又改名陈近南,自往各地劝引,闽、浙、两江、湖南、湖北、两广,无不有会列行之。既久,二百余年,或越扬子江而北,或由江苏洋入山东、直隶,或由云贵一边流入川陕,以及中国人民流寓外洋的暹罗、新加坡、新旧金山、檀香岛、南北美洲,各处尽有大小会派,这是后话,表过不提。

却说成功自从这会立成了之后,稍为放心。光阴似箭,转瞬已到八月。

那日成功正和陈永华二人在府中议事,忽见一个跟人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向成功前屈膝禀道:“王爷,不好了!”成功大惊,跳起来道:“什么事?”

跟人道:“老相公在京,合家被害了。”成功睁目道:“真的吗?”跟人在怀中取出一张京报来呈上。成功看了一遍,大叫一声,望后便倒。众人忙扶住在椅上坐下,陈永华一面忙着叫唤,一面把京报拾起来一看,上有一行道:“七月二十一日斩逆父郑芝龙及逆族一百六十一人于西市。”陈永华看了,也不及细阅,忙把京报揣在怀里,呼唤了一歇,成功才悠悠醒转,指着北面大骂道:“该死的东西,我今生无力,将来有人……”说到这里,忽用手按住胸前,大叫道:“痛杀我也!”陈永华晓得他旧病又发作了,只得叫人伺候,一面自己劝道:“事虽难堪,但阁下也不可过急,须知大丈夫一身要担多少重任,岂可如此轻易便糟蹋了吗?”成功连连摇头,停了一歇,才开口道:“先生,小弟并非讲父亲等杀得可怜,这都是他们自作自受的,但只气不过清人耳。”陈永华道:“清人如何?”成功歇了歇道:“清人奸诈而已,当初劝诱我父亲时,高官厚禄,封伯封侯,虽是小弟和他如何争战,他总不敢奈何我父亲,所怕者我耳。到得小弟那年江南失利退回之后,他便无所忌惮,把父亲削爵治罪,徙往宁古塔。先生只想,若照逆父办起来,罪何止此?

父亲又不是他世族勋臣,既治了罪,更有何顾悼会减轻了?这也不过怕小弟起兵相争,所以乘我兵新败,发了出来,试看小弟兵力如何,复仇不复仇。

先生,父亲所作之事,小弟实不愿去报仇。但那时虽不报仇,却也想去迎了回来,虽不怎么样,也可使父亲悔悟小弟当初之言不错,而且也叫众人得知投降没好下场,仍旧要打回转来。后来一则新得台湾,诸事草创,忙个不了;二则也要叫父亲尝一点投降的滋味,所以一时未去迎接。谁晓得被李率泰这狗才去咬了几句,他就把父亲调回去囚了起来;因为小弟不出兵报仇,他便道兵力不足,到了此刻,便放出这毒手来。父亲果然自作自受,便还有这许多人却是何辜?小弟不能不归罪父亲了。但清人这一副狠手,你道我气得平吗?”陈永华只得劝道:“清人诚不好,但阁下此刻有病在身,且养着点吧。”

成功点头,命人扶起,慢慢的扶到寝室中睡下,陈永华自己辞出。成功睡了一歇,觉得不好,忙叫人去请陈永华来,文武各大臣听了,也都忙来问疾。

成功勉强着一一致谢去,然后向陈永华道:“于公所言,我的结果只怕就是今番了。”陈永华只得宽慰道:“阁下小疾,几日便可好,何以忽出此不祥之言。”成功摇头道:“生死数也,数因果也。既有原因,自不免结出这果,生又何欢,死又何惧?”说着,命跟人把自己常用的一副衣甲取来。跟人不敢违命,只得去取了来。成功觉得身上好了一点,命人扶下床来,陈永华道:“阁下有疾在身,却要穿衣甲何往?”成功摇了摇头,命人伺候着穿了起来,头戴一顶紫金盔双龙斗宝金抹额,身穿一领连环锁子黄金细叶鱼鳞甲,腰系着两片黄金细叶鱼鳞纹战裙,脚登护腿薄底战靴,走出外面,众人忙跟着伺候。成功叫人把常用的一支枪抬来,众人答应着,看着陈永华,陈永华不语,众人忙去取了来。成功接在手中,觉得有点沉重,便也不管,提着精神把枪呼呼地乱舞。舞了一回,把枪传给跟人,向陈永华道:“究竟不能了。”陈永华也道:“阁下有恙,哪能如平常呢?”成功点头,又命人去把自己一匹黄骠马带来,看了一遍,叹道:“别离不远,后会有期,好自去吧。”那马也似解人意,长嘶了两声。成功叫人带了下去,自己回来,脱去了盔甲,戴上郡王冠,身穿九龙戏水蟒袍,足登粉底乌靴,向堂前坐下。陈永华也陪着坐在旁边,成功把从人都屏退,然后向陈永华说些会中事体,陈永华一力承担。成功忽提起笔,写下两行字,陈永华看时,是自挽一对道:独去独来,看粒种传遗,众生独立;主征主战,问藐躬何事?还我主权。

题毕掷笔,仰天长啸一声,口中一股白气冲门而出,直飞到空中,冉冉而没。陈永华正在惊异,一回头看时,成功已双眼低垂,阖然长逝了。时明永历十六年,清康熙元年,而延平郡王招讨大将军郑成功年三十九岁也。

看官,你道奇也不奇嗄?自从郑成功有生以来,自少便以英姿雄略,名动一时;少年又深沉果毅,不轻吐露;壮年之后,受隆武之知遇,便倾身图报。后来芝龙投降,他却能独持大义,不为一人之私亲屈,树杀父报仇旗,出没海上。二十年中,无岁不兴师攻闽、浙、江、粤,虽不能得意,但东南半壁,全视他一人以为关系。清朝数次遣人割地议和,封爵招降,皆为所拒,其气节如何耶!及江南一举,大江南北,一时尽下,东南各省,指日待降;军报阻绝,致使九重天子为之震动,下议亲征。虽师溃金陵,不足为之玷也。

况旋即辟地台湾,斩荆棘,辟草莱,礼遗臣,招远人,臻臻丕丕之中,俨然变成一小独立国。虽不久而薨,而一粒种子播于四方,二百余年来,数次震动,将来如何,犹未可知,百世之下,犹令人景慕风采,你道奇不奇呢?所

以后人有诗赞道:

廿载飘零志未酬,百千心事空悠悠;寸心常似狂涛怒,日月偏如逝水流。

海上衣冠存故国,中原鼙鼓战仇仇;出师未捷身先死,留得同心遍九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