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魂》  [清]陈墨涛 著

  第一回

贾似道丧师辱国文天祥兴兵勤王

词曰:零丁洋里,我为问,底事夕阳呜咽?怒浪翻空,人道似,末路英雄热血。恨结冰天,泪凝雪海,身死心犹热。死灰余烬,一时多少豪杰!一夜风雨萧萧,魂兮归去也,赵家宫阙。禾黍离离,夜欲阑,几点残磷明灭。惨淡山河,上新亭痛哭,泪枯声绝。酒酣长啸,几回歌不成阙。

《大江东去》

咳,看官,古人有句话,说是“顺天者存,逆天者亡”。这句话真真害人不浅。据我看起来,不过是成者王侯、败者盗贼罢了,有什么顺天逆天呢?

若说是天意,试问:他何以就晓得天意向那个呢?他也不过是待成败既分,他便说那成者为顺天,败者为逆天罢了。若问他顺天逆天的凭据,他便说是天与之,民归之。咳,看官,这“民归之”三个字,是最不足为凭的。大凡我们中国的伦理,只有子死于父、臣死于君的义务,并没有民死于国的格言,所以弄得为民的视国之存亡毫不动心。无论奸臣篡位,异种窃居,他也俯首帖耳,做个顺天之民,随你朝秦暮楚,今日弑一王,明日立一君,我为民的总不失我为民的面目。看官啊,你道这样的民心,这“民归之”三个字还算得数吗?这样看起来,我只怕要别国“民归之”难,要我们中国——咳,说书的也是中国人,说到这里,我颜欲赤,我心则悲,我也说不下去了,只好让看官自己去理会吧。

如今且说“顺天者存,逆天者亡”这两句话害人的地方。看官,自古不是有“桀犬吠尧,各为其主”这句话吗?至“顺天”“逆天”这两句话一起,便把那各为其主的格言一概抹倒。凡死不降仇的忠臣,倒说他是妄逆天意,徒取灭亡;那卖国求荣的奸臣,反得借口说是知时顺天。看官,照这样说起来,岂不是要把我们中国普天下好男儿一点爱国心磨灭尽了吗?你道这两句话害人毒不毒呢?虽然黄帝有灵,终不使我们中国好男儿被他磨灭尽了,所以卖国求荣的只管卖国求荣,那舍死报国的却仍旧是舍死报国。有秦桧之奸,便有岳武穆之忠。作个照妖镜,奸雄的肺腑倒映在世界上,活灵活现的叫后人看了万世唾骂。到如今,试问三尺之童,哪个不晓得岳武穆的忠心赤胆呢?

如今待小子说一位舍死报国的英雄,那姓名虽未为妇孺所习知,那气魄却不减岳武穆之忠诚。看官若能不以其功之无成而灰雄心,只看其事之悲壮而增生气,那就不枉说书的一番饶饶不休、唇焦舌敝了。

话说宋朝自高宗南渡以来,国势日危,疆土日削,到理宗当朝,权奸在伍,忠臣凋丧,群小盈廷。那贾似道当朝秉政,欺君罔上,作威下民,那时天下已经成了土崩瓦解之势了。此时却来了一位舍死报国的英雄,这位英雄姓文名天祥,字宋瑞,一字履善,吉水人氏。秉性忠鲠,不避权奸。他因生在这南宋衰末之世,见天下丧乱,宗社危亡,每每唏嘘憾慨,以恢复故物为己任。却奈权奸当朝,动辄掣肘,以此郁郁不得志。到得度宗皇帝咸淳六年,因事触了贾似道之怒,贾似道便叫御史诬他一款,把文天祥参了,后来又起为江西提刑,这文天祥从此便离了朝廷去江西了。

那贾似道便益发无忌,恣意横行。到得帝显德祐元年,那元兵已是四面压境而来,贾似道还是假扮太平,欺罔君上,满朝文武百官,人人危惧,却都怕贾似道的权势,没人敢说,可怜只把个宋王如蒙在鼓里一般,瞒得风雨不漏,那一天忽接到边警,报道鄂州失守,满朝大臣得了这个信息,只吓得目瞪口呆,没奈何大家商量了一回,硬着头皮去请贾似道面奏圣上去。贾似道此时也晓得事体重大,不敢隐瞒,只得会齐了文武百官,当时面圣去把此事奏了。帝显听了,登时面目失色,半晌道:“爱卿平日所奏,不过是边鄙小警,如何元兵忽然会竟入鄂州呢?势已至此,为之奈何!卿其速筹善策以救朕。”这一问不要紧,只把个卖国奸臣贾似道问得汗流浃背,跪在丹阶,一句话也说不出。此时有一班三学生,平日痛恨贾似道蠹国殃民,却无法以除他,今见圣上要他筹策,便乘势奏道:“势危至此,不可终日,若再迟延,恐寇氛有警乘舆。然此事关系重大,若非师相亲督诸军出征,恐无以慰军士民之望;若师出无功,恐祸将不测。伏乞圣上察之!”贾似道听了,心中十分含恨,却无可奈何,也晓得自己若再不亲出,必招众怨,这禄位就也保不住了,只得舍了这条老命去拚一拚。当时不等圣上问他,便连忙奏道:“圣上勿忧,谅他元人有多少兵马,怎能猖獗。待老臣拼着这条老命,定把他杀个片甲不回,以报先帝养育之恩。”

看官须知,这帝显是个年幼无知的庸君,平日只信了贾似道一个人,便把军国大事一概都倚他为寄托。如今听说他自己肯亲自出师,似乎他若出去,有马到功成的神气,便十分欢喜道:“爱卿暮岁,又要勤劳鞍马,朕实不安。

但宗社重忧,非爱卿无以解此,惟愿克奏肤功,朕当为卿郊外犒师便了。”

贾似道只得叩头谢了恩,退下朝来,好不懊丧,归到家中,咳声叹气,毫无一策。

次日,内侍忽奉到一道诏书,贾似道跪接展诵毕,却是催他择吉出师的;又命各处兵马皆归他辖下,所用随员、参赞,任他调遣,一切军饷,不问出入,准其向户部支取。贾似道得了这道诏书,送出内侍之后,不得已便在临安开了都督府。贾似道无精打采的入了都督府,所调的随营参赞人员皆先调后奏,又向户部支了黄金十万两、白银五十万两,以供都督府公用,又勒诸王侯捐助军钱谷。诸事停妥,贾似道却因要想挨延时日,便只推说是选择吉日,暗中却差了几个心腹去探听元人兵势。不一日,去探听的回来了,说是元人兵势颇盛,惟近日元军大将刘整新死,所以一时尚无进取之意。贾似道听说刘整死了,当时大喜道:“是天助我也。”当即选定吉日出师。原来贾似道的心思,以为刘整乃我国叛臣,所以熟习地利,元军全仗他为向导;如今刘整死了,彼元军虽强,不习地利,必无能为,所以便胆大起来。到得吉日,祭了帅旗,圣上赐了贾似道三杯御酒,以壮行色,又命文武百官送出郊外。贾似道便带着大小将官,领了十三万水陆军马,浩浩荡荡向芜湖进发。

一路上舳舻蔽江,旆旗映日,好不威风。不一日行进芜湖。前军探子报道:“前去五里,已有元军扎住江口了。”贾似道便下令安营扎寨。歇一回,贾似道带了孙虎臣、夏贵两员将官,登高远望,见敌人战舰排列江中,势如常山之蛇,好不严整。贾似道看了,又有点害怕起来,回到帐中,左思右想,进退两难,到晚上睡在床上,翻来复去,足足想了一夜,竟没有想出一个破敌的法子来。看官,你道他真个想破敌吗?原来他并不是想如何对阵,如何破敌的法子,却只管想如何禄位要失、如何禄位可保的法子,所以一夜想到大天亮,并没想出一个破敌的法子,倒想出一个保禄位的法子来:仍旧是想用那故智,向元人求和,回去却假报捷书,岂不两全其美?

次日,便写了一封求和的书,叫宋京拿着投向元军去求和。那宋京领了将令,连忙来到元军营前,军人高叫道:“来者何人?快报姓名,不然便要放箭了。”宋京高声应道:“我乃宋营下书使者宋京,有事要面见你元帅,快快去通报来。”军人听了,连忙进去通报。原来元军这位大元帅名叫巴延,是个久历战场、深娴韬略的名将,当时听说宋营有人来投书,还道是下战书的,便叫:“放他进来。”宋京进来,向巴延行了礼,便呈上贾似道求和的书。巴延拆开一看,登时拍案大怒道:“奸滑小贼,前次背盟失约,拘留国使,老夫心头余怒还未息。如今时迫势危,又想来弄这故智!你叫他不用起这妄想,准备着明日午后接战吧!本当将你斩首,以消我心头之恨,如今暂留下你这颗头颅作个报信,快呈去吧!”宋京听了,只吓得魂飞魄散,连忙抱头鼠窜而去。

却说此时贾似道正在帐中和各将官商议军情,忽见宋京神色惊慌匆忙地跑进来,便问道:“事体如何?”宋京摇头道:“罢了,罢了!”便将巴延的话叙了一遍。贾似道当着众人,听了这话,当时满面羞容,一语不发。此时早恼动了一员勇将,姓姜名才,出位大叫道:“元帅无故的未战而求和,至惹得人家奚落,丧尽国体。圣上如果要求和,只要命一介之使便可了事,又何必大兴兵马要元帅出征呢?”贾似道听了,羞恼变成怒,登时拍案大骂道:“本帅因不忍见士民涂炭,故甘为民受辱。你这无知小将,竟敢妄发狂言!军士们,将他推出辕门斩首!”左右军士答应了一声,便将姜才推出去。

只见旁边又闪出一员大将,高叫道:“刀下留人!”贾似道看时,却是夏贵,便道:“将军为何叫刀下留人?难道这种狂徒将军还要保他吗?”夏贵道:“非是小将敢保他,只因此人素忠勇,颇得军心,若遽杀之,只恐军心有变,还请元帅三思而行。”贾似道见他说话时,脸上却带着三分怒色,也恐军心离叛,连忙转口道:“既然如此,看将军之面,饶他不死,罚他明日去当前锋,叫他立功赎罪便了。”便叫军士把姜才放了。当时大家散后,除了贾似道几个心腹之外,没一个不忿恨不平。

到次日,贾似道没奈何,只得传下将令,命孙虎臣领了精兵七万,屯于池州下流丁家洲地方;命夏贵领了二千五百艘战舰,横亘于江中;自己却领了后军,屯于鲁港,大家遵命去了。

却说巴延晓得贾似道是毫不知兵的,便令军中发竹结大筏数十,置薪刍其上,向着夏贵战舰顺流而下,阳为欲焚舟的神气;命大将阿珠领了数千艘划船,向孙虎臣一军而来,叫他首尾不敢相顾;自己却领着步骑,夹岸齐进。

却说阿珠一军离虎臣不远,早见虎臣前军舰一字摆开,阿珠便下令将划船分作五队,扬旗擂鼓,向五处一齐冲将过去。原来孙虎臣前锋将正是姜才,他见元兵分五处冲来,便晓得他的用意,连忙下令军中曰:“凡敌舰所冲之处,大家各自为战,不必彼此相顾,敢有退后者斩!”说时迟,那时快,话犹未了,那敌舰早已冲到姜才军中,幸亏得了这个令,果然人自为战,一步不肯退后。阿珠见冲到一处,那处便竭力死战,一步不让,没有冲到的地方,那船便象没有开战的一样扎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却并不来相救。阿珠一看,便晓得此计不行,不能乱他的阵了。正在无可奈何之际,忽听得天崩地裂的一声响,原来是巴延的骑兵到了,开了一大炮,不左不右的正中了孙虎臣一军的中心。虎臣军中少动,阿珠见了,连忙命军士把战鼓擂得山摇地震,军士们呼声动天,乘着顺风,死命的又冲过来。姜才还是拚命的死战,正杀得阵云惨淡、日影凄凉的时候,忽见孙虎臣从自己舟中走过他姬妾所乘的舟上,军士们见了,大喊道:“步师逃走了!”军遂大乱。姜才也支持不住,渐渐退了下来。那夏贵便不战而走,自己乘了轻舟,从贾似道的帅船边掠过,大呼道:“众寡不敌,势不能支,军已乱矣。元帅宜自为计!”贾似道听了,惊愕失措,连忙下令鸣金收军。可怜此时这军如何还能收得住?那舳舻簸荡,乱杂杂的拥挤不开;阿珠却麾着战舰,横冲直撞,杀将过来。军士们逃上岸的,又被巴延的骑兵挤下水去,溺死者不计其数。贾似道见势不好,早带了几个心腹,乘了轻舟,先自逃走去了。那元军一直追了十余里,才鸣金收兵,大获全胜,得了战舰、器械无数。却说贾似道忙忙如丧家之犬,急急似漏网之鱼,没命的奔逃,逃到夜半,见元军真个没有追来了,才敢把船停住,问了军士们,才晓得此地名叫珠金沙,当时便叫过夏贵来问计。夏贵道:“诸军已经胆落,断不能再战了。师相惟有入扬州,集溃兵迎驾海上。末将当以死守淮西耳。”正商议间,忽见孙虎臣等一班都到了。原来夏贵平日因见孙虎臣好阿谀贾似道,所以与他不大辑睦,今见他来了,便辞出到自己船上去了。那孙虎臣一见了贾似道,便捶胸顿足大哭道:“我将士无一人用命者,叫我兵败至此,何颜再生人世!”说罢,号哭不止。贾似道安慰了一番,便道:“如今且商议后计要紧。”因把夏贵的话叙了一遍,又叫军士去请夏贵过来。军士去了回来说道:“夏将军早已解舟向淮西去了。”贾似道顿足道:“为何不通知我一声呢?”踌躇了一回,无可奈何,只得和孙虎臣等逃向扬州去了。

次日,招集了些散卒,一面檄郡县调兵到海上迎驾,一面上疏请迁都。

朝臣得了这信息,各各惊惶失措,连忙奏了圣上。那帝显满望贾似道这一去是马到成功,哪里晓得竟一败涂地,只吓得魂灵儿飞出九霄云外,半晌道:“这、这、这却如何是好?”当时知枢密院事大臣陈宜中便奏道:“贾似道奸臣误国,久失士民之心,如今又负陛下重托,丧师辱国,罪不容诛。为今之计,惟有斩奸臣之首以谢天下;然后下一尺之诏,募天下勤王之师,则士民谁不愿驰驱以效犬马之劳!否则民心一散,大事去矣。”帝显此时也晓得贾似道罪大,便道:“似道虽然有罪,但念彼勤劳三朝,朕安忍以一朝之过,遽杀先朝老臣。今其降彼为醴泉观使,罢平章都督,凡似道所行害民诸政,一切除去,以慰民心便了。”当时降了贾似道,又命侍臣草了一道诏书,诏天下勤王。哪晓得诏书下了半个月之久,勤王的兵马一个也没有,元人兵势日迫一日,朝臣只急得仰屋而嗟。

却说此时文天祥在江西,早听说贾似道丧师辱国,只气得他三尸神暴躁,七窍里生烟,便立刻招兵买马,准备勤王。这一日,忽奉到这道诏书,文天祥跪接着,听内侍朗诵道:诏曰:朕实不德,贻祸生灵,误用奸臣,倾危社稷。蹈轮台之覆辙,虽悔何追!睹赤县之沉沦,无颜望济。争奈渺躬罪重,死亦不能;念兹臣庶心忠,生皆有节。见侵陵于异族,虽秦越能不动心;当丧乱之中原,岂家国讵分轻重?数十万之黎民尚在,咸应视国如家;三百年之宗社苟延,何异绝而复续?若谓勤王之诏,非小子所敢称;至兴保国之师,惟诸君其自爱。钦此!

文天祥听完,那一股热泪不知不觉的扑簌簌掉下来,湿得满襟都是。当时送出内侍之后,便传令将校,把新招的兵马一概调齐。原来文天祥所新招的军士,都是郡中豪杰,已经招有六千八百余名。当下文天祥和泪捧着这道诏书,立在当中,众将校军士们两旁齐齐跪下,文天祥便慷慨流涕,把诏书诵了一遍。军士们听了,一个个悲壮淋漓地高叫道:“小卒们今日愿效死力,惟将军所命,虽蹈汤赴火不辞!”文天祥叹口气道:“你们虽然勇于赴义,但是你们乃无辜百姓,比不得我,乃食人之禄,自然要死人之事;况且你们各有爷娘妻子,若叫你们一个个都抛亲撇子,背井离乡,向那战场里去拚这九死一生,我也于心不忍。如今与你们约:凡有父母无兄弟者,留此以养亲;若无父母或有兄弟者,随我去;凡妻少子幼者,留以抚育妻子;若无妻或无子者,随我去;此外若别有隐情不愿去者听便。”军士们听了,越发感激流涕,一齐叫道:“我们今日皆出于心甘情愿,并没有什么另外隐情不愿去的。

至于食禄不食禄,今日之事非所论。那元人野蛮异种,竟敢欺我中国到如此地步。小卒们虽然不肖,还有一点生气,断不肯受这异种的欺凌,定要洗这中国的耻辱!今日此去,并不是专为皇上有诏才去的,竟算是自己办自己的事罢了,不关于食禄不食禄。若说爷娘妻子,那更顾不得许多了,就使此去家门绝了嗣,祖宗有灵,也应含笑地下,断无埋怨子孙之理。”文天祥听了,不觉流下泪来,叹口气道:“难得你们都是义气干霄,叫我不胜钦佩。可恨那班没良心的猪狗,食禄万钟,还不如你们一介平民忠心报国。既然如此,你们且退去,等我筹备军饷,即日动身便了。”军士们如雷似的答应了一声,退下去了。

过了几日,文天祥又招了三千余名军士,凑成一万人马。文天祥又写了几封信,劝邻近各郡兴兵勤王。怎奈没一个人答应。文天祥无奈,只得收拾了军粮器械,也不择吉日,便带了大小将校,领着一万人马,无日无夜的奔向临安而来。

行了几日,忽前军探子报道:“前面去此半里多路,有一队人马扎在那里,不知是哪里来的。”文天祥把手一挥道:“再探再报。”探子去后,文天祥便下令军中严整队伍,徐徐而进。正是:欲将碧血冲霄汉,誓剖丹心照斗牛。

欲知这一队人马究竟是从何而来,且听下面分解。

第二回

张世杰焦山败绩郑虎臣漳洲诛奸

诗曰:半壁江山几劫灰,一朝民贼岂无才?江南人物摧将尽,绝世英雄带泪来。碧血横飞天欲泣,奸雄授首雾重开。奈他已失中原鹿,竖尽长幡唤不回!

话说文天祥那日正行之间,忽闻探子报说前面有一队军马扎住,不知是哪里来的。正惊疑问,忽见探子又来报道:“探得前面军马系京湖都统张世杰,由郢州到此来勤王的。”文天祥听了大喜,把手一摆,探子退下去了。

天祥便下令叫军士加速前进,去会张世杰。原来这张世杰系范阳人氏,也是一位丹心赤胆、舍死报国的英雄,所以文天祥一听说是他,便非常欢喜,催着士卒火速前进。不一回军马到了张世杰营前,此时张世杰也早有探子报知文天祥来了,连忙大开营门,接了进去。到帐中两人行了礼,分宾主坐下,各叙了来意,又论了一番时势,都是感叹不已。当日文天祥的军马便在此处下寨了。次日黎明,三声炮响,鼓角齐鸣,两军会在一处,一齐拔寨启行。

从此早行暮歇,不一日到了临安城外,下了寨。那满朝文武得知勤王兵到,就如六月大旱里得了甘霖一般,好不欢喜。次日,文天祥、张世杰入朝见了圣上,不免是慰劳一番罢了。退下朝来,陈宜中接着他俩人,便邀到他衙中去商议国事。却说此时朝中正是陈宜中当权,他却为人多疑,凡是总要矫情独断,以此颇为人所疵议。当日文、张二人到他衙中议论了一回国事,那张世杰本是天生情性鲠直,说话不晓得检点的,却偏遇着这陈宜中多疑的人,是句句话都有用意的。张世杰说话中间,不晓得哪一句话又被他听得起了疑心了,却又不敢说什么,因暗忖道:“我不如将他手下的兵马调到别处去,却把别处的兵马调到他辖下,那时就让他有异志,手下将校皆非心腹,他就也无能为了。”想定主意,便假着向张世杰笑道:“将军一片忠诚,远来勤王,锐锋未试,本不敢遽调麾下士卒;但目下禁城中实在空虚,想将军麾下定皆健卒,可否暂调到禁城里防备不虞?等别处兵马调到时,再将将军麾下调回,不知将军意下如何?”那张世杰是直性的人,哪里晓得有什么用意,便应声道:“防备禁城,乃一刻不可少之兵,有何不可;末将只要苟有所指挥,得驰驱于疆场,随便哪里的兵马都可以,又何必一定要把这支兵马调回呢?”宜中听了,正中下怀。次日,果然把张世杰的兵马一齐调到禁城里来,过两日却向别处去调了一支兵马,叫张世杰带领,又时时察张世杰的神色,见他毫不在意,这才略略放心些;却哪里晓得,只因他把兵马这一调,后来就误得大事不浅了。正是:休疑志士怀心意,致误军前失指挥。

这是后话,不提。却说张世杰、文天祥到了临安,朝野上下,人心稍安。

不久,张世杰又克复了饶州,陈宜中这才信他是赤心报国,倒悔从前不该疑心他,便在圣上前极力称赞张世杰的将才堪为大帅。帝显听了他的话,便命张世杰总都督府诸军事。张世杰得了兵权,便遣将分兵四出征讨,虽然也克复了几处城池,无如此时大势已去,元军四面压境而来,张世杰独力难支,顾此失彼,连日建康、常州、岳州、荆南等处相继失陷,边警日急。文天祥见时势不好,便上疏建策,大意谓:宜分境内为四镇,各建都统以统之;已 失中原鹿——在中原失去了帝位、政权。

失之地就责四都统克复,那时地大力众,足以抗敌。彼备多力分,必疲于奔命,我以逸待劳,乘间而出,则敌不难却矣。这疏一上,那帝显是不晓得什么的,朝中大臣却都以为书生迂谈,付之一笑,置之不问。可惜文天祥一片丹心,竟被几个庸夫俗子付之东流。这倒罢了,不几日忽然降了一道诏书,命文天祥出知平江府事。这诏书一下,只吓得张世杰如半空中起个霹雳,不知从何而起,连忙想要去谏止,怎奈诏命已下,不可挽回。可怜辜负了文天祥一腔热血,忙忙地跑到临安来,未交一战,未杀一敌,朝廷却把他降出平江府去了。文天祥也晓得是朝臣忌他多言,没奈何,只得垂头丧气地辞了圣上,赴平江去了,这且按下不表。

却说此时国势日促,元兵已逼进扬州了。那勤王之师,却又来了庆远府姓仇的仇子真、淮东兵马钤辖姓阮的阮克已,两人各将兵入卫。张世杰见了好不欢喜,以为有了帮手了,便上疏请亲自出征,以解扬州之围。圣上便准了所奏,却又下一道诏书,命仇子真、阮克已、张世杰同了一位姓张的名叫张彦,四个人各带了五万雄师,分作四路,水陆并进,出御元师。

别的不表,单说那张世杰,是久已磨刀欲试,得了这道诏书,雄心勃勃,好不高兴,忙忙地准备好了粮饷,择吉祭旗,便辞了圣上,带领着五万雄师,浩浩荡荡杀奔元军而来。那一日,正走之间,探子报道:“此去离元军不远了,前面已有一小队元军在那里巡游,请元帅定夺。”张世杰听了,心里想道:“我不如且先把他杀了开开刀,一来杀他个下马威,二来也壮壮我们士气。”想定主意,先叫探子退去,便传前锋将军前来听令。原来这位前锋将军正是那临阵过妾舟的孙虎臣,当时听得元帅呼唤,连忙进帐向张世杰行了礼。张世杰便道:“如今前面有一队元人游兵,有劳将军带领前锋兵马火速前去,把他杀个片甲不回,回来记你大功一次,休得迟误,自干军法。”孙虎臣领令,带着前军飞奔前去了。张世杰便领着大军徐徐前进,作为后应,却叫探子一路上去随探随报。

却说孙虎臣领着前军,约走了二里多路,见前面果然有一队游兵,看过去不过只有七八百名的光景。孙虎臣看了,心中大喜道:“这可是天赐我这场功劳了。”便传令军士们偃旗息鼓,给他一个迅雷不及掩耳,冲将过去。

那元兵果然猝不及防,被他这一冲,冲得七零八落,四散奔逃。孙虎臣看了,好不高兴,便拚命地追杀过去,追了三里多路,正杀得高兴,忽见尘头起处转出一支援军来,旌旗蔽日,剑戟如林,一望不知有多少兵马。孙虎臣一看,早吓得拨转马头就跑。军士们见孙虎臣一跑,便大家都抛枪弃甲,没命地逃生,背后元军也没命地追了来。此时探子早已报知,倒把张世杰吓了一跳,连忙传令后军将军刘师勇退后半里扎住阵脚,等元军到来,兜头拦住厮杀,自己却领着中军迎上前去。走不上半里路,早见败卒纷纷逃命而来,张世杰连忙下令把中军分作两支,左右排开,中间露出一条大路,让前锋败卒逃过。

那元兵背后赶到,见宋军援兵已到,正想下令退兵,说时迟、那时快,张世杰那左右两支兵马早绕出元军背后,截住去路,由后面包将过来。元兵正想夺路逃走,忽见宋军那败卒再整旗鼓,重新又回转头来,把元兵前前后后围得风雨不透。元兵正困在重围里,眼巴巴只望有救兵来到,忽见西北角上一彪人马,从斜刺里杀将进来,元兵大喜道:“救兵到了!”连忙迎了上去。

到得近前一看,一个个倒抽了一口凉气,原来不是救兵,正是宋人的后军又到了。那刘师勇因为见元兵没有来,等得急了,便违了将令,迎上前来,才晓得元帅已经把元兵围住了,便令军士从斜刺里杀将进去,东挥西指,横撞直冲,可怜只杀得元兵人头滚地,号呼震天。那元军中将官晓得势头不好,不能等援兵来救了,因见东南上兵马稍薄,便舍死忘生地冲将过去,夺得一条血路,出来仅剩得百余名残兵,忙忙地逃走去了。张世杰也不追赶,便下令鸣金收军,点了一回兵马,才晓得折了步兵百余名、骑兵十余名,却杀伤了元兵三千余名。当时便扎下营寨,各将官都纷纷进帐来报功,张世杰命把功劳簿一一记了。此时只有刘师勇、孙虎臣两人却跪在那里请罪,张世杰先

向刘师勇道:

“将军虽然违令,却是情有可原,今可将功赎罪。”刘师勇叩头谢了起来。张世杰却指着孙虎臣骂道:“你这该死东西,为何遇着这种小敌便不战而逃,若不是本帅亲自接应,岂不要丧师辱国?如今念你初次,姑饶死罪。

军士们,将他重责三十棍。”只打得皮开肉绽,鲜血直流。孙虎臣“哎哟哟、哎哟哟”地磕了头,爬起来虽然抱怨,却也无可奈何,一步一颠地退下去了。

当时大家散去,不在话下。

却说张世杰独自坐在帐中,默默想道:“看今天阵上的情形,军士们都是不肯出死力的,今天幸亏是小敌,所以还可以侥幸战胜;若遇着大敌,象这样神气却如何是好?难怪韩信说是驱市人而战之,非置之死地,使人自为战,则其力不可得而用。我如今没奈何,只得忍着心肠也学韩信的法子罢。”

想定主意,次日便传令三军舍陆登舟,那战舰一连数千艘,向前进发。行到焦山地方,已离元军不远了,便下令抛锚下碇,却令十舟为一队,结成一方阵,排列江心,非有号令,敢擅发碇者斩,示军士以必死。

却说那元军中大将正是阿珠,昨日前军失利,正在懊丧,今见宋军十舟为一方阵,排得十分齐整。阿珠看了一回,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回到帐中,选了数千善射的健卒,乘了极大的战舰,命张弘范、董文炳二将领了,分作两翼,左右夹击,自己却领了大军居中而进。张世杰却不下令启碇,只叫军士们不可妄动,等他船近了再战。哪里晓得元军左右两翼的健卒却不近前来,只在远远里放火箭,射到处篷樯尽焚。张世杰见了大惊,方要下令启碇,将船只分开,说时迟,那时快,阿珠的大队军马早已压阵而来。此时,军士们只有救火之工,哪有还兵之力?正在血战之间,忽见有几枝火箭射到帅旗上,那面大旗竖在半空中被风吹得刮烈烈的响,一霎时烧得精光。军士们一见帅旗烧得没有了,那会水的便都“扑通、扑通”的跳下江中逃生去了。

张世杰连忙令将校启了碇,整队而退,怎奈此时军心已乱,更兼着一启碇,那孙虎臣便领着前锋先遁,被他这一争先落后,那战舰就越发乱了。元军中张弘范、董文炳两人便率着两翼健卒横冲直撞过来,只撞得宋军战舰横七竖八,此时已是烧得满江通红,那断索残蓬带着火焰,被风吹在空中纷飞乱舞,弄得满天都是火焰。可怜这一烧。只烧得山焦水沸,鬼哭神惊,好不凄惨。

后人有诗为证:

诗曰:隔岸阵云高,将军胆气豪。报君真赴火,为国敢辞劳。一炬天为赤,功成地不毛。至今江上水,余怒作波涛。

当下张世杰也不能再整队伍,只得任他乱纷纷的逃走,自己和刘师勇亲自断后。那阿珠追了几里,便鸣金收军,扑灭了江上余火,夺了战舰七百余艘,不在话下。

却说张世杰且战且走,退到圌山歇下,收集残兵一点,只剩得一万余名。

还有一半是焦头烂额的。张世杰看了,好不伤心。次日,那逃命的败卒渐渐集了来,倒凑成有二万余名,却身上都没有受伤的。只有前锋一军的士卒,却没有一个回来,连孙虎臣都逃得无影无踪。张世杰此时才恨陈宜中无故把他麾下士卒调去,以致临阵指挥不灵,可见陈宜中当日无端那一疑心,就误得大事不浅了。

闲话休提,言归正传。却说张世杰焦山败绩之后,便上疏自劾,又劾孙虎臣临阵脱逃的罪,然后请再济师以图后举,朝廷却置之不报,这且按下。

话分两头。却说那奸臣贾似道,自从罢了平章都督,便郁郁不得志,时出怨言。御史陈过等恐他党羽尚多,留在朝中,几为祸根,便联名上疏,请窜贾似道于远州,并治其党羽。帝显不准,只把贾似道几个党羽问罪,窜于远州。那三学生及台谏、侍从等见贾似道虽然降职,圣上却仍旧还是这般宠幸他,深恐他终为大祸,于是大家又联合上疏切谏,请诛贾似道,以正国法。

帝显见了这疏,却只下诏命贾似道归越去守母丧。那贾似道也是恶贯满盈,死期到了,他奉诏之后,若赶紧回去守母丧,还可以终其天年,却逃到扬州游戏去了。当时朝臣得知,又上疏劾他“既不死忠,又不成孝,这种败类不可留于天地间,以贻毒天下。”贾似道得知这信息,才吓了一跳,忙忙如丧家之犬,连夜的逃向绍兴来。哪里晓得逃到绍兴,绍兴城却闭而不纳,说是“这种败类,我们乡党公议,驱逐他出去,不许他做绍兴人。”贾似道无奈,仍旧逃回扬州来。朝臣得知,又上疏说他“罪恶滔天,为四海臣民所不容,若不早诛,恐无以慰四海臣民之望,有阻勤王之师。”帝显听了,无可奈何,这才把贾似道窜于婺州,永不赦回。贾似道当下只得厚着脸面向婺州去了。

到得将至婺州,那婺州百姓听说贾似道要来了,便把黄纸写了贾似道的罪恶,贴得满街都是,说“他若来了,定要把他驱逐出境,免得贻害乡里。”

地方官得知,连忙上禀,请上台出奏圣上。帝显得知,无奈,便把他改窜于福州建宁府。贾似道好不丧气,重新仆仆道途,又转到建宁府来。不日到了建宁府,贾似道便住在城南一个开元寺里,还住不到三日,那建宁府百姓又是议论沸腾,都要逐贾似道出境。地方官又上禀请奏圣上,将他改窜别处。

帝显不得已,再把他改窜循州,却下了一道诏榜,说是无论臣民人等,有能监押贾似道到循州,劝得循州百姓不驱逐他,便赏金千两。诏下几日,无如人人都晓得贾似道是随便到那里都不能容身的,所以没有一个人肯来应诏。

帝显正在忧愁之际,那日忽来了一个姓郑的,名叫郑虎臣,系现任会稽县尉,来应了诏。帝显大喜,便先赏了他百金作为盘费,叫他速速前去。那郑虎臣领了盘费,便欢欢喜喜地去了。旁人见了,没一个不替郑虎臣担忧,恐他劝循州百姓不住,这也不在话下。

却说郑虎臣不日到了建宁府,先到府中见了知府,然后便一直奔到开元寺来。走进寺门,见好一座大寺,工程浩大,殿宇玲珑,郑虎臣便一直走上正殿来。那方丈里和尚见虎臣是个官长模样,连忙接了出来。郑虎臣正要开口,忽听得一阵妇女嘻笑呼拳喝令的声音吹向耳边来,虎臣略一凝神,便猜到是贾似道在此胡闹了,却故意喝道:“你这和尚,为何不守清规,却敢偷藏妇女,污秽佛地,该当何罪?”那和尚连忙陪笑道:“小僧怎敢如此放肆,这是故丞相贾某寄居在此,此刻和姬妾们饮酒,所以呼拳喝令。贵人休要错怪了。”郑虎臣便拍案大骂道:“什么故丞相不故丞相,那奸臣贾似道如今已是刺配的囚徒了,如何还敢这般无礼,污秽佛界清严之地!你快去把他叫出来,等我问他。”那和尚也不知虎臣是何等人物,只吓得屁滚尿流,连忙跑到那边房门口,把贾似道叫出来,和他低声说了一遍。那贾似道和姬妾们正饮得高兴,听了那和尚的话,正不知又是那位魔王到了,没奈何,忍气吞声走出来,见了虎臣,陪着笑脸,深深一揖道:“贵人息怒,下官因为羁旅无聊,所以此刻和侍妾们小饮几杯,不知贵人驾到,有失迎迓,万乞恕罪。”

郑虎臣破口大骂道:“你这该死东西,犯了弥天大罪,万岁爷恩深似海,赦你不死,把你窜在远州,你还敢这般胡为,毫不改恶,如今你的死期可到了。

你可认得我郑某吗?万岁爷有诏,命我押你去循州,你不用想再乐了。”贾似道听了,才晓得他是监押官,只吓得战战兢兢,千不是、万不是地赔不是。

郑虎臣却气昂昂地坐在上头,一理也不理。到晚上,贾似道又备了一席极丰满的酒,请郑虎臣上坐,自己虚心下气地下面相陪。郑虎臣双眼朝天,冷笑道:“好个勇于改过的!早上饮酒姬妾满座,此刻就一个也没有了。”贾似道听了,又是怕又是恨,没奈何,便率性叫姬妾们一起都出来陪酒。原来贾似道此时随身姬妾还有三十余人,当下都出来陪酒,那绿鬓红颜,高歌低唱,绿衣劝酒,红袖擎杯,真是衣香人影,无那魂消。郑虎臣笑嘻嘻地左顾右盼,好不高兴。贾似道看了,又羞又气,却实在没奈何他。到次日,郑虎臣到府中领了公文,带了八个解差,毫不留情,押着贾似道就走,那三十余个姬妾,都送到建宁府官媒里发卖,一个也不许他带了走。那贾似道平生是不离过姬妾的,如今忽然只剩得自己一个人,好不零丁孤苦。那一路上受了郑虎臣百般磨折,还要向他陪笑脸,贾似道到此时是追悔也无及了。

这一日,走到漳州将近龙溪县境界,看看天色将黑了,却是一片旷野,绝无人烟。郑虎臣便叫解差们赶紧上有村落的地方去投宿,哪里晓得越走天越黑了,那路却越走越荒野了。大家正在发慌时,忽见前面有一座破庙,郑虎臣便道:“天色已黑,不能走了,我们且到那破庙里暂宿一夜吧。”大家都道:“正是。”便一齐奔向那座破庙来。到得庙前,见是一座荒凉古刹,此时天色已黑,那匾上的字也看不清楚了,两扇庙门却是倒了,大家进去一看,见神前有一张破桌,灰尘堆得有一寸来厚。解差们把灰尘拂了,放下包裹,拿出干粮来,大家胡乱吃了一顿。解差们把两扇破门扶起来,将就遮好了,便横七竖八都向阶上躺下。郑虎臣和贾似道却走进里面来一看,见正殿上摆着一张石桌;又向旁边破僧房里一看,见里头却有一张破榻。郑虎臣便叫贾似道到破榻上去睡,自己却向石桌上拂净了灰尘,把包裹放下做枕头,便也躺下去了。此时那贾似道躺在破榻上,如何睡得着?只见星斗满天,明月东上,阶前虫声啾啾,好不凄凉。看看挨到三更天气了,忽见黑秃秃一个人影走进来,只吓得贾似道根根汗毛倒竖,一骨碌爬起来,大声问道:“你是哪个?”只见那人应声:“是我!”早听得“飕”的一声,掣出一把明亮亮的钢刀,奔向前来。贾似道早吓得滚到榻前,还没有滚下来,口里却大叫道:“好汉饶命,我与你往日无冤,近日——”说时迟,那时快,话犹未了,只听得“咔吃”一刀,“咕噜噜”人头落地,那鲜血直喷到阶前。那人杀死了贾似道,却回手一刀,直刺入自己胸前,登时热血奔出,也倒在阶上死了。

正是:

持将白刃诛民害,剖出丹心示世人。

欲知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觇国势群臣逃亡作后图二王出镇

诗曰:举目山河事已非,朝臣零落老臣稀。君王骨肉也离别,赢得羁魂梦里归。

话说那八个解差在外面睡着,忽听得贾似道大叫了几声,从睡梦中惊醒。

大家静耳再听时,却又没有声音了,心中好不疑惑,便大叫道:“郑解官,郑解官!”叫了几声,并不见答应。大家没奈何,只得爬起来,乘着月色,走进来看时,只见正殿石桌上放着一个包裹;走到西边破房门口,伸头张了一张,却是黑洞洞的看得不大清楚;再走到东边破房来看时,此时正是十月中旬天气,那一轮斜月从破帘里照进来,照得东边房里前半间如同白昼,有一个解差抢前先走到房门口一看,只吓得“哎呀”一声,倒退了几步。众人也吃了一惊,停住脚步,问道:“怎么样?”那个解差道:“那姓贾的不晓得被哪个杀死了,尸首倒在地下,头却落在一边,满地都是鲜血,好不怕人。”

众人听了,齐道:“我道什么,原来是姓贾的被人杀死了,这倒没什么可怕,我们且去看看。”说着,大家大着胆子走进去看时,果然见墙脚下搁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阶上却躺着一个尸首,胸前还斜插了一把明亮亮的钢刀,足有一尺多长。大家看了,不觉寒毛倒竖起来,有几个胆大点,便走过去把那颗人头踢转来一看,正是贾似道;再看那尸首时,颈上却还有一颗头颅,便大叫道:“这个尸首不是姓贾的,你看他颈上还有一颗头颅,只怕是郑解官哩。”有一个眼灵的便叫道:“不错,是郑解官了,你们不记得他穿的这衣服吗?”大家恍然大悟道:“不错,不错。”便走近前,蹲下身去细看时,正是郑虎臣。忽听得一个又叫道:“那榻上不是一个没头的尸首吗?”大家抬头看时,见榻上果然躺着一个没头尸首,正是贾似道。当下大家周围又看了一遍,便退出来,纷纷猜度,都想不出被什么人杀了,没奈何,只得把包裹等物拿进来,大家在正殿上席地围坐着,守到天亮,再去报官。此时大家才记起那角公文还在郑虎臣身边,不晓得有失没有,连忙把石桌上那个包裹打开来看时,幸亏公文还在里面。当下八个解差分四个人守着,叫四个拿了公文先去寻了本处地保,带着到龙溪县去报去了。那龙溪县知县听说是犯官故丞相贾似道和解官会稽县尉郑虎臣被贼杀了,这样一件大案情,把那知县官吓得魂不附体,连忙带了仵作人等打轿向那破庙里来验尸。到得庙前下轿,解差们接了进去,当下仵作验了伤痕,说那榻上的尸首是被人杀死的,那阶前的尸首象是自己刺死的,只有胸前一刀,此外并无伤痕,那知县官便问了解差们几句,说是郑虎臣平日与贾似道有仇没有?解差们却都不晓得。

那知县官正在踌躇无策,忽见仵作向郑虎臣衣服里搜出一张纸来,染得血迹模糊,上头写着一行字。仵作呈了上来,那知县官接过来一看,见上面写着

四句四言诗道:

为父复仇,为国诛奸。含笑一死,忠孝两全。

那知县官看完,大笑道:“果然不出我所料,原来是郑虎臣为父复仇,把贾似道杀了,自知罪重,便行自尽。如今既然有了这首诗,这案就容易了结了。”当时把这首诗藏好,却叫地保把两个尸身先行殓入棺,便打道回衙。

一面先复了一角公文,打发解差们回去;一面修了详禀,把那首诗也贴在禀后,连夜送了上去。上台接了这禀,见案情重大,当即上了一本奏疏,连那首诗也夹在里面奏了上去。那帝显见了这奏,吃惊不小,便问朝臣:“这郑虎臣之父与贾似道有什么深仇?”朝臣都不晓得。帝显只是叹息不已,怎奈郑虎臣已自尽身死,便也无可奈何,只下诏命龙溪县把贾似道灵柩送回他故乡罢了。那朝野臣民得知这个事情,没一个不称痛快,却恨不晓得郑虎臣和他如何结下这深仇。此时只有朝中几个大臣,是贾似道旧时心腹的,晓得郑虎臣之父郑某从前系被贾似道诬了,把他窜在远州,后来竟死在异乡的,却不肯说出来。他们又见贾似道死了,未免兔死狐悲,却也不敢露出神色,恐被人得知,这也不在话下。

却说那张世杰自从焦山败绩之后,退屯圌山,上疏请续兵再举,朝中大臣却置之不问。那元军大将阿珠见宋军败去之后,并不兴师再来报复,晓得他已经丧了元气了,便放胆进军,来围扬州。那扬州守臣李庭芝是深娴将略的,他见元军来围城,便日夜守御,与士卒同甘苦,把个扬州城守得十分严密。阿珠攻了半个月之久,无缝可乘,好不焦急。此时城中已经食尽,死亡相继,看看破在旦夕,那阿珠正想筑长围以困之,忽然却被元军大帅巴延调了去,这扬州之围才侥幸解了。

却说那巴延招了阿珠前去,原来却大会诸路兵马,分为三道渡江东下,命阿楼罕、鄂罗齐两人领了右军十万人马,由建康出广德四安镇,趋独松关而来;董文炳、姜卫两人领了左军十万人马,出江渡海取道江阴,趋华亭而来;巴延自己和安塔海两人将了中军二十万人马,向常州杀来。先说巴延到了常州,那常州守将便连忙写下军书,飞向邻郡求救。此时文天祥正在平江,得了这紧急军书,便遣了两员勇将,一名尹玉,一名麻士龙,和陈宜中遣来的两员将官朱华、张全四个人,领了四千骁骑,火速去救常州。那四人领了将令,带领人马,星夜飞奔常州而来。不一日得了虞桥地方,早已遇见了元军,麻士龙便奋勇直前迎战,怎奈众寡不敌,麻士龙竟战殁于军。那尹玉仍旧是舍死忘生的转战而前,一连战了数日,直进到五牧地方,前后也不知杀伤了多少元兵,自己手下却也只剩五百余残兵了,那元兵却越杀越多,四面重重围来。尹玉也晓得无济于事了,便收集了五百余名残兵,奋勇再斗,又血战了一夜,尹玉手刃了元兵数十名,才力竭而亡,那手下残兵也一个个都力战而死,没有一个投降。那朱华、张全两人,却是开战的时候就逃得不知去向了。可怜那常州军士眼巴巴的望了几日,不见一个救兵到来,便力竭城陷。巴延带了兵士进城,任意诛戮,只杀得鸡犬不留。那知常州事姚訔,自尽死节;通判陈炤,巷战而亡;都统王安节,被元军所执,骂贼不屈,遂被害。此时刘师勇原来也在常州,见城已破,便带了数骑冲出重围,逃向平江而来。见了文天祥,哭诉了一番。文天祥听说,连忙出令,吩咐将校小心守城,准备着元军要来了。那一日,文天祥忽奉到一道诏书,说是元将阿楼罕陷了广德军四安镇,召文天祥火速将兵入卫。文天祥虽然晓得元兵刻日要到平江,怎奈临安帝都要紧,只得舍了平江,带了刘师勇,领着兵马星夜奔驰临安而来。过了几日,巴延果然领了大军到平江城下,那平江通判王矩之、都统王邦杰两人,率性不等他围城,便开门迎降了。哪里晓得此时张世杰在圌山,因见时势日急,文天祥又入卫临安,元人大军却向平江杀来,深恐平江有失,便领了兵马星夜奔向平江来救。才走到半路,却听得平江通判已开门迎降了,只气得他怒发冲冠,恨恨而返,便也领了将士入卫临安去了。

此时抚州、华亭相继失守,元兵迫境,临安戒严,那一班没人心的朝臣见势不好,便都弃官逃走。那一夜,一连逃去了同知枢密院事曾渊子、右司

谏潘事卿、右正言季可、两浙转运副使许自、浙东安抚王霖龙、侍从陈坚、

何梦桂、曾希颜等数十人,朝廷为之萧条。还有那签书枢密院事文及翁、同签书院事倪普两人,故意叫御史上疏,自己以便去位逃走。那御史含糊答应了,弹章还没有上,他两人等得来不及,便也不等他弹章,却早逃出关外,不知去向了。此时朝中因为天下多事,帝显年幼,皇太后便临朝训政,却见了这般光景,不胜悲忿,便命侍臣写了一张诏榜,贴在朝堂上,以警戒百官,

那诏榜上写云:

我朝三百余年,待士大夫以礼。吾与嗣君遭家多难,尔大小臣未尝有出一言以救国者,方且表里合谋,接踵宵遁。平日读圣贤书自谓,何乃于此时作此举措?生何面目对人,死亦何以见先帝?天命未改,国法尚在,其在朝文武官并转二资,其叛官而遁者,御史台其察觉以闻。

这张诏榜虽然贴出来,无如那一班没人心的东西性命要紧,也顾不得什么名誉了,宵遁的仍旧是纷纷相继,不能禁止。过了几日,那元兵到了独松关,独松关的守将张濡并不迎战,却弃官宵遁。元兵便长驱入关,所过郡县,那守宰都是望风先遁,剩得空城,元兵如入无人之境,一直进到无锡屯住。

朝廷大震,群臣束手无策,文天祥便和张世杰商议道:“如今大江以南,无一坚城,惟有淮东尚坚壁未失,闽广尚全城无缺,但彼皆仅足自救,无能勤王者。如今临安危在旦夕,计城中尚有勤王之师三四万人,我与君当出死力背城血战,与敌决一胜负。万一天幸得捷,则令淮东之师截敌归路,则国势犹可为也。”张世杰听了,大喜道:“妙计,妙计,除此之外,别无善策。”

当下两人商议定了,便联名上疏请出兵。帝显看了这疏,心中不悦,以为宗庙安危在此一举,彼奈何徙恃血气之勇,欲将社稷掷孤注,万一失利,岂不一败涂地?便降诏说是:“王师宜出万全之策,不可轻举妄动,以冀侥幸。”

遂不准所奏。文天祥、张世杰见了这诏,心中闷闷不乐,浩叹不已,可怜正  是:

将军有报国之诚,英雄无用武之地。

过了几日,帝显却与陈宜中等商量定了一策,遣工部侍郎柳岳赴元军里求和。柳岳奉命去了几日,回来说是巴延一定不允。看这光景和议一定是不能成了,帝显无奈,复命柳岳再赴元军求封宋为小国,张世杰、文天祥泣谏不听。那柳岳行到高邮地方,却为盗所杀,满朝惊叹不已。正想再遣大臣赴元军,忽丞相府报道:“左丞相刘梦炎不知去向。”帝显听了,又惊又恨。

相继着参知政事陈文龙、签书枢密院事黄镛,都弃官宵遁。帝显无奈,下诏命吴坚为左丞相,夏士林为签书枢密院事,常楙为参知政事。诏下之日,那夏士林、常楙两人不奉诏书倒罢了,当日奉了这道诏书,便连夜逃得无影无踪去了。

次日,帝显临朝慈元殿,文班大臣只剩得六人,大家看了,好不伤心,帝显忍不住失声痛哭道:“朕何负于诸大夫,诸大夫奈何皆舍朕而去?无事臣意欲请圣上速命吉王、信王出镇闽、广,那时就使宗庙有警,二王尚在闽、广,犹可以再图恢复。伏乞圣上俯如所请,则宗庙幸甚,天下幸甚!”帝显听了,涕泣不知所对。太后却呜咽道:“嗣君失德,使宗庙不安;二王年幼,更何忍使彼遽离左右,远涉重洋。倘左右守获有失,嗣君之罪益重,何以见先帝于地下?”文天祥泣道:“圣虑虽然周到,但为社稷计,莫如忍慈割爱,使二王出镇,犹得延宗庙于一线,否则虽骨肉同死,社稷也无济于事。圣人云:“小不忍则乱大谋’。伏乞圣虑三思而行。”此时各宗亲大臣都从旁极力劝太后遣二王出镇,太后无奈,只得道:“且从缓再议。”

当日退下朝来,文天样又约齐张世杰和宗亲大臣等联名上疏,说是“城亡旦夕,社稷计重,二王出镇之策,不可再延,伏乞圣衷速决”等语。太后和帝显看了,左右为难。原来这吉王名昰,乃度宗皇帝长子,系杨淑妃所出;信王名昺,度宗皇帝第三子,系俞修容所出。两人均甚年幼,太后想:要他出镇,却实在放心不下;若不叫他出镇,却奈城破只在旦夕,徒死也是无益。

辗转想了一夜,到后来想到城破之日,大家一定是拚着一死殉社稷了,这二王也是活不成了,但是他两个小小年纪,却叫他受这刀兵之惨,岂不可怜吗?

不如命他出镇,就使不幸路上风翻舟覆,葬身大洋中,也死得个痛快,何况若侥幸挨得到闽、广,不但可以免死,连恢复宗社还有可望哩!又安知非天意未绝我宋室,故留下这两个小孩子作个再造宋室的圣主呢?想到这里,又觉得二王一定要出镇才是哩。于是决定主意,次日便叫二王到面前,把这话向他说了一遍,说完又忍不住泪如雨下。那二王虽然年幼,因平日太后待他爱如己子,便也极恋恋于太后,当下听说要叫他离了宫廷,到那么远地方去,便伏在太后怀里呜呜咽咽地哭道:“我不要去。”太后哽咽着劝了一番,说道:“你不用啼哭,我叫你母亲和你同去便了。”那二王只不答应,还是呜呜咽咽的哽咽个不住。太后无奈,只得忍着泪别了二王去上朝了。当下太后和泪命侍臣草了一道诏书,进封吉王昰为益王,出镇福州;信王昺为广王,出镇泉州;命驸马都尉杨镇及杨淑妃之弟杨亮节、俞修容之弟俞如珪等,保护二王出镇,便兼领二王府事,即日准备车马,明日启行出关。当下各大臣得了这道诏书,又是欢喜,又是悲切,便连夜收拾车马,准备明日二王出镇,不提。

却说宫中那二王听说诏书已下,明日就要出镇,好不伤心,只哭得二目尽肿。那俞修容早已死了,只有杨淑妃,听说明日要随二王出镇,念平日太后待他的恩德,一时也不忍分离,悲悲切切哭个不住。可怜这一夜大家足足哭别了一夜,连宫嫔们听了都流泪不止。次日太后早朝下来,便命文武百官都在午门外候着,送二王出关,进来却催着杨淑妃等上车。杨淑妃无奈,只得带了二王和几个宫嫔,痛哭拜别了太后和帝显,当时忍泪上车,出了宫门,杨镇等护着车马。此时张世杰早派了统制张全,领着一千兵马,护送二王出镇。当下一行人众,如飞的出了嘉会门,那文武百官一直送到关前,才痛哭而回,不提。

却说张全等护着二王早行夜宿,走不到两日,早为元军所知。那巴延便遣大将范文虎,带了数千铁骑,星夜飞奔出来。杨镇得报,大惊道:“我们这一千老弱残兵,若被他们大军追到,那还了得!没奈何,我须拚着一死去把他挡住,且他缓几日追来也好。你们须小心护着车驾,火速前进,不可再被他们追着。”说完,带了五百骑兵,也不禀命,飞奔向旧路去了。张全等连忙报知杨淑妃,杨淑妃大惊道:“哎呀,不好了!杨都尉此去,一定有死无生,有劳那位将军赶紧带着兵马去救他才好。”张全等齐道:“这点兵马,若再带了去,车驾何人保护呢?”杨淑妃道:“这不要紧,此去前面并没有元军足迹,还怕哪个敢拦住去路?所虑的不过是后面的追兵,那位将军若能去把追兵杀退,把杨都尉救回最好;若不能杀退追兵,就把他挡住几日,度我们去远了,你们就带着杨都尉向别处逃生去吧,也不必再赶来了。”张全道:“既然如此,待末将去救便了。”说完,便领着四百骑兵,也飞奔去了。

这里只剩得一百骑兵,和杨亮节等保护着车驾星夜前进。那日天色将黑了,走到一个山脚下,忽遇着一队强寇,约有三四百人,拦住去路,幸亏这一百骑兵拚命的杀开一条血路,落荒而走,不觉却奔进那座山上来,还喜得那强寇没有追到。从此大家一见天色不早,就不敢走了。

却说这座山原来非常高峻,里面山重山,山套山,越走那山越深,一连走了七日,这其间风声鹤唳,虎啸猿啼,受得不少惊恐。好容易逃出山来,正走到山脚下,忽见后面尘头起处又来了一彪人马,由山上飞奔下来,只吓得杨淑妃大叫道:“我命休矣!”正是:弦声易觉惊弓鸟,帆影偏惊脱网鱼。

欲知来的是何处人马,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

杀卞彪世杰入海骂余庆天祥留元

诗曰:杀奸亡海上,骂贼作楚囚。丹心照霄汉,两地共悠悠。

话说杨淑妃等颠沛流离逃出山来,正走到山脚下,忽见山上一彪人马如飞的追了下来,只吓得杨淑妃面如土灰。杨亮节连忙叫俞如珪领了一半人马,护着车驾飞奔前进,自己领着一半人马殿后,却徐徐而行。看看追兵已临近了,只听得后面高声叫道:“前面可是二王车驾吗?”杨亮节听了,连忙叫军士拨转马头,一字摆开,自己横枪出马,大叫道:“前面正是车驾。来者何人,快快报上名来。”此时杨亮节才留心细看那敌军,见也不过有几十骑的光景。当先一员大将,远远地看见杨亮节,便跳下马来,打了一躬,叫道:“杨将军请了,车驾可安吗?”杨亮节细细认了一认,连忙抛枪下马,还了一礼,大笑道:“原来是张统制!我道是元兵又来了,倒把车驾吓了一惊。”

便叫军士们火速先去通报,免得车驾担忧,自己却和张全两人,从新跨鞍上马,并辔而行;便问起杨镇为甚没来?死生如何?张全叹口气道:“不用说起了,我自从那日辞了车驾,那晚就追着杨都尉。他见我来了,却埋怨我抛撇车驾,不去保护。后来我说是杨淑妃命我来的,他就也没得话说了,当晚二人合在一处,行了一夜,次日就遇见元军了。一连战了七八次,怎奈众寡不敌,有退无进,军士已伤了不少。那一天,幸亏退进一座山里,那山口形颇险恶,我们便屯在这座山里,把山口守住。那元兵见我们兵马扎住了,却又不敢越境而过,恐怕我们由背后攻他,便也扎住了,却拚命来攻这山口。

我们死守了五六日,那一天晚上,风高月暗,杨都尉便约了我同去劫寨,哪里晓得元人有备,中了他的伏兵,黑暗中军士们不晓得死了多少。我连忙退进山口,却不见了杨都尉,我问了军士们,才晓得杨都尉被元兵执了。我一看军士只剩得这几十名,晓得无济于事了,便就那天晚上,乘着元人不备,星夜逃了来。一路上问着居人,说是车驾那天遇了贼,跑进这山里来,我便连忙赶了来,幸亏车驾还无恙。”说着,已望见车驾停在前面了。张全连忙跳下马来,走近车前,见了杨淑妃和二王,行了礼,先谢了丧师的罪,然后将前头的事叙了一遍。杨淑妃听了,流泪道:“杨都尉既然被执,一定不能生还了。只为了奴母子三人,却伤了许多军士,还要害了杨都尉的性命,奴自问于心何安呢?”说罢,呜咽不止。众人劝解了一回,因商量道:“元人如此舍命相追,只怕还要来呢。我们不如先逃到温州歇下,再作计议吧!”

于是催动人马,一齐投向温州去了,这且按下不表。

却说朝中自遣二王出镇之后,不日元军进次皋亭山,阿楼罕、董文炳诸路大兵皆至,游骑已至临安北阙。太后临朝,痛哭问计,群臣束手无策。张世杰、文天祥两人慷慨唏嘘,请移三宫入海,自己率众背城一战,以决胜负,怎奈右丞相陈宜中不许。退下朝来,只气得张世杰怒发冲冠,便向文天祥道:“既不肯走,又不能战,守着这危城,难道我们也跟了他束手待毙吗?我就是死,我这头颅也没有这么贱,白白地死了,总要杀得元人的颈血,染得临安城外这一片战场里草木皆红,我才死得瞑目。若不幸而败,我和你就死在战场上,也要杀个心满意足才肯放手。那时临安城就破了,也不是我们害了他;我们就不战,这临安城总是要破的。与其破在元人手里,倒不如我们自己破坏了,也杀得个痛快,你道好吗?”文天祥不等说完,大叫道:“好呀,大丈夫生不能报国,死不可使骸骨得归故乡!我和你就去吧。”说着立起来,正要去调将士,忽见刘师勇匆匆地跑进来,大叫道:“不好了,陈丞相已经和太后定议,遣监察御史杨应奎奉传国玺,赴元军投降去了。”张世杰听了,咆哮如雷,大骂道:“这样庸臣当国,怪道这国是要破灭!如今他们虽降,我们却不降。我们就乘此时元人在议降,必不设备,我们却去杀他个马仰人翻,就死也不负先帝于地下。”话犹未了,文天祥连忙拦道:“不可,不可,虽然是庸臣误国,但迎降之使既赴元军,此计就万不可行了。你杀伤了元军,在你固然是为国忘身,虽死何惧;但试思圣上既已遣使迎降于元,你却又带了兵马去杀他,元人岂不疑是圣上用假降计吗?那时你是死了,不管事了,元人却向圣上作起难来,谁来替圣上解难呢?倘圣上因此见辱于元人,苟有肤寸之伤,你这罪恶还可赎得吗?”说得张世杰一腔欲涌的热血,当时冰冷了下去,心中忖道:“我若凭着血气做去,这罪恶真个不浅,幸亏他提醒了一句,免得受了万世的唾骂,那冤枉还没处去诉呢。但是要我投降,固然是不能,就是叫我不杀一元人而死,我这股恶气总不出。”独自低头想了一回,忽然向刘师勇道:“你且到我帐中去,我有话和你说。”当下拖着刘师勇,别了文天祥去了。

文天祥见他默默想了一回,忽然拖着刘师勇走了,心中暗忖道:“他一定是打算走了,但不晓得他打算走向哪里去?为何又不肯对我说呢?”因想自己也要去寻二王,去再图后举,正想着,忽接连的来了朝中几位文臣,都是来报这迎降信息的,一直闹到天黑才散尽了。到晚上,文天祥正想写信去约张世杰同去投二王,以图兴复,忽见亲随报道:“内侍到了。”文天祥接了进来。那内侍神色匆忙的传口诏道:“万岁爷有诏,传文枢密速速进宫商议大事。”文天祥听了忖道:“既然迎降了,还有什么事这般紧急呢!”当时便整了衣冠,随着内侍连夜入宫来见圣上,只见太后和帝显都在便殿里,文天祥行了君臣之礼,太后便道:“文卿可晓得右丞相陈宜中弃官逃走了吗?”文天祥吃惊道:“陈丞相不是已经建议遣使去迎降了吗?为何又逃走了?”太后垂泪道:“他正因杨应奎赴元军回来,传说那巴延一定要他去议降事,他听说就怕得逃走了。大臣如此,国家复何所倚赖?老妇惟有等元兵进城时,拚着一死以殉社稷罢了。嗣君生死惟文卿是赖,但愿能保得嗣君免受这一刀之苦,老妇就死也瞑目了。”说罢,泪如雨下。可怜此时北风飒飒,夜漏沉沉,宫灯欲暗,宫女依稀,活显出一个亡国的景象。就是铁石人,处此也要流下泪来,何况文天祥是丹心似血、义胆欲焚的人!当时听了太后这篇话,只觉得一股辛酸从鼻孔里钻进去,直透彻肺腑,把那如泉的热泪一起提了出来,只落得满襟前都湿透了,却勉强忍住,哽咽说道:“圣怀不可过伤,事虽急迫,总须从长计议。微臣受国厚恩,誓必以死保圣躬无恙,但不知目前之计,圣上之意欲何?”太后叹口气道:“咳,嗣君年幼无知,还想烦文卿赴元军去议降哩。老妇晓得文卿的精忠,一定不受元人这屈辱,所以不肯下这诏,明日只得且另派大臣去议降,再看如何便了。”那文天祥本来是一点屈节不肯受的,如今却处了这样凄惨情形,冲起他义忿来,便觉得生死名誉都不足惜,只要保得圣上无恙,于心才安,便愤然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有什么屈辱不可受得?圣上若不以臣为不才,微臣明日便誓死一行,总要争还国体,保得圣躬无恙才肯回来。”太后和帝显听了,喜出望外, 肤寸——古代的长度单位,一指为寸,一肤等于四寸。在此比喻长度极有限。

太后便道:“若是文卿肯去,老妇母子或可保得残生。既然如此,夜深了,文卿且先回营,明日不必再来早朝,径赴元军去议降,一切事宜,文卿便宜从事便了。”文天祥答应着退了下来,回到营中已是三更将尽了。文天祥兀自气忿忿地坐在帐中呆想,忽见随人呈上一封信来,文天祥接过来一看,见那封面下底写着“张世杰缄”四字,吃了一惊,便晓得有异。看官莫急,说书的一张嘴不能说两下里话,如今等小子补叙转来便了。

原来那张世杰这日拖了刘师勇回到帐中,便问刘师勇道:“你的意思如何?”刘师勇道:“小将正没有主见,主帅如有用得着小将处,小将就蹈汤赴火,死也不辞。”张世杰道:“死倒且慢点,我想带了士卒逃走到海中,等那贼人回军时候,我们半路上掩其不备,杀他一个落花流水。那时我们气已出了,再投海而死,又清净,又痛快,你道好吗?”刘师勇叫道:“妙呀,如此我们今夜就去,但是须去约文将军同走才是呀。”张世杰道:“不必去约他,他虽然也是存舍死报国的心思,却各人有各人的死法。我晓得他的死法一定和我不同,若去约了他,倘被他又说了一篇大道理出来,那时走又不是,不走又不是,岂不讨厌!只要临去时候,写封信去通知他一声便了。”

刘师勇听了,也点头笑了笑,当下两人便将自己部下兵马调齐,只说有紧急军情,今天晚上就要出关。到得晚上一更天气,张世杰叫进了一个随人,交了他一封信,叫他等到三更时分送到文天祥营里去。那随人答应了退下去,张世杰便带了部下士卒,和刘师勇两个人连夜里逃出关外去了。却说文天祥当下接着这封信,吃惊不小,连忙拆开一看,却哪里是信,原来只写了八句四言的诗。文天祥细看时,见那诗道:不能救国,生无颜生。未杀大仇,死不肯死。亡魂海上,誓图再举。聊寄寸言,以报知己。

文天祥看了,叹口气道:“咳,他倒先行其志了。我如今却弄得要走不能,只好等明天降事议定之后,那时总算无负于嗣君了,我却再去投奔二王,以图后举,也不为迟。”想定主意,当晚无话。

次日,文天祥起来,匆匆整了衣冠,正要赴元军去议降,忽报左丞相吴坚到了。天祥连忙迎了进来,相见之下,才晓得吴坚是奉诏来会文天祥同去议降的。当下文天祥门下有十二个壮客,见文天祥此去只恐凶多吉少,便皆请从行。文天祥答应了,当下便带着十二个壮客,同了吴坚经赴元军而来。

不一会,到了元军营门,军士们传进去,巴延命大开营门,迎接到帐中,两下见了礼。那文天祥虽说是发于忠忿,甘受屈辱来议降,怎奈他那天生的骨格是倔强惯的,所以到得元军,见了巴延,说是议降,却如议和一般,一点不肯叫国家吃亏。那巴延见他这气概,晓得此人若在朝中,降事终不可定,当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假说是从长计议,却把文天祥稽留在营中,叫几个伴住他,这边却暗暗遣吴坚回去,叫朝廷另遣别人来议降。太后听说文天祥被留了,没奈何,连忙遣了贾余庆为右丞相,同了刘岊等赴元军来议降,吩咐他无论如何总要把文天祥救回来才可以答应他。原来这贾余庆是个极凶狡残忍的小人,他到了元军,见着巴延,便放出那狐媚的手段,就无论把国家吃亏到怎么样,他都不管。可怜象这样的议降,还有什么不成呢?不日朝廷命刘岊奉了降表赴元军迎降。那元军便长驱入城,无非是抢财帛,掳妇女,那亡国的凄惨,说书的也不忍说了。

却说巴延最看重宋朝的人物,就是文天祥和张世杰两个人,当时进城见张世杰已经逃走了,便连忙遣临安都统卞彪去追他,劝他投降,这边仍旧把文天祥留在营中,不使他与太后相见。却说那卞彪本是个没廉耻的小人,正是新降元军的,领了这令好不欢喜,心想就把这功劳做个进见礼,有何不妙?

便忙忙地骑了一匹快马,追奔而来,一气追了两日两夜,果然见前面有一彪人马扎住。卞彪举目一看,见那大纛上写着“大宋都督张”五个字,卞彪连忙离鞍下马,走近营前,叩军门求见。军士们报进去,张世杰听说,还道他是不肯降元也来投他的,心中大喜,连忙吩咐大开营门迎接,一面命军士杀牛宰马,置酒款待。当下刘师勇也和卞彪相见了,卞彪便将元兵已入城的话说了一遍,只恨得刘师勇痛哭流涕,那张世杰却跳起来拍案咆哮,指天画地骂个不住,只吓得卞彪连话也不敢说。还是刘师勇先把张世杰劝住了,然后便将张世杰要入海图后举的话向卞彪说了一遍,卞彪只是唯唯不敢答应。到得入席之后,酒酣耳热之际,卞彪见他两人气稍平了,又端详了一回,才含笑道:“都督可晓得小将此番来意吗?”张世杰道:“这不过是同我一样心肠罢了,有什么不晓得?”卞彪笑道:“都督猜错了,都督虽然忠勇可嘉,怎奈天心已去宋室。自古道‘识时务者为俊杰’,都督不可徒恃血气之勇,自取死亡,却是何苦呢?”张世杰听了,圆睁怪目,正要发话,刘师勇连忙向他使了眼色,却笑问卞彪道:“正是我们智识浅陋,想不出甚么好计。将军如有善策,何妨赐教一二呢?”卞彪饮得有几分醉态,也不觉得他们使眼色,便道:“据小将看起来,自古无不亡之国,天命既去,人力何能为?况且那巴延待士以礼,所以小将也投降了他。他却极敬重都督,所以特遣小将来劝都督——”话犹未了,那张世杰早已怒气冲霄,按纳不住,双手一翻,只把一席酒连杯盘连桌子一齐翻出七八步以外。卞彪立起来,正想逃走,刘师勇早跳起来,飞起右脚,把卞彪踢倒在地,喝令军士们捆起来。张世杰指着卞彪大骂道:“你这异族的奴隶,敢来老夫面前饶舌。军士们,先把他这烂舌头割下来,然后再取他的狗命。”军士们答应一声,毫不容情的一个把卞彪口张开,一个伸进两个指头,把舌头扯住,一手拿把小小尖刀,伸进去只一下,把个三寸不烂之舌取了出来。卞彪满口流血,当时晕倒在地,半晌醒转来,眼睁睁地看着张世杰,张开血口,一句话说不出来。张世杰大笑道:“妙呀,看你还会替贼人游说不会?”说完,叫军士把他推出营门斩首,把尸首抛在荒山饲饿虎去。当下张世杰杀了卞彪,只怕元军还有人追来,便和刘师勇带了人马,舍陆登舟,逃向海中去了。

却说巴延遣卞彪去后,等了十余日,杳无音信,急遣人去探听了,才晓得张世杰杀了卞彪,逃入海中,巴延也料到他是不肯投降了,却想来劝文天祥。那一日,便大会文武百官,凡宋朝降臣都在坐。巴延便请出文天祥来,向他说道:“如今你皇上都奉表称臣了,你还不肯投降,这孤忠却要替谁守节呢?”文天祥道:“士各有志,圣上可降,我不可降。我生为中国人,终不肯向你这异族低头求活。我这节不必替君上守,君上既降,我这节就替中国守。君上可降,中国不可降!中国那没人心的败类可降,中国这有节气的男子终不可降!我这节不但是替中国守,就说是替我自己守,也无不可。你要想降我,万万不能,要杀便杀,不必多言。”此时旁边那一班降臣,被他骂得一个个置身无地。那贾余庆本来是最奸猾便佞的,便说道:“你既然这样肯舍死报国,如今国已破了,你为何却迟迟不死?难道一定要等别人来杀你吗?”文天祥睁目大骂道:“你这卖国求荣、狐媚异族的奸贼,亏你还敢靦颜,在这里饶舌!我的怀抱不说谅你也不晓得,我生为中国人,终不肯叫中国被异族安安静静地得了去;苟生有三寸气在,总要还我故物,就使天不从人,我也要翻个天崩地塌,叫这异族不遑旰食。我虽迟迟未死,总不学你孽孽求生。”贾余庆被他骂得汗流浃背,却强颜道:“你这气魄我固然是钦佩之至,但‘卖国求荣’这句话我却不服,我乃奉诏议降,何为卖国?身未受元朝的爵位,何为求荣?”文天祥听了,怒发冲冠,指着余庆大骂道:“该死东西,呼异族为某朝,你这肝胆就如见,此言出于口,身已为臣妾,更何待身受爵位?况且你这未授爵位,并非不受,正所谓未受耳。若一旦伪诏授你爵位,你将跪迎不暇了!你若果无求荣之心,天下之大,何处无忠臣立身之地?你说我迟迟不死,我倒问你迟迟不去,是何意思?”只骂得贾余庆哑口无言,满头是汗。只听文天祥又说道:“至于圣上既肯迎降,本无可议之事,所以必议而后降者,正为要争些国体,留些圣上容身的地步。我试问你:议降争得哪些国体?留得何等地步安置圣上呢?”大家听了,心里也有感叹的,也有暗暗自愧的,却没有一个说他骂得错。此时贾余庆虽然厚颜,当着众人却也不好意思,满面飞红,勉强道:“我不和你强辩,大家且看以后便了。”文天祥冷笑道:“谅你也不敢再辩下去了。”巴延晓得文天祥断不肯降,便叫人把他仍旧送到一间空房里,叫几个人把他伴着,这里大家也就散去了。那晚贾余庆却背着人独自来见巴延,劝他把文天祥杀了,以绝后患。巴延笑而不答,等贾余庆去后,却独自想道:“文天祥他如此精忠,是断断杀不得的,但是放了他,他总要作祸。我不如明天把他带了还朝,也不杀他,也不放他,岂不是好。”正是:鹰隼入笼非可驯,蛟龙归海总生波。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回

壮客同心救主将天祥冒死求二王

诗曰:恨结冰天冻,魂销雪窖寒;雄心灰不冷,热血欲流丹。梦绕江湖阔,魂归故国难;穷途无别策,誓死起波澜。

话说文天祥自从那日骂了贾余庆,回到房中,还是气忿忿的,因想:他如今被我骂得没处出气,一定要到巴延那里去进谗言;但他若果然叫巴延把我杀了,我这颗头颅倒是不怕痛的,只怕他尽管把我这样拘在这里,生又不生,死又不死,我这雄心可是最怕闷的。况且他若既然拘了我,那贼人回师时候,一定要把我带去,那时身陷贼地,眼睁睁地看着海外英雄举事业,我的雄心岂不是活泼泼地要闷死了吗?我如今要替中国争这口气,也顾不得圣上了,“三十六着,走为上策”,不可让他们着了先鞭。于是日夜地留心,看机会想要逃走,怎奈巴延日夜轮流着派宾客来把文天祥伴住。文天祥身边那十二个壮客,却也日夜守护着,只恐文天祥有失。

那一日晚上,有个宾客正睡不着,忽听得文天祥在睡梦中连声叫他壮客的名字道:“杜浒,杜浒。”那宾客无意中戏应道:“做什么?”只听得文天祥道:“杜浒,我们快点走罢!”那宾客暗暗惊异,便假应道:“走到哪里去?”文天祥却含含糊糊地说了几句,也听不清楚,只听得仿佛有“二王”

两字,那宾客再问时,却不见答应了。次日,那宾客便将这话告诉了巴延,巴延道:“我早也晓得他有此志了,但是我想挨到班师,把他带回去就不要紧了,哪里晓得他就如此亟谋,如今却等不得班师了。”当时便命四员将官,调了一千步兵,备了一个囚笼在营门外等候。这里叫人把文天祥请了出来,向他道:“我皇上久仰将军盛名,愿见颜色。如今我派将士送将军到上都去,没奈何路上要暂委屈将军几日了。”说着,叫军士们把木笼抬进来,当时不由分说,把文天祥囚了起来。文天祥晓得是走漏了风声了,只得垂头丧气听他们去囚去,心中想道:我须如何想个法子把十二个壮客带了去才好,或者还是路上有好机会哩。正想着,猛回头忽见那十二个壮客早已如飞地跑到了。

原来那十二个壮客凡遇巴延有请文天祥,他便不放心,总要叫几个到营前不时来探听的。这回来探听的正是杜浒、金应两人,当时得了这信息,如飞地跑回去,报知众人。众壮客听了,一齐大叫道:“今日是我们死期了,去吧!”

说罢“哄”的一声,十二个壮客一齐奔向营前来,军士们也拦他不住,一直抢进大帐中,正见文天祥囚在那里,一个个怒发冲冠,一齐跑到木笼旁边立住,大家向腰间拔出刀来,大叫道:“哪个不怕死的滚过来,先尝尝老夫的刀。”旁边将士们见了,也一齐拔出刀来。正要向前动手,巴延连忙喝住了众将士,却向那壮客道:“众壮士且请息怒,老夫非敢有辱文将军,只因我皇帝久仰文将军大名,定欲一见颜色,老夫又因文将军盛名过大,恐路上有失,故不得不暂屈将军几日。老夫已经吩咐将校们路上小心服侍,众壮士请放心吧。”文天祥也深恐壮士有失,连忙拦道:“你们不必如此,我此去虽然生死未卜,但我生亦何欢,死亦何惧?你们皆有为之士,天下事业正多,不可因我一人误了你们正事业。”众壮客道:“将军虽然肯死,我们却不肯叫将军死,要死须我们先死,那就不能管将军死不死了。”说罢,向巴延道:“你不必假仁假义了,尽管让他们来和我杀个你死我活,要想当我生前屈辱文将军,万万不能!”两旁将校听了,一个个怒目横眉,眼睁睁看着巴延,只想等号令一下,便好动手。只见巴延却向众壮客道:“壮士,非是老夫不能杀你,老夫实在敬你义气如云。你既然不信老夫的话,只恐老夫加害文将军,如今就叫你随着文将军同去,这可放心了吗?”文天祥听了,正中下怀,却听众壮客道:“如此虽好,但这木笼总不许用。”巴延听说,皱眉不答。

文天祥只恐又闹翻了,连忙向众壮客使了眼色,却叱道:“你们为何把我看得这么轻,我死且不怕,难道还怕坐这几日囚笼吗?”众壮客见他使眼色,不晓得什么意思,只得答道:“既然如此,我们须顷刻不离将军左右,才能放心。”巴延笑道:“既叫你随去,自然不叫你离开文将军。你请放心,就如此去吧。”当下六个壮客连忙跑回去,匆匆收拾了两挑行李,却暗中把短兵刃藏了不少,连文天祥平日用的一双雌雄剑,也收藏好了,自己挑着回转来,会齐了众人。巴延又吩咐了那四员将官路上小心的话。那四员将官答应了退下来,当下领着一千人马,那十二个壮客都紧紧护着文天祥的囚笼,一行人众出了临安城门,一直向大路投奔开平府而来。

这一日晚上,扎下营寨。那四员将官是受过巴延吩咐的,好不殷勤地来侍候文天祥的酒饭,文天祥却高高兴兴地饮个酩酊大醉,便坐在木笼里睡着了。那十二个壮客,便在木笼旁边铺下席子,大家围坐着窃窃议论。到三更多天,才见文天祥醒转来,杜浒连忙斟茶来叫文天祥吃了。文天祥问道:“此刻什么时候了?”杜浒道:“已是三更多天了。”文天祥道:“这么迟了,你们为何还没有睡呢?”杜浒道:“我们正在议论这事哩。”文天祥道:“什么事?”杜浒道:“我们想救将军逃走。”文天祥连忙低声道:“且住!”

便叫金应道:“你去外面看看,有人没有?”金应答应着出来看了一回,进来道:“没有人。”文天祥才低声道:“你道我真醉了吗?我正因为此事,故假装做这神气。你们以后说话须要小心,不可尽管窃窃不休,倘被他们看出这情形,那就不好走了。此事总要慢慢而来,这两日他们一定守得极严,万不要想逃走,等过几日,他们守备稍懈,那时我自有法子,临时再吩咐你们吧。”壮客们答应了,当晚无话。

次日,仍旧拔队起行。文天祥从此天天总要吃酒,而且还要吃得尽醉方休。从此早行夜宿,饥餐渴饮。行了几日,文天祥见他们守备果然没有起先那么严,壮客们随便都可以出入了。这日行到镇江,文天祥便假装作有病,却故意向那四员将官要了两个亲随来侍候,好叫他不留心一点。到晚上,文天祥和壮客们早已商议停妥了,文天祥只推说有病,酒也不饮了,那十二个壮客却轮流着来劝那两个亲随饮酒。那两个亲随这几日在营中正禁得喉咙发痒,当下见着酒,便不管好歹,拼命的喝。原来他两个虽然好酒,量却并不大,还喝不上两壶酒,早已喝得酩酊大醉了,却一步一颠的走过来,想来侍候文天祥;哪里晓得一立起来,头重脚轻,登时又坐下去了。金应便道:“你两位醉了,且去睡吧,今天晚上我替你侍候便了。”那两个亲随只应一声“得罪了”,便躺在地下呼呼地睡去了。金应见了大喜,看看剩下的酒还不少,便拿了一壶酒和半盘牛肉,暗暗跑到营门口,见着两个守门小卒,便把酒肉放下,笑向那小卒道:“小哥们辛苦了,今日无事,请小饮两杯吧。我等回有点事情要到营外去,辛苦两位小哥等等营门哩。”却遇着那两个小卒正是酒鬼,当下非常欢喜,连忙称谢了。金应回转来走了几步,却听得一个小卒道:“好是好,只可惜太少了一点;若能再弄得一壶来,就将就够我们两个吃了。”金应心中暗笑道:“原来他却有这好酒量,等我回头来再送他两壶,率性叫他做个醉鬼吧。”想着不觉已走进帐里来,便低声向杜浒道:“我们两个先走吧。”杜浒点了点头,便摸了两把尖刀,藏在身里。金应也拣了一把腰刀,挂在身边。两人又各收拾了一个大包裹,提在手中,便低声向文天祥道:“将军三更时分准来吧,我们就在前面那松林里等着。”文天祥点头答应了。金应回转身来,又把那残酒一起倒拢来,约有两壶光景,便叫杜浒拿了一壶,自己也拿着一壶,两个悄悄地走出来。到营门口,见那两个小卒正在那里饮得高兴,见他两人来了,便笑道:“将军要出去吗?”金应点头道:“正是,我看你两个酒量很好,这两壶酒率性也请你吃了吧。”说着,和杜浒两人一齐把酒送过去。那两个小卒欢天喜地,千恩万谢地接去了。当下两人出了营门,一直奔到前面一座大松林里来坐地等着,不在话下。

却说文天祥和那十个壮客,眼睁睁地等到三更天气,听得营中更鼓敲过了,那十个壮客便一齐拔出刀来,先把那两个亲随一人一刀结果了性命,回转身便把那木笼轻轻地击开了。文天祥跳出来,略略舒展了手足,便提了那双雌雄剑,和十个壮客一齐奔向营门来。只见那两个营门小卒已是烂醉如泥,躺在地下,睡得如死人一般。文天祥和一个壮客先奔过去,一个一刀,一个一剑,把他两个都结果了性命,可笑那两个小卒真是醉生梦死了。当时文天祥当先斫开了营门,和十个壮客如飞的离了营门,跑了一箭之地,早见杜浒、金应两个从松林里迎了出来。此时正是二月中旬天气,月明如画。当下大家会齐了,一行十三人,如脱网惊鱼一般,连夜逃走去了。到得营中晓得,他们已逃得不知去向了。那四员将官追了一回,毫无踪迹,只得垂头丧气,次日便回转旧途,向巴延前去请罪罢了,不提。

却说文天祥等十三人当日连夜逃走,足不停步地跑了一夜,次日才略略定了神,大家商议定了,便奔真州而来。晓行夜宿,不日到了真州。却说这真州守臣姓苗名再成,前两日正接到扬州守臣李庭芝的公文,说是民间谣传元人已遣宋大臣一人来劝降,今探闻有故枢密使文天祥行赴真州,恐即其人,如有至真,其速杀之,以绝游说等语。苗再成看了,将信将疑。这一日忽门上报进来,说有故枢密使文天祥在衙门外求见,请令定夺。苗再成听了,忖道:“他果然来了,一定是来说降了。等我且叫他进来,看他如何说法,然后再杀他不迟。”想定主意,便传命请他进来。少顷,文天祥进来,见着苗再成,两下行了礼,分宾主坐下。苗再成却一语不发,只想等文天祥说出劝降的话来,便要杀他。文天祥却把自己议降被留元军和刻下逃走至此的话,从头至尾说了一遍。苗再成一听不象说降神气,而且见他言语忠诚,意气慷慨,一时也不敢决他是忠是奸。当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请文天祥在客厅上少待,自己却进去叫了两个心腹裨将,吩咐了他几句言语,叫他送文天祥到城外营中去安歇。那两个裨将领命出来,向文天祥道:“主将今日有事,不暇细谈。请枢密使且到营中安歇一夜,明日再晤谈。”说罢,便送文天祥到城外来。到得营中,那两个裨将当晚便和文天祥慢慢谈心起来,探他的口气;谈到后来,那两个裨将才晓得文天祥果然是忠诚报国,因问道:“枢密使此来,可有什么成见呢?”文天祥道:“我一来是想劝你们主将兴义师,二来要探听二王的信息,去投奔他。”那裨将道:“原来如此!二王车驾现在还驻在温州哩。至于兴义师,我们主将不用等枢密使来劝的,我如今率性把实话告诉了你吧。”因把李庭芝所说的民间谣言告诉了一遍,又把那角公文拿出来给文天祥看。文天祥看了,笑道:“如今你主将之意若何?”那裨将道:“我们主将是要杀那来劝降的,如今枢密使既然是来劝兴义师的,难道我们主将还肯加害吗?就是那李将军,也是误听谣言所致。据小将愚见,枢密使既要去投二王,明天不如先到扬州去见李将军,把来意说明白了,岂不更好?”文天祥点头道:“不错,我也是这么想,等我明天就去便了。”

当晚无话。

次日,文天祥只叫那裨将去传说一声,也不进城去别苗再成了,当时带着十二个壮客离了真州,一直奔向扬州来见李庭芝。一路无话。不日到了扬州,刚走进城门,见路旁坐着两个看城门的营卒,指手划脚在那里高谈,仿佛有说“文天祥”三个字。大家听了,惊疑不定,便缓了足步;再留心细听时,只听得一个营卒高声说道:“我最喜欢李将军这个法子,他说文天祥若来了,不等他说话,不和他相见,便把他杀了,叫他虽有能言巧舌,也无从施用。”大家听说,吃了一惊。金应便向众人丢了眼色,大家一齐回转脚步,重新走出城来。到得无人地方,金应才道:“那营卒的话你们可听到吗?”

众人齐道:“如何不听见!”金应便向文天祥道:“他若果然这样蛮做起来,我们却犯不着死在这里。我们如今不必去见他吧,且去投二王做我们的事业去,忠奸日后自见,何必我们自己和他去辩呢?”文天祥点头道:“不错,我们就此去吧。”当下十三人重新离了扬州,一直奔向温州而来。可怜文天祥等自从脱离了元军,便一直奔波到如今,还是不能少息,这路上的晓霜残月,沐雨栉风,真是焦劳尽瘁。幸亏他十三人都是绝世雄心,百折不挫,所以还不觉得辛苦。如今又投向温州来,这一路上只听得人民纷纷传说元人大军已从临安旋师,带着皇上、皇后及各大臣等北归,只有太后因病暂留临安。

文天祥听说,好不凄惨,登时那报仇的心越发如焚,恨不能立刻飞到温州才好,从此便格外早行暮宿。这一日,正走之间,忽见迎面来了一彪人马,刀枪雪亮,旌旗鲜明。文天祥细细一看,正是元人兵马,也不晓得是哪里来的,只吓得回转头就跑,众壮客也随着一齐跑。这一跑却被元兵的探马看出他行迹蹊跷,连忙跑回营中报知主将。那主将问了他面貌服色,便猜到是文天祥,连忙下令军士如飞地追了来。文天祥等从小路里落荒而逃,那元军却望影而追,一直追了十余里路,追来追去,却把文天祥等追入一座深山里去了。元军见天色将黑了,便也不追进去,只在山口扎下营寨。那文天祥等逃入山中,见天色已黑,不辨路径,便一齐奔入一座深林中歇下。到得夜深,却听得元军营中更鼓频敲,便晓得他在山口安下营了,当下众人便在这深林中歇了一夜。次日走出林来,登高向山口看时,只见杀气冲天,晓得元军未退,大家也不敢再出山口来,只得向树林上寻些果实来先充了饥,然后大家向山后来寻出路。怎奈走了半天,都是怪峰绝径,寻不出一条路来。文天祥便向众壮客道:“我看象这样寻出路,只怕就寻十天也寻不出哩。我如今想出一个法子来了,你们随我来吧。”说着,便向一座高峰里走上去,众壮客随着,也不知他是什么意思。只见文天祥越过了一层高峰,又是一层,只管向上走去,也不知越过多少层高峰了。有一个壮客便叫道:“将军寻出路为何却寻向高峰上头去?难道要寻上天的路吗?”文天祥笑道:“你且跟我到了前面那座峰顶,自然会寻出一条出路给你看便了。”众壮客只得跟着,又走了两三里路,才上了那座峰顶。文天祥举目向四下里一望,见眼前并没有再高的山峰了,便道:“这里就可以寻出路了,你们且坐下歇歇吧。”当下大家一齐坐下,文天祥却向四下里留心,细看时,只见西北两面一望过去都是高山峻岭,遮天极目;那南边山脚下,炊烟缕缕,看去是一定有出路的,却似颇近的神气,心中忖道:这一定便是昨天走进来的那个山口了。再看那西边时,眼前都是松林,一望无际,那山势却是越远越低下去的神气;再看那极远极远地方,只见如镜般一片平地,也辨不出是田是水。文天祥便指示众壮客道:“你们看,这西边一定是出路了。”众壮客举目看时,一齐叫道:“这边一定有出路了,我们等刻只要一直向正西走去,自然会寻得出路来。”文天祥笑道:“好呀,你们此刻也晓得我的用意了,若不是这样先看明白,却晓得向哪方走去有出路呢?”众壮客笑道:“真的,我们起先却想不到这里,如今可不怕没有出路了。但是此刻日已过午了,我们腹中也有点饥饿,不如先寻些果实吃饱了再走吧。”文天祥点头称善。众壮客便向四下里去各人寻了些果实来,大家饱吃了一顿,便一齐奔下山来。此刻众人却不象先前那样东张西看了,只一直的向正西跑了来,一气跑了六七十里路,天色又黑了,却还不能走出山来。众人无奈,只得又寻了一座深林歇下,此时天色已黑,也无处去寻果实,只得忍饥饿了一夜。

次日,众人出得林来,吃了些果实,向正西又走了约七八里路,却见迎面来了一个樵夫,看见众人惊异道:“你们是从哪里来?为何这么早却从这深山里走出来?难道不怕大虫吗?”金应道:“我们是被贼赶进这山里来的,在这山里已经过了两夜了,倒没有遇见什么大虫。”那樵者听了,把舌头伸了一伸道:“你们真侥幸,你们真侥幸,这座山是有名出虎豹的呢!从此处再进去十里,就白日都没有人敢走了。”说罢,看着众人啧啧不已。金应便问:“老丈,此去山下还有多少路?”那樵者道:“此走近了,不过十几里路了。”因又指示了一条小径道:“你若从此处下去,不过不好走一点,路却近得多了,只有五六里路。”众人向樵者称谢了,便一齐奔向小路里来,果然走不上五六里路,便到山脚下,众人这才算逃出这场大难。

当下,众人出得山来,便寻了一间饭店,大家饱餐了一顿,问了店小二赴温州的路程,才晓得越过这重山来,离温州的路却远了,没奈何只得认个晦气,问明了路径,重新打着大转弯,又奔向温州而来。走到次日午后三点钟时候,忽见迎面一道大河拦住去路,众人沿河走了半里多路,才见那里有一道板桥,阔还不到二尺,长却有六七丈。文天祥等走上桥来,下望河流,好不危险!正在战战兢兢踏着八字脚慢慢地走,忽听得背后喊声大震,众人回头看时,见又是一彪人马追了来。文天祥却认得那旗色,正是前日那队元军,也不晓得他从哪里又追来了,只吓得心惊胆落,当时也顾不得什么危险,如飞地跑过桥来。一望前面,却是一条坦坦平途,并无歧路,两旁的芦苇却长得比人还高,文天祥和十二个壮客便一齐钻入芦苇里逃走。那元军追过桥来,不见了文天祥和众人的踪迹,便向两旁一看,见左边那芦苇中间有一块不住地摇动。那主将硬叫军士拨开芦苇追进去,只看芦苇摇动地方,便追了来。文天祥等听得后面芦苇大响起来,晓得元兵追进来了,便舍命地狂奔。

此时十三个人也撒得东两个西三个了,怎奈奔到处芦苇总是摇动,元兵总要追来。也不知追了多少工夫,幸亏起了一阵大风,把芦苇吹得一起乱摇起来,那元兵才看不出他们逃的方向。到得风定,文天祥等已逃得远了,这元军没奈何,也只得回转去了,不在话下。

却说文天祥一人先逃出芦苇来,举目一看,见前面一片都是田,并无路径,便独自一个立在那里等了一回,见众壮客陆续都逃出来了,却不见了杜浒、金应两人。大家惊疑不定,又等了一回,看看天色将黑了,还不见杜浒、金应两人出来,正是:风吹草动惊蛇走,雨打芦花失雁群。

欲知杜浒、金应两人生死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回

夺故主姜才陷阵立新君秀夫却邪

诗曰:留赵氏一块肉,成海外小朝廷;延宗社于将绝,岂亡国其无人?

话说文天祥和那十个壮客一直等到天黑,还不见杜浒、金应两个人来,文天祥焦急道:“你看天色已黑,他们还不见来,前面又是一片田,这黑暗暗的却如何好走呢?我们不如率性到芦苇里去等他一夜,到明日天亮再说。

你看如何?”众壮客道:“没奈何,只得如此吧。”于是众人重新又向那芦苇浅处钻进去,把当中一块芦苇推倒踏成平地,大家团团坐下等着。只见半轮明月渐渐东上,照得芦花如雪,文天祥等趁着月色,从芦苇缝里四下张望了一回,忽一个壮客低声道:“你们看,那边芦苇不是在摇动吗?”众人急低头向下张望时,果觉那边芦苇有声,象似有人在那里的光景。那个壮客又道:“看这光景,一定是有人在那里行走,但不知是元兵还是他两人?

倒弄得我们叫又不是,不叫又不是,这却如何是好?”说着,只见那芦苇一直摇动过来,渐渐近了。有一个壮客看出仿佛是两个人的光景,便猜到多半是杜浒、金应了,却想出一个法子来试试看,是不是他两人,因拾了一块小石片,向着那边丢过去。只见那人回转身便跑,此时脚步声大,却听出是两个人的脚声。文天祥也晓得一定是他两人了,便高声叫道:“杜浒、金应,快点回来吧,我们在这里等着呢!”只听那边停了脚步,问道:“前面可是文将军吗?”文天祥高声应道:“正是我。”那杜浒、金应不觉好笑起来,道:“我正道此刻还有元兵在这里哩。”说着,走出来大家相见了。文天祥忙问道:“你两个为何到此刻才来?”杜浒道:“我两个正走之间,背后忽伸出一把挠钩,把我搭住了。金应走过来正想替我解脱,却也被搭住了。当时走过五个小卒来,把我两人捆住,幸亏金应会说话,被他说了一番,只拿了十两银子给他,他就放我们回来了,所以弄到这时候。”大家听说,也是好笑。文天祥也把因为天黑所以大家在这里等他的话说了一遍,于是大家就在芦苇里坐了一夜。次日,走出芦苇,便向田中走来,向田夫借问了路途,便一直奔向大路来。从此又是早行夜宿,辗转至高邮,由通州泛海到温州,投奔二王去了。这且按下慢表。

却说那真州守将苗再成,自从文天祥去后,得了那两个心腹裨将的回报,便连忙作函通知李庭芝,且保文天祥的精忠。李庭芝得了这信,才晓得从前错疑了他,后来见文天祥并没有来,便把此事也丢开了。这日,民间忽纷纷传说元人大军已由临安旋师,带着皇上等北归去了。李庭芝便连忙叫探子四出探听。过了几日,探子探得确实,是元军已经起行了。李庭芝听说,便连夜移了一角公文向真州,叫苗再成火速兴兵来扬州会齐,想半路上去劫回銮舆。苗再成接了这角公文,当时调齐了五万人马,带了十员勇将,星夜飞奔扬州而来,一路无话。不日到了扬州,此时李庭芝早已调齐了六万人马,带着十余员勇将,在城外扎下营寨,专等苗再成来到。当下两军相会,李庭芝便大会将校,商议出师。李庭芝先开言道:“今日此举,乃社稷存亡所关。

诸将军最要紧的是合力同心,不可此疑彼忌,就使平日有睚眦小隙,到今日之下也须以国事为重,不可徒以小忿不能忍,致乱大谋。”两旁将校听了,如雷的答应了一声。只听李庭芝又说道:“我想瓜州乃贼人必由之路,意欲大军径趋瓜州,绝其归路。不知众将军以为然否?”众将校齐道:“小将唯将军之命是听。”苗再成便道:“大军出征,不可无帅以统之。今日之事,当推李将军为元帅,众将军均不得有异议,李将军亦不得推辞。”众将校齐道:“小将们愿受指挥!”李庭芝听了,便说道:“今日此举乃为国事,既承诸位将军错爱,以大任见委,我也不敢推辞,但是军法如山,诸将军切须自爱。我如今便要发令了。”说罢,便下命令:姜才领四千兵马为先锋,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朱焕领二万兵马为前军;孙贵领二万兵马为左翼;胡惟孝领二万兵马为右翼;苗再成领二万兵马为合后,押运粮饷;李庭芝自己领了二万六千兵马为中军。当下众将官领令退去,整齐了队伍,三声炮响,拔队起行,十一万大军浩浩荡荡杀奔瓜州而来。一路上晓行夜宿,无话可叙。

不一日,大军行抵瓜州,前军探子报道:“元人大军已入瓜州城了,今尚有一半留屯城外,以为犄角。请元帅定夺。”李庭芝听说,连忙下令安营扎寨。军士们方掘壕筑垒乱纷纷之际,忽听得敌军鼓角齐鸣,营门大开,飞出一彪人马,旌旗皆赤,当先两员大将:一个使方天画戟,一个使三尖两刃刀,好不凶猛,冲将过来。先锋姜才见了,叫声:“不好!”也不等将令,便带了四千兵马,自己挺着双枪,当先一马迎将上去。到得两阵对圆,射住阵脚,两下通了姓名,姜才才晓得那使戟的名叫巴罕,使刀的名叫哈雅。姜才便舞动双枪来战两人,只见姜才那两支枪如雪舞梨花一般上下翻飞,真个神出鬼没,好不利害,不慌不忙地敌住两员猛将。那巴罕、哈雅两人却如走马灯一般把姜才围在当中,战了五六十合,不分胜负。那巴罕见战姜才不下,便心生一计,拨转马头就走,姜才把坐下马一夹,便如飞地追去。那哈雅见了,便也推坐下马,从姜才背后追了来。姜才见哈雅追得近了,便拨转马头来战哈雅。那哈雅却不和他战,拨转马头就走。姜才再追了来,那巴罕却又从背后来追姜才。姜才一看,早知是计,姜才却将计就计,故意把坐下马推得慢了,只管向前跑。那巴罕看看追到临近,见姜才并不回战他,他便对准姜才后心,尽力一戟刺来。姜才眼明手快,把身向右一歪,那戟早刺空了。

姜才左手往下一夹,把戟夹住;巴罕正想用力来挣脱,只见姜才扭转身躯,右手一枪迎面刺了来,只吓得巴罕魂不附体。连忙放了戟,将身向后便倒卧在鞍上,拨转马头就走。姜才也丢了戟,拨转马头追下来。哈雅见了,连忙推马绕到姜才面前,把姜才接住厮杀。那巴罕跑到阵前换了兵刃,重新出来,却令三军一齐杀上前来,想来围姜才。姜才见了,早把马一勒,脚下用力一夹,那马便托地跳出圈外,姜才向自己阵前把枪梢一挥,那四千兵马便如潮一般涌了上来。两下里兵对兵,将对将,混战了一回,正杀得难解难分之际,此时李庭芝早已安好营寨,向苗再成、朱焕、孙贵、胡惟孝等各各受了计策,命前后左右四军,急急分头去了。

先说那朱焕领了将令,前来接应姜才。那姜才正和元军酣战之际,得了接应,勇气百倍,一齐拥杀过去。那元军已战得筋疲力尽,如何挡得这支生力军?登时纷纷退了下去,且战且走,约退有一里多路。忽然,后面喊声大震,巴罕、哈雅两人回头看时,只见从背后又来了两彪兵马,截住去路。原来这两支人马正是李庭芝遣的孙贵、胡惟孝领了左右两翼兵马,从小道绕到元军背后来截他归路。此时元军首尾不能相顾,只杀得四分五落,四窜逃走。

正在危急之际,忽见孙贵、胡惟孝二军豁的分作两行,从中间杀进一彪人马,原来是元人营中援兵到了。此时巴罕早被姜才一枪刺死马下,只剩得哈雅死里逃生,连忙迎了上来,合做一处,向归路逃走。那孙贵、胡惟孝两支兵马并不追赶,只从两旁夹着乱杀,姜才和朱焕却从后面追来。那元兵此时只顾逃生,无心接战,却被孙贵、胡惟孝两军杀得尸骸遍野,血流成渠,元兵拼命地逃出两军之间,落荒而走。那孙贵、胡惟孝却合了姜才、朱焕,四员大将领着大军一齐追来。

却说那元人的援军中一员大将名叫勒多,带了残兵,当先匹马,奔向营前来;到得营前,便大叫:“开门!”一声未了,只见营门开处,飞出一彪人马,当先一员大将手执大刀,勒多推马迎上前去。两马相交,只听勒多大叫一声:“不好了!”说时迟,那时快,那员大将早已手起刀落,勒多头颅落地,那无首的尸身便从马上倒撞下来,只剩得一匹空马回转头跑开去了。

原来这员大将不是别人,正是苗再成领了李庭芝将令从小道绕到元军营前,正值元人援军已出,只剩得老弱兵丁守着空营,苗再成便砍开营门,夺了营寨,如今杀了勒多。那哈雅见了,早已拨转马头,带着数十残兵向城中逃走去了。这里苗再成接着姜才等,便也不再追了,大家入了元人营中歇下,等候李庭芝大军。不一回,李庭芝得了全胜之信,便率了大军,拔队来到元人营前,将大军仍旧分作前、后、左、右、中,扎下五个大营。众将校进帐各各报了功,当下埋锅造饭,众三军饱餐了一顿。李庭芝便下令,命前、后、左、右四军分作四门攻城,命姜才领了四千骑兵往来作为游骑,自己督着中军擂鼓助战。当下四面驾起云梯,将士奋勇齐进,怎奈此时元人大军皆在城中,竭力守御,城上矢石如雨点一般打下来,苗再成等四员大将督着军士死不肯退,一直攻到黄昏时候。那元人却把瓜州城守得非常坚固,城垛随缺随修。李庭芝看看天黑了,无奈,下令鸣金收军。当夜李庭芝想道:“我此来乃为欲夺回銮舆,并非欲得瓜州;何必这样呆攻城池,却几时能攻得破呢?”

因想了一策,便传命各将校进帐听令。当时众将校进帐谒了元帅,分立两旁,李庭芝便道:“明日攻城,只要苗将军、孙将军、胡将军三位分兵攻其东、西、南三面,留出北门不攻,让他逃走。姜将军和朱将军今夜三更时分速带四万人马,偃旗息鼓,绕道过北门去,离北门三十里外扎住,截其归路,邀击銮舆,休得有误。”众人领令退去,那姜才和朱焕自然是去依计而行,不必说了。

次日黎明,三声炮响,鼓角齐鸣,众三军一齐奋勇攻城。苗再成等却教军士声声喊道:“快送銮舆出来!不然城破之日,玉石俱焚,悔之无及!”

三军齐声大喊,呼声震天,攻了一早晨,才鸣金收军。用了午饭之后,仍旧是大喊攻城。那元军大帅巴延,在城中听宋军声声喊叫要还他銮舆,却又留出北门不攻,早已猜破李庭芝的用意,便想了一策,将计就计,把大军留下一半在瓜州守城,自己带了车驾,领着四万人马,故意暗暗地开了北门,装作逃走的神气,向大路奔来;却命大将阿珠领了六万兵马,偃旗息鼓,从山径小路里奔到浦子市旁边一个山里埋伏着。

却说巴延带领人马出了北门,走有三十多里路,果见有一队兵马拦住去路。旗门开处,当先两员大将横刀出马,正是姜才、朱焕两人。巴延见了,把鞭梢向左边一指,登时飞出一员大将手舞大刀,带着一队人马杀将过来,朱焕连忙接住迎战;巴延见了,把鞭梢向右边一指,从右边里又飞出一员大将,手挺长枪,带着一队人马杀将过来,姜才却接住迎战;巴延又把鞭梢一挥,那三军便一齐拥过来。姜才和朱焕彼此不能相顾,那元兵却早从当中杀开一条血路,那两员将官也弃了朱焕、姜才,一齐逃走去了。姜才、朱焕连忙合了兵马,如飞地追下来,看看追了五六里,正到浦子市地方,只见那元军却向左边转弯去了。姜才和朱焕正赶到转弯地方,忽见从山坳里猛飞出一彪军马,他两人猝不及防,早被那彪兵马围得匝匝密密,风雨不漏。姜才、朱焕两人大惊,心知中计,连忙令军士结了一个大方阵,四面向外抵御。那阿珠却立在山峰上大叫道:“两位将军,此时不降,更待何时?”姜才抬头看见,便破口大骂,阿珠却笑而不答,手拿着令旗,左右指挥,见姜才等杀到那边,便把令旗指向那边,那军士便围向那边来。姜才和朱焕困在重围里,真是无可奈何,可怜那四万军士,从未时一直战到戌时,天又黑,腹又饥,真是精疲力尽,看看军士已死伤得一半了。正在危急之际,忽见东南上人马大乱,姜才、朱焕便带着将士杀上前去,正遇见一彪援军,原来是李庭芝因见他们天黑了还没有回来,心中焦急,便亲自领着中军赶来接应,果见姜才等被元军围住,便从东南上杀了进来。当下大家相见了。那元军见援兵来了,早如云收雾卷一般退进山坳,追上巴延大军,逍逍遥遥地竟回大都去了,不提。

却说李庭芝当下见着姜才、朱焕,便问道:“你们为何倒会被他围住?

銮舆向哪里去了?”姜才、朱焕两人把始末原由细细叙了一遍,又向李庭芝请罪。李庭芝听说,才晓得銮舆已去得远,不能追着了,顿足大恨道:“咳,这都是我该死失计了,致令不能夺回銮舆,却与二将军何罪呢?如今既然如此,没奈何只得且回去再图后举吧。”当下整齐了队伍,回到瓜州城下,会齐了苗再成等,次日便一齐拔队起行,也不攻瓜州城,竟投向归路去了。不日,李庭芝回到扬州,苗再成自投向真州去了,不在话下。

却说那二王车驾,自从那日会着张全,便一齐投奔温州而来。到得温州,杨淑妃因晓得从前高宗南渡时候,曾到过温州,驻跸在一个江心寺里,到如今还留下一把高宗的御座供在寺中。杨淑妃便叫杨亮节吩咐军士探听了江心寺所在,便把车马一齐推到寺中来。到得寺里,杨淑妃和二王群臣等见了那御座,一齐哭拜了一回,于是便歇在江心寺中,探听朝中信息。那一日,忽见陈宜中跑进寺来,见着杨淑妃和二王,跪倒痛哭不已;杨淑妃也是流泪,问了一回朝中情形,才晓得已经迎降了。众人听说,皆十分伤感。过了几日,那朝中大臣陆秀夫、苏刘义等和秀王与都陆续逃到温州,见了二王,说是元兵已入临安了。杨淑妃等好不伤心,又问太后和圣上的安。杨亮节等便和陆秀夫商议趋福州图兴复之计,陆秀夫道:“如今张世杰手下尚有强兵数万,现逃在定海,而且此人将略非凡,欲图兴复大计,非召此人来不可。”杨淑妃道:“既然如此,却如何能够召得此人来呢。”杨亮节道:“这个容易,此人素来忠义,只要哪个替二王写一道手谕去召他,他断无不来之理。”杨淑妃听了大喜,当时便命陆秀夫替二王写了一道手谕,向定海去召张世杰了。

却说张世杰自从入海之后,那刘师勇不久便一病身亡,只剩下张世杰和手下几员将官,带着数万水师在定海等元兵旋师。正等得焦急,那日忽奉到这道手谕,张世杰看了,心中忖道:“既然如此,我与其在此呆等,不如辅二王向福州去建事业,将来还怕没处杀贼人吗?”当下想定主意,便连夜领着水师奔温州而来。到得温州海口,张世杰把战舰一齐泊定了,命手下将官守着,自己独自一个上岸来,奔到江心寺中,见了二王,哭拜了一回,起来忽见陈宜中立在那边,便怒目横眉大骂道:“你这东西,都是你阻战议降,辱君误国,如今还敢逃到这里来!难道还要误二王吗?”只骂得陈宜中股栗汗下,连忙赔罪道:“老夫老昏失计,悔已无及,如今只能来投二王图后举,以冀赎罪于万一,祈将军容恕之。”杨淑妃和群臣等因陈宜中乃老臣,熟习朝中典故,便连忙替他向张世杰劝解了一回。张世杰还是忿忿不已,杨亮节没奈何,劝陈宜中向二王叩头谢罪,请了赦,张世杰才勉强罢了。当下陆秀夫便和张世杰商量兴复之计,张世杰道:“我的意思:先推益王为都元帅,广王为副都元帅,便率领大军经趋福州,以后事业,到得福州再议。你道如何?”陆秀夫道:“正宜如此,但是我想:须先命秀王为福建察访使,先到闽中抚吏民、谕百姓,檄召诸路忠义,同谋兴复。二王迟两日再行,免得车驾到彼,临时匆忙。不知此策善否?”张世杰道:“这样也好,但须以速为妙,叫秀王明日就去吧。”陆秀夫点头称是。当下大家商议停妥,张世杰道:“既然如此,我先到舟中去等候车驾,请秀王和我同去吧。”秀王与答应了,当下便和张世杰两人拜别了二王,经赴战舰。

次日黎明,张世杰派了二十只战舰,八千水军,叫秀王带着径赴福州去了。这里二王和群臣等到第四日,才登舟起行,一路上冲风破浪,杨淑妃和二王好不惊恐。不日到了福州,那秀王早已把诸事办得停妥,把大都督府改为二王的宫殿,当时率同福州各官吏迎接出城来。当下大众一齐入了城,只有战舰和军士屯在长门。此时二王进了宫,草草把群臣暂安置于各官吏衙中。

次日,群臣率领各官吏入宫朝见了二王,众人正在商议兴复大计,忽内侍传报文天祥在宫门外求见。二王和群臣听说文天祥来了,皆各大喜,连忙传命召文天祥进见。当下文天祥进来见了二王和杨淑妃,在阶下痛哭流涕,把贾余庆如何误国,自己如何被执逃走,和路上探听得圣上已随元军北去的话说了一遍,后来自己和壮客逃到温州,值车驾已起行数日,便驾了轻舟连夜追来,所以此刻才到此地。杨淑妃和二王及群臣听到圣上北去,早已哭得不成声了。此时群臣已把杨淑妃和二王劝住了,众人便商议道:“如今圣上既已北去,天下不可一日无君,须请益王速正大位。”杨淑妃道:“嗣子幼冲,何堪当宗社重任?”群臣力请不已,杨淑妃无奈,只得答应了。便命择了吉日,把大都督府正堂改为垂拱殿,便厅改为延和殿。到得吉日,群臣朝服上殿,各大臣因益王年幼,便请杨淑妃垂帘训政,上杨淑妃尊号为皇太妃,改元为景炎元年。那益王昰,便登上御座,即了大位。群臣当阶三呼才毕,忽闻殿中一声大响,又不象雷震,又不象房屋倒了,这一声好不凶猛,把群臣吓得一个个伏在阶下不敢动。皇太妃在帘内,只吓得三十六个牙齿打得如鼓板一般响,幸亏有众宫嫔护着。那帝昰年幼,早吓得哭出声来。此时只有文天祥、张世杰、陆秀夫三人面不改色,连忙跑到御座旁边护住帝昰.少顷声止,群臣惊定,皇太妃哭道:“这定是嗣子福薄,不堪正大位,故上天降此凶兆为惊戒了。”群臣惊疑莫敢对,陆秀夫却正色厉声道:“天道难知,事在人为,安得有什么福命兆头!若一定说凡事皆有兆,这一声又安知非除旧布新的吉兆呢?总是太妃万不可以存此疑惧,有阻臣下雄心。”皇太妃和群臣听了这话,才把惊疑之心稍定了。当下内侍便朗诵诏书,大封群臣,以陈宜中为左丞相兼枢密使,都督诸路军马;文天祥为右丞相兼枢密使,都督诸路军马;陈文龙和刘黻参知政事,张世杰为枢密副使,陆秀夫签书枢密院事,苏刘义为主管殿前司,杨亮节、俞如珪、张全三人皆仍旧官。进封广王禺为卫王,秀王仍旧。升福州为福安府,以王刚中知福安府事,其余官吏皆仍旧职,各小臣进级有差。当下群臣皆叩头谢了恩,只见文天祥并不谢恩,却跪在当阶奏道:“微臣有言上奏,伏乞皇太妃、皇上圣鉴。”正是:君子小人本冰炭,出将人相皆生涯。

欲知文天祥所奏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没心肝投降相继有意气殉难如林

诗曰:降者自降,死者自死;死降相继,方见君子。

话说文天祥因见仍旧是陈宜中独揽朝权,心中恨恨不已,自己实在不愿与他为伍,便跪奏道:“微臣才薄,不胜丞相之任,愿出臣于边疆,外讨寇仇,内蔽帝都,是臣所愿也。”皇太妃因深知文天祥系文武全才,方欲倚他为长城,一时如何肯放他出去,便固留不已。怎奈文天祥死不奉诏,皇太妃无奈,只得道:“边疆之任,须待斟酌定了何处边疆紧要,再当命卿出守。

今暂屈卿为枢密使同都督,卿其不可再辞了。”文天祥无奈,只得叩头奉诏,谢了恩。当时群臣退朝之后,宫中却下诏召李庭芝入都为右丞相,以姜才为保康军承宣使,这也不在话下。

却说文天祥退朝之后,因想我如今须亲练几营强兵,以供将来疆场上之驰驱,但福州人民皆懦弱不足有为,浙东惟温州民气慓悍可用,乃命壮客杜浒往温州募兵去了。过了几时,接得杜浒来函,说是温州人民颇忠勇,应募者甚多,如今已募得将及一万名了。文天祥得信,便上疏请出抚温州。皇太妃还想留他,陈宜中却想自己要倚着张世杰恢复浙东,以洗从前恶名,深恐皇太妃准了文天祥之请,便连忙上疏,劝皇太妃遣文天祥开都督府于南剑州,命其经略江西。皇太妃便依陈宜中所言而行。那文天祥是只以恢复故物为己任,温州、南剑州倒也都不在意,便辞了帝昰,先向温州调了杜浒和所募的兵,趋南剑州而来。到得南剑州,便把那壮客杜浒、金应、刘毅、王铿、陈国先、张超、刘琨、马自成、黄进、吕武、吴永常、陈光十二人都举为裨将,从此文天祥便在南剑州练兵选将了,不提。

却说自文天祥去后,朝中百事草创,礼仪疏略,皇太妃临朝训政,犹自称为“奴”。此时只有陆秀夫忠直老成,每在朝必执笏正立,未尝稍怠,以此张世杰与陆秀夫两性情颇相合,便日见亲密,有事两人必相商而后行。这日,张世杰又和陆秀夫商议定了,上疏请命将出征。帝昰下诏准其所奏,便命陈宜中、陆秀夫、张世杰三人会议出师事宜。那陈宜中是毫不知兵的,会议时只得听陆秀夫、张世杰两人议定罢了。到得议定,乃命赵溍为江西制置使,进兵邵武;吴浚为江西招谕使,由海道至淮,与赵溍之师相会;谢枋得进兵饶州,傅卓、翟国秀等分兵出为斥堠,兼经略旁郡。当下议定了,便先上疏奏明了帝昰,然后择吉出师。那受命的群臣自然是纷纷调兵将,备军装,忙个不了。到得吉日,一齐宰马祭旗,辞别帝昰,领了大军,纷纷四向出师去了,这且按下慢表。

却说那元人听说宋臣复立帝昰于福州,命诸将率师四出,深恐后患无穷,便真个不遑旰食地连忙也遣派大臣分兵四出,以阿楼罕为都元帅,董文炳为副都元帅,同督诸路兵马,来侵闽、广、江西等处。那阿楼罕、董文炳两人奉了命,便定议命李恒为陆军大将,以吕师夔副之,领了四万人马,向江西进兵;调达春率所部兵马趋赴李恒、吕师夔麾下,听受调遣;命阿尔哈雅为步军大将,领了二万人马,向广西进兵;调阿珠为骑军大将,领了三万人马,向扬州进发;命索多为水军大将,以蒙固岱副之,领了八万水军,阿楼罕、董文炳两人自己督着这一军,由明州向福州进发。当下四道齐出,看官,说书的不是说过,一张嘴难说两下里话,何况如今两下里又是四五道分兵齐出,叫说书的从何处说起呢?没奈何只得要费看官一点脑筋,留心记着才不会乱,等说书的将一处处慢慢说来便了。

闲话休提,言归正传。先说那江西制置使赵溍,自从离了福州,带着大军向邵武进发,不日行近东莞县境界,扎下营寨,忽见管营门的小卒进来报道:“营门外有一人身体雄壮,自称东莞人氏,姓熊名飞,说是带了三千民兵要来投将军麾下,愿为向导。请令定夺。”赵溍听说大喜,连忙叫军士去请了进来。赵溍举目一看,见约有三十多岁一个壮士,身材长大,状貌魁伟,果然一表人物,当下十分欢喜。那熊飞见了赵溍,跪下磕头,叙了来意。赵溍连忙亲手扶起,命他坐了,开言道:“蒙壮士不弃,屈驾下顾,敝寨生辉,但不知壮士计将安出?”熊飞道:“将军欲趋邵武,必先破广州,始免后顾之忧。然欲破广州,非先破韶州不可。那韶州守将姓梁名雄飞,勇而善战,攻之颇不易,但此人性极疏略。此处有一山径可通韶州,小人愿为向导,将军至彼,须以夜半袭城,攻其无备,则城可立破。至于广州守臣李性道,乃一介庸夫,懦而无谋,只要至彼,看机而行,可以计取也。”赵溍听了,大喜道:“此真天助我也!壮士如不见弃,便暂屈壮士挂个先锋印,不知壮士意下如何?”熊飞连忙称谢了。当日熊飞便挂了先锋印,领了部下三千兵马,在前引路,赵溍带着大军从山径小路向韶州进发。不日到了韶州城下,正是三更时候,那城中将士睡得正熟,毫不知觉。赵溍暗暗传令。命熊飞领着那三千兵马四面架起云梯,一涌而上,砍开城门,放下吊桥,赵溍大军大喊杀入。那城中将士从睡梦中惊醒,睡眼朦胧地跑出来,碰着刀人头落地,挨着枪血雨横飞,真是血满城渠,声达四野。那梁雄飞在梦中听得号声震耳,一骨碌爬起来,心知有变,忙欲传令时,那左右将校早逃得一个也没有了。梁雄飞晓得事不可为,也不披甲,便匹马单枪冲出西门,众军士拦他不住,只得让他逃走去了。赵溍见梁雄飞已走,忙下令三军不许杀戮人民。次日,便出榜安民,下令休兵三日。

这日赵溍正和熊飞商议进取广州之策,忽军士报道:“刻有新会县县令曾逢龙,率师来助战,在营外求见。”熊飞听说,拍掌笑道:“有了,有了。”

便向赵溍附耳低言了一回。赵溍听罢大喜,忙令军士请了曾逢龙进来,当下大家相见,叙了寒暄。曾逢龙问了取韶州情形,便称赞熊飞的功劳,熊飞笑道:“区区小计,何足挂齿。明日公取广州,那功劳才赫赫哩。”曾逢龙谦让道:“谅我曾某无才,何能取得广州?这功劳还是让将军的妙算吧。”熊飞却正色道:“小将此言非信口妄发,实因现在一计,欲取广州非公不可。”

曾逢龙忙问道:“计将安出?”熊飞道:“那李性道不是与公有旧吗?从这旧交上便可以生计了,但不知公能为国卖友否?”曾逢龙道:“某虽不肖,苟有益于国家,虽妻子不敢顾,莫说卖友。况且那李性道虽然与我有旧交,如今彼既叛国降贼,我便和他割袍断义了,哪里还算得卖友呢?只怕他也晓得我和他已割袍断义,便不敢来和我论旧交,那就让将军有妙算如神,也无计可施了。”赵溍道:“这倒不妨,我们已经商议定了,只须如此如此,不怕他不入我计中。”曾逢龙大笑道:“妙哉,妙哉!有此好计,何不早说呢?”

当下又谈了一回,曾逢龙立起来道:“兵贵神速,我就此去依计而行,将军明日就来吧。”赵溍点头答应了。曾逢龙便别了赵溍、熊飞,来到城外,领了自己部下五千兵马,竟向广州去了。次日,赵溍和熊飞也带了兵马向广州进发,一路上赵溍连得了几个捷报,才晓得那江西招谕使吴浚已经进军,连克了南丰、宜黄、宁都三城。赵溍得报,好不欢喜,心中想道:“我与他受命分道出师,约至淮相会。如今他已克了三城,我须火速进取,不可倒被他先到淮来等我。”想到这里,恨不能立刻飞到广州,克了城池才好,不提。

却说那曾逢龙领着兵马,一路上叫军士谣传说是去救广州去。不日到得广州,离城十里,曾逢龙又遣了一员小将飞马去通报李性道。原来这李性道极昏庸无知,他自闻韶州失守,早吓得胆战心惊,便叫探子四出探听,只恐宋军来到。过了几日,探子回来都说探得新会县县令亲自率师救广州,李性道听说是他旧友曾逢龙来了,好不欢喜。这日忽得了曾逢龙的飞报,心中十分感激曾逢龙,便连忙带了几个亲随出城来迎接。那曾逢龙到得离城三里,便安下营寨。李性道一直来到营中相见了,李性道不住地向曾逢龙道劳,曾逢龙却毫无德色,只向他殷勤话旧,说得好不入情。李性道见了,越发相信他。谈到午初时候,曾逢龙便设筵款待李性道,李性道笑道:“今日应该是我替你接风,如何反来吃你的酒了?”曾逢龙道:“我和你忘形之交,何必拘此俗套。”当下两人携手入席,杯酬交错。酒至半酣,曾逢龙假装作醉态,把残酒向阶前一洒,连酒杯都摔在地下,登时从帐后奔出十余个军士,乱兵齐下,先把李性道砍死了,又把那几个亲随也杀得一个不留。曾逢龙忙下令拔营进城,此时背后赵溍大军也赶到了,当下会齐,一拥进城。那城中将士猝不及防,早已四散奔逃。熊飞连忙传赵溍的令,叫三军不许杀一人民。那赵溍便居然不折一矢,破了广州城池,好不欢喜。

次日,赵溍便想叫曾逢龙守广州,熊飞守韶州,自己进军邵武。正商议间,忽接到一封军书,说是吴浚兵败,逃走汀州,所得三城复失。赵溍见了大惊,正向熊飞等议论此事,接着又是一个探子报道:“元人已分兵四出,如今陆军大将李恒、吕师夔等已领大军越过梅岭,向广州来了。”赵溍听说,惊慌失措,只叫道:“这,这,这却如何是好!”熊飞道:“如今将军且慢赴邵武,须商量退敌之策。南雄为广州要害之区,须先遣兵保守。但彼此来兵力必厚,如今广州兵微将寡,却怎奈何呢?”曾逢龙道:“我的愚见,我和熊将军带着精兵先趋南雄,赵将军在此守城。苟南雄不失,广州兵虽少亦不妨;南雄若失,就把这些精兵都留在此守城也是不够。”熊飞道:“不错,正宜如此。救兵如救火,须立刻前去才好。”赵无奈,只得依了他的计。当下曾逢龙、熊飞两人立刻领了精兵飞奔前去,行到离南雄还有三里路,南雄城池早已失了。曾逢了。曾逢龙、得报大惊,连忙催军前进,到得城下,只见城门开放,放下吊桥,飞出一彪人马,正是李恒和吕师夔带着八员勇将、一万雄师杀奔前来。曾逢龙、熊飞两人连忙传令扎住阵脚,两下里也不答话,接着就战。那曾、熊两人虽然勇猛,却如何挡得住这一万雄师八员勇将?只杀得汗流浃背,气喘嘘嘘,战到四点钟之久,兵马已被他杀得将尽了。曾逢龙身中十余枪,力竭被杀。熊飞见曾逢龙已死,也无心恋战,便领了残兵, 德色——因自觉得有恩于别人而表现在脸上。

落荒而走。那元兵却拼命追来,熊飞因想广州兵少,便不敢逃归,却一直逃向韶州来。进得韶州城,那元兵已追到城下,登时将城围起来,熊飞好不焦急。到得晚上,那韶州守将刘自立却暗暗迎降,开了城门,引元兵进来。熊飞得信,心知势去,便率了自己部下数十名战士巷战死斗,到得数十名战士死尽,熊飞便也逃到一个荷池里投水而亡。

却说赵溍在广州得了这个信息,原来他也是个不中用东西,起先靠着曾逢龙、熊飞两人,所以连破二城,如今听说他两人都死了,只吓得魂飞魄散;又见自己手下精兵俱尽,便也不顾广州城池,连夜开了城门,逃得不知去向。

那元兵到得广州,赵溍手下那些将校自然是开门迎降,不必说了。这广州自从此次失陷,后来还克复了好几次,不过皆是随得随失罢了。那赵溍后来竟是没有出现,不知下落。只有那吴浚逃到汀州之后,是和汀州守臣黄去疾两人献城降元的,后来吴浚又到漳州去劝文天祥投降,被文天祥杀了,这是后事,不表。

如今且说那谢枋得,自从受命率师趋饶州,行到半路就被元军杀得大败,亏输逃回福州来。那傅卓、翟国秀两人出师以来,起先所过郡县,倒颇有民间志士起兵开城相应的,后来一遇着元军,交了一战,也是一败涂地。翟国秀还能引兵逃归,那傅卓便率性奔到江西投降元人去了。这几处兵马皆无可叙。

如今且说元人那步军大将阿尔哈雅,自领了都元帅阿楼罕的令,率师向广西而来。这广西都统姓马名塈,此人忠勇善战,当初临安危急时候,便率兵要入卫临安,后来才行列静江,临安城已破了,马塈从此便留在静江训练兵马。如今听说元兵要来侵广西,便传令将士分守要害,自己却领了三千精兵来守严关。原来这严关乃广西咽喉,第一天险。那元军到了关前,自然是舍命要来夺这座关,怎奈马塈守御有方,元军一连攻了半个月,徒丧了数千兵马,也不能攻陷严关一缺,只急得阿尔哈雅日夜焦思,便想出一计:命了两员勇将布哈、李德辉领了六千骑兵,从小径去袭了平乐郡,又攻破临桂县,便带领兵马出了严关,背后来夹攻马塈.马塈见平乐、临桂两城已失,自己腹背受敌,知不可守,没奈何便弃了严关,退保静江。那阿尔哈雅虽然得了严关,却丧了五六千兵马,一员勇将,心中想道:“若象这样得城池,只怕要取广西,就再添二万人马还不够死哩。那马塈勇而多谋,智力均不能屈他,若能劝得此人投降,取这广西就易如反掌了。”想定主意,便遣了一员能言将士名叫达开,命他去劝马塈投降,许马塈为江西大都督。那达开领令到得城下,便高叫“请马都统答话。”军士传命进去,马塈便登上敌楼,只见那达开见了马塈,便指手画脚,议论滔滔,都是说那顺天者存,逆天者亡的话。

马塈听了,晓得他来是来劝降了,只气得怒发冲冠,不等他说完,便开弓搭箭大叫道:“不必多言,且看哪个先亡。”说罢一箭射去,正中达开胸前,登时倒地身死。那元兵连忙抢了尸首回去,阿尔哈雅见说他不下,自己倒伤了一员将官,便又想了一个法子:停兵不战,却飞书回去请巴延,叫宋王帝显亲写一道手诏,遣一个使臣来叫马塈投降。不日那使臣到了城下,马塈因见是帝显的使臣,便接进城中,马塈跪读了手诏,不但不动心,却登时大怒起来,把使臣也杀了,手诏也焚了,仍旧命军士登城严守,把砍下那使臣的头颅掷出城外,叫元人看。阿尔哈雅见了,十分无奈,只得命三军进兵攻城。

马塈却与士卒同甘苦,自己夜不解甲地守御城池,一连被围了三个月,外面无一救兵,城中食尽,士卒皆罗雀掘鼠,争愿效死,无一离心。看看将士死亡殆尽,阿尔哈雅又把城外大阳、小溶二江筑起堰来,将上流之水遏住,登时城中水源断绝,渐渐地井干河竭,军士皆饥渴垂毙,卧不能战。元兵四面登城,任意杀戮。马塈誓死不肯逃走,奋勇巷战,怎奈马塈此时也是已饿了两日,饿得筋疲骨软,左臂又为敌将所伤,遂被执。那阿尔哈雅是恨他入骨髓,当时马塈遂被害。那马塈头已落地,犹奋然立起,双手握拳,逾时始仆。

那阿尔哈雅自破了静江,便乘势而下,所过郡县,皆迎风而降,势如破竹,这且按下不表。

却说元人那骑军大将阿珠,自从领令来攻扬州,他晓得扬州守臣就是那击驾的李庭芝,便叫宋太后和帝显各写了手诏,命李庭芝投降,遣了几个使臣,随着大军奔向扬州而来。到得扬州城下,那李庭芝早已有准备了。阿珠先命众使臣奉着手诏,到城下来劝降,李庭芝在敌楼上大叫道:“我但奉诏守城,未闻有诏谕降,况且人君无谕臣下降敌之理。就使有诏,我也不奉!”

那使臣还是劝谕不已,劝得李庭芝怒起来,便放了一箭,射死一个使臣,其余那几个才吓得抱头鼠窜,回去报了阿珠。阿珠道:“我也晓得他来到时迫势穷,终不肯降。等我且绝了他的生路,再来劝他投降便了。”因下令叫三军围城,却不肯十分攻他,只把他围得匝匝密密。另外又遣了两员将官董士元、乌尔罕带了四千兵马,分道去把高邮、宝应两处守住,以绝扬州饷道;又命沙格、吕良、哈雅三将领了六千兵马,分道去攻淮安、盱眙、泗州三城,以翦扬州羽翼。这里只管把扬州围住,要坐困他。一连围了四十余日,那淮安、盱眙、泗州三城皆以食尽,相继迎降。这三城一降,那扬州真是粮尽援绝,毫无生路。李庭芝却舍死坚守,军士皆忍饥效力,士卒竟有自杀其子以食者,并无一人离心。这日李庭芝探得高邮运米将至,便令大将姜才带五千骑兵去接应。姜才领令,便带着兵马,大开城门,放下吊桥,姜才当先匹马冲过吊桥来,舞动那双枪,真是神出鬼没,无人敢当。当下杀开一条血路,冲出重围,便奔向高邮来。行至夜半,到得丁村地方,却遇着董士元带了二千兵马排开阵势,拦住去路。姜才便不由分说,挥动兵马,一齐冲杀过去。

董士元却也死命相抵,毫不肯退,两军夺勇,血战了一夜,那阵云惨惨,杀气腾腾,有赞为证:一声鼙鼓,东海潮来;万马奔腾,北山风吼。旗开日月,空中之云影翻飞;阵演龙蛇,大地之风雷奔走。舞碎刀头月色,电闪光寒;吹残塞上悲笳,楚歌声死。马蹄霜重,连天塞草如烟;足底风高,匝地阵云不散。为问将军战铠,流几许颈血染成?试看民族伟人,钟多少山灵造就!争存祖国,唤魂归来;掷尽头颅,化磷飞去。垒垒荒丘白骨,我拜英雄;萤萤原上青磷,谁招魂魄?

那姜才和董士元一直战到天亮,姜才的兵马也丧了不少,那董士元二千兵士,却只剩得数十名伤残败卒了。董士元见势不好,正想逃走,早被姜才手起一枪刺死马下。姜才便整顿队伍,正想前进,忽见迎面又来了一彪援军,原来阿珠见姜才出城之后,竟奔向高邮去,阿珠深恐董士元非姜才敌手,便遣了一员有名的勇将,名叫巴延彻尔,又调了自己麾下五千精兵,叫他带着来救董士元。那姜才士卒当下见了这支兵马,一来是认得他的旗帜,晓得阿珠麾下士卒皆非常勇猛;二来是战了一夜,已筋疲力尽,实在不能再战,以此当下吓得四散奔走。姜才也不能禁止,只得带着败兵奔逃回来,到得城下,仍旧是仗着两枝枪冲进重围;到得城中,见了李庭芝,请罪说明原由。李庭芝也晓得他实在是因士卒力竭,不能再战,便也无可奈何。却说那阿珠见姜才不曾接着粮食便败回去了,心中忖道:“我此刻可以去劝他投降了。”因叫起先那几个使臣奉了帝显手诏,再去劝降。李庭芝此时正困得没出气处,见那使臣又来劝降,便把他一齐诳进城来,挪到城上一起杀了,将一个个头颅掷向城外去,又把那手诏拿到城上,当着元军烧了。那阿珠见了,还不死心,以为李庭芝是因为前回射死一个使臣,惧罪不敢投降,所以此番率性一不做二不休,杀个痛快。因又飞书回去,叫帝显再写了一道手诏,来赦他杀使焚诏之罪,叫他速速投降。李庭芝被他弄得厌烦起来,便也不去理他了。

且住——看官,说书的说了半天,说得头昏眼花,几乎要说出破绽来了。

那文天祥辞相的时候,帝昰不是下诏召李庭芝入都为右丞相,召姜才为保康军承宣使吗?为何他两人此刻还在扬州呢?看官,须知这不是说书的挂漏,这就是一张嘴难说两下里话。原来李庭芝奉到这诏书之日,正是元兵至扬州之日,李庭芝守城要紧,所以一直耽搁到如今。今见城中食尽,外无救兵,看看势已危急,因想我不如与姜才两人冲出重围,一来去请救兵,二来便奉诏入都,岂不胜似在这里死守孤城吗?想定主意,便向朱焕说知此计,叫他留心在此再耐守两日,等候救兵,自己和姜才等到夜半时分,领了一千兵马,暗暗开了城门,放下吊桥,冲将出去。这一阵元兵无备,倒被他冲得个马仰人翻,阿珠眼睁睁地看着他俩逃走去了,没处出气,便连夜叫三军一齐奋勇攻城。那朱焕倒顺时知命,次日便开门迎降,也不等救兵了。李庭芝正走得不远,当时得了这信息,只气得目眦尽裂。那阿珠得了扬州,只分兵一半,叫几员大将守着,自己并不入城,却领着军士连夜来追李庭芝。李庭芝被他追得急了,便逃入泰州城中,暂避寇锋。那阿珠也追到城下,把城围了起来。

此时姜才背上忽生一个大疽,十分利害,终日卧帐中,不能复战。李庭芝见了,越发着急,偏又遇着这泰州裨将正是孙贵、胡惟孝他俩人,是和朱焕一样的脚色,当晚竟偷开了北门,迎元兵入城。李庭芝得知,晓得无处可逃,便连忙扶了姜才,一齐跳入莲池中自尽,偏又被元兵得知,登时赶到,把他两人捞起来救醒了。李庭芝和姜才见了阿珠,睁目大骂,那阿珠还是忍气吞声。劝了一回,怎奈他两人心如铁石,死不肯降,阿珠没奈何,只得把他两人杀了。从此阿珠便乘胜直下,势如破竹,不日真州也失守了。那真州守臣便是苗再成,和那守将赵孟锦两人皆殉国死节,这都不在话下。

如今要说那都元帅阿楼罕、董文炳的大军侵福州了,原来他这大军究竟与众不同,先声足以夺人,所过郡县,皆望风奔溃。阿楼罕便兵不血刃,一直破了婺州、衢州,来到处州。朝中得信,方才大惊,连忙命秀王与带领大军出御元师。无如此时元兵锐势正盛,锋不可当,那秀王去了几日,忽边警报道:“处州府知府李珏、瑞安府知府方洪,皆献城降元。秀王与战败身死,元兵已破处州。进兵攻建宁府了。”皇太妃和帝昰得报不胜惊痛,流涕问计,群臣皆束手无策。张世杰此时真急了,便欲亲自出御元师。正是:灰犹未死终难冷,地剩立锥总有为。

欲知张世杰果出师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张世杰奉王入海王积翁背主献城

诗曰:一夜城头画角哀,戎马如飞卷地来;阵云惨淡天无色,晓雾昏沉蔽不开。雾黑云昏争战烈,受降城外霜如雪;鼙鼓声中挂白旗,刀枪影里飞红血。血雨腥风唱凯歌,拔山力尽奈虞何;君王乘得扁舟去,从此斜阳荒草泣铜驼。

话说张世杰见元兵已至建宁府,时势日迫,便请亲自出兵以御元师,群臣皆莫敢言。陆秀夫独以为福州空虚,劝张世杰留以安静民心,辅卫两宫,皇太妃亦以为不可。张世杰无奈,只得罢了。过了几日,又飞到紧急军书,说是建宁府失守,元兵将进军来攻兴化了。只急得皇太妃和帝昰终日哭泣,命群臣速筹善策,各大臣焦思无计,都来和张世杰、陆秀夫商议。这日,张世杰便大集朝臣,会议了一回。张世杰见众人多半是唯唯诺诺、鲜有建议者,不觉看得气起来,便怒道:“今日之事,诸君既无善策,我看也不必多议,总不外这三条路了:能战则出战;不能战则坚守以待敌;不能守则死以殉社稷。请诸君自己决议,行哪条路吧。”群臣听了,也有说宜出战以决雌雄的,也有说宜持重坚守的,仍旧是议论纷纷不决。陆秀夫听了,发恨道:“诸君请想个可行的实计吧,不必高谈空论了。我试问诸君:欲出战的,谁堪任大将之选?主坚守的,意中望何处援兵?苟乏将才出战,亦徒取丧亡;既无援兵,坚守惟苟延岁月,却何救于国之危亡呢?”张世杰大叫道:“是呀,计议总要说得出,做得到,才算得计议呀!”众人道:“张枢密岂不堪大将之任吗?如今文都督尚在南剑州练兵,便可以望他来救了。”陆秀夫笑道:“诸君原来也是倚他两人,却不知今日之势,非他两人所能胜任了,等我说给诸君听吧。张枢密虽然才胜大将,但他是要留辅两宫,刻不能离左右的,他若走得开,他早出师去了,还等得到今日哩!文都督虽然可以为援,但从来望援的皆以城中兵少,故望大军来援,如今城中兵将虽少,若与文都督部下相较,却还多得几倍哩!单靠着文都督来援,何济于事?若说下诏劝各处勤王,如今江淮、浙东各处皆是元兵逼境,却谁能分身来勤王呢?就是战守并行,留张枢密守城,诏文都督出师御敌,这固然可以暂救一时,我所虑者,江淮等处元兵若四面齐至,那却如何是好?”众人听了,默默半晌,忽然问道:“然则枢密之意若何呢?

难道就是以死殉社稷吗?”陆秀夫道:“死虽然可以死,但我总要到时势万无可为才肯死哩。如今我有一策,虽然不好,却还说得出,做得到,此计若能成,则天下事尚有可为,成败未能逆料也。”众人忙问道:“什么计呢?”

陆秀夫道:“我的意思,如今既不能战,又不能守,不如迁都,则事犹可为。”

陈宜中道:“迁都虽好,但我能往,寇亦能往,却迁到哪里去呢?”陆秀夫道:“我的意思并不定都于何处,只是乘舟航海,以到处为行在,到一形胜可守的地方,便屯在那里。敌兵若追到时,那时两宫行在在那里,不怕那地方的将士不出来勤王。再不然我们就走了,也有那地方的将士替我们阻挡追兵。到得敌人再追来,我们却又先占了形胜的地利了;敌人若不追来,我们仍旧可以命将出师,攻取沿海郡县。况且两宫既离了福州,或者敌人转不注意福州,福州反得保全也未可知。我们一面再诏文都督搜罗海内英雄与义兵攻城池,到得势可立足,那时再选形胜建都邑,这岂不胜似出战与坚守吗?”

陈宜中点头道:“也不错,此计虽未十分妥当,但如今时迫势危,只有此计还可行得了。”陆秀夫道:“我却还虑一件,这福州沿海多半都有敌人水军,万一遇着时,这重关却不为破。”张世杰道:“这不要紧,等我独任保驾之责便了。我们如今就此联名上疏,哪个有不愿书名的快快说明了吧。”此时众人也不敢说了,便齐应道:“愿附疏末。”当时陆秀夫便先回去修奏稿,众人也陆续都散了。

次日早朝,皇太妃和帝昰见了这疏,起先也疑此计不妥,后来听陆秀夫、张世杰两人恺切陈明这福州战守两难的情形,没奈何才答应了,因问道:“此去航海,须先向哪里去呢?”张世杰道:“此去须先向泉州一带进发,彼处港湾颇多,随处可以驻守。”当下皇太妃便和陆秀夫商量去后事宜,因命张世杰为水军都督,先赴长门预备战舰。次日便下诏命福建招抚使王积翁出知南剑州,却命文天祥移屯漳州,命知福安府王刚中留守城池。到得张世杰战舰备齐,帝昰便奉了皇太妃,带着卫王昺及大小群臣、宫嫔、内侍等,领了四十万兵马,一齐出城登舟。那福州臣民没一个不流涕相送,真有“风萧萧兮易水寒”之慨,正是:亡国歌声听不得,旧京归路梦魂飞。

当下君臣登舟之后,皇太妃、帝昰、卫王昺和宫嫔、内侍等坐了二十只大船,群臣坐了十只大船,此外战舰尚有八千余艘,众将官领着,皆受张世杰节制。当日顺风齐下,帆影蔽天,才行了两日,这日清晨,忽然海上起了大雾,二十余里以内咫尺不能相见。少顷,怪风怒号,那波浪就排山倒海而来,只吓得皇太妃和帝昰惊号“停泊”。张世杰正欲下令抛锚下碇,此时那惊涛怒浪之中,忽荡悠悠地飘过一只小船来,正飘到张世杰的战舰旁边,还离四五尺远,那小船上的人早已抛过铁锚来,把战舰搭住;那船上的人便一齐缘着铁链逃上战舰来,大叫道:“元帅在哪里?不好了!”此时张世杰正在船头,便高声应道:“怎么了?”那几个人才跑过来,一齐道:“元帅,我们一队的巡游舰,都被怒浪翻入海中去了,幸亏我们这只船侥幸还逃得回来。如今大军不可向东南上去,前面有一队元人大军,不晓得是哪里来的,也是被风浪打得东倒西歪,如今已停泊在那里屯扎住了。”张世杰听说,才晓得巡游舰遭风覆没了,又听得前面有元军,当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心中盘算道:“我本来也要停泊,如今既然前面有敌兵,我若停泊,等到雾开,两军相见,不免又有一场恶战。我不如乘雾偷渡,倘若他不知觉,不但免了这场战斗,而且他既然不晓得我们偷渡,自然也不会来追了,我们便可从容前去,岂不是这场大雾倒作成了我们吗?”想定主意,因又忖道:“但是此乃铤而走险之计,只怕两宫胆小,晓得了要惊慌,我不如且犯一遭欺君之罪吧。”于是,走过大船来见了皇太妃和帝昰,便奏道:“此处水深不能泊舰,尚须前进数里方有港湾可泊。幸亏今日波浪虽狂,却不是逆风,所以不妨前进。臣今命军士将大船十只为一连,把铁链锁住,可以加稳一点,请圣上不必惊恐。”那皇太妃和帝昰晓得什么水深水浅,还只道再耐一刻惊恐就可以 恺切——切实,切中事理。

停泊,便点头答应了。哪晓得张世杰退出来,叫军士把帝昰和群臣的大船十只一连锁好了,便率性下令挂起篷来,多派军士留心把住船舵,便冲风破浪,飞向前来,借着那涛声雾影,居然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元军旁边掠过去了。一直走了约三十余里,忽然雾开天见,原来已逃出了大雾以外了。可怜那皇太妃和帝昰、卫王昺,此时早已摔得头晕脑昏,躺在御榻上如醉了酒一般,幸亏此时风浪略减了些,有几个宫嫔头不晕的,便轮流着服侍,又进了许多水果,皇太妃和帝昰、卫王昺吃了水果,才渐渐地清爽过来。那张世杰虽然出了大雾,却还恐元军得知追了来,又见此时风浪也渐减了,便率性也不停泊,只把篷下了两道,挂着一道的篷,慢慢向前进发。到得晚上泊定了船,那风浪也平静了,张世杰才走过大船来,见了皇太妃和帝昰便跪倒叩头请罪,因把那趁雾偷渡的缘故说明了。皇太妃叹口气道:“非卿有此胆识,怎能逃出这场大险,却怎说有罪呢?以后倘再遇着有急变时候,卿尽可便宜施行,事后再奏吧。”张世杰叩头谢了恩退出来,到战舰上还恐元人过后得知追了来,吩咐众士卒留心巡逻探看,自己一夜不敢安眠。到得次日,才放了心,下令三军起碇前进,从此早行夜泊,一路无话。

不日到了泉州,那泉州招抚使蒲寿庚便率领水师来到泉州港口,把战舰排开队伍,迎接两宫,帝昰便招他进见。蒲寿庚原来在泉州已经有三十年之久了,这泉州一带的水军皆归他管领,以此颇有兵权,此时有几个大臣晓得他这情形的,便暗暗劝张世杰不要放他回去,带着他同走,这泉州一带的战舰就不必诏命,自己会随着他来,岂不大增兵力。张世杰却以为人家诚心来迎驾的,如何可行这诡计呢?将来被人晓得,岂不是连两宫都没人敢来迎接了吗?以此便送蒲寿庚回城。

次日,张世杰因嫌自己战舰太少,便致函与蒲寿庚,问他借一千艘战舰。

那蒲寿庚因重惜那战舰都是自己历年造下来的,却把勤王之心变轻了,便不肯答应。张世杰无奈,只得请帝昰下了一道手谕,向他调一千艘战舰。那蒲寿庚得诏,却不谅情,反怪张世杰借着帝昰手诏要来硬借,当时因怪成忿,因忿成仇,便和知泉州事田子真两人商量定了,叛宋降元,登时把城门闭了,竖起元人旗号。帝昰得知大惊,想要遣使去劝谕他。张世杰听说却大怒,便奏道:“此人谅来早已有反心,不然断不致因此小事遽背国降贼。如今劝谕他也是无益了。但彼既与贼人一气,我若攻他,贼人一定来相救,那时圣上在此,恐受惊慌,如今臣欲先送圣上到潮州驻跸,那时臣再回师来把这泉州攻破,拿住那背国贼子,碎尸万断,以正国法,岂不痛快!”帝昰点头准了所奏,当时便下令起碇前进,竟投向潮州去了,这且按下慢表。

却说那福建招抚使王积翁,自从受命出知南剑州,心中就不大舒服,实在是迫于诏命不得已。到了南剑州,日夜提心吊胆,只恐元兵来到,勉强支持了半个月,如坐针毡,好不担忧。这一日晚上,酒后无聊,独自一个在房里又触起他这心事来,因想仍旧逃回福州去,却又恐元兵总要到福州;心想我不如率性拼着受个恶名,把福州献与元人,投降他去,也乐得受个下半世快活,岂不胜似这样担惊受恐吗?”继又失笑道:“呆了,我既肯献城求荣,又何必逃回福州去,多这一周折?我就把这南剑州献了元人,难道他会嫌我城小不欢喜吗?”想到这里,正在高兴,忽然又转念道:“不可,不可,我乃奉诏来此守城的,如何好反把城池献与元人?这个恶名如果只受一时倒也罢了,我只怕要千古不灭哩!况且我身为中国人,却背了中国去求媚那异族,只怕被他看出,我这行为连异族也要看轻我哩!那时恶名倒买了一个,荣禄却仍旧求不到,岂不冤枉吗?”想到这里,不觉又大愁起来,不知这担惊受恐的苦境要受到何时才算了;越想越苦,越苦越怕,想到苦极怕极之时,重新又把那怕恶名的心思丢开去,依旧把好荣禄的心思兜转来,却另外又想出一个两全万妥的法子来。他想道:“我不如竟行起先那个呆法子吧,不在南剑州投降,却跑到福州去投降。那福州守臣王刚中与我颇相好,我凭着这三寸不烂之舌,去劝他献城,他断无不允之理。那时人家不晓得,总以为是王刚中自己献城求荣,便把我王某的名字不放在心里;或者史官纪事时忽略了,只记道:“某年、某月、某日,宋知福安府王刚中开城降元’,把我王某的名字忘记写上去,那时我岂不是免了这千古恶名吗?再者,那元人若是欢喜人投降的,我又是个劝降的功臣,也不怕不得厚赏。此所谓取之左右逢其源,真算得个独绝无二的计策了。”想到这里,便躺上床去睡去,也不再往下想了。

看官,你道那王刚中和王积翁是怎么颇相好呢?原来这王刚中也是个贪生怕死、求荣恋禄的小人,所以平日与王积翁最为情投意合;他两人又因是同姓,率性结盟作了兄弟。不过那王刚中为人却没有王积翁的奸猾精灵,所以王积翁想把他做个藤牌,替自己抵这个恶名,便把那结盟的交情丢在九霄云外了,只以“颇相好”三字了之。可见小人眼孔中,只认得一个“利”字,此外是一概不顾的。

闲话少提,言归正传。却说王积翁自从那晚决定这逃回福州的主意,次日便假说有事,要赴福州和王刚中商议,把南剑州的事胡乱交给一个姓刘的代理,自己连夜跑到福州来。进了福州城,便一直奔到王刚中衙中来。当时王刚中得知,连忙迎接出来相见了,便笑道:“老兄为何这般清闲,却老远的跑回福州来与故人相会?”王积翁正色道:“休得说这太平话,我此来正是为贤弟性命的关系哩!”王刚中惊问道:“为什么事竟会关系到小弟的性命了?”王积翁道:“你可晓得元兵即日要到福州了吗?贤弟,我试问你,可有想出什么好计抵御他没有?此事成败,死生间不容发,岂不是有关系贤弟性命吗?”王刚中听了,登时满面愁容,道:“这事我也早已担忧了,却究竟想不出一个法子来。老兄今日既惠然肯来,定有善策,若肯赐教小弟,虽结草衔环不敢忘德。”王积翁道:“贤弟,你和我何必说这客套话呢?如今你且莫问别的,我先问你:性命与声名,你说那件要紧?”王刚中低头,半晌道:“似乎性命要紧些,声名究竟空虚一点。”王积翁道:“是呀,究竟英雄所见略同。你既然晓得这个道理,如今大兵压境,孤城无援,当此死亡无日之际,要想保住性命,是用什么法子?贤弟,你是聪明人,也不必等我说了。”王刚中惊疑道:“老兄难道就是教小弟开城投降吗?这却有点难了。小弟乃奉诏守城,如何好反去献城?岂不是要受万世唾骂吗?”王积翁笑道:“贤弟,你又来了,你既然性命要紧,自然就顾不得声名了。若有两全之策,千古哪里还有降臣呢?”王刚中皱着眉,低头不答。王积翁见了,便假作也皱眉,半晌忽然问道:“贤弟,你真个不肯受这恶名吗?”王刚中皱眉道:“小弟一时也不能决断,等明日慢慢再想着吧。”王积翁又故意叹口气道:“咳,究竟少年火气未退,不能忍耐,如今势已燃眉,还容得你慢慢想哩。既然如此,没奈何只有这个法子,我替你受这恶名吧。”王刚中忙问道:“这却如何好替呢?”王积翁道:“这个何难,只要外面去传说是我开门投降,你被我执住,不得已屈节了,这样你的恶名岂不轻得多了吗?”

王刚中大喜道:“这样叫老兄受这冤枉,小弟于心何安呢?”王积翁道:“这个何妨,我和你情同手足,这点恶名难道都不能代受吗?”王刚中当下惟有连连称谢而已。

次日,王积翁还恐王刚中会退悔,便暗暗遣了一个心腹,叫他一路迎上元军,请他速速引兵先到福州,自己愿为内应等语。那心腹去了之后,王积翁才把此事向王刚中说知,王刚中惊道:“为何也不通知小弟一声?”王积翁道:“贤弟,你真想不通了,我原是要替你受这恶名,所以这样做法,外面人终会疑是我迎降;不然却怎样去传说呢?”王刚中不晓得自己已入了他的计中,还以为王积翁果然是为自己受恶名,当下连连称谢不迭,真个感激到刻骨铭心了,不提。

却说那元军都元帅阿楼罕带着大军,一路破竹而下,迤逦过了建宁府。

这日,大军正走到半路上,忽接到王积翁所遣来那个心腹的报信,登时大喜,便令三军火速转向福州进发。不日到得福州,王积翁和王刚中自然是开门迎降,不必说了。那阿楼罕竟兵不血刃地得了福州,入得城来,见着那二王,十分慰劳他两人。王积翁见阿楼罕并不以迎降看轻他两人,他便慢慢放出那狐媚手段,阿楼罕果然渐渐就宠幸起他来。他又要去讨阿楼罕的好,便想去劝那知兴化军事陈文龙,叫他以兴化来降,自己又怕旁人议论,却来劝王刚中去办这件事。王刚中也晓得此事要遭人议论的,却实在被王积翁劝不过,只得答应他,遣个心腹去劝降,自己却也晓得来讨好,便先将此事向阿楼罕说知。阿楼罕自然是欢喜了,便许他事成之后,谢他高官厚禄。王刚中这才遣了一个心腹,教了他的言语,叫他投向兴化去劝降,不提。

却说那知兴化军事陈文龙,这两日正探听得王刚中迎降,阿楼罕入了福州,元兵即日要到兴化了,便传令将士登城守备,另外又招了民兵数千助守。

这日军士忽报道:“今有福州来的使者,在城外求见。”陈文龙便吩咐开城放他进来。原来这个使者正是王刚中遣的心腹,当下入得城来,见了陈文龙,先将来意说明,然后把王刚中所教的言语叙了一遍。陈文龙大笑道:“他自己投降,难道还嫌没有陪伴吗?却要想来劝我哩!”那使者连忙把王刚中是被王积翁劝降的话又说了一遍。陈文龙笑道:“不必说了,你回去对你主人说,你说我深感他现身说法来救我苦海中人,但恨我命薄福浅,自甘受苦如饴,所以不能随他去享这富贵荣华。我如今既承他厚爱,无以为报,只有两句口头禅赠他去参吧。你问他为何王积翁劝得他降,他却不能劝得我降呢?

只要参得透这个禅机,放下屠刀,立地就可以成佛了。”这几句话不要紧,只说得连那使者都满面飞红,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了,登时含羞别了陈文龙,如飞地跑出城来,奔回福州去了。正是:目光如炬照肝胆,舌剑新磨刺腹心。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回

天祥聚兵雩都县时赏大战赣州城

诗曰:成败几古今,沧海又成陆;世事本纷纷,世人何逐逐!我为举世号,我为中原哭;中原若有人,谁能争失鹿?遍地涂肝脑,人民皆鱼肉;问苍苍者天,何为多杀戮?愿我为牺牲,为我同胞祝;祝我后来者,生生增幸福。

话说那使者当日逃回福州来,将这话向王刚中说知了,王刚中也羞得无地可容,既而羞恼变成怒,便忖道:“他既然不中抬举,等我叫他受苦便了。”

于是便跑来见阿楼罕,向他说是陈文龙不肯投降他,还说元帅这点兵马不足挡他一阵的杀哩。阿楼罕听了,登时大怒,便传令将校整顿队伍,自己当日便出了城,带着三军杀向兴化而来。陈文龙得了这信,连忙命军士小心守城,又遣部将林华领了三千兵马出城去,到十里以外扎住要路,且挡他几日,使敌兵一时不能遽临城下,这边好飞传军书,向各处去求救兵。

哪里晓得这林华正是王积翁一流人物,他领了兵马出城来,并不屯守要路,却一直迎上元人军前来投降,便反作了元兵的向导,引他到城下来围城。

陈文龙得知了,只气得怒火冲天,便跑上敌楼大叫道:“背国的赋子,快快出来见我!”那林华却躲在元人军中不敢出来。陈文龙正在叫骂之际,忽听得城中大乱起来,人民号呼震天,四处逃走。陈文龙心知有变,连忙下城楼来看时,原来是兴化城中又出了一个王刚中的对手,是通判曹澄孙偷开了北门,迎元兵入城。当下,陈文龙刚走入市中,早遇着元兵,登时被他执去了。那阿楼罕入城安民之后,便把陈文龙上了囚笼,械送往杭州去。陈文龙却从这日起便一粒饭不入口,饿了七八日,到半路上便浩魄悠悠,忠魂杳杳,一命归阴去了,不提。

却说那元人朝中自从出师以来,见诸将所向有功,纷纷报捷,便也时常下诏慰劳将士,劝将士们努力前进,待大功告成之日,自有厚赏。这日,忽下一诏,命诸将一齐火速班师,只叫蒙古岱、索多两人留镇福州,以王积翁副之;又以李恒为江西宣慰使,与吕师夔率所部兵留取江西未下州县。原来是元人诸王作乱于北方,于是诸将皆纷纷率师北归,这中原一时就没有元人的大军了,这且按下不表。

如今却说那文天祥自从出屯南剑州,便日日的练兵训将,准备为国复仇。

后来奉到诏书,命他移镇漳州,招集英雄豪杰,兴复已失城池,文天祥才晓得两宫已弃闽航海去了。当下便移师漳州,仍旧是日日招军买马,积草屯粮,誓欲兴复山河,杀尽异种,却恨自己如孤峰独立,毫无倚助,仗着自己一人心力,虽弄到心碎血干,总难周顾全局,以此王师迟迟未出。如今见元人大军皆已退回,因想:我欲号集志士,同举国旗,此时正是一个好机会,但只恐此际人心未必有这热血哩!既而转念道:虽然如此,事在人为,虽知其不成也,总要做去,且等我做起一篇檄文来吧。因凝思了一回,提笔写道:天生民族,惟我独尊;地劈中原,是谁无责?江山有警,铜驼向志士悲鸣;天地无心,时势在英雄自造。清四方之兽迹,剩有头颅;荡万里之蛮氛,岂无热血!忍见腥风血雨,寸土皆污;可怜剩水残山,大地无主。春城草木,生气犹存;破国山河,死灰未冷。衣冠故我,莫谓亡国无人;风景依然,休向新亭洒泪。映日之义旗高竖,举国皆兵;摩天之巨刃横挥,何敌不克!乾坤再转,日月重明,会看夺目之光辉,请认国旗之颜色。

文天祥写完,自己又看了一回,便叫拿去刻起来。次日印了万余张,分到各处郡县去贴去,果然不上一个月,各处义兵纷纷云集。

先是文天祥檄文方到了淮西,淮西人张德兴家赀颇富,平日最好拳勇,自幼便请了名师在家学习枪棒,到得年纪渐长,晓得一点世情,因见天下丧乱,心想:我自幼没读什么书,如今天下多事,做人不可无才,我靠着幼小时学的那点枪棒是不中用的,我不如去学兵法吧!因此,便到处搜罗兵书,终日研究那练兵排阵的法子。

却说他有一个表兄弟,姓刘名叫刘源,家中真是富埒王侯,却并无父母兄弟,只有他夫妻两人。那刘源平日与张德兴最为情投意合,朝夕往来。他因见张德兴读兵书,却也高兴了便随着张德兴学兵法,从此两人朝夕研求讨论,颇有心得。到了这两年,他两人便早有起义勤王的心思了。

这日两人无事,正走到市上闲玩,忽见墙上贴一张字,有十几个人围在那里看,他两人便也走过去,挨进来看时,见正是文天祥号招义兵的檄文。

他两人看了一遍,只气得刘源忠愤勃发,热血欲焚;那张德兴看了,虽然不能深解此中字义,却觉得满纸悲壮淋漓,看了心中又是凄惨,又是愤怒。当下两人回到家中,便决计起义勤王。两人商议定了,大家都把家赀尽散出来,铸刀枪、造旗帜,买战马,备粮饷。

那军士却不向外面去招,只在村中劝谕各户出丁编军。原来刘源所居这一村,村名叫作刘家村,村中无论大小户口一概姓刘,这村却推刘源为第一富户,只因刘源平日为人慷慨好施,又最喜欢替人排难解纷,所以村中无人不尊敬他。如今刘源来劝他们出丁,又是慷慨流涕,说得人心中不知不觉会忠义愤发,以此无人不甘愿出丁编军。刘源却与众人约定:兄弟两人者抽一人,独子不抽,兄弟有四人者抽两人,有五人六人者抽三人。不上十日工夫,便集了二千五百人,编成五营陆军,推张德兴统领五营兵马,日日训练阵法,刘源自己却在旁边帮他指点传令。张德兴又请了从前请过的一个名师来教军士刀枪藤牌等法。

却说离这刘家村十里有一座大山,相传这座山从前哪一朝,有个司空弃官归隐在这山里,后来得道成了仙了,所以土人相沿便叫这山为司空山。那山旁有一家居民,姓傅名叫傅高,平日也和张德兴、刘源两人相识,这日忽跑来见他两人,说是他和乡人也结了有四五百人起义,要投在这里结做一处;又劝张德兴把兵马移屯司空山上,那里草多便于养马,山下又有一片极大的空地可以作校场。张德兴和刘源听了大喜,登时答应了。次日,便带领了五营兵马移到司空山上屯扎,和傅高所集的那四五百人合在一处,日日到山下那大空地里操练兵马。一面上表帝昰请奉景炎年号,一面上书与文天祥说是愿投麾下,只等队伍练齐,便前来投奔。文天祥得书大喜。

过了几日,接连着又由衡山来了五千兵马,是一个姓赵的名叫赵墦为首;由抚州来了八千人马,为首的姓何名叫何时;由江西来了七千人马,为首的名叫刘沫;已而又有时赏、巩信等,皆由各处将兵来会。此外尚有那草野英雄,单身来投营的还不少。

文天祥看看也集有四万多的兵马,连自己所训练的已有十万人马了,却只不见张德兴那支军来到。文天祥等得焦急,便接连的叫探马去探听。歇了几日,头一起的探马来报道:原来是元人遣湖北宣慰使郑鼎将兵把他截住了。

文天祥正在日夜焦急之际,又接到第二起的探马来报道:张德兴等已经战败元兵,杀了郑鼎,克复了黄州城。文天祥听了,又是一喜。再过几日,忽见第三起探马回来报道:元人遣了淮西宣慰使昂吉尔等杀败了张德兴,复陷了黄州城,如今已把司空山围住了。文天祥闻报,吃惊不小,正想遣兵去救他,接着第四起探马又到了,报说司空山寨已为元兵所破,张德兴、刘源等和众士卒皆血战而死。文天祥听了,不觉滴下几点英雄泪来,叹口气道:“英雄无命,出师未捷,颈血已飞,叫我有心人怎能不恨天无语呢?”既而转念道:“胜败军家常事,天道无知,事在人为。我明日便出师,先向江西去攻取城池吧。”于是,当时下令众将官:明日五更调齐兵马,齐到校场听令。

次日才交五更,那将士便陆续都到齐了,校场上将士如云,旌旗映日。

少顷,文天祥带着一队亲随壮客到了校场,那十万军士,数百将校,如雁阵一般排列作两行,齐齐跪下迎接。只见文天祥一队人马从中间一条大路上,如飞地进了校场。少顷,三声大炮,将台上竖起一面大纛,此时正是旭日初升,射到那大纛上,金碧交辉,光夺人目。

文天祥登上将台,头戴一顶得胜盔,身披黄金锁子甲,足下登着一双薄底战靴,腰间挂着一对雌雄剑,右手按着剑鞘,左手执着令旗,只一挥,两旁将士一齐立起来。只听得传令官高叫道:“有令赵时赏为中军将,速速前来接令。”赵时赏高应一声,跑到台前打了一躬,只见将台上掷下一面小黄旗,赵时赏接住了,又打了一躬退下来,便领了一万黄旗黄甲的兵马,面朝外扎在中央。次是何时,闻令跑到台前,接了一面小红旗退下来,便领了八千红旗红甲的兵马,来到赵时赏前面扎住。次是巩信,接了一面小青旗,便领着八千青旗青甲的兵马,扎住在赵时赏的左边。次是刘沫,接了一面小白旗,便领着八千白旗白甲的兵马,向右边扎住。次是赵墦,接了一面小黑旗,便领着八千黑旗黑甲的兵马,扎住在赵时赏后面。当下五营兵马分遣已定,文天祥又命杜浒为左先锋,金应为右先锋,各领四千兵马,当先开路,自己领了三万兵马为后队,大军留下二万人马屯守漳州。

是日午正,祭了大纛,九声大炮,众三军离了校场,浩浩荡荡杀奔江西而来。一路上还来了不少的草野英雄,也有就在所过的郡县中为内应,开城迎师,以此所过郡县,势如破竹,迎刃而解。由梅州出来,一连克复了海州、会昌、临洪等郡县,一直来到兴国县。

那邻近郡县皆举兵相应,只有赣州守臣是元人亲信大臣叶特密什,和守将达春两人聚兵固守不肯下。文天祥便命前军将何时同左军将巩信、右军将刘沫三人,领了前、左、右三军去攻城,却哪里晓得他三人都被达春杀得大败而回。文天祥大怒,便欲亲领大军前去攻城,赵时赏在旁道:“割鸡焉用牛刀?等小将代劳吧。”文天祥道:“达春那小贼,你休要看轻他,他也颇知兵法,诡计多端;况且赣州城池十分坚固,你既然要去,等我率性命前、后、左、右四营和你一齐去吧。”赵时赏领令退下来。文天祥当时便传令何时、巩信、刘沫、赵墦四员大将,领着前、后、左、右四营兵马,当下随着赵时赏中军,一齐杀向赣州而来。

却说那赣州守将达春,自从杀败何时、巩信、刘沫以后,晓得文天祥一定要兴大军来围城,一面便飞书与江西宣慰使李恒请救兵,一面自己带着哈雅、吕良、高兴、罗秀春四员大将,领着三万人马,在城外离城三里一排扎下,五个营寨却也是分着青、黄、赤、黑、白五方旗色。那赵时赏带着兵马到得赣州,便将大军依着前、后、左、右、中扎下五个大寨。安营以定,赵时赏便骑着马,带了几员将官,出营来偷看元军营寨。周围巡视了一回,因见元军旗色也是按着五方五行的颜色,与自己的旗色颇相似,只有旗边的颜色稍为各异。当下回到帐中心生一计,便写了一封战书投到元军,约他今夜就战。达春答应了,却疑有计,便与哈雅等商议定了,到晚上须将五营兵马每营皆分作三队:一队迎战,一队接应,一队守营。商议定了,这且按下。

却说赵时赏见达春答应了今夜会战,便传集了众将官,传令每营皆仅留二千兵马守营,命何时、刘沫、巩信、赵墦四员大将各领本营兵马三千,照着元军的旗色,红对红白对白的去迎战,留着中军一路自己迎战;又令陈光领着一千五百名白旗兵马去接应赵墦,却叫张超领一千五百名黑旗兵马紧跟着陈光背后;令黄进领着一千五百名黄旗兵马去接应巩信,却叫刘毅领一千五百名青旗兵马紧跟着黄进背后;令吴永常领着一千五百名黑旗兵马去接应刘沫,却叫刘琨领着一千五百名白旗兵马紧跟着吴永常背后;令马自成领着一千五百名青旗兵马去接应何时,却叫陈国先领一千五百名红旗兵马紧跟着马自成背后;令吕武领着一千五百名红旗兵马来接应自己,却叫王铿领一千五百名黄旗兵马紧跟着吕武背后。当下分遣已定,又各各暗受了计策。

到得晚上,两军战鼓齐鸣,营门开处,一边各飞出五彪人马,两阵对圆,射住阵脚;两下里灯笼火炬齐明,照得如同白昼,只见两军旌旗皆分五色,红对红、白对白,好不鲜明。赵时赏等五员大将全身盔甲,皆是照着那旗的颜色分配,当时五匹马飞出阵前,大叫道:“来将何人?快快报上名来!老夫刀下不死无名之鬼。”那边达春等五员大将登时也一齐飞马出来,正好达春也是黄盔黄甲,对着赵时赏;哈雅是红盔红甲,正对着何时;还有那吕良、高兴、罗秀春三人,正对着巩信、赵墦、刘沫三人的盔甲,皆是一样颜色,真是好看煞人。当下十员大将各通了姓名,刀枪并举,剑戟齐挥,四十只马蹄来回乱转,二十杆兵刃此往彼来,两边战鼓擂得山摇地震地助战。那十员大将正杀得难解难分之际,赵时赏和四员大将忽然一齐拨转马头便走。达春心知是计,便止住旁边四员大将,一齐立住马,不来追赶;果见赵时赏等跑了十余步,见没有人追来,便把枪一挥,重新拨转马头奔来,那五队兵马便如潮一般涌过来。达春见了大惊,连忙也把大刀一挥,那元军便也一齐涌上前来。两下里接着,兵对兵,将对将,乱杀了一阵,只杀得天昏地黑,鬼哭神号。忽然赵时赏军中一声鸣金,那五员大将登时带着兵马,如潮涌一般退向归路飞奔去了,那队伍却非常齐整,一些不乱。达春心中想道:“这东西鬼头鬼脑,不晓得又用什么诡计了。但我也非无能之辈,岂肯来怕他么?”

便传令众将推动大军,一齐追了下来。还没追上半里路,忽见赵时赏的五队兵马豁地分作两边,一边三队,一边二队,从斜剌里逃奔去了。达春见了,好不惊疑,正想拼命再追时,早见迎面如飞地又来了五队兵马。达春忙令军士严整队伍,扎住阵脚,不许妄动,却远远看去,那军的旗帜仍旧是分作五色鲜明,转瞬已来到阵前。众人留心细看时,才觉得有点心慌起来。原来那旗色虽然仍旧是青、黄、赤、黑、白五队一排,却排得与起先不同,两军相对起来,却不是红对红、白对白了。此时达春的黄旗兵马,却对着吕武一军,是红色旗帜;哈雅的红旗兵马,却对着马自成一军,是青色旗帜;吕良的青旗兵马,却对着黄进一军,是黄色旗帜;高兴的黑旗兵马,却对着陈光一军,是白色旗帜;罗秀春的白旗兵马,却对着吴永常一军,是黑色旗帜。当下元军众士卒战得许久,眼中已经认熟了敌人旗帜,如今见宋军旗色忽然一变,变得参差互错,眼中这一生,不免有点手忙脚乱起来。那吕武等五族兵马,又是接着就战,并不答话,幸亏达春有见识,早已把阵脚扎定,所以还不会乱。众将士又拚命地严守着队伍,不肯离乱,以此战了许久,才略略地眼也认熟了,心也定了。忽然那吕武军中一声号炮冲天,把元军众将士吓了一跳。

那宋军将士得了号炮,却登时五队大军一齐死命地冲进阵来,也并不排列队伍,只是十人结做一队,东捣西窜,南冲北撞,并不见相顾,竟是人自为战。

此时元军阵脚早已大乱,也不能守住队伍了。那元兵一个个眼花缭乱,只觉得满眼都是五色的旗帜穿来穿去,也不认得哪队是敌人,哪队是自己兵马,也有见着敌人反道是自己兵马,并不迎战,到得认真了,却措手不及,早被宋兵如杀瞎子的一般杀了;也有见着自己的兵马认作敌人,如杀仇敌一般的乱杀。那宋兵却原来旌旗服色都暗暗做有记号,凡旗帜盔甲的边,无论是何颜色,中间都夹着一带绿色,所以大家一看就认得是自己的兵马,却只拣没有这一带绿色的便杀。元兵却如何晓得他有这暗号呢?可怜不上半点钟工夫,早被宋军杀得七零八落,已丧了五六千兵马,那阵也不成阵了。正在危急之际,幸亏背后援军已到,好得达春又是有见识的,他虽见兵马已乱,自己却硬把心神拿定,连忙遣一个心腹小将,领着自己的令,飞马到援军中传令,命他把兵马分作两队,从左右围上前来。刚才围住了宋军,要想痛杀报仇,忽见前面鼓角齐鸣,又是一排的五色旗如飞的赶到,原来正是王铿、刘毅、陈国先、张超、刘琨的五队兵马来到。达春无奈,只得又要分一半军士来迎敌前面兵马。此时达春却留心来看宋军五色的旗帜如何排法,想要把自己将士调转来也照他的排法,战时才好红对红,白对白地厮杀,军心不至忙乱。及留心细看时,才晓得此时宋军五色的旗帜却与第一起赵时赏那五队兵马一样排法,正与自己旗色相对,并不用调转。当下宋军早已来到阵前,两军接着又是一场大战,只见刀过处腥风掠颈,枪来时血雨横飞,两下里正杀得兴酣气壮,达春后面那一半兵马却围不住吕武等那五族强兵勇将了,早被他从左右两边杀开两条血路,冲出重围,向两下里逃得无影无踪去了,只冤枉了自己的兵马倒死伤了不少。众将校因见前面尚有大敌,便也不去追他,却一齐拥上前来,助着达春来战王铿等那五队兵马。达春见吕武等虽然逃去,气不过,自己却得了后军这一助,登时士卒就勇气百倍,一往直前,有进无退;看看要抢上风了,忽的背后喊声大震,鼓角齐鸣,原来是赵时赏一军不晓得从哪里又来到了。达春连忙命后军面朝外,死命抵挡;忽听得左右两下里喊声又起,巩信一军从左边杀来,刘沫一军从右边杀来,登时四面八队兵马,把达春五营的将士一齐困在重围里。达春此时方悔卤莽,心知中计,却令军士排个四方阵死命拒战。无如此时军士已无心恋战,只想逃生,向四下里乱奔乱窜,却怎奈奔到处刀枪并举,窜来时剑戟齐挥,拚着刀骨断筋折,挨着枪腹贯心穿,可怜转瞬间已是尸绊马蹄,血染战铠,那元兵也不知死了多少。达春见势不好,便弃了王铿,奔到后面来战赵时赏,想要窜围逃走。

达春那旁边四员大将见达春走了,心中一慌,吕良早被刘毅一刀杀死马下;高兴正回转马来,却被张超由背后一枪刺来,正中后心,登时倒撞下马,张超便跳下马来取了首级。此时只有哈雅骑的是一匹千里马,早已如飞地逃向后面和达春两人来双战赵时赏。这边只剩得罗秀春一人,却被陈国先等五匹马、五员大将围在当中,当下刀枪并下,剑戟齐挥,早已砍得臂断头落,腹破心穿,身死马下。于是五员大将飞马前来,正遇着巩信、刘沫两人,当下七匹马一齐飞上前去,来捉达春。那达春和哈雅两人双战赵时赏,战了十余合,见战他不下,早已拨转马头,达春在前,哈雅在后,向兵马少处拚命地冲将出来,只剩得残兵数百人落荒而逃。赵时赏便下令一齐追上前去,要生擒达春,不可伤他性命,却叫军士一路大喊道:“前面就是达春,有能生捉住者,赏金千斤。”达春听了,连忙把盔甲都脱下来丢了,恐怕人认得他的盔甲。哈雅见了,却连忙跳下马来,把达春的盔甲披起来,仍旧上了马,飞奔向归路,赶上了达春。两人约跑了二里之遥,忽见迎面又是一彪兵马,排开阵势,旌旗鲜明,分作红、黑二色,原来是何时、赵墦两支兵马截住去路。

哈雅叫声:“不好!”叫达春从小路逃走。达春便独自一匹马落荒而走,幸亏黑暗里人不看见,便从小路逃命去了。

这里哈雅前有敌人,后有追兵,两下里围了上来。那十员猛将见哈雅穿着那盔甲,还道是达春,便一齐围近前来;留心一看,才晓得中了他的计,却是哈雅假装作达春。众将见了大怒,便一齐刀枪乱下,那哈雅一个人如何挡得住这十员猛将?早被他剁成肉酱,连那匹千里马都砍死了。当下赵时赏怒气未消,便令三军整队再追。

却说达春一个人单枪匹马,从小路逃向营前来,心中却疑道:“我战了大半夜,为何营中并没有动静?也不再遣兵将来接应呢?”只因这一疑,便来自己营前留心细认那灯笼、旗色,却分毫不错,这才放心大叫开门,只见中军营里如雷地答应了一声,营门大开,灯火齐明。达春匹马飞到营门前,心中忽悟道:“我此刻乃黑暗里独自一个人叫门,为何他也不问口号便把营门开了?”心中这一悟,早已看出营门里面那队兵马不是自己的旗帜,当时就拨转马头,如飞地跑转来。原来那营中的旗帜果是黄进的兵马,他因和陈光、吕武、吴永常、马自成五人皆受了赵时赏的暗令,自从元军中窜出重围,便一齐奔向元营来,却并不整齐队伍,那旗帜仍旧是乱纷纷的五色错杂,一边跑一边高叫开门接应。那元营中守营将官见五色旗帜纷杂而来,正是自己的败兵,便连忙各各大开了营门出来接应,却被黄进等五员大将杀个迅雷不及掩耳,四散奔逃。那残兵败将要想到阵前去通信,走到半路却又被何时、赵墦两支军杀回来,只得连夜逃奔入城中去了。那黄进等夺了五个大寨,便各人照着自己的旗色占住营寨,领红旗的占红旗营寨,领白旗的占白旗营寨,却仍旧把元人的灯笼、旗帜点插得一些不乱,专等达春等败回来诱他入营。

当下那领黄旗开中军营门诱达春的正是黄进,因见达春跑到营门前忽回马逃走去了,心知计破,便连忙率领兵马也追出营来,正值前面那十员大将的兵马也追到了,两下里重新又把达春围入千军万马之中。赵时赏却下令将士定要生擒达春,不要死的,那十员勇将领令,便一齐来围捉达春。赵时赏便领了自己一队兵马,先入元人营中去守寨去了。这里达春虽然勇猛,却怎挡得那十员勇将如车轮一般围住厮杀?自己身上又没有盔甲,两臂上早已着了数枪,自分是必死了,便拚命奋勇死斗。那十员勇将若是要杀他,却早已杀了,只因要生擒活捉,所以一时尚未能得手;又见达春满身是血,只恐他伤重身死,便不敢再去伤他,只要等他筋疲力尽,便好下手生擒。看看达春那把大刀渐渐挥动不灵,已经要受擒了,忽听得西北上喊声震天,鼙鼓动地,从外面杀进一彪大军来,宋兵纷纷避易。正是:战垒千年磷火碧,将军一夜战袍红。

欲知达春能否逃出重围,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兴国县天祥败北方石岭巩信施威

诗曰:没奈何,没奈何,没奈何兮我欲歌。我歌中原皆黑暗,我叹世人尽蹉跎。君不见四千余年独立国,几朝成败几干戈?入世风云多变态,过江人物易消磨。山嵯嵯,云峨峨,风吹荆棘见铜驼。

话说赣州守臣叶特密什在城中见城外火光烛天,喊声震地,晓得是大战了,却不知胜败如何,以此惊疑莫定,不敢去睡,便亲率将士登陴守城,以备不虞。看看守到四更将尽了,忽见南门外有数百残兵跑到城下来叫门,叶特密什叫军士察视真切了是自己兵马,才令开门放下吊桥。那残兵跑进城来,便向叶特密什将失营的情形细细叙了一遍,又说是不知达将军在前面胜败如何。叶特密什听说,吃惊不小,大叫道:“达将军一定被围了,但不知生死如何?此时不救,更待何时!”当下连忙亲领了三万雄师,十员猛将,登时杀出城来。转瞬来到营前,早见宋军围住达春正在血战,叶特密什便令将士从西北上大呼杀入。

那宋兵血战了一夜,筋疲力尽,如何挡得住这支生力大军?登时皆纷纷避易。叶特密什大军窜进重围,正见达春被何时、巩信等围住厮杀,叶特密什忙令那十员猛将一齐飞马上前,把何时等十人敌住,达春这才跳出圈外来,已杀得遍体伤痕了。叶特密什便飞马迎上前来,拖着达春的手,一齐飞马窜出重围来。那十员猛将也且战且走,退出围来已丧了两员猛将,这边何时、赵墦两人也为敌将刺死马下。当下两军又混杀了一回,赵时赏因见将士力战了一夜,已十分辛苦,又见元兵已逃出重围了,便传令鸣金收军,让那元兵逃入城中去了。

这里众军一齐入营,查点人马,也丧了四千余名,却杀了元兵二万六千余人;杀大将六员,裨将四十余员,自己却也丧了何时、赵墦两员大将,赵时赏好不伤感,看看天色已大亮了,自己营中那守营将士此时也得了信息,一齐都到元营中会齐了。赵时赏便下令齐集将士在中军帐里,赵时赏升了帐,命众将士各各报了功,记上功劳簿,然后下令杀牛宰马,大犒三军,今日且休息一日,明日再攻城。众将士欢呼称谢了,当日无话。

次日,赵时赏下令攻城。却说那达春自从那夜大战之后,逃入城中,遍体皆疮,已不能复战,便劝叶特密什死守待救,不可出战。叶特密什依了他的话,便令将士死力抵御。赵时赏一连攻了数日,怎奈那赣州城池十分坚固,赵时赏好不焦急。

这日正攻之间,忽探子报道:“前面有一队大军到了,想是元人救兵,请令定夺。”赵时赏听了,连忙下令三军退归营寨。原来来的那队元兵,正是李恒遣吕师夔率领三万雄师来援赣州的。当下到得城外,将大军安好了营寨,吕师夔便入城来,见了叶特密什,问了近日交战情形,才晓得被宋军夺去营寨,丧兵折将,大伤元气。吕师夔大怒道:“等我今日便去夺回营寨,也要杀他一个马仰人翻,以报此仇!”当下便吩咐叶特密什小心守城,自己出得城来,便领了三军向宋营奔来。到得营前,赵时赏也开了营门,率领三军出来。两军混战了一回,战到天黑,两军各有死伤,不分胜负。大家鸣金收军,当晚无话。

次日,赵时赏正想出营大战,以决雌雄,忽接得探马报道:“李恒亲率雄师五万,勇将数十员,奔向兴国县去攻文天祥了。”赵时赏听说大惊,心中忖道:“他此计分明叫我首尾不能相顾。我如今须先回去和大军会在一处,且杀退了李恒,然后再来攻赣州不迟。”想定主意,当下便假写了一封战书,去约吕师夔明日午后决雌雄。吕师夔接了战书,信以为真,当日便按甲休兵不动,等候明日决战。这里赵时赏却暗暗吩咐将士,秣马蓐食,准备夜间冲围出走。各将士领令,皆纷纷去整顿兵马,不在话下。

到得晚上三更时分,赵时赏令三军人衔枚、马摘铃,悄悄出了营门,来到元军营前大呼杀人,一齐窜进中军大营。那元兵从睡梦中惊醒,人不及甲,马不到鞍,四散奔逃。吕师夔急带了随身几员勇将,杀出营来,连忙调齐左右两营将士,想要来围宋军。赵时赏却早带了大军从营后杀出,奔向兴国县去了。

吕师夔见了,才晓得他原来不是劫营,却是冲营逃走。吕师夔因夜深恐有伏兵,便不去追赶,却查点了一回将士,幸亏仅丧了数百士卒,将校并无损丧。当夜仍旧安下营寨,守了一夜。次日天明,吕师夔才率了三军来追赵时赏。

却说赵时赏自从冲出元营,便连夜奔向兴国县而来,到得兴国县,正值李恒带着大军把兴国县围住了。赵时赏一声令下,鼓角齐鸣,三军奋勇冲入重围,且战且前,一直进到城下。赵时赏便匹马飞到吊桥边大叫开门。文天祥此时正在敌楼上督着将士守御,忽见赵时赏带着大军到了,连忙下令大开城门,放下吊桥。赵时赏令士卒先走,自己和十余员勇将当后,慢慢地退进城中,登时把吊桥竖起,闭了城门。

赵时赏和众将见着文天祥,便将赣州交战情形叙了一回。文天祥听说丧了何时、赵墦两员大将,感叹不已,固问赵时赏道:“吕师夔追来没有?”

赵时赏道:“他那日想是因为夜深,所以不敢追来,后来遣探马探听得他到次日才追来,如今想也要快到了。”文天祥皱眉道:“这却如何是好?我起初还道是乘破竹之势,量他这赣州城池有多少坚固,总要攻破他。哪晓得他救兵来得这般快,如今倒弄得我们被他围困在这里了。我想此回失计是将兵马屯在城中,所以才会被困。现在城中兵将虽多,怎奈粮道已为敌人所绝,兵多粮少,最为可忧。我意欲弃了这座城池,再向别处去立事业,况且这兴国县又非要害之区,就弃了也不足惜。苟能想个法子攻破赣州,就不怕这兴国县不归附了。”赵时赏道:“此计虽好,但如今到处皆是敌境,一时却走向哪里去呢?”文天祥道:“我已探听得永丰有义民数万起兵报国,为首的一个姓邹名。我们不如奔到他那里,和他商议分兵四出,攻略城池,叫李恒一人东西不能相顾。你道如何?”众将皆连连称善。文天祥道:“事不宜迟,我们就是今天晚上冲出城去吧。”当下商议定了。等到三更时分,文天祥暗传号令,命张超、刘毅、刘琨、陈国先、王铿、黄进、马自成七员大将,随着赵时赏,领了一半人马,从南门杀出;自己带着巩信、刘沫、陈光、吴永常、吕武、杜浒、金应七员大将,领一半人马,从北门杀出;大家冲出重围之后,再会齐奔向永丰去,吩咐已定,当时两下里暗暗开了城门,放下吊桥,一齐冲向元军而来。

那元军果然猝不及防,皆纷纷避易。先说那赵时赏,领着将士向南门冲出,杀开一条血路,逃出重围,便拚命向前奔来;约跑了一里之遥,忽见前面来了一支兵马,赵时赏还道是文天祥的兵马来相会,便迎上前来,到得临近一看,却是元军旗帜。赵时赏大惊道:“不好了,中了元人的伏兵了。”

连忙传令将士道:“今日进有生机,退无归路,众三军欲要性命的,须奋勇杀向前去,休得退后寻死路。”众将士如雷的答应了一声,一齐奋勇前进。

原来前面这支兵马并非元人伏兵,却正是吕师夔由赣州追来。当下两军相近,看得真切,正是仇人相见,分外眼明。吕师夔便令军士一字排开,摆成长蛇阵整队而进,要想来围赵时赏。赵时赏见了,连忙传令,叫军士摆成燕尾阵以抵敌。吕师夔见了,也知这阵利害,一时不敢围过来。当下两军扎住厮杀,这且按下慢表。

却说文天祥带着将士出了北门。杀透重围,便一直向南飞奔前来;约走了八九里路,却见前面有一队人马,也是向前飞奔而去,文天祥还道是赵时赏的军马,便拚命追来,看看赶上了,来得临近,文天祥却认得是元军旗帜,才晓得原来是李恒去追赵时赏。文天祥便令军士偃旗息鼓地追来,追到切近,众三军大呼杀入。那李恒的兵马却只顾向前追人,哪里晓得后面有人追己,当下被宋军杀得马仰人翻。李恒忙传令叫军士分向两旁,中间让出一条大路。

文天祥晓得赵时赏等一定在前面,因急欲赶上,便没命地从中间那条大路冲出来,却被元兵从两旁杀丧了数百名士卒。

文天祥逃出元军,向前飞奔而来,约走了二里多路,正见赵时赏和吕师夔两军杀得难解难分。文天祥便催动三军,大呼向前助战。赵时赏等见文天祥兵马到了,正是士气百倍,奋勇厮杀。紧接着后面李恒兵马也追到了,当下和吕师夔前后两军围拢来,这才把文天祥、赵时赏等一齐困入重围。

文天祥等在重围中东奔西窜,怎奈元兵越杀越多,直血战了一夜,只杀得积尸没膝,血浸马蹄,战到天色微明,才看出东角上元兵稀少,旗帜倚斜。

文天祥等便一齐奔向东角上杀来,果然兵马无多,众将士奋勇齐进,登时杀开一条血路,逃出重围。众将士不敢停留,仍旧是向前奔走,一直走到日影已高,约走了八九里路,文天祥才下令歇住人马。查点三军,却不见了黄进、吴永常、马自成、刘琨、陈国先五员大将,想来是昨夜丧在元军中了,文天祥伤感不已。再查点一回士卒,却丧了一万多名人马。文天祥好不丧气,没奈何,传令三军暂且安下营寨,埋锅造饭。早餐才毕,忽探子报道:“前面又来了一支兵马,却不是元人旗号,不晓得是哪里来的。”文天祥忙令三军严整队伍,却命探子再去细探。少顷,探子探得明白,回来报道:“探得前面军马系邹闻兴国有急,率师来援的。”文天祥叹口气道:“可惜太迟了。”

便传令三军拔寨起行,迎上前去。少顷,两军相会,文天祥等和邹相见了,大家叙了来意,邹感叹不已,因和文天祥商议后策。正在会议之际,忽探子报道:“元兵又追到了。”邹怒道:“文将军且请退后,等小将去杀他一阵。”说罢,便领了自己部下兵马,如飞地迎上前去。当下两军相遇,战鼓齐鸣,接着就战。哪里晓得邹部下的将士,皆是初经训练,未见过大敌的,以此战未数合,见元兵十分凶猛,便纷纷退走。邹起先还勉强禁止,到后来逃的多了,邹也禁止不住,看看势已不支,没奈何便传令三军整队而退。这令一下,那军士哪里还顾得什么整队,早已乱纷纷地四散奔逃,自相残踏,死者不计其数。

邹带着乱兵,逃到文天祥军中,倒把文天祥的兵马都冲乱了,一时也支持不住,兼着后面元兵又紧紧追来,当下大家一齐乱窜奔逃。逃到方石岭地方,看看元兵要追到了,声声只喊要捉文天祥,此时恼动了一员勇将巩信,大怒道:“可恶元贼,这般无礼!文将军且请先行,等小将拚了这条命去杀他个马仰人翻。”说罢,领了五百名死士,如飞地迎上前去,文天祥要拦阻也来不及了。那巩信带着死士飞奔前来,看看与元军相近了,巩信便立住马脚,叫五百名死士一字排开。巩信当先匹马飞出阵前,大叫道:“哪个不怕死的狗贼,快快过来受死!”

却说此时元人的追兵,当先两匹马正是李恒和吕师夔两人。当下听得巩信这一声大喊,倒把他两人吓了一跳,勒住马缰,定睛一看,见前面那员大将只带着数百军士,却在那里叫骂百端,心中惊疑道:“他莫非有诈吗?为何只这数百军士便敢来挡大军呢?”正疑虑间,那边巩信见他两人勒住马不追过来,却等得急了,便把大刀一挥,登时和五百死士一齐冲杀过来。李恒旁边正跑出两员将官,要想来迎战巩信,巩信早赶到面前,斜挥大刀劈来,那员将官措手不及,早被巩信连肩带臂劈下马来,登时身死。那一员将官见了,早已魂不附体,拨转马头跑回阵中去了。巩信正赶上前来,吕师夔旁边忽飞出四匹马,四员大将一齐挡住巩信厮杀。来回战了十余合,巩信战得不耐烦了,便运动神力,舞得那把大刀如雪洒梨花,上下翻飞,寒光咄咄逼人,早杀得那四员大将只有招架之功,并无还兵之力。李恒和吕师夔见了,啧啧惊叹,便又遣了两员大将出马助战。巩信一个人敌住六员大将,毫无惧色,来回又战了二十余合,巩信一面迎战,一面暗忖道:“我不可和他在此久战,须冲进他阵中,杀他个马仰人翻才是。”正思想间,忽值一员大将冲到马前,举大刀迎面砍来。巩信不慌不忙,斜挥大刀,隔开了他的刀,却顺势将刀向右一挥,那员大将要想逃也来不及,早已人头落地,身死马下。说时迟,那时快,紧接着巩信马后又是一员大将,手挺长枪向巩信后心刺来,巩信急将身向左一歪,右臂上早着了一枪。巩信气起来,拨转刀头一连几刀,只听得“叮叮”兵刃相拚,把那五般兵刃挡得东斜西歪,那五员大将不住的往后退。巩信见了,连忙弃了那五员大将,把两脚用力一夹,那坐下马便如飞的奔向元军阵前来。

转眼已到李恒面前,巩信便举起大刀,向李恒迎面劈来,只吓得李恒和吕师夔两人连忙双枪并举,挡住了这一刀。这一下真有千斤之力,只震得李恒和吕夔两人虎口皆裂,登时拨转马头拖着枪,没命地逃入阵中去了。巩信便催动五百死士,也杀入阵中,来追李恒、吕师夔,只见他两人向旗门里钻进去,转了几弯,早不知去向了。巩信大怒,便带着死士四向冲杀,挥动那把大刀,真是神出鬼没,无人敢近。巩信和五百死士从东杀到西,又由南冲到北,只杀得元军马仰人翻,迎风避易。从巳初一直战到未末,那五百名死士也死得将尽了,只剩得十余名残卒。巩信身上也中了十余枪,流血遍体,自知筋力已尽,不能再战了,便率领那十余名残卒,冲出阵来,向旧路逃走。

约走了五六十步以外,巩信见满身疮口,流血不止,自己忽觉一阵头晕眼花,几乎撞下马来,连忙提起精神,离鞍下马,拖着大刀,走到一块大石旁边,便倚刀坐下。此时那十余名残卒也是遍体流血,见巩信下了马,便也一齐跳下马来,走到巩信身旁,团团围住坐下,一个个双手按膝,怒目横眉。那元兵追到,见了这光景,吓得一齐停住马蹄,不敢前进,却叫人去报知李恒。

李恒和吕师夔听了,便一齐出马,来到阵前看时,见了这光景,也是惊疑不定。吕师夔道:“难道又是什么诡计吗?”李恒默默不语,心中忖道:“不管他有没有计,我只不来上他的当便了。”便传令军士一齐放箭。只见箭到他身上,他却如不觉得一般,仍旧坐在那里,分毫不动。射了一回,巩信和那十余名死士身上早已插满了箭。李恒下令停射,便向吕师夔道:“这却古怪了,难道还不死吗?”吕师夔道:“眼见得他满身是箭,哪有不死之理。”

李恒道:“死了为何尸首却不倒呢?只怕他有什么邪法哩。”吕师夔道:“他有邪法就应该箭射不入他的身体,如今眼见得他箭集满身;人是肉做的,哪有箭射不死的道理?”正疑虑间,旁边一员小将出马请令道:“等小将上前一看便明白了。”李恒点头道:“很好。”那小将领会,便飞马上前,来到临近。那小将晓得巩信总是死了,便跳下马来,走到巩信身旁,弯下腰,低着头,先看那十余名军士,是皆死了;再看巩信时,口中大叫道:“死了!”

一声未了,只见巩信的尸首“扑”的倒下来,那把大刀斜倒过来,不左不右,正靠在那小将的颈上,他那项颈偏又生得不牢,禁不得他这一靠,早已头颅落地,连刀连身一齐倒下来,跌到军士身上,那军士的尸首便也纷纷倒下去了。李恒和吕师夔见了,不胜惊异,感叹了一回,便传令军士仍旧催马前进,来追文天祥。

却说文天祥自见巩信去后,实在放心不下,一面奔逃,一面叫探子去探听信息。到最后的探子回来说了这般情形,文天祥听了,不胜悲痛,怎奈元兵又要追到了,没奈何只得仍旧没命地奔逃,那一路上军士又逃亡了不少。

到得晚上,文天祥便下令三军少歇,匆匆地将干粮饱餐了一顿,仍旧拔队起行。

走到夜深,忽听得后面喊声大震,鼓角齐鸣,元兵已追到了。可怜文天祥等拚命再逃了六七里路,文天祥的妻子皆为元兵所执,那将士逃亡的逃亡,被杀的被杀,被执的被执,也不知死亡了多少;文天祥身边只剩得赵时赏、吕武、陈光、张超、王铿、杜浒、金应、邹八员大将和千余残兵。看看元兵已临近了,声声只叫要捉文天祥,赵时赏见势不好,便向文天祥道:“事急了,将军快走!等小将冒将军之名,去替将军一死,且缓他追兵吧。”文天祥拖住赵时赏的手,大叫道:“我所以逃生者,未忍弃天下事耳。即有不幸,生死当与将军共之,安有独自逃生之理!”赵时赏道:“将军既知天下事为重,便不可顾这些小仁义。如今天下事非将军无以任之,将军请快走吧!”

说罢洒脱了手,便飞马迎上元军去了。

文天祥见赵时赏已去,没奈何,只得洒泪和众将逃到一个深山中伏了一夜。幸亏元军没有寻到,次日便和众将从小路一直投奔循州而来,一路上收集残兵,到得循州,也渐渐集了有一万余人。文天祥见了这衰残景象,不觉大恸道:“我辛辛苦苦费了一年心血,才集得这些兵将,如今一旦弄到如此地步!苍天、苍天,你就不助宋室,也要助我中国;你苟不把中国送与异族蛮夷,仍旧楚弓楚得,我就也不来与你抵抗了。”说罢,不胜悲痛。众将劝解了一回,文天祥当时雄心又壮,便和众将商议定了,带领军士,一齐奔向惠州图再举去了,这且按下不表。

却说赵时赏自别了文天祥,便迎上元军来,到得临近,便勒马大叫道:“我便是姓文,哪个不怕死的快点过来送死吧!”那元军听说是文天祥,便一拥齐上,把赵时赏围住。赵时赏还想奋勇杀个痛快,怎奈四下里绊马索齐举,早把赵时赏的坐下马绊翻了,赵时赏跌下马来,登时飞过数十把挠钩,将赵时赏搭住了捆起来。众将士好不欢喜,以为拿住文天祥了,便也不再追赶,登时如飞地回转来,迎着大军向李恒报功去了。李恒听说拿住文天祥,便先下令三军安下营寨,然后命军士将文天祥带进来。军士们答应了一声,推进赵时赏来。吕师夔一看,便大叫道:“不好了,中了他的计了!此人乃赵时赏,为何说是文天祥?”李恒一看,果然不是文天祥,便大怒骂道:“你这东西,为何敢假冒文天祥?”赵时赏睁目大骂道:“你这该死的东西,要想见文将军吗?你且小心等着吧!总有一日,文将军要亲来取你这首级哩。”

李恒听了大怒,登时命军士将他推出营门斩首。当下宋将被执的还有刘毅、刘沫等,和裨将凡数十人皆被害。李恒此时也晓得文天祥已逃远了,也不追赶,次日便拔队回师。

那文天祥幼子二人被执在军中,皆死于道。李恒便另派两员小将,将文天祥之妻欧阳氏囚送往大都去了,不在话下。

却说李恒等回到赣州,那文天祥所克复的郡县重新皆纷纷叛降元人去了。这日李恒在赣州忽奉到元朝的诏书,又命他出师。正是:纷纷天下何时定,滚滚中原到处兵。

欲知李恒奉诏出师向何处去,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元兵救泉袭浅湾宋主溺水成惊疾

诗曰:子曰水哉水哉,鱼鳖不可胜食。所仰望以终身,王曰寡人有疾。

话说李恒这日在赣州奉到诏书,命达春、吕师夔出师取未下州县,一面命索多、蒙固岱由福州出师来相会。李恒得了诏书,便调兵选将,择吉出师,又上疏请以叶特密什自随。元朝中准了所请,便另遣别人去守赣州,不在话下。

却说达春此时的箭疮是早已好了,到得吉日,便和叶特密什、吕师夔等随着李恒大军离了赣州城,竟向福州而来。一路上旌旗招展,刁斗传声,早行夜驻。这日正越过了大庾岭,忽前军探子报道:“索多大军已由福州来相会,刻已在前面,相去不过数里了。”李恒便下令安营扎寨,等候索多来相会,一面叫达春领了一小队兵马迎上前去。

却说那索多也是奉命出师来会李恒的,这日将走到大庾岭,早有探子报明,说是李恒大军已过大庾岭来了。索多便催动三军火速前进,看看离李恒大军仅有里许,已望见李恒的营寨了,索多便也传令扎下营寨。筑垒初定,正值达春已到了营前,军士传报进来,索多忙传令大开营门迎接。达春来到帐中,两下相见了,叙了寒暄,达春便道了主将命他来迎接的意思,索多连忙称谢了。当下便留达春在帐中午宴,酒后达春因急于欲回寨复命,索多也不敢久延,便带了蒙固岱和数员裨将,同了达春一齐奔向李恒营前来。到得营门,达春先进去传报了,李恒连忙传令大开营门迎接。索多和蒙固岱等进了营门,李恒亲自迎出帐外,两人见了礼,携手入帐中。当下蒙固岱、吕师夔、叶特密什等大家又纷纷见了一回礼,然后两旁分宾主坐下。

索多开言先问道:“将军一路远来,可闻得有什么新信息吗?”李恒道:“一路上并无所闻,那泉州被围是在赣州便闻得了。只有前几日听说邵武军失守,此信尚未知确否?”索多道:“不错,此信已确了。我前日接到由福州转来的一封军书,说是邵武军失守,蒲寿庚在泉州被张世杰围得甚急,向我求援。我因未会着将军,所以未能分身去救他,然已答应他即日遣兵来援了。如今将军有何高见能救得泉州呢?”李恒道:“我们乃奉命出师,取未下州县。如今未克一州,未下一县,却何暇去救他呢?”索多笑道:“将军差矣!自古命将出师,专决阃外之任,将军何必拘泥于诏书;况且诏书并未言明叫将军宜先攻何州,先取何县,是分明任将军自决机宜。如今泉州危在旦夕,若弃而不顾,只恐未下之州县未克,已得之城池先亡,那岂不悔之无及吗?”李恒听了,默默半晌道:“然则据将军之意若何?”索多道:“据我愚见:将军既重攻城,我们率性分兵为两道,我去援泉州,将军便去攻取未下州县,将军以为如何?”李恒大笑道:“此计大妙,就是依此而行吧。”

蒙固岱便问道:“将军既去攻略城池,却意若从哪一路进兵呢?”李恒尚未答应,达春便道:“两位将军,小将有一计,不知可行与否?请两位将军定夺。”李恒和索多齐问道:“什么计呢?”达春道:“小将愚见,以为李将军大军宜向惠州进发,一面攻取未下州县,一面声言要向潮州去袭宋帝。那时张世杰得了这信息,恐朝中无人,自然要回潮州去护帝昰了。但那张世杰一定不肯弃舍泉州而去,定要留一半兵马仍旧死围泉州,那时索将军到彼,不怕不能杀退他这一半兵马,而且索将军此去不但可援泉州,便可顺取邵武。

到得克了邵武,救了泉州,索将军便可率师来惠州与李将军相会,然后大军再齐向潮州进发,去袭宋帝。不知将军以为然否?”李恒大叫道:“妙计,妙计!我们就如此分头去吧。”索多点头道:“很好,但是我意欲向将军请一员大将同行,以助我一臂之力,不知将军能依允否?”李恒道:“这个有何不可,但问他们哪个愿去的,便叫他随将军同去便了。”因回头问道:“你们哪个可有愿随索将军同去的吗?”叶特密什在旁应道:“末将愿往。”索多称谢道:“如此有劳将军了。”当下商议已毕,约定明日一齐起行。此时天色已晚,索多便立起身来,别了李恒和众人,回营去了。这里叶特密什当时也带了自己部下兵马,辞了李恒,便随着索多去了。

索多到得营中,便和叶特密什约定,叫叶特密什领了一半兵马去取邵武,自己领了一半兵马去援泉州,商议定了,当晚无话。次日三声炮响,两支大军各拔队起行,分道去了。这且按下慢表。

却说张世杰自从送帝昰到了潮州之后,便将船只一齐泊在浅湾形胜地方,吩咐群臣小心守护着,自己便带领大军别了帝昰来攻泉州了。到得泉州,张世杰命诸将先把城池围住,且缓攻城,自己却领了一半人马去先攻邵武,以翦其羽翼。到得邵武城下,却说那邵武的守将姓张名才,为人极昏庸胆小,当下听说张世杰大军已到城下,只吓得魂飞魄散,连忙命将士登城守御,自己却躲在府中不敢出来。那将士是蛇无头不行,他见张才自己都不敢出来,他却何苦来拚这性命?以此登上城来,也不过是张旗擂鼓,虚作声势罢了。

张世杰见了这光景,心中大喜,便下令三军奋勇攻城,尽今日定要破此城池,自己亲挝战鼓,以助士气。众三军见主帅亲挝战鼓,一个个勇气百倍,登时四面架起云梯,众将士冒着矢石奋勇争先。那城上士卒见宋军来得凶猛,才跳上四五个宋兵,那元兵早已四散奔逃,宋军便鱼贯而登。当时砍开城门,放下吊桥,城外宋军一拥齐入,城内人民一阵大乱,号呼震天。那张才听了,知事不好耳,吓得奔逃无路,便和妻子一齐跳入府中莲池里死了。张世杰入得城来,便连忙下令军士不许妄杀人民,一面出榜安民,一面遣几员裨将领了一小队人马,竟入府中去捉张才和他的眷属。不一回,那裨将回来,说是张才和妻子皆投池身死了。张世杰听说,便也罢了。当下张世杰见马到功成,心中十分欢喜,便派定林起鳌、刘黻两人留守城池。次日张世杰并不停留,仍旧率领大军杀向泉州来了。

却说张世杰留下那一半将士,日日围住泉州,并不攻打。蒲寿庚被他困在城中好不焦急,几回遣将出城,想要冲围出去求救兵,却皆被宋军杀退回来。那一日忽来了漳州剧盗陈吊眼,领了数千兵马,来投宋军麾下请助战,那宋军诸将便矫令收了他。到得这日,张世杰由邵武回营,众将迎入帐中,先贺了克邵武之捷,然后便将矫令收了陈吊眼的话说了一遍。张世杰听说,登时便传令招陈吊眼进见。却说那陈吊眼本来是海中大盗,生得非常凶恶,当下闻令,便进帐来见看张世杰,磕了头,立起来站在旁边;偷眼看那张世杰:龙眉凤目,虎头燕颔,紫黑脸膛,一部长须飘摆胸前,坐在那虎皮交椅上威风凛凛,相貌堂堂,好不威严,陈吊眼那熊心豹胆到此际见了也有点害怕起来。张世杰见陈吊眼状貌魁伟,倒象个有为人物,便着实劝勉了一番,陈吊眼只是唯唯而已。张世杰又慰劳了众将一回,便道:“诸位将军且退,今日暂息一日,准备着明天要攻城了。”众将答应了一声,便一齐退下,当晚无话。

次日黎明,传餐已毕,张世杰一声令下,三军鼓角齐鸣,登时四面攻城。

蒲寿庚在城中却守得十分严密,一连攻了数日,毫无破绽可乘。张世杰又叫将士在城下百般叫骂,诱他出战,蒲寿庚却如耳聋了一般,假装作不听见,死也不肯开城出战。张世杰无奈,只得仍旧是云梯地道,百般攻城,又分将士为两班,日夜轮流着不息地攻打,只忙得蒲寿庚和知府田子真、水军之帅刘深三人日夜不敢安眠,只在那城上跑个不住,东门看看,西门巡巡,日夜督着将士守城。这一回猛攻,一连又攻了十余日,有几回城垛陷了,宋兵几已登城,怎奈蒲寿庚等亲督着将士,一面死力抵御,一面随缺随修,以此又被他支持了十余日,两军互有死伤。张世杰固然是发指眦裂,蒲寿庚等三人却也困得力竭心碎,血干发白。看看城中粮草将尽,外面却不能去通一信求个救兵,只急得蒲寿庚终日搔头抓耳。

这日,张世杰因见将士实在辛苦,便下令今夜且休息一夜,明日再攻。

到得次日攻城,到黄昏时候,城中忽由南门冲出一支兵马,竟被他杀出重围,奔向福州去求救兵了。张世杰顿足大恨道:“罢了,罢了!如此小小一队人马,何至竟被他冲出重围去了!”当下便传令招围攻南门的大将陈吊眼进帐,张世杰拍案忿骂,痛责了一番。陈吊眼低首无言,忿忿而退。张世杰因见他退出去时面上带着几分怒色,心中转疑道:“他平日颇勇敢善战,有几回也曾杀退城中出来的兵马,为何今日竟会被这一小队兵马杀出去呢?”越想那形迹越可疑,于是便下令今夜仍旧不攻城,再休息一夜。到得晚上,张世杰却叫一个心腹小将到陈吊眼营前暗暗去探听,看有形迹可疑之事便来通报。

那小将领会去了,到得三更多天才回来。张世杰便先屏退左右,然后问那小将道:“你可探听得什么信息吗?”那小将道:“小将已探听得水落石出了。

原来昨夜城中遣了一个说客到陈吊眼营中去劝他投降,陈吊眼一时未允,那说客便也不劝他投降了。只叫他明日阵前故意假败,放出城中一支兵马去请救兵,许谢他十万银子。那陈吊眼贼心未改,见利忘义,便答应了他,所以今日放出这支兵马。此刻小将回来正遇见城中缩下十几个人来,还挑着十几担东西,投向陈吊眼营中,想是送银子去了。”张世杰听了只气得怒发冲冠,当下勉强忍住,便叫那小将且退去,明日候赏。那小将退去了,张世杰独自一个人坐在帐中越想越气,一直坐到四更将尽才去安歇,略略朦胧一觉,天色已微明了。张世杰连忙起来整了盔甲开帐,众将齐集参见了。张世杰便指着陈吊眼,睁目大骂道:“该死囚徒,你可知罪吗?还不快快跪下!”陈吊眼被他这一喝,只吓得面目改色,连忙跪下道:“小将无罪”。张世杰拍案叱道:“你此刻还想欺谁?你可晓得这临阵受贿,私放敌人,军法是该当何罪吗?”陈吊眼听了,晓得事已败露,无可强辩了,便如捣蒜一般磕头求饶。

张世杰军法如山,如何肯恕,登时命军士将他推出辕门斩首;又令一员裨将去传告陈吊眼部下将士,叫他愿留者留,不愿留者去。当时陈吊眼部下将士也有去的,也有留的,去的自不必说,留的张世杰便将他分散在各将校部下管领。

从此又是日夜的死命攻城,一连又攻了二十余日,那城中已经是死亡相藉,看看破在旦夕了。这日张世杰一连忽得了三个警报:头一警报是李恒兵马已至惠州,要向潮州来袭宋帝了;第二个警报是邵武复失,林起鳌、刘黻皆死节;第三个警报是索多领兵来援泉州了。张世杰得了这三个警报,顿足大恨道:“罢了,罢了,总是我有眼无珠,会收了陈吊眼这狼子野心的东西,以致事败垂成。如今两宫有急,却不能再顾泉州了。”当晚,没奈何只得恨恨退兵,率领三军竟奔回浅湾去护驾了。

这里蒲寿庚等见大困已解,自然是喜出望外了。过了几日,索多到得泉州,见张世杰大军已退,又晓得叶特密什已克了邵武,心中好不欢喜,便入城来和蒲寿庚商议,叫蒲寿庚、刘深两人随自己同往惠州去会李恒大军,这里只留田子真守城。当下两人答应了,次日便一齐出城来,领了大军,浩浩荡荡向惠州进发。

不日到了惠州境界,早遇见李恒大军,当下两军相会,蒲寿庚等和李恒皆相见了。索多因问李恒一路上交战的情形,李恒道:“路上并没有什么大战,那州县多半是望风投降,只有这惠州,有文天祥在那里助守城池,所以一时攻他不下。我想不如先去潮州袭宋帝,所以来至此处等候你。”索多道:“既然如此,不必迟延,我们明日就起行吧。”李恒点头答应了,当晚无话。

次日大军会齐,三声炮响,一齐向潮州进发,一路无话。不日到了潮州,仍旧将大军分为两道:李恒和索多、吕师夔、达春等将兵攻潮州;刘深和蒲寿庚、蒙固岱等将舟师来袭浅湾。

话分两头。却说张世杰自从泉州归到浅湾,便商议将舟师移屯他处。皇太妃因久在海中,屡惊波涛之险,意欲择一坚城为行在。陆秀夫便奏道:“如今各处城池皆随克随失,不足久恃。只有占城坚定无缺,进退可守,可驻车驾,但不知彼处民心如何?须遣大臣先往谕意,探得民心真诚可靠,然后车驾才可往。”皇太妃道:“这位大臣须遣何人呢?”陈宜中便奏道:“老臣不才,愿往一行。”皇太妃道:“丞相位高名重,正堪此任。但愿此去路上风波无恙,早去早归吧!”当下商议定了。次日,陈宜中便带了几个心腹随员,拜别了皇太妃和帝昰,驾着轻舟,竟向占城去了。陈宜中自从这一去到得占城,因见占城民气不纯,便欲归来复奏。那时正值刘深大战张世杰于海中,帝昰奔波无定,陈宜中得了这信息,吓得不敢归来;后来又听得帝昰登遐的信息,陈宜中便率性竟留在占城永不归朝了,这是后事,不必提。

如今且说皇太妃和帝昰君臣等,自从陈宜中去后,便日夜眼巴巴地望他信息,哪里晓得等来等去,等得眼都望穿了,他却雁杳鸾空,毫无音信。这一日张世杰便奏道:“如今元兵即日要来攻浅湾了,臣意欲请圣驾先往广州新会县南崖山去驻跸,不知圣意若何?”皇太妃道:“势已燃眉,只得先顾眼前了。”张世杰道:“既然如此,明日就要起行才好。”皇太妃点头答应了。张世杰退出来,便下令三军修整篷缆,准备明日起碇。三军得令,登时便纷纷修试篷缆,忙个不了,一直乱到四更多天,忽所得一片炮声震天,前面战舰如排山倒海般拥近来了。原来刘深的舟师早已到了,却隐在港湾中,等到夜深才来袭取浅湾。当下皇太妃和帝昰君臣等只吓得魂飞魄散,相顾失色。张世杰连忙下令三军一齐起碇,将最高大的战舰团团结成一个大圈,把帝昰和群臣的船只连那巡游小舰等一齐围在里面护住了,然后一声令下,鼓角齐鸣,那一大队战舰登时如飞地冲出来。到得临近一看,原来那元人的战 登遐——天子死亡称登遐。

舰皆比宋军战舰低有一二尺,张世杰一看大喜,便下令登时挂起三道大篷,乘风冲将过来。那元军的小舰如何挡得住?当下前面数只早已被宋军战舰冲沉了。刘深在中军得信大惊,连忙下令将战舰向左右分开,要想从两旁来夹攻。怎奈宋军四围战舰皆高过数尺,元兵仰攻本已吃亏了,又加宋军四面箭如雨点般射下来,倒把元军射得只有招架之功,并无还兵之力,不知不觉的已把战舰退出数十步以外,不敢拢近来,眼睁睁地看着宋军战舰逍逍遥遥冲出重围去了。刘深看了气不过,便下令军士把战舰摇拢来,结成阵势,重新又追了来。

张世杰因恐帝昰受惊,便也不敢恋战,只顾向前奔逃,一直逃到井澳地方,忽然天清风静,那六只战舰一没了风,便走不动了。军士们用尽平生气力,拚命的摇着橹,摇了半天还走不上半里路。此时元军的小舰却占了便宜,当下摇起八只桨如飞地追了来,看看已临近了。张世杰一看不好,连忙叫群臣奉着两宫上小舟,带着数百只小战舰先走,自己殿后迎战。

却说此时皇太妃和帝昰等早吓得战战兢兢,当下皇太妃和众宫嫔先下了小舟,次是帝昰两个内侍扶着走上搭板。可怜那帝昰何曾走过这般危险的路,当下一跨上搭板,早已浑身发抖,勉强走了几步,忽觉脚底下搭板一摇,原来是那小船稍为漾了一漾,帝昰早已立脚不住,一个跟斗翻入海中去了。那两个内侍因为牵着帝昰的手不敢放,一齐也随入海中去了。群臣立在船上见了,只吓得目瞪口呆,做声不得。说时迟,那时快,当下小船上的水卒见了,不待令下,早已“扑通扑通”一个个跳入海中去了。少顷,只见十余个水卒捧着帝昰和两个内侍浮上水来,那帝昰和内侍三个人还是手牵着手不曾放。

当下小舟上众水卒见了,连忙七手八脚的把帝昰和两个内侍拉上小舟来,那十余水卒也一齐跳上小舟。只见帝昰和两个内侍早已吃得满腹是水,昏迷不省了。皇太妃见了,只是流泪悲泣,不知所措。众水卒连忙叫过三个内侍,教他弯着腰伏在舱上。众水卒便扶着帝昰和那两个落水的内侍,一人一个伏在内侍背上,伏了一回,果然口中“哇哇哇”地一阵吐出许多海水来。众水卒见吐了一回已经没有水了,便把姜汤灌进去。那两个内侍灌了姜汤,自然是登时好了;帝昰饮了姜汤,少顷便也悠悠气转,哼了两声。皇太妃见了,非常欢喜,那众水卒自然是有厚赏不必说了。当下皇太妃连忙叫几个宫嫔扶着帝昰进内舱来,把上下湿衣一齐换了,然后扶帝昰上床卧下。皇太妃坐在床前,手抚着帝昰的胸,一面叫,一面问。只见帝昰睁着两眼,呆呆地看着皇太妃,并不答应。皇太妃叫问了一回,忽见帝昰满口胡言乱语起来,所答非所问。原来帝昰今年才十一岁,当下因受了这一大惊,登时成了惊疾。皇太妃见了,只急得满眼流泪,怎奈此时后面张世杰已和元军接战了,群臣也都过小舟来了。皇太妃只得听军士们开船出了大舰的围外,向前奔逃去了。

可怜这一路上皇太妃废寝忘食地日夜守着帝昰,见他忽而悲啼,忽而惊号,皇太妃只是呆呆相对着流泪。那宫嫔们也是日夜轮流着服侍,群臣们虽是一日几十遍的进舱来看视,却也束手无策,这且按下慢表。

却说张世杰挡住刘深的水师接战,幸亏张世杰战舰高大,刘深究竟不敢十分冲撞,一直战到日色西斜,元兵才退了八九里外下碇泊住。张世杰便也下令将战舰摇到水浅处抛锚下碇。到得四更将尽,那海面上才起了点风。次日黎明,张世杰正想起碇去追两宫,不和他久战,忽见元军战舰皆纷纷起碇,向归路去了。正是:旗翻云雾如飞去,舟破波涛作浪归。

欲知刘深因何回师,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奔波里幼主登遐患难中新君即位

歌曰:乐乐乐,世事如棋争一着,苦苦苦,颠沛之中丧幼主;生生生,眼见中原又有人;死死死,誓死为君雪国耻;原来第一大伟大,无苦无乐无死生。

话说刘深舟师和张世杰战了一日,未分胜负,次日正想起碇再战,忽接到一角军书,原来是李恒等已克了潮州,因军中瘟疫,死丧了数千兵马,以此奉诏命大军一齐班师,俟明年乘机再举。刘深接了这军书,心中因晓得张世杰非旦夕所能破灭的,便率性也不再战,当时便扬帆起碇,向归路回去,会了李恒,一齐班师去了。

当下张世杰见了这情形,一时却猜不出他是什么意思,但是张世杰此时早已晓得帝昰昨日溺水成疾的情形了。于是也不管元军有计没有计,便下令起碇挂篷,回舟来追两宫。好得今日是乘着顺风,挂起三道大篷,那船就如箭的一般飞去了,追到谢女峡地方,早已赶上两宫的小船了。张世杰连忙下了小舟来见帝昰,进得舱来,只见锦帐低垂,帝昰睡在床中,含含糊糊地满口说乱话,两旁宫嫔侍立着,静悄悄的鸦雀无声,皇太妃坐在那边低头垂泪。

张世杰见了这光景,好不伤心,便连忙走过来先见了皇太妃。皇太妃见张世杰回来了,只问得一句“敌兵如何了?”便呜咽不成声。张世杰见了,也是十分伤感,却勉强忍住泪道:“敌兵已退了,圣怀不必忧虑,但不知万岁圣体如何了?”皇太妃哽咽着也不答应,只叫宫嫔把锦帐挂起半边,叫张世杰自己去看去。张世杰领命,便走近前来,跪在床边,叫了几声“圣上”。帝昰只是闭着眼,满口胡言乱语,并不答应。张世杰正欲大声叫时,忽见帝昰睁开眼来看了张世杰一眼,便突的坐起来大叫道:“吓杀我也,吓杀我也!

你们都到哪里去了?”此时皇太妃早已跑过来坐在床边,双手揽住帝昰,大声问道:“为什么了?为什么了?有我在此,不必惊慌。”此时张世杰才晓得帝昰是成了惊疾,便连忙立起来站得远点,恐自己面孔凶恶,帝昰见了要害怕。当下皇太妃抚慰了一回,仍旧扶帝昰睡下,叫宫嫔放下锦帐,然后才走到这边坐下,皱眉向张世杰道:“似此情形,如之奈何?”张世杰道:“微臣愚见,此去只有硇洲最近,不如先奔到硇洲,奉圣上登陆暂驻,以养圣躬,待圣体平和再作后计吧。”皇太妃点头无语。张世杰便退出舱外,又见了各大臣说知此意,各大臣皆点头称善。张世杰便连忙下令三军,扯满了三道大篷,乘着顺风,向硇洲进发。

原来这硇洲是在高州府吴川县南,屹立在海中,十分险峻。张世杰的舟师到得硇洲,那硇洲的守臣等自然是出郊迎接,不必说了。张世杰却因入城路远,圣驾若驻跸城中,自己却要领着舟师防屯海口,不能朝夕应侍左右,而且万一若被元兵得知,暗暗遣兵来袭城池,那时连逃走都来不及。以此便将此意奏明皇太妃,请在城外扎个极严密的御营,请圣上驻跸。皇太妃准了所奏。张世杰便同了陆秀夫和几个大臣一齐登岸,先相了地宜,然后命数千军士一齐下手掘濠筑垒,登时筑起一座极大的御营来。张世杰便派了一万军士守营,又叫文臣皆住在营中守护圣上。吩咐已毕,张世杰便离了营门,奔上战舰来请皇太妃升舆登陆。皇太妃便先上了肩舆,却叫宫嫔抱着帝昰也上自己舆中,皇太妃双手揽住帝昰并坐舆中。军士们抬起肩舆,舍舟登陆,一直奔向御营而来;随后是卫王和宫嫔等也陆续升舆登岸,众内侍跟随着一齐奔向御营去了。这里只剩下张世杰和众将校领着大小战舰守护海口,不在话下。

却说皇太妃等到得御营前,那群臣和众军士皆齐齐跪着迎接。皇太妃连忙命内侍传诏,叫他们起来,然后那乘肩舆才慢慢地进了营门,一直抬到大帐中歇下。此时卫王和宫嫔等乘的小肩舆是早已到了,当下旁边早走过几个宫嫔,先把帝昰抱下舆来,一直到帐后御榻上,安置帝昰卧下。皇太妃下得肩舆,宫嫔扶着来到帐后,见帝昰卧在床中,仍旧是昏昏熟睡,皇太妃见了,心中好不凄惨。从此便日日的御医诊脉进药,宫嫔们日夜服侍,群臣也不时的进帐来看视,张世杰是早晚都要来问安的。如此一连歇下了一个多月,帝昰的惊疾虽然好了些,人也清醒了,却转成了虚弱之症,从此只是两日轻些,两日重些。可怜此时皇太妃的心绪,真是一刻千端,那御营中的凄惨景象令人不忍闻见。正是:寒草无情随意绿,宫花有泪不能啼。

看看又延了两个多月,那病势是日重一日了,帝昰也自知不起。这日清晨醒来,忽觉得清爽了些,皇太妃等见了,皆颇欢喜。帝昰却垂泪向皇太妃道:“臣儿今日恐要永别母亲了。”说罢,呜咽不已。皇太妃听了,心中无限悲伤,却不敢十分痛苦,只是哽咽着安慰了一回。正值张世杰、陆秀夫和各大臣皆进来问圣安,帝昰便叫过张世杰、陆秀夫两人问道:“朕死之后,天下事犹有可为吗?”当下两人一齐跪在床前垂泪道:“圣上些须微恙,何必过虑。即使万有不讳,卫王尚在,臣下安敢离心。”帝昰道:“朕非疑卿等离心,朕实恐天下多事,卫王年幼,不足以当大任。朕今既以年幼无知妄承大统,累卿等数年心力,徒以朕故,致奔波于海上,迄今未获寸效。抚今思昔,追悔何及!故愿朕死之后,卿等好自为之,不必以卫王为念也。”群臣听了,一齐跪下哭道:“臣等受国厚恩,当此国步艰难之际,正臣等鞠躬尽瘁之时。臣等安敢舍卫王而之他呢?”帝昰听了,叹口气道:“咳,卿等虽然丹心为国,可惜却想差念头了。朕所痛恨者,非宗社之灭亡,朕实不忍见中原衣冠沦于断发文身之异族,此所以死不瞑目也。卿等既知舍死报国,便当为中国出死力,但能杀尽异族,救中国人民于涂炭,完中国土地于无缺,便算得为国尽忠了。那时无论鹿死谁手,只要不为异族所得,朕皆含笑九泉了。况且还有一层道理。卿等未曾想透:朝秦暮楚,汉之晋替,自古无不亡之社稷,所不亡者中国耳。中国所以不亡者,盖皆楚弓楚得,以中国归中国人,故社稷虽亡,中国终不亡。如今中国若被异族得去,那时中国可要真亡了。卿等试思救中国要紧呢?还是救朕社稷要紧呢?”群臣听了,垂泪不能答。陆秀夫道:“圣上垂虽然是种族大义,然臣等正为欲诛异族,非奉卫王不可。盖如今四海臣民义旗所举,莫非勤王之师。万一圣上一旦不讳,臣等复弃卫王而不奉,则四海人心将土崩瓦解,谁复愿供驰驱,效死中原为种族之竞争呢?”帝昰听了,默默半响,叹口气道:“咳,听卿等好自为之吧。若卫王可奉,固甚善;苟不足为,愿卿等无忘朕言吧。”群臣听了,皆呜咽不能对。

已而帝昰忽觉得一阵头昏眼花,当时晕过去了。只吓得皇太妃和宫嫔等一齐上前喊救,群臣见了只得暂退出来。这里皇太妃和宫嫔等足足喊叫了有半个时辰,帝昰才悠悠气转,哼了一声,微睁双眼,把皇太妃看了一看,又闭下去了。皇太妃垂泪问道:“你此时身上觉得怎么样了?”帝昰闭目皱眉,把手摇了两摇,似乎不爱说话的光景。皇太妃无奈,只得又叫进两个御医来,诊了脉。那两个御医都晓得帝昰的病体是不中用了,却不敢说出来,只得勉强斟酌了一张方,无非是人参等物,强提精神罢了。到得午后,帝昰已晕了五六次了。群臣再进来问安时,帝昰已是不能说话了,只呆呆睁看着张世杰、陆秀夫两人,不住的流泪而已。张世杰垂泪道:“圣上放心,不必忧念。微臣一日命在,终不任那虎狼肆毒中原便了。”帝昰听了,微微点了点头,遂闭了双目,半晌毫无声息。皇太妃见了,心中十分惊疑,便一连叫了几声,只见帝昰紧闭双目,如不听见一般。皇太妃急走过来,向帝昰脸上一摸,原来早已气绝了。皇太妃登时抱头大哭,群臣也一齐跪在床前痛哭了一回。张世杰便向陆秀夫道:“大事要紧,我们休得只管哭。”当下群臣一齐退出来,张世杰便和陆秀夫分头去料理丧事。可怜此时虽然是皇帝登遐,却还没有那富贵王侯的气象,只见宫车寂寂,宫女守灵,百官举哀,三军服素而已。

当下含殓已毕,张世杰、陆秀夫两人便大会群臣,议立新君。张世杰先叫群臣各说了自己意见,然后好酌议。哪里晓得群臣多半是贪生畏死的,他起初奉立帝昰时候,一来是逃生福建,故暂依帝昰,以搏爵禄;二来是冀望文天祥、张世杰两人能够恢复故物,自己也得占个麒麟阁上的末座。如今见文天祥、张世杰两人师出数年,毫无寸效,便也灰了这奢望;而且这数年来奔波海上,受了多少艰难颠险,以此便也不恋爵禄,倒愿做个一介平民,还得逍遥快乐,修养天年,于是便皆纷纷告退。也有辞说年老无才的,有辞说多病不胜任的;有几个稍具人心不敢怛然告退的,不是说将少兵微恐不足用,便是说卫王年幼须另择长君。张世杰听了,大怒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况且你们皆身受爵禄,奈何当此国步艰难之际,都想卸任而逃?你说是多病不胜任,你早就该辞职了,为何到今日才想卸任呢?若说是年老无才,你当初就不该奔往福州、应命受职才是呀!你既受了爵禄,今日便非你修养天年之时了,无论你如何老病,如何无才,都要舍死报国才是呀!你是身受重爵厚禄的,若临难而逃,那些士卒们又当如何呢?那些平民起义的更当如何呢?”说得群臣默默不敢作声。只听得陆秀夫又说道:“诸君虑兵微将寡,岂不知古人有以一旅一族成中兴的吗?况且师克在和不在众,诸君苟能同心协力,何愁大事不济呢?卫王虽然年幼,乃度宗皇帝之子,名正言顺,正自当立,诸君奈何欲另择长君?况且如今诸王已尽,更有何人当立?即使有人,又当置皇太妃、卫王于何地呢?”群臣听了,默默无言。张世杰却立起来大叫道:“今日之事,已无可议,惟有大家奉立卫王,同心协力,共雪国耻。

敢有不用命者,请受吾刃!”说罢,左手按着腰间宝剑,怒目而视。群臣见了,只吓得一个个俯首股栗,诺诺连声。当下张世杰、陆秀夫两人便领着各臣进帐来见皇太妃,请奉卫王正大位。

却说皇太妃此时正坐在那里对着宫嫔悲泣,那卫王此时才八岁,也立在皇太妃身旁垂泪。群臣见了皇太妃,陆秀夫便奏道:“天下不可一日无君,请卫王速正大位,以安人心。”皇太妃垂泪叹口气道:“罢了,罢了,想我宋室气运已尽了,卿等速速各自为计吧。”张世杰厉声道:“太妃奈何屡以‘气运’两字阻臣下的雄心?天若果有知要亡我中国,为何不速将微臣性命取去?那时就听他把中国灭亡,微臣也不能管了。今侥幸微臣三寸之气未绝,终不信天能灭亡我中国!况且太妃不见文丞相檄书到处义旗四起吗?志士苟未死,天命何能为?那怕他把中原灭尽,草泽英雄揭竿而起,如陈胜、吴广之徒,犹能灭秦于天下已定。何况如今中原未尽,志士犹多,以志士之热血,足与老天抗衡。天纵欲亡中国,其如志士死不尽何?太妃命臣等速自为计,臣等计之已熟,惟有奉立卫王最为得计。请太妃不可信那天命,被‘气运’两字缚住雄心,辜负了四海志士的热血,岂不可惜吗?”皇太妃默然半晌道:“虽然如此,但卫王年幼,一误不可再误,卿等不闻亡君帝昰之言吗?卿等既然欲为国复仇,须另立长君才有济于事啊!”陆秀夫道:“但须臣下同心,何论君年长幼。汉高祖为一代之英主,他若无三杰,安能得天下呢?况且若果度宗皇帝子孙俱尽,那时臣等为中国计,只得要为中国求英明长君而立之。

如今既有卫王尚在,臣下断无舍卫王而他求之理。请太妃不必再推了!”当下群臣皆坚请不已。皇太妃无奈,只得道:“既然如此,但卫王若立,既无助于卿,亦不可使有累于卿。卿等必欲立卫王,须择一可守之地以安置卫王,阃内之事陆卿主之,阃外之事张卿主之。那时无论帝都有如何紧急之事,陆卿须独任其责,张卿只顾在阃外立功,不必内顾国忧,致阻中原事业。”群臣听了,一齐叩头称善,便定了明日奉卫王正位。当下群臣退出来,陆秀夫奉了皇太妃之命便草诏,布告天下国丧,并告以奉皇太妃之命奉立卫王昺统承大位,这也不在话下。

却说次日黎明,群臣朝服齐集大帐中,便以大帐暂为垂拱殿。当下设了御座,众内侍奉着卫王穿了吉服,抱上御座即位。大赦,改元祥兴元年,升硇洲为翔龙县,仍旧请皇太妃垂帘训政。当下群臣齐齐跪在帐前,三呼已毕,立起来分作文东武西排列两旁。皇太妃开言道:“今赖卿等奉立嗣君,同心协力,共济国难,固我社稷之福,但嗣君年幼,恐累卿等保护,有阻中原事业,昨天所议定都之计,须以速为妙。如今陈丞相往占城已数月,音讯毫无,却如何是好?”张世杰便跪奏道:“陈丞相贪生畏死小人,本不足恃。前者弃德祐皇帝而逃在温州之时,臣便面斥其为人,彼时蒙太妃重念先朝老臣,不忍将他废弃,仍旧任以重职。臣以为彼当感恩改过,尽忠报国,哪晓得他这没人心的小人依旧昧良负恩,不恤国忧。如今往占城已数月,纵使民心不静,事不可成,也须速速早归,以慰圣心悬望。奈何竟无一疏相报,此其心已可见。彼分明见国势日危,便借着出使为脱身之计,仍旧向他处逃生去了。

太妃还要等他的回报吗?依臣愚见,不如便往崖山去吧。彼处虽不足为帝都,但有奇石山与崖山相对峙,屹立巨海中,天险可守,若以为行宫,诚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车驾若驻在此,臣实放心,可免内顾之忧,不知圣意若何?”皇太妃道:“既有如此险固,便暂作行宫有何不可。如此便速速定期起行吧!”张世杰领命,当下和群臣退出来,陆秀夫便去选择吉日,张世杰却到战舰上修整篷缆,收拾船只,准备起行,不在话下。

这日营中忽接到一道表,原来是文天祥自从江西兵败,逃往惠州屯了数月,四处义师复集,兵势稍振,后来又杀退了李恒的兵马,保住了惠州,到得李恒等班师之后,文天祥便奉了老母曾夫人和胞弟文璧率师复出,行至海丰县,便把老母和弟文璧皆安置在海丰城中,自己却带了兵马舍陆登舟。师出丽江浦停了泊,便商议先往攻取那一路,正商议间,忽奉到一封诏书,文天祥和众将跪读毕,才晓得帝昰登遐,群臣已复奉卫王昺即位了。当时文天祥号啕痛哭了一回,便率众将南向焚香再拜了一回,然后上表帝昺,自劾江西兵败之罪,并请入朝朝见新君。当下帝昺接了这表,便奉与皇太妃看了。

皇太妃便下了一诏,命文天祥不必入朝,速速出师征取郡县,且加文天祥为少保,封信国公;因也封张世杰为越国公,不在话下。

却说陆秀夫择定吉日,奉两宫起行。到得吉日,正是:头颅未断心不死,山河虽破国犹存。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造行宫崖山驻跸乘国丧元人兴师

歌曰:三军伐木造行宫暂住,舟师下碇大洋中死路;元兵一夜乘潮来无数,军士纷纷没处逃苦处。

话说陆秀夫择了吉日,奉两宫起行。到得吉日,御营中九声大炮,声响震天,只见营门大开,鼓乐齐作,先是五千步兵,五人为伍,两伍一排,一对对鼓角齐鸣,摆队而出。次是数队细乐,引着六十四名军士,抬着帝昺梓宫,两旁尚有数十名内侍护着,后面随着便是大小群臣。随后才是两乘銮舆:第一乘是帝昺坐着,第二乘便是皇太妃了,后面尚有数十乘小车,皆是宫嫔们坐着。车过后又是五千骑兵,一对对摆队而出。行了半晌,才来到海边沙地上。前面那五千兵士分作两旁,齐齐立住,战舰上炮声震天,只见张世杰带领着大小将官和军士们一齐跪在船上迎接。当下鼓乐大作,那六十四名军士抬着梓宫上了大船,将梓宫升入中舱,安置停妥;然后帝昺和皇太妃及宫嫔人等陆续皆上了船,随后那文武群臣和军士等也一齐舍陆登舟。只听得战舰上又是九声大炮,震得海覆潮翻,登时万余只大小战舰一齐挂起篷来,只见舳舻千里,旌旗蔽天,浩浩荡荡竟奔向崖山去了。从此冲风破浪,晓行夜宿,一路无话。

不日到了崖山。原来这崖山一名崖门山,在新会县南大海中,与奇石山相对,壁立海中,如天生就两扇海门一般,中间相离不过二三丈远,山形十分险恶。张世杰便下令三军将战舰分作两行,四只一排,鱼贯而入,一直行到次日清晨,那万余只战舰才一齐入了这海口。到得里面,只见凶涛巨浪,朝夕翻腾,海风山谷,号呼相应,只隔了这重山,海口以内和海口以外的天地便大不相同了。夜深漏断,风涌潮来,只打得那船只东掉西歪,七上八落。

幸亏此时皇太妃和帝昺等皆久在海中经惯了,倒也不觉得怎样。

次日黎明,张世杰便同了陆秀夫,带着数员大臣和百余名士卒,一齐登岸来相地宜。原来这崖山的北面便是新会县,离崖山二十里地方有一个大乡村,村中大小户口也有一万余家,此处人民皆刚强尚气节。当下张世杰等便在这村中择了一块大空地,那空地旁边尚有十余间民房,张世杰也向民间买了来,当时令军士把那房屋一概拆平了,遂成了四四方方一块大平地,作为造行宫的地基。

相定地宜,张世杰等便一齐回到舟中,奏明了帝昺和皇太妃。然后退出来和各大臣也说知了,又闲话了一回,张世杰才晓得原来此时新会县的文武官吏已到舟中朝见过了帝昺和皇太妃,且请两宫车驾入城驻跸,后来却是皇太妃辞了他,这也不在话下。

却说张世杰和陆秀夫两人回到自己舟中,便商议造行宫的图式,陆秀夫是深悉朝中典故的,当晚便斟酌了方向、殿式、宫图,不奢不俭地商定了一张图式。次日,张世杰便命数千兵士到崖山中去伐取木料,准备造行宫,一面请帝昺命苏刘义监工。帝昺准了所奏。次日,苏刘义奉了这诏书,便领了数千兵丁舍舟登陆,向那乡村中居住去了。

过了几日,众军士已把木料取齐。陆秀夫又命苏刘义便在行宫旁近地方 梓宫——帝王的棺木,因以梓木为之,故名。

再择一块空地,另造百余间大屋,准备群臣居住。苏刘义因那行宫地基旁近并无空地,只得又向民间买了数十间大小房屋,将那大的房屋留着不拆,只要修饰修饰,那小的却一概拆平了,准备兴造。当时苏刘义择地已定,便命众军士一齐动手,鸠材量木,琢石筑基。苏刘义日日亲自监着军士们兴工,因见那村中乡民时常农事之暇也来帮着军士们筑土琢石,苏刘义见了,心中十分欢喜,便时时亲自慰劳他们,有时便赏他们酒食。那些乡民见苏刘义如此谦恭和蔼,好不高兴,越发出力来相助了,这却不在话下。

却说皇太妃在舟中对着那山光水色,心绪百端。这日群臣早朝之后,皇太妃便和张世杰等商议出师之事,张世杰道:“臣自硇洲起行之日,便想定出师之期须待三件大事皆毕,然后可以出师。第一件须待行宫造成,太妃和圣上安置已定,臣才放心。第二件须先请太妃择地,将梓宫安葬了,才免后虑。第三件臣尚须添造战舰器械,方能出师。有此三事,臣故迟迟未议出师。

如今行宫已兴工,即日可成,须速议梓宫安葬之事了。”皇太妃道:“此事固然不可缓,但如今处此天涯海角、山穷水僻之乡,却哪里有可以安葬梓宫的地方呢?”陆秀夫道:“这却何妨,死者以入土为安,但得数尺干净土,便可以安葬梓宫了,何至没有地方呢?况且处此乱世,到处干戈,圣上又未有定都,不能长为守护;梓宫若葬在别处,倘有不虞,蛮氛到处,草木皆受摧残,万一陵寝有惊,岂不大可虑吗?若安葬在此处,圣上行宫驻此,固可长为守护,车驾即移驻他处,此地穷山僻水,兵戈罕至,陵寝正可保无虞,却何必嫌其幽僻呢?”皇太妃默然半晌道:“果然不错,而且奴看就这座崖山也颇峻秀,象个发祥之地,奴意就此山便可以安葬梓宫了。但须哪个先去看了吉利方向,然后再选吉日才好。”张世杰听了叹道:“咳,祸福自在人为,哪有什么方向吉凶能移人兴废呢?若果如此,自古帝王陵寝皆选吉方吉日,就应该有兴无废了,为何却也有废的呢?据臣愚见,连时日都可以不必选择了。”皇太妃听了,默默不语,似乎不以为然的光景。当下陆秀夫又恺切解释了一回,皇太妃却只答应了不拣方向,时日是总要选择的。张世杰等无奈,只得领命退出来。陆秀夫先和张世杰斟定了丧仪葬具,张世杰便依议去制办仪具,又亲到崖山中拣了一块平坦之地,命数百军士赶着修筑陵寝。

陆秀夫却择了一个最近的吉日,次日奏明了帝昺和皇太妃,不在话下。

却说到得吉日,皇太妃和帝昺便令了数十名宫嫔,素衣白裳,在一只大船上守着梓宫;四面围着十余只小舟,皆内侍及鼓乐人等住在里面;后面又是十余只大船,里面坐着文武群臣,也都是白冠白袍。此时张世杰却派了一千只战舰,前后排队护送,那军士一概都是白盔白甲,战舰上的旗帜如雪般一片,连篷都是白的。当下九声大炮,细乐齐作,那一队战舰便摇摇荡荡,迤逦向崖山进发。不一会,船到山前,一齐在山脚下泊住了,众军士皆舍舟登山。当下十余部鼓吹和数十名内侍拥着,六十四名军士抬着梓宫,慢慢地登上山来。原来那山路非常崎岖难行,皇太妃、帝昺和宫嫔等皆坐着肩舆登山,只有那群臣没奈何要步行跟随了,踉踉跄跄挨了七八里路,才到了陵寝之前,众人一齐歇下。那军士等到得吉时已至,便升起梓宫,当下放了九声大炮,震得山谷皆应,左右细乐齐作,帝昺领着群臣内侍和宫嫔军士等一齐跪在陵寝之前,举哀痛哭,皇太妃却坐在肩舆中哀哀悲泣。只见那六十四名军士登时将梓宫入土盖封,不一会安葬已毕,陵寝前竖起一块大碑,众内侍摆起祭筵,陆秀夫、张世杰两人便在陵寝前分左右跪着,朗诵祭文。帝昺领着群臣拈香哭拜了一回,群臣又依次序一一祭奠了一番,然后皇太妃、帝昺以下一齐换了吉服,反道下山。到得舟中,内侍奉进午膳,群臣和军士等也一齐用了午餐,然后才起碇归来。到得大队战舰停泊的地方,皇太妃、帝昺及群臣的船只仍旧到中军下碇泊住,此时已是日影西斜了,当晚无话。

次日,张世杰便奏明帝昺要举办那第三件事了。帝昺准了所奏,张世杰当日便命军士入崖山斫木伐竹,制造船只;一面又派将官四出买办钢铁,锻炼器械,这且不表。

却说那苏刘义自从奉诏监造行宫,到如今已是一个多月,那群臣的房屋是早已造好,这日行宫也落成了,里面宫殿妃房也有数百间,虽无玲珑台阁,却也堂皇,宫殿巍巍壮观。苏刘义见行宫已落成了,便分赏了众军士,另外又重赏了那些帮助建筑的村中乡民,然后才带了军士回到舟中复命。皇太妃听说行宫落成,好不欢喜,当即选了进宫的吉日。前数日,陆秀夫先带着百余内侍到宫中去修饰一切应御用的物件,到得吉期,陆秀夫早已修饰齐备了。

皇太妃和帝昺便舍舟登岸,乘了銮舆,后面随着群臣及宫嫔内侍等数百辆小车,一齐奔向行宫而来。不一会到了宫前,只听得三声炮响,宫门重重大开,里面细乐齐奏,陆秀夫领着众内侍齐到宫门前跪着迎接。当下銮舆进了宫门,众宫嫔内侍众皆下车随着,銮舆一直进了宫中歇下,众宫嫔忙扶着皇太妃和帝昺下舆步入慈元殿。这慈元殿便是皇太妃居住的地方了,当下安置已毕,内侍出来传帝昺的命,说是今日无事,不必再见,叫群臣各回寓安歇去。群臣领命,便一齐到那新修的房屋居住去了。次日早朝之后,张世杰便辞了帝昺,到舟中去监督着军士们修造战舰去了,这且按下慢表。

话分两头。却说那元人朝中,起先听说帝昰登遐,朝中群臣皆欢喜称贺;后来听得帝昺复立,闽、广等处颇有起兵应宋者,那元世祖听了大惊,便商议要兴大兵去灭宋。元大学士许衡谏阻道:“陛下师出当以正,岂可乘人之丧?即使出师有功,也要被后世讥笑;倘万一师徒有亏,名实两败,岂不悔之无及!”元祖不听,当日便下诏命张弘范为蒙古汉军都元帅,兴师攻宋;又命诸路兵马皆归张弘范麾下,听其调遣;又赐张弘范上方宝剑一把,专决军事,诸将有不用命者,先斩后奏。张弘范奉诏,当即入朝谢恩,又请以李恒为副。元世祖准了所奏,次日早朝时,元世祖便下诏命李恒为副都元帅。

当下李恒叩头谢了恩,和群臣退下朝来。

张弘范便遣数员小将领令四出,命各处兵马皆到扬州会齐;一面和李恒到校场上选了二万精兵,数十员将校,当即择吉祭旗,辞了元世祖,领着三军竟奔向扬州而来。一路无语,不日到得扬州,将兵马屯住,等了几日,那各处的兵马也陆续都到齐了。张弘范见各处兵马都已到齐,连自己带来的那二万精兵,一总有十五万人马,都是兵强马壮,旗帜鲜明的。

这日,张弘范便和李恒商议道:“如今兵马已齐,即日可以出师了。但宋人终年飘泊海上,行止无定。他帝昰死的时候,我晓得他是驻在硇洲的,如今却不晓得还在硇洲没有?倘若大军辛辛苦苦地跋涉到硇洲,他却早已迁到别处去了,我们大军岂不是白费了心力吗?我想最好是先遣个人去探听明白了,然后大军再起行才妥当。但是有一件不便,别人出师皆只要遇敌便战,胜负立分,如今我们出师却先要寻着了敌人的巢穴才能接战,岂不是一件大难之事吗?”李恒道:“这却不要紧,宋人虽然飘泊无定,他也总要据形胜而居,断没有随处可驻、朝更夕改的道理。即使如今他已不在硇洲,我们到得硇洲自然总探听得出他的驻扎地方了。况且他迁来迁去,总不过在闽、广两处沿海的港湾罢了,谅他会逃到哪里去呢?我所虑者,却有一个人不死总为后顾之忧。”张弘范忙问道:“你怕哪个能为后患?”李恒道:“便是文天祥。”张弘范道:“文天祥虽然厉害,但是此人近年来已寂寂无闻,并没有什么大举动,想是受了几回挫折,丧了他那股英雄的气概,所以也不能有为了。我看倒是张世杰那股百折不挫的气概有点可怕哩。”李恒道:“咳,元帅猜错了。你不晓得,文天祥的气魄哪里会逊张世杰,他两人正是一样的心思,都是百折不回的,不过性情不同些,所以做出事来便觉得他两人行径各异。其实张世杰的深谋远虑还不及文天祥总筹全局,思虑周密,所以张世杰出师是到一处攻一处,随败随起,骤失骤得,他的意思是存得寸进寸、得尺进尺之心。文天祥却不然,他每次出师一次,总要厚集兵力,广布义声,团结民心,总筹全局,故师未出而先声已布,破一城而邻郡瓦解。从前他在漳州时,屯兵岁余,大军一出,四处响应,江西为之震动。幸亏侥国家之福,我和吕师夔等费了多少心力,才将他杀败,夺回城池,他却逃入惠州,休兵不出,如今正有一年了。我却探听得他又大举出师,水军皆屯在丽江浦,不晓得他又要从哪一路大举来侵了。我们大军若竟去追寻宋帝,倘他带领了大兵在我们背后作起患来,岂不可大虑吗?”张弘范听了,点头连声道:“不错,不错,但既如此,却如何是好?我想:我先带十万兵马去攻宋帝,留下五万兵马你带着挡住文天祥,这样就不怕他为后患了。”李恒连连摇头道:“不妥,不妥,张世杰那里兵马尚多,元帅若只带十万兵马去,兵力一定太薄,不足相敌。况且这里五万兵马,若与文天祥相敌,固然尽够,若要阻他不为后患,只怕不能。挡住这里,他向那里去了,却如何能够禁得住他呢?”

张弘范皱眉道:“我也虑到这一层,这样看起来,除非要先把文天祥擒住,才能永绝后患了。但要擒文天祥,一定要大军水陆齐进,或者还可以侥幸捉得住他。但我乃奉诏追擒宋帝,并没有受命去捉文天祥,却如何好违诏专行呢?”李恒道:“这倒不妨,自古道:“将出外,君命有所不受’。苟有益于国家,虽违诏可也。况且圣上命元帅出师时,原是委元帅得专决军事呀,哪里能够件件军事皆须奉了诏书然后才可行呢?”张弘范听了,点头称善,便道:“既然如此,我们明日便分头去吧!”当下商议定了,张弘范便下令三军将士明日五鼓齐集大校场听令,一面命扬州守臣把战舰备齐了。

到得次日五鼓初尽,张弘范和李恒两人各骑着一匹雕鞍骏马,前后百余名亲兵各执刀枪拥护着,竟奔大校场而来。到得校场,正是东方发白时候,此时那十五万将士早已齐集校场。当下三声炮响,两员大帅并马进了校场,众将士两旁齐齐跪下迎接,只见那百余名亲兵随着两匹骏马,如飞地到了将台前,两员大帅离鞍下马,登了将台。当下又是三声大炮,张弘范把令旗一挥,众将士一齐立起来。少顷,只见一个传令官骑着快马,飞到校场当中勒住马,左手高举令旗,大叫道:“张弘正何在?速速到台前听令!”张弘正应声道:“有!”那传令官便回马奔回台前去了。张弘正来到台前,打了一千,唱了名,只听得张弘范高声道:“张将军,我今命你为先锋将,带领一万骑兵,由陆路向海丰县进发。你须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勇往前进,以图立功受赏,休得退缩致干军法。”说罢,掷下一面小将旗来。张弘正接了将旗,又打了一千,道声:“得令!”便退下去了。

那传令官又飞马到校场中传了吕师夔到台前行了礼,张弘范便命他为前军将军,带领二万骑兵,也是由陆路起行。吕师夔接了将令,也打了一千,唱声:“得令!”退下去了。次是传阿尔哈雅到台前,张弘范命他为后军将军,也领二万骑兵,由陆路起行。阿尔哈雅领令退下去。接连又传了索多,命他为左军将军,带领二万水师,向丽江浦进发。随后又传了蒙固岱,命他为右军将军,领二万舟师,由水路起行。当下分派已定,却留下六万兵马为中军:叫李恒领三万骑兵为陆军中军,向海丰县进发,去挡住文天祥去路;自己领三万兵马为水军中军,向丽江浦进发,去攻文天祥,准于海丰县相会。

于是两员大帅下了将台,当时宰马祭旗,两员大帅亲自各奠了三杯血酒。然后三声炮响,十五万大军出了校场,两员大帅分作水陆两路,分头起行去了。

先说那张弘范带着左右两军上了战舰,当日挂帆起碇,浩浩荡荡竟奔丽江浦而来。一路上冲风破浪,晓行夜泊。这日正走到将近潮阳地方,忽见前面来了百余只战舰,战舰上一齐挂着降旗。张弘范见了,却疑有诈,忙下令三军将船只一齐排开,列成阵势,又传令教军士一齐高叫道:“前面若是投降的,快快叫那为主的先过来见元帅,余船不必近前。不然便要放箭了!”

那边船上的人听见了,果然把船一齐停住了。只见一个彪形大汉跳过一只小船上,立在船头,把手一指,那小船便如飞的奔向前来。看看离元军战舰还有一丈多远,那个大汉便一跃跳过这船上来,正跳在张弘范的帅船上。两旁军士早已把他两手执住,向他身上搜了一回,见并没有暗器,这才带他进舱来见元帅。那大汉见了张弘范,双膝跪下道:“小人陈懿叩见,意欲投元帅麾下,愿为前驱,不知元帅肯收留否?”张弘范道:“承壮士不弃,肯来相助,本帅喜之不尽,哪有不收留之理。”因命军士叫他起来,命他一旁坐下了,然后慢慢地盘问了一回,才晓得这陈懿原来是江中剧盗,他还有一个同行名叫刘兴,是近日新被文天祥杀死的,这陈懿也是被文天祥杀得无处逃生,恰好闻得元兵来了,所以前来投降的。张弘范听了,十分欢喜,登时便命陈懿挂了副先锋的印。此时天色已不早了,张弘范又听得陈懿说是文天祥已把舟师移屯在潮阳了,因命陈懿把部下的船只一齐招过来,和大军会在一处,一齐停了泊,待明日再进军潮阳。正是:引贼入门攻祖国,倒戈相向杀同胞。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天祥被执五坡岭弘范大破崖门山

歌曰:天地崩兮梁木颓,狂澜起兮挽不回;挽不回兮血冷心灰,拔剑砍地兮慷慨徘徊;登高四望兮悲从中来,白云迷故国兮有魂梦而难归。

话说文天祥自从奉了老母曾夫人到海丰之后,过了数月,会值瘟疫大起,军士中士卒死亡数千。已而,曾夫人亦染疫逝世,文天祥连夜上表,告丁母忧,不等诏至,便把军事皆付与邹管理,自己连夜奔回海丰城中,哀毁成礼,从此便在家守母丧了。不料过了十余日,瘟疫愈甚,文天祥长子和弟文璧相继染疫身亡,可怜文天祥此时兄弟妻子俱尽,一门中只剩得文天祥孤零丁一个人。文天祥瞻前思后,好不伤心,终日在家,百无聊赖中想起那舍死报国的念头,转觉得我从此以后便可以毫无牵挂,专心誓志去复国仇了。

这日,忽由邹那里转奉到一道诏书,文天祥连忙整理衣冠,跪接读毕,原来是起复文天祥仍为原职,命文天祥不必终守母丧,当以国事为急,速速出兵征元。文天祥奉了这诏书,心中想道:“礼以节文,本是盛世之事,所以防人心之浇薄、丧德败义,故以礼为之范围。如今我苟德义无亏,就守质而不守文,也有何不可?况且礼者宜也,以合于义为当。如今国势颠危,岌岌不可终日,我若徒守礼之节文,终丧三年,这国事还有可为吗?那才叫作弃义背礼呢!空守着这终丧三年之节文,不过徒为后之君子所讥笑罢了。”

想到这里,便决计奉诏出师,当下叫过众家丁来,吩咐他们道:“你们在此小心守护着老夫人灵柩,我如今奉诏要出师去了。但此处也非久安之地,你们若探听得广东一带兵乱稍静,行客可走,你们便速速奉着老夫人灵柩还乡安葬。倘广东路上一时不好走,我去之后,此处若有贼兵来时,你须将老夫人灵柩先移到别处幽僻地方暂住,等广东平静可走时,再奉柩还乡便了。”

说罢,拿出两千两白金,交与众家丁道:“这些白金就留给你们一切使用吧。

我如今此去,非夺回中国山河,总无生还之日;老夫人的灵柩惟你们是托了!”

说罢,深深打了一躬。众家丁连忙一齐跪下,垂泪道:“小人们受主人厚恩,誓死总要保得老夫人灵柩无恙,归葬故乡。主人只管放心前去便了。”文天祥听了,又深深打了一躬道:“如此我也深感你们的恩了,你们且起来吧。”

众家丁一齐立起来,文天祥又叫他们去办了一席祭筵,在老夫人灵前摆好了。

文天祥便点起香烛,跪在灵前,含泪祷告道:“母亲阴灵不远,再受为儿这一祭吧!儿今欲为国出师,不能长守母亲之灵了,但儿此去死生未卜,今幸有众义仆同心誓志,愿奉母亲灵柩归葬故乡。母亲阴魂有灵,须保护众义仆路上无恙,使灵柩得安葬故乡,便减为儿不孝之罪了。儿此去若侥幸大仇得复,中国重兴,那时儿再还乡守母亲之坟墓,以终残生;若大仇莫复,儿只有魂归故乡,伴母亲阴灵于九泉之下吧。”说罢,哭拜了一回。众家丁跪在两旁,和泪烧了纸钱。文天祥忍泪拜别了曾夫人灵柩出来,便叫众家丁备好了马。文天祥来到门前,家丁牵过马来,文天祥接鞭上马,回首向众家丁道:“有劳你们担此重任了。”说罢,双手一拱,挥起丝鞭,如飞地去了。众家丁见文天祥去远了,便回身进门来,从此只在家中守护曾夫人灵柩了,不在话下。

却说文天祥飞马来到丽江浦岸旁,到得那舟师屯驻的地方,便离鞍下马,众将士见了,连忙报知邹,邹便遣了一只小舟,一直到岸旁来迎接文天祥。文天祥上了小舟,自有那军士把马牵上舟来,那小舟便一直摇到中军大战舰旁。文天祥上了大战舰,那小舟自带着文天祥的马列后军中去看养了。

文天祥到得战舰上,进了中舱,众将士都来参见,问了起居,文天祥便把奉诏带服出师的原由说明了。邹此时早把兵符令箭等交上来了,文天祥接过来,因慰劳了邹一番,便问道:“近日军中如何情形了?瘟疫可好了些吗?”邹摇头道:“不但不差,而且还有更盛之势,近日军中又丧了二千多名士卒,这却如何是好呢?”文天祥听了,皱眉半晌,道:“我看不如速速出师吧,或者到别处,这瘟疫还会好些也讲不定。”邹道:“小将也是这样想。但是昨日军中已探听得元人命张弘范、李恒两人为大元帅,大出舟师去追两宫,我们如今出师须向哪里去才好呢?况且此去前面潮阳地方有两个剧盗,一名刘兴,一名陈懿,此两人带有数百战舰,手下也有数千人马,横行江上,颇为阻隘。我们若要出师,还要先把这两个贼人殄灭了才免后患呢!”文天祥听了吃惊道:“原来元人又大出兵马了!既然如此,我的出师倒决定了主意了。我们便去跟在敌兵背后攻打,截断了他的归路;一面再飞书往朝中,叫张世杰火速率师前来,把敌人困在海中厮杀。但是潮阳这两个小贼,倒不可不先去殄灭了他,以免后患。”当下便下令众将把战舰调齐,准备明日起行。众将领令退下去了,当晚无话。

次日黎明,三声炮响,众战舰一齐起碇挂篷,竟奔向潮阳而来。到得潮阳,果见那刘兴、陈懿的一队战舰泊在那里,望去也有三百多只光景,文天祥便下令舟师一齐奔向前来。那刘兴、陈懿在舟中见是文天祥大军来了,如何还敢迎敌?连忙起碇逃走,怎奈起得碇来,文天祥的舟师已赶到了。刘兴、陈懿率领群盗且战且走,文天祥在后面紧紧追杀,一直战到黄昏时候,那刘兴被文天祥军中一员新投营的将官刘子俊取了首级,其余群盗也死丧了千余人。文天祥夺得百余只战舰,因见天色已黑,便下令鸣金收军,把战舰一齐泊住了。那陈懿带着余盗一直向西逃命去了。次日,文天祥便令巡游小舰四出探听陈懿的下落,一连探了几日,并无踪迹。文天祥心中好不焦急,更兼军中瘟疫日盛一日,军士又死了一千余人,还有那带着病的还不少。文天祥心想:再探两日,若无下落,便要出师了。

这日傍晚,忽然有一只巡游舰回报:顷见陈懿领着百余只战舰向东飞奔去了,看那光景象有什么紧急事情一般。文天祥正惊疑间,接连着又是一只巡游舰如飞的奔回来报道:“不好了!元人已遣大帅张弘范领了七万舟师到了,现在三十里外屯住船只,那陈懿也投入元营去了。”文天祥听说,顿足大惊道:“这却如何是好?我这回出师,一盘打算又要成空了!”邹在旁便道:“张弘范是出师去追两宫的,为何会到这里来?或者是别处的兵马,他们探听错了吧?”文天祥道:“哪得有探错之理,军机一日千变,哪里讲得定他不来这里。况且我们想得到的计策,安知他们不也虑得到吗?我想他此来一定也是怕我为他后患,所以想先来除了我,然后他便可安然去追两宫了。但是我们此刻军士多半有病,不能与他迎战,我想不如先回海丰城中养兵。他若一定要追来围城,我便和他且支持岁月,一面飞书去催张世杰速速出师;他若不来围城,我们探听得他果然去了,然后再出师来袭他后军。你道此计如何?”邹连连称善。

当下文天祥便传令舟师连夜起碇,向归路进发,行到次日午后,到丽江浦岸旁,众战舰一齐泊住了。文天祥便分兵一半,命邹领着守护船只,自己领着一半人马舍舟登岸,竟奔向海丰城来。行到天色将黑,才走到海丰城北五坡岭地方,文天祥便下令三军扎下营寨,吃了晚饭再走。三军领令,当时便扎下营寨,众军士皆纷纷去埋锅造饭。到得初更天气,可怜黄粱初熟,猛所得如霹雳一声,鼓角齐鸣,喊声四起,原来是元军陆路先锋张弘正兵马到了。他因探得文天祥刚才扎下营寨,晓得一定是传晚餐了,所以偃旗息鼓地潜到文天祥营前才大喊起来,四面一齐杀入。文天祥和众将士真是迅雷不及掩耳,当下人不及甲,马不及鞍,乱纷纷四下逃走,却哪里逃得出去?那元兵围得如铁桶相似,顷刻间士卒已不知死了多少了。文天祥和众将东奔西撞,杀到二更天气,看看兵马越杀越少了,那元兵却又添了,陆路前军将军吕师夔的兵马也到了,当下又添了一重厚围。文天祥知事不好,便奋勇死战,杀到三更多天,文天祥身边数员大将战死的战死,被执的被执,只剩得文天祥一人,浑身是血,犹挥着双枪竭力死战。忽然,那坐下马被绊马索绊翻了,文天祥跌下马来,登时十余把挠钩齐下,把文天祥搭住了。众军士走过来,将文天祥捆起来载在马上。那残兵败卒见主将被执,便一齐抛枪投降。张弘正见了,十分欢喜,当下便令军士扎下营寨。张弘正和吕师夔一齐升了大帐,叫军士将文天祥等一齐绑进帐来。军士答应一声,当时推进六员大将,却是文天祥、刘子俊、陈光、吕武、杜浒、金应。六人见了吕师夔、张弘正,皆直立不跪。两旁军士齐叱道:“还不快快跪下!”刘子俊睁目大骂道:“该死的东西,你不认得我文天祥吗?我文天祥头可断,膝不可屈!你这该死的东西,快快闭口,休得多言。”文天祥也大叫道:“我乃文天祥,你们休得错认了别人。快快把我杀了,不必多言。”张弘正听了,倒弄得一时不知所措。吕师夔道:“我救赣州时虽然和他大军接过战,却也不曾会过他的面。

如今只得把他且绑下去,等元帅到来,自然认得了。”张弘正点头称是,当下叫军士把他六人仍旧推下去小心守护着。到得次日黎明,李恒的中军和后军也都到齐,各安下营寨。张弘正便进中军大帐参见了李恒,报了这场大功。

李恒听说擒住文天祥,非常欢喜,当时便叫军士把他六人带进来。文天祥等六人进帐见了李恒,仍旧是直立不脆。那刘子俊不晓得李恒是会过文天祥的,一进帐来还是口口声声假冒文天祥。李恒听了,大笑道:“你想欺谁来,你道我不曾见过文天祥吗?谅你这无名小将,也何足假冒文天祥,我也不要闻你的真姓名了。”当下便令军士将刘子俊、陈光、吕武、杜浒、金应五人推出营门斩了,只留下文天祥,命军士将他绑下去小心守护着;一面令军士用了早餐,拔队起行,竟奔向丽江浦而来。

话分两头。却说张弘范自从这日得了陈懿,次日才起碇前进,到得潮阳,才晓得文天祥早已奔回海丰去了。张弘范便下令舟师一齐追向丽江浦而来。

到得丽江浦,夜已深了,张弘范远远望见邹的舟师泊在岸边,灯影辉煌,还道是文天祥的大军,一时也不敢追近来,便下令把船只泊住了,等明日再战。原来此时正是文天祥被困五坡岭的时候,邹在舟中隐隐听得远远里一片杀声,心知不好,却不晓得是哪里兵马到了,正想遣兵去接应,忽见江上远远的灯火连天,渐渐近前来。邹晓得是张弘范水师到了,便不敢分兵去接应文天祥,两下里相守了一夜。次日,邹下令舟师摆齐阵势,那边张弘范的战舰早已如排山倒海一般涌过来了。邹的军士见了,早已心慌,两军相近,正要接战,忽听得岸上一片声喊,原来是李恒兵马到了。那将士口口声声齐喊道:“你们文丞相已经被擒了,你们还不快快投降,等候何时?”

邹手下众军士听见了,只吓得魂飞魄散,登时上岸入水,四散奔逃。少顷,水陆两军渐渐围近来夹攻,邹一军如何当得住两面大军,腹背受敌?邹率着将士血战了一回,看看将士已死亡将尽,邹知事有不可为,便自刎身死。众将校见了,也都跳入水中死了,无一人肯投降的。

当下元人得了文天祥这数千战舰,正好将李恒那三队陆军一齐移到舟中来,李恒的兵马却与张弘范合起来作为中军。当下李恒和张弘范相见了,各叙了路上进军的情形,张弘范晓得已擒住文天祥,好不欢喜。少顷,叫军士把文天祥带进来,张弘范连忙亲自替他解了缚,请他上坐,因慢慢的来劝文天祥投降。文天祥低头不应,只求速死。张弘范见他不肯降,便拿了文房四宝来,求他写封劝降书去劝张世杰。文天祥却如何肯写?张弘范只是在旁边苦苦哀求不已。文天祥气起来,便提笔挥了一首七律,原来是文天祥当初过零丁洋时候在舟中做的,那末两句有云:“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张弘范看了,笑道:“好、好、好,丞相之志,总算不可屈,小将钦佩之至。如今也不敢相强了,丞相且请去休息吧。”当下便叫过八员心腹小将,叫他们带着文天祥到一只大船上去安歇。那船上派了二百名军士,便令那八员小将领着,专管守护文天祥,不可被他寻了自尽,要等到班师时候,带着他一齐还朝会见元世祖去,这且按下慢表。

却说张弘范当日下令休兵一日。次日,大军一齐起碇向硇洲进发。刚才出了东海口,只见前面有一堆大石壁立海旁,那石壁上琢有六十甲子的字样,因此此处名为甲子门。石堆上有一个烽火台,有一员小将和数十名老弱兵丁守护着,原来此处便是海丰县东面的斥堠。当下那员小将见张弘范大军到了,只吓得连忙乘了一只小舟飞奔逃走。此时张弘正正领着巡游舰在前先行,见那小将乘舟逃走,张弘正便带了数只巡游舰如飞地追了来,追了五六里,早被张弘正追到,搭住了那只小舟。众军士跳过船来,把那员小将擒住了,便一齐跳回来,放了那只小舟,让那老弱兵丁逃走去了。张弘正擒住了那员小将回转来,径到中军大舰上,带着那小将进舰来见张弘范说明来由。张弘范便问那小将道:“你姓甚名谁?”那小将跪在下面,战战兢兢答道:“小将姓薛名基,求元帅饶小将狗命,小将愿执鞭蹬效犬马之劳。”张弘范笑道:“你要我饶你性命可以。我问你:张世杰的舟师如今还在硇洲没有?你从实说来,我便饶你性命。”薛基道:“张世杰早已奉着两宫向别处去,不在硇洲了。”张弘范道:“他到哪里去呢?”薛基道:“他去的地方小将实在不晓得,求元帅恕小将未能探明之罪。”张弘范哼了一声,道:“你不说却不行!”薛基叩头道:“小将怎敢不说,实在是未曾探听明白,求元帅恕罪。”

张弘范不由分说,便喝令军士将他推出斩首。薛基听了,吓得连连叩头不迭,口中叫道:“元帅饶命!小将说便是了。”张弘范催道:“快快说来!”薛基此时自己性命要紧,便将张世杰舟师移屯崖山,两宫造行宫于崖山旁的话说了一遍。张弘范听了,大喜道:“如此承教了。”便命军士仍旧将他推出斩首,把尸首投入海中去,然后下令舟师一齐转舵向崖山进发,这且按下慢表。

却说张世杰此时正在监造战舰,尚未峻工,忽得了这个凶信,便连忙来到行宫,将此事奏知帝昺.那皇太妃听说文天祥被执,大惊道:“文丞相如何会被执?这是老天有意丧吾右臂了。”说罢,垂泪不已。当下群臣便建议两宫仍旧暂驻舟中,命张世杰守住海口以御敌人,若幸而战胜,固国之福;即不幸而败,犹可西走。张世杰因恐久在海中,士卒离心,大军一走,则士卒必散,乃建议道:“频年航海,何时已呼?今须与敌死战决胜负,成败如掷孤注,在此一举。但两宫车驾不可不移驻舟中,否则首尾不能相顾。”此时皇太妃因见外无一援,也知大势已危,只得与敌决死战了,于是便从了张世杰所议,登时命后宫收拾珠宝。群臣便备好了銮舆,当下仍旧是数十辆大舆小车,群臣宫嫔等随着銮舆重新奔向舟中而来。张世杰见两宫起行后,便命手下亲兵围着行宫,四面放起火来,忽忽烈烈,登时把个行宫烧得干干净净,成了一片瓦砾之场,然后才回到舟中。此时两宫早已到了中军大舰上,张世杰便进舱来见了帝昺.此时群臣俱在舱中,见了张世杰,皆惊问道:“你为何把行宫烧了?”张世杰却从容答道:“不烧留之何为?此次战胜,则前驱直进,不虑无行宫;不胜则此处且不可守,这行宫难道还可驻跸吗?况且不烧则将士之心不死,安能与敌决死战呢?”群臣听了,皆佩服张世杰的见识。当下张世杰退出来,便下令三军将战舰一齐移到海中,然后分五百只战舰为一排,结连成一字阵,下碇海中,一连排了二十排的一字阵,四围战舰皆用铁链连锁贯结起来,结得十分坚固;四面战舰上皆造有楼棚,如城堞一般坚牢可守,帝昺和文臣等皆居在中间。为死守计,又令一千巡游舰终日在围外巡游,还有一千只中等战舰守住海口。原来这海口因为过于狭窄,所以潮势到此,非常凶猛,战舰皆不能当口而守,只好在两旁山脚下依山泊住防守,这且不表。

却说张弘范舟师自从甲子门转舵向崖山而来,一路无话。不日到了崖山口,张弘范也知这海口利害,便令张弘正领了三十只小舟先进口去探听。张弘正领令去了,少顷,逃出来只剩得六七只小舟,其余都被崖山背后的守兵连船连人截去了。张弘正夺路逃回中军,见了张弘范,先请了罪,然后将里面情形细细说了一回。张弘范听了,低头半晌,忽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传令三军将战舰摆成燕尾阵,在崖山外面泊定了,又向各军中皆暗暗传了号令。等到三更时分潮水初兴的时候,只听得一声号炮,两行战舰乘着潮势,如鱼贯一般冲进海口来。那里面守海口的战舰见元军来势凶猛,便一拥齐上,舍命来接战。无如此时元军是顺着潮势,宋军逆潮而战,本已吃亏;那元军一进口来,又不肯直和宋军接战,却将船只分作两旁,向左右冲去。那战舰进得口来,却变成人字阵,把宋军那守海口的战舰一齐包进来,裹在重围中血战了半夜,把宋军杀得干干净净,无一生存者,那一千战舰便皆归入元军去了。

原来此时张世杰因为大军结得十分坚固,不便出来救应,又见元军已经大破了崖门山,战舰一齐入了海口,便也只得随他去了,却令军士严守,不可少动。次日黎明,张弘范才进军来攻宋军。那张世杰的大军果然十分坚固,张弘范一连攻了数日,自己倒丧了数千兵马,竟不能动得他分毫。这日晚上,张世杰暗暗遣了都统张达,领着一千战舰乘潮来袭张弘范,却值元军有备,计不成而还。这晚张弘范因细细察了潮势高低上落,便想了一策。正是:暗设机关逞鬼蜮,安排香饵钓鳌鱼。

欲知张弘范想出什么计策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陆秀夫负主投海张世杰殉国亡身

诗曰:更听萧萧风雨哀,古来争战几人回;出师未捷身先死,一寸相思一寸灰。

话说张弘范当晚想了一计,心中忖道:“我不如且如此如此,看他肯降不肯降。他若果然不肯降时,我再用此计破他便了。”想定主意,次日便下令把舟师一齐退出十余里以外来,然后将大军分作两路,命李恒领着左右两军为一路,去崖山北面守住,以绝宋军汲水之路;自己领着前后两军守住海口,以绝宋军运粮之路;却日日命军中开宴大饮,细乐齐奏,似乎不把这军事放在心里一样,不时又遣一队小军鸣金擂鼓的冲过来,宋军急准备接战时,他却又回转去了,如此一连相持了二十余日。张世杰在舟中见了这光景,心知是计了,却想不出法子来破他。原来这崖山北面有几个港湾,一直可通到里面乡村的小河,以此山脚下海水皆淡而可饮,张世杰军中所吃的水皆取于此。自从李恒屯住崖山北面,张世杰军中便不能来此取水了,此时张世杰兵马尚有十二万余,舟中藏水无多,勉强能支持了十余日,舟中粮虽未尽,那淡水却没有了,只剩得中军还留有十余船淡水,以供皇太妃、帝昺和各大臣等饮食。张弘范此时晓得张世杰已经受困了,便遣了使者来劝张世杰投降,无如张世杰心如铁石,死不可转,那使者一连来了三次,皆被张世杰骂回去。

张弘范无奈,只得仍旧守住海口不战,以困宋军。张世杰困军士无水吃,便亲自与士卒同吃干粮。那军士见元帅与自己同甘苦,便也苦而无怨,皆乐吃干粮。无如吃了三四日之后,众将士一个个口渴欲死,没奈何,只得大家都汲起海水来饮。那海水是非常之咸,如何饮得?众将士皱着眉勉强饮了下去,多半皆当时连水连干粮仍旧吐出来;那一半侥幸不吐的,腹中却也非常难过。

如此又勉强支持了两三日,那饮过海水不吐出来的众军士,一个个皆腹中疼痛,登时大泻起来。无日无夜的泻了两日,只泻得众士卒一个个筋疲骨软,气力毫无,只急得张世杰走投无路,看看众将士已躺下一半了,中军的淡水却也没有了。

这日,皇太妃、帝昺及各大臣也吃了一日干粮。到晚上,张世杰无奈,正想遣将率小舟偷到北山下去取水,忽见一个军士飞奔来报道:“元帅,好了!如今有崖山旁村民送了百余船的水到了。”原来崖山旁的村民皆非常忠勇,他们这日因无意中探听得宋军被困无水,当晚便冒死偷载了百余船的水,暗渡出港湾,径送到张世杰军前来。当下张世杰得了这信息,喜出望外,连忙令众士卒去挑水,自己跑到船头向各村民称谢。不一回,军士挑完了水,那村民竟自回舟归去了。张世杰得了这水,真如甘露一般爱惜,没奈何只得先给中军多藏了些,其余的便按着船只各分给了。次日,众军士仍旧吃干粮,不过将这水来解渴罢了。到得晚上,那水早又吃尽了,张世杰重新又愁起来,心中忖道:“他若能再送我三四百船的水,军中可以支持得三四日,等众将士病好了,我便可以去夺回北山港湾了。”正在呆想之际,忽见军士又来报道:“村民又送水来了。”张世杰听说,连忙跑到船头来看时,果见众军士已经纷纷在那里挑水了。张世杰又向众村民称谢了一回,便道:“你们明日晚上能否再多载百余船来?我军中可以支持两日之用,等众将士病好了,我便可以去夺回北山港湾了。”众村民一齐答应了,当下众军士挑完了水,那村民仍旧回归旧路去了。

次日无话。到得晚上,张世杰和众军士皆在船头坐着,呆等那村民送水来。哪里晓得偏是有意等他,却等来等去只管等不到,急得张世杰满腹狐疑。

看看等到四更尽,才见那村民果然载了有三百余船的水到了。张世杰见了,非常欢喜,连连称谢不迭。那众村民却也没有说什么话,只等军士挑完了水,依旧如常的回去了。

看官,你道那村民这晚送水为何这么迟才到呢?这便是说书的一支笔难写两下里事的明证了。原来那村民一连两夜偷渡港湾,送水到宋军,却早为元兵探知这信息了。这日晚上,正是第三夜,众村民把村中大小船只收尽了,得了三百余只,又集了合村少壮之人,载了这三百余船的水,便暗暗渡出港湾来。刚走有一里多路,忽见迎面来了一军拦住去路,大叫道:“好大胆的东西,你送水到哪里去?”众村民手无寸铁,只吓得回舟就走。才逃到港湾,早见那港口已有元兵截住去路,众村民心知不好,一齐大叫道:“我们率性随他去吧,看他将我们拿去怎么样?”当下众村民一个个垂手听着元兵生擒活捉去了。那元兵便把众村民一齐带到中军大舰上来,见了李恒,众村民皆直立不跪。李恒因他是无知小民,便也随他去,因问道:“你们还是无知还是有意?为何敢犯我军令,偷送水与敌人?”当时众村民中有一个口齿伶俐的,便连忙高声应道:“送水有禁?元帅这军令是几时发的?我们并未奉到。

我们乃大宋子民,送水于宋军,何谓敌人?”李恒听了,点头微笑道:“很好,你们可不愧为中原民族了。但如今你们文丞相已被擒,陈丞相又逃走了,宋人大势已去,靠你们这点心力也何济于事?我看不如早早投降了我吧!”

那村民中又有一个乖巧的,便故意道:“如今我们张元帅尚在,安见大势已去?元帅若能破得我们张元帅,我们便甘愿投降。”李恒听了,哈哈大笑道:“可以,你看我十日之内,管教宋军无一人生存便了。”那个村民却也冷笑道:“元帅以堂堂之鼓,正正之旗,纵不能与人斗力,也斗智也,奈何却死守在这里不敢出战?徒欲以绝断水道坐困宋军,不用说宋军会移师他处,不致为元帅所困;即使宋军不肯走,被元帅困死,象这样战胜,非大丈夫所肯为,我们也是不心服的!”李恒被他这篇话倒说得无言可答,因强口道:“不战而胜,本来也可算是斗智;但你既说非大丈夫所为,我明日便离了北山,让他来取水便了,我另有法子破他。你们如今且回去吧!”那村民道:“元帅既然放我们回去,我们便要送水去了。”李恒只得道:“我明日还要让他们来取水,难道还怕你们送水去吗?你们只管去便了。”众村民只叫一声:“好!”便一哄而散,去送水去了,所以到得宋军前已是四更将尽了,这且不提。

却说李恒自众村民去后,心中想来想去,却左右为难,便连夜乘了一只小舟,径到张弘范营中来,和张弘范商量。当下两人相见了,李恒便把众村民的情形细细说了一遍,张弘范笑道:“原来如此。不要紧,你明日便把舟师移来这里,我自有计策破他便了。”李恒答应着,也不再谈,当时便乘了小舟径回到自己军中去了。

次日黎明,李恒果然把舟师一齐移向海口来,张弘范便传令把大军分为四队:吕师夔与阿尔哈雅前后两军合为一队,为东路兵马;索多与蒙固岱左右两军合为一队,为北路兵马;李恒合张弘正舟师为一军,为西路兵马;自己与陈懿战舰合为一军,为南路兵马。当下分派已定,又各各受了暗令,然后三声炮响,鼓角齐鸣,四路舟师四向齐进。张世杰在舟中见了大惊,看看那新病初愈的众士卒,一个个神凋气丧,骨软筋疲,坐在那里还是头晕眼花,却如何好叫他去接战呢?没奈何,只得督着那无病的士卒,四面鸣金擂鼓,准备迎战。少顷,两军相近,只见元军那南北两队战舰离宋军还有一里之遥,便一齐停了泊,只在那里擂鼓助战,那东西两路舟师便直薄宋军接战。张世杰、苏刘义、方兴、张达等亲率众将士前后迎敌,两军擂鼓血战了一回,一直战到巳末午初时候,两军各有死伤。忽听得元军中一声鸣金,东西两军齐齐整队而退。那李恒是由西边退到北边,与索多合为一军;东边是吕师夔率了舟师退下来,径到南边与张弘范这军相合,登时四队兵马变成两路大军。

张世杰也恐元军还要来攻,便忙令军士速速传午餐,一面留心防元军乘午餐无备来攻围。少顷,午正潮生,猛听得张弘范军中细乐齐奏,张世杰心神这才一松。众军士也是听惯了,晓得是张弘范午宴了,便大家放心吃午饭。

且慢——看官,你道张弘范他真个当此战士军前半死生的时候,还有心开午宴奏细乐吗?原来他一连开了二十余日午宴,奏了二十余日细乐,正为今日要将这细乐作为号令之用。当下宋军听见这细乐,正好放心吃午饭。那元军众将士听见这细乐,却是得了号令了,登时南北两路大军乘潮齐进,只听得一片笙萧嘹亮,忽变成两军鼙鼓声高。可怜宋军众将士只慌得抛碗掷箸,摸刀索枪来迎战,无如此番元军的来势,却比前凶猛得多了,那军士皆冲锋冒刃,纷纷舍命跳过宋军战舰来。宋兵只顾得迎战自己舰上的元兵,那敌舰上的元兵又是接连不断的跳过来,眼见得越来越多了。此时只有张世杰和苏刘义率着众将士在北面死命抵杀了许久,那舰上的元兵才渐渐杀尽了,自己的兵士却也死了不少。那南面大将是方兴、张达等,抵挡不住元兵的凶猛,转眼满战舰上已皆是元兵了。此时宋军中幸亏将士同心,那些新病初愈的众士卒见元兵凶猛,便一齐皆强提精神,跑到南面战舰上来擂鼓助战。起先那擂鼓的众士卒便抛了鼓槌,摸了兵刃,一拥齐上,也有到船头拦住敌舰上元兵接战的,也有在舟中迎战元兵的。少顷,宋军中的兵马也有一半陆续都奔到前面来助战。可怜那南面战舰上直杀了两三点钟之久,只杀得血流满舱,尸盈船旁。那宋舰上的元兵虽然尚未杀尽,却也剩得无多了。此时元军南北两面战舰上,也皆有无数宋兵跳过去厮杀了。这一场恶战,真杀得天昏地黑,鬼哭神号。直战到黄昏时候,宋军中鼓声暂缓,原来是那些擂鼓士卒新病初愈,擂了这几点钟的战鼓,早已精疲力尽,所以那鼓声就暂低缓了。看官,须知这战鼓乃军中最要紧的东西,士气盛衰全视鼓声高低缓急为依凭。所以那韩世忠大破金人于黄天荡时候,梁夫人就会以桴鼓出名;还有那《左传》上曹刿论战时有说过的,他说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便是这个缘故了。

闲话休提,言归正传。却说当下宋军中鼓声一低一缓,那士卒的勇气果然消了一半。张世杰急命一队生力军士去替代那病卒擂鼓时,忽然天昏地黑,海风大作,怒浪翻空,只打得那战舰东斜西歪,乍浮乍沉,两军将士皆奋勇死战不肯退。俄而,宋军中有一只战舰前面和中间两杆樯桅皆被风打折了,那船登时前高后低,海水打入,满舱都是。幸亏是两旁战舰有铁链锁住这船,所以一时还不会沉下去,那船上的将士皆纷纷逃上两旁战舰来。正在忙乱之际,紧接着又是一阵恶风从东南上猛打来。那元军战舰是散的,被风打了,不过是东斜西歪的乱撞,有时不好也不过撞沉了两三只罢了。那宋军战舰是用铁链四围贯锁得非常坚固,以此无论如何大风,那船总不摇动。只是一排列着与风硬抵。当下那一阵恶风从东南上猛打来,宋军东南上一排战舰前面的樯桅皆被风硬打断了,也有连当中的樯桅都折了,那一排战舰登时皆船首朝天,波浪滚滚打进后舱来。那一排战舰受了水,船多力重,渐渐要沉下去了,连那两旁的战舰皆被他牵歪了。众军士纷纷向两旁战舰上逃生,张世杰连忙下令将铁锁打开,铁链烧断,那一排战舰登时便沉下去了。

那战舰一解开,那元军便不顾生死一拥齐进,竟冲入中军来了。张世杰见势不好,忙领了精兵,也奔回中军来救护。那元军却早已冲到中军,将士皆纷纷跳过宋军舰上来,口口声声大喊道:“你们张元帅已死了,你们还不投降,等待何时?”宋军将士听了,不知虚实,只吓得魂飞魄散,措手不及,皆被元兵纷纷杀死海中去了,也有胆小的便自己投海身死。

却说帝昺和各文臣的大舟正在中军前面,原来只有皇太妃和宫嫔的大舟是在中军的后队。当下陆秀夫见元兵已迫近帝昺的大舟,那大舟偏又是一排五百只连锁住,一时解不开,要逃走也来不及。陆秀夫没奈何,只得连忙先把自己妻子皆迫她跳入海中死了,自己却两步作一步地跑上帝舟,抢进中舱,只见帝昺躺在床上,已吓得如死人一般昏过去了。陆秀夫见了帝昺,也不暇行礼,便大叫道:“陛下,不好了,大事去了!德祐皇帝为元人所执,辱国已甚,陛下不可再为所辱!”那帝昺被他一声大喊倒醒转来,微微睁眼一看,只叫得一声:“谁来救朕?”陆秀夫早抢到床前高应道:“微臣在此!”说罢,抱起帝昺跑出舱来,只见船尾上已跳上七八个元兵,奔向前来抢帝昺.说时迟,那时快,陆秀夫只大叫一声:“不好!”便抱着帝昺极力向空中一跃,只听得“扑通”一声,君臣一齐投入海中去了。那内侍和群臣手脚快的都纷纷投海身死,迟了一步的便被元兵所害了。

紧接着张世杰也赶到了,见帝舟上已立满了元兵,张世杰一看,知事不好,眼见离帝舟还有一丈多远,张世杰急了,便一跃跳过来,挥动大刀,把元兵如砍爪切菜一般,转眼间已杀得干干净净。张世杰便抢进舱中,见还有两三个内侍战战兢兢地伏在那里,张世杰大声问道:“圣上在哪里?”那内侍抬起头来见是张世杰,便一齐哭道:“元帅来迟了!陆枢密因恐圣上为元兵所辱,已抱着圣上投海殉社稷了。”张世杰听了,大叫一声:“罢了!”

登时“哇”的吐出一口血,昏倒舱中。那两三个内侍正在惊慌无措,忽见苏刘义带着几员将官慌慌张张跑进舱来,见了这光景,大惊道:“怎么样了?”

那内侍哭诉了一遍,众人连忙把张世杰扶着坐起来,喊救了一回,张世杰才慢慢醒转来。当下睁开双目,并不理众人,却仰天睁目切齿骂道:“老天,老天!你就瞎了眼也不该起这阵大风,助那异种肆虐,却来与我作对!我如今偏要与你抵抗了!”说罢,跳起来拿了大刀,跑出舱来,大叫道:“你们随我来吧!”众人一齐随出来,跳过战舰上。当下张世杰便领千余精兵、十余只战舰,一路杀出来,直杀出崖山海口。忽遇一小队宋军,张世杰急催舟向前相会时,原来是方兴、张达等奉了皇太妃逃走到这里。

当下两军相会合在一处,张世杰等便过舟来见了皇太妃。皇太妃忙问道:“嗣君在哪里了?”张世杰便将陆秀夫负主投海的情形哭诉了一遍。皇太妃听了,失声痛哭道:“奴所以数年忍死飘流至此者,正为赵氏一块肉尚在耳,今无望矣!”说罢,号啕大哭。众宫嫔和群臣含泪劝解了一回,皇太妃却也想定主意,便止住哭,等群臣退去之后,乘宫嫔不留心时,忽地跑出舱外,向海中一跃;众宫嫔急奔出舱外呼救时,却早已来不及,那皇太妃竟随波逐浪殉国去了。众宫嫔见皇太妃已死,便也一齐投海而死。过了几日,只有皇太妃的尸首浮出水来,流到岸旁,那大宋百姓看见便把她收葬了。这是后事,不提。

却说当下苏刘义等见帝昺和皇太妃都死了,大家都没有主意,便齐向张世杰问计。张世杰叹口气道:“我为赵氏尽力亦已至矣,奈天欲绝赵氏何!

我如今想到占城去劝占城百姓起义,再寻一个姓赵的,只说是宋室之后,我们便奉以为主;或者天下志士未尽,闻风而起,再和那异种争胜负也未可知。”

苏刘义等无计可思,只得点头称是。当时便下令众战舰一齐向占城进发。哪里晓得无日无夜、辛辛苦苦奔到占城,却正值占城百姓在议降元人的时候,张世杰得了这信息,只气得头昏眼花。正是:天下由来皆奴隶,中原底事乏英雄。

当下张世杰没奈何,因想:“广东民气忠勇,我不如再到广东去吧。”

看官,原来此时广州的元兵早已班师回去了,却是说书的这支笔不好,不能双管齐下,所以一时写不到这段事迹,只得等下回再写吧。

如今且说那张世杰,当时想定主意,便令众战舰重新回转旧路来。才走到海阳县境界,忽然天昏地黑,飓风大作,惊涛怒号,只吓得众将士一个个叫苦不迭。苏刘义便劝张世杰移舟泊岸,张世杰摇头道:“不必,不必,这点风浪就害怕,何时才能到得广东呢?”苏刘义也点头称是。当下便冒死前进,走有半点钟之久,那风势越紧起来,吹得怒浪翻空,一个个浪头接连着从船尾打来,只打得那把舵的兵士浑身淋漓如落水的鸡一般,却死命把住舵不敢放松。此时海面上是黑茫茫的,咫尺不能相见,也辨不出东西南北,那船只趁春风势如箭地飞去。众将士呆坐在船上,毫无一策,也不知此刻是什么时候了。约略走有五六点钟之久,那战舰早已沉了十余只了,风势却有增无减,那浪头左一个,右一个,只打得船身东倒西歪,众士卒一个不留心便要被他摔下海去。张世杰见势不好,便登上舵楼,仰天长叹道:“苍天,苍天!你若有心灭中国、助异族,你便率性把这战舰一齐翻入海中,不必留我这残生吧!你若苟留我三寸气在,我是总要扶助中国,诛灭异族的。苍天,苍天!你要中国或兴或败,早早决定主意吧!”说罢,独自一个坐在舵楼上长叹不已。少顷,果然风浪愈甚,登时又翻了十余只战舰,张世杰坐的那只战舰也翻入海中,可怜把个百折不回的英雄,竟送入惊涛怒浪之中作波臣去了。此时只听得风鸣浪吼,鬼哭神号,还剩下那十余只战舰如断线的风筝一般,在那怒涛中飘飘荡荡,一直飘到次日天明,那风浪才稍静了。众士卒拼命地拢到岸边泊定了,大家一看,只剩得十三只战舰,五六百名士卒,大将中只剩得苏刘义一个人,还有几员小将官。那苏刘义此时才晓得张世杰、方兴、张达等昨夜皆翻入海中去了。自己一想,剩下自己一个人也是无济于事了,当时大叫一声,也投海而死。剩下那几个没廉耻的小将官,便劝了众士卒一齐投奔元朝,投降去了。正是:成败安能笑志士,死生最易误聪明。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勇天祥慷慨就刑惊博罗忠魂显圣

歌曰:大风萧萧,卷沙成潮;天地晦暝,林木惊号。神耶鬼耶?悲耶怒耶?横空澎湃,其神来耶?四野惨暗,其鬼来耶?阴阴切切,其悲鸣耶?汹汹滔滔,其怒号耶?阴风起而飒飒,其魂兮之归来耶?

看官,这回紧接着前回,本来是应该要说那几个小将官带着众士卒投奔元朝以后的情形了。但是此等之人,此等之事,不惟说书的不爱说;就是说来,无非是献媚异种,耻辱中国,这种情形说来看官也是不愿听的,不如撇开去吧!

如今且说前回未曾交代清楚的那元军班师以后情形。原来崖山那回大战,自帝昺投海,张世杰等出走之后,剩下那些将士降的降,死的死,登时俱尽;剩下有八千余只战舰,皆为元军所得。只喜得张弘范手舞足蹈,当下便传檄各处未下州县,劝他投降。咳,看官,你看偌大一个中国,人民不下数百兆,当下只听得“皇帝死了”四个字,便皆纷纷争迎异族,高挂降旗,那旗上还写着“大某顺民”四个大字。象这样的举动,在他的心思,不过是说皇帝已死,事无可为,所以投降。岂知你若果有志气,何必一定要有皇帝才可以有为?皇帝虽死,你但尽你的力,做你的事,替中国争体面,难道人敢笑你无知妄为吗?这是断没有这个道理的。况且你若人人存了此心,皇帝虽死,中国不死,总要与异种决个我存你亡,那时无论如何凶悍的蛮族,虎狼的异种,我只怕也要闻风宵遁,望影奔逃哩!据这样看起来,文天祥、张世杰两人做的事业非不可成,是你们不能继其志,所以才不成了。

闲话休提,言归正传。却说张弘范当日得了各处降书,眼见中原已平,心中十分欢喜,这日便在军中大开筵宴,命军士皆得尽醉。张弘范却请出文天祥来,殷勤请他上座,自己下席相陪。文天祥此时哪里还有心吃酒,坐在那里,低头不语,却自己想自己的心事。他想道:“帝昺是死了,中原是亡了。天下茫茫,只有一个张世杰是我知己。他的心思一定是和我一样,不肯灰心去寻死的,但不知他又逃到哪里去立事业了?我如今是被困在舟中,自然不能逃走了,但不知他明日送我至燕之后,把我安置在怎么样一个所在?

不晓得守护严不严,能否脱身逃走?”想到这里,忽念想当年那十二个壮客和自己在患难之中,全仗他十二个人救我逃出罗网,到如今数载艰辛,憔悴国事,他们十二个人是皆竭尽心力,以身殉国了;只有我心力未竭,还留下这余生尚在,壮志未酬,将来至燕之后,却哪里再去寻这些人来救我呢?正想到山穷水尽之际,猛听得两旁笙歌嘹亮,鼓吹声高,那隔船上将士欢呼歌唱,击箸论功。文天祥听了,不觉凄然泪下。张弘范见了,晓得他是触景伤情,便劝道:“丞相不必悲伤,如今国亡君死,丞相忠孝已尽。丞相若能以事宋之心改事今上皇帝,将不失仍为宰相之职。即不然,丞相耻事二君,小将愿奏明圣上,奉丞相于名山胜水之乡,不问世事,隐居以乐天年,做个故宋遗民,丞相也就算不屈节了。难道一定要以死殉国,才算得忠臣吗?”这一篇话说得婉转多情。文天祥听了这篇话,那想逃走图再举的念头虽然不为所动,却也总感他这一片热心,替自己筹躇后计,便凄然答道:“深感将军厚爱,但国亡不能救,为人臣者死有余罪。亡国之臣,亦安敢不念亡国之伤,安然自乐天年呢?今日别无他望,惟求将军速赐一死,便感将军厚恩了。”

说罢,长叹一声,便低下头去。张弘范见了,心中十分敬重他的为人,便也不忍再劝他了。文天祥席终无语,仍旧回到自己舟中去了。这里张弘范便传令三军明日班师,当晚无话。

次日黎明,三军用了早餐,只听得中军里三声大炮冲天,震得山摇水沸,万余只战舰一齐跋碇扬帆,整队出了崖山海口。众三军吹打着得胜军的鼓角,意气扬扬,迤逦向大都进发,一路上真是:阵云生喜气,旗影闪祥光。剑敲兰棹响,人唱凯歌还。

那班师的行程是不定的,一日或走五十里,或走三十里,还有好几日好行哩。

如今且说崖山,自从元军班师以后,那海上浮出的尸首一日总有数千,几乎要把海口都塞住了。这尸首都是那崖山旁义民把他捞起来,在崖山上起了一个极大极大的大坟,把他一齐安葬了。最后一日才捞起帝昺的尸首,却是面色如生,众义民见了,十分伤感,便在帝昰坟旁仍旧用皇帝的礼把帝昺安葬了。可怜一代帝王,便这样冷冷清清地葬在这深山幽谷里,每到禁烟时节,并无飞灰蝴蝶,只有泣血杜鹃。后人有诗以吊之,诗曰:海上孤鸿山上猿,夜深啼断帝王魂;年年春草坟头绿,谁奠君王酒一樽?

前文已毕,撇开不提。却说张弘范班师还朝,一路无话,不日到了大兴府大都,那元世祖便命文武百官出城迎接。张弘范当下和众将带着文天祥一齐入得城来,径到午门外,先把文天祥交卫卒看守了,自己和众将便进了午门,来到朝房等候朝见。此时满朝文武百官也齐集朝房,准备朝贺。那元世祖便当时升了正殿,群臣依着次序鱼贯入朝。三呼已毕,群臣皆叩头称贺,那元世祖也笑吟吟地命群臣立起来,却因要细问张弘范征战的情形,便命内侍设了一座,命张弘范坐下,然后细细问了一番争战情形。张弘范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元世祖听了非常欢喜,当下便命内侍在偏殿设宴,大宴群臣。张弘范却记挂着文天祥,便连忙奏道:“今有宋故丞相文天祥,臣因恐圣上要招见此人,故命他在午门外候着,请旨定夺。”那元世祖本来是久仰文天样、张世杰两人的名望,起先听张弘范说,探闻得张世杰已死在海中,元世祖心中还十分痛惜,当下又听得张弘范所奏,便道:“朕今日要与卿等欢饮,不暇招见,明日再带他来见朕吧。”因命内侍把文天祥送到使馆中好好安置他,须吩咐馆人小心守护着,不可有失。内侍领旨,传诏出来,那卫卒们便派人把文天祥送到使馆中安置去了。这里,君臣在偏殿中会宴欢饮,群臣皆进觞称贺,只乐得那元世祖眉开目笑,雄饮高谈。张弘范在筵前因又说起文天祥那忠诚可敬的气概,元世祖赞叹不已,群臣听了也皆十分仰慕,恨不得登时就去会会面。只有那右丞相名叫博罗性成的,最忌才嫉能,他听元世祖只管赞赏文天祥,心中暗暗不服,想道:“难道我们自己朝中这许多朝臣就没一个及得上文天祥吗?何至去称赞那宋朝亡臣。况且他们所说的也不过是赞他的忠诚罢了,等我明日如此如此,面驳他一番,看他忠诚何在。”博罗独自一个在那里腹里打算盘,那旁边群臣却各自高谈欢饮,也不理会得。当日席终,群臣各谢恩退朝去了,元世祖随下诏大封赏那有功群臣,又把那十余万雄师调到各要害处去防守了,不提。

却说次日群臣早朝之后,那受封赏的群臣皆谢了恩,此时张弘范已将文天祥带来在午门外候着。当下便奏明了元世祖,元世祖忙命内待去招他进见。

少顷,内侍引着文天祥来到阶下,文天祥长揖不拜。元世祖留心细看时,果见他人物轩昂,英姿潇洒,面如满月,目若朗星,五柳长须,飘摆胸前,那一股英爽气概现于眉宇。元世祖看罢,心中十分敬爱,便传诏赐座,待以客卿之礼,因问他“志欲何为”,文天祥并无他言,只求速死。元世祖苦劝了一回,意欲封他官爵,文天祥却哪肯受。元世祖元奈,只得命张弘范仍旧把他送到使馆中慢慢劝他。当下群臣退下朝来,那右丞相博罗便约定各大臣,请他们今日午宴,又嘱张弘范午宴时一定要把文天祥带来。张弘范和各大臣皆答应了,便各散去。

到得午初时候,丞相府前车马盈门,各大臣皆纷纷赴宴。少顷,张弘范果然带着文天祥也到了。博罗连忙传命开起重重大门,亲迎到阶下。当时那客厅上便大开了筵宴,博罗故意请文天祥坐了首席,自己和张弘范两人左右相陪;两旁排列着十余桌酒席,各大臣依次坐定。当时酒过三巡,菜上数味,博罗便叫出数十名歌妓来侍宴,登时笙箫盈耳,歌声遏云。那文天祥此时真是满腹奇愁,无处发泄,只低着头,一滴不饮。那博罗却假装醉态,笑问道:“文丞相,今日之宴乐乎?”文天祥正在有气无处发挥,当下听得博罗这一问,睁目厉声道:“国破家亡,大仇未复,我今日固无心为乐;志士未死,人心尚在,君今日亦且慢为乐!”那博罗却笑嘻嘻地问道:“亡国之臣,得获不死,亦已幸矣。君奈何尚敢出此言,独不惧断头之痛乎?”文天祥大声道:“自古气运有兴有废,但我中原之国终有死节之臣,你胡人窃位终无百年之享。我今日此来,正为欲求作断头将军,岂惧断头之痛乎?!”博罗笑道:“君谓气运有兴有废,我且问君:盘古至今,几帝几王?君试为我一一言之。”文天祥怒道:“一部十七史,从何说起!我今日此来,又非应博学鸿词科,何暇与你泛论古今成败!”博罗微笑道:“君既不肯说古今兴废事,我再请问你:古来忠臣有以宗庙土地与敌人,自己复逃走者乎?”文天祥道:“奉国与敌,是卖国之臣也;为臣而卖国,必有所利;而为之谋利者,必不肯逃走;逃走者,必非谋利卖国之臣。我当初奉使军前,因抗礼不屈,故为汝所拘执。所恨我朝不幸,会生出那卖国求荣的奸臣贾余庆,致汝得肆虐于中原。否则今日之下,君亦安能至此耶?”博罗道:“君弃德祐皇帝不顾,而别立二王,可谓忠乎?”文天祥道:“当此之时,社稷为重君为轻,我别立君为社稷计也。昔晋元帝即位江左,当时群臣但闻以从元帝者为忠,不闻有以从怀、愍而北者为忠;我朝高宗南渡时,群臣亦惟闻以从高宗者为忠,不闻有以从徽、钦而北者为忠。今我舍德祐而从二王,安得谓为不忠?!”

博罗听了,瞪目半晌,答应不出话来,既而忽大声道:“晋元帝、宋高宗皆有所受命,今二王未受命而即位,立不以正,岂非篡位吗?”文天祥道:“二王奉太后之命出镇闽、广,以为后图,安得谓无所受命?

  博罗听了,又是无言可驳,只得强词道:“二王出镇,当彼乱离之际,太后之命有谁知之?此语不足信。”文天祥道:“天与之,民归之,即使无传受之命,苟天下人心未去,愿奉二王为主,以民心而推戴拥立之,亦何不可?”

博罗被文天祥说得句句无言可对,因含怒道:“君立二王,竟成何功?”文天祥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生存一日,总要尽我一日为人之事。”

博罗道:“君既知事不可成,又何必为?岂不是枉费心机吗?”文天祥拈须微笑道:“不因时势而灰心,这便是我中原人物天生的气魄了。”博罗听了,只气得两撇胡须倒竖起来,却一时也实在无可奈何他,只得暂忍住气,一声不言语。各大臣见了,也皆闷闷不乐。此时文天祥说了这一篇话,才稍为出了些恶气,却从容自在,毫无惧色。当下博罗便这样乘兴开筵,败兴散席了。

张弘范带着文天祥,和各大臣皆纷纷散回,不在话下。

此日早朝,那博罗便上了一本奏疏,劝元世祖杀文天祥,说是此人若留,总为后患;又说自己昨日如何劝他,他的说话如何决裂;因把昨日酒席那篇话加了些枝叶,说得元世祖也怕起来,却因实在爱惜文天祥的人物,一时不忍杀他,便下诏命群臣会议此事。此时张弘范原来因昨日酒后受风,染疾在家,当下得了这信息,连忙上了一本奏疏,切劝元世祖千万不可杀文天祥。

元世祖见了这奏,左右为难,筹躇不决,杀他固然舍不得,不杀他又怕他作乱,想来想去,只有这个法子可以两全。次日,便下诏命把文天祥下在狱中,却命狱吏要小心守护,好好侍候他,不可使他受苦。可怜文天祥一入狱中,便自知不好,从此难想逃走了,终日里长吁短叹,寝食无心。那狱吏虽然是十二分殷勤服侍文天祥,文天祥却总是愁眉不展,无一刻放下这重重忧。此时文天祥的妻子欧阳氏原来还在大都中,她自从李恒由江西把她送到大都,元世祖赦她为平民,她便在大都中赁屋而居,以此每日早晚总要到狱中来看文天祥。怎奈文天祥那人是心胸磊拓,不以妻子为念、只有国事为忧的,以此欧阳氏来不来他倒不以为念,却终日里痴心不死,只望或者有自己旧时部下将官未死的,得了信息到狱中来救他逃走哩。可怜文天祥枉自望穿了眼,日盼到夜,春等到秋,却哪里有一个将官的魂灵儿来看他一看呢?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文天祥在狱中忍辛受苦,度日如年,那旁人却毫不知觉。偶尔替他屈指一算,原来忽忽已是三年有余了,文天祥此时已弄得形骸憔悴,须发尽白了。正值这日,说书的消夏之暇,便替他翻起书来查了一查,原来文天祥是从元世祖至元十六年十月入狱,一直关到至元十九年,这年十一月三十日,忽然太史令奏道:“昨夜土星犯帝座,十日之内恐有大变。”原来这太史令官职便是现在名叫作钦天监,当下元世祖听了所奏,心中大惊,便问群臣道:“卿等试猜此变当从何而起呢?”博罗奏道:“臣恐此变便在帝都之内,陛下不可不急为预防。”元世祖笑道:“卿何以便猜到在京畿之内?却叫朕又怎样能预防呢?”博罗道:“如今四海人民皆已臣服,只有文天祥现在都中,久存作乱之心。臣疑星变定是应在此人,陛下只要早早把他杀了,便绝了祸根了。”元世祖听了,心中却也将信将疑,但总是爱惜文天祥的才德,不忍杀他,因说道:“卿所猜度虽然有理,但总不能以疑心之故,无凭无据把他杀了。倘星不是应在他身上,日后另有变起,那岂不是冤枉他了吗?”博罗道:“此等之人,便冤枉杀了他,也不足惜。陛下还为德祐皇帝。

要留之何用?”元世祖听了,登时变色道:“卿要教朕枉杀无辜吗?”博罗听了,只吓得低头不敢作声。元世祖当时袍袖一拂,退朝去了。群臣退下朝来,议论纷纷,多半都疑是应在文天祥,却又不敢去上奏。过了几日,民间忽然纷纷谣传,说是中山有一狂人,自称宋主,聚众数千,将于某日来夺文丞相。群臣听了谣言,正中下怀,便连忙会齐了来奏知元世祖。元世祖闻奏大惊,因向博罗道:“前日卿言今将验矣。”博罗便跪奏道:“陛下既知其验,即请宸衷速决,不可因小不忍致乱大谋。”此时旁边还有那一班背宋降元的贼臣贾余庆、王积翁等皆在朝中,便齐劝元世祖速杀文天祥。元世祖当下没奈何,只得传诏命提文天祥出狱。

少顷,狱吏引文天祥来到丹阶下。元世祖一见文天祥那憔悴形容,心中又十分怜惜,便问道:“汝若能移所以事宋者事我,我将以汝为丞相。否则今日之下,汝将为群臣所不容了。”文天祥不应,只求速死。元世祖默然不语。博罗见了,因恐元世祖犹豫不决,倘若再延数日,一交春令,便不能行刑了。那时久延岁月,星变无验,文天祥的死期岂不是又没有日子吗?当下因连忙厉声奏道:“陛下独不念太史令之言乎?前月廿九星变,如今已是十二月初八,正应十日之期。陛下若再迟延不决,臣恐悔之无及了。”两旁群臣也一齐随声附和。此时张弘范是早已死了,也无人来救文天祥。当下元世祖便硬着心肠,举袖遮面,高声道:“博罗监斩,柴市行刑。”说罢,袍袖一拂,退朝去了。博罗领了旨,好不欢喜,便忙忙的带了刽子手、卫卒人等,押着文天祥,径奔到都城北隅柴市地方来行刑。当下文天祥从容顾众吏卒道:“你们多半都是中国人,我如今有一言相赠:今日乃腊月初八,我之死期,便是中国灭亡之日;你们苟心不忘中国,将来年年便以腊月初八做个纪念日吧。”众吏卒听了,多半皆怆然泪下。后来有些义民,果然便年年以腊月初八在家中设祭文天祥,到得岁月久来,子孙相传习,便循以为例了。这是后事,不表。

却说当下文天祥说罢这话,便整冠南向再拜毕,然后起立,从容就刑。

登时无情刀下,头断血飞,可怜一代英雄,竟从兹而逝了。当下刽子手又在文天祥身上搜检了一回,见文天祥腰间那衣带上有字写着,刽子手便把他解下来呈与博罗观看。博罗接过来一看,原来是文天祥自己做的八句赞,却写在衣带上。那赞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博罗看罢,便把衣带收起来,径到宫门前来复命。元世祖却命内侍出来传诏免见,又命博罗立即出榜召文天祥亲属来收殓尸首。博罗领旨,当下便将衣带来由说明,交与内侍进呈御览,自己径回丞相府中出榜布贴去了。元世祖当下见了文天祥的衣带和那赞,感叹不已,便命内侍把这衣带收入库中,留示后世,不在话下。

却说文天祥这日被诏出狱,本出于忽然间,所以文天祥之妻欧阳氏并不晓得。到得此时得信,一路披发奔啼,来到柴市地方,只见文天祥早已身首异处,躺在地下,那面色却如生一般。欧阳氏见了,捶胸顿足,痛哭了一回。

直哭得风凄日惨,鬼泣神啼,那路上行人见了,没一个不下泪。当时便有无数义民感文天样的忠诚,也有赠银的,也有出力的。欧阳氏将文天祥丰丰厚厚含殓入棺,径升到欧阳氏家中来,又替他设了灵位。欧阳氏谢辞了众义民,便闭上大门,然后跪在灵前,又哀哀哭祭了一回,当晚便在灵前悬梁自尽。

次日,众乡邻见她大门不开,心知有异,便破开大门,进来一看,果见欧阳氏高悬在梁上。众乡邻见了,越发感她的节义,便纷纷动手,将她解下来,也替她棺椁衣衾收殓起来,便和文天祥的灵柩双双停在空屋中。还有几个好义的乡邻,便轮流着晚上替他来守灵,这且按下慢表。

再说那元世祖自从杀了文天祥,心中总是闷闷不乐,这日临朝,便对群臣叹道:“文天祥好男子,不肯为朕用,杀之可惜也。”当下因下诏赠文天祥为庐陵郡公,赐谥忠武。又命御厨备了一席祭筵,命右丞相博罗带着大小群臣,素服往柴市设主以祭文天祥。群臣奉旨,当下领了御赐的祭筵。元世祖又派了宫中两部细乐,随着群臣一齐来到柴市地方,登时结起一个大彩棚来。群臣皆穿了素服,博罗便命王积翁写木主。王积翁领命,便先排起香案,王积翁向空拈香行礼已毕,然后坐在上横头,奉过木主,执笔写道:“庐陵郡公文天祥之——”,下底还“神主”两个字没有写完,王积翁忽然掷笔跪下,仰首瞪目,大叫道:“不敢,不敢。”叫了两声,便倒在地下,口流白涎,不省人事。群臣见了大惊,忙令王积翁亲随把他抬回家去。王积翁到得家中醒转来,并不肯向人说什么,却一直病了好几个月才好,这是后话,不表。

却说当下群臣见了王积翁这光景,皆疑是木主不可这样写法,那贾余庆是做贼心虚,尤为害怕,便劝博罗道:“这一定是文丞相心忠故国,不肯受本朝的封赠,所以如此显圣。如今不如早早换过木主,另写过吧!”博罗偏不相信,便道:“你们不必害怕,等我自己写便了。”说罢,走上前来坐下,执起笔来把“神主”两字写完了,走下来。群臣起先也替他担心,后来见他写完了,并没有什么灵异,便也胆大起来,当下摆起祭筵,把文天祥木主供在当中,点起香烛,两旁细乐奏起笙箫鼓吹。博罗拈香行礼已毕,便跪在当中,赞礼官捧过一个翡翠盘来,盘中摆着一碗祭礼,博罗双手接过盘来,高擎过头,上献文天祥,哪里晓得博罗刚才双手一举,忽然天地昏黑,一阵大风旋地而起,只吹得沙石飞走,林木叫号,那博罗只吓得把手中翡翠盘和那碗祭礼一齐摔在地下,连盘和碗摔得粉粉碎碎;博罗却伏在地下浑身发抖,那三十六个牙齿上下相斗,打得如鼓板一般响,口中却还不住地暗暗祷告求神灵饶恕祐护等语。此时那群臣和乐部人等皆已惊倒在地上,紧闭双目,战栗不动,耳中只听得半空中如万马奔腾一般,鬼哭神号,那凄惨的声音听了叫人毛发尽立。博罗见天色只管不开,没奈何高高祷道:“文丞相息威,等我另换木主改写过,以慰丞相之灵,恕我冒失之罪吧!”祷告才罢,登时风定云开,天日重霁。群臣惊定,立起来睁目看时,文天祥那木主却早已被风卷得不知去向了。此时博罗也不敢再逞强了,只得另奉一个木主,命贾余庆去改写过。贾余庆领命,心中十分害怕,却又不敢违拗,没奈何走到案旁坐下,捧过木主,战战兢兢地拿起笔来,一面写,一面心中不住地暗暗祷告,求文天祥饶恕他的罪恶;好容易写完了,幸亏没有什么事,当下连忙放下笔,奉着木主,到祭席上当中供好了。群臣一齐走近前来看时,只见那木主上写着是“前宋少保右丞相信国公文天祥之神主”。群臣看过了,于是重点香烛,细乐再奏。此次博罗却不敢轻意了,便恭恭敬敬地拈香行礼毕,然后仍旧是一件件祭礼皆上献过了,随后群臣便一一叩头行礼,奠酒焚帛已毕;博罗便命停了细乐,撤了祭筵和彩棚等,然后众人一齐换了吉服还朝复奏。那元世祖登时问了群臣祭奠的情形,听说有这般灵异,不胜惊叹。此时那博罗却跪在丹阶叩头请罪,原来那翡翠盘乃元世祖宫中之物,被他打碎了,所以他跪在那里请罪不已。当下元世祖却不肯说是文天祥不受他的封赠,只说是博罗祭奠不诚所致,于是罚他半年的俸银,以恤文天祥之家,博罗只得叩头谢了恩。当时元世祖退朝,群臣散去之后,单是博罗一个人回到丞相府中,好不懊丧,又因当日受了这一惊,于是便也得了一病,一直病到半年才好,这也不在话下。

却说自从这日文天祥显灵之后,登时轰动满都城中的百姓,皆纷纷传说此事,没一个不惊异感叹。这日那几个乡民在文天祥家中替他守灵,忽奉到户部里送来博罗的半年俸银,于是众乡民便替欧阳氏暂代收了,然后便联名上书奏明元世祖,说是文天祥之妻欧阳氏早已死节殉夫,如今亲属已尽,今有众乡民愿代任此劳,奉文天祥夫妻灵柩还乡归葬等语。元世祖览书感叹道:“中国的义士烈女真个不少,就是这乡民如此好义,也就难得了。”当下便下诏准了所请。于是那些乡民便约齐了有百余人,择了吉日,奉着文天祥夫妻的灵柩双棺南下。一路上人民见了,无不下泪,设祭以吊;还有些好义的,便皆愿自备盘费护送文天祥灵柩还乡。一路行来,这些义民越集越多,到得文天祥故乡吉州城下,那送丧的义民就集有三千余人之多了。说也奇巧,文天祥夫妻灵柩刚到吉州城外文天祥的祖坟旁歇下,忽见那边也来了一口灵柩,一族送丧的人,白衣素袍,护送着也到这坟旁歇下。众义民见了,十分惊疑,便叫人过去探问时,原来来的那口灵柩不是别人,正是文天祥之母曾夫人。那一族送丧的人便是文天祥的众义仆,当初因在海丰县受了文天祥之托,所以也送了曾老夫人的灵柩回乡,但不晓得他怎样会一直耽搁到如今,恰好也是这日同到祖坟前。当下两边探问明白,皆各欢喜,于是两边会拢来,把三口灵柩齐齐落土。安葬毕,众义民和各义仆等大家哭祭了一回,便也各自纷纷散回去了,不在话下。

却说此事登时传遍满吉州城,没一个人民不晓得,大家皆惊异感叹,都说是文天祥忠孝感天,故获此报。咳,老天果然有没有这般灵应,说书的一时却也不晓得,只好等说书的明天去学了那能知过去未来之事的工夫,便晓得此事或是凑巧,或是天意了。

如今说书的说到这第十六回卷终,忽有一人要问说书的一句话,说书的只得要先去答应他了。看官,你道他问的是什么事?原来他是说文天祥临刑对吏卒说的“我死之期,便是中国灭亡之日”这句话未免太夸,文天祥之为人,不该会说出这种话来,恐这句话是说书的妄造出来的。哈哈,看官,他问出这种话来,说书的一时也实在懒得去和他辩明是文天祥说的,还是说书造的,但只问他道:“文天祥的心思,可是一日未死,总要想兴复中国吗?”

他应道:“是的。”说书的又问道:“既然如此,岂非文天祥一日未死,中国便一日未亡吗?”他点头道:“不错。”说书的再问道:“文天祥死后,天下是否便无人谋复中国了?”他也应道:“是的。”说书的重问道:“既然如此,岂非文天祥一死,中国便要真灭亡了吗?”他却又点头应道:“不错”。说书的不觉失笑道:“你这也‘是的’,那也‘不错’,为何还说文天祥那句话是过夸呢?”他也无言可对,却惨然问道:“据这样说起来,我中国岂非永远灭亡了吗?”这一问,转问得说书的心中也觉凄惨,便连忙安慰他道:“你不必悲伤,只要一百年后,自然有中国英雄出来诛灭元人,兴复中国了。此语却非说书的造出来骗你,等说书的明年消夏之暇,再来演说那明太祖灭元人、复中国的故事与你听吧。”那人听说,才欢欢喜喜地去了。

咳,看官,象这样的人,也总算有热心热血了。如今说书的却记起那后人有做一首诗,是吊文天祥的;那诗虽然说得文天祥英雄气短,但读了这首诗,却也能令人欲搔首问天,拔剑砍地。如今等说书的率性念来给列位听听,便做个《海上魂》的收场便了。诗曰:徒把金戈挽落晖,南冠无奈北风吹。子房本为韩仇出,诸葛宁知汉祚危?云暗鼎湖龙去后,月明华表鹤归迟。不须更上新亭望,大不如前洒泪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