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商野史(明)钟惺著
(又名《夏商合传》)
版本:
清嘉庆甲戍(1814)年稽古堂《夏商合传》剎本,辑《有夏志传》四卷十九回与《有商志传》四卷十二回,二者合计三十一回。
作者:
题“景陵锺惺伯敬父编辑”,“古吴冯梦龙犹龙父鉴定”,均系伪托。书中屡屡提及“后人余季岳”如何如何“赞之”“笑之”,是否其人即为作者,存疑。
内容:
前十九回叙述夏朝历史,重点比较了圣君贤臣与昏君小人两类角色;后十二回叙述商朝历史,重点描述了周灭商的经过。
目录
第一回禹王伊水捉蛇怪
玄扈诸山服神妖
第二回神禹南山示白猿
黑水河射鯆鱼精
第三回华山冢卖弄神通
昆仑穷鬼盗沙棠
第四回西王母迎觞禹王
常羊山形天神怪
第五回虢山江妃收囊驼
昆仑禺强杀相柳
第六回五子兴歌怨太康
嫦娥窃药奔月宫
第七回仲康振策御奸党
胤侯率兵擒羲和
第八回有穷羿兵击九夷
羿同蒙促谋有夏
第九回少康王避难中兴
季抒宛转复夏国
第十回少康王封禅定鼎
季杼捉怪位让弟
第十一回孔甲事鬼二龙降
刘累豢龙事孔甲
第十二回夏履癸拒谏听谗
夏贤臣同议去国
第十三回商侯嘱圣子求贤
商王三使聘伊尹
第十四回桀伐有施求妹喜
妹喜歌舞世无双
第十五回宠妹喜贬黜元妃
乐穷长夜杀忠臣
第十六回囚商侯民谣天变
作聆隧长夜倾宫
第十七回众诸侯避桀归汤
商侯谕葛不祭祀
第十八回伊尹说汤征葛伯
商师伐四方霸国
第十九回汤王誓师征履癸
桀败三峻终南巢
第二十回汤王祷雨桑林野
仲丁兴兵伐蓝夷
第二十一回公刘太王两迁国
武丁求相伐鬼方
第二十二回武乙射天被雷震
季历伐戎擒大夫
第二十三回妲己驿中被狐魅
云中子进斩妖剑
第二十四回西伯入商得雷震
西伯陷囚羑里城
第二十五回纣王作酒池肉林
西伯侯脱罪归歧
第二十六回姜尚避纣隐磻溪
子牙代武吉掩灾
第二十七回西伯侯出聘姜尚
西伯载子牙归朝
第二十八回姜子牙收服侯虎
周武王拜将伐纣
第二十九回子牙檄殷郊助敌
子牙收抬洛阳城
第三十回孟津河白鱼入舟
太公遗计收五将
第三十一回纣王拜五将征西
太公甲子灭殷纣
后王兴发谁长计?明德巍巍万古传。
第一回
禹王伊水捉蛇怪玄扈诸山服神妖
话说禹王乃黄帝的玄孙,姓姒氏,鲧之子。母名志,号修己,有莘氏女。修己未生禹时,见有流星贯昂,梦接而意感有孕。又吞神珠薏苡,至岁壹月——尧帝戊戌五十八年六月六日,修己胸坼而生禹于僰道之石纽乡,即今四川龙安府、石泉县石纽村,禹穴是也。禹生得身长九尺二寸。尧时,洪水滔天,鲧治水无功,被舜所殛。禹降在匹庶,舜举禹,使续父业。禹伤父鲧功不成受诛,乃劳身焦思,欲盖父愆。当时,他应帝命,去治水。
禹始娶涂山氏之女,名憍,生子启。甫四日,禹往治水,别涂山氏而去。启呱呱而泣,禹弗视而去。帝舜又使伯益掌火,领朱虎,熊罴偕禹行水。禹又用方道彰、宋无忌二人为风火二将,道彰能降风百里,无忌能口吐烈焰。又用冯迟、冯修、江婔、江妃为水将,二冯多力善决,二江多巧善泪。又用禺强、庚辰二人为左右将,二人俱力举万钧,能鞭山凿石,驱凶捉怪。又用章亥、鉴亥为步将,日行千余里。这恰是天地合该成平,大禹合该有天下,故天降之多神人助他。因用禹治水时,不怕山灵水怪,深渊可以见底,幽洞可以开门,鬼幻可以使他,主形神异可以识他。性情行划几多奥妙,山川识尽几多幽玄。精物至德愈明,圣身无疠,所以叫作神。禹初治洪水,先观于河,见白面长人鱼身,出曰:“吾河精也。”
授禹河图而退,人于渊。
且说神禹每行一地,先自己登高相视地脉。见有山林蒙翳,阴气晦昧,土脉难明。水势难通处,又见有川泽草莽多藏怪物,人民难到处,这原都是干地,被大水浸没久了,如此纷杂,因此人无行道,水愈不行。俱命伯益领风火二将方道彰、宋无忌放起一把无情火焚之,神鬼精怪、毒蛇猛兽奔窜而去。为祸者,命左右将擒之;不为祸者,驱逐他去便休。凡异禽奇兽,命伯益记其声名,异宝取供用。山川之神,用物祭祀之。水浅处,命二冯决去其壅滞;深处,命二江直穷到底。山石为梗处,命左右将攻去之。远近程途,使章亥步之。
话说神禹治水,书所记始于壶口之山,其治龙门也。凿吕梁之石为砥柱,为三个门,以通水。南曰鬼门,中曰神门,北曰人门,是为禹门。闲话休题。
且说治水在中山的事迹说起。你道先到哪一个地方?先到甘枣之山。这山,洪水所出处,其西流至于河。山上出些什么物件?出杻木,葵本而杏叶,黄花而荚实。又有个兽,生得如(虽犬)。有个老鼠,背上有文,名叫作(虽犬),被众人拿祝禹王却也不知,叫诸将来问:“这鼠叫甚名?这兽叫甚名?”
诸将未及答应,不知这些兽皆自古至今成了精的,所以它会说话。那□精便道:“圣人,我名叫作虺,那文鼠叫作熊。这鼠,人吃它,可医治得病瘿的症。”
文鼠在旁道:“你害杀人,若此中有人病瘿的,却不误了我性命?”
禹王道:“勿惊,我们视众生如一体。你既不害生灵,我也决不杀汝。”
虺又报了这些草名,禹王便发放虺、鼠二精去了。(虽犬)精去了又回,报禹王道:“蒙圣人赦宥,此去二十里,有个历儿山,其上有个木,名楝,又名枥。这木生得茎方叶圆,开黄花,结实似栋,如指头大,色白而粘,可以浣洗衣裳。人吃它不会忘记事。又东十五里,有个渠猪山,多豪鱼,生得似鳝一般模样,喙是赤的,尾是赤的,它的羽毛医得白癣。前去脱扈山,有草如葵,名植楮,鼠见它则惧。吃了这草,令人不昧。金星山多天婴,生得如龙,骨可以医痈玻牛首山有劳水,西注于潏水。这水里多飞鱼,生得如鲋。吃他可已痔衕之疾。我只晓得这些,其它不晓得了。”
禹王道:“这也是你好意,前面也不劳你说。
”虺精叩头去了。禹王历这几处,果如虺精所言。至了霍山,有个兽,生得似狐狸,是白的,有鬣,名朏朏。这朏朏养它在身旁,可以止忧闷。
话说这狐狸性淫,见人便要搏,它欲与他交媾。它见治水有许多人,它性淫起来,手持木棍,跳跃向人前,两脚并立起来。禺强见了,呵呵冷笑道:“这狸精命蹇,遇着我。”
举刀来杀,狸精全不惊惧,举棍相迎。战至二十合,却被禺强双手拿过身来,见丁禹王。禹王道:“你在此山多迷惑人,本当杀汝。第前面山中妖魔你是晓得的,早报与我知,我便饶你命。
”狸精道:“前去五十二里,有山名阴山,多岩石、文石。这阴山中有小水出,中有草叶如柳,而四方结实,如赤菽,吃它,耳聋的便好。此去四百八十里田地,乃鼓镫山。山上有历儿冢庙,过它地,却要祭赛它。又此去八百里田地,有座鲜山,有个鸣蛇王。它生得似蛇,有四翼,声音如击磬,这是主大旱的魔王。鲜山去三百里田地,有座阳山,阳水出其中,北流注于伊水。其中有个化蛇王,生得面似人,身如豺也,生有双翼,声音如叱呼,这是主大水的魔王。它两个是相交的好朋友。大圣前去治水,却要防这两个。”
禹王道:“我自理会得。”
狸精叩首去了。于是禹王自霍山,北五十二里,至合谷山。又三十五里,至阴山。东北四十里,至鼓镫山。但见:金谷多薝棘,未审是草是木儿。阴山有雕棠,食之治聋,更为奇。砺石、文石皆所产,少水出兮无障陂。鼓镫赤铜,荣草地草,食治风,更足奇。迤飏来至冢儿庙,神灵显赫阻山崥。
禹王与众兵将来至鼓镫山脚下,忽然烟雾四起,阴风飒飒,白日当天,昏黑不见路。众人皆道:“好怪!好怪!”
禹王道:“这是冢儿庙里神来讨供献也。”
出令道:“到庙查明邪正,备物奉祀。”
此令一出,烟雾四散,阴风收了,时日正中天。
禹王大众上山,果然有一所庙宇。时将黄昏,禹王下令安歇。
自己与诸将安插庙内,独步回廊,静察气色,煞有清象。顾宋无忌、朱虎曰:“是非恶神,当用享祀。”
二更时候,宋无忌、方道彰二人掩了阳气,同入庙后殿来。谒冢儿神。有青年童子守后殿门,道:“二位将军来此何事?”
宋无忌道:“特来拜访尊神。”
童子道:“容先通报。”
顷刻,冢儿神头戴金冠,身被绿袍,迎二人进。分宾主坐定,道:“二位将军下顾小神,有何见教?”
方道彰道:“特欲问前程路耳。”
冢儿神道:“有大圣天威,百灵咸助,何所忌惮?特阳山化蛇,它好大水。
诸君来治水,是彼对头矣!”
无忌道:“有什么神通?”
冢儿神道:“化蛇甚多,有神通者只是一个头目,它在伊水上三千年了。且与鲜山鸣蛇为友,彼必来相助,此在鲜山也三千年了。
它鲜山多金玉,遍身玉饰金妆的,便是鸣蛇精;遍身用五色宝石妆饰的,便是化蛇精。擒化蛇则水势消矣。”
方、宋二人道:“承教承教。”
辞冢儿神,出祠前不提。次日,禹王设祭礼,和毛吉玉宰大牢为献,祭毕前去。三四日到了鲜山,不见动静。
不两日到了阳山、伊水。
话分两头,这化蛇精早已查得禹王来治水,却要分它水源,似不便它。它率了千千万万化蛇,各执兵器,在伊水上显起神通。禹王要将水壅塞不通处开导,它却壅起波浪令人掘不得。
禹王道:“这是水里怪。”
命婔、妃二人去捉它。江婔轮刀,江妃持戟,没水杀入。正逢化蛇王,果然遍身用五色宝石妆饰满身。江婔喝道:“妖蛇速退,免受分尸。”
化蛇大叱一声,轮戟相迎。战了两个时辰,化蛇战两人不过,力乏而走,躲入伊水洞内藏了。二江上岸报知禹王。禹王道:“此小怪耳,且看它有甚伎俩。”
禹王又一边令人治水,终日并不见化蛇一个影子。到第二日早,忽听得伊水下、阳山上喊杀连天。方道彰道:“此必是请得帮手来了。”
宋无忌道:“必是邀那鸣蛇精来。”
二人乃走上阳山一看,但见那鸣蛇遍身金玉,声如击磬地硁硁然响道:“你不该上门来欺人。”
手持金剑一口,举起四翼,对宋无忌面上扑来,好不疾溜。宋无忌将剑拨开,方道彰拔刀相助。他四个翼搏来搏去,飞上飞下,翅阔膀大,收拾不来,被方道彰一刀砍下一翼。鸣蛇喊声救命,跌下地来。方道彰向前命众缚了。那化蛇精仗着鸣蛇威力,也蓦上岸,与江婔二人战。听得鸣蛇被捉,惊得脚酸手软,即忙举翼飞上云端要走。禺强见得明白,一箭向空射去,射中化蛇左翼,也跌下地来,被众人捆了,俱押来见禹王。禹王道:“一旱虐为灾,一拥水害民,罪在不赦。”
发出斩首。下令道:“罪魁已除,其余饶它,再不许两家族类水旱害人。”
众小妖各个唯唯,藏身而去。又二百里,至昆吾山,山多赤铜,有兽,生得似彘,有角,有音如人号哭。一般见人来,成群在那里踯躅。禹王见了道:“这物叫作讋蚔,人吃它心,不昧。”
于是众人都去捉来烹吃,俱有百余斤重。又百二十里,至葌山。疏通葌水,北注于伊水。
三百八十里,至蔓渠山,伊水从中出。禹王命众疏通蔓渠水,使东流于洛。忽山中跳出两个兽,人面虎身,叫声如婴儿,要来搏人吃。禹王见了道:“这兽名马腹,性好吃人。”
命禺强、唐辰往捉之。禺强先往,唐辰也去。那马腹对面扑来,禺强侧身避过,马腹吓了一跳,被禺强拦腰一大木棍,马腹负痛,回身又对禺强一扑,禺强又闪在一边,亦被拦腰一棍。禺强力大,这两棍却够马腹受用。马腹腰疼,不能再扑,被禺强几棍完成了命。那一只也被唐辰打死。禺强、唐辰又寻上山去,撞着二三个人面鸟身的神。前相迎曰:“予三四人此山神也,二凶既已除去,幸勿杀别生灵。”
献上金玉竹箭曰:“此蔓渠小山产也,”禺强、唐辰俱辞不受。禺强乃择用毛色禽兽,投一吉玉祀之,而不用糈奉供。
又至敖岸山,破牝羊,祭熏地之神。至青要山,珍水出其中。禹命导珍水北流,注于河。有武罗神,名魈,生得人面豹文,小腰白齿,穿两耳戴金银器,他声如鸣玉。禹祀之,磔羊一头以祭,雄鸡一个瘗之,糈用稌米。东十里,騩山,正回之水出其中,禹亦命导,北注于河。回水多飞鱼,飞上则众网之,或杖击之,状如豚而赤文。禹王曰:“你们怕雷震,食此鱼则不怕雷,且可以御兵,不伤损也。”
于是各取其肉而啖。又东四十里,至宜苏山,山多金玉,玉之水出其中。禹命导向北,流注于河。
又东二十里,至和山,太吉泰逢氏所居地,九水所都处。
这九水曲回五重,合而北注于河。泰逢氏没,遂为此山之神,生得如人而虎尾,好居于荀山之阳,出入有光。远语众将曰:“善扶大圣治水有功,生灵之幸也。”
众人见之,望空而拜。
禹王遂设牡羊一副,陈饰吉玉。又用一雄鸡瘗之,糈用稌以祭。
曰:“此泰逢神,动天地气也。”
又经鹿蹄山,山亦多金玉,甘水出其中,令北流于洛。又五十里,扶猪山,虢水出焉,令北流注于洛。又西一百二十里,有兽如苍牛,名犀渠,性好食人。正逢章亥、竖亥二将先行开路,犀渠施它猛力,见他二人来,喜不自禁,自如婴儿一般叫跳。章亥正到,犀渠从山冈上来,张牙露齿,不分好歹,向前便咬。章亥抡起铁锥来斗,你看它:犀渠性狠,劈头跳来,向人撩。将军威,大铁锥无情如风飘。犀渠道:“我山中兽王曾千载。”
将军道:“我天上魁宿下九霄。”
犀渠道:“货送上门难舍割。”
将军道:“路逢不平怎相饶。”
一往一来,一舞一跳,霎时间兽王力乏伏山冈,低头乞怜把尾遥那犀渠力怯,伏在路中,如婴儿叫得可怜。章亥说道:“不知你害了多少生灵,今撞着我,也是你命合该尽。”
犀渠闻得此言,爬起便走。章亥赶上,又斗上半晌,被章亥几铁椎结果了。于是大众上山看水源,滽滽之水出其中,而南注于伊水。
走出一个兽来,生得似獳犬,身上有鳞,毛如猪须生鳞间。大众喊道:“麟也!”
禹王见了道:“此兽名(犭頡),非麟也。
”离鹿蹄山,直抵立扈山。凡九山,一千六百七十里。玄扈之神生得人面兽身,人过此山者,神要索人肉供献。知禹王为此经过,他显起神通,半空里起了一阵旋风,霍的一声响亮,走石飞沙,钟伯敬有诗云:淘淘怒卷水云腥,黑气腾腾闭目明。
岭树连根都拔尽,野梅带干悉皆平。
黄沙迷目人难走,怪石伤残路怎行?
滚滚团团平地暗,遍山禽兽发哮声。
当时,开路前队将军章亥、竖亥,他二人见这风来得不善,按住脚步,只见空中一人面兽身的神道:“还我人肉供献来。
”章亥对竖亥道:“原来是这个毛神,舞弄神通。”
答道:“供献少不得,你要的人肉却是没有,我大圣志在安民,岂害生灵?”
玄扈神道:“我这例却坏不得。”
章亥道:“今遇大圣,必须倒了这例,还须送我们些过山钱。”
玄扈神大怒,落下云头,手拿巨斧,拦住去路道:“谁敢过此?”
章亥抡起铁椎来斗,斗上二十合,竖亥也持铖相助。玄扈神气力不敌,被章亥额门一椎,化作一道清烟走了。竖、章二人寻向清烟赶去,到山凹处一石洞前,神现出本像,入洞藏了,把洞门紧紧闭祝章、竖二人喊叫毛神出来,玄扈大惊道:“他如何寻上门来,却不尴尬?”
叫两个小妖门内复道:“恁大圣过去也罢,莫上我门来索我的过山钱。我立扈不比柄山、白边山多金玉,熊耳山多水玉,牡山多文石竹箭,得把来送与大圣。我玄扈之水只出些马肠之物,不敢亵渎大圣,烦将军发慈悲方便吧。”
章、竖二人闻得这言,笑道:“烦你对玄扈神说,不要你金玉文石,再不许吃人肉,我便休。”
小妖走去,来回报道:“我家大王道‘遵命’。请将军过去。”
章亥道:“这毛神胆吓破了。”
回命禹王。禹王道:“一路有神便祀,莫缺它礼。”
吩咐用白鸡,以彩衣衣鸡身上,而不用糈。曰:“只此也,强似人肉,祈祷以福民为事而已。”
立扈神见禹王如此有礼,从后便不想人肉。禹王又自鹿蹄山至良余山,导余水北注于河,导乳水东南注于洛,导蛊尾山龙余之水注于洛,升山黄酸之水北注于河。
凡十六山二千九百八十二里。至升山冢,祀升山神,礼用太牢,婴用吉玉,祀首山魈神。禹王曰:“此魈神十六山之总神也,祠用稌黑,牺太牢。”
又用蘖作醴酒,令人舞干盾击鼓,婴用一璧玉,祠尸水曰:“此天神所凭,以肥牲祀之。”
用一黑犬于上,用一雌鸡于下,刲一牝羊献血,婴用吉玉。又加绘彩之饰享之中。
次平逢之山,南望伊洛,东望谷城。有一神最毒恶,生得如人,有两头,名骄虫,是螫虫之长,他的山洞是群蜂之庐。
他知禹王至也,要来索供献。率了那螫蜂、蜻蜒各样草虫成了精的,变作小儿,百数十只,皆手持长枪,拦住去路。禺强、唐辰先行,众小妖道:“慢来慢来。”
禺强看了道:“好笑。
”干净都是小儿怪,长不满二尺五寸,重不满八九来斤,乱刺乱打将来。禺强、唐辰大吼一声,舞刀砍去,小鬼惊慌,各把身一抖,现出本像,飞将起去。须臾间一变十,十变百,百变千,千变万,都变成无穷之虫。只见:满天飞促织,遍地舞蜻蜒。
蜜蚂进头额,螫蜂刺眼睛。
班尾前后咬,牛蜢上下叮。
扑面漫漫黑,消消鬼神惊。
纷纷的千千万万都向前,把禺、唐二人咬的咬,叮的叮。
撇开百多个,便有万多个来。刀砍不着,椎拨不开,满身上缠绕了十数重。虽不到它伤了性命,却是上下前后咬得好生暴燥。两个被咬叮不过,在地上乱滚,再莫想它肯飞向别处。禹王大众到了,见这二人受此大亏,忙唤方道彰、宋无忌道:“可疾用风烟,才能够救他两个。”
方道彰领命,呼起一阵大风来,吹向飞虫上去。宋无忌口里吐出一道火烟,随风薰去。风卷烟来,那千千万万飞虫被风刮上半空,四散不能相助。又被一阵火烟急得无门可躲,百儿十个小儿妖薰得泪流眼昏,咳嗽不停声,急急收了变化,躲向洞穴里藏了。骄虫见这光景道:“你破了我虫精,我也因计就计,来毒你。”
吐出一阵螫气,杂向那风烟里面去。方道彰见小儿妖已走,不防它,把风一口收入,谁知风里有螫毒,宋无忌亦不防它,把烟一口收入,岂知烟里亦有螫毒。二人收了毒气,在腹里闹将起来,眼泪汪汪的抱住胸肚呕吐。禹王道:“二人中了螫毒,这毒只消用一雄鸡可解。
”叫手下寻一个最大雄鸡来,约尺五寸高,十来斤重。禹王大喜道:“此斗鸡也。”
叫拿在骄虫山上,替他二人穰灾。只见拿大雄鸡到山上,那雄鸡闻了螫气虫意,鸣了几声。骄虫头昏起来道:“鸡吃百虫,螫气却用不得了。”
又只见方道彰,宋无忌二人口里吐出两个螫虫,却被大鸡一口吞尽,二人无恙。
于是禹王率众过山。
西四十里至廆山,交觞之水出于其阳,而南流注于洛;俞随之水出其阴,而北流注于谷水。又三十里,瞻诸之山,(氵谢)水出其中,而东南流注于洛;少水出其阴,而东流注于谷水,今之慈涧是也。又西三十里,娄涿山,瞻水出其阳,而东注于洛;陂水出其阳,而北注千谷水。又西四十里,白石之山,惠水出其阴,而南注于洛,其中多冰玉;涧水出其阴,西北注地谷水。又西五十里,谷水山,多谷,其下多桑,爽水出其中,而西北注于谷水。又二百四十里,谷水共出于嶓冢,而东流注于洛。橐水、淄水皆流注于河。三百三十里夸父山,今弘农湖县,湖水出焉,而北注于河。自平逢山制服骄虫到于华阳山,凡四十山七百九十里,西岳神在焉。禹王曰:“此西岳正神也,六月祭之如诸岳之祀法,冀天下安宁。”
于是凡七经,至休与之山。这山有个神人,名曰帝台,性好围棋,常与仙神博奕于一大石上。当时留有仙迹,棋子五色而有文,形状如鹑鸟之蛋。
帝台的博棋石,当时常祷百神于其上。东去三百里乃钟鼓之山,帝台神人觞百神的所在。禹王到了钟鼓山,只见那山上幽奇处可望而不可到的所在,见帝台在那里与众神棋酒。有一神女生得美丽绝群,正是:俨如西子离金座,娇似杨妃下玉楼。
犹把琵琶半遮面,不令人见转风流。
禹王叫过来朱虎、熊罴道:“你道那女仙是什么人?此东去二百里,姑媱之山,原日帝女死于此山,名叫女尸,其神为仙,她的委形化为窑草,草叶相重,花黄,实如蒐丝。这草叶人服之,最为人所大,又名荒夫草。此女子即帝女也。”
朱虎曰:“我前日过密山,见密山之龟戏。间以前路,龟曰:“姑媱山去二十里有个苦山,内有一兽,名山膏,其形似豚,赤似丹火,其性孤独,好骂人。有堵山神,名天愚,居在其上。常好弄怪风怪雨。”
禹王道:“山川之气,产物各异,无足怪者。
”乃设祭祀,毛栓用一羊,为羞荐,婴用一藻玉,瘗埋之。禹王望帝台棋处拜祷,那各神与帝台、帝女俱遥答礼,帝女犹有环鯆之声璆然。
禹王大众过苦山,见山膏,花山头詈人曰:“彼何人?斯到我山躯,令我饱闷唏唏嘘嘘。”
于是过少室、太室之山。上有冢,禹王祀之,用太牢,婴以吉玉。此神状貌人面而三首,其余属皆豕身人面。不数日到了东北骄山,山有神兽围处之,生得人面羊角虎爪,常游于睢漳之渊,出入有光。此山去千里之遥有个光山,神名计蒙者所居,生得人身龙首也。常游于睢漳之渊,出入必有飘风暴雨。计蒙与神兽名下各有眷属,有神通不肯相让,屡屡相争。禹王到骄山时,两个各执长枪正在睢漳渊上斗,你看他:神兽展角露爪,统率魔属把威施。计蒙腾云驾雾,饶有神兵来支撑。神兽道:“你那恶风暴雨只好午夜枝上啼子规。”
计蒙道:“你那妖光怪火不过檐前花下照飞蚳。”
神兽道:“你说我怪,逞强上门煞相欺。”
计蒙道:“我还属正,肯容下流不禁持。”
闲话休说,有力暂施,手动爪应剑来隔,掀天覆地亦同伾。
他两个各招动妖军神兵,在那里厮杀。禺强、唐辰开路先至,见睢漳渊里两个正杀得热闹处。禹强弯弓在手,大喝一声,从中射开,道:“两家且住,若违吾令者,看吾箭。”
两个果然住了手。神兽一伙淬入渊中,计蒙大众拨云去了。禺强对唐辰道:“那拨云去的必是正神,入渊的想是邪怪。”
次日,黄昏时候,睢漳渊上两家又在那里斗。禺强认定神兽,一箭射去,正中兽左膊,大叫一声翻下渊中,众妖走散。计蒙也吃了一惊,乘云空中道:“我汝无仇,幸勿害我。”
禺强道:“我助你灭妖,我不害汝。”
禹王乃祀之而去。
至岐山,又把神涉兽,涉兽人身方面而三足。抵衡山,祠衡山之神。禹王夜梦赤绣文衣男子,自称道:“我是玄夷苍水使者,有简书,内备具导水之法,君治水欲得简书乎?”
禹王曰:“愿闻教。”
苍水使者道:“但虔诚斋于黄帝之岳。”
禹乃退斋三日。登委宛,有青衣童子,捧一石匣,见禹王至,道:“苍水使者有命,候君久矣。”
青衣忽而不见,发石匣得命简玉字之书,检阅乃科斗文,与伯益辨之,尽疏水法也。
禹自景山至琴鼓之山,凡二十三山,二千八百九十里。琴鼓山神皆鸟身而人面,祀用一雄鸡。祈瘗用一藻圭,糈用稌。
于是三百里至岷山。今汶山郡,广阳县西,大江水所出,从东北流注于海。又东北七十里,峡山,亦江水所自出。山有九折板,出貊。貊似熊,而食铜铁。历十一山至翌望之山,汤水出其上,而东注于济;观水出其上,而东南注于汉。又历八山至高前之山,上有水,寒而清,神人帝台所饮浆也。人饮之不心痛,葴山之中,视水出其上,而东南流注于汝水。又洞庭之山,有二江神湘夫人居之。二女神常游戏于江之渊府,她的灵响能鼓三江,令风波之气共相交通。江、湘、沅水共会于巴陵头,故号三江口,是在九江之间。九江今在浔阳,南江自浔阳而分为九,皆东会于大江。书曰:“九江孔殷是也。”
你看这二女神游于潇、湘之上,她生得:比玉香犹胜,如花语更真。柳眉横远岫,檀口破樱唇。钗头翘翡翠,金莲闪缝裙。雨雨烟波外,双双云水滨。欲即城难即,欲亲那得亲。惟有潇湘水,长伴湘夫人。
又有宫五门,东通林屋,西达峨眉,南接浮罗,北连岱岳。
四山东有石楼,石楼下有两石。这块石扣之声清,越名作神钲。
昔时,有一青童,秉烛飚飞车轮来至此山。又上有天帝坛山,禹王皆陟其地,记之。于是自洞庭山之首,历篇遇之山,至于荥余之山,凡十五山二千八百里,其神状貌皆鸟身而龙首。其祠毛刉,一雄鸡、一牝豚,糈用稌。凡夫之山,即公之山、尧山、阳帝之山,皆冢也。其祀陈牲玉五,后埋之。祈用酒,毛用少牢,婴毛一吉玉。洞庭,荥余山神也。祀皆陈牲玉五,后埋之。祈用酒、太牢。祀婴用寺璧十五,五彩薰之。禹王治水,经中山之大略,存此也。
第二回神禹南山示白猿黑水河射鯆鱼精
却说禹王当时治水南山,始经自鹊山。鹊山首曰招摇,临于西海之上,在西蜀伏山山南之西头,滨西海也。山上多桂,多金玉,有草如韭而青花。禹王命众采之,曰:“此祝余也,食之不饥。”
丽麈之水出其中,而流注于海。又东三百里,堂庭之山,多白猿,多水精,多黄金。禹王大众夜宿山头,三更时分,但听得深林内有物呼鸣,好生凄惨。大众侧耳,远,但闻那:咿咿呜呜,满耳闻来非干竹。楚楚凄凄,悲音远聆,出于肉雨有何思?抱此疚怀鸣涧谷。我则忧煎,同彼謷謷愁经宿,莫是神嚎,莫是鬼哭。苍颉制字空碌碌,莫是规声,莫是鸠鹏。
望帝化血曾衄衄,岂与金戈铁马同铿?北那秋声朔风更萧。
众人闻之,不觉泪下。禹王心知众军人听此凄清之声,自然思乡起来,用力便懈怠了。次早禹王对众道:“昨夜深涧中,风送出一道悲声,你众人也闻得吗?”
众人道:“闻得闻得,甚凄惨人。”
禹王道:“有什么凄惨处?此白猿声也。猿似猕猴一般大,臂长,脚比猴更便捷,有黑、有黄、有白,白的声最哀。昨叫,有白猿也。”
众心乃释然。又东三百八十里,至猿翌山。山中多怪兽,水中多怪鱼,多白玉,多蝮虫。蝮出,色如绶文,鼻上有针,大者百余斤。
又多怪蛇,多怪木。人见此,多不敢上山。禹王曰:“此山虽多怪,只怪蛇能毒人。”
命宋无忌遇有深草藏蛇处,吐火烧之,怪蛇躲入穴了。于是禺强、唐辰二人入山得怪兽,江婔、江妃二人没水得怪鱼。
又东三百七十里,杻阳山,有兽生得如马,白头虎文,其音如人歌声。众人入山都道:“这个荒山幽径并无人烟,如何有人在山中唱,曲有多道,莫不是砍柴樵子在那里唱山歌?”
禹王听得,曰:“此鹿蜀兽也,佩其皮毛,宜子孙。”
又东三百里至柢山,又西百里至亶爰山。这两个山多水无草木,如何无草木?草木皆自尧时洪水浸坏,别山的水多退去,就干了。惟这两山多凹,水虽退,不尽退,所以无草木。有处没水,又极祟峭,人行走不上。禹王治水,有水处乘舟,陆地上乘车,泥淤处乘楯,高山处乘樏。两山凹凹凸凸,若有水可乘舟处,不半里却又撞着高山;有山堪乘樏处,不半里却又撞着泥途,也好受它气,禹王只得因高就低开通它。
话分两头,忽然亶爰山走出一个兽来,似狸而有髦。禹王道:“简书有载,此兽名类,自为雌雄,食它肉的,不嫉妒。
”众中有个道:“哪个阿婆吃醋的,好焙干一两腿去送她吃也,免得家中闹吵。”
大家哈哈的笑。那类忽作人言道:世间恩爱出雌雄,人我恩分便不同。
总为色心难制伏,空即是色色是空。
解得其中最妙意,何劳薰焙我双敻。
方道彰曰:“大众听之道理话也,因为记之。”
禹王命众弗伤它而去。
又东三百里,至基山。三百里,至青丘山,英水出其内,南流注于即翌之泽。其中多赤鱮,形如鱼而人面,有声如鸳鸯。
当时治水的众军人受了显热气,十人中便有九个生疥。伯益识得这鱼吃得好,叫众获之,曰:“食之不会生疥也。”
众皆网来煮吃,果然如俗语所说,一扫光了。各欢喜道:“省得整夜里爬痒。”
又东三百五十里;箕尾山,其尾踆于东海,多沙石,汸水出其中,南注于济水。
自招摇山至箕尾山,凡十山二千九百五十里。其神生得皆鸟身而龙首。祀必择牲,取其毛色以祭。用一璋玉瘗埋,糈用稌,一璧稻米白菅为席。次,禹王首经柜山,西临流黄山,北望诸毗山,西望长右山,英水亦流其间,而西南流注于赤水。
禹王曰:“此水多白玉。”
熊罴曰:“何以知之?”
禹王曰:“水之方折者有玉,圆折者有珠,岂必见珠玉而后识哉?”
又东北四百五十里,至长右山。山无草木而多水,有兽生得如猴狲,生有四耳,其身如人,呻吟,名长右,盖以山为名也。见,则郡县多大水。禹王曰:“此恶兽也。”
命禺强往射杀之。禺强领命上山,果见长右在那山凹里,手上拿一大树枝,在那里摘叶而食。见禺强来,它挺起身子,有丈来多长,迎风而啸,用大树枝劈头劈脑向禺强面上打来,禺强举枪架开。长右跳上跳下,蹲左蹲右,好似狮子滚球一般。禺强睁定眼睛,任它上下左右格架遮栏,浑如回风舞模样。长右一跳便有一二丈高,一蹲便有十来丈远。跳多时把力用尽,不奈烦,自去山埠上歇气打坐。禺强见了,一箭射去,长右接箭在手,回手一石头打来,禺强侧身躲过。长右却把箭只管在手拈弄。禺强又一箭向咽喉射去,长右用口衔祝禺强即忙又发第二箭,这支箭好利害,从长右衔住那箭竹中裂竹而入,正着喉咙,嗷然而倒。后人钟伯敬有诗云:神人怪兽不相饶,恨汝非猿又非猴。
见则洪水人怎禁?呼如远呻神亦愁。
恶同魃鬼分旱潦,湿岂天泽赖耜耰?
青镞流来良弩急,右山从此断吟喉。
禺强回见禹王,禹王道:“除了这怪也好。”
于是历尧光之山、羽山、翟父之山,计一千九百六十里,至浮玉山。北望具区之水,东望诸毗之水。苕水出于其阴,北流注于具区水,多鮆鱼。又东五百里,成山,上多金玉,闲水出而南流注于雩勺水,多黄金。又东五百里,会稽之山,勺水出而南流注于泪。
又东五百里,溴水出而南流注于列涂。又东一千四百里,淘山,洵水出而南流注于阏之浔。又四百里,滂水出而南流注于海。
又东五百里,区吴之山,丽水出而南流注于滂水。又东五百里,鹿吴山泽,更水出而南流注于滂水泽。更之水有兽名蛊雕,生得形如雕禽,而有角,声如婴儿,而食人。又东五百里,漆吴之山,这山无草木,多博棋石,无玉。人在海上东望丘山去,有光载出载入,盖日景所次舍之处也。
禹王自柜山至漆吴之山,凡十七山,七千二百里,其神皆龙身而鸟首。祀毛用一璧瘗,糈用稌。禹王首三经天虞之山,浪水出焉,而南流注于海。又东五百里,丹穴之山,上多金玉,丹水出焉,而南流注于渤海,风凰生于其上。又东五百里,发夹山,泛水出焉,而南流注于渤海。又东四百里,至旄山之尾,南有一山谷,名育隧,南风自此谷出。一千四百里,至鸡山,黑水出而南流注于海,中有鯆鱼,生得如鲋而猪尾,音如豚,见则天下大旱。禹王国:“此长右之类也。”
命江婔往射之。江婔至黑水河,但见那黑河里淄头上走一个团头老人,上岸自自在在的行走。你道这团头老人是谁?便是鯆鱼。它年久成怪,早识禹王要叫人捉它,它变作老人来打探。江婔见了,喝道:“你这魔头,我问汝若是山神,我自有供献;若是河里水伯,必是鯆鱼亲眷。那鯆鱼干旱为灾,我要索来作脔。”
鯆鱼怪闻了,怒从心起,淬入水里,卷起一阵怪风。但见:当空一片炮云起,中流千层黑浪高。
两岸飞沙迷日色,四边树倒震天号。
呼呼响若春雷吼,阵阵凶如饿虎哮。
溪上海翁推罢钓,河间稍子怎撑篙?
这阵风就是鯆鱼怪舞弄的,江婔被它吹得一个没奈何。待欲没水去看,这黑漫漫的水如何看得清楚?正在沉吟,只见那鯆鱼鳖头圆身,披挂一领猪毛蓑衣,手执爪椎,统了些水族,跳上岸来,寻江婔厮杀。江婔避在大树后,搭箭在手,认定鯆鱼射去。谁知它那蓑衣都是密密的滑溜猪鬃织就的,一般莫想射得入。鯆鱼见这支箭好生暴燥,如飞的赶至大树边,向江婔爪椎便打,江婔持画戟拨开,两个岸上好杀。正斗之间,江妃、章亥二人寻到,见在那里厮杀。章亥对江妃道:“你在上流候它,走时只消一箭成功,我去助助他来。”
江妃道:“你去你去,我在上流等。”
章亥向前猛力一铁椎,帮的迎风一下,打在猪鬃蓑衣上。这蓑衣不是别物,就是它的壳儿。章亥力大,壳儿险些粉碎,负痛而逃。正欲攒入上流,江妃当胸一箭射去,鯆鱼背上是壳,胸前却浑是肉,射入心膈,倒在岸边,众水族一个个跳下黑水河内藏了,鯆鱼垂死地下,口里吟道:九年洪水觅咎难,今欲安澜把我残。
旱潦连数天有定,黑河徒碎我心肝。
江妃听它这口气,代它拔出这箭,拨下河去。对江婔,章亥述那四句口吟,俱道也不干它事似的。
又东三百四十里,尧光山,其阳多玉,其阴多金。有兽生得如人而彘鬣,穴居而冬蛰,名滑裹,声音如伐木,见则县有大摇役。禹王顾谓伯益曰:“为民上者不恤民,力役不已,故生此兽,穴居而冬蛰者,示上当休息民力也。声音如伐木者,示作役之声丁丁不休也。”
伯益曰:“为民上者,当念之也。
”
又东四百里至令丘山,山无草木,多火。南有谷,曰中谷,东北风从中谷出。有鸟形如枭,人面四目,有耳,名曰颙。禹王曰:“此鸟出则天下大旱,与鯆鱼同罪者也。四目如火字,两耳扇风,风火动而天下旱矣。”
命禺强射中其两目而去。又东三百七十里,仑者之山。又东五百八十里,禺橐山。又五百八十里,南禺山。山上多金玉,其下多水。有个石穴生得古怪。
当春之时,天下那一处霡霂滂沱,这石穴却将水吞去,外面全无半滴,都并到夏时才汪汪流出,至冬连穴也闭了。特佐水出其中,而南注于涝。山产凤凰、鸡雏。凡南次三经之首。
白天禺山以至南禺山,凡一十四山,六千五百三十里,山神皆龙身而人面。祀用白狗,祈祷,糈用稌米。至疏属之山,贰负之臣危危杀窫窳。禹王怒,命禺强将危危系在山一大木上,桎其右足,反缚两手与发。曰:“使号令后世也。”
时窫窳被危危所杀,其神遂于弱水中化成一物,状如龙首而食人。嗟乎!
窫窳之见杀也,亦必有由矣。于是禹王自南荒至海,外有火山,山上有个树,叫作不尽木,木中昼夜有火。去烧它,烧了又长,火却烧它不尽的。便是有大风,它那火也不见猛;有大雨,它那火也不见灭。这不尽木中有个老鼠,重有千斤,毛长二丈余,细如丝。它在火中洞赤,时时出在火外来,毛便是白的。人赶去以水沃之即死。众人不知,禹王曰:“此火鼠也,取其毛织纺绩以为布,用之若有垢腻,以火烧之复洁净。”
今言外国有火浣布是也。南山东南,陬有结匈国,在其西南,其国人结匈。
南山在其东,羽民国在其东南,其国人长头,身生羽,能飞,特不能远,卵生,尽似仙人。次至三苗,昔尧以天下让舜,三苗之君说他不该以天下让舜,尧帝窜杀之。有苗之民半叛入南海,成三苗国。禹王、伯益大众到其上,听他那里音语服饰好似我中华人。
话说禹王使朱虎问他:“你这里叫做什么国名?”
有一老人,庞眉白发,答道:“你好似我故乡人。”
因备细说他来此缘故。朱虎道:“原来如此。令帝舜摄位,景星出,庆云与,凤凰来翔,四夷宾服,天下太平,你众人是自外主化也。”
老人道:“我也闻得我有苗未来此的,今也格命了。不知众乡亲因何来此?”
朱虎道:“尧帝为天下,生民常遭洪水漂没。今命大圣禹王治水,自南山至此。”
老人大悦道:“我回报国主,来相迎接。”
老人去了。不半晌,那三苗国主差众前来迎接禹王。禹王谓伯益曰:“此名海外之国,实吾民也。”
遂与伯益、朱虎、熊罴、江婔等诸将各乘车马而去,见三苗宫室不改中华制度。三苗主闻禹王众至,即出相见,礼毕,命设宴款待,其各军校发民间供给。三苗席上多蛇鱼之物,禹王问道:“此蛇味何如?”
三苗国主道“蛇出我三苗东载国,其国自然有五谷衣服。出蛇鱼,味甘美,其国人常操弓,射而食之。东又有个不死国,国人姓阿,黑色。”
禹王道:“如何能得不死?”
三苗主道:“其国有一圜丘山,上有不死树,人采其叶,食得不死。又有一口赤泉,国人饮之不老,我问邻国贯匈人,说他国也许多人得不死树叶与赤泉吃的,后来也会死。只他本国人食之方得不死矣!”
禹王道:“大众住此几年?”
三苗王道:“不上十来多年。”
于是尽欢而散。
次日,禹王等别三苗主而行,至不姜山。黑水出于昆仑,尽绕不姜。江婔、江妃、禺强一班人正来不姜山看河源,有两个鱼头巡海夜叉撞着江妃、禺强等,朝上跪着即头,口里只是一个不敢。禺强笑道:“有什么不敢?只管诉来。”
鱼头夜叉道:“我们鯆鱼王名下小卒,前得罪大圣,被大圣背上一椎,那壳儿裂作似龟文一般,正待要回洞中养病,又撞着第二个大圣,当胸射了一箭。我们扶它归洞,自己怕死,曾往不死国求得几片树叶吃了,于今将近一年,莫想得安全。今我两个又在黑水南巫山,求有天帝神仙药在此,大圣莫打杀我两个,情愿把这仙药献上大圣。”
禺强道:“不杀你,去也吧。”
两个闻得一声“去也”,爬起慌忙走向黑河内了。
又大荒之中,有青水出于昆仑,而尽于殁涂山上。又有云雨山,山有木,名栾,生赤石中。禹王命众槎伐赤石上林木,搭栈使用。顷刻间赤石上又生起那栾木来。众人回报伐木之事,禹王曰:“此木黄本赤枝、青叶,其树花实皆为神药,群帝皆药于此,盖此山精灵故能复变生矣!”
此治水南山之大概也。
第三回华山冢卖弄神通昆仑穷鬼盗沙棠
话说禹王治水西经华山之首,曰钱来山,无水可导。次经松果山导濩水,经符禺山导符禺水。又经竹山导竹水,羭次山导漆水,南山导丹水。此五山之水皆顺流于渭水者也。
计自钱来山,凡十九山二千九百五十七里,至騩山,即华山冢是也。这个冢乃鬼神所舍之处,知禹王至,恐禹王不来祀它。邀起一伙神鬼,约四五十个在騩山高处探望。见禹王众军人至,众神鬼弄个神通,用手指众人,初指一指,众人就在路上打一个寒噤。又一指,又打一个寒噤。一连指了数指,众人连打数个寒噤。大众都却头昏起来,爬不上山,都一蹲蹲倒山上睡着。惟禹王、伯益、朱虎、熊罴、二江、二冯、禺强、唐辰、章亥等诸将,是天生神人,不会打寒噤。头昏闷。禹王道:“这是小神卖弄,要我供献。我一路千山万水,那一山我缺它的礼。”
命唐辰、章亥隐身去打探。唐辰对章亥道:“待我使路手段吓它,这个毛神看何如?”
章亥道:“有手段只管用出来。”
你看那唐辰把一枚枪向山上丢几个解数,上三、下四、左五、右六,尽按黄帝、风后那八门遁甲擒蚩尤的法子,这叫做人心生一念,鬼神即皆知。唐辰心里存想八门阵法,门门俱有神将神兵,那空中便排列了伤、生、休、杜、景、死、惊、开八门。那华山一伙神鬼,在山顶上看见,惊得魂飞魄散。忽然失声道:“本欲图他供献,他名下有恁的神将,空中排下风云龙虎等阵,如天罗地网一般。若与他斗弄神通,反落他手,时不当稳,便罢。罢收了法术,让他过去。”
猛欲腾空而上,却又吃了一惊道:“空中布了八门,若被神兵神将围住,一时如何脱身。”
只得步走回家舍去了。山下打寒噤众人,个个蹲起来,说道:“好困人天气也。”
章亥、唐辰见一撮妖云落地散去,知神鬼怕门阵法,不敢驾云,以故落地而走。回报禹王,禹王道:“本设享礼祀它,它如此无状,只用一羊祭之,余品罚去。”
那神鬼也不敢则声。查得十七山,惟羭山神不在其中卖弄。吩咐祠用烛,斋百日,以百牺,瘗用百瑜,温其酒百樽,陈以百圭、百璧之玉而去。华山冢诸神鬼见祀羭山神恁地丰厚也,自悔过不合弄小伎俩,反招大圣所怪。各人只得他两块半羊肉吃,罚去了许多受用,郁郁不提。
于是禹王西二百里,观于泰胃之山,浴水出其中,东流注于河。又西一百七十里,数历山,多黄金,楚水出其上,南注于渭。又西百五十里,高山,多白银,多青碧雄黄,禹王曰:“雄黄众人可取些,有用处。”
每人取下雄精几两。泾水出其上,东流注于渭。又三千七百里,至莱山。自钤山至莱山,凡十七山,前十山之神皆人面而马身,后七山之神皆人面而牛身,四足而一臂,操杖行走,这是走兽之神。祀之,毛用猪羊,白菅为席。具十辈神,祀用一雄鸡,祈曰:“莱山之上有鸟罗罗,性好食人,敕汝七神用力合擒。”
七神得命,各只手操戈,往捉罗罗,直到罗罗之洞。罗罗鸟怪身似人而有羽毛,曾与鹿台山鸟怪名凫徯的、小次山怪兽名朱厌的,契拜兄弟。凫徯生得身如雄鸡而人面,它性凶恶,世有兵变,它便出。朱厌生得似白猿,白手赤足,性同凫徯,天下干戈动它便出。罗罗闻七山之神来洞擒拿它,它也持铁爪来战道:“双手毛神欺我则甚?”七神喝道:“圣王有命道‘汝食人,令我们来擒汝。速自寻死,免劳我们神色。’”罗罗大怒道:“杀人媚人,好个四足邪神。”
七神见它无状,合力杀来。罗罗左支右架,双拳难敌,晃一晃飞上云霄。七神道:“它必然去请它契兄弟来,我们也邀我神伙并力相助。”
遂去邀十山之神,共十有七位山神,各操杖候它来。罗罗果去鹿台、小次二山纠集凫徯、朱厌来到莱山鏖战。谁知莱山各神早已埋伏了,铃山神操铜杖,泰昌山神操金杖,数历山神操银杖,高山神亦操银杖,女床山神操赤铜杖,龙首山神操铁杖,鹿台山神操银杖,鸟危山神操檀楮杖,小次山神操赤铜杖,大次山神操垩木杖,薰吴山神操金杖,庑阳山神操稷木杖,众兽山神操黄金杖,中皇、西皇之神俱操金杖,莱山之神檀楮杖,都是本山所出的物把来作杖。众见三个怪至,一齐杀出,把三怪围在中心。三怪各执铁瓜来斗,终寡不敌众,凫徯被龙首山神伤了左翅,飞不起。朱厌被数历山神打折一足,走不动。罗罗被中皇山神劈头一金杖,打出脑浆落草身亡。凫徯、朱厌带伤脱身不得,俱被众神打死。道:“帮恶的也合连坐。”
时禹王大众已至长沙山,观泚水,众神立云中把罗罗撇在禹王面前。众人道:“此物因何而至?”
禹王曰:“七神杖杀罗罗之尸也。”
发回众神归本山不提。
又西北三百七十里,不周山。东望泑泽,河水南出昆仑,潜行地下,至葱岭,出于阗国,复分流歧,出合而东流于泑泽,已复潜行,南出于积石山而为中国之河。又西北四百二十里至埊山。山上多丹木,叶圆茎亦花黄,结子色赤,其果味似饴,人食之不饥。水亦是丹色,而西流注于稷泽,其中多白玉,水源又有玉膏沸沸汤汤涌出。当时黄帝来于埊山,享用这玉膏。
玉膏泉内又生玄玉。玉膏流出灌于丹木之树。丹木每年变一色,五岁变五色,最清莹光鲜,有五味香馥。黄帝当时又取埊山玉荣,种在钟山之阳,遂产有瑾瑜之玉,最良坚,栗精密润泽有光。黄帝食了这玉膏,身体轻清起来。有臣跟随他的,也有多少得吃了玉膏,所以黄帝铸鼎已成,便欲仙去。有龙垂髯,下迎黄帝上天。帝便骑龙身上,龙正欲飞天,群臣后官有七十余人欲随帝上天,悉持着那龙髯。那得玉膏吃的便得上天,那未吃过玉膏的都去持龙髯。忽然髯拔堕弓,龙已上至半天,众仰扳莫及,各人抱着鸟弓哭一场而罢。后人冯犹龙诗云:天地精英出玉膏,有缘玉膏饱陶陶。
鼎湖空抱鸟号哭,仙迹遥如北极高。
禹王又西三百二十里,至槐江山,丘时之水出其中,而北流注于泑水。山多青雄黄,多藏琅玕黄金玉,神名英招者主之。
英招生得马身而人面,身上文如虎,而生两翼,其声音如榴,常周行四海。其北诸毗山,有槐鬼,名离仑者,居在其间,又鹰鸇所集之宅。其东恒山,有穷鬼住于其山之四胁,各在一搏而类萃。又有天神,生得形如牛,而有八足两个头,尻上一把马尾,其音如勃皇。西南四百里,昆仑之丘,神名陆吾者主之。
陆吾生得虎身而九尾,人面而虎爪。这神主天九域之部界。及上帝苑囿之时节,河水出其中,而南流东注于无达;赤水出其中而东南流注于汜天之水;又洋水出其中,而西南流注于丑涂之水;又黑水出其中,而西流于太行山,且多怪鸟兽。
话说昆仑之丘出有一种好果,品名唤作沙棠,其树生得似棠梨,黄花赤实,其味如李而无果核。食了这果子,身体轻浮,涉水不会溺。沙棠把来刻舟,任你货物堆满,再莫想压得它舟沉;又有一种好菜,生得似葵,味如葱,名梹。食了这菜,可以已劳。陆吾岁岁二三月到沙棠熟时,成担挑送槐江山神英招,英招也把它山上出的青雄黄琅歼等物宝回答它。有时英招周行到它昆仑丘,陆吾常摘果梹菜请它,以此两种甚是交厚。谁知那些穷鬼与那槐鬼离仑,闻得有这好果品梹莱,起个心相邀去偷它的。时三更时分,到了昆仑丘山,见沙棠果然茂盛,那伙穷鬼每人先摘一个尝尝,滋味果然清甘,槐鬼也吃了一个,都道:“好味道。英招虽然它是个神,与我你毗山,桓山也是邻里,山邻陆吾年年送你果子,他也全没半个分惠你穷鬼。有百多众,不如尽把那大大的拣去,留那没用的还它。”
众穷鬼都道:“好好。”
尽上树,拣各树圆大饱满的采将下来,足足挑去百十多担,连夜回了槐江。
次日,陆吾查看树上沙棠,要摘些来吃,树上速速朗朗,莫想有一颗好留的在树梢上。陆吾止不住心头火起道:“什么贼人如此无状?偷得我沙棠子,恁般狠。”
带了二三十个小卒,驾朵云直来槐江。英招闻陆吾至,接入坐定。英招道:“今日因何事带了部卒光顾?”
陆吾道:“我山上沙棠不知被什么贼人尽情盗去?我来要同足下查访查访。”
英招道:“这不是别人,必是我东边桓山那些穷鬼偷吃了。”
陆吾道:“怎见得?
”英招道:“我路上拾得几片树叶,似沙棠叶一般。”
陆吾道:“快把来看看。”
英招遂去取来与陆吾看。陆吾见了道:“定是穷鬼盗害无疑。”
手提画戟便去寻穷鬼,邀英招同往。英招道:“这是我山邻,不好同去得。”
陆吾道:“你不去也罢。
”遂率众走到桓山,大骂偷果的贼,好好送出原物。穷鬼大家正在那里吃沙棠,闻得陆吾在外厢发狠的唾骂,跳出三四十个穷鬼,各执木棍,向陆吾四面打来。陆吾与二三十个手下人用戟拨开,斗了两个时辰,不分胜负。这边英招正到,那边槐鬼也来。英招道:“两家住手,这本是桓山诸位没理,今听我劝三分:把两分挑还陆吾尊神,那一分当送你们吃也罢。”
槐鬼道:“英招尊神说的有理。”
槐鬼便邀众入桓山洞,挑了大半出来,交付陆吾,道:“看英招尊神面上,莫怪也罢。”
陆吾道:“只是理上不该。”
命小卒挑到英招洞宫,把十来担送英招。英招遂招琅玕一双回答陆吾而去。
话分两头,那些得吃了沙棠,相邀在桓山媱水河内游泳,试试浮沉。那河水其清洛洛。穷鬼原不曾泳水,今吃了沙棠,身体果轻浮,无半个没入水的。各个欢喜道:“也得英招神解交,不然再休想得自在也。”
澡浴一会而散。后人钟敬伯诗云:沙棠佳果满千技,蓦地偷来润肚皮。
岁岁常将酬答贶,年年赍送友朋仪。
熟留群树堪怡悦?摘尽疏枝殊可仪。
总为浮水能不没,引将穷鬼泳江湄。
第四回西王母迎觞禹王常羊山形天神怪禹
王又西三百七十里,至乐游山,桃水出其中,西流注于稷泽。又西四百里,水行用舟,至流沙。二百里陆途至赢母山,神名长乘主之,此神乃九气之所生,生得形如人而豹尾。又西三百五十里至玉山,西王母所居,山上多玉石,故名玉山。其山河无险,四彻中绳,寡草木,无鸟兽。西王母生得形如人貌,后生豹尾,口生虎齿,而善啸,乐蓬头发戴玉,胜主天灾厉之事、五形残杀之气。舜初摄位,西王母遣使献玉环。至是,禹王至玉山,西王母遣使于群玉山头,迎禹王。禹王执玄圭、白璧与西王母相见。西王母觞禹王于瑶池之上。禹王于是献锦组百纯,西王母再拜,收之,取玉石版二,乘以答禹王。禹王辞西王母而行,西王母迎送禹王曰:白云在天,山陵自出。道路悠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尚能复来。
禹王答之曰:
子还东土,和理诸夏。万民均平,吾顾见汝。于是西王母乘白云,禹乘轿车,同游于正西玄圃之堂,昆仑之宫。禹王看其一角,积金为天墉城。城面四方千里,城上安金台五所,玉楼十二所。其北户山承汧山,又有墉城、玉楼,相鲜如流精之阙光。碧玉之堂、琼华之室。紫翠丹房,锦云烛日,朱霞九光,皆有仙女主之。西王母曰:“此子之所治也。
”游毕,禹王曰:“寸阴须惜也。”
别西王母而回。又西七百里至积石之山,山下有石门,河水行塞外,东入塞内,山东河所入也。又西二百里,长留山,黄帝子少吴金天氏,帝挚为此山之神。又西五百里,至符畅山,但见山头:风不飘兮,雨则陵;雨不霖兮,风则狞。猛疾刚颲怨箕伯,愁不开明叹玄冥。(风或)(风赤)溧洌无冬夏,渰渰山头那得睛。
禹王谓众曰:“此山神江疑所居之地,怪雨风云之所出矣。
”又西二百二十里,三危山。朱虎与熊罴四顾傍徨曰:“此杀三苗君山也。是山广圆百里,西王母三个青鸟日为西王母取食,夜栖息于此山。”
禹王谓伯益曰:“此青鸟者,西王母使也。
西王母每天宫赴会,则令青鸟先往。”
正语间,忽然山下跳出一兽,生得形状如牛,白身四角,毛如蓑衣,阻住去路。禹王顾谓禺强道:“此兽名獒(犭因)也,能食人,速摧之。”
禺强举椎搏之,獒(犭因)退了十数步,与禺强相扑,被禺强一椎打断一只脚,呼众人抬去宰了。
至騩山,神耆童居之,其音如钟磬。禹王谓伯益曰:“此耆童,颛顼氏之子也。”
祀之而去。至天山,神帝江生得体黄而精光,赤若火,生六足、四翼,浑沌而无面目,好歌舞。朱虎谓伯益曰:“此物无口而歌,声更嘹亮,何也?”
伯益曰:“我闻得古人云:‘古有中央之帝,混沌如鲦忽,为之凿七窍,而混沌死。’此其混沌之帝乎?而歌者,天籁之自鸣也;舞者,天机之自动也。”
禹王命祀之,帝江歌曰:混沌之中无我人,因分我人入凡尘。
众人不识本来面,蹲复歌令歌复蹲。
禹王闻歌曰:“此歌唤醒世人语也。”
至坳山,神名蓐收居之。蓐收金神,人面、虎爪、白尾,执钺。尝与帝江会于翌望之山。蓐收曰:“我将钺代汝凿开七窍何如?”
帝江曰:“你这钺只可伐委形,不可伐天真,听我歌来:侧耳澄神听我歌,我歌惟时舞惟傩。七情不生因无相,到得无相听我歌。
时翌望之山有个兽,形状如狸,一目而三尾,名叫作讙,它能作百种物声,可以御凶。听得帝江在这边歌,它便在那里学它歌。蓐收之神闻而笑,讙也笑,蓐收怒,而用钺劈之,不能伤,遁去。帝江曰:“可以御凶,信然也。”
禹王自翌望至阴山,观阴水,劳山、弱水,罢父山、洱水,皆流注于洛;申山、区水,鸟水、辱水,上申山、汤水,诸次山、诸次水,水号山、端水,盂山、生水,皆流入于山河。惟白于山,洛水出其阳,而东流注于渭。夹水出于其阴,而东流注于生水。
至邽山,有兽,状如牛,生猬毛,名曰穷奇,声音如嗥狗,好食人,它生得甚丑,好驰逐妖邪。妖邪见它,莫不奔走。濛水出其中,而流注于洋水。又有鸟鼠同穴之山,今在陇西首阳县山南。鸟名叫作鵌,鼠名叫作鼹,鼹生得如人家老鼠一般,而尾短。鵌似燕子而黄色,穿入地中数尺。鼠居在内,鸟居在外。鸟之雌者,常与鼠之雄者相交;鼠之雌者也同鸟之雄的相交。
自阴山至崦嵫山,祠祀礼,皆用一白鸡,祈糈以稻米,白菅为席。西北有个兽,状似虎,有翅会飞,飞去剿食人,又识人言语。闻人相斗,它只恶那理直的,要去吃他。。闻人忠信的,它便飞出食其鼻。闻人恶逆不善的,它便咬杀,兽去馈送。
它名叫穷奇。时自北飞来,禹王曰:“此天下之悖理最恶物也。
”命禺射之。禺强闻得此言,便来搏穷奇。穷奇不曾防得箭,被禺强一箭射中胸膛,坠地尚未死,禹王命数其罪而烹之。
话分两头,西山海外,北又有奇肱之国。禹王见那国人一臂三个目,有阴有阳,阴生在上,阳生在下。又有个鸟,生两头而赤黄毛色,跟随国人左右。奇肱国人最有机巧,取百禽。
百禽能飞,他如何取得?他会作飞车随风远行,所以鸟雀等虽有翅也走他不上。当时有人名形天,与帝至此争神,帝将形天断去其首,把来葬在场羊之山。形天虽斗帝不过,他那里肯死,便在场羊山里钻将出来。以两乳当眼会看,以脐当口会吃,一手操干盾,一手持斧,独自在山上舞,口里嚷嚷的说道:“你便断了我头,我却不肯干休。”
时章亥撞着这物件,他舞干斧撞前杀来,章亥连忙举刀挡祝形天口里不断的只是道:“你便断了我头,我却干休不得。”
章亥不知这是甚意,把刀按住他斧道:“你这胧肿神,我与你有甚仇?不肯干休。”
形天说与帝争神事,道了一遍。章亥道:“这与我们没干,我禹王为生民寻河源至此,汝可远避,毋得冲撞。”
形天听说,呼呼一声舞向东北去了。
又有女人国,国无男子。有黄池,妇人入黄池中,浴出即会怀孕。若生的是男子,三岁即死。其国人若见生是男子,满国巴不得他成人,国王也便常常照顾,但莫想得长大矣。又有国,名淑士,出自颛顼之子。国有神十人,名叫女蜗之肠。女蜗古神女,而为帝女蜗氏也。生得人面蛇身,一日有七十般变化。其腹肠化为神,住在栗席之野,横道而处。禹王祀之而去。
此治水西山所逢神怪之大略也。后人冯犹龙有诗曰:四海之内多怪祟,不逢大圣安能至?
兽身人面照山神,婴玉栋米稌陈土地。
祀者捍灾能福民,罚因殃民有偏者。
玄文绿字古来今,魍魉魑魅从此悸。
第五回虢山江女己收囊驼昆仑禺强杀相柳
禹王治水北方,首经单狐山,漨水出单狐山之中,而西流注于衕水。又二百五十里,有求如山,滑水出其中,而西流注于诸毗之水。又北三百里,带山,有兽形状如马,头生一角,角上有甲,名叫作臛。禹王曰:“此兽疏可以辟火。”
彭水出其中,而西流注于芘湖。
又四百里,谯明山,谯水出其中,而西流注于河。河水中一鱼,名河罗,一首而十身,其音如犬吠。众人见河中甚多,听它汪汪的吠人,哪个敢去拿来宰杀,以问伯益。伯益曰:“此鱼食之,治得生痈的病。”
众人于是乃敢去拿来宰杀。那鱼也吠,至死而休。当时治水众中,多有受湿热的,身生痈疽。
闻伯益说了,那生痈疽的道:“待我多吃了些。”
果然一日夜便消肿好了。
又北五十里,涿光山,嚣水出其中,而西流注于河。嚣水中有个鱼,生得似鹊模样,而生十翅,翅中毛羽有鳞,声音也似鹊。禹王谓伯益曰:“此鱼名鳛,鳛可以御火,食之令人不瘅。
又北三百八十里,虢山,伊水出其中,西流注于河。虢山有个兽,名囊驼,背上生成有个肉鞍,善行流沙中,一日行得三百里程途。身上背得千斤多重物,凡一水泉处它便识得。禹王曰:“有能致得囊驼的,则知水泉所在,当得一个眼目。”
江妃曰:“待我往捉它来。”
遂手拿马辔头、缰绳走向山中,只见囊驼卧在一石岩洞中。江妃打一想,若惊走了,却也难赶上。我想人贪财,鸟兽贪食。我把些好面饭引它来吃,慢慢的系上缰绳牵来,有何不可。走回拿了一大盆香喷喷的饭,来到洞口。那囊驼正醒起来,肚里正饥,欲去寻水草。江妃把那香喷喷的饭放在面前,他走开几十步。那囊驼见江妃,初还有避意,闻了饭香,把鼻儿嗅了几嗅,忍不住又把口儿吃了两口,一发忍不住,放胆吃了半盆。江妃方才近前,把它身上摸了几摸,囊驼只顾吃,也不管他摸。江妃取马辔、缰绳,看定它那头大小宽窄,比得定,一套套祝囊驼见套住它头,正欲脱身,不觉头已难脱,大吼一声前脚竖起,要向江妃扑下。江妃轻轻将绳一扯,两脚便已落地,颠来倒去滚了一常江妃看它软了,牵住道:“我禹王为救生民来此治水。你识水泉,故特地命我来请你,也是一个帮手,早晚也享用这些香饭,我们岂有歹意害你。”
囊驼闻得此言,便善了。江妃道:“如果肯跟我治水,三点头;不肯,莫点头。”
囊驼把头点了三点,江妃大喜,牵来见禹王。禹王便付江妃、江婔二人掌管。凡至一山,江妃便先骑往有水泉处,无不知之。
又北二百里,丹薰山,薰水出其中,而西流注于棠水。又北二百八十里,召者山,泚水出其中,而流注于河。又三百八十里,单张山,栎水出其中,而南流注于枉水。又三百二十里,灌题山,匠韩之水出其中,而西流注于泑泽。又二百里,潘侯山,边水出其中,而南流注于栎泽。
又五百一十里,大咸山,山无草木而多玉。是山四面陡峭,不可以上。山有蛇长百寻,如今蝮蛇,色似艾,文如绶,文间有毛,如猪鬐,声音如人行夜敲木析声。禹王大众宿山中,三更时分,但听得山上一声响,有阵腥气。禹王呼起众人道:“此必长蛇也,至恐伤人。”
令二江、二冯、禹强等各执弓弩射之。江、冯等众按箭俟候,只见半山有两个大火炬迤逦而来,禺强道:“这想蛇的火眼。”
又远听得柝柝声,冯修道:“是了是了。”
弯弓一箭,射中左眼。禺强一箭,亦中右眼。咽喉上下,俱被射了几箭,但听得半山响声,如崩墙倒屋,两个火炬却已不见。冯修曰:“定中两目,所以不见两个火炬。”
呼众军明火视之,那蛇一半在山上,一半垂在山腰,尚未气绝,口里嘘嘘呼出一道黑气,好不腥臭。众人闻这腥气,目眩的目肿,头眩的头肿。更有唇皮肿的,鼻孔肿的,耳朵面颧肿的,各个叫痛不止。禹王闻知,传令道:“前在西路高山,我命所取雄黄,想各取得。有些众人将来磨水涂服,即愈。”
雄黄最辟蛇毒也,众人遂各取雄黄磨服,其肿处以雄黄涂之,不两个时辰肿退痛止。禹王曰:“汝等过山多见出金银美玉处,莫不歆羡。今日金银美玉可廖得这病否?所以圣王贵五谷而贱金玉者,以民赖之养生也。”
众皆拜,飓而起。
又北三百二十里,敦薨山,敦薨之水出其中,而西流注于衕泽,转出于昆仑之东,北隅实惟河源。又北二百里,少咸山,水注于雁门。又四百里,北岳山,诸怀之水出,注于嚣水。又四百里至堤山,凡二十五山五千四百九十里。以上诸山神皆人面而蛇身,祀之,用一雄鸡、一彘瘗,吉玉,用一圭,瘗而不设糈米。堤山北人皆生食不火之物。
禹王二经北山。首临汾水之上,名管。涔水西流注于河,今太源郡,故汾阳县,北秀容山是。又西二百五十里,少阳山,酸水出,而东注于汾水。又一千四百八十里,诸余山之水出,东流注于敦头山、旄水,旄水注于邛泽。以上山神皆蛇身人面,祀用一雄鸡一彘,瘗用一壁、一玕,投而不糈。三经北山。首自大行山,今河南野王县西北。又东北二百里,龙侯山,无草木,多金玉,决决之水出而东流注于河。又一千三百二十里至王屋山,今河东东垣县北,联水出其中,西流注于泰泽。又东北三百里,教山,教水出其中,西流注于河。
是水冬干而夏流,名干河。今河东闻喜县东北,有干河口,因名干河里,但有旧时沟处,无复有水,即是干河也。又南三百里,景山,南望盐贩之泽,即盐池,今河东猗氏县也,北望少泽。又八百二十里蛊尾山,丹水出其中,南注于河;薄水出其中,南注于黄泽。又五百五十里,泰头山,其水出其中而南注于滹沱。又七百里,沮洳山,淇水出其中,南流注于河。又北三百里,神囷山,黄水出其中而东注于洹,洹出汲郡、林虑县东北,至魏郡长乐入清水。又滏水出其中而东流于欧水,滏水今出临水县西谷口。又北二百里,发鸠山。
话说发鸠,古神农炎帝氏有个少女,名唤作女娲,游于东海,遇着狂风,把女娲一只船吹翻海里去了,将女娲浸死于海中。女娲衔恨道:“东海巨浸丧我性命,我定要将东海填塞了,方消我恨。”
一灵不没,魂魄便变作一个鸟,生得文首、白喙、赤足,叫作精卫,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塞东海也。常多溺死于海,则曰我死子复来。嗟乎!嗔痴之心至于此乎!这叫做:人世电光与石火,凡愚恋恋眼前僖。
寸心不解贪顾苦,生死局中可痛悲。
又叫做:
世人错认世间是,谁识是里却又非。
富贵贫贱生喜怨,应无所住无控鞚。这发鸠山上却有这个鸟,清漳水出其中,东流注于河。
又东北二十里,少山,今乐平郡、沽县,故属上党。清漳水出大绳谷,至武安县、南暴宫邑,入于浊,漳流于大河。又九百四十里,敦与山,索水出于其阳而东流注于泰陆之水,今钜鹿北广平泽即其水;又汦水出于其阴而东流于彭水,今水出中丘县西穷泉谷,东注于堂阳县。又于漳水、槐水出焉而东流注于汰泽。又北四百八十里白马山,白马之水出焉,而东流注于滹沱。又北三百里泰戏山,无草木多金玉。有兽生得似羊,一角一目,目生在耳后,名唤作(羊东)(羊东),鸣则自饺,滹沱之水出其中。滹沱水今在雁门、卤城县南之武夫山,而东注于溇水。液女之水出于其阳而南注于沁水。自此北去,高是山、滱水,陆山、姜水,沂山、燕水,饶山、历虢水,碣石山、渑水,皆流注于河。以上北凡四十六山、万二千三百五十里。
其神皆马身而人面,祀之皆用清藻、香菏之类,瘗之。其十四神皆彘身而戴玉,祀之皆玉,而不瘗。其十神皆彘身而人足、蛇尾,祀之皆用一璧,瘗之。大凡四十四神,皆用稊糈米祀之,皆不火食者也。
于是巡北山之海外,一目国在其东,国人只生一目于面之中心,而无两眼。柔利国又在一目国东,为人一手一足,膝头反生,曲足居上。
话分两头。当时共工氏伯九州,有臣相柳氏助共工氏为虐。
共工为黄帝所杀,相柳氏逃居北海外躲避,住在昆仑山之北、柔利国之东,生得一身九首,贪暴难餍,他一头自食一山之物,一日食于九山,食饱呕吐,即成源泽,其气酷烈,鸟兽畏避。
禹王治水,观于柔利国东门之山,见相柳氏。禹王詈之曰:“汝为臣不忠,助共工为虐,今居海外,复贪饕不厌,残害九山之物,浸害九山之土,人民怨汝,鸟兽忌汝,当速化异物以安民生。”
相柳闻言大怒,倏去倏来,拔刀二面,直取禹王。禺强、章亥舞枪来斗,三人这一场好杀:禺强枪,章亥椎,相柳板刀来相配。枪法如电又如蛇,跌枪临喉君莫悔。椎势如风又如雷,谩旁到阵堪抵对。九头若吼呼,满处惊鸣喙!两将具天成,遍地无阻碍。昔年煽祸在九州,今朝死罪应难贷。
战了多时,相柳力乏逃入岩窠里去。禹王命众壅洪水浸之,相柳走出,被禺强左手拿过身来掀倒在地。章亥夺过双刀,捆住手脚,捉见禹王,命斩之。斩一首,那第二首会说话。斩第二首,第三首会说话,只道我与你无冤。直将九头都斩了才不做声。禺强、章亥多回欲近他,其血甚腥臭,其膏血滂流成渊水。血膏浸处,莫想栽得五谷,恶气难当。禹王命掘泥填塞,地亦陷坏。禹王乃命众掘以为血池,积土为众帝台。这台亦坚,在昆仑北、柔利东,上又有共工台,台四方隅。深目国在其东,国人一手一目。有无肠国又在深目国东,国人身长而腹内无肠。
聂耳国在无肠国东,国人耳长,行则以两手摄持着两耳而行。
时戴天有两个神人,名夸父,耳上珥两黄蛇,手上把两黄蛇,见日行得快,道:“我也善走,必须追着那日。”
于是用力赶去,却也走得如风似电的。速赶得忙,口渴甚欲得水吃,遂饮于河、渭,河、渭被他一口吸荆又北饮于大泽,见日已入了,赶不及,渴死于禺谷之路上。夸父乃弃去其杖,遂化为邓林。禹王积石山在邓林东河,水所入,又时有壅塞。禹王令利导以通之。又有拘缨国,亦在邓林东,其国中人常以一手持冠缨。又有寻水生长千里,在拘缨国南,生在河上西北,跂踵国又在拘缨国东,国有欧系野,在跂踵国东。有一女子跪据桑树旁,口一边啖桑叶,一边吐蚕丝。欧系野东有三个桑树,长百仞,无枝叶。江婔、江妃二人在三桑树下道:“好三株桑。树身如何无叶?却不是个废物?”
忽然树边走出一绿衣人,道:“我为欧系女子,来吃,因此敛华就实矣。”
又有务隅之山,大荒之中,帝颛项葬于其阴,今在濮阳之故帝丘,九嫔葬于其阴。丘三百里,丘南帝俊竹林在焉,这竹林中竹一节可以为一船。竹南有赤泽水,名封渊。丘西有沉渊,颛顼所浴处也。天下之水皆朝于东,东方荒外有豫章树,这树主九州,高有千丈,广圆百尺,本上三百丈,本外有条枝敷张如帐,上有一玄狐精、一黑猿精。树上一枝主一州,南北并列,面向西南。有九个力士操斧伐树,占九州吉凶,一力士占一州。
砍之复生,其州有福,创者州伯有病;积一岁不复生者,其州必亡。禹王历东山之水,祀山神,不可殚述然水大略。大江出汶山,北江出曼山,南江出高山。高山在成都西,入海在长州南。
浙江出三天子,都在其东,今钱塘江是也,在闽西北入海。余暨南庐江,出三天子,都入江。彭泽西,淮水出余山。余山在朝阳、东义乡西人海。淮浦北,湘水今出零陵,营道县、阳湖山入江。汉水出鲋鱼之山,嶓冢导漾皆东流于汉。颍水出少室山,入淮西鄢北,今鄢陵县。颍川、汝水出天息山,西南人淮。
极西北,泾水出长城,北山人渭。戏北,渭水出鸟鼠同穴山,东注河,入华阴。北沅水入东注江,入下隽西,合洞庭中。赣水出聂都东山,东北注江入于彭泽西。泗水出吴东,北而南,西南过湖陵,西而东南,注东海入淮阴北。肄水出临晋,西南而东南注海,入番禺西。话分两头。东海之外,荒海中有个山,山无草木而焦干炎热,而高峙海中,激浪投在山上,水吸然而荆昼昼夜夜也不知吸了多少,似热鼎里受酒汁一般。众人不知以问伯益,伯益曰:“此山禀至阳以为质,故如此矣。”
又潢水出桂阳西北山,东南注肄水,入敦浦西。洛水出洛西山,东北注河,入成皋之西。汾水出上窳北,而西南注河,入皮氏县南。沁水出井陉山东,东南注河,入怀东南。济水出其山南,东绝钜鹿泽,注于渤海,入齐琅槐东北。
东海中有方丈州,在海中心,方面各五千里,上面尽是群龙所萃。有金玉琉璃宫阙,是三天司命所治之处。有群仙不欲升天的,皆在此州往来,受太玄生篆。时江妃、江婔、禺强、章亥也上朝三仙受符篆,见仙家数十万在那里栽种。禹王谓江妃等曰:“此群仙种芝草也。”
又潦水出卫皋东,东南注于渤海,入辽阳。漳水出山阳东,东注渤海,入章武南是也。总之,归于东海之外,无底之谷而已。然大荒之东,极至鬼府山臂,沃焦山脚,巨洋海中升戴海日。盖这扶桑山有个白玉鸡,白玉鸡鸣金鸡便鸣,金鸡鸣石鸡也鸣,石鸡鸣天下之鸡悉皆鸣。潮水应此时而长,是东海之潮信也。
禹王治水功成,乃祀于泰山,禅梁父玄圭、白璧,以告成功。还于羽山祀伯鲧,盖父愆也。又乘轿车渡弱水,至北海外钟山,祀上帝于北阿,归大功于九天。这钟山在北海之子地,隔弱水之北万九千里,高万三千里,上方七千里,周围二万里,生玉芝神草,上有金台玉阙,皆元气所含,天帝居治处也。天帝君总九天之维,贵极无比。祀毕乃归见帝舜。帝舜乃命禹为大司空之职,居九官之首,真是地平天成,时雍风动。
自舜崩后,禹受禅,从天下臣民之心,即位阳城,都于安邑,国号有夏。自贬帝而称王道:“已德不及尧舜也。”
禹为天子,凤凰出于荆山,来仪于阳翟,有神龟负图出于洛水,见灵文,遂以玄为瑞。故色尚黑,礼尚忠,牲用玄。命禺强、唐辰收天下精铜铸为九鼎,命伯益图天下神奸鬼物于其上,各以一鼎象一州之物。时有仪狄者,作旨酒,献之于王。王饮之甘,曰:“后世必有酒而亡其国者。”
遂疏仪狄而绝旨酒,悬器以招言曰:“告寡人道者,击鼓;告事者,铎;谕以义者,钟;语以忧者,磬;讼狱者,鼗。每日之中,士之献言、民之告事者,王尝一愧十起、一沐、三握发以应之。至善盛德,无间可议,乃大会诸侯于涂山。是夕忽大风,雷震云中,甲马千人,中有服金甲及铁甲,不被甲者以红绢抹额。禹问之,对曰:“此抹额,盖武王之首,服皆佩刀,以为卫,乃海神来朝也。”
天下诸侯执玉帛而朝者万国,独防风氏后期不至,讨而戮之。
复巡行九州。
南巡济干江,有黄龙负舟,舟中人皆惧,嚎啕大哭。禹王见舟将覆,仰天叹曰:“吾受命于天,竭力而劳万民,此天所以为我用也。夫生,寄也;死,归也。何忧于龙马?视龙犹蝘蜓矣。”
言罢神色不变。须曳间龙俯首低尾而逝。
禹王舟至岸,用车驾巡行,复遍返于徐杨之间。见途行数罪人,带纍而走,下车泣之。左右曰:“罪人不顺道而犯法,王何为痛之?”
禹王曰:“尧舜之民,皆以尧舜之心为心;寡人为君,民各自心其心。是以痛之。”
后人钟伯敬赞曰:于赫神禹,绍平中天。
盛衰之间,难为继焉。
当彼汤汤,帝用皇皇。
父职之旷,生民之殃。
天将治乎,先有苦患。
如人欲亨,始于忧难。
忧苦之情,心事用惺。
患难之至,圣焉所宁。
惟帝知王,惟王协帝。
不爱其身,用平其世。
虽不已私,不遭于疵。
思幻妖奇,莫或近之。
足尽九州,德行四海。
声溢华夷,道贯无外。
乃歉躬修,乃益受勒。
工瞽庶士,昌言则求。
视民之伤,逾己之疚。
谓民之漓,皆亡之咎。
此谓大圣,此谓至明。
于戏往矣!天平地成。
禹王在位二十有七年。时天雨金三日,东巡狩,崩于会稽,葬于会稽之山,是为藏禹之禹穴,与四川生禹之禹穴相去万里。
后人不知,以为两误,非也。禹王既葬之后,伯益避位于箕山,政归于嗣子启。启王幼时,父去外治水,母涂山氏善教之以德。
及禹王平了水土,相帝舜,论道经邦。启又得闻那尧舜相传,来执中精一之旨。所以启王也执敬钦承,以述前德,人心允服。
伯益虽从禹治水,他只专火政,兼识神物,后来相禹,又只七年。启既自明而又继圣,年长望重,天下同仰。伯益又率天下臣民共推戴之,启不得已,乃受天命,承父即夏王位,是为家天下。然炎帝以来,子承父位已有之,非始于夏也。但至此时,所谓天下民各以其心为心者,自滋以后日益甚矣!此亦世运之自然,圣人亦有所不得已也。
启王既即位,封伯益于箕山,自坐钧台而享诸侯,兼奏韶夏之乐,以舜子商均为宾。尧子丹朱,舜即位时已守唐祀了。
此时丹朱已死,故启王独宾商均矣。后人看到丹朱、商均之不有天下,与夏子孙相继而有天下,不觉凄然有感。钟伯敬有诗叹之曰:禅受心源易见无,唐虞与夏不相如。
早知丑桀倾民社,何以初生不肖儿?
第六回五子兴歌怨太康嫦娥窃药奔月宫
却说神禹以臣绍君,启王以子继父,皆当中天未远盛治之世。然盛炎之余,阴肃所伏。元年丁亥,钧台之会诸侯。九州之牧与各国之君长皆来朝会,独有扈氏之国君不至。有扈国者,今凤阳府九嵕地是也。九牧请伐之,启王曰:“我先王之德,被于四海。其洽于人,何等久远!然在涂山之会,诸侯防风氏不至,先王戮之。先王之德自信足以化天下也,故可以戮防风。
今寡人之德,不自知,足被天下否。或者德不足而致侮,未可知也。有扈氏不至,寡人之罪也。乃用兵力,其何以承先王?
寡人将自伐。”
于是增修德政者,三年天下大治。
有扈氏他哪里肯服,仍不奉正朔,不修人纪,不勤民事,乱纲渎常,虐民不道。善言化之,不迁礼法,诚之愈甚。九牧万国同请伐之。是为三年己丑秋月,启王乃命兴六师,以斋车载迁庙之主同行。
师渡盂门,逾梁山,陈于甘之野。乃召六师而誓之曰:嗟!六事之人,予誓告汝:有扈氏威侮五行,怠弃三正,天用剿绝其命,今予惟恭行天之罚。左不攻于左,汝不共命;右不攻于右,汝不共命;御非其马之正,汝不共命。用命,赏于祖;不用命,戮于社,予则孥戮汝。誓师已毕,发调兵将鼓行而西。有扈民飞报知。有扈氏君曰敖奇。敖奇统猛士六百、顽民九干,驱毒兽当前阵,坚车在后。马披介,人贯甲,奋其凶残而拒王师。夏王之六师虽共七万五千人,皆是太平之民,久不曾战争。盖自涿鹿之后,黄帝尧、舜、禹纯用德化,征伐罕举。有苗之征,禹用禺强、唐辰等神将制之,今皆为神去矣。又禹之车法,用奚仲为车正,御无失轨。今奚仲亦已弃世,伯益已老,未尝从征,皋契、垂均俱薨,独有雍州牧与四乡在师旅督阵。兼之民力不勇,民心非昔,鼓竭而气不扬,令申而志不壮。
当日扶风氏之国君台隃,太昊之后也,将前师;上卿太宰庭兆,皋陶之子也,将前右师;贰卿少宰子昭明,契之子也,将后左师;贰师少尉苍连,苍舒之子,将后右师。启王自与雍州牧、后稷之子姬棨玺,将后师。
两阵成列,敖奇之群驱毒兽杀进。扶风氏之民与有扈氏地近,素畏扈之威,又遇这毒兽冲向前来,马乱又覆,土卒各自四奔,前师败绩。庭兆率左师接战,猛兽伤其锐将,只得环车而守。共工桓率右师奋武击寇,后贰师相助,与之大战。自午及酉,彼此互伤,也不能胜他。王乃戒后师坚垒,下令命五将按阵勿战。敖奇之民亦折半,乃引兵还。
共工桓曰:“有扈兵可复击也。”
王曰:“不可。吾地非浅,民非寡也。今兹不能胜他,是吾之德薄而教化不善也,何以复追?”
为子昭明进曰:“前师之溃,台喻用兵之失律也;士卒之伤,师帅习练之不善也。”
盍惩二人以警其群?王曰:“吾自燔刑而不瑜于德,致士志不相理信,故取败也。与诸将何干?”
遂班师,息于蒲之虞都,祀帝舜焉。敛兵戢威戒严,琴瑟不张,钟鼓不击。坐不重席,食不二味。尊德而尚功,悔过而哀民。于是六师之兵将感而不怠,敝而益张,个个奋勇愿战。乃复誓师,分部严行疾驱而前。
命共工桓曰:“猛兽不怕刀枪,只怕金鼓,你可发金鼓以惊毒兽。”
命子昭明日:“你可设旌旗以招为降顺之人。”
有扈氏之群,望旗而解。毒兽闻金鼓之声,莫不反奔躏顽民。顽民猛土大惊,解甲而伏道左,愿投降者三千人。其余忿斗不服者,启王下令曰:“此不服者,皆恶民也,众击杀之。”
遂灭有扈之国,散其所降之人,擒敖奇以归。乃告成功于先王禹之庙。
四年庚寅,立五庙,大褅黄帝,郊天祀鲧。下了一个筮,筮得吉。命秩宗之官、益之长子曰:“大廉祭九鼎于昆吾之溪。
”乃迁之于阳翟,阳翟即今之禹州钧台在焉,盖四方之中也。
启王以便四方诸侯朝会,遂定都焉。乃采玉于荆山,复见凤凰,因起凤凰之台,今址犹在。遂至箕山之阳,以享伯益。封泰室之山而禅少室,中原千百国诸皆来述职。东封泰山。观天下民风,采民间谣歌。享青、兖二州之牧,朝东方之诸侯,行赏罚。
事毕,遂南巡徐、杨,渡湘水,驻苍梧之山,祀帝舜于其阳,祀商均于其阴。苍梧之中,有不庭之山,有渊四方,北旁名少和之渊,南旁名从渊,帝舜沐浴的所在。
话说两头。当时巴村里人为小忿相争,两人闻得启王至,乃聚讼请断于王。王命士师孟涂往听之,孟涂心上打想,我不晓得他两人哪个胜,哪个负,只见其衣血便即执之。巴人惊服,遂封孟涂丹阳之丹山,是为司神。
王至大荒西南,闻得天衢上有穆穆之音。有一天人下降,以闻于王,王上之三嫔焉。天人发音于天穆之野,为九辨九歌。
王遂张乐,歌九辨九歌而为九招,同于舜韶。遂返岷山,逾荆山,祀大华于大乐之野。骑九代马,乘三层两龙云盖,左手操羽幢,右手操玉环,佩玉璜,在太运山北。
是时有祷机之子武观,乘王南狩,他便作乱于西。王识他作乱,命共工桓擒之。武观与共工桓斗上半日,共工桓卖弄一个枪法,败阵而走。武观赶来,被共工桓回身擒之。捉见启王,王命放之于西河。武观心怀不忿,煽惑西河之民以叛。王命卿士彭伯寿率师讨之,武观率西河民与伯寿战于西河之北。伯寿力大万重,武观大骇,拨马奔走。伯寿追而擒之,乃归命。遂不封,使之治途,令戒城往来,不使留。
王乃归阳翟,会北方之诸侯。遂封恒山,玄王立牝,告成功焉。是时,天不愆地不变。雨畅时,若水旱,不知五谷蕃盛,民生日遂。庶政无苛,讼狱易理。用是,君安于上,士和于朝,民嬉于野,真好个承平天下,还是虞夏初际太平景象。却由启王一念时时敬谨,清心寡欲,不好淫酗,故天下宴如。世界若长似此也,不消想唐虞矣!岂可得哉?后人钟伯敬赞曰:黄唐虞夏,心则维同。
一敬承之,是为执中。
在天之极,在心之则。
帝以则天,王以协德。
猗与启王,象贤之首。
继体伊何,遽云不又。
是知象贤,难于举贤。
求贤在人,两作惟全。
天孤念禹,特庞其祜。
其父枉劳,子将若补。
苦于厥身,乐于后人。
何道之道?千古而仍。
启王丁亥践祚,庚寅巡狩天下。凡历四载,至甲午岁,乃归告成。明年乙未,遂崩,在位九年。是时子昭明为大司徒,摄行政事,与天下臣民奉启王之嗣子太康。为三年丧,召天下诸侯会葬启王于箕山之阴。乃以戊戌岁为元年,立太康嗣夏王位。太康之立,始未知政事,尽委之司徒、太宰等官。遂自恬逸,不习政事。十六年之外,渐为佚乐,又不理政事。司徒等骤谏曰:“主上不理朝事,不治国政,而专于佚乐,败亡之端也。”
太康不是,惧大臣卿士绳规苦切。他便设了一计,把诸贤善俱遣开去,免他谏诤。乃遣子照明归国于商,是为有商氏,其地即今之商丘也。遣太宰庭兆归国于陶,是为有陶氏,其地则今洪洞陶村者是也。遣雍州牧姬棨玺归国雍州,实封于邰,后为有周氏,今西安武功县地是也。遣伯益长子大廉归国于郏,终养伯益焉。诸老成贤善大半遣去。所留亲近者,共工桓为大宰,苍连为太尉,益之次子若木为少宰,而以启王所获西河之叛臣武观为少尉。桓不晓治道,连无大节,若木仅守无术,亦不亲幸。而武观巧佞枭鹫的人,只一味顺从太康纵欲,全无半言道及政事。太康深信听之,武观又引用他同心的实沈之玄孙稔林、卷章之庶支会孙放穷,与他一路的谗邪在太康左右。
自是太康所为,只有人开导他佚欲,再无半个谏阻他不是矣。忽思量当时仪狄作酒,我禹王饮而甘之,遂疏去仪狄。我禹王却不会受用。乃复召仪狄之子迷阳作酒。命稔林选国中女,增了许多妃嫔,至于五十余人。命放穷求天下良犬,养善搏雀的鹰鸇。苛下民增置马匹、饰兵革、具旌旗、文章。太康谓侍臣道:“我于今一日改俱已完备,可以快乐饮酒了。”
共工桓道:“太平无事,正好快乐。”
太康遂与共工桓等酣饮于别宫下,罕得窥其面。时当十二年戊戌岁、元月元日,设起大宴。命迷阳司宴,道:“你的想是好过仪狄手上的,才恁的好味,若我禹王在,今吃了你这酒,也是喜欢的。”
于是太康自与共工桓、苍连、武观、稔林、放穷等互相劝酬也。不论君臣之节,也不识觥筹之数,只是痛饮不休。共工桓等吃得耳热面赤,各个酗酒,俱只是赞扬太康圣神有道。若木在坐,独默然无言。武观讽若木曰:“今我王神圣如此,与群臣会合,相得如此,尔独无一言赞称,是何道理?”
若木从容答曰:“我闻先王设鼗锋,命士传言,庶人谤,未闻圣人欲人赞称也。依汝此言,将以我王为无道乎?”
武观含怒曰:“然则汝以为无道乎?”
若木无可言,遂引去不复与众同饮。
大康等嬉乐无厌,国事尽废。天下诸侯来朝者,俱不理。
百姓来讼狱者,积简成山也不问。又命放穷司女访得扶风氏之女,最善歌舞,遂选扶风氏之女曳鸾为歌。长歌细声以侑酒,夜则相携宿了别宫。二月将半,九州牧击鼓陈事,乃一出朝,便发放天下诸侯归。乃命武观问讼狱,皆以好恶妄断。民间有一人孤行,被二人劫去财物。武观谓不合孤行,而重罚其一人。
市民有凌大楚之流人者,武观谓流人不合远来扰乱此地。民有买酒不与货卖酒人厉之者,武观谓卖酒人不合责货而吝酒。民有少年私通邻人之大妇者,武观谓少年通大妇正合大妇爱,不合不欲,重责妇家。民有父与弟斗而助父责其弟者,武观谓不合助恶,反抵罪。是非断案俱如此烦,而无一人不罚。富的罚出车马、金帛、子女,贫者罚出力役,工作不止。夏民大怨。
太康又不以宫中为乐,乃命放穷齐车马犬鹰,整六师大畋于冀之野。召有穷国之君后羿,这羿不是唐尧时之羿,因如羿善射,故名之曰后羿,会猎于管涔之山。羿为人神勇奇技,生得身长丈五,一手举千斤,射发无不中。太康见他有这手段,大喜。召使后羿扈从还都,待后羿甚厚。后羿见太康终日饮酒,不理政事,与其臣下道:“王上待我恩擢不次,我蒙厚恩,思有以报君王。今君王听彼好佞,全不以天下为念,异日身危国亡,天下人也道我后羿共是一个谄媚之迈。我后羿却也是个大丈夫,做事也要出人头地,使天下人惧仰,岂同他一辈小人行径?不如私自逃往别方,不回有穷国,免他来寻。过了几年,看他如何?然后辅他成个好人主,岂不为妙?”
乃跃平朔国四耳神马,游于三岛。见两三个庞眉人在岛上弈棋,羿问之曰:“吾岛上辟谷人也,今日相逢实有夙缘。”
羿不知其为仙,求食焉。庞眉人以仙枣啖之,经岁不饥。遂潜行弱水,水不溺。
后羿思:“弱水一根头发也载不起,如何我游泳自在?必是仙枣所致。”
遂游十洲,至三苗国东,到不死国。于圆丘不死树上采得不死之药,以归。这不死药不是后羿自晓得去采它,在玉山得遇西王母,西王母教他不死国有这不死叶。又东海中有祖州山之不死草,故羿采得之。往返凡行一十三万余里,经二王而后归夏都。
当时太康命人至有穷召后羿,俱说他游于海外去了。大康以羿周年不归,消息杳然,是必死了。命其五臣归有穷氏之国,辅羿子以待封。忽于十五年丙申之九月得羿归,太康大喜,问以海外之事。加封羿为冀州牧,赐彤弓素增,得专征伐,使辅国政。君臣正好相得,不意重烟在洞,烈风能进。只为太康原宠的是武观,那奸谀小人见了后羿得宠,使生妒忌,日夜向太康身旁闲言冷语,谮后羿。言后羿自道他才艺功能天下第一,神圣之人如何不作天子?太康遂怒夺羿权职,放之归有穷国,道:“汝要作天子的人,岂是我的臣下?”
羿不知因甚事放他归有穷国。失志辞朝,快怏命车北行。甫经绵山,武观又谋使共工桓等追杀之。羿大怒,射杀前驱一将,弃车乘四耳神马飞奔归国。羿之臣子有穷子淮、武罗伯等迎至管涔山,归有穷之国,当山西句注山下,羿愤怒欲杀武观诸人。武罗伯曰:“吾闻有天下之德者,能忍天下之垢,具天下之大才者,经天下之大难。
而后功成而名益彰。今君不欲忍难,将不欲成功乎?臣向在夏国,已知君不容于朝矣。况武观为人内险而外邪,危夏国者,必此人也。然夏国,夫灭彼必先亡邪,固不可久也。今君之年,福方盛,宜修德以待时,乃与武观一匹夫争而自弃其无涯之业乎?”
羿纳其言曰:“子言良是也。”
乃忍忿自修吁国,北方诸侯皆贤之。
且说这太康既屏后羿,自居国中。三年又起高楼,造画堂、增修宫院,日以土木劳民力,民愈怨厌。妃嫔日旧,重命稔林选之,卿士庶人家娇幼良女以充幸御,卿士皆怨。又逼收旧臣奚仲之子、吉尤之女以为婢,而故家抱恨。武观查得有穷后羿新得戎女嫦娥,色绝天下,他去奏知太康道:“必得嫦娥,天下子女不足道也。”
太康大悦,封后羿幽州之地,而求嫦娥。
羿不肯,武罗伯等劝之曰:“丽人者,国之贼也;专宠者,家之贼也;纵欲者,身之贼也。失三贼而得幽州,何虑而不为?
”羿性刚,颇能割爱,遂受地而遗嫦娥。嫦娥性巧而贞,好净洁,内恶太康之鸠拙,外惧后羿之得地。心中道:“我后羿贪地忘情,不如蓦地里去。”
窃羿不死之药,不饥之珠而逃。药与珠既窃过手了,遂借应龙之马,驾羿车至半路,忽然体健身轻,乃释车乘马飞行而南走万余里,过苍梧之山,祀于帝舜之妃。遇一妇人,人身豹尾,曰:“我教羿采不死之药,正助汝今日成仙之资。”
嫦娥拜问老妈何名?曰:“吾西王母也。”
遂去。乃奔大荒之南,日月之山。山有二岩焉,日岩多暖,月岩多凉。嫦娥性喜清凉,心爱这个所在,着实幽雅。我今已不须饮食,不如在此终身,乃构石为官于月岩而居之。旁有大娑婆树,有玉兔,不知此便是月宫。遂为月宫之神。
太康既不得嫦娥,武观又谮言,此乃后羿之计,太康遂遣使夺羿幽州之封。后羿怒激,欲与兵攻太康。武罗伯等力谏曰:“夫大舟不惊千钧,乃能行江海;深渊不溢骤雨,乃能经久旱。
今人君一命之乘,而臣遽怒焉,何以成天下之器乎?”
羿勉强而止。太康又居二年,每出猎于绵山、紫金山等地,不为快意,复欲召后羿出游海外,左右力阻而止。又遍派士民出具车马,士民不能给则罪,众怨愈深。放穷乃导太康六师南游,贵戚旧臣谏,不听。
初太康之弟,启王之庶子五人,曰仲康、曰叔成、曰季升、曰少阏、曰少容,五子皆贤。启王不能夺嫡,不敢爱也。群臣辅政者,亦不超举而立仲康,以底于败。当太康之五年,老臣去国,五子苦谏太康。太康恶其不便已也,分封仲康、叔成于卫。后十年中,三子在内者屡谏太康之过,太康怒之,皆依仲康、叔成而居。五子遂奉其母俱在卫地,久无由见太康。闻太康南游,遂俱至于河,朝太康,谏以归国修治,无田无荒。太康怒,以为败福,又悉逐之。遂渡河,召雍、豫二州之诸侯会,猎于洛水之表,四阅月而不归。
阳翟之士民谋乱,有穷羿闻之,率其徒众千余人来定有夏。
有夏之旧臣吉光等家率士民迎羿,遂据夏都。取武观及共工桓、苍连、稔林、放穷、迷阳等之妻子,尽杀之。搜太康之宫中,而杀曳鸾。羿将收太康之宫嫔,而害其宗族亲戚。是时,武罗伯、子崔伯、熊勿须等辅守有穷旧国,未从来。叔龙、宾围在行,急谏曰:“夏王虽不道,天下未尽离也。其恶未播持,群小惑之耳。今君定其乱而迎之归,去其左右之奸则可。乃遂淫··其宫阃,害及君亲,天下其肯服乎?”
羿然其言。于是率有夏之民迎太康于河,将取武观诸人,尽杀之,乃归太康。
时太康闻变,疾速率师还河,不敢渡。太康命群下,谁能过河观变者?武观以让共工桓曰:“桓可去。”
桓让苍连日:“连可去。”
人人相让,俱不肯去。太康乃怒曰:“汝等俱是贪生怕死。”
命拈阄,苍连拈阄,当往。乃命苍连往,苍连又不肯往,遂杀苍连。共工桓曰:“王此来,皆武观、放穷所主也,何不使武观率前师渡海?使放穷修礼往问羿乎?”
太康从之。武观愤恨,以拳击共工桓,伤鼻流血,桓抠武观左目。太康怒甚,欲杀武观。武观不得已,率师渡河,使放穷先问羿师。
羿积忿正满,恨不速到平诸奸。遂执放穷,数其罪斩为三截,而攻武观。武观飞马而奔,羿追射杀之。取其尸,斧戕为九截,弃之河。遣叔龙渡河迎太康,共工桓等闻武观等已斩,大惧,奏言不可渡河,恐羿是计。太康不听,共工等遂劫太康以西奔。
是时,卫地五子闻变,奉母渡河以从太康。五子亲御母,行途之次,发其哀怨之怀,作为五歌。其一歌曰:皇祖有训:民可近,不可下。民为邦本,本固邦宁。予视天下愚夫愚妇,一能胜予。一人三失,怨岂在明。不见是图,懔乎若朽索之驭六马。为人上者,奈何不敬?
其二歌曰:
训有之:内作色荒,外作禽荒。甘酒嗜音,峻宇雕墙。有一于此,未或不亡。
其三歌曰:
惟披陶唐,有此冀方。今失厥道,乱其纪纲。乃底灭亡。
其四歌曰:
明明我祖,万邦之君。有典有则,贻厥子孙。关石和钧,王府则有。荒坠厥绪,覆宗绝祀。
其五歌曰:
呜呼曷归?予怀之悲。万姓仇予,予将畴依?郁陶乎予心,颜厚有忸怩。弗慎厥德,虽悔可追?
时太康二十一年戊午岁元月也,五子奉母至于汭水,以待太康。太康西奔,遂还油水,见启妃与五子,始相持泣下。是时,从猎之诸侯在豫州者,皆散去,各保境土。太康遂奔雍州,依有邰之姬棨玺,而居夏阳,即今之西安韩城也,背梁山向蒲津,以为都。太康凶,五子之悲歌亦感动悔过,放共工桓,而杀迷阳、稔林。内用五子,外任姬棨玺。复召子昭明等为辅,乃得自存棨玺,率西方之诸侯,奉而朝之。既而豫方之诸侯亦来。
又五年之外,东巡而居汴河之间,以会诸侯,建都城于阳夏,即今之开封府太康县是也。太康外都九年,而陨于阳夏。
前后在位二十九年,殒年为丙寅。太康无嗣,五子者,执兄之丧尽哀,为不得守其社稷,不敢告于诸侯。豫方诸侯多半来会。
西方雍州牧姬棨玺已薨,其子嗣位有邰之国者,姬叔望亦率西方数诸侯来会。遂会葬太康于睢水之阴,太康既葬,五子营墓旁之郊而居。诸侯子昭明等皆怜五子之贤,有推戴之意矣。但不识后来竟立何人继夏国之祀,且听下文再说。
第七回仲康振策御奸党胤侯率兵擒羲和
却说当时羿迎太康于河。遣叔龙迎太康,意在尽除他左右佞人。不意佞人知觉,连太康都不得来。其实太康还可以为善,只当初用人差了,没奈何,权不由己,只得西奔。幸得五子从兄,雍牧扶君,一悌一忠,方才扶得太康复寓位九年。那有穷氏羿闻叔龙反命,太康不归,只得自引众归翟阳,便欲白为天子。叔龙、宾圉力谏曰:“天子者,天所命也。其任至重非可欲之物也。昔榆冈失政,而让尧,浇不受。天下诸侯崇之,不得已而受。尧传天下,不以与子,访许由而让之,许由不受,恶尧之言,谓为污耳,乃洗耳于颍上之水。遇巢父问之,洗耳何也?许由曰:‘至仁者不闻暴声,至洁者不聆尘情。今尧以天下让我,吾恶其声,且情之在耳也,将洗之。’”巢父曰:“噫夫!声之暴者自不来干至仁,情之尘者自不干人。至洁,今来而干者,子之仁与?洁为未至也,所以囮之也,尚能洗乎?
毋污吾牛口。’遂策牛而饮于其上流。乃让于舜,舜避之不得,乃不得已而受之。惟禹王亦然。独启王以子受命,然亦天下之所归。且禹王之功德洋溢宇宙,宜百世承之。然今王稍失驭,而臣叛民离,即如此矣。天下岂宜欲者乎?今王虽然失社稷,天下犹知其王也。天下既不我崇,而王本在,安得自为?愿君为夏摄政,以待之,来则退居。有穷不来,则抚其人民,用其财赋,以和诸侯,庶有当也。”
羿纳其言,遣叔送太康之妃嫔还太康,便探太康动静。叔龙行渡河,太康时已西奔矣。叔龙追至夏阳,致命还上妃嫔。太康大喜,慰劳叔龙再三,会西方之诸侯而后归。谓后羿曰:“夏道犹未衰,天气在西,而西方之牧长皆和而上恭,方盛气也,厉之反为不祥。君无志焉!”
后羿嘿从其说。乃施恩于夏民,免其出车具马,而民喜矣!士之来见者,谦已敬礼接之,而士喜矣!又召伯熊、勿髡来与叔龙、宾圉分遣四路,聘问各国之诸侯,而诸侯喜矣!
当太康在河南九年间,羿亦勉为政令九年。年年思量自为天子,只是当不得,四贤递相谏劝也。因羿原有一段刚气英风,故亦能从善正。如劣马有了王良,不由不善,只怕失辔矣。太康既陨,羿又欲自为天子,伯熊曰:“自三皇以来,未闻自称帝王者。以理揆之,亦未有自称帝王而可得长久者。”
勿髡曰:“共工之盛也,而女娲杀之。蚩尤之猛也,而轩辕杀之。斯亦不道者之明证也。”
叔龙曰:“即无论其理,但受天命,亦天下人推戴耳!岂可自为?”
宾圉曰:“天下之得,固自有道,苟能来之,不求天子而自至者也。”
羿曰“何以能来之?”
宾圉曰:“但视天下之人心所在而从之,则人心来。人心来,则天命亦终必来,不必速致也。”
羿曰:“然但何以从人心?”
四贤皆曰:“今天下诸侯皆贤启王之五子,欲推立仲康。今方居丧,君正当及诸侯未举之时,先以礼迎仲康归国继夏。则天下诸侯服吾君之高,谅吾君前此之为,皆不获已之行,志在救民无私意也。今君若不行,诸侯必行之。以仲康之贤,率天下之诸侯而讨吾君。吾君虽勇,其将何之?若乃自王,是速天下之兵也。若为义举,则天下之士民皆归心吾君。而吾君今日不王,后必大矣。此机断不可失也。”
后羿乃从其议,使伯熊,勿髡吊太康,而迎仲康。仲康欲不从,两贤极陈恳悃之情,上表奏曰:先王之在旧国也,误用宠恤,施及远臣。远臣惟是感惧集中,弗能承休犬马之情,愿自穷也。不谓远臣无禄,用获谴于先王之左右,尚惧头领。以归冀北,其幸甚矣!岂其人叛天变?
远臣区区下情,欲代先王辑宁邦甸,而正大位。乃奔至于河上,迎先王。先王过虑下臣之逆,而不归,远臣遂获大恶之播于天下。远臣日夜腐心无策,可从天地,迷蒙不能自明,于兹九年矣!然唧唧犬马,日夜望主之归里也。不谓先王遂尔遐弃,蒙污苦志,遂无皎时,为慕仲公之贤,遂遣走仆,致以极忱。下臣匍匐执策于河,以待公驾。若其不往,下臣不敢复立于天下矣。走仆请自劲于公前,以明下臣之心。且下臣不得于先王而愿效力于公,五庙如故,九鼎未移,公独不欲续先王之勋,光皇祖之祀,即忍于下臣,其何忍于祖宗乎?
仲康览奏,欷歔泣下。伯熊等亦泣下,仲康之四弟亦泣下。
于是四弟劝仲康曰:“看来羿之使臣,其贤者也,必能终兄之世乎!兄念皇祖之宗祀与旧邦,当行。”
伯熊等又告于豫方诸侯子昭明等,昭明等俱劝仲康行。仲康待终期年之丧,乃嗣太康,留和阏、少容居守阳夏,自与叔成、季升告于诸侯以行。
子昭明率商国之众,太廉率郏国之众,从伯熊等拥仲康渡河。
伯熊先使人报羿,请羿自临河以迎,拥归夏都。时丁卯之冬也。
仲康至都,先陈退让之义于诸侯。诸侯固请,乃告于五庙,会中北近国之诸侯于钧台,即夏王位。以戊辰为元年,褅黄帝而郊大禹。命后羿为相,子昭明仍大司徒,太廉为太宗伯,是为三公佐政。
是时,有东方嶓山之国胤侯者,修其德政,名扬青、兖,威服东夷,来朝于王。王察其能而且忠,遂封为青州牧,留辅政都中,为九卿之长,官至司马,揽六师,主征伐。胤侯者,高辛氏庶子、叔豹之后也,承仲康王之宠命,遂竭心委身,尽忠辅治。王又以弟叔成为朕虞季,升为秩宗,举重该之后孙句曲司土,扶登氏之子希和典乐,祝鸠氏之裔孙牛伥司农,召庭兆之子起桃为土师,若木为纳言,而吉光仍为车正,其胤侯为九卿。羿臣在都者,伯熊、勿髡、叔龙、宾圉,王俱命为元士。
王又封弟少阏于夏阳,少容于阳夏,并祀太康。而赐命于姬棨玺国中旧臣,善者,皆复其禄。隐处之贤人访举之,使从政;贫穷之小民,斩蠲免其贡赋。督农举公,恤老赈之,惠鳏矜寡,夏道稍稍兴复。
王虽得羿数载,识羿终是不轨之臣,实内惮其奸雄。故虽使之为相,实把大权托寄诸臣,而胤侯尤倚任之,皆以阴制羿也。谁知那有穷羿雄心莫展,逸气难收,如狮子受絷,虎豹驾车真是屈抑不住,始悔恨无及,乃怨四贤。熊伯曰:“夫龙之欲雨,取水于池,而池不患其无水;日月大明,群星先光,而星不患乎无光。何者?大者既得,小者自存。今夏王有位,君正不得独柄兵权耳。然贤君在上,贤臣在下,君为首相,上辅君德,而下总自僚,庶务各举,士兴民顺,何乐如之?而反忧也,即池水星光,使第靳其私,能如雨之澍泽周洽,日月之洞照万国乎?及雨而池自溢,晓而天自光,亦何损于池与星也?
”宾圉曰:“岂特无损而已,且有其增君。若自专天下,诸侯所不臣也。今则诸侯之长矣,天下之士所不归也。令则为士民所来矣,夏王之家,有姒之亲所恨也。今则相亲矣,上亲下来,四方推长,增孰大焉!”
勿髡曰:“毋问其增矣!先得其安,方池之水三月不雨,能无涸乎?寸光之星,长夜不晓,能有明乎?盖自图其小者,暂快其私而大祸随之。共全其大者,大祸已集,小私不计可矣。”
叔龙曰:“既安矣,且逸也,不纠补而上无阙,不张皇而下冈虞矣!是龙为使而池坐享其成,日为而星不必用,其力也,君又何忧而弗乐乎?”
四臣婉转譬设,羿终不快于心,且只得闷闷度日。心计阴度不能无为,乃别用左右联诸侯之可交者。
时有羲和者,尧时造历之羲和,二氏是其祖,盖以官为氏世职司天也,向居安邑,封国在泽。太康失国之后,二氏司天之职不举,一以沉湎酗酒为事,渐聚顽民,结邪党,害良民。
仲康王既立,亦不来朝,召之亦不至。王命起桃往诰之,使改恶戒酗,修职奉上。羲和等迷迷醉骂王使,王忍之。至三年庚午秋九月,合朔日有食之,既而羲和不知。又辰星宜在厉佰,乃逆仃远。又大火芒角为异,’亦不顾,只是饮酒。王又命土师起桃往召之,羲和慌忙集众,曰:“王召我乃不祥之兆。”
遂据国以叛。起桃见他叛乱,空归有夏,请仲康王率师去伐之。
羲和乃用北邪人勾回之计,遣两好人涿真、诈猛人夏都,叩相羿。又遣多奸人连结北狄、东夷相助为乱。北狄中便有始均之后白狄、穷奇之后黑狄,约许从乱。东夷中便有九黎之余种献夷、风夷、黄夷、干夷,约许从乱。俱有奸人回报。那二奸来叩见羿,羿正在闲坐,只恨无事,忽得羲和奸宄,羿猛喜,忙闭上府门,带进二奸人宫中,详问来由。二奸陈说上项事情,又献重宝曰:“愿求太宰为辅,国王缓发兵;或是太宰作内应,外兵来,推尊太宰为天子;或太宰自提六师一同行事。”
羿大喜,许约。二人使去。二奸归泽国报命,羲和大喜,豪饮。集众欲霸冀方,灭夏后矣。
且说这夏王仲康,已命胤侯密侦得奸党事情了。胤侯请速速趁夷狄未集,先发制人。王从之,即命胤侯具车整师。羿却来言于王曰:“羲和本不叛,不必劳民动众。”
王知其情,乃曰:“羲和事微耳,寡人久不事军旅,将游猎焉,姑集师。”
胤侯已集师矣,羿知王欲讨羲和,’忙来言于王曰:“羲和即叛,易为耳,不必六师。臣请自提偏师往,为君王讨之。”
王乃曰:“恶,国相朕之腹心也,一日不得则身不安,若之何其可以投夷狄也?”
羿俱塞口,不得其辞。只得暗点起家奴,欲待贼来便为内应。不想胤侯请命,即日兴师而去。
那边贼情事,东夷还未动身,北狄动身尚未到内边,奸计早被内臣知觉。又去痛哭流涕,谏阻羿,羿怒曰:“尔今知有夏王而已,吾今乃知尔之久卖吾也。”
四贤顿首沥血,不能自明,亦不敢见于王。商议曰:“君之子港贤,不如夜奔还有穷国。哭告子灌及武罗伯,或可图也。”
话说羿已先着左右小人来通知子漼,教廆兴兵合北狄兵以助羲和。武罗伯者,漼之师傅也,常教漼以忠孝之道,听见这话惊得遍体汗出。罗伯谓漼曰:“乃君何至兴叛逆之念,此事万无一叫。漼梯泣曰:“有死而已,不敢从父命也。”
两人正在苦情处,只见四贤飞马奔来,越发可骇。六人相告相诉,痛哭而已。罗伯曰:“吾辈事君,欲君仁贤,不图至有今日。”
伯熊曰:“距河之举,今日之事,固可前知,但吾辈不宜濡人唾沫于最始耳。”
叔龙曰:“当时,太康王实是不道,民怨天怒,似可行权。今日主明臣合,此事却为不得。”
勿髡曰:“当时亦非极致,只尔谩为,以至今日。吾辈早不能争,又不能去,无一可者也。”
宾圉曰:“当复奈何?事夏王则得罪于吾君,事君则不听其言,将为道路之殚乎?”
子淮泣曰:“夫子及四先主愿自爱,留以兴明王,童则旦夕祸至,待铁钺而已。
”武罗伯曰:“公子如死,吾独生乎?”
伯熊等计议曰:“不如将相国所遣来细人幽而杀之,只当作那人路上有失,不曾到国。国中俱只作不知,则上不得罪于君,下不得罪于亲矣。又自遣人侦探贼情,看贼若得胜,吾等奔而避之。贼若败,则无害也。”
子漼大喜曰:“此计最妙,是可全得君亲之谊矣!”
遂从其计,将细人诱入幽奥处一棒一槌打杀了。自选真正家人,前去泽潞河东境上,打听羲和等反乱和胤候征讨的事。
且说胤侯奉命北讨,乃是九月十五日。点起六师,留一师与王自守都城。胤侯自将一师为中军,分令起桃一师为前军,若木一师为后军,吉光一师为左军。举蒲民犁氏之才子架木为元士,将一师为右军,一同告庙起行。乃作誓师之辞,告于众曰:嗟!予有众,圣有谟训,明征定保,先王克谨天戒,神人克有常宪。百官修辅,厥后惟明。其或不恭,邦有常刑。惟时羲和,颠覆厥德。沉乱于酒,畔官离次,做扰天纪,遐弃厥司。
乃季秋月朔,辰弗集于房。羲和若罔闻知,白干天诛。政典曰:“先时者,杀无赦;不及时者,杀无赦。”
今予以尔有众,奉将天罚,尚其钦承威命,同力王室。火炎昆冈,玉石俱焚。天吏逸德,烈于猛火。歼厥渠魁。胁从罔治,旧染污俗,咸与维新。呜呼!威克厥爱,允有济爱,克厥威,允罔功。其尔众士懋戒哉!
誓师既毕,即日张旗击鼓,疾趋而北。不数日,兵到泽国城,羲和等还在醉乡台上饮酒。闻得军师骤至,越加多饮几十杯,与亡死生之事全然不管。平日同他吃酒的许多上将,只见数人,其余抽身溜去。平日与他同生同死的,到了此时便不顾主公了,只除是醉倒了的走不动,大家还歪似缠。谋臣句回却善饮不醉,力请点兵出战。羲和昏醉的说:“守他何为?他那没量的人,请他进来,一个一个醉死他。”
句回无奈,只得独自出到城下,呼喊城里城外人守城。那城内外民人,也都乎日学得羲和惯吃几杯酒儿,大半在醉梦里,听得这等,皆狂呼笑叫,东倒西歪,口里只说:“拿来拿来,杀了杀了。”
各拿枪刀来共守城。惟有帐外守门的两个力士,一个叫独蠢,一个叫啕斯,各能手举千钧,射穿九札。当日大呼喊出战时,全无人捉他。他二人走到醉乡台下,闻兵车出战,羲和等夸说好,不消车马,只消伊两个人便扫尽他了。二人苦劝不听,反扯住二人劝酒饯行。又叫每个人都来劝他二人各一觥,道:“吃醉了胆壮力强,好杀人。”
台上还有二三十个醉汉,一个劝一大觥,两人被劝到二三十大觥,也成两个醉汉了。两个带了酒出来,把百姓中招了些平日酗酒撒泼、无赖、赌钱、偷妇人的,四五千多个醉汉,各拿刀斧狂呼出城。王师整阵森然,这几个径跑去阵前厮战。胤侯登楼车一望,见了如此,不觉失笑。便传令前师稍退,那些醉汉见王师退,一发高兴。乱舞乱撞,冲向前来。诱得那伙醉汉进阵内,乃麾左右师俱前四面围绕,把贼包在阵内。贼咆哮,乱砍马击人,右将架木觑得两大汉杀人,一刀一个,却也勇猛,乃独蠢、陶斯也。先发二矢,射杀两大汉。
独蠢、陶斯也醉不提防,应弦而倒。其余都哜哇乱叫。王师三面驱车一蹂,五千多人皆作马下红泥了。王师但闻得都作一道酒气,方知都是醉汉。
胤侯侧然曰:“嗟乎!愚民之至于此也,杀此何为?之意也,惟主是得则可。”
乃下令五将,但逢醉民来战,缚,不许射刺。擒生者,上赏;伤者,次之;杀死者,不叙其功。乃命师伐石楼山石,堆积城下。起桃率锐士乘城而进,架木用大斧斩门而入。王师遂入泽国。起桃知城中路,引兵围住醉乡台,将羲和等尽擒缚了。羲和还不晓得王师已至,道:“主人不是避客的,何劳用缚?”
酒声胡卷。其各众将又拿城中乱斗的顽民,凶暴酒徒都擒了,不杀一人。其余穷民不醉来归的,稽首哀诉,胤侯令尽发羲和所聚酒赈给之。其牛羊等肴菜之具以享亡卒,其金帛粟米以为军中需用。将擒住的酗徒七八十人紧紧缚了,徒他酒醒悔罪。顺命者赦之,不顺者俱俘献于王请命。
惟羲和氏乃泽国之君,乱道害民之主,待酒一醒,已知城已破,已被擒。乃大呼曰:“酒误人。”
胤侯命手下人,将来剐剥碎割了,单留一头悬北门外,以示北来助恶之敌。
那北狄二种二万余人,咆哮来助。贼到城下乃是十八日,王师先一日已破城了。北狄见了悬头,号令大惊。墒躅城下,进退无计。但闻大鼓声动,一大队王师出自习西门,乃士师起桃前军也;鼓声大动,一大队王师出自西门,乃车正吉光左军也;鼓声大震,又一大队王师出自东门,乃元士架木右军也。
北狄无车,酋长每人骑一马,众卒在地脚跑又无阵法。见了王师旌旗整肃,戈甲鲜明,鼓角渊阗,将卒勇壮,平日的大胆今都吓小了,脚下乱跑起来。王师三面驱车躏杀,那些鞑狗只有抱头要跑,再没有回头看一看的。王师追赶上,要砍就砍了,要擒就擒了。但王师是车兵,走得不疾,只杀得他一二千鞑狗,擒了他三四千,其余只窜出阵就走了。胤侯也不令人赶他。北狄既去,收兵入城。便将羲和氏首,并生擒酗徒不知悔罪的三百人,并鞑狗终不顺义的一千余人,俱俘解人夏都,献于夏王。
其余酗徒,酒醒了,便叫爷叫娘的,叫饶命的,叫不关我事的,叫没奈何的,俱赦罪放了,责令务农。其余鞑狗,磕头叫饶命,俱斩了他右手,诫他杀人也,俱放去了。
那边东夷还不知这边已经败了,正在点齐夷丁动身。胤侯本国人来报知,胤侯即令移师东行,五日而至兖方。东夷已来,胤侯令若木后师先去,伏于陶山。自率四师陈于肥野,以待四夷。四夷各一万丁,奋勇持凶前来犯。
九月二十七日,战于肥野。畎夷自左来,吉光左师伐之;风夷自右来,棨木右师伐之;干夷自中来,起桃前师伐之;黄夷自中右来,胤侯自督中车伐之。鼓声震处,八军合战。四夷盔甲不备,车器不全,王师杀四夷颇多。只是四夷凶顽强建,死战不退。当日,自辰至午,大战不决。杀得黄雾迷天,黑云罩地。十万人喊声如一,四十里鸟鹊无飞。胤侯按辔而叹曰:“嗟乎!此徒残民耳,善阵不战。吾不善阵至于如此,虽胜贼也,无补吾民,况未胜乎?”
正欲传令止师,战甚,不可止。
忽然一阵乌云从西而东,有白龙三,蜿蜒于云中,怒而张鳞,大洒冰雹。王师悉于车上下,间用草蔽之,伤者不十分之一。
四夷无蔽,伤者大半。胤侯正欲止兵而无由,得这一阵雨雹,四夷方退。恰是胤侯恤民之善心、引罪之仁言,所以感动于天而得此也。后人余季岳赞之曰:一言回天,荧惑退缠。
区区宋君,尚复能然。
况乎仁者,念全斯世。
于戏胤侯,先得此意。
腥风天昏,黄尘日迷。
猛夫当此,岂问苍黎?
王德念民,欲之大定。
我罪罔功,反贼厥命。
天帝闻之,怒龙奋鳞。
保我善类,驱彼兽群。
嗟乎天人,机讵容忽
惨彼荣封,乐杜万国。
四夷退去二三里,乃扎草木,搭牛皮帐,各自团聚歇息。
俟侯大军亦不追赶,只环车为营,待雹雨止,令将士饮食安息,循问战阵上死伤的。乃与三将议计明日用兵之策。右将棨木计曰:“吾观东方四夷,皆视畎夷为行止,吾大兵分与之斗,是犹与兽格也,其伤实多。不若合大兵疾趋而前,专攻畎夷,畎夷必败。畎夷既败,则三夷自遁矣。然后乘之,可全胜也。”
胤侯从计,当夜止营。
次早廿八日开营,集师环车为阵,鼓行而从,直薄畎夷,围住团帐。畎夷未防,擒杀畎夷大半。三夷见畎夷败,果皆拔帐奔走,王师逐之至于陶山。胤侯登车楼而望三夷,击大鼙摇大旗以为号。若木见旗号,一军从陶山中出,截断三夷走路。
三夷大慌,乃倒旗下车,投戈列地,稽首顺命胤侯乃命絷其三夷酋长与畎夷之酋长,而悉赦其群从,使之归东方。戒之曰:“尔等归,别立国君,来朝于王。庶免大征,今且纵尔,是吾王之仁也。”
众稽首谢命而去。
胤侯班师,以四方之酋长归,振旅而还于夏都。王命太廉迎劳之于东郊。胤侯等五将敛土、韬戈、释甲而入朝。王大享之,劳功益封以迎。乃告庙,献俘,斩四夷之长。将前所俘擒,除酗徒已发遣外,将那些鞑狗,择其最凶恶者,斩之。余皆刖其足,使为杵臼之奴。乃大享士卒,论功行赏,吊死医伤。散兵归农,散马归牧,收器械入库。举国公卿土民朝拜庆贺,欢天喜地。惟有国相羿,心中惕然不胜骇愕悸怵。又悔恨自己奸谋党恶之事,惟恐人知,因此心不自宁,意思俱不快,便设法要辞相位,归有穷国去。仲康王又恐他归国兴谋,只用好情意、好礼貌、好辞色款留住他。贤哉王!此其所以能维持祸乱也。
后人冯犹龙赞之曰:
贤哉仲康!当时不然。
祸之方张,而能遏焉。
如携崩志,如支坠天。
不震不惊,不忘不愆。
牧虎于国,驯鹰于樊。
既令之柔,又俾之全。
浅人恶奸,必获己意。
意不可如,遂自求毙。
不伸己意,不尽人情。
温容正思,乃集乃宁。
与俭人居,薄德者败。
仲也吾归,反兹是戒。
且说羿当日遣细人归国,被乃子淮用伯熊等计杀了,又只用不知。羿又望不见回报。随后只见胤侯军中杀了羲和,头解来报绩了。羿生怕羲和活来,指扳出奸党事情,便不好了,喜得杀了。来所擒酗徒中,有主谋的句回,合谋的涿真、咋猛三个。奸党之情,羿怕三人指出。先请于王,要勘阅酗徒,王从之。羿遂得抽出三人,名为勘问,带人相府。句回等曰:“相国须救我。”
羿曰:“我自有计,较方便汝等。”
赐之美酒,酒中下了毒药。三人只说羿是好意,放心溅饮,一醉而死了。
又请王尽杀诸酗徒,王不从。乃又请择最凶顽者杀之,而将其余悉劓鼻断舌,窜之南荒。王乃从之。羿又遣家人打听本国子臣消息,问道:飞口何两番人归国不见回报。”
子漼等道:“并无有人来,想是路上撞见游兵杀了。”
家人回,都报说与羿。
羿心方喜。自忖道:“喜得两番人不曾到儿子身边,若到了,时今日事败,好不丑也。”
却不知那贤臣孝子,遇着凶主顽父,亦自有行权之妙。羿既喜教子为奸之事,未有人知,又知得四臣下落,俱奔在乃子处。羲和既败,羿在夏都不安。要去,又被王婉留不得去,心中既忧悸惶惑,左右又无一人谈话宽解,大谋又不得就,前日用细人,却俱不中用了。心想:“只得再请四臣来。”
正欲遣人去时,本国已自有人来了。
更来子漼已遣父家人去后,武罗伯便道:“该敬遣人去问伯熊等四人道:“君既知吾等在此,亦须遣人去问安请罪。”
因此漼敬使人致辞问安,武罗伯亦然。伯熊四人则致辞,自陈前罪,请命。三使一行来到相府,后羿大喜。即命使再去慰谕,罗伯,子漼善守国,请伯熊等四人俱来。四人商议行止,勿髡曰:吁目国奸谋不可药也,不如无往。”
宾圉曰:“天下无弃父就子而坚执不用父命之理,不往则当他奔。”
叔龙曰:“他奔则必仕于诸侯,谁不知我四人为元士者?若君复以王命来召,我敢不来乎?又何国我容?来则何以复见于君?不如往也。幸或悔过,可以复新,天下之幸也。”
伯熊曰“复新终难,悔亦终变。但幸其万一救其半而可矣!要之,吾辈始食其德,半而违之,君自悔反,吾犹自坚,其如初何?”
于是子漼、罗伯又俱来劝驾。四人只得别了罗伯、子摧,取道南来再见羿。
泣陈虔悃,羿亦恻然相慰。旧君臣缺月再圆,又复相得,乃复引朝于王。王大悦,命四人仍为元士,加锡命王田。是时,仲康王三年冬十二月,子昭明薨,王命其子相士奉丧,葬祭为三年。丧之后,便嗣高侯位于有商国。
四年辛未元月,王遂以胤侯之功德,命以为大司马,次于羿、太廉而为三公。以元士棨木为司马,列于九卿。五六年中,太廉薨,若木卒。王封太廉之于归郏,封若木之子于费,遂为费氏。七年,羿荐其臣武罗伯于朝,王使人聘之,以来与语,大悦。遂列九卿之末。罗伯既见用于王朝,悉心委身,竭忠王室,亡顺王命,下调羿志。与伯熊等时时陈说,规正后羿。所以终仲康之世,羿勉修相职,五贤之力也。五贤既贤,又得仲康王尽道,亲贤远奸,羿只一人孤立,无党不能逞志。又锡后羿山川、土田、章服、宝贝,极其浑厚,羿亦不忍逞也。仲康王之为君也,内刚而外柔,英明而浑厚。杜绝小人,寸隙不得人。
推诚君子,贤士愿效命。盖初经苦难,劳心焦思,备知民故、国是、君道、治法,所以能振长策而弥奸党,杜熊行之志。又能保功勋而崇敬礼,全上下之交。所以终其世,群贤相维,孤雄自辑。总之,王之贤所致也。
但仲康王虽能制羿,亦知羿终必有变,王心日度,天命苟佑,以待其自毙,使王久享天位。羿亦当终身臣节而已,不意夏后氏该有祸乱,羿不该有善终。才得君臣泰交,民起于凋瘵,国近于完固,天下可望太平,诸侯多来朝会。而王遽崩矣。
哀哉!是于有三年庚辰八月也。后羿、胤侯等奉王之子相为二年丧。今诸侯葬王于荆山之阴。丧事未宁,忽然兖方诸侯来报,说东夷又来作乱。未知是何情实,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有穷羿兵击九夷羿同蒙促谋有夏
话说东夷有九种,乃是少昊时,九夷乱礼,高阳氏除之,遗孽散漫在东方,渐渐繁盛,各为一类,互相救应,是为九夷:曰畎夷、曰于夷、曰方夷、曰黄夷、曰白夷、曰赤夷、曰玄夷、曰风夷、曰阳夷。前仲康王三年,作乱助羲和者,正是畎夷、于夷、黄夷、风夷,擒最盛的,四种已被胤侯所破,诛夷其四酋长。是后,颇来朝贡。但犬羊之性,终不可驯。
畎夷酋长吓仲,又最凶暴。闻得夏王已崩,就要泄前恨。
率众九万一同西行,攻城蹂田,杀人抢货。东方诸侯不能拒敌。
羿欲自往征之,胤侯恐其兵柄人手,遂有变异。乃谓羿曰:“国相者,天下之重,非必其武威也。今王少国危,百官总己以听,方在太宰,奈何舍夫重而轻是图?且各有司存。昔者羲和之役,予在司马,不烦国相。今先王甫世,敢乱章乎?架木具在,可辨寇也。”
羿不能厝语。
乃令司马棨木率三军,以元士伯熊、勿髡辅之,往御九夷。
临行,胤侯嘱以勿浪战,勿过杀,勿远追,善察进止,万全而动。棨木凛承严师东行。
是年壬午,王师二十七日次于长原,以待九夷。至十六日早,九夷大喊,连天飞奔而来。二三十里外,便闻腥气;二三十里内,但见黄尘,不见车马。棨木与二土登高望寇,令军中齐击大鼙以止九夷。九夷闻之,果止。乃渐见纷纷旗枪,簇簇事马。九夷名为一簌,哜哜嚷嚷,嗗嗗哓哓。勿髡请择军中知九夷者,欲以坚车锐士往观之。棨木曰:“不必往观,彼即自来。”
乃令三军坚壁掩鼓以待贼。须臾,贼夷之一簌咆哮前来,叩营厮战,多是手持大刀,披发乘马,如北胡之状。棨木识之,指与二士曰:“此风夷也,好乘马用刀。”
那风夷逞勇突阵,不能得进。指营骂詈而去。须臾,又一簌来,多是手持大斧,半步年骑,土面金毛,不甚剽急,乃黄夷也。来到且指且骂,良久乃去。须臾,又一簌来,多是步丁,手持板斧,乃于夷也。
前来跳脚指手骂着要战,王师俱只寂然不动。须臾,又一簌夷丁,高车长枪大旗而来。棨木曰:“此畎夷来矣。”
近视乖然,遂拥车抵营,大骂要决战。王师中将士人人请战,棨木俱不许,只坚守营阵。畎夷奋骂逾时,乃稍退。
四夷遂阵于半里之中,其五夷尚远。棨木问二士曰:“以子之见,为何如?”
伯熊曰:“予观风夷剽,黄夷重,干夷狠,畎夷盛。剽者,吾当以重制之;重者,吾当以疾击之,狠者,吾当远制之;盛者,吾当中破之。”
勿髡曰:“予观风夷用骑运刀,吾当以坚车长战制之;黄夷亦似于夷步也,惟强弓劲弩射之乃可;畎夷之众非用步武,短兵与之林战,营战未易破也。
”棨木曰:“予昔陶山之役,先破此夷。诸夷尽奔,今可复平。
”伯熊曰:“未见其可。陶山之役,彼众不及我。今过倍于我,毋狃胜也。”
勿髡曰:“彼众我寡,惟有夜击之耳。”
棨木曰:“以夜劫人,非王者之师。吾且待其气惰,声罪而讨,见难则退。”
乃戒三军饱食。日午望四夷之顶上,烟气缓散,士马倦息,车骑杂置。伯熊曰:“可矣!”
棨木令选坚车二百乘,介马用坚忍,选锋二千人,各执长戟立车上,三千人披甲持斧从车下,以伐风夷。令选革车百乘,介马用轻便,选锋执快枪者一千人立车上,执矛、盾者二干人立车下,以伐黄夷。令选轻车五十乘,用巧士五百人持弓弩居上,捷卒一千人持矛、盾居下,以伐于夷。令选猛而无耻之卒千人,一队居前,坚车良马四百乘居后,猛士四千持大刀阔斧居上,而步卒三干持短刀从之,以伐畎夷。四部既齐,乃开壁而出。四夷望见,各振凶勇,咆哮踊跃而来。棨木坐垒门,击大鼓,四部并进,大战于长源。
四夷虽众,各被所制,风夷先败,黄夷、于夷亦败,独畎夷坚斗。时已近暮,棨木令勿髡领右军之余,多旗鼓而东追三夷,使毋复来。令伯熊领左军之余,杂车马落,以遮畎夷,使不得去。乃分止四部,远缀畎夷。畎夷不知何故,权且止息以望他夷,他夷不至。夜既昏矣,畎夷欲遁。左军遮道,右军摇旗击鼓而返。畎夷不敢东,遂引而南。王师四面从之,棨木夜令三千矫捷步卒,各持短兵,待四面并攻,畎夷兵乱。又令步卒间人畎夷营,登其车,制其御,砍其马,畎夷大败。棨木于夜又令矫捷善匿伏步卒二千七百人,持鼓角,挟短刃,每三百人为一队,入九夷宫。九队互相引诱,贼出即伏,贼人即起。
于是黑地里九夷彼此相遇,皆以为天兵至也。自相斗战,杀伤无数。夜至五更,王师乘之。九夷气败,惊悸而溃。遂斩畎夷之长,擒黄夷、白夷之长与夷土三千人以归,振旅还都,赏功享士。羿、胤侯等以八月上旬,代王世子告庙献俘。
明年癸未,王世子相服、关公卿奉以祠祭先王,告于祖庙,以十月朔即王位。又明年甲申,胤侯薨,封其子归国。夏后相不能操政,大权悉归于羿。仲康王所用勋旧老臣,皆使归国。
权成、季升皆屏归阳夏。羿遂引用归己之人人布列卿土之位。
棨木忧之,上疏致政而云,隐于嵩山。后相乃用幸臣数人,日排遣为乐。幸臣又导后相役人民,兴土木,起楼台,广妃嫔。
众民有怨,羿乃使人抚恤饥苦,私收民心。武罗伯欲谏,后相幸臣蔽之。后相不出听政,羿又迁罗伯为秩宗。庶土之归羿者,皆令罗伯待而养之,以收士心。诸侯来朝者,厚待之,岁遣人聘问,以收诸侯心。士民既归,诸侯亦喜,惟商国子氏、有邰姬氏、洪洞陶氏、有仍氏、有鬲氏、斟鄩氏等,心忠王室者各兴隐忧,亦莫可奈何。武罗伯在内,亦只得宛转调停而已。
羿又以久处王朝,未施威武,年年虽有田猎,只是常规,未得畅意,乃欲大彰功绩。因东夷虽败去,终不来朝,羿乃召其子漼来与武罗伯等同守夏都,而躬揽六师,假王命东征九夷师,次于胶水。九夷之众集于教山,羿善射而不知兵,欲自往击夷。伯熊、勿髡在军谏曰:“远兵自疲,须养其气。且王师不当贼下,不仰攻,军之制也。今夷据山险,须待其下山击之。
岂可自往?”
羿不听,领前军驰至敖山之下。九夷皆树木栅而守,夷长立木栅之上以望羿军。羿于车上觑,直发三矢,连射杀三酋长,矢皆贯其眉心。夷人大惊,皆不敢立栅上,俱走下栅,用目于栅隙中窥羿。羿又贯三矢,连杀三夷人于栅隙中,皆矢贯窥栅之目。夷人大骇,呼以为神,遂人人持盾不敢复窥栅。羿率军攻栅,夷人从栅中远远拟矢乱射而出,伤羿军颇多。
羿犹待夷出头,夷守固不出。
日已暮,夷中谋士貉隆谓六夷之长曰:“天夜则射不可施,何不分兵一半从山后出,攻彼本营。将一半乘高攻下,彼必败也。九夷从之。以一夷守栅,分四夷出山。其四夷开栅杀下。
夫暗中,羿射不能择人,四夷遂杀羿之前军殆荆羿之御与车马皆失,羿独力用浑铁长矛于重围中,杀夷人数百,突路步走归本营。本营被四夷围攻,得伯熊、勿髡等督诸军固守,未破,羿从外杀开重围进宫。又整了车马,率了将士,杀将出来,四夷方退。
九夷夜聚议曰:“羿勇非常,射更如神,难与敌也。”
貉隆曰:“此去不远,有灵山之野,一人勇而善射,可以敌羿,何不请来相助?”
夷长从计,连夜去请那人来。那人姓逄名蒙,生得身长丈二,力举千钧挽五百石弓,有善射之名,实不及羿。
夷使请逄来,九夷见之,大喜,谓有此人何患哉?遂尊为上客。
明日使领前锋,九夷从之来,阵于胶水之东。羿大怒,欲渡水而战。伯熊曰:“彼师众,不可渡也,不如隔水而阵,以观其变。
羿乃阵于胶水之西。羿登车楼而观,但见夷兵牙门开处,有一大汉,皮冠布袍,不似夷人。须臾,乘车而出,张大弓,注矢西向望羿阵。高叫有穷羿尔来,我射尔两红心,尔何故欺我东方人?”
羿笑曰:“此必非九夷中人,乃下车楼,亦乘车出牙门,临水隔二百余步,向东岸,与大汉相去二百余步。高声问大汉曰:“尔是何人?”
答曰:“东海勇士逄蒙尔,不闻之乎?”
羿笑曰:“我当初追射九日,走东海外至扶桑旸谷,遍游十洲三岛,往返数万里,见了多少奇禽、异兽、神鱼、怪鳖,但不闻尔,岂在海穴中藏耶?”
逄蒙大怒,扳弓一箭,正射羿眉心,羿全不动色,轻用二指拈住箭头。逄蒙大惊,驻弓不敢动。只见羿二指拈逄蒙箭,呼逄蒙曰:“尔欲与我比射乎?
”逄蒙心怯,只得作硬语,应声曰:“然。”
羿曰:“尔能接我箭乎?”
蒙实不能,只得应声曰:“不知也。”
羿曰:“尔伸掌,吾抛尔的箭还尔在中指无名尽处,尔勿惊也。”
羿蒙伸掌,羿二指拈原箭,隔水望逢蒙一插,插在羿蒙中指、无名指缝间尽处,掌一毫不伤。逄蒙大惊曰:“神人也。”
又问羿曰:“君还能接我箭乎?”
羿曰:“可。”
逄蒙又一箭正射羿人中,羿微微仰唇,轻轻一咬,咬住箭镞在四门齿之间。又手持原箭呼,逄蒙曰:“再伸有甲之一指,吾还汝箭。”
逄蒙竖一指,羿撺原箭从逄蒙指顶贯其尖甲,一水两岸齐声喝彩道:“好神箭。”
逄蒙曰:“更能接乎?”
羿曰:“可。”
逄蒙又一箭正射羿胸膛,羿挺鞋带上金蒜,、迎箭一撞,撞得那箭倒飞过水,箭尾还撞着逄蒙胸膛。逄蒙投弓矢于水,叹曰:“吾空半生称善射之名,今乃知天下有神射矣!”
大呼,向羿曰:“君之技,予知之矣。敢不拜下风?不识肯教人否?”
羿曰:“天下自无能求我教者,如有之,何爱吾道哉?”
逄蒙隔水下拜曰:“如弟子亦可学乎?”
羿曰:“可。”
原来羿是个英雄汉,心最贪爱英雄,只一向不曾撞着。昨日敖山之下,前军被九夷杀尽,无一人助羿同行,羿心暗恨我这样人天下就无做伴的,安得几个教作弟子常随左右,岂至如此孤栖?因此今日一见逄蒙,表表出群,便心爱他了。又见他能射,故用意收服他。见他连问,满口应可。逄蒙大喜,来辞六夷之长。六夷长正看他二人对射完,见逄蒙来,一齐拜手躬身。逄蒙拔佩刀连斩三夷长头,其余大骇走去躲匿。逄蒙右手提刀,左手提三夷长头,带衣涉水,来到羿车下,掷刀置头于地,曰:“此三夷长首,充弟子贽见之仪,叩马而拜。羿大喜,下车引手,其登车入阵,取酒相劳,陈说生平,便为师弟。逄蒙又请为前锋,率主师渡河,大破九夷。九夷识羿如神,又兼有逄蒙勇猛,望风奔逃。逄蒙引众穷穴,并擒其三夷长以归。
九夷各怨貉隆,曰:“貉隆荐得好人,自害自己。”
九夷以后不敢复乱。
羿遂振旅还都,以逄蒙为司马。太平宴上大言曰:“吾不喜平九夷,喜得一逄蒙耳。”
诸人皆贺,伯熊、勿髡独默然不言。武罗伯、叔龙、宾圉见二士颜色不韵,宴罢,私问二士曰:“今日众赞逄蒙,二子有异意,何也?”
二士曰:“此吾所经目人心事也,安得与人同?”
三人曰:“何谓也?”
曰:“吾君必坠此人之手。”
三人大惊曰:“何为至此乎?”
曰:“九夷之君,极诚心置此人为将,亦何负于此人?徒来见吾君,未尝不可。遂斩三夷长头以来,忍心于此。彼于天地之间,又何爱焉?”
三人怃然曰,“是也。”
羿自是日与逄蒙为伍,出,则命之为御;射,则命之学;战,则命之前;饮宴,则命之侍。逄蒙凶残,羿以为勇。逄蒙刚意,羿以为忠。五贤患之。
三年乙酉,东夷来朝,羿又使逢蒙答聘,曰:“非尔他人不能往也。”
逢蒙慨然承命而行。五贤相顾曰:“无耻极矣!
杀人之君,又往聘其国,忍而无耻,又何所不至乎?”
乃其言于羿曰:“逄蒙忍人也,吾君爱之,甚而亲之,恐为后忧!”
羿此时方有异图,意已不在五子。盖收牙爪的情浓,敬圣贤的心淡。闻五贤之言,掉首不顾。武罗伯于二三年间,得十余贤士,荐之于羿。羿皆曰:“文礼之人,何所用之?只使廪食养之,库序饰观而可矣!”
武罗伯数辞位要去,苦为子漼留之。
伯熊等要去,羿又勉留之。不意逄蒙自东夷归来,又收得一个狼人同来,乃有寒氏国君之子也,名浞。有寒之君,乃伯明之后,颇有明见。媵生此子,一见之,即掷于地,曰:“此神奸孽物,乳世之徒也。”
弃之于野,七日不死,媵辈窃而养乏。既长,巧言令色,奇奸诡智,变诈百出,颠倒是非,引邪贼正,毁谤端士,谗谮善人,无所不至。有寒之君欲斩之,乃逃之东夷,便教东夷附羿,羿常时对逄蒙曰:“勇士,吾得汝,可助吾力矣。独少一智士,可助吾谋者耳。”
逄蒙闻此言在心,偶在东夷馆中,忽有一人来谒,其人亦不高不大,不美不扬,却是言语动荡,变化转折。逄蒙说头,他即道尾,逄蒙举念,他即知心。逄蒙大喜,问则寒浞也。逄蒙曰:“子欲往中国乎?
”曰:“中国有人用予,即有人不欲用予。”
逄蒙曰:“何谓也?”
曰:“太宰羿,此用予之人也。武罗伯等五人,此不欲用予之人也。”
逢蒙愕然,曰:“子神人也,但子度太宰必用五人乎?必用予乎?”
浞曰:“若太宰之心,则必用我。”
逢蒙笑曰:“此言信然,然子谓太宰何心?”
浞曰:“此则不敢言也,司马自知之。”
逢蒙曰:“子谓予心欲子行乎?不欲子行乎?”
浞曰:“欲我行。”
曰:“何以知之?”
曰:“磁见铁而收,气相喻也;甑得釜而合,用相宜也。是以知之。”
逄蒙笑曰:“子真神人也。”
遂同寒浞归见羿。
羿与之言天下事,皆合羿心。羿大悦,置之左右。一日于密室独与浞谈事,因问浞曰:“子每言皆合予心,今予心有一大事,子测之。”
浞曰:“何必测也,名实不相符,但力行之而已。”
羿曰:“何谓不相符?”
浞曰:“民归君矣,士归君矣,天下诸侯归君矣,夷狄归君矣,君不为天子谁当为天子者?
而姒氏相尸君位于上,挂个空名,此真去而代之易易也。”
羿曰:“从来有此理,有此事乎?”
浞曰:“理随时变,事以势兴。时势可为则为之而已。”
羿抵掌狂笑,曰:“快哉!得子吾大事可矣!但吾旧臣五人皆不欲也,何以处之?”
浞曰:“君心将何以处臣?”
羿曰:“吾将授以少宰之职。吾为天子,尔即为宰相矣!”
浞曰:“君虽爱臣,爵臣,武罗伯必极争,不合封臣官,君即佯怒而叱之,彼必定辞官去君。即许其去,君之子必请君留之使命。君之子与罗伯同居旧国,则罗伯远去矣,彼四士者又必极争不合遣。罗伯去君,若逐之,彼必事于诸侯,以与君抗。莫若先命四士并聘于东夷,置心腹人与之同行,勿使路逃。至东夷则密戒夷君,幽囚此四士。如此乃可远异议而无杀贤士之名,此上策也。”
羿大喜曰:“布置妙密,如此真吾相也。”
遂先假王命遣伯熊等四士聘于东夷。
临行,武罗伯饯之,心知不善也。怆然问四士曰:“子等先往,何时返乎?”
四人曰:“不知死所,但子亦不久行矣!?·”五人凄然,流泪而别。后人观至此,哭而赞之曰:悲夫五贤,生彼穷国。
复穷其君,则惟悖德。
直道何施?正色何立?
四十年间,朝夕岌岌。
食不背义,显不忘恩。
私门之人,公忠且存。
尔辞温如,尔诣纯如,
尔心焚如,尔命屯如。
久诣深情,烈烈罗伯,
其难师光,触锋于贼。
四士冥冥,天地无明,
本有同心,甘焉九京。
四士既行,见东夷君。夷君听羿之命,遂将四士囚于东夷。
羿即于夏朝,命寒浞为少宰,掌司徒事。武罗伯曰:“噫嘻!
四贤之去,正为今日也。夫司徒者,掌那教之官。而可以夷方收获行乞之余,父兄所弃之谗邪。子弟处之乎!”
即日,致位求去。子漼亦力言于羿曰:“君之用逢蒙也,众贤非之。今又用浞,内外文武,尽信奸邪,宗祀其能久乎?”
羿怒,叱之。漼泣请留罗伯,羿喝曰:“使之与尔同去,守旧国,勿于此乱吾。
”漼依依不忍行,羿命左右逐之。漼恸哭而去,遇浞于门。漼指浞面骂曰:“谗贼,丧吾家国也。”
浞低应曰:“然。”
漼与罗伯遂遥拜辞羿,并归有穷国去。后人钟伯敬有七言二绝句,叹之曰:贤士无名宇宙愁,况加驱逐与幽囚。
可怜五士三仁匹,陷入迷楼当宿瘤。
忠贤恋主自情高,逆背心乘亦枉劳。
那似当年旧司马,硕人今隐在崧高。
此诗过责五士,言不当仕权门,又宜如棨木早去。然士穷无主,得主即事,季路、冉有且然。及既食其食,蒙其恩,又焉能不恋恋也。
却说五贤既去,夏国独有三凶行事。三凶者,穷羿、寒浞、逄蒙也。浞虽蒙所引,而以计智反居重。三人合心,任意横行。
中原无复成世界矣!浞既为司徒,四方之士来者,俱先投浞。
浞遂多收无赖汉子,密结机诈小人留养在都。乃教羿发国中仓廪以赈民,纵狱中囚徒以充役。诸侯宋朝的,厚之以弊。聘召天下诸侯,约他明岁来朝。探诸侯不顺者,杀之;顺者,便如此如此行事。
明年,后相之四年丙戌也。诸侯来朝,不曾朝后相,俱先来朝羿。羿乃不引朝王,自置筵宴,大享诸侯,会议天下事。
羿开言曰:“予以王命致群公来此,实非为王一人,乃为天下大事也。今夏后氏衰,君王无道,子孙相承,安得贤者?子意不如用尧舜之法,择群公中贤侯,众心所愿推为王者,以为天下之王,何如?”
诸侯闻言,避席而逃者二十余人。羿令止逃,众诸侯知其意,乃佯言曰:“太宰之言正是当然,但不知何人最贤?惟太宰择之。”
新收无赖子做的司徒,寒浞便开言曰:“今天下之贤圣有德才者,孰如太宰乎?群公便当推以为天子,安置夏后相于他方。此万世一时也。”
众旧臣如吉光者,与素附羿之诸侯,如有嫠氏等俱应声曰:“然。”
内中有刚正诸侯,如息侯、寒侯、郏侯三人,厉声喝曰:“我众诸侯议事,不在其位者,不谋其政。汝何等奸回小贼,敢妄言天下大事耶!
”羿大怒曰:“汝三人便欲横行天下耶?”
呼逄蒙擒出三侯,斩之。三侯大喊曰:“羿,汝万世奸贼也。我等虽死,何惭?
”众侯慑慑,不敢有异言,便其推戴羿。
羿自率逄蒙等人夏王宫,搜实货。夏王闻变,计不知所出。
羿见王曰:“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当以无德让有德。”
夏王曰:“有德者谁?”
羿曰:“今日众诸侯所推戴的,便是有德。”
夏王曰:“臣弑君,可乎?”
羿曰:“我曰可。”
于是留王妃嫔,独赶夏王与后带随奴婢十余人出。羿遂篡位,自登朝堂,受诸侯、百官、士民等朝贺。朝贺未毕,忽然一阵大黑风从空而来,卷带无限砂土,扑人眼鼻,人人闭目掩面,良久,羿所立朝之地陷下,羿大惊退朝。
且说这是千古贼臣篡位之始,如何天地不变?是日,荆山崩,天鼓鸣。夏都之中,则雌鸡啼、狗人立、豕升楼、鳖登城,马化为蛇人于井。羿膳中忽有生粪,杀其膳官,愈杀愈多,饭甑中忽蒸杀一小儿。后宫中,夜夜有鬼魅来魇。羿但立朝时,即有黑风旋复地陷。明日避之,另立一地,地又复陷。陷地遍于朝堂。乃役夏民别筑城,凿池,起朝堂、殿阁、楼台。另于公卿家,选女为伪后;于士庶家,选士女为伪妃嫔。国用不足,厚敛苛责于民间。令民出酒菜、粮货、肴馔、珍馐供日夜宴乐。
贤土摈弃,凶徒皆得进用。
于是诸侯臣民初喜其为天子者,今俱怨恨,复思有夏氏矣!
新城新宫既成,羿人居之为乐。不月余,妖怪百出,一如前旧。
羿心恶之,遂弃阳翟而归有穷之国,子漼、罗伯得复相见,但仍不用事贼羿之王也。寒浞为伪相,逄蒙为伪将,文武二人而促,犹专权柄。上下内外皆浞之人,浞又内通好于宫中,外洽情于国中,上诱羿于淫乐、荒游、远征,下结逄蒙为心膂肝胆,以阴图大事。
后相五年丁亥,阳城桑林,今之泽州地也,有翌虎之兽,纵横食人。浞请羿大猎于桑林,搜寻翌虎。此翌虎生得似山中猪,而有巨牙大口,遍身皆铁枪,人不敢近。羿谓逄蒙曰:“此吾师徒见技之时也,吾取左目,人缝不伤珠,尔取右目,何如?”
那翌虎正张爪露牙,磕人而食。羿弯弧一矢,正中其左目。逄蒙一矢,亦中其右目。矢皆贯内,虎哮咆跳叫不止,众军又斧交加杀之。羿命取来观之,左目目珠尚在,矢挨缝而进,右目则珠破矣。逄蒙骇服。
本年有狞飚之神,能作恶风,坏民麦禾、田舍不止,莫可奈何。浞又备车马、齐军旅,请羿往征之,便示威于东方诸侯。
羿喜,从之往见。狞飚之神,十丈之长,三亩之宽,团团扁扁,霍霍刺刺,风行数十里,飞砂走石,军兵不能立。逄蒙独立,纵矢一发,贯其咽喉。羿从后一矢,随逄蒙之矢往插逄蒙之矢尾而进,逄蒙之矢尽破,而包羿之矢在中。逄蒙又骇服。
明年戊子,有河伯使者出于洞庭,日食数十人,浞又请羿南征河伯,使者便示威于南方诸侯。羿又大喜,率三军大猎于云梦,浮于洞庭,搜于湘沅,得之,即巨龟也。爪甲嶙峋,目如双灯,口如烟洞,五十步之外吸人而吞之。逄蒙曰:“此从何处射也?”
羿曰:“此须从鼻窍贯于其目,内破其珠,不得决鼻窍而出目外。”
羿射左,蒙射右,皆中而龟坠。众军取之,视左矢人鼻,孔圆不伤目,珠破于内而不见矢。右鼻微出血,目珠未破,入稍低也。逄蒙又骇服。
己丑,有西戎大乱,乃,雕题之人,从昆仑之墟而来。浞又请羿示威西方,羿又大喜。西征,与雕题之人大战于二华之野。其人身长二丈,板齿长牙,能食人,手持盾遮羿之矢。羿平生矢无虚发,见其可遮,便不射。雕题不见羿射,便稍放心,用盾障面,以目从盾窍中窥羿。羿发一矢,正从盾窍钉入雕题之目,便不得脱。雕题跳跋于地,良久而死,地成一洼。逄蒙又大骇服。
每浞安排引诱羿一番。皆中羿之意,羿喜而去。浞守国即窃通其宫中,外赂其臣役,使内外人人愿浞为天子。又逄蒙每一番骇服,即有一番暗恨:“如何我技只不如他?若无了他,我便是天下第一人也。”
心中隐隐有反噬之意,但无计能施耳。
后相八年庚寅,猰貐之兽为害于云中之野,浞又请猎之。
窥逄蒙之心,竟有异者,遂先饮醉逄蒙,乃语之曰:“大司马之射,可谓神矣。然每射辄不及主君,何也?”
逄蒙乘醉而言曰:“恨多。”
浞曰:“何谓也?”
曰:“恨多彼一人。”
浞遂留蒙。待其醉,乃扶之,语曰:“子恨多彼一人,何不除之?
”蒙愕然曰:“有是乎?吾醉宴言矣。”
浞曰:“子盟誓,果真,吾教子,不然,则杀子。”
蒙遂盟。浞乃教之曰:“猎而返,子先驱入城,待君于门,以箔自蔽而饮食,乃注矢立门侧。
吾出迎而醉君,子乃射毙君。子即收其外之兵,我则收其内之人,以待子人宫同乐于此也。况彼弑有夏之君,吾今弑彼,天下诸侯必无言不过,谓天道好,还矣!”
逄蒙大喜而去。
先驱导羿出自穷门,猎于云中,射杀猰貐之兽,游逾月而还。师至穷门,逄蒙先人,浞引羿之家丁卫士出迎,先饮醉羿,乃拥护羿人穷门。将人天暮门侧,暗中有人忽发一矢,贯羿喉。
羿醉中失避。既中矢,犹能大呼,曰:“必逄蒙也。”
回头见浞,曰:“必是汝谋也。养奴仆者如是,悔不用五臣一子之言,致有今日。”
遂自拔箭气绝而死。后余李岳有诗笑之曰:穷国穷君拥大邦,生前通达岂如常?如何又向穷门死?更作穷神见夏王。
穷邦穷乓死穷门,却是生前一帝君。
生前吓奕奸天位,死后凄凉入典坟。
原来羿待家众素酷虐,内外皆喜。浞恶羿,跟浞来迎,羿者皆欲杀羿者也。羿既死,逢蒙出城,收兵。浞与家众入城,家众遂将羿洗剔入鼎,烹为肉羹。
时子漼、武罗伯在管涔山麓村居,不欲与国事。明日,浞使人召漼、罗伯来,而使逄蒙待之于穷门,与之羹曰:“此君之肉也,君子食羹而后入门。”
漼悲泣曰:“君不听贤人而用小人,故至此也。吾何用命哉?”
拔佩刀诛逄蒙,不得,遇害而卒。罗伯大号曰:“君不亲骨肉,故旧而用奸邪也,故至此。
君与子死矣,吾何用命哉?”
亦拔佩刀诛逄蒙,不得,遇害而死。浞闻之,乃召逄蒙引入宫,伏家众,用毒酒。先出宫嫔美人备酒,酒酣,以毒酒进。蒙饮其毒酒,乃大醉而倒,呼家众出擒杀之,曰:“此杀师弑君不义之人,令碎尸百段,以祭羿、漼、罗伯。”
实以除二之患。曰:“皆逄蒙之谋也。”
后人钟伯敬感叹之,而赞曰:穷羿羹,逢蒙祭。生熟殊,一麋碎。当其始,何特异?已谊深,已恩至。一桓桓,上国使。下招携,弃子弟。一望色,遽孚神。作之师,作之君。左经文,右纬武。岂禄轻,而可怒。
骨肉离,故旧遗。养国士,是耶非。
呜呼!匪林邛令,安所用其琴心?匪魏无知,安所见其奇计?既负主于其宾,自杀师于其第。仁主之家可屠,恩王之身可殛。施者何隆?报者何极?苟去仁义而利之怀,则三才五教之常,又何所其用惜?呜呼!?·逄蒙既死,寒浞遂独拥有穷之国都,代羿之王,用羿之货,役羿之臣民,御羿之妻妾。明年而生子,曰硁。又明年而生子,曰豷。但不知后来结果如何,且听下文再说。
第九回少康王避难中兴季抒宛转复夏国
却说夏后相之四年丙戌,贼羿既篡位,后相奔出,依商侯而居。相土俭朴,不能狗后相之欲,居二年,于六年戊子,又往青州,依同姓所分诸侯斟灌氏、斟鄩氏二国。后相不能自敛,稍稍结连东方诸侯。诸侯与二斟氏之国相亲者,每共存济之实,不能替后相有为也。当时羿性无疑,还可无事。今贼浞复篡,多疑杀人,逄蒙既诛,罗伯又殁,根株尽绝。闻后相稍自如,便起僭志。岁当壬寅,后相即位后之二十年,浞篡后十三年矣。
浞所奸羿妻而生子名奡者,年十二矣。奡有神勇,实羿之遗腹子也,十五月而生,故浞以为己子。十岁力举二千钧,身长一丈五尺。十二岁,能陆地上独乘舟用大木撑。荡之战,争无敌,杀人如戏。过国有乱,奡尽杀之,遂封于过。又子浇,是为过浇。浞再生豷,是浞真子,便无力,仍有僭诈,是年九岁。
当日浞在深宫中踌蹰后相之事,豷从旁便说,何不杀之?
浞遂令过浇统一军突至二斟之国,先问斟灌氏何为停留后相。
斟灌不服,遂杀之,以伐斟鄩氏。斟鄩氏集众拒之于潍水,贼浇持三丈长、六百斤重浑铁棒,击沉斟鄩氏之舟,又杀其君,大败其众。遂穷二国灭之。寻得后相于土室,遂遇弑。相之后曰缗,有仍国君之女也,方有娠。乃自土墙下得破穴,从破穴得出于室之后,堑下还室,塞其穴,贼寻不见,后缗步逃归有仍氏。后相旧宗臣姒靡向从相,适自外归而相死。负相尸,埋之青丘,而奔有鬲氏。斟灌氏地,今寿光县是也。斟鄩氏地,当昌邑县是也,旧史以商丘误耳。有鬲氏地,当在高密县,皆青州地。有仍国在豫方,当巩县地。
后缗发既至有仍,不期年而生子,母缗泣曰:“勿如伊父,愿为伊祖。”
遂名之曰少康。少康方数岁,苦问母曰:“我父安在?”
母泣而不言,惧泄也。有仍氏亦晦少康母子于荒村,戒勿言实,恐事泄,自取祸也。母缗种蔬而食,绩苘而衣,守贞茹苦,艰难备至。及少康八岁,习见母勤苦而心伤之,求所以代苦者而不得。乃求于有仍之大夫家,愿为之牧羊。月得米二斗,以助母。至十二岁,又为有仍之卿家牧羊,月得米三斗。
母之兄弟俱见,而怜之,乃命之为牧正,司群马之官也,岁有廪矣。少康十二,犹未知身从何来。苦恳问母,母见其谨重,乃泣言祖父根由,少康遂痛哭数十日。
少康牧羊时,与群儿嬉,必自称为王者,指使群儿为文武百官来朝己。群儿中有不服他使令者,必指使群儿击之,那被击的因詈少康曰:“无父恶种。”
少康辄归,哭问母,母曰:“汝莫与人生事。”
必泣而责诚之。牧牛时,又尝与群竖集高冈,列班而嬉,辄曰:“吾异日为天子时,当以此冈为钧台。
”后母闻而痛责之。既为牧正,遂修身执敬,求开黄、唐、虞、夏之典。故闻槃木隐于嵩山,遂往拜之为师,亦不言本身事。
故槃木异之曰:“此童子有天子气象,必帝王种也。”
固诘问,知为后相子,相持大哭曰:“吾君有后矣?幸自爱,因教以典谟训诰,并授以黄帝兵法。少康归仍,又师事于河阳、陕东之间处,士者五人,父事于有仍之亲族长者三人,以究心德治道阵法。于是稍稍起人疑。有仍氏惧祸,罢其牧正曰:“君不他往,将即见祸,不如走往别方。”
少康泣别而去。过浇果使其伪将鹿椒领车百乘来问仍国,而索后相子。少康时年十五,丙辰岁也,已先挈母行矣。椒伐仍君,仍君奔雍。椒遂灭仍,而穷兵代雍。是时,雍牧姬叔望已薨。子不窟,遂奔西戎。
且说当日,少康与母扮村妇牧坚,携奔而行至于河,不知南北东西,所宜适行。折草而筮之,首向西北。举首一望,正见顶上一道黄色云气,向西北而行。河中一大鱼跃而登于云际。
正踌躇间,大风一阵从东南来,吹少康母子不能立,遂急行登舟,乘风一息而渡河。少康思鱼者化龙之象,或有济乎?且鱼音虞,虞以土德,王天下,尚黄黄。云而鱼,其适虞乎?遂奔于虞国。虞君姚思,商均之子也,贤仁而睿,能知人。见少康,知为天子之种,乃使之为庖正而隐之。居五年,虞君以二女妻之,封其食邑于纶,今平阳府,荣河县是也。后人冯犹龙有诗赞虞君曰:尧时二女妻虞君,今即虞君二女孙。
一样得人皆作帝,始知贤圣善知人。
又:
虞帝当年贱有鳏,于今夏后亦同观。
宝总各选官人子,谁把孤寒别样看?
时少康年二十。辛酉岁,既得妻二姚、食邑以奉母。壬成,大姚生子名伯址,不育。癸亥,小姚生子名仲招,亦折。大姚复生子,是为季杼。少康在纶,有田一成,方十里。有众一旅,方五百人。少康能因时尽地,生财节用,修德教人,沟洫蓄泄有道,而水旱不侵。田猎修辑有时,而莳获无失。躬督农桑,而谷粟布帛有余。蓄山林陂泽,而材木之用不能荆是以邑中家给人足。又教民爱亲敬长,养老慈幼,而人民大和。又以农隙率众田猎,习射列阵,教战法,而民知勇。四邻之民皆慕之。
寒浞是时久安长乐,亦不复觉察矣。
少康负居小邑,日夜以复仇兴祖之志自励。乃遍步冀豫之间,访贤士才人。至隃山之阳,得一处士,曰崇开,帝喾之后,代国之族子也。国灭于浞,而避居山野。一人孤处,卖薪为食而隐,明道抱德,不与人立谈。少康闻之,五谒之,九陈之,而后发言曰:“子行欲复仇,帝天下,而来问野人,何也?”
少康惊骇,谢曰:“下邑细人,愿求夫子性命之教,以毋枉生于世,如此而已。”
崇开笑曰:“诈也。”
结气未伸,根脉未理,乃言性命,何也?”
少康掩面泣而长跪?曰:“所愿奉教于夫子者,实为此也,而不敢言,夫子既知之,忍不复教之?
”崇开曰:“夫得人者兴,自用者亡,恃力者败,用智者成。
子先得人而后用智也。”
少康曰:“得人,孰如夫子?愿为弟子,奉夫子为师,聊居弟子敝邑中,以朝夕奉教焉。”
遂备单草,置崇开坐,亲御而归纶,分舍而居之。请有虞之族为开纳室焉。少康身执劳妻,执琐而事开,日学于开,得明天地古今之道,治乱兴亡之故,抚世治民之术。于是旷洞渊微,遂成圣德。
二十九岁,庚午,子季杼八岁矣。性质明达,遂命就开从学。数年间,开又访得漳淇间有处士,夫妻力作而隐。夫曰戴宁,妻曰女艾,仲康之旧臣也。女艾貌陋性贞,力能举百钧,口能辩智,能得人意中事。戴宁因家国亡灭,与妻蓄智,晦道隐沦河阴,心愤志切,未尝不在夏后。无由用谋,一见崇开,遂夫妻挈子来归少康。少康大悦。三人共议大事。崇开深明帝王之道,戴宁深明世务之要。开能定大策,断大疑。宁能入幽细,成秘计。少康能师开友宁,尊信力行。
子季杼年十二便亦能守经行义,因变用知。师崇开策曰:“夫气之盛者,外不能入也。而中必有瑕势之重者,物不能攻也而已。必有贰巨蛇吸人,刀斧安能伤之?而细蜈害焉,人于其中故也。人之百智具,而恙尸攻心,麻疯攻体,辄至于死,生于其中故也。夫生其中者,已难制,人其中者,功易成。子盍思之?”
少康大悟,再拜而赞。乃问戴宁,曰:“子以为何如?”
宁赞扬曰:“善哉!夫子之教也。界之勇,天下莫敌也,逄蒙入其中,则杀之。蒙之勇,天下莫敌也,浞入其中,则杀之。吾辈即不为蒙浞之道,能不用蒙浞之人,还图蒙浞之人乎?
今诚得二人,一谍过浇,一诱戈豷,使其兄弟竞位,父子伤情。
彼自杀其一,则可图其二;自戕其二,则可攻其一矣。臣请与臣之妻女艾者奉命而谍浇,但须得一人诱豷耳。”
季杼请行,少康曰:“坚子能无败乎?”
崇开曰:“是吾深知其能也,重于色,抑于气,晦于面,明于志,结于口,运于意,必能之也。”
少康大喜,依计而行。崇开谓宁曰:“吾闻先王之旧臣,曰靡者,忠勇可任。灌鄩之灭,彼必逃行,然必复至耳。子当率妻先往青州,会通靡,而后入过。”
宁奉教。
开又嘱杼曰:“尔往戈,但亲近。敬爱之。既爱矣,乃教之求亲于浞,数数亲浞。浞既亲,乃诉说其兄,欲有灭弟之事,必有动息。而有以待艾与靡矣。”
杼奉教。于是,少康多予戴宁、女艾糇币,以席卷之。戴宁、女艾扮南国之卖席者以往。杼敝衣垢面,扮失家之童子以行。时少康之三十三岁,甲戌三月也,三人同行出冀境上分手。宁、艾二人担席果资行计,杼则童子独行。见长者则拜而问路,饥则泣而求饭于路人。人见杼柔善而言语伶俐,多饮食之,引送之。不必资粮也。
且说宁、艾先到青州,密访问,姒靡在有鬲氏之国中为大人,行政事。戴宁称旧戚而谒之,靡请入见。曰:“吾未尝与子有知,子何故道与吾有旧戚?”
宁请屏左右,乃曰:“吾与子有君亲之至谊,宁直旧戚意者,君忘夏后之君乎?”
靡垂涕而言曰:“嗟乎!力不逮耳,何日忘之?”
宁曰:“有不为耳,曷力不逮?”
靡曰:“虽为,无所用也。旧王已死,夏国已亡,今将三十年矣!王死亦十余年。虽为,为谁为之?”
宁曰:“子有不为,假今旧王有人,子将何所作为?”
靡曰:“窃固思之,寒浞窃位,安乐已久。二子穷凶淫侈已极,百姓怨恨亦已甚矣!诚可图也,但外无故主,内少密人,未可妄举也。”
宁曰:“外亦有故主,内亦有密人。子将何所作为?”
靡曰:“有故主密人,吾用有鬲氏之众,收二斟之遗民,合之可成三军。
谕民众以服仇,告天下之方伯,谁不我援?”
宁曰:“先发而后闻乎?先闻而后发乎?”
靡曰“必也先闻,则名正而功大。
”宁曰:“先闻则不能发,方伯不来,凶贼先来。以浇之力,虽天下之众,无所制之。况三军乎?必也有道,行乎其间,方为万全之策耳。”
靡愕然,曰:“子谋臣也,得无有所辅耶?
”宁乃始告以少康所在,而己欲入过之意。靡大喜,当下取酒要盟。宁即引女艾同盟,宁谓靡曰:“此吾妇,与吾入过者也。
”靡曰:“有是奇女子乎!”
遂三人刺血而同盟,皆誓曰:“不能为夏氏图中兴者,不居宇宙之间。”
三人既盟。靡细问计,宁曰:“子且收二国之烬,但假以强有鬲之名,而暗择才智为诸师,以复仇。言激之若合,乃要结之,假猎而练兵。择其志最同者数千人,常近于身,亦待予音也。”
靡且留宁、艾,相与训练士兵。宁、艾稍出席十币于靡,左右相与招结忠义,训练士卒者三年,人人同洽孚契。阴要约而后,夫妻率腹心数人为流移之民,以投于过。
过国者,当今之武强县东,乃浞贼假儿浇十二岁时所封也,今三十三矣。浇封之后九年,浞贼真子豷,十八岁乃出封干戈。
戈国者,当太原蔚兴地也,为浞贼爱幼儿之狡慧与己同,故出之迟,封之近亦二十三年矣。皆久于安乐,不为防患之计。那浞贼诛鉏了众强,又生了两个凶狡之儿助他,有何不快意处?
真是天纵奸雄,人力无奈。
浞既奸羿宫数年,后又选士民家女子八十余人,克满后庭。
又更造宫院台阁,渐渐广声歌,多狎客,日饮宴。只是能布小惠及民,凡士来归者,辄用之卑官,故能安乐数十年。迩年以来,渐渐荒淫日甚,精神疲惫,则小惠也不施,士来亦不采矣。
那贼子过浇只凭猛力,臣下当面有颜色稍违者,亲用手提来向地一撺,便成肉泥。背地有一言相干者,命擒来,即手刃断之数段,如擒召不来者,必亲穷之。自国中、外及诸侯,凡有不到处,非命将灭之,即自往尽屠其地。虽追至山尽水穷处,必逞志而后已。又尝有龙斗于野,浇恶其状,则持矛而杀二龙。
有雷震于庭,则拔剑击杀雷神。外自薄海,内至妻妾,无不一以力行之。妻亩氏,生一子,即弃妻子别室,而宠妾于杨氏,一岁又弃之。别室又宠一妾,妾稍一扭头,即光剥其衣,而摔之地,遂为肉泥。群婢不忍见,多有泣下者,浇即复摔杀之室中,人人危惧。此时,又宠音华氏等十余人,人人勉意曲承,但保身命,左右亦然,皆无计奈何?那边戈国,豷与他一般好杀。但只密闻人过失,命人杀之。左右亦惴惴危惧然。恶不远播,又能奸媚,得浞宫中之爱,不同于浇。
且说季杼当日,是十二岁童子,说是寻母失路的,要到戈国去,谁人不爱怜他?一路送引到了戈国。终日做寻不见母亲,向街头哭泣,便有人家要收养他。季杼但察看不济事的,只暂饮食其家,终不久祝遍历十余家,得寒豷之妻族门氏家,家翁门辟,豷之妇翁也,仁义长者,收季杼养之。季抒遂久居其家,事翁尽孝事。翁诸子女,尽敬待翁,左右亦如一体,相爱于是,人人爱惜之。翁遂以为己子,诸子亦喜之不忌也。遂引之得入见豷之妻。豷妻亦爱之,遂出入豷宫庭内外无禁。豷见以为妇翁家儿,亦喜之。又见杼嗜好诗书,明事理,豷遂使随其左右。季杼乘豷乐时,故为戏问之曰:“为主乐乎?为诸侯乐乎?”
豷曰:“童子问此,则甚诸侯,不如王也。”
季杼佯谬言曰:“君何不为王?”
豷笑曰:“童子我以为知事,乃还不知事。”
杼曰:“今之王,君之父也,父不当传子乎?然则后将传阿谁?”
豷不言而叹息一声,杼故为不知者,乃问豷妻曰:“我君何故叹也?”
豷妻曰:“童子问传子,君有长兄,传不及他,是以叹也。”
杼曰:“王爱长嗣乎?爱君乎?”
豷妻曰:“实爱我君。”
抒曰:“即爱我君,自然传与我君。”
豷妻曰:“此事妄言不得的,言之有祸。”
杼乃不敢问。异日,又乘间问豷妻曰:“夫人谓伯父有祸者,何也?我不解。”
豷妻曰:“伯父过浇杀人如戏,不论亲疏。你说要传他天下,他便不肯放汝,岂无祸?”
杼日:“彼有何德乎?”
豷妻曰:“他有什么德,徒恃力而已。”
杼曰:“若徒恃力,他便不及吾君。吾君有德有智,怕他什么力?”
豷妻曰:“童子又妄言。
”杼曰:“非谓与他争胜也。但常使人事王浞及王妃,得王浞及王妃周密爱厚,自然恶浇,杀浇则位便吾君之位也。”
豷妻愕然,曰:“童子乃有此智!”
一日,豷大醉,偶于外室凭几而睡。左右适,俱以私事去。
夜分,杼独秉烛觅衣被周围覆豷,因侍其侧。豷忽惊觉,问何乃睡此?杼言左右不知君在此,童又不敢离左右,而往呼左右,故如此。豷大喜抒,而左右亦赖以免罪。又尝出猎,抒侍豷于车上,适有群虎骤至,车前马皆伏地,左右及御皆惊走散。杼独举草蔽,豷持大旗摇烨之,虎骇而散。左右方集,豷大悦杼,詈御者及左右,曰:“何不如童子,犹有智勇为主之心。尔等可得见虎而逃?将置我于虎嚎乎?”
遂杀御,并欲杀左右。杼又极情劝解得免,左右亦无人不感杼者。豷又尝怒其子与女淫戏,欲杀其子。杼于豷前跪而泣谏,请以身代之,曰:“君之德,天下之主也。若有天下,则君之子又承天下之主也。君乃不先教而遂杀之,君后日悔无及矣!”
豷亦为之泣下,而赦其子,遂使子与抒为学。子虽顽蠹,亦感抒,而豷妻之贤杼又甚。
又杼尝侍豷斋室,斋室火,左右皆走,杼独不走。既而火至室,不入。豷不知抒之天命有在,而反谓己之福使然,愈以杼为忠。每上与妻称言杼之忠义仁信,妻尤协助语之,且曰:“是童不独忠心也,且有大智,欲为君取天下,君知之乎?”
豷曰:“诚亦觉之,是吾心也。或者天意以此人畀我成事,亦未可知。”
遂谋遣杼人穷国事浞。
贼促亦爱杼。留侍左右。杼乘间称豷之孝,慕君王仁爱天下,说得淋漓周洽。浞漉然动容,退谓妻曰:“幼儿处来一稚子,如此其善意者,天将与吾幼儿子乎?”
妻召杼而见之,见其伶俐,亦爱之。杼事浞与浞妻,又竭尽忠孝,侍浞左右。又竭尽仁义,亦如事豷之道。浞深信杼言,遂加宠于豷。杼频频往来浞豷二处,内外无禁,如此者五年。豷之谋坚,浞之意亦固,欲以位传豷矣。意稍外传,过浇闻之,大怒。
是时戴宁、女艾已在过二年。初至过时,为贩鬻于市,渐渐散币,结浇之妾父母音华公、音华媪与浇之左右。遂得荐用于浇。宁为司城之富,艾人宫为乳绣媪。二人内外,每事尽忠竭智,浇深信之。凡有大事,即与计议。宁见浇之四周国邑,多助浇行恶者,欲先剪之,以孤浇。遂因间说浇曰:“君以此诸君果真心助君乎?今日不过畏君之威而附君,其奸其力,俱异日为君子孙害也。尽杀之而收其民,则君之国愈强,而患永息矣!但尽杀之,则太骤,恐民不服。当渐渐除之。”
浇本性好杀,闻宁之言,杀心顿起,遂杀数君。于是,诸国皆危惧,欲叛。浇常杀左右,女艾常救之。因密结其左右人,而尽得其欢心,尤得浇宠妾及诸妾婢之心,并得浇意旨,而承之宠妾左右。
又无不维持女艾与宁者,如此者三年。浇既闻豷谋,即召戴宁计议。宁恐浇杀豷,则又无敌,乃曰:“父子兄弟之间无他故,不过豷时常朝候于王,与后近而得欢。君远而失常朝候,故有谗言间之耳。君何不朝王?与后哭泣而诉之。父母之于子也,见之则爱。君必知王与后之情,而后计图之,未晚也”。浇不欲往,宁乃曰:“君诚不可往,请得人而代君往,朝于王,以观王意。之若同善,则达君之诚孝王。王使情意既和,然后君亲朝王,保全骨肉。若其不善,即疾反,而报君,始无事也。
”浇乃大言曰:“何骨肉之有?虽然尔为我往观之,可也。速归报我。”
宁言欲达母后,须得女使。遂使女艾同往。宁、艾暗喜,承命来穷都,朝于浞。
是时少康之三十九岁,庚辰年也。一月始旬,宁来穷都。
季杼已十八岁,及冠矣。宁恍惚识杼,杼确识宁,相遇于朝。
杼佯为不识,宁熟视抒,抒微掉首遣之,恐宁露出机关。杼与豷已先于浞与羿妻处言浇之罪,傲惰不轨,欲杀君父尽杀宗族而自称王者多端。
宁朝浞,称浇诚孝,慕王与后,惧王与后疏他,故不敢来,遣下臣来请罪问安。浞大怒曰:“人家养子,遣臣问安乎?且先杀尔。”
呼左右,将宁挪缚,宁左右顾盼,正在思量计较。
只见季杼跪陈于浞曰:“浇之逆情,此人必知之,不若因而问之,乃得其详,请君刀下留人。”
浞乃命勿杀,带宁来问之,宁恐所言与杼等之说,不相照应。作为被缚苦,假作湮气,不能发声。又为恐惧之状,鸇鸇不已。季抒又陈曰:“此人吃缚苦,惧君王威,一时不能言,且发往门下,调息之。臣请监守而善问之,必得其详矣。”
浞从之,曰:“汝言是。”
即以宁付杼。杼遂得与戴宁、女艾于监室,相持哭诉上项。宁曰:“非君,吾几不免为刀下鬼矣!”
乃串同言浇逆节,并计图浇。
杼问宁曰:“子在过国,不密杀浇,何也?若其早杀浇,则穷国无人矣!”
宁曰:“浇之室内左右皆吾人也。吾岂不能杀浇,但杀浇,则灭穷国又难矣。故不如委浞于浇,使浇杀浞,而委浇于豷,使豷杀浇。浇易图耳。且大计未定,若先小图之,万一事不密,则前功尽弃矣。”
季杼喜曰:“此实吾心,吾惟恐子先杀浇则事反不易也。”
二人大略定计,季杼乃复浞命曰:“已得其情,盖欲并东方三十七国,并东夷九种,北狄五种,大举攻王,并杀戈君矣。
且有大逆之言,臣所不敢言者。”
浞促季杼言,季杼故惧晦,不敢言。浞曰:“吾爱尔若是,何所不可言?而乃隐瞒我。”
季抒乃扣膝低声曰:“浇自谓彼有神勇,乃后羿之子,非君王所能生也。君王杀其父,夺其都,乱其母,今彼兴兵报父仇,夺旧都,取母,天下必义他不以为叛。且彼神勇,天下无敌,何惮于君?”
浞闻云为后羿之子一语,不觉心折怒而悸,手亦颤颤曰:“似此贼如此悖逆,何以诛之?”
杼曰:“此骨肉之间,家国大事,小臣所不敢知也。君王且与母后及戈君共谋之。
”
戈君者,豷也。浞乃于宫中与妻言之第,不敢道是羿子一语。羿妻闻而悲忧,亦不敢泣。浞乃召豷并季杼人,共议图浇。
豷计曰:“宜反赂其臣,使图之。”
季杼曰:“若其臣受赂而不图,不亦误事乎?”
豷又计曰:“召其上朝,而伏甲擒之。
”季杼曰:“若召之,他必不来。”
浞曰:“然则何如?”
杼计曰:“今以母后为言,不如因计就计。即以母后慰之,母后慰其女臣,君王慰其外臣,使道父母之爱,原无他意。仍厚赂二臣而去,勿言王怒,则彼不疑。母后乃遣人常慰爱之,王亦遣人慰谕之,则彼必自来朝矣!更不来,则王为疾召之,以嘱后事,断无不自来,自来则取之,斯十全之计也。”
浞大悦,曰:“子智囊也。”
遂从之。命羿妻召女艾,见,羿妻呜呜而泣,言彼念子之情,并遣宫人随女艾归过国,浞并厚赂戴宁而去。宁、艾归过,言果无事,浇遂不以为意。既而母命人来慰,浇遂喜,然终不肯入朝。
辛巳,一月,豷、杼在穷都,又不见浇来。浞乃托疾召浇,宁与艾进曰:“此则定大事时也,君当速往矣!”
浇乃命伪司马鹿椒守国,命宁随身,统三千护卫甲士,往穷都朝浞。女艾先分密人往有鬲之国,知会姒氏。自于宫中定计杀浇。浇至穷都,命戴宁与甲士居馆,自挺身入朝。时豷等已张幕伏甲于浞卧内,待浇矣。浇入朝,宁即速寻戈豷馆,朝豷而问杼曰:“策何如也?”
杼述言如此如此。宁曰:“不能济也,何不率大军外杀其护从之人,吾归而待浇也。”
杼乃促豷点大军,尽杀其过国三千人,遂率军归戈。
宁则解浇车之骏马,独乘之而归过,一日夜即到。乃召浇左右于朝堂,言浇有密令,鹿椒欲谋叛,命除之。召鹿椒至,擒而杀之。遂对过国之众曰:“君归欲尽杀尔等,莫若从我,我保全尔。”
众皆愿服。明日,有东来数千流民来归过国。宁点视之,乃姒靡所统青州兵也。宁遂闭城,部分尽搜平日助浇恶者,与浇至亲而心未顺者,俱杀之。老幼幽之处。坚守城门,严夜敬禁出入,以待浇归。其女艾在内说音华氏曰:“过君于路闻小人之言,谓宫中有过失,归即尽杀之。故宁预先窃归,而通报宫中,各自速为计,可也。且过君之爱不常,一息不合,便成肉泥矣。何不毒杀之?而立其子,则安乐富贵可长有也。
”诸妾是时乘浇一别,则皆通于左右亲戚。出入之人惟惧浇归,闻而杀之,听得此言,大众惊怕。乃推女艾为谋主,定计策。
弃妻亩氏闻欲立其子,亦喜。诸弃妻宠婢宫中内外左右之人,无不喜者。女艾具多利刃,人宫授诸同志。凡稍异言者,即杀之。与诸弃妻宠妾一齐设美肴,藏毒药,带利刃以待浇归。
且说浇直入浞卧内,朝浞。方入寝门,浞见浇昂曹之状,便怒,大呼左右安在?两帐田士百人,门外前后甲士四百人,宫门内外又千人,一声喊,举齐锐斧、大刀、长矛、短剑,都来杀浇。那帐内百人皆猛士凶人,浞素亲用以诛群豪取国家者,攒兵刺浇身上。浇初不觉身上中了戈、矛十数处,只当无有,乃大呼,举臂。左手夺来双矛一戟,右手夺来双戟一斧,反堪甲士,甲士被伤,无不倒仆者。浇遂登床,举浞,恨曰:“尔能杀君,吾不能杀尔乎?遂摔之于地。但见一堆骨血,无肉矣!
既弑父,遂入寻母。羿妻以为可复为母子也,泣而迎之。浇乃大詈曰:“失节之妇,夫杀于贼,反而从贼,留尔何为?”
乃亦举母,轻摔于地,骨尽折而死。遂举浞宫中捍门大长铁棍,出宫击甲士。不先走脱者,尽杀之。出朝寻戴宁,不见视。三千甲土,已尽被穷军杀之矣!乃奋怒,独步寻城中,有军士,尽杀之。寻戈豷,不得。寻浞平时亲戚,尽杀之。百姓之家,逃匿殆荆又入浞宫,杀促诸幼男少女。天晚,遂宿宫中,取浞爱妾,尽淫之。连经二十余妇,而不衰。明日,出朝,遍觅车马人民,不可得,盖杼计尽搬也。浇奋怒,独步行来,攻戈。
戈国城外不留一舍一人,城门皆土筑实,城上人俱注矢发射浇。
浇身中数十箭,不得进城,乃宿于野。明日,复步归穷,夜又淫浞妾。明日,乃尽杀之,而独步东奔,五日而归过。
靡、宁、女艾日日闭城而待。于二月二十三日,望见浇独步奔来。宁喜曰:“大事成矣!”
遂遣女艾一面入宫设酒宴待浇,自与靡引过国之众匿伏秘处;一面遣腹心人出迎浇。曰:“鹿椒已反去,城中臣民皆逃,惟存宫中耳。”
浇大惊。入城,不见一人,乃入宫。宫中妾婢群泣而迎,曰:“鹿椒反,不得女艾捍守宫门,则妾皆被掳矣!”
乃群酾酒为浇洗尘劳苦。浇劳苦已极,不暇酬酢,接得觥,连饮数十觥,便大啖食物。食未饱而毒已发,扪腹而起,大叫曰:“腹痛腹痛。”
女艾已尽收检宫中凶器而尽,匿宫中人独操刀伏于厨。厨门设坑,浇腹痛身热,不能自禁。大呼,宫中无一人。自至厨取水,坠坑中,女艾刃刺其喉而诛之。乃呼戴宁、姒靡入宫,钩出浇尸,陈之于市,乃开城纵过民观之。靡等取其头,悬之以玄旗,默示夏令也。夏王刃浇身为万段,过民取而嚼之,立荆宁杀浇之子,而纵其妻妾各归民间。姒靡速还青州,起二斟国与有鬲之师以来。靡将中军,宁将左军,女艾将右军,西征有穷。
时浞既诛,亲戚未尽,浇既退,又皆复来。季抒佐豷,率穷之大军归穷。遂据穷都称王,已五日矣。三月一日,王师围穷。杼望见立旗上有悬首,知为王师也。穷人不知,尚以为过浇之师,人人惴恐。季杼在戈数年,结有豷之左右国人中,有心腹七人。又素用术,得豷之不才子鲋由者心,遂集七人曰:“大军围城,城中寸草不能留也。何不斩豷而出降?可自免罪乎?”
七人从计,乃往说鲋由曰:“大军入城,吾辈寸肉不留也。君王尝欲杀子,子何不斩君之头?令我出降,众军必立子为王矣。”
鲋由大喜,即挟刃入寝,斩豷之头而出。季杼与七人持豷头标示于城上,大开城门召王师入城,取浞之残骨,同浇首、豷首,即诛鲋由之首并悬城上。其城中民,顺者尽赦之,不顺者乃诛之。促之助恶亲戚旧臣皆诛之。
季杼领众至艾国,素相善如门氏者,金其家,赏赉之,搜其奸党诛之,各逆种子女亦诛之,各妻妾子女放去民间。乃召各民,谕令归农,禁其伪宫,尽发其车马器甲从大军。又寻诛得羿骨,纛标逆羿之骨与四逆之首,振旅南行。迎少康于纶。
子季杼,臣靡、宁、艾就邑而朝,备驾百乘。少康奉乃母与二姚,并请虞君思等,师崇开等,即日就道,整威仪东南行。求阳翟,夏王之故都。命宁、艾、靡、抒修辑五庙,扫视诸陵,增立先王之庙,辑宫室,修钧台,视九鼎告天下诸侯。豫、冀、青、兖、雍等数州诸侯闻之,皆来推戴少康。
时辛巳冬,少康年四十岁矣。先以十二月告王相之庙,献四凶之首骨。乃以明年壬午为元年元月,即夏王位。褅五庙,望诸陵,郊天祈地,祭九鼎,坐钓台而朝诸侯。遂为中兴首君。
但不知有何施设,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少康王封禅定鼎季杼捉怪位让弟
却说少康王元年壬午登极,即命崇开为太师,虞公姚思为太傅,戴宁为太保,姒靡为司马。召契之后,相土之孙、昌若之子曹圉为司徒。召羿之四臣于东夷,三死一生,得宾圉,以为司空。得贤士世俞于仍,聘以为秩宗。聘槃木于嵩山,槃木已薨,得其子仲义,以为司寇。求西岳先龙之后华灵为司农。
夔之后伯常为典礼。季格之子寿麻为典乐。以女艾之子季奇为车正。是为三公九卿,辅外治命。二姚为元妃、亚妃,增立庶妃九嫔以治内事。是长子季杼,年二十岁矣。命加冠为世子。
生杼之后二年,小姚又生子于纶,名曰无余,年亦十八矣。俱命受学于太师。别以女艾为女正,而封之国土。封有仍氏,而赉有鬲氏之国,增赐以地。求斟灌、斟鄩二氏之后,封之。又求息、郏、寒三侯之后,封之。
是时姬不窟在戎狄之间,罕通中国,就戎地封之。胤侯之子,先时亦被浇灭其国,求其后,封之。祀槃架木于嵩,封于某山。葬羿三臣伯熊等于东夷,庙祀之,求其各子,封之邑。
吉光、有棨氏等助逆者,则夺其封,放其身。其余,封灭继绝,赏善刑淫,举贤用才,养老恤民,重农禁侈,一切施为,数年举行明备。
五年丙成,天下诸侯来朝。九州牧述职,王命举俊,造秀士,登之司徒,聘遗逸老成,养之上庠,乃大享诸侯。于是东夷来宾,奏大夏之乐,享之。九夷班列而舞,惟西戎未来宾。
少康修德弥谨。
是时,东南荒服荆、蛮、闽越之地,尚侏俪裸体,被发文身,虽在禹甸之中,然犹王化之外也。王命封少子无余于越奉祀禹王之墓于会稽,而东南渐知有王化矣。
王正心明德,侧躬励政,勤民用贤,以追先王之绩。十年之中,邦畿用治,诣侯尊服。西戎亦来宾,南荒亦归顺。
十一年壬辰,王乃命驾巡行天下。始自豫方,祀帝舜于虞都,享虞公姚遂于汾阴。盖虞公思已薨,遂其嗣服也。遂南行微时避地的所在,建台于牧冈,以践童言。今巩县夏台是也。
享有仍之君焉。遂东南,而祀太康,享叔成、季升之后。遂封嵩山,禅少室,会豫方之诸侯,行庆让之典。大赉善人,举俊士,问民老利病,兴十草,发仓廪,补不足,士民大悦,民献诗歌焉。拟有老叟献歌曰:烨烨王风,此屋幡然。
皞皞斯民,君王万年。
有野民之谚曰:
吾王不游,吾何以休?
吾王不豫,吾何以助?
一游一豫,为诸侯度。
王登钧天之台,此黄帝问道于庆城子处也。祀黄帝,而奏钧天之乐焉。万禽皆舞,众籁毕和。拟有汝民之歌曰:钧天之台兮,天际福钧天之乐兮,音啁啁。钧天之治兮,君王体。
遂西入夏阳。劳仲康幼弟少阏、少容之后。夏亡时,俱窜在西戎,今封守于此也。遂观鼎湖之宫,问黄帝乘龙之迹焉。
拟有童子歌曰:
君无问令乘龙,君攸乘兮九龙。
御阴阳兮布甫,斯上居兮元穹。
彼渺茫兮焉往?闯天路兮云封。
乃封华山,会雍方诸侯,行庆让赉,举请问,兴草发,补不足。士民大悦,献诗歌。拟有老叟之歌曰:节彼泰华山崔嵬,星云回薄日月辉,君王乐兮万民归。
乃度槐江之山丘时之水上,玄圃祀神英招。南望昆仑,其光熊熊,其气魂魂。西望大泽,后稷之所藏也。望祭焉,乃北回霍山,度管涔,封恒山,会冀方诸侯。行庆让赉,举请问,兴草发,补不足,士民大悦。献诗歌,拟有野农歌曰:东方融兮,天下和兮。
我乐惟傞兮,君如何兮。
又拟有耆民诗曰:
北山吹管,南山应之。
君王有道,下民听之。
安得衷暌,实惟性之。
乃登乔山,黄帝葬处也。祀之,为黄帝台焉,今在北京保安州。过涿鹿,祀颛顼、帝喾之陵。又东行,祀帝尧之陵,登封泰山,禅梁父,会青、兖二方诸侯,行庆让赉,举请问,兴草发,补不足。士民大悦,献诗歌,拟有山童歌曰:巍巍泰山群山宗,嵷隆岉屿摩苍穹俯观目极东海东,旦旦晶耀方生瞳。君主临之乐融融。
乃南祀轩辕之都,今曲阜也。临羽渊,祀鳏焉。遂南巡,会徐、杨二方诸侯于途山,修禹绩也。在凤阳怀远县,今有禹会村,非会稽山也。乃行庆让举赉,兴草发,补不足,士民欢歌。拟有牧坚之歌曰:朝出也,饭耕牛。暮入乎,归帝邱。父母乎,欢油油。旦旦如是,吾不知其由。
有携畚者和之曰:
朝出也,采靡犹。归来乎,为异羞。稚子也,声啁啁。乐乎亡有,何得有乎忧?
又南浮大江,少子来迎。遂往东海,上会稽,循宛委山,祀禹穴,访藏书之迹焉。东观大海,望少昊之国。闽、越、蛮、夷来朝者,皆会于会稽。教而不罚,赏而不举,不以中国之治治之也。沂浙江西上,浮彭泽,观三天子都。上三湘,祀帝舜及二妃焉。遂至西南大荒天穆之野,闻野人之歌,若曰:天地鸿荒兮廓流,空虚块比兮音飂。风云起伏兮清招,山川旷荡兮何怊嗂。麋鹿和就兮吾与优以悠。
是启王所采之音也。王遂张乐而歌九招,访先王之遗焉。
乃西北行,观禹穴于石纽。北行,憩于华胥氏之国,今之蓝田也。还,祀于荥河,告成功焉。
将还都,观于汾水,忽有霞光起自水中,五色文章,灿烂夺目。察有一道黄气,上亘于天,王及群臣测之。王曰:“此何祥也?”
仲羹曰:“想是神龟也。”
须臾有一物浮起,顶宽,若有耳有角。华灵曰:“此必黄龙耳。”
伯常曰:“龙则动而不静,此静,非龙也。”
姒靡曰:“必蚊蜃耳。”
戴宁曰:“蚊蜃者,东方间气之精也。色不纯,气不中,不在是也。”
世俞曰:“予观斯物之气,根起于白,上亘天,而黄必也。其质似金非金,似玉非玉,盖玉皇之精所成也。其象也,静而正,华而尊,必天子之器也。”
太师崇开乃临水而睇视之,曰:“此宝鼎也。昔黄帝铸鼎于玉山九年,炼天地之光,萃阴阳之色焉。盖金玉土石不得其形也。鼎成,黄龙下迎,黄帝乘龙鼓风云而上于天。其鼎久安长治则存,否则亡。帝挚之衰,洪水之害,鼎入汾源,不复见者数十年。先王佐帝舜平治天下,帝舜之祀于蒲,鼎现于虞。太康之衰,又不知其所往。吾闻圣人兴天下,治则宗庙之器献于山川,况此神物哉?是我君王之德,治于上下,允成中兴,数百年之治,可畿也。”
王乃命季奇治杭,绝汾流而瞩之,果宝鼎也。群臣不能举,崇开曰:“至阳者,媚阴。宝鼎极阳,为之主也。若有神力之女子,则可举。”
乃召女艾举之,一举即起。王命祭之,定之于夏城,禹王故都,今夏县是也。崇开乃为宝鼎之诗,若曰:天地兮奇光,阴阳令灌灵。
日星兮罔象,金玉兮非形。
象君王兮有道,永至治兮中兴。
诗成,遂合前诸方所采献诗歌,命之乐师,鸣中兴之盛,是为中兴之乐。十八年己亥,河水移故道,命商侯子冥治河。
二十二年癸卯,十有一月,王崩。世子季杼为丧三年,尽哀礼。太师崇开摄政天下。诸侯士民闻王之丧,罢市绝音,莫不哀怛。荒远感思,如近丧终。群臣奉世子季抒即夏王位,以丁未为元年。郊褚,任贤举土,而天下诸侯来朝,享之中兴台。
二年,王亲督河工,自巡河至考邱。闻东海之滨有三寿之山者,当今海州地也。有巨怪生得似人,而长九尺,领万众,能御风乘云布雾,发火燔民居,暗运民间财货,聚民间子女为淫。稍不顺者,则雨石而杀人。王闻之,问左右曰:“有妖如此,乃人间之大祸也。谁可收之?”
众荐李奇往征之,不克,王亲征之。巨怪方跃云翔,王令前驱善射者,注矢射之。矢反坠,巨怪反雨木石击伤王前军。前驱大惊,报王。王前观之,巨怪见王乃避而去。王曰:“此不可以力除也,是非人耳。”
乃命女艾察民间有女子受巨怪淫者,将计就计,除之。
时有民间一女,乃巨怪最钟爱者。于是,女艾乃藏刃而入居女子之室,命女子他匿。是夜,巨怪果至。至则醉醺醺然,喉声鼾鼾。叫声爱姬,我今日与王师战,力疲,过饮几杯。气迷迷欲睡矣。不知女艾,之非前女也,近前抱而狎之。女艾左手故为戏,而捉其喉,右手刃刺其阴。巨怪叫不出声,极挣,又脱不得手。用右爪抓女艾左脸,女艾用肱隔之。用左爪抓女艾右脸,女艾被伤,乃拔刃而斩其左爪。巨怪中刃,血注如射。
左爪既断,双足大跋,伤女艾下体。又断巨怪左足,乃呼女子家人,点火进,使缚其喉。巨怪受伤负痛,遂现本形,则九尾大狐也,能变化为人。且言曰:“枉费三百年修炼,今日运气不良,死于汝手。”
女艾曰:“使尔但修性命,乘风云不害民,居不淫女子,虽尧舜当年,已自容尔。至于今日,今吾王体天地之量,胞与民物,岂不能容汝一畜哉?汝自作孽,非气运之过也。”
大狐弭目待死。女艾擒以献王,王命斩其身万段,以饲群狗,而悬首于海滨。
当夜,千百怪皆来,群号窃其首去。明日其首不见。海滨之民告王曰:“是怪多党,王去必还为害,愿王悉除之。”
王乃命六师大猎海隅。度海,布师三寿之山,搜洞岩,焚林莽,群怪各四面奔窜。王命三军悉射杀之,三寿山乃平。后人钟伯敬有诗叹之曰:谁谓天地无穷宽,东海几多三寿山。谁谓山林可乱居,三寿山中九尾狐。山海一狐生九尾,犹惹天王大兵起。一夜山中万怪啼,明日焚林靡孑遗。吁嗟乎!万怪虽兽各为主,何不全之有其所?山海天地躏蹐尔此诗意外意耳,正意话在女艾。王既平东海而归。
是时万邦协和,士兴于仁,民归于厚,天下称治。惟是河不常性。十年丙辰,商侯冥以治河,没而薨,死王事也。王锡命,封其子振继国。
十八年甲子,王崩。世子槐终丧三年,乃即夏王位,以钉·卯为元年。在位安静无事,诸侯朝四夷服如故。
三十四年庚寅,王崩。世子芒终丧三年,乃即夏王位,以癸已为元年。诸侯四夷服,独河不平。商侯振已薨,子微继之,尚患河。三年乙未,王悯河患,自行河治水。以元圭宾于河,祀河伯焉,河平。
五年丁酉,天下诸侯来朝。十年壬寅,巡行天下。十四年乙巳,至于东海,九夷来朝。十五年,还都。十六年戊申,王崩。世子泄为丧三年,乃即夏王位。元年辛亥,九夷入朝。而畎夷、赤夷、白夷、玄夷、风夷、阳夷久观风政,迭为王御。
自启王而后,未尝有也。然亦由少康而来,善人相继,百年为邦,明德风教,渐被之久,乃至于此。后人余李岳集古言,赞之曰:先王耀德,而不观兵。
禹汤罪已,勃然以兴。
启康之世,可以验矣。
数数陈师,止而复起。
是知夷狄,不治而降。
不征乃服,战用愈张。
先王待之,守吾疆里。
力所未周,且荒弗义。
忍弃苍黎,斗彼鳞介。
猗钦夏王,善政百年。
去杀胜杀,诚哉是言。
一是,始分爵命之制,及于夷狄矣!
却说王泄在位十四年,甲子岁,崩。世子不降为丧三年。丁卯元年,即夏王位。三年,九苑之戎弗靖,当在西北甘肃大夏之间。王命西方诸侯伐之。四年克之,献俘于庙。八年,九苑复叛。诸侯请复伐之。王曰:“不可复也。吾既伐之,既克之矣。是非吾力之不足也,则吾德不足以服之、教不足以来之也。”
于是,任贤使能,正礼和乐,行仁于邦畿,布惠于天下,施教于诸侯。巡狩述职,以待隆赏赉,兴发补助不间。时礼士不衰,设鼗铎以待。直言天下之士,见王行政,礼贤士,莫不来归,诸侯亦率命惟谨。民大悦,而天下和。数年之间,九苑闻王教化,四海悦服也,思向化。
王以十一年丁丑巡狩天下。十二年至西戎,而九苑已服。
十四年至东海,九夷驯服如故。十五年还都,天下诸侯及东之九夷、西之九苑,尽来朝。夏后氏之盛至此而极矣!
王在位五十九年,承平最久,安享亦最久。盖一代之衰,即于久安。长治之中,密伏无端之衅矣。然不降王之为君,非以位安为可乐者也。能不忘敬惧,自明其德,故能久于天位而无危祸。人君至五十六年之久而无过者,难有也。后人冯犹龙赞之曰:器久而坏,木久而蠹。
井久而淤,羞久而腐。
天地之间,久难为固。
事久而弊,情久而衰。
勤久而惰,安久而危。
是以凡久,其终易隳。
夏有不降,商有太戊。
惟此二王,久于其怙。
久于其道,是以久故。
桀久亡夏,纣久亡商。
开元天宝,两截唐皇。
吁嗟呜呼!乃是不蘉。
王仁和义肃,既能久位,又明于知人,决于大几,不拘故辙。王之子孔甲不肖。王恐身后群臣照已前数世旧例立之。遂于病时,预属位于弟扃。召公卿嘱之曰:“天下,大物也。小器不胜治天下重任也,怠力亦不胜。寡人之子,器小而力怠者也。吾死愿群贤以吾弟为事。吾弟也,虽无大力,亦无怠情。
庶乎!其可承吾事也。若属之子,有夏其衰矣!”
太宰驹濡曰:“先王之世,以位传子,已至于斯,已成定矩。今忽违之,起疑而乱常,不可。”
司徒于宽曰:“今日人心不如上世,故今日之道但循所承之世。尧舜之世,人心古朴,天下艰难,故不传子不以为异。今日人心薄,天下安,不传子则起争端矣!不可。”
少宰史和曰:“先王禹已行之于子,何独君王今日而疑之?”
众论纷然,皆以为不可。王惑之,命群臣且退。
王自拥衾而思:“将以群臣为是,则我子实不肖,岂可反以位害之?反亡我国家?将以我心独是,奈何群臣之心皆同,而独不同于我?想群臣皆非贤圣,皆是随波混流,拘常局,见吃饭、着衣之伙耳!安得先王少康之世,崇开、靡宁之辈而特语之哉?是时,崇开等久薨。崇开士臣亦四五易耳。惟有崇开之弟子洞矩者,年已老,致仕山居。”
王于夜间心疑不决,忽梦见四天风雪,日月惨淡,云雾暗闭,山河摇动。王于其中惊悸不定,乃澄神默祷天地:安得清平世界如旧乎?祷不数语,只见南极云开,独见天驷四星,四星甚明。王既视之的,乃复祷于四星。忽然云雾尽散,风雪皆霁,日月山河如旧。王大快,一呼而克,方知是梦。王心想:拆其字义。天驷者,房也。房者,户也,方也。户者,室之洞也。方者,矩也。吾臣之中能决我疑、定我志、安我国家者,其惟洞矩乎?此人虽老,实可论大策也。明日,遂召洞矩。
那洞矩已在山中住了三年,朝廷政事,他全不与闻。正在家中静坐,忽一念及国中王疾,而子不肖,君臣必有异议。思维之间,忽一阵风从户拂席。洞矩心卜之曰:“此信风也,弱而长,大而和。其有王命来乎?”
乃命家人扫门。已自起席,整衣冠。甫毕,果有王之使命至,则召人受顾命。洞矩拜辞,命曰:“臣衰朽,不足以任大事。”
王之使者曰:“寡君将有疑以问于夫子,非徒爵夫子也。又何辞焉?”
洞矩不能辞,乃行。竹冠而布袍,至于王都朝王。
王见洞矩来,大喜。问洞矩曰:“予以寡人召子,所为何意?”
矩对曰:“王得无有所顾,问其在子弟之故乎!”
王大喜曰:“子何以知之?”
矩对曰:“见王之气,长而色深,思远而心疑,是以知之。”
王大喜曰:“子真崇太师之复生也。
子且谓寡人之意向何如?”
矩曰:“王之意有于子足之间,欲举贤而授之耳。”
王大悦,曰:“何以知其然也。”
矩曰:“臣见王之色和而貌不呢也,思远而意不私也,是以知之。”
王又喜曰:“是真知寡人之心者也。顾群臣之议,子知之乎?”
矩曰:“群臣之议,必俱以为不可耳!”
王曰:“此又何以知之?”
矩曰:“此易以知也。群臣中无远识之人,而王之见乃超常之事,故以为不可耳!”
王曰:“然,顾子谓如何?”
矩曰:“夫帝王之事,顺乎天。天之意,在乎人。人之当否,是之谓时。时值其偶然,天不得不如之。天女口其偶然,人不得不从之,是之谓随时。时者,天人之理。而随时者,帝王之道也。炎帝之时,曷尝不与其子?帝挚之时,不时矣。而己身之不有亲,与其弟,是为帝尧。夫己身可不有天下而与弟,又何必子乎?帝尧子不肖,则又与其臣。夫臣可与,又何必弟乎?
向使帝挚必执之于其身,则安有陶唐氏之大治?帝尧必执之于其子,又安有虞氏之大化?是以帝王,子贤则与子,弟贤则与弟,臣贤则与臣,无私意也,无拘方也。故外不至于乱天下,害民命;内不至于子孙流毒,以至天下恨而共戮,致后嗣惨灭而宗社丧亡也。若夫今日王庭之群臣,则观其现前衣裳饮食,旦夕苟安不悟而已矣!是知王之不与子首,乃全其子;而与弟者,乃其通一时之变,而全社稷也”。王曰:“然。”
遂召弟肩至卧前,嘱以居位保民,修德行政,任贤用才。召群臣定议,即以洞矩为太师,辅肩摄政。
癸丑十月,王崩。洞矩率王子孔甲承位,弟扃及群臣诸侯为王丧。三年之中,洞矩已老,不能久摄政。于期年,外率群臣奉扃即夏王位,以丁卯为元年,王扃犹素服治事临民。二年戊辰,服告阕,乃郊于天地,褅于祖宗,坐中兴台,而朝诸侯。
修政明刑,国中安静,天下顺服如故。
又承平二十年,丙戌王崩。群臣奉王之子廑为三年丧,以已丑为元年,即王位。六年,诸侯来朝。十年中,国中无事,天下亦无故。十一年,河水又溢。乃迁居西河,今彰德府、安阳县是也。十二年,巡行天下。于是定为制,十二年一巡狩,六年一朝。
却说王廑以十三年狩至西戎。西戎之九苑者,先年久服夏后,是时少间。九苑之不才子弟陆(阝弇)者,羡王之车马衣冠,欲盗之。乃昧其父兄,暗纠其不才子弟之群三百余人,欲夜劫王。王卫士方息于雪山之阳。日将暮,王微服与近臣育棨、崇开之孙郅昭,登高而望鸣沙,远则黄河之水如从天上飞来,濛带南北。近则乎沙漠,漠目极千里,无有止绝,不知东西。
其间杨柳依稀,羌毡点缀,西风时至,惊起白埃。王望之,怅然怀居。忽见夕烟之中,如有群童,衣胡毡而骑胡羊,若上若下,若神若人,飘渺而来。至于王前,吹羌笛而歌。其一歌曰:王人兮猗,朝发兮县圃。
夕至今明河,王人兮猗。
其二歌曰:
金绳交界兮西极哉!牛渚东回今天来来。天津水流兮倾渐台,辇路令水泠。王人兮危哉!
其三歌曰:
六龙飞行云雾冥,天河雨来下国平。
金天风高霜露冷,夜漫漫兮天苑惊。
王人兮勿宁。
歌音劲急,声彻而去。王问左右,此何神也?郅昭曰:“此金天氏少帝之神也。歌声之中含有盗音,王必备之。”
王乃命育棨记其音。又命司马之官,靡之孙闳陉曰:“左右言今夜有盗,可预防之。”
闳陉领旨,乃戒甲士备夕。
是时,八月晦夜,陆(阝弇)果部三百余人,乘黑而至,来盗王马。王马固骅骝、骏马大嘶而蹄之,不敢近前。乃盗王车,车中有甲士,不为声。陆(阝弇)乃入王居,王卫士捍之。
馆鸣锋二声,车中甲士皆出,尽歼陆(阝弇)等三百人。明日,悬(阝弇)首于门,车遂还冀,方巡青、兖、徐、扬诸州,十六年还都。王思雪山少昊之神之音,使典乐之官,协而歌之。于是始歌西音,而夏后氏之乐为之一变矣!
十九年乙丑,王崩。仍归国于不降王之子孔甲,孔甲复有位。不知后来竟作何状,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孔甲事鬼二龙降刘累豢龙事孔甲
却说夏王廑既崩逝,国人自以其位属孔甲。孔甲原是不降王之子,论亲与分,固当得天下。但幼以不肖见弃于父,今年已六十矣。公卿以为,长、老可践实物祚且固。诸大臣初执旧额之意也:国中为王。廑之丧一年之后,孔甲续大位。以己酉为元年,仍居西河。
孔甲为廑王之丧未终,遂饮酒食肉,甚至大醉。二三年间,多选妃妾,朝夕为乐,沉湎蛊惑,不理政事。大司徒云盛切谏曰:“先王之有天下也,兢兢惕惕,犹惧不克。保天位盛德大业,而不自侈。故尧、舜之世,君臣一堂,尚吁嗟业脞,隳怠而戒,满假督谦损,盖有天下若斯之难也。皇祖禹跋涉山川,足迹遍于大地,乃有天下。惟是恶旨酒、拜昌言、念民过而自引罪,何其劳也?是以能安。太康逸豫,遂至失国。此亦自危必得,自乐必失之明证也。君王自乐如此,纵不效先王,其如君位何?”
孔甲明纳此言,阴仍行彼事。云盛又荐国中贤士元长戎于孔甲,孔甲亦羁縻之,实不与爵禄。又孔甲之母族亲有为元士者,曰若濒,为戚而切谏孔甲。孔甲夺其祭田而逐之。
举朝臣士无复有忠言者矣!
又孔甲好事鬼神,役民多作青帝庙、白帝庙、赤帝庙、黑帝庙、黄帝庙。又役民作元女台、素女台、青女台、神女台、宓妃阁,而民怨自此起矣!又广招巫规,妄言神怪,聚多妖众,鸣钟击鼓,吹笙鼓簧,唱歌哄赞。四望空虚而招之,谓之迎神。
焚香礼拜,陈肴设酒,欢呼诵圣,谓之宴神。披发舞象,开铁啖铁,指幽说谬,谓之降神。狂歌浩嘈,雄吹猛鼓,浇酒泼羹,焚帛燎脂,谓之送神。又密室炼鬼,荒郊听鬼,川泽山林招鬼,衣服宫室藏鬼,而巫风自此竟矣!
又好祥瑞而不可得,则好怪异。九年,天降乘龙在于平野,有雌有雄,孔甲亲往观之。他道:“龙见此,是祥瑞。”
遂役民建台于其地,筑周垣环之,台曰御龙台,垣曰养龙垣。不知龙不欲登台,又不喜垣。孔甲命土正之官养之。龙不驯服,不饮食。孔甲大怒,曰:“土正不合龙意,故龙不驯服。”
遂杀土正。又役民凿养龙池,池方数百丈,周环以木,又包以城,命水正迁龙于池。水正不得龙行,孔甲言这水正也不合龙意,故不得龙行。又杀水正。命虞人往迁龙,虞人亲挽龙行。龙怒,以肉抵杀虞人。孔甲又命庖正以膳馐养龙,龙见膳馐又不食。
孔甲言这庖正也不合龙意,遂杀庖正。又命司农以五谷养龙,龙见五谷又不食,孔甲曰:“司农也不合龙意。”
遂斥司农。
大司徒云盛等上书力谏曰:
夫君人者,为其代天以养民,不闻其养异物也。养异物而一无害于人犹且不可,况乎杀人而养之哉?夫君以仁民,臣以辅君之仁,承君之命以普利施惠于民。民得其养,臣乃得职。
臣效其职,君乃有道,而后天降祯祥,地发苞符,此理之自然之应治之象也。今王无所于德民,不顾其养而徒好酒色,以乱德惑神鬼以役民,淫逞不已。至于养龙,夫龙者,天地之灵物,山川之间积阳之气所炼而自成也。其上者,能幽能明,能短能修,能变能化。修之可亘千里,短之可藏指。巨之可移山岳,细之可入孟盘。上下飞腾,人莫测其际。雷、电、风、雨、云、雾,以神其成灵,而妙其施雨于天下,泽及庶汇,龙之德也。
其次,凝神山谷,炼奇川泽。久者数百岁,暂者亦百余年。含土成珠,化毛成鳞。或山雉之精,或龙门之鲤,或灵山之蛇,化不一而同归,形有异而理同,皆阳之积也。其藏也,冬雪不凝,夏炎不至,居搞坏而不食,浴黄泉而不饮,自养之至也。
及其乘时而起,或有激而出,皆能崩山震地,消石荡谷,迅雷骤雨,沸川腾涧,襄陵坂,漂城郭,视市间民物如蚁蛭之易摧也。即不能登天衙,发霖澍,其势固自逞于江海,发于渊潭,洞坎席鲛,绡而宛转,弄明珠而戏,咏镬鼋鼍而不屑,吞鱼虾而若罔也。奈之何坠我田原、需我饮食乎?臣闻之,虎豹在原,不如犬彘,人皆恶之。圣贤在市,不如贩夫,人皆笑之。国君失位,不如匹夫,匹好人皆害之。今龙本升天处渊、行云施泽之物而处于平野,局于台垣,入于污池。是犹圣贤之失德而逐尘于市,人君之失位而寄食于野人之家也。是尚可以为祥瑞而必养之乎?故臣愚,愿王修德行政,上感于天,将云雷自至,风雨自起,而龙上升于天;恭默静处,悔过思道,精凝如渊,将山川发云水泽时,至而龙深入于渊。是则王能通贯天地而御神物也。或者天实儆王,故降斯物以象俾王,自度惧而反其德,以回于天,人而协于上下,用全夏祀,未可知也。是龙之失道,王之鉴也。若乃尽智敝力,求以养之,至于杀人,又何鉴焉?
且夫天地之间,万品之物,养于人者,人实杀之。食于人者,人亦食之。羞人之至灵,万物不得而侪也。君人者,贵民人而贱万物,是以能君人也。今龙而下降,需食于人。人将养之,则亦狗彘牛羊之等,可杀而食者耳!又何爱焉?君人者,岂宜以养人者害人?以其不宜爱而害吾所宜爱,杀至灵之人,媚不灵之物,又何以为君人乎?孔甲见疏,发怒不听。原来云盛是靡之后,贵戚大臣顾命定策,立孔甲者也。故孔甲虽不肖,只得敬畏之。但默违之耳。
却说二龙既不服人养,便满野攫食人家鸡犬豚彘。时有小儿童出游者,亦攫食之。民人大怨,欲设法杀之。孔甲闻之,禁民,不许杀。乃使人遍访天下能豢龙者,至期年而得刘累。
刘累者,陶唐氏之庶支,衰而其后沦落于羿。浞之时,少康求之而未得者。刘累流于南海之外,学得扰龙之术,常衣食不给。
闻孔甲访求豢龙者,遂应命而来。孔甲大悦,使之豢龙。于是大司徒云盛致官去任。
孔甲所为刘累请以三千卫士,杂扮二十八宿,苍龙、鹑火、白虎、玄枵之形。为旌旗幡幢、舆盖之状以代云霞。为累大鼓、火炮、竹石之声以代雷鼓。为闪光以代电,为蕴草之烟以代雾,为大车鼓扇以代风。为连环机、激辘轳、飞练,引茨山之泉、颍川之水,凌空溅沫如白虹饮川,银河倒地。又为木龙于中,喷波鼓浪以代神龙行雨。如是以引龙。孔甲乃登台而观,万民观者如堵。时十一年己酉,春三月三日。费货财用,度值粟万石。聚官民十数万以引龙。
但见刘累乘苍龙车,身扮龙。王手持云幡摇拽,令三十人俱如法,张雾行云,鼓雷发电,施烟洒雨。刘累口吹大角而声呴呴若龙吟,以迎二龙。二龙方盘囷平野,忽见烟雨喷薄,雷电搏击而至,以为真天帝风云下迎己也。仰首而长鸣,呴呴奋鬣而起,乘乎白虹,不知其辘轳也;跋乎天河,不知其水槽也;媚乎神龙,不知其木龙也。浸假而下于养龙之池矣。刘累乃令收云雾,息风雷,彻烟雨,用鱼虾以饷龙。龙然后知非天帝之令也。然既得池水,聊以自息。
刘累日请于王,令人于四方捕异鸟、嘉鱼、嘉谷、奇蓏以饭龙,龙欣然忘其在天与渊,而安于池中矣。刘累又请于孔甲,谓龙终未乐,恐且去,须围池,建楼台、殿阁。水下为水门、水宫、石洞、深潭,潭中置宝珠、奇璧以媚龙。池上之宫室则为龙王水府,雷公、电母、天妃,江婔、火帝、云师、河伯、水母各等神之居,而各炳烛竖幡为云霞日星之状。各官鼓乐歌吹以乐龙,则龙不复去,而君王可长乐矣。孔甲大悦,一一如法。
周池为台谢馆阁,名其城曰豢龙城,遗址尚在今临颍县。
名其池曰豢龙池,池中第一殿曰龙王殿,高起云山,以孔甲近臣扮龙王居之,日奏龙宫之乐。第二坛曰雷公坛,多设鼓炮,以武士扮雷神居之,日奏雷部之乐。第三宫曰天妃宫,以孔甲之妃扮作天妃娘,领美女三十三人,皆为九天仙子居之,日奏天妃之乐。第四台曰火帝台,多明烟火,张烛燎,以近臣扮火帝居之,日奏炎荒之乐。第五宫曰河伯宫,深如水穴,内藏温凉玉、珍珠帘、虾须席、珊瑚树,以近臣扮河伯居之,日奏咸池之乐。
池西第一府曰水府,高而深,幽窈清洞,以近臣扮水府之神居之,日奏水府之乐。第二台曰电母台,多张闪曜,以孔甲宫人老者领女部,扮电母居之,日奏光明之乐。第三楼曰江婔楼,图画烟波,设山植木,以妃嫔扮江婔领美女三十人,皆为水月神女之状以居之,日奏江天之乐。第四洞曰云师洞,起岩开壑,蓄烟设雾,多设幢幡旗盖,以近臣扮灵师居之,日奏五云之乐。第五宫曰水母宫,又深官晦暝,有回廊转岫于中,又以老宫人扮水母领女部居之,日奏重阴之乐。
池正北为大殿高台,曰天皇殿、曰观龙台。请孔甲自扮为天帝,拥金幢宝盖,玉女仙妃奇歌妙舞,高居凭栏,下瞰双龙游戏于池,日奏钧天广乐以悦龙。正南则为一亭,曰戏龙亭。亭旁周以房,曰豢龙房。刘累自为豢龙氏居其中,日奏戏龙之声,歌豢龙之歌。以豢龙。
孔甲于是大纵游观,轮月日循环。诸宫大宴,张诸乐,乐皆有歌,长短高下,皆为龙音。拟其大宴于观龙台,奏钧天之乐,而歌广乐之歌曰:皇皇兮钧天,荡荡令清璇。
喁喁兮万灵,洞洞令幽潜。
天乐令嘈嘈,云路令由由。
玉皇兮下来,响彻令人间。
游龙王殿,则龙王领龙宫乐队来迎,登殿大宴,奏龙宫之乐,歌其歌曰:东海兮瞳瞳,初焞兮乍红,泧潡兮洪涛,郁相望兮龙宫。
玉辇兮金幢,启天关兮下扶桑,修青前导兮百川王。螭蜃后涌兮朝天皇,三岛十洲之周驾兮,尽归墟其明光。
游雷公坛,雷神迎,宴,奏雷部之乐,歌曰:光天阴,下国霖,山川沉,阿香淫。光天弸,下国惊,山川轰,丰隆翃。光天噎,下国密,山川飘,赫冲滭。滭赫冲,翃丰隆,鼓万灵,鞭九龙。
游天妃宫,天妃迎,宴,听天妃之乐,歌曰:皎群仙兮瑞云端,服金缥兮带玉鞶,披云潢兮珮香兰,舞龙蜿兮步羽鸩,媚天王兮狡笑媛。
游火帝台,火帝迎,宴,听炎荒之乐,歌曰:哗哗兮炎荒,扇薰风今迎天王。
郁攸兮元冥,辜涂兮用扬。
云门兮大歌,赤帝子兮彭彭。
游河伯宫,河伯迎,宴,听咸池之乐,歌曰:荡荡天潢上咸池。巍巍天高俯百夷。
天潢天高光离离。上作银河下玉溪。
玉溪之水深莫睨。玉皇驾幸鸣琮琪。
河伯迎銮雨祈日。咸池之水万龙戏。
玉皇之乐无穷期。
游水母宫,水母迎,宴,奏重阴之乐,歌曰:坤维兮幽脉沉,阴穴兮雨云深,水国兮天地霪,水夷兮奏羽吟,万龙嘶吼令,鼓天王之乐淫。
游云师洞,云师迎,宴,奏五云之乐,歌曰:触石兮隆兴,光明兮赫冥。
河山兮结凝,御风兮英英。
皓郁兮金精,舟灵兮火明。
寿逸兮元京,光汜兮天海蒸。
卿矞油同之缭娈兮,捧天皇之上升。
游江婔楼,江婔迎,宴,奏江天之乐,歌曰:浩浩兮深宫,万里令渊封。
洚洞兮幽吟,千簌令神龙。
神龙矫兮,天地悄兮。
忽高翔兮,天地阳兮。
有美人兮,清扬婉兮。
视赤流睇,阿明姣以娈兮。
帝登高楼,江天宽兮。
游电母堂,电母迎,宴,奏明光之乐,歌曰:晔哗兮灵华,□谭兮赤蛇。嗔喧兮灵拢列缺兮金霞。红绡兮宝练,秀英兮银线。吭硗兮裔淫。昭下国兮光纴纴。玉皇兮驾来。熠燿兮毋阴。
游于水府,水神迎,宴,奏水府之乐,歌曰:厥始天地兮载生则子,涡回六极兮坎德子之居。无夷兮始来,勾大丘之是随。洞洞兮源源。浩浩兮天,渊渊令渊,子王兮百川。闻天帝兮幽观,子率群龙兮迎招摇宝幡。
游宴之余,又至于御龙亭,命刘累戏龙。时投物豢之,观龙之见食。或争,或不顾得食。或喜,或不为意。食毕,或摇尾,或悠然以嬉,以游,以为极乐。就宴于御龙亭,刘累乃为龙吟之音,歌戏龙之歌,而奏之管弦。若其歌之一曰:龙乎来哉!天潢大涸。
无坎隈哉!莫可藏身。
尚可怀哉!龙乎来哉!
其二曰:
龙乎来餐哉!天下无名山哉!
焚猎烦哉!安得深藏。
无复危哉!龙乎来餐哉!
其三日:
龙乎游哉!四海虽宽,
尔孰求哉!山川不云。
尔安能雨乎田畴哉!
凡水类此,龙乎游哉!
其四曰:
龙乎乐哉!戢尔鳞乎角哉!大洋密罟,孰若兹潺灂哉!知尔爱尔,尚何索哉!龙乎乐哉!
其五日:
龙乎安哉!君王有道。
锡尔磻哉!雷电春至。
雨漫漫哉!尔载君王。
游九天以还哉!
于是孔甲乐甚,嘉刘累之功,赐号曰御龙。
是时,近郊无闲田土。诸侯之中,惟豕韦氏者,土田广富,当徐州地也。孔甲遂夺之,以爵御龙氏,而逐豕韦氏。天下诸侯见他无罪而妄夺人封爵,各抱不平。遂叛而不朝。
却说那双龙亦自有异,既是龙,岂有见绝于天之理。只因尘情不净,偶有差误,被天帝谪下凡尘耳!只不合便受人间缠绕,便难拔起了。那雄到底性刚志烈,虽在豢池,不得已随时苟安,却不甚食。便终日鼓吹喧闻,他只每藏首坎隈,不以为乐。那雌龙便不能,便似卖与人家畜物吃食,图饱得喜失怒。
生的也吃,死的也吃,谷食也吃,血食也吃。雄龙则任己意吸张生物。亦不靠人予,更不吃死物,不食人余。雌龙闻鼓乐则游戏舞摆,见旗幡则向注。那雄龙便不理一切,因此雌龙贪食,既多灵气,日去便患病起来,一夕便死了。
刘累大慌,遂设法瞒孔甲,不使来游。将雌龙宰刽,和醢以供孔甲之馔。人道世间美味惟龙第一,孔甲尝之,大喜其味美,问知既是雌龙,便道:“那雄龙也不能蕃息,他也无用,不如并杀以为馔。”
刘累不得已,只得设法用网来取雄龙。雄龙大怒,破其网,便将池旁四岸楼台殿阁,一齐用尾刷刺扫翻。
涌起风浪,将池旁居住的龙王水府等伪神,一齐淹杀。刘累会乘水,抱木飘去。这池上后三日,一阵浓云骤雨疾风迅雷从天下来,雄龙怒飞上天去了。刘累恐孔甲杀他,遂奔向鲁山藏身去了。鲁山今汝州地也。
刘累既去,豕韦氏思复故业,无计可得,乃饰美女献于孔甲。孔甲见而大悦,慨然受之。既又知孔甲好田猎,遂买良犬善马献孔甲,孔甲又受之。孔甲遂召豕韦氏还。豕韦氏者,高阳氏之后,彭之孙元哲,封于韦,为豕韦氏。此时名峙贺者,失土者也。既得近孔甲,遂导以游畋,无方不居。诸侯虽勉强接识,实已离心,亦不尽臣礼。
二十年戊辰,畋于东阳萯山,值天大风晦暝,孔甲迷惑不知去向,从军皆不知所在。孔甲自舆左右单车人憩民家。主人方生一子,邻人曰:“此良日也,此子必大吉。”
又士人曰:“恐福不能胜也,此子必有殃。”
孔甲闻之,曰:“试以为予子,谁敢殃之。”
遂取其子从驾以归,使于宫中养之。后既长,戏搴幕碍,坠斧砍折其足。孔甲叹曰:“嗟乎!信有命乎?昔人人以为必有殃,今果然。诚天数,非人所能为也!”
其母悲泣呜呜,其声砥缓。孔甲遂取砥缓之声作破斧之歌,一歌曰:噫嘻呜呜,载歌载途。
昔也后来,子方哺。
之子方哺,后来吉。
既也马如,是岂良日?
再歌若曰:
田车东来,之子于怀。
生尔服予,乐斯西归。
西归予子,殃尔奚自?
深宫潭潭,孰击其踦?
三歌若曰:
岂有天风?爰动予宫。
岂有怪神?爰揭予蒙。
手足自屠,之子之痛。
天则定尔,噫嘻呜呼!
是则东宫歌声悲切,非大雅之乐。民情益近颇僻,夏后氏风政之衰,此亦见一节矣。
却说豕韦氏、峙贺得近后,遂命复其国土。时诸侯不朝,互相吞并,更相争杀,孔甲无术弭之。因豕韦氏国富民强,兼峙贺有智勇,足制诸侯。遂命为徐方诸侯之长,使专征伐。峙贺又命都中被弃元士若频、元长戎者,皆命世之才,皆聘而任之。二士遂劝峙贺修政假仁。豕韦氏遂号令于东方,以及天下。
是时诸侯,惟契之后商侯世世善人相继,独能不失朝聘臣礼。孔甲亦知其善,遂命商侯主癸为豫方诸侯之长,得专征伐。
主癸承王命,守臣节弥谨。峙贺则连亲结党,以炽权力;作威作福,以驾驭天下;巧取强夺,以吞并小国。众诸侯亦相效尤,大者自雄以制人,小者附势以图人。如息国侯常氏,今汝宁地;蓼国侯平始,今固始地;六国侯英原,今安丰地;大楚糜子国熊燔,今荆岳地。此等诸国,皆自为雄长,纠率南国诸侯用兵者也。郇国侯猗氏巫,今猗氏县;黎国侯大陵氏冥,今壶关县;沙国侯涉漓,今彰德地;胙国伯长铁,今卫辉地;鄘国少嬴,亦卫辉地;无终国子黝渊,今顺天玉田;昆吾氏国,当广平地侯,乃高阳之后,陆终子樊之子孙,姓已名疆者。此等诸国,皆自为雄长,于北方纠率诸国用兵者也。薄姑氏国,今青州地,子曰弥;莱子国徇邪,今登州地。此等诸国则从豕韦氏用兵者也。西方之国,惟顾氏之国侯先须最强用兵,但从和者不可无。
中原之国,则葛国为无道,然此时犹未甚。其差善者,则辛国伯已成,今邰阳地。与有男氏、斟灌氏、斟鄩氏、彤城氏、褒氏、杞氏、缯氏、冥氏、有莘氏,今陈留地,皆同姓之分也。
仅仅自存已。其有鬲氏、有仍氏、有缗氏、有虞氏、陶唐氏、费氏,则皆贵戚甥舅之国,亦勉守衰者也。其他又如柏子国、房子国、弦国,今皆汝宁地,此等国又只唯唯听人命令耳。唯是昆吾氏已强,以勇力擅威于北方,故北方诸侯以昆吾氏为长。
顾氏先须以智能擅名于西方,故西方诸侯以顾氏为长。息侯常氏干以诈谋,擅奇于南方,故南方诸侯以常氏为长。豕韦氏峙贺以勇智诈术并兼,任贤得士,扶义唱仁,故尽辖东方而擅雄海内,致天下诸侯皆以豕韦氏为长。四长既各逞,豕韦氏既合长天下,诸侯遂各方自朝其长,自相会同。同己者,率令之;异己者,攻取之。率顺我以攻不我顺,天下遂始有霸者之道。
霸道大盛,而王道遂衰灭将荆
孔甲末年,见天下叛离,亦心悔失臣士、失诸侯,乃思用兵力征天下。又遣人往牛首之山,今西安,采铁铸剑。呜呼!
何用也?后人余季岳口占一绝以叹之曰:从来圣道服华夷,天下元非一剑威。
饶有首山钢百炼,岂为昏主振衰微?
又追叹其宠御龙氏而失诸侯,亦口占一绝曰:豢得双龙掷万邦,双龙不豢实何妨?
豢龙人远双龙去,众叛亲离自惨伤。又追叹其夫士以为衰乱之本也,亦口占一绝曰:不好真龙好假龙,假龙依旧复成空。
真龙暗里分天地,毕竟君王好未拢
孔甲在位竟至三十年,殒于戊寅,以一身成夏运之衰。不识后来何人继位,下回分解便见。
第十二回夏履癸拒谏听谗夏贤臣同议去国话说夏后氏天下至孔甲之世,礼乐征伐之柄,已下移于诸侯。诸侯兴霸,王道陵夷。及孔甲之后皋、发二君,近于守府而已。皋者,孔甲之子,发者,皋之子。孔甲殒于戊寅,世子皋为丧三年。辛巳元年,即王位,在位九年,己丑崩。世子发为丧三年,壬辰元年即王位,在位十一年,壬寅死,传位与其子履癸。群臣奉履癸仍为丧三年。丧终,遂据王位,是为夏桀。
且说夏桀之前,孔甲之后,皋、发二君之世,虽然无力以服天下,却仅仅自守其国,惟恐不足。妄为一事,天下便不来朝服,亦不相怨恶。又二君施政,则不足守礼。则尚存礼之未亡,诸侯之中自有贤善者,间来朝聘,便无大福,终无大祸。
又且诸同姓之国贵戚之世,尚有存者,足以相维持。二君又不甚荒淫,无有虐戾,所以存得宗祀,似此,如何得夏国遽亡?
到了履癸,便大不同。履癸为人心狠艰险,情贪而荡淫,气暴而刚猛,质顽而悖戾,是谓昏德。而又多力,能举三百斤重大铁钩,一手擘而伸之,其长二丈,遂以为兵器。及冠时,能徒手搏犀象,足走如飞,可过奔马。往时,窃见诸侯之不臣,祖父之柔善,尝大言欲以刚断宇宙,鞭挞四极。愤愤橛橛,猛气横飞,正无由发露。及得父死,群臣又照常例推戴履癸为君。
履癸得了天位到手,正如蛇王托了灵庙,河伯托了溃河,岁岁要童男童女祭祀,何难之有?后钟伯敬铭之曰:孟轲有言:夫惟仁者,宜在高位。
人而不仁,人役是利。
人役之从,如蛇有黄,
如虎有笼,使之有食。
不使行势,不则纵之。
委虎深山,投蛇大溪,
幽潭藏蛟,绝漠置狮。
若乃不然,而搏之翼。
或飞入城,攫人而食。
或据嵬堂,以望下国。
所欲必从,何求不得?
虎踞大市,蟒蟠通衢。
民安敢行?又谁安居?
竟亦众怒,难全蛇虎。
尧舜于斯,亦治力鼓。
呜呼悲夫!故例之循。
父不知子,臣不知君。
却说履癸,是乙巳岁得位,年方二十五岁。气方盛,力方刚。兼以豹头虎眼,兕鼻蛇舌,鬼面狼声,挺立朝堂,又御群臣。群臣见他恁地怕人,各个不敢仰视。履癸心自快畅,身自昂崇。朝礼已毕,坐于朝堂。开口一问群臣,群臣便着一惊。
群臣者,一是虞公姚常,前王皋之世已召人,为大司徒辅政,至今未还国;一是商侯主癸,前王发之世所召人,大司农辅政,至今未还国;一是太康庶子叔成之后,曰无荒,亦王皋之世在都辅政,为大宗伯之官。其卿则有关龙逢,今大名长垣人也,今有龙城迹焉。秩宗费昌若木之后,封于费为氏,而于皋之世入辅政者也;太史终古,盖少康以后,举义仲之后,世为天官者也。已上皆贤臣。又有司马赵良者,盖孔甲之世幸臣模冲,封邑于赵,即以为姓,而良即其子。又为发之幸臣,发以其有材,能勇气,遂用之,为司马。余卿下悉其元士,则有季奇之后育潜,少阏之后逢元等二人,皆贤士也。外又有中士曹触龙、于莘,与发所近幸。内臣侯知性、武能言等,无根之子,幸宠之臣也。
当日百官班列,履癸厉声问曰:“今日朕登大位,如何天下诸侯不来朝拜我?岂便不如先王、先君乎?此辈当兴兵剿灭之。”
群臣大惊。虞公姚常在班首,只得从容奏对曰:“先王之世,耀德不观兵。君王初立,幸毋妄言兵。”
覆癸勃然变色,厉声曰:“尔以朕年少,不知坟典,不闻古事乎?朕素闻神农伐补遂,黄帝伐蚩尤,尧伐驩兜,舜伐三苗,先王禹伐共工,启伐有扈,仲康伐羲和、代九夷,少康伐寒浞、过浇、戈豷,季杼伐三寿,不降伐九苑。岂得谓不观兵乎?此明欺侮朕,谓无闻知。如此何为大臣?似此等臣如无臣一般,即可自归本国,在朝无用。”
虞公惭愧,谢罪即面致政,辞朝悄悄归虞国去了。
履癸又问:“诸卿以朕言为何如?”
群臣慴慑不为声。
少顷,商侯主癸进奏,对曰:“夫谓先王耀德,不观兵者,非废兵不用也。但先施德以化人,人不服然后伐之耳。是之谓不全恃兵也。”
履癸掀口,仰口叹曰:“呼!岂朕之先人俱无德也哉?尔何得为此言?”
商侯惶恐而退。无荒进奏,对曰:“昔尧舜之德,而三苗不服。神禹之大略,而往征之,不克。
禹谟殷殷,陈劝惟德,帝舜嘉纳,然后羽千舞而苗格。启征有扈,亦未克也。敛师修政而后克之。甚矣!用兵之难也。先世之盛,犹且如此,况我近世。实无厥德,何以服天下、来诸侯乎?是在君王,克敬克慎,明德动天,修政以服人则可也。不德之务,而曰用兵,窃恐益之害也!”
履癸含怒语曰:“尔亦为此言乎?尔吾宗也,朕方欲倚尔以服天下。尔乃先谤我皇祖考,曰实无德。朕将何以倚尔?”
无荒亦不敢复言。关龙逢乃进奏,对曰:“臣闻人君之侍臣下也,不贵以辨屈臣下,而贵乎能纳臣下之言。夫臣下之言,岂能一一尽善?在人君择而取之耳。且以人主之尊,出一言虽自以为非,人亦以为是。况自以为是,谁敢非之。臣下之卑,虽人人以为是,犹不敢言。况乎便以为非,谁复有敢言者?臣闻是非决于人者昌,决于已者亡。舜设谏鼓,禹拜昌言,惟恐人之不言也。愿君王虚心受善以成治,毋任情自恣以违天下之人望。”
履癸掉首不顾。有顷,复厉色曰:“禹拜昌言,岂拜欺昧诽谤之言乎?”
龙逢复进曰:“夫言者,圣人察之,以为昌言则昌言也,常人忽之,以为狂言则狂言矣!”
履癸益厉色大声斥之曰:“如尔言。则朕为狂言者耶?”
龙逢谢罪而出,商侯亦谢罪而出。履癸皆怒目,听其去不顾。
二臣既出,履癸乃曰:“似此等诸臣,则皆非能辅我成大志者也。”
奈何众皆默然。履癸又大声曰:“诸卿士中岂遂无有成朕志、同朕心、辅朕力者乎?”
那些小人赵良辈,胸中算计得停停当当,知道履癸可顺不可逆,可言恶不可言善,正好来相搬弄是非。弃去君子,自图富贵,逞凶肆害以快邪志。却得履癸这一问,更无人进言。赵良遂言曰:“夫得天下者,有神威大武,以制天下。天下惧怠不敢蠕动鷃笑,然后天下来归,此天地自然之气机,势力使然也,且无他观。试验之物情,刺毛之虫,人即之则臃皮溃肉,黄鸟视之,则彼仰腹而待啄者也。刺猬之兽,人见之则栾跄戟,莫如之何?黄鼠获之,则遗溺嗅之,遂迷仰腹,以待食也。南荒山水之中,有毒虫焉,百足而赤头,青目而黑身,金光油油,人见而曳之,不帝虎狼也。蜾蜾之虫见而缘出其上,毒虫避匿,此虫即遗溺焉,毒虫身痿足敝,而不能行也,听其食之矣。海青不大于海鹅也,而搏鹅如振槁。海燕不大于海青也,而又能击青。是数物者,岂皆需修德以服之哉?则以天生神气积威力之素,自足以制之也。今君王有神气,具神力,将以为神武。用大武而制天下,易易耳!
又何惑于诸臣之言哉?”
履癸大喜,掀口而笑曰:“是真朕心也。能成朕志者,必子也!”
大宗伯无荒犹在座,复进曰:“此佞人之说,君王奈何听之为然?彼天地之生异类之物,相生相制,如蜈制蟒,鸡制虫,虎制兽,豹制虎,金制木,火制金,木制火,此皆一定之理,不可易者也。若夫人之同类,相制则不然。在下位者,得势则为卿相,失势则为匹夫。在上位者,得势则为天子,失势则求为匹夫,亦不可得。若不修德则不能得民矣!又安得为君、安得服天下也?若但恃力,则蚩尤、共工岂其乏力?羿之善射,天下无敌,非不神威也,而逄蒙杀之。奡之荡舟于陆地,其摧灭天下,而我先王少康遣一妇人杀之,是其无德故也。且先王用力,亦必先德。极盛之世,乃言征伐天下。今之夏后世其衰矣!天下之去非一日矣!王国之弱,岂能遽起乃言大武哉?”
履癸又掉首不顾。
那些小人帮手,有曹触龙进言曰:“王国之衰弱,正赖君王以振起之。天下之去已久,正须征伐急图服之。愈缓则愈无及矣!譬如追亡,岂谓敌去远,反静听之也?又如治病,岂谓沉疴已久,身体已羸,遂不补救而安之也?”
那众小人于辛、侯知性、武能言等,皆敛手合赞扬曰:“此言良是也,正中君王之度。”
履癸大喜,抚掌而笑曰:“卿辈言何迟也?吾得卿辈足矣!”
遂复斥无荒曰:“狂悖匹夫,尔将图烹我,使妇人杀我耶?”
无荒谢罪而出。秩宗费昌,元士育潜、逢元等人闻见诸人言语状,但默哂而已。
及无荒出,费昌等随之出。无荒谓之曰:“诸贤何不苦口谏新君乎?”
费昌对曰:“诸公所言,即下臣之所欲言也。下臣即言,不过如诸君之言耳。又何益焉?”
无荒与三人同见关龙逢,龙逢闭户自省罪,却四客而不见。谢曰:“不能修德积诚,以格君心,乃以妄言取罪,不敢见公卿也。”
无荒等退,往见虞公。虞公已命驾归虞矣!乃见商侯,商侯叹曰:“夏后氏其将亡乎?新君若此,何以正之?予将归国,不忍习见此也。
”无荒曰:“公去,吾亦行也。新君已惑于小人,又何正焉?
”又述赵良等言于商侯,大家忧泣叹息而散。
那边履癸与赵良等小人,既无了这些贤人在侧,便大家说成一块,输心服意了。赵良教履癸曰:“商侯、无荒等臣在朝,臣等终不敢竭忠尽诚。纵有尽诚竭忠的话,亦被他搅乱,做不成的。君王还先去之。”
履癸曰:“是不难。”
于辛曰:“天子曰天子之尊,要自适意,快志于天下而已。不然为天子,反受制于臣,何用为天子乎?”
履癸抵掌曰:“正是。”
侯知性曰:“君王之威,还欲震慑四海及于百夷,君王还将长享天位千岁其年,还须创造宫院、竖起楼台、聚集美人搬演歌舞以乐升平。岂可使渠辈常出不祥之语、败兴之言以相阻挠也?”
履癸越发喜曰:“是朕心也。”
武能言曰:“欲去此诸人,亦有个法。此诸人被君王斥出朝门,必于私下有许多诽谤朝廷之言。
君王须遣左右心腹之人察访之,探知其言语。明日大会君臣于朝堂,当面斥之。重者削爵夺禄,轻者发遣还国。此则名正而言顺也。”
履癸大喜,从计。遣左右小人往探商侯等门第。左右这起小人,巴不得访些群臣叹息议论等情,把来进功。便没有甚话说,还要造作些,况果有言说乎?
明日履癸设朝,群臣毕集,只少了虞公一大臣。班首便是商侯。朝议既罢,商侯即进拜,致政求退,归本国。履癸大笑曰:“朕知汝心,谓朕不足辅政。汝不欲见,故求归。谓吾将亡夏后氏,汝坐而视吾亡耳!汝视吾之精神力量讵亡国之人哉?吾有天下如天之有日,日亡吾乃亡耳!朕姑不治尔诽谤之罪,以全顾命大臣之礼,且纵尔归。尔坐视吾亡与不亡!”
商侯惶恐,谢罪曰:“臣安敢有此心。”
履癸斥之使去。商侯辞别而出。次即无荒进拜,致政求归夏阳。履癸又笑曰:“朕有何不足?何伤于尔?何劳尔背地叹息伤情?”
无荒惶恐请罪曰:“君王从何处得此言?”
履癸曰:“念尔宗亲,姑不深究。
本应留辅大政,今汝必欲远行,朕亦不敢强也。”
无荒亦辞朝而出。二臣既出,不敢更私相议论,只各自收拾了车马行装,望朝门五拜,出朝门三顾。行至河边,二公握手数语,流涕而别。商侯望东,无荒望西,各自去了。后人钟伯敬看至此,不觉感而叹息,口占一绝叹之曰:万水东流日月西,只同天地不同归。
当年二老忠臣血,忍向西风洒别离。
又曰:
当年二老去王都,夏国人伦有复无。鸣凤幽栖枭(贝鸟)闹,花红柳绿任模糊。
却说二侯既归,夏庭三公去尽矣。惟关龙逢,他是履癸之母族贵戚之切亲者,谊不忍遽然舍去。而元士有逢元者,亦求去,履癸亦不许。育潜私谓逢元曰:“吾辈进退无关国政,混世可也。”
元遂亦姑止。履癸于是以赵良为太师,曹触龙为少师,于辛为卿土,侯知性司书,武能言司礼。五鬼既当枢要,朝夕左右奉承趋哄,无非取履癸欢心,逢迎其旨意。履癸便以为得意。有此等君,就有此等臣。相悦相成,同心败坏世界,却以为大乐。后人冯犹龙感而铭之曰:一代君兴,必有臣焉!
龙云虎风,自昔而然。
乃夫凶顽,亦焉类聚。
蛆会屋头,虱群敝絮。
蛆臭蚁膻,亦谓如兰。
相悦以解,同心之言。
呜呼悲夫!积尸盛矣!
瓣香非乎!
于是赵良建议:谓西河僻壤,地面不广大,人民不强勇,城池不高峻,莫若迁都于禹王始都,安邑之夏城。北有稷山,东有绛山,西有五老山,南有晋河、鸣条冈。其地高阳,可广建造宫殿、楼阁、苑圃。其城池高大,土城宽广,而久荒废,今可复修。其人民强勇,可以训练为猛卒技击,以威天下。此当时急务也。履癸喜从其议。
二年,遂迁都于夏城。都既迁定,遂使于辛等役民,造三宫、九院、楼台、殿阁,务必全美巨丽。又使武能言等选士民家女子有美色伶俐的,充满宫院,教演歌舞。又使侯知性选民间壮丁习战斗,遂造车息马,练甲制器,以图征伐诸侯。诸侯闻之,素亦恐惧履癸之凶勇,闻其若此也,就有乖的,先来入手的。东方诸侯之长曰豕韦氏峙贺者,先在孔甲之世,已霸诸侯,而专征伐。今峙贺已卒,子孔宾已立。其大臣元长戎便教孔宾先修臣礼来朝,以观王国虚实动静。孔宾从其言。
车马至境上,先遣人来报。
夏朝太师赵良教桀王曰:“今天下诸侯不朝,将欲灭之。
一人之力,恐不能遍,必借于人。若我先施,则失王朝之统。
今幸东侯来,君王厚待之。后来者,必多矣!来者既多,然后率其来以伐其不来者,无弗克也。”
桀王从计,遂命于辛往境上。迎孔宾。孔宾大喜过望,入朝尽礼。王亦霁色温辞,称为贤侯,而厚待之。设宴享之,张大夏之乐,继以西音,厚赠孔宾璧币以归。即遣曹触龙往锡孔宾之命,赐以为方伯长,率东方得专征伐他方。诸侯闻之,遂多有欲来朝者矣!
北方诸侯之长昆吾氏巳强者,当峙贺之卒后,强即盛霸于皋、发之世。今强已老,其子巳牟卢来朝,桀王遂赐牟卢归,即掌国长,率北方诸侯专征伐。西方诸侯之长顾先须已卒,其子委望新立,闻风来朝,实求王命。桀王亦勉厚待之,赐命使长率西方诸侯,专征伐。明年,南方诸侯之长息国常于,亦闻风宋朝,亦厚待之,锡命如上。
六年,于是夏制应当大朝。商侯主癸率豫方之诸侯,如有男氏、杞氏、缯氏、冥氏、有莘氏、房子、弦子、葛伯等来朝,此则其长侯无他觊觎,以正来朝者也。豕韦氏孔宾率徐、青、兖三方之诸侯,如蒙山国有施氏、薄姑氏菜子,淮夷、畎夷等九夷酋长皆来朝;昆吾氏巳牟卢率幽、冀二方之诸侯,如郇国、候黎国、侯沙国、侯安国,侯胙国、伯鄘国、男无终国子等来朝;顾氏委望率雍、梁二方诸侯,如莘国、巳氏、有雒氏、褒氏、有缗氏等国来朝;息国当于率荆、杨二方之诸候,柏柏国、子蓼国、大国、侯麋子国熊氏等来朝。此四国之长则皆报前恩思后利者也。
又有不随方长,而各自以贵戚同姓熏旧之故自来朝,如近都则有虞氏虞公姚常,陶唐氏祈夷无,有仍氏仍公因仇,洪洞氏庭诏皋陶。后,夏阳二姒无荒、勿沦皆以夏后氏称,阳夏二姒皆以太康氏称,各相来朝。又有在青、兖二方者,如斟灌氏邝恒,斟鄩氏程坚,皆禹后;有鬲氏元龙、夔后等,各来朝。
于是,诸侯大集。近者,来十之八;远者,来十之四。履癸大悦,大享诸侯于夏城。使曹触龙、于辛二人两班行酒,使侯知性、武能言二人佐之,用美言甘语欢悦诸侯。又使侯、武二人主诸侯之馆,陪小宴,用细乐,道情语,以察诸侯之效用者。
豫方中葛伯垠者,奸顽巨狡,欲觊赐命,雄长中国。遂通赂于侯知性,以及赵良。
赵良说履癸曰:“今日朝会之盛,皇祖皇考三世未尝有。
张威布福,以大武示天下,正在此时。今近在冀方,有彤城氏,本同性而不朝。又北有党高氏,乃共工之后,负固不朝,君王何不面谕诸侯,便率众诸侯兴师而伐而邦?诸侯愿从者,赏之;不从者,罚之。有功者,赏之;无功者,罚之。则赏罚既肃,有以制诸侯之命。威武斯张,有以慑诸侯之心。天下之服,观此举矣!”
履癸大喜。
明日召诸侯于朝会堂议事。履癸曰:“朕在襁褓,即愤先世之衰,不意今日诸卿毕集,届非以朕有天下之名乎?今冀方近朕都,而彤城氏不朝。党高氏恃其国险,亦不朝。朕欲亲揽六师,为诸卿先登,以伐此不合于诸卿者。诸卿亦有能从朕观兵见其制胜者乎?”
商侯锡曰:“彤城氏,君王之宗亲也。即有罪,先宜谕诲之。党高则远荒,所不必从事者也。何至勤万乘之重而残之百姓之命乎?”
履癸怒曰:“尔这老迂,一开口即败兴。”
商侯谢罪,辞出。葛垠便迎机进曰:“君王以有道伐无道,以上伐下,理之正也。既商侯不愿从驾,臣虽愚劣,愿率师以宣劳。”
履癸大喜。赵良从旁赞之曰:“只此便当上赏。”
履癸即命葛垠为豫方诸侯之长,而专中国之征伐。遂夺商侯赐命。商侯先自归国去了。
葛垠遂统中方之各国师与四方之诸侯而为五,以从王征,克日兴师。履癸乃乘高轩,驾异马,手持长铁钩,一击辄毙十数人。自拥大纛雄行。众诸侯统众随行,车马将士前后左右,拥护履癸直奔彤城。
彤城氏慌忙领众迎战,阵于太原。履癸叱车驰入彤城阵中,彤兵大乱。履癸竟取君车,用钩劖杀彤城氏,灭其国。又远攻党高,战于云中,亦杀党高氏,灭其国。载二国之宝赂、妻妾、子女以还。
诸侯由是畏惧,皆唯命是顺,不敢稍逆一语。五方侯伯又皆密赂侯、武等人,及于于辛,及于曹触龙,以及于赵良,深相结纳,以固权免祸。赵良等力于左右维持之。乃遣众侯归国。
自留贵戚十余侯,与近臣等日日沉醉,调弄美人,闻歌视舞,以为乐。久之渐遣去。
十一年,台榭、宫殿、楼阁、次第完成,雕彩工丽,费侈无算。履癸遍游观玩之,喜乐之甚。五方诸侯,正来朝,便大享之于明堂,百味毕陈,饮六十觥而不止,优非不已。继以姬妾歌舞宛转,极妍于筵前。而豕韦氏等五侯之长者,知履癸之情。各自带有各方歌儿舞女,皆选其国中十四而下女子,十六而下幼姣,冶艳声音清亮者,衣以杂锦,装以珠宝,饰以花鸟龙凤,引至筵前。各奏淫声艳辞,以侑履癸饮酒。于是,五方诸侯之声,杂奏百队之儿。毕舞,耳不离听,目不离瞩。履癸迷迷,乐极忘死。各侯长又自起舞,称觞颂圣,劝履癸进酒。履癸大畅,夸羡群侯之忠。各赐叵罗爵,满斟旨酒赐之。又使侯知性、武能言按各席行酒,以酬列侯。独商侯见五方奏乐之时,即托疾辞出,半席之中不曾发一声。侯、武等至其前,俱正色不假借。二人恨之,谮之于履癸。宴罢。
明日,履癸午后设朝,犹带醉态。当群臣诸侯毕集,召商侯,面斥之曰:“朕有何不足,尔心非我耶?”
商侯谢曰:“臣安敢心非君王也?”
履癸曰:“朕见尔于宴上忧心忡忡。朕等皆乐,尔独不言。半席而去,是诚何心?”
商侯曰:“臣闻古之帝王,以天位为忧,故其乐也长。今君王以天位为乐,臣惧其不长耳!故半席而去,不能一言。臣实忧之。又安敢心非君王也?”
履癸呵呵大笑,曰:“朕为天子,以天位为乐。尔为诸侯,以朕乐为忧。何太劳也?且尔心如此即是心非矣。”
商侯怕恐请罪。关龙逢进曰:“商侯主癸言似非君,然心则爱君之心也。望君王宽仁优老厚,遣归国,以全敬大臣之度。”
履癸乃复笑曰:“何用如此爱吾?为吾如天日,霁不烦尔爱阴,不烦尔忧。”
而斥商侯自去。商侯辞朝归国,不知后事何如?
且听下回再说。
第十三回
商侯嘱圣子求贤商王三使聘伊尹
却说夏桀时,诸侯其强者,皆助桀为虐;其弱者,又不得不附于强者,以求免祸。所以天下托名归王,实成大乱。近方诸侯,惟商侯最贤。商侯名主癸,在孔甲世承王命,为中国诸侯之长,得专征伐。及皋、发之世,入辅大政,亦皆循循为善,不失尺寸。总是个忠厚长者盛德之人,亦不能大有作为。王发之殁,付国于桀。商侯亦听命而已,非真不知其不善也。及桀既见昏德,商侯却自守正,竭诚尽忠尽礼,祈以感格君心。那桀是下愚不移之人,虽尧舜复作,亦惟有用刀而已,岂得个感格得的?这忠厚老人家屡受斥辱,并无一毫怨忿君上之心。正是天地醇庞凝固之气,钟在善人身上,所以身不显赫,便有好后人出来发挥此自然之理也。
商侯生于夏王肩之十三年己卯岁,长年三十岁而娶于有莘氏之女曰扶都为配,在孔甲未立之年,戊申岁也。娶二十年而始娠,扶都感白气,贯月之异而生子,名之曰履,而字天乙,是为成汤。天乙生于孔甲之二十年,戊辰岁。生而圣明仁神,好礼乐,善尽孝主敬,内外咸服。今年乙卯之岁,为桀之十一年,盖天乙四十八岁矣。商侯主癸则九十七岁也。
商侯既被斥而归,恹恹闷闷,以忧国为心。年寿既高,不堪忧抑,遂冉冉成玻天乙日夜侍疾,忧怀憔颜,减饮食,绝酒肉,顷刻不离左右,以事父起居。精神劳困,至于形毁骨立,毫无倦担如是五年,商侯疾革。天乙涕泣长跪,扣膝而问曰:“君何以教履乎?”
商侯强振精神,微声言曰:“夏国危矣!
生民涂炭,再二三十年更复何堪?若又有羿、浞之徒,则生民又何如也?不然则有阪泉之事,然不知何所终也?我生不能明此念,其在于汝。且君虽暴,臣当守顺;君虽虐,臣当尽仁;君虽行谗好佞,臣当献贤纳忠。我生亦无他事,惟是随众。戴王不能远见超举。又我生循当守格,自了一身。悠悠忽忽,未尝得访求天下圣贤豪杰,以共襄王室。今王室坏矣!恐非圣人不能回也。吾闻有莘之野,有空桑之子,神圣通达,穷三皇之运,明五帝之道,尧舜之佐也。汝当力请求之,荐之夏王。或者有转移之道乎!”
言毕气竭。天乙稽首流涕受命。而商侯薨,寿百有一岁。是时桀之十五年己未,九月十七日也。后人余季岳赞之曰:呜呼善人!天笃其真。
所心在世,不惟乃身。
瘁身之忘,君国是皇。
虽斥违之,中怀逾光。
王室殆焚,王衷莫问。
百辜予身,万里王门。
王立于谁?子视而望。
尸此侯封,恙魇惟卧。
率土幽岩,犹念国家。
犹思救稗,矧世食德。
我生不能,尧舜君民。
圣贤在野,子怀之激。
天下之生,全之后人,于戏善人。
商侯主癸既已全归,天乙哀恫惨但痛绝数次。上大夫寿常自往夏都,告讣于桀。中大夫巫轶,讣于与国诸侯。下大夫旬范等,劝慰天乙。三日,乃进少水饮。五日,乃进粗粝饭数匙。
倚庐中门之外守丧。
明年庚寅元月,寿常乃还。盖夏桀日与外内幸臣宠妾欢饮,不以大礼为事。叩额之久,乃得通闻。但照旧规许立嗣子,并不加锡命也。
二月,先侯之与国亲属俱来。其远来者有如夏阳氏、太康氏、斟灌氏、斟鄩氏、有虞氏、有莘氏等国;其近来者有如有男氏、杞氏、缯氏、喜氏、冥氏、房伯弦子等国。
先侯之得意,素被于诸侯。生时虽无赫赫声名,而任真输诚于人。及死后,能令人思感。故远近贤愚皆侧然,而素共事者皆来会葬。其远不能来者,无惑。惟至近邻葛国葛氏垠,蔑讣不理。寿常等乃奉天乙,率诸侯以月望葬先公主癸于太丘之阳,葬毕谢各国诸侯,散去。
寿常等摄商国政事,天乙自守丧礼于庐。期年,始食菜果,练冠。三年,不足内阈,不嗅酒肉,不面宾客,不闻政事默处三年。始于悲怛,既以诚静。终以洞瞩,精诚凝一,圣德益明。
服既阕,然后从诸臣之请,出而升先公主癸于庙,祀之。
乃遣上大夫寿常往告于夏王,待命以还。然后告于祖庙,即侯位,是桀之十九年,癸亥元月日也。即位三日,即命驾,领上大夫同往夏都,朝王告成命也。
一面命中大夫巫轶,赉弓旌币帛,受辞命,往有莘之野,访聘贤人,急父志也。一面留下大夫旬范摄政,与元子太丁监国。且说那夏桀,自商先侯归国后十二年巡游天下。所到处都是搅乱诸侯,蹂践百姓一番。十六年归都,十七年诸侯又大朝,仍是那些淫恶之群。桀在外五年,常是携带歌童舞女,随路作乐。非比古帝王苦身逸民也。又各地方之侯及大夫,皆投好供应,又倍常快乐。及归都时,当带各方之声色以进,并非能采风、问俗、修政、明刑也。且赏罚生杀,颠倒妄用。惹天下旁观者嗤笑。当局者怨恶。这样一番巡行,不如不巡行也。罢归都来,又三四年矣。五日不追欢,无时不颂圣。朝朝游宴,夜夜笙歌,真是快乐无比。但只自家一身与数幸臣快活耳。那些良臣善士穷民,却受无量苦楚。
履癸又私行出入无常,每撞着民间男妇儿女之色,不顺便手提将去,扭撑杀之,如戏耍相似。又与群幸断讼狱,俱不以公道断,只以己意。喜则纵之,怒即扭摔拉捏,抛蹴杀之。又不时出令力役,不论农家忙不忙。又要急就,稍缓则杀。急就而所为,稍不良又杀。百姓为善也,不好为恶也,不好急做也,不得缓做也,不得昼也,不知安夜也,不知寝饥也,不得食困也,不得息。父母、兄弟、妻子都不得相顾。外边自苦,里边自乐,岂特不闻?就使闻之,亦不顾也。
此时这商侯天乙来朝,桀正在容台之上饮宴。听见商新侯履即位三日,即来朝见。桀大笑曰:“他父亲古板,儿子想是时兴。父亲倨傲,儿子这般恭谨。坐席未暖,就来朝见。朕明日看他何如?如生待他。”
赵良惧,只应声顺意,心中打算不就,留了地步,图背地来索贿赂。此夜宴罢,已是三更。赵良使子赵和,来寻商馆中索赂,明日好相待。时商侯齐沐已久,正拥朝衣而坐,以待天旦,适见赵和来。无货以应,只有所珮祖父所遗玉块一枚,大夫寿常带有币数件,举以与之。
明早乃元月望日,桀王设朝,商侯朝见。礼仪谨肃,容貌温蔼,王亦喜之。召升殿,问之曰:“卿之先人有遗言乎?”
商侯拜而对曰:“臣父但言生不能报主恩,死以属之微臣耳?
”语华而泣下。桀王亦感动,乃曰:“卿既如此忠顺,朕即赐尔斧钺,为中国之长,以为朕诛不庭者。但卿毋固效尤,苦逆朕志,讥联所为也。”
商侯对曰:“臣父受国恩深,历王事久,一尺一寸皆切于心,故任其愚忠,不知忌讳,自干天怒。臣则愚昧,乃志疏略于事,实不敢承君王宠命,亦不能继父志也。
”再拜以辞,王不听,固使受赐而出。赵良不沮,于辛等沮之。
王曰:“已命之矣!”
亦不听其沮。又明日,而商侯辞朝去。
往返才一月,而以王赐命还国。则中大夫巫轶已先归矣!
且说先所遣中大夫巫轶,往有莘之野,访聘贤士者。何贤士也?乃是莘国中,田野间一个农夫,姓伊名挚,字尹。其先始祖力牧,黄帝之将也,其母居伊水之上,娠尹而夫死,夜梦神告之曰:“臼水出而东走。”
母明日视臼出水,告其邻居,俱东走十里。返顾其邑,尽化为水矣。母无所居,遂居空桑中,而生尹。数日,母夜为水漂去,独置尹空桑中。又数日,水平。
有铣氏女子来采桑,遂得小儿,献之于君,即莘国之先君也。
莘君使人访问所从来,得与其母并走之人,乃知其为伊水之人,遂姓之以伊。君执儿手,视儿之不常也,名之曰挚。既长,而字曰尹。尹生于空桑,后其地即名为空桑。长于莘国,即今陈留也。长而圣智宏毅,博学精思,无所不通。邱索典坟,天道民故一贯无遗。尤悦尧舜精一执中之道,真有所自得。莘先君已卒,后君不能用,遂自晦迹而耕于野。度不可以行志于天下,不妄事人,惟抱道自乐,不于世主。汤母扶都,原是莘先君之姊。莘先君尝与商先侯主癸道空桑之儿之贤,先侯故知之。彼时尹尚幼,未可用。及可用,则莘先君去世矣!后君则喜浮华,侈泰之流相聚者也。故尹宁深退。商先侯久欲访之,而劳于国事,每未遑及故,以为歉,而属之子。商侯承命急行。
此时大夫巫轶至莘,访七日而得伊尹所居之处。住一茅舍,外有犁鉏、钁畚、祓袻之具,内有残简数片而已,别无一物也。
见其人约有四十岁矣,品貌亦止如中人,蓬蓬然也。及其发一言,则如鹤鸣九霄,声闻天下。神明洞达,人不得而穷之。巫轶乃陈商侯之币,拜而致辞,曰:“盖闻夫子之道,上达乎百王,下溢于当世。寡君虽不肖,愿受教命。先君之世,慕夫子之贤。为王事不已于驱驰,故待于今也。敢请命驾。”
伊尹亦拜辞曰:“吾闻有道之士,已不自有,人安得而有之,是以能实有也?今我耕莘野,而君以我为有道,我非有道人也,敢辞。
”巫轶固请之三,尹终辞之亦三。巫轶乃还,是为一聘不出。
后人钟伯赞曰:
三春茅,碧瓦飞。槿编篱,金阙危可相代,是耶非。彼有大寇,失之无归。兹小偷耳,失可为。嚣嚣乎!陶陶乎!犁与钮,书与图。行矣子大夫!吾将曳尾于泥涂。
巫轶往返半月余耳,先在国中待商侯。侯既归,且告祖庙,以王命斧钺焉。既而中国近方诸侯来贺,葛垠仍不来。商于是乃修为国中事体,大纲小目,一一从头料理,重新整饬,片晷不遑坐卧。
迟不数日,又敬命上大夫寿常赉币受辞,再来莘野,寻了伊庐,陈弓旌币帛,拜致辞曰:“神龙不以穴处之乐,而吸江海之枯,贤士不以山要之适,而甘四海之乱。无江海枯则穴处亦无乐、四海乱则山林亦无适矣!是以古人舍其小者,全其大者。今四海方乱,寡君惟是悯悯焉!不能夕旦也。夫子之道,忍其安之舍大道而矜小节。当不其然跂寡君之翘企也。敢请就驾。”
尹又拜而辞曰:“夫摩空而坠者,不如蹠地而游。饱食而僵者,不如空腹而动。吾闻之:安乐我者,危我者也;富贵我者,杀我者也。今山林虽陋,神往之间,自有先王也;四海虽乱,一室之中,自有太平也。我不用彼易此,为我谢商侯。
显者自见,幽者自潜,不相及也。大夫无辱。”
寿常固请之三,尹终辞之又三。寿常乃还,是为二聘不出。后人钟伯敬赞曰:不丹山,而烟霞。不碧水,而浮家。不白石,而神娲。十亩间,间咨嗟。孤材上,余熏华。九围狭,一室奢。吁嗟!粹莹之璧,可以万镒而售,亦可以斗粮而易。靓贞之女,岂不愿其有家?而不敢自为夫易得。彼能而曰不能,乐而日不乐。苟非真我知,则岂惟当世之寂寞?然使可以不能不乐,而令之不来。又安能达可行于天下?而命之寄,而孤之托。
寿常亦只得空费十日往返。商侯既闻答辞,自惭无德不能致贤者,乃怏悒悒,出入若有所失,如是数日。
有割烹氏者,原是汤母扶都从莘国而适先侯所带童子也。
先侯以其人善,久命为庖正,遂氏为割烹,今亦老矣。割烹氏有隐识见侯之状,知侯之心也。侯正立于堂上有思,割烹氏正负鼎以之庖,过于堂下。故为延伫者,而熟视侯。侯见其有意也,问之曰:“汝庖正乎?延伫何为者?”
割烹氏历阶而上,进言曰:“臣视夫君之若有所未能得也,臣之心若有所自得也。
”侯曰:“噫!是有以进,寡人与汝盍言之。”
割烹氏曰:“臣割烹者也,不知其他,但知夫割烹也。愿请以言。”
侯曰:“可。”
割烹氏曰:“臣之始事割也,见物之讹,不得其命,心旆旆也,手亦幌幌也。欲其止,未必止也。欲其行,未必行也。拟其斥钧,未必当也。习之三岁,然后鼓刀,若发机随念行,随念止,不知其然也。始烹亦然,虚火不固,实火不炽,急之不善,缓之不应。习二岁而后火如吾之情,候如吾之意也。
且夫割烹非不美也,而味不纯。然碎非不易也,而体不恒。故函牛者求大鼎,得鼎矣求大薪,大薪大鼎不易得也。而天地鬼神之用,小者百之亦不能代也。及得其大,岂易置哉?善其地久,其时安心凝神以俟。夫和调之机,始则难燃,终亦不息;始则难糜,终亦不竭。故气纯而味真,功深而用宏也。是知诚求而后必得,坚忍而后有终,习熟而后中于神解,适于大用也。
夫治天下亦犹是也。”
侯闻言,悠然,会冷然,善怃然,而自失其忧也。命左右来掖割烹氏而拜曰:“寡人敬奉教矣!今而后,庖正谢若事,而为寡人保傅也。”
割烹氏辞曰:“臣岂以若事进于君,反即遗若事哉?”
侯贤之,听之也,而厚礼之。
”乃即日命驾,亲自造庐求伊尹。才山门,忽报夏王有急命,欲尽起诸侯之兵,往伐蒙山之国有施氏,诸侯不得顷刻违命。
商侯遂不敢行,只得一面托疾不出;一面使下大夫旬范往夏都,看动静陈谏;一面使上大夫、中大夫齐赉礼受辞,往莘野聘伊尹。
两臣于路咨嗟叹羡:吾君好贤如此。来到伊庐,又见伊尹,三陈元纁弓旌。两大夫齐拜,致辞曰:“寡君闻夫子之道,上配于禹、皋,是非有尧、舜之主,不能臣也。惟是寡君,敬慕之切,愿获一见。且奉大道,旅馆敝邑,寡君为弟子,朝夕受诲。若夫子见寡君之愚昧,真不可教,而后再遂高举,是在夫子。若其犹或隙昫可受化诲,愿卒受师业,亦不敢臣也。且寡君不独已以为师也,实欲上荐之天王,以救天下之民。夫子所抱尧、舜、禹皋之道,固欲行之者也,得无意乎?寡君旦暮欲早受教于夫子,其终弃寡君,如夫子之道何?”
伊尹受辞,毕,不觉油然感动。怃然叹息曰:“噫!君乐善至如斯乎!”
乃幡然改,肃然拜受命曰:“子寤寐,先王之道,岂若身见先王而相与见之行事乎?予非禹、皋也。而君之乐善,则尧、舜也。
不行何待?”
遂受聘治行。
且说这伊尹本是树窟唝里出来的人,上无父母,中无兄弟,孤穷一身。受得有莘国五十亩田,又不能独耕,年年请雇同井余夫来共耕,分去粮食。又不肯营心生业,又不学如今人积谷卖钱。若有余的,有窘急之人求就,与他去了,又不晓得去问他取讨。那夏末时人也,有些像近世人,不讨便不还。尹又不肯学如今人打个会,请个人情,告个助儿。只自有剩粟,便买了些竹简子、木板子、铅锥子、铁刀子,写画图书玩。无剩粟,只供牛种衣食用度而己。既无长者之命,便不自娶妻。
那莘国人,又都瞎眼。除了那一个莘先君有眼的,又死了。
哪个知道他是贤圣人,该尊敬他?又哪个知道这农夫将来是个宰相,该拣他做女婿。只自安贫乐道,到了四十岁了。若学颜子,岂不死过了八年,久作孤魂了。既无妻子,便自平日也天奴仆。谁人肯投寡汉作奴仆?如此上中下俱无人,又谁人为尹治行。尹当日只自叫同井的邻家农人都来。那些莘野中百姓,向听见头一遍商侯来聘,还不信。还有人说若是有诸侯来聘,如何不去,还在家?又有人说商侯那边田没人耕,要请这个农夫去耕田。又有人说何不请我,即便去?又有人说想是商侯错听了。又有人说是大夫错寻了。到第二次来聘,众人才惊骇,来问来贺。问说如何不速去,想是拣日子?说到那边,想是不要自己去耕田,想是住间好房子,想是娶个婆子,跟个小厮,如何不去?闻说不肯去,便都背后说有这样好事,不去真没福,合该命穷。又说想是没本事,恐商侯看出他伎俩,怕去的。又说平日耕田的人,如何去见得诸侯?难怪他不去。是到了这番,两大夫官车数十乘,旌旗载道而来。元黄筐篚,陈于草舍。驺从仪卫,周满井里。众人越发惊慌,齐集来看,四围挤不开的人了。这同井七家之人,听见伊尹叫,如何不来?及到,伊尹便吩咐说:井田五十亩,烦七家公状纳还莘国之君。我所置黄牛牯一头,所积秋种一石,为我献与莘君,谢之,听莘君给他人耕。此地犁一副,赠张三。老银钁一副,赠李四。奇蓑衣一件,赠周五弟。其余四家,还有四石粮,各分一石去。又所种麦禾在田,听莘君去收。七家领命而去。尹自着一缁布冠,一白苘道袍,一双草履,携简编数帙,从二大夫之请,登安车,拥旌旗仪卫而行。莘野人才说是真个的,望送数里而已。后来听见他做了宰相,才人人悔说当初在此,不知道他,不曾结好得他,姻亲得他。岂不可笑?咦天下皆莘野也!只莘野不幸,逢着伊尹就点破出来耳!所以从古来,地方但出了圣贤,便成了个极丑的地方,为此故也。
且说伊尹一行,到商国乃是三月三日。二大夫先遣人报知商侯。商侯独乘一乘垂帷而出,为托病故也。迎至三十里外,命左右于小街中,搭一棚,立俟尹来。尹至,下车,相望而拜,再拜乃升车。商侯请尹并车而行,归城。此夜庭燎如曙,侯入司馆,商侯定尹之宿而后去。
明晨尹起,欲见商侯于庭。而商侯已来馆,遂并拜于馆。
侯尊尹上宾席,尹固让不得,乃分宾主坐。侯问曰:“昔帝尧之时,无贤不举。匪独上能用之,而其臣亦皆相荐,不自用者,何也?”
尹对曰:“当彼之时,天地醇庞之气,人心未漓。且上位有艰难之事,而君相无富贵之乐。是以君位亦往往易于让人,而臣各效所长,无相妒也。”
侯曰:“如四岳者,可不谓贤乎?且有一宜用之人,即金举,无少争疑惑乱,又何也?”
尹曰:“其心公故也。未漓则诚,诚则公,故同也。”
侯曰:“抑何其尽知人若彼也?”
尹曰:“明故也。诚则公,公则明。
即间有失于明,亦不害其为公也,而终归于明。故有公而未明者,未有不公而明者也。四岳举鲧,是偶失于明。然非其私也,故终亦无害。”
侯曰:“上世之臣,有若彼之盛,后世安能得乎?”
尹曰:“上世之臣之盛,非臣之盛也。使非有尧舜焦心劳思,求得人以治天下,则虽有皋禹益弃布满天下,亦俱作农夫牧竖。或终身勤勤,以养父母。或有妻子,则畜其妻子,无异于愚夫愚妇之伦。甚则孤独一身,以没其世。虽有高道盛德者,世不知闻也。故继之在其君。世有其君,则最荣藉者,圣贤也;世无其君,则最穷独者,圣贤也。”
侯侧然曰:“噫!
窃忆圣贤在世,即不居上位,亦宜有道,以自成其身,何至茕独无聊、少壮孤穷、老而独卧以没世也乎?所谓人纲人纪,又安有哉?”
尹曰:“夫圣贤者,非自成其身之人也。愚者谋身,贤者谋国,圣者谋天下。如物亦然,鱼谋池,蛟谋海,神龙则谋风云而上天。君不见孔甲豢龙乎?使其失风云而不地,则固不及鱼虾之在池矣!何也?彼其巧力,原不在浅近也。今夫百姓志在衣食,算在币粟,谋在市井,见在门巷。所长者力役,所熟者管逐。使处之上位,则其才胶跼而不可行听。其无位,则用其本。然得其本分,彼固能自养自计,以成其身也。圣贤则不然,所志者,明良之遇;所算者,经纶之事;所谋者,天地之道;所见者,古今之运;所长者,用人;所熟者,养心。
若处之上位,则如神龙之在上天。不屑屑于巧力,而自能为云为霖者,此皆精诚之所运也。既不得位,则与百姓同其遇,而智力反不及于百姓。又不屑为百姓之为,非其力之当得不食也。
然力之能得者几何?则馁之日多矣。非其人之所授而不衣也,苟无其人授之,则寒之日多矣。非有长者之命而不能自求女也,则三纲绝矣。使舜无尧妻之二女,宁终不鳏独乎哉?非有君相之求而不仕也,后稷非尧舜举之,则亦稚而弃儿,长而田畯耳。
是则圣贤在生,当其世有其君而已,不则人纲人纪亦不得而自全也。彼降原之龙,所谓云雷变化又安有哉?皋弃之逢尧舜,所谓千年之蜃,一旦风云而上于天也。虽臣亦然。臣虽不及皋弃,而君固尧舜也。一日安车元纁,光遍闾井,取田畯为上客,是亦风云也。然天下之幽抱隐处如臣者,岂少也哉?正患彼不知君如斯之乐善也。即知之,亦不必自来。而君又不能遍孰察于天下而知之也。然不患人不知君,而患君不知人。亦不患君不知人,而患君无是心。君既有是心矣,是即尧舜矣。天下之贤者,自望君以为归。而天下之人,必有乘君所好,而荐贤者矣。又何患皋夔益弃之不得哉?且夫天心泽万物,故龙自兴而自行。君心泽万民,则贤自来。政自举矣!君惟益诚乃心,固徯天时,天命所凝矣!”
商侯大悦,曰:“真吾师也,敬愿委身奉国以受教。”
遂请尹诣大庭上引拜。侯拜于东席之下,尹拜于西席之下。
称师而不官。乃引元子太丁及诸子弟出拜。太丁等北面拜尹,西立东面而拜。又悉引诸大夫皆拜,诸大夫北面罗拜尹,西立东面而拜。拜毕就席设撰,行酒成礼。侯命诸大夫国人,咸听师规诲。复博访四方草野、贤士。命元子以下,俱就师、受学。
设特馆居师。使巫帙赉礼往求于有男氏之女,以为师室。数日安排略备。而下大夫旬范自夏都回。不知来说夏桀何状,但看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桀伐有施求妹喜妹喜歌舞世无双
却说夏桀伐彤庭、巡天下后,归来日日为乐,犹以为不足。
先王发在时,命桀纳有洛氏之女,是为洛元妃。洛元妃貌美而性严,色和而行端,盖贤后妃也。遇非其主,每不相得。前年桀从巡狩归,携有外方多美人来。桀于内院张宴,命元妃并坐。
因命诸美人歌舞行酒,桀指一尤美者,谓元妃曰:“此妹之色,亦大不减于卿。”
元妃避席,面谢曰:“妾闻事君以德,未闻以色也。”
桀默然不悦。
又去岁春月,内苑百花灿烂,桀携元妃入花间行游。见双蝶相合而扇,桀狎元妃曰:“此物亦有人情,两两相媚,奈何朕与卿不然?”
元妃敛衽正色而对曰:“君王者,万方之主,是为万国所仪型。若内庭正闺阃肃,则万方顾化而成治;若亵狎不检,身失其正,则家淫国乱而天下叛矣!”
桀曰:“此间何人见闻之?”
元妃曰:“人君之言动,无微不彰,有于内必闻于外。故古之帝王,德谨于微而治起于闺阃也。”
桀又默然不悦。桀虽不悦,却夺于正理,亦不敢诟怒元妃。故宫中诸美人虽多,媚色不过袅娜歌舞而已。无有知书识礼、能言能作、可以御众女而易元妃者。桀又时引内幸臣侯知性、武能言二人入宫,巧言令色说皮调谎,元妃又恶之。时谴斥二人,令出。
桀心又不悦。
今年乃十九年,癸亥元日,是夕内宴。桀又狎元妃,元妃避席而入。桀终夕不快,遂密与二幸商议,安得才容巧妙言色俱佳的一个女子来凑个偏妃?二幸谋之于于辛,于辛密进言曰:“臣家东方素闻蒙山之国有施氏女,貌过于月宫之娥,态妙于姑射之仙,诗书技艺无所不通,真我主匹配也。”
梁大喜,即召赵良、曹触龙与二幸等同于辛商议。赵良曰:“蒙山国僻在东海,兵强马壮,未必肯奉命来献。不若先以礼求之。”
曹触龙曰:“若先言之,彼即嫁于下人,则虽得之,亦已无用矣!
”于辛曰:“不如不与之言,但搜索其过,失而伐之。仍一面遣人游说,一面胁之以兵,可以必得也。但恐彼兵强必拒敌耳!
”桀大声曰:“即朕一人之力,可敌万夫,何虑其强哉?”
触龙曰:“但恐兵出无名,彼无罪可伐,奈何?”
赵良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只使人问豕韦氏,索他过失,自然有了。
”遂遣于辛往问豕韦氏。
孔宾往返逾月,果然索得有了过失。道是有施之室用琉璃瓦,是他宫室擅天子之仪;有施之宫有三妃九嫔,是妻妾擅天子之御;有施之用珠盖玉杯,是使用擅天子之器。可以伐矣。
桀大喜,遂一面传令东方各国诸侯起兵从征,一面亲自率六师出都城演武。
桀手下有虎、豹、熊、罴四猛将,皆力举二千斤。手持兵器一百斤,射贯七札。桀将四将兵器一手持三件,双手舞四件,如回风舞袖一般。又将已所持二丈长大铁钩重三百斤,两头驾于大石,命四将自悬于钩中间,钩皆不屈,石亦不坏。桀双手抱而自悬之,钩曲如弓。用力一吊,两边大石皆裂。将钩屈圆,任为钩。命四将各扯一头伸之,尚如弓不得直。桀白手一扯,即伸。观者人人骇服。桀大笑曰:“以朕之力为大将而伐天下,宁有敌哉?”
克日举兵。报先到各国,各国皆应命。惟商国遣大夫来告,商侯患病,并问何以兴师之故。桀卒不言,恐天下议之。自豕韦氏外各国,不知其伐有施之故也。商大夫恐商侯得罪,用赂于赵良,求免调兵,良计之。商大夫请命,桀遂遣之曰:“既病不能兴师,姑免尔国。”
于是商国得不从征。大夫归国。
桀自于四月一日举兵东行。熊将在前,罴将在后,虎将在左,豹将在右,各将一师。桀与赵良等自将二师在中。一面遣于辛先行为说客,留曹触龙等守国。大师旬日行到兖方,豕韦、孔宾等诸侯来会,率师同行。又数日来到东海近地,望后六师及诸侯之师把蒙山国团团围祝且说于辛奉命先到蒙山国,当今山东蒙山是也,有施氏先世所封。国君施独,夫人屈和氏,单生一女,名曰妹喜。真是闭月羞花之貌,沉鱼落雁之容。巧笑则林下风生,轻语如黄鹏妙啭。殆极人间之美,不可形容。不知何以闺门女子,遂名闻天下,惹大干戈。可知美色者,祸乱之胎;冶容者,丧亡之具也。
于辛来到国中,先用礼讲,陈币帛于施独。果然不允。说:“寡人只此一女,留以选善婿专门养老,立子继国,安能献王为宫人?使他受一世凄凉,终生怨恨。尔王弃道好色,不久败亡,何礼之有?”
却礼不受。
随即境上报到,夏王自统大师到来。施独曰:“王设计求女,又起兵,此何名也?”
报道,问僭用王者宫室、妃嫔、器用之罪而来。独大怒,即令大将吞英、昌勇二人领兵车数百乘出城迎战,一面令狱官将于辛拿去囚禁了。
施独有个贤臣,曰雍和,已告老在家。闻国有大故自来问知,乃曰:“吾君须详细。夏王虽然不道,然共主也。又兼诸侯,安能敌之?且安可囚其使也?不若用一和好近臣,陪奉使者于馆外面,禁之。勿令作内应。且看兵出如何?若不利,还须着这使者解和。且君之女终不免嫁人,况于王乎?女之美闻于天下,此岂常人之所得而有也?凡物之极者,藏于幽密而耀于四海,不有大善必有大凶,非至德无以胜之。今君去一女,未必祸也。王得君女,未必福也。君当裁之。”
施独依计,命内臣葛天生陪于辛入馆居住,将于辛从人俱监守在内。
于辛带有珍宝币缯,将来馈送葛天生,并赏赐守馆之人,使人人喜悦。乃进言于葛天生曰:“施君不知时势,妄自执王。
吾王实为取施君之女而来,非问罪也。”
天生曰:“取女何故兴兵?”
曰:“不兴兵则恐施君不肯从命,乘而嫁人耳。且王之取此女,实作正妃,非作宫嫔也。”
天生曰:“如此则何不先言之?”
曰:“先言之则恐诸侯不服,而贵戚危疑也。王之具师朝中,实不知为何而来?独我知之。先来说礼,实大有益于施君,而施君不知也。”
天生大悦,即内言于屈和氏。屈和氏言于施独曰:“适雍和亦来言此,但今已出兵迎战,且看胜败如何?再作商议。”
说犹未罢,外间急报,兵败城危。
施独慌忙出问,报,乔英、昌勇分左右各将三百乘兵车,出西门接战。乔英接住夏王兵,昌勇接住豕韦氏兵。夏王前军熊将交战,被乔英杀败。不意夏王神勇,自持长大铁钩乘大车出阵,竟奔入乔英阵中。每一钩,绰劖刷刺杀伤数人。乔英于车上用戟架隔不住,被夏王一钩穿心挑起了。从兵大败,弃车走回城。右边昌勇与豕韦氏大战,未决,见左师已败,夏王兵来合势。昌勇慌忙退走,都大败进城来了。时四月十八日也。
施独大惊,急令四门坚闭。三军一面坚守,乃唤雍和等来议事。雍和曰:“固宜不敌夏王之勇,闻于二十年之前,岂待今日哉?君何爱一女而亡国,国亡女何往乎?君莫若及今献女,还可成好交结。”
施独使葛天生速入问夫人。夫人屈和氏问女妹喜,曰:“汝知数日来外间祸事否?”
妹喜曰:“窃闻战鼓之声,心甚忧之,安得不知?”
屈和氏曰:“汝知兵从何来乎?”
妹喜曰:“儿闻之夏王之兵也。”
屈和氏曰:“汝知兵之何以来乎?”
妹喜实知之,故羞默而不言。屈和氏曰:“兵来乃为汝也。汝父与我只生汝一人,故爱汝备至,当择良婿与汝图。汝常随父母,父母不合迂执,迟误汝青春,使汝及笄犹未适人,遂惹此天来大不测之祸。若使随高就下拣人嫁汝,岂有此事?昨日夏王先遣人来聘汝,汝父又不合。忧汝太过,恐汝进宫受一生凄凉,不许他。不想大兵压城,危亡在旦夕。
昨葛天生说王使有言:‘夏王实图汝去作正妃。’不知真假何如?但事势危急,非汝不能救老父母及城中数万人性命也。汝意下何如?”
因涕泪俱下。妹喜颦蹙低首,掩挟隈腮,跪而泣曰:“儿身父母所生,以儿之身,反贻祸于父母,就死在父母前,可以免难,亦甘心焉!若使不能免难,任从父母主张也。
”屈和氏泣扶起,言曰:“儿勿伤情,我言于父,差人去纳款夏王,以求和好。将汝许他,他决以礼娶汝去。汝这般乖巧,只怕有好日子过度,也未见得。儿勿伤情。”
妹喜拭泪而起。
屈和氏命葛天生报施君,可许夏王女,求和罢。施独遂使雍和请于辛到庭上陪礼谢罪,说愿许女求和之情。于辛大喜,即请施君遣使同行,施独为于辛整饬车马、仪卫,使雍和受辞,奉璧及币帛之礼并牛羊酒食犒师之物,开门出城,直诸夏王军前,纳款请罪。
于辛先见了桀,说了上项事情一遍。桀见于辛来了,早已五分欢喜。又知肯以女求和,便喜十分。乃命雍和进见。雍和陈辞宛转,桀又喜。便受施君璧帛犒师等物,赏雍和纻制丝表裹。当日已暮。
十九日命于辛领了侯知性、武能言二内臣赉了珠冠、宝帔、金花、文锦、币帛、牛羊、酒果等各礼物进城,即日娶女。施独接待了来使,受了礼物。对屈和氏说:“须说过从容日把才好,太急奈何?”
施独告于辛,于辛说道:“我王性急,这话回复他不得。君即从命为是。”
施独与夫人俱无计可施,只得来问女妹喜。妹喜曰:“此何难事?父可垂帘于堂中,叫他内臣到帘外。母可引儿上堂,立于帘内。儿自有话发落他。”
施独从之。设帘于半堂,命群臣远立堂下。请侯、武二人立帘外,于辛远立,葛天生立帘傍内外之间。妹喜与母出堂,于辛等但闻环珮铿然。侯武系于帘下,谛听妹喜命葛天生曰:“引王使于帘外见我。王既聘我,我即其主也。”
于辛闻言,大惊。天生引侯、武二人中立北面,就帘而拜于后。妹喜于帘中南面受拜。礼毕,乃命立听。妹喜言曰:“天子命贤使臣来问罪乎?
加礼乎?”
侯、武二人对曰:“君王闻内主令淑,特遣下臣行礼聘内主以为妃,非有他也。”
妹喜言曰:“既行礼矣,礼者吉也,兵者凶也。吉则缓以情言,凶则暴以威劫,必不俟矣!
今大兵围城而不解王命,即日而娶女,毋乃类于威劫也乎!又安所云礼?今王命娶女,岂不愿福而乃从凶?国君生女,上嫁于王而不择吉,匪特国君与女之丑,实王之丑也。敢烦贤使反于王前,称小童此意,上渎天听。若王宽其罪,三五日以为期,使得顺父母之命。若其不许,有死而已,不用命也。虽灭家国,实负王心,枉劳贤使矣!”
言毕而退。娇喉宛转,妙舌轻调,鸣鸣嘤嘤,如泣如诉之声,犹在帘际。
于辛等听之,魂魄俱飞,心志丧尽,不能凝立,伏地而拜送之。领命下堂。于辛谓侯、武二人曰:“是天生异人以配我主也。我等此行大有功矣!”
二人皆喜曰:“以此告君,万无不听。”
遂三人同出复命于桀,详述妹喜所言之情。又极夸妹喜之言,宛转清彻,其妙才雅致如此如此。桀闻之,亦魂魄飞动。大喜曰:“是真吾妃也。”
即命三人再入城通好,许以退兵三十里,约从三日内女行。
施氏通国大许。当夜夏桀退兵三十里。次早二十日,施独命其夫人一面治女行奁,自己一面率臣下出城朝桀。桀以礼接见,仍谕以速送女归。施独唯唯而退。
那桀手下臣士将帅,俱各纵军士,劫掠蒙山地方周围士大夫百姓人家,食其酒肉,淫其妻女,劫其财货。诸侯之兵亦大家效尤,都倚桀之凶威,一概妄为如此。这蒙山国只为了一个美女,城内虽幸免杀戮,已成和好;城外还遭这等荼毒,坑得人家吊死多少不受辱的贞女烈妇,又坑杀多少倔强逢凶的士民。施独稍稍知之,对屈和氏道,不如早打发女儿去罢。”
遂于二十一日,施独夫妻自送妹喜艳装出城,来朝桀于行营。桀意就留妹喜营中歇宿,缓缓发遣诸侯。妹喜便令葛天生传奏苴:“天子至尊,岂宜野宿路处?愿先发一军,护臣妾先行,君王自发遣诸侯振旅还国。臣妾待之于国门之外。”
桀既见妹喜妩媚娇娆,心神已昏。又闻奏说宛转真情,思难禁。但喜之之极,不得不顺其意。便说所奏甚有理。施君夫妻不能遽舍女独行,便请亲送女到王国。桀喜从之。
桀带有宫娥,多命分二十人往伴妹喜。又分内侍一人武能言往与施君夫妻一同护送。领一师之众,百乘之车先行。施君自留臣下守国,而亲送女。桀自发放诸侯,犒赏卒徒,班师而归。三军遂行,五月五日便到安邑夏国。
六日,散兵,设朝。施独、屈和氏以妹喜入朝,桀命曹触龙等享施氏夫妻,以次厚遣归国。桀自携妹喜入宫,便命设宴于别宫,立妹喜为妃,合卺为乐。妹喜亲拜奏曰:“君王既不斩刈臣妾,使得至宫禁,以山野腐草,蒙甘雨露,望处以得所使。得稍睬微命,长侍君王之侧。虽为承滫受溺之婢,亦幸矣!?·奈何过施恩宠,骤不循轨?恐令臣妾反不能为生。愿君王命驾先与元妃相会,便引臣妾朝见元妃。然后君王与元妃会燕,使臣妾得脱簪执斝,跪侍席下,以周旋君后饮乐,妾之分也。”
桀听得这般温柔软美微妙娇辞,一发昏了,哪顾得这多道理。
只口说爱卿言之有理,只今日且不能如是。朕思慕爱卿之意,务必少慰。遂尽叱内臣及宫嫔之稍长者皆去,独留平素极爱狎的小宫娥,左右执壶。及庖婢捧撰,歌姬奏乐,引妹喜并坐,行起酒来。坐间,便恣谐谑调弄,妹喜娇羞怯让,弱不能胜。
数巡酒后,桀已不待毕宴,携新妃入锦帐。令小宫娥代脱衣御妆,嫣然一枝如昆山片玉,把妹喜轻轻偎抱着。
但他两个各撞着一句古言:妹喜撞着个“得此戚施”句。
当初父母要为他择妙婿娇郎,不想到媚桀这凶人也。桀撞着个“哲妇倾城”句,做个人主立妃奈何?茹尤物以为殃。再有后论不题。
且说桀既求得妹喜,美艳才巧过绝天人。哪复知世间更有要紧事,便死亡在旦夕也顾不得。一连昼夜为欢,无有断绝。
日午而起,以为未晨。起而新妃晓妆色,王亲整以为方旦也。
妆罢即宴,宴即歌舞。众姬之歌,桀不以为乐,妹喜辄自起舞。
妹喜一开喉而天下无人矣,妹喜一举袖而天下无容矣。拟其歌为七言十绝,其一曰:苍虬飞海涝天街,输得龙宫度晓咳三十六环齐舞袖,一时吹拥上阳台。
其二曰:
一天春雨度春风,带日舞风上玉楼。二八云鬟低揉乱,不禁恩爱泪交流。
其三曰:
娇羞初度入君门,入得君门便爱君。
一度君恩零乱后,意慵难复理春云。
其四曰:
君恩好处不胜愁,意又怜君脸又羞。
嫩柳啼莺声款款,落花随水恨悠悠。
其五曰:
落红如泪锦斑斑,赢得君王带笑看。
几度对君合玉泪,欲言还怯又承欢。
其六曰:
不知窗外日头西,犹替君王揽玉衣。
生怕晓寒侵悄梦,更将温玉代柔丝。
其七曰:
柔荑温玉服君王,初夏重衾尚怯凉。
几度玉龙翻暖浪,君身何但锦衾良?其八曰:深宫乐事夜漫漫,梦里还应唱合欢。
觉听午鸡疑是晓,却将纤手动罗幔。
其九曰:
晓起深宫日已斜,雕龙宝烛绍春华。
朝饔尚未停歌舞,又卜开筵玩玉螅
其十曰:
欢歌妙舞乐洋洋,愿得君王万载长。
留恋春风玉清里,莫教春雪度垂杨。
自此桀与妹喜昼夜相续行乐,不知有天日。直至半月之后,外间击鼓奏事者甚多。一向赵良摄理国事,众情不服。积人甚多,只要乱击鼓,良亦不能禁。激得桀哺天哺地出来设朝,果见无限臣民,拥奏国事。果都是奇冤异枉,田赋兵车的事。桀大怒曰:“有何要急,击鼓惊动宫中。”
命武士将告奇冤异枉的人尽行斩之,以绝后来奏扰惊驾之端。将田赋兵车事,尽发太师赵良处问决。命左右将大鼓砍破了,再不许设鼓。吩咐方毕,望见殿下关龙逢等领几个臣士,像要来陈谏的,桀即忙命罢朝。诸臣免朝,国事尽托太师。自己转身入宫去了。自此后,任桀意,自出自入,再无人来惊动他了。时五月廿二日也。是时,商侯遣大夫寿常荐一贤士伊尹来夏都旬日矣。
且说商候自三月四日师尊伊尹,终日谈天人之奥、性命之微,明德之全功,新民之要术。夜以继日,欲罢不能。同心之言,其乐忘倦,亦如桀之得妹喜一般。同一爱慕而德色殊,同一契入而理欲殊,同一宠信而安危治乱兴亡一切顿殊。而后人冯犹龙铭之曰:曷旦爱日,江鸠呼雨。蛇蚓乘阴,鸡凫傒曙。之数物者,将画天地而处。彼君子喻贤,小人喻色,又胡不如此?吁嗟乎!
一登天,一崩渊,一心耳,用者悬,贤贤所易,则曰学力。好德不如,圣人去亟,国命亦几乎息!而况乎尽绝臣工,沉酣于宫,安得不驱?鱼就淙而驱雀入丛,盖其惟日不足者尽同。而特不同其为善之吉与为不善之凶。
原来商侯在商,尚不知策为何伐有施,大夫旬范回报行命,免从征而已。夏都亦不知也。商侯聘伊尹,本父命,要佐天子,救天下之意。正与尹商议化诲夏王之道,尚不得要领。闻说夏王得有施服而班师。遂请伊尹就夏。
尹亦极知王不可回,夏不可救,行亦徒行,就亦徒就。侯亦知其不然,但曰:“尽先公之心,尽台小子之意,尽夫子之才,且就之也。”
尹承命而行,侯与上大夫寿常随之。致辞荐贤,即贺胜师,且观王近日行事。于是尹与寿常至夏城。
桀已于五日前回都矣。举国之中方知是为一女子,索伐有施。而关龙逢者,还国之日不便进谏,欲待次日。而本日桀入宫,即半月不出矣。费昌者优容默忍,不浮不沉,不言一事,以自全,实韬其才智以有为也。伊尹等便主于费昌之家。盖尹之主昌,自是择昌之贤,而昌既知尹,然后知商侯之圣也。尹等待夏王出朝,日待一日,只管不出。尹欲去,昌等固留以待乘机,尹亦欲亲见之。直至旬日后,乃五月廿三日也,夏王忽然临朝。费昌与国中元士辈陪伊尹、寿常,从关龙逢等进朝。正见桀盛怒,发落百姓。堂下土民塞路,朝臣不得前,而桀已命杀多人矣!伊尹叹曰:“噫!是尚可以复生乎?乃有奇冤求明而自益之。是生不能明,诚不如死以诉于上帝也。”
龙逢等直待得发落完,急引臣士进,而桀已退朝。此伊尹第一就,只落得与费昌讲十日好话而已。昌欲更留,伊尹曰:“美色迷心,无复好德之理,不如且去。”
遂辞费昌而复归于商侯。是为一就桀、一就汤。
费昌送尹三十里,洒泪而别。
尹与寿常自还商国,以五月廿四日离安邑,六月二日至商邱。商侯闻之,出郊迎。问曰:“夫子何以遂返乎?”
尹曰:“美人进矣!尚未获一见也,复尽诛冤民。”
侯拊膺而悼曰:“呜呼!斯民之不幸而至于此乎!”
尹曰:“殆将更甚,予往获其国之贤臣费昌矣!居且治国,以观其变。”
侯仍奉尹于馆。
尹问有贤人来归否?侯曰:“无之。”
尹屈指计曰:“是将有来者矣!予就君已三月,天下岂无一知君者乎?”
居果不半月,而莱朱至矣。莱朱者,奚祁之后,始封于薛。
豕韦氏并吞其国,宗亲奔窜至于莱夷,即今莱州也。奚氏客居于莱土,因而氏莱生子,名莱朱,有赤蛇之样,故字仲虺。仲虺幼而玄同,长而博洽,有大略,不务小节,深明帝王之道,薄世俗之迹。谓天下,上无君,下无民,不可有为,晦德不彰。
及闻商侯三聘伊尹之事,遂作而叹曰:“尧舜出矣。”
乃仗策而来归商侯。
侯闻之,与伊尹同具车出迎于东门之外,并车入城,相与讲论天德王道。尹所言,朱所契。朱所言,尹所契。与侯三人,道同心一。侯大悦,请朱附尹而居。即令人迎其母及妻子来。
自是侯以尹为师,朱为傅,一德为政。而后半载,庆辅自徐杨来。又后一年,湟里且自雍州来。不知何为?下回分解便见。
第十五回宠妹喜贬黜元妃乐穷长夜杀忠臣
却说汤尹一德,而贤善来归。莱朱之至,上题已详。其庆辅者,垂之后也。世封于南。湟里且者,番禺之后世,仕于西。
近日诸侯横霸,二人贤善而才,俱不能保其国家。因此闻商侯好贤之风,迢遁而来。才至境内,即有人迎至于郊关,大夫迎入。商侯与语,喜其才智,使之为元士,后俱大夫。庆辅建言曰:“商丘士脉浮薄,非帝王之都。且三面距河,常有河溢之患。臣闻君侯之地,七十里即古帝喾之地。臣昨至境内,详观之。此城南三十里,即帝喾之都,亳城是也。自帝喾与帝而后,六百余年矣。天地之气必散而复聚,必有帝王兴焉。臣望其气郁郁葱葱,真王者之都也。及臣见君之圣神智睿而喜,可知天之生民,必有大主。今天下之民,无主矣,非君而谁?愿迁都亳城,行王政以救天下之民。”
商侯闻之,愕然而起。避席而谢曰:“小子奉先君之教,惟自陨坠,不克承先,并不能国辅王室,以酬世食王之德为惕虑。吾子不鄙,而俨然就教,台之幸也。乃议及此台。虽狂昧,奈何自绝于天?敢闻教乎?”
伊尹曰:“王者之事,未宜遽言在人自为之、天自与之而已。惟都城之议,固当从也。天下既乱,强凌弱,恶并善。商邱之地,城不高,池不深,土疏,水滥,固当迁也。使不为天子,岂祖宗之祀不图自存乎?”
商侯乃从议。克日令臣民士从者,挈老幼而南居于亳都,今归德府城南是其址。汤迁都,是夏桀二十一年,乙丑之元月也。
伊尹自夏都归,将两期矣。又得莱朱一同佐商侯论道。商侯修德行仁,以治其国。国中士民大悦,已二岁矣。闻命迁都,家家人人欢天喜地的。扶老挈幼从商侯者,如从父母也。鸡犬豚羊亦无不踊跃而行者。于是定居亳后,发政施仁,民益大悦。
又两岁终。忽闻夏王出宫临朝,行赏罚。明年诸侯当大朝。商侯遂先期治行,莱朱等同太丁守国。自请伊尹同行,欲亲荐于夏王。奉圭璧、币帛、户口、图籍,述六年职事入朝于夏。
且说那夏桀自癸亥年五月二十三日避谏还宫,一连又与新妃为乐十余日,并不见元妃。却得一乳媪来视桀,是往时哺桀者也。于宴上乘间问说元妃何不见共宴?桀不应。妹喜恐中外人议论,事久有变,乃自求往见元妃。桀不往,就命乳媪领妹喜,二十宫娥引从之往正宫,朝元妃洛氏。乳媪先人启知,洛氏留之,命宫娥且合寝门。妹喜至正室不见乳媪,宫娥又合外门,妹喜与随从彩娥立正室以侯。要进内室求见,不得。要出门回别去,又不得。只在正室中站立。自午至申,饥困弊极,委身于地。
桀那边半日不见回去,凄凉急躁起来。着人来即门召问,洛氏还不闻。直至酉分,方使宫娥及乳媪出内门,辞妹喜曰:“寡小君有疾,不能强起以见新妃也。”
乃启外门,仍使乳媪引妹喜走来,到别宫归桀。桀一闻妹喜来,扭身出接。本欲媚有温手而入,乃见妹喜俛首捧袂,宛转悲啼,拜伏不能起,伤情不能语矣。桀大怪,叱退左右媪姬,独使幸娥二人掖入寝内。
桀手抱妹喜置怀,手拭其面,问曰:“爱卿有何苦情而至于斯?
”妹喜跪抱桀足,顿首于其膝,曰:“儿固谓君王骤宠,反令儿不能生全也。愿君王主张救全儿。”
桀愤懑曰:“岂洛氏为怪耶?”
妹喜呜呜而不言,但求生求死,如怨如慕,以摇惑桀。
桀召乳媪问之,乳媪百方遮盖,桀不听。乃问同俘彩娥,彩娥同妹喜立受苦者,一一言其苦状,更增设元妃傲狠处,以激怒桀。桀大怒,欲杀元妃。妹喜则鸣上,又抱膝泣谏曰:“君王为贱妾而伤元妃,天下不服,朝臣多言。且万一后悔,又何可及?总非所以全儿也。惟愿赐贱妾一死为安。”
言毕,又泣。
桀抱之,不能舍去,亦不欲逆一语也。又叱退诸媪娥,自和尉妹喜,妹喜稍止悲。
桀乃命侯知性、武能言二幸臣来,谓之曰:“洛氏倨傲不顺于朕,尔二人之所知。今又妒我新妃,欲害之,是即害我也。
尔往问太师、少师等,何以处之?速来回话。”
二幸领命先到太师府,问赵良。赵良曰:“此君王家内事,任从君王,不必问臣子也。”
乃往少师府问曹触龙。触龙曰:“此在君王从容自处之。骨肉之间,臣等安得议哉?”
乃往问卿土于辛,于辛想使三人说做一团,欢欣庆幸,得立妹喜为正妃,则我三人宠益固矣!于辛便有意教桀赐元妃死。
适值有下士黄图者,夏国奇烈男子也,在于辛所,微闻此事。潜奔告关龙逢,曰:“君王不见群臣,君等虽忠,固无路谏诤矣!平时国事,尽决于赵、曹诸人,公等亦无与也。今日之事,有不可已者。君王为新妃,欲赐元妃死。夫元妃国母也。
杀元妃,是杀一国之人之母也。母得罪于父,不过出之,归于母家,人子犹涕泣以从。若父见杀于非辜,人子亦当从死。于母何独不然?今坐视其死而不救,可乎?”
龙逢大惊,曰:“嗟乎!一至此哉!吾不意子之烈义如斯也!奈君王不得见吾辈,效死何从?”
黄图曰:“君王之议,决之于赵、曹、于三人。
公等时常守义,不往交见。今国母有大难,岂人臣守义时哉?
请辅公往,以极陈于三小人,稍回其良心,犹或可全国母之命也。”
龙逢揽涕步出,不待驾舆。
黄图即太师之府,而见赵良。赵良曰:“噫!关子介介者,何能至我哉?”
龙逢及图见良,拜而号泣。良大惊曰:“夫子何谓也?”
龙逢曰:“突者闻君王将杀元妃。君王非下臣所得见也,惟公得而救之。且国之母犹公之母也,公忍坐视其母之死而不救?龙逢等有颈血溅公之门,重公之恶于天下耳!”
黄图又激烈涕曰佐辞。良虽狠戾,亦感动曰:“夫子无忧,但敢于何以全之?”
黄图曰:“妇得罪于夫,不过归宁母家,以从大意之间,全人伦也。士民且然,况天下之君乎?”
赵良曰:“先生天下士也,请以此言进矣!”
惟是侯武二幸,正从于辛处回宫。赵良使人邀之来,俱以此语道之。二幸亦感动,领辞而去。原来赵、曹二人虽肆恶于外,内边大事只随桀自主示,不敢专。外边大事,亦待桀命,自己只行小恶,把大恶都留与桀自为之。所以桀谓二人忠,谨尽托以国。朝士虽恶二人,亦无能乘间以人也。龙逢、费昌等平日羞见权奸,故一切不预闻政事。只此事被黄图激动龙逢,而费昌犹未知。被龙逢说动赵良,而曹、于二人犹未知。于则操念,犹苟且鄙恶,而不能及二人之方员成样,故桀亦不专倚他二幸。以赵良、触龙、龙逢、黄图、于辛等各议进。桀愕然曰:“龙逢安得知之?”
二幸曰:“不知其何以知之?但流涕极言,如此如此。”
桀亦恻然曰:“从之。”
遂命二幸,领宫监二十人,捧敕往正宫,追夺金章、玉册、诰命,及金冠、霞帔、圭璋、元黄,削去元妃之号令,自归有洛。元妃奉敕,将上项一一检付宫监。自命随身内使役婢,收拾车囊、自服、綀衣、布裳,携所生三岁太子与乳媪,遥拜夏桀而去。关龙逢率费昌、育潜、逢元、黄图等臣士侯之国内,涕泣而朝于车下,请送之。元妃垂帷而泣,辞曰:“贱妾得罪于君,死其分也。赖诸贤之力,苟延其身。以归见父母、兄弟、姐妹、姑姨,其亦幸矣!嫌疑所在,无累诸贤远送。愿诸贤善事君王,以保国家。”
泣止,命御叱驭而去。龙逢辈已命妻辈、具车侯送于城外。自己诸人仍泣,随车送至城外。乃视其妻辈朝元妃,元妃辞谢。关妻等固从送之郊关二十里而还。
时癸亥,六月初五日也。
桀即日就内庭册立妹喜为元妲。初六日,引出告祖庙。赵良等皆从桀后,赵良等之妻皆从妹喜后。皆盛服紧随。关龙逢等皆素服远立,若不与事。桀引妹喜于烈祖前,正下拜时,忽一阵厉风,从各主前卷起俎豆等器物,尽置之门外。妹喜不能起立,仆地良久乃甦。桀心不喜,不待礼毕,引妹喜还宫。
自是新人专宠,歌舞愈繁。尽日追欢,费用愈奢。民生困极,国事废弛。或三日一出,或五日一出,其出皆无常期。将出必秘,不令关龙逢等人知。先通知赵良等当发的,大事预安排定了,忽然而出一顿,将事发放,立完即抽身回宫。惟恐他臣来源,亦不去他,只叫他备位饰观而已。
直至冬至之日,桀又引妹喜盛冠服,车仪而出郊天。关龙逢与费昌等贤臣士皆在。但见桀与妹喜方拜天帝,依然如祖庙时,怪异一阵旋风从坛间卷起俎豆等器,翔半空中良久,倒插于地,皆没底。妹喜仍昏眩不能起立,桀命扶之入舆中,独自苟且,毕事乃退。
关龙逢等一齐拦驾,谏曰:“古初圣王配合之义,取法乾坤。惟渐广嗣续,全人道而已,非乐淫也。是以择配,视德不以色。故合于天地而可祭天地,则其郊祀也。君后介福,敬承于祖宗,而可以祀祖宗,则其褅袷也。君后迪吉也,且立妃必先告庙,设嫔必先立妃,册立必先筮吉。既以明礼,且迎天地之休,承祖宗之佑。今君王于里动兵,乃求一女。既不吉矣!?·既得以归,不告庙而受宠,不朝后而名妃。甚至俘虏之丽色,倾一国之母仪,逐端淑之元妃,立妖姬为正配。三纲绝而五常灭,人欲横而天性亡。故告庙则祖宗为愤飘,郊天则鬼神为厉气,亦可畏矣!愿君王即日贬新媳为宫嫔,立召还元妃以奉祭祀,承天之休。愿君王察之。”
辞毕,而涕泣俱下。桀虽凶顽,到此竟亦动色。先见天风作了一阵,心亦惊布。见这极诚流涕陈言,亦不发怒。但命左右麾开臣士,驱车回朝去了。
妹喜回宫,心恨诸臣士所陈说。便渐发阴毒,谓桀曰:“外人多为旧妃,旧妃有党有谋,欲害臣妾耳。君王何不遣心腹人探听旧妃何如行事?”
桀曰:“然。随卿即自择一二人往。
”妹喜遂尽召内臣,细细拣择,兼命愿往者自陈。而皆无胆志者,又不知君妃意思,久无人应。内中有一名阿离者,幼事桀,亦事元妃,有心机藏义气。心想道此必妖物,要害杀元妃。若他人去,便做成了。遂自陈愿往。妹喜唤至密室,微微探问看得,阿离便担承了。又能谨秘。遂多私与金珠,使至洛。假称王命,以酿酒赐元妃毒杀之。却阳于桀前嘱阿离曰:“尔善视旧妃太子,安乐何如也?”
阿离概诺而去。去到洛国,寻问元妃。
这元妃自六月五日洒泪去国,诸贤臣之妻送出关而回。元妃母子独自悲凄,一行至洛。路上但有闻知的士民男妇,无不悲泣,拥车如子送母者。元妃早宿晏行,然只在车中饮食,并不入城衙馆舍。护从之人,环车张棚而已。行十余日到家,素布服谒了母,见了兄弟姐妹姑姨。自与幼子及乳媪一人,老婢二人,封闭一所静室,自爨自食。每旦望阙而朝,常祷祝于天地,愿夏王安乐,幼子克成,得继先王宗祀。凡宗戚儿女来侯视者,虽至戚亦不相见,曰:“罪人也,于此待死,安敢见人。
”所食用衣装,皆变质,弟亦时给之。亲戚所赠,辞不敢受。噫!贤矣。后人钟伯敬以七言十绝悲吊,而悲歌曰:当年王辇度金銮,君是吴仙妾彩鸾。
二十年华零乱去,不胜霜露夜漫漫。
其二曰:
六宫春树自依依,芒草连天望眼迷。
不似金笼绿鹦鹉,年年犹傍翠华啼。
其三曰:
西风剪地蔼花秋,败叶珊珊散不收。
还想君王湖上乐,绿波轻漾采莲舟。
其四曰:
玉笙犹在耳边厢,吻目还疑金殿光。
良夜不知河洛远,飞禅悄度又昭阳。
其五曰:
梦里深宫觉尚猜,君王何遂赦前非?
荒鸡嘹乱知非旧,却恨芳魂去复回。
其六曰:
深宫想得住娇人,巧作游龙乱雨云。
前度阳台今密锁,也应难人旧精魂。
其七曰:
旧国于今春艳阳,旧时人远锢幽房。
宵宵但仰勾陈畔。犹祝君王万岁长。
其八曰:
燕鸿常去有归期,去妇终生遂别离。
一隔君门便千里,况真千里哪胜悲。
其九曰:
大河东下水如斯,只见东流不见西。
去国时光偏缕缕,举头望漠自离离。
其十曰:
桐花落尽蓼花飞,俱已如今事已非。
二十年前浑是梦,只今犹是未醒时。
时阿离到洛,访得元妃,是如此贞苦。先自嘱洛君曰:“君王旦夕欲召元妃,但新妃忌之,常有人来察访,君可令国人尽言元妃不在。妃曲保全,以待君王之召。”
离乃前来幽室叩门,元妃开小窗牖见之,相与大泣。元妃泣问:“君王乐乎?新妃有命来杀我乎?”
曰:“无有也。”
元妃曰:“然则尔安得来?”
曰:“来问元妃与太子安乐否耳?昨因天变,并满朝贤臣皆请君王召元妃复还,故使我来亲视。”
元妃曰:“君王命来,则有信物,此不过阴察我耳!早视尔来,若他人来,则我今日必死。然君王尚有这点血脉在此,只此不放心也。”
因复泣,阿离亦泣,不能已。求观太子,无恙。求玉扣一枚去。
回都,竟入宫,以玉扣先复妹喜曰:“已杀之矣。然不可为君王言,恐君王思子而索之,则祸将不去也。只可言安。”
妹喜从之。阿离遂见桀,泣诉上项。元妃实落苦情,并太子安乐。桀不觉亦动情,只碍妹喜在前,便截住曰:“他既贞苦,只不杀他,凭他自终罢了。”
阿离遂乞安太子之命。桀遂命以玉块、金环各一而去。妹喜背问之,则曰:“若不如此,君不信,恐不乐也。”
妹喜加赏之。
阿离遂实以君命复来洛国,安慰元妃、太子。益嘱洛人护卫,以后非我来,有擅称王人来者,皆盘诘,其伪杀之,勿容也。于是元妃、太子赖以安。而阿离又于夏宫中遥护巧全,事卒不露。后二十年,而阿离终,太子既长,妹喜亦自安矣!以妹喜之妖,而又有神手能掩之者,则至诚之格天地,运鬼神也。
后人余季岳有诗咏之曰:
莫道宵群悉佞谀,其中也有义仁徒。
阿离救母还全子,多少贤臣未得如。
妹喜既心安意适,只一味媚桀专宠。与桀居容台之中,不甚深邃。又欲设法取乐,谓桀曰:“妾受君王之宠,如天高地厚,生死难忘。但愿君王万岁,少罄终身之报。”
桀曰:“百岁之人,世亦罕有。百年之众,人更难逢。如冬夜稍长,日又短:夏日虽长,夜又短。人虽欲为尽日之欢,长夜之乐,奈长庚西坠,启明东升,人生几何不如愿也!”
妹喜曰:“妾欲为缩日舒夜之法。以月为日,以年为月。张烛为旦,灭烛为暮。
君王意如何?”
桀曰:“妙甚。”
遂定计宫中,役民夫数万,开一隧道,约长四五里。用砖石卷成一永巷,巷中不见天日,只闻人声,名曰聆隧。由聆隧面进,开地二十里阔,内筑砌一宫,名曰长夜宫。宫中器用什物俱全美。宫四围,俱设廊房,轮值男女把守。宫门悬大烛,合抱。燃之为昼,息之为夜。入宫之后,以五日为昼,五日为夜,十日而始旦。乃出长夜居容台。或一设朝,即复入长夜宫。
长夜之中,灯烛辉煌,实五分昼夜。总之为夜也。长夜之乐,另是世界。夏则开幽巷,引地风,不知其热;冬则周围炭火,不知其寒。喧阗鼓吹,外间不闻。外间喧天动地,内亦不闻。
间间阁阁,俱有灯烛。男女成队候役,嫔娥成队从游。桀携妹喜,脱衣光体,纵欲成欢,非复人理。设宴在阎君地府,讴歌似鬼国咿呜。桀乐之而忘死,妹喜乐舞袖,自歌,其一歌曰:长夜兮绵绵,君王兮分旃。
乾坤兮改立,日月兮悠延。
其二曰:
二曜兮无功,二仪兮郁蒙。
厌风尘兮欲避,辟宇宙兮幽宫。
其三曰:
暑寒兮不知,霜露兮无期。
春秋兮易换,安有兮伤悲?
其四曰:
重扃兮洞天,旧馆兮群仙。
此间兮一日,人间兮十年。
其五曰:
风日也何曾经,雨露呵谁飘零,
冰雪也那能凝。既无兮凛列,
又安有兮炎蒸?
其六曰:
只有兮春温,更无兮夏冬。
居此间兮万年,又何始兮何终?
其七曰:
长夜兮曷旦?漫漫兮何已?
笑昔人兮无居,患猛兽兮洪水。
洪水今蚩尤,居是今无由。
天地兮崩颓,忽不觉兮何忧?
后人钟伯敬一绝,叹之曰:
穷民度日已如年,暴主将年作日延。
似此光阴能几日?南巢应有谁恨天。
桀造这长夜宫,费半年而成。杀民夫之不中用者,百余人。
累杀者,千余人。乐这长夜才七十余日,便又过人间两年多了。
桀乃领妹喜出长夜,又居容台。才方出了聆隧,忽然天崩地裂,把聆隧五里崩作深潭。桀等大惊,喜得出来了。听见外边臣子噪嚷,桀心作恶。遂命武能言往问赵太师,如何噪嚷?
何以处之?赵良专政之久,然每留大事,以待桀。故忠贤之臣,尚不趋良。良心实恨之。便设毒,谓武能言曰:“臣子敢哗噪者,缘由君王仁慈,法令示严耳。前年法令严肃,民便不敢哗。
郊天之日,纵了诸臣拦驾,便惯了他。君王欲安静为乐,非严刑不可。”
能言曰:“然。”
桀遂命明日大朝,要行赏罚,因此传播到天下。商侯入朝。天下诸侯多畏桀者,亦只得来。时桀二十三年。
龙逢等皆来进谏曰:“赏罚不明,则天下不服。望君王暂赦天下,禁其喧哗。若其不改,杀之未晚。且君王初进贤圣之士,遽杀群臣,恐天下滋议也。”
桀见说伊尹,见其恭肃正立,桀心自愧,命且囚诸臣待决。
乃坐内朝,召伊尹,赐坐,赵、曹、于俱侍坐。桀问尹曰:“子圣人也!将何以俾朕?”
尹对曰:“君王亦治天下而已”桀曰:“何以治天下?”
对曰:“仁民。”
曰:“何以仁民?”
对曰:“任贤。”
曰:“何以知贤?”
对曰:“正直而忠谏者贤。”
桀默然。尹亦不言。桀遂罢朝入宫。心愧于尹,命释诸臣士囚。
二月,又役民夫数万开聆隧,修长夜宫,凿池五十里,民夫大怨。关龙逢谓朝士曰:“今吾不得不服言,言必死。然居乱世,虽生无益。”
朝士黄图曰:“不可。今旧臣独公能维持宗社。愿公自留,予将先之。”
三月朔日,黄图被发升棺。待桀一出,朝即大哭。而呼曰:“呜呼!夏国将亡,万民怨王。烈士先死,不忍见天子而戮于他邦。”
桀大怒,命武士曳图入棺,盖之。关龙逢力救。桀曰:“皆恶党也。”
遂囚龙逢,而焚黄图于棺。伊尹闻之,辞费昌而去。此二就也。只救得关龙逢缓死数月而已。又归毫就汤。
谓商侯曰:“贤士杀矣!不可为也。”
伊尹仍旧论道行仁不题。
且说自朝士黄图既死后,万夫皆噪不应役。桀曰:“万民如此不法,且待农事之毕。”
商侯闻之曰:“国事犹有可为。
”只得复请伊尹来夏就桀。桀召尹,商之曰:“卿前让直谏为贤,彼实逆君命,而邀名誉,奈何?”
尹对曰:“夫美名者,言之必美言;美者行之,必美人。君行之,则美名在君矣!臣安得有美名哉?”
桀默然悦服,罢朝。复命出龙逢之囚。自是数月间,三五日一出,略听伊尹数言稍宽民力,赦罪过。赵良忌之,为不图于已。乃密进曰:“君宽群臣,恐复有哗者。”
桀颔之。
九月,又大役民夫,因长夜宫而为池,所征酒米。妹喜设法开池二十里,四围堆土,移宫于池上,因砖石砌池周围。池上植树木,宫室间错。池之四围复作圆池,俱各广周三里,通之以沟池。中间作墩,墩中作井通泉。渡泉酿酒,注之于池。
酒深及人颈,谓之酒池。墩外作山,以糟置其上,谓之糟邱,高可望十里。置小艇数十于池,又为肉林于池上,树木遍挂兽肉,系熟禽。于亭榭中,皆设鼓乐。从游者,少男千六百人,少女千八百人,各样打扮,以人代马,运辇肩舆。成群张挂禽兽的,纷纷嚷嚷,办治肴馔的,哄哄嘈嘈,摇舟泛酒,咿咿哑哑。各衣彩衣,周游于池中间。夏则为广棚蔽日。冬则周围设火炕大炉,柴堆烧炙融热。春秋无雨,则去栅。桀与妹喜乘辇,拥鼓、吹道、旌旗,游亭堂,穿肉林,任意设筵张乐。纵从人射禽肉而食,割兽肉而啖。乃舍陆登小舟,游酒池,汲酒而饮。
舟绕糟堤而游池上,池内皆鼓吹奏乐。饮酣,命内臣数人擂鼓,其余少男少女尽命脱衣,伏于池周围,双手插池中,口吸酒。
于是一鼓而牛饮者三千人。妹喜大笑,池酒浅数寸,男女皆醉。
复命尽脱下衣入池而咏。俱颠倒浮沉,捉摸相逐,酒中戏舞欢合,曰醉淫。近岸扳舟,曰醉颠。浮而跃者,曰醉螟。灌而沉者,曰醉溺。桀大乐,亦解衣而狎,曰醉狂。妹喜大悦,扭身而舞,曰醉舞。带酒声而歌,曰醉歌。其歌曰:世路多愁兮,人生兮几何?
行乐兮糟堤,合欢兮酒河。
其二曰:
桂掉兮兰挠,苗席兮棠舟。
周游兮酒泉,登望兮糟丘。
其三曰:
锦幕兮为天,醇醴兮为渊。
游人兮醉暖,酒造兮坤乾。
其四曰:
酒满兮天河,肉满兮山阿。
乐取兮无尽,鼓掉兮行歌。
其五曰:
酕醄兮酩酊,溺酒兮忘生。
醉死兮极乐,笑人兮惺惺。
其六曰:
披发兮解衣,闹欢兮醉迷。
弄来兮给浆,弄来兮啜醨。
神禹来兮治水,莫误疏兮酒池。
问主人兮云未知?
酒池之造又费半年。累杀民夫数千。乐引行歌,一连二十日不出外。间臣士又哗,桀怒而出曰:“赵太师之言是也。”
关龙逢谓费昌曰:“吾死公等自存,吾不死无益,公死亦无益。
吾为夏明臣,谊公为夏存人材。”
遂直谏曰:“夫人君者,谦恭敬信,节用爱人。故天下安而社稷固。今君王用财若无穷,杀人若不胜民。惟恐君之后亡矣!人心已去,天命不佑,亡在旦夕。犹不少悛为醉迷乎?”
桀大怒曰:“吾固谓日亡,吾乃亡汝,欲吾亡何也?”
喝武士杀之。时桀之二十四年,戊辰三月九日,关龙逢遇害而薨。伊尹闻之,脱冠而去。复就汤,此第三就。只默救得桀强做三五月好人,就了了归亳。调商侯曰:“忠臣杀矣!决不可为也。”
又不知商侯何如料度?下文再说便见。
第十六回囚商侯民谣天变作聆隧长夜倾宫
话说伊尹既三就桀,复归商侯。商侯叹息曰:“关龙逢死矣乎!夏其亡矣!”
使中大夫巫轶往夏,哭龙逢而谏桀。时桀有令,有吊龙逢者死。费昌等哀求于三小二幸,乃仅得收龙逢尸,痊之,不敢行讣礼。
巫轶至,谓费昌等曰:“吾奉君命而哭龙逢,虽死不辞。
且夏王之无道,吾将哭之,况哭龙逢乎?”
费昌曰:“君行君之志,予也何言?”
轶敬就其家,设位发哀,成礼而退。桀闻之大怒,命武土擒巫轶,斩之。时桀之二十四年,戊辰四月也。
巫轶遇害,卒。又命熊、罴二将领甲士一千,槛车一乘,来亳擒商侯。商侯欣然就车,即日起行。有商之民,老幼数万,拥车号哭,死不放行。二将甲士戈戟开道,不容商民遮道号哭。
商民被伤者,至流血满路,犹不肯止。商侯泣告民曰:“君王明圣,我犹归也。汝等何必如是?”
众耆老请从往夏请命。伊尹曰:“如此则反为害矣!夏王必谓以众为乱,将若之何?”
老幼哭送五十里,伊尹等慰谕使还。耆老随诸臣子送百二十里。
是时商侯惟次子外丙、仲壬与寿常等在国,而长子太盯伊、莱等俱在途。时四月十一日发,十二日至汴阳。商侯力遣莱朱、旬范,以太丁劝谕耆民同归,而伊尹及庆辅、湟里且从行。廿一日至夏。夏桀欲设朝,面詈商侯而戮之。天乃大雨如倾,酒池成海,糟堤成泥,肉林生蛆,雾迷朝市,烈风摇城,迅雷摧殿,宫中白昼出鬼,宫城内皆成大水。
妹喜惊悸匿无地。桀见妹喜被鬼惊吓,保妹喜不暇,哪敢出朝。
伊尹于是乘机往说曹触龙曰:“前者救关大夫以缓死,公之功在社稷。今者救天地之变,公之功在天地君民。夫商侯水德之神也。其在国也,每鼻指出滴血,或滴泪及地,则必大雨数日。
泪多则久,相续则无已。故天下有旱,商侯哭而雨必不爽也。
然其不发至情而伪哭,则无泪。昨者至都,望君王之诚,欲诉衷请罪,而不得通。遂发至诚而哭,哭之不已,吾恐雨将何时止也!且商侯爱君之情甚殷,而未有逆君之罪,君王必不杀之。
何不速遣之?是在公之力也。”
触龙以为然。言之二幸,二幸亦以为异,盖安邑之地素无三日之雨也。言之于桀,天雨原来如此如此。桀曰:“南有夏台,下有窔室。远僻囚之,勿与饮食,饿杀之,则泪尽而不令出血。彼安能雨乎?”
遂命熊、罴二将领甲士囚商侯于夏台。夏台,筑县地,少康所筑窒室,其台下窖。少康牧时,藏敝衣处也。
商侯往夏台,留伊尹就桀。而以湟从尹,以庆辅自从。庆辅故为夜逃,裹数月乾粮先往夏台,藏之窔室,乃复闭之。因自藏于民间。中原之民素闻商侯之圣,远近闻见其擒者,无不叹泣。夏台之民闻其来囚,无不愿服事周旋者。
商侯至夏台,夏台之民迎八九里外。熊、罴二将驱民而纳商侯于窒室。商侯人,他人不敢入也。室内极黑,而周遭草莽地穴,无限毒蛇、怪狐。二将曰:“商侯人,此诸物必食之矣!
”二将安处于台上,而商侯亦安处于台下。二将每早视商侯,商侯不饮食也,而无恙,二将以为神。商侯以五月五日离夏都,是日夏都即止雨。雨随商侯而来。初七日至夏台,夏台方旱得,雨而济然,遂不止。雨亦不遍,独摧夏台。台下皆渰,而窔室不湿。二将皆骇。
又有奇风异雨,不得造饭。二甲及甲士反冻饿,展转有死者。
既而夏台崩,二将坠死,甲士半死,而商侯仍无恙。其余甲士皆以为神,骇而奔归,告三校赵良恶,于辛疑,独触龙自喜。其前言之验,直告于二幸,二幸告桀。桀惊且疑,命于辛往监之。伊尹恐于辛奸险,有害于侯,乃见于辛曰:“君王素爱于卿,今命卿往守夏台,岂有谗人干左右间卿者乎?而以死力命卿,何也?夫商侯之不利监也,前二将甲士已然矣!卿国家重臣、枢要,所关密勿机,宜恐未可失也!”
于辛闻言,求于二幸,宛转托疾,辞命而不行。
桀乃命费昌。费昌暗喜,承命遄往,遂得周旋商侯之左右矣!
昌至夏台,雨已久止而霁。盖汤非能雨,乃天欲全圣人耳!
若能雨,则后来又安有七年之旱乎?庆辅与夏台之民,已在事商侯尽善。而费昌又至,商侯相与喜甚。就窔室而谈,不能相去。遂就窔室而处,商侯内而费昌外,不敢违王命也。诸人供服食,而美者侯必却之,曰:“惟取延命待戮而已。”
居越六月,夏台禾黍皆穰,天和人悦。而夏都自商侯去后,虽息雨,却尽日浓阴,以至于十月。桀与妹喜稍出,则雷电风雨毕至。而城宫内外水湿异常。朝市原野,烟雾异常。旦晚常有魑魅戏人,宫民毕苦。无干柴,不能给火食。麦烂禾黍不生,民无食而逃者、死者将半。朝则童谣而哭,夕则鬼哭而歌。其童谣若曰:天上水,何汪汪?地下水,何洋洋?黑黑天,无青黄。万姓嗷嗷无食场,东西南北走忙忙。南北东西路渺茫,云雾迷天无日光。时日曷丧?予及尔皆亡!?·此盖欲桀之亡,情急而喧唱了。其鬼歌若曰:不黑不红刀与戈,日月浮沉天上河。
天上河,不可过。五杂色,四隅侧。半夜间,闲失门。当年百海精及魂,今日无依居野坟。怨气滔滔天帝闻,四月空城野火焚,东风吹血血碧磷。呜呜乎!血碧磷。
此言殷成汤放桀夏灭之意也。桀闻之,虽不解,心甚畏恶,兼恶儿谣,许多时不乐。
直至十月十日,费昌使人从夏台来报桀,陈说:“商侯在囚,自悔罪过。每朝夕望阙朝君,祝寿于天,不敢衣食安处,惟自延命。初时二将在此,不许商侯饮食,商侯忧而阴雨不止。
臣至后,日与商侯少许仅食,商侯喜而天霁。今夏台之地,大丰稔,不识王都何如?”
桀乃笑曰:“天下岂有怪物如此。若其饮食能止雨,便饱死他何妨?何少许为也?”
乃召伊尹,问曰:“子圣人也,是宜知天。今朕都中五六月而不霁,何也?
”尹对曰:“臣闻钟山之阳,有烛龙之神。视则昼,瞑则夜。
故天地之气化,亦以神物而移。圣人亦神之类也,是其忧为阴,乐为霁,血泪为雨,怒为雷霆。臣非圣人,而商侯圣人也。自奉王命之日泣血,故为雨;中愤,故为雷;忧心郁而不已,故为阴也。”
桀王笑曰:“是非商侯之故?商侯今在夏台,既喜矣!既霁矣!而吾都不霁者,盖子固圣人,是忧商侯之忧,故作阴也。朕将释商侯囚,乐子。”
伊尹拜,稽首曰:“善哉!
君王之圣神也。夫君王释商侯,是岂臣之乐?实君王之乐也。
家有才子则父乐,国有贤臣则诸侯乐,天下有神圣之士则天子乐也。且天下未有神圣而害神圣,亦未有神圣而终不合于神圣者。今君王释商侯,是合商侯也,是必君王固神圣,乃合商侯之神圣也。君王全一圣神之臣,自成圣神之君,何乐如之?”
桀曰:“虽然朕为子释商侯,子为朕霁可乎?”
尹惶恐稽首谢曰:“君王者,天之子也。子圣自能回父,君王圣神自能回天。
臣则安能?”
桀乃入宫。尹出,夜祷于天:“愿君毋食言,天应朝而霁也。”
十一日,桀王早设朝。早气正蒙昧,重雾如羹,三步之外不相见。桀王特召至,近视之。尹犹然惨容,惟惧桀言,不信天变不回。桀王既熟视尹,乃曰:“子犹然不乐,是固为阴耶!
”乃命元士育潜往夏台召费昌与商侯子履来,回赦其罪,以祷霁,看何如?育潜方拜命,而尹已喜。忽尔朝风微卷,重雾如扫。晶光晓日,似赤珠之出渊。划然青天,若明镜之去翳。半载霃霾,一朝顿豁。桀王大喜,视尹而曰:“果然子圣神也。
子乐而天霁矣!”
尹拜,稽首曰:“此君王合道于天,天眷君王有道,而复其常。此呈万世太平之征也。微臣者,草茅贱士也,何敢贪天功而掩君王之盛德乎?”
桀王大喜。于是满朝皆喜。士忭跃于阶,民歌舞于巷。皆曰:“不图今日复见天日也。
”虽赵良、于辛之阴狠,亦不觉信其异而倏喜矣!
却说桀见天霁,心便想到妹喜她每忧天阴,今必欣快出来看日色。即时罢朝入宫,果见妹喜色喜欣欣,在庭前瞻望天日。
桀大喜曰:“卿愁不见天日,今见天日了。”
乃抱妹喜于晴光之下,细视妹喜容色,比前度未减,以数月惊疑故也。桀温语曰:“今赦商侯,乐伊尹,已得天霁。爱卿但保重芳容,无复惊疑。”
妹喜曰:“今如何赦商侯?”
桀曰:“召来面赦之。
”妹喜摇手曰:“莫莫惹他来。万一待他不到处,又惹他忧泣,复作天变。不如使人持敕于路,赦使归国,永勉祸患也。”
桀曰:“卿言甚善。”
即日传命,使元士逢元持敕,路赦商侯归国。曰:“不必来都,速回本国。”
伊尹闻之,益喜。使湟里且与逢元俱往望日。
商侯与育潜等向北行,未百里,遇逢元持符敕于路,赦商侯,即命归国。商侯望阙,稽首谢恩。自与庆辅等归亳。涕泣而别费昌,天未尝雨也。圣人之泪,亦可知不必灵矣!费昌等洒泪,送侯十里。乃与育潜、逢元等,自还都复命桀王。而桀在禁中,复于容台寻乐,不常出矣!
三小于外残掠百姓,二幸于朝骗制百官,无所不至。而群下之畏慑三小,百宫之趋承二幸,亦无所不至。独伊尹以贤圣立朝,不偏不倚,不吐不茹。费昌以故旧处旧职,不浮不沉,不激不诡。育潜、逢元以善士隐于将仕,不明不昧,不笑不啼。
此等人,皆大器盛养,善处危邦。虽不趋承,亦不议论。虽不畏慑,亦不倨侮。所以卒全其身,以候太平也。后人钟伯敬赞曰:天地之道,莫不皆圆。何独人之道方?而必介介其守,乃熠熠其光。倘亦或焉,不硁硁然。随世而动,应时而言。言化其时,动化其世。化不可为,德岂易至?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盖不今不古之间,先老子而已有是人。
伊尹在夏,能使阴狠赵良不妒恨,邪险于辛不谋害,庸劣触龙能得其欢心,且收其用。又能使费昌、终古、育潜、逢元等诸贤善相时守道,各暂安于位。又能使凶顽之桀亦能敬服。
桀每设朝,见赵良等大官,皆据侮詈骂,嚷喝大言。用及近伊尹,疑为圣人,即暂消其暴戾,而亦作为长者之言。又每于宫中干极丑事,而出见伊尹时,必自具赧色,有系微愧念。伊尹见,即知之,特不敢言。虽人问,亦不敢言,所以无过。此所以为真圣人也。后人冯犹龙赞曰:鱼不能飞,鸟不能驰。
化工则成,下愚弗移。
乃有圣人,自为化工。
鸟奔若兔,鱼飞若龙。
又如盛冶,顽金亦化。
又如澄潭,怪影俱涵。
大如江河,粪溺所归。
厚如华嵩,不惊倾摧。
大音无声,至道无言。
气囊不隙,其身自圆。
无口之羊,遂不可杀。
戒哉戒哉!曷为癸癸?
桀为伊尹在朝也,不好久不出。出来时,伊尹并不琐屑陈说,只待其顾问。问及,乃看浅深、喜怒、缓急、轻重之自然,然后发言。言必中理而不至拂桀意,规失而不至触桀怒,正言不使其厌以为迂。所以桀于伊尹,虽不倚任他,亦不厌弃他。
虽不能实从其说,亦不能明悖其言。
自是,三五日一出朝,出而复入。出则决事,大抵从三小所请。入则行乐,大抵从妹喜所为。外边虽多颠倒刑罚。亦不会大有杀戮。内边虽年年修理容台、别院,整顿糟堤、酒池,亦不曾大有工役。如是者六年,皆是伊尹在朝默化之功也。
至二十九年癸酉,夏制当巡狩,妹喜不欲君巡狩。妹喜乃天生怪物,只能狐媚,不能受孕。以桀之淫,施于妹喜之身,十余年而不生一子女。所以常能专宠桀,亦遂无厌足。时见他舍不得离别去巡行,便不欲巡行。众朝士又哗。太史等又皆执旧法,来争说要巡行。又将激怒桀。赵、曹、于等实欲巡行,便有一番生意。守国者,亦好任意要二三四年贿赂。从驾者,得去四方游玩,又得天下奇珍异物,多收各国赠赆。奈君不肯行,又不敢触怒。乃阴激朝士,哗于大庭,以请驾。而阳于内臣之前,辩折朝士,夸圣主不欲巡行之意。盖将归罪于朝士,而己因之以劝驾也。
正元月三日,桀尚未出朝,诸臣士聚议盈廷。有司土之官曰:“先王之典,巡行方国,奈何废之?”
武能言曰:“今君王不行先王之典者多矣!容台、酒池、肉林,岂亦先王之典也乎?水行则酒池,陆行则肉林,登封则容台,又何必方国乎?
”司仪之官曰:“不巡行则无以告于天地、宗庙。”
侯知性曰:“往年,君王以新妃告于天地、宗庙,怪风连起。至今新妃亦无恙,天地宗庙亦有鬼灵乎?便有鬼灵,岂顾问哉?”
司乐之官曰:“不巡行则无以被管弦。”
于辛曰:“君王深宫,媚歌巧舞,旦夕自乐。何必朱弦越也?且无管弦,便不吃饭乎?”
司户之官曰:“不巡行则天下之户口不清,民俗不知,而天下乱。”
曹触龙曰:“然则一巡行,而户口即清,民俗即尽,知天下即治乎?”
司马之官曰:“巡行则诸侯服,天下安。不巡行则诸侯乱,天下危。”
赵良曰:“然则尧舜治天下,皆日日巡行之。故而黄帝阪泉之战,乃巡行不勤之弊乎?”
余臣士纷纷者不计。伊尹从旁决一言曰:“太师诸公之言是也。君王诚有道,便使穆清深拱,固无害于天下。不巡行,亦未必非福也。
”众便寂然而止。赵良等本意原不如此,而自言固如此矣!俱只得贴服。
二幸详以告桀。初说臣士之哗,桀甚怒,欲出而戮之。说到诸小之辩折,则疑。说到伊尹之言,桀即得意而喜,以伊尹之言为是。遂命罢巡行,而天下之民省三四年驿骚矣。”
桀既罢巡行,后来自于宫中思量无远趣,方有悔意。又不好再行得,三小亦不敢复请他,乃渐渐又想造作游玩。妹喜又献巧,谓桀曰:“君王与妾深处宫中,乐则乐矣!凡宫内宫外及四远之地,一有奸伪窃,何由知之?何不起一层楼,邃阁上接青宵,日夕登眺,则远近可遍,烽烟可悉见也。如是则君王虽不设朝,亦可见群臣之然。虽不巡狩,亦可见四方之动静矣!
岂不可长享富贵乎?”
桀喜曰:“朕久有此意,卿言真有见。
”
遂命侯武等又役民夫数万采木,于宫中拆去容台,建作倾宫。但见那:万桷千楹,四面八方皆有门。户下广上,高翔入云霄。乘高而望,居民若蚁蛭,行道如蚁群。山河线线,尽万里之观。
灯火荧荧,照半空之上。
其体内深,而外飘飘,乘风危若倾,故名倾宫。其制一宫,而为上下中三层,每宫又各有上中下三层,实九层楼也。后人余季岳有一绝,笑之曰:层楼却换作倾宫,亡国宫名也不同。
倾国倾城人有意,欲将天地总为倾。
于是桀与妹喜凉时则在下宫,曰暖倾,炎时则在上宫,曰凉倾;不凉不暖则在中官,曰温倾。倾宫之乐,每层有游观之乐。凭栏俯瞰,谓之倾游。每游有飞观之宴,谓之倾宴。张乐大奏,云霄皆响,谓之倾乐。酒酣则妹喜乐舞而歌,谓之倾歌。
拟为九层之歌,其下宫下层之歌曰:仙馆兮幽灵,下游兮九京。
重渊兮寂锁,日月兮深扃。
下宫中层之歌曰:
鲛室兮微暹,上行兮九泉。
烛龙兮鼓焰,水谷兮炎天。
下宫上层之歌曰:
绿树兮碧檐,歌管兮噞噞。
雪飞兮天地,不到兮珠帘。
中宫下层之歌曰:
首出兮山河,绕梁兮浩歌。
木林兮暖浪,日爽兮风和。
中宫中层之歌曰:
本末兮云巅,下视兮闾阎。
暮烟兮朝雾,四望兮苍尘。
中宫上层之歌曰:
倚柱今凭栏,飘渺兮飞观。
嵩华兮蚁蛭,俯瞰兮心寒。
上宫下层之歌曰:
扩天地兮横开,舞日月兮往来,
云霞四照兮低徊。广乐兮空中,
磅礴兮风雷。
上宫中层之歌曰:
远立兮虚空,风云兮下从,
摘日星兮上霓虹。鼓吹兮暂停,
惧惊惶兮帝宫。
上宫上层之歌曰:
渺舞袖兮游烟,入歌声兮九元。
宛天妃兮笑言,掌上兮飞旋。
乘块北兮翩跹。呼彩娥兮系绵。
怖弱体之飏罡风兮上天。
倾宫之成,费一载工力。又累杀民夫数千人,民怨既深。
下兼桀与妹喜乘高视下,见城中人家但有好男女、好器玩,即时搜括进去。稍不快意,即杀。渐渐只管乱做。三孝二幸效此风范,越发大家乱做起来。伊尹自知在夏无益,日日思去。
犹不去,欲以观天意也。
适至三十一年乙亥,有彗星长竟天。太史上言,当修德行仁,以回天变。桀大笑曰:“天变偶然,何足畏哉?”
伊尹闻之曰:“嗟乎!谓天变不足畏矣!又安可为也?”
遂去,此第四就。出商侯于难,默化桀,勉强六年未尝穷凶。于是不相干了。尹仍归亳就汤。是时商侯得尹归,大喜。及言夏事,大与咨嗟叹息。尹曰:“天意已微见,但地未变耳!君修德以待之。”
且说尹既去夏,夏之臣民只日捱日以望桀亡。祸害于年,偏不速亡。一般昏昏怅怅,又缠了几年。直至三十四年戊寅,应当诸侯来朝,诸侯有大半不来。盖自丁卯而后十二年间,诸侯互相攻,叛离极矣,桀都纵乐不闻。今之来者,非商侯之贤则有仍等之亲,或豕韦等之阿党而已。桀当朝问诸侯,欲行征伐。商侯陈以修文德,毋尚兵力。桀即遣商侯归国,自留豕韦等计议。桀盛怒诸侯之不全来,悔久未巡行之。故遂不遵十二年一巡狩之制,便于大朝之后,统四国之兵,往有仍之国。重修夏台,坐召雍、豫二方诸侯。诸侯亦半至。
有缗国者少康之后也,侯名忠新,立五年,素闻桀无道。
自西方引众来会,欲观之。见桀行宫锦帐,妃妾要环绕,鼓吹不绝,侈泰如此,遂竟自引去。赵良教桀曰:“若容有缗氏,则威令不行矣!”
遂率诸侯西攻有缗。商侯又托疾未赴。助恶者,则东豕韦氏、北昆吾、西顾、南常、中葛,五方之恶党。
并集肆凶,遂灭有缗之国,侯忠奔戎。
桀大快意,尽劫其财货,掳其子女,赏劳恶党,班师而归。
益与妹喜穷奢极乐。又役民夫增修宫殿,饰以琼瑶,寝房饰以象牙。制凤辇、龙床,饰以宝玉。置女冠,饰以珠翠。罗致万方珍奇,以悦妹喜。而前日六师西南行,经过有洛国,元妃与幼子一切不问。
妹喜淫物,乘桀出师之后,固已无所不至矣。于是常思淫乱之乐,更设巧迷桀。因酒池已坏,倾宫亦厌,谓桀曰:“君王往时在长夜宫中,何等安乐?数年以来,无却长夜宫,便有许多纷扰变态。妾念人生几何,转头前事不可再得,君王何不更涤酒池,复为长夜宫,聆隧更高广之,以追前欢?度年如月,度月如日,以此终老,亦不枉也。”
桀喜曰:“朕亦思之。”
遂又役民夫数万,修聆隧及长夜宫。又憎食用物不足,遣二将往四方诸侯处取办。东方取禽兽、谷粟、果菜、鱼鳖、虾蟹各异食物,及茧丝、布帛、监铁各异用物。南方取珍禽、异兽、巨鱼、稻梁、酒酱各异食物,乃伫丝、布帛、锡铁、金银、珠玉、象牙各珍异用物。西方取羊狗、熊牲、蔗果各异食物,及罽绒、文锦、金玉、大木材、万乐品各珍异用物。北方取牛羊、薏黍各食物,及驼马、貂狐、羊裘、各兽皮等用物。凡所索,重贱之千车,轻贵之货百车。皆命四霸,各取其属近之国,总集进供。而中原之各国,自遣人取之。
于是霸国承命,分刷各国。大国借名尽取于小国,小国不能应,又只搜刷民家。小国不能够数,又被大国杀伐。大国不够数,只取之于民,即够数,其诸侯大夫犹假此尽掠于民。君卿大夫各相争相杀,似此逼累良民,争斗下国,不知多少死亡逃散?天下皆是丧身失国之人矣!
取办数年,桀以食用既足,又嫌人旧。妹喜要广选天下狡男娇女,共乐于长夜。桀又派遣诸侯取办,各霸国君大夫亦假名广集遍掠。先择美者自奉,十分之一二才得到献桀。桀所命取于中原各国食用、货物、子女亦皆如此。天下又皆是失子失女之人矣!似此数年,民怨愈深,天变大作。
乃是四十年甲申岁,又当大朝诸侯,来者只小半。商侯来,伊尹请观夏,亦复同来。正当朝际时,桀方怒诸侯有不来者,欲加征伐。一时黄雾塞天,咫尺对面皆不相见,来见之诸侯皆不辨颜色。且日甚一日,至十余日不解。桀使召伊尹,问之曰:“子谓圣人忧,能使天阴。今无圣人忧,而有此大雾,何也?
”尹对曰:“万民之忧气,亦能使然也。”
桀曰:“彼愚民者,岂能动天乎?”
尹曰:“圣人之为圣也,要得千万人之灵为一人耳!彼愚民亦各自有灵,含万众之灵则亦圣人矣。况其忧怨比圣人为尤甚乎!”
桀曰:“然则何以解之?”
曰:“惠民即回天也。”
曰:“何如惠民?”
曰:“勿取其财,勿用其力,而赈其饥寒,恤其劳苦,赦其罪过,斯愚民也。”
桀曰:“吾今方欲征伐诸侯,安能行此?”
尹曰:“此正以君王之杀气,合万民之忧心,故天变益甚!君王且免征伐,遣诸侯,必少复其常矣!”
桀王曰:“姑看之。”
命遣诸侯,罢征伐,雾果解。
商侯归,复留伊尹就桀。桀十日一出朝,见尹。但不知后复何如?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众诸侯避桀归汤商侯谕葛不祭祀
却说伊尹五就桀,只救了他罢征伐而散黄雾,终不肯恤民。
毕竟再造长夜宫,极精括取天下货财,齐备乃将入宫。其宫制广三十里,径十余里。中用砖石结顶,顶仍培厚土为高山之状,植以奇花异草周垣护之,其门在倾宫之下。下层一穴,而入是为聆隧,不见人但闻声。五里许乃是宫门。门外左右,一红烛笼,一白烛笼,各大如车轮五倍,以代日月。宫中以月为日。
宫门之烛点十五日,宫内皆大明,是为一昼。息十五日则为一夜,但存小灯,各间阁上荧荧而已。宫室有三千大柱,小者无算。其中高者为夜台,桀与妹喜居之。自盖及砌,自床至地皆珍宝也。周围环室曰夜廊,役者居之,皆雕楹画宇也。廊之中台之下,周台设幕,日夜帐,皆绩锦也,乐部居之。昼则张宴奏乐,兴至则解衣就欢,倦则眠,饮食俱任意。夜则息烛而酣乐,昼纵三千男女杂交。甚则尽减小烛,使男女各不相认,遇合交错,以为快。而妹喜无所不至矣!伊尹闻之,而叹曰:“嗟乎!人道灭矣!”
后人钟伯敬吊之一俚律曰:夏桀为欢亦异哉,三千活肉一坟埋。
娈童姣女交加合,兔穴鲛宫屈曲开。但把淫精浇粉髑,那能生气上葭灰。南巢凄惨终身事,好是孤魂觅夜台。桀以甲申三月朔日入宫,四月朔日才一出,谓是只住得一日,不觉已一月矣。这一月中,夏国多少天变,桀皆不知。五星皆陨,又雨日并斗,又雨血,又雨木冰,又平柱矢流。太史终古终日告变,不得见桀。三旬乃得一见,遂执天文图占侯法以谏于桀曰:“古圣帝明王一日三朝,与贤善公卿议论政事,凡以养道德、遏邪萌也。今君王废明入幽,男女交纵,澌灭人纪。人道既绝,天命必终。灾变异常,亡无日矣!”
桀大怒,不待其辞之毕,命武士擒绑,将杀之。朝士二人,史佐三人又陈言救古。桀曰:“此皆关龙逄、黄图等恶党惯造妖言者也。
”命悉缚,将杀之。后人冯犹龙有口占笑之曰:善类常将恶党看,正言却道是妖言。
赏罚是非如此用,哪愁天下不安全?
其六人将杀,伊尹急进曰:“臣而得罪于君王,则诚当杀之。但太史所陈者之事,是天得罪于君王。君王看天,六人可缓死也。且往年君王杀黄、关等后,有许多变异,故君王莫若自为神圣之乐以解变,而宽六人之忧,以共回天。”
桀怒解,乃释六人。尹又救了六人。而是夜,太史终古乃挈其浑仪世籍与宗族,尽去夏,奔于商侯。桀闻之,反喜曰:“妖党怕我去矣!”
乃照常为乐不止。
次年乙酉,地中群犬吠,夏日大霜,泰山走石立,伊洛竭。
司土告变,桀曰:“此天地自然之事,何足为忧?”
杀司土。
瞿山地裂,司空告变,桀曰:“朕正嫌河道迂回,此地裂,是吾意也。”
乃命役民夫五万,率诸侯之民,因其裂凿山而通于河。伊尹闻之曰:“噫!谓天地变不足畏矣,子又何居于此?”乃去。此第五就,有功颇多度,终不可为,而去归亳就商侯。
则终古先在亳矣。
终古见商侯,泣诉:以为天命绝夏,君当救天下生民。商侯辞谢不敢当,而客尊终古于国。及伊尹归,与终古密论天道。
天下非桀党,即皆不足有为者。可奉天者,惟商侯。遂默有吊伐之策矣!
且说天下诸侯如何非桀党,即皆不足有为者:不足为者是善的,桀党是恶的。如豕韦四氏,自孔甲世来,已霸行天下。
在桀之世,畏桀之力,只得与之为党。而葛氏又新起,相与屡屡助桀凶淫,以威天下。天下诸侯畏桀,即畏伍氏。伍氏因以凭陵下国,无所不至。东方豕韦氏为霸,吞并小国,三十地,方九百里。甲士九万,车九千乘。其余东国虽未灭者,唯唯从命,朝聘惟谨。东方九夷,又相协助之。北方昆吾氏为霸,吞并小国,二十八地,方八百里。甲士八万,车八千乘。其余北国虽未灭者,唯唯从命,朝聘惟谨。西方顾氏为霸,吞并小国,二十地,方四百里。甲士四万,车四千乘。其余西国虽未灭者,唯唯从命,朝聘惟谨。西方诸戎亦从之。南方常氏为霸,吞并小国,二十二地,方五百里。甲士五万,车五千乘。其余南国未灭者,与诸蛮俱亦从命。中间桀自为霸。助之者葛氏为霸,吞小国,五地,方三百里。甲士三万,车三千乘,余小国从之。
五霸者,桀之恶党也。其众小国诸侯,中有帝王之胄,神明之裔,圣贤之后,先代大臣之后,典夏后氏,懿亲甥舅之国。初年自立,自来朝者至今也。有被摧灭吞并的,也有不能自立,丧国亡身的,也有不得已顺从恶党以免旦夕之命的。皆所谓不足有为者也。有稍能自立,不失和好,内能勉守其国的,则所谓善者不足有为也。到修德行仁自强的甚少。惟有极西方有邰之国,弃之后,姬氏公刘者,其先不窋,于羿浞之世失国,居戎。及今公刘能修后稷之业,民富心一,乃立国于豳之谷。今邠州三水是也。国既富强,为善自固,诸乱暴之国,不敢窥伺他。亦与中原远绝,亦不朝桀,亦不畏霸,遂为后来周家之祖。
此则远国未能有为者也。其中国诸侯,能修德行仁,节用足国,仁民爱众,不失朝桀之礼,尽事桀之道。却不从恶,又不党乱。
不凌弱,亦不畏强。暴主无由加众乱,亦不敢侵者,独有商侯而已。且说商侯在这暴乱之世,何以能自立。商侯只是修德于己,行仁于民。民既一心,谁人敢犯?其所用贤才又多,伊尹以元圣而为师,莱朱以亚圣而为传,庆辅、湟里且以大贤而佐政,寿常、旬范以贤者而守职。凡所以劝农课桑,省耕省敛,富善恤穷者,无不尽道。国中家给人足。而君师、大夫之车马、旌旗于戈楼橹,从人衣甲亦无不精密。所以当时葛氏无道,横行于中国,而独不能行其令于商。如夜宫之需,商不应也,葛氏亦不敢来伐。商侯亦用宛法善辞之伊尹在夏,亦能宛转于桀与三小,致不罪于商。初伊尹在华野中原,以天下为己任。及见桀之暴,诸侯之乱天下,苍生之困苦,尹视之亦若切身之痛疴,恨不立拯起之。却能前后经立夏朝十有余年,而不激不露者,这叫做圣人,能为龙,亦能为蛇者也。后人余季岳赞之曰:昆冈既炎,玉石俱焚。
百川皆沸,况乎千山。
龙门既凿,银河道东。
方舟莫挽,讵留飘蓬。
彼决一泓,而洒万顷。
鱼枯于池,烈者尤兢。
倒流激石,昼夜怒号。
即曰砥柱,何俾狂涛。
是以圣人,不券不恶。
不洁不怒,不平不鸣。
善者不萃其形,奸者不获其情,妒者不闻其声。夫是以入于焰烈,涛狂不为异,而卒获其平。
其五就于桀,本视其万一可救而救之。故随时见道,爱道乘时。今看桀终不可少回了。又闻得妹喜得了一梦,谓桀曰:“妾昨夜三更时候梦见西方有一轮红日,东方也一轮红日,两轮红日在空中相斗。西方红日中,闪出一员将,身披金甲,手执金枪,杀个胜。东方日中也蹲出一员将,身披铁甲,手执铁枪,杀不胜。那日便无光彩,渐渐灭了,不知此主何吉兆?”
桀曰:“春梦襕衫,不足怪也。”
伊尹闻得,识天命在商。遂去桀而就汤。以妹喜之梦告商侯,这是五去桀。遂永绝于桀。
桀恶日甚,诸侯日横。
尹欲行风后力牧之事,佐黄帝之业。先修井田之法:每里十井,每井八家,每家受田五十亩,即当今之百亩。每家有当家一人,年五十而内三十而外有妻者,为富家。其上而父母老者,当家之人营肉帛事之。其下而弟与子幼者,助事当家之人。
四十而无子者,则许另娶一妾,或前妻去者,再娶妻。五十无子者,则许养他人子,顶代其农业。子三十而不娶,女二十而不嫁,并嫁娶责财者,髡劓其父母。弟年三十父不存,则兄为之娶妻。乃告于官而别受田。田之用力须三人,盖子弟助之。
无则养子雇邻人助之。其人可养八九人。子多者,以继无子者后,或赘于有女无子之家,即继其后。故国中无鳏寡孤独之民。
间有值非常灾患而无依者,幼则或养于民之新受田人口少者家,长则或在官为胥徒、为工艺,老则有义廪给之。其井田虽作,九区中间尽以居民庐舍,植桑麻菜果而无公田。故用贡法,虽家岁取五亩之八,而别有补助之法。每里之中,则设一学,立一师,举一里中之贤士为之,教一里之子弟。而设一义廪于里学之旁,举一里中长厚耆老为之长。司其仓廪,每岁所贡租粟,十井之民自运于里廪,而里长验收之。国有用,则取诸里凛。取不尽之余,即为义廪。春省耕,视民有牛种粪力不足者补之。秋省敛,视民之为禾本嘉,而收成偶薄,不得于天、不足给其家一年之用者助之。其不幸之民,老而无归者,即使守里廪之旁,岁给余而养之。又禁民间买置玩物巧奢之器,不许多为末作。死丧有哭泣衣木,而无饮食;嫁娶有布缕,而无币帛。民家三年余一年之粟,九年余三年之食。每里之师是为下士。其有成德,令闻者选以为学于都中,观礼乐刑政事,是为中士。其弟子中有孝梯忠信,习礼乐、兵农、邱索、典坟而有得者,补为里学之师。其中士学政而成,则授庶政,是为元士。
其在国则各有司职,出则宰邑,亦为邑学师。五里为一邑。邑有元土之令德者,又举为大夫。七十里之国:十四邑长,十四邑师,七十里学师,七十里长。以教治其士民。
其教兵之法:每井八家,家出一壮叮二家共养一马。八家共出一车。每家自置兜鍪皮甲、戈矛、弓矢、盾橹。而每车有小旗、小鼓。一车乃设一将中土,或下土为之,有阵旗、阵鼓。八十人是为一阵。五阵,五十车,四百人,四百马,是为一旅。立旅旗、旅鼓,设一裨将元士,或中士为之。十阵,百车,八百人,四百马,是为一军。立军旗、军鼓,设一大将大夫,或元士为之。同七十里,车七百乘,甲士五千四百人,除余夫助役在外,君与将帅自将之。设大旗、大鼓,马皆披草。
每车八人。四人居上,执弓矢。四人在下,执矛盾。而各里长辈卒在官之徒督之,余夫从之。除子弟替役外,合国行师可七千人,为七军。
每岁农暇按法教之:以四军处四正,按鸟、蛇、龙、虎。
以四旅处四奇,按风、地、天、云。以一军居中,为天柱。其在官之徒、在甲士之外者,出则为游奕,入则为护卫,战则为接济,护则为收检。每岁搜苗,狝狩田猎,而四阵以教七军,教成。盖二十年,竟无敌于天下,伊尹之功也。伊尹自乙酉岁,绝夏就汤,专以此为事,厉志救民。见汤之明德日新,既自庆得为明主之师。又自以为德不及汤,力请为臣。遂为相,仍称师行相事。与莱朱等悉心力佐汤兴王。于是尹去夏后,夏桀益暴?霸国益横,天下诸侯皆愿归于商矣!
且说夏桀如何益暴,桀既无伊尹,无所敬服。去了终古,无人复告变。杀了诸告变之人,无人复言。数年间,既搜索天下货财、子女。天下诸侯不得充足应数,天下士民俱怨恨不但。
夏国桀初年,开辟夏疆,吞灭近国。有地千五百里,甲土将二十万,车二万乘。桀日所亲从厚养猛士,亦二万人。皆力举千斤,射贯七札者。近年死亡大半,其兵新换者,如旧数。猛士则新选者,虽仍猛狞,然不似旧时有纪律了。桀凭勇力徒众,自为霸于夏。灭善国,存恶国,以为党。灭善人,用恶人,以为助。近方之国不得不助桀,不助者灭。桀之诸臣三孝二幸等,倚桀而肆行于下。自所取用,奢侈淫酗,亦各为小桀一般。
取民租赋,初年十分取二,中年十分取三,到近年来则十分取四五。以至搜刷殆尽矣!百姓在桀之世,生不能养,死不能葬,长不能娶,旷夫满于野,怨女盈室。士不得仕,贤才厄穷,善人困苦终身。恶人从桀者,乃得食禄。桀之护卫从人,饮食狼籍,衣服华采,制新弃旧。而民日不再食,衣不蔽体。又上官有司时时设法搜掠,百姓卖妻给官。又刑罚不中,百姓怨气满腹。又屡起徒役,累杀多人。加罪无常,冤民见杀,百姓受苦。四十余年然不叛乱者:一则畏桀之力与诸臣之凶。二则恋故土,不敢他往。三则侥幸万一苟免,姑延旦夕而已。总之是为天下,皆小桀,无主可归故也。且从前虽苦犹有幸延生命者。近年明明用王命搜索财宝、子女,诸恶党之臣,四出横掠。而士民家家离散,人人将死了。向时怨女,今为冤女。向时旷夫,今为徒夫。卖为贱婢,役为官奴。无不至矣!向不能养者,今且老弱展转于沟壑,壮者逃窜于四方矣!向不能葬者,犹能方瘗。
今则裸尸满路,积臭盈沟矣!如此世界,桀犹然只似没有,诸恶犹然日甚。近既役民夫于瞿山、开河,累杀又多人,民怨日益甚。又累及诸侯之民,诸侯亦怨,诸侯所驱之民亦怨诸侯。
乙酉之后,桀又搜寻,诸侯献财帛。不足者,有献于女。不如意并闻知其自用而不献者,远者使五氏伐,近者自伐之。又灭三河氏等数十国。而近桀之诸侯及士民,闻商侯之政者,只除五氏及恶亲党而外,俱愿归汤矣!
且说如何是霸国日横,即上所说五氏各行凶恶,恰是天生五小桀。如何五方便有此五霸?实非天地设之,盖五方贤侯桀自不用,用此五恶以相助耳!后人钟伯敬铭之曰:尧咨四岳,天下平章。桀资五伯,以乱五方。彼为天下得人者何皇皇!此欲以人乱天下者何攘攘!五方狺狺,天下沦沦。
岂曰万民?岂无友邦,与无善邻?曷不老臣,与任贤仁?恶犹佩,兰蕙焚。驺麟杀,豺犬尊。吁嗟乎!吾今而后知乱不在多,则夫治天下者亦在予一人。
五氏之恶最强者,豕韦氏。系韦者,高阳氏之后也。其祖亦以贤功建国,至孔甲之世,峙贺强立,始霸诸侯。子孔宾继之,亦党桀助恶。今孔宾又死,子冀新立,血气方刚,恃其国势,益暴横邪淫,而好色尤甚。既索东方众诸侯国货财、子女,供桀夜宫之需。实自享其半,犹以为未足,又自索于诸侯。诸侯力既尽于先,今皆不能应冀。遂首伐有鬲氏,灭其国。鬲君奔,各国皆畏。豕韦不敢容,遂奔豫方,来归商侯。侯纳之,欲送之还国。乃使大夫庆辅往告豕韦冀曰:“昔先王封国,地不过百里,不相并。其近者修睦,不相陵。今子新立于民,上将使民和而国安。乃遂兴兵,财色之是索。夫有鬲者,后夔之裔也。何罪而灭之?寡君惟是国小力微,馆其君则用不足,纳其国则力不能,敢请命于子,能复封之,则子之仁也。”
冀大怒,骂曰:“何老囚未死,乃敢狂言侮子?他头欲膏予长剑乎?
”斥庆辅曰:“速归,教子履自来送命。”
庆辅从容进曰:“君息怒。商侯已饰国中美女五十人,具黄金五十镒,将把来与鬲君,送于君。故使下臣先来观君心,意何如耳?君怒,黄金美人不送来矣!且下臣慕君已久,国富兵强,可展其尺寸,以事君。若商,则国小不过自保而已。且以君之大英资,何惮不为天下主耶?”
冀大喜,留庆辅于国,曰:“子真贤才也!”
厚待之。庆辅遂得于国中遍告诸侯之人,言商侯之盛德至仁,而东方诸侯之国尽思归汤。
庆辅居豕韦六月,尽得豕韦国中要领。且结有腹心多人,而后私奔归商。豕韦氏冀方自夺士民之妻五百人,穷淫极乐。
更广索民间有可意者,悉取之。仍日发兵,取于诸侯。又甚则夺宗族大臣之女。有其大臣支机子来奔商。商侯厚待之,而豕韦国中臣士民人大半思归汤矣!
次强者昆吾氏者,实姓巳,陆终之后也。巳疆继豕韦,巳伯于前世。今已牟卢,久助桀虐。牟卢专尚威武,好田猎,逞刑杀。恃其兵强马壮,恣意侵伐众诸侯。北方诸侯人人自危,而牟卢益甚。闻有怨者,即兴兵伐之。无终子尤庭,帝尧之庶支也。以诽语被灭,奔来归商。昨国伯超先尝从昆吾氏以党桀,今其子良仁新立。牟卢怒其不先来告知,而自立,欲伐之。良仁惧亦奔商。又鄘国男宁,年老国弱,惧妻子为牟卢所杀,尽挈而奔商。商侯皆厚待之,而遣大夫湟里且,告于昆吾氏曰:“寡君闻之,恃德者昌,恃力者亡。昔夏之有德,天下宗之。
非有征伐之威也。羿杀九日,诛封豨,篡夏国,收逄蒙,而自见杀。非无威武,为无德也。君以大国而行其德,天下孰敢不从?若以势力行之,谁能不叛?君其复无终胙国。寡君亦愿共戴之。”
牟卢伪许复二国,二君归,感商侯之德。遍传闻于北方。不半年,而牟卢复兴兵,杀尤庭,良仁又奔商。其鄘男则原不求复,固在商也。自此北方之诸侯尽思归汤矣!北方已素闻商侯之仁,而大夫旬范本北人也,又请往观北方。遂居二年,尽得北方要领,布心腹而后归。而牟卢又以宠妾之言杀己子。
又怒杀其弟之子。其弟已离者亦来奔商。而昆吾氏国中之人,皆欲归汤矣!
又次强者顾氏,其前侯委望助桀亦久,今其子金冥已立五年。专好用刑,亦好货。代桀夜宫之索,半私以自奉。西方诸侯多贫,不供其欲者,亦请于桀伐之。易欺者,己辄代之。初伐绵氏,大战于长原,不胜。后尽纠恶党,灭绵氏,杀其君,尽其财货,抢其子女而还。既又忌其同党之侯殳氏,诱至宴会,出伏兵杀之。诸侯遂皆叛。金冥恃其兵马强盛,不以为意。商侯之大夫湟里且,本西人也,闻之请往观之。遂往西方,居一年。遍布以商侯之令德,而诱劝其人民,及各士大夫并各国诸侯。金冥又以虐刑,杀其大夫正岜,正岜之子正宝因里且而归商。而西方之诸侯与顾氏之臣士民,皆欲归汤矣!
其次,南方息国常氏,于之弟猱。先是于助桀,其弟驺谏于兄曰:“何为助桀?”
兄曰:“不得已也。”
于卒知其弟贤,以位传之。而末弟猱者,邪人也。觊其位,欲行弑夺。驺察其意,遂避位北奔,亦来归商。其母思驺,恶猱。猱遂窜其母于荒山,不顾养。又好货好淫,广集珠玉金宝为床,室拟桀之夜台,日夜集娈童、丽女百人,解衣乱淫,争风比势狂笑。一堂,名为杂乐堂。又有一宫,四方无门。但有一穴,注暖酒于中。
中乃大窖,已与妖人狎客。娈童、嫩女数十人解衣入穴。入窖而浴于酒,一面饮,且一面淫荡,名曰醴泉宫。既醉迷后,甚至寻人杀之。或妄问狱,倒置刑人。或一切不理,而自入醴泉极乐,国事悉委之陶思嘉、柴经。二人好货好色尤甚,妄取民财,夺其妻女。有豪士临天道者,其妻为猱所夺,怒而奔豕韦。
系韦以常揉为同调,竟不理天道。乃奔归商。
商侯使庆辅往告猱曰:“国之有君,将以治人。世无有无亲之人,尚安有无亲之君?且男女杂游,人类所不为也。今子为之,国事岂醉卿所可理,生民岂宵人所可托哉?愿君尽孝去淫,任贤修政,以治其国。”
常猱亦命大夫来答曰:“君处中国,寡君在南方。梦寐魂魄飞越,不能至也。乃辱使命,责在底里,得毋过典。寡君闻天下有子负亲,亦有亲负子。子负亲,人尽知,其不然也。亲负子,人不知也。故寡人独行之,不知道的只曰‘尊亲’,遂触其冤。岂知子亲本俱假合也。且子君之多忧也。何不自为极乐?以忘忧诚。忘忧则一日至足矣!何必久图度也?醴泉者,乐之佐也。所以消世之坎坷,起天下之痿痹也。”
商侯笑而谴之曰:“邪说怪行,不可以人言道。”
庆辅商人,请复往察之。往居一年,尽得其要领。又得其国之贤士昌允、高离以来。其南方诸侯之国并常氏之国中,亦无不慕商侯之仁而来归者矣!
五氏之中,葛氏垠最昏愚。葛氏,阏邱之后也。其国在今归德,西宁陵县也。垠之恶专尚淫酗,次则淫刑杀善民。党桀为恶,横行中国。中国诸侯莫敢如何,勉强事之。近年以桀命括搜财宝子女,为夜宫之需。葛氏搜中原众诸侯国殆遍。而太康氏首不能应,葛氏伐而灭之。众诸侯尽力供应。众诸侯之士民尽怨众诸侯,而众诸侯尽怨葛氏。人人欲灭葛氏。葛氏既假夜宫之由,索取民间,以自足。狡童美女,充于内外。奇珍异宝,溢于宫厨。多作旨酒,尽日酣饮。诸童男女,奇歌妙舞者,八十余人。醉则与诸狎客恣淫,不以国政为事。功不赏,罪不罚,民讼不理,士求见不得见,士民皆怨葛氏。且益增置酒食,以饮酒之官,不善饮酒易醉,乃改葛氏祖庙为太和堂。废祖宗之桃为墙隅,自与客纵博赌赛伎俩,斗鸡于其中。己乃大饮。
男女竞交狂笑,淫戏成一块。
适天大雨,堂前不可着履。遂取庙中旧遗竹册简帙铺地,以度客行。民租尽取,酒米犹不给于用,乃尽括搜民。家亦无有,遂百壳皆酿酒。宗族共请祭祀祖宗,垠曰:“岂有生人不乐而死鬼能食也哉?”
葛国与商最近,其族人葛从顺奔商,以告商侯。商侯曰:“噫!一至是乎!”
乃使元士虞生衡往问之曰:“夫人之生也,本于父母,而原于祖宗。故天子祭天地,诸侯祀祖宗。今君乃百为俱足,而独不祀先祖,此何为者乎?
”葛氏使大夫诳对曰:“与君相邻,谓宜缓急相视,有无相知也。今寡人之邦,虽地广于君,而百物不供,莫贫如此也?牺牲果实不供如鼎俎,何不能承?先君曰:‘百为具足,毋乃未详。’闻乎?”
商侯曰:“噫!奈何而贫至此?”
使虞生衡往遗之牛羊。葛氏受之,乃与诸客大笑曰:“子履真迂!听吾所诳,其牛羊是增。我一馔之饱,遣商使去。即杀牛羊下酒,大啖之于太和堂。”
又有族人奔告于商侯。商侯曰:“噫!异哉!
葛伯之不仁也。”
使虞生衡再往问之曰:“敝邑阑笠之腯,不敢自爱,而以供君。君乃复蔑典礼。又不以祀,何为者乎?”
葛氏又使士诳言对曰:“夫祖考之祀,蒙君肥腯,而洁丰无具也。粢盛不供,如瑚琏何?”
商侯曰:“噫!有是哉?何不耕祭田?”
使曰:“敝邑之民,力敝情离不能耕也。”
商侯曰:“且至春,吾民当姑代之。”
使谢而归。
葛氏又大笑,以为得策。恃其兵力及四邻之属,以侮商侯。
商侯岂不知?只圣人心,事不逆人诈,自尽其至仁。葛氏不知其然,以为迂陋被欺,并不知其亲戚士民俱已离心,而与四邻属邦俱已欲归汤矣!所以一桀五氏之外,天下众诸侯,皆避难而归汤也。葛使方去时,而太康之后太康氏延者,来奔商,请师征葛。不知商侯何如处分?下回再说。
第十八回伊尹说汤征葛伯商师伐四方霸国
却说汤归亳后,桀四十年甲申,夏,太史终古来归汤。一日,出见人张网四面。那人祝曰:“从天坠者,从地出者,从四方来者,皆罹吾网。”
汤曰:“嘻!尽之矣!”
乃解去三面,止置一面。更祝曰:“欲左者左,欲右者右,欲高者高,欲下者下。不用命者人吾网。”
诸侯闻之曰:“商侯之德,至及禽兽。”
已后不间时月,天下之人来归者,不计其数。鬲君自青方来,支机子自豕韦来,无终子、胙伯、鄘男自冀方来,巳离自昆吾来,正宝自雍方来,常驺、临天道自徐、杨来。皆请商侯出师,拯救万民。商侯皆以无王命而国小民寡,谦让退辞。数诸侯及霸国亲民,及别众诸侯未来归之人,皆以此为言,商侯退逊不敢任。众共言之于伊尹,伊尹曰:“吾君不任此,固吾之任也。”
遂益励兵纪,养财用,作民气忠义之教,既已有素。
至桀四十四年戊子,葛从顺弃葛民来归,诉以不祀之事。
商侯侧然,即使元士虞生衡往送牛羊。自秋至冬,又未尝祀。
商侯再问,谓无黍稷。次春,商侯命近葛境上毫民,往为之耕祭田。大夫皆谏之曰:“奈何受欺诳?行仁太过。”
伊尹与莱朱皆不言。大夫问伊尹曰:“君受其诳,何也?”
尹曰:“春雨时至,不谓粪秽之塘自满而不施。盛德溢发,不谓调残恶之人自绝而不化。君行仁而已。”
于是亳民奉命,并不攀张扯李,欣然肯往,为葛耕田。是何故也?不说我民不合劳于他人,惟知有侯命而已。因此命一得十,命十得百,有上千人替葛国耕田去了。又有几百人送酒饭去饁田者,比耕自己的还勇往齐捷。
都是商侯平日仁施德化,感深应疾不得。一发令,皆争先奔赴。
岂料葛氏无道,别样不惟不送酒食来饷。且使人窥亳民饁田,酒食之多,率众伏路,抢夺之以为戏笑。有不与之者,则杀之。
亳民多有童子送饷,盖壮者在田也。葛人所杀亳民童子五人。
毫民犹以候命不忍遽归。送饷者回至境上,即报知庆辅。庆辅命速召毫民归。时己丑元月之晦日也。庆辅速归,先白伊尹。
伊尹邀莱朱与终古、葛从顺同庆辅五人,尽夜人见商侯。
曰:“天下大势,积之寸心,而持之数十年者,以有今夕耳!
今大势已极,事机当发,不容更,旦暮迟也。”
侯矍然曰:“何谓也?”
尹曰:“夫人动以天,天得以人。有人无天,天下不兴。有天无人,天下不成。今夏王为恶将五十年。天下诸侯叛,士民怨。百姓之穷苦困极:夫不保其妻,父不保其子,子不保其母,母不保其女,兄不保其弟者,尽天下之人。而食不日餐,衣不羞掩,展转而流离者,尽天下君侯忍不救乎?”
商侯闻之叹息曰:“然则奈何?”
尹曰:“善民死于暴政,善士死于乱刑。天变于上,日斗星陨,矢流雾克。地变于下,山崩泉裂,犬吠于地。此皆变易之象也。今一夏王在上,众夏王在四方,遍毒天下人类,不将灭乎?昔共工作乱,女娲灭之。
榆罔失道,轩辕灭之。义起于时,不得已也。女娲之女也,而皇天下轩辕之子也,而代炎帝,皆以救人命,合天意也。今夏王之与五霸,其为榆罔也,甚共工也多矣。今日之女娲氏、有熊氏,非君而谁?而五方之诸侯、大夫,已尽相率而归君,非此其时乎?”
商侯叹息曰:“噫!黄而后,禹以天下传家。君臣之分,遂如一定,而不可移。一言一事,不敢稍违王命也。”
尹曰:“夫势极而反,时至而化,天地之道也。彼有熊之子,独非榆罔之臣乎哉?夫帝王者,天所命也。天命绝之,虽处帝位,实则天之戮民,人人得而诛之矣!有明德者,生于是时,则天之所续也。今之明德,非君而谁?”
商侯曰:“然则天下棼争极矣!五方竞斗,谁能平之?吾国小而力微,自存恐或不足,何以救天下?”
尹曰:“救天下者,非以我救天下,使天下自救也。故圣人后天下而具,先天下而成。”
商侯曰:“敢问后天下而具?”
尹曰:“夫后天下而具者,顺人者也。人未顺而先之则穷,人已顺而后之则通。”
曰:“何以先天下而成?”
曰:“先天下而成者,人顺者也。已顺人而具,人即顺而成矣!夫圣人者,动于天意,人心之不得已也。天变人穷之极,旦夕不能待。圣人念天下之民,亦旦夕不能安,若背负芒而挞之于市也。故不得已而具也。君以今日尚容己乎?”
商侯曰:“不谓。
夫子教寡人遂及于此,然则吾行之而人应之乎?”
尹曰:“天下所以不敢具者,无智人以率之也。而其所以不能具者,非仁者,人不归之也。民之所以日夜待毙,莫如何者?如童子之亡父母,无可依归,有号泣而已。忽有人引见其父母,必涕泣从之。况即予之以父母乎?”
商侯怅然曰:“夫子之言至矣!然则将何先?”
尹曰:“一发收,则万发当矣!近人悦,则远人思矣!须葛国为先。”
商侯曰:“吾方用德化,使民耕于葛,奈何遽征之?”
于是,葛从顺极言葛垠之不可以德化,而庆辅以杀童子之事告。商侯乃怒,失席。令入夜视五家之民,五家之民以日暮不烦奔告。商侯夜不能寐,坐而待旦。
明晨,二月一日,商侯至国门,召五家之民至。五家之民泣而诉童子也。商侯流涕,言曰:“是寡人之罪,残汝骨肉。
”命有司为葬之,而给五家之粟帛慰之归。五家之民流涕而不能受也。固遣之。即日,商侯命庆辅、湟里且,召国中耆老,泣而言曰:“以寡人保汝民于此乱世,谓将自全,不知其不能全也。葛氏无道久矣!而近于吾寡人,谓将以德化之,不惜吾民力也。乃至杀害吾民。寡人将与葛氏不并生矣!”
众人老不待辞毕,而已号呼曰:“愿报君王往杀之。”
百声若一。商侯慰耆老。使自往齐车马,具器粮。问伊尹曰:“尽起七军往乎?
”尹曰:“不烦多也,只须西境三军足矣!”
遂命起西境三军。
庆辅将左,湟里且将右,商侯自将中军,伊尹为副,太康延、葛从顺为御。
二日,西行征葛,军入葛境。葛之童子有望师而走归舍者,谓其父母曰:“何处兵来也?”
其父母愕然曰:“岂又葛氏出猎乎?将奈何?”
随有从田来者,从容曰:“邻国商侯师也。
”其童子之父母曰:“也如吾葛氏之田猎否?若如吾葛氏,则当走矣!”
有曰:“商侯仁人也,是必来救我者,何走之有?
”及商师至,则阵齐车正,兵肃马静,旌旗整,戈戟齐,如林如堵而行,无一卒乱走一步者。葛之民初见此象,于是远近来从,环而观之。皆牵手加额,仰天谢曰:“吾幸安矣!不须惊矣!”
及观之既习,则田者自田,行者自行,市者自市。但师过之时,各停手足之务,共仰而视之。及至葛城之东关,并不见葛兵动静。但见葛民无数,携壶挈畚,盛汤饭来饷商师,请商师进城。葛从顺谓葛民曰:“汝先回城,告城中臣民曰:‘吾国葛从顺,御商侯求救吾民。商侯只欲获葛垠,不害一民也。
’中大夫勾殊、削被二子,叫他伐图谋。”
葛民欢噪回城,喊布满城。商侯按兵阵于城外。
葛氏垠尚在太和堂中喧饮。闻商师至,乃惊惶亟令闭城。召城外民,民无一人应者。点城中兵,兵诳哄不来。身边只有三千护卫人,又不肯出战。皆平素相从放纵淫酗,即前日杀童子者也。商侯命叩木、高标,声葛氏蔑祀、杀无辜之罪。葛氏乃曰:“何人为我出国起诸侯之兵。”
顾左右同饮宠臣狎客,皆不应。乃命中大夫勾殊往起诸侯兵,削被点城中兵。勾殊曰:“君侯何不更进以酒,则无忧矣!诸侯平日未有得于君,他岂肯来?”
削被谓城中兵曰:“商侯仁者,伊尹圣人,皆不可敌。
今其来,原非罪吾等。尔辈愿为葛死,则出战。如不愿,则散”。三千护卫人散去一半。
勾殊往城上谓国人曰:“尔辈知商侯之所以不进城乎?非惧吾也,乃恐杀吾等善人也。何不早戴以为君?”
满城中合呼曰:“此言是也。可缚酗主而出归商侯。”
勾殊曰:“有勇者,前缚之。”
于是数千人勇者,争前入太和堂。勾殊、削被遂同率国人先将葛氏护人千余杀其半,擒其半。遂尽缚葛氏及狎客宠臣,共五十三人妻子,皆系以出迎商侯。商侯在城外,但闻城中喊声。以问伊尹,伊尹曰:“城中鼓噪,必擒葛氏也。”
命阵中击鼓应之。
声未止,而葛人勾殊、削被率国中民擒葛氏等至。商侯命三军直举旗枪,如阵而进城。一人不出伍,一戈不斜拟。葛民满市呼拜商侯。乃进葛伯堂。问伊尹曰:“何以厝处?”
尹曰:“不杀葛伯,何以快葛民之心?不赦其左右,无以辑天下乱人之志。”
乃命枭葛伯于市。究前日夺食、杀童子等之人于护卫兵中,杀三十人以祭童子之墓。其余宠臣、狎客、卫士,重罪者,劓、刖、髡、黔、腐五刑刑之:罪轻者,流之。妇女老幼尽赦之。乃以金帛赏勾殊、削被。二人者,平日无宠之臣,与从顺稍合意者也。仍使从于从顺。又发葛氏之金珠币帛,求葛国之良士予之。而尽发酒米肴物,来赏葛国之民。遂封葛从顺仍守葛国,用其士安其民。封太康延仍于阳夏。商师但归,于葛国两日而已,出师止四日而归亳。葛之民送之,泣下淋淋然。
自后,四百里中,朝庆讼狱讴歌,民俱自归于亳也。于是中国之诸侯闻之大悦,愿共尊商侯为天子。不复往朝桀,皆来朝商侯矣!
且说商侯既归亳,仍劝课农桑。而东方之人,鬲君与支机子辈,求师征豕韦氏,商侯不许。曰:“寡人初无征伐之权。
为葛近我,如矢注于弦,不得不发。今葛已征之,兵更敢他出哉?”
伊尹曰:“女娲、黄帝岂有人主使之掌征伐之权乎?且使人主命之征伐,岂有命其即征人主也哉?且仁人征伐之权,天命之也。君既受天命矣!又何疑焉?且君救民为心,岂但救中原一掌之民哉?将在天下,且君即不行,今已如骑虎之身,不得下矣!明岁庚寅,去甲申大朝六年矣!诸侯即不尽至,而霸国必朝夏。君将朝,是自以肉投虎也。不朝将会师而攻我,君何以应之。”
商侯愕然曰:“当复奈何?”
伊尹曰:“兵有先实而后声者,前日之征葛是也。兵有先声而后实者,他日之征豕韦是也。请先遣庆辅往结东方诸侯,次遣湟里且往近方诸侯结好,道君侯之心,诸方必来。待农事毕,而东征。先除巨霸,夏失其一臂矣!”
商侯蹙然曰:“奈何谋至此?”
尹曰:“非此则不能救生民,奈何?”
商侯乃悉从议行。
至八月,中国诸侯,有男氏、杞氏、缯氏、冥氏、有莘氏、房伯氏、弦子氏七君领二十余小国之君及新封大康氏、葛氏皆来朝于商。商侯与言豕韦之罪,诸国俱愿从征。商侯命九君等各归本国,选精锐之士各千人,车各百乘,仲秋之望来会。厚待三十国之君,遣归。人人退去,颂商侯之圣德如天矣!
九月,庆辅以豕韦之族中贤士彭祖、彭宾来归,报东方斟鄩氏、斟灌氏、陶山氏等十余国频苦系韦侵陵,皆愿密部兵车以应。惟薄姑氏党豕韦,而莱子远,有施氏以妹喜之族不可结,九夷亦远,未往。月望,九国之师来会。商侯自发国中五军,命支机子将前,鬲君将后,庆辅将左,湟里且将右,自与伊尹将中,彭宾为御。九军别为九阵。
廿七日,军于彭山。斟鄩等三军前导,九军随后,商师中列。时豕韦冀方夺民妻,而取其夫杀之。闻师至,大骇。急遣大夫往召淮夷,淮夷不至。自点国中九万之众,一夫不至。皆知其为商侯,尽箪食壶浆来迎劳了。冀盛怒曰:“吾且先杀子履,后杀吾国叛民。”
遂自率亲军一万二千,阵于彭山东。系韦之民闻冀言,遂各率车马戈甲来助商师。支机子先率豕韦之民入其国,系其妻子亲戚,杀其恶党。而商师未动。东国及九国之师,拥攻豕韦冀,冀之师望风而溃,半降半走,冀见事势已危,单车走至城下,见城上皆商师旗鼓。鬲君追冀,获之。
商师乃入豕韦国。柱卿豕韦冀于城门。时诸侯之入桀豕韦冀尸为碎糜。释其妻子,流之。察其亲戚,罪重者刑之,轻者赦之。
尽出其士民子女还家。发其谷粟,赈其民。发其币帛金珠,犒赏诸侯之人。复封东方失国之君,如鬲君等者二十余人。封彭宾于大彭,其后盛于商世。支机子,实豕韦仁也,封承豕韦之后。商侯居韦国,仅六日而班师,往返二旬余耳。薄姑氏远遁,商侯亦不穷兵。自是东方诸侯不朝桀而朝商矣!
商侯归毫,谕东、中诸侯各息其民,练其甲乘。而自息民于国。商侯问伊尹曰:“南北之伯不悛,伐当何先?”
伊尹曰:“先伐昆吾。王者之师,不畏强凌弱,南弱北强,故先昆吾。
”侯曰:“吾力不敌,奈何?”
尹曰:“吾力亦岂能敌豕韦乎哉?但君常存此不敌之心,则无敌于天下矣!”
胙伯、良仁献策曰:“昆吾氏协于夏王,明年必入朝。愿乘其国空虚而袭之,无有不克。”
商侯曰:“乘人之虚,掩人之国,如盗贼之行,瞰人之亡而取之也。吾不为也。”
伊尹曰:“夫伐人国者,非伐其国也。伐其人也,亦非伐其人,讨人之罪也。如是则天下为公。若乘虚袭之,是利其土地货财。其人且不在,将问谁之罪哉?故莫若暂息民养威,以待其变。先遣谍以间其心腹。盖中东既合,可以少待而自存。他方之罪人,待满而后发可也。
”乃使旬范先往昆吾,庆辅次往息国,以观之。
却说那昆吾国巳牟卢,正驰聘田猎。擒击鼓告事之人,杀之而食其肝。闻报豕韦氏兵败国亡,大怒曰:“商子履何人,有此肝胆乎?吾当踏平中原,为夏王讨不庭。”
乃会集北方诸侯,共议将伐商。不知北方闻商侯封亡国,全善人,诛暴恶,保民生,已无人不愿商侯之来。但聊且当面唯唯如命。
明年庚寅,夏桀四十六年元月,中东二方诸侯尽朝商。独巳牟卢朝夏,以商侯之举告于桀。桀一向在宫中取乐,昏昏梦梦,向无人敢言。听牟卢说知,乃大怒。即命牟卢征之。赐其黄金、斧钺、白玉、鞶带,许以伐商侯,即以商地赐之。牟卢承命归。又会集诸侯,诸侯一无应者,牟卢怒。自率兵先伐安国,杀其君祈氏容。其子倚任,率兵奔黎国。牟卢又攻黎国。
黎侯大陵冥,老成人,向不得已而从昆吾氏。今知天下有商侯,久欲归商,隔于昆吾。是时,旬范在北阴结诸侯。黎侯与安侯、沙侯等十余国,已约待商师。牟卢攻急,一面各国之众死力坚守,一面遣子弟从旬范朝商请师。商侯欲待农事毕。尹曰:“数十万生灵,岂待农事毕耶?”
乃以六月一日具师北征。
商侯发国中六军。以巳牟卢之弟已离将前军为导,旬范将左,湟里将右,虞生衡将后军。商侯自将中左,鄘男宁为御。
伊尹将中右,无终子、尤庭为御。诸侯之师以有莘氏为前左,有鬲氏为前右,太康氏为后左,葛氏为后右。其众诸侯,皆四外为游兵。八之日,次于鲧堤,此鲧治水时所筑也。那巳牟卢一向集诸侯不得,遂伐诸侯。诸侯死守,不能下。牟卢率民力攻,农事尽废。从征者缕缕逃归,守国者摇摇欲乱。牟卢兵正在北攻黎国,而商师已至其南国中。士民望商师来久,欢呼踊跃,来劳商师,力请入国。百姓引导,商师从之,兵不血刃,遂入昆吾。擒其恶党,甚罪者殛之,不甚者五刑治之,妻子流之,货财散之。使人声牟卢之罪,以北向。牟卢闻之,乃大惊曰:“吾国伯于北方百余年,未尝见天下有如是兵也。”
愤怒引亲兵三万人,解黎国之围,而南行至于洛水之阴。莘、鬲、康、葛四国之师伐之,战于洛原。黎侯等十余国之师,乘牟卢之后夹攻牟卢,昆吾之兵大败。死于洛水者半,奔散者半,降伏者半。
安侯之子倚任竟擒牟卢。牟卢俯首乞怜,商侯不许。命磔之,以祭安侯,报怨也。遂复封倚任、鄘男、无终子等为诸侯,守旧业,息北方之民,而恤其善老,举其贤士。商侯又悯然于洛水之战,命收其尸而共祭之,封已离于卫地,后遂谓之九国,纣时九侯其子孙也。余国从化者,皆抚绥如旧。尤厚赉于安黎等国,嘉其首从正也。乃大劳诸侯之众。
初,豕韦之平,北方人望曰:“如何不来征我国。”
及大师至北,北方秋禾在野,人皆匿禾中,以视商师。及见大师安行于路,不旁揉一禾,民人乃尽出。从而观曰:“真商侯来救我也。”
入国时,市不易肆。居其国十余日,民不知有兵,交易饮食于市,如相亲友也。廿四日班师。北人如父母去,索路悲啼而送。商侯使大夫士慰谕之,三四十里而后还。商侯散诸侯之师各归,而自归毫。往返一月耳。盛署暴行,侯不张盖,臣大夫不高幕,而士民欢歌去来,不以为苦。归毫后,收谷息民。
明年辛卯,北方诸侯皆来朝。南国之豪士临天道等,又以南方息国之暴乱告请南征。商侯不欲劳民,共请于伊尹。尹曰:“彼民诚可恤,吾民亦不可烦也。少待也。”
遂至于秋八月,庆辅归。已重订其臣士,约其民人。常猱之黩货日甚,而民财尽人于常氏。士民日夜号天,望商侯往救之也。伊尹乃请会师。
商侯自发国中三军分之为六,庆辅将前,湟里且将后,昌允将左,高离将右。已将中左,常驺为御。伊尹将中右为副。
诸侯来从者:房伯为鸟,安侯为蛇,有男氏为风,杞氏为地,弦子为龙,太康为虎,有鬲为云,有莘为天,为八阵于外。而商侯在中。
十月四日出师。九日入息境。息民忭跃来迎,携老挈幼,拜赞遮道。十日阵于鲷阳之冈。而南国诸侯拍子、蓼侯、六侯等军七国之师来会。
惟麋子国尚助猱。猱方堆积金玉,修库藏。闻师至,急点起兵,五万之众已散其大半,问则皆迎商侯去矣,止点得亲卒数千人,附城万余人,使大夫将以出战。南国七军,假称助息。
实近而来持之,八阵之众大薄之。息师大败。溃者半,死者半。
商侯曰:“嗟乎!其民何罪?乃无知从乱以求死乎?”
命瘗其尸。大兵薄城,使庆辅等呼招城中。城中息大夫有劝常猱者曰:“何不发金玉,赏死士以战?”
猱曰:“宁可吾死,金宝在则心安。若金宝去,吾虽在,亦无益也。金宝不可舍。”
其臣子隆自者曰:“君既不舍金宝,请即舍身。”
遂率众缚猱以迎商师。商候入息,焚常猱而救其母,殛陶思嘉、柴经。访贤善。
尽发其金宝,赏有功贤士善人。其谷帛,赏将士,赈穷民。流其妻子,殛其聚敛之徒,刑其亲党。赏子自隆而封常驺,后改姓吕,是为吕侯之国。
其麋子引蛮兵自来救息,至于杏山。商侯命弦子伐之,大败之而去。商侯乃抚绥各君及民,举事赏功大劳而班师。往返四旬,散诸侯归毫安民。
明年壬辰,南方诸侯俱会,中东诸侯来朝商,北方诸侯亦来朝。而是时,桀又具兵击近地近年之不朝而来朝商者。中、东、南、北诸侯,大者七十余国,小者数百国之君俱推戴商侯为天子,商侯惶恐自罪。又俱请伐夏王。商侯问伊尹,伊尹曰:“费昌之来,则夏王绝命之期也。今费昌未来,且待之。”
侯遂缓缓诸侯,使各自固守。
至七月,西方有洛氏来归,即夏桀元妃之家也。为顾氏所凌,而来乞师伐顾。金冥、湟里且、正宝等俱劝之。而十月后,绵氏、殳氏之族又皆来,恳出师。伊尹乃请命湟里且先往要结诸侯,并谍约其腹心,以癸巳元月趁诸侯来朝,即会师。商侯自发国中四军。以二军分为四,为前后左右,以二军居中。
正宝将前为导,庆辅将后,临天道将左,虞生衡将右。侯自将中左,殳氏为御。伊尹将中右,绵氏为御。有洛氏为虎,息侯常驺为地,有莘氏为天,蓼侯为鸟,葛伯从顺为蛇,有鬲氏为风,九伯巳离为云,大康氏为龙。共八阵,周于四外。各旅之师从行。
元月七日西行,十四日至有洛之国。商侯使大夫旬范,往朝夏之旧元妃焉。元妃泣告旬范曰:“妾闻商侯仁者,当有天下。贱妾有罪,其亦已矣!惟此孤子,虽夏王之委然,生来三岁即不见夏王矣!若以救天下之心,怜其无罪,在所恤存,愿遂以为托。”
商侯闻之恻然。使旬范拜受命,献之布帛。不受。
师西行二十日,次于商南,夏阳之太康氏、褒氏,与西莘之姒氏等十三国来朝商侯于师。湟里且率有缗民之遗民来会。
顾金冥怒点国中师,四万之众大半溃乱。盖西方亦久想商侯之仁,尽怨其不早来。才望见商师,举手加额,谢天地,箪食筐篚以来迎矣!金冥点城中城外不满万五千人,连这万五千人也都心在归顺商侯,只因去商师远,不知果如何?近在里面,不得不从命。迟迟缩缩,不肯向前。金冥还狠戾叫有司,将迟缩百姓一连杀了百余人。又将迟缩有司,用极刑煅炼,炙其肝而食犬。城中大乱。其臣该众谓顾国人曰:“商侯来,乃是生我民,何不早生?一顷刻杀此残贼,献之商侯。”
国人应声万数,千人从该众围厅,将顾金冥炼为碎泥,人人嚼食之荆乃尽杀其家妻子党类。遂出迎商师。商师整队而进,萧然雍然,未尝试一戈、弃一矢也。商侯乃命瘗死尸。赏该众以金帛,赈穷民以谷粟。访善人贤者,分之以顾氏之财宝,悉赦回狱官正宝。而复封绵氏、殳氏等诸侯。大康氏、有洛氏远来有功者,俱金币犒劳之。
时犹是元月二十五日,燕诸侯于复阳。豳侯姬公刘闻之,大悦曰:“天下定矣!”
远引十乘来朝商侯于夏阳,劝商侯伐夏救民,即就天位。商侯逊让不遑,劳豳侯去。乃遣诸侯各班师。自与中、东诸侯一路归。往返不四旬耳!”
诸侯各归国,商侯自归亳。休兵息民。命各诸侯俱行善政,仁民礼士,用贤。
自选举于东方之士,得贤者九人。选于北方之士,得贤者十人,选于西方之士,得贤者七人。选于南方之士,得贤者八人。选于中原,得三十人。用之以行各国,赈老恤穷,奖善访贤。盖已行帝王之道于天下矣!一年之间,陶唐氏、有虞氏、有仍氏等附夏之旁者数十国,俱来诉于商侯,请师伐夏。至十二月,夏秩宗费昌来归,力请伐夏。不识何如吊伐?且看下回分说。
第十九回汤王誓师征履癸桀败三嵕终南巢
却说夏桀自乙酉以后,看得天变也不相干,地变也不相干,人离去的也不相干。只说他有财有力,有位有势,何不可横行天下?只管在长夜宫中,把一月为一日,安心乐意,淫欢酗泼,妇女裸戏。一日一出朝,或二日一出朝,实是三月作三旬。宠臣赵良、曹触龙、于辛、侯知性、武能言等中外恣恶,欺士害民,桀亦不闻。即闻之,以为常然的。既役民开河,三年不成,遂杀多民。民益怨恨,辄指日曰:“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
”命赵良等伐诸侯,诸侯益离。惟有狠夫媚徒,狡童淫女,于记小幸,或偶值收进者,以为好过日子。佞幸于是益多。括搜既尽天下,财货丰裕。又生巧计,于顷官之上置宝盖,以象天盖,上嵌珠以象日月星辰。置绝色美女三十三人主之,谓之三十三天妃。群集歌舞女子以数百计。又于长夜宫中铸金柱、琢玉梁为地府,铸铁为奇山怪石,铸锡为池渠。置绝色美女七十二人主之,谓之七十二洞主。其歌舞女子以千计矣!桀与妹喜并称天帝天后,以游于天地上下,随处为乐。出则天宫,入则地府。于是群幸臣宠姬又为新声,为六乐:天宫之乐,凉台之乐,洞宫之乐,地宫之乐,洞神之乐,夜台之乐。各有歌。每随地张宴而歌之。拟其天宫之乐歌曰:世外呵天宫,长栏呵螮蝀,虚风呵鼓韵,仙部呵玲珑。
凉台之乐歌曰:
天极也何清凉!玉殿也何飞翔!
乐莫乐兮永日,悲莫悲兮皑霜。
行乐呵及此时,奈何兮辞玉卮?
温宫之乐歌曰:
万国兮霏雾,此地兮长春。
肉圆兮帝女,耳热兮天宫。
暖玉兮合怀,稠笑兮酰醺。
媚香肩兮摇馥裙。
地宫之乐歌曰:
蕊珠兮芙蓉,嫏嬛兮宝宫。
地中兮天地,人世兮仙踪。
玉梁兮歌绕,金柱兮欢丛。
乐酰兮谁御?何知兮夏冬?
洞神之乐歌曰:
洞灵兮氤氲,洞神兮郁云。
幽馆令潜扃,异狡兮婵娟。
身绕兮悠柔,颈交令笑言。
膳蛰龙兮醴温泉,入海藏兮通丸元。
冥帝兮入来,佑赓兮管弦。
夜台之乐歌曰:
入彼长夜兮登彼台,迷蒙四望兮阴郁霉。天地混蒙兮日月归,山河隐晦兮风雨回。殷舞蠕动兮歌雷豗,鬼帝环听令声欲哀。长夜眙霾兮何时开?穷乐兮极情,世事兮何哉?
桀自是乐极生悲了。乐此数年,至庚寅年,乃四十六年。
诸侯该大朝,但见昆吾氏来,顾氏来,其余皆不来。桀大怒,问究。牟卢乃上言:“豫方诸侯,商国子履,狂悖称兵。先灭葛伯,次灭豕韦氏。因此夺去中原及东方诸侯,并隔绝南方诸侯不得来朝。请君王亲征之。”
桀谓:“此小畜悖,何劳朕驾亲征?卿往征之便了。”
牟卢承命去。夏秋闻说昆吾灭,桀才慌张问赵良曰:“何不早擒此贼?仍囚之夏台。”
良曰:“如今擒他不得了。”
桀曰:“如擒不来,朕乃自征。”
乃传命龙、虎二将领车百乘,甲士千人。曰:“汝可速往,擒商侯来。”
龙、虎二将领命。行至路上,闻天下归商,遂不敢行。龙将谓虎将曰:“天下归他,我汝千人干得甚事?不如脱身远遁。”
两人弃众逃人终南山去了。连众人都四散了。桀闻龙、虎二将路上脱逃,遂无策可施,道:“我且仍乐天宫乐。”
长夜日饮千钟,夜度数女,以尽性命便了。却又不死。
辛卯,常氏灭,桀遂不知。盖中原之路已隔绝矣!癸巳,闻顾氏灭,桀乃大慌。叫集诸侯师,言欲亲征。诸侯皆不来,桀遂自点国中师众。原二十万,今只得十万。十万中又有一半不应命。桀遂率平日所厚养的猛士二万,先去伐近国之不用命者。遂灭陶唐氏、有虞氏等十余国。既处胜,归而察臣士之不用命者,又自杀百余人。甚怒者,皆全家杀之。日日寻杀不已。
于是地大震,倾宫崩,长夜宫陷,压死千余人。桀又欲役民夫修造,民闻之四散逃走。
十二月,桀令群臣率力修长春楼,修容台,相与共乐,更选补女子。于是费昌来归商。夏王之士民闻之,奔走来商。赴诉请师者,前后共有数万人。桀乃散金帛,招猛士,拣择北国凶人、毕渝者为将。那些近方贪顽愚力之民、久不闻正道者,既图免穷困,又贪其财者,有三万。带本有的猛士,共五万人。
桀问赵良曰:“此可以伐商否?”
良实心怯对曰:“未可!彼合天下兵,已有百万。是以一车攻二十车,未可也。今中国尽从彼,惟有施乃君王至亲,尚在海滨自全。其近地有九夷之师,不下数十万。君王可命有施氏纠合九夷之师,共得十万来。那时,以君王之勇,统之亲征,可平贼也。”
桀从计。令新幸臣巫耿往有施氏、九夷去。桀自是终日演兵,不敢为乐矣!演武之际,稍不如律者,皆杀。兵少,便乱抽民丁来补。稍逡巡不来者,又杀。于是夏民能逃者尽逃,不能逃者日日望商师来矣。
时商侯在亳休民,正与伊尹议拨乱反正之道。忽闻费昌来归,伊尹曰:“夏只有一费昌默地系士民之心。今费昌来,则士民尽来。只除恶党无多矣!不必待也。”
费昌既见商侯,涕泣请师。陈夏王之酷虐,必不可一日存续。后夏元士育潜、逢元皆随昌以来。皆陈言夏王当伐。而士民陆续来者,不可胜数。
皆号泣请命。商侯不得已,乃会师。命五方诸侯尽具车甲战士,聚于殷。殷邑,今偃师是也。
岁甲午,元月,商侯自起国中六军。临天道,豪勇士也,将前军。旬范,持重士也,将后军。庆辅、湟里且,皆善用兵,出奇者,将左右。侯自将中左,费昌为御。伊尹将中右,为副。
领近地诸侯之来朝者西行,而会天下之诸侯。
五日出师,十二日至殷,则天下诸侯俱已齐集矣!就殷而朝商侯。商侯乃誓师。商师日过葛、莘、杞等国之郊。诸国之民素无教化,中有顽民,指商师而詈曰:“乱人,方春不务农,乃伐王好战。”
商师闻之颇惑。商侯乃命虞生衡作誓曰:尔众庶,悉听朕言。非台小子敢行称乱!有夏多罪,天命殛之。今予命尔有众,汝曰:“我后不恤我众,舍我穑事而割正夏?”
予惟闻汝众言,夏氏有罪,予畏上帝,不敢不正。今汝其曰:“夏罪其如台?”
夏王率遏众力,率割夏邑。有众率怠弗协,曰:“时日曷丧?子及汝皆亡。”
夏德若兹,今朕必往。尔尚辅予一人,致天之罚,予其大赉汝!尔无不信,朕不食言。尔不从誓言,子则孥戮汝,罔有攸赦。
又命庆辅等遍逾诸侯之师,以不得已之情,乃俱从誓。侯遂部分以九伯:巳离为左蛇,安国侯倚任为右蛇;殳氏为左天,绵氏为右天;黎侯为左云,沙侯为右云;无终子尤庭为左虎,胙伯良仁为右虎,有鬲氏为左龙,有仍氏为右龙;息侯吕驺为左地,拍子为右地;有莘氏为左风,有男氏为右风;蓼侯为左鸟,六侯为右鸟。是为二八十六阵。各以一军周围于四外。太康氏、延葛氏从顺陶唐氏、有虞氏,俱从于中军。余杞氏、洪洞氏、缯氏、冥氏、房伯、弦子、斟灌氏、斟鄂氏八国之师,又为游奕于外。
十五日,整师北行。循道,中车不喷尘,马不逸田,土不喧声,戈戟不动,鼓声清而扬,旗旄前指。十八日,阵于鸣条之冈。夏人履癸闻之,怒,疾呼点国中五万人,车五千乘,分为五军。辜渝将前,于辛将后,赵良将左,曹触龙将右,履癸自己将中。奋怒而出,汹涌欢噪至于中条。望见商师少,以为易下。遂接冈而阵。
是时,九夷及有施氏之众,俱不至。而桀旁之国,郇伯耿侯者,向以桀凌,远遁。会闻商侯起,乃阴集其亡民,各得数千人,乘履癸之后,密人来报商侯。商侯命之以赏誓。伊尹请命旬范率房、弦、二斟四国游师往应之。遂绕夏师之东而让,履癸全然不知。
二十日,两阵既对。商侯登车楼而望,见众嘈嘈杂杂,吆吆喝喝。车疏密不等,马前后不齐,人行立不一。商师人人欲战。而士不哗,马不嘶,戈不乱。商侯乃命前军击鼓,大声宣木板布履癸之罪。辞若曰:尔履癸自绝于天地,自绝于天下之人,安得而为君?尔弃元妃而嬖妖女,罪当诛一。尔灭同姓无罪之有缗氏,罪当诛二。
尔起倾宫,累杀民命,罪当诛三。尔为酒池、肉林,侈费民命,罪当诛四。尔又为夜宫,自埋于幽而杀民,罪当诛五。尔不视政而杀忠臣贤士,罪当诛六。尔用小人苛剥万民,罪当诛七。
尔又命五霸国虐天下,罪当诛八。尔又索夜宫之需,尽天下之财与女子,罪当殊九。尔又役民开河,杀民命,罪当诛十。
至天怒而谑,地变而嬉。武断苛征土木无已,使臣士民人夫妻离,父子散,兄弟亡,母子怨。生无食,死无葬,长无室,家无升斗,身无麻缕。饿殍盈道,膏血渍砾。又尽灭帝王贤圣之后。尔罪当诛万不可数计。尔尚不自殒残民生哉?
履癸闻之大怒。鼓众而进,直压商阵。商侯亲鼓,伊尹上车楼持麾指九国:安国、受氏、绵氏四军伐辜渝,黎、沙、鬲、仍四军伐赵良,无终、胙、息、柏四军伐曹触龙。指杞、洪、缯、冥四军出夏众后,伐于辛。而商侯中军与莘、男、蓼、六四军共挡履癸。遂大战。临天道等率诸军,整阵奋击夏众。庆辅、湟里且左右持幡大呼曰:“下车而来者赏,擒暴君与奸相者封。”
夏之后师先溃。杞子擒于辛以还,其军弃车走。伊尹麾杞氏四军取其车,夹击履癸之后。战既接,夏右师溃。曹触龙与其众之半北奔,其半皆下车从商。庆辅率之曰:“即反而攻夏王,吾君已记尔劳。”
众军乘车反攻履癸。
战正酣。有鬲之师射赵良,杀之,获其尸。夏左师溃走者一,从商师者三。湟里且率之攻辜渝,夏前师始败。九伯射辜渝,中右目,辜渝犹战。鬲君至,再射中其左目,辜渝乃被擒,其众悉从商师。昆吾氏率之俱击履癸。其无终四君已先夹击,于是商侯在南,无终四君在西,杞子四君在北,九国四君在东,四面击履癸。而先诸侯师接战者,又皆夏氏之降兵。履癸见四面皆夏兵自来相攻,而军中锋将悉死矣。乃自奋怒而出。辜渝既擒,夏无勇将。履癸自持长铁钩,乘商车出战商师。钩及处,无不摧灭。夏之降兵,皆不能当。履癸遂冲路入诸侯师。莘男四军亦不能挡。遂冲至商师。独临天道取夏之弃车,叠而阻其进,履癸乃阻。伊尹令诸军注矢射之,万矢齐发。履癸身披金甲,矢不能射人。伊尹令人曰:“可射夏王面。”
于是,履癸面中三矢。自拔去矢而战。马死车止不行,履癸乃下车步走冲击商师。人人不能挡,独临天道奋勇挡之。不数合,戟挡之戟折,戈挡之戈折。遂持木杠挡之,犹被击折左臂。庆辅、湟里且曰:“履癸勇甚,器械不能抵挡。今诸军悉叠车以挡之。”
履癸所至处,击车,车尽破败。伊尹传令,命人人于车内注矢,射其目。不中目,中夏王鼻。履癸乃走。则夏之中军已被四面诸侯之师杀尽矣!盖此履癸平日所厚养之猛士,所以久战而尽死也。履癸平生轻财养战士,仅有此报。履癸冲杀出商师阵外,见无一夏兵。诸侯兵又四面射之,履癸双手舞钩,遮矢而走冲诸侯兵。诸侯兵向前者,碍着铁钩即死。车挠路,钩击之,即破叠车碍路者。履癸跳身如飞,遂冲出诸侯阵。诸侯四面追之,履癸走如飞马,不可及。孤身回夏城。但见城门已闭,城上皆是商师了。
原来履癸悉师于外,城中只有役夫老卒数千人从其孽子淳维者,护妹喜守城。淳维,盖履癸二十九年癸酉岁所生也。妹喜自癸亥至甲午入宫,专宠三十二年,年四十八矣。而颜色犹如处女,不衰绝,无胎孕。人宫十年之外,履癸喜旁淫庶妾渐渐多。至如末年,好色尤甚。遂一夕度十女,或至百人。前后人宫女,无不人人颠倒媾合者。其始偶合于庖婢,遂生淳维。
后来庶妾、从妾所生子女,有六十七人在宫,独淳维凶勇淫恶,一如履癸。履癸以为肖子,故弃元妃太子,俱绝不问及。履癸淫妾已多,妹喜亦广收美男为乐,不断阴阳精血,日夜淋漓。
履癸任之,各极其欢而已。酒池长夜,娈男千余人,则妹喜所宠也。尤甚者,淳维既长,妹喜即蒸之与淫。履癸又不为之娶,淳维乘履癸出,则同妹喜颠倒酣饮于宫中,一夕数十妇交合殆遍。
履癸既出,拒商师。淳维正极喜,安心乐意如此胡做。遂与妹喜及履癸之众妾,俱集于长春之楼戏笑。祝天曰:“愿父王不复还,则我尔长如此乐也。”
忽闻满城军声,乃是郇、耿二国引商臣旬范及房、弦、二斟等四国兵来,城已破矣。盖夏城中外之民,本是不从履癸而愿商侯来者。只惮履癸之恶,近民不敢出迎。闻两下在鸣条陈兵,又惟恐商师不胜。人人站起脚南望,只见六路兵从一路来,旬范为主将,令诸军毋哗毋乱,整整肃肃到了城下。城上人问兵从何来?旬范使人大呼曰:“商师也。”
城上人大喜,开门迎入。大师入城,直围履癸之宫。
城中人皆来送酒饭助役。即时攻破宫墙,兵四面而入。淳维在长春楼与妹喜等嬉戏,商师遂抵楼下。淳维乃操大刀,下至楼门,跳出杀商师十余人。商师不敢入,但围之。淳维闭门登楼,问曰:“汝等欲何人、欲何物乎?”
旬范曰:“惑夏王而多造作杀百姓者,妹喜也。须斩之。”
淳维乃回顾妹喜曰:“父王不宠汝一人,不致有今日。商师皆说须斩汝。”
妹喜膝跪而抱淳维之足,宛转悲啼。淳维那时自顾不暇,还来顾得你。竟斩之,掷头于楼下,曰:“此妹喜之首也。”
旬范不信,命军人识之,有言是真者,犹未信。乃令以木挺标之,使城中人民视之,皆欢噪曰:“妹喜斩矣!”
乃信之。淳维又下问曰:“兵可以退矣!又何所欲乎?”
旬范曰:“倚势凌民者,侯知性、武能言也。须斩之。”
淳维曰:“二人不在此,能使吾独往杀之乎?”
旬范不许。淳维曰:“吾杀汝千人不难,独为吾众妾在此,欲保全之。若不许吾,吾大杀汝等。”
旬范乃许之。淳维出,遂寻其力士四人,俱披甲持矛盾擒侯知性、武能言二人,来掷与商师。旬范缚之军中。淳维曰:“可退兵,容吾走。”
商师不退,淳维大怒,下击杀数十人。商师叠车挡之,淳维复入楼。择履癸之众姬,己所最爱者二十人,自以为妻妾,而待夜用。四力士持矛盾,张幕罗二十美女于中,己奋力开路杀出商师,觅马,己与父妾、四力士俱效胡人,乘马斩北门而出,走北狄。旬范知其不能有为,释之而不追,但搜城中恶党,悉擒之。而闭城厉兵,以待履癸之还。
至二十日午,曹触龙战败归来,旬范望得真切,伏兵于门擒之。至日晚,履癸既大败,独步归城。城上夏民掷石,商师射箭,旗鼓皆商。履癸大怒,斩门。门俱土石筑之矣。四顾不得入城,绕城号叫。旬范呼之曰:“尔犹不能舍妹喜乎?汝淳维子已杀之矣。”
以妹喜头示之,履癸见头号哭,泪下如注。
乃夜走三嵕。三嵕者,履癸宠姬父母国,其地,今定陶是也。
履癸奔此,欲东入九夷。
商侯大师二十一日抵城下,旬范等迎人。众诸侯便请商侯坐王殿,朝诸侯。商侯不从。乃命旬范等率九国二斟等八国之师,其追履癸。而自乃坐诸侯馆,行大事。斩侯、武二幸,剐于辛,缢曹触龙,陈其尸,并陈妹喜、赵良之尸。听夏民自蹂嚼之。俱尽取恶党,甚者皆尽置于市,听夏民自杀之;其不甚者五刑刑之。履癸众子女皆流。各幸小之家众皆刑,亦有流者。
乃尽纵其所聚子女归民间,尽发其所聚财宝恤善赏功,尽发其酒米、谷粟赈夏民。而以酒肴、米食、牛羊、豚彘享土。于是夏国亡。
诸侯推商侯就位,商侯不允。曰:“大恶未殄,惧将复张。
天下者,将推大德之人,寡人安敢处此?”
遂先散远方之诸侯,赏其徒归,自暂居于夏。封陶唐、有虞、洪洞、有仍、耿侯、郇伯等数十国,各复为诸侯。自于军中吊死问伤。又收鸣条战骨,瘗祭之。又访冀方贤士善人,举诸事。
月余至二月间,旬范使人来报,履癸至三嵕。又集兵九千来逆战。履癸自为前锋,诸侯之师不能挡,遂溃。乃敛兵集众,息于平阴。不意履癸夜至,劫我师,师又溃。守三日,设付待之。履癸又至,三俑复发,从乃败溃。履癸自冲阵,纠众走。
商侯于是以三月朔,复起诸侯之师,引而东,月望至于三嵕。三嵕之君曰鬼臼。其二臣:曰敷盂,曰疆侕。皆有勇力,恨其姊妹被难,悉其国中兵二万以助履癸。履癸将前,鬼臼将后;敷盂将左,疆侕将右。各将五千以迎商师。
商师次于陶山。旬范之师来合,旬范曰:“闻三侕之人,往结九夷及有施氏来复,允愿速备之。”
商侯问伊尹,伊尹曰:“易为力也。使人东招莱子国薄姑氏,南谕淮夷,以掩其后。
贼不战自屈矣!”
商侯曰:“王者之师,固如是乎?”
伊尹曰:“正如援溺救焚,不得不濡裳焦额耳!”
于是命庆辅以灌、鄩二国之师,往说莱子薄姑氏。命湟里且以蓼六之师还。会支机子,以往淮夷。
商侯自部分诸军以伐履癸,九伯为龙,胙伯为云,有鬲为风,黎侯为蛇,息侯为鸟,安侯为天,柏子为地,葛氏为虎。
为八阵而周于外。中军则虞生衡将前,昌允将左,高离将右,旬范将后。商侯自将中左,费昌为御。伊尹将中右,为副。阵于陶山之阳。商侯虑履癸之勇。伊尹令前军皆置行木栅。每一车用一寻之栅,立四柱为纵,五贯条为横,内有邪柱亦四,四人持之以行于车前。车中人则注矢外射。既阵,履癸等咆哮而来。商侯及诸侯前军用伊尹法,举行木栅如堵而进。兵既接,伊尹令步卒立木栅。一栅只用二役人守之,其四步卒悉从栅挨出斩贼马。贼马被伤反窜,战车皆偾。伊尹令拔栅,麾军大进,三侕之众大败。云蛇两阵追敷孟军,斩敷盂为三段。鸟地二阵追疆蒑军,疆蒑大怒,自恃勇转斗。息侯射之,洞目出脑,乃获之。独鬼臼走归,败军悉从以归。于是履癸又独步冲击于大军中。伊尹令四面木栅围之,人尽注矢射履癸,面中二矢。大怒吼跳,奋铁钩击栅,栅折。伊尹令合二栅为一。人于栅上,用布缕为长条,条未缀以铁石,向履癸系之,而绕其铁钩。于是长条皆绕铁钩,如业藤缠树。果然将履癸缠倒,夺了铁钩。
履癸只得去了手,跳一栅,夺一长戈,冲开一栅而走。走归三侕城,与鬼臼协力守城。真是一伙顽物,不通人性。再攻不下。
商侯恐劳顿诸侯与其士卒,命番更来从替换归息。一面朝会东方诸侯,一面待庆辅、湟里且二边消息。遂居陶山,息师半月。四面困柱三俑,三侕之人无食,乃尽服。四月履癸与鬼臼率狞丁百三十人,驾车十乘,奋勇杀出,遂奔九夷去了。
那庆辅、灌鄩之师至莱,莱人不服。灌鄩之师伐之,乃服。
莱子同二君来见庆辅。庆辅命俱师同往,谕薄姑氏。薄姑氏不从,四军伐之,薄姑氏逃入九夷。庆辅入其国,恤其民,布商侯之德。于是东夷诸国皆服,报来商侯。
那湟里且、蓼、六之师同归豕韦旧境,招大彭、支机子。
彭祖、支机合众往谕淮夷。淮夷即时奉命,曰:“下荒之夷,久思归化,无所繇也。何幸天光照及奥陬,敢不从命?”
遂引师会湟里且。湟里且嘉慰之,合师报商侯。
商侯问伊尹曰:“九夷、蒙山,置之乎?伐之乎?”
尹曰:“一日之劳,百年之逸也。今借民力,后将不堪,反弃民命矣!
”乃命庆辅率三国之师,攻九夷之北。命湟里且率四国之师攻蒙山之南。商侯自率大师东进,八月至岘山。商侯问曰:“先何攻?”
伊尹曰:“先有施氏,夏王必在有施氏。有施氏败,则九夷自败。且九夷散居,不便于攻也。”
师遂围蒙山。湟里且率四君来归,合师。履癸以蒙山之师出。伊尹令用前三法,木栅堵进,缕索萦绕.万矢交发。履癸至此,无所施其勇,大败归城。城中有老臣时雍者,前劝施君独献妹喜者也。合该此方人有命,时雍年百三十岁尚在。谓其诸子八人曰:“天生夏王,以亡夏国,多残夏民,久已当亡。今毋复残吾民。”
人人遂密与施君子合谋斩鬼臼,醉履癸以酒,酒用麻药。待其熟睡,缚之麻绳百道,献出而朝商侯。商侯谕施人而赏之,不入其城,令施人谕九夷。九夷遂擒薄姑氏来归。商侯谕遣九夷,流薄姑氏于朝鲜之岛。
其夏人履癸被缚,酒醒尽力号叫,商侯不忍见。不得已,命造坚车槛之,断其缚。问诸侯曰:“当何以全夏王?”
诸侯请诛之,侯不许。六侯曰:“欲全其命。须贬之。无所施其武,使不害人。则惟南方有巢之国,其国有一地,昔人构巢而居。
一夕四面皆陷成湖,水深数丈,此巢独存。今其地名亭山,广数里也,惟船可以通行。今彼处此可置一旬之食,令死罪之人事之。每旬则一济其食,常时不设舟往来,彼安所用其武也。
遂命六侯监履癸放之于南巢。时甲午岁,桀之五十一年也。履癸至南巢,但见那:四围皆水,中间亭山,不是酒池肉林。土室数间,已无倾宫、长夜、金柱、玉梁。庖奴数人,不是佞幸成群。颐指如骛陋婢数人,并无娇妃、嫩嫔、螓首、娥眉献媚争怜,望幸交欢,鸩酣颠倒。断荠尚用木刀,寸铁不具。无复铁钩二丈,横击千军万乘高车,挞伐四国。脱粟酱肉,日供三餐,哪见新声妙舞,上膳飞觯布帛丝絮蔽身犹寒,安得珠天宝地万国金钱。
履癸至此,伤心忿恨,卒不忿已往年所作之过。乃拊膺叹曰:“吾悔不杀子履于夏台,致有今日也。”
吕东莱曰:“桀有万恶,仅有不杀汤之一善耳!乃犹悔之,是耻一善之尚存,欲万恶之皆备也。悲夫!”
履癸既被放后,抑郁愤闷,忧苦痛恨,三年而薨。汤王闻桀死,为之罢朝,禁弦诵歌乐者三月。命埋之南巢,谥之曰桀。
命大夫问其弃元妃于有洛,时元妃已薨。命有洛厚葬,封其子惟坤于油,奉少康之祀。
放桀之年,仲冬,天下诸侯朝商侯于亳,推戴商侯。商侯三让于有德,不可。而后即天王位,是为汤王。不知后事如何?看下《商传》再说。
女娲轩辕有征诛,生杀亭毒天运乎。
尧舜禹汤因势转,世人浪说总糊涂。
第二十回汤王祷雨桑林野仲丁兴兵伐蓝夷
话说乙未元祀,汤王即位,文武百官朝贺已毕,以伊尹、莱朱二人为相。另尊伊尹为元圣,播告于众。当时桀为天子,作事邪虐,民不堪命。汤王于是尽反桀之事,凡治民为政,尽用以宽厚,人民大悦,乃改正朔。先夏时,正朔用建寅之月为正月,汤王不欲与桀同,正朔以建丑月为正月,今十月冬至日是也。改岁曰祀,行甲寅历,色尚白,牲用白,以白为徽号,服皂冠而衣缟。
是时,大旱七年。初旱三四年,尚未甚旱,民田也有半收。
及到六七年,草木尽凋,溪涧绝流,却真是枯旱了。当时便有两般怪物,一种鸟类,天正将阴,它们便三五成群的飞起,那阴云便散,红日益赤了。又有个人,长二三尺,赤身裸体,目生顶上,行走如飞。他一走过,那日色便加热,好似火里一般。
后人查得《博物志》上,鸟名“肥遗”,见则大旱。查得《神异经》上,三尺人名“魃”,又名“貉”。所见之国,赤地千里。人民见这两物出来遏云止雨,千般作怪,每一见,无论童稚,各抛石掷瓦击之曰:尔形类鸟,尔恶逾枭;尔半似人,尔全为妖。尔唳则满天红日,尔走则遍地皆焦。不是尔为祟,胡为而阳骄?不是尔为恶,胡为而焱翱?抛石击汝脑,掷瓦断汝腰。看汝安得飞?看汝安得跳?
先时三四年旱时,尚有些收成,人还不惊。这六七年莫想提起一个雨字,便是半点水也没有滴的。百姓眼见得是这两个怪祟作祸,但恨既掷他不着,又赶打不上,好生闷人。然当时虽旱了这七年,并未见饿死一人。盖成汤时每劝课农桑,又省刑薄敛,是以百姓俱各勤力耕种。但耕一年,便有两年之积;耕两年,便有四年之积,所以民间尚有蓄积,不至饿死。然旱得多年,人民不知旱到什么时止,因此着是惊慌。汤王见这久旱民间,也数上祈祷,不见雨下。乃命太史曰:“朕欲祈祷,先为朕占之。”
太史占毕,奏曰:“依臣所占,若要天雨,应烹一人当作牺牲,祷乃有雨。”
汤王曰:“朕所为请雨者,正以为民。今必烹一人以祷,朕当自充之。”
遂斋戒沐浴,剪去头发,断其爪甲,乘素车白马,身婴白茅,为牺牲状。问群臣何处可祷,皆言桑林一片地面空阔,可以祈祷。汤王遂至桑林之野,仰卧于地,祝曰:“无以余一人之不敏,伤万民之命。
”乃以六事自责曰:
政不节与?民失职与?宫室崇与?
女谒盛与?苞苴行与?谗夫昌与?
汤王把这六事自责,只道到第六句,天已油然作云,沛然下雨了。百姓大哗,呼声扬数十里。这阵雨:不是杏花拨火在清明,榆荚黄杏春夏盛;不是月如仰瓦见前晚,础润鱼吟雨即倾。
多亏圣主宜洪德,
千里玄液尽畴盈。
这雨一下直是数千里淋漓,哪一处不被天淫所沛。数日雨止,只见肥遗着了雨,死在沟中。那旱魃着了雨没走处,走在厕里去,却死在厕里。时年大丰熟,汤王又以庄山所出的金铸以为币,币即今的铜钱。他铸了这币,吩咐群臣曰:“朕此币不是欲富国,将来给赎民间贫苦无可食粥度生,及至卖子女者。
”于是民间多因铸币,赎回了千万子女。卖在近处的已不消说,子母即得相会。有被人贩在远方去的,他告在官司,即命他父母自去远方赎回,母子仍得重逢。正是:昔为两地参商,今作一处团圆。
那些鬻卖子女的穷民好不快活。于是汤王以民间穷困至卖子女,多因无生息所致,乃以各处生物尽民生所用的物,令百姓把来相通作交易,使那贩来卖的得些小利息,尽可度日。民有生意便不死,吃那现饭而民无困窘的了。却如何先时天旱而民不至饿死,乃反至于卖子女者?盖缘天旱已久,蓄积之粟已吃尽故也。于是汤王此政一行,天下大治,乃作大濩之乐。如何名作濩?濩者?护也,言成汤之仁德能救护生民也。当春秋祭祀时,宗庙之内也须用几个禽兽以奉祖考。他初作个囿,张那三面的网于内,以取禽兽。好笑,三面的网如何取得禽兽?
却也古怪,自有不用命的自来钻入网里。汤王只择毛色堪用的拣了几个,那余剩的又尽情放去。在位三十年崩,寿一百岁。太甲嗣位。太甲,太丁子,汤王嫡孙也。后人钟伯敬诗曰:太丁早丧命难延,外丙仲壬天其年。
太甲应当膺玉历,能为贤主盖前愆。
戊申元祀,太甲即商王位。他初登天位,不知天位乃艰难的物,看作好放肆的事。毋量汤王为天子,兢兢业业,好生不自在,常常惊恐,一似陨坠深渊一般。他所设立典刑,生怕苦虐下民。岂知下民是我管压得的?弄得反成怕他,却不枉做天子?于是把汤王所立的典刑尽情换过。时伊尹在相位,乃是顾命大臣。见太甲惩般作为,大惊道:“似此嗣王,却不将国家败坏了?先王执中立贤之意,他全不顾,而夏桀暴戾荒淫之行,他反近似。若要他成个贤王,必须晓得先王自新明德之旨。不若放他于桐宫,此是先王坟墓所在,又有大训载在坟庙,看他能改过,然后迎他还国,复为天子,岂不为美?”
次日,乃陈于朝曰:“嗣王自作聪明,颠覆先王典刑。夫天下非一家之有也,惟有道者理之。今元首矣,天下非所宜,理合放之。”
仲虺曰:“放之何如?”
伊尹曰:“放往桐宫,使他日夕在坟墓之旁,思先王所以得天下之故,料必能启过也。”
仲虺曰:“善。”
即令与马,促太甲起行,只得带皇妃及女嫔十数人同往。
太甲仓皇无措,只得求道曰:“我去,天下将谁理?”
伊尹曰:“君能改过,则天下任君理也。一应政事,予当暂摄之。”
太甲乃与元妃、侍妾含泪登车。正是:万乘尊贵才快乐,一朝卸权实堪悲。
太甲来到桐宫,同皇妃安顿了行李。见只是十数间空阔房屋,哪里还像宫内艳闹的所在,觉得甚是冷淡。出门闲游不数步,便是汤王坟。但见禽鸟悲呼,林木萧疏,哪里还像宫苑里红绿笙歌的去处,愈添凄凉起来。耐烦住了周年半载,心上只是怀恨那伊尹。一日,散步在汤王坟前,行来走去,猛然间想起:“我先王为天子,真也谨慎。他有拯生民于涂炭,取天下若反掌。得了天下如何不要?为天子且再三推让,不得已乃践天位。若似我惩不守法度,漫道众诸侯推让他为天子,且个个像伊尹一般把我放逐了。这还是我从前所作的事不是,所以将我谪来桐宫,不过要我取法先王,他依旧把我当先王辅佐了。
然先王不过言的是仁言,行的是仁政。我今须处仁迁义,再莫如前不循仁义了。”
自怨自艾一番,回至桐宫,将伊尹所作《伊训》、《肆命》、《徂后》等编当为者,为之法度惟谨。
桐宫的人见太甲如此翻然改悟,乃相告曰:“嗣王近日大不如前。”
却来报知伊尹。伊尹道:“还看年把,使他磨挫得惯熟,方成大用。”
将近三年,太甲只存圣贤心,行仁义事。
伊尹闻知,乃会聚百官,陈于朝曰:“嗣王能迁善改过,增修厥德,可迎归朝,摄理政事。”
仲虺曰:“善。”
乃排驾往桐宫迎太甲回。太甲复践天子位,伊尹相之。诸侯闻太甲贤,莫不归心。
太甲今番作了天子,一心保惠庶民,赈恤鳏寡。在位三十三年崩,号为太宗。子沃立,是为沃叮辛已,沃丁嗣立,委任个贤臣名咎单。咎单有事,必去请问伊尹,皆顺伊尹所行,一毫不敢自专自为。八年戊子,伊尹卒,百有余岁。时天作大雾三日,沃丁亲为之临丧,葬于亳,尊以天子之礼,祀以太牢,曰:“聊以报大德也。”
墓去汤冢七里。沃丁在位二十九年崩。
弟太庚立,享国二十五年崩。小甲立,享国二十七年崩。弟雍巳立,是时,商道浸衰,诸侯多有不来朝贡者。雍巳享国十三年崩。弟太戊立,是为甲申元祀。太戊承雍巳衰微之后,若非奋发一番,国家便振作不起,天道也自然不顺他。所以到他践了天位,亳都必然有祥。桑谷二木合生于朝,且七日便大如拱。
太戊也不晓得这是灾还是瑞,问于伊尹之子伊陟,伊陟曰:“这是妖不是瑞。然妖不胜德,君之德政不修,所以朝生不祥之木。”
太戊大惊曰:“然则奈何?”
伊陟曰:“雍巳王之世,政教废弛,诸侯离心。今王能修先王之政,明养老之礼,则天眷在王,一木之灾,何足介意?”
太戊于是勤修德政,养老求贤,早朝晏退,问疾吊丧。三日那样桑自然枯槁死了。三年,远方诸侯重译而朝毫都者七十六国。又有贤臣一名巫咸,一名臣扈者,共辅佐之。太戊见四夷归心,大修汤王之政,商道复兴。在位七十五年崩,号为中宗。子仲丁立,乙未元祀。亳都河央水势汹涌,荡去民房甚多,毫宫亦被浸坏,仲丁乃谋迁都于嚣。这嚣地与蓝夷地近,其时蓝夷打听得仲丁迁都于嚣,城池尚未完就,有好多金银财币、宫妃彩女,要来抢夺。乃点起五千夷兵,寂然而来。当日仲丁迁都于嚣,伊陟、巫咸二人早对仲丁说道:“今王迁都,人见王搬动仓廪府库,兼且城郭未完,须防不测。”
仲丁闻说,便道:“卿等须为此严密提防。”
伊陟、巫咸领命,早已备了甲兵,四面屯扎了。
且说蓝夷率众来寇,将到嚣地三十里外,蓝夷命众偃旗息鼓,悄悄而行,曰:“看暮夜三更时候,便杀人嚣城,使他不知提防,夺得些财物马匹、彩女,也便是一场造化。”
众夷领命,将旗鼓偃息,寂然而行。是日,仲丁正与伊陟、巫咸、臣扈等,共议国事,也道城池尚未完缉,楼橹尚未竖造,且暮须防奸细。正言之间,忽一阵旋风吹入朝来。伊陟曰:“今日乙日,有此风作,主夷狄侵迁邑,是必有变。”
巫咸曰:“旋风入朝,为狂贼来,严备之则吉。我若不备,则此风为助彼攻城之风,我反不利矣。”
仲丁曰:“然则奈何?”
伊陟曰:“可于四门设伏候之,看他从何方来。一方伏发炮声响,则四面应之,擒之必矣。”
于是传令四门埋伏已定,仲丁道:“卿等既言当有兵变,今夜且莫退朝,同卿等在此以观事势,何如?”
伊陟等俱言:“臣当保驾,以聆佳音。”
仲丁命宫中设小宴,与伊陟、巫咸、臣扈三人共饮于殿上。巫咸见金乌西坠,玉兔东升,仰观天象,见一道黄云犯郎位星,咸贺曰:“若有寇贼,必落吾计中。”
仲丁曰:“何以知之?”
咸曰:“郎位十五星在帝座东北,主卫守之职。赤气入,当有兵起。今色黄白,大吉兆也。”
却说蓝夷二更静来到东门城下,见城内全无提防,四门并无门户,城垣尚只丈来多高。蓝夷大喜,道:“真来得凑巧,必大有所获。”
遂令张起旗号,擂起画鼓,大喊攻城。正欲攀上城去,忽听得一声炮响,城下一支游兵从东杀来,城内一支游兵从左杀来。蓝夷见有提防,急急抽兵走回。但听得东南一声炮响,一支兵起,西北一声炮响,一支兵起。蓝夷见四面兵起,惊得魂飞魄散,乱窜逃走。伊陟、巫咸在朝中闻蓝夷来侵,大喊道:“蠢物你来送死!”
传令各门合兵击杀。那四面逃窜的,被斩首数百人,生擒数百人,直喊杀到天明,追赶三十里而回。巫咸曰:“蓝夷无礼,侵犯中华。今幸彼军败衄,我师得胜,当乘势往征,以正不义之罪。庶四夷惊畏,不敢窥伺我中原也。”
伊陟曰:“巫咸之言是也。”
于是,仲丁遂命巫咸亲自率兵万人,直薄蓝夷地面。
蓝夷大败奔归,前后丧了千众,被伤者大半。闻得商王大兵又来压境,惊惶无措,不敢出敌。其国有大臣名巴里刺者,谓蓝主曰:“闻商朝君臣皆仁人,都因我国无礼,彼方征讨以责我不义之罪。今我王自认不是,遣人到贡,彼必休兵,不劳对敌也。”
蓝主道:“尔便代我退他。”
巴里刺乃单身奔出关来,到巫咸军前,口称要见主帅。巫咸闻报,道他孤身一人,谅无叵测,遂唤进巴里刺。巴里刺俯伏宣言:“蓝主今已悔过,并愿朝贡纳罪。”
巫咸曰:“既知罪矣,杀之何益!但作速遣人来伏罪,吾君当宥汝。”
巴里刺叩谢,上马去了。巫咸班师回朝。及咸回,巴里刺也赍币至嚣矣。巫咸奏知仲丁,发落蓝使客馆居祝次日,厚赐之而去。这正是:仁人能好亦能恶,大义先声胜檄书。
无敌不如初盛世,威名亦得遍穹庐。
自后四夷拱手臣服矣。仲丁在位十三年崩,弟外王立,十有五年而崩。弟河宜甲立,丁亥元祀。嚣都常有河决之害,遂自嚣迁都于相。凡在位七年崩,子祖乙立,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公刘太王两迁国武丁求相伐鬼方
话说祖乙丙申元祀,相都又有河决之害。祖之曰:“先王不幸两遭河决之害,两迁故都。今朕又遇此横流,不知何地可以避此水灾?”
群臣奏道:“耿地稍于河道远,且地稍高,或可建都,享国长久。”
祖乙依其言,迁都于耿,今浦州城东北河泮县是也。不数年,耿宫室又被水所圮,特不似相都之泛滥为甚。祖乙大惧,又欲别迁都。时巫贤进曰:“水火灾,皆天灾也。莫若修德,则天灾可禳。”
祖乙从之。遂以巫贤为相,修德行仁,天下大悦,诸侯宾服,商道复兴。十有九年崩,子祖辛立,享国十六祀。弟沃甲立,享国三十五祀。祖辛之子祖丁立,享国三十二祀。沃甲之子南庚立,享国二十五祀。祖乙之子阳甲立。
初,阳甲未立时,商诸弟子子弟皆攘臂相争道:“天子也,人人做得。我祖自仲丁王以来,皆废嫡更立,今也须定个正统。
”争论不决。满朝文武道:“河亶,甲王以上,其子弟已无,只有孙存。祖乙王子祖辛,父子已得嗣天位,沃甲为君,又有子南庚膺玉历。今看起来论长论裔,还当让祖乙之予践位,况且当年祖乙又是中兴贤主。”
群臣同声道是。于是阳甲乃得立。
元祀,各国诸侯闻商争立,曰:“自家骨肉成仇,况他人乎?
”俱不来朝。阳甲在位七祀,弟盘庚立。时商道浸衰,耿都又遇河决,盘庚曰:“似此水灾不断,岂帝王居?不如复归旧亳都。”
臣民皆安于耿都已久,不欲再迁,曰:“昔先王亦以亳水迁嚣,今复归毫,是以水就水也,”盘庚乃作书以告谕臣民曰:尔谓朕曷震动万民以迁?今我民用荡析离居,罔有定极。
汝万民乃不生生。予迓续乃命于天,予岂汝威,用奉畜汝众。
蔼然温厚之意可爱,百姓浮言顿息,乃决意迁都。涉河南至毫,改商国号曰殷。于是,一遵先王德政,而行于天下。各国之诸侯曰:“商之贤王复出矣。”
莫不来朝觐,商道复兴。
在位二十八祀,弟小辛立。殷道又衰,在位二十一祀。子小乙立。小乙为太子时,早已晓得民事艰难,于是劝民农桑,道在忠厚。然小辛之世,积弊难复矣。
话分两头,当时后稷别姓姬氏,后稷发迹时,在唐尧、虞舜、夏禹之世。后稷薨,后子名不窋。等到末年来,夏国浸衰,不务稼穑,遂把不窋的官勾了。不窋失了官,思付起来:“既不务农桑,忘本逐末,我在中国也没用得,不如奔往别处去。
纵他黜陟不知,理乱不闻,却更乐得一个清闲自在。”
于是,走在戎狄之间居祝殷时西夷叫作戎,北夷叫作狄。今庆阳府安化县尚有不窋城,是其古安化县迹。传到孙子公刘之世,这公刘虽则在西戎北狄间,却能复修后稷之旧,教民要务,耕种行地宜在凹地,潦水沮水上,渡过渭水,取财用民。既务耕种,过了几年,便衣食丰足,行的住的俱有资粮。百姓欢喜,乃迁邑于邠。邠,古西戎地,即今陕西邠州。当时莫说百姓充裕,公刘自己也富足极了。他迁国时,民居住的有了积仓,行路的有了里粮,车仗服从,好不光彩。百姓有半恋着故土的,有半舍不得公刘去的,道:“我衣食不缺,也是仁主教养来的。我跟他去,何怕没有衣食?恋着这些须田地作甚?”
那不去的道:“虽则仁义难舍,只我等先人坟墓在此,如何去得?”
那去的各携妻挈子,皆向邠州而行。当日便有那些诗人思公刘之德,而赋笃公刘之诗。数传至商。小乙王之世,乃是太王古公亶父承祖宗基业为诸侯。古公在邠州,修后稷、公刘之业,劝民农桑不必说,且积德行义,国人戴之第。
第邠州这个地面逼近戎狄,所以北狄薰鬻贪着邠州富裕,常常起一支兵来侵犯。此时古公兵粮足,却也战得他了,只是怕伤害百姓,所以再不宜与他厮杀。薰鬻只道是怕他,侵犯不休。古公与群臣议曰:“我看狄人喜的是牛马之皮、所铸之钱币,不如把些送他,免得他再来烦扰。”
于是,装了几十车皮革,几车铜钱,献与狄主。狄主收了,果然收兵去。不半载,又起一支兵来。古公道:“狄人不止是爱币、皮,想是爱的在犬马。”
又赍千万的犬马贡献狄主。狄主果然收了犬马,又抽兵回了。狄人见他如此,却似骗得好要一般。殆及周年半载,又来了。古公道:“狄人又不止是爱犬马,想是爱珠玉。我闻虞舜治天下,贵德尚齿,藏金巉岩之山,捐珠五湖之渊。曰:‘便下服度,杜人淫邪,绝人觊觎’。我想狄人爱的是珠玉,我不如多把珠玉与他。”
于是,献以满车珠玉。狄主一发欢喜得极,又抽兵去了。谁知狄人狼贪不足,过周年半载又来了,说:“今番更有什么物件献我?”
分人见北狄又来,不胜愤怒,曰:“狄狗恁地欺人,贪心不足,不识我主以仁德之心含容他,难道惧他不成?”
个个摩拳擦掌,来见古公道:“我们愿出城杀此狄狗,擒彼狄主,以报屡次侵犯之仇。”
古公道:“有民立君,君将有以利民。况尔等以为我之故,不免杀人,予所不忍。狄人欲的只是这邠州,我今把邠州让他,免得与他争战,我欲搬往岐山。”
百姓垂泪曰:“君弃我们而去,我将安归?
”古公曰:“尔民在我与在彼何异?”
百姓曰:“不愿也。”
古公只再三将好言慰谕,百姓去了。叫人城上对狄人曰:“尔军暂退三舍,我明日把那地一发让你吧。”
狄人大喜,果退三舍。古公遂收拾行囊、马匹,同厥妃姜女,黎明启行。逾梁山,从西路水浒,直抵岐山之下。邠人举国扶老挈幼,同来岐地,如归市一般,挨擦而行。其他旁国闻古公如此得民心,亦多来归。三月,城郭完备,一年成邑,二年成都,民五倍邠地。
且说当日狄人见古公果把邠州让他,入了邠城,却是一个空城。百姓也没有一个,牛羊犬马也尽情赶去。狄人大怒,要赶来抢夺。狄主道:“他如此得民心,我们赶去,他们齐心来杀我,却不更吃他亏?”
乃于城中搜索些带不尽的物件及些小粮糗而去。古公在歧修德行仁,劝课农桑,人民富庶,乃贬戎狄之裕,营筑城郭宫室而居。立五官有司曰司徒、司马、司空、司寇、司士,民皆歌诵古公之德。改国号曰周。
话分两头,却说殷小乙王在位二十八祀而崩,子武丁立。
元祀,以井盘为相。小乙之崩也,武丁居丧三年,不言政事,一应任之冢宰。既免丧,亦未尝言及政事,惟恭默思道,欲复兴殷。心上尝欲得一贤相以辅治,观满朝百宫,真无一当意者。
一日夜,梦上帝携一人至,谓武丁曰:“此良弼也,名说,以赉汝为辅佐。”
武丁顿首拜谢,熟视其人。醒而命画工图写梦,中所见形像。画就,着实厮像。如是把来遍视群臣百吏,并无一人肖似。武丁知此人不在朝中,乃命将那丹青的图像多画了几张,令人遍处寻找,乃至旁求于天下。
话分两头,当时傅说住在傅岩,傅岩在北海之州,虞、虢二国之界。这所在通道所经有涧水冲荡衢路,官府着人筑堤护那涧水。凡囚系在官者,皆令出服役,名唤胥靡,言两人相系佣作也。傅说隐在傅岩,贫不能自给。那胥靡内有多少富民,为犯法在狱,未脱罪囚,也在服役,他便要雇人顶替。傅说也替一胥靡筑,以供食。是时那按图访傅说的人见胥靡纷纷在那里筑垣堤,一个道:“前面人众也,同你去看看。”
一个道:“那版筑的尽是罪囚,有甚好人在内?”
又一个道:“不是为什么天赉?良弼,只那涧水坏道,也去看看,回去好对人讲谈。
”如是十数人俱来到版筑边内。一个眼光好的望见傅说在筑内,道:“那个胥靡好像画图中的模样。”
那些人未免也觑了几觑,有说半像的,有说略像的。大家道不要闲讲,且把图展开一看。不看图便罢,看了图便像到十分了。于是,十数人不分皂白,一齐嚷到傅说身旁,问声:“老兄,你名叫作说么?
”傅说自思我因贫窘代役,不是胥靡正身,这众人如何叫着我名头?事有尴尬,莫管他,一边筑垣不顾。十数人都道:“好像,好像,如何名却不是?只管请去面君王。”
傅说闻说这面君王话头,想必有缘故,开口答道:“你们唤傅说作么?在下名叫傅说。”
十数人劈头一齐跪下道:“君王梦上帝赐他一个贤相,名说,满朝文武并没个面像的,并没一个名叫作说的。
却才望见大人与这图里丹青有一无二,因此唤大人一声,今果然名同像同。快去了桩杵,我去票官司,讨夫马来送大人赴京面圣。”
十数人一齐去将一个傅说拥护到有司衙门里来,大声小声,呼有司官快出来迎接贤相,君王有旨。吓得个有司官闻说君王有旨,迎接贤相,仓忙着了纱帽员领,出来迎接。何曾见有什么贤相?只拥护着一个村汉。心想这伙人好不见鬼,贤相在哪里?正待问时,这十数人走向前,你一句,我一句,把梦兆求贤事说完了,有司也听不迭,急唤库吏取过衣服巾帽与傅说更换,一面设酒款待傅说与王使诸人。有司求图对傅说一照,吃了大惊,曰:“真像!真像!上帝有灵,君王有幸,百姓有庆也。”
席中轻轻问道:“大人何以至胥靡版筑之故?”
傅说道:“某以贫窘,代管靡役耳。”
有司道:“有贤如此,非上帝命,终厄在草野,其谁知之?”
酒罢。次日,护送傅说上京。后人钟伯敬有诗曰:道济天下难济贫,穷通得失招其身。
满腔经纶埋版筑,运不当兴命不辰。
傅说至京,武丁闻访得了这人,即时延见。与说论天下之深嘉之,遂拜以为相。武丁作《说命》,命之曰:朝夕纳诲,以辅台德。若金,用汝作砺;若济川,用汝作舟楫;若岁大旱,用汝作霖雨。启乃心,沃朕心。若药不瞑眩,厥疾不瘳;若跣弗视地,厥足用伤。惟暨乃僚,罔不同心,以匡乃辟。俾率先王,迪我高后,以康兆民。呜呼!钦予时命其惟有终。
傅说闻王命,复于王曰:
惟木从绳则正,后从诛则圣。后克圣,臣不命其承,畴敢不只若王之休命?
自是君臣道合,政事修举。于是祭成汤。至肜日又祭。肜日者祭祀之。第二日也,祭未毕,有野雉一只飞来,升于宗庙之鼎耳上而锥。武丁见他鸣雒,音声愁惨,大惧曰:“雉野鸟,鼎重器,升鼎耳而雊,必为不祥之兆。”
有臣名祖己者进曰:“王勿忧,国家重务莫如政事,雉升鼎耳而雊,意者大政有不修,大事有未举者乎?王先修政事而已。”
武丁听祖己之言,嘉纳之。由是勤修德政,励精图治,天下咸悦,四方蛮夷重译而来朝者七国。
戊子三十二祀,鬼方无道。这鬼方是北胡之号,周曰“玁狁”,汉称“匈奴”,唐曰“突厥”,宋曰“契丹”,今之鞑靼是也。鬼方地广人众百,恃兵强马壮,四夷皆至,他独不至。
反常常起了精锐之众,侵犯中原。你看他:宣宝帐高皮,雕盔斜挂。
吹角鸣茄,牧马边城下。
那边塞上百姓见鬼方至,忙把关门闭了。关外牛羊马匹一时未及收拾的,都被他掳去。武丁初,亦不甚计较,及至多次,边上不得安静,檄书每每告急。今戊子年又来,那鬼方性狼恶,凡遇村堡,便掳掠财物,烧毁民房。男子壮者拿去当军,女子美者送往帐下。其余老幼,尽行杀戮。这正是:长驱很精锐,杀掠尽无余。
武丁闻知今番又来,乃与傅说、祖己商议讨伐之策。祖己曰:“鬼方无道,难以德化。臣愿督兵剿灭之。”
武丁大喜,曰:“朕非黩武,将以救民也。”
遂命祖己率师五万,直捣边城。果然:旷野尘迷,鬼方千队随。
长驱精锐,贺兰山已离。
祖己大兵到边城,果然兵威风厉。乃便屯兵于关前,与鬼方对面而阵。边民大讲呼。鬼方打听得祖己大兵至,便也安住阵脚。次日,祖己吩咐众军道:“此处乃平原旷野,且战且行,宜于地阵,地阵利进,可胜人阵。人阵备其首尾,虚在两旁,阵势不坚。地阵四备强弩,善冲乱敌。”
地阵排完,鬼方王出马见排了阵,他恃众勇猛,但望阵中冲杀人来也,只常抢掳民财一般。祖己见他向中杀来,识他不谙阵势,把黑旗一招,四面乱箭射去。彼兵被箭伤者大半。鬼方王马胸膛上中了箭,伏地上不动,鬼方王弃马步走。祖己且战且赶,直赶到贺兰山。
屯扎营寨,传令曰:“我兵深入鬼方地面,我兵是客,彼兵是主。主在散地,决不能胜。我宜静以待动,俟他来攻我,我且莫攻他。”
众军安顿已定。
过了半旬,鬼方王道:“殷兵屯在贺兰山下,这山径我熟他生,可伺他不知提防,夜往劫寨,必得全胜。”
乃秘密点了数千人,偷至寨前,在五里路外伏,只待到三更时分,便来偷营。谁知祖己深诸兵法,更精天文风角。是夕,坐在营中,忽见一阵风起,不从宫商征羽,直从角来,如人呼啸之状。他见了这风,急传令曰:“我看风声,今夜必有贼来偷营劫寨,速于营寨外四面埋伏,待他打进营时,四面伏兵齐起,擒杀不难。
”分拨已定,至三更时分,鬼方果然一拥打入大营,旗鼓喧天。
及进营时,乃一空营,并无人守。鬼方王大惊道:“中了计。
”急抽兵出营。四面伏兵俱发,杀得鬼方众弃甲丢盔,奔走无门,人马折了大半。祖己又拔寨前进,直抵鬼方穹庐,鬼方弃庐而走。祖己便居穹庐地方,命众军便在他地方插麦种禾,耕起田来。一面捷报武叮鬼方众只是躲避,再也不敢来厮杀。
自春但冬,祖己兵只是割麦收禾,烹羊饮酒,自相劝劳。
时值大雪,祖己谓众曰:“北狄耐寒,我中华人怕冷。他侦我等饮酒相劳,他必然思量来夺我牛羊马匹,亦宜防之。”
两日,果然鬼方探得我众粮草物畜充裕,遂起了数千兵要来抢夺。岂知祖己扎营段落,已按了金阵屯扎。阵分九垒,垒各四队,前位虚,中央实,前后冲突,首尾相顾。阵成,用游军蹑敌,诱之使人。于是,野外故意多纵牛羊马匹在牧,鬼方果然来夺。渐渐引至寨前,祖己见将近阵来,举动白旗一招,鼓声一震,变前为后,变后为前,变左为右,变右为左,兵已绕在鬼方背后了。鬼方见阵势变动,眼花嘹乱,把牛羊丢下而逃。
却哪里逃得去?数千人不待捆缚,个个跪下地上,即头求赦。
道:“我们小盗,不过要得些牛羊。今冒犯天威,若肯赦宥,情愿引路。”
祖己道:“汝这里总几千人?”
答道:“三千人。
”又问道:“有几个头目?”
答道:“有四十个头目。”
祖己道:“是头目跪上来,有事吩咐。”
四十个头目跪上,祖己道:“屡屡来搅闹,都是汝这些头目。”
乃喝令各代他割去一只耳朵放回,“叫你国王亲来我这里,进了降服状,年年贡献,我便撤回军马。不然再番捉住,休想饶命。”
那些人闻说放他,叩头爬起,乱跑去了。
时祖己在鬼方境上已经两个春秋;至第三年十月间,祖己令人打听得鬼方王藏在一个偏僻去处,防殷师来攻,自以殷师亦不能到此。祖己探得离我营不下二百里田地,乃密令军三万,吩咐俟明日五鼓,乘雾到鬼方。众军得令,一日一夜,五鼓齐到。时天正大雾,鬼方王尚睡未起。忽闻炮响连声,左右报殷师已至营前。鬼方那里提防,急忙走起,出寻马匹。马又未装鞍,殷师已攻破营了。鬼方众俱惊骇无措,遂罗拜愿降。祖己将鬼方王捆了,其众约万余人,内被杀死者三千,其余祖己急传令勿杀,以示王仁命。押鬼方王回朝定夺。于是,拔寨起行,露布报捷。不一月回朝,同傅说面君。武丁大喜,随押鬼方王至阶下,鬼方王再三磕头求赦。武丁道:“汝屡侵边陲,致我民不聊生,罪已滔天,一死何辞?”
鬼方王曰:“大国赦我,小国愿称臣朝贡。”
傅说奏道:“彼既知罪,愿免其一死。”
武丁从之。乃召随来鬼方人役道:“汝主不仁不义,屡犯边庭,本当斩首,姑饶彼草命。然所行不道,不可复为国主,当另立一君,如不听吾命,大兵压境,玉石俱焚。”
鬼方众唯唯领命,同鬼方王闻拜闻削去他王爵,另立一主,含泪上马。正是:曾为胡主亦强梁,犯境掠民伯鬼方。
幸遇王仁留革命,荒郊含泪滴胡霜。
自是变夷编发,重译来朝者六国。武丁乃大赉祖己,以褒其功。由是益修政行德,内反诸己,以思王道,天下咸欢,殷道复兴。在位五十九祀崩,庙号高宗。子祖庚立,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武乙射天被雷震季历伐戎擒大夫
却说祖庚在位七祀崩,弟祖甲立。祖甲禀性淫邪,好色无度他在宫建了一个为云室,日同美丽女嫔饮酒宣淫其中。但见:彤阁拥抱宫人睡,珠帘偎王添香气。满院奉笙鹿,香风簇绮罗。酒倾金杯满,银烛重开宴。朝日醉如痴,天街闻马嘶。
祖甲朝夕只在酒色上度了日子,政事一毫不理。彼怎知那些宫妃:皮包骨肉立骸形,强作娇娆诳惑人。
千古英雄齐坐此,百年同是一坑尘。
殷朝天下在武丁手上中兴,到他手上却又衰微了。在位凡三十三祀崩,子廪辛立。祖甲将崩之时,犹要宫娥彩女擦背松腰,淫欲不绝。这叫做:胭脂面面娇千样龙麝薰衣俏百般。
今日风流都不见,绿杨芳草髑髅寒。廪辛丙申元祀立,享国六年崩。弟庚丁立,享国二十一年崩。子武乙立,时东夷寝盛,分迁海岱。武乙无道,群臣有谈及敬天勤民者,他哑然而笑曰:“民我民,彼该拥戴我。且生杀在我,这我不须管他。汝道敬天,我为天子,天下只有我一人为尊。我闻得天有神,神不知有多多少少,难道便个个是天?
超过我的,想不过只一个玉帝尊些。”
群臣曰:“我先王成汤有云:‘肆台小子将天命明威’,又曰:‘敢昭告于上天神后,每事俱是敬天畏天。’”武乙又哑然而笑曰:“尔皆谓朕宜敬天,天神必是有灵有感的,手段也必是高过朕。朕会与天神赌赛手段,令尔百官见朕妙处。”
于是命匠人造一木偶人,高八尺,衣以文绣,抬置殿上。
叫内官捧过双陆盘来,命一内臣替天神博。武乙仰天道:“汝是天神,手段必是高过朕的。汝博得赢,是汝天神高似朕。若博不胜,是汝输似朕,还须算朕的强,也须凭我号令。”
于是,武乙与那木偶天神博了几局,天神果输了。武乙令代天神赌博的内臣跪在阶下,道:“汝是天神,毕竟有掀天的手段,一个小小双陆儿,还也赛我不过,枉作天神。”
喝令斩首。内臣闻说将他斩首,大呼:“我不是天神,王命我替博,如何杀我?”
武乙笑曰:“汝代他博,汝便是天神一路人。天神保护汝,必杀不死。”
内臣又呼曰:“世上哪有杀不死的人?
”武乙不听,喝三四武士推出朝门斩了。问群臣曰:“汝等见天神否?”
群臣俱低首不言。武乙道:“这都是汝等见天神不胜,被我谬辱,何满朝并无人答应?”
喝武士每人赏他一下铜锤。群臣大惊,一齐跪下,道:“王胜天。”
武乙乃大悦,曰:“赦他众人每一铜锤。”
他又思量弄一巧手段瞒过群臣,显他神通。密令一内臣作一薄薄皮囊,囊内盛猪羊等血,造下两个白罗鹞风筝缚在皮囊两边。风筝系两条白绢绳,命内臣藏在高台上,将风筝乘风夹皮囊吹上空中。那白罗风筝在空中与白云无异,下却望不见只皮囊,望得见似个小皮球一般。故意命驾同群臣往台下抛玩,道:“我前日与天神赌博,天神不胜我,杀的还只是替身内官,不为稀罕。我今要射天,何如?”
群臣又低首不言。
武乙见群臣不言,大怒道:“汝等便偏护得天么?我便射两箭与你们看看。”
于是望定皮囊,连发三矢。矢穿囊破,只见空中有血滴下地来。武乙大呼:“手段何如?这天却不被我射出血了。古来至今有我这等威武的吗?”
群臣中也有一分晓得的,暗地叫声欺天无道。那不晓得的唬得遍身汗流,思量:“难道果有虚空过往的中了箭?”
武乙见群臣惊疑,怕看出他伎俩,即发驾回朝。道:“汝众人乃凡夫俗子,看不见天神;惟朕看得出,所以认定射之矣。
”咦!这样事千古未闻,这样人千古未见。且不是好耍事情,又不是奇巧伎俩,无故造下弥天大罪来。漫道显显说射天杀神,即人间私语,天闻若雷暗室亏心,神目如电,岂没报应?当时城隍土地见这奇恶,敢不上闻?上帝大怒,敕五方蛮雷击死武乙。
话分两头,武乙不自知他作事得罪于上天,虽万死莫赎。
他反洋洋得意,命军校数千人,文武数十员架弓搭箭,驱犬放鹰大猎于河渭之间。谁知那五方蛮雷领了王旨,早同风伯、电母待武乙来于渭水之阳。武乙正于河渭挺高兴驱鹰捉兔,于时天正午,太阳当空。忽然天上叆叆叇叇,无雨而云。一阵狂风,吸忽声响,对武乙面上吹来。武乙马上坐不稳,似有人扯番落马一般。又电光四闪,三军目迷。猛听得半空一声霹雳,空中有人道:“武乙逆天罪大,死于非命。”
被雷击死地下了。半晌,闻云敛风和,依然红日光辉。众文武定睛看时,但见武乙头发散乱,被震死,跪在沙停群臣大惊,收拾武乙身尸,回朝。后冯犹龙有诗叹曰:性僻刚愎侮上天,获罪于天命不延。
称道射杀愆莫赎,雷震河阳渭水溅。
群臣回朝,立武乙之子太丁为王。时人都道射天者惟武乙,故雷之震死天子者,亦惟武乙。闲话休题。
且说太丁元祀,燕京之戎作乱。太丁问群臣道:“燕戎作乱,荐窥上国,不知何人可代朕征之者?”
群臣合声奏道:“圣上欲伐燕戎,今西方诸侯周公季历积功累仁,勤于王事,他有六德:克明,克类,克长,克君,克顺,克比。是这六德。
且人民归心,兵精粮足,惟此人足以征之。”
太丁闻奏,即时颁下敕旨一道,命季历征燕戎。旨到西国,季历即命武将四员,领兵万余,直薄燕戎。地方飞报,报入燕,燕戎主聚戎落商议抵敌之策。俱道:“殷武乙无道,见戮于天。若是他兵人心不一,胜他不难。今打听得不是殷师,乃西周侯人马。我闻西周侯名季历,他是个贤侯,便是他兄太伯及虞仲也服其贤德,把国家让他。人心悦从,却难抵敌。”
燕主道:“难道我不战而自服不成?”
众戎臣道:“不是不战自服,只恐他得民心深,民肯用命,有不战则已,战必胜矣。”
燕主道:“我也点起兵马与他对敌一阵,不胜然后顺从他未迟。”
燕主点了万余人,开关迎敌。季历坐麾旗下,悠然有天子气象。见燕主自出,乃雍容道:“汝今侵掠不臣,有罪当诛,何不先自投降,免致生民涂炭?”
燕主不答,麾兵前进。
季历军中鼓声三擂,兵将直冲燕阵,人人奋勇争先。两军厮杀,顷刻间燕军阵脚摇摆。季历见燕军阵脚参差,知兵无战意,手将黄旗一招,哨声四响。但见周师阵后两路军如长蛇,抄从燕军后来,喊杀连天。燕军正自战周师不住,又听得阵后有兵杀来,军将不能自顾,各自逃生。周师四面掩杀,斩首过半。燕主惊慌失措,两次三番跌落马下。众戎护走入城,将城门紧闭不题。
却说燕主逃入城中,即忙聚众议退兵之策。有傅译进谏曰:“仁人无敌于天下,何况一燕?不如备礼臣服于周,我想仁者爱人,彼必退兵。”
众人皆道:“傅译之言是也。”
燕主从之,即备礼物,命傅译赍往周营,并犒周师。傅译领礼币来至周营,自称下臣求见。守门者传闻季历,季历命入见。傅译人营,但见三军整肃,戈戟森然,傅译不觉股栗。心思:“如此军容,见亦怕人,何况与敌?”
译到帐前,俯伏地下。宣言燕主自悔不臣之罪,来容改过。有称臣礼币在此,并犒师粮千斛。”
季历见傅译言温逊,季历慰谕再三。曰:“过而能改,即如无过,我岂欲糜烂汝民哉!昨杀多众,我心侧然,殊非仁心。彼既如此知过,可令人人殷致罪,我便即日班师。”
傅译道:“敢不唯命是从。”
乃辞谢。回报燕主,极言季历仁德之至。
燕主大悦,一边命人往殷伏罪,傅译复到周营致燕主之诚。
季历即拔寨,班师归国。正是:
心勤王家信贤哉,周燕兵接两阵豗
仁者无敌寒狄胆,三军露布捷音回。
季历兵回西周,捷音报知太丁,举朝文武拜贺不题。
却说当时武乙被雷震死,四夷都道殷室见罪于天,如何复为我们的君主?你也离心,他也畔志。幸得周侯季历朝贡有常,忠顺不失,各国也就不敢携二。殆及三年太丁崩,子帝乙立,元祀。有始呼之戎、翳徒之戎俱称兵作乱,杀掠各处。地方事闻帝乙,帝乙问群臣曰:“谁可往征始呼、翳徒二戎?”
群臣道:“前燕京之戎,先王敕西周公季历征之,不两月而报捷。
今者始呼、翳徒二寇兵不强于燕京,王再敕周公收之,可不卜而知其能胜也。”
帝乙曰:“卿若不言,几忘之矣。”
由是命人赍旨往周,敕谕季历征始呼、翳徒。季历得旨,克日兴师。
话说始呼王正率众在殷地各处抢民间标致女子,夺富室金珠锦绣。一路差人打探殷师,不料西周兵至。季历兵所遇处,人民安静,鸡犬无虞,所以始呼之戎不晓得有西兵至。始呼戎在各村正搜掳得兴,忽闻西兵来到,只差三里远近,乃大惊。
欲收拾器物不得,整顿军马不及,满村呼集各戎又难。季历兵到,始呼连忙安住了寨,不敢出敌。季历也安了营。次日,于营前排下阵势,阵成,吩咐道:“今用游军蹑之,彼来击我中军,则前后军同攻。彼击前后,则随处救应。特看我雕旗为号,以观进止。”
话说始呼戎落日晚后俱从各村奔回。次日,整办出敌。见西兵排得齐齐整整,始呼戎对众道:“果排得好看,我分三路军杀去,何如?”
命两头自左右进,自冲中军。只见前军列开,次中一支兵挡住后两翼,绕向左右肩杀出。始呼王大惊,始呼一头目从左杀来,右军列开,用游军蹑之。一头目从右杀来,右军列开,亦用游军蹑之。每分合各三阵,始呼战前阵,阵不与战,战左左不与敌,攻右右严守卫,俱以两肩兵与游军接战。
所以,始呼首尾不能相顾,左右前后皆是周兵,捉获始呼大半。
始呼王即于阵上卸甲,同众步走得脱,拔寨远遁。周师获还民家子女数千人,金帛不计其数。众欲进杀,季历曰:“穷寇勿追。”
遂撤兵往伐翳徒。
翳徒知始呼兵败,心已惊惶。闻来伐他,计无所出。翳徒有三个大夫引诱翳徒为乱者,翳徒主叫来商议道:“前者教我为乱皆汝三人,今者御敌亦要汝三人。”
三大夫只得应承,引兵出敌。这三大夫你也不肯向先,我也不肯向先,推来推去。
一大夫道:“原我三人有福是同享的,今有祸亦要同当。你我三人各统一军,俱当前便了。”
三人始没推,果然三支兵向前。
季历探知是那三大夫为将,吩咐道:“这三人全不知兵,不须与战,只我军中三次擂鼓,三次号炮,彼必自乱。如不乱,然后严兵以待。”
众军得令,果然于军中大擂起鼓来。三大夫你望他军,他张你军,正在防战。只见鼓擂了一番,不见兵出,正自狐疑。忽又号炮两三声震天响,三大夫思量:“号炮响,莫非扎营收兵?谢天谢地,若得不战,便好回去也,推别个来。
”谁知号炮止了,军中又咚咚鸣起战鼓。三大夫又心想道:“这却不是冤家如何又要战?”
顷刻,鼓声寂悄,号炮又震。三大夫道:“想他不欲和我厮杀,故意擂鼓放炮耍子,防我攻他不成?”
顷刻,周军又鸣起鼓来,这一番鼓声比前不同,怎见得:前次掺挝鼓声缓,炮即连响止殷殷,再击如前炮不急,嘈囋从容定三军。此回渊渊不停息,忽忽闛鞳是战鼖,战鼖如云净夷丑,一洗翳徒戎马氛。
三大夫闻三次战鼓,心想:“这一回必定要战了,况季历闻得善用兵,是必有缘故。”
一发惊疑不决。正回头看本阵,要得个人顶手,猛然间号炮又响。周军中旌旗摇动,喊声不绝,一支游兵从本营绕了几遍。三大夫不知是何缘故,拨转马望本阵而回。季历见三大夫不敢战,将雕旗一招,四面突出,直望三大夫杀来。三大夫口里乱呼:“谁敢出战?”
翳徒并无一人答应,都向北而逃,三大夫都被周军擒祝大军直捣翳徒穹庐,翳主远遁,于是季历擒三大夫而归。帝乙见季历又建了两次大功,王再三嘉褒,赐周圭瓒鬯秬,封为侯伯。命戮三大夫于市。
至七年,周公季历薨,子昌立。帝乙在位三十七年崩,子受辛立。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妲己驿中被狐魅云中子进斩妖剑话说商王名受辛,帝乙之幼子,都朝歌。帝乙有三子,长曰微子启,次日微仲衍,皆是庶出,三曰受辛,正宫所生。帝乙常欲立微子启为太子,群臣皆谏宜立嫡,不宜立庶,于是立受辛为太子。及帝乙既崩,群臣奉受辛嗣位,是为纣王。纣王为人聪明勇猛,才力过人。手能格禽兽,身能跨骏马,智足以拒谏,言足以饰非。常自以天下之人皆出己下。当时天下小镇诸侯共有八百余国,四方各设一大镇,为诸侯之伯。每岁一贡,三年一朝,则各方大镇率其小国入商。两班文武乃有王子比干、微子、微仲、箕子、胶鬲、梅伯、雷开、商容,及同蜚廉、恶来、费仲等相与辅弼。即位七年,是岁癸丑,诸侯合当大朝。
于是东伯侯姜桓楚、西伯侯姬昌、南伯侯鄂宗禹、北伯侯崇侯虎各率本方小国入朝。当时纣王颇好声色,不理国政。及诸侯来朝,纣令四方侯伯各举美女五十名,选入后宫洒扫。北伯侯崇侯虎奏曰:“臣闻冀候苏护有一女,仪容绝世,可充掖庭歌舞。”
纣王大悦,即降诏召苏护归冀,送女入朝。护谓同僚曰:“主上无道,贪淫女色,必有亡国之患。吾女岂作宫庭之妾,而陷丧身之祸乎?”
遂回冀州,绝贡不朝。不觉一年,各方俱进美女,独苏护之女不来。蜚廉奏曰:“苏护故违王旨,不进宫女,又绝朝贡。王如不征,难以控驭列国。”
纣王然之,遂令蜚廉操来将卒,发驾亲征。左司空箕子谏曰:“苏护诚有大罪,不可不讨。然召本方侯伯征之足矣,何必亲劳圣驾。”
纣王然其言,遂诏西伯侯姬昌、北伯侯崇侯虎二镇合兵以征苏护。
使命至岐州地,姬昌接诏,谓群下曰:“苏护忤旨失贡,天子诏我合兵征之。不若先遣书,令其人贡待罪可也。但谁愿一往?”
大夫散宜生曰:“臣愿往。”
姬昌即遣宜生往冀州,一面又遣使止崇侯之兵。
散宜生至冀州,苏护延入而坐。护曰:“大夫辱临敝邑,有何教谕?”
宜生曰:“贤侯累失朝贡。天子诏西伯加兵征伐。
西伯不忍残民,按兵未动,先命宜生督公入朝。公能入商待罪,则可保全首领,否则二镇之兵合至,公之妻子亡在旦夕矣。”
苏护曰:“主上失道,挟吾进女于后宫,此吾所以恶其非理,故绝朝贡。今诏西伯征吾,吾宁死于西伯台下,岂可更入无道之朝?”
宜生曰:“主上既慕令爱姿色,明公即送入宫。女受掖庭之宠,公为椒房之贵,岂不为美?何必抗拒王命而取大祸?”
护曰:“夫妇乃人伦之首,商王不选令德,而强夺官民之女,弃礼失道,必有亡国丧身之咎,吾岂贪富贵而陷吾女哉!
”宜生曰:“普天之下,莫非王臣。公当曲从王命,亲送令爱入朝,反凶成吉,不可偏执。”
苏护俯首良久,曰:“吾本誓不朝商,今承西伯明教,敢不奉从。吾当亲送小女入商待罪。
”散宜生大喜,相辞而别。
苏护次日收金帛,修谢表,香车一辇,壮士二百名,亲送其女入商。女名妲己,年十七,姿色冠世,绣工、音乐无不通晓。登车之日,父母弟兄俱各悲痛,不忍分别。护即挥车马出城,行不数月,至故思州馆驿安歇。本驿首领禀曰:“此驿幽僻之地,往来游宦被迷者多,贤侯不宜安寝于内。”
苏护叱曰:“吾送后妃入朝,天子有诏在此,何魅之有?”
即令妲己寝于正堂,命数十婢妄各持短剑卫榻左右。燃烛焚香,亲封其声户外。又令壮士各持利刃,互相替换,巡绰不息。将及半夜,忽有一阵怪风从户隙而入中堂,婢妾有不卧者见一九尾狐狸,金毛粉面,游逛卧榻。其妾挥剑斩去。忽然灯烛俱灭,其妾先被魅死。其狐尽吸妲己精血,绝其魂魄,脱去躯壳,而卧于帐中。
殆及天明,苏护启户,见女如故,问夜来动静。众妾告曰:“一夜寒风灭烛,邪气袭人。然窗扉户牖不动如故。”
苏护怪之,令壮士巡搜驿内前后,果见妾被魅死于后庭青草池边。苏护大惊,即发车马起程,然不知妲己早被狐狸所魅。
车驾行至朝歌,先进表文,待罪于朝外。纣王览罢表文,宣妲己入朝。妲己乃妖狐所变,变得比原面貌更加数倍。纣王见其仪容娇艳,花貌绝群,不胜欢忭。曰:“此女足赎前罪,何必更贡金帛?”
遂赦苏护,复归原职。又遣使资金帛赏劳姬昌。崇侯虎怨恨姬昌专功,遂有害姬昌之意。
却说纣王既得妲己,即日立妲己为贵妃。妲己谢恩侍宴。
纣王孰视其貌,卓冠宫庭,歌乐无所不通,纣王大喜。嬖臣师涓曰:“大王得此贵妃,不啻天仙下降,宜在掖庭建受仙宫,独处贵妃,以昭隆宠。”
纣王纳其言,即建受仙宫,与妲己朝夕欢歌。令师涓作靡靡之乐,其音有北鄙杀伐之意。每令师涓歌弹,妲己娇舞,纣王即鼓掌大笑曰“观卿等歌舞,诚若天仙下降也。”
于是,纣王遂荒朝政,日与妲己宴游不缀。
时终南山有炼气之士,号云中子者。一日出游,见冀州之分妖气汹汹,上冲室壁二星。即令道童取照魔镜引之。其妖出没不常,乃千载老狐之状,落在商都。云中子观罢,浩然叹曰:“吾不扫除此魅,则陷生民,丧商国。”
遂令道童往砍山下千年柏木,削成一剑,佩入朝歌。道童曰:“吾师欲除邪魅,何不带照魔镜?而用此枯木之剑如何?”
云中子曰:“千年老狐,非千年枯木不足以烛其形,焉用宝镜为哉!”
遂扮为游方道士,直至朝歌。遍观都内之气,其妖出于宫掖。次日,上表献剑。纣王宣入,问其何来。云中子曰:“小道方外炼气之士,昨观妖气冲于室壁。及小道至京都,遍寻下落,则此妖已藏大王宫掖,特请观之。”
纣王笑曰:“汝言妄矣。寡人深宫缜密,羽林四卫,虽有妖秽,从何而入?”
道士曰:“臣观妖非小,若不早除,二十年后必主覆亡国家。”
纣王大惊曰:“然则何术可除?愿闻其教。”
道士曰:“臣有神剑一口,王请悬宫中,百魅自然潜消。”
纣王受剑,封赏道土。道士曰:“臣献此剑,特为社稷生民而进,非图富贵而来也。”
遂谢恩出朝。
纣王即将木剑悬于宫中。妲己乃深谷老狐,因吸天地之精,啖日月之华,遂能通变万状,托物成人。及闻纣王带木剑入宫,恐触出本像,即昏卧于榻。纣王闻妲己卧病,即大省视。妲己迎告王曰:“小妾生长深闺,一睹剑戟,心惊目骇,恐惧成疾。
今闻大王带剑入宫,小妾辄惊成病,万乞除之。”
王笑曰:“此游方道士所进木剑,与朕驱邪,何必惊惧?”
妲己曰:“大王玉堂金屋,有何祟魅?此方外邪术蛊惑圣聪,乞王焚之,勿陷其术。”
纣王曰:“善。”
即令出木剑,焚于宫外。次日,太史令杜元铣奏:“妖气直贯紫微,乞搜宫禁邪魅。”
纣王又以问妲己,妲己曰:“妾颇习星历,略达天文。数夜以来,紫微辉朗,并无妖气。此必太史与方士交结诬言,欲谋社稷。可先斩元铣,禁止妖言。再建高楼于宫中,凡百灾祥,妾愿逐一明奏。”
纣王大悦,令斩杜元铣之首,号令都城再有妖言者斩。
时云中子未归终南山,只在都城。见宫中妖气未除,再欲入朝。及闻斩太史,号令都城,仰天叹曰:“不二十年,都城即为战场矣。”
遂书二十四字,拂袖而去。妖气秽乱宫廷,圣德播扬西土。
要知血溅朝歌,戍寅岁中甲子。
百姓争观,莫知其句中意味,恐纣闻知,即涂抹之。
时宫中建楼,高十余丈,号曰“摘星楼”,朝夕与妲己游宴其上。妲己精通书史,广博百家。纣王见其举止,遂有废皇后,立妲己为正宫之意。一日,请正宫皇后会宴于受仙富。皇后姓姜氏,东侯伯姜桓楚之女。性好雅重,不乐淫乱。见妲己妖媚得宠,本不欲往。然闻诏,只得强赴。妲己降迎就宴,酒过数巡,纣王命师渭奏靡靡之乐。师涓拊节而歌,妲己举袖而舞,纣王左顾右盼,不胜欢悦。宦官嫔御皆呼万岁,独有姜后俯首不观。纣王问曰:“朕新制此乐,又得师涓善歌,苏妃善舞,诚若仙都洞府之奏,朕之所宝,尔何不观不乐?”
姜后对曰:“妾闻明王所宝者贤人君子,未闻以淫乐邪色为宝者。若宝淫邪,必有宫闱之患。”
纣王颇有怒色,曰:“何谓淫乐邪色,宫阉之患?”
姜后曰:“太史累奏妖贯紫微,其气落在深宫。大王全然不省,反听妲己邪色,信师涓淫乐,斩杜元铣以塞忠谏之口,妾忧社稷倾危而不暇,何暇观此淫邪乎?”
纣王默然不语。姜后辞归本宫。嬖臣费仲知纣有废立之意,乘机奏:“皇后嫉妒苏妃,妄诽圣乐,大王岂可置而不问?”
纣王曰:“吾欲废姜后而立苏氏久矣,惟恐群臣谏诤。今其抗拒百端,吾必废之。”
次日,王与妲己宴于摘星楼,姜后复具谏表,直上摘星楼,劾妲己妖邪,师涓谗佞之罪。纣王览罢,掷表于地,大骂:“妒妇,安敢妄谤吾之左右!”
遂左手揽衣,右手揪发,震其四肢,仰投十丈楼下。不知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第二十四回西伯入商得雷震西伯陷囚羑里城却说姜后坠于楼下,头破脑裂,顷刻而殂。时太子商郊年方十三,闻母被刑,直奔楼下,抱尸号哭。纣王抚慰曰:“尔母嫉妒件旨,故自殒于楼下,不必痛哭,以伤情性。”
太子告曰:“母后未闻失德,父王信谗而陷至死。今又不葬其尸,何弃结发而绝大伦乎!”
纣王闻太子之言,亦为动情,即收姜后之尸,以厚礼葬之。遂册苏氏为正宫。群臣廷议纷纷,皆谏不可。纣王不听,竟立之。太子恸母死于非命,又见立妲己为正宫,昼夜号哭不止。费仲奏曰:“姜后之父姜桓楚现为东方侯伯,镇大兵雄。若闻大王杀皇后立苏妃,太子哀思,必拥东方甲兵乘机谋反。不如诈称国有大政,宣四侯伯入朝同议。桓楚若至,即斩首,以绝后患。”
纣王大悦,即遣诸侯遍宣四方侯伯。
却说西伯侯姬昌闻纣王失德,每欲入朝进谏而未及。殆使者资宣诏至,遂谓群下曰:“商王诏非宣议政,当有异论。吾尝观先天之数,吾有七年之厄。此行倘陷不测,汝等宜布德政,匡复西土,不必遣人访我。若待灾满,自当西回。”
群臣曰:“既知不吉,辞而勿往,何如?”
曰:“君命所召,焉敢故拒?
”即日,发驾出歧州。群臣护送子城外,忽一后生拥住马头,哭谏曰:“吾父不可赴召。”
百官视之,乃西伯侯之长公子伯邑考也。西伯抚慰曰:“吾儿不必忧虑,尔弟兄和睦,共守国家,不日吾即西归。”
伯邑考曰:“吾父必欲入商,不肖愿从同往。”
西伯亦不许,旦曰:“七年不返,然后汝来相问。”
于是,父子百官无不挥泪,车马遂出潼关。
行至燕山下,西伯谓从者暂停筠亭,少刻当有大风雨至。
从者曰:“今乃日正中天,云收四塞,风雨从何而至?”
西伯曰:“吾演先天之数,今日乙巳辰遇已卯时,不特有大风雨,抑且当有盖世英雄从地而出。”
从者请问其故,西伯曰:“乙乃木也,巳乃风之宫也,已乃土也,卯为雷之宫也。节值春半,雷当发声,木动风生,雷从地出,是以知之。”
从者曰:“何谓出盖世英雄?”
西伯曰:“震为长男,是以知之。”
言未毕,云雾四合,暴雨淋漓,平地水满三尺。忽然燕山西北一声霹雳,火光散乱。林中有胎儿啼哭,西伯急令巡之。
见墓穴中雷震棺木,有女尸破胎,产一婴孩,呱呱而泣。西伯命取而视之,乃男子也,生得丰神耸异,骨节稀奇。西伯谓从者曰:“此子非常下之士,他日必为西方出力。”
乃令人掩其墓,反询本处乡村,令人乳之。行至数里,未得乳妇。忽前有一道士,布袍麻鞋,手挥羽扇。将近西伯车前,长揖曰:“侯伯何往?”
西伯曰:“吾承王诏,将入朝歌。先生何方人氏?
”道士曰:“小道终南山炼气之士,号云中子也。”
西伯慌忙下车相见,曰:“素仰高风,今始得一见。子欲何往?”
云中子曰:“小道因观天象,见妖气落于商王宫内,吾进木剑请扫除之。不料商王昏德,反斩太史以禁方士,所以吾欲遍游天下,以寻破魅之士。今观将星落在燕山之西,故徒步以寻所在。早间霹雳发于本方,此象从雷而出。今寻至此,则又隐而不见。
”
西伯闻其言,有符婴儿之事,即抱婴儿度与云中子。曰:“先生所寻将星者,莫非此子乎?”
云中子视而异之,曰:“贤侯从何而得此子?”
西伯以雷震之事相告。云中子曰:“此子非俗,他日必能扫荡商家秽气。然民间不能鞠育,小道愿收入本山,抚养成人。教其演习兵机武艺,以候扶真主破妖魅,以援陷溺之民”。西伯曰:“然则可呼何名,以为他年相会之志?”
云中子曰:“即从雷震而呼之。”
西伯忻然曰:“先生命名最为合义。”
遂相辞而别。
车马至朝歌,时姜桓楚、鄂宗禹、崇侯虎陆续到京,四侯相会,约次日入朝。时都城百姓皆哀姜后死于非罪,而恶妲己立为正宫,议论纷纷。桓楚询知姜后被投摘星楼而死,放声大哭。次日,即具表入朝,数纣王斩正宫、宠妲己、嬖费仲、荒国政四事。纣王大怒,曰:“朕欲除老贼尚未降诏,焉敢先谤吾!”
遂喝令斩却桓楚。惊得姬昌、鄂宗禹及满朝文武皆谏曰:“桓楚所谏皆是,大王不可加以重罪。”
纣王犹豫未决。妲己在帘内忙告纣曰:“群臣皆桓楚之党,交抗王刑,大王若不醢桓楚之尸,何以示法?”
纣即令醢桓楚为肉酱,贬其子姜文焕以守潼关。命杨越奇为东方侯伯,代守青州。鄂宗禹谓姬昌、崇侯虎曰:“吾等世食国禄,今主上溺于酒色,妄杀皇后而醢大臣,岂可惧死而陷君主乎?”
时崇侯虎心本惧死,又恨前西伯专功受赏。次日,先奏纣王曰:“大王昨醢姜桓楚,群臣皆服王刑,独鄂宗禹与姬昌互相诽谤。且姬昌与其长子发、仲子旦皆圣人也,三圣合谋,王其虑之。”
纣王怒,正欲令武士监捉,二侯正来谏。鄂侯言辞激切,与纣强争。纣喝令推出斩首。监斩押出二人,鄂宗禹大骂:“昏君,吾死无恨,可惜成汤宗庙变为丘墟矣!”
群臣谏曰:“姬昌素有德政,以服西方诸侯。今大王一旦斩之,西土之民必然生变。万乞宽恩,以赦其罪。”
纣王乃令斩鄂宗禹,解还姬昌。纣王谓昌曰:“本欲将尔同斩,念尔有德于西民,姑赦归国。”
姬昌再拜出朝。崇侯虎谏曰:“久闻姬昌欲叛,且善理伏羲之数,能知未来之事。今赦其西归,何异纵虎归山?昌回,若不兴兵作乱,臣甘受妄言之罪。”
纣王遂令雷开率数十刀斧手追捉姬昌。
时姬昌已出城三十里,自思身有七年之厄,又何安乐而回?正疑思间,忽见后面一彪人马追至,知其必来捉己,乃停车候问。雷开曰:“天子有旨抽回。”
西伯从容驱车,转入朝歌,与雷开见纣。纣王曰:“适闻尔知天数与朕之兴丧,尔知自己之数绝于何地?”
西伯曰:“臣之气数过十二年后安床而死。”
纣曰:“吾为万乘之君,尚不知死于何地,汝乃知安床而死,何其诬妄之甚!”
喝斩之。大司徒胶鬲曰:“生死一系于天,西伯虽有轻言之罪,乃泥数孝之过,罪不至死,大王宜赦之。”
纣曰:“姬昌妄言,岂合天数?朕今斩之,亦不为过。
”胶鬲曰:“大王必欲以昌之言为妄,可令其演目下吉凶。如准,宜赦之;如不准,再坐以捏造妖言之罪。”
纣即命姬昌占朝廷今日主何吉凶,姬昌袖传一课,大惊曰:“以臣占之,今日酉时,成汤宗庙当有火灾。”
纣王不信,命囚昌于南牢,以验凶吉。又令人打探太庙动静,不许人燃火入庙中。殆及黄昏,不见太庙火起。满朝文武正在惊疑之际,只听得半空中霹雳一声,山河震动。忽巡城兵马来报,果奏祖庙发火。纣王惊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遂尽发卫士救之。风威火烈,须臾之间,七庙皆成焦土。纣王默羡姬昌之神。次日,欲放西伯归,费仲又奏曰:“西伯精灵终成大患,大王不杀,亦请囚之。待其臣子来赎,然后赦回,庶可服其叛意。”
纣王纳其言。
次日,降诏囚西伯于羑里城。西伯谢罪以赴羑里。百姓闻西伯之圣含冤被贬,争相远接,咸愿上表陈其无罪。西伯止之曰:“吾罪当诛,赖天子圣明,免死以谪此羑里城,岂敢再渎圣旨?”
于是,西伯入于城中。叹曰:“七年之厄,诚有定数。
吾惟明天人之道,以顺受之矣。”
因取伏羲氏六十四卦,次序而演之,为卦下之辞,垂世立教后人。钟伯敬诗云:七载艰难羑里城,卦爻一一变分明。
玄机参透先天秘,万古留传大圣名。
唐人韩退之作《文王拘囚琴操》:
目窕窈兮,其疑其盲;耳萧萧兮,听不闻声;昼不日出兮,夜不见乎月与星;有知无知兮,为死为生。鸣呼!臣罪当诛兮,天王圣明。
却说那纣王自醢姜桓楚、斩鄂宗禹,又囚西伯侯,留崇侯虎在朝议政,满朝文武尽皆缄口不言。其所言者,独有崇侯虎、费仲、蜚廉、雷开、恶来一班佞臣而已。故纣王略无忌惮,无所不作,毕竟如何,且看下分解。
第二十五回纣王作酒池肉林西伯侯脱罪归歧
纣王每欲建造高台,广开花囿,又恐群臣谏议。先建宗庙,复遣蜚廉、费仲在都城南阳社圜三里之地,筑台高千尺,上造玉门琼台,尽饰金珠。白璧下建琼林御库,收贮货物。又令在都城建造钜桥大仓数千余间。费仲督并民力,府库财用皆空,三年未能成就。费仲乃回奏纣王,纣王不悦。崇侯虎曰:“以万乘之尊建一台榭,何忧不就?臣请将外郡粮税、户役各增一倍,在城百姓则赋役不增,但调其用正服役。如此财力俱备,不上三年,台榭可成,库藏亦满。”
大王大喜,即出诏书重敛劳民。费仲、蜚廉将畿内之民三丁抽一,单丁独役。富者虽少壮,亦卖银而不调用;贫者虽老弱,亦必驱而用之。替换督工,昼夜不息。民不胜疲苦,劳死于台下者纵横枕籍无数。不胜重敛者,卖妻鬻子,至于逃亡。
及至七年,始得成功。费仲、蜚廉请纣王游玩,纣王驾至台上。
一见此台高耸广阔,尽饰琅玕白玉,皆络翡翠珠玑,忻然叹曰:“若非崇侯虎献谋,费仲、蜚廉效力,则朕又岂有高台之乐?
”遂名其台为“鹿台”。封崇侯虎为大司徒,费仲、蜚廉为镇殿大将军。使其重敛民财以充鹿台之库,厚收粟麦以实钜桥之仓。与妲己宴赏其上,自谓天下崇台美室皆不能及。然不知乃焚燎天下之财,疲苦万民之力,始能成就。后人冯犹龙有四六之词讥之云:台高接汉,榭耸凌云。九曲栏杆,饰玉雕金。光彩彩千层楼阁,影溶溶朝星映月。怪草奇花香馥,四时不卸;珍禽异兽声扬,十里传闻。游宴者恣情快乐,供力者劳瘁艰辛。涂壁脂泥,尽是万民膏血;华堂彩色,皆收百姓精神。绮罗锦绣,空尽织女机杼,丝竹弦歌,变作野夫啼哭。真个以天下奉一人,须始信独夫残万生。
一日,纣王与妲己宴于鹿台,调六宫嫔妃赴于台下,令其尽脱去裙裥,裸身歌舞,互相欢谑。纣与妲己望见,鼓掌大笑,独有姜后宫中嫔御七十二人挥泪,不肯裸衣歌舞。纣王召问其故,众宫女但悲而不答。妲己曰:“此姜后之宫女,每怨大王杀其主母,欲谋作乱,以弑大王。妾始不信,今违王命,诚有此意。”
纣王大怒,喝令斩之。妲己奏曰:“宫女谋乱,当要重责,以戒将来。”
王曰:“斩刑极矣,又何更重?”
妲己曰:“依小妾之见,可在摘星楼前挖地方数百步,深高五丈余,令取百般蛇蝎蜂虿之类,群聚穴中。将此宫女投入穴坑,与百虫嘬咬,号作‘虿盆’之刑,方可警众。”
纣王大悦,即令费仲开成收聚百虫,将此七十二名宫女一齐投落坑中。只见众宫女赤身膊背,泪流满面,悲哀号哭,不忍见闻。纣王大笑曰:“非皇后之计,则不能灭此叛妾。”
时太子殷郊闻知,忙来鹿台进谏曰:“天子,民之父母也;刑法者,国之治具也。民不可虐,法不可变。今众妾无谋逆之罪,而加以极惨之刑,此皆妲己蛊惑圣聪,使天下谈父王为无道,请斩妲己以正朝纲。”
妲己忙奏:“太子与众妾同谋,故敢强辞,妄毁小妾。”
纣王喝令捶死殷郊。王子比干闻知,慌忙入谏曰:“太子,国之根本,大王何忍加刑?”
纣王俯思良久,令滴太子与姜文焕共守潼关。太子悲号,甘死不愿远出。
比干又谏曰:“太子乃社稷之主,不可远谪边关。”
纣王大怒,喝令不已。比干乃挽殷郊出朝,抚慰之曰:“君父之命,不可违忤。吾儿暂出潼关,他日父王回意,吾当保奏回朝。”
太子泣辞比干。而忽出一人。叩住马头,谏不可去。众视之,乃大夫梅伯也。太子曰:“吾知不可出国,但君命已出,不敢有违。
”遂驱马出城,直奔潼关。
于是,梅伯解下衣冠,延颈入见纣王曰:“皇后无失德而被刑,太子无罪过而遭谪。今大王若不追回太子,臣愿解还官诰,甘代其死。”
时妲己又奏曰:“梅伯皆太子之党,故互为相救。”
纣曰:“当如何可绝此党?”
妲己曰“群臣轻侮朝廷,皆由刑罚轻薄故也。依妾之见,可铸铜柱,内煽焰火,外涂脂膏。令犯人梅伯裸身抱柱,即皮肉朽烂,筋骨立焦。如此臣下方畏惧,朝无奸党矣。”
纣王曰:“善。”
即立铜柱,涂膏燃火,将梅伯解衣抱柱。梅伯痛哭受刑,顷刻肉焦骨碎,化为飞灰。但见:炮烙当廷标,火威乘势热。
四肢未抱搏,一胆先摧烈。
须臾化骨筋,顷刻竭膏血。
吾知纣山河,随此烟烬灭。
梅伯既死,群臣皆心惊胆裂。而纣王大笑曰:“此刑极美,可号何名?”
妲己曰:“可名为‘炮烙’之刑。”
又曰:“‘炮烙’不可概用,可制铜斗,亦置火其中,名曰‘熨斗’,罪不至死者,令以手持熨斗,则手焦烂,方别重轻。”
纣然之,即立铜柱、铜斗各数十号,置于殿前。但有罪者,便加此刑。
满朝群臣皆缄口,畏惧而已。妲己见群臣畏刑不谏,乃恣意任为,与纣朝夕欢宴不息。
一日,宴于摘星楼。又令宫人裸衣歌舞。风动罗裙,各相争戏。妲己又告纣曰:“此戏不足以尽圣欢,可在台下开二坑穴,一则中间垒糟为邱,四围引酒为池:一则悬肉为林,令各宫嫔妃裸衣戏于酒池,各相逐于其间,随他生死池中。”
纣王即依其所行,令宫女戏逐。往来出没,死者浮沉,不计其数。
纣与妲己抚掌大笑,曰:“此乐犹称吾意。”
遂令费仲南距朝歌,北至邯郸,纵横数千里内,五里建一离宫,十里建一别馆,日与妲己乘逍遥车,丝竹歌乐拥于前后。宫中设立九市,令宫人卖酒贩肉,自与妲己昼眠夕宴。
伯邑考不知今日是何日,以问左右。左右曰:“西伯当日离歧下之时,曾言有七年之厄。令群臣不得入朝。今七年灾将满,更待数月,可往赎罪。”
群臣皆以为然,独伯邑考曰:“君父久困于外,臣子全无怜念之意,忍心害伦,大不可也。”
遂携数从者出岐州。
时姬发、姬旦向前阻曰:“父侯有未迟。”
伯邑考不从,直投朝歌,具赎罪之表,先见纣王。纣王宣入伯邑考,令考御车,妲己随之。纣王曰:“汝赎父罪奚为?”
伯邑考曰:“臣祖季历大勋,劳蒙先王赐圭瓒秬鬯,封为西伯。臣父总镇西方,西方诸侯称为仁德。今违忤天颜,囚系七年。臣痛父囚苦,愿以身代。”
纣谓妲己曰:“此忠孝之士。”
即令释西伯之囚。
妲己曰“妾闻伯邑善弹琴,妾欲闻雅操,大王令其试操一曲,然后放回。”
纣王然之,即回宫令取琴与伯邑考,曰:“朕闻汝善弹琴,汝今试抚一曲,何如?”
伯邑考曰:“臣闻父母有疾,不御琴瑟。今父已囚七年,臣心痛如刀割,焉敢弹琴?”
纣曰:“此皇后爱汝雅操,不必忤旨。试操一曲,即赦汝父西还。”
伯邑考闻得此言,大喜,乃受琴置于膝上,十指尖尖,拨动丝弦。
自思君王无道,因在琴中寓音以谏之。其词曰:明君作兮布德行仁,未闻忍心兮重敛烦刑。炮烙炽兮筋骨粉,虿盆惨兮肺腑惊。万民精血竟入酒海,四方膏脂尽悬肉林。
机杼空兮鹿台财满,犁锄拆兮秬桥粟盈。我愿明君兮去谗逐淫,振顿纪纲今天下和平。
妲己闻其曲音,奏纣王曰:“伯邑考所操,专刺时君,诽谤王非。若不除却此子,必助西伯为乱。”
伯邑考闻言,唾面詈曰:“淫妒贱妇,蛊惑我王。我死青名不朽,但可惜成汤社稷矣。”
欲以琴击妲己,妲己越席而避。纣王大怒,喝令斩之。
妲己曰:“妾闻圣人不食其子,西伯素称先知,可将伯邑考醢为肉酱,作羹送与西伯。西伯不食,必是先知圣人,斩而勿放。
倘其不知而食,则亦常人而已,放之西归。”
纣即令醢伯邑考。
伯邑考骂不绝口,顷刻死于乱刀之下。后人钟伯敬有诗叹曰:孤身抱忠义,万坦里探亲灾。
末入羑里城,先登纣王阶。
抛琴刺孽妇,顷刻怒心摧。
可惜青年客,魂随动运灰。
纣王乃令人赍肉羹入羑里城。时西伯囚系七年,杜门不出镇,日独演伏羲之卦。忽一日,有怪鸟鸣于庭前,西伯即演卦象,便知当损一子。顾谓从者曰:“数日以来,心惊肉颤,吾惧长公子入朝告赎吾罪,必中苏妃之计。”
从者对答未终,忽报王使至。西伯迎接入堂,使者呈肉酱曰:“主上以侯伯无甚大过,拘于僻城数年,故特赐奇味,不日将复诏西归。”
西伯接肉在手,心知是子之肉,又知是妲己试挟之谋,不得已,乃对使者尽啖其肉羹。使者辞回,以报纣王。纣曰:“世谓西伯有先知之圣,子肉尚不知而啖之,何足为圣哉!”
于是遂有释囚之意。
话分两头,却说伯邑考从者直奔西岐,入见群臣,将伯邑考之事告知。举朝哀哭,或议出兵攻纣,迎还西伯者。散宜生曰:“长公子多因不守父训,故得大祸。今主公厄数已满,只宜具表赎还,不可兴兵以生他变。”
群臣曰:“然则用何物可赎主罪?”
宜生曰:“吾闻商王荒废朝纲,酒色是务,可选精丽美人、良马、金宝等赂之。”
乃求得有莘之美女,骊戎之文马,有戎氏之九驷,及奇怪之物,遣闳天赍入商。闳天领贡物直抵朝歌安歇,访得朝中政柄皆在费仲之手,乃以良马八匹、金宝二车、美女二名,先见费仲。费仲延入府中,闳天曰:“吾主陷囚七年,国中政事尽废。今以微物敬献,愿司寇赞一美言,则西伯君臣感德不没。”
费仲忻然受其金宝曰:“大夫次日进上贡物,下官力当保奏。”
闳天相辞出府。次日,即上表进贡物。
纣王览罢,宣美人上殿。大悦,曰:“只此美人足以释西伯矣。”
遂遣使赦出姬昌。妲己谏为不可,费仲进曰,“姬昌虽有罪过,然已囚七年。西方百姓无主,若不释归,必然生变。
”纣乃纳费仲之言,赦出西伯。西伯即日受诏出羑里,百姓鼓舞大悦,相送出城。西伯入朝谢罪,纣王曰:“朕念卿为西方民主,颇闻德政。今赦尔前罪,赐尔白旄、黄钺,得专伐征。”曰:“谮汝者,崇侯虎也。”
姬昌又奏曰:“臣请得以正平之国地方千里献之于王,愿王解炮烙、慰斗之刑。”
纣从之。
姬昌谢恩出朝。遂与闳天西归。后冯犹龙有诗云:商德滋昏周德昌,脱囚羑里系兴亡。
神龙独为样云起,灵凤多因瑞气翔。
他日飞熊频入梦,此时文豹早亡商。
戎衣不举传孙子,八百苍姬作肇光。
西伯车驾回至岐州,群臣鼓舞而迎曰:“今日复见父母孔迩矣。”
西伯入朝,先谒宗庙,再受朝贺。诸子群臣问安已毕,右班一人奋然奏曰:“臣观商辛失政,殄绝人伦。吾主无辜而受七年囚系,今日全归,何不举西歧之众,打入朝歌,与民除害?”
众视之,乃将军辛甲也。
西伯大惊曰:“卿何妄发此言?商王乃君父也,孤实臣子也。父有不慈,子不可以不孝;君有不明,臣不可以不忠。岂有君而可叛乎?”
于是,诸侯以西伯能敬上恤下,遂率归西伯。
西伯广行仁政,厚恤下民,使耕者什一而税,仁者世食其禄。画土为牢,刻木为吏,不动刑罚而民自劝。百姓有男不能婚,女不能嫁者,则出公钱而嫁娶之;有老而无子,幼而丧父者,皆给钱帛而赈恤之。由是,西方百姓家给人足,歌颂太平。
又令辛甲率兵二百名,建高台深沼于都城,以观灾样。辛甲领命出朝,将要兴工,百姓争先去搬泥运木。西伯闻知,乃遣上大夫太颠以酒食亲赏百姓,劝其暂停休息,不须急就。百姓闻命,愈加用力,此台不日而成。即便凿为池沼,深至五尺。
忽见枯骨一付,百姓将抛于沼外。西伯急止之。问:“是何人骸骨?”
军吏曰:“远年枯骨,不知何方人氏。”
西伯忙令埋之。军吏曰:“此无主守,何必埋掩。”
西伯勃然变色曰:“有天下者,天下之主;有一国者,一国之主。今此枯骨,寡人即是其主,又安所非主乎?”
遂命裹其骨葬之。天下闻之,皆曰:“西伯恩泽及于枯骨,况于人乎?”
于是,归者三十三国。
话说百姓效力,不日沼圃皆成。周围七十里内,有麋鹿、鸿雁、鱼鳖、鸟兽在沼圃中。西伯大宴群臣于台上,又以金钱散赏百姓。百姓欢悦而指其台沼曰:“此吾王之灵沼也。”
后人钟伯敬有诗云:沼凿深深圃僻开,经营不日万民来。
要知商丧西周振,须察灵台与鹿台。
西伯自葬枯骨,仁政驰于四方。时虞、芮二国百姓相争界上之田,积年不决。虞侯乃遗书与芮侯曰:“我等有此疑狱,难以判决。当今西伯乃仁人君子,泽及枯骨,西方鳏寡孤独不致失所。若不朝西伯则不明决,敢约大驾相期西入。”
芮侯得书快然,便与从者会虞侯人于崤山。至歧州界上,见农夫耕于陇上者,相让而遗其畔田。二候召而问之,农夫曰:“西伯以仁让为教化,我等焉肯争畔?”
二侯乃喷称羡,遂驱车马沿路遍察。但见耕者皆相让畔,行者皆相让路。及至都中,百姓往来者男则行左,女则行右。年至五十以上者肩不负重,手不提挚。二侯访问乡民,曰:“此西伯之教化也。”
虞、芮二侯乃自相告曰:“我等不能躬率教化,使民积年争讼,诚乃小人。
不若今都城以及山野皆有君子之风,我等既为小人,焉可轻践君子之庭乎?”
即便抽身东回,相辞各归本国。虞侯以所争之地送还芮侯,芮侯不受,又送至虞。二国相推不已,遂让为闲田。天下闻之,咸曰:“西伯教化,使人迁善而不自知,真圣人也。”
相率而朝于歧者四十余国。时有彩风鸣于歧山,以昭仁政之瑞。后冯犹龙有诗云:教化默融远国民,风行草动总归仁。
朝鸣彩凤岐山下,灵瑞须昭大圣人。
当时西伯日行仁政,民争归顺。纣王日行暴虐,民多背叛。
时商都城中有民姓姜,名尚,字子牙,年过七十,家道寂寞。
有经天纬地之才,排兵布阵之术。但时未遇,甘守清苦而不仕。
及闻纣王恣行暴虐,浩然叹曰:“吾闻君子不处乱邦,今商家殄灭人伦,焉可再居!”
乃携家属徙居东海之滨,钓鱼为生。
毕竟后来如何,看下文分解。
第二十六回姜尚避纣隐磻溪子牙代武吉掩灾
却说子牙之妻马氏见其老而不遇,终朝求去,道:“姜子牙今七十以上,竟无显大,吾请与子诀别。”
子牙曰:“吾年八十位至封侯,尔且暂守目下之贫,富贵之乐终有在也。”
马氏快快不悦。
一日,垂钓海滨,马氏馈饷,子牙迎而受饷,恭敬如宾。
子牙乃按竿垂钓,坐石矾而啖饭。马氏私视篮,并无片鳞。及以钓视之,则其钓不曲钩,但直针而已。乃怒曰:“吾以子为时未遇,甘守贫穷,然不知子乃嗤嗤之士,何足怪其贫落?”
子牙曰:“何谓也?”
马氏曰:“丝不投饵,钓不曲钩,其鱼从何而得?子将穷困至死,又何尚望封侯乎?”
子牙笑曰:“吾丝不投饵,钓不曲钩,不钓鱼鳖,独钩王侯,此非妇人之见所能知也。”
马氏曰:“虽钓王侯,亦必曲钓而得,焉有直钓而能取者乎?”
子牙又曰:“吾宁向直中取,不可曲中求。尔且归家,再过数年不遇明王而取富贵,誓不立于天地间。”
马氏不对而归。
子牙终日垂钓,只见民有扶老携幼担囊挈饷,纷纷西行,接踵不息。子牙怪而问之,行者曰:“商王无道,苦虐生民。
今闻西伯侯以仁政施于四方,鳏寡孤独各得其所,为其民者,老则衣帛食肉,幼则不饥不寒,四民乐业,草木沾春,所以吾等欲避商而西投也。”
子牙闻言,浩然叹曰:“西伯既善养老,吾盍西归乎?”
遂收纶竿,挚妻孥,奔往歧州。
至潼关下,但见老幼男女数千,悲号不得过关。子牙问其何故,众民曰:“关主以我等为逃亡之民,不肯放开关。”
子牙问:“关主是谁?”
众民曰:“正主太子殷郊,副主乃国舅姜文焕也。”
子牙遂直扣关门,求见关主。关主问曰:“汝何方人氏?”
子牙曰:“小民乃商都之民姜尚也。”
殷郊曰:“求见为何?”
尚曰:“吾闻良禽择木而栖,良民择地而主。方今商王失德,苦虐百姓,民不堪命,父母冻饿,兄弟妻子离散,故民欲弃暴归仁,以求自活。今殿下以此等为逃躲之民,不肯开关,罪其去商。民死不足惜,然民亡财竭,国家岂能独安?
且商王宠妲己,嬖费仲。姜皇后无罪见投,东侯伯因谏被醢。
太子遭废,国舅被谪。此乃三纲殄绝,伦理乖违。公等名呼君父,实皆仇敌也。”
太子默思不语,姜文焕不觉放声大哭曰:“昏君实我杀父之仇,如何更为守关?”
即令开关放其流民。又说殷郊曰:“殿下有君父之义,不可弃职,吾愿西投求兵伐商。”
殷郊曰:“我母因妲己而死,梅伯因我而亡,我亦同母舅西投,借兵除此妖妇,以雪母恨。”
子牙曰:“二公皆商家臣子,岂可背叛?
况当今未有明王出,公等必欲报父母之仇,不如暂守潼关,俟后有兵东伐,会兵助阵,生虏妲己,以雪前恨可也。”
殷郊喜纳其言,欲留子牙。子牙辞曰:“尚本细民,不足奉承左右。
且商王闻知,必以殿下招亡纳叛,得罪反重。”
殷郊然之,放子牙下关而去。
却说子牙将至歧州,遥见二士蛾冠博带,状貌非常,端坐息于道旁树下。子牙进前长揖曰:“二公何方人氏?”
其士曰:“吾等乃孤竹国君之二子伯夷、叔齐也。”
子牙忙拜于道,曰:“公子何以至此?”
伯夷曰:“吾弟兄因让国而出,欲投于商。
商王失政,故处北海之滨,亡世三邱。今闻西伯发政施仁,尤善养老者,故徒步而来,拭目西方太乎?”
子牙叹曰:“得天下者,得其民,吾知商德丧矣!”
遂相辞而别。夷、齐竟隐岐山之西,不在话下。
且说子牙既人歧州,遍游都内山川,无一可栖之所。一日,游于城外,见樵夫,问曰:“吾乃远方细民,渔钓为生。今闻西伯行仁,是故挈妻孥来投。路僻人生,不知何处可垂钓,敢烦指引,使渔樵皆在春风之下,有何不可?”
樵者曰:“此去西南五十里,有地名曰‘磻溪’,原从渭河而出。此处石室深邃,林下苍苍,兼有石室清幽,波涛汹涌,乃鱼鳞所聚之处。
子欲钓鱼为生,非磻溪不能以为长久之计。”
子牙谢曰:“子试为我指引,何如?”
樵者辞曰:“吾有老母在堂,采樵为活,不能远出。今邻友亦是渔者,可令引子而行。”
子牙曰:“感承子厚意,愿乞姓名,以为他日相逢之志。”
樵者曰:“吾家住歧山之西,姓武,名吉是也。”
子牙辞谢武吉,遂携妻子与渔者溯水而上,次日行至磻溪。果见石室清幽,波涛汹涌。浩然叹曰:“不缘渔父引,岂得见波涛!”
遂谢渔者,安居石室。
却说磻溪上有大石,子牙终日立于石上,垂竿而钓。不觉三年之间,须眉皓白,并无贤士往来,独有樵牧之夫相为邻友。
然子牙甘守清苦,以仁义之风化诸樵牧。磻溪前后村中民户皆服其化,亦有清高气象。独其妻马氏不乐贫困,一日又诘子牙曰:“子言年至八十位已封侯,今日东迁,明日西徙,寂寞如故。年光屡换,如之奈何?”
子牙慰曰:“吾观西北有祥云瑞气,三年之后,必有明王来此。汝宜暂守清寒,富贵指日可得矣。”
马氏郁郁不乐。
一日出钓磻溪,见一樵者扣歌而至。近前视之,乃故人武吉也。姜尚曰:“子何至此?”
吉曰:“吾乘间访亲于前村,因来谒子。”
尚即收钓,延入茅,一煮鱼酌酒以叙故旧。姜尚熟视吉之相貌,惊曰:“子何神彩俱散,昏黑障天庭,非伤他人,则为他人所伤。”
武吉泣曰:“吾死不足惜,但有老母无养,子有何术,幸为我图之。”
尚笑曰:“死生祸福皆系于数,固非人力所能迁改。然子倘有事变,即来磻溪,吾当与子谋议。
”武吉辞谢而归。
一日,采樵卖于城中,门吏拦索钱物。武吉曰:“西伯之政,关隘城市俱察往来奸细,不收商贾之税,鱼梁水利与民共而不禁。今吾卖柴之夫,钱物仅足保身,尔敢背上而欺下乎?
”门吏大怒,即欲欧吉。吉拔樵斧便打,这也是他合当有难,姜尚合当发迹。门吏措手不及,竟死于樵斧,伤下马绑。武吉来见西伯,西伯令其供招,武吉即具始末以上。西伯曰:“噫,此吾教化未孚,以致奸吏欺压下民。本当赦尔归家,争奈人命为重。亦不治尔偿死,但囚系三年,以赎死罪。”
卫士即押武古人于土牢。只见门无镇锢,不设监司,惟有木刻吏人而已。
武吉怪问其故,卫士曰:“西伯德教,不以(纙)絏坚狱以拘罪徒。但有顽民不遵教化,只画土为牢,刻木为吏。罪徒虽欲逃亡,慕其德义,不敢虚脱,此西伯仁政所致也。”
武吉凄然下泪,曰:“西伯仁化若此,吾罪虽死无恨。但有老母在堂,旦夕无人侍养,岂能握度三年?”
卫士曰:“汝既有老母,又无兄弟,吾即代尔奏闻,使伊免罪归养。”
武吉拜谢不已。卫士即以告于西伯,西伯曰:“吾以仁孝治民,岂可囚人之子而绝其母乎?”
遂令取出武吉,令其归家安奉老母,自来赴狱。
且诫吉曰:“旬日不至,差人捉到,死罪不赦。”
武吉叩头谢罪,忙跑归家。
时母闻吉被囚,忧惶号哭。见吉归家,且惊且喜,曰:“吾儿焉得逃回?”
武吉具西伯德政以告母。母曰:“上既如此,不可违刑,汝宜速赴囚系。”
武吉泣曰:“吾赴囚后,母之甘旨谁人侍奉?”
母曰:“不必虑,吾织纴足延岁月矣。”
武吉不从,自思姜尚言语,即日投入磻溪,来见姜尚,求保身之策。
尚曰:“吾曾言死生有命,自非人力所能保。然吾有一小术,亦能救子。”
即在石室布一掩星局,缚一草人置于局中。燃灯一盏于脚下,密演袖咒,口含清水,喷灭其灯。左手望西北一招,牵起黑云,掩却武吉之辰,投草人于渭水。乃告吉曰:“汝暂隐于家,七日不出,西伯再不来拘子矣。”
待过旬余,西伯疑吉不至,群臣皆曰:“此乃顽民,重违犯罪,可令卫士捕获,斩之以惊顽民。”
西伯曰:“吾演先天之数,武吉投河而死,其象已没,何必搜寻?”
君臣正议之间,有商都一万三千流民投告西伯曰:“崇侯虎日与妲己蛊惑商王,苦虐生民,使民冻馁。我等皆无天日,故投贤伯台下,愿乞处置。”
西伯惨然不乐,闳天奏曰:“主公广行仁政,今关南尧山之下,其地广阔肥饶,人烟稀少。可迁一些流民居于尧山,因其家口,派与田地,使其耕布就食。”
西柏嘉纳其言,即准施行。
第二十七回西伯侯出聘姜尚西伯载子牙归朝
西伯既令流民就食于尧山,是夜梦有一白颈猛熊,胁生两翼,自东南飞入殿阶,顷刻侍立于侧,群臣各拜伏。忽然惊觉,乃是一梦。次日,以梦访问群臣。散宜生曰:“熊本良兽,又生飞翼,其贤可知。侍立座侧,百官拜伏,此必为群臣之表,相君左右者也。自东南飞入殿阶,贤人当出东南。主公宜猎此方,以求贤者。”
西伯曰:“善。”
乃卜之,因而喜曰:“今日出猎所获非龙、非彪、非熊、非虎,其所得者,乃王霸之辅。
”于是,命五百卫士引九龙车,与数文武即日出猎于东南。驾至洛谷溪边,有三五渔者或钓或网,休息于磻石之上。弹竿击石,相与赓歌。其歌曰:忆昔成汤扫桀时,十一征兮自葛始。
堂堂正大应天人,义旗一举民安止。
今经六百有余年,祝网恩波将歇息。
悬肉为林酒作池,鹿台积血高千尺。
内荒于色外荒禽,嘈嘈四海沸呻吟。
我曹本是沧浪客,洗耳不闻亡国音。
日逐洪波歌浩浩,夜观星斗垂孤钓。
孤钓不如天地宽,白头俯仰乾坤老。歌罢,拍手大笑。辛甲闻其笑声,出谷问其何意。渔者曰:“我等海滨钓夫。”
辛甲引见西伯,西伯问曰:“汝等既是钓夫,何其歌韵趋俗?”
渔者曰:“非小民能歌此韵,前去渭滨之西,有白发钓翁,道号磻溪,数年常作此歌,以教臣等也。
”西伯顾谓众将曰:“贤者固在是矣。”
群臣曰:“主公何知?
”西伯曰:“古云里有君子而鄙俗化,今渭水渔家皆有清高气象,非有贤者而何?”
车马遂望磻溪而进。行至数里,又有一起耕牧之夫,荷锄横笛,互相歌曰:凤非乏兮麟非无,但嗟世治有隆污。
龙兴云出虎生风,世人慢惜莱贤路。
君不见兮莘野夫,心乐尧舜与犁锄。
不遇成汤三使聘,竟抱经纶卧空谷。
君不见兮傅岩子,萧萧蓑笠甘寒楚。
当年不入高宗梦,霖雨终身藏版筑。
古来贤达辱而荣,岂特吾人终水浒。
且横牧笛歌清画,慢叱犁牛耜白云。
王侯富贵斜晖下,仰天一笑皆春风。
西伯在车上闻之,抚膺叹赏,谓从者曰:“其中必有贤士,急宜访问。”
辛甲复将一起耕牧之夫唤至西伯驾下,西伯慌忙下车,曰:“贤明君子愿与相见,俗眼不能深辨。”
一起细民惊而顿首曰:“臣等乃僻谷耕牧野人,非是贤明之士。”
西伯曰:“又何歌韵清绝,皆有贤明气象?”
细民曰:“非臣等有此清歌,前去渭水溪头,有一渔翁,制此以教臣等也。”
西伯曰:“其人安在?”
细民曰:“其翁丝不设饵,钓不曲钩。自言不钓鱼鳖,只钓王侯,镇日垂钓磻溪岸口。大王欲访高贤,直至上流可见。”
西伯登车,又行数里,将近磻溪;不见钓叟。
遂乃停骖,浩叹徘徊不已。少顷,碧岩背后转出一樵夫,扣柯下山曰:春水悠悠春草奇,金鳌未遇隐磻溪。
世人不识高贤志,看作溪边老钓矶。
西伯视之,乃昔日逃囚武吉也。左右拥至驾前,西伯责曰:“吾以汝为投河而死,焉敢罔上逃刑?”
武吉顿首曰:“非臣敢罔上逃刑,此间有一渔翁,善理阴阳,颇知兵略。与臣结渔樵之交,代臣掩却灾星。故臣得至今日,乞望赦罪。”
西伯惊曰:“其人安在?”
武吉曰:“现隐磻溪石室,小臣时来访他,因宿一宵。大王欲见此人,小臣愿引驾。”
西伯内喜,遂赦吉罪,令其引驾直至磻溪。
却说姜尚三日以前仰观天象,见一道祥云渐逼渭西,因知有贤主至此。特按钓竿于垂杨岸口,遂隐而不出。及武吉引西伯驾至,不见子牙,直到石室。只见林木苍苍,清幽雅淡,泉石交接,云树相映。须臾,有一童儿出迎西伯与数从臣,同步入于后堂。问小童曰:“主翁安在?”
小童曰:“今日有数个道友相邀,入山采药,要在三日后方返。”
西伯浩然叹曰:“访贤不遇,是何孤之不幸也。”
乃取纸笔,书二十八字,置于琴案。曰:宰割山河布远猷,大贤抱负可克谋。
此来不见垂竿老,天下人愁几日休。书罢,散宜生曰:“昔者汤聘伊尹于莘野,币聘三至而后起。欲见贤者,非志诚不能得遇。宜洁诚斋戒而后至。”
西伯曰:“善。”
遂出草堂,发车而归。还绿杨岸口,见其钓竿,徘徊不进。又令取笔纸索句,命使者送于石室曰:求贤远出到溪头,不见贤人只见钩。
一竹青丝垂绿柳,满江红日水空流。
西伯车驾回歧,乃谓文武曰:“吾斋戒沐浴再往磻溪。”
辛甲进曰:“吾居之民,三分而有其二,今欲见一钓叟,彼必引领赴阙,何斋戒沐浴,敬之如神明,尊之如人母乎?”
西伯笑曰:“敬贤臣之礼,岂敢怠乎?”
由是,辛甲默然而退。
时纣王十五年,岁次辛酉,秋九月,西伯再访子牙。乃撤去戈矛剑戟,独带文武,将出岐州。散宜生奏曰:“宜封武吉为引驾将军,以彰求贤之笃。”
西伯然之。遂拜武吉为引驾将军,令保安车满轮,先投渭水。武吉谢恩而出。大驾徐徐而进。
初,子牙疑西伯因猎而至,非有求贤诚心,故隐不出。及见西伯遗下之帖,知其心诚志笃,必然再至,乃复出钓磻溪。端坐钓矶,扶竿不动。西伯驾至溪头,令武吉先探在否。武吉见子牙独钓溪旁,回告西伯。西伯下车与群臣徒步行至溪边,见一人童颜鹤发,貌伟非常。子牙垂竿不顾,乃击石歌曰:西风起兮白云飞,岁已暮兮将焉为。
五凤鸣兮真主现,垂午钓兮知我希
西伯端恭立于石侧,待其歌声已毕,徐曰:“孤乃西方侯伯姬昌一也。当今商王失政,天下万民溺于水火。孤不度德,欲拯民庶。争奈智穷仁薄,不足以副民望。今闻先生道高德重,敢屈归朝,辅孤不逮,实为天下枯槁之幸。”
子牙对曰:“臣乃海滨细民,素无深谋远略。然承侯伯赐问,不敢不尽其愚。
当今海内之地三分,侯伯独有其二。其为侯伯献策者皆曰‘可举东征之兵而取商家天下。’愚谓商不可伐,其道有二:商王失德,殄绝彝伦,人神共怒,四海共知。然侯伯祖父皆为商家之臣,一不可也;臣尝上考天文,下验人事。商家天命未改,成汤恩泽未竭。又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胶鬲相与辅弼,二不可也。侯伯惟修德政,抚字生民。若夫商秽不悛,民陷既极,天命安有在商?不攻自破矣。”
西伯曰:“善谨奉教,愿闻先生名姓。”
子牙曰:“臣之祖贯本在商都,姓姜名尚,字子牙,号飞熊。因避商乱,徙居东海之滨。又闻侯伯善养贫老,复迁于此。”
西伯大喜,顾谓群臣曰:“飞熊入梦,信不诬矣。昔吾先祖太公尝谓数十年后,当有圣人至此,以兴吾国。然则吾祖太公久望子矣。”
时西伯与子牙语,日照桑榆上,桑阴未移。遂拜姜尚为太公,载于后车而归。时子牙年已八十二岁矣。后人钟伯敬有诗云:岸草青青渭水流,子牙曾此独垂钓。
当年未入飞熊梦,几向斜阳叹白头。
后子牙果能成周。唐梁肃先生有诗云:
一顾成周力有余,白云闲钓五溪鱼。
中原莫道无麟凤,自是皇家结网疏。世传子牙钓于磻溪边之石,有脚迹尚在。宋贤东坡苏先生题其石云:闻道磻溪石,犹存渭水兴。
苍苍虽有迹,大钓本无钩。
西伯引子牙归朝,拜为镇国大军师,总领内政。西伯曰:“愿闻治国之要。”
子牙曰:“一敬天,二爱民,三亲贤而已。
”西伯曰:“然则治天下如何?”
对曰:“王者之国富民,霸者之国富士,仅存之国富大夫,无道之国富君廪。是之谓上溢而下漏,为国大臣不可不知。”
西伯曰:“善。”
子牙曰:“宿善不祥,宜行仁政之实。”
西伯即日发君廪之粟,以赈鳏寡孤独,即以大政一与子牙议论。行至二年之间,西方大治。
第二十八回姜子牙收服侯虎周武王拜将伐纣
却说崇侯虎倚纣王宠爱之势,不敬父兄,苦虐百姓。百姓投告于西伯,西伯曰:“崇可伐矣。”
遂调辛甲为先锋,子牙运筹,自督大兵出城。子牙督兵,不数日,屯于石楼山下。子牙下令,戒诸将卒毋得妄进,先揭榜文于城外,数崇侯虎之罪曰:崇侯虎蛊惑商王,陷害百姓,蔑侮父兄,不敬长上。决狱不呼百姓,力尽不得衣食。此所谓为臣不忠,为子不孝,不可为民父母。今西伯侯亲率大兵五万,前来与民除害。曾诫三军入城之日,毋得杀人,毋坏房屋,毋伐树木,毋伤六畜。有犯一件,斩首不赦。尔等崇民急早出降,兔遭涂炭。榜文至示,军民知悉。
百姓见榜,自相告曰:“此吾之父母也。”
相率开城投降。
间,崇城百姓三分而降者去二。
崇侯虎闻知大怒,急令姜皓、应彪截住四门,出城者乱斩。
城中百姓悲啼鼎沸,争攻军吏,突门而出。姜皓、应彪不能禁止,反被百姓所伤,逃入见崇侯虎。侯虎慌忙披挂,率将士杀出西门,列开阵势以备厮杀。崇侯虎大骂姬昌:“逆贼,尔我皆为商家诸侯,焉得兴兵犯界!”
辛甲闻言,更不搭话,拍马直取侯虎。二人战至二十余合,子牙挥太颠、姬旦双马夹攻。
侯虎措手不及,被辛甲活捉而归。崇应彪见父被捉,拍马杀出。
辛甲按住钢刀,架满弓弦,望应彪直射一箭。应彪落马,太颠捆缚而归。大兵掩杀一阵,子牙忙令收兵,遂请西伯之驾入崇城。左右请斩崇氏父子,灭其社稷。子牙曰:“不可。崇侯虎作乱,此来正欲与除暴也,焉可覆其社稷。”
西伯从之,令斩崇侯虎,悬于城下。释崇应彪之绑,立其为后。召集崇之群臣,安抚百姓,车驾即日西归。此子牙一榜收崇侯,为初出磻溪第一之功也。后人余季岳有诗一绝云:渭水溪头一钓翁,谟谋西伯扇仁风。
只凭一榜收崇邑,能显先生第一功。
大驾归至岐州,于是作丰邑,徙都于丰。过数月,西伯有疾,地震五日,东西皆动,动不出四郊。有司俱请曰:“动为人主,今主上寝疾五日,四面地动,不出国郊,请移都。”
西伯曰:“奈何其移之也?天之见妖以罚有罪,我必有罪,故天以罚我也。今又兴兵动众以增国城,悬重吾罪也。”
不听,疾亦愈。明年,疾复作。自知天命将终,乃宣太公望托孤。又谓世子姬发曰:“商虽无道,吾之家世称臣,必当尽守其职。且事太公望当如事父。睦爱弟兄,悯恤百姓。”
又曰:“见善勿怠,时至勿疑,去非勿处。此三者,道之所以处也。”
姬发再拜受命。是夕,西伯遂薨,年九十七岁,时商纣王二十年也。
太公望率群臣奉姬发嗣西伯之位,是为武王。武王葬父既毕,尊太公望为尚父,周公旦为辅召公,奭毕公高左右王师。君臣合心继志,述事一遵先王之政,四方诸侯皆行朝贡。当时纣王不理国政,与妲己朝夜游宴。妲己乃狐狸之怪,日谮纣王杀无罪之人,彼则夜吸其膏血,其貌鲜妍。一日,宴于摘星楼上。时当隆冬,遥见河边有数人将渡。二三老者揭衣涉河,中有后生者,逡巡不敢下岸。纣问妲己曰:“河水虽寒,老者尚能涉,而少者犹自怯冷,此为何也?”
妲己对曰:“妾谓人生一身受父母精血,方得成胎。然阴阳道理,要在父壮母盛。故生子气脉充盈,髓满其胫,虽至年老,耐寒傲冷。若然阴阳交媾,父老母衰,故生子气脉衰微,髓不满胫,略至中年,必先怯冷怕寒也。”
纣王曰:“岂其然乎?”
妲己曰:“大王不信,即将此一起渡河者斩胫,视之便知端的。”
纣王然之。
即令蜚廉活捉五人至于楼下,一人一斧,渐去两胫。果然老者髓满,少者骨空。
纣王抚掌大笑曰:“卿真神人也。”
妲己曰:“妾不特能辨老少阴阳,虽孕腹内阴阳,妾亦能辨。”
纣王曰:“何以知之?”
妲己曰:“此亦不外父母之精血而已。夫阴阳交媾之时,父精先至,母血后临,是为阴包阳,故其胎为男;若待母血先至,父精后临,是阳包阴,故其胎为女,是以知之。”
纣王不信,妲己曰:“大王不信,可搜城中孕妇,与大王验之。”
纣即令费仲捉得孕妇数十于楼下,妲己逐一指曰:“其妇生男,其妇生女。”
妲令剖孕妇而视之,果皆应验。纣王大喜,愈宠妲己,自是恣意任为,无所忌惮。或斩人胫,或剖孕妇。妲己日伴游赏,夜则露其本形,吸此斩剖之血,以益花貌。
一日,纣宴群臣于琼林苑,忽见一狐隐于牡丹丛下。纣王急令蜚廉射之。蜚廉曰:“但令放金笼雕鸟,攫之可也。”
纣即令开笼放雕,狐被抓破面,遂匿沉香架后,不见踪迹。令武士掘而搜之,但见一大土穴,堆积骸骨,狐已不见。纣亦不究。
群臣宴罢,各归本府。
却说纣王入宫,见妲己两腮俱破,以花叶贴之,乃问其故。
妲己笑曰:“适早被白莺儿抓破耳。”
纣亦信之,然不知在牡丹丛下为雕鸟所搏也。自是,妲己之形夜夜出入宫庭,宦官嫔御多有看见,城中谣嚷。司空商容闻知,一日乃进一本单说:“云中子与杜元铣除妖之事,似有可信。今城中百姓皆知王宫有妖,大王不信,反斩无辜之胫,剖孕妇之胎,以耗国家元气,而召灾变,臣实重为国家忧惧。”
纣王默思不语。妲己忙奏曰:“自有摘星楼以来,妾观天象,并无灾异。杀数小民,岂为累德!此亦群臣互生异议。”
纣即怒曰:“吾斩元铣有禁在前,尔等又何忤旨?本欲枭尔,姑念先朝之臣,何不速退?”
商容即解下官诰,谢罪出为庶人,百官无一敢言。自是妲己专宠,纣王惟言是从。顺之者生,逆之者死,百姓人周者纷纷不息。
武王闻纣暴虐滋甚,谓群臣曰:“先君羑之囚,吾兄肉酱之惨,此念未尝少置。今商王剖胎斩胫,民陷既极,恐不能缓须臾之死,吾甚悲之。今欲举吊民之师东伐商辛,公等之议若何?”
太公望奏曰:“商德滋昏,生民陷极。若举兵东伐,乃代天救民,何所不可?况先君临崩,曾嘱主公谓时至勿疑。今商命当改,民心西归,正其时也,东征之举不可迟疑。”
武王大悦,即令子牙点集诸军,操兵演武,以备东征。散宜生曰:“古者明王命将出师,必须筑坛拜将,亲为奉毂推轮。
如此将得其用,所向皆捷。臣等请仿古制,拜将行师,名正言顺。”
武王曰:“善。”
遂令姬奭、辛甲率壮士五百,筑坛于城南,高五丈,按金、木、水、火、土之数,历三层,修天地之宜。建龙、风、日、月之旗,画九宫八卦之列。又将二万五千壮兵分为五队,各服五色衣袍,各执五色旗帜,辨按五星。
又令二十八将分作四队,环绕楼下,以按二十八宿。灯烛荧荧,奇香馥馥,布摆整齐。
武王驾龙车与群臣来至南郊,戒令百官各循规蹈矩,勿得哗喧。武王端恭立坛下,散宜生执笏进曰:“主公先登,祷于天地,然后拜将。”
武王历阶而上,祷罢天地。宜生又请师尚父登坛,子牙抠衣而上,立于北面。武王请升将座,子牙三辞而后就位。武王亲捧金英宝剑,降拜曰:“商辛失德,四海愁怨。今昭告于天,拜尚父为东征大军师,兼督内外诸军事,志在顺天应人,吊民伐罪,惟尚父图之。”
子牙接剑印曰:“天命靡常,惟德是依,惟愿爱民敬事。其运筹料敌,尚之职也。
”
于是,子牙降座,请武王升南面之位,行君臣礼,再拜谢恩。子牙中军,武王亲为捧车之毂,推车之轮,满城百姓咸皆称羡。武王曰:“克商之兵,尚父当用几何?”
子牙对曰:“东征之兵,只用三万六千五百人。”
武王曰:“商虽无道,其兵不下百万,战将尚满千员。今尚父以三万六千之兵,何能克敌?”
子牙对曰:“臣闻用兵之道不在众多,而在仁智。今商辛无道,残虐其下,虽有雄兵百万,谅其不能尽力。主公以仁者之师,名正言顺,以一当百,勇气十倍。况臣用三万六千五百之名者,法周天三百六十五度之数,已有克敌之术。”
武王曰:“善。”
即诏子牙次日操练军马,以备东出。
次日,子牙升帐召集,拣辛甲、尹逸、祁宏、太颠、闳天一班武将,戒令各率本部,出于教场,操演韬略。拣定先锋,然后调遣诸将得令,各率本部至教场中分散屯立。
第一队殿前骁骑将军,姓尹,名逸,字存道,青袍铁铠,方天画戟。领兵七千三百,各服青衣,执青旗,屯于东方;第二队引车将军姓辛,名甲,字继先,红袍铠甲,耿自钢刀,领兵七千三百,各服红衣,执红旗,于南方;第三队耀威大将军姓祁,名宏,字子开,白袍银铠,丈八蛇矛,领兵七千三百,各服白衣,执白旗,屯于西方;第四队镇西大将军姓闳,名天,字英美,皂旗铁甲,九节神鞭,领兵七千三百,各服皂衣,执皂旗,屯于北方;第五队镇国大将军姓太,名颠,宇守正,金甲黄袍,开四铁斧,领兵七千三百,各服黄衣,执黄旗,屯于中央。
子牙纶巾羽扇,升坐中军。诸将参见毕,子牙取铁甲一付,重计八十斤。钢刀一柄,重计一百二十斤。高马一匹。有能披铁甲,舞钢刀,而飞身上马者,使挂先锋之樱诸将惟惟列屯五方,军吏击鼓三通。红旗队中抢出一员将官,眉清目秀,齿白唇红。众视之,乃文王之子,武王幼弟姬叔度也。叔度走过场中,披铁甲,持钢刀,拍鞍上马,左顾右盼。鼓角齐鸣,众军喝采,子牙大悦,即令公子叔度下马挂樱叔度正欲挂印,忽皂旗队下突出大将,豹头狐目,虎背熊腰,大呼:“公子留印,待我来挂!”
众人视之,乃殿前都校尉复姓南宫,名适也。叔度解印释刀,南宫适即披甲横刀,扬声于场内曰:“大丈夫支二百斤铁从容上马者,何足道哉!”
乃离马三百步,踊跃数次,飞身上马。众皆喝采称羡。
南宫适翻身下马,夺叔度之樱红旗队中闪出一员大将,状貌魁伟,声音响亮,高叫:“二公且勿相争,此印须待我挂。
”众视之,乃将军辛甲也。南宫适卸甲放刀,辛甲本身之铠重有五十余斤,更不卸下,重披铁甲,抡动钢刀,踊身跳跨马上,左驰右突,舞动如飞,在教场内周围游遍一遭。众皆曰:“此印非辛甲,他人不能挂也。”
子牙即以辛甲为先锋,南宫适为副将,令叔度、祁宏为左右翼,闳天、尹逸为保驾。
次日上表,请武王发驾亲征。武王乃留二弟姬旦、姬爽与群臣守国,乃为文王本主载以居中军,自称天子。发言奉文王以伐,不敢自专。即日大兵出城,旗幡掩日,刀戟横出,浩浩荡荡,称为五十万,杀奔朝歌。
行至三日,忽一阵狂风从子牙马前飞尘卷云而起,子牙袖占一课,今日当有破商大将冠冕从西北而至,众皆不信。行近潼关西北角上,有一将年约十五六岁,身长九尺,膊阔一围,肩拖大斧。高叫:“西兵且住,等我来!”
辛甲惧为奸细,射住阵脚,问是何人。其将曰:“吾乃西伯侯所收之子雷震也。
”辛甲见之,莫知其故。引见姜尚,尚亦不知其故。奏知武王,武王曰:“吾闻昔者先君入商之时,因避雨于燕山。忽然雷破棺中女胎,得一男子,因名雷震,莫非也?”
子牙即召问之,果是雷震也。武王曰:“汝在何处,今日至此?”
震曰:“臣自蒙先君恩救,当时有云中子先生收臣,养于终南山,一十五年终日教臣演习武艺。日前吾师观天象,言商命当改,谅主公必然起兵东伐,故命臣下山助阵。臣愿一挂先锋印,力破无道。”
武王顾谓子牙曰:“此子先君所收,亦吾弟也,可改为先锋乎?”
子牙曰:“军册已定,不可轻改。
”乃封雷震为保驾大将军。兵进屯关下,先锋辛甲回禀:“潼关不开,何计进兵?”
子牙曰:“关主与吾曾有旧约,兵至东伐,彼要相助。汝且按甲勿动,待我修书,招其来降。如不纳降,然后进兵。”
辛甲乃退下寨。欲知后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子牙檄殷郊助敌子牙收抬洛阳城
当时子牙即修书,遣使上关来见殷郊。郊与姜文焕朝夕操军演武,专伺东伐。有哨马来报西伯兵至,未知真实,所以未敢放关。及得子牙之书,拆而读曰:尚自违殿下,直到岐州。感西伯恩义,位绝群僚。今闻商德滋昏,生民陷溺。惟我主侯上敬天时,下恤民苦,筑坛拜尚为笔师,大发精兵,前欲伐纣。前承合兵助阵之言,敬有此告。
倘殿下愤雪重仇,深忧民溺,望乞到关会议,共举征旗,只此直明,引领而待。
殷郊览罢,大惊曰:“姜尚一贵至此耶!”
即日同姜文焕收拾本关军册、粮簿,直诣子牙。子牙延入中军,各叙款曲,即引见武王。武王受其军册,即封殷郊为东征大将军,姜文焕为各营都巡检。大兵遂过潼关,直抵黄河。黄河守将胡雷闻知,急引军弩,列于河口,以拒西兵。子牙自督先锋进兵,辛甲回告请计。子牙责曰:“逢山开路,遇水安桥,乃前部之事,反来问我何计!”
辛甲曰:“船只已备,但不能抵挡其前。”
子牙密书数行字与辛甲,辛甲领计归本寨。即令南宫适领五百船只密渡上流,自引数百船只摆列河下。将至酉末,令各船燃起火炬,鸣金呐喊,诈若犯。岸之上胡雷急令万弩齐射,西船渐渐撑进,岸上之箭发如雨点,然隔河面,箭矢落空。将至三更,哨马来报,南宫适部兵已渡上流。胡雷大惊,抽兵去救上流。
辛甲麾兵诸船,一齐杀上东岸。南宫适又引兵杀至,胡雷拍马迎敌。战数合,辛甲之兵后攻,胡雷首尾被敌。正欲杀僻路,走人负容城,辛甲勒马迫及,大喊一声,拖翻下马。武王大驾亦渡黄河,辛甲解胡雷来见子牙。子牙斩却胡雷,令辛甲速进兵攻渑池城。
渑池城主秦敬闻知大惊,坚闭不出。打书入洛阳,问徐盛求救。西兵攻打不息,城将陷。秦敬惊惧,日思无计。渑池城东有轩辕氏古庙,中有木刻千里眼、顺风耳二小鬼,乃托为人像,来见秦敬曰:“吾乃城东小民,颇能武艺。今西兵攻城,闻主公欲降,小民愿出兵解围。”
敬曰:“汝姓甚名谁?”
二人脱虚报曰:“小民姓高,名明,弟名觉,至亲兄弟。”
敬赐盔甲,听其演武,百般兵器惯习如飞。
秦敬大悦,即令挂左右牙将之牌,部兵出敌。候尔解围之后,申奏商王,加封官职。二将领兵出城。辛甲、南宫适列开阵势以备厮杀,二将更不打话,拍马杀入阵中。甲略抵数合,力不能支。南宫适拍马夹攻,刀达又乱。祁宏、尹逸见前锋不能抵敌,双马一齐杀出。高明、高觉马膊相挨,左冲右突,西兵披靡,败入本寨。坚守营垒,入中军告曰:“高氏兄弟英勇出群,非设奇计不能打入渑池。”
子牙大怒曰:“吾兵尚欲直攻朝歌,扫除无道。今攻一小城,何请设计!三日不能攻破渑池,枭首示众。”
辛甲唯唯而退。子牙即令殷郊、雷震各引本部伏于渑池城下,候在辛甲杀败,高明兄弟追赶,许尔杀入城中。二将领计而去。
次日,辛甲改换盔甲,抖擞精神,引兵挑战。高明兄弟果然杀出,四马战上十余合,南宫适偷射一箭。高明右手接箭,左手挽弓射回。又战十合,辛甲按住钢刀,取出流星铜锤,偷打高觉。高觉以刀隔退,大杀一阵。二将力乏,又败逃本寨。
高明笑曰:“汝有伏兵在,吾不能赶矣。”
二将不知其故,雷震、殷郊归告子牙。子牙惊曰:“莫非兵机漏泄乎?”
二将曰:“并无人知。”
子牙默然良久,忽报高明使者递书到,子牙召人。其卒手持一牌,书两行曰:“姜尚不必深思苦索,汝之浅谋,皆在吾之胸臆。若不解围速退,五万兵片甲不回。”
子牙读之,叱退小卒。大异曰:“此必魅邪。”
是夜,仰观渑池内妖气涌涌,即取照妖镜引之,二将果然露出本相。子牙曰:“原来是此二畜。”
诸将请问曰:“是何怪也?”
子牙曰:“东海度朔山有大桃树,其根盘屈三千里,其柯向东北,号曰鬼门,乃万鬼出入之所。有四神,一名神荼,一名郁垒,二人性能执鬼。又一名千里眼,一名顺风耳,能视听千里之外。二神监察远方邪魅,神荼二神即收而斩之。自是轩辕黄帝令民间画神荼、郁垒像悬于门首,以压百邪。又刻千里眼二子于神庙,以察百邪。此乃千里眼二畜生也。”
诸将曰:“然则何计可破?”
子牙曰:“吾若一设计,彼必听见,断不能得破。”
即召殷郊、雷震二将密嘱其计,二将受计而出。
次日,子牙亲出阵前,大叫高明兄弟,何不出马打话。高明日:“钓鱼野夫见识,焉能出吾之手。”
子牙曰:“汝武艺颇高,吾今排下一阵,汝敢来打阵乎?”
高明日:“汝且排来,待吾观看。”
子牙即将各寨士卒分为九队排开,八门内设日月二宫星辰垣位。又令南宫适、姬叔度、祁宏、尹逸各引四十九名壮士,分作四队排列紫薇垣之四方,以按二十八宿。又令雷震着青袍,执铜锤;殷郊着红袍,带火箭,立于天门左右,以按雷电二神。又令太颠、武吉、闳天、辛甲、姜文焕共引三千四百旗手,旋绕阵内,以按五行二十四气。高明看见,谓高觉曰:“老贼排下天阵,又以旗鼓集处以蔽吾见。”
觉曰:“然则当从何门打入?”
高明日:“直取天门打入。”
次日,子牙大叫:“高明识吾阵乎?”
高明出马曰:“此乃天阵,焉有不识。”
子牙曰:“汝敢打阵乎?”
高明日:“破此天阵,犹如反掌,焉为不敢!”
遂引高觉拍马杀入天门。
子牙将太白之旗一挥,诸将金鼓乱鸣,旌旗杂舞,九宫混乱,八门改变。高明兄弟欲寻武王之座,阵中昏黑,左冲右突不能得出。欲舒千里之眼,则有旗幡掩映,不能得见。欲开顺风之耳,而金鼓乱震,又不得闻。自辰至午,困于阵中。子牙指挥诸将殷郊等连放数支火箭,高明、高觉将露本相。雷震抡起铜锤,望高明一打。金光灿烂,二将乘空而走。诸将乱杀一阵,遍寻不见高明兄弟,子牙急令乘势打入渑池。秦敬闻高明兵败,大惊无措,即欲从西门走洛阳。辛甲追及,斩之。西兵入城,收其府库,出榜安民。忽报城东轩辕庙有木刻二小鬼,俱被劈去头颅。子牙曰:“端的是此二畜生耳。”
即令焚却破庙,大兵望洛阳而进。
先是,孤竹国君有二子,长名伯夷,次名叔齐,二人以逊国,俱逃归周。西伯侯待其为大贤,处居洛阳城。至是,武王车驾至洛阳,兄弟二人乃即武王之马首,拒谏于前曰:“父死不葬,爱及干戈,可谓孝乎?以臣弑君,可谓仁乎?”
武王心知其贤,亦不罪之。左右欲杀夷、齐,太公曰:“不可,此义人也。”
扶而去之。武王伐纣有天下,伯夷、叔齐耻食周家之粟,乃隐于首阳山采蕨薇而食。作歌曰:登彼西山兮,采其声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吁嗟徂兮,命之衰矣。后遂饿死于首阳山。后人有《古风》以其义者,今并录于此云:商泽涸,商民苦万状,呻吟思乐土。独夫之心日益骄,周家沛作援民雨。噫嘻!此心将何举。谆谆秉义留车舆,成成宗庙已丘墟。收羽藏身隘周粟,君不见首阳山下人,至今千古扬芳誉。却说洛阳城乃徐芳、徐盖兄弟为守,盖有二子,长曰升,次曰变,俱有智勇。兄弟正在堂上议战守之策,忽卫卒报曰:“西兵五十万,战将一千员,今出潼关,枭高明兄弟,直逼渑池,杀秦敬,大军已至洛阳城下。”
徐芳听罢,大惊曰:“谁人前去敌住西兵?”
其弟徐盖出,请兵愿往。徐芳与军五千,令左右从其出城。
太公闻洛阳城中徐家父子兵强,不可轻敌。乃传令命祁宏、高毁以下六队之兵,各执青、黄、赤、白、黑五色之旗,各披五色之衣,摆下一阵,名曰“六甲神阵”。命南宫适引战徐盖,将阵势摆开。盖父子之兵,更不打话,手持长枪,直望南宫适杀来。适即诈败,走归本阵。徐盖追入阵内,太公用手一挥,六队精兵混作一团,将徐盖围在核心。徐升、徐变正欲望阵杀去,以救其父,却被殷郊邀其来路。二子忙奔归城,告伯父发救兵。徐芳不许,徐升兄弟怒发冲冠,曰:“我父为朝廷受困,不念兄弟之情,亦念朝廷之难,何故不发救兵以救我父?”
升、变遂擒徐芳来见太公,献了洛阳城。太公拥武王车驾入城,斩了徐芳,释却徐盖父子,加封官职。
大军遂进汜水关,令人报与关主尤项得知。尤项只欲坚守不出,具表入朝歌取救。忽阶下一人,身长九尺,腰阔十围,怒目填胸而进曰:“大丈夫当横行天下,与国家出力,奈何效儿女子,缩首待擒哉!”
众视之,乃东海人氏,姓乌,名文画。
能在陆地上行舟,勇名盖世。尤项曰:“吾闻西兵有姜尚献谋,殷郊效力。其兵自出岐州,一路破竹而下。今以区区小关之众,欲抗三十万雄兵,何啻以孤羊投群虎哉!”
文画曰:“关主何壮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文画视姜尚、殷郊不若肌上之肉,汝何太怯哉?”
乃单马杀下关来,尤项只得点兵随助。
西兵先锋南宫适横眉怒气,欲攻关城。只听一声鼓响,举头一望,乌文画呐喊连声,从关上杀来。其人雄威壮大,铠重袍新,手横丈八蛇矛,身坐千里追风,昂昂凛凛。南宫适自思岐州一路顺风偃草,并无对手,今日此汉想是劲敌。抖擞精神,前问来者何人。文画曰:“岂不识吾陆地行舟乌文画耶?”
南宫适更不打话,抡起神斧,直取文画。文画舞动蛇矛来刺,一来一往,两马相争,斗上六十余合。南宫适神威少剉,西兵阵上突出辛甲,接住兵威。好个乌文画,真盖世英雄,又与辛甲斗上四十余合,并无惧色。辛甲心下思量,文画枪法精神,不能抵挡,当以铁箭除之。佯兵败走,文画鞍马后追。辛申按住钢刀,挽满月弓,一声弦响,一箭正中文画心胸。文画眼力高强,翻身一闪,接住铁箭。辛甲连发二十四弦,都被文画左闪右避,尽行收了。文画自思平生未遇此敌手,乃佯马败归。辛甲拍马忙追,文画按住蛇矛,从掩心甲内取出流星铜锤,认着额门回头一打,却被辛甲用刀闪过,似海抛毬。二人再欲合马厮战,红日沉西,两下鸣金收军,各归本寨。
南宫适与辛甲来见太公,具述交锋之事。太公曰:“此人可以计破,不可与之抗力。”
次早,太公升帐,聚集诸将各吩咐毕,复命辛甲为引战,诸将各受命而行,太公与周武王乃在鸡鸣山顶以观厮杀。次日,辛甲领五千兵离汜水关南鸡鸣山下摆开阵势,乌文画引精兵前来,谓辛甲曰:“昨者不是日色西沉,难饶你命,今日又敢出马?”
辛甲曰:“不必多言,今日与你决定雌雄。”
二人拍马相持,斗上五十余合,自辰至未,不分胜负。诸般兵器尽皆比试。将申末,辛甲佯马往荆索谷而走。文画以其力弱不能支抵,加马后迫。辛甲且战且怯,引至谷内。时红日沉西,东山月出。文画追之不上,正欲勒马收军。
太公从鸡鸣山上将旗挥动,谷口将士尽用木头大石塞断归路。
红光一起,四围山上火势连天。文画进退无路,本部五千兵卒尽烧死于荆索谷口。此是太公先排下火炼红炉之计,以待文画也。后钟伯敬有诗曰:陆地行舟倚势强,横行西阵莫能当。
子牙一试洪炉火,盖世英雄烂额亡。
尤项闻文画败死,开关出降。武王驾入汜水关,赏劳诸将,出榜安民,大兵遂渡盂津河。毕竟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孟津河白鱼入舟太公遗计收五将
先锋辛甲创造大舟,接武王之驾,驾至中流,适有白鱼长竞八尺,跃入武王舟中。子牙曰:“此吉兆也。”
即令取之。
驾登东岸,屯营下寨。是夜,有火光一派自上而下,流行而覆于武王之屋,顷刻又化为鸟,其声魄,其色赤。次日,武王问子牙曰:“此主何吉兆?”
子牙曰:“白者商家正色,舟者国家之义。”
白鱼入于王舟,此天命归周之兆。火赤者,周家正色,火鸟覆于王屋,亦周室当兴之兆也。”
武王大喜。
时诸侯闻西伯伐商,皆发兵至,不期而会于孟津。武王停驾伺候,不期数日,陆续而至者八百余国,皆献玉帛而告于武王曰:“商德滋昏,侯伯合宜征之,以救下民。”
于是,武王将诸侯之兵分作八队,前后相顾,缓缓而行。子牙之车将行,忽起狂风,飞砂走石,拔木扬尘,将子牙之盖伞吹折其柄。众皆惊惧,武王望见,急令前锋旋师。诸侯谱曰:“侯伯出岐州,一路无敌,焉可因一阵之风,弃商不伐?”
武王曰:“汝等未知天命耳。”
即日班师,退修德政。诸侯各个归国,不在话下。
却说纣王内嬖姐己,外嬖费仲、蜚廉,宴游不息,群臣缄口不敢谏。武王出师,一路告急表章连次不息。费仲截下,不以奏闻。及兵至于孟津,费仲惊惧,始奏纣王。纣王大骂:“竖子,焉敢兴兵犯上!”
遂调蜚廉、费孟、雷开督兵五十万,生擒姬发。边臣奏姬发之师已退五日矣,纣亦令三将直迫入岐,剿灭西镇,然后班师。群臣皆曰:“大王不务令德,偏信谗佞,烦刑重敛,苦虐生民。姬发承父遗业,广布仁政,天下三分,生民西归有二。此来正欲救民拨乱,所以大兵一出,四方响应。
大王正宜修省明刑,除去谗佞,焉可兴兵以攻岐哉?”
纣王默思半晌,令费孟领兵五千,出守潼关。又令雷开沿路增修营堡,以守渑池。二将领兵出朝,纣遂与妲己宴于摘星楼,丝竹管弦,音乐不绝。妲己见纣颇有不乐之色,复令宫女脱衣戏于酒池,百般呈戏,纣终不悦。妲己曰:“大王欲观孕妇乎?”
纣但点额,妲己遂令费仲收数十孕妇,剖胎于楼下。
纣又不悦,妲己曰:“大王莫非欲观斩胫乎?”
纣亦点头,妲己复令费仲收老幼百姓三五个,斩胫于楼下。纣又不悦,妲己即令排驾出猎。纣告妲己曰:“朕今日实不欲猎。”
妲己曰:“大王有何不乐,小妾愿闻。”
纣曰:“西伯侯姬发兴兵五十万,打出潼关。殷郊、姜文焕尽皆拜降,海内百姓三分而有其二,所以朕不乐也。”
妲己曰:“何不发兵出敌?”
纣王曰:“姬发之兵已退,百姓逃亡者至今不息。”
妲己曰:“百姓既叛大王而西投者,皆由刑罚轻薄故也。大王宜遣众使,查考各方百姓,西投者收其宗族而灭之,则民畏惧而不亡矣。”
纣然之,遂遣蜚廉、恶来、彭矫、方相四人循行四方,查考逃亡。比干、胶鬲皆谏不可,纣王叱退二臣,遂与妲己并驾出猎。箕子叹曰:“社稷倾如朝露,尚且游宴不止。”
即具表迫至离宫。
时蜚廉解到逃民二十五户,共计二百七十余口。纣问妲己要如何罪,妲己曰:“男子投入虿盆,女人丢入酒池。”
纣即施行,男女号哭,声震王地。箕子止住监押,遂进奏曰:臣闻禹王有训曰:“内作色荒,外作禽荒。甘酒嗜音,峻宇雕墙。有一于此,未或不亡。”
今大王内宠妲己,荒于色也;外猎不息,荒于禽也;长夜宴饮,甘于酒也;淫声邪乐,鼎沸靡靡,嗜于音也;高建楼台,竭民财力,峻宇雕墙也。夫禹王以六事训子孙,言有一于此,未或不亡,况大王兼犯六者,而又剖孕、斩胫、炮烙焦民乎?夫民犹赤子也,慈爱保惜,尚恐不悦,焉有惨酷炼而能得赤子之欢心乎?今西伯行仁,大王行暴。百姓弃暴投仁,必然之理。大王正宜率德改行,迁善去非,然后可振朝纲,可复逃民,焉可又将数百民户投于极刑乎?此臣痛为社稷惊危,故献此言,望乞纳臣之语,进臣之章,实为社稷万幸。
纣王览罢谏章,本欲加刑。奈是伯父,喝令囚箕子于南牢,有再谏者斩。群臣谏曰:“箕子乃皇伯至亲,有罪不宜囚辱。
”纣乃赦箕子。箕子出离宫,即卧仆于地,披头散发,自哭自悲。妲己曰:“箕子妄毁大王,何不斩之以示众?”
纣令费仲捉箕子,而箕子蓬头跣足,呕血不止。费仲押见纣王,纣见箕子或笑或哭,语话颠狂,纣曰:“此废弃之人,杀之何益!”
遂放之。箕子即佯狂为奴,隐而不出。
王子比干叹曰:“主暴不谏,非忠也;畏死不言,非勇也;见过即谏,不用即死,臣之职也。君有过而不以死争,则百姓何辜!”
乃直详陈国家将亡事,明争以进之,请王洗心易虑。
因自伏于象魏之阙,死诤不肯去。
纣王大怒曰:“比干自谓圣人,吾闻圣人之心有七窍,试剖口视其心。”
即喝武士将比干推出。比干解带现躯,武士将剑往脐中刺入,将腹剖开,其血不流。武士将手入腹中,摘心而出。比干掩袍不语,面似淡金。百官皆失色,比干低首速行,径出午门去了。常随者见比干出朝,将马俟候。比干上马,往北门而去。马走如飞,只听得风响之声。
约走三五里之遥,只闻得路旁有一妇人,手提筐篮,口叫卖无心莱。比干忽听得,勒马问曰:“怎么是无心菜?’’妇人曰:“民妇卖的是无心菜。”
比干曰:“人若是无心如何?
”妇人曰:“人若无心必死。”
比干大叫一声,撞下马来。那卖菜妇人见比干落马,不知何故,慌忙躲了。只见比干死于马下,一—地鲜血溅染衣袍,仰面朝天,瞑目无语。世子微子具棺贮葬,痛哭不已。百姓闻之,莫不悲哀。微子叹曰:“父子乃骨肉至亲,君臣有合义之宜。故父有过,子三谏不听,则涕泣而随;君有过,人臣三谏不听,则其义可去。今商王杀亲戮戚,拒谏塞诤,吾不早去,则成汤之祀绝矣。”
遂密投于宗庙之中,抱祭器,出奔外国。
后人钟伯敬读史至此,有哀箕子佯狂诗曰:为何披腹恳忠诚,忍覆商网及陷民。
披发佯狂归遁后,生生充满一腔仁。
又哀比干剖心,诗曰:
逆耳忠言匪不知,人臣冒陷职当为。
剖心去后魂何在,只有清名耿落晖。
又哀微子去国诗曰:
人臣以义事君王,义不合今只自伤。
抱器他时存祀典,以仁济义两生光。当时纣王无道,每赖三子谏诤,所为颇有忌惮。及三子或佯狂、或死、或逃,纣益为暴,无所不为。贤臣去尽,独有费仲、蜚廉专权,日以馅佞为事。而纣王终日迷于酒色,不理国政,民尽怨望。一日,纣王升殿,问于群臣曰:“屡有西兵犯界,边关报急,此事若何?”
费仲奏曰:“前者姬发逆天行师,不能成事,班师而还。臣料子牙善于调理,必有东征之谋,望大王速遣良将,把守潼关。其兵若再来,终为国家之患也。”
纣王笑曰:“货卜村夫,虽有百万之师,何能成其大事!”
言声未了,哨马报言西伯侯大军自出歧州,如水冲沙,似风送雨。一路关隘尽行攻破,斩缚将不记其数,今大军将渡孟津河矣。纣王闻西兵将渡孟津,始有惧色。于是,聚集文武,以议迎敌之事。费仲曰:“我主上不必忧虑,臣举五将,率大军前去,则可退矣。”
纣王问五将是何人,仲奏曰:“殿前左卫龙骧将军钟士才,右卫龙骧将军史元格,中军指挥使刘公远,中军都护姚文亮,殿前中卫都指挥使赵公明。请王点十万兵与此五将,前去管取西兵,尽扫除之。”
于是,纣王宣此五臣,各赐金花御酒,令赵公明为都督,亲率大兵二十万,直抵孟津河边下寨。
先令小卒递书与太公,次日决战。太公得书,传令前部先锋,量敌交锋。次日,两军初战,不分胜负。赵公明乃移寨,屯于战船之上,欲用水战,以遏西兵。哨马报其事与太公,太公乃令左翼将军祁宏、右翼将军高毁二人,各领本部,移寨于河北,令保驾将军南宫适、散宜生同移武王中寨于河口,且召令中军作乐饮酒,似无斗志。
却说赵公明见西兵数日不动战鼓,以其不惯水战,不敢出阵,乃令哨马探之。哨马回报说:“西兵中寨今屯于河口,朝夕作乐饮酒,不知为何。”
赵公明言曰:“此疑兵之计,欲我兵少怠,彼即出战。然彼姜尚才怎能瞒得我来!”
遂传令诸将今夜披挂,准定三更上岸,杀入中寨,擒了姬发,则西兵不攻自走矣。于是,史元格为先锋,钟士才、姚文亮为左右翼,前去劫寨。刘公远、赵公明只守水船。
至夜三更,三将引兵上岸,悄无人声。三将马膊相挨,杀入西兵中寨。只见四壁无人,见杯盂盘馔,饮酒堆筵。三将曰:“我等至此,腹空力竭,宜尽将其酒肉饮食一餐,然后击鼓搜营。”
三将欢喜,以为天赐饮食,以助其气。饮食未讫,只听一棒锣声,西兵四面杀出。三将方且呕心喷血,如醉如痴,颠倒不知人事,尽被西兵绑缚。太公传令,不许放走一个商兵。
诸将尽解见太公,太公命一起降卒道:“汝等能听吾命行事者,厚赏。如不遵者,悉斩首示众。”
众士卒皆唯唯从命听调。太公乃命一起降卒诈报赵公明、刘公远云:“彼三人已劫了西兵中寨,缚了西伯,请你等速部兵来接应。”
一起降卒得命,直投本寨去。
时正直五更,天色朦胧。三将齐到船上打探信,得闻其军卒报知三将已缚了西伯,便点兵上岸,前来接应,行不上五里程途,河北寨内冲出祁宏、高毁,芦花畔突出殷效两兵,截住归路。赵公明、刘公远知中计,正欲抽回。南宫适、散宜生从后杀来,四面八方尽是西兵,捉住二将,解见太公。太公令取出三将同斩。前三将已被毒鸩死,太公令将赵、刘二将缚于河中溺死便了。西兵船只渡了孟津河,时春三月戊午日也。原来太公设下此宴,以擒商之三将者,号作将是虾饵鲤之计。当时有诗为证云:姜尚神机绝世奇,商臣浅见岂能知。分明设下钓鱼饵,不动枪刀破五尸。
大军渡河下寨,太公传令:“今我兵已近朝歌,不可轻进。
诸将务要依山靠水屯寨,如有违令,斩首示众。”
于是,太公排下五寨,名作五武寨。
第一营:正先锋辛甲,屯下名广武寨;
第二营:左翼将军祁宏,屯下名阳武寨;第三营:右翼将军高毁,屯下名武德寨;第四营:左翼保驾将军南宫适,屯下名武涉及寨;第五营:右翼保驾将军散宜生,屯下名修武寨。
按甲休兵。太公令使者递书到朝歌,数商辛十罪。
却说纣王升殿,有赵公明部下残兵回报,五将尽被西兵所擒,大军已渡孟津河扎寨。纣王大惊失色,正与群臣议取战守之道。忽报西伯侯元帅姜尚有书到,纣王传旨宣入,令近臣读其书曰:尚闻三皇立极,五帝承宗,未始不以仁义而基天下。是故唐尧不阶而治,虞舜惟垂拱而理。夏禹闻善言则拜,成汤立贤士无方。是皆以心传心,允执厥中,所以合天理而顺人心,安万民而朝诸国。逮至商辛,先王之德,惟行暴虐之政。据汝之德,则无分毫,之罪,过于十件:其一、杀皇后,逐太子,殄绝三纲;其二、建台谢,广沙邱,苦虐万民;其三、以酒为池,悬肉为林,伤生害性;其四、虿盆之张,炮烙之建,惨酷刑人;其五、剖贤人之心,囚羑里之狱,滔天之恶;其六、破孕妇之胎,斩朝涉之胫,悼地之惨;其七、欲乱黄飞虎之妻,君臣倒置;其八、曾醢伯邑考之酱,父子参商;其九、不敬天时,以致水涝旱灾;其十、不重民事,以致废业荒农。是皆内惑妲己之淫,外蔽费仲之佞,日滋月盛,秽德不悛。今西伯侯奉天明命,以兴问罪之师。出岐州,济孟津河,诸侯不期而会者八百。而过潼关,屯牧野,豪杰不檄而从者无穷。岂非天命人心恶恶归仁乎?
令星使递书先达,理应束手出城,舆榇待罪,别立新君,以应天人,庶众成汤宗庙不作丘墟。片言违忤,师入朝歌,诛戮不仁,以谢天人之恨。
只此先达,草草不书。某年某月某日征商大元帅姜尚书。
近臣读罢,纣王大惊,言曰:“事已至此,谁人与朕领兵前去退敌西兵?”
两班文武丧形失色,皆无所措。纣王又问数四,费仲奏曰:“臣保一人,领兵前去迎敌西兵。”
纣王曰:“卿保谁人?”
费仲曰:“此人乃是中军都虞侯崇应彪,即崇侯虎之子也。大王可拜应彪为征西大总兵,亲发精兵八十万与之,此人必能破得西兵矣。”
纣王依其所奏,封应彪为征西大将军,以彭举为先锋,彭矫、彭执副之,以薛延陀、申屠豹为左右翼,大发精兵八十万,即出朝歌,以破西兵,不知胜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纣王拜五将征西太公甲子灭殷纣
却说崇应彪次日升帐,传令谓诸将曰:“吾闻西师姜尚漠谋用兵,神出鬼没。又加之以殷郊、雷震皆智勇绝伦,诸将务宜遵吾节制,不得轻举妄动,以挫兵威。如违令者,斩首示众。
”诸将皆唯唯遵其约束。崇应彪曰:“吾观西兵屯下五武之寨,甚有机变。今令我亦要屯兵下五星之寨,以遏其锐气。”
第一营:前部先锋彭举,屯下名土星寨;第二营:左翼将军薛延陀,屯下名火星寨;第三营:右翼将军申屠豹,屯下名水星寨;第四营:左帐中护将军蜚廉,屯下名木星寨;第五营:右帐中护将军尉迟桓,屯下名金星寨。分遣既毕,令小将校下战书于西寨帐下,约次日在牧野决定输赢。
却说太公升帐,东兵战书投到。太公读罢,叹曰:“崇应彪岂能敌吾哉!”
遂令前锋度量兵势,取胜回报。次日,两阵相对辕门,旗开处,东兵挺出先锋彭举,西兵拥出先锋辛甲。
东兵左右翼者则是彭执、彭矫,西兵左右翼者则是雷震、殷郊。
各个人强马壮,盔甲鲜明。通过姓名,更不打话,二马相交,斗上十合,不分胜负。只见西军右翼雷震挽弓架箭,射中彭举坐马前蹄。马蹶前足,彭举落马。东兵彭矫正欲前救,却被殷郊大喝一声,斧随手起,彭矫已先劈下头来。辛甲用枪刺杀彭举,彭执见二兄弟俱被伤,忙拍马冲入西阵。被西阵上三将围住,枪刀乱刺,彭执亦死于阵中。西兵掩杀一阵,东兵前部先锋共三万余人,杀得尸横牧野,血可溢岸。只留二三千带伤残兵败卒,投本寨而去。西兵乘势欲攻大寨,太公节制已到,鸣金收军。
却说东兵残卒回报崇应彪,应彪大怒曰:“货卜村夫,焉敢挫动我前锋,斩我三将!”
传令诸将披挂,率大军前进,扫除西兵。旁有诸将土投谏曰:“小若不忍则乱大谋。今西兵深入我境,轻重粮草不赴。我师只要坚守不出,劳其将士,待彼粮尽兵退,我师从后掩击,则姬发、姜尚之首自悬我腰下矣。
总兵何耻一小战,遂欲败其大事耶!”
应彪不听,遂发兵挑战。
太公闻应彪出阵,推坐安车,纶巾羽扇,亲自前来。遥谓应彪曰:“将军乃知天命、识时务之人,今商王无道,西伯侯奉天命兴兵伐之。将军何不弃暗投明,前来纳降,反率军为敌耶?”
应彪闻太公之语,鼓掌大骂:“货卜村夫,商王无负尔处,尔却背恩忘义,动兵以犯君上。若不下马受缚以见商王,定教尔目下受殃。”
太公曰:“不必多言,汝既为主将,识吾阵乎?”
应彪曰:“尔五武之寨,乃按五虎靠山之势,何为不识?”
太公曰:“尔既识阵势,你敢破吾阵乎?”
、应彪曰:“我为大总兵,尚欲擒汝,有何不敢!”
于是,应彪怒发冲冠,抡动大刀,直奔西阵冲来。
太公以羽扇从车上指挥诸将,五寨众将一齐杀出。将应彪活捉,前来见太公,太公数其罪而斩之。东兵左帐中护将军蜚廉见总兵被捉,拍马冲入西阵。太公又指挥诸将,将五阵摆布八卦之阵,萤廉入阵,心慌胆落,忘其归路,又被殷郊捉送太公,太公令推出斩之。东兵阵上有大将方相见二将被捉,不来打阵,乃横枪拍马,直杀入武王中寨。左冲右突,四旁无人。方相大惊,正欲回马。左边冲出保驾将军散宜生、南宫适,截住大战。方相措手不及,被众将活捉,来见武王,武王喝令推出斩之。
方相步卒不上数十,回报朝歌。纣王大惊失色,问群臣曰:“谁敢出马退敌西兵?得胜则加封官职。”
两班文武各个默然无语,独有费仲奏曰:“臣虽不才,愿领精兵。若不活捉子牙,剿灭西兵,誓不回军。”
纣王大悦,即赐精兵八十万出敌西兵。
费仲非能征惯战之将,奈受纣隆宠,只得勉强领兵出城。
西兵闻知,列开阵势。众视之,乃是谗佞费仲。散宜生按住钢刀,大骂:“蠹国老贼,尚敢出马与吾争长,早早下马受缚,以便枭首示众。”
费仲闻言,更不搭话,拍马直取宜生。
二将战不上数合,费仲大败,不能抵当。正欲走入朝歌,却被南宫适将九节铜鞭望费仲中心一打,呕吐鲜血不止,奔入皇城。
太公即传令叫诸将不得休兵,乘势入皇城,活捉纣王并妲己等。
诸将得令,人人抢进,各个争先。
却说东兵阵上虽有精兵八十万,皆怨商王之残虐。连损三将,东兵皆无斗志,倒戈自相攻击,以至血流漂杵。又且朝歌百姓久怨纣王之虐,一闻西兵入城,鼓舞欢欣,一如大旱之得甘霖,赤子之见父母,各个牵牛担酒,争来相劳。是以武王之兵直奔朝歌,无所阻拦,如入无人之境。
却说纣王自败兵之日,奔入皇城。至甲子日,闻城已陷,手足无措,急宣羽林、神策等诸卫军护驾。时诸卫军兵皆无奋力厮杀,自相践踏。文武各个奔窜,死者尸横殿阶,不计其数。
纣王知大事已去,不能保身,乃举火焚烧宫室,自登鹿台之上,身衣宝玉,投入火中而死。时春三月甲子日也。后人冯犹龙有诗曰:放桀南巢忆昔时,深仁厚泽立根基。
谁知般受多残虐,烈焰焚身悔已迟。
太公传令休要走了奸臣费仲、淫妃妲己,拿得者重赏其功,卖放者同坐其罪。诸将得令,人人争寻妲己与费仲,不知其所。
只有殷郊太子原在国家之内,其宫室楼台间游惯,熟知妲己只在摘星楼。
妲己见宫中火势连天,正要起一阵怪风化作金毛狐而走,却被殷郊见其本相,不能变动。那殷郊与妲己之仇,正是不共戴天之冤,怎肯甘休。妲己见殷郊忿然奔至,抱头敛膝,正欲投下摘星楼。殷郊大喝一声,抡起神斧一劈,金光灿灿,冷风逼人。殷效知其为怪,按下神斧,将妲己揪向太公面前。
却说费仲见宫中火起,投后宰门而出,却被雷震喊声活捉,亦解至太公帐下。太公请见武王曰:“商辛无道,皆由妲己、费仲之所致。今商辛自死,此二人不可轻戮。要建法场于朝歌市上,审问明白,分解其尸,与民快乐。”
于是,武王、太公及文武群臣诣于法场,数妲己、费仲之罪,令刽子手先斩妲己。妲己颜容精媚,刽子手不忍斩之。太公命斩刽子手,换过斩官。其次斩官亦爱其仪容,不忍杀之。
太公又令斩其刽子手,如是者三次,刽子手俱不忍杀妲己,而甘自受其戮。太公曰:“吾闻妲己乃妖类,必得其形,然后方可除之。”
令左右悬起照魔宝镜以鉴之,妲己遂露出本相,却是九尾之狐狸,咆哮于法场上。
太公命曰:“谁人速代我除之?”
殷郊跳出,大喊一声,手起斧落,断其狐狸以为三截。太公命将绵缠费仲之脐,燃于通衢,以快民恨。
又殷朝自成汤传至纣王,二十八君,六百四十四年而殷亡。后钟伯敬有诗云:苦陷忠良恶不悛,惟耽妲己信谗言。
黎民不道君王死,反向天街鼓舞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