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奇侠传 清:无名氏
序
夫人生之初,浑然天理,无所谓善,又何有恶?至嗜欲深而性渐乖,遂至始于家庭,终于邦国。古人著书以相戒劝,正言之而不能行者,则微言之,微言之而不能行者,则创为传奇小说,以告戒于世。庸夫愚妇无不口谈心讲,以悦耳目。其苦心孤诣,更有功于警迷觉悟耳。
今此书向有钞录旧本,江以南流播尚少,坊友属予阅定,惠付枣梨,庶几广为传观,且可见福善祸淫之理,尚扶翼于宇宙间也。予因述其缘起如此。道光二十九年夏四月珠湖渔隐识于道南书屋。
第一回 庆景星才人降世 梦明月玉女临凡
词曰:
古初天地本洪荒,是何人分判出两仪四象。却原来盘古氏凿破阴阳,生下些男女落在阎浮世上。
把一个有德的做主宰君王,把几个有才的做王侯将相。几堆儿高泥堆,便唤做衡嵩泰岳。
几道儿阔沟渠,便称为河海长江。强辨出日月三光.生造作寒来暑住。漫道天地之间人为贵,
全不数牛马豺狼,那虚空一昼歧为两,也亏那庖牺氏费尽许多心肠。
留下这戏场,尽着那愚夫愚妇,日夜奔忙。
话说那天下之事,总是巧中成拙,拙中成巧,苦尽甘来,乐极悲生,纷纷不—。这一段希奇故事,出在大明天启年间。那皇家的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也不必细讲。且言那天启皇爷的驾下,有三位贤臣:第一位是文华殿大学士,姓云名定,表字天祥,夫人赵氏。本籍是山东兖州府人氏.只因他年过五旬,只有一女,尚未生子,虽做高官,心中不悦。这也不在话下。他有一位同年,姓钟名佩字鸣珂,夫人钱氏。四旬年纪,本籍是常州府武进县人氏。现任刑部侍郎,兼右都御史之职。他与云太师虽是同年,情如手足.不问官职尊卑大小,但逢朝廷公事已毕之后,他二人便诗酒往还,不是钟御史到云府来,便是云太师到钟府去。这也不在话下。还有一位武官,姓雁名翎字冲霄,乃是行伍出身。原任西边口的一员守备官儿,因那年西边作乱,雁翎屡立战功,是云太师表奏朝廷,升他到内京,挂了兵部大堂的印,现任京师皇城九门提督都统之职。因他平日为人耿直,不受私情,那些在京的官员,倒有三分怕他。云太师因他为人刚义,心中欢喜,因此他与云、钟二人都也相好。
一日朝散无事,云太师回府,独坐书房,正无情绪,忽有门官领着一员家将,捧着一卷裱过的大红绫子,又有一封字,乃是当今国舅太平侯刁府来的。那国舅姓刁名发,字连科,是天启皇爷西宫娘娘的亲兄弟。西宫刁后那年生了太子,故此娘娘得宠,将他亲兄加封了太平侯,又赐了他一所庄房,距皇城十二里,名为太平庄。庄内起了花园,盖了皇宫,凡春秋天气,西宫刁后回家,祀祖上坟,便在太平庄住宿。内有两个太监,八个侍卫,在那里看守行宫。外又拨了三百名御林兵,派在那里伺候.这太平庄行宫周围有七八里,一带壕沟,甚是雄壮。那正门终年关闭,只有刁后到此方开。奉旨:凡一应文武军民人等,擅入太平庄者,登时打死。不言这太平侯为人不端,贪财好色,倚势强淫民间妇女,倘有强硬告状风声,他便将人藏入太平庄,任你王侯宰相,那个敢到他庄上捕缉?后来只为庄上藏奸害人,雁公子三闹太平庄,此是后话不表。
且言那日门官领了刁府的家将进了书房,见了太师叩头,呈上书子。太师拆开,从头至尾看了一遍.乃是因过新年,他书房要换一副对子,求太师一写,故此裱了红绫.差家人送来。云太师看书罢。他平日同刁国舅不睦,欲不代他写,却又不好回他,只得勉强收下道:“管家回去,拜上贤侯,过一二日写成送来便了。”那家人答应,叩头辞去。这且不表。
却说钟御史同雁都统二人.朝散来访,云太师因留二人书房小饮。饮酒中间,太师道:“今有刁国舅送一幅春联来写,老夫久疏文墨,托钟年兄代写。”钟佩道:“既是大人有命,敢不应教?只恐有恶太师尊名。”雁翎道:“这刁国舅莫不是那太平侯刁发么?”云太师道:“正是。”雁翎道:“这等奸佞,睬他做甚!闻得他在太平庄作恶多端,有日落到卑职手中,也不能轻放于他,少不得要代百姓除害。”正是:忠奸各一性,心意不相同。
太师道:“此言正是。老夫平日也怪他不仁,只是举笔之劳,老夫不好过却。”三人说说笑笑,不觉更深了。太师吩咐撤去酒席。众家人答应,撤去杯盘,捧上三尊香茗,三人散坐谈心。钟佩乘着酒兴道:“何不把小刁对子纸取来写写,有何不可?”太师道:“如此甚妙。”遂叫安童磨浓香墨,收拾书房,拂开红绫,左右书童掌上两支银灯,钟御史提起羊毫来一挥而就.正是:落墨烟云起,下笔走龙蛇。
钟佩写完,云、雁二人见钟佩的字,连声称赞道:“真乃妙笔!”钟佩道:“不过聊以塞责而已,还求指教。”三人又叙了一会闲言,各人告辞。太师走出书房,各自回衙。次日太师命家人送对联到刁府。刁发收下,赏了云府家人谢去,按下不言。
且言过了几天,乃是众臣恭奉天腊胜会。那日天启皇爷驾临早朝,百官朝驾,文武两殿山呼万岁,好不威武。怎见得?有赞词为证:
九重金殿;灯烛辉煌,五凤楼前,乐声齐奏。金钟响处,文官们个个拜丹墀;
花鼓鸣时,武将等人人朝凤阙。但见紫袍金带,映著白玉瑶阶;玉佩朱缨,照着金砖甬道。
宝鼎香烟浮绿,金台彩结红花。果然是:世上最尊天子位,人间极贵帝王家。
闲言少叙。且言天启皇爷朝贺已毕.传旨文武百官,在通明殿赐宴饮酒,庆贺天腊。那些内阁大臣和六部九卿、翰林科道领旨饮宴。正是:皇思真浩荡,春气日光辉。
那些百官,人人领旨,文东武西,各各叙位而坐。天子居中,众臣谢恩赐坐已毕,有皇门内监一对对进爵捧盘。真是山珍海味,玉液金波,说不尽的御筵富贵。左右乐声齐奏。酒过三巡,王开金口道:“朕自立位以来,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皆赖众卿辅政之功。今日共享太平,卿等莫拘君臣之礼,须尽欢而散。”众臣齐声道:“愿吾王万寿无疆!”这一声未曾说了,猛听得一声响亮,犹如雷震一般。天子大惊,忙问是何缘故。忽见天上东南角边一片红光而起,天子传旨,命众臣看来。那些诸臣领旨,一同起身,走入滴水檐前白玉阶边一望,只见那东南上红光起处,非灯非火,似明霞一般,西北落去。红光过了,又见三个大星,红光闪闪,下有五色祥云.也随红光落在西北上而去。皇上问道:“主何吉凶?”有钦天监奏道:“恭贺万岁,洪福齐天!此乃景星庆云,呈样献瑞,主国家有道,人寿年丰,当出不世奇才,以表至治。只是那红光响振,恐有西北上刀兵之动。然一响既散,又有景星压住,也无关大事。臣等谨贺。”皇上道:“但愿如卿所奏,则寡人之幸。”传旨众臣各依原位。又饮了两巡,然后皇上回宫,不表。
单言云太师谢宴,随众出了午门上轿,打道回相府而去。不一刻到了府门,下轿步入中堂。家丁接住,捧上香茶一盏。太师吃过茶歇了歇,叫家人摆香案,敬过天地,然后入内堂拜祖宗、灶神,夫妻见礼。老爷无儿.膝下只有一位小姐,年方八岁,名唤素晖。小姐上前拜见爹娘,然后是那些合府的家人、妇女上前叩头。恭贺已完,又是那相府的—班执事人员:站堂官、听事官、巡捕官,中军官、校尉官、巡风官,一对对雁翎般入中堂,排班儿叩头参贺。相爷吩咐外边赏席,众人答应,谢了出外不表。又有那些合城的大小文武官员,或是用帖的、用手本的,各自穿公服,都列相府恭贺。相爷吩咐堂官收帖挂号,一概免见。那些官员央堂官挂号回去了。
相爷在府家宴,与夫人闲讲。夫人道:“相公早朝之后,妾身正在房梳冼之时,猛听得天上一声响亮,东南上一片红光,不知是何缘故,相公在朝看见的么?”老爷道:“下官早朝.蒙皇上恩典,在偏殿饮宴。正饮酒之时,听得一声响,之后见东南上一派红光。天子大惊,率众观看,不知是何。忽见红光过后,又有一片五色样云.三颗明星压将下去。万岁问时,据钦天监陈明禀奏,道该有不世奇才出来,佐助至治。只是那一声怪响,于那红光落在西北上去,恐西北二处有兵火之灾,亦不为大害。我想西去有总兵官张成把守,只有北狼关幽州大寨,却是那刁国舅太平侯的妻舅胡申在那里做都督,镇守三山关隘。闻得他在那里贪财好色,不得民心,下官久要参他,奈有刁发在内,恃椒房之宠,未敢轻动。”夫人道:“又来了!自古道:不干己事留他便。同人作甚对头!”夫妻二人说说谈谈,不觉晚了,吩咐丫鬟端上晚饭,老爷同夫人小姐家宴,相府家人庆贺元旦,与众不同,合家大小皆坐一席。这也不表。
单言太师饮了几杯,便叫收,吩咐乳娘带小姐安寝去了。老爷也因年老,又辛苦了,也就睡了。上床一会,合眼蒙眬,忽见窗外一派亮光,从空罩下一轮明月,落将下来,落在后楼,一声响亮.将楼打倒。老爷吃了一惊。正是:明月忽然天上落,不知祸福若何能。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云太师无儿继子 钟御史爱子联姻
词曰:
晋楚齐秦才过.梁唐汉魏回头。英雄血泪染沙丘,剩水残山依旧。
篱下黄花初老,江边红叶传秋。眼前风景不停留,瞥眼青蚨过手。
话说那云太师大叫一声.不觉惊酲,一身香汗,乃是南柯一梦。耳听谯楼正打三更。夫人见老爷惊诧,便问:“相公是何原故?”太师道:“夫人,真正好生奇怪!方才下官合眼蒙胧睡去,忽然见一轮明月从空飞将下来,打到后楼上面,铮铮有声。下官惊醒回来,却原来是一场大梦。但不知主何吉凶?”夫人道:“古人梦日生男,今日相公梦月,当生奇女,落在后楼.莫非应在女儿身上?”老爷叹道:“古人云:女生外相。你我夫妻二人年过六句,只生此女,一个女儿,便是奇才,也做不得香烟后代!”说罢,叹声不止。正是:身逢老迈思儿女,人到中年望子孙。
夫人听了道:“相公差矣!女儿虽是外相,也有半子之分,将来长大成人,拣一个好女婿招在家中,膝下也可奉养。”太师道:“这有何难,不管那一房过继一个就是了。只怕不长进,有辱家声。我想三房里有两个儿子,大的云元,年已三十岁了,只有二侄云文.年方十六,可以过继。只是我素日闻得他愚蠢不堪,终日顽皮,不肯念书,又怕承继过来,反惹气恼,所以未决。”夫人道:“那是三叔自小儿不教之故,过继之后.送他入学,严加管教他就是了,有何难处?”老爷道:“说的也是。”
次日,太师朝回.便与夫人商议,写了一封书子,叫过两个老家人,叫做张能、李得,吩咐道:“有书一封.你与我送到山东家内三太爷开拆.就请二相公一同来京,回来有赏。”那张能、李得答应道:“是。”领了书子下来。正是:无端撒下钩和线,从今钓出是非来。
话说那两个家人领了太师的钧旨,收拾行李,备了马匹,就是当日动身,往山东去了,不表。
再言那钟御史有一位公子,年方十二,生得面如冠玉,唇若涂朱,一表非凡。名唤山玉,号叫林云,从在京一个翰林读书。那翰林是钟爷的同年,姓文名正,字真儒,为人端方正直,博古通今.现任翰林之职。因翰杯院是个冷淡的衙门,除朝廷编修之外别无他事。他宅同钟府相近.故钟佩将公子早晚送去读书,非认真为师,不过是交好之意。那文翰林也有一子一女,那女儿年方十岁,名唤翠琼,却聪俊非常,千伶百俐,不论描龙绣凤,件件皆精,就是那诗词歌赋,无所不会。这也不在话下。
不觉流光荏苒,早是正月初八。那日钟佩朝回无事.思想新年以来,尚未与太师聚谈聚谈,元旦贺节,不过一帖,朝房相见,又不好谈心,思想今日无事,不免前去探望探望。随命家人传外班打道,向云府而来。不多一刻,早到相府。相府那些门官家将,平日知道相爷同钟爷相好,时时来往惯了的,相爷在家,并不通报。钟佩到门下轿,直入书房,无人阻挡。钟佩到得书房,只见云太师挽着小姐,在那里看盆景梅花,背着脸闲立闲顽。钟佩见了,紧上一步叫道:“太师爷在上,卑职在此恭贺了。”云太师回头,见是钟御史到了,便笑道:“原来钟年兄到了,老夫失迎了。”二人登堂见礼已毕,太师便叫女儿:“过来拜见叔叔。”小姐听了,走到中间,叫声:“尊叔在上,侄女拜见了。”端端正正拜了两拜。钟佩忙忙答礼,扶住道:“姑娘少礼。”小姐拜毕,侍立一旁。钟佩细看云小姐,生得如花似玉.正是:若非群玉山头客,定是瑶台月里人。
那钟佩细看云小姐,虽是小小孩童.却生得骨格不同,犹如出水芙蓉,毫无俗气。口内不言,心中暗想:“若与我儿山玉为婚,倒十分相配。”便称赞道:“太师好位令爱!卑职一向并不知道。”太师道:“小女一向随他母亲学学针黹写写字,老夫见他字还写得好,今早带他到书房读书破蒙,不想却遇年兄,有失回避。”钟佩道:“既然如此,我有一位先生.可以荐来设教。”太师道:“老夫只有一个小女,那里费事请师。如今要过继舍侄为子,倒也要请位西宾。请问是那一位?”钟佩遂将文翰林的家世说了一遍。太师道:“莫不是丙辰科的进士文正么?”钟佩道:“正是。”太师道:“既然如此,俟上元后,烦兄相请,老夫自然下帖过去。师生之礼,不可造次,”钟佩道:“是极.是极。”思想没有什么答复小姐,遂在身上解下所佩玉环,递与小姐道:“贤侄女,无以为赠,此物可以不时取玩。”小姐不敢去接,太师道:“既是叔叔所赐,收了罢。”小姐方才谢一声收了,同丫鬟进内不表。
再言云太师当日便留钟佩书房小饮,饮酒中间,钟佩启口道:“请问令爱可曾恭喜受聘?”太师道:“因年小尚未。”钟佩道:“自然也要门当户对?”太师道:“家不在乎贫富,倒是人才二字要紧。”钟佩道:“卑职有句心言,只是不敢冒渎。”太师正色道:“你我相好.但说何妨。”钟佩道:“卑职所生一子,今年十二,虽不聪俊,倒也念得两句书,欲想来联秦晋,只恐高攀不起。”太师道:“何出此言!想令郎自是不凡之才,老夫又与年兄相好。如此甚妙。”钟佩道:“既蒙不弃,乞求庚帖.倘若老夫人不肯,卑职也不敢强求。”太师道:“这又何难。”随取笔写了庚帖,双手递与。钟佩忙忙作谢,收了庚帖。正是:只因一纸年庚帖,已定丝萝百岁姻。当下钟御史收了庚帖,作别回去。太师入内,自然与夫人商议,这且不表。
且言云府那张能、李得两个家将.领了太师的书子回山东投递。他二人渡水登山,非止一日,来到兖州府。进了城,来到云太师本藉家内。且言云太师有位堂兄,名唤云宗,为人顽蠢,不识诗书.是太师代他捐了个州同的职衔。他倚着太师的势儿,狐假虎威,把些祖遗的家产都花尽了。两个儿子都不教他读书,终日游荡。那日云宗正在家思想日子难过. “不若进京到兄弟那里想法,只是他三年无信,不知如何样了?”正在那里思想,忽见张能、李得走进来道:“二太爷在上,小的们叩头。”云宗道:“不消了,起来,起来。”问道:“太师近日好么?”二人道:“好,好。今有书一封,花银二百两,叫小的们送来,叫请二相公同小的一路进京。”说罢将书呈上。云宗拆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的是些家常寒温话儿,后面写的是年老无子,要过继二侄为儿,着他进京读书,后来自有好处。云宗看了,不胜之喜,心中想道:“我如今家业凋零,难以度日,兄弟百年之后,他过继儿子,将来家财多是他的名下;二儿子在家终非了局.不若就送他进京,将来弄出一个官来,也是我的受用;兄弟一死,都是我的了,岂不为美!”想罢,道:“你们路上辛苦了,安歇安歇,我明日去收拾行李,叫二相公同你们进京就是了。”打发张能、李得二人出去,他就把那二百两头拆开书皮,取了三四锭放在腰里,余者教妻子拿去收了。正是:闲在家中无摆布,陡然富贵一齐来。
那云宗拿了银子,便叫:“二小厮在那里?”那云文正在外面皮顽,听得父亲叫他,他便走到最前道:“做甚事喊我?我是不挑水的。”云宗道:“呸,你如今不挑水了,叔叔有信,叫你进京与他为子,要享富贵呢。只是将来不要顽了。我今带你上街买两件衣裳,明日好同他们进京的。”云文听了.好不欢喜,遂跟云宗上街,买了几件衣裳、鞋袜等件,又买些鱼、肉、酒来,预备明日打发儿子动身,忙了一日。当夜治酒,管待张能、李得。次日五更起来,一同吃了东西,张能、李得起身,云宗送了儿子一程,不表。
且言他三个人在路行程,非止一日,到了京都,进了相庥,呈上回信。大师赏了五十两银子:“辛苦,歇卧去罢。”二人叩头谢赏,领云立来见。那云文见了相府的威仪,有些胆怯.冒冒失失.走上前道:“爹爹在上,孩儿拜见。”--那爹爹二字,是在家教了来的。太师道:“罢了,随我到后堂见你母亲去。”云文随太师来到后堂,见了夫人,拜了四拜,又与小姐拜了兄妹之礼,当日夫人吩咐收拾书房,那一切的床帐被褥都是新的,又代他做了两套新衣裳,都是妆花织锦,光华灿烂。正是:陡然富贵非容易,顷刻荣华实在难。
当晚家宴,却好是正月十五的日子,相府中张灯结彩,吹竹品丝,好不热闹。赏灯饮酒,到了三更,各自去安歇。次早太师叫家人下帖,请文翰林、钟御史饮宴,要择吉日送子女上学。那钟御史是两下说通了的,见帖即忙打轿,亲自到文翰林府中约他同往,不表。
且言云太师当日收拾花厅,张灯结彩,备了三席,到午后,见堂官来禀:“钟爷和文爷到了。”太师吩咐开中门。那一声吩咐宅门上传将出来,只见那些值日效用的官儿,一对对都来伺候。三声炮响,两番吹打,方开中门。文、 钟二人到了门口,先投了帖,一刻,只见两个中军出来,向文、钟二人道:“太师爷有请。”正是:一声传请非容易,足见斯文品格高。
那文、钟二人怎敢走中门,禀了两番,只见檐前堂官迎将下来,道:“相爷有请,烦钟爷陪文爷登堂,相爷不迎接了。”二人听了.方才随堂官步进中堂。太师相迎,二人要行庭参礼,谦让再三.只行了个宾主礼。礼毕告坐。茶过三巡,叙了几句寒温.便请到花园坐下。太师吩咐家童铺下红毡,叫女儿同哥哥云文出来拜见先生。拜毕,太师又下礼拜立正。文正忙答礼道:“晚生领教。”行礼之后,方才坐下。太师有心要看人才,向钟佩道:“就请令郎十八日同文先生到舍读书,不知尊意若何?”钟佩道:“若得如此,卑职幸甚。”忙打躬谢了。文正坐了首席,钟、云二人开席相陪,左右乐声齐奏。安座己毕,方才两边家人上来。忽听得花厅外耳门一响,见一人金冠绣袄,带醉而来道:“诸公好饮,就不呼我一声?”往上直走。左右皆惊。你道相府内也有人闯席?正是:只为一人闯席,遂教平地风波。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雁都统城边巡奸隐 刁国舅宫内讨人情
词曰:
交好相逢情重。冤家见面眼红。偏偏窄路两相逢, 结下冤仇万种。
目下难分强弱,到头自辨雌雄。人容到底鬼难容.费尽机谋何用。 右调[西江月]
话说那云太师见人闯席而来,抬头一看,却原来是刁国舅。你道这刁国舅怎生得进来?若还走大门来,就要几番通禀,费多少事,方能得进来。只因他为人不端,在府中吃了酒,推着看灯踱月,出来看人家妇女,所以他也不用执事,只自己单人独马,带了几员家将,在外乱闯。那晚偶走后街云府花园经过,忽然风送一阵梅花香味,扑在脸上,他便乘着酒兴, 下马寻梅闲步。这相府的花园,岂无人看守?只因灯节下,府中有丫鬟来来往往,在门口看灯,门却没有关,看园的老儿只道是家里人行走,也不来问,故而刁国舅推门直入,顺着梅花路径一直走上来,却撞着太师宴客.太师道:“不知贤侯到此,老夫失迎了。请坐饮一杯,何如?”那文正、钟佩都立起身来了.那刁国舅不论好歹,便醉醺醺的道:“这……这……倒……倒是要扰的。”便向首席上一坐,道:“诸公请坐。”左右添上了杯箸.三人只得坐下.云太师见他占了首席,心中不悦,便向文、钟二人丢了眼色道:“倒得罪了。”二人笑道:“岂敢。”那个刁发听见道:“老……老太师说什么?”大师道:“老夫说,我吃醉了。”刁发道:“再吃几……吃几杯。”三人见他醉了,胡乱吃几杯各散,钟、文二人起身告退。刁发见了道:“钟……钟先生回府,我奉陪。”说罢起身,一同走出。太师送出宅门,一躬而别。
不表文、钟二人各回,单言刁国舅出了大门,找到后门,家将备马,走皇城边小路看堂客去。一走走到巷口,见一簇妇女在巷口看灯,内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生得齐整。刁国舅一见,动了淫心,使向家将道:“乘空人闹,代我抢回去,有赏。”正是:只因一点淫心动,惹动风波闹不清。
那些家将俱各各答应,暗中会意。却好是一起花灯经过,那家将乘人闹中,趱进去将那女子背着就跑。刁发一见大喜,打着马断后。那些妇女见抢了人去,一齐哭喊起来道:“不好了,抢了人去了!”内有一人眼快,趱将去夺,被刁国舅大喝道:“挤什么!”家将向前一脚,将那人踢倒:“刁千岁在此,你敢闯道么!”刁发乘势将马一磕,跟 着那抢女子的家人走了。正是:闹里逞凶抢妇女,人心王法尽难容。
那人爬起,只见刁发转弯抹角.早巳去远,赶也无用.只得同他那些妇女哭回去。想喊冤不表。且言那员家将背着女子,转了两个弯子,抄出城脚.往侯府而走。正走得着紧,忽见来了一位官儿,前面两队枪棍,几匹马,几对灯笼,吆喝而来。家将吃了一惊,回头就走。你道那官是谁?乃是九门提督,副堂都统雁翎。他坐在马上,看见来人有些鬼头鬼脑的,肩上又像有东西.雁翎只认做是贼,见他回头就走,越发疑心,便问:”前面是什么人?”那些衙役便喝道:“吠!站着,老爷问话呢!”那刁家家将着了慌,只顾跑.不防那女子在身上,见有官来,便大叫“救命!”雁翎听见.喝声:“与我拿下!”左右一齐上前,将他捉住道:”老爷在此,还走到那里去!”那家得大喝道:“我是刁侯府中的,谁敢拿我?”雁翎大怒,喝道:“掌嘴!”左右上前.一连打了十几个嘴巴,打完吩咐押着。便问那女子道:“你是何人,因何如此?”那女子哭道:“爷爷听禀:小女子姓红,父名红光,是本城良民。因在门口看灯.不想遇这光棍,把我背着就走。望老爷救命!”雁翎听了,大怒道:“有这等事!待我回衙严讯。”
左右答应。将二人带了,方欲动步.只见对面来了几队家将,四五匹马,吆喝而来。乃是国舅恐家将有失,跟来暗护。千巧万巧,恰恰撞到雁翎。刁府家将喝道:“来者是何官,还不下马避道么?”雁翎不知是谁,将马朝下首边一带。那知抢人的家将认得是主人到了,在后面喊道:“千岁救人!”那刁发见家将被他捉住,便问:“是那位官儿?”雁翎道:“是俺老雁。”刁发道:“不知因何得罪了都统?也该知照本侯,为甚就拿了?”雁翎道:“黑夜抢人,该当何罪,还要知照么?”刁发道:“哎,老雁,什么抢人不抢人,看我分上,放了罢。”雁翎也不睬他,喝声:“走!”打马而去。刁发大怒,骂道:“好大胆的狗官,敢拿我的家将!”叫左右:“与我打这狗官,夺下人来,有话明日再讲!”众家将听了,一齐上前动手抢人,个个都有些武艺,雁翎的衙役敌不住,早打倒了两个。雁翎见了,心中大怒,跳下马来,大喝一声,手一起处,打倒刁家七八个家将。刁发大发雷霆,亲自来夺,被雁翎一个巴掌,打得他鼻中流血,一跤跌倒。众人来救,皆被打倒。刁发见不是来头,便叫道:“罢了!罢了!好打!好打!明日和你谈心。”上马去了。雁翎也不追赶,原带人犯,打道回衙去了不表。
再言那红光老夫妇二人,听说女儿不见了,一齐大哭。哭了一会,同两个儿子到顺天府喊冤。一路哭哭啼啼.口叫冤枉,奔府衙前而来。正往前走,只见来了四对灯笼,两乘大轿,跟了十数个家人,缓缓而来。你道是准?乃是钟佩和文正,从相府饮宴方回。见有人喊冤,便问何事。那红光夫妇跪下,将不见了女儿之事诉了一遍。钟佩大怒道:“竞有这等事,这还了得!”遂吩咐道:“你写两纸状子来,顺天府内一纸,倘若不准,本侍郎代你做主。”说罢,红光叩首,到府里去了。钟佩、文正打道而回.不表。
再言那刁国舅酒都打醒了,跑回府中,即命几个家人到雁府并各衙门打探消息,按下不表。且言那雁都统回至衙门中,也不停留,即刻坐大堂,传齐三班,点起灯火,将红氏女子和刁府家将带到丹墀跪下。雁爷问道:“你为何仗主行凶,连夜抢良家妇女?从实招来!”那家将道:“此乃是家主所命,不干我事。你敢拿人,敢拿刁侯来审便了!”正是:豪奴仗主行凶事,犯到公堂犹恃强。那雁爷一听大怒,把惊堂一拍,骂道:“把你这大胆的奴才!王子犯法,庶民同罪。难道你主人犯法,我就拿问不得么?”喝声“打”,就连签筒往下一撂,左右吆喝一声,拥上八个弓兵。耶武职打人,十分利害:先把那人剥得赤条条的,背捆起来,朝下一掼,左右捺着两头,五花棍拄下直砍,好不沉重。打到二十多棍上.只见血流满地,肉绽皮开。那人喊道:“爷爷,看家爷分上饶我罢。”雁爷冷笑道:“借你这奴才的狗腿,打你主人的脸面!”又打几棍,那人早昏死在地,喊不出声了。雁爷吩咐:“送至顺天府监中明日提审。红氏女子着他父母领回,明月到案对审。”吩咐一声,退堂入内。那几个弓兵将那家将抬出衙门.即向府衙而来。此时已三更尽天,不一时到得府中,只见顺天府正坐穿堂,在那里接了红家喊冤的状子.审问口供,却好雁府弓兵到了,呈上签押,交代犯人。那顺天府看了文书签押.问到弓兵备细,吃了一惊。心中想道:“这桩事非同小可:刁国舅和雁都统俱不是好惹的,且黑夜抢人,有关本府地方的干系,若审实了,刁侯见罪。若审虚了,都统不依,不若含糊收了,连夜通详各宪,会审便了。”遂将来犯收监,批了回文,略问几句,退堂出详。命红老领回女儿,准备次日候审。那些街坊百姓,沸沸扬扬,四路都晓得刁府抢人,个个传说,不表。
再言刁府家将在外打听得这个消息,忙忙回府,来到书房,把上项的事一五一十,从头至尾细细诉了一遍,刁侯大惊。正是:魂飞楚岫三千里,魄绕巫山十二峰。
那刁发想了一会,道:“罢了,罢了,只得到妹子宫中去走一遭。”遂连夜写了三封书子,挑了六千两银子,先到那九门提督正都统王爷、刑部大堂张老爷、按察司陈老爷三处安根,然后自己装作受伤模样,到西宫哭诉。足足忙了一夜,准备停当,只等天明行事,不表。
再言次日天明,顺天府做成了几道详文,到各宪通报。先是刑部大堂张宾,接到详文一看,道:“怎么国舅做出这样事来!”正在踌躇,却好刁府家将呈上书子、银两。张宾一看,想道:“他是当朝国舅,如何不想与他交好?只是那老雁末必干休。也罢,不免待我先将人犯提来,缓他一步,再为调处便了。”想罢,便收了银、信,取令箭一枝,着旗牌官来到顺天府,将人犯提来,午堂候审。那旗牌官领令上马去了,不表.
且言刁发次日五鼓在皇门官那里递了病呈,并不早朝,却自己乘小轿,带了五百两蒜头金,来到后宰门。那守门的太监平日是和刁国舅相好的,一见了便道:“请。”引他进内。又把那五百两金子分散众人道:“恐以后出入,望其方便。。遂引他入宫。那太监跪下禀道:“有国舅大人在此候旨。”刁后见是哥哥来了,便命召见。刁发进了西宫,先行了君臣之礼,然后兄妹相见。刁后道:“哥哥来此何干?”刁安将上项事诉了一遍,“要求贤妹保全身家。”刁后道:“这个无妨,等我降密旨一道,你到三法司那里候他审奏便了。皇上回宫,奴自面奏。你回去装病在家,只说被雁翎打伤,奴自有法。”刁发听了,心中大悦,辞了妹子,仍乘小轿从后宰门而回。
事有凑巧,正遇百官朝散,不想顶头撞见钟佩的轿子.避之不及,只得下轿,道:“钟先生请了。”钟佩见他这般光景,心中疑惑,便道:“千岁从那里来?卑职失回避了。”刁发含糊应道:“不敢,不敢,请了.请了。”遂上轿各回。
且言皇上朝散回宫,刁后接驾巳毕,遂哭奏道:“妾兄昨日看灯,不想家将闯了雁翎的道,连妾兄被他打伤,要求万岁正法。”皇上大怒,即刻降旨:“着校尉速拿雁翎,三法司议奏。”正是:搅乱部案三司,惊动朝堂六部。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刁国舅买嘱三司 云太师会同六部
词曰:
世事重重叠叠,人心曲曲弯弯。忙忙碌碌几时间,回首斜阳又晚。
莫道难分善恶,到头自辨忠奸。愚者愚来贤者贤,暗里苍天有眼。
右调(西江月)
话说那四个锦衣尉,奉旨来拿雁翎。且言雁部统早朝回衙,思想“昨日之事,必须同地方官会审通评之后,再面圣拿国舅治罪,才是道理。”遂打轿往顺天府来。正行之间,只见四五匹马如虎而去。你道是谁?乃刑部大堂张宾的旗牌官,奉令来府监提刁发的家将,却好才提出来,正遇着雁翎到来会审此事。雁翎看见,便问:“何处旗牌,提那案人犯的?”左右问清禀明。雁翎吃惊道:“怎么昨晚之事,我这里还没有会审通详,连人犯尚未拿齐,他倒来提了?其中必有原故,不如回去拜见云太师,呈明此事,会部同审便了。”吩咐速回。不一时,回到府中。
方欲更衣去见云太师.只见钟御史坐轿而来。原来钟佩晚上遇见红老儿喊冤,叫他告两纸状子。红老儿已投了一纸在他衙内,他拿了红老儿状子,正欲题奏,因知人犯雁翎获住了,他即往雁府会审此事,却好雁翎由府前回来。二人相见,在书房坐下谈心。钟佩道:“闻得都统昨晚拿住抢人的重犯,小弟那里已有一纸喊冤状于,特来会审,以便通详提奏。”雁翎道:“再莫提起!”遂将昨晚会见刁发争论,并审问解府、及今早刑部提去之话—一讲了一遍,“我方欲去见云太师商议,不想御史下顾,请教还是如何处置?”钟佩一听,不觉大怒道:“这分明是习发那厮先走门路,提去活口,以便再讲的意思!也罢,那三司料道都是他的人,让我明早拿红家状子为凭,奏他一本便了。”
二人正在说话,忽听家人禀道;“启老爷,圣旨到了,快请迎接!”雁翎一听,吃了一惊,吩咐摆香靠接旨。雁翎忙忙端正牙笏,来到正厅,只见四个锦农尉,带了刑具,站在厅上,喝道,“圣旨已到,跪听宣读:
诏曰:
黑夜闯道,本属无知,不应殴打皇亲,重伤几死。似此逞凶,有干法纪,其中必有隐情。着刑部官会审,三司勘问议奏。钦此。”
锦衣尉读毕圣旨,遂将雁翎去了衣冠,带上刑具,押至刑部而去不表。且言雁府合家大小唬得一齐啼哭。钟佩不愤道:“不要惊慌,看刑部如何审问,有我对证。”说罢打道而去。
且言雁翎解到刑部,锦衣尉交代犯人、复旨去了。那刑部张宾登时会了三法司,一会坐堂点名已毕,张宾问道:“都统因何黑夜打伤国舅?直供上来,以便议奏,免动刑法。”
雁翎道:“犯官奉命守汛,黑夜巡得抢人重犯,不意刁发带领多人前来夺取。是犯官夺抢有之,并未打伤国舅。现有民女红氏可凭,望大人评察。”张宾道:“圣旨说你打伤,岂有虚的?且下去,带红氏上来。”那红氏乃幼小女子,唬得他战战兢兢,向上爬了几步,口中连话也说不出,“只求爷爷救命!”张宾喝道:“我且问你,昨晚谁人抢你的?”红氏道:“是---是一---一个汉---汉子抢了---了去,多---多亏这---这位老爷,救---救---救了我的。”张宾故意指着那员家将道:“可是他么?”红氏道:“正是。”张宾问道:“你这奴才,国舅家法严谨,你为何背主抢人?从直招来,免得受刑。”那家将是串现成的话,便哭诉道:“大老爷听来:小人昨晚是随主人看灯,来去多随主人马后,小人怎敢抢人?况且随主左右,也不得空动手。因昨晚在十字街口,见了一起花灯,灯过,后面忽听喧嚷,主人命小人去看,小人就—直跑去。前面觉像有人背着一人,那黑暗之中,着不清楚.不想转弯之时,闯了雁老爷的这 小人回避不及,只得望巷内一跑。不想里面有人同这女子相抱而走,见了小人,就惊散了。谁知雁老爷怪我闯道,责打小人,却好主人走来讨情,也被雁老爷打伤。此是实情,只求大老爷严讯。”张宾道:“这就是了,下去,把红氏带上来。”张宾大怒,将惊堂一拍,喝道:“我把你这贱人!黑夜私奔,还诬人抢你!谁人同行的?快快招来!”红氏唬得面如土色,道;“是他抢的。”张宾喝道:“不用刑,谅你不招,左右与我夹起来!”手下答应,吆喝一声便上来。正要动刑,雁翎上前道:“昨日犯官亲自看见是他抢的,如何反说此女私奔?果有奸情,也须拿到奸夫同审才是。”张宾把脸一红,怒道:“本部奉旨审问,休得多口,下去!”雁翎倒满面羞惭而退。
左右动刑,那女子如何经得起?只得招道:“不是他抢的。”张宾方才松刑。又问雁翎道:“你做官好糊涂,诬良犹可,怎又打皇亲?此女已招,还有何说?快从直画供!”雁翎大叫道:“你据半边之词,如何叫我画供?俺可断颈,不能受屈!”张宾和三法司大喝道:“你在朝廷法堂,敢如此刁顽!”叫左右抬大刑过来。
两边吆喝如雷,正欲动手,不防钟佩早间见锦衣尉拿雁翎,他便会了云太师的话,赶来看审。时红氏已夹过,正要夹雁翎,他忍不住直上大堂,打三躬道:“三位大人缓些动刑,昨晚之事.乃卑职亲目所睹,现有红氏冤状为凭,若说打伤国舅,今早卑职尚见国舅在街坊行走,毫无损伤的模样。求大人拘齐人犯,一同勘问;就是国舅有伤,亦须到案验看才是。不是卑职敢于多事,只因适才会过阁部,即刻就拿红氏冤状入内面圣,恐皇上亲提,反多不便,故敢奉申,望其详察。”这一席话说得三司哑口无言,半晌道:“只为旨意紧急,故尔如此。既是钟先生要入内启奏,本部侯奏便了。”说罢,钟佩辟出。张宾吩咐该犯收监,连雁翎也收禁刑部。退堂,三司各散不表。
再言刁府家人打听消息,闻先一番口供,十分欢喜,再后听得钟御史到堂,如此一番,不觉大使道:“罢了!罢了!死在他手里了!”骂道:“钟佩,钟佩,我少不得有法制你就是了!”遂又挑了几千两银子,着人到三处料理不表。
单言钟佩出了刑部衙门,来到云府,将上项事说了一遍。云太师道:“等老夫会同六部审他便了。”二人草成本章。次日五鼓上朝,二人联名将本呈上,要求天子亲审。万岁看了本章中的委曲,批道:“着大学士云定,会同六部九卿,领朕上方宝剑,在刑部会审,详奏候旨。”谢恩而出。回至私衙。即命校尉、中军、大小效用的官儿,摆了上方剑,点齐执事,好不威武。
来到刑部,张宾忙开中门,远远迎接。太师升座已毕,百官参见。太师发钧旨一道:“先到侯府,将刁国舅传来,再将钟御史传来对质。”后命旗牌官将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左右一共七座公案,太师居中,六部分为两边坐定,叫带钦犯。一声吩咐,两边答应,呼喝如雷,将一干人提到丹墀。点名已毕,大师先叫雁翎上来问了几句,然后问红氏道:“昨晚已招了,今日有何分说?”红氏哭道:“小妇人受刑不起,方才招认,其中冤枉,要求太师代小女子申雪。”太师道:“下去。”进叫那家将问道:“你为何抢人?从直招来,免动大刑。”那人还照原词回了一遍。太师喝道:“雁都统与你何仇,难道诬你不成?看你一派胡言,不动大刑如何肯招!”吩咐手下:“夹起这奴才!”左右校尉拥上来,抬过铜夹棍,不论好歹,抓下去将腿往下一踹,那家将大叫一声,登时昏死过去。半晌醒来,大师问道:“你招也不招?”那人道:“冤枉!难招。”太师冷笑道:“我且问你,既是让道,就该站立一边,难道偌大条街,就无处去避道,独独要跑到巷子里去?既到巷子,见有奸细,就该一人捉住,出来禀了雁爷,也是一功,怎么独独放走男人,却同女子在一处呢?且红氏父母一同喊冤,若是他女儿私逃,他自然寻找,为何即刻喊冤?雁部统诬你不成?”这一席话问得他无言可对。大师见他无言,便道:“你从直招来便罢,不然,我先夹断你的狗腿,然后取上方剑取你的首级!”吩咐“收!”左右吆喝一声,收了一绳,那人大叫:“小人愿招!”太师道;“快供来!”那人一五一十说了一遍。旁边刁国舅都吓坏了。
那人画供已毕,太师吩咐押下去。转回脸向刁发道;“老夫得罪了。请问贤侯,雁翎前日如何打你,你从直诉来,你如何叫家将抢人 也从直供来,老夫好复旨。”刁发上前道:“老先生听卑爵细禀:前日多承盛意,一路看灯而回,不意民间喧嚷,卑爵叫他前边去看,不想这奴才见色抢人,卑爵其实不知。及至雁都统拿住这奴才,卑爵只道地闯了都统的道,故前去讨情。谁知雁翎生性刚强,将卑爵扯下马来,浑身打得寸骨寸伤。这要求正法。”太师道:“既是打伤,必有痕迹。”回头向各部属道:“烦诸公验看验看。”六部答应,走下来看了一会,并无伤痕,如何敢瞒?只得回道:“无伤。’太师登时把脸一变,便道:“贤侯两件情虚,还有何说?”刁发见云太师顶真,他倚着椒房之宠,便道:“既是老先生如此,听凭你怎样我便了。”太师回顾三法司道:“黑夜纵容凶奴,擅抢良家妇女,依律该问何罪?”三法司唬了一跳,想道:“不好了,刁国舅今番遇了对头了!”只得禀道:“有奸者斩首,无奸追回者流配三千里,永不回乡。”太师道:“既如此,吩咐去了衣冠,带上刑具,候旨定夺。”左右齐声答应,便来动手。正是:阶下欲施三尺法,那管朝中一品臣。
校尉方欲动手,刁国舅大喝道:“家奴犯法也是小事,怎么当堂擅辱皇亲国戚?就是圣上亲问,也无此罪!”钟佩听了心中不忿,上前禀太师道:“欺君该当何罪?”太师道:“斩罪。”钟佩道:“刁国舅无端欺君不朝,却在街坊小轿行走,必有不轨,这便是欺君,怎么还说无罪?”刁发喝道;“就是欺君,你敢怎么我?”太师大怒道:“法堂之上,敢如此挺撞!既是欺君,取上方剑,先斩后奏!”吩咐一声,校尉就动手宣剥,正是: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
未知刁发生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刁国舅恃权误国 云太师告老归林
词曰:
马背不如牛背,官高怎比清高。江山无口笑人劳,定把青春误了。
浅水沙滩渔父,近村山内为樵。清风明月两逍遥,快活一生不了。
右调(西江月〕
闲话少说。且言云太师见刁国舅不畏那王法,在堂前大呼小叫,他便撤案,朝上请下上方宝剑来,叫左右斩讫报来。两边答应一声,即拥上八个枝尉,将刁发除去金冠蟒服,绑将起来,捧了上方宝剑,太师委刑部官监斩。把张宾唬得魂不附体,又不敢讨情,只得勉强答应,拥到法场口,只待升炮开刀。那些街坊百姓,人山人海,都挤翻了,个个都道:“杀得好!”正在嘈嚷,忽听得一声炮响,刽子手即欲开刀。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东南上一片喊声,那些着的人,就如波开浪裂,分在两边,飞进一匹报马.马上骑着一个太监,手执金牌,见要行刑,把马一夹,高叫:“刀下留人!圣上有旨,要亲提人犯呢!”这一声喊处,张宾方才放心,刁发方才有魂,尽在市口等信。那太监奔到堂下,也不下马,抱着金牌高叫道:“呔!至上有旨,着云太师审清口供,带了人犯,到午问候审,圣上发落呢。快些走路,咱家复旨去了!”说完把马一夹,如飞去了。云太师听得这个消息,不敢怠慢,随即吩咐在法场带转刁发,即刻叠齐口供案卷,点清人犯,会同六部众官,一齐打道奔午门而来。
早有皇门官入内启奏。不一时传旨出来,令云定叠齐案卷,率领犯案犯官刁发、雁翎,切证钟佩,到通德殿见驾,大小官员俱在午门伺候。太师领旨,即捧了案卷,并上方剑入内而来。有穿宫内监引众人到内殿,山呼已毕,太师即呈上案卷,奏道:“此是臣同六部法司同审口供实供,望天才圣鉴。”天子看了备细,想道:“论理该定重罪,却是娘娘再三讨情,又过不去,若不问罪,众臣如何肯依?”想了一会,他问刁发道:“你还是命家人抢的,还是家人自己抢的呢?”这一句分明是吐话把他说。刁发会意,奏道:“实是家奴无知犯法,小臣焉敢如此?求万岁圣鉴。”天子道:“就是家奴犯法,也是你治家不正之罪。”又问道:“雁翎未曾打你,你如何诬他?称病不朝,是何原故?”刁发道:“实是雁翎打伤面皮,不敢见驾。”雁翎方欲辨白,钟佩早上前奏道:“臣昨早尚见国舅,面上无伤,如何谎奏?”天子听了,假意怒道:“似此玩法,本应重处,且看初犯,降三级,罚俸一年,在太平庄修过候补。”刁发谢恩,跪在一边。天子又降旨道:“雁翎无过,官还原职。云定、钟佩审犯有功,各加一级。红氏着伊父母领回。众官各安原职。谢恩。”圣旨一下,众官谢恩各去。不表。
目言那刁国舅受这一场凌辱,满面羞惭,心中怀恨道:“罢了,罢了。慢慢的候他三人便了。”回侯府安息一两日,偷空又到西宫与妹子作别道:“我这一回到山庄,不知何日才能起官,复来聚会。”说罢不觉俯伏刁后面前大哭起来。正是;奸人多泪,惯买人心。刁后见兄流泪,劝道:“哥哥不必悲伤,好生到庄将息将息,多则一年,少则半载,我自代你设法,官复原职便了。”刁发说了,辞出回家。收拾上庄走走不题。
再言云太师因为这件事闹了三天,连儿女学也未曾上。那日忙定,朝回无事,命家人传单,邀请文翰林、钟侍郎、雁都统次日到府宴饮,送子攻书。家人领命去了。出日无话。次早,先是钟佩着人送了礼,自己带了孩儿钟山玉来至相府,拜见相爷。相爷看见山玉生得眉清目秀,一表非凡,心中欢喜。问他几句言词,他虽小小年纪,真正却好,太师越发欢喜,道:“年兄好个令郎,真大才子也!”钟佩道:“岂敢,岂敢。”说话之间,雁翎、文正一齐而来,太师降阶而接。先是雁翎过来相谢前日审问之恩,然后文翰林上前见礼,礼毕,四人坐下,安童献茶。叙了几句寒温,太师就请文翰林等四人到书房,先是太师拈香谒圣,后是文正带领三个学生拜过圣人.然后是云文、钟山玉、女儿云素晖一一拜师已毕,太师就留钟、雁二人在府盘桓一日。
当晚设席款待文正,花厅上张灯结彩,笙箫细乐。安坐已毕。文、雁一席,二席是太师、钟佩井三个学生相陪。吃酒中间,文翰林欲试三人的聪明如何,抬头见壁上挂了一口剑,便出一对道:“‘三尺剑’,你三人对来。”钟山玉也不思想,接口对道:“五车书。”素晖见山玉对了,他也不管乃兄对不出,便轻启朱唇对道:“七弦琴。”二人对完,太师大喜,各把了一盘果子,道:“对得好!”只有云文想了半会,对不出来,钟山玉道:“大哥,我代你对对罢。”随下席来,“一炉香。”文正一听,心中大喜,道“好!”云太师哈哈大笑道:“好才情!不愧御史风流矣!”遂乘酒兴问钟佩道:“我看一子一女,貌与才总好,老夫又且与兄相好,真算得好亲家了。只恐小女有辱令郎,这便如何?”钟佩道:“若得如此,愚父子之万幸也。”雁翎道;“待单职为媒。”钟佩即在儿子项下取下金锁送与雁翎道:‘就烦为媒便了。”雁翎即取了,带在云小姐项上,道“恭喜太师!”太师道:“不敢,有劳了。”遂各大笑。是日尽欢而散。自此,山玉遂在云府攻书,太师、夫人十分相爱,只有云文心中不悦。不觉光阴如箭,日月如梭,早已中秋佳节。相府张灯结彩,庆贺中秋,且自不言。
单言天子朝罢,驾至西宫,刁后远远来迎,甚是殷勤。天子就在西宫玩月。刁后设宴,自然是笙萧细乐,与众不同.饮酒半酣,刁后托玉杯进上,自道:“愿吾王万寿无疆,如中秋皓月,岁岁常时。”天子大悦,接酒一饮而尽道:“多谢卿家”不觉有六分醉了。刁后即便跪下奏道:“臣妾之兄刁发,蒙恩降在太平庄修过候补。臣妾昨日归家祭祖,见他十分憔悴,自怨犯过,几次寻死,苦之至矣。臣妾讨恩,求主公于秋选时,大小赏他一官,得在左右,一者日日伴君,他也不能再犯罪过;二者得其薄俸,亦可糊口。乞吾主开法外之恩,妾不胜幸甚。”说罢,凄然下泪。天子听了,道;“何须如此,朕明日着该部议奏便了。”刁后谢恩,当晚无话。
次日早朝,天子传旨,着该部议缺,复刁发之官。六部领旨去了,不表。再言刁后忙差人到太平庄送密信与国舅知道。那刁发一闻此言,满心欢喜,随即收拾,离了太平庄,飞奔皇城,到了侯府,命家人挑上了五千两银子,到吏部通了关节。次日又请吏部和礼部二位大人饮酒,说通了官缺,不问大小,只要一个有权的衙门才好。二位部堂道:“这个不劳侯爷吩咐,卑职们自然尽心就是了。”刁发道:“若得周全.日后彼此皆有照应,少不得在娘娘面前道及二公盛意就是了。”二人道:“岂敢。”当日酒散各回,再三叮嘱。
吏部回去,将天下众官的簿子拿了一看,缺虽多,皆不合例。因有外缺,是云南总督,内缺是司礼监、礼部侍郎、皇门标本官。遂将四缺议定写本,会同兵部早朝奏。天子一看.想:“这云南总督,乃是远方重任,国舅去不得,只有皇门标本,不离左右,倒还合宜。”遂批判事。即入朝谢恩,即日领了印绶,到任以后就威风起来了。官职虽小,因他是国舅,且这皇门官,任你满朝文武大小官员,凡有本章,都在他手里出入挂号,好不有权。到任之后,那个不来奉承,这侯府比先前更分外热闹了。
这风声传入云太师耳中,太师想道:“罢了,罢了,这奸贼得了权,好来有仇必报,我们俱不得安生了。我身为宰相,位极人臣,平生之愿足矣,何苦将来把命丧在贼手中?且年高子幼,何必与他争名争利、为冤为仇?不如告老还乡,逍遥山水,以乐丰年.岂不为妙!”遂草成一本,次日早朝,不由皇门官,他亲自面圣,呈上本章。天子接来一看,惊道:“辅理山河,非鲫不可。历任以来甚得朕心,为何一旦舍朕而去?”太师奏道:“蒙圣上恩典,恨无可报,近日臣年衰有病,不胜重任,恐一有疏虞,反招重罪。”天子不肯,大师再三苦奏,天子方才说道:“卿既不愿为官,朕一切国事不能离卿,今不准还乡,赐良田千亩.就于城外另起相府,与卿居住,享田园之乐.平日免朝,一月见朕一次,设有大事,以便召问。”天子说罢,即御笔亲批本后。太师不敢再奏,只得谢恩退出。回到私衙内,同夫人商议收拾,预备搬家,又将他手中一切政事,交代该吏部存奏,这且不言。过了两日,圣旨传下,着户部尚书交代,钦赐良田,又看工部尚书督工,离城十里,监造相府。工部领旨,不敢玩慢,随即户部交田,工部即自请太师迁地造府。太师择定,离城十里,地名桃花店落贤庄。太师定了尚不到一个月,相府造完。工部、户部交旨已毕,天子送御宴,各官贺喜。天子又赐蟒袍、玉带、靴帽等件。太师当日就将御宴款待众官,尽欢而散,不表。
单言刁国舅那日也送太师饮宴而回,进得书房,有家人呈上两封边报.国舅拆开一看,不禁大喜道:“好了,有事报钟、雁二人的仇了。”
未知如何报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报私仇一计害三资 尽公心孤身行万里
词曰:
空地鹰衔蚌肉,沙滩蚌夹鹰头,二物争斗几时休,尽落渔翁之手。
开口不如闭口,入头难以出头,为何无故结冤仇,忍耐些儿也可。
剪断闲言,词归正传。话说那刁国舅见了这两封边报,你道他为何欢喜?那一处是西羌番土造反,要取兵征服,一处是北狼关总兵胡申——是他妻舅——的边报,言:‘北方诸王起意,恐北梁王会合长城以外十八家番王前来叩关,长城倒坍,难以拒敌,望请旨差宫修好那万里长城,以便防敌。”
又道:“西羌乃雁翎旧任之所,他明日早朝,上他一本,就点雁翎前去征伐,我却暗寄一信与我大孩儿刁龙,看他暗绝他的兵粮,怕雁翎不死在敌人之手!应修造长城,这就差钟佩前去监工,我也寄一信与我妻舅胡申,着他暗克砖料、减发钱粮,着老幼群工去做,却限紧完工,他一个穷御史,如何赔办得来?自然是不得归家。岂非一计害三贤么!”思想已定,不觉哈哈大笑道:“你当日逞凶,谁知也有今日!罢了,罢了,教你死无葬身之地便了!”随即写了两封密信,连夜差人送到吏、礼二部,通了关节,以防议奏。当日无话。
次日早朝,山呼已毕,刁发呈上二处边本,奏道:“紧急军情,求吾王早判。”内监接上本章,天子展开一看,大惊道:“朕想西、北二关乃要紧的关隘,非智勇双全者不能当此大任。元旦日的红光怪响应在此矣!”遂批该部大臣刻日议奏。圣旨一下,刁发即刻发部。那个消息传将出来,满朝文武,人人害怕,个个心惊,不知差问人吃这场辛苦呢,都到部里谋干,惟恐差着他去的。这且不表众人谋干,单言六部大臣议成一本,奏知天子。
那日早朝,刁发呈上六部议奏的本章。天子接来一看,写道:“西羌素昔强悍,非威名素著之人不能征服。今议得都统官雁翎,本属西人,深知羌人虚实,且昔日西乱之时,雁翎曾征战有功,威名久振。乞降旨教雁翎去领兵好亲上(原文如此)。北番小国,国名、人心不一,须着才智有余的前去修好群邦,以为外援,然后北筑长城,以为内固。今议得谏议郎御史官钟佩才智有余,必能和好诸国,修补边城,乞圣旨降敕。臣等冒死以闻,还求圣鉴。”天子看罢大喜,即传旨:加封雁翎为镇远将军、镇西关提督,领雄兵三万,刻日平西;又封钟佩为巡北都御史,加三级,代领工部左侍郎之职,总理长城督工之职。圣旨一下,二人入内,赐了皇封御酒三杯,给领一切文凭出朝,择日各自起程,限定十一月初五日。圣旨已下,命百官送行,按下不表。
单言雁翎领旨之后,他乃军机重任,与众不同,因每日在教场操演人马,军令威严,好不齐整。那日操演人马,回衙收拾,忽报钟爷来见,二人坐下谈心。钟佩道:“你我此行,非同儿戏,此皆刁发之谋以公害私之计。将军此去,万里长征,不通音信,胜则不过加封,倘有疏虞,死生未保,一切不可不早为虑。”雁翎被他一句提醒,便道:“承教。御史此行,作何主见?”钟佩见问,不觉流泪道:“弟此去凶多吉少!封赠那十八国群番,倘有一国不和,使生祸乱。这是第一件难事;更有修造万里长城,工程浩大,不知那一年才得完工!况刁贼的舅舅胡申在那里做守关监督,倘有违限期,或钱粮不足,怎得完工回国?多半是不能再会了!”说完,泪流满面。雁翎道:“末将此去也有难处。刁贼的长男刁龙,现在西羌头关,倘他公报私仇,里应外合,也是生死不保。”说罢二人皆哭。钟佩道:“我想刁贼的诡计多端。我去后,倘他害我的家小,不绝了我后代么?前日是我已将家眷搬回常州武进县隐迹远避去了。”雁翎道:“御史幸有旧宅可居,咱家本是西关人氏,路途遥远,自从搬到京中,并无亲眷,这家小叫咱搬到那里去?”钟佩道:“何不托云太师照应呢?”雁翎道:“说得是。”忙吩咐家将去请文翰林来:“托其照应,岂不大妙!”遂拿帖叫家将去了。
家将才去,忽见门官来回道:“回老爷,云太师来了。”钟、雁二人一闻此言,心中大悦道:“来得巧!”二人忙整衣冠,开中门迎接。不一时,太师道:“老夫在落贤庄,闻得二公将要远行,今日特来奉候。”二人道:“不敢。只为连日国事匆匆,未及过府拜别。”太师道:“二公此去,非同小可.二公必有计议?”二人闻之,一齐流泪道:“卑职们也知此去凶多吉少,但君命在身,不能逃避,乞太师爷教我,将何保全身家?”太师叹道:“都是刁国舅的奸谋,这便如何是好?”钟佩道:“雁都统去征西羌,孤征万里,有家眷在此,惟恐遭害,今日要太师照看。”云太师道:“请问都院多少宅眷?”雁翎道:“不敢。咱家只有贱内、一个犬子。”太师道:“既如此,何不就在舍下一同念书?”雁翎道:“小儿之性愚鲁,不好念书,早晚随卑职学些武艺,今年十三岁,倒射得几枝箭。”叫家人:“请公子出来,拜见云太师来。”
公子名羽字双飞,生得千斤之力,一表非凡。不一时,公子出来拜太师、钟佩,却好文翰林也到。大家见礼坐下,各谈衷曲,雁翎当日留酒。饮待之时,钟佩道:“卑职去后,若得成功而回,自不必言,倘有些声息不好,求太师即着人到武进,将少儿带到尊府,存钟家一脉,则感德多多矣!至于他日亲事之言,卑职也不敢望了!”太师道:“年兄差矣!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令郎就是老夫的女婿了,何出此言?”钟佩听了,忙下席打恭道谢。雁翎也拜托了一番。饮了几杯,四人各散。当晚无话。次日,钟佩、雁翎二人又到落贤庄云太师府内辞行,彼此留连。
过了几日,看看到了临去那日,先是镇西提督雁翎于五鼓行军,到了教场,点齐三万人马,放三声大炮,摆齐队伍,祭过宝纛帅旗,马步儿郎浩浩荡荡,出彰义门扎住。雁翎入内辞驾,天子赐宴降旨,命百宫在十里长亭送行。雁翎出朝,百官一齐在十里长亭饯行伺候,不表。且言雁翎回家,拜过祖先,夫妻、父子大哭一场而别,赶到长亭。文武百官都来饯行。云太师道:“但愿将军此一去旗开得胜,马到成功。”雁翎道:“全仗大人洪福。”他二人见人多眼众,不可谈心,惟以目传情而别。催动三军,往关西去了。不表。
再言钟佩等武进音信回头,知家小已到旧宅,方才放心。备齐应用随行物件,入朝辞驾。天子道;“卿家此去,万里程途,不便多人,朕点四名御前侍卫随卿而去。和过诸王之后回朝修造长城,凡应用之物,朕着北狼关提督总兵胡申给用便了。但愿卿早日成功回朝,朕当厚赐。”钟佩道:“臣仗万岁大福,诚恐羁迟年久,望吾王勿罪。”天子道:“这个自然。”君臣问答了一会,御史辞出。天子降旨着吏部、兵部给他文凭印绶、令箭火牌,一路关隘行便,要加马援路行走。又黄金千万、御宴十席,在十里长亭饯行。部内领旨,早去伺候。钟佩带了四位侍卫---乃是武进士出身,一名张炳,一名赵魁,一名路瑶,一名李俭---同到了长亭。百官饯别,略饮几杯,领了牌印上马,同四个侍卫、几名家将告别而去。
行了二里之遥,只见远远山亭,有一起人夫在那里盼望。走到面前,乃是云太师带了家将备席,在那里伺候饯行。钟佩一见,两泪凄然,下马入席,二人细谈衷曲。看看日午,只得起身,太师又送了一程,二人不忍分手,洒泪而别。太师回庄不表。
单言钟佩上马而行,一路上如醉如痴,凄凄楚楚,心中悲苦,口内哽咽。思想娇妻幼子,远隔千山万水,何年再聚?又不知这万里长城何日可到?望眼巴巴,天空地阔,路远山遥,回头一望,早离城有三十里,只见夕阳西下,烟树凄迷,正是严冬之时,西风阵阵,落叶飘飘,好不荒凉。见了这一派凄凉景况,分外伤情,正是:风尘多少伤怀处.只有天边明月知。
当晚钟佩到了馆驿安歇,次日起身又走。一路上虽有地方官迎送,只是异乡风景,触目伤心。闲话休烦絮。这钟御史在路,每日饥餐渴饮,夜住早行,走了六七天的路程。那日行到一个去处,地名叫虎峡,都是万丈高山,崎岖小路,弯弯曲曲,高高下下,马不能行。钟爷只得下马步行,一行人攀藤附葛,走了半日。只见老树参天,怪石巍峨,连太阳都看不见,辨不出东西南北,只好随行就行,随着路走,看看天色已晚,也不见一个村市。原来是盘曲路,走来走去,还在那里。钟爷着慌,只得紧走,急忙行了三里之遥,早已天黑下来了。只听得山上风声树响,虎啸猿呼,好不凄惨。
钟佩乘着星光,只日前走。走到一座山嘴跟前,乃是一条三叉路,不知往那一条路走。有一古庙,壁倒墙歪,山门不关。钟爷道:“好了,我们且到庙内借宿一宵,明日再讲。”
赶到前面,近前入内一看,乃是一座空庵,里头些乱草,遍地灰尘。钟爷抬头一看,见上面有一匾,乘着月色细看,乃是“伏波祠”三个字,原是大汉伏波将军马援平北有功,立祠于此。钟爷等一行人走得腰酸腿痛、口渴肚饥,没奈何,只得入内安歇片时。再述外边一路行人,抖抖衣服,解下行李,盖在身上,靠墙而坐。只见那空屋阴阴,四边黑气,一个个肚饥身冷,又无灯火,好不凄凉。正是: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时难。
钟佩在内坐了一刻,不觉伤心流泪,腹内叹道:“似这样崎岖山路,何日能走得到?多应是半路伤身,死作他乡之鬼!”歇了一会,众人道:“我们走了一天半夜,也无口热汤水,怎生过得?不如我们起来赶路,找到一个村庄,再作区处。”钟爷道:“也说得是。”大家收拾,出得庙门,正是五更天气,霜华遍地,好不严寒。众人走了有一二里路,只见前面一座大林子,约有三五百株合抱大树。钟爷打马前行,来到林边,只听得一声风响,乱草中跳出两只斑斓猛虎扑过来。钟爷道:“我今番死也!”
欲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雁翎降守西关 钟佩身羁北寨
词曰:
边寨守城自发,征尘染透黄沙。山河此日属谁家,为甚强分高下?
二月河滨杨柳,三秋篱下黄花。光阴回首去无涯,争弱争强虚话。
闲话少说,话说那钟佩见林中跳出两只猛虎来扑他,他大叫一声,带转马头就跑,口中叫道:“虎来了!”那四个侍卫见说虎来了,便人人掣出兵器。正欲放箭.只见那两个老虎,口吐人言,大叫:“不要放箭!我不是老虎,是本山猎户!”钟佩等方才放心,众人走将过来。猎户道:“你们是那里来的,敢走这条路?此处老虎极多,时常伤人,如何走得?”手下人道:“我们是京里出来的,不识路途,望你指引指引。”猎户道:“你们京里出来的,可晓得钟御史老爷好么?”手下人道:“我们正是随钟爷出来的,方才马上的便是钟爷,你认得么?”那猎户听了,忙跑向马前跪下道:“恩爷在上,小的叩头!”原来那两个猎户是红光的儿子,叫红元彪、红元豹。因刁发抢他妹子,亏了钟佩、雁翎,一场官司赢了刁发。恐刁发报他仇,他就搬到这里打猎为生,却好遇见。两下说了备细,钟佩大喜。红氏弟兄就请钟爷等一行人马到家安歇。叫父母、妹子出来叩见,烧起开水,煮好腌腊野味,款待众人。众人歇了一会,收拾要行,红氏弟兄再三相留,钟佩不肯,红元豹只得引路,送了一程,指明路径,方才各别,钟佩去了。正是:行了春风望夏雨,人生何处不相逢。
不说钟佩在路行程,且说雁翎领了三万人马,浩浩荡荡,往关西进发,一路上军令严明,百姓们秋毫无犯。在路行程两月有余,那日到了西隘关口。有守关总兵刁龙,正与偏将在府商议大计,忽见蓝旗小校报:“朝内差镇西提督雁翎,领了三万人马前来平西,有文凭,家信在此。请令定夺。”
刁龙看看文凭,随即点鼓升堂,披挂齐整,率领大小偏将前来迎接雁翎。雁翎一同来至关内,三声炮响,扎下营盘。雁翎下令:“大小儿郎休养三日,然后出兵。”当日刁龙就在帅府款待雁翎。饮酒中间,雁翎问道:“将军可曾会过几阵?”刁龙道:“也见了两阵,怎奈末将那里兵微将寡,难以取胜。令兵守关,未曾深入。今老都督驾临,乃末将之幸也。”问答了一会,当晚安歇不表。
次日,早有探马报入西羌大寨去了。那西羌王驾下有一位元帅,叫做碧宝康,智勇双全,有万夫不当之勇。手下有一位先锋,名唤阿么花,又有四员大将:张保、王青、哈呔、哼都,皆有万夫不当之勇,遂带了十万羌兵叫关,下寨反攻。雁翎道:“二国相安已久,为何兴兵犯界?是何原故?”碧宝康道:“南朝天下,人人可得,怎么我犯不来耶?”雁翎大怒道:“谁与咱擒来?”章清纵马摇枪,直奔过来。这西羌营里先锋阿么花大喝一声:“休冲吾阵!”拍马抡刀,便来接战。两马相交,双兵共举,只见刀分万道寒光,枪起千条冷电,战了多时,正逢对手。章清卖了个破绽,按一枪诈败而走,阿么花不舍,纵马舞刀赶将下来。章清扭项回头,见他赶得近来,遂扣丝环,挂下长枪,飞鱼袋内拈弓,豹皮囊中取箭,暗放了一箭射来。正是:明枪容易躲,暗箭最难防。阿么花叫声:“不好!”忙将身一闪,闪不及了,正射中左臂,舞不动大刀,败将下来。章清不舍,带回马赶路下来。雁翎见章清得胜.把大刀一挥,大小三军呐喊,大队人马一齐赶来,正如泰山压卵一般,羌兵扎不住阵脚,冲动老营,一齐败将下来。雁翎追赶五十余里,抢得军马器械、辎重粮草不计其数。羌兵退乌猿谷去了,雁翎方才收兵,下岭边谷口看了路径,下令就在谷口安营。扎驻已毕,着人到关捷报刁龙去了。
不一时,章清忽入内禀道:“元帅在上,末将方才上岭,遥望番兵在那里人来马去,旗幡乱走。此地路杂,须防他劫寨,元帅不可不虑。”雁翎道:“将军言之有理。”遂点齐人马,黄昏之后造饭,一更进帐听令,众路答应。当 晚,雁翎令章清领三千人马去抄番营之后,“听连珠炮响,便去攻他老营,烧彼粮草,然后断他归路,本帅就来接应。”
令王平德领三千人马在左边埋伏,赵伦领三千人马右边埋伏,马如领三千弓弩手在乌猿谷口左右埋伏接应,“四路人马,只听连珠炮响,便一齐杀出,违令者斩!”众将得令去了。
当晚三更时分,果然碧宝康领一万羌兵为两队,令哈呔当先,张保、王青第二队,碧宝康自与哼都断后,令阿么花守营,一齐杀奔汉寨而来。哈呔奋勇当先,冲开七重鹿角,来到中军,四面一望,皆是空营,情知中什,往后忙退。忽听得一声炮响,汉兵大队赶来。雁翎大喝一声:“往那里走!”哈呔提板斧接战,三五回合,败下去了。雁翎道:“那里去,留下头来!”招动大刀,四面围将上来。哈呔回头,却遇张保、王青,合兵一处,且战且走。正走之间,一声炮响,左边王平德、右边赵伦杀来,四面围住羌兵,犹如砍瓜切菜,十分危急。哈呔战住赵伦,王青、张保双敌王平德。幸得碧宝康和哼都领生力军冲进重围,五人一齐上来战赵伦、王平德。那碧宝康使两柄铜锤当不得,赵伦敌不住。正在慌忙,忽见雁翎冲进重围,大叫一声.便来接战碧宝康。
赵伦战哈呔、哼都,王平德战王青、张保,八个人绞在一团。王青见主将不能取胜,便来夹战雁翎。战了三十回合,那雁翎大喝一声,一刀劈向王青脸上,躲闪不及,死于马下。碧宝康吃了一惊,无心恋战,败下去了。众人见主将失机,一齐败走。雁翎大队赶来,按下不表。
且言章清领兵埋伏,听连珠炮响,已知交战,他领三千人马呐喊,冲进老营,在粮草里面放起火来,好不利害。阿么花见后营火起,叫声不好,忙忙提刀上马奔将来,正遇章清,二人接战。那阿么花是伤过箭的,抵敌不住.败回落雁关去了。章清也不追赶,便来接应大军。正向前走,却遇碧宝康领兵败将下来,章清大喝一声:“往那里走!”拈枪就刺。碧宝康使锤来迎,战了二十合,不敢久战,夺路而走。
章清追赶一阵,可怜一万羌兵,只剩了三千败卒。雁翎、章清合兵一处,心中大喜.便叫赵伦、章清忙去接应马如,在谷口要捉碧宝康,不可有误。二人领命去了。
那碧宝康领哼都、哈呔、张保败进谷口,只有二千羌兵,哈呔与张保当先开路。正走之间,只听得一声梆子响,斜刺里涌出马如,带领弓弩手一冲,羌兵分为两段。马如舞枪挡住去路,哈呔、张保奋勇夺路而走,只剩得几骑。回头一看,见马如挡住主将,才要回救,不防赵伦、章清两将齐出,哈呔、张保只得迎敌,杀在一处。背后碧宝康和哼都见兵冲两段,夺路而走。不防马如将三千弓弩左右排开,箭势如飞蝗急雨,西羌兵射死大半,不能前进。哼都大喝:“碧宝康当先,我当断后!”哼都奋勇当先,舞动双刀,向前砍路。马如大喝一声:“往那里走!”拦住去路。二人正战,碧宝康催动神驹,抬起双锤.大叫道:“先锋莫慌,我来也!”马如见碧宝康凶勇,把马一退,吩咐放箭,两边尽力射来。可怜二千兵,只逃去三百。那碧宝康、哼都身中数箭,拼死夺路去了。
正走之间,见前面有军兵厮杀,冲入重围,乃是哈呔、张保被章清、赵伦围住,正在危急,碧宝康大叫一声:“二将休惊,本帅来也!”章、赵二将见了碧宝康,便抛了哈呔、张保,来战碧宝康。碧宝康使动双锤,苦战了二十台,无心恋战,拨一锤冲出去了,只剩了数十骑落荒而走。这里章清、赵伦,马如、王平德四将合兵一处,只不见了元帅,大家心慌。章清道:“三位将军扎住谷口,待我去探了。”章清领本部人马找寻去了,不表。
且言碧宝康和哈呔、张保、哼都三将,只剩了百骑残兵,杀了一夜,只战得胆裂心寒,投小路奔落雁关而去。走了十数里路,早已巳牌时分,兵士们肚饥身困,行走不动,只得到村庄要些粮米,埋锅造饭。才一熟了,只听得一声炮响,雁翎大队杀来。碧宝康吃了一惊,只得亲自迎敌,带领三将一齐夺路。正遇雁翎匹马单刀,大喝道:“往那里走!本帅已取落雁关多时了!”碧宝康听了,无心恋战,杀条血路去了。哼都被雁翎一刀砍下马头,乱军捉住,单走了碧宝康、哈呔、张保三个。雁翎也不追赶,领兵回关。忽见一将拦路,乃是章清。章清问及取关之事,雁翎道:“本帅见他谷中遭困,遂领兵到他关口,诈称碧宝康败回,诈开关门,取了关内。阿么花并守将都逃去了。”章清道:“元帅神机,末将敬服!”雁翎会齐众将,入了落雁关,使人捷报刁龙不表。
再言碧宝康等败走十里,遇见阿么花并守关众将,回都取救不表。
且言刁龙见雁翎连日大胜,外面假来犒赏军士,心中妒忌,便道:“元帅既得落雁关,须把守口子,待我申奏朝廷,一者天寒,二者等圣旨是何道理,再进不迟。”雁翎自此苦守西边不表。
且言钟佩在路行了五个月方到长城。见了胡申,住了三日,便到那十八国去议和修好。看官,那十八国非比中华,人稀路窄,两个月走一国,也要三载功夫。那钟佩自腊月走到长城,已是三春,遂到那十八国去了。正是:万里凤尘长作客,不知何日返家园。
要知后事如问,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都统无救陷奸谋 国舅流言害忠勇
词曰:
画虎不能画骨,知人未必知心。疆场白首为谁拼,一点丹心孤零。
苦向外边争战,可怜内里无人。英雄武艺纵超群,怎敌肠心有患。
闲话少谈,言归正话。话说钟佩千辛万苦到了长城,见了北狼关总兵胡申,歇马三日,收拾应用封赠的币帛,带了侍卫,辞别万里长城,到那十八国去了。下文自有交代,按下不表。
且言雁翎听了刁龙之言,只得守住落雁关,不敢轻进。入内升帐,点过众将的名,左右将先将哼都推绑上来。雁翎忙喝退军士,亲解其缚道:“将军,本帅得罪了。”哼都道:“被擒之将,何劳以礼相待?”雁翎道:“久闻将军大名,若得归降,我当请封,同享中华富贵,不知尊意答问?”哼都见雁翎这番仁厚,情愿归降。雁翎大喜,设宴款待。哼都道:“末将既降,有家眷在回雁峰前居住,诚恐遭害,乞元帅放我接来。”雁翎道:“这个好说,就请快去。”哼都道:“此去三百余里,夺到回雁峰大寨,内有百万粮草,亦是上计。”雁翎道:“如此更妙。”遂令章清、马如领三千人马,打西羌旗号,去取大寨,“倘有疏失,连珠炮响,本帅便来接应。”三人领兵去了不表。
且言碧宝康和阿么花等回三关,入都见了西凉王,哭诉前事。羌王大惊道:“那雁翎不可轻敌!待孤慢慢征他便了。只是落雁关已失,要防他来取回雁峰的大寨,内有十年的粮草,此处一失,则难进取了。”即令大将海公清和碧宝康、阿么花领一万羌兵前去护寨。那碧宝康要报此仇,忙选精兵,连夜而来,不表。
且言回雁寨中两员大将守营,名叫赤哩、多呵,和五千羌兵,扎了五个寨子。那日正在操演,忽见南方尘头大起,一标兵至,细看,乃是本国旗号,不曾提防。哼都走至面前,多呵道:“哼将军请了。”哼都道:“特来取粮。”多呵道:“可有令箭?”哼都未及回答,不防马如在一边道:“有!”就是一枪,多呵不曾防备,躲闪不及,早刺中左腿,险些落马,忙举刀一按,逃下去了。三千汉兵呐喊一声,直抢大寨。赤哩闻得此信,忙提刀来迎,遇章清,二马相交,刀枪并举,杀在一处。这里哼都抢进大寨,搬了老小,放起火来。宪兵乱窜,四下奔逃。马如砍倒大旗,换了大明旗号,四面追杀。羌兵俱是没有防备的,怎敢迎敌?赤哩正战章清,不防马如也到,两条用好不利害,招架不住,按一刀,夺路而走。正遇多呵,二人合兵一处,商议道:“若失此寨,怎生回去?不若拚死夺寨。”多呵道:“我已中枪,不能再战,不如回三关取救兵,再来夺寨。”遂领残兵败下去。章、马二将也不追赶,救灭了火,修好寨栅,深沟高垒,以待敌兵。哼都便道:“二位将军守寨,我去落雁关报捷。”哼都走了不表。
再言赤哩、多呵败上三关,关上守将耶律兰接住,备言前事。耶律兰大惊道:“此失一失,西羌休矣!”遂与副将木春、寇文守定关口,不敢轻动,按下不表。
哼都到了关,雁翎大喜,忙叫人请刁龙来商议取羌。不一时刁龙来到,具言前事。刁龙道:“老将军真英雄也,小将拜服。”雁翎道:“特请将军来守落雁关,本帅领兵前去,乘此平羌。此为上策。”刁龙道:“羌兵此败,必为准备,不若只守此关,再为计较。”雁翎再三要去,刁龙不肯。
当晚归帐,有家将赵伦道:“元帅在上,末将看刁龙有妒忌之心.若久处西边,恐遭其害,不若明日奋力平西,早早班师为妙。”雁翎道:“言之有理。”次日会刁龙,道:“本帅今日一定进兵,留王平德与贵督守关。”刁龙道:“倘有疏虞,如之奈何?”雁翎道:“愿甘军令。倘贵督失守,少不得也按军法。”刁龙不悦道:“自然。”当日雁翎带齐本部人马,带了赵伦、哼都出征。密嘱王平德道:“倘有疏失,只听回雁峰大炮响处,便来接应,要紧!要紧!”
雁翎分派已定,领人马去了,不表。
再言碧宝康和海公清等人马连夜来至三关,多呵等接住,细言了一回回雁峰大寨之事。碧宝康大怒道:“这还了得!”遂命阿么花、耶律兰领五千人马,埋伏在落雁关左右,“待本帅夺了寨攻关。”二人领令去了。又令多阿、赤哩、木春、寇文四将断他接应人马。又令海公清押后,自己大队夺本部。二万羌兵摆齐队伍,浩浩荡荡而来。正是:征云冉冉迷天地,杀气腾腾贯九霄。
三军走了五日,赶到大寨,一声炮响,扎住营寨。章、马二将上敌楼,只见无数羌兵,遍天盖地而来。章清道:“此番不可轻敌,须等元帅大兵到了,方可交锋。”马如道:“言之有理。”遂准备擂木、炮火、石灰,及强弓、硬弩,坚壁以待。
再言雁翎大兵正在半途行走,抬头忽见无限羌兵杀来,哼都道:“元帅小心,不可轻敌,不若回头再作道理。”雁翎道:“不可。我军一回,则被乘势接杀,反受其敌,又失了回雁大寨。不若冲过重围,会章清二将,此为上策。”便令哼都押后,自己当先冲阵。而阵对处,雁翎跃马当先,杀入羌阵,正逢赤哩、木春二将挡路。雁翎抡起八十斤的大刀,当头就剁,赤哩、木春二将齐迎。战了十合,赵伦见羌将敌不住雁翎,乘胜将大队冲将过来。赤、木二将叫声:“不好!”将兵—分,让雁翎冲将过去,来挡赵伦。赵伦拈枪来迎,杀在一处。
再言雁翎冲出重困,也不顾后军,只奔回雁峰大寨杀来,顶头遇见多呵、寇文二将拦路,雁翎抡刀便砍,寇文舞戟来迎。战了三合,多呵见寇文不是敌手,抡枪来夹攻。雁翎将刀一接,大喝一声,一刀剁寇文下马。多呵一吓,败下去了。雁翎也不追赶,又奔大寨而来。
将近二里,抬头一望,只见无数羌兵围住大寨四面攻打,喊杀之声,犹如山崩地裂一般。雁翎叫声“不好!”把马一夹,来冲大队。正遇碧宝康,也不答话.乘势就战。这一个锤起寒星,那一个刀飞紫电,杀得难分难解。这敌楼上章清一着,只见元帅单刀匹马,那碧宝康将广兵多,团团裹住。章清道:“不好!马将军,你守好营寨,让我前去探来。”便端枪上马,杀出营来。冲进羌围,大叫:“元帅少慌,末将来也!”雁翎见是章清,心中欢喜,抖擞神威,一阵刀将碧宝康杀出重围,“随本帅接应大队来!”二人复翻身杀出重围,来救赵伦。赵伦战那二将,正在危急,却好章清冲入,脑后一枪,挑木春下马。赤哩一慌,败将下去。雁翎、章清、赵伦合兵一处,直奔大寨。哼都在后,催动一万大兵,折了三千,往大寨而来,马如接进去了。碧宝康闻知,调齐大队而来。不表。
且言王平德在落雁关.闻得连珠炮响,便来禀刁龙道:“雁元帅遇战,请提督发兵接应。”刁龙喝道:“谁教他去送死的?我只守关,那里管他!”王平德道:“国家的公事,还须发救兵。”刁龙道;“要去你去,我是不发人马。”
王平德大怒,遂下营来领本部百骑,悄悄开城去了。刁龙见他去了,想道:“倘若雁翎有失,羌兵来攻此关,我怎生迎敌?不如弃了此关,还回我的三关便了。”遂只留几员偏将把关,自已回去了,不表。
再言王平德领兵出城,走了三里,天已黑了.连夜赶来。刚到半路,却遇耶律兰挡路,王平德兵微将寡,不敢交战,冲一阵,落荒而走。
且言碧宝康攻打回雁岭大寨,点齐十万羌兵、百员战将,正是四面八方围得铁桶相似,前来索战。雁翎道:“众将小心.今日交锋,必有恶战,谁去落雁关取救?本帅迎敌.里应外合方好。”章清道:“小将愿往。”雁翎道:“小心要紧。”章清上马去了,带数员战将冲下来.碧宝康将帅旗一挥,大小羌兵一拥上来。章清冲入大队,左冲右突,怎当得住羌兵势大,冲了一层又一层。这里碧宝康领众将来围,喊杀连天。雁翎在敌楼上,见章清冲不出去,便吩咐:“众将小心,本帅去送他一阵。”使抡刀拍马,一声大炮,冲出营来,一路刀砍进重围,大叫:“章清休慌,本帅来也!”抡起刀谁人敢近?杀条血路,送章清去了。
碧宝康见雁翎冲开了大队,便道:“众将攻大寨,本帅令海将军捉雁诩,本营不可有误。”一众羌兵,一个个得令奋勇当先,来攻大寨。马如、赵伦、哼都立脚不住,只得出马来战。羌将多呵冲入后寨放火,烈焰冲天,好不利害。马如等见了寨中火起,不敢回寨,只顾冲围。雁翎见大寨失火,吃了一惊,回身杀入。当头遇一羌将铁盔铁甲,青脸红须,手持狼牙大棒,乃是大将海公清挡路。雁翎也不答话,抡刀就砍,海公清架铁棒来迎,杀在一处。碧宝康见了,调兵围住,亲舞双锤,前来助战,大叫道:“不要放去了雁翎!”
大小羌兵枪刀剑戟一齐上,把雁翎围在垓心。这雁翎一口刀格去棒、架过锤、盖住戟、扫去枪,斗了六十回台,只见四面羌兵越发多了,料难取胜,按一刀来抢大寨。碧宝康、海公清紧紧追赶。雁翎撞入重围,只见大寨已乱,马如等正在冲围。雁翎大叫道:“我来也!”马如等见主将无心恋战,调动人马随雁翎冲围不住,投东围东,投西围西,八千人马,怎敌那十万羌兵?又杀得神嚎鬼哭。雁翎领众将败下去了。碧宝康紧紧追赶。雁翎等且战且走,走了一夜,八千兵折了一半。雁翎道:“自从出兵,未有今日之败!”正行之间,一将拦路,乃是王平德。章清路上遇见,听得大寨已失,赶上路来,却好遇见雁翎。王平德任把上项事说了一遍。雁翎大叫一声,拔剑自刎,左右救住,方才罢了。正是:内无接应将,外有追赶人。雁翎道:“进退无门,怎生是好?”哼都道:“离回雁峰四百里,有座隐军山,内有八百里的山路,可以栖身。曾有强人在内立过寨子,山路曲折,官兵难行,不如且去安扎,再作道理。”雁翎没奈,只得调动残兵,连夜进山落草去了。下文自有交代。
再言碧宝康夺了大寨,便将得胜鼓打起来取落雁关,令阿么花、耶律兰领兵去攻三关,自领大兵来攻落雁关。三军浩荡,不一时到了关口,四面围住攻打。关内兵微将寡,怎生迎敌?守关偏将商议道:“雁翎已败,不知下落;刁龙不来救,万一攻破,也足一死,不如开关降了倒好。”遂开了关,迎羌兵入内。
碧宝康得了落雁关,连夜来取北狼三关。阿么花等领兵一万,扣关下寨。早有流星探马报上关来,刁龙吃了一惊,一面下令守关,一面连夜申表告急。那西隘关乃是有名大关,左右两山,中间一条路,城高池阔,急切攻打不下。这且不表。
单言告急文书连夜来京,投到吏部,标本官收到。那刁国舅见了边报,又见了家书,雁翎失救而败,不知下落。刁发大喜,心生一计:“只好说雁翎降羌,我便奏拿他的家属,岂不绝了他后!也罢,待我暗下本章,传出谣言,再奏便了。”遂叫几个家人在街上传说雁翎兵败阵羌了。那众口相传,第二天满城都说雁翎降羌了。这句话,一传十,十传百,那雁府家人得了消息,忙报夫人、公子知道。夫人一听此信,心中一急,大叫一声,跌倒在地。正是:无端口舌将人害,吓坏少离少信人。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雁公子云府避祸 云太师南岭封王
词曰:
老渔翁,一钓竿,靠山庄,傍水泫。扁舟来往无牵绊,沙鸥点点轻波远。
荻港潇潇白昼寒,高歌一曲斜阳晚。一霎时波摇金影,猛抬头月上东山。
右调(西江月)
闲言少讲,词归正传。话说那雁老夫人听得家人禀说,雁老爷征西兵败阵羌,他一唬,心中一急,不觉气塞咽喉,昏绝于地。慌得公子和家人、妇女救了半回,方才回醒。叹口气骂道:“老贼,你自徒投降羌也罢了,倘朝廷晓得,岂不来拿全家治罪?老身一死犹可,杀了孩儿,岂不绝了雁门之后代?老天杀的呀,你宁可战死沙场,也落得个英名,流芳百世。你如今降羌,便是不忠不孝,遗臭万年了。你去也罢了,只是累及老身和孩儿受罪,那里说起!”老夫人就骂个不止,哭个不住。公子在旁劝道:“母亲休要惊慌,此事据孩儿看来,必无是事。我想爹爹一生为人耿直,既然兵败,也只有一死,岂肯自甘屈膝降羌?这一番言语莫非有诈?等我到外边打听打听,母亲收拾些细软,吩咐家人不要声张出去,倘有凶信,好预备想法。三十六着,走为上着,要紧要紧!”夫人道:“我儿小心。倘有凶信紧急,你便走罢,莫要回来顾我了。”
公子答应,出得门来,悄悄的先到吏部衙前打听。只见街坊百姓三三五五相聚一处,不敢高声,低低道:“恨杀人,把这个好人,门官叫他出去平羌,听得说如今兵败降羌了。”又一个道:“胡说!雁老爷岂肯降羌?这都是街上的谣言罢了。”又一个说道:“真真不是这言。我有个朋友张老三,他如今现在刁千岁府中出门户,上日曾见他说,边报已到,说雁老爷兵败,已经投羌去了,只候本章一到,刁国舅就要奏闻圣上,拿他家属呢。”又一个叹道:“可惜,可惜,也是没奈何!”那些人不敢高声,悄悄的说个不止,不提防雁公子在旁,打听明白。正是好不利害,招架不住,小人打听路旁说话,大巧处有人在此。那雁公子一听得这个消息,只唬得死不附体,叫声“不好,刁国舅是我家对头,他一奏过.就来拿了,岂不是满门遭杀!事不宜迟,速早走的为妙。”他一气跑转府中,说与一切家人,进后门、奔火巷,到母亲房中,将上项事细细说了一遍。
夫人唬得战战兢兢,无法可治,哭道:“我儿,你快些走罢,莫要因为娘的害了你。”公子哭道:“母亲休慌,孩儿思想云太师与父亲相好,爹爹临行,曾说过投他的。不免孩儿去求他商议,救我们一家。”夫人道:“他如今致仕归林,不比往日,他怎生救法?”公子道:“不妨,他纵不能救我,我就躲在他家,也可逃一时之灾。”夫人道:“你如今已是叛党了,谁敢留你?”公子道:“且去走一遭,看是如何。”遂不带家人,改了装,独自一人悄悄的出后门,往落贤庄去了。你道他如何认得路径?只因他是将门之子,一生莽撞,他平日走马射箭,是走惯城外路的,所以认得,竟自去了。夫人战兢,只在家守信,不表。
再言刁国舅传说流言计遂,改了儿子刁龙顾事,朝内百官各顾身家,不敢多言,只得任他去了。不表众官无言,单言刁国舅领了圣旨,好不欢喜,退出朝门,登时上马,来到刑部大门,张宾接住。宣过圣旨,随即回家,换了戎装,同刑部张宾,带了五百羽林军,一个个马披铃、人挂甲、刀出鞘、弓上弦,摆齐队伍,奔雁府而来。正是: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那满城百姓听得此信,人人叹息,个个伤怀。不一时到了雁府,一声炮响,刁发将五百兵团团围住雁府前后门。刁发道:“张大人,你把住门,我要进去搜拿。”张宾答应。刁发带了四十名刽子手、八个侍尉、十数名家将亲自入内。
中堂宣过圣旨,便喝叫拿人。那些刽子手不论好歹,两个绑一个,一齐动手,可怜那些家人、小厮、妇女、丫鬟,一个个鸦飞鹊乱,鬼哭神嚎。雁老夫人并一众家眷共三十一口,只不见了公子雁羽。刁发喝问夫人道:“你那逆子往那里去了?”夫人道:“随他父亲出征去了。”刁发道:“想是藏了,要搜一搜方信。”夫人道:“请搜。”刁发亲自前前后后搜寻三遍,并无踪迹,便道:“就是走了十五岁的孩子,谅也害不了大事。”遂将一干人犯,都齐推往云阳市口而来。一个个跪在街心,只听得一片啼哭之声,真真可惨。
那刁国舅扬扬得意,点点人数,使问刑部道:“张大人押好犯人,让我去请旨开刀。”张宾答应。刁发遂上马加鞭,来至午门,下马入内,禀内监奏过圣上,内监引刁发于偏殿见驾。山呼已毕,刁发奏道:“奉旨拿雁翎家眷,只不见他儿子雁羽,据他母亲言,已从父出征去了。请旨定夺。”皇上道:“既是如此,就斩现在人犯便了。”刁发领旨,辞驾出朝奔午门,上马加鞭,来到云阳市口。会了张宾,吩咐开刀。那些刽子手听得吩咐,炮响动手。正是:孤灯一盏看看灭,谁是添油送火人?
话说那刁国舅吩咐开刀,赏了刽子手花红,叫声:“开炮”,一声未完,忽见西南上一片嘈嚷,两骑马奔入法场,往上冲来。羽林军不敢拦挡,看看到面前了。只见前面马上那人将官打扮,后面马上一人,紫袍、金带、乌纱,手端朝笏,飞马而来,口内大叫:“刀下留人!”近前一看,不是别人,乃是云太师。
原来云太师因雁公子于昨晚到庄上,将上项事诉说了一遍,求太师教他。太师大惊,即将雁公子藏在府中,他就次早来马入朝见驾,却好进得城来,听得这个消息,他就飞马冲入法场,高叫一声:“张先生、刁贤侯,刀下留人,老夫入朝见驾去了!”就把马一夹,啪刺刺冲过去了。刁发怒道:“这老头儿又来多事!莫管他,开刀便了。”刑部张宾道:“不可。倘若圣上准他的奏,那时怎处?”刁发没奈何,只得候信不表。
再言云太师一直跑到午门下马,回了皇门官,转禀了内监。那内监知道云太师是皇上的心腹老臣,虽然告老归林,天子时常召见他,怎么敢怠慢?随即入内启奏。天子闻奏,降旨宣见,内监传旨出来,引太师入内见驾。山呼已毕,天子道:“老卿此来,必有缘故?”太师奏道:“臣适见雁翎家眷绑在市口,不知所犯何罪?”天子将上项事说了一遍。太师奏道:“据臣愚见,事有可怜,且有可疑。臣见雁翎平日为人忠直,岂肯降羌?他岂不念家眷妻子被戮?万里传文,岂可便信?且雁翎乃忠勇之将,又拥重兵,倘一知家眷无辜被满门杀戮,那时不反也逼反矣!倘若里应外合,抢进三关,将何阻挡?依臣愚见,且软禁雁翎家眷,慢慢访察,若雁翎未降,即便加封,以买人心,倘雁翎果已降归羌人,即拿他家眷,押在边城,辖治雁翎,使他不能进攻,岂非一齐辖治、一举两得?”天子被太师一片话提醒,大喜道:“若非卿明于运筹,几误朕之大事。即依卿所奏。”随降旨道:“就烦卿到市曹,放了雁翎家眷,着刑部官软禁在家,不可有误。”
云太师得了圣旨,满心欢喜,即出午门,上马加鞭,飞到法场之内,大叫道:“圣上有旨:着刑部官放了雁翎家眷,带到私衙软禁,不可有误!”这一声真是喜从天降,众百姓听了,无不手舞足蹈。欢喜非常,只是气坏了佞臣。刁发无可亲何,只得将众人放了绑,一同押到刑部衙中,交代清白.然后三人一同入朝复旨各回不表。
且言云太师复旨之后,又亲到刑部衙内,嘱托张宾照应雁府家眷,然后回府。雁公子接着太师,太师告诉一遍,公子大叫一声,登时气倒。太师连忙救醒,叫声:“贤侄不要伤悲,声张出去,恐刁贼拿你。你且躲在我家,慢慢设法。”雁公子听了,双膝跪下道:“要求恩伯救出母亲才好。”太师道:“这个自然。”遂吩咐家中大小人等,只称雁公子为二公子,早晚同云文在书房。自此,雁公子在云府潜身,不表。
不觉光阴茬苒,早有一载有余。那刁国舅也就知些风声,晓得雁公子躲在云府,只是太师难惹,不敢下手。思想:除非把云太师撮将出去,方好下手。终日思想,实是没法。那日刁发朝散回家,忽有家人呈上边报一封。刁发拆开一看,乃是南岭南粤王新立太子,率领南粤诸国来进贡,要讨天朝封赠。刁发大喜道:“有了!候南粤进贡之后,天子自然差官去封王,那时我上他一本,叫这老厌物封王过海,遣去此人,岂不是让我行事!”
不言刁发欢喜,且言那岭南边地一带地方官连夜报进京都,御史大堂申奏天子,天子大喜。不几日,那南粤王进贡使臣来到京都,哄动一都,军民都来争看。一个个身穿羽服,耳坠金环,捧着宝贝---珊瑚、犀、象、珠玉之类,齐奔午门。天子登大宝,文武两班朝贺已毕,到前门外引番使上殿。通便呈上表章,献上贡物,天子命内监收了,赐宴款待,留番使盘桓数日。天子命大臣道:“这南粤诸蛮,非素有名誉大臣,不能前去压服。”有刁国舅奏道:“臣保一人,能当此任。”天子问道:“何人?”刁发道:“大学士云定,智德双全,又是老臣,此去必好。”天子准奏。旨意一下,即刻往桃花店落贤村,来召云太师早朝见驾,要命他到岭南封王,内监捧旨飞马而来。正是:无端风浪起,钓出是非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云文私通国舅 刁虎强聘千金
词曰:
老樵夫,自砍柴,捆青松、挟绿槐。茫茫野草秋山外,丰碑到处成荒冢。
华表千寻卧碧苔,坟前石马刁么坏。倒不如闲钱沽酒,醉醺醺,径归来。 右调(耍孩儿〕
暂剪闲言,词归正传。话说那四个内监捧了圣旨上马,出了彰义门,奔桃花店落贤庄而来。不一时早到庄前,越过壕河,到门前下马。有门公通报太师,太师忙命摆香案接旨。跪听宣读已毕,内监道:“恭喜太师,就同咱家入朝见驾去罢。”太师遂同内监入内廷。山呼已毕,天子命锦墩赐坐。赐茶已毕,天子道:“今有南粤诸王前来进贡讨封,朕思过海封王,乃重大之任,非老卿之才不可。今命卿休辞劳苦,即同来使一行,自当厚赐。”太师奏道:“蒙圣恩差使,臣焉取不遵?只是此去海岭遥遥,不知三年五载方得回朝。臣今家宅落乡,凡一切家事,求圣恩禁止,无许一切朝臣擅入臣庄;倘有小事,亦须俟臣回来发放。”天子道:“既如此。朕降旨一道,赐卿禁止便了。”太师谢恩回家,吩咐公子云文道:“我去后,尔须照应家务,不可乱动。”公子答应。当日,夫人、小姐、公子治家宴饯行。不数日,天子降诏,太师即同南粤王的来使,赍了皇封御札,辞朝上路去了。后自有交代,不表。
再言公子云文见太师远出,他无拘管,也不陪雁公子在家读书,每日在外游荡。这雁公子转早晚照应家务,侍奉云太太犹如亲母,夫人十分爱惜。这且不表。一日,云文思想:“自到京都,也没有到京城畅快顽耍一次,今日无事,不如顽顽再讲。”遂走进城去看文翰林。辞了夫人,带了安童,骑了骏马,绝早动身离家往城而来。正是:只为一番闲戏耍,从今牵惹是非来。
话说那云文进得城来,只见大街上闹热非常。正行之时,忽见一座酒楼,十分幽雅,便下马入内,拣一个大座头坐下。酒保上前问道:“大爷还是自饮,还是请客?”云文道:“自饮。”酒保摆上肴馔,左右来了两个少年歌妓把盏。云文一见,骨软筋酥,十分欢喜,便叫并坐而饮。那两个歌妓咽喉娇声滴滴的唱了两套小曲。正饮的情浓,忽听得上下一派吆喝之声,酒保忙上楼向云文道:“小人得罪!大爷让一让,移席在下面吃罢,有位官人来饮酒哩。”云文听了,仗是太师的公子,双眼一转,喝道:“甚么官儿不官儿,他吃他的,我吃我的!”正同酒保争论,听得楼梯声响,上来三个人,第一个头戴紫金冠,身穿大红团龙绣花直摆,腰系白玉带,有二十岁的年纪。第二个头戴大红将巾,身穿宝蓝绣花箭衣,腰系鸾带,也有三十内外的年纪。第三个头戴元色方巾,身穿玉色直摆,有三十五六岁的年纪。
你道这三个是谁呢?那第一个乃是习国舅的次子刁虎。第二个乃是刑部张宾的侄子张英---本是个武职团练使出身的,因为事坏了官,来求刁国舅代他谋干的。那第三个乃是一位帮闲穷酸,姓包,字成,每日在刁府陪伴刁虎顽耍,却是个无耻的小人。那时三人上得楼来,见云文吃酒半酣,在那里喝骂。刁虎大怒道:“这是那里来的野种?叫左右与我带回庄去!”云文也骂:“你是何处来的恶棍?”叫家人“也与我带上庄去!”那包成在旁,听得云文说话有因,是个有来头的,便劝住刁虎道:“二爷不要动气,这位吃醉了,想是不认得二爷,让晚生问他一问。”便向云文拱拱手道:“请问足下尊姓大名?有个甚么庄子,要带我家二爷去呢?”云文道:“你问着甚?如要我说,你须站稳了。我这庄子,是当今皇上钦踢贤臣养老庄,御笔亲封,告示贴在庄前,连满朝文武也不许擅入,吃你问么?”刁虎听了,哈哈大笑道:“如此说来,是云老先生的落贤庄了。你既知你落贤庄的威风,也该闻我太平庄的利害。”云文道:“那太平在乃是刁国舅的,与我家父相好,怎么不闻?”包成听了,哈哈大笑,道:“既如此,你二人身家相敌,都是公子。不要赌气,来来来,一堆儿饮酒,岂不更畅快些么!”说罢,包成扯了云文,张英扯了刁虎,四人重新叙礼坐下。刁虎吩咐又叫了几名歌妓上楼陪酒。四人传杯换盏,十分欢畅。那刁虎乃花柳行中寨主,这云文乃酒色队里先锋,再加上张英、包成二人益发迎合,谈些风花雪月,说些柳巷花街,真个情投意合。
饮了半日,包成问道:“云大爷可曾恭喜聘亲呢?”云文道:“只因家父要我读书,尚未联姻。”包成道:“既如此,与我刁二爷一样。只是也要人品出众、门当户对才可呢。”云文道:“正是。”当日尽欢而散。临行,刁虎会了东。道:“云兄,明日来一聚。”云文道;“是了。”当日各回。
次日,又是刁虎请酒。一连数日,都是刁虎邀众人顽耍。云文想道:“我扰了他几次,也该复他个东才是。”遂命家人拿帖,请他三人到庄饮酒。家童去了。云文遂入内禀夫人道:“今有几位相好来庄看梅花,在后园一叙。孩儿特来禀明。”老夫人道:“在后园看花饮酒不妨,只是不要搭那等不要紧的人来往,与品行名誉有乖,要紧!”云文道:“晓得。”遂命家丁收拾花园,安排筵席,忙忙碌碌,不表。
那雁公子闻知消息,吃了一惊,道:“不好了,这刁贼是我的对头,倘然知道我在此,岂不也拿去软禁?那时性命不保。等我唬云文一唬,再作道理.”遂入花园,见了云文,道:“哥哥,闻你今日请刁虎吃酒,倘若知我在此,那时连你拿去,说你家窝藏反叛,一同治罪,那时怎了?不如我先杀了刁虎这厮再走,又恐连累你呢。”云文这一吓非同小可,连忙插手道:“不要!不要!我又不说出你来,他如何会知道?就晓得,他也不敢来拿,放心,放心!”雁公子道:“如此就是了。”
不一时,刁虎、张英、包成三个人,带领家丁十数骑马到了云府,云文接进见礼。分宾已毕,茶罢三巡,叙了几句闲话,就到花园。一进花园,只见一片梅花,清香扑鼻,四个人就散坐在梅花树下来观看。那梅花树下有一小亭,名为留香亭,紧对小姐妆搂,下面有耳门通内。那当日小姐不知有客,推开楼窗赏梅。无巧不成词,却好刁虎坐在亭子上,抬头看见小姐推窗探着梅花,真是柳眉杏眼、玉面桃腮,艳如出水芙蓉,十分清丽。那刁虎不见犹可,一见之时,就骨软筋酥、神魂飘荡,仰着脸朝上望。小姐一见有人,连忙将楼窗一掩,同丫鬓闪进去了。这刁虎心中留意。
不一时摆上酒来;就在留香亭上饮酒。饮酒中间,刁虎有意问道:“请问云兄,尊府有几位亲丁?”云文道:“不敢。就是家父、家母二人,一个舍妹。”刁虎道:“令妹可曾恭喜?”云文道:“昔日家君在酒席上,曾许过那钟鸣珂之子钟山玉。虽有此言,至今数年,并来纳聘。”刁虎道:“莫非那奉旨和番、修长城的北御史钟佩的儿子么?”云文道:“正是。”刁虎道:“好好好,幸而未曾受他之聘,险些儿害了令妹的终身。那钟佩不过是个穷御史,自从出使之后,四五年没有消息,连家小杯无踪影了。这万里长城,那一年修得完?将来是不得归家了。依我愚见,令妹年已及笄,令尊又老了,也该早许一个,门户相当,尊兄也有个照应。”云文道:“正是。蒙赐金石,当铭肺腑。”包成在旁道:“等晚生来做媒,若是许了刁二爷,倒是门当户对,可谓十二分美满姻缘。俗语说:虽打千条火把,只怕还没处寻着呢!在晚生看,十分之喜。况且刁千岁堂堂国舅,将来怕不保举云大爷做个大大的官儿吗?岂不各有照应?”云文道:“如此最妙。只是不知家母意下如何。”那包成道:“云大爷差矣!自古道:家有长子,国有大臣。太师爷不在府上,就是大爷做主了,有甚不妥的么?”张英在旁道:“老包做媒,等我请家叔刑部大堂来保亲。”刁虎道:“只怕高攀不起呀!”四人皆笑。又吃了一会,不防雁公子躲在亭子之后,一一听个明白,大怒,骂道:“我把这淫荡畜生,不知那一日撞在我手里!”遂进去了。四人只吃得酩酊大醉,然后各散不表。
再言那刁虎回府,同包成商议谋婚。包成道:“明日请云文来太平庄饮酒,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还怕他不写下庚帖不成么?二爷得了他庚帖,便是个把柄,随便择日迎娶就是了,难道还怕他飞上天不成么?”刁虎听了,心中大喜,不住嘴连连赞道:“真真好计!好计!虽诸葛复生,尚万不及一,真教小弟佩服死了!”遂依计各样收拾得现现成成,叫人去请。
次日,云文骑马清早就到。原来,这落贤庄离太平庄只有四里之遥,一在桃花店北,一在桃花店南。那时云文到庄,刁虎远远来迎,二人并辔入庄,到行宫后院下马。登堂行礼已毕,云文道:“何事又来多扰?”刁虎道:“岂敢,岂敢。屈驾甚为不恭,但今日并无外客,特请尊兄来对面谈谈。”二人遂游玩了刁后的行宫。顽耍了半日,下午时分,就摆上酒来,二人对酌。刁虎道:“昨日所云令妹之姻,不知可曾言及?”云文道:“小弟言及,奈家母不肯,道已许钟生,不便更改。”刁虎冷笑道:“如此就是了!”遂又饮数杯。刁虎道:“哑酒难饮。”遂吩咐道:“叫我那爱姬来饮酒。”不一时,两个小丫鬟引一个歌妓出来,打扮得十分清丽,轻移莲步,到了席前。刁虎道:“这云大爷便是,快来见礼。”那歌姬道了个万福。云文忙道:“不敢,不敢。”送一同坐下饮酒。
谁料这云文本是个酒色之徒,见了歌妓便十分欢喜,怎当这歌妓又以目送情,他二人只顾眉来眼去,这刁虎只做不知。又饮了几杯.忽屏风背后有丫鬟叫道:“二爷快来.今有千岁的书信到了。”刁虎听了,忙起身道:“爱姬,陪好了云爷,我去去就来。”遂将手一拱道:“得罪云兄,就来奉陪,少怪,少怪。”忙起身出去,正是:空中移下迷魂阵,奸狡多端识不真。
不表刁虎进内去了,这歌妓同云文对饮,饮了两杯,歌妓故意将眼送情,殷勤劝酒。自古道:酒是色的媒人。这云文本是个不长进的酒色之徒,怎当得这歌妓少年女子,百般献媚,卖弄风流,只顾眉来眼去的引逗,云文心中欲火如焚,那里按捺得住?又见刁虎去了,四顾无人,他就色胆如天,起身向那歌妓道:“小娘子青春几何了?”小娘子故意以两指一竖,复以大二两指慢慢一拃,似若无限含羞,示以二八年华的意思。云文道:“妙呀,且与小生同庚,倒是天生一对。”那女子带笑道:“只怕不对呀。”云文便一把扯住他的手道:“偏要求对一对。”女子道:“看人进来看见,我和你到那房中去。”云文大喜,遂到厅旁一间暖房内,便解衣带。
正在半推半就之间,忽闻云母围屏后一声大喝,转出刁虎,带领张英、包成二人,拦住房门。刁虎执剑在手,骂道:“好不识抬举的东西,我把你当为心腹之友,并以上宾看待,谁知你是个衣冠禽兽!胆大包天,公然戏我爱妾!真是不共戴天之仇,如何可恕!”恶狠狠的就执剑砍来。正是:江边撒下钓鱼线,钓得宝鱼入网来。
欲知后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刁相公独探桃花店 雁公子一闹太平庄
词曰:
追唐虞,远夏殷,卷东周,入暴秦。争雄七国相兼并,文章两汉空陈迹。
金粉南朝总废尘,李唐赵宋慌忙尽。最可叹蟠龙踞虎,尽消磨燕子春灯。
右调(耍孩儿)
话说那刁虎手执宝剑,大喝一声,便照云文身上砍来。云文一唬,一个筋斗跌倒在地,忙跪下讨饶。那包成在旁做好做歹,忙劝住刁虎道:“二爷不要动气。”刁虎假怒道:“他戏我爱妾,岂不是与我加上忘八的头衔么?如何教我不气杀?我也何能饶他!”说罢,假意又要执剑砍来。包成忙道:“二爷请先住手,我有一个分剖,他戏你一妾,还你一妻,这就过了,有甚难处?”张英道:“此话甚为公道,也说得过,日后令妹过门之时,就叫刁兄将此女送你为妾,岂不为美?”刁虎假意不肯,那包成假意劝道:“事已至此,只得还望你从权一点,不必深说了。”遂扶起云文道:“我二人为媒,你快写庚帖。”云文只得起来,写了庚帖,递与包成道:“拜托,拜托。”包成接过庚帖道:“恭喜,恭喜。”双手送与刁虎。刁虎道:“一来看你二位媒人分上,二来既然做了亲、换了心,如此我也不说了。待过五日后,行聘过来便了。”云文只得答应,四人重新又吃了几杯酒,然后各散。
原来那歌妓是刁虎接来的妓女,做成计策,逼他写年庚的。当日云文中了计,回家只得又向夫人说小姐的媒,道:“今日刁公子请了六部大堂,到太平庄说妹子的婚姻,逼勒再三,孩儿只得写了庚帖与他.免得不时烦渎。二月初一日就要行聘。”老夫人听了大怒,喝道:“胡说!你妹子已许了钟府,你这畜生,胆敢自为自主,擅将你妹子私许了这奸贼!难道你不知,被这奸贼害得你老父身入数万里重洋之外,死活存亡尚难预料,你与他真是不共戴天之仇,不思图报,反与他结下朱陈!难道你畜生别具一副心肠吗?廉耻丧尽,全不顾生生世世为人唾骂,枉在人间,何殊禽兽!”说不尽老夫人越骂越气,只道:“你好生大胆!但看你如何处置。”云文强颜道:“母亲差矣!当日虽许钟府,并未受聘,况今日钟佩又无音信,将来也是不得归家的,岂不误了妹子终身大事吗?况这刁府现任皇亲,堂堂国舅,门户相当,不见得辱没了我云家。若论如此门楣,哼哼,恐别人只怕还高攀不上呢!”夫人听了,喝道:“胡说!钟家虽未受聘,但古人指腹联姻,一言为定,难道你撮出妹子,想独吞家产吗?”叫丫头:“与我打这畜生出去!”云文想不是势头,一溜烟走了。
夫人气得哭将起来。小姐在后知道消息,便到前边劝夫人道:“母亲不必忧虑,我这落贤庄是奉旨不许一切朝臣擅入的,他若行聘到来,乐得收下扰他;若要迎娶,只回他等爹爹回来发嫁,谅刁贼也无法治到我。我今日若回他,他倒要生出别的事来,不可不防。不着如此而行,等爹爹回家,便有法治他了。”夫人听了,道:“也说得是。”遂商议停当不表。
到了二月初一日,刁虎请了张英、包成二人来收拾行聘。禀过父亲,摆齐礼物---真是黄金万两、锦绣千端,自太平庄发到落贤庄,四里路都摆满了。张英、包成押送礼物,带领人众,来到云府。大门是太师封了,不能行走,一对对家人,都从角门而进。来到大厅,摆齐礼物,云文接着。张英、包成二人行过礼,二人道:“要请老伯母太夫人见礼。”
云文见过母亲,禀明二人恭敬之意。夫人道:“请二位入内进见参赞。”拜了四拜。夫人答礼.道:“二公请坐。献茶。”茶罢,夫人道:“今日虽是小女受骋,然则花烛之期,必待太师回来,老身不能发嫁。拜托转答。” 二人听了,含糊答应:“正是。”云文也是一样。二人辞出后堂,来到正厅,云文收了礼物,赏了行人,摆酒款待张、包二人,尽醉而散不表。
单言雁公子在后厅听了此言,大怒道:“夫人好没分晓,平白的怎受了刁家之聘?昔日闻得已许过钟兄,怎么又许刁贼?好胡话!”正在动怒,忽见夫人房中采苹丫鬟来请道:“雁大爷,夫人有请。”雁公子随到后堂。见过礼,夫人遂将上项事告诉一遍.道:“倘刁府强来迎娶时,托贤任照应。”雁羽答应。
过了数日,张英、包成二人奉刁虎之命,择本月二十日吉期迎娶,来到云府,知会了尊舅云文。云文若似喜事临门,郑郑重重人内禀告夫人。夫人步出大厅道:“当日受聘之时,原说过等太师回来发嫁的,今日怎又如此?”二人道:“伯母在上,太师南岭封王,未知何日才回。此是刁公子一番美意,各事从俭,并不要府上花费,将就格局,成其此事,以免你老人家年高之人,的常因小姐的婚事常常记挂呢!从此以后,可免无限烦恼,而女婿即为半子,故刁公子实在是体谅老夫人一番的美意。况今有云兄在府,一样行事,而小姐百年大事,也要合年庚恭喜,不可错过吉期,反为不美。”夫人道:“这个万万不能!俗说:一家有主,况太师是奉旨出使,落贤庄又是奉圣恩御禁过,无论何事,一概无许擅专,谁不知道,何况婚姻大事?一定要等太师回来方可。”
二人道:“岂有此理!既受过聘,便随他择吉,岂有羁婚之理!”夫人听了,大怒道:“胡说!岂不知书里至人云:父在,子不得之专。我是女流,我儿无知,我家是奉旨,等太师回京,方发落诸事,你既等不得,叫人把聘礼发回,休只管烦絮!我这落贤庄也是难欺的呢!”二人见夫人发怒,不敢再言,只道:“请伯母息怒,等小侄回去转达便了。”遂起身而去。
云文送出庄门。包成道:“云文爷,你不能发嫁令妹也罢了,只是你那位如夫人几时到手?岂不是两边耽搁住了?”云文道:“不要忙,我有道理。”包成见云文说话有因,便问道:“有何道理,快快说来,莫要连累我二人受气。文章总是要做的,何不早些,两下快活。”云文道:“你先去,我就来商谈便了。”三人一拱而别.云文回庄,夫人故意叫云文道:“儿呀,非是为娘方才发怒,只是你父亲不在家,你若发嫁,恐有甚事不到,他回来连你也是要受气的。”云文道:“是。”不表那母子谈心。
且言那张英、包成二人回太平庄,见了刁虎,将上项事细诉了一遍。刁虎急道:“这还了得!倘云老儿回来变了卦,岂不撒开?”包成道:“不要管他.等云文来时,只逼他便了。”三人正说话时,忽家丁报道:“云公子到了。”
三人接住,见礼已毕,刁虎道:“大舅,自古道:女生外向,一千年都是要嫁的。不知令堂太夫人为何羁令妹的婚姻?是何原故?我这里是奉父命,择吉迎娶,倘若耽误了我的吉期,终身攸关,非同儿戏,只怕我家父定要寻你淘气,那时反为不美,岂不连累他两个媒人?”包成道:“我不管闲事,今日便要云大爷作主,有何商量道理。如不然,你们请坐,待晚生去请刁大人来便了。”张英道:“那就不得干休了。”云文见三人发急,便道:“不要急,事已至此,不必说了。自古道:三讨不如一偷。我家母年例:清明日早,到桃花店一带地方祭孤,同舍妹等祭过孤,便到水月庵游青而回。那日只须如此如此便了。”众人道:“好计!好计!”正是:准备窝弓擒猛虎,安排香饵钓鱼钩。四人商议已定,只待临期行事,当日各散不表。
再言光阴迅速,不觉就是三月初六日。清明佳节那日,云老太太早起,梳洗已毕,吩咐家丁收拾祭孤。那些家人年年办惯了的,不一时备了春盒.装了几担亡锞纸钱,安排了轿马。夫人在家祀过祖,用过早膳,同小姐装扮已毕,便叫云文同去桃花店祭孤。云文推病不去。老夫人道:“你既不去,看好了家。”遂叫人请雁公子同去。当下天人、小姐坐了大轿,丫头等坐了小轿,雁公子骑了马,带了弓箭,预备跑马,一行人挑了盒担,出了在门,过了濠河,到桃花店一路而来。
那日天晴日暖,云淡风和,只见一路上柳绿桃红、山青水碧,看不尽途中春景。夫人、小姐卷起轿帘而坐。走了二里路,忽见前面一簇人马远远的窥探。夫人只道是上坟的人,也不觉为意,遂命家人沿路上饶化纸钱、包袱。只见那些路上人三五成群,来来往往,也有男,也有女.也有拜扫,也有游青,纷纷不一。忽见远远山脚边歇了一乘大花轿,一骑马打面前过去。夫人道:“蹊跷,那有清明日子人家娶亲的?”也不觉为意。祭过孤,便同小姐到水月庵歇脚。抬进春盒,进过香,那庵尼僧便留茶。夫人、小姐坐下,那些家人、仆妇便回:“下去游青顽耍。”雁公子也自跑马射箭,只有夫人、小姐同采苹丫鬟在店内坐下。
方欲吃茶.只听得一声呐喊,那庵前后跳进三五十个打手,团团围住,大叫:“我们是来迎娶云小姐的!”小姐一唬,同丫鬟到尼僧房中去了。夫人大喝:“你们是那里来的?胆敢如此放肆!”言还未了,只见一人,头戴紫金冠,身穿团龙直摆,上前打躬道:“岳母大人休惊,小婿这厢有礼,我乃子婿刁虎便是。只因求娶会爱千金,岳母无故不许我择日过门,今日无奈,只得亲自来迎,巳打了花轿在外,诸事现成.求速命令爱上轿,休误了吉日吉时,不费多事。”夫人不听犹可,听了这一番不经人道的话,顿时无名火乱冒,七窍内生烟,便拍案大喝道:“清平世界,不料你宦门之后,尤胜强盗行为!满口胡言,何堪人耳!况婚姻须大礼之周,为何前来强娶?难道你老子娶你妈妈,谅想也是如此,不然官家之根,何得如此非法举动?快快滚出去!”刁虎听了,也不回答,喝道:“众妇女们快快动手!”一声吩咐,那带来的七八个大脚老婆子便扯住夫人,那几个抢进尼僧住房,推倒采苹丫鬟,抱了小姐出来。刁虎叫抬进花轿,将小姐轻轻抱入。老夫人同几个丫鬟、妇女来夺,都被推倒,哭在一处,闹在一堆。刁虎封了花轿,喝声:“快走!”来人抬起,如飞而去。有几个挑盒担的云府家人来赶,刁虎大喝一声,拔出宝剑,众打手看见,也执短棍在手,云府家人怎敢近前?眼睁睁看着他抢了去了。一行人马如飞而走,早去了一里之遥。
云老夫人大哭在地.众人正在无法、面面相觑之际,忽见雁公子到了。说了备细,雁公子大怒道:“反了!反了!有这等事还好!”夫人道:“只好回去告他一状便了。”雁公子道:“此事何等紧急,告状原是慢事,加之现在贪官污吏,全是他门下的走狗.告他也无益。那太平庄是无人敢搜的;况且太师又不在家,如何弄得过他?不若伯母请回,待小侄单人独马去救小姐。”夫人道:“他人众兵多,势焰又大,你如何救得来呢?”雁公子道:“夫人休得多虑,自古道:一人拼命,万夫莫当。我自有道理。”遂改了装,带剑上马,飞赶去了。夫人只在庵中痛哭不表。
再言刁虎抢了云小姐,回到太平庄,好不欢喜,遂吩咐内里的丫鬟、妇女扶进小姐,道:“你们劝好了小姐,我二爷自有重赏。”众人答应。遂又吩咐:“收拾洞房花烛,就是今晚成婚。有话明日再讲。”那些家人一个个欢天喜地,张灯结彩,设席铺毯。不一时,预备停当,只待天晚成亲。正是:假富贵为真富贵,恶姻缘认好姻缘。那张英、包成二人忙来贺喜,刁虎设宴相待,三人欢宴,专等天晚洞房不表。
再言雁公子上马加鞭,不一时赶到太平庄,只见四面濠河上有小桥往来,一带黄墙,宫门紧闭。那官门四面,又有几座小帐篷,乃是三百羽林军在那里护宫的,十分严紧。思想:“怎么去救?若是冲进去,他先将小姐藏起,越发难救。”
想了一会道:“有了。”遂藏了宝剑,住了马,挂了弓箭,步行到庄门口道:“我是云大爷的心腹家将,有心腹话要面见刁二爷的。”门公听了,进去禀刁虎。刁虎道:“叫他进来。”门上遂引雁公子到内跪下。刁虎坐在席上,道:“有话禀来。”雁公子思想:“要遣去了众人,方好下手。”遂禀道:“乞退左右。”习虎道:“左右退后。”雁公子抢上一步,左手一把扯住刁虎,右手拔出剑来,大喝一声道:“有问话说?只叫你好好放出云小姐来,万事俱休。若道一个不字,先赏你一剑!”刁虎大惊,只吓得魂不附体,手脚无处安排,话都说不出来。包成来救,被雁公子一脚踢一个狗吃屎。将刁虎捉下阶,左右大叫。正是:杀人龙潭虎穴内,闹昏雁阵群鹏中。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云小姐女扮男装 雁公子改名换姓
词曰:
想当年,论富翁,数陶朱,让石崇,金银此日谁家用?有钱难买君王寿,
无药能医禄命终,阎王不受人间俸。甚来由忙忙碌碌,依然是渺渺空空。
右调(要孩儿)
话说那雁公子一把提起刁虎,扯下丹墀,左右那些家将、打手和张英见这般光景,一个个都执出兵器向前来救,到面前正欲动手,怎奈俨然单刀会上关公执定鲁肃臂的故事一样,大家故不敢动手。只听雁公子大喝一声道:“你们这些狗头,敢来动手!等我先杀你主人,然后杀你们的狗头!”
说罢,右手一扬,宝剑向刁虎脸上晃了两晃。刁虎喊道:“不要!不要!左右快些退去!”众人不敢动手。雁公子道:“快些送云小姐回去,我便饶你!”刁虎被扭,没奈何,只得叫左右:“快些送云小姐回落贤庄去吧。”众妇女遂将云小姐拥出后宫。雁公子扯了刁虎,送出庄门。看着云小姐上轿,过了壕河,去了两箭路,方才自己扯了刁虎到小桥边,解了马,取了弓箭,跨上马,方才把左手一撤,放了刁虎,道:“公子受惊了,改日再会。”把马一夹去了。正是:鳌鱼脱却金钩钓,摆尾摇头再不来。那刁虎与张、包二人气得目瞪口呆,一场无趣,不表。
再言雁公子同云小姐来到水月庵,老夫人一见,好不欢喜,道:“难为贤侄了!”忙上家人收拾,即刻回府,不一时到了家中。云文听了这信,暗中叫苦,假意到后堂安慰了母亲、妹子,致谢了雁羽。夫人叫女儿拜谢了恩兄,治酒压惊不表。
单言刁虎气了个昏,叫道:“罢了!罢了!我拿住此人,碎尸万留,方泄我胸中之气!”本是犯法之事,又不敢声张,只得吩咐家将、打手并三百军兵道:“你们有人拿得此人,我赏白银千两,还要重用。”那众人领命,每日三五成群,到落贤庄缉拿。包成道:“何必如此,二爷改日问云文便知端的了。”
不表刁虎寻踪问迹。再言那公文一吓,躲在家中,也不敢见刁虎的面。过了几日,云小姐因着了惊,心中结闷,同采苹在后楼开窗玩景.忽见庄外有无数弓兵,三五成群,来往窥探,一日数次。小姐心中明白,道:“不好,这必是刁贼差人前来缉拿雁羽,倘若拿去,连奴也不保了。爹爹又不在家,哥哥又是他的人,恐他奏闻刁后,择吉娶奴家去,并搜雁羽,那时怎了?”
不表小姐心忧。再言云文一日到庄外闲行,不想遇见包成,一把拉住道:“好人呀,刁二爷请你呢。”不论好歹,就扯云文到太平庄。见了刁虎,刁虎道:“总是你鬼供我,费了多少事抬了来,你却又叫人来夺了去,凡乎将我唬死,今见我有何分说?”云文道:“真真冤枉!前日不知家母叫那个来抢了回去,我恨了这几日。”刁虎道:“不管你闲事,你只将此人送来,然后我请娘娘旨来娶亲便了。”云文道:“此人是---是母---亲的侄子,叫我如何进来?只有我同你去捉。”刁虎道:“你庄上是奉旨不许人进出的,哄我去拿我的?”云文道:“小弟怎敢?”张英、包成二人道:“如有失误,再领三百羽林军来,一发连小姐抢了,有官司再打。”刁虎道:“也说得是。一不做,二不休!”遂向张英道:“张兄,托你保我一行。”张英道:“将众打手只好埋伏在外,再叫了有本事的同我进去才好。”刁虎道:“有理。”遂叫他一个贴身的家将来。此人姓季名德,山西平阳府人氏,因犯罪投在刁府。三十以外的年纪,有三百斤膂力,会些拳棒,善能飞墙走壁。那日领命,同张英扮做家将的模样,带了暗兵器。商量已定,同了刁虎,骑了马,黄昏时分,都隐到落贤庄来,云文引路,众人随后而来,不表。
再言云小姐刻刻留心,那日在楼窗口,又见四下有人窥探,心中明白,忙到母亲房中,说了备细,即请雁公子到来告诉一遍。雁公子和夫人大惊道:“他众我寡,怎生是好?恐他来一齐抢了去,明日再去告他,也是迟了,况且也是受过他家聘礼,就是到了官,也无大罪,反张扬出来。”小姐道:“我自一法,只得如此如此便了。”夫人大喜,各去装扮不表。
且言深黑时分,云文回家,先寻雁公子。寻了一会,并不见踪影,问家人,也回不知,心中疑惑。来到后堂,只见夫人、小姐又同一位少年书生坐着说话,细看却认不得,心中越发疑惑。走到面前,夫人道:“云文,快来见礼。”云文道:“此位是何人?”夫人道:“是你舅舅的公子。是你表弟赵素。”云文听了,认以为真,忙作揖道:“不知老弟驾到,失迎,失迎。”礼毕坐下。云文有心问道:“雁兄不知那里去了?”夫人道:”他今早来辞。说往关西去了。”云文一听,半喜半忧;忧的是雁羽去了,无人交与刁虎;喜的是刁虎来抢亲,无人阻挡,无人夺回。想了一会,道:“表弟请坐,我就来奉陪。”说罢,走出后堂,来到后园,命了刁虎差来的人传了消息,复进后摆家宴,陪表弟饮酒。假赵素同云文并坐,夫人同小姐并坐,饮了数杯。
约有一更时分,正饮酒时,猛听得一声嘈嚷,拥进三个人。夫人大惊,抬头一看,不是别人。乃是刁虎,带了张英、季德闯将进来。说时迟,那刁虎跨上一步,抢进来一把抱住了小姐往外就走。云文同夫人假意来救,被张英、季德大喝一声,明晃晃掣出腰刀道:“谁来送死!”众人按应,一溜烟走了。夫人赶到门口.只见无数灯球火把、人马轿夫,将小姐捺入轿中,如飞而去。夫人假意大哭,喝叫:“云文,快些到顺天府、九门提督那两处衙门递报呈去,老身明日亲告御状便了!”云文这一吓非同小可,忙忙躲出去了。
不言云府之事。再言那刁虎抢了小姐,心中大喜,一行四十余众回太平庄而来。行到半路小桥边,把马一夹,才上桥,忽见迎马头“呼”的一棍,刁虎避不及,叫声“不好”,“扑通”跌下水去了。张英叫声“怎样了?”忙上桥来看,“扑通”也跌下水去了。左右家丁一齐叫道:“不好了,二爷同张爷不知怎样的,忽然都撞下桥去了,快来,快来,救人要紧!”那季德忙叫歇下轿子,赶到桥边,一气“扑通”、“扑通”跳下十数名家人,闹在一处,慌在一团,下水救人。这季德心中疑惑道:“怎么好好的会跌下去?”
叫众打手:“随我来看。”一行人都摆了轿子,跟随季德来看,只见那刁虎、张英被众人救起来.早淹得半死,湿淋淋的蹲在那河边上,乱舞乱救,救在一处。猛回头,见岸上的轿子有人抬回去了,季德大叫;“谁人抬轿?为何反到河那边去了?”那轿越走得快了。季德叫声:“不好,遇见歹人了!”忙领众人来赶。上搭桥来,猛见一人大叫道:“桃花山大王全伙在此,往那里走?吃我一棍!”就地滚来。李德大惊,忙举棍来迎,杀在一处。这小桥上又不能容多人,季德又斗不过,看看斗到二十回合,那人回头,见轿已去远,便一棍将季德搠倒,喝声:“饶你狗命罢!”回头走了。
这边张英换了于衣,喘息方定,见季德大叫:“张爷,不好了,人又夺去了,快快赶来!”刁虎昏头昏眼的,听了此言,不论好歹,踉踉跄跄的爬起来道:“快赶!快赶!”一行人又赶过桥来。只见那人奔河边下去了,众人拼命赶来。
来到河边,只见河内一只小船,那人跳上船,一棍点开,四个人摇桨,如飞而去。原来就是雁公子和云小姐定下的妙计。那家内的赵素,就是小姐装的,那抢的小姐是采苹装的,那桥头的强徒是雁公子装的,那船上、轿上人等,是众丫鬟装的。只说是桃花山的强盗、一者使刁虎绝望,无处拿人;二者使老夫人次日假意告状要人,使刁虎无辨。这都是才女的妙计,后人有诗赞曰:
天生才女果风流,定下机谋胜武侯。
虎穴龙潭能闯出,凡夫俗计尽皆休。
话说雁公子上船而去,这岸上刁虎,只气得目瞪口呆,如活死人一般,便大叫:“众人快快与我沿河赶去,如赶回,我公子定有重赏!”并说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尔等果实力帮我的忙,但看这狗强盗走到那里去?”一齐赶来。雁公子哈哈大笑道:“先叫做试试我的本事。”便左手取弓,右手搭箭,扣满弓喝道:“我射你第一个的左眼罢。”
说着“嗖”的一声,正中那前头第一个家丁的左眼,大叫一声,往后一跤跌倒。众丁吃了一惊,呐喊一声,回头就跑,连刁虎也唬走三魂,吓掉七魄,忙救起家将,回身就走,不敢追了。这雁公子哈哈大笑.摇橹缓缓而回。不一时到了落贤庄,上了岸,夫人早着人悄悄接回后楼不表。
再言刁虎回庄,气了个臭死,自己又跌伤了,吃了一肚皮的水;家将又被射瞎了眼,哼声不止,又不知是那里的强盗,十分凶恶,自叫痛苦,闹了一夜。次日起来,忙传捕快并地方,四路缉访强盗。正在忙忙碌碌,忽见云又跑得气喘吁吁的走来,口中不住的叫道:“不好了!祸到了!”刁虎忙道:“甚么事?”云文道:“你---你---你昨日抢了舍妹---妹,今---今---老母要喊御状---状了,岂---岂不连累了我?快些---些把我的那舍妹,仍然送回---回去还可以,以免生出别的事来罢。”刁虎听了,大惊道:“这还了得!如今令妹又被强人抢去了,叫我拿甚人还他?”云文急道:“怎怎怎么讲?”刁虎道:“令---令妹又---又被强人抢---抢去了。”云文大惊道:“今番是完了!完了!”二人急在一堆。包成在旁插嘴道:“事已如此,急也无用了,只好如此如此,先安住了老夫人再讲。”刁虎、云文无奈,只得依计而行,不表。
且言云府中雁公子次日起来,到后堂向夫人道:“我想刁贼此番吃了大亏,怀恨既深,访拿必紧,侄与小姐都在家不得了。倘他闻知消息.带人来搜,反有大祸。”小姐道:“恩兄所言极是。况哥哥不是好人,看出我在家中,必要走漏风声,如何是好?”老夫人道:“计将安出?”小姐言道:“只有孩儿避一避才好。”夫人道:“你爹爹去后,举目无亲,只有常州武进你舅舅家,可以放心住得。只是路远山遥,女孩儿家如何去得?”小姐道:“不妨,奴还是女扮男装,带老苍头夫妇并采苹去便了。”夫人哭道:“叫老身膝下无人,如何舍得?恨只恨这不肖育生,弄得如此!”夫人无奈,只得写了一封备细的书子,叫苍头王大夫妇并采苹都装扮已毕,大哭一场,小姐女扮男装去了。下文自有交代。这雁公子也改了姓,姓双名飞,以号为名,悄悄投文翰林家去了。
老夫人思想:“此气难出,不如告他一状再讲。”遂穿了诰命,写了状子。才要动身,忽见刁虎同云文现了无数的礼物前来请罪。夫人一把扭住刁虎道:“来得好!来得好!我同你去见皇上去。”正是:凭空万丈风波起,搅得三江水不清。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文翠琼私定终身 刁国舅求偕佳偶
词曰:
论贵人,是君王,乘凤辇,坐龙床,九州四海由他掌。八年治水劳神力,
七载桑林祈祷忙。凶荒水旱劳心上,倒不如终南羽士,无得丧,荣辱俱忘。
右调(耍孩儿)
话说那云老夫人见女儿避去了,心中苦楚,在没处出气,见刁虎来了,一把扯住,驾道:“小畜生,我同你面圣去!”刁虎跪下磕头,如捣蒜一般,口中不住哀求道:“望岳母大人息怒,令爱已是我家的人了。只是小婿昨晚得罪,今日特备两件菲礼前来谢罪。”遂叫家人搬上礼物来。只见千两黄金、十端细缎、四套衣服,又是无限果品食物、果酒羔羊。夫人暗笑道:“这畜生折了本了,人又没有抢了去,倒花了多少钱钞。”便问道:“我的女儿如今在那里?”刁虎不敢说是又被别人抢了去,只得含糊答道:“在小婿庄上,好好的呢。”夫人也不顶真,便道:“我也要接回来看看老身呢。”刁虎硬着嘴应道:“是。”夫人方才假意放手道:“且看我女儿面上如何,再同你讲。”云文遂扶起刁虎,到书房坐下谈心。刁虎道:“罢了!罢了!是那里说起,真真晦气!晦气!今日虽然瞒过一则,久后老夫人要看,怎么处?”云文道:“那就要现相了。”刁虎道:“且回去访拿强盗,便有着落了。”遂打轿进城,到刑部大堂张宾那里,说了备细,要了火牌、令箭,又到顺天府,要了快手兵丁,四下里画影图形,寻访踪迹。按下不表。
且说雁公子当日改换了青衣小帽,藏好了弓箭,腰间挂了剑,打扮做家将的模样,备现成了马,乘云文不在家,到后堂拜辞云老夫人道:“小侄一向多蒙照应,今日要进城到文老伯那里探探家母的消息,特来拜辞、”说罢,推金山、倒玉柱,朝上就拜,云老太大忙忙拉住道:“贤任,你去城中须要小心,无事还来悄悄的看看老身。小女也去了,你今又去了,云文又不孝,叫我好苦!”说毕大哭起来。雁公子看此光景,不由得一阵心酸,二目中不禁滔滔流下虎泪来,口称:“伯母不要忧愁,小侄自然要来的。”说毕起身。夫人忙取出五十两银子送与雁羽道:“倘有风声不好,你就将这银子做路费,远走高飞去罢。”雁公子再三不受,谦让一番说道:“多谢伯母。”方才收了。雁公子原是生就的英雄气概,硬着心肠说道:“小侄就此去了。”二人哽咽流泪。夫人送至中门,雁公子拭泪悄悄上马出庄门去了,夫人流泪而回。暂且不表。
单言雁公子恐人看见,上马加鞭,赶过了太平庄的地界,然后缓缓的进城。不敢走大街,转小巷,曲曲弯弯到了文府,叫道:“门上有人么?”门公道:“是那个?”公子道:“烦你通报一声,说是落贤庄来的。”门公急忙通报过,引公子到了书房。见了文正,说了备细。文正吃了一惊道:“自从云太师去后,令堂宝眷软禁在刑部衙中,老夫去看过两次.令堂知你在云府,倒已罢了。忽然昨日在顺天府衙中,见刁虎递报呈,说太平庄、落贤庄二处被盗,老夫吃了一惊。今日正欲到云府探望一番,因不见学生云文来报,只道无甚事,也就罢了,谁知这畜生弄出这些事来。罢了!只是外边风声甚紧,四路访拿,画影图形,十分利害,如若是你,罪上加罪了。你如今既到我家,只躲在书房,不要出去,就叫你做双飞,连雁字儿也不要说出来,便说是远方来的亲眷便了。”公子答应。当日文老爷瞒了家中大小,只叫雁公子做双相公,在书房宿歇,只有夫人、小姐晓得,余皆不知。
次日,文正又到刑部内班房,会了雁夫人,悄悄将雁公子如何闹了太平庄、如何装了强盗、如何救了云素晖的话,—一细说了一遍。夫人听了,吃了一惊,暗急道:“这冤家现在犯罪隐藏,还如此惹祸,倘若被刁贼拿住,连我都是死了。”遂向文正道:“多蒙文伯伯留他,只是他在京住不得了,等外面风声略宽些,就叫他远走高飞去罢。”文正答应辞回,将上项事向雁羽说了一遍。雁公子会了意,遂自在文翰林家悄悄住下了。正是:鱼潜大水埋踪影,鸟入深林隐羽毛。
话说雁公子住在文府书房歇宿,那书房紧对文翠琼小姐的后楼。这文小姐也是一位有才有貌的千金,识见过人,与众不同。日间做些针线,天天晚上温习诗书,吟诗作赋,过目不忘。那四书五经、六韬三略无所不知,更兼琴棋书画无不精通。这也不在话下。
不觉光阴似箭,又早六月炎天。这雁公子是个武将之才,性情暴躁,自到文府,每日坐在书房,又不能出门,心中烦闷。那日天气暑热,在书房睡不着,他便端条藤凳,在天井内乘凉,在芭蕉树下,舞了一会剑。困了就睡在芭蕉树下。也是天缘凑巧,赤绳系定,那日文小姐也因天暑.无心刺绣,开了楼窗,乘凉玩月,凭空而望。只见天空云净,暑退风清,十分爽快。忽闻接下天井内鼻息之声,回头一看,只见芭蕉树下、月光之中,睡着一只吊额金睛斑斓猛虎。翠琼小姐吃了一惊。正是:白虎星光现,赤绳系足成。
那文小姐仔细一看,只见那张藤凳上睡着一位少年书生,面如满月,两耳垂肩,真是非凡之品。心中暗想道:“此必是雁公子乘凉睡着了。方才见他白虎现形,后来必是一员大将,必有大富大贵,只不知他内才何如,不免待我试试他看。”遂取石子往下一抛,一声响,将他惊醒,自己取本诗依窗而诵。这雁公子惊醒,坐起身来,正在揉目伸腰之际,忽听得耳畔书声朗朗,抬头一看,只见一位千娇百媚的一位佳人,手捧诗书,倚窗吟哦,颇类文君之风。听他念了一遍,又自言自语叹道:“天下的凡夫甚多,全才甚少。也有能文而不能武的,更有能武而不能文的,像这月色横空,能舞剑吟诗便妙了。”雁公子听了这番言语,心自想道:“这分明是笑我只会舞剑,不会做诗的话,也罢,待我吟一首诗与他听听,也见我能文能武。”使抬头向那一钩新月道:“如此好月,不可无诗,不免高吟一绝,以赠知音便了。”遂向那一轮新月朗吟道:
是谁红指甲,画就碧天痕。
影落长江里,鱼龙不敢吞。
雁羽吟罢,文小姐吃了一惊道:“看他才情敏妙、口气高强,必非凡品。”遂步下楼来道:“适聆妙句,令人拜服,诚不亚子建之才,可敬可敬。”雁公子忙道:“珠玉在前,未免造次,还求小姐改正为是。”小姐道:“久闻雁兄蠖居舍下,不知有如此大才,一向失敬,尚望海涵,只是方才冒渎了。”雁公子见文小姐言来语去,甚是多情,然而十分庄重,尚不失千金体态,倍加钦慕,便道:“小生粗鄙,深蒙小姐错爱,但不知可能长聚否?”说罢,凄然泪下。小姐沉吟半晌不语:“看此人尚且诚笃,迥非轻薄者流。”转想到终身之事:“佳人配才子,自古宜然,岂可当面错过?”遂含羞答道:“寸心千里,只要得遇知音,何愁聚散!”公子见说话有因,心中会意,便身边解下白玉连环,双手递与小姐道;“但愿如此玉坚贞,请小姐终身佩服,千金一诺,永矢弗谖!”文小姐含羞收下道:“愿君早干功名,以完终身大事。”遂转身进楼去了。二人真是美玉无暇,惟天可表。
自此二人定下终身,暂且慢表。
再言刁虎自失了云小姐,十分气闷,道:“再也没有这样标致的女子了。”那日进城,同张英、包成二人到顺天府催拿强盗,会了话,三人到御园后面看荷花,打从文翰林后楼经过。无巧不成词,也合当有事,那日文小姐在后楼开窗乘凉闲坐,恰恰刁虎等一行人骑了马从墙外经过,刁虎也没有留意,打马过去了,不防包成在后,骑在马上,见那一带粉墙掩映、绿树浓荫,便赞道:“是谁家的房子?好一座院落呀!”赞不绝口。猛抬头,见楼窗边文小姐乘凉,他便仔细一看,道:“好位姑娘!真是天姿国色,与云小姐不相上下。”遂纵马赶上刁虎马前:“二爷,你一向谓再没有比云小姐标致些的女子了,你回头看看这楼上的女子如何。”刁虎道:“在那里?”包成用手指道:“那绿柳荫中、红楼窗内,不是一位美人么?”刁虎在马上回头一看,道:“果然好!比我那云小姐也差不多呢!”只顾呆着。不防文小姐回头,见墙外有人窥虽,忙一闪进去了。这刁虎道:“好个亲亲,怎么不见了,就躲进去了,可惜!可惜!”包成道:“二爷你好呆呀,望也无益,如若爱他,就想法弄他家去,有何难处?”刁虎道:“不知这是那家女子?姓甚么?访真了再讲。”
一行人说说笑笑,到御花园看过荷花,依旧回来,打原路径而回。刁虎在马上问包成道:“老包,你代我去访访来,看是甚么人家,我们缓缓的等你。”包成答应,纵马前去。去了半日,回来笑道:“容易,容易,明日叫徐令叔做媒。”刁虎道:“怎么容易?”包成道:“你道是谁?原来是那文翰林的女儿。”刁虎道:“莫非是真儒么?”包成道:“正是他。”张英道:“如此说未,容易,容易,明日定叫我家叔叔做媒,还用文正不肯么?”刁虎道:“家父已知定了云家这头亲事,却不知我弄出这些事来,好说甚么又定亲事?那时连令叔也难说。”包成道:“如此说,更容易了。明日叫云文在千岁那里报声云小姐病故就是了。”张英道:“也不消云文,随便叫个人假报一声便了。”三人商议已定。
回到太平庄,刁虎先叫人在父亲那里说声假信,然后自己打轿,同张英带了礼物,到刑部衙中。张宾接住,道衙内见礼已毕,茶过三巡,张宾道:“舍侄在府,一向多蒙照应,尚未来奉候。”刁虎道:“岂敢。令侄在舍,多有怠慢,望老伯大人见恕。”张其道:“不敢,不敢。”二人叙了些闲话,刁虎不好启口,张英在旁道:“刁世兄此来,非为别事,只因他有一头系事,要求叔叔作伐,故而同侄儿来禀。”张宾道:“这有何难,但不知是那位府上的千金?”
张英道:“就是向日来看雁翎家眷的文翰林。”张宾道:“可是那文正?”张英道:“正是,正是。”张宾道:“容易,容易,我今日去会会令尊,明日便到文府代世兄作伐便了。”刁虎称谢。当下辞去,张宾相送而别。正是:无端俗子思才女,又起干戈不太平。
话说刁虎托过张宾,辞出内堂,同张英回去,到在静候佳音不表。再言强宾次日朝回无事,思想:“受了刁虎之托,必须代地做成才好。”遂打道先到侯府,会了刁国舅。
言道:“今有一门好亲,特来代令郎作伐。”刁国舅问了备细,道:“如此拜托。”张宾辞出,遂打道望文府而来。不一时刻了,门公即忙通报道:“刑部张大老爷到了。”文翰林正与公子闲话,闻得此言,吃了一惊道:“此人莫非有甚么风声?”慌在一处。正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必多后事与前因。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文翰林考才择婿 刁国舅设计强求
词曰:
夫妇非同儿戏,姻缘本是前缘。贪花爱色总徒然,天瞋怎随人愿。
女貌虽然可爱,郎才方得周全。图谋设计反成冤,结下冤仇无限。
右调(西江月〕
话说那文正听得刑部大堂张宾到了,只道是雁公子躲在他家,有甚风声,他来缉获,唬得面如土色,忙叫雁羽往后躲去,整衣开中门迎接。张宾入内,二人到正厅行礼已毕,茶过三巡,文翰林道:“不知大人到舍,有失远迎。”张宾道:“岂敢,岂敢,无事不敢造府。今有一件美事,特来奉候。”文正道:“请问大人,有何美事,敢劳大驾?”张宾道:“只是做妥了多请我吃几杯喜酒就是了。”文正道:“不知大人所说何事?敢求明示,自然请大人吃酒。”那张宾拿班做势嗟道:“闻得先生有一位千金,尚未恭喜,本部有一门上好的亲,特来做媒。过门之后,连皇上都是亲眷了,你道好也不好?”文正道:“敢问是那一家皇亲有劳作伐?”张宾道:“不是别家,就是当今天子第一个当权的皇亲太平侯国舅刁千岁,他的二公子刁虎尚未娶亲。本部昨日在朝会见国舅,言及此事,托本部作伐。本部因想起贵翰有位令爱千金才貌双全,特来作伐。望即发一庚帖与本部,好到刁府做媒,便可合婚,择吉行礼。”文正听了此言,心中不悦。平日知道习国舅为人横暴,必无结果;又知云府一段故事,怎肯允亲?想了一会,又不好明回他,只得说道:“大人在上听禀:小女多蒙作伐,感之不尽。只是小女平生为人耿直,曾立过誓,凡有人来做媒,不论贫富,只要才貌双全,小女要亲自出题,在厅前垂帘考一考他才学,方肯允亲,倘若才学平常,宁可终身不嫁,断不允亲,连卑职也拗他不过。既是大人代刁公子作伐,卑职放肆,改日就请刁公子到舍面试一试,然后方能发帖。”张宾听了,心中不悦,道:“女婿那有先考之理?只要父母作主、门当户对就罢了,那里费这些事!”文正道:“这是他终身大事,也要一生相安无怨,故此连卑职也不好拗他,求大人原谅。”张宾道:“既是这等说,待本部改日同刁公子到府,请面试便了。”说罢,张宾起身辞去,文正送至仪门,一躬而别,张宾去了。
文正回到后堂,将张宾来做媒的话对夫人、小姐说了一遍。夫人埋怨道:“你就回绝了他也好,又要甚么面试,到惹鬼上门做甚么!”文正道:“怎好明回他?据闻,刁虎乃是不学无术之辈,饭囊衣架之徒。改日他来考时,如果才情风雅,就许他也不害人事,若学问不好,他也不敢来考了,有甚么鬼上门?”小姐在旁边听了,便道:“倘若来考,须要女儿出题,爹爹面试才好。”文正笑道:“自然。”
不表文府谈心。单言那刑部张宾来代刁虎做媒,只说手到擒拿,开言就妥的,谁知文正如此为难。他一路回来,心中想道:“这文翰林真真书呆,放着这头好亲事,寻也寻不着,他还要面试才学!又不知刁二相公腹内何如,不知可得成呢?”不觉回到衙中,命家人去太平庄请刁虎来商议。家人领命,即忙上马,出了城到太平庄来。不一时到了庄门,门公通报了刁虎。刁虎听见说是刑部大堂张宾请他,想道:“莫非文家的媒做妥了?”好不欢喜。忙换了两套新鲜衣服,备了马,打扮得十分整齐;同张英带了家人出庄门,上了马。不一时进了城,早到了刑部衙门,投了帖,会了堂官。堂官报与宅门,宅门进内禀张宾。张宾吩咐道:“请。”
不一时,只见两番吹打,开了中门,家丁分列两边,张宾迎出中门。刁虎忙打一躬,同到内堂行过礼,张英也过来见了叔子。分宾主坐定,刁虎道:“连日多烦大人费心,尚未道谢,不知是何消息?”张宾道:“不敢,只恐效劳不周。今日访世兄到来,正为此事。”遂将文翰林要面试的言语细细说了一遍。刁虎听了,心中想道:“却是晦气!我自小也没有念过书,他要面考,这便怎处!若回他不去考,又相张宾见笑。”想了一会,便硬着嘴道:“既是如此说,亲事允不允尚未知道,倒要见我才学。”张宾见刁虎说话硬铮,满心欢喜,便说:“既是世兄大才,可以面考,以见我说亲不差,今日何不就送世兄到他家一考,以见我媒人的言下无虚,也争争光辉,脸上好看了。”刁虎本不过是信口胡吹的说了句大话,不防被张宾几句话老住了,倒不好回他,便说:“就是明日去罢了,只是诸凡要求尊叔遮盖才好。”张宾道:“岂敢,岂敢。”二人叙了几句闲话,刁虎告辞出来。张宾送出宅门,一拱而别。
上马回庄,一路思想,心中踌躇:“允是允了他,但只是明日到文家怎生应考?倘若关防严紧,题目利害,岂不要现了相?”一路踌躇。回到太平庄,入书房坐下,却好包成到了。刁虎将上项事对包成说了一遍,道:“想甚法才好?”
包成道:“这有何难?明日待晚生扮作二爷的家人,紧随左右,不是晚生夸口,任他四书、五经出甚题目,都也领教得来。那时晚生代二爷做就写起来,就说是二爷做的.有甚难处!”刁虎大喜道:“老兄,你果然有本事代我做成,过门之后,重重赏你了!”包成道:“全仗二爷照应。”当日商议已定。
次日绝早,刁虎起来,梳洗已毕,浑身上下都换了簇新的鲜明衣服。早膳已毕,忙请包成改妆,扮作随身的家人,同了张英,骑了马,带了十数个家将---都换了新衣,骑了马,一行人出庄,不一时进城,到了刑部,会过张宾,张宾随即吩咐打道,摆齐执事,陪刁虎骑马,一行奔文府而来。
不一时到了翰林衙署,长班忙忙通报,投了二人名帖,文翰林听了,忙开中门迎接、二人入内见礼,分宾主献茶已毕,张宾道:“这刁世兄文章饱学,诗赋俱佳,久仰文先生大名,今日特来请教。”文正道:“不敢,不敢。久仰世兄大名,实为幸会。”刁虎笑道:“幸会,幸会。”文翰林邀张宾、刁虎、张英到书房小花圃内闲坐。坐了一刻,张宾道:“世兄在此请教文先生指示,不要搅乱你的思文,失陪了。”刁虎道:“岂敢。”文正不留,遂起身送张宾去了。
这刁虎在书房,只见小小书房十分幽雅:一阶花影、四壁图书,他在那里光着眼乱哼乱念,假装斯文.不防文小姐躲在楼上,在空中张见,见刁公子乱哼乱念,满脸俗尘,鬼头鬼脑,并无一点清秀之气,文小姐见了,不觉好笑。正在窥探,忽见父亲到了,小姐忙忙闪开。文正道:“今日刁公子前来面试,我见他不像是斯文模样,还是怎样考他?”小姐想道:“这等人,也不足考他了。”又一想:“雁公子那首咏新月的诗,本是记得。”便道:“孩儿前夜有一首咏新月的五言绝句诗,就叫他依韵和了,和得好,再来领题目;不好便罢。”文正道:“说得是。”遂取一幅花笺,写了题目、韵脚,走到书房,便向刁虎道:“久仰世台风雅,本不敢班门弄斧,但既蒙下顾,只得请教。老夫前日偶吟了一首新月诗,敢求教和。”遂在袖中取出题目花笺,递与刁虎。刁虎接了一看,道:“领教。”文正送命家重端过文房四宝,摆好书案,命书童伺候,遂携了张英的手道:“张世兄,老夫陪你外边顽顽,不要吵了刁世兄的诗思。”
张英道:“是,是,”文正遂同张英向花圃外去了。
这刁虎铺开笺纸,假意吟哦思索。却好包成扮家人在旁服侍,看看题目,是咏新月,韵脚是“痕”“吞”二字,足想了半会,一字也做不出。刁虎暗暗催促道:“快些来好。”
包成道:“韵难得狠,这月如何用吞字?”刁虎道:“难道不做罢了?”包成被摧,便诌成四句道:“你看何如?”刁虎喜道;“有就好了。”拿来一看,上写道:
明月当空挂,四面总无痕。
老天张大口,平白把他吞。
刁虎念了一声佛道:“好,好,就是他!就是他!”忙忙写了,叫书童送与文翰林着,书童接去。
不防小姐在楼窗看得明自,笑道:“也不知诌些甚么胡话?”忙令丫头:“下楼接来我看。”丫头答应,下楼接了上来。小姐一看,不觉哈哈大笑道:“该死的夯货,诌甚胡话!让我嘲他一嘲。”遂写四句于后道:
皎皎银钩挂,纤纤玉一痕。
仙蟾非俗品、虾蟆岂能吞?
写毕,又添一行小字道:“改日请教罢。”遂叫丫头交还书童。
书童呈与习虎,刁虎同包成一看,刁虎不懂,包成道:“罢了,罢了,去罢。”刁虎道:“为何如此?”包成分剖诗句道:“他笑你虾蟆想吃仙娥肉呢!又道‘改日请教’,这分明是暗里驱逐,笑我一场!罢了,既不允亲,还在此何益?”刁虎大怒,起身就走。不防文翰林知道消息,吃了一惊,忙到书房道:“老夫失陪,为何就要回去?”刁虎怒道:“你分明辞我,倒还说此话?”遂将原诗递与文正道:“这不是你写的?”文正一看,忙陪笑道:“这是小女无知得罪,非老夫之过。”刁虎冷笑道:“有这一句书,难道老先生不知么?‘养不教,父之过’,非你过而何呢?”文正道:“凡事包涵,老夫改日到府陪罪。”遂邀那二人忙忙设席款待,二人只得勉强饮了数杯,怏怏起身而去。正是:只因一口气,结下数年仇。
不言刁虎满面羞惭而去,再言文正回楼,抱怨女儿道:“允不允罢了,不该结仇于他。他是个平地生波的小人,又仗着他父亲椒房之宠,有权有势,好不利害,钟御史、雁都统二人也只为一点私仇,如今都被他害出去了,死生未保。你今日得罪了他,他久后怀恨报仇,如何是好?”小姐道:“不妨,他果然来寻我,我自有道理。”不表父女谈心。
且言刁虎回庄,气了个死,骂道:“这小贱人,如此可恶!我偏弄他到手,方泄我心头之忿!”刁虎道:“老包,还是怎生是好?”包成道:“二爷不要慌,冷淡些时,还烦张大人如此如此,请文正到庄,这般这般,也不怕他不允。”
刁虎道:“此计好是好,不要再像前番才好呢。”包成道:“预备便了。”
不觉光阴迅速,又早秋光明媚、丹桂飘香。那日刁虎借请着桂花为名,命家人拿了一个邀单,写了一封请帖并书信与张宾,托他如此如此。张宾受了计,忙令请文翰林说话。
文正不敢怠慢,随至刑部。见了张宾,张宾道:“请先生驾来,非为别事。因太平庄桂花大放,弟约了几位幕友去做诗会,特请驾主坛。此乃一时盛亭,还求勿吝珠玉为幸。”说罢,吩咐打道,遂与文正一同起身去了。
这文小姐听得张宾来请爹爹去了,吃了一惊.正是:看破奸人多妙计,闺中也解二三分。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雁公子二闹太平庄 文翰林三上辞朝本
诗曰:
云淡风轻近午天,傍花随柳过前川。
时人不识余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
偶录七言诗
剪断闲言,言归正传。前回书说的是包成定计,请文翰林至太平在做诗会、看桂花,在酒席筵前逼勒文翰林写庚帖。文正不知就里,就到太平庄去了。那文翠琼听了这个消息,不觉吃了一惊道:“不好了!爹爹中了计了!”一个纸条儿,叫丫鬟快到书房与雁公子看。丫鬟即送到书房。雁公子看了一遍,道:“晓得了,你去罢。”丫鬟回楼不表。
且言雁公子受了文小姐的密计,忙忙便去改装已定,带了东西,出了门跳上马,加三鞭往城外去了,不表。
且言文翰林同刑部张宾骑了马.摆了道,一路上整鞍按辔,徐徐而行,不一时早到太平庄。过了溪河,到了庄门,门公通报.不一时,只见刁公子同了张英、包成整衣出接。
张宾见了刁虎,假意问道:“列位诸友俱到齐了么?”刁虎道:“诸友尚未到来,想在迩了。”张宾、文正二人一同下马进门,走甬道,登大厅。见礼已毕,茶过三巡,刁虎向文正道:“前日在府多谢。”文正忙陪笑道:“不敢,不敢。前日有慢,多多得罪。”刁虎忙道:“岂敢,岂敢。”张宾道:“既是众客未到,何不我们先看看花儿,徐徐等他们便了?”刁虎道:“是。”遂命家丁拿钥匙去开了耳门,刁虎遂邀文正等一行人步进耳门。只见一条石径,翠柏古松,小桥流水,弯弯曲曲。走了一会,又见一带大黄墙,当中一门,朱漆金钉,门上墙内砌了一座石匾,上写“禁院”二字,门横金锁。刁虎令开了门,邀文正入内。文正道:“禁院之中,如何敢入?”刁虎哈哈大笑道:“我们时时在内顽耍,如何进去不得?”张宾笑道:“沾刁世兄之光,进去无妨,总是瞒上不瞒下的。”文正只得进去。入门一看,湖山回映,殿阁巍巍,十分幽雅。一行人来到桂花亭中,果然清香幽幽,犹如一片剪碎的黄金,十分可爱。刁虎邀文正等入亭坐下,命家丁捧茶,伺候午饭。文正遂同张宾等在内闲坐,不表。
单言雁羽一马冲出城来,到了太平庄,过了大河,下了马到庄门。门官问道:“是那里来的?”雁公子道:“是文府来的。”门官道:“你来做甚么?”雁公子道:“因家爷在此吃酒看花,家主母命小人送件秋衣,恐晚凉,叫我当面交与家爷,在此伺候。烦通报一声。”门公道:“我家二爷同张爷、文爷已入行宫内院看花去了,吩咐送的一切人来,俱不许入内。”雁羽道:“老伯伯,我是昨日才来到他家的,若不送到这东西,我回去就要打发我了。可怜老伯伯方便方便,我请你吃酒。”说毕,便向身边取出二百文来,假意战兢兢的双手送与门公。门公一看,大笑道:“你这乡里老实孩子,也罢,让我带你进去,须要小心。”遂领了雁羽,转弯一直入内院而来,用手指道:“你家老爷在那桂花亭子上吃茶,你去见来。”雁公子挟有衣服,走到面前。却好包成、刁虎等俱四下顽耍,不在面前,只有张宾同文正二人坐在亭中,对面下棋。雁公子走向前叫声:“老爷,小的叩首。”
张宾道:“你是那个?”雁羽道:“家爷在此,小的来伺候的。”文正一见雁公子,吃了一惊,便倒过脸来问道:“你来此何事?”雁羽怕露出马脚,忙道:“奉夫人之命,惟恐晚凉,叫送衣服来的。”便解开在包,取出在眼---暗藏有一条小小字儿---递与文正道:“老爷穿了罢.”文正接衣穿了,道:“在外边伺候。”雁羽答应下去。文正复坐下下棋。张宾道:“好位盛管。”文正道:“不敢。小价前日才来的。”张宾道:“口音不像本地人么?”文正道:“是西人,一位同年荐来的。”文正不下棋,推净手,到后边看了字,道:“原来是女儿差来的。”遂看了定中之计。
不觉天晚,文正道:“诸友未来,改日再会罢.”刁虎道:“岂有此理?诸友不来,留一席候着他们,我们先吃便了。”随吩咐家人在萃文轩摆席。原来这萃文轩是刁后行宫的卧房,内有皇上的御用陈设、古籍等件,是不许外人入内的。上有御笔亲书道:“擅入者斩”。文正不知,遂同张宾、刁虎等人内。不一时进殿,摆上席来,两行奏乐安席。
众人谦了一会,文正首席,张宾二席,包成三席,张英、刁虎横头相陪。四围有数十个家丁伺候。吃过了几杯,文正道:“何福克当,多承世兄这番盛意。”刁虎道:“薄酒无谦,休得过拘。”张宾便开口道:“文先生,刁世兄日后孝敬你的日子长哩!”文正道:“大人何出此言?卑职吃罪不起。”包成道:“这老先生,实对你说了罢,我家刁二省慕令爱的贤名,前日蒙盛意,到府面试诗文。我家二爷因平日在家好学弓马,精通兵书,文字欠些,不想却被令爱耻笑一番。我家二爷一气回来,告诉了千岁。千岁大怒,就要借端参坏你的官职,多亏张大人再三解劝,允了千岁道:‘改日是必做此亲,金币聘礼即送过来便了。’所以今日刁公子、张大人二人因不能违千岁的命,敬请驾到来,面议此事。但婚姻大事,俱是父母作主,只求先生慨允,那怕令爱不从?况刁府赫赫皇亲、堂堂国舅,也不辱没了你。过了门,有多少照应,岂不两全其美?这是晚生几句知己之言,乞应允便了。”文正听了,便想道:“应了女儿的话了!”便随机答道:“卑职得世兄为婿,真是喜出望外,但小女性直,恐过门不睦,反为不美。既如此见爱,卑职允亲便了。”包成道:“既蒙见允,望即书一庚帖为之。趁张大人在此,一言为定了。”叫左右;“取文房四宝过来。”左右是伺候现成的,忙捧上大红喜帖、文房四宝道:“请老爷写。”文正便道:“容卑职回去同寒荆商议,写了择日送来便了。”张宾在旁道:“既蒙见允,就请书了,着回府商议,又是不管的局。”包成道:“如是,二公前程俱不稳了。”文正正色言道:“婚姻必须成礼,那有强逼之理?前程不稳,也是小事。”张英在旁大怒,手边取出宝剑喝道:“这是甚么所在,还敢支吾?杀了也不偿命的!”包成做好做歹劝道:“张公子息怒,文老先生是写的。”便自墨催写。
文正正被逼勒,猛听得一片喊声报道:“宫外火起!”
刁虎吃了一惊,忙丢个眼色道:“张世兄陪着文先生,我们去看来.”说毕,刁虎、张宾等众人一哄去了。这文正听得火起,心中着急,也要走,张英一把拦住道:“写了走不迟。”不防雁公子乘间闯进来道:“老爷,走了水了,还不走么?”文正听见就走。张英又拦,被雁公子一推,跌了一跤,喝道:“火烧进来了,还拦人么?”抱着文正往黑处一溜烟去了。这张英大怒,爬起身来往外就赶,出来只见烟火连天,火势猖狂。原来,雁公子先在灶下放火,后又在楼下放火,两处齐烧,好不利害!张英见这般光景,也不赶人,便来救火。朝前一跑,撞了一跤,爬起来问是谁,乃是刁虎。
刁虎忙问:“文正写了么?”张英急道:“走了!走了!”刁虎道:“快快去赶!”张英道:“晓得。”忙上马来市桥口赶,不表。
且言雁公子扶文正到黑处,忙道:“文老伯,快脱下上盖衣服,与我穿了,上马去罢!”文正依言改了装,上马前走。雁羽换了文正的衣裳,上马后走出了庄门。只见烈焰滔天,好不利害!那些在庄的校尉官兵、军民人等,一个个鬼哭神嚎,乱奔乱跑。不一时,合京城的六部九卿、文武百官,听得太平庄走水,烧了娘娘的行宫,都蜂拥而来救火,齐奔到太平庄上。这里文正乘间,纵马走了。张英不曾提防,忙问时,只见火光中后面来的正是文正的模样,张英又叫:“文先生那里去?”雁公子故意不答,纵马就冲了过去。张英大叫:“那里走!”拍马赶来,两马相并,伸手来抓。雁公子见他伸手来抓,乘势顺手一拳,“扑通”一声把张英打下马去了,然后把马一夹,如飞而去。
这张英跌了个昏,爬起来,四面昏黑,不知文正到那里去了,只得回庄救火。大小官员救了半会,才救熄了火、烧毁了三进多屋,伤损了无数的器皿、饰物。众官俱辞去了。
刁虎会合包、张等家丁,一切人众,查问如何起火,家丁俱回不知。刁虎气道:“晦气!晦气!受了惊,又走了文正,明日还要入朝请罪。”张宾也只得辞别回衙。刁虎气了一夜,次日五更上朝,不表。
且言文正、雁羽二人逃回家中,夫人、小姐接见,说了备细。文正道:“今后刁成越发仇恨,要设计来害了,不如告老回家,不做此官,倒还安静。”遂写了本。次日央掌院说要告老,掌院道:“新修国史,翰院事多,岂容告老?”
文正再三说了两次,掌院不允。文正大怒道:“我明日亲自告奏便了!”正是:只因奸佞多当道,遂使忠良各弃官。
次日早朝,朝贺已毕,先是刁发带子上朝,报上请罪。
天子道:“发工部修理,下次小心,恕卿无罪。”刁发父子谢恩下去。然后是文正上前,山呼已毕,呈上告老的本章。内监接上,天子观看已毕,忙开金口问道:“观卿不过五旬以外的年纪,为何就告老?”文正奏道:“臣因有一暗疾,不时举发,恐不能再任王事,尸位素餐,扪心有愧,故敢告老。”天子沉吟,正欲准奏,只见班中闪出标本黄门官太平侯国舅刁发,向前奏道:“翰林院文正并无暗疾,年正服官,况目下新修国史,乃翰林院有事之时,何得假病告老?臣该标本,不得不奏,乞旨定夺。”天子听了这言,便开金口道:“翰院有事,何得归林?既言有疾,赐银一千两养病治事,毋得再奏,谢恩。”文正听了,唬得不敢再言,只得谢思。退出朝来,心中怏怏。正是:可欲归闲安乐地,谁知仍在雁摩天。
且说那文翰林出朝,即到户部领了赐银一千两,打道回衙。一路上,只见那军民人等,三三五五,议论纷纷,围在一处看告示,都有惊慌之色。文正心中疑惑,便向左右道:“打轿到面前一看。”只见朱标大字,一连两张告示:头一张是九门提督的,第二张是刑部大堂的,上写着:“本月二十日,据太平庄报称,夜静有强人放火。现打伤公子张英,面貌可对。”后面画了图形,道:“报信者赏银三百两,捉拿者赏银一千两,收留者查出一同治罪。”文正吃了一惊,道:“这分明是拿雁羽的了,倘若他们察出,怎生是好?”
正是:魂飞海外三千里,魄绕巫山十二峰。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雁公子独闯西羌 钟相公私奔北直
词曰:
道上栉风沐雨,途中戴月披星。江湖奔走几曾停,白发催残青鬓。
豪杰隐藏陌路,英雄埋没风尘。文章休说掷金声,时未来兮孤冷。
右调(西江月)
剪断闲言,词归正传。话说那文正在街上看了那两张告示,画影图形,捉拿放火闹庄的大盗,四门设立了弓兵,十分利害。思想:“雁羽躲在家中,终非了局,倘若外面知道风声,他又是钦犯,那时在我家提了去,怎生是好?非但不能救他,倒反害了他了。”想了半时,一路行来,早到家中,把御赐的一千两银子抬到后堂。夫人、小姐接着,见文爷面带忧容,夫人便问道:“相公,今日告老,圣上曾问甚么?未知准与不准?”文正道:“夫人不要说起!下官早朝呈上告老的文章,蒙皇上圣思,问了几句,倒也有准本之意。不防那太平侯刁贼上前上我一本,说目下新修国史,翰院有事;又说我是无老病,何得辞朝?那时天子听了刁贼的言语,不准告老,赐银子一千两,养病供职。下官思想告了这一领前程,回常州安享田园,离了这龙潭虎穴,省得是是非非。谁知刁贼不允,将来定有一番是非,如何是好?”夫人道:“他只为女儿的婚姻没有遂愿,留存在京,他好慢慢的再来图谋,倒不可不虑。”小姐在旁又问道:“爹爹,外面可有甚么别的风声么?”文爷道;“多呢!”遂将那两张告示,并画影图形、捉拿放火闹庄的大盗细细说了一遍,小姐吃了一惊。正是:平地风波三千丈,怎得平安了夙缘?
那小姐、夫人听了此言,一齐害怕道:“倘露风声,如何是好?”正在心焦,忽见雁公子入内。见礼已毕,文正致谢前日太平庄相救之情,又命小姐拜谢恩兄。拜见已毕,雁公子道:“小侄在此,终非了局。欲去寻父,又丢不下老母在京。欲在此,又不知老父存亡,果否未决,事在两难,如何是好?”文正道:“贤侄差矣!令堂在京,不过是软禁,大事无妨,早晚我自去请安问候。等云太师回来,自然设法相救;但令尊孤军万里,出征在外,未知兵败之后生死存亡,身在何处,依我愚见,贤侄自然是寻父要紧。若寻见令尊老将军,同心合力报仇,救出家眷方好。”雁公子听了这一番言语,如醉方醒,便道:“多蒙老伯指教,小侄明日就去寻父。只是家母在刑部衙中,要求照应。”说罢,不知不觉虎目中滔滔流泪,哭将起来。正是母子情深,不能割舍。
文正见了,也流泪道:“贤侄休悲,令堂在京,有我照应,只是你要出城,目下四门设兵,张挂着你的影形,倘被人盘问,如何是好?”雁公子道:“待我黄昏时分,一马冲将出去,倘有兵来,让我杀他几个,看他敢也不敢!”小姐在旁道:“这个使不得,他众我寡,若被拿住,岂不自送其死?只须如此如此,便出去了,有何难处?”文正、雁羽二人听了,一齐道:“就是如此,好计!好计!”当晚文正备酒饯行,封了一百两银子,与雁羽做路费。
次早,雁羽装扮已毕,装作大脚丫鬟模样,坐了小轿,文正夫妻吩咐家人抬了祭礼,备了马匹,两乘大轿,后跟四五乘小轿,只说上坟,往城外而来。门兵见是上坟的人,看了一看,又见是文翰林,便不盘查,让他出去。文正出得城来,好不欢喜。送了二十里,过了两个营房,见是文府上坟,俱不盘问,安然而去。到了无人之处,雁公子方才下了轿,改了装,带了弓箭、绣袄、将巾、行李等件,捎在马上。文正命家人摆开抬盒,杨树之下,夫妻同把盏饯行,道:“一路保重小心!若有好音,望即寄我。好让我夫妇放心。”雁羽道:“家母在京,求早晚照应。有信小侄自然寄来。”说罢,彼此流泪。略饮三杯,雁公子便拜别而去。文正看着他上了马,加三鞭如飞而去。正是:鳖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回。那雁公子从此往西羌寻父去了。一路上悲悲苦苦,路远山遥,好不凄凉,下文自有交代。
再表这文正夫妇见雁公子去了,心中悲苦不忍,直望不见他的人影儿,方才回路。不一时回到家中,小姐接着,问了备细,心中悲苦,回上楼暗暗流泪道:“但愿苍天保佑他一路平安,早早见父,成功回来,骨肉团圆,早完奴的姻事。”不表文正之事。
话分两头.再言那常州钟府家眷,自从那年钟御史送家眷回乡,钱氏夫人带领公子、小姐来到常州府武进县东门外离城十里,地名丹凤村,有二百亩良田,小小庄院,三四进草庄房,夫人领了公子、小姐在内居住。教公子读书赋诗,自已躬治桑麻,终日绩纺,倒也安然,只是思想丈夫万里风尘,不知何日回来,放心不下,终日痴痴呆呆,苦苦恼恼。
那日母子三人无事,在后堂谈心。夫人道:“儿呀,我们在家安享田园,倒也罢了,只不知你爹爹在万里之外,封赠各国,回来还要修造万里长城,被这奸臣陷害,去了四年,杳无音信,不知那一年才得回来,夫妻相见、骨肉团圆呢?”说罢,凄然泪下。玉环道:“不知爹爹到也未到?这消息只有京中晓得。不知云太师近日如何?为何这两年都没有信来?是何缘故?”夫人道:“女儿有所不知:那云太师是告老之人,他那里还管这些闲事?况且你爹爹去后,我这里也为山遥路远,不曾差人去京中云府问候问候。自古道:人在人情在,一年不来往,就疏失了。他那里不只管有信来,除非我这里差人去才好。”公子在旁道:“母亲差人去,也只讨得一人信,也是无益。我想我爹爹此去,万里长城修造的工程浩大,一时怎得回来?除非是朝内有人保奏本章,圣上差官轮流更替,才得回来,不然,只怕不能回来了!”说罢,放声大哭。夫人流泪道:“我儿言之差矣!目下刁贼专政当道,他同你父亲是仇人,那满朝文武都是他的狐群狗党;这件事原是他害的我家有冤没处喊的,人所共知,谁敢保奏?除非是你一朝得第,那时保奏你父亲差不多,外人怎肯饶舌多事?”公子道:“也罢,不若待孩儿悄悄进京,奔云太师那里,求他设法相救便了;不然,待孩儿求云太师指引,面见皇上,亲递御状,将身替父回来,或者天子见怜准奏,也未可知。不知母亲以为何如?”夫人道:“我儿,你说话好容易!那面君岂是当耍的?如何使容作偌大一个孩童去替父之事?谅云太师也不敢指引。况刁贼是你对头,倘若害了性命,那时如何是好?不如在家苦读,倘若一举成名,就有出头之日了。”公子只得在家攻书。
不觉光阴迅速,日月如梭,正逢学院案临江苏科、岁两考之事。先是苏、松、常、镇四府的生员人等应考,那些在学之人,一闻此信,都纷纷收拾到郡应考。钟山玉欢喜,入堂禀告夫人,要去应考。夫人依允。公子遂进县报名,由府、县两考高高取中,到院试之期,公子收抬进场。真是文章锦绣,遂入了武进县学。报到家中,夫人心中好不欢喜.赏了报录人等。不日公子回家祭祖,夫人治家宴,母子三人,天伦之乐。饮酒中间,夫人不觉流泪,向公子说道:“若是你爹爹在家,也让他心中欢喜欢喜,可怜他风尘万里,音信全无,不知何日方能团聚?”说完,放声大哭。母子三人,哭在一处,连左右丫鬟无不下泪。哭了半时,公子含悲止泪说道:“母亲,不若等孩儿悄悄进京,一者访访信息,那京城内是时时有边报的,二者看看云太师近日如何,也好求他谋为相救;三者倘皇天开眼,孩儿求得一官半职,也好讨个出头之日。不知母亲意下如何?”夫人道:“我儿一片言语,虽说得有理,但是你年纪幼小,又不曾出过门,一路上千里遥遥,为娘的怎生放心得下?况且你上无兄、下无弟,膝下无人侍奉,如何去得?”公子道:“这个不妨,孩儿自然小心无事,一到京中,便寄信来家便了。膝下有妹子侍奉,母亲放心,孩儿是一定要去的。”夫人再三不肯,公子不依。夫人拗地不过,只得叫苍头钟安备了马匹、行李,当晚治酒进行。母子三人不忍分离,哭在一处。夫人道:“我儿,你一路上须要小心谨慎,饥渴饮食,寒暑当心,一到京中,便写信寄来要紧,不要使老母挂念。”公子哭道:“母亲放心,孩儿晓得。求母亲放心,不要忧虑,苦坏了身子,无人侍奉照应。”转身向玉环小姐道:“贤妹,愚兄去后。母亲在家全要你早晚侍奉,小心劝解。愚兄此去,多则一年,少则半载,一定回来,不要挂念。”小姐道:“愚妹晓得,不劳哥哥吩咐。只见哥哥千万珍重,愚妹只得心送哥哥,神驰左右而已。务要早寄信来才好。”公子道:“这个自然。”母子三人说说谈谈,夫人只是流泪悲苦。正是:人间万般愁苦事,无非死别与生离。
一宵晚景已过。次日五更,夫人起来,吩咐家人备了早膳,收抬了衣巾、行李、路费。公子入内见了母亲,拜了四拜,兄妹又拜了两拜,拜罢,三人抱头痛哭,哭了一场。夫人哽咽,连话也说不出来了,只叫公子吃早饭,好动身。公子勉强吃了半碗饭,备好了马匹.系好了肚带.捎上行李,拉出中门。公子道:“母亲,孩儿去了。”夫人点头说道:“娘于此时心神已乱,胸中虽有千言,口内难道一语,我儿小心保重去罢。”不觉同小姐一起哭将起来了。公子见这般光景,硬着心肠,忍悲含泪道:“不要悲苦,孩儿是去了。”遂上了马,带了苍头钟安出门而去。正是: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送断肠人。
钟老夫人见公子去了,心如刀绞,两泪交流,硬咽悲泣,和小姐回后堂,足足哭了半日。幸有小姐忍住哭,在旁解劝道:“母亲过于悲伤,或恐坏了身子,做儿的年幼无知,家中又无多人,如何是好?”小姐殷勤解劝,这且按下不表。
再言钟山玉离了家门,一路上如醉如痴,十分悲苦,两下耽忧:一头忧的是家中母亲年高,无人侍奉,妹子年小,无人照应门户;一头忧的是自小未曾出过门,那京城之内,不知何日方到?坐在马上回头一望,只见夕阳古道,衰柳寒鸦,一片凄凉景况,触目伤心。不觉一阵心酸,二目一晕,大叫一声:“苦死我也!”两腿一松,跌下马来.苍头连忙来救。
不知死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云文设计害钟生 刁虎通谋差季德
词曰:
世事危如覆卵,人心险似江湖。平空风浪实堪虞,教你暗中难御。
祸福分于倾刻,吉凶判在须臾。看来机变只丝须,不可不为早虑。
右调(西江月)
话说那钟公子只因过于悲苦,坐不稳鞍桥,一跤跌下马来。忙得那苍头钟安连忙来救,双手抱住公子叫道:“相公,醒来!醒来!”连叫数声。那钟山玉叹—日怨气,两目悲泪,哭道:“苦杀我也!”老家人道:“相公少要悲苦,出门之人,倘若苦出事来,怎生是好?不如乘此离家不远,老实回去罢,一来免得太太在家悬望,二来免得在路上千山万水,受那风霜之苦,三来免得老奴在路上受怕。不知相公意下如何?”钟山玉道:“岂有此理!我上天下地,一定要救父还乡,方才了愿。恨只恨刁发天诛地灭,害得我父子分离,抛家失业,好不凄惨!此仇不共戴天,何时能报?”老家人道:“只求皇天开眼,愿相公进京早早金榜题名,这仇就报得成了,有何难处?只是相公在路上要保重身子,少要悲苦,方好行路。”主仆二人说了几句闲话,日已西山,主仆二人投了宿店。次日又走。每日夜宿。苍头扶相公上马,从新又走,走了四十里路,时已晚了。饥餐渴饮.渡水登山,也非止一日的光景。
那一日午后到了京都地界。那公子虽是自小生在京中,只因他的年纪小,不曾出过门,又离了四年,却认不得路,苍头钟安又是一向在武进县看守家园的老家人,不曾进过京,也认不得路。主仆二人一头走,一头说还是奔那里好,苍头道:“太太在家曾吩咐道,先到云太师爷那里去的。”
公子道:“云太师如今不知可在落贤庄了?”苍头道:“即不在,自然到那里便知明白。”公子道:“也说得有理。只是我却忘记了那落贤庄桃花店的去路了,这便如何?”苍头道:“自古说的好:鼻子底下就是路。走两步向人问声就是了。”
主仆二人又走了二三里路,到了三叉路口,二人抬头一望,只见右边隔有一里远近,隐隐的见一带瓦楼房高耸耸的,四面多是大树,围绕十分齐整。公子道:“是了,那里一定是落贤庄云府上了。”苍头道:“引路。”公子带转马头,向右首转弯,奔大路而来。走了半时,到了面前.抬头见一带黄墙、四围楼阁,当中一座五彩雕龙篆凤的牌楼,上写“行宫”二字。公子一着,吃了一惊,道;“不好了!”
正是:冤家偏路窄,狭路两相逢。
话说那钟公子一见行宫,连忙叫声“不好了”,回马就走。苍头忙问:“相公为何这等失惊?”公子道:“错了,错了,这正是那太平侯刁贼的庄院。快走!快走!恐他盘出,不大稳便。”苍头听了此言,打马就跑,跑有一里多路,方才放心,纵马缓缓而行。行了数步.只见一株大桑树上挂了一张榜文,上面字迹犹存。公子近前一看:
敕授太子太保、加三级、刑部大堂张 为悬赏缉盗,以正钦犯事:
实因某年月日三更时分,钦授太平侯庄宅,突遭大盗放火劫人,失去财物若干,盗已逃脱。今着各地方官严加捕获外,外仍悬赏图形,令一应军民人等知悉。如捕到者,赏银一千两;报信者,赏银三百两;隐藏者同罪。特示。
后写年貌、身形、衣服,又画图像.
那钟山玉不知是雁翎二闹太平在闯下来的祸,便道:“好大胆的强盗!却也打劫他得好!”正在看完,只见来了十数骑马、三五十人,乃是刁虎打猎回来,从此经过。两下不知。那苍头使问道:“诸位请了。借问一声,这里有个落贤庄云太师府上在那里?”不防刁虎听见问出个云字,忙来问道:“你是那里来的?”苍头正要回答,钟公子见有些不尴尬,忙接口道:“山东来的。”刁虎道:“还是亲,还是友?”钟相公道:“非亲非友,是太师的门生,因到京会试,顺来一拜。故来一问,求尊公指引。”刁虎见是门生来拜云大师的,使用手指道:“过了石桥二里路,便是落贤庄了。”公子谢道。“多蒙指引,请了。”一拱而别,自走路不表。老家人便问公子道:“相公问路,因何不说真话?”
公子道:“你有所不知,你方才见此人模样,必是太平庄刁贼家里的人。若说出真话,反惹是非,故尔如此回答就罢了。”不表主仆二人在路闲话。
再讲那云府之事。那赵氏太夫人自从送小姐去后,时时悲苦,云太师又不曾回来,逆子云文每日嫖赌,不理家务,只有刁虎来往,倒转相好。太太时常讹刁虎、云文要女儿看,所以他二人凡事不敢违拗,太太也不顶真,倒也罢了。那一日云文在家无事,在庄门口闲耍,只见远远两骑马奔庄上而来,云文只认做是刁虎,便迎上前去,拱拱手道:“刁兄连日因何不见?”那钟公子听见口音,便道:“不是刁兄,却是个老实人,难道连旧同窗都不认得了?”云文听这声口不是本处人,倒想不起来了,忙道:“是那位砚兄?小子失迎了。”钟山玉便下马道:“岂敢,岂敢。请问尊兄可是云文么?”云文道:“正是。不知尊兄却是那个?”钟山玉道:“是常州武进一个姓钟的,特来奉拜的。”云文一想,大笑道:“原来是旧同窗钟林云兄大驾,失迎!失迎!真是远客,不知甚风吹来的?请里边坐。”
二人入内,见礼已毕,分宾主坐下。左右献茶,茶罢,山玉便问道:“太师云老伯在府好么?”云文道:“今二年未回。”山玉听得太师不在家,吃了一惊,想道:“我命好苦也!实指望千山万水,奔到京都,求太师想法,好教父回朝,谁知又走了一场空!”正是:风吹荷叶分两下,一片东来一片西。
山玉心中闷闷,又问道:“老伯母太夫人好么?”云文道:“不敢。托福,也还康健。”山玉道:“求兄引见。”云文道:“不敢,不敢。”遂起身引山玉来到后堂。先命丫鬟通报,然后进了三堂。太人传请,挂起金钩,卷起珠帘,太太起身。山玉一见了太太,便道:“老伯母大人请上,待小侄叩见。”太太道:“贤侄一路上风尘劳苦,免礼罢。”
山玉道:“岂敢。”遂推金山、倒玉柱,朝上拜了四拜。太太还礼命坐,山玉打躬告坐。左右丫鬟奉上香茶。茶罢,太太问道:“令堂太夫人在府纳福么?”山玉道:“岂敢。家母在舍,托庇也还康健。只因家父久不回家,又无音信,时时悲苦,所以也就老了。”云老夫人一听此言---叫做见鞍思马,想起丈夫也在南岭封王,不曾回来,一般的悲苦,不觉的眼中流泪道:“也怪不得令堂在家挂念!老身也只为太师不曾回来,时时挂念,老身放心不下,也是悲伤,惟有自嗟自叹而已。”山玉道:“正是。适才小侄听见云老伯出外,却也挂念。”二人谈了几句寒温,不觉晚了,太太吩咐家人治酒接风,一面叫安童收拾外边书房一进,摆设床帐伺候。家人答应去了。不一时上席来款待公子,十分齐整。正是:云中飞鸟山中兽,陆地猪羊海底珍.
左右丫鬟摆上席,太太就命云文道:“在后堂,待老身也陪一杯。”云文领命,就在后堂叙坐已毕,坐下,酒过三巡,肴进几味,彼此叙了些别后的心事,早已更深.太大道:“贤侄辛苦了,早些睡罢。”遂命云文送钟山玉到书房去安寝。
次日起来,梳洗已毕,便入内谢谢太太。早膳已罢,便要进城去见文翰林,商议教父之策。太大道:“我儿不要性急,城中耳目颇多,倘刁发那厮知你进京,暗算于你,反为不美。等过几天,老身请他来见你便了。”公子只得从命。
那太太见山玉为人温柔长厚、潇洒风流,自幸女儿终身有托,十分亲爱,比嫡亲的儿子还不同些,把那不肖云文越发比下来了。那云府中人等,见太太如此待他,个个奉承、人人服侍,比云文更加一倍。
那文翰林一日来到云府,见了山玉,细言衷曲,一见云文来时,便不言了。那云文在旁冷眼看出,口内不言,心中暗暗恨道:“可笑母亲甚是不通,看待钟家的小畜生还胜我一倍,连家中一切人等都去奉承他了。久后爹爹回来,见他如此,连我这现成的万贯家财,还要被这小畜生骗了去呢!自古道:打人不过先下手。想个法撮吊了他才好,免得日后淘气。”正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世事浑如螂捕蝉。
那云文想了一会,道:“有了,待我到刁府去商议,有何不可。”遂推他故,入内辞了太太,别了山玉,出门往太平庄而来。这云文是来惯了的,到了庄,也不通报,向内就走。刁虎正无事,与包成在那里下棋,一见了云文,便起身道:“云兄连日发财,我这里都不到了,发了多少财?快快告诉我。”云文道:“没有发财,倒发了些气。”刁虎道:“还要赖嘴?我那日打猎回来,见一个少年举子问路,口称山东进京会试的,是云太师的门生,特来拜老师的,岂没有厚礼?太师不在家,这礼自然是你莫纳了,还说没有发财?”
公文听了,道:“本不说起,正是这小畜生进了门,带起我发了多少气!”刁虎道:“为何有气?想是银子送少了些了;不然,是太大收进去了?”云文道:“不是,不是。”刁虎道:“这又作怪了,却是为何呢?”云文道:“他那里是山东乡试的举子,他就是钟佩钟御史的儿子钟山玉。他到京来打听他父亲的消息的,不想我母亲十分过,留他在家十分款待,连我反不如他了。只是一件:我家舍妹曾许过他的,倘若他知道是我逼嫁与你,被强人抢去,现又无人了,倘他不忿,串同老文告到官司,如何是好?不可不虑。”刁虎吃了一惊,道:“怎么处?”包成便道:“何必着急!只须如此如此,就送他的命了,有何难哉?”正是:计就月中擒玉兔,谋成日里捉金乌。
不知后事如何,且所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季德行凶错杀人 云文使贿先鸣状
诗曰:
暑往寒来春复秋,夕阳西下水东流。
将军战马今何在?野草闲花满地愁。
话说包成定下计来,要害钟山玉的性命,刁虎,云文二人听了,大喜道:“好计策也。”刁虎道:“等我叫季德来问他一番,着他口声何如,肯与不肯?”遂叫书董刁喜,“快叫季德进来。”刁喜出来,忙唤季德道:“李叔叔在那里?二爷在书房叫你,有话吩咐呢。”那季德听了,忙随刁喜进内道:“二爷呼唤小人,有何吩咐?”刁虎道:“我二爷有件要紧的公务差你去干,不知可肯去?若事成之后,我二爷还有重赏,将来还要重用你。”季德听了,道:“二爷说那里话,小人蒙二爷屡屡抬举,患重如山。莫说有所差使,就是命小的去偷营劫案、放火杀人,小人也是去的。”
刁虎听了,大喜道;“好,有胆气!”遂向怀中取出五十两银子,递与季德道:“不瞒你说,我二爷正欲差你去杀一个要紧的仇人。这五十两银子,你且拿去,做两件衣服穿穿,待事成之后,再赏你二百两银子,好娶亲成家,将来还有重赏。”那季德听了当真是要杀人,倒搁住了,半晌道:“既是二爷差使,小人怎敢要银子?不知还是杀那个?”刁虎笑道:“你不要吃惊!若有大事,都是我二爷一力承办,与你无干就是了。”季德方才收了银子。刁虎又将上项事细细的说了一遍,道:“他又是异乡人,谁来管事?”季德听了,欣然领命。刁虎道:“等到临期,随我去使了。”正是:欲杀人间忠孝子,难期天上有神灵。
当下刁虎打发季德去了,治酒在书房,同云文、包成三人在内欢呼大饮。饮了一会,云文起身道:“我要回去了,明日只看我字来,你便带季德来便了。”刁虎答应,预备此事不表。
单言云文回到家中,与往日不同,笑盈盈的来到外书房,与钟山玉说话道:“老砚兄,我与你同窗一年,原指望同攻黄卷、共奋青云的,谁知后来被些事情弄得你离我散、颠颠倒倒,一别四年有余不能相见。今天砚兄到来,小弟尚未尽地主之情,我欲奉邀到野馆一叙,畅谈 番,以伸薄意,不知允否?”钟山玉道:“岂敢,岂敢。小弟远来,也没有带些菲礼奉送,来打搅尊府,也就不当了,怎好多扰?”云文道:“老兄又来了!你我世交,不比别人,怎说此话?好歹在舍住些时,等家父回来,救令尊回朝,那时我代大哥捐监,北场考中头名,在锦还乡,方遂我一点私心,怎说此客套话?我因连日有事,不曾奉陪,昨闻桃花店桃花已开,后日是清明佳节,意欲请砚兄到彼村郊一乐,千万不可推托。”山玉道;“领尊意便了。”云文大喜,随即写了字儿,时约刁虎不表。
再言当时云太太备下晚饭,请山玉到后堂用饭,方才入席,忽见丫鬟来禀说:“山东云大爷到了。”原来是云宗的长子云元,因家中流荡,该了人的利债,衣食不敷,思量到云太师家来,找兄弟云文想法,却好到了。太太听见,遂叫“请进来。”丫鬟传命,不一时刻,云元来到后堂,见过婶母,又与山玉、云文见礼已毕,丫鬟倒过茶,太太道:“你路上来,想是饿了,就请吃晚饭罢。”云元遂同山玉等入席。晚饭已完,太太问了些家常话,叫家人搬大爷的行李,就在外书房另设床铺,与山玉同住。那云文自然也与哥哥叙些别后的话,这且不言。一宿巳过。
次日,太太吩咐云文:“明日是清明节了,我年年规矩要去祭孤,我儿明日就同着哥哥与山玉一同前去顽顽便了。”云文听了,满心欢喜,答应道:“是,遵太太之命。”家人治酒,办了春盒、杯盘、纸钱等件,俱已完全。到了次日,云文清早起来,诸事已完,入后见过太太,家内烧过香,同山玉、云元用过早饭,辞过太太,命下人抬了物件,备了马,兴兴头头出了庄门,请钟山玉上马。正是:只道游春同上马,谁知已中计牢笼。
当时山玉上了马,有苍头钟安随了,云文、云元也上了马,带了十数名家人,一路上往桃花店而来。三人在路上,春光明媚。正是:花明柳暗千般是,燕语莺呼一片春。
那钟山玉坐在马上,看见那花柳争妍、和风淡荡,不觉见景伤怀,心中悲苦,想道:“想我去年此日身在家中,母子欢聚,兄妹团圆,也一般的到郊外祭孤游青,好不快乐!
到今日,身在燕京,离家万里,也不知老母、幼妹家下如何?云太师不在,又不知爹爹何日回朝,叫我一心挂两头,好不悲苦!虽然蒙云太太盛意相留,终非了局!”一头走一头思,闷闷不乐.不表钟山玉的心事。单言那日刁虎带了包成、季德并数名家将,先到桃花店背后田上佃房内安下计策,不表。
且言云文命家人沿路上烧化纸钱祭孤。只见一路上男男女女,轿马纷纷,都是上坟看青的,十分热闹,不消细说。
那云文叫人化完了祭孤的纸锞,邀山玉下马。“到前面桃花店中,有上好的酒家,我们就将春盒抬到前面去顽顽,有何不可?”山玉道:“领教。”当下云文引领,转弯抹角,来到那里。见十字路口竖有一个牌坊,写“桃花店”三个大字。进了牌坊一望,只见周围有数万株桃树,第一层是卖酒的店,第二层便是园主开的一个大馆,里边品竹吹萧、笙簧盈耳,且有上好的名妓前来陪酒。这都是那些在京的大老先生、王侯公子前来饮酒看花,所以十分热闹。当下三人步入店门,只见招牌上写道:“武陵仙境”。那招牌之下,又挂了一副金字的对联,上写:
一湾流水藏春蜜 十里桃花放暖多
山玉见了,连声赞道:“果然雅!”三人步进一堂,只见那桌椅条合,都是洋漆雕花、花梨紫檀,架上杯盘都是洋磁古董、实金实银,真是那四壁辉煌,十分富丽。三人穿过中堂,转入耳门,只见桃花丛中有一座小小的亭于,格外幽雅。云文道:“我们就在此亭坐了罢。”山玉道:“如此甚妙。”三人入亭,家人铺下春盒,命家人叫酒保过来,点了几样莱。三人坐下,左右家人献过茶。茶罢,随即捧上杯盘,进上肴馔。三人谦逊了一会,遂入席饮酒。
才饮了数杯,忽见亭子背后走出一行人来---原来是刁虎同了包成、带了家人在此等候,见他们入席已毕,方才走出来。进了亭子,大笑道:“云兄,你好人呀!就不约我一声?”云文抬头见了刁虎,假意道:“失敬!”忙忙离坐,陪笑道:“得罪,得罪。如不嫌弃,就此请坐陪。”刁虎笑道:“不瞒兄说,小弟已备租席,在此园后小庄,时来闲踱,岂敢叨扰。”又对云文道:“如此说,何不就请到小庄一聚,有何不可?”云文道:“先吃我三杯,方才领命。”
刁虎道:“不必入席。”就立饮三杯。才饮罢,就邀山玉、云元道:“诸位不弃,就请贵步走走”二人正要推辞,怎当得云文倒先走了。正是:只因不识其中意,已落千寻陷阱中。
话说山玉见云文并不推让,只得同众出了亭子,转弯抹角到了一个去处:只见小小的一所庄房,门前一带垂杨绿柳,进了庄门,里面却是一所花圃,甚是精致。刁虎遂邀山玉等入草堂,只见家人早已伺候现成,摆下席面,众人叙坐,再三谦了半会,山玉坐了首席,第二席包成,三席云文,刁虎侧席相陪,左右敬酒上莱。从了数林,刁虎道:“云兄,这哑酒吃不来,叫几名歌妓来劝酒何如?”云文道:“如此更妙。”遂叫家丁去了。一会,只见来了两名妓女,进得厅来,娇娇滴滴的,在五人面前道了万福,遂人席饮酒。酒过数巡,刁虎道:“请教唱两支小曲,与众爷下酒。”二妓遂启朱唇就唱。正是:莺声燕语差多少,凤啭鸾鸣胜几分。那歌妓唱,他们吃了又吃,不觉玉兔东升,天色已晚。
山玉要回,刁虎道:“仁兄,你我今日幸会,正要畅谈.为何就要回去?如迟,就在小庄歇了,有何不可?”山玉无奈,只得坐下。这叫做有心人算没心人,不觉得把五人都吃醉了。刁虎笑道:“二位美人还是愿陪那位爷去歇?”那一个道:“我陪钟爷。”这一个道:“我陪刁爷。”刁虎大笑道:“如此甚妙。”叫家人撤席,刁虎同云文、包成三人入后去歇,让钟山玉在东边房里,同妓女去歇。各人散后,不防那云元却是好色之徒,见山玉带醉同妓女看月。那妓女催山玉去歇,山玉道:“美人先去,我就来奉陪。”那妓女果然先去了。这山玉是个雅人,便只管在那外边看月,不觉得隐几而眠了。这云元见山玉睡在外边,好不欢喜,便轻轻的装做钟山玉的声音,到东边房内来偷妓女。正是: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
步进房内,只见残灯憧憧,他便低低叫道:“美人,钟山玉来相陪了。”这一声未曾说完,忽听脑后大喝一声道:“呔!看刀罢!”说时迟那时快,一道寒光,夹耳根扑将下来,躲也躲不及了,“扑通”一跤跌倒在地。可怜只为好色贪花,替钟山玉做了替死鬼,死在季德刀下。这才是:生有时辰死有地,自家人害自家人。那季德只道杀了钟山玉,便丢下刀去了,不表。
单言那钟山玉伏在外边桌上,倒睡着了,猛听房内一声响,惊醒了起身去看,走进房门,不防脚下被死尸一绊,绊了一跤,爬起来两手一摸,摸了两手的热血,忙到灯下一看,见是淋淋鲜血,一个死尸倒在一边,唬走三魂,忙喊道:“救命!救命!”那后面刁虎、云文、包成三人是伺候现成的,听见喊叫,只道是季德同山玉动手了,便带了家丁、掌起灯烛,一拥来到房中.只见山玉一人在那里喊叫。众人惊疑,掌灯—照,只见一个死尸杀死在地。云文叫声:“不好”
仔细一认,乃是哥哥,云文好不悲苦。正是:未曾害人先害己,欺得人来怎欺神。
当下云文明知暗中错了.登时反转面皮,一把捉住钟山玉道:“我把你这大胆畜生!我好意请你,你为何杀我哥哥?是何道理?”抡拳就打。刁虎道:“不要打,只送他到顺天府去便了。”忙取绳子夹头捆住,包成即时写了状词。
闹了一夜,到五更时,一众人将山玉推进城来。可怜这山玉有口难分,只得预备听审。这一来有分教:就地撮将灾祸起,漫天惹出是非来。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钟林云问罪充军 红元豹半途相救
诗日:
昨夜风开露井桃,未央殿前月轮高。
平阳歌舞承新宠,帘外春寒赐锦袍。
闲言少叙,言归正传。说罢云文、刁虎将山玉扭到府前,天方大亮,投进刁、云两家名帖。那知府姓元名正,乃是云太师的门生,一见了名帖,怎敢怠慢?忙叫家人请二位少爷入内。二人步进三堂,见礼已毕,茶罢三巡,云文呈上状词。元知府接来一看,吃了一惊,道:“有这等事!”忙命升堂。又道:“二位世台请便,待卑职严究便了。”二人告退。元知府一面委宛平县前去相尸,一面传齐三班、点齐左右升堂已毕,先带原告家属并见证,问了备细,然后叫带凶手钟山玉听审。
那山玉来到丹墀,口叫冤枉,双膝跪下。元知府定睛一看,见山玉年纪不上二十,唇红齿白,一表非凡,不像个杀人模样,心中有些疑惑,便问道:“你这小小年纪,为何黑夜杀人?还是有仇,还是无故?从实招来,免受刑罚。”山玉爬了一步,口中禀道:“大公祖在上,容难生细禀:难生世代书香,颇知法律,怎敢杀人?只因难生为父出边廷,代皇上修造万里长城,多年无信,是以难生到京讨信,蒙云老伯母相留,未曾回去。昨日因是清明节令,蒙砚兄请到桃花店踱青,又遇刁公子邀在他庄上饮酒留宿,妓女陪酒。生因酒困,在外看月,就在外边隐几而卧。睡梦之中,猛听得一声响,难生惊醒,入房去看,不想看见一人已经杀死在地,旁有钢刀一口,不知何人所杀。看见喊起声来,云文兄误认是难生所杀,遂扭至公祖台前。难生与死者相隔万千里,并无半面之交,又无仇怨,焉肯失手杀人,致干法纪?求老公祖笔下超生,明鉴万里。”那大守听了这片口供,句句入情,言之有理,便道:“下去。妓女上来。”那妓女爬上一步。元知府问道:“昨日人是那个杀的?只有你在房中,必知就里,快快招来,免受刑罚。”那妓女从头至尾说了一遍,与钟生口供无二。知府又问道:“莫非你爱上钟生,你二人因奸斗殴,杀死人命,代他隐瞒么?”妓女道:“小妇人烟花人物,人人都可从,岂分厚薄,敢欺王法?求大老爷详察。”
知府正要动问,忽见宛平县相了尸前来申详。知府看了详文,便道:“待本府亲自相验一番,便知明白。”送叫衙役将一干人犯收监,打道前去相尸。消息传将出去,入人道怪,个个称奇,纷纷议论。这钟府老家人钟安好不惊慌,慌忙回庄报与云太太去了,且不表。
单言元知府打道奔桃花店而来,不一时到了刁府的庄子.刁虎同云文远远前来迎接,接入中堂.见礼已毕,茶罢三巡,元太守起身,亲自入门一着,只见尸首倒在门里,背朝天,脸着地,脑后一刀,深有三寸,鲜血淋淋,旁边朴刀一口,房中一切摆设,俱没有打动,不像斗殴的形迹。周围细细一看,只见地下有灰尘的脚迹;依着脚迹一看看到房门背后有一双大脚的印子,却像双脚并站的模样,却一步—步到尸边。元知府道:“好奇怪!这分明暗中智杀的形迹。”
遂拿笔画了影迹,走将出来,坐在公案上。云文上前打了一躬道:“先兄的冤枉.要求老父台申冤。”元知府道:“世兄这件事,据本府看来,事有蹊跷。观此形迹,同钟山玉和那妓女的口供,不像是钟山玉杀的,必定另有凶手。”云文听了道:“若不是钟山玉杀的,难道我杀的嫡亲哥哥,图赖他不成?”知府道:“黑夜之中,事多讹错,人命重情,岂能轻轻便认了?尚容本府回去审明奉复便了。”正是:只道人情能陷害,谁知王法不容情。
云文见元知府口角顶真,遂请刁虎来商议,封了五百两银子,候知府起身,他悄悄的送上道:“些须菲仪,作为纸笔之费,事毕之后,等家父回来,少不得还要奉谢。”元知府见了,明知其中有故,只得收了,笑道:“领教,领教”遂一拱而别,上轿去了。
云文又见元知府去了。回到草堂,同刁虎议道:“我看老元耿头耿脑的有些真情,倘若家出真情,如何是好?倒不可不虑。”刁虎道:“不要慌,且看他明日如何定案。好不好我明日到刑部大堂张老伯那里去说个人情,那时亲提严审,看他如何。”云文大喜道:“如此甚妙。”谈谈说说,云文告别回家。刁虎与包成商议,着人到府前打听。正是:任君使尽千般计,到底难坑有福人。
不言刁虎二人定计要害山玉的性命。单表钟府的老家人,见了这一出段儿,唬得他悲悲苦苦,战战兢兢,慌慌忙忙跑到云府后堂,喘在一团,哭在一处,连话也说不出来。
云太大见了这般光景,吃了一惊道:“你们去祭孤,就去了一夜,使老身悬望,今日回来,为何这般光景?快快说来。”那钟安一头喘一头哭道;“老太太,有---有有所不知,我---家相公弄---弄出祸来了!如---如---如今坐在那---那---哪顺天府牢里!”太太道:“ 怎怎么讲?”钟安道:“坐---坐---坐在牢---牢---里呢!”那云老夫人一听此言,吃了一惊。正是:魂飞楚岫三千里,魄绕巫山十二峰。
云太太听见钟公子坐在顺天府牢里,忙问为何事,钟安就把昨日出门,如何看花,如何吃酒,如何遇见刁虎,如何被他请去,如何到庄上,如何妓女唱曲,如何吃醉去睡,如何响,如何捆了人,如何扭到官,如何坐进牢,细细的说了一遍。云老太太听了此言,唬得目瞪口呆,道:“有这等事?分明是又中了刁虎之计了!只是老太爷不在家,谁人相救?”苍头哭道:“可怜我家小主人,实指望来救老爷,如何反送了性命!太夫人不救,则小主人死无葬身之地了!”说罢伏地而哭。太太道:“你不要哭悲,待老身想法。”
正在仓惶,忽见安童前来禀道:“今有元太爷到了,前来请安。”太太听了,道:“来得甚好,快请相见!”不一刻元知府来到后堂,向云太大道:“师母请上,待门生拜见。”太太道:“岂敢!请坐罢。”元知府遂行了常礼。礼毕,茶过三巡,太太道:“老身正欲来奉请,贤契来得甚好。闻得刁虎那厮和不肖云文,不知怎样昨日引诱小婿钟山玉到他庄上宿娼饮酒,却将人命陷害他的性命。如今发在贤契贵衙定案,诸事要仰仗大力伸曳才好。”那元知府听得太太说钟山玉是他的女婿,吃了一惊,想道:“其中必有缘故!”忙打一恭道:“请问师母,师妹是几时完姻的?门生也未来恭贺。”太太道:“尚未完姻。”遂将如何定亲,如何被害分别,如何刁虎来谋,如何在桃花店抢去,如何夺回,如何隐去的实话说了一遍。元知府道:“原来有许多委曲,门生那里知道!如今告在门生衙中,门生只好从宽审断,那从前的事,只好等我老师回来再作道理。只是上司衙门要师母用力,门生无不周全的道理。”
正在谈论,却好文翰林在城外听了这个消息,慌忙打轿到云府来讨音信,正遇元知府在那里说话,文正遂行礼坐下,动问起来。老太太将前后诉了一遍。文翰林道:“定案自然要求老父台从宽,刁府中只须老夫人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就是了。”太大听了大喜道:“好计!好计!”正是:计就南山擒猛虎,谋成北海捉蛟龙。
当下三人商议已定,文翰林同元知府一同辞了云太太,各自回衙料理,不提。
且言云老太太遂命家丁二人:“快请刁虎、张宾二人前来说话,要紧!要紧!”家丁分头去了。不一刻,刁虎与张宾二人齐到。见礼已毕,茶过三巡,太太头扎包头,手拿拐杖,怒容满面,问张宾道:“大人,我家小女好端端的许了钟姓,不想大人前来做媒与刁家,老身彼时不许,谁知刁虎他串同不肖,强娶了小女,这也罢了,怎么昨日又约了不肖,引诱我女婿钟山玉去饮酒宿娼,却把人命大事陷害他的性命,是何道理?我如今也不管你们杀人不杀人,你只把女儿还我,万事干休,不然,趁张大人在此.我与你面至去便了!”说罢,便立起身来抓住刁虎。刁虎唬得面如土色,道:“太太,你宽宽着些再讲。”那张宾便劝道:“太夫人息怒,如今木已成舟,不必说了,但令爱千金少不得改日本院送来拜见;那钟山玉之事,掌在本院身上,开活他便了,太太何必费心!”云太太道:“既然如此,便罢了。倘若要问我女婿的死罪,我少不得将从前之事草成一本,面见天子,那时休怪。”张宾、刁虎连声道:“是,是,是。”
当下二人退出。刁虎道:“这事怎了?”张宾道:“你好呆!那云文与小钟为家产仇斗,你代他作甚的孽?只要自已事不要紧就好了,凭元知府怎生判断便了。”刁虎道:“也说得是。但是他日竟认真要起女儿来怎么处?”张宾道:“过些时你刻一张讣闻去,只说他女儿已经病故,岂不断了根了?”刁虎道:“妙计!妙计!”不言二人回去。
再说云文假意哭哭啼啼,回到家中,指望将哥哥被害哭诉夫人,由母亲做主。不想太太早知其中就里,伺候现成,见云文进来,把嘴一歪,两处拥上,原先服侍小姐的几个丫头一齐上前,将云文揪住,捆倒在地。太太手执拐杖,喝道:“你做的好事!先害了妹子,如今又杀了自己哥哥,来害妹夫,天理何在?良心何在?”云文大叫道:“母亲,冤枉!冤枉!”太太也不由他分诉,打了几拐杖.吩咐丫鬟:“与我带到柴屋内锁了,不许放他出来!”正是:一朝打入囚笼内,若要行凶身不能。
话说云文被他这些丫鬟—把揪住,用绳子插了双手,你扯我拉.送在后边柴房内,扣在柱子上,反锁了门去了。这云文急在一处,这且不表.
再言元知府回到衙中,即刻升堂,带齐见证家属,当堂候审,到监提出钟山玉来,元知府问道:“钟山玉,本府方才去相验,已知备细,你细细从实供来,你得隐藏。”可怜钟山玉两泪交流,又诉了一遍,与前词一样。又道:“难生与死者无仇,何肯妄杀?与妓女无隐,焉能串通?求太爷详察。”元知府道:“但人虽不是你杀的,尸到现在房内,况且夜深酗酒,醉后宿娼,也有大过。如今本府将相验的形图与你的口供申详上宪,看你的造化如何。”遂定成疑案,叠成军罪的文书,先详刑部。张宾是受过云太太的气的,遂批转施行。到府中,元知府见了,好不欢喜,遂在三堂提钟山玉来,当面吩咐道:“如今上拟军罪,发到河南为军。”遂点了长解,限三日起行。给了文书,又赏了路费。
钟山玉谢了,同解子出来,道:“大哥,我同你到云府走走如何?”解子道:“使得。”遂出城来到了落贤庄,见了云太太,大哭一场,拜别而行。太太送了百金路费,赏了解子二十两银子,备席饯行。
那日山玉起身,带了苍头同解子,哭辞太太,上路而行。不上半月,到了一个去处:地名两界山.只见那冈岭巍巍、崎岖险裂,三人害怕。正行走之间,猛听得一派锣声,跳出一班强盗,大喝一声:“留下买路钱来!”便一拥而上。山玉唬倒在地,解子和苍头来迎,早被杀死在地,便转身来杀山玉。这一回有分教,且听下回使见.平空追出英雄汉,云里飞来救命星。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钟公子西湖卖画 章小姐南院抚琴
闲话少叙,言归正传。那强盗正转身来杀山玉,山玉早已唬晕在地,瞑目受死。那强盗一共是八个,那七个见杀了解子、苍头,俱去剥衣衫、搜金银、扛尸首去了,这一个抡起刀来就劈山玉。双手一举,正往下砍,猛听得一声弓弦响,当胸一箭射来,叫声“不好!”躲不及了,此盗往后“扑通”一声倒了。第二个强在正剥衣衫,见这一个倒了,忙叫道:“怎样了?”便跑来救着。不防才到面前,“啪”的一声,腿上穿了一箭,又“扑通”倒了。那六个看见俩伙计倒了,忙丢了尸首,一同来看着。只见这一个腿上穿了一箭,还未曾死,那—个射透胸膛,早已没气了。那六人大惊:“这箭是那里出来的?”回看山玉,早已昏倒地上,动也不动。那六个强盛道:“奇怪!奇怪!”一齐抬头,四下一望,只见一个彪形大汉,身背弓箭赶将来了。那六个强盗不见犹可,见了之时,人人痛恨、个个伤怀,各仗兵器拥来。正是:交逢水曲山湾内,恶战龙潭虎穴中。
话说那六个强盗大喝道:“瞎眼的死四,敢来送死么!”遂提刀来杀这大汉。大汉不慌不忙,去了弓箭,执棍来迎,一根棍敌住了六口朴刀.战了一会,那六个人不是这大汉的对手。到了三十个回合,那大汉大喝一声,一棍打倒一个。
那五个知道不是他的对手,叫一声“不好了!”一哄而散,各逃性命,败下去了。正是:凡鸟焉同凤凰斗,群羊怎与虎争雄。
那大汉见五人走了,也不追赶,拾起朴刀将二强盗杀了,便扶起山玉道:“相公,醒来,醒来。”山玉唬得战战兢兢的跪下,只叫:“大王饶死!”那大汉道:“我不是大王,我特来救你的。”钟山玉听见说是救他的,方才放心,叫道:“是那位恩公前来救我?莫非是梦中么?”那汉子道:“不是梦中。你且起来,定定神,莫要怕。”山玉坐起,四下一望,见那地下睡着六个尸首,细细一看,见是老苍头钟安和那解子,都被杀死在地,放声大哭。正是:生死存亡一刻内,悲哀永别片时中。
话说钟山玉见老家人已死,好不悲哀,放声大哭。那汉子劝道:“相公不要哭!他们已死了,哭也无用,我们还想我们的法才好。”山玉道:“正是。请问恩公尊姓大名?因何得知我钟山玉有难,前来教我?”那汉子道:“小恩公你认不得我,我却认得你。我姓红名元豹,旧住在京中皇城脚下,平日打猎为生。因那年元宵佳节,我家妹子看灯,被刁国舅那厮抢去,多亏雁大人途中救回;我父子三人喊冤,又蒙令尊大人前去指引门路,作了见证,奏了一本.御审之后,方才救回小妹。此恩未报。后来钟、雁二位大人俱为我之事,被刁贼记沈,陷害出去。那年令尊老大人去修造长城,半途迷了路径,我兄弟二人曾会见,请到草舍去住了一宵,至今全不听见信息。前日到京有事,从桃花店经过,只听见信息说刁家庄杀了人,元知府前来相验,我跟到府前去看,才知道小恩公被害。后来听见叠成疑案,发到河南充军。这河南路上我曾走过,路上多有剪径强人。我因要到西湖买点东西,连日赶来奉送一程,不想果然遇见强盗,来迟一步,几乎弄出事来,累恩人受唬!”红元豹说完了,钟山玉听了,如梦方醒,忙忙跪下道:“多蒙恩公指引老父,又救了小生的性命,真是重生父母、再养的爹娘,此恩此德,何时得报!”说罢往下就拜。红元豹一把拉住道:“钟相公,莫要拜,恐有人来,不大稳便,走一步再讲.”遂将包裹、行李、银两等物代他捎在身上,那时又代山玉扭去刑具,二人一同挽手而行。
走了二十多里,到一古庙,二人席地而坐。山玉道:“恩公,你要往西湖有事也罢了,只是小生虽蒙搭救,倒弄得有家难奔、有国难投了,如何是好?欲要前去找父,又是万里迢迢,又要从京里经过,倘被盘诘,如何是好?欲要回家,又不知何日方得出头见人---长解被杀,军犯在逃,官司查到家中,又有不便。”红元豹道:“相公若依愚见,不若同到杭州西湖安下了身,慢慢打听外边的消息,等事平伏了,再作道理。不知相公意下如何?”山玉道:“也说得有理。”进同红元豹收拾了行李、在服,雇了牲口,晓行夜宿,一直奔走杭州西湖去了。正是:打破玉笼飞彩凤,遁开金锁走蛟龙。
不表红元豹同钟山玉到西湖去了。再言那两界山几个尸首。过了一日,有人行走看见,飞报本处地方官,前来相验,自然收了尸首,申文到各宪,彼此缉获凶手并在逃的军犯,这且不表。
单言钟山玉一路哭哭啼啼,又想教父,又念老母无人侍奉,又悲老家人死在中途,十分苦楚,如醉如痴。幸有红元豹作伴,一路上劝解劝解。话休烦絮,二人在路,晓行夜宿,渡水登山,非止一日,那天到了西湖上。寻了一个下处静室.名为水月庵,租了他后边一进小小的阁儿,十分幽雅,正对西湖,但见柳暗花明。村环水曲。当下二人讲明房租、伙食,下榻住下。行交代了一个月房租,早有道重前来伏侍。一连住了十数天,红元豹的事已经备完,思想这庵转合钟相公的心路,只是要想个长久之计才好。遂买了些果品、菜肴,沽了一壶酒,当晚同山玉饮酒谈心,道:“钟相公,我如今要回去了,只是放心不下你来,须要想个过活才好。不知相公可有甚么技艺么?”山玉道:“小生乃一个儒生,毫无能处,只有笔墨之中还知一二。”元豹道:“如此甚好。目今三月天气,扇子将兴,西湖繁华之地,相公买些扇子写画写画,也是生意。”山玉道:“只好如此。”当晚已过。
次日元豹上街.买了一百柄扇子,并颜色、画笔等件送与山玉,门口挂起写画的牌,又办了酒席,托了房主照应,拜别山玉而去。山玉带泪相送一程,道:“恩公此别,不知何年才会?”说罢哭将起来。红元豹道:“相公不必悲伤,过些时少不得前来看你。不要送,请回罢。”洒泪而别。正是:世上万股愁苦事,无非死别与生离。当下红元豹自回去了,这边不表。
单言山玉独自回寓,孤孤凄凄,十分悲苦。叹了两日,方才画了两把扇子,挂在门面招牌之下,铺开案子,画将起来。山玉本是个才子,与众不同,果然正是:画疑摩诘差多少,字比羲之胜几分。
这杭州府乃是人烟凑集之处,见水月庵到了一位画士,那一时哄动多少人,都来请教。也有要写的,也有买扇子的,十分热闹。也有识货的,还有本城写画的名士,见山玉学问有余,都来拜望,相与起来了。正是:自有文章惊海内,何劳车马驻江干。
当了惊动了本处一个少年有名的人,你道是谁?就是从雁翎出征的先锋章清的堂弟章江。这章江表字烟涛,年方二八,生得眉秀目清,一表非凡,诗画棋琴,无所不精。父名章曲,母亲周氏,就在水月庵隔壁。这章员外一生好善,所生一男一女。女名章紫萝,年方十五,真是广寒仙子、月殿嫦娥,而且博古通今,无所不见,这也不在话下。那一日,章江闻得隔壁水月庵到了一个写画的名士,他便悄悄的过来相访。走入后房,钟山玉正在那里题画,章江便拱手在旁坐下,看他下笔。正是:春蛇入草行书妙,满纸云烟画笔精。
那章江少年方士,为人最狂,一见山玉,不觉心服。忙忙起身作揖道:“钟兄真仙笔也,失敬了!”山玉抬头一看,看见章江同自己一般的少年潇洒,不觉失惊,忙忙答礼道:“岂敢!不过借此糊口,还求指教。”当下山玉遂收了笔砚,命道童烹茶。各自通了姓名、乡贯,讲了些诗文笔墨的学问,二人彼此相亲相近。正是:萍水相逢如骨肉,只为兰芝气味投。
当下谈了一会,不忍分手,山玉便留章江在寓,治酒相待,直谈至更深方散。次日绝早,章江起来,便过庵来邀山玉到家一聚。山玉再三谦逊,章江执意要请,山玉只得同章江一同来到章府。见过员外,分宾主坐下。茶过三巡,章江道:“小园碧桃盛开,请钟兄入园一玩如何?”钟山玉道:“奉陪。”当下二人同行,转弯抹角,人耳门,穿过小巷,但见湖山相映,碧绿桃花丛中有座小小亭子。山玉抬头一看。
见上边有一匾,写着“武陵仙境”,庭柱上有一副对联,上写:
未必柳间无谢客 也应花下有秦人
中间挂一幅字,写的唐人谢叠山写的诗句道:
寻得桃园好避秦,桃红又见一年春。
花飞莫过随流水,怕有渔郎来问津。
真是满壁图书,十分精致。当下二人坐下,有书童在旁煮茗伺候。山玉道:“章兄此地念书,真乃一绝!”章江道:“小弟无事,也就在此吟哦吟哦,看看书儿。此后还有一进书房,可以下榻。兄如不弃,就请移寓到舍,有何不可?”山玉道:“岂敢,岂敢。”当日二人谈谈讲讲,不觉晚了。
一轮明月盈盈,四面花荫寂寂,章江命家人就将席摆在亭中,二人对饮。
饮了半会,忽有门公禀道:“今有封书信在此,立等回音的,请大爷去看。”那章江听了,使向山玉说道;“尊兄请坐,小弟就来奉陪。”说罢,起身入内去了。这山玉独坐亭中,忽听见后边一片琴音,山玉便起身出席,顺着花荫石径一步步走去。原来是章紫萝小姐在南楼看月,焚香弹琴。
正弹得高兴,不防山玉在下窃听,那弦忽然断了,那小姐道:“弦断,必有人窃听。”
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题诗偶逢好友 买剑结拜良朋
词曰;
人心曲曲弯弯水,世事重重叠叠山。
古古今今多改变。贫贫富富有循环。
将将就就随时过,苦苦甜甜总一般。
话说章紫萝小姐见琴弦忽断,便叫丫鬟定金下来张看。
那山玉听了此言,唬得慌了,心中想道:“好没主意!倘章兄见了,成何体统?”回头依旧路就跑。不想章小姐在楼上,目光之中看得分明,便用手一指道;“那是甚么人在此走呢?”定金一把拦住山玉道:“你是那个?”山玉见丫鬟拦住,便立住了脚道:“小生是来听琴的,并无他意。”章小姐在上问道:“既是听琴,可知我方才弹的什么曲词?”山玉道:“不过一曲常调,有何难处?小生也略知一二。”
小姐见他回话从容,品格丰韵,便知不是下流之辈,就向道:“你是何人?因何到此?”那山玉便把自己的姓氏、家乡,和章江相好的话说了一遍。章小姐听了,心中想道:“好位书生!又是名宦,我哥哥又同他相好,毕竟腹内也通。”便道:“既是尊客,请便罢。”那章小姐这一番动问,早已有心了。正是:一曲秦楼调,已谐楚岫缘。
那山玉听说请便二字,方才转身走出。却好方才走到亭边,那章江已经看过信出来,向山玉道:“因友人见约诗会,失陪,失陪。”山玉道:“岂敢,岂敢。”章江道:“意欲奉邀尊兄一往,不知肯赐教否?”山玉道:“若蒙携带,定当奉陪。”章江大喜.当晚尽醉而散。
次日绝早,章江起身,即过水月庵来。却好钟山玉方才梳洗已毕,一见章江到了,忙起身来迎接道:“昨日多谢。”章江道:“岂敢,岂敢。有慢,有慢。”二人茶罢三巡,章江道:“昨晚奉约,今日到西湖一游,不知可即同行否?”
山玉道:“但贵相知奉邀,小弟怎好轻造?”章江道:“这个何妨!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不嫌有亵,就此同行。”山玉不好过却,只得整顿衣冠,同章江起身,出了寓所,一路上奔西湖而来。不一时来至西湖口边,只见:山青水秀传今古,柳暗花明胜画图。
二人正在徘徊,忽见画桥边一只小船,船上站立两个安童,见了章江,便大叫道:“章相公来了么?我家相公到府奉迎去了。”章江回头一看,道:“你们好早呀,倒先到这里了。”那安童道:“快请相公上船坐下,我家相公迎不着相公就回来了。”章江听了,遂邀了山玉上船坐下。不多时,只见岸上来了两个人,走得一身是汗,跑到船边,一见章江,便道:“章兄,你好人呀!还哄我们乱跑。”章江道:“小弟因约一密友特来奉陪,因此失迎,得罪,得罪。”
那二人听了,遂上船来,一同见礼已毕。那三人向章江道:“此位是谁?”章江遂代山玉说了姓名。那二人道;“原来是御史的公子,失敬,失敬。”山玉道:“岂敢。”亦向章江问二人的姓氏。章江道:“此二位乃小弟同学,姓贾名文,此位名秀。”山玉道:“如此,失敬,失敬。”当下四人叙了礼,贾文吩咐开船前去游玩西湖。那船家随即开船,傍西湖游玩。
正是暮春天气,那一路上,只见山明水秀、绿暗红稀,十分可爱。章江便向贾文道:“闻得六桥烟柳颇佳,何不就此一游?”贾文道:“如此最好,且有诗料,不知钟兄意下如何?”山玉道:“极妙的了。”遂荡小舟奔六桥口千柳庄而来。不一时到了桥口,贾文命船家扣定了船,在此伺候。四个人一同上岸。抬头一望,足有十里多远近一条溪都是垂杨碧柳。但见:千条软翠迎风舞,万缕青烟带露垂。
山玉一见,连声叹道:“果然名不虚传,真仙境也!”
四个人步了一会,只见柳荫之下,往往来来,无限游人士女,也有名士山人,吟诗吃酒,十分热闹,四人不觉高兴。
章江道:“贾兄,何不就将舟中的酒果移在柳下一谈,有何不可?”贾文用手一指道:“那柳荫深处,一带红栏,青帘飘荡,不是酒店么?我们何不就进去一乐,岂不便益?”章江道:“也好。”一行人来到跟前,只见临水靠桥一座小小的茅店,招牌上字迹分明,写的“贳绿轩”三个字,门口摆几只酒缸,案上列多少菜蔬,倒也精致。四个人谦了一会,进了店门,步人后堂,抬头一望,只见桌椅条台十分齐整,四壁上贴着斗方画片,有旧的,有新的,也有来游玩的人题的。看了一会,拣到座头坐下。有酒保来问道:“诸位爷还是候客,还是就饮?请点菜肴。”贾文道:“也不候客,也不用点菜,有好酒美肴,拣上好的随便掇来便了。”酒保答应,登时捧上杯壶小莱并那时鲜的果品、美味佳肴,次第而上。
四个人传杯弄盏,饮了一会,章江便动了诗兴,向贾文道:“如此春光,又有佳客,不可虚度,须有诗句,方不伤雅。”山玉道:“贾兄贤昆玉自然是好的,小弟也免不得献丑了。就请贾兄命题如何?”贾文道:“小弟怎敢放肆,还是尊兄命题才是。”山玉道:“不敢,不敢。”谦了半日。
章江道:“二兄不必过谦,让小弟放肆,就以春柳为题,以阳、春、烟、景为韵分拈,不知二兄意下如何?”贾文道:“好,还是章兄爽快,遵命,遵命。”当下章江命书童回船,取了文房四宝等件来到酒店。章江写了题目,又写了“阳”、“春”、“烟”、“景”四个韵,各人分拈。山玉先拈了一个“春”字,章江拈了一个“烟”字,贾文拈了一个“景”字,道:“罢了,罢了,独独拈了一个仄韵,如何下笔?”贾秀道:“我这‘阳’字也不好做呢。”当下分了题、拈了韵,各人去思索不表。
单言山玉偷眼看那章江提笔在手,略为思索,便挥毫就写,回看贾氏弟兄握笔愁眉,在那里苦吟,却像做不出来的光景。那山玉看在眼中,随即将自己的诗也不草稿,一气写完了,又做了一首。正是:倚马千言真敏捷,输他工部与青莲。
当下山玉写完,却好章江也做完了。山玉道:‘章兄好敏才,一下就做完了,小弟还来下笔呢。”章江道:“未必。”那贾文、贾秀见章江做完了,都搁笔来着。章江不肯,道:“诌谬不堪,要求指教。”山玉道:“一定是好的。”遂取来一看,只见上写道:
春柳分韵得烟字:
春雨春风又一年,纤腰舞向晚妆前。
莺梭燕剪般般巧,织就长堤万缕烟。
那山玉看了,心中想道:“如此好诗,真正是不愧当年才子,与他相交,不枉了取友一场。”使极口称赞道:“章兄之句,宛然张绪风流,如在目前,我等竟搁笔了。”贾文便道:“章兄珠玉在前,愚弟兄越发难做了。”山玉道:“我们甘罚无辞,诗题本来也不好做。”贾文道“是,是。”章江道:“钟兄不可吝教,你做完了,还要赖甚么?
一定要请教的。”贾文听道:“钟兄只怕也未必完呢。”山玉道;“有倒有了两首,只是不敢献丑。”贾文听见说有了两首,唬了一跳,道:“难道比章兄又敏捷些?就有了两首?快些请教请教。”山玉在袖中取出道:”要求三兄指教才好。”那贾文、贾秀、章江三人接来一看,上写道:
春柳分韵得春字:
灞上堤边汉水滨,丝丝缕缕拂轻尘。
东风荡起千条线.只系离愁不系春。
章江看完一首,便连声赞道:“妻仙笔也!虽李白也不过如此,敬服!敬服!”又看到第二首:
炀帝行宫汴水滨,轻烟十里隔红尘。
章台风景萧条后,怕舞纤腰懒试春。
那章江看完二首,不觉心服,道:“真仙才也!”当下贾文见三诗在前,也不做诗了,吩咐安童收过笔砚,重整杯盘,入席饮酒,将三首诗贴在店内壁上。
才吃了几杯,忽见店门口一片喧嚷,那两个酒保打得跌跌爬爬,跑到后边,口内喊道:“打死人了!反了!反了!”
那一堂的人都哄起来了,惊得章江等忙站起身来一看,见一个黑凛凛的大汉,赤发黄须,浓眉大眼,身长九尺,头戴一顶元色旧将巾,穿了一件玉色绫的破箭衣,一只手拿了一口带鞘的宝剑,剑上插了一支草标,一只手抡拳来打酒保。章江见他相貌不凡,便上前一把拉住道:“壮士息怒,有话好好讲,不要动鲁,打坏了人,不是当耍的。”那人便停了步道:“相公有所不知,俺因路过,缺少盘川,将这口剑来店中货卖。可恨这酒保不许俺进店,因此赏他一顿拳头。多蒙解劝。”章江道:“既是如此,幸会,幸会。请坐一坐如何?”那汉道:“怎好闯席?”章江道:“这又何妨!”便拉那汉坐下,问道:“壮士尊姓大名?贵乡何处?”那汉道:“在下姓陈名玉,字昆山,西边居住。因俺爹爹在北狼关胡申手下为官,被他害了性命,俺到此投亲不遇,少了路费,故卖此宝剑,却遇相公相问。”山玉在旁听了这一番言语,同病相怜,不觉叹息道:“壮士,你这口宝剑要卖多少银子?”陈玉道:“论俺这口宝剑,是祖遗的,也要二百两银子,如今急需,随便,即二三十两银子也就卖了。”山玉道:“壮士岂可无剑?若无路费,小弟寓所还有几两银子,可以来奉赠。”那陈玉一听此言,心中感激,便道:“蒙相公如此盛情,叫俺陈玉何以为报?”正是:萍水相逢如骨肉,皇天自不负良人。
当下章江、山玉、贾文等又敬了陈玉几杯酒,还了酒钱。山玉道:“壮士何不就同船而去,以便到敝寓即银,岂不两便?”陈玉道:“俺奉陪。”当下山玉、贾文等一行五人,上船缓缓而行.
才走了里许之遥,忽见后边岸上一个家将飞奔赶来道:“那只船上是钟山玉相公?快快转来,俺老爷请呢!”山玉听了,只道事犯,吃了一惊。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钟相公客邸传书 雁公子途中射雁
诗曰:
吹笛扁舟楚水长,碧天无际夜茫茫。
多情一片江南月,直送行人到武昌。
话说那钟山玉同章江、贾文等坐在船中,在西湖游玩,忽然见岸上一员家将飞奔赶来,口中喊着钟山玉的名字,沿湖边船上,逐个喊问。这钟山玉听得分明,又怕是捉拿逃军的,只是低头,并不答应。看着喊到船边,章江却听见了,便向山玉道:“钟兄,你看岸上何人找你呢?”山玉道:“不知是那个,小弟便认不得他。”章江道:“待我喊来一问,便知明白。”那山玉又不好拦阻。这章江便在船上应道:“呔!岸上的是甚么人喊钟相公名字?”那岸上家人听见有人招呼,忙奔到湖边道:“钟相公可是顷在贳绿轩吃酒做诗的么?”章江道:“正是,便怎么?”那人道:“既是如此,炔请上岸,家爷奉请呢。”章江道:“你家爷是那一个?因何认得钟相公?”那人道:“见面便知了。”章江便同山玉上岸,跟那人而走。
走了半晌,到了一只大船面前,只见那船上旗帜鲜明,十分威武,两扇牌上,写的是“巡抚部堂进京复命”。走到船边,先是那家将禀明,然后船门开处,走出一位少年官人,紫袍金带,迎将出来。你道是谁?原来是山东云老夫人的侄子,姓赵名璧全,因随他父亲入京复命,路过杭州。游玩西湖,在贳绿轩吃酒,见壁上题的春柳诗,爱他才学,又见下面题着“钟山玉”的名字,他因在云府见过的,故而知道有了钟山玉,故命家丁找寻。当下山玉、章江上了官船,赵璧全接进官舱,见礼已毕,茶罢三巡,各通了名姓,因细问山玉的祖居籍贯、父母的根苗。这山玉细细说了一遍。赵璧全道:“不知近日云舍亲如何?”那山玉听了“云舍亲”三字,不觉二目通红,叹了口气。璧全听见这般光景,心中惊疑,忙问道:“是何原故?”山玉道:“不要说起!小弟也只为去投云府,而今弄得有家难奔、有国难投,落在此地。”璧全道:“却是为何?”山玉就把自小如何结亲,如何分散,如何被刁贼、云文陷害。如何充军,如何遇红元豹相救,从头至尾,细说一遍。璧全道:“如此,是我表妹丈了。”连忙重又见礼。正是:邂逅相逢亲骨肉,交情更见两相投。
当下三人重又见礼坐下。璧全道:“老妹丈如此大才,久流于此,终非了局,不如同我进京,以图上达。”山玉道:“不可,刁贼耳目非凡,倘若我进京,来捉逃军,岂不是连累舅兄?只是小弟有信二封,烦舅兄寄往云府,若太师回来,求他救回老父,则感思无尽矣。”璧全道:“既如此,家父在杭州府中还有一日耽搁,我明日到尊寓奉候,来领尊札便了。”当下二人又叙了些寒温,彼此各别。这才是:一朝逢旧识,千里达音书。
山玉等当日游湖,至晚才散,章江、贾文各自 回家不提。且言山玉同陈玉到寓所,用了晚饭,就留陈玉同榻。次日早起,山玉方才梳洗,忽见章江过来,手中拿了二十两银子,道:“钟兄,昨日陈兄可在这里了?”山玉道:“还未动身呢。”章江道:“弟有小项,在此赠他。兄在客边,可以不必多费。”山玉道:“正是。”正在那里说话,却好陈玉解手回来,见了章江,拱拱手坐下。山玉吩咐拿早饭。三人一同用过早饭,山玉便将云太太送他的银子取了五十两出来,向陈玉道:“壮士,这是些须薄敬,请收,权为路费;这是章兄二十两银子,收了置办行李,以便动身,不要推却。”陈玉见山玉同章江二人这般义气,使英雄流泪,道:“蒙二位相公如此感情,日后咱陈玉定当补报!”说毕,往下就拜。正是:施恩不望报,望报不施思。
那山玉同章江连忙扶起,道:“些须薄恩,何须如此!”陈玉起身。山玉道:“陈兄,依我愚见,你就在我敝处再住两日,置办行李,诸事停当了,再回府也不迟。”陈玉道:“不瞒二位恩兄说,咱家本是西人,自从父亲被害,咱流落四方,也无家可奔。思想要到京中,大小挣个前程,才好出头。”山玉道:“兄言差矣,目下京城之中豺狼当道,非钱不行,非亲不荐,你况且又有对头在那里,还去寻甚是非?
不如还在外的好。”陈玉道:“外边只有松江府海防营的都统,是咱父亲相好,除非前去投他,再作道理。”山玉道:“如此甚好。”当下山玉、章江就代他置办衣服、行李,预备动身。这且不言。
再言赵璧全当下命家人打轿,摆了父亲的执事,到水月庵来拜钟山玉,正是:香车宝马多威武,凤旆旗幡甚显扬。
不一时来到了水月禅林,有家人通报,早惊动庵中的长老,和山玉一起出来迎接。接进客堂,见礼已毕,茶过三巡,山玉道:“草野山人,何劳枉驾降临!”璧全道:“你我至亲,何出此言!但家父今晚就要动身,若有书信,即交小弟带去。”山玉道:“小弟在两封书信:一封是寄与云太师的,千祈烦兄不可与云文看见;一封是寄与业师文翰林的,亦求面交才好。”璧全道:“领教。”山玉遂取出书来,打一拱交代,璧全收了。长老又备了素斋,留赵公子顽了半日,彼此谈了些心,不觉午后。璧全别了山玉,动身回船而去。山玉送至门口,又叮叮一番而别。正是:山水还有相逢日,人生何处不相逢。
当日赵公子进京,自然在两处交代书信。云太师问了行迹,亦自放心。此是后话,还是前书未尽,先交代了,按下不表。
再言山玉代陈玉置备了行李,那日早起,备了饯行的酒,又请章江过来,打发陈玉动身,往松江而去。那陈玉十分感仰,谢了又谢,当下收拾衣服、行李,竟奔松江而去。下文自有交代,这且不言。
再言钟山玉自从在贳绿轩题春柳诗之后,又有赵公子来拜,才名大振。自古道:人的名儿,树的影儿。自此一传,那杭州的一切山人名士、财主乡绅都来交结,或求诗的,或求画的,比前越发多了。写了一幅书条,便送几两,画一把扇子,又是几方。那章员外见他才名如此,有心要将女儿与他连姻,只是未敢出口,那章紫萝小姐也十分挂念,这且不言。后人单道钟山玉周济陈玉的这一段好处,有诗为证:
少年义气,结识英雄,
捐银相助,人有成功。
闲言少叙。钟公子客寓西湖,倒也要紧,每日不是你请,便是我邀,更兼章江日日过来盘桓,倒有照应,这也不在话下。
话分两处,拨转话来再言雁公子自从在京中二闹了大平庄,救回了文翰林,那刁虎十分怀恨,托了刑部张宾,四下里画形图形,十分严禁.京中安插不住。多亏文小姐定计智出京城。那雁公子自从出了京城,晓行夜宿,思想要到西羌去寻老父,可怜一人一骑,四海遥遥,举目无亲,十分凄楚。
日间不敢行走,草里安身,只可夜来私行。行了五日,离京城远了,方敢日间行走。往西大路直走,走了半月有余,早到了西潼关;也走了二千多里,早已至关口,只见那关上立了五座营头守住关口.这关乃是张成把守,出了关,还有五千里路,方是西羌的交界,乃是刁龙所管。
这日雁公子来到关门,思想不能出关,如何是好?心生一计,跳下马来,改了装,装做个马贩子的样子,手拿草标,到关前卖马.这匹马乃是他府中一匹能行的好马,更兼鞍辔鲜明,倒也动火,被关上一个外营的千总看见,要买这匹马,便叫道:“呔!马贩子,你这马买卖多少银子?”雁公子暗道:“待我唬他一唬。”便回道:“要卖五百两银子。”那千总道:“为何就要这许多银子?”公子道:“我这马一日能行五百里,故卖这些。”千总道:“且持我骑到关外试试看。”公于暗喜,巴不得随他出关,便接口道:“待小的伏侍爷出关试试罢了。”那千总大喜,就骑着这匹马,出了西潼关。到了荒郊,向雁公子道:“你骑我的马,同跑一头,看看如何?”雁公子道:“也好。”当下二人上了马,加了三鞭.只见雁公子的马四足如飞,如风而去,这千总的马再也赶不上。跑了一程回来,这千总便道:“你这马让我些,三百两罢。”雁公子道:“三百两,还要贴我一匹马。”那千总道:“也罢,把我这匹马贴了你罢。”雁公子无奈,只得收了银子,骑了这匹马而去。正是:鳌鱼脱却金钩钓,摆尾摇头再不来。
话言雁公子因卖马智出潼关,晓行夜住,不觉又走了半个月的光景,下去一千多里,那就比不得关里路径了。一路上人烟稀少,皆是高山峻岭、崎岖小路,爬过去多少巉崖危石,见了多少老树苍松。路上并无宿店,吃的是干粉,住的是古庙,好不凄凉。
那日来到一个去处,地名董家庄,两边是高山,中间一条涧,涧上有一桥,过了桥有一个小小山亭,山亭后又有个住院,一带山涧,四边围绕,有十里多阔的地面,十分雄壮。庄门口有一座敌楼,楼下有墙,墙外有百十棵合抱不交的大树,树上系了十数匹牲口。那雁公子口中赞道:“好个庄子!”正在亭中赞叹,忽见空中一派雁声,到亭边飞过。
雁公子道:“我久没有跑马射箭了,今日待我试试着。”跳下了马,弯弓搭箭,往上射来.正是:弓开如秋月行天,箭到似流星落地。那箭正中那雁的左翅,带着箭落在那庄院内去了。雁羽到庄子内寻雁。
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董家庄雁羽安身 乌风洞红光落草
(西江月)
三杯能和万事,一醉可解干愁,阴阳和顺喜相求,孤寡须知绝后。
财乃富家之宝,气为丧命之由,助人情性反为仇,持论何多差谬。
话说那雁公子一箭射中那只雁左拐,那雁带箭落在那边庄上去了。雁公子思想:“只有三支箭在身边,再失却一支,便不成群了。”便纵马上庄来讨箭。才走得几步,只见那庄门开处,跑出两个庄汉来,一个人拿着箭,一个人拿着射伤的雁,后边又跟着一个少年的公子,头戴大红将巾,身穿大红箭衣,足下穿一双鹿皮靴子,腰束玄色裹肚,手提一条棍棒,走出庄门。看见雁公子在马上,生得雄壮秀丽,料想这雁是他射的,便大喝道:“呔,是那里来的野人,敢射我庄上的家雁?”这雁公子在马上闻听此言,心头大怒,想道:“好欺负人,怎么是他的家雁?”便大叫道:“雁是我射的,便怎么样?”那人见雁公子说话声音雄壮,有些胆量,故意将脸一沉,大喝道:“你有多大的本领,敢在这里撒野?”雁公子也是大喝道:“你有多大的本事,敢不还我箭?”那人道:“你要我还你箭也不难,敢下马来我手内取箭?”公子仗着自己武艺,便道:“这又何难!”遂跳下马来,丢了弓箭,大着步走过濠河来。那人见他来取箭,便双手提起短棍,照头一下打来道:“看箭!”雁公子见一棍打来,叫声:“来得好!”将身一闪,早接住了棍,左脚飞起一脚,喝声:“去罢!”正踢着那人右背,“扑通”跌去。
正是:拳打南山虎,脚踢北海龙。
那人才跌出去,只听得一声号子,两边跳出十数个庄奴,一个个都是齐眉短棍,四面八方,就地滚来。这雁公子吃了一惊,想道:“不好,莫要受了他的伤!”使双手将短棍就地一抛,跳过数步。不防那些庄奴不分好歹,十数条棍子一齐打来,这雁公子左闪右掠后身遮,好不吃紧,一连五六十人来了。这雁公子正在危急之时,猛听镇庄房放楼上“当、当、当”救声锣响,那些庄汉都退进去了。正是:一声暗号如军令,四面八方不见人。
雁分子见人多了,心中着慌,忽听在楼上一声锣响,那些人呐声喊,多四散去了。雁公子心中疑惑.抬头一看,见那敌楼上栏杆面前站着一群女子,当中女子生得千娇百媚,头戴珠冠,高挑雉尾,身穿绣甲,碎砌鱼鳞,手拿令旗,十分威武。雁公子暗想:“这一定是强盗婆了!待我取弓箭来赏他一箭便了。”才动步,只听得一声梆子响,后边跳出几个大汉,将吊桥扯起,跳过山涧,将他的马匹、行李都抢去了。雁公子一见,大叫:“谁敢盗我的行李、马匹?”赶来救时,又扯起了吊桥,不得过去。回头一看,只见在门紧闭,那敌楼上的女子也进去了。雁公子急得暴跳如雷,欲要走,又不得过去;要打,又闭了庄门,这正是:守战俱无策,进退两难中。
那雁公子正在着急,忽见敌楼上窗子开处,先前那个少年人坐在上边,叫道:“客官,你要回去么?”雁公子道:“为何不要回去?”那人道:“你要回去也不难,只依我一件事。”雁公子道:“依你甚么事?”那人道:“你的箭好,我园中立了一根旗竿,竿上有三个金钱。你若能射过钱眼,便放你回去。”雁公子道:“这有何难?快领我前去射。”那人便自下楼,开了门,引雁羽来到后园一看,只见有五丈高的一根旗竿,旗竿上有三个金钱,有酒杯来大小。
雁公子取了弓箭在手中,站在百步之外,扣满了弓,望上射来,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抱婴孩儿,一箭射去,正中钱眼;一连三箭,连中了三个钱眼。那人连声喝采道:“真真好箭!”
忙忙邀请公子登堂见礼。左右村童捧上香茶。茶罢,那人道:“小弟有眼不识泰山,适才多有冒犯,望乞恕罪。请问客官贵乡何处?尊姓大名?为何单人独马来此口外?”雁公子遂将姓名、乡贯细诉一遍。那人听了.连忙起身作揖道:“原来雁老将军的公子,失敬!失敬!”雁公子道:“岂敢,岂敢。请问姓名、家世?”那人道:“公子有所不知:我这是望西关一霸,地名董家庄。在下姓董名仁,单有姊弟两个,自小学得一身武艺超群,能中金钱眼的,不论贫富,便许终身。今见吾兄如此英雄,真是前缘有定,若不嫌村鄙,愿偕秦晋,不知吾兄意下如何?”雁羽道:“多蒙不弃,理当从命,但小弟目下四海孤零,一身无主,母囚京内,父落番邦,不知何日报仇泄恨,才得出头?如今且要奔到西羌.会合家父,商议归国,倘若联姻,诚恐耽误令姐青春,反为不美。”董仁道:“兄言差矣!救父报仇,乃人子之大节,况家姐年纪尚小,就迟三五年的光景,亦不为迟,日后令尊回朝,有政事,家姐与小弟亦可助一臂之力,不必推却,就请言定。”那雁羽暗想:“在外举目无亲,不如允下了亲,日后也有照应。”遂答道:“既蒙错爱,怎敢推辞?只是客边,无可为定。”便将手旁的一张画鹊弓,双手奉与董仁道:“就将此弓权为聘礼,请吾兄将此收了。”那董仁见雁公子允了亲事,满心欢喜,遂将弓收下去了。正是:一张弓作红绳系,已定百世好姻缘。
当下董仁令家人摆席,款待雁羽,十分丰盛。那董仁本是关外土豪,百万家财,无所不有。当日张灯结彩,管待雁羽,在酒席筵前讲些武艺,讲些兵法,郎舅二人十分投机。正是:一朝得会皆非偶,千里相逢是宿因。
话说当晚二人传杯弄盏。直吃得尽醉而散,董仁命四个家人在内书房铺设床帐等件诸事,服羽安身。一宿晚景已过。再言次日,董金瓶小姐见雁公子武艺超群,不知学问如何,兵法怎样?想了一会,计上心来,拿出一卷兵书,拣了一个顶难的阵图,叫兄弟董仁道:“此阵久不排,生了,你拿将出去,叫雁公子在后园排排着。“董仁遂到书房,手拿阵图,向雁羽道:“弟有一阵图在此,却不会排,托老姐丈在后园排排看。”雁公子接过阵图一看道:“这有何难,这是武侯八阵中的车轮阵,但其中变化无穷,须要演习熟了的人方知进退。”董仁道:“我这里有百十名庄汉,平日俱学过些武艺,颇知号令。”雁羽道:“如此甚妙。”遂同董仁来到后园中,拣了一块平阳之地,先点了名字,按下队伍,设立中军将台、金鼓旗号之类。雁公子手执令旗就上将台,一声鼓响,挥动令旗.左旋右转,前指后挥,虽然是百十名庄奴,犹如千军万马一般,十分威武.只见左盘右旋,不多一时,早排完了一座车轮大阵,只见:兵按八方多整肃,光分五色甚威严。
雁公子排完了阵,向董仁道:“还求指教。”董仁道:“岂敢,岂敢。拜服,拜服。”二人说话。不防金瓶小姐在妆楼上看见排完了车轮阵,心中暗喜道:“真将才也!”不多一时,收了阵,下了将台,董仁邀雁羽入内,用过中膳,讲了些兵法。自此,雁公子在董家庄安身,每日里教董仁些武艺。
不觉光阴迅速,早已一月有余。那日雁羽独坐书房,思想:“父母不知何日团圆?在此终非了局,还是到西羌寻父为是。”当晚就说要动身。酒到中间,向董仁道:“多蒙舅兄盛意相留,但终非了局,意欲明日动身,到西羌寻父,特来告辞。”董仁道:“既是老姊丈出关寻父,乃人伦大节,不敢相留,只是此去三千多里,单人独马,叫我如何放心?我这里叫两名庄汉随你动身,也好作伴,而且路径熟识。”
雁羽道:“若得如此,足感盛意。”当下董仁置备行李、马匹,封了三百两程仪,点了两名庄汉,置备得停停当当,置酒饯行。
次日五更,雁公子起身,梳洗装束已毕,带了弓箭,宝剑,备了马匹.两个庄汉装好行李,在外伺候。这董仁又备了早膳、干粮,到书房来与雁公子作别。左右端上筵席,二人对饮。那雁公子是住熟了的,一朝分别,心中忧苦;那里吃得下酒?略饮了几杯,遂叫人收了。正是:世上万般哀苦事,无非死别与生离。
董仁也不忍分离,吩咐:“撤去酒席,待我奉送一程。”二人出门,一同上马,奔西大路而走。董仁道:“老姊丈一路小心,倘到西羌,即寄一信来,使我放心。”雁羽道:“这个自然。”二人说说走走,不觉下去了三十里。雁羽道:“老舅兄请回,不要送了,就此辞别罢。”二人下马,就在草地上拜了几拜,二人留连不舍,挥泪而别。这正是: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送断肠人。
不表董仁回庄,单言雁公子带领两个庄汉,三人骑马,在路上饥餐渴饮、渡水登山,非止一日,到一个去处,地名乌风寨,周围三百余里,都是荒山,当中有一条十字路,南通中华,北通长城,东奔大海,西通西羌。雁公子一行人奔西走了半日,一望无边,无有人烟,两边尽是怪石巍巍,苍松古树,中间只有窄路,只容得一人一骑。雁公子看了,向庄汉道:“这乌风寨如此险峻,倒好藏兵---”言还未了,只听得一声锣响,树林内跳出无数的强人,拦住去路,大叫道;“呔!留下买路钱来,放你过去!”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太平侯南园断义 老御史北寨思乡
(西江月):
义侠始终侠义,化冤到底冤仇。一朝义侠两相投,重叙新朋旧友。
客里迢迢含泪,他乡夜里凝眸。悔教当日觅封侯,戴月披星奔走。
单言那雁公子同两个庄汉,走到乌风寨半山之中,猛见山凹里拥出无数的喽罗,挡住去路。雁公子在马上哈哈大笑,骂声:“大胆的强徒,敢拦住我的路!”便叫庄汉:“跟我来夺路!”便掣出宝剑,一马冲来。那些喽罗拦阻不住,两边的喊声:“让条路!”冲出去了。不防两个庄汉,被后边的喽兵扯下马来拿去了。这雁公子回头一看,见两个庄汉被拿,大喝一声:“好瞎眼死囚的,敢拿我的伙伴!”
回马来夺,跑得急了,不曾防备,只听得一声响,连人带马跌下陷坑去了。那些喽兵见雁公子跌下陷坑,大家欢喜,一齐前来,用挠钩套索将他搭起来,一众喽兵捆进去了。正是:龙游浅水遭虾困,虎落平阳被犬欺。
那些喽兵将雁公子抬进山寨,来到聚义厅。只见厅上坐着一个大王,有六十岁的年纪,旁边坐着两个儿子并众头目。那众人将雁公子拥上厅来,喝声:“跪下!”雁公子大骂道:“小爷不幸跌下陷坑,被你拿住,不然,我杀尽你这一班狗强盗,方消我恨!”说罢,将牙一咬,把身上绳子挣断了两根。那大王见他少年英雄,一表人才,又听他口音好似同乡,便问道:“你姓甚名谁?何方人氏?因何到此?”
雁公子见问,使细细诉了一遍。那大王听了,忙忙离座,亲解其绑,纳头便拜道:“原来是雁恩公在此!方才冒犯虎威,望乞恕罪。”雁公子忙忙扶住道:“不知老大王是谁?多蒙释放,望道其详。”那人道:“在下姓红名光,那年小女看灯,被刁贼抢去,多蒙老将军救命,又害他征西被陷,时时挂念恩公,不想今日相会!”说罢,便救了两个庄汉,又叫两个儿子作速过来叩见。
当日设宴相待。饮酒中间,红光道:“小恩公单身救父,惟恐不便,我这里现有五千兵马、数万粮草,不如反出西关,会合老将军,杀进中原,救取家眷,扫除奸贼,报仇泄恨,岂不为妙?”雁公子道:“不可轻动,等我寻着爹爹,会了羌兵,暗传消息,大王那地会了董家庄的人马,着他断往中原的救兵,大王起兵来捉刁龙,里应外合,方的成功。为今之计,我写书一封,大王着人送到董家庄,叫他招军买马,积草囤粮,以便行事。”红光大喜。雁羽登时修书去了。红光遂留雁羽在寨操演喽兵、教习阵法。那乌风寨的威名,从此大振。每日里冲州破县,聚草囤粮。那些临近的府县,闻知这个消息,连夜就飞报申文奏朝廷去了。正是:一声兵振连三寨,万里关书连九重。
话说那告变的文书雪片也似来到京中,详报部内。这刁国舅闻知此信,吃了一惊,想道:“这西关一带地方乃是我大孩儿汛地,倘若朝廷知道风声,岂不见怪?”遂按下本章不奏,心中思想道:“乌风寨不过一隅之地,纵有强人,也不为大害。”遂暗暗写书一封,知会儿子刁龙,叫他用心防守便了。一面思想:“张宾的侄子张英,他托我谋官,至今无缺,不如乘着乌风寨有事,着他前去做个参将,镇守那里地方便了。”又想:“钟佩修造长城,至今无信,不如奏地一本,说他克减官粮、督工不紧,以致防守误事,边地生乱,那时将他们斩草除根。”思想已定,连夜草成本章,早朝见驾。正是:黄金殿前臣朝主,白玉阶前虎拜龙。
话说刁发草成一本,早朝见驾,第一件奏的:“西羌作乱,皆因雁翎反国,合将他家眷斩首,以戒后人。命张英为参将,镇守乌风寨,以防不测。”第二件奏的:“钟佩减粮误工,贪赃旷职,四载未完工程,以致长城难守。合将钟佩家小拿问立决。”天子准奏:“着张英领参将之职,前去镇守;钟、雁二事,候朕详察。”圣旨已批,百官朝散,刁发回衙,张英领凭上任不提。
且言西关刁龙,接了父亲的书信道:“闻得乌风寨一带地方甚是作乱,尔须小心操守汛地。倘有疏虞,朝廷见怪。我不日有张英前来做参将,奏准本章,同你镇守,要紧,要紧。”那刁龙接了书子,便选择英雄,操演人马,各去安排不提。
再言那北狼关总兵胡申,接了妹夫刁国舅的书信,写的命他催赶长城的工程,要逼钟佩的性命。这叫做有心人算计没心人,可怜这钟御史是个书呆子,如何知道?正是:人心难测真好险,世路崎岖甚可悲。
那日胡申早堂点齐执事,下教场操过了兵,便向长城之内工料场查查,又命过中军传钟佩说话。钟佩正在监工,领着随来的四个侍卫---张炳、赵魁、路瑶、李俭,在那里督工,听得胡申传他,忙到官厅。见札已毕,茶罢三巡,胡申道:“请问先生,连日修了多少?不知何日才得完工?”钟佩道:“大人,这工程浩大,其实难完,更兼边地寒暑风雨,便不能动手。自从卑职开工以来,还没有修了十股之二。若问完工的日子,不知何日方了!”胡申听得此言,将脸一沉,道:“修理长城,如此费力,若是起造长城,倒要几千年还不得完工么?”钟佩道:“大人之首差矣,昔年秦始皇命蒙恬起造长城,不知费了几千万的钱粮,伤了多少人的性命,流离辛苦,日夜不宁,然犹十载方完。卑职在此,不过几名人夫.倒有一半老弱,阴雨寒暑又重,也不想回乡去了。”说罢,不由得凄然泪下。正是:死生未保由天命,诉到心酸泪暗流。
胡申道:“我也不管你这些闲事,昨日有部文到来,由我督工,上紧催赶。你方才说人夫不足,我如今发四百名步兵与你,凑成五百,各人领一百,十日一换.按月关粮。凡一应瓦灰砖料,俱在本督处来取。每人一月俱要修一丈,无论寒暑,俱要动手,怠慢按军法从事。”说罢,令中军官拿过花名册子,就点了四百名步兵,当堂交代。
这钟佩听得部文是着胡申督工,吃了一惊,心中想道:“我休矣!这胡申乃刁贼羽党,刁贼乃是我仇人,倘有不是,便按军法,如何是好?”没奈河,只得领了人夫,关了粮,支了砖料,辞了胡申,下了场。和这四个侍卫商议道:“不好了!如今部文已到,着胡申看工。我想胡申乃刁贼的妻舅,是我的仇人,倘他公报私仇,害我等性命,如何是好?”那四个侍卫都是武进士出身,心粗胆大,便道:“御史休惊,好便受〔疑有缺文)富贵,省得受小人之气,岂不为妙?”钟佩道:“此事断断不可。自古食君之禄,必当忠君之事,将军们前程远大,岂可出此不忠之言?以后只是尽心办事,不可如此,有背皇上的恩典。”正是:忠君一点丹心重,宁死无须背主恩。
那四个侍卫听了钟御史这番言语,唯唯而退。当下钟佩将这四百名步兵分在四处,去动手修造。谁知这四百名兵,只会吃粮,不会做工,更兼有一半老弱不堪的在内,那里做得动?一个个搬砖弄瓦、挑水和泥,七手八脚的,一个人一天到晚也做不得多少工,莫说砌一丈,连三四尺也砌不完。
钟佩一见,心中着急道:“如此光景,如何是好?”又心慈不忍督责,只得连自己的家人小厮,都叫他帮着做工,将自己的供膳俸禄,都犒赏众人,众人虽然欢喜,却赶不起那工程。那四个侍卫,见工做不起来,也心中着急,凡有怠慢者,扯下就打。钟爷代众人讨了多少情,怎当得那些人越慢。做了十天,胡申下来看工,每人只派四尺,一天倒少了一大半,心中大怒。第一次不好拿钟佩发落,便将四个侍卫提来要打,是钟佩上前讨情。胡申道:“钟先生,你不要讨情,本总督奉部文督工,谁敢怠慢?下次查工,倘钟先生慢工,也是要追究的。此乃皇上公事,休怪本总督无情。权记这次初犯,去罢。”可怜钟佩,满面羞惭而退。正是: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
不言胡申查点一番回衙去了,单表钟佩心中好不忿恨,道:“不想今日命丧小人之手!若得回朝,除奸去佞,好不恨也!”说罢,仰天大哭。那四个侍卫道:“依我们,还是走他娘的路,再作道理。”钟佩道:“岂可背君废事?”侍卫道:“不背君也是一死,背君也是一死,倒不如留此有用之身,再作道理。”钟佩还是不肯。五个人谈谈,不觉晚了,钟佩闷闷收工,自去睡了不表。
单言那四个侍卫商议道:“我看钟呆子执意不走,将来必有杀身之祸,我们不可不早为之计。”张炳道:“明日我们先将细软收拾了,去觅下一个存身之地,有事时我们就好走了。”三人道:“好,甚妙。”当下计议停当,张炳去了。正是:明枪容易躲,暗前最难防。
话休烦絮。钟佩等督了工。不觉又是十天了,还是一样,那里赶得及?胡申知道风声,三日前便拿一支令箭,吩咐旗牌官:“若是他工还未完,捆来见我!”那旗牌得令,飞马而去。
不知后事如何,且所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重义番官留御史 无情国舅害忠良
(西江月):
世事颠颠倒倒,人情覆覆翻翻。几番遭险受艰难,怎屈忠心赤胆。
瘦马奔驰峻岭,孤舟飘泊江干。风涛经过几千番,回首苍山日晚。
话说那个旗牌官姓马名训,乃是胡申帐下一名得力的官儿。当下马旗牌领了令箭,飞身上马。来到关下工料场中查工。那钟佩是个书呆子,那里把个旗牌放在眼内,见他来查工,并不在意,也不起身,也不来送礼。那马训见钟佩不瞅不睬,心中大怒,便拿条尺竿下场来量一量,又算了一会,见每日一人没有一丈工,心中大怒,向钟佩道:“吓!好个监工官儿,大老爷吩咐每人要按工记算,你怎么如此怠慢,有违大老爷的军令?如今大老爷委俺来查工,如有怠慢,就扯你去见大老爷,那时才知道呢!”钟佩听了这番言语,心中大怒,喝道:“咄!我慢了皇上的工,并没有慢了你家大老爷的工,除非将我解上京治罪!连你家大老爷也无法奈何我,你在此大呼小叫做甚么?放肆的狗才,如此大胆无礼!”
这才是:不知身落河东地,独把雄心自使威。
那旗牌本欲诈钱的,听了此言,只气得火星三尺从太阳穴中冒出,大叫道:“俺奉大老爷的令箭下来监工,难道查不得么?也罢,扯你去见大老爷,看你狠也不狠了!”说罢,便跳起身来扯钟佩。可怜钟佩只气得面如土色、四肢作冷.往后一交跌倒,登时气死在地。正是:龙游浅水遭好困,虎落平阳被犬欺。
那旗牌见钟佩气死在地,心内也自着忙。幸得四个侍卫向前扶起,救了一会,方才苏醒。那侍卫李俭见钟佩醒了,便大骂道:“我把你这个该死的旗牌,你逼勒朝廷的命官,是何道理?”提拳就打。张炳乖巧,见此光景,使双手拦住李俭的手道:“不可,他是奉大老爷的令,概不由己。方才原是钟爷的不是,我们如今代钟爷陪礼,治水酒一杯,留马爷在关外顽顽,等三日后,我们同马爷前去缴令,岂不为妙?不知马爷意下如何?”那马训道:“你我总是办公的,有话好好的商议,就张爷这等说话,有甚么做不来的,怎么开口就骂?”说罢要走。正是:小人惯会装模样,做势拿班了不成。
那张炳道:“马爷又来执意了!我们诸事俱要仰仗马爷在大老爷面前方便方便,事过之后,少不得还要慢慢的来孝敬马爷呢,怎么马爷就要走呢?”说罢,便叫李俭道:“你陪钟爷先去到我们住处,备了席,我陪马爷看看工就来。”说罢,丢了个眼色,叫李俭:“去罢。”这马训见他们去了,向张炳道:“不是俺放肆,可恨老钟那人过于做大了。”
张炳道:“那老钟是个书呆子,为人不活套,连我们也不喜欢。马爷你代谅些罢。”二人谈谈说说,来到城边监工。这马训大呼小叫、指东划西,在那里摆布众人做工。张炳乘此偷了个空,叫过手下带来的一班家人,暗暗吩咐道:“大老爷作对,催工甚紧,只怕我们都是没命的,不如走罢。你们可将一切细软收拾停当,搬到我前日寻的所在寄下,不可出来。连钟爷也不可与他晓得。总在今夜三更会齐,一同出寨,要紧要紧,不可有误!”家丁领命去了。这才是:谁识计中计,须知机内机。
那张炳和家人会过了话,笑盈盈的又走来陪定马训,说长道短。监了一会工,不觉的日暮,张炳道:“今日倒得罪马大爷,费了半日的心监工。”马训道:“都是公事,这有何妨。”张炳道:“马大爷在此,今日赏他们早些收工罢。”
遂吩咐众人道:“呔,今日马老爷在此,赏你们早些散工,有酒五十坛、羊五十口赏你们,去罢。”那些人答应一声,一哄而散,去领羊、酒不提。
单言那张炳打发众人散了工之后,向马训道:“就请马爷行罢。”马训道:“怎好多扰?”张炳笑道:“马老爷又来了,见笑了,一杯水酒.不过聊表敬意,不要过谦,快请上马。”那马训不解其中之意,遂不再言,带了令箭,整整衣冠,同张炳一同上马,奔关下而来。可怜马训,只为贪威爱宝,这一来有分教:喉中绝了三分气,野外埋将六尺尸。
那马训、张炳二人上马,行了一刻,早到钟佩的寓所,二人下马入内。那钟佩等早早来迎接。进中堂见札已毕,茶罢三巡,分宾主坐定。钟佩始终不肯小意奉承小人,把马训不放在眼内,转是张炳乖巧,言来语去,在两下里调和。不觉天晚,摆上酒席,大众谦了一会,马训坐了首席,钟佩二席,那四个侍卫左右相陪。见那席面甚是齐整丰盛,正是:山珍海错般般有,只少龙肝与凤心。
那张炳是和那三个侍卫串成一局的,有心要灌醉马训,以便行事,只有钟佩不知就里。他四个侍卫,你一杯,我一盏,把个旗牌吃得醺醺大醉。钟佩道:“这样人舍酒与他吃?”张炳道:“我有用他之处,你看看瞧。”钟爷在旁,只见他四人一齐动手,先拨下那支令箭,然后脱下他的盔帽衣服,张炳穿将起来,腰内插了令箭。说时迟来时快,只见李俭拔出腰刀,认定马训项下一刀,只听得一声响,一个血淋淋的人头滚下来了,身在东,头在西,血流满地。把个钟爷唬得战战兢兢道:“这---这还了得!倘胡---胡申--- 申---知、知道了,如何是好?”李俭道:“我不杀他,他就要杀我了。此处非我们存身之地,还不走,等待何时!”说罢,那李俭不由分说,一把将钟爷抱上了马,叫一声:“走吓!”那些家人总是伺候现成的,一个个带了兵器,捎了干粮、行李等件,跳上马一齐走了。这正是:打破玉笼飞彩凤,遁开金锁走蛟龙。
那钟佩糊糊涂涂的跟着上马,跑了一夜,走了一百多里。到五更少歇片时,吃了干粮,不敢停留,上马加鞭走了一日,又是一百多里。初更时分,到了南北交界的地方,乃是胡申标下两个参将在那里把守,有二千兵马、十员将官,立营守关。这张炳装做旗牌,拿着令箭叫关。关上首将见了令箭,随即开关,让他们走了。正是:鳌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来。
当日钟佩等出了关,又走了两日,恐防追赶,又走下二百多里。那日走得又饥又渴,又无宿店安身,只得趁着星光往前奔走。来到一个去处,四面高山,中间一条小路,路旁有座小小的古庙,众人道:“好了,我们且到里边安歇安歇。”一行人下了马来敲门。内里有个老番借问道:“是那一个,此刻还来敲门?”张炳道:“我们是出关打猎的,因迷了路,来借此坐坐的。”那番增才掌了灯,开了门,放众人进来。大家上大殿,搬下行李,在两壁靠着坐下。只有钟爷一人坐立不安,又想家乡,又想朝廷,十分痛苦,那里睡得着?抬头一看,只见庙内大殿上一个匾,上写“苏武祠”三个字。这钟爷见了,不觉心酸,哭道:“昔日苏武身陷北方十几年,方才回南,可怜我钟佩,今日也被奸贼所害,有家难为,有国难投,不知用有回南之日了?”想到伤心处,不由得大放悲声,哭倒在地。不防那庙内的老僧在后听得分明。吃了一惊道;“原来是南边的逃宫,不免我去盘他一盘。”遂走出来,扶住钟佩劝道:“老客官不要哭,我且问你,你是那里人民?因何到此?”钟爷是个老实人,并不隐瞒,从头至尾说了一遍。那番僧道:“原来是南朝的钟御史!昔日封赠各国之时,舍侄称说御史的清德,不想今日得会。”钟爷道:“师父令侄是谁?”番僧道:“老衲舍侄姓津名梁,现守北关,在贺老都都手下做了酋长,也管着五千个儿郎。昔日出关,也曾拜见过御史。此来无地安身,倘那边追兵一到,如何是好?不如待老衲写封书信,送到舍侄标下安身,不知尊意如何?”钟爷道:“若得如此,已感慈悲。”那老番僧遂写了书信,次日打发钟爷投番去了。正是:龙归大海藏鳞甲,虎入深山隐爪牙。
不言钟爷自此在番邦,且表胡申等到三日后不见旗牌回话。心中大怒,又取令箭一支,叫两个中军官下关去看。那两个中军官到了关下去看,只见那些做工的七零八落的在那里做工,问及原由,那些人道:“自从旗牌那日下关之后,至今三日,也没个人来监工,不知往那里去了?”中军吃了一惊,叫做工的领他去找钟佩寓处。到了门口,只见反封了门,并没有一个人。那两个中军心中疑惑,遂下马打开门,走进中堂一看.只见血淋淋的一个尸首倒在地下。中军吃了一惊,细细一看,乃是马旗牌杀死在地。中军大惊,叫做工的看好了尸首,随即飞身上马,奔进北狼关,禀了胡申。
胡申大惊,遂点了一千兵、两个中军,到关下追赶。一面又吩咐手下人埋马训尸首,一面令四十名健快到关内关外四处缉获;一面做了本章申奏朝廷;一面暗写密书,去报与刁国舅,足足忙了两日。只见两界关守将同中军前来缴令,言:“钟佩等已于三日前出关去了,请令定夺。”胡申大怒道:“谅他也跑不远!”遂点了一千兵马、两个参将前去追赶:“倘已投番,即向番邦要人便了。”正是:从今两下生嫌气,搅得风波不得清。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抄家产钟府遭殃 逃乡土夫人避祸
(西江月):
仇里寻仇更甚,恩中结恩愈深。一边一报甚分明,我劝为人要醒。
避土离乡受苦,栉风沐雨耽惊忧。脚小犹叹零仃,却喜英雄有命。
剪断言辞归正传。话说那两参将领了胡申的令箭,点了一千军马,出了两界关,一路迎来,耀武扬威,十分勇壮。出关走了三日,却到了北番的地界。那北番边只见南边有兵来了,那时守汛的小番儿一个个慌慌张张去报酋长都都道:“不好了!南边有兵犯界了。”那些酋长都都吃了一惊,登时传令五营四哨、大小儿郎来厮杀,一面上关飞报贺总兵大都儿。那大都儿姓贺名兰,生得性如烈火,大眼浓眉,其力有万夫不当之勇。当日传闻此信,心中大怒,登时点了一万毛袂番兵,就命:“酋长津梁做先锋迎敌,本部领大兵断后。”当下津梁得令,回营领兵,问钟佩道:“老御史,为何你三日前来投我,三日后就有兵来到,恐其中有诈么?”
钟佩道:“恩公说那里话来!我钟佩立身无地,蒙酋长收留,恩莫大焉,敢有诈连累恩公?恩公如其不信,待我等下关破了南兵就是了。”津梁大喜,遂点兵下关。摆阵对圆,津梁纵马出阵,大喝:“南蛮!”两个参将心中大怒,骂道:“天朝的元帅到此,还不下马跪接?怎么叫我南蛮?好大胆的狗才,好好送出逃宫,献上贡礼便罢,不然杀进,连你主儿总要问罪的!”那津梁听得叫他送出逃官,他留钟佩,原是瞒着贺都都的,又听他出言不逊,心中大怒,也不答言,打马挺枪冲将过来。那两个参将仗着胡申的势力,大骂:“狗奴如此无礼!”两口刀一齐杀将过来。方战了十五六合,不防张炳隐在番兵队里,恨胡申不过,道:“我们逃在番邦,你还要追赶!也罢,待我伤他一个,也出出气。”
就拍马向前,拈了弓箭,看准迎头的一个参将,“当”的一箭,正中面门,“扑通”跌下马来。正是:一箭到穿金甲透,三分气已化清风。
那参将见伤了一个,吃了一惊,败下去了。津梁不舍,把鞭梢一指,大小番兵一齐赶上,可怜一千南军,伤了一半。这津梁追了五十多里,方才收兵,回关献功。从此以后,越发厚待钟佩了。这且不言。
单言那名参将败到北粮关,查点军士,折了三百多名。到帅府见了胡申,细言前事。胡申大怒,欲起大兵出征,又怕番兵凶勇,不敢轻动,遂传令各处关前添兵把守,昼夜小心,不可乱动,候旨回来同他打仗。正是:从今南北生嫌隙,惹了干戈闹不清。当下胡申吩咐各路守定关口,预备番兵。这且不表。
单言那告急的文书,并胡申的密信到了京中,先到太平侯府中接递。那刁发看了文书与告急的本章,看完吃了一惊,当夜写成表章,候人朝见驾。次日五鼓,刁发早朝见驾,山呼已毕,呈上本章。皇上看毕龙心大怒,骂道:“好大胆的奸臣,长城不曾修完也罢,为何反入番邦,情殊可恨!”遂降旨一道,命锦衣卫速到松江海防营王都统那里,会合常州府,将钟佩的家产抄入公府,把他一门老少俱拿入京中勘问,违旨者斩。圣旨已下,谁敢不遵?那个锦衣卫领了圣旨,带了兵丁,背了黄绫,飞马出京,奔往松江去了。正是:一声霹雳惊天下,顷刻风波遍海滨。
话说那锦衣卫一路赶来,非止一日,那日到了松江海防营辕门,上来传下圣旨。事有凑巧,那日辕门值日听事的官儿却是陈玉。原来陈玉自得山玉、章江二人的盘费,即投到松江王都统那里,做了一个听事官儿,王都统念他父亲的交情,十分厚待他。当日陈玉听知这个消息,吃了一惊:“恩兄此番性命休矣!我不救他,更待何时?只是分不得身,如们是好?”想了一想,计上心来,遂向锦衣卫道:“大人请在迎宾馆少待片时,待小人禀过都统接旨便了。”那锦衣卫即入迎宾馆去了。这陈玉出来.吩咐伙伴道:“若大人点我,就说到营中催钱粮去了。”说罢,飞身上马奔出城,来到江边,叫只快船,却好遇着顺风,扯满了篷,连日连夜的奔至常州武进县钟佩府中把信去了。正是:天叫忠良逃脱命,连江满助一篷风。
不言陈玉如飞而去,再说锦衣卫坐在馆中,呆呆等了半日,也不见动静,性急起来,且到辕门大叫道:“圣旨已到,还不快接旨么?”这辕门上众人听得此言,忙忙通报都统。都统吃了一惊,不知何事,忙叫摆香案,开中门接旨。锦衣卫正立中堂,宣读圣旨已毕,王都统方知是为钟府之事。遂备晚膳,陪锦衣卫饮过酒,然后坐堂,点了一千兵,同拿钟宅家眷。点过了名,点各官时,不见陈玉,同伙代他回了话,都统才另点别人同行。直忙到一更时分方才动身,到江边叫了几十号大船,放炮开船,往常州进发。
岂知那陈玉先行一日,又是顺风快船,一日一夜,早到武进县地界。上了岸,也不进城,他虽不曾到过钟府,因向同山玉谈心,知道地名、路径,他想着山玉的话,一路问来,早到钟府。却好钟夫人那日思念孩儿一去几年无信,不知生死存亡,在那里痛哭。忽见家人禀道:“外面有一人,口称送家书来的,要面见太太。”夫人听见“家信”二字,满心欢喜,便道:“叫他进来.”正是:一闻音信传鱼雁,强似天宫降珍宝。
那家人领陈玉来到后堂,见了夫人,倒身下拜道:“伯母在上,小侄叩见。”夫人见这般模样,吃了一惊,忙道:“请起。敢问尊姓大名?”那陈玉便说如何会见山玉,如何承他借盘费,投到松江,如何探得京信,特来相救。夫人听了,唬得魂不附体,大哭起来。陈玉道:“事在危急,走为上着,快些收拾奔杭州,找到钟兄,再作计较。”夫人听得此言,立在中庭,就如泥木一般。不想玉环小姐在后听得明白,叫声;“母亲不要恍惚,我看此人之言毫无虚事,只好如此如此。”夫人无奈,只得依了小姐之计,得细软打成包袱,带了一个大脚丫头,妆做小厮,小姐扮做相公,叫过家人,吩咐道:“今日我要往镇江金山拜佛,与我叫船,我去五七日就回。”安排已定,只见那家人道:“船已现成。”夫人、小姐上轿,来到江边上了船,吩咐开船,对船家道:“我如今先到杭州顽顽,多与你些船钱。”船户道:“听随太太。”扯起篷来,往杭州去了。
当时都统同了锦衣卫来到常州,令地方官同行,带了兵丁,登时将钟府团团围住,收了家资入官。那些兵丁将众家人俱皆绑起,只不见了夫人、小姐。官员齐吃一惊道:“钦犯在逃,如何缴旨?”无奈收拾以后出了门,点了捕快,来到金山拿人。谁知天佑忠良,夫人动身那日,镇江江内狂风,坏了无数的船只,淹死多人,总漂入江了。那快手的船户见淌了一个尸首,正与钟夫人面貌、衣服差不多,家人见了,大哭道:“不好了,夫人淹死了!”众捕快看见他们哭以情真,道:“敢是已死,我们到金山却也无益,不如带着这尸首。”众捕快打禀贴回都统,都统道:“有这等事?”
叫钟宅众家人都来看认,众家人说道:“夫人死了!”哭在一处。锦衣卫见这般光景也认为真,王都统只得同常州府合做了本章,开了单子,送了锦农卫一千两银子下程:“凡事求大人方便”。锦衣卫大喜,收了本章,回京复旨。到了京中见驾,天子见了本章,便道:“伊妻既死,尸首现在何处?”锦衣卫奏:“深恐有误,是王都统封了棺,候旨定夺。”天子听了,半信半疑,遂降旨:将钟宅家属发配三千里,尸首存验。”不提。
再言钟夫人、小姐、大脚丫头坐在船上,好不悲伤,想起:“丈夫在长城吃苦,弄得家破人亡,料想今生难会了!”那一日行到一个去处,名叫毛家滩,离西湖还有八十余里。因风阻泊了船。到了三更时候,夫人正睡蒙眬,忽听得船头一声响,上来两个大汉。夫人惊醒,在月光之中看见有人,大叫:“有贼!快快起来!”小姐和丫鬟唬得战战兢兢,起身一看。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章员外仗义疏财 钟公子母子相逢
剪断闲言,言归正传。话说那玉环小姐和夫人、丫鬟见船上来了两个贼人,一齐叫道:“有贼!有贼!船家长快些起来!”那船家只有夫妻两个和一个十五六岁的儿子,听见中舱内有贼,慌忙起来,拿了根竹竿,开了后舱门,出来大喝道:“甚么人?敢上船来!”那两个贼见舱内无人出来,便放大了胆,大喝一声,骂道:“大胆的亡八肏的,大王爷爷在此,好好献出宝来送咱,免咱一齐动手!”那船家用蒿来搠,被个贼一把接住,顺手撑开,将他一交跌倒,捺在船中,用绳子捆住,放在岸上,由他喊叫。复上船来,劈开中舱门。正是:屋漏又遭连夜雨,行船更遇顶头风。
可怜钟夫人那里经过这宗事?唬得战战兢兢,只是乱抖,连话总说不出来了。小姐、丫鬟扯着夫人往后舱,躲在船板底下去了。这两个强徒进了中舱,点灯一照,只见铺了两床铺盖,并无一个人,那个贼也不管好歹,先将两床行李铺盖、衣衫打了一个包袱,放在半边,然后来舱寻人要宝。多亏那大脚丫鬟本是装着书童的模样,穿男人的衣服。拦住后舱门,见事不偕,迎舱跪下,口叫:“大王爷爷饶命!小的是奉主差往江南有事的,随身一人,只有些须行李、衣服,并无甚么宝.要求大王爷爷饶命!”那强徒大喝道:“你既是远行的人,焉无元宝之理?快快献出,免得动手!”那丫鬟再三哀告,这两个贼便掣出一口明晃晃的刀来,一把揪住道:“快快献宝!”正是:清清世界胡生事,朗朗乾坤出歹人。可怜这丫鬟唬得魂不附体,叫道:“大王爷爷不要动手,我---我有几两盘川银子献与大王罢。”那强徒喝道:“快快献出来!”丫鬟爬下中舱,到夫人卧榻之下,掀开锁伏板,拎出一只箱子,里边还有三百两银子,头面首饰一总在内。丫鬟开了箱子,拿出一半银子,双手献上道:“大王爷爷请收。”那强徒贪心不足,喝道:“连箱子献来罢了,还说长道短做什么?”一个捺住丫鬟,一个来拿箱子。丫鬟大叫道:“大王,里边还有许多书信、纸札,大王要他无用!”那强徒也不睬他,扛着箱子上岸去了。这个扛着行李也上岸而去了。丫鬟来扯行李、衣包,被强徒一脚,“扑通”踢倒,飞身而去。正是:严霜偏打无根草,祸来单奔失时人。
可怜钟老夫人,也是家运乖张,前生定数,被奸臣凌逼,弄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险些儿丧了性命,多亏陈玉冒险送信,方能逃出来;也指望上杭州寻着公子,再作计较,谁知走到半路,又遇强徒打劫一空,连衣衫、行李都去了。真正苦中之苦,悲上之悲。后人有诗叹曰:
皇天何事陷忠良,家破财空实可伤。
骨肉一家分几处,天涯漂泊断人肠。
那丫鬟被贼一脚踢倒舱中,半晌方才爬起身来,望外一看,只见两个强徒倒去远了,只有船家在那里喊叫救命。那丫鬟忙叫船家的儿子上岸,解了绳子,船家扒上船来。丫鬟向后舱叫夫人、小姐:“太太快些出来里,贼已去远了。”可怜夫人、小姐惊得目瞪口呆,爬到中舱。夫人抬头一着,只见船舱中抖得稀乱,铺盖、行李都去了,大叫一声:“我好苦命呀!”登时气塞咽喉,跌倒在那船板上。正是:三分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
话说夫人跌倒在舱中,把个小姐、丫鬟唬得慌在一处,忙近前抱住,救了半日,方才悠悠苏醒。叹口气道:“叫---叫我如何是好?怎生过活?”放声大哭不止。小姐在旁劝道:“母亲少要悲伤,哭坏了身子。自古道:留得青山在,何愁没柴烧?钱财乃身外之物,去了,可以挣得回来,倘若哭坏身子,如何是好?那时叫孩儿怎生摆布?”夫人哭道:“我儿虽是这等说,如今四海茫茫,若无盘费,寸步难行,叫我如何不哭?”小姐道:“只好且说且走,哭也无益了。”劝了一会。查查失物,一切都去了,幸亏丫鬟有个旧行李,扎在船底下,不曾拿去,里边是丫鬟积的八九两散碎私房银子、两三件小衣衫,小姐身上每日零用的银子还剩了五六两,且做盘费再讲。
查查点点,早已天光大明。船家开船,叫道:“太太不要哭了,恐前边营汛知你失了盗,报起官来,反要连累小船耽误日子。”夫人听了,不敢作声。可怜这一口怨气闷在心中,连饮食也不吃了。小姐在旁,惟有心中悲苦,暗暗流泪。
一路行来,日落西山,却到了杭州东门的码头泊了船。船家问小姐道:“相公还是投亲朋家去,还是寻下处安身?”小姐一想,并无投奔,倒回答不出。正是:凄惶好似孤飞雁,失队离群没处栖。
小姐想了一会,道:“船家长,这件倒要难为你:我们也不投亲朋,也不要下处,要寻个尼庵静处与家母居住。船家长你是两头走惯了的,路还熟识,托你领小价去寻,寻了回来打酒请你。”船家答应,带了那假小厮上岸,沿西湖去寻。这西湖上有七十二个有名的静室,其余的小庵也不计其数。那日般家带着丫鬟寻来寻去,寻到一个去处,地名叫做雪峰坛,坛边有个小小尼庵,名为雪峰观。观外湖中就是雷峰塔,乃当年白蛇精在西湖上迷许仙,后来被金山法海禅师用塔镇住蛇精,雷火焚烧,故名雷峰塔,乃西湖第一个胜景。当下那船家进了雷峰观,会了老尼姑,讲明了房租,复回到船上,向玉环道:“相公,静室租定了,乃是雷峰观,是西湖第一胜景,十分清雅,每月房租一两银子,相公还是如何?”小姐道:“难为难为。”遂收抬了,叫两乘轿子,同夫人上轿。丫鬟同船家押着行李,一直往雷峰观而来。
不一时早到观门口,下轿入内。老尼早来接进去。拜过佛,见过礼,小姐安下行李,打发轿夫、船家去了。看着铺了床帐,不觉天晚,老尼备了晚斋,夫人、小姐略用些,也就去睡了。谁知夫人因心中悲苦,又受了惊唬,不觉感冒风寒,染成一病,睡到三更时分,可怜浑身发寒发热,哼声不绝。那玉环小姐惊醒,叫声:“母亲,母亲,怎样了?为何声唤?”连叫几声,那老夫人昏昏沉沉,并不答应。慌得小姐连忙起身,下床剔剔残灯,近前叫声:“母亲,怎样了?”
只见夫人二目微舒,昏昏沉沉不醒。小姐看见这般光景,不觉一阵心酸,腮边流泪,哭道:“奴指望今日暂住,明日找着哥哥,便有下落,谁知母亲如此大病,叫我如何摆布?”
可怜哭了一夜。这才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小姐哭到五更,早惊动了一个支客尼姑,走来看问。小姐道:“家母不知怎样染了一病,十分沉重,夜间吵闹师父了。”那尼姑道:“原来如此,既是太太欠安,待我去煎些开水来。”那尼姑去煎开水,端进来与夫人吃了两口,略略清爽些。
到了天明,小姐梳洗已毕,叫丫鬟同尼姑去买些柴米等件,又请了两位医生,称了个月房租,可怜那剩的几两银子早已完了。一连几日,夫人病势十分沉重,小姐心慌道:“客邸财空,如何过活?”想了一会,道:“有了!我自小儿学的梅花神数,倒也精通,只好拿他糊口了。”遂同尼姑商议,明日就在观门口挂起招牌,上写着“武进山人敬演梅花神数”,下写“小事三分,君子自重”。小姐每日男妆,坐在那里卖卦,每日转有些生意。
那日是四月初八日,每年年例,雷峰观这日做佛会,凡施主人家宅眷都来拈香,十分的热闹。那日却来了一个救星,你道是谁?就是那章员外,同了院君并紫萝小姐和章江,带领家人、妇女,来到观中看雷峰塔的景致。果然正是:
七层冲白日,百尺上青天。
那章员外因进了香无事,带领院君、小姐、公子等在外闲游。看了一会,回转雷峰观内来,只见观门外搭了一个小小的布篷,蓬下挂了一个招牌,招牌上写着“武进山人敬演梅花神数”,章员外道:“招牌上字迹好似水月庵钟兄的模样。”遂挤进去一氰 只见一位年少先生坐在那里演数,生得唇红面白、杏脸桃腮,不上二十岁的年纪,十分美貌,同钟山玉的相貌不相上下。章员外道:“这又奇了!难道天下有同像的人不成?却又同乡,年纪又差不多。也罢,待我去起一数看。”遂近前坐下,起了一数。玉环道:“何事用?”员外道:“就问今日之事如何?”玉环遂提笔判出四句诗道:
金木水火土,五行步步生。
阴阳颠倒内,必遇有缘姻。
章员外见他笔走龙蛇,十分风雅,连声赞道:“妙才!妙才!真真敏捷!”便问道:“先生尊姓?”小姐道:“不敢,小生姓钟。”员外道:“贵处有位钟山玉兄,表字林云,想是贵族么?”小姐见问着他哥哥,十分欢喜,正要动问,忽见丫鬟跑来道:“太太昏过去了,快快来看!”小姐吃一惊,向员外道:“家母病重,失陪了。”回身就往后跑。正是:风吹荷叶东西折,雨打梨花南北飞。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钟夫人将女联姻 章员外教儿伴读
闲话少叙,言归正传。话说玉环正在起数,听得太太昏过去了,他也不问哥哥的下落,忙别了章员外,飞奔回来,一面叫人去请医生,一面奔后房。来到床前,叫声:“母亲怎样了?这会可好过些了?”只见夫人二目扬扬、四肢冰冷,只有心口内一点之气,连话也说不出了。小姐见了这般光景,不觉一阵心酸,不由得凤目中扑簌簌掉下两行伤心痛泪,哀哀的道:“娘呀!娘呀!你倘若有些长短,这客途之中举目无亲,叫我如何是好!”可怜小姐哭得凄凄惶惶,难分难解。小姐只是哭,不防章员外爱才心重,见玉环有些来历,便跟进来,小姐哭的话都听见了,便叹道:“好个少年美貌,可惜穷途落难!”便推门进来劝道:“钟先生不要哭,且等医生看了脉,看是如何,老夫帮你。”小姐收泪谢道:“多蒙老公公盛意。”正是:纯良终有报,穷途遇好人。
不一时医生到了,入房看了脉,道:“此症皆因心思过度,苦痛伤中,要用二两人参做两帖药方好。”小姐道:“寒士家风,这二两人参如何备得起?”章员外在旁道:“不妨,老夫这里倒有两把人参在此,不知可用的?”遂在荷包内取出一个小小包儿,双手奉与先生道:“请教先生,可用得否?”那先生打开一看道:“用得。”遂撮了群药,一拱而去。章员外道:“钟先生,先将此参煎头一剂与令堂吃,二剂不够,老汉返舍叫人送来便了。”小姐道:“怎敢当公公厚赐!”员外道:“先生不要过谦,医病要紧。”
小姐只得收了,谢道:“家母若得回生,皆公公所赐矣,何日报此大德?”向员外倒身就拜。正是:萍水相逢如骨肉,谢君高义实难忘。慌得章员外忙忙扯住道:“些些小事,何须如此!老汉暂回,煎药要紧。”遂出房去了,玉环自和丫鬟在房煎药。不提。
且言章员外和玉环说话等件,却被章江和紫萝小姐在外看得明自,等员外出来,使问道:“爹爹,此位是谁?爹爹因何如此待他?”员外道:“可怜,再不要提起!方才在观外闲游,见一个起数的招牌,上写着‘武进山人’,与水月庵钟兄差不多,又是武进人,因近前看着年纪、面貌,又与钟兄一样,因请他起一数。不想他的才情敏捷,与钟兄又是一样。及至问起他姓来,却又姓钟,你道奇也不奇?正要问他细底,不想他的小厮报说他母亲要死,就彼此相别了。及至跟他入内,听他哭声甚哀,因怜他年少多才,半途落难,故而赠他人参救母。你道惨也不惨?”说着说着,员外眼中倒掉下泪来。公子章江和紫萝小姐等听了此言,大家叹息。正是:合家俱生慈悲念,问道穷涂恻隐多。
话说章江和紫萝小姐听了员外之言,都有怜念之心,章江道:“我平日曾问过钟兄,他道并未有本家兄弟等人,家内只有家母和一个妹子,年方十五岁,尚未联姻,他所以每日思乡,时的啼哭。几次写信,并无回音,每日挂念。前日还在我面前说要回去,不知可曾动身?难道就是他母亲不成?他却没有兄弟,只有妹子,年纪又小,此位却是何人?”
员外道:“等他母亲吃过了药,待我再向他一问,便知端的了。”公子道:“说得有理。”三人说说笑笑谈谈,也就各处顽耍去了。不想紫萝小姐,他因爱上钟山玉的才貌,有心与他,听得恐是他的家眷到了,小姐就背着公子,私自前去窥探。正是:此日猜疑总不识,谁知总是一家人。
话说章小姐带了一个小丫鬟,在钟夫人客店前走来走去张望,却好玉环出来取碗水洗药,顶面遇见章小姐,两下一望,彼此留神。玉环是有心事的,遂取了碗进去了,不提。
单言章小姐一见玉环,留神一看,只见他:
娥眉尖上轻云淡,犹如柳叶春晴,
凤眼梢头露未干,好似梨花含雨。
说甚么美貌潘安,强似风流张敞。
章小姐口内不言,心中暗想道:“我不信天下有这等美貌男子!倘若是钟郎的弟兄,就是天生一对美貌才郎了!”
不知章小姐在外思想,再言钟玉环服侍太太吃了药,看着太太睡了,坐在旁边思想道:“方才不知是谁家的女子在我房前顽耍,甚是多情。我看他珠翠遍身、香风扑鼻,正如广寒仙女、月里嫦娥,我钟玉环若是个男子,倒是天生一对了!想奴在家之地,随着母亲看花玩月,也是这等穿金戴翠、倚绿偎红,谁知今日被奸臣陷害,弄得一家骨肉四散分离,可怜奴瘦损腰肢、花容憔悴!”想到伤心,不由得泪下。正是:愁人莫怨从前事,想起愁来愁更长。
玉环想了一会,又道:“方才难得这位公公高义,萍水相逢,便赠我人参救母,甚是可感!不知他姓甚名谁?若是母亲病好,还要去拜谢他才是。方才他又问武进有个钟山玉,我可认得,难道我哥哥昔日进京之时从此经过,认得他的?不然,我哥哥竟不知可在这里了?也罢,去问他一问,不知可在这里了?”想罢,忙吩咐丫鬟看好太太,就走出房来,来寻员外。员外却同院君、公子、小姐在客堂里吃茶。玉环来到客堂,见了员外,便深深一揖道:“方才多谢员外!”
员外道:“岂敢!先生请坐。”玉环遂与院君、公子、小姐见了礼,就在侧边坐下。外边尼姑又捧进一巡茶来。玉环吃过了茶,员外道:“令堂此刻好些么?”玉环道:“多谢员外,家母此刻定规睡了。”员外道:“这就好了!”玉环道:“请问员外尊姓大名?尊府何处?”员外道:“岂敢。在下姓章名曲,字文高,舍下就在西湖上住。请问先生大名?尊府在武进那一门居住?”玉坏道:“不敢。晚生双名玉环,舍间在武进城外丹凤村居住。”员外一听此言,正是:心中越发生疑惑,却把新朋问旧朋。
那章员外听得玉环又在丹凤村居住,越发又是与山玉同村了,便问道:“那丹凤村共有几家姓钟的?”玉环道:“只有寒舍一家。”员外道:“这等说,那位钟山玉兄却是先生何人?”玉环道:“不敢,就是家兄。敢问员外是那里会过的?”员外便把山玉当日如何流落杭州,如何卖画,如何与章江相好,从头至尾细细说了一遍。玉环听了,不觉喜上眉梢、春风洒面,对员外道:“多谢盛情,家兄又蒙照应!”正是:话逢知己言言好,强似他乡遇故知。
员外道:“还有一言不明:昔日听得令兄曾说,他井无令弟,不知先生还是同胞的弟兄,还是远房的宗支?”玉环听了此言,不觉羞红满面,含糊应道:“是同胞的。拜托员外寄一口信与家兄,就说母亲病在雷峰观中,十分沉重,叫他速速前来,要紧!要紧!”员外道:“老汉回去便说。”玉环道:“如此,多谢了。”一拱而别。正是:相逢不相识,犹如路旁人。
玉环小姐自去服侍母亲不提。单言那章员外父子二人见玉环去了,大家疑惑道:“事有可疑。怎么向日山玉说没有兄弟,这个兄弟又是那里来的?”章江道:“回去一问,便知明白了。”那紫萝小姐在旁道:“哥哥也不须问,我也猜到九分了:此人并不是钟相公的兄弟,有几分是钟相公的妹子。”章江道:“何以见得?”小姐道:“哥哥不曾留心听他的言语,方才他道丹凤村只有他一家姓钟的,除非宗族可知;又道他名玉环,分明是个女子的名字,及至爹爹问他还是同胞还是远房,他红了一红脸,却像回答不出的意思,含糊过去了;后来他去时作揖低头,我留心看他,只见他双耳有眼,分明是除去了耳坠的模样,这还不是他妹子女扮男妆来的么?”正是:聪明还有聪明客,伶俐还有伶俐人。
章小姐这一席话,把个员外与院君、章江听了哈哈大笑道:“会猜!会猜!有理!有理!”章小姐道:“但是一件,他们女道家这样远路迢迢的奔到杭州,又非看山,又非看水,家中必有大故,单人逃出的。”员外道:“女儿之言有理。”遂在身边取出二三两散四银子,拿到客房边,叫道:“钟先生,我得罪了,些许菲意,权为小菜之需,再同令兄来奉候便了。”玉环道:“怎敢又劳厚赐!”送至大门而别,不提。
单言章员外等下了船,不多一刻到了家门,章江也不回,即到水月庵来送信与山玉。山玉见礼已毕,章江道:“特来恭喜,令弟来杭奉候!”山玉道:“又来油嘴了。我并无舍弟,何得相戏?”章江道:“还要强辩!小弟现在会来,那名唤玉环的是那一个?”山玉听说“玉环”二字,吃了一惊,便道:“那是舍妹,章兄如何晓得?”章江听说“舍妹”二字,果是女子了,暗暗称奇,便把雷峰观拈香,怎么会见,怎么谈心的说了一遍。山玉听了大惊道:“如此说,是家母到了!章兄,托你坐坐,弟去看来!”说罢,一直去了,竟奔西湖大路而来。随着星光一气跑去,不觉走下五里大路,抬头一看,只见一派茫茫大水,并无去路,又无渡船。原来是山玉心急,不曾细问,却走错了。正是:足下此回迷了路,不知又起甚风波。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感时光钟生流泪 思父母云姐伤情
剪断闲言,词归正传。话说钟生只为思亲心急,一气跑来,却跑错了,只得敲门问路,问明白了,方才依路找去。
转弯抹角,不一时望见雷峰观,只见雷峰观的山门已关了,山玉叩门。里边老尼姑问道:“是那一个?”山玉道:“是城里章府上来看钟太太的。”尼姑听见是章府上来的,开门引他到内客房边叫道:“钟相公,章府上有人在此看你。”
玉环听了忙出房来,一见是哥哥,尤如:一朝得了珍和宝,犹恐相逢是梦中。
大叫道:“哥哥,你为何久留在此,也不回家看看?可怜苦得你妹子日日悬望!”山玉一见妹子,不由得放声大哭道:“果然是妹子在此!母亲怎么了?”玉环道:“方才睡了,莫要惊他。”山玉道:“你为何到此?”小姐见问,一阵心酸,正是:愁人莫与愁人说,说起愁来愁更长。
玉环道:“哥哥,你妹子同母亲几乎丧命,你还不晓得么?”山玉惊问道:“是何原故?”玉环便将陈玉送信、奉旨抄家拿问、因此逃走的话细细说了一遍。山玉听了,大叫一声:“罢了!罢了!”登时跌倒在地。正是:悲伤忍痛心难忍,气塞咽喉跌在尘。慌得小姐、丫鬟忙忙扶住。救了半日方醒,哭道:“刁贼,刁贼,我与你何仇,害得我家破人亡!”哭个不止。小姐又问道:“哥哥,你进京的,为何在此处?”山玉道:“一言难尽!”遂将进京、云太师不在家,如何云太太留他,如何云文设计,如何刁虎陷害,如何问罪充军,如何遇红元豹相救,如何落在杭州,细细说了一遍。玉环小姐听了,说道:“如此说来,都是死里逃生了!”二人说到伤心之处,兄妹抱头大哭。正是:同胞兄妹情无限,诉到伤心欲断肠。
兄妹二人正在痛哭,忽听得钟太太醒了,哼声不绝,大叫道:“山玉儿呀!”山玉听了,忙同玉环入房,跪在床前,叫道:“母亲,孩几山玉在此。”太太听了声音,回过脸来仔细一看,哭道:“儿呀,莫非是做梦么?”山玉道:“母亲,是孩儿在此。”太太道:“你为何在此的?”山玉便道:“等母亲痊愈了,再慢慢禀明便了。”太太当日一者得了人参之力,二者见了儿子,心中欢喜了些,登时病就好了一半。
当下山玉就在观中歇了。兄妹二人谈心,小姐道:“难得章员外父子十分高义。”山玉道:“章江他与我犹如嫡亲一般,日日不离。”小姐道:“他有位令妹,甚是尖伶美貌,我与他员外说话之时,他一双眼睛只是上下看我,莫非看出我的破绽来了么?”山玉道:“甚么破绽?”小姐道:“我妆扮的破绽。”山玉道:“怪道章江口音有些隐话呢!”小姐道:“不好了,明日怎么好见他?”山玉道:“落难之人,这有何妨。”兄妹二人谈谈讲讲,直到三更时分,还是夫人催他二人安歇,方才去睡。正是:三年别绪怀情重,一日相逢话更长。
话表兄妹二人安睡片时,早已东方日出了。丫鬟取进脸水,二人梳洗,小姐改了妆,伏侍夫人用过开水、丸药,正在商议搬家之事。忽见尼姑报道:“章公子来了。”山玉听了,忙忙整衣出接,道:“昨日多感厚赐。”章江道:“岂敢,岂敢。”二人见礼,章江道:“请令弟奉揖。”山玉道:“并无舍弟。”章江道:“昨日会过,何出此言?”山玉道:“那是舍妹。”章江道:“就是令妹,也要求见。”
山玉无奈,只得叫妹子道:“章仁兄在此,快来拜见。”玉环小姐改了妆,羞惭满面,只得轻移莲步,走出房门,向章江道个万福道;“前日多谢。”章江忙忙答礼:“岂敢,岂敢。”见礼已毕,小姐便进去了。章江暗想道:“好一个才貌双全的佳人!我章江若得与他偕配百年,也不枉为人一世。”正是:怜香爱玉多情处,才子佳人信有之。
那章江向山玉道:“令妹真乃才子,偌远的途程,能女扮男妆,随母到此,可敬,可敬!”山玉流泪道:“也是万分无奈。”章江道:“却是为何?”山玉道:“仁见有所不知。”遂将抄家之事细诉一遍。章江叹息道:“从来好人多难,也是大数该当,不必忧愁,等尊兄鳌头独占之时,自有报仇之日,且自觉怀!”山玉道:“目下无地安身,如何是好?”章江道:“这有何难!今有家父吩咐,命小弟特来奉请太太。道待养好了病,再作道理。”山玉道:“这断不可打扰尊府。”章江道;“又来呆了!令堂年尊的人,庵中不大清静便宜,对我舍下,就是一切的药饵也顺便多少。不要推辞,船与轿子就到了。”遂即命家人再打一乘大轿,家人去了。章江又叫雷峰观的尼姑来,吩咐道:“钟太太是我舍亲,今日接到我家那里去了,所有东西再来查。”尼姑答应道:“晓得。”章江又催山玉道:“快叫令妹收拾收拾,预备动身。”正是:多仁多义真君子,爱朋爱友重金兰。
山玉见他来意真诚,遂入房将章江的话向母亲、妹子说了一遍。夫人道:“好却好,只是怎好打扰他家?”山玉道:“只得如此。”小姐遂去收拾随身的物件,服侍太太梳洗,穿了衣衫,下了床,吃了粥,坐在窗前,叫山玉请章江。章江入房,向太大道:“伯母在上,小侄拜见。”太太慌忙扶住道:“相公请起,老身少礼。”章江起身坐下。太太道:“方才听得小儿之言,多蒙盛意,只是不当打扰。”
章江道:“只恐有慢。”正在谈论家常,忽报家人领轿子到了,章江遂请上轿。山玉同小姐搀扶老太太上了轿,小姐也上了轿,章江引路,同山玉与丫鬟回章府去了。正是:青山绿水西湖景,玉面朱唇舡内人。
夫人、小姐等上了舡,不一时到了章府的码头,早有家人伺候,伏待太太、小姐等坐了轿,一路行来。不一时到了门口,家人通报,章院君同紫萝小姐迎出前厅,接进后堂。
行过礼,宾客坐定。茶过三巡,钟夫人道:“小儿在此,多蒙照应,老身又如此蒙爱,叫我何以为报?”章院君道:“岂敢!”二位夫人言来语去,谈得知心合意。二位小姐、公子也是你亲我爱,十分相得、亲热不过。
当晚章院君设宴相待钟夫人。前厅是员外、公子陪山玉饮酒,后堂是二位太太、二位小姐饮酒,那大脚丫鬟也改了妆,在旁边伏侍。正是:一家骨肉团圆乐,多感恩多义广人。
章院君正席,细看玉环小姐,改了妆比先越发标致了,便向钟夫人道:“令爱这样才貌双全,真是女中男子,但不知青春多少?可曾纳聘?”钟夫人道:“尚未联姻。”章院君道:“小儿今年一十六岁,只是顽劣不堪,意欲求偕秦晋,只恐高攀不起。”钟夫人道:“岂敢,岂敢。今朝老身会见令郎,也有此意。既蒙不弃寒微,定当如命。”章院君大喜,遂在手上抹下金镯一双,双手送与钟夫人收了。玉环见许了章江,心中暗喜,面上含羞,只是低头不语。
不表后堂之话,且言前厅章员外见山玉才貌双全,久欲将女儿许配与他,不好启口,今见钟夫人、小姐到了,便向山玉道:“钟兄,老夫有句话,不知意下如何?”山玉道:“老伯有话,但说何妨,小侄无不听教。”章员外道:“老夫有一小女,钟兄有一令妹,意欲彼此共联秦晋,不知尊意如何?”山玉一听此言,心中大喜,暗想:“章小姐乃绝色佳人,配了我,也不枉我胸中才学;章江乃有情才子,配了妹子,也不枉妹子的风流。”遂离席深深打了一躬道:“敬领老伯的尊命。”正是:一言彼此心如愿,天赐良缘千里逢。
章员外见山玉允了亲,心中大喜,遂吩咐章江道:“你二人亲虽做了,只是要等你们名登黄甲、联步青云,方许花烛。”章江大喜。员外又向山玉道:“你如今也不必在水月庵了,就搬到舍下,同孩儿苦读。倘有好处,一者代令尊报仇,工者又不负老夫之意。”山玉答道:“是。”当晚尽欢而散。钟夫人同小姐在章小姐楼上住了。次日,山玉收拾行李,别了水月庵内僧人,来到章府,同章江在外书房读书。
郎舅二人乃天生的才子,不用请师,每日间就是他二人彼此讲究讲究,每日三更.十分用心。正是: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立志时。自此山玉在章府读书.倒也相安,这且不表。
话分两头。再言云小姐自从被刁虎一抢一闹,他逃到山东赵府上母舅家中过了三年。京中来往虽有信息,他每日只是忧愁,闷怀不展,面带忧容。思想父母,只不知父亲何日还朝,只不知母亲可还康健,又忧着云文不孝,母亲无人侍奉,可怜他每日厌厌瘦损,暗来愁怀。那一日春光明媚,梳洗已毕,同了几个表姊妹们到花园游玩,散散闷怀。偶到书房内里一走,却见哥哥不在书房,桌子上头堆积了无限的书籍,正是满架经籍,四壁图书。云小姐遂人内看看经书,翻翻史籍。忽见一本京报,云小姐从头一看,遂大叫了一声:“痛杀我也!”登时粉面焦黄、桃腮雪白,忽然一跤跌倒在地。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下南闱夫妇相逢不识 会东床宾朋聚会谈心
剪断闲言,词归正传。话说云小姐见了京报,登时哭倒在地,惊得那些丫鬟、妇女不知是何原故,忙忙前来扶住,道:“小姐因何如此?”小蛆只是哀哀啼哭,并不做声。扶至后房,登时睡到了牙床,悲哀不止。慌得赵老夫人也来动问道:“我儿,为何今日这般悲苦?”小姐见是不言。你道云小姐却是为何?他因看见京报上写的某日御史钟佩私投北番,奉旨命锦衣卫抄没钟宅家产,拿问家眷进京严讯,所以悲苦。睡在床上,心中暗想道:“我素晖好生薄命!自小儿我爹爹将奴讲配钟生,也指望佳人才子百年同欢,谁知今日被刁贼害得四分五落、骨肉凋残!可怜我年老婆婆,怎受得朝廷的刑法?钟生也不知生死存亡,奴的终身,想是孤灯一世了!”哭得凄凄惶惶,难解难分。正是:上天飞下无情剑,斩断人间美意情。
话说云小姐足足哭了一夜,茶饭不思,见次欲寻自尽,又舍不得爹娘,只是哀哀凄楚。连赵老夫人也劝解不下,心中忧虑道:“甥女不知为何只是悲苦?问他原由,又不明言,看他茶饭不思、花容憔悴,倘若有些长短,岂不惹姑娘见怪?欲要送他回去,怎奈家下无人,璧全孩儿又随他父亲复命去了,闺中之女,无人相送,如何是好?”只得仍来相劝,早晚到小姐房中解说解说。谁知云小姐一点贞心,思想姑舅、丈夫,那里劝解得开?仍是终日悲悲苦苦、闷闷厌厌。后人有诗赞他曰:
一诺终身不二夫.松筠节操果贞坚。
谁知忠孝蒙神佑,富贵荣华到底全。
话说云小姐苦了几天,心中想道:“奴想公公逼走番邦,他年尊的人也难回来了;我婆婆、丈夫拿到京中,问成反叛,不是长牢,便是斩首,料想也不能有命。可怜我爹爹又是南岭封王,万里风尘,到如今一去三年,并无音信,也是吉凶未保。我们两家的冤仇何人来报?岂不造化了这刁贼了么?奴想自古以来,有多少女子,他会领兵打仗,出仕做官,报仇雪恨,难道我云素晖就不如他们不成?我就回到家中,这云文不肖的哥哥也是到刁家把信的,那时反惹风波,反为不美。不如我如今纳个监生,到江南寻个下处,仍是女扮男妆,在那里读书,等到南场科学,倘若皇天保佑我,一路功名青云直上,那时合了文先生并我母亲,同上一本,就好报仇了!”
思量已定.遂叫带来的两个老夫妇上楼,说了备细。先命老苍头拿了银子,就到兖州府,报名云素,纳了监、行了文,诸事齐备。那日清早起来,梳洗已毕,来到舅母房中。见过礼坐下。茶罢三巡,赵老夫人问道:“我儿为何今日起得大早?还该安歇安歇。”小姐道:“正是。甥女今日有句话要来告禀。”赵老夫人道:“我儿有话,但说不妨。”
小姐道:“甥女多谢舅母大人收留,在此不觉三年,日夜思想老母,悠悠成病,今日特来告禀,要回家去看母亲。”赵太太道:“我儿,你一片孝心,理当送你回去,怎奈你哥哥不在家内,无人相送,这样路远山遥,叫老身如何放心?倘有差池,岂不惹你母亲见怪?好歹再住几时,待老身送你回去便了。”小姐道:“不妨,甥女还是女扮男装,一样好走。”赵太大再三不肯,怎当得云小姐执意要去,太太没奈何,只得允了。备了花银三百两为路费.又备了多少礼物,晚间治酒饯行,云小姐诸事俱已现成。
到了次日,改了粉黛油头,换上方巾片玉,摇摇摆摆,便是一个俊俏书生。丫鬟也改了妆,扮做书童,苍头夫妇押了行李,小姐拜别舅母并一众姊妹,大家洒泪而别不提。
单言云小姐上了轿,出了城,到了水路的所在,换了船只。下了大舡,打起篷来,往南京进发。正是:龙飞天上风云起,雷震空中际会来。
那云小姐在路行程不上一月,那日到了南京,上了岸,进了城,就在贡院旁边寻了个大大的下处,有名叫做“王寡妇饭店”的,房子高大,摆设精雅。这王寡妇年方三十岁,只有一个五岁的儿子、一个老妈、八九个伙计。这王寡妇生得甚是风流。当下云小姐扮着公子去租他的房子,王寡妇见了云相公这般风流,心中大喜,便道:“云相公,后边有上房。”遂引他到卧房旁边一间小小的书房,十分精雅。云小姐大喜,搬进行李铺下,四面一望,只见窗外花树荫浓,十分可爱。
当晚王寡妇治酒,款待云小姐主仆四人。老苍头夫妇同书童在外面吃酒,云小姐在里边独自一人坐席,那王寡妇就坐在横头把盏道:“云相公青春几何?”云相公道:“十六岁了。”王寡妇又问道:“可曾恭喜呢?”云素道:“尚未联姻。”王寡妇听了,暗暗欢喜,殷勤奉酒,笑迷迷的只是言来语去,卖弄风流,前来挑逗。正是:弄月邀风空费力,错将神女认襄王。
那王寡妇眉来眼去、送暖偷香,勾引了半日,心中想道:“好一个稳重的书生,毫无邪意!也罢,他今日才来,慢慢再弄他到手便了。”又劝了两杯。云小姐道:“醉了,大娘收了罢。”王寡妇道:“再吃一杯好睡,莫要半夜三更睡不着,要寂寞呢!”说着笑嘻嘻收了杯盘去了。正是:临去秋波一转,怎不引吊人魂。
王寡妇去了,云小姐心中暗想道:“你在我面前卖弄风流,岂知我与你是一样的人。”正在思想,忽见王寡妇亲自打了一桶水,送到房中道:“云相公,来洗手脸。”云小姐道:“放下罢。”王寡妇去了。云小姐用过了水,当晚就同丫鬟在书房居住。苍头夫妇在耳房居住。云小姐每日足不出户,苦读诗书,那王寡妇有心爱他,早晚小心照应服侍,云小姐倒也安心。正是:若非错中错,焉能亲上亲。
不表云小姐身在南京,再言钟山玉住在章员外家读书,深蒙章江照应,倒也相安。不觉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早已到了七月初旬。那日员外到书房向山玉道:“今年南场科举,你二人还该早去。”山玉道:“小侄乃是钦犯,怎敢出头应试?”章江道:“这有何难,改了名字,捐了监生,就考去了。”员外道:“有理,在理,快些改了名字,待老夫就代你捐去。”山玉遂改了名姓,将个钟字拆开,改名“金重”二字。员外道:“改得好,今科必中。恭喜!恭喜!”即刻捐监去了。正是:假名姓作名,真德才为德.
话休絮烦。当日章员外拿了银子,就代山玉捐了监,起了文,诸事齐备。次日员外和院君治了两席酒,封了三百两银子,收拾了琴剑书箱,当晚代他二人饯行。内堂是二位太太、二位小姐,外堂是员外三人饮宴。那两个小姐见二位公子乡试,多多欢喜,巴不得中两个解元。当晚无话。
次日清晨,员外叫家人将行李多件先发下船,备了早膳,二位公子用过,穿了衣巾,各人到后堂拜别母亲、妹子。拜过之后又是章江来拜别钟夫人,钟夫人亦命山玉去拜章院君夫妇。彼此拜别一番,二位公子送出门开船而去。正是:时来风送滕王阁,起凤腾蛟上紫霄。
话说二位公子上了江船,正来顺风,打起篷来,往南京进发。一路上看不尽青山绿水、野树荒烟,那一派长江的景致。非止一日,那天已到南京,上了岸,进了城,到贡院衙门口来寻下处。却好就在王寡妇家紧隔壁租了一个下处,家人们安下行李物件。少不得房主人也治酒接风,自不必细说。章江和山玉的卧房却紧靠云小姐的卧房,每日两边书声,彼此听见,却好作伴,这也不在话下。
单言那王寡妇一心爱上云相公,每日好酒好食,前来服侍,得个空儿便将些风流的话儿前来勾引。岂知这云素晖也是一个女子,毫不介意,只是用功苦读,却真真像个书呆子一般。话休絮烦,一日三,二日九,云小姐在王寡妇店中住了一月有余,足不出户,苦读诗书;隔壁章、钟二位公子也如此,这也不在话下。
那一日是八月初五日,新月初升,王寡妇在房思想云素不得到手,十分耐烦不住,想道:“我每每将风流话打他,却并不动心,天下有这样至诚君子!想他年轻胆小,不敢轻动,也罢,今日只好送上门了。”想罢,打了一壶好酒,先将苍头夫妇并书量勾引出来饮酒,命家内的人陪定他,不许放他出来;自己换了一身衣服,悄悄的出了房门,到云小姐房内。只见月色沉西,花荫寂寂,他轻轻的走进房来,在云小姐背后一把抱住道:“相公,此刻还不去睡么?我特来陪你的!”云小姐吃了一惊。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步青云同登北阙 思白发独步西关
(西江月):
枫叶江边垂钓,芦花滩里停舟。得鱼沽酒饮滩头,看尽江山锦绣。
多少英豪豪杰,一齐付与东流。黄沙白骨与荒丘,知道谁先谁后?
话说云小姐回头一看,见是王寡妇来调戏他,忙忙站起身来道:“王大娘,你名节要紧!”王寡妇笑道:“云相公你好呆!如此美景良宵,岂可空负?”云素道:“不是这等讲。小生临考日近,读书要紧,断不图此,快快下去!”二人正在你推我扯,忽听楼下一声咳嗽,走上一个人来,唬得王寡妇慌忙站开。原来是云小姐的丫鬟,在下面吃了几杯酒,不见王寡妇来了,他心中明白,忙丢了酒杯,在楼下听了一会,见有些不尴尬了,奔上楼来,向王寡妇道:“原来王娘你在这里呢,你儿子在家找你呢,快快去看看。”王寡妇听了,面涨通红,一场扫兴下楼。正是:空劳神女高唐梦,怎奈襄王不是真。王寡妇去后,云小姐主仆二人笑个不止,这也不表。
不觉到了初九,章、钟二人并云素备了考食,领了卷子,过了头场,十二、十五三场已毕,各人无事,静候放榜。那云小姐思想:“自到南京,住了三月,没有出去顽顽,今日天气晴明、秋光满目,不免出去游玩一番,也见见外边景致。”遂问王寡妇道:“王大娘,你们贵处可有甚么有趣所在游玩?”王寡妇道:“多得紧哩!离此不远有座东园,园中有百十株桂树,连日花开,十分有趣。相公要去玩耍,就到那里甚好。”云小姐大喜,遂命苍头备了春盒,往东园看桂花去了。
一路行来,到得东园门首,见园门外一带疏柳垂杨、红栏曲水,十分幽雅。入得园来,只见上有一匾,写的”广寒仙境”。左边有个亭子,紧靠着太湖山石,四面桂花围绕。云小姐吩咐家人提了春盒,就在这边亭子内坐下。正是:天香缭绕飘云外,桂子萧疏落月中。
话说云小姐独自一人坐在亭子中,苍头和书童在旁边伺候。云小姐思想:“昔日在家中,桂花开时,便随母亲赏玩,谁知今日身在他乡,孤身独自,好不凄凉!”想到伤心处,不觉泪下。不由得见鞍思马、触景伤情。正在思想之时,忽见来了四位书生,也来看花。前边二人生得顶平额满,目秀眉清,齿白唇红,如同美女,穿一套淡淡衣服,十分丰韵;后边二人却虽锦绣,却生得额大眉粗、一团俗气。
只见他四个人,带了几个书量,进了亭子,见了云小姐,拱拱手,就在旁边一张桌上坐下。——你道此人是谁?原来是章江同山玉,搭了两个本处同寓的秀才,也到东园看桂。
当下四人坐下。山玉眼快,看着云小姐独自一人坐在那边,生得玉面朱唇、眉清目秀,独自在栏杆旁边,沉吟看桂,犹如芙蓉出水、玉树临风。料想是外来应试的秀才,遂向章江道:“你看那人,倒生得秀气。”章江道:“也是我辈。”遂拱手道:“请问先生尊姓大名?贵乡何处?”云小姐见问,欠身答道:“不敢。小弟姓云名素,敝籍山东。敢问先生贵乡何处?尊姓大名?”章江道:“岂敢。小弟姓章名江,敝处杭州。”云小姐道:“久仰,久仰。”山玉在旁,听见一个“云”字,又是山东,心中疑惑。正是:只为更名和改姓,夫妻对面不相逢。山玉便问道:“先生既是山东云府,那云太师想是大族了?”云小姐道:“不敢,乃是家叔。请问先生尊姓大名?在何处会过家叔的?”山玉道:“岂敢。小弟姓金名重,先曾在京中三年,瞻仰过太师的尊容。”又道:“云太师往南岭封王,不知可曾回来呢?”云小姐见问,不觉心酸流泪,叹息道:“至今并无消息,家中亦甚悬望。”山玉有心盘问云家消息,又问道:“闻得太师只有一位千金,目下与刁国舅大人二公子结了亲了,已经过门。不知可有这话?”正是:一言问到知心处,若问旁人那得知。
云小姐见问此言,不觉得一阵心酸,两行泪下,其中曲折又不能深言,惟有含糊答应而已。山玉见这般光景,亦发问道:“昔日曾闻太师的令爱已许常州钟御史的相公,想是又是一位令爱千金么?”云小姐道:“一言难尽。昔日素晖舍妹原许过钟老伯的公子,不意被奸人坑害,钟老伯身陷北番;前又闻得奉旨抄了家,钟老夫人逃走,俱死在镇江江内,可惜人亡家破。故尔刁发生心,前来谋婚,我那素晖舍妹已经尽节身亡。你道惨也不惨!”说着说着,凄然泪下。
山玉道:“就是刁虎来谋婚,云老夫人也不该允他,害了女儿性命。”云小姐道:“这是云文不肖的孽兄做主,害了妹子性命,与云太大无干。”那山玉听他言语句句真切,只道云小姐当其死了,心中一急,登时泪下,在人前不好明言,惟有低头无语、叹息而已。这才是夫妻对面,不相认识。
话说云小姐见山玉流泪,甚觉多情,疑惑他是钟家的亲眷,便又问道:“尊兄可认得钟府么?”山玉见问,他是反叛,怎敢明言?使道:“只闻名而未曾会其面。”小姐道:“不知钟府上还有甚么人?”山玉道:“死的死了,拿的拿了,那里还有甚么人!”山玉此言不过是掩人耳目,怕人缉获,岂知小姐听了,更加悲苦。问信坚疑生共死,闻言竟以假为真。
彼此正在动问之时,猛听得“轰轰轰”三个狼烟大炮,炮过之后,只见外边一片嘈嚷之声,都道:“出了榜了!”九州十四府的人都去看榜,只有云素与他怕挤出破绽,不去看榜。且言章江一人前去看榜,只见满街上纷纷的十分热闹,那里挤得过去?正是:
人烟如雾集,车马似云屯。
英雄三百辈,个个想头名。
话说章江先挤进去。只见那些护榜官一对对弓上弦、刀出鞘,站在外边望着,一层栅栏里高悬大榜。章江抬头一看,头一名解元不是别人,乃是金重;二名便是云素,三名却是章江。章江一见自己高中三名,十分大喜,也不看榜了,回头就走,向山玉道:“恭喜!恭喜!不必看榜了,解元是你。”山玉不信道:“你是解元,何必戏我?”章江道:“弟是第三名,方才那位云兄倒中了二名,快些回去,走吓!走吓!”山玉和章江十分兴头。回到寓所,只见那些报录人等挤满一堂,两张大红单报贴在中堂。他二人好不有趣。正是:少年举子多荣贵,高中魁元不负书。
章江遂即写了家书,打发家人报喜,一面赏了报录人等,一面同山玉换了吉服,先去拜见房师。房师见他们青年美貌,十分欢喜。那云素也如此,只是报人报到山东,却无下落。这也不表。
单言那边饭店内中了三个美貌少年举子,又是一连的三名,人人羡慕、个个称奇。过了几天,鹿鸣宴了,他三人约齐了动身,都骑了骏马,换了鲜明的衣服,插花披红,前呼后拥。山玉在前,云素第二,章江在后。三个人三匹马,一齐出门,哄动街坊上那些男男女女。都来争看,人人赞道:“好几个美貌的才子,赛过佳人,有趣呀!”正是:才貌生成三个好,风流占尽一时春。
不表众人称赞,单言他三个人见了主考,饮过鹿鸣宴,至晚各回寓所,收拾动身,回家祭祖。只有云小姐悲喜交集:喜的是高中经魁,报仇有日,悲的是离乡在外,无投无奔。只得收拾行李,离了南京。进了京,寻了一个僻静之处隐身读书,伺候殿试去了。下文自有交代。单言章江和山玉回到家中,员外、院君欢喜非常。那钟太太和二位小姐欢喜更甚。二人谢过神,祭过祖,拜过员外、院君和钟老太太,便饮家宴。合家大小无不欢喜,好不风光。忙了几日,然后拜客,那些三亲六眷们贺喜临门。正是:门前骑了高头马,不是亲者也来亲。
他二人自从中了举,足足忙了半个月有余,方才清楚。不觉光阴迅速,又早是冬尽春来,员外问二人道:“感得皇天保佑,你二人中了举,今岁还该早些进京会试,倘得连步青云,那就好了。”二人道:“全仗大人的洪福!”当日员外择了吉日,备了盘费、行李、琴剑、书箱,点了两个老成的家人,进京会试。少不得还要备席饯行,大家拜别一番,自不必提。
单表他二人下了船,一路上青山绿水、野花闲草,看不尽那途中的景致。那一日来到黄河界口,湾住了船,二人上岸游玩游玩。忽抬头见远远来了一队执事,前边两竿旗,中间马上坐着一个官儿,打面前经过,看见二人,使大叫道:“二位恩兄,缘何在此?”惊得二人回头一看。正是:无端歧路途知已,又是他乡遇故知。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旅店擒妖收宝贝 村庄伏盗赠黄金
〔西江月):
义侠心期白日,豪华气奋青云。堂前歌舞日纷纷,多少人来趋敬。
秋月春风几日,黄金白玉埋尘。门前冷落寂无声,绝少当时人问。
话说那章江、山玉正在游玩,忽见马上有官儿叫他。他二人回头一看,只见那官儿生得黑面黄须、浓眉大眼,滚鞍下马,前来作揖道:“二位恩兄,不认得小弟了?”山玉一看,道:“原来是陈恩兄到了!”陈玉道:“二恩公来此何干?”山玉道:“一言难尽,请恩兄到小舟一聚何如?”陈玉道:“正是,正是。”遂吩咐执事兵丁在岸伺候,遂同山玉、章江回到船上,彼此谢了一番。见礼已毕,山玉道:“多蒙相救老母、舍妹,何时报德?”陈玉道:“这话那里说来!若非恩兄,小弟焉有今日!但愿二位恩兄此去双占鳌头,就妙了。”山玉、章江道:“全仗恩兄洪福。请问恩兄何往?”陈玉道:“今有西关外董家庄、乌风寨二处草寇作乱,前有兵部张宾的侄子张英去做参将,闻得被乌风寨的强人害了性命。今奉旨调松江营内的人马前去征剿,王大人命我往前站,故此相遇。即刻就走了,改日再会罢。”山玉道:“但愿恩兄旗开得胜,回来一同相聚便了。”说罢三人各别。陈玉领兵自往西关而去,山玉和章江一面也就开船,进京会试去了,下文自有交代。正是:功名奋志同辛苦,一问军前一夺元。
话分两所,词归一处,单言雁公子从到董家庄之后,又在乌风寨红光那里操练了个把月人马,即在那里竖了招军的大旗。却好张英领刑部人马兵丁,带了火牌令箭,前来乌风寨上擒敌。却被董家庄探听到消息,先送信到乌风寨。红光即命两个儿子带了喽罗杀了一阵,将火牌、令箭进与雁公子。雁公子藏在身边,当日辞了红光,备了行李,带了兵器,单人独马往西羌寻父去了。披星戴月将程赶,独马单身在路行。
话说雁公子寻父的心重,自离了乌风寨,马不停蹄,连日连夜的往西羌直走。身边又有了火牌、令箭,就有那关隘,也不怕阻挡,故尔尽力前去。那一日行到一个去处,地名叫兔儿窝,一眼望见那高山中间一条曲路弯弯,却是撑天的大树,怪石巍巍,蓁莽塞路,十分险峻。后人有诗:
万仞高山,怪石嶙嶙冲路起;十年老树,枯枝隐隐伐了云。茅草丛边,只有毒蛇猛虎;
苍松枝上,多少献果猿猴。月落深林,鬼魅妖狐结队出;夜深岭上,山魈异兽逐群来。
正是:孤身难过,行客惊魂。
话说雁公子坐在马上,见了这般凶恶的山林,一望无际,并无人烟,不觉心中害怕,备了兵器,仗着武艺,打马加鞭,一气跑了五六里。不觉晚了,并无客店可投,心中好不着急。只得趁着亮光往前又走。看看又是二里,远远望见大树林中有一丛房子,那破篱笆射出一点灯光,公子道:“好了!且到那里再讲。”正是:欲投人处宿,且勒马能行。
那雁公子把马紧了一紧,赶到眼前,月光之下一看,只见那庄子上有三五十家人家,只睡得悄悄的,只有一家关了大门,尚点的灯。约有初更时分,公子下马,用手扣门:门缝内一张,只见里面别无一人,只闻两个小儿嚎哭之声,别无动静。仔细再看,中间上面摆了张桌子,桌子上点了两支红烛,中有香炉、碗盏等类的模样。雁公子越发疑心道:“是何原故?不管他闲事,打开门来便知端的。”于是用手打了一把,一个巴掌打在锁上。公子仔细一看时,原来是反锁的,公子想:“人都搬出去了,不该留两个小人儿在那里啼哭。”心中又不明白其中原故。正是:欲知地头事,须问方内人。
随即带了马,又到间壁人家扣门。扣了几下,听得里边叫道:“阿弥陀佛,大王菩萨又到我家来了!小人是不曾不敬大王呀!”一头口内叨咕,一头走来开门。雁公子在外听得明白,又好笑又好气,大叫道:“俺是关内来公干的,又不是响马大盗,甚么大王不大王的乱说?”那人听了口音,方才仗着胆来开门。放进公子,随即关门,向公子道:“客人你好大胆,怎么独独今日跑来借宿?好造化!险些儿丧了性命!”公子道:“却是为何?”那人道:“我此刻不敢说的,日后告诉你。”公子道:“为何又不敢说?”那人道:“利害哩!说不得!”正是:胆小旋来惊唬怕,对人不敢说分明。
公子道:“有我在此,但说不妨。”那人道:“我说了,你不要害怕。”公子道:“你只管说,我不怕。”那人道:“我们这庄上,三年前来了百个青头大王,甚是利害,一到庄上,连鸡犬牛羊都抓了去,又会飞沙走石、驾雾腾云,了当不得!我们没奈何,请了本处的道士,前来设坛打醮,每年春秋二季祭他,那时节,童男童女、整猪整羊前去供祭。到晚,一庄人家各人都关了门,清清净净的,倘有一些儿不好,不是行瘟,便是来抓人。今日是秋祭的日子,我们早早关了门,不想客人却来借宿。若是撞见之时,早已没命了,你道造化不造化?”那雁公子听了此言,心中大怒道:“有这等事!岂有要吃活人之理!此乃必是妖魔鬼怪在那里设祭,待我去看看。”那人道:“不要进去,里面有妖怪呢!”公子道:“不要你去。说与我便了。”那人道:“隔壁便是的。”公子登时牵了马,带了兵器往外走。正是:一言恼破英雄胆,惹起今朝壮士怀。
话说雁公子听了那人一片有语,惹动了他少年豪杰的襟怀,随即起身就要去看。那人再三阻挡道:“客人,不是耍的,性命要紧!”公子不听。那人指门放公子去,随即战战兢兢把门关了,这且不表。
单言雁公子左手带着马,右手按着剑,来到那边一张,只见烛焰犹明,公子便认定门上加力一腿打开,只听得“扑咚”一声响亮,将门打开。公子入内,先将马松松肚带,吃了水草,拴在廊下柱子上,然后自己步上中堂。只见桌上摆着三樽酒,一个猪头、一只鸡、一个鱼,烧得五味熏香,十分可爱。公子走了一天,肚中正用得着,遂抽出宝剑,将猪头、鸡、鱼一一片开,绞在一块,将那三样酒吃着,又将猪头、鸡、鱼吃着,不一时,把酒肴吃了一大半。正吃得高兴,忽见桌底下乱响起来了,公子一惊。正是:无端足下响,疑是鬼魔来。
公子听见桌下响,登时跳起身来,拿起烛台一照,原来是童男女两个孩子。可怜他们哭了一会儿,害怕起来,就在桌旁边睡着了,偶而翻身,故而响动。公子看见是两个小娃子,约有五六岁的光景,身上只穿一件小衣,用红布扣住双手。公子一见,心中惨然,随即代他二人解了双手,扶他起来,放在行李边坐了。两个孩子哭着要回去,要妈妈,公子道:“你不要哭,我带你回家见妈妈去。”正是:慈悲孺子无知义,豪杰应多恻隐心。
话说雁公子正在那里哄那两个娃子,猛听得屋声怪响,门户齐开,就地起了一阵旋风,刮得走石飞沙、昏昏惨惨。公子吃一惊,提了马枪,开门一看,只见那一声风过之处,平空跳出一个怪物来:身长一丈,头如笆斗,青面獠牙,十分利害。跳进堂来,四下一看,看见公子的马,便一口拍去,早将马头咬掉了。公子一见大惊,仗着胆,大喝一声道:“何方怪物,敢伤我马?照枪罢!”说时迟来时快,劈面一枪,挑将进来。那怪物将身一闪,回头一口咬住枪,一扭两断。公子大惊,丢了断枪,拔出宝剑砍来。那怪将身一闪,忽然腰间掣出金晃晃的两柄锤来,敌住公子。两下厮杀,狠狠相争。公子一想,走也是死,不如拼杀一场罢。遂抖擞精神,拿出平生武艺,舞动宝剑,上下遮拦斩断。忽见得这场大杀?有人赞词为证:
妖怪凭临力气,英雄抖擞神威,锤来剑去生寒雾,剑去锤来闪光辉。
一个是星官降世,一个是怪物成精。剑花动处,千条冷艳摄人魄;双锤来时,万道金光惊人胆。
说不尽他二人恨苦相持,道不尽他两个尽心争战。
话说雁公子同那妖怪战了半会,他乃是星宿临凡,所以不怕鬼怪。看看战到五更时分,那怪阴气已衰,被公子紧了一步,在那左腿上砍了一剑。那怪吼叫一声,一道旋风败到后边去了。公子不舍,仗剑随风,紧紧赶来。这一来有分教:深山扫出千年宝,野路擒来万里驹。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少兄老弟拜宾朋 夜走晨眠寻老父
〔西江月〕:
不愿高官厚禄,自甘水曲山环。教儿耕种几分田,无虑无忧无怨。
千卷图书架上,四时花柳庭前。(下缺十三字)
话说那怪被公子追赶,即丢下双锤,回头一口,来咬公子。公子一闪,飞起右脚,拦头一腿,打个正着。那怪大叫一声,就地一滚,现了原身,乃是一匹青马,鞍辔俱全,褡蹬上挂了两柄金锤,浑身淌汗,后蹄上伤了一剑,剑痕犹显。公子一看,道:“原来是你这畜生作怪,害人家儿女!
也罢,本当杀了你,代我的马抵命,怎奈我没有坐骑,不好行走。就将你抵他便了。”说罢,拔下他的两柄金锤来,插在自已腰内,带着缰绳,跳上鞍桥就走。那马不服人骑,一连几纵,早跳过几个山头去了。公子一手抓鬃,两腿夹定,任他纵跳。跳了一会,跑摊了性,然后公子兜他头上打了一掌道:“快送我回去!”那马大叫一声,登开四蹄,渡水登山,犹如腾云驾雾一般,顷刻就跑回原处。正是:英雄又得龙驹马,好似蛟龙得雨时。
公子跑回原处,日已东升,跳下马入内来看行车,只见多少人在那里嘈嚷。公子走进来道:“你们吵甚么?”众人看见公子回来了,大家走来道:“真真是神人下界了!请问神人,妖怪如今在那里呢?”公子道:“在这里不是的!”
众人一看,见是一匹蓝靛般的青鬃马,长有一丈,高有八尺,威风凛凛。众人道:“原来是这个业富作怪!害了我等许多少人家。小厮,打呀!”一个个拿了扁担、杠子前来打马。公子连忙拦住:“不可,不可,我的马被他吃了,我如今就要骑他,你们若打坏了他,我将何物骑坐?”众人道:“既是客官如此说,由他罢。”公子备好行李要走,众人留住道:“小人们蒙客官代我等除了害,歇歇再走。”众人你扛行李我牵马,留到家中备饭,留公子顽了一天。次日,公子绝早起身,众人备了早膳,打了行李备好马,公子用过早膳,别了众人,上马加鞭。正是:寻亲心意重,上马不停骖。
雁公子得了这匹神马,真是日行千里,十分快速。公子离了兔儿窝,照行了两日,离西关只有二百里路了,回头一看,又日落西山,四面黑了下来了。公子催马赶路,不觉走过宿头,无处安身。向前一望,只见山脚下一个小小的庄子,公子道:“不免且到这庄上借宿一宵,明日再行便了。”
遂将缰绳一带,奔上庄来。过了濠河一看,只见庄中间瓦房内张灯结彩、笙箫细奏,十分热闹。公子近前下马,向庄客拱拱手道:“我是远来之人,出关公干的,因贪行了几步路,无处投宿,特来借住一宿,明日一并相谢。”那庄汉向公子气哄哄的道:“客人,你往常来时,我家员外原和气的,还有款待。如今我家员外弄了桩不遂心的事,再也不行善了,你止好到别处去罢。”公子道:“我明日把房钱就是了,有甚么做不来的?”那人道:“哎,你好嘈唆,说不借宿,还在此觍着脸死泥!快快走,莫要弄出祸来,性命要紧!”公子一听此言,心中大怒,喝道:“借不借罢了,怎么开口便伤人?”那庄汉欺他年小孤身,便回道:“我就骂你这小杂种,怕你怎的?”公子听了,只气得三尸神暴跳、七窍内生烟,大喝一声:“我把你这大胆的死囚,结果了你罢!”走向前探开虎爪一个巴掌,只听得“唉呀”一声,“扑通”的跌倒出去了。正是:群羊焉敌虎,众鸟怎嘈鸾。公子打倒一个,那些庄客都来相打,被公子一顿拳头,打得落花流水。
正在纷争,却好员外看见众人打降,员外喝住庄客,不许动手。公子见了员外,向前打了一躬,员外忙忙答礼道:“小客官,因何打我庄汉?”公子道:“岂敢!”遂将上项事说一遍。员外道:“却是客官来不凑巧!我家小女今日作业招亲,不然倒可以相留了。”说罢,叹了一口气。雁公子道:“老丈令爱招亲,乃是一桩喜事,因何叹气?”员外道:“一言难尽!”公子道:“却是为何?”员外道:“客官有所不知,小老儿夫妇年皆半百,只生这个女儿,年方十六,原指望将来招个女婿,养老送终。谁知就这山中来了一伙强人,聚集五七千人,为首一名王老虎,十分利害,每日打家劫舍,官兵也近他不得。不想前日看见小女有些姿色,前来说亲,若是不允,便拿我去开刀。小老儿没奈何,惧他强行,只得允了。便是今日前来招亲,所以不敢相留,客官休要见怪。”员外未曾说完,把公子气得怒发冲冠,大叫道:“反了!反了!有这等事,这还了得!也罢,等我今日再闯个祸,待我抱个不平便了!”正是:英雄多胆略,不怕恃强人。
公子道:“员外不要心焦,我代你拿强人便了。”员外道:“那强徒四个头领,无数的喽罗,甚是利害,倘若敌他不过,反要绝了全家的性命!”公子道:“不妨,我自有拿他的法儿。”员外只得留公子入庄。用过酒饭,雁公子道:“员外,家眷都躲在别处,只须如此如此,就拿住了。”正是:准备窝弓擒猛虎,安排香饵钓金鳌。当下雁公子预备现成,整顿马匹器械,专候强徒到来,这且不表。
单言金家村后这伙强人,为首的名王老虎,第二名熊飞龙,第三个名张三,第四个名赵大,俱有些武艺。当下王老虎点了廿名喽兵,三鼓时分,鸣锣击鼓,前来招亲。上了庄,过了濠河,下了马,只见庄门大开,王老虎昂然而入。
才入门,不防雁公子闪在旁边,迎胸一把揪住,朝里一掼,掼了一跤跌倒在地,被两个庄汉起手一棍打了,用绳子绑在后边。那二十个喽兵不知就里,拥来扶时,被雁公子一抓一个,一连绑了七八个。那后边的叫声“不好”,呐声喊,都回去送信。这雁公子吩咐庄客,将拿住的押在后边藏了。叫几个手快的庄汉:“拿一捆绳索,跟我到吊桥口捆人去。”公子上了马,执著两柄金锤,来到护庄濠河边,等候强徒前来厮杀。正是:英雄多胆略,独马等强人.
不多一时,只见远远来了七八十火把,照耀如同白日,当先三个头领,三骑马顶盔贯甲,杀奔前来。公子将双锤一亮,立马桥上,大喝道:“大胆强徒,敢来送死!”那熊飞龙挺长枪大喝道:“擒我大哥的就是你么?”公子道:“然也。”熊飞龙大怒,挺枪就刺。公子说:“来得好!”将双锤一架,在桥上杀了五个回合,被公子一锤枭去枪,劈胸揪住,擒下马来,朝下一掼,捆进去了。那张三、赵大大吃了一惊,拼命来救,两骑马、两口刀一齐拥上桥来,双刀齐下。
公子将双锤一枭,两口刀总打下水去,复一扫,将二人打下水去。七八十个喽兵见没了头领,都来救时,被公子冲下桥来,一路锤打得落花流水,跌的跌,跑的跑,呐喊一声都回去了。正是:众犬难同龙虎斗,群鸦怎与凤凰争。
话说雁公子见众人散了,勒马回来,却好张三、赵大在水里爬上来要走,被雁公子抓住,一同捆上庄来。公子坐在中堂,叫庄客将王老虎、熊飞龙、张三、李四等一干人都拥来。公子喝道:“你这班强徒,有多大本事,如此放荡!我如今将你们解到官去请赏,极其容易,只是你们心内不服,也显不出我的英雄勇猛。我如今放你们起来,四个人杀我一个,那时就死而无怨了。”说罢,叫左右把他们放了。那老少庄汉看见放了强盗,唬得都躲了,大厅上只有公子一人。
那王老虎见打脱了婚姻,心中正恨,一放起来,便叫:“兄弟们动手!”大家拿了兵器拥上堂来,枪刀板斧一齐砍来。公子道:“来的好!”拎起两柄金锤,朝旁一扫,只扫得叮叮当当一片声响,那四般兵器,都在半边去了,连人几乎扫倒。四个强徒吃了一惊道:“好重家伙!”复转身来,王老虎提起大斧搂头就剁。公子一锤枭去,进步喝声:“去罢!”早飞起左脚,一腿将王老虎打倒。三人来救,却被公子并了双锤,一只手拎起王老虎,向三人兵器上一还道:“你们不服,我先掼死了他,再来提你们!”三人见要掼死王老虎,唬得战战兢兢,一齐跪下道:“我等投降,求壮士饶命!”正是:擒贼先捉首,群凶自伏降。
公子送放了王老虎。当下四人一齐跪下道:“愿请壮士入山为主,我等甘心情愿。”公于道:“不可,大丈夫当干功名,封侯拜相,焉可在绿林中藏身?你们要干功名,跟我出塞,自有好处。”四人道:“愿随壮士。”公子大喜。
当日金员外杀牛宰羊,大开筵宴谢公子,并请强徒。公子道:“既获四位不弃,须要同心合胆才好。”那四人道:“既蒙壮士大恩,我们欲辞神立誓,拜壮士为兄如何?”公子道:“论年纪,是我为弟。”四人道:“这个断断不敢!还是少兄老弟便了。”公子大喜,当下拜了宾朋,对天立誓,欢呼畅饮,大醉方休。公子同四人收拾动身,这员外又备酒饯行,捧出一盘金银,送五人为路费。公子推辞再三,方才收下。当时五个人都扮差官模样,捎好同行,行李内藏了兵器,上了马,公子在前,四人在后,五骑马直奔西羌而来。
这一来,且听了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刁龙打擂逞凶 雁羽争强闯祸
(西江月):
屋后三弓闲地.养花种竹栽桑。四时深翠拂书堂,暮暮朝朝堪赏。
不用丝桐开宴,好将风月流觞。纸屏石枕竹方床,醉后留君同赏。
话说雁公子同了王老虎等一干人,离了金家,往西关而来。只有二百多里路,王老虎等又是熟的,不两日就到了西关地界。只见一路上有无数挑担背囊、扛枪带棍的,又有无数的游人士女,成群结队的,纷纷挤挤,十分热闹。雁公子问道:“这条路上如此热闹、挨挤不开?”王老虎道:“正是。我往日走这条路时也冷冷清清的,不想今日为何如此,必有个原故,待我去问问看。”公子道:“言之有理。”当下王老虎下马向前,看见一个年老的行人,拱拱手问道:“今日为何如此热闹,有甚么事?”那老人家道:“原来客官不知道么?明日乃本关总制刁大人开擂之日,天下英雄都来比武,若是打得过时,便有金银花红,若是打不过时,输了金银本不大紧,轻则受伤,重则还送命。一连放三天擂,看天下好汉来打,十分热闹。我们是来看的。”这才是:英雄闻打擂,顷刻长精神。
王老虎听了那人一片言说,满心欢喜道:“又有花皮了!打了人,还有金银,岂不是造化?”回马向雁公子笑嘻嘻道:“哥哥,你又有财发了!”公子道:“怎么讲?”王老虎便将那人之言细细说了一遍,道:“可是发财了?”公子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那刁龙既能大言,招天下的英雄打擂,必定有些本事,自然相请有名的人前来。但我们也是路撞,倘若明日去看看,只是兄弟们不可造次。”正是:英雄谋略同筹算,智勇双全世所稀。当下五个人进了西关,寻了下处歇宿。这且不言。
单言刁龙只因逼走了雁翎,失了落雁关之后,西羌元帅碧宝康立了两个大寨,紧扣南关,下了营盘,时时引兵来劫掠。这刁龙思想手下莫有勇将出征,又怕失了机,霸廷见罪,故而命手下人等在四方寻访英雄好汉,挂印交锋。当下请了两个有名的教习,在营操演人马,教习三军。头一个教习,姓黄名勇,有三十岁,身长九尺,背阔三挺,黄面金须,使一根六十斤重的镔铁棍,有万夫不当之勇。那第二位姓朱名盖,也生得身长力大,赤面黄须,使一口三尖两刃刀,近他不得。当日刁龙结束齐整,请了二位教习,点了大小将官徒弟等,浩浩荡荡,直奔擂台而来。摆齐刀枪器械、花红金银,十分威武。正是:豪杰丛中施威武,英雄队内显威风。
不说刁龙准备停当,再言雁公子次日起身,结束齐整,同了王老虎、熊飞龙等,一行五骑出了下处,往擂台大路而来。公子向熊飞龙道:“今日若是打擂台,若是刁龙自己上台,我就拿他报仇了。”当下五个英雄,在路上一路谈谈讲讲,早到擂台跟前。抬头一看,只见人烟凑集,热闹非凡,外边那些看的人挨肩搭背,足有二万多人。公子等冲进去,下了马,也在丛中观看。只见天下的英雄、四方豪杰,都在那里观看。公子见那台高三丈,宽有六尺,长有十丈,都是木头搭起来的,上有一匾,左右对子,上写大字。公子看那匾上写的“英雄盖世无双”,对子上写明:“拳打南山猛虎 脚踢北海蛟龙”。
公子看了,骂道:“大胆的狗奴,说的好大话!”再看下面台边挂着一张榜文。公子看榜,念道:“特授三边都督、加三级,纪录五次、记大功六次刁龙为禁约事:照得英雄比武,生死难分,豪杰争先,存亡顷刻。如有愿比试者,先写军令状,投本督案下,打死免得兴词。无违特示。”公子看过了榜,又朝两边一看,只见左右扎了无数兵丁,摆了执事旗仗,足有一千人马。台上摆了花红金银,两边枪刀架上,明晃晃插满了枪刀剑戟鞭锏瓜锤那十八般的兵器。正中一张虎皮交椅,坐着刁龙,左右侍卫,十分威武。这才是:一朝身显贵,万姓仰威仪。
少停一刻,刁龙道:“请教习登台。”只听一声鼓乐,迎上二位教习。刁龙起身道:“教习请便,本都督在旁观战。”说罢一拱,刁龙下去了。公子仔细看那两个教习,脱去衣服,现出贴身的绣祆。先是朱盖立身台口,望下叫道:“天下好汉听者,俺奉都督之命.在此打擂,要结识天下好汉。有人胜得我者,愿送花红金银下去;如武艺平常,打死概不偿命。能事的来罢!”正是:莫言武艺休夸口,须识强中更有强。
那朱盖一言未尽,只见下面人丛中一条大汉叫道:“俺来也!”遂拿了梯子上了擂台。公子看时,只见那汉身长八尺,相貌魁伟,上台与朱盖立了命状,交了金银,就交手比试。一来一往,一上一下,也斗了七八个回合,那汉子不是朱盖的对手,被朱盖一腿,“扑通”打下擂台来了。那些看的人齐声喝采。朱盖得了胜,昂昂的又望下道:“有能事的上来比比!”又上去一个,也跌下台来。来了五个,总被朱盖打下台来。那朱盖连胜了几人,便心满意足,在台上哈哈大笑道:“俺只道有几个英雄来打擂台,谁知都不济事!可有能的再敢来么?”这是他:只因眼界无家杰,遂使今朝丧令名。
那朱盖只因说了一句大话,台下激恼了无数的英雄豪杰,人人道:“那个打倒这厮就好了!”不想旁边激恼了王老虎,向熊飞龙道:“这狗肏的好大话!可恨,待我上去验验他看!”熊飞龙道:“小心些。”王老虎道:“晓得。”遂上台叫道:“俺来同你顽顽!”朱盖道:“写军令状来。”王老虎道:“要打就打罢了,写甚军令状?”未盖道:“采在那里?”王老虎向怀中摸出一锭银子,朝桌上一丢道:“采在此!”二人遂接手便打,恨恨相争,一来一往,手分八面,足按五方。正是:拳来只奔心前打,脚起皆从肋下飞。二人打在一处,只见四条膊臂穿花,两对流星乱滚,把台下的人眼都看花了,人人喝采。
雁公子见王老虎斗到三十台上.看看松下来了,公子道:“不好,王老弟要输了!待我去验验他!”遂别了双锤,收拾停当。猛听得一声响,王老虎被朱盖掼下台来。众人喝声采道:“好教习!”那朱盖将黄须一理,哈哈大笑道:“可有再敢来的了?”雁公子在下大喝道:“少要夸口,小生来也!”那朱盖道:“既要送死,快上梯来!”公子大怒,不用梯子,将身一纵,早跳上台来。众人齐声喝采道:“这个少年人好呢!”公子上了擂台,朱盖道:“我看你年不过二十,是个白面书生,有多大本领,也来送死?”公子大怒道:“少要胡言!小爷今日同你比十八般武艺!”朱盖道:“既如此,快写命状来。”公子道:“英雄比试,要打就打,死了罢了,写甚么命状!”朱盖道:“采呢?”公子道:“我们以人为采,你要打倒了我,一死而无怨,我若打倒你,你就将此台让了我罢了,赌甚么金银?”朱盖道:“也说得有理。”递交手比试,公子将双拳一晃,犹如日月当空;朱盖将双脚登开,亦似风云展翅,一来一往,也斗了五七个回合。公子将双手一分,卖个破绽,朱盖一拳打来,被公子右手接住他的拳头,左手拦腰一把抓住,朝起一提,两手一竖,将朱盖举在空中,向台边转了两转,喝一声:“去罢!”朝台下一掼。只听得“扑通”一声,可怜跌得头青眼肿,爬起来,众徒接了进去。那台下看的人个个喝采,人人称奇道:“好一个少年豪杰!”王老虎大喜道:“这台就该是我哥哥的!”正是:龙争虎斗成英俊,夺利争名为美名。
不表台下称赞,再言台上公子大叫道:“天下英雄都上来顽顽,这台如今是我的了!”公子未曾说完,不防那朱盖的二十名徒弟要代师傅报仇,二十个人二十条棍,一齐打来。公子忙将双锤一架道:“要打,一个个的来。”众人正要动手,那大教习黄勇喝住道:“不要动手!待我来请教。”
向公子拱拱手道:“俺来请教。”公子见黄勇的相貌非凡,也怕,小心道:“请。”二人交手,一来一往,似穿梭一般,用尽机关,只打一个平交。黄勇思想:“同他打拳,料难取胜。”遂住了手道:“你我的拳无有高下,比比兵器罢。”
公子道:“好好!”黄勇拿了那条六十斤重的镔铁棍,抖了抖就地滚来,好不利害!公子忙将金锤一起,急架相迎,杀在一处。但只见:金锤起处,耀两道金光;铁棍来时,飞—条冷线。一来一往奔前心,一上一下飞脑后。他二人恨苦相争,战到二十回合。那公子的金锤乃是神仙之宝,拿在手中,如灯单一般轻,发出来,如泰山一般重。那黄勇虽然了很,如何抵挡得住?棍法略松了一松,被公子迎后跨一锤,只听得“哎呀”一声,打得飞下台去了。公子乘势也跳下擂台,同王老虎等上马去了。那刁龙大怒,传令大小三军井百十个徒弟、将校人等,四面追来。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小英雄智出三关 老都统勇平双寨
话说刁龙领兵来拿雁公子,不防公子见事不偕,上了那匹神马,早已冲出去了。这刁龙还将人马扎住两头,在中间那些人丛中搜寻,吵得天翻地覆。那人丛也有来看的,也有来打的,足足的有数万人,遂赶来寻。众人被逐搜,倒烦了,人人不服道:“这擂台原是谁人打的?怎么赢了就欢喜,输了就拿问?好不公道!我们大家就走他娘,着他怎样?”当下众人打了一个号子,只见天翻地覆、浪裂波开,强梁的当先,懦弱的从后,蜂拥而来。那些兵丁那里拦挡得住?有几个千总拿棍来打,谁想正遇王老虎,一拳打倒,众人乘势一哄,都无法无天的四散奔走。正是:官不公廉民不服,上无元直下无尊。刁龙大怒,传令把守关门搜缉。不表。
且表雁公子不顾王老虎等人,他将神马一夹,片刻工夫,早到关门口。关门口有数营兵,在此盘过来往的人,十分严紧。公子一想,下了马,藏好了双锤,大大方方,出关门时,本出张英的火牌、令箭,向营兵丁道:“呔!爷有令,叫你们用心盘诘奸细,命俺出去巡逻呢!”那些兵丁还道内里的人,一个个弯腰,遂叉手道:“是是是。”公子带马出关,闯出西关去了。正是:打破玉笼飞彩凤,遁开金锁走蛟龙。
不言雁公子奔西羌,上大路,到落雁关来也。再说老都统自从败入回雁峰落草为王,帐下有三千人马,每日演习,思想回南。这叫做无巧不成词,那雁翎闷了三年,刻刻暴躁,那一日见部下儿郎操得精了,遂与章清、马如等商议杀出关去。章清道:“若要出去,须定下计方好。目下羌将巴都统领兵扎住二个大寨,在回雁峰山口这里边,粮草颇多。除非夺了他两座大寨,方可以南挡刁龙,北挡羌寇。”雁翎道:“言之有理。”遂令章清领一千人马去抢左营,马如领兵一千去抢右营,本营帅在两边救应,令哼都等仍在山守寨,以防不测。
当下雁翎祭旗放炮,率兵杀出山来,只见旗幡招展、杀气迷天。那些兵都是操精了的,个个都想回南,无不踊跃争先,好似生狼活虎一般。当下一声大炮,章清杀出,羌兵都没有准备,如何抵挡得住?都四散奔逃。那章清一马杀入中军,正遇羌将海公清,舞狼牙棒放住章清,二人厮杀。怎当得章清的兵精将勇,舍命争先,杀散羌兵,都来围住海公清厮杀。那海公清见阵脚巳乱,无心恋战,败出去了。章清也不追赶,把住营门,静候元帅。
再言马如领一千兵丁杀奔羌营,正遇阿么花,两条枪杀在一处。却好雁都统到了,见马如同羌将交锋,舞大刀前来相助,阿么花敌不住,也败去了。正是:英雄兵力勇,豪杰智谋深。
当日章清得了左营,马如得了右营,雁翎大喜道:“二位将军守好了营寨,待本帅去取了落雁关来就好了。”章清道:“不可。那落雁关中兵多将广,岂可轻敌?依末将愚意,且守着二寨再作道理。”雁翎道:“非也,倘若羌兵起大队人马来夺营,如何抵敌?不如乘势杀去,使他不及防备为妙。”当下雁翎领了本部人马,杀奔落雁关去了。这且不表。
单言海公清同阿么花败回落雁关,来见了碧宝康,细言前事,碧宝康大怒道:“这还了得!”随即打起聚将鼓来。那些大小羌官,一个个披挂齐整,到辕门伺候,好不威武,明盔亮甲的站在两边。怎见得?有诗为证:
西羌元帅果威凤,升帐参仪迥不同。
鼓点一声兵将至,执锐披坚见元戎。
话说碧宝康升了帐,大小羌将参见已毕,那碧宝康开言道:“今有南蛮雁翎,入山养成锐气,又领兵马前来入寇,诸将须要小心迎敌。”遂令左都儿大将盖文领兵三千,在左边埋伏,令右都儿叽突领兵三千,在右边埋伏:但听本关炮响,一齐杀出,去抢两峰。二将去了。又令红袍大力子吐儿生出共迎敌,令阿么花领兵三千敌左哨,海公清领三千兵抢右哨,“本帅敌他中军,候众将前来接应。”各人得令,一个个耀武扬威,杀出夫来擒雁翎。正是:芜兵多猛勇,番将逞英才。
且言雁翎领着人马,杀奔落雁关来,顶头正遇番将大力子吐儿生。两阵对圆,雁翎出马大喝道:“快献关来,饶你狗命!”那吐儿生哈哈大笑道:“雁蛮子,你好不知时务!俺这里雄兵百万、战将千员,谅你纵是英雄,也不出俺元帅之手!南关刁龙又是你的对头,无兵前来救你,不如顺了西羌,同抢南朝花花世界,也不失封侯之位,倘若失机,悔之晚矣!”雁翎大怒,也不答话,提刀就砍,吐儿生将钢叉急架相迎。打马冲锋过去,英雄闪背转来,二人大战。那吐儿生乃是西羌名将,使一条五股钢叉,重百斤,有万夫不当之勇。这雁翎抖擞精神,舍命相争,只杀得个对手。不防碧宝康领了一万羌兵、四十八员战将,到军前掠阵,见雁翎英勇,他将铜赤刀一摆,一声号炮,四面羌兵一齐杀来,将雁翎的人马团团围住,令四十八员大将一齐杀来。雁都统叫了声:“不好!”忙路大刀紧一紧,奋勇争杀,搅在一处,好一场大战!正是:滚滚黄沙迷面目,霏霏杀气锁红尘。
那雁翎一口刀如何故得住五十般兵器?看了部下儿郎折了一半,无心恋战,向碧宝康虚砍一刀,冲出重围,败下去了。碧宝康大叫:“那里走!”领众追来。那雁都统败了下来,思想归寨,会合章清、马如的兵马来再战。谁知败到半路,只听得叫杀连天,抬头一看,四面八方羌将围裹而来,章清、马如的寨子已被阿么花、海公清同盖文、叽突攻破,四员羌路围住二人厮杀。正在危急,却正好雁翎杀到。这才是:只因思返国,兵将尽受围。
雁翎见二将被围,叫声:“不好!”一马冲去,叫道:“本帅来也!”将大刀一起,飞来迎敌。章清见主帅到了,一齐奋勇争先,两条枪犹如生龙出海,一口刀好似紫电飞空,只杀得四员羌将马仰人翻,招架不住,着看要败。不防碧宝康带领三万大兵、四十八员大将一齐杀到,见前边厮杀,便传令将三万羌兵围住,休要放一个,违令者斩首示众!那些羌兵得了令,奋勇当先,呐声喊,四面八方围得铁桶一般水泄不通,十分利害。正是:准备强弓硬弩,思擒猛虎蛟龙。
那碧宝康催动兵马,带领吐儿生并四十八员战将冲入重围,正遇几个人在那里厮杀,碧宝康把赤铜刀一起,大声叫道:“雁蛮子少要撒野,本帅来也!”一刀剁下来,好不利害,雁翎急架忙迎,杀在一处。四十八员先将见主帅交锋,一齐动手来围住三人厮杀,好一场大战。有赞为证:
两个元戎对敌,一双总帅交锋。刀来刀去,万道寒光耀目;人撞人口,四条膊臂穿梭。
这一个恨不得平吞西羌地界,那一个恨不得夺取南国江山。这一边,两个先锋英雄少;
那一边,十万儿郎战士多。只杀得:征云惨惨,辨不出东西南北;杀气腾腾,看不见日月山河。
着刀者,便做了无头孤鬼;中箭者,却是那惨死骷髅。
不言老都统被围在那里舍命交锋,且言那雁公子那日扫了擂台,闯了出去,丢了王老虎等智出三关,上马就跑,谁知这匹神驹,知道雁都统有难,驮了公子,登开四足,如风送云,飞往落雁关冲来。公子在马上听得喊杀之声,登高一望,只见数万羌兵围住南兵。公子大惊,亮起双锤,一马冲过重围,正见父亲被围甚急,便大叫道:“爹爹少慌,孩儿来也!”雁翎一见是位少年的将军,手舞双锤,奔碧宝康便打。碧宝康将刀一架,震得两膀酸麻,几乎坠马,忙叫声:“不好!众将快来助阵!”那四十八员战将,刀枪剑戟齐来助战。海公清就将那狼牙棒打来,被公子左锤枭掉狼牙棒,右手一锤,打得跌的跌跑的跑,但是撞着他锤,骨断筋开;碰着他锤,血流肉绽。这一阵伤了二十多员羌将,把个碧宝康杀得胆战心惊。这雁都统、章清、马如见有了救兵,奋力当先,碧定康如何抵敌?遂领大兵退回去了。公子方才回马,追了一阵,只杀得兔走鸦飞、星离云散。天色将晚,都统鸣金收兵,公子方回马。
正欲回营,查点军将,猛听得一声炮响,在回雁关山峰杀出一支兵来,旗幡招展,蜂拥而来。雁都统大惊,和雁公子等一齐来看。正是:只道羌兵已退去,谁知山谷又来兵。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父子相逢议起兵 君臣会合思差将
诗曰: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登幽州台歌》
话说雁翎听得山中又有兵来,心中吃了一惊,忙同公子等出来观看,只见旗幡隐隐、剑戟重重,近前一看,原来是哼都与王平德,因在回雁峰闻得雁翎交锋失利,他忙来接应。雁翎大喜,当下雁翎同哼都合兵一处,仍安了二座大寨,安住一夜。
次日,父子二人商议取关。公子道:“目下兵微将少,难以交锋,除非有一人入南关,取董家庄、乌风寨二处的兵来才好。”正在商议,猛听一声炮响,羌兵又到。原来碧宝康又调了五万羌兵前来夺寨。公子等人大惊,忙忙端兵器上马,一齐出寨。正是:旗幡招展,号带飘扬。
且言公子看了羌兵,向都统道:“爹爹,今日必须伤他元帅,方好攻关。”老都统道:“小心些!”雁公子道一声“出马”,到阵前大叫道:“有不怕死的快来纳命!”碧宝康向左右道:“这个小蛮子利害,谁去迎敌?”言还未了,大力子吐儿生飞快出马,将一百斤的钢叉一起,大叫道:“少要撒野,大都都来也!”公子抬头一看,只见来将凶勇,赤面红须,连人带马好似一个宝塔。公子将双锤一起,劈面就打,这吐儿生将叉一起,急架相迎。一来一往,战了二十个回合,公子让个破绽,让他身子进来,公子搞双锤并在右手,左手一把接住钢叉,右手一起,双锤齐下,只听得一声响,可怜打得脑浆迸流,死于非命。
那碧宝康大怒道:“昨日伤了海公清,今日又死了吐儿生,情殊可恨!谁去擒来?”只见两马并出,碧宝康一看,左边是先锋阿么花,右边是兄弟碧宝居。两个人出马,只见刀枪并举,杀在一处,正是虎斗龙争,一场恶杀。公子两柄金锤,犹如一对流星,金光闪闪,阿么花和碧宝居那里抵挡得住?只有招架之功,并无还兵之力。那碧宝康叫声:“不好!”将赤铜刀一摆,带领数十员大将一齐杀来。这边雁翎见了,带领众将也来助战,杀在一处。这雁都统一口刀,寒光闪闪,章清、马如两条枪,冷气嗖嗖,好不利害,敌住番邦数十员大将。那公子又战了一会,心中想道:“擒贼须擒首。”遂抛了众将,单奔碧宝康厮杀,众兵要来助战,又被老都统战住,不得分身。正是:狠争万马千军内,恶战龙潭虎穴中。
碧宝康一口神刀,原也因勇,怎敌这雁公子年少英雄,两柄神锤又快又重,实难招架。二人战了二十个回合,把个碧宝康只杀得吁吁喘气,刀法略松了一松,被公子一锤打来,碧宝康叫声:“不好!”要躲也来不及了,将头一让,打中左背,“扑通”一声撞下马来。那些大小的羌兵见主帅受伤,吃了一惊,连忙舍命来救了回去。公子招动大兵道:“快来随我取关!”都统大喜,领章清、马如等招动三军,追杀将来。可怜那些羌兵,只杀得尸横遍野、血染成河,往落雁关没命的败将去了。犹如:风吹荷叶差多少,雨打梨花一样同。
阿么花等一干羌将,救了主帅,无心恋战,败军而走。不防公子将神马一夹,紧紧的追来,冲入败军之中,舞起双锤,逢人就打。那些羌兵如何抵挡得住?往关口而来。那羌关守将见是本国败兵回国,忙开了城门,放下吊桥,让败兵进城。才进了一半,不防公子在后边追赶,来到城边,把马一夹,一路金锤杀进败兵后队,闯过吊桥。那些羌兵大叫道:“不好了,小蛮子杀过来了!”城上守将要关城门也来不及了,被公子举起金锤,打入城来。那些败兵都知道雁公子的利害,谁敢拦住?公子打散守关兵将,把住了城门。那些羌兵都是要命的,一个个乱奔乱逃,同主将只得弃关回都,求救兵去了。正是:单骑施猛勇,独马见奇功。
不说那羌兵弃关败走。再言那老都统领大兵也到,公子接应入城,出榜安民,秋毫无犯。查点府库钱粮,得了无数器械,又降了无数的羌兵。老都统大悦,大赏三军,歇马三日。
那一日,雁都统留马如、哼都二将守关,自己和公子、章清带领得胜的军兵三千人马,来南关会刁龙。谁知刁龙已打听了信息,闻得雁翎在山中出来,同羌兵交战,十的利害,唬得他战战兢兢,连夜和两个教习调拨人马,预备灰瓶炮石,严紧守城。那一日雁兵到南关,只见城门紧闭,敌楼上摆了无数的兵丁巡守。雁翎纵马来到城河边上,大叫道:“呔,城上的听着,快报与刁总兵知道,说雁老太爷在此叫答话。”那关上的兵丁,见了雁翎领兵在关外打话,人人吃惊,往刁龙府中飞马报信去了。正是:威名久振,见面消魂。
那日刁龙正同两个教习商议守城之策,一闻报来,慌忙披挂整齐,带领众将到关上来。上了关楼一望,只见雁翎勒马横刀,在来驰骤。刁龙来到女墙边,将手一拱,高叫道:“雁老将军请了!”雁翎在马上欠身答礼,道:“刁将军请了。”刁龙道:“闻得老将军失机之后,已降了羌寇,今日来此何干?”那雁翎听了此言,大怒道:“俺失机败阵,皆因你按兵不救之故,害得俺有家难奔,有国难投!俺只得入山为寇,自立为王,并无投降之意。谁知你这误国的好贼,谎奏一本,将俺全家拿入天牢,几乎绝后!今日本帅已夺了落雁关,又得了数万的雄兵、数万粮草,特来擒你,进京面圣。好好开门,同俺进京便罢,不然打破城池,悔之晚矣!”这才是:言无善发,话不投机。
那刁龙听了此言,心中大怒,骂道:“反贼应生大胆,在本督面前还要假词强辩!朝廷有何负你,敢来引兵入寇?”吩咐左右:“与我射这老贼!”只听得一声梆子响,那城上三千弓弩手一齐放箭,犹如飞蝗骤雨一般往下射来。
雁翎忙忙退后,同公子商议攻城。公子道:“此城墙高城阔,急切难破,须得里应外合,方好攻打。须得一人去约乌风寨的人马来两面夹攻,才能济事。”章清道:“我们后有西羌之寇,前有刁龙之阻。兵家要论,利在速战,须同他见一阵方好。”公子道:“章将军言之有理。”遂传令三军鼓噪索战。那些兵丁得令,个个都来骂战。
刁龙见了大怒,亲自提兵上马,带领黄勇、朱盖、一万精兵下关迎敌。三声炮响,兵马出关,摆开阵势,刁龙身穿金甲红袍,手执方天戟,左有黄勇,右有朱盖,前来冲阵。
刁龙亲自出马,使大叫道:“雁翎快来纳命!”雁翎正要出马,章清道:“这一功留与我!”拍马抡枪,便来交战。刁龙大喝道:“来将通名,本部帅戟下不死无名之鬼!”章清道:“你作要害怕,俺乃征西大都统麾下正印先锋章清是也,快快下马,兔得章爹爹动手。”刁龙大怒,抡戟就刺章清。章清抡长枪急架相还,一往一来,一冲一撞,杀得难解难分。但只见:冉冉征云埋甲胄,纷纷杀气锁旌旗。
刁龙虽然有些武艺,却不是章清的对手,看看战法乱了。那二教习朱盖看得分明,忙舞三尖两刃刀前来助战。章清又战了二十回合,虚刺一枪,诈败而走。刁、朱二人赶来。章清见他赶来,心中暗喜,左手拈弓,右手取箭,扭头向刁龙大叫道:“少要追,看箭罢!”一箭正射中刁龙,翻身落马。朱盖舍命上前救回去了。
刁龙大败一阵,连夜医治箭疮,不敢对敌,高挂免战牌,坚守城池。雁都统父子见胜一阵,心中大喜,次日又来索战。争奈黄勇、朱盖二人防备甚紧,总不开兵,一连攻打三日,井不能伤他片瓦。雁翎心中纳闷,公子道:“不如暂且休兵,待孩儿趁此夜月,打听一番,看着虚实,再作道理。”都统依言。公子当晚结束停当,单人独马出了营盘,悄悄步月而来,看他动静。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 胡总兵申文告急 云太师进表归朝
(西江月)
善恶终须有报,天公定不徇私。奸人到底失便宜,使尽机谋何济。
用计难逃鬼录,存心自有天知。忠良淳厚不欺心,自有神灵庇应。
话言那雁公子趁月色朦胧,单人独马来至南关城下,只见击鼓鸣金,巡更察夜,甚是防备得严紧。公子暗想:“这等防守,叫我如何攻打?”正在忧虑,忽见远远的—个人影儿跑来、公子闪开,待他过来,一声大喝道:“是那里来的奸细?”那人道:“我是走路的。”公子过来一看,乃是王老虎。公子大喜道:“你怎的出来的?”王老虎道:“闻得哥哥在关外交战,几番要来,怎奈不得出关。今日是假意巡更,逃出来会会哥哥的。”公子道:“他们三人呢?”王老虎道:“都在城里等我呢。”公子道:“你来得甚好。我有密信一封,你可代我送到三关之里乌风寨红光那里,叫他速约董家庄的人马一同杀来,里应外合,好攻关寨。”王老虎领书去了。正是:一封书达三关信,两地兵通五寨音。
不言王老虎已去。且言雁公子好生欢喜,带转了马,回营见了父亲,将上项事说了一遍,都统大喜。父子商议道:“明日不如暂且歇兵,等着乌风寨的兵来,再作道理。”商议已定,次日拔寨起行,回到落雁关。留马如、章清二将守关,防西羌的人马;老都统和公子守住回雁峰大寨。又令哼都、王平德领了一千人马,扣南关十里下寨,以防刁龙的兵来打听消息。各人领令去了。正是:用兵如颇牧,定计胜孙吴。
不说雁都统调拨已定。且言羌帅碧宝康自从受伤弃关回国,将伤了海公清、丧了吐儿生的事细写一本,飞奏羌王,取兵来救边关,以防南蛮利害。羌王见了大惊,即刻传旨,同众官商议退兵之计。有左丞相奏道:“南朝兵多将广,更有雁蛮子枭勇非凡,不可轻敌。为今之计,只有各路关隘添兵把守,差一能士下书一封,到北番狼主那里去,求他发兵,攻打南朝北狼关,使他两处受敌,便不能用力来攻了。”羌王准奏,备了金珠玉帛礼物等件,修书子,差官一名,叫做伊哩苏,能言善辩。当下伊哩苏接了羌王旨意,带了从人,捎了礼物、书子,刻日动身,往北梁王那里去了。这才是:兵败多谋略,势弱且求邻。
伊哩苏在路行程,少不得饥食渴饮,夜宿晓行,渡水登山,非止一日。那一日到了北番地界,入了关,投了文书,早有番官迎接,引伊哩苏入朝。见了北梁王,行礼已毕,伊哩苏呈上美玉、礼物、书信。梁王观看已毕,向伊哩苏道:“寡人与南朝和好已久,怎好无故兴兵?”伊哩苏奏道:“千岁差矣!臣想南朝花花世界,人人有份,寡君久欲去取,只因兵微将寡,不能前进,故约千岁同心并力,夺抢南朝天下。倘若得胜,平分天下,共享荣华;倘若不胜,西北二邦首尾相顾,谅他也不敢来争战。”那北梁王听了伊哩苏一番言语,动了贪心,满心欢喜,即忙修了回书,厚赏伊哩苏去了。正是:只因一点贪心起,惹得干戈闹不清。
伊哩苏回羌复旨不表。且言北梁王次日早朝,聚集两班文武,商议起兵夺南朝天下。有大丞相耶律左奏道:“南朝兵精将勇,不可轻敌。臣保一人可以为将,此人姓青名奇,有万夫不当之勇,更兼能知兵法,文武双全。”北梁王大喜,即日拜青奇为帅,命耶律蛟、耶律龙为左右先锋,点五万毛袄番兵,杀奔南朝而来。只见:红尘滚滚断千里,杀气腾腾贯九霄。
那番将青奇领了五万大兵,将止一日,已到关上。早惊动把关大都都贺兰,带领大小都都、酋长前来迎接。进了帅府,安歇一宵。次日五鼓点齐众将,大炮三声,摆齐队伍,带领众将,一个个耀武扬威,浩浩荡荡,杀奔北狼关来。
早有流星探马飞报胡申。胡申闻报大惊,慌忙打起聚将鼓,传齐五营四哨大小将官,披挂齐整,点了一万精兵,忙出长城。摆了队伍,两阵对面,射住阵角。胡申带领众将,提刀出马,到门旗下一望,只见番营中烟尘滚滚、杀气重重,十分利害。只见两竿皂旗开处,一将出马,生得形容古怪,相貌狰狞,面如锅底,眼似金铃,头戴乌油盔,高挑雉尾;身穿乌油铠,碎砌龙鳞。手执铁鞭,跨下乌骓马,不亚似烟熏罗汉、铁打的玄坛。胡申见来将凶勇,心中害怕道:“好一员丑将,料来武艺高强!”遂仗着胆,纵马向前问道:“呔,来将少停坐骑,快通名来。”只见那员将大叫道:“俺乃六国三州北梁王驾下九路都招讨、征南大元帅青奇是也。来将何名?”胡申道:“我乃天朝都总兵胡申是也。你无故兴兵犯我境界,是何道理?”青奇道:“南朝天子无道,任用尔奸臣,害民误国,故尔狼主兴兵前来问罪。早早下马,免得本帅动手。”胡申大怒,拍马舞刀,便来交战,二人杀在一处。正是:一言不合将脸翻,二马交锋就动兵。
胡申争先跃马枪刀,来同青奇交战。那青奇舞铁鞭劈面迎了,一来一往,二人战了十来个回合。那胡申原来也有武艺,怎敌得青奇?这青奇乃北番名将,使一根铁鞭,重九十三斤,舞起来犹如生龙出海,好不利害!这胡申的一口刀,用尽平生武艺,只战了十余合,直杀得他马仰人翻,呼呼喘气,实难招架。正是:凌逼忠良他第一,遭逢强敌技全无。
那胡申帐下有四员健将,都是行伍出身,比那科甲的倒有些武艺,乃张祥、李德、王云、赵宣四名大将。当下四人见主帅不是来将对手,便一齐跃马端枪,前来助战,大叫道:“元帅,让我等擒他便了!”胡申大喜,抖擞精神,五个人一同围住青奇交战,好不利害!有赞为证:
二国元戎交战,两家主帅争强。
说不尽英雄抖擞,言不尽将勇兵强。
话说那番将青奇见胡申有四将助战,全然不惧,把手中那条九十三斤的铁鞭紧紧,只杀得胡申等五人心寒胆落,招架迟了一迟,被青奇大喝一声:“去罢!”照胡申顶梁门一鞭盖将下来。胡申叫声:“哎呀!”忙把刀往上一架,那里架得住,犹如泰山一般,叫声:“不好!”身子一闪,正打在左肩,只打得甲裂筋开,几乎丧命,伏鞍而逃,败下去了。这青奇将鞭一指,招动大小番兵、都都、酋长一齐杀将来,只杀得胡申的人马犹如砍瓜切菜一般,尸横遍野,血染成河。一直追到北狼关下,方才收兵。这一阵只杀得胡申那厮魂飞魄散、胆落心寒,退入关中谨守。正是:闻名应丧胆,草木尽皆兵。
话说胡申败入关中,一面调治鞭伤,一面多备灰瓶、火炮、弓弩等件防备攻城,一面写表进京,求妹丈刁国舅转奏天子,取兵来救。正是:欺压钟佩威何在,一转交锋便失机。
话分两头。再言刁国舅自抄了钟府的家,越发作威作福,十分了得。一日朝散回府,正在书房批发各路的文书,忽见两封书信。接来一看,头一封是他大儿子的告急文书,称:“雁翎引兵入寇,攻打甚速,求爹爹发兵相救。”又看到第二封信,原来是他妻舅胡申的告急文书,言:“北番作乱。兵马非凡,求兵速救。”那刁发一连看了两封边报,大惊。次日早朝奏道:“西北二边番兵作乱,攻打甚急。皆因钟佩、雁翎在两处勾引人马入寇,求旨定夺。”天子看了本章,大怒道:“钟、雁二贼,朕有何负你,如此放肆!”即降旨,命锦衣卫速将钟、雁家属人等一同绑赴市曹斩首。圣旨已下,那锦衣卫即将两家家小绑押起来,破锣破鼓,押到了市口,男左女右,一个个朝北跪下,那监斩官张宾手执令旗,只等放炮开刀。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云文怀金逃走 文正袖简传情
诗曰:
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
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录唐诗一首。
话言雁老夫人双手背绑,跪在云阳市口,和家人仆妇老少之人共是二十七口,并钟府家之人等三十余口,共有六十多人,跪在那里,只等开刀。可怜雁老夫人,只有流泪而已。两家哭哭啼啼,一片哀声震地。那在京的军民人等无不叹息,个个伤情。这信传到文翰林府中,那文翠琼小姐听知此信,可怜哭得死去活来,哀声不已,只有暗暗叫声:“婆婆,教奴怎生救你?雁郎若知此信,岂不要哭坏身子,怎么处?”只见文翰林唬得慌慌张张,南书房回来,将此事告知夫人、小姐道:“如何是好?”小姐道:“父亲救他才好!”
文正道:“他两家都成反叛,外边的人马现在交兵,教我如何救他?倘若皇上疑我是反叛之党,岂不也送性命?”小姐道:“既不能相救,还该买几口棺木,前去收殓,也是朋友之意。”文翰林道:“这个使得。”遂命家人拿了银子去买棺木,到法场伺候。一面自己换了素服,带了些纸钱祭礼之物,打轿到法场而来。正是:不敢生前将友救,且将死后尽朋情。
话言文翰林苦苦凄凄,自了纸裸、棺木,来到法场。一看,只见男左女右,跪在那里,只等开刀。文正见了这般光景,不由得腮边流泪,慌忙下轿,轿在人丛中,到了监斩官面前,向张宾打了一躬道:“卑职参见。”张宾道:“文先生来此何干?”文正道:“卑职与钟、雁二家相好,不意他今犯法遭刑,乃理所当然,但卑职于旧交之情,备了祭孔、棺木,来此收尸。求大人方便。”张宾道:“掩埋倒是要紧。”
文正道:“卑职知道。”又打了一躬退下来,正要和雁夫人说话,猛听得过场中一声炮响,两边一齐嘈号。刽子手手执皂旗上来,一声报道:“午时三刻!”那些执刑的两个服事一个,都来动手开刀。
说时迟,来时快,忽见东南角上一声吆喝,有三十多匹马,摆了令钺,一双双闯将进来,那些兵丁刽子手也不敢阻拦。张宾抬头一看,只见执事已过,马上坐着一位官儿,紫袍金带,白须乌纱。你道是谁?原来是云太师奉旨封王,却好这日回京,从法场而过。见是杀人,忙把犯人牌一看,方知杀的他两家家眷,吃了一惊。慌忙纵马向前,望张宾拱拱手道:“张先生,你刀下留人,待我面圣。”说毕而去。正是:一盏孤灯着看灭,幸亏添油送火人。
张宾见云太师去了,道:“要杀就杀了罢,偏生又遇见这个老头儿来打岔,想必是他们命不该死。”只得在此间伺候。
不言张宾自己言语。且言云太师—马到了午门,下了乌,向皇门官转奏。少停一刻,只见两个内监引太师入了午门,到文德殿见了天启皇爷,山呼万岁,拜了二十四拜。皇上慌忙离座,御手相扶,赐座坐下。内侍捧茶过来,太师谢恩。吃茶已毕,天子道:“劳卿南岭封王,一去三年有余,沿途风霜,使朕时时挂念。”太师道:“万岁洪福,来去平安无事。”天子道:“如今封赠如常?”太师道:“圣天子的威仪,四海宾服,远近安宁。臣奉旨到南岭,那三十六国番王,人人进贡,个个投降。现有各路使臣同臣进京,贡表朝贺,瞻仰天光。臣未敢自便,求万岁降旨定夺。”天子闻奏,大悦道:“此皆卿家之功。候朕明日早朝,齐集两班文武,召来使朝贺便了。”遂下旨一道,命各国来使且到礼部安歇,明日早朝见驾。内监领旨出朝,当有礼部接旨办理,不表。
且言天子向太师道:“老卿一路辛苦,且随朕到内宫偏殿安歇一夜,明日朝贺已毕,加封之后,再送卿回庄便了。”太师闻言,慌忙离座,伏在尘埃,除去头上乌纱,流泪奏道:“臣有国家大家,上来冒奏天庭,怎敢当主公厚赐?”天启皇爷见云太师这般光景,大惊道:“卿有何事,只管奏来。”正是:只因君臣问答,救出负屈含冤。
云太师跪在尘埃奏道:“臣从云阳市口经过,见绑着雁翎、钟佩两家家眷,在那里处斩。不知有甚罪,遭圣上如此惨刑?乞圣旨明示。”天子道:“原来如今你久在外边,不知朝中事故。”将雁翎、钟佩如何反国,如何勾引西北二处人马前来入寇,“现在攻打边城,伤朕多少兵将,现有太平侯奏章为凭。朕所以痛恨在心,先将二贼家眷新首示众以为戒,将来再点将拿住二贼入京治罪,方泄朕恨!”正是:只为奸贼诳奏,遂令天子动刑。
云太师听完,奏道:“反叛之臣,理该斩首。但事有可疑,还求圣恩宽刑详察。”天子道:“内有奏章可据,外有边报为凭,有甚可疑?”太师道:“不然。自古道:眼见犹恐是假,耳闻岂可为真?臣昔日在朝,深知二人忠义,古人之风,多与朝臣不合。以理言之,岂有不做中国大臣,反恋小邦爵位?以情言之,亦不肯抛妻丢子,受朝庭的国法而自顾一身之理。凡事中间,必有委曲。求圣恩暂免刑法,命一大将传旨军前,赦二人前罪,命他来降。他若不遵旨意,再治罪不迟。倘目下将他家眷斩了,他二人闻知,必然怀恨,那时死心塌地,保番邦兴兵入寇,以公报私。雁翎武艺高强,钟佩文才满腹、足智多谋,倘若他二人首尾相连,反为大患!求圣上速赦二人家小,臣愿保人前去招降。倘有疏忽,臣甘满门斩首,以谢圣上。”正是:老臣谋国多才略,又救朋友又安邦。
那天子听了太师一片言语,如梦方醒:“若不是老卿所奏,几误大事!”即降旨,命四个太监前往法场赦了两家家眷。这才是:一言匡救无多话,救出含冤六十人。
太师谢恩,天子回官不提。且言那四个太监领旨出朝,来到云阳市口,四匹马直入法场,大叫道:“呔!斩官听旨:圣上有旨,着将这两起人犯放绑免刑,仍收监禁。候旨。”说罢,回马去了。这一声旨下,张宾怎敢怠慢?随即吩咐将两家人犯一个个放了绑入监,入朝回旨。正是:枯鱼得水,老树逢春。
不言两家人口赦回,再言那些看的百姓和那文翰林,见放了两家人口,人人欢喜,个个欢悦,都道:“太师忠义,天子英明,赦了忠臣家小,这才是正理。”这文翰林欢悦不已,将这些棺木等件舍与养老院,欢悦回家去了。
且言云太师的家人、衙役,见太师爷在宫中,都在外边伺候,有两个老家人回庄报信与夫人去了。话言云老夫人自从小姐去了,一个人冷冷凄凄,每日忧愁。那日见老家人报信,心中大悦,问问上下事情。正在谈心,忽见云文从外边进来,吃了个大醉。那老家人见了,道:“小的叩头。”云文道:“罢了。罢了。”老家人道:“太师爷回来了,公子还该去接接才是。”云文道:“太师爷现在那里?”家人道:“见万岁去了。”云文忙到书房,一想道:“倘若问起妹子,不独自己送了性命,还要带累刁家;倘若上一本,刁虎有人护庇,岂不弄在我身上了?也罢,不如到太平庄再作道理。”忙忙收拾了一大包金银,到后堂向夫人道:“孩儿去接父亲。”夫人道:“接你父亲一同回家。”云文大喜,叫人备了马,不带家人,一人上马,出了庄门,往太平庄而来。
正往前行,忽见前边两个灯笼,上写“翰林院文府”,后边马上正是文翰林。云文叫声:“不好!”忙往树林内闪。文正见前边人影一闪,叫左右看是何人。
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 云太师忧国忧民 圣天子操兵练将
(西江月):
富贵忙忙碌碌,清贫冷冷闲闲。布衣莱饭自安然,何必高车荣显。
且自欢欢喜喜,何须熟熬煎煎。是非成败定于天,休要吁嗟埋怨。
且言云文闪在树后,听得有人来拿他,吃了一惊,带转马头,回头就走。文正的衙役赶来喝道:“是甚么人?往那里走?”云文着了慌,大叫道:“是太平庄公干的!”衙役听得此言,忙来回复道:“启老爷,是太平庄公干的,已去了。”文正道:“罢了。”心中却想道:“事有可疑,既是太平庄公干的人,因何躲躲闪闪?方才听得声音好似云文,是了,是了,想必是如此这般,一定无疑。”当下文翰林猜着云文的心事,遂到落贤庄来。
不多一刻,到了府门,家人通报:“门上有人么?今有翰林文爷来拜太师,有话面禀的,快些通报。”那门官道:“太师爷在朝,尚未回来,公子方才迎接去了,多多得罪文爷。如文爷有话,明日请相见罢。”文正听了,只得打道,吩咐回衙,依旧路回去了。正是:有心访故友,不遇又空回。
不言文正回去,一宿晚景已过。再言次日五更三点,天子临朝,百官参见。山呼万岁已毕,文武归班。只见黄门官传下旨道:“百官跪听宣读。”那些文武百官,个个俯伏金阶,听宣旨意。诏曰:
今有文华殿大学士云,奉旨南岭封王有功,赐蟒袍一领、白璧一双、黄金千镒。率领文武大臣速正威风,引诸国番臣当殿见驾,踢宴南极殿。钦哉谢恩。
那文武官员并云太师一同谢恩已毕,各正衣冠,伺候番臣见驾。文官们都是一对对红袍玉带,武将们总是一双双绣甲金袍,在朝堂伺候。少停一时,有司礼监奉旨引南岭三十六国番臣,一对对入朝见驾。只见那各国使臣都是异样的服色,打扮不同。有诗为证:
九重宫殿初开,万里使臣毕至。羡天朝文武,一对对豹裘狐饰,同瞻外国威武。
金炉宝篆,香浮龙案,玉烛生光,昭天阶朗朗。丹墀俯伏,罗列着异宝奇珍;
紫殿仰观,上贡着黄金白云。南蛮富丽,服色希奇,耳坠金环闪闪;
北阙威仪,衣冠整束,身拖玉佩琅琅。露洒旌旗,凤采鸾章翻日月;风摇钟鼓,龙吟虎啸会风云。
说不尽的天朝富贵,言不了的外国来章。
话说司礼监引那各国的使臣山呼拜毕,天子传旨,命云太师率各文武官,“各国的礼物、表文,着列五凤楼前,晓谕军民,以扬天朝之盛。”然后命司礼监引各国使臣并满朝文武,入御花园,到南极殿赐宴。当下云太师为头,率领着各邦臣子,一队队进了御花园,到南极殿来,各尽了宾主之礼,依位而坐。有内监捧茶。茶罢,各国使臣出来仰瞻御花园景致。正是:欲知真富贵,便是帝王家。
不言各人都向御园观看。少停一刻,净鞭三下响,天子回宫,驾临南极殿,传旨命光禄寺摆宴。圣上居中,番臣居左,汉臣居右,各各谢恩。入位已毕,早有光禄寺捧上御筵,真是玉液琼浆,珍馐美味。一席一席的挨次而上。正是:云中飞鸟山中兽,陆地猪羊水底鳞。
光禄寺上完了菜,那些个番使臣没有见过天朝的富贵、上国威仪,一个个心中欢喜,腹中害怕,不知怎么个吃法。
只见一巡肴馔上完,有黄门官呼礼,两边笙萧细乐齐齐响奏,天子开樽,百官举箸。肴进数味,酒罢三巡,天子开言道:“朕荷上天庇佑,众卿同助,嗣位以来,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四海归诚,八方向化。今又远劳南处诸臣,前来入贡,联实不安。今日朕在内宫,与众臣同乐,须俟尽欢而散,休拘君臣之礼。”说罢,命内监捧金樽向两边席上各敬一杯酒。众臣一齐饮酒,谢恩道:“愿我上万岁!万岁!万万岁!”谢恩已毕,各归原位。君臣们只饮得各各安然,尽欢而散。留番臣住了两日,厚赏而去。这且不言。
当日云太师谢恩回府。天子传旨,摆齐半朝銮驾,命百官送太师回庄不言。且言太师回家,夫妻见过礼。当下太师道:“老夫远出,劳夫人在家悬望。”夫人道:“此乃理所当然。”太师道:“素晖兄妹们因何不来见我?”夫人见问,不觉眼中流泪道:“一言难尽!”太师见夫人如此光景,心中吃了一惊道:“难道都死了不成?”忙问夫人是何缘故。这才是:离家千日久,全变一时情。
云老夫人含泪向太师道:“自从相公去后,家中弄出多少事来!”便将:“云文忤逆,勾引刁虎强来娶亲,多亏雁公子相救,将女儿送到舅舅家去了。次后钟山玉前来看我,又被云文诱引,不知怎么又杀了云元,害得钟家女婿问罪在官。多承知府正直,从公开活,不想刁家谋干,刑部不依,问成了死罪。是老身将张宾请来,替他向刁家要女儿,他方才惧怕,问罪充军。公子至今杳无音信。”那云太夫人细细言了一遍。大师大气道:“有这等事!云文这畜生,今在何处?快快叫来见我!”家人禀道:“昨日晚上一人出去,至今来回。不知去向。”太师道:“不必言了,一定是惧罪逃走了。这也是家门不幸,出了这么个不肖的玷辱祖宗,早知如此,悔却当初!”正是:不是亲生子,终非自己才。
话言太师气了一会,夫妇二人用过夜膳,也就早早的安歇。次日早上,早有那些在京的文武百官前来请安拜候,太师一概不见,这些官纷纷回去了。太师到晚拿堂门簿一看,凡在朝王侯公伯、大小文武,都有名帖等本,只有太平侯刁发和五城兵马司胡用未到。太师暗暗骂道:“这两个狗才,如此放肆!”
太师正看门簿,忽见门上进来禀道:“有书一封请太师过目。”云太师拆开一看,原来是文正寄来一封密书,上边写的是:“刁发专权,欺君卖爵,结党行凶。西北二边作乱,告急万分,刁发并不启奏,为私误公。倘一旦破关入境,何以御敌?弟为此寝食不安,无法可救。幸太师回朝,望入内匡救,要紧要紧。”太师看毕,面如土色,命家人打轿,连夜入朝。正是:老臣为国忠心切,夜人庭帏去面君。
云太师上轿,入皇城已是一更时分。太师来到午门,向皇门官通了信,转禀了守宫太监。守宫太监见是云太师入朝,不敢怠慢,连忙入宫启奏天子。天子大惊道:“云定夜来见寡人,必有大事。”命内监“张金灯速引云定见我”。内监不一时引太师入宫。山呼已毕,锦墩赐坐。天子道;“老臣此来,必有缘故。”太师奏道:“臣离京四载,不想权奸误国,逼反西北二边,烟城作乱,百姓遭殃。现在告急,速求我主匡救。”天子大惊道:“曩者太平侯曾奏,西北二边乃钟佩、雁翎勾引作乱,今已发兵平伏,何又出此言?”太师道:“臣一路回朝,路上纷纷传说,进京之后,边报纷纷,言那太平侯恐万岁见罪,故尔按下不奏,倘一旦兵入内关,如何对敌?为今之计,只有万岁亲自操兵,方保边地无患。”天子大喜道:“依臣所奏。”
一日晚景不提。次早,天子命云定同到教场而来。三声大炮,天子上了将台,左有云定,右有胡用,命众将开操。那马步儿郎,在天子面前,一个个耀武扬威,自与众不同。一日已晚,天子传旨:“明日再演,众将歇马。”
天子回宫,才要入城,忽见一对流星报马飞来,对着圣上直闯。云太师大怒,命拿来见驾。原来是两处边报。天子一见大惊,遂将来报带回宫去了。
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 破二关雁羽兴师 失五寨刁龙授首
〔西江月):
兔走乌飞不息,龙争虎斗皆休。英雄割据付东流,绿水青山依旧。
竹削轻轻的竿,针敲小小鱼钩。闲来无事立滩头,不睹干戈甲胄。
且说天启皇爷见报,因何吃惊?原来头一报是北狼关求救;第二报是董家庄结连乌风寨红光造反,擒了海防营的守备陈玉,反出西关,杀败张成,接应西羌人马去了。皇爷带报回宫,与云太师商议退兵之计,昼夜操演兵马,不表。
再言那雁公子,自从打发王老虎约乌风寨的兵马,他每日在回雁峰大寨操练人马,看看一月。那日正坐中军讲论兵法,忽见哼都差流星报马前来报道:“不知连日关前为甚炮声不绝、金鼓齐鸣,速请大军前来。”公子见报,大喜道:“想是董家庄二处人马到了。”遂禀了爹爹,带领大小三军到南关打听,不表。
且言红光父子三人得了王老虎的信,随即去约董家庄的人马。恰好董金瓶兄妹二人,招了三千人马,操演精熟,得了信,正要起兵。不想正遇陈玉领了些兵,到乌风寨来做守备,正遇董、红起兵。陈玉恃勇,便来交战,被董金瓶用红绒索拿住,解入大寨,打上囚车,到乌风寨一同起兵,杀入头关。老将张成抵敌不住,败下去了。他便杀出头关,先命王老虎前去通信,一路上长驱直进,无人敢挡。
那日兵到三关,大炮一声,安营扎寨。早有流星探马报与刁龙。刁龙所得这个信息,吃了一惊,大叫一声:”我命休矣!”正是:魂飞楚岫三千里,魄绕巫山十二重。
话说刁龙当下一闻此信,魂飞魄散、面如上色,忙请两个教习商议退兵之计。刁龙向黄勇道:“目下关外有雁氏贼兵,关内有红家草寇,内外夹攻,首尾受敌,如何是好?倘若城池一破,那时性命就难保了。”黄勇道:“元帅休忧,不是末将夸口,料那乌风寨的人马不过一班草寇,啸聚山林,有何能处?不比雁家父子,世代将门,难以迎敌。末将愿领一支人马前去,先除了关内的草寇,免了内顾之忧,然后再除外患不迟。”刁龙道:“如此甚妙。待本督明日亲与教头观阵,看教头虎威便了。”正是:大言多取败,轻敌每沦亡。
当晚无话。次日五更,刁龙升帐、打聚将鼓,点齐大小偏正将官,披挂整齐,点一万精兵,请黄勇上马,摆齐队伍,杀出城来。三声大炮,安了栅寨。刁龙与黄勇并马而行,出了营门,来看红光营寨。只见对面营中旗分五色,兵按八方,刀枪剑戟如云似雪,旌旄节钺蔽日遮天,十分利害。黄勇见了,暗暗点头道:“不想草寇的军容倒也十分齐整,错看了他了。”正是:莫道绿林无俊杰,须知山寨有英雄。
话说那黄勇正同刁龙观看营寨,忽听得对阵一声炮响,营门开处,拥出两竿红旗,显出两员小将:左边一个金甲红袍,手执方天画戟;右边一个白袍银铠,手执丈八长枪。中间坐着一员老将,老将背后显出一员女将,绣祆金冠,十分美貌,左手拿着令旗,右手捧着宝剑,威风凛凛。正是董金瓶同红光掠阵。那左边执戟的乃是董仁,右边横枪的乃是红元豹。正是:将勇威边地,军容壮外城。
那黄勇纵马当先,大喝一声道:“是何方草寇,敢来犯吾境界?”那红元豹挺枪出马,大喝道:“我奉天命征讨,代皇上除奸削佞,乌风寨无敌大王是也。快快下马,免得小爷动手!”正是:少年豪杰多威武,不惧天朝百万兵。
那黄勇大怒,一领黄标马,摆开生铁棍,兜头一棍盖将下来。红元豹将长枪急起相架忙迎,二人战了二十多合,不分胜负。董仁在门旗下,见红元豹不能取胜,舞画戟前来助战。这边刁龙拍马抡刀也来助战,四骑马搅在一堆,杀得难解难分。那董金瓶小姐将桃红花马一夹,来到疆场,大叫:“休要放走刁龙,我来也!”左手将令旗一招,大小三军一齐拥来,小姐舞剑前来助战。这刁龙、黄勇抵挡不住,正要回军,猛听得城里连珠炮响,喊杀连天。刁龙回头一望,只见城头上人马纷纷,旗歪队乱。刁龙大惊,按刀回头就走。不想城门开处,只见朱盖拖着三尖两刃刀,带了大小兵将冲出城来,反将刁龙的兵马冲得四分五落,七颠八倒,自相践踏而死者不计其数。正是:人马何事遭横死,皆因主将失兵机。
话说刁龙见这般光景,吃了一惊,心中想道:“难道朱盖造反不成?”忙拍马向前大叫道:“朱教头为甚如此?是何道理?”朱盖见了刁龙,大叫道:“元帅,不好了!城池已被雁家父子打破,后面追兵来也,快些走罢!”那刁龙听得此言,只唬得目瞪口呆、面如土色,忙招回黄勇,带领残兵人马,不顾性命的冲出重围,落荒而走。正是:魂飞楚岫,魄绕巫山。
那董金瓶见刁龙落荒而走,料想城池已破,招三军追杀一阵,可怜杀得尸骸遍野、血流成河,死者不计其数。董金瓶正在追杀,却好雁公子的兵马也到,两下共合一处,追赶刁龙;直追过三十余里,方才收兵。原来董金瓶同刁龙、黄勇在外交战,城内只有来盖一人,不防被王老虎等人写了密书,拴在箭上射出城来。雁公子知了消息,随即招动人马奋勇登城。朱盖抵挡不住,被公子将神马一夹,跳过濠河,王老虎等在内接应公子入城,招动大兵,遂破了城池,因此也追出城来。正是:骤雨狂风阵,轰雷掣电师。
当下公子收兵入城,查点府库钱粮,出榜安民,毫无侵犯。命人到落雁关去请老都统入关贺功,大摆酒宴,犒赏三军。当下红光带领二子元豹、元彪并董仁、金瓶参见雁翎,叩谢昔日救女之思。王老虎等亦来叩谢都统。正是:兵休化日光天下,人在春风和气中。
当晚,雁翎父子和章清、马如、哼都、董仁、金瓶、红光 元豹、元彪、王老虎、熊飞龙、张三、赵大,---董金瓶又在囚车中放出除玉,劝他降了,共是十五位英雄,在中军帐欢宴贺功,吃得玉兔西坠、谯楼三鼓,方才各人归帐安寝。这才是:得意英雄多喜悦,驰驱万里会风云。
不表雁公子得胜三关,且言刁龙当日兵败,直逃出五十余里方才安营。十万雄兵折了一半,偏正牙将共伤了三十多员,哀声震地。刁龙思想只得领了败兵,到头关去投奔老将张成,再作道理。主意已定,连夜领了败残人马入了头关。见了张成,哭拜于地下,自言前事,要求老将军救命。张成大惊道:“雁翎父子骁勇非凡,不可轻敌,更兼乌风寨的人马合兵一处,益发猖狂。将军原只该谨守为妙,今日兵败失关,朝廷岂不见罪?”刁龙哭倒地下道:“全仗老伯救命才好!”张成扶住道:“且慢慢商议。”
二人正说话间,忽见流星探马前来报道:“雁家人马已抵关下三十里了,请令定夺。”张成大惊道;“这还了得!”随即打起聚将鼓。正是:一声金鼓震,八路将官来。
当下张成向刁龙道:“为今之计,只有不容他兵马入境才好。将军深知敌人虚实,可与部下在城外扎营,以防冲突。”刁龙道:“愿遵守将令。”张成遂请令箭一枝,令部将邓怀玉领兵一万去城东安寨;令黄勇领兵一万去城南安寨;令部将焦方领兵一万去城西安寨,令朱盖领兵一万去城北安寨,令刁龙领十员大将、二万雄兵,在中央安寨,自己领五千铁骑守城。点兵已罢,各各领兵出城,连夜准备去了。正是:战败还须守,兵机各不同。
不表张成预备守城,再言雁公子次日领兵前来索战,见了这般光景,哈哈笑道:“战人不过,预备夺了。”遂直抵营前骂阵,一直骂到日午,只不交锋。公子回营,生了一计,暗暗点兵,四面埋伏便了。遂到黄昏时分,点章清去劫东营,马如去劫南营,王老虎去劫西营,熊飞龙去劫北营,各带三千火弓炮弩,暗暗去了。又令红元豹领兵一万,去接应章清、马如两路人马,令红元彪领兵一万,去接应王老虎、熊飞龙两路人马,令陈玉领三千铁骑,在山头升炮,断刁力归路,请老都统守营;令红光、哼都在左,董仁、金瓶在右,自己居中,去劫刁龙的中军大寨。各人领令去了。
初更造饭,二鼓开兵,一声暗号,十路人马一齐动身,杀奔前来。到前五营,正是三更时分,陈玉在山顶上放起炮来,诸将齐进。章清冲进东营,战住邓怀玉;马如冲进南营,战住黄勇;王老虎冲进西营,战住焦方,熊飞龙冲进北营,战住朱盖。点起硫磺焰硝,放起火弓火炮,好不利害,犹如天崩地裂一般。刁龙大惊,忙起身领众将前来看时,顶头正遇雁公子,跃马提锤,大喝一声,杀奔前来。刁龙大叫一声:“不好!”只得领那十员大将,一齐动身,前来夺路。
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一回 弟兄夫妇共登科 郎舅师生同聚会
词曰:
世事年年淡泊,人情日日浇漓。尖酸百事讨便宜,欲定千年之计。
只道明明受用,谁知暗暗相窥。到头果报是和非,依旧身存白地。
话说那刁龙出了中营一望,见四方八路喊杀连天,四营已乱。刁龙要救时,正逢雁公子杀来,刁龙无法,只得领十数员大将,一齐杀来。公子将双锤一起,冲将进去,杀在中军。刁龙恃着人多,围着雁羽厮杀。不防董仁兄妹从左边杀来,红光、哼都从右边亲来,刁龙等围在当中。那雁公子的一对锤犹如生龙活虎一般,真抵挡不住。刁龙看不是势头,弃了中营,夺路在东南败走。公子令红光等夺了中寨,他单身独马来追刁龙。刁龙领众将败到东营,东营巳被章清打破,邓怀玉已死,只得又往南营败走。遇着黄勇与马如拼命的厮杀,刁龙见了,大叫:“黄将军休慌,本督来也!”逐令众将一齐上来战马如。马如正在危急,却好红元豹引一万生力军前来接应,四面将火箭放来。黄勇和刁龙抵敌不住,只得弃了南营,冲条路往西北上败走。正走之间,一军拦路冲来,刁龙一看,原来是焦方、朱盖二路之营已被红元豹和王老虎、熊飞龙打破,弃营而走,正遇刁龙,合兵一处,不敢停留,落荒而走。雁公子不舍,领一标军随后追来。这一阵可怜杀得刁龙魂飞魄散,心胆俱碎。正是:无辜兵卒迫灾死,只因元戎失计谋。
当下老将张成在后城上一望,只见五营已乱,四面八方尽是火炮灯球,照着雁家十路的人马,利害非凡,唬得张成不敢开城接应。且言章清、马如得了东、南二营,王老虎、熊飞龙得了西、北二营,各守汛地。元豹、元彪来至中军,董仁道:“诸将已集,只不见了公子和陈玉回来,往那里去了?”元彪道:“追赶刁龙去了。”金瓶大惊道:“红将军守了中营,待奴兄妹前去探来。”遂领本部人马同董仁杀来接应。正是:关心夫婿甚,勇往去相帮。
话说董金瓶惟恐雁羽有失,随即与董仁领兵接应,这且不表。且言雁公子追赶刁龙,只赶得风狂雨骤、云散星飞。怎奈部下儿郎走了一夜,尽皆辛苦,跟不上公子的神马。公子焦躁,罢了人马,单人独骑追将下来、这刁龙回头见雁公子单身一人冲入中军,刁龙大喜,喝道:“本管误中奸计,被你劫了五寨也就罢了,还敢前来送死么?”遂将刀一指,将数万残兵四面八方团团围住,带领朱盖、黄勇、焦方,并一干众将来战雁公子。只见大砍刀、两刃刀、柳叶刀,纷纷冷雪;枯竹枪、文八枪、虎头枪,点点寒星;生铁棍、水磨鞭,搂头就打;金装锏、瓜楞锤,只奔前胸。那刁龙率领十数员大将把雁羽围在垓心,狠命的厮杀。这公子两柄金锤虽然利害,怎当得刁龙的人马多,架去刀又是枪,掠了鞭又是棍,本只有招架之功,并无还兵之力。杀了五十个回合,直杀得公子气喘吁吁,又护人,又护马,十分费力。
正在危急,忽听东边一声呐喊,董仁领兵冲进重围,大叫:“公子休惊,大兵随后来也!”说罢,遂与妹子一条枪、一口剑,前来助战。公子见救兵到了,越发施威奋勇厮杀,大叫道:“今日不杀刁龙,誓不回军!”将双锤一起,单奔刁龙。朱盖来助时,被董金瓶撒了红绒套索,将朱盖扯下马来,一剑斩了两段。刁龙大惊,将马一夹,败下去了。
众人见主将失机,一齐败下去了。公子大叫:“刁龙,你往那里去?留下头来!”挥动三军赶下来了。正是:风吹败叶差多少,雨打梨花一样同。
也是刁龙命该当绝,部下众将被公子冲得七零八落,只有黄勇一骑跟随,落荒而走。正往前走时,猛听前面一声炮响,拥出兵来,一将拦路。刁龙一看,只见青面红须,手执大斧,乃是陈玉挡住去路。刁龙心慌,黄勇道:“随我来冲路!”将生铁棍一起,便来冲路。陈玉大叫:“往那里走?”将大斧一起,拦住了厮杀。战未五合,雁公子一马先到,来捉刁龙。黄勇心慌,被陈玉一斧砍于马下。刁龙急待要走时,被公子赶上,一锤打得脑裂,死于马上。雁公子下马割下头来,带往军前去了。正是:从前多少奸谋计,一旦无常化作灰。
话说公子既斩刁龙,与陈玉合兵一处,回转中军,鸣金收兵。查点人马,犒赏三军,得了无数的粮草辎重、马匹器械。当了公子请都统贺功,歇马三日,到城下搦战。张成闭门不出,高挂免战牌,四门谨守。公子领三军准备,一班众将都是要回家归国报仇雪恨的,无不勇往争先,领兵攻打。一连三日,只攻得张成城内军慌民怕,房屋震动,张成连夜写表求救去了。正是:一封边地报,飞上九重天。
不表雁羽攻城。且言那张成的边报连夜跑到了京都,先到九门提督那里挂了号,随即到标本官刁国舅那里投了文书摺子。却好刁发回衙,见是西关边报,忙拆开一看,见上写着:某日兵进三关,某日刁龙丧命,现打头关,速求天子发救。刁发看罢,大叫一声,跌倒地下。正是:悔恨天伦重,伤怀父子情。
话说刁发哭昏在地,半晌醒来,大骂雁羽:“我把你这该死的反叛!我不绝你父子,我誓不姓刁!”随即草成一本,和边报、奏摺捧到午门。内监引至偏殿,呈上本章,大哭在地道:“雁羽造反,公报私仇,绝微臣之后,死于非命,要求主公做主。”天启皇爷看了边报、本章,大怒,喝道:“你儿子食禄千钟,身为大将,带甲十万,镇守三关,不知费了朕多少钱粮。不能破敌擒贼,这也就有罪了。怎么铜墙铁壁的关城不能谨守,反被敌人打破城池,以致兵丧地亡、庙堂震动、百姓惶惶?都是你父子害民误国、残害忠良。本当斩尔之头,以谢天下,姑念老臣,削职回庄去罢。”左右太监将他扶出朝门,可怜哭回太平庄去了。不表。
单言天子看了边报,随即召各部大臣并宗戚亲王、云太师等入宫,议退兵之策。少顷,前后都到。内监引至偏殿,众人山呼已毕,赐锦墩坐下。天子道:“今有西北二边连兵造反,甚是猖狂,众卿有何良策?”天子言罢,只见左贤王朱丙奏道:“两路兵马,势不能并讨,必须遣大将去协保北边关隘,然后命一上将提大兵去征雁羽;雁羽如擒,则两路皆退矣。”左贤王未曾奏完,云太师奏道:“臣观北番乃中原大敌,宜选文武全才前去征伐。西关雁翎,无非一时激反,非其本心。臣愿单车前去收服,倘有差池,愿全家斩首,以谢陛下。”天子闻言,道:“二位老卿所奏,朕皆准行。先命五城兵马司胡用领一万兵,立帮胡申守关。然后命左贤王主试,考取天下英才,以安西北二边便了。”正是:经纶妙美多周备,君圣臣贤政治高。
话说天子随即传旨,召五城兵马司胡用入宫,赐三级,封为镇北都督,带一万羽林军刻日起程,到北狼关协同胡申守把北狼关。以防北番兵马入境。无许妄动,候天兵一同进征。倘有疏虞,定不宽恕。胡用领旨出朝,随即回衙整顿兵马器械。次日五鼓下教场,发了旗。入朝辞驾,领兵征关去了。后文自有交代。
再言天启皇爷钦点左贤王主试,拣选天下英才,张挂皇榜,择于八月十五日恩科,考取天下举子,以备边廷效用。
这榜一挂,那时惊动了一班少年才子、文武英雄,都来入试。正是:伫着禹门三级浪,争闻平地一声雷。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二回 钟山玉吐露真名 云素晖暗传实信
词曰:
几岁风尘埋没,一朝云路联登。荣华富贵快人心,神保忠良暗荫。
良善终须业就,奸顽到底家倾。皇天果报甚分明,劝你留神看定。
话说那一张皇榜挂出朝门,那京城之中,乃五方都会,天下之人,凡有些才调,要想在京发达。见了这个机会,人人踊跃,个个欢悦,一传十,十传百,不一时,满城都晓得了。那些应试举子好不欢喜,都道:“着守正科,要到明年二月方才临场,早了这几个月份,岂不为妙。”人人都报名入册,打点应试。这也不表。
却惊动了四个人,你道是谁?乃是章江,山玉和云小姐、赵璧全。原来赵璧全送父上任之后,他却回京来着姑母云老夫人,就住在落贤庄云太师府上。那云夫人只因素晖小姐不在面前,云文又逃了,膝下无人,多亏赵相公早晚侍奉他,又把那年路过西湖,在贳绿轩饮酒,遇见钟山玉题诗的话在夫人、太师面前说了,夫人见女婿尚在,暗暗欢喜。这也不在话下。
那日太师回庄,将出榜开科的话向赵公子说了,公子大喜,遂央姑夫代他报名人册,预备考试。正是:个个皆思登丹殿,人人都想跳龙门。
不表赵公子的话。冉言那云小姐,目从女扮男妆离了赵府,在南京中了举,惟恐露出马脚,遂离了南京王寡妇店中,一路上往北直而来。主仆四人看花玩月、怡情山水,遇好顽的所在,便多住几日。那日到了京都,思想回家探母,又恐太师未回,被云文知觉消息,又勾引太平庄刁虎前来拿人,反为不美,那时问大盗是谁,抢劫皇亲命妇该当何罪,岂不倒搭住了自己?他所以一到京中,不敢出头,只在城内寻了一个小小尼庵住下,净候会试,才好出头。
那日是八月初二日,小姐心中思想快过中秋节了,拿几两散碎银子,叫老苍头进城买些物件等物。那苍头拿了银子,戴上草帽,妆做乡农的样子,来到城中,买了些东西奇在店中,信步走来皇城边顽顽。只见午门外挂了一张黄绫子的大榜,榜上写满了字,只见多少人都来看榜。有几个书呆子看了欢喜:“好了,我们早些招考了!”那苍头听了,又不识字,又不知是何缘故。正要寻人问问,忽听一声吆喝,来了一个官儿,前面只有两对棍,后面几骑马,马上坐着一位老年官儿,紫袍金带,甚是威风。苍头仔细一看,不是别人,恰恰是云大师朝散回庄。这苍头见了太师,好不欢喜,道:“好了,好了!太师爷回来,我们就同小姐明知公道的回去也不怕了。”正是:满空云雨皆消散,一旦云开复见天。
话说老苍头见太师去了,心中好不快活,转身问了一个年老的人道:“老爷,这皇榜上写的甚么?求老爷指教指教。”那人见他问得殷勤,遂将黄榜上的言辞,细细念了一遍与苍头听了。那苍头听得本年八月恩科的话,益发欢喜,道:“真真是双才双喜了!太师又回来了,公子又得早跳龙门,真真可喜可喜!”遂撤回头,到店里拿了东西,便去报喜。
急急忙忙出了城,低着头向前乱跑。这叫做无巧不成词,那苍头只顾低着头往前乱跑,不曾照应人,一头撞着一位行路的公子,他两个人一齐跌倒,摔了一跤,把那个来人恰恰碰在阳沟里,跌得浑身滋泥,臭味难闻。那人大怒,爬起身来,一把揪住苍头,骂道:“你是那家的瞎眼奴才,将我撞倒?”抓住要打。这苍头唬得战战兢兢的道:“相公,恕小人年老生错!”那人道:“你是谁家的?我只扯你去见你的主人,赔我衣裳便了。”苍头听得声音厮熟,好像会过的,只是想不起来,便道:“小人是云---”就不说了。那人问道:“是那个云?”苍头道:“是南边来应试的,不是甚么云。”那人道:“是那一府的?”苍头又不好说出真情,便向那人道:“相公不必盘问,此间离小人寓处不多远了,请相公到那里换了衣裳,待小人代相公洗洗便了。”那人一想,只得同苍头回转尼庵。
将以上的对小姐说了一遍,小姐大喜。苍头又将撞跌了人的话说了,小姐骂道:“为何大胆得罪了人!快拿两件新衣服出去,与他换了衣裳,请那位相公前来相会。”苍头领命,拿了衣服出去与那人换了,就请至书房中来。云小姐见了,忙忙迎将出去。两人见面,彼此留神一认,小姐道:“呀,仁兄莫非姓章么?”那人道:“仁兄因何认得小弟?”小姐道:“去年鹿鸣宴上第二名便是小弟,年兄倒忘了?”章江道:“原来是云年兄!失敬,失敬。”小姐道:“方才小价多多得罪。”章江道:“岂敢,岂敢。”二人遂重见礼,分宾主坐下。茶罢三巡,那云小姐便开言问道:“自从在金陵旅舍一别,想年兄自然纳福,不知解元金重兄可同兄来否?”章江道:“岂敢。金舍亲现在敝寓,尚未及前来奉候。小弟因入城料理考事,不想路遇尊管,一番口舌,因离得合,真厚幸也!不知年兄可曾报名入册否?”云小姐道:“岂敢,小弟尚未。”章江道:“何不将清供开了,待小弟一同去入册何如?”云小姐道:“怎敢劳动?”章江道:“这有何妨。”
云小姐大喜,随将清供科分名姓开了个单子,称了使费,递与章江道:“多多得罪。”章江道:“岂敢。”当下云小姐遂留章江在寓,用过早膳,等衣裳干了,方才起身告别。小姐道:“连日彼此匆匆,俟考后再来奉候。”章江道:“岂敢。”一拱而别。正是:邂逅相逢巧,年谊聚首亲。
话说章江别了云素,随即入城报名入册。一切办完,忙忙到寓,见了山玉。山玉道:“舅兄,事都做了么?”章江道;“都完了。还有一件奇事,好叫妹丈得知。”山玉道:“有何奇事?”章江道:“便是妹丈平日时常念及的云年兄,恰恰今日会见,也来会试了,寓在北门外,有一个小庵内,甚是幽僻。”山玉大喜道:“你怎生晓得的?”章江遂将进城撞见他苍头的事一一说了,“你道巧也不巧?”山玉道:“真是巧事!你我改一日要去候候他才好。”章江道:“且等考后便了。”正是:久渴逢良友,他乡遇故知。
不表章江、山玉之话。再言天子于初六日在南书房考取,一切翰林、御史入帘办考,文翰林亦在其内。不觉光阴荏苒,却早到了考期。前二日,左贤王入朝,辞了圣上,摆道入贡院。然后是那些入帘的翰林官儿、职事人员,一个个进了贡院,参见左贤王,各归僚所,三声大炮,掩了中门。
到五更三点,先是顺天府到来,伺候点名。只听三炮以后,一声吆喝,开了头门,那天下的举子都来,一府一府的应名入场,直到日午方才点完了名,封了门。只听三声大炮,有圣旨传下题目,分给众人,各去思索。正是:不怕龙门高万丈,一张纸笔达云霄。
话休顿絮。一连考完三场,各人回寓,静候放榜。那一日是龙虎日期,左贤王将取中的三百名进士登了皇榜,传齐一干护榜官儿,三声大炮,挂在贡院门口。一声喧嚷,只见那些看榜的人,犹如波翻浪涌一般。
不表众人看榜。单言钟山玉和章江那日正去候云小姐,才进了寓所,只见外面一片喊声,进来了无数的人,口中乱叫道:“那一位是山东云老爷?”云小姐等吃了一惊。章江道:“这便是云老爷。”那些人见了,一齐叩头道:“恭喜老爷高中第五名进士。”云小姐大喜道:”会元是那一个?”报子道:“第一名会元是个姓金的。”章江听得一个金字,忙叫那人拿全录来一看,只见头一名是金重,第二名是山东赵璧全,第三名便是自己,第四名还是个姓章的,名为章定金,第五名使是云素。三个人看了,一齐欢喜。云素赏了报子,山玉、章江也就各人回寓所去了。正是:禹门三尺浪,平地一声雷。
话言那三百名新进士,一个个都去拜了房师座主,到相府谒相,礼部学礼,然后天子传旨,命左贤王同云太师监场,金殿面试。那众进士一个个的入了午门,见过驾,山呼已毕,各归座号,天子命题,各人作文交卷。只见天子坐在金銮殿,和十八学士看文,定了名次。也是忠良有后,才子扬名,天子在三百名中选了五名鼎甲,命黄门官唱名。只见黄门官来到金阶,高声大叫道:“奉旨:恩科取中进士跪听宣名。”那三百名一齐跪下。只听叫道:“浙江府、杭州府两府。”一声喊过,那些别府的人都退后一步。又听叫道:‘金重奉旨取中第一名第一甲状元及第,谢恩。”话休烦絮,山玉中了第一名状元,章江中了第二名榜眼,云素中了第三名探花,赵璧全中了第四名传胪,章定金中了第五名经魁。一个个选上金銮,山呼已毕,天子一看,龙心大喜,向云太师和左贤王道:“寡人有幸,出了一班少年才子,真真有趣。”二人齐声赞道:“圣天子洪福,万寿无疆!”天子亲赐御酒三杯、金花两朵,命太仆寺备执事,游街三日,赐宴琼林,他几人十分快乐。正是:英雄三百辈,随我步瀛洲。
且言云太师陪宴琼林回庄,与夫人说道:“可喜内侄赵璧全中了传胪。只是那状元金重美貌非常,恰似我婿钟山玉的样子,那第二名榜眼也罢了,第三名探花却又像我女儿素晖的面貌,你道奇也不奇?难道天下有同模同样的人不成?”
夫妻正在谈心,忽见门公报道:“今有新科三鼎甲和赵相公一路来了。”太师大喜,随即换了衣冠出来相见。正是:数载亲谊悲聚散,一朝骨肉喜团圆。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三回 云太师挂印提兵 文翰林持权标本
词曰:
世事犹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不须计较苦劳心,万事原来有命。
幸遇三杯酒热,更逢一朵花新。片时欢笑且相亲,明日阴晴未定。
话说那太师听得新状元等前来,忙整衣出接。夫人道:“老爷,请他到内厅待茶,待我细看,使知分晓。”太师会意,随即出厅,见他四人一个个插花披红、整冠束带,站立阶前。云太师将手一拱道;“老夫多多得罪了。”四人齐声道:“岂敢。请大人上坐,晚生等拜见。”云太师道:“岂敢。”谦之再三,只行个师生礼。礼毕,赵璧全重新上前,拜了四拜,然后坐下。茶罢三巡,太师向山玉道:“状元公尊庚几何了?”山玉道:“痴长十九岁了。”太师道:“少年才子,可羡,可羡!尊府还是祖居于杭,还是新迁西湖的?”山玉未及回答,赵璧全以目视太师道:“状元家世尽在小侄肚内,容当细禀。”太师听了,亦发疑心。
正要动问时,忽见屏风后丫鬟传话道:“老夫人要看新科贵人,请后堂待茶,闲人远避。”太师道:“诸公请书房少坐,何如?”四人道:“愿见伯母。”四人往后就去。谁知老夫人久已认出女儿、女婿,迎将出来道:“先请探花相见。”云小姐是熟的,先走过来挽住太师,道:“同老伯进去。”又向章江、山玉道:“年兄们少待,小弟先得罪了。”说了,往后直走。见了夫人,止不住腮边流泪,抢一步双膝跪下哭道:“母亲,苦死你了!”老夫人同太师一起抱住小姐道:“我儿,你为何女扮男装,这般光景?”小姐道:“一言难尽!”遂将以上事细细说了一遍,“孩儿几次欲要回家看母,怕的爹爹未回,云文哥哥知道,又要生出事来,故等到会试之后方来。外面状元便是钟郎,只怕他已定亲了,母亲细细问他便了。”太师和夫人道:“晓得。”小姐依先立起来,装做不知,命请状元相见。正是:未知别久心中事,且听今朝口内言。
山玉听得一声“请见。”忙整衣往后就走。云小姐往后一闪。只见山玉走进后堂,抢一步望太师、夫人双膝跪下,除去乌纱,放声大哭道:“恩伯、恩伯母大人在上,小侄钟山玉叩见。”太师故意问道:“你是那个?”山玉道:“御史钟佩乃是家父,难道老恩伯忘却了么?”大师叹道:“原来乃是贤侄,可喜可喜!你且起来,老夫为你不知焦了多少心,你且将别后之事,细细说与老夫知道,怎生逃出命来的?闻得令堂、令妹被奸人谎奏抄家,俱已落水而死,只有一门族眷尚在刑部牢中,不知你却怎生改籍杭州、发达至此?”山玉道:“大人在上,一言难尽!”正是:六年分别话,一夕已难言。
山玉遂将思念救父,如何奔到京中,“不曾会见恩伯,被云文勾引吃酒,刁发设计陷害,问罪充军,路上被刁虎差人杀劫,却遇红元豹搭救到杭州,西湖卖画,得遇章江。母亲、妹子,蒙陈玉送信,找到杭州,在雷峰观害病,蒙章员外接到家中,两下结---”说到此便住了口,跪下道:“求大人恕罪!”太师道:“但说无妨。”山玉道:“母亲因念他之义,彼此结了亲,闭门攻书,方得至此。但大人若念旧盟,仍许难侄之婚,则难侄必先娶小姐,再娶章氏;若大人不许,待难侄见父之后,定削发为僧,终身不娶,断不负二大人之心也!”说罢,泪如雨下。正是:说到伤心处,纷纷两泪流。
太师、夫人听了这一番言词,一齐掉泪道:“贤侄说那里话!这都是刁虎和云文两个畜生,害得七颠八倒。前日赵内侄回来曾言及,说你西湖水月庵卖画,后来因抄家一案,又闻你母子三人投水而死,地方官有文书到来,是以奸人不曾追究。谁知皇天保佑你全家未损!章兄乃有义之人,不可轻慢,快请他进来,一同相见。老夫妇也不避他,算来都是一家骨肉,也不必相瞒了。”山玉道:“只有探花不可,惟恐风闻,岂不又惹是非。”太师道:“那是舍侄。教他同汝岳母在内堂饮宴便了。”山玉道:“是。”随即请章江、璧全到后堂见礼,内厢饮宴。正是:富贵荣华何足道,一家欢乐值千金。那云太师同山玉、章江、璧全在后堂饮宴,自然各谈衷曲,两不相瞒。这且不表。
且言刁国舅虽然革职回庄,那标本之职尚未点人。那日又有张成告急的文书,他慌忙将本章入奏天子。天子看报紧急,随即传各部大臣入朝议论军机。内监捧旨去了。刁国舅奏道:“新科鼎甲都是少年才子,雁翎又同云定相好,万岁钦命云定率领新科进士,提一旅之师去招伏雁翎,即着他协同雁翎去讨北关,将功折罪,岂不两得!”皇上大喜道:“所奏极是。”
少刻,只见左贤王和九卿六部一齐都到,山呼已毕,天子将张成边报与众人看了,道:“朕欲点云定率领新科进士,提一旅之师,去招伏雁翎,不知卿等意下何如?”左贤王道:“云定虽好,只是个文官,倘雁翎不伏,交战起来,如何是好?”刁发道:“臣保一将,可做先锋。”天子道:“是谁?”刁发道:“此人姓张名实,乃刑部张宾的胞弟,现做甘州团练使,任满来京候缺,可充此任。”那六部官儿都是与刁发相好的,都道:“可当此任。”正是:边廷有将方平寇,朝内无人莫做官。
天子见众人都道可任,随即降旨到落贤庄,宣云太师见驾。又宣新科鼎甲并张实一同见驾。不一时,云太师和山玉、章江并张实等入了偏殿。山呼已毕,天子道:“今有雁羽攻打三关,甚是危急,今命老卿领兵前去征伏雁翎,即以得胜之师去平伏北寇,有功回来,自当重赏。一切文武,随卿调用。”太师道:“有一件要事依得,微臣情愿前往。”天子道:“卿且奏来。”太师道:“巨此去离京万里,所有紧要报急军情,不过是一纸文书上达天廷,倘误丝毫,便误大事。臣保文正标本,臣方敢去。”天子会意道:“准卿所奏。”正是:君明政治依贤奏,臣善经营发睿思。
天子又道:“要多少人马?”太师道:“路途遥远,兵多粮费,只要五千人马便已足了。”天子大喜,封云太师为平西大司马,封张实征西先锋,封新科前五名鼎甲为随征参谋、军前都御史,升文翰林为标本御史。赐宴偏殿,择日起程。正是:君臣歌雁藻,龙虎会风云。
话说云太师宴罢,谢恩出朝,率众回庄。次日,挂了帅印,点了五千披甲,下了教场,操演人马,发了宝纛。将人马命山玉、章江、张实扎住城外,下了营盘,自己同云素、璧全回到庄上,料理家务。才进庄门,只见文翰林打道来了。正是:朋友关心重,将行叙别情。
那云太师听得文翰林到了,忙忙整衣出来迎接道:“老夫失迎了。”文正道:“岂敢。”二人见礼,分宾主坐下。
茶罢三巡,文正道:“弟前在琼林宴上,见新科状元好似钟生模样,弟因匆匆,未敢明言,想大师必知其故。”太师哈哈笑道:“先生还不知道么?恭喜令徒中了两个鼎甲!”文正道:“又来取笑了!小弟并无他徒,焉有两个鼎甲?”太师道:“你不信,叫来你认认。”遂叫云素出来拜师。云小姐即忙整冠而出,见文正,口称恩师,即使下拜。慌得文正连忙扶起道:“探花公,请不要拜错了人!”小姐道:“难道先生认不得奴了?”随即起身,除了衣冠,露出女妆道:“先生认认。”文正一认得是素晖,大惊,向太师爷:“久闻令爱失却,今日因何如此?”正是:双登皇甲人皆羡,两中头名世所稀。
当下文正道:“素晖奉旨从军,多有不便,不如同我女儿一处,躲避些时候,待回军之日,再作道理。”大师道:“若得如此,足感盛意。”二人叙了一回,文正去了。太师那时即将素晖暗送文府。后堂与夫人别过,走马入城来,别过圣驾,择定次日开兵,不表。
再言刁国舅这个标本美缺,被云太师白白夺去与文正做了,好不烦恼,心生一计,忙到先锋张实那里商议道:“云老贼因是我对头,倘他此去得功,越发盖住你我了。将军只诈言雁家全家已斩,激他来和云定交战,先送老儿的命,那时成功,兵权都是将军的,岂不为妙!”张实大喜道:“谨依尊命。”正是:莫道直中直,须知仁不仁。
不言刁发订计。再言刁虎和云文说道:“若雁翎回来报仇,你我俱是一死,如何是好?”云文道:“除非先除了他们才妙。”包成在旁向刁虎道:“这有何难?只得如此如此便了。”正是:任你明枪易躲,须知暗箭难防。
未知包成说出何计,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四回 钟山玉督粮遇红光 章定金巡营擒季德
词曰:
大将防边身困,朝臣待漏衣寒。山僧日上睡犹酣,名利不如清淡。
半世功名如箭,一身富贵虚贪。休教春老与花残,落得眼前看看。
话说刁虎问包成有何妙计,包成道:“好在张实在彼做先锋,二爷何不差季德去跟随张实,教他得便之时,在行营之中刺杀了。”李德在旁道:“刺杀那个?”包成道:“刺杀云太师,岂不一天云雨皆散了。”季德害怕道:“千军万马之中,如何下手?”包成道:“那云老儿和这些鼎甲都是老弱的文官,有何难处?”刁虎大喜道:“老包,好计!好计!”遂叫季德道:“你若干了此功,连老千岁都是欢喜你的,那时包你弄个官儿出去做做便了。”李德领命,刁虎遂修了书子,叫季德投张实去了。正是:任君使尽千般计,谁知苍天暗不容。
不表季德随即投奔张实去了。再言云太师等入朝辞了天子,天子命文武百官送出十里长亭之外。那些文武自去伺候,不表。再言云太师回到行营,传齐众将,号令三军道:“老夫奉旨前去平西,过府冲州,山遥路远,一者仗圣上洪福平寇,二者代万民除害,正是尔等干功立业进身之时,尔等须谨遵法律,毋犯军刑,倘有违令者,定按定法。概不宽恕。”众将齐声道:“谨遵将令。”太师令章江为军政司,开出一张行军条律,挂在辕门,晓喻三军。上写道:
一 队伍不整者斩,
一 金鼓错乱者斩,
一 旗位颠倒者斩,
一 临阵退后者斩;
一 虏掠民财者斩;
一 奸淫妇女者斩;
一 克减军粮者斩;
一 违误时刻者斩;
一 巡逻失察者斩;
一 点名不到者斩。
那十条条律挂将出去,大小三军无不惊心,皆俱寂寂无声,不敢乱动。太师取令箭一枝。付与山玉:“三军以粮草为重,如可先去三关取粮,一者会合众将紧守关隘,二者探雁军虚实。”山玉去了。然后放炮起营,驱军大进。不一时到了长亭,只见文武多官把盏。饯行已毕;太师别了多官,整肃队伍,三声大炮,往西大路进发。只见旗分五色,好不威武。有诗为证:
太师军令果严明,队伍旗枪入望清。
示若雷霆谁敢犯,村庄鸡犬尽无惊。
不表太师的军威严肃。且言钟山玉得令,到边取粮,带领本部人马、偏正众将,往西边进发。渡水登山,也非止一日,到了屯粮边界。早有张成关下一干属下文武官儿,前来迎接山玉。山玉问道:”连日军机如何?可曾见过几阵?”众人道:“雁翎兵马骁勇非凡,更兼他公子会台了乌风寨的一干贼兵,更是利害,时常偷进关来劫粮,为害不浅。张老提督只是闭门紧守,朝夕望救。将军到此,天之命也!”山玉道:“既然如此,你们守好关门,交了行粮与我,等太师爷兵到,自然平伏。”众将听令,随即交了粮草,投了三百马兵、四员参将,同山玉护送粮草,排着队伍,迎着云太师的大兵一路行来。正是:粮乃三军命,昼夜不停留。
话说山玉督粮行军,才行了二日,到了一个所在,地名两界山,日已暮了。山玉将粮草安在中军,扎下营盘,小心看守,明日再行。三军得令,扎了营盘住下。约有二更时分,只听得一声炮响,两路兵来劫粮。山玉大惊,慌忙同众将上马。出营一看,只见火把丛中来了一将,大叫:“认得乌风寨大王?献出粮来,饶你狗命!”那些护粮兵将向山玉道:“不好了!这正是红家贼兵到了,快些逃命!”“呀”的一声都逃走了。正是:未曾交战先逃命,皆因平日杀寒心。山玉见众将即走,又可笑,又可恼,便自已出马,大喝道:“三军作乱,有我退兵!”便拈条笔管枪,抢到阵前,大叫道:“来将是乌风寨那位将军?快通名来。”红元豹听了,疑惑道:“来人口音厮熟,好似会过的。”便道:“俺乃二大王红元豹是也。来将何名?”山玉道:“原来红恩兄到了,俺钟山玉险些冲撞。”忙下马道:“恩兄,请中军一叙。”那红元豹听得钟山玉三个字,猛然想起道:“原来是钟恩兄!”慌忙喝退三军,丢刀下马,挽手相搀,步入中军。二人见礼。元豹道:“自从杭州别后,五年未会,恩兄何以至此?”山玉遂将以上之事,细细说了一遍。无豹叹道:“原来如此!恩兄今在何人麾下解粮?”山玉道;‘恩兄还不知么?就是当朝云太师,领兵前来与雁老伯说和。”遂将太师几次救雁翎家眷的话说了一遍。红元豹道:“若是云太师前来,谁敢不服?但不知可有别将随征?”山玉言道:“有先锋张实,是刑部张宾的兄弟,有些恃强。”元豹道:“你不先斩了他?”山玉道:“只可智擒,不可杀死。”元豹会意。两人上马,山玉一程相别去了。这山玉标下众将无不吃惊,道:“看不出少年文士,手无缚鸡之力,倒善于降贼、保全粮草呢!”正是:莫道文章无用处,也能横扫五千兵。
不说红元豹和山玉二人会了话,各回大营密报主帅去了。且言季德跟随张实到先锋营里,急忙不能到中军去行刺。那日兵抵头关上三十里了,三声大炮,扎下营盘。太师升帐,大小将官参见已毕,太师道:“兵抵边关,贼寇相近,小心要紧。令参谋官章定金和先锋张实内外巡营,小心要紧。”
二人领令去了。不表章定金自去小心巡营,单言张先锋领令下来,心中不服道:“这巡营乃小军之事,如何叫我?欺人太甚!”李德在旁道:“小人看云太师甚是轻慢将军,连我也不服。”张实道:“好不好杀掉这老贼,看他怎样!”季德道:“待小人前去替大老爷巡营便了,倘若得使,就杀了这老头儿,也代大老爷出出气。”张实道:“须小心些。”
那季德大喜,领命回营,穿了软甲,身带短刀,到了二更时分,巡了一会,竟单身摸入中军行刺。正是:小人行险恶,君子有天神。
且有季德摸入中军,只见兵丁睡熟,鸡犬无声,暗暗心喜。走上帐来,掀开篷皮帘帷,钻将进去一看,只见黑洞洞的,灯已灭了,左摸右摸。也是神明暗佑,一摸摸到壁上一张弓,那弓往地下一掉,恰恰的翻了弦,一声响,弓把子碰在季德腿上,季德一让,一头撞在刀枪架上,乒乒乓乓响个不止。太师和章江惊醒,大叫:“有人!”那些上宿的家将都是连衣睡的,都伺候现成,一声叫唤。即跳起身来,点起烛,拿了器械。季德叫声:“不好!”借着灯光一闪,掀开帐篷往外就走。章江眼快,大叫:“往那里走!”率领家将随后追来捉获。正是:只道行凶能富贵,谁知惹祸自伤身。
那季德跑出中军,往旁一闪,躲在黑暗之处,动也不动。这里章江井众将赶出了中军。四下里分头去寻找。这章江同两个家将往旁边来照时,只见黑暗之中人影儿一闪,章江大叫道:“在这里!”一个家将便来擒捉。这季德急了,拔出短刀向章江就砍。章江一闪,两个家将便挺枪来取。季德原有些武艺,一口短刀敌住两员家将。战了几合,想道:“不好,走为上策。”遂一刀砍中一员家将左膊,跳出圈子去了。章江大怒,亲自带家将往下紧紧追来。正是:前行好似离弦箭,后赶犹如落地星。
正是三更时分,先锋营里一起巡夜的见季德不在,一个个都去睡了;章定金巡过一次,又往外边去了;中军人马尽皆睡熟,就有醒的,不闻金鼓,不敢乱动,故而李德如此大闹,无人拦阻。
话休烦叙,章江追赶季德,看看到了二层营外,只见顶面来了一簇人马,大叫;“谁人喧吵?”章江听得是章定金的声音,大叫:“贤弟拿贼!”定金听得此言,吃了一惊,将人马一齐围裹上来,连众家将也一齐来围住。季德提刀冲时,被众兵丁撒起接钩套索,将他拿住,解上中军来。恰好太师命赵璧全和钟山玉带了兵丁、侍卫下来接应,一干人将季德解上来见云太师,少不得要审情由了。这一回有分教:瞒天奸后真波浪,遍地风波起是犯。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五回 云太师行营审实情 雁都统大寨闻真信
词曰:
奸狡始终败露,忠良到底全安。劝君仰面看青天,上有雷公电闪。
世事重重叠叠,人情倒倒颠颠,总为名利惹牵连,到头死而无怨。 右调〔西江月)
话说章定金拿住季德,会合了章江、山玉、璧全等一同解上中军。见过了太师,问安道好,然后将季德推上来,跪在丹墀,将凶器放在旁边。太师望下一看,只见来人浑身衣甲,好似巡军的模样,不是外来之贼。太师大怒,喝道:“大胆的奴才,你是那里毛毛贼,敢来暗害老夫!快快招来,免受刑罚!”李德道:“太师爷在上,小人是先锋营里的巡夜军士,并不是刺客,求大师爷饶命!”章江在旁大喝道:”你既是本营军士,为何伤我家将?”忙叫那受伤家将,当着太师献出伤来。太师道:“这样奸人,不打如何肯招?左右,与我打这奴才!”一声吩咐,两边答应如雷,将季德捆了,一连四十大棍,只打得皮开肉绽,满地通红。这才是:未得害人先害己,算来不如不害人。
可怜季德咬定牙关,死也不招。太师怒道:“你有多少羽党,谁人主谋?快快招来,免你死罪!”季德只不作声。章定金禀道:“这却是本营巡军模样。”太师道:“岂有本营军士害我之理?”山玉眼炔,见他打棍时身上掉下一面牌来,随即又藏起来。山玉道:“且搜他身上可有暗器。”太师道:“也说得是。”吩咐:“搜!”随即剥去衣服一搜,搜出一包硫磺焰硝、一口短刀、一面腰牌,牌上写着“先锋营随丁季德”七字。猜想起太平庄上有他,跟随着刁虎的,随即走来一认,正是在杭州路上来追杀的贼冠,不由得心头大怒,喝骂:“季德!我把你大胆奴才,还敢支吾,在太师面前强嘴,你的出处我尽知道!我问你,太平庄中,杭州路上的事可还记得了?天理昭昭,也有今日!”一片话问得季德浑身发战,哑口无言。山玉遂向太师说了备细。太师大怒,喝道:“狗奴不招,与我斩讫报来!”左右便来动手。季德大叫:“小人愿招!”太师道:“快快说来画供!”那季德遂将刁虎、云文二人同谋差遣、投拜张实、设计行刺,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大师笑道:“原来如此!”吩咐打入囚车,留为对证,将他口供写了。又吩咐众人,只说是夜来擒到一贼,已经杀了---恐张实知道又要生心。正是:一场奸计成虚,三件罪头定实。
话说太师审完季德,早已五鼓。那张实不见李德回来,心中疑惑,见手下道:“今夜中军捉住一贼,已经杀了。”张实暗暗吃惊道:“只怕是他遇害了!”正在疑虑,忽听军中鼓响三通,张实慌忙披挂齐全,亲到辕门,伺候点名。只见:三千虎将趋金帐,十万儿郎至翠帷。
话说张实上帐,同众将参见已毕。太师向张实道:“先行,老夫乃是文官,不谙军律,今日兵抵头关,还是先入关,还是先见见阵?”张实大模大样道:”这样反寇,不先杀他一阵,他如何晓得利害!”太师道:“既然如此,领一千人马前去冲冲。令钟林云去掠阵,老夫大兵断后接应。”张实领令,欣然上马,同一千人马杀出去了。正是:初生读儿,不怕虎威。
不言张实开兵。且言红元豹自从会了山玉,回大营见雁都统,将会见山玉的言辞细说一遍。雁翎父子听得云太师领兵,大家商谈道:“云太师到了,倒不好与他争斗,如何是好?”元豹道:“太师此来原非交战。闻得他有先行张实,乃是奸党,恃强叫战;他是刑部张宾的兄弟。”公子听了大怒道:“既是仇寇,待我先送了他命,看他如何!”雁都统道:“不可!看太师面上,只可活捉,不可杀死。”遂令二红协同公子,领三千人马前去探一阵。吩咐手下不可杀戳。
公子领命,上马去了。章清道:“惟恐张成领兵出城冲营,不可不备。”都统道:“你可同董仁兄妹前去围城,遇见即捉,不可杀害。”章清领命,同董仁兄妹领本部人马接应去了。正是:旗枪遮日月,干羽卷风云。
不言雁家人马。再言先行张实,耀武扬威,领兵杀来,恰好雁公子也到,两下摆开阵势。张实坐马端枪,鼓噪要战。只见对阵开处,雁公子同豹、彪二将出马。那张实大叫:“雁羽快来领死!”雁公子大怒,将神马一夹,抢到垓心,大叫道:“来将留名,少要大胆!”张实道:“俺乃正印先行张实便是。”公子道:“原来就是你这奸贼,公子爷正要来找你兄弟的头!不要走,吃我一锤!”金锤一起,从顶上盖将下来。张实将双手把枪一架,险些落马,拼命招架了八九个回合,料难取胜,回马败走。公子道:“那里走!”一马追来,伸开虎爪,轻轻提过去了。山玉假意来夺,被元豹兄弟假意一阵杀回。
那城上张成见救兵失利,吃了一惊,忙忙上马,领兵出城接应,顶头撞见章清,拦住厮杀。张成提刀上马,领兵冲阵。董金瓶大喝:“休冲吾阵!”将宝剑一起,杀在一处。章清大叫:“拿活的献功!”同董仁齐来助战。张成罐勇,一口刀敌不住三人兵器。战了十几个回合,董金瓶撒起红绒套索,将张成拖下马来,杀众兵去了。正是:莫言女将无能处,走马疆场惯捉人。
且言云太师见二将被捉,随即收兵,回来安抚百姓不言。单言公子捉了张实,金瓶拿了张成,一起打得胜鼓回营献功。先是雁公子同元豹、元彪将张实绑上来见都统。都统道:“你就是先行张实么?想你们兄弟作威作福,残害忠良,贪财爱宝,误国害民,与刁发结党行凶,谁敢正眼儿看你?今日被捉,有的话说?”张实跪在下边禀道:“小将不知老将军的利害,冒犯虎威,望乞恕罪。如若不弃,愿在部下为小卒,执鞭随蹬,永世不忘恩!”正是:摇尾乞怜真狗彘,不如一死倒安宁。
都统笑道:“我帐下虽三岁孩童皆知忠义,从没有你这等不忠不孝之人,害国害民之辈!本当杀你号令,且看云太师的面,放你回去,下次被捉,定不放你!”吩咐左右:“还了他的盔马兵甲去罢。”那张实满面含羞,飞跑出营门。想道:“不如进关去投张成,只说是被我偷回来的便了。”正是:偷生怕死,反覆无常。
原来张实还不知道张成被捉,故欲进关投奔他。这且不表。且言张成被董金瓶绑上中军,喝声“跪下!”张成大叫道:“要杀就杀,俺岂跪贼!”公子大怒,举锤要打,老都统喝住道:“休得无礼!”忙下帐,亲自解绑,延之上座。
张成道:“被擒之将,怎敢当此?”都统道:“你我昔日同寅,当年好友,岂可轻慢!”张成道:“老都统既知友不可轻,难道君转可欺?”雁翎笑道:“你想我平日的为人,岂是欺君之人?皆是刁家父子不容,害杀忠臣,弄得老夫几乎全军丧命。圣上不问罪刁发,这也罢了。反倒把老夫满门抄没,若非云太师相救,久已做泉下之鬼了!老夫死不足惜,带累这一班随征将士无辜被杀,尸不还乡,这是何苦!”这一句未曾说完,只见帐下章清、马如、元豹、元彪、公子、陈玉、金瓶、董仁、王老虎等一齐提刀按剑,拥上堂来道:“若不报仇,誓不两立!”这一声喊叫,唬得张成面如土色。正是:众怒最难犯,专欲不能成。
都统见众人如此,便道:“张老将军乃是忠良,不得无礼!”众人退去。张成道:“老年兄的军威真真利害!”雁翎道:“老夫有将令,凡见朝中别将,概不伤残;但是刁贼羽党,便要杀尽!”张成见雁翎有词说话,犹如斩钉一样,忠义凛然,毫无私曲,不敢再问。后人有赞道:
铁胆忠心,军威勇猛,
除奸报国,只见忠良。
话说当晚雁翎留张成在军中饮酒,道:“明日老夫亲送老将军回关便了。”张成道:“多承美意!”当下张成就在雁翎营中住了。这且不言。
且言张实当日得放出营,到晚进回头来,叫开关。关上军士不敢自动,回了山玉。山玉上城一看,见是张实单人独马回来,心中疑惑,吩咐开关。军士随即开了关,放张实进关。张实既进了关,问军士道:“张老总戎呢?”山玉在旁道:“今早也被捉去了,先锋还不知之乎?”张实看见山玉,满面羞惭,红了脸问道:“张成是如何被捉的?”山玉道:“今早先行失了阵,小弟来救时,被雁家众人围住,杀了一场,几乎丧命,多亏我枪法熟练,方才冲出,不曾受伤。后来张成在城上见先行失利,领兵来救时,想他年老了,刀法不如,被雁翎部下女将捉去,不知性命如何呢!”那张实听得此言,唬得哑口无言。正是:魂飞海外三千里,魄绕巫山十二重。
那张实无奈,只得同山玉到帅府来见太师。太师怒道:“辱军之将,还来做甚么?推去斩了!”张实大惊,禀道:“太师息怒,末将有言上禀。”
未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六回 念交情都统休兵 呈款曲太师上本
词曰:
晋楚齐秦才去,梁唐汉魏回头,英雄血泪染沙丘,剩水残山依旧。
篱下黄花初老,江边红叶传秋,眼前风景不停留,瞥眼青春过首。
右调(西江月)
话说张实见太师要杀,慌忙跪下,禀道:“未将兵微将寡,深入重地,故而遭擒。求太师宽恕,俟日后将功折罪。”太师不依。山玉、章江一齐跪下求道:“望太师看卑职等情面,记下这一次,等明日开兵,将功折罪便了。”太师道:“本当杀了示众,且看众人,恕你初次,去罢。”张实谢恩下来,好不羞耻怀恨。正是;昔时骄傲今何在,枉与忠良作对头。
不表张实怀恨,且言金鸡三唱,天色又明。太师开帐,众将参见已毕。太师当着先锋向众人道:“雁翎父子兵强将勇,利害非常。张实先行会同钟状元,各领一军前去见阵,小心要紧,老夫督大兵与雁翎中军对阵。”二人领会去了。正是:军令如君命,有罪定难逃。
话说张实领兵在左,山玉领兵在右,两队人马出城来。却好雁翎大队已到,扎了三队营盘。雁翎父子和马如、章清居中,董家兄妹居左,红家弟兄居右。只听得三通鼓罢,摆成阵势。雁翎中军不动,只有左右二营鸣鼓叫战。右营钟山玉紧对红家弟兄,张实左营紧对董家兄妹,两边门旗开处,一对对军将勒马阵前,好不威武。那董金瓶眼快,看见张实耀武扬威,在那里督兵,金瓶便来冲阵。正是:翠眉也解施豪杰,粉黛何尝不丈夫。
那红元豹见金瓶去冲左队,也领兵来冲右营。正逢山玉等在营,二人假战了几合,元豹败回不表。
单言张实督守左营,忽见一员女将前来冲阵,心中大怒道:“连女将也来欺我!”便将手中枪一起,大叫:“贼婆,少要无礼!本先锋已有了家眷,不来捉你,你回去罢,休来放骚!”那金瓶小姐听得此言,气得桃腮冒火,粉脸生烟,双手将日月双刀并起,顶梁上劈将下来,恨不得平吞了张实。张实见来得凶勇,忙将枪一起,急架相迎。钢刀起处,冷气纷纷;枪尖来时,寒光灼灼。一来一往,也战了十五六合。金瓶小姐心里一想,让张实一枪搠来,将左手钢刀一逼,逼开了枪,将右手那口钢刀拦脸飞来。张实叫声:“不好!”将身一闪,那一口刀直从胸前劈将下来,将甲胄砍去两层,马头削去半个。那马嘶了一声直竖起来,将张实掀将下来,众将上前,拿进管去了。金瓶便来冲阵。阵中主将被捉,如何不乱,丢盔丢甲,四处奔逃。却亏雁都统见了,恐太师见怪,忙吩咐鸣金收兵,董金瓶兄妹方才收兵回去。正是:友情须念,友谊难忘。
话说云太师听得外面叫杀之声,心中疑惑道:“雁都统不念老夫之面,他竟来冲我营不成?”吩咐章定金为前站,领中军出城:“不许交锋,老夫随后就到。”章定金领令去了。太师随即带领章江、璧全,排齐队伍,三声大炮,出城来了。众将迎接已毕,太师令赵璧全持节到雁翎中军,传雁翎父子、众将到军前会话。
璧全领令,上了马出了中军,到雁翎军前通了话,有蓝旗小卒领璧全到中军帐来。璧全抬头一看,只见中军帐外,两边侍立着数十个偏将,一个个明盔亮甲,绣袄朱缨,弓箭枪刀,寒光耀日,好不威严;帐内两边,便是章清、马如、陈玉、公子,以及王老虎等十数员大将,一个个金盔金甲,侍立两边。怎见得威严赫赫,有诗为证:
诗曰:
虎帐威严,摆列着三千豹子;中军煊赫,环绕着十万貔貅。军兵勇健,一队队相貌雄伟;
战马咆哮,一群群声音嘶吼。旌旗冉冉,卷长天五色云霓;干羽重重,遮大地千重沙雾。
帐外儿郎似虎,堂前将士如龙。枯竹枪,柳叶枪,霏霏冷雪;金背刀、赤铜刀、冉冉寒霜。
豹尾鞭,紧靠着金装双锏;龙泉剑,对列着丈八蛇矛。
营下小卒,箭上弦,刀出鞘,冲锋无敌;帐前大将,头顶盔,身贯甲,斩将无前。
说不尽英雄气象,言不尽威令森严。
话说那赵璧全见雁都统军容威武,将令森严,不觉点头赞叹道:“怪不得西羌兵败,怪不得刁龙授首!”璧全持节走上帐来,打一躬道:“云太师有令,请老将军答话,在军前奉候都统。”雁翎道:“汝是太师何人?”璧全道:“太师是卑职姑夫。”雁翎道:“足下想是赵都堂的公子么?”璧全道:“正是。”雁翎听了哈哈大笑,道:“我几年不见,不想世兄如此成人了!”忙离座见礼。已毕,又令众将并公子过来一同见礼坐下。茶罢三巡,雁翎道:“老夫不知太师来到,有失远迎,多多得罪;部下众将又多冲撞,烦世兄回营上复太师,老夫即刻到军前谢罪。”当下,又令公子雁羽道:“你可送赵世兄并张老将军回营,我随后就到。”当下雁公子领命,送张成并璧全回营去了。正是:若非昔日宾朋谊,焉有今朝见面情。
话说雁公子送赵璧全出了营门,一拱而别。且言赵璧全和张成回营,进中军参见太师。先是张成请过败兵之罪。然后侍立于两边。太师问雁翎的虚实,璧全开言:“雁翎号令威严,军强将勇,十分利害。”太师道:“情性如何?”璧全道:“甚是感仰太师旧情,即刻到军前谢罪。”张成接口道:“雁翎甚是忠义和平,大有归诚之意,只是他部下众将强悍非常,一个个恨恨不平,都要杀奔京都,拿住刁、张二贼报仇雪恨,方才收兵。今早董金瓶拿住张实,已经割去两耳,几乎丧命,多亏雁翎喝住,囚在后军,候太师发落。”太师叹道:“忠良受逼,故有此事!这都是皇上偏私,信用刁发,残害忠良,生出这些口舌。”
太师正在赞叹,忽听营外三声炮响,金鼓齐鸣。早有蓝旗小校来报道:“今有雁都统带领众将齐集军前,请太师答话。请令施行。”太师听了,随即起身,吩咐:“众将不许披挂,都随我来会话。”众人得令,便换了轻服,随了云太师上马。出了中军,来与雁翎答话。正是:轻裘缓带追羊祜,羽扇纶巾超武侯。
话说云太师出了营门,来到阵前。雁翎见了,忙纵一步马,来到阵前,大叫:“太师恩相,别来无恙!卑职有失远迎,多多得罪。在马上叩首了!”太师忙忙答礼道:“岂敢,岂敢。”雁翎又道:“卑职家眷多蒙太师相救,尚未叩谢。”太师道:“那皆是皇上之恩,老夫不过一言,有何恩德?今者皇上闻雁都统领兵攻关,伤了多少兵将,使老夫前来招安老将军还朝,不知尊意如何?”雁翎道:“太师细想俺平日为人,可是叛主求荣之人?可恨刁家父子内外合谋,以公报私仇,定计陷害,逼得俺有家难奔,有国难投,若非上天怜念,久已做泉下之鬼了!我主若要众将归顺,只需将刁、张二人满门斩首,一者代国家除奸,二者代万人除害,三者我等众将方才安心。”太师道:“此言差矣。尊府家眷安然无恙,况刁龙被杀,已足相偿。刁发乃主上之亲,也无全门之罪;为臣者,也不能强令天子斩懿杀亲,于理不合。依我之愚见,都统依了皇上旨意,收兵降顺,扎住西关,待老夫上本,主上自然重加升赏。”雁翎未及回答,部下众将齐声道:“刁龙是我等杀了,刁发岂不记仇?倘若主上收服我等,散了人马,刁发兴兵,再来加害,如何是好?不如我等杀了去,除了害,岂不爽快!”正是:从今定下终身怨,万转千回解不开。
云太师听了众将之言,哈哈大笑道:“老夫做事岂见不到此?老夫从今也不回京,就单身在你营中歇宿,关城也不闭,将牌印交与都统,草成本章,差人送去。倘若主上不封众将的官,不问刁发的罪,请先斩老夫之首,号令三军,然后将老夫的令箭穿城直入,一路无挡,老夫死而无恨。”众将听太师言词为人忠直,个个齐声道:“若得太师如此,我等重返家园、再见父母,皆太师之德!有不降者,我等先斩其首!”说毕,一齐下马,拜伏在地。正是:从来忠信,能伏强粱。
太师大悦,即令众将合兵一处。都统领着公子、章清、马如、红光弟兄二人、陈玉、金瓶、董仁、王老虎、熊飞龙并哼都等大小十数员大将来到中军,参见太师。太师又领着山玉、章江、璧全、定金、老将张成一齐下阶迎接。上了中军,彼此见礼。都统父子拜谢太师昔日之恩;太师又叫山玉过来,谢了雁公子闹庄之恩,又谢元豹救命之恩。当了彼此逊谢一回,各言离别之苦。章江又与章清弟兄们相会,大家欢乐非凡。太师吩咐,中军治酒管待,雁翎诸将有赏。三军大吹大打,好不热闹。正是:刀枪响变笙歌唱,杀人声改欢笑声。
是日皆尽欢而散。次日,太师修本章,写了书信,差人送到京中,去投文翰林了。
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七回 文翰林内庭见驾 圣天子传檄封官
词曰:
二亩沙田临水,三间茅屋宜山。夫耕妇种四时安,不少布衣菜饭。
但得五风四雨,不愁春老花残。山青水绿耐人看,多少村居风范。
话说云太师招安了雁都统,将两下人马合为一处,命王老虎、熊飞龙二人捎了本章、书信,带了十几个兵丁,将张实打上囚车,连夜起身,往京都去了。
且按下太师这边的言词。再表王老虎和熊飞龙领了太师的令,即回营拣选十个兵丁大汉,押解囚车,收拾了行车马匹、腰刀弓箭,二人换了软甲,上了马,离了边关,晓行夜宿,往东北京进发。行程正是九月天气,风清气爽,十分好行。一路上但见山青水绿,草软沙平,江边枫叶初红,野地黄花正艳,征马骄嘶,行人爽快。正是:紫塞风高征马快,青楼凉动玉人愁。
话说二人在路,解着囚车一路行来。晓行夜住,渡水登山,冲州过府,也非一日。那一天到了京都地界,离城二十里,地名余家堡。那一带都是山岗村埠,树密林深,七弯八折的路径。二人到此,已是薄暮天气。二人转过山湾,只见前面树林里隐隐有一队人马之声。王老虎纵马,上高埠处一看,原来是一簇人马在那里打猎。当头一位少年公子,头戴着紫金冠、金抹额,身穿大红团龙绣花箭衣,左右带着弓箭撒袋,约有二十多岁年纪了。左边马上也坐着一个少年,头戴玉色方扎巾、金抹额,身穿玉色箭衣,也带了弓箭。右边马上也坐着一人,约有四十以外的年纪,头戴玄色方巾,身穿玄色直摆,也带了弓箭。三个人带了有百十名家将,在那里打猎。
你道是谁?原来是刁虎和云文、包成在此作兴。王老虎不知就里,随同熊飞龙,解着囚车,往前直走。不防包成眼快,看见两骑马、十几个人,解着一部囚车,囚车上一面黄旗,上写“军机钦犯”四个字。包成疑心,指与刁虎。刁虎一见,喝声:“解囚车的,住着!”连喝几声,王老虎大怒道:“是甚么人叫我住着?大呼小叫的,老爷们偏不住!”往前就走。刁虎大怒,叫家将:“与我抓来!”正是:不知家已破,犹使昔时威。
那些得宠的家将,听得一声呼唤,一气下来了七八个,拦住马头,喝道:“好大胆的军官! 我们二爷喊你说话,是抬举你,你为何这样放肆!”说罢就来揪扯。王老虎大怒,睁圆怪眼,倒竖双须,大声喝道:“俺们在边关,上朝廷办军机大事,违误了时刻当不得。你家二爷是谁?敢来拦我的去路么!”打开了家将就走。正是: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
那包成见王老虎口音硬,便走下来道:“二公有所不知,我们二爷就是当朝国舅太平侯刁千岁的二公子,现兼管军机大事,凡有边报,总要到侯店挂号,故尔我家二爷问你,你是那里来的?”王老虎道:“原来如此。俺们是西羌关云太师那里解钦犯、送本章来的。”
那刁虎听得是云太师那里来的,忙问道:“云太师同雁翎打了几仗了?想是兵败了,来求救的么?”王老虎笑道:“太师兵去,只见了一阵,俺们雁老将军部下一千战将、十万强兵都降顺了。俺们是来献功的!”刁虎吃了一惊,道:“这老头儿转如此利害?但不知这囚车内是何人?”王老虎道:“是个狠人。”刁虎道:“难道将雁翎拿来了?”王老虎笑道:“是雁翎重外孙子!”刁虎惊道:“姓甚名谁?怎样个狠法?”王老虎笑道:“姓张名实。交了两代兵,被人捉了两回,连耳朵都杀掉了,你道狠也不狠?”说罢,掀起囚车帘子道:“刁二爷,你看看狠人的样子。”那刁虎只认不是真话,走近前一看,原来却是先锋张实,垢面蓬头,割去双耳,锁在车里。刁虎惊道:“这是我们的先行张实,为何如此?”王老虎笑道:“多亏你家千岁荐的英雄,只怕你们见了皇上,还有升赏呢!”这一席话,讥诮得刁虎满面羞出,闷闷不语,一场没趣。后人有诗道:
诗曰:
乱将肖小领兵权,公报私仇欲害贤。
信是“英雄”多勇健,虽残双耳命犹全。
话说王老虎耻笑了刁虎一场,吩咐兵丁,起身就走。那刁虎又惊又恼,又耻又羞,要来问张实的消息时,王老虎笑道:“刁二爷,今日晚了,得罪你,明日再同你细细谈谈罢。”扬然而去。正是:一场扫兴真无趣,纵有威权没处施。
那刁虎恨恨在心,吩咐家将收了围场,即忙回庄报与刁国舅知道,设计谋为去了。不表。
单言王老虎同熊飞龙二人进了城,已是黄昏时分,早有京城守汛的兵丁领二人来至文翰林府内。却好文翰林散朝回家,家人通报,呈上了太师的书信。文正拆开一看,已知就里,忙忙起身迎接王老虎、熊飞龙二人。来到大堂,见礼已毕,茶罢三巡,文正问问边关信息,看过囚车钦犯,留二人在家晚膳。随即命家人打道,带了本章、边报,入朝见驾去了。正是:不须待漏朝天子,自可随时见圣人。
话说文正来到午门外,见了守宫太监,见了礼,说道:“今有紧急军情,要入宫面圣,烦公公转奏。”太监听了,不敢怠慢,随即入宫去了。不一时,只见四个内监手提金丝灯笼出来,道:“圣上有旨,宜文翰林见驾。”文正随着内监入了午门,转弯抹角上了便殿。
山呼已毕,天子道:“卿有何事,夤夜来见?”文正禀道:“万岁洪福齐天!有太师云定奉旨平西,今已收服雁翎,兵住三关,有本在此报功,求万岁殿阅。”天子闻言,心中大喜,忙将边报、本章拆开一看,上写道:
文华殿大学士兼管军务平西都督臣云定奏:
为奉旨平西.于某日兵抵三关,与雁翎对阵,细责其罪。雁翎并无叛心,惟恨刁龙父子公报私仇,害他首尾不顾,无地存身,部将人人抱恨,用敢兴兵,为国除奸,为众雪恨,并无他志。今遇大兵,不战而伏。求皇上赦罪加封,除奸正法,庶远臣宾伏,四海宁靖.臣不胜惶恐,拜求上闻。
另:有误军张实,败兵丧师,被捉辱命,亦祈发该部议罪。 臣云定百叩拜表
话说天子看完本章,已知雁翎兵叛皆因为刁龙所逼,随即命文正草成恩诏,封雁翎为归命侯、雁羽为镇西将军;其余将士已授职者加升五级、记大功一次;未授职者俱封四品前程,回京候缺。恩诏已就,次日早朝,宣六部九卿,将雁翎的事宣了一遍,即命礼部侍郎同来人持檄到关封官去了。然后,将钦犯张实之罪,并刁发逼陷忠良之过,着该部议奏。一声旨下,举国皆知。六部官儿领旨去了。正是:一声丹诏下,谁敢不趋承?
不表朝中之事,单言王老虎和熊飞龙二人次日得了恩诏,好不欢喜,大家换了四品冠带,会同礼部侍郎辞了文翰林,连夜动身在西关去了。不表。
且言刁国舅,头一日刁虎回庄,将路遇张实囚车、雁翎归顺、太师得胜的话细说了一遍,刁国舅大惊,托病不朝,教人在朝打听信息。又听了这些话,越发吃惊,随即叫人请刑部张宾说话。谁知张宾为兄弟张实之事,巳打道往庄上来了。家人通报,刁发大喜,忙忙整衣出来迎接。
二人入内,见礼已毕。刁发道:“你我之事,同病相怜,如何是好?”张宾将眉头一皱,叹一口气道:“此事不好。千岁还是皇上的亲眷,就有过犯,还可体谅;我兄弟之事,倘若皇上顶起真来,如何是好?”刁发道:“你又错了。皇上纵然念及椒房,恕罪于我,只是雁翎那贼回京岂肯干休?”正是:左思右想皆成患,何必当初作对头。
张宾道:“要待安稳,除非云、雁二人不回才好。”刁发道:“恩诏一到,他们就回来了。怎能得他不回?”张宾道:“也不难,只要千岁到宫中一走,去求娘娘将符节交与千岁,千岁拿回,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就调开他们,一堆儿害了。”刁发大悦,随即命人打一小轿,人官去了。
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八四 北狼关胡申告急 南极殿刁发兴谋
〔西江月):
朝朝日升日落,年年花谢花开。贫无根脚富无胎,劝你平心忍耐。
寒食山桃放蕊,重阳篱菊花开。般般都要等时来,落得眼前自在。
话说刁国舅听了张宾之计,忙命家人打一乘小轿,悄悄的进了京城。到后宰门,用了钱,央守门太监进西宫启奏娘娘。那太监平日弄惯了的,随即进去了。不一时,三个小内监出来道:“娘娘驾在御花园南极殿看花,宣国舅进见。”刁发道:“皇上在那里?”内监道:“皇上在南书房议政。”刁发大喜,同内监进宫。来到御园南极殿,见了西宫,跪在地下,放声大哭道:“求娘娘念姊弟之情,救臣性命!”正是:奸人惯洒凄惶泪,买住深官嫔女心。
那刁后见刁发这般光景,吃了一惊,道:“哥哥为何如此?有话只管说来,不要悲切。”刁发将雁翎还朝、朝廷见罪之事细说一遍,“求妹子将金牌玉节借与我,回去假传圣旨,召云定、雁翎去征北番。倘若胜了,也有矫兵之罪;若是不胜,一齐送在番将手里,送了他性命,省得他们回了京都,成群结党的寻仇报恨。”刁后听了此言,只得命穿宫太监将金牌玉节取出,暗暗交与刁发,道:“哥哥,小心要紧,用过速速送来,要紧要紧!”刁发答应去了。急忙辞出宫来,欢天喜地上了轿,回庄来了。正是:此回只道路人害,谁晓将来反害身。
话说刁发才回到庄上,只见庄门口上有两个军官在那里伺候。刁发小矫才歇下来,问是何人,那两名军官跪下道:“小人是北狼关胡总兵那里来告急的。”刁发道:“前月皇上差胡用前去同守,如今怎么样了?”军官答道:“只因胡用恃强,同番将青奇打了一仗,败了一阵,伤去一万人马,失了头关。目下番兵攻二关,十分危急,故来求救。”
刁发大惊道:“来得正好!”忙命包成写了封书子,将玉节金牌交与军官,道:“你可星夜回关,将此符节交与胡用,叫他速召西关人马前去迎敌。不可停留,连夜去罢。如用过符节,仍速速送来,心细要紧!”那人答应,上马去了。正是:恨不生双翅,冲天又驾云。
此事暂停。再言王老虎、熊飞龙二人领了恩诏,同礼部官儿辞了文翰林,动身往西关而来。一路上秋光爽快,缓缓而行。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玩水游山自在行。
不表王老虎等往西关在路。且言北狼关胡申、胡用二人兵败,失了头关,连夜退守二关,保守城池,不敢出战。怎当得番将青奇十分利害,带领十数员酋长都都,又拜谢过请了钟佩并张炳、赵魁、路瑶、李俭四人为向导参谋,军威甚壮,攻打城池,无人抵挡。胡申正在着急,却好求救的军士回来,呈上金牌玉节、书信回文。胡申拆开一看,已知就里,星夜点了两员偏将,拿一道金牌去到西关召雁翎兵马。正是:太平时节将人害,急难之时又用人。
不表胡申差将召兵。且言王老虎等在路行程,非止一日。那日到了西关,云太师和雁都统等率领家将接旨已毕。礼部传郎宣读恩诏,太师等向北谢恩,都加了品级冠带。当下中军设席,留天使饮宴。次日封了程仪,打发天使先回。歇马三日,查点了府库钱粮兵马数目,出榜安民,犒赏三军,留张成仍守西关,其余众将、大小文武,都随云太师入京见驾。共是三万归降的人马,浩浩荡荡进京而来。一路上,士马欢然,三军洒乐,人人思想还乡。正是:鞭敲金镫响,人唱凯歌还。
话说云太师离开西关,行了两日,那日午时,见来了两匹报马;迎面闯来,大叫:“三军慢走! 有紧急军情,快禀丞相!”三军吃了一惊,忙领那人来见太师。太师问:“是那里来的?”那人道:“是京都来的。有圣旨在此,快听宣读!”太师吃了一惊,慌忙跪下、那人拆开假旨,从头至尾读道:
旨谕大学士云定知悉:
今有北狼关番兵十分猖狂,联已赐胡用符节,调兵退敌。卿可领得胜之兵,率西关诸将,刻日起军,助胡用平寇。钦哉。谢恩。
那个差官读过旨,道:“军机紧急,太师速到北狼关,要紧要紧! 我覆旨去了。”说罢,上马就回。
太师疑惑道:“来人这等仓皇?”章江在旁道:“一定有话!”山玉道:“有何准猜!这分明是刁发怕我们回京报仇。北关胡申是他妻舅,敌不住番兵,乐得调我们到北关,又助他平寇,又不得报他仇,我们若杀不过番将,送了命,又除了害,岂不是一举三得!”众人见山玉言词有理,都道:“说得是。我们只管进京便了。”正是:任君使尽千般计,难出才人意料中。
正在议论,忽见小校报道:“有征北胡都督的调兵符节到了。”太师道:“着他进来。”那个偏将手执金牌,向太师道:“太师爷速领兵马到北粮关去会战。”太师道:“存下金牌,大兵随后就到。”差官丢下金牌,告辞去了。
雁翎与众将道:“太师不该允他会兵。这分明是刁发的诡计,我们倒代奸贼建功去不成!”太师道:“老夫非不知就里。一者代朝廷出力,二者救钟御史回朝;三者平北之后,我们功上加功,他们罪上加罪了。我勒住金牌,回朝缴与圣上,若是刁发矫旨、假传兵符,不怕他不全家抄斩!”众人听言,尽皆拜服。正是:韩信张良计,太公黄石谋。
当下,太师命陈玉、红元彪、红元豹、山玉四人领三千人马为前部先锋先行,太师大兵缓缓随后。大炮三声,往北狼关进发。
胡申同胡用商谈道:“云太师若是一月不来,我们城就难守了,如何是好?”胡用道:“只有分兵守城才好。离城三十里有座飞虎闸。正当南北之冲,乃是要道。番兵出入,路径难认,都要到那里聚会。贤弟领兵一万,到那里扎驻,我们首尾相顾,方保无虞。”胡申无奈,只得领了一万精兵,连夜往飞虎闸扎营去了。不表。
且言番将青奇得了头关,养军十日,便领了四万番兵,分为四队来攻打二关,兵马凶勇非凡。分三千游兵在飞虎闸战住胡申,青奇却引大兵,分为十队,从小路绕到二关。离城十里,靠水临山,一声炮响.安了营寨。正是:莫言胡地无良将,不道番官亦善兵。
早有流星报马报入二关,胡用大惊,连忙点兵守城。次日,只见四方番兵遮天盖地杀奔城下,四面围得水泄不通,十分利害。胡用上城一看,只见遮天盖日,无数番兵围住城池,连鸟也飞不出去。只听喇叭声吹,八面攻来,唬得胡用面如土色。正是:魂飞海外三千里,魄绕巫山十二重。忙令军士打下灰瓶火炮,四面守城,尽日昼夜的亲自巡视。怎当得番将青奇骁勇非常,部下的酋长都都又是能征惯战之将,架起云梯,四面攻打,只攻打得胡用魄散魂飞,心胆俱落。一连七八日,看看难支,又不知飞虎闸胡申怎样了。
正在城头上着急,忽听远远连珠炮响,来了一队人马,竟闯番营,望城边冲杀而来。金鼓齐鸣,旗枪乱展,一将当先,十分威武,真正盔明甲亮、人高马大。生得青面黄须、红眉怪眼,手执开山大斧。正是:黄须青面多奇怪,恰似兴唐程咬金。
原来是云太师先行陈玉和山玉、元豹、元彪率领了三千人马先到,正遇番兵围城,他便来接应。当下,陈玉提大斧奋勇当先,冲开七层番营,无人敢挡。青奇部下那都都、酋长听得有将冲营,一面前来迎敌,一面飞报青元帅去了。
那青奇一听此言,慌忙提鞭上马,率领众将追杀过来,正遇陈玉同众番儿交战。青奇大喝道:“南蛮少要大胆,看我杀你。”陈玉抬头见来人凶猛,知是青奇,举大斧交马就杀,杀得难解难分。
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九回 飞虎闸胡申丧命 卧龙墩钟佩回南
(西江月):
夺利争名何用,高官显爵皆空,回头一笑付东风,何必因他欢恸。
锦帐朱书尘掩,荒碑绿字苔封,不如碌碌自庸庸,乐得无穷受用。
话说陈玉抖擞精神,与青奇交战了二十多合,看看敌不住了,多亏元豹等后军到了,冲来接应。城上胡用又领兵出来接应,三路人马合在一处,大杀一阵,冲乱番营。青奇唯恐大队有失,急忙收兵,退军五里下寨。
陈玉等进了城,歇兵三日,恰恰云太师的大队到了,也不进城,在外面下寨。那胡用等来接见,太师问问虚实,吩咐各回汛地。
次日,五鼓造饭,平明开关,摆成阵势。那青奇命众将道:“云蛮子此来,必有一场大战。倘若失利,必须想条退路。那胡申扎营在飞虎闸,挡住我们的去路,不可不防。”命贺兰、贺芳领三千铁甲去夺飞虎闸,又令津梁领五千铁甲去卧龙墩埋伏,以备兵败接应。众将去了。然后青奇今耶律蛟、耶律龙接应左营,麻哩哈、黑哩瞅接住右营,自领十六员大将,出中军挑战。正是:番将多骁勇,兵机调度精。
话说云太师向众将道:“久闻青奇利害,小心要紧。”命王老虎、熊飞龙领三千人马,抄出番营之后三里之外,虚张声势,以乱彼军心。二人去了。然后同众将上马,出营交战。
只见门旗开处,番将青奇勒马横鞭,铁盔铁甲,黑面生烟,青睛暴露,连人带马好似烟熏宝塔,果然凶恶。太师道:“谁去见一阵来?”章清应声出马,挺枪大叫:“番狗通名!”青奇大怒道:“俺乃大国三川征南大元帅便是! 来将何名?”章清道:“大将章清是也。不要走,吃我一枪!”
劈面挑将进来。青奇将生铁鞭一起,急架相还。二人战了八九个回合,章清不是青奇的对手,败下来了。青奇纵马赶来,太师大惊道:“谁去接应?”雁公子将金锤一起,纵马迎来,大喝:“青奇少要撒野,公子爷来也!”拦住青奇,战在一处。一个是南国英雄,一个是北番豪杰,真正棋逢对手,一来一往,一上一下,战了四十合,没有胜败,只杀得征云黯黯,惨雾迷迷。青奇暗想:“好一员少年蛮将!”公子暗骂:“好一个凶恶的番奴!”又战了十几个回合,终是公子年少英雄,越战越紧,青奇渐渐松了。公子卖个破绽,让青奇一鞭打来,将身一闪,左手挟住铁鞭,右手一把抓住青奇的腰带,往怀内一扯,一声响,青奇挣断丝绦,拖着铁鞭败了去了。正是:力让三分少,棋输一着先。
公子见他挣断腰带走了,纵马来追。那番营左右二阵见中军败了,一齐来救。这边云太师将鞭梢一指,左有雁翎和董家兄妹,右有陈玉和红氏兄弟,中有章清、马如,领大队杀来。王老虎等又领了三千人马,在山上鸣金擂鼓,呐喊摇旗,十分声势,势不可挡。青奇大队驻扎不住,一齐拔寨都起,败得下去了。正是:黄口孺子,怎闻霹雳之声;病体樵夫,怕听虎豹之吼。
公子当先,众将随后,这一阵只杀得番兵犹如星飞云散,浪裂波开,跑个不迭。
且言青奇见山上有兵,怕有埋伏,当先破路奔逃,败下二十多里。恰好前面到了飞虎闸,贺兰、贺芳等正同胡申交战。青奇大叫:“二将且去接应追兵,待本帅与胡蛮子交战!”二将得令去了。这青奇将铁鞭一起,大叫:“胡蛮子让路!”胡申不识进退,舞刀来迎,被青奇一鞭打来,力用重了,胡申招架不起,撞下鞍桥。正是:三魂渺渺归地府,七魄悠悠赴冥城。
那青奇打死胡申,夺了飞虎闸,招集败残人马,鸣金收兵。计点人马,伤了十三员大将,折了七千番兵,可怜尸骸遍地.血染成河。正是:只因南北争天下,伤了多多少少人。
不表番兵安了营寨。且言云太师追了三十里,也知胡申丧命,飞虎闸大营已失,不敢深追,鸣金收兵。查点人马,大小将官一个也未失。太师大喜,三声大炮,进营犒赏三军。
太师唤过王老虎、熊飞龙、张三、赵大四个人,吩咐道:“汝四人备领五百兵马,听中军炮响,前去如此如此。”四人得令去了。太师又唤陈玉过来,吩咐道:“你领三千弓弩手,前去如此如此,接应四人,不可有误。”陈玉领令去了。又令红光和山玉、马如、章清各领五千人马,到卧龙墩后埋伏,制造火弓火箭火炮等物,“但闻飞虎闸炮响,便去烧他粮草。”四人也去了。正是:妙算欺诸葛,神机胜太公。
话说太师调点诸将已毕,又令雁公子道:“汝明日五鼓以前便领红元豹、红元彪,带五千铁甲,趁他辛苦,前去冲营,老夫与令尊前来接应。”公子领令,回营安歇去了。不表。
且说青奇败了一阵,幸喜得了胡申的营才得安寝。二更时分,忽听营外炮响,青奇大惊,忙上马提鞭,出营一看,只见东边来了人马,灯球火把,呐喊摇滚,杀奔前来。青奇令三军扎好了营,领兵前来迎敌.正遇王老虎,战了三合,忽然去了。青奇不敢追赶。回马时,又见西边也有一队人马杀来,青奇来战时,又不见了。青奇回营,才下了马,忽听叫杀连天,南边又有兵来了。青奇大怒,传令大小将官,披挂齐整,掌起灯火,便来迎敌。赶到南边时,又不见了。忽然北边又有兵来了,青奇纵马便来战北边时,忽然东西两路兵马又来了,把个青奇东西南北跑个不住,跑得气起来了,吩咐众将:“守好了营,让本帅追他一阵!”正是:一夜疑兵计,激恼北番人。
那王老虎一军杀到面前,青奇大叫:“不要走!”领兵追来。紧追紧走,慢追慢走,追了三里多路,王老虎往黑林中一闪,一个人也不见了。青奇无奈,只得回马。才走了几步,忽听一声梆子响,陈玉领三千弓弩手,在黑暗中两边射来,犹如飞蝗骤雨,势不可当。番兵呐声喊,回头乱跑,自相践踏,死者不计其数。青奇身中三箭,幸喜甲厚,不曾受伤,败回营去了。正是:不是被坚甲,已从箭下亡。
话说青奇败回大营,喘息未定,已是五更时分,大小三军跑了一夜,正在困顿之时,忽听连珠炮响,雁公子领五千铁甲杀将来了。青奇大惊,向众酋长、都都道:“彼逸我劳,势难取胜,小心要紧。”众将答应一声,一齐出营迎敌。门旗开处,只见雁公子两柄金锤一晃,滚到面前。正是:人强马壮多威武,将勇兵精甚显扬。
青奇见了,更不答话,舞铁鞭劈面相迎。二人战了二十多合,那青奇是跑了一夜的人,连坐下马也困了,如何敌得住公子的神锤!正要败时,番将贺兰、贺芳二将齐来助战,这边元彪、元豹便来迎敌。番特耶律蛟、耶律龙、麻哩哈、黑哩啾等率领众将都来助战,怎敌得公子一对禅锤,两道金光,舞得风不透雨不漏的,好不利害!再加元彪、元豹两口刀十分了得,只战得那些番将马仰人翻,呼呼气喘。正是:将在谋而不在勇,兵在精而不在多。
话说两军正在混战,不防云太师和雁都统并董仁、金瓶领大队人马冲将来了。青奇等兵将都是困了的,一见大队到了,都无心恋战,呐声喊四散奔逃。大营一乱,扎不住阵脚,一齐溃散,往北奔逃。这里云太师督兵追杀。可怜只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哀声动地!正是:无辜戕杀兵和将,只为贪心想中原。
不言太师追赶青奇。且言番将津梁同钟御史并四个侍卫在卧龙墩埋伏。钟佩思想回南,占了一课,已知太师兵胜,今日该应父子相逢,遂瞒了番将,同四个侍卫悄悄出营。见山后杀气冲天,钟佩道:“必有埋伏! 同去探来。”
五个人悄悄行到山后一看,只见都是中华服色,无限人马在那里制火药。正在看时,忽见背后一员老将,带一个年少文官,领着五十名兵丁前来巡山,见了钟佩,一齐赶来。正是:也是天缘巧,狭路两相逢。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回 献地图大破番兵 顺天心共归中国
〔耍孩儿):
哭龙逄,吊比于,羡庄周,拜老聃,未央宫里王孙惨。南来薏苡徒兴谤,七尺珊瑚只自残。
孔明枉作英雄汉,早知道茅庐高卧,省多少六出祁山。
话说钟佩等五人在看之间,见有兵来,那张炳、赵魁便要动手,钟佩止住道:“不可! 待我问来。”只见红光挺枪大喝道:“你是何方奸细,敢来窥探?”钟佩道:“你是云太师那一部的将官?”红光道:“俺乃乌风寨大王红光是也。”钟佩听了,连忙下马,道:“红老兄,你可认得我钟佩了?”红光吃了一惊,道:“钟恩爷为何在此?”忙忙滚鞍下马,拜伏在地。钟佩等也下了马,彼此见礼。恰好山玉随后到了,红光大叫道:“状元公快来,见令尊大爷在此!”山玉听了,忙下马,哭拜于地。正是:至性天伦重,悲欢两集时。
父子二人彼此细诉了些别后之事。一行七个人都到了山后,会了马如、章清,叙起情由,大家欢喜。正在谈心,忽听连珠炮响,章清道:“太师兵到了,快去接应。”钟佩道:“不要伤了津梁的性命。”众人答应,一齐上马,领兵杀出来了。正是:一声号炮如雷吼,万队军兵似雨来。
不表红光等督兵接应。且言雁公子领兵追赶青奇。青奇大败,四散奔逃,往卧龙墩败走。番将津梁正引兵出来接应,被马如、章清在他粮草里面放起火来,火弓、火箭、火炮、火镖,烧得烟涨通天彻地,好不利害。津梁不敢恋战,冲路而逃。这青奇见卧龙墩火起,吃了一惊,冲到前面,正遇马如、章清,拦住就杀,将青奇人马冲作两段。青奇身中三枪,支撑不住,夺一条路,也不顾众将,落荒而走。这一阵只杀得四万番兵,只剩了一万带伤的人马,黑哩瞅、耶律龙俱死在阵上。败走了六十余里,方才罢了,收拾残兵,回关而去。正是:无穷辎重皆烧尽,数万儿郎总祭刀。
云太师督兵,自卯时直杀到酉时,番兵去远,方才鸣金收兵。四路人马都打得胜鼓回营。众将都来献功,参见已毕,然后红光同钟佩、张炳、赵魁、路瑶、李俭上帐参见太师。太师见了钟佩,忙下席迎接,道:“老夫想坏了!”钟佩跪下道:“多蒙恩相几次相救,此恩怎报?”太师道:“儿女骨肉,何出此言!”两下见过礼,然后是章江、赵璧全、雁公子等都来见了。太师、雁翎吩咐大开筵席,众将贺功,犒赏三军,十分得意。
太师将别后之事同钟佩细谈了一会,然后问钟佩番邦的虚实。钟佩道:“番人虽顽梗,须杀进他三关,就势如破竹了。只是路径盘曲,急切难攻。卑职画了个地图在此,照此前进,百无一失。”太师大喜,接过一看,道:“明日照此前去行事便了。”正是:忠臣有意安边壤,预画山川地理图。
不表太师的话。且言青奇战了两日一夜,战得力倦筋酥,魂飞魄散。回关内查点番兵,拆了二万八千人马、二十几员大将,紧闭关门,不敢出战。连忙写本章,差官申奏狼主,求救兵去了。正是:事急忙求救,兵来且关门。
话说那番王见本大惊,忙与军师哑哩仙商议退兵之策。哑哩仙道:“臣保一人,可退南兵。”狼主忙问是谁,哑哩仙道:“此人姓祖名雄,有万夫不当之勇。”狼主大喜,即刻拜祖雄为帅,领十万番兵杀到关上,会合青奇,共议破敌之事。不表。
再言云太师养军三日,拔寨起行,浩浩荡荡杀奔北关。关内番将祖雄同青奇领兵杀出迎敌。两阵对圆,祖雄摆赤铜刀出马叫战。太师道:“来将凶勇,谁去探他一阵?”红元彪挺枪出马,大叫:“番狗通名!”祖雄道:“俺乃大将祖雄是也。蛮子报名!”红元彪道:“俺乃大将红元彪是也。”祖雄道:“无名小卒,饶你回去,快叫云蛮出来领刀!”元彪大怒,挺枪就刺。祖雄将赤铜刀一起,犹如门板一般,急架忙迎。二人战了三四合,红元豹见哥哥不是番人对手,拍马舞刀,前来助战,三人杀在一处。谁知祖雄力大无穷,战到二十合上,大喝一声,一刀向红元豹顶上砍来。红元豹叫声“不好!”将身一闪,刀尖在背上一削,将铁甲破开三层,几乎丧命。二人吃了一惊,拖着刀枪败下来了。正是:番将多英勇,一刀败二红。
祖雄见二人走了,大叫:“有能者再来!”雁公子见了大怒,骂道:“少要猖狂,我来了!”将金锤一起,滚到面前,不论好歹拦头就打。祖雄举大刀对面交还。但只见四条胳膊穿梭,八只马蹄撩乱。刀来时,一片红光;锤到处,千条黄雾。二人从辰时战到未时,不分胜败。祖雄的马却困了,大叫道:“回营换马再战!”按一刀,换马去了。公子也回营吃些战饭,复上马出营。二人又战。看看晚了,两下里鸣金收兵。正是:将遇良才无胜败,棋逢对手少输赢。
话说祖雄回营,向青奇道:“怪不得将军失利,果然利害!要胜南朝,须先除此将。待俺明日用暗器伤他,将军便领大队冲营便了。”
不言番将商议。且言雁公子回营,太师道:“我看这番将英雄,须用智取。”便将钟佩的地图取出一看,大喜道:“有计取他城池了!”忙唤齐众将听令,众人一齐进帐。参见已毕,太师道:“破了他三关,便可长驱直入。”即唤张炳、赵魁吩咐道:“汝二人路熟,可同雁公子领五千铁甲,绕出他关后埋伏,但听卧龙墩炮响,便去抢关。”公子领命去了。又唤董仁、金瓶、元豹、元彪、红光领一万人马,尽带长枪弓箭,十五里一处,分为五处理状,听炮响一齐杀出,擒他马兵。又唤章清、马如、王老虎、熊飞龙、哼都领一万人马,也分为五路埋伏,尽带校刀手,听炮响齐出,砍他马腿。又令章定金同胡用领五千弓弩手,在卧龙墩埋伏,将干柴烈火烧断他的归路,放箭单射祖雄。又唤陈玉领五千人马,往来接应。以酉时为准,都来会合攻关的人马便了。正是:将在谋而不在勇,兵在精而不在多。众将得令,各自安排去了。不表。
且言一宿晚景已过,次日平明,祖雄早领兵前来搦战,单要小蛮子对敌。云太师和雁都统出马阵前,大叫道:“小将军今日有事,俺老太师亲来会你。”祖雄一见太师,心中大喜,道;“除了他就都散了!”拍马舞刀来奔太师。太师背后,雁都统吼一声,舞大刀便来接应战他。二人刀对刀,大战二十余合,雁翎一按刀,往斜刺里败走,祖雄来奔太师。太师带马领兵,跟着雁翎败走。祖雄大叫:“往那里走!”拍马赶来。
青奇见相雄得胜,招动十万大兵,一齐追赶下来了。太师引兵往卧龙墩山后落荒而走。祖雄大喜道:“里面是死路,往那里去!”引大兵只顾往里追来。追了七十里路,忽然太师的兵不见了。祖雄心疑,正要回军,猛听一声大炮,两边五千弓弩手一齐放箭,犹如飞蝗骤雨,势不可当。祖雄回马就走,十万番兵,自己挤住自己,一时那里退得及?自相践踏,死者不计其数。祖雄身中数箭,夺路走时,见太师在山上叫道:“祖雄,你鱼游釜中,还往那里走! 不如降了罢。”祖雄大怒,拍马上山时,一声响,连人带马跌下陷坑,被雁翎领兵用挠钩套索勾上来拿去了。正是:千斤膂力成何用,一旦无常万事休。
不表祖雄被擒。且言青奇领大队往外逃时,两边火炮流星、干柴乱草往下乱打,烈焰腾空,好不利害。青奇大惊,杀条血路,往外乱撞。十万兵只逃出一半,都被箭射火烧死了。
青奇正走时,右有董仁、金瓶、元豹、元彪、红光领五队长枪手冲来,只剩马上的人;左边有马如、章清、王老虎、熊飞龙、哼都领五队短刀手冲来,只砍马下的腿。将青奇的五万残兵冲做七八段厮杀,人人大叫:“不要放走了青奇!”青奇唬得魂飞魄散,只带了万把残兵,夺路而走,顶头撞见陈玉,拦住就杀。青奇不敢恋战,夺路而走了。可怜十万番兵,只剩了七八千败卒。
奔回头时,只见城上总换了中华的旗号。一声炮响,雁公子从关内杀出来了。青奇大惊,回头往小路走时,只听一连九个号炮,太师和雁翎、陈玉、章清、马如、红元豹、红元彪、董仁、金瓶、王老虎、熊飞龙、章定金、胡用并十二路人马一齐都到,团团围住,如铁桶一般。正是:四边布下天罗网,任君插翅也难飞。
那青奇四面一看,都是中原人马,围得叠叠重重,无路可走。太师高叫道:“青将军,你快快投降,老夫不计你前罪,不然你死也是无益,岂不可惜!”青奇只得下马投降。
太师大喜,领众入关。安民已毕,将祖雄斩首号令,大开筵席,犒赏三军。次日,命青奇同雁公子为前部,所到之处,势如破竹,无不投降,声势大振。早有流星探马连日连夜报与北梁王去了。正是:兵势如波浪,迅速赛风雷。
话说探马报入幽州,梁王大惊,慌忙聚集文武众臣,商议道:“云太师足智多谋,雁都统兵精将勇,更兼钟御史回南,探知我邦虚实,如何退敌是好?”只见班中一人跪下道:‘臣有一计。”正是:兵败思良策,君臣议论忙。
未知后事如何计策,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一回 众公卿四上陈情表 小英雄三闹太平庄
〔耍孩儿):
邈唐虞,远夏殷,离宗周,入暴秦,争雄七国相兼并。文章两汉空陈迹,金粉南朝总废尘。
李唐赵宋慌忙尽,最可叹龙蟠虎踞,尽消磨燕子春灯。
话说那番臣奏道:“我王兴兵,皆因西羌王送书来挑唆,才有这一番风浪。如今羌王坐观成败,并不一助,诚为可恨。目今青奇投降、祖雄被杀,云太师长驱大进,势不可当。依臣愚见,不如将羌王送来的金珠宝贝、彩缎金银、书信等件,都送与云太师求和,令他领兵西去,方可免目前之急。”番王道:“谁人敢去?”哑哩仙道:“臣愿去。”番王大喜,将那些金银宝玩装了四车,又自已备了四车金银彩缎貂裘等件,差哑哩仙带了书子表文,来到太师军前。
通了信。有小军引哑哩仙入中军。参见了太师,说了情由,呈上书信表文、金银宝玩等物。太师看了表文,道:“行兵大事,乃自己做主,岂有听人挑唆之理?但汝主既来求和,老夫无有不依。只是老夫身为人臣,断无受私之理,汝可将贡物表文装载上车,差一亲王写表称臣,朝我天子便了。”正是:心能贯赤日,气可盖青云。
哑哩仙道:“谨依太师钧旨。但所献金银求太师哂存,天子贡物,寡君自然另备。”太师道:“既蒙厚意,候老夫奏过天子,分赏三军,以广你主君之惠便了。”太师留番臣欢宴,暗示军威。那哑哩仙往帐下一着,只见明盔亮甲,好不威严,一个个金冠绣袄、银铠珠缨。忽见得?有诗为证:
丞相军威镇总戎,熊帏虎帐座生风。
一声号令惊神鬼,勋业堪与周召同。
话说哑哩仙看了太师的军威,暗暗吃惊道:“怪不得我邦失利,果然利害!”饮过宴,辞了太师回朝。将太师的话奏与梁王。梁王只得又备八车金银贡物,写了表文,差了御弟耶律珠、军师哑哩仙来到太师行营。见过了礼,呈上贡物表章。太师一一看过,交与军政司收了。
太师养军三日,然后放炮起行,一路上好不风光。回到北狼关,将所得的钱粮一一查点,装了有二十余车,所收的降将都带回京,留陈玉守关。其余诸将都带回京讨封。三军起行,正是小阳月的天气,正好行程。一路上逢州过县,自有地方官迎送。三军欢舞,士马奔腾,军民百姓秋毫无犯,所过之处无不欢腾。正是:军敲得胜鼓,民唱太平歌。
话说云太师率领三军在路行程,渡水登山,非止一日。那日到了京师地界,离城五十里,早有报马报入京城。九门提督忙奏与天子。天子大喜,即降旨命左贤王率领文武百官出城迎接三十里。左贤王领旨,不敢怠慢,即刻传齐六部九卿、王亲国戚,摆了半朝銮驾,迎出城来。那些文武百官、军民百姓,听得云太师和雁都统、钟御史奏凯回朝,无不欢喜。只有刁国舅和张宾二人,唬得寝食不安,十分忧虑,没奈何,只得随班行礼,跟着大众出城迎接。
到了太师行营,一齐下马禀见。太师忙命开炮开营,率领众将披挂整齐。接旨已毕,然后同众人见礼。左贤王道:“孤在朝闻得太师经纶妙用,兵法精纯,不胜拜服。”太师道:“一者是天子洪福,二者皆钟、雁二人辅助成功,与老夫何涉!”二人谈了些话,左贤王领众官起身告退。太师道:“候见过圣上,统来奉谢。”左贤王道:“岂敢,岂敢!”太师领众送出行营,一拱而别。正是:回军得胜多荣耀,天子非常降旨迎。
次日天明,太师统大兵扎在城外,自己同雁翎、钟佩、大小随征文武官员入城面圣。一行执事在前,数十骑马在后,好不威风。入得城来,到了午门,有司礼监引太师来到金銮殿。山呼已毕,天子大喜,亲自离御座,用手相搀,金墩赐坐。道:“老卿远征,寡人时时挂念。”太师道:“仗万岁洪福,所到皆服,但西边之功皆雁翎父子及众将之功,北边之功皆钟佩诸将之功,老臣不过是坐台点将而已。诸将并番使俱在午门伺候,未敢擅入,求万岁降旨。”天子大喜,即刻命司礼监引众人见驾。太监领旨,不一时引众人入朝。钟佩、山玉、章江、定金、璧全、哑哩仙、耶律珠在左,都是红袍玉带,象简当胸;雁翎父子并章清、马如、董仁、金瓶、红光、元豹、元彪、张炳、赵魁、路瑶、李俭、王老虎、熊飞龙、张三、赵太、哼都、青奇、胡用在右,都是金盔金甲.绣祆珠缨;陈玉、张成守关未到。两边文武,山呼拜倒金阶。天子一看,文武双全,心下大喜。道:“众卿平身。”
雁翎、钟佩、太师、文正各写了一本,将六年之事细细开明,一齐当阶呈上,道:“恕微臣万死,求天恩电阅,以正赏罚。”天子道;“众卿曲直,联已知一二,俟近几日待朕分剖。”将本存下。太师又将金牌呈上,道:“此乃胡申召臣之宝,今缴与万岁。”天子接来一看,大怒,即召管牌太监,当殿问道:“此牌从何出去?”又问胡用:“此牌从何得来?”二人不敢隐瞒,都一五一十诉了一遍,朝刁发身上一推。天子大怒,即命文翰林:“先押了钦犯,等见过番臣再审。”正是:从前做过事,不幸一齐来。
当下文正领旨,将一干人犯,着人押回私衙去了。天子传旨众臣,将番将进员的表文并金银宝贝、和太师得胜所有的银两彩缎钱粮,都搬在金銮宝殿。祭过天地,大宴群臣,天子亲自陪宴,笙萧迭奏,玉磐金钟,好不富贵。正是:欲知真富贵,定是帝王家。
群臣宴罢,谢恩已毕。天子道:“众卿劳苦,各人回家安歇一月听封。番臣远来,赐白璧三双、黄金千斤,速回本国,无得再生兵乱。”又点官二名,去替回陈玉、张成受封。
众人谢恩出朝,各人回署,好不风光。章江就在钟府内住下,忙差人到杭州去接父母家眷去了。雁老夫人并钟府家眷、亲丁都赦出天牢,张宾亲自送回各府。正是:自古小人多短见,送暖迎寒处处同。
不表众功臣各各回家,重逢父母,再会亲朋,十分欢乐。且言文翰林奉旨收押一干钦犯,先将张宾、张实、季德带到家中,然后去拿刁发。带领衙役来到太平庄上,通报了名姓。刁发也不出迎,大模大样的吩咐家人传命。文正走进内堂,只见刁发同包成下棋,见了文正,略起起身道:“请了。”文正行过礼坐下。刁发道:“老文,你来做甚?”文正道:“只因云太师上本,朝廷要拿盗金牌的钦犯,头一名便是千岁的名字,发到卑职身上,是以造府来与千岁说声,就请千岁到小衙门会对对口供,好回旨。”刁发大怒,叱道:“云老头儿得功回朝,就来欺人!他看见我拿金牌的些须小事,也生大惊小怪的!又无证见又无赃,这件事烦你回去胡乱问问口供便了,改日再候你便了。”正是:不知身有罪,犹使势和威。
话说文翰林听得此言,心中大怒,道:“头一名便是你,叫我问谁的口供!圣上旨意,谁敢儿戏?”刁国舅道:“我就来与不来,也没有甚么大事!既如此,你先去,我就来便了。”文正道:“这个不能,要屈驾同卑职走走。”刁发大怒道:“大胆的狗官,如此放肆!我偏不去,你怎样我?”
包成在旁道:“千岁也不必怒,慢慢商议。天下有甚么做不来的事。事过之后,那里没有事相与?文老爷也依我请回,等审问之时,叫个家属来对词就是了。这太平庄内,也是能进不能出的地方,何必要真怎的。”文正道:“上命差遣,没计奈何,要屈千岁走走,只好改日请罪罢。”文正尚未曾说的了,不防刁虎在后听见了,跳出来嚷道:“好不知人事的狗官,少要拿班做势! 难道又是要你女儿做亲,求着你不成!”这一句话提起文翰林一腔旧恨,大怒,起身就走。刁发道:“看你怎样!再来打你的狗腿!”
文正大怒,飞身上马,要入城去面圣。一头正走时,恰恰遇见雁公子同红元豹、红云彪带领几个家将,从落贤庄云太师家出来。见了文翰林来了,一齐下马,连忙迎上,作揖道:“文老伯从那里来,为何怒容满面?”文正道:“再不要提起!”遂将拿刁发的活细说了一遍。雁公子等一齐大怒道:“这还了得! 既不遵旨,又辱朝臣! 待面圣回,他又有准备了,不如待侄等如此如此,同老伯去拿便了!”文正大喜。这一去有分教:龙潭虎穴生风浪,御苑皇宫辨是非。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二回 辨忠奸朝廷正法 报恩仇众士舒怀
〔西江月):
思想三皇五帝,一般锦绣江山,风调雨顺万民安,不见许多公案。
后世人情千变,愚民一味痴顽,争田夺地作为难,回转头来虚诞。
话说雁公子向文翰林道:“若等面圣回来迟了,不如我三人装做家人混到里面,见一个拿一个,见两个拿一双,搜出他的赃证,带回私衙,严汛口供;审定了,大家去金殿面圣,看他怎样转弯!”文正大喜,慌忙打扮停当,带了暗器,一行人又拨马往太平庄来。
一时到了庄门,下了马,一切家将都藏在庄外,只带二人入内.烦门官通报道:“我有要紧的话来禀声千岁的。”门官入内禀道:“文翰林又来要见。”刁发道:“打他的狗腿!”门官道:“他说有要紧的话,要来面禀。”刁发道:“既如此,教他进来。”包成道:“他有多少人?”门官道:“只有三个人。”包成道;“既如此,叫他进来。”正是:谁知来者少,擒去转还多。
那门官传话出去道:“千岁叫你进去呢。”文正忍着气,带了二人朝里就走。走进一看,恰好父子二人同包成俱在那里用中膳,多少家将在那两边服侍。见了文正,大喇喇的道:“今又来有何话说?”文正道:“诸钦犯在堂都要等你,你还是去不去?”包成、刁虎一齐喝声:“左右,打他的狗腿,带他到内苑去!”左右正要动手,旁边雁公子大喝一声,纵上堂未,势如猛虎,左手抓住刁发,右手抓住包成,犹如提鸡一般,往阶下一掼,红元彪一脚踏住,早将刁发捆了。刁虎井众家将来救时,被雁公子掣出铁尺,手起打倒七八个。刁虎见势头不好,大叫:“关上庄门,点羽林军来拿!”红元彪大叫道:“雁都统大兵在外,少要猖狂,好好受绑罢!”众人听得,不敢动手。刁虎往后就跑,被雁公子紧紧赶来。皆因凑巧,恰恰云文捧着个金牌的盒子,出来送与刁发收藏,向外跑来。刁虎向内跑,一撞,两个人齐跌一跤,连盒子都跌散了,掉出两扇金牌来。雁公子大喜,一齐拿住。外面红元豹、家将一齐引进来拿人。正是;鹰鹯拿燕雀,狐兔遇豺狼。
话说红元豹先命家将捆了刁发,拿出庄门,然后来捆包成,也拖出庄门,叫人看守了,后进来拿众人。见雁公于抓住云文、刁虎,也来绑了,拖出庄门,将金牌、盒子等件一齐命家将上了车子,拿出庄门。将刁发父子并云文、包成都绑上车子,文翰林摆道起身,解进城来。雁公子同二红各自回去。不表。
单言文翰林将刁国舅一干人犯解进彰义门,那些街坊百姓见了,人人欢喜,个个指着骂道:“你平日占人田地,抢人妇女,十分作恶,一般也有今日!”正是:从前做过事,今日一齐来。
不表街坊百姓欢喜痛快。且言文正回衙,飞风叫人去请左贤王来监审,一面传请太师、山玉、定金、雁翎等一班原告前来对词。家人去了。那云太师等都是伺候现成的,不一时都到了。文正起身,接进内衙,行礼已毕,诉说拿刁发之事,大家笑个不止。正在谈心,家人来报:“左贤王驾到。”大家起身迎接,行礼坐下。
谈了些话,即刻传班坐堂,上供王命,旁坐左贤王,文正公案坐在下首,原告人等左边伺候。然后,在刑部监中去提出张宾、张实、季德,跪在丹墀。文正见面就将云太师审过季德的原供审问季德。李德满口抵赖。定金、山玉向前道:“你夜入中军,身怀利器,还伤我家将,不是行刺,意欲如何?”这一句话,问得季德哑口无言。正是:言真张实无词对,不怕奸人会反供。
季德还叫冤枉,左贤王在旁大怒,喝叫:“拿铜夹棍来夹起来!”左右一声吆喝,抬过夹根,拖下季德,扯去袜子,将双脚朝夹棍内一踹。了当不得,那季德大叫一声,昏死过去。半晌醒来,叫道:“小人愿招!”文正道:“从头说来!”那季德遂将一次劫杀云元,二次劫杀山玉,三次行刺太师,都是包成兴谋、刁虎差遣的话,细细诉了一道。文正吩咐:“松了刑,包成上来!”正是:未得害人先害己,这回断送老头皮。
带上包成,文正大喝道:“都是你这班小人谄谀嫁祸!不夹不肯直招!”喝声:“夹起来!”包成大叫:“监生愿招!”也一五一十照直招了。张宾、张实都向刁发身上一推。文正一一都教画了供,然后叫带刁发。刁发上来,立而不跪,文正道:“王命在上,因何不跪?左右,与我打腿!”刁发只得跪下。文正道:“你身为皇亲,官尊极品,因何爱色贪财,矫诏违旨,纵子行凶,残害忠良?背君误国,几害万民性命!今众人已招,你有何理说?好好招来,免伤体面!”刁发自恃椒房,必无大事,高声道:“我犯国法,也不要你摆布!说要画供就画!”文在叫给纸笔,刁发自已画供写词。正是:不知头已去,犹恃口能言。
文正看完口供,吩咐带去,押了一干人犯,仍到刑部监中。
然后将众人口供叠成文案,将刁发的罪案一件件开列。正是:
第一款:着灯抢女,殴打朝臣;
第二款:纵子刁虎强娶云氏;
第三款:嘱子刁龙陷害良将,以致羌贼入关,损丧兵粮;
第四款:擅盗金牌,假传圣旨;
第五款:暗荐奸党张实为将,险伤老臣,丧兵害国;
第六款:纵仆劫杀人命;
第七款:卖官卖爵结党,爱色贪财,万民受害。
文翰林开成刁发七款大罪,又取文案叠在里边。又将张宾判成丧师辱国的罪,又将包成判成嫁祸兴谋、作奸纵恶的罪,又将季德判成杀人无忌的罪。又将云文判成忤逆不孝的罪,刁龙、胡申已死匆论,但胡用不能守关,亦有失关之罪。文翰林将一干人犯的口供、罪案开得清清楚楚,叠成案卷,同左贤王斟酌定了,带齐人犯,一同面圣。正是:须遵孔圣行三畏,莫犯萧何一律条。
当下,左贤王和文翰林、云太师、雁都统、钟御史等一齐押了人犯到午门见驾。早有皇门司礼监入宫奏了天子。天子传旨召见。这一次有分教:天庭三尺剑,判出十条奸。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三回 结朱陈共效鸾凤 联秦晋同偕金璧
(要孩儿):
拨琵琶,慢慢弹,唤庸愚,警懦顽,七条弦上多哀怨。黄沙白草无人迹,古戍寒云乱鸟还。
鱼罗惯打孤飞雁,收拾起渔樵事业,住从他风雪关山。
话说左贤王、文翰林等随内监入宫,山呼已毕,文正奏道:“奉旨提审这一干人犯,臣不敢自专,今与左贤王千岁审实口供、罪案,呈上万岁亲决。”太监接上。天子展开一一看完,与四人之本毫无差错。天子大怒道:“刁发存心不良,险误国家大事,本该灭族,姑念懿亲,斩首示众;其子刁虎,本当斩首,念刁氏无后,发在边地充军;刑部张宾,削职为民;其弟张实,斩首示众;季德手伤二命,又敢行刺大臣,着凌迟剐死;包成斩首示众;胡用丧师失地,本应斩首,念从征有劳,革职免罪;其余党羽免追。云文不孝,本当斩首,念功臣无后,着云定带回家中教训。”圣上批定罪案,即降旨命三法司和文正代去施行。正是: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当下圣旨巳下,文翰林和三法司不敢怠慢,随即领旨,带领侍卫人等,就在金殿将刁发父子人等剥去衣冠,皆绑起来,带出午门,押赴云阳市口。一个个朝北跪下,刽子手提刀,只候旨到行刑。少顷一刻,只见穿宫大监一马跑进法场,手执行刑牌,大叫:“开刀!”监斩官喝声:“动手!”
只见法场中黑旗一展,炮响一声。人头齐落。可怜刁发一等权臣,化作无头之鬼;李德行凶、包成作恶,俱化作南柯一梦。可见天理昭昭,善恶有报。后人有诗为证:
百般凶恶百般奸,到底难欺头上天。
自古何人能放过?劝君素位且安然。
话说文翰林奉旨同三法司斩了刁发、张实、包成,剐了季德,四颗首级捧来复旨。天子传旨,命挂在云阳市口示众,其余军犯,命三法司即日起解动身。各人领旨去了。
天子又命云太师道:“卿可领众功臣听封。”云太师奏道:“臣与雁翎、钟佩尚有家事上奏天庭。”天子道:“奏来。”只见三人一齐跪下,各呈一本。太监接来,摆上龙案。天子见本,先看太师的本章,原来奏的是:“逆子云文,蒙恩赦罪,以家法教训,但其生性愚劣,不堪承嗣,愿令归宗。再女素晖,因曾许状元钟林云,因刁虎强媒,男装逃去,改名云素,蒙圣恩取中探花,至今负罪,未敢明奏。今正改妆待罪,天恩定夺。”皇上大喜,道:“闺中有此奇才,真真难得!又与状元为婚,可谓郎才女亦才矣! 待朕与他主婚便了。”正是:休言闺阁女,亦有探花才。
又看钟佩的本章,原来是奏的:“钟林云先定云民为婚,后因奸人陷害,逃罪西湖,多蒙榜眼章江父子怜才周济,臣妻子受厚恩,十分仗义,误认云氏已亡,又聘章氏紫萝为婚,尚未过室。求圣恩定夺。”天子大喜,道:“云氏才貌双全,章氏贤德并茂,二佳人,一才子,理合为婚。待朕做主,择吉同娶,一日成婚便了。”正是:芍药庭边双翡翠,芙蓉池上两鸳鸯。
又看雁翎的本章。原来是奏的:“公于雁羽,前因被刁发谋害,避祸藏身,多蒙文翰林相留,又为刁虎抢娶文氏.是雁羽救回,因此患难结婚,言而未聘;不意后因西羌兵乱,多蒙董金瓶收留,后又定婚,未娶。今者董金瓶随兵北征,屡建大功;前者,文翠琼患难相留,屡施大德。二人之婚,求天恩定夺。”天子看了,益发欢喜,哈哈大笑:“恰好文配文、武配武,一般儿都是一夫二妇,却也均匀!都待朕做主,替三卿迎娶!”当下三人一齐谢恩。
天子即命钦天监选定吉日结亲,又命户部尚书:每人赐给黄金万两、锦绣千端、蟒袍一领、玉带一条、御酒千瓶、御筵十席,“左贤王可代朕劳,三家一日迎娶。”圣旨一下,三人又上殿谢恩。天子道:“三位卿家且回去料理贤郎姻事,候吉期之后,将随征大小军兵开了功劳簿来听封。”
太师三人大喜,当殿谢恩,辞驾出朝,领了御赐的金银缎匹等件,摆道各回府第。一路上摆得热热闹闹,好不风光。正是:时来风送滕王阁,花开月满十分春。
单言云太师回庄时,御赐物件摆满厅前,夫人、小姐好不欢喜。不表。
且言钟爷正将御赐金银缎匹,父子二人摆回府第,庆贺天恩。忽见家人禀道:“夫人、小姐已到京都,现在章府了。”钟爷大喜,即命山玉摆了状元执事,前去迎接母亲、妹子。山玉领命,即刻摆道前迎。不一时,到了探花府内;先见章员外、安人。安人见女婿中了状元,十分欢喜。
问了几句话儿,然后到后面见了母亲、妹子,谈了别后之言,随同到前堂辞了院君、员外并紫萝小姐,两下恋恋不舍,洒泪而别。上了大轿,摆了金瓜钺斧、黄伞青旗,回御史府而来,好不威武。正是:烂柯山下采樵者,苏秦原是旧苏秦。
当下,夫人、小姐入内,钟爷相会,大哭一场,细谈了些离别艰难苦楚。今日重逢,如花树重开,月残又满,悲喜交加,不能细说。山玉当晚办酒,家宴十分欢乐,不表。
且言文翰林次日到云、钟二家贺喜,又请董金瓶拜为己女,同翠琼小姐二人一同发嫁。董仁道:“小妹不过后聘的,焉敢同令爱千金并日而行?”文正道:“说那里话!一者圣上旨意,二者令妹屡建大功,文武全才,理当为正,三者雁家小婿不是令兄姊妹相助,也不能如此。”董仁见来意真切,只得送金瓶到文府来行礼。
不一时到了文府,家人报道,文夫人同翠琼小姐迎出厅来,接进后堂。金瓶乖巧,就倒身下拜,认文老爷夫妇为父母。文正夫妻见金瓶亲热,十分欢喜。拜过之后,又拜翠琼。翠琼道:“请上。”金瓶也道:“请上。”二人谦过不止。夫人道:“你二人不必谦逊,序齿拜罢。”金瓶与翠琼同庚,长一个月份,翠琼拜金瓶为姐。二人一齐下拜。拜罢,同归后楼去了。二人你爱我满腹文章,我爱你浑身武艺,倒十分相得。文正当日备席家宴不表。
且言光阴迅速,不觉到了吉期。先是雁都统、钟御史父子们摆道,去拜请左贤王主婚。左贤王即忙打道,到钟府、雁府二家恭喜。钟御史将御赐的金银彩缎、礼物花红等件,每件一半,摆在两下。请左贤王饮过,宴罢,将礼物摆成,送往云、章二府而来。员外也备了聘礼,打了探花的执事,下到钟府,来聘玉环小姐。只见两下里箫笙管乐,好不热闹。正是:金马玉堂声价,柏台乌府威严。
不表钟、云、章府三家热闹。且喜雁都统也将御赐的聘礼摆得齐齐整整,行到文府而来,打着军门的执事,家将们都是顶盔贯甲,更加威风。那在京的文武官员、九卿六部,无一人不来恭喜,还有番将青奇、哼都,和赵璧全、章定金、马如、章清、红光父子、张炳、赵魁、路瑶、李俭,以及王老虎、熊飞龙、张三、赵大一班众将,都人人备礼,到四家恭贺,分外亲热。
到晚,三位新郎、五乘花轿,执事人等,挤满长街,火把灯球如同白日,说不尽的荣华显贵。
再言钟佩前一日言过:“此日文武都在我家饮宴。”到晚,左贤王同各位朝臣先到云太师府里道过喜,又到文、雁、章三府道过了喜,至晚都到钟府,吃贺喜筵席、看新嫁娘。左贤王为首,以下九卿四相六部,各官叙位而坐。钟佩在外陪官;山玉在内陪诸亲六眷。两下乐声齐奏,家将们一双双上菜。 宴罢,引新郎先至云小姐房中,合卺后,到章小姐房内交杯。然后众官看过新娘,再来欢宴。
正入座时,忽报客到,众人抬头一看,只见来了二人,都是戎装甲胄而来。
不知何人,且听下回解说。
第五十四回 授金书一团富贵 膺铁券万里封侯
(西江月):
说古谈今话本,图王定霸兵机,要知成败是和非,总在渔樵话里。
收拾残编断简,搜罗古谚遗词,编成一卷唤痴迷,试看未来过去。
话说众人抬头,只见那二大走上,朝众人见了札,转身向钟佩道:“道喜来迟,恕罪恕罪!”钟佩一看,原来是陈玉、张成,在关替换方至,进城闻得此信,赶来恭喜。钟佩道:“原来是二公,请坐!请坐!”家人添上杯箸,就邀二人坐席饮酒。当下,左贤王并众文武宜饮到三更,尽欢而散。雁府当日是在营,众将饮吃到三更才散。钟山玉当晚同一对美人成亲,说不尽的风流,言不尽的恩爱。那章江同钟玉环小姐成亲,平日见过面的,格外亲热,这也不必细表。
再言次日雁公子到文府谢亲,章江到钟府谢过亲,同在一处,彼此见了礼,道:“我昨日因为花炮耽误,今日同到云府贺喜才是。”二人正说话时,恰好钟山玉也才到章府谢了亲回来,会见二人。大家见礼巳毕,三人说起往云府的话。山玉道:“小弟即去谢亲,在那边奉候。”说毕,一拱而别。先去了。又打了状元执事,“奉旨完姻”的牌两扇,一路上人人称羡。正是:时来步金屋,运至走丹墀。
不表山玉到落贤庄去了。且言左贤王同众文武次日云府吃酒,第三日又到雁府吃酒,第四日又是文府吃酒,第五日又是章府吃酒,一连忙了五日。到第六日,各家拜堂,第七日各家会亲。第八日,云太师请客会亲,将落贤庄正门大开了,笙萧细吹,迎请诸人。钟佩、雁翎、文正、章员外,并四位老夫人,和那素晖小姐、紫萝小姐、翠琼小姐、金瓶小姐、玉环小姐五位小夫人在后楼吃酒。钟佩、雁翎、文正、章员外、山玉、章江、璧全、董仁在内堂,同众亲吃酒。外面东边厅上是左贤王,并一切皇亲国戚、六部九卿、一切文官吃酒;西边厅上是红光父子、马如、章清、陈玉、张成、张炳、赵魁、路瑶、李俭、王老虎、熊飞龙等同在朝一切武官吃酒。真真是铺毡结彩,张灯挂红,笙萧鼓笛,凤管鸾笙,好不热闹。怎见得相府威仪,有赞为证:
筵开玉馔,群瞻相府仪容;席启金樽,共睹元勋气象。百职列鹤鸾,东西伺候;
千官连燕翼,左右趋陪。葡萄美酒,悉皆内府恩颁;琥珀流光,尽是皇家钦赐。
觥筹交错,歌舞鸣珰。凤笛鸾萧,响遏行云缥缈;凤琴雅管,声传流水参差。
言不尽玉堂富贵,赋不完学士风流。
话说当日众官在落贤庄吃酒,只饮到日转西山,尽欢而散。各位夫人俱在云府盘桓了两日,方才打道回府。不表。
且言云太师等为儿女婚姻,足足忙了半月。那日,在家将从征的功劳簿子一一开清,会同众人,早前见驾。山呼万岁,谢恩已毕,将功劳簿呈上。太监接了,放在龙案之上。
天子从头一一看了一遍,即命礼部尚书草成一张黄诏书,将众名写了。正是:
诏曰:
太师云定封铺天侯,食禄万钟。妻赵氏封贤裕夫人。
御史钟佩封信诚侯,食禄万钟。妻钱氏封贤德夫人。
都统雁翎封镇远侯,食禄万钟。妻李氏封贤勇夫人。
翰林文正封文信侯,食禄万钟。妻陈氏封贤良夫人。
钟山玉封刑部尚书。云素晖赐恭良夫人。章紫萝赐淑惠夫人。
雁双飞封威武将军。文翠琼赐才德夫人。董金瓶赐忠勇夫人。
章江封武英殿学士。钟玉环赐才淑夫人。
红光封西关永镇侯。
董仁封五城兵马司。
陈玉封山西都总兵。
张成封山东都总兵。
红元彪封左殿将军。
章定金封参议大夫。
赵璧全封谏议大夫。
章清封荡寇将军。
马如封靖寇将军。
青奇赐归诚将军。哼都赐奉正将军。
张炳赐甘州总兵。赵魁赐燕州总兵。路瑶赐湖南总兵。李俭赐湖北总兵。
王老虎授云南参将。熊飞龙授蒲东参将。张玉授湖州团练使。赵大授永州团练使。
恩诏后面,又将随征的游击,守备,千、百把总兵丁等,又一一的开了名字加封。上写道:
诏曰:
凡尔随征将士,风尘劳苦,戴月披星,可喜可悯。着升三级,赐俸五年;兵丁每人各赏银五百两。钦哉。
谢恩。
众臣等山呼拜谢已毕,退出朝来,各归家收拾祭祖上任去了。自此以后,天下太平,万民乐业。后人有诗为证:
气象巍巍贺大平,咸歌大雅得康宁。
只说奸意原可长,岂料苍天有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