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见值堂的走近身旁,附着耳朵说了两句话。只见单太爷呆了一呆,停了一回方才回过头来,对殷老头子说道:“既然你这样说,只要你能改过,我便从宽不来追究,你去罢。”说完,站起来退堂进去了。两边站堂的人也还不晓得什么缘故。只见衙门口人头簇簇的,约有百十多人,这个殷灏还是指手画脚的大骂了一顿,才同那一堆人去的。
原来殷灏本是山西人,从前随着僧忠亲王打长毛到安徽来的。从前办军务的时候,长毛就是官兵,官兵就是长毛,长毛势大了,官兵都跟了过去做了长毛,官兵势大了,长毛就投降过来做了官兵,尽可以朝为官兵,夕为长毛,朝为长毛,夕为官兵的,殷灏也就是这般胡搅。后来忠亲王殉了难,大营溃散,殷灏便另外去做了一种生意,那时无法无天的家财,也很攒了几个。还有两个儿子,都是好身手,也当过几年团长。皖北的团长,实是势大如天,地方官也拿他没法,反倒要去敷衍他的。这几年已是不做了。从前手下的人也还有五六百个,或做小生意,或在乡下种田,但只殷家有事,一声号召立刻就可以聚集的。这日单太爷来他家拿人的时候,他两个儿子就晓得大事不妙,立刻打后面溜了出去,登时聚起一百多人,各拿单刀、七节棍,各项的器具,一齐挤到衙门口来看。如果单太爷不难为殷灏便也罢了,倘若一律严邢峻法,早就抵派了一个杀官劫库的主意。这个当里,把门的看了不对,先进来告诉了值堂的,值堂的便走单太爷耳朵边说了几句。依着单太爷主意,还打算硬做,继而转一念道:好汉不吃眼前亏,我且放宽一步,不怕他飞上天去。当时就和颜悦色的开发了殷灏,先把这眼前大祸消弭过去。回到签押房,细细的想了一回,就打了个一网打尽的主意,暂时搁在一边,也同如无事一样。到了第一天,便发了一个五百里排单的公事,是访闻恶弁①谋叛,择期竖旗,请兵剿捕的事。这起公事,却是内稿,外间没有一个人知道。单太爷发过公事之后,却暗地里派人去打听这些人的名字住处,以便做一个迅雷不及掩耳的办法。那里知道殷灏也晓得单太爷决不肯同他好好甘休的,早已全家搬往别处去了。单太爷倒觉的没趣,只得又发了一个通禀,说是连夜掩捕,首犯脱逃,协从解散,地主安堵如常,也就赶着五百里的排单发了出去。
却说省城里各大宪,头一天接到单太爷的公事,连忙传知练军营,预备星夜驰往剿捕。正打点开差动身,却又接到第二次的排单,说是②境肃清的话,上司大喜,着实的夸赞他几句,说他能弭患于无形想逼真是通省第一干员。不在话下。
却说单太爷讨了这场扫兴,心里不大喜欢,虽然上宪,的宠眷日深,却是瞒不过众人的耳目,越想越觉没趣。单太爷在亳州署任,是期满之后又接署一年,亳州的缺分本来不坏,单太爷是虽严刑酷法,似乎不能干以一毫私事的。谁知到了那银钱上,却也是精明得很,决不肯一文放过,纵不至格外搜刮,要是前任有的钱,无论官的私的,及一切陋规,却是一个都不能少。人家晓得他刑法厉害,亦没一个敢少他的。这两年里,很积聚了几个钱,忽然就起了一个升官的念头。这年正是秦晋荒年,赤地千里,朝廷大开捐官之例,格外减价招徕,单太爷就汇了一笔银子出去,捐升了知府,分发到江苏去。等到部照到手,便上了一个禀帖请交卸。却值抚台已换了人,早就听见单太爷非刑酷虐的话,当时见了禀帖,立刻批准了,另由藩台拣员接署。单太爷便把交代办清了,约定五月十四日由水路进省。先三天雇了一只大船,在船上挂起一面江苏候补府前署亳州正堂的桅旗。那时百姓受过他害的,早已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约会了千把人,在城外离城二十余里的地方等候着他。那晓得单太爷更是鬼祟,他雇了船挂了旗,原是遮掩这些愚人的耳目,自己却于五月十一日,骑着马趁天色未明的时候,早已带了几个亲随,一直往河南去了。随身的行李有限,其余的都寄在后任那里,所余的官囊,亦早由钱庄上托了周家口的汇票庄汇了回去。家眷并无多人,就是一位太太,亦是久已回去的了。
如今单说这班等他的人,在城外二十里的地方等了两天,并未看见船来,大家觉得奇怪,难道是又改了期了?就打发几个人回来探望。船还挽在那里,桅旗已经下了。连忙就去打听船家,才知道单太爷已于五月十一日,由旱路回河南去了。探听明白,赶紧知会了大众,计算日子,约莫已出去五百里地,撵也撵不上了。大家没法,不过死命咒骂一番,随即罢了。
如今单说单太爷用了小小的计策,出了亳州,到了河南,耽搁了几天,方才取道到了湖北,从武昌搭了火轮船,到了安徽,销了差。禀知交代清楚的话,又请了咨文,往江苏省去候补。这一路舟车劳顿,身上觉得十分不快。到了省城,又有一班知交故旧,饮食征逐。闹了几天,格外觉得疲乏,渐渐的发起烧来,日重一日,整夜不能安睡,只觉得背上一块沸滚发烫,身体沉重动弹不得,就请了省城里一位高明医生柯春乔诊视,吃了几天药。柯春乔是个拘泥仲景伤寒的主儿,见他发热,便当他伤寒医治。越治越觉不对,渐渐不能起床,背上早已攻起了一块。单太爷发急了,只得又请了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