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炼师送女童暗暗告诉道:“妈妈们,我师父拿酒来,敬老老们一杯罢。”老老们点着头,拉着诸人,齐齐还到禅堂。
女童们进前,斟上酒来。奶娘们三人,一同饮过。一壁厢又端上饭来,大家用毕。
盥漱茶罢,周瑞家的道:“师父,刚才弹琴的女冠,容姿秀美,举止端雅。琴调我们虽不知高低,声韵悠扬,比别的不同。我们太太听得,必然要师父邀请邀请。师父须用力帮了送府里罢。”钱老老接口道:“我们不告了太太,太太不知道,可以无言。若告的时,太太请邀的很了。”炼师道:“太太若要叫他进来,他哪里敢不趋进候谒?”周瑞家的大喜,再四嘱咐,复散坐说了一会子闲话,遂告别起身道:“多多叨扰了,请改日再候。”炼师道:“老妈说那里话?山僻小院,每每不能适称了。”于是大家都回府中,就将虔诚顶礼的话告了。又将客女冠玉琢金雕一般美丽,弹琴清亮,一五一十,告诉了一回。崔夫人大喜道:“你们何不同邀他来”
周瑞家的道:“他女冠恐害臊起来,小的们亦不敢当面看看,只再三要炼师帮了解劝他,以俟太太之命。那里与他一同来的?”夫人点点头,便使周瑞家的,同数个丫鬟,一叶遮轿,往灵佑观请他一见。
炼师同周瑞家的对假女冠道:“郑司徒、夫人,本是此观檀越。老夫人有请的,贫道难道不尽心输诚,客冠不辞一番之劳,以副贫道之望罢。”假女冠假意道:“遐士贱踪,本不当于蓕戟之门。师父勤教,岂敢违拗?”炼师称谢。周瑞家的大喜。
于是假女冠重整了衣裳,携了古琴,坐了遮轿。端的是天然高标,望之无一点尘累,妈妈们称赞不已。
行不多时,到了司徒门前,落下轿。老妈们引从垂花门至内堂堂下。只见两侍娥扶着一位鬓发半白的夫人迎上来,假女冠知是太太,仰看拜了四拜。夫人答以半礼道:“只常礼罢。”便命侍婢扶上堂来,设了绣墩赐坐,又命供茶。
茶罢,假女冠躬身拜问太太之安。夫人欠身问好,一眼看他仪容丰丽,言辞温恭,爱的不胜,便问道:“女菩萨今年几岁?何方人氏?”假女冠恭敬答道:“贱庚今十八岁,湖广世居。今为游观到京师,在灵佑观杜炼师法座下呢。”夫人道:“老身又病又老,尘念已冷。素性癖于丝竹,以娱暮年。闻得女冠峨详得其神妙,请邀光降,冀恕唐突。”假女冠起身复坐,敛膝答道:“云游踪迹,不敢候谒于相门。即蒙赐教,恭敬莫如承命,敢冒唐突而造门。这些贱枝,有不足仰尘高明呢。”夫人就命侍娥搬来女冠素琴,在前摩挲道:“好枯桐!女冠从那里有此罕世的宝?”假女冠道:“贫道师父,是世外的人,学琴而乃赐的。闻是峄阳石上之材,音韵比他些清亮。”夫人点点头,赞道:“必是仙人所授,难道旷世之调。老身有一女儿,今年十五,颇免鲁钝,略解音律。女冠弹得好,使他评评,也是韵事。”随命鹦鹉,叫请姑娘来。鹦鹉答应着去了。
一盏茶时,只闻一阵香扑了脸来,不知是何气味?但看远远有五六个奶娘、丫鬟们,簇拥着一位小姐来,坐在太太傍边。
假女冠定晴看时,端的肌肤微丰,身才合中,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云缎窄背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罗褂,下着翡翠散花洋绉裙,裙下半露三寸金莲,莲步生花。
假女冠望的目眩神晕,不觉身一时酥麻起来。半日才定了神魂,立起身,请了姑娘之安。琼贝便欠身问好了。
须臾,夫人命侍儿摆上香案。夫人亲手开炉,插下香,请女冠弹下一古乐谱听听。假女冠重申敛襟,抖擞精神,手弄弹一阙。郑小姐一听,便喜动颜色说:“宛然天宝升平气象!这所谓『渔阳击鼓动地来,惊罢霓裳羽衣曲』者。但是阶乱的音,更他调罢。”假女冠又弹一调。小姐道:“这是乐而淫,哀而促,所谓『地下若逢陈后主,岂宜重问后庭花』者。争奈亡国之繁音了无足尚的。”假女冠复奏一曲,小姐道:“此调悲喜感激,也又思念。昔蔡文姬遭难被拘,生二子于胡中,后得曹孟德赎还,将归故国,留别二子,寓悲怜于胡笳十八拍,所谓『胡人落泪沾边草,汉使断肠对归客』者。其音虽可听,总是失节之人,无足比评。请新他曲。”女冠乃弹王昭君出塞之曲。小姐道:“这是『谁怜西传乐府,能使千秋伤绮罗』者。王昭君眷恋旧国,瞻望故乡,所谓悲此身之失所,怨画师之不公,无恨不平的心,付之边塞之音,也非正声了。”女冠更奏一转,其声清烈激仰,一座肃然。小姐敛容改色道:“此非『独鸟下东南,广陵何处是』者乎?英雄不遇时,忠义之气,壹郁于板荡之中。嵇叔夜被戮于东市,顾日影而弹一曲,曰:『怨哉,人有欲学广陵散者乎,吾惜之而不传。嗟乎,广陵散从此绝矣!』后人无传之者。道人独传其妙,实非尘世的人也。”假女冠膝席对道:“小姐聪慧,人所不及。贫道学于师父,今小姐所教,一般师父之语。请奏一曲。”小姐道:“优优乎,讽讽乎,青山峨峨,绿水洋洋。神仙之迹,超蜕于尘臼中。此非伯牙水仙操乎?这所谓钟期既遇,奏流水而何惭者也。道人千载之下,也能知音,伯牙不恨钟子期之死。”女冠又弄他一调,小姐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