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则枯槁。贬刺渔洋太入阴狠,其《咏萤》诗云:“惟凭草为质,不借月为光。”又云:“请看落荒野,何异大星芒?”合其分矣。
一三、渔洋谓诗有神韵,天然不可凑泊者。自称其《登燕子矶》“吴楚青苍分极浦,江山平远人新秋”句与焉。肤庸无味,可以无作,而犹自以为神韵,可嗤也。其题云《登燕子矶绝顶》。燕子矶高十许丈,并无山之名。渔洋遽目为绝顶,亦太矜张矣。
一四、字眼从体物出,自然不平庸。
一五、林君复咏梅,“暗香”“雪后”二联,语自清韵。宜为欧黄所赏。近人咏梅亦有佳句,然多言其身分而不状其体态,与君复不同。状其体态为难,言其身分却易。
一六、七古不可作“仄仄平平平平仄”句,有则哑。如“长夜漫漫何时旦”便是哑。《声调谱》忌用句法甚多,独不见及此。唐大家无哑句,张、王便多。
一七、右丞《息夫人》诗:“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阮亭谓其不著判断语,此盛唐所以为高。不知诗先要意好,然后求高。若无好意而求高,亦复何益!此正是阮亭之病。
一八、“无情有恨何人见,月晓风清欲堕时。”鲁望《白莲》诗不过一时直书所见,后人只当论诗之佳否,不当论其切不切也。阮亭、随园俱以为移用不得。此便是笨伯口吻。至如俗人以为咏白牡丹、白芍药亦可,是尤笨伯之尤!
一九、永叔谓意好句必好,殊不尽然。诗之不工,正由句不好耳。文章家谓意有余而文不足者,如吃人之辨讼。非意好句不好之说乎?
二○、精神念虑,不能与天地、万物、古人相会,断难作诗。
二一、“岩上无心云相逐”,本是哑句,本是凑韵。东坡谓当删去,有识。哑句凑韵,子厚甚多。
二二、遗山诗终不能破墙壁。元诗大抵不能破墙壁者多。
二三、诗当求真。阆仙“推敲”一事,须问其当时光景,是推便推,是敲便敲。奈何舍其真景而空摹一字,堕入做试帖行径。一句如此,其他诗不真可知,此贾诗所以不入上乘也。退之不能以此理告之,而谓“敲”字佳,误矣。
二四、“梦里似曾迁海外,醉中不觉到江南。”东坡海外北归诗也。语自超绝。玩其词气,魂已离壳,知其将死矣。
二五、最爱唐子畏“闲来自写青山卖,不使人间造孽钱”句。后见吕仙诗亦有“闲来自点黄金卖,不使人间造孽钱”语。然黄金不及青山远矣。高季迪“但知牛背稳,应笑马蹄忙”,乃是宋女子沈清友诗,但句首一二字少差耳。近人张翰风诗:“分明与君约,月上阑干时。侬家月上早,君家月上迟。”宋诗亦有“妾在平地见月早,郎在深山见月迟”句。高嵩瞻《赠弟》云:“与君一世为兄弟,今日相逢第二场。”明诗亦有“与君一世为兄弟,两次相逢在路歧”句。赵瓯北诗“天边圆月少,世上苦人多”,香山亦有“岁时春日少,世界苦人多”句。
二六、金王若虚《滹南诗话》论诗最通快,如深服乐天,不喜山谷,讥坡和韵,甚合余意。惟胆怯不敢少议少陵耳。
二七、作诗不宜将古人诗语作典用,用便是试帖派,非上乘也。且古诗不必尽工,我用其不工语入诗,效尤又甚矣。
二八、遗山工力深,为后世摹古者所不及。惜天分不高,故新意绝少。其任意抄袭成句,尤为不自爱。
二九、李天性爽朗,故言无支离。其格调去古不远,故一切细事琐言,即事即景,不入其笔端。后人多合杜而不合李,其故亦半由此。以后人诗与杜近,与李则不近也。要之,读李诗者取其豪朗,去其肤浅,则善矣。
三○、渔洋《秦淮杂诗》:“栖鸦流水光萧瑟,不见题诗纪阿男。”咏风景而忽及人家闺媛,显属不庄,宜乎纪伯紫哓哓其后也。及其为之请旌,而曰“聊以忏悔少年绮语之过”,此语尤为口不择言。纪阿男不是妓女,渔洋咏纪阿男不是风怀,“绮语”两字,实用不着也。
三一、同年高淳王鹿鸣(嘉宾),家君门下士也。《有感》云:“早尝春韭晚秋菘,至乐由来此味同。吴市箫声淮市钓,但能饣胡口即英雄。”《无题》云:“青鸟蓬莱讯杳然,夜间更漏渺如年。今生未了前生愿,说甚来生未了缘。”
三二、宋黄彻《溪诗话》谓《长恨歌》系白少作,不及《琶琵行》说破,良然。
三三、“淮南秋雨夜,高斋闻雁来。”“空山松子落,幽人应末眠。”二诗俱清绝,而奇在音调悉同。
三四、读《高祖本纪》,偶得二语云:“肯以杯羹分乃父,却将缟素哭怀王。”似有人道过也。
三五、味新为上,意新次之,句新次之,字新为下。道理长,志趣深,然后有味。
三六、律诗裁对太工则牵强,太不工亦是牵强,此自然之所以难也。
三七、杨硬梗大叶,有花能飞;柳长条细叶,并无飞花。诗家将杨柳说成一物已久,然如“自家飞絮犹无定,怎把长条绊得人”,则误矣!
三八、凡叙事、说理、写情状,不过如其事理情状而止。如镜照形,如其形而现。如调乐器,如其声而发。更不必多添一毫做造。能如是,便沛然充满,无所不至。凡天下古今之事理情状,皆吾之文章诗词也。不必求奇巧精工,待其奇巧精工之自来。古惟苏家父子能见到此境,后则陆放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