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戌十二月,年十九。临危时,梦中尝得一绝云:“昨宵一梦到云阳,正与离人诉曲肠。恨煞鸡鸣警醒我,半窗残月已微茫。”所谓“云阳”者,不知何地也。
二三一、表兄潘杏生之妹,工诗。《秋夜》云:“银漏迟迟秋夜长,挑灯翻阅旧词章。一钩新月移梧影,半入罗帏半上床。”又五绝云:“夜久寒侵体,窗中火欲微。为怜新月上,忍倦启双扉。”清妙殊绝。
二三二、作词之法,以调从词,不可以词从调。近来词家,往往认定一调,做至十数首,宜其竭蹶也。
二三三、采薇词:“梦入晓云飞,绿遍天涯,不认门前柳。”真不许人间再道也。
二三四、词家才说个“填”字,便是门外语。词要极自然,极爽朗,方是上品,安用所谓填者?古今恶词,胡塞乱凑,真所谓填词也。
二三五、笠翁词:“醒处思眠眠处醒。”近人周昀叔词云:“容易黄昏捱过,明朝还有黄昏。”写无聊光景极真,天生好语也。
二三六、五代词陈陈相因,稍能自振者,不过李煜、韦庄、冯延巳数人,人各有佳词数首耳。其通病在于本唐诗中空套旧字,大家袭用,而罕能出新用意也。故词家才说诗余,便是一误,再说填词,便是再误。
二三七、五代庸词,病在诗余;南宋恶词,病在填词。
二三八、飞卿诗新灵,而词浮衍。人薄其诗而尊其词,难与言!
二三九、与骏华弟书:足下近日作诗喜求奇。愚谓“奇”之一字,亦是有说。奇须从良知上出,从格物上出,方是真奇。若仅以牛鬼蛇神为奇,则李长吉、孟东野,有何足贵。良知之浅语则曰“自然”,格物之浅语则曰“摹神”。诗不自自然中出,摹神中来,不作可也。天下凡事凡物,真者耐久,假者不耐久。求奇而不得奇之所以然,则所得必系皮毛。皮毛则假之谓也。以调直者为容易,不调直者为难,此亦非。“容易”从苦心中来,字字圆亮而后已。故读者不觉,以为容易,其实非浅之谓也。若夫不调直者,则乱塞乱撞,何难之有!
二四○、余之议杜,议其支离,不是非其忠君爱国。王元美云:“老杜不成语者多。”敬美云:“杜有拙句、累句。”夫拙句、累句、不成语,乃余之非杜者也。忠君忧国,非余之非杜者也。宋人大半学杜诗,多破坏不完,岂非杜老遗孽耶?
二四一、房败将何足道,杜老原是迂腐人。
二四二、永王未反,称颂之未为大过。人有讥杜老《封西岳赋表》有赞杨国忠语,又韩退之《与李实书》,墨必大《与史弥远书》,皆有谀语,为后人所指。余谓此皆不必苛议也。当时酬应文体,固宜如此也。至其失节,则东坡辨之矣。
二四三、胡应麟言杜诗不用乐府旧题,太白拟《骚》、拟《雅》,较输杜一筹。此语未为无道着处。然我则曰李多畅,杜多滞,不必多其说法也。
二四四、唐韦选诗,不选杜。宋欧阳修不喜杜。杨亿以杜为“村夫子”。明祝允明则畅诋杜。王慎中、郑继之、郭子章亦驳杜。我朝王士礻真亦不喜杜。此外议其一体一篇及抑扬之者,不一而足。安可谓升庵之外,只振一人?且升庵讥杜某某句不若《诗经》之含蓄,亦是迂谈,未可与议杜也,不可与余并论。
二四五、以杜为天才,实所不喻。如杜《咏月》“兔应疑鹤发,蟾亦恋貂裘。”此类滞语,亦天才耶?
(以上载《钱氏家集》)
●卷二
一、沈浸郁,含英咀华,即是退之之学。读破万卷,即是少陵之学。岂必摹仿而后为学乎?《易》曰:“志在随人,所执下也。”摹仿家所执下矣!
二、《三百篇》后,四言可以无作。
三、汉诗气宽,汉以后五言气便局促。作五古直须气宽。
四、王从之云:“乐天诗情致曲尽,入人肝脾。随物赋形,所在充满。殆与元气相侔。”真善言白诗者也。东坡云:“学杜不成,不失为工;无韩之才与陶之妙而学其诗,终为乐天。”其视乐天甚轻,未为公论。乐天好诗极多,而坡独取其“风吹古木晴天雨,月照平沙夏夜霜”,浅乎哉!
五、譬如造酒,陶韦水短,乐天水太长。乐天诗既长又多,故难与陶比。
六、沧浪谓东野诗读之使人不欢。余谓不欢何病?沧浪不云读《骚》须涕洟满襟乎?曷为于《骚》则尊之,于孟则抑之也?东坡称东野为寒,亦不足为诗病。坡《夜读孟郊诗》直是草草。如云“细字如牛毛”,只是憎其字细,何与其诗?
七、韩集联句,真恶诗也。好诗要合于人心,去人太远,则诗必恶矣。
八、坡诗天分高,古无其比。然恃其才大,不自爱好,使事或芜,用韵时凑,触手渣滓,实败读者之兴。山谷谓世有文章名一世而诗不逮古人者,苏之谓也。坡尺牍自夸书画之妙,而云诗则不佳。又谓不如子由远甚。以坡之才,乃至诗不逮古人,并不能满于己意,岂不可惜!
九、渔洋谓浩然未能免俗,使人不解。渔洋俗人,动辄说人俗,正见其冒充风雅。
一○、阆仙律句清警,然亦有生硬处。律诗意取生新,字求安静,不可使一笔很笔也。律句如飞卿之清新,文昌之平静,则驾阆仙而上矣。
一一、嚼蜡之作而云得味外味,摹空套之失也。
一二、秋谷论诗不为无见,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