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古史之美且备者多矣,而元史独多缺憾,非史官之失职也,文献不足征耳。元起朔漠,本乏纪录,开国以后,即略有载籍,而语不雅驯,专属蒙文土语,搢绅先生难言之。逮世祖朝,始有实录,相沿至于宁宗,共十有三朝。然在世祖以前,仍多阙略,世祖以后,则往往详于记善,略于惩恶。史为国讳,无足怪也。元亡明兴,洪武二年,得元十三朝实录,命修元史,以李善长为监修,宋濂、王祎为总裁,二月开局,八月书成。惟顺帝一朝,史犹未备。又命儒士欧阳佑等,往北平采遗事,明年二月,重开史局,阅六月书成,颁行后,已有窃窃然滋议者。盖其时距元之亡,第阅二、三年,私家著述,尠有所闻,无由裒合众说,覈定异同,观徐一夔与王祎书,谓:“考史莫备于日历及起居注,元不置日历,不设起居注,惟中书时政科,遣一文学掾掌之,以事付史馆,即据以修实录,其于史事已多疏略。至顺帝一朝,且无实录可据,唯凭采访以足成之,恐事未必,覈言未必,驯首尾未必贯穿”云云。然则元史之仓卒告成,不克完善,在徐氏已豫知之矣。厥后商辂等续撰《纲目》,薛应旗复作《通鉴》,陈邦瞻又著《纪事本末》,体制不同,而所采事实,不出正史之外,其阙漏固犹昔也。他若《皇元圣武亲征录》,记太祖、太宗事,元秘史亦如之,语仍鄙俚,脱略亦多。《丙子平宋录》,记世祖事,《庚申外史》,记顺帝事,一斑之窥,无补全史。而《元朝名臣事略》,暨《元儒考略》等书,更无论已。自明迄今,又阅两朝,后人所作,可为元史之考证者,惟《蒙鞑备录》、《蒙古源流》及《元史译文证补》等书。《元史译文证补》,出自近年,系清侍郎洪钧所辑,谓从西书辗转译成,其足正元史之阙误者颇多,顾仅至定宪二宗而止。《蒙鞑备录》及《蒙古源流》亦一秘史类耳。明清二代多宿儒,容有钩隐索沈,独成善本,惜鄙人见闻局隘,未能一一尽窥也。本年春,以橐笔之暇,偶阅东西洋史籍译本,于蒙古西征时,较中史为详,且于四汗分封,及其存亡始末,亦足补中史之阙,倘所谓礼失求野者非耶?不揣谫陋,窃欲融合中西史籍,编成元代野乘以资参考。寻以材力未逮,戏成演义,都六十回。事皆有本,不敢臆造,语则从俗,不欲求深。而于元代先世及深宫轶事,外域异闻,凡正史之所已载者,酌量援引,或详或略,正史之所未载者,则旁征博采,多半演入,茶余酒后,取而阅之,非特足供消遣,抑亦藉广见闻,海内大雅,其毋笑我芜杂乎?是为序。中华民国九年一月古越蔡东帆自识于海上寓庐。
第一回 感白光孀姝成孕 劫红颜异儿得妻
“成则为王,败则为寇”,无论古今中外,统是这般见解,这般称呼,这也是成败衡人的通例。起语已涵盖一切。惟我中国自黄帝以后,帝有五,王有三,历秦、汉、晋、南北朝及隋、唐、五季、南北宋,虽未尝一姓,毕竟是汉族相传,改姓不改族。其间或有戎狄蛮貊,入寇中原,然亦忽盛忽衰,自来自去,如獯鬻,如严狁,如匈奴,不过侵略朔方,没有甚么猖獗。后来五胡契丹、女真铁骑南来,横行腹地,好算得威焰熏天,无人敢当,但终不能统一中国;几疑天限南北,地判华夷,中原全境,只有汉族可为君长,他族不能羼入的。谁知南宋告终,厓山尽覆,赵氏一块肉,淹入贝宫,赤胆忠心的陆秀夫、张世杰、文天祥,或溺死,或被杀,荡荡中原,竟被那蒙古大汗,囊括以去。一朝天子一朝臣,居然做了八十九年的中国皇帝,这真是有史以来的创局!有的说是天命,有的说是人事,小子也莫名其妙,只好就史论史,把蒙古兴亡的事实,演出一部元朝小说来。诸君细阅一周,自能辨明天命人事的关系了!暗中注重人事,为现今国民下一针砭,是有心爱国之谈。
且说蒙古源流,本为唐朝时候的室韦分部,向居中国北方,打猎为生,自成部落。嗣后与邻部构衅,屡战屡败,弄到全军覆没,只剩了男女数人,逃入山中。那山名叫阿儿格乃袞,层峦叠嶂,高可矗天,惟一径可通出入,中有平地一大方,土壤肥美,水草茂盛。不亚桃源。男女数人,遂借此居住,自相配偶,不到几年,生了好几个男女。有一男子名叫乞颜,生得膂力过人,所有毒虫猛兽,遇着了他,无不应手立毙。他的后裔,独称繁盛。有此大力,宜善生殖。土人叫他作乞要特,“乞要”即“乞颜”的变音,特字便是统类的意义。种类既多,转嫌地狭,苦于旧径芜塞,日思开辟。为出山计,辗转觅得铁矿,洞穴深邃,大众伐木炽炭,篝火穴中,又宰了七十二牛,剖革为筒,吹风助火,渐渐的铁石尽熔。前此羊肠曲径,坍的坍,塌的塌,忽变作康庄大道,因此衢路遂辟。不借五丁,竟辟蠶丛,蜀主不能专美于前。
数十传后,出了一个朵奔巴延,《元史》作托奔默尔根,《秘史》作朵奔蔑儿干。尝随乃兄都蛙锁豁儿,出外游牧。一日到了不儿罕山,但见丛林夹道,古木参天,隐隐将大山笼住。都蛙锁豁儿,向朵奔巴延道:“兄弟!你看前面的大山,比咱们居住地,好歹如何?”朵奔巴延道:“这山好得多哩。咱们趁着闲暇,去逛一会子何如?”都蛙锁豁儿称善,遂携手同行,一重一重的走将进去。到了险峻陡峭的地方,不得已援着木,扳着藤,猱升而上,费了好些气力,竟至山巅。兄弟两人,拣了一块平坦的磐石,小坐片刻。四面了望,烟云缭绕,岫屿迴环,仿佛别有天地。俯视有两河萦带,支流错杂,映着那山林景色,倍觉鲜妍。好一幅画图。
朵奔巴延看了许久,忽跃起道:“阿哥!这座大山的形势,好得很!好得很!咱们不如迁居此地,请阿哥酌夺!”说了数语,未闻回答,朵奔巴延不觉焦躁起来,复叫了数声哥哥,方闻得一语道:“你不要忙!待我看明再说!”
朵奔巴延道:“看甚么?”都蛙锁豁儿道:“你不见山下有一群行人么?”朵奔巴延道:“行人不行人,管他做甚!”都蛙锁豁儿道:“那行人里面,有一个好女儿!”朵奔巴延不待说毕,便说道:“哥哥痴了!莫非想那女子作妻室么?”都蛙锁豁儿道:“不是这般说,我已有妻,那女儿若未曾嫁人,我去与她说亲,配你可好么?”朵奔巴延道:“远远的恰有几个人影,如何辨别妍媸?”都蛙锁豁儿道:“你若不信,你自去看明!”朵奔巴延少年好色,闻着有美女子,便大着步跑至山下去了。
看官到此,未免有一疑问,都蛙锁豁儿见有好女,何故朵奔巴延独云见得不清?原来都蛙锁豁儿一目独明,能望至数里以外,所以部人叫他一只眼。他能见人所未见,所以命弟探验真实,自己亦慢步下来。
那时朵奔巴延,一口气跑到山下,果见前面来了一丛百姓,内有一辆黑车,坐着一位齐齐整整、嬝嬝婷婷的美人儿。想是天仙来了。不由的瞅了几眼,那美人似已觉着,也睁着秋波,对朵奔巴延睃了一睃。象煞吊膀子,可想这美人身品。朵奔巴延竟呆呆立住。等到美人已近面前,他尚目不转睛,一味的痴望。忽觉得背后被击一掌,方扭身转看,击掌的不是别人,就是那亲哥哥都蛙锁豁儿。他也不遑细问,复转身去看着美人,但听得背后朗声道:“你敢是痴么!何不问她来历?”朵奔巴延经这一语,方把痴迷提醒,忙向前问道:“你们这等人,从哪里来的?”有一老者答道:“我等是豁里剌儿台蔑儿干一家。当初便是巴儿忽真地面的主人。”朵奔巴延道:“这年轻女子,是你何人?”那老者道:“是我外孙女儿。”朵奔巴延道:“她叫甚么名字?”那老者道:“我名巴尔忽歹篾尔干。只生一个女儿,名巴儿忽真豁呵,嫁与豁里秃马敦的官人。”朵奔巴延听了这语,不觉长叹道:“晦气!晦气!”便转身向都蛙锁豁儿道:“这事不成,咱们回去罢!”活绘出少年性急。
都蛙锁豁儿道:“你听得未曾清楚,为何便说不成?”朵奔巴延道:“他说的名字,什么巴儿豁儿,我恰记不得许多,只他女儿确曾嫁过了。”都蛙锁豁儿道:“瞎说!他说的是他女儿,并不是他外孙女儿!”朵奔巴延想了一想,才觉兄言果确。便道:“阿哥耳目聪明,还是请阿哥问他为是。”于是都蛙锁豁儿前行一步,与老者行了礼,问明底细,方知美人的名字,叫作阿兰郭斡。旧作阿兰果火,《元史》作阿伦果斡,《秘史》作阿兰豁阿。且由老者详述来历。因豁里秃马敦地面,禁捕貂鼠等物,所以投奔至此。都蛙锁豁儿道:“这山已有主人么?”那老者道:“这山的主人,叫作哂赤伯颜。”都蛙锁豁儿道:“这也罢,但不知你外孙女儿曾否字人?”老者答称尚未,都蛙锁豁儿便为弟求亲。老者约略问了姓氏家居,去对那外孙女儿说明。
这时候的朵奔巴延,眼睁睁望着美人儿,只望她立刻允许,谁知这美人偏低头无语。故作反笔,妙。寻由老者说了数语,那美人竟脸泛桃花,越觉娇艳,好一歇,急杀朵奔巴延。方蒙这美人点首。蒙字妙。朵奔巴延喜出望外,不待老者回报,急移步走至老者前,欲向老者行甥舅礼,不意被乃兄伸手拦住。朵奔巴延退了一二步,心中还恨着阿哥。嗣经老者与都蛙锁豁儿说明允意,才由都蛙锁豁儿叫过朵奔巴延,谒过老者。复订明迎婚日期,方分手告别。
朵奔巴延在途次语兄道:“他既肯把好女儿嫁我,为何今日不缴与我们,恰还要捱延日子?”急色儿。都蛙锁豁儿道:“你不是强盗,难道便抢劫不成!”朵奔巴延才噤口无言。
过了数天,都蛙锁豁儿捡出鹿皮二张,豹皮二张,狐皮二张,鼠獭皮数张,装入车中,令朵奔巴延着了喜服,率着车辆仆役,至不儿罕山迎婚。自昼至夕,已将美人儿迎回,对天行过夫妇礼,拥入房帏。这一夜的欢娱,不消细述。嗣后一索得男,再索复得男,长子取名布儿古讷特,次子取名伯古讷特。《元史》作布固合塔台及博克多萨勒,《蒙古源流》作伯勒格特依及伯袞德依。两儿尚未长成,不意乃兄都蛙锁豁儿竟一病身亡。
都蛙锁豁儿生有四子,统是倔强得很,不把那朵奔巴延作亲叔叔般看待。朵奔巴延气愤填胸,带着一妻二子,至兄墓前哭了一场,便往不儿罕山居住。昼逐牲犬,夜对妻孥,倒也快活自由。老天无意做人美,偏偏过了数年,朵奔巴延受了感冒,竟尔卧床不起。临终时,与娇妻爱子,诀了永别,又把那善后事宜,嘱托那襟夫玛哈赉,一声长叹,奄然逝世了。
人人有此结果,何苦贪色贪财。
朵奔巴延既死,那阿兰郭斡青年寡偶,寂寂家居,免不得独坐神伤,唏嘘终日。幸亏玛哈赉体心着意,时常来往,所有家事一切,尽由他代为筹办,所以阿兰郭斡尚没有什么苦况,做日和尚撞日钟,也觉得破涕为笑了。寓意于微。
转瞬一年,阿兰郭斡的肚腹,居然膨胀起来,俄而越胀越大,某夕,竟产下一男。说也奇怪,所生男子,尚未断乳,阿兰郭斡腹胀如故,又复产了一男。旁人议论纷纷,那阿兰郭斡毫不在意,以生以养,与从前夫在时无异。偏这肚中又要作怪,膨胀十月,又举一男。临产时,祥光满室,觉有神异,乳儿啼声,亦异常人。阿兰郭斡很是欣慰,头生子名不袞哈搭吉,次生子名不固撤儿只,第三子名孛端察儿。蒙古人种,目睛多作栗黄色,独孛端察儿灰色目睛,甫越周年,即举止不凡,所以阿兰郭斡格外钟爱。
独古讷特两兄弟,年已长成,背地里很是不平,尝私语道:“我母无亲房兄弟,又无丈夫,为何生了这三个儿子?家内独有襟丈往来,莫不是他生的么?”说着时,被阿兰郭斡闻知,便叫二子一同入房,密语道:“你等道我无夫生子,必与他人有私情么?哪里知道三个儿子,是从天所生的!我自你父亡后,并没有什么坏心,惟每夜有黄白色人,从天窗隙处进来,将我腹屡次摩挲,把他的光明,透入我腹,因此怀着了孕,连生三男。看来这三子不是凡人,久后他们做了帝王,你两人才识得是天赐!”欺人乎?欺己乎?
吉讷特两兄弟,彼此相觑,不出一词。阿兰郭斡复道:“你以为我捏谎么?我如不耐寡居,何妨再醮,乃作此暧昧情事!你若不信,试伺我数夕,自知真假!”古讷特兄弟应声而出。是夕,果见有白光闪入母寝,至黎明方出。于是古讷特兄弟也有些迷信起来。我却不信。
到了孛端察儿已越十龄,阿兰郭斡烹羊炰羔,斗酒自劳,一面令五子列坐侍饮。酒半酣,便语五子道:“我已老了,不能与你等时常同饮,但你五人都是我一个肚皮里生的,将来须要和睦度日,幸勿争闹!”语至此,顾着孛端察儿道:“你去携五支箭来!”孛端察儿奉命而往,不一刻即将五支箭呈奉。阿兰郭斡即命余子起立,教他各折一箭,五人应手而断。阿兰郭斡复令把五支箭簳,束在一处,更叫他们轮流折箭。五人按次轮着,统不能折。阿兰郭斡微笑道:“这就是单者易折,众则难摧的语意。”魏书《吐谷浑传》,其主阿豺曾有此语,不识阿兰郭斡何亦知此。五子拱手听命。
又越数年,阿兰郭斡出外游玩,偶然受了风寒,遂致发寒发热。起初还可勉强支持,过了数日,已是困顿床褥,羸弱不堪。阿兰郭斡自知不起,叫五人齐至床侧,便道:“我也没有甚么嘱咐,但折箭的事情,你等须要切记,不可忘怀!”
言讫,瞑目而逝。想是神人召去。
五子备办丧礼,将母尸敛葬毕,长子布儿古讷特,创议分析,把所有家资,作四股均派,只将孛端察儿一人搁起,分毫不给。孛端察儿道:“我也是母亲所生的,如何四兄统有家产,我独向隅!”布儿古讷特道:“你年尚少,没有分授家产的资格。家中有一匹秃尾马,给你就是!你的饮食,由我四家担任。何如?”孛端察儿尚欲争论,偏那诸兄齐声赞同,料知彼众我寡,争亦无益。
勉强同住了数月,见哥嫂等都甚冷淡,不由的懊恼道:“我这里长住做甚么?我不如自去寻生,死也可,活也可!”颇有丈夫气。遂把秃尾马牵出,腾身上马,负着弓矢,挟着刀剑,顺了斡难河流,扬长而去。
到了巴尔图鄂拉,鄂拉,蒙古语,山也。望见草木畅茂,山环水绕,倒也是个幽静的地方。他便下了骑,将秃尾马拴着树旁。探怀取刀,顺手斩除草木,用木作架,披草作瓦,费了一昼夜工夫,竟筑起一间草舍。腰间幸带有乾粮,随便充饥。次日出外了望,遥见有一只黄鹰,攫着野鹜,任情吞噬。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就拔了几根马尾,结成一条绳子,随手作圈,静悄悄的蹑至黄鹰背后;巧值黄鹰昂起头来,他顺手放绳,把鹰头圈住,牵至手中,捧住黄鹰道:“我孑身无依,得了你,好与我做个伙伴,我取些野物养你,你也取些野物养我,可好么?”黄鹰似解他语言,垂首听命。孛端察儿遂携鹰归来,见山麓有一狼,含住野物,踉跄奔趋。他就从背后取出短箭,拈弓搭着,飕的一声,将狼射倒。随取了死狼,并由狼吃残的野物,一并挟着,返至草舍。一面用薪煨狼,聊当粮食,一面将狼残野物,豢给黄鹰。这黄鹰儿恰也驯顺,一豢数日,竟与孛端察儿相依如友。有时飞至野外,搏取食物,即啣给孛端察儿。孛端察儿欣慰非常,与黄鹰生熟分食。
转瞬间已过残冬。到了春间,野鹜齐来,多被黄鹰搏住,每日可数十翼,吃不胜吃,往往挂在树上,由他乾腊。只有时思饮马乳,一时无从置办。孛端察儿登高遥望,见山后有一丛民居,差不多有数十家,便徒步前行,径造该处乞奶浆。该处的人民,起初不肯,嗣经孛端察儿与他熟商,愿以野物相易,因得邀他应允。自是无日不至该地,只两造名姓,彼此未悉。
适同母兄不袞哈搭吉忆念幼弟,前来寻觅。先至该地探问,居民说有此人,惜未识姓氏住址。不袞哈搭吉尚在盘诘,不期有一伟少年,臂着鹰,跨着马,得得而至。那居民哗然道:“来了,来了!”不袞哈搭吉回首一望,那少年不是别人,便是幼弟孛端察儿。当下两人大喜,握手相见,各叙别后情形。不袞哈搭吉劝弟回家,孛端察儿先辞后允,遂与不袞哈搭吉返至草舍,约略收拾,即日起行。自此该地无孛端察儿踪迹。
谁知过了数日,该地有一怀妊妇人正在河中汲水,忽见孛端察儿带了壮士数名,急行而来,妇人阻住道:“你莫非又来吃马奶么?”孛端察儿道:“不是,我邀你到我家去。”妇人道:“邀我去做什么?”正诘问间,不防孛端察儿伸出两手,竟将她抱了过去,那时连忙叫喊,已是不及。奇兀得很。小子尝吟成一诗道:
天道非真善者昌,胡儿得志便猖狂;
强权世界由来久,盗贼居然育帝王!
未知这妇人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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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回为全书弁冕,叙述蒙古源流,为有元之所自始。按《元史·太祖本纪》,载阿抡果斡(即阿兰郭斡)事,谓其夫亡寡居,夜寝帐中,梦白光自天窗入,化为金色神人,来趋卧榻,惊觉遂有娠。产一子名孛端察儿。《源流》谓梦一伟男与之共寝,久之生三子。《秘史》谓黄白色人,将肚皮摩挲。是姑勿论,惟史家于帝王肇兴,必述其祖宗之瑞应。姜嫄履敏,刘媪梦神,真耶幻耶?未足尽信。本书即人论人,就事叙事,言外寓意,不即不离,至描摹朵奔巴延,暨孛端察儿处,尤觉得一片天真,口吻俱肖。庸庸者多厚福,意者其或然欤!末后一结,兔起鹘落,益令人匪夷所思。
第二回 拥众称尊创始立国 班师奏凯复庆生男
却说孛端察儿抱住该妇,疾行而归。该地居民,闻有暴客,竞来趋视,不意强人蜂拥到来,各执着明晃晃的刀仗,大声呐喊,动者斩,不动者免死。居民见这情形,都错愕不知所为。有几个眼快脚长,转身逃走,被那强人大步赶上,刀剑齐下,统变作身首两分。大众格外恟惧,只好遵令不动。强人遂把他们一一反剪,复将该民家产牲畜,劫掠殆尽,方带了人物,一概回寨。
看官到此,几不辨强徒何来,待小子一一交代。原来孛端察儿随兄归去时,途次语兄道:“人身有头,衣裳有领,无头不成人,无领不成衣。”奇语。不袞哈搭吉茫然莫辨,待孛端察儿念了好几遍,方诘问道:“你念什么咒语?”孛端察儿答道:“我说的不是咒语,乃是目前的好计。”不袞哈搭吉续问底细,孛端察儿道:“哥哥你到过的地方,虽有一丛百姓,恰无头领管束。若把他子女财产,统去掳来,那时有妻妾,有奴隶,有财宝,岂不是快活一生么!”确是盗贼思想。不袞哈搭吉道:“你说亦是,待回去与弟兄商量。”
孛端察儿非常高兴,与阿哥急趋到家。既入门,见了布儿古讷特等人,不但忘却前仇,便提议抢劫的事情。布儿古讷特素性嗜利,连忙称善。顿时兴起家甲,命孛端察儿做头哨,不袞哈搭吉及不固撤儿只做二哨,自己与同父弟伯古讷特做后哨,陆续前进。孛端察儿趋入该地,先将一孕妇抢劫归来;至不袞哈搭吉兄弟,暨布儿古讷特兄弟扫尽民居,返入寨中。检点手下从人,不缺一名,只少了孛端察儿。当下问明妻女,方知孛端察儿早已驰归,与抱住的妇人,入帐取乐去了。
布儿古讷特道:“且暂由他,现在是发落该民要紧。”当下命家役牵入俘虏,问他愿充仆役否。该民被他威吓,统已神疲骨软,只好唯唯听命。布儿古讷特便命放绑,令他散住帐外,静候号令。该民含泪趋出。复将抢来的家产牲畜,安置停当。
是时孛端察儿方慢慢的踱将出来。大约是疲倦了。布儿古讷特道:“你好!你好!青天白日,便做那鸳鸯勾当!”孛端察儿道:“哥哥等都有嫂子,难道为弟的不能纳妇?”布儿古讷特正思回答,忽见一妇人徐步至前,红颜半晕,绿鬓微松,只腹间稍稍隆起,未免有些困顿情状。布儿古讷特道:“好一个妇人,不愧做我弟妇!”言下便问她名氏,那妇人便喘吁吁的答道:喘吁吁三字,摹绘最佳。“我叫作勃端哈屯,是札儿赤兀人氏。”说着时,已由孛端察儿叫她拜见诸兄,妇人勉强行过了礼,即返入后帐。
布儿古讷特道:“你有这个美妇,我等没有,奈何!”孛端察儿道:“俘虏中也有几个好妇女,何不叫她入侍?”布儿古讷特道:“不错!”便与兄弟四人,出了帐,拣了几名美人儿,带回侍寝。几个妇女,本没有甚么名节,况经他威胁势迫,哪里还敢抗拒,只好由他拥抱寻欢。可见世人不能独立,做了他族的奴隶,男为人役,女为人妾,是万万不能逃避的!
暮鼓晨钟,请大众听着。
这且休表。且说孛端察儿的妻室,怀孕满月,生下一子,名札只剌歹。《源流》作斡齐尔台。旋由孛端察儿所产,再生一男,名巴阿里歹。两男生后,那妇人华色已衰,孛端察儿又从他处娶了一妇,复把那陪嫁来的女佣,据为己妾。任情纵欲,有何道德。后妻生子合必赤,妾生子沾兀列歹,合必赤子名土敦迈宁。《秘史》作篾年土敦。土敦迈宁生子甚多,约有八九人。《元史》谓八子,《译文证补》谓九子。嗣是滋生日蕃,氏族愈众。五传至哈不勒,拓土开疆,威势颇盛,各族推他为蒙古部长,称名哈不勒汗。
是时金邦全盛,併有辽地,复兴兵南下,据三镇,中山、太原、河间三镇。入两河,直捣宋都,掳徽、钦二帝,且追宋高宗至杭州,一意前进,不暇后顾。哈不勒汗乘这机会,拥众称尊,隐隐有雄长朔方的意思。金主晟闻他英名,遣使宣召,命他入朝。哈不勒汗遂带着壮士数名,乘了骏马,趋入金京。谒见毕,金主晟见他状貌魁梧,颇加敬礼。每赐宴,饬臣下殷勤款待。哈不勒汗恐饮食中毒,尝托词沐浴,离席至他处,呕吐食物,乃复入席。因此百觥不醉,八簋无余。金人多豪饮善啖,非常诧异。
一日在殿上筵宴。哈不勒汗连飞数十觞,遂有醉意,不觉酒兴大发,手舞足蹈起来。舞蹈才罢,复大着步直至帝座,捋金主须。不脱野蛮旧习。那时廷臣都欲来杀哈不勒汗的呼叱声、剑佩声,杂沓一堂。亏得金主度量过人,和颜悦色道:“你且去入席,不要上来!”哈不勒汗方才知过,惶恐谢罪。金主复谕道:“这是小小失仪,不足为罪。”当下赐他帛数端,马数匹,令即返辔。哈不勒汗称谢而出,便扬鞭就道,直回故寨。无如金邦的大臣,统说哈不勒汗怀有歹意,此时不除,必为后患。金主初欲怀柔远人,厚赠遣归,嗣被廷臣怂恿,众口一词,也未免有些怀疑,遂遣将士兼程前进,追还哈不勒汗。哪知哈不勒汗已有戒心,早风驰电掣的回到寨中。待至金使到来,他却抗颜对使道:“你国是堂堂的大国,你主是堂堂的君长,昨日遣我归,今又令我去,出尔返尔,是何道理!这等叫做乱命,我不便依从!”这言颇有至理。金将见他辞意强横,只好怏怏而归。
不数日,金使又到,适值哈不勒汗出猎未返,他妇翁吉拉特氏,率众欢迎,把自居的新帐,让金使暂住。至哈不勒汗归来,闻着这事,便语他妻室及部众道:“金使到此,定是又来召我,欲除我以绝后患,我与他不能两立,有他无我,有我无他;为今日计,不如将他杀却,先泄我忿!”部众不答,哈不勒汗道:“你等莫非怀有异心么?你等若不助我杀金使,我当先杀你等!”言毕,怒发直竖,须眉戟张,部众忙称遵命。哈不勒汗遂一马当先,驰入帐中,手起刀落,把金使砍为两段。金使的侍从,出来抗拒,被部众一同赶上,杀得一个不留。先下手为强。
这消息传达金廷,金主大怒,遣万户胡沙虎率兵往讨。胡沙虎本是个没用的家伙,一入蒙古境内,不谙道里,不知兵法,只是一味的乱撞。那哈不勒汗很是能耐,率部众避伏山中,坚壁不出。胡沙虎往来蒙地,不见一人,日久粮尽,只好勒兵回国。不意出了蒙境,那蒙兵却漫山遍野的追来。看官,你想这时的胡沙虎还有心恋战么?当时你逃我窜,被蒙古兵大杀一阵。可怜血流山谷,尸积道涂,胡沙虎勒马先逃,还算保全首领。金人出手就是献丑,已为金亡元兴张本。哈不勒汗得此大胜,遂仇视金邦,益发秣马厉兵,专待金兵再到,与他厮杀。会金主晟谢世,从孙亶嗣位,因从叔挞懒专权,与叔父兀术密谋,诱杀挞懒。挞懒遗族逃往漠北,至哈不勒汗处乞师复仇。哈不勒汗有隙可乘,自然应允。嗣是连寇金边,把西平、河北二十七团寨,陆续攻取。金主亶闻边疆被侵,遂与南宋议和,催归将士,专顾北防。螳螂捕蝉,不知黄雀已在其后。其时金邦的百战能臣,要算皇叔兀术。自南归国,奉了主命,出征蒙古,满望马到成功,谁知大小数十战,迁移一二年,犹是胜负未分,相持莫决。语所谓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者,兀术是已。兀术恐师老财匮,致蹈胡沙虎覆辙,遂决计议和;把西平、河北二十七团寨,尽行割与,又每岁给他牛羊若干头,米豆若干斛,并册哈不勒为蒙兀国王,方得罢兵修好。这是宋高宗绍兴十七年间的事情。有史可考,乃编年以清眉目。
哈不勒汗生有七子,到年老病危时,偏叫他从弟俺巴该进来,奉承国统,又嘱诸子敬奉从叔,不得违命。诸子一律遵嘱,哈不勒汗才瞑目去世了。
俺巴该嗣立后,国势如旧。会哈不勒汗的妻弟,名叫赛因特斤,偶罹疾病,往邻近塔塔儿部,聘一巫者疗治,日久无效,竟至殁世。家众因巫者无灵,将他斩首。塔塔儿人不肯干休,遂兴兵复仇。哈不勒汗七子,闻母族被兵,立率部众往援。两下酣斗起来,哈不勒汗第六子合丹,《秘史》作合答安。骁健善战,手持长枪一杆,所向无前。塔塔儿酋木秃儿不及防备,竟被合丹刺于马下,幸部众奋力抢救,方得暂保性命。医治一载,才得痊愈,再发兵进攻,鏖战两次,丝毫不能取胜。到着末的一战,塔塔儿部大败,木秃儿仍死于合丹手下。
塔塔儿人阴图雪愤,阳为乞和,一味甘言重币,来哄这俺巴该。俺巴该信以为真,竟与塔塔儿结亲,愿将爱女嫁与该部嗣酋,仇人之子,招为女夫,俺巴该也太不小心。自己送女成礼,到了塔塔儿部,不防伏兵四起,将父女一概掳去。哈不勒汗长子斡勤巴儿哈合,闻俺巴该被抢,忙至塔塔儿部索还,并责他无礼。塔塔儿部不由分说,复将斡勤巴儿哈合拘住,一并送与金邦。
金人正怀宿忿,将俺巴该钉住木驴背上,令他辗转惨毙。俺巴该令从人布勒格赤,告金主道:“你不能以武力获我,徒借他人手下置我死地;又用这般惨刑,我死,我的子侄很多,必来复仇。”金主大怒,把斡勤巴儿哈合亦加死刑。并纵布勒格赤使还,令他归告族众,速即倾国前来,决一雌雄。
布勒格赤归国,会议复仇,立哈不勒第四子忽都剌哈为汗,合寨齐起,攻入金界。金人杀他不过,高垒固守。忽都剌哈汗屡攻不克,方大掠而归。蒙俗以尚武为本旨,忽都剌哈汗勇武绝伦,力能折人为两截,每食能尽一羊,声大如洪钟,每唱蒙兀歌,隔七岭犹闻彼声,因此嗣位数年,威名益振。他于子侄辈中,独爱也速该,《元史》作伊苏克依。尝谓此儿英武,不亚自己,遂有传统的意思。
也速该父名把儿坛把阿秃儿,系哈不勒汗次子,忽都剌哈汗仲兄。把儿坛生四男,长名蒙格秃乞颜,次名捏坤太石,三子即也速该,最幼的名答里台斡勒赤斤。也速该少有膂力,善骑射,能弯七石弓,也是个杀人不翻眼的魔星。他平时尝在斡滩河畔游猎,所得禽兽,比他人为多。到年将弱冠时,想得个美貌妇女作为配偶,无如部落中少有丽姝,所以因循迁延。
一日,又往斡滩河放鹰,遇着一男骑马,一妇乘车,从河曲行来。那妇人生得秋水为眉,芙蓉为骨,映入也速该眼中,确是生平罕见。冶容诲淫。他即迎上前道:“你等是何方的人民?来此做甚?”那男子道:“我是蔑里吉部人,《元史》称蔑里吉为默尔奇斯。名叫客赤列都。”也速该复指着妇人道:“这是你何人?”那男子道:“这是我的妻室。”也速该怀着鬼胎,便撒谎道:“我有话与你细说,你且少待,我去去就来。”那男子正要问他缘故,他已三脚两步似飞的去了。
不一刻,遥见也速该率着壮士两人,疾奔而来。那男子不觉心慌,忙语妇人道:“他有三人同来,未知吉凶若何?”妇人远远一瞧,也觉得着急起来,便道:“我看那三人的颜色,好生不善,恐要害你性命。你快走去!你若有性命呵,似我这般妇女很多哩,将来再娶一个,就唤做我的名字便是。”说罢,就脱下衣衫,与男子做个纪念。那男子方才接着。也速该三人已到,男子拨马就走。也速该令弟守着妇人,自与仲兄捏坤太石赶这男子,跑过七个山头,那男子已去远了。
也速该偕兄同返,牵住妇人的乘车,令兄先行,饬弟后随。那妇人带哭带语道:“我的丈夫向来家居,不曾受着什么惊慌。如今被你等逐走,扒山过岭,何等艰难。你等良心上如何过得去!”也速该笑道:“我的良心是最好的,逐去你的丈夫,再还你的好丈夫!”调侃得趣。那妇人越加号啕,几乎把河内的川流,山边的林木,都振动了。答里台斡勒赤斤道:“你丈夫岭过得多了,水也渡得多了,你哭呵,他也不回头寻你,就使来寻,也是不得见了。你住声,休要哭!咱们总不亏待你!”妇人方渐渐止啼。
到了帐中,也速该便去禀知忽都剌哈汗。忽都剌哈汗道:“好!好!就给你为妻罢。”那妇人又哭将起来,忽都剌哈汗道:“我是此处国王,他是我的爱侄,将来我死后,他便接我的位置,你给他为妻,岂不是现成的夫人么!”妇人闻着夫人两字,心中也转悲为喜,眼中的珠泪,立刻停止。到底水性杨花。当下忽都剌哈汗,令该妇入后帐整妆,安排与也速该成婚。也速该喜不自禁,至与该妇交拜后,挽入洞房,灯下细瞧,比初见时更为美艳。那时迫不及待,便拥该妇同寝。欢会后问妇姓名,方知叫作诃额仑。《元史》作谔楞,《源流》作乌格楞。自此朝欢暮乐,几度春风,竟由诃额仑结下珠胎,生出一个大名鼎鼎的人物来。迤逦写来,与朵奔巴延暨孛端察儿得妇时,又另是一种笔墨。
忽都剌哈汗因伐金无功,复思往讨塔塔儿部。也速该愿为前锋,当即点齐部众,浩浩荡荡的杀奔塔塔儿部。塔塔儿部恰也预防,闻报也速该到来,忙令帖木真兀格及库鲁不花两头目率众抵御。也速该怒马直前,无人敢当。帖木真出来阻拦,与也速该战了数合,一声吆喝,已被也速该只手擒来。库鲁不花急忙趋救,也速该故意奔还,等到库鲁不花追至马后,他却扭转身来,将手中握定的长枪,刺入库鲁不花的马腹,那马受伤坠地,眼见得库鲁不花也随扑地下。蒙古部众,霎时齐集,将库鲁不花活擒了去。那时塔塔儿部大加恟惧,忙选了两员健将,前来抵敌。一个名叫阔湍巴剌合,一个名叫扎里不花,两将颇有智勇,料知也速该艺力过人,不可小觑,便用了坚壁清野的法子,来困也速该。的是好计。也速该无计可施,愤急得了不得,会后队兵到,又会同进攻,也是没效。俄闻忽都剌哈汗罹疾,只得奏凯班师。
到了迭里温盘陀山,见他阿弟到来向也速该贺喜。也速该道:“出师多日,只拿住敌酋两名,不能报我大仇,有何足贺!”阿弟道:“擒住敌人,已是可喜,还有一桩绝大的喜事,我的嫂子,已产下一个麟儿了!”也速该道:“果真么?”小子又有一诗道:
天生英物正堪夸,铁血只凭赤手拿。
古有名言今益信,深山大泽出龙蛇。
欲知也速该得子情形,且由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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抢掠劫夺,是他们惯技,如孛端察儿以下,何一不作如是观!唯哈不勒汗粗豪阔达,颇有英雄气象,所以蒙兀得以建国。也速该劫妇怀胎,偏产出一大人物,岂朔方果为王气所钟耶?本回夹叙夹写,斐然成章,而命意则全为成吉思汗蓄势,如看山然,下有要穴,则上必有层峦叠嶂;如观水然,后有洪波,则前必有曲涧重溪。大笔淋漓,不落小家气象。
第三回 女丈夫执旗招叛众 小英雄逃难遇救星
却说也速该班师回国,也速该的兄弟及妻室诃额仑,统远道出迎。至迭里温盘陀山前,诃额仑忽然腹痛,料将生产,遂就山脚边暂憩。不多时,即行分娩,产了一个头角峥嵘的婴儿,大众都目为英物。还有一种怪异,这婴孩初出母胎,他右手却握得甚紧,由旁人启视,乃是一握赤血,其色如肝,其坚如石,大家莫识由来,只说他是吉祥预兆。分明是个杀星。是儿生后,巧值也速该到来。由他阿弟详报,也速该似信非信,忙即过视诃额仑母子。诃额仑虽觉疲倦,犹幸丰姿如旧,及瞧这婴儿形状,果然奇伟异常,双目且炯炯有光。也速该不禁大喜,便道:“我此番出征,第一仗便擒住帖木真,是我生平第一快事。今得此儿,也不妨取名帖木真,亦作铁木真,《元史》作特种津。留作后来纪念。”大众很是赞成。
当下挚眷同归,省视忽都剌哈汗疾病,已觉危急万分,也速该不觉泪下。就是喜极生悲的影子。忽都剌哈汗执也速该手,凄然道:“我与你要永诀了!国事待你作主,你不要畏缩,也不要莽撞,方好哩!”也速该应允了,复将俘敌及产子情状,略略陈明,忽都剌哈汗也觉心慰。也速该暂行退出,忽都剌哈汗即于是夕死了。
丧葬已毕,也速该统辖各族,远近都惮他威武,不敢妨命。因此也速该逍遥自在,闲着时,尝左拥娇妻,右抱雏儿,享这人间幸福。诃额仑此时,想只有笑无哭了。陆续生下三男,一名合撤儿,一名合赤温,一名帖木格。后复生了一女,取名帖木仑。也速该自合撤儿生后,曾别纳一妇,生一男子,名别勒古台,因此也速该共有五儿。至帖木真九岁时,也速该引他出游,拟往诃额仑母家,拣一个好女郎,与帖木真订婚。行至扯克撤儿山及赤忽儿古山间,遇着弘吉剌族人德薛禅,《源流》作岱彻辰。两下攀谈,颇觉投契。也速该便将择妇的意思与他表明。德薛禅道:“我昨夜得了一梦,煞是奇异,莫非应在你的郎君!”语甚突兀。也速该问是何梦,德薛禅道:“我梦见一官人,两手擎着日月,飞至我手上立住。”愈语愈奇。也速该道:“这官人将日月擎来,料是畀汝,汝的后福不浅哩。”德薛禅道:“我的后福,要全仗你的郎君。”也速该惊异起来,德薛禅道:“你不要怪我说谎,我梦中所见的官人,状貌与郎君相似。如蒙不弃,我有爱女孛儿帖,愿为郎君妇。他日我家子孙,再生好女,更世世献与你皇帝家,怕不做后妃不成!”说得也速该笑容可掬,便欲至他家内,亲视彼女。
当由德薛禅引路,导入家中。德薛禅即命爱女出见,娇小年华,已饶丰韵。也速该大喜,即问她年龄,比帖木真只大一岁。当命留下从马,作为聘礼。叙帖木真聘妇事,笔法又是一变。
便欲率子告辞,德薛禅苦苦留住,宿了一宵。
翌日,也速该启行,欲挈他爱女同去。德薛禅道:“我只有一二子女,现时不忍分离,闻亲家多福多男,何不将郎君暂留这里,伴我寂寥?亲家若不忍别子,我亦何忍别女哩!”也速该被他一激,便道:“我儿留在你家,亦属何妨!只年轻胆小,事事须要照管哩。”德薛禅道:“你的儿,我的女婿,还要什么客气!”
也速该留下帖木真,上马即行。回到扯克撤山附近,见有塔塔儿部人,设帐陈筵,颇觉丰盛。正在瞧着,已有塔塔儿人遮住马头,邀他入席。也速该生性粗豪,且因途中饥渴,遂不管什么好歹,竟下马入宴,酒酣起谢,跨马而去。途次觉隐隐腹痛,还道是偶感风寒,谁知到了帐中,腹中更搅痛的了不得。一连三日,医药无效。可为贪食者戒。不觉猛悟道:“我中毒了!”至此才知中毒,可谓有勇无智。忙叫族人蒙力克进内,与他说道:“你父察剌哈老人,很是忠诚,你也当似父一般。我儿子帖木真,在弘吉剌家做了女婿,我送子回来,途中被塔塔儿人毒害。你去领回我儿,快去!快快去!”
蒙力克三脚两步的去召帖木真,至帖木真回来,可怜也速该已早登鬼箓,只剩遗骸!史称帖木真十三岁遭父丧,此本《秘史》叙述。当下号啕大哭。他母亲诃额仑,本哭个不休,又要哭了,毕竟红颜命薄。至此转来劝住帖木真。殓葬后,嫠妇孤儿,空帏相吊,好不伤心!各族人且欺她孤寡,多半不去理会;只有蒙力克父子,仍遵也速该遗言,留心照拂。诃额仑以下,很是感激。
一死一生,乃见交情。
是时俺巴该派下,族类蕃滋,自成部落,叫作泰赤乌部。《元史》作泰楚特,《秘史》泰亦赤兀惕姓氏。也速该在时,尚服管辖,祭祀一切,彼此皆跻堂称觥,不分畛域。也速该殁后一年,适遇春祭,诃额仑去得落后,就被他屏斥回来,连胙肉亦不给与。诃额仑愤着道:“也速该原是死了,我的儿子怕不长大么?为甚把胙肉一份子也不给我?”这语传到泰赤乌部,俺巴该尚有两个妻妾,竟向着部众道:“诃额仑太不成人!我等祭祀,难道定要请她!自今以后,我族休要睬她母子,看她母子怎生对待!”活肖妇女口吻。嗣是与诃额仑母子绝对不和,并且笼络也速该族人,叫他弃此就彼。各族统趋附泰赤乌部,也速该部下,也未免受他羁縻。
时有哈不勒汗少子脱朵延,《元史》作托乡呼尔察。系帖木真叔祖行,向为也速该所信任,至此亦叛归泰赤乌部。帖木真苦留不从,察剌哈老人,亦竭力挽留。脱朵延道:“水已乾了,石已碎了,我留此做甚?”察剌哈尚揽袪苦劝,恼动了脱朵延,竟取了一柄长枪,向察剌哈乱戳。察剌哈急忙避开,背上已中了一枪,负痛归家。脱朵延率众自去。
帖木真闻察剌哈受伤,忙至彼家探视。察剌哈忍着痛,对帖木真道:“你父去世未久,各亲族多半叛离。我劝脱朵延休去,被他枪伤。我死不足惜,奈你母子孤栖,如何过得下去!”
说着,不禁垂泪。伤心语,我亦不忍闻。
帖木真大哭而出,禀告母亲诃额仑。诃额仑竖起柳眉,睁开凤目,勃然道:“彼等欺我太甚!我老娘虽是妇女,难道真一些儿没用么!”便携着帖木真,出召族众,尚有数十人,勉以忠义,令他追还叛人。
诃额仑亲自上马,手持旄纛一大杆,在后压队,并叫从人携了长枪,准备厮杀。说时迟那时快,脱朵延带去的族众,已被诃额仑追着。诃额仑大呼道:“叛众听者!”其声喤喤。脱朵延等闻声转来,见诃额仑面带杀气,妩媚中现出英武形状,想是从也速该处学来。不由得惊愕起来,诃额仑遥指脱朵延道:“你是我家的尊长,为什么舍我他去?我先夫也速该不曾薄待你,我母子且要仗你扶持!别人可去,你也这般,如何对我先人于地下!”脱朵延无言可答,只管拨马自走,那族众也思随往。诃额仑愈加性起,叫从人递过了枪,自己加鞭驰上,冲入叛众队间,横着枪杆,将叛众拦住一半,好一个姽嫿将军,所谓一夫拚命,万夫莫当者是也,妇女且然,况乎男子汉。喝声道:“休走!老娘来与你拚命!”那叛众不曾见诃额仑有此胆力,还道她藏着不用,此次方出来显技,几吓得面面相觑。诃额仑见他有些疑惧,又略霁怒颜道:“倘你等叔伯子弟们尚有忠心,不愿向我还手,我深是感念你们!你休与脱朵延同一般见识,须知瓦片尚有翻身日子,你不记念先夫也速该情谊,也须怜我母子数人,效力数年,待我儿郎们有日长成,或者也与先夫一般武艺,知恩必报,衔仇必复。你叔伯子弟们,试一细想,来去任便!”说罢,令帖木真下马,跪在地上,向众哭拜。临之以威,动之以情,不怕叛众不入彀中。叛众睹这情状,不由得心软神移,也答拜道:
“愿效死力!”于是前行的已经过去,后行的统同随回。
到家后,闻察哈剌老人已死,母子统去吊丧,大哭一场。族众见她推诚置腹,方渐渐有些归心诃额仑。怎奈泰赤乌部聚众日多,仇视诃额仑母子,亦日益加甚。诃额仑恐遭毒手,每教她五子协力同心,缓缓儿的复仇雪恨。她尝操作蒙语道:“除影儿外无伴党,除尾子外无鞭子。”两语意义,是譬如影不离形,尾不离身,要她五子不可拆开。因此帖木真兄弟,时常忆着,很是和睦,同居数年,内外无事。
一日,兄弟妹六人,同往山中游猎,不料遇着泰赤乌部的伴当,如黄鹰捕雀一般,来拿帖木真。别勒古台望见了,连忙将弟妹藏在壑内,自与两兄弯弓射斗。泰赤乌人欺他年幼,哪里放在心上,不防弦声一响,为首的被他射倒,余众望将过去,这放箭的不是别人,就是别勒古台。写别勒古台智勇,为后文立功张本。众人都向他摇手,大声叫着:“我不来掳你,只将你哥哥帖木真来!”帖木真闻他指名追索,不禁心慌,忙上马窜去。
泰赤乌人舍了别勒古台等,只望帖木真后追。帖木真逃至帖儿古捏山,钻入丛林,泰赤乌人不敢进蹑,只是四围守着。帖木真一住三日,只寻些果实充饥。当下耐不住饥渴,牵马出来,忽听得扑塌一声,马鞍坠地。帖木真自叹道:“这是天父止我,叫我不要前行!”可见蒙人迷信宗教。复回去住了三日。又想出来,行了数步,蓦见一大石挡住去路,又踌躇莫决道:“莫非老天还叫我休出么?”又回去住了三日。实饥渴得了不得,遂硬着心肠道:“去也死,留也死,不如出去!”遂牵马径出,将堵住的大石,用力拨开,徐步下山。猛听得一声胡哨,顿时手忙脚乱,连人带马跌入陷坑,两边垂下铙钩,把他人马扎起,待帖木真张目旁顾,已是身子被缚,左右都是泰赤乌人。一险。捕一孩童如搏虎一般,并非泰赤乌人没用,实为帖木真隐留声价。
帖木真叹了口气,束手待毙。可巧时当首夏,泰赤乌部依着故例,在斡难河畔筵宴,无暇把帖木真处死,只将他枷住营中,令一弱卒守着。帖木真默想道:“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便两手捧着了枷,突至弱卒身前,将枷撞去。弱卒不及预防,被他打倒,就脱身逃走。绝处逢生。一口气奔了数里,身子疲乏不堪,便在树林内小坐。嗣怕泰赤乌人追至,想了一计,躲在河水内溜道中,只把面目露出,暂且休息。正倦寐间,忽有人叫道:“帖木真,你为何蹲在水内?”帖木真觉着,把双眼一擦,启目视之,乃是一个泰赤乌部家人,名叫锁儿罕失剌,不由得失声道:“呵哟!”二险。还是锁儿罕失剌道:“你不要慌!你出来便是。”帖木真方才动身,拖泥带水的走至岸上。锁儿罕失剌愀然道:“看你这童儿,煞是可怜,我不忍将你加害。你快去!自寻你母亲兄弟,若见着别人,休说与我相见!”言讫自去。
帖木真暗想:自己已困惫异常,不能急奔,倘或再遇泰赤乌人,恐没有第二个锁儿罕,不如静悄悄的跟着了他,到他家里,求他设法救我。主见已定,便蹑迹前行。锁儿罕才入家门,帖木真也已赶到。锁儿罕见了帖木真,大惊道:“你为何不听我言,无故到此?”帖木真垂泪道:“我肚已饿极了,口已渴极了,马儿又没有了,哪里还能远行!只求你老人家救我!”
锁儿罕尚在迟疑,室内走出了两个少年,便问道:“这就是帖木真么?雀被鹯逐,树儿草儿,尚能把它藏匿,难道我等父子,反不如草木!阿爹须救他为是。”锁儿罕点着了头,忙唤帖木真入内,给他马奶麦饵等物。帖木真饱餐一顿,竭诚拜谢。问了两少年名字,长的名沈白,次的名赤老温。《源流》作齐拉滚,即后文四杰之一。帖木真道:“我若有得志的日子,定当报答老丈鸿恩,及两位哥哥的大德。”志不在小,的是奇童。
言未已,忽又有一少女来前,由锁儿罕命她相见。帖木真见她娇小可人,颇生爱慕。只听锁儿罕道:“这是我的小女儿,叫作合答安,你在此恐人察觉,不如暂匿在羊毛车中,叫我小女看着。如有饥渴事情,可与我女说明。”又转向女子道:“他如要饮食,你可取来给他。”女子遵嘱,导帖木真至羊毛车旁,开了车门,先搬出无数羊毛,方令帖木真入匿,再将羊毛搬入,把他掩住。这时天气方暑,帖木真连声呼热。女子恰娇声嘱道:“休叫,休叫!你要保全性命,还须忍耐方好!”
帖木真闻言,才不敢出声。
到了夜间,女子取进饮食,将羊毛拨开,俾他充腹,那时彼此问答,很觉投机。帖木真忽叹道:“可惜!可惜!”女子道:“你说甚么?”帖木真道:“可惜我聘过了妻!”言下有垂涎意,暗为后文伏线。那女子听了,垂着脸道:“你不要乱想!今夜想无人来此,便可卧在羊毛上面,我与你车门开着,小觉凉快。”帖木真应着,看那女子徐步而去;辗转凝思,几难成寐,未曾脱脸,遂思少艾,可见胡儿好色。后勉抑情肠,方蒙眬睡去。约莫睡了三四个时辰,猛听鸡声报晓,未免吃了一惊,静候了好一刻,忽见那女子踉跄奔来道:“不好了!不好了!外面有人来捉你了!快快将羊毛掩住!”三险。小子述此,曾有一诗咏帖木真云:
不经患难不成才,劳饿始邀大任来;
试忆羊毛车上苦,少年蹉跌莫心灰。
未知帖木真果被捉住否,且至下回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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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回为寡妇孤儿合传,见得孤寡之伦,易受人欺,可为世态炎凉,作一榜样。惟寡妇孤儿之卒被人欺者,虽由人情之叵测,亦缘一己之庸愚。试看诃额仑之临危思奋,居然截住逃亡;帖木真之情急智生,到底得离险难。人贵自立,如寻常儿女之哭泣穷途,自经沟渎而莫之知者,果何补耶!读此应为之一叹,复为之一奋。
第四回 追失马幸遇良朋 喜乘龙送归佳耦
却说帖木真匿身羊毛车内,被那女子一吓,险些儿魂胆飞扬,忙向女子道:“好妹子!你与我羊毛盖住,休被歹人看见,我心内一慌,连手足都麻木不仁了。”应有这般情景,但也亏作书人描摹。女子闻言,急将羊毛乱扯,扯出了一大堆,叫帖木真钻入车后,外面即将羊毛堵住,复将车门关好,跑着腿走了。女子方去,外面已有人进来,大声道:“莫非藏在车内?快待我一搜!”话才毕,车门已被他开着,窸窸窣窣的掀这羊毛。四险,我为帖木真捏一把汗。帖木真缩做一团,屏着气息,不敢少动,只听着锁儿罕道:“似这般热天气,羊毛内如何藏人!热也要热死的了。”
语后片刻,方闻得大众散去。从帖木真耳中听出,用意深入一层。帖木真默念道:“谢天谢地谢菩萨!”谐语。念了好几遍,又闻有人唤他出来,声音确肖那女子,才敢拨开羊毛,下车出见。锁儿罕也踱入道:“好险吓!不知谁人漏着消息,说你躲住我家,来了好几个人,到处搜索,险些儿把我的父子性命,也收拾在你手里!幸亏天神保佑,瞒过一时。看你不便常住我家,早些儿去寻你母亲兄弟去!”又叫他次子入内,嘱道:“马房内有一只没鞍的骡子,你去牵来,送他骑坐,可以代步。”复命那女儿道:“厨下有煮熟的肥羔儿,并马奶一盂,你去盛在一皮筒内,给他路上饮食。”两人遵命而出,不一时,陆续取到。锁儿罕又命长子取弓一张,箭两支,交给帖木真道:“这是你防身的要械,你与那皮筒内的食物,统负在肩上。就此去罢!”帖木真扑身便拜,锁儿罕道:“你不必多礼,我看你少年智勇,将来定是过人,所以冒险救你。你不要富贵忘我!”帖木真跪着道:“你是我重生的父母,有日出头,必当报德,如或负心,皇天不佑!”说罢,复拜了数拜。有此义人,我亦愿为叩首。锁儿罕把他扶起,他又对着赤老温弟兄,屈膝行礼。起身后,复向女子合答安也一屈膝,并说道:“你为我提心吊胆,愁暖防饥,我终身不敢忘你!”女子连忙避开,当由帖木真偷眼瞧着,桃腮晕采,柳眼含娇,不由得恋恋不舍。是前生注就了姻缘,统为后文伏笔。还是锁儿罕催他速行,才负了弓箭等物,一步一步的挨出了门,跨上骡子,加鞭而去。
行了数步,尚勒马回头,望那锁儿罕家门。见那少女也是倚门望着,描摹殆尽。硬着头皮与她遥别。顺了斡难河流,飞驰疾奔,途中幸没遇着歹人,经过别帖儿山,行到豁儿出恢山,只听有人拍手道:“哥哥来了!”停鞭四望,遥见山南有一簇行人,不是别个,就是他母亲兄弟。当即下了骡子,相见时,各叙前情,母子相抱大哭。合撤儿劝阻道:“我等记念哥哥,日日来此探望,今日幸得相见,喜欢得了不得,如何哭将起来!”母子闻言,才止住了哭声。
数人相偕归来,至不儿罕山前,有一座古连勒古岭,内有桑沽儿河,又有个青海子,与泊同义。貔貍甚多,形似鼠,肉味很美。帖木真望着道:“我等就在这里居住,一则此地不让故居,二则也可防敌毒害。”蒙俗逐水草而居,所以随地可住。诃额仑道:“也好!”便寻了一块旷地,扎住营帐,把故居的人物骡马,都移徙过来。也速该遗有好马八匹,帖木真很是爱重,朝夕喂饲,统养得雄骏异常。
某日午间,那马房内的八匹好马,统被歹人窃去,只有老马一匹,由别勒古台骑去捕兽,未曾被窃。帖木真正在着忙,见别勒古台猎兽回来,忙与他说明。别勒古台道:“我追去!”合撤儿道:“你不能,我追去!”帖木真道:“你两人都尚童稚,不如我去!”手足之情可见。就携了弓箭,骑着那匹老马,蹑着八马踪迹,向北疾追。行了一日一夜,天色大明,方遇着一少年,在旷野中挤马乳。便拱手问道:“你可见有马八匹么?”那少年道:“日未出时,曾有八匹马驰过。”帖木真道:“八匹马是我遗产,被人窃去,所以来追。”那少年把他注视一回,便道:“看你面色,似带饥渴,所骑的马,也已困乏,不如少歇,饮点马乳,我伴着你一同追去。何如!”
帖木真大喜,下了骑,即在少年手中,接过皮筒,饮了马乳。少年也不回家,就将挤乳的皮筒,用草盖好,把帖木真骑的马放了。自己适有两马,一匹黑脊白腹的,牵给帖木真骑住,还有一匹黄马,作了自己坐骑,一先一后,揽辔长驱。途次由帖木真问他姓氏,他说我父名纳忽伯颜,我名博尔术,亦四杰之一,《秘史》作孛斡儿出。乃孛端察儿后人。帖木真道:“孛端察儿是我十世前远祖,我与你恰同出一源,今日又劳你助我,我很是感谢你!”博尔术道:“男子的艰难,都是一般,况你我本出同宗,理应为你效力!”以视同室操戈者相去何如?两人有说有话,倒也不嫌寂寞。
行了三日,方见有一个部落,外有圈子,羁着这八匹骏马。帖木真语博尔术道:“同伴,你这里立着,我去把那马牵来。”博尔术道:“我既与你作伴来了,如何叫我立着!我与你一同进去。”说着,即抢先赶入,把八匹马一齐放出,交给帖木真。帖木真让马先行,自与博尔术并辔南归。
甫启程,那边部众来追,博尔术道:“贼人到了,你快将弓箭给我,待我射退了他。”帖木真道:“你与我驱马先行,我与他厮杀一番!”曲写二人好胜心,然临敌争先,统是英雄的气概。博尔术应着,驱马先走。是时日影西沉,天色已暝,帖木真弯弓而待。见后面有一骑白马的人,执着套马竿,大呼休走!声尚未绝,那帖木真的箭干,早已搭在弓上,顺风而去,射倒那人。帖木真拨马奔回,会着博尔术,倍道前行。
又越三昼夜,方到博尔术家。博尔术父纳忽伯颜正在门外了望,见博尔术到来,垂着泪道:“我只生你一个人,为甚么见了好伴当,便随他同去,不来通报一声?”博尔术下马无言,帖木真忙滚鞍拜谒道:“郎君义士,怜我失马,所以不及禀明,同我追去。幸得马归来,我愿代他受罪!”纳忽伯颜扶着帖木真道:“你不要错怪,我因儿子失踪,着急了好几日,今见了面,由喜生怨,乃有此言,望你见谅!”帖木真道:“太谦了!我不敢当!”随顾着博尔术道:“不是你呵,这马如何可得?我两人可以分用,你要多少?”博尔术道:“我见你辛苦艰难,所以愿效臂助,难道是羡你的马么!我父亲只生了我,所有家财,尽够使用,我若再要你的马,不就如那贼子不成!”施恩不望报,固不愧为义士。帖木真不敢再言,便欲告辞,博尔术挽着了他,同赴原处,将原盖下的皮筒,取了回去。到家内宰一肥羔,烧熟了,用皮裹着,同皮筒内的马奶,一并送给帖木真,作为行粮。
看官,前叙锁儿罕送帖木真时,也是赠他马奶儿,肥羔儿,今番博尔术送行,又是如此,莫不是蒙人只有这等礼物么?小子尝阅《蒙鞑备录》,方知蒙地宜牧羊马,凡一牝马的乳,可饱三人,出行时止饮马乳,或宰羊为粮。本书据实叙录,因复有此复笔。看官休要嫌我陈腐哩。百忙中叙此闲文,这是作者自鸣。
闲文少表。且说帖木真接受厚赠,谢了又谢,即与他父子告辞,抽身欲行。纳忽伯颜语博尔术道:“你须送他一程。”帖木真忙称不敢,纳忽伯颜道:“你两人统是青年,此后须互为看顾,毋得相弃!”纳忽伯颜也是识人。帖木真道:“这个自然!”那时博尔术已代为牵马,向前徐行,帖木真也只好由他。遂别了纳忽伯颜,与博尔术徒步相随,彼此谈了一回家况,不觉已行过数里。帖木真方拦住博尔术,不令前进,两人临歧握手,各言珍重而别。惺惺惜惺惺。
博尔术去后,帖木真就从八马中选了一匹,跨上马鞍,跑回桑沽儿河边的家中。他母亲兄弟,正在悬念,见他得马归来,甚是忻慰。安逸了好几年,诃额仑语帖木真道:“你的年纪也渐大了,曾记你父在日,为了你的婚事,归途中毒,以致身亡,遗下我母子数人,几经艰险,受尽苦辛,目下还算无恙。想德薛禅亲家,也应惦念着你,你好去探望他呵。若他允成婚礼,倒也了结一桩事情;且家中多个妇女,也好替我作个帮手。”语未毕,那别勒古台在旁说道:“儿愿随阿哥同去。”异母兄弟,如此亲热,恰是难得。诃额仑道:“也好,你就同去罢。”
次日,帖木真弟兄,带了行粮,辞别萱帏,骑着马先后登途。经过青山绿水,也不暇游览,专望弘吉剌氏住处,顺道进发。约两三日,已到德薛禅家。德薛禅见女夫到来,很是喜悦,复与别勒古台相见。彼此寒暄已毕,随即筵宴。德薛禅向帖木真道:“我闻泰赤乌部,尝嫉妒你,我好生愁着,今得再会,真是天幸!”帖木真就将前时经过的艰苦,备述一遍。德薛禅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此后当发迹了。”别勒古台复将母意约略陈明。德薛禅道:“男女俱已长大了,今夕就好成婚哩。”北人心肠,恰是坦率。便命他妻室搠坛出见。帖木真弟兄又避席行礼。搠坛语帖木真道:“好几年不见,长成得这般身材,令我心慰!”复指别勒古台,与帖木真道:“这是你的弟兄么?也是一个少年英雄!”两人称谢。席散后即安排婚礼。到了晚间,布置已妥,德薛禅即命女儿孛儿帖换了装,登堂与帖木真行交拜礼。礼成,夫妇同入内帐,彼此相觑,一个是雄纠纠的好汉,气象不凡;一个是玉亭亭的丽姿,容止不俗。两下里统是欢洽,携手入帏,卿卿我我,大家都是过来人,不庸小子赘说了。
过了三朝,帖木真恐母亲悬念,便思归家。德薛禅道:“你既思亲欲归,我也不好强留。但我女既为你妇,亦须同去谒见你母,稍尽妇道,我明日送你就道好了。”帖木真道:“有弟兄同伴,路上可以无虞,不敢劳动尊驾!”搠坛道:“我也要送女儿去,乘便与亲家母相见。”帖木真劝他不住,只得由他。
翌晨,行李办齐,便即启程。德薛禅与帖木真兄弟骑马先行,搠坛母女,乘骡车后随。到了克鲁伦河,距帖木真家不远,德薛禅就此折回。搠坛直送至帖木真家,见了诃额仑,不免有一番周旋,又命女儿孛儿帖行谒姑礼。诃额仑见她戴着高帽,衣着红衣,楚楚丰姿,不亚当年自己,心中很是喜慰。那孛儿帖不慌不忙,先遵着蒙古俗例,手持羊尾油,对灶三叩头,就用油入灶燃着,叫作祭灶礼;然后拜见诃额仑,一跪一叩。诃额仑受了半礼。复见过合撤儿等,各送一衣为贽。就蒙古俗例作为点缀语,小说中固不可少。另有一件黑貂鼠袄,也是孛儿帖带来,帖木真见了,便去禀知诃额仑道:“这件袄子,是稀有的珍品。我父在日,曾帮助克烈《元史》作克埒。部恢复旧土,克烈部汪罕《元史》作汪汗。与我父很是莫逆,结了同盟。我目下尚在穷途,还须仗人扶持,我想把这袄献与汪罕去。”《本纪》汪罕之父忽儿扎卒。汪罕嗣位,多杀戮昆弟,其叔父菊儿逐之于哈剌温隘,汪罕仅以百骑走奔也速该。也速该率兵逐菊儿,夺还部众,归汪罕,汪罕德之,遂与同盟。诃额仑点头称善。
至搠坛归去后,帖木真复徙帐克鲁伦河,叫兄弟妻室,奉着诃额仑居住,自己偕别勒古台,携着黑貂鼠袄,竟往见汪罕。汪罕脱里,晤着他兄弟二人,颇表欢迎。帖木真将袄子呈上,并说道:“你老人家与我父亲从前很是投契,刻见你老人家与见我父亲一般!今来此无物孝敬,只有妻室带来袄子一件,乃是上见公姑的贽仪,特转奉与你老人家!”措词颇善。脱里大喜,收了袄子,并问他目前情状。待帖木真答述毕,便道:“你离散的百姓,我当与你收拾;逃亡的百姓,我当与你完聚;你不要耽忧,我总替你帮忙呢!”帖木真磕头称谢。一住数天,告辞而别,脱里也畀他赆仪,在途奔波了数日,方得回家休息。忽外边走进一老媪道:“帐外有呼喊声、蹴踏声,不知为着甚事?”帖木真惊起道:“莫非泰赤乌人又来了?如何是好!”正是:
一年被蛇咬,三年烂稻索;
厄运尚侵寻,剥极才遇复。
毕竟来者为谁,且着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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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创业,必有良辅随之,而微贱时所得之友,尤为足恃。盖彼此情性,相习已久,向无猜忌之嫌,遂得保全后日,如帖木真之与博尔术是也。但博尔术初遇帖木真,见其追马情急,即愿与偕行,此非有特别之远识,及独具之侠义,亦岂肯骤尔出此?至德薛禅之字女于先,嫁女于后,不以贫富贵贱之异辙,遂异初心,是皆所谓久要不忘者,谁谓胡儿无信义耶?读此回,殊令人低徊不置!
第五回 合浦还珠三军奏凯 穹庐返幕各族投诚
却说帖木真闻帐外有变,料是歹人到来,忙令母亲兄弟等,暂行趋避。仓猝不及备装,大家牵了马匹,跨鞍便逃。诃额仑也抱了女儿,上马急行。帖木真又命妻室孛儿帖,与进报的老妇同乘一车,拟奔上不儿罕山。谁知一出帐外,那边来的敌人,已似蜂攒蚁拥,辨不出有若干名。帖木真甚是惊慌,只护着老母弱妹,疾走登山,那妻室孛儿帖的车子,竟相离得很远了。仿佛似刘先主之走长坂坡。孛儿帖正在张皇,已被敌人追到,喝声道:“车中有甚么人?”那老妇战兢兢的答道:“车内除我一人外,只有羊毛。”一敌人道:“羊毛也罢。”又有一人道:“兄弟们何不下马一看!”那人遂下了骑,把车门拉开,见里面坐着一个年轻妇人,已抖做一团,不由得笑着道:“好一团柔软的羊毛!”说未毕,已将孛儿帖拖出,驼在背上,扬长去了。帖木真的祖父,专掳人妻,不料他子孙的妻室,亦遭人掳。
那时帖木真尚未知妻室被掳,只挈了母亲兄弟,藏在深林里面,只听山前山后,呼喊得声接连不断。等到天色将昏,方敢探头出望,才一了着,见敌人正在刺斜里趋过。还幸他已背着,不为所见,但闻得喧嚷声道:“夺我诃额仑的仇恨,至今未忘!可恨帖木真那厮,窜伏山中,无从搜获,现在只拿住他的妻,也算泄我的一半忿恨!”说讫,下山去了。只可怜这帖木真,如鸟失侣,似兽失群,还要藏头匿脑,一声儿不敢反唇。
是晚在丛林中歇了一宿。次日,方令别勒古台,在山前后探察。返报敌人已去,帖木真尚不敢出来。正是惊弓之鸟。接连住了三日,探得敌人果已去远,方才与母亲兄弟整辔下山。到了山麓,捶着胸哭告山神道:“我家神灵庇护,得延性命,久后当时常祭祀,报你山神大德!就是我的子子孙孙,也应一般祭祀。”说着,已屈膝跪拜,拜了九次,跪了九次,又将马奶子洒奠了。
看官,你道这敌人究是何人?听他的语意,便可晓得是蔑里吉部人。帖木真的母亲诃额仑,本是蔑里吉人客赤列都妻,由也速该抢劫得来,此次特纠众报复,掳了孛儿帖去讫。
帖木真穷极无奈,只有去求克烈部长,救他妻室。当下与合撤儿、别勒古台两弟,倍道至克烈部,见了部长脱里,便哭拜道:“我的妻被蔑里吉人掳去了!”脱里道:“有这等事么?我助你去灭那仇人,夺还你妻。你可奉了我命,去通知札木合兄弟,他在喀尔喀河上流,你去教他发兵二万,做你左臂;我这里也起二万军马,做你右臂,不怕蔑里吉不灭,你妻不还!”
帖木真叩谢而出。即语合撤儿道:“札木合也是我族的尊长,幼小时与我作伴过的;且他与汪罕邻好,此去乞救,想必肯来助我。”合撤儿道:“我愿去走一遭,哥哥不必去!”言毕,挺身欲走。好弟兄。帖木真又语别勒古台道:“看来这番动众,不灭蔑里吉不休,我的好伴当博尔术,你可替我邀来,做个帮手!”别勒古台应命,临行时,帖木真示他路径,当即去讫。
帖木真走回家内候着。不两日,别勒古台已与博尔术同来,帖木真正在接着;见合撤儿亦到,便向帖木真道:“札木合已允起兵,约汪罕兵及我等弟兄,在不儿罕山相会。”帖木真道:“照这般说,须要去通报汪罕。”合撤儿道:“我已去过了。汪罕大兵,也即日就道哩。”帖木真大喜道:“这么快!我有这般好弟兄,总算是天赐我的!倘得你嫂子重还,我夫妇当向你磕头。”兄弟同心,不患不兴。合撤儿道:“哪有兄嫂拜弟叔的道理!这且休谈,我等快带了粮械,去会两部的大军。”
于是帖木真、合撤儿、别勒古台三人,整鞭前往,令博尔术为伴。到了不儿罕山下停了一宿。但见风飘飘的旗影,密层层的军队,自北而来,忙上前欢迎,乃是札木合兄弟,率着大军,兼程而至。两下相见,很是欢洽,只汪罕兵马,尚未见到。过了一日,仍是杳然。又过一日,还是杳然。帖木真非常焦急,直至第三日午间,方有别部兵到来。札木合恐是敌军,饬军士整槊立着。那边过来的军士,也举着军械,步步相逼,及相距咫尺,才都认得是约会的兵士。札木合见了汪罕,便嚷道:“我与你约定日期,风雨无阻,你为何误限三日?”脱里道:“我稍有事情,因此逾限!”札木合道:“这个不依,咱们说过的话儿,如宣誓一般,你误期应即加罚!”脱里有些不悦起来。纠集时已伏参商之意,隐为下文伏线。还是帖木真从旁调停,才归和好,于是逐队进发。
札木合道:“蔑里吉部共有三族,分居各地;住在布拉克地方的头目,叫作脱黑脱阿;住在斡儿寒河的头目,叫作歹亦儿兀孙;住在合刺只旷野的地方,叫作合阿台答儿马剌。我闻得脱黑脱阿,就是客赤列都的阿哥,他为弟妇报怨,所以与帖木真为难。查布拉克卡伦蒙古屯戌之所曰卡伦。就在这不儿罕山背后,我等不如越山过去,潜兵夜袭,乘他不备,掳他净尽,岂不是好计么!”帖木真欣然答道:“果然好计。我弟兄愿充头哨!”实是寻妻性急。札木合道:“很好!”帖木真弟兄,遂与博尔术控马登山,大众跟着。
不一日,尽到山后,削木为筏,渡过勤勒豁河,便至布拉克卡伦,乘夜突入,将帐内所有的大小男妇,尽行拿住。天明检视俘虏,并没有脱黑脱阿,连帖木真的妻室孛儿帖,也不见下落。帖木真把俘虏唤来,挨次讯明,问到一个老妇,乃是脱黑脱阿的正妻,她答道:“夜间有打鱼捕兽的人前来报知,说你等大军,已渡河过来,那时脱黑脱阿忙至斡儿寒河,去看歹亦儿兀孙去了。我等逃避不及,所以被掳。”可见札木合的计尚未尽善。帖木真道:“我的妻子孛儿帖,你见过么?”老妇道:“孛儿帖便是你妻么?日前劫到此处,本为报客赤列都的宿仇。因客赤列都前已亡过,所以拟给他阿弟赤勒格儿为妻。”帖木真惊问道:“已成婚么?”我亦要问。老妇半晌道:“尚未。”以含糊出之,耐人意味。帖木真复道:“现在到哪里去了?”老妇道:
“想与百姓们同走去了。”
帖木真匆匆上马,自寻孛儿帖。这边两部大军,先到斡儿寒河,去拿歹亦儿兀孙,谁知已与脱黑脱阿作伴逃走,只遗下子女牲畜,被两军抢得精光。转入合剌只地方,那合阿台答儿马剌才闻着消息,思挈家属遁逃,不意被两军截住,恁他如何勇悍,也只好束手成擒。家族们更不必说,好似牵羊一般,一古脑儿由他牵出。两军欢跃回营,独帖木真未到。
且说帖木真上马加鞭,疾趋数里,沿途遇着难民逃奔,便留心探望。眼中只有那蓬头跣足的妇女,并没有娇娇滴滴的妻室,他心里很是焦急。不知不觉的行了多少路程,但见遍地苍凉,杳无人迹,不禁失声道:“我跑得太快,连难民统已落后了,此地荒僻得很,鬼物都找不出一个,哪里有我的娇妻,不如回去再寻!”
当下勒马便回,行到薛凉格河,又遇见难民若干,仍然没有妻儿形迹。他坐在马上,忍不住号哭道:“我的妻,你难道已死么?我的妻孛儿帖,你死得好苦!”随哭随叫,顿引出一个人来,上前扯住缰绳,俯视之,乃是一个白发皤皤的老妪。总道是孛儿帖,谁知恰还未是,这是作者故作跌笔。便道:“你做甚么?”老妪道:“小主人,你难道不认得我么!”帖木真拭目一看,方认得是与妻偕行的老媪,忙下骑问道:“我的妻尚在么?”老妪道:“方才是同逃出来的,为被军民一挤,竟离散了。”帖木真跌足道:“如此奈何!”老妪道:“总在这等地方。”
帖木真也不及上马,忙牵着缰随老妪同行。四处张望,见河边坐着一个妇人,临流啼哭。老妪遥指道:“她可是么?”帖木真闻言,舍了马,飞似的走到河旁,果然坐着的妇人,是日夜思念的孛儿帖!便牵着她手道:“我的妻,你为我受苦了!”
孛儿帖见丈夫到来,心中无限欢喜,那眼中的珠泪,反较前流得越多了。应有此状,亏他摹写。帖木真也洒了几点英雄泪,便道:“快回去罢!”遂将孛儿帖扶起,循原路会着老妪。幸马儿由老妪牵着,未曾纵逸,当将孛儿帖搀上了马,自与老妪步行回寨。
这时候,合撤儿等已带部众数十名,前来寻兄,途次相遇,欢迎回来。脱里、札木合接着,统为庆贺。帖木真称谢不尽。是日大开筵宴,畅饮尽欢。夜间便把那掳来的妇女,除有姿色的,归与部酋受用,其余都分给两部头目,好做妻的做了妻,不好做妻的做了奴婢。蔑里吉的妇女,不知是晦气,抑是运气?只帖木真恰爱着一个五岁的小儿,名叫曲出,乃是蔑里吉部酋撇下的小儿子,面目皓秀,衣履鲜明,口齿亦颇伶俐。帖木真携着他道:“你给我做了养子罢!”曲出煞是聪明,便呼帖木真为爷,孛儿帖为娘,这也不在话下。
次日,札木合、脱里合议,把所得的牲畜器械等,作三股均分,帖木真应得一股。他恰嚷着道:“汪罕是父亲行,札木合是尊长行,你两人怜我穷苦,兴兵报仇,所以蔑里吉部被我残毁,我的妻也得生还;两丈鸿恩,铭感无已,何敢再受此物!”札木合不从,定要给他,帖木真辞多受少,方无异言。于是拔寨起行,把合阿台以下的仇人,统行剪缚,带了回去。行至忽勒答合儿崖前,旷地甚多,就将大军札住。札木合语帖木真道:“我与你从幼相交,曾在这处,同击髀石为戏,蒙俗多以髀石击兽。我给你一块麅子髀石,你与我一个铜铸的髀石,现虽相隔多年,你我交情,应如前日!回应帖木真前言。我就在这处设下营帐,你也去把母亲兄弟接来,彼此同住数年,岂不是好!”帖木真大喜,便令合撤儿兄弟,去接他母亲弟妹,惟汪罕部长脱里,告辞回去。
过了两日,合撤儿等,奉着诃额仑到营。嗣是与札木合同帐居住,相亲相爱,住了一年有余。时当孟夏,草木阴浓。札木合与帖木真揽辔出游,越山过岭,到了最高的峰峦,两人并马立着。札木合扬鞭得意道:“我看这朔漠地方,野兽虽多,恰没有绝大貔貅,若有了一头,怕不将羊儿羔儿吃个净尽!”自命非凡。帖木真含糊答应,回营后对着母亲诃额仑,把札木合所说的话,述了一遍,随道:“我不晓得他是甚么意思?一时不好回答,特来问明母亲。”诃额仑尚未及答,孛儿帖道:“这句话,便是自己想作貔貅哩。有人曾说他厌故喜新,如今咱们与他相住年余,怕他已有厌意。听他的言语,莫非要图害咱们。咱们不如见机而作,趁着这交情未绝的时候,好好儿的分手,何如?”也有见识。诃额仑点头称善。帖木真听了妻言,隔宿便去语札木合道:“我母亲欲返视故帐,我只好奉母亲命,伴着了去。”札木合道:“你想回去么!莫非我待慢你不成!”言下有不满意。帖木真忙道:“这话从何处说来?暂时告别,后再相见!”札木合道:“要去便去!”
帖木真应声而出,随即点齐行装,与母妻弟妹等,领了数十名伴当,即日启程,从间道回桑沽儿河。途遇泰赤乌人,泰赤乌人疑帖木真进攻,慌忙散走,撇下一个叫阔阔出名字的小儿,由帖木真伴当牵来。帖木真瞧着道:“这儿颇与曲出相似,好做第二个养子,服侍我的母亲。”当下禀知诃额仑,诃额仑倒也心喜。到了桑沽儿河故帐,那时伴当较多,牲畜亦众,帖木真遂蓄着大志,整日里招兵养马,想建一个大部落起来。稍稍得手,便思建竖,自古英雄,大抵如此。自是从前散去的部众,亦逐渐归来。帖木真不责前愆,反加优待,因此远近闻风,争相趋附。到三四年后,帖木真帐下各部族,差不多有三四万人,比也速该在日,倍加兴旺了。大众遂推戴帖木真为部长,分职任事,居然一王者开创气象。小子有诗赞他道:
有基可借即称雄,豪杰凡庸迥不同;
大好男儿须自立,莫将通塞诿天公!
欲知此后情事,且至下回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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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罕、札木合助帖木真袭蔑里吉部,不可谓非厚谊,然汪罕误期三日,已是未足践信。若札木合遵约而来,报捷而返,及至中途设帐,与帖木真同居年余,厚谊如此,宜可历久不渝矣。乃得志即骄,片言肇衅,以致帖木真怀疑自去,卒致凶终隙末。为札木合计,毋乃拙欤!或谓帖木真之去,由于孛儿帖之一言,妇言是用,不顾友谊,幸其后侥幸战胜,才得自固;否则未有不因此偾事者。是说虽似,然寄人篱下,何时独立,有忽勒答、合儿崖之走,而后有桑沽儿河畔之兴,是妇言亦非全未可从者。要之求人不如求己,他乡何似故乡,丈夫子发愤其所为天下雄,安在无土不王,观此而古语益信。
第六回 帖木真独胜诸部 札木合复兴联军
却说帖木真为部长后,招携怀远,举贤任能,命汪古儿、雪亦客秃、合答安答勒都儿三人司膳;元重内膳之选,非笃敬素著者不得为之,语见《元史·石抹明里传》。迭该管牧放羊只;古出沽儿修造车辆;朵歹管理家内人口;忽必来、赤勒古台、脱忽剌温同弟合撤儿带刀;合勒剌歹同弟别勒古台驭马;阿儿该、塔该、速客该、察兀儿罕主应对;速别额台勇士掌兵戎;又因博尔术为患难初交,始终相倚,特擢为帐下总管。处置已毕,遂遣答该、速客该往见汪罕,合撤儿阿儿该、察兀尔罕往见札木合。及两处回报,汪罕却没甚异言,不过要帖木真休忘前谊。独札木合语带蹊跷,尚记着中道分离的嫌隙。帖木真道:“由他罢,我总不首去败盟。倘他来寻我起衅,我也不便让他,但教大家先自防着,随机应变方好哩。”预备不虞,实是要诀。
大众应命,各自振刷精神,缮车马,搜卒乘,预防不测。果然不出两年,撒阿里地方,为了夺马启衅,伤着两边和谊,竟闯出一场大战祸来。笔大如椽。原来撒阿里地以萨里河得名,在蔑里吉部西南境,旧为忽都剌哈汗长子拙赤所居。忽都剌哈汗为也速该之叔,则其长子拙赤,应即为帖木真之叔父行。他尝令部众牧马野外,忽来了别部歹人,将他马夺去数匹,部众不敢抵敌,前去报知拙赤。拙赤愤甚,忙出帐外,也不及跨马,竟独自一人,持着弓箭,追赶前去。胡儿大都有胆。自朝至暮,行了数十里,天已傍晚,方见有数人牵马前来,那马正是自己的牧群。因念众寡不敌,静悄悄的跟着后面,等到日色昏黑,他却抢上一步,弯弓搭箭,把为首的射倒。蓦然间大喊一声,山谷震应,那边的伴当,不知有若干追人,霎时四散。拙赤将马赶回。拙赤颇能。
看官,你道射倒的乃是何人!便是札木合弟秃台察儿。札木合闻报,不禁悲愤道:“帖木真背恩负义,我已思除灭了他。今他的族众,又射杀我阿弟,此仇不报,算甚么人!”随即四处遣使,约了塔塔儿部、泰赤乌部,及邻近各部落,共十三部,塔塔儿、泰赤乌两部为帖木真世仇,所以特书。合兵三万,杀奔至桑沽儿河来。
帖木真尚未闻知,亏得乞剌思种人孛徒,先已来归。他父捏坤,闻着札木合出兵消息,忙遣木勒客脱、塔黑两人,由僻径奔报帖木真。帖木真正在古连勒古山游猎,古连勒古山,即桑沽儿河所出。得这警报,连忙纠集部众,把所有的亲族故旧,侍从仆役,统行征发,共得了三万人,分作十三翼。以三万人对三万人,以十三翼敌十三部,这是开卷以后第一次大战。连老母诃额仑,也著了戎服,跨着骏马,偕帖木真起行。老英雌,又出风头。
到了巴勒朱思的旷野,遥见敌军已逾岭前来,如电掣雷奔一般,瞬息可至。帖木真忙饬各军扎住阵脚,严防冲突。说时迟,那时快,这边的部众,方才立住,那边的敌军,已是趋到。两边仓猝交绥,凭你帖木真甚么能耐,抵不住那锐气勃张,蛮触敢死的敌人。帖木真知事不妙,且战且退,不意敌人紧紧随着,你退我进,直逼至斡难河畔。帖木真各军,驰入一山谷中,由博尔术断后,堵住谷口,方得休兵。当下检点部众,伤亡的恰也不少,幸退兵尚有秩序,不致纷散。帖木真怏怏不乐,还是博尔术献议道:“敌人此来,气焰方盛,利在速战,我军只好暂让一阵,休与角逐,待他师老力衰,各怀退志,那时我军一齐掩杀,定获全胜!”不愧为四杰之一。
帖木真依了他计,便集众固守,相戒妄动。札木合数次来争,都被博尔术选着箭手,一一射退。凡胡俗行兵,不带粮饷,专靠着沿途掳掠,或猎些飞禽走兽,充做军食。此时札木合所率各部,无从抢夺,军士未免饥饿,遂四处去觅野物,整日里不在营中。博尔术登高了望,只见敌军相率游猎,东一队,西一群,势如散沙,随即入帐禀帖木真道:“敌人已懈散了,我等正好乘此掩击哩。”帖木真遂命各翼备好战具,一律杀出。
这时札木合正在帐中,遥听得胡哨一声,忙出帐探视,只见侦骑来报道:“帖木真来了!”先声夺人。札木合急号令军士,速出抵御,怎奈部下多四出猎兽,一时不及归来。那帖木真的大军,已如秋日的大潮,汹涌澎湃,滚入营来,弄得札木合心慌意乱,手足无措,余十二部中的头目,也不知所为。朵儿班部、散只兀部、哈答斤部,先自奔溃,就是札木合的部众,也被他摇动,窜去一半。看官,你想此时的札木合,还能支持得住么?三十六着,走为上着,忙拣了一匹好马,从帐后逃去。札木合一逃,全军无主,还有哪个向前抵当!霎时间云散风流,只剩了一座空帐。帖木真部下十三翼军,已养足全力,锐不可当,将敌帐推倒后,尽力追赶,碰着一个杀一个,打倒一个捆一个,那札木合带来的十三部众,抱头鼠窜,只恨爹娘生了脚短,逃生不及,白白的送了性命!趣语!
帖木真赶了三十里,方鸣金收军。大众统来报功,除首级数千颗外,还有俘虏数千名。帖木真圆着眼道:“这等罪犯,一刀两段,还是给他便宜,快去拿鼎镬来,烹杀了他!”他部下的士兵奉了这命,竟去取出七十只大锅,先将兽油煮沸,然后把俘虏洗剥,一一掷入,可怜这种俘虏,随锅旋转,不到一刻,便似那油炸的羊儿羔儿!羔羊是宰后就烹,人非禽兽,乃活遭烹杀,胡儿残忍,可见一斑。大众还拍手称快。俘虏烹毕,都唱着凯歌,同返故帐。于是威声大振,附近的兀鲁特、布鲁特两族,亦来投诚。
一日,帖木真率领侍从,至西北出猎,遇泰赤乌部下的朱里耶人。侍从语帖木真道:“这是咱们的仇人,请主子出令,捕他一个净尽。”帖木真道:“他既不来加害咱们,咱们去捕他做甚?”朱里耶人初颇疑惧,嗣见帖木真无心害他,也到围场旁参观。帖木真问道:“你等在此做甚么?”朱里耶人道:“泰赤乌部尝虐待我等,我等流离困苦,所以到此。”帖木真问有粮食否?答云不足。及问有营帐否?答云没有。帖木真道:“你等既无营帐,不妨与我同宿,明日猎得野物,我愿分给与你。”朱里耶人欢跃应命。帖木真果践前言,且教侍从好生看待,不得有违。于是朱里耶人非常感激,都说泰赤乌无道,惟帖木真衣人以己衣,乘人以己马,真是一个大度的主子,不如弃了泰赤乌,往投帖木真为是。这语传入泰赤乌部,赤老温先闻风来归。帖木真感念旧谊,应第三回。待他与博尔术相似。还有勇士哲别,素称善射,当巴勒朱思开战时,曾为泰赤乌部酋布答效力,射毙帖木真的战马,至是亦因赤老温为先容,投入帖木真帐下。哲别亦元朝名将,故特表明。帖木真不念前嫌,推诚相与。齐桓公用管仲,唐太宗用魏征同是此意。此后邻近的小部落,多挈了妻孥,投奔帖木真。帖木真很是喜慰,便命在斡难河畔,开筵庆贺。
先是巴勒朱思开仗,帖木真的从兄弟薛撤别吉,亦从战有功。薛撤别吉有两母,大母名忽儿真,次母名也别该,帖木真俱邀他与宴,伴着那母亲诃额仑。司膳官失乞儿,于诃额仑前奉酒毕,次至也别该前行酒,又次至忽儿真,但觉得扑剌一声,失乞儿面上,已着了一掌。失乞儿莫名其妙,只见忽儿真投着袂道:“你为何不先至我处行酒,却谄奉那小娘子?”真是妒妇的口角。失乞儿大哭而出,诃额仑嘿然无言,帖木真从旁解劝,才算终席。
不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薛撤别吉的侍役,从帐外私盗马缰,别勒古台见了,把他拿住。忽斜刺里闪出一人,拔剑砍来,别勒古台连忙躲让,那右肩已被斫着,鲜血直流,便忍痛问那人道:“你是何人?”那人道:“我叫播里,为薛撤别吉掌马。”别勒古台的左右,闻了这语,都嚷道:“如此无礼,快杀了他!”别勒古台拦住道:“我伤未甚,不可由我开衅;我且去通知薛撤别吉,教他辨明曲直。”言未已,薛撤别吉已出来了。别勒古台正思表明,他却不分皂白,大声喝道:“你何故欺我仆从?”说得别勒古台气愤填胸,便去折着一截树枝,来与薛撤别吉决斗。薛撤别吉也不肯稍让,拾着一条木棍,抵敌别勒古台。酣斗了好一歇,薛撤别吉败下了,夺路而去。别勒古台走入帐中,又闻忽儿真掌挞司厨,便阻住忽儿真,不容他回去。
正争论间,忽有探马入报,金主遣丞相完颜襄,去攻塔塔儿部。帖木真道:“塔塔儿害我祖父,大仇未报,如今正好趁这机会,前去夹攻。”正说着,薛撤别吉遣人议和,并迎忽儿真。帖木真语来使道:“薛撤别吉既自知罪,还有何说?他母便偕你同回。你去与薛撤别吉说明,我拟攻塔塔儿部,叫他率兵来会,不得误期!”使者奉命,偕忽儿真去讫。
帖木真待至六日,薛撤别吉杳无音信,便自率军前往。至浯勒札河,与金兵前后夹攻,破了塔塔儿部营帐,击毙部酋摩勤苏里徒。金丞相完颜襄嚷着道:“塔塔儿无故叛我,所以率兵北征。今幸得汝相助,击死叛酋。我当奏闻我主,授你为招讨官。你此后当为我邦效力!”帖木真应着,金丞相自回去了。帖木真复入塔塔儿帐中,搜得一个婴儿,乘着银摇车,裹着金绣被,便将他牵来。见他头角峥嵘,命为第三个养子,取名失吉忽秃忽。《元史》作忽都忽。随即凯旋。不期薛撤别吉潜兵来袭,把那最后的老弱残兵,杀了十名,夺了五十人的衣服马匹,扬长去了。
帖木真闻报,大怒道:“前日薛撤别吉在斡难河畔与宴,他的母将我厨子打了;又将别勒古台的肩甲斫破了,我为他是同族,格外原谅,与他修和,叫他前来合攻塔塔儿仇人。他不来倒也罢了,反将我老小部卒,杀的杀,掳的掳,真正岂有此理!”遂带着军马,越过沙漠,到客鲁伦河上游,攻入薛撤别吉帐中。薛撤别吉已挈眷属逃去,只掳了他的部众,收兵而回。
越数月,帖木真余怒未息,又率兵往讨,追薛撤别吉至迭列秃口,把他擒住,亲数罪状,推出斩首,并杀其弟泰出勒;惟赦他家属;又见他子博尔忽,《秘史》作孛罗兀勒。少年英迈,取为养子,后以善战著名。亦四杰之一。归途遇着札剌赤儿种人,名叫古温豁阿,《元史》作孔温窟哇。引着数子来归。有一子名木华黎,《秘史》作木合黎,《源流》作摩和赉,《通鉴辑览》作穆呼哩,亦为四杰之一。智勇过人,嗣经帖木真宠任,与博尔术、赤老温等一般优待。这且慢表。
且说札木合自败退后,愤闷异常,日思纠合邻部,再与帖木真决一雌雄。闻西南乃蛮部土壤辽阔,独霸一方,遂去纳币通好,愿约攻帖木真。乃蛮部在天山附近,部长名太亦布哈,《通鉴辑览》作迪延汗。曾受金封爵,称为大王。胡俗呼大王为汗,因连类称他为大王汗,蒙人以讹传讹,竟叫他作太阳汗。太阳汗有弟,名古出古敦,与兄交恶,分部而治,自称不亦鲁黑汗。会札木合使至,太阳汗犹迟疑未决,不亦鲁黑汗愿发兵相助,出师至乞湿勒巴失海子。海子亦称淖尔,为蒙古语,犹华人之言湖也。帖木真闻报,用了先发制人的计策,邀集汪罕部落,从间道出袭不亦鲁黑汗,不亦鲁黑仓猝无备,全军溃散。帖木真等得胜告归。
那时哈答斤部、散只兀部、朵鲁班部、弘吉剌部闻帖木真强盛,统怀恐惧,大会于阿雷泉,杀了一牛一羊一马,祭告天地,歃血为誓,结了攻守同盟的密约。札木合乘机联络,遂由各部公议,推札木合为古儿汗。还有泰赤乌蔑里吉两部酋,以及乃蛮部不亦鲁黑汗,也思报怨,来会札木合,就是塔塔儿部余族,另立部长,趁着各部大会,兼程赶到,大众齐至秃拉河,由札木合作为盟主,与各部酋对天设誓道:“我等齐心协力,共击帖木真,倘或私泄机谋,及阴怀异志,将来如颓土断木一般!”誓毕,共举足踏岸,挥刀斫林,作为警戒的榜样。是谓庸人自扰。遂各出军马,衔枚夜进,来袭帖木真营帐。
偏偏豁罗剌思种人豁里歹,与帖木真出自同族,驰往告变。帖木真连忙戒备,一面遣使约汪罕,令速出师,同击札木合联军。汪罕脱里,率兵到客鲁伦河,帖木真已勒马待着,两下相见,共议军情。脱里道:“敌军潜来,心怀叵测,须多设哨探方好哩。”帖木真道:“我已派部下阿勒坛等,去做头哨了。”脱里道:“我也应派人前去。”当下叫他子鲜昆为前行,带领部众一队,分头侦探,自与帖木真缓缓前进。
过了一宿,当由阿勒坛来报道:“敌兵前锋,已到阔奕坛野中了。”帖木真道:“阔奕坛距此不远,我军应否迎战?”脱里道:“鲜昆不知何处去了?如何尚未来报?”阿勒坛道:“鲜昆么?闻他已前去迎仗了!”帖木真急着道:“鲜昆轻进,恐遭毒手,我等应快去援他!”脱里不信阿勒坛,帖木真独急援鲜昆,后日成败之机,已伏于此。于是两军疾驰,径向阔奕坛原野进发。
这时候,札木合的联军,已整队前来。乃蛮部酋不亦鲁黑汗,仗着自己骁勇,充作前锋统领,你前时如何溃散,此时恰又来当冲。望见汪罕前队军马,只寥寥数百人,便是鲜昆军。不由得笑着道:“这几个敌兵,不值我一扫!”慢着!正拟遣众掩击,忽望见尘头大起,脱里、帖木真两军,滚滚前来,又不禁变喜为惧,愕然道:“我等想乘他不备,如何他已前知?”忽喜忽惧,恰肖莽夫情状。
方疑虑间,札木合后军已到,不亦鲁黑忙去报闻。札木合道:“无妨!蔑里吉部酋的儿子忽都,能呼风唤雨,只叫他作起法来,迷住敌军,我等便可掩杀了!”不亦鲁黑汗道:“这是一种巫术,我也粗能行使。”札木合喜道:“快快行去!”不亦鲁黑汗,遂邀同忽都,用了净水一盆,各从怀中取出石子数枚,大的似鸡卵,小的似棋子,浸着水中,两人遂望空祷诵。不知念着什么咒语,咕哩咕噜了好一回,果然那风师雨伯,似听他驱使,霎时间狂飙大作,天地为昏,滴滴沥沥的雨声也逐渐下来了!各史籍中,曾有此事,不比那无稽小说,凭空捏造。
小子恰为帖木真等捏一把汗,遂口占一绝云:
祷风祭雨本虚词,谁料胡巫果有之!
可惜问天天不佑,一番祈祷转罹危。
毕竟胜负如何?且看下回续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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札木合两次兴师,俱联合十余部,来攻帖木真,此正帖木真兴亡之一大关键。第一次迎战,用博尔术之谋,依险自固,老敌师而后击之,卒以致胜,是所赖者为人谋。第二次迎战,敌人挟术以自鸣,几若无谋可恃,然观下回之反风逆雨,而制胜之机,仍在帖木真,是所赖者为天意。天与之,人归之,虽欲不兴得乎?本回上半段,叙斡难河畔之胜,归功人谋,故中间插入各事,所有录故释嫌,赦孥恤孤之举,俱一一载入,以见帖木真之善于用人;下半段叙阔弈坛之战,得半而止,独见首不见尾,此是作者蓄笔处,亦即是示奇处。名家小说,往往有此。否则,便无气焰,亦乌足动目耶!
第七回 报旧恨重遇丽姝 复前仇叠逢美妇
却说不亦鲁黑汗等用石浸水,默持密咒,果然风雨并至。看官到此,未免怀疑。小子尝阅方观承诗注,谓蒙古西域祈雨,用楂达石浸水中,咒之辄验。楂达石产驼羊腹内,或圆或扁,色有黄白。驼羊产此,往往羸瘦,生剖得者尤灵。就是陶宗仪《辍耕录》,也有此说。原原本本,殚见洽闻,是小说中独开生面。小子未曾见过此石,大约如牛黄、狗宝等类,独蕴异宝,所以有此灵怪。
闲文少表。单说札木合见了风雨,心中大喜,忙勒令各军静待,眼巴巴的望着对面。一俟帖木真等阵势自乱,便掩杀过去,好教他片甲不回。那边帖木真正思对仗,忽觉阴霾四布,咫尺莫辨,骤风狂雨,迎面飘来,免不得有些惊慌,只饬令部众严行防守。那汪罕部下,却有些鼓噪起来,脱里禁止不住。帖木真也恐牵动全军,急上加急。蓦然间风势一转,雨点随飞,都向札木合联军飘荡过去。札木合正在得意,不防有此变幻,忙与不亦鲁黑汗等商议。怎奈不亦鲁黑汗等,只能祈风祷雨,恰不能逆雨反风,只得呆呆的望着天空,一言不答。无如对面的敌军,已是喊杀连天,摇旗疾至。札木合满腹喜欢都变作愁云惨雾,不禁仰天叹道:“天神呵!何故保佑帖木真那厮,独不保佑我呢?”言未毕,见军中已皆倒退,料已禁止不住,只好拨马而逃。幸亏得是逃惯,倒还没有甚么。那时各部酋都已股栗,还有何心恋战,自然一哄儿走了。于是全军大溃,有被斫的,有受缚的,有坠崖的,有落涧的,有互相践踏的,有自相残杀的,统共不知死了若干,伤了若干。
帖木真想乘此灭泰赤乌部,便请脱里追札木合,自率众追泰赤乌人。泰赤乌部酋阿兀出把阿秃儿走了一程,见帖木真追来,复收拾败残兵马,返身迎战。怎奈军心已乱,屡战屡败,只得顾着性命,乘夜再走。那部众不及随上,多被帖木真军,掳掠过来。
帖木真忽忆着锁儿罕情谊,自去找寻。到了岭间,蓦听得有一种娇音,在岭上叫着道:“帖木真救我!”帖木真望将过去,乃是一个穿红的妇人。忙饬随身的部卒,上前讯明,回报是锁儿罕女儿,名叫合答安。帖木真闻着合答安三字,抢步行去。到了合答安前,见她形神虽改,丰采依然。便问道:“你何故在此?”合答安道:“我的夫被军人逐走了,我见你跨马前来,所以叫你救我!”帖木真大喜道:“快随我前去!”邂逅相逢,适我愿兮。说着,便叫部卒牵过一骑,自扶合答安上马,并辔下山。合答安在途间,尚口口声声叫帖木真饬寻丈夫。帖木真含糊应着,一面令部卒传着军令,饬大众就此下营。
设帐已毕,却无心检点俘虏,只令部众留意巡逻,严防不测。是晚在后帐备好酒筵,挽合答安并坐畅饮。合答安不好就坐,只在帖木真座旁侍着。帖木真情不自禁,竟将她搂入怀中,令坐膝上,低声与语道:“我从前避难你家,承你殷勤侍奉,此心耿耿不忘!早思与你结为夫妇,只因我那时艰险万状,连一聘就的妻室,尚不知何日可娶,所以不敢启口。目今我为部长,又与你幸得再逢,看来这夙世姻缘,总当配合哩!”合答安道:“你已有妻,我已有夫,如何配合?”帖木真道:“我为一部主子,多娶几个夫人,算做甚么?你的丈夫,闻已被军人杀死了,剩你孤身只影,正好与我做个第二夫人!”合答安闻丈夫已死,不禁泪下。帖木真道:“你记念着丈夫么?人死不能重生,还要念他做甚!”眼前的丈夫比前日的丈夫好得许多,合答安真是多哭。说着时,并替她拭泪。合答安心中,好似小鹿儿乱撞,不知所为。帖木真恰欢饮了数大觥,乘着酒兴,拥合答安入寝。昔与共患难,今与共安乐,总算是有情有义的好男儿。意在言外。
翌日,合答安的父亲锁儿罕,也入帐来见。来做国丈了。帖木真迎着道:“你父子待我有恩,我日夕厪念,你如何此时才来?”锁儿罕道:“我心早倚仗着你,所以命次儿先来归附。我若也是早来,恐此间部酋不依,戮我全家,所以迟迟吾行。”帖木真道:“昔日厚恩,今当图报!我帖木真不是负心人,教你老人家放心!”子为人臣,女为人妾,好算是知恩报恩。锁儿罕称谢,帖木真命拔帐齐回。
到了客鲁伦河上流,饬部卒探听汪罕消息。及返报,方知札木合被追,穷蹙无归,已投降汪罕,汪罕收兵自回去了。帖木真道:“他何不遣人报我!”言下有不悦意。别勒古台在旁说道:“汪罕既已回兵,咱们也不必过问。惟塔塔儿是我世仇,我正好乘胜进攻,除灭了他!”帖木真道:“且回去休息数日,往讨未迟!”
过了一月,帖木真发兵攻塔塔儿部。塔塔儿部已早防着,纠集族众,决一死战。帖木真闻知敌人势众,倒也不敢轻敌,当下号令诸军,约法三章。第一条,临战时不得专掠财物;第二条,战胜后亦不得贪财,待部署妥定,方将敌人财物,按功给赏;第三条,军马进退,都须遵军帅命令。不奉命者斩,既退后,再令翻身力战,仍须前进;有畏缩不前者斩。军令既肃,壁垒一新,接连与塔塔儿部战了数次,塔塔儿人虽然奋力上前,怎奈寡不敌众,弱不敌强,终被那帖木真占了胜着,弄到一败涂地。塔塔儿部酋,依然逃去,塔塔儿前已屡败,势不能敌帖木真,所以叙笔从略。帖木真军追赶不及,方才收军。检查帐下,只阿勒坛、火察儿、答力台三人违令,私劫财物。帖木真愤甚,命哲别、忽必来两将,把他三人传入,申明军法,拟令加刑。部下都屈膝哀求,代他乞免。帖木真道:“你三人与我祖父,同出一源,我也何忍罪你,但你等既立我为部长,并誓遵我令,我自不敢以私废公。现由大众替你乞免,你等应悔过效诚,将功赎罪!”言讫,又命哲别、忽必来道:“你去把他所得财物,取来充公,休得代他隐饰!”哲别、忽必来依令而行,阿勒坛等亦退出帐外,未免怏怏失望。为后文往投汪罕张本。原来阿勒坛系忽都剌哈汗次子,是帖木真从叔;火察儿系也速该亲侄,是帖木真从弟;答力台系也速该胞弟,是帖木真叔父。帖木真做部长时,阿勒坛等首先推戴,顾遵命令,所以帖木真记在胸中,有此劝勉。那三人颇自恃功高,背誓负约,这也是人心难料,防不胜防了。
帖木真召集宗族,与他密议道:“塔塔儿的仇怨,我所切记,今幸战胜了他,他所有的百姓,男子尽行诛戮,妇女各分做奴婢使用,方可报仇雪恨。”族众相率赞成。议定后,别勒古台出来,塔塔儿人也客扯连与别勒古台向颇认识,便问商议何事,别勒古台把真情说了,也客扯连便去传报塔塔儿人。塔塔儿人自知迟早一死,索性拚着了命,来攻帖木真营帐,亏得帖木真尚有防备,急命部下出来敌住,塔塔儿人杀他不过,复一哄儿走到山边,倚山立寨,负嵎死守。帖木真率军进攻,足足相持两日,方将山寨攻破。那时,塔塔儿人除妇女外,各执一刀,乱斫乱砍,彼此杀伤,几至相等。所谓困兽犹斗。及至塔塔儿的男子,丧亡殆尽,那时帖木真部下,也好多死伤了。
帖木真查得泄漏军机,乃是别勒古台一人所致,便命别勒古台去拿也客扯连。别勒古台去了半晌,返报也客扯连查无下落,大约已死在乱军中,只有他一个女儿,现已掳到。帖木真不待说毕,便怒道:“为你泄了一语,累得军马死伤,此后会议大事,你不准进来!”别勒古台唯哺遵命。帖木真复道:“你掳来的女子现在何处?”别勒古台道:“在帐外,我去押她进来。”
当下把那女押入帐中,衣冠颠倒,发鬓蓬松,战兢兢的跪在地上。帖木真喝声道:“你父陷死咱们多人,就是碎尸万段,不足偿我部下的生命。你既是他的女儿,也应斩首!”那女子更觳觫万状,抖做一团,勉强说了饶命二字。谁知才一开口,那种天生的娇喉,已似笙簧一般,送入帖木真耳中。帖木真不禁动了情肠,便道:“你想我饶命么?你且抬起头来!”那女子闻言,慢慢儿的举首,由帖木真瞧将过去。只见她愁眉半锁,泪眼微抬,仿佛是带雨海棠,约略似欺风杨柳。便默想道:“似这般俊俏的面庞,恐我那两个妻室,也不能及她。”随语道:“要我饶你的命,除非做我的妾婢!”那女道:“果蒙赦宥,愿侍帐下!”此女无耻。帖木真喜道:“很好!你且至帐后梳洗去罢。”
说至此,当有帐后婢媪,前来搀扶那女,冉冉进去。帖木真才命别勒古台退出,复将营中应办的事情,嘱咐诸将,然后至帐后休息。才入后帐,那女子已前来迎着,由帖木真携住她的纤手,赏鉴了好一回,只觉得丰容盛鬋,妆抹皆宜,新妆如绘。因柔声问着道:“你叫什么名字?”那女子道:“我叫做也速干。”帖木真道:“好一个也速干!”那女子把头一低,拈着腰带,一种娇羞的态度,几乎有笔难描。是一种淫妇腔。帖木真携她并坐,便道:“你的父亲,实是有罪,你可怨我么?”比初见时言语如出两人。也速干答称不敢。帖木真笑道:“你若做我的妾婢,未免有屈美人,我今夜便封你作夫人罢!”也速干屈膝称谢。绝不推辞,想是待嫁久矣。帖木真即与她开饮,共牢合卺,情话喁喁,自傍晚起,直饮到昏黄月上,刁斗声迟,随令婢役等撤去酒肴,催也速干卸了艳妆,同入鸳帏,饱尝滋味。写也速干共寝时,与合答安不同,是为各人顾着身分。
翌晨,也速干先行起来,安排妆束。帖木真也醒着了,也速干过去侍奉,但见帖木真睁着两眼,觑着自己的面庞,一声儿不出口。情魔缠住了。也速干不觉嫣然道:“看了一夜,尚未清楚么?”恐不止相看而已。帖木真道:“你的芳容,令人百看不厌!”也速干道:“堂堂一个部长,眼孔儿偏这么小,对我尚这般模样,若见了我的妹子也遂,恐怕要发狂了!”帖木真忙道:“你的妹子在哪里?”也速干道:“才与他夫婿成亲,现不知何处去了?”背父事仇,已是靦颜,还要添个妹子,不知她是何心肝!帖木真道:“你妹子果有美色,不难找寻。”当即出帐命亲卒去寻也遂,嘱咐道:“你如见绝色的妇女,便是那人。”
去了半日,那亲卒已牵一美妇进来。帖木真瞧着,芙蓉为面,秋水为眸,肤如凝脂,领如蝤蛴,状貌颇肖也速干,至绰约轻盈,又比也速干似胜一筹。便问道:“你可名也遂么?”那妇答声称是。帖木真道:“妙极了!你姊已在后帐,可进去一会。”也遂便入晤也速干,也速干便邀她同嫁帖木真。也遂道:“我的丈夫,被他军人逐走了,我很是怀念,你为何叫我嫁那仇人?”也速干道:“我塔塔儿人先去毒他父亲,所以反受其毒。他现在富贵得很,威武得很,嫁了他,有什么不好?胜似嫁那亡国奴哩!”也遂默然无语。已动心了。也速干又劝她数语,也遂道:“他既为部长,年又盛强,料他早有妻子,我如何做他妾媵?”心已默许,不过想做正妻耳。也速干道:“闻他已有一两个妻室。别人的心思,我不能料,若我的位置,情愿让与阿妹!”也遂徐答道:“且待再商!”
语未毕,只听得一人接着道:“还要商议甚么?好一位姊姊,位置且让与妹子,做妹子的总要领情哩。”我亦云然。说至此,帐已揭开,龙行虎步的帖木真已扬眉进来。也遂慌忙失措,忙避至阿姊背后,不意阿姊反将她推出,正与帖木真撞个满怀,帖木真顺手揽住,也速干乘隙走出。看官,你想一个怯弱的妇女,如何能抗拒强人?若非殉节丧身,定然是随缘凑合,任人戏弄了。又是一种笔墨。
越日,帖木真升帐,令也遂侍右,也速干侍左,欲要好,大做小,也速干想明此理。各部众都上前庆贺。帖木真很是欣慰,不意也遂独短叹长吁,几乎要流下泪来。帖木真顾着,暗暗生疑,随叫木华黎传令,饬大众分部站立。众人依令行着,只有一个目光灼灼的少年,形色仓皇,孑身立着。怪不得他。帖木真问他是甚么人?那人道:“我是也遂的夫婿。”直言不讳,难道想还你妻儿?帖木真怒道:“你是仇人子孙,我倒不来拿你,你反自来送死,左右将他推出去,斩首完结!”不一刻,已将首级呈上。也遂从旁窥着,禁不住泪珠莹莹,退入后,呜呜咽咽的哭了片刻,由也速干从旁婉劝,方才止泪。后来境过情忘,也乐得安享荣华了。这是妇女最坏处。
帖木真凯旋后,复思讨蔑里吉部。忽有人报蔑里吉人已由汪罕部下自行剿捕,把他部酋脱黑脱阿逐去,杀了他长子,掳了他妻孥,并人物牲畜,满载而归了。帖木真迟疑半晌,方道:“由他去罢!”第二次生嫌。小子有诗咏道:
交邻有道莫贪财,利欲由来是祸胎。
谁酿厉阶生衅隙,蒙疆又复起兵灾。
后来帖木真与汪罕曾否失和,且至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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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回多叙战事,写得如火如荼,本回多述私情,写得又惊又爱。此如戏角登台,有武戏又有文戏;武戏必用几个武生,文戏必杂几个旦角,英雄儿女,陆续演出,方能使阅者餍目。小说亦然,然或词笔复沓,连篇一律,则味同嚼蜡,亦乏趣味,作者于帖木真得三美时,词意迭变,为个人各占身分,即为本书焕出精神,是即文字夺色处。
第八回 四杰赴援以德报怨 一夫拚命用少胜多
却说汪罕大掠蔑里吉部,得了无数子女牲畜回去享受,并没有遗赠帖木真,也未尝遣使报闻。帖木真尚是耐着,约汪罕去攻乃蛮。汪罕总算引兵到来,两军复整队出塞。闻不亦鲁黑汗在额鲁特地方,当即杀将过去。不亦鲁黑汗料不能敌,竟闻风远飏,越过阿尔泰山去了。帖木真麾众穷追,擒住他部目也的脱孛鲁,讯知不亦鲁黑已是远遁,只得收队回营。谁知甫到半途,突来了乃蛮余众,由曲薛吾撤八剌两头目统带,掩袭帖木真。帖木真驰入汪罕军,与汪罕再约迎战,汪罕自然应允。因天色已晚,两军各分驻营中,按兵静守了。
次日黎明,帖木真部下齐起,整备开仗,遥望汪罕营帐,上面有飞鸟往来,不觉惊诧异常。急命军士探明,返报汪罕营内,灯火犹明,只帐下却无一人!怪极!帖木真道:“莫非他去了不成,我与他联军而来,他弃我远适,转足扰我军心,我不如暂行退兵,待探听确实,再来未迟!”是亦所谓临事知惧者。嗣后探得汪罕系信札木合谗言,谓帖木真后必为变,因此不谋而去。回应札木合投降汪罕事。帖木真虽恨那汪罕,然犹因他误信谗人,曲为含忍。这是第三次生嫌。
未几,忽有人报称汪罕的部众,被乃蛮、曲薛吾等从后追袭,掠去辎重,连那儿子鲜昆的妻孥,也被劫去了。帖木真道:“谁叫他弃我归去?”言未已,又有人来报,汪罕遣使乞援。帖木真道:“着他进来!”汪罕使入见,详述本部被掳情形,并言蔑里吉酋两子,先已作本部俘虏,今亦逃去。现虽遣将追击乃蛮,终恐不足胜敌。且闻贵部有四良将,所以特来求援,请速令四将与我同去!帖木真笑道:“前弃我,今求我,是何用心?”来使道:“前日误信谗言,所以速返,若贵部肯再发援兵,助我部酋,此后自感激不浅,就使有十个札木合,也无从进谗了。”来使颇善辞令。帖木真道:“我与你部酋,情谊本不亚父子,都因部下谗间,因此生疑。现既情急待援,我便叫四良将与你同去。何如?”来使称谢。于是命木华黎、博尔术、赤老温、博尔忽四杰,带着军马,随使同去。
行到阿尔泰山附近,遥闻喊声震地,鼓角喧天,料知前途定在开仗。登山了望,见汪罕部兵,被乃蛮军杀得大败亏输,七零八落的逃下阵来。木华黎等急忙下山,率兵驰去。那时汪罕已丧了二将,首领鲜昆,马腿中箭,险些儿被敌人擒去。正危急间,木华黎等已到,便救出鲜昆,上前迎战。乃蛮头目曲薛吾等,虽已战胜,也未免乏力,怎经得一支生力军,似生龙活虎一般,见人便杀,逢马便刺!不到几合,曲薛吾部下,渐渐却退,木华黎等愈战愈勇,把敌人杀得四散奔逃。曲薛吾等管命要紧,也只得弃了辎重,落荒遁去。鲜昆的妻子,及一切被掠人物,统已夺转,交鲜昆带回。
鲜昆返报脱里,脱里大喜道:“从前帖木真的父亲,尝救我的危难,今帖木真又差四杰救我,他父子两个,真是天地间的好人!我今年已老了,此恩此德,如何报得!”本心未尝牿亡,如何后复变计。随命使召见四杰,只博尔术前往,脱里奖他忠义,赠他锦衣一袭,金樽十具,复语道:“我年已迈,将来这百姓,不知教谁人管领!我诸弟多无德行,只有一子鲜昆,也如没有一般。你回去与你主说,倘不忘前好,肯与鲜昆结为兄弟,使我得有二子,我也好安心了!”博尔术奉命返报,帖木真道:“我固视他为父,他未必视我如子,既已感恩悔过,我与鲜昆做弟兄,有何不可!”遂遣使再报汪罕,约会于土兀剌河,重修和好。脱里如约守候,帖木真当即前去,便在土兀剌河岸,置酒高会,两下欢饮,甚是和洽,遂双方订约,对敌时一同对敌,出猎时一同出猎,不可听信谗言!必须对面晤谈,方可相信。约既定,帖木真遂认脱里为义父,鲜昆为义弟,告别而回。
既而帖木真欲与汪罕结为婚姻,拟为长子术赤,求婚脱里女抄儿伯姬。帖木真既认脱里为父,如何求其女为子妇?胡俗之不明伦序,于此可见。鲜昆子秃撤哈,亦欲求帖木真长女火真别姬为妻。帖木真以他女肯为子妇,己女亦不妨遣嫁。独鲜昆不乐,勃然道:“我的女儿到他家去,向北立着;他的女儿到我家来,面南高坐,这如何使得。”于是婚议未谐。第四次生嫌。
札木合又乘隙思逞,密通阿勒坛、火察儿、答力台三人,令他们背叛帖木真,归顺汪罕。三人素怀怨望,应上回。竟听了札木合的哄诱,潜归汪罕去讫。札木合遂语鲜昆道:“帖木真为婚事未谐,与乃蛮部太阳汗私相往来,恐将图害汪罕。”鲜昆初尚不信,经阿勒坛等三人来作口证,鲜昆遂差人告脱里道:“札木合闻知帖木真将害我等,宜乘他未发,先行除他!”脱里道:“帖木真既与我为父子,为甚么反复无常?若果他有此歹心,天亦不肯佑他!札木合的说话,不可相信的!”
越数日,鲜昆又自陈父前,谓他的部下阿勒坛等前来投诚,亦这般通报,父亲何故不信?脱里道:“他屡次救我,我不应负他。况我来日无多,但教我的骸骨,安置一处,我死了亦是瞑目!你要怎么干,你自去干着,总要谨慎方好哩!”
既云不应负他,又云你自去干着,真是老悖得很。
鲜昆便与阿勒坛等,商量一条毒计出来。看官,你道是甚么毒计?原来是佯为许婚,诱擒帖木真的法儿。既定议,即差人去请帖木真前来与宴,面订婚约。帖木真坦然不疑,只带了十骑,即日起行。道过明里也赤哥家中,暂时小憩。明里也赤哥尝隶帖木真麾下,至是告老还乡,与帖木真会着。帖木真即述赴宴的原因,明里也赤哥道:“闻鲜昆前日妄自尊大,不欲许婚,今何故请吃许婚筵席,莫非其中有诈?不若以马疲道远为词,遣使代往,免致疏虞!”幸有此谏。
帖木真许诺,乃遣不合台、乞剌台两人赴席,自率八骑径归,静待不合台、乞剌台返报。孰意两日不至,乃复率数百骑西行,至中途候着。忽来了快足一名,说有机密事求见。当由部众唤入,那人向帖木真道:“我是汪罕部下的牧人,名叫乞失里,因闻鲜昆无信,阳允婚事,阴设机谋,现已留下贵使,发兵掩袭。我恨他居心叵测,特来告变。贵部快整备对敌,他的军马就要到了!”帖木真惊着道:“我手下不过数百人,哪能敌得住大队军马,我等回帐不及,快至附近山中,避他兵锋!”言毕,即刻拔营。行里许,至温都尔山,登山西望,没有甚么动静,稍稍放心。是晚便在山后住宿。天将明,帖木真侄儿阿勒赤歹,合赤温子。正在山上放马,适见敌军大至,慌忙报知帖木真。帖木真等住宿山后,所以未曾闻知。帖木真仓猝备战,恐寡不敌众,特集麾下商议。大众面面相觑,独畏答儿奋然道:“兵在精不在多,将在谋不在勇,为主子计,急发一前队,从山后绕出山前,扼敌背后;再由主子率兵,截他前面,前后夹攻,不患不胜!”帖木真点首,便命术撤带做先锋,叫他引兵前去。术撤带置若罔闻,只用马鞭擦着马鬣,噤不发声。畏答儿从旁瞧着,便道:“我愿前去!万一阵殁,有三个黄口小儿,求主子格外抚恤!”帖木真道:“这个自然!天佑着你,当亦不至失利。”蒙古专信天鬼,所以每事称天。畏答儿正要前行,帐下闪出折里麥道:“我亦愿去。”折里麦素随帖木真麾下,也是个患难至交,至此愿奋勇前敌,帖木真自然应允。并语他道:“你与畏答儿同去,彼此互为援应,我很为放怀。到底是多年老友,安危与共呢!”遣将不如激将。两将分军去讫。
帐下闻帖木真夸他忠勇,不由得愤激起来,大家到帖木真前,愿决死战,连术撤带也摩拳擦掌,有志偕行。正要你等如此。帖木真即命术撤带辖着前队,自己押着后队,齐到山前立阵。
是时畏答儿等已绕出山前,正遇汪罕先锋只儿斤,执着大刀,迎面冲来。畏答儿也不与答话,便握刀与战。只儿斤是有名勇士,刀法很熟,畏答儿抖擞精神,与他相持,正在难解难分的时候,那畏答儿部下的军士,都大刀阔斧,向只儿斤军中,冲杀过去。只儿斤军忙来阻挡,不料敌人统不畏死,好似疯狗狂噬,这边拦着,冲破那边,那边拦着,复冲破这边,阵势被他牵动,不由得退了下去。只儿斤不敢恋战,也虚幌一刀走了。畏答儿不肯舍去,策马力追。折里麦亦率众随上,那汪罕第二队兵又到,头目叫作秃别干。只儿斤见后援已到,复拨转马头,返身奋斗。折里麦恐畏答儿力乏,忙上前接着。秃别干亦杀将上来,当由畏答儿迎战。汪罕兵势越盛,畏答儿尚只孤军,心中一怯,刀法未免一松,被秃别干举枪刺来,巧中马腹,那马负痛奔回,畏答儿驾驭不住,被马掀倒地上。秃别干赶上数步,便用长枪来刺畏答儿,不防前面突来一将,将秃别干枪杆挑着,豁剌一响,连秃别干一支长枪,竟飞向天空去了。句法奇兀。秃别干剩了空手,忙拨马回奔。那将便救起畏答儿,复由敌人中夺下一马,令畏答儿乘着。畏答儿略略休息,又杀入敌阵去了。看官,你道那将是甚么人,便是术撤带部下的前锋,名叫兀鲁,力大无穷,所以吓退秃别干,救了畏答儿。兀鲁去追秃别干,汪罕第三队援兵又到,为首的叫作董哀。当下来截住兀鲁,又是一场恶战,术撤带驱兵进援,大家努力,把董哀军杀退。董哀方才退去,汪罕勇士火力失烈门,复领着第四队军来了。句法又变。术撤带大喝道:“杀不尽的死囚!快上来试吾宝刀!”火力失烈门并不回答,便恶狠狠的携着双锤,来击术撤带。术撤带用枪一挡,觉来势很是沈重,料他有些勇力,遂格外留神,与他厮杀,大战数十合,不分胜负。兀鲁见术撤带战他不下,也拨马来助。火力失烈门毫不畏怯,又战了好几合,忽见对面阵中,竖着最高的旄纛,料知帖木真亲自到来,他竟撇下术撤带等,来捣中军。术撤带等正思转截,那汪罕太子鲜昆,又率大军前来接应。这时术撤带等,只好抵敌鲜昆,不能回顾帖木真。帖木真身旁,幸有博尔术、博尔忽两将,见火力失烈门踹入,急上前对仗。两将是有名人物,双战火力失烈门,尚不过杀个平手,恼了帖木真三子窝阔台,也奋身出斗,把他围住。火力失烈门恐怕有失,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竟向博尔忽当头一锤,博尔忽把头避开,马亦随动,火力失烈门乘这机会,跳出圈外,望后便走。博尔术等哪里肯舍,相率追去,那火力失烈门引他驰入大军,复翻身来战,霎时间各军齐上,把博尔术等困住垓心。博尔术等虽知中计,无如事到其间,无可奈何,只得拚命鏖战,与他争个你死我活!逐层写来,变幻不测。于是两军齐会,汪罕的兵胜过帖木真军五六倍,帖木真军,人自为战,不管甚么好歹,统将爹娘所生的气力,一齐用出,尚杀不退汪罕军。
鲜昆下令道:“今日不擒住帖木真,不得退军!”语才毕,忽有一箭射来,不偏不倚,正中鲜昆面上。鲜昆叫了一声,向后便倒,伏鞍而走。这支箭系由术撤带发出,幸得射着,遂趁势追赶鲜昆。鲜昆军恰尚不乱,且战且走。术撤带追了一程,恐前途遇伏,中道旋师。帖木真望见敌兵渐退,亦遣使止住各将,不得穷追。于是各将皆敛兵归还。畏答儿独捧着头颅,狼狈回来。帖木真问他何故,畏答儿道:“我因闻旋师的命令,免胄断后,不意脑后中了流矢,痛不可忍,因此抱头趋归。”帖木真垂泪道:“我军这场血战,全由你首告奋勇,激动众心,因得以寡敌众,侥幸不败。你乃中着流矢,教我也觉痛心!”遂与并辔回营,亲与敷药,令他入帐卧着。自己检点将士,伤亡虽有数十人,还幸不至大损。惟博尔术、博尔忽及窝阔台三人,尚未见到,忙令兀鲁、折里麦等带着数十骑,前去找寻。
看官,上文说他三人,被火力失烈门率军围着,两下恶斗。这时两军皆退,三人尚没有回营,莫非阵殁了不成?看官不要性急,待小子补叙出来。原来博尔术、博尔忽及窝阔台三人,被火力失烈门引兵围住,正在万分危急的时候,幸亏术撤带射中鲜并力上前,夺路而走,及至杀出重围,人已困了,马也乏了,窝阔台且项上中箭,鲜血直流,由博尔忽将他颈血咂去,拣一僻静的地方,歇了一宿,方才回来。那时兀鲁、折里麦等,足足找寻了一夜,始得会着。小子有诗叹道:
天开杀运出胡儿,奔命疆场苦不辞,
待到功成身已老,白头徒忆少年时!
欲知后事如何,且由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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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木真之待汪罕,不可谓不厚,而汪罕则时怀猜忌,谋害帖木真,天道有知,宁肯佑之!当鲜昆妻子被掠之时,若非四杰赴援,则被掠者何自归还?乃不思报德,阳许婚而阴设阱,诱帖木真而帖木真不至,鲜昆当日,宜亦因计之未成,而幡然悔悟,借以弭衅可也,不此之图,犹欲潜师掩袭,出其不备,彼自以为得计,而其如天意之不容何哉!史称温都尔山之役,为帖木真一生有名战事,蒙古人至今称道之。作者叙述此战,亦觉精警绝伦,文生事耶,事生文耶!有是事不可无是文,读罢当浮一大白!
第九回 责汪罕潜师劫寨 杀脱里恃力兴兵
却说博尔术、博尔忽及窝阔台三人回营,由帖木真慰劳毕,博尔忽道:“汪罕的兵众,虽已暂退,然声势尚盛,倘若再来,终恐众寡不敌,须要别筹良策为是!”帖木真半晌无言,木华黎道:“咱们一面移营,一面招集部众,待兵势已厚,再与汪罕赌个雌雄。若破了汪罕,乃蛮也独立不住,怕不为我所灭!那时北据朔漠,南图中原,王业亦不难成呢!”志大言大,后来帖木真进取之策,实本此言,可见兴国全在得人。帖木真鼓掌称善,当即拔营东走,竟至巴勒渚纳,即班珠尔河。暂避军锋。天寒水涸,河流皆浊,帖木真慷慨酌水,与麾下将士,设誓河旁,悽然道:“咱们患难与共,安乐亦与共,若日久相负,天诛地灭!”
将士闻言,争愿如约,欢呼声达数里。
当下命将士招集部众,不数日,部众渐集,计得四千六百人。帖木真分作两队,一队命兀鲁领着,一队由自己统带。整日里行围打猎,贮作军粮。畏答儿疮口未痊,亦随着猎兽,帖木真阻他不从,积劳之下,疮口复裂,竟致身亡。帖木真将他遗骸葬在呼恰乌尔山,亲自致祭,大哭一场。军士见主子厚情,各感泣图报。帖木真见兵气复扬,遂令兀鲁等出河东,自率兵出河西,约至弘吉剌部会齐。
既到弘吉剌部,便命兀鲁去向部酋道:“咱们与贵部本属姻亲,今如相从,愿修旧好;否则请以兵来,一决胜负!”那部酋叫作帖儿格阿蔑勒,料非帖木真敌手,便前来请附。帖木真与他相见,彼此叙了姻谊,两情颇洽。这姻谊出自何处?原来帖木真的母亲诃额仑及妻室孛儿帖,统是弘吉剌氏,所以有此情好。弘吉剌部在蒙古东南,他既愿为役属,东顾可无忧了。帖木真便率领全军,向西进发,至统格黎河边下营,遣阿儿该、速客该两人,驰告汪罕,大略道:
父汪罕!汝叔古儿罕即《本纪》菊儿。尝责汝残害宗亲之罪,逐汝至哈剌温之隘,汝仅遗数人相从。斯时救汝者何人?乃我父也。我父为汝逐汝叔,夺还部众,以复于汝,由是结为昆弟,我因尊汝为父。此有德于汝者一也!父汪罕!汝来就我,我不及半日而使汝得食,不及一月而使汝得衣。人问此何以故?汝宜告之曰:在木里察之役,大掠蔑里吉之辎重牧群,悉以与汝,故不及半日而饥者饱,不及一月而裸者衣。
此有德于汝者二也!曩者我与汝合讨乃蛮,汝不告我而自去,其后乘我攻塔塔儿部,汝又自往掠蔑里吉,虏其妻孥,取其财物牲畜,而无丝毫遗我,我以父子之谊,未尝过问。此有德于汝者三也!汝为乃蛮部将所掩袭,失子妇,丧辎重,乞援于我。我令木华黎、博尔术、博尔忽、赤老温四良将,夺还所掠以致于汝。此有德于汝者四也!昔者我等在兀剌河滨两下宴会,立有明约:譬如有毒牙之蛇,在我二人中经过,我二人必不为所中伤,必以唇舌互相剖诉,未剖诉之先,不可遽离。今有人于我二人构谗,汝并未询察,而即离我,何也?往者我讨朵儿班、塔塔儿、哈答斤、散只兀、弘吉剌诸部,如海东鸷鸟之于鹅雁,见无不获,获则必致汝。汝屡有所得而顾忘之乎?此有德于汝者五也!父汪罕!汝之所以遇我者,何一可如我之遇汝?汝何为恐惧我乎?汝何为不自安乎?汝何为不使汝子汝妇得宁寝乎?我为汝子,曾未嫌所得之少,而更欲其多者;嫌所得之恶,而更欲其美者。譬如车有二轮,去其一则牛不能行,遗车于道,则车中之物将为盗有;系车于牛,则牛困守于此将至饿毙;强欲其行而鞭箠之,牛亦惟破额折项,跳跃力尽而已!以我二人方之,我非车之一轮乎?言尽于此,请明察之!
又传谕阿勒坛、火察儿等道:
“汝等嫉我如仇,将仍留我地上乎?抑埋我地下乎?汝火察儿,为我捏坤太石之子,曾劝汝为主而汝不从;汝阿勒坛,为我忽都剌哈汗之子,又劝汝为主而汝亦不从。汝等必以让我,我由汝等推戴,故思保祖宗之土地,守先世之风俗,不使废坠。我既为主,则我之心,必以俘掠之营帐牛马,男女丁口,悉分于汝;郊原之兽,合围之以与汝,山薮之兽,驱迫之以向汝也。今汝乃弃我而从汪罕,毋再有始无终,增人笑骂!三河之地,三河指土拉河、鄂尔昆河、色楞格河,皆为汪罕所居地。汝与汪罕慎守之,勿令他人居也!”
又传语鲜昆道:
“我为汝父之义儿,汝为汝父之亲子,我父之待尔我,固如一也,汝以为我将图汝,而顾先发制人乎?汝父老矣!得亲顺亲,惟汝是赖,汝若妒心未除,岂于汝父在时,即思南面为王,贻汝父忧乎?汝能知过,请遣使修好;否则亦静以听命,毋尚阴谋!”
汪罕脱里见着二使,倒也不说甚么,只说着我无心去害帖木真。阿勒坛、火察儿等模棱两可。惟鲜昆独愤然道:“他称我为姻亲,怎么又常骂我?他称我父为父,怎么又骂我父为忘恩负义?我无暇同他细辩,只有战了一仗罢!我胜了,他让我;他胜了,我让他!还要遣甚么差使,讲甚么说话!”真是一个蛮牛。
言毕,即令部目必勒格别乞脱道:“你与我竖着旄纛,备着鼓角,将军马器械,一一办齐,好与那帖木真厮杀哩!”
阿儿该等见汪罕无意修好,随即回报帖木真。帖木真因汪罕势大,未免有些疑虑起来,木华黎道:“主子休怕!我有一计,管教汪罕败亡。”帖木真急忙问计,木华黎令屏去左右,遂与帖木真附耳道:“如此!如此!”不说明妙。喜得帖木真手舞足蹈,当下将营寨撤退,趋回巴勒渚纳,途遇豁鲁剌思人搠干思察罕等叩马投诚;又有回回教徒阿三,亦自居延海来降,帖木真一律优待。
到了巴勒渚纳,忽见其弟合撤儿狼狈而来。帖木真问故,合撤儿道:“我因收拾营帐,迟走一步,不料汪罕竟遣兵来袭,将我妻子掳去;若非我走得快,险些儿也被掳了。”帖木真奋然道:“汪罕如此可恶!我当即率兵前去,夺回你的妻子,何如?”旁边闪出木华黎道:“不可!主子难道忘记前言么?”帖木真道:“他掳我弟妇,并我侄儿,我难道罢了不成!”木华黎道:“咱们自有良策,不但被掳的人可以归还,就是他的妻子,我也要掳他过来。”帖木真道:“你既有此良谋,我便由你做去。”木华黎遂挽了合撤儿手,同入帐后,两人商议了一番,便照计行事。葫芦里卖什么药。
不数日,闻报答力台来归,帖木真便出帐迎接。答力台磕头谢罪,帖木真亲自扶着,且语道:“你既悔过归来,尚有何言?我必不念旧恶!”答力台道:“前由阿儿该等前来传谕,知主子犹念旧好,已拟来归,只因前叛后顺,自思罪大,勉欲立功折赎。今复得木华黎来书,急图变计,密与阿勒坛等商议,除了汪罕,报功未迟,不意被他察觉,遣兵来捕,所以情急奔还,望主子宽恕!”木华黎之计,已见一斑。帖木真道:“阿勒坛等已回来么?”答力台道:“阿勒坛、火察儿等恐主子不容,已他去了。只有浑八邻与撤哈夷特部呼真部随我归降,诸乞收录!”帖木真道:“来者不拒,你可放心!”当下见了浑八邻等,都用好言抚慰,编入部下。一面整顿军马,自巴勒渚纳出师,将从斡难河进攻汪罕。
甫到中途,忽见合里兀答儿及察兀儿罕两人,跨马来前,后面带着了一个俘虏,不由得惊喜起来。便即命二人就见。二人下骑禀道:“日前受头目合撤儿密令,叫我两人去见汪罕。汪罕信我虚言,差了一使,随我回来,我两人把他擒住,来见主子。”帖木真道:“你对汪罕如何说法?”二人道:“合撤儿头目想了一计,假说是往降汪罕,叫我先去通报,汪罕中了这计,所以命使随来。”
言未已,那合撤儿已从旁闪出,便向二人道:“叫来人上来!”二人便将俘虏推至。合撤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那人道:“我叫亦秃儿干,”说到干字,已由合撤儿拔刀出鞘,砉然一声,将那人斩为两段。奇极怪极。
帖木真惊问道:“你何故骤斩他人?”合撤儿道:“要他何用,不如枭首!”帖木真道:“你莫非想报妻子的仇么?”合撤儿道:“妻子的仇怨,原是急思报复,但此等举动,统是木华黎教我这般的。”帖木真道:“木华黎专会捣鬼,想其中必有一番妙用!”合撤儿道:“木华黎教我遣使伪降,捏称哥哥离我,不知去向;我的妻子,已被父汪罕留着,我也只可来投我父,若能念我前劳,许我自效,我即束手来归。谁意汪罕竟中我诡计,叫了这个送死鬼到来见我,我的刀已闲暇得很,怎么不出出风头?”言毕大笑。木华黎之计,于此尽行叙出。
帖木真道:“好计!好计!以后当如何进行?”木华黎时已趋至,便道:“他常潜师袭我,我何不学他一着?”总算还报。合里兀答儿道:“汪罕不防我起兵,这数日正大开筵席,咱们正好掩袭哩。”木华黎道:“事不宜迟,快快前去!”于是不待下营,倍道进发,由合里兀答儿为前导,沿客鲁伦河西行。将至温都儿山,合里兀答儿道:“汪罕设宴处,就在这山上。”木华黎道:“咱们潜来,他必不备,此番正好灭他净尽,休使他一人漏网!”帖木真道:“他在山上,闻我兵突至,必下山逃走,须断住他的去路方好哩。”木华黎道:“这个自然!”当下命前哨冲上山去,由帖木真自率大队,绕出山后,扼住敌人去路。计画既定,随即进行。是时汪罕脱里正与部众筵宴山上,统吃得酩酊大醉,酒意醺醺,猛听得胡哨一声,千军万马,杀上山来。大众慌忙失措,人不及甲,马不及鞍,哪里还敢抵御敌军!霎时间纷纷四散,统向山后逃走。甫至山麓,不意伏兵齐集,比上山的兵马,多过十倍,大众叫苦不迭,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厮杀。谁知杀开一层,又是一层,杀开两层,复添两层,整整的打了一日夜,一人不能逃出,只伤亡了好几百名。次日又战,仍然如铜墙铁壁一般,没处钻缝。到了第三日,汪罕的部众,大都困乏,不能再战,只好束手受缚。帖木真大喜,饬部下把汪罕军一齐捆缚定当,由自己检明,单单少了脱里父子。再向各处追寻,茫如捕风,不知去向。又复讯问各俘虏,只有合答黑吉道:“我主子是早已他去了!我因恐主子被擒,特与你战了三日,教他走得远着。我为主子受俘,死也甘心,要杀我就杀,何必多问!”帖木真见他气象纠纠,相貌堂堂,不禁赞叹道:“好男子!报主尽忠,见危授命!但我并非要灭汪罕,实因汪罕负我太甚,就使拿住汪罕脱里,我也何忍杀他!你如肯谅我苦衷,我不但不忍杀你,且要将你重用!”说着,便下了座,亲与解缚,合答黑吉感他情义,遂俯首归诚了。帖木真善于用人。此时合撤儿的妻子,早由合撤儿寻着,挈了回来。还有一班被虏的妇女,由帖木真检阅,内有两个绝代丽姝,乃是汪罕的侄女,一名亦巴合,一名莎儿合。亦巴合年长,帖木真纳为侧室;莎儿合年轻,与帖木真四子年龄相仿,便命为四子妇。姊做庶母,妹做子妇,绝好胡俗。其余所得财物,悉数分给功臣。大家欢跃,自在意中,不消细说。是亡国榜样。
且说汪罕脱里领着他儿子鲜昆,从山侧逃走,急急如漏网鱼,累累如丧家狗,走到数十里之遥,回顾已静无声响,方敢少息。脱里仰天叹道:“人家与我无嫌,我偏要疑忌他,弄得身败名裂,国亡家破,怨着谁来!”悔已迟了。鲜昆闻言,反怪着父亲多言,顿时面色改变,双目圆睁。脱里道:“你闯了这般大祸,还要怪我么?”鲜昆道:“你是个老不死的东西!你既偏爱帖木真,你到他家去靠老,我要与你长别了!”该死!言讫自去。剩得脱里一人,孑影凄凉,踽踽前行。走至乃蛮部境上,沿鄂昆河上流过去,偶觉口渴,便取水就饮。谁知来了乃蛮部守将,名叫火力速八赤,疑脱里是个奸细,把他拿住,当下不分皂白,竟赏他一刀两段!还有鲜昆撇了脱里,自往波鲁土伯特部,劫掠为生,经部人驱逐,逃至回疆,被回酋擒住,也将他斩首示众!克烈部从此灭亡。可为背亲负义者鉴。
单说乃蛮部将火力速八赤杀了脱里,即将他首级割下,献与太阳汗。太阳汗道:“汪罕是我前辈,他既死了,我也要祭他一祭。”遂将脱里头供在案上,亲酌马奶,作为奠品,复对脱里头笑道:“老汪罕多饮一杯,休要客气!”语未毕,那脱里头也晃了一晃,目动口开,似乎也还他一笑。太阳汗不觉大惊,险些儿跌倒地上。帐后走出一个盛妆的妇人,娇声问道:“你为什么这般惊慌?”太阳汗视之,乃是爱妻古儿八速,便道:“这、这死人头都笑起我来,莫非有祸祟不成!”实是不祥之兆。古儿八速道:“好大一个主子,偏怕这个死人头,真正没用!”说着,已轻移裙履,走近案旁,把脱里头携在手中,扑的一掷,跌得血肉模糊。太阳汗道:“你做甚么?”古儿八速道:“不但这死人头不必怕他,就是灭亡汪罕的鞑子,也要除绝他方好!”乃蛮素遵回教,所以叫蒙人为鞑子。太阳汗被爱妻一激,也有些胆壮起来,便将脱里头踏碎。一面向古儿八速道:“那鞑子灭了汪罕,莫不是要做皇帝么?天上只有一个日,地上如何有两个主子!我去将鞑子灭了,可好么?”古儿八速道:“灭了鞑子,他有好妇女,你须拿几个给我,好服侍我洗浴,并替我挤牛羊乳!”慢着,恐怕你要给人。太阳汗道:“这有何难!”遂召部将卓忽难入帐,语他道:“你到汪古部去,叫他做我的右手,夹攻帖木真。”卓忽难唯唯遵命,忽有一人入帐道:
“不可,不可!”正是:
毕竟倾城由哲妇,空教报国出忠臣。
欲知入帐者为谁,且至下回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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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史》称汪罕为克烈部,所居部落,即唐时回纥地,是汪罕非部名,乃人名也。然《本纪》又云,汪罕名脱里,受金封爵为王,则汪罕又非人名;若以汪王同音,罕汗同音,疑汪罕为称王称汗之转声,则应称克烈部汪罕,何以史文多单称汪罕,未尝兼及克烈乎?《太祖纪》又云:“克烈部札阿绀孛者,部长汪罕之弟也。”即云部长,又云汪罕,词义重复。要之蒙汉异音,翻译多讹,本书以汪罕为统称,以脱里为专名,似较明显,非谬误也。汪罕之亡,为子所误;乃蛮之亡,为妇所误。妇子之言,不可尽信也如此!然脱里未尝不负恩,太阳汗未尝不好战。祸福无门,人自召之,读此可以知戒,文字犹其余事耳。
第十回 纳忽山孱主亡身 斡难河雄酋称帝
却说太阳汗欲攻帖木真,遣使卓忽难至汪古部,欲与夹击,帐下有一人进谏道:“帖木真新灭汪罕,声势很盛,目下非可力敌,只宜厉兵秣马,静待时衅,万万不可妄动呢!”太阳汗瞧着,乃是部下的头目,名叫可克薛兀撤卜剌黑,不禁愤愤道:“你晓得什么?我要灭这帖木真,易如反掌哩!”好说大话的人,多是没用。遂不听忠谏,竟遣卓忽难赴汪古部。
看官,这汪古部究在何处?上文未曾说过,此处如何突叙!原来汪古部在蒙古东南,地近长城,已与金邦接壤,向与蒙古异种,世为金属,至是乃蛮欲联为右臂,乃遣使通好。难道是远交近攻之计么?汪古部酋阿剌兀思,既见了卓忽难,默念蒙古路近,乃蛮路远,远水难救近火,不如就近为是。主见既定,遂把卓忽难留住,至卓忽难催索复音,恼动了阿剌兀思,竟把他缚住,送与帖木真,随遣使齎酒六榼,作为赠品。帖木真大喜,优待来使,临别时,酬以马二千蹄,羊二千角,并使传语道:“异日我有天下,必当报汝!汝主有暇,可遣众会讨乃蛮。”来使奉命去讫。
帖木真便集众会议,拟起兵西攻乃蛮。部下议论不一,有说是乃蛮势大,不可轻敌。有说是春天马疲,至秋方可出兵。帖木真弟帖木格道:“你等不愿出兵,推说马疲,我的马恰是肥壮,难道你等的马恰都瘦弱么?况乃蛮能攻我,我即能攻乃蛮,胜了他可得大名,可享厚膊,胜负本是天定,怕他甚么!”还有别勒古台道:“乃蛮自恃国大,妄思夺我土地,我苟乘他不备,出兵往攻,就是夺他土地,也是容易哩!”此时木华黎如何不言?帖木真道:“两弟所见,与我相同,我就乘此兴师了。”遂整备军马,排齐兵队,克日起行。汪古部亦来会,既到乃蛮境外,至哈勒合河,驻军多日,并没有敌军到来。
一年容易,又是秋风,帖木真决议进兵,祭了旄纛,命忽必来、哲别为前锋,攻入乃蛮。太阳汗亦发兵出战,自约同蔑里吉、塔塔儿、斡亦剌、朵尔班、哈答斤、撤儿助等部落,及汪罕余众,作为后应。两军相遇于杭爱山,往来相逐。适帖木真前哨有一部役,骑着白马,因鞍子翻堕,马惊而逸,突入乃蛮军中,被乃蛮部下拿去,那马很是瘦弱,由太阳汗瞧着,与众谋道:“蒙古的马瘦到这般,我若退兵,他必尾追,那时马力益乏,我再与战,定可制胜。”部将火力速八赤道:“你父亦难赤汗,生平临阵,只向前进,从没有马尾向人;你今做主子,这般怯敌,倒不如令你妻来,还有些勇气!”对主子恰如此说,可见胡俗又无君臣。太阳汗的儿子,名叫屈曲律,也道:“我父似妇人一般,见了这等鞑子,便说退兵,煞是可笑!”又是一个鲜昆。太阳汗听着,老羞成怒,遂命部众进战。
帖木真命弟合撤儿管领中军,自临前敌,指挥行阵。太阳汗登岭东望,但见敌阵里面,非常严整,戈铤耀日,旗旄蔽天,不由得惊叹道:“怪不得汪罕被灭,这帖木真确是厉害呢!”正说着,只听得鼓角一鸣,敌军排墙而出,来攻本部,本部前哨各军,也出去迎战。你刀我剑,你枪我矛,正杀得天暗地昏,忽又闻了一声胡哨,那敌阵中拥出一大队弓箭手,向本部乱射,羽镞四飞,当者立靡。自己正在惊惶,蓦来了一个部酋,猛叫道:“太阳汗快退!帖木真部下的箭手,向是有名,不可轻犯的。”看官,你道这是何人?便是那先投汪罕后投乃蛮的札木合。原来札木合因汪罕败亡,转奔乃蛮部,此时见帖木真势盛,料知乃蛮必败,所以叫太阳汗退走。太阳汗闻言,越发惊心,哪里还忍耐得住,自然麾众西奔。为这一走,遂令军心散乱,被帖木真追杀一阵,竟至七零八落,亏得日色已暮,帖木真已鸣金回军,方才收集败兵,暂就纳忽山崖扎住。此段叙述战事,与前数次又是不同。
是晚太阳汗正思就寝,忽报敌营中火光四起,了如明星,恐怕要来劫营,须赶紧防备。太阳汗急忙发令,饬部众严装以待。到了夜半,毫无影响,又思解甲息宿,那军探复来报道:“敌营中又有火光哩。”太阳汗不能再睡,只好坐以待旦,营中也扰乱了一夜,片刻未曾合眼。
一到天明,闻报帖木真已率军前来,太阳汗急带了札木合,上山了望;眼光中惟映着敌军杀气,前队有四员大将,威武逼人,差不多如魔家四将一般。便问札木合道:“他四将是甚么人?”札木合道:“他是帖木真部下著名的四狗;一叫忽必来,一叫哲别,一叫折里麦,一叫速不台,统是铜额凿齿,锥舌铁心,专会噬人的。”太阳汗道:“果真么?应离远了他!”遂拾级上升,又是数层,回望来军气焰越盛,为首的一员大将,骑着高头骏马,追风般的过来。又问札木合道:“那后来的是何人?”札木合道:“他叫兀鲁,有万夫不当之勇。帖木真临阵冲锋,尝要靠着他哩。”太阳汗道:“这也须离远了他,方好!”又走上几层山峦。返顾敌人,最后的押队大帅,龙形虎背,燕颔虬髯,相貌堂堂,威风凛凛,不由得惊叹道:“好一个主帅!莫非就是帖木真么?”札木合道:“不是帖木真,是哪个!”太阳汗不待说毕,即转身再上,几已走到山峰,方才立着。如此胆小,安能却敌?本段文字实从《左传》楚共王问伯州犂语脱胎而来,然亦可见札木合之心术。
札木合尚未随上,语左右道:“太阳汗初拟举兵,看蒙古军似小羔儿一般,方谓可食他的肉,剥他的皮;一经瞧着,便吓得甚么相似,步步倒退,这等形状,定要被帖木真破灭了。我等须赶紧逃生,免与他一同受死!”说罢,遂率着左右下山,复差人至帖木真军,报称太阳汗实无能为,你等乘此上山,便好把他歼灭了。反复小人,我所最恨。
帖木真闻报,心中大喜,重赏来人去讫。原来帖木真本意,正要吓退太阳汗,所以夜间立营,专在营外放火,使他疑虑。日间却耀武扬威,摆着模样,令太阳汗不敢轻视。此时得了札木合的密报,正拟乘机进攻,大众统踊跃得很,巴不得立刻上山。独木华黎进言道:“且慢!待至夜间未迟。我军且堵住山口,防他逸出便好哩。”帖木真便在山下,扎营布阵。乃蛮兵也来争着,都被帖木真军杀回。当下恼了乃蛮将火力速八赤,一口气跑上山顶,向太阳汗道:“帖木真来了,你为何不下山督战?”问了数声,并不见他回答,反叉着腰坐倒地上。火力速八赤道:“不能下山督战,只好上山固守,奈何噤不发声?”太阳汗仍然不答。火力速八赤又高声道:“你妇古儿八速,已盛妆待你凯旋,你快起来杀敌罢!”借古儿八速以激之,可见太阳汗平日之怕妻。语至此,方闻太阳汗缓语道:“我、我疲乏极了!明、明日再战。”等你不得奈何?火力速八赤摇头而返,只令部众上山守着。转瞬间,夕阳西下,夜色微茫,帖木真营内,毫无动静,乃蛮军因昨宵失睡,未免神志昏迷,多半卧着山前,到黑甜乡去了。不意睡魔未去,强敌纷乘,有几个不曾起立,已做了无头之鬼,有几个方才动身,便做了无足之夫。只有火力速八赤,带着几名勇士,前来拦截,与帖木真军混战多时,恰也丝毫不让,怎奈众志已离,土崩瓦解,单靠这几个力士,济甚么事,眼见得力竭身亡,同登鬼箓了。火力速八赤实是一个莽夫,乃蛮之亡,彼实主之,惟一死报主,情尚可恕。
帖木真瞧着道:“乃蛮部下,有此勇夫,若个个如此,咱们何能取胜?可惜我不能生降他呢!”言下黯然。那时部下争逐乃蛮军,乃蛮军都上山逃走,欲向山顶绕越山后,不防山后统是峭崖,前无去路,后有追兵,只好拚着命逃将下去,十个人跌死八九个,就是侥幸不死,也是断脰折胫了。太阳汗尚在山上卧着,缩做一团,被帖木真部下搜着,好似老鹰捕小鸡,一把儿将他抓去。还有杀不尽的乃蛮军士,统跪地乞降。余如朵儿班、塔塔儿、哈答斤、撤儿助诸部落,亦俱投诚。只太阳汗子屈曲律,及蔑里吉部酋脱黑脱阿,即《元史》脱脱。相偕遁去。帖木真率兵穷追,顺道至乃蛮故帐,把子女牲畜,尽行夺取,连太阳汗妻古儿八速亦一并拿住。当下升帐,先将太阳汗推入,约略问了数声,太阳汗觳觫万状。帖木真笑道:“这等没用的家伙,留他何用!”命即斩讫,次将古儿八速献上。用一献字妙。她不待帖木真开口,便竖着柳眉,振起珠喉道:“可恨你这鞑子!灭我部落,杀我夫主,我也为你所擒,有死而已,何必多问。”说着,把头向案撞去。如果撞死,也好保全名节。不意帖木真已举起双手,顺势把她头托住,偶觉得一种芬芳沁入心脾,凝眸细盼,蝉鬓鸦鬟,光采可鉴,再举起她的面庞儿,益发目眩神迷,眼如秋水,脸似朝霞,虽带着几分颦皱,愈觉得楚楚可怜。不禁失声道:“你恨着咱们鞑子,我偏要你做个鞑婆!”调侃语不可少。古儿八速把头移开,垂泪答道:“我是乃蛮皇后呵!怎肯做你妾媵?”语已软了。帖木真道:“你不肯做妾媵,也有何难!我便教你做皇后何如?”古儿八速闻了这语,随把帖木真瞟了一眼,复低着首道:“我却不愿!”这是假话。帖木真知她芳心已动,便命投降的妇女拥她入内,一面发落余虏,一面安排牲醴,与古儿八速成婚。是夕,在乃蛮故帐中,同古儿八速行交拜礼,仪制如蒙古例。礼毕,大开筵席,与众共欢。只有一个古儿八速,是独享的权利。酒阑席散,帖木真步入帐后,就搂住古儿八速同入寝帏。古儿八速已不如从前的抗命,半推半就,又喜又惊,一夜的枕席风光,似比故夫胜过十倍。以太阳汗比帖木真,强弱迥殊,宜乎胜过十倍。嗣是死心塌地,侍奉那帖木真,帖木真也格外爱宠,比也速干姊妹等,尤加亲暱,这且慢表。
且说帖木真既灭了乃蛮,复西追蔑里吉部酋脱黑脱阿。到了喀喇喀拉额西河,见脱黑脱阿背水而阵,即麾众杀去。战了数十回合,脱黑脱阿败走。帖木真军赶了一程,擒不住脱黑脱阿,只虏了他的子妇,及他部众数百人。帖木真见被虏的妇人颇有姿色,问明底细,乃是脱黑脱阿子忽都的妻室,便唤第三子窝阔台入见,把妇人给他,窝阔台自然心喜,不在话下。蒙俗专喜纳再醮妇,不知何故?正拟率兵再进,忽有蔑里吉部人,来献一个女子,父名答亦儿兀孙,女名忽阑。帖木真道:“你为何今日才行献女?”答亦儿兀孙道:“途次为巴阿邻种人诺延所阻,留我住了三宿,因此来迟。”帖木真道:“诺延在哪里?”答亦儿兀孙道:“诺延也随来投诚。”帖木真怒道:“诺延留你女儿,敢有什么歹心?”便命左右出帐,去拿诺延,那女子忽阑道:“诺延恐途中有乱兵,所以留住三日,并没有意外邪心。我的身体,原是完全,若蒙收为婢妾,何妨立即试验!”胡女无耻如此,可叹。言未毕,诺延已由左右推入,也禀着道:“我只一心奉事主人,所有得着美女好马,一律奉献,若有歹心,情愿受死!”帖木真点首,便命答亦儿兀孙及诺延出帐,自己挈着女子忽阑,亲加试验去了。过了半日,帖木真复召诺延入见,与语道:“你果秉性忠诚,我当给你要职。”诺延称谢而出。独答亦儿兀孙未得赏赐,不免失望,暗中联络蔑里吉降众,叛走色楞格河滨,筑寨居住。嗣由帖木真遣将往讨,小小一个营寨,不值大军一扫,霎时间踏成平地。所有叛众,尽作鬼奴。答亦儿兀孙也杳无下落。最不值得。帖木真闻叛徒已平,遂进兵追袭脱黑脱阿。到了阿尔泰山,岁将残腊,便在山下设帐过年。既有古儿八速,复有忽阑女子,途中颇不寂寞。
越岁孟春,闻脱黑脱阿已逃至也儿的石河上,与屈曲律会合,当即整治军马,逐队进发。适斡亦剌部酋忽都哈别乞,穷蹙来降,遂令他作为向导,直至也儿的石河滨。脱黑脱阿等仓猝抵御,战了半日,部下已杀伤过半,势将溃散。那帖木真军恰是厉害,一阵乱箭,竟将脱黑脱阿射死。只有他四子逃免。屈曲律亦带了蔑里吉部余众,及乃蛮部遗民,投奔西辽去了。西辽国的源流,后文再详,今且慢表。
且说帖木真既逐去屈曲律等,恐道远师劳,不欲穷追,便下令旋师。临行时忽闻札木合被人拿到,当由帖木真召见来人。来人进告道:“我是札木合的伴当,因惧主子天威,不敢私匿,所以将他拿来!”帖木真尚未回答,只听帐外有喧嚷声,便喝问何事?左右道:“札木合在外面说话哩。”帖木真道:“他说甚么?”左右道:“他说老鸦会拿鸭子,奴婢能拿主人。”帖木真点头道:“说的不错!”便命左右将来人绑出,叫他在札木合面前杀讫。并着合撤儿传语道:“札木合,你我本系故交,我先曾受你的惠,不敢相忘,你何故离了我去?如今既又相合,不妨做我的伴当,我却不是记仇忘恩的!况我与汪罕厮杀,你也曾与汪罕离开,及与乃蛮厮杀,你又将乃蛮实情通告我军,我亦时常惦念,劝你不要多心,留在我帐下罢!”札木合叹道:“我前时与汝主相交,情谊很密,后因被人离间,所以彼此猜疑,我今日羞与汝主相见。汝主已收服各部,大位子定了,从前好做伴时,我不与做伴;如今他为大汗,要我做伴甚么?他若不杀我呵,似肤上虮蝨,背上芒剌一般,反教汝主不得心安!天数难逃,大福不再,不如令我自尽罢!”合撤儿入报帖木真,帖木真道:“我本不忍杀他,他欲自尽,依他便了!”猫哭老鼠假慈悲。札木合即日自杀,帖木真命用厚礼葬了。当下奏凯东还,到了斡难河故帐,与母妻欢叙,大家畅慰。恐孛儿帖未免吃醋。宋宁宗开禧三年冬月,大书年月。帖木真大会部族于斡难河,建着九斿白旗,顺风荡漾,上面坐着八面威风的帖木真,两旁侍从森列,各部酋先后进见,相率庆贺。帖木真起坐答礼,各部酋齐声道:“主子不要多礼,我等愿同心拥戴,奉为大汗!”帖木真踌躇未决,合撤儿朗声道:“我哥哥威德及人,怎么不好做个统领?我闻中原有皇帝,我哥哥也称着皇帝,便好了!”快人快语。部众闻言,欢声雷动,统呼着皇帝万岁!只有一人闪出道:“皇帝不可无尊号,据我意见,可加‘成吉思’三字!”众视之,乃是阔阔出,平时好谈休咎,颇有应验。遂同声赞成道:“很好!”帖木真也甚喜欢,遂择日祭告天地,即大汗位,自称成吉思汗。“成吉思”三字的意义:成者大也,吉思,最大之称。《元史》作青吉斯。嗣复在杭爱山下,建了雄都,审度形势,地名叫作喀喇和林。小子叙述至此,只好把帖木真三字搁起,以后均名成吉思汗,且系以俚句道:
旄纛居然建九斿,朔方气象有谁侔?
岂真王气锺西北,特降魔王括九州!
欲知以后情形,容至下回再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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乃蛮势力,过于帖木真,卒因主子孱弱,部将粗鲁,以致灭亡。古儿八速激成兵衅,被虏以后,初意尚欲殉节,似非他妇女比,迨闻作皇后,即降志相从,长舌妇之不可恃也如此!以视古力速八赤犹有惭色。可见家有哲妇,尚不莽夫若也。若札木合之反复无常,死当其罪,史录谓札木合权略,次于项籍、田横,而胜于袁绍、公孙瓒,毋乃过于重视耶!惟不愿再事帖木真,较诸奴颜婢膝,犹差一间。作者抑扬尽致,褒贬得宜,而于描摹处尤觉逼真,是小说家,亦良史家也!
第十一回 西夏主献女乞和 蒙古军入关耀武
却说成吉思汗即位后,大封功臣,除兄弟封王外,以木华黎为首功,博尔术次之,封他为左右万户;其余诸将,按功给赏,共九十五人,各封千户。又因术撤带临敌敢先,得平汪罕、乃蛮两大部,特命他世统兀鲁兀四千人,又赏他一个特别的禁脔。看官!你道这禁脔是什么东西?就是前回说起的汪罕女子亦巴合。亦巴合自被掳后,曾为成吉思汗的侧室,至是不知什么缘故,赐与术撤带。相传亦巴合出帐时,成吉思汗曾语她道:“我不是嫌你无性行,无颜色,亦不曾说你身体不洁,不过因术撤带从征有功,所以将你赐他。”亦巴合嘿然趋出,成吉思汗命将奁资家产,一律带去,只留下一只金杯,做为纪念。自是亦巴合与术撤带遂做长久夫妻了。或说成吉思汗得一恶梦,以亦巴合为不祥,所以拨给,小子终不敢妄断,只就事叙事罢了。想是亦巴合不善房术之故。
封赏既毕,再宰牛杀马,大飨群臣。饮至半酣,成吉思汗问木华黎等道:“人生世上,何事算为最乐?”木华黎道:“荡平世界,统一乾坤,这是人生第一乐事。”成吉思汗道:“是的,但尚知其一,不知其二。”博尔术道:“臂名鹰,控骏骑,御华服,乘着暮春天气,出猎旷野,这也是人生乐事呢。”成吉思汗不答。博尔忽道:“鹰鹯在天空搏击飞禽,凭骑仰观,倒也是人生一乐。”成吉思汗仍是不答,忽必来道:“围猎的时候,众兽惊突,瞧着很是一乐。”成吉思汗摇头道:“你等所说,统不及木华黎的志愿,但我与木华黎有同处,亦有异处。”群臣道:“愿闻主子的乐事!”成吉思汗道:“人生至乐,莫如杀灭仇敌,似摧枯木,夺他的骏马,得他的财物,并把他妻女掠了回来,教他伴着寝室,这是最快乐的事情!”实是一个强盗思想,不知老天何故佑他?言毕,掀髯大笑。
嗣复语木华黎、博尔术道:“平定朔漠,实是汝等功劳。我与汝等,譬如车有辕,身有臂,汝等宜善体我心,始终勿替方好!”木华黎遂进规取中原的计议。成吉思汗点首道:“规画中原,须仗着你呢!”木华黎道:“先图西夏,次图金,再次图宋,逐渐进行,总有成功的日子哩!”名论不刊。成吉思汗道:“就从西夏开手罢!”政策既定,举酒尽欢。看官记着,是年岁次丙寅,即为成吉思汗即位之元年,历史上就称为元太祖元年。蒙古人以寅年肖虎,称为虎儿年,点醒眉目。这且按下。
且说西夏建国,源流甚远,始祖拓跋思恭,乃朔方党项部后裔。唐末黄巢作乱,拓跋思恭入援,以功封夏国公,赐姓李,世称夏州,就在蒙古南境。传至元昊,拓地渐广,僭号称帝,定都兴庆,有雄兵五十万,屡寇宋边。金兴以后,西夏渐衰,且屡有内乱,当李仁孝嗣位时,奸臣擅权,国势岌岌,幸亏金世宗发兵扶助,削平乱事,国乃不亡,只以后专为金属。仁孝殁后,子纯祐嗣,仁孝从弟李安全篡位自主,国中又复不靖。适成吉思汗混一蒙古,有志南下,于是气息奄奄的西夏国,遂首当其冲了。叙明西夏始末,为致亡之因。成吉思汗本拟即日发兵,因初登大位,不免有一番经营,如筑宫室,设堡寨,定官制,正陛仪,统是创始举行,不是一月两月,可办就的。光阴易过,又是一年,拟整顿军马,南攻西夏,俄闻吐麻部作乱,乃命博尔忽率兵往讨。吐麻部在额尔齐斯河附近,系属蒙古东北境。从前成吉思汗族人豁儿赤,自小作伴,尝语成吉思汗道:“你若得做大汗,我要在你的部属内,拣美女三十人,作为妻妾,你休忘怀!”此次成吉思汗果然登位,便命他在降服百姓中,挑选妇女三十个,以践前言。前言原是要践,但以三十人为妻,未免不端。
豁儿赤奉命而行,访得美貌女子,以吐麻部为最多,遂令吐麻部人忽都合别乞,到部中去选美女。谁知部民不肯服从,竟将他拿住,送与部酋。适值部酋都剌莎合儿病重去世,由其妻孛脱灰塔儿浑代为管辖,当下将忽都合别乞拘住。豁儿赤闻报,自然去报成吉思汗。成吉思汗即遣博尔忽率兵西征。博尔忽藐视吐麻部,行军时不曾戒备,将到吐麻部,日色已晚,便在林深径杂处,扎住营寨。夜间忽起伏兵,竟将博尔忽军冲散,博尔忽措手不及,被吐麻部人杀死。四杰中死了一个。
警报传达成吉思汗,成吉思汗怒气勃勃,便欲自行往讨。木华黎、博尔术齐声谏阻,别荐都鲁伯为大将,引兵再发。都鲁伯惩着前辙,自然格外小心,他在博尔忽殉难地方,设着空营,虚张旗帜,自己却领了健卒,由间道绕入吐麻部。那吐麻部内的女酋,闻知博尔忽杀死,喜得什么相似,在帐中摆着筵席,与众饮酒。想是再嫁的预兆。正在兴高采烈的时候,突被那都鲁伯军一拥而入,大家吓得魂飞天外,连躲避都来不及,个个束手就缚。女酋孛脱灰塔儿浑逃入帐后潜藏,正遇那忽都合别乞,由都鲁伯军放出,导入搜寻,四面一瞧,已被窥着,当由忽都合别乞把女酋牵出,拦腰一抱,大踏步去了。得趣。此外如帐外的百姓,统由都鲁伯军一并拿住,驱至斡难河。成吉思汗遂命豁儿赤就掳来的妇女中,挑了三十人,轮流伴宿。夜夜换新人,豁儿赤不怕死么?只女酋孛脱灰塔儿浑赏给了忽都合别乞,忽都合自然称心,女酋亦不得已相从,总算是怨女旷夫,各得其所了。总算成吉思惠泽。
于是往攻西夏,连拔数城。会闻西北吉里吉思荒原,有二部遣使通好,一部名伊德尔讷呼,一部名阿勒达尔,皆与乃蛮部接壤,因乃蛮被灭,是以通诚。成吉思汗领兵归国,接见来使。二使献上名鹰,并白骟马、黑貂鼠等,成吉思汗大悦,殷勤款待,遣令去讫。是时成吉思汗已有数女,长女火真别姬,曾议配鲜昆子秃撒哈,见第八回。嗣因婚议未谐,别适亦乞剌思人孛徒。次女名扯扯干,年已长成,因忽都阿别乞先来归附,有子名脱亦列赤,令他与次女作配,算作报酬。三女名阿勒海别姬,许字汪古部酋的侄儿镇国。这三女中,要算阿勒海别姬最称明慧,至遣嫁后,镇国多得其助,毋庸细表。
兔儿年过去,龙儿蛇儿年顺次相继,成吉思汗威名,震耀西域,回疆的畏兀儿部,亦通使输诚。《元史》称畏兀儿为辉和尔。成吉思汗遣使答好,并征他贡献方物。畏兀儿部酋亦都护,遂收集金珠缎匹,差使臣阿惕乞剌黑等随来谒见,且向成吉思汗道:“咱们听得皇帝的声名,如云净见日,冰消见水一般,好生喜欢了。若蒙皇帝恩赐,许做藩属,我部主情愿拜为义儿,始终效力!”成吉思汗道:“你主既肯归我,我愿收他做第五个义儿罢。我还有一个好女儿,给他为妻,叫他快来谒我!”阿惕乞剌黑等奉命去后,亦都护果然亲来,成吉思汗便命将庶出女子阿勒敦,许给亦都护。亦都护也不推辞,只说于回国后,差人来迎,至亦都护归去,杳无音信。看官道是何故?乃因亦都护正室,怀着妒忌,不令迎娶,所以蹉跎过去,至窝阔台嗣位,亦都护的正妻已死,方完结嫁娶的事情。人家的妇女硬夺来做妻妾。自己的女儿偏要给人家作妻妾,我正不解其意?
这且搁下不提。且说成吉思汗既收服畏兀儿部,遂一心一力的去攻西夏。夏主李安全,不得不发兵抵敌,令长子做了元帅,部将高令公做了副手,率兵拒守乌梁海城。蒙古兵一到城下,高令公出城迎战,不到数合,已被蒙古兵活捉了去,余众败入城中。怎禁得敌军猛攻,昼夜不绝,吓得李安全的儿子,屁滚尿流,乘夜开了后门,抱头窜去。还有一个西壁氏,系西夏太傅,走迟了一步,又被蒙古军生擒去了。蒙古军夺了乌梁海城,进攻克夷门,如入无人之境。夏将明威令公不管死活,居然带了兵马,前来拦阻,一仗鏖战,复被拿去。虎头上抓痒。嗣是无人敢当,竟由蒙古军长驱直入,围攻夏都。李安全惶急得很,一面遣使至金邦乞援,一面召集全国人马,守着城池。蒙古军攻了数次,因城颇坚固,急切不能下,成吉思汗想了一策,命掘坏河防,将城外的河水,灌入城中。不意堤防一溃,大水奔流,城中未曾漂没,城外先已泛滥,成吉思汗只得撤围,别遣文臣额特入都招谕。李安全待援未至,不得已与他议款,并把亲生爱女察合,献与成吉思汗。成吉思汗得了美女,便命她侍寝,枕席之间,欢爱非常,乃暂准西夏和议,撤兵而还。美人计大有用处。
李安全迁怒金人,出师攻金邦的葭州,被金将庆山奴所败,遂北诉蒙古,怂恿伐金。名谓安全,好构兵衅,是谓名不副实。成吉思汗正拟南略,得了此信,遂练兵豢马,造箭制盾,指日兴师南下。可巧金使到来,说是新君嗣位,特来颁敕,成吉思汗道:“新君是何人?”金使道:“就是卫王永济。”成吉思汗道:“我道中原皇帝,是天上人做的,似这般庸碌人物,也想做着皇帝,真正怪极!”金使道:“你曾受大金封爵,今日颁敕到此,理应竭诚拜受,怎么说出这般话来?”成吉思为招讨官,见前第六回。成吉思汗怒道:“我宗亲俺巴该汗,被你金人活活处死,我正思发兵报仇,你反要我拜受诏敕,忘八混帐,快与我滚出去罢!”俺巴该事见前第二回。金使怏怏去讫。原来金主永济,是熙宗亶的侄儿,金主亶亦见第二回。其间经过三传,废帝亮,世宗雍,章宗璟。始由永济嗣立。他本没有甚么威望,从前成吉思献金岁币,曾至静州,与永济相见,因永济孱弱得很,向存轻视,至是闻他嗣位,料他无能为力,不由得笑骂起来。
至金使去讫,遂乘着秋高马肥的时候,率着长子术赤、《元史》作卓齐特。次子察合台、《元史》作察罕台。三子窝阔台,《元史》作谔格德依。统兵数万,祭旗出发。前队由哲别领着,将到乌沙堡,闻报金将通吉迁、嘉努、完颜和硕亦率兵到来。哲别兼程前进,掩入金营,金将不及设备,纷然溃散,哲别遂拔了乌沙堡,遣人至后队报捷。成吉思汗闻前锋得胜,也急趋而至,会同前队军马,径攻金国西京。守将胡沙虎,硬支持了七日,率麾下突围东走,被蒙古兵大杀一阵,伤亡无数。成吉思汗遂取了西京及抚州,复遣他三子分兵略地,把金邦所有的西北诸州,陆续攻下。
金主永济,闻胡沙虎败还,别遣招讨使完颜纠坚,监军完颜鄂诺勒等,带着四十万大军,出屯野狐岭,防御成吉思汗。这野狐岭系西北要隘,势甚高峻,雁飞过此,遇风辄堕,俗称此岭隔天,只十八里。金兵就此驻扎,本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形势,只完颜纠坚,恰仗着一点气力,硬要与蒙古军对垒。麾下有将名明安,进谏道:“蒙古势盛,锐不可当,不如屯兵固守,休与他开战!”完颜纠坚道:“我奉命退敌,如何不战!”明安道:“既欲开仗,宜速进兵至抚州,攻他不备。”完颜纠坚道:“我有马兵二十万,步兵二十万,堂堂正正,与他厮杀一场,免他再来滋扰!”仿佛春秋时的宋襄公。言毕,叱退明安。俄报蒙古兵已到岭西,复叫明安进见,令他诘责蒙古,何故兴兵犯界?迂腐极了。明安趋出,即驰至蒙古营中,入见成吉思汗,自称愿降,把金军虚实,详细上陈。成吉思汗便率领精锐,乘夜进击。那时完颜纠坚,尚眼巴巴待着明安回信,不防蒙古兵已经杀到,迅雷不及掩耳,凭你带着四十万大兵,简直是没人中用;况且日落天昏,连自己的军马都分辨不清,接仗的人,自相屠戮,逃走的人,自相践踏,蒙古兵趁势乱杀,闹到天明,已是积尸满野,金兵一个儿都不见了。完颜纠坚固自取其咎,明安为虎作伥,罪更难辞。
成吉思汗乘胜驰追,到了宣德州,一鼓而下,复遣前锋哲别,去夺居庸关。这关凭山建筑,是一座天险。哲别到了关下,相度形势,望见山路崎岖,整守完固,倒也不敢轻意,先猛攻了一阵,不损分毫,他却拔寨退去。守将还道他力怯,出兵追袭,谁知半途遇伏,杀得大败回来。及到关前,见关上已插着蒙古旗帜,顿时逃的逃,降的降,看官不必细问,便可晓得是哲别的诡计了。一语表明,省却无数笔墨。
哲别既得了居庸关,遂迎成吉思汗入关驻扎。成吉思汗又进兵中都,沿途杀戮甚惨。既到都下,金主永济大恐,欲南徙汴都,亏得卫兵誓死决战,出城鏖斗,战了一日一夜,竟把蒙古兵杀退。成吉思汗乃回驻居庸关,是年已是羊儿年了。元太祖六年。居关数旬,因天已隆冬,免不得人马疲乏,遂留兵守关,自率三子等旋国,再图后举。
越年为猴儿年,金降将耶律留哥,故辽人。纠集故辽遗众占踞辽东州郡,自称都元帅,遣使归附蒙古。成吉思汗命居广宁,坐伺金衅。到了夏季,得着军报,金主永济被弑,改立升王珣,成吉思汗大喜道:“这是天假机缘,不可坐失哩。”原来金主被弑的逆臣,就是西京失守的胡沙虎。自胡沙虎败还,金主把他革职,放归田里,寻复召为右副元帅,整日驰猎,金主遣使诘责。他便挟嫌倡乱,逼金主永济出宫,把他酖死,另立升王珣。于是成吉思汗复分兵三道,浩浩荡荡,杀奔金都。
金左副元帅高琪,拒战失利,蒙古兵进薄中都。胡沙虎方染足疾,乘车督战。金卫卒本有些能耐,更兼胡沙虎严厉异常,自然格外奋勇,争先杀敌。蒙古兵虽是厉害,却被他杀死多人,退至十里下寨。翌日,胡沙虎又拟出战,召高琪兵不至,遂矫诏去杀高琪,不料高琪反率兵进来,围住胡沙虎居宅。胡沙虎逾垣欲走,衣襟被墙角牵住,坠地伤股,由高琪兵突入,乱刀斫死。为弑主者鉴。高琪取胡沙虎首,诣阙待罪。金主珣下诏特赦,并宣布胡沙虎罪状,追夺官阶,所有兵士,都归高琪统带,固守都城。成吉思汗也不去力攻,只遣兵分略东南,所至郡邑皆下,凡破金九十余郡,两河山东数千里,尸骸累累,鸡犬为墟。惨不忍闻。
蒙古兵将拟再攻中都,成吉思汗不从。只遣使告金主道:“汝山东、河北郡县,尽为我有,汝只有一个燕京,难道我不能踏平么!但天既弱汝,我复迫汝,未免助天为虐,汝能感我仁慈,速发金泉犒军,我亦当归去了!”金主珣犹豫未决,右丞完颜承晖道:“天佑蒙儿,不若与他议和,待他回军,再图补救。”金主珣乃遣承晖乞和,成吉思汗道:“金珠财帛,我军已够用了,只你主应有子女,何不遣来侍我。”故态复萌。承晖唯唯听命,返报金主珣。没奈何将故主永济的女儿,饰为公主,送与成吉思汗;又将金帛童男女各五百,马三千匹,作为犒劳费;再命完颜承晖送蒙古军出居庸关。小子有诗咏道:
一成一败本无常,弱国求和总可伤!
帝女作奴男作仆,空劳稗史记兴亡。
欲知成吉思汗后事,请至下回再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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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吉思汗之野心,无非欲多得金帛,多得子女而已!而迫之规取中原者,实出是木华黎。是木华黎之大志,实出成吉思上。乃天偏令成吉思为主,木华黎为臣,无怪老子谓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也!西夏方衰,金邦又弱,成吉思汗乘机而起,本即可灭夏亡金,乃以献女之故,俱允和议,是其所耽耽逐逐者,尤在美妇人,天亦何苦令强暴之徒,蹧蹋若干妇女耶!读此回,令人疑愤交集,几欲向天阍而一问之!
第十二回 拔中都分兵南略 立继嗣定议西征
却说成吉思汗得了金公主,出关回国。金公主姿色,不过平常,成吉思汗因她是大邦女子,待以后礼。且金公主年甫及笄,成吉思汗年周花甲,成吉思即位之年,已五十二岁,此时已逾八年,正六十岁了。老夫配少女,不得不格外爱宠,令她感恩知报,勉侍巾栉,话休叙烦,单说金主珣闻蒙古兵还,拟迁都汴京,防敌再至。左丞相图克坦镒等力谏不从,遂命完颜承晖为都元帅,与左丞穆延尽忠,奉太子守忠,驻守中都,自率六宫启行。事为成吉思汗所知,愤然道:“他既与我修和,何故南徙?我想他必挟嫌怀恨,不过借着和议,作个缓兵的计策,我偏要先发制人,破他诡计呢!”明明是有意为难。于是大阅军马,择日启行。巧值金乣军乣即乣字,音纠。乣军,所收之军也,《金史兵志》有此名。卓多等,戕杀主帅,击败金都防兵,北走蒙古,遣使请降,成吉思汗命萨木哈、舒穆噜、明安等率兵相会,由卓多导入长城,再围中都。
金太子守忠走汴,留完颜承晖及穆延尽忠固守,蒙古兵不能拔。成吉思汗复遣木华黎为后援,率兵南下。先是木华黎随征金都,曾收降史天倪兄弟,天倪,永清人,有从兄名天祥,弟名天安、天泽,皆智勇深沈,足为大用,木华黎倚为心腹,曾荐举天倪为万户,余亦擢为队长。至是又奉命南征,带着天倪等出发,天倪语木华黎道:“金弃幽燕,迁都汴梁,最是失算,辽水东西,系金邦咽喉地,我不若夺他北京,略定辽东西诸郡,塞住他的咽喉,那时中都孤立,自然唾手可得了。”
木华黎称善,便引兵趋辽西,攻金北京。金守将银青,领兵二十万,出御于和托戍堡,被蒙古兵一阵杀败,逃入城中。部将完颜昔烈、高德玉等,不服银青节制,因将银青杀死,改推寅答虎为帅。木华黎探知消息,遂令史天祥进攻,寅答虎遂以城降。北京既下,辽西诸郡,闻风归附,眼见得中都岌岌,危在旦夕了。史天倪之计验矣,然亦未免为虎作伥耳。
金留守完颜承晖,焦急非常,遣人向汴京告急。金主珣命御史中丞李英等,率师驰援,与蒙古兵遇于霸州。英素嗜酒,驭军无纪,至两下对垒,英尚饮酒百觥,临阵时,骑着马上,东倒西歪,麾下多相视而笑。看官,你想蒙古初兴,军锋甚锐,就使兵精将勇,也恐不能胜他,况遇这个酒糊涂,哪里支撑得住!蒙古兵冲杀过来,势如虓虎,金将遮拦不住,被他杀入中军,李英酒尚未醒,在马上晃了数晃,突然坠地,蒙古兵将,眼明手快,就将他一枪刺死!一道魂灵驰入酒乡去了。
军中失了主帅,当即溃归,自是中都援绝,内外不通。完颜承晖与穆延尽忠商议,决计死守。尽忠目动言肆,满口糊涂,承晖自知不妙,即辞家庙作遗表,抗论穆延尽忠及左副元帅高琪罪状。付尚书省令史师安石,赍送汴都,自别家人,仰药以殉。表扬忠节,不没幽光。穆延尽忠整装南行,将出通元门,金妃嫔等统相率候着,请他挈归。尽忠道:“我当先出,与诸妃启途。”诸妃嫔信为真言,让尽忠先出,尽忠带着爱妾等,飘然出城,绝不返顾,可怜众妃嫔进退无路,仓皇失措,待蒙古兵一拥杀入,老丑的俱死刀下,有几个容色美丽的,统被他扯的扯,抱的抱,调笑取乐去了!中都一破,宫室被焚,府库财宝,搜掠殆尽,金祖宗的神主,一古脑儿弃掷粪坑,阿骨打有灵,应亦泪下。算作金都燕京的结束。
那时安石赍表至汴,尽忠亦即到来。金主阅表,只追封完颜承晖为广平郡王,赦尽忠不问,反命他作平章政事。失刑如此,安得不亡!嗣后尽忠谋逆,方才伏法。
话分两头。且说成吉思汗闻燕都得手,遂自率精兵趋潼关。潼关为汴京西塞,势甚险峻,屡攻不下,别遣将由间道入关,为金花帽军所败,乃北还。寻命木华黎统辖燕云,建设行省,并封他为国王,职兼太师,赐誓券金印,且语他道:“我略北方,汝略南方,分途进取,勉立大功!”木华黎应命,遂自中都调遣兵卒,攻取河东诸州郡,并拔太原城。金元帅乌库哩德升力竭身亡。金降将明安,领偏师趋紫荆关,擒金元帅张柔。柔素任侠,乡曲多慕义相从,金中都副经略苗道润,深加器重,荐为昭义大将军,权署元帅府事。道润为其副贾瑀所害,柔率众报仇,途次忽遇蒙古兵,逆战狼牙岭间,马蹶被执。明安闻其名,劝之投诚,柔乃降,更招集部曲,下雄、易、安、保诸州,进兵攻贾瑀。瑀据孔山台坚守,柔围攻兼旬,断其汲道,乃破台获瑀,剖瑀心祭道润,尽有其众,徙治满城。金真定帅武仙,会兵数万来攻。张柔全军适出,帐下只数百人,乃令老弱妇女登城。自率壮士潜出,突攻武仙背后,毁敌攻具。仙军猝不及防,还疑是援兵大至,相率惊愕,旋见后山旗帜飞扬,愈加退缩,遂四散奔逃。柔乘胜追击,伏尸数千,自是威震河朔,凡深、冀以北,镇、定以东,三十余城,次第收取;武仙率兵来争,匝月间经十七战,都得胜仗。张柔算是好汉,然总未免为金室贰臣。武仙穷蹙,又因木华黎遣将夹攻,遂把真定城奉献,乞降军前。木华黎命史天倪权知河北西路兵马事,武仙为副,事且按下再表。为后文武仙戕史天倪张本。
且说乃蛮部被灭后,太阳汗子屈曲律逃奔西辽。西辽国据葱岭东西地,系耶律大石所建,一名黑契丹。从前辽为金灭,余众随皇族耶律大石西走回疆,联合回纥诸部,成一大国,有志恢复,未成而死。再传至孙直鲁克,君临如故,惟东方属部,多判归蒙古,国势渐衰。适屈曲律奔至,进谒直鲁克,泣请规复。直鲁克正仇视蒙古,且闻屈曲律熟谙东土,因留为帮手,并允乘间出师。直鲁克妃子格儿八速,有女名晃,年才十五,姿首颇佳,屈曲律瞧着,很是艳羡,便格外献媚,日夕趋承;直鲁克年老好谀,渐加宠爱,嗣因屈曲律露求婚意,遂把女儿给他为妻。下手便骗了王女,小人心术可怕。
屈曲律既得了王女,权力日盛,暗思东收旧部,袭夺西辽。一层进一层。便入见直鲁克道:“我父虽亡,旧部尚众,目今蒙古侵略南方,无暇西顾,我正可出招溃卒,相率同来,一则可卫我妇翁,二则可报我父仇。”直鲁克大喜,便令屈曲律东行。又中他的诡计了。
屈曲律到了东方,乃蛮旧众,果来归附,遂乘势劫掠各部。道遇花剌子模王遣使通好,因邀他密议,使共谋西辽。约以东西夹攻,如获成功,东方归屈曲律,西方归花剌子模。议既定,花剌子模使臣归去,报知国主,兴师前来。看官,你道花剌子模乃是何国?便是唐书所称的货利习弥国,国主名谟罕默德,系突厥后裔,素奉回教,其父伊儿亚尔司兰在日,为西辽所败,岁奉贡币,至谟罕默德嗣立,虽照旧贡献,心中很以为辱。既得屈曲律的密约,哪有不允之理。屈曲律即带领遗众,入攻西辽国都。直鲁克遣将塔尼古,出城迎战,把屈曲律一阵杀退。会花剌子模酋长谟罕默德已到西辽,屈曲律与他会着,再行前进。西辽将塔尼古,又出来接仗,谟罕默德与屈曲律前后夹击,杀败塔尼古,并将他生生擒住。
西辽都内的守卒,闻报大惧,顿时溃乱,屈曲律乘机杀入,直鲁克不及逃遁,被众围住。屈曲律恰向众人道:“直鲁克是我妇翁,不得加害!”浑身是假。于是留住部众,在外守着,自率数骑入内,谒见直鲁克。直鲁克惊惶无措,便道:“你不要害我,我便让位罢!”屈曲律道:“你是我妻的父亲,就与我父亲一般,怎么教你让位?”好听。直鲁克道:“你不要我让位,如何纠众围我?”屈曲律道:“部众因你年迈,不便行政,教我帮你办事哩。”直鲁克道:“既如此,你去安抚叛众,我便依你说话!”
屈曲律遂出抚众人,并与谟罕默德会议,将西部西尔河以南地,让与花剌子模,并除免岁币。谟罕默德如愿而去。屈曲律遂自执国事,阳尊直鲁克为主,所有政务,概不令直鲁克闻知。直鲁克忧恚成病,越岁死了。屈曲律遂继了主位,闻故相女有美色,娶为妃子。这妃子不信回教,劝他从佛,屈曲律方加爱宠,言无不从,便令民间奉佛,不得仍信回教。回教徒阿拉哀丁抗词不屈,屈曲律大怒,把他手足钉住门首,威吓众人。又复暴敛横征,派兵监谤,民间痛苦异常,恨不得有人除他。
这消息传到蒙古,成吉思汗遂差哲别前征。哲别到了西辽,先饬民间各仍旧教,毋庸改易,并将所有苛敛,一律撤免,民间很是欢跃,统来迎接。屈曲律料不能敌,预率眷属遁去。哲别长驱直入,追屈曲律至巴克达山,径路狭隘,苦无可寻,适有牧人前来,询知屈曲律踪迹,便令他前导,搜出屈曲律,请他饮刀,所有眷属,尽作俘虏。于是西辽全土,统为蒙古属部,西境即与花剌子模接壤了。
哲别归国后,蒙古商人往花剌子模,被讹答剌城主掠去金银,一一杀死。成吉思汗遣使诘问,又复被杀,因下令亲征。
是时为成吉思汗十四年六月,成吉思汗将西行,与各皇后话别,只命忽阑夫人从行。忽阑见第十回。也遂皇后道:“主子年已老了,天方盛暑,何苦涉历山川,倒不如遣各皇子去!”也遂岂有妒意耶?抑欲长图快乐耶?成吉思汗道:“我不在军中,总难放心,况我筋力尚强,一时应不至就死,就是死了,也不枉创业一场。”也遂含泪道:“诸皇子中,嫡出的共有四人,主子千秋万岁后,应由何人承统?”成吉思汗半晌道:“你说也是,我宗族大臣,都未曾提起,所以我也蹉跎过去。我去问明皇子再说!”
当下出召四子,先问术赤道:“你是我的长子,将来愿否继统?”立嫡以长,古有常经,成吉思汗乃胸无主宰,先行详问,是始基未慎,何以图终。言未毕,察合台勃然道:“父亲何故问他?莫不是要他继统么?他是蔑里吉种带来的,我等如何叫他管辖!”成吉思汗道:“胡说。”察合台道:“我母不是被蔑里吉掳去么?后来返归,途中便生了术赤,父亲可否记得?”补第五回所未及,惟从察合台口中叙出,彰母之丑,可见蒙儿不情。成吉思汗尚未答话,那术赤已奋然跃起,突将察合台衣领揪住,厉声道:“我父亲未曾分拣,你敢这般说么?你不过强硬些儿,此外有何技能!我今与你赛射,你若胜我,我便将大指剁去;我与你再赛斗,我若被你击倒,我便死在地下,不起来了!”察合台不肯少让,也把术赤衣领揪住。
正喧嚷间,宗族都前来劝解。阔阔搠思道:“察合台,你为何着忙?你未生时,天下扰扰,互相攻劫,人不安生,所以你贤明的母,不幸被掳!似你这般说,岂不伤着你母的心?你父初立国时,与你母亲一同辛苦,将你儿子们抚养成人,你母如日同明,如海同深,你尚未报亲恩,怎么出言不逊!”成吉思汗接着道:“察合台,你听着么?术赤明是我的长子,你下次休这般说!”恐怕做元绪公,所以如此抵赖。察合台微笑道:“似术赤的气力技能,也不用争执,我与术赤,只愿随父亲效力便了。我弟窝阔台,敦厚谨慎,可奉父教!”成吉思汗闻言,复问术赤。术赤道:“察合台已说过了,我照允便是!”成吉思汗道:“你兄弟须要亲暱,勿再吵闹,被人耻笑!我看天高地阔,待大功成后,各守封国,岂不更好!”二人无语,成吉思汗又问窝阔台道:“你两兄教你继统,你意如何?”窝阔台道:“承父亲恩赐,并二兄抬举,但做儿子的也不能遽允!自己没有甚么智力,还好小心行去,只恐后嗣不才,不能承继,奈何?”窝阔台言语近情,较诸两兄粗莽,似胜一筹,但自己未曾嗣立,先已顾到后嗣,虑亦深了。成吉思汗道:“你既能小心行事,还有何说!”又问四子拖雷道:“你承认否?”拖雷道:“我只知饥着便食,倦着便睡,差去征战时便行,此外无他志了!”
成吉思汗便召合撤儿,别勒古台,帖木格及侄儿阿勒赤歹道:“我母已经去世,我弟合赤温,亦已病亡,母弟之殁,俱从成吉思汗口中叙明,无非为省文计耳。目下只有三弟,及我弟合赤温子阿勒赤歹,算是最亲骨肉,我今与你等说明:我第三子窝阔台将来接我位子;当使术赤、察合台、拖雷三人各有封土,自守一方。我子原不应违我,但愿你等亦永记勿忘!倘若窝阔台子孙,没有才能,我的子孙,总有一两个好的,可以继立,大家能秉公去私,同心协力,自然国祚延长,他日我死后,也瞑目了!”
合撤儿等应着。成吉思汗因立储已定,遂命哲别为先锋,速不台继之,自率四子及忽阑夫人统着大军为后应,即日启程。又遣使至西夏,命他会师西征。及去使还报,西夏不肯发兵。成吉思汗怒道:“他敢小觑我么!待我征服西域,再去剿灭了他!”为后文灭夏张本。于是排齐军马祭旗启行。祝告甫毕,忽觉狂风骤起,黑云密布,转瞬间大雪飘飘,飞舞而下,不到半日,竟着地三尺。成吉思汗怏怏道:“现在时当六月,天应炎热,为什么下起雪来?”忽从旁闪出一人道:“主子休疑,盛夏时候骤遇严寒,这是上天肃杀气象,正要吾主奉天申讨哩!”成吉思汗闻言大喜。正是:
天道无端开杀运,雪花先已报功成。
毕竟何人作此慰语,俟至下回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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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主珣自燕徙汴,固为失算,我能往,寇亦能往,徙都何为者?然成吉思汗之背好兴师,反借徙都为口实,是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非真由徙都而致也。若屈曲律之诱人女,胁人主,种种权术,无非狡诈,及得国以后,且借势横行,以滋众怒,盖不啻为丛驱雀,而导蒙古以西略者。成吉思汗武力有余,文教不足,观其立储贰时,已开兄弟阋墙之渐,信乎以马上得天下者,不能以马上治也。本文依事直叙,文似拉杂,而暗中恰隐寓线索,阅者可于夹缝中求之!
第十三回 回酋投荒窜死孤岛 雄师追寇穷极遐方
却说夏天雨雪,煞是奇怪,独有人谓系杀敌预兆。这人为谁?乃是辽皇族耶律楚材。楚材曾仕金员外郎,博览群书,旁通天文、地理、律历、术数。至蒙古南征,中都残破,适楚材在中都,为成吉思汗所闻知,召为掾属。每有谘询,无不通晓,令他占兆,尤为奇验。成吉思汗称为天赐,言听计从,至是谓雪兆瑞征,自然信而不疑。耶律楚材为蒙古良辅,故叙述独详。
当下令楚材随行,发兵西进,楚材复订定军律,所过无犯。至也儿的石河畔,柯模里、畏兀儿、阿力麻里诸部落,皆遣使来会,愿发兵随征。成吉思汗便就此屯驻。过了残腊,至各部兵会齐,方命进兵,直指讹答剌城。城主伊那儿只克,《元史》作哈济尔济兰图。有众数万,缮守完备。成吉思汗屡攻不下,顿师数月;将要破城,又来了花剌子模援军,头目叫作哈拉札,入城助守,城复完固。成吉思汗以顿兵非计,拟分军四攻,乃留察合台、窝阔台一军,围攻讹答剌城;别遣术赤一军,向西北行,攻毡的城;阿剌黑、速客图、托海一军,向东南行,攻白讷克特城;自率第四子拖雷,带着大军,向东北渡忽章河,即西尔河,趋布哈尔城,横断花剌子模援军。
四路并举,小子只有一支秃笔,不能兼叙,只好依次写来。察合台、窝阔台一军,奉命留攻,又是数月,城中粮尽援绝,哈拉札意欲出降,伊那儿只克自知万无生理,誓死坚守。两人异议,哈拉札遂夜率亲军,突围出走。察合台奋力穷追,竟将哈拉札擒住。询得城内虚实,立将他斩首示众。当下督兵猛攻,前仆后继,顿把城堞攀毁,鱼贯而入。伊那儿只克巷战不胜,退守内堡,尚相持了一月。怎奈部众食尽力乏,一半饿死,一半战死,只余二卒,还登屋揭瓦,飞掷蒙古军。察合台、窝阔台并马突入,见伊那儿只克握着双刀,单身出来,两人忙将他截住,并饬各兵重重围住。任你伊那儿只克如何凶悍,终被蒙古兵射倒,擒入囚笼,押送至成吉思汗大军,命把生银熔液,灌他口耳,报那杀商戕使的仇怨。用银液杀人,得未曾有,想是因他贪银,故用此刑。世之拜金主义者,亦当以此刑待之。
是时术赤徇师西北,先至撒格纳克城,遣畏兀儿部人哈山哈赤入城谕降,被他杀死。术赤大愤,力攻七昼夜,破入城中,屠戮殆尽,留哈山哈赤子为城主。复西陷奥斯恳、八儿真、遏失那斯三城,行近毡的,守将先遁,术赤兵傅城而上,城即被陷。再西拔养吉干城,各置守吏。前叙攻讹答剌军,此叙攻毡的军。
惟阿剌黑三将至白讷克特城,一攻即下,随驱城中壮丁,进攻忽毡城。城主帖木儿玛里克守河中小洲,矢石不能及,与城守遥为犄角,并造舟十二艘,裹毡涂泥,抵御火箭。蒙古三将,与他战了六七次,不能取胜,且伤亡兵卒千余名。于是遣了急足,向成吉思汗处乞师。适成吉思汗收降布哈城、塔什干城,进兵布哈尔。途次得阿剌黑等军报,遂拨偏师赴援。师至忽毡,阿剌黑等兵力复盛。再督壮丁运石填河,筑堤达洲。玛里克荡舟来争,俱被蒙古兵杀败,没奈何返至洲中,招集各舟,将所有兵士辎重,夤夜装载,拟运往白讷克特城中。谁知阿剌黑等先已防着,用铁索锁住河间,阻他前进。一闻有挺撞声,斫击声,便举起胡哨,号召各军,霎时间两岸军马,齐集如蝟,都用强弩猛箭,攒射过来。玛里克料难入城,便舍舟登陆,且战且行。蒙古兵一同赶上,乱戳乱劈,杀伤殆尽,只玛里克走脱。叙阿剌黑等一军。
各路军共报大捷,次第进行,来会大军。那时成吉思汗已拔布哈尔城,追溃卒至阿母河,除投降免死外,一体枭首。成吉思汗亲登回教讲台,传集民人,谕以背约杀使,起兵复仇等情形,并令富民出资犒军。回民力不能抗,只好应命。会闻花剌子模王谟罕默德引兵驻撤马耳干,《元史》作薛迷思干。遂返旆东征。原来撤马耳干在阿母河东,所以成吉思汗大军,又自西转来。谟罕默德闻大军将至,先期逃去。城中尚有兵四万,墙堞高固,守具完备,成吉思汗料不易攻,令先围城。既而术赤等三路军马,共集城下,遂四面围攻。城中守兵出战,被成吉思汗用了埋伏计,诱他入险,尽行杀毙。守将阿儿泼引亲卒突围出走,城中无主,只好乞降。成吉思汗佯许免死,至兵民出来,叫各兵薙发结辫,令入军籍,民仍旧制,到了夜间,潜命部下搜杀降兵,没一个不死刃下。随俘工匠三万名,分隶各营,壮丁三万名,充当奴隶;余民五万,令出金钱二十万,始得安居。部署既定,即命哲别、速不台二将,各率万人追谟罕默德。二将领命去了。
当谟罕默德出走时,因母妻居乌尔鞑赤城,《元史》作玉龙杰赤。与撤马耳干仅隔一阿母河,恐罹兵锋,乃遣使劝母妻速遁。成吉思汗也探悉他的母妻住址,令部下丹尼世们,至乌尔鞑赤,语其母道:“你儿子谟罕默德开罪我邦,我所以发兵来讨。你所主地,我不相犯,速遣亲信人前来议和!”那母亲名支尔干,置之不理,将丹尼世们逐出,自领妇女西走。支尔干,故康里部人,康里部旧在阿拉海即忽章西尔两河潴集处。东北岸,为突厥种族的支部。花剌子模将士,多属康里部人,平时仗着母后威势,专横无度,不奉谟罕默德命令。谟罕默德自知力弱,因望风溃去。长子札兰丁随父出奔,愿号召部民,扼守阿母河,谟罕默德不从。札兰丁复请自任统帅,任父他避,谟罕默德又不许。其次子屋克丁,向驻义拉克,至是遣人迎父,报称有兵有饷,可以固守,谟罕默德遂决计西进。从兵皆康里人,阴谋叛乱,幸亏谟罕默德先时戒备,宿辄易处,一夕已经他徙,所留空帐,被丛矢攒射,几无遗隙。寻为谟罕默德闻知,心益悚惧,托词出猎,仅带札兰丁及心腹数人,潜往义拉克去了。内部已溃,即从札兰丁言,亦属无补。
哲别、速不台二将昼夜穷追,兵至阿母河,无舟可渡,便下令伐木编箧,内置辎重器械,外裹牛羊兽皮,就马尾系着,驱马泅水,得不沉没。将士攀援以随,全军遂渡。既渡河,分道巡行,哲别趋西北,速不台趋西南,沿路招抚,将至宽甸吉思海滨,即里海。两军复会。谟罕默德已至义拉克,闻蒙古军将到,立即西走。屋克丁差人侦探,据报蒙古军沿海南来,距义拉克不过数十里,他也心惊肉跳,坐立不安,竟行了三十六着中的上着。统是饭桶。
谟罕默德遁至伊兰,住了数日,复东遁马三德兰,行李尽失。马三德兰旧有部酋,为谟罕默德所杀,地亦被并。其子闻仇人到来,纠众报复,杀入谟罕默德帐中,不图谟罕默德已先遁去。可谓善逃。追至宽甸吉思海,见谟罕默德登舟离岸,有三骑踊跃入水,竟至溺毙。在岸上的人,用箭射去,那舟行驶如飞,任他有穿杨百步的能力,也是无从射着。谟罕默德得了生命,亟至东南隅小岛中居住,可怜胸胁中寒,忧悸成疾。濒危时,遗命札兰丁嗣立,把自己的佩剑解下,令他系在腰中。嘱咐已毕,两眼一翻,呜呼哀哉!保全首领,还算幸事。
札兰丁把父尸稁葬,再自岛中潜出,东回乌尔鞑赤。这时候,支尔干早遁,尚有守兵六万,大半是康里部人,欲加害札兰丁,札兰丁闻风又遁。道遇帖木儿玛里克,率三百骑西行,遂与他会合,绕道东南,至哥疾宁地方去了。
哲别、速不台两军,至马三德兰,探知谟罕默德已窜死海岛,遂勒兵不追。只在马三德兰一带,搜剿余众。忽闻左近伊拉耳堡有谟罕默德母妻等,避匿不出,二将遂率军围堡。堡在万山中间,丛林深箐,阴翳晦暗,两军不便骤进,各远远的围着,只令它水泄不通。这老天亦似助强欺弱,竟尔匝月不雨,堡民无处汲水,口渴欲死,各思出外逃生,无如出来一人,一人被捉,出来两人,一双被捉,及至纷纷出来,二将知已内乱,引军直入堡中,把谟罕默德的母妻女孙一并拿住,当即槛送成吉思汗军前。成吉思汗赦了支尔干,不令她侍寝,想是嫌她老了。只杀了她的幼孙。所有女子四人,一个给了丹尼世们,前日出使一场,总算不枉跋涉。两个给了察合台。察合台留下一女,一女给了部将。颇为慷慨。还有一个,给了前时被杀商人的儿子。以父易妻,也还值得。算是谟罕默德家眷的结局。
哲别、速不台方拟回军,忽接成吉思汗命令,宽甸吉思海北面,有钦察部,曾收纳蔑里吉部的溃卒,应前往致讨,毋遽班师等语。二将不好违慢,只得再接再厉,复向西北杀入。
所有战事,容待下文再详。
单说成吉思汗,自平定撤马耳干后,驻跸多日,复至渴石避暑,直到秋季,自率拖雷略南方,别命术赤、察合台、窝阔台,往征乌尔鞑赤。
乌尔鞑赤无主帅,由兵民公推,以康里人库马尔为首领,防御蒙古军。术赤等军将到城下,前哨劫掠牛马。守兵出城抗御,被诱至数里外,中伏败溃。嗣是城内兵民,一意坚守,不复出战。城跨阿母河,垣堞坚厚无匹,猝不可拔。术赤先遣使招降,因城主库马尔不从,乃伐木为桥,令兵三千进攻。不意守兵大出,把三千人困在垓心,杀得片甲不留。术赤急发兵往援,怎奈桥已被毁,前后隔断,只好双眼睁着,静看这三千人,做了无头之鬼!想是屠城之报。
察合台欲乘风纵火,毁他城堞,偏术赤思王此土,不许焚掠,由是兄弟不和,你推我诿。仍是前日积怨。迁延至七阅月,尚是未下,使人禀报成吉思汗,成吉思汗询得实情,颁敕诘责,改命窝阔台统领诸军。窝阔台即至两兄处,极力和解;乃并力亟攻,数日罔效。寻决河水灌城,城中不免惊忙。窝阔台遂督军掩入,将城攻陷。城主库马尔,犹带领守兵死战七昼夜,至力尽身亡,方才罢手。兵民多被屠戮,只工匠妇女幼稚,算是幸免。术赤留驻城中,察合台、窝阔台赴成吉思汗军去了。
成吉思汗此时正略定阿母河两岸,渡河指塔里寒山,所向征服。分军给拖雷带领,命往呼罗珊地方,荡平各寨,作哲、速二将后援,拖雷自去。成吉思汗进攻塔里寒寨,寨极坚固,四面皆山,土兵非常悍鸷,遇着敌军,统是拚命杀来。蒙古军虽经百战,到底也怕死贪生,战了数仗,一些儿没有便宜,反伤亡了无数。成吉思汗亲自督攻,也被寨兵战退。乃就山下扎营,召回拖雷军合攻,待久未至。原来拖雷军北往呼罗珊,沿阿母河西岸进发,所过城寨,剿抚兼施,倒也觉得顺手。既至呼罗珊西北隅,接着成吉思汗召还消息,乃从宽甸吉思海东岸绕还。海南有木乃奚国,素崇回教,由拖雷军大掠一番,再从东南回趋,冲破匿察兀儿及也里等城,方到塔里寒山,与成吉思汗军相会。成吉思汗已待了好几月了,遂合兵再攻坚寨,接连数日,方得毁坏城垣,杀败守卒,步兵尽死,惟骑兵奔溃。约计攻寨起讫日子,共七阅月。大众休息寨中,兼且避暑。与上文渴石避暑又隔一年。察合台、窝阔台,亦领军到来。术赤等攻乌尔鞑赤亦经七月,两两相对,前后接笋。凉风一至,暑气渐消。看似寻常叙景,实则为过脉要诀。成吉思汗接到侦报,谟罕默德长子札兰丁,在哥疾宁纠集余众,与班里《元史》作班勒纥。城主蔑力克汗,《元史》作灭里可汗。联合,声势颇盛;又札兰丁兄弟屋克丁,亦出屯合儿拉耳地方,有众千人。于是再议亲征,南下攻札兰丁;遥命哲别等分兵攻屋克丁。哲别奉谕,遣裨将台马司、台纳司二人往攻合儿拉耳。屋克丁在合儿拉耳地方尚没有甚么兵力,闻蒙古军又至,便遁入苏吞阿盆脱堡,经台马司等率兵追入,围攻半年,堡破被杀。随笔了结。只札兰丁整备年余,集众六七万,又得蔑力克汗相助,有恃无恐,遂出御蒙古军。成吉思汗统兵南征,逾巴达克山,至八米俺城,围攻未下,乃令养子失吉忽秃忽名见第六回。领前哨军,先向东南进发。忽秃忽到了喀不尔,一作可不里,即今阿富汗都城。正遇着札兰丁,两军会战,自昼至暮,互有杀伤。次日再战,忽秃忽虑众寡不敌,密令军中缚毡像人,置在军后,仿佛似援军一般。临阵时,前面的军士,仍照常厮杀,战至半酣,将毡像载着马上,从后推至。札兰丁军果疑有后援,渐渐退却。独札兰丁奋然道:“我众甚盛,怕他甚么?”随即分士卒为三队,自率中军,令蔑力克汗率右翼,邻部阿格拉克率左翼,两翼包抄,将忽秃忽军围住。忽秃忽知计已被破,忙令军士视旗所向,冲突敌阵。谁知敌众已四面攒集,似铜墙铁壁一般,来困忽秃忽,那时忽秃忽顾命要紧,只好搴着大旗,率众猛突,冲开一条血路,向北而逃。敌骑乘势追杀,死亡无算,军械马匹,亦被夺去不少。自蒙古军出征西域。这次算是第一遭损失。
败报至八米俺,成吉思汗正因爱孙莫图根一作莫阿图堪。攻城中箭,身死含哀。莫图根系察合台子,少年骁勇,骑射皆精。此次阵亡,不但察合台恸哭不休,就是成吉思汗也悲泪不止。忽又接到忽秃忽败报,不禁咬牙切齿,誓将八米俺城攻下,以便赴援。即日督军力攻,亲负矢石,察合台报仇心切,不管什么厉害,只麾军士登城,城上城下,积尸如山,蒙古兵只是不退。当即移尸作梯,奋勇杀入,把城中所有老幼男女,一律杀死,连牛羊犬马,统共剁毙,并将城垣尽行拆毁,至今斯地尚无人烟,可算得一场惨劫了!太属不顾人道。
成吉思汗不待部署,亟麾军南行,军不及炊,只啖米充饥。途次遇着忽秃忽败军,责他狃胜轻敌,并令忽秃忽导至战处,追溯前日列阵形状,指示阙失,更命倍道进行。到了哥疾宁,闻札兰丁已奔印度河,乃舍城不攻,引军疾追。
看官,这札兰丁已战胜忽秃忽军,为甚么先期远飏,竟往印度河奔去?原来忽秃忽败北时,曾有骏马一匹为敌所夺,蔑力克与阿格拉克二人皆欲得此马,相争不下,恼得蔑力克性起,突执马鞭,将阿格拉克面上挥了一下,阿格拉克大愤,竟率部众自去。札兰丁失了左臂,未免惶惧,及闻成吉思汗亲来报复,所以先自南奔,蔑力克汗亦随往。
距河里许,回顾后面尘头大起,料是成吉思汗军赶到,自知不及西渡,只好列阵以待,一决雌雄。那成吉思汗大军,煞是厉害,甫经交绥,即握着大刀阔斧,突入阵中。忽秃忽奉了密谕,猛攻右翼蔑力克军。蔑力克支持不住,向后倒退,退至印度河畔,不料蒙古军已绕至前面,阻住去路,一时措手不及,被蒙古军刺于马下,眼见得不能活了。
札兰丁又失右臂,势孤力弱,进退徬徨,自晨战至日中,手下仅数百人,幸成吉思汗意欲生擒,饬禁军士放箭,因得突围而出。奔到河边,复被忽秃忽军堵住,顿时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他却穷极智生,竟纵马上一高崖,复将马缰扯起,扑的一跳,连人带马,投入印度河中去了!小子诌着俚句,成七绝一首云:
全军弃甲复抛戈,奔命穷途可奈何?
尽说悬崖宜勒马,谁知纵辔竟投河!
未知札兰丁性命如何?请看官续阅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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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回叙成吉思汗西征事,皆在今中央亚细亚境内。《元史》所载甚略。余如《亲征录》、《元秘史》、《元史》、《译文证补》等书,亦皆错杂不明,令阅者茫如测海,几有望洋之叹。一经作者叙述,逐层分析,依次表明,自觉井井有条,不漏不紊。若并是书而以为难阅,则从前史乘,更不必过问矣!本书所载地理,南北东西各有分别,阅《元史》地图自知。看似容易恰艰辛,阅者幸勿滑过!
第十四回 见角端西域班师 破钦察归途丧将
却说札兰丁投入印度河,蒙古军瞧着,总道他身入水中,一落数丈,不是跌死,也是淹死,谁料他却不慌不忙,从水中卸了军装,凫水逸去。诸将以穷寇被逃,不禁气愤,争欲赴水追捕,还是成吉思汗力阻,并语诸子道:“好一个健儿,是我生平所未曾见过的!若竟被他漏网,必有后患!”部将八剌,愿渡河穷追,成吉思汗允他前行。八剌遂役令兵丁,斩木为筏,渡河南去。成吉思汗复返攻哥疾宁城,城中守将,早已遁去,兵民开城迎降。窝阔台奉成吉思汗密谕,伪查户口,教兵民暂住城外,工匠妇女,不得同居。到了晚间,潜带麾下出城,把哥疾宁的兵民,一一戮毙,只工匠妇女,留作军中使用。专用此计,毋乃残酷。
成吉思汗再沿印度河西岸北行,捕札兰丁余党,闻阿格拉克与他族寻仇,已被杀死,遂乘机荡平各寨,所有丑类,无一孑遗。又因西域一带,叛服无常,索性遣将分兵,四处巡行,遇着携贰的部落,统加屠戮,共杀一百六十万人,方才收刀!民也何辜,遭比荼毒。
嗣得八剌军报,破壁耶堡,进攻木而摊城,因天气酷暑,一时不便开仗,只好扎住营寨,静待秋凉,札兰丁不知去向,俟探实再报等语。成吉思汗道:“我意在一劳永逸,所以征战数年,并无退志。现在余孽在逃,不得不再行进取,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如何使得!”耶律楚材婉谏道:“札兰丁孤身远窜,谅他亦没有甚么能力,况我军转战西陲,越四五年,威声已经大震,得休便休,还求主子明察!”成吉思汗道:“我进彼退,我退彼进,奈何?”耶律楚材道:“坚城置吏,要隘屯兵,就使死灰复燃,亦属无妨!”成吉思汗半晌道:“且待哲别等军报,再作计较。”耶律楚材不便再说。大众休息数日,接到哲别军消息,已西逾太和岭,即高加索山。战胜钦察援军,进兵阿罗思即俄罗斯。去了。成吉思汗道:“哲别等远征得手,一时总未能回来,我军守着这地,做甚么事,不如渡河南行,接应八剌,平定印度方好哩!”随即下令再进。
时方盛夏,暑气逼人,印度地方,又在赤道下,益加炎熇,军行数里,便觉气喘神疲,汗流不止。既到印度河,遥见水蒸气磅礴天空,日光被它遮住,对面迷濛,不见有什么影子。军士各下骑饮水,那水的热度似沸,几难入口,都皱着眉,蹙着额,恨不得立刻驰归。耶律楚材复思进谏,忽见河滨来一大兽,身高数丈,形似鹿,尾似马,鼻上有一角,浑身绿色,不觉暗暗惊异。成吉思汗也已瞧着,便语将士道:“这等大兽,见所未见,你等快用箭射它!”将士奉令,统执着弓矢,拟向大兽射去。蓦听得一声响亮,酷肖人音,仿佛有“汝主早还”四字。耶律楚材即出阻弓箭手,令他休射,一面到成吉思汗面前。方欲启口,成吉思汗已问道:“这是何兽?”耶律楚材道:“名叫角端,能作人言,圣人出世,这兽亦出现,它能日驰万八千里,灵异如鬼神,矢石不能伤它。”语至此,成吉思汗复问道:“据你说来,这可是瑞兽么?”耶律楚材道:“是的!这兽系旄星精灵,好生恶杀,上天降此,所以儆告主子。主子是上天的元子,天下的百姓,统是主子的儿子,愿主子上应天心,保全民命!”楚材所说,未必果真,但借异兽以规人主,可谓善谏。成吉思汗方欲答言,又见大兽叫了数声,疾驰而去。随向耶律楚材道:“天意如此,我亦不便进行,不若就此班师罢。”耶律楚材道:“主子奉天而行,便是下民的幸福!”语虽近谀,然谀言最易动听,善谏者宜知之。
当下命师返旆,并遣人渡印度河,促八剌旋师。八剌即日北归,想已眼望久了。会着大军,由北趋东,过阿母河,历布哈尔,回民多叩谒马首。成吉思汗召主教入见。主教名曷世哀甫,谒见毕,详述教规。成吉思汗道:“所言亦是,但我闻回民礼拜,必须赴教祖墓所,回教祖名摩罕默德墓在麦加城。这也未免太拘。上帝降鉴,何地不明,为甚么限着地域呢?”曷世哀甫不复再辩,唯唯听命。成吉思汗复道:“我已征服此处,此后祈祷,可用我名。你为主教,还有各处教士,尽行豁免赋役,你可替我申谕!”因势利导,谅亦由耶律楚材所教。成吉思汗便在布哈尔暂驻,一面遣使召术赤来会,一面遣使召哲别、速不台班师。
一住数日,复起行东归,经撤马尔干,渡忽章河,令谟罕默德母妻,辞别故土。两妇不能抗命,只好向着西方,恸哭一场,复随大军东行。到了叶密尔河,皇孙忽必烈、《元史》作呼必赉。旭烈兀《元史》作辖鲁。来迎。成吉思汗大喜,命二孙侍着行围。二孙皆拖雷子,忽必烈才十一岁,旭烈兀才九岁,随成吉思汗入围场,统能骑马弯弓,发矢命中,忽必烈射杀一兔,旭烈兀射杀一鹿,奉献成吉思汗。成吉思汗喜上添花,遂命将捕获各兽,及西域所得的财宝,大犒三军。嗣复住了数日,待长子术赤,及哲别、速不台,均尚未至,方徐徐的回国去了。归结成吉思汗西征。
且说哲别、速不台二将,北讨钦察,引兵绕宽甸吉思海展转至太和岭,凿山开道,俾通车骑,适遇钦察部头目玉里吉,及阿速、撤耳柯思等部,集众来御,仓猝间不及整阵,几被敌军迫入险地。哲别、速不台商定一策,遣西域降将曷思麦里至玉里吉军,说是“我等同族,无相害意,不过西征到此,闻岭北有数大部落,特来通好,请勿见疑!”玉里吉等信以为真,麾兵退去。哲、速二将,引军出险,登高遥望,犹隐隐见阿速部旗旄。速不台语哲别道:“敌军信我伪言,统已退归,在途必不防备,若就此掩将过去,杀他一个下马威,可好么?”哲别连称妙计,便饬兵士尾追前军。疾行数里,已至阿速部背后,一声呼啸,好似电劈雷轰,猛扑前去。阿速部后队,方欲返顾,不料身上都受着急痛,霎时晕厥,纷纷落马。力避俗套。前队尚莫明其妙,等到硬箭飞来,长枪戳入,始知有敌到来。正欲拔剑弯弓,那头颅不知何故,已歪倒肩上,手臂不知何故,分作两段,顿时你忙我乱,只好鞭着马,飞着腿,四散奔逃!语语新颖。阿速部已经溃散,前面就是钦察部众。玉里吉闻着后面呐喊,惊问何事?大众都摸不着头脑,便命子塔阿儿领着数骑,向后探望,冤冤相凑,与蒙古军相值。方开口问着,已被一枪洞胸,坠骑死了。余骑不值一扫,统赴枉死城中。此时玉里吉待子未回,就勒马悬望。突然间来了蒙古军,错疑塔阿儿导他来会,笑颜迎着,蒙古军不分皂白,枪起刀落,又将玉里吉杀死。父子同归冥途,不寂寞了。余众大骇,急忙奔溃,已被蒙古军杀了一半。蒙古军再追数里,前面已寂无一人,料得撤耳柯思部已自飏去,略去撤耳柯思部,烦简得宜。当即择地下营。
哲、速二将,虽已得胜,终恐深入重地,寡不敌众,遂遣使至术赤处告捷,并请济师。术赤方攻下乌尔鞑赤城,驻军宽甸吉思海东部,俱回应前回。闲暇无事,即分兵大半往援。
哲别等既得援师,北向至浮而嘎河,入里海。适值河冰凝沍,遂履冰徒涉,攻下阿斯塔拉干大埠,纵兵焚掠。会得探报,钦察部酋霍脱思罕,领着部众来了。原来霍脱思罕系玉里吉兄长,闻知弟侄阵亡,倾寨前来,意图报复。哲别命曷思麦里诱敌,只准败,不准胜,自与速不台分军埋伏,专候钦察兵到,奋起厮杀。说时迟,那时快,曷思麦里方才出发,钦察兵已是驰到,望见曷思麦里麾下不过数千人,衣履不整,器械无光,统呵呵大笑,不把他望在眼里。曷思麦里恰突出阵前,指挥士卒与钦察前队酣战一场,不分胜负。霍脱思罕,见前队战敌不下,便督军齐上,拟包围曷思麦里军,曷思麦里恐陷入重围,乃率兵退走。曷思麦里之徐徐退走,为哲、速二将埋伏起见,非违命也。
钦察部众,只道是蒙古军败退,大众赶先争功,已无军律,曷思麦里令部下抛甲弃杖,惹得追军眼热,统下骑拾取,曷思麦里复回军来争,与钦察部众略斗,便又退走。恐他不追,所以回军。此退彼进,到了一座大山,峰崖险峻,岭路崎岖,曷思麦里麾军径入,霎时间都进去了。霍脱思罕报仇心切,又不防有他变,奋力追入。到了山间,峰转路迷,不辨去向。正疑虑间,山上号炮齐起,矢石雨下,忙即下令退军,把后队当作前队,觅路而出。将出山口,被速不台一军堵住,尚没有甚么恐慌,当下麾众夺路,与速不台军鏖战起来,颇也有些起劲。谁知曷思麦里军已从他背后杀到,霍脱思罕顾了前面,不能顾后,顾了后面,不能顾前,才觉手忙脚乱,只好拚了老命,冲开一条血路,出山急走。前后夹攻的蒙古军,只在山内屠杀敌兵,一任霍脱思罕走脱。霍脱思罕急行数里,才敢喘息,检阅兵马,十成中少了六七成,便垂头丧气,向前再行。途穷日暮,夜色凄其,猛听得喊声复起,前后左右,又是蒙古军杀到,险些儿吓落马下!亏得手下尚有健卒数百,尽力保护,以一当百,等到杀透重围,已经十有九死。看官欲问这支蒙古军,只教再阅前文,便自分晓。不言而喻。
且说霍脱思罕走脱后,回入本部,恐蒙古军进攻,无兵可敌,没奈何遁入阿罗思境内。阿罗思就是俄罗斯,唐懿宗初,在北海立国,拓地渐广;北宋时,创行封建制度,分七十部,子孙相继,日事争夺。南俄列邦,有哈力赤部,酋长名密只思腊,系霍脱思罕女夫,粗知兵事,尝战胜同族,意气自豪。闻妻父远来,迎入城中,问明底细,即投袂道:“偌大蒙古,敢如此强横!待我出兵与战,怕不把它踏平呢。”喜说大话的人,最不可靠。
霍脱思罕道:“蒙古将士,很有蛮力,并且诡计多端,防不胜防。幸亏我走得快,才得保全性命,与你重逢。”密只思腊笑道:“他来的只是孤军,我等邻部甚多,一经号召,立集千万,总要与妇翁报仇哩!”于是遣使四出,召集各部酋长,会议发兵。计掖甫部酋罗慕,扯耳尼哥部酋司瓦托司拉甫,与密只思腊最是莫逆,一闻消息,赶先驰到。南方各部长,也陆续趋至。大众开议,定计出境迎击,毋待敌至。并遣告阿罗思首邦物拉的迷尔部,请他出师协助,分运军粮。部酋攸利第二,也即照允。
不到数日,各部兵均已会齐,共得八万二千人,仗着一股锐气,趋入钦察部。复由霍脱思罕收集残兵,专待蒙古军至,一齐掩杀。那时哲、速二将,已得知阿罗思会师来御,也未免有些胆怯。是谓临事而惧。想了一计,复遣十人至阿罗思军,由密只思腊召入,问明来意。十人道:“钦察部容纳叛众,所以我军前来,声罪致讨。若与阿罗思诸部素无衅隙,定不相犯;况我国敬信天神,与阿罗思宗教相似,何不助我共敌仇人!”言未毕,霍脱思罕闪出道:“从前我弟玉里吉,也信了他的诡话,遭他毒手,我婿千万不可再信!”密只思腊道:“如此可恶,杀了来使再说!”便喝令左右,缚住八人,立即斩首,只令二人回报。
哲别又命二人至阿罗思军,说是两国相争,不斩来使,今无端杀我行人,上天必不眷佑,速即约定战期,与你决一胜负。霍脱思罕又欲杀他,还是密只思腊道:“杀他一二人何用,不如借他的口,回报战期!”随命二使道:“饶你狗命!快叫你主将前来受死!”二使抱头趋归。想是二人命不该绝,故一再得脱,不然,哲别前次已欺玉里吉,此次又欲欺密只思腊,安得令人信用耶!
密只思腊遣还来使,即麾兵万骑,东渡帖尼博耳河,巧值蒙古裨将哈马贝,沿河探望,手下只带数十骑,被密只思腊军一鼓掩来,逃避不及,个个受缚,个个饮刀。哲别闻报,亟命全军东退,伪耶真耶?那时密只思腊越发趾高气扬,追逼蒙古军直至喀勒吉河,遇见蒙古军列营东岸,便在河北扎住阵脚。霍脱思罕亦引兵来会,还有计掖甫扯耳尼哥诸部众,到了河滨,与密只思腊南北列阵。密只思腊轻敌贪功,并未与南军计议,独率北军渡河,来杀蒙古军。蒙古军如何肯让,就在铁儿山附近,枪对枪,刀对刀,大战起来。自午至申,杀伤相当。速不台见钦察军也在敌阵,竟带着锐卒,突入钦察军中,去杀霍脱思罕。钦察军惩着前辙,未战先慌,蓦见蒙古军冲入,立即惊溃。霎时间阵势大乱,密只思腊禁止不住,也只得奔还,急忙渡河西走,令将船只凿沉,人马溺毙,不计其数,后队兵士,不及渡河,眼见得是身首两分,到鬼门关上挂号去了!妙语解颐。
蒙古军乘势渡河,径攻计掖甫扯耳尼哥等部。各部尚未知密只思腊的胜负,毫不设备,被蒙古军掩至,把他围住,冲突不出。哲、速二将,料他窘迫,诱令纳贿行成,暗中恰四面埋伏,待他出营,却令伏兵齐起,见人便捉,捉不住的,便乱戳乱斫,俘获甚众,歼馘无算。总计各部酋长,伤亡六人,侯七十,兵士十死八九。于是蒙古军置酒欢宴,把生擒的头目,缚置地上,覆板为坐具。哲别、速不台以下将领,统在板上高坐,饮酒至数小时,至兴阑席散,板下的俘虏,已多压死,只扯耳尼哥部酋,尚是活着,哲别令曷思麦里,押送至术赤处,斩首示众。想是命中注定,必须过刀。
阿罗思首部攸利第二汗,正遣侄儿康斯但丁引兵南援,行至扯耳尼哥部,闻各部统已战败,慌忙逃归。阿罗思境内,全土震动。哲别再拟进兵,不意二豎为灾,竟染重疾。何止二豎,恐各部枉死鬼都来缠扰。不得已屯兵休养,适成吉思汗遣使亦至,促他班师,当即奉令回辕。到了宽甸吉思海东部,将术赤部兵尽行交还,别后登程,哲别病势越重,竟在中途谢世了!小子有诗咏哲别道:
百战归来力已疲,叙功未及竟长辞;
男儿裹革虽常事,死后酬庸总不知!
哲别逝世,速不台命部下舁尸。率众东归,欲知后事,请阅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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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史》太祖十九年,帝至东印度国,角端见,班师。《耶律楚材》传,亦载及之,别史多辨其讹,且谓太祖未渡印度河,何由至东印度?是皆史家饰美之词,不足为信。本书两存其说,谓见角端时,适在印度河滨,角端之能作人言与否,不下考实语,独归美于楚材之善谏。是盖独具卓见,较诸坊间所行诸小说,于无可援证之中,且任情捏造者,固大相径庭矣!下半回叙哲、速二将征钦察事,亦考据备详,不稍夸诞,而演笔则又奇正相生。作者兼历史家小说家之长,故化板为活,不落恒蹊。
第十五回 灭西夏庸主覆宗 遭大丧新君嗣统
却说速不台班师回国,由成吉思汗接着,闻知哲别已殁,悲悼不置,便命哲别子生忽孙为千户,承袭父祀。再遣使颁谕术赤,命他就钦察以东,忽章河以北,新定各部,俱归镇治。至西北未定地方,亦须随时勘定。术赤虽曾奉谕,恰不愿再出征战,只在宽甸吉思海北岸萨菜地,设牙驻帐,游猎度日,一面遣使返报,只称得病,不便他征。成吉思汗亦暂置不问。威及遐方,独不能驭众子弟,这是历代雄主通病。
惟因西征时曾征师西夏,夏师不至;至此复饬夏主遣子入质,夏主又不从;且闻汪罕余众,多逃匿西夏,心中愈愤,遂议下令亲征,也遂皇后闻着征夏信息,又来劝阻。总是她来出头。成吉思汗不从,也遂道:“南方已设国王,为甚么还劳圣驾?”成吉思汗道:“国王木华黎已早死了,嗣子孛鲁,虽命他袭封,究竟经验尚少,不及乃父。况现在降将武仙,又复叛我,都元帅史天倪被杀,孛鲁方调兵遣将,出讨叛贼,还有甚么余力,去平西夏?”也遂道:“主子西征方归,又要南征,虽是龙马精神,不致劳瘁,但士卒亦恐疲乏,总须略畀休息,方可再用!”语颇近理,我亦服之。成吉思汗屈指道:“我即大位,已二十年,西北一带,总算平定,只南方尚未收服,必须亲往一遭,就使今冬不征,明春定要往讨哩。”木华黎之殁,武仙之乱,及成吉思汗所历年月,俱就此带出,是即行文时销纳之法。也遂道:“明岁主子亲征,须要准我随行哩。”成吉思汗道:“忽兰随我西征,尝自谓困乏得很;似你这般身躯,比她还要娇怯,何苦随我南下呢?”也遂道:“主子栉风沐雨,妾等安坐深居,自问良心,亦觉愧赧,若蒙慨许随行,侍奉左右,就使跋涉闲关,亦所甚愿,怕甚么劳苦呢?”成吉思汗喜形于色,且语道:“你的阿姊很是谦恭,你又这般忠诚,好一对姊妹花,同侍着我,也算是我的艳福,死也甘心呢!”说一死字,为下文隐伏谶语。说着时,已将也遂抱入怀中,亲狎了一回。是晚并召也速干作伴,做个联床大会,云雨巫山,双双涉历,彼此都极尽欢娱,不劳细说。插入一殷艳情,隐寓乐极悲生之意。
小子叙到此处,又不得不将木华黎去世,及武仙再叛等情,再行表明。应十一回。木华黎自得真定后,复连岁出兵,尽得辽河东西,黄河东北诸郡县;复东下齐鲁,西入秦晋,把金邦所有土地,占去大半,《元史》推为开国第一功臣。惟屡攻凤翔未下,还至解州,遂有疾,以成吉思汗十八年三月卒。时成吉思汗尚在西域,闻报大恸,追赠鲁国王,谥忠武,其子孛鲁嗣爵。详叙木华黎生死,以其为第一功臣也。木华黎既殁,山东州县,复起叛蒙古,武仙亦怀着异心,诱杀都元帅史天倪。天倪弟天泽,方奉母归燕,闻变折还,遂遣使至孛鲁处,乞师讨逆。孛鲁命天泽嗣兄统师,并遣兵赴援,与天泽军会,击败武仙。武仙与宋将彭义斌连和,再攻天泽,天泽复发兵与战,擒斩义斌,武仙遁去,后事慢表。纳入此段,庶不阙略。
且说成吉思汗过了残腊,转瞬孟春,元宵一过,即下令南征,从新整点军马,陆续起行。也遂皇后也着了戎装,铁甲蛮鞾,黑骊雕鞍,随在戎跸后面,缓辔行着。仿佛出塞明妃。成吉思汗却骑着一匹红鬃马,红黑相间,煞是好看。由大众簇拥前去。既到郊外,命部众就地设围,亲自行猎。忽一野豕突出,奔至马前,成吉思汗不慌不忙,仗着平生射技,拈弓搭箭,一发殪豕。心中正在得意,突觉马首昂起,马足乱腾,一时羁勒不住,竟将成吉思汗掀翻马下。不祥之兆。
部将忙来救护,扶起成吉思汗,易马上坐,尚有些头昏目眩,神志不安,随命大众罢猎,扎住军营。看官,这马无端腾踔,恰是何故?原来被大豕所惊,因致骇跃。惟成吉思汗南征北讨,纵辔多年,已不知驾驭若干马匹;就是所骑的红鬃马,定然天闲上选,偏偏为豕所惊,以致失驭,这也是天不永年的预兆!是晚成吉思汗即身体违和,生起寒热病来。
翌晨,也遂皇后向众将道:“昨夜主子罹疾,南征事不如暂罢,还请大家商议方好。”大众计议一回,自然依了也遂意见,入内奏知成吉思汗。成吉思汗道:“西夏闻我回去,必疑我是怕他,我现在这里养病,先差人到西夏,责他不纳质子,擅容逃人,看他有何话说?”
当下遣使至夏,语夏主道:“你前时与我议款,情愿归降,我军出征西域,你却不从;近又不遣子入质,并擅纳汪罕余众,你可知罪么?”是时夏主李安全早死,族子遵顼嗣立,复传位于子德旺。德旺本庸弱无能,闻蒙古使臣诘责,战栗不能言,旁闪出一人道:“都是我的主使!要与我厮杀时,你到贺兰山来战;要金银缎匹时,你到西涼来取,此外不必多说,快快走罢!”好大胆。
蒙古使回报,成吉思汗勃然起床,喝令大军速进。左右都来谏阻,成吉思汗怒道:“他说这般大话,我怎么好回去?就是死了,魂灵儿也要去问他,况我还未曾死哩!”遂扶病上马,直指贺兰山。贺兰山在河套附近,距宁夏府西六十里,夏人倚以为固,树木青白,望如骏马,北人呼骏马为贺兰,所以借此名山。大军到了山前,见夏兵已在山麓扎住,问他领兵的头目,便是前说大话的阿沙敢钵。我见前文,早欲问他姓名,至此才出现,作者未免促狭。
阿沙敢钵见有蒙古军,便率众下山,来冲头阵。谁知蒙古兵全然不动,只把硬箭射住,没些儿缝隙可寻,只得退回。好一歇,又复前来冲突,蒙古兵仍用老法子,依旧无效。直至第三次冲突,方听得喇叭一号,营门陡辟,千军万马,如怒潮一般,锐不可当。那边气焰已衰,这边气势正盛,任你阿沙敢钵如何能言,如何大胆,至此阻不胜阻,拦不胜拦,没奈何逃上山寨。蒙古军哪肯干休,就奋力上山,一哄儿杀入寨中,又将阿沙敢钵部下斫死了一大半,阿沙敢钵落荒走了。
彼竭我盈,战无不克,可见成吉思汗善于用兵。
成吉思汗据了贺兰山,便进拔黑水等城,嗣因天热体衰,在珲楚山避暑。至暑往寒来,复转攻西凉府及绰罗和拉等县,所过皆克,遂逾沙陀至黄河九渡,取雅尔等县,再围灵州。夏主遣兵来援,又被蒙古军击退。陷入灵州城,进次盐州川,天气凛冽,雨雪载涂,乃命在行帐度年。转眼间腊尽春回,已是成吉思汗二十二年了。复书岁次,为成吉思汗道殂张本。
河冰方泮,成吉思汗即率师渡河,下积石州,破临洮府,据洮河、西宁二州,进攻德顺。西夏节度使马肩龙正坐镇德顺城,颇有威名,闻蒙古兵至,居然开城出战,酣斗三日,蒙古兵受伤不少,马肩龙部下,也死了好几百名。因遣人报知夏主,即请济师。时夏主李德旺忧悸成疾,已经去世。还是侥幸。国人立他犹子,单名只一睍字。睍尚幼弱,晓得甚么军政,各将士统得过且过,专务趋避,大家穿凿山谷,藏匿财物,行个狡兔营窟的法儿,愚甚痴甚,无怪国亡。便把马肩龙军书搁起。
马肩龙待援不至,自叹道:“城亡与亡,尚有何说?”复坚守了数日,禁不住敌军猛攻,自率左右出城,舍命死斗,至蒙古兵围绕数匝,尚拔刀瞋目,斫死蒙古兵数名,后来箭如飞蝗,身中数矢,遂大叫一声,呕血而亡。不没忠臣。肩龙一死,城中无主,自然被陷。
成吉思汗得了德顺州,复至六盘山避暑,遣将直逼夏都。夏主睍惊惶失措,急召文武会议,哪知所有臣民,统向土窟中避难去了。嗣闻土窟中的臣民,又被蒙古兵搜着,财物夺去,身命了结,国亡身亡,土窟非真安乐窝,请后人听者。满野都成白骨,料知都城难保,只好把祖宗传下金佛一尊,并金银器皿,及男女马驼等物,皆以九九为数,赍献军前。成吉思汗闻报,定要夏主睍亲自出降。睍已束手无策,复泣告宗庙,出城至六盘山,谒见成吉思汗。成吉思汗止令门外行礼。行礼毕,将他系住帐下,饬将士入徇夏都。将士一入都城,掠了财物,掳了子女,见有美色的佳人,当即恣情污辱,不由她不忍受,连夏主睍的宫眷,也只得横陈榻上,任他戏弄一番。独耶律楚材,取书数部,驼两足,大黄数担,饬兵役携回。后来军士途中遇疫,亏得大黄救命,所活至万人。
闲文休表。且说夏主睍被絷三日,由成吉思汗令他改名,叫作失都儿。夏主睍不敢不从,又越日,传令将夏主睍杀了,并把他父母子孙亦命一律处死。夏自元昊称帝,共传十主,历二百有一年而亡。
成吉思汗正欲班师,忽觉寒热交作,哮喘不休。也遂皇后日夕侍奉,所有军医,统来诊视,怎奈寿命已终,参苓罔效。弥留时,见也遂皇后在旁,挈她的纤手道:“你侍我有年,没甚错处,今又随我远征,灭了西夏,只望归国以后,与你等再聚数年,共享荣华,不意病入膏肓,无可救药。我死后,你回去告知各皇后,及你阿姊,须要节哀,不必过悲!”也遂不待说毕,早已扑簌簌的垂下泪来。成吉思汗也忍着泪,强说道:“人生如朝露,有甚么伤心处?你与我叫大臣进来!”也遂便传集群臣,各至榻前问疾。成吉思汗道:“我病是不起的了,可惜诸皇子都未随着!术赤在西域死了,我教察合台前去视丧,尚未回来;窝阔台呢,我叫他去攻金国,责贡岁币;拖雷又监守故都,不能远离。目今惟你等随着,算来也都是亲戚故旧,后事全仗你等辅助!窝阔台谨厚性成,我前已命他嗣位,只一时未能回都,你等替我传谕,叫拖雷暂行监国罢了!”诸子远离,统借成吉思汗口中叙出,无非节省闲文,但戎马一生,送终无子,也是可叹!又指也遂皇后道:“她随我征夏,又侍我疾病,劳苦极了,我也无可报她,只西夏的子女玉帛,多分给她一份,不枉她辛苦一场!”群臣齐声遵嘱,成吉思汗静养片刻,复顾群臣道:“还有一桩大事,为我传谕嗣君:西夏已灭,金国势孤,但金国精兵,西集潼关,南据连山,北限大河,此后我军往攻,就使战胜攻取,也恐不能速灭;计惟假道南宋,宋、金世仇,必肯许我,我下兵唐邓,直捣大梁,金都被困,定要征兵潼关,那时缓不济急,已成无用,就使他兵远来,千里赴援,人马疲敝,也不是我的对手,灭金很容易哩!”到死不忘拓地,真不愧为雄主。言讫,遂瞑目不视,悠然而逝了。
总计成吉思汗出世以来,享寿六十六岁。即大汗位,凡二十二年。南征北讨,所向克服,如近今内外蒙古,辽东二省,及中国西北部,并天山南北两路,暨中央亚细亚,阿富汗斯垣,波斯东半部,与高加索山附近部落,俱为成吉思汗所有。史家称其用兵如神,所以灭国四十,遂平西夏。其实是西北一带,各族散处,既没有独立的精神,又没有永久的团体,彼此猜忌,互为仇敌,就使勉强联络,总不免凶终隙末,因此成吉思汗乘时崛起,削平各部。武如四杰,文如耶律楚材,又皆任用得当,就是所立兵制,亦比众不同,小子尝考得大略,随录如下:
(一)蒙古人自幼临狩猎,习骑射,所以骑兵尤精;此等骑兵,每人有乘马三四头,可彼此互代,终日驰骋。
(二)骑兵远行,遇紧急军事,只用马奶及干酪为食;或刺马出血,吞食充饥,可支十日,所以进行甚速。
(三)编定军队,以十递进,每十人为一队,队长叫作十户;十户以上有百户,统十户百人;百户以上有千户,统百户千人;千户以上有万户,万户直隶大汗。此等大小部长,对他部下,各有无限权力,部下无论何事,统须禀命后行,一经驱遣,不得迟诿,否则无论贵贱,必加刑罚。
(四)蒙古兵虽经出阵,仍须纳税,必令他妻儿守家,岁完税额,因之频年兴兵,军饷仍不缺乏。
这且慢表。且说成吉思汗逝世后,就借行在举丧。窝阔台夤夜奔至,察合台、拖雷等亦陆续到来,三子毕集,乃由蒙古诸王诸将等,大会于吉鲁尔河,承认成吉思汗遗命,奉窝阔台为大汗。看官,这窝阔台嗣统,早经成吉思汗亲口布告,为甚么要开着大会,经过公认呢?这也有个缘故,因成吉思汗在日,也有一条特立的法制:凡蒙古大汗,如当新旧绝续的时候,必须由诸王族诸将,及所属各部酋长,特开公会,议定嗣续,方得继登汗位,这会叫作“库里尔泰会。”自有此制,所以窝阔台虽承遗命,也要经“库里尔泰会”通过呢。详哉言之,实为后文伏线。窝阔台既即位,重用耶律楚材,楚材以旧制简率,未足表示尊严,更请窝阔台汗增修朝仪。窝阔台汗自然乐允,遂由楚材参订仪注,令皇族诸王尊长,皆列班罗拜,共效嵩呼。这就是俗语所谓前人承粮,后人割稻哩。《元史》尊成吉思汗为太祖,窝阔台为太宗,这都是统一中国以后追加的庙号。小子有诗咏成吉思汗道:
开邦端仗出群材,基业全从百战来;
试向六盘山下望,一回凭吊一低徊!
欲知以后情形,且至下回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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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夏与金,唇齿之邦也,唇亡齿必寒,夏亡则金曷能保!成吉思汗之南征,志不徒在灭夏,盖已视金为囊中物矣。观其临殁之时,犹嘱及攻金遗策,是可知其成算在胸,预图吞并。脱令稍假以年,则灭金固易易也。不然,窝阔台承父遗嘱,约宋灭金,何以相应如响乎?本回叙成吉思汗事,为成吉思汗衰年之结局,实括成吉思汗毕生之隐衷,彼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著书人述元代史,于成吉思汗较详,我知其固有所感矣。
第十六回 将帅迭亡乞盟城下 后妃被劫失守都中
却说窝阔台嗣位为汗,颁定法令,比成吉思汗在日,体制益崇。复承父遗志,以西域封察合台,令他坐镇。西顾既可无忧,乃一意攻金。适金国遣使吊丧,并赠赗仪,窝阔台汗语来使道:“汝主久不归降,今我父赍志以殁,我方将出师问罪,区区赗仪,算作甚么!”金尚立国,遣使吊丧遗赗,亦是应有之仪文,窝阔台汗乃强词夺理,卒以灭金。强国之无公理也久矣,可慨可叹!随命发还赗仪,遣归来使。金主珣时已去世,子守绪嗣立,得使人回报,未免恟惧。复遣人赍送金帛,至蒙古庆贺新君。窝阔台汗又不受。至金使去讫,遂召集诸王大臣议事,定计伐金。先是成吉思汗连年出征,所得财物,立即分散,并无丝毫储积;蒙古诸将,尝谓得了人民,毫无用处,不若尽行杀戮,涂膏衅血,灌润草木,作为牧场。独耶律楚材以为未然,至此因伐金议定,遂奏立十路课税所,以充军饷,每路设副使二员,悉用士人。楚材复进陈周、孔道德,且谓以马上得天下,断不可以马上治。窝阔台汗深服是言,由是尚武以外,稍稍尚文,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窝阔台汗既整兵储饷,秣马积刍,遂于即位二年春季,偕皇弟拖雷,及拖雷子蒙哥,《元史》作莽赉扣。率众入陕西,连下诸山寨六十余所,进逼凤翔。金主遣平章政事完颜哈达,及伊喇丰阿拉引军赴援,行至中道,闻蒙古兵势甚强,料非敌手,竟逗留不进。至金主屡促进兵,哈达、丰阿拉只是因循推诿。嗣闻蒙古兵分攻潼关,乃禀称潼关被攻,较凤翔为尤急,不如先救潼关,次及凤翔。金主无可奈何,只得依他。他二人便引军赴潼关。潼关本系天险,且早有精兵屯驻,可以固守,哈达等避难就易,所以改道出援。于是凤翔空虚,守了两三月,终被蒙古兵攻陷,只潼关依然未下,拖雷自往督攻,亦不克。
部下有降将李国昌道:“金迁汴将二十年,全仗这潼关、黄河,倚为天险,我军若从间道出宝鸡,绕过汉中,沿汉江进发,直达唐邓,那时攻汴不难了。”拖雷点头称善,便返报窝阔台汗,窝阔台汗道:“从前父亲遗命,曾令我等假道南宋,下兵唐邓,我且遣使至宋邦,向彼假道:彼若允我,进取尤便,否则再用此计未迟。”于是命绰布干为行人,往宋假道。到了淝州,谒见统制张宣,一语不合,竟被张宣杀死。窝阔台汗得着此信,乃命拖雷率骑兵三万人,竟趋宝鸡,攻入大散关,破凤州,屠洋州,出武休东南,围兴元军;复遣别将取大安军路,开鱼鼈山,撤屋为筏,渡嘉陵江,略地至蜀。蜀系宋地,宋制置使桂如渊逃去,被蒙古兵拔取城寨,共四百四十所。拖雷尚不欲绝宋,召使东还,会兵陷饶风关,飞渡汉江,大掠而东。
警报如雪片一般,递入汴都,金主守绪,急召宰执台谏入议。大众都说北军远来,旷日需时,劳苦已极,我不如在河南州郡,屯兵坚守,且由汴京备粮数百斛,分道供应;北军欲攻不能,欲战不得,师老食尽,自然退去。看似好计,奈各处不能坚守何。金主守绪叹道:“南渡二十年来,各处人民,破田宅,鬻妻子,豢养军士,只望他杀敌御侮,保卫邦家;今敌至不能迎战,望风披靡,直至京城告急,尚欲以守为战,如此怯弱,何以为国!我已焦思竭虑,必能战然后能守。存亡有天命,总教不负吾民,我心才少安哩!”所言亦是,可惜无补国亡。乃诏诸将出屯襄邓,并促哈达、丰阿拉两帅,速即还援。哈达、丰阿拉驰归。至邓州,别将杨沃衍、禅华善,及前被史天泽杀败的武仙,俱率兵来会。哈达胆子稍壮,麾诸军出,屯顺阳。嗣探悉蒙古兵方渡汉江,部将急欲往截,为丰阿拉所阻。至蒙古兵毕渡,乃进至禹山,分据地势,列阵以待。蒙古兵到了阵前,不发一矢,骤然退去,哈达亦下令收军。诸将请追蒙古军,哈达道:“北军不战自走,定怀诡谋,我若追去,正中彼计!”料敌亦明,无如尚差一着。遂勒马南归,返行里许,忽觉尘雾蔽天,呼啸不绝;哈达忙觅一小山,登冈了望,但见蒙古军骑、步相间,分作三队,迅奔前来。哈达叹道:“绕我背后,潜来袭我,正是变生不测,我看他军伍严肃,行列整齐,定是不可轻敌呢!”急忙下山麾兵,拟从旁道走避,怎奈蒙古军已是到来,只好与他对仗。两下厮杀,蒙古军少却,丰阿拉驱兵遍去,谁知蒙古军复回马驰突,十荡十决,几乎被他蹂躏,亏得部将富察鼎珠,奋力截杀,蒙古兵始退。哈达便沿山扎营,语丰阿拉道:“北兵号三万名,辎重要居一成,今相持二、三日,若乘他退兵,出军奋击,不患不胜!”丰阿拉道:“江路已绝,黄河不冰,彼入重地,已无归路,我等可待他自毙,何用追击!”想已被前日吓慌,故胆怯乃尔。
翌日,蒙古兵忽不见。逻骑谓已他去,哈达、丰阿拉遂欲返邓州。正在前行,忽斜刺里闪出敌军,竟将金军冲作两截。哈达、丰阿拉忙分兵接战,等到敌军杀退,后面的辎重,已是不见。哈达顿足不已,丰阿拉谈笑自若,与哈达并入邓州,收集部兵,伪称大捷。总是丰阿拉奸猾。金廷百官,上表庆贺。
丑甚。
民堡城壁,皆散还乡社,满望烽烟无警,鸡犬不惊。哪知拖雷军尚自留着,窝阔台汗且自河清县白坡镇渡河,进次郑州,遣速不台攻汴城。城中兵民,不意北兵猝至,惊愕万分,金主也惶急异常,忙命翰林学士赵秉文,草旨罪己,改元施赦,文中大意,说得声情兼至,凄楚动人,闻者为之泣下。徒有文辞,何济于事。
时京城诸军,不盈四万,城周百二十里,未能遍守,只得飞召哈达、丰阿拉军还援汴城。哈达、丰阿拉一行,拖雷即用铁骑三千,追尾金军;金军还击,他偏退去,金军启行,他又来袭,弄得金军不遑休息,且行且战。至黄榆店,雨雪不能进。蒙古将速不台,已派兵阻金援师,于是哈达、丰阿拉军,前后被蒙古军遮断。会雪已稍霁,又得汴京危急消息,不得已引军再行。途次遇大树塞道,费着无数兵力,始得通途。既到三峰山,蒙古兵两路齐集,四面蹙围。相持数日,料得金军困惫,恰故意开了一面,纵他奔走。金军果然中计,甫经逸出,被蒙古军夹道奋击,顿时大溃,声如崩山。武仙率三十骑先走,杨沃衍等战死,哈达知大势已去,忙邀丰阿拉面商,拟下马死战,孰料丰阿拉已杳如黄鹤,不知去向!只有禅华善等,尚是随着,乃相偕突围,走入钧州。
窝阔台汗在郑州,闻拖雷与金相持,遣琨布哈、齐拉衮等,作为援应。至则金军已溃,遂会兵到钧州城下,合力攻击。未几城陷,哈达匿窟室中,由蒙古军寻着,牵出杀死。且下令招降道:“汝国所恃,地理惟黄河,将帅惟哈达,今哈达被我杀了,黄河被我夺了,此时不降,更待何时!”金军降者半,死者半,独禅华善先匿隐处。至杀掠稍定,竟自至蒙古军前,大声道:“我金国大将,欲进见白事。”蒙古军将他牵住,入见拖雷。拖雷问他姓名,禅华善道:“我名禅华善,系金国忠孝军统领,今日战败,愿即殉国。只我死乱军中,人将谓我负国家,今日明白死,还算得轰轰烈烈,不愧忠臣!”恰是好汉。拖雷劝他投降,他却眦裂发指,痛口叫骂。恼得拖雷性起,命左右斫他足胫,戳他面目,他尚噀血大呼,至死不屈。蒙古将悲他死义,用马奶为奠,对尸祝道:“好男儿,他日再生,当令与我作伴!”奠毕,将尸掩埋,不在话下。
只丰阿拉先已远走,被蒙古兵追获,押见拖雷。拖雷亦迫他投诚,反复数百言,丰阿拉恰慨然道:“我是金国大臣,只宜死在金国境内!”余无他言,亦被杀死。丰阿拉实是误金,只为金死义,尚堪曲恕。自是金国的健将锐卒,死亡殆尽,汴京已不可为了。潼关守将纳哈塔赫伸,闻哈达等战殁,很是惊慌,竟与秦蓝守将完颜重喜等,率军东遁。裨将李平,以潼关降蒙古。蒙古兵长驱直入,追金军于卢氏县。金军已无战志,且因山路积雪,跋涉甚艰,随军又多妇女,哀号盈路,至是为蒙古兵追及,未曾接仗,重喜先下马乞降。蒙古将以重喜不忠,把他斩首。该杀。乌登赫伸引数十骑走山谷间,亦被追骑搜获,一概祭刀。蒙古兵进围洛阳,留守萨哈连背上生疽,不能出战,投濠自尽。兵民推警巡使强伸,登陴死守,历三月余,无懈可击,蒙古军乃退去。
金主守绪因汴城围急,没奈何遣使请和。蒙古将速不台道:“我受命攻城,不知他事。”是时蒙古已创制石炮,运至城下,每城一角,置炮百余,更迭弹击,昼夜不息。幸汴城垣堞坚固,相传五季时周世宗修筑,用虎牢土叠墙,坚密如铁,虽受炮石,不过外面略损,未尝洞穿。金主又募死士千人穴城,由濠径渡,烧他炮座。蒙古兵虽曾防着,究未免百密一疏,因此攻城历十六昼夜,内外死伤,约数十万名,城仍兀然岿峙,不能攻陷。会窝阔台汗欲自郑州还国,因遣使谕金主降,并饬速不台缓攻。速不台乃语城守道:“你主既欲讲和,可出来犒军!”金主乃遣户部侍郎杨居仁出城,带着牛羊酒炙,并金帛珍异,犒给蒙古军,且愿遣子入质蒙古。于是速不台许即退兵,散屯河、洛间,金主封荆王守纯子鄂和为曹王,遣他为质。鄂和不好违慢,涕泣辞去。
金参政喀齐喀以守城为己功,欲率百官入贺。历代亡国,多被若辈所误。金内族思烈道:“城下乞盟,春秋所耻,何足言贺!”喀齐喀反怒道:“社稷不亡,君臣免难,难道不是喜事么?”嗣因金主守绪亦不欲受贺,因而罢议。汴京总算解严。
一波才平,一波又起。蒙古行人唐庆等来答和议,暂就客馆,竟被金飞虎兵头目申福,驰入馆内,将唐庆杀死,并及随官三十余人。和议复绝,蒙古兵又长驱而至,招之使来,曲在金国,政刑如此,安得不亡。金主守绪,复飞檄各处勤王。时武仙遁驻留山,收集溃兵十万人,奉檄援汴。还有邓州行省完颜思烈,巩昌统帅完颜仲德,也引兵入援。甫至京水,不虞蒙古兵已先候着,呐一声喊,似狼虎攒羊一般,乱突乱杀,吓得金军胆战心惊,没一个不退走了。
且说窝阔台汗返国后,以金主背和杀使,复亲自出师至居庸关,为拖雷后援。忽得暴疾,昏愦不省人事,乃召师巫卜祝。巫言金国山川神祇,为了军马掳掠,尸骨堆积,以此作祟,应至各山川祷祀,或可禳灾。既而命巫往祷,病仍不愈,且反加重。巫返谓祈祷无益,必须由亲王代死,方可告痊。正说着,窝阔台汗忽开眼索饮,神气似觉清醒,左右以巫言告,窝阔台汗道:“哪个亲王,可为我代?”言未已,忽报拖雷驰来问疾。由窝阔台召入,与述巫言。拖雷道:“我父亲肇基择嗣,将我兄弟内,选你做了大汗,我在哥哥跟前,忘着时要你提说,睡着时要你唤醒。如今若失了哥哥,何人提我?何人唤我?且所有百姓,何人管理?不如我代了哥哥罢!我出征数年,屠掠蹂躏,造成无数罪孽,神明示罚,理应殛我,与哥哥无涉!”遂召师巫入告道:“我代死罢,你祷告来!”师巫奉命出去。过了片晌,又取水入内,对水诵咒毕,即教拖雷饮讫。拖雷饮着这水,好似饮酒一般,觉得头晕目昏,便向窝阔台汗道:“我若果死,遗下孤儿寡妇,全仗哥哥教导!”窝阔台汗应着,拖雷便出宿别寝,是晚竟逝世了。本段文字,从《秘史》采来,并非著书人捏造,但事之真伪,不可考实,而蒙俗信巫,或有此离奇之史。拖雷生有六子,长即蒙哥,次名末哥,一作默尔根。三名忽都,一作瑚图克图。四即忽必烈,五即旭烈兀,六名阿里不哥。一作阿里克布克。后来蒙哥、忽必烈,皆嗣大汗位,忽必烈且统一中原,待后慢表。
且说拖雷死后,蒙古兵经略中原,要推速不台为主帅。速不台尚未至汴,金主守绪,先已东走。原来汴京城内,食粮已尽,括粟民间,不及三万斛,已经满城萧索,饿莩载途。兼且城中大疫,匝月间死数十万人。金主知大势已去,乃集军士于大庆殿,谕以京城食尽,今拟亲出御敌;遂命右丞相萨布,平章博索等,率军扈从,留参政讷苏肯,枢密副使萨尼雅布居守,自与太后皇后妃主等告别,大恸而去。既出城,茫无定向。诸将请往河朔,乃自蒲城东渡河,适大风骤起,后军不能济,蒙古将辉尔古纳追至,杀毙无算,投河自尽者六千余人。金元帅贺德希战死。
金主渡河而北,遣博索攻卫州,不意蒙古将史天泽复自真定杀到。博索连忙遁还,走告金主,请速幸归德。金主遂与副元帅阿里哈等六七人,乘夜登舟,潜涉而南,奔归德府。诸军闻金主弃师,沿路四溃。归德总帅什嘉纽勒緷,迎见金主,禀告各军怨愤情形,乃归罪博索,枭首伏法。跋胡疐尾,亡象已见,即杀博索,亦属无益。嗣遣人至汴京,奉迎太后及后妃,谁知汴京里面,又闹出一桩天大的祸案。
先是金主守绪出走时,命西面元帅崔立,驻守城外。崔立性甚淫狡,潜谋作乱,闻归德有使来迎两宫,他即带兵入城,问讷苏肯及萨尼雅布道:“京城危困已极,你等束手坐视,做甚么留守?”二人尚未及答,他即麾兵将二人杀死。随即闯入宫中,向太后王氏道:“主子远出,城中不可无主,何不立卫王子从恪?他的妹子,曾在北方为后,应十二回。立了他,容易与北军议和。”太后战栗不能答,崔立遂矫太后旨,遣迎从恪,尊为梁王监国。自称太师都元帅尚书令郑王,兄弟党羽皆拜官。并托辞金主出外,索随驾官吏家属,征集妇女至宅中,有姿色者迫令陪寝,每日必十数人,昼夜裸淫,尚嫌未足。且禁民间嫁娶,闻有美女,即劫入内室,纵情戏狎,稍有不从,立即加刃。百姓恨如切骨,只有他的爪牙,说他功德巍巍,莫与比伦。名教扫地。正欲建碑勒铭,忽报速不台大军到了。诸将问及战守事宜,他却从容谈笑道:“我自有计!”是晚,即出诣速不台军前,与速不台议定降款。还城后,搜括金银犒军,胁迫拷掠,惨无人道,甚至丧心昧良,卖国求荣,竟把那金太后王氏,皇后图克坦氏,以及梁王从恰,荆王守纯,暨各宫妃嫔,统送至速不台军,作为犒军的款项。看官,你想毒不毒,凶不凶呢?史称荆、梁二王,为速不台所杀,其余后妃人等,押送和林,在途艰苦万状,比金掳徽、钦时为尤甚。小子叙此,不禁潸然,有诗为证:
岂真天道好循环?北去和林泪血斑。
回忆徽钦当日事,先人惨刻后人还。
汴京失陷,后事如何,俟小子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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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至哀宗,已不可为矣。哈达名为良将,而临阵多疑,不能决断,欲以之敌蒙古军,勇怯悬殊,宜乎其有败无胜也!金主守绪,城下乞盟,遣子入质,应亟筹生聚教训之道,外慎邦交,内固国事,则金虽残弱,尚可图存。乃议和之口血未干,而戕使之衅端又启;申福擅杀,不闻加罪,卒之寇氛又逼,汴京益危,日暮途穷,去将焉适!加以逆臣叛国,背主求荣,后妃可作犒款,都城可作贽仪,虽曰天道好还,前之迫人也如此,后之迫于人也亦如此;然亦何尝非人事致之耶?本回全叙亡金事迹,而金之所以致亡,已跃然纸上。徒谓其录述之详,犹皮相之见也。
第十七回 南北夹攻完颜赤族 东西遣将蒙古张威
却说金叛臣崔立,既劫后妃等送蒙古军,遂迎速不台入汴城。速不台遣使告捷,且以攻汴日久,士卒多伤,请屠城以雪愤。窝阔台汗欲从其请,亏得耶律楚材多方劝阻,乃令除完颜氏一族外,余皆赦免。是时汴城民居,尚有百四十万户,幸得保全。速不台检查完毕,出城北去。崔立送出城外,及还家,想与妻妾欢聚,谁知寂无一人,忙视金银玉帛,亦已不翼而飞!方知为蒙古兵所劫,顿时大哭不已。妻妾金银,是身外之物,失去尚不足忧,恐怕你的头颅也要失去,奈何!转思汴京尚在我手,既失可以复偿,遂也罢了。慢着!
且说金主守绪,既到归德,总帅什嘉纽勒緷与富察固纳不合。固纳谓不如北渡,好图恢复。纽勒緷从旁力阻,被固纳麾兵杀死,又将金主幽禁起来。金主愤甚,密与内侍局令宋珪,奉御纽祜禄温绰、乌克逊爱锡等,谋讨固纳。适东北路招讨使乌库哩,运米四百斛至归德,劝金主南徙蔡州。金主与固纳商议,固纳力陈不可,且号令军民道:“有敢言南迁者斩!”于是金主与宋珪定计,令温绰、爱锡埋伏左右,佯邀固纳入内议事。固纳不知是计,大踏步进来,甫入门,温绰、爱锡两边杀出,立将固纳刺死。固纳系忠孝军统领,闻固纳被诛,擐甲谋变。嗣由金主抚慰,总算暂时安静。金主遂由归德赴蔡州。途次遇雨,泥泞没胚,扈从诸臣,足几尽肿。至亳州,父老拜谒道左,金主传谕道:“国家涵养汝辈,百有余年,我实不德,令汝涂炭,汝等不念我,应念我祖功宗德,毋或忘怀!”父老皆涕泣呼万岁。君臣上下,统是巾帼妇人,济甚么事?
留驻一日,又复启行,天气尚是未霁,但觉得风雨沾衣,蒿艾满目。两语已写尽凄凉状况。金主不禁太息道:“生灵尽了!”为之一恸。及入蔡,仪卫萧条,人马困乏。休息数旬,乃令完颜仲德为尚书右丞,统领省院事务。乌库哩镐为御史大夫,富珠哩洛索为签书枢密院事。仲德有文武材,事无巨细,必须躬亲,尝选士括马,缮甲治兵,欲奉金主西幸,依险立国。奈近侍以避危就安,多半娶妻成家,不愿再徙;商贩亦逐渐趋集;金主又得过且过,也命拣选室女,备作嫔嫱,且修建山亭,借供游览。本是卧薪尝胆之时,乃作宫室妻妾之计,谁谓守绪非亡国主耶!仲德屡次切谏,虽奉谕褒答,究竟良臣苦口,敌不过孱王肉欲,所以形式上虽停土木,禁选女,暗中且仍然照行。仲德无可如何,只得勉力招募,尽人事以听天命。乌库哩镐也怀着忠诚,极思保全残局。无如忠臣行事,往往招忌,媚子谐臣,不免在金主面前播弄是非,以致金主将信将疑,日益疏远。镐忧愤成疾,辄不视事。千古同慨。
蒙古将塔察尔布展陷入洛阳,执中京留守强伸。伸不屈被杀。会窝阔台汗遣王檝至京湖,议与南宋协力攻金,许以河南地为报。宋京湖制置使史嵩之以闻。是时宋理宗昀嗣立,以金为世仇,正可乘此报复,遂饬史嵩之允议,发兵会攻。王檝返报窝阔台汗,即命塔察尔布展,顺道至襄阳,约击蔡州。金主守绪,反遣完颜阿尔岱至宋乞粮。临行时语阿尔岱道:“我不负宋,宋实负我!我自即位以来,常戒边将无犯南界,今乘我疲敝与我失好。须知蒙古灭国四十,遂及西夏。夏亡及我,我亡必及宋,唇亡齿寒,理所必然;若与我连和,贷粮济急,我固不亡,宋亦得安。你可将我言传达,令宋主酌夺!”言虽近理,然不忆你的先人也曾约宋灭辽么?
看官,你想这时的宋朝,方遣将兴师,志吞中原,难道凭金使数语,就肯改了念头么?阿尔岱奉命而去,自然空手而回。金主无奈,只好誓守孤城,听天由命。蒙古将布展,先到蔡州,前哨薄城下,被金兵出城奋击,纷纷退去。后队再行攻城,又被金兵杀退。布展不敢进逼,只分筑长垒,为围城计。嗣由宋将孟珙等,率兵二万,运米三十万石,来赴蒙古约。布展大喜,与孟珙议定南北分攻,两军各不相犯。于是蒙古兵攻打北面,南宋军攻打南面。城内虽尚有完颜仲德、富珠哩、洛索等人,仗着一股血诚,誓师分御,怎奈北面稍宽,南面又紧,南面稍宽,北面又紧,防了矢石,难防水火,防了水火,难防钩梯;况且外乏救兵,内乏粮草,单要靠这兵民气力,断没有永久不敝的情理。两军分攻不下,复合兵猛攻西城,前仆后继,竟被陷入,幸里面还有内城,由完颜仲德纠集精锐,日夜战御。金主见围城益棘,镇日里以泪洗面,且语侍臣道:“我为人主十年,自思无大过恶,死亦何恨!只恨祖宗传祚百年,至我而绝,与古时荒淫暴乱的君主,等为亡国,未免痛心!但古时亡国的主子,往往被人囚絷,或杀或奴,我必不至此,死亦可稍对祖宗,免多出丑。”语语呜咽,然自谓无甚罪恶,实难共信。侍臣俱相向痛哭。金主复以御用器皿赏战士,既而又杀厩马犒军,无如势已孤危,无可图存。
勉强支持了两月,已是残年。越宿为金主守绪着末的一年,就是蒙古窝阔台汗嗣位之第六年。百忙中又点醒岁序,是年为宋理宗端平元年。蔡城上面,黑气沈压,旭日无光。守城的兵民统已面目枯瘠,饥饿不堪,俯视敌军,会饮欢呼,越觉得凄惶万状。金主晨起,巡城一周,咨嗟了好一回,到了晚间,召东西元帅承麟入见,拟即禅位与他。承麟泣拜不敢受,金主道:“我把主座让汝,实是不得已的计策!我看此城旦夕难保,自思肌体肥重,不便鞍马驰突,只好以身殉城。汝平日趫捷,且有将略,万一得免,保全宗祚,我死也安心了!”亡国惨语,我不忍闻。承麟尚欲固辞,金主复召集百官,自述己意,大众颇也赞成,于是承麟不得不允,起受玉玺。
翌日,承麟即位,百官亦列班称贺。礼未毕,忽报南城火起,宋军已入城了,完颜仲德忙出去巷战,奈蒙古军亦相继杀到,四面夹攻,声震天地。仲德料不可敌,复返顾金主守绪,但见已悬着梁上,舌出身僵。他即拜了数拜,出语将士道:“我主已崩,我将何去?不如赴水而死,随我君于地下!诸君其善为计!”言讫,跃入水中,随流而逝。将士齐声道:“相公能死,难道我辈不能么?”由是参政富珠哩、洛索以下,共五百余人,统望水中投入,与河伯结伴去了。承麟退保子城,闻金主自尽,偕群臣入哭,因语众道:“先君在位十年,勤俭宽仁,图复旧业,有志未就,终以身殉,难道不是可哀么?宜谥曰哀!”史家因称为金哀宗。哭奠甫毕,子城又陷。遂举火焚金主尸。霎时间刀兵四至,杀人如麻,可怜受禅一日的金元帅承麟,亦死于乱军中,连尸骸都无着落!金自阿骨打建国,传六世,易九君,凡百二十年而亡。
蒙古将布展,与宋将孟珙,扑灭余火,检出金主守绪余骨,析为两份,一份给蒙古;一份给宋,此外如宝玉法物,一律均分;遂议定以陈、蔡西北地为界,蒙古治北,宋治南,两军分道而回。
约过半年,忽南宋会兵攻汴,窝阔台汗怒道:“汴城分为我属,宋兵何故犯我,自败前盟?”遂欲下令伐宋。王族扎拉呼请行,遂发兵数万,使他统率南下。
时宋将赵范、赵葵,拟收复三京,因请调兵趋汴。宋臣多言非计,不见从,竟命赵葵统淮西兵五万人,会同庐州全子才,会攻汴城。蒙古方盛,非孱宋敌,是谓之不量力,贪利忘义,败盟挑衅,是谓之不度德。汴京都尉李伯渊,素为崔立所侮,密图报怨。闻宋兵将至,通使约降,佯邀崔立商议守备,崔立至,伯渊即阴出匕首,刺入立胸,立猛叫而死。从骑为伏兵所歼。伯渊把立尸系着马尾,出徇军前道:“立杀害劫夺,烝淫暴虐,大逆不道,古今无有,是否当杀?”大众齐声道:“把他寸磔,还未蔽辜!”乃枭斩立首。先祭哀宗,嗣把尸首陈列市上,一任军民脔割,须臾而尽。叙崔立伏辜事,所以正贼子之罪。
宋兵既入汴,师次半月,赵葵促子才进取洛阳。子才以粮饷未集,尚拟缓行,葵督促益急,乃檄淮西制置司徐敏子,统兵万人趋洛阳。登程时仅给五日粮,别命杨谊统庐州兵万五千,作为后应。徐敏子至洛,城中毫无兵备,一拥而入。既入城,只有穷民三百余户,毫无长物。宋兵一无所得,自顾粮食又尽,不得已采蒿和面,作为军食。杨谊军至洛阳东,方散坐为炊,突闻鼓角喧天,喊声动地,蒙古大帅扎拉呼,竟领军杀到!杨谊仓猝无备,哪里还敢抵敌,只好上马逃走,军遂溃散。扎拉呼进薄城下,徐敏子却出城迎战,厮杀一番,倒也没有胜负。无如粮食已罄,士卒呼饥,没奈何班师东归。赵葵、全子才在汴,所复州郡,统是空城,无食可因,屡催史嵩之运粮济军,日久不至。蒙古兵又来攻汴,决河灌水,宋军多被淹溺,遂皆引师南还。于是一番计议,都成画饼。蒙古使王檝至宋,严责负约,河淮一带,从此无宁日了!咎由自取,于敌何尤。
窝阔台汗七年,命皇子库腾及塔海等侵四川,特穆德克及张柔等侵汉阳,琨布哈及察罕等侵江淮,分道南下。师方进发,忽接东方探报,高丽国王杀死使臣,遂又派撤里塔为大将,统兵东征。原来高丽国在蒙古东,本为宋属,辽兴,屡寇高丽,高丽不能御,转服于辽。及辽亡,复属于金。至蒙古攻金的时候,故辽遗族,乘隙据辽东,入侵高丽,高丽北方尽陷。会蒙古部将哈真东来,扫平辽人,把高丽故土,仍然给还,高丽因臣服蒙古。窝阔台汗遣使征贡,时值高丽王暾嗣位,夜郎自大,竟思拒绝蒙古。使臣与他争辩,他却恼羞变怒,杀死来使,因此搆怨开衅。迨至蒙古兵到,居然招集军马,与他开仗。看官,你想一个海东小国,向来为人役使,至此忽思发愤,欲与锐气方张的蒙古军争一胜负,岂不是螳臂当车,自不量力么?后来屡战屡挫,终弄得兵败地削,斗大的高丽城,也被撤里塔攻入。国王暾带领家眷,遁匿江华岛,急忙遣使谢罪,愿增岁币。撤里塔报捷和林,且请后命。窝阔台汗以西南用兵,无暇东顾,乃允高丽的请求,命他遣子入质,不得再叛。高丽王暾,只得应命,才算保全残喘,幸免灭亡。
话分两头,且说蒙古兵东征的时候,西域亦扰乱不靖,倡乱的人,就是前次凫水西遁的札兰丁。札兰丁自逃脱后,溃卒亦多渡河,沿途掠衣食以行。嗣闻八剌渡河追来,复避往克什米尔西北,及八剌军还,成吉思汗亦退兵,乃回军而西,复向北渡河,收拾余众,占据义拉克、呼罗珊、马三德兰三部。复北入阿特耳佩占部,逐其酋鄂里贝克,将他妃子蔑尔克掳了回来,作为己妻。又北侵阿速、钦察等部,未克而回。适邻部凯辣脱人侵入阿特耳佩占属地,并挟蔑尔克而去。札兰丁大愤,遂纠众围凯辣脱城。城主阿释阿甫因其兄谟阿杂姆在达马斯克地病殁,往接兄位,留妃子汤姆塔及部众居守,相持数年,竟被攻陷,部众多半溃遁。只汤姆塔不及脱逃,被札兰丁截住,牵入侍寝。去了蔑尔克,来了汤姆塔,也算损害赔偿。阿释阿甫闻故部陷没,竟邀集埃及国王喀密耳,罗马国王开库拔脱,联兵东来攻击札兰丁。札兰丁寡不敌众,竟致败走,载汤姆塔回原部。阿释阿甫不欲穷追,反遣使报札兰丁,令其东御蒙古,毋再相扰,此后各罢兵息民。想是得了蔑尔克,不欲汤姆塔回去,因有此举。
札兰丁许诺,甫欲议和,忽报蒙古窝阔台汗,遣将绰马儿罕,统三万人到来。此处叙蒙古遣将,从札兰丁处纳入,免与上文重复。时适天寒,札兰丁方在饮酒,想是汤姆塔作陪。闻了军报,毫不在意,只道是天气凛冽,敌军不能骤进,因此酣饭如故,饮毕鼾睡。到了次日,蒙古前锋已到,未及调兵,只好舍城远遁。汤姆塔不及随去,以其城降。札兰丁奔至途中,拟西入罗马,乞师御敌,不意蒙古兵又复追至,被杀一阵,只剩了一个光身,逃入库尔忒山中,为土人劫住,送至头目家,结果是一刀两段!相传札兰丁身材,不逾中人,寡言笑,饶胆略,临阵决机,虽当众寡不敌,也能意气自如。只自恃勇力过人,好示整暇,往往饮酒作乐,以致误事,而且驭下太严,将士多怨,因此转战数年,终致败没。断制谨严。
绰马儿罕既平札兰丁,飞章告捷,由窝阔台汗优词嘉奖,并令他留镇西域,后来绰马儿罕荡平各部,并遣汤姆塔及各部降酋入朝。窝阔台汗以他知礼,厚抚令归,且谕绰马儿罕尽返侵地,每岁除应贡岁币外,不得额外苛敛。于是里海、黑海间,统已平定了,惟钦察以北,尚未归服。
窝阔台汗欲乘机进讨,遂复起兵十五万,令拔都为统帅,速不台为先锋,继以皇子贵由,皇侄蒙哥等,陆续进发。拔都系术赤次子,与兄鄂尔达相友爱,从父驻西北军中。术赤既殁,鄂尔达以才不如弟,情愿让位,乃定拔都为嗣。补前文所未及。拔都既受命,俟大军齐到,即遣速不台前行,自率军继进。速不台至不里阿里城,其城昔已降服,至此复叛,经速不台一到,众不能御,复缴械乞降,转攻钦察。遇别部酋八赤蛮,屡次抗拒,与速不台战了数仗,杀伤相当。蒙哥等率军大进,乃败走。追军分道搜捕,他却狡猾得很,一日数迁,往避敌踪。蒙哥令众军兜围,仍然不能捕获。嗣搜得病妪一名,讯问八赤蛮下落,方知他已逃入海中去了。
当下麾军亟追,南至宽甸吉思海,擒得八赤蛮妻子,又不见八赤蛮,料他必避匿近岛。正苦海面镜平,茫无涯岸,忽觉大风颳起,水势奔流,海中陡浅数尺,连海底的蕴藻,都望得明明白白。蒙哥令军士试涉,仅没半身,不禁大喜道:“这是上天助我,替我开道呢!”便即麾兵徒涉,去捉八赤蛮。
正是:
河伯效灵应顺轨,悍渠奔命且成擒。
毕竟八赤蛮曾受擒否?试看下回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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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约元灭金,与北宋约金灭辽相类,史家早有定评,无庸絮述,且本书以《元史》为主脑,故于宋事从略;宋人攻汴一段,不过为崔立伏诛,借以声罪耳。看下文蒙古攻宋,都约略叙过,可知本书之或详或简,自有深意,非徒事补叙也。至若征高丽,灭札兰丁,非一二年间事;第为便利阅者起见,不得不事从类叙。证诸正史,或年限稍有参差,亦不应指为疵累也。
第十八回 阿鲁思全境被兵 欧罗巴东方受敌
却说八赤蛮避匿海岛,总道可以安身,谁知蒙古军又复追到,他只赤手空拳,何能抗拒,生生的被他擒去。到了蒙哥前,立而不跪,蒙哥喝他跪下,八赤蛮笑道:“我也是一国的主子,兵败被擒,一死罢了;且身非骆驼,何必跪人。”
蒙哥见他倔强,遂令絷入囚车,饬部卒监守。八赤蛮语守卒道:“我窜入海岛,与鱼何异,不意仍然被擒,料是天意绝我,我死无恨,只风力一息,海水便回,你等若不早归,也要被水淹没哩!”八赤蛮之意,欲借是言以冀赦宥,非惊服蒙古之得天助也。守卒传报蒙哥,蒙哥道:“杀了八赤蛮,当即旋师!”遂命将八赤蛮斩讫,率军离了宽甸吉思海,复北向攻入阿罗思部,直至也烈赞城。《元史》作额里齐。城主幼里,急着人至首邦乞援,自率子妇出战。蒙哥躬亲督阵,与幼里战了半日,不能取胜,便即收兵。
次日复战,蒙哥令速不台接仗。两下酣斗,速不台见幼里背后,立着一位年少妇人,身长面白,跨着征鞌,眉目间隐带杀气,私下夸美不已。便麾兵猛斗,自辰至午,竟将幼里兵杀败,退入城中。速不台心思美妇,恨不得立时踏破,夤夜进攻。三日未下,复佯诱幼里出降,令出民赋十分之一,作为岁贡,幼里不从。速不台愤极,纠军合围,亲自督兵猛攻。城内待援不至,未免惊惶,略一疏懈,竟被速不台攻入,把幼里的儿子拿住,幼里逃入土闉,登楼固守。速不台审问幼里子,才知前日所见的美妇,乃是他的妻室,便向幼里子道:“你去叫你妻出来,我便饶你。”幼里子无法,只好至土闉下叫他妻室。速不台在后待着,好一歇,见楼上有美妇出现,双眉耸竖,凛若寒冰,俯视幼里子道:“你叫我做甚么?你殉城,我殉夫罢了!”速不台道:“你若出来谒我,我总恕你夫妇,且叫你得着好处!”有什么好处?我要问速不台。那妇却冷笑道:“鞑狗!你当我作甚么看?别人由你凌辱,我却不能,我死也要杀你鞑子!”速不台大怒,把刀一挥,竟把幼里子杀死。猛听得扑塌一声,那美妇亦从楼上跃落,跌得血肉模糊,芳容狼藉,一道贞魂,已随那丈夫同逝了。烈哉西妇,亟宜表扬。
幼里见子妇俱死,也即自刎。速不台因欲壑难偿,愤无从泄,竟下令屠城,将城内所有兵民,一律杀尽。为一妇人故,致全城被屠,此尤物之所以招祸也。复攻邻近的克罗姆讷城,城主罗曼阵殁。阿罗思首邦攸利第二汗遣子务赛服洛特来援,正遇着蒙古军。一阵截杀,务赛服洛特大败逃归。蒙古兵长驱前进,至莫斯科城,城建甫百年,守具未备,攸利第二汗的长孙,正在城中,被蒙古兵突入,将他拏住。移军趋阿罗思首都,攸利第二汗令子务赛服洛特及木思提思拉甫守城,自引兵北驻锡第河,招集各部,准备抵御。蒙古兵到城下,令攸利第二汗长孙招降。城中不肯听命,蒙古军将他斫死,便合力围城。数日城陷,两王子巷战而死,妃嫔官绅,统入礼拜堂拒守,礼拜堂颇坚固,经蒙古军纵火焚烧,烟焰熏天,墙垣尽赤。看官!你想堂内的居人,还能苟延残喘么?未经烧着,已先熏死。差不多做了烧烤。
蒙古军复分着数道,攻掠附近各部落,又合兵趋锡第河,正值攸利第二汗纠集各部兵马,来敌蒙古军。那蒙古军煞是厉害,不管什么死活,总是碰着就砍,见着就杀,一味的横冲直撞。等到敌军溃乱,他却变了战式,套成一个圆圈儿,把敌军团团围住。攸利第二汗从没有见过这般凶勇,忙带了两个侄儿,突出重围。行不到数十步,却被蒙古军射倒,眼见得丧了性命。攸利第二汗,《元史》作也烈班。
蒙古兵再向北进发,只见林木荫翳,道路泥泞,骑兵步兵,统不便行走。于是中道折回,转入西南,至秃里思哥城。城主瓦夕里倒是个血性男儿,他闻蒙古军将到,早已广浚城濠,增筑城堞,安排着强弓毒矢,秣马以待。至蒙古兵已逼濠外,他便带兵冲出城来,不待蒙古兵接近,就令弓弩手一齐放箭,箭头有毒,射入肌肤,凭你是条铁汉,也落得一命身亡。速不台兵先到,被城卒一鼓射退;蒙哥兵继至,又遇着这条老法儿,仍被射退。各军只好筑起长围,堵住他的出入,令他自乱。约已过了两三旬,那城中依然镇静,毫不见有恐慌情状,蒙哥欲退军他去,速不台不从,复督军逾濠力攻。谁料城上掷下大石,每块约重数十斤,杂以火箭,把逾濠的蒙古军,都打得伤头烂额。速不台料难攻入,急忙鸣金,已伤亡了一、二千人。
话休叙烦。惟自围城起手,一日过一日,此攻彼守,已五六十日,蒙古军约死了七八千名。速不台很是郁愤,一面向大营乞援,一面与蒙哥定计,引军骤退。瓦夕里见敌军退去,出城追赶。那蒙古兵如风扫残云,瞬息百里,任他如何力追,总是赶他不上,没奈何返入城中。过了两日,蒙古兵又到城下。瓦夕里忙登城守御,望将过去,兵马比前时尤多。他知敌人得了援兵,又来攻城,且恐城中有歹人混入,饬兵民小心防着。也是乖刁。接连守了三日,蒙古兵虽然来攻,恰幸守备无疏,不曾失手。到了夜间,因两宵未睡,觉着疲乏,略思休息一时。方欲就寝,忽城内火起,连忙出来巡阅,不意城门大启,蒙古兵已蜂拥进来。当下拦阻不及,只好拚命死斗。杀到天明,部众已是零落,举目四望,血流成渠。正思跃马逃走,猛听得弓弦一响,躲闪不及,已被中肩,便翻身落马。来了一蒙古兵头目,将他擒住,他却突出刺刀,戳入敌手,竟尔挣脱。至蒙古兵一齐追上,自知不免,便投入血渠,死于非命!死有余勇,不愧血性男儿。
小子于上文中,曾叙过速不台乞援,及与蒙哥定计,此处再行补入。原来拔都未曾亲到,因速不台乞援,令合丹不里率兵往助,途中与速不台军会合,速不台恰先令军士易装,混入城中。只因城内昼夜严查,不便下手,过了三日,城守渐懈,遂纵火开城,放入蒙古军。《元史》所以有三日下城之语。
屠城已毕,复南下钦察。时霍都思罕已还,一闻蒙古军至,遁入马加部。马加即今之匈牙利。余众多降,遂平撒耳柯思、阿速等部,并拔灭怯思城,直至高加索山西北地。大众休养一月,进略南俄。计掖甫系南俄大城,先时曾建都于此,历三百年,乃以物拉的迷尔为首邦。攸利第二汗既战殁,计掖甫城主雅洛斯拉甫往援不及,乘蒙古军南下,入首都为酋长,扯耳尼哥城主米海勒,转据计掖甫城。蒙古军先攻扯耳尼哥,守卒用沸汤泼下,攻城人多被泡伤。退谕计掖甫城,令其速降,不意去使被杀。惹得拔都恼恨,驱动全军,昼夜围攻。米海勒料不能守,逃往波兰,留部将狄米脱里居守。狄米脱里出战受伤,乃乞降。拔都因他忠勇可嘉,免他死罪。狄米脱里遂献议拔都,劝他西征。速不台道:“他恐我蹂躏这处,所以劝我西行。”狄米脱里意旨,就速不台口中叙出,可见他为国尽忠。
拔都道:“霍都思罕逃入马加,米海勒逃入波兰,我何妨乘胜长驱,声罪致讨哩。”当下议定,于是派速不台军入波兰,自率军入马加。速不台有子兀良合台,骁勇不亚乃父,自请为前锋。当由速不台允从,攻入波兰。
波兰时分四部,一部名撇洛赤克,酋长叫作康拉忒;一部名伯勒斯洛,酋长叫作亨力希;一部名克拉克,酋长叫作波勒司拉弗哀;一部名拉低贝尔,酋长叫作米夕司拉弗哀。蒙古军先薄克拉克城,波勒司拉不能御,遂遁去,城被焚毁。进攻拉低贝尔城,米夕司拉亦望风北遁。亨力希闻两部败溃,急邀集各部,来拒敌军,共得三万人,分作五军。第一军系日耳曼人,第二、第三军统系波兰人,第四军亦日耳曼人,亨力希自统所部,作为第五军。
日耳曼人恃勇轻进,至勒基逆赤城,遇着兀良合台。兀良合台未与交锋,先登高遥望,见前面来兵甚多,络绎不绝,他便下山收军,向后倒退。一面遣人飞报速不台。速不台引军趋前,兀良合台麾军退后,父子会着,两下定计,速不台自去。那边日耳曼军还道兀良合台怯敌,争先追来。兀良合台恰勒马待着,一俟追军近前,便奋呼搏战。此时日耳曼军,锐气正盛,也各上前奋斗,彼此搅做一团,约有两小时,蒙古兵弃甲抛戈,一哄而逃,兀良合台也落荒走了。明明是诈。日耳曼军如何肯舍,自然尽力追上,蒙古军走得很快,日耳曼军亦追得起劲。约行数十里,速不台从旁杀到,放过兀良合台军,竟与日耳曼军厮杀。日耳曼军虽然惊愕,却还有些余勇,兀自招架得住。不意战了片刻,兀良合台已绕出背后,所率铁骑,横厉无比,与前次大不相同,杀得日耳曼人,没处躲闪。忽觉炮声迭响,四面都是大石飞来,日耳曼人走投无路,霎时间尽殁阵中。速不台父子,整军复进,巧值波兰军又到。兀良合台乘他初至,忙麾骑突入,大众一齐随着,将波兰军冲作数段。波兰军向北败走,天色已晚,前面正撞着第四军日耳曼人,两边不及招呼,竟自相厮杀起来,迨至彼此说明,蒙古军已经杀到。那时日耳曼军,闻得前队战殁,统已魂飞天外,还有何心对仗,自然纷纷逃去。亨力希带着后军,因天时昏黑,不敢骤进,只探听前军下落。及得败溃消息,方拟退回,已被蒙古军赶到。勉强前来抵敌,哪禁得蒙古军的势力,荡决无前,不到半时,已被杀得人仰马翻,零零落落。亨力希知是不妙,亟思逃走,身上中着一矛,顿时昏晕坠地,残众欲来救护,怎奈蒙古军东驱西逐,无从下手。突然间火炬齐明,仰见蒙古军的大纛旗上,悬着一颗血淋淋的首级。看官不必细猜,便可晓得是亨力希头颅。万众骇逃,五军齐殁,叙述五军战事,逐段变化,便似五花八门,不致呆板。只米海勒查无去向。
蒙古军复分掠四乡,连下各寨,遂向东南绕行,去接应拔都军。是为承上起下之笔。拔都将入马加部,先遣使谕降,并教他执送霍脱思罕,免得进兵。马加部长贝拉《元史》作恢怜。正容纳霍脱思罕,得了四万户人民,勒令改从天主教,方自以得众为幸,哪里肯归附蒙古,当下拒绝来使,遣将士守住山隘,伐木塞途。拔都闻马加抗命,遂令军士斩木开路,顺道而入。守兵闻风溃去,贝拉亟下令征兵,兵尚未集,蒙古军头哨,已到城下。天主教士乌孤领,请命贝拉,愿率教徒及兵士出战。贝拉不允,乌孤领自恃勇敢,竟出城开仗,被蒙古军迫入淖中,教徒尽殪,只乌孤领遁归。
城内兵民大哗,统归咎贝拉纳降搆衅。贝拉不得已,将霍脱思罕处置狱中,嗣又把他处死,遣告拔都。拔都军只是不退。贝拉坚守数日,兵已渐集,便来战蒙古军。蒙古军屡胜而骄,不免疏忽,骤遇贝拉出来,一时未及招架,竟被贝拉冲破阵角,杀毙多人。拔都亟引兵东退,贝拉又大驱人马,追杀过来。看官须知行军的道理,总要随时小心,有备无患;若一经挫退,如水东流,断没有挥戈再奋的情事。至理名言,颠扑不破。拔都军正在危急,忽东北角上击着鼓鼙,扬着旄纛,又是一彪军驰到,吓得拔都叫苦不迭。及瞧着旗上大字,才知是速不台父子的兵马。从此处接入速不台父子,也有声色。心中大喜,便驱军杀回,贝拉见拔都得援,也收兵归去。拔都也不追赶,与速不台父子会叙,彼此谈及兵事,拔都道:“贝拉兵势方强,未可轻敌。”速不台道:“待我去窥度形势,再定行止。”
翌日,速不台挈数骑出营。约半日,方回见拔都道:“此去有漷宁河,上流水浅可渡,中复有桥,若渡过此河,便是马加城。我军不若诱敌出来,佯与上流争杀,我恰从下流结筏潜渡,绕出敌后,绝他归路;他既腹背受敌,哪得不败!”拔都点头道:“此计甚善,明日即行!”速不台道:“事不宜迟,我去夤夜结筏便是,大约明日下午,上流也好进兵了。”拔都应允,速不台引兵自去。
翌晨,拔都即升帐点兵,未午饱食,便出军至漷宁河。贝拉得了侦报,果然发兵来争,此时蒙古兵见他中计,越发耀武扬威,乱流争渡。到了桥边,贝拉兵杂集如蚁,枪刀并举,弓箭齐施,蒙古兵连番夺桥,统被杀退。恼动猛将八哈秃,左手持盾,右手执刀,大声喝道:“有胆力的随我来!”声甫绝,得敢死士百人,跟着八哈秃上桥,只向敌兵多处杀入。余众亦从后随上。待杀过了桥,八哈秃身上,矢如猬集,狂叫而死,敢死士亦亡了三十名。一将功成万骨枯。贝拉退回城中,速不台方才渡河。拔都恼怅异常,便欲还军。速不台道:“王欲归自归,我不拔马加城,誓不收兵!”遂引兵进攻马加城,拔都不欲同往,便在河滨扎营。惟诸将争请进攻,乃拨兵相助。贝拉自争桥后,颇畏蒙古军凶猛,及速不台兵到,益加恟惧。嗣见蒙古兵越来越多,竟从夜间潜遁,城遂陷。速不台及诸将,返报拔都。拔都尚有余愤,语诸将道:“漷宁河战时,速不台误约迟到,致丧我良将八哈秃!”速不台道:“我曾说下午发兵,乃午前已经进攻,彼时我结筏未成,何能渡河相救?”诸将亦各为解免,且谓现已夺得马加城,不必追忆前事,拔都方才无言。
越数日,复分军追贝拉,闻贝拉逃入奥斯,蹑迹而进,所过杀掠,欧罗巴洲全土震动,捏迷思即今之德意志。诸部民均欲荷担远遁。忽蒙古军中,传到急讣,乃是窝阔台汗逝世,第六后乃马真氏称制了。拔都急遣贵由先归奔丧,一面部署军马,班师东还。小子有诗咏蒙古西征道:
欧亚风原等马牛,兵锋忽及尽成愁;
若非当日鼎湖讣,战祸已教遍一洲!
欲知窝阔台汗临殁情形,且从下回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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拔都西征钦察,即今俄罗斯东部,至分军入波兰,入马加,则已在东欧地矣。波兰近为俄、奥、德三国所分,(近自欧洲大战,德败俄乱,欧洲各国始许波兰独立。)马加即匈牙利也,匈牙利之北,即奥大利亚国,亦称奥斯,向与匈牙利国,或合或分,今则合为一国,故又名奥斯马加。蒙古军亦曾至奥斯地,奥斯马加之西,即德意志联邦,日耳曼与捏迷思,皆德国联邦之一部分也。明宋濂等修《元史》因欧、亚间之地理未明,故于拔都西征事,多略而不详。近儒所译西史,亦人地杂出,名称互歧,本回参考中西史乘,两两对勘,择要汇叙;而于烈妇之殉夫,猛将之死义,且裒辑遗闻,力为表彰,是足以补中西史乘之阙,不得以小说目之!
第十九回 姑妇临朝生暗衅 弟兄佐命立奇功
却说窝阔台汗晚年,溺情酒色,每饮必彻夜不休。耶律楚材屡谏不从,至持酒槽铁口以献,且进言道:“这铁为酒所蚀,尚且如此,况人身五脏,远不如铁,宁有不损伤的道理?”忠言逆耳利于行。窝阔台汗虽亦觉悟,然事过情迁,总不免故态复萌。即位至十三年二月,因游猎归来,多饮数觥,遂致疾笃。召太医诊治,报称脉绝,六皇后不知所为,急召楚材入议。楚材推“太乙数”,谓主子命数未终,只因任使非人,卖官鬻爵,囚系无辜,因干天谴,宜颁诏大赦,以迓天庥。六皇后亟欲颁敕,楚材道:“非主命不可!”少顷,窝阔台汗复苏,后以为言,乃允下赦旨。既而疾愈,楚材奏言此后不宜田猎,窝阔台汗倒也静守数旬。
转瞬隆冬,草萎木枯,又欲乘时出猎,只恐旧疾复作,未免踌躇。左右道:“不骑射何以为乐?况冬狩本系旧制,何妨循例一行!”窝阔台汗遂出猎五日,还至谔特古呼兰山,在行帐中纵情豪饮,极夜乃罢。次日迟明,尚未起床,由左右进视,已不能言。亟舁还宫中,已是呜呼哀哉!
窝阔台汗初政时,颇能励精图治,勉承先业,及夏、金灭亡,渐成荒怠。七年时曾大兴土木,筑和林城,并建万安宫;九年时筑璅林城,并建格根察罕殿;十年时筑托斯和城,并建迎驾殿。于是广采美女,贮入金屋,后宫妃嫔,不下数百,称皇后者六人。第六后乃马真氏,貌既绝伦,才尤迈众,蛾眉不肯让人,狐媚偏能惑主;用徐敬业檄中语,颇合身分。因此窝阔台汗很是宠信,宫中一切,都由乃马真氏主持,别人不得过问。她生下一子,名叫贵由,就是随军西征,尚未归国。乃马真后便与耶律楚材商议立后事宜,楚材道:“这事非外姓臣子,所敢与闻!”乃马真后道:“先帝在日,曾令皇孙失烈门《元史》作锡哩玛勒。为嗣,但失烈门年幼,嗣子贵由,在军未归,一时却难定议。”楚材道:“先帝既有遗命,应即遵行。”言未已,忽闪出一人道:“嗣子未归,皇孙尚幼,何不请母后称制!”楚材视之,乃是窝阔台汗生前嬖臣,名叫奥都剌合蛮。一作谔多拉哈玛尔。楚材道:“这事还须审慎!”乃马真后笑道:“暂时称制,谅亦无妨!”楚材尚欲再谏,只见奥都剌合蛮怒目而视,便也默然。
看官!欲知奥都剌合蛮的来历,待小子补叙明白。原来奥都剌合蛮是回回国商人,从前窝阔台汗西征掳获回来,因他心性敏慧,善于推算,特命为监税官。嗣复擢掌诸路税课,置诸左右,他便曲承意旨,日夕逢迎,尝侍窝阔台汗作长夜饮,窝阔台汗固非他不欢,就是六皇后乃马真氏,也爱他便佞,异常信任。曾否与为长夜欢?至是创议母后称制,耶律楚材不敢与辩,只好办理国丧,再作计较。窝阔台汗在位十三年,享寿五十六,庙号太宗。
丧葬事毕,乃马真后遂临朝听政,擢奥都剌合蛮为相国,无论大小政务,悉听裁决。还有一个西域回妇,名叫法特玛,亦由窝阔台汗西征所得,选入后宫,作为役使,乃马真后也很宠爱。奥都剌合蛮与她勾通,遇有反对的官僚,辄令法特玛从旁进谗,内外蒙蔽,斥贤崇奸,以此朝右旧臣,黜去大半。也好唤作回回国。
耶律楚材很是郁闷,有时入朝谏争,听者一二,不听者八九。一日,闻乃马真后以御宝空纸付奥都剌合蛮,令他遇事自书,遂勃然进谏道:“天下是先帝的天下,朝廷诏敕,自有宪章,奈何得以御宝空纸,竟畀相臣!臣不敢奉诏!”乃马真后虽命收还,心中很是不乐。过了数日,又降下懿旨,凡奥都剌合蛮所建白,令史若不为书,罪应断手。时楚材为中书令,又进谏道:“国家典故,先帝悉委老臣,于令史何与?且事若合理,自当奉行,如不可从,死且不避,何况截手呢!”乃马真后不禁气愤,喝令退出。楚材大声道:“老臣事太祖、太宗三十余年,无负国家,后岂能无罪杀臣么?”言毕,免冠自去。奥都剌合蛮在旁,即语乃马真后道:“躁妄如此,理应加罪。”乃马真后道:“他是先朝功臣,我所以格外优容,今日却再行恕他,日后再说。”
自是楚材常称疾不朝,乃马真后也乐得清静。忽接东方密报,帖木格大王带兵来了。时成吉思汗兄弟皆殁,惟帖木格尚存,先曾封镇东方,至是闻权奸蠹国,因率兵西来。乃马真后不禁大骇,忙召奥都剌合蛮商议。奥都剌合蛮道:“可战便战,不可战便守;不可守,便西迁,怕他甚么!”开口便想西奔,真是一个好相国!
乃马真后闻言,暗令左右甲士,预备西迁,心中恰未免徬徨。猛然记起耶律楚材,遂饬内臣宣召。楚材既至,便与述及西迁事。楚材道:“朝廷乃天下根本,根本一摇,天下将乱。臣观天道,当无他虞。若恐帖木格大王入京,何不令他子前往诘问,教他留兵中道,入朝面陈?”乃马真后道:“他子曾在都内么?”楚材答一是字。乃马真后道:“你替我传敕,遣他子速往何如?”楚材即前去照行。
帖木格在途中,闻皇子贵由带领西北凯旋军将到和林,又经自己的儿子,奉敕诘问,乐得顺水推船,便道:“我来视丧,没有他意!”饬子归报,自率兵东归。贵由既至,乃马真后欲立他为汗。独奥都剌合蛮及法特玛两人,以新君嗣立,定失权势,便在乃马真后前,说要俟拔都回国,方可定议,免有后言。乃马真后听信了他,趣召拔都还朝,偏偏拔都心怀不平,只是托故推病,屡愆行期。奥都剌合蛮权势益盛,招摇纳贿,无所不至,耶律楚材竟以忧卒。他既知太乙数,为何不谢职归隐?乃马真后以旧勋谢世,例加赙赠。奥都剌合蛮以为未然,并说楚材历事两朝,全国贡赋,半入伊家,还要甚么抚恤?乃马真后将信将疑,命近臣麻里札往视,只有琴玩十余,及古今书画金石遗文数千卷,乃据实还报,才给赙赠如例。后到至顺元年,方追封广宁王,赠太师,予谥文正。意在尚贤,所以备录。这且按下不提。
且说乃马真后临朝,倏忽间将及四年,西征军早已尽归,独拔都不至。会后罹重疾,几致不起,乃亟召集诸王大臣,开库里尔泰会,立贵由为大汗。即位之日,边远属国,多来朝贺,所得赏赐,备极优渥。贵由汗在位一月,已查悉海内炀蔽,夤缘为奸,只因母后尚在,不便骤发。过了数月,乃马真后竟病逝了,奥都剌合蛮,方才倒运,被贵由汗执置诸狱,加以大辟;嗣又查得回妇法特玛,行巫盅术,害皇弟库腾,遂把她裹入毡内,投诸河中。随从妇女多处死,惟拖雷妃唆鲁禾帖尼,向在宫中静居,不作私弊,贵由汗遂敬礼有加。所有内外事宜,亦时与商议,拖雷妃遂渐渐干政。
贵由汗在位二年,除整饬宫禁外,无甚大政,且因手足有拘挛病,尝不视事。秋间西巡,至叶密尔河,沿路犒赏无算。居西数月,自谓西域水土与身体相宜,颇有恋恋不舍的意思。拖雷妃唆鲁禾帖尼还道贵由汗与拔都有隙,久停西域,必有他图,遂遣心腹密告拔都,令他善自为备。谁知贵由汗并无意见,不过在外养疴。一过残年,病竟大渐,遽尔去世。
皇后斡兀立海迷失曾随驾西幸,至此秘不发丧,先遣人赴告拖雷妃及拔都处,自请摄国以待立君。拔都得拖雷妃密报,正启程东行,来见贵由汗,剖明心迹。途次接着耗闻,并皇后摄国的意旨,权词应允。于是皇后乃发丧回宫,号贵由汗为定宗,自抱犹子失烈门,临朝视事。
是年国内大旱,河水尽涸,野草自焚,牛马多死亡,民不聊生。诸王及各部,群言失烈门无福,不宜为汗,因此人人觖望,咸怀异心。拔都在阿勒塔克山待着,拟召集诸王,开库里尔泰大会。迨及会期,只术赤、拖雷后裔赴议,他如察合台已死,其子也速、蒙哥未到;窝阔台汗诸子,也都裹足不前,仅由皇后海迷失,遣使巴拉与会。各人都依次坐定,巴拉起坐道:“从前太宗在日,命以皇孙失烈门为嗣,谅诸王百官,亦曾闻着,今由皇后抱失列门听政,实是遵着太宗遗嘱,诸王百官,应无异议。”正说着,忽听有一人高声道:“太宗既欲立失烈门,应该早立,何故太宗崩后,别立定宗,难道也有太宗遗命么?”巴拉视之,乃是拖雷子忽必烈,便道:“太宗崩逝,失烈门甚幼,国家不可无长君,所以改立定宗;今定宗复崩,失列门稍长,自应遵着太宗遗命!”言至此,拖雷第二子末哥,失笑道:“太宗遗命,何人敢违?只六皇后乃马真氏及汝等大臣,前时立定宗,已违遗嘱,今日反教我等遵着,岂不是自相矛盾么?”一唱一和,无非为自己兄弟计。大众鼓掌如雷,弄得巴拉面红颊赤,无词可答。这使本是难为,何故独来献丑。
是时速不台亦已殁世,其子兀良合台在会,亦起座道:“据巴拉说,国不可天长君,我意亦是云然;现在年长望重,诸王中莫如拔都,何不推他继立呢!”又是一派。拔都道:“我无才德,不愿嗣位!”大众齐声道:“王既不自立,惟王审择一人,早决大计!”拔都道:“我国幅员甚广,若非聪明睿智,似太祖一般人物,不能继立,我意不如蒙哥!”推重蒙哥,殆隐受拖雷妃之运动耶!大众道:“就此定议!”蒙哥起座固辞,末哥道:“大众都要拔都选择。哥哥前无异言;今选了哥哥,奈何不从!”
拔都道:“末哥言是!”
议既定,巴拉返报,皇后海迷失及诸子等,很是不悦。复遣使告拔都,以会议应在东方,不应在西土;且宗王未集,义不能从。拔都复称祖宗大业,未可轻授,今已推立蒙哥为主,请屈意相从;如必须开会东方,亦可照允等语。遂令蒙哥东行,由拔都弟伯尔克率着大军拥卫。拔都仍自驻西方,作为外援。于是东方又拟开会,由拖雷妃唆鲁禾帖尼为主,再召诸王大臣与议。奈太宗、定宗后裔,仍然未至,拔都着人往劝,亦不见答。当下拔都大愤,申令各地,决立蒙哥为主,宗亲中如或梗议,有国法在,不得相贷。诸王大臣,惧拔都威势,再开大会于斡难河,除太宗、定宗子孙,及察合台后王不至外,统推戴蒙哥,择日即位。即位之日,亲王列右,妃主列左,末哥、忽必烈等列前,武臣以忙哥撤儿为首,文臣以孛鲁合为首。孛鲁合一作博勒和。礼成,追尊拖雷为皇帝,庙号睿宗,命大众均筵宴七日。
正宴飨时,忽有御者克薛杰告变,说是失骡出觅,途中遇有来车,一乘折辕,露出兵械,恐来车不怀好意,特来预告云云。忙哥撤儿闻言道:“待我出去查问,便可分晓。”蒙哥汗允着,便令忙哥撤儿去讫。过了半日,忙哥撤儿带着二十人进来,由蒙哥汗问悉,为首的名叫按赤台,系奉失烈门命,特来谒贺。内有几名武士,据说是也速蒙哥遣至,也是谒献贡物的。蒙哥汗笑着道:“既蒙兄弟们雅谊,所来人士,统应令他与宴。”忙哥撤儿答道:“来人不止此数,我叫他留着一大半,在途候着。”蒙哥汗复笑道:“你何不叫他同来!”
暗中已是窥破,看官莫被瞒过。忙哥撤儿无言。
及至宴罢,蒙哥汗即与忙哥撤儿密谈数语。忙哥撤儿应着,当夜即将二十名拏下,并遣兵将途中卫士,尽行捉到。次日由蒙哥汗亲鞫,按赤台等俱连声呼冤,再令忙哥撤儿审讯,加以严刑。失烈门的差官,不堪受虐,遂放声痛骂,自刭以死。
蒙哥因新近践祚,不欲多行杀戮,大众多以为未然。正犹豫间,有西域人牙剌挖赤立在门外,向在蒙哥麾下,服役甚勤,蒙哥汗便问道:“你是个老成人,阅历已多,可为我解决疑团!”牙剌挖赤道:“我是西域人,只晓得西域故事:从前希腊王阿来三得已灭波斯,欲入印度,将领中多异议,令出不行。阿来三得遣使谘其傅阿里斯托忒尔,阿里斯托忒尔并不回答,只与差人游园中,遇着荆棘当道,悉令从人芟刈无遗,另种新株。差人已悟,即返报阿来三得,乃将异议的将领,尽行诛逐,立发兵平定印度。主子可照此参观哩!”蒙哥汗点头称善;遂命将按赤台等一律枭首,复查出那知情不报的官吏,杀死数人。于是改更庶政,分命职官,禁诸王征求货财,驰使扰民;免耆老丁税,及释道等教徒服役,所有蒙古汉地民户,就令忽必烈领治,乃乘辇赴和林,和林官民,多来迎接。
及入城,复查究定宗党派,或杀或逐。定宗后海迷失及失烈门生母系太宗侄库春之妃。在宫中怀着愤恨,时有怨言。蒙哥汗就命忙哥撤儿带兵入宫,将她两人拖出,尽法鞫治。忙哥撤儿何苦专作虎伥。可怜这两人蓬头跣足,熬受苦刑,结果是屈打成招,只说是有心厌禳,置定宗后于死罪。将失烈门生母,裹毡投河,失烈门兄弟等,悉加贬置,移至摩多齐处禁锢,不准居住和林。连太宗故后乞里吉帖忽尼,也徙出宫中,令居和林西北;凡太宗后妃家资,尽行抄没,分赐诸王,并遣贝喇往察合台藩地,严究违命诸臣。自是太宗子孙与拖雷子孙,永成仇敌,一个蒙古大帝国,就不免隐生分裂了。为后文埋根。
且说忽必烈以佐命大功,得受重任,总理漠南军事。开府金莲川,召用苏门隐士姚枢,河内学子许衡,及辉和尔部人廉希宪,讲求王道,体恤民艰。京兆的劝农使委任姚枢;宣抚使委任廉希宪,提学使委任许衡。三人皆一时名宿,感怀知己,各展才能,京兆大治。一统之基亦兆于此。忽必烈乃一意略地,命兀良合台统辖诸军,分三道攻大理。大理即唐时的南诏,国王段智兴偏据一方,与中原不通闻问。至是遇蒙古兵三路夹攻,吓得脚忙手乱,不知所为,勉强召集数千兵民,出城抵敌,被蒙古兵一扫而空。智兴愈加惶急,再四踌躇,毫无良策,只落得肉袒牵羊,出城乞降。
蒙古兵分略鄯善、乌爨等部,进入吐蕃。吐蕃即今西藏地,唐时曾与中国和亲,宋以后亦间或入贡,惟俗尚佛法,尊信喇嘛。喇嘛二字,指高僧言,乃无上的意义。其祖师名巴特玛撤巴巴,当唐玄宗时,自北印度入吐蕃,倡行喇嘛教,风靡全土,嗣是喇嘛势力,凌驾国王。蒙古兵入吐蕃,所向无敌,且随地颁谕,降者免死,所有旧教,概行仍旧。喇嘛扮底达,迎谒蒙古军,兀良合台以礼相待,扮底达遂导入都城,谕酋长唆火脱降。唆火脱一作苏固图。唆火脱不得已归命。
是时忽必烈自为后应,亦驱军入吐蕃,与扮底达相见,优礼有加。扮底达有从子拔思巴,一作帕思巴。年甫十五,善诵经咒,忽必烈爱他颖慧,命侍左右。会蒙哥汗有敕召还,乃令兀良合台进军西南,自挈拔思巴北旋,后来忽必烈即位,拜拔思巴为帝师。小子有诗咏道:
建牙开府耀雄威,转战西南血染衣;
不解枭雄何佞佛?偏教释子北随归。
欲知忽必烈归后情事,且至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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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牝鸡司晨,惟家之索”,古人之所以垂戒者,非他,由妇人心性,专图近利,未识大局,不至乱家败国不止也。观太宗、定宗两后,相继临朝,卒至奸邪用事,宗亲构衅,乃马真后尚获倖免,而定宗后则不得令终,戚本自贻,咎由己取,不得专为他人责也。惟蒙哥汗自戕宗族,亦属太过,作法于凉,弊将若之何!厥后同族阋墙,始终为患,兵争凡数十年,而国家之元气敝矣!忽必烈开府漠南,用姚枢、许衡、廉希宪诸贤,似属究心治道;而信任释教,挈释子拔思巴北归,后且尊为帝师,酿成末世演揲之祸,贻谋不臧,卒致荒亡。观此回,可知祸为福伏,福为祸倚之渐,而世之为子孙谋者,应知所审慎矣!
第二十回 勤南略赍志告终 据大位改元颁敕
却说忽必烈奉敕北归,至京兆地方,闻有阿拉克岱尔及刘太平二人,奉蒙哥汗命,鉤考诸路财赋,京兆所属官吏,相率得罪。忽必烈道:“此处官属,归我管辖,大半是我所派遣,难道都贪婪不成?这次我出师西南,距主太远,朝右定有谗佞,说我短处,我却要入朝辩白,力除奸蔽哩!”适劝农使姚枢进见,闻忽必烈言,遂进谏道:“大王虽为皇弟,究竟是个人臣,不应与主子争辩。现不若挈王邸妃主,尽归朝廷,示无他意,庶几谗间无从,疑将自释!”调停骨肉,无逾此言。忽必烈道:“你言亦是。”及归入和林,谒见蒙哥汗,遂将姚枢所说的大意,约略禀陈。蒙哥汗道:“我恐皇弟远征,日久身劳,是以召归休养;此外别无他意。”忽必烈又欲续陈,只见蒙哥汗目中含泪,也不觉悲从中来,为之涕下。两人对泣了一回,彼此不作别语。
到了次日,兄弟复会,蒙哥汗欲另建城阙宫室,作一都会,忽必烈遂保荐一人,叫作刘秉忠。秉忠邢台人,英爽不羁,因家贫为府令史,嗣即弃业为僧。会忽必烈召僧海云,邀秉忠与俱,应对敏捷,尤长易理及邵康节经世书,大得忽必烈称赏,因此忽必烈就事举荐。随命秉忠相度地宜,择定桓州东面,滦州北面的龙冈,作为吉地,督工经营,定名开平府。蒙哥汗尝移居于此,免不得采选妃嫔,增修朝市。国家方隆,喜气重重,兀良合台的捷书,又奏闻阙下;还有皇弟旭烈兀,前时奉命西征,也驰书报捷。所有战胜情形,待小子叙明大略。兀良合台自吐蕃进攻白蛮、乌蛮及鬼蛮诸部,皆在今云南省境。所过风靡,罗罗斯及阿伯两国,统大惧乞降。又乘胜攻下阿鲁诸酋,西南夷悉平。复南下侵入交趾。交趾即安南地,唐时曾设安南都护府,故名安南,世为中国藩属。蒙古兵南下,其主陈日煚防战不利,走入海岛,都城被屠。陈日煚遣使议和,蒙古兵亦患天热,乃约定岁币若干,准他和议,留九日而还。其时西域适有回乱,皇弟旭烈兀自和林发兵,沿天山北麓,经阿力麻里,直至阿母河畔,招致西域诸侯王,合军西进,侵入木乃奚国。木乃奚在宽甸吉思海南,前时拖雷引军过境,只在城外大掠一番,应第十三回。未曾侵入城内。此次旭烈兀以回徒所集,实在该城,因分军三路,同时进攻。左军命布喀帖木儿、库喀伊而喀统带,右军命台古塔儿怯的不花统带,旭烈兀自将中军,杀奔木乃奚城。木乃奚主兀克乃丁,遣弟萨恒沙至军前,情愿求和。旭烈兀谓须尽隳城堡,亲来归降,方可恕罪等语。萨恒沙归去数日,未见动静,乃驱军捣入,连下数堡。兀克乃丁复遣使求宽限一载,当自来谒。旭烈兀不从,且语来使道:“你主愿降,速即遵约,待以不死!”来使去后,仍复杳然,恼得旭烈兀性起,饬三路大军,昼夜围攻。兀克乃丁无法延宕,乃出降,即将城外五十余堡,尽行毁去。旭烈兀因兀克乃丁诱约多端,不无反侧,意欲将他诛戮,奈已有约在前,未便食言,遂劝令入朝,就途中刺死。且下令屠城,无论少长,一概杀死。于是木乃奚都内,变作一个血肉模糊的枉死城 有几个死里逃生的人,潜出城外,联络回教徒,逃往八哈塔等国。八哈塔在今阿剌伯东岸,系回教祖谟罕默德降生地,著有《可兰经》,为人民所信仰,夙称天方教。嗣后教旨盛传,主教的人叫作哈里发,译以华文乃代天治事的意义。至蒙古平西域,哈里发属地,所存无几。其时正当木司塔辛嗣位,庸懦无能,只喜听乐观剧,国事皆由臣下主持。旭烈兀乘势进军,先贻木司塔辛书,责以延纳逃人,能战即来,不能战即降。木司塔辛复书不逊,旭烈兀遂西渡波斯湾,遇八哈塔军,前锋少挫,后军继进,背水列阵,竟日无胜负。两军分驻河滨,蒙古军夜决河堤,灌水敌营,复引兵进袭。八哈塔军未曾防着,蓦闻敌至,急起捍御,不料脚下统是大水,霎时间半身淹没,溺毙大半,就是逃脱的人,也被蒙古军杀尽。旭烈兀又合军攻城,城甚坚固,旭烈兀命军士筑垒,四面合围,撤民居屋甓,遍设炮台,上面密布巨炮,向城弹放,劈劈拍拍的声音,昼夜不绝,木司塔辛惧甚,遣使乞降。何前倨而后恭。旭烈兀不从,只令猛攻,木司塔辛又遣长子次子出见,皆被拒绝,不得已自缚出降。旭烈兀入城屠戮,凡七日,始下令停刃。被杀者约八十万人,惟天主教徒,及他国人居屋不入。哈里发宫内,金宝充斥,悉数被掠。还有妇女七百人,内监千人,杀的杀,留的留,回民已尽成鬼莩,蒙古军反喜跃异常。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旭烈兀以城中伏尸积秽,移驻乡间,命军士将木司塔辛推至,责他傲慢不恭,词甚严厉,木司塔辛自知不免,请沐浴后乃毕命。已经就死,还要沐浴何益?还有长子及内监五人,亦愿从死,旭烈兀命将数人同裹毡内,置诸大路,驱战马往来蹴踏,辗转就毙。如此惨无人道,自古罕有!
次日复将木司塔辛次子及他亲族故旧,尽行杀死。只幼子谟拔来克沙,总算蒙恩赦宥,后娶蒙古女,生二子,保存一脉,不没宗祀。想是教祖有灵,所以孑遗。遂一面飞章告捷,一面分军为二,遣大将郭侃东略印度,自率军西略天方即阿剌比亚。
去了。
蒙哥汗闻西南连捷,心中甚慰,遂欲大举灭宋。先是乃马真后称制时,曾遣使月里麻思,一作伊拉玛斯。赴宋议和,至淮上,为守将所囚。于是蒙古兵又尝侵宋,淮蜀一带,兵革不息。只因蒙古屡有内讧,未发大军,所以宋将尚能守御。迨蒙哥汗嗣位,闻月里麻思已死,早思南侵,至是遂举军而南,留少弟阿里不哥守和林。是时川陕一带,虽有宋将蒲择之、刘整、杨立、张实、杨大渊等,据险防守,奈遇着蒙古军马,无不披靡。蒙哥汗南渡嘉陵江,入剑门,守将杨立战死,张实被擒,蒲择之、刘整等守成都,亦被蒙古前锋纽璘一作耨埒。攻陷,择之等败溃。及蒙哥汗入阆州,守将杨大渊以城降。进围合州,先遣宋降将晋国宝,招谕守将王坚,坚不从。国宝还次峡口,被王坚遣将追还,执至阅武场,说他负国求荣,罪在不赦,当即传令斩首。便涕泣誓师,开城出战,将士无不感奋,争出死力相搏,战至天晚,蒙哥汗不能取胜,退军十里下寨。阅数日,复进薄城下,又被坚军击退。自是一攻一守,相持数月不下。蒙古前锋将汪德臣,挑选精锐,决计力攻,当下缮备攻具,誓以必死,遂于秋夜督兵登城,王坚亦饬军力御。鏖战一夜,直至天明,城上下尸如山积。汪德臣愤呼道:“王坚快降!”语未毕,猛见一大石从顶击下,连忙将首一偏,这飞石已压着右肩,连手中所握的令旗,都被击落。蒙古军见主将受伤,自然缓攻,适值大雨倾盆,攻城梯折,只好相率退去。是夕,汪德臣毙命。适应前誓。
蒙哥汗因顿兵城外,将及半年,复遇良将伤毙,郁怒中更带悲伤,遂致成疾。合州城外有钓鱼山,蒙哥汗登山养病,竟致不起。左右用二驴载尸,蒙以绘槥,北行而去,合州解围。
蒙哥汗在位九年,沉毅寡言,不乐宴饮,宫禁亦严,虽后妃不得过制。遇有诏敕,必亲自起草,数易乃定,因此群臣不得擅政。素精骑射,好畋猎,只酷信卜筮,不无缺点,庙号宪宗。
亲王末哥等遂以凶闻讣中外。时忽必烈方将兵渡淮,直至黄坡,接着宪宗死耗,诸将请北还。忽必烈道:“我前时受先皇敕命,东西并举,今已越淮南下,岂可无功即还?从忽必烈口中叙出宪宗敕命,亦是补前文之阙。况兀良合台已平交趾,应前文。正好约他夹击;就使不能灭宋,也好叫他丧胆呢?”正说着,旁有人进言道:“长江向称天险,宋恃此立国,势必死守,我军非破他一阵,不足扬威,末将愿当此任!”忽必烈视之,乃是大将董文炳。便道:“很好!你就引左哨军前去。”文炳领命,与弟文用等去讫。
忽必烈乃遣人赍书,往送兀良合台,一面统带全军,出应董文炳。文炳令弟文用等,驾着艨艟大舰,鼓棹渡江,自率马军在岸搏战。宋军沿江扼守,倒也不少,江中亦有大舟扎住,奈都是酒囊饭袋,遇着蒙古军来,未战先怯,就使勉强接仗,也没有一些勇气。文炳兄弟,水陆大进,杀得宋军东倒西歪,望风股栗。至忽必烈驱军进发,文炳军已过江了。
次日全师毕济,破临江,入瑞州,合军围鄂。南宋大震,用了一个奸邪贪佞的贾似道,集军汉阳,为鄂州援,似道毫无胆略,逗留中道,诸将亦不遵约束。会闻鄂州守将张胜败死,城中死伤至万三千人,似道大惧,密遣心腹将王哀,诣蒙古营,请称臣纳币。忽必烈不许,部下郝经谏道:“今国遭大丧,神器无主,宗族诸王,孰不窥伺。倘或先发制人,抗阻大王,势且腹背受敌。不如与宋议和,即日北归,别遣一军迎先帝灵舆,收取帝玺,召集诸王会丧,议定嗣位,那时大王应天顺人,自可坐登大宝了。”忽必烈之得嗣为君,恃此一谏。
忽必烈大悟,遂与宋京定议,令纳江北地,及岁奉银绢各二十万,乃退兵北旋。兀良合台方东应忽必烈军,引师攻潭州,嗣得议和消息,移师而东,及至鄂,闻忽必烈已还,遂亦北去。贾似道反令夏贵等,杀他殿卒百余人,诈称诸军大捷,献俘宋廷。昏头磕脑的宋理宗,竟信他有再造功,召使还朝,封卫国公,大加宠眷,真正奇事!不是奇事,实是呆鸟。
话分两头,且说忽必烈北还燕京,闻途中方括民兵,托词宪宗遗命。忽必烈道:“我兵已足,何用括民。此必和林阴图变乱,所以有此创举。”随出示纵还民兵,人心大悦。进至开平,诸王末哥、哈丹、塔齐尔等俱来会,愿戴忽必烈为大汗。忽必烈辞不敢受,嗣接西域旭烈兀来书,内称西征军已振旅班师,应上文。并殷勤劝进。忽必烈遂允所请,不待库里尔泰会推许,竟登大位。是时姚枢、廉希宪等,方膺重任,上马杀贼,下马能文,乃承旨草诏,颁告天下道:蒙古文与汉文不同,在忽必烈即位前,惟太祖与汪罕书载史乘中,然亦不甚雅驯,至此始尚文律,故特录之。
朕惟祖宗肇造区宇,奄有四方,武功迭兴,文治多缺,五十余年于此矣。盖时有先后,事有缓急,天下大业,非一圣一朝所能兼备也。先皇帝即位之初,风飞雷厉,将大有为。忧国爱民之心,虽切于己,尊贤使能之道,未得其人。方董夔门之师,遽遗鼎湖之泣。岂期遗恨,竟勿克终。
肆予冲人,渡江之后,盖将深入焉。乃闻国中重以签军之扰,黎民惊骇,若不能一朝居者。予为此惧,馹骑驰归。目前之急虽纾,境外之兵未戢,乃会群议,以集良规。不意宗盟辄先推戴,左右万里,名王巨公,不召而来者有之,不谋而同者皆是。咸谓国家之大统,不可久旷,神人之重寄,不可暂虚。求之今日太祖嫡孙之中,先皇母弟之列,以贤以长,止予一人。虽在征伐之中,每存仁爱之念,博施济众,实可为天下主。天道助顺,人谟与能,祖训传国大典,于是乎在,孰敢不从!朕峻辞固让,至于再三,祈恳益坚,誓以死请。语太过分。于是俯顺舆情,勉登大宝。自惟寡昧,属时多艰,若涉渊冰,罔知攸济。爰当临御之始,宜新弘远之规。祖述变通,正在今日,务施实德,不尚虚文。虽承平未易遽臻,而饥渴所当先务。呜呼!历数攸归,钦应上天之命;勋亲斯托,敢忘列祖之规?体极建元,与民更始,朕所不逮,更赖我远近宗族,中外文武,同心协力,献可替否之助也!诞告多方。体予至意!
此旨下后,又仿中夏建元的体例,定为中统元年。其敕文云:
祖宗以神武定四方,淳德御群下。朝廷草创,未遑润色之文,政事变通,渐有纲维之目。朕获缵旧服,载扩丕图,稽列圣之洪规,讲前代之定制。建元表岁,示人君万世之传;纪时书王,见天下一家之义。法《春秋》之正始,体大易之乾元,炳焕皇猷,权舆治道,可自庚申年五月十九日建元为中统元年。惟即位体元之始,必立经陈纪为先,故内立都省以总宏纲,外设总司以平庶政。仍以兴利除害之事,补偏救弊之方,随诏以颁。于戏!秉箓握枢,必因时而建号,施仁发政,期与物以更新。敷宣恳恻之辞,表著忧劳之意。凡在臣庶,体予至怀!
建元既定,乃敕修官制。先是成吉思汗起自朔方,部落野处,设官甚简,最重要的叫作断事官,兼掌政刑;统兵官叫作万户,余无别称。后仿金制置行省,及元帅、宣抚等官。至忽必烈即位,命刘秉忠、许衡酌定内外官制:总政务的叫作中书省,握兵权的叫作枢密院,司黜陟的叫作御史台;其次有寺、监、院、司、卫、府。外官有行省、行台、宣抚、廉访,牧民长官,有路有府,有州有县;官有常职,食有常禄,大约以蒙古人为长,汉人南人为副,一代规模,创始完备。此段文字似无关紧要,不知下文叙述各官,便可就此分晓。正在百度纷纭的时候,忽报少弟阿里不哥,也居然称帝和林了。原来阿里不哥闻宪宗已殂,遂分遣心腹,易置将佐,并联络宪宗诸子,及定宗察合台子弟,开库里尔泰会,自称大汗。命部下刘太平、霍鲁怀等,乘传至燕京。不意廉希宪已先至京兆,遣人诱执太平、鲁怀,毙诸狱中。六盘守将浑塔噶,正举兵应和林,希宪不待请旨,即遣总帅汪良臣,率秦、巩诸军往讨。忽必烈亦遣诸王哈丹,率军来会,击毙浑塔噶。希宪乃自劾擅命遣将诸罪。忽必烈下敕嘉奖,反赐他金虎符,行省秦蜀,自统军攻阿里不哥,与战于锡默图地方。阿里不哥败遁,忽必烈乃引军还,嗣从刘秉忠请迁都燕京,在位五年,复改中统为至元。后又建国号曰元,也是秉忠所拟定的。曾记得有一敕云:
诞膺景命,奄四海以宅尊;必有美名,绍百王而纪统。肇从隆古,匪独我家。且唐之为言荡也,尧以之而著称;虞之为言乐也,舜因之而作号。驯至禹兴而汤造,互名夏大以殷中,世降以还,事殊非古。虽乘时而有国,不以利而制称。为秦为汉者,著从初起之地名;曰隋曰唐者,因即所封之爵邑。且皆徇百姓见闻之偶习,要一时经制之权宜,概以至公,不无少贬。我太祖圣武皇帝,握乾符而起朔土,以神武而膺帝图,四震天声,大恢土宇,舆图之广,历古所无。顷者耆宿诣庭,奏草申请,谓既成于大业,宜早定于鸿名。在古制以当然,于朕心乎何有!可建国号曰大元,盖取《易经》乾元之义,兹大冶流形于庶品,孰名资始之功。予一人底宁于万邦,尤切体仁之要,事从因革,道协天人。于戏!称义而名,固非为之溢美;孚休惟永,尚不负于投艰。嘉与敷天,共隆大号!
小子此后叙述,称蒙古为元朝,又因至元十六年,忽必烈汗灭宋,奄有中国,殁后庙号世祖,所以后文亦竟称元世祖。阅者不要误会,说我称号两歧。爱系以七绝一首道:
华夏由来属汉家,何图宋后遍胡笳?
史官据事铺扬惯,我亦随书不避瑕。
欲知元朝混一情形,请看官续阅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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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回叙蒙哥忽必烈之绝续,而首插两军远征一段,所以承前回之末,接入本回正传,非好为芜杂也。有兀良合台之平西南,有旭烈兀之平西域,于是蒙哥汗决意侵宋。著书人详于西征,略于南下,盖因《宋史》当自成演义,不必琐述,蛮戎各方,他处罕见,即《元史》亦多从略,悉心裒录,正所以示特长耳。忽必烈班师称汗,改元立号,虽隐启纷争之祸,而化野为文,入长中原,实于此基之。迭录原教,未始非保存国粹之意。主非汉人,而文则从汉,故宋亡而文不亡,用夏变夷,此之谓欤?
第二十一回 守襄阳力屈五年 覆厓山功成一统
却说元世祖即位,曾遣翰林侍读学士郝经,为国信使,翰林待制何源,礼部郎中刘人杰为副,赴宋修好。宋少师卫国公贾似道,以前时称臣纳币,乃是权宜的计策,未曾禀闻理宗,此次北使到来,定要机关败露,瞒了一日好一日,不如将来使幽禁,省得漏泄奸谋,掩耳盗铃,终归失败。遂将郝经等数人,幽住真州忠勇军营。郝经屡上书宋帝,极陈和战利害,且请入见及归国,统被贾似道一手抹煞,并不见报。元世祖待使未归,复遣人质问宋帅李庭芝。庭芝据实奏闻,也似石沉东海,毫无影响。于是元世祖拟举兵攻宋,颁谕各路将帅道:
朕即位之后,深以戢兵为念,故前年遣使于宋,以通和好。宋人不务远图,伺我小隙,反启边衅,东剽西掠,曾无宁日。朕今春还宫,诸大臣皆以举兵南伐为请,朕重以两国生灵之故,犹待信使还归,庶有悛心,以成和议。留而不至者,今又半载矣,往来之礼遽绝,侵扰之暴不已,彼尝以衣冠礼乐之国自居,理当如是乎?曲直之分,灼然可见!今遣王道贞往谕卿等,当整尔士卒,砺尔戈矛,矫尔弓矢。约会诸将,秋高马肥,水陆分道而进,以为问罪之师。尚赖宗庙社稷之灵,其克有勋!卿等当宣布腹心,明谕将士,各当自勉,毋待朕命!曲直有归,故全录诏敕。
是时阿里不哥虽已败遁,尚有余党未靖,且因元江淮都督李毡,居心反复,尝把恫疑虚吓的言词,入奏世祖,因此攻宋的诏敕,颁发于中统二年,各路兵马,尚未大举。三年春季,李毡竟以京东降宋。世祖大怒,立遣史天泽总诸道兵,攻李毡于济南,长围数月,破城擒毡,支解以徇。五年,世祖复改元,称为至元。阿里不哥率众来降,世祖以兄弟至亲,格外赦宥,免他罪名。由是内讧悉平,一意对外。
适宋潼川副使刘整,为贾似道所嫉忌,籍滤州十五郡,归降元朝。又是贾贼殴使。整系南宋骁将,且尽知国事虚实,至此为元所用,授夔路行省,兼安抚使。整遂与元帅阿术,同心筹画,议筑白河口城,断宋饷道,进规襄阳。宋四川宣抚使吕文德,阿附似道,好为大言,闻刘整筑城消息,毫不介意。且谓襄阳城池坚深,兵储可支十年,元兵即来,亦不足惮。襄阳守将吕文焕,遣人报知文德,请先事预防,反见斥责。待刘整筑城已就,遂与阿术合兵攻襄阳。文焕登陴固守,数月未下,元世祖复遣史天泽等,督师援应。天泽到襄阳,见城高濠阔,料非旦夕可破,遂筑起长围,联络诸堡,把一座襄阳城,围得铁桶相似,水泄不通。
那时宋理宗已经归天,太子禥循例嗣统,号为度宗。度宗昏庸,过于乃父,一经登基,便封贾似道为太师,倍加宠眷。似道入朝,度宗必答拜,有所谘询,必称师相;因此这位贾太师,越加尊严,一班蝇营狗苟的贼臣,且拍马吹牛,称似道为周公。似道益发刁狡,屡求辞职,甚至度宗拜留,为之泣下。且恐他不别而去,令卫卒夜卧第外,监住行踪。后复命他三日一朝,治事都堂,且就西湖中的葛岭,替他筑起大厦,以资休养,总道他是擎天柱石,保国元勋。若不如此,赵氏何致即亡。他遂颐指气使,无论军国重事,总须先行关白,方可举行,朝右大臣,偶或龃龉,立加窜逐;或因度宗稍有可否,即称疾求去,以故言路壅塞,苞苴公行。这度宗也全然昏迷,整日里宴坐深宫,与妃嫔等饮酒调情,乐得将国家政务,付于师相。师相恰日居葛岭,起楼阁亭榭,作半闲堂,筑多宝阁,取了一个宫人叶氏,作为己妾。他尚嫌不足,常令手下密访美姝,如果姿色可人,任她是娼妓,是尼觋,一古脑儿招入宅中,日夕肆淫。这叫作盲子吃蟹,只只道鲜。还有一桩最喜欢的事情,乃是与群妾斗蟋蟀儿。大约是寓意教战。自是累日不出,有诏令六日一朝,继复令十日一朝,他还是不能遵旨,阳奉阴违。那时襄阳日危,吕文焕连岁支持,很是惶急,一面向吕文德乞援,一面请贾似道济师。吕文德疽发背死,女夫范文虎代任,与乃翁同一糊涂,哪里肯发兵往援。贾似道没有别策,总教瞒着一个主人翁,便算妙计。
一日入朝,度宗问道:“襄阳被围,已是三年,如何是好?”似道怫然道:“北兵已退,这语从何处得来?”度宗道:“日前有女嫔言及,因此怀疑。”似道问女嫔姓氏,度宗不答。似道又要求去,经度宗固留不从。度宗没法,只好将女嫔遣出,活活赐死。可怜这红粉佳人,只为了一句话儿,平白地丧了性命!冤乎不冤。廷臣见这般情形,哪个敢再言边事。
既而似道良心发现,饬李庭芝往援襄阳,又被这范文虎从旁阻挠,多方牵掣。后来文虎奉旨促师,没奈何督兵十万,进至鹿门,被元将阿术截杀一阵,吓得心胆俱裂,连忙逃走。李庭芝闻文虎败还,特遣勇将张顺、张贵,率锐卒往襄阳。两将乘汉水方涨,鼓舟而进,至高头港口,满江扎着敌舰,几乎无缝可钻。张贵冒险杀入,张顺后继,竟冲开一条走路,直抵襄阳城下。城卒出来接应,把张贵迎入,独不见张顺,过了数日,江上始浮出顺尸,身中四枪六箭,怒气勃勃如生,方知张顺已死了。张贵见城中大困,募死士二人,遣赴范文虎处乞援。返报如约,贵遂辞别文焕,突围东行。既出险地,已是天晚,望见前面来了无数军舰,总道是援军过来,急忙欢迎。谁知来舟统是元军,一时不能趋避,被他困在垓心,杀伤殆尽。张贵身受数十创,力尽被执,不屈而死。嗣是襄阳绝援。
未几,樊城又失。樊城与襄阳为犄角,守将范天顺、牛富,本与吕文焕誓约死守。至是两将战死,襄阳益孤,元兵复用西域人所献新炮,攻破襄阳外郛,内城益急。文焕每一巡城,南望恸哭而后下。元将阿里海涯复招谕城中道:“尔等拒守孤城,至今五年,为主尽忠,也是应分的事情;但势孤援绝,徒害生灵,尔心何忍?若能纳款归降,悉赦勿治,且加迁擢,凭你等酌择!”又折矢与文焕为誓,文焕乃出降。偕阿里海涯朝燕,元主以文焕为襄、汉大都督,与刘整一体重用。文焕之罪,似减于整。
襄樊既失,江南失险,警报连达宋廷。给事中陈宜中上疏,归咎范文虎,乞即行正法。贾太师暗中庇助,止降一官。就是度宗优礼似道,也始终勿衰。似道母死,诏用天子卤簿饰葬,并令似道墨绖还朝。师相的气焰未衰,主子的福寿已尽。度宗病逝,子顯立,年仅四龄,由太后谢氏临朝听政,仍把那元恶大憝,倚作长城。想尚有一块干净土耳。惹得元主连番下诏,数贾似道背盟拘使的罪名,饬史天泽、伯颜总诸道兵,与阿术、忙兀、逊都思塔出等,及降将刘整、吕文焕,大举南侵。途次天泽遇病,有旨召还,饬各军统归伯颜节制。伯颜遂分各军为两道,自与阿术由襄阳入汉济江,以吕文焕将舟师为前锋;别命忙兀东出扬州,以刘整将骑兵为先行,旌旗招飐,戈戟纵横。看官!你想这区区南宋,还能保得住么?伯颜军顺汉水南下,屠沙洋镇,擒守将王虎臣;破新郢城,杀都统边居谊;进拔阳逻堡,走淮西置制使夏贵;取鄂州,降城守张晏然、程鹏飞。
宋廷大惧,只得请出这三朝元老,督领诸路军马,抵御元军。可奈诸路将士,统已离心,陈弈以黄州叛,吕师夔以江州叛,都奉款降元,连贾太师极力庇护的范文虎,也居然反颜迎敌,叩首阿术军前。这等小人最不足恃,然安富尊荣,偏在若辈,令人恨煞!元朝虽亡了史天泽,死了刘整,锐气仍然未衰。贾似道闻刘整死,还自称天助,调集精兵十三万人,陆续起行。前哨委了孙虎臣,中权委了夏贵,自己带着后军,出驻江上。元伯颜率同阿术,渡江南来,与虎臣军遇着,两下接战,炮声如雷,虎臣惧甚,忙过其妾所乘舟。出战时带着美妾,究属何用。岂亦学韩蕲王之挈梁夫人耶!大众疑他遁走,顿时散乱。夏贵以虎臣新进,权出己上,本已事前观望,此时亦不战而奔。剩了似道一军,还有什么能耐,索性也走了他娘,管什么国计民生!
元兵趁势残杀,江水尽赤。于是镇江、宁国、江阴守臣,皆弃城遁去,上行下效,捷如影响。太平、和州、无为军,俱相继降元。似道还想奉币请和,遣使至元军,被伯颜拒绝。奔至扬州,束手无策,只上书请迁都。太皇太后谢氏不许。廷臣窥见微旨,遂连劾似道,陈宜中初得似道援,骤登政府,至是也奏请诛逐。乃罢似道平章都督,并遣元使郝经等北归。已无及了。一面下诏勤王,诸将多不至。只鄂州都统张世杰,率师入卫;江西提刑文天祥起兵赴难;湖南提刑李芾,也募壮士三千人,令将吏统带,东出勤王。无如大势已去,无可挽回。建康守将赵潽,弃城先遁,元伯颜安然入城。宋江淮招讨使汪立信,闻建康被陷,料知宋不可为,扼吭而死。宋吭已被元扼,汪公也只好绝吭了。元兵遂长驱入常州,下无锡,宋廷亟命张世杰总统人马,分道拒敌,稍稍得手。
元世祖复遣尚书廉希宪,工部侍郎严忠范,奉国书南来,还有意与宋议和。希宪至建康,与伯颜会晤,请兵自卫。伯颜道:“行人在言不在兵,兵多反招疑忌。”嗣经希宪固请,发兵五百名送行。到了独松关,宋守将张濡部曲,不分皂白,竟袭杀忠范,执希宪送临安。及伯颜遣书诘责,宋廷遣使答报,只说是边将所为,未曾禀报。伯颜再遣议事官张羽,同宋使返临安,不意到了平江,又被杀死。还要乱杀使人,真是坏事!
元兵愈加气愤,直逼扬州。李庭芝遣将苗再成、姜才等,率兵阻截,皆败绩。接连是荆南被陷,嘉定诸城叛去。军报日紧一日,于是张世杰大出舟师,与刘师勇、孙虎臣等屯驻焦山,连舟为垒,示以必死。元阿术登高遥望,想了一个火攻的计策,遂精选弓弩手,载舸直进,连发火箭,迭射宋军。霎时间烟焰蔽江,篷樯俱焚,宋军进退两穷,相率赴水,师勇、虎臣等都截舟自遁。单剩了张世杰,已不能军,只得奔回圌山,再请济师。坚壁中流,并非万全之策,即非火攻,亦难持久,张世杰殆忠有余、而识不足者。
是时王爚、陈宜中,并为丞相,意见不协,各自求去。至世杰败溃,王爚以二相在朝,反多顾忌,不如遣一人出督吴门。太后不从,爚遂乞罢,因免相,未几遂卒。还是死得干净。文天祥到临安,上疏请分建四镇,各专责成,亦不报。此时虽有明主,亦未能转败为胜,况妇人秉国乎!只把贾似道贬置循州,被监押官郑虎臣拉死,总算为天下雪愤!罪不容于死。嗣是泰州失守,孙虎臣自杀,常州被屠,知州姚訔等战死,刘师勇逸去,独松关也被残破,张濡不知去向。既而知州李芾,复殉难潭州,都统密佑,又遇害抚州。湖南、江西,尽为元有。宋廷又遣工部侍郎柳岳,赴元军请和。伯颜愤然道:“汝国执戮我行人,所以兴师问罪。从前钱氏纳土,李氏出降,统是汝国祖制。汝国何不遵行?况汝国得天下于小儿,今亦由小儿失国,天道不爽,何必多言?”柳岳不得已还朝。复遣宗正少卿陆秀夫,再至元军,求称侄纳币。伯颜不从。降称侄孙,亦不见许。陆秀夫还,陈宜中奏白太后,请再使元军,求封为小国。太后依议,仍令柳岳赉表前行。到高邮,被民人嵇耸所杀。太后妇人,尚不足责,陈宜中堂堂宋相,厚颜如此,实是可杀。
元兵进降嘉兴,陷安吉,直捣临安。文天祥、张世杰请移三宫入海,自率众背城一战。陈宜中不以为然,商诸太后,遣监察御史杨应奎,奉了传国玺印,出降元军。伯颜受玺,并召宜中出议降事,宜中惶惧,夜遁温州。张世杰愤甚,与刘师勇、苏刘义等率所部入海。只文天祥尚是留着,太后令为右丞相,如元军议降。天祥辞去相职,竟赴元军面责伯颜。伯颜将他拘住,遂遣将入临安府,封府库,收图籍符印,并胁宋太皇太后手诏谕降。
过了数日,遂掳帝顯及皇太后全氏,福王与芮等北去。只太皇太后谢氏,因疾暂留,后来亦被元兵舁出,送至燕都。惟度宗尚有二子,长名是,封益王,年十一岁;次名昺,封广王,年六岁。当临安紧急时,与母杨淑妃潜行出城,奔至温州。陈宜中迎着,同航海赴福州,奉为嗣皇帝,尊杨淑妃为太后,同听政。张世杰、苏刘义、陆秀夫等继至,复组织朝堂,仍命陈宜中为左丞相,都督诸路军马。还要用他,可笑可恨。张世杰等任官有差。那时文天祥亦自镇江逃归,浮海至闽,杨太后令为右丞相。嗣与宜中议事未协,出督南剑州。
元兵一面入广州,摧锋军将黄俊战死,一面破扬州,宋右丞相李庭芝,指挥使姜才被执,劝降不从,俱被害。闽中因此被兵,任你文天祥开府招军,张世杰传檄勤王,都弄得落花流水,不见成功,帝是与太后杨氏,舍陆登舟,今日走这里,明日走那里,受尽惊风骇浪,支持到两年有余,可怜那十余岁的小皇帝,已受了急惊病,到了碙州,一命呜呼!再立其幼弟昺,年仅八龄。陈宜中遁死海南,用陆秀夫为左丞相,与张世杰共秉朝政。秀夫正笏垂绅,犹把那大学章句,训导嗣君。未免迂腐。
嗣闻元兵又至,复逃至厓山。元将张弘范,潜师至潮阳,先袭执了文天祥,复进兵厓山。张世杰又用这联舟为垒的法儿,守住峡口,复用水泥涂舰,防备火攻。张弘范倒也没法,只遣人招降,世杰不许。弘范分兵堵截,断宋军樵汲孔道。宋军大困。元兵复四面攻击,不由宋军不走,就是赤胆忠心的张世杰,也只好断维突围,带着十六舟,夺港自去。陆秀夫先驱妻子入海,自负幼帝同溺。太后杨氏抚膺大恸道:“我忍死至此,无非为了赵氏一块肉,今还有甚么望头?”也赴海死。世杰至海陵山下,适遇飓风大作,遂焚香祷天道:“我为赵氏,也算竭力,一君亡,又立一君。今又亡了,我尚未死,还望敌军退后,别立赵氏以存宗祀。若天意应亡赵氏,风伯有灵,速覆我舟!”言已,舟果覆,世杰亦溺死。
宋自太祖至帝昺,共三百二十年,若从南渡算起,共一百五十二年。小子走笔至此,也觉满腹凄怆,欲做一首吊宋诗,想了半晌,竟无一字,只记得文信国文天祥封信国公。目击厓山诗,很是沉痛。诸君试一阅看,其诗曰:
长平一坑四十万,秦人欢忻赵人怨,大风吹砂水不流,为楚者乐为汉愁。兵家胜负常不一,干戈纷纷何时毕?必有天吏将明威,不嗜杀人能一之;我生之初尚无疚,我生之后遭阳九,厥角稽首二百州,正气扫地山河羞!身为大臣义当死,城下师盟愧牛耳。闲关归国洗日光,白麻重拜不敢当!出师三年劳且苦,咫尺长安不可睹!非无虓虎士如林,一日不戒为人擒。楼船千艘下天角,两雄相遭相喷薄。古来何代无战争,未有锋猬交沧溟。游兵日来复日往,相持一月为鹬蚌。南人志欲扶昆仑,北人气欲河带吞。一朝天昏风雨恶,炮火雷飞箭星落。谁雄谁雌顷刻分,流尸浮血洋水浑。昨朝南船满崖岸,今朝只有北船在。昨夜两边桴鼓鸣,今夜船船鼾睡声。北家去军八千里,推牛酾酒人人喜。惟有孤臣泪两垂,明明不敢向人啼,六飞杳霭知何处,大水茫茫隔烟雾。我期借剑斩佞臣,黄金横带为何人?
欲知文信国后事,试看下回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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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回叙南宋亡国,独于攻守襄阳事,叙述较详,盖襄阳为南宋咽喉,襄阳一失,南宋之亡,可翘足待也。此外俱从简略,随笔叙上,此由《宋史》当有专属,不必于《元史》中详述。惟于贾似道、陈宜中之误国,文天祥、张世杰、陆秀夫之尽忠,仍行表白。彰善瘅恶,史家之责,著书人夙存此志,不嫌烦复也。且观其全回用笔,一气赶下,“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此文似之。
第二十二回 渔色徇财计臣致乱 表忠流血信国成仁
却说元将张弘范,既破厓山,置酒大会,邀文天祥入座,语他道:“汝国已亡,丞相忠孝已尽,若能把事宋的诚心,改作事元,难道不好作太平宰相么!”天祥流涕道:“国亡不能救,做人臣的死有余辜,况敢贪生事敌么!天祥不敢闻命!”弘范也称他忠义,遣使送天祥赴燕,弘范亦率军北还。只有一个西僧杨琏真珈,曾掌教江南,借了元兵势力,到处奸淫妇女,并发掘宋朝陵寝,及大臣坟墓,凡一百余所,陵墓里面的金玉,尽行掠取,不必说了,他还想将诸陵尸骨,与牛马枯骼,聚作一堆,作为镇南浮屠。亏得会稽人唐珏,目不忍睹,典鬻借贷,凑得百金,阴召诸恶少饮酒,席间泣语道:“你我皆宋人,坐看陵骨暴露何以为情?我拟窃取陵骨,易以他骨,望诸君助我臂力!”诸恶少许诺,乃于夜间易取陵骨,邀与唐珏。珏已造石函六具,刻纪年一字为号,随号收殡,瘗葬兰亭山后;又移宋故宫冬青树,植立冢上,作为标识,后人才晓得宋帝遗骸,不与畜类为伍,这也可谓宋祖有灵了。皇帝尸骸,几侪牛马,后世枭雄,何苦再作皇帝梦耶!
张弘范北还后,未几病卒,此外开国功臣,或亦因百战身疲,相继谢世。还有一位贤德皇后,也于灭宋后两年,抱病而终。后弘吉剌氏系德薛禅的孙女,父名按陈,从前太祖后孛儿帖,与按陈为姊弟行。太宗时,曾赐号按陈为国舅,封王爵,令统弘吉剌部,且约生女为后,生男尚公主,世世不绝,所以有元一代的皇后,多出自弘吉剌氏。世祖后天性明敏,晓畅事机,宋帝顯被虏,入朝燕都,宫廷皆欢贺,惟后不乐,世祖道:“我今平江南,从此不用兵甲,众人皆喜,尔何为独无欢容!”后跪奏道:“从古无千年不败的国家,我子孙若能幸免,方为可贺!”世祖默然,又尝把南宋珍宝,聚置殿廷,令后遍视,后一览即去。世祖徐问所欲,后复答道:“宋祖历年积蓄,留与子孙,子孙不能守,为我朝有,难道我忍私取吗?”是时宋太后全氏至京,不服水土,后尝代她乞奏,遣回江南。世祖不允,且语道:“你等妇人,没有远虑,今日若遣她南归,倘或浮言一动,反令我没法保全,倒不如留她在此,时加存恤,令她安养便罢。”后闻言,格外厚待全太后。
此外如婉言进谏,随时匡正,恰非小子所能尽述。
自后殁后,继后系故后从侄女,仍是弘吉剌氏,虽史家也称她贤德,究竟不及故后;且因世祖年迈,辄预闻朝政,未免贻诮司晨。世祖待遇继后,亦不及从前的爱敬,所以采选民女,时有所闻,又尝游幸上都,托词避暑,其实是纵情声色,借此图欢。上都就是开平府,世祖称燕京为中都,所以号开平为上都。上都里面,旧有妃嫔等人,未曾南徙。蒙古以往的陋俗,做阿弟的可收兄妻,做儿子的可烝父妾,就是淫奔苟合,易妻掠妇的事情,也是数见不鲜,很少顾忌。这元世祖粗豪豁达,哪里愿作柳下惠,鲁男子,看了前朝的妃嫔,多半年轻守孀,寂寂寡欢,乐得与之解闷,做一个风流天子。这妃嫔们见主子多情,难免顺水使舟,迎云作雨,还管甚么名分不名分,节烈不节烈,所以羊车望幸,百转柔肠,麀聚为欢,五伦废置。古人说得好,上行下必效!元世祖既这般同乐,那皇亲国戚,中间,自有不肖之徒,怎么不相率效尤,上烝下淫,习成风气!民间有奸淫等情,有司也不欲过问,且闻于岁首元宵,纵民为非,淫渎宸极,秽渎闺门,自古以来,也是罕见呢!始谋不臧,奚怪子孙。
还有一桩连带的关系,好色的人主,大率好财。世祖在位三年,就用了回人阿合马专理财赋。阿合马竭智尽能,想出了两条计策:一条是冶铁;一条是榷盐。从前河南钧徐等州,俱有铁矿,官吏随铁多寡,作为税额。阿合马欲大兴鼓铸,遂括民三千,日夕采冶,每岁输铁,定要他一百三万七十斤,不准短少。于是冶铁的民工,无论曾否如额,只好照数补足,这叫作整顿铁冶的效果。河东素多盐池,小民越境私贩,价值较廉,竞相买食,以此官盐滞销,岁课短绌,每年止七千五百两。阿合马请岁增五千两,不问诸色兵民,皆要出税,这叫作增加盐课的效果。名为理财,实是硬派,且恐贪吏中饱尚是不少,历代财政,多蹈此弊,可叹!
世祖称他为能,遂擢为平章政事。阿合马得势益横,竟欲罢御史台及诸道提刑司,还是廉希宪面折廷争,方才罢议,嗣复添立江南榷官,什么榷茶运司,什么转运盐使司,什么宣课提举司,多至五百余人,大半是阿合马的爪牙。他的子侄,不做参政,就做尚书,恼了廷臣崔斌,把他参奏一本,说他设官害民,一门悉处要津,有亏公道。世祖虽略加采纳,裁并冗吏,奈始终宠任阿合马,不以为罪。寻迁斌为江淮行省左丞,阿合马遂乘机报复,遣使清算江淮钱谷,捏称左丞崔斌,与平章阿里伯、右丞燕铁木儿,私自勾结,盗取官粮四十万,及擅易命官八百余员,应命官查勘治罪。世祖准奏,令都事刘正往验,查无实证,参政张澍等,奉旨再往,迎合阿合马微意,竟将崔斌等锻炼成狱,置诸死刑。
皇太子真金一作精吉木。素怀仁孝,闻崔斌等已定死罪,方食投箸,急遣快足止住,已是不及。于是远近咸愤,民怨沸腾,益都千户王著,密铸大锤,与妖人高和尚谋,拟击杀阿合马。适皇太子从帝赴上都,留阿合马守燕京,著遂遣二僧至中书诈称太子还都作佛事。被禁卫高觿、张九思盘诘,仓卒失对,遂将二僧拘讯,尚未得供,不意枢密副使张易,又受了伪太子命,率兵至东宫。高觿问他来意,易与附耳道:“太子有敕,速诛左相阿合马。”这语一传,弄得各人似信非信,不得不遣使出迎。王著令党人冒称太子,见一个,杀一个,夺马驰入建德门。时已二鼓,至东宫前,传呼百官,阿合马扬鞭而来,被王著手下的党羽,推坠马下,责他欺君害民,立出铜锤,击他脑袋,甫一下,即脑浆迸出,仆地死了。民脂民膏,吸得太多,所以叫他迸出。又杀死中书郝镇,拘执右丞张惠。顿时禁中大闹,秩序紊乱。高觿、张九思开门呼道:“这是贼人倡乱,哪里是真皇太子?”便叱卫士速捕乱党。留守布敦,持梃击倒伪太子,乱党遂奔,被擒数十名。高和尚逃去,惟著挺身请囚。高觿等亟遣报上都,世祖闻报,立命和尔郭斯驰归讨逆,拿住高和尚及张易与王著,皆弃市。著临刑大呼道:“王著为天下除害,今日虽死,他日必令人纪念,我死也值得了!”王著虽自称除害,然矫令擅杀,不为无罪。
乱已定,世祖已返燕都,还道阿合马等冤死,拟加抚恤。枢密副使孛罗一作博罗。历陈阿合马罪状,方大怒道:“该杀!该杀!只难为了王著。”复命剖棺戮尸,纵犬拖食,人民聚观,无不称快。阿合马家产,籍没充公,复逮其子忽辛一作湖逊。至。忽辛时为江淮右丞,既被逮,敕廷臣杂问,忽辛历指道:“汝等曾受我家钱财,怎么问我?”嗣至参知政事张雄飞,先问忽辛道:“我曾受过你家钱财否?”忽辛答称没有,雄飞道:“如此说来,我应当问你!”遂审实忽辛的罪名,正法伏辜。世祖复闻郝镇党恶,亦令戮尸。还有右丞耿仁,与郝镇同罪,下狱论死。其余奸党,一律罢黜,并汰冗官七百十四人,罢官署二百余所,内外总算一清。
世祖乃加意求治,遣都实一作笃什。穷探河源,命郭守敬定授时历,焚毁道书,创始海运,诏诸路岁举儒吏,蠲免燕南、河北、山东逋赋。招衍圣公孔洙,为国子祭酒,提举浙东学校,统是一时美政,传播人口。
忽有闽僧上言,报称土星犯帝座,防有内变。世祖本尊崇僧侣,曾拜拔思巴为帝师,皈依释教。至是闻闽僧告变,自不免迷信起来。且因平宋以后,江南多盗,漳州民陈桂龙及兄子陈吊眼,起兵据高安砦。建宁路总管黄华,叛据崇安、浦城等县,自号头陀军,称宋祥兴年号,福州民林天成,也揭竿相应。又有广州民林桂方、赵良钤等,拥众万余,号罗平国,称延康年号。虽经诸路元帅,剿抚兼施,或杀或降,然大势尚未平定。各处小丑未为小害,故随笔略过。自闽僧告变后,复闻有中山狂人,自称宋主,有众千人,欲取丞相。京城亦得匿名揭帖,内言某日烧蓑城苇,率两翼兵起事,定卜成功,愿丞相无忧等语!先是帝顯被虏,至燕京,降封瀛国公,令与宋宗室大臣,寓居蓑城苇。既得揭帖,乃将蓑城苇撤去,迁瀛国公及宋宗室至上都。疑丞相为文天祥,有旨召见。
天祥初入燕,至枢密院,见使相孛罗。孛罗欲使拜,天祥长揖不屈,仰首自言道:“天下事,有兴有废,自帝王以及将相,灭亡诛戮,何代没有?天祥今日,愿求早死!”孛罗道:“汝谓有兴有废,试问从盘古至今,有几帝几王?”天祥道:“一部十七史,从何处说起?我今日非应考博学鸿词,何必泛论?”孛罗道:“汝不肯说兴废事,倒也罢了,但汝既奉了主命,把宗庙土地与人,何故复逃?”天祥道:“奉国与人,是谓卖国,卖国的人,只知求荣,还愿逃去么?我前除宰相不拜,奉使军前,即被拘执,已而贼臣献国,国亡当死;但因度宗二子,犹在浙东,老母亦尚在粤,是以忍死奔归!”侃侃而谈,纯是忠孝。孛罗道:“弃德祐嗣君,德祐系帝顯年号。别立二王,好算得忠么?”天祥道:“古人有言,‘社稷为重,君为轻。’我别立君主,无非为社稷计算!从怀、愍而北,非忠,从元帝为忠;从徽、钦而北,非忠,从高宗为忠。”孛罗几不能答。忽又道:“晋元帝、宋高宗,皆有所受命,你立二王,并非正道,莫不是图篡不成?”天祥大声道:“景炎帝昰年号。乃度宗长子,德祐亲兄,难道是不正么?德祐去位,景炎乃立,难道是图篡么?陈丞相承太皇命,奉二王出宫,难道是无所受命么?”说得孛罗面赤颊红,变羞成怒道:“你立二王,究有何功?”遁辞知其所穷。天祥道:“立君所以存宗社,存一日,尽臣子一日的责任,管甚么有功无功?”孛罗复道:“既知无功,何必再立?”天祥亦愤愤道:“汝亦有君主,汝亦有父母,譬如父母有疾,明知年老将死,断没有不下药的道理!总教吾尽吾心,才算无愧,若有效与否,听诸天命!天祥今日,一死报国,便算了事,何必多言!”义正词严,足愧孛罗。
孛罗即欲杀天祥,还是世祖及廉、许各大臣,悯他孤忠,不欲用刑。至谣言迭起,召谕天祥,要他变志事元,即拜丞相,天祥答道:“天祥系宋朝宰相,不能再事二姓,请即赐死,便算君恩!”世祖心犹未忍,麾之使下,经孛罗等进谏,不如从天祥志,免生谣诼,世祖乃下诏杀天祥。
天祥被押至柴市,态度从容,语吏卒道:“吾事毕了。”南向再拜,乃就刑,年四十七岁。忽又有诏敕传到,令停刑勿杀,事已无及。返报世祖,并呈天祥衣带赞,大书三十二字,分作八句。看官记着,首二句是:“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中二句是:“惟其义尽,是以仁至;”末四句是:“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世祖连读连叹,且太息道:“好男子!好男子!可惜不肯为我用,现已死了,奈何!”能令雄主赞惜,毕竟忠义动人。乃赠天祥卢陵郡公,谥忠武。命王积翁书神主,设坛祭醊。饬孛罗行奠礼。孛罗方临坛奠爵,忽然狂飚大作,烛灭烟销,上面摆着的神主,好似生有两翼,陡然腾起,卷入云中。此事见诸正史,并非作者捏造。孛罗大惊,乃令改书神主,写着前宋少保右丞相信国公数字,仓皇祭毕,天始开霁。燕京人民,相率骇异。
天祥卢陵人,所居对文笔峰,因自号文山。平生作文,未尝属草,一下笔,便数千言。流离中感慨悲悼,一发于诗,阅者见之,莫不流涕。其妻欧阳氏收天祥尸,面色如生,义士张毅甫,给资归葬,适母夫人曾氏遗柩,亦由家人自粤奉归,同日至城下,相传为忠孝的报应。后儒有挽文丞相诗二首道:
尘海焉能活壑舟?燕台从此筑诗囚。雪霜万里孤臣老,光狱千年正气收。诸葛未亡犹是汉,伯夷虽死不从周。古今成败应难论,天地无穷草木愁。
徒把金戈挽落晖,南冠无奈北风吹。子房本为韩仇出,诸葛安知汉祚移?云暗鼎湖龙去远,月明华表鹤归迟。何人更上新亭饮?大不如前洒泪时。
天祥一死,谣言渐靖。不意辽东来一警报,说是十多万大兵,俱死在日本海中了。是何原因,请看下回。
读元奸臣阿合马传,令人生恨,莫不欲举刀斫之。读宋忠臣文天祥传,令人起敬,莫不欲顶礼奉之,可见天道虽或无凭,人心尚有公理。是回前叙阿合马事,后叙文天祥事,一则显揭其奸,一则详述其忠,语浅意深,老妪都解,较诸史传之饷人,为益尤大。史传非尽人能读,且非尽人得读,获此一编,非举两弊而悉去之耶!此外杂以他事,有美有恶,虽循史家依事毕书之例,而盛衰之感,隐寓其中,不特简略之分已也。
第二十三回 征日本全军尽没 讨安南两次无功
却说中国海东,有一日本国,与高丽国仅隔海峡,以其地近日出,故名日本。唐时曾遣使入贡,至元代征服高丽,与日本尚未通使。世祖至元二年,高丽人赵彝等,来元修好,奏称日本可通,请世祖遣使东往。世祖本是个好大喜功的雄主,好大喜功四字,是世祖一生注脚。一闻赵彝等言,自然乐从。当于次年秋季,命兵部侍郎赫德,充国信使,礼部侍郎殷弘为副,赍国书东行。至高丽,国王王禃,亦遣使为导,航海至日本。既抵岸,未见有人出迎,只得西归。世祖又命起居舍人潘阜等,持书复往,留居日本六月,全然不得慰问,也只好回来。
至元六年,高丽权臣林衍作乱,倡议废立,国王禃情急入朝,乞为援师。世祖乃发兵万人,送禃回国。会林衍已死,乱党闻元军大至,相率远窜。禃复王位,高丽无事。乃复命秘书监赵良弼东往,并饬高丽王禃,派人送至日本,期在必达。良弼到了日本,始终不见国王,只与日本官吏弥四郎相见,弥四郎引他至太宰府西守护所。据守吏言及,从前被高丽所给,屡云上国要来伐我,所以不接来使。今闻上国好生恶杀,实出意料。可惜我国王京,去此尚远,只好先遣人从使回报,他日再当通好等语。良弼无奈,乃遣从官张锋,先偕日使二十六人,驰还燕京。世祖召姚枢、许衡等入见,并问道:“日使此来,恐是受主差遣,来窥我国强弱,他称由守护所差来,不尽确实,卿等以为何如?”姚枢、许衡齐声道:“诚如圣虑,现不应准他入见,只宜待他宽仁,看他以后作何对待,再作计较。”以人治人,计非不是,然怀柔之道究不在此。世祖点头称善。
姚、许退后,留日使居住客舍,兼旬不得召见。日使索然无味,即乞归。赵良弼闻日使返国,也即启程回来,嗣后良弼复往返一次,仍是徒劳跋涉。看官!这日本是东方旧国,也有君主臣民,为什么元朝行人,往来如织,他竟置诸不理,似痴聋一般哩!我亦要问。说来话长,小子不遑细叙,只好略说数语,令看官粗识原因。原来日本当日,藩臣擅权,方主闭关政策,首藩北条时宗尤为顽固,无论何国使臣,一概拒绝。元使入境,还算格外客气,任他来去自由。至若遣使偕行,虚与周旋,是第一等好意。偏偏元主不明情由,硬要向他絮聒,反令他恼恨起来,决计谢绝。
至元十一年,高丽王王禃殂,世子暙袭爵。世祖以高丽归顺有年,把皇女忽都鲁揭里迷失遣嫁嗣王,并命他发兵五千,助征日本。于是命凤州经略使实都,及高丽军民总管洪茶邱,率大小舟九百艘,载水师一万五千,会同高丽兵士,航海入日本境。日本闻元兵到来,也不遣将出战,只令兵民守住要隘,坚壁以待。元兵路陌生疏,不敢卤莽进攻,耽延了好几日,费了若干粮饷,若干弓箭。迨至矢尽粮竭,不得已掳掠四境,捉住几个日人,夺了一些牛马,便算了事,回来报命。日境虽是难攻,元将恰也没用。
越年,世祖又遣礼部侍郎杜世忠,兵部侍郎何文著等,往使日本,被他拒绝。到了至元十七年春间,再命杜世忠等东行,只知遣使,何益于事,反要送他性命。所赍国书,未免说得严厉,恼动了日本大臣,竟将杜世忠等杀死。那时世祖闻报,自然大怒,遂命右丞相阿喽罕,右丞范文虎,及实都、洪茶邱等,调兵十万,浩荡东征。
阿喽罕年老力衰,无志远行,只因君命所委,不敢推辞,没奈何硬着头皮,率师东指。途中屡次延宕,及到高丽,竟逗留不进,只说是风水不利,未便行军。嗣后接连会议,或说宜进兵壹歧岛,可扼日本要口;或说宜先取平壶岛,作屯兵地,然后转攻壹岐。阿喽罕茫无头绪,未免心绪不宁,自是食不安,寝不眠,遂致老病复发,拜表辞职。未几死于军中。
世祖令左丞相安塔哈往代,尚未到军,范文虎志欲图功,从前受制阿喽罕,不能自专,尝讥他老朽无用,至阿喽罕死后,军中要推他为统帅,一朝权在手,便把势来行,当下出令发兵,竟往平壶岛进发。平壶岛四面皆水,日本人称为悬海,西面有五岛相错,叫作五龙山。元兵既到平壶岛,一望无垠,方拟觅地寄泊,俄觉天昏地黑,四面阴霾,那车轮般的旋风,从海面腾起,顿时白浪翻腾,啸声大作。各舟荡摇无主,一班舵工水手,齐声呼噪,舟内的将士,东倒西歪,有眩晕的,有呕吐的,就是轻举妄动的范文虎,也觉支持不定。当下各舟乱驶,随风飘漾,万户厉德彪,招讨王国佐,水手总管陆文政等,统是逃命要紧,不管甚么军令,竟带着兵船数十艘,乘风自去。
范文虎见各船散走,心中焦急起来,忙饬大众趋避五龙山。既到山下,检点各舟,十成中已散去三四成。留着的兵舰,多半是帆折樯摧,篷倾舵侧。可见海军不可不练,轮船不可不制。叹息了一回,只得令兵士休息数天,将船中所有器械,渐渐修整。可奈海上的风势,接连不断,稍静片刻,又是怒号。况此时正值凉秋天气,商飇司令,不肯遽停。到了仲秋朔日,飓风复至,范文虎以下各将,惩着前辙,统吓得魂不附体,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慌忙拣择坚船,解缆西遁。虎是文的,无怪外强中干。
军中失了主帅,又没有完善的舟楫,进退无据,只有一个张百户,算做最高的官长,当由军士推戴,号为张总管,听他约束。张总管乘风势少铩,令军士登山伐木,修造船只,意图归还。不料日本兵舰,竟从岛中驶出,来杀元军。看官!你想元军虽有数万,到此还能厮杀么?你推我让,彼惊此骇,结果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有二、三万人丧身刃下,有二、三万人溺毙海中,还有二、三万人,作日本俘囚。日本问是蒙古兵、高丽兵,尽行杀死。惟赦南人万余名,令作奴隶,后来逃还中国,只有三人。中国向迷信星命,未知这三人命中究属何如?那时这位张总管不知下落,想总是与波臣为伍了。
范文虎逃归后,报称败状,并归咎厉德彪、王国佐等,先自遁还,不受节制。诿过于人,庸夫长技。嗣经安塔哈调查,厉德彪等逃至高丽,将部兵遣散,自己也隐姓埋名,避匿他方,一时捕获不着,遂成悬案。世祖复命安塔哈为日本行省丞相,与右丞彻尔特穆尔,左丞刘二巴图尔,募兵造舟,再图大举。中丞崔彧及淮西宣慰使昂吉尔,都上书谏阻,世祖不从,可巧占城抗命,有事南征,只好将东征问题,暂时搁起一边。
且说占城在交趾南方,旧称占婆国。自兀良合台征服交趾后,曾遣使招致占城,未得实报。世祖令右丞唆都,一作索多。引兵南下,就国立省。占城王子补的,负固不服,遂命唆都进讨。唆都率战船千艘,道出广州,浮海至占城。占城发兵迎战,号称二十万,两军在南海中,鏖斗起来,鱼龙避匿,鲸鳄潜踪,自辰牌杀到午牌,未分胜负。唆都大愤,带着敢死士数百名,鼓舟直进,各军亦不敢怠慢,鱼贯而入,顿将敌舰冲开,趁势掩杀。占城兵不能抵御,立刻奔溃,被杀及被溺的兵卒,共五万人。唆都复进兵大浪湖,与占城兵再战,又斩首数万级,遂乘势薄城。王子补的遁入山谷,城中乞降。
唆都入城抚民,拟穷追补的,忽来了占城大吏,名叫宝脱秃花,说是奉王子命,纳款输诚。唆都道:“既愿归降,应即来见!”宝脱秃花只称贡品未备,须延期数日,唆都照允,遣他归去,转瞬经旬,杳无音信。唆都方知是诈,引兵深入。转战至木城下,四面都是堡砦,不由唆都不惧,下令还军。行未数里,斜刺里忽闪出占城人马,来截归路,唆都猝不及防,几乎被他躏跞。亏得众军死战,方得走脱。检点军士,已是一半伤亡,只得退出占城,奏请济师。唆都亦非将材。
世祖封第九子脱欢为镇南王,令与左丞李恒,领兵南下,往会唆都军。脱欢欲假道安南,乘便出占城,并命安南国王陈日烜,接济军粮。去使还报,日烜愿随力助饷,但不肯假道。脱欢不问允否,只管前进,行入安南,见境上俱有重兵扎住,拒绝元军,乃扎住大营,整备与战。安南管军官阮盝,竟出兵接仗,不到数合,阮盝败走。元军奋勇驱入,杀得安南兵七零八落,擒住安南将杜伟、杜祐。当下审问,始知日烜从兄陈峻,职封兴道王,扼守界上,不许通道。脱欢遂行文招谕,教他退兵开路,未见答复。乃再麾兵深入,迭破要隘,获安南大将段台,兴道王陈峻遁走。
元军在途中,拾得遗弃文字二纸,乃日烜致脱欢公文。内称:“前奉诏敕,军不入境,今因占城抗命,大军经过本国,残害百姓,是太子所行违误,本国不能任咎。伏望仍遵前诏,勒回大军,本国当具贡物驰献”等语。脱欢阅毕,即令书状官复文,略说:“我朝命讨占城,曾移文汝国,命汝开路备粮,不意汝违朝命,使兴道王等提兵迎敌,射伤我军。我军不得已接战,是祸及汝民,实由汝自己开衅。今与汝约,即日收兵开道,安谕百姓,各务生理,我军所过,秋毫无犯,否则蹂躏汝国,毋贻后悔云云。”恃强胁迫,未免不情。
这书方发,忽由侦探来报,安南王日烜,调集军船千余艘,来助兴道王拒战了。脱欢道:“他既如此倔强,不如从速进兵。”遂督师亲往,直抵富良江,只见江中排着一字儿战船,高悬兴道王旗帜,彩色鲜明。徒有形色。乃命将士驾筏前攻,大小并进,四面驶击,夺得敌船二十余艘,兴道王复败走。元军缚筏为桥,渡过江北,岸上统竖着木栅,由元军用炮猛攻,守兵亦发炮还击,声震天地。到了晚间,来了安南使臣阮效锐,奉书谢罪,且请班师。脱欢不允,次日复攻木栅,栅内已寂无一人。即令军士拆卸,通道进兵,径薄安南城下。日烜已弃城遁去,其弟益稷,率属迎降。脱欢入城,搜查宫内,毫无珍物,只留文牍等件,亦尽行抹毁,料知日烜已尽室而去。亟遣将士追袭,获住官吏多人,惟日烜不知去向。是时唆都已引兵来会,奉脱欢命,亦穷追日烜,向南去讫。
脱欢寓居安南城,无粮可因,军士亦多劳瘁,加以水土不服,瘴疠交侵,未免日有死亡,不得已议定退兵。于是出城北旋,仍抵富良江口,方登山伐木,以便筑桥通渡,不防山林里面,统是安南兵伏着,一声呼啸,伏兵四起,都恶狠狠地来杀元军。元军仓猝迎战,纪律不整,军械不全,眼见得为敌所乘,有败无胜。脱欢一面督战,一面令军役速筑浮桥,等到桥可通人,岸上的元军,已有一半受伤。脱欢先自过桥,留李恒断后。顾己不顾人,好一个大元帅。那安南兵见元军渡江,索性用着毒箭,顺风四射。元军且战且行,桥狭人多,不堪普济。更兼毒矢飞来,左右闪避,就使幸免箭镞,也要失足落水。因此元军各队,不是中箭,就是被溺,好多时才得渡完。李恒亦带队过来,右颊已受箭伤,血流满面。安南兵尚思追逐,亏得元军手快,把桥拆断,方能止住追兵。这一番厮杀,元军吃亏不小,狼狈入思明州,李恒创重死了。还有唆都一军,与脱欢相去二百里,追寇不及,中道折回。总道脱欢尚在故处,仍由原路还军,谁知到了乾满江,前后左右,统是安南兵杀到。唆都无从趋避,拚着命与他奋斗。可奈杀开一重,又是一重,杀开两重,又有两重,等到杀透重围,手下已是零落,身上亦受重伤,看看前面又是江流,无桥可渡,后面的呼杀声,尚是不绝,进退无路,投江而死。残众亦都随着,扑通扑通的数十响,葬身鱼腹去了。统是枉死。
世祖闻报,愤急得了不得,更发蒙古军千人,汉军新附四千人,南往思明,归镇南王节制,再讨安南。复命左丞相阿尔哈雅等,大征各省兵,陆续接济。吏部尚书刘宣,奏称安南臣事已久,岁贡并未愆期,似在可赦之列。且镇南王出兵方回,疮痍未复,若再令进讨,兵士未免寒心。况且南交一带,蛮瘴甚深,不如少缓时日,徐作后图。世祖览奏,乃遣使往谕脱欢,令其自筹行止。脱欢复称从缓进行,惟日烜益稷,为兄所逐,自拔来归,应如何处置?请旨遵行云云。世祖乃令脱欢还军,并居益稷于鄂州,容图后举。
至元二十三年,诏封益稷为安南国王。复命镇南王脱欢,统率江淮、江西、湖广三省蒙古军,及汉军七万人,云南军六千人,海外四州黎兵万五千人,再伐安南,并纳益稷。所有右丞阿八赤,程鹏飞暨参政樊楫以下,统归镇南王调遣,于是水陆并举,分道南进。安南王陈日烜,闻元兵大举,也分道防守。元兵锐气大张,逢关即破,遇险即登,大小十七战,都得胜仗,遂深入国都。日烜仍用旧法,弃城入海,脱欢再入城中,仍令将士航海追寻。看官!你想,这大海茫茫,渺无津涯,凭你东寻西觅,哪里获得住日烜?不过徒然跋涉,多劳军士罢了。前详后略,用笔得体。用兵数月,已是至元二十五年仲春,右丞阿八赤语脱欢道:“敌弃巢穴,远窜入海,意将待吾疲敝,再出争战。我军统是北人,到了春夏交季,瘴疠将作,何能支持!敌弗就擒,吾粮且尽,不如退归为是!”脱欢迟疑未决,会日烜复遣使请降,仍是缓兵之计。乃顿兵待着。相持有日,仍无音耗。脱欢遣阿八赤等沿海巡查,返报海口有安南兵。正拟遣兵往攻,奈天气日炎,疫疠又作,所得险隘,连报失守,不得不率众退还。那陈日烜恰是厉害,从海上集众三十万,绕出安南国北方,到了东关,截住元军归路,连营以待。元军也自防着,步步为营。变换前文,不特免复沓之病,且揆情度理,亦应如此。不然脱欢为元帅,岂竟不戒覆辙耶!既近东关,侦知安南兵在前,各怀着小心,上前夺路。安南兵初次接战,倒也不甚起劲,只沿途散处,日与元军战数十合,他惟抢夺军械,任他自走。迨元军行至东关,面面皆山,安南兵都占住山脚,差不多如蚂蚁一般。元军正在骇愕,不期敌军队里,鼓声一响,千万杆箭镞,复扑面飞来。正是:
日暮途穷天地黑; 风凄血薄鬼神愁。
毕竟元兵如何抵御?且看下回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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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世祖即位以后,统一中原,宜乘此休养士民,修文偃武,古人放牛归马之风,何不可遵而行之?况元自太祖称尊,至世祖灭宋,相传其屠戮人数,共一千八百四十七万有奇。既已统一海内,更宜止杀行仁,乃复穷兵东伐,黩武南征,天道恶盈,宁肯令其常胜耶?故无论阿喽罕等之不足将兵,皇子脱欢等之未克料敌,而揆诸理数,亦断无永久不败之理。本回虽第述战事,而于篇首之“好大喜功”四字,已评定世祖人品。以下逐节写来,处处寓着讥刺,知寓戒之意深矣!
第二十四回 海都汗连兵构衅 乃颜王败走遭擒
却说元军至东关遇敌,被安南兵连放毒箭,将士又复遭伤当下裹疮力战,还是杀不退敌兵。阿八赤、樊楫两人,保住脱欢先行,只望突过东关,便好脱险。那安南兵偏专望大纛杀来,势不可当,任你阿八赤、樊楫等努力冲突,总是无路可走。阿八赤遂语脱欢道:“王爷顾命要紧,须扮做兵士,莫令敌军注目,方可逃生。我等愿誓死报国了!”脱欢闻言,便卸下战袍,带着亲卒,混入各军队里,伺隙逃走。曹阿瞒割须弃袍,倒被他模仿得来。阿八赤、樊楫两人,竟尔战死。脱欢正偷出重围,安南兵又复追上。幸前锋苏都尔领了健卒,回身奋战,才将安南兵截住。可笑这位镇南王脱欢,穷极智生,不敢径行大道,只望僻处奔逃,亏此一着,保全性命,要算大幸。
到了思明州,败军始陆续奔来。仔细检查,十死五六,比前次损失,还要加倍。脱欢恼丧异常,只好据实奏闻。世祖以脱欢两次败还,勃然震怒,便下诏切责,令他留镇扬州,终身不准入觐。一面拟另简良将,指日再征。
寻得安南来使,贡入金人一座,且卑词谢罪,方把南征事暂行搁置。是时连岁用兵,多半无功。只诸王相答吾儿一作桑阿克达尔。及右丞台布等,分道攻缅国,还算得手,收降西南夷十二部,直指缅城。缅国即今缅甸,与云南接壤,役属附近各部落,声焰颇盛。至是为元兵所败,遁入白古。嗣复遣人乞降,愿纳岁币,元军方还。所有印度、暹罗及南洋群岛诸部落,亦闻风入贡,元威算遍及西南了。
世祖雄心未已,复拟敛财储饷,再征日本及安南。卢世荣以官利邀宠,尝自谓生财有法,不必扰民,可以增利。因即擢他为右丞。他遂滥发交钞,妄引匪人,专权揽势,毒害吏民。嗣经陈天祥奏弹,方召世荣入朝对质,由世祖亲自鞫讯,一一款服,才命正法。
天下事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卢计臣方才伏辜,皇太子偏又病剧。这皇太子便是真金,起病的原因,自王著矫杀阿合马,真金心中,已不自安。到至元二十二年,忽有南台御史,奏请内禅。台臣以世祖精神矍铄,定不准奏,遂将原奏搁起。其时卢世荣未戮,引用阿合马余党,竟借公济私,奏称太子阴谋禅位,台臣擅匿奏章;那时世祖未免忿怒,只因太子素来尽孝,还算勉强容忍,不加诘责。嗣被太子闻知,忧惧成疾,医药罔效,竟与老父长别,仙逝去了。真金以仁孝闻,所以转笔加褒。
世祖方悲悼未休,忽西北一带,警耗迭传,竟有同族相残的祸案,酿成分裂。于是接连用兵,扰扰了好几十年。这乱源早已伏着,小子久思叙入,因恐文字夹杂,转眩人目,不如总叙一回,省得枝枝节节。看官阅着,由小子一一叙来。原来,元太祖即大汗位,至世祖统一神州,先后不过七十年,除亚细亚洲极北部,及亚细亚洲极南部外,全洲统为元有,就是欧洲东北土,亦为元威所及,真是一个大帝国,自中国黄帝以来,所绝无仅有的。当时蒙古诸王族,各有分土,最大者有四国,分述如下:
(一)伊儿汗国 自阿母、印度两河以西,凡西方亚细亚一带地,统归管领,亦称伊兰王国。旭烈兀子孙,君临于此,都城在玛拉固阿。
(二)钦察汗国 在伊儿汗国北方,东自吉利吉思荒原,西至欧洲马加境,举秃纳河即多瑙河。下流,及高加索以北地,统归管领,或称金党汗国。拔都子孙,君临于此,都城在萨莱。
(三)察合台汗国 阿母河东面,及西尔河东南,凡天山附近的西辽故土,统归管领。察合台子孙,君临于此,都城在阿力麻里。
(四)窝阔台汗国 凡阿尔泰山附近的乃蛮故土,统归管领。窝阔台即太宗。子孙,君临于此,以也迷里附近,作为根据地。
这四汗国就封后,一切内政,由他自理,名义上仍由元主统驭。世祖乃建阿母河行省,监制伊儿、钦察两汗国;置岭北行省,监制窝阔台汗国;设阿力麻里及别失八里两元帅府,监制察合台汗国。还有一班皇族宗亲,分镇满洲,因立辽阳行省,作为监督。总道是内外相维,上下相制,好作子孙帝王万世的基业。秦始皇以郡县治天下,元世祖以分封治天下,俱欲长治久安,后来都生祸乱,可知徒法不能自行。无如法立弊生,福兮祸倚。窝阔台汗国,自宪宗嗣位后,早怀不平。应第十九回。至世祖入继,阿里不哥构衅,太宗孙海都,为窝阔台汗国首领,曾隐助阿里不哥,谋倾世祖。阿里不哥败亡,海都汗静蓄兵力,志图大逞。
是时察合台早死,其从孙亚儿古为察合台汗,与海都联盟。世祖探知底细,遣使至察合台汗国,黜逐亚儿古,别立察合台族曾孙八剌为汗。且命连结钦察汗国,与拔都孙蒙哥帖木儿彼此相倚,共制海都。谁知八剌不怀好意,反嗾使海都,合图钦察汗国。海都引兵入钦察境,蒙哥帖木儿已早闻知,潜出兵袭击海都后面。海都还军抵敌,八剌又背了海都,竟将海都所侵地,占据了去。杨畏三变,尚愧勿如。海都愤不可遏,卑辞向钦察汗乞和,且得钦察援兵,杀退八剌。八剌很是刁狡,贻书海都,只说要乞师燕都,与他拚命。海都正防这着,不得已与他讲和。由是三汗勾连,同会于怛罗斯河畔,模仿库里尔泰会,推海都为蒙古大汗。
海都传檄伊儿汗国,令他一同推戴,共抗燕都。伊儿汗国的始祖,是旭烈兀,系世祖亲弟,向来服从世祖。旭烈兀殁后,他子阿八哈,承父遗志,不肯附和海都。海都遂与八剌联兵,攻入伊儿汗国东境,一面约钦察汗、蒙哥帖木儿侵略伊儿汗国西北。阿八哈颇有父风,熟娴兵事,竟调集部众,逆击海都、八剌的联合军。两军相遇,阿八哈略战即退,诱敌兵深入险地,用四面埋伏计,冲破敌兵。海都八剌几乎被擒,幸亏逃走得快,方得保命。
阿八哈既战退联合军,复去迎截钦察兵。这钦察兵颇是厉害,闻着阿八哈到来,他竟退归,至阿八哈回去,他复出来,弄得阿八哈疲于奔命,积劳成疾,未几身死。子阿鲁浑嗣立。阿八哈弟阿美德不服,屡与相争。阿鲁浑虽尚能支持,究竟内乱未平,不暇对外,所以海都的势焰,愈加鸱张,竟欲入逼燕都。
元廷早议往讨,世祖以谊关宗族,不忍发兵,只遣使招谕。假惺惺。海都不肯应诏,乃遣皇子耶木罕为大帅,与宪宗子昔里吉,及木华黎孙安童,统兵防御。不意昔里吉反叛应海都,竟将耶木罕、安童两人,拘禁营中。那时世祖闻报,急令右丞相伯颜,率兵往救耶木罕等。伯颜兼程而进,闻昔里吉已导海都部众,将入和林。于是火速进兵,遇昔里吉于鄂尔坤河畔,麾众直前,攻破昔里吉营帐,救出耶木罕、安童。昔里吉遁走。正拟乘胜穷追,忽来了燕都钦使,促伯颜还朝。
伯颜班师南归,入见世祖,世祖语伯颜道:“海都未平,乃颜一作纳延。又复谋逆,所以促卿归来,商决军事。”伯颜道:“乃颜也敢谋逆么?究竟有无实据?”世祖道:“乃颜屡次征兵,朕命行省阇里帖木儿不得辄发,闻他时出怨言,将来必要为逆了。”伯颜道:“西北诸王,多得很哩。若乃颜一反,胁从王族,恐怕乱祸蔓延。现不如乘他未发,遣使宣抚为是。”世祖问何人可遣?伯颜自请一行,遂奉旨去讫。
看官,你道乃颜究属何人?原来就是太祖弟别勒古台的曾孙。别勒古台曾受封广宁路、恩州二城,以斡难克鲁伦两河间为驻牙地,子孙世袭为王。传至乃颜,适当海都倡乱,受他运动,遂思征兵助逆。叙述明晰。
伯颜既奉命北行,车中满载衣裘,每至一驿,辄把衣裘颁给,驿吏很是感激。为大事者,不惜小费。及与乃颜相见,反复慰谕,乃颜含糊答应。伯颜窥出私意,料非口舌所能挽回,竟不待告辞,夤夜出走。驿吏争献健马,遂得速遁。至乃颜发兵来追,已是驰出境外。
迨返报世祖,很是忧虑。宿卫使阿沙不花道:“欲讨乃颜,须先安抚诸王,诸王归命,乃颜势孤,不怕不受擒了!”世祖称善,便命他往说诸王。阿沙不花有口辩才,一入西北境内,就扬言乃颜投诚。诸王闻言,为之气沮,自是所如无阻,把诸王说得屏足敛容,不敢抗衡。可见应对之长,断不可少。至阿沙不花归还,世祖遂决议亲征,用桑哥一作僧格。为尚书,敛财助饷。桑哥本卢世荣余党,一握政权,免不得暴敛横征。世祖急于讨逆,哪里管得许多。将要启跸,先遣谕北京等处宣慰司,令与乃颜部民,禁绝往来。所有京内兵吏,不得持弓挟矢,于是乘舆北发,肃静无哗。
既入乃颜境内,见麾下将校,多与乃颜部兵,立马相向,释仗对语。世祖很以为忧。左丞叶李密启道:“兵贵奇不贵众,临敌当用计取。现看蒙古将士,与乃颜部多是亲暱,哪个还肯为陛下出力?徒然劳师糜饷,不见成功。臣请令汉军列前,用汉法督战,再用大军断他后路,示以死斗。乃颜玩视我军,必不设备,待我大军冲入,无虑不胜!”元代尝重用蒙古军,所以叶李有此计议。
世祖依言,谕左丞李庭等,部勒汉军,充作前锋。至撒儿都鲁地方,见前面尘飞沙起,料知叛兵到来,便下令布阵,列马以待。乃颜兵如排墙,号称十万,前哨头目,名叫塔布台,随后的头目,名叫金嘉努。乃颜自领中军,疾驰而至。世祖麾军与战,厮杀了一日,未分胜败,薄暮收军。
次日世祖再督军逆战,乃颜坚壁不出,当即还军。两下相持数日,彼此没甚动静,司农卿铁哥献议道:“乃颜不来出战,明是有意顿兵,他欲待我师老,方来邀击,若与他相持,正中诡计。现请布一疑阵,淆乱敌心,令他自行退去,才可用奇兵制胜哩。”世祖问计将安出?由铁哥附耳道:“如此如此!”世祖大喜,依计行事。
乃颜虽然坚守,每日侦探元军。一夕,得侦骑来报,说是元主据着胡床,张盖饮酒,态度很是从容,旁有大臣陪着,很是闲适,莫非长此驻扎不成。密计从侦骑叙出。乃颜忙与塔布台等商议,塔布台道:“元主如此闲暇,定是兵粮饶足,我若与他久持,反受牵制,不如乘夜退去,据险扼守罢了。”乃颜被他一语,倒也心动,便令部众潜退。部众得了归命,巴不得即日回去,顿时收拾行装,全营忙乱。
事被李庭探悉,即请世祖发令,引敢死士十余人,执着火炮,夜入敌阵。乃颜部众,正要奔走,不防炮火射入,声如震雷,斯时大众无心恋战,便一哄儿的逃散。李庭遂率汉军奋击,继以玉昔帖木儿所领的蒙古军,先后追杀,如虎逐羊。汉军向被蒙古轻视,至此格外猛厉,显些威风。蒙古军见汉军奋勇,也有争功思想,顾不得甚么情谊,况已得了胜仗,乐得乘势驱逐,杀个爽快。遣将不如激将,便是此意。只乃颜部众,确是晦气,走到东遇着汉军,跑到西碰着蒙古军,更且黑夜迷濛,辨不出道路高低,就是幸免锋刃,也因心慌脚乱,随地乱仆。塔布台受创身死,金嘉努不知去向。乃颜抱头乱窜,已达数里,正虑元军追着,喘吁吁的纵辔急逃。不意道路崎岖,马行未稳,猛觉得一声崩蹋,那马足陷入泥淖中,竟将乃颜掀翻地下。残众只管自逃,一任元军追到,将他擒去。看官,你想叛逆不道的罪犯,还能保全性命么?枭首以后,还要分尸,这也毋庸琐述。
世祖班师而回,既到燕京,忽由辽东宣慰使塔出,飞驿驰奏,略说乃颜余党失都儿等,入犯咸平,请速济师。世祖遂令皇子爱牙赤,领兵万人,驰驿往援。时咸平东北一带,多与乃颜连结,塔出恐他蔓延,急与麾下十二骑,星夜前行,沿途征集数百人,直抵建州。适遇失都儿前军,约有数千名,头目叫作大撤拔都儿,来攻塔出。塔出毫不畏怯,当先陷阵,麾下数百人,也各自为战,以一当十,竟将大撤拔都儿杀退。
塔出两中流矢,仍指挥自如,与未受痛楚一般。忽得侦报,叛党从间道西出,将袭皇子爱牙赤军,遂又调兵千名,绕道遮截。至懿州附近,与叛党帖古歹相遇,两阵对圆,只见帖古歹执旗麾众,意气扬扬,塔出拈弓搭箭,飕的一声,穿入敌阵,不偏不倚的中了帖古歹口中,镞出项间,顿时坠马身死,余众不战自溃。塔出追至阿尔泰山,方才收兵。
回至懿州,懿州人民焚香罗拜道旁,都涕泣道:“非宣慰公到此,吾辈无噍类了!”塔出下马慰谕道:“今日逐出叛党,上赖皇帝洪福,下赖将士勇力,我有甚么功绩,劳汝等敬礼?”劳谦君子有终吉。遂慰谕人民,令他们归去;一面露布告捷,世祖下诏嘉奖,赏他明珠虎符,充蒙古兵万户。皇子爱牙赤亦引还,无如乃颜余党,尚是未靖,海都又屡寇和林,于是令皇孙铁木耳,一作特穆尔。巡守辽河,右丞相伯颜,出镇和林。小子有诗叹道:
胡人好杀本无亲,构怨连年杀伐频;
为语前车宜后鉴,莫教骨肉未停匀!
毕竟叛党能否平靖?容俟下回续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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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都构乱,两汗响应,即西北诸王如乃颜者,亦起而响应,是为元代分裂之原因,即为蒙俗残忍之报应。宪宗蒙哥不经库里尔泰会通过,即窃据大位,妄肆杀戮。彼非应承大统之人,乃恃强称帝,自残同类,亦何怪宗族之解体乎?世祖得国,与乃兄无异,加以穷兵黩武,暴敛横征,外患未靖,而内乱迭作,谁为为之,以至于此!幸其时犹称全盛,不致遽亡;然履霜坚冰,其象已见,读此回应为之黯然!
第二十五回 明黜陟权奸伏法 慎战守老将骄兵
却说乃颜余党,尚出没西北,头目为火鲁火孙及哈丹等,攻掠边郡未下。经皇孙铁木耳北巡,遣都指挥土土哈等击破火鲁火孙,复战胜哈丹,收复辽左,置东路万户府,嗣是西北稍安。哈丹虽屡来扰边,终被守兵击退;只海都屡寇和林。伯颜尚未出发,世祖命皇孙甘麻剌一作葛玛拉,系铁木耳长兄。往征,会同宣慰使怯伯等军,共击海都,一面命土土哈移军接应。怯伯阳迓甘麻剌,阴与海都勾通,军至航爱山,怯伯反引海都部众,来击甘麻剌,将他困在垓心。甘麻剌左冲右突,卒不得脱,心中焦急万分。幸土土哈率军杀到,突入围中,将甘麻剌翼出,令他先行,自率军断后,敌众不肯就舍,统跨马追来。土土哈挑选精锐,依山设伏,俟追军将近,先与截杀,佯作败走形状,诱敌众入山,呼令伏兵齐起,一律杀出。敌兵腹背受敌,几乎败溃,亏得人数众多,分队抵敌。杀了一场,究竟有输无赢,只好夺路遁去。
世祖闻报,复议亲征,师至北方,土土哈率军来会,由世祖抚背慰谕道:“从前我太祖经营西北,与臣下誓同患难,尝饮班珠尔河流水,作为纪念。今日得卿,不愧古人,卿其努力,毋负朕意!”应第九回。土土哈拜谢。海都闻世祖亲到,不战自退。
世祖回军,适福建参知政事,执宋遗臣谢枋得,送至燕京。枋得天资严厉,素负奇气,尝为宋江西招谕使。宋亡,枋得遁入建阳,卖卜驿桥,小儿贱卒,亦知他为谢侍御。至元二十三年,世祖遣御史程文海,访求江南人才,文海博采名士,选得赵孟适、叶李、张伯淳,及宋宗室赵孟等,赵孟字子昂,为宋秦王德艻后裔,善书画,冠以宋宗室三字,所以愧之。共二十人,枋得亦列在内。时枋得方居母丧,遣书文海,力辞当选。嗣宋状元宰相留梦炎,亦已降元,复荐枋得,枋得复致书痛责,极言江南士人,不识廉耻,非但不及古人,即求诸晚周时候,如瑕吕饴甥,及程婴、杵臼厮养卒,亦属没有,令人愧煞等语。梦炎见书,未免心赧,亏得脸皮素厚,乐得做我好官,由他笑骂。谁要你做过前朝的状元宰相!此编大书前朝头衔,已足令羞。会天祐闻元廷求贤,佯召枋得入城卜易。既至,劝他北行。枋得不答,再三慰勉,乃嫚词谯诃。天祐曲为容忍,偏枋得愈加倨肆,令他难堪。有意为此。遂反唇相讥道:“封疆大臣,当死封疆。你为宋臣,何故不死?”枋得道:“程婴、公孙杵臼,两人皆尽忠赵氏,程婴存孤,杵臼死义。王莽篡汉,龚胜饿死。汉司马子长尝云:死有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韩退之亦云,盖棺方论定,参政何足语此?”天祐道:“这等都是强辞!”枋得道:“从前张仪尝对苏秦舍人云:‘苏君得志,仪何敢言?’今日乃参政得志时代,枋得原不必多言了!”天祐愤甚,硬令役夫舁他北行,临行时,故友都来送别,赠诗满几。独张子惠诗最切挚,中有一联佳句道:“此去好凭三寸舌;再来不值半文钱!”确是名言。枋得览至此句,叹息道:“承老友规我,谨当铭心!”遂长卧眠簥中,任之舁行。途中有侍从进膳,他却不食半菽,饿至二十余日,尚是未死。既渡江,侍从屡来劝食,乃踌躇一番,何故踌躇?看官试猜。复少茹蔬果。及到燕京,已是困惫不堪。勉强起身,即问故太后攒所,及瀛国公所在地,见二十二回。匆匆入谒,再拜恸哭。所以踌躇者,只为此耳。归寓后,仍然绝粒。留梦炎使医持药,杂米饮以进。枋得怒,掷诸地上,过了五日,奄然去世。世祖闻枋得死节,很是叹息,命他归葬。其子定之,遂往奉骸骨,还葬信州。忠臣足以服枭雄。
还有一位庸中佼佼的处士,姓刘名因,系保定容城人。他并未受职宋朝,只因蒙儿得国,不愿委贽,专力研究道学,笃守周、邵、程、朱学说,并爱诸葛孔明静以修身一语,表所居曰静修。嗣经尚书不忽术举荐,有诏征辟,乃不得已入朝。世祖擢为右赞善大夫。他敷衍了数日,奏称继母年老,乞归终养,遂辞职去。所给俸禄,一律缴还。后复征为集贤学士,仍以疾辞,世祖称他为不召之臣,由他归休。旋于至元三十年去世。赠翰林学士,封容城郡公,谥文靖。刘因有知,恐不愿受。
刘因以外,第二个要算杨恭懿,他籍隶奉元。至元初年,与许衡俱被召,屡辞不起。太子真金,用汉聘四皓故事,延他入朝,与定科举制度,及考正历法。至历成,授他为集贤学士,兼太史院事。恭懿辞归,寻又召他参议中书省事,仍不就征,与刘因同年告终。
元初大儒,应推这两人为巨擘了。特别揄扬。此外要算国子监祭酒许衡。只许衡久食元禄,老归怀孟,至七十三岁寿终。尝语诸子道:“我为虚名所累,不能辞官,死后慎勿请谥,勿立碑,但书许某之墓四字,使子孙知我墓所,我已知足了!”隐有愧意。及死后,世祖加赠司徒,封魏国公,谥文正。衡虽悔事元朝,究竟有功儒教,元制有七匠、八娼、九儒、十匄等阶级,幸有许衡维持,方将周、孔遗泽,绝而复续,略迹原心,功不可没,这且按下不提。
且说世祖自西北还师,驻跸龙虎台,忽觉空中有震荡声,地随声转,心目为之眩晕,不觉惊讶异常。越日得各处警报,地震为灾,受害最剧,要算武平路,黑水涌出地中,地盘突陷数十里,坏官署四百八十间,民居不可胜计。于是命左丞阿鲁浑涯里一作谔尔根萨里。召集贤翰林两院官,询及致灾的原因。各官都注意桑哥,只是怕他势大,不敢直言。地震之灾,未必由桑哥所致,然桑哥虐民病国,诸臣不敢直言,仗马寒蝉,太属误事。独集贤直学士赵孟,因桑哥钩考钱谷,有数百万已收,未收还有数千万,纵吏虐民,怨苦盈道,遂奏请下诏蠲除,借弭天灾。世祖遂命草诏,适为桑哥所见,悻悻道:“此诏必非上意。”孟道:“钱谷悬宕,历征未获,此必由应征人民,死亡殆尽,所以不曾奉缴,若非及时除免,他日民变骤起,廷臣得便上书,怕不要归咎宰辅么?”桑哥嘿然无言,方得颁诏。
后来世祖召见孟,与言叶李、留梦炎优劣。孟道:“梦炎是臣父执,操行诚实,好谋能断,有大臣风。叶李所读的书,臣亦读过,所知所能,臣亦自问不弱。”世祖笑道:“你错了!梦炎在宋为状元,位至丞相,当贾似道执政时,欺君误国,他却阿附取容,毫无建白。李一布衣,尚知伏阙上书,难道不远胜梦炎么?”
孟撞了一鼻子灰,免冠趋出。乃与奉御彻里相遇,便与语道:“上论贾似道误宋,责留梦炎不言,今桑哥误国几过似道,我等不言,他日定难逃责!但我是疏远的臣子,言必不听,侍御读书明义,又为上所亲信,何不竭诚上诉,拚了一人的生命,除却万民的残贼,不就是仁人义士么!”你于宋亡时何不拚命,至此却教人拚命,自己又袖手旁观,好个聪明人,我却不服。彻里不觉动容,答称如命。
一日,世祖出猎漷北,彻里侍着,乘间进言,语颇激烈,世祖黜他诋毁大臣,命卫士用锤批颊,血流口鼻,委顿地上。少顷,复由世祖叫问,彻里朗声道:“臣与桑哥无仇,不过为国家计,所以犯颜进谏。若偷生畏死,奸臣何时除?民害何时息!今日杀了桑哥,明日杀臣,臣也瞑目无恨了!”如彻里者,不愧忠臣。世祖大为感动,遂召不忽术密问,不忽术数斥桑哥罪恶多端,乃降敕按验。廷臣遂相率弹劾,你一本,我一折,统说桑哥如何不法,如何应诛。世祖召桑哥质辩。那时台臣百口交攻,任你桑哥舌吐莲花,也是辩他不过。况且事多实据,无从抵赖,没奈何俯伏请罪。世祖遂把他免职,一面命彻里查抄家产,所积珍宝,差不多如内藏一般。返奏世祖,世祖愤愤道:“桑哥为恶,始终四年,台臣宁有不知的道理?知而不言,应得何罪?”御史杜思敬道:“夺官追俸,惟上所裁!”你前时何亦溺职。于是台臣中斥去大半,阿鲁浑涯里与桑哥同党,亦夺职抄家。叶李同任枢要,一无匡正,亦令罢官。先是桑哥专宠,一班趋炎附势的官员,称颂功德,为立辅政碑,奉谕俞允;且命翰林学士阎复撰文,说得非常赞美。至是已改廉访使,亦坐罪免官。未免冤枉。
世祖欲相不忽术,与语道:“朕过听桑哥,以致天下不安,目下悔之无及,只可任贤补过!朕识卿幼时,使从学政,正为今日储用,卿毋再辞!”不忽术道:“桑哥忌臣甚深,幸蒙陛下圣鉴,谅臣愚忠,得全首领。臣得备位明廷,已称万幸,若再不次擢臣,无论臣不敢当,就是朝廷勋旧,亦未必心服呢!”世祖道:“据你看来,何人可相?”不忽术道:“莫如太子詹事完泽。《元史》作旺札勒。曩时籍阿合马家,抄出簿籍,所有赂遗近臣,统录姓氏,惟完泽无名。完泽又尝谓桑哥为相,必败国事,今果如彼所料,有此器望,为相定能胜任了!”不忽术有让贤之美。世祖乃命完泽为尚书右丞相,不忽术平章政事,朝右一清。
会中书崔彧,奏劾桑哥当国四年,卖官鬻爵,无所不为,亲戚故旧,尽授要官,宜令内外严加考核,凡属桑哥党羽,统应削职为民云云。真是打落水狗。有旨准奏,遂彻底清查,把京内外官吏,黜逐无数。有湖广平章政事要束木,一作约苏穆尔。系桑哥妻舅,尤为不法,系逮至京,籍没家产,得黄金四千两,遂将他正法。今之官吏拥资数千万,比要束木为何如?自是穷凶极恶的桑哥,也被拘下狱,无可逃免,结果是推出朝门,斩首示众。贪官听着。嗣又有纳速剌丁、忻都、王巨济等亦被台臣纠参,说他党附桑哥,流毒江南,乞即加诛以谢天下。世祖以忻都长于理财,欲特加赦宥,经不忽术力争,一日连上七疏,乃一并伏罪,与桑哥的鬼魂,携手同去了。生死同行,可谓亲昵。
小子把朝事叙毕,又要回顾前文,把海都的乱事,接续下去。世祖自亲征回跸后,因穷究桑哥余党,不遑顾及外务。且因江南连岁盗起,如广东民董贤举,浙江民杨镇龙、柳世英,循州民钟明亮,江西民华大老、黄大老,建昌民邱元,徽州民胡发、饶必成,建平民王静照,芜湖民徐汝安、孙惟俊等,先后揭竿,更迭起灭,看似随笔叙过,实是隐咎元朝。累得世祖宵旰勤劳,几无暇晷。还要开会通河,凿通惠渠,沟通南北,累兴大役,因此把北方军务,都付与皇孙甘麻剌,及左丞相伯颜。
伯颜出镇和林,威望素著,海都有所顾忌,不敢近边。会诸王明里铁木儿被海都唆使,来攻和林。伯颜出兵阻截,至阿撤忽突岭,已见敌军满布,倚险为营。当下举着令旗,当先陷阵,任他矢下如雨,只管冒险前进。各军望风争奋,顿时闯入敌营。明里铁木儿忙来拦阻,看伯颜军似潮涌入,锐不可当,料知抵敌不住,索性回转营后,扒山逃去。伯颜令速哥梯迷秃儿等追杀敌军,自引兵徐徐退还。
到必失秃岭,夕阳下山,伯颜仰望岭上,飞鸟回翔,仿佛似怕惧蛇蝎,不敢投林;遂令军士向山扎营,严装待命。诸将入禀伯颜,愿即回军。伯颜道:“你等不见岭上的飞鸟么?天色已晚,不敢归巢,岂不是内有伏兵!若卤莽前进,正中他计!”老成持重,何至败衄。诸将道:“主帅既料有伏兵,何不上山搜寻,痛剿一番!”伯颜道:“夜色苍茫,不便搜剿。”诸将再欲有言,被伯颜叱退,并下令军中道:“违令妄动者斩!”成竹在胸。已而暮夜沉沉,连营寂寂,猛听岭上四起胡哨,不待侦卒还报,就令各营坚壁固守,遇有敌兵冲突,只准在营放箭,不得出营接仗,如有擅动,虽胜亦斩!是谓军令如山。吓得将士战战兢兢,谨守号令,果然敌兵来袭数次,统被飞箭射退。守至天明,军令复下,饬各将士越岭速追,迟缓者斩!叠写斩字,威声凛凛。当下将士遵令,立刻拔营登山,遥望敌兵,已向山后退去,便摇旗呐喊,纵辔奔驰。敌兵前行如飞,伯颜军后追如电。将要追着,只见敌兵后队停住,前队纷乱,便即乘势杀入。看官,你道敌兵何故失律?原来速哥梯迷秃儿追赶明里铁木儿,未及而还,从间道来会伯颜军,巧遇敌兵遁走,就此截住。这时敌兵穷蹙异常,怎禁得两路夹攻,有几十百个生得脚长,还算侥幸逃生,此外都作刀头之鬼。
伯颜扫尽敌兵,当即收军。各将士都将首级报功,共得二千数百颗,遂打着得胜鼓,回至和林。会侦骑获到间谍一名,由伯颜召入慰问,赐他酒食。诸将争欲杀他,伯颜不许,放他归去。临行时,给发回书,并赏以金帛,谍使感谢而去。过了数日,得明里铁木儿复音,情愿率众归降,诸将方知伯颜妙用,胜人一筹。始惧以威,继感以德,确是大将权谋。
是时海都闻明里铁木儿败还,大举入寇,伯颜只令各处要隘,严守不战。元廷还道伯颜怯敌,遂劾他久镇北方,观望迁延,无尺寸功,甚或说他通好海都。信而见疑,忠而被谤,无怪豪杰灰心。世祖半信半疑,遂诏授皇孙铁木耳军符,统握北方军务,以太傅玉昔帖木儿一作约苏特穆尔。辅行,召伯颜还居大同,静待后命。
伯颜闻旨,并无愠色,诸将却很是不平,咸请发兵对敌,先除海都,后接钦使。伯颜笑道:“要除海都,也没甚难事,只恐诸君不听我命。”诸将齐声遵约,伯颜道:“既如此,且遣人止住钦使,待我除灭海都。”诸将喜甚,遂遣使止住铁木耳等,一面麾军出境,既遇敌营,伯颜令各军往战,只准败,不准胜,违者斩。又出奇谋。诸将闻令,疑惑得很,奈因前誓遵令,不敢有违。便出与海都交绥,略略争锋,当即败退。伯颜亦退军十里下寨。次日便齐集听令,见伯颜号令如故,仍复照行。伯颜复退军十里下寨。一连五日,交战五次,连败五阵,退军至五十里。诸将忍耐不住,都交头接耳的谈论伯颜。到第六日,伯颜下令,仍然照旧。诸将遂齐声禀道:“连日退兵,长他人锐气,灭自己威风,莫怪谗人鼓舌!还求改令方好!”伯颜道:“我与诸君定有前约,如何违慢?多言者斩!”复出二斩字,煞是奇异。诸将忍气吞声,不敢不去,不敢不败。接连又是两日,复退军二十里,一边着着退步,一边着着进行,恼得诸将性起,不管甚么死活,又来与伯颜争辩。伯颜道:“这便所谓骄兵之计,你等哪里知道!”诸将齐声道:“战了七日,败了七阵,退了七十里,骄兵计也用得够了,难道还要这般么!”伯颜不禁长叹。诸将复道:“我等愿出灭海都,如或不胜,甘当重罚!”伯颜道:“诸君少安,待我说明。”正是:
老将骄兵操胜算,武夫好斗隳奇功。
毕竟伯颜说出甚么话来?看下回明白交代。
谢枋得为宋尽忠,气节不亚文山,足为后人圭臬。刘因、杨恭懿等,未曾仕宋,亦能高尚志节,许莫庐对之,应有愧色,此著书人之所以亟亟表彰也。世祖名为重儒,实是好武,因用兵而敛财,因敛财而任佞,阿合马、卢世荣后,复有桑哥,三奸肆恶,元气斲丧,虽先后伏诛,而民已不胜困敝矣。伯颜为元室良将,匪特用兵如神,即谨守不战,亦为休养兵民起见,乃谗口嚣嚣,媒糵其短,卒至瓜代之使,奉敕遥来,雄主好猜,老臣蒙谤,乃知刘因、杨恭懿之屡征不至,固有特识,非第华彝之防己也。阅者于夹缝中求之,庶识著书人深意。
第二十六回 皇孙北返灵玺呈祥 母后西巡台臣匿奏
却说伯颜因诸将争议,复说明本意道:“海都悬军入寇,十步九疑,我若胜他一仗,他即遁去。我拟诱他入险,使他自投罗网,然后一战可擒。诸君定欲速战,倘或被他逃走,哪个敢当此责?”诸将还是未信,复道:“主帅高见,原是不错,但皇孙及太傅等,停止中道,彼未知我密计,又向朝廷饶舌,恐多未便,所以利在速战。主帅若虑海都脱逃,当由末将等任责!”伯颜复长叹道:“这也是海都的侥幸,由你等出战罢!”
一声令下,万众欢跃,便大开营门,联队出去。
海都因连日得胜,满怀得意,毫不防着。正在饮酒消遣,侦卒来报,敌军来了。海都笑道:“不过又来串戏。”随即整队上马,出营督战。说时迟,那时快,伯颜军已踹入营盘,似生龙活虎一般,无人可当。海都部众,纷纷退下,究竟海都老于戎事,见伯颜军此次来攻,与从前大不相同,料得前番屡退,明是诱敌,遂招呼部众,且战且走。幸喜尚未入险,归路平坦可行,不过兵马受些损伤,自己还算幸脱。伯颜军力追数十里,只夺了些军械,抢了些马匹,杀伤了几百个敌兵,看着海都远飏,不能擒获,没奈何收军而回!伯颜道:“我说何如?”诸将惶恐请罪。徒勇无益。伯颜道:“此后你等出兵,须要审慎,有主帅的总须奉命;自己做了主帅,越宜小心,老夫年迈力衰,全仗你等努力报国,今日错误,他日可以改过,我也不愿计较了!”言下感慨不尽。诸将感谢。
伯颜遂遣人往迓钦使。俟铁木耳等到来,置酒接风,谈了一番国务。次日即将印信交与玉昔帖木儿,告别欲行。铁木耳亦还酒相饯,举杯问伯颜道:“公去何以教我?”伯颜亦举杯还答道:“此杯中物请毋多饮!还有一着应慎,就是女色二字!”名论不刊。铁木耳道:“愿安受教!”只恐受教一时,未必时时记着。饮毕,伯颜自赴大同去讫。
是年已是至元三十年,安南遣使入贡,有旨拘留来使,再议南征。看官道是何故?原来至元二十八年,世祖曾遣吏部尚书梁曾,出使安南,征他入朝。这时安南王陈日烜已死,其子日燇袭位,闻元使到来,拟自旁门接诏。梁曾以安南国原有三门,舍中就偏,明是怀着轻视的意思,遂寓居安南城外,致书诘责。三次往还,始允从中门接入。相见毕,曾复劝日燇入朝。日燇不从,只遣臣下陶子奇偕曾入贡。曾进所与日燇辩论书,世祖大喜,解衣为赐。廷臣见了,未免嫉忌,只说曾受安南赂遗。妒功忌能之臣何其多乎?世祖又召曾入问,曾答道:“安南曾以黄金器币遗臣,臣不敢受,交与来使陶子奇。”世祖道:“有人说你受赂,朕却不信;但你若禀过朕躬,受亦何妨。”恐亦是现成白话。廷臣又以日燇终不入朝,请拘留陶子奇。世祖允他所请,复命诸王亦里吉等,整兵聚粮,择日南征。师尚未发,忽彗星出现紫微垣,光芒数尺。似为世祖殂逝之兆。世祖颇为忧虑,夜召不忽术入禁中,问如何能弭天变?不忽术道:“天有风雨,人有栋宇;地有江河,人有舟楫;天地有所不能,须待人为。古人与天地参,便是此意。且父母发怒,人子不敢嫉怨,起敬起孝;上天示儆,天子亦宜恐惧修省。三代圣王,克谨天戒,未有不终。汉文帝时,同日山崩,多至二十有九,就是日食、地震,也是连岁频闻,文帝求言省过,所以天亦悔祸,海内承平。愿陛下善法古人,天变自然消弭了!”善补衮阙!世祖闻言,不觉悚然,不忽术复诵文帝《日食求言诏》。世祖道:“古语深合朕意。”复相与讲谈,直至四更方罢。是冬蠲赋赈饥,大赦天下。
越年元旦,世祖不豫,停止朝贺。次日,召丞相知枢密院事伯颜入京。越十日,伯颜自大同归。又越七日,世祖大渐。伯颜与不忽术等入承顾命。又三日,世祖崩于紫檀殿,在位三十五年,享寿八十。亲王诸大臣,发使告哀于皇孙。知枢密院事伯颜,总百官以听。兵马司请日出鸣晨钟,日入鸣昏钟,借防内变。伯颜叱道:“禁内何得有贼?难道你想作贼吗?”会有役夫至内库盗银,被执,宰执欲立置死地,伯颜道:“嗣皇未归,禁中无主,理应镇静为是!寻常小窃,稍稍加惩,便可了事,不宜施用大刑,自示张皇!且杀人必须主命,目今何命可承?”可谓得大臣之度。说得宰执哑然无语,自是宫廷肃静,一如平时。过了数日,灵驾发引,葬起辇谷,从诸帝陵。总计世祖一生,功不补过,如迭任贪佞,屡兴师徒,尊崇僧侣,污乱宫闱四大件,最为失德。史臣称他度量洪广,规模宏远,未免近于谀颂,小子也不必细辩了。
且说皇孙铁木耳闻讣,从和林还朝,将至上都,遇着右丞张九思率兵迎驾,并奉上传国玺一枚。这传国玺并非世祖御宝,乃是历代相传的玺印。先是木华黎曾孙硕迪,已死而贫,其妻出玉玺一枚,鬻诸市间,为中丞崔或所得。或召秘书监丞杨桓,辨认印文,说是“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大篆字。或惊异道:“这莫非是秦玺不成!”秦玺早付灰炉,如何复能出现,况木华黎系元代世臣,既得此玺,安敢藏匿不献,这是明明贗鼎,借此以献谀耳。遂献诸故太子妃弘吉剌氏。皇孙铁木耳,系故太子真金第三子,是弘吉剌妃所生。妃得此玺,遂遍示群臣,丞相以下,次第入贺,俱称世祖晏驾以后,方出此玺,明是上天留赐皇太孙,真可谓绝大喜事。乃遣右丞张九思,率禁卒数百名,赍玺迎献。皇孙铁木耳受玺后,喜形于色,慰劳有加。遂驰入上都,诸王宗亲,文武百官,同日毕至,议奉皇孙为嗣皇帝。亲王中或有违言,时太傅玉昔帖木儿亦随皇孙同还,遂与晋王甘麻剌道:“宫车晨驾,神器不可久虚,曩日天赐符玺,已有所归,王系宗亲首领,何不早言?”甘麻剌点头,正欲发言,见伯颜带剑上殿,宣扬顾命,备述选立皇孙的意旨。甘麻剌遂乘势附和,决立皇孙铁木耳。诸王至此,不敢不从,遂皆趋殿下拜。铁木耳乃南面即尊,下诏大赦,其辞道:
朕惟太祖圣武皇帝,受天明命,肇造区夏,圣圣相承,光熙前绪。迨我先皇帝体元居正以来,然后典章文物大备,临御三十五年,薄海内外,罔不臣属,宏规远略,厚泽深仁,有以衍皇元万世无疆之祚。我昭考早正储位,德盛功隆,天不假年,四海觖望。顾维眇质,仰荷先皇帝殊眷,往岁之夏,亲授皇太子宝,付以抚军之任。今春宫车远驭,奄弃臣民,乃有宗藩昆弟之贤,戚畹官僚之旧,谓祖训不可以违,神器不可以旷,体承先皇帝夙昔付托之意,合词推戴,诚切意坚。朕勉徇所请,于四月十四日即皇帝位,可大赦天下,尚念先朝庶政,悉有成规,惟慎奉行,罔敢失坠。更赖祖亲勋戚,左右贤良,各尽乃诚,以辅台德。布告远迩,咸使闻知!
是诏下后,复上大行皇帝尊谥曰圣德神功文武皇帝,庙号世祖。追尊故太子真金为裕宗皇帝,生母弘吉剌氏为皇太后,改太后所居旧太子府为隆福宫。以玉昔帖木儿为太师,伯颜为太傅,月赤察尔一作伊彻察喇。为太保,并封赏各宗亲百官有差。又放安南使陶子奇归国,罢伐安南兵。朝政大定,乃移驾入燕都。铁木耳后号成宗,小子依前文世祖故例,以下就改称成宗了。
成宗即位后,河东守臣使献嘉禾,称为瑞征。平章政事不忽术问道:“汝境内所产,是否皆同?”来使答道:“只此数茎。”不忽术笑道:“照此说来,于民无益,有甚么好处?”遂搁置不提。又西僧作佛事,每请释放罪囚,谓可祈福,梵语叫传“秃鲁麻。”豪民犯法,统纳赂西僧,乞他设法免罪;甚至奴仆戕主,妻妾弑夫,亦往往呼吁西僧,但教西僧答应,无论弥天罪恶,亦可邀免。有时西僧且为代请,被罪犯以帝后服,乘坐黄犊,款段出宫门,即谓增福消灾,得度一切苦厄,帝后亦深信不疑。据这般法制,无罪的人,不如有罪的好。不忽术却愤愤道:“赏善罚恶,是政治的根本,今第据西僧一言,便将罪犯赦免,就使逆伦伤化,也不足责,自古以来,无此法度呢!”成宗闻言,责丞相完泽道:“朕尝有言戒汝,毋使不忽术知道,今他退有后言,转令朕生惶愧!”欲要不知,除非莫为,况王道荡荡,岂可无故纵恶,讳莫如深耶!成宗之所以为成者,恐第成人之恶,非成人之美也。又使人语不忽术道:“卿且休言,朕今听卿!”
未几有奴告主人,主已坐罪被诛,诏令将主人官爵,给奴承袭。不忽术又进奏道:“奴可代主,大坏天下风俗,将来连君臣上下,都可不管,请即收回成命!”成宗悔悟,乃将前旨取消。视国事如儿戏,元政之颠倒可知。完泽以不忽术位在己下,特膺宠眷,且遇事直言,不少回护,心中未免衔恨。不忽术曾保荐完泽,今反恨他直言,人心之难料如此!廷臣亦多与不忽术有嫌,怂恿完泽。直道难行,令人浩叹。完泽遂请不忽术外用,调授陕西行省平章政事,成宗亦以为然。无非恐他多言。诏已下,被太后弘吉剌氏闻知,呼帝入内,与语道:“不忽术系朝廷正人,先皇帝所付托,汝奈何令他外用?我实不解。”成宗乃留使在京,仍供原职。
是年十二月,有大星陨于西北,声如雷鸣。廷臣共以为不祥,但未知有何变故。越数日,忽报太傅知枢密院事伯颜病殁,备书官职,一如史家书法。成宗悲悼辍朝。伯颜智勇深沉,曾将二十万军伐宋,如将一人,诸将仰之如神明。元将最喜屠戮,伯颜亦时申禁令,还朝未尝言功,嗣后出御外务,入靖内讧,朝廷倚作长城,中外推为柱石,好算是一位出将入相的全材。卒年五十九,赠太师,谥忠武。
越年即成宗元年,年号元贞,寰宇承平,宫廷静谧,没有大事可表,惟授嗣汉三十八代天师张与材,为太素凝神广道真人,管领江南道教。信释及道,所以特书。又册立驸马托里斯女伯岳吾氏为皇后。伯岳吾一作巴约特。后有才略,册立后,成宗颇加敬惮,因此渐预外事,容后再表,暗伏下文。
元贞二年,赣州民刘六十,聚众万余,私立名号。成宗遣将往征,多半退缩不前,匪势益盛。亏得江淮行省左丞董士选,亲自往讨。至兴国,距贼营百里,命将校分守待命,先把奸吏贪民,查实正法。百姓很是感奋,争出投效,遂导兵入贼寨,一鼓荡平,六十就擒。士选拜表奏捷,但请黜赃吏数人,并不言杀贼功绩。舆论称他不伐,这也可谓元室良臣了。不没善人。
越年,复改元大德,五台山佛寺告成。山在山西五台县东北,五峰耸立,高出云表,山上无林木,状如台然,因名五台。先是世祖在日,深信佛教,尝推拔思巴为帝师,尊信备至。凡西域郡县土番地方,设官分职,尽归帝师管辖。每遇大朝会,百官班列,帝师独专席座旁,以此朝右大臣,莫得与帝师敌体。甚且帝后妃主,亦须向帝师前受戒,膜拜顶礼,帝师居然受拜。拔思巴又靠着些小才,创制蒙古新字,字仅千余,字母四十有一,世祖令颁行天下,与梵文并重。升号拔思巴为大宝法王。至拔思巴死,赠他嘉号,几乎记不胜记。看官记着,乃是皇天之下,一人之上,宣文辅治,大圣至德,普觉真智,佑国如意,大宝法王,西天佛子,大元帝师。奇称怪号,自古罕闻。其弟亦怜真嗣职,亦怜真夭逝,西僧答儿麻八剌乞列承袭,权力如故。
世祖殂后,宫廷中迷信益深,成宗母弘吉剌氏,因饬建五台山佛寺,命司程陆信等统率工役,驱役民夫,冒险入山谷,伐木运石,压死至万余人。寺既成,弘吉剌太后,备驾临幸,惹动了监察御史李元礼,竟草奏数百言,力为谏阻。中有扼要数语,录述如下道:
五台山创建寺宇,工役俱兴,供亿烦重,民不聊生。伏闻太后临幸五台,尤不可者有五:盛夏禾稼方茂,民食所仰,骑从经过,不无蹂躏,一也。亲劳圣体,经冒风日,往复数千里山川之险,万一调养失宜,悔之何及!二也。天子举动,必书简策,以贻万世,书而不法,将焉用之,三也。财非天降,皆出于民,今日支持调度,百倍曩时,而又劳民伤财,以奉土木,四也。佛以慈悲为教,虽穷天下珍玩供养不为喜,虽无一物为献亦不怒,今太后欲为兆民求福,而亲劳圣体,使天子旷定省之礼,五也。伏望回辕中道,端处深宫,上以循先皇后之懿范,次以尽圣天子之孝诚,下以慰元元之望;如此,则不祈福而福自至矣!
奏上,中丞崔彧见他言词鲠直,不敢上闻,遂将原奏搁起。于是慈舆西幸,千乘万骑,前后拥护,说不完的热闹,写不尽的庄严。所过地方,供张浩繁,有司一律跪迎,盛称太后仁慈,为民祈福。只河东廉访使王忱,独述建工时的损害;并谓建寺所以福民,福尚未及,害已先受,恐朝廷初意,未必如是云云。太后亦为动容,令颁给国帑,抚恤工役家属。迨到了五台,拈香已毕,赏赐僧侣也费了巨万,实则统是民膏民脂。为了泥塑木雕的佛像,吸尽万民血液,这又何苦呢!当头棒喝。
太后回銮后,忽侍御史万僧,取元礼封章入奏,略称崔中丞私昵汉人,李御史大言谤佛,俱应坐罪。惹得成宗恼恨起来,令完泽、不忽术逮讯。完泽道:“往时臣亦入谏,太后谓先皇帝已有此心,非臣所知。”不忽术恰云:“他御史惧不敢言,独一元礼直谏,不特无罪,还当加赏!”两人枉直,可于言下见之。成宗沈吟半晌,瞿然道:“御史元礼说的很是,遂任元礼原职,万僧罢职。弄巧成拙,世之好讦人者,俱应如此处置。小子有诗咏道:
害人反把自身当,天道原来善恶彰;
我佛有灵应亦笑,痴迷唤醒即慈航。
五台事了,八邻又来警报,说是海都复猖獗得很,已由钦察都指挥使床兀儿,领兵抵敌去了。事详下回,请看官续阅。
故太子真金已死,世祖之意,将递授皇孙,不应出使镇边,致有绝续之虑;况世祖年已八十,宁能长生不死乎?宫车晏驾,方遣使告哀,直至三月无君,幸有伯颜总己以听,方得无事,否则殆矣!然犹须假玺愚民,带剑宣命,以定策之大政,凭诸神道武力,侥幸成功,是固不足为后世训,宜乎后嗣之奇变迭出也。成宗嗣立,佞佛如故。太后虽贤,卒不能脱妇人之见,以致亲幸五台。李元礼一谏,千古不朽,崔彧之匿不上闻,果奚为者?元之兴不恃僧侣,元之衰亡,实自僧侣贻之。上昏下蔽,何以为国耶?
惩前毖后,请鉴是书!
第二十七回 得良将北方靖寇 信贪臣南服丧师
却说海都被伯颜战退,两年不敢入寇。嗣闻世祖已殂,伯颜随殁,复乘隙进兵,即将八邻据去。八邻亦称巴林,在今阿尔泰山西北,势颇险要。钦察都指挥使床兀儿,一作绰和尔。系土土哈三子,曾以从征有功,封昭勇大将军,出镇钦察。既闻海都袭据八邻,遂一面驰驿奏闻,一面率北征军越过金山,即阿尔泰山。攻八邻地。
八邻南有答鲁忽河,两岸宽广。海都将帖良台阻水扎营,伐木立栅,把守得非常严密。俟床兀儿师驰至,命将士下马跪坐,持着弓矢,一排儿的待着。床兀儿本欲渡河,看他这般严备,不敢轻渡,但矢不能及,马不能前,如何可以进攻!他竟想出一法:命麾下吹起铜角,清音激越,又令举军大呼,声震林野。这也是疑兵计。帖良台部下,大吃一惊,不知所措,相率起身上马。床兀儿趁他慌乱,立即麾军齐渡,涌水拍岸,木栅为之浮起。守军失恃,吓得脚忙手乱,所持弓矢,不是呆着,就是乱放,经床兀儿奋师驰击,已没有招架能力。帖良台拨马先逃,余众四散奔逸。床兀儿追奔五十里,不及乃还,把他人马庐帐,一律搬回。
行至雷次河,遥见山上有大旗招展,料是海都遣来的援军,当下挑选精锐,作为前锋,由自己带着,径自渡河,奔山上冈。那山上的敌将,名叫孛伯,刚思下山对仗,不防床兀儿已经上山,执着令旗,舞着短刀,纵辔跃马而来。孛伯亦仗胆上前,与他接战,两马方交,床兀儿部下,已大呼杀入。那时不及争锋,急忙领兵拦截,无如顾彼失此,阻不胜阻,未到一时,已是旗靡辙乱,无可约束。大众沿山奔窜,马多颠踬,被床兀儿痛杀一阵,十死八九。只无从追寻孛伯,想是乘间脱逃,穷寇勿追,收军回营,复遣使奏捷。成宗闻报,免不得有一番奖赏。
是时诸王也不干,系太宗庶孙,也叛应海都。驸马阔里吉思,袭父高唐王孛要合封爵,叠尚公主。至是自请往讨,成宗不许。三请乃允行,命大臣出都饯别。阔里吉思酹酒誓道:
“若不平定西北,誓不南还!”又是死谶。遂慷慨北行。
至伯牙思地方,突遇敌军前来,差不多有数万人,即欲上前争杀。部将谓寡不敌众,应俟各军齐集,方可与战,阔里吉思道:“大丈夫矢志报国,临难尚且不避,况我奉军命北征,正为杀敌而来,难道定要靠人么?”语虽不错,然徒恃勇力,究嫌卤莽。当下激厉孤军,鼓噪前进,敌兵欺他兵少,未曾防备,被他杀得大败亏输。阔里吉思当即奏捷,由成宗赏他貂裘宝鞍,统是世祖遗物。
嗣至隆冬,诸王将帅,谓去岁敌兵未出,不必防边。阔里吉思独毅然道:“宁可多防,不可少防,今秋敌中候骑,来的很少,是如鸷鸟一般,将要击物,必先遁形,奈何不加防备!”此说很是。诸王将帅,反以为迂。阔里吉思不暇与辩,只整顿兵备,严行防守。到了残腊,果然敌兵大至。阔里吉思即与接仗,三战三胜,乘胜追杀过去,直入漠北。道旁多山泽,坳突不平,各军随行稍缓,独阔里吉思策马当先,不管甚么利害,只自前进。谁知敌兵掘有陷坑,一不小心,竟尔失足,马踬身仆,被伏兵活捉了去。后骑赶紧驰援,已是不及。
敌兵执送至也不干,也不干劝他归降。阔里吉思不答,也不干道:“你若肯投顺了我,我有爱女,愿给你为妻。”阔里吉思抗声道:“我乃天子婿,无天子命,令我再娶,岂可使得!况你身为王族,天子待你不薄,你何故背叛天子,私通海都?我今日被执,有死无降,你也不必笼络我了!”也不干怜他骁勇,不肯即诛,将他拘住别室。
成宗得知消息,令他家臣阿昔思特,赴敌探视。阔里吉思只问两宫安否,次问嗣子何如?余不多言。次日复与相见,阔里吉思复语道:“归报天子,我捐躯报国了!”死得有名,但穷追致死,未免不智。
阿昔思特尚未归国,阔里吉思已经毕命。至阿昔思特返报,成宗追封为赵王。其子术安尚幼,令其弟木忽难袭爵。木忽难才识英伟,谨守成业,抚民御众,境内乂安。才过乃兄。至术安年已成人,即将王爵让还,孝友可风。术安尚晋王甘麻剌女,且请旨迎父尸归葬,这是后话不提。
且说海都频年寇边,互有胜负,未能得志,至此又欲再举,因察合台汗八剌去世,遂令其子都哇一作都干。承袭为汗,并令他出兵为助,合军南侵。成宗命叔父宁远王阔阔出,一作库克楚。总兵北边,防御海都。阔阔出怯弱无能,只连日奏闻警耗,乃改命兄子海山一作海桑。往代。海山有智略,既至军,即简练士卒,壁垒一新。会闻海都军已至阔别列地方,忙督兵出战,奋斗一昼夜,竟杀退海都军。
海都回军休息,养足锐气,过了一年有余,复与都哇合兵,倾寨前来。海山早已探悉,急檄令诸王驸马各军,会师迎敌。都指挥使床兀儿,闻命前来。海山闻他智勇过人,即迎入帐下,慰劳毕,即与商军事。床兀儿道:“用兵无他道,只张吾锐气,毋先自馁,总可望胜。”言已,遂自请为先锋。海山应允,即令各军分为五队,向金山进发。时海都军已越山而南,至迭怯里古地,两军相遇,海都军倚山自固,声势锐甚。床兀儿引着精锐,向前突阵,左右奋击,所向披靡,海山麾军接应,海都收队退去。床兀儿奋勇欲追,由海山止住,方回军下寨。
次日,都哇引兵挑战,床兀儿复跃马出营。海山忙出督阵,见床兀儿挥刀前进,势不可当,约一时许,已连斩敌将数员,不禁惊叹道:“好壮士!我自出阵以来,从没有见过这般力战。”方欲驱兵援助,那都哇兵已纷纷败去,乃鸣金收军。床兀儿还语海山道:“我正欲追杀都哇,王爷何故鸣金?”海山道:“海都此次入寇,闻他倾寨而来,其志不小,为甚么不耐久战?想必别有诈谋!”料事颇明。床兀儿道:“王爷所虑甚是。”海山道:“我想明日出战,令诸王驸马,先与接仗,我与你从后接应何如?”床兀儿应命。
翌晨,进兵合剌合塔,由诸王驸马各军,前去攻击,与海都军混战一场。海都麾兵徐退,诸王驸马,一齐追上,忽敌军分作两翼,海都率右,都哇率左,从两面包抄过来,将诸王驸马各军,围住中心。顿时喊声震地,呼杀连天,几乎要把诸王驸马,都吞将下去。诸王驸马,知已中计,急欲突围逃命,偏偏敌军死不肯放,后来且箭如飞蝗,死伤甚众,任你如何能耐,一些儿都没用。方在惊惶失措,忽见敌军左翼,纷纷自乱,有一大将舞刀突阵,带着锐卒千名,随势扫荡,竟入垓心。大将非别,就是钦察亲军都指挥使床兀儿!一语千钧。诸王驸马大喜,便欲随他杀出。床兀儿道:“且慢!”言未已,敌军右翼,复鼓噪起来,外面又闯入无数健卒,拥着一位大帅海山,联辔入阵,把敌军杀得东倒西歪。笔法又变。当下号召诸王驸马,分队驰杀,大败敌军。海都、都哇统行逃去,海山方整军回营。
是晓复与床兀儿密议,守至黎明,即令各军出营攻敌,自与床兀儿领着精锐,从间道去讫。此处用虚写,待后叙明。各军与海都交战,只恐蹈着前辙,不敢奋勇争先,海都军反得乘间掩杀,恃众横行。正在兴高采烈的时候,忽后面有两军杀到,一是元都指挥使床兀儿,一是元帅海山。海都见前后受敌,知难取胜,忙督军夺路,向北遁去。都哇迟了一步,被海山部将阿什,发矢中膝,号哭而逃。海山追了一程,夺得无数辎重,方才班师。这一次大战,方将海都的雄心,收拾了一大半,怅怅的回至本国去了。都哇亦负创自去。
海山连章报捷,盛称床兀儿战功,并使尚雅思秃楚王女察吉儿。成宗亦非常欣慰,遣使赐以御衣。嗣因海都积郁病亡,乃征使入朝。成宗亲谕道:“卿镇北边,累建大功,虽以黄金周饰卿身,尚不足尽朕意,况穷年叛逆,赖卿得除,不惟朕深嘉慰,就是先帝亦含笑九泉了。”遂赐以衣帽金珠等物,拜骠骑卫上将军,仍使回镇钦察部。
海都死后,子察八儿嗣,一作彻伯尔。都哇因惩着前败,劝察八儿降成宗。察八儿不得不从,遂与都哇同遣使请降。钦察汗忙哥帖木儿势孤,也束手听命。于是西北四十余年的扰攘,总算暂时安靖,作一段大结束。
后事慢表,且说缅国服元后,岁贡方物。大德元年,缅王的立普哇拿阿迪提牙,遣子僧合八的奉表入朝,并请岁增银帛。成宗嘉他恭顺,赐以册印,并命僧合八的为缅国世子,给赏虎符。未几,缅人僧哥伦作乱,缅王发兵往讨,执其兄阿散哥也,系诸狱中。寻将他释出,不复问罪。阿散哥也偏心中怀恨,竟归结余党,突入缅都,将缅王拘禁豕牢。旋且弑王,并害世子僧合八的,独次子窟麻剌哥撤八,逃诣燕京。
成宗乃命云南平章政事薛绰尔,发兵万二千人往征。
薛绰尔奏报军务,言缅贼阿散哥也倚八百媳妇为援,气焰颇盛,应再乞济师。云南行省右丞刘深,且贻书丞相,备言八百媳妇应讨状。是时不忽术已卒,完泽当国,以刘深言为可信,遂入朝劝成宗道:“世祖聪明神武,统一海内,功盖万世。今陛下嗣统,未著武功,现闻西南夷有八百媳妇叛顺助逆,何不遣兵往讨?彰扬休烈!”言未毕,中书省臣哈喇哈孙,出班奏道:“山峤小夷,远距万里,若遣使招谕,自可使之来廷,何必远勤兵力!况目今太后新崩,大丧才毕,尤宜安民节饷,毋自贻忧”。从哈喇哈孙奏中归结太后,亦是省文。成宗不从,竟发兵二万,属刘深节制,往征八百媳妇。御史中丞董士选,复入朝力谏,大略谓轻信一人,劳及兆民,实是有损无益。成宗变色道:“兵已调发,还有何言?”说罢,即麾他出朝。士选怏怏趋出。
看官,你道八百媳妇究属何国?相传是西南蛮部,为缅国西邻,其酋有妻八百,各领一寨,因名八百媳妇。荒诞无稽,不能尽信。刘深既奉命南征,取道顺元。时适盛暑,蛮瘴横侵,士卒死丧,十至七八,驱民运饷,跋涉山谷,一夫负米数斗,数夫为辅,历数十日乃达,死伤亦数十万人。于是中外骚然。刘深复发奇想,欲胁求蛮妇蛇节,作为己妾。蛇节系水西土官妻,素有艳名,且趫健多力,喜着红衣,土番号为红娘子。大约是美女蛇所变。土官闻刘深硬索己妻,哪里就肯缴出。遂去连结蛮酋宋隆济,抗拒元军。
隆济捏词谕众道:“官军将征发尔等,剪发黥面,作为兵役,身死行阵,妻子为虏,尔等果情愿否?”大众齐称不愿。隆济道:“如果不愿,如何对付官军?”大众呼嚷道:“不如造反!”正要他说此语。隆济道:“造反如何使得?”大众道:“同是一死,如何不造反!”隆济道:“造反须有头领。”大众道:“现在眼前,何必另举?”遂推隆济为头目,隆济复令水西土官,去挈蛇节。至蛇节到寨,果然美貌绝伦,武艺出众。名不虚传。隆济遂拨众千名,令她带着。夜间却召入蛇节,只说是密商兵事,谁知他已暗地勾通,肉身演战。水西土官,因要靠着隆济,不敢发言,隆济反得坐拥娇娃,先尝滋味。世之娶美妇者其慎诸。
不到数日,已胁从苗、獠诸蛮数千人,破杨、黄诸寨,进攻贵州。知府张怀德力战败死。刘深闻警赴援,恰巧狭路逢着冤家。看官道是何人?就是朝思暮想的红娘子。那时刘深拚命与战,恨不得立刻抱来,同她取乐,偏偏这个红娘子,狡猾异常,出阵打了个照面,偏回马逃走。刘深哪里肯舍,下令军中,生擒蛇节者赏金千两。于是各军力追,直至深山穷谷中,转了几个湾头,蛇节不知去向。偏来了数千名土番,面目狰狞,状貌可怖。一班罗刹鬼。他却不知阵法,一味的跳来跳去,乱斫乱砍,弄得军士手足无措,左支右绌。正惊愕间,蛮酋宋隆济,复率众驰到,将刘深军拦入洞壑,四面用蛮众围住。为了小洞,反入大洞。刘深陷入绝地,只好束手待毙。还是此时死了,省得后来枭首。亏得镇守云南的梁王阔阔,恐刘深穷追有失,率兵接应,方杀退隆济,将他救出。
隆济复进围贵州,刘深整兵再战,只是不能取胜。相持数月,粮尽矢穷,引兵退还,反被隆济追击,把辎重尽行委弃,又丧失了数千兵士,狼狈逃归。败耗传至燕京,成宗乃改遣刘国杰为帅,杨赛因不花原名汉英,其先太原人,自唐时平播州,世有其地,元时其父纳土,乃赐名杨赛因不花,一作杨赛音布哈。为副,率四川、云南、湖广各省兵,分道进讨诸蛮。
是时征缅统帅薛绰尔亦受缅人金赂,率兵遽退。元廷尚未闻知,封窟麻剌哥撤八为缅王,赐以银印,令他回国。方要出发,缅贼阿散哥也,已遣弟者苏入朝,自陈弑主罪状,乞加宽宥,并愿奉窟麻剌哥撤八回缅。至此讯悉征缅军,已退回云南。
那时薛绰尔奏报亦到,只托词炎暑瘴疠,不便进兵,还师时反被金齿蛮邀击,士多战死等语。成宗大愤,遣吏按验,查得薛绰尔围缅两月,缅城薪食俱尽,将要攻陷,云南参知政事高庆,及宣抚使察罕,受纳缅金,耸恿薛绰尔还军,以致功败垂成。于是高庆、察罕正法,免薛绰尔为庶人。独刘深受完泽庇护,未曾加罪。南台御史陈天祥,遂抗词上奏,大旨是参劾刘深殃民激变,非正法无以弭祸。小子阅着原奏,不禁技痒起来,即信笔成诗道:
尧阶干羽化苗日;元室兵戈酿乱时。
谁是圣仁谁是暴?兴衰付与后人知。
欲知原奏详细,请看下回叙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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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都肇乱四十年,战杀相寻,几无宁日,幸出镇有人,或善攻,或善守,以此北方千里,尚未陷没。海都不获逞志,抑郁以死。自是都哇倡议归降,察八儿等同时听命,三汗投诚,兵祸少弭;然劳师靡饷,已不知几许矣!为成宗计,当口不言兵,专谋富教,庶乎承平之治,可以期成。乃复征缅国,征八百媳妇,愤兵不戢,必致自焚。迨悍酋妖妇,连结构兵,扰扰云、贵者有年,刘深之肉,其足食乎?本回于北方之战,归功床兀儿;南征之役,归罪刘深,而隐笔仍注意成宗,皮里阳秋,可与言史矣。
第二十八回 蛮酋成擒妖妇骈戮 藩王入觐牝后通谋
却说御史陈天祥,因刘深未曾加谴,抗疏严劾,说得洋洋洒洒,为《元史》中仅见文字。小子不忍割爱,节录如下:
臣闻八百媳妇,乃荒裔小夷,取之不足以为利,不取不足以为害。而刘深欺上罔下,远劳大众,经过八番,纵横自恣,中途变生,所在皆叛,不能制乱,反为乱众所制,食尽计穷!仓皇退走,丧师十八九,弃地千余里,朝廷再发四省之兵,以图收复。比闻从征者言经过之地,皆重山复岭,陡涧深林,其窄隘处仅容一人一骑,贼若乘险邀击,我军虽众难施。或诸蛮远阻险隘,以老我师!进不能前,退无所掠,将不战自困矣!且自征伐诸夷以来,近三十年,未尝有尺土一民之益,计其所费,可胜言哉!去岁西征,及今此举,何以异之?乞早正深罪,乃下明诏招谕,彼必自相归顺,不须远劳王师,与小丑夺一朝之胜负也。苟谓业已如此,欲罢不能,亦当详审成败,算定后行。彼诸蛮皆乌合之众,必无久能同心捍我之理。但急之则相救,缓之则相疑,以计使之互相仇怨,待彼有隙可乘,徐命诸军数道俱进,服从者怀之以仁,抗敌者威之以武,恩威兼济,功乃可成。若复舍恩任威,深蹈覆辙,恐他日之患,有甚于今日者也!谨奏。
奏入不报。只缅国嗣王,许者苏奉回为主,把征缅事搁置不提。于是天祥托病辞去,成宗也不慰留。
忽西南紧报,杂沓而来,如乌撤、乌蒙、东川芒部及武定、威楚、普安诸蛮,统托辞供亿烦劳,不堪虐苦,这边发难,那边响应,攻掠州县,焚烧堡砦,几乎闹得一团糟。成宗乃急命陕西行省平章政事伊逊岱尔,统师往讨,并令会同刘国杰,以资策应。国杰方讨宋隆济等,不及来会。成宗命他兼顾,原是无谓。伊逊岱尔督军前进,分道驱杀,那蛮民本系乌合,趁着一时愤激,遽尔倡乱,一闻官军骤至,既无统领,又无机谋,仓猝对敌,被官军杀得大败。顿时逃的逃,降的降,不到一月,已奏报肃清了。
只蛮酋宋隆济,已猖獗年余,集党数万人,肆行无忌,他竟自称为王,每日驱众四掠,自己恰与蛇节宣淫。蛇节妖媚得很,一心一意的从着隆济,要他封为王妃。水性杨花。隆济因她有夫,倒也碍着面目,不好发表。偏蛇节设心狡毒,竟唆隆济杀死土官,实足副名。那时隆济受她盅惑,只说水西土官违命,将他斩首。家家床头有蛇节,幸勿轻意。越宿,遂命蛇节正式为妃。这一宿间兴味何如?
嗣是朝欢暮乐,两口儿非常愉快。忽闻元将刘国杰,带领数省大兵,前来征剿,不免忧虑起来。蛇节道:“无妨,只教给我五千人,便杀他片甲不回。”恃有前胜。隆济大喜,便整备兵械,着于次日起程。是夜把蛇节竭力奉承,不消细说。翌晨,便拨众万名,令蛇节带着,先行起马,自率万人为后应。
蛇节闻官军自广西进兵,遂向东进发,行至播州,方遇着官军,她即抖擞精神,来与官军接战。刘国杰前军接着,望见敌队中的大旗,随风飘荡,露着数个大字,什么南蛮王妃字样。各军早闻蛇节美名,都睁着眼望那蛇节,但见蛇节跨着绣鞍,裹着铁甲,面上不涂脂粉,自然白中带红,兼且眉似初月,唇若朝霞,妖艳中露出三分杀气,越觉宜笑宜嗔,蛮妇中有此艳妇,真是尤物。顿时齐声喝采,不由的目眙神呆。孰意蛇节竟挥着鸾刀,驱杀过来,官军无心恋战,竟被冲动阵角,往后倒退。蛮众个个奋勇,愈逼愈紧,有好几个晦气的官军,早已身首分离。幸刘国杰督军继至,一阵力战,才把蛮众驱退。收军后,察知前队情形,即把将士训斥一番,令他见敌即杀,不得为色所迷。
是夕无话。越日,两军复战,国杰令兵士不得退后,只向前进。蛇节不能抵御,败退十里。越日又战,蛇节复败走,官军追将过去,偏值隆济杀到,蛇节亦转身前来,合力奋斗,杀败官军。国杰忙鸣金收军,亲自断后,才得徐徐退回。入营检查,已伤亡千人。
当下与杨赛因不花共同商议,想了一策:令军士各在盾上加钉,准备要用。军士得令,统摸不着头脑,只能遵令办就。翌日,军士将盾献上,国杰传令道:“今日出战,前队携盾对敌,稍战即走,将盾弃地,不得取回;后队整械听令!”军士奉命,即如法施行。将近敌营,隆济、蛇节,并辔出来,蛮骑争先驰突,官军弃盾即走。隆济见部众得胜,忙令他前追,谁知地上都是弃盾,盾上有钉,马足蹀躞不稳,多半颠踬,骑马的人,自然随仆。原来如此,的是奇想。国杰麾军齐上,如削瓜砍菜一般。隆济、蛇节,慌忙走脱,部众已死了一半。
国杰得胜回营,只令坚壁弗动,过了数日,隆济、蛇节,又邀合蛮众,复来攻击。国杰仍令固守,不准出阵。隆济、蛇节无可奈何,收众回去。接连数日,不发一兵。隆济、蛇节更迭挑战,只是不应。国杰又要作怪。军士也不知何故,惟有严装待命。
一夕见侦骑入营密报,即由国杰发令,教杨赛因不花率军五千,夤夜去讫。越日仍无动静,直到天晚,方下令夜薄敌营。时至三更,淡月迷濛,国杰令军士出营,亲自押队,衔枚疾走。行近隆济寨前,突发火炮,麾军直入。那时隆济正抱着蛇节,酣寝帐中,蓦闻炮声震天,方才惊醒,还道营内失火。揭帐一望,只闻一片喊杀声,吓得心惊胆落,连忙扯起蛇节,连外衣都不及穿着,飞步逃至寨后,觅得战马两匹,与蛇节跨鞍逃走。营内的蛮众,都从梦中惊醒,伸了足即被斫去,展了手又被戳断,大家是亲亲昵昵,同赴鬼门关。只营后守卒数百名,还有逃走工夫,拚命奔去。国杰扫尽敌营,天已黎明,即下令回军。
将士因渠魁脱走,禀请追赶。国杰道:“不必,自有人擒来!”妙极!回营甫一小时,果有军士入见,已将蛮妇蛇节擒到。国杰问道:“杨副帅来未?”军士答道:“隆济涉河遁走,杨副帅追觅去了。”
看官,你道这蛇节如何得擒?原来国杰计获叛蛮,先时曾遣人探路,料知隆济杀败,必往墨特川,方可归巢。因先命杨赛因不花率军绕道,截住川滨。隆济、蛇节果然中计,奔至川旁,被杨军截杀,隆济投入水中,凫水逃生。偏蛇节不能泅水,单身孤骑,如何对仗,只好下马乞降,所以先被拿到。国杰即命推入,军士见蛇节只着衵衣,云鬟半坠,面色微青,睡容中又带惊容,好一幅美人图。喘呼呼的下跪案前。国杰拍案道:“你是妖妇蛇节么?”蛇节凄声答道:“是!”国杰复怒道:“你擅拒天讨,加害生灵,曾否知罪?”蛇节复流泪答道:“已经知罪!若蒙赦宥,恩同再造,就是收为奴妾,也所甘心!”国杰厉声道:“好没廉耻的蠢妇!左右与我斩讫!”你若不要她作妾,何不送与刘深?将士闻了这令,都想求他释放,赏做小老婆,怎奈国杰满面杀气,不敢率请,眼见得一个美妇,倏忽间化作两段了。
又过一天,杨赛因不花回营,已将隆济获到,说是由他兄子宋阿重絷送,当问了数语,囚入槛车,一面请旨处置,旋奉诏就地正法。蛮境敉平,云、贵总算安靖,连八百媳妇,也不再征。惟刘深免官,嗣被哈喇哈孙再行奏弹,说他徼名首衅,丧师辱国,非正法不可,乃将刘深伏诛,南征事因此结局。暂作收束。
完泽也为台官所劾,且有纳赂嫌疑,几乎被谴,成宗格外包荒,释置不问。独冥官不肯饶他,偏叫二竖为灾,一病长逝。嗣职的便是哈喇哈孙。副相令阿忽台继任。阿忽台一作阿呼岱。两相为武宗继统所系,故特表明。且复征召陈天祥,授集贤院大学士。天祥再起就职,怀着一片忠心,屡欲畅陈时弊,偏成宗燕昵宫闱,常不视朝,后且时患寝疾,内政决于皇后,外政委诸廷臣。惹起天祥烦恼,忍不住意中郁勃,便极陈阴阳反复,天地易位,是今时大弊。且因宗庙被火,两浙大饥,河东地震,太白经天,种种灾祲,统陈列在内,说是咎由人致,很为切直。看官,你想这道奏疏,明明是内讥牝后,外斥权臣,难道能邀批准么?果然奏入留中,付诸冰搁,天祥复谢病去了。
大德九年,成宗以寝疾难痊,立子德寿为太子。德寿非元后亲出,乃是次后弘吉剌氏所生。元室宫闱,并后匹嫡,成为常例,所以皇后不止一人。弘吉剌氏性安简默,一切政务,俱由元后伯岳吾氏主持。太子德寿,立未数月而卒。或言由伯岳吾后暗中谋害,事无左证,不便直指。惟成宗从子爱育黎拔力八达,一作阿裕尔巴里巴特喇及其母弘吉剌氏,为伯岳吾后所忌,令他出居怀州。爱育黎拔力八达,就是海山的母弟。海山时封怀宁王,出镇青海,闻知此事,颇怀不悦。奈因道途修阻,鞭长莫及,不得已静待后命。
是冬,成宗老病复发,且比从前加甚,伯岳吾后恐有不测,密令心腹去召安西王阿难答,一作阿南达。及诸王明里帖木儿。阿难答系世祖庶孙,与成宗为兄弟行,接着密使,遂于次年正月,偕明里帖木儿入朝。伯岳吾后即阴令进见,与语道:“皇帝病日加重,恐不日就要宾天,我召你等来京,无非为嗣位问题,须要密商。现在太子已逝,爱育黎拔力八达从前颇觊觎神器,我所以令他出居怀州。若召立海山,他必为弟报怨,诸多不利。你等试为我一决!”明里帖木儿素与阿难答莫逆,便接着道:“何不就立安西王?”伯岳吾后以目视阿难答,端详一会,恰故作踌躇状。明里帖木儿复道:“皇后莫非虑嫂叔的嫌疑么?须知嫂溺援手,道贵从权,若安西王得立,想必感恩图报,皇后尽可临朝称制呢!”黜去从子,偏立皇叔,就是愚妇人亦不至出此,此中或有暧昧,何怪致人借口!伯岳吾后尚在沉吟,阿难答也说道:“这事恐怕未便。”明里帖木儿道:“有了,皇后临朝,皇叔摄政,还有何人可说?”伯岳吾后道:“此议甚是,你去预告宰辅罢。”二王便辞别出宫。
越数日,成宗病殂,在位十三年,寿四十二。伯岳吾后即下敕垂帘,命安西王阿难答辅政。右丞相阿忽台奉敕,集群臣商议祔庙及摄政事。太常卿田忠良,博士张昇道:“先帝祔庙,神主上应书嗣皇帝名,今书谁人?”一语便即驳煞,如何可以有成。阿忽台道:“他日续书,有何不可?况先帝即位时,非亦三月无君么?”亏他寻出故例。御史中丞何玮道:“世祖驾崩,中外属意先帝,祔庙时已书就嗣君,何尝是没有呢?”阿忽台变色道:“法制并非天定,全由人事主张,你等独不怕死么?敢阻国家大事!”何玮道:“不义而死,恰是可怕;若舍生取义,怕他何为!”倒是硬汉。
是时右丞相哈喇哈孙未至,不好率行定议,当即散会。随由内旨去召哈喇哈孙,他却收拾百司符印,封储府库,自己守宿掖门,只是称疾未赴。阿忽台与明里帖木儿等密议,想寻隙谋害哈喇哈孙,然后奉皇后正式临朝。哈喇哈孙早已防着,适怀宁王遣康里脱脱在京,急命返报,一面遣使至怀州,迎爱育黎拔力八达入都。
爱育黎拔力八达闻报,怀疑未决,询其傅李孟。李孟道:“支子不嗣,系世祖遗典,今宫车晏驾,怀宁王远居万里,请殿下急速入宫,借安众心。”爱育黎拔力八达乃奉母返燕都。行至中道,先遣李孟问哈喇哈孙。正要进去,不防有人兜头出来,见了李孟,停足不行。李孟面不动容,反上前问讯,那人说是奉后所遣,来此视疾。李孟道:“丞相安否?我正为诊疾而来。”妙有急智。便即趋入,见了哈喇哈孙,长揖不拜,即引哈喇哈孙右手,作诊脉状,哈喇哈孙觑破情形,自然与他谈病,不及国政。至后使去后,乃与密言宫禁事,且令促爱育黎拔力八达入都。李孟返报爱育黎拔力八达,尚欲问卜,经李孟暗语卜人,教他言吉不言凶。卜人入筮,果得吉爻,李孟道:“筮不违人,是谓大同。”遂拥爱育黎拔力八达上马,驰至燕京。诸臣皆步从,入临帝丧,哭泣尽哀,复出居旧邸。
伯岳吾后闻知,忙与安西王阿难答、左丞相阿忽台密商。阿忽台道:“闻得三月三日,系爱育黎拔力八达生辰,可托词庆贺,逼他出见,凭老臣一些手力,立可扑杀此獠,并可除他党羽。”原来阿忽台素有勇力,人莫敢近,因此自信不疑。计画已定,便遣人通知哈喇哈孙,预约届期同往,庆贺生辰。
哈喇哈孙满口答应,密遣使报爱育黎拔力八达,并函授秘计。爱育黎拔力八达阅函毕,忙令都万户囊加特,去邀诸王秃剌。一作图剌。秃剌系察合台四世孙,力大无穷,见了囊加特,叙谈一番,允为臂助。囊加特归报。于是先二日率卫士入内,诈称怀宁王有使到来,请安西王、左丞相入邸议事。
安西王颇怀疑惧,阿忽台道:“不妨,有我在此!”复邀同明里帖木儿,并马偕行。既至爱育黎拔力八达邸中,甫行交谈,那爱育黎拔力八达忽拂袖起坐,抢步出外,大呼道:“卫士何在?”言未已,外面走进如虎如狼的卫卒,来拿安西王等。阿忽台亦即离座,扬眉大呼道:“来!来!你等莫非来送死么?”旁有一人接着道:“你自来送死!还敢妄言!”阿忽台瞧将过去,便失声叫着,“不好了!安西王快走!”正是:
弄巧不成反就拙, 恃强无益适遭殃。
毕竟阿忽台瞧见何人?容俟下回续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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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济一蛮酋,蛇节一番妇,何敢叛?乃以苛求胁迫故,揭竿而起,猖獗异常,可见怨不可丛,丛怨必生祸;戎不可启,启戎必罹殃。微刘国杰,云、贵陆沈矣!然因蛇节而隆济致叛,因隆济而刘深伏诛,妇人之害,一至于此,可胜慨哉!下半回叙牝后称制事,亦由妇人生事,蔑祖制,蓄异谋,酿成巨衅,故天下不能无妇人,而断不能授权于妇人。妇祸之兴,人自启之耳,于妇人乎何诛?
第二十九回 诛奸慝怀宁嗣位 耽酒色嬖幸盈朝
却说阿忽台正欲抵敌,猛见一赳赳武夫,才知不是对手。这人为谁?就是诸王秃剌。秃剌指挥卫士,来擒阿忽台。阿忽台只怕秃剌,不怕卫卒,卫卒上前,被他推翻数人,即欲乘间脱逃。秃剌便亲自动手,把他截住。阿忽台至此,虽明知不敌,也只好拚命与斗。俗语说得好,棋高一着,缚手缚脚,况武力相角,更非他比,不到数合,已被秃剌揿住,饬卫士用铁索捆好。那时安西王阿难答,及诸王明里帖木儿,向没有甚么本领,早被卫士擒住。缚扎停当,押送上都,一面搜杀余党,一面禁锢皇后。
事粗就绪,诸王阔阔一作库库、牙忽都一作呼图。入内,语爱育黎拔力八达道:“罪人已得,宫禁肃清,王宜早正大位,安定人心!”现成马屁。爱育黎拔力八达道:“罪人潜结宫闱,乱我家法,所以引兵入讨,把他伏诛,我的本心,并不要作威作福,窥伺神器呢。怀宁王是我胞兄,应正大位,已遣使奉玺北迎。我等只宜静等宫廷,专待吾兄便了。”
当下哈喇哈孙议定八达监国,自统卫兵,日夕居禁中备变,并令李孟参知政事。李孟损益庶务,裁抑侥幸,群臣多有违言。于是李孟叹息道:“执政大臣,当自天子亲用,今銮舆在道,孟尚未见颜色,原不敢遽冒大任。”遂入内固辞,不获奉命,竟挂冠逃去。
是时海山已自青海启程,北抵和林,诸王勋戚,合辞劝进。海山道:“吾母及弟在燕都,俟宗亲尽行会议,方可决定。”
乃暂行驻节,专候燕都消息。
先是海山母弘吉剌氏,尝以两儿生命,付阴阳家推算。阴阳家谓“重光大荒落有灾,”“旃蒙作噩长久。”小子尝考据尔雅,大岁在辛曰:“重光,”在巳曰:“大荒落,”是重光大荒落的解释,就是辛巳年。又在乙曰:“旃蒙,”在酉曰:“作噩。”是旃蒙作噩的解释,就是乙酉年。海山生年建辛巳,爱育黎拔力八达生年建乙酉。弘吉剌妃常记在心,因遣近臣朵耳往和林,传谕海山道:“汝兄弟二人,皆我所生,本无亲疏,但阴阳家言,运祚修短,不可不思!”
海山闻言,嘿然不答。既而召康里脱脱进内,语他道:“我镇守北方十年,序又居长,以功以年,我当继立。我母拘守星命,茫昧难信,假使我即位后,上合天心,下顺民望,虽有一日短处,亦足垂名万世。奈何信阴阳家言,辜负祖宗重托!据我想来,定然是任事大臣,擅权专杀,恐我嗣位,按名定罪。所以设此奸谋,借端抗阻。你为我往察事机,急速报我!”星命家言原难尽信,但也未免急于为帝。
康里脱脱奉命至燕,禀报弘吉剌妃。弘吉剌妃愕然道:“修短虽有定数,我无非为他远虑,所以传谕及此。他既这般说法,教他赶即前来罢。”
当下遣回脱脱,复差阿沙不花往迎。适海山率军东来,途次遇着两人。阿沙不花具述安西谋变始末,及太弟监国,与诸王群臣推戴的意思。脱脱复证以妃言。海山大喜,即与二人同入上都,命阿沙不花为平章政事,遣他还报母妃又母弟。爱育黎拔力八达遂奉母妃至上都,诸王大臣亦随至,当即定议,奉海山为嗣皇帝。
海山遂于上都即位,追尊先考答剌麻八剌为顺宗皇帝,母弘吉剌氏为皇太后。一面宣敕至燕京,废成宗后伯岳吾氏,出居东安州,又将安西王阿难答,及诸王明里帖木儿,与左丞相阿忽台等,一并处死。嗣以安西王阿难答与伯岳吾后同居禁中,嫂叔无猜,定有奸淫情弊,所以不立从子,反欲妄立皇叔,业已秽乱深宫,律以祖宗大法,罪在不赦,应迫她自尽。诏书一下,伯岳吾后无术可施,只好仰药自杀了。垂帘亦无甚乐趣,为此妄想,弄得身名两败,真是何苦!
海山后号武宗,因此小子于海山即位后,便称他为武宗。
当时改元至大,颁诏大赦。其文道:
昔我太祖皇帝以武功定天下,世祖皇帝以文德洽海内,列圣相承,不衍无疆之祚。朕自先朝肃将天威,抚军朔方,殆将十年,亲御甲胄,力战却敌者屡矣,方诸藩内附,边事以宁。遽闻宫车晏驾,乃有宗室诸王,贵戚元勋,相与定策于和林,咸以朕为世祖曾孙之嫡,裕宗正派之传,以功以贤,宜膺大宝。朕谦让未遑,至于再三,早已蓄谋为帝,偏说谦让再三,中国文字之欺诈,多半如此,可叹!还至上都,宗亲大臣,复请于朕。间者奸臣乘隙,谋为不轨,赖祖宗之灵,母弟爱育黎拔力八达,禀命太后,恭行天罚。内难既平,神器不可久虚,宗祚不可乏嗣,合词劝进,诚意益坚,朕勉徇舆情,于五月二十一日即皇帝位。任太守重,若涉渊冰,属嗣服之云初,其与民更始,可大赦天下,此诏。
嗣是驾还燕京,论功封赏,加哈喇哈孙为太傅,答剌罕一作达尔罕。为太保,并命答剌罕为左丞相,床兀儿、阿沙不花并平章政事。又以秃剌手缚阿忽台,立功最大,封为越王。哈喇哈孙谓祖宗旧制,必须皇室至亲,方可加一字的褒封,秃剌系是疏属,不得以一日功,废万世制。武宗不听,秃剌未免挟恨,暗中进谗,说是安西谋变,哈喇哈孙亦尝署名,自是武宗竟变了初志,将哈喇哈孙外调,令为和林行省左丞相,仍兼太傅衔,阳似重他,阴实疏他。浸润之谮,肤受之愬。一面立弟爱育黎拔力八达为皇太子,授以金宝,以弟作子,煞是奇闻。在武宗的意思,还道是酬庸大典,格外厚施。既欲酬庸,不妨正名皇太弟,何必拘拘太子二字耶!又令廷臣议定祔庙位次,以顺宗为成宗兄,应列成宗右,乃将成宗神主,移置顺宗下。成宗虽为顺宗弟,然成宗为君时,顺宗实为之臣,兄弟不应易次,岂君臣独可倒置耶?胡氏粹中谓如睿宗,裕宗,顺宗,皆未尝居天子位,但当祔食于所出之帝,其说最为精当。配以故太子德寿母弘吉剌后,因后亦早逝,所以升祔,这且不必细表。
单说武宗初,颇欲创制显庸,重儒尊道,所以即位未几,即遣使阙里,祀孔子以太牢,且加号“大成至圣文宣王,”赦全国遵行孔教。中书右丞孛罗铁木儿,用蒙古文译《孝经》,进呈上览,得旨嘉奖,并云《孝经》一书,系《孔圣》微言,自王公至庶人,都应遵循,命中书省刻版模印,遍赐诸王大臣。宫廷内外,统因武宗尊崇圣教,有口皆碑。既而武宗坐享承平,渐眈荒逸,每日除听朝外,好在宫中宴饮,招集一班妃嫔,恒歌酣舞,彻夜图欢。酒色二字,最足盅人。有时与左右近臣,蹴踘击球,作为娱乐,于是媚子谐臣,陆续登进,都指挥使马诸沙一作茂穆苏。善角牴,伶官沙的一作锡迪。善吹笙,都令他平章政事。角牴吹笙的伎俩,岂关系国政乎?乐工犯法,刑部不得逮问;宦寺干禁,诏旨辄加赦宥,而且封爵太盛,赏赍过隆,转令朝廷名器,看得没甚郑重。
当时赤胆忠心的大臣,要算阿沙不花,见武宗举动越制,容色日悴,即乘间进言道:“陛下身居九重,所关甚大,乃惟流连曲蘖,昵近妃嫔,譬犹两斧伐孤树,必致颠仆。近见陛下颜色,大不如前,陛下即不自爱,独不思祖宗付托,人民仰望,如何重要!难道可长此沉湎么?”武宗闻言,倒也不甚介意,反和颜悦色道:“非卿不能为此言,朕已知道了!卿且少坐,与朕同饮数杯。”大臣谏他饮酒,他恰邀与同饮,可谓欢伯。阿沙不花顿言谢道:“臣方欲陛下节饮,陛下乃命臣饮酒,是陛下不信臣言,乃有此谕,臣不敢奉诏!”武宗至此,方沈吟起来。左右见帝有不悦意,遂齐声道:“古人说的主圣臣直,今陛下圣明,所以得此直臣,应为陛下庆贺!”言未毕,都已黑压压的跪伏地上,接连是蓬蓬勃勃的磕头声。绘尽媚子谐臣的形状。武宗不禁大喜,立命阿沙不花为右丞相,行御史大夫事。阿沙不花道:“陛下纳臣愚谏,臣方受职。”武宗道:“这个自然,卿可放心!”
阿沙不花叩谢而出,左右又奉爵劝酒。武宗道:“你等不闻直言么?”左右道:“今日贺得直臣,应该欢饮,明日节饮未迟!”明日后,又有明日,世人因循贻误,都以此言为厉阶。武宗道:“也好!”遂畅怀饮酒,直至酩酊大醉,方才归寝。越日,又将阿沙不花的言语,都撇在脑后了。可谓贵人善忘。
太子右谕德萧,前曾征为陕西儒学提举,固辞不至。武宗慕他盛名,召侍东宫,乃扶病至京师。入觐时,奉一奏折,内录尚书酒诰一篇,余无他语。别开生面。嗣因武宗未严酒禁,谢病乞归。或问故,萧道:“朝廷尊孔,徒有虚名,以古礼论,东宫东面,师傅西面,此礼可行于今日么?”遂还山。奉元人,操行纯笃,教人必以小学为基,所著有《三礼说》诸书。嗣病殁家中,赐谥贞献。元代儒臣,多不足取,如萧者亦不数觏,故特书之。过了数月,上都留守李璧,驰至燕都,入朝哭诉。由武宗问明原委,乃是西番僧强市民薪,民至李璧处诉状,璧方坐堂审讯,那西僧率着徒党,持梃入署,不分皂白,竟揪住璧发,按倒地上,捶扑交下。打到头开目肿,还将他牵拽回去,闭入空室,甚至禁锢数日,方得脱归。李璧气愤填胸,遂入朝奏报武宗。武宗见他面有血痕,倒也勃然震怒,立命卫士偕璧北返,逮问西僧,械系下狱。孰意隔了两日,竟有赦旨到上都,令将西僧释出。李璧不敢违命,只好遵行。
未几僧徒龚柯等,与诸正合儿八剌妃争道,亦将妃拉堕车下,拳足交加。侍从连忙救护,且与他说明擅殴王妃,应得重罪等语。龚柯毫不畏惧,反说是皇帝老子,也要受我等戒敕,区区王妃,殴她何妨!这王妃既遭殴辱,复闻讥詈,自然不肯干休,遣使奏闻。待了数日,并不见有影响。嗣至宣政院详查,据院吏言,日前奉有诏敕,大略谓殴打西僧,罪应断手,詈骂西僧,罪应断舌,亏得皇太子入宫奏阻,始将诏敕收回等语。
看官阅此,总道武宗酒醉糊涂,所以有此乱命,其实宫禁里面,还有一桩隐情,小子于二十六回中,曾叙及西僧势焰,炙手可热,为元朝第一大弊。然在世祖成宗时代,西僧骚扰,只及民间,尚未敢侵入宫壷。至武宗嗣位,母后弘吉剌氏,建筑一座兴圣宫,规模宏敞得很,常延西僧入内,讽经建醮,祷佛祈福,不但日间在宫承值,连夜间也住宿宫中。那时妃嫔公主,及大臣妻女,统至兴圣宫拜佛,与西僧混杂不清。这西僧多半淫狡,见了这般美妇,能不动心?渐渐的眉来眼去,同入密室,做那无耻勾当。渐被太后得知,也不去过问,自是色胆如天的西僧,越发肆无忌惮,公然与妃嫔公主等,裸体交欢,反造了一个美名,叫作“舍身大布施。”元宫妇女最喜入寺烧香,大约是羡慕此名。自从这美名流传,宫中旷女甚多,哪一个不愿结欢喜缘?只瞒着武宗一双眼睛。武宗所嗜的是杯中物,所爱的是床头人,灯红酒绿之辰,纸醉金迷之夕,反听得满座赞美西僧,誉不绝口,都受和尚布施的好处。未免信以为真。谁知已作元绪公。所以李璧被殴,及王妃被拉事,统搁置一边,不愿追究。就是太后弘吉剌氏,孀居寂寞,也被他惹起情肠,后来忍耐不住,也做出不尴不尬的事情来。为下文伏脉。
武宗忽明忽暗,宽大为心,今日敕造寺,明日敕施僧,后日敕开水陆大会,西僧教瓦班,善于献谀,令他为翰林学士承旨。并儒佛为一涂,也是创闻。还有宦官李邦宁,年已衰迈,巧伺意旨,亦蒙宠眷。他的出身,是南宋宫内的小黄门,从瀛国公赵顯北行,得入元宫。世祖留他给事内廷,至此已历事三朝,凡宫廷中之大小政事,他俱耳熟能详。武宗嘉他练达,命为江浙平章。邦宁辞道:“臣本阉腐余生,蒙先朝赦宥,令承乏中涓,充役有年,愧未胜任。今陛下复欲置臣宰辅,臣闻宰辅的责任,是佐天子治天下,奈何以刑余寺人,充任此职,天下后世,岂不要议及圣躬么!臣不敢闻命!”武宗大悦,擢他为大司徒,兼左丞相衔,仍领太医院事。邦宁竟顿首拜谢,受职而退。江浙平章,与大司徒同为重任,辞彼受此,何异以羊易牛,此皆小人取悦惯技,武宗适堕其术耳。
越王秃剌自恃功高,尝出入禁中,无所顾忌,就是对着武宗,亦惟以尔我相称。武宗格外优容,不与计较,后来益加放肆,尝语武宗道:“你的大位,亏我一人助成;倘若无我,今日阿难答早已正位,阿忽台仍然柄政,哪个来奉承你呢?”武宗不禁色变,徐答道:“你也太啰唣了,下次不要再说!”秃剌尚欲有言,武宗已转身入内,那时秃剌恨恨而去。
后来武宗驾幸凉亭,秃剌随着,将乘舟,被秃剌阻住,语复不逊,自此武宗更滋猜忌。及宴万岁山,秃剌侍饮。酒半酣,座中俱有醉意,秃剌复喧嚷道:“今日置酒高会,原是畅快得很,但不有我,哪有你等。你等曾亦忆及安西变事么了”念兹在兹,可见小人难与图功。武宗咈然道:“朕教你不要多言,你偏常自称功。须知你的功绩,我已酬赏过了,多说何为?”秃剌闻言,将身立起,解了腰带,向武宗面前掷来,并瞋目视武宗道:“你不过给我这物,我还你便罢!”言毕,大着步自去。
武宗愤甚,便语左右侍臣道:“这般无礼,还好容他么?”侍臣统与秃剌有嫌,哪里还肯劝解,自然答请拿问。当即命都指挥使马诸沙等,率着卫士五百名,去拿秃剌。好在秃剌归入邸中,沉沉的睡在床上,任他加械置锁,如扛猪一般,舁入殿中。迨至酒醒,由省臣鞫讯,尚是咆哮不服。省臣乃复奏秃剌不臣,阴图构逆,宜速正典刑,有诏准奏,秃剌遂处斩,一道魂灵,驰入酆都,与阿忽台等鬼魂,至阎王前对簿去了。小子有诗咏道:
褒封一字费评章,祖制由来是善防。
谁谓滥刑宁滥赏,须知恃宠易成狂!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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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回全为武宗传真,写得武宗易喜易怒,若明若昧,看似寻常叙述,实于武宗一朝得失,俱櫽括其间,较读《元史本纪》,明显多矣。夫以武宗之名位论,敦不谓其当立,然吾谓其得之也易,故守之也难。嗣位未几,即耽酒色,由是嬖幸臣,信淫僧,种种失政,杂沓而来。书所谓位不期骄,禄不期侈者,匪特人臣有然,人主殆尤甚焉!故武宗非一昏庸主,而其后偏似昏庸,为君诚难矣哉!读史者当知所鉴矣。
第三十回 承兄位诛逐奸邪 重儒臣规行科举
却说元武宗至大八年,复议立尚书省,分理财帛。先是世祖嗣位,审定官制,以中书省为行政总枢。长官称中书令,副以左右二丞相。中书令不常置,往往以右丞相兼摄。自阿合马、桑哥等相继用事,恐中书干涉,故特立尚书省,专握政柄。自是廷臣保八、乐实等,请复立尚书省,旧政从中书,新政从尚书,并推举乞台普济脱、一作奇塔特伯奇。脱虎脱一作托克托。为丞相。武宗准奏,乃命乞台普济脱为右丞相,脱虎脱为左丞相,三宝奴、一作三布干。乐实为平章政事,保八为右丞,蒙哥铁木儿为左丞,王罴参知政事。这一班新任大臣,统是阿合马、桑哥流亚,好言理财,其实并没有甚么妙法,只管从交钞上着想,滥发纸币,充作银两。从前中统交钞及至元交钞,统由计臣创议,颁行天下,民间只有纸币,并没有现银,以致物价日昂,民生日困。行钞无准备金,必受其弊,元代覆辙,今又将蹈之矣。乐实言旧钞未良,应改用新钞,方昭画一。乃改造至大银钞,凡十三等,每一两准至元钞五贯,白银一两,黄金一钱,随路立平准行用库,及常平仓以权物价,毋令沸腾。元代钞法,经此三变,无如有钞无银,总难信用,难道改造至大二字,便可作为金钱么?那计吏上下其手,从中刻削盘剥,却中饱了不少,只百姓又重重受苦了!言之痛心。
武宗反以脱虎脱、三宝奴两人,格外出力,加脱虎脱为太师,封义国公;三宝奴为太保,封楚国公。嗣又以乐实为尚书左丞相,封齐国公,这也不在话下。只武宗嗣位数年,已当壮岁,六宫妃嫔,罗列数百,却未曾正式立后,这也是史鉴上所罕闻的。想因妃嫔统得宠幸,一时难分差等耳。会皇太子举荐李孟,遣使访求,得孟于许昌陉山,征为中书平章事,集贤大学士。孟入见,首请立后以正阴教,乃立真哥皇后。后亦弘吉剌氏所出,才色轶群。真哥有从妹,名速哥失里,亦得武宗宠幸,武宗又称她为后。不立后则已,立后则必使匹嫡,元制之不经可知。还有妃子二人,一系亦乞烈氏,一系唐兀氏。亦乞烈氏实生和世,后为明宗,唐兀氏实生图帖睦尔,后为文宗,后文再表。
单说太后弘吉剌氏,颐养兴圣宫,除饬行佛事外,没甚事情,未免安闲得很。她忽然动了一种邪念,暗想妃嫔公主等人,多与僧徒结欢喜缘,只自己身为帝母,不便舍身布施,欲保全名节,又是意马心猿,按捺不住。武宗年已及壮,太后应亦将半百矣,乃犹因逸思淫,求逞肉欲,此逸豫之萌所以最足误人也。她本是青年守孀,顺宗于二十九岁去世,其时两孤尚幼,嫠妇在帏,孤帐凄清,韶光辜负。亏得同族周亲,有个铁木迭儿,常相往来,随时抚恤,每当花晨月夕,独居无聊时,得铁木迭儿与为谈心,倒也解闷不少。恐不止谈心而已。后为成宗后伯岳吾氏所忌,出居怀州,遂与铁木迭儿疏远。嗣成宗复令铁木迭儿为云南行省左丞相,路隔万里,一在天涯,一在地角,就是忆念着他,也只好付诸长叹,无可奈何。此次长子为帝,尊作太后,一切举动,无人监制,正好召幸故人,重寻旧约。当下遣一密使,遥征铁木迭儿。看官,你想这铁木迭儿得此机会,哪有不来之理?一鞭就道,两月至京,太后已待得不耐烦,迨见了面,如获异珍。既见君子,我心则降。那铁木迭儿向来巧佞,善承意旨,至此越发效力,竟在兴圣宫中,盘桓了好几天,杜门不出。云南行省,不见了铁木迭儿,遂禀报政府,说他擅离职守,应加处分。尚书省即据实奏陈,武宗尚莫名其妙,将奏牍批发下来,令尚书省访查下落,以便定罪。谁知他早入安乐窝中,穿花度柳,快活得很。吕不韦故事复见元宫。过了数日,尚书省复接诏敕,说是奉皇太后旨意,援议亲故例,赦铁木迭儿罪名。亲若皇父,安得不赦。尚书省中,统是一班狐群狗党,管甚么宫内勾当,自然搁起不提。武宗还想恣意游幸,令筑城中都,饬司徒萧珍监工,调发兵役数万名,限五阅月告竣,逾期加罪。无如福已享尽,天不假年,至大四年正月元旦,百官俱入殿朝贺,待了半日,竟由宫监传旨,帝躬不豫,免行大礼。廷臣始知武宗有疾,相率退班。过了七日,武宗竟崩于玉德殿,在位五年,寿只三十一。先是宦官李邦宁曾乘间入告武宗,谓陛下春秋日富,皇子渐长,自古以来,只有父祚子续,未闻有子立弟,应酌量裁断等语。武宗不悦,并叱邦宁道:“朕志已定,你不必与我多言,可自去禀闻东宫。”
武宗友于之心,也不可没。
邦宁碰了这大钉子,自然不敢再说。皇太子爱育黎拔力八达方得保全储位。至武宗殂后,遂入理大政,第一着下手,便饬罢尚书省,把丞相脱虎脱、三宝奴、平章乐实、右丞保八、左丞蒙哥帖木儿、参政王罴,一律免官,逮禁狱中。命中书右丞相塔思不花,知枢密院事,铁儿不花等参鞫。讯得脱虎脱等殃民误国,种种不法等情,遂命将脱虎脱、三宝奴、乐实、保八、王罴诸人,即日正法;蒙哥帖木儿犯罪较轻,杖了数百,充戍海南。第二着下手,罢城中都,追夺司徒萧珍符印,把他拘禁起来。凡中都所占民田,尽行发还。第三着下手,召还先朝通达政务,及素有闻望的老臣,如前平章程鹏飞、董士选、前太子少傅李谦、少保张闾、右丞陈天祥、尚文、刘正,前左丞郝天挺,前中丞董士珍,前太子宾客萧,前参政刘敏中、王思廉、韩从益,前侍御赵君信,前廉访使程文海,前杭州路达鲁噶齐等十六人,统令诣阙议政。只陈天祥、刘敏中、萧不至。一面重用李孟欲授为中书右丞相,偏皇太后已经降旨,将中书右丞相的职任,付与铁木迭儿。皇太子不便违命,只好顺从母意。敝笱之诗,宁尚未读。太后且信阴阳家言,命太子即位隆福宫。御史中丞张珪,以嗣君正位,应在正殿,乃于大明殿即皇帝位,受诸王百官朝贺。并下诏大赦道:
惟昔先帝事皇太后,抚朕藐躬,孝友天至,由朕得托,顺考遗体,重以母弟之嫡,加有削平内难之功,于其践阼,曾未逾月,授以皇太子宝,领中书令枢密使,百揆机务,听所总裁,于今五年。先帝奄弃天下,勋戚元老,咸谓大宝之承,既有成命,非与前圣宾天,而始征集宗亲,议所宜立者比,当稽周、汉、晋、唐故事,正位宸极。朕以国恤方新,诚有未忍,是用经时。今则上奉皇太后勉进之命,下徇诸王劝戴之情,三月十八日,于大都大明殿即皇帝位,凡尚书省误国之臣,先已伏诛,同恶之徒,亦已放殛,百司庶政,悉归中书,命丞相铁木迭儿,平章政事李道复等,从新拯治,可大赦天下。此诏!
诏中所言李道复,就是李孟。孟字道复,因前时翊戴功深,并调停母子兄弟间,格外尽力,所以特别推重,称为道复而不名。即位礼毕,复谕以次年改元,议定皇庆二字。小子披览元史,武宗以后,就是仁宗,仁宗即爱育黎拔力八达的庙号,因此小子于他嗣位后,仍循例称作仁宗了。仁宗以脱虎脱等虽已伏诛,党羽尚多,拟尽加鞫讯。延庆使杨朵儿只一作杨多尔济。上书谏阻,大旨以帝王为治,不嗜杀人,今当嗣服初年,尤以省刑为要,应寓恩于威,以敦治道等语。仁宗感悟,乃改从宽大,只拟用陕西平章孛罗铁木儿,江浙平章乌马儿,甘肃平章阔里吉思,河南参政塔失铁木儿,江浙参政万僧,俱由台官纠参,奉旨罢黜,不准再举。
于是尊重文教,优礼师儒,先命释奠先师孔子,行祭丁制,只主祭的人,却遣了一个宦官李邦宁。邦宁曾在武宗前劝易皇太子,至仁宗登基,左右亦奏述前言,请即加罪。还是仁宗宽弘大量,谕以帝王历数,自有天命,不足介懔,乃置不复问。此次命他为集贤院大学士,且饬释奠先师,亵圣甚矣。那邦宁竟尔受命,摆着仪仗,入大成殿行礼。看官,你想大成至圣文宣王,愿受他拜跪么?太牢方设,鼎俎杂陈,邦宁整肃衣冠,向案前就位。忽然狂风大起,卷入殿中,两庑烛尽吹灭,烛台底下的铁鐏,陷入地中尺许,吓得邦宁魂飞天外,慌忙屈膝俯伏,执事诸人,统伏地屏息。约过了几小时,风始停止,才勉强成礼,邦宁惭悔数日。就是仁宗闻知,也悚然起敬,由是益敬礼儒臣。
平章政事李孟,幼擅文名,博学强记,贯穿经史,尝开门授徒,远近争至。嗣入东宫为太子师傅,与仁宗很是契合。至此君臣相得,如鱼投水,尝谕他道:“卿系朕的旧学,朕有不及,全仗卿忠心辅佐。”孟受命后,也深感知遇,力以国事为己任,节滥费,汰冗员。贵戚近臣,多言不便,奈因帝眷方隆,无隙可乘,也只好忍耐过去。君子小人,总不相容。
孟又因大德以后,封拜繁多,释道二教,俱设官统治,权抗有司,挠乱政事,大为时害,遂奏请信赏必罚,赏善惩恶,并罢免僧道各官。至若风俗日靡,车服僭拟,上下无章,尊卑无别,孟复请严加限制。仁宗一一准奏,且与之立约道:“朕在位一日,卿亦宜在中书一日。”遂赐爵秦国公,命画师图像,词臣加赞。入见必赐坐,与语必称卿,或称字,一面增国子生,为三百人,令孟督率。孟因上言老成凋谢,亟应求材。四方儒士,如有德成艺进,请擢任国学翰林秘书太常,或儒学提举等职,以昭激劝。且谓人材所出,不止一途,汉、唐、宋、金,尝行科举,得人称盛,今欲兴贤举能,不如用科举取士,较诸多门干进,似胜一筹。惟必先德行经术,次及文辞,然后可得真才。仁宗乃决意进行,命中书省臣,规定条制。
先是世祖尝议立科举法,未及举行。至是乃命中书省颁定科条,科场每三岁一次,以皇庆三年八月为始,从士人本籍官司,于诸色户内推举,年及二十五,有孝行可称,信义足述,以及经明行修的士子,以次敦遣。其或徇私滥举,并应举不举的有司,监察御史肃政廉访司,应体察究治。考试程式,蒙古色目人,第一场经问五条,《大学》、《论语》、《孟子》、《中庸》内设问,用朱氏章句集注,遇有义理精明,文词典雅,乃算中选。第二场,策一道,以时务出题,限五百字以上。汉人南人第一场,明经经疑二问,《大学》、《论语》、《孟子》、《中庸》内出题,并用朱氏章句集注,结以己意,限三百字以上。经义一道,各治一经,《诗》以朱氏为主,《尚书》以蔡氏为主,《周易》以程朱为主,以上三经,兼用古注疏,《春秋》许用三传,及胡氏传,《礼记》用古注疏,限五百字以上,不拘体格。第二场,古赋,诏诰,章表。内科一道,古赋诏诰用古体,章表四六,参用古体。第三场,策一道,经史时务内出题,不矜浮藻,惟务直述,限一千字以上。蒙古色目人,愿试汉人南人科目,中选者加一等注授。蒙古色目人作一榜,汉人南人作一榜,第一名赐进士及第,从六品。第二名以下,及第二甲,皆正七品,三甲皆正八品,两榜并同,乃即下诏道:
惟我祖宗以神武定天下,世祖皇帝设官分职,征用儒雅,崇学校为育材之地,议科举为取士之方,规模宏远矣。
朕以眇躬;获承不祚,继志述事,祖训是式,若稽三代以来,取士各有科目,要其本末,举人宜以德行为首,试艺则以经术为先,词章次之,浮华过实,则所不取。爰命中书参酌古今,定其条制,其以皇庆三年八月为始。天下郡县,兴其贤者能者,充试有司。次年二月,会试京师,中选者朕将亲策焉。
到了皇庆三年,改元延祐,八年开试举人,至次年廷试,赐护都沓儿、张起岩等五十六人及第出身有差,分为两榜。蒙古色目人为右,汉人南人为左,嗣是垂为常例。元代之有科举,自延祐始,故详纪之。仁宗复用齐履谦、吴澄为国子司业。履谦字伯恒,汝南人,幼习推步星历诸术,及稍长,读洙泗、伊洛遗书,穷理格物。至元二十九年,授为星历教授,大德二年,擢任保章正,至大三年,升授侍郎,兼领冬官正事。仁宗即位,以履谦学行纯笃,命教国学子弟。与吴澄并司教养。每五鼓入学,风雨寒暑,未尝少怠。
吴澄字幼清,抚州人,宋末举进士不第,隐居布水谷,读书著述,夙负盛名。至元中曾召至燕京,欲授以官,澄乞归养母,遂辞去。至大元年,复石为国子监丞,皇庆元年,授为司业,澄用宋程颢学校奏疏,胡瑗六学教法,朱熹学校贡举私议,约为教法四条:一经学,二行实,三文艺,四治事,逐条规勉,不惮求详。嗣因履谦改佥太史院事,澄以同学乏人,托病归籍,学制稍废。
仁宗复调履谦为司业。履谦律己益严,教道益张,尝立升斋积分等法。每季考生徒学行,以次递升,既升上斋,逾再岁,始与私试。词理俱优为满分,词平理优为半分,岁终积至八分,得充高等,以四十人为额,然后集贤院及礼部岁选六人,充作岁贡。三年不通一经,及在学不满一年,定章黜革,所以人人励志,士多通材。元朝学术,惟皇庆延祐时,推为极盛。师道立则善人多,观此益信。
仁宗又尝将《贞观政要》,《大学衍义》,并程复心所著《四书集注》,陆淳所著《春秋纂例》、《辨微疑旨》,及《资治通鉴》,《农桑集要》等书,悉令刊布,颁行学宫。复以宋儒周敦颐、程颢、程颐、张载、邵雍、司马光、朱熹、张栻、吕祖谦,暨元儒许衡,学宗洙泗,令从祀孔子庙廷,重儒尊道,也可谓元代第一贤君了。小子有诗咏道:
大元制典太荒唐,竟把儒生列匄倡!
幸有后王能干盅,莘莘学子尚成行。
仁宗方有心求治,雅意得人,偏偏铁木迭儿,得宠太后,从中播弄,举佞斥贤,这也是元朝的气数。欲知详细,下回再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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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宗在位四年,秕政甚多,惟孝友性成,不私天下,较之曹丕、萧绎,相去远矣!仁宗嗣服,首斥儉壬,召用老臣,并尊师重儒,兴学育才,不愧为守文之主。至若科举一端,以一日之长,即第其高下,似不得为良法。然旷观古代,因选举之穷,继以科举,殆亦有不得已之意,存于其间者。况科目亦曷尝不得人乎?即如今日之废科目,复选举,弊端百出,罄竹难书,是选举且不科目若也。元素贱儒,惟仁宗始注意及此,善善从长,故本回特备录之。
第三十一回 上弹章劾佞无功 信儉言立储背约
却说铁木迭儿奉太后弘吉剌氏敕旨,得居相位,起初还算守法,没甚举动。惟仁宗巡幸上都,留铁木迭儿等留守,铁木迭儿援丞相留治故例,出入张盖,颇为烜赫。廷臣不甚注目,统以为故例如此,不足为怪。越年铁木迭儿偶然得病,自请解职,昼值朝房,夜值宫禁,宜其劳病。乃以秃忽鲁代相。至延祐改元,秃忽鲁免官,仁宗拟命左丞相哈克繖继任,哈克繖自言非世勋族姓,不足当国,请再任铁木迭儿。仁宗乃复拜他为开府仪同三司,录军国重事。居数月,仍进为右丞相,他即想出一条理财政策,毅然上奏道:
臣蒙陛下垂怜,复擢首相,依阿不言,诚负圣眷。比闻内传隔越奉旨者众,倘非禁止,致治实难,请敕诸司,自今中书政务,毋辄干预。又往时富民往诸番商贩,率获厚利,商者益众,中国物轻,番货反重,今请以江、浙右丞曹立领其事,发舟十纲,给牒以往,归则征税如制,私往者没其货,又经用不给,苟不豫为规画,必至愆误。臣等集诸老议,皆谓动钞本则钞法愈虚,加赋税则毒流黎庶,增课额则比国初已倍五十矣,惟预买山东河间运使来岁盐引,及各冶铁货,庶可以足今岁之用。又江南田粮,往岁虽尝经理,多未核实,可始自江浙以及江东西,宜先事严限格,信罪赏,令田主手实顷亩状入官。诸王驸马学校寺观,亦令如之,仍禁私匿民田,贵戚势家,毋得阻挠,请敕台臣协力以成,则国用足矣。谨奏。
据奏中所言,不过清厘宿弊,澈查私贩,有益国用,无损平民,看似正当不易的政策。无如中国官吏,多是贪财黩货,凡遇计臣当道,变更旧制,往往被贪官污吏,乘间营私,无论若何良法,总归弊多利少,结果是民生受苦,国库仍枵,所得金钱,都入一班狗官的囊橐。历代以来,俱蹈此辙,惟前代贪官中饱之资,尚在本国流通,所谓楚得楚失,挹彼注兹,犹不足患,今则多寄存外国银行,自涸财源,其患益甚。做皇帝的身居九重,哪里晓得许多弊窦,即如元代仁宗,好算一个明主,览了铁木迭儿奏牍,也道是情真语当,立准施行。铁木迭儿遂分遣属吏,循行各省,括田增税,苛急烦扰,江西使臣昵匝马丁,酷虐尤甚,信丰一县,撤民庐千九百区,夷墓扬骨,作为所增田亩,居民怨恨入骨。
赣州土豪蔡五九,素有武力,且颇任侠,乡民推为首领,抗拒官长。一夫作难,万众响应,顿时江漳诸路,四起为乱,蔡五九乘此机会,占夺汀州、宁化县,戕杀有司,居然称王建号,号令四方。夺了一县,就想为王,器量如此,安能成事。江浙行省平章张闾,奉旨往剿,五九也率着众人,前来抵敌,究竟一时乌合,敌不住多大官军,战了数次,弄得十人九死,那时五九势穷力蹙,逃入山谷,被官军蹑迹追寻,生生拿住,讯实正法,做了无头之鬼。
张闾上章奏捷,仁宗才觉心慰。惟台臣上言五九作乱,由括田增税所致,乞罢各省经理,有旨准奏。只铁木迭儿揽权如故,反且贪虐加甚,凶秽愈彰,朝野虽然侧目,可奈铁木迭儿气焰熏天,欲要把他弹击,好似苍蝇撞石,非但不能动他,而且还要灭身,大家顾命要紧,自然相率箝口。
寻复由太后下旨,令铁木迭儿为太师。中书平章政事张珪,向来嫉恶如仇,至此不禁进言道:“太师论道经邦,须有才德兼全的宰辅,方足当此重任,如铁木迭儿辈,恐不称职!”仁宗本器重张珪,奈因迫于母命,不便违悖,只好不从珪言,加铁木迭儿为太师,兼总宣政院事。中国古典,夫死从子,况仁宗身为人主,岂可依徇母后,专擢权奸,是殆徒知有顺不知有孝者。会仁宗如上都,徽政院使失列门一作锡哩玛勒。传太后旨,召珪切责。珪抗论不屈,惹得失列门性起,竟喝令左右加杖,可怜这为国尽忠的张平章,平白无辜的受了一顿杖责!古时刑不上大夫,张珪身为平章,乃遭幸臣仗责,可叹可恨!皮开血出,奄奄归家。次日即缴还印信,挈了家眷,径出国门。珪子景元,随驾掌玺,宿卫左右,闻父因杖创乞休,遂奏请父病垂危,恳即赐归。仁宗惊问道:“卿别时,卿父无病,怎么今称病笃了?”景元顿首涕泣,不敢言父被杖事。仁宗心知有异,乃遣使赐珪酒,进拜大司徒。珪已回籍养疴,上表陈谢便罢。
至仁宗还都,并未追究失列门,廷臣心益不平。会上都富人张弼杀人系狱,纳贿铁木迭儿,铁木迭儿遂密遣家奴,胁上都留守贺巴延,令他释弼。巴延不肯,据实陈奏。侍御史杨朵儿只,已升任中丞,与平章政事萧拜住蓄志除奸,遂邀同监察御史四十余人,联衔抗奏道:
铁木迭儿桀黜奸贪,阴贼险狠,蒙上罔下,蠹政害民,布置爪牙,威詟朝野,凡可以诬害善人,要功利己者,靡所不至;取晋王田千余亩,兴教寺后壖园地三十亩,卫兵牧地二十余亩,窃食郊庙供祀马,受诸王哈喇班第使人钞十四万贯,宝珠玉带氍毹币帛,又值钞十余万贯,受杭州永兴寺僧章自福赂金一百五十两,取杀人囚张弼钞五万贯。且既已位极人臣,又领宣政院事,以其子巴尔济苏为之使。诸子无功于国,尽居贵显,纵家奴凌虐官府,为害百端,以致阴阳不和,山移地震,灾异数见,百姓流亡。己乃恬然略无省悔,私家之富,在阿合马桑哥之上,四海疾怨已久,咸愿车裂斩首,以快其心,如蒙早加显戮,以示天下,庶使后之为臣者,知所警戒,臣等不胜迫切待命之至!
仁宗览了这奏,震怒有加,立即下诏,逮问铁木迭儿。铁木迭儿至此,也不免惶急起来,忙跑到兴圣宫内,向太后下跪,磕着响头,如同捣蒜。如摇尾乞怜一般。太后惊问何事,铁木迭儿道:“老臣赤心报国,偏遭台臣嫉忌,诬臣重罪,务乞太后为臣剖白,臣死且感恩!”赤体报后则有之,赤心报国则未也。太后道:“皇儿难道不知么?”铁木迭儿道:“皇上已有旨,逮问老臣。”太后道:“何故这般糊涂!”如非糊涂,恐不令太后胡行。铁木迭儿道:“台臣联衔奏请,怪不得皇上动怒。”太后道:“你且起来,无论甚么大事,有我作主,怕他甚么!”铁木迭儿碰头道:“圣母厚恩,真同再造,但老臣一时无可容身,奈何?”太后笑道:“你这老头儿,也会放刁,你在宫中时常进出,今日便住在宫内,自然没人欺你。”铁木迭儿道:“明日呢?”太后道:“明日也住在这里,可好么?”铁木迭儿道:“老臣常住宫中,不更要被人议论么?”太后把他瞅了一眼,便道:“你怕议论,快些出去,休来惹我!”那时铁木迭儿故作惊慌,抱住太后玉膝,装出一副泪容,夫是之谓奸臣。果然太后俯加怜恤,用手把他扶起,并命贴身侍女,整备酒肴,替他压惊,是夕,命铁木迭儿匿宿兴圣宫。一语够了。
越日,杨朵儿只复入朝面奏,略说铁木迭儿匿居禁掖,非皇上亲自查拿,余人无从逮问,说得仁宗动容。退了朝,竟踱入兴圣宫来,侍女得知消息,忙去通报太后。太后即命铁木迭儿,避匿别室。待仁宗进来,佯若无事,仁宗谒母毕,由太后赐坐,略问朝事,渐渐说到铁木迭儿。仁宗遂启奏道:“铁木迭儿擅纳贿赂,刻剥吏民,御史中丞杨朵儿只等,联衔奏劾,臣儿令刑部逮问,据言查无下落,不知他匿在何处?”太后闻吉,怫然道:“铁木迭儿是先朝旧臣,现在入居相位,不辞劳怨,所以我命你优待,加任太师。自古忠贤当国,易遭嫉忌,你也应调查确实,方可逮问,难道凭着片言,就可加罪么?”仁宗道:“台臣联衔,约有四十余人,所陈奏牍,历叙铁木迭儿罪名,想总有所依据,不能凭空捏造。”太后怒道:“我说的话,你全然不信,台臣的奏请,你却作为实据,背母忘兄,不孝不义,恐怕祖宗的江山,要被你送脱了!”强词夺理。说至此,便扑簌簌的流下泪来。老妇也会撒娇。仁宗素具孝思,瞧这形状,心中大为不忍,不由的跪地谢罪。太后尚唠唠叨叨的说了许多,累得仁宗顿首数次,方才趋出。
越日诏下,只罢铁木迭儿右相职,令哈克繖代任,又迁杨朵儿只为集贤学士,台臣相率叹息,无可如何。
会接陕西平章塔察儿急奏,报称周王和世,勾结陕西,变在旦夕了。原来和世系武宗长子,从前武宗嗣位,既立仁宗为太子,丞相三宝奴,欲固位邀宠,曾与康里脱脱密谈,拟劝武宗舍弟立子。康里脱脱道:“太弟安定社稷,已经正式立储,入居东宫,将来兄弟叔侄,世世相承,还怕倒乱次序么?”持正不阿,难为脱脱。三宝奴道:“今日兄已授弟,他日能保叔侄无嫌么?”康里脱脱道:“古语尝云:‘宁人负我,毋我负人!’我不负约,此心自可无愧;人若失信,自有天鉴。
所以劝立皇子,我不便赞成!”三宝奴嘿然而退。至延祐改元,欲立太子,仁宗颇觉踌躇,以情理言,当立和世,何待踌躇。铁木迭儿窥透上旨,便密奏道:“先皇帝舍子立弟,系为报功起见,若彼时陛下在都,已正大位,还有何人敢说!就是先皇帝亦应退让。今皇嗣年将弱冠,何不早日立储,免人觊觎呢?”仁宗道:“侄儿和世,比朕子年龄较长,且系先帝嫡子,朕承兄位,似宜立侄为嗣,方得慰我先帝。”铁木迭儿道:“宋太宗舍侄立子,后世没有訾议,况宋朝开国,全由太祖威德,太宗无功可录;加以金匮誓言,彼此遵约,他背了前盟,竟立己子,尚是相安无事。今如陛下首清宫禁,继让先皇,以德以功,应传万世,难道皇侄尚得越俎么?”仁宗闻言,尚是沈吟,铁木迭儿又道:“陛下让德,即始终相继,恐后代嗣君,亦未必长久相安。老臣为陛下计,并为国家计,所以不忍缄口,造膝密陈。”仁宗不待说毕,便问道:“你说舍子立侄,不能相安,莫非是争位不成?”铁木迭儿道:“诚如圣论!自古帝王,岂必欲私有天下!特以储位未定,往往有豆箕相煎,骨肉相残的祸端。即如我朝开国,君位相传,非必父子世及,所以海都构衅,三汗连兵,争战数十年,至今尚未大定,陛下何不惩前毖后,妥立弘规,免得后嗣争夺呢?”佞臣之言,最易入耳,非明目达聪之圣主,鲜有不堕入彀中,试观铁木迭儿之反复陈词,何一非利害关系,动人听闻,此谗口之所以可畏也。仁宗矍然道:
“卿言亦是,容俟徐图。”已入迷团。铁木迭儿乃退。
静候年余,未见动静,不免暗中惶急,遂私与失列门商议。看官,你道失列门是何等人物?就是前日传太后旨,擅杖张珪的徽政院使。原来太后老而善淫,因铁木迭儿年力垂衰,未能逞欲,有时或出言埋怨。铁木迭儿善承意旨,遂荐贤自代。仿佛吕不韦之荐嫪毐。太后得了失列门,甚为合意,大加宠幸。因此失列门的权势,不亚铁木迭儿。铁木迭儿与他晤谈,叙述前日密陈事,失列门笑道:“太师的陈请,还欠说得动人!”铁木迭儿道:“据你的意思,应如何说法?”失列门道:“太师才高望重,难道不晓得釜底抽薪的计策么?目今皇侄在都,无甚大过,你教主子如何处置!在下恰有一法,先将他调开远道,那时疏不间亲,自然好立皇子了。”铁木迭儿喜动颜色,不禁拱手道:“这还要仰仗你呢!”失列门道:“太师放心!在下有三寸舌,不怕此事不行。”一蟹胜似一蟹。果然过了数日,有旨封和世为周王,赐他金印,出镇云南。失列门之入谗用虚写。
过了一年,复立皇子硕德八剌一作硕迪巴拉。为太子,兼中书令枢密使。和世在云南,已置官属。闻仁宗已立太子,颇滋怨望,遂与属臣秃忽鲁、尚家奴及武宗旧臣釐日、沙不目丁、哈八儿、秃教化等会议。教化即常侍嘉珲。道:“天下是我武宗的天下,如王爷出镇,本非上意,大约由谗构所致。请先声闻朝廷,杜塞谗口,一面邀约省臣,即速兴兵,入清君侧,不怕皇上不改前命!”密谋胁君,亦非臣道。大众鼓掌称善。教化复道:“陕西丞相阿思罕,前曾职任太师,被铁木迭儿排挤,把他远谪;若令人前去商议,定可使为我助。”和世道:
“既如此,劳你一行。”
教化遂率着数骑,驰至陕西,由阿思罕问明情形,很是赞成。当下召集平章政事塔察儿,行台御史大夫脱里伯,中丞脱欢,共议大事。塔察儿等闻命后,口中甚表同情,还说得天花乱坠,如何征兵,如何进军,不由阿思罕不信,议定发关中兵卒,分道自河中府进行,谁知他暗地里写了奏章,飞驿驰报,俗语说得好:
画虎画龙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未知元廷如何宣敕,请看下回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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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木迭儿之奸,中外咸知,仁宗亦岂不闻之?况台官劾奏,至四十余人之众,即贤明不若仁宗,亦不至袒庇权奸,违众愎谏如此;就令重以母意,不忍遽违,而左迁杨朵儿只,果胡为者,读史者或以愚孝讥之,实则犹未揭仁宗之隐,迨观舍侄立子之举,出自铁木迭儿之密陈,乃知仁宗之心,未尝不以彼为忠。私念一起,宵小得而乘之,是殆所谓木朽而虫生者。然则仁宗之心,得毋谓妇人之仁耶!前回叙仁宗之善政,不忍没其长;此回叙仁宗之失德,不敢讳甚短,瑕不掩瑜,即此可见矣。
第三十二回 争位弄兵藩王两败 挟私报怨善类一空
却说陕西平章塔察儿,驰奏到京,当由仁宗颁发密敕,令他暗中备御。塔察儿奉旨遵行,佯集关中兵,请阿思罕、教化两人带领,先发河中,去迎周王和世,自与脱欢引兵后随,陆续到河中府。待与周王相遇,托词运粮犒云南军,求周王自行检查,周王偏委着阿思罕、教化两人,代为察收。不防车中统藏着兵械,一声暗号,军士齐起,都在车中取出凶器,奔杀阿思罕等。阿思罕、教化手下,只有随骑数十名,哪里抵敌得住,一阵乱杀,将阿思罕、教化两人,已剁作数十段。塔察儿遂麾军入周王营,谁知周王命不该绝,已得逃卒禀报,从间道驰去。后来入都嗣位,虽仅半年,然究系一代主子,所以得免于难。塔察儿搜寻无着,还道他奔回云南,饬军士向南追赶,偏周王往北急奔,待至追军回来,再拟转北,那时周王已早远飏了。塔察儿一面奏闻,一面再发兵北追,驰至长城以北,忽遇着一支大军,把他截住,以逸待劳,竟将塔察儿军,杀死了一大半,剩得几个败残兵卒,逃回陕西。
看官!你道这支军从何而来?原来是察合台汗也先不花,遣来迎接周王的大军。也先不花系笃哇子。笃哇在日,曾劝海都子察八儿共降成宗,事见前文。应二十七回。嗣后察八儿复蓄异谋,由笃哇上书陈变,请元廷遣师,夹击察八儿。时成宗已殂,武宗嗣立,遣和林右丞相月赤察儿发兵应笃哇,至也儿的石河滨,攻破察八儿,察八儿北走,又被笃哇截杀一阵,弄到穷蹙无归,只好入降武宗。窝阔台汗国土地,至是为笃哇所并。笃哇死后,子也先不花袭位,又反抗元廷。初意欲进袭和林,不料弄巧成拙,反被和林留守,将他东边地夺去。他失了东隅,转思西略,方侵入呼罗珊,适周王和世,奔至金山,驰书乞援。于是返旆东驰,来迎和世。既与和世相会,遂驻兵界上,专待追军,果然塔察儿发兵驰至,遂大杀一阵,扫尽追兵,得胜而回。和世随他入国,与定约束,彼此颇是亲暱,安居了好几年。元廷也不再攻讨,总算内外静谧。
无如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周王和世,已经北遁,魏王阿木哥,却又东来。这阿木哥是仁宗庶兄。顺宗少时,随裕宗即故太子真金。入侍宫禁,时世祖尚在,钟爱曾孙,特赐宫女郭氏,侍奉顺宗。郭氏生子阿木哥,顺宗以郭氏出身微贱,虽已生子,究不便立为正室,乃另娶弘吉剌氏为妃,便是武宗仁宗生母,颐养兴圣宫中,恣情娱乐的皇太后。屡下贬辞,惩淫也。仁宗被徙怀州时,阿木哥亦出居高丽,至武宗时,遥封魏王。到了延祐四年,忽有术者赵子玉,好谈谶纬,与王府司马脱不台往来,私下通信,说是阿木哥名应图谶,将来应为皇帝。脱不台信为真言,潜蓄粮饷,兼备兵器,一面约子玉为内应,遂偕阿木哥率兵,自高丽航海,通道关东,直至利津县。途次遇着探报,子玉等在京事泄,已经伏法,于是脱不台等慌忙东逃,仍至高丽去了。
仁宗因两次变乱,都从骨肉启衅,不禁忆起铁木迭儿的密陈,还道他能先几料事,思患预防,幸已先立皇子,方得臣民倾响,平定内讧,事后论功,应推铁木迭儿居首,因此起用的意思,又复发生。这铁木迭儿虽去相位,仍居京邸,与兴圣宫中嬖幸,时通消息。大凡谐臣媚子,专能窥伺上意,仁宗退息宫中,未免提起铁木迭儿的大名。那班铁木迭儿的旧党,自然乘机凑合,撺掇仁宗,复用这位铁太师。仁宗尚有些顾忌,偏偏这兴圣宫中的皇太后,又出来帮忙,可谓有情有义。传旨仁宗,令起用铁木迭儿再为右相。仁宗含糊答应,暗思复相铁木迭儿,台臣必又来攻讦,不如令为太子太师,省得台臣侧目。主意已定,便即下诏。
越日即有御史中丞赵世延,呈上奏章,内陈铁不迭儿从前劣迹,凡数十事,仁宗不待览毕,就将原奏搁起。又越数日,内外台官,陆续上奏,差不多有数十本,仁宗略一披览,奏中大意,无非说铁木迭儿如何奸邪,不宜辅导东宫,当下惹起烦恼,索性将所有各奏,统付败纸簏中。适案上有金字佛经数卷,遂顺手取阅,展览了好几页,觉得津津有味,私自叹息道:“人生不外生老病苦四字,所以我佛如来,厌住红尘,入山修道。朕名为人主,一日万几,弄到食不得安,寝不得眠,就是任用一个大臣,还惹台臣时来絮聒,古人说得天子最贵,朕想来有甚么趣味!倒不如设一良法,做个逍遥自在的闲人罢。”说毕,复嘿嘿的想了一番,又自言自语道:“有了,就照这么办。”便掩好佛经,起身入寝宫去了。故作含蓄。
小子录述至此,又要叙那金字佛经的源流。这金字佛经,就是《维摩经》。仁宗尝令番僧缮写,作为御览,共糜金三千余两。一部《维摩经》,需费如此,元僧之多财可知。此时已经缮就,呈入大内,所以仁宗奉若秘本,敬置览奏室内,每于披览奏牍的余暇,讽诵数卷,天子念佛,实是多事。这且不必细表。
且说仁宗有心厌世,遂诏命太子参决朝政。廷臣见诏,多半滋疑,统说皇上春秋正富,为何授权太子,莫非铁木迭儿从中播弄不成?当下都密托近侍,微察上旨。侍臣在仁宗前,尝伺候颜色,一时恰探不山甚么动静。只仁宗常与语道:“卿等以朕居帝位,为可安乐么?朕思祖宗创业艰难,常恐不能守成,无以安我万民,所以宵旰忧劳,几无暇晷,卿等哪里知我苦衷呢?”仁宗之心,不为不善,但受制母后,溺爱子嗣,终非治安之道。侍臣莫名其妙,只好面面相觑,不敢多言。过了数天,复语左右道:“前代尝有太上皇的名号,今太子且长,可居大位,朕欲于来岁禅位太子,自为太上皇,与尔等游观西山,优游卒岁,不更好么?”想了多日,原来为此。左右齐声称善,只右司郎中月鲁帖木儿道:“陛下年力正强,方当希踪尧舜,为国迎麻,为民造福,若徒慕太上皇的虚名,实属无谓。如臣所闻,前代如唐玄宗、宋徽宗皆身罹祸乱,不得已禅位太子,陛下为甚么设此念头?”这一席话,说得仁宗瞠目无词,才把内禅的意思,打消净尽。嗣是复勤求治道,所有一切佛经,也置诸高阁,不甚寓目。
会皇姊大长公主祥哥剌吉,令作佛事,释全宁府重囚二十七人,事为仁宗所闻,咈然道:“这是历年弊政,若长此不除,人民都好为恶了。”想是回光返照,所以有此清明。遂颁发严旨,按问全宁守臣阿从不法,仍追所释囚,还置狱中。既而中书省臣奏参白云宗总摄沈明仁,强夺民田二万顷,诳诱愚俗十万人,私赂近侍,妄受名爵,应下旨黜免,严汰僧徒,追还民田等语。仁宗一一准奏,并诏沈明仁奸恶不法,饬有司逮鞫从严,毋得庇纵,违者同罪。这两道诏敕,乃是元代未曾见过的事情,不但僧侣为之咋舌,就是元廷臣僚,亦是意料不及。
到了延祐七年元旦,日食几尽,仁宗斋居损膳,命辍朝贺。甫及二旬,仁宗不豫,太子硕德八剌,焚香祷天,默祝道:“至尊以仁慈御天下,庶绩顺成,四海清晏。今天降大厉,不如罚殛我身,使至尊长为民主。天其有灵,幸蒙昭鉴!”叙及此语,不没孝思。祝毕,又拜跪了好几次。次夕,拜祝如故。无如人生修短,各有定数。既已禄命告终,无论如何祈祷,总归没有效验,太子祷告益虔,仁宗抱病益剧。正月二十一日驾崩光天宫,寿三十有六,在位十年。元世祖殂于正月,成、武、仁三宗亦然,这也是元史中一奇。史称仁宗天性慈孝,聪明恭俭,通达儒术,妙悟释典,不事游畋,不喜征伐,不崇货利,可谓元代守文令主。小子以为顺母纵奸,未免愚孝;立子负兄,未免过慈;其他行迹,原有可取,但总不能无缺点呢!得春秋责备贤者之义。
仁宗已殂,太子哀毁过礼,素服寝地,日歠一粥。那时太后弘吉剌氏,便乘机宣旨,令太子太师铁木迭儿为右丞相。越数日,复命江浙行省黑驴一作赫噜。为中书平章政事。黑驴平时没甚功绩,且亦未有令望,只因族母亦列失八,在兴圣宫侍奉太后,颇得宠信,因此黑驴迭蒙超擢,骤列相班。为下文谋逆张本。自是铁木选儿一班爪牙,又复得势。
参议中书省事乞失监,素谄事铁木迭儿,至是倚势鬻官,被台臣劾奏,坐罪当杖,他即密求铁木迭儿到太后处说情。太后召太子入见,命赦乞失监杖刑。太子不可,太后复命改杖为笞。太子道:“法律为天下公器,若稍自徇私,改重从轻,如何能正天下!”卒不从太后言,杖责了案。
徽政院使失列门,复以太后命,请迁转朝官。太子道:“大丧未毕,如何即易朝官!且先帝旧臣,岂宜轻动,俟即位后,集宗亲元老会议,方可任贤黜邪。”失列门惭沮而退。
于是宫廷内外,颇畏太子英明。独铁木迭儿以太子尚未即真,应乘此报怨复仇,借泄旧恨。当下追溯仇人,第一个是御史中丞杨朵儿只,第二个是前平章政事萧拜住,第三个是上都留守贺巴延,第四个是前御史中丞赵世延,第五个是前中书平章政事李孟。上都距京稍远,不便将贺巴延立逮,赵世延已出为四川平章政事,李孟亦已谢病告归,独杨朵儿只、萧拜住两人,尚在都中供职,遂矫传太后旨,召二人至徽政院,与徽政使失列门,御史大夫秃秃哈,坐堂鞫问,责他前违太后敕命,应得重罪。杨朵儿只勃然大愤,指铁木迭儿道:“朝廷有御史中丞,本为除奸而设,你蠹国殃民,罪不胜言,恨不即斩你以谢天下!我若违太后旨,先已除奸,你还有今日么?”铁木迭儿闻言,又羞又恼,便顾左右道:“他擅违太后,不法已极,还敢大言无忌,藐视宰辅,这等人应处何刑?”旁有两御史道:“应即正法。”朵儿只唾两御史道:“你等也备员风宪,乃做此狗彘事么?”萧拜住对朵儿只道:“豺狼当道,安问狐狸?我辈今日,不幸遇此,还是死得爽快。只怕他也是一座冰山了!”两御史不禁俯首。
铁木迭儿怒形于色,顿起身离座,乘马入宫。约二时,即奉敕至徽政院,令将萧拜住、杨朵儿只二人处斩。左右即将二人反翦起来,牵出国门。临刑时,杨朵儿只仰天叹道:“天乎!天乎!我朵儿只赤心报国,不知为何得罪,竟致极刑?”
萧拜住也呼天不已。元臣大率信天。
既就戮,忽然狂飚陡起,沙石飞扬,吓得监刑官魂不附体,飞马逃回。都人士相率叹息,暗暗称冤。
杨朵儿只妻刘氏,颇饶姿容,铁木迭儿有一家奴,曾与觌面,阴加艳羡,至此禀请铁木迭儿,愿纳为己妇。铁木迭儿即令往取。那家奴大喜过望,赶车径去,至杨宅,假太师命令,胁刘氏赴相府。刘氏垂泪道:“丞相已杀我夫,还要我去何用?”家奴见她泪珠满面,格外怜惜,便涎着脸道:“正为你夫已死,所以丞相怜你,命我来迓,并且将你赏我为妻,你若从我,将来你要什么,管教你快活无忧。”此奴似熟读嫖经。
刘氏不待言毕,已竖起柳眉,大声叱道:“我夫尽忠,我当尽义,何处狗奴,敢来胡言?”说至此,急转身向案前,取了一剪,向面上划裂两道,顿时血流满面。复将髻子剪下,向家奴掷去,顿足大骂道:“你仗着威势,敢来欺我!须知我已视死如归,借你的狗口,回报你主,我死了,定要伸诉冥王,来与你主索冤,教老贼预备要紧!”骂得痛快,我亦一畅。家奴无可奈何,引车自去,既返相府,适铁木迭儿在朝办事,便一口气跑至朝房,据实禀陈。铁木迭儿大怒道:“这般贱人,不中抬举,你去将她拿来,令她入鬼门关,自去寻夫便了。”旁有左丞张思明闻着这言,便向铁木迭儿道:“罪人不孥,古有明训。况山陵甫毕,新君未立,丞相恣行杀戮,万一诸王驸马等,因而滋疑,托词谋变,丞相还能诿咎么?”铁木迭儿沈吟半晌,方悟道:“非左丞言,几误我事。”遂叱退家奴,家奴怏怏自回,杨妻刘氏,才得守节终身。张左丞保全不少。
铁木迭儿毒心未已,复奏白太后,捏造李孟从前过失,诽谤宫闱,不由太后不信,遂命将前平章政事李孟封爵,尽行夺去,并将李孟先人墓碑,一律扑毁,总算为铁师相稍稍吐气。只赵世延出居四川,一时无隙可寻,他就百计图维,阴令党羽贿诱世延从弟,前来诬告世延。世延从弟胥益儿哈呼,利令智昏,竟诣刑部自首,只说世延如何贪婪,如何诞妄,其实统是无中生有,满口荒唐。刑部早承铁木迭儿微意,据词陈请,诏旨不得不下,饬缇骑至四川,逮问世延。小子有诗刺铁木迭儿道:
贤奸自古不相容,欲吁君门隔九重!
尤恨元朝铁师相,贪残已甚且淫凶。
未知世延曾否被害,且至下回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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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宗本一守文主,其不能无失德者,类由铁木迭儿一人,炀蔽而成。大奸似忠,大诈似信,非中智以上之君,末由烛其奸诈。仁宗第一中智者耳!故一用不已,至于再用;再用不已,犹且今为太子太师。虽曰太后之主使,要亦仁宗之偏听不明,有以致之也!两藩之变,幸而即平,否则喋血宫门,宁俟他日耶!至仁宗崩逝,铁木迭儿更出为首相,睚眦必报,妄戮忠良,英宗虽明,内迫于太后,外制于师傅,且因居丧尽礼,无暇顾及,是英宗之纵奸,情可曲原,而仁宗之贻谋不臧,未能诿咎可知也,读此回犹慨然于仁宗之失云。
第三十三回 隆孝养迭呈册宝 泄逆谋立正典刑
却说赵世延为四川平章政事,虽经逮问,究竟燕蜀辽远,往返需时,未能刻日到京。京中帝位已虚,太子应承大统,自然择日登陛,遂于三月十一日即帝位于大明殿。循例大赦,当即颁诏道:
洪维太祖皇帝,膺期抚运,肇开帝业;世祖皇帝,神机睿略,统一四海,以圣继圣;迨我先皇帝至仁厚德,涵濡群生,君临万国,十年于兹。以社稷之远图,定天下之大本,协谋宗亲,授予册宝。方春宫之与政,遽昭考之宾天,诸王贵戚,元勋硕辅,咸谓朕宜体先帝付托之重,皇太后拥护之慈,既深系于人心,讵可虚于神器?合词劝进,诚意交孚,乃于三月十一日即皇帝位于大明殿,可大赦天下,咸与维新!此诏。
即位后,追号先帝为仁宗皇帝,尊皇太后弘吉剌氏为太皇太后,皇后鸿吉哩氏为皇太后。先是皇太后拟专国政,以和世少有英气,恐不易制,不若太子硕德八剌,较为谦和,因此亦劝仁宗舍侄立子。仁宗既受权奸的怂恿,复承母后的劝告,所以决定主意,立硕德八剌为太子。
至仁宗殂后,太子居丧,所有政务,太后拟专任铁木迭儿,独断独行,偏太子尝出来干涉,免不得有些介意,到了即位的日子,太后也算来贺。太子见了太后,词色少严。太后回至兴圣宫,暗自悔恨道:“我不该命立此儿!”死多活少,亦可少休。嗣是太后变喜成忧,渐渐的酿成疾病了。惟太皇太后册文,元代未有此举,乃由词臣珥笔,敬谨撰成。其文云:
王政之先,无以加孝,人伦之本,莫大尊亲,肆予临御之初,首举推崇之典。恭维太皇太后陛下,仁施溥博,明烛幽微,爰自居渊潜之宫,已有母天下之望。方武宗之北狩,适成庙之宾天,旋克振于乾纲,谅再安于宗祐,虽有在躬之历数,实司创业之艰难,仪式表于慈闱,动协谋于先帝,莫究补天之妙,尤如扶日之升。位履至尊,两翼成于圣子;嗣登大宝,复拥佑于藐躬,矧德迈涂山,功高文母,是宜加于四字,或益衍于徽称。谨奉玉册玉宝,加上尊号,曰:仪天兴圣慈仁昭懿寿元全德泰宁福庆徽文崇佑太皇太后。于戏!兹虽涉于虚名,庶庸申于善颂。九州四海,养未足于孝心;万岁千秋,愿永膺于寿祉。录太皇太后册文,所以愧之也。
又有皇太后册文一篇,亦写得玉润珠圆。其文云:
坤承乾德,所以著两仪之称;母统父尊,所以崇一体之号。故因亲而立爱,宜考礼以正名。恭惟圣母温慈惠和淑哲端懿,上以奉宗祧之重,下以叙伦纪之常,恢王化于二南,嗣徽音于三母,辅佐先考,忧勤警戒之虑深,拥佑眇躬,抚育提携之恩至。迨于今日,绍我不基,规模一出于慈闱,付托益彰于祖训。致天下之养以为乐,未足尽于孝心;极域中之大以为尊,庶可尊其懿美。式遵贵贵之义,用罄亲亲之情,谨遣某官某奉册上尊号曰皇太后。伏维周宗绵绵,长信穆穆,备洛书之锡福,粲坤极之仪天,启佑后人,永锡胤祚!元代之立皇太后,莫如仁宗后之正,且亦获令终,故亦举册文并录之。
太皇太后及皇太后,递受诸王百官朝贺,说不尽的繁文缛节,小子也不必细叙。
单说太子硕德八剌既已嗣位,因身后庙号英宗,小子此后遂沿称英宗二字。英宗大赦后,复封赏群臣,特进铁木迭儿为上柱国太师,并诏中外毋沮议铁木迭儿敕令。铁木迭儿愈加横行,降李孟为集贤侍讲学士,召他就职。在铁木迭儿的意思,逆料李孟必不肯来,就好说他违旨不臣,心怀怨望,大大的加一罪名。不料李孟闻命,欣然就道。途次遇着翰林学士刘赓,正来慰问,遂与偕行至京,立赴集贤院中。
宣徽使以闻,并奏请李孟到任,例应赐酒。英宗愕然道:“李道复乃肯俯就集贤么?”适铁木迭儿子巴尔济苏在侧,便与语道:“你等说他不肯奉命,今果何如?”巴尔济苏俯首无言。英宗复召见李孟,慰劳有加,由是谗不得行。李孟尝语人道:“老臣待罪中书,无补国事,圣恩高厚,不夺俸禄,今已老了,欲图报称,恐亦无及了!”英宗闻言,格外称善。未几卒于官,御史累章辨诬,有旨复职,寻复追赠太保,进封魏国公,谥文忠。史称皇庆延祐时,每一乱命,人必谓由铁木迭儿所为,得一善政,必归李孟,所以中外知名。可奈母后擅权,佥人用事,以致怀忠未遂,赍志以终,这也真是可惜呢!究竟流芳百世,不同遗臭万年,人亦何苦为铁木迭儿,不为李道复耶。
是年五月,英宗幸上都,铁木迭儿随驾同去。他想中害留守贺巴延,使人往报,故意迟延一日。巴延计算道里,须五日方到,不料第四日午后,车驾已抵上都,累得巴延手忙脚乱,不及衣冠,先迎诏使,随后方穿了朝服,出迎英宗。俟英宗入居行宫,铁木迭儿即劾奏巴延便服迎诏,坐大不敬罪,请即严惩。英宗不欲究治,偏铁木迭儿抗声道:“如此逆臣,还好姑息么?此时不严行究办,将来臣工玩法,如何处治?”说得英宗不能不从。遂将贺巴延褫职,下五府杂治。铁木迭儿密嘱府吏,令将巴延置死,可怜秉正不阿的贺留守,为了张弼一案,触怒权奸,竟被他倾陷,冤冤枉枉的惨毙狱中。府吏报称巴延病死,由铁木迭儿作证,就使英宗知他舞弊,也只好模糊过去。
嗣铁木迭儿闻知赵世延已械系至都,飞饬刑部从严审讯。刑部又暗嘱世延从弟,教他坚执前言,不得稍纵,于是世延从弟胥益儿哈呼,与世延对簿,全不管弟兄情谊,一味瞎造,咬定世延罪状。货利之坏人心术,至于如此!世延先与争辩,嗣见刑部左袒从弟,转忿为笑道:“我的弟兄,从前还是安分,不敢如此撒谎,今日骤然昧良,必是有人导坏。我想你等官吏,也须存点公道,明察曲直,不要专附权奸,构陷善类。须知天道昭彰,报应不爽,一时得势,能保得住将来么?”刑部犹大声呵叱,世延道:“何必如此!铁太师仇我一人,只教我死便休,必导人为非,嗾吏作奸,计亦太拙呢!”胥益儿哈呼闻着兄言,倒也自知理屈,寂然无语,偏刑部锻炼成狱,奏请置诸极典。会英宗已返燕都,览刑部奏牍,批谕世延犯法,已在赦前,现经大赦,毋庸再议等语。
看官!你想这铁木迭儿,用尽心思,想害世延,如何就肯干休?当下入奏英宗,以世延罪符十恶,不应轻赦。英宗不从,铁木迭儿复命刑部属吏,威吓世延,逼令自裁。世延道:“我若负罪,应该明正典刑,借申国法,何必要我自尽!”刑部亦弄得没法,寻思暗杀世延,偏英宗下诏刑部,饬他慎重羁囚,不得私自用刑,想亦由巴延毙狱之故。世延乃得安住狱中。铁木迭儿复令侍臣伺间奏请,会英宗出猎北凉亭,台官或上书谏阻,英宗不允。侍臣遂乘间进言道:“狝狩是我朝祖制,例难废辍。台臣无端谏阻,借此邀名,此风殊不可长,即如前御史中丞赵世延,遇事辄言,朝右都称他敢谏,其实都是沽名钓誉,舞文弄法呢。”英宗道:“你等为铁木迭儿作说客么?世延忠诚,先帝尚敬礼有加,只铁木迭儿与他有嫌,定欲加他死罪,朕岂肯替铁木迭儿报复私仇?你等亦不必向朕饶舌?”英宗不愧英明,但既明知世延无罪,何不即为昭雪,立命释放,想是明哲有余,刚断不足,所以后卒遇弑。侍臣被英宗窥破私情,不禁面颊发赤,忙跪下叩首,齐称万岁。借此遮羞,亦是一法。
嗣后世延从弟,自思言涉虚诬,不敢再质,竟尔逃去。后来世延尚囚系两年,至拜住入相,代他伸冤,方得释放,这且按下。
再说铁木迭儿欲杀世延,始终不得英宗听信,心中很是愤闷,随入见太皇太后,适太皇太后抱病,奄卧在床,由铁木迭儿慰问一番。太皇太后也无情无绪的答了数语。铁木迭儿复与谈起朝事,太皇太后长叹数声。铁木迭儿道:“嗣皇帝很是英明,慈躬何故长叹?”太皇太后道:“我老了,你亦须见机知退,一朝天子一朝臣,休得自罹罗网!”为铁木迭儿计,恰是周到。铁木迭儿闻了这语,恍似冷水浇头,把身上的热度,降至冰点以下,顿时瞪目无言。
忽闪出一老妇道:“太皇太后慈体不宁,正为了嗣皇帝!”语未说完,已被太皇太后听着,便瞋目视老妇道:“你亦不必多说了,我病死后,你等不必入宫,大家若有良心,每岁春秋,肯把老身纪念,奠杯清酒,算不枉伴我半生!”言至此,潸然下泪。这等情形,都是激动人心,后来谋逆,不得谓非彼酿成。那老妇亦陪着呜咽。铁木迭儿也不知不觉的凄楚起来。看官欲知老妇名氏,由小子乘暇补出,此妇非别,就是上文叙过的亦列失八。
亦列失八呜咽了一会,便对着铁木迭儿以目示意,铁木迭儿即起身告别。亦列失八也随了出来,邀铁木迭儿另入别室,彼此坐定。亦列失八道:“太皇太后的情状,太师曾瞧透么?”铁木迭儿无语,只用手理须,缓缓儿的拂拭。绘出奸状。惹动亦列失八的焦躁,不禁冷笑道:“好一位从容坐镇的太师!事近燃眉,还要理须何用?”铁木迭儿道:“国家并没有乱事,你为何这般慌张?”亦列失八道:“太皇太后的病源,实从嗣皇激成。太皇太后要做的事,嗣皇帝多半不从,太师身秉国钧,理应为主分忧,奈何袖手旁观,反不若我妇人小子呢?”亦列失八也是一长舌妇。铁木迭儿道:“据你说来,教我如何处置?”亦列失八道:“这是太师故作痴呆哩。”再激一语。铁木迭儿道:“我并非痴呆,实是一时没法。既蒙指示,还须求教!”亦列失八道:“我一妇人,何知国计!就使有些愚见,太师亦必不见从。”又下激语。铁木迭儿道:“古来智妇,计画多胜过男子,彼此相知,何必过讳!”亦列失八欲言又默,沈吟了好一歇,铁木迭儿起坐,密语亦列失八道:“有话不妨直谈,无论甚么大事,我誓不漏风声!”亦列失八道:“果真么?”铁木迭儿道:“有如天日!”亦列失八正要吐谋,复出至门外,四顾一周,然后转入室内,与铁木迭儿附耳密语。铁木迭儿先尚点首,继即摇头,又继即发言道:“我却不能!”亦列失八道:“太师不泄秘谋,料可行得。”铁木迭儿道:“我已宣誓,你休疑心!只我不便帮忙,你等须要谅我!”置身局外,刁狡尤甚。亦列失八道:“事若得成,太师亦与有力,但未知天意何如?”铁木迭儿道:
“我不任咎,何敢任功!”随即辞出。
亦列失八遂与平章政事黑驴,徽政使失列门,及平章政事哈克繖,御史大夫脱武哈,密议了许多次,专待机会到来,以便发作。不意英宗运祚未终,偏出了一位开国元勋的后裔,翊佐新君,窥破奸谋,令一场弑逆大案,化作雾尽烟消。这人为谁?名叫拜住,乃是木华黎后嗣安童之孙。每叙大忠大奸,必郑重出名,此是作者令人注目处。
拜住五岁丧父,赖母教养成人。母怯烈氏年二十二,寡居守节,拜住有所动作,必禀承母训,偶一越礼,母即谯诃不少贷,以此饬躬维谨,炼达成材。不没贤母。初袭为宿卫长,寻进任大司徒,熟谙掌故,饶有声望。英宗在东宫时,已闻拜住名,遣使召见。拜住道:“嫌疑所关,君子宜慎!我掌天子宿卫,私自往来东宫,我固得罪,皇太子亦干不便,请为我善辞!”来使返报英宗,英宗称善不置。
既即位,即擢拜住平章政事,且随时召见,令他密访奸党。拜住日夕留意,既略闻黑驴等事,便入奏英宗。英宗命内外官吏设法侦查,果得黑驴等谋变详情。原来英宗有心报本,拟四时躬享太庙,命礼部与中书翰林等集议典礼。议毕复奏,无非踵事增华,所有法驾祭服,应格外修备,先祭三日,宜出宿斋宫,表明诚洁等情,英宗自然准奏。黑驴等既已闻命,便与失列门商议,将乘英宗出宿斋宫,遣盗入刺。会英宗复擢拜住为左丞相,把哈克繖罢职,命出任岭北行省。哈克繖悻悻不平,走告失列门,失列门即引为同志,复阴报亦列失八,决议提早行事,改图废立,谁知谋变益亟,漏泄愈快。
英宗既知此事,立召拜住入议。拜住道:“这等好人,擅权已久,早应把他诛黜;今幸上天瘅恶,得泄逆谋,及此不除,更待何时!”英宗尚未及答,拜住复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万一奸党生疑,弄兵构祸,恐怕都门以内,必致大乱。”英宗动容道:“朕志已决,卿为我效力,擒此奸邪!”拜住即退,召集卫士千名,四处擒拿,不到一日,已将黑驴、失列门、哈克繖、脱忒哈等,一律拿到,复把亦列失八,亦擒出宫中。罪人既得,即复奏英宗,请交刑官鞫问。英宗道:“他若借太皇太后为词,朕反措词为难,不如速诛为是!”此言甚是。拜住领命,即饬将四男一妇,如法捆绑,推出国门外,斩首伏法。小子有诗咏此事道:
上苍覆帱本无私,莫谓天心不一知!
祸福惟凭人自召,及身戮没悔嫌迟。
五犯伏法以后,未知铁木迭儿有无获罪!容至下回叙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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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回赓续前文,仍是叙述奸党,肆行不法事。开首录太皇太后册文,所以明祸阶之有自。太皇太后为顺宗正妃,母以子贵,筑宫颐养,二子一孙,皆为天子,自来后妃之极遇,鲜有逾此者。乃东朝既正,淫恣无忌,内则亦列失八用事,外则铁木迭儿、失列门、哈克繖等,朋比为奸,至于宫廷谋变,几成大逆,微丞相拜住,不待南坡之弑,而英宗已饮刃矣。故本回为群奸立传,实不啻为太后立传,宫闱浊乱之弊,固有若是其甚者!
第三十四回 满恶贯奸相伏冥诛 进良言直臣邀主眷
却说铁木迭儿,于黑驴等谋变事,本是置身局外,坐观成败。因此黑驴等同日授首,铁木迭儿不遭牵累,反得了许多赏赐。这赏赐从何而来?因黑驴、失列门、哈克繖家产,尽付查抄,不得藏匿。各家拥资甚富,失列门平日仗着太后宠幸,所有内府珍玩,统移置家中。最宝贵的禁脔,犹令尝试,何况珍玩。此外如金银钞币,裘马珠宝,几不胜数。此次经拜住督率卫士,一律抄出,半充国帑,半给功臣。铁木迭儿身居首辅,所得赏给,自然较多。又是他的运气。拜住以下,颁赐有差,奸党失势,正士扬眉,这也不在话下。
到了冬季,英宗始被服衮冕,亲祀太庙,先期斋戒,临事矞皇,这是元代第一次盛典。礼毕还宫,鼓吹交作,道旁人民,莫不耸观,英宗即下诏改元,年号至治。其文道:
朕祗矞贻谋,获承不绪,念付托之维重,顾继述之敢忘,爰以延祐七年十一月丙子,被服衮冕,恭谢于太庙。既大礼之告成,宜普天之均庆,属兹逾岁,用协纪元,于以导天地之至和,于以法春秋之谨始。可以明年为至治元年,特此布敕,宣告有众。特录英宗改元诏,因其在亲祀宗庙之后,报本反始,嘉其知礼也。
至治元年元旦,英宗御大明殿,受诸王百官朝贺。越日,即令僧侣在文德殿修佛事。朝右诸臣,已有异议,只因元代素重佛教,不便奏阻。兼且英宗嗣位,曾饬各郡建帝师拔思巴殿,规制视孔庙有加,大家微窥上意,哪个肯来抗争,转瞬间已近元宵,英宗欲张灯禁中,叠成鳌山,于是礼部尚书兼参议中书省事张养浩,忍耐不住,缮具奏疏,亲至左丞相拜住宅中,托拜住入陈,拜住先展开奏牍,略去起首套语,览读要文道:
世祖临御三十余年,每值元夕,闾阎之间,灯火亦禁,况阙庭之严,宫掖之邃,尤当戒慎!
读至此,顾张养浩道:“你思奏阻张灯么?闻主子已命筹办,恐怕未必照准。”随又读下道:
今灯出之构,臣以为所玩者小,所系者大,所乐者浅,所患者深。伏愿以崇俭虑远为法,以喜奢乐近为戒,国家幸甚!臣民幸甚!
拜住又道:“说得痛切!”张养浩接着道:“大事多从小事起,今日张灯,明日酣歌,色荒酒荒,不期自至。公为大臣,蒙主亲信,所以养浩特来亲托。若主子肯纳刍言,就是杜渐防微的至计。公意以为何如?”拜住道:“此等美举,自当玉成,我当即刻进去,奏闻主子便了。”养浩称谢而别。
拜住果即袖疏入宫,由英宗特别命见,问他何事,拜住即陈上养浩奏章。经英宗览毕,勃然道:“朕以为什么要政,区区张灯的事情,也来谏阻,难道做主子的只可日日愁劳,连一日消遣,都动不得么?”拜住免冠叩首道:“孔子说的为君难,为君有甚么难?只因一举一动,史官必书,宁善毋恶,宁得毋失,所以称作难为。张灯虽是小事,怎奈一夕消遣,千载遗传,倘后王因此借口,以致纵欲败度,岂不是贻讥作俑么?还求陛下明察!”英宗乃改怒为喜道:“非张希孟不敢言,非卿亦不能再谏,朕即命他停办罢。”拜住复叩首而退。希孟系养浩字,呼字不呼名,系特别敬重的意思。
越宿,又诏赐张养浩尚服金织币帛各一袭,旌他忠直。君明臣良,故特书之。未几,复饬改建上都行宫。拜住又进谏道:“北地苦寒,入夏始种粟麦,陛下初登大宝,未曾轸恤民瘼,先自劳动大役,恐妨害农务,致失民望,不如宽待数年,再议兴工。”英宗点首称善,亦命停止工役。惟敕建万寿山大刹,驱役数万人,并冶铜五十万斤,铸造佛像。
监察御史观音保、锁咬儿哈的迷失及成珪李谦亨等,上书直谏,大旨以连岁洊饥,宜休民力,且时当春季,东作方兴,更不应病民动众。这书入奏,偏恼动英宗性子,把书驳斥,适铁木迭儿次子锁南,为治书侍御史,与观音保等有隙,密奏他讪上沽直,坐大不敬罪。英宗便饬逮观音保等,亲加鞫讯,观音保道:“谏诤是人臣的职务,臣甘为龙逄、比干,不愿陛下为桀纣!”锁咬儿哈的迷失道:“辇毂以下,僧侣横行,陛下还要这般迷信,难道靠着这班秃头,果可治国安家么?如治御史锁南,劾臣等讪上不敬,锁南专逢君恶,臣等愿格君非,孰为有罪?孰为无罪?就使一时不明,后世自有公论呢。”英宗道:“你等谤朕犹可,诋僧及佛,实是有罪,朕不便宽恕!”僧徒比皇帝尤大,无怪不宜谤毁。便命交刑部谳罪,刑部复称应加大辟,遂诏杀观音保及锁咬儿哈的迷失,只成珪、李谦亨两人,罪从末减,杖徙辽东奴儿干地。
铁木迭儿以锁南得宠,自己亦好乘此图谋笼络英宗,左思右想,复将从前做过的把戏,再演一出。看官曾记忆周王和世么?仁宗为了铁木迭儿一言,把和世调往云南,激成变衅,逐出漠北。还有和世胞弟图帖睦尔,安居燕都,未曾受累。偏铁木迭儿暗里藏刀,又想将他驱逐出去,当下与中政使咬住商议,咬住本是个蔑片朋友,见了铁木迭儿,非常奉承。至谈及图帖睦尔事,咬住道:“不劳师相费心,但教晚辈一言,包管他徙谪远方。”铁木迭儿大喜,拱手告别。
咬住即密上奏疏,果然一牍甫陈,诏书即下,命图帖睦尔出居琼州。琼州系南海大岛,属粤东管辖,与京师相距七千余里,地多蛮瘴,炎熇逼人。廷右诸臣,尚不知图帖睦尔犯了何罪,充放到这般远地,嗣复接读诏敕,系禁术士交通诸王驸马,并掌阴阳五科吏士,不得妄泄占候,大众才有些觉悟起来。嗣复侦得咬住密奏,系说图帖睦尔与术士往来,恐将谋为不轨,魏王覆辙,可为前鉴,应三十二回。请先事预防,毋致噬脐等语。看官!你想九五之尊,谁人不欲?英宗的位置,本是从武宗两子中,攘夺而来,他在位一日,防着一日,此次得咬住密疏,比枪矢还要厉害,不论他是真是假,究不若先发制人,因此把图帖睦尔充发远方,免得他在京作梗。这是人情同然,不要怪这英宗呢!讽刺得妙。
铁木迭儿以事事得手,复思专宠,并引参知政事张思明为左丞,作为臂助。思明忌拜住方正,每与党人密谋,设计构陷。或告拜住预为戒备,拜住慨然道:“我祖宗为国元勋,世笃忠贞,百有余年,我今年少,叨受宠命,无非因皇上念我祖功,俾得相承勿替。每念国家大利,莫如大臣协和。今若因右相仇我,我便思报,是朝局水火,自召纷争,非但吾两人不幸,就是国家亦必不利。我惟知尽我心力,上不负君父,下不负士民,此外一切功怨,非我思存,死生凭诸命,祸福听诸天,请你等不必多言!”言固甚是,然杀机已伏于此。自是拜住愈加效力,张思明等亦无隙可乘。会铁木迭儿奏请杀平章王毅,右丞高昉。英宗密问拜住,是否当诛。拜住惊问何事?英宗道:“据原奏言在京诸仓,粮储亏耗,王、高两臣,责任清理,负恩溺职,罪在不赦,所以应加严刑!”拜住道:“平章右丞,统是宰臣的副手,宰相应论道经邦,不应责他钱穀琐务。况且王、高二臣,曾由右相奏委,莫非他不善逢迎,因成嫌隙,否则,何故出尔反尔,前日奏委,今日奏诛?”料事如见。英宗沈思良久道:“卿言亦是!”遂不从铁木迭儿言。
铁木迭儿大为失望,便奏请病假,数日不朝。英宗亦未尝慰问,只册立皇后亦启烈氏,命他持节往迎,专授册宝。立后礼成,铁木迭儿仍称疾不出。会拜住奉旨,回范阳原籍,为祖安童立忠宪王碑。铁木迭儿竟乘舆入朝,至内门,英宗遣左丞速速,赐以酒道:“卿年老,宜自爱重!待新年入朝,亦未为晚。”铁木迭儿怏怏退出。
是时奸党布满朝端,遇有政务,必至铁木迭儿家,禀陈底细,铁木迭儿屡思倾陷拜住,无如拜住方得重用,任他百计营谋,终不得遂,因此这位铁师相,也弄得神志懊丧,咄咄书空。不到数旬,竟尔疾病缠身,卧床不起。假病弄成真病。偏偏不如意事,杂沓而来,他的心腹张思明,随英宗至上都,被拜住奏了一本,杖责数十,逐回原籍。铁木迭儿闻着,已经不安,不意拜住又叠奏两案,都牵连铁木迭儿,那时铁太师不是病死,也要气死。一案是司徒刘夔夔买田数千亩,赂宣政使八剌吉思,托词买给僧寺,矫诏出库钞六百五十万贯,偿付田直。八剌吉思免不得与铁木迭儿商量,铁木迭儿父子,及御史大夫铁失,共得赃巨万,经拜住讦发,刘夔夔、八剌吉思自然坐罪,不得复活,只赦了铁失一人。何不将他并诛。一案是术士蔡道泰,私通良家妇女,妒奸杀人,狱已备具,道泰论抵,他偏私赂铁木迭儿,打通关节,运动狱官,改供缓狱,又经拜住讦发,立诛道泰,狱官亦坐罪。铁木迭儿虽未曾拿问,毕竟贼胆心虚,又惊又愧,又恨又悔,恹恹床蔶,服药无灵,结果是一命呜呼,魂登鬼箓。不服明刑,难逃冥戮。
事有凑巧,那太皇太后弘吉剌氏,亦病势沉重,奄然逝世。距铁木迭儿病死,不过一二十日。总算亲暱。原来太皇太后自英宗即位后,便已得病,接连是失列门伏诛,失了一个贴肉的幸臣,亦列失八骈戮,又少了一个知情的伴媪,一枕凄凉,万般苦楚,且又不便说明,好似哑子吃黄连,只有自知,无人分晓,亏得参苓等物,朝晚服饵,总算勉勉强强的拖了一年,嗣复闻得铁木迭儿身死,不禁唏嘘道:“痴儿负我!痴儿负我!”嗣是病益加重,困顿了十数日,也即告终。英宗仍照例举丧,追谥昭献元圣皇后。特录谥法,与上叙述册文意同。
礼官以十月有事太庙,奏请国哀期以日易月,待旬有二日后,乃举祀事。英宗道:“太庙礼不可废,迎香去乐便了。”冬祭后,特授拜住为右丞相,兼监修国史。拜住辞不敢受,英宗道:“卿佐朕二年,不避权贵,敢任劳怨,朕看满廷王公,无出卿右,意欲授卿公爵,为卿酬劳,至若右相一职,除卿外还有何人?卿毋再辞!”拜住顿首道:“陛下必欲以右相授臣,臣敢不祗遵上命,若三公秩位,所以崇德报功,臣无功德,何堪当此?”英宗道:“朕知道了。”
越日,即以立右丞相拜住,颁诏天下。惟左丞相一缺,不另设人。在英宗的意见,实是倚畀独专,不使掣肘,拜住亦感激图报,首荐张珪,令复为平章政事,并召用旧臣王约、韩从益等,令他食禄家居,每日一至中书省议事。又起吴澄为翰林直学士。澄年已老,因闻拜住求贤若渴,乃杖策入朝。
会英宗命写金字藏经,令左丞速速代传诏旨,饬澄为序,澄瞿然道:“主上写经,为民祈福,原是盛举;若用以追荐,臣所未解,如佛氏好言轮回,不过谓善人死去,上通高明,光齐日月,恶人死去,下沦汙秽,微等虫沙。徒侣不明此旨,反谓诵经设醮,可以超荐灵魂。试思我朝的列祖列宗,功德盖世,何用荐拔?且自国初以来,写经追荐,已不知若干次,若谓未效,是为蔑佛;若谓已效,是谓诬祖,是此两难,教臣如何下笔?就使遵旨撰就,也是一时欺人,不能示后,请左丞为我复奏罢!”至理名言。
速速据实奏陈,适拜住在侧,便道:“吴学士的言语,很是有理,从古以来,帝王得天下,总以得民心为本,失民心便失天下,若徒索虚无,何关实际?梁武帝以佞佛亡国,愿陛下详察!”英宗道:“近有人谓佛教可治天下,难道此言不确么?”拜住道:“清净寂灭,只可自治;若要治天下,除仁义道德外,殊无他法!陛下试想佛教宗旨,无君臣,无父子,无兄弟夫妇,天下若照此通行,人种都要灭绝,还有什么纲常呢!”剀切详明。英宗道:“唐太宗时有魏征,不愧谏臣,卿亦可算一魏征了!”拜住道:“槃圆水圆,盂方水方,有纳谏的太宗,自有敢谏的魏征,陛下能从谏如流,台官中不乏忠臣,何止一臣呢!”英宗道:“卿言甚善!朕当听卿,所有政务,亦愿卿熟虑慎行!”拜住遵旨而退。
越数日,监察御史盖继元、宋翼,奏言铁木迭儿奸贪负国,生逃显戮,死有余辜!应追夺官爵,籍没家资等语。英宗复问拜住,拜住道:“诚如御史等言。”英宗便诏夺铁木迭儿原官,并一切封赠,又令卫士查抄家产,金珠玉帛,价值累万。于是铁木迭儿的遗党,人人自危,朝思夜想,彼筹此画,遂闹出一场天大的逆案。小子有诗咏道:
芟恶宜如芟草严,胡为奸党未全歼?
须知蜂螫犹留毒,一误何堪再误添!
欲知逆案详细,请看下回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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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宗之失德,莫如杀观音保等一事。然观音保等之死,实铁木迭儿父子构成之。元自世祖以来,阿合马、卢世荣、桑哥等,相继为奸,累遭显戮。至如铁木迭儿之贪淫忮虐,较阿合马等为尤甚,而乃权宠终身,安死牖下,后虽夺官籍产,而放恣一生,竟逃国法,未始非仁、英二宗之失刑也!拜住专任相职,不可谓不得君,观其任贤去邪,陈善纳诲,亦不可谓不尽忠,然朝右奸党,未尽戮逐,死灰尚且复燃,能保奸党之不肆反噬乎?故本回为英宗君相合传,而褒中寓贬,自有微意,读者可于言外见之,毋徒视作断烂朝报也!
第三十五回 集党羽显行弑逆 扈銮跸横肆奸淫
且说御史大夫铁失,本是铁木迭儿的走狗,尝拜铁木迭儿为义父,自称干儿。至铁木迭儿夺官籍爵,其子锁南亦免职,两人很是怨愤,恨不得将英宗拜住两人,立刻捽去。无如君臣相得,如漆投胶,拜住说一事,英宗依一事,拜住说两事,英宗依两事,铁失、锁南只恐拜住再行奏劾,重必授首,轻必加谴,因此日夜筹谋,时思下手。还有知枢密院事也先铁木儿,大司农失秃儿,前平章政事赤斤铁木儿,前云南平章政事完者,典瑞院使脱火赤,枢密院副使阿散,佥书枢密院事章台,卫士秃满,及诸王按梯不花,孛罗月鲁不花,曲吕不花,兀鲁思不花,及铁失弟索诺木等,统联结一气,伺机待发。巧值英宗幸上都,拜住随去,奸党或从或不从,内外煽谋,势愈急迫。
一夕,英宗在行宫,忽觉心惊肉跳,坐立欠安,上床就寝,仿佛似有神鬼在侧,倏寐倏醒。为被弑预兆。自思夜睡不宁,莫非有魔障不成,遂于次日起床,饬左右传旨,命作佛事。拜住闻命,即入奏道:“国用未足,佛事无益,请陛下收回成命。”英宗迟疑半晌,方道:“不作佛事,也属无妨。”拜住退后,不到半日,又有西僧进奏,略言陛下惊悸,国当有厄,非大作佛事,及普救罪囚,恐难禳灾徼福。英宗道:“右相说佛事无益,所以罢休,你去与右相说知,再作计较。”
西僧奉旨,即往与拜住商议。拜住瞋目道:“你等专借佛事为名,谋得金帛,这还可以曲恕;惟一作佛事,便赦罪犯,你想朝廷宪典,所以正治万民,岂容你僧徒弄坏?纵庇一囚,贻害数十百人,以此类推,酿恶不少,你等借此敛财,佛如有灵,先当诛殛!我辅政一日,你等一日休想,快与我退去,不必在此晓舌!”
西僧撞了一鼻子灰,便出去通知奸党。原来西僧进言,实是奸党主使,意欲借此赦罪,免得谴戮。偏偏拜住铁面无私,疾词呵斥。那时奸党愤不可遏,齐声呼道:“不杀拜住,誓不干体!”铁失时亦在场,便道:“你等亦不要瞎闹,须计出万全,方可成功。今日的事情,只杀一个拜住,也恐不能成事,看来须要和根发掘呢!”恶人除善,唯恐不尽,故小则废主,大则弑君。大众连声道:“甚好!这等主子,要他何用?不如并杀了他。”铁失道:“去了一个主子,后来当立何人?”这一语却问住众口。铁失笑道:“我早已安排定当了!晋王现镇北边,何妨迎立?”大众都齐声赞成。铁失道:“晋王府史倒剌沙,与我往来甚密,他子哈散,曾宿卫宫中,我前已令哈散回告乃父,继复使宣徽使探忒密语晋王,诸已接洽,总教大事一成,便可往迎。”大众道:“嗣皇已有着落,大事如何行得?”铁失道:“闻昏君将回燕京,途次便可行事。好在我领着阿克苏卫兵,教他围住行幄,不怕两人不入我手,就使插翅也难飞去!”言毕,呵呵大笑。大众道:“好极!好极!但也须遣人密报,免得临事仓皇。”铁失道:“这个自然,我便着人去报便了。”当下派遣斡罗思北行。
斡罗思即日趱程,一行数日,方到晋王府中。闻晋王出猎秃剌,只探忒留着,两下接谈。探忒道:“我与倒剌沙已议过数次,倒剌沙很是赞成。只王意尚是未定。”斡罗思道:“倒剌沙内史,想伴王同去。”探忒道:“是的!”斡罗思道:“事在速行,我与你同去见王,何如?”探忒应着,便跑至秃剌地方,入见晋王。
晋王问有何事?斡罗思道:“铁御史令我前来,致词王爷,现已与也先铁木儿、失秃儿、哈散等,谋定大事。若能成功,当推立王爷为嗣皇帝!”这语说出,总道晋王笑脸相迎,不意晋王颜色骤变,大声叱道:“你敢教我谋死皇侄么?这等奸臣,留他何用,快推出斩讫!”斡罗思被他一吓,身子似杀鸡般抖将起来,但见旁边走过一人,跪禀晋王道:“王爷如诛斡罗思,转使皇帝疑为擅杀,不如囚解上都,使证逆谋,较为妥当。”晋王视之,乃是府史别烈迷失,便道:“你说得很是!便命你押解去罢。”于是命左右抬过槛车,把斡罗思加上镣铐,推入车内,由别烈迷失,带了卫卒百名,解送上都。
看官欲知晋王为谁?待小子补叙详明。晋王名也孙铁木儿。一作伊逊特穆尔。系裕宗真金长孙,晋王甘麻剌嫡子。甘麻剌曾封镇漠北,管辖太祖发祥的基址,领四大鄂尔多地,蒙语称为四大斡耳朵。世祖殂时,甘麻剌闻讣奔丧,至上都,拥立成宗。大德二年,甘麻剌殁,子也孙铁木儿袭位,仍镇北边。武宗、仁宗先后嗣立,也孙铁木儿统共翊戴,立有盟书。至是不愿附逆,因囚遣斡罗思赴上都。偏值英宗南还,祸机已发,好好一位英明皇帝,及一个忠良右相,竟被铁失兄弟等害死南坡。一声河满子。
原来南坡距上都,约百余里,英宗自上都启跸,必至南坡暂驻。这日夜间,铁失已密命阿克苏卫兵,守住行幄,他即率领奸党,持刀而入。拜住正要就寝,蓦听外面有喧嚷声,即持烛出来,只见铁失弟索诺木,执着明晃晃的刀,首先奔至。拜住厉声喝道:“你等意欲何为?”言未已,索诺木已抢前一步,手起刀落,将拜住持烛的右臂,剁落地上,拜住大叫一声,随仆于地,逆党乘势乱砍,眼见得不能活了。拜住已死,铁失复带着逆党,闯入帝寝。英宗时已就卧,闻声方起,正在披衣下床,逆党已劈门而入。英宗忙叫宿卫护驾,谁知卫士统不知去向,那罪大恶极的铁失,居然走至榻前,亲自动手,把刀一挥,将英宗杀死。英宗在位三年,年仅二十一,天姿明睿,史称他刑戮太严,奸党畏诛,因构大变。小子以为铁失、锁南早罹罪案,若英宗先已加诛,便是斩草除根,难道还能图变么?这是史官论断太偏,不足凭信。小说中有此评笔,方合历史演义本旨。
这且休表,且说铁失等已杀了拜住,弑了英宗,便推按梯不花、也先铁木儿为首,奉着玺绶,北迎晋王也孙铁木儿。也孙铁木儿闻着此变,一时不好究治逆党,就在龙居河即克鲁伦河。旁,设起黄幄,受了御宝,先即皇帝位,布告天下。这诏敕却用蒙文,很足发噱,抄录如下道:
薛禅皇帝!蒙语尊称,世祖为薛禅皇帝,薛禅云者,聪明天纵之谓。
可怜见嫡孙裕宗皇帝长子,我仁慈甘麻剌爷爷,根底封授晋王,统领成吉思皇帝四个大斡耳朵,及军马达达达达即鞑子。国土都付来,依着薛禅皇帝圣旨,小心谨慎。但凡军马人民的,不拣甚么勾留里,遵守正道行来的。上头数年之间,百姓得安业,在后完泽笃皇帝,蒙语称成宗为完泽笃皇帝,完泽笃者,有寿之谓。教我继承位次,大斡耳朵里委付了来,已委付了的大营盘看守着。扶立了两个哥哥,曲律皇帝,蒙语称武宗为曲律皇帝,曲律者,杰出之谓。普颜笃皇帝,蒙语称仁宗为普颜笃皇帝,普颜笃者有福之谓。侄硕德八剌皇帝。我累朝皇帝根底,不谋异心,不图位次,依次本分,与国家出气力行来。诸王兄弟每,众百姓每,也都理会的也者。今我侄的皇帝,升天了也么,道迤南诸王大臣军士的,诸王驸马臣僚达之百姓每,众人商量著大位次不宜久虚,惟我是薛禅皇帝嫡派,裕宗皇帝长孙,大位次里合坐体例有,其余争立的哥哥兄弟也无有。这般晏驾,其间比及整治以来,人心难测,宜安抚百姓,使天下人心得宁,早就这里即位。提说上头,从著众人的心,九月初四日,于成吉思皇帝的大斡耳朵里大位次里坐了也,交众百姓每心安的,上头赦书行有。此诏录诸《元史》,系是蒙文,原底未曾就译,故有数语在可解不可解之间,中国近日欲通行白话,恐其弊亦必至此,迁乔入谷,令人不解!
是日,即命也先铁木儿为中书右丞相,倒剌沙为中书平章政事,铁失知枢密院事,余如失秃儿、赤斤铁木儿、完者秃满等,俱授官有差。晋王初囚斡罗思,遣别烈迷失首告逆谋,可谓守正不亏,及闻英宗遇弑,不思入朝讨贼,即受玺践位加封逆党,是毋亦利令智昏耶!当下遣使赴上都,祭告天地宗庙社稷;一面令右相也先铁木儿准备法驾,调集侍从,择日启程,向京师进发。
也先铁木儿自恃功高,又得大位,心中欣慰异常,便致书铁失,教他前来迎驾。铁失以京师重地,不便轻离,彼非有意留守,实是固位希宠。只遣完者、锁南、秃满等,驰奉贺表,且表欢迎。完者等到了行在,谒见嗣皇,奉谕优奖,喜得心花怒开,欢跃得很!慢着!至与也先铁木儿相见,彼此道贺,大家都说铁失妙策,赞扬不尽。也先铁木儿掀着短须道:“老铁的功劳,原是不可没的;但非我帮助老铁,恐怕老铁也不能成事的。况现在的嗣皇帝,前已囚解斡罗思,拟告逆谋,后来我奉着玺绶,驰到此处,他还出言诘责,亏我把三寸妙舌,说得面面俱到,方得他应允即位,各给封赏,列位试想,我的功绩,比老铁何如?”言毕,呵呵大笑。完者等本是拍马长技,至此见也先铁木儿位居首辅,权势烜赫,乐得见风使舵,曲意奉承,且齐声说的是“全仗栽培”四字。那时也先铁木儿笑容可掬道:“诸君是我知己,我在位一日,总界诸君安乐一日,富贵与共,子女玉帛亦与共,诸君以为好否?”你的相位,不过数日可保,奈何?完者等复连声称谢。也先铁木儿便命摆酒接风,大家吃得酩酊大醉,方才散去。
越数日,车驾扈从等,都已备齐,就禀闻嗣皇帝,启跸登程。沿途侍卫人员,统归也先铁木儿节制,跋山涉水,不在话下。只也先铁木儿行辕,比嗣皇帝的行幄,几不相上下。所有命令,反较嗣皇帝为尊严。看官试想:这时的也先铁木儿,你道他荣不荣呢,乐不乐呢?层层翻跌,亦文中蓄势之法。
既到上都,留守官吏,都出城迎接,谒过嗣皇帝,复谒右丞相,也先铁木儿只在马上点首。写尽骄态。入城后,免不得有一番筵宴。嗣拟留驻数日,再行启銮。上都旧有行宫,及中书行省各署,彼此都按着职掌,分班列居。是时正当秋暮,气候本尚未严寒,偏是年格外凛冽,朔风猎猎,雨雪霏霏,官吏拥着重裘,尚觉冷入肌骨。大宁、蒙古等地方,尤为奇冷,牛羊驼畜等,大半冻毙。疑是小人道长之兆。嗣皇帝念切民依,令发京米赈饥。朔方正在施赈,南方又报水灾,漳州、南康诸路,霪雨连旬,洪波泛滥,庐舍漂没,不计其数。当由中书省循例请赈,即奉旨照准,帝泽虽是如春,百姓终难全活。独也先铁木儿意气自豪,毫不把民生国计,系在心上,镇日里围炉御冷,饮酒陶情。
一日天气少暖,与完者、锁南等,并仆役数人,出门闲逛。只见盈山皆白,淡日微红,一片萧飒景象,无甚悦目。约行里许,愈觉寒风侵袂,景色苍凉。也先铁木儿便道:“天寒得很,不如回去罢!”完者等自然遵谕,便循原路回来。将到门首,忽有两舆迎面而至,当先的舆内,坐着一位半老佳人,红颜绿鬓,姿色未衰,也先铁木儿映入眼波,已是暗暗喝采。随后的舆中,恰是一个娉婷妙女,艳如桃李,嫩若芙蕖,望将过去,差不多是破瓜年纪,初月丰神。便失声道:“好一个女郎!不知是谁家掌珠?”
锁南道:“何不问他一声!”完者即命仆役,询问舆夫,舆夫答是朱太医家眷。也先铁木儿闻着,也只好站住一旁,让他过去。一面低语完者道:“想她们总是母女,若得这般佳人,作为眷属,也不枉虚过一生了!”完者道:“相爷的权力,何事不可行?”也先铁木儿道:“难道去抢劫不成?”完者道:“这亦何妨!”也先铁木儿道:“她是宦家妻女,比不得一个平民,如何可以抢劫?”难道平民的妻女,便可抢劫么?锁南道:“朱太医是一个微员,相爷若取他女为妾,还是把他赏收哩!”完者道:“我却去问他允否?再作计较。”也先铁木儿道:“也好!”
完者即领着仆役,抢前数步,喝舆夫停舆。舆夫尚不肯从,偏如虎如狼的仆役,将舆揿住,口称相爷有命,教你回舆,你敢不从么?舆夫无奈,把舆抬转至中书省门前,勒令停住,叫妇女二人下舆,吓得朱家母女,呆坐无言,只簌簌的乱抖。完者道:“装什么妇女腔?相爷要女郎为妾,你等快即下舆!”二人仍是坐着,完者叱仆役道:“快拽她出来!”仆役闻言,就一齐动手,把母女两人拽出,送入也先铁木儿寝所。也先铁木儿,并未命他强取,由完者等助成之,可见助纣为虐,罪尤甚于桀也。遂随也先铁木儿入门,并拱手作贺道:“相爷今日入温柔乡,明日要赏我等一杯喜酒哩!”
也先铁木儿道:“事已如此,倘她母女不从,奈何?”完者、锁南齐声道:“相爷这么权力,不能制此妇女,如何可以制人?”说得也先铁木儿无词可答。二人遂告别欲行,也先铁木儿道:“且慢,你等且为我劝此母女,何如?”完者奉命入也先铁木儿寝室,好一歇,方出来道:“她母女并不发言,想已是默许了!我等且退,何必在此观戏。”当下挈锁南手,与也先铁木儿告别。
也先铁木儿送出两人,竟入寝室,来视朱太医妻女。但见她二人相对坐着,玉容惨澹,珠泪双垂,不由的淫兴勃发,竟去抱这少女。谁知少女未曾入怀,面上已扑的一声,竟着了一掌。正是:
弑逆已难逃史笔,奸淫尚不顾刑章。
毕竟掌声从何而来?且至下回续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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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宗之被弑,人以为英宗之过严,吾以为英宗之过宽,其评已见上回。惟晋王即位,不先声明讨贼,且令也先铁木儿为首相,试思彼能弑英宗,独不能戕自己乎?且自漠北入上都,一切命令,皆出也先铁木儿之手,以致威权愈甚,肆意妄行,甚至太医家眷,亦可强拽入门,恣情奸宿,前如阿合马、卢世荣等,尚不若此凶横。国家愈衰,奸恶愈滋,读史者能无废书三叹乎!虽然,弑君之罪,尚可幸逃,强奸之罪,亦奚惮乎?大憝不诛,天下固无宁日也。
第三十六回 正刑戮众恶骈诛 纵奸盗百官抗议
却说也先铁木儿欲拥着少女寻欢,面上忽被击一掌。这掌非少女所击,乃是这半老佳人,旁击过来的。当下恼了也先铁木儿,出外呼婢媪多人,将她母女褫去衣裳,赤条条的系住床上,覆以重衾。一面煨着炉炭,借御寒气,一面煮着春酒,狂饮了几大觥。乘着酒兴,揭被探娇,先采老阴,后及少阴。朱家母女没法可施,口中虽是痛詈,奈身子不得动弹,只好任他淫污。事毕,就覆衾拥卧,呼呼的睡去了。令人发指。
次日起床,仍把她母女系住不放,只令侍媪强给饮食。到了晚间,依着昨夕的老法儿,复去奸淫两次。可怜这朱家母女,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满望朱医设法相救,谁知望眼将穿,毫无音耗。只见这穷凶极恶的奸贼,日夕淫嬲,直至三日将尽,方有侍媪进来,令母女穿好衣服,把她梳洗,拥出省门,勒上便舆,由舆夫抬还朱家去了。看官,试想朱家母女,得邀释放,不是朱太医从中运动,哪里有这般容易。原来朱太医闻妻女被留,早知情势不佳,先至中书省中,挽人设法,一些儿没有效果,转身去吁请留守。留守以新皇继统,方宠任也先铁木儿,不便在虎头搔痒。况他是随驾大臣,扈从人员,统归节制,亦非留守所得越俎劾奏,因此反劝朱太医得休便休,省得弄巧成拙。此何事也,乃便休乎!朱太医焦急万分,抓头挖耳的思想,竟没有头路可钻。哪里晓得天道祸淫,奸人数绝,竟来了一个大大的救星,不但拔出朱太医妻女,并且将元恶大憝,及一班狐群狗党,尽行伏法!这也是绝大的快事。好笔仗。那位救星恰是何人?乃是元朝宗室中一位王爷,名叫买奴。一作满努。这买奴前曾随着英宗,自上都扈跸还京。至南坡变起,买奴孤掌难鸣,竟奔投晋邸,愿效力讨逆。偏晋王急于嗣位,将讨逆事暂搁不提,且命他在晋邸中,收拾简牍等件,自己启跸先发。及新皇帝寓上都,他方趱程到京。朱太医曾与相识,忙去谒见,求他怜救妻女。买奴闻言,不由得怒发冲冠,指天示朱太医道:“我誓不与逆贼共戴此天!你回去候着消息,待我入见新帝,总有回报。”朱太医拜谢欲去,买奴复道:“奸淫事尚小,弑逆事实大,我为你计,亦不应说及奸淫,且与你面子上,亦过不下去,不如仍从讨逆入手,方好一网打尽哩。”买奴计画,很是妥当。朱太医道:“全凭大力!”于是朱医归家,买奴入觐。经新皇帝慰劳毕,买奴乞屏去左右,以便密陈。新帝照准,立命侍从退出,买奴遂密启道:“陛下嗣位,应天顺人,奈何命也先铁木儿作为首相呢?”新帝道:“他有奉玺的功劳,所以命为右相,”买奴道:“他若可自立为帝,早已黄袍加身了,还肯来奉玺么?他与奸贼铁失,合谋图逆,共弑英宗,陛下首宜把他正法,方觉名正言顺哩!”新帝默然不答,买奴道:“逆贼等忍弑先皇,岂真愿事陛下?他因陛下前镇漠北,恐声罪致讨,无术自全,所以奉上玺绶,请驾入都。若权归他手,陛下转成傀儡,此后一举一动,反被逆党所制,他得安享荣利,陛下反蒙恶名,天下后世,将疑陛下为篡国哩!”理正词醇,真好口才。新帝愕然道:“朕何尝有心篡逆?据汝说来,是朕且为彼受过,朕亦不得不急图讨逆了!”买奴道:“前后左右,多是逆贼心腹,陛下既决意讨逆,事不宜迟,便在今夕,休使他狗急跳墙!”新帝道:“甚善,劳汝替朕拿斩逆党。”买奴请即书诏。新帝即手写数行,给了买奴,并命遣晋邸卫兵,即夕前拿也先铁木儿等。买奴趋出,立即召集卫士,至中书省。此时也先铁木儿,已有人报知买奴密奏状,他只道是奸淫事泄,但发放朱医妻女,勒令归家,便好消灭证据,洗释罪恶;且可劾奏买奴诬妄,反坐罪名。因此将朱家母女逼归后,把酒浇愁,从容自在。偏偏不由你算,奈何?买奴率着卫士,急驰而入,见他兀坐自斟,便笑着道:“右相在此独酌么?何不令朱医妻女陪饮,格外欢畅哩!”也先铁木儿起座,佯作惊讶道:“王爷说甚么?何来朱医妇女,休要含血喷人!”买奴道:“朱家事不遑追究,有旨拿你逆贼!”也先铁木儿道:“我是保主功臣,何贼可言!敢是你思谋逆么?”买奴道:“我不暇与你辩论,叫你去见先皇罢!”随喝令卫士快行动手。也先铁木儿尚欲抵拒,怎禁得卫士齐上,把他反翦起来,上了镣械,牵出省门,一面将完者、锁南、秃满等尽行拿到。也先铁木儿请入见嗣皇,面陈委曲。买奴道:“你是先皇的旧臣,应在先皇前自伏,何必再觐新帝!”当下设着御案,上供先皇帝灵牌,令也先铁木儿等,就案跪着,然后由买奴朗声宣诏道:
也先铁木儿、完者、锁南、秀满等,合谋弑逆,神人共愤,饬王买奴带领卫卒,即夕密拿。该逆等凶恶昭彰,罪在不赦;拿住后,着即斩首以谢天下,毋庸再鞫!
宣诏毕,即将也先铁木儿等绑出,一声炮响,刽子手刀随声落,统是身首两分!何苦为恶。当下奏闻新帝,遂改命宣政院使旭迈杰为中书右丞相,陕西行中书左丞秃鲁,及通政院使纽泽,并为御史大夫,速速为御史中丞,并令旭迈杰、纽泽率兵至京师,搜除逆党。旭迈杰恐铁失在京,抗命作乱,遂夤夜前进,既到京城,先遣使人报铁失,暨失秃儿、赤斤铁木儿、脱火赤、章台等,令他出城迎驾。铁失等曾邀封赏,至此不防有诈,便坦然出迎。旭迈杰、纽泽早已密嘱兵士,令他列队站着。待铁失等下骑相见,便命跪听诏敕。当由旭迈杰宣诏道:
先皇帝御宇三年,未闻失德,而铁失、也先铁木儿等,敢行大逆,竟有南坡之变,骇人听闻!朕因诸王大臣推戴,嗣登宸极,若非首除奸恶,既无以妥先帝之灵,并无以泄天下之愤,为此甫抵上都,即将也先铁木儿等,声罪正法。
惟在京逆党,如铁失辈,尚逍遥法外,特命中书右丞相旭迈杰,御史大夫纽泽,率兵到京,立将铁失、失秃儿、赤斤铁木儿、脱火赤、章台等,拿下正法,余如逆党爪牙,亦饬令旭迈杰、纽泽,彻底查拿,毋得瞻徇,应加刑法,候复奏定议。
铁失等听着旭迈杰宣诏,开口便抬出先皇帝三字,已是魂魄飞扬;及读到“拿下正法”四字,越吓得心惊胆战,意欲起身逃窜,只见两边排着卫士,好似天罗地网一般,插翅难飞。旭迈杰读罢诏敕,即叫卫士过来,将铁失等除去冠带,命即正法。霎时间头都落地,数道灵魂,入阿鼻地狱中去了。
若有地狱,当为此辈特设。
铁失等既伏诛,旭迈杰即刻进城。搜拿诸王月鲁不花、按梯不花、曲吕不花、孛罗兀鲁思不花,及铁失弟索诺木,一并发交法司,并查得御史台经历朵儿只班,御史撤儿塔罕、兀都蛮郭、也先忽都等,素依附铁失,朋比为奸,遂并行奏复。月鲁不花等拟赐死,朵儿只班等拟充戍,至复诏到来,俱减罪一等,拟赐死的减为充戍,拟充戍的减为免官。
时中书平章政事张珪,闻得此诏,独勃然道:“国法上强盗不分首从,发冢伤尸者亦死;索诺木尝从弑逆,亲斫丞相拜住右臂,乃反欲保他生命么?”遂缮就奏牍,遣陈行在,略称账党不宜逭诛,索诺木加刃故相,亲与逆谋,乞速付显戮以快人心等语。于是新帝准奏,即将索诺木枭首,流月鲁不花于云南,按梯不花于海南,曲吕不花于奴儿干,孛罗及兀鲁思不花于海岛,朵儿只班等皆褫职为民,一场逆案,总算处置明白,内外肃清。
新帝乃启驾入京,亲御大明殿,受诸王百官朝贺。礼成,追尊皇考晋王为皇帝,庙号显宗,皇妣弘吉剌氏为宣懿淑圣皇后。嗣复上先皇尊谥为睿圣文孝皇帝,庙号英宗。拟定次年改元,号为泰定元年。
台官复奏言曩时铁木迭儿专政,诬杀杨朵儿只、萧拜住、贺伯颜、观音保、锁咬儿哈的迷失,杖窜李谦亨成珪,罢免王毅、高昉、张志弼,天下咸知蒙冤,请旨昭雪。随即颁诏,命存者召还录用,死者赠官有差。旭迈杰又上言逆党作乱,诸王买奴赶赴晋邸,愿效死力,且言不除元凶,陛下美名不著,天下后世,无从察知。圣衷嘉纳,屡承奖谕,令臣等考查懿戚,能自拔逆党,为国效忠,莫如买奴一人,应加封赏以示激劝。因此买奴将赏泰宁县五千户,受爵泰宁王。又颁赏讨逆功臣,赐旭迈杰金十锭,银三十锭,钞七十锭;倒剌沙为中书左丞相;倒剌沙曾与铁失密议,理应加罪,胡反得迁擢,其私可知!知枢密院事马某沙,御史大夫纽泽,宣政院使锁秃,应加授光禄大夫,各赐金银钞有差;追赠故丞相拜住为太师,爵东平王,谥忠献,称为清忠一德功臣,授其子答儿麻失里为宗仁卫亲军都指挥使,赏功录旧,恤死褒生,泰定初政,人民称美。转瞬间已是元年,小子因新帝殁后,木得立谥,史家亦称为泰定帝,所以后此称帝,我亦云然。上文统称新帝,与前数帝继位时名号不同,即是此意。元夕御殿,朝贺礼仪,悉如旧制,不必赘述。惟敕诸王各还本部,并召还图帖睦尔于琼州,阿木哥于大同。会浙江行省左丞赵简,能开经筵,及择师傅,令太子及诸王大臣子孙受学,泰定帝乃命平章政事张珪,翰林学士承旨忽都儿都鲁迷失,学士吴澄,集贤直学士邓文原,以《帝范》、《资治通鉴》、《大学衍义》、《贞观政要》等书,指日进讲。一面册定皇后弘吉剌氏,名叫巴巴罕。特书其名,一正《元史本纪》误名为氏之讹,一正后来下嫁燕帖木儿之罪。并立皇子阿速吉八一作阿苏奇布。为皇太子。册立之日,天大风雨,四面晦霾,官民颇为惊愕。已兆不祥。泰定帝不以为意,复选了两个丽姝,作为妃嫔,一名必罕,一名速哥答里,皆出弘吉剌氏,且系一对姊妹花。父名买住罕,曾封衮王,这且按下慢表。都为后文埋根。
且说泰定帝即位改元后,有事太庙,忽然庙内神主,失去两座,一是仁宗神主,一是仁宗后神主。先是太常博士李好文,曾建议在庙神主,应用木制,不宜金饰,所有金玉祭器,须贮诸别室,免致遗失等语。无如元代定制,神主概制以金,当时以李博士议论近迂,不足采用,况且宗庙社稷,各有守官,何人敢来盗窃,因此率由旧章,并未改革。至此竟有神主被盗一事,当令守京各官,派捕缉获,偏偏追索十日,毫无赃证。监察御史宋本、赵成庆、李嘉宾等,奏言盗窃太庙神主,由太常守卫不谨,应即议罪。奏入不报。是时参知政事马剌,兼领太常礼仪使,且有升迁左丞消息。恼动了平章政事张珪,抗言太常奉守宗祐,责有攸归,今神主被窃,应待罪而反迁官,赏罚不明,纪纲倒置,上何以谢祖灵,下何以惩盗风,应持以宸断,严核功过,方可报本追远,黜贪惩邪。这数语说得详明痛切,总道泰定帝准词究办,不料待了数日,也无批敕,只马剌升迁事,才算打消。
还有武备卿即烈,故太尉不花,受家吏撒梯贿托,强收寡妇古哈。古哈系郑国宝妻,曾为命妇。国宝死后,遗产颇多,撒梯阴加艳羡,且见古哈尚在中年,自己又值丧偶,遂浼人往讽古哈,劝她再醮。古哈以门阀相沿,颇欲守节,拒绝不从。偏这撒梯贪财恋色,定欲取她到手,就去请托即烈、不花两人,硬行出头,逼她改嫁撒梯。古哈仍不肯允,即烈等骑虎难下,诈称奉旨令古哈再嫁。逼令再嫁之旨,虽是诈传,然亦由元代之不尚节烈,致有此弊。看官!你想古哈是一介孀妇,哪里抗得过圣旨?只好除了丧服 改着艳装,乘舆至撒梯家,与他成婚。何不就死,但死节最难,到欢娱时,或亦感念帝德。撒梯得了古哈,欢爱非常,并将她家人畜产,一并取来。偏台官不肯玉成,竟尔据实陈奏,殊杀风景。并劾即烈、不花矫旨的罪状,有旨令刑部讯鞫。即烈、不花无从图赖,暗中恰向左丞相倒剌沙处,奉送金银钞若干,托他挽回。果然钱神有灵,可以买命,不消两日,竟下了一道赦诏,只说是世祖旧臣,加恩贷罪。
又有辽王脱脱,镇守辽东,乘泰定帝新立,颁诏大赦以前,竟报复私仇,妄杀亲王妃主百余人,占夺羊马畜产。经台官奏请废徙,亦不见报。会值山崩地震,雷迅风烈诸灾异,泰定帝只令番僧大作佛事,以期禳解。且令在寿安山寺,集僧讽经,约以三年,自己却巡幸上都,备驾前去。于是平章政事张珪,邀集枢密院御史台翰林集贤两院官,会议时弊,决计谏诤。适上都亦有诏到来,戒饬百官,并命大都守臣,详言利病,各官遂公推张珪主稿。珪正满怀痛愤,即草就数千言,成了一篇旷前绝后的大奏章,拟亲至上都面奏。大众见了,无不称为大手笔,小子有诗咏道:
事君无隐由来久,千古争传谏士言;
留得一编遗草在,大元久邈直声存。
欲知奏疏中如何措词,待下回覼缕陈明。
泰定帝至上都,从买奴之请,诛也先铁木儿等,看似锄凶罚恶,足快人心,实则仍为一己计,欲自免助逆之名,不得不讨除逆党。《春秋》之法在诛心,桃园之弑,史书赵盾,泰定帝虽稍差一间,其心固不可问也。况倒剌沙亦与逆谋,卒因前时私宠,不加其罪,反擢其官;盗神主者得逃法外;逼再嫁者且恕罪名;藩王有辜不之问;佛事屡修不之省,种种失政,安知不由倒剌沙辈,从中盅惑平?是回叙述,已将泰定帝之心迹,揭明纸上,史称其能守祖宪,号称治平,岂其然乎!
第三十七回 众大臣联衔入奏 老平章嫉俗辞官
却说平章政事张珪,既拟就奏稿,出示百官,由员外郎宋文瓒,代读奏稿,其词云:
国之安危,在乎论相。昔唐玄宗前用姚崇、宋璟则治,后用李林甫、杨国忠,天下骚动,几致亡国,虽赖郭子仪诸将,效忠竭力,克复旧物,然自是藩镇纵横,纪纲亦不复振矣。良由李林甫妒害忠良,布置邪党,奸惑蒙蔽,保禄养祸所致,死有余辜。如前宰相铁木迭儿,奸狡险深,阴谋丛出,专政十年,凡宗戚忤已者,巧饰危间,阴中以法,忠直被诛,窜者甚众。始以脏败,谄附权奸失列门,及嬖幸也里失班之徒,苟全其生。寻任太子太师。未几仁宗宾天,乘时幸变,再入中书。当英庙之初,与失列门等恩义相许,表里为奸,诬杀萧、杨等以快私怨,天讨元凶,失列门之党既诛,坐邀上功,遂获信任。诸子内布宿卫,外据显要,蔽上抑下,杜绝言路,卖官鬻狱,威福己出,一令发口,上下股栗,稍不附己,其祸立至,权势日炽,中外寒心。由是群邪并进,如逆贼铁失之徒,名为义子,实其腹心,忠良屏迹,坐待收系,先帝悟其奸恶,仆碑夺爵,籍没其家,终以遗患,搆成弑逆。其子锁南,亲与逆谋,所由来者渐矣。虽剖棺戮尸,夷灭其家,犹不足以塞责。今复回给所籍家产,诸子尚在京师,夤缘再入宿卫,世祖时,阿合马贪残败事,虽死犹正其罪,况如铁木迭儿之奸恶者哉!臣等宜遵成宪,仍籍铁木迭儿家产,远窜其子孙于外郡,以惩大奸。
君父之仇,不共戴天,所以明纲常,别上下也。铁失之党,结谋弑逆,君相遇害,天下之人,痛心疾首,所不忍闻,比奉旨以铁失之徒,既伏其辜,诸王按梯不花、孛罗、月鲁不花、曲吕不花、兀鲁思不花,亦已流窜,逆党胁从者众,何可尽诛,后之言事者,其勿复举。臣等议古法弑逆,凡在官者杀无赦,圣朝立法,强盗劫杀庶民,其同情者犹且首从俱罪,况弑逆之党,天地不容,宜诛按梯不花之徒以谢天下。
书曰:惟辟作福,惟辟作威,臣无有作福作威。臣而有作福作威,害于而家,凶于而国。盖生杀予夺,天子之权,非臣下所得盗用也。辽王脱脱,位冠宗室,居镇辽东,属任非轻。国家不幸有非常之变,不能讨贼,而乃觊幸赦恩,报复仇忿,杀亲王妃主百余人,分其羊马畜产,残忍骨肉,盗窃主权,闻者切齿。今不之罪,乃复厚赐放还,仍守爵土,臣恐国之纪纲,由此不振,设或效尤,何法以治。
且辽东地广,素号重镇,若使脱脱久居,彼既纵肆,得无忌惮;况令死者含冤,感伤和气,臣等议累朝宪典,闻赦杀人,罪在不原,宜夺削其爵土,置之他所,以彰天威。
刑以惩恶,国有常宪。武备卿即烈,前太尉不花,以累朝待遇之隆,俱致高列,不思补报,专务奸欺,诈称奉旨,令撒梯强收郑国宝妻古哈,贪其家人畜产,自恃权贵,莫敢如何,事闻之官,刑曹逮鞫服实,竟原其罪,辇毂之下,肆行无忌,远在外郡,何事不为!夫京师天下之本,纵恶如此,何以为政?古人有言:“一妇衔冤,三年不雨。”以此论之,即非细务。臣等议宜以即烈、不花,付刑曹鞫之中卖宝物,世祖时不闻其事,自成宗以来,始有此弊。分珠寸石,售直数万,当时民怀愤怨,台察交言。且所酹之钞。率皆天下穷民膏血,锱铢取之,从以箠挞,何其用之不吝!夫以经国有用之宝,而易此不济饥寒之物,是皆时贵与斡脱中宝之人,妄称呈献,冒给回赐,高其直且十倍。蚕蠹国财,暗行分用,如沙不丁之徒,顷以增价中宝事败,具存吏牍。陛下即位之初,首知其弊,下令禁止,天下欣幸。臣等比闻中书,乃复奏给累朝未酬宝价四十余万锭,较其元直,利己数倍。有事经年远者,计三十余万锭。复令给以市舶番货。计今天下所征包银差发,岁入止十一万锭,已是四年征入之数,比以经费弗足,急于科征。臣等议番舶之货,宜以资国用,纾民力,宝价请俟国用饶给之日议之。
太庙神主,祖宗之所妥灵。国家孝治天下,四时大祀,诚为重典。比者仁宗皇帝皇后神主,盗利其金而窃之,至今未获,斯乃非常之事,而捕盗官兵,不闻杖责。臣等议庶民失盗,应捕官兵,尚有三限之法,监临主守,倘失官物,亦有不行知觉之罪。今失神主,宜罪太常,请拣其官属免之。
国家经费,皆出于民。量入为出,有司之事。比者建西山寺,损军害民,费以亿万计,刺绣经幡,驰驿江浙,逼迫郡县,杂役男女,动经年岁,穷奢致怨。近诏虽已罢之,又闻奸人乘间,奏请复欲兴修,流言喧播,群情惊骇。臣等议宜守前诏。示民有信,其创造刺绣事,非岁用之常者悉罢之。
人有怨抑,必当昭雪,事有枉直,尤宜明辨。平章政事萧拜住,中丞杨朵儿只等,枉遭铁木迭儿诬陷,籍其家以分赐人,闻者嗟悼。比奉明诏,还给原业,子孙奉祀家庙,修葺苟完,未及宁处,复以其家财仍赐旧人,止酬以直,即与再罹断没无异。臣等议宜如前诏,以原业还之,量其直以酬后所赐者,则人无冤愤矣。
德以出治,刑以防奸。若刑罚不立,奸宄滋长,虽有智者,不能禁止。比者也先铁木儿之徒,遇朱太医妻女,过省门外,强拽以入,奸宿馆所。事闻有司,以扈从上都为解,竟勿就鞫。元恶虽诛,羽翼未戢。臣等议宜遵世祖成宪,凡助恶为虐者,悉执付有司鞫之。臣等又议天下囚系,不无冤滞,方今盛夏,宜命省台选官审录,结正重刑,疏决轻系,疑者申问详谳。
边镇利病,宜命行省行台,体究兴除。广海镇戍卒更病者给粥食药,力死者人给钞二十五贯,责所司及同乡者归骨于其家。岁贡方物有常制,广州东莞县大步海,及惠州珠池,始自大德元年,奸民刘进、程连言利,分蜒户七百余家官给之粮,三年一采,仅获小珠五六两,入水为虫鱼伤死者众,遂罢珠户为民。其后同知广州路事塔察儿等,又献利于失列门,创设提举司监采。廉访司言其扰民,复罢归有司。既而内正少卿魏暗都剌,冒启中旨,驰驿督采,耗廪食,疲民驿,非旧制,请悉罢遣归民。
善良死于非命,国法当为昭雪。铁失弑逆之变,学士不花,指挥不颜忽里,院使秃古思,皆以无罪死,未得褒赠。铁木迭儿专权之际,御史徐元素以言事锁项死东平,及贾秃坚不花之属,皆未申理。巨等议宜追赠死者,优叙其子孙,且命刑部及监察御史体勘,其余有冤抑者具实以闻。
政出多门,古人所戒。今内外增置官署,员冗俸滥,白丁骤升,出身入流,壅塞日甚,军民俱蒙其害。夫为治之要,莫先于安民,安民之道,莫急于除滥费,汰冗员。世祖设官分职,俱有定制。至元三十年以后,改升创设,日积月增,虽尝奉旨取勘减降,近侍各私其署,夤缘保禄,姑息中止。至英宗时,始锐然减罢崇祥寿福院之属十有三署,徽政院断事官江淮财赋之属六十余署,不幸遭罹大故,未竟其余。比奉诏凡事悉遵世祖成宪,若复寻常取勘调虚文,延岁月必无实效,即与诏旨异矣。臣等议宜敕中外军民,署置官吏,有非世祖之制,及至元三十年已后,改升创设员冗者,诏至日悉减除之。
自古圣君,惟诚于治政,可以动天地,感鬼神,初未尝徼福于僧道,以厉民病国也。且以至元三十年言之,醮事佛事之目,止百有二,大德七年,再立功德使司,积五百有余。今年一增其目,明年即指为例,已倍四之上矣。僧徒又复营干近侍,买作佛事,自称特奉传奉,所司不敢致问,供给恐后。夫佛以清净为本,不奔不欲,而僧徒贪慕货利,自违其教,一事所需,金银钞币,不可数计,岁用钞数千万锭,数倍于至元间矣。凡所供物,悉为己有,布施等钞,复出其外,生民脂膏,纵其所欲,取以自利,畜养妻子,彼既行不修洁,适足亵慢天神,何以邀福?比年佛事愈繁,累朝享国不永,致灾愈远,事无应验,断可知矣。臣等议宜罢功德使司,其在至元三十年以前,及累朝忌日醮祠佛事名目,止令宣政院主领修举,余悉减罢。近侍之属,并不得巧计擅奏,妄增名目。若有特奉传奉,从中书复奏乃行。
古今帝王治国理财之要,莫先于节用。盖侈用则伤财,伤财必至于害民。国用匮而重敛生,如盐课增价之类,皆足以厉民矣。比年游惰之徒,妄投宿卫部属,及官者女红太医阴阳之属,不可胜数。一人收籍,一门蠲复,一岁所请衣马刍粮,数十户所征入,不足以给之,耗国损民,莫此为甚。臣等议诸宿卫宦女之属,宜如世祖时支请之数给之,余悉简汰。
阔端赤牧养马驼,岁有常法,分布郡县,各有常数。而宿卫近侍,委之仆御,役民放牧,始至即夺其居,俾饮食之,残伤桑果,百害蜂起,其仆御四出,无所拘钤,私鬻刍豆,瘠损马驼。大德中始责州县正官监视,盖暖棚团糟枥以牧之。至治初复散之民间,其害如故。监察御史及河间路守臣屡言之。臣等议宜如大德团糟之制,正官监临,阅视肥瘠,拘钤宿卫仆御,著为令。
兵戎之兴,号为凶器,擅开边衅,非国之福。蛮夷无如,少梗王化,得之无益,失之无损。至治三年,参卜郎盗劫杀使臣,利其财物而已,至用大师,期年不戢,伤我士卒,费国资粮。臣等议好生恶死,人之恒性,宜令宣政院督守将,严边防,遣良使抵巢招谕,简罢冗兵,明敕边吏,谨守御,勿生事,则远人格矣。天下官田岁入,所以赡卫士,给戍卒。自至元三十一年以后,累朝以是田分赐诸王公主驸马,及百官宦者寺观之属,遂令中书酬直海漕,虚耗国储。其受田之家,各任土著,奸吏为赃官,催甲斗级,巧名多取,又且驱迫邮传,征求饩廪,折辱州县,闭偿逋负。至仓之日,变鬻以归,官司交忿,农民窘窜。臣等议惟诸王公主驸马寺观,如所与公主桑哥剌吉,及普安三寺之制输之公廪,计月直折支以钞,令有司。兼令输之省部,给之大都。其所赐百官及宦者之田,悉拘还官著为令。
国家经费,皆取于民。世祖时,淮北内地,惟输丁税。
铁木迭儿为相,专务聚敛,遣使括勘两淮、河南田土,重并科粮,又以两淮、荆襄沙碛,作熟收征,徼名兴利,农民流徙。臣等议宜如旧制,止征丁税,其括勘重并之粮,及沙碛不可田亩之税悉除之。世祖之制,凡有田者悉役之民,典卖田随收入户。铁木迭儿为相,纳江南诸寺贿赂,奏令僧人买民田者,毋役之以里正主首之属,逮今流毒细民。臣等议惟累朝所赐僧寺田,及亡宋旧业,如旧制勿征;其僧道典买民田,及民间所施产业,宜悉役之著为令。
僧道出家,屏绝妻孥,盖欲超出世表,是以国家优视,无所徭役。且处之官寺,宜清净绝俗为心,诵经祝寿。比年僧道,往往畜妻子无异常人。如蔡道泰、班讲主之徒,伤人逞欲,坏教干刑者,何可胜数?俾奉祠典,岂不亵天渎神!臣等议僧道之畜妻子者,宜罪以旧刑,罢遣为民。
赏功劝善,人主大柄,岂宜轻以与人?世祖临御三十五年,左右之臣,虽甚爱幸,未闻无功而给一赏者。比年赏赐泛滥,盖因近侍之人,窥伺天颜喜悦之际,或称乏财无居,或称嫁女取妇,或以技物呈献。殊无寸功小善,递互奏请,要求赏赐,奄有国家金银珠玉,及断没人畜产业。
似此无功受赏,何以激劝?既伤财用,复启幸门。臣等议非有功勋劳效,著明实迹,不宜加以赏赐,乞著为令。
臣等所言弑逆未讨,奸恶未除,忠愤未雪,冤枉未理,政令不信,赏罚不公,赋役不均,财用不节,民怨神怒,感伤和气,惟陛下裁择以答天意,消弭灾变。臣等不胜翘切待命之至!
宋文瓒一气读毕,枢密院御史台翰林集贤两院官,统鼓掌道:“近今弊窦,统由张平章说尽。若此奏上去,能邀圣上允准,一一施行,乃是国家的大幸了!”张珪道:“我拟亲至上都,面陈此疏,免得内臣沮格。”宋文瓒道:“晚生愿随老平章同去,何如?”张珪道:“好极!但缮录奏稿,还仗大笔!我已老朽,不愿作蝇头小楷了。”文瓒道:“晚生理当效劳。”
当下百官散归,文瓒亦回寓,把奏稿恭楷录正,差不多至半日余,方才告竣。并将会议各官,联衔署名。到了次日,便偕张珪赴上都。珪即入觐泰定帝,递上奏疏。泰定帝展览多时,似乎有些讨厌的神气。张珪呕尽心血,不值泰定帝一顾奈何?淡淡的答道:“朕知道了!卿自京至此,未免劳顿,且在行辕休息,再作区处。”张珪叩谢而出。
待了两日,并不见有诏敕下来,转增烦闷。适宋文瓒亦来谒谈,张珪道:“我等奏议,共有数条,偏似大石沉海,一条未蒙敕行,难道就此过去,便好治国么?”文瓒道:“老平章何不再行谒奏?总要宸衷酌行,方可渐除时弊。”张珪点头。次晨复至行宫朝泰定帝,行礼毕,复启奏道:“臣闻日食修德,月食修刑。应天以实不以文,动民以行不以言。目今刑政失平,所以天象垂变,陛下仰承天心,务乞矜察,臣等逐条奏议,即请施行!”泰定帝答道:“待朕返京师后,择要施行便了。”珪不便再陈,只得告退。既而御史台臣秃忽鲁、纽泽等,复奏陈灾异屡见,宰相宜避位以应天变,可否仰自圣裁。且言臣等为陛下耳目,不能纠察奸吏,慢官失守,宜先退避以授贤能。泰定帝览了此奏,便批谕:“御史所言,失在朕躬,卿等不必辞职。”台官等无可奈何。只丞相旭迈杰、倒剌沙两人,心中未安,也递呈一疏。略说天象告儆,陛下以忧天心为心,反躬自责,谨遵祖宗圣训,修德慎行,饬臣等各勤乃职。手诏至大都,居守省臣,皆引罪自劾,臣等为左右相,才下识昏,当国大任,无所襄赞,以致灾祲迭见,罪在臣等,理应退黜。此外诸臣,各勤职守,无罪可言!语中带刺。泰定帝仍批谕道:“卿等若皆辞避,国家大事,谁与共理?总教靖供尔职,勉迪百工,自可徐回天变,不必再辟!”嗣是以后,不闻再诏,连回跸京师的期限,也悬宕过去。
张珪愤闷得很,遂托称老病,上表辞职。有诏常见免拜跪,并赐小车,得乘至殿门下。珪复请克日还京,总算邀准。回銮后,只望泰定帝践着前言,如议施行,偏诏旨下来,一道是禁言赦前事,一道是将赦前籍没的家产,如数给还。看官,你想此时的张平章,还肯在朝委蛇么?当下奏陈病势日剧,非扶掖不能行,恳即日放归,得返首邱,死且感恩云云。
小子有诗咏张平章道:
忠臣不肯效阿容,可奈良言未见从!
从此挂冠林下隐,白云深处住行踪。
未知泰定帝曾否允准,且至下回叙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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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珪一疏,为《元史》中仅见之文,列传中备录无遗。本回亦就此采入,一以扬张平章之忠,一以明泰定帝之失。泰定以旁支入承大统,龙飞九五,仰荷天休,不于此时从贤纳谏,除害兴利,何以孚舆望而贻孙谋乎?卒致晏驾以后,即滋内变,生无德政,殁无美谥,一代嗣君,反成国位,是不得谓非咎由自取也!张珪屡谏不从,即托病乞归。古人云,以道事君,不可则止,吾于珪殆遇之焉。
第三十八回 信佛法反促寿征 迎藩王入承大统
却说张珪辞职甚力,泰定帝尚是未允,只命养病西山,并加封蔡国公,知经筵事,别刻蔡国公印作为特赐。不听良言,留他何用?张珪移居西山,过了残腊,复上疏乞归,乃蒙允准,解组归里,还我自由。未几复接朝旨,召他商议中书省事。珪不肯就征,引疾告免,至泰定四年卒于里,遗命上蔡国公印。珪系弘范子,字公端。少时从父灭宋,宋礼部侍郎邓光荐将赴水死,为弘范所救,待以宾礼,命珪就学。光荐乃以平生所得,著成相业一书,授珪熟读,珪因此成文武材。元朝中叶,要推这位老平章是一位纯臣了。补叙履历,所以旌善,且亦是文中绵密处。
这且休表。单说张珪回籍,朝右少一个直臣,泰定帝朝罢无事,一意佞佛。每作佛事,辄饭僧数万人,赐钞数千锭,并命各处建寺,雕玉为楹,刻金为像,所费以亿万计,毫不知惜。泰定帝又亲受佛法于帝师,连皇后弘吉剌氏以下,也都至帝师前受戒。这时候的帝师,名叫亦思宅卜,每年所得赏赐,不可胜计。帝师弟衮噶伊实戬,自西域远来,诏令中书持酒效劳,非常敬礼。帝师兄索诺木藏布,领西番三道宣慰司事,封白兰王,赐金印,给圆符,使尚公主。僧可尚公主,大约亦舍身大布施耳。僧徒多号司空、司徒、国公,佩带金玉印章,因此气焰薰灼,无所不为。在京尚敢横行,出都愈加恣肆,见有子女玉帛,无不喜欢,所求不遂,即大肆咆哮。西台御史李昌,尝痛心疾首,据实抗奏道:
臣尝经平凉府,静会、定西等州,见西番僧佩金字圆符,络绎道途,驰骑累百。传舍至不能容,则假馆民舍,因而迫逐男子,奸污妇女。奉元一路,自正月至七月,往返百八十五次,用马至八百四十余匹,较之诸王行省之使,十多六七,驿户无所控诉,台察莫得谁何。且国家之制圆符,本为边防警报之虞,僧人何事而辄佩之?乞更正僧人给驿法,且得以纠察良莠,毋使混淆;是所以肃僧规,即所以遵佛戒也,伏乞陛下准奏施行!
奏入不报,后闻僧侣扰民益甚,乃颁诏禁止,其实仍是一纸空文,敷衍了事。未几又命建显宗神御殿于卢师寺。这卢师寺在宛平县卢邱山,向称大刹,此次奉安御容,大兴土木,役卒数万人,糜财数百万两,装饰得金碧辉煌,一时无两。然后另建显宗神主,奉置殿中,悬额署名,号为大天源延圣寺。赐住持僧钞二万锭,并吉安、临江二路田千顷。中书省臣,未免看不过去,又联名奏道:
臣等闻养给军民,必借地利。地之所生有限,军民犹惧不足,况移供他用乎?昔世祖建大宣文、弘教等寺,赐僧永业,当时已号虚费。而成宗复构天寿万宁寺,较之世祖,用增倍半。若武宗之崇恩、福元,仁宗之承华、普庆,租榷所入,益又甚焉。英宗凿山开寺,损兵伤农,而卒无益。夫土地祖宗所有,子孙当共惜之,臣恐兹后借为口实,妄兴工役,徼福利以逞私欲,福未至而祸已集矣。唯陛下察之!
泰定帝得此奏后,却也优诏旌直。但心中总是迷信,遇着天变人异,总令番僧虔修佛事,默祈解禳。番僧依着故例,请释赦囚,所以赦诏叠见。凡有奸盗贪淫诸罪,统得遇赦邀恩,一律洗刷;就是出狱重犯,再被逮系,转瞬间又得释放。看官试想,天下有几个悔过的罪人?愈宽愈坏,辇毂之下,尚无王法,外省更不必论了。屡言佞佛之弊,是为痴人说法。
泰定帝始终未悟,并因次子诞生,疑为佛佑,甫离襁褓,即令受戒。为了拜佛情殷,反把郊天禘祖的大礼,搁过一边。监察御史赵思鲁,以大礼未举,奏言天子亲祀郊庙,所以通精诚,迎福厘,生蒸民,阜万物,历代帝王,莫不躬亲将事,应讲求故例,虔诚对越,方可隐格纯嘏。泰定帝不以为然。有了佛佑,自可不必郊祀。全台大哗,复入朝面陈。泰定帝道:“世祖成宪,不闻亲祀郊庙。朕只知效法世祖,世祖所行的事件,朕必遵行;世祖未行的事件,朕也不愿增添。此后郊天祭庙,可遣大臣恭代便了。”台官还想再陈,泰定帝竟拂袖退朝。
嗣因帝师圆寂,大修佛事,命塔失铁木儿、纽泽监督,召集京畿僧侣,诵经讽咒,差不多有数十天;一面另延西僧藏班藏卜为帝师,赍奉玉印,诏谕天下。又命作成宗神御殿于天寿万宁寺,一切规模,与显宗神御殿相似。
正在百堵皆兴的时候,忽由太常入奏,宗庙中的武宗金主,及所有祭器,统被盗窃去了。前时盗窃仁宗神主,至此又窃武宗神主,堂堂太庙,窝留盗贼,令人不解。泰定帝命再作金主,奉安庙中,应行捕盗等情,也模糊过去。后复因台官劾奏,才酌斥太常礼仪等官,只神主不翼而飞,终无下落。
会扬州路崇明州、海门县海溢,汴梁路畎沟、兰阳河溢,建德、杭州、衢州属县水溢,还有真定、晋宁、延安、河南等路屯田遇了旱灾,大都河间、奉元、怀庆等路遇了蝗灾,巩昌府通漕县山崩,碉门地震,有声如雷,昼色晦暝,天全道山亦爆裂,飞石毙人,凤翔、兴元、成都、峡州、江陵同日地震。各处警报络绎。泰定帝只与西僧商量,教他朝唪梵语,暮鼓钟钹,膜拜顶礼,祈福消灾。且遍饬京内外各官,恭祀五岳四渎名山大川。总道是神佛有灵,暗中庇佑,谁料旱荒水荒,虫灾风灾,种种状况,杂沓而来。百姓报官长,官长报皇上,弄得泰定帝胸无定见,却想了一个法儿,下诏改元!祈佛无益,改元更属无谓。当由廷臣议定“致和”二字,于泰定五年春季,改泰定为致和。且仍诏告帝师,命各僧佛事加虔;并饬于沿海各地,建造浮屠二百一十六座,镇压海隘。真是捣鬼。
帝师藏班藏卜上言,皇帝虽已受佛法,但欲增福延寿,还须亲受无量寿佛戒,泰定帝当即允准。择日御兴圣殿,邀请帝师到来,督设经坛,上供无量寿佛金牌,下设幢幡宝盖,乐簴钟悬。当由帝师座下的僧徒,吹起法螺,摇动金铃,接着大锣大钹,敲击起来。帝师着红衣,戴毘卢帽,先至坛前焚香祷告,口中不知念着什么番语,嘛咪叭吽的说了一回,然后导引泰定帝至坛前跪着,帝师在旁虔诵祝词,复念了无数佛号,方令泰定帝学着僧规,膜拜受戒。是时后妃人等,亦群集坛前,兴圣殿内外,拥挤得什么相似。那一班僧侣,多是张头探脑,摇目擦睛,你说是那个美丽,我说是这个妖娆,彼此评头品足,觑艳偷香,就是口中所念的波罗密多,阿弥陀佛,也觉颠倒错乱,语无伦次。无量寿佛未曾请到,女观音等先已值坛,安得不令僧侣动心?至受戒礼毕,泰定帝出殿,大众散去,帝师亦回寺,僧徒等也都退归,饮酒拥娇去了。乐得过。
次日,由宫中发出金银钞,赏给僧徒,又费了若干万两。泰定帝以福寿双增,非常欣慰。会出猎柳林,偶受感冒,不怿累日,遂思巡幸上都,游春解闷。当命西安王阿剌忒纳失里,及签书枢密院事燕帖木儿,一作雅克特穆尔。留守京师,自率皇后、皇太子,及丞相倒剌沙等,命驾北去。自春至夏,留寓行宫,整日里流连酒色,不闻朝政。
会殊祥院使也先捏,自建康北来,密语丞相倒剌沙,以怀王将有他变,不可不防。倒剌沙立即奏闻,请旨徙怀王居江陵。这怀王却是何人?就是武宗次子图帖睦尔。先是泰定帝即位,召诸王还邸,图帖睦尔亦自琼州召归,见三十六回。受封怀王。泰定二年,命出居建康,以也先捏为怀王卫士。也先捏与怀王不协,乃私至上都,密进谗言。泰定帝不遑查察,竟照倒剌沙奏议,遣宗正扎鲁忽赤、雍古台南下,命怀王徙居江陵。怀王遵旨西迁,扎鲁忽赤等回报。时泰定帝已遣疾病,日甚一日,竟于七月新秋,晏驾上都,寿仅三十六。无量寿佛戒之效何如?
丞相倒剌沙言太子年幼,不即拥立,竟擅权自恣,独行独断,于是天怒人怨,众叛亲离,国家大变,又复从此发生。倡难的人,便是留守京师的燕帖木儿。燕帖木儿是元季大蠹,所以特别点醒。
燕帖木儿是从前的钦察都指挥使床兀儿第三子,武宗镇朔方时,已备列宿卫,深得宠幸。床兀儿殁,承袭左卫亲军都指挥使。泰定二年,加授太仆卿,致和元年,进签书枢密院事,留守京都,实掌枢密院符印。自闻泰定帝罹疾,遂怀异谋,自思身受武宗宠遇,不能辅他二子,入承帝位,未免有负主恩。泰定帝亦擢你高官,何不自思图报。因此与继母察吉儿公主,族党阿剌帖木儿,及密友孛伦赤等商议,将乘泰定帝病殂后,迎立怀王图帖睦尔,篡承武宗遗统。
至泰定帝崩,皇后弘吉剌氏,遣使诣京,命平章政事乌都伯剌,一作额卜德呼勒。收掌百司印章,谕安百姓。燕帖木儿知势难再缓,即进语西安王道:“故主已殂,太子尚幼,国家须择立长君,乃可无虞。况天下正统,应属武宗嗣子,英宗已不当立,大行皇帝,更出旁支,益加淆杂,今日宜正名定分,迎立武宗嗣子,时不可失,功在速成,王爷以为何如?”无非希定策功耳,遑期忠义。西安王阿剌忒纳失里道:“言固甚是,但周王远居漠北,奈何?”燕帖木儿道:“怀王曾居江陵,何不先行迎立?”西安王道:“弟不先兄,此处还须商酌!”燕帖木儿道:“先迎怀王入都,安定人心,然后再迓周王,仁宗故事,何妨踵行。”西安王道:“上都方有命令,饬乌都伯剌收集印章,我欲举事,彼竟不从,这又未免为难了!”燕帖木儿道:“昔人有言,先发制人,王爷果允行义举,只教募赏勇士,立可成功!”西安王点头道:“你去妥行布置,我总无不赞成。”
燕帖木儿趋出,即日召集心腹,准备停当。翌日黎明,由西安王下令,召集百官至兴圣宫,会议要事。平章政事乌都伯剌、伯颜察儿,偕官属先到,西安王亦乘车而来。
既入座,乌都伯剌正要宣布后敕,令百官齐缴印章,忽见燕帖木儿,率着阿剌帖木儿、字伦赤等十七人,带刀奔入,外面并有勇士数百人,趋立门外。乌都伯剌料知有变,遂叱问道:“签书意欲何为?”燕帖木儿厉声道:“武宗皇帝有子二人,孝友仁文,播名远迩,今乃一居朔漠,一处南陲,武宗有知,亦当深恫,况天下系武宗的天下,一误宁可再误?今日正统,应归还武宗嗣子,敢有再紊邦纪,不从义举,是与乱贼相等,例当处斩!”言毕,拔刀出鞘,怒目而立。仿佛强盗。
乌都伯剌、伯颜察儿两人,欲抗词答辩,偏燕帖木儿不容分说,竟令阿剌帖木儿、字伦赤等,一齐动手,将他二人拿下。中书左丞朵朵等道:“签书莫非造反不成?”言未已,已被燕帖木儿砍倒,顿时阖座大乱。燕帖木儿指挥勇士,缚住朵朵,并执参知政事王士熙,参议中书省事脱脱、吴秉道,侍御史铁木哥、邱士杰,治书侍御史脱欢,太子詹事丞王桓等,概置狱中,自与西安王入守内廷,分布腹心于枢密院,自东华门夹道,重列军士,使人传命往来,严防他变。一面再召百官,入内听命。即令前河南行省参知政事明里董阿,前宣政院使答剌麻失里,乘着快驿,迎怀王图帖睦尔于江陵。且使嘱河南行省平章伯颜,选兵扈驾,不得有误。
明里董阿等既去,遂封府库,拘百司印,遣兵守诸要害,推前湖广行省左丞相别不花为中书左丞相,詹事塔失海涯为平章,前湖广行省右丞速速为中书左丞,前陕西行省参政王不怜台吉为枢密副使,萧忙古解仍为通政院使,与中书右丞赵世延等,分典庶务。于是募死士,买战马,运京仓米,饷输士卒,复遣使至各行省征发钱帛兵器。
当时有卫军失统,暨谒选与罢退军官,俱发给符牌,静候调遣。诸人受命后,未知所谢,各瞪目立着。当由中书省官,指使南向拜谢,大众惊悚,毛发凛然,方知内廷意属怀王了。极写秘密。
燕帖木儿宿卫禁中,一夕数徙,莫如所处,有时或坐以待旦。你亦怕死么?暗思母弟撒敦,子唐其势,尚在上都,因密遣塔失帖木儿,召使归京。两人都弃了家眷,星夜奔还。是时京内无主,群议沸腾,燕帖木儿恐人心未安,诈令塔失帖木儿充作南使,只云怀王旦夕且至,民勿疑惧;又令乃马台诈为北使,称周王亦已南来。用心亦苦。复命撒敦率兵守居庸关,唐其势率兵屯古北口,抗御上都。一面再遣撤里不花、锁南班,往江陵促驾早发。
时董里明阿等早至河南,晤着平章伯颜,与语密谋,伯颜告知平章曲烈,右丞别铁木儿,令发兵南迎。偏两人不识时务,硬行阻拦,伯颜叹道:“我本受武皇厚恩,委以心膂,今爵位至此,还有何望?只因大义相临,不敢推诿,所以为此转告,愿两公不要阻挠。”曲烈仍是不从,惹得伯颜性起,竟将两人杀毙,遂别募勇士五千人,令蒙哥不花带着,驰迎怀王。自己亦秣马厉兵,严装以俟。参政脱别台进谏道:“今蒙古兵马,与卫卒同在上都,内地诸隘,守兵单弱,恐此事不易成功哩。”伯颜怒叱道:“你敢挠乱士心么?违令者斩!”脱别台慌忙退出。是夕竟怀刃入刺伯颜,被伯颜察觉,拔剑砍死,并夺他所部军器,收马千二百骑。会怀王在江陵,经撤里不花等催促,即日动身。先令撤里不花往报伯颜,封为河南行省左丞相。至怀王到河南,伯颜属橐鞬,擐甲胄,率百官父老,肃迎郊外,既导入,复俯伏称万岁,并上前叩首劝进,怀王解金铠御服宝刀,亲赐伯颜,又命他扈从北行。正是:
万骑遥从南陆发,六飞快向北郊来。
欲知入京后如何情状,容待下回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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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代之佞佛,自世祖始,后世子孙,益增迷信,此创业垂统之君,所由贵慎自贻谋者也。本回于泰定佞佛事,慨乎言之,至受无量寿佛戒一段,尤写出僧侣情弊。禹鼎铸奸,神犀照怪,无逾于此。此非著书人好为描摹,实因淫僧贼秃,大都尔尔,奉劝世间,善男信女,速即回头,毋为若辈播弄,其苦心固可见也。且泰定帝在位五年,乏善可述,所诛逆党,亦非本心,至其后好作佛事,意者其恐逆党之冥中报复,姑借此为忏悔计乎?晏驾以后,即生内变,佛其果有灵耶?抑无灵耶?彼如燕帖木儿之图立怀王,抗拒上都,尤足以见佞佛之主,非徒无益,反且速祸,读史者当亦知所戒矣。
第三十九回 大明殿称尊颁敕 太平王杀敌建功
却说怀王图帖睦尔,既至河南,令伯颜从行,以前翰林学士承旨阿不海牙,继伯颜后任,遣前万户孛罗等将兵守潼关;并分道遣使,召宣靖王买奴,镇南王铁木儿不花,威顺王宽彻不花,高昌王铁木儿补化等,率属来会。诸王陆续到来,然后整驾北发。是时上都诸王满秃、阿马剌台,宗正扎鲁忽赤、阔阔出,前河南平章政事买闾,集贤侍读学士兀鲁思不花,太常礼仪院使哈海赤等十八人,已得燕帖木儿密函,令他即日起事,响应京师,正在暗中安排。不料事机漏泄,被倒剌沙闻知,竟亲率卫兵,各处搜拿,不到一日,竟将十八人捉住九双,请了泰定皇后命令,斥他谋逆,个个处斩。
倒剌沙自思逾月无主,究竟不妥,遂入谒泰定皇后,愿拥立皇太子阿速吉八为帝,克期登位。泰定皇后自然乐从,遂于致和元年八月,召集梁王王禅,一作旺辰。辽王脱脱,右丞相塔什特穆尔,旧作塔失铁木儿,因与前大都使臣名重复,故用新名。太尉不花,御史大夫纽泽等,奉皇太子阿速吉八即位上都,尊皇后弘吉剌氏为皇太后,拟定次年改元天顺。泰定帝在位五年,其子已早为储贰,依父终子及之例,则阿速吉八之嗣位,亦属正当,故特书改元,以存书法。天顺帝年才九龄,书天顺帝,亦有微意。朝贺时统由倒剌沙护持,方得终礼。遂命诸王失剌,平章政事乃马台,此乃马台与上文异人同名。詹事钦察,率兵袭京畿。巧值阿速卫指挥使脱脱木儿,由上都自拔来归,奉京师命令,驻守古北口。他已预知失剌等潜师进袭,遂领兵出据宜兴,四面埋伏。
失剌分军三队,先后南下。第一队归乃马台统率,第二队归钦察统率,第三队方由自己领着,乘着锐气,倍道而来。前军甫到宜兴,扎营造饭,炊烟甫起,号炮骤闻。大众正在四望,蓦见敌军蜂拥来前,连忙上马截杀。说时迟,那时快,众军未曾排齐,敌兵已经杀入,眼见得辙乱旗靡,人仰马翻,乃马台措手不及,被脱脱木儿刺落马下,生擒活捉去了。第一队已了。
脱脱木儿已扫尽前队,便趁着现成的饭锅,令军士饱餐一顿,前驱疾进。那边第二队兵士,由詹事钦察押队前来,途次接得溃卒败报,忙上前来援,未达数里,已与脱脱木儿军相遇。脱脱木儿握着一柄大刀,当先突阵,麾下军士,随势冲入,钦察不知好歹,也拨马舞刀,来战脱脱木儿,才数合,忽听脱脱木儿喝声道着,那钦察的头颅,不知不觉的滚落地上。奇语。俗语说得好,蛇无头不行,钦察已身首两分,还有何人敢来抵敌?霎时间纷纷逃溃,走得慢的一大半都做了矮脚鬼,暴骨沙场。第二队又了。
还有失剌的所领的后军,惘惘南来,接连得着两队败耗,料知不能抵挡,忙令后队变作前队,前队变作后队,向北退还。待脱脱木儿赶去,失剌已逃得很远,只有殿卒数百名,被脱脱木儿军屠杀净尽,其余统侥幸生免了。失剌还算见几。
脱脱木儿追赶十余里,不及而还,当即报捷京师。燕帖木儿等属酒相贺。方在满座庆宴的时候,忽见撤里不花驰入,报称怀王已自河南登途,现距京师只百里了。燕帖木儿道:“甚好!”撤里不花道:“还有一事贺公,已奉命升公知枢密院事了!”燕帖木儿大喜,便于席间派使远迎。至宴飨毕后,即令太常礼仪使,整备法驾。
越两日,闻怀王驾已抵郊,遂偕诸王百官,恭奉法驾,出迎郊外。怀王慰劳有加,改乘法驾,驰入京师。燕帖木儿与西安王阿剌忒纳失里等,立即劝进。怀王道:“大兄尚在朔方,我不得越次僭位,俟两都平靖,当遣使迎兄。目下暂由我监国,愿卿等勿生异议!”初意原是不错。燕帖木儿道:“大王让德,卓越古今,惟时势相迫,亦贵从权,既承钧命,容后再议!”
怀王乃入居宫中。
越宿命速速为中书平章政事,前御史中丞曹立为中书右丞,江浙行省参知政事张友谅为中书参知政事,河南行省左丞相伯颜为御史大夫,中书右丞赵世延为御史中丞,各官俱受职视事,不必细表。
又越两日,由侦骑入报,上都梁王王禅,右丞相塔什特穆尔,太尉不花,御史大夫纽泽等,又兴兵南犯了。怀王召燕帖木儿,商议军务,燕帖木儿自请效劳。怀王甚喜,遂发兵数万,供燕帖木儿调遣,命他便宜行事,不为遥制。燕帖木儿遂带兵至居庸关,由其弟撒敦迎入。燕帖木儿道:“闻北兵已发上都,吾弟何不率兵急进,反在此游疑观望?难道待他自毙么?”撒敦道:“闻兄拳命督师,所以静候调度,不敢妄进。”燕帖木儿道:“我不害人,人将害我,你快率万人前去,截住北军,我当为你后应便了。”
撒敦依言,就率兵出关,浩浩荡荡的杀奔榆林。适值北军到来,也无暇答话,即麾兵猛击。北军不及布阵,顿时被他踹入,乱砍乱戳,不消片时,已将北军杀得七零八落,往北奔逃。
撒敦乘胜长驱,直到怀来,才见燕帖木儿督军到来。当下叩马报捷,并请径攻上都。燕帖木儿道:“且慢前进,回关再商。”撒敦道:“兄前责弟,今弟将诘兄;北军既已败去,不乘此入捣上都,还待何时?”燕帖木儿道:“吾弟有所未知,兵以气动,气盛乃胜,气馁必败。我前日并非责你,实所以激动弟心,鼓气御寇。今已得胜,锐气将衰,若再进兵,顿师城下,那时再衰三竭,不要进退两难么?”论兵却是有识。撒敦无言,乃随返关中。燕帖木儿即驰书报捷。嗣得复命,令他即日还京,燕帖木儿乃留弟守关,奉命还朝。入京后,把前时拿下的乌都伯剌,及擒住的乃马台,统置大辟。一面约诸王大臣,伏阙上书,请早正大位以安天下。怀王尚是固辞。燕帖木儿道:“人心向背,间不容发,现在兵戈扰攘,非速正大名,不足以系人心,万一中外失望,后悔何及?”怀王道:“必不得已,亦须将我的本意,明示天下,方可权摄帝位。”古时惟王莽称摄皇帝,怀王亦欲居摄,染鼎之意已动矣。乃命中书省臣,拟定诏旨,于九月十三日,即帝位于大明殿,受诸王百官朝贺,颁诏天下道:
洪维我太祖皇帝,混一海宇,爰立定制以一统绪,宗亲各受分地,勿敢妄生觊觎,此不易之成规,万世所共守者也。世祖之后,成宗、武宗、仁宗、英宗,以公天下之心,以次相传,宗王贵戚,咸遵祖训。至于晋邸,具有盟书,愿守藩服,而与贼臣铁失、也先铁木儿等,潜通阴谋,冒干宝位,使英宗不幸罹于大故。朕兄弟播越南北,备历艰险,临御之事,岂获与闻?朕以叔父之故,顺承惟谨。于今六年,灾异迭见,权臣倒剌沙、乌都伯剌等,专权自用,疏远勋旧,废弃忠良,变乱祖宗法度,空府库以私其党类。
大行上宾,利于立幼,显握国柄,用成其奸。宗王大臣以宗社之重,统绪之正,协谋推戴,属于眇躬。朕以菲德,宜俟大兄,固让再三,宗戚将相,百僚耆老,以为神器不可以久虚,天下不可以无主,周王辽隔朔漠,民庶皇皇,已及三月,诚恳迫切,朕固从其请,谨俟大兄之至,以遂朕固让之心。已于致和元年九月十三日,即皇帝位于大明殿,其以致和元年为天历元年,可大赦天下。自九月十三日昧爽以前,除谋杀祖父母父母,妻妾杀夫,奴婢杀主,谋故杀人,但犯强盗印造伪钞不赦外,其余罪无轻重,咸赦除之。于戏!朕岂有意于天下哉!重念祖宗开创之艰,恐隳大业,是以勉徇舆请,尚赖尔中外文武臣僚,协心相予,辑宁亿兆,以成治功,咨尔多方,体予至意!
是日封赏群臣,并赐大都将士金银钞,多寡有差。流朵朵、王士熙、伯颜察儿、脱欢等于远州,各籍没家资,分给诸王大臣。忽警报自辽东传来,平章秃满迭儿,及诸王也先帖木儿等,率兵入迁民镇,进袭蓟州。怀王怀王已即帝位,本文仍称怀王,一因天顺正位,国无两君,一因周王在北,怀王暂摄帝位故也。乃封燕帖木儿为太平王,以太平路为食邑,并命为中书右丞相,兼知枢密院事,赐黄金五百两,白金二千五百两,钞万锭,金素织缎色缯二千匹,平江官地二百顷,即日诏促出师蓟州,拒辽东军。
燕帖木儿闻命即行,且调撒敦会师北进。方到三河,接着通州急报,梁王王禅等已入居庸关,不由得大惊道:“居庸被破,不特通州吃紧,连京师也要戒严。我军须回保京师,休被蹂躏为是!”乃留兵拒辽东军,自与撒敦星夜驰还。
既抵榆河关,闻怀王已出齐化门视师,益觉焦急万分。遂驱马直奔京城,谒见怀王,并面启道:“陛下何故亲自视师?”怀王道:“寇兵已入居庸关,将要来犯京师了。”燕帖木儿道:“陛下一出,民心必惊,凡翦寇事尽可责臣。陛下亟宜还宫,安定人民,请勿轻动!”此时燕帖木儿确是怀王忠臣。怀王道:“待卿未来,所以躬自督师,今已到此,朕心安了,军事由卿作主,朕当从卿言,还宫安民。”言毕,即与燕帖木儿别去。
燕帖木儿复还至军中。梁王王禅等亦乘胜进逼,与燕帖木儿军遇于榆河。燕帖木儿升座誓师道:“寇已深入,大都戒严,孰胜孰负,在此一举。将士等为国前驱,理宜奋力杀敌,若有退避不前,本爵帅只有军法从事,休得后悔!”将士等唯唯听命,燕帖木儿遂命开营逆战。
两下里交锋起来,正是棋逢敌手,将遇良材,一边是誓扶幼主,期立大功;一边是力保长君,目无全虏,足足战了三四个时辰,不分胜败。燕帖木儿执旗当先,引军突阵。部下见主帅奋勇,格外效力,无不以一当十,以十当百,北军渐渐败却,退至红桥。
燕帖木儿步步进逼,一些儿不肯放松,恼动了梁王部将。一名阿剌帖木儿,曾为枢密副使,一名忽都帖木儿,曾为上都指挥,两人素称骁勇,至此气愤填胸,挺身还战,竟攻入燕帖木儿阵中。燕帖木儿正挥刀前进,适值阿剌帖木儿突至马前,挺戈刺来,亏得燕帖木儿眼明手快,将身闪过一边,右手用刀格住戈铤,左手拔剑砍去,不偏不倚,正中阿剌帖木儿左臂。阿剌帖木儿狂叫一声,拨马就逃。燕帖木儿紧紧追去,又来了忽都帖木儿,接住厮杀,奋斗了数十合,彼此尚不相让,仍恶狠狠的搏战。燕帖木儿手下,有一矮将名和尚,短悍绝伦,善使双锤,他恐主帅有失,忙拨马助战。忽都帖木儿欺他短小,不以为意,谁知这和尚煞是趫捷,左右驰击,防不胜防,忽都帖木儿方思退避,左臂上已着了一锤,几乎跌落马下,幸他将前来救护,才得走脱。两帖木儿不敌一帖木儿,无愧为太平王。北军见两将败衄,人人夺气,遂驰过红桥,阻水而阵。燕帖木儿恐军士力疲,不欲再战,只命弓弩手用矢攒射,把北军一阵射退,然后收兵。
次日复分军为三队,令也速答儿率左,八都儿率右,进逼北军。时北军退至白浮,因燕帖木儿挑战,也出来对仗。燕帖木儿麾兵佯退,俟北军追来,命左右两队包抄过去。北军正杀得高兴,猛见也速答儿从右边杀来,忙分军抵敌。方在酣战,左边又遇着八都儿军,又分军敌住,不意燕帖木儿复转身杀到,所向披靡。那时北军招架不住,只好且战且走,复退十里下寨。燕帖木儿见北军虽败,行列尚是整齐,也即鸣金收军。
越宿复战,北军抖擞精神,前来冲突,燕帖木儿也不肯稍让,督军猛击,自辰至午,相持不下。蓦见燕帖木儿阵中,跳出锐卒数百名,由燕帖木儿亲自督领,冲杀过去。北军前来抵截,被燕帖木儿手刃七人,方才退却。燕帖木儿也即鸣金收军。
是夜二鼓,燕帖木儿召孛伦赤、岳来吉入帐,密议道:“连日酣战,两军俱疲,长此坚持,何以退敌?”孛伦赤道:“不如今夜发兵劫营,想寇兵应亦疲倦,定中我计!”燕帖木儿道:“我亦想及此着,但彼此对垒下营,岂有不防之理?从前甘宁百骑,夜劫曹营,我何不仿他一行,也可扰乱敌心,使他自退?”燕帖木儿想曾阅过《三国演义》。孛伦赤、岳来吉二人齐声道:“末将等愿效死力!”燕帖木儿大喜,便调集锐卒百骑,令各带弓箭,并持战鼓,随孛伦赤、岳来吉二人同去。临行时又吩咐道:“你等抵敌营时,只宜左右鼓噪,四面驰射,不必与他厮杀,但能使他惊扰,便算头功。”孛伦赤等领命去讫。燕帖木儿恰高枕自卧。
那边梁王王禅,正恐燕帖木儿劫营,令兵士小心严防。到了三鼓,突闻外面鼓声大震,忙令各营出战,兵士开营出去,只见来兵东驰西射,散无纪律。当下冒矢追杀,走到这边,他到那边;走到那边,他到这边。嗣后来兵越多,混战一回,互有杀伤。战到天明,彼此相见,才知所杀伤的统是自家人,不禁懊丧异常。这时的孛伦赤、岳来吉两人,早已收集百骑,回营报功去了。小子有诗赞燕帖木儿道:
力战何如智取工?榆关犹忆大王风。
须知兵事无嫌诈,燕邸当年固善攻。
毕竟北军曾否再退,请看官续阅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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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王之立,不当立也。以泰定之正统言,则皇太子已即位上都,怀王固不当立;以武宗之正统言,则嗣位者应属周王和世,怀王亦不当立也。燕帖木儿希宠取媚,南迎劝进;借使怀王正言抗斥,则燕帖木儿之志不得逞,而兵祸可立弭矣。乃江陵遽发,飘然入都,御殿即真,封王拜爵,彼已南面称尊,讵尚肯北面为臣耶?让兄之言,徒虚文尔。然发难之首,实出自燕帖木儿,故本回中叙述各事,皆以燕帖木儿为前提,西安以下,概置后列。至如出师战胜之举,尤写得机变神智,非称美燕帖木儿,实隐诛燕帖木儿也。曹阿瞒以知兵闻,阿瞒得谓汉之忠臣否耶?吾于燕帖木儿亦云。
第四十回 入长城北军败溃 援大都爵帅驰归
却说孛伦赤、岳来吉等,回营报功,燕帖木儿时已起床,即将二人功绩,书录簿上;并命撒敦带着偏师,出营巡哨。是日大雾迷濛,眼不见影,撒敦巡至敌营,已是空空洞洞,留着虚垒。走将进去,只有敌卒数名,尚在寨中收拾行李,见了撒敦等,一哄而逃,被撒敦兵追上,擒住二卒。经撒敦审讯,才知北军已窜匿山谷中。撒敦即将二卒带还,报知燕帖木儿。
燕帖木儿道:“王禅未曾大挫,即行遁匿,我料他必有诈计,将乘我不备,前来掩击哩!”料事如神。便下令将士,教他裹粮坐甲,静待后命,不得私自出营,违令者斩!越夕,又命坚壁严装,如遇寇至,只准固守,不准出战,违令者斩!到了夜间,防备尤密,四面布着侦骑,探听消息。未几鸡声报晓,远远的接吹角声,燕帖木儿听着道:“寇兵来了!”忙出升帐,见侦骑亦来禀报,说是北军成列出山,距此只数里了。燕帖木儿仍饬各军守着前令,不得有违。约一时许,北军鼓噪而至,冲突数次,坚不能入,没奈何退后下营。
燕帖木儿命撒敦、八都儿两人,各率一军,分授密计,命俟至天晚,分头趋出。两人依计而行。是夜天色愈暝,四面阴霾,北军也严行准备,不遑就寝。一更以后,但听后面有铜角声,吹得非常响亮,不由得慌忙起来,梁王王禅,惩着前辙,只令各营静守,不敢出头。忽前面又起角声,亦觉激越异常。时值深秋,寨外草衰,正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时候,加以角声震荡,前后相应,益令军心胆怯,不寒而栗。梁王王禅,尚兀自守着,偏营内各兵,自相骚扰,不肯镇定。至三鼓以后,角声越吹得厉害,仿佛有千军万马,四面杀来,那时军心益乱,情势仓皇,任你王禅如何禁遏,也是弹压不住,遂不禁叹息道:“罢了!罢了!看来幼主无福,偏遇这燕帖木儿,不如就此退兵罢!”你自己无将帅才,不足胜敌,反说看幼主无福,是谓肚痛埋怨灶司。当下撤营遁去。
看官道这铜角声如何而来?就是撒敦与八都儿,奉着燕帖木儿密计,虚吓敌兵。原来撒敦自营后出师,潜绕北军后部,吹角惧敌;八都儿自营前出师,直逼北军前面,鸣角相应。两军并不去厮杀,只仗这铜角为号,虚声恫喝,那北军竟堕计中,夤夜遁去。
撒敦等来报燕帖木儿,燕帖木儿即命倾寨穷追,直到昌平州,方见北军还在前面。一声鼓号,驱马杀去,北军心胆俱裂,哪个还敢拦阻?你奔我溃,彼跌此仆,被燕帖木儿军,乘势掩杀一阵,斩首约数千级,所有逃不及的北军,顾命要紧,管不得什么面子,只好匍匐乞降。燕帖木儿准他投诚,收降至万余人。
正拟饬兵再追,适值钦使到来,忙下马接旨。诏中所说,略称丞相亲冒矢石,恐有不测,万一受伤,朕恃谁人?自今以后,但教凭高督战,视察将士,用命行赏,不用命行罚,毋得再自冒险,以滋朕忧!燕帖木儿谢旨毕,即语来使道:“我非好死恶生,但猝遇大敌,不得不身先士卒,为诸将法。现在寇已败退,自当遵旨小心,请钦使转达御前,免劳圣虑为是。”钦使应着,即行别去。
燕帖木儿麾军再上,杀得王禅等弃甲抛戈,抱头窜逸。于是燕帖木儿勒马中途,但令也速答儿、也不伦,及弟撒敦,率兵三万,再追北军,自率余军徐徐后行。将到居庸关,接也速答儿军报,北军已逃出关外去了。燕帖木儿即遣使上追,驰马入关,会也速答儿等亦已回军,遂命也速答儿居守,辅以佥院彻里帖木儿,并就他统卒三万名,留供驱遣,自率得胜军南还。
至昌平南,来了古北口急报,上都军已入古北口,进掠石漕。燕帖木儿愤愤道:“居庸关才得收回,古北口又闻失守,如何是好!”撒敦即上前进言道:“水来土掩,兵来将挡,怕他何为?弟愿前去,杀他片甲不回!”燕帖木儿道:“吾弟前去,须要小心!”撒敦应命,即领着万人,倍道去讫。燕帖木儿,率军后应,亦兼程而进。
撒敦驱军至石漕,不管甚么利害,竟上前掩击,敌军正在午炊,仓猝遇敌,不及拦阻,便向北窜去。撒敦追击数十里,杀毙敌军无数。
正拟下营,燕帖木儿大军亦到,两下相会,当由撒敦报明胜仗。燕帖木儿问敌军主将,系是何人?撒敦嘿然。燕帖木儿道:“吾弟杀了一日,难道连敌将姓名,尚未查明么?”撒敦道:“问他何为?我只知见敌就杀,得胜报功。”是一员莽将口吻。燕帖木儿微笑道:“幸你所遇的都是庸将,倘使遇着将材,恐怕有败无胜哩!”
当下令侦骑探明,返报敌将姓氏,一个是驸马孛罗帖木儿,一个是平章答失雅失帖木儿,一个是院使撤儿讨温。此处叙敌将姓氏,恰从侦骑探报,无非避文笔复沓耳。燕帖木儿道:“这等乳臭小儿,也来将兵,真是可羞!待我用一条小计,便好擒住三人。”撒敦道:“用什么计?小弟出去,包管擒来。”燕帖木儿道:“你只知力战,不知智取,难道他束着双手,任你擒获么?”言毕,便问侦骑道:“我见前面有一大山,此山叫作何名?”为将须明地理,观此益信。侦骑道:“名叫牛头山。”撒敦道:“哥哥专会使刁,查了敌将姓氏,还要问着山名,有何用处?”燕帖木儿之狡,借撒敦口中叙出,映带无痕。燕帖木儿怒道:“你不要瞎说!我非顾着兄弟情谊,管教你一顿杖责。”从燕帖木儿口中自陈私弊,用笔尤妙。撒敦伸舌而退。燕帖木儿换了微服,带着侦骑数名,出营自去,直到天晚,方才回营。
次日升帐,召诸将面嘱道:“我昨晚登牛头山,望见敌营扎住山后,料他是倚山自固的意思,但山中有小路可通,我若乘高压下,便可踏破敌营,可奈敌营虽破,敌将必逃,若要追擒,也是难事,不若引他入山,使入陷穽,我却前后夹攻,令他无路可走,自然一鼓成擒了。”众将都拍手称善,燕帖木儿命八都儿道:“你今夜引兵千名,潜上牛头山,就小路中掘着陷坑,斩木掩覆,上表暗记,令我军便于趋避,敌兵易致误入,方好成功。至陷坑造就,你可越山劫营,准败不准胜,俟敌兵赶来,你却诱他入小路,我自有兵接应,休得违慢!”八都儿依令去讫。又命裨将亦讷思道:“你率兵千名,备着挠钩,就山上小路旁,左右伏着,待敌兵入穽,便好一一擒住哩。”亦讷思亦去。又命撒敦道:“你领兵万人,沿山绕转,就敌营左右埋伏,但听山上有号炮声,你便杀出,断他后路,不得有违!”撒敦亦领命去了。复命诸将道:“你等随我上山,视我大纛所向,奋力杀敌,明日可灭此朝食了。”众将唯唯听命。到了傍晚,命将士饱餐毕,随饬各带干粮火具,向牛头山进发。
是时八都儿已掘好陷坑,乘夜越山,去劫敌营。敌营中设有探马,侦得八都儿到来,便去禀报主将。驸马孛罗帖木儿,年轻好胜,就上马领兵,出营搦战。八都儿上前对仗,略战数合,佯作慌张的形状,弃戈退走。孛罗帖木儿不知是计,即趋马奋追,平章答失雅失帖木儿,与院使撤儿讨温,亦出营接应,撤儿讨温道:“驸马追去,恐防有失,况夜色凄其,山岭狭隘,倘有不测,必致败挫,不如遣人禁他前进,方可无虞。”答失雅失帖木儿闻言,便遣使去讫,俄得去使回报,驸马言月色甚明,可以夜战,请平章院使速即接应,可以杀尽敌人。撤儿讨温复道:“营寨亦是要紧,请平章守住勿动,我带兵接应便了。撤儿讨温,亦颇仔细。答失雅失帖木儿应着,便分兵与撤儿讨温,长驱进发。
时孛罗帖木儿已被八都儿诱进山中,走入间道,猛听得一声鼓响,山冈上火炬齐明,竖着一面大纛,上书太平王右丞相等字样。孛罗帖木儿道:“燕帖木儿在此,我等快上冈去,刺杀了他。”言未毕,山上已驰下将士,来敌孛罗帖木儿。孛罗帖木儿尚不畏怯,奈因岭路逼窄,不便战斗,只好勒马退回,不期扑塌一声,连人带马,跌入陷坑去了。亦讷思早已留意,便命军士钩起孛罗帖木儿,捆绑而去。
孛罗帖木儿部下士卒,争思来救,无如走近一个,陷落一个,走近两个,陷落两个,那时也只好寻路逃走。偏偏燕帖木儿的将士,四面杀来,心中一慌,足下更走立不稳,一半跌入陷坑,一半死于刃下。
此时的撤儿讨温,尚未知前军败状,领兵入山,步步为营。一入间道,已望见大纛飞扬,料知孛罗帖木儿必遇伏兵,前去定必无幸。奈又不能不急急驰救,只好硬着头皮,驱马进去,一面令左右分射,以备不虞。谁知山上的喊杀声,渐渐逼紧,虽是严行备御,究竟不免心虚。转瞬间敌已四至,任你如何放箭,总是射他不住。撤儿讨温,命军士随射随退,未及数武,见军士都钻入地中,慌忙察视,自身亦随马而陷。几似《封神传》中的土行孙。两旁突出亦讷思军,又被他搭上挠钩,捆缚去了。余众走投无路,只得大呼乞降。
答失雅失帖木儿坐守营盘,专听军报。远远的闻有炮声,心中正忐忑不定,忽营外有兵到来,还道是撤儿讨温等回营。正欲出来探问,不意来兵很是凶猛,如搅海龙一般,捣入营中。答失雅失帖木儿急上马抵敌,凑巧遇着撒敦,一枪刺来,正中左腕,倒仆马下。撒敦麾下的军士,便来抓住,拖了过去。
北军顿时骇散,由撒敦追击一阵,杀死多名。是时天尚未明,撒敦即缚送答失雅失帖木儿,上山报命。燕帖木儿复命他追赶溃卒,他即回马下山,逐溃卒出古北口,然后回军。
这边的燕帖木儿,收集各军,整辔回营。时方天晓,由军士推上孛罗帖木儿及撤儿讨温、答失雅失帖木儿。燕帖木儿拍案道:“你等助逆叛顺,死有余辜,本爵帅不便饶你!”孛罗帖木儿等亦大声话詈,即由燕帖木儿申明军法,喝令斩首。
须臾,已将首级三颗,呈上帐前。
燕帖木儿方遣人奏捷,帐外又递到紧急文书,由燕帖木儿展阅一周,即语诸将道:“叛王也先帖木儿,与秃满迭儿,又陷通州,将到京师。京中已召我还援,我等勤王要紧,速即启程。”此处北军,借燕帖木儿叙明,又是一种笔法。诸将不敢有慢,当即随燕帖木儿拔营而南。趱途两日,即到通州,时已日色衔山,晚烟四起。诸将请择地立营,燕帖木儿道:“寇敌将近,不驰去杀他一阵,还待何时!”说着,已挥兵疾进,约数里,即遇敌兵。敌兵未曾防备,狼狈奔趋,燕帖木儿追杀里许,因天色昏暮,才命下营。
次日黎明,复整兵追敌,西至潞河,见北军已在河北,列阵以待,人如排墙,燕帖木儿倒也不敢进逼。至夜间,欲渡河击敌,奈隔岸火光透澈,映入河流,好似掣电空中,群芒四射,因此按兵不动。待到黎明,遥望敌营中已无声响,只有人影模糊,尚是沿河立着。此时也无暇细辨,便麾兵结筏渡河,各军安然西渡。及达彼岸,各持刀砍人,不意统是黍稭做成,上披毡衣,地土积草,尚有余焰未熄,才晓得敌已夜遁,但放火植秸,作为疑兵罢了。燕帖木儿也有被欺之时。
燕帖木儿愤甚,复率兵穷追,将抵檀子山,四面都是枣林。这枣林中恰有敌兵伏着,陡从斜刺里杀出,亏得燕帖木儿军律素严,不为所迫,猛见也速帖木儿、秃满迭儿,纠合阳翟王太平,国王朵罗台,平章塔海军,踊跃前来,差不多有五六万人。燕帖木儿不敢轻敌,只先令军士列好阵势,前面持弓矢,后面执刀盾,又后面挺戈矛。直待敌兵逼近,一声令发,万矢齐射,势似飞蝗,偏敌兵持盾而前,冒死上来。燕帖木儿复令止射,驱刀盾、戈矛两队,直前抵格。两军混战一场,互有死伤,看看红日将落,敌兵毫不退却,只管舍命相持。
燕帖木儿子唐其势,见各军战敌不下,恼动性子,拨马临阵。阳翟王太平,挺枪来战,唐其势大吼一声,吓得太平倒退。未及数步,已被唐其势用戈刺着,翻身落马。军士乘势蹴踏,把太平肉体,变作烂屎相似了。敌兵见太平被杀,顿时惊溃。燕帖木儿就此赶上,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渠。方欲收军,巧值撒敦到来,得了一支生力军,便命引兵再追,自率大军南归。撒敦追了数十里,见敌兵四散逃去,杀毙了数百名,也即回来。
会上都诸王忽剌台,指挥阿剌铁木儿,及安童等,复攻入紫荆关,进犯良乡,游骑径逼京南。此处用直叙法,视前又变。燕帖木儿闻警,即循北山西行,令将士脱衔系囊,盛莝豆饲马,且行且食。晨夜兼程,至芦沟河,并不见敌。嗣得探报,忽剌台等已闻风西窜了。
燕帖木儿因已抵京师,遂入觐怀王,甫至肃清门,都人士焚香迎接,罗拜马前。燕帖木儿辞不敢受,都人齐声道:“非王爷忠诚报国,民等何能更生?此恩此德,敢不拜谢!”燕帖木儿下马慰劳道:“此皆天子威灵,我有何力可言?”此时的燕帖木儿,几似古之名将,无以加之。及至内城,怀王亲出迎师。燕帖木儿下马行礼,由御手扶起,相偕入城。随即赐宴兴圣殿,赏给无算,亲授太平王黄金印,尽欢乃散。燕帖木儿拟休息数日,再行出兵,忽接撒敦军报,古北口又被陷了。正是:
两都军报无虚日,万里烽烟未靖时。
未知何人陷入古北口,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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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回纯叙燕帖木儿战事,见得上都各军,均不足与燕帖木儿相敌,燕帖木儿,信一元代之枭雄哉?读《元史·燕帖木儿列传》,未尝不胪叙战迹,而写生妙手,却不若此书之为良。盖彼第直录事实,而此且曲为描摹;不特渲染战争,并举燕帖木儿之权诈,亦揭露纸上,吴道子之手笔,亦无以过之。且旋师入京时,卑以自牧,让美君王,处处似忠,实处处是诈;周公恐惧流言日,王恭谦恭下士时,读此益无限生感矣。
第四十一回 倒剌沙奉宝出降 泰定后别州安置
却说燕帖木儿得撒敦来文,报言古北口复陷,心中大愤,即日召集各军,出京北去。途次又接紫荆关急报,苦难分身,只得遣快足至辽东,飞调脱脱木儿西援。看官!你道陷古北口及紫荆关的兵马,从何而来?原来就是秃满迭儿,及忽剌台、阿剌铁木儿等军。秃满迭儿等,被燕帖木儿杀败,逃出口外,会集散卒,定议分攻,秃满迭儿自率一军袭古北口,忽剌台、阿剌铁木儿、安童、朵罗台、塔海等,联军袭紫荆关,意欲两面夹攻,令燕帖木儿无暇兼顾,可以转败为胜。计非不佳,奈庸驽何?不意燕帖木儿煞是神勇,秃满迭儿方入古北口,燕帖木儿已到檀州,两军南北各进,即行对垒,一场大战,秃满迭儿复败,溃走辽东。后军被燕帖木儿截住,无处投奔,统军的头目,乃是东路蒙古万户哈剌那怀,看得兵势垂危,只好束手乞降。燕帖木儿收了降众,共得万人,也不暇悉心检查,只留部将数人,约束士卒,守住古北口,自率健卒兼程西进,去援脱脱木儿。余勇可贾。
脱脱木儿前奉调发兵,只带着四千人,到紫荆关,与忽剌台等对阵。两造人数,相去甚远,北军约三四万名,脱脱木儿与关上守将相合,尚不达万人。暗思众寡不敌,恐遭败仗,不如固关严守,还好勉力支持。至燕帖木儿星夜赶到,很是喜慰。燕帖木儿查明情形,便与脱脱木儿道:“我兵远来,敌人尚未知晓,你且开关搦战,诱他入关,我出大军伏在关内,他若冒昧进来,便好闭住关门,杀他一个精光哩。”
脱脱木儿领命,即率本部四千人,大开关门,来战北军。北军逗留关外,已是数日,猛见脱脱木儿出战,倒也吃了一惊;及见出关的兵士,不过数千人,顿觉胆大起来,当下分作两翼,来围脱脱木儿。脱脱木儿不及退还,已被敌军裹住,他本恃有后援,一些儿没有害怕,便奋起精神,驰突围中。
燕帖木儿在关内觑着,见脱脱木儿不能脱身,恰变了一计,令关上故意鸣金,促脱脱木儿退归,一面命关吏虚掩半扉照燕帖木儿原计故意参换,是文中化板为活法。敌军里面的阿剌铁木儿,望着关中的模样,大叫道:“此时不急抢关,尚待何时?”言未毕,已挺戈跃马,奔入关中。自来寻死。忽剌台、安童、朵罗台、塔海等,只恐阿剌铁木儿占着头功,也即策马随入。一入关门,见守卒在前散走,还道他是避锋逃命,又紧紧的追了一程。蓦然间四面八方,互发炮声,伏兵一时齐起,统行杀到。忽剌台、安童、朵罗台、塔海等,知事不妙,忙即退回,奈后面的兵士,相率入关。前后挤紧,运动不灵。待退近关门,已是多半被杀。那时忽剌台、安童等,如漏网鱼,如丧家狗,只想跑出关外,逃脱性命,偏偏关门已闭得很紧。这一吓非同小可,险些儿连三魂六魄,都飞至鬼门关!如果吓死,或得保全首领。忙麾兵斩关欲遁,忽关门左右,又闪出无数健卒,大刀阔斧,前来阻住。背后又是燕帖木儿领军追来,忽剌台等只是哭不出的苦,勉强驰突,不消片刻,安童、塔海两人,马首被刺,俱堕马下,活活的被人擒去。忽剌台、朵罗台急得没法,左右乱撞,骤被流矢射着,一同坠马,也只得闭目就擒了。
是时的阿剌铁木儿,尚似疯犬一般,东冲西突。燕帖木儿知他骁悍,但令部将缠住了他,与他车轮般的厮杀。至忽剌台等俱已擒住,便一拥上前,任他力大如牛,也被众人牵倒。待捆缚停当,已是身受数创,奄奄一息。燕帖木儿宣令道:“降者免死。”于是入关的北军,都做了矮人儿,情愿投诚。
当下重开关门,接应脱脱木儿,谁知关门外已虚无一人。惊人之笔。看官道是何故?原来阿剌铁木儿等入关时,各军俱随着主帅,一拥入关,外面与脱脱木儿相持,也不过数千人。脱脱木儿见北军中计,格外奋勇,一枝大戟,随手飞舞,触着他原是丧生,让着他还要颠仆,敌军正支持不住,又见关门忽闭,越加惊慌,一古脑儿向北遁去。脱脱木儿驱军力追,复斩杀了一大半,只有寥寥数百人,命不该死,四散逃脱。叙得明净。
脱脱木儿已经回军,方遇着大军接应,彼此说明,统喜欢的了不得,大家奏着凯歌,陆续归营。燕帖木儿休兵两日,即亲押囚车,送至京师。怀王迎入,又有一番宴赏,无庸细说。
先是燕帖木儿曾遣人召陕西平章探马赤,行台御史马扎儿台,皆不至。及怀王即位,颁诏陕甘,复被他焚毁诏纸,执使送上都。既而浙江省臣,亦拒绝诏使。由使臣还报,怀王大怒,即与燕帖木儿商议,欲一律诛戮。燕帖木儿模棱两可,因此诏尚未下。左司郎中自当,闻着此信,谒见燕帖木儿道:“云南、四川,今尚未定,若复杀行省大臣,转恐激变,不如俟上都平定,再议降罚未迟!”燕帖木儿尚沈吟未决,俄得河南警报,靖安王阔不花等,一作库库布哈。叛应上都,自陕西破潼关,克阌乡、陕州,复分兵北渡河中,趋怀孟,南过武关,逼襄阳,猖獗的了不得了。燕帖木儿阅毕,便进谒怀王,详述河南军事,并把自当所说的言语,亦复陈一遍。怀王道:“上都未平,原是可虑,看来又要劳卿一行。”燕帖木儿道:“毋劳圣虑,臣已密令齐王月鲁帖木儿,及东路蒙古元帅不花帖木儿,进攻上都去了。”遣齐王等攻上都,原是燕帖木儿妙算,但怀王尚未闻知,已见燕帖木儿擅权之渐。怀王道:“卿算无遗策,料必成功。”燕帖木儿谢奖而退。过了旬日,果然红旗报捷,上都已降服了。
自梁王王禅等败回上都,声势日衰,幸都城尚未被兵,所以残喘苟延。至齐王月鲁帖木儿,元帅不花帖木儿等,受燕帖木儿密令,举兵趋上都,于是都城受围。王禅等率兵出战,屡为所败,人心大骇。且因秃满迭儿逃还辽东,忽剌台等统已败没,城孤援绝,士无斗志。独倒剌沙谈笑自若,恰似没事一般。存心已坏,自可无忧。王禅与他会议数次,也不见有什么法儿,自思身陷围城,危险万状,不若乘夜逃走,还是三十六计中的上计。主意已定,便于夜间托词巡城,登陴四望,叹息了一口气,竟缒城自去了。
城中失了王禅,越加惶惧,倒剌沙竟暗中遣使,通款齐王,约定次日出降。齐王月鲁帖木儿,自然准约。越日迟明,果见南门大启,任他进去。月鲁帖木儿等,即麾兵入城,倒剌沙奉着御玺,伺候道旁,由齐王接着,他即屈膝请安,把玺呈上,且口称请死。齐王道:“这事我难作主,须候大都裁夺!”遂令左右带着倒剌沙,一面将御玺藏好。方思驱马再进,忽见辽王脱脱,领着数十骑,持刀前来。齐王望将过去,不是来降的情状,即整备迎敌。脱脱到了齐王马前,竟用刀刺入,亏得齐王早已防着,也用刀相抵,不到数合,齐王麾下的将士,都上前效劳,你一枪,我一刀,兵锋环绕,将脱脱剁成数段,其余数十骑,统死于乱军之中。脱脱还不愧为忠。齐王驰入行宫,查明后妃人等,俱还住着,只小皇帝阿速吉八,不知去向。及诘问泰定皇后,但有满面泪痕,呜呜哭泣,反令人厌烦得很,遂抽身出外,只命部兵监守宫门,盘查出入罢了。阿速吉八想为倒剌沙杀毙。
上都已定,当由齐王饬使赍奉御宝,及诸王百司符印,概携送入京。还有倒剌沙等一班俘虏,也派兵押解京师。怀王闻上都捷音,快慰异常,诸王百官等统上表庆贺。中书省臣且奏言上都诸王大臣,不思祖宗成宪,遽被倒剌沙所惑,屡犯京畿,幸赖陛下神武,王禅等相继败亡,今上都亦已平靖,所有俘囚,应明正典刑,传首四方,借示与众共弃之意。奏入照准,先将阿剌帖木儿、忽剌台、安童、朵罗台、塔海等,斩首示众。一面御门受俘,命将倒剌沙等,暂羁狱中,自登兴圣殿受了御宝,分檄行省内郡,罢兵安民。
是时靖安王阔不花,方大破河南守兵,获辎重数万,进拔虎牢,转入汴梁。忽闻上都被陷,咨嗟不已。嗣又得怀王诏谕,料知独木难支,乃逡巡引去。惟四川平章政事囊嘉岱,自称镇西王,以左丞托克托为平章,前云南廉访杨静为左丞,烧绝栈道,独霸一隅。其余行省各官,都随风转篷,但教禄位保存,无不拱手听命。一班饭桶。
怀王又封赏功臣,以燕帖木儿为首功,赐号答剌罕,子孙世袭,又赐他珠衣两件,七宝带一条,白金瓮一,黄金瓶二,还有海东白鹘青鹘,及白鹰文豹等物,不计其数;寻设大都督府,令他统辖,饬佩第一等降虎符,并命他驱至上都,迁置泰定后妃,并料清军务。
至燕帖木儿出发后,又下诏悬赏,购缉逃犯。于是王禅、纽泽撤的迷失、也先铁水儿及倒剌沙兄马某沙等,尽被拿到。还有湘宁王八剌失里,曾附和忽剌台等南侵冀宁,至是被元帅也速答儿捕获,械送京师。怀王命将倒剌沙磔死,王禅赐自尽,纽泽撤的迷失、也先铁木儿、马某沙等皆弃市。倒剌沙最不值得,若早知如此,想亦不愿奉宝出降了!并将罪犯的妻孥家产,分给功臣。只八剌失里,罪从末减,留锢狱中,总算还保全首领,九死一生,这且慢表。
且说燕帖木儿到了上都,由齐王月鲁帖木儿,及元帅不花帖木儿,出城迎入,彼此叙过寒暄,方谈及迁置后妃的命令。月鲁帖木儿道:“我早已饬兵守宫,除阿速吉八不知下落外,所有泰定后妃以下,尽行锢着,一个儿不曾放脱。”燕帖木儿点首称善。随即起身离座道:“我且入宫传旨,令他整备行装,以便迁置。明日就可要他动身了。”月鲁帖木儿道:
“甚好!请公自便。”
燕帖木儿别了齐王,遂入行宫,早有宫女报知泰定后妃,泰定后闻知此信,恐有不测的命令,急得面色仓皇,形神黯淡。还有妃子必罕,及速哥答里两姊妹,统是娇躯发颤,带哭带抖,缩做一团。燕帖木儿到了宫门,守兵早已分队站着,让开正路,由燕帖木儿趋入。燕帖木儿一入宫中,见后妃等并不相迎,未免怀着懊恼。方欲瞋目呵叱,忽眼帘中映入红颜,不觉为之一迷。寻见泰定后欠身欲起,悲惨中带着数分袅娜,正是徐娘半老,犹存丰韵,已令人怜惜不禁。背后又立着一对姊妹花,绿鬟高拥,粉颈低垂,凤目中统含着一泡珠泪,尤觉楚楚可怜。是所谓尤物移人。
当下站着一旁,向泰定后道:“皇后不必惊慌!大都也没有严命,不过因皇后在此,殊多不便,所以暂令移居,一切服食,尽可照常,毋庸耽忧!”泰定后潸然道:“先皇殁后,拥立皇子,统是倒剌沙的主意,我辈女流,并无成见,目今嗣子已亡,大势一变,剩我嫠妇数人,备尝苦况,也是够了,还要移居何处?”只诿罪倒剌沙,不用正词驳诘,已见其志在偷生。燕帖木儿道:“无非移居东安州,途程尚近,无虑艰阻,诸请放心!”泰定后复道:“今日要我迁居,他日即索我性命,始终总是一死,不如死在此处!”燕帖木儿不待说毕,忙婉言慰劝道:“皇后后福正长,休要自寻烦恼,将来要做太平王妃,自然有福。若虑有意外情事,但教我燕帖木儿存着,都可挽回。明日请皇后暂赴东安,所有宫中侍从,尽可带去,途中自有妥卒保护;如有人敢来欺凌,我燕帖木儿誓不与他干休!”独力爱护,泰定后妃应该以身报德。
泰定后方转悲为喜道:“既有太平王照拂,我等如命起程便了。”一面说着,一面命两妃向前拜谢。此时一对姊妹花,也渐觉开颜,遵着泰定后嘱咐,分花拂柳的走近燕帖木儿前一同敛衽。急得燕帖木儿答礼不及,忙避开一旁,连称不敢。并将那一双色眼,细瞧两妃,两妃也似觉着,抬起头来,向他微笑。这样情景,几乎无可摹拟,只小子曾记有两句古诗,彼此凑合,颇得神似,其词云:
目含秋水双瞳活,心有灵犀一点通。
毕竟泰定后妃,何日登程,容待下回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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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都沦陷,天顺帝不知所终,著书人依史叙录,原不能凭空捏造,构一死证。但奉宝出降者为倒剌沙,则幼主之死,出自倒剌沙之手,应无疑义。倒剌沙始以宠利自私,致偾国事,及势处穷蹙,乃戕主夺玺,出降军前,是殆人类所不齿,较诸王禅等之临难遁去,尤觉死有余辜!大都磔尸身名两裂,后世臣子,可作炯戒!若夫泰定后之身遘忧危,稍具节烈,应即捐躯以殉。况移置东安之命,接踵而来;燕帖木儿又为发难之首领,平昔未曾厚遇,能望其竭诚保护,不作他想乎?是回叙移置后妃事,已将燕帖木儿心迹,隐约表明,匣剑帷灯之妙,可即于本回中见之。迨阅至后文,图穷匕见,更知伏笔之不虚设矣。
第四十二回 四女酬庸同时厘降 二使劝进克日登基
却说泰定二妃,与燕帖木儿打了照面,一笑传情,这时候的燕帖木儿,心痒难搔,恨不得将两个丽姝,吞下肚去。只因众目共睹,不便动手蹑脚,没奈何定一回神,站定身躯。待两妃复了原处,方向泰定后道:“明日后如动身,当备辈派兵,护送至东安州。”泰定后应着,燕帖木儿方出行宫。
是夕,竟不成寐,默默筹画,想定了一个法儿,方才有些疲倦。朦胧片刻,便闻鸡声,当即披衣起床,俟盥洗进膳后,就跑入行宫。见过泰定后妃,复代为收拾行装,连脂盝粉函等件,无不凝神检点,亲手安排。至料理清楚,方出来面嘱亲兵,教他途中伺候后妃,须格外周到,不得有误。吩咐毕,再入宫导引后妃,出宫驾舆,自己亦上马扬鞭,送她们出城。
正启行间,对面来了京使,不得不下马相见。当由京使宣诏,命他即日入朝。燕帖木儿很是懊丧,奈不好当面直言,只得与京使敷衍数语,要他入城待着,以便偕行。
京使驱马自入,燕帖木儿加鞭疾出,赶至泰定后妃舆旁,和颜悦色的说道:“今日后妃东去,本拟护送出境,奈大都又颁敕召回,不好迟慢,万望此去自爱,切勿苦坏玉躯!他日相见有期,决不负言!”好一个有情有义的真男子!泰定后也即称谢,两妃亦从旁插口道:“王爷亦须珍摄!我姊妹二人,得仗庇护,也不忘恩!”此心已许君矣。说着,又觉得四目盈盈,泪珠欲下。燕帖木儿几不忍舍,无如此时只好暂别,乃凄然语着道:“我去了!前途保重!”好似长亭送别。于是勒马而回。临别时,犹返顾去车,怅望不已,直至去车已远,才纵马入城。
是日午后,即与京使并辔还朝,入见怀王,报明迁置后妃事,并问怀王何故立召。怀王道:“上都平定,余孽扫除,这般大功,统由卿一人造成,朕所深感。但朕的本意,帝位须让与长兄,所以召卿还商,即拟遣使北迎。”燕帖木儿闻言,一时竟难置词,句中有眼。好一歇不答怀王。怀王复道:“卿意如何?”燕帖木儿道:“自古立君,有立嫡、立长、立功三大例。以立长言,陛下应让位长兄;以立功言,陛下亦不妨嗣位。唐太宗喋血宫门,后世尚称为贤君呢。”引唐太宗故事,直是教怀王杀兄。怀王道:“说虽如此,然朕心终属未安,宁可让位朕兄,兄如不受,再作计较!”着眼在末二句。燕帖木儿道:“今岁已值隆冬,漠北严寒,未便行道,俟来春遣使未迟。”怀王道:“朕兄还京师,不妨以来春为期;惟朕处遣使,应在今冬,免得朕兄怀疑。”燕帖木儿道:“但凭陛下裁处!”
怀王道:“社稷已安,宗庙无恙,朕与卿亦可稍图娱乐。闻卿家只有一妃,何勿再置数人?宗室中不乏良女,由卿自择;朕可即日诏遣。”燕帖木儿道:“陛下念臣微劳,竟替臣想到这层,天恩高厚,何以为报?但陛下且未册定正宫,臣何敢竟尚宗女,请陛下收回成命!”怀王道:“朕及大兄生母,尚未追尊,如何便可立后?”怀王尚知有母,较燕帖木儿心术略胜一筹。燕帖木儿道:“追尊皇妣,原是要紧,册立皇后,亦难从缓,上承庙祀,下立母仪,两事并重,应请同日举行。”怀王既欲让兄,何必骤立皇后,此由燕帖木儿乘隙盅君,欲立后为内闲耳,看官莫被瞒过。怀王道:“且待来春举行。”燕帖木儿才退。
过了一日,竟由怀王下诏,赐燕帖木儿以宗女四人。燕帖木儿道:“我昨日已经面辟,如何今日邀赐?这事却使不得!我当入朝固谢。”意中已有他人,所以欲去固辞。便命役夫整舆,甫出大门,猛听得一阵弦管声,由风吹至,不禁惊讶起来。寻见有绣幰四乘,导以鼓乐,护以侍从,车马杂沓,冉冉来前。不由得失声道:“啊哟!公主等已来了,如何是好?”正说着,宣敕官已加鞭至门,下马与燕帖木儿相见。燕帖木儿不得不敛容迎入。当由宣敕官恭读诏书,令燕帖木儿接旨。燕帖木儿照例跪听,诏中无非是盛叙功劳,合颁优赐,特遣宗女四人,侍奉巾栉,并媵女若干名,该王毋得固辞!
燕帖木儿谢恩而起,接过诏轴,悬挂中堂,宣敕官又向他贺喜。燕帖木儿道:“这事从何说起?我已陛辞盛赐,今反命尚四公主,自问何德何能,敢邀厘降!还请公传语折回,我即来朝面奏,断不使公为难!”宣敕官笑道:“王爷未免太迂!圣旨岂可违得?况四位公主,已经厘降,也不便中道折回,请王爷不必迟疑!今日系黄道良辰,即可谢恩成礼呢。”言毕,即命侍从等导入绣幰,停住大厅。一面令从人治外,媵女治内,所有铺设等件,除太平王邸现成布置外,其余尽出帝赐。
太平王邸本阔大得很,从前罪犯第宅,大半拨给,京师里面,几乎占了半城。邸中仆从如云,更兼四公主带来的侍从,又不下千名,内外陈设,众擎易举,不消一二时,即已措办整齐。当请燕帖木儿祭告天地,并向北阙谢恩,然后请四公主下舆,先行了君臣礼,后行了夫妇礼。此时的燕帖木儿,又惊又喜,又喜又忧,但已事到其间,无从趋避,乐得眼前受享,再作区处。夫妇礼成,又请出继母公主察吉儿,再行子妇相见礼,然后洞房合卺。此时的太平王妃不知哪里去了。诸王百官,复陆续趋贺,绿酒红灯,大开绮席,琼浆玉液,尽是奇珍,说不尽的繁华,写不完的喜庆。
到了黄昏席散,宣敕官与贺客等,俱已散去,那时燕帖木儿返入洞房,由四公主列坐相陪,霞觞对举,绮縠生香,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况燕帖木儿本是个色中饿鬼,见这如花似玉的佳人,哪有不移篙相接?左拥右抱,解带宽衣,夜如何其,其乐无极!设非有牛马精神,安能当此。
次日,复入朝面谢。退朝后,又与那四位公主,把酒言欢。方在十目调情的时候,突见侍女中有一淡装妇人,年可花信,貌独鲜妍,比较四位公主,色泽不同,恰另有一种的天然丰韵。当下触目动心,未免呆定了神,连公主等与他谈话,也不暇理睬。公主等动了疑衷,殷勤动问,他自觉好笑,遂打着谎语道:“我适记起一桩国事,拟于今晚草奏,适与公主等饮酒谈心,几致忘却,所以一经想着,不觉驰神。”四公主齐声道:“王爷既有军国重事,何不早说?免得以私废公。”燕帖木儿道:“不妨!晚间起稿未迟。现在有花有酒,不如再饮数樽。”于是复同酌了一回,始命撤席。乘着酒兴,别了绣闼,竟踉跄至书斋,密命心腹小厮,潜召这淡装小妇。
不一时,小厮导着少妇,亭亭而至。见了燕帖木儿,便上前请安。燕帖木儿命她起立,仔细瞧着,眉不画而翠,唇不脂而红,颜不粉而白,发不膏而黑,秀骨天成,长短合度。俗所谓本色货。那少妇从旁偷觑,见燕帖木儿身材,长逾七尺,虎头猿臂,燕颔豹颈,精神充满,气宇深沈,似乎人间男子,要算他一时无两。妇人窥男子,较诸男子窥妇人,尤进一层。两下相对,脉脉含羞,又被这燕帖木儿钉住双目,顿觉桃花面上,愈映绯红,遂俯着首拈那腰带。燕帖木儿乃启口问道:“你是何处人氏?”连询数声,竟不见答。
燕帖木儿不禁惊讶,猛见小厮尚站着一旁,就命他退去,然后再问少妇。只见少妇颦着双眉,呜呜咽咽的说道:“承蒙见问,言之可愧,妾数年前亦为命妇,今则家亡身辱,充没官掖,随着公主前来,尚算皇恩高厚,命该如此,还有何说!”燕帖木儿见她愁容惨淡,口齿清明,益觉由怜生羡,由羡生爱,遂堆着满面笑容,婉词再诘。嗣经少妇说明,方知少妇不是别人,乃是前徽政院使失列门的继妻。闻名之下,我亦一惊。燕帖木儿太息道:“宦途危险,家室仳离,失列门亦不必说了;累你青年少妇,寂守孤帏,岂不可痛?”少妇听了此言,禁不住泪下两行。燕帖木儿复语道:“你既到了我家,我不愿辱没你!”如何叫作辱没。少妇道:“全仗王爷庇护。”说至护字,已被燕帖木儿揽住娇躯,拟把她置诸膝上。看官!你想燕帖木儿膂力过人,虽明知少妇乏力,轻轻一扯,奈少妇已倒入怀中,仿佛如小儿吃奶一般,紧贴住燕帖木儿胸前。燕帖木儿替她拭泪,又温存了一番,情投意合,男贪女爱,竟携手入帏,同赴阳台去了。好一件军国重事。公主等只道出草奏牍,不去惊动,直至更深人静,方令侍女促眠。那时两人早云收雨散,一同起床,订了后约,各归内寝,这且慢表。
且说时光易过,残猎复催,转瞬间已是天历二年,怀王册妃弘吉剌氏为皇后。后名卜答失里,系鲁国公主桑哥吉剌女,曾与怀王出居建康,并徙江陵,至怀王入京,也随驾同行。怀王以艰苦同尝,应该安乐与共,因册立为后。为后文谋杀明宗后及安置东安州张本,所以特书其名。一面追尊生母唐兀氏,及兄母亦乞列氏,为武宗皇后。再遣使臣撤迪哈散等,驰赴漠北,恭迓周王。
撤迪等至周王行在,由周王召见,问明大都情状。撤迪一一陈明,并启周王道:“大王以德以长,应有天下;况臣奉命前来,原是请大王早正帝位,一则安天下的人心,二则成皇弟的让德,事机相迫,幸勿迟疑!”周王道:“平定上都,统是吾弟一手安排,且已称帝改元,君臣分定;我若再即尊位,岂不是多了一帝么?”周王自知亦明。撤迪道:“仁宗靖变,迎立武宗,至武宗宾天,仁宗始承大统,故例犹在,尽可踵行。”周王道:“据你说来,我即位后,可规仿前制,立朕弟为皇太子么?”撤迪道:“这个自然,兄弟禅让,仁德两全,颇不是追美尧舜么?”援仁宗故例,已是不符,又云可追美尧舜,尤属牵强。周王意尚未决,复集府史等商议。府史等侍从多年,遇着这桩绝大的喜庆,哪个不想攀龙附凤,做个册命功臣!既遇周王谘询,自然极力赞成,殷殷劝进。周王乃决计即位,遂于天历二年春正月,设帝幄于和宁北陆,礼仪仍旧,气象式新。漠北诸王大臣及撤迪、哈散等,相率入贺。大出怀王意料。越日,又有两使自燕都到来,系辇奉金银币帛,进供御用。两使为谁?一是前翰林学士不答失里,一是太府太监沙剌班。既到行幄,即入帐觐贺。是时周王和世,已即位为帝,小子不得不改称;因他后来庙号,叫作明宗,自然遵例称明宗了。明宗见过两使,慰问数言,当由两使赍呈贡物。明宗很是心喜,便命撤迪等还京师。并谕撤迪道:“朕弟向览书史,近时得毋废弃否?听政有暇,总宜与贤士大夫常相晤对,讲论史籍,考察古今治乱得失。卿等至京师,当将朕意转告,毋违朕命!”令尹子圉故事,明宗胡未之读,乃亟亟于为帝耶?撤迪等唯唯而返。
到了京师,即将明宗面命,传告怀王,怀王嘿然不答。已具异心。是夕,即召燕帖木儿入议。燕帖木儿进谈多时,左右大都屏退,无从闻悉秘言。为下文伏线。次晨,便遣燕帖木儿奉皇帝宝赴漠北,以知枢密院事秃儿哈帖木儿,御史中丞八即剌,翰林直学士马哈某,瑞典使教化的,宣徽副使章吉,佥中政院事脱因,通政使那海,大医使吕廷玉,给事中咬驴,中书断事官忽儿忽答,右司郎中孛别出,左司员外郎王德明,礼部尚书八剌哈赤等从行。复命有司奉金千五百两,银七千五百两,币帛各四百匹,及金腰带二十,备行在赏赐之用。怀王又饬在京诸臣道:“宝玺既已北上,继今国家政事,应遣人奏闻行在,我不便专擅了。”廷臣都赞扬怀王让德,冠绝古今。
正是:
有口皆碑周泰伯, 昧心谁识楚灵王?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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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燕帖木儿列传》,前后尚宗室女,至四十人,本回第称四公主,是举其最先厘降者而言。若失列门妻一段,观《文宗本纪》,亦曾有其事,并非著书人好为捏造。是燕帖木儿荒淫之渐,固自怀王导成之。其余所述大政,概见正史,惟经著书人略为渲染,则当时所行之政迹,俱属有隙可寻,谓之演义也可,谓之评史,亦无不可也。夫怀王袭位,本其初志,所谓让兄者,特其矫情耳。燕帖木儿知之最深,故受赐最厚。周王和世,未曾入京,遽正大位,曾不知他人已耽耽其旁,欲以之为尝试地,而在己且愿供玩弄而不之悟也。哀哉!
第四十三回 中逆谋途次暴崩 得御宝驰回御极
却说明宗即位后,饬造乘舆服御,及近侍诸服用,准备启行。且命中书左丞跃里帖木儿,筹办沿途供张事宜。行在人员,俱忙个不了。未曾讲求初政,但从外观上着想,即令为君得久,亦未必德孚民望。适燕帖木儿奉宝来辕,率随员进谒明宗。明宗嘉奖有差,并封燕帖木儿为太师,仍命为中书右丞相,其余官爵,概从旧例。且面谕道:“凡京师百官,既经朕弟录用,并令仍旧,卿等可将朕意转告。”燕帖木儿道:“陛下君临万方,人民属望,惟国家大事,系诸中书省、枢密院、御史台三堦,应请陛下知人善任,方免丛脞。”
明宗称善,乃用哈八儿秃为中书平章政事,伯帖木儿知枢密院事,孛罗为御史大夫。这三人统是武宗旧臣,明宗以为不弃旧劳,所以擢居要职。既而宴诸王大臣于行殿。特命台臣道:“太祖有训:美色名马,人人皆悦,然方寸一有系累,即要坏名败德。卿等职居风纪,曾亦关心及此否?恐非燕帖木儿所乐闻。世祖初立御史台时,首命塔察儿、奔帖杰儿两人,协司政务,纲纪肇修。大凡天下国家,譬诸一人的身子,中书乃是右手,枢密乃是左手,左右手有疾,须用良医调治,省院阙失,全仗御史台调治。自此以后,所有诸王百官,违法越礼,一听举劾,风纪从重,贪墨知惧,犹之斧斤善运,入木乃深;就使朕有缺失,卿等亦当奏闻,朕不汝责,毋得面从!”台臣等统齐声遵谕。
越日,又命孛罗传谕燕帖木儿等道:“世祖皇帝,立中书省,枢密院、御史台,及百司庶府,共治天下,大小职掌,已有定制。世祖又命廷臣集议律令章程,垂法久远,成宗以来,列圣相承,罔不恪遵成宪。朕今承太祖、世祖的统绪,凡省院台百司庶政,询谋佥同,悉宣告朕;至若军务机密,枢密院应即上闻;其他事务,有所建白,必先呈中书省台,以下百司及近臣等,毋得隔越陈请,宜宣谕诸司,咸俾闻知。倘违朕意!必罚无赦!”注重中书省台,其如权臣雍蔽何?又越数日,遣武宁王彻彻秃及哈八儿秃至京,立怀王为皇太子。仍蹈武宗当日之弊。并命求故太子宝,缴给怀王。嗣闻故太子宝已失所在,乃申命重铸,姑不必细表。
且说彻彻秃等既到京师,传达行在诏命,怀王敬谨受诏。一面驰使行在,请明宗启跸。一面亲自出京,就中道恭迎。会陕西大旱,人自相食,太子詹事铁木儿补化等,请避职禳灾。太子亲谕道:“皇帝远居沙漠,未能即至京师,所以暂摄大位。今亢阳为灾,皆予阙失所致,汝等应勉尽乃职,祗修实政,庶可上达天变,辞职何为?”乃起前参议中书省事张养浩,为陕西行台御史中丞,命往赈饥。先是养浩辞官家居,七征不起,至是闻命,登车即行,见道旁饿夫,辄施以米,沟前饿莩,辄掩以土,迨经华山,祷西岳祠,泣拜不能起。忽觉黑云四布,天气阴翳,点滴淅沥诸甘霖,一降三日。及到官,复虔祷社坛,又复大雨如注,水盈三尺,始见天霁。陕西自泰定二年,至天历二年,其间更历五六载,只见日光,不闻雨声,累得四野槁裂,百草无生。这时遇了这位张中丞,泣祷天神,诚通冥漠,居然暗遣了风师雨伯,来救陕民,那时原隰润膏,禾黍怒发,一片赤地,又变青畴。看官!你想这陕西百姓,还有不感泣涕零,五体投地么?其时斗米值十三缗,百姓持钞出籴,钞色晦黑,即不得用,诣库掉换,刁吏党蔽,易十与五,且累日不能得,人民大困。养浩洞察民艰,立检库中旧钞,凡字迹尚清,可以辨认的钞数,得一千零八十五万五千余缗,用另印加钤,颁给市中,以便通用。又刻十贯五贯的钱券,给散贫乏,命米商视印记出粜,诣库验数,易作现银。于是吏弊不敢行。又率富民出粟,请朝廷颁行纳粟补官的新令,作为奖励。因此富民亦慨然发仓,救济穷民。养浩又查得穷民乏食,至有杀子啖母的奇情,为之大恸不已。遂出私钱给济。且命出儿肉遍示属官,责他不能赈贷。到官四月,未尝家居,止宿公署,夜则祷天,昼则出赈,几乎日无暇晷,每念及民生痛苦,即抚膺悲悼,因得疾不起,卒年六十。陕民如丧考妣,远近衔哀,后追封滨国公,谥文忠。养浩为一代忠臣,所以始终全录。
话分两头,单说皇太子遣使施赈后,复将铁木儿补化辞职等情,报明行在。明宗谕阔儿吉思等道:“修德应天,乃君臣当尽的职务,铁木儿补化等所言,甚合朕意。皇太子来会,当与共议,如有泽民利物的事件,当一一推行,卿等可以朕意谕群臣,务期上下交儆,仰格天心。”
于是监察御史把的于思,奏言“自去秋命将出师,戡定祸乱,凡供给军需,赏赉将士,所费不可胜计。若以岁入经费相较,所出已过数倍。况今诸王朝会,旧制一切供亿,俱尚未给,乃陕西等处,饥馑荐臻,饿莩枕籍,加以冬春交际,雨雪愆期,麦苗槁死,秋田未种,民庶皇皇。臣窃以为此时此景,正应勉力撙节,不宜妄费。如果有功必赏,亦须视官级崇卑,酌量轻重,不惟省费,亦可示劝。其近侍诸臣,奏请恩赐,当悉饬停罢,借纾民力”云云。明宗览奏,为之动容,乃诏令上下节用,并启跸入京,所过地方,一切供张,俱宜从俭等语。有司虽都奉敕,究竟不敢过省,沿途供应,彼此争华。明宗虽明,仍是莫名其妙,无非以为例所当然,得过且过罢了。
这边按站登途,已到王忽察都地方,那边皇太子亦率着群臣,到了行辕。两下相见,握手言欢,名分上原隔君臣,情谊上终系骨肉。恐怀王不作是想。明宗格外欢慰,遂大开筵宴,畅谈了好多时,兴阑席散,大家归寝。只燕帖木儿来见太子,又密谈了半夜。到底为着何事。太子尚踌躇未决,一连三日,方才决议。天历二年八月六日,天已迟明,明宗尚高卧未起。皇后八不沙,只道明宗连日劳顿,不敢惊动,待到巳牌,尚不闻有觉悟声,才有些惊讶起来。近床揭帐,不瞧犹可,仔细一瞧,顿吓得面无人色。原来此时的明宗,已七窍流血,四肢青黑,硬挺挺的奄卧床中。八不沙皇后,究系女流,被这一吓,连话语都说不出来。幸有侍女在旁,急报知近臣,令传太子入寝。
太子正与燕帖木儿同坐一室,静待消息。得了此信,即相偕趋入,见了明宗的死状,太子情不能忍,恰也恸哭起来。良心原是未泯。燕帖木儿恰从容说着道:“皇帝已崩,不能复生,太子关系大统,千万不可张皇,现在回京要紧,倘一有不测,岂非贻误国家么?”说着,已向御榻间探望,见御宝尚在枕旁,便伸手取来,奉与太子道:“这是故帝留着,传与太子,太子不妨速受。况皇后亲在此间,论起理来,亦应命交太子,责无旁诿,何庸推辞!”无非为了此着。此时的八不沙皇后,只知恸哭,管甚么御宝不御宝。就是燕帖木儿一派言语,亦未曾闻着。太子瞧这情形,料知皇后无能,遂老老实实的将御宝受了,并止住了哭,想去劝慰皇后。经燕帖木儿以目示止,遂也不暇他顾,径出行宫。燕帖木儿当即随出,扶太子上马,疾驰而去。途次传命伯颜为中书左丞相,竝封太保,钦察台、阿儿思兰海牙、赵世延,并为中书平章政事,朵儿只为中书右丞,前中书参议阿荣,太子詹事赵世安,并为中书参知政事,前右丞相塔失铁木儿知枢密院事,铁木儿补化及上都留守铁木儿脱并为御史大夫。御玺到手,即易大臣,可谓如见肺肝。于是明宗所用的一班旧臣,又复束诸高阁,归去来兮。
及太子既到上都,监察御史徐爽,遂上书劝进,略言天下不可一日无君,神器不可一夕虚悬,先皇帝奄弃臣庶,已逾数日,伏望皇上早正宸极,上奠宗社,下安兆民,俾中外有所依归等语。蓄志久矣,何庸尔请。乃复择吉登位,亲御大安阁,受诸王百官朝贺。免不得又有一道诏敕,其文云:
朕惟昔上天启我太祖皇帝,肇造帝业,列圣相承。世祖皇帝,既大一统,即建储贰,而我裕皇天不假年!成宗入继,才十余载。我皇考武宗,归膺大宝,克享天心,志存不私,以仁庙居东宫,遂嗣宸极。甫及英皇,降割我家。
晋邸违盟搆逆,据有神器,天示谴告,竟陨厥身。于是宗戚旧臣,协谋以举义,正名以讨罪,揆诸统绪,属在藐躬。朕兴念大兄播迁朔漠,以贤以长,历数宜归,力拒群言,至于再四。乃曰:艰难之际,天位久虚,则众志勿固,恐隳大业。朕虽从请而临御,实秉初志之不移,是以固让之诏始颁,奉迎之使已遣。寻命阿剌忒纳失里燕帖木儿奉皇帝宝玺,远迓于途。受宝即位之日,即遣使授朕皇太子宝。朕幸释重负,实获素心,乃率臣民北迎大驾。而先皇帝跋涉出川,蒙犯霜露,道里辽远,自春徂秋,怀险阻于历年,望都邑而增慨。徒御勿慎,屡爽节宣。信使往来,相望于道路。彼此思见,交切于衷怀。八月一日,大驾次王忽察都,朕欣瞻对之有期,独兼程而先进。相见之顷,悲喜交集,何数日之间,而宫车勿驾,国家多难,遽至于斯,念之痛心,以夜继旦!欺人乎!欺己乎!诸王大臣以为祖宗基业之隆,先帝付托之重,天命所在,诚不可违,请即正位以安九有。朕以先皇帝奄弃方新,摧怛何忍,衔哀辞对,固请弥坚。执谊伏阙者三日,皆宗社大计,乃以八月十五日,即皇帝位于上都。可大赦天下,自天历二年八月十五日昧爽以前,罪无轻重,咸赦除之。于戏!戡定之余,莫急乎与民休息;不变之道,莫大乎使民知义,亦惟尔中外大小之臣,各究乃心,以称朕意!
即位诏下,又命中书省臣等,议定先帝庙号,叫作明宗。可怜明宗称帝,只七阅月,连改元的诏旨,都未及下,竟尔被人暗算,中毒身亡!年仅三十,空留了一个明字,作为尊号!其实这明字尚未切贴;若果甚明,何致为图帖睦尔及燕帖木儿两人一同谋毙呢?坐实两人谋毙,书法无隐。
话休叙烦,且说图帖睦尔既已正位,此次情形,与前次不同。前次犹称暂摄,此次正名定分,实行帝制,因他后来庙号,叫作文宗,小子不好仍称怀王,只得沿号文宗。划清眉目。文宗首命阿荣、赵世安两人,督建龙翔集庆寺于建康,又派台臣前往监工,南台御史恰联衔奏阻,说得剀切详明,不由文宗不从,其词道:
陛下龙潜建业,居民困于供给,幸而获睹今日,莫不跂望非常之思。今夺民时,毁民居,以创佛寺,台臣表正百官,委以监造,岂其礼哉?昔汉高祖复丰沛两县,光武帝免南阳税三年,今不务此,而隆重佛教,何以慰斯民之望?且佛教慈悲方便,今尊佛氏而害生民,无乃违其教乎!
臣等心以为危,故不避斧钺,惶恐上陈!
寻得诏旨,罢免台臣监役,台臣方免得往返,也算文宗肯纳嘉言了。但文宗的心中,总想皈依佛教,忏除一切罪厄。推刃同胞,宜乎自慄。所以余政未修,先已建寺。并因帝师圆寂,改立西僧辇真乞剌思为帝师。新帝师自西域到来,文宗命朝臣出迎,凡位列一品以下,俱应此役。帝师却大模大样,乘车入都。既登殿,文宗亦恭立门内,亲揖帝师,帝师傲睨自若,不过略略合掌,便算答礼。及入座,由文宗饬谕,命大臣俯伏进觞,帝师又傲然不为动。恼动了国子祭酒富珠里翀,大踏步走至帝师座前,满满的斟了一觥,递与帝师道:“帝师祖奉释迦,是天下僧人的宗师,我祖奉孔子,是天下儒人的宗师,彼此各有所宗,各不为礼,想帝师亦应原谅!”帝师闻言,无从驳辩,却一笑起身,受觞卒饮,大众为之慄然。富珠里翀恰徐徐的退入班中去了。难倒帝师。
文宗也不加斥责,尽欢而罢。嗣以燕帖木儿,功勋无比,追封三代,以他曾祖父班都察为溧阳王,曾祖妣王龙彻,为溧阳王夫人,祖父土土哈为升王,祖妣太塔你,为升王夫人;父床兀儿为扬王,母也先帖你及继母公主察吉儿并为扬王夫人。又命礼部尚书马祖常,铺张燕帖木儿功绩,制文立石,矗峙北郊。嗣复因种种赏赐,未足报功,特命专任宰辅,改伯颜知枢密院事,罢设左丞相,并颁诏以示宠眷道:
燕帖木儿勋劳惟旧,忠勇多谋,奋大义以成功,致治平于期月,宜专独运以重秉钧,授以开府仪同三司上柱国太师太平王答剌罕中书右丞相,录军国重事,监修国史,提调燕王宫相府事,大都督领龙翊亲军都指挥使司事。凡号令、刑名、选法、钱粮、造作一切中书政务,悉听总裁。诸王公主驸马近侍人员,大小诸衙门官员人等,敢有隔越奏闻,以违制论,特诏。
自是燕帖木儿权势日隆,凡所欲为,无不如意,因此宫廷内外,只知有太平王,不知有文宗。正是:
拥戴功高无与匹; 威权日甚易生骄。
欲知文宗此后行政,且从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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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宗即位和宁,观其所颁诏令,无非普通行政,并不闻有暴虐之行,致干民怨,而王忽察都之信宿,即致暴崩。值春秋鼎盛之时,遇此极大变故,而皇太子不加追究,右丞相亦未发言 且取得御宝,即上马南驰,此非太子、右相之暗中加毒,能如是之默尔而息乎?太子未曾登极,即易旧臣,机一至而即发,情欲盖而弥张。至于内省多疚,欲假佛事以忏过,佛果有灵,岂为乱贼呵护平?获罪于天,祷亦何益,多见其不知量也。
第四十四回 怀妒谋毒死故后 立储君惊遇冤魂
却说文宗天历三年,改元至顺。其时明宗后自漠北返京,文宗迎居宫中,敕有司供币帛二百匹,作为资用,并命明宗子懿璘质班一作额林沁巴勒。为鄜王。懿璘质班年才五岁,系明宗嫡子,乃八不沙皇后所出。还有一子名妥欢帖睦尔,一作托叹特穆尔。比懿璘质班年纪较长,其母名叫迈来迪,相传迈来迪系北方娼妇,前宋恭帝赵顯,被虏至京,受封瀛国公,赵顯安居北方,平日无事,未免寻花问柳,适见迈来迪姿容韶丽,遂与她结成外眷,产下一子,便是妥欢帖睦尔。嗣赵顯病殁,迈来迪华色未衰,被明宗和世所见,纳为侍妾,载与同归。妥欢帖睦尔随母入侍,子以母贵,居然为明宗长子。俗语所谓拖油瓶。因此明宗左右,啧有烦言,至是亦同入宫中。文宗却也不欲穷诘,待遇如犹子一般。任他出入宫禁,抚养成人。不过懿璘质班是嫡子,妥欢帖睦尔为庶子,嫡庶不能无别,所以一封王,一不封王,这且不必细表。
就中单说八不沙皇后,虽入宫中,受着文宗的敬礼,奈心中不无怨怼,有时暗中流泪,有时对人微言,文宗虽略有所闻,倒也不暇理睬。只文宗后卜答失里与八不沙本不相亲,此时同住宫中,面上似属通融,意中不无芥蒂。这是娣姒常态。彼此相见,免不得暗嘲热讽,冷语交侵。看官!你想这八不沙皇后,本是没甚材干,遇着这等尴尬的遭际,又不能处之泰然,每不如意,辄迁怒左右,侍女们有何知识,得着主宠,便是喜欢,逢着主怒,便是懊恼,哪个肯体心贴意,曲意奉承?况八不沙是个过去的皇后,留住宫中,好似一个寄生虫,怎及得卜答失里系当时国母,节制六宫?所以八不沙一言一动,统由侍女们传报,卜答失里遂无乎不知。非平时揣摩世态,不能如此详明。
冤家有孽,偏出了一个太监,与八不沙硬做对头,这太监的名字,与英宗时的贤相拜住同一大名。这正是名同心不同呢。某日太监拜住,在宫中往来,巧遇着八不沙皇后,他也不上前请安,反在旁边立着,指手画脚,与小太监调笑。八不沙皇后,不禁气恼,便向他呵叱道:“你是一个区区太监,也敢这般无礼!人家欺负我,是我命苦所致,似你这厮,也看我是奴仆一般!罢罢!你等仗着皇后威势,竟尔无法无天,须知我也是个皇后,不过先帝忠厚,不甚防着,反被那狗男女从中暗算,仓猝崩逝,难道皇天无眼,作善罹殃,作恶反得降祥?泰山有坍倒的日子,你等应留着余地,不要有势行尽呢!”妇女口吻,亏他描摹。说罢,负气竟去。
这太监拜住恰冷笑了几声,又慢腾腾地走入中宫,见了皇后卜答失里,便跪倒地上,呜呜咽咽的哭将起来。忽笑忽哭,写尽奸刁。卜答失里本宠爱拜住,瞧着这副情状,便问道:“你受何人委屈,来到我处诉苦?”拜住道:“奴婢不敢说!”卜答失里道:“叫你说你却不说,你为何向我来哭?你莫非逞刁不成?”拜住磕头道:“奴婢怎敢!只此事关系甚大,不说不可,欲说又不可。”卜答失里道:“你尽管说来,有我作主何妨!”拜住才将八不沙皇后所言,转述一遍,且捏造几句詈词,惹动卜答失里盛怒,陡然起座,拟至八不沙皇后处,与她评理。
拜住恰又劝阻。刁狡之极。
卜答失里顿足道:“我与她势不两立,定要她死在我手,方出胸中恶气!”拜住道:“这亦不难,总教禀明皇上,赐她自尽,便可了案。”卜答失里道:“我也曾说过几次,奈皇上不肯见从,奈何!”拜住道:“从太子入手,便好行事。”卜答朱里沈吟道:“你且起来,好好商酌为是。”拜住顿首起立。经卜答失里屏去侍女,密与拜住商量。拜住道:“皇子虽幼,然将来总是储君,现在鄜王已立,同处宫禁,势必从旁窥伺,倘或皇上舍子立侄,如皇子何!如皇后何!”卜答失里道:“我亦防这一着,目今计将安出!”拜住道:“只教禀闻皇上,但说明宗皇后潜结内外,谋立鄜王为太子,不怕皇上不信!”卜答失里道:“皇上曾有立侄的意思,倘若弄假成真,如何是好?”拜住道:“明宗暴崩,谣言蠭起,多说太平王燕帖木儿主谋,连皇上亦牵累在内,就是明宗皇后,也怀着疑心,所以语中含刺,我想皇上让德昭彰,断不如群情所料,若把此言一一奏闻,管教皇上动气,早些斩草除根,免得后患!”卜答失里尚在摇头,拜住道:“再进一层,竟说她谋为不轨,将不利皇上,皇上莫非再让不成!”谗人罔极。
卜答失里不禁点首,便令拜住暂退,自己待文宗入宫,便一层一层的详告。文宗虽是动怒,然不肯骤用辣手,经卜答失里婉劝硬逼,弄得文宗心思亦被她摇惑起来。俗语说得好,枕席之言易入,况加以父子夫妇,关系生死,就是铁石人也要动心。不由得叹息道:“凡事不为已甚,我已为燕帖木儿所惑,做到不仁不义;目今又被势逼,教我再做一着,岂不是已甚么?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只好将错便错罢了!”误尽世人,莫如此言。便语皇后卜答失里道:“据你说来,定要处死八不沙皇后,但我心终属未忍。宁可由别人去处置她,我却不好自行赐死!”分明是教她矫诏。卜答失里无言。
到了次日,文宗自去视朝,卜答失里即召拜住密议,并将文宗语述毕。拜住道:“皇上太属仁慈,此事只可由皇后作主。”卜答失里道:“你叫我去杀她么?”拜住道:“请皇后传一密旨,只说皇上有命,赐她自尽,她向何人去说,只好自死罢了。”卜答失里道:“事果可行么?”拜住道:“何不可行?皇上决不为难。”卜答失里道:“你与我小心做去,何如?”
拜住遂出,拟好密旨,并亲携酖酒,径向八不沙皇后处行来。八不沙皇后梳洗才毕,骤见拜住入内,令她跪读诏旨,不禁战慄起来。拜住怒目道:“快请受诏,以便复命!”八不沙皇后无可奈何,只得遵命跪着,由拜住宣读诏敕,乃说她私图不轨,谋立己子,应恩赐自尽等语。八不沙抚膺恸哭道:“既杀我先皇,又要杀我,我死,必作厉鬼以索命!”言至此,即从拜住手夺过酖酒,一饮而尽。须臾毒发,身仆地上,拜住由她暴毙,竟回报卜答失里。卜答失里很是快慰。及文宗闻知,只说八不沙皇后,暴病身亡,文宗明知有变,但绝了后来的祸根,也是惬意的多,失意的少。既忍杀兄,遑问其嫂。
卜答失里遂欲正名定分,立子阿剌忒纳答剌一作喇特纳达喇。为太子,文宗倒也应允。先将八不沙皇后的丧葬,草草理毕,然后安排册命。正拟命太常各官,议定册立太子礼仪,偏皇后卜答失里,与太监拜住,计上生计,又复想出了一种毒谋。他想鄜王懿璘质班,与妥欢帖睦尔尚处宫中,究竟不是了局,拟将他驱逐出外,拔去了眼中钉,庶几始终无患,遂日向文宗前絮聒,把祸福利害的关系,反复密陈。文宗以两人年尚幼弱,不便遣发,只说是从缓再商。文宗尚有良心。卜答失里总不肯放手,暗中唆使妥欢帖睦尔的乳母,叫她告知其夫,入见文宗,略言妥欢帖睦尔实非明宗所出,娼妓杂种,如何冒充天潢,自乱血统?且明宗在日,已欲将他驱逐,此刻正宜慎重名义,休使一误再误呢。于是文宗下令,将妥欢帖睦尔母子逐出,东戍高丽,幽居大青岛中,不准与人往来。去了一个。
妥欢帖睦尔既去,只有一个懿璘质班,孤苦伶仃,无人抚字。卜答失里还想将他调开,偏偏文宗不从。拜住复献计道:“一个小孩子,晓得甚么计策?只教糕饵中间,稍置毒药,便可将他酖死。”言未毕,忽似有人从后猛击,竟致头晕目眩,跌仆地上。卜答失里大为惊讶,忙令侍儿搀扶拜住,不防拜住反瞋目怒叱道:“哪个敢来救他?他是一个小太监,恃宠横行,谋死了我,还要谋死我子么?”这语一出,吓得卜答失里牙床打战,面色似灰。拜住又戟指痛詈道:“都是你这狠心人,妄逞机谋,欲将我母子置诸死地,所以家奴走狗,亦得肆行无忌,巧图迎合。须知天下是我家的天下,你等害我先皇,夺我帝位,还嫌不足,又将我矫旨酖死,我死得好苦吓!”说至此,槌胸大哭。嗣复惨然道:“可怜我夫妇两人,俱遭你等毒毙,现只剩了一个血块,年只四五龄,你等亦应存点天良,好好顾全了他。人生修短,就使有数,总不该死于你手!此语为后文埋根。你道害了我子,你子便得长寿延命,万岁为君么?你且看着,我先索了贼奴的性命,回去再说!”言毕,即寂然不动。至卜答失里渐定惊魂,再将拜住仔细一瞧,已经满口皆血,嚼舌而死。厉鬼未尝无有,并非作者迷信。
自是六院深宫,常带阴气,一班宫娥彩女,互相惊吓,不是说有鬼啸声,就是说有鬼履痕,白昼时结侣呼群,方敢进出,夜静时关门闭户,尚觉阴沈。这是疑心生暗鬼。卜答失里由惊生畏,由畏生忧,遂与文宗商议,欲向帝师前亲受佛戒。文宗本已心虚,又闻宫中时常见鬼,也觉毛发森然。至此闻皇后言,自然满口应允,当下告知帝师辇真乞剌思,择日受戒。辇真乞剌思无不从命。届期请帝师入兴圣殿,由文宗率着皇后,及皇子阿剌式纳答剌,俱到坛前行受戒礼。好在一切仪制,都有成例可援,不过由太常官稍费手续,僧徒辈多念真言,便算大礼告成了。文宗又命懿璘质班,也受了佛戒。满望慈航普渡,保合太和,宫内一切人等,也以为如来默护,可以消除魔障,纵有鬼物,不敢为殃,自此化怪为常,稍稍镇静。文宗遂封皇子阿剌忒纳答剌为燕王,立宫相府,命燕帖木儿总领府事。外无异议,内无妖孽,恰安安稳稳的度将过去。从此一心信佛,命西僧作佛事于明智殿,自四月朔日起,命至腊月方罢。
会故相铁木迭儿子锁住,复夤缘干进,得为将作使,他因将作使一职,位微秩卑,尚不满欲,因与弟观音奴,阴谋作乱。无如势孤力弱,一时无从发难,乃与姊夫太医使野理牙,暗谋镇魔。适闻宫中有鬼作祟,益滋迷信,以为乘机厌禳,应较灵验。野里牙姊阿纳昔木思,素信道教,遂向道教徒侣,乞得符箓数张,在庭中设起神坛,上供北斗星君牌位,朝夕顶礼,口中所祝,无非祈君相速死,另易真命天子,制治天下等语。可谓愚甚。还有前刑部尚书乌马喇,前御史大夫孛罗,及前上都留守马儿,统失职闲居,各怀怨望,这数人平日,与锁住等很是莫逆,至此闻锁住得了此法,相率赞成。哪知事机不密,竟被别人举发,当由燕帖木儿奏报文宗。看官!你想锁住等人,还能幸免么?缇骑一发,先将锁住、观音奴、野理牙三人逮问,中书省臣严刑审讯,后核得乌马喇、孛罗、马儿及野理牙姊阿纳昔木思等,一同与谋。随将他四人一并拿至,讯明属实,律以呪诅主上,大逆不道的罪名,便将他推出正法。
一波未了,一波已起,知枢密院事阔彻伯、脱脱木儿,通政使只儿哈郎,翰林学士承旨伯颜也不干,燕王宫相斡罗思,中政使尚家奴秃乌台,右阿速卫指挥使那海察拜住等,以燕帖木儿专权自盗,不忍坐视。意欲兴甲问罪,入清君侧,偏被燕帖木儿的爪牙,名叫也的迷失脱迷,洞察异图,先行密报。燕帖木儿先发制人,即率兵掩捕,共获住十二人,尽行弃市,并将他家产籍没充公。螳臂当车,自不量力。
诸王大臣等,以内乱叠平,统向太平王处贺喜。燕帖木儿,也率文武百官,暨耆老僧道,伏阙上书,请文宗宏加尊号。文宗也觉增欢,俯允所请,遂亲御大明殿,由燕帖木儿等奉玉册玉宝,上尊号曰:“钦天统圣至德诚功大文孝皇帝”。弑兄杀嫂的美名,何不加入。御史台臣,又思踵事增华,请立燕王为皇太子。文宗道:“朕子尚幼,非裕宗为燕王时比,俟缓日再议。”
过了月余,复由诸王大臣,吁请立储。文宗又道:“卿等所言,未尝不是,但燕王尚幼,恐他识虑未弘,不堪负荷,稍从缓议,当亦未迟。”廷臣以再请未允,不欲再言,奈皇后卜答失里,急欲立子,暗中通知诸王大臣,令他续请,自己亦乘间力陈,请文宗速从群议,以餍舆望。胆又放大了。文宗不好固执成见,乃先令太保伯颜,祭告宗庙,然后立燕王阿剌忒纳答剌为皇太子,礼成逾日,忽皇太子生起病来,热了三日三夜,全身露出红斑,仿佛似痘疹一般,急得帝后日夕不安。正在床前视疾,蓦闻皇太子大叫道:“你想立太子么?我两人特来索命呢!”文宗闻着,不觉惊倒床上。小子有诗咏道:
弑兄杀嫂太无良,用尽机能反惹殃。
我劝世人休昧己,人谋不及鬼谋臧!
毕竟文宗性命如何,且从下回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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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不沙皇后之死,谁杀之?文宗后卜答失里,及宦者拜住杀之也。史家多归罪卜答失里;吾谓卜答失里之罪犹居其次,为罪首者实文宗耳。明宗后之为厉鬼,史笔虽无明文,然无辜被逼,饮酖以终,鬼而有知,能不为厉乎!郑人相惊以伯有,子产明其为厉。夫伯有罹可死之罪,犹且如此,况饮恨如明宗后,必谓其无能为厉,识者亦知其未然也。若以本回为无端臆造,荒诞不经,试观文宗崩后,燕王虽殇,次子犹在,皇后卜答失里,胡竟命立鄜王,甘舍己子?及鄜王骤薨,又命迎立妥欢帖睦尔,非彼此隐怀畏惧,能如是之改行为善乎?揆情度理,必由明宗帝后,暗中为祟,有以慑其魄而褫其神耳。从无生有,即似寓真,是谓之善演史。
第四十五回 平全滇诸将班师 避大内皇儿寄养
却说文宗被冤魂一吓,惊倒床上,几乎晕厥过去。慌得皇后卜答失里,没了主意,忙匍伏床前,口称该死,只求先皇先后,休念前嫌,保护太子性命要紧。但听太子冷笑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夫妇瞒心昧己,毒死我等,今朝权在我手,看你等再能害我么?”卜答失里又跪求道:“如能保全太子,愿做佛事三年,超荐先灵。”全然妇女口吻。太子又冷笑道:“佛事么?只可欺人,不能欺鬼,我要索命,任你做佛事三十年,也无用处。”卜答失里又道:“先皇后如不肯饶恕,宁可将我作代,皇子无知,还乞矜宥!”太子又道:“似你狼心狗肺,自有现世的报应,不劳我辈出力。”隐伏后文。卜答失里还是磕头不已,太子复欷歔道:“你既撇不掉你子,且再宽假数日,再作区处。”言已寂然。
斯时文宗亦已起床,闻得一派鬼言,不禁自怨自悔。寻见卜答失里尚是跪着,乃流泪道:“你可起来,前事已经做错,跪求亦恐无益。”卜答失里方才起身,瞧着文宗下泪,也觉满腹悽惶。转抚太子身上,仍同火炭一般,似醒非醒,似寐非寐,叫了数声,亦不见回答,急得无法可施,与文宗泪眼相对。文宗道:“我初意原不欲立储,为了内外交迫,乃成此举。看来先兄先嫂不肯容我过去,我只好改立皇侄,隐妥先灵,或可保全儿命呢。”卜答失里道:“如果皇子病愈,总可改易前议。”
正商议间,忽外面呈入奏报,乃是豫王从云南发来,详述军情。当由文宗披阅,军事甚是得手,请皇上不必忧虑等语。文宗心下少慰,遂属皇后善视病儿,自出宫视朝去了。
先是上都告变,各省多怀贰心,至燕帖木儿等战胜上都,内地方称平静。四川平章囊嘉岱,前曾僭称镇西王,四出骚扰。应四十一回。至明宗即位,由文宗遣使诏谕,囊嘉岱方束手听命,削王称臣。及明宗暴崩,文宗又复登极,闻囊嘉岱又有违言,乃召他入朝,诡称朝廷将加重任,囊嘉岱信为真言,动身离蜀。一出蜀道,便由地方官吏,奉着密诏,将他擒住,槛送入都。由中书省臣案问,责他指斥乘舆,立即枭首,籍没家资。
这消息传到云南,诸王秃坚,大为不服,遂与万户伯忽、阿禾等谋变。传檄远近,声言:文宗弑兄自立,及诱杀边臣等情弊;遂兴兵攻陷中庆路,将廉访使等杀死,并执左丞忻都,胁署文牍。一面自称云南王,以伯忽为丞相,阿禾等为平章等官,立城栅,焚仓库,拒绝朝命。
文宗闻警,乃以河南行省平章乞住,为云南行省平章八番顺元宣慰使,帖木儿不花为云南行省左丞,率师南讨,命豫王阿剌忒纳失里,监制各军。
时有云南土官禄余,骁勇绝伦,名震各部,文宗令豫王妥为招徕,夹攻秃坚。禄余初颇听命,招集各部蛮军,效力出征,连败秃坚军,有旨授他为宣慰使,并云南行省参知政事。不防秃坚亦暗中行赂,买嘱禄余,教他背叛元廷。禄余贪利如命,竟归附秃坚,率蛮兵千人,拒乌撒、顺元界,立关固守。
是时重庆五路万户军,奉豫王调遣,入云南境,为禄余所袭,陷入绝地,死得干干净净。千户祝天祥,本为后应,亏得迟走一步,得了前军败耗,仓猝遁还。事为元廷所闻,再遣诸王云都思帖木儿,调集江浙、河南、江西三省重兵,与湖广行省平章脱欢,合兵南下。诸路兵马,尚未入滇,帖木儿不花,又被罗罗思蛮,邀击途次,斩首而去,云南大震。
枢密院臣奏言秃坚、伯忽等势益猖獗,乌撒、禄余亦乘势连约乌蒙、东川、茫部诸蛮,进窥顺元,请严饬前敌各兵,兼程前进,并饬边境慎固防守云云。于是文宗又颁发严旨,命豫王阿纳忒剌失里等,亟会诸军进讨。且以乌蒙、乌撒及罗罗思地,近接西番,与碉门安抚司相为唇齿,应饬所属军民,严加守备。又命巩昌都总帅府分头调兵,戍四川开元、大同、真定、冀宁、广平诸路,及忠翊侍卫左右屯田。那时军书旁午,烽燧谨严,战守兼资,内外巩固。
云南茫部路九村夷人,闻大军陆续南来,料知一隅小丑,不足抵御,乃公推头目阿斡阿里,诣四川行省,自陈本路旧隶四川,今土官撤加伯,与云南连叛,民等不敢附从,情愿备粮四百石,丁壮千人,助大军进征。当由四川省臣据实奏闻,文宗以他去逆效顺,厚加慰谕。
自此遐迩闻风,革心洗面,豫王阿纳忒剌失里,及诸王云都思帖木儿,分督各军,同时竝集。还有镇西武靖王搠思班,系世祖第六子,亦领兵来会,差不多有十余万人,四面进攻。
先夺了金沙江,乱流而渡,既达彼岸,遇着云南阿禾军,并力冲杀,阿禾抵敌不住,夺路溃退,官军哪里肯舍,向前急追。弄得阿禾无路可逃,只好舍命来争,猛被官军射倒,擒斩了事。
进至中庆路,又值伯忽引兵来战,两军相遇于马金山,官军先占了上风,如排山倒海一般,掩杀过去。伯忽虽然勇悍,怎禁得大军压阵,势不可当。又况所统蛮军素无纪律,胜不相让,败不相救。看看官军势大,都纷纷如鸟兽散。剩得伯忽孤军,且战且行,正在势穷力蹙的时候,斜刺里忽闪出一支伏兵,为首一员大将,挺枪入阵,竟将伯忽刺死马下。这人非别,乃是太宗子库腾孙,曾封荆王,名叫也速也不干,他与武靖王搠思班,同镇西南。至是闻大军进讨,他竟带领亲卒,遶出伯忽背后,静悄悄的伏着,巧巧伯忽败走,遂乘机杀出,掩他不备,刺死伯忽。
当下与豫王等相会,彼此欢呼,合军再进,直入滇中。秃坚走死,禄余远遁。云南战事,无甚关系,所以随笔叙过。乃遣使奏捷,回应上文。且请留荆王镇守,撤还余军。
文宗视朝,与中书省臣等会议,佥云南征将士,未免疲乏,应从豫王等言。乃命豫王等班师还镇,留荆王屯驻要隘,另遣特默齐为云南行省平章,总制军事。
特默齐抵任后,复遣兵搜剿余孽,适值罗罗思土官撤加伯,潜遣把事曹通,潜结西番,欲据大渡河,进寇建昌。特默齐急檄云南省官跃里铁木儿,出师袭击,将曹通杀毙,又一面令万户统领周戡,直抵罗罗思部,控扼西番及诸蛮部。土官撤加伯,无计可施,竟落荒窜去。
既而禄余又出招余党,进寇顺元等路。云南省臣,以禄余剽悍异常,欲诱以利禄,招他归降。乃遣都事诺海,至禄余砦中,授以参政制命。禄余不受,反将诺海杀死。都元帅怯烈,素有勇名,闻诺海遇害,投袂奋起,夤夜进兵,击破贼砦,杀死蛮军五百余人。秃坚长弟必剌都古彖失,举家赴水死,还有幼弟二人,及子三人,被怯烈擒住,就地正法。只禄余不知下落,大约是远奔西裔了,余党悉平,云南大定。了结滇事。
文宗以西南平靖,外患已纾,倒也可以放心。只太子阿剌忒纳答剌疹疾未痊,反且日甚一日,有时热得发昏,仍旧满口谵语,不是明宗附体,就是八不沙皇后缠身。太医使朝夕入宫,静诊脉象,亦云饶有鬼气,累得文宗后卜答失里祈神祷鬼,一些儿没有效验,她已智尽能索,只好求教帝师,浼她忏悔。帝师有何能力,但说虔修佛事,总可挽回,乃命宫禁内外,筑坛八所,由帝师亲自登坛,召集西僧,极诚顶礼。今日拜忏,明日设醮,琅琅诵经,喃喃呪呪,阖宫男妇,没一个不斋戒,没一个不叩祷,吁求太子长生。连皇后卜答失里,时宣佛号,自昼至暮,把阿弥陀佛及救苦救难观世音等梵语,总要念到数万声。佛口蛇心,徒增罪过。怎奈莲座无灵,杨枝乏力,任你每日祷禳,那西天相隔很远,何从见闻。
卜答失里无可奈何,整日里以泪洗面,起初尚求先皇先后保佑,至儿病日剧,复以祝祷无功,改为怨诅。一夕坐太子床前,带哭带詈,忽见太子两手裂肤,双足捶床,怒目视后道:“你还要出言不逊么?我因你苦苦哀求,留你儿命,暂延数天,你反怨我骂我,真是不识好歹!罢罢!似你这等狠妇,总是始终不改,我等先索你长儿的性命,再来取你次儿,教你看我等手段罢!”原来文宗已有二子,长子名阿剌忒纳答剌,次子名古纳答剌,两子都尚幼稚。此次卜答失里闻了鬼语,急得甚么相似,忙遣侍女去请文宗。
文宗到来,太子又厉声道:“你既想做皇帝,尽管自做便罢,何必矫情干誉,遣使迎我?我在漠北,并不与你争位,你教使臣甘言谀词,硬要奉我登基。既已忌我,不应让我,既已让我,不应害我,况我虽曾有嗣,也不忍没你功劳,仍立你为皇太子,我若寿终,帝位复为你有,你不过迟做数年,何故阴谋加害?害了我还犹是可,我后与你何嫌?一个年轻孀妇,寄居宫中,任她有甚么能力,总难逃你手中。你又偏信悍妇,生生的将她酖死,全不念同胞骨肉,亲如手足?你既如此,我还要顾着什么?”文宗至此,也不禁五体投地,愿改立鄜王为太子。只见太子哈哈笑道:“迟了!你也隐受天谴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积因成果,莫谓冥漠无知呢!”暗伏文宗崩逝之兆,然借此以唤醒世人,恰也不少!
文宗尚欲有言,太子已两眼一翻道:“我要去了!你子随了我去,此后你应防着,莫再听那长舌妇罢!”这语才毕,文宗料知不佳,急起视太子,已经喘做一团,不消半刻,即兰摧玉折了。看官!你想此时的文宗,及皇后卜答失里心下不知如何难过。呼吁原是没效,懊悔也觉无益,免不得抚尸恸哭,悲痛一回。
文宗以情不忍舍,召绘师图画真容,留作遗念。兄嫂也是骨肉,如何忍心毒死!一面特制桐棺,亲自视殓,先把儿尸沐以香汤,然后着衣含玉,一切仪式,如成人一般。后命宫内广设坛场,召集西僧百人,追荐灵魂。忙碌了好多日,乃令宫相法里,安排葬事,发纼时,役夫约数千名,单是舁送灵轝人夫,也有五十八人,差不多如梓宫奉安的威仪。俟祔葬祖陵后,又饬营庐墓,即嘱法里等守护。一面将太子木主,供奉庆寿寺,仿佛与累朝神御相等。视子若祖考,慈孝倒置。
丧葬才毕,次儿古纳答剌,又复染着疹疾,病势不亚皇储。这一惊非同小可,不但文宗帝后,捏了一把冷汗,就是宫廷内外,也道是先皇先后不肯放手,顿时风声鹤唳,无在非疑,杯影虵弓,所见皆惧。文宗图帖睦尔及皇后卜答失里凄凄惶惶,闹到发昏第一章,猛然记起太平王燕帖木儿足智多谋,或有意外良法,乃亟命内侍宣召。燕帖木儿如命即至,由文宗帝后与他熟商。奈燕帖木儿是个阳世权臣,不是冥中阎王,至此也焦思苦虑,想不出甚么法儿。及见帝后两人,衔着急泪,很是可悲,乃委婉进言道:“宫中既有阴气,皇次子不应再居,俗语有道,趋吉避凶,据臣看来,且把皇次子避开此地,或可化凶为吉。”文宗道:“何处可避?”燕帖木儿道:“京中不乏诸王公主,总教老成谨慎,便可托付。”皇后卜答失里即插口道:“最好是太平王邸中,我看此事只可托付了你,望你勿辞!”燕帖木儿道:“臣受恩深重,敢不尽力!但在臣家内,恐怕有亵,还求宸衷再酌!”文宗道:“朕子即卿子,说甚么亵渎不亵渎!”燕帖木儿又道:“臣家居比邻,有一吉宅,乃是诸王阿鲁浑撤里故居,今请陛下颁发敕令,将此宅作为皇次子居第,俾臣得以朝夕侍奉,岂不两便!”文宗道:“故王居宅,未便擅夺,不如给价为是。”燕帖木儿道:“这是皇恩周浃,臣当代为叩谢。”说罢,便跪地叩首。文宗亲手搀扶,叫他免礼,且面谕道:“事不宜迟,就定明日罢。”燕帖木儿领旨而出,即夕办理妥当,布置整齐。次日巳牌,又复入宫,当即备一暖舆,奉皇次子古纳答剌卧舆出宫。小子有诗咏道:
频年忏悔莫消灾,无怪皇家少主裁。
幸有相臣多智略,奉儿载出六宫来。
毕竟皇次子能否病愈,容俟下回续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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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南之变,声讨文宗,可谓名正言顺。事虽未成,亦足以褫文宗之魄,故本回于秃坚等有恕词。惟禄余反复无常,心怀叵测,且系群蛮首领,有志乱华,所以特别加贬耳。至于太子殁后,次子复遇疹疾,史称市阿鲁浑撤里故宅,令燕帖木儿奉皇子居之,后儒不察,以为遣子寄养,蹈汉覆辙。夫文宗溺爱情深,观于太子之逝,丧葬饰终,何等郑重,顾肯以孑遗之次子,寄养他家乎?揆其原因,必由宫中遇祟,连日来安,一儿已殇,一儿又病,不得已而出此,著书人从明眼窥出,既足以补史阙,复足以儆世人。是固有心人吐属,非好谈鬼怪也。
第四十六回 得新怀旧人面重逢 纳后为妃天伦志异
却说皇次子古纳答剌,由燕帖木儿护送出宫,当至阿鲁浑撤里故第,安居调养。随来的宫女,约数十人,复从太平王邸中,派拨妇女多名,小心侍奉,还有太平王继母察吉儿公主,及所尚诸公主等,也晨夕过从,问暖视寒,果然冤魂不到,皇子渐瘳。燕帖木儿奏达宫中,帝后很是心喜,立赐燕帖木儿及公主察吉儿各金百两,银五百两,钞二千锭。就是燕帖木儿弟撒敦,也得蒙厚赉。又赐医巫乳媪宦官卫士六百人,金三百五十两,银三千四百两,钞三千四百锭。各人照例谢赏,正是天恩普及,舆隶同欢。
文宗又命在兴圣宫西南,筑造一座大厦,作为燕帖木儿的外第,并在虹桥南畔,建太平王生祠,树碑勒石,颂德表功。又宣召燕帖木儿子塔剌海,入宫觐见,赐他金银无算,命为帝后养子。一面令皇次子古纳答剌,改名燕帖古思,与燕帖木儿上二字相同,表明义父义子的关系。父子应避嫌名,元朝定例,偏以同名为亲属,也是一奇。燕帖木儿入朝辞谢,文宗执手唏嘘道:“卿有大功于朕,朕恨赏不副功;只有视卿如骨肉一般,卿子可为朕子,朕子亦可为卿子,彼此应略迹言情,毋得拘泥。”自己的亲兄,恰可毒死,偏引外人为骨肉,诚不知是何肺肝!燕帖木儿顿首道:“臣子已蒙皇恩,不敢再辞,若皇嗣乃天演嫡派,臣何人斯,敢认作义儿?务请陛下收回成命!”文宗道:“名已改定,毋庸再议!朕有易子而子的意思,愿否由卿自择,”燕帖木儿拜谢而出。
过了数日,太平王妃忽然病逝。文宗亲自往吊,并厚赠赙仪。丧葬才毕,复诏遣宗女数人,下嫁燕帖木儿,解他余痛。又因宫中有一高丽女子,名叫不颜帖你,敏慧过人,素得帝宠,至此也割爱相赠。何不将皇后亦给了他?燕帖木儿辞不胜辞,索性制就连床大被,令所赐美女相夹而睡,凭着天生神力,一夕御女数人,巫峡作云,高唐梦雨,说不尽的温柔滋味,把所有鼓盆余戚,早已撇过一边。但正室仍是虚位,未尝许他人承袭,大众莫名其妙,其实燕帖木儿恰有一段隐情,看官试猜一猜,待小子叙述下去。
小子前时叙泰定后妃事,曾已漏泄春光,暗中伏线。应四十一回。燕帖木儿本早有心勾搭,可奈入京以后,内外多故,政务倥偬,他又专操相柄,一切军国重事,都要仗他筹画;因此日无暇晷,连王府中的公主等,都未免向隅暗叹,辜负香衾。既而滇中告靖,可以少暇,不意皇子燕帖古思,又要令他抚养,一步儿不好脱离。至皇子渐痊,王妃猝逝,免不得又有一番忙碌。正拟移花接木,隐践前盟,偏偏九重恩厚,复厘降宗女数人;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又不得不竭力周旋,仰承帝泽。可谓忙极。
过了一月,国家无事,公私两尽,燕帖木儿默念道:“此时不到东安州,还有何时得暇?”遂假出猎为名,带了亲卒数名,一鞭就道,六辔如丝,匆匆的向东安州前来。既到东安,即进去见泰定皇后。早有侍女通报,泰定后率着二妃,笑脸出迎,桃花无恙,人面依然。燕帖木儿定睛细瞧,竟说不出甚么话来。泰定后恰启口道:“相别一年,王爷的丰采,略略清减,莫非为着国家重事劳损精神么?”出口便属有情。燕帖木儿方道:“正是这般。”二妃也从旁插嘴道:“今夕遇着甚么风儿,吹送王爷到此?”燕帖木儿道:“我日日惦念后妃!只因前有外变,后有内忧,所以无从分身,直至今日,方得拨冗趋候。”泰定后妃齐称不敢,一面邀燕帖木儿入室,与泰定后相对坐下。居然夫妻。二妃亦列坐一旁。居然妾媵。
泰定后方问及外变内忧情状,由燕帖木儿略述一遍,泰定后道:“有这般情事,怪不得王爷面上,清瘦了许多。”燕帖木儿道:“还有一桩可悲的家事,我的妃子,竟去世了!”泰定后道:“可惜!可惜!”燕帖木儿道:“这也是无可如何!”二妃插入道:“王爷的后房,想总多得很哩。但教王爷拣得一人,叫做王妃,便好补满离恨了。”轻挑暗逗,想是暗羡王妃。燕帖木儿道:“后房虽有数人,但多是皇上所赐,未合我意,须要另行择配,方可补恨。”二妃复道:“不知何处淑媛,夙饶厚福,得配王爷!”燕帖木儿闻了此言,却睁着一双色眼,觑那泰定后,复回瞧二妃道:“我意中恰有一人,未知她肯俯就否?”二妃听到俯就二字,已经瞧料三分。看那泰定后神色,亦似觉着,恰故意旁瞧侍女道:“今日王爷到此,理应杯酒接风,你去吩咐厨役要紧!”侍女领命去讫。
燕帖木儿道:“我前时已函饬州官,叫他小心伺候,所有供奉事宜,不得违慢,他可遵着我命么?”泰定后道:“州官供奉周到,我等在此尚不觉苦。惟王爷悉心照拂,实所深感!”燕帖木儿道:“这也没有甚么费心,州官所司何事?区区供奉,亦所应该的。”正说着,见侍女来报,州官禀见。燕帖木儿道:“要他来见我做甚?”言下复沈吟一番,乃嘱侍女道:“他既到来,我就去会他一会。”
侍女去后,燕帖木儿方缓踱出来。原来燕帖木儿到东安州,乃是微服出游,并没有什么仪仗。且急急去会泰定后妃,本是瞒头暗脚,所以州官前未闻知。嗣探得燕帖木儿到来,慌忙穿好衣冠,前来拜谒。经燕帖木儿出见后,自有一番酬应,州官见了王爷,曲意逢迎,不劳细说。待州官别后,燕帖木儿入内,酒肴已安排妥当,当由燕帖木儿吩咐,移入内厅,以便细叙。伏笔。
入席后,泰定后斟了一杯,算是敬客的礼仪,自己因避着嫌疑,退至别座,不与同席。燕帖木儿立着道:“举酒独酌,有何趣味?既承后妃优待,何妨一同畅饮,彼此并非外人,同席何妨!”泰定后还是怕羞,踌躇多时,又经燕帖木儿催逼,乃命二妃入席陪饮。燕帖木儿道:“妃子同席,皇后向隅,这事如何使得?”说着,竟行至泰定后前,欲亲手来挈后衣,泰走后料知难却,乃让过燕帖木儿,绕行入席。拣了一个主席,即欲坐下,燕帖木儿还是不肯,请后上坐。泰定后道:“王爷不必再谦了!”于是燕帖木儿坐在客位,泰定后坐在主位,两旁站立二妃。燕帖木儿道:“二妃如何不坐?”二妃方道了歉,就左右坐下。
于是浅斟低酌,逸兴遄飞,起初尚是若离若合,不脱不粘,后来各有酒意,未免放纵起来。燕帖木儿既瞧那泰定后,复瞧着二妃,一个是淡妆如菊,秀色可餐,两个是浓艳似桃,芳姿相亚,不禁眉飞色舞,目逗神挑。那二妃恰亦解意,殷勤劝酌,脉脉含情,泰定后到此,亦觉情不自持,勉强镇定心猿,装出正经模样。
燕帖木儿恰满斟一觥,捧递泰定后道:“主人情重,理应回敬一樽。”泰定后不好直接,只待燕帖木儿置在席上。偏燕帖木儿双手捧着,定要泰定后就饮,惹得泰定后两颊微红,没奈何喝了一喝。燕帖木儿方放下酒杯,顾着泰定后道:“区区有一言相告,未知肯容纳否?”泰定后道:“但说何妨!”燕帖木儿道:“皇后寄居此地,寂寂寡欢,原是可悯;二妃正值青春,也随着同住,好好韶光,怎忍辜负!”泰定后听到此语,暗暗伤心;二妃更忍耐不住,几乎流下泪来。
燕帖木儿又道:“人生如朝露,何必拘拘小节!但教目前快意,便是乐境。敢问皇后二妃,何故自寻烦恼?”泰定后道:“我将老了,还想甚么乐趣?只两位妃子,随我受苦,煞是可怜呢!”燕帖木儿笑道:“皇后虽近中年,丰韵恰似二十许人,若肯稍稍屈尊,我却要……”说到要字,将下半语衔住。泰定后不便再诘。那二妃恰已拭干了泪,齐声问道:“王爷要甚么?”燕帖木儿竟涎着脸道:“要皇后屈作王妃哩!”满盘做作,为此一语。泰定后恰嫣然一笑道:“王爷的说话,欠尊重了!无论我不便嫁与王爷,就使嫁了,要我这老妪何用?”已是应许。燕帖木儿道:“何尝老哩!如蒙俯允,明日就当迎娶哩。”泰定后道:“这请王爷不必费心,倒不如与二妃商量啰!”燕帖木儿道:“有祸同当,有福同享。皇后若肯降尊,二妃自当同去。”说着,见二妃起身离席,竟避了出去。那时侍女人等,亦早已出外。都是知趣。只剩泰定皇后,兀自坐着,他竟立将起来,走近泰定后旁,悄悄的牵动衣袖。泰定后慌忙让开,抽身脱走,冉冉的向卧室而去。逃入卧房,分明是叫他进来。
燕帖木儿竟蹑迹追上,随入卧室,大着胆抱住纤腰,移近榻前。泰定后回首作嗔道:“王爷太属讨厌!不怕先皇帝动恼么?”燕帖木儿道:“先皇有灵,也不忍皇后孤栖。今夕总要皇后开恩哩。”看官!你想泰定后是个久旷妇人,遇着这种情魔,哪得不令她心醉!当下半推半就,一任燕帖木儿所为,罗襦代解,芗泽犹存,檀口微开,丁香半吐,脂香满满,人面田田,谐成意外姻缘,了却生前宿孽。正在云行雨施的时候,那两妃亦突然进来,泰定后几无地自容。燕帖木儿却馀勇可贾,完了正本,另行开场。二妃本已欢迎,自然次第买春,绸缪永夕。
自此以后,四人同心。又盘桓了好几天,燕帖木儿方才回京。临行时与泰定后及二妃道:“我一入京师,便当饬着妥役,奉舆来迎。你三人须一同进来,休得有误!”三人尚恋恋不舍。燕帖木儿道,“相别不过数日,此后当同住一家,朝欢暮乐,享那后半生安逸。温柔乡里,好景正多,何必黯然!”
只恐未必。三人方送他出门,咛叮而别。
燕帖木儿一入京师,即遣卫兵及干役赴东安州,去迎泰定后妃,嘱以途次小心。一面就在新赐大厦中,陆续布置,次第陈设,作为藏娇金屋。小子前时曾表明泰定后妃名氏,至此泰定后已下嫁燕帖木儿,二妃也甘心作媵,自不应照旧称呼。此后称泰定后,就直呼她芳名八不罕,称泰定二妃,亦直呼她芳名必罕及速哥答里。称名以愧之,隐寓《春秋》书法。
八不罕等在东安州,日日盼望京使。春色未回,陌头早待,梅花欲放,驿信才来。三人非常欢慰,即日动身。州官亟来谒送,并献上许多赠仪。是否奁仪。八不罕也道一谢字。鸾车载道,凤翣呈辉,卫卒等前后拥护,比前日到东安州时,情景大不相同。
不数日即到京师,燕帖木儿早派人相接迎入别第。京中人士,尚未得悉情由,统是模糊揣测。只有燕帖木儿心腹,已知大概,大家都是蔑片,哪个敢来议长论短,只陆续入太平王府送礼贺喜。一传十,十传百,宫廷内外,都闻得燕帖木儿继娶王妃,相率趋贺。文宗尚未知所娶何人,至问及太保伯颜,才算分晓。蒙俗本没甚名节,况是一个冷落的故后,管她甚么再醮不再醮。当下也遣太常礼仪使,奉着许多赏品,赐与燕帖木儿。正是作合自天,喜从天降。
到了成礼的吉期,燕帖木儿先到新第,饬吏役奉着凤舆,及绣幰二乘,去迎王妃等人,八不罕等装束与天仙相似,上舆而来。一入新第中,下舆登堂,与燕帖木儿行夫妇礼,必罕姊妹,退后一步,也盈盈下拜,大家看那新娘娇容,并不觉老,反较前丰艳了些,莫不叹为天生尤物。大约夏姬再世。及与察吉儿公主相见,八不罕本是面熟,只好低垂粉颈,敛衽鸣恭。亏她有此厚脸。必罕姊妹,行了大礼,一班淫婢。方相偕步入香巢。
燕帖木儿复出来酬应一回,日暮归寝,八不罕等早已起迎。燕帖木儿执八不罕的手道:“名花有主,宝帐重春,虽由夫人屈节相从,然夫人性命,从此保全,我今日才得宽心哩!”八不罕惊问何故?燕帖木儿道:“明宗皇后,尚且被毒,难道上头不记着夫人么?我为此事,煞费周旋,上头屡欲加害,我也屡次挽回。只夫人若长住东安,终难免祸,现今做我的夫人,自然除却前嫌,可以没事哩。”占了后身,还想巧言掩饰,令她心感,真是奸雄手段。八不罕格外感激,遂语燕帖木儿道:“王爷厚恩,愧无以报!”以身报德,还不够么?燕帖木儿道:“既为夫妇,何必过谦!”复语必罕姊妹道:“你二人各有卧室,今夕且分住一宵,明日当来续欢罢了。”
二人告别而去。燕帖木儿乃与八不罕并坐,揽住髻云,揾住香腮,先温存了一番,嗣后宽衣解带,同入鸳帏,褥底芙蓉,相证无非故物;巢间翡翠,为欢更越曩时。一夜恩爱,自不消说。次夕,与必罕姊妹,共叙旧情,又另具一种风韵。小子有诗咏道:
纲常道义尽沦亡,皇后居然甘下堂,
万恶权臣何足责,杨花水性太荒唐!
未知后事如何,且至下回续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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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回表述风情,暗中恰深刺燕帖木儿及泰定后妃,泰定后虽迁置东安州,然名分犹在,不可得而污衊也,燕帖木儿贪恋酒色,甚至占后为妻,任所欲为,而八不罕皇后等,亦甘心受辱,屈尊下嫁,虽畏其权势之逼人,要亦由廉耻之扫地。盈廷大臣,唯唯诺诺,不闻有骨鲠之士,秉直纠弹,元其能不亡乎?故此回叙燕帖木儿事实,嫉其强暴,叙泰定后妃事实,恶其淫邪,幸勿视为香奁琐语也!
第四十七回 正官方廷臣会议 遵顾命皇侄承宗
却说燕帖木儿纳后为妃,又得了必罕姊妹,并有从前宗女等人,总计后房佳丽,已有二三十人,左拥右抱,夜以继日,正是快活得很。但女色一物,最足盅人。寻常一夫一妇,尚宜节欲养精,不能旦旦而伐。况一个男子,陪着几十个妇人,若非自知节养,就使有牛马精神,也恐不能持久呢。至理名言。燕帖木儿日渐清羸,筋力已耗去大半,偏偏好色心肠,愈加炽张,得陇望蜀,厌故喜新,他若闻有美人儿,定要撺取到手。无论皇亲国戚,闺女孀姝,但教太平王一言,只可亲送上门,由他戏弄。自从至顺元年以及三年,这三年间,除所赐公主宗女,及娶纳泰定后妃外,复占夺了数十人,或有交礼三日,即便遣归。大众忍气吞声,背地里都祈他速死。他尚恃势横行,毫不知改,甚至后房充斥,不能尽识。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残喘虽尚苟延,死期已不远了。
话分两头。且说文宗登位以后,第一个宠臣是燕帖木儿,第二个就是伯颜。至顺元年,改任伯颜知枢密院事。应四十三回。文宗以未足酬庸,复命尚世祖子阔出女孙,名叫伯颜的斤,作为伯颜妻室。并赐虎士三百名,隶左右宿卫。嗣复给黄金双龙符,镌文曰:“广宣忠义正节振武佐运功臣。”组以宝带,世为证券。又命凡宴饮视宗王礼。至顺二年,晋封浚宁王,加授侍正府侍正,追封其先三世为王,寻又加封昭功宣毅万户,忠翊侍卫都指挥使。三年拜太傅,加徽政使。是时燕帖木儿,深居简出,每日与妻妾寻欢,不暇问及国事。因此朝政一切,多由伯颜主持;伯颜的权力,也不亚燕帖木儿。一个未死,一个又起。于是一班趋势的官儿,前日迎合太平王,此日迎合浚宁王,朝秦暮楚,昏夜乞怜,但蒙浚宁王允许,平白地亦可升官。就使遇着亲丧,不过休假数日,即可衰绖供职,且给以美名,称为夺情起复。监察御史陈思谦,目击时艰,痛心铨法,因上言内外各官,若非文武全才,关系天下安危,尽可令他终丧,不许无端起复。文宗虽优诏允从,奈暗中有伯颜把持,总教贿赂到手,无人不可设法,陈思谦又抗词上奏道:
臣观近日铨衡之弊,约有四端:入仕之门太多,黜陟之法太简,州郡之任太淹,朝省之除太速。欲救四弊,计有三策:一曰,至元三十年以后,增设衙门,冗滥不急者,从实减并,其外有选法者,并入中书。二曰,宜参酌古制,设辟举之科,令三品以下,各举所知,得材则受赏,失责则受罚。三曰,古者刺史入为三公,郎官出宰百里,盖使外职识朝廷治体,内官知民间利病。今后历县尹有能声善政者,授郎官御史,历郡守有奇才异绩者,任宪使尚书。其余各验资品通迁,在内者不得三考连任京官,在外者须历两任,乃迁内职。绩非出类,守不败官者,则循以年劳,处以常调。凡朝缺官员,须二十月之上,方可迁除,庶仕路澄清,贤者益劝,而不肖者无从干进矣。臣为整顿铨法计,故冒昧上陈,伏乞采择!
其时河北道廉访副使僧家奴,亦遥上一疏,乞御史台臣代奏。略云:
自古求忠臣必于孝子之口,今官于朝者十年,不省觐者有之;非无思亲之心,实由朝廷无给假省亲之制,而有擅离官次之禁。古律诸职官父母在三百里外,三年听一给定省,假二十日;无父母者,五年听一给拜墓,假十日,以此推之,父母在三百里以至万里,宜计道里远近,定立假期。其应省觐,匿而不省觐者,坐以罪;若诈冒假期,规避以掩其罪,与诈奔丧者同科,则天下无背亲之人,亦即无背君之人!移孝作忠,端在此举,伏乞宸鉴!
御史台臣,恰也不好隐匿,便将原奏呈入,文宗与陈思谦奏折,一并发落,饬中书省、礼部、刑部,及翰林、集贤两院,详议以闻。各官明知所奏无私,因碍于伯颜情面,免不得模棱两可,参酌了一篇圆滑的奏章,复呈上去。文宗亦有诏下来,大旨须用人宜慎,临丧宜哀,说得理明词达,其实也是一纸具文,无补实际。下欺上,上欺下,此是中国积弊,不特元代为然。还有司徒香山,有意逢君,进陈符谶,援行陶弘景《胡笳曲》,有“负扆飞天历,终是甲辰君”二语,与皇上生年纪号,适相符合,足为受命的瑞征,乞录付史馆,颁告中外。有诏令翰林、集贤两院及礼部会议。此时文宗早改元至顺,如香山谰言,不值一辩,乃犹令群臣集议,真是好谀。嗣经翰林诸臣,以谓唐开元间,太子宾客薛让,进武后鼎铭云:“上玄降鉴,方建隆基。”隐为玄宗受命的庆兆。姚崇表贺,请宣示史官,颁告中外。至宋儒司马光,斥他强词牵合,以为符瑞,小臣贡谀,宰相证成,实是侮弄君上。今弘景遗曲,虽于生年纪号,似相符合,但陛下应天顺人,绍隆正统,于今四年,薄海内外,无不归心,何待旁引曲说,作为符命;若从香山言,恐启谶纬曲谈,反足以乱民志,淆政体,请毋庸议等语。文宗乃把此事搁起。
未几江浙大水,坏民田十八万八千七百三十八顷。越年,江西饥,湖广又饥,云南又大饥;既而荧惑犯东井,白虹并日出,长竟天。京师及陇西地震,天鼓鸣于东北,文宗一面遣赈,一面饬修佛事。始终佞佛,至死不悟。迨至梧桐叶落,天下皆秋,文宗帝运已终,竟染了一种奇症,整日昏昏,谵言呓语。皇后卜答失里,就榻侍疾,但听文宗所说,无非旧日阴谋,有时大声呼痛,竟似有人捶击一般。经医官朝夕诊视,也辨不出是甚么病症,所开药方,全是不痛不痒,无效可言。
一夕,卜答失里侍侧,忽被文宗牵住两手,大呼哥哥恕我!嫂嫂恕我!吓得卜答失里毛发皆竖。急时抱佛脚,又只得在旁哀求,嗣见文宗神志稍清,才敢问明痛苦。文宗不禁叹息道:“朕病将不起了,自思此生造了大孽,得罪兄嫂,目今悔不可追!惟朕殁后,这帝统须传与鄜王,千万勿可爽约!”卜答失里呜咽道:“皇侄登基,皇子奈何?”文宗道:“你还要顾全皇子么?恐你也保不住这性命!”卜答失里道:“且召太平王商议何如?”文宗道:“太平太平害死朕了!他也死在目前,召他何为?”卜答失里唯唯听命。嗣令太监密召燕帖木儿,果然抱病在床,溺血不起,乃改召伯颜入议。
伯颜到了御寝,闻文宗喃喃谵语,倒也未免心惊。及见过卜答失里,叙谈片时,卜答失里提及文宗身后,拟立鄜王事,伯颜道:“皇子年龄,也与鄜王相仿,何必另立皇侄?”卜答失里以手指床,似乎表明文宗的意思。伯颜不待明说,已经觉着,又悄语卜答失里道:“圣上不豫,或致心烦意乱,始有此说。且待圣躬康泰,再行定议未迟。”言尚未已,忽闻文宗噫声道:“你是太傅伯颜么?朕虽有疾,并不是时时昏乱,须知先皇即位,不过数月,我已御宇数年,倘有不讳,应把帝位传与鄜王,朕尚可见先皇于地下!你不要再生异议!”伯颜尚欲申说,文宗又向卜答失里道:“朕已决定意见,此后倘有改议,无论先帝后不依,我也死难瞑目呢!”这却是临终忏悔。伯颜又启奏道:“圣上春秋正富,稍稍违和,自能渐瘥,何必耽忧!”文宗摇首道:“朕已不济了!少年种种,自悔已迟,今日天禄告终,无可挽回。太平亦应遭劫,将来国事,仗卿作主。卿须迁善改过,竭忠尽诚,莫效那贪淫狡诈哩!”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惜伯颜不遵。伯颜闻了此言,也觉为之悚然。既而告退出宫。
是夕,文宗病势骤剧,竟痰喘交作,一命呜呼。临终时,犹谆嘱皇后,毋忘遗嘱。统计文宗在位五年,寿只二十九岁。
燕帖木儿闻了这耗,也只得勉强起床,踉跄入宫。是时皇子燕帖古思,早召归宫内,倚榻送终。他本是乳臭小儿,晓得甚么悲戚!看看燕帖木儿到来,便跳跃而出,笑颜相迎。燕帖木儿便称他为小皇帝,拉住了手,入谒皇后。只见后妃以下,相率恸哭,不得已站住一旁,陪了数点眼泪。约一小时,后妃等哀尚未止,不禁烦躁起来,即大声道:“皇上大行,应由皇子嗣位!此时请皇后即颁遗诏,传位皇子为要!”皇后卜答失里也不回答,越加号咷不止。燕帖木儿很是惊讶,又只好婉言劝慰,至皇后哀声少辍,复将传位的问题,重行提起。皇后卜答失里道:“大行皇帝,已有遗嘱,命鄜王继承大统。”燕帖木儿顿足道:“传位鄜王么?臣不敢与闻!”卜答失里道:“这事不便改议。太傅伯颜,曾与先皇面洽,太平王可去问明,自然洞悉底蕴了。”燕帖木儿不好再说,就出宫而去。
当下安排丧葬,自有一番手续,不必细表。只是帝位虽定,鄜王年才七岁,不能亲听国政,当由太平王燕帖木儿召集诸王会京师,凡中书百司庶务,统须禀命中宫,方得决行。转瞬间已是十月,诸王毕会,由太师燕帖木儿及太傅伯颜奉鄜王即位于大明殿,大赦天下,循例下诏道:
洪维太祖皇帝,启辟疆宇;世祖皇帝,统一万方,列圣相承,法度明著,我曲律皇帝,即武宗。入纂大统,修举庶政,动合成法,授大宝位于普颜笃皇帝,即仁宗。以及格坚皇帝,即英宗,详注俱见上。历数之间,实当在我忽都笃皇帝,忽都笃三字,蒙古语,有禄之谓,即明宗尊号。扎牙笃皇帝,扎牙笃三字蒙古语,谓有天命,即文宗尊号。而各播越辽远。时则有若燕帖木儿建议效忠,戢平内难,以定邦国,协恭推戴札牙笃皇帝。登极之始,即以让兄之诏,明告天下,随奉玺绂,远迓忽都笃皇帝。朔方言还,奄弃臣庶,扎牙笃皇帝,荐正宸极,仁义之至,视民如伤,恩泽旁被,无间远迩,顾育眇躬,尤笃慈爱。宾天之日,皇后传顾命于太师太平王右丞相答剌罕燕帖木儿,太傅浚宁王知枢密院事伯颜等,谓圣体弥留,益推固让之初志,以宗社之重,属诸大兄忽都笃皇帝之世嫡,乃遣使召诸王宗亲,以十月一日来会于大都,与宗王大臣同奉遗诏,揆诸成宪,宜御神器。以至顺三年十月初四日,即皇帝位于大明殿,可大赦天下。自至顺三年十月初四日昧爽以前,除谋反大逆谋杀祖父母父母,妻妾杀夫,奴婢杀主,谋故杀人,但犯强盗,印造伪钞,盅毒魇魅犯上者不赦外,其余一切罪犯,咸赦除之。大都、上都、兴和三路,差税免三年,腹里差发,并其余诸郡,不纳差发去处税粮,十分为率免二分,江淮以南,夏税亦免二分。土木工役,除仓库必合修理外,毋复创造以纾民力。民间在前应有逋欠差税课程,尽行蠲免。监察御史肃政廉访司官,并内外三品以上正官,岁举才堪守令者一人,申达省部,先行录用。如果称职举官,优加旌擢,一任之内,或犯赃私者,量其轻重,黜罚其不该。原免重囚淹禁三年以上,疑不能决者,申达省部详谳释放。学校农桑,孝弟贞节,科举取士,国学贡试,并依旧制。广海、云南梗化之民,诏书到日,限六十日内出官与免本罪,许以自新。于戏!肆予冲人,托于天下臣民之上,任大守重,若涉渊冰,尚赖宗王大臣百司庶府,交修乃职,思尽厥忠,嘉与亿兆之民,共保承平之治。咨尔多方,体予至意,故兹诏示,想知悉!
斯诏下后,又尊皇后卜答失里为皇太后,敕造玉册玉宝。又皇太后降旨,命作两宫幄殿车乘供帐,一面告祭南郊,及社稷宗庙。至太后册宝告成,复敬奉如仪,太后御兴圣殿受朝贺。宫廷内外,赏赉有差。还有一桩咄咄怪事,七龄的幼主,居然立起一位皇后。这皇后名叫也忒迷失,也系弘吉剌氏,与幼主年龄,也不相上下。小子有诗记此事道:
欲赋桃夭贵及时,成年方始叶婚期,
如何七岁冲人子,也咏周南第一诗?
欲知立后后如何情形,待至下回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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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元一代,权奸最多。至燕帖木儿之恃功专宠,可谓极矣;然继起者尚有伯颜。陈思谦等虽抗直敢言,然豺狼当道,安问狐狸。所传谏草,无非徒供后人之览诵,著书人不忍掩没,故特志之。至若鄜王之立,于伯颜无甚关系,而于燕帖木儿,则有所顾忌,舍子立侄之议,无怪其不乐赞成。而皇后卜答失里,必导扬末命,不从燕帖木儿之请,彼未能容明宗后,讵转能爱明宗子乎?是必由明宗帝后,从中示儆可知也,证以四十五回,前后联贯,阅者应益恍然。
第四十八回 迎嗣皇权相怀疑 遭冥谴太师病逝
却说鄜王于十月即位,阅十余日,即立了一个皇后。同处宫中,两小无猜,倒也是一段元史奇闻。是时云已隆冬,转眼间又要残腊,乃诏群臣会议改元,并先皇帝庙号神主,及升祔武宗皇后等事。议尚未定,小皇帝又罹着绝症,不到数日,又复归天。
诸王大臣统惊异不置,独燕帖木儿喟然道:“我意原欲立皇子,不知先帝何意,必欲另立鄜王?太后又是拘泥得很,定要勉遵顾命。到底鄜王没福,即位不过六七十日,便已病逝,此后总应立皇子了。”乃复入宫谒见太后,先劝慰了一番,然后提及继位问题。
太后道:“国家不幸,才立嗣君,即行病殁,真令人可悲可叹!”燕帖木儿道:“这是命运使然,往事也不必重提了!国家不可一日无君,今日正当继立皇弟呢。”太后道:“据卿所说,莫非是吾子燕帖古思么?”燕帖木儿应声称是。太后道:“吾子尚幼,不应嗣位,还宜另立为是。”燕帖木儿道:“前日命立鄜王,乃是遵着遗嘱,化私为公。现在鄜王已崩,自然皇子应立,此外还有何人?”太后道:“明宗长子妥欢帖睦尔,前居高丽,现在静江,今年已十三岁了,可以迎立。”毕竟妇人畏鬼,还不敢立己子。燕帖木儿道:“先帝在日,曾有明诏,谓妥欢帖睦尔非明宗子,所以前徙高丽,后徙静江,今尚欲立他么?”太后道:“立了他再说,待他百年后,再立吾子未迟。”燕帖木儿道:“人心难料,太后优待皇侄,恐皇侄未必记念太后哩。”太后道:“这也凭他自己的良心,我总教对得住先皇,并对得住明宗帝后,便算尽心了。”燕帖木儿尚是摇首,太后道:“太平王,你忘却王忽察都的故事么?先皇帝为了此事,始终不安,我也吓得够了。我的长子,又因此病逝,现只剩了一个血块,年不过五六龄,我望他多活几年,所以宁立皇侄,无论妥欢帖睦尔是否为明宗自出,然明宗总称他为子,我今又迎他嗣立,阴灵有知,当不再怨我了!”燕帖木儿道:“太后也未免太拘!皇次子出宫后,由臣奉养,并不闻有鬼祟,怕他甚么?”太后道:“太平王,你休仗着胆力!先帝也说你不久呢。”燕帖木儿至此,也暗暗的吃了一惊,又默想了片时,方道:“太后已决议么?”太后道:“我意已决,不必另议!”燕帖木儿叹息而出。太后遂命中书右丞阔里吉思,速即驰驿,往广西的静江县,迎立妥欢帖睦尔。嗣主未来,残年已届,倏忽间已是元旦,仍依至顺年号,作为至顺四年。
过了数日,由阔里吉思遣使驰报,嗣皇帝将到京师了。太后乃命太常礼仪使,整具卤簿,出京迎接。文武百官皆往。燕帖木儿病已早愈,亦乘马偕行。既至良乡,已接着来驾,各官在道旁俯伏,只燕帖木儿自恃功高,不过下马站立。妥欢帖睦尔年才成童,前时曾见过燕帖木儿的威仪,至此又复晤着,容貌虽憔悴了许多,但余威尚在,未免可怕,竟尔掉头不顾。嗣经阔里吉思在旁密启道:“太平王在此迎驾,陛下应顾念老臣,格外敬礼。”妥欢帖睦尔闻言,无奈下马,与燕帖木儿相见。燕帖木儿屈膝请安,妥欢帖睦尔也答了一揖。阔里吉思复宣谕百官免礼,于是百官皆起。妥欢帖睦尔随即上马,燕帖木儿也上马从行。
既而两马并驰,不先不后。居然是并肩王。燕帖木儿扬着马鞭,向妥欢帖睦尔道:“嗣皇此来,亦知迎立的意思,始自何人?”妥欢帖睦尔默然不答。燕帖木儿道:“这是太后的意旨。从前扎牙笃皇帝遇疾大渐,遗命舍子立侄,传位鄜王,不幸即位未几,遽尔崩殂。太后承扎牙笃皇帝余意,以弟殁兄存,所以遣使迎驾,愿嗣皇鉴察!”妥欢帖睦尔仍是无言。燕帖木儿道:“老臣历事三朝,感承厚遇,每思扎牙笃皇帝,大公无我,很是敬佩,所以命立鄜王,老臣不敢违命;此次迎立嗣皇,老臣亦很是赞同。”借太后先皇折到自己前是宾,此是主,无非为希宠邀功起见。语至此,眼睁睁的瞧着妥欢帖睦尔,不意妥欢帖睦尔仍然不答。燕帖木儿不觉动恼,勉强忍住,复语道:“嗣皇此番入京,须要孝敬太后。自古圣王,统以孝治天下,况太后明明有子,乃甘心让位,授与嗣皇,太后可谓至慈,嗣皇可不尽孝么?”语带双敲,明明为着自己。说至尽孝两字,不由得声色俱厉,那妥欢帖睦尔总是一言不发,好似木偶一般。燕帖木儿暗叹道:“看他并不是傀儡,如何寂不一言!莫非明宗暴崩,他已晓得我等密谋?看来此人居心,很不可测,我在朝一日,总不令他得志,免得自寻苦恼呢?”计非不佳,奈天不假年何!
乃不复再言,惟与妥欢帖睦尔并驾入都。
至妥欢帖睦尔入见太后后,燕帖木儿又复入宫,将途次所陈的言语,节述一遍,复向太后道:“臣看嗣皇为人,年龄虽稚,意见颇深,若使专政柄,必有一番举动,恐于太后不利!”太后道:“既已迎立,事难中止,凡事只由天命罢!”燕帖木儿道:“先事防维,亦是要着。此刻且留养宫中,看他动静如何,再行区处。且太后预政有日,廷臣并无间言,现在不如依旧办理,但说嗣皇尚幼,朝政仍取决太后,哪个敢来反抗呢?”太后犹豫未决,燕帖木儿道:“老臣并非怀私,实为太后计,为天下计,总应慎重方好。”总是欺人。太后尚淡淡的应了一声。燕帖木儿告退。
越日,由太史密奏太后,略言迎立的嗣皇,实不应立,立则天下必乱。太后似信非信,召太史面诘,答称凭诸卜筮。于是太后亦迟疑不决,自正月至三月,国事皆由燕帖木儿主持,表面上总算禀命太后。妥欢帖睦尔留居宫中,名目上是候补皇帝,其实如没有一般,因此神器虚悬,大位无主。燕帖木儿心尚未惬,总想挤去了他,方得安心,奈一时无从发难,不得已迁延过去。
前平章政事赵世延,平时与燕帖木儿很是亲暱,燕帖木儿亦尝以心腹相待,日相过从。至此见燕帖木儿愁眉未展,也尝替他耽忧,因当时无法可施,只好借着花酒,为他解闷。
一日,邀燕帖木儿宴饮,并将他家眷也招了数人,一同列席。又命妻妾等亦出来相陪。男女杂沓,履舃交错,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任你燕帖木儿如何忧愁,至此也不觉开颜。酒入欢肠,目动神逸,四面一瞧,妇女恰也不少,有几个是本邸眷属,不必仔细端详,有几个是赵宅后房,前时也曾见过,姿貌不过中人,就使年值妙龄,毕竟无可悦目。忽见客座右首,有一丽姝,荳蔻年华,丰神独逸,桃花面貌,色态俱佳。当醉眼模糊的时候,衬着这般美色,越觉眼花缭乱,心痒难搔,便顾着赵世延道:“座隅所坐的美妇,系是何人?”世延向座右一瞧,又指语燕帖木儿道:“是否此妇?”燕帖木儿点首称是。世延不禁微笑道:“此妇与王爷夙有关系,难道王爷未曾认识么?”这语一出,座隅妇人,已经听着,嗤嗤的笑将起来。就是列坐的宾主,晓得此妇的来历,大都为之解颐,顿时哄堂一笑。燕帖木儿尚摸不着头脑,徐问世延道:“你等笑我何为?”世延忍着笑道:“王爷若爱此妇,尽可送与王爷。”燕帖木儿道:“承君美意,但不知此妇究竟是谁?”世延道:“王爷可瞧得仔细么?这明明是王爷宠姬,理应朝夕相见,如何转不认识?”燕帖木儿闻言,复抽身离座,至少妇旁端详一番,自己也不觉粲然,便对世延道:“我今日贪饮数杯,连小妾鸳鸯,都不相识,难怪座客取笑呢?”人而无目,宜乎速死。世延道:“王爷请勿动气!妇人小子,哪里晓得王爷苦衷!王爷为国为民,日夕勤劳,虽有姬妾多人,不过后房备数,所以到了他处,转似未曾相识哩。”善拍马屁。燕帖木儿也对他一笑,尽欢而罢。便挈鸳鸯同舆,循路而归。
是夕留鸳鸯侍寝,自在意中,毋庸细说。名曰鸳鸯,自应配对。只燕帖木儿忧喜交集,忧的是嗣皇即位,或要追究前愆;喜的是佳丽充庭,且图眼前快乐。每日召集妃妾,列坐宴饮,到了酒酣兴至,不管甚么嫌疑,就在大众面前,随选一妇,裸体交欢;夜间又须数人兵寝,巫山十二,任他遍历。看官!你想酒中含毒,色上藏刀,人非金石,怎禁得这般剥削!况且杀生害命,造孽多端,相传太平王厨内,一宴或宰十二马,如此穷奢极欲,能够长久享受么?俗语说得好,铜山也有崩倒的日子,燕帖木儿权力虽隆,究竟敌不过铜山,荒淫了一二个月,渐渐身子尫瘠,老病复发,虽有参苓,也难收效!运退金失色,时衰鬼来欺,燕帖木儿从未信鬼,至此也胆小如鼷,日夜令人环侍,尚觉鬼物满前。
一日,方扶杖出庭,徐徐散步,忽大叫一声,晕倒地上。左右连忙扶起,舁入床中,他却不省人事,满口里胡言诞语,旁人侧耳细听,统是自陈罪状,悔泣不休。忙从太医使中,延请了数位名手,共同诊治。大众都是摇首,勉勉强强的公拟一方,且嘱王府家人道:“此方照饮,亦只可少延数日,看来精神耗尽,脉象垂绝,预备后事要紧,我等是无可为力了!”
王妃八不罕以下,俱惶急异常。俟进药后,却是有些应验,燕帖木儿溺了一次瘀血,稍觉神气清醒。但见妃妾等环列两旁,还有子女数人,一并站着,便喘吁吁道:“我与你等要长别哩。”八不罕接着道:“王爷不要这般说。”燕帖木儿道:“夫人!夫人!你负泰定帝,我负夫人!彼此咎由自取,尚复何言!”八不罕不禁垂泪,燕帖木儿复道:“人生总有一死;不过我自问生平,许多抱歉,近报在身,远报在子孙,这是不易至理,悔我前未觉悟哩!”晓得迟了。
正在诉别的时候,外面已有无数官员,统来问疾。由燕帖木儿召入,淡淡的谈了数语。惟问及太傅伯颜,未见到来,他却自言自语道:“一生一死,乃见交情,我前时尝替他出力,目今我病,他即视同陌路,可见生死至交,原是不易得呢!”
暗伏下文。大众劝慰一番,告别而去。
燕帖木儿复召弟撒敦,及子唐其势、塔剌海嘱咐后事,教他勤慎保家。寻又自叹道:“炎炎者灭,隆隆者绝。我、我、……”说了两个我字,痰已壅上,竟接不下去。须臾面色转变,两目双睁,但听得二语道:“先皇先后恕臣,臣去,臣去!”言毕遂逝。远远听得一片呼喝声,号惨声,阴气森森,令人发竖。
八不罕等又悲又惊,待惊魂少定,阖家挂孝治丧,不必絮述。惟八不罕身为皇后,曾已母仪八方,为了情根未断,甘心受辱,竟嫁燕帖木儿为妃;乃历时未几,又复守孀,总是一场别鹄离鸾,悔不该再行颠鸾倒凤!还有必罕姊妹,更不值得。可见妇人以守节为重,既以不幸丧夫,何必另图改醮呢!大声疾呼,有关名教。小子走笔至此,且暂作一束,缀以俚句一绝云:
《国风》犹忆刺“狐绥”,一念痴迷悔莫追,
尽说回头便是岸,谁知欲海竟无涯!
燕帖木儿已死,那时妥欢帖睦尔方得乘势出头,由太后卜答失里召集群臣,奉他即位,欲知嗣位情形,且看下回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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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帖木儿大诈似忠,始仇泰定而迎二王,继助文宗以戕明宗,一再弑立,视君如奕棋。董卓、曹操之所不能为者,而燕帖木儿敢为之,一代奸雄,绝无仅有。惟文后初立鄜王,继立妥欢帖睦尔,皆非燕帖木儿所赞成,彼挟震主之威,肆行无忌,讵不能抗违后命,另立嗣君乎?吾推其意,当鄜王嗣立时,利其年幼,姑暂听之;至鄜王天逝,迎立妥欢帖睦尔,并马徐行,举鞭指示,而妥欢帖睦尔不答;燕帖木儿遂怀异志,暗中把持,三月无君,假使未死,则妥欢帖睦尔其能免彼暗算耶?乃溺之以酒,盅之以色,俾其荒淫体羸,溺血以死,是殆天之福善祸淫,而阴夺其魄者?本书历叙权奸,而于燕帖木儿之生死,记载独详,其所以庽戒之意,昭然若揭,余事已见细评,要无非一儆世也。
第四十九回 履尊择配后族蒙恩 犯阙称兵豪宗覆祀
却说妥欢帖睦尔留宫三月,因燕帖木儿已死,乃由太后与大臣定议,奉他即位,且约以万岁之后,传位燕帖古思,如武宗、仁宗故事。诸王宗戚,相率赞成,遂奉上玺绶,于至顺四年六月,赴上都即位,又有一道赦诏,其文云:
洪维我太祖皇帝,受命于天,肇造区夏。世祖皇帝,奄有四海,治功大备。列圣相传,不承前烈。我皇祖武宗皇帝,入纂大统,及致和之季,皇考明宗皇帝,远居沙漠,扎牙笃皇帝,戡定内难,让以天下。我皇考宾天,扎牙笃皇帝,复正宸极,治化方隆,奄弃臣庶。今皇太后召大臣燕帖木儿、伯颜等曰:“昔者阔彻、脱脱木儿、只儿哈郎等谋逆,以明宗太子为名,又先为八不沙,始以妒忌妄搆诬言,疏离骨月,逆臣等既正其罪,太子遂迁于外。扎牙笃皇帝,后知其妄,寻至大渐,顾命有曰:朕之大位,其以朕兄子继之。”时以朕远征南服,以朕弟懿璘质班,登大位以安百姓,乃遽至大故。皇太后体承扎牙笃皇帝遗意,以武宗皇帝之玄孙,明宗皇帝之世嫡,以贤以长,在予一人,遣使迎还,征集宗室诸王来会,合辞推戴。今奉皇太后勉进之笃,宗亲大臣恳请之至,以至顺四年六月初八日,即皇帝位于上都。於戏!惟天惟祖宗,全付予有家,栗栗危惧,若涉渊冰,罔知攸济。尚赖宗亲臣邻,交修不逮,以底隆平。
其赦天下,俾众周知!
诏书一布,帝位既定,这便是元朝末代皇帝。后来明兵入燕都,元主北去,明太祖以他知顺天命,退避朔漠,特加号曰顺帝。小子沿例乘便,从此就称为顺帝了。
顺帝有亲臣,名阿鲁辉帖木儿,上言天下事须委任宰相,庶有专责,可望成功;若亲目听断,必负恶名。恐由伯颜运动得来。顺帝信为真言,遂命伯颜为太师中书右丞相,监修国史,兼奎章阁大学士,领学士院、太史院回回、汉人司天监事。复置左丞相,令撒敦充任,并加号太傅。唐其势为御史大夫。
燕帖木儿有一女,名答纳失里,太后以燕帖木儿遗功卓著,遂将答纳失里纳入后宫,命顺帝册立为后。顺帝此时不敢专擅,自然遵命而行,一切仪注,悉循旧制。册文有云:
天之元统二气,配莫厚于坤仪;月之道循右行,明同贞于乾耀。若昔帝王之宅后,居多辅相之世勋;盖选德于亢宗,亦畴庸于先正;造周资任、姒之化,兴汉表马、邓之功。咨尔皇后钦察氏,雍肃慈惠,谦裕静淑,乃祖乃父,夙坚翼亮之心,于国于家,实获修齐之助,朕缵丕图之初载,亲承太后之睿谟,眷我元臣,简兹硕媛,相严禋而率典,奉慈极以愉颜,用彰祎翟之华,式著旂常之旧,爰授玉册宝章,命尔为皇后,备成嘉礼,宏贲大猷。於戏!嵩高生贤,予笃怀于良佐,关雎正始,尔勉嗣于徽音。永锡寿康,昭示悠久。录册后文,为下文被鸩张本。
立后以后,锡类推恩,复封撒敦为荣王,食邑庐州;唐其势袭爵太平王,进阶金紫光禄大夫。燕帖木儿的余荫,好算千古无两了。是谓天夺之鉴。又封伯颜为秦王,令与荣王左丞相撒敦,统理百官,总治庶政。一面定议改元,以至顺四年,改为元统元年。既而上札牙笃皇帝尊谥曰圣明元孝皇帝,庙号文宗,上鄜王尊谥曰冲圣嗣孝皇帝,庙号宁宗。鄜王庙号宁宗,特为补入,文笔不漏。惟升祔武宗皇后,议久未决。武宗正后真哥,未有子嗣;明宗母亦乞烈氏,文宗母唐兀氏,虽皆追尊为后,然原本返始,究系武宗妃嫔,太师右丞相伯颜,亦怀疑莫释,左右两难,因问太常博士逮鲁曾道:“先朝以真哥皇后无子,不为立主,目今定议配飨,应属明宗母呢?抑系文宗母呢?”逮鲁曾道:“真哥皇后在武宗朝,已膺宝册,名分已定,非文、明二母所比。文、明二母,位居妃妾,若以真哥皇后无出的缘故,遂将她废黜,竟以妾母为正,是为臣的人,敢废先君的嫡母!为子的人,私尊先君的亲媵,何以正名?何以传世?”
伯颜频频点首,适集贤学士陈颢,素与鲁曾未协,竟出来献议道:“唐太宗时,尝册曹王明母为后,是古时亦有二后的成制;况文、明二母,各产英君,母以子贵,难道不可升祔么?”牵强得很。鲁曾正色道:“尧母庆都,系帝喾庶妃,尧未尝以配喾,今不法尧舜,偏欲依唐太宗故例,殊不可解!”伯颜莞尔道:“博士言是,我当依言奏闻,升祔真哥皇后便了。”
议既决,奏入照准。乃以真哥皇后,配飨武宗,立主升祔。复上皇太后尊号,再行大赦,并免民租之半。
会左丞相撒敦,因多病辞职,顺宗眷念后族,命唐其势代任,凡有中书省事,仍令撒敦会议。唐其势就任数日,屡与伯颜龃龉,奏乞罢职。顺帝慰留不允,只得仍召撒敦,再命为左丞相,并追赠燕帖木儿公忠开济弘谟同德翊运佐命功臣,仪同三司太师中书右丞相,加封德王,谥曰“忠武”。其余廷右各臣,亦多邀封赏。惟奎章阁侍书虞集,谢病乞归。
集学问赅博,有长者风。先是御史中丞马祖常,尝求集荐引乡人袭伯燧,集不从所请,因此挟嫌。顺帝赴上都时,曾召集随往,祖常使人告集道:“御史已有后言,请公留意。”集知祖常有倾轧意,俟顺帝即位后,即托病谢归。看官!你道祖常如何寻隙,令集闻言即去?原来文宗尝命集书诏,言妥欢帖睦尔非明宗子,所以祖常乘隙而入,得肆挤排。不设暗箭,乃用明枪,令虞集归安故里,我谓马祖常还是好人。虞集去后,侍臣犹上启顺帝,谓虞集曾书旧诏,顺帝怅然道:“此朕家事,与他何涉?”顺帝初政,尚有一隙之明。说得侍臣失色而退。寻遣使赐他酒币,召使还朝,集终不起。阅十五年,卒于临川原籍,赐谥文靖,学者称为邵庵先生。这且搁过不提。
且说顺帝嗣位以后,天灾人异,相逼而至。京畿大水,黄河泛滥,两淮亢旱,徽州、秦州、凤州的大山,相继崩裂,至元统二年元旦,汴梁雨血,着衣皆赤。嗣到春季,彰德路雨白毛,继续似线,土人相率惊诧,或呼作菩萨线,或称为老君髯。既而民间编成歌谣,分作四句;首二句是“天雨线,民起怨,”次二句是“中原地,事必变”。当时共议为不祥。未几水旱疾疫,及山崩地震诸怪异,所在迭见,太白星屡昼见经天,经太史接连报闻,顺帝只知加恩肆赦,凡所有修省事宜,未闻举行。时光易过,又是元统三年。顺帝欲出猎柳林,御史台联衔进奏道:“陛下春秋鼎盛,宜思文皇付托的重任,修德行仁,勉致太平。方今赤县民生,供给繁劳,农务方兴,日不暇给,陛下乃驰骋朔方,既需调发,又防衔橛,恐非上承宗庙,下奠黎庶的至意。”顺帝乃收回原议,罢猎不行。
会左丞相撒敦病殁,伯颜独秉政,唐其势心甚不平,尝语密友道:“天下本我家的天下,伯颜何人,位置偏居我上,煞是可恨!”这语传入伯颜耳中,伯颜心甚不悦,遂缮疏入奏,请以右丞相职位,让与唐其势。又是奸雄手段。奉诏不允,只命唐其势为左丞相,唐其势仍是怏怏。
撒敦弟答里,曾封句容郡王,与诸王晃火帖木儿数相往来。唐其势贻书答里,极言伯颜专权,顺帝昏庸,应入清朝右,且行废立故事。才力不及乃父,竟思效乃父故智,无怪弄巧成拙。答里遂与晃火帖水儿商议,晃火帖木儿也蓄异图,竟劝答里备兵举行。答里乃复告唐其势,约以内外夹应,指日图功等语,唐其势遂决意发难。郯王彻彻秃,伺得逆谋,首先密报。有诏召答里入朝,待久不至。顺帝乃密告伯颜,预行防备。
至六月晦日,唐其势伏兵东郊,自率勇士突进宫阙,甫入禁城,卫兵齐起,伯颜率着完者帖木儿等,大刀阔斧,前来掩杀。唐其势惘惘进来,总道是出人不意,可以唾手成功,谁知四面八方,统是敌兵,那时叫苦不迭,慌忙抵御,战了数合,毕竟寡不敌众,手下健卒,渐渐死亡。伯颜复下令道:“生擒唐其势者赏万金,立即升官!”卫士闻得此令,没一个不奋力上前,把唐其势围住。唐其势只有进路,没有出路,也只好拚命死斗,怎奈双手不敌四拳,渐渐支持不住,竟被卫士扯落马下,七打八抬的拖入宫中。也算阔绰。
伯颜扫清叛卒,复引兵驰往东郊,唐其势弟塔剌海,尚未知乃兄被擒,竟挈着伏兵,前来对仗。无如伏兵也是不多,经伯颜麾兵猛击,一阵驱杀,已将塔剌海手下,杀得东逃西溃。塔剌海也回马急奔,被卫士射倒马下,活擒过去。
伯颜既执住唐其势兄弟,复驰入宫中,请顺帝登殿审讯,顺帝道:“逆谋已著,何庸再鞫,卿可照律惩办便了!”伯颜遂命卫士动手,将唐其势兄弟牵出。唐其势攀住殿槛,且朗声道:“陛下曾有明诏,宥臣父子孙九死,为何今日食言?”补前阙文。顺帝怒叱道:“谁叫你谋逆,兴兵犯阙?尚欲保全首领么?”卫士闻旨,都来牵扯唐其势,甚至殿槛攀折,方将唐其势曳出,一刀两段。还有塔剌海少年胆怯,竟避匿皇后座下,皇后以情关手足,牵裙遮蔽。伯颜喝令卫士,从皇后座下,牵出塔剌海,自己拔剑出鞘,把手一挥,竟将塔剌海杀死,血溅后衣,吓得皇后答纳失里战兢兢的缩做一团。
伯颜复启奏道:“皇后兄弟谋逆,皇后亦应有罪;况袒蔽兄弟,显系党恶,请陛下割情正法,为将来戒!”顺帝尚未回答,伯颜复叱卫士,牵皇后出宫。卫士未敢动手,伯颜大怒,竟走至后前,揪住皇后发髻,拖落座下。皇后号泣道:“陛下救我!陛下救我!”顺帝至此,亦呜咽道:“汝兄弟为逆,朕亦不能相救。”言未已,伯颜已将皇后牵去,交与卫士。伯颜可恶。卫士拥后出宫,到了开平民舍,暂令居住。伯颜不肯干休,竟遣人携了鸩酒,胁皇后饮讫。可怜皇后身入椒房,未满二载,为了兄弟谋逆,竟被伯颜鸩死!流水无情,落花有恨,这也由命数使然,徒令人叹息罢了!这是燕帖木儿害她,不专由她兄弟二人。逆党败奔答里,答里即举兵抗命。顺帝遣使臣哈儿哈伦阿鲁灰奉命招谕,答里不从,反将他捆缚起来,用以祭旗。顺帝再遣阿弼往谕,又被他杀死,于是命搠思监火儿灰、哈剌那海等,领兵前讨。答里亦率党和尚、剌剌等迎战,两军相遇,酣斗一场,和尚、剌剌等败走。答里亦遁,拟往投晃火帖木儿。不意行至中途,闪出了一支人马,主帅名叫阿里浑察,奉上都差遣,前来夹攻答里。答里正势穷力蹙,仓猝不及备战,被阿里浑察冲至马前,一戟刺下,把他擒住,押送上都,眼见得不能活了。
晃火帖木儿闻内外党羽,俱已败死,惊得甚么相似。忽又报元将孛罗晃火儿不花,引了万人,奔杀前来。不得已征兵数千,出去对阵,可奈兵心未固,遇了敌将,当即弃甲曳兵,纷纷溃散。晃火帖木儿自知难免,遂服毒自杀。
还有怯薛官阿察赤,也与唐其势勾连,欲杀伯颜。经伯颜调查确实,发兵掩捕,执付有司,统共伏辜。一场逆案,化作日出烟消。顺帝复将燕帖木儿及唐其势引用的人员,一并黜逐,并颁下一道谕旨,其文云:
曩者文宗皇帝,以燕帖木儿尝有劳伐,父子兄弟,显列朝廷,而辄造事衅,出朕远方。文皇寻悟其妄,有旨传次于予。燕帖木儿贪利幼弱,复立朕弟懿璘质班,不幸崩殂;今丞相伯颜,追奉遗诏,迎朕于南。既至大都,燕帖木儿犹怀两端,迁延数月。天陨厥躬,伯颜等同时翊戴,乃正宸极。后撒敦、答里、唐其势相袭用事,交通宗王晃火帖木儿,图危社稷。阿察赤亦尝与谋。伯颜等以次掩捕,明正其罪。元凶搆难,贻我皇太后震惊,朕用兢惕。永惟皇太后后其所生之子,一以至公为心,亲挈大宝,畀予兄弟,迹其定策两朝,功德隆盛,近古罕比,虽尝奉上尊号,揆之朕心,犹未为尽,已命大臣特议加礼。伯颜为武宗捍御北边,翼戴文皇,兹又克清大憝,明饬国宪,爰赐答剌罕之号,至于子孙,世世永赖,可赦天下,俾众咸悉!
嗣是秦王伯颜,愈得宠任,遂命他独任中书右丞相,仿佛与前日燕帖木儿同一宠荣。一面将唐其势家产,尽行籍没。
小子有诗咏道:
追原祸始是骄盈,人事由来满必倾;
若使权奸生令子,怎教善恶得分明!
欲知元廷后事,且从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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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帖木儿家族之亡,不由顺帝之追究前嫌,而由唐其势之自行谋逆,是正燕帖木儿生时之所不料,实即天道之巧于报应也。燕帖木儿贪淫骄恣,得保全首领以殁,可谓幸矣。厥后子封王,女册后,烜赫尊荣,一时无匹,乃曾几何时,子弟族诛,女后被鸩,遗资宿产,悉数籍没。乃知天之所以福彼者,不啻所以加祸,愚者特不自觉耳!虽然,燕帖木儿之后,尚有伯颜,未鉴前车,复循覆辙,胁主捽后,任所欲为,是殆愚之又愚者。传曰:其兴也暴,其亡也忽。观于此文益信!
第五十回 辱谏官特权停科举 尊太后变例晋徽称
却说秦王右丞相伯颜,自削平逆党后,独秉国钧,免不得作威作福起来。小人通弊。适江浙平章彻里帖木儿,入为中书平章政事,创议停废科举,及将学校庄田,改给卫士衣粮等语。身非武夫,偏创此议,无怪后之顽固将官,痛嫉学校,动议停办。小子前述仁宗朝故事,曾将所定科举制度,一一录明,嗣是踵行有年,科举学校,并行不悖。彻里帖木儿为江浙平章时,适届科试期,驿请试官,供张甚盛。彻里帖木儿心颇不平,既入中书,遂欲更张成制。
御史吕思诚等,群以为非,合辞弹劾。奏上不报,反黜思诚为广西佥事。余人愤郁异常,统辞官归去。参政许有壬也代为扼腕。会闻停罢科举的诏旨,已经缮就,仅未盖玺,不禁忍耐不住,竟抽身至秦王邸中,谒见伯颜,即问道:“太师主持政柄,作育人材,奈何把罢除科举的事情,不力去挽回么?”伯颜怒道:“科举有甚么用处?台臣前日,为这事奏劾彻里帖木儿,你莫非暗中通意不成?”确是权相口吻。有壬被他一斥,几乎说不出话来,亏得参政多年,口才尚敏,略行思索,便朗声答道:“太师擢彻里帖木儿,入任中书;御史三十人,不畏太师,乃听有壬指示,难道有壬的权力,比太师尚重么?”
伯颜闻言,却掀髯微笑,似乎怒意稍解。奸相有壬复道:“科举若罢,天下才人,定多觖望!”伯颜道:“举子多以赃败,朝廷岁费若干金钱,反好了一班贪官污吏!我意很不赞成。”有壬道:“从前科举未行,台中赃罚无算,并非尽出举子。”伯颜道:“举子甚多,可任用的人材,只有参政一人。”有壬道:“近时若张梦臣、马伯庸辈,统可大任,就是善文如欧阳元,亦非他人所及。”伯颜道:“科举虽罢,士子欲求丰衣美食,亦能有心向学,何必定行科举?”有壬道:“志士并不谋温饱,不过有了科举,便可作为进身的阶梯,他日立朝议政,保国抒才,都好由此进行呢。”
伯颜沈吟半晌,复道:“科举取人,实与选法有碍。”本意在此,先时尚欲自讳,至此无从隐蔽,方和盘托出。有壬道:“今通事知印等,天下凡三千三百余名,今岁自四月至九月,白身补官,受宣入仕,计有七十三人,若科举定例,每岁只三十余人,据此核算,选法与科举,并没有甚么妨碍;况科举制度,已行了数十年,祖宗成制,非有弊无利,不应骤事撤除。还请太师明察!”伯颜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此事已有定议,未便撤消,参政亦应谅我苦心呢!”遁辞知其所穷。有壬至此,无言可说,只得起身告辞。
伯颜送出有壬,暗想此人可恨,他硬出头与我反对,我定要当着大众,折辱他一次,作为儆戒,免得他人再来掣肘。当下默想一番,得了计画,遂于次日入朝,请顺帝将停办科举的诏书,盖了御宝,便把诏书携出,宣召百官,提名指出许有壬,要他列为班首,恭读诏书。有壬尚不知是何诏,竟从伯颜手中,接奉诏敕。待至眼帘映着,却是一道停办科举的诏书,那时欲读不可,不读又不可,勉勉强强地读了一遍,方将此诏发落。
治书御史普化,待他读毕,却望着一笑,弄得有壬羞惭无地。须臾退班,普化复语有壬道:“御史可谓过河拆桥了。”有壬红着两颊,一言不发,归寓后,称疾不出。原来有壬与普化,本是要好的朋友,前时尝与普化言及,定要争回此举。普化以伯颜揽权,无可容喙,不如见机自默,作个仗马寒蝉。保身之计固是,保国之计亦属未然。有壬凭着一时气恼,不服此言,应即与普化交誓,决意力争,后来弄到这般收场,面子上如何过得下去?因此引为大耻,只好托称有疾罢了。
伯颜既废科举,复敕所在儒学贡士庄田租改给宿卫衣粮。卫士得了一种进款,自然感激伯颜,惟一般士子,纷纷谤议,奈当君主专制时代,凡事总由君相主裁,就使士子交怨,亦只能饮恨吞声,无可如何。这叫作秀才造反。
这且慢表。惟天变未靖,星象又屡次示异,忽报荧惑犯南斗,忽报辰星犯房宿,忽报太阴犯太微垣,余如太白昼见,太白经天等现象,又连接不断,顺帝未免怀忧。辄召伯颜商议,伯颜道:“星象告变,与人生无甚关系,陛下何必过忧!”
伯颜似预知西学。
顺帝道:“自我朝入主中夏以来,寿祚延长,莫如世祖。世祖的年号,便是至元,朕既缵承祖统,应思效法祖功,现拟本年改元,亦称作至元年号,卿意以为何如?”愚不可及。伯颜道:“陛下要如何改,便如何改,毋劳下问!”顺帝乃决意改元。
这事传到台官耳中,大众又交头接耳,论个不休。监察御史李好文,即草起一疏,大意言年号袭旧,于古未闻,且徒袭虚名,未行实政,亦恐无益。正在摇笔成文的时候,外面已有人报说,改元的诏旨,已颁下了。好文忙至御史台省,索得一纸诏书,其文道:
朕祗绍天明,入纂丕绪,于今三年,夙夜寅畏,罔敢怠荒。兹者年穀顺成,海宇清谧,朕方增修厥德,日以敬天恤民为务,属太史上言,星文示儆,将朕德菲薄,有所未逮欤?天心仁爱,俾予以治,有所告戒欤?弭灾有道,善政为先,更号纪元,实惟旧典。惟世祖皇帝在位长久,天人协和,诸福咸至。祖述之志,良切朕怀,今特改元统三年,仍为至元元年。遹遵成宪,诞布宽条,庶格祯祥,永绥景祚,可赦天下。
好文览毕,哑然失笑,即转身返入寓内,见奏稿仍摆在案头,字迹初干,砚坳尚湿,他凭着残墨秃笔,写出时弊十余条,言比世祖时代的得失,相去甚远,结束是陛下有志祖述,应速祛时弊,方得仰承祖统云云。属稿既成,从头至尾的读了一遍,自觉言无剩意,笔有余妍,遂换了文房四宝,另录端楷,录成后即入呈御览。待了数日,毫无音信,大约是付诸冰搁了。
好文愈觉气愤,免不得出去解闷。他与参政许有壬,也是知友,遂乘暇进谒。时有壬旧忿已消,销假视事,既见了好文,两下叙谈,免不得说起国事。好文道:“目今下诏改元,仍复至元年号,这正是古今未有的奇闻。某于数日间曾拜本进去,至今旬日,未见纶音,难道改了‘至元’二字,便可与全盛时代,同一隆平么?”
有壬道:“朝政煞是糊涂,这还是小事呢。”好文道:“还有甚么大事?”有壬道:“足下未闻尊崇皇太后的事情么?”好文道:“前次下诏,命大臣特议加礼,某亦与议一二次,据鄙见所陈,无非加了徽号数字,便算得尊崇了。”有壬道:“有人献议,宜尊皇太后为太皇太后,足下应亦与闻?”此处尊皇太后事,从大臣口中叙出,笔法不致复沓。好文笑道:“这等乃无稽谰言,不值一哂。”有壬道:“足下说是谰言,上头竟要实行呢!”好文道:“太皇太后,乃历代帝王,尊奉祖母的尊号,现在的皇太后,系皇上的婶母,何得称为太皇太后?”有壬道:“这个自然,偏皇上以为可行,皇太后亦喜是称,奈何!”
好文道:“朝廷养我辈何为?须要切实谏阻。”有壬道:“我已与台官商议,合词谏诤,台官因前奏请科举,大家撞了一鼻子灰,恐此次又蹈覆辙,所以不欲再陈,你推我诿,尚未议决。”好文道:“公位居参政,何妨独上一本。”有壬道:“言之无益,又要被人嘲笑。”顾上文。好文不待说毕,便朗声道:“做一日臣子,尽一日的心力;若恐别人嘲笑,做了反舌无声,不特负君,亦恐负己哩!”有壬道:“监察御史泰不华也这般说,他已邀约同志数人,上书谏阻,并劝我独上一疏,陈明是非。我今已在此拟稿,巧值足下到来,是以中辍。”好文道:“如此说来,某却做了催租客了。只这篇奏稿,亦不要甚么多说,但教正名定分,便见得是是非非了。”有壬道:“我亦这般想,我去把拟稿取来,与足下一阅。”言毕,便命仆役去取奏稿。不一刻,已将奏稿取到,由好文瞧着,内有数语道:从好文目中述及许有壬奏稿,又是一种笔法。
皇上于太后,母子也;若加太皇太后,则为孙矣。且今制封赠祖父母,降父母一等;盖推恩之法,近重而远轻,今尊皇太后为太皇太后,是推而远之,乃反轻矣!
好文阅此数语,便赞着道:“好极!好极!这奏上去,料不致没挽回了。”说着,又瞧将下去,还有数句,无非是不应例外尊崇等语。瞧毕,即起身离座,将奏稿奉还有壬道:“快快上奏,俾上头早些觉悟。某要告别了。”
有壬也不再留,送客后,即把奏稿续成,饬文牍员录就,于次日拜发。监察御史泰不华亦率同列上章,谓祖母徽称,不宜加于叔母。两疏毕入,仍是无声无臭,好几日不见发落。有壬只咨嗟太息,泰不华却密探消息,非常注意。
一日到台办事,忽有同僚入报道:“君等要遇祸了,还在此从容办事么!”泰不华道:“敢是为着太皇太后一疏么?”那人道:“闻皇太后览了此疏,勃然大怒,欲将君等加罪,恐明日即应有旨。”言未已,台中哗然,与泰不华会奏的人员,更是惶急,有几个胆小的,益发颤起来,统来请教泰不华想一条保全性命的法儿。挖苦得很。泰不华神色如故,反和颜慰谕道:“这事从我发起,皇太后如要加罪,由我一人担当,甘受诛戮,决不带累诸公!”于是大家才有些放心。
越日,也不见诏旨下来,又越一日,内廷反颁发金币若干,分赐泰不华等,泰不华倒未免惊诧,私问宫监,宫监道:“太后初见奏章,原有怒意,拟加罪言官,咋日怒气已平,转说风宪中有如此直臣,恰也难得,应赏赐金币,旌扬直声,所以今日有此特赏。”泰不华至此,也不免上书谢恩。许有壬不闻蒙赏,未免晦气。只是太皇太后的议案,一成不变,好似金科玉律一般,没人可以动摇,当由礼仪使草定仪制,交礼部核定,呈入内廷,一面饬制太皇太后玉册玉宝。至册宝告成,遂恭上太皇太后尊号,称为赞天开圣徽懿宣诏贞文慈佑储善衍庆福元太皇太后,并诏告中外道:
钦惟太皇太后,承九庙之托,启两朝之业,亲以大宝付之眇躬,尚依拥佑之慈,恪遵仁让之训。爰极尊崇之典,以昭报本之忱,用上徽称,宣告中外。
是时为至元元年十二月,距改元的诏旨,不过一月。小子前于改元时,未曾叙明月日,至此不能不补叙,改元诏书,乃是元统三年十一月中颁发,史家因顺帝已经改元,遂将元统三年,统称为至元元年。或因世祖年号,已称至元,顺帝又仍是称,恐后人无从辨别,于至元二字上,特加一“后”字,以别于前,这且休表。上文叙改元之举,不便夹入,至此才行补笔,亦是销纳之法。
且说太皇太后,于诏旨颁发后,即日御兴圣殿,受诸王百官朝贺。自元代开国以来,所有母后,除顺宗后弘吉剌氏外,见三十三回。要算这会是第二次盛举,重行旷典,增定隆仪,殿开宝翣,仰瞻太母之丰容;乐奏仙璈,不啻钧天之逸响。这边是百僚进谒,冠履生辉;那边是群女添香,珮环皆韵。太皇太后喜出望外,固不必说,就是宫廷内外,也没一个不踊跃欢呼,非常称庆。唯前日奏阻人员,心中总有些不服,不过事到其间,未便示异,也只有随班趋跄罢了。插写每为下文削去尊号,故作反笔。
庆贺已毕,又由内库发出金银钞币,分赏诸王百官,连各大臣家眷,亦都得有特赐。独彻里帖木儿异想天开,竟将妻弟阿鲁浑沙儿,认为己女,冒请珠袍等物。
一班御史台官,得着这个证据,乐得上章劾奏,且叙入彻里帖木儿平日尝指斥武宗为“那壁”。看官!你道“那壁”二字,是甚么讲解?就是文言上说的“彼”字。顺帝览奏,又去宣召伯颜,问他是否应斥。伯颜竟说是应该远谪,乃将彻里帖木儿夺职,谪置南安。相传由彻里帖木儿渐次骄恣,有时也与伯颜相忤,因此伯颜袒护于前,倾排于后。正是:
贵贱由人难自主,谄谀无益且招殃。
毕竟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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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举之得失,前人评论甚详,即鄙人于三十回中,亦略加论断,毋容赘说。惟伯颜之主停科举,实有别意。一则因彻里帖木儿之言,先入为主;二则朝纲独擅,无非欲揽用私人,若规规于科举,总不无掣肘之虞,故决议罢免之以快其私,非关于得失问题也。其后若改元,若尊皇太后为太皇太后,俱事出创闻,古今罕有,伯颜下行私,上欺君,逢迎蒙蔽,借邀主眷,权奸之所为,固如是哉!此回叙元廷政事,除罢免科举外,似与伯颜无涉,实则暗中皆指斥伯颜。项庄舞剑,意在沛公,阅者体会入微,自能知之。
第五十一回 妨功害能淫威震主 竭忠报国大义灭亲
却说元顺帝宠用伯颜,非常信任,随时赏给金帛珍宝,及田地户产,甚至把累朝御服,亦作为特赐品。伯颜也不推辞,惟奏请追尊顺帝生母,算是报效顺帝的忠忱。顺帝生母迈来迪,出身微贱,小子于前册中,已略述来历。见四十四回。此次伯颜奏请,正中顺帝意旨,遂令礼部议定徽称,追尊生母迈来迪为贞裕徽圣皇后。追尊所生,未始非报本之意,惟出自伯颜奏请,不免贡谀。顺帝以伯颜先意承旨,越加宠眷,复将“塔剌罕”的美名,给他世袭,又敕封伯颜弟马扎尔台为王。马扎尔台夙事武宗,后侍仁宗,素性恭谨,与乃兄伯颜谦傲不同,此时已知枢密院事,闻宠命迭下,竟入朝固辞。顺帝问以何意,马扎尔台道:“臣兄已封秦王,臣不宜再受王爵,太平故事,可作殷鉴,请陛下收回成命!”善鉴前车,故不俱亡。顺帝道:“卿真可谓小心翼翼了!”马扎尔台叩谢而退。顺帝尚是未安,仍命为太保,分枢密院往镇北方。
马扎尔台只好遵着,出都莅任,蠲徭薄赋,颇得民心。惟伯颜怙恶不悛,经马扎尔台屡次函劝,终未见从,反且任性横行,变乱国法,朝野士民,相率怨望。广东朱光卿,与其党石昆山、钟大明聚众造反,称大金国,改元赤符。惠州民聂秀卿等,亦举兵应光卿。河南盗棒胡,又聚众作乱,中州大震。此为顺帝时代乱祸四起之肇始。元廷命河南左丞庆童往讨,获得旗帜宣敕金印,遣使上献。
伯颜闻报,即日入朝,命来使呈上旗帜宣敕等物。顺帝瞧着道:“这等物件,意欲何为?”瘟皇帝。伯颜奏道:“这皆由汉人所为,请陛下问明汉官。”参政许有壬正在朝列,听着伯颜奏语,料他不怀好意,忙出班跪奏道:“此辈反状昭著,陛下何必下问,只命前敌大臣,努力痛剿便了!”顺帝道:“卿言甚是!汉人作乱,须汉官留意诛捕,卿系汉官,可传朕谕,命所有汉官等人,讲求诛捕的法儿,切实奏闻,朕当酌行。”诛捕汉贼,责成汉官,若诛捕蒙逆,必责成蒙官,此乃自分畛域,适足召亡。许有壬唯唯遵谕。顺帝即退朝还宫。伯颜不复再奏,怏怏趋出。看官!你道伯颜寓何意思?他料汉官必讳言汉贼,可以从此诘责,兴起大狱;孰意被有壬瞧透机关,竟尔直认,反致说不下去,以此失意退朝。
嗣闻四川合州人韩法师,亦拥众称尊,自号南朝越王,边警日有所闻。当由元廷严饬诸路督捕,才得兵吏戮力,渐次荡平。各路连章奏捷,并报明诛获叛民姓氏,其间以张、王、刘、李、赵五姓为最多。伯颜想入非非,竟入内廷密奏,请将五姓汉人,一律诛戮。亏得顺帝尚有知觉,说是五姓中亦有良莠,不能一律尽诛,于是伯颜又不获所请,负气而归。
转眼间已是至元四年,顺帝赴上都,次八里塘。时正春夏交季,天忽雨雹,大者如拳,且有种种怪状,如小儿环玦狮象等物,官民相率惊异,谣诼纷纷。未几有漳州民李志甫,袁州人周子旺,相继作乱,骚扰了好几月,结果是同归于尽,讹言方得少息。顺帝又归功伯颜,命在涿州、汴梁二处,建立生祠。嗣复晋封大丞相,加元德上辅功臣的美号,赐七宝玉书龙虎金符。元无大丞相名号,伯颜得此,可称特色。
伯颜益加骄恣,收集诸卫精兵,令党羽燕者不花,作为统领,每事必禀命伯颜。伯颜偶出,侍从无算,充溢街衢。至如帝驾仪卫,反日见零落,如晨星一般。天下但知有伯颜,不知有顺帝,因此顺帝宠眷的心思,反渐渐变做畏惧了。
会伯颜以郯王彻彻秃,颇得帝眷,与己相忤,暗思把他捽去,免做对头;遂诬奏彻彻秃隐蓄异图,须加诛戮。顺帝默忖道:“从前唐其势等谋变,彻彻秃先发逆谋,彼时尚不与逆党勾结,难道今反变志?此必伯颜阴怀嫉忌的缘故,万不可从。”乃将原奏留中不发。
次日伯颜又入内面奏,且连及宣让王帖木儿不花,威顺王宽彻普化,请一律诛逐。顺帝淡淡的答道:“这事须查有实据,方可下诏。”伯颜恰说了许多证据,大半是捕风捉影,似是而非,说得顺帝无言可答,只是默然。顺帝惯作此状。
伯颜见顺帝不答,忿忿的走了出去。顺帝只道他扫兴回邸,不复置念,谁知他竟密召党羽,捏做一道诏旨,传至郯王府中,把彻彻秃捆挷出来,一刀了讫。复伪传帝命,勒令宣让王、威顺王两人,即日出都,不准逗留。待至顺帝闻知,被杀的早已死去,被逐的也已撵出,不由得龙心大怒,要将伯颜加罪,立正典刑。怎奈顺帝的权力,不及伯颜,投鼠还须忌器,万一不慎,连帝位都保不住,没奈何耐着性子,徐图良策。然而恶人到头,终须有报,任你位高权重的大丞相,做到恶贯满盈的时候,总有人出来摆布,教他自去寻死。儆世名言。
这位大丞相伯颜的了局,说来更觉可奇,他不死在别人手中,偏偏死在他自己的侄儿手里,正是天网难逃,愈弄愈巧了。看官听着,他的侄儿,名叫脱脱,一作托克托。就是马扎尔台的长子。先是唐其势作乱时,脱脱尝躬与讨逆,以功进官,累升至金紫光禄大夫,伯颜欲令他入备宿卫,侦帝起居,嗣因专用私亲,恐干物议,乃以知枢密院事汪家奴,及翰林院承旨沙剌班,与脱脱同入禁中。脱脱得有所闻,从前必报知伯颜,寻见伯颜揽权自恣,也不免忧虑起来。
时马扎尔台尚未出镇,脱脱曾密禀道:“伯父骄纵日甚,万一天子震怒,猝加重谴,那时吾族要灭亡了,岂不可虑!”马扎尔台道:“我也曾虑及此事,只我兄不肯改过,奈何!”脱脱道:“总要先事预防方好哩。”马扎尔台点头称是。至马扎尔台奉命北去,脱脱无可禀承,越加惶急,暗思外人无可与商,只有幼年师事的吴直方,气谊相投,不妨请教。
当下密造师门,谒见直方,问及此事,直方慨然道:“古人有言,大义灭亲,汝但宜为国尽忠,不要专顾甚么亲族!”
脱脱拜谢道:“愿受师教!”言毕辞归。
一日,侍帝左右,见顺帝愁眉不展,遂自陈忘家殉国的意思。顺帝尚未见信,私下与阿鲁、世杰班两人述及脱脱奏语,令他密查。阿鲁、世杰班,算是顺帝心腹,做了数年皇帝,只有两人好算心腹,危乎危乎!至此奉顺帝命,与脱脱交游,每谈及忠义事,脱脱必披胆直陈,甚至欷歔涕泣,说得两人非常钦佩。
遂密报顺帝,说是靠得住的忠臣。
会郯王被杀,宣让、威顺二王被逐,顺帝敢怒不敢言,只日坐内廷,咄咄书空。脱脱瞧着,便跪请为帝分忧。顺帝太息道:“卿固怀忠,但此事不便命卿效力,奈何!”脱脱道:“臣入侍陛下,总期陛下得安,就使粉骨碎身,亦所不恨。”顺帝道:“事关卿家,卿可为朕设法否?”脱脱道:“臣幼读古书,颇知大义,毁家谋国,臣不敢辞!”顺帝乃把伯颜跋扈的情迹,详述一遍,并且带语带哭,脱脱也为泪下,遂奏对道:“臣当竭力设法,务报主恩!”顺帝点头。
脱脱退出。复去禀告吴直方,直方道:“这事关系重大,宗社安危,在此一举,但不知汝奏对时,有无旁人听着。”脱脱道:“恰有两人,一为阿鲁,一为脱脱木儿,想此两人为皇上亲臣,或不致漏泄机密。”直方道:“汝伯父权焰熏天,满朝多系党羽,若辈苟志图富贵,竟泄秘谋,不特汝身被戮,恐皇上亦蹈不测了。”脱脱闻了此语,未免露出慌张情形。直方道:“时刻无多,想尚不致遽泄,我尚有一计,可以挽回。”脱脱大喜,当即请教。直方与他附耳道:“如此如此!”此处为省文起见,所以含浑。喜得脱脱欢跃而出,忙去邀请阿鲁及脱脱木儿至家,治酒张乐,殷勤款待,自昼至夜,始终不令出门。自己恰设词离座,出访世杰班,议定伏甲朝门,俟翌晨伯颜入朝,拿他问罪。当下密戒卫士,严稽宫门出入,螭坳统为置兵,待晓乃发。
脱脱暂归,天尚未明,伯颜已遣人召脱脱,脱脱不敢不去。及见伯颜,竟遭诘责,说是宫廷内外,何故骤行加兵?消息真灵。那时脱脱心下大惊,勉强镇定了神,徐徐答道:“宫廷为天子所居,理宜小心防御;况目今盗贼四起,难保不潜入京师,所以预为戒严!”伯颜又叱道:“你何故不先报我?”脱脱惶恐,谢罪而去。料知事难速成,又去通知世杰班,教他缓图。果然伯颜隐有戒心,于次日入朝时,竟带卫卒至朝门外候着,作为保护。及退朝无事,又上一奏疏,请顺帝出畋柳林。
是时脱脱返家,已与阿鲁、脱脱木儿约为异姓兄弟,誓同报国。忽来宫监宣召,促脱脱入议,脱脱与二人相偕入宫。顺帝即将伯颜奏章,递与脱脱。脱脱阅毕,便启奏道:“陛下不宜出畋,请将原奏留中为是。”顺帝道:“朕意也是如此,只伯颜图朕日急,卿等务替朕严防!”言未已,宫监又呈进奏牍,仍是伯颜催请出猎。顺帝略略一瞧,即语脱脱道:“奈何?他又来催朕了。”脱脱道:“臣为陛下计,不妨托疾,只命太子代行,便可无虑。”顺帝道:“这计甚善,明晨就可颁旨,劳卿为朕草诏便了。”脱脱遵谕,即就顺帝前领了笔墨,写就数行,复呈顺帝亲览。由顺帝盖了御宝,于次日颁发出去。自此脱脱等留住禁中,与顺帝密图方法,三个缝皮匠,比个诸葛亮,这遭伯颜要堕入计中了。
伯颜接诏后,暗思太子代行,事颇尴尬,但诏中命大丞相保护,又是不好不去。默默的思索多时,竟想出废立的一条计策来,拟乘此出畋时候,挟了太子,号召各路兵马,入阙废君。又蹈唐其势覆辙,这正是暗中报应。计画已定,便点齐卫士,请太子启行,簇拥出城,竟赴柳林去讫。
看官!这太子却是何人,原来就是文宗次子燕帖古思。从前顺帝嗣位,曾奉太后谕旨,他日须传位燕帖古思,所以立燕帖古思为太子。应四十九回。
伯颜既奉太子出都,脱脱即与阿鲁等密谋,悉拘京城门钥。命所亲信布列城下,夤夜奉顺帝居玉德殿,召省院大臣,先后入见,令出五门听命。一面遣都指挥月可察儿,授以秘计,令率三十骑至柳林,取太子还都。又召翰林院中杨瑀、范汇二人,入宫草诏,详数伯颜罪状,贬为河南行省左丞相。命平章政事只儿瓦歹,赍赴柳林。脱脱自服戎装,率卫士巡城。
俟诸人出城后,阖了城门,登陴以待。
说时迟,那时快,不到数时,月可察儿已奉太子回来,传着暗号,由脱脱开城迎入,仍将城门关住。原来柳林距京师,只数十里,半日可以往返。月可察儿自二鼓起程,疾驰而去,至柳林,不过夜半。当时太子左右,已由脱脱派着心腹,使为内应,及与月可察儿相见,彼此不待详说,即入内挈了太子,与月可察儿一同入都。
伯颜正在睡乡,哪里晓得这般计画。至五鼓后,睡梦始觉,方由卫士报闻太子已归,急得顿足不已。正惊疑间,只儿瓦歹又到,宣读诏敕。伯颜听他读毕,还仗着前日势力,不去理睬,竟出帐上马,带着卫士,一口气跑至都门。
时已天晓,门尚未辟,只见脱脱剑佩雍容,踞坐城上,他即厉声喝着,大呼开城。威权已去,厉声何益!城上坐着的脱脱,起身答道:“皇上有旨,黜丞相一人,诸从官等皆无罪,可各归本卫!”伯颜道:“我即有罪,被皇上黜逐,也须陛辞皇上,如何不令我入城?”脱脱道:“圣旨难违,请即自便!”伯颜道:“你是我侄儿脱脱么?你幼年的时候,我曾视若己子,如何抚养,你今日怎得负我?”脱脱道:“为国家计,只能遵着大义,不能顾着私恩;况伯父此行,仍得保全宗族,不致如太平王家,祸及灭门,还算是万幸呢!”确是万幸。
伯颜尚欲再言,不意脱脱已下城自去。及返顾侍从,又散去了一大半,弄到没法可施,不得已回马南行。道出直定,人民见他到来,都说丞相伯颜,也有今日。有几个朴诚的父老,改恨为悯,奉进壶觞。伯颜温言抚慰,并问道:“尔等曾闻有逆子害父的事情么?”父老道:“小民等僻处乡野,只闻逆臣逼君,不曾闻逆子害父!”伯颜被他一驳,未免良心发现,俯首怀惭。旋与父老告别,狼狈南下,途次又接着廷寄,略称伯颜罪重罚轻,应再行加罚,安置南恩州阳春县。看官!你想南恩州远在岭南,镇日里烟瘴薰蒸,不可向迩,如这位养尊处优的大丞相伯颜,此时被充发出去,受这么苦,哪里禁当得起!他亦明知是一条死路,今日挨,明日宕,及行抵江西隆兴驿,奄奄成病,卧土炕中。那驿官又势利得很,还要冷讥热讽,任情奚落,就使不是病死,也活活的气死了。争权夺利者,其鉴诸。
伯颜既贬死,元廷召马扎尔台还朝,命为太师右丞相,脱脱知枢密院事,余如阿鲁、世杰班等,俱封赏有差。嗣复加封马扎尔台为忠王,赐号答剌罕。马扎尔台固辞,且称疾谢职。御史台奏请宣示天下以劝廉让,得旨允从。台官又来拍马。乃诏令马扎尔台,以太师就第,授脱脱为右丞相,录军国重事。脱脱乃悉更伯颜旧政,复科举取土法,雪郯王彻彻秃冤诬,召还宣让、威顺二王,使居旧藩,又弛马禁,减盐额,蠲宿逋,并续开经筵,慎选儒臣进讲,中外翕然,称为贤相。小子也有诗咏脱脱道:
春秋书法本森严,公义私恩不两兼,
鸩死叔牙诛子厚,忠臣法古有谁嫌?
脱脱秉政后,元廷忽又发生一种奇闻。欲知详细情形,且待下回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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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颜以平唐其势功,敢弑顺后,目无尊长,至专政以后,日益鸱张,生杀予夺,任所欲为,迨弑郯王,逐宣让、威顺二王,矫制罪人,不法盖已极矣,仅加贬逐,尚为失刑。然非脱脱之以公灭私,恐贬逐犹非易事也。脱脱大义灭亲,为《麟经》所特许,固无待言;但天嫉伯颜之专擅,独假手于其犹子以报之,何其巧欤!本回依次铺叙,好似无数精采,随笔而下,其实不过一叙事文而已。然读《元史》至伯颜、马扎尔台、脱脱诸传,不如读此一回文字,较有兴味,是非用笔之长,曷克臻此,阅者宁得徒以小说目之!
第五十二回 逐太后兼及孤儿 用贤相并征名士
却说顺帝既放逐伯颜,好似捽掉了一个大虫,非常喜悦,所有宫禁中一切近臣,俱给封赏,自不消说。惟顺帝是个优柔寡断的主子,每喜偏信近言,优柔寡断四字,是顺帝一生注脚。前此伯颜专政,顺帝无权,内廷一班人物,专知趋奉伯颜,买动欢心,每日向顺帝前,历陈伯颜如何忠勤,如何炼达,所以顺帝深信不疑,累加宠遇。到了伯颜贬死,近臣又换了一番举动,只曲意逢迎顺帝。适值太子燕帖古思不服顺帝教训,顺帝未免忿懑,近臣遂乘隙而入,都说燕帖古思的坏处,且奏称他不应为储君。顺帝碍着太皇太后面子,不好猝然废储,常自犹豫未决。偏近臣等摇唇鼓舌,助浪生风,更把那太皇太后故事,及文宗当日情形,一古脑儿搬将出来,又添了几句诬陷话儿,不由顺帝不信。但顺帝虽是信着近臣,终因太皇太后内外保护,得以嗣位,意欲宣召脱脱,与他解决这重大问题。近臣恐脱脱进来,打断此议,又奏请此事当由宸衷独断,不必与相臣商量。并且说太皇太后离间骨肉,罪恶尤重,就是太皇太后的徽称,也属古今罕有,天下没有婶母可做祖母的事情,陛下若不明正罪名,反贻后世恶谤。因此顺帝被他激起,竟不及与脱脱等议决,为脱脱解免,似有隐护贤相意。只命近臣缮就诏旨,突行颁发,宣告中外。其诏云:
昔我皇祖武宗皇帝,升遐之后,祖母太皇太后惑于儉慝,俾皇考明宗皇帝出封云南。英宗遇害,正统濅偏,我皇考以武宗之嫡子,逃居朔漠,宗王大臣,同心翊戴。于是以地近先迎文宗,暂总机务。继知天理人伦所在,假让位之名,以宝玺来上。皇考推诚不疑,即授以皇太子宝。文宗稔恶不悛,当躬迓之际,乃与其臣月鲁不花、也里牙、明里董阿等谋为不轨,使我皇考饮恨上宾。归而再御宸极,又私图传子,乃构邪言,嫁祸于八不沙皇后,谓朕非明宗之子,遂俾出居遐陬,祖宗大业,几于不继。内怀愧慊,则杀也里牙以杜口。上天不佑,随降殒罚,叔婶卜答失里,怙其势焰,不立明考之冢嗣,而立孺稚之弟懿璘质班。奄复不年,诸王大臣,以贤以长,扶朕践位。每念治必本于尽孝,事莫先于正名,赖天之灵,权奸屏黜,尽孝正名,不容复缓,永惟鞠育罔极之恩,忍忘不共戴天之义?既往之罪,不可胜诛,其命太常脱脱木儿,撤去文宗图帖睦尔在庙之主。卜答失里本朕之婶,乃阴构奸臣,弗体朕意,僭膺太皇太后之号。迹其闺门之祸,离间骨肉,罪恶尤重,揆之大义,削去鸿名,徙东安州安置。燕帖古思昔虽幼冲,理难同处,朕终不陷于覆辙,专务残酷,惟放诸高丽。当时贼臣月鲁不花、也里牙已死,其以明里董阿等,明正典刑。
以示朕尽孝正名之至意!此诏。
这诏颁发,廷臣大哗,公举脱脱入朝,请顺帝取消前命。脱脱却也不辞,便驰入内廷,当面谏阻。顺帝道:“你为了国家,逐去伯父。朕也为了国家,逐去叔婶;伯父可逐,难道叔婶不可逐么?”数语调侃得妙,想是有人教他。说得脱脱瞠目结舌,几乎无可措词。旋复将太皇太后的私恩,提出奏陈,奈顺帝置诸不理!又做哑子了。脱脱只好退出,众大臣以脱脱入奏,尚不见从,他人更不待言,一腔热忱,化作冰冷。太皇太后卜答失里,又没有甚么能力,好似庙中的城隍娘娘一般,前时铸像装金,入庙升殿,原是庄严得很,引得万众瞻仰,焚香跪叩,不幸被人侮弄,舁像投地,一时不见甚么灵效,遂彼此不相敬奉,视若刍狗,甚至任意蹴踏,取快一时,煞是可叹!此附确切。且说文宗神主,已由脱脱木儿撤出太庙,复由顺帝左右奉了主命,逼太后母子出宫。太后束手无策,唯与幼儿燕帖古思相对,痛哭失声。怎奈无人怜惜,反且恶语交侵,强行胁迫,太后由悲生忿,当即草草收拾,挈了幼儿,负气而出。一出宫门,又被那一班狐群狗党,扯开母子,迫之分道自去,不得同行。古人有言,生离甚于死别,况是母子相离,惨不惨呢!适为御史崔敬所见,大为不忍,忙趋入台署中,索着纸笔,缮就一篇奏牍,大旨说的是:
文皇获不轨之愆,已撤庙祀;叔母有阶祸之罪,亦削鸿名,尽孝正名,斯亦足矣。惟念皇弟燕帖古思太子,年方在幼,罹此播迁,天理人情,有所不忍;明皇当上宾之日,太子在襁褓之间,尚未有知,义当矜悯!盖武宗视明、文二帝,皆亲子也,陛下与太子,皆嫡孙也,以武皇之心为心,则皆子孙,固无亲疏,以陛下之心为心,未免有彼此之论。臣请以世俗喻之:常人有百金之产,尚置义田,宗族困阨者为之教养,不使失所,况皇上贵为天子,富有四海,子育黎元,当使一夫一妇,无不得其所。今乃以同气之人,置之度外,适足贻笑边邦,取辱外国!况蛮夷之心,不可测度,倘生他变,关系非轻,兴言至此,良为寒心!臣愿杀身以赎太子之罪,望陛下遣近臣迎归太后母子,以全母子之情,尽骨肉之义。天意回,人心悦,则宗社幸甚!
缮就后,即刻进呈,并不闻有甚么批答,眼见得太后太子,流离道路,无可挽回。太后到了东安州,满目凄凉,旧有女侍,大半分离,只剩了老媪两三名,在旁服役,还是呼应不灵,气得肝胆俱裂,即成痨疾。临殁时犹含泪道:“我不听燕太师的言语,弄到这般结果,悔已迟了!”嗣复倚榻东望道:“我儿!我儿!我已死了!你年才数龄,被谗东去,料也保不全性命,我在黄泉待你,总有相见的日子!”言至此,痰喘交作,奄然而逝。阅至此,令人呜咽,然复阅四十四回鸩杀八不沙皇后时,则斯人应受此苦,反足称快!此时的燕帖古思,与母相离,已是半个死去,并且前后左右,没人熟识,反日日受他呵斥,益发啼哭不休。监押官月阔察儿,凶暴得很,闻着哭声,一味威喝。无如孩童习性,多喜抚慰,最怕痛詈,况前为太子时,何等娇养,没一人敢有违言,此时横遭惨虐,自然悲从中来。月阔察儿骂得愈厉,燕帖古思哭得愈高,及行到榆关外面,距都已遥,天高皇帝远,可恨这月阔察儿,竟使出残酷手段,呵叱不足,继以鞭挞,小小的金枝玉叶,怎禁得这般蹂躏,几声长号,倒地毙命!惨极!月阔察儿并不慌忙,命将儿尸瘗葬道旁,另遣人驰报阙中,捏称因病身亡。顺帝本望他速死,得了此报。暗暗喜欢,还去究诘什么?从此文宗图帖睦尔的后嗣,已无孑遗了。害人者必致自害,阅者其鉴诸!顺帝既逐去文后母子,并杀了明里董阿等人,尚是余怒未息,再将文宗所增置的官属,如太禧宗禋等院,及奎章阁艺文监,皆议革罢,翰林学士丞旨巙巙。一作库库。奏言人民积产千金,尚设有家塾,延聘馆师,堂堂天朝,一学房乃不能容,未免贻讥中外。顺帝不得已,乃改奎章阁为宣文阁,艺文监为崇文监,余悉裁去。褊窄至此,宜其亡国。一面追尊明宗为顺天立道睿文智武大圣孝皇帝,亲祼太室。既而腊鼓频催,岁星又改,顺帝复想除旧布新,敕令改元。当由百官会议,把至元二字的年号,留一至字,易一正字。改元为正,有何益处?议既定,于次年元旦下诏道:
朕惟帝皇之道,德莫大于克孝,治莫大于得贤。朕早历多难,入绍大统,仰思祖宗付托之重,战兢惕厉,于兹八年。慨念皇考久劳于外,甫即大命,四海觖望,夙夜追慕,不忘于怀。乃以至元六年十月初四日,奉玉册玉宝,追上皇考曰顺天立道睿文智武大圣孝皇帝,被服衮冕,祼于太室,式展孝诚。十有一月六日,勉徇大礼庆成之请,御大明殿,受群臣朝贺。忆自去春畴咨于众,以知枢密院事马扎尔台为太师右丞相,以正百官,以亲万民,寻即陛辞,养疾私第。再三谕旨,勉令就位,自春徂秋,其请益固。朕悯其劳日久,察其至诚,不忍烦之以政,俾解机务,仍为太师,而知枢密院事脱脱,早岁辅朕,克著忠贞,乃命为中书右丞相;宗正扎鲁忽赤、帖木儿不花,尝历政府,嘉绩著闻,为中书左丞相,并录军国重事。夫三公论道,以辅予德,二相总政,以弼予治,其以至元七年为至正元年,与天下更始。前录改元诏,见顺帝之喜夸;此录改元诏,见顺帝之无恒。
自是顺帝乾纲独奋,内无母后,外乏权臣,所有政务,俱出亲裁。起初倒也励精图治,兴学任贤,并重用脱脱,大修文事。特诏修辽、金、宋三史,以脱脱为都总裁官,中书平章政事铁木儿塔识,中书右丞太平御史中丞张起岩,翰林学士欧阳玄,侍御史吕思诚,翰林侍讲学士揭傒斯为总裁官。先是世祖立国史院,曾命王鹗修辽、金二史,及宋亡,又命史臣通修三史。至仁宗、文宗年间,复屡诏修辑,迄无所成。脱脱既奉命,饬各员搜检遗书,披阅讨论,日夕不辍。又以欧阳玄擅长文艺,所有发凡起例,论赞表奏等类,俱令属稿,略加修正,先成辽史,后成金、宋二史,中外无异辞。脱脱又请修至正条格,颁示天下,亦得顺帝允行。
顺帝尝幸宣文阁,脱脱奏请道:“陛下临御以来,天下无事,宜留心圣学,近闻左右暗中谏阻,难道经史果不足观么?如不足观,从前世祖在日,何必以是教裕皇!”顺帝连声称善。脱脱即就秘书监中,取裕宗所受书籍,进呈大内,又举荐处士完者图、执理哈琅、杜本、董立、李孝光、张枢等人,有旨宣召。完者图、执理哈琅、董立、李孝光就征到京,诏以完者图、执理哈琅为翰林待制,立为修撰,孝光为著作郎。唯杜本隐居清江,张枢隐居金华,固辞不至。不没名儒。顺帝闻二人不肯就征,很加叹息。
既而罢左丞相帖木儿不花,改用别儿怯不花继任,别儿怯不花与脱脱不协,屡有龃龉,相持年余,脱脱亦得有羸疾,上表辞职。顺帝不许,表至十七上,顺帝乃召见脱脱,问以何人代任。脱脱以阿鲁图对。阿鲁图系世祖功臣博尔术四世孙,曾知枢密院事,袭爵广平王,至是以脱脱推荐,乃命他继任右丞相。另封脱脱为郑王,食邑安丰,赏赉巨万,俱辞不受。阿鲁图就职后,顺帝命他为国史总裁,阿鲁图以未读史书为辞,偏顺帝不准所请。幸亏脱脱虽辞相位,仍与闻史事,所以辽、金、宋三史,终得告成。
至正五年,阿鲁图等以三史进呈,顺帝与语道:“史既成书,关系甚重,前代君主的善恶,无不俱录。行善的君主,朕当取法,作恶的君主,朕当鉴戒,这是朕所应为的事情。但史书亦不止儆劝人君,其间兼录人臣,卿等亦宜从善戒恶,取法有资。倘朕有所未及,卿等不妨直言,毋得隐蔽!”如顺帝此言,虽历代贤君无以过之,奈何有初鲜终,行不顾言耶!阿鲁图等顿首舞蹈而出。
会翰林学士承旨巙巙卒于京,顺帝闻讣,嗟悼不已。巙巙幼入国学,博览群书,尝受业于许衡,得正心修身要旨。顺帝初年,曾为经筵官,日劝顺帝就学。顺帝欲待以师礼,巙巙力辞不可。一日,侍顺帝侧,顺帝欲观画,巙巙取比干剖心图以进,且言商王纣不听忠谏,以致亡国。顺帝为之动容。又一日,顺帝览宋徽宗画图,一再称善,巙巙进奏道:“徽宗多能,只有一事不能。”顺帝问是何事,巙巙道:“独不能为人君!陛下试思徽宗当日,身被虏,国几亡,若是能尽君道,何致如此!可见身居九五的主子,第一件是须能为君,外此不必留意。”巙巙随事箴规,可谓善谏,其如顺帝之亦蹈前辙何?顺帝亦悚然道:“卿可谓知大体了。”后来如何失记?至正四年,出拜江浙平章政事,次年,复以翰林院承旨召还。适中书平章阙员,近臣欲有所荐引,密为奏请。顺帝道:“平章已得贤人,现在途中,不日可到了。”近臣知意在巙巙,不敢再言。巙巙到京,遇着热疾,七日即殁。旅况萧条,无以为殓,顺帝闻知,赐赙银五锭,并令有司取出罚布,代偿巙巙所负官钱,又予谥文忠,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左丞相别儿怯不花,与阿鲁图同掌国政,彼此很是亲暱,有时随驾出幸,每同车出入。时人以二相协和,可望承平,其实统是别儿怯不花的诡计。别儿怯不花欲倾害脱脱,不得不联络阿鲁图作为帮手。待至相处既洽,遂把平日的私意,告知阿鲁图。阿鲁图偏正色道:“我辈也有退休的日子,何苦倾轧别人!”这一语,说得别儿怯不花满面怀惭,当下恼羞成怒,暗地里风示台官,教他弹劾阿鲁图。阿鲁图闻台官上奏,即辞避出城,亲友均代为不平。阿鲁图道:“我是勋臣后裔,王爵犹蒙世袭,偌大一个相位,何足恋恋!去岁因奉着主命,不敢力辞,今御史劾我,我即宜去。御史台系世祖所设,我抗御史,便是抗世祖了。”言讫自去,顺帝也不复慰留,竟擢别儿怯不花为右丞相。所有左丞相一职,任用了铁木儿塔识。别儿怯不花也伪为陛辞,至顺帝再行下诏,乃老老实实的就了右相的位置,大权到手,谗言得逞,故右相脱脱一家,免不得要遘祸了。正是:
黜陟无常只自扰,贤奸到底不相容。
欲知脱脱等遘祸情形,待小子下回续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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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回叙顺帝故事,活肖一庸柔之主,忽而昧,忽而明,明后而复昧;庸柔者之必致覆国,无疑也!太后卜答失里,虽未尝无过,然既自悔前愆,舍子立侄,又始终保护顺帝,俾正大位。人孰无良,乃竟忘德思怨,骤行迁废耶!且上撤庙主,下戮皇弟,反噬不仁,莫此为甚,其所为忍而出此者,由有浸润之谮,先入为主也。改元至正,与民更始,观其任贤相,召儒臣,勉阿鲁图之交儆,惜巙巙之遽殁,亦若有一隙之明。乃天日方开,阴霾复集,可见小善之足陈,卒无补于大体,特揭录之以垂炯戒,俾后世知一节之长,殊不足道云。
第五十三回 宠女侍僭加后服 闻母教才罢弹章
却说别儿怯不花执政,以与脱脱有宿憾,遂一意排挤,屡入内廷,密陈脱脱过失。顺帝尚疑信参半,嗣由别儿怯不花,陈请脱脱父马扎尔台,佯称就第养疾,意实结党营私,暗图不轨。于是顺帝转疑为信,竟下了一道严谕,放逐马扎尔台,安置西宁州。马扎尔台奉诏欲行,脱脱愿随父同往,即拜疏上陈,力请与俱。得旨准奏,乃整装出都,时马扎尔台已老,状态龙钟,起居服食,随在需人。亏得脱脱随着,寸步不离,朝视寒,夕问暖,一切供应,俱小心监察,极至膏车秣马,亦必亲自检点,因此出都以后,沿途奔走,虽未免风雨交侵,独马扎尔台一人,毫不觉苦,竟安安稳稳的到了西宁。书此以见脱脱之孝。
别儿怯不花闻马扎尔台父子,安抵戌地,心中尚是未快,复唆使省台各员,上书告变,牵及马扎尔台。顺帝时已着迷,不辨真伪,竟接连下诏,徙马扎尔台至西域,地名撤思,乃是一个著名的苦地。马扎尔台父子,不敢违旨,又只好看险起行!到了途中,复接诏召回甘州,免他远戌。原来别儿怯不花专政后,河决地震的变异,时有所闻;河南、山东,盗贼蔓延;江淮一带,亦多暴徒,四出劫掠;湖广又遭傜乱。有几个刚正不阿的台官,劾奏宰辅非人,以致调燮失宜,乱端屡见等语,别儿怯不花也觉不安,入朝辞职。有诏令以太师就第,御史大夫亦怜真班趁着这个机会,保奏脱脱父子;略称马扎尔台谦让可风,脱脱为国宣劳,有功无过,奈何谪戍远方,迫入险地!于是顺帝稍稍觉悟,又有召回甘肃的谕旨。
孱主寡断,于此益见。
马扎尔台从中道折回,途次不免受些感冒,及抵甘州,病日加剧,脱脱衣不解带,服侍了好几日,毕竟天定胜人,寿难再借,苟延数夕,竟尔去世。脱脱经此变故,悲愤交集,恨不得将朝右佞臣,一概除灭,抵那老父的生命。暗伏后来报怨事。
可巧别儿怯不花又遭台官弹击,贬戍渤海,得病而死。这也是冥中报应。左丞相铁木儿塔识,也殁于任中,元廷用了朵儿只一作多尔济。为右丞相,太平为左丞相。朵儿只系元勋木华黎六世孙,即故丞相拜住从弟,初为御史大夫,因铁木儿塔识病殁,升任左丞相,旋即调任右丞相,性颇宽简,务存大体。太平本姓贺,名惟一,至正四年,为中书平章政事,六年,超拜御史大夫。元制重蒙轻汉,凡省院台三署正官,非国姓不得授,惟一援例固辞,顺帝不允,特赐国姓,并改名太平。太平与脱脱父子,本来是没甚友谊,因闻马扎尔台身死甘州,不能归葬,未免存一兔死狐悲的观念,遂上疏力请,令脱脱奉柩归都,以全孝道。疏入不报,太平竟入廷面奏道:“脱脱尽忠王室,大义灭亲,今父已病殁,不许归葬,将来忠臣义士,宁不灰心?乞陛下特恩赦还,为善者劝!”顺帝踌躇不答,太平又道:“陛下曾亦记及云州故事么?”顺帝不待说毕,便道:“非卿言,朕几忘怀。脱脱确系忠臣,卿即传朕面谕,遣使召归。”太平叩谢而出。
看官!这云州故事,前文未曾叙及,此次突由太平口中说出,转令阅者无从捉摸,诸君不要性急,待小子补叙出来。借此一段文字补叙宫闱事实,即是文中销纳处。原来元统三年,顺帝后钦察氏答纳失里,因兄弟谋逆,被迁出宫,鸩死民舍。应四十九回。答纳失里无出,越二年,改册皇后弘吉剌氏,名伯颜忽都,系真哥皇后侄孙女,父名孛罗帖木儿,曾封毓德王。后既册立,旋生一子,名真金,二岁而殀。
先是徽政院使秃满迭儿,曾进高丽女子奇氏入宫,作为服役。奇氏名完者忽都,秀外慧中,善伺主意,顺帝爱她秀媚,又因她善于烹茗,命司饮料,好似一个党家奴。她遂日夕侍侧,眉目传情,引得顺帝欲心渐炽,竟与她同入龙床,做一对鸾交凤友。酒色二字,本系相连,不意司茶女亦邀王眷。事为正宫皇后钦察氏所悉,怒召奇氏,箠辱了好几次。答纳失里之不得令终,于此事亦有关系。至后被鸩死,顺帝已欲立奇氏为继后。大约是怜她箠辱耳。偏偏大丞相伯颜,硬行谏阻,又是一个奇氏对头。弄得顺帝没法,只得改立弘吉剌后。这位弘吉剌后与前后大不相同,性本节俭,量独宽宏,不愿与奇氏争夕,所以奇氏仍得专宠。时来福凑,又产下一个麟儿,取名爱猷识理达腊,一作阿裕锡哩达喇。益得顺帝欢心。那时奇氏因宠生骄,因骄成妒,除皇后弘吉剌氏无所嫌怨,不与计较外,凡内如太后母子,外如权相伯颜,俱视若眼中钉,尝在顺帝前说他短处。后来伯颜被黜,太后母子被逐,虽有种种原因牵涉,然大半由奇氏暗中媒蘖,所以先后发生变端,几致出人意外。加罪奇氏,不特补前文所未及,且足发正史所未明。
奇氏私愿既偿,遂与嬖臣沙剌班秘密商量,欲乘此升为皇后。不过因皇后待她有恩,恩将仇报,未免心怀不忍,因此不能决议。奇氏还是好良心。沙剌班情急智生,猛记起先代皇后曾有数人,此时援着祖制,奏请一本,何人敢有异言!祖宗贻谋不臧,转使若辈借口。当下禀知奇氏,奇氏大喜,便命他即日上奏。果然数语入陈,纶音立下,即命册立奇氏为第二皇后。大礼已成,奇氏居然象服委佗,安居兴圣西宫。
转眼间,皇子爱猷识理达腊已离怀抱,渐渐的长大起来,顺帝爱母及子,辄令皇子随侍,凡有巡幸,亦令偕行。时脱脱尚秉国钧,为顺帝所亲信,所以脱脱入内廷时,顺帝曾饬皇子拜他为师,并命他随时教育。脱脱受命不忘,格外注意,有时皇子出游脱脱家,一留数日,稍遇疾病,脱脱即亲为煎药,先尝后进。
一日,顺帝幸上都,皇子随行,脱脱亦从驾。道过云州,猝遇烈风暴雨,山水大至,车马人畜,多被漂溺,顺帝不及提携皇子,只顾着自己性命,即登山避水。脱脱见顺帝自去,忙涉水至御辇旁,抱出皇儿,负在背上,跣着足奔上山冈。顺帝正系念皇子,在山盼望,但见脱脱负子而来,好似得了活宝贝一般,即趋前抱下皇子,一面慰抚脱脱道:“卿为朕子,勤劳至此,朕必不忘!”未必未必。脱脱当即谢恩,谁知过了一两年,顺帝竟信了谗言,将脱脱父子谪戍,所以太平为之不平,提出云州故事,教顺帝自己反省。顺帝被他一说,也自悔食言,遂命脱脱奉父柩还葬。
脱脱既还京师,葬父毕,拜表谢恩,复得旨命为太子太傅,综理东宫事宜。脱脱受命后,默念此次起复,定是有人从中调停,不可不密图酬报。凑巧来了侍御史哈麻,一作哈玛尔。由脱脱延入,与谈年余阔别情状,甚是欢洽。看官!你道这哈麻是何等人物?他是宁宗乳母的儿子,父名图噜,受封冀国公。哈麻与母弟雪雪,早备宿卫,两人均得主宠,唯哈麻口材尤捷,益为顺帝所亵幸,累次超擢,得任殿中侍卫史。亡元者哈麻之力,故出名时不嫌求详。当脱脱为首相时,哈麻日事过从,曲意趋附,至脱脱罢职,随父出戍,哈麻在顺帝前,稍稍替他缓颊。至是与脱脱叙旧,自然把前日营护的功劳,一一说明,且添了许多诡话,说是如何记念,如何排解,小人专会捣鬼。脱脱秉性忠厚,总道他语语是真,非常感激。哈麻说一句,脱脱谢一声,至哈麻去后,脱脱还称他是第一个好人。独太平秉公办事,把保奏脱脱的事情从未提起,所以脱脱全然不知。
会太平以哈麻在宫,导帝为非,意欲将他驱逐,商诸御史大夫韩嘉纳。嘉纳很是赞成,便授意监察御史沃哷海寿,教他弹劾哈麻,历陈罪状。第一款,是在御幄后僭设帐房,犯上不敬。第二款,是出入明宗妃子脱忽思宫闱,越分无礼。还有私受馈遗,妄作威福诸条款,亦列入奏中。尚未拜发,偏已漏泄消息,传入哈麻耳中,哈麻即至顺帝前哭诉,略称太平、韩嘉纳有意构陷,唆使海寿出头,将臣劾奏,即乞解臣职以谢二人等语。顺帝摸不着头脑,只说是并无奏章,何必着急,哈麻复称海寿已缮就奏牍,明日即要进呈。看官!你想台官的疏奏尚未上陈,那哈麻已先闻知,预为哭诉。若使明白的主子,见哈麻如此狡黠,定要疑他潜布爪牙,暗通声气,所以事前侦悉,先使机诈。这种鬼蜮伎俩,一加斥责,便无遁形。怎奈顺帝昏馈得很,平时甚宠爱哈麻,掷骰击毬,联为狎侣,此次闻他辞职,如何肯依,免不得温语慰留。
次日视朝,果然由韩嘉纳代呈奏章,内系沃哷海寿署名,劾哈麻数大罪,顺帝不待瞧毕,便掷诸案上,悻悻退朝。韩嘉纳料知不佳,忙与太平计议。太平到了此时,也不禁气愤道:“有哈麻,无太平,有太平,无哈麻,明晨当入朝面奏。”
翌日昧爽,即偕韩嘉纳入朝,俟顺帝登殿,便直陈哈麻兄弟,盘踞宫禁,权倾内外的罪状。顺帝徐徐答道:“哈麻罪状,当不至此。”太平道:“历代以来的奸臣,若非显行构逆,定是献媚贡谀,表面上很是爱君,暗地里都是罔上,齐桓公宠用三竖,终致乱国,宋徽宗信任六贼,遂以丧身。陛下试借鉴前车,便可知哈麻兄弟,实兆祸阶,理应即日黜逐!”太平有识。顺帝默然不答,韩嘉纳复出班叩首道:“左相太平的奏请,关系国家兴亡,幸陛下采纳施行。”顺帝艴然道:“卿何量狭,不肯容这哈麻兄弟!”明是左袒哈麻,偏说的量狭难容,令人一叹。嘉纳复顿首道:“臣非为一身计,实为天下国家计;似哈麻兄弟欺君误国,所以请陛下斥逐。陛下果立斥哈麻兄弟,臣亦甘心受罪,以谢哈麻!”嘉纳有胆。顺帝尚是不悦,太平复启奏道:“陛下如信用哈麻兄弟,臣愿解职归田!”顺帝道:“朕知道了,卿毋多言!”说毕,拂袖还宫。
是时哈麻已详闻消息,复至顺帝前吁请罢官,惹得顺帝厌烦起来,索性一概黜退。当命侍臣拟定两道诏旨,一道是免哈麻及雪雪官职,出居草地;一道是罢左丞相太平,降为翰林学士承旨,出御史大夫韩嘉纳,为江浙行省平章政事,谪沃哷海寿为陕西廉访副使。诏既下,朵儿只亦不安于位,奏请免官。顺帝准奏,遣他出镇辽阳。仍任脱脱为右丞相,赐上尊名马,袭衣玉带,复令他管理端本堂事。端本堂系皇子肄业处,顺帝曾命李好文为谕德,归旸为赞善,教导皇子,开堂授书。
脱脱既兼握大权,尊荣如旧,闻哈麻兄弟被黜,未免代为扼腕。脱脱丞相,私心萌矣。适哈麻至脱脱处辞行,并诉太平攻讦状,脱脱劝慰道:“我若在朝,必不使若辈得志!你且出居数日,得有机会可乘,便当代请复官,幸勿过忧!”哈麻欢谢而去。脱脱遂将中书省内属员,一一稽考,查得参政孔思立等,俱由太平荐拔,竟不问贤否,坐罪黜退,改用乌古孙良桢、龚伯遂、汝中柏等为僚属。汝中柏系左司郎中,素与太平有隙,至是即入语脱脱,捏称太平罪恶,并言太平子也先忽都,僭娶宗女,勾结诸王,觊觎要职等情。
脱脱正私憾太平,遂将汝中柏所言,列入奏稿。正待拜发,适为老母蓟国夫人所见,即语脱脱道:“我知太平是好人,你何故谎言诬奏,指善为恶?”脱脱道:“是由郎中汝中柏所言,想系调查确实,不致说谎。”蓟国夫人道:“无论是真是假,尽可听他自由,他与你何嫌何怨,必欲将他加害!”脱脱被母一诘,转有些嗫嚅起来。蓟国夫人怒道:“你如不听吾言,从此休认母了!”脱脱本具孝思,见老母含有怒色,忙跪称不敢。蓟国夫人复取了奏稿,信手撕毁,于是一场弹案,化作冰消。不没贤母。
不意太平、嘉纳等人,正交晦运,一降一谪,尚似未足,不到半年,又有严谕颁下,削沃哷海寿官,流韩嘉纳于尼噜罕,并放太平归里。太平即襆被出都,故吏田复,劝他自裁,太平道:“我本无罪,当听天由命;若无故自尽,转似畏罪而死,死亦蒙羞。”言已,即踯躅而去,径归奉元原籍。韩嘉纳秉性刚直,未免丛怨,被戍诏下,又经仇人诬奏赃罪,加杖一百,才令起行,途中受了无数苦楚,杖疮复溃烂不堪,竟致殒命。小子有诗咏道:
千秋忠骨瘗荒原,地下犹含不白冤,
休怪盈廷多仗马,由来乱世莫危言。
当时廷臣等还疑脱脱主使,其实内中尚有隐情,不得归咎脱脱。欲知详细,请阅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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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季贤相,莫若脱脱,著书人于脱脱多誉辞,非轻袒脱脱也。自古忠臣必出于孝子之门,脱脱随父出戍,尽心侍奉,其孝可知;厥后拟劾奏太平等人,卒以老母一言,撤消奏牍,非夙具孝思者其能若是乎?或谓哈麻为佞人之尤,而脱脱信之,汝中柏为谗夫之尤,而脱脱暱之,至若皇子爱猷识理达腊,为奇氏所出,脱脱乃竭力保护,取悦宠妃。是而谓贤,孰非贤臣?不知贤者未尝无过,观过益足以知仁。脱脱之信哈麻,暱汝中柏,实为老父被戍而起,父谪远方,因而病殁,脱脱以为终天之恨,而太平等适当其冲,太平有德于脱脱,脱脱固未之闻也,未闻太平之有德,反疑太平之不仁,于是哈麻之佞,汝中柏之谗,得以乘隙而入。虽曰比之匪人,然略迹原心,尚堪共谅。若谓皇子为宠妃所出,不应视若储君,似矣;然钦察后无子,弘吉剌后有子而殀,当时顺帝膝下,只有此儿,奉命教养,自应效忠,安能遽论嫡庶乎?故本回所叙,实以脱脱为主,余人皆宾也,借宾定主,而他事皆借此销纳。尤见其天衣无缝云。
第五十四回 治黄河石人开眼 聚红巾群盗扬镳
却说太平归田,韩嘉纳贬死,沃哷海寿削职为民,这事从何而起?原来由脱忽思皇后泣诉帝前,致有此诏。脱忽思皇后,系明宗妃,即顺帝庶母。顺帝嗣位,尝尊称脱忽思为皇后,海寿奏劾哈麻时,曾说他出入无忌,越分无礼。应上回。此语被脱忽思皇后闻知,想是由哈麻报闻。哪里禁受得起,况哈麻复被迁谪,更觉与之有嫌,卿试自问,曾与哈麻相暱否?当下入白顺帝,只说海寿等挟嫌诬控,含血喷人,一面说着,一面流泪。妇人常态。顺帝见她凄楚情状,自然怒上加怒,遂颁发一道严厉的诏敕,这且按下不提。
且说右丞相脱脱,仍执朝政,复经顺帝亲信,其弟也先帖木儿,亦得任御史大夫。兄弟同据要津,一班大小臣工,免不得又来迎合。适中统、至元等钞币,流通日久,致多伪钞,脱脱欲另立钞法,吏部尚书偰哲笃,遂建言更造至正交钞,以钞为母,以钱为子。是之谓巧于迎合。脱脱集台省两院诸臣,共议可否,众皆唯唯如命。独国子祭酒吕思诚道:“钱为本,钞为辅,母子并行,奈何倒置?且人民皆喜藏钱,不喜藏钞,今如历代钱,为至正钱,及中统钞,至元钞,交钞分为五项,钱钞相等,民尚喜钱恶钞;如更增新钞一种,钞愈多,钱愈少,下必病民,上必病国。”偰哲笃道:“至元钞多伪,所以改造。”思诚道:“至元钞何尝是伪?乃是奸人牟利仿造,以致伪钞日多。公试思旧钞流通有年,人已熟睹,尚有伪钞搀杂,若骤行新钞,人未及识,伪且滋多,岂不可虑!”偰哲笃道:“钱钞兼行,便无此弊。”思诚正色道:“钱钞兼行,轻重不论,何者为母?何者为子?汝不明财政,徒然摇唇鼓舌,取媚大臣,如何使得!”议正词严,为《元史》中所仅见。偰哲笃被他驳斥,由羞成愤道:“汝有何议?”思诚道:“我只知有三个大字。”偰哲笃复问何字?思诚却厉声道:“行不得!行不得!”脱脱在座,见两人争论起来,便出为解劝,但说是容后缓图,思诚乃退。
脱脱弟也先帖木儿道:“吕祭酒的议论,也有是处;但在庙堂中厉声疾色,未免失体。”脱脱也为点头。台官瞧着脱脱情形,遂于会议散班后,草就一篇奏牍,竟于次日进呈,奏劾思诚狂妄。毕竟直道难行。有旨迁思诚为湖广行省左丞。未几,即造至正新钞,颁行全国。钞多钱少,物价腾踊,至逾十倍,所在郡县,均以物质相交易,由是公私所积的钞币,一律壅滞,币制大坏,国用益困。近今亦有此弊,恐将循元覆辙。
会黄河屡决,延及济南、河间,大为民害。脱脱复集群臣会议。大众议论纷纷,莫衷一是,独工部郎中贾鲁,方授职都水监,探察河道,留意要害。至是便议称塞北疏南,使复故道,方可无虞。看官!这贾鲁所说的黄河故道,究在何处?小子欲详叙巅末,很觉烦杂,只好胪举大略,俾人人一览了然,方不至辞烦义晦,取厌诸君呢。原来黄河发源昆仑山。曲折东流,入中国甘肃境,道出长城,由北趋东,由东折南,成一大曲,名为河套,自是南下,行壶口、龙门两山谷中,为山西、陕西两省的界线,复东折入潼关,经砥柱山麓,直入河南省,始由高地陡落平原,地势散漫,迁流无定。从古时大禹治河以后,河不为患,约八百年,殷代已屡有河患,嗣后屡次横决,忽北忽南,总计自殷、周起,至元朝顺帝年间,河流变迁,不可胜纪,惟大变迁共有五六次。大禹治水,就大陆以北,分为九河,合于天津入海。大陆即今直隶省西北的宁晋泊。至周定王五年河徙,由运河达天津入海。新莽始建国三年又徙,由徒骇达利津入海,宋仁宗庆历八年又徙,又由今运河达天津入海。金章宗明昌五年又徙,分为南北两派,北派合济水入海,南派合淮水入海。元世祖至元二十五年又徙,两派河流,总合淮水入海,就是今江苏省内的淤黄河。以上所述今字,俱就著本书时立说,盖至清季咸丰五年,河道又徙入山东,合大清河入海,咸丰以前之河流出海,实在江苏省东北旧淮安府境内,至今陈迹犹留,称为淤黄河。世祖后,河又屡决,累岁筑防,终乏成效。顺帝至元元年,河决开封,至正四年,河决曹州,未几又决汴梁,五年又决济阴,乃立山东、河南等处行都水监,一意治河。贾鲁所说的塞北疏南,使复故道,就是要河流仍合淮水,照前出海的意思。元元本本,殚见恰闻。但欲依议而行,必须大兴工役,方可成事。脱脱令贾鲁估算,需用兵民二十万人,倒也未免吃惊。遂遣工部尚书成遵,与大司农秃鲁,先行视河,核实以闻。成遵等自京出发,南下山东,西入河南,沿途履勘,悉心规画,所有地势的高下,与水量的浅深,统已测量明白,绘就略图,附加臆说,于是相偕还都,径入相府,来见脱脱。脱脱立即延入,问明河道情形。成遵开口,便说河流故道,断不可复,贾鲁计议,断不可行。脱脱问是何故?成遵即将图说呈上,由脱脱阅了一周,置诸案上,大约是莫明其妙。淡淡的答道:“汝等沿途辛苦,且休息一天,明日至中书省中核议便了。”两人辞去,翌晨,即赴省署中候着,不一时,脱脱到来,贾鲁亦随入,余如台省两院各官,亦先后会集。当下开议,成遵与贾鲁两人,意见互歧,彼此各主一说,免不得争论起来。各官吏等未曾亲历,兼以平日在都,也不暇留意河防,只好眼睁睁的看他辩论。一班行尸走肉的人物,乐得揶揄数语。自辰至午,两人争议未决,方由各官劝解,散坐就膳。膳毕,复行核议,仍是双方扞格。脱脱乃语成遵道:“贾友恒的计画,实为一劳永逸起见,公何固执若是?”成遵道:“河流故道,可复不可复,尚不暇辩;据国计民生上立论,府库日虚,司农仰屋,若再兴大工,尤恐支绌!是顾及国计。且如山东一带,连岁歉收,百姓困苦已极,倘调集二十万众,骚扰民间,是顾及民生。将来祸变纷乘,比河患还怕加重哩!”脱脱变色道:“汝谓百姓将反么?”成遵道:“恐防难免!”半语不让,恰也倔强。各官见成遵执性,竟与丞相斗起嘴来,未免不雅,遂将成遵劝开,令他归去。秃鲁何在,如何噤不一言。脱脱余怒未息,复语众官道:“主上视民如伤,做大臣的应为主分忧。明知河流湍急,最不易治,但或迁延过去,他时为祸尤大;譬如人有疾病,迁延不治,终致毙命。黄河为中国大病,我欲将它治愈,偏有人硬来拦阻,奈何!”众官闻言,齐声答道:“傅相首秉国钧,这事但凭钧裁,何庸他顾!”脱脱又道:“好在今日得了贾友恒,使他治河,必能奏功。”原来友恒系贾鲁别字,脱脱契重贾鲁,所以称字不称名。补笔不漏。众官又齐声赞成。乐得逢迎。贾鲁独上前固辞。脱脱道:“此事非汝不办,明日入奏便了。”言已,命驾而去,众官陆续散归。
次日入朝,成遵亦到,有几个参政大员,与遵为友,密语遵道:“丞相已决计修河,且已有人负责,公此后幸毋多言。”成遵道:“腕可断,议不可易!”硬汉子。既而随班入朝。及顺帝升殿,脱脱即奏言贾鲁才可大用,令他治河,必能胜任。顺帝大悦,便宣召贾鲁。鲁奏对称旨,当命他退朝候敕。成遵不便出奏,只好一同退班。越宿有诏颁发,罢成遵官,出为河间盐运使,特授贾鲁为工部尚书,充总治河防使,进秩二品,赏给银章,发大河南北兵民十七万,令归节制,便宜兴缮。原来脱脱退朝后,又将贾鲁计画,详奏一本,并有成遵恇怯无能,大非鲁比等语,所以有此诏旨。
成遵奉诏,交卸原职,出都就任,自不消说。惟贾鲁受职治河,倒也竭诚行事,不敢少懈,当日出都就道,到了山东,一面征集工役,一面巡视堤防,某处派万人缮修,某处派万人增筑,统是主张障塞,不使泛溢。是塞北河。自山东驰入河南,由黄陵冈起,南达白茅,直抵黄固、哈只等口,见有淤塞地方,浚之使通,遇有曲折地方,导之使直,随地派工,锹锸兼施。又自黄陵冈西至杨青村,在北加防,在南施凿,通计修治地段,共二百八十里有奇。这位敏达干练的贾尚书,整日里往来跋涉,仆仆道旁,入夜又估工考绩,阅簿稽财,真是耐劳任怨,不惮勤劳;元廷虽派了中书右丞玉枢虎儿吐华,与知枢密院事黑厮,率兵弹压,作为贾尚书帮手,怎奈若辈只袖手旁观,不能为力,所以一切兴缮,全要贾尚书主持。归功贾鲁,亦是平允之论。至正十一年四月兴工,七月疏凿告竣,八月决水故河,九月舟楫通行。十一月诸埽堤亦成,河复故道,南汇淮水,东流入海。贾鲁以河平入告,顺帝欢慰异常,即遣使报祭河伯,并召鲁还都。鲁至京入朝,由顺帝温言慰谕,面授鲁为集贤大学士。并因脱脱荐贤有功,赐号答剌罕,令他世袭。他如从鲁治河各官,俱特旨迁赉。复敕翰林学士承旨欧阳玄,制河平碑,旌扬脱脱丞相,及贾尚书鲁功绩。真是一夫创议,万夫胪欢。
脱脱方私下告慰,不意河流方顺,兵变迭兴,有元一百数十年江山,一百数十年,指自太祖开国而言。竟从此土崩瓦解,化作乌有子虚。说也奇怪,那元代灭亡的应兆,偏似从贾鲁治河,开衅起来。语有分寸。先是至正十年,河南北已有童谣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当时有人闻着,大都不解所谓,及贾鲁治河,督工开凿黄陵冈,果从地下掘起一个石人,眼睛只有一只,作启视状,役夫相率惊讶,报知贾鲁,鲁出瞧石人,也觉暗暗称奇。只面上恰毫不动容,命役夫用锄击碎,搬开了案。嗣后功成返京,全未提及,偏偏汝、颍乱起,应着童谣。小子欲历叙乱事。因头绪纷烦,只好编列一表,说明如左:
(一)颍州人刘福通奉韩山童子林儿为主,倡乱颍州。
韩山童系栾城人,其祖父以白莲会烧香惑众,谪徙永平,传至山童,诡言天下大乱,弥勒佛出世,河南及江淮间愚民,信为真言。颍州人刘福通,与其党杜遵道、罗文素、盛文郁、王显忠、韩咬儿等,复诡称山童系宋徽宗后裔,当为中国主,乃集众设誓,起乱京畿,地方官即饬兵搜捕,擒住山童,福通挈山童妻杨氏,及其子林儿,遁入河南,号召党羽,至数万人,均以红巾为号,称为红巾贼,横行河南。
(二)萧县人李二,倡乱徐州。
李二亦一无赖子,尝烧香聚众,联结党人赵均用、彭早住等,攻陷徐州,作为盘踞地。李二绰号芝麻李。
(三)罗田人徐寿辉,倡乱蕲水。
徐寿辉系一商人,素贩布。有僧彭莹玉,好言妖异,见寿辉以状貌魁奇,称为贵相,遂与党人邹普胜、倪文俊等奉寿辉为主,攻陷蕲水及黄州路,亦以红巾为号,时人也称为红军。
这三路寇乱,骚扰河南及江淮间,《元史》上称为汝、颍妖寇。有先时发难的方国珍,后时响应的郭子兴、张士诚,倒也鼎鼎名,小子也应把他来历,略述于下。
(一)台州人方国珍作乱,在至正八年十一月间。
方国珍素贩盐,浮海为业。时有蔡乱头为海盗,经有司缉捕,或告国珍亦尝通寇,国珍惧,遂航海为乱,劫掠漕运,执江、浙参政朵儿只班,胁使奏闻元廷,赦罪授官。
诏授国珍为定海尉,国珍嫌官卑禄微,不肯受命,寻进攻温州,猖獗日甚。
(二)定远人郭子兴作乱,在至正十二年二月间。
郭子兴少有侠气,喜与壮士结交,及见汝、颍兵起,亦与其党孙德崖等,举兵作乱,自称元帅,攻陷濠州。
(三)泰州人张士诚作乱,在至正十三年三月间。
张士诚与弟士德、士信等,皆以操舟运盐为业,富家多视为贱役,动加侮弄,弓手邱义,窘辱尤甚。士诚大怒,率壮士十八人,杀邱义及诸富家;遂招集盐丁,占据泰州。
嗣复陷高邮,戕知府李齐,自称诚王。
寇氛扰扰,战鼓鼕鼕,警报似雪片般飞达元廷,顺帝大惊,连忙调发兵马,分道出征。正是:
胜、广揭竿秦社覆,窦、杨起衅隋廷亡。
毕竟胜败如何,容俟下回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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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亡于渔阳之戍,唐亡于桂林之卒,元亡于开河之役,论者多归咎贾鲁及脱脱,其实未然!元之乱,由上下宴逸所致,并不系于河之开不开。且治河所以保民,贾鲁塞北疏南之议,亦非全无识见,惟当时山东一带,连岁饥馑,何弗以工代赈,为一举两得之计,而乃徒发兵役,多至十七万人,未苏民困,转耗民食,此不得为无咎,而治河之得失无与焉。石人开眼,童谣本属无稽,贾鲁凿河,适与童谣相应,安知非草泽之徒,隐为埋藏,借此以图煽惑耶?本回叙治河事,词不厌详,而下语多有分寸,至于群盗之起,仅列表以明之,盖前应化简为繁,后应删繁就简,作者之着意在此,阅者之醒目亦在此,毋视为寻常铺叙也!
第五十五回 失军心河上弃师 逐盗魁徐州告捷
却说顺帝迭闻警报,很是焦灼,忙与首相脱脱商议。脱脱道:“中州为全国腹心,今红巾贼起,适在中州,中州即河南。实是腹心大患。臣拟先发大兵,剿红巾贼,肃清腹地,然后依次进兵,讨平余寇。”顺帝道:“各处亦统来告急,奈何!”脱脱道:“各地非无守将,请陛下分道颁诏,令他就近赴援,剿抚兼施,一俟中州平定,余寇自然瓦解。这是目前最要的计策。”顺帝道:“何人可遣?”脱脱道:“臣受恩深重,督师平寇,报答皇恩。”顺帝道:“卿系朕股肱耳目,不可一日相离,朕闻卿弟亦有才名,何妨遣他讨贼。”脱脱道:“臣弟可去,但必须添一臂助。”顺帝道:“卫王宽彻哥何如?”脱脱道:“宸衷明鉴,谅必得人。”脱脱议先剿河南,计非不是,惟乃弟素不知兵,如何说是可去?
计议已定,便命御史大夫也先帖木儿知枢密院事,与卫王宽彻哥,率诸卫兵十余万,出讨河南妖寇,一面颁诏各路就近剿抚。也先帖木儿奉命,即日会同卫王,调兵出都。
他本是个矜才使气的人物,握着了这么大权,益发趾高气扬,目无全虏。反射下文。到了上蔡,城已为寇党韩咬儿所据,当即在城下扎营,安排攻具,夤夜围城。韩咬儿登陴守御,见元兵四面攒聚,好似蜂蚁一般,顿吃了一大惊,怎奈事已到此,无可如何,只得带领党羽,勉强守着。元兵围了好几日,尚是不能攻入,也先帖木儿大怒,严申军令,限日破城,逾限立斩。将士闻命,相率惊惶,幸上蔡城池卑狭,寇党不过数千人,城外又无余寇接应,但教合力进攻,不难得手;当下将士效命,互约进行,四面布着云梯,冒死登城。韩咬儿顾此失彼,顿被元兵杀入,劈开城门,招纳大兵,与韩咬儿巷战起来,两下厮杀多时,把寇党大半屠戮,剩了韩咬儿孤身,还有甚么伎俩,自然被元兵擒住。
也先帖木儿大喜,便遣使报捷,并将韩咬儿囚解至京。顺帝诛了韩咬儿,传旨奖赏,颁给钞币数千锭。也先帖木儿得此快事,越加骄倨,小小一个孤城,且围攻了多日,方得幸胜,如何便骄倨起来?不但虐待军士,就是同行的卫王,也看他与傀儡相似,不屑协议,所有一切军政,统是独断独行。卫王以下,无人敬服,不过因受了主命,一时不便解散,没奈何随他前进。
刘福通闻咬儿被擒,忙分派死党,严守所得要害,阻住元兵。也先帖木儿麾下,虽有十多万人,大都观望不前,任你也先帖木儿如何严厉,总是不肯出力,或且潜行逃避,因此也先帖木儿无威可逞,只好逗留中道,待贼自毙。
偏偏杀运方开,寇焰愈炽。刘福通猖獗如故,固不必说;他如芝麻李等,亦相率横行;最厉害的莫如徐寿辉。寿辉据蕲水后,居然自称皇帝,僭号天完国,改元治平;以邹普胜为太师,出兵江西,攻陷饶州、信州,另派部将丁普郎等,溯江而上,连陷汉阳、兴国、武昌等处,威顺王宽彻普化,及湖广平章政事和尚,弃城遁去。转陷淝阳,推官俞述祖被擒,怒骂寿辉,被他磔死。复陷安陆府,知府丑驴阵亡。寿辉又派别将欧祥等寇九江,沿江各兵,闻风宵遁。江州总管李黼,传檄兵民,募集丁壮,与寇众血战数仗,水陆获胜,嗣因附近城堡,多被陷落,寇众四集城下,昼夜环攻,平章秃坚不花,又缒城潜走,中外援绝,势难再守,李黼犹力捍数日,至寇入东门,尚挥剑斫数十人,与从子秉昭,一同殉难。不没忠臣。
江州既陷,袁州、瑞州等,接连失守,元廷连日闻警,免不得又开廷议。当由脱脱等议定各路进兵,责成统帅,以觇后效。其时授诏讨贼的官员,约有数处:
四川行省平章政事咬住,率兵徇荆襄。 江西行省左丞相亦怜真班,率兵守江东西关隘。 知枢密院事也先帖木儿,与陕西行省平章政事月鲁帖木儿,讨南阳、襄阳贼。
刑部尚书阿鲁,讨海宁贼。 江西右丞火尔赤,与参知政事朵,讨江西贼。 江西右丞兀忽失等,讨饶信等处贼。
分派既定,宫廷少安。嗣闻方国珍兄弟,忽降忽叛,浙东道宣慰使都元帅泰不华战殁,泰不华见第五十回。乃复饬江浙左丞左答纳失里往讨国珍。
原来国珍入海,攻掠沿海州郡,官军多不战自溃。元廷遣大司农达什帖木儿等,南下黄岩,招之使降,国珍居然受命,挈二弟登岸罗拜道旁。达什帖木儿喜甚,遽授以官,国珍兄弟,欢跃而去。独浙东宣慰使泰不华,料其狡诈,夜访达什帖木儿,拟命壮士袭杀国珍。达什帖木儿不从,且斥泰不华违诏喜功,计遂不行。及达什帖木儿还都,国珍果复率党羽,入海剽掠。泰不华遣义士王大用往谕,被国珍羁住,另遣戚党陈仲达报闻,如约愿降。泰不华乃率部下数十人,偕仲达乘舟,张受降旗,乘潮而前。舟触沙不能行,猛见国珍鼓掉前来,急呼仲达与伸前议,仲达目动气索,泰不华知有异谋,手刃仲达,即前搏国珍船,射死贼目五人。国珍船中尽藏伏兵,至是齐起,跃登泰不华舟,泰不华夺刀乱挥,复毙贼数人。贼攒槊竞刺,中泰不华颈,鲜血直喷,犹直立不仆,卒被贼投尸海中,余众皆战死。事闻于朝,追封魏国公,谥忠介,命左丞左答纳失里克日进讨,不得违慢。左答纳失里也奉命去讫。此段为说明文,亦为销纳文,因欲明泰不华之忠,方国珍立狡,所以插入。
元廷又颁下诏旨,令各路统帅,便宜行事。满望他旗开得胜,马到成功,不意第一路注意人马,竟无端溃散,自沙河退驻朱仙镇,几不成军。看官欲问这统帅姓氏,就是脱脱丞相的母弟,叫作也先帖木儿。加入脱脱丞相母弟六字,句中有刺。他自上蔡得胜后,进至沙河,驻扎了两三月,未曾对仗。忽军中自起讹言,竞称刘福通纠合众寇,前来劫营,累得也先帖木儿日夕防备,连寝食都是不安。忙乱了好几日,并不见有一寇到来,顿时懊恼得很,把所有军官,斥辱一番,并令此后不得妄言,违令者斩。不把军官立斩,还算仁恕,但也亏有此着,才得逃命。一班军官,本已心怀怨望,又被他严加训斥,索性一哄而散,夤夜逃去。也先帖木儿并未预闻,到了日上三竿,升帐检阅,只有亲兵数百名,兀自守着,其余不知去向。慌忙去请卫王,卫王也骑马走了。那时也先帖木儿仓皇失措,也只好上马急奔,行了三十六策中的第一策。奔至朱仙镇,方遇卫王宽彻哥,带着一半散卒,在镇扎营。他尚莫明其妙,及与卫王相见,欲问底细,卫王又模模糊糊的说了数语,没奈何上书奏闻。嗣得诏敕,遣中书平章政事蛮子一作曼济。代为统帅,召他还京。他即将兵符缴与卫王,即日北归。
既到京师,仍受命为御史大夫。西台御史范文,抱着一腔忠愤,联络刘希曾等十二人,上书奏劾,说他丧师辱国,罪无可原。中台御史周伯琦,反劾范文等越俎上言,沽名钓誉。两篇奏章,先后进呈。顺帝竟从伯琦言,斥责范文等十二人,统降为各郡判官。又加罪西台御史大夫朵尔直班,说他授意属僚,好为倾轧,外徙为湖广平章政事。真是愦愦。朵尔直班素感风疾,及出都门,老病复发,行至黄州,又奉诏令他司饷,各路统帅,日来絮聒,总是迎合当道。卒至忧愤填胸,呕血而死。
脱脱不能辞其咎。
盈廷人士,从此噤不敢言。惟脱脱虽多蒙蔽,心终忧国,默念各路已有重兵,只徐州被李二占据,尚未克复,决意自请出征,规复徐州。遂入朝面请,奉旨特许,命以答剌罕太傅右丞相,分省于外,总制各路军马,爵赏诛杀,悉听便宜行事。并命知枢密院事咬咬,中书平章政事搠思监,也可扎鲁忽赤此六字系元代官名。福寿,坊间小说有赤福寿,想系福寿以上误添一赤字,遂致以讹传讹。从脱脱出师。脱脱临行时,复奏请哈麻兄弟,可以召用。恩怨太明,反致自误。顺帝自然准奏,立召哈麻为中书右丞,雪雪为同知枢密院事。两人星夜进京,来送脱脱,脱脱以国事相托,教他尽职效忠。看错了人。两人唯唯听命。脱脱便麾兵出都,渡河而南,直抵徐州,于西门外安营。
李二本是剧盗,闻丞相脱脱亲自到来,便号召群盗,一齐杀出,冲突过去;亏得脱脱军律严明,一些儿不见慌忙,各自携械抵御。正交战间,但听李二阵内,梆声一响,飞箭便应声射来。元兵前队未曾预防,被射死了数十名。脱脱恐中军惊退,忙策马向前,领兵杀上,说时迟,那时快,脱脱所乘的马首,已中着一箭,箭镞甚长,饰以铁翎,这马负着痛楚,几乎支持不住,卫士忙来扶住脱脱。脱脱叱开卫士,下马易骑,仍旧麾旗前进。麾下见主帅拚命,哪个还敢退后,一阵冲杀,竟将李二部众,逼回城中;李二忙令闭城,方阖半扉,元兵已如潮涌入,势不可当。幸徐州尚有内城,外郛虽破,内城尚可自保。李二急呼众奔入,闭门固守。
脱脱乘胜攻城,城上矢石如雨,眼见得一时难下,方命各军休养一宵,越日复督军围攻,喊声如雷,震动天地。那李二恰也厉害,把平日积贮的守具,尽行取出,对付元兵。一连数日,相持未下,脱脱以李二负嵎,持久非计,遂令军士撤退西南,专攻东北,日间命他猛击,夜间更迭退休。城内的赵均用、彭早住二人,见元兵如此举动,遂向李二献计道:“元兵远来,攻战数日,必致疲乏,所以锐气渐衰,撤围自固。我等可乘夜出兵,掩杀过去,必可获胜。”李二道:“今夜已来不及了,明天夜半,我率众出南门,你两人率众出西门,左右夹攻,尤为妙计。”赵、彭二人鼓掌称善。计固妙矣,奈城内无人何。
到了次日,城上下攻守如旧,二更时候,李二与赵、彭二人,分头出城,竟来掩袭元营。营外有元兵站着,见李二等并力杀来,一声呐喊,纷纷四走,李二等便捣入营中,来擒脱脱,谁知营内只有灯烛,并无人马。至此才知中计,忙令退兵,忽听炮声四响,元兵尽行杀到,把李二等困在垓心。李二此时,也顾不及赵、彭二人,只好拚命杀出,奔回南门,举头一望,叫苦不迭。看官,你道何故?原来城楼上面,万炬齐明,火光中现出一位紫袍金带,八面威风的元丞相。突如其来,令人叫绝。惊得这个芝麻李,魂飞天外,回马急逃。元兵又复追至,杀得李二手下,七零八落,李二已无心恋战,只管夺路奔走。元军尚欲追赶,但闻城内已经鸣金,遂相率勒马,由他自去。此时彭、赵二盗,料无可归,早杀开血路,逃出外城,向濠州去讫。至李二出外城,二人已去得很远。李二垂头丧气,径投淝阳,后来不知下落,想是穷途致死了。芝麻变油,成了流质,所以无从稽考。天已大明,各元将入城献功,斩首约数千级,并获得黄伞旗鼓等,由脱脱一齐检阅,录功行赏有差。脱脱复下令屠城,福寿上前谏阻道:“剧盗如李二等,傅相尚不欲穷追,百姓何辜,偏令屠戮?”脱脱道:“汝但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围城数日,但见盗贼人民,齐心守御,料是不易攻入,所以我撤围西南,故意示懈,令他前来掩袭。我先授诸将密计,四处埋伏,截住他的归路,以便我乘隙入城。我入城时,百姓还来抗拒,被我杀退,嗣见李二等出走,尚有百姓随着,我恐城中再扰,所以鸣金收军。看来此等顽民,不便再留,一律屠戮,才无后虞。”攻城之计,从脱脱口中自叙,又开一补述文法。福寿不便再言,当由众将奉令,把城中老少男女,尽行杀讫。然后上书告捷。脱脱之罪,莫如此举。
顺帝闻报,立遣平章政事普化等,颁赏至军,且加封脱脱为太师,召使还朝,并改徐州为武安州,立碑表功。脱脱班师北归,由顺帝遣使郊迎,入见后,赏给上尊珠衣白玉宝鞍,一面赐宴私第,命皇太子亲去陪宴,这正是异数宠荣,一时无两。盛极必衰。
脱脱因东南盗起,漕运为难,复请于京畿立分司农司,自领大司农事,令右丞悟良哈台,左丞乌克孙良桢兼大司农卿,作为襄办。西至西山,东至迁民镇,南至保定、河间,北至檀顺州,均导引水利,立法耕种,不到一年,居然禾麦芃芃。收入京仓,可充食俸。顺帝以宰辅得人,一切国政,委他处理,自己恰日居宫中,恣情酒色,于是贡谀献媚的哈麻,又在宫中日夕伺候,想出了一条极乐的法儿,导帝肆淫。小子有诗咏道:
得人兴国失人亡,况复宫廷已色荒;
莫谓误君由嬖幸,君昏何自望臣良?
欲知哈麻所献何术,容待下回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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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回叙写战事,独于脱脱兄弟之出征,演述较详,其他随笔叙过,概行从简;非详于此而略于彼也;文法有宾主,上文已备言之。若不问主宾,依事类叙,徒使阅者眩目,毫无兴味,何足观乎?且不特法分宾主已也,又有宾中主,主中宾之法,如本回前半,叙也先帖木儿事,主中宾也,而脱脱实为宾中主;后半叙脱脱事,似为主文,然亦一主中宾,所足称宾中主者,实为顺帝。由是类推,则虽为夹叙之文,亦有主宾之分,与主中宾、宾中主之分,在阅者默揣而得耳。若论脱脱兄弟之战略,则乃弟远不及乃兄,文已叙明,毋庸赘说。惟著书人颇重视脱脱,故虽不掩脱脱之短,而独喜述脱脱之长。意者其亦善善从长之意乎?然元代贤相,绝无仅有,如脱脱者,固不容尽没甚功也。
第五十六回 番僧授术天子宣淫 嬖侍擅权丞相受祸
却说哈麻兄弟,得脱脱荐引,复召回重用,适顺帝厌心国事,寻乐解忧,哈麻遂引进一个番僧,日侍左右;这番僧无他技能,只有一种演揲儿法,独得秘传。什么叫做演揲儿?译作华文,乃是大喜乐的意义。大喜乐三字,尚是含糊,小子从《元史》上考查,实是一种运气的房术。顺帝正考究此道,得了番僧,如获圣师,当即授职司徒,令他在宫讲授,悉心练习,到了实地试行的时候,果然比前不同,就是六宫三院的妃嫔,也暗中欣慰。
哈麻有一妹婿,名叫秃鲁帖木儿,曾为集贤院学士,出入宫禁,甚得帝宠,至是亦密奏顺帝道:“陛下虽贵为天子,富有四海,其实不过一保存现世罢了。臣闻黄帝以御女成仙,彭祖以采阴致寿,陛下若熟习此术,温柔乡里,乐趣无穷,并且上可飞升,下足永年。”顺帝不待说毕,便道:“你难道不闻演揲儿么?朕已粗得此诀了。”秃鲁帖木儿道:“尚有一双修法,比演揲儿尤妙,演揲儿仅属男子,双修法并及妇女,陛下试想房中行乐,阳盛阴不应,上行下不交,还是没甚趣味。”双修法得此解释,足补元史音注之阙。顺帝喜道:“卿善此术否?”前称汝,后即称卿,其意可知。秃鲁帖木儿道:“臣且不能,现有西僧伽璘真,一作结琳沁。颇善此术。”郎舅俱能荐贤,好算是顺帝功臣。顺帝道:“卿速为朕宣召,朕当拜他为师。”可谓屈尊尽礼。
秃鲁帖木儿奉旨,立召伽璘真入宫。顺帝接见毕,敬礼有加,便命他传授秘诀。伽璘真道:“这须龙凤交修,方期完美。”顺帝道:“朕的正后,素性迂拘,不便学习,忽都皇后,史称其贤,所以借顺帝口中代为解免。其他后妃,或可勉学,但一时也恐为难呢。”伽璘真道:“普天下的子女,何一非陛下的臣妾,陛下何必拘定后妃,但教采选良家女子,入宫演习,自多多益善了。”顺帝大喜,便面授为大元国师。一面亲受秘传,一面命秃鲁帖木儿督率宦官,广选美女入宫,演习种种秘术。
伽璘真一团和气,蔼然可亲,入宫数日,宫娥彩女们,无不欢迎。是谓无量欢喜佛。就是前次入宫的西番僧,也与他往来莫逆,联为知交。顺帝各赐他宫女三、四人,令供服役,称作供养。二僧日授秘密法,夜参欢喜禅,无拘无束,逍遥自在。他又想出一法,令宫女学为天魔舞。每舞必集宫女十六人,列成一队,各宫女垂发结辫,首戴象牙佛冠,身披缨络大红销金长裙,云肩鹤袖,锦带凤鞋,手中各执乐器,带舞带敲,逸韵悠扬,仿佛月宫雅奏;霓裳荡漾,浑疑天女散花。临舞时先宣佛号,已舞后再唱曼歌,乐得顺帝心花怒开,趁着兴酣的时候,就随抱宫女数人,入秘密室,为云为雨,亲试这演揲儿法及双修法。佛法无边,乐何如之。两僧也乐得随缘,左拥右抱,肉身说法,还有一个亲王八郎,是顺帝兄弟行,乘这机会,也来窃玉偷香。又由秃鲁帖木儿联结少年官僚八九人,入宫伺候,分尝禁脔。秃鲁帖木儿也来偷香,不怕哈麻妹子吃醋么?顺帝赐他美号,叫作“倚纳”。倚纳共有十人,连八郎在内。得入秘密室。秘密室的别名,叫作“色济克乌格”。一作皆即几该。色济克乌格五字,依华文译解,系事事无碍的意思。后来愈加放恣,不论君臣上下,统在一处宣淫,甚至男女裸体,公然相对,艳话淫声,时达户外。两僧又私引徒侣,出入禁中,除正宫皇后外,统是一塌糊涂,不明不白。佛经所谓“皆大欢喜”者意在斯乎?
顺帝复敕造清宁殿,及前山、子月宫诸殿宇,令宦官留守也速迭儿,及都少水监陈阿木哥等监工。日夕赶造,穷极奢华。工竣后,遂于内苑增设龙舟,自制样式,首尾长一百二十尺,广二十尺,上有五殿,龙身并殿宇俱五采金装,用水手二十四人,皆衣金紫,自后宫至前宫,山下海子内,往来游戏。舟一移椗,龙首及口眼爪尾,无不活动,栩栩如生。又制宫漏高六七尺,阔三四尺,造木为匮。藏壶其中,运水上下,匮上设西方三圣殿,匮腰设玉女,捧腰刻筹,时至辄浮水上升,左右列二金甲神,一悬钟,一悬钲,夜间由神人司更,自能按更而击,不爽毫厘。鸣钟钲时,左狮右凤,自能翔舞。匮东西又有日月宫,设飞仙六人,序立宫前,遇子午时,又自能耦进,度仙桥,达三圣殿,逾时复退立如前,真是穷工极巧,异想天开。目今西人虽巧,尚不能有此奇制,不知顺帝从何处学来?岂西僧所教如演揲儿法及双修法中亦有此秘传耶?皇子爱猷识理达腊,日渐长成,见宫中如此荒淫,恨不将这班妖僧淫贼,立加诛逐,可奈权未到手,力不从心,整日间忐忑不定,乃潜出东宫,往访太师脱脱。适脱脱自保定还京,得与皇子相见,叙过寒暄,即由皇子谈及宫闱近况。脱脱叹息道:“某为屯田足食起见,往来督察,已无暇晷;近且寇氛不靖,汝、颍、江、淮,日见糜烂,每日调遣将士,分守各处,尚且警报频来,日夜焦烦,五中如焚,所以并宫禁事情,无心过问了。”皇子道:“现在乱事如何?”脱脱道:“刘福通出没汝颖,徐寿辉扰乱江淮,方国珍剽掠温台,张士诚盘踞高邮,剧盗如毛,剿抚两难。近闻池州、太平诸郡,又被贼党赵普胜等陷没,江西平章星吉,与战湖口,兵败身死。赵普胜作乱,星吉殉节事,从脱脱叙出,亦为省文计耳。某正拟上奏,再出督师,如何宫禁中闹得这般情形,难道哈麻等日侍皇上,竟不去规谏么?”皇子道:“太师休提起哈麻,他便是祸魁乱首哩。”脱脱大为惊异,复由皇子申述淫乱原因。脱脱道:“哈麻如此为恶,不特负皇上,并且负某,某当即日进谏,格正君心。”皇子道:“全仗太师!”脱脱道:“食君禄,尽君事,这是人臣本分呢。”脱脱著元史, 恃有此心。皇子申谢而别。脱脱还未免怀疑,再去私问汝中柏。汝中柏极陈哈麻不法,恼动了脱脱太师,立即命驾入朝。原来汝中柏得脱脱信用,由左司郎中,入为中书省参议。应五十三回。他仗着脱脱权力,遇事专断,平章以下,莫敢与抗,独哈麻不为之下,屡与龃龉。一恃相权,一恃主宠,安能协和?汝中柏衔恨已久,遂乘机发泄,极力指斥哈麻,这且不必絮述。
且说脱脱盛气入朝,至殿门下舆,大着步趋入内廷,不料被司阍的宦官,出来阻住。脱脱怒叱道:“我有要事奏闻皇上,你为何阻我进去?”宦官道:“万岁有旨,不准外人擅入!”脱脱道:“我非外人,不妨入内。”宦官再欲有言,被脱脱扯开一旁,竟自闯入。这时候的元顺帝,正在秘密室演法,忽由秃鲁帖木儿报道:“不好了!丞相脱脱来了!”顺帝喘着道:用一喘字妙。“我句我无暇见他!司阍句司阍何在?如何令他擅入!”顺帝行淫,秃鲁帖木得以入报,是回应事事无碍语。秃鲁帖木儿道:“他是当朝首相,威焰熏天,何人敢来拦阻?”只此三语,脱脱已是死了。顺帝道:“罢了!罢了!我便出来,你速去阻住,教他在外候着!”秃鲁帖木儿出去,顺帝方收了云雨,着了冠裳,慢腾腾的出来。只见脱脱怒目立着,所有秃鲁帖木儿以下,俱垂头丧气,想已受脱脱训责,所以致此。当下出问脱脱道:“丞相何事到此?”脱脱听着,便收了怒容,上前叩谒。顺帝命他立谈,脱脱起身,谢过了恩,遂启奏道:“乞陛下传旨,革哈麻职,逐西番僧及秃鲁帖木儿等,以杜淫乱!”顺帝道:“哈麻等有何罪名?”脱脱道:“古时所说的暴君,莫如桀纣,桀宠妹喜,祸由赵梁,纣宠妲己,祸由费仲,今哈麻等导主为非,也与赵梁、费仲相类,若陛下还要信任,不加诛逐,恐后世将比陛下为桀纣哩。”顺帝道:“哈麻系卿所举荐,如何今日反来纠劾?”此语颇问得厉害。脱脱道:“臣一时不明,误荐匪人,乞陛下一律加罪!”顺帝道:“这却不必!朕思人生几何,不妨及时行乐,况军国重事,有卿主持,朕可无虞,卿且让朕一乐罢!”脱脱道:“变异迭兴,妖寇日炽,非陛下行乐之时,陛下亟宜任贤去邪,崇德远色,方可拨乱致治,易危为安,否则为祸不远了!”顺帝道:“丞相且退,容朕细思。”脱脱乃趋出内廷,守候数日,并不见有甚么诏旨。只各省警报,复陆续到来。先是张士诚据高邮,脱脱命平章政事福寿,发兵招讨,嗣得福寿禀报,士诚负固不服,且转寇扬州,杀败达什帖木儿军。于是脱脱上疏自请出兵,并再劾宫中嬖幸,冀清君侧。顺帝只左调哈麻为宣政使,余人不问。一面下诏命脱脱总制各路军马,克日南征。脱脱奉命即行,途次会齐各路来兵,次第南下。这番出师,比前番还要烜赫,所有省台院部诸司听选官属,一律随行,禀受节制。还有西域西番,亦发兵来助,旌旗蔽天,金鼓震野,数百里卷云扫雾,十万众掣电追风,真个是无威不扬,无武不耀。全为下文反射。脱脱到了济宁,遣官诣阙里祀孔子,过邹县又祀孟子。及达高邮,张士诚已遣兵抵御,两下不及答话,便即开仗,脱脱的兵将,仿佛如虎豹出山,蛟龙搅海,任你百战耐劳的强寇,也是抵挡不住,战了数合,士诚兵已是败退。脱脱率军进逼,直抵城下,士诚复自行出战,奋斗半日,也不能支持,退守城中。脱脱一面攻城,一面分兵西出,规复六合,绝他援应。士诚恐城孤援绝,如入阱中,千方百计的谋解重围,或率锐出斗,或缒师夜袭,都被脱脱麾兵杀退,急得士诚惊惶万状,无法可施。
脱脱正拟策励将士,指日破城,忽闻京中颁下诏敕,命河南行省左丞相太不花,中书平章政事月阔察儿,知枢密院事雪雪,代统脱脱所部兵。脱脱正在惊异,帐外守卒,又报宣诏使到来,军中参议龚伯遂,料知此诏必加罪脱脱,忙向脱脱密禀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丞相只管一意进讨,休要开读诏书:若诏书一开,大事去了!”脱脱道:“天子有诏,我若不从,便是抗命;我只知有君臣大义,生死利害,在所不计。”言毕,遂延入宣诏使,跪听诏命。与宋时之岳忠武大致相同。诏中略称丞相脱脱,劳师费财,不胜重任,着即削去官爵,安置淮安。将吏闻诏皆惊,独脱脱面不改色,且顿首道:“臣本至愚,荷天子宠灵,委臣军国重事,早夜兢兢,惧弗能胜,今得释此重负,皇恩所及,也算深重了!”言毕而起,送归宣诏使。
当下召集将士,令各率所部,听后任统帅节制。又命出兵甲及名马三千,作为分赐。各将士一律垂泪,客省副使哈剌答,奋身跃起道:“丞相此行,我辈必死他人手中,今日宁死相公前,借报知遇。”言至此,即拔剑在手,向颈上一横。脱脱忙出座拦阻,已是不及,只见颈血四溅,倒仆地上。脱脱抚尸大恸,众将亦不胜悲感,哭声如雷。读至此我亦泪下。
嗣命将尸首安葬,并把军符封固,遣送太不花,自率数十骑径赴淮安。途次闻母弟也先帖木儿也削职出都,安置宁夏,虽是意料所及,究不免愁上加愁,况复时当岁暮,四野萧条,寒风惨惨,雨雪霏霏,百忙中叙入景色,殊有关系,不应作闲文看。脱脱被贬在至正十四年十二月中,故特书以揭之。人孰无情,谁能遣此!驿馆中过了除夕,至正月初始到淮安,才阅数日,又接到廷寄,命徙甘肃行省亦集乃路。脱脱又不能不行,甫启程,复来了一道严厉的诏敕,不但命他转徙云南,并将他弟也先帖木儿移徙四川,他长子哈剌章,充戍肃州,次子三宝奴,充戍兰州,所有家产,尽籍没入官。脱脱闻命太息道:“罢罢!哈麻,哈麻!你也太恶毒了。”就脱脱口中叙出哈麻,是行文过脉处。原来哈麻左迁,闻系由脱脱劾奏,气得三尸暴跳,七窍生烟,暗思脱脱如此可恶,定要将他处死,才肯干休。于是一面联结宠后奇氏,一面嘱托台官袁赛因不花,教他内外交谮,构陷脱脱全家,顺帝沉湎酒色,已是昏迷得很,且因前次脱脱强谏,暗怀忿怒。打断欢情,宜乎动气。至此内惑女盅,外信儉言,如火添油,越加沸烈,遂不问是非,迭下乱命。补叙情由,言简而赅。
脱脱转徙云南,行次大理腾冲,遇着知府高惠,殷勤接见,盛筵款待,酒过数巡,高惠启口道:“公系国家柱石,偶遭晦塞,转瞬间就要光明,还请勿忧。”脱脱道:“某无状,已负国恩,皇上不赐某死,令某安置此方,尚称万幸。”高惠道:
“这是太谦了。”
正谈话间,忽屏后有一妙年丽姝,冉冉出来,柳眉半蹙,杏脸微酡,此八字含有无数情绪,阅者接读下文,自知妙处。缩缩捏捏的,至高惠座旁站住。高惠命拜见脱脱,惊得脱脱连忙离座,答了半礼,一面忙问高惠道:“这是公家何人?”高惠道:“就是小女;因公不是常人,所以令小女拜谒。”脱脱愈觉怀疑,口中只连称不敢。
高惠乃令女入内,复请脱脱就座,再行斟酒道:“公此来不挈眷属,一切起居,诸多不便,小女蓬门陋质,虽不值一盼,然奉侍巾栉,倒还可以使用,鄙意拟即献纳,望勿却为幸!”脱脱惊答道:“某一罪人,何敢有屈名媛!”高惠不待说毕,便道:“公今日到此,明日即当起复,此后鸿毛遇顺,无可限量,鄙人等俱要托庇哩。”原来为此,不然,一知府女儿,何必下嫁罪人耶!
脱脱摇首道“某自知得罪当道,区区生命,尚恐难保,还望甚么显荣?”高惠道:“不妨!当为公筑一密室,就使有人加害,有我在此,定可无虞。”脱脱只是固辞。教他金屋藏娇,尚不肯允,毋乃太愚。高惠不禁愤愤,俟脱脱别后,竟派铁甲军监察行踪,至阿轻乞地方,竟将他驿舍围住。是不中抬举之故。脱脱心中已横一死字,倒也没甚惊慌,怎禁得都中密诏又飞驿递到云南,这一番有分教:
巨栋自摧元室覆;大星陡落滇地寒。
欲知密诏内容,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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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僧进,房术行,上下宣淫,恬不知耻,脱脱在朝,宁无闻知,而《元史·脱脱列传》中,不闻其有进谏之举,是脱脱固未足道者,何以死后留名,即乡曲妇孺,亦啧啧称道之?且《列传》言脱脱信汝中柏之谮,改哈麻为宣政使,若仅缘此生隙,哈麻虽恶,度亦不过排挤出外,至于安置远方而止,胡心置诸死地,且敢冒大不韪之举,竟传矫诏乎?本回演述史事,已觉渲染生妍,至插入脱脱进谏一段,尤足补史之阙。揆情度理,应有此文,不得以虚伪少之。
第五十七回 朱元璋濠南起义 董搏霄河北捐躯
却说脱脱流徙滇边,忽又接到密诏,竟是要他的性命,还有一樽特赐的珍品。看官道是何物?乃是加入鸩毒的药酒,原来这道诏敕,实是哈麻假造出来,他此时已接连升官,进为左丞相,因脱脱未死,总是不安,所以大着胆子,假传上命,赐脱脱鸩酒,令他自尽。余少时阅坊间小说,至英烈传中载脱脱自尽事,由丞相撒敦及太尉哈麻主使,其实当时只有哈麻,并无撒敦,正史俱在,不应臆造一人。脱脱只知君命,辨什么真伪,竟遥向北阙再拜,接过鸩酒,一饮而尽,须臾毒发,呜呼哀哉!年仅四十二。强仕之年,正可为国出力,乃为贼臣害死,令人愤叹。
脱脱仪状雄伟,器宇深沉,轻货财,远声色,好贤下士,不伐不矜,且始终不失臣节,尤称忠荩,惟为群小所惑,急复私仇,报小惠,后来竟被构陷,流离致死,都人士相率叹惜。逮至正二十三年,监察御史张冲等,上书讼冤,乃诏复脱脱官爵,并给复家产,召哈剌章、三宝奴还朝,只也先帖木儿已死,无从召归。至正二十六年,台官等复上言奸邪构害大臣,以致临敌易将,我国家兵机不振从此始,钱粮耗竭从此始,盗贼纵横从此始,生民涂炭从此始;若使脱脱尚在,何致大乱到今,乞加封功臣后裔,并追赐爵谥,以慰忠魂。顺帝闻言,也觉追悔,立授哈剌章、三宝奴官职,且命廷臣拟谥。事尚未行,明师已至,连逃避都来不及,还有何心顾着此事,所以脱脱丞相的谥法,竟无着落!著书人深惜脱脱,所以详述始末。
闲文休提。单说河南行省左丞相太不花,本无军事知识,至代为统帅,尤骄蹇不遵朝命。部下兵士,看主帅如此怠玩,乐得四出劫掠,抢些子女玉帛,取快目前,还想夺甚么徐州。台官因劾他慢功虐民,应即黜退,另易统帅。顺帝乃命平章政事答失八都鲁,往代太不花,又削太不花官职,令他在军效力。军中一再易帅,头绪纷繁,自然无心攻贼,外如各路招讨的大员,也大半胆小如鼷,一些儿没有功绩。于是乱党愈炽,势益燎原。
河南盗刘福通,居然奉韩林儿为小明王,僭称皇帝,建都亳州,国号宋,改元龙凤,以林儿母杨氏为太后,自为丞相。当下分兵四出,焚掠河南郡县,大为民害。元廷即命答失八都鲁,引军往援。答失八都鲁奉命西行,驰至许州,适遇刘福通派来的兵队,一阵厮杀,竟大败亏输,逃得无影无踪。
答失先已遁去,到了中牟,溃卒方稍稍还集,忽又有一路兵马到来。慌忙着人探听,乃是都中遣来的援师,统领叫作刘哈剌不花。还好,还好。答失方才少慰,出营接见,叙及败溃情状。刘哈剌不花颇有些忠勇气象,便道:“连年征战,并没有一处平靖,我辈身为将帅,宁不羞死!明日决去一战,我为前茅,公为后劲,若得着胜仗,还可为我辈吐气哩。”答失八都鲁也只好依从。
翌晨,刘哈剌不花誓师出营,仗着一股锐气,往扑敌寨。敌寨不及防备,猛被元兵攻入,车驰马骤,扫了一个精光。答失八都鲁麾军趋至,已是不见一敌,只觉水碧山清。当下两军并进,从汴梁直达太康,刘福通自行出战,又被刘哈剌不花杀退,乘胜抵亳州,昼夜攻击,吓得韩林儿魂胆飞扬,与刘福通僭开后门,遁走安丰。
刘哈剌不花等入城,即飞章告捷。元廷以亳州既破,召刘哈剌不花还都,猛将既去,寇众复张,刘福通又四处驰檄,勾结各路枭雄,作为犄角。于是潜龙起蛰,鸣凤朝阳,濠州大陆,竟出了一位不文不武,亦文亦武的真人,拨乱致治,诞膺天命。这位真人姓甚名谁?就是大明太祖朱元璋。叙明太祖,下笔不苟。
元璋先世居沛,再徙泗州,及父世珍复徙濠州,居锺离县。至无璋年十七,父母相继去世,孤苦无依,乃入皇觉寺为僧,游食诸州,寻复还寺。至郭子兴起兵濠州,民间不得安居,相率趋避。元璋亦思避难,卜诸神,去留皆不吉,不禁嬉笑道:“莫非要我做皇帝不成?”再卜得吉占,遂决意弃僧投军。径入濠州谒郭子兴。子兴见他状貌魁奇,留为亲兵。会元将彻里不花,引兵来攻,元璋随子兴出战,格外奋勇,竟将元兵杀败。嗣元廷复遣贾鲁进围,城几被陷,亏得元璋募集死士,出城冲杀,才把贾鲁击退。子兴大喜,署为镇抚,复将养女马氏,给与元璋为妻。后来妻随夫贵,竟做了明朝第一代的皇后,这真所谓天生佳耦了。同是出身微贱,所以称为佳耦。
时李二余党赵均用、彭早住,奔投子兴,所部暴横,几乎喧宾夺主。元璋以子兴懦弱,不足与共大事,乃自率里人徐达、汤和等,南略定远,计降驴牌寨民兵三千。复东行,夜袭张知院于横冈山,收降卒三万人,道遇定远人李善长,与语大悦,遂用为谋士,进拔滁州。旋闻子兴为赵均用所困,以计救免,迎子兴入滁。另遣将张天佑攻陷和州,子兴即命元璋往守,总制诸军。
既而子兴病殁,子天叙嗣,得刘福通檄文,令为都元帅,张天佑及元璋为左右副元帅,元璋不受。继念伪宋主韩林儿,气焰方盛,暂可倚借,乃用龙凤年号,号令军中。就刘福通事折入朱元璋,就朱元璋事带过郭子兴,此是文中绾合法。惟元璋为开国英雄,而叙次如此简略,盖由详细情形,应入《明史演义》中,故本文只从简略而已矣。忽闻怀远人常遇春来归,元璋忙令延入,见他燕颈豹颔,相貌堂堂,立擢为帐下总兵,接连复报闻巢湖渠帅,有书到来,愿率水师千艘,前来投诚。元璋阅书毕,大喜道:“我正虑渡江无舟,今巢湖帅廖永忠、俞通海等,愿来归附,真是天赐成功了!”当下率兵至巢湖,与廖、俞等人相见,推诚接待,彼此欢洽。留驻三日,扬帆出发,至铜城牐,遇元中丞蛮子海牙军,阻住要口,舟不得出。会天雨水涨,得从小港纵舟,出袭元兵,一鼓退敌,遂顺风直抵牛渚。牛渚南岸有采石矶,向称要隘,与牛渚为犄角,两岸统有元兵扎住,刀枪森列,壁垒谨严。元璋命先攻牛渚,后攻采石矶,众将士应声齐出,争登牛渚渡。元兵也齐来抵御,禁不住这边奋勇,渐渐倒退。常遇春徒步挥戈,杀死元兵无数,元兵遂一律逃去。牛渚既下,复攻采石,采石矶高出水面,约有丈余,众将士舣舟进攻,都被矢石击退。常遇春左手持盾,右手持矛,一跃而登,刺死守矶头目老星卜喇,单身直入。各将士见遇春登矶,自然随势拥上,霎时间攻破采石,扫荡元兵,遂乘胜进拔太平,元总管靳义赴水死节。众将迎元璋入城,乃置太平兴国翼元帅府,自领元帅事。召当涂人陶安参议戎幕,进耆儒李习为知府,揭榜安民,严申军禁,民心大悦。太平路真太平了。
休息数月,复率兵进侵集庆,连破元将大营,直逼城下。此时元将福寿为江南行台御史大夫,奉命守集庆路,屡督兵出战,终未获胜。至城陷,百司皆溃,福寿独踞床高坐,为乱兵所杀。不没忠臣。
元璋入城,慰抚吏民,改集庆路为应天府,自称吴国公。
一面遣将四出,分徇邻郡,镇江、广德等处,相继攻下。
这时候的刘福通,招集亡命,势焰日张,分兵略地。遣毛贵出山东,李武、崔德出陕西,关先生、破头潘、冯长舅、沙刘二、王士诚出晋、冀,白不信、大刀敖、李喜喜出秦陇,自居河南调度,节制各军。毛贵颇有智勇,率众东趋,连陷胶州、莱州、益都、般阳诸郡县。济南路飞章告急,顺帝遣知枢密院事卜兰奚,率同董搏霄等,兼程往援。
援军既发,御史张桢,上书陈十祸,语语剀切,字字苍凉,好算元末一位大手笔。小子曾阅《元史·张桢列传》,尚能约略记述。所说根本上祸端,记有六条:一曰轻大臣,二曰解权纲,三曰事安逸,四曰杜言路,五曰离人心,六曰滥刑狱,这统是根本上的关系。所说征讨上祸端,计有四条:一是不慎调度,二是不资群策,三是不明赏罚,四是不择将帅;这统是征讨上的关系。他又逐条分释,每条数百言,内有事安逸的祸源,及不明赏罚的祸源,最说得淋漓痛快,小子试略录如下:
臣伏见陛下以盛年入纂大统,履艰难而登大宝;因循治安,不预防虑,宽仁恭俭,渐不如初。今天下可谓多事矣,海内可谓不宁矣,天道可谓变常矣,民情可谓难保矣,是陛下警省之时,战兢惕厉之日也。陛下宜卧薪尝胆,奋发悔过,思祖宗创业之难,而今日坠亡之易,于是而修实德,则可以答天意;推至诚,至可以回人心。凡土木之劳,声色之好,宴安鸩毒之戒,皆宜痛撤勇改,有不尽者,亦宜防微杜渐,而禁于未然。黜宫女,节浮费,畏天恤人,而陛下乃安焉处之,如天下太平无事,此所谓根本之祸也。以上言事安逸。臣又见调兵六年,初无纪律之法,又无激劝之宜,将帅因败为功,指虚为实,大小相谩,上下相依,其性情不一,而邀功求赏则同。是以有覆军之将,残民之将,怯懦之将,贪惏之将,曾无惩戒;所经之处,鸡犬一空,货财俱尽,及其面谀游说,反以克复受赏。今克复之地,悉为荒墟,河南提封三千余里,郡县星罗棋布,岁输钱谷数百万计,而今所存者,封邱、延津、登封、偃师三四县而已;两淮之北,大河之南,所在萧条。夫有土有人有财,然后可望军旅不乏,馈饷不竭。今寇敌已至之境,固不忍言,未至之处,尤可寒心,即使天雨粟,地涌金,朝夕存亡,且不能保,况以地方有限之费,供将帅无穷之欲哉!颍上之寇,始结白莲,以佛法诱众,终饰威权,以兵抗拒,视其所向,骎骎可畏,其势不至于亡吾社稷,烬吾国家不已也。堂堂天朝,不思靖乱,而反阶乱,其祸至惨,其毒至深,其关系至大,有识者为之扼腕,有志者为之痛心,此征讨之祸也。以上言不明赏罚。
奏入不报,权臣恨他多言,反劾他市直沽名,出为山南道廉访佥事。看官,你想顺帝如此糊涂,还能保得住一座江山么。
卜兰奚到了山东,遣董搏霄援济南,自赴益都路。搏霄提兵急进,连败寇众于济南城下。寇众却退,诏命为山东宣慰使都元帅。此时太尉纽的该,方总诸军守御东昌,闻济南已靖,促搏霄从征益都。搏霄道:“我去,济南必不保;且我适有疾,不如令我弟昂霄前往。”乃将此意奏闻元廷,顺帝准奏,授昂霄为淮南行院判官,调赴益都。
未几复有朝旨,命搏霄移守长芦,搏霄不得已北行,谁知毛贵已乘隙而入,进陷济南,且率精锐蹑搏霄后。搏霄才到南皮县,望见毛贵率大队赶来,红巾迷目,铁骑扬氛。搏霄部下的将士,惊告搏霄道:“彼众我寡,营垒未完,奈何!”搏霄道:“我受命到此,只有以死报国,此外尚有何言!”遂拔剑出营,督军奋战,杀死敌众多名。怎奈敌人前仆后继,反张了两翼,围裹搏霄,自午至暮,搏霄兵伤亡过半,寇众突至搏霄前,刺搏霄下马,叱问道:“汝系何人?”搏霄瞋目道:“我就是董老爷!汝何为?”言未毕,寇众用矛攒刺,但见数道白气,冲入空中,凝作一团,向天而去。尸身上并不见有血迹,连寇众都是骇愕,惊以为神。是日,益都兵亦败,昂霄亦战死。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可为董氏兄弟注脚。事闻于朝,追封搏霄为魏国公,谥忠定,昂霄为陇西郡侯,谥忠毅。
毛贵已破董军,遂由河间趋直沽,陷蓟州,略柳林,逼畿甸。枢密副使达国珍战殁,元廷大震,廷臣纷议迁都。只有此策。亏得同知枢密院事刘哈剌不花,又复出现。督率禁军,直趋柳林,与毛贵酣斗一场,杀得毛贵大败而逃,逐出畿辅,京师稍安。毛贵退回济南,气焰渐衰,后被赵均用杀死。均用又被续继祖所杀。了毛贵。惟李武、崔德趋陕西,破商州,攻武关,直逼长安,分掠同华诸州。白不信、李喜喜等趋秦陇,据巩昌,陷兴元,入围凤翔。关先生、破头潘等趋晋、冀,分兵二道:一出绛州,一出沁州,逾太行山,焚上党郡,攻破辽州,专掠辽阳,进陷上都,把元朝祖宗历代经营的宫阙,付诸一炬,尽变作乌焦巴弓!趣语!刘福通乘这机会,攻入汴梁,逐去守将竹贞,迎伪宋帝韩林儿居住,大河南北,袤延万里,几无一块乾净土。那时复出了一个著名人物,为元效力,转战东西,竟将所失各地,克复了一大半。想是回光反照。正是:
八方抢攘无宁日,一将驰驱得胜时。
未知此人为谁,待小子下回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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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回前叙朱元璋事,后叙刘福通事,两两相对,似元璋之势力,远不及福通,不知真人出世,必别有二三揭竿之徒,为之先驱:秦无胜、广,不足以亡秦而启汉;隋无窦、李,不足以亡隋而启唐,韩、刘揭竿,正为朱氏先驱之兆,犹之胜、广、窦、李等也。惟叙朱元璋事,概从简略,已见细评。至于毛贵陷山东时,独录入张桢奏疏,百忙中叙及此奏,所以明元季之失政,以致将骄卒惰,盗贼四起,祸由自召,一疏尽之,若董搏霄之殉,虽独有白光之异,且兄弟同日战死,尤为难得,故叙述亦较他人为详,可见下笔时具有斟酌,非率尔操觚者比也。
第五十八回 扫强虏志决身歼 弑故主行凶逞暴
却说刘福通奉了韩林儿,分道出兵,正在猖獗得很,其时有一颍州沈邱人,名叫察罕帖木儿,募集子弟,仗义讨贼。他本是阔阔台后裔,阔阔台收河南时,留家颍州,所以子孙相传,未尝他徙。会颍州盗起,遂募子弟数百人,与罗山人李思齐,同设奇计,袭破寇众,平定罗山。元廷闻报,授察罕帖木儿为汝宁府达鲁花赤,达鲁花赤系元代官名。李思齐知府事。于是所在义士,统率兵来会,得万余人,自成一军,转战南北,所向无前,颍上群盗,与战辄败,因此威名大震,莫敢争锋。
嗣因刘福通遣兵西出,攻据陕州,知枢密院事答失八都鲁方入河南,节制诸军,见上回。闻陕州被陷,急檄察罕帖木儿、李思齐赴援。察罕帖木儿闻命独行,至陕州,见城坚不可拔,便想了一计,就营中焚着马矢,如炊烟状,作为疑兵,自率军夜袭灵宝。灵宝与陕州,倚为唇齿,此时亦被寇所陷,守城的寇党,毫不防备,被察罕帖木儿驱众登城,逐去守贼,还攻陕州。陕寇闻风远扬,复由察罕帖木儿追杀数十里,毙贼无算,以功加河北行枢密院事。
至寇党李武、崔德等逼长安,分掠同、华诸州,陕西行台长官为豫王阿剌忒纳失里,用侍御史王思诚言,移书察罕帖木儿,求发援兵。察罕帖木儿新复陕州,得书大喜,遂提轻兵五千,与李思齐倍道往援。李武、崔德等已闻察罕帖木儿大名,不敢轻敌,当下挑选健卒,前来对垒。察罕帖木儿与李思齐分队夹攻,人自为战,如鹰驱雀,似獭祭鱼,当锋者死,逃命者生,霎时间寇卒四散,李武、崔德阻遏不住,只得败阵退走。察罕帖木儿与李思齐追至南山,杀获无数,方才回军。豫王忙拜表告捷,归功两人,诏擢察罕帖木儿为陕西左丞,李思齐为四州左丞,协守关陕,并许便宜行事。了李武、崔德。
过了数月,白不信、李喜喜等,复自巩昌窥凤翔。察罕帖木儿侦悉,先分兵入守凤翔城,俟白不信等进薄城下,立率铁骑数千,夤夜趋至。将近敌营,分军为左右两翼,掩杀过去,城中守兵,亦鼓噪出来,内外合击,呼声震天地,吓得白不信等抱头鼠窜,不知下落,余党自相践踏,死伤数万人,只有命不该死的几个毛贼,逃生去了。了白不信、李喜喜等。
关、陇方定,四川复乱。随州人明玉珍,初投徐寿辉部下,随寿辉党倪文俊攻破淝阳,留守城中。嗣见蜀中空虚,遂率舟师五十艘,进袭重庆,右丞完者都出走,城被陷没。完者都走至嘉定,会集平章朗华歹,参政赵资,招集散卒,谋复重庆,不期玉珍兵又复猝至,三人措手不及,各被擒去。玉珍胁降,皆不屈遇害,蜀人称为三忠。自是蜀中郡县,多为玉珍所据。随手叙入明玉珍及四川乱事,亦一销纳法也。
察罕帖木儿得知此信,拟开关西出,往讨玉珍,忽接京中飞敕,因毛贵内犯京畿,命他入卫,他即遣部将关保等,分屯关陕要口,自率重兵东行。至山西,闻关先生、破头潘等,正从塞外大掠,饱载而归,不禁忠愤填膺,投袂而起,忙麾兵趋闻喜、绛阳,截住关先生等归路,并遣别将伏南山要隘,堵塞间道。两下里安排妥当,专待寇至,好来祭刀。所谓磨厉以须。关先生等却也小心,侦得察罕帖木儿屯兵要路,不敢前来冒犯,只得舍了大道,潜行僻径。方入南山,炮声四响,前后左右,统竖起陕西左丞的旗帜,一队队的雄师猛将,分头杀来。关先生忙令部众弃去辎重,遁入山谷,这辎重真是不少,遗弃道旁,阻碍出入,伏兵虽是得势,未免为所牵羁,只杀了数百人,即便休战,各搬辎重而回。察罕帖木儿闻寇党入山,恐他复出,急分军三道,阻住贼踪。一军屯泽州,塞盌子城;一军屯上党,塞吾儿谷;一军屯并州,塞井陉口。果然寇兵屡出,血战了五六次,统由屯兵杀败,斩首数万级,余党远遁,河东又平。了关先生、破头潘等。
顺帝闻他连捷,擢为陕西行省右丞,兼行台侍御史,扼守关陕、晋冀,镇抚汉淝、襄阳,便宜行阃外事。统录头衔,名副其实。察罕帖木儿益练兵训农,志平中原,休养了半年,即大发秦、晋人马,直捣汴梁。
是时韩林儿自安丰入汴,名目上算做皇帝,却事事为刘福通所制,在外诸将,又不服刘福通,弄得上下解体,内外离心,各路兵马,多半败殁,河南诸郡,旋得旋失,因此汴梁一城,已陷入孤危。蓦闻察罕帖木儿提着大兵,水陆齐下,韩林儿等,都抖做一团。还是刘福通有些胆力,招集全城丁壮,登陴守御,自督军出城逆战,列阵以待。察罕帖木儿麾兵驰至,迎头痛击,差不多似泰山压顶,所当辄碎。福通勉强支持,杀了数十回合,究竟敌他不过,只好勒马退回。察罕帖木儿见福通败退,忙跃马前进,紧追福通。福通方入城门,策马回顾,收束部队,不防察罕帖木儿也到门限,那时闭城不及,只好舍命相搏,再行厮杀。可奈察罕帖木儿的兵将,一拥齐上,眼见得门不能闭,战亦无益,忙命兵民弃了外城,驰入内城。察罕帖木儿尚欲追入,内城门已经阖住,不能进去。于是环城设垒,悉力围攻,刘福通婴城固守。察罕帖木儿督攻数日,终不能下,乃夜于城南设伏,至天明,遣苗军略城而东。守卒出追,伏发多死,又佯令老弱立栅外城,守卒复出城来争,因纵铁骑突击,把守卒悉数擒住。嗣是屡诱不出,相持多日,城中粮食将尽,刘福通正拟出走,猛听得城头鼎沸,喊杀连天,料知外兵已入,忙挈伪主韩林儿,从东门窜去,复返安丰,守卒不及随逃,多弃械乞降。福通亦未了将了。
察罕帖木儿下令安民,即驰书奏捷,诏进察罕帖木儿为河南平章兼知行枢密院事。察罕帖木儿再修车船,缮甲兵,厉兵秣马,谋复山东。忽由冀宁递到急报,大同镇将孛罗帖木儿,自石岭关进兵,径来攻城了。此孛罗帖木儿与忽都皇后父同名异人,阅后便知。察罕帖木儿道:“冀宁一带,由我手定,何物孛罗,敢来掩击!”当下调遣人马,倍道往援。看官到此,必要问这孛罗帖木儿究系何人?小子查明《元史》,就是答失八都鲁的儿子。答失八都鲁在河南统军,屡战屡败,元廷颇加诘责,答失忧恚而死。其子孛罗帖木儿,曾任四川左丞,随父在军,父殁后所遗部众,归他代领,颇得胜仗,克复曹、濮诸州。至察罕帖木儿移军河南,孛罗帖木儿恰奉命移镇山西,驻扎大同,令卫京师,他想并据晋冀,扩充权力,所以发兵掩击冀宁,坐实孛罗帖木儿罪状。察罕帖木儿怎肯干休,自然调兵拒战。为将帅不和之始。元廷闻两帅互争,忙遣参知政事也先不花等,往与调停,令孛罗帖木儿守石岭关以北,察罕帖木儿守石岭关以南,两下各遵约退兵。不意隔了数日,又有旨命孛罗守冀宁,真是愦愦。孛罗帖木儿即出兵趋冀宁城下,守兵不纳,察罕帖木儿亦派兵往袭孛罗帖木儿,彼此混战一场,互有杀伤。自残同类。适以召亡。嗣是搆兵数月,又经元廷遣使谕解,方各罢兵还镇。
察罕帖木儿以宿怨已解,一意东征,自陕抵洛,大会诸将,与议师期;发并州兵出井陉,辽沁军出邯郸,泽潞兵出磁州,怀卫军出白马,汴洛军出孟津,五道并进,水陆俱下。当时山东群盗,自相攻杀,惟伪宋将田丰,据守济宁,王士诚据守东平,最称强悍。察罕帖木儿渡河而东,大纛所经,相率披靡,复了冠州,降了东昌,将乘势攻济宁、东平。养子扩廓帖木儿,一作库库特穆尔。凡《元史》上所称帖木儿三字,《通鉴辑览》俱改作特穆尔。请诸父前,以大军攻济宁,自率偏师捣东平。察罕帖木儿即拨兵五万,佐以关保、虎林赤等良将,令扩廓帖木儿统兵自行。扩廓本姓王,小字保保,系察罕帖木儿的外甥,察罕帖木儿爱他骁勇,养为己子,时已受职为副詹事。他领着五万人马,踊跃前进,途次遇着敌众,奋力冲杀,如拉枯朽,斩首万余级,直抵城下。王士诚出战又败,势渐穷蹙,忙遣人求救田丰,谁知田丰已归降察罕帖木儿。那时士诚孤立无援,也只好开城请降。原来察罕帖木儿因田丰久据济宁,颇得民心,先贻书详陈利害,劝他投诚,田丰料知难敌,所以出降。
济宁、东平既复,只有济南、益都一带,尚有悍寇占住。察罕帖木儿遂自将大军逼济南,另派别将攻益都。济南城守坚固,经察罕帖木儿费尽心力,至三阅月乃下。濒海诸郡,望风送款,独益都孤城不能拔。元廷进察罕帖木儿为中书平章政事,余职如故。察罕帖木儿复移兵围益都,大治攻具,诸道并进,寇众悉力拒守,忽天空白气如索,长五百余丈!自危宿起,直扫紫微垣,军中相率惊异,察罕帖木儿毫不为意,降将田丰,请他阅营,诸将以天象示儆,争来谏阻。察罕帖木儿慨然道:“吾推心待人,人将自服;若变生意外,也是命数使然,何能预防?”诸将复请多带卫士,察罕帖木儿又不许,只命十一骑从行,甫入丰营,帐下伏甲突出,一将挺枪猛刺,贯入察罕帖木儿腹中。察罕帖木儿从马上跃起,大叫一声而亡。悲哉痛哉!
这行刺的将官,究是何人?乃是降将王士诚。原来益都贼目,叫作陈猱须,本与田丰、王士诚等一气勾通,及城围已急,复遣人密来引诱,啗以重贿,田丰、王士诚利令智昏,又复谋变,遂设计刺死察罕,察罕既殁,全军失主,幸有扩廓帖木儿代为支持,军心复固。扩廓帖木儿含哀举丧,正在发讣,京使已到,赍传诏旨,说是天变恐应在山东,戒勿轻举。扩廓奉诏大恸,当与京使说明祸变,京使匆匆去讫。
越数日,又有诏敕颁到,追封察罕帖木儿为颍川王,谥忠义,所有各军,令扩廓代父职守,袭有全权。扩廓拜命后,誓师复仇,攻城益急。田丰、王士诚已入城中,助贼协御。城外百计攻扑,城内亦百计守备,相持数月,仍不能下。扩廓大愤,密令人掘穿地道,以重赏募死士,从地道入城,自率大军从城外猱登,守贼只防外敌,掷射矢石,不意城中钻出健卒,纵起火来。若在《封神传》中,定说是土行孙、哪咤等举法。顿时全城骇乱,大军一半登城,一半尚在外兜围,登城的军士,杀入城内,擒住贼目陈猱须,并其下悍寇二百余人。兜围的军士,正在城门旁伏着,巧遇田丰、王士诚两人出逃,一声鼓响,奋起兜拿,两人中捉住一双。设伏袭人,自己亦中伏被擒,正是天道好还。扩廓扫尽贼寇,便设起香案,供父牌位,推田丰、王士诚至案前,洗剥上衣,剖心致祭。祭毕,复将陈猱须等二百余人,槛送阙下,然后再遣兵略定余邑。山东悉平,乃引兵归河南去了。
这是至正十六年起,至二十一年间事。点醒年月,万不可少。惟这四五年间,北方一带,原是兵戎倥偬,南方一带,恰亦扰乱不已。小子只有一枝笔,不能并叙,所以将北方事总叙一段,稍有眉目,才好说到南方。南方的徐寿辉,自僭据江西后,遣倪文俊陷淝阳,应五十五回及本回全文。进破中兴路。元统帅朵儿只班战死。文俊复转拔汉阳,迎寿辉入居,据为伪都。淝阳人陈友谅,粗知文墨,初投文俊麾下,为簿书掾,寻亦自领一军,几与文俊相埒。文俊佯奉寿辉,暗思行逆,被友谅察觉,袭杀文俊,并有其众,自称平章政事。盗贼行径,大率类是。一面亲督水师,顺流而下,直捣安庆。淮南行省左丞余阙,正奉诏守安庆城,号令严明,防戍慎固,江淮推为保障。至是督军堵御,屡败友谅军。友谅忿甚,飞召饶州党魁祝寇,巢湖党魁赵普胜,水陆毕集,直逼城下。阙徒步提戈,开城血战,杀毙敌兵无数,阙亦身中十余枪,方入城暂憩,西门已被攻入,火焰冲天,自知事不可为,引刀自刭。妻耶卜氏,子德生,女福童,皆赴井死。守臣韩建,亦阖门被害。居民誓不从贼,多被焚死。友谅又进陷龙兴,杀死平章政事道童,再派悍将王奉国,引兵寇信州。江东廉访副使伯颜不花的斤,自衢州往援,与守兵内外夹击,战退奉国,既而友谅弟友德,又前来接应奉国,再行攻城,日夜鏖战,不分胜负。嗣因城中食尽,至杀老弱以饷士卒,军心虽未涣散,卒因乏力支持,竟被奉国等攻入,伯颜不花的斤及守将海鲁丁等,皆战死。死事诸臣多半录入,以表孤忠。
友谅既略地千里,亦思南面自尊,称孤道寡,适寿辉欲徙都龙兴,引兵东下。至江州,友谅设伏城西,自服櫜鞬出迎。及寿辉入城,门闭伏发,竟将寿辉所部亲兵,尽行杀死。只饶了寿辉,及文吏数人与之东行,仗着战舰数十艘,攻入太平。太平系朱元璋所略地,留守花云,及养子朱文逊等,力战被擒,不屈而死。
友谅志益骄纵,急谋僭窃,进据采石矶,募壮士数人,佯使白事寿辉前,俟寿辉接见,由壮士袖出铁锤,奋力猛击,扑塌一声,寿辉的头颅,化作两截,脑浆迸流,死于非命。想做皇帝的趣味。友谅遂以采石五通庙为行殿,称皇帝,国号汉,改元大义,仍以邹普胜为太师,张必先为丞相。方拟排班行礼,忽然天昏似墨,石走沙飞,似车轮般的旋风,从大江吹来。小子有诗咏道:
莫言天命本无常,盗贼终难作帝王。
试看飚风江上卷,怒威我已仰穹苍。
欲知后事如何,且至下文说明。
察罕帖木儿起自颍邱,仗义讨贼,一战而破罗山,二战而定河北,三战而复陕州,四战而下汴梁,五战而入山东,出奇制胜,所向必克,何其智且勇也!虽与孛罗互斗,似犯蚌鹬相争之忌,然孛罗实为祸始,不得尽为察罕咎,惟田丰诈降,祸生不测,以智勇之察罕帖木儿,竟为小丑谋毙,良将亡,胡运终矣!若徐寿辉僭号蕲水,起讫共十年,卒毙命于陈友谅之手,盗性靡常,何知仁义,以视田丰、王士诚辈,狡黠相似,而凶暴尤过之。然察罕帖木儿之死,似属可悲;徐寿辉之死,殊不足惜。观此回之用笔,不特一详一略,隐寓机缄,而一可悲一不足惜之意,亦流露于楮墨间。文生情耶!情生文耶!即文见情,是在阅者。
第五十九回 阻内禅左相得罪 入大都逆臣伏诛
却说陈友谅僭称帝制,适狂风骤至,江水沸腾,继以大雨倾盆,连绵不已,弄得这班亡命徒,统是拖泥带水,狼狈不堪。大众在沙岸称贺,不能成礼,连友谅一团高兴,也变做懊丧异常。忽接朱元璋麾下康茂才来书,促他速攻应天,愿为内应。茂才与友谅,相识有年,至是奉元璋命,来诱友谅。友谅大喜,遂引兵东下,到江东桥,四面伏兵齐起,杀得友谅落花流水,单舸遁还。元璋复进兵夺江州,降龙兴,略定建昌、饶、袁各州,声势大震,自称吴王。
友谅遁至武昌,日渐衰敝。明玉珍本事徐寿辉,闻寿辉为友谅所害,未免愤恨,遂整兵守夔关,拒绝友谅,不与交通,因此友谅益成孤立。玉珍复遣兵陷云南,据有滇、蜀,僭称帝号,立国号夏,改元天统。朱元璋、明玉珍事,俱从陈友谅事带出。减赋税,兴科举,蜀民咸安。元末盗贼横行,专事淫掠,彼此比较,还算明玉珍稍得民心,惟偏据一方,已断胡元左臂。还有方国珍、张士诚等,出没江浙,元廷屡遣使招抚,毕竟狼子野心,反复无常,忽降忽叛,始终不服元命。其余跳梁小丑,乘乱四出。江西平章政事星吉,战死鄱阳湖,江东廉访使褚不华,战死淮安城,二人系元朝良将,身经百战,毕命疆场,于是东南半壁,捍守无人,只有那草泽英雄,自相争夺。南方一带,亦大略表明,下文接叙内政。
元廷虽时闻寇警,反若习以为常,顺帝昏迷如故,任他天变人异,杂沓而来,他是个全然不管,一味荒淫,所有左右丞相,不是谄佞,就是平庸;所以外患未消,内乱又炽。健笔凌云。
先是哈麻为相,其弟雪雪,亦进为御史大夫,国家大柄,尽归他兄弟二人。哈麻忽以进番僧为耻,何故天良发现,想是要变死耳。告父图噜,谓妹婿秃鲁帖木儿在宫导淫,实属可恨。我兄弟位居宰辅,理应劾佞除奸,且主上沈迷酒色,不能治天下,皇子年长聪明,不若劝帝内禅,尚可易乱为治云云。图噜也以为然,适其女归宁,遂略述哈麻言,并嘱他转告女夫,速令改过。
秃鲁帖木儿得了此信,暗思皇子为帝,必致杀身,忙去报知顺帝。顺帝惊问何故,秃鲁帖木儿道:“哈麻谓陛下年老,应即内禅。”顺帝道:“朕头未白,齿未落,何得谓老?谅是哈麻别有异图,卿须为朕效劳,除去哈麻!”秃鲁帖木儿唯唯而出,即去授意御史大夫搠思监,教他劾奏哈麻。搠思监自然乐从,即于次日驰入内廷,痛陈哈麻兄弟罪恶。顺帝偏说哈麻兄弟待朕日久,且与朕弟宁宗同乳,姑行缓罚,令他出征自效。隔了一宵,又变宗旨,极写顺帝昏庸。搠思监默念道:“这遭坏了!”飞步退出,奔至右丞相第中。
是时右丞相为定住,见他形色仓皇,问为何事?搠思监道:“皇上欲除去哈麻,密令秃鲁帖木儿授意与我,教我上书劾奏。我思上书不便,不如入内面陈,谁知皇上偏谕令缓罚,倘被哈麻闻知,岂不要挟嫌生衅,暗图陷害?我的性命,恐要送掉了!”定住笑道:“你弄错了主见,没有奏章,如何援案处罚?”顺帝之意,未必如是。搠思监道:“如此奈何?”定住道:“你不要怕,有我在此,保你无事!”搠思监还要细问,经定住与他密谈数语,方喜谢而去。定住遂与平章政事桑哥失里,联衔会奏,极言哈麻兄弟不法状。果然奏牍夕陈,诏书晨下,将哈麻兄弟削职,哈麻充戍惠州,雪雪充戍肇州。两人被押出都,途次忤了监押官,活活杖死。宫廷不加追究,想总是相臣授意,令他如此。上文密谈二字,便已寓意,然亦可为脱脱泄愤。
顺帝即拜搠思监为左丞相,已而定住免官,搠思监调任右相,这左丞相一职,仍起复故相太平,令他继任。搠思监内媚奇后,外谄皇子,独太平秉正无私,不肯阿附。时皇子爱猷识理达腊已正位青宫,因见顺帝昏迷不悟,常以为忧,前闻哈麻倡议内禅,心中很是赞成,及哈麻贬死,内禅辍议,不禁转喜为悲,密与生母奇皇后商议,再图内禅事宜。奇皇后恐太平不允,乃遣宦官朴不花,先行谕意,令他勉从,太平不答,嗣又召太平入宫中,赐以美酒,复申前旨。可奈太平坚执如前,虽经奇皇后晓谕百端,总是拿定主意,徒把那依违两可的说话,支吾过去。奇后母子,缘是生嫌,左丞成遵,参知政事赵中,皆太平所擢用,皇太子令监察御史买住等,诬劾他受赃违法,下狱杖死。太平知不可留,称疾辞职,顺帝加封太保,令他养疾都中。
会阳翟王阿鲁辉帖木儿拥兵抗命,将犯京畿,顺帝命少保鲁家,引兵截击,未分胜负。皇太子禀诸顺帝,请饬太平出都督师,顺帝照准。太平知皇子图己,立即奉命出都。可巧阳翟王兵败,其部将脱驩缚王以献,太平不受,令生致阙下,正法伏诛,于是太平幸得无事。嗣后上表求归,顺帝命为太傅,赐田数顷,俾归奉元就养,太平拜谢而归。既而顺帝欲相伯撤里,伯撤里面奏道:“臣老不足任宰相,若必以命臣,非与太平同事不可。”顺帝道:“太平方去,想尚未到原籍,卿可为传密旨,饬他留途听命。”伯撤里连声遵旨;退朝后,亟遣使截住太平,太平自然中止。不料御史大夫普化,竟上书弹劾太平,说他在途观望,违命不行。这位昏头磕脑的元顺帝,也忘却前言,竟下诏削太平官。并非贵人善忘,实系精血耗竭,因此昏昏。搠思监又受奇后密敕,再诬奏太平罪状,有旨令太平安置土蕃。太平被徙,行至东胜州,复遇密使到来,逼他自裁,太平从容赋诗,服药而死,年六十有三。
太平之死,与脱脱相类。
太平子也先忽都,尚为宣政院使,搠思监阳为劝慰,阴谋加害,遂酿成一场大狱,闯出漫天祸祟,扰得宫阙震惊,一古脑儿送入冥途,连有元百年的社稷,也因此灭亡。一鸣惊人。原来奇后身边,有一宦官,与奇后幼时同里,及奇后得宠,遂召这宦官入宫,大加爱幸,如漆投胶,这宦官叫作何名,就是上文所说的朴不花。朴不花内事嬖后,外结权相,气焰熏灼,炙手可热,宣政院使脱欢,与上文脱驩异。曲意趋附,与他同恶相济,为国大蠹。监察御史傅公让等,联衔奏劾,被奇后母子闻知,搁起奏折,把傅公让等一律左迁,恼动了全台官吏,尽行辞职。仿佛同盟罢工。
治书侍御史陈祖仁上书太子,直言切谏,太子虽是不悦,奈已闹成大祸,不得不据实奏闻。顺帝方才得悉,令二人暂行辞退。祖仁犹强谏不已,定要将二竖斥逐,同台御史李国凤,亦言二竖当斥,顺帝接连览奏,怒他絮聒,竟欲将陈、李二人加罪。御史大夫老的沙,系顺帝母舅,力言台官忠谏,不应摧折,乃仅命将二人左调。惟奇后母子,怀恨不已,竟谮及老的沙。顺帝尚不忍加斥,封为雍王,遣令归国。尚有渭阳情。一面命朴不花为集贤大学士。老的沙愤愤西去,知枢密院事秃坚帖木儿,素与老的沙友善,且与中书右丞也先不花有隙,至是亦随了老的沙西赴大同。
大同镇帅孛罗帖木儿与秃坚帖木儿,又是故友,遂留他二人在军。搠思监侦知消息,竟诬老的沙等谋为不轨,并将太平子也先忽都也加入在内。注意在此。此外在京人员,稍与未协,即一网牵连,锻炼成狱。也先忽都等贬死,又遣使至大同,索老的沙等。孛罗帖木儿替他辨诬,拒还来使,搠思监与朴不花遂并劾孛罗帖木儿私匿罪人,逆情彰著,顺帝头脑未清,立下严旨,削孛罗帖木儿官爵,使解兵柄归四川。
看官!你想孛罗帖木儿本是个骄恣跋扈的武夫,闻着这等乱命,哪里还肯听受,当下分拨精兵,令秃坚帖木儿统领,驰入居庸关。知枢密院事也速等,与战不利,警报飞达宫廷,皇太子率侍卫兵出光熙门,拟去邀击。行至古北口,卫兵溃散,无颜可归,只得东走兴松。秃坚帖木儿乘势直入,竟至清河列营,京城大震,官民骇走。顺帝遣国师达达,驰谕秃坚帖木儿,命他罢兵。秃坚帖木儿道:“罢兵不难,只教奸相搠思监,权阉朴不花,执送军前,我便退兵待罪。”达达回报,急得顺帝没法,不得已如约而行。此时的奇皇后,也只有急泪两行,不能保庇两人,眼见他双双受缚,出畀外军。谋及妇人,宜甚死也。秃坚帖木儿见此两人,不遑诘责,立命军士将他剁死。死有余辜。乃引兵入建德门,觐顺帝于延春阁,伏哭请罪。顺帝慰劳备至,赐以御宴,并授为平章政事,且复孛罗帖木儿官爵,并加封太保,仍镇大同,秃坚帖木儿,乃驱军退还大同去了。
顺帝以外兵已退,召还太子。太子还宫,余恨未息,定要除孛罗帖木儿,遂遣使至扩廓帖木儿军前,命他调兵北讨,扩廓素嫉孛罗,便即应命发兵。孛罗帖木儿察知此事,不待扩廓兵到,先与老的沙、秃坚帖木儿两人,率兵内犯,前锋入居庸关。皇太子又亲督卫兵,守御清河,军士仍无斗志,相率惊溃。太子孤掌难鸣,遂由间道西去,往投扩廓帖木儿。孛罗等长驱并进,如入无人之境,既抵建德门,大呼开城。守吏飞奏顺帝,顺帝又束手无策,忙与老臣伯撤里商议。伯撤里拟出城抚慰,并自请一行,顺帝喜甚。忽优忽喜,好似黄口小儿。当日伯撤里出城,会晤孛罗帖木儿,表明朝廷调遣,事由太子,非顺帝意。孛罗因请入觐。伯撤里请留兵城外,方可偕入。孛罗应允,只与老的沙、秃坚帖木儿二人,随伯撤里入朝。既见帝,并陈无罪,且诉且泣,顺帝也为泪下。尝谓妇人多泪,不意庸主逆臣,亦复如是。当下赐宴犒军,并授孛罗帖木儿为左丞相,老的沙为平章政事,秃坚帖木儿为御史大夫。寻复进孛罗为右丞相,节制天下军马。
孛罗既专政,将所有部属,布列省台,逐宫中西番僧,诛秃鲁帖木儿等十余人。此举差快人心。且遣使请太子还京,并赍诏夺扩廓官。扩廓拘留京使,奉太子名号,檄召各路人马,入讨孛罗帖木儿。孛罗大怒,带剑入宫,硬要顺帝缴出奇后。顺帝只是发抖,不能出言。孛罗仿佛曹阿瞒,顺帝仿佛汉献帝。惹得孛罗性起,指挥宦官宫女,拥奇后出宫,幽禁诸色总管府,并调也速御扩廓军。也速以孛罗悖逆不法,阳为奉命,阴遣人连结扩廓,并及辽阳诸王。待至安排妥当,竟声明孛罗罪状,倒戈相向。
孛罗帖木儿闻警,忙遣骁将姚伯颜不花,出拒通州,适遇河溢,留驻虹桥。不意夜间河水灌入,仓猝警醒,几已不及逃生,姚伯颜还恃着骁勇,凫水出营。突来了许多小筏,分载军士,首先一筏,上立大将,挺枪来刺姚伯颜。姚伯颜忙躲入水中,谁知下面已伏着水手,竟将他一把抓住。看官!你道这大将为谁?就是知院也速。他乘着水涨,来袭姚伯颜营,顺流决灌,淹入营中,以致姚伯颜中计,被他擒去,受擒以后,哪里还能活命!孛罗帖木儿愤甚,自将兵出通州,途遇大雨,三日不止,只得还都。
凑巧来了一个宦官,带着美女数人,入府进献。孛罗瞧着,统是亭亭弱质,楚楚丰姿,不由的喜笑眉开,忙问宦官道:“何人有此雅意,送我许多美姬?”宦官答说,是由奇皇后遣送,为丞相解忧。孛罗大悦道:“难得奇后这般好心,你去为我代谢,且致意奇后,尽可即日还宫。”奸雄如曹阿瞒犹悦张济之妻,何况孛罗。宦官受命去讫。孛罗帖木儿忙去邀请老的沙,来府宴饮,老的沙即刻赴召,主宾入席,美女盈前,正是花好月圆,金迷纸醉。迨至半酣,那美女起座歌舞,珠喉宛转,玉佩铿锵,差不多与飞燕、玉环一般神妙。怕就是学天魔舞的宫女。待酒阑客去,孛罗帖木儿任意交欢,自不必说。嗣是连日沈迷,厌闻外事,到了警报四至,乃遣秃坚帖木儿出御,自己仍淫乐如常。一日奉到急诏,促他入宫,不得已跨马驰入,甫到宫门,放缰下马,猛见数勇士持刀出来,方欲启问,刀锋已刺入脑中,脑浆直流,倒地而亡。作恶多端,总难逃过此关。原来威顺王子和尚,恨孛罗无君,密禀顺帝,结连勇士上都马、金那海、伯达儿等,暗伏宫门,一面召他入宫,乘便下手。孛罗果然中计,遂被斫死。老的沙闻孛罗被杀,急至孛罗家中,挈他眷属,出都北遁,伯达儿等复奉旨赶杀,中途追及,一阵乱剁,不分男女老幼,尽行杀死,连老的沙也化作肉糜。老的沙等不必惜,只惜美女数人,也同受死。秃坚帖木儿接着京报,引兵自遁,到八思儿地方,亦为守兵所杀。
顺帝乃函孛罗首,遣使赍往冀宁,召太子还,扩廓帖木儿扈从至京师,途次忽接奇后密谕,令他率兵拥太子入城,胁帝内禅。奇后又出风头。扩廓意不谓然,将到京城,即遣还随军,只带数骑入朝。奇后母子,复怨及扩廓,独顺帝见了太子,很是喜欢。尚在梦中。并嘉谕扩廓,令为右丞相,扩廓面辞,乃以伯撤里为右丞相,扩廓为左丞相。伯撤里是累朝老臣,扩廓系后生晚进,两下意见,未能融洽。过了两月,扩廓即请出外视师。是时江、淮、川蜀,已尽陷没,皇太子屡拟往讨,为帝所阻。至扩廓奏请视师,遂加封太傅河南王,总制关、陕、晋、冀、山东诸道,并迤南一应军马,所有黜陟予夺,悉听便宜行事。扩廓拜辞去讫。
会皇后弘吉剌氏去世,顺帝即册立次皇后奇氏为皇后。又因奇氏系出高丽,立为正后,未免有背祖制,当由廷臣会议,于没法中想出一法,改奇氏为肃良合氏,算做蒙族的遗裔,仍封奇氏父以上三世,皆为王爵。小子有诗咏奇后道:
果然哲妇足倾城,外患都从内衅生。
我读残元《奇氏》传,悍妃罪重悍臣轻。
奇氏既立为正后,母子权势益盛,免不得愈闹愈坏。有元一代,从此收场,请看下回交代。
女宠也,宦官也,权臣也,强藩也,此四者,皆足以亡国,顺帝之季,盖兼有之,而祸本则基于女宠!看此回陆续叙来,有宦官朴不花,有权臣搠思监,有强藩孛罗帖木儿及扩廓帖木儿,彼此迭起,如层峦叠嶂,目不胜接,而最要线索,则觑定奇后母子。奇后母子谋内禅,于是朴不花、搠思监,表里为奸,乘间希宠;于是孛罗、扩廓,先后入犯,借口诛奸。倘非顺帝之素耽女宠,何自致此奇祸耶?哲妇倾城,我亦云然!
第六十回 群寇荡平明祖即位 顺帝出走元史告终
却说奇后母子,既怨恨扩廓,自然专伺扩廓的间隙,以便下手。扩廓尚不及防,出都南下,军容甚盛,卤簿甲仗,亘数十里。既到河南,便传檄各路将帅,会师大举。是时两河南北,总算平靖,前时受调的军马,多半还镇,如咬住、亦怜真班、月鲁帖木儿等,死的死,老的老,或内用,或罢官,收束第五十五回的将官。只关陕一带,尚有李思齐、张良弼、孔兴、脱列伯诸人,拥兵自固,隐蓄异图。会接扩廓帖木儿檄文,张良弼首先拒命。良弼曾为陕西参政,驻兵蓝田,当察罕帖木儿奉命总军,良弼已不受节制。察罕尝与李思齐联兵往攻,经元廷遣使调解,方才罢手。看官!你想察罕是扩廓的父亲,良弼尚欲抗拒,况轮到扩廓身上,哪里肯低头忍受?扩廓帖木儿以镇将未受调遣,不便讨贼,遂遣关保、虎林赤等,西攻良弼,一面遣人与李思齐联盟。思齐与察罕为老友,至是要受制扩廓,意亦不平。良弼又结欢思齐,愿遣子弟为质,连兵拒守,因此思齐却扩廓使,竟与良弼相连。统有私意用事,如何可以保国?关保等进战不利,扩廓帖木儿遂亲自往攻,留弟脱因帖木儿驻济南,防遏南军。良弼闻扩廓自至,忙邀同孔兴、脱列伯等会议,推思齐为盟主,合兵防御。两下角逐,互有胜负,皇太子乘隙进言,谓扩廓奉命南征,反行西进,显有跋扈情状。顺帝乃遣使驰谕扩廓,令他速即罢兵,专事江淮,扩廓复奏,须平定关陕,然后东行,廷臣大哗。太子亦自请出征,遂由顺帝下诏道:
曩者障塞决河,本以拯民昏垫,岂期妖盗横造讹言,簧鼓愚顽,涂炭郡邑,前察罕帖木儿仗义兴师,献功敌忾,迅扫汴洛,克平青齐,为国捐躯,深可哀悼。其子扩廓帖木儿,克继先志,用成骏功,皇太子爱猷识理达腊,计安宗社,累请出师,朕以国本至重,讵宜轻出。遂授扩廓帖木儿总戎重寄,畀以王爵,俾代其行。李思齐、张良弼等,各怀异见,搆兵不已,以致盗贼愈炽,深贻朕忧。询诸众谋,佥谓皇太子聪明仁孝,文武兼资,聿遵旧典,奚命以中书令枢密使,悉总天下兵马,一应军机政务,如出朕裁。其扩廓帖木儿总领本部军马,自潼关以东,肃清江淮,李思齐总统本部军马,自凤翔以西,进取川蜀,以少保秃鲁为陕西行省左丞相,总本部及张良弼、孔兴、脱列伯各支军马,进取襄樊。诏书到日,宜洗心涤虑,共济时难,毋负朕命!
此诏下后,扩廓帖木儿及李思齐、张良弼等,俱不受诏,仍是互相残杀。皇太子亦留都不行,但遣人运动扩廓麾下,阴使脱离关系,自归朝廷。于是关保、貊高等,都叛了扩廓,愿从朝命。皇太子禀准顺帝,罢扩廓兵柄,削太傅左丞相职衔,仍前河南王,食邑汝州,所有前统各军,概派别将分领。扩廓帖木儿仍不受命,惟退军还泽州。顺帝又命李思齐、张良弼等,东向出关,关保、貊高等,西向进逼,两路夹攻扩廓。扩廓大愤,竟引兵据太原,尽杀元廷所置官吏,居然行逆。坐实一个逆字,书法谨严。顺帝再削他爵邑,令诸军四面进蹙,扩廓也觉势孤,由太原退守平阳。
正在难解难分的时候,忽然霹雳一声,各军瓦解,把纷纷扰扰的江山,尽行扫净,发现一个大明帝国出来!又作惊人之笔。原来河北诸将,自相争战,无暇顾及南方。那时吴国公朱元璋,搜集人材,招募兵士,武有徐达、常遇春、胡大海、俞通海、李文忠等,文有李善长、刘基、宋濂、叶琛、章溢、王祎等,先略浙东,次平江表,所经各地,秋毫无犯,人心相率归向,望风投诚。帝王之师,比众不同。
元廷曾遣户部尚书张昶至江东,授元璋为江西平章政事。元璋极陈元廷失政,难与共事,说得张昶亦被感动,竟留住元璋营中,愿佐戎幕。就是海上魔王方国珍,也因他威德服人,遣使奉书,愿献温、台、庆元三郡,只陈友谅与张士诚勾结,共抗元璋。士诚遣将吕珍,攻入安丰,杀刘福通,拘韩林儿。元璋率徐达、常遇春等,倍道赴援,击走吕珍,迎林儿归居滁州。友谅闻元璋救安丰,大兴水师,来围洪都。洪都系龙兴改名,元璋留从子文正,及偏将邓愈等协守,至友谅进攻,一面率兵备御,一面飞书告急。元璋亲率大兵往援,师至湖口,友谅亦撤围东行,渡鄱阳湖,至康郎山,遇着元璋军。元璋督兵死战,纵火焚友谅舟,友谅大败,中矢而死。是战为朱氏兴亡关键,因与《元史》无甚关系,应另详《明史演义》中,故叙述从略。
友谅骁将张定边,挟友谅次子陈理,遁还武昌。元璋遣常遇春督军进攻,自还应天,称为吴王,复率军自捣武昌,降陈理及张定边,湖广、江西诸郡县,次第荡平。友谅了。再下令讨张士诚,时士诚所据地,南至绍兴,北有通、泰、高邮、淮安、濠泗,直达济宁。徐达、常遇春等,奉元璋命,攻取淮安诸路,连败士诚军,濠、徐、宿诸州,相继攻下。又分兵徇浙西,拔湖州、嘉兴、杭州,东入绍兴。会韩林儿死,乃除去龙凤年号。韩林儿了。建国号吴,立宗庙社稷。复命徐达等进逼平江,士诚固守数月,援尽力穷,城遂陷没,执士诚归应天,士诚自缢死。士诚了。
方国珍前降元璋,后又据境称雄,经元璋将汤和、廖永忠等,水陆夹攻,国珍乃穷蹙乞降。汤和以国珍归应天,未几病殁。国珍了。
嗣是取福州,拔永平,杀福建平章陈友定,复进徇广州,降广东行省左丞何真,诛海寇邵宗愚,各郡县相继归降,连九真、日南、朱崖、儋耳诸城,亦俱纳印请吏,心悦诚服。于是南方大定,吴相国李善长等,连表劝进,奉吴王朱元璋为帝。当于元顺帝至正二十八年正月初四日,载明年月日,为元明绝续之界限。行即位礼,国号明,建元洪武。一个秃头和尚,居然做到皇帝,可见天下无难事,总教有心人。一班开国功臣,于是日辰刻,簇拥吴王朱元璋,出应天城,先至南郊,祭告天地,由太史官刘基,代读祝文。其文云:
惟大明洪武元年,岁次戊申,正月壬辰朔,越四日乙亥,皇帝臣朱元璋,敢昭告于皇天后土曰:伏以上天生民,俾以司牧,是以圣贤相承,继天立极,抚临亿兆,尧、舜禅让,汤、武吊伐,行虽不同,受命则一。今胡元乱世,宇宙洪荒,四海有蠭虿之忧,八方有蛇蝎之祸;群雄并起,使山河瓜分,寇盗齐生,致乾坤弃灭。臣生于淮河,起自濠梁,提三尺以聚英雄,统一旅而救困苦。托天之德,驱陆军以破肆毒之东吴,仗天之威,连战舰以诛枭雄之北汉。因苍生无主,为群臣所推,臣承天之基,即帝之位,恭为天吏,以治万民。今改元洪武,国号大明,仰仗明威,扫尽中原,肃清华夏,使乾坤一统,万姓咸宁。沐浴虔诚,斋心仰告,专祈默佑,永荷洪庥。尚飨!
读祝毕,吴王朱元璋,率群臣行九叩礼。礼成,乃移就黄幄,南面称尊。文武百官,及都城父老,扬尘舞蹈,三呼万岁。但见天朗气清,风和景霁,居然现出一番升平气象。自是吴王朱元璋,便成了明太祖高皇帝。标清眉目。即位后,返都升殿,又受群臣朝贺,追尊列祖为皇帝,册马氏为皇后,世子标为皇太子,以李善长、徐达为左右丞相,诸功臣亦进爵有差。
越日即下诏伐元,命徐达为征虏大将军,常遇春为副将军,率师二十五万,即日北行。大军由淮入河,直趋山东,势如破竹,陷沂州,下峄州、般阳、济宁、莱州、济南、东平诸路,迎刃即解。转旆河南,入虎牢关,大破元将脱因帖木儿,即扩廓弟。乘胜攻入汴梁。元将李思齐、张良弼等,屡接顺帝诏敕,令出潼关御南军,他偏迁延不发,至明军已入河南,不得已率兵驻潼关。渔人到了,蚌鹬危矣。不防明军煞是厉害,数日即至,放起一把大火,将张良弼营兵,烧得焦头烂额。良弼遁去,思齐亦奔还凤翔。大好一座潼关,被明军占据去了。
扩廓帖木儿闻思齐等为明军所困,乘隙东出,来袭关保、貊高,两人不及防备,都被他生擒了去。还要驱兵内犯,险些儿逼入京畿。顺帝大恐,忙下诏归罪太子。复扩廓帖木儿官爵,仍前河南王左丞相,统军南下,截击明军。扩廓乃退屯平阳,逗留不发。
明将徐达,已连下卫辉、彰德、广平,进次临清,大会诸将,分道北攻。至德州,复合军长驱。元兵水陆俱溃,遂进陷通州。元知枢密院事卜颜帖木儿,力战被擒,不屈遇害,元廷大震。顺帝无法可施,只得集三宫后妃,至皇太子妃,同议避兵北行。左丞相失列门,暨知枢密院事黑厮,宦官赵伯颜不花等,极力谏阻,顺帝不从。赵伯颜不花恸哭道:“天下系世祖的天下,陛下当以死守,奈何轻出?臣愿率军民出城拒战,请陛下固守京都。”元末有此宦官,可谓庸中佼佼。顺帝尚是沈吟,偏偏警信又到,报称明军将抵京城。那时顺帝手忙脚乱,急令后妃太子等,收拾行装,一面命淮王帖木儿不花监国,以庆童为左丞相,同守京师。挨过黄昏,便挈后妃太子等,开建德门北去,待明军抵齐化门,都中已仓皇万状,淮王率着残兵,守御数日,哪里当得住百战百胜的明军!至正二十八年八月二十日,明军入城,淮王帖木儿不花,左丞相庆童,及右丞相张康伯,平章政事迭儿必失,朴赛因不花,御史中丞满川,都路总管郭允中,皆死难。不没死事之臣。元亡,统计元自太祖开国,至顺帝北奔,共一百六十二年。自世祖混一中原,至顺帝亡国,只八十九年。
徐达督诸军入城后,禁士卒侵暴,封府库及图籍宝物,令指挥张胜,监守宫门,不得妄入。吏民安堵,市肆无惊,当下露布告捷,由太祖传旨奖赏,并命出师西略,徐达复率常遇春等,入山西,逐扩廓帖木儿,顺道趋关中,降李思齐等。寻闻元兵犹出没塞外,乃趋还燕都,准备北伐。至洪武二年,出师拔开平,元帝奔和林,三年复北伐,元帝奔应昌。未几元帝逝世,元人谥为惠宗。明太祖以元帝顺天退位,谥为顺帝。明军又进克应昌,元嗣君爱猷识理达腊,仓猝北窜,其子买的里八剌,及后妃诸王等,不及随行,皆被获。未知奇后亦受擒否?送至应天,明太祖下诏特赦,且封买的里八剌为崇礼侯。元参政刘益,亦以辽阳降。朔漠又定,颁诏天下。四年,复遣汤和、傅友德进军四川,时明玉珍已死,子升袭位,发兵拒敌,屡战屡败,没奈何面缚舆榇,出降军前。明玉珍父子又了。明太祖封为归义侯。于是荡荡中华,尽入大明,《元史演义》,可从此告终了。惟还有一段尾声,不能不补叙出来,归结全书正传。
先是西域分封,共有四国,自察合台汗也先不花,并有窝阔台汗地,却成了鼎足三分。应三十二回。也先不花死后,国势渐衰,至元顺帝至正十九年,察合台后裔特库尔克嗣位,复简阅军马,征服叛乱。麾下有属酋帖木儿,系蒙古疏族,强健善战,所向有功。特库尔克死,子爱里阿司嗣与帖木儿不协。帖木儿遂占据中央亚细亚,自行建国,奠都撤马儿罕。嗣复逐爱里阿司,并有察合台汗国全土。适伊儿国汗亚尔巴孔,系旭烈兀弟,阿里不哥远孙。庸弱不振,部下多分据独立,互争不已,帖木儿又代为讨平,乘势占领,两国并合为一。只有一钦察汗国,与他抗衡。钦察汗统辖阿罗思各部,威振西方,拔都远孙月即别汗,及子札尼别汗二代,驱役阿罗思诸侯,气焰尤盛。莫斯科大公宜万一世,最得钦察汗信任,借势营殖,后来俄罗斯肇兴,实基于此。札尼别死,篡弑相继,国又大乱,阿罗思诸侯,亦各图分立。帖木儿引军入援,镇定全境,扶立脱克达米昔为钦察汗。及帖木儿还军,脱克达米昔别图拓地,侵入帖木儿境内。帖木儿怎肯干休!即亲率大军问罪,逐去脱克达米昔,另立一汗,叫作可里的克。表面上令他管辖,实际上仍归自己节制,仿佛近今国际法上,所称的被保护国。
帖木儿既并吞西域,复南略印度,侵母儿坦,陷叠尔黑。旋因突厥遗种阿斯曼国即今土耳其国。部长,名巴贾塞脱,连结阿非利加洲的埃及国,夹击帖木儿属地,帖木儿即还军拒战。一战破埃及军,再战擒巴贾塞脱,略定小亚细亚全境,兵威大震,遂招集蒙古各王族,大举而东,竟欲规复中原,混一区宇,仍追效那元太祖的雄图,元世祖的宏业。无如天已厌元,不使再振,这位大名鼎鼎的帖木儿,竟中道病亡,未损明朝片土。此事已在永乐年间,他日演述《明史》,再当详细交代,本书至元亡为止,不过应二十四回,及三十二回中,曾叙及西域四汗国事,若非补入此段,反似上文虚悬,无所归结。看官如嫌简略,请看日后出版的《明史演义》,自知分晓。小子欲就此搁笔,惟尚有俚句四首,录述于后,作为全书的总束,看官不要诮我画蛇添足哩!诗曰:
开疆容易守疆难,文治无闻运已残;
八十九年元社稷,徒留战史付人看!
累朝佞佛太无知,释子居然作帝师;
果有如来应一笑,百年幻梦被僧欺。
到底华夷俗不同,上烝下乱竟成风;
濠梁幸有真人出,才把腥羶一扫空。
大好江山付劫灰,前车已覆后车来;
须知殷鉴原非远,试看全书六十回。
本回为结束文字,故于元末各将帅,及东南诸寇盗,一齐叙过,如风扫残云,倏然而尽。至后段述及四汗国事,亦随叙随略,传所谓其兴也勃,其亡也忽者,文境殆似之矣。或谓如许大事,一回了毕,究嫌太简,不知朱明之平定南方,应属诸《明史》中,细评中已屡次说明。至若帖木儿之奄有西域,亦在元亡后数十年间,必欲于此详述,试问元、明两代,将从何处分界耶?故宜详者不厌其烦,宜简者不嫌其略,著书人固自有深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