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读史至五季之世,辄为之太息曰:“甚矣哉中国之乱,未有逾于五季者也!”天地闭,贤人隐,王者不作而乱贼盈天下,其狡且黠者,挟诈力以欺凌人世,一或得志,即肆意妄行,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铤而走险,虽夷虏犹尊亲也;急则生变,虽骨肉犹仇敌也。元首如奕棋,国家若传舍,生民膏血涂草野,骸骼暴原隰,而私斗尚无已时,天欤人欤?何世变之亟,一至于此?盖尝屈指数之,五代共五十有三年,汴洛之间,君十三,易姓者八。而南北东西之割据一隅,与五代相错者,前后凡十国,而梁唐时之岐燕,尚不与焉。辽以外裔踞朔方,猾诸夏,史家以其异族也而夷之。辽固一夷也,而如五代之无礼义,无廉耻,亦何在非夷?甚且恐不夷若也。宋薛居正撰《五代史》百五十卷,事实备矣,而书法未彰。欧阳永叔删芜存简,得七十四卷,援笔则笔,削则削之义,逐加断制,体例精严。既足声奸臣逆子之罪,复足树人心世道之防,后人或病其太略,谓不如薛史之渊博,误矣!他若王溥之《五代会要》,陶岳之《五代史补》,尹洙之《五代春秋》,袁枢之《五代纪事本末》,以及路振之《九国志》,刘恕之《十国纪年》,吴任臣之《十国春秋》等书,大都以裒辑遗闻为宗旨,而月旦之评,卒让欧阳。孔圣作《春秋》而乱贼惧,欧阳公其庶几近之乎?鄙人前编唐宋《通俗演义》,已付手民印行,而五代史则踵唐之后,开宋之先,亦不得不更为演述,以餍阅者。叙事则搜证各籍,持义则特仿庐陵,不敢拟古,亦不敢违古,将以借粗俗之芜词,显文忠之遗旨,世有大雅,当勿笑我为效颦也。抑鄙人更有进者,五代之祸烈矣,而雄厥祸胎,实始于唐季之藩镇。病根不除,愈沿愈剧,因有此五代史之结果。今则距五季已阅千年,而军阀乘权,争端迭起,纵横捭阖,各戴一尊,几使全国人民,涂肝醢脑于武夫之腕下,抑何与五季相似欤?况乎纲常凌替,道德沦亡,内治不修,外侮益甚,是又与五季之世有同慨焉者。殷鉴不远,覆辙具存。告往而果能知来,则泯泯棼棼之中国,其或可转祸为福,不致如五季五十余年之扰乱也欤?书既竣,爱慨然而为之序。中华民国十有二年夏正暮春之月,古越蔡东帆自识于临江书舍。
第一回 睹赤蛇老母觉异征 得艳凤枭雄偿夙愿
治久必乱,合久必分,这是我中国古人的陈言。其实是太平日久,朝野上下,不知祖宗创业的艰难,守成的辛苦,一味儿骄奢淫佚,纵欲败度,所有先人遗泽,逐渐耗尽。造化小儿,又故意弄人,今年大水,明年大旱,害得饥馑荐臻,盗贼蜂起,平民无可如何。与其饿死冻死,不如跟了强盗,同去掳掠一番,倒反得食粱肉,衣文锦,或且做个伪官,发点大财,好夺几个娇妻美妾,享那后半世的荣华。于是乱势日炽,分据一方,就中有三五枭雄,趁着国家扰乱的时候,号召徒党,张着一帜,不是僭号称帝,就是拥土称王。咳!天下有许多帝,许多王,这岂还能平靖么!绝大道理,绝大议论。
小子旷览古史,查考遗事,似这种乱世分裂的情状,实是不止一两次,东周时有列国,后汉时有三国,东晋后有南北朝。晚唐后有五代,统是东反西乱,四分五裂,南北朝五代,更闹得一塌糊涂,小子方编完《唐史演义》,凡残唐时候的乱象,及四方分割的情形,还未曾交代明白,因此不得不将五代史事,继续演述。五代先后历五十三年,换了八姓十三个皇帝,改了五次国号,叫作梁、唐、晋、汉、周。史家因梁、唐、晋、汉、周五字,前代早已称过,恐前后混乱不明,所以各加一个后字,称为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还有角逐中原,称王称帝,与梁、唐、晋、汉、周五朝,或合或离,不相统属的国度,共计十数,著名史乘,称作十国,就是吴、楚、闽、南唐、前蜀、后蜀、南汉、北汉及吴越、荆南。提纲挈领。
看官!听说这五代十国的时势,简直是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篡弑相寻,烝报无已,就使有一二君主,如后唐明宗,后周世宗两人,当时号为贤明英武,但也不过彼善于此,未足致治。故每代传袭,最多不过十余年,最少只有三四年,各国亦大都如此。古人说得好,木朽虫生,墙空蚁入,似此荡荡中原,没有混一的主子,那时外夷从旁窥伺,乐得乘隙而入,喧宾夺主,海内腥膻,土地被削,子女被掳,社稷被灭,君臣被囚。中国正纷纷扰扰,无法可治,再加那鲜卑遗种,朔漠健儿,进来蹂躏一场,看官!你想中国此时,苦不苦呢?危不危呢?言之慨然。
照此看来,欲要内讧不致蔓延,除非是国家统一,欲要外人不来问鼎,亦除非是国家统一!暮鼓晨钟。若彼争此夺,上替下凌,礼教衰微,人伦灭绝,无论什么朝局,什么政体,总是支撑不住,眼见得神州板荡,四夷交侵,好好一个大中国,变做了盗贼世界,夷虏奴隶,岂不是可悲可痛么!伤心人别具怀抱。列位不信,五代史就是殷鉴!待小子从头至尾,演述出来。
且说五代史上第一朝,就是后梁,后梁第一世皇帝,就是大盗朱阿三。原名是一温字,唐廷赐名全忠,及做了皇帝,又改名为晃。他的皇帝位置,是从唐朝篡夺了来,小子前编《唐史演义》,已将他篡夺的情状,约略叙明,只是他出身履历,未曾详述,现下续演五代史,他坐了第一把龙椅,哪得不特别表明。他是宋州砀山午沟里人,父名诚,恰是个经学老先生,在本乡设帐课徒。娶妻王氏,生有三子,长子名全昱,次名存,又次名温。温排行第三,小名便叫作朱阿三。相传朱温生时,所居屋上,有红光上腾霄汉,里人相顾惊骇,同声呼号道:“朱家火起了!”当下彼汲水,此挑桶都奔到朱家救火。那知庐舍俨然,并没有甚么烟焰,只有呱呱的婴孩声,喧达户外。大家越加惊异,询问朱家近邻。但说朱家新生一个孩儿,此外毫无怪异,大家喧嚷道:“我等明明见有红光,为何到了此地,反无光焰。莫非此儿生后,将来大要发迹,所以有此异征哩!”说本《旧五代史·梁太祖本纪》。盗贼得为帝王,也应该有此怪象。
一世枭雄,降生僻地,闹得人家惊扰,已见得气象不凡。三五岁时候,恰也没甚奇慧,但只喜欢弄棒使棍,惯与邻儿吵闹。次兄存与温相似,也是个淘气人物,父母屡次训责,终不肯改。只有长兄全昱,生性忠厚,待人有礼,颇有乃父家风。朱诚尝语族里道:“我生平熟读五经,赖此糊口。所生三儿,惟全昱尚有些相似,存与温统是不肖,不知我家将如何结局哩!”
既而三子逐渐长大。食口增多,朱五经所入修金,不敷家用,免不得抑郁成疾,竟致谢世。身后四壁萧条,连丧费都无从凑集,还亏亲族邻里,各有赙赠,才得草草藁葬。但是一母三子,坐食孤帏,叫他如何存活,不得已投往萧县,佣食富人刘崇家,母为佣媪,三子为佣工。全昱却是勤谨,不过膂力未充,存与温颇有气力,但一个是病在粗疏,一个是病在狡惰。
刘崇尝责温道:“朱阿三,汝平时好说大话,无事不能,其实是一无所能呢。试想汝佣我家,何田是汝耕作,何园是汝灌溉?”温接口道:“市井鄙夫,徒知耕稼,晓得怎么男儿壮志,我岂长作种田佣么?”刘崇听他出言挺撞,禁不住怒气直冲,就便取了一杖,向温击去。温不慌不忙,双手把杖夺住,折作两段。崇益怒,入内去觅大杖。适为崇母所见,惊问何因。崇谓须打死朱阿三,崇母忙阻住道:“打不得,打不得,你不要轻视阿三。他将来是了不得哩。”
看官!你道崇母何故看重朱温,原来温至刘家,还不过十四五岁,夜间熟寐时,忽发响声,崇母惊起探视,见朱温睡榻上面,有赤蛇蟠住,鳞甲森森,光芒闪闪,吓得崇母毛发直竖,一声大呼,惊醒朱温,那赤蛇竟杳然不见了。事见《旧五代史》,并非捏造。嗣是崇母知温为异人,格外优待,居常与他栉发,当做儿孙一般,且尝诫家人道:“朱阿三不是凡儿,汝等休得侮弄!”家人亦似信非信,或且笑崇母为老悖。崇尚知孝亲,因老母禁令责温,到也罢手。温复得安居刘家,但温始终无赖,至年已及冠,还是初性不改,时常闯祸。
一日,把崇家饭锅,窃负而去。崇忙去追回,又欲严加杖责,崇母复出来遮护,方才得免。崇母因戒朱温道:“汝年已长成,不该这般撒顽,如或不愿耕作,试问汝将何为?”温答道:“平生所喜,只是骑射。不若畀我弓箭,到崇山峻岭旁,猎些野味,与主人充庖,却是不致辱命。”崇母道:“这也使得,但不要去射死平民!”这是最要紧的嘱咐。温拱手道:“当谨遵慈教!”崇母乃去寻取旧时弓箭,给了朱温。并浼温母亦再三叮咛,切勿惹祸。
温总算听命,每日往逐野兽,趫捷绝伦,就使善走如鹿,也能徒步追取,手到擒来。刘家庖厨,逐日充牣,崇颇喜他有能。温兄存也觉技痒,愿随弟同去打猎,也向崇讨了一张弓,几枝箭,与温同去逐鹿。朝出暮归,无一空手时候,两人不以为劳,反觉得逍遥自在。
一日骋逐至宋州郊外,艳阳天气,明媚春光,正是赏心豁目的佳景。温正遥望景色,忽见有兵役数百人,拥着香车二乘,向前行去,他不觉触动痴情,亟往追赶。存亦随与俱行,曲折间绕入山麓,从绿树阴浓中,露出红墙一角,再转几弯,始得见一大禅林。那两乘香车,已经停住,由婢媪扶出二人。一个是半老妇人,举止大方,却有宦家气象;一个是青年闺秀,年龄不过十七八岁,生得仪容秀雅,骨肉停勾,眉宇间更露出一种英气,不等小家儿女,扭扭捏捏,腼腼腆腆。为张天人占一身分。温料是母女入寺拈香,待他们联步进殿,也放胆随了进去。至母女拜过如来,参过罗汉,由主客僧导入客堂,温三脚两步,走至该女面前,仔细端详,确是绝世美人,迥殊凡艳。勉强按定了神,让她过去。该女随母步入客室,稍为休息,便即唤兵役伺候,稳步出寺,连袂上车,似飞的始行去了。温随至寺外,复入寺问明主客僧,才知所见母女,年大的是宋州刺史张蕤妻,年轻的便是张蕤女儿。温惊寤道:“张蕤么?他原是砀山富室,与我等正是同乡,他现在尚做宋州刺史吗?”主客僧答道:“闻他也将要卸任了。”温乃偕兄存出寺。
路中语存道:“二哥!你可闻阿父在日,谈过汉光武故事么?”存问何事,温答道:“汉光武未做皇帝时,尝自叹道:为官当做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后来果如所愿。今日所见张氏女,恐当日的阴丽华,也不过似此罢了。你道我等配做汉光武否?”写出朱温好色。存笑道:“癞虾蟆想吃天鹅肉,真是自不量力!”温奋然道:“时势造英雄,想刘秀当日,有何官爵,有何财产,后来平地升天,做了皇帝,娶得阴丽华为皇后。今日安知非仆?”存复笑语道:“你可谓痴极了!想你我寄人庑下,能图得终身饱暖,已算幸事,还想甚么娇妻美妾!就是照你的妄想,也须要有些依靠,岂平白地能成大事么?”温直说道:“不是投军,就是为盗。目今唐室已乱,兵戈四起,前闻王仙芝发难濮州,近闻黄巢复起应曹州,似你我这般勇力,若去随他为盗,抢些子女玉帛,很是容易,何必再在此厮混,埋没英雄!”志趣颇大,可惜不是正道。
这一席话,把朱存也哄动起来,便道:“说得有理,我与你便跟黄巢去罢。”温又道:“且回去辞别母亲,并及主人,明日便可动身。”两人计议已定,遂返至刘崇家,先去禀明老母,但说要出外谋生。朱母还放心不下,意欲劝阻。两人齐声道:“儿等年已弱冠,不去谋点生业,难道要老死此间么?母亲尽管放心!”全昱闻二弟有志远出,也来问明行径。两人道:“目下尚难预定,兄要去同去,否则在此陪着母亲,也是好的。”全昱是个安分守己的人物,便答道:“我在此侍奉母亲,二弟尽管前去,得有生路,招我未迟。”两人应声称是。温感刘母好意,即入内陈明,刘母却也嘱咐数语,不消絮述。惟刘崇因两人在家,没甚关系,也听他自由。
两人过了一宿,越日早起,饱餐一顿,便去拜别母亲。再向刘母及崇告辞。由刘母赠给干粮制钱等,作为路费。又辞了全昱,欢跃而去。时正唐僖宗乾符四年。点醒年月,最是要笔。黄巢正据住曹州,横行山东,剽掠州县。郓州、沂州一带,也渐被巢众占夺。所有各处亡命子弟,统向投奔,巢无不收纳。朱温弟兄两人,趋往贼寨,贼目见他身材壮大,武艺刚强,当然录用。两人既入贼党,便与官军为敌,仗着全身勇力,奋往直前,官军无不披靡,遂得拔充队长。朱存乘势掠夺妇女,作为妻房。独温记念张女,几有除却巫山,不是行云的意思,因此尚独往独来,做个贼党中的光棍。
过了年余,在贼中立功尤多,居然得在黄巢左右,充做亲军头目。他遂怂恿黄巢,往攻宋州,巢便遣他领众数千,进围宋州城。醉翁之意不在酒。那知宋州刺史张蕤,早已去任,后任守吏,恰是有些能耐,坚守不下,温已失所望,复闻援兵大至,遂率众趋归。
既而黄巢僭称冲天大将军,驱众南下,温留守山东,存随巢南行。巢众转战浙闽,趋入广南,沿途骚扰,鸡犬皆空。偏南方疫疠甚盛,贼众什死三四,更兼官军四集,险些儿陷入死路。巢乃变计北归,从桂州渡江,沿湘而下,免不得与官军相遇,大小数十战,互有杀伤,存战死。命该如此。巢由湘南出长江,渡淮而西,再召集山东留贼,并力西攻,拔东都,即洛阳,唐号为东都。入潼关,竟陷长安。即唐朝京都。唐僖宗奔往兴元,巢竟僭号称大齐皇帝,改元金统,命朱温屯兵东渭桥,防御官军。嗣复令温为东南面行营先锋,攻下南阳,再返长安,由巢亲至灞上,迎劳温军。
未几又遣温西拒邠、岐、鄜、夏各路官军,到处扬威。巢又欲东出略地,令温为同州防御使,使自攻取。温由丹州移军,攻入左冯翊,遂陷同州。这时候的唐室江山,已半归黄巢掌握,中原一带,统已糜烂不堪,所有民间村落,多成为瓦砾场。老弱填沟壑,丁壮散四方,最可怜的是青年妇女,被贼掠取,无非做了行乐的玩物,任意糟蹋,不顾生命。
朱温从贼有年,历次得伪齐皇帝拔擢,东驰西突,平时掠得美人儿,也不知几千几百,他素性好色,那里肯做了猫儿,尽管吃素?惟情人眼里爱定西施,就使拣了几个娇娃,叫他侍寝,心中总嫌未足,还道是味同嚼蜡,无甚可取,今日受用,明日舍去,总不曾正名定分,号为妻室。老天有意做人美,偏把他的心上人,也驱至同州,为他部下所掠取,献至座前,趋伏案下。温定神一瞧,正是寤寐不忘的好女郎,虽然乱头粗服,尚是倾国倾城,便不禁失声道:“你是前宋州刺史的女公子么?”张女低声称是。温连声道:“请起!请起!女公子是我同乡,猝遭兵祸,想是受惊不小了!”
张女方含羞称谢,起立一旁。温复问她父母亲族,女答道:“父已去世,母亦失散,难女跟了一班乡民,流离至此,还幸得见将军,顾全乡谊,才得苟全。”温拊掌道:“自从宋州郊外,得睹芳姿,倾心已久,近年东奔西走,时常探问府居,竟无着落。我已私下立誓,娶妇不得如卿,情愿终身鳏居,所以到了今朝,正室尚是虚位。天缘辐辏,重得卿卿。这真所谓三生有幸呢!”天意好作成强盗,却也不知何理?
张女闻言,禁不住两颊生红,俯首无言。温即召出婢仆,拥张女往居别室,选择好日子,正式成婚。到了吉期,温穿着伪齐官服,出做新郎,张氏女珠围翠绕,装束如天仙一般,与温并立红毡,行过了交拜礼,然后洞房花烛,曲尽绸缪。《欧史·张后传》,谓后为温少时所聘,案张女为富家子,温一孤贫儿,何从得耦?惟《薛史》谓温闻女美,曾有阴丽华之叹,后在同州得后于兵间,较为合理,今从之。小子有诗叹道:
居然强盗识风流,淑女也知赋好逑。
试看同州交拜日,和声竟尔配雎鸠。
朱温既得张女为妇,朝欢暮乐,正是快活极了。忽由黄巢传到伪诏,命他进攻河中,他才不得已督兵出发。欲知胜负如何,容小子下回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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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编踵《唐史演义》之后,虽尚为残唐时事,但唐室如何致亡,黄巢如何作乱,俱已见过《唐史》,无庸重述。惟朱温是本编第一代人物,所有出身履历,为《唐史演义》中所未及详者,应该就此补叙。温本一无赖,故后虽幸得帝位,究不令终。温素来好色,故始虽幸得如愿,仍致荒亡。观此回逐段叙来,已把朱温一生品行,全盘托出。盖能成大事者,即不为小节所拘,而窃釜等事,终非豪杰所屑为。汉光武固有阴氏之感,然光武之不愧中兴,大端并不在此处;且岂如温之得陇望蜀,犹是纵淫无忌乎?赤蛇之征,《旧五代史》载之,而《新五代史》略之,欧阳公之不肯右温,有以夫!
第二回 报亲恩欢迎朱母 探妻病惨别张妃
却说唐僖宗西走兴元,转入蜀中,号召各镇将士,令他并力讨贼,克复长安,河中节度使王重荣,本已投顺黄巢,因巢屡遣使调发,不胜烦扰,乃决计反正,驱杀巢使,纠合四方镇帅,锐图兴复。黄巢闻知消息,即命朱温出击河中。温正新婚燕尔,不愿出师,但既为伪命所迫,没奈何备了粮草,带了人马,向河中进发。已是败象。途次与河中兵相遇,一场交战,被他杀得一败涂地,丧失粮仗四十余船,还亏自己逃走得快,侥幸保全性命。
重荣进兵渭北,与温相持。温自知力不能敌,急遣使至长安,报请济师,偏偏黄巢不允。温又接连表请,先后十上,起初是不答一词,后来且严词驳责,说他手拥强兵,不肯效力。温未免愤闷,及探明底细,才知为伪齐中尉孟楷,暗中谗间,因致如此。
可巧幕客谢瞳,入帐献议道:“黄家起自草莽,乘唐衰乱,伺隙入关,并非有功德及人,足王天下,看来是易兴易亡,断不足与成大事。今唐天子在蜀,诸镇兵闻命勤王,云集景从,协谋恢复,可见唐德虽衰,人心还是未去呢。且将军在外力战,庸奴在内牵制,试问将来能成功否?章邯背秦归楚,不失为智,愿将军三思!”
温心下正恨黄巢,听了这番言语,不禁点首。复致书张氏,说明将背巢归唐,张氏也覆书赞成,遂诱入伪齐监军严实,把他一刀杀死,携首号令军前,即日归唐。一面贻书王重荣,乞他表奏僖宗,情愿悔过投诚。时僖宗正遣首相王铎,出为诸道行营都统,闻得朱温投降,喜出望外,也代为保奏。僖宗览两处奏章,非常欣慰,且语左右道:“这是上天赐朕哩!”他来夺你国祚,你道是可喜么?遂下诏授温为左金吾卫大将军,充河中行营招讨副使,赐名全忠。自是温与官军联络,一同攻巢。
《唐史演义》上改称全忠,本编仍各为温,诛其首恶也。
僖宗自乾符六年后,复两次改元,第一次改号广明,一年即废,第二次改号中和,总算沿用了四年。朱温降唐,是在中和二年的秋季,越年三月,又拜温为汴州刺史,兼宣武军治汴州。节度使,仍依前充河中行营招讨副使,俟收复京阙,即行赴镇。
是年四月,河东治晋阳。节度使李克用等,攻克长安,逐走黄巢,巢出奔蓝田。温乃挈领爱妻张氏,移节至宣武军,留治汴州。可见长安收复,并非温功。即遣兵役百人,带着车马,至萧县刘崇家,迎母王氏,并及崇母。
崇家素居乡僻,虽经地方变乱,还幸地非冲要,不遭焚掠,所以全家无恙。惟自朱温弟兄去后,一别五载,杳无信息。五年无家禀,温亦未免忘亲。全昱却已娶妻生子,始终不离崇家。朱母时常惦念两儿,四处托人探问,或说是往做强盗,或说是已死岭南,究竟没有的确音信。及汴使到了门前,车声辘辘,马声萧萧,吓得村中人民,都弃家遁走,还道大祸临头,不是大盗进村劫掠,就是乱兵过路骚扰,连刘崇阖家老小,也觉惊惶万分。嗣经汴使入门,谓奉汴帅差遣,来迎朱太夫人及刘太夫人。朱母心虚胆怯,误听使言,疑是两儿为盗,被官拿住,复来搜捕家属,急得魂魄飞扬,奔向灶下躲住,杀鸡似的乱抖。还是刘崇略有胆识,出去问明汴使,才知朱温已为国立功,官拜宣武军节度使,特来迎接太夫人。
当下入报朱母,四处找寻,方得觅着,即将来使所言,一一陈述,朱母尚是未信,且颤且语道:“朱……朱三,落拓无行,不知他何处作贼,送掉性命!那里能自致富贵?汴州镇帅,恐非我儿,想是来使弄错哩。”崇母在旁,却从容说道:“我原说朱三不是常人,目今做了汴帅,有何不确!朱母朱母!我如今要称你太夫人了!一人有福,得挈千人,我刘氏一门,全仗太夫人照庇哩!”说至此,便向朱母敛衽称贺。朱母慌忙答礼,且道:“怕不要折杀老奴!”崇母握朱母手,定要她走出厅堂,自去问明,朱母方硬了头皮,随崇母出来。崇母笑语汴使道:“朱太夫人出来了!”汴使向朱母下拜,并询及崇母,知是刘太夫人,也一并行礼。且将朱温前此从贼,后此归正,如何建功,如何拜爵等情,一一详述无遗。朱母方才肯信,喜极而泣。确有此态,一经描写,便觉入神。
汴使复呈上盛服两套,请两母更衣上车,即日起程。朱母道:“尚有长儿全昱,及刘氏一家,难道绝不提及吗?”汴使道:“节帅俟两夫人到汴,自然更有后命。”朱母乃与刘母入内,易了服饰,复出门登车而去。萧县离汴城不远,止有一二日路程,即可到汴。距汴十里,朱温已排着全副仪仗,亲来迎接两母,既见两母到来,便下马施礼,问过了安,随即让两车先行,自己上马后随,道旁人民,都啧啧叹羡,称为盛事。及到了城中,趋入军辕,温复下马,扶二母登堂,盛筵接风。刘母坐左,朱母坐右,温唤出妻室张氏,拜过两母,方与张氏并坐下首,陪两母欢饮。
酒过数巡,朱母问及朱存。温答道:“母亲既得生温,还要问他做甚?”朱母道:“彼此同是骨肉,奈何忘怀!”温又道:“二兄已早死岭南,闻有二儿遗下,现因道途未靖,尚未收回,母亲也不必记念了!”是好心肠,朱母转喜为悲,因见温带有酒意,却也未敢斥责,但另易一说道:“汝兄全昱,尚在刘家,现虽娶妇生子,不过勉力支撑,仍旧一贫如洗。汝既发达,应该顾念兄长。况且刘家主人,也养汝好几年,刘太夫人如何待汝,汝亦当还记着。今日该如何报德呢?”温狞笑道:“这也何劳母亲嘱咐,自然安乐与共了。”朱母方才无言。及饮毕撤肴,军辕中早已腾出静室,奉二母居住,且更派人送往刘家,馈刘崇金千两,赠全昱金亦千两。
既而黄巢窜死泰山,唐僖宗自蜀还都,改元光启,大封功臣,温得晋授检校司徒、同平章事,封沛郡侯。温母得貤封晋国太夫人。全昱亦得封官。就是刘崇母子,亦因温代请恩赐,俱沐荣封。温奉觞母前,上寿称庆,且语母道:“朱五经一生辛苦,不得一第,今有子为节度使,晋登相位,洊膺侯爵,总算是显亲扬名,不辱先人了!”言毕,呵呵大笑。已露骄盈。
母见他意气扬扬,却有些忍耐不住,便随口答应道:“汝能至此,好算为先人吐气;但汝的行谊,恐未必能及先人呢。”温惊问何故,母凄然道:“他事不必论,阿二与汝同行,均随黄巢为盗,他独战死蛮岭,尸骨尚未还乡,二孤飘零异地,穷苦失依,汝幸得富贵,独未念及,试问汝心可安否?照此看来,汝尚不能无愧了!”温乃涕泣谢罪,遣使往南方取回兄榇,并挈二子至汴,取名友宁、友伦。全昱已早至汴州,见过母弟,自受封列官后,携家眷归午沟里,大起甲第,光耀门楣。他亦生有三子,长名友谅,次名友能,又次名友诲,后文自有表见。
光启二年,温且晋爵为王,自是权势日张,兀成强镇。俗语说得好,江山可改,本性难移。他生成是副盗贼心肠,专喜损人利己,遇着急难的时候,就使要他下拜,也是乐从;到了难星已过,依然趾高气扬,有我无人,甚且以怨报德,往往将救命恩公,一古脑儿迫入死地,好教他独自为王,这是朱温第一桩的黑心。特别表明。小子前编《唐史演义》,已曾详叙,此处只好约略表明。先是巢党尚让,率贼进逼汴城,河东军帅李克用,好意救他,逐去尚让,他邀克用入上源驿,佯为犒宴,夜间偏潛遣军士,围攻驿馆,幸亏克用命不该绝,得逾垣遁去,只杀了河东兵士数百人。是唐僖宗中和四年间事。后来尚让归降,又出了一个秦宗权,也是逆巢余党,据住蔡州,屡次与温争锋。温多败少胜,复向兖郓求救。兖郓为天平军驻节地,节度使朱,与弟瑾先后赴援。温得借他兵势,破走秦宗权。他又故态复萌,诬称朱瑄兄弟,诱汴亡卒,发兵袭击二朱,把他管辖的曹濮二州,硬夺了来。是唐僖宗光启三年间事。一面进攻蔡州,擒住秦宗权,槛送京师,得进封东平郡王。
唐僖宗崩,弟昭宗嗣,他又阴赂唐相张瑄,嗾他出征河东,濬为李克用所败,害得公私两丧,流贬远州。是昭宗大顺元年间事。他却乘间取利,故向魏博假道,要发兵助讨河东。魏博军帅罗弘信,与河东素无仇隙,当然不允,他即倾兵击魏,连战连胜。弘信敌他不过,没奈何奉贿乞和。他既得了厚贿,并不向河东进兵,又去攻略兖郓。前军为朱瑾所败,无从得志,索性迁怨徐州,由东而南。徐州节度使时溥,资望本出温上,偏权位不能如温,未免啧有烦言。会秦宗权弟宗衡,骚扰淮扬,唐廷命温兼淮南节度使,令他出剿宗衡。温遂借道徐州,溥竟不许,因为温援作话柄,移军攻徐州,连拔濠、泗二州。溥累战不利,死守彭城,温再四进攻,卒为所拔,溥举族自焚。是昭宗景福二年间事。
温兵势益张,便进图兖郓。可怜朱瑄兄弟,连年被兵,弄得师劳力竭,设法支持,不得已乞师河东。李克用恨温刁滑,到也发兵东援,偏罗弘信与温和好,在中途截住克用,不令东行。兖郓属城,陆续被温夺去,朱瑄成擒,为温所杀。瑾脱身走淮南,妻子陷入温手。温见瑾妻姿色可人,迫令侍寝,奸宿数宵,挈归汴梁。经爱妻张夫人婉言讽谏,方出瑾妻为尼。是昭宗乾宁四年间事。张夫人讽谏语见《唐史演义》中,故不重述。
先是温母在汴,尝戒温妄加淫戮。温虽未肯全听母教,尚有三分谨慎。至是温母已早归午沟里,得病身亡,温失了慈训,自然任性横行,还亏妻室张氏,贤明谨饬,动遵礼法,无论内外政事,辄加干涉。温本宠爱异常,更因张氏所料,语多奇中,每为温所未及,所以温越加敬畏,凡一举一动,多向闺门受教。有时温已督兵出行,途次接着汴使,说是奉张夫人命,召还大王,温即勒马回军。就是平时侍妾,也不过三五人,未敢贪得无餍。古人谓以柔克刚,如温妻张氏,真是得此秘诀。不知老天何故生这慧女,为强盗的贤内助呢?褒贬悉宜。
温既据有兖郓等地,兼任宣武见前。宣义治滑州。天平见前。三镇节度使,复会同魏博军,攻李克用,拔洺、邢、磁三州。唐廷威令,已不能出国门一步,哪里还敢过问,温要什么,便依他什么。昭宗光化三年,中官刘季述,竟将昭宗幽禁,另立太子裕为皇帝。宰相崔胤,召温勤王。温正进取河中,未肯遽赴,好好一场复辟大功,归了神策指挥使孙德昭。季述诛,太子废,昭宗仍旧登基,改元天复。温不得与闻,后来亦未免自悔,但河中已幸夺取,因讽吏民上表唐廷,请己为帅,昭宗亦不敢不从。
偏偏唐宫里面,又出了一个韩全诲,代刘季述做了中尉,比季述还要狡黠,潛通凤翔节度使岐王李茂贞,劫了帝驾,竟赴凤翔。那时唐相崔胤,复召温西迎天子,温出兵至凤翔城东,耀武扬威,一住数日。茂贞胁昭宗下诏,饬温还镇,他本无心迎驾,不过假托名目,为欺人计;既接昭宗诏命,便引还河中。又遣将进攻河东,取慈、隰、汾三州,直抵晋阳。围攻了好几天,被河东军杀败,方命退师,慈、隰、汾三州,仍然弃去。可巧崔胤奔诣河中,坚劝温迎还昭宗,温乃再督兵五万,进围凤翔。茂贞连战失利,乃诛死韩全诲,放出唐昭宗,与温议和。温奉驾还京,改元天祐,大杀宦官,特旨赐温号为回天再造竭忠守正大功臣,加爵梁王,兼任各道兵马副元帅。
当时唐室大权,尽归温手,温遂思篡夺唐祚,把宫廷内外的禁卫军,一概撤换,自派子侄及心腹将士,代握宫禁兵权。待部署已定,即当强迫昭宗,令他禅位,偏得了汴梁消息,张夫人抱病甚剧,势将不起,乃陛辞昭宗,回汴探妻。
既返军辕,见爱妻僵卧榻中,已是瘦骨如柴,奄奄待毙。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到此也不免洒了几点悲泪。张夫人闻有泣声,顿觉惊寤转来,勉挣病目,向外瞧着,见温立在榻前,自弹老泪,便强振娇喉,凄声问道:“大王已回来了么?”温答声称是。张夫人道:“妾病垂危,不日将长别大王了。”温越觉悲咽,握住妻手,恻然答道:“自从同州得配夫人,到今已二十多年,不但内政仗卿主持,就是外事亦赖卿参议。今已大功告成,转眼间将登大宝,满望与卿同享尊荣,再做几十年太平帝后,那知卿病至此,如何是好!”张夫人亦流泪道:“人生总有一死,死亦何恨!况妾身得列王妃,已越望外,还想甚么意外富贵,就是为大王计,也算备受唐室厚恩,唐室可辅,还须帮护数年,不可骤然废夺。试想从古到今,有几个太平天子,可见皇帝是不容易做呢!”巾帼妇人,难得有此见识。温随口应道:“时势逼人,不得不尔。”张夫人叹道:“大王既有大志,料妾亦无能挽回,但上台容易,下台为难,大王总宜三思后行。果使天与人归,得登九五,妾尚有一言,作为遗谏,可好么?”温答道:“夫人尽管说来,无不乐从。”张夫人半晌才道:“大王英武过人,他事都可无虑;惟‘戒杀远色’四字,乞大王随时注意!妾死也瞑目了。”药石名言,若朱温肯遵闺诫,可免刲腹之苦。说至此,不觉气向上涌,痰喘交作,延挨了一昼夜,竟尔逝世。温失声大恸。汴军亦多垂泪,原来温性残暴,每一拂性,杀人如草芥,部下将士,无人敢谏,独张夫人出为救解,但用几句婉言,能使铁石心肠,熔为柔软,所以军士赖她存活者,不可胜计,生荣死哀,也是应有的善报。言下寓劝世意。
温有嬖妾二人,一姓陈,一姓李,张夫人亦和颜相待,未尝苛害。就是温所掠归的朱瑾妻,已出为尼,亦时由张夫人赒给衣食,不使少匮。史家称她以柔婉之德,制豺虎之心,可为五代中第一贤妇。这原是真品评呢!张氏受唐封为魏国夫人,生子友贞,为温第四子。后来温篡唐室,即位改元,追封张氏为贤妃,寻复追册为元贞皇后。小子有诗咏道:
巾帼聪明胜丈夫,遗箴端的是良谟。
妇言不用终罹祸,淫恶难逃身首诛!
张氏既殁,丧葬告终,野心勃勃的朱阿三,遂日谋夺唐祚,要想帝制自为了。欲知后事,试阅下回。
本回叙朱温事,以母妻二人为关键。《唐史演义》中皆未详叙,故是回特别表明。温之迎母至汴,非真孝思也,为自示豪侈计耳。观其母之询及朱存,而温不以为念,天下有孝子而不知悌弟乎!惟既经母训,尚知涕泣谢罪,取还兄榇,召抚二孤,是大盗犹有天良,彼世之不孝不友者,视温且有愧色矣。张氏为温贤妻,临殁之言,史中虽未曾尽载,但亦不得谓全出虚诬,苏长公所谓想当然者,此类是也。汴有张氏,晋有刘氏,皆为开国内助,贤妇之关系国家,固如此其重且大者。书中述朱温拓地一段,用简笔略过,免至繁复,阅者欲览详文,固自有《唐史演义》在也。
第三回 登大宝朱梁篡位 明正义全昱进规
却说朱温急欲篡唐,逐渐布置,首先与温反对的镇帅,乃是平卢军治青州。节度使王师范。《纲目》于师范攻兖州,曾以讨贼美名归之。故本书亦郑重揭出。师范颇好学,尝以忠义自期。岐王李茂贞,自凤翔贻师范书,谓温围逼天子,包藏祸心,师范不禁愤起,即发兵讨温,遣行军司马刘鄩攻取兖州,自督兵攻齐州。温遣兄子友宁领兵救齐,击退师范,更派别将葛从周围兖州。友宁乘胜拔博昌、临淄各城,直抵青州城下,师范得淮南援兵,大破汴军,友宁马蹶被杀。送死一个侄儿。
温闻败报,亲率强兵二十万,昼夜兼行,至青州城东,与师范大战一日,师范败走。乃留部将杨师厚攻青州,自引军还汴,师厚复连败师范,擒住他胞弟师克。师范恐爱弟受戮,没奈何举城请降。刘鄩亦将兖州城献还从周。温徙师范家族至汴梁,本拟举师范为河阳节度使,寻因友宁妻泣请复仇,乃将师范杀死,并及族属二百余人。残暴不仁。独署刘鄩为元帅府都押牙,权知麀州留后。
会闻李茂贞与养子继徽,举兵逼京畿。遂复出屯河中,请昭宗迁都洛阳。唐相崔胤,始知温有异图,拟召募六军十二卫,密为防御,且与京兆尹郑元规等,缮治兵甲,日夜不息。温正思诘问,适值兄子友伦,在京中留典禁军,因击毬坠马,竟致毙命。又断送一个侄儿。他遂借此为由,谓友伦暴死,实由崔胤、郑元规等暗中加害,表请昭宗案诛罪犯,毋使专权乱政等语。昭宗览表大惊,即将崔胤等免职。温尚恨恨不平,且遣兄子友谅,带兵入都,令为护驾都指挥使。一面胁昭宗迁洛,一面捕住崔胤、郑元规等,尽行杀毙。
昭宗已同傀儡,只好随了友谅,挈领何皇后等出都。行至陕州,温自河中入觐,由昭宗延入寝室,面赐酒器及衣物。何后泣语道:“此后大家夫妇,委身全忠了。”昭宗命温兼判左右神策军,及六军诸卫事。温且将昭宗左右,如小黄门等十余人,及打毬供奉内园小儿等二百余名,也诱入行幄,一并斩首,把众尸埋瘗幕下,另选二百余人,入侍昭宗。于是昭宗名为共主,简直如犯人一般,悉受汴人管束。便好开刀。
温佯为恭顺,先赴洛整治宫阙,然后迎驾至洛,自己返入汴城。昭宗已入牢笼,自知命在旦暮,尚分颁绢诏,告难四方。晋王李克用,岐王李茂贞,蜀王王建,吴王杨行密,彼此移檄,声罪讨温。温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竟令养子友恭,及部将氏叔琮、蒋玄晖等,弑了昭宗,改立昭宗第九子辉王祚为帝。他却假惺惺的驰至洛阳,匍伏昭宗柩前,放声大哭,恐是有声无泪。并且诿罪友恭、叔琮,牵出斩首。友恭临刑大呼道:“卖我塞天下谤,人可欺,鬼神可欺么?”你也该死。温辞别还镇,辉王祚年只十三,后世号为昭宣帝。他虽身登帝座,晓得甚么国事,连年号都不敢更张,何皇后受尊为皇太后,移居积善宫,本来是个女流,没甚能力,此时更如坐针毡,自料母子难保,惟以泪洗面罢了。温又令蒋玄晖诱杀唐室诸王,凡昭宗长子德王裕以下,共死九人。更奏贬唐室故相裴枢、独孤损、崔远、陆扆、王溥等官,俟他出寓白马驿,发兵围捕,一古脑儿结果性命,投尸河中。尚有唐相柳璨,一味媚温,屡替温谋禅代事。温自思逆谋已遂,因遣使传示诸镇,表明代唐意思。晋、岐、蜀、吴当然不从,山南东道治襄州。节度使赵匡凝,与弟荆南留后赵匡明,也不肯听令。温立派大将杨师厚,率大兵攻襄州,逐去匡凝,再进拔江陵,逐去匡明,荆襄俱为温有。柳璨等反谓温有南征大功,请旨进温为相国,总制百揆,兼任二十一道节度使。温篡唐心急,还要甚么荣封,当下密嘱蒋玄晖,令与柳璨计议,指日迫唐帝传禅。偏玄晖与璨,谋事迂远,谓必须封过大国,加过九锡,然后禅位,方合魏、晋以来的古制。乃再晋封温为魏王,加九锡,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兼充天下兵马元帅。温勃然怒道:“这等虚名,我有何用?但教把帝位交付与我,便好了事。”遂拒还诏命,不愿受赐。宣徽副使王殷、赵殷衡平时与璨等有隙,乘间至温处进谗,谓璨等欲延唐祚,所以种种留难,静候外援。温因此益愤,欲杀柳璨、蒋玄晖。璨闻信大惧,亟奏请传禅,且往汴自解,偏受了一碗闭门羹。还至东都,正值宫人传何太后旨,乞璨代为保护传禅后子母生全,璨含糊答应。蒋玄晖、张廷范处,亦经太后谕意,覆语如璨略同。王殷、赵殷衡又得了间隙,密报汴梁,诬称璨与玄晖、廷范,入积善宫夜宴,对太后焚香为誓,兴复唐祚。温素性暴戾,管甚么虚虚实实,竟令殷等收捕玄晖,殷等且说玄晖私通太后,索性把何太后一并弑死。玄晖枭首,焚骨扬灰。又执璨至上东门,赏他一刀,璨自呼道:“负国贼柳璨,该死!该死!”死有余辜。廷范亦被拿下,车裂以徇。助逆者其听之。温即欲赴洛,把帝位篡夺了来,偏魏博军帅罗绍威,有密书到汴,请温发兵代除悍将,温乃自往魏州,屠戮魏州牙军八千家。又因幽州军帅刘仁恭,屡为魏患,便顺道渡河,围攻沧州。仁恭向河东乞援,李克用遣将周德威、李嗣昭等,出兵潞州,作为声援。潞州节度使丁会,即昭义节度使。本已归顺汴梁,至是为河东兵所攻,力不能支,且嫉温弑逆不道,竟举城降河东军。温攻沧州不下,又闻潞州失守,乃引兵还魏,由魏返梁。自经这番奔波,唐祚才得苟延了一年。唐昭宣帝天祐四年三月,东都遣御史大夫薛贻矩,到了汴城,传述禅位诏旨。温盛称符瑞,自言有庆云盖护府署,继又谓家庙中生五色芝,第一室神主上,有五色衣,显是代唐的预兆。贻矩北面拜舞,实行称臣,及返至东都,请昭宣帝即日禅位。昭宣帝无可奈何,只得遣宰相张文蔚、杨涉,及薛贻矩、苏循、张策、赵光逢等一班大臣,奉玉册传国宝,及诸司仪仗法驾,驰往汴梁。温命馆待上源驿,即下令改名为晃,取日光普照的意义。四月甲子日,张文蔚等自驿馆入城,登大梁殿廷,殿名金祥也是温临时定名。温戴着通天冕,穿着衮龙袍,大摇大摆,从殿后簇拥出来,汴将早鹄立两旁,拱手伺候。张文蔚、苏循奉册以进,由文蔚朗声读册道:
咨尔天下兵马元帅相国总百揆梁王:朕每观上古之书,以尧舜为始者,盖以禅让之典,垂于无穷,故封泰山,禅梁父,略可道者七十二君;则知天下至公,非一姓独有。自古明王圣帝,焦思劳神,惴若纳隍,坐以待旦,莫不居之则兢畏,去之则逸安。且轩辕非不明,放勋非不圣,尚欲游于姑射,体彼大廷,矧乎历数寻终,期运久谢,属于孤藐,统御万方者哉?况自懿祖之后,嬖幸乱朝,祸起有阶,政渐无象,天纲幅裂,海水横流,四纪于兹,群生无庇,洎乎丧乱,谁其底绥?洎于小子,粤以冲年,继兹衰绪,岂兹冲昧,能守洪基?惟王明圣在躬,体于上哲,奋扬神武,戡定区夏,大功二十,光著册书。北越阴山,南逾粤海,东至碣石,西暨流沙,怀生之伦,罔不悦附,矧予寡昧,危而获存。今则上察天文,下观人愿,是土德终极之际,乃金行兆应之辰。十载之间,彗星三见,布新除旧,厥有明征,讴歌所归,属在睿德。今遣持节银紫光禄大夫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张文蔚等,奉皇帝宝绶,敬逊于位。于戏!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厥中,天禄永终,王其祗显大礼,享兹万国,以肃膺天命!
文蔚读毕,将册文交温,再由张策、杨涉、薛贻矩、赵光逢,依次递呈御宝,均由温接受。温遂俨然升座,文蔚等降至殿下,率百官舞蹈称贺。自问有愧心否?
礼毕退班,温休息半日。午后在内殿设宴,遍赐群臣。这殿叫作玄德殿,隐以虞舜自比,引用“玄德升闻”的成语。文蔚等俱蒙赐宴,侍坐两旁。温举觞与语道:“朕辅政未久,区区功德,未能遍及人民,今日得居尊位,实皆由诸公推戴,朕未免且感且惭!请诸公畅饮数杯!”何其客气!文蔚等听着此言,离席叩谢,但一时无词可答,也只有噤声不语。独苏循、薛贻矩及刑部尚书张祎,极力献谀,盛称陛下功德巍巍,正宜应天顺人,臣等毫无功力,唯深感陛下鸿恩,誓图后效云云。天良丧尽。温掀髯大笑,开怀痛饮,直至鼍鼓冬冬,方才撤席,大家谢恩而归。
越日大赦改元,国号大梁,废昭宣帝为济阴王。特下一诏令道:
王者受命于天,光宅四海,祗事上帝,宠绥万民。革故鼎新,谅历数而先定,创业垂统,知图箓以无差。神器所归,祥符合应,是以三正互用,五运相生。前朝道消,中原政散,瞻乌莫定,失鹿难追。朕经纬风雷,沐浴霜露,四征七伐,垂三十年,纠合齐盟,翼戴唐室。随山刊木,罔惮胼胝;投袂挥戈,不遑寝处。洎上穹之所赞,知唐运之不兴;莫谐辅汉之文,徒罄事殷之礼。忽比夏禹,忽拟周文,适足令人齿冷!唐主知英华易竭,算祀有终,释龟鼎以如遗,推剑绂而相授。朕惧德勿嗣,执谦允恭,避景命于南河,眷清风于颍水。吾谁欺,欺天乎。而乃列岳群后,盈廷庶官,东西南北之人,斑白缁黄之众,谓朕功盖上下,泽被幽深,宜顺天以应时,俾化家而为国。恐只有寡廉鲜耻等人,如是云云。拒彼亿兆,至于再三。史策无闻。且曰七政已齐,万几难旷:勉遵令典,爰正鸿名。告天地神祇,建宗庙社稷。顾惟凉德,曷副乐推,栗若履冰,怀如驭朽。金行启祚,玉历建元。方宏经始之规,宜布维新之令。可改唐天祐四年为开平元年,国号大梁。书载虞宾,斯为令范,《诗》称周客,盖有明文。
是用先封,以礼后嗣,宜以曹州济阴之邑奉唐主,封为济阴王。凡百轨仪,并遵故实。姬庭多士,比是殷臣。楚国群材,终为晋用。历观前载,自有通规。但遵故事之文,勿替在公之效。应是唐朝中外文武旧臣,现任前资官爵,一切仍旧。凡百有位,无易厥章,陈力济时,尽瘁事朕。此诏。
嗣是升汴州为开封府,定名东都。旧有唐东都洛阳,改称西都,废京兆府,易名大安府,长安县为大安县。置佑国军节度使,即令前镇国军治华州。节度使韩建充任。授张文蔚、杨涉为门下侍郎,薛贻矩为中书侍郎,并同平章事。改枢密院为崇政院,命太府卿敬翔为院使。敬翔系梁主温第一功臣,凡一切篡唐谋画,无不与商。所以梁主受禅,仍使他特掌机要。此后军国大事,必经崇政院裁定,然后宣白宰相。宰相非时奏请,皆由崇政院代陈。又特设建昌院,管领国家钱谷,即令养子朱友文知院事。友文本姓康,名勤,为梁主温所特爱,视同己出,改赐姓名,排入亲子行中。温有七子,长名友裕,次为友珪、友璋、友贞、友雍、友徽、友孜,友孜一作友敬。连友文共称八儿。友裕时已逝世,追封郴王,友珪为郢王,友璋为福王,友贞为均王,友雍为贺王,友徽为建王,友文亦受封博王;友孜尚幼,故未得王爵。追尊朱氏四代庙号,高祖黯为肃祖皇帝,妣范氏为宣僖皇后,曾祖茂琳为敬祖皇帝,妣杨氏为光孝皇后,祖信为宪祖皇帝,妣刘氏为昭懿皇后;父诚为烈祖皇帝,母王氏为文惠皇后。封长兄全昱为广王,追封次兄存为朗王。全昱子友谅为衡王,友能为惠王,友诲为邵王,存子友宁、友伦已死,亦得追封:友宁为安王,友伦为密王。
温特开家宴,召集诸王宗戚,酣饮宫中。喝到酩酊大醉,尚是余兴未消,顿时取出五色骰子,与族属戏起赌来,一掷千金,呼喝甚豪,几把那皇帝架子,丢抛净尽,依然是个砀山无赖,满口呶呶,醉骂不休。到是本色。
全昱平时,本无心富贵,尝居砀山故里,携杖逍遥。唐廷曾授他为岭南西道治桂州。节度使,他却不愿赴任,仍旧辞职家居。此次闻温受禅,不得已来至大梁,就是得封王爵,也不过随遇而安,没甚喜欢。难能可贵。及见温使酒狂赌,很觉看不过去,便斜视温面道:“朱阿三,汝本砀山小民,从黄巢为盗,目无法纪。一旦反正归唐,遭逢盛遇,天子用汝为四镇节度使,位极人臣,穷享富贵,也可谓不负汝志,汝奈何起了歹心,竟灭唐家三百年社稷!似此忘恩背义,恐鬼神未必佑汝,我恐朱氏一族,将被汝覆灭了!还赌出什么来!”快人快语。说至此,顺手取过骰盆,将骰子散掷地上。
看官!你想朱温到了此时,叫他如何忍受,不由的奋袂起座,要与全昱拚命。族属慌忙劝解,令全昱退出宫外,温尚恨恨不已,乱呼乱骂,几乎把朱氏祖宗十七八代,也一并揶揄在内。写尽狂奴。经大众劝他返寝,才算免事。全昱竟飘然自去,仍回砀山故里中,芒鞋竹杖,安享清福去了。及温次日起床,细思兄言,恰也有理,便搁过一边,不再提及。全昱竟得享天年,直至贞明二年,贞明为梁主友贞年号,见后文。寿终故里。
这且休表。且说唐祚已移,正朔复改,梁廷传诏四方,不准再用前唐年号。各镇多畏梁主势力,不敢抗命,独有四镇未服,仍奉唐正朔,且移檄讨梁,兴复唐室。看官道是那四镇,就是上文所说的晋、岐、吴、蜀。小子更略述来历如下: 晋 即河东,为沙陀人李克用所据。原姓朱邪,父名赤心,以功任云州刺史,赐姓名李国昌。克用为云中守捉使,擅杀大同防御使段文楚,据住云州,败奔鞑靼。后因黄巢僭乱,入征有功,拜河东节度使,加封晋王。唐亡后不服梁命,仍称天祐四年。
岐 即凤翔,为深州人李茂贞所据。茂贞本姓宋,名文通,讨黄巢有功,改赐姓名,官凤翔节度使,累封至岐王。
唐亡后亦不服梁命,仍称天祐四年。
吴 即淮南,为庐州人杨行密所据。行密少为盗,转投军伍,乘乱据庐州,平黄巢余党,得拜淮南节度使,晋封吴王。唐昭宣帝季年,行密殁,子渥嗣职,因见晋、岐不受梁命,亦仍奉唐正朔,称天祐四年。
蜀 即西川,为许州人王建所据。建以盐枭从忠武军。治许州。入关逐黄巢,得补禁军八都头之一。嗣入蜀并有两川,洊封至蜀王。唐亡后不受梁命,并因天祐为朱氏所改,不应遵名,但称为天复七年。
那时四镇变做四国,与梁分峙中原。晋最强,次为吴、蜀、岐。四国移檄讨梁,梁亦传檄讨四国,这真叫作中原逐鹿了。
小子有诗叹道:
人心世道已沦亡,元恶公然作帝王。
差幸纲常存一线,尚留四镇抗强梁。
欲知四国后事,且看下回续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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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温于唐,无甚功绩,第因乘乱崛起,得肆其狡猾凶暴之手段,据唐祚而有之。从前王莽、曹操、司马懿、刘裕诸奸雄,其险恶犹不若温也。当时之献媚贡谀者,不一而足,温自以为一手掩尽天下耳目,庸讵知骨肉宗亲中,独有佼佼如全昱,仗义宣言,足以丧其魂而褫其魄耶!观全昱寥寥数语,使阅者浮一大白。而温敢弑昭宗,弑何太后,弑昭宣帝,独不能戕害一兄。盖义正词严,令彼无从躲闪,即令彼无从下手。而全昱复飘然归里,自适其所,卒得寿终,是亦一武攸绪之流亚欤?安得以为温兄而少之哉?
第四回 康怀贞筑垒围潞州 李存勗督兵破夹寨
却说晋王李克用,岐王李茂贞,吴王杨渥,蜀王王建,有志抗梁,移檄四方,兴复唐室。当时四方各镇,号称最大的,为吴越、湖南、荆南、福建、岭南五区。这五区见了檄文,并没有甚么响应,转令晋、岐、吴、蜀四国,亦急切未敢发难。究竟这五镇军帅,是何等人物,也不得不表明如下。为后文十国伏案。
吴越 系临安人钱镠据守地。镠曾贩盐为盗,改投石镜镇将董昌麾下,以功补都知兵马使。后与昌分据杭越,昌居越州,僭号称帝,镠由杭州发兵斩昌,传首唐廷,唐封镠为越王,继又改封吴王。
湖南 系许州人马殷据守地。殷初为秦宗权党孙儒裨将,儒败死,殷与同党刘建锋走洪州。建锋据湖南,为下所杀,众推殷为帅。殷表闻唐廷,唐乃授殷为淮南节度使。
荆南 系陕州人高季昌据守地。季昌少为汴州富人李让家僮。朱温镇汴,让以入赀见温,温令为义子,易姓名为朱友让。季昌亦因让进见,温与语颇以为能,命让畜为义儿,遂亦冒姓朱氏。后随温攻凤翔有功,得拜宋州刺史,仍复高姓。及温击走赵匡凝兄弟,见前回。遂保奏季昌为荆南留后,唐廷从之。
福建 系光州人王审知据守地。审知兄潮为县史,因乱从军,略定闽邑,由福建观察使陈岩举荐,得任泉州
刺史。岩卒,潮进代岩职,审知亦得官副使。及潮殁,审知继任,寻且升任节度使,加封琅琊王。
岭南 系闽人刘隐据守地。隐祖安仁经商南海,留家居此。父谦为封州刺史,兼贺江镇遏使。谦殁,隐得袭职。岭南节度使徐彦若,表荐隐为节度副使,委以军事。彦若卒,军中推隐为留后,隐表闻唐廷,且纳贿朱温,遂得实授节度使。
看官,你想这五镇中,高季昌为梁主温所拔擢,当然为温效力,刘隐也得温好处,怎肯背梁?吴越、湖南、福建与温素无恶感,乐得袖手旁观。况自温受禅后,格外笼络,加封钱镠为吴越王,马殷为楚王,王审知为闽王,高季昌实授节度使,兼同平章事职衔,刘隐加检校太尉兼侍中,旋且晋封为南平王。这五镇自然岁修朝贡,稽首称臣,那里还记得唐朝厚恩,愿附入晋、岐、吴、蜀四国,协图兴复呢?富贵误人。
此外尚有河北著名数大镇,唐季尝称雄割据,不奉朝命,至唐室衰亡,各镇非削即弱。成德军治镇州。节度使王镕,为唐累世藩臣,年龄未高,资望最著,向来与河东连和。自朱温得势,会同魏博军攻河东,取得邢、洺、磁三州,见第二回。遂作书招镕,令他绝晋归梁。镕尚犹豫未决,温率军进薄镇州城下,焚去南关,镕乃乞和,愿以子昭祚为质。温带昭祚还汴,妻以爱女,与镕结为儿女亲家,至开平元年,且封镕为赵王。时成德军已倾心归梁了。一镇属梁。
魏博军节度使罗绍威,素与梁和,长子廷规,娶温女为妇,结为婚姻。温尝替他屠灭悍卒,隐除内患。见前回。虽费了无数供亿,绍威尝有铸成大错的悔语;但德多怨少,总不肯无故背梁。温即帝位,且进贡魏州良木,为建造宫殿的材料,温赐他宝带名马,作为酬仪,彼此欢洽,不问可知。又一镇属梁。
卢龙军治幽州。节度使刘仁恭,据有幽、沧各州,与魏博不协。曾经温替魏往攻,因仁恭得河东声援,未能得利。见前回。这一镇是与晋通好,与梁为仇。那知仁恭骄侈性成,既得击退梁兵,越觉穷奢极欲,恣情淫佚。幽州有大安山,四面悬绝,他偏在山上筑起宫室,备极华丽,采选良家妇女,令他居住,以供游幸。自恐精力不继,镇日里召集方士,共炼丹药,冀得长生,凡百姓所得制钱,勒令缴出,窖藏山中,民间买卖交易,但令用墐土代钱,各处怨声载道,他尚自称得计。平时第一爱妾,为罗氏女,生得杏脸桃腮,千娇百媚,偏为次子守光,暗中艳羡,勾搭上手,竟代父荐寝,与罗氏作云雨欢。事为仁恭所闻,立将守光笞责百下,逐出幽州。子肯代你效劳,何故黜逐?可巧梁将李思安,奉梁主命,领兵来攻幽州,仁恭尚在大安山,淫乐自如。守光从外引兵到来,击走梁军,随即遣部将李小喜、元行钦等,袭入大安山,把仁恭拘来,幽住别室,自称卢龙节度使。凡父亲罗氏以下,但见得姿色可人,一概取回城中,轮流伴宿,日夕烝淫。舍老得少,想彼时伴宿妇女,应亦赞同。乃兄守文,为义昌军治沧州。节度使,闻父被囚,召集将吏,且泣且语道:“不意我家生此枭獍,我生不如死,誓与诸君往讨此贼!”将吏应诺,守文遂督众至芦台,与守光部兵对仗。战了半日,互有杀伤,两下鸣金收军。越日,守文再进战蓝田,反为守光所败,乃返兵至镇,遣使向契丹乞援。守光恐守文复至,又虑梁兵乘隙来攻,因差人至梁,赍表乞降。梁主温即颁发诏命,授守光为卢龙节度使。想是性情相同,故不暇指斥。于是幽沧一方面,也为朱梁的属镇了。又一镇属梁。此三镇叙笔与前五镇不同,盖前五镇为后文十国伏案,与此三镇互有重轻,故详略互异。
外此如义武军治定州。节度使王处直,夏州节度使李思谏,朔方节度使韩逊,匡国军治同州。节度使冯行袭等,均已臣事朱梁,不生异心。此四镇为唐室旧臣,非由朱梁特授,故亦略表。所以晋、岐、吴、蜀各檄文,传达远近,终归无效。
蜀王王建,因贻晋王李克用书,请各帝一方。克用覆书答云:“此生誓不失节!”克用生平,功不掩过,惟此一语特见忠忱。王建得书,又延宕数月,毕竟皇帝心热,竟僭号称尊。国号大蜀,改元武成,用王宗佶韦庄为宰相,唐道袭为内枢密使,立子宗懿为皇太子。嗣复自上尊号,称英武睿圣皇帝。岐王李茂贞,也想照这般行为,究因地狭兵虚,未敢称帝,但开府置官,所有宫殿号令,略拟帝制罢了。
梁主温最忌晋王,篡位后即遣大将康怀贞,率兵数万,往攻潞州。晋将李嗣昭拒守,怀贞日夕猛攻,竟不能克。乃四面筑垒,成蚰蜒堑,蚰蜒虫名,取以名堑有坚耐意。分兵屯守,为久围计。嗣昭向晋告急。晋王李克用,即派周德威为行营都指挥使,率同李嗣本、史建瑭、安元信、李嗣源、安金全等,往援潞州。行至高河,遇着梁将秦武,前来拦阻,即麾兵杀去。秦武败走,康怀贞也向梁廷添兵。梁主温恨他无能,另授亳州刺史李思安为潞州行营都统,降怀贞为行营都虞侯。思安领河北兵西行,至潞州城下,更筑重城,内防城中冲突,外拒城中援军,取名叫作夹寨。且调山东人民,馈运军粮,俨然有垒高粮足,虎视眈眈的形势。晋将德威,不与力争,但日遣轻骑抄袭,彼出即归,彼归复出,为牵制梁军的计划,思安恐粮车被劫,再从东南出口,筑起甬道,与夹寨相接,免得疏漏。怎奈周德威与部下诸将,更番进攻,排墙填堑,时来骚扰,害得梁军日不得安,夜不得眠,只好坚壁不出,与晋军积久相持。李克用却命李存璋等分攻晋州、洺州,使梁军往来援应,东西奔命。梁主温也发河中陕州将士,驰赴行营,厚添兵力,两下里旗鼓相当,誓决雌雄,自梁开平元年秋季开战,直至二年正月,尚未解决。此为梁晋第一次大战争。
李克用因军务倥偬,半年不解,免不得忧劳交集,竟致疽发背中。卧床数日,疽患尤剧,无药可疗,自知病将不起,乃命弟振武军治故单于东都护府。节度使克宁,监军张承业,及大将李存璋,吴珙,掌书记吴质等,立长子存勗为嗣。存勗为克用次妻曹氏所出,小名亚子,幼娴骑射,胆力过人,克用早目为奇儿。年十一,随克用立功,献捷唐廷。唐昭宗见他异表,特赏他鸂鶒卮,翡翠盘,且抚背道:“儿有奇姿,他日富贵,毋忘我家!”因此克用益加钟爱,特令袭封。并语克宁等道:“此儿志气远大,必能成我遗志,愿汝等善为教导,我死无恨了!”又召存勗至卧榻前,叮咛嘱咐道:“嗣昭守潞,方困重围,恨我不能亲身往援,恐与他要长别了。我死后,丧葬事了,汝速与德威等竭力救他,勿令陷没为要!”语至此,又令取过平时佩带的箭袋,拔出三矢,分交存勗,交付一支,谆嘱数语。第一矢是教他灭梁,第二矢是教他扫燕,第三矢是教他逐契丹。梁晋世仇,克用不能灭梁,原是一生大恨。燕指刘守光,守光叛晋降梁,也是克用所恨的。契丹酋长耶律阿保机,阿保机一译作按巴坚。曾与克用约为兄弟,及梁主受禅,阿保机与梁通好,自食前言,所以克用也引为恨事。存勗涕泣受命。事见欧阳氏《五代史·伶官列传》。克用复语克宁道:“此后以亚子累汝,汝勿负我!”说到我字,已是忍不住痛苦,一声狂呼,竟尔毕命。享年五十三岁。
存勗号哭擗踊,非常哀恸。克宁等料理丧事,忙乱了好几天。惟克用在日,养子甚多,衣服礼秩,与存勗相等,共有六七人。存勗嗣位,彼等心怀不服,捏造谣言,意图作乱。克宁久握兵权,又为军士所倾向,因此也涉嫌疑。监军张承业,本是唐朝宦官,当朱温扈驾入京,与崔胤大杀宦官时,见第二回。曾令各镇悉诛监军。李克用与承业友善,但杀罪犯一人,充作承业,承业仍监军如故,感克用恩,格外效力,至是代为衔忧。且见存勗久居丧庐,未曾视事,乃排闼入语存勗道:“大孝在不坠基业,非寻常哭泣可了。目今汴寇压境,利我凶哀,我又内势未靖,谣言百出,一或摇动,祸变立至,请嗣王墨缞听政,勉持危局,方为尽孝。”存勗才出庐莅事,闻军中私议纷纷,也觉惊心。便邀克宁入室,凄然与语道:“儿年尚幼,未通庶政,恐不足上承遗命,弹压各军。叔父勋德俱高,众情推服,且请制置军府,俟儿能成立,再听叔父处分。”克宁慨语道:“汝系亡兄家嗣,且有遗命,何人得生异议?”本意却是不错。遂扶存勗出堂,召集军中将士,推戴存勗为晋王,兼河东节度使。克宁首先拜贺。将士等亦不敢不从,相率下拜。惟克用养子李存颢等,托疾不至。
至克宁退归私第,存颢独乘夜入谒,用言挑拨道:“兄终弟及,也是古今旧事,奈何以叔拜侄呢?”克宁正色道:“这是体统所关,怎得顾全私谊?”语未毕,忽屏后有人窃笑道:“叔可拜侄,将来侄要杀叔,也只好束手受刃了!”克宁闻声返顾,见有一人出来,原来是妻室孟氏。便道:“你如何也来胡说!”孟氏道:“天与不取,必且受殃!你道存勗是好人么?”存颢得了一个大帮手,复用着一番甜言蜜语,竭力撺掇。说得克宁也觉心动。坏了!坏了!便叹息道:“名位已定,叫我如何区处?”存颢道:“这有何难?但教杀死张承业、李存璋,便好成功。”克宁道:“你且去与密友妥商,再作计较。”
存颢大喜,出与同党计议,决奉克宁为节度使,并执晋王存勗,及存勗母曹氏归梁,愿为梁藩。大约是丧心病狂了。都虞侯李存质,也是克用养子,时亦在座与议,惟尝与克宁有嫌,议论时不免龃龉。存颢诉知克宁,竟诬称存质罪状,把他杀毙。克宁遂求为云中节度使,且割蔚、应、朔三州为属郡。存勗已是动疑,但表面上尚含糊答应。
既而幸臣史敬镕,入见太夫人曹氏,将克宁及存颢等阴谋,详细告闻。曹氏大骇,亟语存勗,存勗召张承业、李存璋入内,涕泣与语道:“吾叔欲害我母子,太无叔侄情;但骨肉不应自相鱼肉,我当退避贤路,少抒内祸。”这是欲擒故纵之言,看官莫被瞒过。承业勃然道:“臣受命先王,言犹在耳,存颢等欲举晋降贼,王从何路求生?若非大义灭亲,恐国亡无日了!”存勗乃与存璋等定谋,伏兵府署,诱克宁、存颢等入宴。才行就座,伏兵遽起,即将克宁、存颢等拿下。存勗流涕责克宁道:“儿前曾让位叔父,叔父不取;今儿已定位,奈何复为此谋,竟欲将我母子执送仇雠,忍心至此,是何道理?”克宁惭伏不能对。存璋等齐呼速诛,存勗乃取出祖父神主,摆起香案,才将克宁枭首,存颢等一并伏诛,令克宁妻孟氏自尽。
长舌妇有何善果!一场内乱,化作冰销。
正拟出救潞州,忽闻唐废帝暴死济阴,料知为朱温所害,遂缟素举哀,声讨朱梁。随笔了过唐昭宣帝。部众以周德威外握重兵,恐他谋变,且素与嗣昭不睦,未肯出力相援,因怂恿晋王存勗,调回德威。适梁主温自至泽州,黜退李思安,换用刘知俊,另派范君实、刘重霸为先锋,牛存节为抚遏使,驻兵长子。一面派使至潞州,谕令李嗣昭归降。嗣昭焚书斩使,厉兵死守,梁军又复猛扑。流矢中嗣昭足,嗣昭潜自拔去,毫不动容,仍然督兵力拒,因此城中虽已匮乏,兀自支撑得住。
梁主温闻潞州难下,拟即退师,诸将争献议道:“李克用已死,周德威且归,潞州孤城无援,指日可下,请陛下暂留旬月,定可破灭潞城。”梁主温勉留数日,恐岐人乘虚来攻,截他后路,乃决自泽州还师,留刘知俊围攻潞州。
周德威由潞还晋,留兵城外,徒步入城,至李克用柩前,伏哭尽哀,然后退见嗣王,谨执臣礼。存勗大喜,遂与商及军情,且述先王遗命,令援潞州。德威且感且泣,固请再往。存勗乃召诸将会议,首先开言道:“潞州为河东藩蔽,若无潞州,便是无河东了。从前朱温所患,只一先王,今闻我少年嗣位,必以为未习戎事,不能出师,我若简练兵甲,倍道兼行,出他不意,掩他无备,以愤卒击惰兵,何忧不胜?解围定霸,便在此一举了!”颇有英雄气象。张承业在旁应声道:“王言甚是,请即起师。”诸将亦同声赞成。
存勗乃大阅士卒,命丁会为都招讨使,偕周德威等先行,自率军继进。到了三垂岗下,距潞州只十余里,天色已暮,存勗命军士少休,偃旗息鼓,衔枚伏着。待至黎明,适值大雾漫天,咫尺不辨,驱军急进,直抵夹寨。梁军毫不设备,刘知俊尚高卧未起,陡闻晋兵杀到,好似迅雷不及掩耳,慌忙披衣趿履,整甲上马,召集将士等,出寨抵御。那知西北隅已杀入李嗣源,东北隅已杀入周德威,两路敌军,手中统执着火具,连烧连杀,吓得梁军东逃西窜,七歪八倒,知俊料不能支,领了败兵数百,拨马先逃。梁招讨使符道昭,情急狂奔,用鞭向马尾乱挥,马反惊倒,把道昭掀落地上。凑巧周德威追到,手起刀落,剁成两段,梁军大溃,将士丧亡逾万,委弃资粮兵械,几如山积。败报到了汴梁,梁主温惊叹道:“生子当如李亚子,克用虽死犹生!若似我诸儿,简直与豚犬一般呢!”似你得有美媳,也足慰你老怀。小子有诗咏道:
晋阳一鼓奋雄师,夹寨摧残定霸基。
生子当如李亚子,虎儿毕竟扫豚儿。
夹寨已破,周德威至潞州城下,呼李嗣昭开门,偏嗣昭弯弓搭箭,竟欲射死德威。究竟为着何事,容小子下回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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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亡以后,虽有四国反抗朱梁,实则皆纯盗虚声,非真有心兴唐。惟晋王李克用,犹为彼善于此尔,余镇皆利禄薰心,受梁笼络,更不足道。惟唐梁之交,土宇分崩,群雄割据,几如乱猬一般,经作者一一叙清,才觉头头是道,得使阅者爽目。看似容易却艰辛,幸勿轻口滑过,至四国五镇,及关系《五代史》等藩属,俱已交代明白,方折到梁晋交战事。夹寨一役,为梁晋兴亡嚆矢,故叙事从详。至若克用父子,一终一继,亦不肯少略,俱为后文处处伏案。阅者悉心浏览,自知作者苦心,非寻常小说比也。
第五回 策淮南严可求除逆 战蓟北刘守光杀兄
却说周德威至潞州城下,呼李嗣昭开门,且遥语道:“先王已薨,今嗣王亲自来援,破贼夹寨,贼兵都遁去了。快开门迎接嗣王!”嗣昭闻言,竟抽矢欲射德威。左右连忙劝阻,嗣昭道:“我恐他为贼所得,由贼使他来诳我呢!”左右道:“他既说嗣王自来,何不求见嗣王,再作区处。”嗣昭乃答德威道:“嗣王既已到此,可否一见?”德威才退告存勗。存勗亲至城下,仰呼嗣昭。嗣昭见存勗素服,不禁大恸起来,军士亦相率泣下。乃下城开门,迎存勗入城。存勗好言慰劳,并述克用遗言,与德威同来援潞。嗣昭因与德威相见,彼此释嫌,欢好如初。
德威请进攻泽州,存勗令与李存璋等偕行。适梁抚遏使牛存节,率兵接应夹寨,至天井关遇见溃兵,才知夹寨被破,且闻晋军有进攻泽州消息,便号令军前道:“泽州地据要害,万不可失,虽无诏命,亦当趋救为是!”大众都有惧色,存节又道:“见危不救,怎得为义?畏敌先避,怎得为勇?诸君奈何自馁呢!”你从了弑君逆贼,难道可称义勇么?遂举起马鞭,麾众前进,到了泽州城下,城中人已有变志,经存节入城拒守,众心乃定,周德威等率众到来,围攻至十余日,存节多方抵御,无懈可击。刘知俊又收集溃兵,来援存节,德威乃焚去攻具,退保高平。
晋王存勗,亦引兵归晋阳,休兵行赏。命德威为振武军节度使,更兄事张承业,升堂拜母,赐遗甚厚。一面饬州县举贤才,黜贪残,宽租税,抚孤穷,伸冤滥,禁奸盗,境内大治。复训练士卒,严定军律,信赏必罚,蔚成强国。潞州经李嗣昭抚治,劝课农桑,宽租缓刑,不到数年,军城完复,依旧变作巨镇。自是与朱梁争衡,成为劲敌了。为后唐灭梁张本。
梁主温既鸩死唐帝,复因苏循等为唐室旧臣,勒令致仕,共斥去十五人。贡谀何益。张文蔚死,杨涉亦免官,改用吏部侍郎于兢,礼部侍郎张策,同平章事。且因韩建尽忠梁室,亦加他同平章事职衔。越年复迁都洛阳,改称大梁为东都。命养子博王友文留守。会岐、蜀、晋三国,联兵攻梁雍州,为梁将刘知俊所拒,不能得志。三国兵陆续引还,再拟联结淮南,共图大举,偏淮南陡起内乱,也闯出弑逆大事来了。
淮南节度使杨渥,年少袭位,性好游饮,又善击球,居父丧时,尝燃烛十围,与左右击球为乐,一烛费钱数万。或单骑出外,竟日忘归,连帐前亲卒,都不知他的去向。左牙指挥使张颢,右牙指挥使徐温,统是行密旧臣,面受遗命,辅渥袭爵。渥尝袭取洪州,掳归镇南节度使钟匡时,镇南军治洪州。兼有江西地,嗣是骄侈益甚,日夜荒淫,颢与温入内泣谏,渥怒斥道:“汝两人谓我不才,何不杀我,好教汝等快心?”自己讨杀,真是奇闻。颢、温失色而出。渥恐两人为变,召入心腹将陈璠、范遇,令掌东院马军,为自卫计。那知颢、温已窥透渥意,乘渥视事,亲率牙兵数百人,直入庭中。渥不觉惊骇道:“汝等果欲杀我么?”你既怕死,何必讨杀。颢、温齐声道:“这却未敢,但大王左右,多年挟权乱政,必须诛死数人,方可定国。”渥尚未及言,颢、温见陈璠、范遇侍侧,立麾军士上前,把璠、遇二人曳下,双刀并举,两首落地,颢、温始降阶认罪,还说是兵谏遗风,非敢无礼。渥亦无可奈何,只好强为含忍,豁免罪名。从此淮南军政,悉归颢、温两人掌握。渥日夜谋去两人,但苦没法。两人亦心不自安,共谋弑渥,分据淮南土地,向梁称臣。计亦太左。颢尤迫不及待,竟遣同党纪祥等,夤夜入渥帐中,拔刃刺渥。渥尚未就寝,惊问何事,纪祥直言不讳,渥且惊且语道:“汝等能反杀颢、温,我当尽授刺史。”大众颇愿应允,独纪祥不从,把手中刀砍渥。渥无从闪避,饮刃倒地,尚有余气未尽,又被纪祥用绳缢颈,立刻扼死。当即出帐报颢,颢率兵驰入,从夹道及庭中堂下,令兵站着,露刃以待,然后召入将吏,厉声问道:“嗣王暴薨,军府当归何人主持?”大众都不敢对,颢接连问了三次,仍无音响,不由的暴躁起来。忽有幕僚严可求,缓步上前,低声与语道:“军府至大,四境多虞,非公将何人主持?但今日尚嫌太速。”颢问为何故?可求道:“先王旧属,尚有刘威、陶雅、李简、李遇等人,现均在外,公欲自立,彼等肯为公下否?不若暂立幼主,宽假时日,待他一致归公,然后可成此事。”颢听了这番言语,倒也未免心慌,十分怒气,消了九分,反做了默默无言的木偶。可求料他气沮,便麾同列趋出,共至节度使大堂,鹄立以俟,大众也莫名其妙。但见可求趋入旁室,不到半刻,仍复出来,扬声呼道:“太夫人有教令,请诸君静听!”说着,即从袖中取出一纸,长跪宣读,诸将亦依次下跪,但听可求朗读道:
先王创业艰难,中道薨逝。嗣王又不幸早世,次子隆演,依次当立,诸将多先王旧臣,应无负杨氏,善辅导之,予有厚望焉!
读毕乃起,大众亦齐起立道:“既有太夫人教令,应该遵从,快迎新王嗣位便了。”张颢此时也已出来,闻可求所读教令,词旨明切,恰也不敢异议。乃由他主张,迎入隆演,奉为淮南留后。看官,你道果真是太夫人教令么?行密正室史氏,本来是没甚练达,不过渥为所出,并系行密元妃,例当奉为太夫人。可求乘乱行权,特从旁室中草草书就,诈称为史氏教令,诸将都被瞒过,连张颢亦疑他是真,未敢作梗。杨氏一脉,赖以不亡。可求诚杨氏功臣。
颢专权如故,默思徐温本是同谋,此次迎立隆演,温却置诸不问,转令自己孤掌难鸣。此中显有可疑情迹,计惟调他出去,免得一患。乃入白隆演,请出温为浙西观察使。可求闻知消息,即潜往说温道:“颢令公出就外藩,必把弑君罪状,加入公身,祸且立至了!”温大惊问计,可求道:“颢刚愎寡智,可以计诱,公能见听,自当为公设法。”温起谢可求。可求即转说颢道:“公与徐温同受顾命,令调温外出,他人都说公夺温卫兵,意图加害,此事真否?”颢惊道:“我无此意。”可求道:“人言原是可畏,倘温亦从此疑公,号召外兵,入清君侧。公将何法对待呢?”三寸舌确是善掉。颢少断多疑,闻可求言,果将原议取消,乃劝隆演任温如旧。隆演也是个庸柔人物,一一依从。
既而行军副使李承嗣,知可求有附温意,暗中告颢。颢夜遣刺客入可求室,阴刺可求,亏得可求眼明手快,用物格刀,讯明来意,刺客谓由颢所遣,可求神色不变,即对刺客道:“要死就死,但须我禀辞府主,方可受刃。”刺客允诺,执刀旁立,可求操笔为书,语语激烈,刺客颇识文字,不禁心折,便道:“公系长者,我不忍杀公,但须由公略出财帛,以便覆命。”可求任他自取,刺客掠得数物,便去覆颢,但说可求已闻风遁去,但俟异日,颢亦只得静待。
可求恐颢再行加害,忙向温告变,力请先发制人,且谓左监门卫将军钟泰章,可与共事,温遂使亲将翟虔,邀泰章入室,与谋杀颢。泰章一力担承,归与壮士三十人,商定秘谋,刺臂流血,沥酒共饮。翌晨起来,装束停当,直入左牙都堂,正值颢升座视事,被泰章掷刀中脑,顿时倒毙。壮士一齐下手,杀死颢左右数十人。温率右牙兵亲来接应,左牙兵惮不敢动,当由温宣言道:“张颢实行弑逆,按律当诛,今已诛死首恶,尚有余党未尽,无论左右牙兵,但能捕除逆党,一概行赏!”左牙兵得此号令,踊跃而出,捕得纪祥等到来,由温命推出市曹,处以极刑。
一面入白史太夫人,史氏惶恐失色,向温泣语道:“我儿年幼,不胜重任,今祸变至此,情愿自率家口,返归庐州原籍,请公放我一条生路,也是一种大德呢。”可见她实是无能。温逡巡拜谢道:“颢为大逆,不可不诛。温岂敢负先王厚恩,愿太夫人勿再疑温,尽可放心!”史氏方才收泪,温乃趋退。当时淮南人士,总道徐温是杨氏忠臣,从前弑渥实未与闻,那知温与颢实是同谋,不过颢为傀儡,转被温所利用,强中更有强中手,就是这事的注脚哩。总断数语坐实温罪。
温既杀颢,遂得兼任左右牙都指挥使,军府事概令取决。隆演不过备位充数,毫无主意。严可求升任扬州司马,佐温治理军旅,修明纪律。支计官骆知祥,由温委任财赋,纲举目张,丝毫不紊。淮南人号为严、骆,很是悦服。温原籍海州,少随杨行密为盗,行密贵显,倚为心腹,至是得握重权,尝语严可求道:“大事已定,我与公等当力行善政,使人解衣安寝,方为尽职。否则与张颢一般,如何安民!”可求当然赞成,举颢所行弊政,尽行革除,立法度,禁强暴,通冤滞,省刑罚,军民大安。不没善政。是善善从长之意。
温乃出镇广陵,大治水师,用养子知诰为楼船副使,防遏昇州。知诰系徐州人,原姓李名昪,幼年丧父,流落濠泗间,行密攻濠州,昪为所掠,年仅八岁,却生得头角峥嵘,状貌魁梧,行密取为养子,偏不为杨渥所容,乃转令拜温为义父,温命名知诰。及长,喜书善射,沈毅有谋,温尝语家人道:“此儿为人中俊杰,将来必远过我儿。”自是益加宠爱,知诰亦事温惟谨。所以温修治战舰,特任知诰为副使,知诰果然称职,经营舟师,整而且严。为南唐开国伏笔,故叙徐知诰较详。
过了三月,抚州刺史危全讽,联合抚、信、袁、吉各州将吏,进攻洪州。节度使刘威,遣使至广陵告急,自与僚佐登城宴饮,佯示从容。全讽疑威有备,不敢轻进,但屯兵象牙潭,派人至湖南乞师。楚王马殷见第四回。遣指挥使苑玫围高安,遥作声援。会广陵派将周本,率七千人援洪州,倍道疾趋,径抵象牙潭。全讽临溪营栅,绵亘数十里。本隔溪布阵,令羸卒挑战,诱全讽兵追来。全讽轻进寡谋,想打他一个下马威,便倾寨出追,不管好歹,麾众渡溪,甫至半渡,那周本却带领锐卒,前来截击。全讽始知中计,慌忙对仗,奈部众已无行列,东奔西散,只剩得亲卒数百人,保住全讽,又被周本兵围住,杀毙无数,好容易冲开一条血路,奔回溪岸,才得登陆,兜头碰着冤家,一声大呼,竟将全讽吓落马下,活活的被他捉去。真不济事。看官道是何人擒住全讽,原来就是周本,他见部兵围住全讽,便觑隙过溪,截他归路,可巧全讽奔回,掩他不备,遂得顺手擒来。复乘胜攻克袁州,获住刺史彭彦章。吉州刺史彭,率众奔湖南。信州刺史危仔倡,单骑奔吴越。湖南将苑玫,闻全讽被擒,撤去高安围军,正思引还,偏被淮南大将米志诚杀到,吃了一个败仗,抱头窜归。江西复平,淮南无恙,小子正好续述河北军情。
义昌节度使刘守文,因弟守光囚父不道,发兵声讨,偏偏连战不胜,不得已用着重贿,向契丹借兵,见前回。契丹酋长阿保机,发兵万人,并吐谷浑部众数千,来援守文。守文尽发沧、德两州战士,得二万余人,与契丹吐谷浑两军会合,有众四万,出屯蓟州。守光闻守文又至,也将幽州兵士,全数发出,亲自督领,与乃兄相见鸡苏,争个你死我活。阵方布定,契丹吐谷浑两路铁骑,分头突入,锐气百倍,守光部下,见他来势甚猛,料知抵敌不住,便即倒退。守光也无法禁止,只好随势退下。守文见外兵得胜,也骤马出阵,且驰且呼道:“勿伤我弟!”迂腐之至。语尚未绝,忽听得飕的一声。知是有暗箭射来,急忙勒马一跃,那来箭正不偏不倚,射中马首,马熬痛不住,当然掀翻,守文亦随马倒地,仓猝中不知谁人,把他掖起,夹入肘下,疾趋而去,又仔细辨认,才晓得是守光部将元行钦。此时暗暗叫苦,也已无及了。
守光见行钦擒住守文,胆气复豪,又麾兵杀回,沧、德军已失主帅,还有何心恋战,霎时大溃。契丹吐谷浑两路人马,也被牵动。索性各走自己的路,一哄儿都去了。守光命部将押回守文,禁居别室,围以丛棘,更督兵攻沧州。
沧州节度判官吕兖、孙鹤,推立守文子延祚为帅,登陴守御。守光连日猛攻,终不能下,乃堵住粮道,截住樵采,围得他水泄不通,相持到了百日,城中食尽,斗米值钱三万,尚无从得购,人民但食堇泥,驴马互啖騣尾。吕兖拣得羸弱男女,饲以騣面,乃烹割充食,叫作宰杀务,究竟人肉有限,不足饷军,满城枯骨累累,惨无人烟。孙鹤不得已输款守光,拥延祚出降。守光入城,命将沧州将士家属,悉数掳回幽州,连延祚亦带了回去,留子继威镇义昌军。派大将张万进、周知裕为辅,鸣鞭奏凯,得意班师。全无人心。且遣使告捷梁廷,并代父乞请致仕。梁主温准如所请,命仁恭为太师,养老幽州。封守光为燕王,兼卢龙、义昌两军节度使。义昌留守刘继威,后为张万进所杀,守光亦不能制。惟遣人刺死守文,佯为涕泣,归罪刺客,把他杀死偿命。又大杀沧州将士,族灭吕兖家,仅留孙鹤不杀。兖子琦年十五,被牵出市中,将要处斩。吕氏门客赵玉,急至法场大呼道:“这是我弟赵琦,误投吕家,幸勿误诛。”监刑官乃命停刑。玉挈琦逃生,琦足痛不能行,由玉负他奔窜,变易姓名,沿途乞食,得转辗至代州。琦痛家门殄灭,刻苦勤学,始得自立。晋王存勗闻琦名,命署代州判官,并旌玉义,赐他金帛。小子有诗叹道:
幽父杀兄刘守光,朔方黑黯任倡狂,
尚余一个忠诚仆,窃负遗孤义独彰。
梁主温既得服燕,遂欲乘势并岐,遣大将刘知俊出兵,取得丹、延、鄜、坊四州,不意知俊竟起了变志,叛梁降岐。欲知他叛梁情由,容待下回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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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南之乱,首恶为张颢,徐温其从犯也。颢既弑渥,而仍不得逞其志,是由严可求达权之效,迨与温定谋,结钟泰章,手刃逆颢,虽未免存右袒之心,使温得避弑君之罪,然微温不能除颢。颢岂长肯为隆演下乎?然则杨氏之犹得保存,固可求之力居多,本编归功可求,良有以也。刘守光幽父不道,守文乞师外族,幸得少胜,此时苟得捕获守光,虽诛之不为过,乃对众号呼,愿勿伤弟,以丈夫之义愤,忽变而为妇人之仁柔。一何可笑!卒之身为所絷,死逆弟手,天下之愚昧寡识者,无过守文,而守光之行同枭獍,丧尽天良,且自是益著矣。作者叙守光事,略略点染,而恶已尽露,是固有关世道之文,不得以断烂朝报目之。
第六回 刘知俊降岐挫汴将 周德威援赵破梁军
却说梁将刘知俊,曾受梁主温命令,为西路行营都招讨使,防御岐晋。梁佑国军注见第三回。节度使王重师,与知俊友善,尝偕知俊会师幕谷,大破岐兵。梁廷闻捷,更令知俊乘胜进军,连拔丹、延、鄜、坊四州。梁主温即令牛存节为保大军节度使,镇守鄜坊,高万兴为保塞军节度使,镇守丹延,唐曾置保大军于延州,统辖四州,后折为二镇。再命知俊进取邠州。邠州为岐王茂贞养子继徽所据,继徽原姓杨,名崇本,拥兵不多,尚有势力。知俊恐不能拔,托言缺粮,不肯遽进。
梁主温疑有异志,召使还朝。知俊正拟赴洛,忽闻王重师被逮,身诛族灭,另用刘捍为留后,不由的吃一大惊。原来重师镇长安数年,贡奉不时,统军刘捍,欲夺重师位置,密向梁主处进谗,但说重师暗通邠、岐,梁主遂召还重师,严刑惩罪,即以刘捍继任。看官,试想此时的刘知俊,能不动了兔死狐悲,鸟尽弓藏的念头么?接连又得弟知浣密书,教他切勿入朝,入朝必死,他越加恐惧,观望不前。知浣曾任梁廷指挥使,复在梁主前面请,愿自迎乃兄还朝。梁主温不知是假,当即允准,他竟挈领弟侄,同至知俊行营。知俊喜家属生全,遂据了同州,降附岐王茂贞,并阴赂长安诸将,令他执住刘捍,械送凤翔,自率部兵占住潼关。
梁主温再遣近臣招谕知俊,知俊不从,乃削知俊官爵,特派山南东道节度使杨师厚,率同马步军都指挥使刘鄩,往讨知俊。鄩至关东,得获知俊伏兵,令为前导,乘夜叩关,关吏未曾辨明,立即开门,鄩兵一拥而入,害得知俊措手不及,只得弃关西走,挈族奔岐。
岐王茂贞,正杀死刘捍,发兵援应知俊,不料知俊仓猝前来,不得已好言抚慰,特授中书令。命他往取灵州,俟得地后,即授封镇帅。知俊请得岐兵数千人,克日就道,径至灵州城下,把城池围困起来。梁朔方节度使韩逊,飞使告急,梁王温立遣镇国军唐镇国军治华州,梁迁置陕州,改华州为感化军。节度使康怀贞,感化军唐称徐州为感化军,梁改置。节度使寇彦卿,会师往援,兼攻邠宁。
怀贞等星夜前进,连下宁、衍二州,直入泾州境内。知俊解围还援,怀贞等亦退兵三水,偏知俊已绕出前面,据险邀击,把怀贞麾下的兵士,冲作数段,怀贞仓皇失措,不知所为,亏得左龙骧军使王彦章,持着两大杆铁枪,当先开路,左挑右拨,搠死岐兵数百人,岐兵吓退两旁,剩出一条走路,放过梁军。怀贞方得走脱。偏将李德遇、许从实、王审权等,统皆失散,不知下落。狼狈奔至升平,蓦有大山当道,两面峭壁,只一狭径可通人马,怀贞正在担忧,猛闻一声胡哨,那岐兵从谷中出来,堵住山口,为首一员大将,正是刘知俊,大呼怀贞快来受死。知俊亦颇能军,后被岐用,全是好猜所致。怀贞吓得手足冰冷,顾着王彦章道:“这,句。这将奈何?”彦章道:“节帅只随我前进。怕他甚么?”遂舞动两枪,杀入山口,一杆枪足重百斤,经他两手运动,好似篾片一般。知俊上前拦阻,怎经得彦章神力,战到三五个回合,已杀得汗流浃背,招架不住,慌忙勒马退还,彦章且战且前,怀贞紧紧随后,费了若干气力,才得杀透山谷,麾鞭遁去,手下许多军士,多被岐兵截住,不是杀死,就是受擒,一个都没有生还。独寇彦卿与怀贞分途进兵,闻怀贞败还,急急收军回来,还算不吃大亏。
知俊向岐王献捷,岐王授知俊为彰义节度,镇治泾州。梁主温因怀贞丧师,懊怅了好几日,复接了外镇许多军报,无心批驳,只好敷衍了事。一是夏州节度使李思谏病殁,子彝昌嗣职,为部将高宗益所杀,宗益又经将吏诛死,另推彝昌族叔仁福为帅,表闻梁廷,梁主即刻批准,授仁福为夏州节度使。后来即成为西夏国。一是魏博节度使罗绍威病亡,绍威长子廷规,即梁主女夫,亦早去世,次子周翰在镇,表请袭位,梁主亦批准发行。一是楚王马殷,求给赐号为天策上将军,梁主不觉自忖道:“我既封他为王,还要这上将军名号,却是何用?”我亦不解。意欲批斥不准,转思笼络要紧,不如依他所请,免令反侧,乃亦许给名号,令为上将。楚王殷得报大喜,遂借天策上将军名目,开府置官,令弟賨存为左右相,居然也独霸一方了。三处皆用简笔叙过,不涉浪墨。
忽由成德军节度使赵王王镕,报称祖母寿终,乃遣使臣赉赐赙仪,兼令吊问。及使臣回来,谓晋使亦曾与吊,转令梁主温大起疑心,便欲并吞河北,省得为晋爪牙。乃遣供奉官杜廷隐、丁延徽为赵监军,且命他发魏博兵数千,分屯深、冀二州,托词助赵守御,暗中实嘱使袭赵。
赵将石公立方戍深州,急遣白王镕,愿拒绝梁使。镕不肯从,反召公立还镇州。公立出门,指城下涕道:“朱氏灭唐社稷,三尺童子,犹知他居心叵测,我王反恃为姻好,令他屯兵,这叫做开门揖盗,眼见得全城为虏了!”至公立已去,梁使杜廷隐等,率魏博兵入城,深州人民,相率惊骇,奔匿城外,廷隐即将城门关住,尽杀赵戍卒,复照样袭取冀州。
石公立返谒王镕,极言梁人无信,镕尚半信半疑。至深、冀失守消息,报入镇州,才令公立再攻深、冀,杜廷隐等已浚濠拒守,严兵以待,那里还能攻入!看官听着,这成德军的管辖地,只有镇、赵、深、冀四州;此时失去一半,教王镕如何不慌?当下四出求援,先遣说客至定州,用了甘言厚币,卖通义武节度使王处直,与约拒梁。王处直见第四回。再派使至燕晋告急。
燕王刘守光不报,惟晋王李存勗,接见赵使,却毫不迟疑,允令出援。晋将多谏阻道:“王镕臣事朱温,已有数年,岁输重赂,并结婚姻,此次向我求救,必有诈谋,愿大王勿允彼言!”存勗摇首道:“汝等但知其一,不知其二。试想王氏在唐,尚且叛服无常,怎肯长为朱氏臣属?今朱氏出兵掩袭,王镕救死不暇,还顾及甚么姻好?我若不救,正堕朱氏计中,应急速发兵,会同赵军,共破朱氏,免得他踏平河朔,侵及河东哩!”英断过人。语未毕,定州亦派使到来,谓愿联合镇州,推晋王为盟主,合兵攻梁。存勗允诺,即将两使遣归,命周德威率兵万人,往屯赵州,助镕防守。
梁主温闻晋军援赵,也命王景仁、韩勍、李思安诸将,领兵十万,进逼镇州,直至柏乡。王镕大惧,复遣使向晋乞师。存勗乃亲自出马,留蕃汉副总管李存番等守晋阳,自率大军东下。王处直亦派兵五千,前来从行。存勗至赵州,与周德威合军,进营野河,与柏乡只隔五里。梁兵坚壁不出,存勗命德威率兵挑战,仍没有一人出来接仗。德威令游骑进薄梁营,痛骂梁军,且发矢射入营帐。恼了梁军副使韩勍,开营逆战,出兵三万,怒马奔来,德威即麾军退回,勍那里肯舍,分三万人为三队,追击晋军。晋军见梁军盔甲鲜明,光耀夺目,不禁心摇气馁,各有惧容。德威瞧着,便下令道:“敌军皆汴州屠贩徒,衣铠虽是鲜明,统是没用,十人不足当汝一人,汝等尽可无虑。且汝等能擒他一卒,便得小富,这是奇货可居,不应坐失哩。”军士得令,方有起色,统回头想与搏斗。德威就分兵两路,攻击梁军两头,左驰右突,出入数四,俘获得百余人。乃且战且行,回至野河,存勗出兵接应,梁兵乃退。
德威既驰入大营,上帐献议道:“贼势甚锐,宜按兵持重,待他疲敝,方可进攻。”存勗道:“我率孤军远来,救人急难,利在速战,奈何按兵持重呢!”德威道:“镇定兵只能守城,不能野战,我兵虽能驰骋,但惟旷野间方可冲突,今压贼寨门,无从展技,并且彼众我寡,势不相敌,倘被彼知我虚实,我必危了!”是谓知彼知己。存勗愀然不答,退卧帐中。德威出语张承业道:“大王骤胜而骄,不自量力,专务速战,今去贼咫尺,只有一水相隔。彼若造桥迫我,我众恐立尽了,不如退屯高邑,依城自固,一面诱贼离营,彼出我归,彼归我出,再派轻骑掠彼粮饷,不出月余,定可破敌。”仍是从前攻夹寨之计。承业点首,入帐语存勗道:“这岂大王安枕时么?周德威老将知兵,言不可忽,愿大王注意!”存勗跃然起床道:“我正思德威言,颇有至理。”即出帐召入德威,令拔营徐退,回屯高邑。
嗣获得梁营侦卒,果然王景仁饬兵编筏,拟多造浮桥,以便进兵。存勗始称德威先见,奖劳有加,时已为梁开平四年冬季,两军休兵不战。
过了残冬,越年正月,晋军屡出游骑,截敌刍牧,凡刈刍饲马诸梁兵,多为所掳,梁兵遂闭门不出,周德威令游骑环噪梁营。梁兵疑有埋伏,愈不敢动,惟锉屋第坐席,喂饲战马,马多饿毙。德威见梁兵连日不战,定欲诱他出来,乃与史建瑭、李嗣源两将,带着精骑三千,自往诱敌,驰至梁寨门前,令骑士辱骂梁将,并及梁主,寨门仍寂然无声。再饬骑士下马,席地坐着,信口痛詈,直把那汴梁君臣的丑史,一古脑儿宣扬出来,约骂到一两个时辰,才把寨门骂开,梁兵似潮涌出,当先为梁将李思安,挺枪跃马,引兵前来,周德威忙令骑士上马,与他接战,约略数合,便即引退,一面走,一面追,至野河旁,已有浮桥筑着,晋将李存璋带着镇定兵士,护守浮桥,让过德威等人,方上前拦住梁兵。梁兵横亘数里,竞前夺桥,镇定兵左右抵御,多被梁兵杀退,势将不支,晋王存勗方登高观战,顾语都指挥使李建及道:“贼若过桥,不可复制了。”建及奋然跃出,号召长枪兵二百名,奔助存璋,一当十,十当百,努力向前,竟将梁兵杀退。梁兵稍稍休息,复来夺桥,存璋、建及等,仍然死斗,不许越雷池一步,自巳牌杀到未牌,尚是胜负未分。这是梁晋第二次恶战。
存勗语德威道:“两军已合,势不相下,我军兴亡,在此一举。我愿为公等先驱,公等继进,定要杀败了他,方泄我恨!”说至此,援辔欲行。德威叩马力谏道:“梁兵甚众,只可计取,不能力胜。彼去营数里,虽带着干粮,也无暇取食,俟战至日暮,饥渴两迫,兵刃外交,士卒劳倦,必有退志,我方出精骑掩击,必得大胜,此时还须静待哩!”存勗乃止。两军尚喊杀连天,奋斗不已。
既而夕阳西下,暮色横天,梁兵尚未得食,当然疲乏,渐渐的倒退下去,周德威登高大呼道:“梁兵遁走了!”说着,即麾动锐骑,鼓噪而进,梁兵已无斗志,纷纷逃生。王景仁、韩勍、李思安等,也拍马飞奔,远飏而去。李存璋率兵追击,且令军士齐呼道:“梁人也是吾民,但教解甲投戈,悉令免死!”梁兵闻言,统把甲兵弃去,委地如山。赵军怀着深、冀旧恨,不愿掠取,但操刀追敌,杀一个,好一个,汴梁精兵,斩馘几尽,自野河至柏乡,尸骸枕籍,败旗断戟,沿途皆是。晋军追至柏乡,梁营内已无一人,所弃辎重粮械,不可胜计。凡斩首二万级,获马三千匹,铠甲兵仗七万件,擒梁将陈思权以下二百八十五人。
晋王存勗,收军屯赵州,拟休息一宵,进攻深、冀。那知梁使杜廷隐等,即弃城遁去,所有二州丁壮,都掳去充做奴婢,老弱坑死。及赵州军入城检视,城中只剩得坏垣碎瓦,一片荒凉了。梁人凶毒一至于此。嗣是镇、定两镇,均与梁绝,改用唐天祐年号。
晋王李存勗,因魏博军助梁为虐,决计会同镇、定两军,移节攻魏。先颁发一篇檄文,说得堂堂正正,慷慨淋漓。文云:
王室遇屯,七庙被陵夷之酷,昊天不吊,万民罹涂炭之灾。必有英主奋庸,忠臣仗顺,斩长鲸而清四海,靖袄祲以泰三灵。予位忝维城,任当分阃,念兹颠覆,讵可宴安!故仗桓文辅合之规,问羿浞凶狂之罪。逆温砀山庸隶,巢孽余凶。当僖宗奔播之初,我太祖指克用。扫平之际,束身泥首,请命牙门,包藏奸诈之心,惟示妇人之态。我太祖抚怜穷鸟,曲为开怀,特发表章,请帅梁汴,才出萑蒲之泽,便居茅社之尊,殊不感恩,遽行猜忌,我国家祚隆周汉,迹盛伊唐,二十圣之镃基,三百年之文物,外则五侯九伯,内则百辟千官,或代袭簪缨,或门传忠孝,皆遭陷害,永抱沈冤。且镇、定两藩,国家巨镇,冀安民而保族,咸屈节以称藩。逆温唯伏阴谋,专行不义,欲全吞噬,先据属州。赵州特发使车,来求援助。予情惟荡寇,义切亲仁,躬率赋舆,赴兹盟约。贼将王景仁,将兵十万,屯据柏乡,遂驱三镇之师。授以七擒之略。鹳鹅才列,枭獍大奔,易如走阪之丸,势若燎原之火。僵尸仆地,流血成川,组甲雕戈,皆投草莽。谋夫猛将,尽作俘囚。群凶既快于天诛,大憝须垂于鬼箓。今则选搜兵甲,简练车徒,乘胜长驱,翦除元恶。凡尔魏博、邢洺之众,感恩怀义之人,乃祖乃孙,为盛唐赤子,岂徇虎狼之党,遂忘覆载之恩?盖以封豕长蛇,凭陵荐食,无方逃难,遂被胁从。空尝胆以衔冤,竟无门而雪愤。既闻告捷,想所慰怀。今义旅徂征,止于招抚。昔耿纯焚庐而向顺,萧何举族以从军,皆审料兴亡,能图富贵,殊勋茂业,翼子贻孙,转祸见机,决在今日。若能诣辕门而效顺,开城堡以迎降,长官则改补官资,百姓则优加赏赐,所经诖误,更不推穷。三镇诸军,已申严令,不得焚烧庐舍,剽掠马牛,但仰所在生灵,各安耕织。予恭行天罚,罪止元凶,已外归明,一切不问。凡尔士众,咸谅予怀,檄到如律令。末数语,隐然以皇帝自命。
檄文既发,遂令周德威、史建瑭趋魏州,张承业、李存璋趋邢州,自率李嗣源等继进。魏博军师罗周翰,急向梁廷乞援,一面出兵五千,堵住石灰窑口。周德威率骑兵掩击,迫入观音门,周翰闭壁自固。晋王存勗,亦率军到了魏州,会闻梁主温亲出援魏,屯兵白马坡,遣杨师厚领兵数万,先驱至邢州,存勗拟速拔魏城,再拒梁兵。
忽由镇州王镕,递到一书,连忙启视,乃是刘守光给与王镕,由王镕转递军前。匆匆一览,禁不住冷笑起来。正是:
狡猾难逃英主鉴,聪明反被别人欺。
欲知书中所说大略,待看下回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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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国抗梁,岐为最弱。所据共二十州,势不足与梁敌。梁将刘知俊率军西进,即夺去丹、延、鄜、坊四州,大局盖岌岌矣。乃天厌朱氏,偏令温猜忌知俊,迫其走险,叛梁降岐。康怀贞为知俊所挫,而梁军始不敢入岐境,是岐之得以保全,知俊之力也。晋王存勗,出军援赵。幸赖周德威之善谋,方得战胜柏乡,歼除大敌。故本回特推美德威,以明其功之所由成。至录入晋王檄文,特为朱氏声明罪恶,而深许晋王之加讨,盖亦一欧阳公之遗意也。
第七回 杀谏臣燕王僭号 却强敌晋将善谋
却说燕王刘守光,前次不肯救赵,意欲令两虎相斗,自己做个卞庄子。偏晋军大破梁兵,声势甚盛,他亦未免自悔,又想出乘虚袭晋的计策,竟治兵戒严,且贻书镇、定,大略说是两镇联晋,破梁南下,燕有精兵三十万,也愿为诸公前驱,但四镇连兵,必有盟主,敢问当属何人?既欲乘虚袭晋,偏又致书二镇,求为盟主,是明明使晋预防。彼以为智,我笑其愚。王镕得书,因转递存勗。存勗冷笑数声,召语诸将道:“赵人尝向燕告急,守光不能发兵相助,今闻我战胜,反自诩兵威,欲来离间三镇,岂不可笑!”诸将齐声道:“云、代二州,与燕接境,他若扰我城戍,动摇人情,也是一心腹大患,不若先取守光,然后可专意南讨了。”存勗点头称善,乃下令班师,还至赵州。赵王镕迎谒晋王,大犒将士,且遣养子德明,随从晋军。德明原姓张,名文礼,狡猾过人,后来王镕且为所害,事见下文。存勗留周德威等助守赵州,自率大军返晋阳。
梁将杨师厚到了邢州,奉梁主温命令,教他留兵屯守。且遣户部尚书李振,为魏博节度副使,率兵入魏州。但托言周翰年少,未能拒寇,所以添兵防戍,其实是暗图魏博,阳窥成德。
王镕闻报大惊,又致书晋王存勗,相约会议。两王至承天军,握手叙谈,很是亲昵。存祐因镕为父执,称镕为叔。镕以梁寇为忧,面庞上似强作欢笑,不甚开怀。存勗慨然道:“朱温恶贯将满,必遭天诛。虽有师厚等助他为恶,将来总要败亡。倘或前来侵犯,仆愿率众援应,请叔父勿忧。”镕始改忧为喜,自捧酒卮,为晋王寿。晋王一饮而尽,也斟酒回敬,镕亦饮毕,又令幼子昭诲,谒见存勗。昭诲年仅四五龄,随父莅会。存勗见他婉娈可爱,许妻以女,割襟为盟。彼此欢饮至暮,方各散归。晋赵交好,从此益固。
镕返至镇州,正值燕使到来,求尊守光为尚父。镕大起踌躇,只好留入馆中,飞使往报晋王。存勗怒道:“是子也配称尚父么?我正要兴兵问罪,他还敢夜郎自大么?”遂拟下令出师。诸将入谏道:“守光罪大恶极,诚应加讨,但目今我军新归,疮痍未复,不若佯为推尊,令他稔恶速亡,容易下手,大王以为何如?”这便是骄兵计。存勗沈吟半晌,才微笑道:“这也使得。”便复报王镕,姑尊他为尚父。镕即遣归燕使,允他所请。义武节度使王处直,也依样画着葫芦,与晋赵二镇,共推守光为尚父,兼尚书令。
守光大喜,复上表梁廷,谓晋赵等一致推戴,惟臣受陛下厚恩,未敢遽受,今请陛下授臣为河北都统,臣愿为陛下扫灭镇、定、河东。两面讨好,恰也心苦。梁主温也笑他狂愚,权令任河北采访使,遣使册命。
守光命有司草定仪注,将加尚父尊号。有司取唐册太尉礼仪,呈入守光,守光瞧阅一周,便问道:“这仪注中,奈何无郊天改元的礼节?”有司答道:“尚父乃是人臣,未得行郊天改元礼。”守光大怒,将仪注单掷向地上,且瞋目道:“方今天下四分五裂,大称帝,小称王,我拥地三千里,带甲三十万,直做河北天子,何人敢来阻我!尚父微名,我简直不要了!你等快去草定帝制,择日做大燕皇帝!”有司唯唯而退。
守光遂自服赭袍,妄作威福,部下稍稍怫意,即捕置狱中,甚且囚入铁笼,外用炭火炽热,令他煨毙,或用铁刷刷面,使无完肤。孙鹤看不过去,时常进谏,且劝守光不应为帝,略谓“河东伺西,契丹伺北,国中公私交困,如何称帝?”守光不听,将佐亦窃窃私议。守光竟命庭中陈列斧鑕,悬令示众道:“敢谏者斩!”梁使王瞳、史彦章到燕,竟将他拘禁起来。各道使臣,到一个,囚一个,定期八月上旬,即燕帝位。孙鹤复进谏道:“沧州一役,臣自分当死,幸蒙大王矜全,得至今日,臣怎敢爱死忘恩!为大王计,目下究不宜称帝!”与禽兽谈仁义,徒自取死,不得为忠。守光怒道:“汝敢违我号令么?”便令军吏捽鹤伏鑕,剐肉以食,鹤大呼道:“百日以外,必有急兵!”守光益怒,命用泥土塞住鹤口,寸磔以徇。
越数日即皇帝位,国号大燕,改元应天。从狱中释出梁使,胁令称臣,即用王瞳为左相,卢龙判官齐涉为右相,史彦章为御史大夫,这消息传到晋阳,晋王存勗大笑道:“不出今年,我即当向他问鼎了。”张承业请遣使致贺,令他骄盈不备。存勗乃遣太原少尹李承勳赴燕,用列国聘问礼。守光命以臣礼见,承勳道:“我受命唐朝,为太原少尹,燕王岂能臣我?”守光大怒,械系数日,释他出狱,悍然问道:“你今愿臣我否?”承勳道:“燕王能臣服我主,我方愿称臣,否则要杀就杀,何必多问!”守光怒上加怒,竟命将承勳推出斩首。晋王闻承勳被杀,乃大阅军马,筹备伐燕,外面恰托言南征。
梁主温正改开平五年为乾化元年,大赦天下,封赏功臣,又闻清海军即岭南。节度使刘隐病卒,也辍朝三日。假惺惺。令隐子巖袭爵,既而连日生病,无心治事,就是刘守光拘住梁使,自称皇帝,也只好听他胡行,不暇过问。
到了七八月间,秋阳甚烈,他闻河南尹张宗奭家,园沼甚多,遂带领侍从,竟往宗奭私第。宗奭原名全义,家世濮州,曾从黄巢为盗,充任伪齐吏部尚书。巢败死,全义与同党李罕之,分据河阳。罕之贪暴,尝向全义需索,全义积不能平,潜袭罕之。罕之奔晋,乞得晋师,围攻全义。全义大困,忙向汴梁求救。朱温遣将往援,击退罕之,晋军亦引去。全义得受封河南尹,感温厚恩,始终尽力,且素性勤俭,教民耕稼,自己亦得积资巨万。特在私第中筑造会节园,枕山引水,备极雅致,却是一个家内小桃源。朱温篡位,授职如故,全义曲意媚温,乞请改名,温赐名宗奭,屡给优赏。及温到他家避暑,自然格外巴结,殷勤侍奉,凡家中所有妻妾妇女,概令叩见。
温一住数日,病竟好了一大半,食欲大开,色欲复炽,默想全义家眷,多半姿色可人,乐得仗着皇帝威风,召她几个进来,陪伴寂寥。第一次召入全义爱妾两人,迫她同寝,第二次复改召全义女儿,第三次是轮到全义子妇,简直是猪狗不如。妇女们惮他淫威,不敢抗命,只好横陈玉体,由他玷污。甚至全义继妻储氏,已是个半老徐娘,也被他搂住求欢,演了一出高唐梦。张氏妻女何无廉耻。
全义子继祚,羞愤交并,取了一把快刀,就夜间奔入园中,往杀朱温,还是他有些志气。偏被全义看见,硬行扯回,且密语道:“我前在河阳,为李罕之所围,啖木屑为食,身旁只有一马,拟宰割饲军,正是命在须臾,朝不保暮,亏得梁军到来,救我全家性命,此恩此德,如何忘怀!汝休得妄动,否则我先杀汝!”不是报恩,直是怕死。继祚乃止。
越宿,已有人传报朱温。温召集从臣,传见全义,全义恐继祚事发,吓得乱抖。妻储氏从旁笑道:“如此胆怯,做甚么男儿汉?我随同入见,包管无事!”遂与全义同入,见温面带怒容,也竖起柳眉,厉声问道:“宗奭一种田叟,守河南三十年,开荒掘土,敛财聚赋,助陛下创业,今年齿衰朽,尚何能为?闻陛下信人谗言,疑及宗奭,究为何意?”恃有随身法宝,故敢如此唐突。温被她一驳,说不出甚么道理,又恐储氏变脸,将日前暧昧情事,和盘托出,反致越传越丑,没奈何假作笑容,劝慰储氏道:“我无恶意,幸勿多言!”好个箝口方法。储氏夫妇,乃谢恩趋出,朱温也未免心虚,即令侍从扈跸还都。
忽闻晋、赵将联军南来,又想出些风头,亲至兴安鞠场,传集将吏,躬自教阅,待逐队成军,乃下令亲征。出次卫州,正在就食,又有人来报道:“晋军已出井陉了。”当下匆匆食毕,即拔寨北趋,兼程至相州,始接侦骑实报,晋军尚未南来,乃停兵不进,已而移军洹水,又得边吏奏报,晋、赵兵已经出境,累得梁主温坐食不安,急引军往魏县。军中时有谣传,一日早起,不知从何处得着风声,哗言沙陀骑兵,杂沓前来,顿时全营大乱,你逃我散。梁主命严刑禁遏,尚不能止。嗣探得数十里间,并无敌骑,军心才定。
梁主温疾已经年,只因夹寨、柏乡,两次失利,不得不力疾北行,勉图报复。谁知又着了晋王声东击西的诡计,徒落得奔波跋涉,冒犯风霜,还是幸免,否则军志浮嚣,宁能不败?他不禁躁忿异常,所有功臣宿将,略犯过误,不是诛戮,就是斥逐,因此众心益惧,日夕恟恟。待了一月有余,仍不见有一个敌兵,乃南还怀州。怀州刺史段明远,出城迎谒,很是恭谨。梁主入城,供馈甚盛。明远有一妹子,荳蔻年华,芙蓉脸面,蓦被梁主温瞧着,问明明远,硬索侍寝。明远无可奈何,便令妹子盛饰入谒,亲承雨露。少妇嫁老夫,恐非段妹所愿。春风一度,深惬皇心,即面封段妹为美人,挈归洛阳。怎奈年周花甲,禁不住途中辛苦,并因色欲过度,精力愈衰,还洛后旧病复发,服过了无数参茸,才得起床。可巧前使史彦章回来,替刘守光代乞援师。梁主温怒道:“汝已臣事守光,尚敢来见朕么?”彦章伏奏道:“臣怎敢负恩事燕。只因晋赵各镇,推尊守光,嗾他背叛陛下,出来当冲,他却以渔人自居,稳收厚利。臣与王瞳暂时居燕,力劝守光勿负陛下,守光因复与各镇绝交,为陛下往攻易、定。定州王处直,向晋、赵乞得援兵,夹攻幽州,幽州危急万分,若陛下坐视不救,恐河朔终非梁有了!”这一番花言巧语,又把梁主温的怒气平了下去。彦章又特随来的燕使,召入见温,呈上守光表文,中多悔过乞怜等语,惹动梁主雄心,许出援师,遂又督兵亲出。
到了白马顿,从官多不愿随行,勉强趱程,有三人剩落后面,一是左散骑常侍孙,一是右谏议大夫张衍,一是兵部郎中张儁,都至隔宿才到。梁主温恨他后至,一并处斩,行至怀州,段明远供张极盛,比前次还要华膴。此次变作国舅,应该比前巴结。梁主大喜,厚加赏赐,且改令明远名凝,及进次魏州,决议攻赵以纾燕难,乃命杨师厚为都招讨使,李周彝为副使,率三万人围枣强县,贺德伦为招讨接应使,袁象先为副使,也率三万人围蓨县。
两路兵马,同时发出,梁主温安居行幄,专候捷音。突有哨卒踉跄奔入,大声奏报道:“晋兵来了!”梁主温仓皇失措,忙出帐骑了御马,只带亲兵数百名,奔往杨师厚军前。看官!你道晋军有否到来?原来并不是晋军,乃是赵将符习,引数百骑逻侦消息,梁兵误作晋军,竟弃幄远飏,眼见得军心不固,便是败象哩。
杨师厚到了枣强,督兵急攻。枣强城小而坚,赵人用精兵守住,很是坚忍,任他如何攻扑,死战不退。一攻数日,城墙屡坏屡修,内外死伤,约以万计,既而城中矢石将竭,共议出降,有一卒奋然道:“贼自柏乡战败,恨我赵人切骨,今若往降,徒自取死,我愿独入虎口,杀他一二员大将,或得使他解围,也未可知。”遂乘夜缒城而下,径至梁营诈降。李周彝召他入帐,问及城中情形,赵卒答道:“城中粮械尚多,足有半月可持,但军使既收录微材,乞赐一剑,效死先登,愿取守城将首。”周彝恰还小心,不肯给剑,止令荷担从军,赵卒觑得间隙,竟举担击周彝首,周彝呼痛踣地。左右急救周彝,立将赵卒砍死。赵卒颇有忠胆,可惜史册中不留姓名。梁主温闻报大怒,限令三日取城。师厚亲冒矢石,昼夜猛攻,越二日,得陷。入城中,不问老幼,一概骈戮,可怜这枣强城中,变做了一座血污城。极写梁主暴虐。
那贺德伦等进攻蓨县,蓨县为赵州属地,相距不远。赵州本由晋将周德威驻扎,后来调镇振武军,注见前。仅留李存审、史建瑭、李嗣肱等戍守,既得蓨县急报,当由存审主议,与建瑭、嗣肱熟商道:“我王方有事幽蓟,无暇到此,南方军事,委任我等数人,今蓨县告急,我等怎能坐视?况贼得蓨县,必西侵深、冀,为患益深。我当与公等别出奇谋,使贼自遁。”建瑭、嗣肱齐声道:“果有奇计,愿听指挥!”存审乃引兵趋下博桥,令建瑭、嗣肱分道巡逻,遇有梁卒刍牧,立刻擒来。自分麾下为五队,统令衔枚疾走,沿途遇着梁兵,无论为侦探,为樵采,一概捕住,带回下博桥。建瑭、嗣肱,也有一二百人捉回,存审命一一杀死,只留活数人,断去一臂,纵使还报道:“汝等为我转达朱公,晋王大军已到,叫他前来受死!”断臂兵奔回梁营,当然依言禀报。适值梁主温引杨师厚兵,自就贺德伦营,助攻蓨县,听着断臂兵报语,恰也惊心,即与德伦分驻营寨,相隔里许。德伦也很是戒备,派兵四巡,慎防不测。不意到了日暮,营门外忽然火起,烟雾冲霄,接连是噪声大作,箭镞齐来。德伦忙命亲卒把守营门,严禁各军妄动。外面却乱了一两个时辰,待至天色昏黑,方闻散去。当由德伦检查军士,又失了一二百名,或说是变起本军,究竟不知真伪。偏是梁主营前,又有断臂兵突入,大呼晋军大至,贺军使营,已陷没了。梁主温惊愕异常,立命毁去营寨,乘夜遁走。天昏不辨南北,竟至失道,委曲行二三百里,始抵贝州。如此胆小,何必夸语亲征?
德伦闻梁主遁还,也即退军。再遣侦骑探明虚实,返入梁营,报称晋军实未大出,不过令先锋游骑,先来示威。德伦听着,虽带着三分惭色,尚得谓梁主先遁,聊自解嘲。只梁主闻知,叫他如何忍受,且忧且恚,病又增剧,不得已养疾贝州,令各军陆续退归。
当时晋军计却大敌,欢声雷动,统称存审善谋。小子把存审计画,上文第叙明一半,还有一半详情,应该补叙。存审闻梁主自至,与德伦分营驻扎,已知梁主堕入计中。再将前时俘斩的梁卒,从尸身上剥下衣服,令游骑穿着,伪充梁兵,三三五五,混至德伦营前。德伦虽有巡兵四察,还道是本营士卒,不加查问。那伪充梁兵的晋军,遂就梁营前放火射箭,喊杀连天,乘间捕得几十个梁兵,依着存审密计,把他截臂纵去,令他往吓梁主。梁主被他一吓,果然远遁,连德伦也立足不住,拔营退去。经此一段说明,方知前文笔法之妙。仅仅几百个晋军,吓退了七八万梁兵,这都是李存审的妙计。小子有诗咏存审道:
疆汤决胜在多谋,用力何如用智优,
任尔貔貅七八万,尚输良将幄中筹。
梁主温一病兼旬,好容易得有起色,复自贝州至魏州。博王友文,自东都过觐,请驾还都,梁主温乃启程南归。欲知后事,且阅下回。
刘守光一騃竖耳,如尚父皇帝之尊卑,尚不能辨,顾欲侈然称帝,凌压各镇,何不自量力若此!况前幽父,继杀兄,后且淫刑求逞,妄戮谏臣,天下有如此狂騃,而能不危且亡者,未之闻也。若梁主温之老奸巨猾,较守光固胜一筹;但暴虐不亚守光,淫恶比守光为尤甚。夹寨破,柏乡败,乃欲亲出报怨,两次督师,未遇敌而先怯,是正天夺之魄,阴促老奸之寿算耳。此而不悟,愈老愈虐,愈虐愈淫,几何而不受剸刃之惨也?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斯言虽俚,亶其然乎!
第八回 父子聚麀惨遭剸刃 君臣讨逆谋定锄凶
却说梁主温还至洛阳,病体少愈,适博王友文,新创食殿,献入内宴钱三千贯,银器一千五百两,乃即就食殿开宴,召宰相及文武从官等侍宴。酒酣兴发,遽欲泛舟九曲池,池不甚深,舟又甚大,本来是没甚危险,不料荡入池心,陡遇一阵怪风,竟将御舟吹覆。梁主温堕入池中,幸亏侍从竭力捞救,方免溺死。别乘小舟抵岸,累得拖泥带水,惊悸不堪。
不若此时溺死,尚免一刀之惨。
时方初夏,天气温和,急忙换了尤袍,还入大内,嗣是心疾愈甚,夜间屡不能眠,常令妃嫔宫女,通宵陪着,尚觉惊魂不定,寤寐徬徨。那燕王刘守光屡陈败报,一再乞援,梁主病不能兴,召语近臣道:“我经营天下三十年,不意太原余孽,猖獗至此,我观他志不在小,必为我患,天又欲夺我余年,我若一死,诸儿均不足与敌,恐我且死无葬地了!”语至此,哽咽数声,竟至晕去。近臣急忙呼救,才得复苏。只怕晋王,谁知祸不在晋,反在萧墙之内。嗣是奄卧床褥,常不视朝,内政且病不能理,外事更无暇过问了。
是年岐、蜀失和,屡有战争。蜀主王建,曾将爱女普慈公主,许嫁岐王从子李继崇,岐王因戚谊相关,屡遣人至蜀求货币,蜀主无不照给。寻又求巴、剑二州,蜀主王建怒道:“我待遇茂贞,也算情义兼尽,奈何求货不足,又来求地,我若割地畀彼,便是弃民。宁可多给货物,不能割地。”乃复发丝茶布帛七万,交来使带还。赔贴妆奁,确是不少。奈彼尚贪心未餍何?茂贞因求地不与,屡向继崇说及,有不平意。继崇本嗜酒使气,伉俪间常有违言,至是益致反目。普慈公主潜遣宦官宋光嗣,用绢书禀报蜀主,求归成都。蜀主王建,遂召公主归宁,留住不遣,且用宋光嗣为閤门南院使。
岐王大怒,即与蜀绝好,遣兵攻蜀兴元,为蜀将唐道袭击退。岐王复使彰义节度使刘知俊,及从子李继崇,发大兵攻蜀。蜀命王宗侃为北路行营都统,出兵搦战,被知俊等杀败,奔安远军。安远军为兴元城西县号,障蔽兴元。知俊等进兵围攻,经蜀主倾国来援,大破岐兵,知俊等狼狈走还,后来知俊为岐将所谗,兵权被夺,举族寓秦州。越三年,秦州为蜀所夺,知俊因妻孥被掳,又背岐投蜀去了。后文慢表。
且说梁主温连年抱病,时发时止,年龄已逾花甲,只一片好色心肠,到老不衰,自从张妃谢世,篡唐登基,始终不立皇后,昭仪陈氏,昭容李氏,起初统以美色得幸,渐渐的色衰爱弛,废置冷宫。应第二回陈氏愿度为尼,出居宋州佛寺,李氏抑郁而终,此外后宫妃嫔,随时选入,并不是没有丽容,怎奈梁主喜新厌故,今日爱这个,明日爱那个,多多益善,博采兼收,甚至儿媳有色,亦征令入侍,与她苟合,居然做个扒灰老。博王友文,颇有材艺,虽是梁主温假子,却很是怜爱,比亲儿还要优待,梁主迁洛,留安文守汴梁。见第五回历年不迁,惟友文妻王氏,生得一貌似花,为假翁所涎羡,便借着侍疾为名,召她至洛,留陪枕席,王氏并不推辞,反曲意奉承,备极缱绻,但只有一种交换条件,迫令假翁承认,看官道是何事?乃是梁室江山,将来须传位友文。还记得乃夫么?
梁主温既爱友文,复爱王氏,自然应允。偏暗中有一反对的雌儿,与王氏势不两立,竟存一个你死我活的意见。这人为谁?乃是友珪妻室张氏。张氏姿色,恰也妖艳,但略逊王氏一筹,王氏未曾入侍,她已得乃翁专宠,及王氏应召进来,乃翁爱情,一大半移至王氏身上,渐把张氏冷淡下去,张氏含酸吃醋,很是不平,因此买通宫女,专伺王氏隐情。
一日合当有事,梁主温屏去左右,专召王氏入室,与她密语道:“我病已深,恐终不起,明日汝往东都,召友文来,我当嘱咐后事,免得延误。”为了肉欲起见,遂拟把帝位传与假子,扒灰老也不值得。王氏大喜,即出整行装,越日登程。这个消息,竟有人瞧透机关,报与张氏,张氏即转告友珪,且语且泣道:“官家将传国宝付与王氏,怀往东都,俟彼夫妇得志,我等统要就死了!”友珪闻言,也惊得目瞪口呆,嗣见爱妻哭泣不休,不由的泪下两行。
正在没法摆布,突有一人插口道,“欲要求生,须早用计,难道相对涕泣,便好没事么?”友珪愕然惊顾,乃是仆夫冯廷谔,便把他呆视片刻,方扯他到了别室,谈了许多密语。忽由崇政院遣来诏使已入大厅,他方闻信出来接受诏旨,才知被出为莱州刺史,他愈加惊愕,勉强按定了神,送还诏使,复入语廷谔,廷谔道:“近来左迁官吏,多半被诛,事已万急,不行大事,死在目前了!”
友珪乃易服微行,潜至左龙虎军营,与统军韩勍密商,勍见功臣宿将,往往诛死,心中正不自安,便奋然道:“郴王指友裕。早薨,大王依次当立,奈何反欲传与养子?主上老悖淫昏,有此妄想,大王诚宜早图为是!”又是一个薪上添火。遂派牙兵五百人,随从友珪,杂入控鹤士中,唐已有控鹤监,系是值宿禁中。混入禁门,分头埋伏,待至夜静更深,方斩关突入,竟至梁主温寝室,哗噪起来。侍从诸人,四处逃避,单剩了一个老头儿,揭帐启视,披衣急起,怒视友珪道:“我原疑此逆贼,悔不早日杀却!逆贼逆贼!汝忍心害父,天地岂肯容汝么?”友珪亦瞋目道:“老贼当碎尸万段!”臣忍杀君,子亦何妨弑父。惜友珪凶莽,未能反唇相讥!冯廷谔即拔剑上前,直迫朱温,温绕柱而走,剑中柱三次,都被温闪过,奈温是有病在身,更兼老惫,三次绕柱,眼目昏花,一阵头晕,倒翻床上,廷谔抢步急进,刺入温腹,一声狂叫,呜呼哀哉!年六十一岁。
友珪见他肠胃皆出,血流满床,即命将裀褥裹尸,瘗诸床下。秘不发丧,立派供奉官丁昭溥,赍着伪诏,驰往东都,令东都马步军都指挥使均王友贞,速诛友文。友贞不知是假,即诱入友文,把他杀死。友文妻王氏,未曾登途,已被友珪派人捕戮,一面宣布伪诏道:
朕艰难创业,逾三十年,托于人上,忽焉六载,中外协力,期于小康。岂意友文阴蓄异图,将行大逆,昨二日夜间,甲士突入大内,赖郢王友珪忠孝,领兵剿戮,保全朕躬。然疾因震惊,弥致危殆。友珪克平凶逆,厥功靡伦,宜令权主军国重事,再听后命。
越二日,丁昭溥自东都驰还,报称友文已诛,喜得友珪心花怒开,弹冠登极,再下一道矫诏,托称乃父遗制,传位次子,乃将遗骸草草棺殓,准备发丧,自己即位柩前,特授韩勍为侍卫诸军使,值宿宫中,勍劝友珪多出金帛,遍赐诸军,取悦士心,诸军得了厚赉,也乐得取养妻孥,束手旁观。
惟内廷被他笼络,外镇却不受羁縻。
匡国军闻知内乱,都向节度使告变,时值韩建调任镇帅,置诸不理,竟为军士所害。此匡国军为陈许军号,与唐时之同州有别。杨师厚留戍邢魏,也乘隙驰入魏州,驱出罗周翰,据位视事。友珪惧师厚势盛,只好将周翰徙镇宣义,注见第二回。特任师厚为天雄军节度使。天雄军就是魏博,唐时旧有此号,屡废屡行,梁尝称魏博为天雄军,小子因前文未详,故特别表明。护国军治河中。节度使朱友谦,少时为石壕间大盗,原名只一简字,后来归附朱温,因与温同姓,愿附子列,改名友谦,温篡位后命镇河中,加封冀王。他闻洛阳告哀,已知有异,泣对群下道:“先帝勤苦数十年,得此基业,前日变起宫掖,传闻甚恶,我备位藩镇,未能入扫逆氛,岂不是一大恨事!”道言未绝,又有洛使到来,加他为侍中中书令,并征他入朝,友谦语来使道:“先帝晏驾,现在何人嗣立?我正要来前问罪,还待征召么?”
来使返报友珪,友珪即遣韩勍等往击河中。友谦举河中降晋,向晋乞援。晋王李存勗统兵赴急,大破梁军,勍等走还。看官听着!这朱友珪的生母,本是亳州一个营娼,从前朱温镇守宣武,见第一回。略地宋亳,与该娼野合生男,取名友珪,排行第二,弟兄多瞧他不起。况又加刃乃父,敢行大逆,岂诿罪友文,平空诬陷,就可瞒尽耳目,长享富贵么?至理名言。
糊糊涂涂的过了半年,已是梁乾化三年元旦,友珪居然朝享太庙,返受群臣朝贺。越日祀圜丘,大赦天下,改元凤历。均王友贞,已代友文职任,做了东都留守,至是复加官检校司徒,令驸马都尉赵巖,赍敕至东都,友贞与巖私宴,密语巖道:“君与我系郎舅至亲,不妨直告,先帝升遐,外间啧有烦言,君在内廷供职,见闻较确,究竟事变如何?”巖流涕道:“大王不言,也当直陈。首恶实嗣君一人,内臣无力讨罪,全仗外镇为力了。”友贞道:“我早有此意,但患不得臂助,奈何?”巖答道:“今日拥强兵,握大权,莫如魏州杨令公,近又加任都招讨使,但能得他一言,晓谕内外军士,事可立办了。”友贞道:“此计甚妙。”
待至宴毕,即遣心腹将马慎,驰至魏州,入见杨师厚,并传语道:“郢王弑逆,天下共知,众望共属大梁,公若乘机起义,帮立大功,这正所谓千载一时呢!”师厚尚在迟疑,慎又述均王言,谓事成以后,当更给犒军钱五十万缗。师厚乃召集将佐,向众质问道:“方郢王弑逆时,我不能入都讨罪,今君臣名分已定,无故改图,果可行得否?”众尚未答,有一将应声道:“郢王亲弑君父,便是乱贼。均王兴兵复仇,便是忠义。奉义讨贼,怎得认为君臣?若一旦均王破贼,敢问公将如何自处哩?”这人不知谁氏,也惜姓名不传。师厚惊起道:“我几误事,幸得良言提醒,我当为讨贼先驱哩!”遂与马慎说明,令归白均王,伫候好音,自派将校王舜贤,潜诣洛阳,与龙虎统军袁象先定谋,复遣都虞侯朱汉宾屯兵滑州,作为外应。舜贤至洛,可巧赵巖亦自汴梁回来,至象先处会商,巖为梁主温婿,象先为梁主温甥,当然有报仇意,妥商大计,密报梁魏。
先是怀州龙骧军系梁主温从前随军。三千,推指挥刘重霸为首,声言讨逆,据住怀州,友珪命将剿治,经年未平,汴梁戍卒,亦有龙骧军参入,友珪也召令入都。均王友贞也遣人激众道:“天子因龙骧军尝叛怀州,所以疑及尔等,一概召还,尔等一至洛下,恐将悉数坑死。均王处已有密诏,因不忍尔等骈诛,特先布闻。”戍卒闻言,统至均王府前,环跪呼吁,乞指生路。友贞已预书伪诏,令他遍阅,随即流涕与语道:“先帝与尔等经营社稷,共历三十余年,千征万战,始有今日。今先帝尚落人奸计,尔等从何处逃生呢?”说至此,引士卒入府厅,令仰视壁间悬像。大众望将过去,乃是梁主温遗容,都跪伏厅前,且拜且泣。友贞亦唏嘘道:“郢王贼害君父,违天逆地,复欲屠灭亲军,残忍已极,尔等能自趋洛阳,擒取逆竖,告谢先帝,尚可转祸为福呢!”
大众齐声应诺,惟乞给兵械,以便趋洛。友贞即令左右颁发兵器,令士卒起来,每人各给一械,大众无不踊跃,争呼友贞为万岁,各持械而去。此计想由赵巖等指授。
友贞遣使飞报赵巖等人,赵巖、袁象先夜开城门,放诸军入都,一面贿通禁卒千人,共入宫城,友珪仓猝闻变,慌忙挈妻张氏,及冯廷谔共趋北垣楼下,拟越城逃生。偏后面追兵大至,喧呼杀贼。自知不能脱走,乃令廷谔先杀妻,后杀自己。廷谔亦自刭。都中各军,乘势大掠,百官逃散。中书侍郎同平章事杜晓,侍讲学士李珽,均为乱兵所杀,门下侍郎同平章事于兢,宣政院使李振代敬翔。被伤。骚扰了一日余,至暮乃定。
袁象先取得传国宝,派赵巖持诣汴梁,迎接均王友贞。友贞道:“大梁系国家创业地,何必定往洛阳。公等如果同心推戴,就在东都受册,俟乱贼尽除,往谒洛阳陵庙便了。”巖返告百官,百官都无异辞。乃由均王友贞,即位东都,削去凤历年号,仍称乾化三年,追尊父温为太祖神武元圣孝皇帝,母张氏为元贞皇太后,给还友文官爵,废友珪为庶人,颁诏四方道:
我国家赏功罚罪,必协朝章,报德伸冤,敢欺天道?苟显违于法制,虽暂滞于岁时,终振大纲,须归至理。重念太祖皇帝尝开霸府,有事四方,迨建皇朝,载迁都邑,每以主留重务,居守需才,慎择亲贤,方膺寄任。故博王友文,才兼文武,识达古今,俾分忧于在浚之郊,亦共理于兴王之地,一心无易,二纪于兹,尝施惠于士民,实有劳于家国。去岁郢王友珪,尝怀逆节,已露凶锋,将不利于君亲,欲窃窥夫神器,此际值先皇寝疾,大渐日臻,博王乃密上封章,请严宫禁。因以莱州刺史授于郢王,友珪才睹宣纶,俄行大逆,岂有自纵兵于内殿,翻诿罪于东都?伪造诏书,枉加刑戮,且夺博王封爵,又改姓名,冤耻两深,欺罔何极!伏赖上穹垂祐,宗社降灵,俾中外以叶谋,致遐迩之共怒。寻平内难,获诛元凶,既雪耻于同天,且免讥于共国,朕方期遁世,敢窃临人?遽迫推崇,爰膺缵嗣。
冤愤既伸于幽显,霈泽宜及于下泉。博王宜复官爵,仍令有司择日归葬。友珪凶恶滔天,神人共弃,生前敢为大逆,死后且有余辜,例应废为庶人,以昭炯戒。特此布敕,俾远近闻知。
此诏下后,又改名为锽,进天雄军节度使杨师厚为检校太师,兼中书令,加封邺王。西京左龙虎统军袁象先为检校太保同平章事,加封开国公。这两人最为出力,所以封爵最优。余如赵巖以下,各升官晋爵有差。又遣使招抚朱友谦。友谦仍复归藩,称梁年号。惟对晋仍然未绝,算是一个骑墙派人物。梁廷至此,才得苟安。越二年始改元贞明,梁主友贞,又改名为瑱。小子有诗叹道:
多行不义必遭殃,稽古无如鉴后梁,
乃父淫凶子更恶,屠肠截脰有谁伤?
梁室粗定,晋已灭燕,欲知燕亡情形,且至下回再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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淫恶如朱温,宜有剸刃之祸,但为其子友珪所弑,岂彼苍故演奇剧,特假手友珪,以示恶报之巧乎!温为臣弑君,友珪为子弑父,有是父乃有是子,果报固不爽也。惟友珪弑逆不道,尚得窃位半年,杨帅厚兼雄镇,擅劲兵,未闻首先倡义,乃迫于均王之一激,部将之一言,始幡然变计,盖当时礼教衰微,几视篡弑为常事。非有大声疾呼者,唤醒其旁,几何不胥天下为禽兽也!然淫恶者终遭子祸,凶逆者卒受身诛。苍苍者天,岂真长此晦盲乎?
老氏谓天地不仁,夫岂其然!
第九回 失燕土伪帝作囚奴 平宣州徐氏专政柄
却说刘守光僭称帝号,遂欲并吞邻镇,拟攻易定。参军冯道,系景城人,长乐老出身,应该略详。面谏守光,劝阻行军。守光不从,反将道拘系狱中。道素性和平,能得人欢,所以燕人闻他下狱,都代为救解,幸得释出。道料守光必亡,举家潜遁,奔入晋阳,晋王李存勗,令掌书记,且问及燕事,得知虚实。
正拟发兵攻燕,可巧王处直派使乞援,遂遣振武节度使周德威,领兵三万,往救定州。德威东出飞狐,与赵将王德明,义武即定州,见前。将程严,会师易水,同攻岐沟关。一鼓即下,进围涿州。刺史刘知温,令偏将刘守奇拒守。守奇有门客刘去非,大呼城下道:“河东兵为父讨贼,干汝甚事,乃出力固守呢?”守兵被他一呼,各无斗志,多半逃去。知温料不能守,开门迎降。守奇奔梁,得任博州刺史。晋将周德威,即率众抵幽州城下,另派裨将李存晖等往攻瓦桥关。守关将吏,及莫州刺史李严皆降。守光连接败报,惊惶的了不得,卑辞厚币,向梁求援。梁主温督兵攻赵,为晋将李存审所却。见第七回。本段是回溯文字。幽州失一大援,益觉孤危,只好誓死坚守。
晋将周德威,因幽州城大且固,兵不敷用,再向晋阳济师。晋王李存勗,便调李存审援应,带领吐谷浑、契苾两部番兵,往会德威。德威已得增兵,即四面筑垒,为围攻计,守光益惧。
燕将单廷珪,素号骁勇,独请出战。守光乃拨精兵万人,令他开城逆击。廷珪披甲上马,扬鞭出城,一声狂呼,万人随进,左冲右突,恰是有些利害。晋军拦阻不住,退至龙头冈。冈峦高出云表,势颇险峻,周德威倚冈立寨,据险自固,猛见单廷珪跃马前来,势甚凶猛,即令部将排定阵势,自己登冈指挥,准备对敌。廷珪遥见德威,便顾左右道:“今日必擒周阳五以献!”大言何益?阳五系德威小字。说毕,持着一枝长枪,当先突阵,枪锋所至,无人不靡。晋军三进三却,由廷珪冲过阵后,一人一骑,不管甚么死活,竟上冈去捉德威。德威究是老将,没甚慌忙,但佯作胆怯状,回马急走,跑上峰峦。廷珪也跃马追上,觑着德威背后,一枪刺去,正道是洞穿胸腹,那知德威早已防着,闪过一旁,让开枪头,右手恰掣出铁檛,向廷珪马头猛击。马忍痛不住,滚了下去,冈峦本是不平,这一滚约有数丈。任你廷珪如何骁悍,也是约束不住,人仰马翻,统跌得皮开血裂,凑巧下面尚有晋军,顺手揿住廷珪,把他捆绑起来。燕兵见主将被擒,慌忙退走。被晋军驱杀一阵,斩首三千级,余众逃入城中,全城夺气。
德威斩了廷珪,又分兵攻下顺州檀州,复拔芦台军,再克居庸关。刘守光惶急异常,屡使人赴梁告急,正值梁廷内乱,不暇应命。他只得自去设法,命大将元行钦募兵山北,骑将高行珪出守武州,作为外援。晋王李存勗,即遣李嗣源往攻武州,行珪出战失利,遂降嗣源,嗣源乃退。元行钦闻武州失守,亟引兵攻行珪。行珪令弟行周往质晋军,求他援助。嗣源再进兵击行钦,八战八胜,行钦力屈乃降。嗣源爱他材勇,养为己子,令为代州刺史。
行周留事嗣源,常与嗣源养子从珂,分领牙兵,转战有功。从珂母魏氏,先为王氏妇,生子名阿三,嗣源随克用出师河北,掠得魏氏,见她秀色可餐,便纳为妾媵。阿三即拜嗣源为义父,取名从珂。及年已成立,以勇健闻。晋王存勗,尝呼他小字道:“阿三与我同年,勇敢亦与我相类,恰是个不凡子。”后来叛唐篡国,就是此人,事见下文。不第叙过从珂,并带过高行周。
且说周德威围攻幽州,已是逾年。从前因幽州四近,尚有燕兵散布,须要远近兼顾,内外合筹,一时不便进副,唯连营竖栅,与燕相持。嗣闻四面犄角,均已毁灭,乃进军南门,专力攻城。守光昼夜不安,自知兵力不支,不得已致书乞怜,愿为城下盟。德威笑语来使道:“大燕皇帝,尚未郊天,何故雌伏如此!我受命讨罪,不知他事,继盟修好,更非乐闻,请为我转语燕帝,休想乞和,快来一战。”揶揄得妙。遂叱退来使,不答一字。守光闻报,越加窘迫,又遣将周遵业,赍绢千匹,银千两,锦百段,献入晋营,哀求德威道:“富贵成败,人生常理,录功叙过,也是霸主盛业。我王守光,不欲为朱温下,所以背梁称尊。那知得罪大国,劳师经年,现已自知罪戾,还祈少恕!”德威道:“能战即来,不能战即降,何必多言!”遵业尚欲开口,见德威起身入内,只好怏怏退还,报知守光。守光搔首挖耳,无法可施。踌躇了许多时候,突闻城外喊声大震,又来攻城,不得已硬着头皮,登陴巡守。遥见周德威跨着骏马,手执令旗,指挥战士,遂凄声遥呼道:“周将军!汝系三晋贤士,奈何迫人危急,不开一网呢?”淫威扫地。德威答道:“公已为俎上肉,但教责己,不必责人!”守光语塞,流涕而下。
既而平营、莫瀛诸州,均已降晋,他却情急智生,暗觑晋军少懈,自引兵夜出城中,潜抵顺州城下,假充晋军,呼开城门。守卒被他所绐,又当黑夜无光,竟开城放入。城门甫启,守光麾兵大进,乱杀乱砍,伤毙许多守卒,占住城池,复乘胜转趋檀州,那时周德威已经闻知,急引兵至檀州邀击。适与守光相遇,一场混战,大破守光,守光带领残卒百余骑,逃回幽州。晋王存勗,遣张承业犒慰行营,并与德威商议军情。事为守光侦悉,又致书承业,举城乞降。承业知他狡猾,拒回来使。急得守光真正没法,再派人往契丹,吁请援兵。契丹酋长阿保机,也闻他平日无信,不肯出援。无信之害如此。守光急上加急,除出降外无别法,乃屡遣使向德威乞降,德威始终不许,守光复登城语德威道:“我已力屈计穷,只求将军少宽一线,俟晋王亲至,我便开门迎谒,泥首听命!”皇帝也不愿做了。
德威乃托张承业返报晋王。晋王命承业居守,权知军府事,自诣幽州,单骑抵城下,呼守光与语道:“朱温篡逆,我本欲会合河朔五镇兵马,兴复唐祚,公不肯与我同心,乃效尤逆温,居然僭号称帝,且欲并吞镇、定,是以大众愤发,至有今日。成败亦丈夫常事,必须自择所向,敢问公将何从?”守光流涕道:“我今已为釜中鱼,瓮中鳖了,惟王所命!”晋王也觉动怜,即折断弓矢,向他设誓道:“但出来相见,保无他虞。”守光闻言,又道他是仁柔易欺,便含糊答应道:“再俟他日!”是谓无信。
晋王且笑且愤,返入德威营中,决定明日督军猛攻,誓入此城。是夕有燕将李小喜,缒城来降,报称城中力竭。看官道这小喜是何等人物?他原是守光嬖臣,教守光切勿降晋,守光被他哄动,遇着危急时候,不得不作书乞降,其实是借此缓兵,并非实心投诚,不料小喜却先走一着,竟已奔投晋营。欺人者反为人欺,可为后鉴。晋王存勗,即命五更造饭,饬各军饱餐一顿,俟至黎明,一声鼓角,全营涌出。晋王亲披甲胄,督令进攻,这边竖梯,那边攀堞,四面八方,同时动手。燕兵已经力尽,哪里还能支持,就使有心拒守,也是防不胜防,霎时间閤城鼎沸,纷纷乱窜。晋兵一齐登城,拔去燕帜,改张晋帜,趁势下城往捉守光。守光已挈妻李氏、祝氏,子继珣、继方、继祚等,逃出城外,南走沧州,只有乃父仁恭,还幽住别室,被晋军马到擒来。此外有家族三百口,逃奔不及,一齐作了俘囚。
晋王存勗入幽州城,禁杀安民,授德威卢龙节度使,兼官侍中,改命李嗣本为振武节度使,更遣别将追捕守光。可怜守光抱头南奔,途次又复失道,向荒径中走了数日,身旁未带干粮,只是枵腹逃难。到了燕乐界内,见有村落数处,乃遣妻祝氏乞食田家,可称作讨饭皇后。田家见她衣服华丽,并没有乞人形相,遂向他盘问,祝氏直言不讳。大抵想用皇后威势去吓平民。田家主人张师造,假意留她食宿,且令家人往绐守光,一同到家,暗中却飞报晋军。晋军疾趋而至,将守光及二妻三子,一并捉住,械送军门。晋王存勗,方宴犒将士,见将吏擒到守光,便笑语道:“王是本城主人,奈何出城避客?”守光匍伏阶下,叩首乞命。晋王命与仁恭同系馆舍,给与酒食。
守光正是腹饥,乐得一饱。写尽狂愚。
越数日,晋王下令班师,令守光父子,荷校随行。守光父母,对着守光,且唾且骂道:“逆贼破灭我家,竟到这般!”守光俯首无言。路过赵州,赵王镕盛帐行幄,迎犒晋军。且请晋王上坐,奉觞称寿,酒酣起请道:“愿见大燕皇帝刘守光一面。”挖苦之极。晋王乃命将吏牵入仁恭父子,脱去桎梏,就席与饮。仁恭父子拜镕,镕亦答拜,又赠他衣服鞍马,守光饮食自如,毫无惭色。
及晋王辞别赵王返至晋阳,即将仁恭父子,用白链牵入太庙,自己亲往监刑,守光呼道:“守光死亦无恨,但教守光不降,实出李小喜一人!”晋王召小喜入证,小喜瞋目叱守光道:“囚父杀兄,上烝父妾,难道亦我教汝么?”晋王怒指小喜道:“汝究竟做过燕臣,不应如此无礼!”便喝令左右,先将小喜枭首,然后命斩守光。守光又呼道:“守光素善骑射,大王欲成霸业,何不开恩赦罪,令得自效!”晋王不答,二妻恰在旁叱责道:“事已至此,生亦何为?我等情愿先死,即伸颈就戮!”还是二妇豪爽。守光临刑,尚哀求不已,直至刀起首落,方才寂然。独留住仁恭,不即处斩,另派节度副使卢汝弼,押仁恭至代州,剖心祭先王克用墓,然后枭首示众。所有刘氏家口,尽行处死,不消絮述。
王镕与王处直,推晋王存勗为尚书令。晋王三让乃受,始开府置行台,仿唐太宗故事,再命李嗣源会同周德威及镇州兵马,攻梁邢州。梁天雄节度使杨师厚,发兵救邢。晋军前锋失利,便即引还。
话分两头,且说淮南节度使杨隆演,既得嗣位,又由徐温遣将周本,戡定江西,内外无事。回应第五回。乃令将军万全感分诣晋、岐,报告袭位。晋、岐两国,承认他为嗣吴王,隆演自然喜慰。惟徐温辅政,权势日盛一日,镇南节度使刘威,歙州观察使陶雅,宣州观察使李遇,常州刺史李简,统是杨行密宿将,恃有旧勋,蔑视徐温。李遇尝语人道:“徐温何人!我未曾与他会面,乃俨然为吴相么?”这语传入温耳,温派馆驿使徐玠,出使吴越,令他道过宣州,顺便召遇入朝。遇踟蹰未决。玠又说道:“公若不即入谒,恐人将疑有反意了!”遇忿然道:“君说遇反,日前与杀侍中,指杨渥,渥曾自兼侍中。还是反不是反呢?”及玠回来报温,温触着隐情,顿时动怒,便令淮南节度副使王玠,出为宣州制置使,即加遇抗命不朝的罪状,遣都指挥使柴再用,及徐知诰两人,领兵纳壇,乘势讨遇。遇怎肯听命,闭城拒守,再用等围攻月余,竟不能下。遇少子曾为淮南牙将,被温捕送军前,由再用呼遇指示道:“如再抗命,当杀汝少子。”遇见少子悲号求生,心中好似刀割,乃答再用道:“限我两日,当即报命!”再用乃牵遇少子还营,适值典客何荛,由温派令劝遇,即入城语遇道:“公若不肯改图,荛此来亦不想求生,任凭斩首,止靠此一城,恐未能长持过去,不若随荛纳款,保全身家!”遇左思右想,实无良法,没奈何依了荛言,开门请降,那知徐温却是利害,竟令柴再用把遇杀死,且将遇全家人口,一并诛夷。如此残虐,宜其无后。于是诸将相率畏温,不敢逆命。
知诰以功升昇州刺史,选用廉吏,修明政教,特延洪州进士宋齐邱,辟为推官,与判官王令谋,参军王翊,同主谋议,牙吏马仁裕、周宗、曹悰为腹心,隐然有笼络众心,缔造宏基的思想。惟向温通问,恪守子道,一些儿不露骄态。温尝谓诸子道:“汝等事我,能如知诰否?”恐也着了道儿。从此知诰所请,无不依从。
知诰密陈刘威专恣,不可不防,温又欲兴兵往讨。
威有幕客黄讷,向威献议道:“公虽遭谗谤,究竟未得确据,若轻舟见温,自然嫌疑尽释了。”威如讷言,便乘一小舟,只带侍从二三人,径诣广陵,陶雅亦至,与温相见。温馆待甚恭,以后进自居,且转达吴王隆演,优加二人官爵。威、雅很是悦服,一住经旬,方才告别。温盛筵饯行,席间备极殷勤,佯作恋恋不舍的状态,引得威、雅两人,死心塌地,誓不相负,方洒泪还镇去了。徐温颇有莽操手段。
已而温与威、雅,推吴王杨隆演为太师,温亦得升官加爵,领镇海军治润州。节度使,兼同平章事职衔。温尚在广陵,遣将陈章攻楚,取得岳州,擒归刺史苑玫。又在无锡击退吴越兵。楚与吴越,先后诉梁,梁命大将王景仁为淮南招讨使,率兵万人,进攻庐、寿二州。温与东南诸道副都统朱瑾,联兵出御,大破梁军。温遂超任马步诸军都指挥使,并两浙招讨使,兼官侍中,晋爵齐国公。乃徙镇润州,留子知训居广陵,知训已得充淮南行军副使,至是更握内政,小事悉由知训裁决,大事始遥与温商。当时淮南一大镇,只知有徐氏父子,不知有杨隆演了。
梁主友贞,闻淮南势盛,恐东南各镇,或与淮南连兵,将为梁患,正拟设法牢笼。可巧荆南节度使高季昌,见第四回。造战舰五百艘,治城堑,缮器械,招兵买马,有志称雄,梁主亟封他为渤海王,赐给衮冕剑佩,为羁縻计。季昌意气益豪,日谋拓地,探得蜀有内变,即亲率战船,攻蜀夔州。小子先将蜀中乱事,大略补述,方好叙明战事。
蜀王王建,自僭号称帝后,与岐王失和构兵,争战经年,得将岐兵击退,气焰益张。见第八回。左相王宗佶,本王建养子,与太子宗懿不协,并因枢密使唐道袭,以舞僮得宠,素常轻视,致为所谮,被建扑死。宗懿改名元膺,豭喙龋齿,好勇善射,既与道袭谮死宗佶,复好面辱大臣,最喜与道袭戏谑,尝在大庭广众中,效为舞僮模样,任意揶揄。道袭老羞成怒,引为深恨。他本是王建宠臣,每事必与熟商,遂得乘隙进谗,诬称元膺谋乱。王建初尚未信,禁不得道袭再三浸润,复由诸王大臣,加添数语,也不觉动疑起来,遂令道袭召兵入卫。也怕作刘仁恭耶!元膺闻信,惊惧交并,遂嘱大将徐瑶、常谦等,引兵猝攻道袭,道袭身中流矢,坠马而亡。那时王建得报,果道是元膺为逆,即遣王宗侃调集大军,出讨元兵所杀。建追废元膺为庶人,改立幼子宗衍为太子。
高季昌以蜀遭内乱,有隙可乘,遂进攻夔州。夔州刺史王成先出兵逆战,季昌令军士乘风纵火,焚蜀浮桥。蜀兵颇有惧色,幸蜀将张武,举铁絙拒住敌舰。季昌仍不能进军,忽然间风势倒吹,害得季昌放火自燃,荆南兵不被焚死,也被溺死,季昌忙易小舟,狼狈奔还。小子有诗咏道:
返风扑火自当灾,数载经营一炬灰!
天意未容公灭蜀,艨艟多事溯江来。
荆蜀战罢,梁、晋又复交兵,欲知胜负如何,试看下回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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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守光父子,有必亡之道,亦有应诛之罪。晋王存勗,出兵灭燕,絷归守光父子,声其罪而诛之,宜也,但必骈戮家属,毋乃过甚。李遇自恃旧勋,蔑视徐温,不过骄矜之失,无甚大恶,且既夸命出降,黜其官而赦之,可也,即不赦之,而家族何辜,宁必诛夷而后快!周文王治岐,罪人不孥,方卜世至八百年,盖不嗜杀人,方垂久远。李存勗已为过暴,而徐温尤甚。是欲垂裕后昆,其可得乎?蜀事随手叙入,亦为按时叙事起见,僭伪之徒,且不能自全骨肉,雄鸷亦何益乎?
第十回 逾黄泽刘鄩失计 袭晋阳王檀无功
却说梁任杨师厚为天雄节度使,兼封邺王。师厚晚年,拥兵自恣,几非梁主所能制,幸享年不久,遽尔去世,梁廷私相庆贺。租庸使赵巖,判官邵赞,请分天雄军为两镇,减削兵权,梁主友贞依计而行。天雄军旧辖疆土,便是魏、博、贝、相、澶、卫六州,梁主派贺德伦为天雄节度使,止领魏、博、贝三州,另在相州置昭德军,兼辖澶、卫,即以张筠为昭德节度使,二人受命赴镇。梁主又恐魏人不服,更遣开封尹刘鄩,率兵六万名,自白马顿渡河,阳言往击镇、定,实防魏人变乱,暗作后援。
德伦至魏,依着梁主命令,将魏州原有将士,分派一半,徙往相州。魏兵皆父子相承,族姻结合,不愿分徙,甚至连营聚哭,怨苦连天。德伦恐他谋变,即报知刘鄩,鄩屯兵南乐,先遣澶州刺史王彦章,率龙骧军五百骑入魏州。魏兵益惧,相率聚谋道:“朝廷忌我军府强盛,所以使我分离,我六州历代世居,未尝远出河门,一旦骨肉分抛,生还不如死罢!”当即乘夜作乱,纵火大掠,围住王彦章军营。可见一动不如百静。彦章斩关出走,乱兵拥入牙城,杀死德伦亲卒五百人,劫德伦禁居楼上。德伦焦急万分,适有乱军首领张彦,禁止党人剽掠,但逼德伦表达梁廷,请仍旧制,德伦只好依他奉表。梁主得表大惊,立遣供奉官扈异,驰抚魏军,许张彦为刺史,惟不准规复旧制。彦一再固请,梁使一再往返,只是赍诏宣慰,始终不许复旧。彦怒裂诏书,散掷地上,戟手南指,诟詈梁廷,且愤然语德伦道:“天子愚暗,听人穿鼻,今我兵甲虽强,究难自立,应请镇帅投款晋阳,乞一外援,方无他患。”仍要求人,何如不乱。德伦顾命要紧,又只得依他言语,向晋输诚,并乞援师。
晋王得书,即命李存审进据临清,自率大军东下,与存审会。途次复接德伦来书,说是梁将刘鄩,进次洹水,距城不远,恳速进军。晋王尚虑魏人多诈,未肯轻进。德伦遣判官司空颋往犒晋军。颋系德伦心腹,既至临清,密陈魏州起乱情由,且向晋王献言道:“除乱当除根,张彦凶狡,不可不除,大王为民定乱,幸勿纵容乱首!”
晋王乃进屯永济,召张彦至营议事,彦率党与五百人,各持兵仗,往谒晋王。晋王令军士分站驿门,自登驿楼待着,俟彦等伏谒,即喝令军士,将他拿下,并捕住党目七人。彦等大呼无罪,晋王宣谕道:“汝陵胁主帅,残虐百姓,尚得说是无罪么?我今举兵来此,但为安民起见,并非贪人土地,汝向我有功,对魏有罪,功小罪大,不得不诛汝以谢魏人。”彦无词可答。即由晋王出令处斩,并及党目七人。杀得好。余众股栗,晋王复传谕道:“罪止八人,他不复问,众皆拜伏,争呼万岁。
越日,皆命为帐前亲卒,自己轻裘缓带,令他擐甲执兵,冀马前进,众心越觉感服。贺德伦闻晋王到来,率将吏出城迎谒。晋王从容入城,由德伦奉上印信,请晋王兼领天雄军。晋王谦让道:“我闻城中涂炭,来此救民,公不垂察,即以印信见让,诚非本怀。”未免做作。德伦再拜道:“德伦不才,心腹纪纲,多遭张彦毒手,形孤势弱,怎能再统州军?况寇敌逼近,一旦有失,转负大恩,请大王勿辞!”晋王乃受了印信,调德伦为大同节度使。德伦别了晋王,行抵晋阳,为张承业所留,不令抵任,后文再表。
且说晋王存勗,既得魏城,令沁州刺史李存进,为天雄都巡按使,巡察城市。遇有无故讹言,及掠人钱物,悉诛无赦,城中因是帖然,莫敢喧哗。一面派兵袭陷德、澶二州,梁将王彦章,奔往刘鄩军营,家属犹在澶州城内,被晋军掠取,仍然优待,且遣使招置彦章。彦章置家不顾,杀毙晋使,晋军乃把彦章家属,骈戮无遗。刘鄩进次魏县,晋王出军抵御,他素好冒险,但率百余骑往探鄩营,偏为鄩所探悉,分布伏兵,待晋王驰至,鼓噪而出,围绕数匝,晋王跃马大呼,麾骑冲突,所向披靡,骑将夏鲁奇,手持利刃,翼王突围,自午至申,杀死梁兵百余名,方得跃出,夺路驰回。梁军尚不肯舍,在后急追,鲁奇请晋王先行,自率百骑断后,又手刃梁兵数十人,身上亦遍受创伤,正危急间,救星已到。李存审率军前来,击退梁兵,随王回营。晋王检点从骑,虽多受伤,阵亡只有七人,乃顾语从骑道:“几为虏笑。”从骑应声道:“敌人怎敢笑王,适使他见王英武哩!”晋王因鲁奇独出死力,抚赏有加,赐姓名为李绍奇。
刘鄩驰入魏县城中,数日不出,杳无声迹。晋王怀疑,便命侦骑往探鄩军,返报城中并无烟火,只有旗帜竖着,很是整齐。晋王道:“我闻刘鄩用兵,一步百计,这必是有诈谋哩!”乃再命侦探,始得确报,果系缚刍为人,执旗乘驴,分立城上。晋王笑道:“他道我军尽在魏州,必乘虚袭我晋阳,计策却很是利害,但他的长处在袭人,短处在决战,我料他前行不远,速往追击,不难取胜。”料事颇明。遂发骑兵万人,倍道急追,果然鄩军潜逾黄泽岭,欲袭晋阳,途次遇着霪雨,道险泥滑,部众扳藤援葛,越岭西行,害得腹疾足肿,或且失足堕死,因此不能急进。晋阳城内,也已接得军报,勒兵戒严,鄩军行至乐平,粮食且尽,又闻晋阳有备,后面又有追兵到来,免不得进退两难,惊惶交迫。大众将有变志,势且溃散,鄩泣谕道:“我等去家千里,深入敌境,腹背皆有敌兵,山谷高深,去将何往?惟力战尚可得免。否则一死报君便了。”
部众感他忠诚,才免异图。
晋将周德威本留镇幽州,见前回。闻刘鄩西袭晋阳,亟引千骑往援,行至土门,鄩已整众下山,自邢州绕出宗城,欲袭据临清,绝晋粮道。又复变计。德威兼程追鄩,到了南宫,捕得鄩谍数人,断腕纵还,令他还报道:“周侍中已到临清了!”鄩始大惊,按兵不进,那知中了德威诡计,直至次日迟明,始由德威军略过鄩营,驰入临清,煞是斗智。鄩始悔为德威所赚,亟引兵鄩贝州。晋王连得军报,已知鄩由西返东,追兵不能得手,乃出屯博州,遥应德威。德威追鄩至堂邑,杀了一仗,互有死伤,鄩移军莘县,设堑固守,自莘及河,筑甬道以通粮饷。晋王存勗,也出屯莘县西偏,烟火相望,一日数战,未分胜负,晋王分兵攻鄩甬道,用着大刀阔斧,斩伐栅木,鄩督兵坚拒,随坏随修,晋军亦无可奈何,只捕得数十人,便即退还。刘鄩也算能军。
梁主友贞,偏责鄩老师费粮,催令速战,鄩历奏行军情形,且言晋系劲敌,不能轻战,只有训兵养锐,徐图进取云云。这报呈将进去,又接梁主手谕,问他何时决胜,鄩很是懊怅,竟覆奏道:“臣今日无策,惟愿每人给千斛粮,始可破贼。”看官!试想这梁主友贞,虽然是素性优柔,见了这种奏语,也有些忍耐不住,便复下手谕道:“将军屯军积粮,究竟为鄩饥呢?还是为破贼呢?”鄩接得此谕,不得已召问诸将道:“主上深居禁中,不知军旅,徒与少年新进,谋画军机,急求一逞,无如敌势方强,战必不利,奈何奈何?”智囊也没法了。诸将齐声道:“胜负总须一决,旷日持久,亦非善策。”鄩不禁变色,退语亲军道:“主暗臣谀,将骄卒惰,我未知死所了!”
越日,又召集诸将,每人面前置水一器,令他饮尽,大众皆面面相觑,无人敢饮。鄩便对诸将道:“一器中水,尚难尽饮,滔滔河流,能一口吸尽么?”众始知他借水喻意,莫敢发言,偏是朝使到来,总是促战。鄩乃自选精兵万余人,开城薄镇定军营。镇定军猝不及防,到也惊乱,偏晋将李存审、李建及等,左右来援,冲断鄩军。鄩腹背受敌,慌忙收兵奔还,已丧失了千余人,乃决计坚守,不准出兵,且详报梁主友贞,请勿欲速。
梁主友贞,疑信参半,连日不安,又因宠妃张氏,忽然得病,很是沈重。妃系梁功臣张归霸女,才色兼优,梁主友贞,早欲册她为后,张妃请待帝郊天,然后受册,友贞因连年战争,无心改元,所以郊天大礼,也延宕过去。至妃病已剧,亟册她为德妃,日间行礼,夜半去世,未免有情,谁能遣此!那梁主友贞,悲悼了好几日,自觉形神俱惫,未晚即寝,到了夜间,梦寐中似有人行刺,骇极乃寤。正在徬徨时候,突闻御榻中有击刺声,越觉惊异。仔细一听,乃出自剑匣中,就开匣取剑,披衣亟起,自言自语道:“难道果有急变么?”道言未绝,寝门忽启,有一人持刀直入,竟来行凶,不防梁主持剑以待,急忙转身返奔,被梁主抢上一步,将他刺倒,结果性命。侥幸侥幸。乃急呼卫士入室,令他验视尸骸。有人识是康王友孜的门客,因即令卫士往捕友孜。友孜正待刺客返报,一闻叩门,亲来启视,被卫士顺手牵来,押入内廷。梁主面加审讯,友孜无可抵赖,俯首无词,便由梁主喝令处斩,原来友孜系梁主幼弟,双目有重瞳子,遂自谓有天子相,欲弑兄自立,不意弄巧成拙,竟至丧命。既自命有异相,何不待兄终弟及,乃遽自送命耶?
越宿梁主视朝,顾语租庸使赵巖,及张妃兄弟汉鼎、汉杰道:“几与卿等不得相见!”赵巖等尚未详悉,经梁主说明底细,方顿首称贺,且面奏道:“陛下践祚,已越三年,尚未郊天改元,致被奸人觊觎,猝生内变,若陛下早已亲郊,早已改元,当不致有此事了!”梁主友贞,乃改乾化五年为贞明元年,亲祀圜邱,颁诏大赦,即命次妃郭氏,暂摄六宫事宜。郭氏为登州刺史郭归厚女,亦以姿色见幸,无容琐述。惟自友孜伏诛,梁主遂疏忌宗室,专任赵巖及张妃兄弟,参预谋议。巖等依势弄权,卖官鬻爵,谗间故旧将相,如敬翔、李振等一班勋臣,名为秉政,所言皆不见用。大家灰心懈体,眼见得朱梁七十八州,要陆续被人占去,不能长此安享了。为朱梁灭亡断笔。
梁主改元贞明,已在乾化五年十一月中,转瞬间就是贞明二年。刘鄩仍坚守莘城,闭壁不出。晋军乃屡次挑战,终无人出来接应,城上却守得甚固,无隙可乘。晋王存勗,留李存审守营,自往贝州劳军,阳言当返归晋阳。刘鄩乃奏请袭击魏州,梁主友贞答书道:“朕举全国兵赋,付托将军,社稷存亡,关系此举,愿将军勉力!”鄩因令杨师厚故将杨延直,引兵万人,往袭魏州。延直夜半至城南,总道城中未曾备防,慢慢儿的扎营,不料营未立定,突来了一彪人马,统是精壮绝伦,所当辄靡。况且夜深天黑,几不知有多少敌军,只好见机急走,其实城中止有五百名壮士,潜出劫寨,却吓退了梁兵万人。
翌日晨刻,刘鄩率兵至城东,与延直相会,正拟督兵进攻,但听城中鼓声大震,城门洞开,有一大将领军杀出,前来接仗。鄩遥认是李嗣源,也摆开阵势,与他交锋。将对将,兵对兵,正杀得难解难分,突见贝州路上,也有一军杀到,当先一员统帅,服色不等寻常,面貌很是英伟,手中执着令旗,似风驱来。鄩惊语道:“来帅乃是晋王,莫非又被他赚了?”果如尊言。遂引兵却退。晋王与嗣源合兵,步步进逼,鄩且战且行,奔至故元城西,后面喊声又震,李存审驱军杀来,鄩叫苦不迭,急麾兵布成圆阵,为自固计。偏西北是晋王军,东南是存审军,两军皆布方阵,鼓噪而前,害得鄩军四面受敌,合战多时,鄩军不支,纷纷溃散,鄩急引数十骑突围出走,所有步卒七万,经晋军一阵环击,杀死了一大半,余众侥幸逃脱,又被晋军追至河上,杀溺几尽,仅剩数千人过河,跟着刘鄩退保滑州。
梁匡国军节度使王檀,密奏梁廷,请发关西兵掩袭晋阳,廷臣以为奇计,即令照行。檀发河中、陕同华诸镇兵,合三万人,出阴地关,掩至晋阳城下,果然城中未及预防,即由监军张承业,调发诸司丁匠,并市民登城拒守。檀昼夜猛攻,险些儿陷入城中,承业慌急异常。代北故将安金全,退居晋阳,入见承业道:“晋阳系根本地,一或失守,大事去了!仆虽老病,忧兼家国,愿授我库甲,为公拒敌。”幸有此人。承业易忧为喜,立发库中甲械,给与金全,金全召集子弟,及退职故将,得数百人,夜出北门,袭击梁营,梁兵惊退,金全乃还。
过了一日,又由昭义军即泽潞二州。昭义军本统五州,自泽潞入晋。余如邢、洺、磁三州,尚为梁有,统称昭义军,故五代初有两昭义军。节度使李嗣昭,拨出牙将石君立,引五百骑来援。君立朝发潞州,夕至晋阳,突过汾河桥,击败梁兵,直抵城下,佯呼道:“昭义全军都来了!”承业大喜,开城迎入。君立即与安金全等,夜出各门,分劫梁营,梁兵屡有死伤,王檀料不能克,又恐援军四集,遂大掠而还。是时贺德伦尚留住晋阳,部兵多缒城逃出,往投梁军。承业恐他内应,收斩德伦,然后报达晋王,晋王也不加罪。惟晋阳解围,并非由晋王授计,晋王素好夸伐,竟不行赏,还亏张承业抚慰有方,大众始无怨言。晋室功臣,要算承业。梁主友贞,闻刘鄩败还,王檀又复无功,忍不住长叹道:“我事去了!”乃召刘鄩入朝。鄩恐战败受诛,但托言晋军未退,不便离滑。梁主权授鄩为宣义节度使,使将兵进屯黎阳。晋王使李存审往攻贝州,刺史张源德固守,屡攻不下。晋王自攻卫、磁二州,均皆得手,降卫州刺史米昭,斩磁州刺史靳绍。再派将分徇洺、相、邢三州,守吏或降或走,三州俱下。晋王命将相州仍归天雄军,惟邢州特置安国军,兼辖洺、磁,即令李嗣源为安国节度使,又进兵沧州。沧州已为梁所据,守将毛璋,至是亦降。只有贝州刺史张源德,始终拒晋,城中食尽,甚至噉人为粮,军士将源德杀死,奉款晋营,因恐久守被诛,请擐甲执兵,出城迎降。存审佯为应允,俟开城后,麾兵拥入,抚慰一番,乃令降众释甲。降众不知是计,各将甲兵卸置,不料一声号令,四面被围,见一个,杀一个,把降众三千人,杀得干干净净,一个不留。存审亦太惨毒。自是河北一带,均为晋有。惟黎阳尚由刘鄩守住,总算还是梁土。晋军往攻不克,班师而回。
晋王存勗,亟倍道驰归晋阳,原来存勗颇孝,累岁经营河北,必乘暇驰归,省视生母曹氏。此次因行军日久,所以急归。看官听着,晋祖李克用正室,本是刘氏,克用起兵代北,转战中原,尝令刘氏偕行,刘氏颇习兵机,又善骑射,尝组成宫女一队,教以武技,随从军中。克用所向有功,半出内助,及克用封王,刘氏亦受封秦国夫人。惟刘氏无子,与克用妾曹氏,相得甚欢,每与克用言及,曹氏相当生贵子,后来果生存勗,存勗嗣立,曹氏亦推为晋国夫人,母以子贵,几出刘氏右。刘氏毫不妒忌,欢爱逾恒,存勗归省曹氏,曹氏亦必令问候嫡母,不致缺仪。难得有此二贤妇。小子有诗咏道:
尹邢相让不相争,王业应由内助成,
到底贤明推大妇,周南樛木好重赓。推重刘氏,为后文易嫡为庶伏案。
晋王存勗归省后,过了残年,忽闻契丹酋长阿保机,称帝改元,竟取晋新州,入围幽州。那时又要大动干戈了。欲知契丹入寇情事,请看官续阅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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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回叙梁、晋交争,为梁、晋兴亡一大关键。刘鄩良将也,一步百计,可谓善谋,然晋为劲敌,非智力足以胜之。观鄩之固守莘城,坚壁不出,最为良策,司马懿之所以能拒诸葛者,即是道也。梁主不察,屡次促战,卒致鄩不能牢守成见,堕入晋王诈计,魏州一役,丧师无算,渡河奔还,而河北遂为晋有矣。王檀之袭击晋阳,智不在刘鄩下,乃顿兵城下,又复无功。河东方盛,人谋无益,梁亡晋兴,实关此举。然梁主不分天、雄二镇,尚不致有此败。兴亡之数,虽曰天命,岂非人事哉!况友孜谋逆,内变频兴,不能安内,乌能攘外,识者以是知朱梁之必亡!
第十一回 阿保机得势号天皇 胡柳陂轻战丧良将
却说中国北方,素为外夷所居,历代相沿,屡有变革。唐初突厥最大,后来突厥分裂,回鹘、奚、契丹,相继称盛。到了唐末,契丹最强,他本是鲜卑别种,散居潢河两岸,乘唐衰微,逐渐拓地,成为北方强国,国分八部。但皆利部,乙室活部,实活部,纳尾部,频没部,内会鸡部,集解部,奚嗢部。每部各有酋长,号为大人。又尝公推一大人为领袖,统辖八部,三年一任,不得争夺。居然有选举遗风。
到了唐朝季年,正值阿保机为八部统领,善骑射,饶智略,尝乘间入塞,攻陷城邑,掳得中国人民,择地使耕,辟土垦田,大兴稼穑。不到数年,居然禾麦丰收,户口蕃息。阿保机为治城郭,设廛市,立官置吏,仿中国幽州制度,称新城为汉城,汉人安居此土,不复思归。阿保机闻汉人言,谓中国君主,向来世袭,未尝交替,因此威制诸部,不肯遵行三年一任的老例,悠悠忽忽,已越九年。八部大人,各有违言,阿保机乃通告诸部道:“我在任九年,所得汉人,不下数万,现皆居住汉城,我今自为一部,去做汉城首领,不再统辖各部,可好么?”各部大人,当然允诺。阿保机遂徙居汉城,练兵造械,四出略地。
党项在汉城西,他率兵往攻,欲取党项为属地,不意东方的室韦部,乘虚来袭汉城,城中闻报皆惊,偏出了一个女英雄,披甲上马,号召徒众,竟开城搦战,击破室韦部众,追逐至二十里外,斩获无数,始收众回城。这人为谁?就是阿保机妻述律氏。述律一作舒噜。述律氏名平,系回鹘遗裔,小字月理朵,一作鄂尔多。生得身长面白,有勇有谋,阿保机行兵御众,多由述律氏暗中参议,屡建奇功,此次阿保机西侵党项,留她居守,她日夕戒备,竟得从容破敌。及阿保机闻变回来,敌人早已败走,全城安然无恙了。梁兴有张妃,晋兴有刘妃,契丹之兴有述律氏,可见开国成家,必资内助。汉城在炭山西南,素产盐铁,所出食盐,往往分给诸部。述律氏为阿保机设法,拟借此召集诸部大人,为聚歼计,阿保机遂遣使语诸部道:“我有盐池,为诸部所仰给,诸部得了盐利,难道不知有盐主么?何不一来犒我!”诸部大人乃各赍牛酒,亲诣汉城,与阿保机共会盐池。阿保机设筵相待,饮至酒酣,掷杯为号,两旁伏兵突发,持刀乱杀,八部大人,无一生还。阿保机即分兵往徇八部。八部已失了主子,哪个敢来抵挡,只好俯首听命,愿戴阿保机为国主,阿保机遂得雄长北方了。阿保机并吞八部,叙笔不略。
晋王李克用,闻梁将篡唐,意图声讨,因欲联络契丹,作为臂助,乃遣人往约阿保机,愿与联盟。阿保机率兵三十万,来会克用,到了云州东城,由克用迎入宴饮,约为兄弟,共举兵击梁,临别时赠遗甚厚。阿保机亦酬马千匹,不意梁既篡唐,阿保机竟背盟食言,反使袍笏梅老诣梁,袍笏系番官名。献上名马貂皮,求给封册。梁主温遣使答报,令他翦灭晋阳,方给封册,许为甥舅国。看官!你想李克用得此消息,能不引为大恨么?克用病终,曾付一箭与存勗,嘱他剿灭契丹。见前第四回。
存勗嗣立,先图河北,不便与契丹绝交,所以贻书契丹,仍称阿保机为叔父,述律氏为叔母。及存勗伐燕,燕王刘守光,使参军韩延徽往契丹乞师,阿保机不肯发兵。见前第九回。但留住延徽,令他为契丹臣。延徽不拜,惹动阿保机怒意,罚使喂牛饲马,独述律氏慧眼识人,徐劝阿保机道:“延徽守节不屈,正是当今贤士,若能优礼相待,当为我用,奈何使充贱役呢!”阿保机乃召入延徽,令延旁坐,与语军国大事,应对如流。阿保机大喜,遂待若上宾,用为谋主,延徽感怀知遇,竭力赞襄,教他战阵,导他侵略,东驰西突,收服党项、室韦诸部,又制文字,定礼仪,置官号,一切法度,番汉参半,尊阿保机为契丹皇帝。阿保机自称天皇王,令妻述律氏为天王皇后,改元天赞。即以所居横帐地名为姓,叫作世里,由中国文翻译出来,便是耶律二字。别在汉城北方,营造城邑宫室,称为上京,上京四近,各筑高楼,为往来游畋,登高憩望的区处,俗尚拜日崇鬼,每月逢朔望,必东向礼日,所以阿保机蒞朝视事,亦尝东向称尊。这是梁贞明二年间事。
韩延徽却潜归幽州,探视家属,乘便到了晋阳,入见晋王李存勗。存勗留居幕府,命掌书记。偏有燕将王缄,密白晋王,说他反覆无常,不宜信任。反覆无常四字,确是延徽定评。晋王因也动疑,延徽瞧透隐情,便借省母为名,复走契丹。阿保机失了延徽,如丧指臂,及延徽复至,几疑他从天而下,大喜过望,即令延徽为相,叫作政事令。延徽致晋王书,归咎王缄,且云延徽在此,必不使契丹南牧,惟幽州尚有老母,幸开恩赡养,誓不忘德。晋王存勗,乃令幽州长官,岁时问延徽母,不令乏食。那知契丹竟大举南寇,自麟、胜二州攻入,直抵蔚州。晋振武军节度使李嗣本,发兵往拒,众寡不敌,嗣本被擒。又值新州防御使李存矩,骄惰不恤军民,为偏将卢文进等杀死,文进亡入契丹,引契丹兵入据新州,留部校刘殷居守,云、朔大震。
晋王李存勗,正自河北归来,接连得着警报,亟调幽州节度使周德威,发兵三万,往拒契丹。德威至新州城下,望见契丹兵士,精悍绝伦,已有退志。嗣闻契丹皇帝阿保机,率兵数十万,前来援应,料知不能抵敌,引兵退还。到了半途,突闻后面喊声大震,契丹兵已经杀到。德威回马北望,那胡骑漫山遍野,踊跃奔来,急忙下令布阵,整备对仗,阵方布定,敌骑已至,凭着一股锐气,突入阵中,德威招架不住,没奈何麾军再走。偏敌骑驰骋甚速,霎时间又被冲断,裹去了无数人马,仅得数千人保住德威,狼狈急奔,始得回入幽州。德威老将,也有此败。契丹兵乘胜进薄城下,声言有众百万人,毡车毳幕,弥漫山泽,沿途俘获兵民,统用长绳捆住,连头带足,似缚豚相似,悬诸树上。恰是好看。兵民到了夜间,往往潜自解脱,伺隙逸去,契丹主也不过问,但督兵围攻幽州。周德威一面乞援,一面固守。契丹降将卢文进,请造火车地道,仰攻俯掘,德威用铜铁镕汁,上下挥洒,敌众多被沾染,无不焦烂,因此攻势少懈。
相持至百余日,晋将李嗣源、阎宝、李存审等,奉晋王命令,率步骑七万,进援幽州,嗣源与存审商议道:“敌利野战,我利据险,不若自山中潜行,趋往幽州,倘或遇敌,亦可依险自固,免为所乘。”存审称善,遂逾大防岭东行,由嗣源与养子从珂率三千骑为先锋,衔枚疾走,距幽州六十里,与契丹兵相值,力战得进,行至山口,契丹用万骑阻住去路,嗣源仅率百余骑,至契丹阵前,免胄扬鞭,口操胡语道:“汝无故背盟,犯我疆土,我王已麾众百万,直抵西楼,灭汝种族,汝等还在此做什么?”契丹兵听了此语,不免心惊,互相顾视,嗣源乘势突入,手舞铁镕,击死敌目一人,后军怒马继进,得将契丹兵冲退,径抵幽州。契丹主阿保机,攻城不下,又值大暑霖潦,班师回国,止留部将卢国用围城。说本《辽史·太祖纪》国用闻救兵到来,列阵待着,李存审命步兵伏住阵后,戒勿妄动,但令羸卒曳柴燃草,鼓噪先进,那时烟尘蔽天,弄得契丹兵莫名其妙,不得已出阵逆战,存审始令阵后伏兵,齐向前进,趁着烟雾迷离的时候,人自为战,蹂躏敌阵。契丹兵大败而逃,由晋军从后追击,俘斩万计,乃收军入幽州。前写嗣源,后写存审。德威接见诸将,握手流涕,越日始遣人告捷。
晋王闻契丹败归,又决计伐梁,调回李嗣源等将士,指日出师。会值天寒水涸,河冰四合,晋王大喜道:“用兵数载,只因一水相隔,不便飞渡,今河冰自合,正是天助我了!”遂急赴魏州,调兵南下。
是时梁黎阳留守刘鄩,应召入朝,接应前回。朝议责他失守河朔,贬为亳州团练使。河北失一大将,没人抵挡晋军,晋王视河冰坚沍,即引步骑渡河。河南有杨刘城,由梁兵屯守,沿河数十里,列栅相望。晋王麾军突进,毁去各栅,竟抵杨刘城,饬步兵各负葭苇,填塞城濠,四面攻扑,即日登城,擒住守将安彦之。梁主友贞,正在洛阳谒陵,拟行西郊祀天礼,忽闻杨刘城失守,晋军将抵汜水,急得不知所措,慌忙停罢郊祀,奔还大梁。嗣探得晋王略地濮郓,大掠而还,才得略略放心,安稳过了残年。
越年为贞明四年,梁主友贞,与近臣会议,欲发兵收复杨刘。梁相敬翔上疏道:“国家连年丧师,疆宇日蹙,陛下居深宫中,惟与左右近臣,商议军务,所见怎能及远?试想李亚子继位以来,攻城野战,无不身先士卒,亲冒矢石,近闻攻杨刘城,且身负束薪,为士卒先,所以一鼓登城,毁我藩篱。陛下儒雅守文,宴安自若,徒令后进将士,攘逐寇仇,恐非良策。为今日计,速宜周谘黎老,别求善谋,否则来日方长,后患正不少哩!”颇切时弊。梁主览奏,乃与赵、张诸臣商议。赵、张诸臣,反说敬翔自恃宿望,口出怨言,竟请梁主下诏谴责。还是梁主曲意优容,但将奏疏搁起,置诸不理。
过了数日,令河阳节度使谢彦章,领兵数万,攻杨刘城。晋王存勗,已还寓魏州,接到杨刘警报,亟率轻骑驰抵河上。彦章筑垒自固,决河灌水,阻住晋军。晋王泛舟测水,见水势弥漫数里,深且没枪,也觉暗暗出惊,沈吟半晌,始笑顾诸将道:“我料梁军并无战意,但欲阻水为固,使我自敝,我岂堕他狡计!看我先驱渡水,攻他不备哩。”翌晨即调集将士,下令攻敌。自率魏军先涉,各军继进,褰甲横枪,整队后行,可巧水势亦落,深才及膝,大众欢跃而前。梁将谢彦章,率众数万,临水拒战,晋军冲突数次,统被击退。晋王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即麾军却还。到了中流,回顾梁兵追来,复翻身杀回。军士亦皆返战,奋呼杀贼。彦章不防这着,竟被晋军冲散队伍,及奔还岸上,已是不能成列。晋王驱军大杀一阵,流血万人,河水为赤,彦章仓皇遁走,晋军遂陷入滨河四寨。极写晋王智勇。
晋王欲乘胜灭梁,四面征兵,令周德威率幽州兵三万人,李存审率沧、景兵万人,李嗣源率邢、洺兵万人,王处直遣将率易、定兵万人,及麟、胜、云、朔各镇兵马,同集魏州,还有河东、魏博各军,齐赴校场,由晋王升座大阅,慷慨誓师,各军齐声应诺,仿佛似海啸山崩,响震百里。梁兖州节度使张万进,望风股栗,遣使纳款。晋王乃带领全军,循河直上,立营麻家渡。梁命贺瓌为北面行营招讨使,率师十万,与谢彦章会兵濮州,出屯州北行台,相持不战。原是上策。
晋王屡发兵诱敌,梁营中始终不动,恼得晋王性起,自引轻骑数百人,到梁营前,踞坐辱骂。梁兵却出营追赶,险些儿刺及晋王,亏得骑将李绍荣,力战得免。众将皆谏,赵王镕及王处直,亦致书晋王道:“元元命脉,系诸王身,大唐命脉,亦系诸王身,奈何自轻若此!”晋王笑语来使道:“自古到今,平定天下,多由百战得来,怎可深居帷闼,自溺宴安哩!”来使既去,晋王又出营上马,亲往挑战。李存审叩马泣谏道:“大王当为天下自重,先登陷阵,乃是存审等职务,并非大王所应为!”晋王尚不肯止,经存审揽住马缰,方下马还营。
越日觑存审外出,复策马驰往敌营,随身仍不过百骑,且顾语左右道:“老子妨人戏,令人惹厌!”既近梁营,营外有长堤,晋王跃马先登,随登的骑将,仅及十余人,不防堤下伏有梁兵,一声呼噪,持械突发,围住晋王至数十匝,晋王拚命力战,一时冲突不出,幸后骑陆续登堤,从外面攻入,方杀开一条血路,策马飞奔,李存审也领兵来援,方将梁兵杀退,晋王方信存审忠言,待遇益加厚了。存勗之不得善终,亦未始非轻躁之失。
两军相持,转瞬百日,晋王又暴躁起来,饬令进军,距梁营十里下寨。梁招讨使贺瓌,屡欲出战,均被谢彦章阻住。一日瓌与彦章阅兵营外,对营数里,适有高地,瓌指示彦章道:“此地可以立栅。”彦章不答,及晋军进逼,果在高地上竖栅屯军,瓌遂疑彦章与晋通谋,密报梁主,诬称彦章挠阻军谋,私通寇敌。一面与行营都虞侯朱珪密谋,诱杀彦章,并骑将孟审澄、侯温裕。当下再奏梁主,只说三人谋叛,已与朱珪定计,将他诛死。梁主不辨虚实,竟升珪为平卢节度使,兼行营副指挥使。
晋王闻彦章被杀,喜语诸将道:“将帅不和,自相鱼肉,这正是有隙可乘!我若引军直指梁都,他岂能仍然坚壁,不来拦阻?我得与战,当无不胜了。”周德威谏阻道:“梁人虽屠上将,兵甲尚是完全,若冒险轻行,恐难得利。”晋王不从,下令军中,老弱悉归魏州,所有精兵猛将,一概随行。当即毁营亟进,竟向汴梁进发。至胡柳陂,有侦骑来报道:“梁将贺瓌,也率大兵追来了。”晋王道:“我正要他追来,好与一战。”周德威又谏道:“贼众倍道来追,未曾休息,我军步步为营,所至立栅,守备有余,兵法上所谓以逸待劳,便是此策,请王按兵勿战,但由德威等分出骑兵,往扰敌垒,使他不得安息,然后一鼓出师,可以立歼,否则梁人顾念家乡,内怀愤激,锐气方盛,暮气未生,骤然与战,恐未必得志呢。”晋王勃然道:“前在河上,恨不得贼,今贼至不击,尚复何待?公何胆怯至此!”说至此,复顾李存审道:“尔等令辎重兵先发,我为尔等断后,破贼即行。”勇则有余,慎则不足。德威不得已,引幽州兵从行,向子流涕道:“我不知死所了。”也是命数该终,所以良谋不用。
已而梁军大至,横亘数十里,晋王自领中军,镇定军居左,幽州军居右,辎重兵留屯陈西,晋王率亲军陷入梁阵,所向无前,十荡十决,往返至十余次,梁马军都指挥使王彦章,支持不住,竟率部众西走。晋辎重兵望见梁帜,还道他来袭辎重,顿时惊溃,驰入幽州军。幽州军亦被他扰乱,反令彦章乘隙捣入,斫死许多幽州军。周德威慌忙拒战,已是不及拦阻,再经贺瓌部众,也来帮助彦章,一场蹂躏,可怜德威父子,竟战死乱军中!小子有诗叹道:
统兵百战老疆场,具有兵谋保晋王。
谁料渡河偏梗议?将军难免阵中亡。
德威已死,晋军夺气,晋王存勗,忙据住高邱,收集散兵。梁兵四面会合,贺瓌亦占了对面的土山,与晋王再决胜负。欲知再战情形,俟小子下回续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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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丹阿保机之强,谋略多出述律氏,彼徒执哲妇倾城之语,以律人家国者,毋乃其所见太小耶!盖惟妖媚妒悍之妇人,不误人家国不止,若果智勇深沈,好谋善断,则佐兴一国且有余,遑论一家乎!但为阿保机设法,诱入八部大人,聚而歼旃,虽从此得统一契丹,而居心未免太毒,述律氏亦悍矣哉!若夫晋之攻梁,名正言顺,不劳赘述。晋王之冒险轻进,原违临事而惧,好谋而成之诫,胡柳陂一役,宿将如周德威,亦致战死,此皆由轻率之害。但德威行军日久,奈何不预先戒备,竟为各军所乘!然则其战死也,殆亦有自取之咎乎?盖德威年已衰迈,暮气亦深,无怪其前遇契丹,即望风奔靡也。
第十二回 莽朱瑾手刃徐知训 病徐温计焚吴越军
却说梁将贺瓌,据住土山,为晋王所望见,即顾语将士道:“今欲转败为胜,必须往夺此山。”说着,即引骑兵下丘,驰至对面土山前,奋勇先登,李从珂、王建及等,随后踵至,统是努力向前,一拥而上,梁兵抵敌不住,纷纷下山,改向山西列阵,尚是气焰逼人。晋军相顾失色,各将请晋王敛兵还营,诘朝复战,独阎宝进言道:“王彦章骑兵,已西走濮阳,山下只有步卒,向晚必有归志,我乘高临下,定可破敌,且大王深入敌境,偏师失利,若再引退,必为敌乘,就使收众北归,河朔恐非王有,成败决诸今日,奈何退去?”晋王尚犹豫未决,此时何亦迟疑耶?李嗣昭亦进谏道:“贼无营垒,日暮思归,但使精骑往扰,使彼不得晚食,待他引退,麾众追击,必得全胜。”王建及擐甲横槊,慷慨陈词道:“敌兵已有倦容,不乘此时往击,更待何时?大王尽管登山,看臣为王破贼!”晋王见他声容俱壮,也奋然道:“非公等言,几误大计!”便令嗣昭、建及,率领骑兵,先驱突阵,自率各军继进。
梁兵正虑枵腹,不防嗣昭、建及两大将,盛怒前来,大刀长槊,搅入阵中,刀过处头颅乱滚,槊到时血肉横飞,大众逃命要紧,立时溃散。那晋王又率大军驱到,好似泰山压卵一般,所当辄碎。贺瓌拍马返奔,部众大溃,死亡约三万人。这是梁、晋第三次鏖战。
晋王存勗,得胜还营,检点军士,到也死了不少。又闻德威父子阵亡,不禁大恸道:“丧我良将,咎实在我,悔无及了!”德威尚有子光辅,为幽州中军兵马使,留守幽州,当即命为岚州刺史。惟李嗣源与从珂相失,且因军中讹传,晋王已渡河北返,也即乘冰北渡,嗣闻晋王得胜,进拔濮阳城,乃再南渡至濮阳,进谒晋王。晋王冷笑道:“汝道我已死么?仓猝北渡,意欲何为?”嗣源顿首谢罪。晋王以从珂有功,不忍加谴,且罚他饮酒一大觥,聊示薄惩。自引军北还魏州,遣嗣昭权知幽州军府事。
梁主友贞,接到贺瓌败耗,已是不安,随后有王彦章败卒奔还,说是晋军将至,越加惊惶,亟驱市人登城,又欲奔往洛阳,及得行营确报,方知晋军北还,始免奔波,但已是吃惊不小了。写出友贞庸柔。
先是晋王发兵攻梁,曾遣使至吴,约他南北夹攻。吴王杨隆演,命行军副使徐知训,为淮北行营都招讨使,偕副都统朱瑾等,领兵趋宋亳,与晋相应,且移檄州县,进围颍州。梁令宣武节度袁象先,出兵救颍,吴军不战即退。看官!你道吴军何故如此怯弱呢?原来徐知训骄倨淫暴,未惬舆情,所以士无斗志,不愿接仗,知训亦乐得退军,返至广陵,自耽淫乐。但是有势不可行尽,有福不可享尽,似徐知训的生平行谊,那里能保有富贵,安佚终身?借古警世,不啻暮鼓晨钟。说来又是话长,待小子略述知训的行为。
知训凭借父威,累任至内外都军使,兼同平章事职衔,平时酗酒好色,遇有姿色的妇女,百计营取。知抚州李德诚,有家妓数十人,为知训所闻,即贻书德诚,向他分肥。德诚覆书道:“寒家虽有数妓,俱系老丑,不足侍贵人,当为公别求少艾,徐徐报命。”知训得书大怒道:“他连家妓也不肯给我,我当杀死德诚,并他妻室都取了回来!看他能逃我掌中否?”德诚闻之大恐,亟购了几个娇娃,献与知训,知训方才罢休。
吴王隆演幼懦,尝被知训侮弄。一日,知训侍隆演宴饮,喝得酩酊大醉,便迫隆演下座,令与优人为戏,且使隆演扮作苍鹘,自己扮作参军。什么叫作参军苍鹘呢?向例优人演戏,一人袱头衣绿,叫作参军,一人总角敝衣,执帽跟着参军,如僮仆状,叫作苍鹘。隆演不敢违拗,只好勉强扮演,胡乱一番罢了。想入非非。又尝与隆演泛舟夜游,隆演先行登岸,知训恨他不逊,用弹抛击隆演,还幸隆演随卒,格去弹子,才免受伤,既而至禅智寺赏花,知训乘着酒意,诟骂隆演,甚至隆演泣下,尚呶呶不休。左右看不上眼,潜扶隆演登舟,飞驶而去。知训怒上加怒,急乘轻舟追赶,偏偏不及,竟持了铁檛,寻击隆演亲吏,扑死一人,余众逃去,知训酒亦略醒,归寝了事。隆演有卫将李球、马谦,意欲为主除害,俟知训入朝时,挟隆演登楼,引着卫卒出击知训,知训随身也有侍从,即与卫士交战,只因寡不敌众,且战且却,可巧朱瑾驰至,知训急忙呼救,瑾返顾一麾,外兵争进,得将李球、马谦两人杀死,卫卒皆遁。知训欲入犯隆演,为瑾所阻,始不敢行,但从此益加骄恣,不特凌蔑同僚,并且嫉忌知诰。
知诰为昇州刺史,修筑府舍,振兴城市,很有富庶气象。润州司马陈彦谦,劝徐温徙治昇州,调知诰为润州团练使。知诰乘便入朝,辞行时,知训佯为宴饯,暗中伏甲,欲杀知诰。幸知训季弟知谏,素睦知诰,此时亦在座中,蹑知诰足,知诰始知诡计,佯称如厕,逾垣遁去。知训闻知诰已遁,拔剑出鞘,授亲吏刁彦能,令速追杀知诰。彦能追及中途,但以剑示知诰,纵使逃生,自己返报知训,只说是无从追寻,知训无法可施,也即罢论。
朱瑾前助知训,幸得脱难,他却不念旧德,阴怀猜忌。瑾尝遣家妓问候知训,知训将她留住,欲与奸宿。家妓知他不怀好意,乘间逸出,还语朱瑾,瑾亦愤愤不平,嗣又闻知训将他外调,出镇泗州,免不得恨上加恨,于是想出一计,请知训到家,盛筵相待,席间召出宠妓,曼歌侑酒,惹动知训一双色眼,目不转睛的瞟着歌妓。瑾暗中窃笑,佯为奉承,愿以歌妓相赠,并出名马为寿。引得知训手舞足蹈,喜极欲狂。瑾因知训仆从,多在厅外,急切未便下手,乃复延入内堂,召继妻陶氏出见。瑾妻为朱温所掳,已见前。陶氏敛衽而前,下拜知训,知训当然答礼,不防背后被瑾一击,立足不住,竟致踣地。户内伏有壮士,持刀出来,刀锋一下,那淫凶暴戾的徐知训,魂灵透出,向鬼门关挂号去了。趣语。
瑾枭下知训首级,持出大厅,知训从人,立即骇散。瑾复驰入吴王府,向杨隆演说道:“仆已为大王除了一害!”说着,即将血淋淋的头颅,举示隆演。隆演吓得魂不附体,慌忙用衣障面,嗫嚅答道:“这……这事我不敢与闻。”一面说,一面走入内室。实是没用。瑾不禁忿怒交集,大声呼道:“竖子无知,不足与成大事!”你亦未免太粗莽了。随即将首击柱,掷置厅上,挺剑欲出,不料府门已阖,内城使翟虔等,竟勒兵拥至,争来杀瑾,瑾急奔回后垣,一跃而上,再跃坠地,竟至折足,后面追兵,也逾垣赶来,瑾自知不免,便遥语道:“我为万人除害,以一身任患,也可告无罪了。”言已,把手中剑向颈一横,也即殒命。
徐温向居外镇,未知子恶,一闻知训被杀,愤怒的了不得,即日引兵渡江,径至广陵,入叩兴安门,问瑾所在。守吏报称瑾死,乃即令兵士搜捕瑾家,自瑾妻陶氏以下,一并拘至,推出斩首。陶氏临刑泣下,瑾妾恰怡然道:“何必多哭,此行却好见朱公了!”陶氏闻言,遂亦收泪,伸颈就刑。一妻受污,一妻受戮,难乎其为朱瑾妻。家口尽被诛夷,并令将瑾尸陈示北门。瑾名重江淮,人民颇畏威怀德,私下窃尸埋葬。适值疫气盛行,病人取瑾墓土,用水和服,应手辄愈,更为墓上培益新土,致成高坟。徐温闻知,命劚发瑾尸,投入雷公塘下。后来温竟抱病,梦见瑾挽弓欲射,不由的惊惧交并,再命渔人网得瑾骨,就塘侧立祠,始得告痊。总计朱瑾一生,尚无大恶,也应受此庙祀。温本欲穷治瑾党,为此一梦,才稍变计,又因徐知诰、严可求等,具述知训罪恶,乃幡然道:“孽子死已迟了!”遂斥责知训将佐,不能匡救,一律落职,独刁彦能屡有诤言,特别加赏。恐是由知诰代陈。进知诰为淮南节度副使,兼内外马步都军副使,通判府事,命知谏权润州团练事,温仍然还镇。庶政俱决诸知诰。
知诰乃悉反知训所为,事吴王尽恭,接士大夫以谦,御众以宽,束身以俭,求贤才,纳规谏,杜请托,除奸猾,蠲逋税,士民翕然归心。就是悍夫宿将,亦无一不悦服。用宋齐邱为谋主,齐邱劝知诰兴农薄赋,江淮间方无旷土,桑柘满野,禾黍盈郊,国以富强。务本之策,原无逾此。知诰欲重用齐邱,偏是徐温不愿,但令为殿直军判官。齐邱终为知诰效力,每夕与知诰密谋,恐属垣有耳,只用铁筋画灰为字,随书随灭,所以两人秘计,无人得闻。
严可求料有大志,尝语徐温道:“二郎君指知诰。非徐氏子,乃推贤下士,笼络人望,若不早除,必为后患!”温不肯从,可求又劝温令次子知询,代掌内政,温亦不许。知诰颇有所闻,竟调可求为楚州刺史。可求知已遭忌,亟往谒徐温道:“唐亡已十余年,我吴尚奉唐正朔,无非以兴复为名,今朱、李争逐河上,朱氏日衰,李氏日盛,一旦李氏得有天下,难道我国向他称臣么?不若先建吴国,为自立计。”这一席话,深中徐温心坎,原来温曾劝杨隆演为帝,隆演不答,因致迁延。在温的意思中,自虑权重位卑,得使吴王称帝,自己好总掌百揆,约束各镇。独严可求却另有一种思想,自恐知诰反对,不得不推重徐温,作一靠山。既要推重徐温,不得不阳尊吴王,彼此各存私见,竟似心心相印。
温即留可求参总庶政,令他草表,推吴王为帝,吴王杨隆演,仍然却还。温再邀集将吏藩镇,一再上表,乃于唐天祐十六年,这是淮南旧称。即梁贞明五年四月,杨隆演即吴王位,大赦国中,改元武义,建宗庙社稷,置百官宫殿,文物皆用天子礼,惟不称帝号。追尊行密为太祖,谥曰孝武王,渥为烈祖,谥曰景王,母史氏为太妃。拜徐温为大丞相,都督中外军事,封东海郡王,授徐知诰为左仆射,参知政事,严可求为门下侍郎,骆知祥为中书侍郎,立弟濛为庐江郡公,溥为丹阳郡公,浔为新安郡公,澈为鄱阳郡公,子继明为庐陵郡公。濛有材气,尝叹息道:“我祖创造艰难,难道可为他人有么?”温闻言,惧不能制,竟出濛为楚州团练使。吴王杨隆演本意是不愿称制,只因为徐氏所迫,勉强登台,且见徐氏父子,专权日久,无论如何懊怅,不敢形诸词色,所以居常怏怏,镇日里沈饮少食,竟致疾病缠身,屡不视朝。想是没福为王。
哪知吴越忽来构衅。吴越王钱镠竟遣仲子传瓘,率战舰五百艘,自东洲击吴,警报与雪片相似,连达广陵。吴王隆演,病中不愿闻事,一切调兵遣将的事情,当然委任大丞相大都督了。先是吴越王钱镠,本与淮南不和,梁廷因得利用,令他牵制淮南,且加他兼职,授淮南节度使,充本道招讨制置使。钱镠亦尝奉表梁廷,极陈淮南可取状。嗣是屡侵淮南,互有胜负,及梁主友珪篡位,册钱镠为尚父,友贞诛逆嗣统,又授镠为天下兵马元帅。镠遂立元帅府,建置官属,雄据东南。至吴王隆演建国改元,梁主友贞,又颁诏吴越,令大举伐吴,因此钱镠复遣传瓘出师。
吴相徐温亟调舒州刺史彭彦章,及裨将陈汾,带领舟师,往拒吴越军。舟师顺流而下,到了狼山,正与吴越军相遇,可巧一帆风顺,不及停留,那吴越战舰,又复避开两旁,由他驰过,明明有计。吴军踊跃前进,不意后面鼓角齐鸣,吴越军帅钱传瓘,竟驱动战舰,扬帆追来,吴军只好回船与战。甫经交锋,吴越舰中,忽抛出许多石灰,乘风飞入吴船,迷住吴军双目,吴军不住的擦眼,他又用豆及沙,散掷过来,吴军已是头眼昏花,怎禁得脚下的沙豆,七高八低,立脚不住,又经吴越军乱劈乱斫,杀得鲜血淋漓,渍及沙豆,愈加圆滑,顿时彼倾此跌,全船大乱。传瓘复令军士纵火,焚毁吴船,吴军心惊胆落,四散奔逃。彭彦章还想力战,身被数十创,知穷力竭,情急自刭。陈汾却先已逃回,坐视彦章战死,并不顾救,遂致战舰四百艘,多成灰烬,偏将被掳七十人,兵士伤亡数千名。
徐温闻报,立诛陈汾,籍没家产,半给彦章妻子,赡养终身。一面出屯无锡,截住敌军,一面令右雄武统军陈璋,率水军绕出海门,断敌归路,吴越军乘胜进军,与温相值,时当孟秋,暑气未退,温适病热,不能治军,判官陈彦谦亟从军中选一弁目,面貌似温,令他充作军帅,身环甲胄,号令军士,温得少休。既而吴越军来攻中军,温疾已少闲,亲自出战,遥见秋阳暴烈,两岸间萑苇已枯,又值西北风起,正好乘势放火,烧他一个精光,便令军士挟着火具,四散纵火,火随风猛,风引火腾,吴越军立时惊溃。当由温驱兵追击,斩首万计,吴赵将何逢、吴建,亦被杀死,只传瓘遁去。前曾以火攻胜吴,奈何自不及防,岂真一报还一报耶!走至香山,又被吴将陈璋,截住去路,好容易夺路逃回。十成水师,已失去七八成了。
徐温令收兵回镇,知诰请派步卒二千,假冒吴越旗帜,东袭苏州。温喟然道:“汝策原是甚妙,但我只求息民,敌已远遁,何必多结仇怨!”也是有理。诸将又齐请道:“吴越所恃,全在舟楫,方今天旱水涸,舟楫不便行驶,这正天亡吴越的机会,何不乘胜进兵,扫灭了他!”温又叹道:“天下离乱,已是多年,百姓困苦极了,钱公亦未可轻视。若连兵不解,反为国忧,今我既得胜,彼已惧我,我且敛兵示惠,令两地人民,各安生业,君臣高枕,岂非快事!多杀果何益呢!”具有保境息民之意。遂引兵还镇。
嗣复用吴王书,通使吴越,愿归无锡俘囚。吴越王钱镕亦答书求和。两下释怨,休兵息民,彼此和好度日,却有二十年不起烽烟,这未始非徐温所赐呢。应该称美。
越年五月,吴王杨隆演,病已垂危。温自升州入朝,与廷臣商及嗣位事宜。或语温道:“从前蜀先主临终时,尝语诸葛武侯,谓嗣子不才,君宜自取。”温不待词毕,即正色道:“这是何言,我若有意窃位,诛张颢时即可做得,何必待至今日?杨氏已传三主,就使无男有女,亦当拥立,如有妄言,斩首不赦!”大众唯唯听命,乃传吴王命令,召丹阳公杨溥监国,徙溥兄濛为舒州团练使。未几隆演病逝,年仅二十四岁。弟溥嗣立,尊生母王氏为太妃,追尊兄隆演为高祖宣皇帝。小子有诗咏徐温道:
权兼内外总兵屯,报国犹知戴一尊,
试看入朝排众议,徐温毕竟胜朱温。
吴王溥已经嗣位,国中好几年无事,小子好别叙蜀中情形,欲知蜀事,且阅下回。
是回除首数行外,纯叙吴事,如徐知训之不道,朱瑾诛之宜也;但瑾之所为,未免卤莽,投鼠尚且忌器,岂有内为孱主,外有强镇,顾可为孤注之一掷乎?况徐温亦非真懵于事者,特未闻其子之过恶耳。为瑾计,何不致书徐温,直陈知训罪状,令他自行废置,乃诱诛知训,卒致杀身亡家,武夫之一往直前,不知审慎,往往有此大弊。幸徐温入都,心目中尚有吴王,不致篡夺,否则隆演之首,几何而不立陨也。史称温梦瑾挽射,始为改葬,瑾未必有此灵异,但亦因严可求、徐知诰之先陈子恶,未免生悔,悔则因致成梦耳。且隆演幼懦,内外军事,亦赖有徐氏主持,观吴越之大举侵吴,幸温用火攻计,转败为胜,淮南得以无恙。厥后隆演病剧,且使杨氏无男有女,亦当拥立之言,宁得以父子专政,遽谓其罪大功小哉?篇中抑扬得当,可作史评一则。
第十三回 嗣蜀主淫昏失德 唐监军谏阻称尊
却说蜀主王建,杀死太子元膺,改立幼子宗衍为太子。见前第九回。建子有十一人,为何独立这幼子呢?原来蜀主正室周氏,才貌平常,且无子嗣,虽有妾媵数人,生了数子,怎奈没有丽色。嗣得眉州刺史徐耕二女,入侍后宫,一对姊妹花,具有丽容,仿佛与江东大小乔相似。看官,你想蜀主得此二美,尚有不爱逾珍璧么?大徐女生子宗衍,小徐女生子宗鼎。宗鼎先生,排行第七,宗衍后生,排行最幼。此外尚有宗仁、宗纪、宗辂、宗智、宗特、宗杰、宗泽、宗平等,均系别媵所出。王建僭号,十一子均得封王。元膺既死,建因宗辂类己,宗杰有才,两子中拟择一为嗣。大徐女已进封贤妃,小徐女亦进封淑妃,两妃专房用事,怎肯令一把龙椅,付与别子?当下令心腹太监唐文扆,赍金百镒,送与宰相张格,嘱他号召百官,立宗衍为太子。张格既得重贿,即草得一表,令百官署名,但说是已奉密旨,决立宗衍。百官以君相定策,不便违议,乐得署名呈入。蜀主览表惊疑道:“宗衍幼弱,好立做太子么?”未始无识。适值大徐妃在旁,便即进言道:“宗衍已十多岁了,相士谓后当大贵;不过陛下今日,却很为难;诸王十数,后宫充斥,那里挨得着宗衍,妾情愿挈他出宫,免遭人妒,也省得陛下为难呢!”说至此,面上的泪珠儿,已扑簌簌的坠了下来。妇人惯技。蜀主连忙慰谕道:“我并非不愿立宗衍,但恐他少不更事,反误国计。”徐妃复答道:“相臣以下,且一致赞成,只有陛下圣明,虑及此着,妾恐陛下并不为此,无非是左右为难,借此诳妾呢!”蜀主一再申辩,徐妃一再撒娇,弄得蜀主情急起来,便道:“罢!罢!我明日决立宗衍便了。”徐妃方含泪谢恩。翌日即立宗衍为太子。
宗衍方颐大口,垂手过膝,顾目见耳,颇知学问,童年即能属文。只是性好靡丽,酷爱郑声,尝集艳体诗二百篇,署名烟花集,传诵全蜀。但不合人主身分。既得立为储贰,开府置官,专任一班淫朋狎客,充作僚属,除倡和淫词外,斗鸡击球,镇日戏狎。蜀主尝过东宫,闻里面喧呼声很是热闹,问明底细,乃是太子与诸王蹴踘,不禁长叹道:“我百战经营,才立基业,此辈岂能守成么?”嗣是颇恨及张格,且有废立意。怎奈徐贤妃从中把持,但将一笑一颦的作态,竟制住这狡猾枭雄的蜀主王建,一成不变,无法改移。
宗杰为蜀主所爱,屡陈时政,不知为何中毒,四肢青黑,霎时身亡。明明是徐妃下毒。蜀主益加忧疑,并因年力衰迈,禁不住这般播弄,伤感成疾,无药可医,私念惟北面行营招讨使王宗弼,沈重有谋,可属大事,遂召还成都,令为马步都指挥使,当下宣入寝殿,并饬同宰相张格等,共受面嘱道:“太子仁弱,朕曲循众请,越次册立。若他未能承业,可置居别宫,幸勿加害。我子尚多,幸择贤继立。徐妃兄弟,只可优给禄位,慎勿使他掌兵预政,借示保全。”偏不由你算奈何?宗弼等唯唯而退,偏此语被徐妃闻知,转告唐文扆。文扆为内飞龙使,久握禁兵,兼参枢密,他竟派兵守住宫门,不令大臣再入。宗弼等三十余人,日夕问安,不得入见,只有慰抚的命令,逐日外颁。宗弼料文扆谋乱,正拟设法抵制,可巧皇城使潘在迎,密报宗弼,说是文扆谋害大臣。宗弼遂带领壮士,排闼入谒,极言文扆罪状。蜀主王建,病虽加剧,尚知人事,乃召太子宗衍,入宫侍疾,并令东宫掌书记崔延昌,权判六军事,贬文扆为眉州刺史。翰林学士承旨王保晦,亦坐文扆私党,褫夺官爵,流戍泸州。所有内外财赋,及中书除授诸司,与一切刑牍案狱,统委翰林学士庾凝绩承办。都城及行营军旅,统委宣徽南院使宋光嗣管领。光嗣系小太监出身,专务揣摩迎合,因得重用。本来蜀主平时,内置枢密使,专用士人。此次恐太子年少,士人不为所用,因特改任宦官,那知这两川土宇,要被这阉人破裂了!士人不可用,宦官更不可用,王建系残唐狡将,难道未鉴唐事么?
既而蜀主弥留,令宗弼兼中书令,光嗣任内枢密使,与功臣王宗绾、王宗瑶、王宗夔等,同受遗诏。宗弼、宗绾、宗瑶、宗夔,统是王建养子,改姓王氏,辅建有功,俱得兼中书令。及建已病殁,太子宗衍嗣位,除去宗字,单名为衍。宗弼等进封为王,尊父建为高祖皇帝,嫡母周氏为昭圣皇后。周氏哀毁成病,未几去世,乃尊生母徐贤妃为皇太后,太后妹徐淑妃为皇太妃,命宋光嗣判六军诸卫事,再夺唐文扆官爵,赐他自尽。王保晦亦诛死,贬宰相张格为茂州刺史,寻又谪为潍州司户。援立宗衍,究有何益?礼部尚书杨玢,吏部侍郎许寂,户部侍郎潘峤,皆坐格党贬官。一朝天子一朝臣,同平章事的位置,授与兵部尚书庾传素。即凝绩从兄。又用内给事王廷绍、欧阳晃、李周辂、宋光葆、宋承蕴、田鲁俦为将军,各参军事。兄弟诸王,俱使他兼领军使。彭王宗鼎,独遍白兄弟道:“亲王掌兵,实是祸本,况主少臣强,谗间必兴,缮甲训兵,殊非我辈应做的事情哩。”遂辞去军使兼职,自营书舍,植松竹自娱,倒也逍遥快活,无是无非。惟宗弼已封巨鹿王,复晋封齐王,总揽大权,职兼文武,凡内外迁除官吏,均出他一人掌握,他得纳贿营私,擅作威福。蜀主衍毫不过问,镇日里醉酒唱歌,靡靡忘倦。即位时,册立一位皇后,乃是前兵部尚书高知言女,端庄沈静,颇有妇德,衍独谓她朴陋少文,不甚惬意。乃更令内教坊严旭,选取良家女子二十人,入备后宫。旭强搜民家,见有姿色女子,无论他家愿与不愿,硬要他献入宫中。惟该家厚给金帛,才得免选,民间怨声载道。旭却腰橐丰盈,至二十人已经满额,入宫覆旨。蜀主见他所选各女,统是芙蓉为面,杨柳为眉,不由的喜笑颜开,极称旭办事才能,即擢为蓬州刺史。嗣是左拥右抱,备极欢娱。还有太后太妃,也最喜冶游,时常至亲贵私第,酣饮达旦。有时蜀主亦与偕行,或同游近郡名山,饮酒赋诗,耗费不可胜计。太后太妃,又各出教令,卖官鬻爵,出价最多,得官最速。礼部尚书韩昭,素无才具,但以便佞得幸,又纳赂太后太妃,得升任文思殿大学士,位出翰林承旨上。后妃卖官,古今罕闻。他尝出入宫禁,面恳蜀主,乞买数州刺史官职。得金营第,蜀主衍居然应诺,这真可谓特别加恩了。
蜀主衍改元乾德。乾德元年,改龙跃池为宣华池,就池造苑,大兴工作,越年立高祖庙于万岁桥,蜀主衍奏太后太妃,及后宫妃嫔等,入庙祭祀,参用亵味,并及郑声。华阳尉张士乔,上疏切谏,顿触衍怒,饬令处斩,还是徐太后当面谕阻,始得免诛,流窜黎州,士乔愤激得很,竟投水自尽。
未几下诏北巡,蜀主衍出发成都,披金甲,冠珠帽,执弓矢而行,旌旗兵甲,亘百余里,人民疑为灌口袄神。到了安远城,令王宗俦、王宗昱、王宗晏、王宗信等,俱王建养子。统兵伐岐,进攻陇州。岐王李茂贞出屯汧阳,遥为援应,蜀偏将陈彦威,出散关至箭筶岭,遇着岐兵,打了一回胜仗,便即引还。蜀主衍接得捷报,亲赴利州,龙舟画舸,辉映江渚,州县供张,穷奢极丽,百姓各有怨言。
及抵阆州,见州民何康女,美丽过人,即命侍从强行取来。何女已经字人,出嫁有日,经蜀主问明底细,乃赍帛百匹,赐他夫家,饬令别娶,还算是浩荡皇恩,不使向隅,那何女却占为己有,乐得受用。谁料该未婚夫闻这急变,竟致一恸而亡!想也是个情种,可惜何女未能报他。
蜀主衍既得何女,也无心再游,即日归还成都,与何女缱绻月余,又觉得味同嚼蜡,平淡无奇。会奉徐太后往省母家,瞥见一个绝代佳人,极嬝娜,极娉婷,端的是玉骨仙姿,不同凡艳。王衍怎肯轻轻放过,询明太后,知是徐耕孙女,与衍为中表姊妹,当下召令出见,携带进宫。看官!你想王衍是个蜀帝,叫徐氏如何违慢,只好睁着双眼,由他携去,入宫以后,颠鸾倒凤,自在意中。那徐女不但美艳,并且曲尽柔媚,极善奉承。引得这位伪天子,非常恋爱,宠冠六宫。既有大小徐妃,复有这位徐女,何徐娘之多耶!徐太后姊妹,因侄女又得专宠,可为母族增光,也为欣慰。偏王衍不欲娶诸母族,反托言是韦昭度女孙,竟封她为韦婕妤,嗣又加封为韦元妃,六宫粉黛,当然怀妒。最难堪的是正宫高氏,平时本已失宠,自韦妃入宫,更被疏薄,免不得略有怨言。王衍竟将她废去,遣令还家。乃父高知言,时已老迈,闻着此变,顿时惊仆,好容易灌救转来,还是涕泣涟涟,不愿进食,饿了数日竟致死去。何必如此?王衍也不加赙恤,即欲立韦妃为继后,无如宫内还有一位金贵妃,姿容恰也秀媚,兼通绘事。她出世时,天大风雨,母梦见赤龙绕庭,因得分娩,所以闺名叫作飞山,乾德初选入掖庭,曾得专宠,至韦妃入幸,也逐渐见疏。但资格比韦妃为优,势不能后来居上,且有赤龙梦兆,已具瑞征,王衍踌躇多日,不得已立金妃为继后。后来又欲废立,幸亏钱贵妃代为力争,才得定位。惟名目上虽然未易,情意中不甚相亲。蜀宫内佳丽日增,镇日里酣歌恒舞,变成一个花天酒地。俗语说得好,乐极悲生,似这蜀主衍的荒淫无度,尚能不自速危亡么?为下文伏笔。
可巧梁、晋交争,晋王李存勗,出次魏州,得了一个传国宝,系是僧人传真献入,谓由唐京丧乱时所得,秘藏已四十年,于是晋臣相率称贺,接连是上表劝进,怂恿晋王为帝。蜀主衍得知消息,也遣使致书,请晋王嗣唐称尊。劝人称帝,即能自保耶?晋王出书示僚佐道:“昔王太师指王建。亦尝遗先王书,请各帝一方,先王尝语我云:‘昔唐天子幸石门,我尝发兵诛贼,当然威震天下。我若挟天子,据关中,自作九锡禅文,何人敢阻?但我家世代忠良,不忍出此,他日务当规复唐室,保全唐祚,慎勿效若辈所为!’此语犹在耳中,我怎好背弃父训呢?”言已泣下,群臣乃暂将称尊事搁起,一时不敢多言。
这时候的梁、晋两国,方在德胜两城间,穷年鏖兵。德胜是个渡名,正当河北要冲,晋王命李存审夹河筑城,分作南北二郭,亦称夹寨。梁将贺瓌,率兵往争,大小百余战,终不能克。梁河中节度使冀王朱友谦,因为子令德表求节钺,不得所请,复举河中降晋。梁又起用刘鄩为招讨使,令攻河中。鄩与友谦素有婚谊,先移书谕以祸福,然后进兵。友谦不答,但向晋王处告急,晋王遣李存审往援。及鄩待覆不至,始进逼同州,那时李存审亦已驰至,两下交绥,鄩军败走,梁副使尹皓、段凝等,密表梁主,诬鄩徇亲误国,沿途逗挠,乃有此败。梁主友贞,遂潜令西都留守张宗弼,将鄩鸩死,贺瓌又复病殁。
梁将中智推刘鄩,勇推贺瓌,相继毕命,诸军夺气。晋军连得胜仗,声威愈振。于是一班攀龙附凤的臣僚,复提出劝进文,陆续呈入,无非说是天命攸归,人心属望,宜应天顺人,亟正大位等语。各镇节度使,又各献货币数十万,充作即位经费,还有吴王杨溥,亦贻书劝进,遂令这无心称帝的李存鄩,也不能抱定宗旨,居然雄心勃勃,想做起皇帝来了。皇帝趣味,究竟动人。
独有一个唐室遗臣,闻知此信,大为不然,遂自晋阳趋魏州,面加谏阻。这人为谁?就是监军张承业,承业竭诚事晋,凡晋王出征,所有军府政事,俱委承业处置。承业劝课农桑,贮积金谷,收养兵马,征租行法,不宽贵戚,因此军政肃清,馈饷不乏。刘、曹两太夫人,尝重视承业,有时承业忤存鄩意,两太夫人必痛责存鄩,令谢承业。存鄩加授承业为左卫上将军,兼燕国公,承业皆固辞不受,但称唐官终身。至是诸臣劝进,晋王已为所动,即至魏州面谏道:“我王世忠唐室,历救患难,所以老奴事王,至今已三十余年,为王聚积财赋,召补兵马,誓灭逆贼,恢复本朝宗社,借尽臣心。今河北甫定,朱氏尚存,王乃遽即大位,实与前时征伐初意,殊不相同,天下谓王自相矛盾,必致失望,尚有不因此解体么?今为王计,最好是先灭朱氏,为列圣复仇,然后求立唐后,南取吴,西取蜀,泛扫宇内,合为一家。那时功德无比,就使高祖、太宗,再生今世,也未能高居王上,王让国愈久,即得国愈坚,老奴并无他意,不过受先王大恩,欲为王立万年基业,请王勿疑!”为唐进言,志节可嘉。李存勗徐答道:“这事原非我意,但众志从同,不便相违,奈何?”承业知不可止,忍不住恸哭道:“诸侯血战,本为唐家,今王乃自取,不特误诸侯,兼误老奴了!”遂辞归晋阳,郁郁成疾,竟不能起。
存勗闻承业得病,一时也不愿称帝。会值成德军变,王镕养子王德明,原姓名为张文礼,竟弑死主将王镕,屠灭王氏家族,且遣使向晋告乱,乞典旌节,为这一番意外情事,又惹动李家兵甲,假仁仗义,往讨镇州。正是:
乱世屡生篡夺祸,强王又逞甲兵威。
欲知张文礼何故弑主,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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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主王建,明知幼子之不能守成,乃为徐贤妃所迫,唐文扆、张格等所怂恿,卒立为太子。举两川数十载之经营,不惜为孤注之一掷,何其误甚?但溯厥祸源,实为一妇人而起,好色者终为色误,云建其明鉴也!夫其父行劫,其子必且杀人,建因好色而误国,衍即因好色而亡国。父作而子述,其祸必有甚于乃父者,故祖父贻谋,断不可不慎耳!自来国家之患,莫如女色,尤莫如宦官。但宦官中亦非无贤者,如张承业之乃心唐室,始终不渝,洵足为庸中佼佼,铁中铮铮之特色。观其谏阻晋王,沥肝披胆,无非为复唐起见。及力谏不从,恸哭而返,遂至悒悒不起,彼其悔所辅之非人乎?笃于效忠,而短于料事,承业亦不得为智。但略迹原心,固足告无愧于天下!故《纲目》于承业之殁,特书曰唐河东监军使,而本回亦特别提明,不没忠节云。
第十四回 助赵将发兵围镇州 嗣唐统登坛即帝位
却说成德节度使赵王王镕,自与晋连和后,得一强援,因乏外患,他不免居安忘危,因佚思淫,大治府第,广选妇女,又宠信方士王若讷,在西山盛筑宫宇,炼丹制药,求长生术。居然一刘仁恭。每一往游,辄使妇人维系锦绣,牵持而上。既入离宫,连日忘归,一切政务,委任宦官李弘规、石希蒙。希蒙素善谄谀,尤见宠幸,尝与镕同卧起,会镕宿西山鹘营庄,李弘规进谏道:“今天下强国莫如晋,晋王尚身自暴露,亲冒矢石,今大王搜括国帑,充作游资,开城空宫,旬月不返,倘使一夫闭门不纳,试问大王将归依何处?”镕闻言颇知戒惧,急命还驾。偏石希蒙从旁阻住,不令镕归。弘规怒起,竟遣亲事军将苏汉衡,率兵擐甲,直入庄中,露刃逼镕道:“军士已劳敝了,愿从王归国!”镕尚未及答,弘规又继进道:“石希蒙逢君长恶,罪在不赦,请亟诛以谢众士。”镕仍不应,弘规竟招呼甲士,捕斩希蒙,掷首镕前。镕无奈驰归,时长子昭祚,已挈梁公主归赵。回应卷前。镕遂与熟商,谋诛弘规、汉衡。昭祚转告王德明,遂将弘规、汉衡拿下,一并枭首,且骈戮二人族属。一面搜缉余党,穷究反状,亲军皆栗栗自危。
德明本来狡狯,至此有隙可乘,即煽诱亲军道:“大王命我尽坑尔曹,从命实不忍,不从又获罪,应如何区处?”众皆感泣,愿听指挥,德明乃密令亲军千人,夜半逾垣,往弑王镕,适镕与道士焚香受镕,想是祈死。军士不费气力,立断镕首,携报德明。德明索性毁去宫室,大杀王氏家族,自昭祚以下,悉数毙命。惟梁女普宁公主,留下不杀,还有镕少子昭诲,年方十龄,由亲将救出,藏置穴中,幸得不死,后来潜往湖南,髡发为僧,易名崇隐。即卷前晋王许婚之昭诲。德明仍复姓名为张文礼,向晋告乱,求为留后。晋王即欲加讨,群臣谓方与梁争,不宜更树一敌,乃暂准所请。偏张文礼又密表梁主,但称王氏为乱兵所屠,幸公主无恙,请朝廷亟发精兵万人,由臣更乞契丹为助,自德隶渡河,往攻河东,晋可从此扫灭了。梁主友贞,览表未决,敬翔请乘衅规复河北,赵岩、张汉鼎、汉杰等,谓文礼首鼠两端,万不可恃,梁主乃按兵不发。文礼且一再驰书,多被晋军中途搜获。
赵将都指挥使符习,曾率兵万人,从晋王驻德胜城,文礼阴怀猜忌,召令还镇,愿以他将代任。习入谒晋王,涕泣请留。晋王与语道:“我与赵王同盟讨贼,谊同骨肉,不料一旦遇祸,竟为所戕,我心很是痛悼。汝若不忘故主,能为复仇,我愿助汝兵粮,往讨逆贼!”有心讨逆,何必许为留后,此次遣习复仇,无非恨他通梁耳。习与部将三十余人,举身投地,且泣且语道:“大王诚记念故主,许令复仇,习等不敢上烦府兵,情愿领本部前往,搏取凶竖,报王氏累世隆恩,虽死亦无恨了!”晋王大喜,立命习为成德留后,领本部兵先进,且遣大将阎宝、史建瑭为后应,自邢、镕北趋,直抵赵州,刺史王镕,自知不支,开城乞降。晋王仍令为刺史,即饬移军攻镇州。
文德已经病疽,闻赵州失守,便即吓死,子处瑾秘不发丧,与他将韩正时等,悉力拒晋。晋兵渡滹沱河,进薄镇州,城上矢石雨下,史建瑭中箭身亡。晋王得建瑭死耗,拟分兵自往策应,凑巧获得梁军谍卒,俯首乞降,且言梁北面招讨使戴思远,将乘虚来袭德胜城,晋王亟命李存审屯兵德胜,李嗣源伏兵戚城,先用羸骑往诱梁兵,待他入境,鼓起伏发。李嗣源先出接仗,已将梁兵冲乱,李存审又从城中杀出,晋王复自率铁骑三千,迎头痛击,斩获梁兵二万余人。
思远窜去,晋王乃拟自往镇州,忽接到定州来书,劝阻进兵,转令晋王动起疑来,暗暗自忖道:“王处直从我有年,奈何阻我!”乃即取出文礼与梁蜡书,寄示处直,且传语道:“文礼负我,不能不讨!”看官道处直为何劝阻晋王?原来处直闻晋讨文礼,即与左右商议道:“镇、定二州,互为唇齿,镇州亡,定州不能独存,此事不可不防。”乃致书晋王,请赦文礼。偏晋王覆词拒绝,害得处直日夕耽忧。
处直有庶子名郁,素来无宠,亡奔晋阳,晋王克用,曾妻以爱女,累迁至新州防御使。此时处直贰晋,潜遣人语郁,令他重赂契丹,乞师南下,牵制晋军。郁求为继嗣,方才听命,处直不得已许诺。怎奈定州军士,都不欲召入契丹,就中又有处直养子刘云郎,改名为都,向为处直所爱,有嗣立意。至是闻郁得为嗣,眼见得定州节钺,被他取去,心下甚是不安,适有小吏和昭,劝都先行发难,都遂率新军数百人,闯入府第,挟刃大噪道:“公误信孽子,私召外寇,大众无一赞成,昏谬如公,不能再理军事,请退居西宅,聊尽天年!”处直正要面驳,那知军士一哄而上,把他拥出府中,竟往西第,又逼勒处直妻妾,同至西第中,一并锢住。所有王氏子孙,及处直心腹将士,杀戮无遗。引狼入室,宜遭此祸。都遂遣使报晋王,晋王以处直被幽,免为晋患,即令都代握兵权。都罪不亚文礼,胡为一讨一赏?都得晋王书,诣西第见处直,处直投袂奋起,捶胸大呼道:“逆贼!我何负尔?”说至此,四顾无械,竟牵住都袂,张口噬鼻。都慌忙躲闪,掣袖外走,处直忧愤竟死。都复拨兵助晋,晋王即留李存审、李嗣源居守德胜,自率大军攻镇州,城中防守颇严,旬日不克。
蓦得幽州急报,契丹大举南下,涿州被陷,幽州亦在围中了。晋王拟分兵往援,偏定州亦来告急,报称契丹前锋,已入境内,那时晋王不能兼顾,只好先救定州,当下率军北进,行至新城,闻契丹兵已涉沙河,士卒皆有惧容,或潜自亡去,严刑不能止。诸将入帐请道:“契丹锋盛,恐不可当,又值梁寇内侵,不如还师以救根本。”晋王却也难决,或说宜西入井陉,暂避寇锋。
正在聚议纷纭的时候,忽有一人朗声道:“契丹前来,意在利人金帛,并非为镇州急难,诚意相援,大王新破梁兵,威振夷夏,若挫他前锋,他自然遁走了。”晋王瞧着,乃是中门副使郭崇韬,方欲答言,又有一人接入道:“强兵在前,有进无退,怎可无故轻动,摇惑人心?”这数语出自李嗣昭,晋王挺身起座道:“我意亦是如此!”遂出营上马,自麾铁骑五千,奋勇先进,诸将不敢不从。
至新城北,前面一带,统是桑林,晋军从林中分趋,逐队驰至,可巧契丹兵骤马前来,见桑林中尘埃蔽天,几不知有多少人马,当即回辔返奔。晋王分兵追击,驱契丹兵过沙河,多半溺死,契丹主阿保机子,被晋军擒还,阿保机退保望都。晋王收兵入定州,王都迎谒马前,愿以爱女妻王子继岌。继岌系晋王第五子,为宠妃刘氏所出,尝随晋王军前,晋王慨然许婚。
休息一宵,便引兵趋望都,中途遇奚酋秃馁,一作托辉。带着许多番骑,前来拦截。晋王兵少,被番骑困在垓心,晋王麾军力战,出入数四,尚不能解,幸李嗣昭率兵三百骑,上前救应,横击奚兵,奚酋乃退。晋王乘势奋击,连败奚酋,契丹主亦立足不住,北奔易州。晋王追赶不及,转入幽州,契丹兵解围遁去,会大雪经旬,平地数尺,虏兵冻毙甚多,阿保机懊怅而还。
先是契丹出兵,实由王郁乞请,郁曾语阿保机道:“镇州美女如云,金帛如山,天皇即速往取,可以尽得,否则将为晋有了。”阿保机大喜,独番后述律道:“我有羊马千万头,坐踞西楼,自多乐趣,为何劳师远出,乘危徼利呢?况我闻晋王用兵,天下无敌,倘一失败,后悔难追!”此非述律预能知败,实恐阿保机取得赵女,自己必致失宠,故有此谏。阿保机跃然道:“张文礼有金五百万,留待皇后,我当代为取来,供给内费。”不出郭崇韬所料。遂不从述律言,悉众南下,不幸吃了几个败仗,嗒然回去,私心懊闷,无处可泄,遂将王郁絷归,锢住狱中。
晋王闻番兵远遁,巡阅番营故址,见他随地布藁,回环方正,均如编剪,虽去无一枝倒乱,不禁长叹道:“用法严明,乃能至此,非我中国所可及,后患正不浅哩!”隐伏后文。道言甫毕,那德胜城递到军报,说是梁兵乘虚袭魏,现正吃紧,亟请济师。晋王忙招呼亲军,倍道南行,五日即抵魏州。梁将戴思远,烧营遁去。
晋王以南北两敌,均已击退,镇州援绝势孤,可以立拔,偏偏兵家得失,不能逆料,大将阎宝,竟为镇州兵所破,退保赵州。原来阎宝抵镇州城下,筑起长垒,连日围攻,又绝滹沱水环城,断绝内外。城中食尽,夜出五百人觅食,宝亦探知消息,故意纵使出来,拟伏兵掩捕,一鼓尽歼,谁知这五百人鼓噪而至,竟攻长围。宝见他兵少,尚不为备,俄顷有数千人继至,各用大刀阔斧,破围径出,来烧宝营。宝抵挡不住,只好弃营窜去,往守赵州。营中刍粟甚多,统被镇州兵搬去,数日不尽。
晋王闻报,急改任李嗣昭为招讨使,代宝统军。嗣昭驰至镇州,正值镇州守将张处瑾遣兵千人,出城迎粮,被嗣昭率军掩至,杀获几尽,有数人避匿墙墟间,嗣昭跃马弯弓,迭发迭中。不意城上有暗箭射来,正中嗣昭脑上。嗣昭忍痛拔箭,返射守卒。一发即殪,时已日暮,回营裹创,血流不止,竟尔晕毙。凶信传到魏州,晋王很是悲悼,好几日不食酒肉,继闻嗣昭遗言,暂将泽潞兵授判官任圜,令督诸军攻镇州,晋王依言而行,一面调李存进为招讨使,进营东垣渡,立栅未就,镇州将张处球即处瑾弟。领兵七千人,突来劫寨。存进慌忙对敌,出斗桥上,杀毙镇兵无数,自已亦战殁阵中。
镇州力竭粮尽,张处瑾等束手无策,只好遣使至魏州乞降,使人方去,晋王已遣李存审到来,挥兵猛扑,两下相持至暮。城中守将李再丰,愿为内应,乘着夜阑月黑,投缒招引晋军,晋军缘缒而上,到了黎明,全军毕登,擒住张文礼妻,及子处瑾、处球、处琪,及余党高蒙、李翥、齐俭等,拟送魏州,赵人请命军前,愿得此数人,为故主泄恨。存审报明晋王,准如所请,赵人将数人醢为肉泥,顷刻食尽,又掘发张文礼尸,寸磔市曹。且向故宫灰烬中,检出赵王王镕遗骸,以礼祭葬。授赵将符习为成德节度使,习泣辞道:“故使无后,习当斩衰送葬,俟礼毕听命。”既而葬毕,仍诣魏州,赵人请晋王兼领成德军。晋王许诺,另拟割相、卫二州,置义宁军,即命习为节度使。习复辞道:“魏博霸府,不应分疆,愿得河南一镇,归习自取,方不虚糜廪禄呢。”乃以习为天平节度使,兼东南面招讨使,加李存审兼侍中。
是时晋魏州刺史李存儒,原姓名为杨婆儿,以俳优得幸。既为刺史,专事剥民,州民交怨,梁将段凝、张朗等,引兵袭入,执住存儒,遂拔卫州,又与戴思远攻陷淇门、共城、新乡,于是澶州以西,相州以南,复为梁有。还有泽潞留后李继韬,竟叛晋降梁,受梁命为节度使。继韬系李嗣昭次子,嗣昭曾任泽潞节度使,及战殁镇州,长子继俦袭职。因秉性懦弱,为弟继韬所囚。晋王以用兵方殷,无暇过问,权命继韬为留后。泽潞本置昭义军,至是改称安义军。继韬虽得窃位,心中终不自安,幕僚魏琢,牙将申蒙,复语继韬道:“晋朝无人,将来终为梁所并,不如先机归梁为是。”继韬弟继远亦劝兄降梁。继韬乃遣继远奉表梁廷,梁主喜甚,立授继韬节度使。
惟昭义旧将裴约,曾戍泽州,涕泣誓众道:“我服事故使,已逾二纪,尝见故使分财享士,志灭仇雠,不幸一旦捐馆,柩尚未葬,乃郎君遽背君亲,甘心降贼,诚不可解?我宁死不肯相从哩!”也是符习流亚。遂据城自守,梁遣偏将董璋往攻,久不能克。继韬散财募士,尧山人郭威应募,尝杀人系狱,继韬惜他才勇,纵令逸去。郭威事始此。一面发新募各兵,往助董璋,裴约向魏州乞援,偏晋王李存勗,创行帝制,镇日间编订礼仪,竟无心顾及泽州。
看官阅过上文,应知晋臣劝进,已不止一二次,只因监军张承业,力加谏阻,又延宕了一两年。偏承业得病不起,奄卧年余,竟致逝世,晋王虽似含哀,却带着三分喜意,僚佐觑透隐情,因复上笺劝进。五台山僧人,又献入古鼎,目为祥瑞。晋王乃命有司制置百官省寺,仗卫法物,定期四月举行,派河东判官卢质为大礼使,就在魏州牙城南面,筑起坛幄,行即位礼。晋王本奉唐正朔,称为天祐二十年,至四月上旬,升坛称帝,祭告天神地祇,改元同光,国号唐。宣制大赦,授行台左丞相豆卢革为门下侍郎,右丞相卢澄为中书侍郎并同平章事,中门使郭崇韬、昭义监军使张居翰并为枢密使,判官卢质、掌书记冯道俱充翰林学士,升魏州为东京兴唐府,号太原即晋阳。为西京,镇州为北都,令魏博判官王正言为兴唐尹,都虞侯孟知祥为太原尹,充西京副留守,泽潞判官任圜为真定尹,充北京副留守,凡李存审、李嗣源等一班功臣,统加官进秩,兼任节度使如旧。追尊曾祖执宜为懿祖皇帝,祖国昌为献祖皇帝,父克用为太祖皇帝,立庙晋阳。除三代外,又奉唐高祖、太宗、懿宗、昭宗四主,分建四庙。与懿祖以下,合成七室,尊生母曹氏为皇太后,嫡母刘氏为皇太妃。刘氏毫不介意,依着故例,向太后曹氏处称谢,曹氏恰有惭色,离坐起迎,露出那跼蹐不安的状态,刘氏独怡然道:“愿吾儿享国无穷,使我得终天年,随先君于地下,已是万幸!此外还计较甚么?”曹氏亦相向欷歔。嗣命宫中开宴,彼此对坐,略迹言情,尽欢而罢。后人共称刘太妃的美德。小子恰有一诗道:
并后犹防祸变随,况经嫡庶乱尊卑;
私图报德成愚孝,亚子开基礼已亏!
晋王李存勗,已改号为唐,当然称为唐主,其时尚留魏州,意欲攻梁,巧值梁郓州将卢顺密奔唐,献袭取郓州策,唐主乃召群臣会议,议决后如何进止,待至下回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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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文礼弑养父王镕,固有应讨之罪,晋王讨之,宜也。但文礼宜讨,而王都亦曷尝不宜讨?晋王独以私废公,授彼节钺,闻急赴援,且与之约为婚姻,所谓见利忘义者非耶!即是以观晋王之心术,已可见矣。镇州虽下,逆子骈诛,而卫州一带,复为梁取,李继韬又以潞州降梁,是固非称帝之时,乃以张承业之去世,五台山僧之献鼎,即称尊魏州,前时之假面具,一举尽撤,既食前言,兼露骄态,识者已知其不终。况于生母而尊之,于嫡母而抑之,嫡庶倒置,贻谋不臧,宁待刘后之专权乱政,始肇危机耶?
阅者于文字间细心求之,褒贬固自不苟云。
第十五回 王彦章丧师失律 梁末帝陨首覆宗
却说唐主李存勗,因郓州将卢顺密来降,即欲依顺密计议,进袭郓州。当下与诸臣商定进止,郭崇韬等都说未可。唐主独召李嗣源入商,嗣源尝自悔胡柳渡河,致遭谴罚,见十二回。至是欲立功补过,即慨然进言道:“我朝连年用兵,生民疲敝,若非出奇取胜,大功何日得成?臣愿独当此任,勉图报命!”唐主大悦,立遣他率兵五千,潜趋郓州,行至河滨,天色昏暮,夜雨沈阴,军士多不欲进行,前锋将高行周宣言道:“这是天助我成功哩!郓人今日,必不防备,我正好出他不意,进取此城。”遂渡河东趋,直抵城下,李从珂缘梯先登,军士踊跃随上,守卒至此始觉,哪里还及抵敌,徒落得身首分离,做了数十百个刀头鬼。从珂开城迎入嗣源,再攻牙城,一鼓即下,擒住州官崔簹,判官赵凤,送入兴唐府。唐主喜甚,叹嗣源为奇才,即命为天平节度使。
梁主友贞,闻郓州失守,惊惶的了不得,斥罢北面招讨使戴思远,严促他将段凝、王彦章等,发兵进战。梁相敬翔,自知梁室将危,即入见梁主道:“臣随先帝取天下,先帝录臣菲才,言无不用,今敌势益强,陛下乃弃忽臣言,臣尸位素餐,生亦何用,不如就此请死罢!”说至此,即从靴中取出一绳,套入颈中,作自经状。后常未见良谟,遇急则以死相胁,是乃儿女子态,不足与言相道。梁主急命左右救解,问所欲言。敬翔道:“大局日危,事机益急,非用王彦章为大将,万难支持了!”用一王彦章,即能救亡么?梁主点首,即擢彦章为北面招讨使,段凝为副。彦章入见梁主,梁主问他破敌的期限,彦章答以三日,左右都不禁失笑。
及彦章退出,即向滑州进发,两日即至,召集将士,置酒大会,暗中却遣人至杨村具舟,夜命甲士六百人,各持巨斧,与冶工一同登舟,顺流而下,时饮尚未散,彦章佯起更衣,从营后趋出,引精兵数千,循河南岸,直趋德胜南城。德胜守将为朱守殷,唐主曾遥嘱道:“王铁枪勇决过人,必来冲突德胜,汝宜严备为是。”守殷屯兵北城,总道彦章出兵,无此迅速,所以未曾预防。那知彦章所遣的兵船,乘风前来,先由冶工炽炭,烧断河中的铁锁,再由甲士用斧砍断浮桥,南城孤立失援,王彦章麾兵驰至,急击南城,立被破入,杀毙守兵数千人,计自彦章受命出师,先后正值三日,已将德胜南城夺下。朱守殷忙用小船载兵,渡河往援,又被彦章杀退。
彦章复进拔潘张、麻家口、景店诸寨,军势大振。
唐主闻报,亟遣宦官焦守宾,趋杨刘城,助镇使李周固守。且命守殷弃去德胜北城,撤屋为筏,载着兵械,俱至杨刘。王彦章亦撤南城屋材,浮河而下,作为攻具。两造各行一岸,每遇湾曲,便即交斗,飞矢雨集,一日百战,兵械往往覆没,各有损伤。彦章又偕副使段凝,率十万众进攻杨刘,好几次冲毁城堞,赖李周悉力堵御,始得保全。彦章猛攻不下,退屯城南,另用水师据守河津。
李周飞使告急,唐主自率兵赴援,至杨刘城,见梁兵堑垒复叠,无路可通,也不禁忧急起来。当下向郭崇韬问计,崇韬答道:“今彦章据守津要,实欲进取东平,若我军不能南进,彼必指日东趋,郓州便不可守了。臣请在博州东岸,筑城戍兵,截住河津,既可接应东平,复可分贼兵势。但或被彦章诇知,前来薄我,使我无暇筑城,恰是一桩大患。臣愿陛下募敢死士,日往挑战,牵缀彦章,彦章十日不得东行,城已筑就,当可无虑了。”唐主一再称善。即命崇韬率兵万人,夤夜往博州,至麻家口渡河筑城,昼夜不息。
唐主在杨刘城下,与彦章日夕苦战,杀伤相当,才阅六日,彦章得知崇韬筑城,便统兵往攻。城方筑就,未具守备,且沙土疏恶,不甚坚固。崇韬亟鼓励部众,四面拒战。彦章兵约数万,且用巨舰十余艘,横亘河流,断绝援路,气势张甚。犹幸崇韬身先士卒,死战不退,尚自支持得住,一面请唐主济师,唐主自杨刘驰援,列阵新城西岸。城中望见援师,顿时增气,呼叱梁军。梁军始有惧色,断绁收缆,彦章亦自知无成,解围退去。前时虽得幸胜,此次不免却退,王铁枪亦徒勇耳。郓州奏报始通,李嗣源密表唐主,请正朱守殷罪状,唐主不从。守殷系唐主旧役苍头,所以不忍加罪。为私废公,终属未当。随即引兵南下,彦章等复趋杨刘,唐骑将李绍荣,先驱至梁营,擒住梁谍牧人,复纵火焚梁连舰,段凝首先怯退,彦章亦自杨刘退保杨村,唐军奋力追击,斩获梁兵万人,仍得屯德胜城,杨刘城中,已三日无食,至此始得解围,守兵乃共庆更生了。
先是彦章在军,深恨赵、张乱政,尝语左右道:“待我成功还朝,当尽诛奸臣以谢天下。”机事不密则害成,可见彦章是徒勇无谋。这二语为赵、张所闻,私相告语道:“我等宁受死沙陀,不可为彦章所杀!”因结党构陷彦章。段凝尝倚附赵、张,素与彦章不协,在军时动与龃龉,多方牵掣。每有捷奏,赵、张即归功段凝,至败书报入,乃归咎彦章。梁主友贞,高居深宫,怎知外事。且恐彦章成功难制,召还汴梁,把军事悉付段凝。自是将士灰心,梁室覆亡不远了。叙出梁亡之由来。
唐主闻彦章已退,乃还军兴唐府。泽州守将裴约,连章告急,唐主叹息道:“我兄不幸,生此枭獍!嗣昭为克用养子,故唐主称嗣昭为兄。裴约能知顺逆,不可使陷没敌中。”乃顾指挥使李绍斌道:“泽州系弹丸地,朕无所用,卿为我救裴约,叫他回来。”绍斌奉命而去,及趋至泽州,城已被陷,裴约战死,乃返报唐主,唐主悲悼不已。
嗣闻梁将段凝,继任招讨使,督军河上,且从酸枣决河,东注曹濮及郓州,隔绝唐军,不由的冷笑道:“决水成渠,徒害民田,难道我不能飞渡么?”遂统军出屯朝城。可巧梁指挥使康延孝得罪梁主,引百骑来奔。唐主召入,赐他锦袍玉带,温颜问以梁事。延孝答道:“梁朝地不为狭,兵不为少,但梁主暗懦不明,赵巖、张汉杰等,揽权专政,内结宫掖,外纳货赂,段凝本无智勇,徒知克剥军饷,私奉权贵,王彦章、霍彦威诸宿将,反出凝下。梁主不善择帅,并且用人不专,每一发兵,辄令近臣监制,进止可否,悉取监军处分。近又闻欲数道出兵,令董璋趋太原,霍彦威寇镇定,王彦章攻郓州,段凝当陛下,定期十月大举。巨窃观梁朝兵力,聚固不少,分即无余。陛下但养精蓄锐,待他分兵,趁着梁都空虚的时候,即率精骑五千,自郓州直抵大梁,不出旬月,天下可大定了。”策固甚善,但叛梁降唐,又为唐献议灭梁,心术殊不可问。唐主大喜,即授延孝为招讨指挥使。
果然不到数日,即闻王彦章进攻郓州。原来彦章应召还梁,入见梁主,用笏画地,历陈胜败形迹,赵巖等劾他不恭,勒归私第。旋拟分道进兵,乃再命彦章攻郓州,仅给保銮将士五百骑,及新募兵数千人,归他统领。另使张汉杰监彦章军,彦章怏怏东行。梁主又令段凝带着大兵,牵制唐主。凝屡遣游骑至澶、相二州间,抄掠不休。泽、潞二州,为梁援应。契丹因前次败还,日思报复,传闻俟草枯冰合,深入为寇。唐主至此,颇费踌躇。宣徽使李绍宏等,都说是郓州难守,不如与梁讲和,掉换卫州及黎阳,彼此划河为界,休兵息民,再图后举。唐主勃然变色道:“诚如此言,我等无葬身地了!”遂叱退绍宏等人,另召郭崇韬入议,崇韬进言道:“陛下不栉沐,不解甲,已十有五年,无非欲翦灭伪梁,雪我仇耻,今已正尊号。河北士庶,日望承平,方得郓州尺寸土,乃仍欲弃去,还为梁有,臣恐将士解体,将来食尽众散,就使画河为境,何人为陛下拒守哩?臣尝细问康延孝,已知伪梁虚实。梁悉举精兵授段凝,据我南鄙,又决河自固,谓我不能飞渡,可以无患。彼却使王彦章侵逼郓州,两路下手,摇动我军,计非不妙。但段凝本非将才,临机未能决策。彦章统兵不多,又为梁主所忌,亦难成事。近得敌中降卒,俱言大梁无兵,陛下若留兵守魏,固保杨刘,自率精兵与郓州合势,长驱入汴,彼城中既经空虚,势必望风瓦解,伪主授首,敌将自降。否则今年秋谷不登,军粮将尽,长此迁延,且生内变,俗语有云:筑室道旁,三年不成,愿陛下奋志独断,勿惑众议!帝王应运,必有天命,为甚么畏首畏尾哩?”崇韬智勇,确是过人。唐主闻言,不禁眉飞色舞道:“卿言正合朕意,大丈夫成即为王,败即为虏,我便决计进行了!”
既而得李嗣源捷报,谓已遣李从珂等,击败王彦章前锋,彦章退保中都。唐主顾语崇韬道:“郓州告捷,足壮吾气,就此进兵,下必迟疑!”当下命将士遣还家属,尽入兴唐府,并将随身第三妃刘氏,及皇子继岌,也遣归兴唐,自送至离亭,唏嘘与诀道:“国家成败,在此一举,事若不济,当就魏宫中聚我家属,悉数尽焚,毋污敌手!”刘氏独怡然道:“陛下此去,必得成功,妾等将长托鸿庥,何致变生意外呢?”言已,从容告别。能博唐主欢心,就在此处。
唐主嘱李绍宏送归刘氏母子,且饬他与宰相豆卢革,兴唐尹王正言等,同守魏城。自率大军由杨刘渡河,直至郓州,与李嗣源会师。即命嗣源为前锋,乘夜进军,三鼓越汶河,逼梁中都。中都素无守备,虽由王彦章屯扎,怎奈兵不满万,且多是新来募兵,将卒不相习,行阵不相谙,任你百战不殆的王彦章,也是有力难使,孤掌难鸣。初得侦报,闻唐主亲自到来,忙选前锋数千人,出城十里,前往堵截,不值唐军一扫,剩得几个败卒,逃回中都。彦章焦急异常,正拟弃城奔回,城外已鼓角齐鸣,炮声大震,唐军数万人,乘胜杀到。彦章登城遥望,但见戈鋋耀日,旌旗蔽空,一班似虎似羆的将士,拥着一位后唐主子李存勗,踊跃前来,禁不住仰天叹道:“如此强敌,叫我如何对付呢?”当下饬军登陴,谕令固守。偏各兵士望见唐军,统已魂驰魄散,意变神摇,勉强守了半日,那唐军的强弓硬箭,接连射上,飞集城头,守兵多中箭晕仆,余卒哗走城下。彦章料不可支,没奈何开城突围,仗着两杆铁枪,挑开血路,破了一重,又有一重,破了两重,又有两重,等到重重解脱,向前急奔,身上已遍受重创,手下已不过数十骑,只因逃命要紧,不得不勉力趱路。偏后面有人叫道:“王铁枪!王铁枪!”彦章不知为谁,回马相顾,那来人手起槊落,刺伤彦章马头,马即仆地,彦章当然跌下,时已重伤,无力跳免,眼见被来将捉去。徒勇者终不得其死。
看官道是何人捉住彦章?原来是唐将李绍奇。唐主麾动兵士,围捕梁将,擒住监军张汉杰,曹州刺史李知节,及裨将赵廷隐、刘嗣彬等二百余人,斩首至数千级。王彦章尝语人道:“李亚子系斗鸡小儿,怕他做甚?”至是被绍奇缚送帐下,唐主笑问道:“汝尝目我为小儿,今日肯服我否?”彦章不答,唐主又问道:“汝系著名大将,奈何不守兖州,独退处危城?”彦章正色道:“天命已去,尚复何言?”唐主惜彦章材勇,谕令降唐,且赐药敷他创痕。彦章长叹道:“我本一匹夫,蒙梁朝厚恩,位至上将,与皇帝交战十五年,今兵败力竭,不死何为!就使皇帝意欲生我,我有何面目见天下士,岂可朝为梁将,暮作唐臣么?”忠壮可风。
唐主令暂居别室,再遣李嗣源往谕。嗣源小名邈佶烈,彦章倨卧自若,毅然说道:“汝非邈佶烈么?休来诱我!”嗣源忿然归报。唐主大开盛筵,宴集将佐,即命嗣源列坐首席,举酒相属道:“今日战功,公为首,次为郭卿崇韬。向使误听绍宏等言,大事去了。”又语诸将道:“从前所患,只一王彦章,今已就擒,是天意已欲灭梁了。但段凝尚在河上,究竟我军所向,如何为善?”诸将议论不一,或言宜先徇海东,或言须转攻河上,独康延孝请亟取大梁。李嗣源起座道:“兵贵神速,今彦章就擒,段凝尚未及知,就使有人传报,他必半信半疑。如果知我所向,即发救兵,亦应由白马南渡,舟楫何能猝办?我军前往大梁,路程不远,又无山险梗阻,可以方阵横行,昼夜兼程,信宿可至,窃料段凝未离河上,友贞已为我所擒了!陛下尽可依延孝言,率大军徐进,臣愿带领千骑,为陛下前驱!”唐主遂令撒宴,即夕遣嗣源先行。
翌晨,唐主率大军继进,令王彦章随行,途次问彦章道:“我此行能保必胜否?”彦章道:“段凝有精兵六万,岂肯骤然倒戈,此行恐未必果胜呢!”唐主叱道:“汝敢摇我军心么?”遂令左右推出斩首,彦章慨然就刑,颜色不变,及处斩后,献上首级,唐主亦叹为忠臣,即命藁葬。越二日到了曹州,梁守将开城迎降。
梁主友贞,迭接警报,慌得手足无措,亟召群臣问计,大众面面相觑,不发一言。梁主泣语敬翔道:“朕自悔不用卿言!今事已万急,幸勿怨朕,为朕设一良谋!”翔亦泣拜道:“臣受先帝厚恩,已将三纪,名为宰相,不啻老奴,事陛下如事郎君。臣尝谓段凝不宜大用,陛下不从。今唐兵将至,段凝限居河北,不能入援。臣欲请陛下避狄,谅陛下必不肯从,欲请陛下出奇合战,陛下亦未必决行。今日虽良、平复出,亦难为陛下设法,请先赐臣死,聊谢先帝!臣不忍见宗社沦亡哩!”全是怨言,何济国难。梁主无词可答,只得相向恸哭。哭到无可如何,乃令张汉伦驰骑北去,追还段凝军。汉伦到了滑州,坠马伤足,又为河水所限,竟不能达。梁都待援不至,越加惶急。城中只有控鹤军数千,朱珪请率令出战,梁主不从,但召开封尹王瓒,嘱托守城。瓒无兵可调,不得已驱迫市民,登城为备。唐军尚未薄城,城内已一日数惊,朝不保夕了。
先是梁故广王全昱子友诲,为陕州节度使,颇得人心,或诬他勾众谋乱,召还都中,与友诲兄友谅、友能,并锢别第。及唐军将至,梁主恐他乘危起事,一并赐死,并将皇弟贺王友雍,建王友徽,亦勒令自尽,自登建国楼,欷歔北望,或请西奔洛阳,或请出诣段凝军。控鹤都指挥使皇甫麟道:“凝本非将材,官由幸进,今时事万急,能望他临机制胜,转败为功么?且凝闻彦章军败,心胆已寒,恐未必能为陛下尽节呢!”赵巖亦从旁接口道:“事势至此,一下此楼,谁心可保?”既亡梁室,复死梁主,汝心果如何生着?梁主乃止,复召宰相郑珏等问计,珏答道:“愿请将陛下传国宝,赍送唐营,为缓兵计,徐待外援。”梁主道:“朕本不惜此宝,但如卿言,事果可了否?”珏俯首良久,乃出言道:“尚恐未了。”左右皆从旁匿笑,珏怀惭而退。梁主日夜涕泣,不知所为,及在卧寝间检取传国宝,已不知何时失去,想已被从臣窃出,往献唐军了。越日传到急耗,唐军将至城下,最信任的租庸使赵巖,又不别而行,潜奔许州。梁主已无生望,乃召语皇甫麟道:“李氏是我世仇,理难低头,我不俟他刀锯,卿可先断我首!”麟答道:“臣只可为陛下仗剑,效死唐军,怎敢奉行此诏?”梁主道:“卿欲卖我么?”麟急欲自刎,梁主阻手道:“当与卿俱死!”说至此,即握麟手中刃,向颈一横,鲜血直喷,倒毙楼侧,麟亦自杀。史称梁主友贞为末帝,在位十年,享年止三十六岁。梁自朱温篡位,国仅一传,共得一十六年而亡。小子有诗叹道:
登楼自尽亦堪哀,阶祸都由性好猜,
宗室骈诛黎老弃,覆宗原是理应该!
过了一日,唐前锋将李嗣源,始到大梁城下,王瓒即开城迎降。欲知后事,且至下回再阅。
梁室大将,只一王彦章,然角力有余,角智不足。观其取德胜南城,适与三日之言相符。第一时之侥幸耳。彼守德胜者为朱守殷,故为所掩袭,若易以他将,宁亦能应刃而下耶?迨晋主自援杨刘,用郭崇韬计,筑城博州东岸,而彦章即无从施技。迭次败北,及奉召还朝,用笏画地,亦无非堂陛空谈,何怪梁主之不肯信任也!若段凝更不足道!决河阻敌,反致自阻,及梁室已亡,又不能如王彦章之决死,欧阳公作死节传,首列彦章,其固因彼善于此,而特为表扬乎?梁主友贞,所任非人,敌未至而已内溃,首先陨而即亡家,愚若可悯,咎实自取,且死期已至,尚忍摧残骨肉,天下有如是忮刻者,而能长享国家乎?史称其宠信赵、张,疏弃敬、李,以至于亡,是尚未能尽梁主之失也。
第十六回 灭梁朝因骄思逸 册刘后以妾为妻
却说唐将李嗣源,到了大梁城下,王瓒开门迎降。嗣源入城,抚安军民。未几唐主亦至,嗣源率梁臣出迎。梁臣拜伏请罪,由唐主温词抚慰,令仍旧职。又举手引嗣源衣,用首相触道:“我有天下,统是卿父子的功劳,此后富贵,应与卿父子同享了!”暗射下文。既入城,御元德殿受贺,梁相李振语敬翔道:“新主已有诏赦罪,我辈理当入朝。”翔慨然道:“我二人同为梁相,君昏不能谏,国亡不能救,新君若问及此事,将如何对答呢?”李振退出,次日竟入谒唐主。有人报告敬翔,翔叹道:“李振谬为丈夫,国亡君死,有何面目入建国门呢?”遂投缳自尽。还算有志。
唐主命缉梁主友贞,有梁臣携首来献,当由唐主审视,怃然叹道:“古人有言,敌惠敌怨,不在后嗣。朕与梁主十年对垒,恨不得生见他面。今已身死,遗骸应令收葬;惟首级当函献太庙,可涂漆收藏。”左右闻谕,当然依言办理。一面遣李从珂等,出师封邱,招降段凝。凝正率兵入援,遣部将杜晏球为先锋,途次接得唐主诏敕,晏球即贻书从珂,情愿投降。凝众五万,统随凝投诚。凝诣阙请罪,唐主好言抚慰,并温谕将士,仍使得所。
凝扬扬自得,毫无愧容。梁室旧臣,相见切齿,凝遂暗地进谗,极力排斥。于是贬梁相郑珏为莱州司户,萧倾为登州司户,翰林学士刘岳为均州司马,任赞为房州司马,封翘为唐州司马,李怿为怀州司马,窦梦徵为沂州司马,崇政院学士刘光素为密州司户,陆崇为安州司户,御史中丞王权,为随州司户,共计十一人,同日黜逐。段凝意尚未足,再与杜晏球联名上书,谓梁要人赵巖、张汉杰、朱珪等,窃弄威福,残害群生,不可不诛。唐主再下诏令,首罪敬翔、李振,说他党同朱氏,共倾唐祚,宜一并诛夷。朱珪助虐害良,张氏族属,涂毒生灵,一应骈戮。赵巖在逃,饬严加擒捕,归案正法。
这诏一下,除敬翔已死外,所有李振、朱珪、张汉杰、张汉伦等,均被缚至汴桥下,尽行处斩。所有妻孥人等,亦被收戮,敬翔家属,也并受诛。赵珪逃至许州,为匡国节度使温韬所杀,献首唐廷。巖家满门抄斩,自不必说。以上诸人非无应诛之罪,但由段凝媒孽,始命诛夷,唐主于凝何德?于群臣何仇耶?赐段凝姓名为李绍钦,杜晏球姓名为李绍虔。追废朱温、朱友贞为庶人,毁去梁宗庙神主,并欲发朱温墓,斫棺焚尸。河南尹张宗奭,已复名全义,自河南入朝唐主,唐主与语掘墓事,全义面陈道:“朱温虽陛下世仇,但死已多年,刑无可加,乞免焚斫,借示圣恩!”不忆妻女被淫否?唐主乃止,只令铲除阙室,削去封树,便算了事。乃颁诏大赦,凡梁室文武职员将校,概置不问。令枢密使郭崇韬权行中书事,寻进封为太原郡侯,赐给铁券,并兼成德军节度使,崇韬职兼内外,竭忠无隐,唐主亦倚为心膂。豆卢革、卢程等,本没有甚么材能,无非因唐室故旧,得厕相位,坐受成命罢了。
唐主命肃清宫掖,捕戮朱氏族属。所有梁主妃嫔,多半怕死,统是匍匐乞哀,涕乞求免,独贺王友雍妃石氏,兀立不拜,面色凛然。唐主见她丰容盛鬋,体态端庄,不禁爱慕起来,便谕令入侍巾栉。石氏瞋目道:“我乃堂堂王妃,岂肯事你胡狗。头可斩,身不可辱!”朱氏中有此烈妇,安可不传!唐主怒起,即令斩首。继见梁末帝妃郭氏,缟裳素袂,泪眼愁眉,仿佛似带雨梨花,娇姿欲滴,便和颜问她数语,释令还宫。此外一班妃妾,或留或遣,多半免刑。是夕召郭氏侍寝,郭氏贪生畏死,没奈何解带宽衣,一任唐主戏弄。这也是朱温淫恶的孽报,该当有此出丑哩。好淫者其听之。
已而唐主第三夫人刘氏,及皇子继岌,自兴唐府至汴,当由唐主迎入,重叙欢情。刘氏家世本微,籍隶成安,乃父黄须,通医卜术,自号刘山人。唐主攻魏,裨将袁建丰掠得刘女,年不过六七龄,生得聪明伶俐,娇小风流。唐主爱她秀慧,挈入晋阳,令侍太夫人曹氏。太夫人教她吹笙,一学即能,再教以歌舞诸技,无不心领神会,曲尽微妙。转瞬间已将及笄,更觉得异样鲜妍,居然成了一代尤物。唐主随时省母,上觞称寿,自起歌舞,曹氏即命刘女吹笙为节,悠扬宛转,楚楚动人,尤妙在不疾不徐,正与歌舞相合。唐主深通音律,闻刘女按声度曲,一些儿没有舛误,已是惊喜不置,又见她千娇百媚,态度缠绵,越觉可怜可爱,只管目不转睛,向她注射。曹太夫人也已觉着,便把刘女赐与为妾。唐主大喜过望,便拜谢慈恩,挈她同至寝室,去演那龙凤配了。当时唐主正室,为卫国夫人韩氏,次为燕国夫人伊氏,自从刘女得幸,作为第三个妻房,也封为魏国夫人。刘氏生子继岌,貌颇类父,甚得唐主欢心,刘氏因益专宠。
唐主经营河北,每令刘氏母子相随。刘叟闻女已贵显,诣魏宫入谒,自称为刘氏父,唐主令袁建丰审视,建丰谓得刘氏时,曾见此黄须老人,挈着刘氏,偏刘氏不肯承认,且大怒道:“妾离乡时,尚略能记忆,妾父已死乱兵中,曾由妾恸哭告别,何来这田舍翁,敢冒称妾父呢?”忍哉此妇!因命笞刘叟百下,可怜刘叟老迈龙钟,那里禁受得起?昏晕了好几次,方得苏转,大号而去。入谒时,何不一卜,乃受此无情杖耶!看官!
你想这位刘夫人,连生父尚不肯认,何况是他人呢?
既至汴宫,闻唐主召幸梁妃,自然生了醋意,便提出一番正语,与唐主大起交涉。唐主也自觉不合,乃出梁妃为尼。这位梁妃郭氏,被唐主占宿数宵,仍然不得享受荣华,只好洒泪别去。唐主慨赠金帛,并赐名誓正,作为最后的恩典。刘氏尚恐他藕断丝连,定要唐主遣发远方。唐主因命送往洛阳,为尼终身。
此事一传,内外共知刘氏权重,相率献谀。宋州节度使袁象先入朝,辇珍宝数十万,先赂刘夫人,次及唐主亲幸,遂得宫廷称誉,备邀宠赉,赐姓名为李绍安。此外如梁将霍彦威、戴思远等,亦皆纳贿宫中,阴结内援,得蒙唐主恩赐。段凝既改姓名为李绍钦,仍为滑州留后,他又因伶官景进,献宝入宫,刘夫人替他揄扬,竟升任泰宁节度使。还有河中节度朱友谦,博州刺史康延孝,相继入朝,无一不打通内线,厚沐恩施。友谦得赐姓名为李继麟,延孝得赐姓名为李绍琛,匡国节度使温韬,从前助梁肆虐,发唐山陵,此次因献赵巖首,仍居方镇,闻袁象先等俱受宠荣,也辇金入都,遍赂宫禁,即由唐主召见,再三慰劳,赐姓名为李绍冲,旬日遣还许州。郭崇韬劾他罪状,唐主不问。
既而楚遣使入贡,吴遣使入贺,岐遣使奉表称臣,引得唐主志满气盈,不是出外游畋,就是深居宴乐。刘夫人善歌舞,唐主欲取悦刘氏,尝自傅粉墨,与优人共戏庭中。优人呼为“李天下”。唐主亦以“李天下”自称。一日在庭四顾道:“李天下!李天下!”优人敬新磨,竟上前批唐主颊,唐主失色,余优大骇。新磨从容说道:“李天下只有一人,尚向谁呼呢?”唐主乃转怒为喜,厚赏新磨。
越数日出畋中牟,践害民禾,中牟令叩马前谏道:“陛下为民父母,奈何损民稼穑,令他转死沟壑呢!”唐主恨他多言,叱退中牟令,意欲置诸死刑,新磨追还该令,牵至马前,佯加诟责道:“汝为县令,独不知我天子好猎么?奈何纵民耕种,有碍吾皇驰骋哩!汝罪当死!”唐主听了此言,也不禁哑然失笑,乃赦该令罪,仍使还宰中牟。该令不失为强项,敬磨也有谲谏风。
惟伶官流品混杂,有几个能如敬新磨,并因刘夫人爱看戏剧,辄召伶人入戏,多多益善,诸伶得出入宫掖,侮弄搢绅。群臣侧目,莫敢发言,或反相依附,取媚深宫。最有权势的是伶官景进,平时常采访民间琐事,奏闻唐主。唐主亦欲探悉外情,遂恃进为耳目,进得乘间行谗,蠹民害政,连将相都怕他凶威。唐主本英武过人,乃灭梁以后,即如此糊涂,殊不可解。
宰相卢程,才不称职,已罢为左庶子。郭崇韬荐引尚书左丞赵光胤,豆卢革荐引礼部侍郎韦说,俱授为同平章事。其实光胤是轻率好夸,说亦不过谨重守常,都没有相国材略。况值此嬖幸当道,朝政昏蒙,单靠这几个庸夫,怎能斡旋大局呢?
荆南节度使高季昌,闻唐已灭梁,颇加畏惮,特避唐祖国昌庙讳,改名季兴,亲自入朝。司空梁震进谏道:“大王系梁室故臣,今唐已灭梁,必将南下,大王严兵守险,尤恐难保,奈何自投虎口,甘为鱼肉呢?”季兴不从,留二子居守,但率卫士三百人,竟至汴都。唐主果欲留住季兴,经郭崇韬婉言相劝,谓新得天下,宜示宽大,乃优礼相待,并赐盛宴。席间趁着酒兴,由唐主笑问季兴道:“朕仗着十指,得取天下,现在各镇多已称臣,惟吴、蜀二国,未肯归命,今欲为统一计,应先取吴呢?还是取蜀呢?”季兴暗思蜀道艰险,未易进攻,乃故意答说道:“吴地卑下,不如蜀土富饶,况蜀主荒淫日甚,民多怨言,若王师进攻,无患不胜。待全蜀扫平,顺流东下,取吴亦似反掌哩。”唐主称善,尽欢而散。越宿,即遣使归镇。
季兴闻命,立即陛辞,倍道南归,行至襄州,投宿驿馆,忽然心动起来,即命卫士斩关夜逸。果然襄州刺史刘训,夜得唐主飞诏,令他羁住季兴。那知季兴已早驰去,追亦无益,只好据实覆命。原来季兴入朝,伶官阉人,屡向季兴索赂,季兴虽有馈赠,尚未偿他心愿,所以季兴辞行,便由伶宦等互劝唐主,拘住季兴。季兴幸已脱身,驰回江陵,握梁震手道:“不用君言,几致不免,但新朝百战经营,才得河南,便自矜功烈,色荒禽荒,怎能久享?我可无庸多虑了!”旁观者清。乃缮城积粟,招纳梁朝散卒,日加操练,为战守计。那唐主藐视季兴,就使被他幸脱,也不甚注意。
河南尹张全义,因前时梁主至洛,将行郊礼,被唐军一鼓吓回,见十一回。剩下仪仗法物,俱未取归。此时江山易姓,乐得趋奉新主,表请唐主幸洛郊天,仪物俱备,唐主大喜,加拜全义太师尚书令,即择期仲冬吉日,挈着家属,由汴赴洛,全义竭诚迎接,匍伏道旁,怎奈年力衰迈,一经跪下,两足已觉酸痛。至唐主谕令平身,他欲伸足起来,偏偏一个脚软,复致跌倒。描写丑态。唐主亟命左右扶持,方得勉强起身,导入洛城。当下检验仪物,准备南郊,独刘夫人别具私心,但言仪物未齐,不足示尊,须再加制造,方可大祀。唐主专信妇言,遂嘱全义增办仪物,改期来年二月朔日,行郊祀礼,且见洛阳宫阙,较汴梁尤为华丽,索性就此定都,不愿还汴。仍复汴州开封府为宣武军。且改前梁永平军大安府即长安。为西京,仍置京兆尹,称晋阳为北京,仍复镇州为成德军。此外如宋州宣武军,改名归德军。华州感化军,改名镇国军。许州匡国军,复为忠武军。滑州宣义军,复为义成军。陕府镇国军,复为保义军。耀州静胜军,复为顺义军。潞州匡义军,复为安义军。郎州武顺军,复为武贞军。延州置彰武军,邓州置威胜军,晋州置建雄军,安州置安远军,所有天下官府名号,及寺观名额,曾经梁室改名,一律复旧。
安义军李继韬,前已叛唐降梁。见十四回。梁亡后,欲北走契丹。唐主召他诣阙,他尚却顾不前。惟生母杨氏,素善蓄财,积资百万,以为钱可通灵,不妨入朝,遂率子偕行。一入洛阳,遍赂伶宦,且由杨氏入宫,厚赠刘妃金宝,乞为解免。刘妃即代白唐主,极言嗣昭功臣,宜加恩贷,伶宦等亦替继韬乞哀,说他本无邪意,但为奸人所惑,因致误为,唐主乃召入继韬。继韬叩头谢罪,泣言知悔,当经唐主慨谕赦免,且屡命从畋,渐渐的宠幸起来。独唐主弟薛王存渥,不直继韬,屡加面责,继韬未免不安,复赂宦官伶人,乞请还镇。唐主不许,继韬密贻弟继远书,令佯嘱军士纵火,冀唐主遣归安抚。那知诡谋被泄,立遭枭首,继远亦受捕伏诛。
乃兄继俦,前为继韬所囚,至此受命袭职,出来报怨,悉取继韬产物,并将他妻妾一并夺去,恣意淫污。继韬弟继达大怒道:“吾兄被诛,大兄无骨肉情,毫不悲痛,反劫他货财,淫他妻妾,此等人面兽心,尚堪与同处么?”乃为继韬服缞麻,使私党入杀继俦。节度副使李继珂,又募市人攻继达,继达自刎而亡。唐主闻报,即命李继珂知潞州事,便算了案。
越年为同光二年,唐主遣皇弟存渥,及皇子继岌,同往晋阳,迎太后太妃至洛。刘太妃道:“陵庙在此,若同往洛阳,岁时何人奉祀呢?”因留居晋阳,但与曹太后饯行,涕泣而别。曹太后遂诣洛阳,由唐主迎居长寿宫,还有唐主正妃韩氏,次妃伊氏,也随同到洛,分居宫中,母子团圆,妻妾欢聚,经唐主开筵接风,畅饮通宵,自不消说。独有这位貌美心凶的刘夫人,外面佯作欢容,暗中非常焦灼。她本想册为皇后,一意盅惑唐主,求达奢愿,唐主颇有允意,只因韩、伊两夫人,位次在刘氏上,究不便越次册立,所以随时迁延,怀意未发。刘夫人屡次设谋,未见成效,前此拟行郊祀,从旁力阻,也是她借端梗议,欲令唐主立她为后,然后再行郊礼。唐主虽改定郊期,终究未定后位,此次韩、伊两夫人,又复到来,眼见得正宫位置,要被她两人夺去,当下情急智生,亟嘱使伶人宦官,运动相臣。
豆卢革素来模棱,自然乐允。惟郭崇韬位兼将相,遇事不阿,平常嫉视伶宦,未易进言。乃转令他故人子弟,往说崇韬。崇韬正虑伶宦用事,与己不利,见了故人子弟,谈及后患,故人子弟便答道:“为公计,莫如请立刘氏为后。刘氏专宠,公所深知,主上早有意册立,惟恐公不肯相从。今公能先行陈请,上结主欢,内得后助,虽有千百谗人,也无从撼公了。”崇韬不禁点首,遂与豆卢革等联名上书,请立刘氏为皇后。徒中后计,无补后来。
唐主自然欣慰。因郊祀届期,崇韬复献劳军钱十万缗。二月朔日,唐主亲祀南郊,命皇子继岌为亚献,皇弟存纪为终献,礼毕退班,宰相以下,就次称贺,还御五凤楼,宣诏大赦。过了数日,即册刘氏为皇后,封皇子继岌为魏王。时洛都已建太庙,皇后刘氏既受册宝,遂乘重翟车,卤簿鼓吹,行庙见礼。她本是个脂粉班头,更兼那珠冠玉佩,象服翬衣,愈显出万种妖娆,千般婀娜。洛阳士女,夹道聚观,称美不置。可惜不合国母身分。还宫后相率朝贺,只韩、伊两夫人,很是不平,未肯往朝。唐主不得已封韩氏为淑妃,伊氏为德妃。小子有诗叹道:
漫将妾媵册中宫,禁掖甘心启女戎,
纵使英雄多好色,小星胡竟乱西东!
刘氏既得为后,益复选用伶宦,群小幸进,宫廷竟从此多事了。欲知后来如何,待至下回再表。
本回叙后唐兴亡关键,为承上启下之转捩文字。唐主李存勗,以英武闻,虽有强兵猛将,不足以制之,而独受制于一妇人之手!倘所谓以柔克刚者非耶?刘氏出身微贱,无德可称,徒以色进,而唐主乃宠爱逾恒,视如珍宝,随军数载,朝夕不离,其盅惑唐主也,亦已久矣。灭梁以后,先至汴都,唐主自傅粉墨,与优为戏,取悦爱妾,何其惑也!且伶入宦官,由此而进,媚子谐臣,借此而荣,以视前日知人善任,披甲枕戈之唐主,几不啻判若两人,盖骄则思佚,佚则思淫,而刘氏益得乘间献媚,玩弄唐主于股掌之上。蛾眉不肯让人,狐媚偏能惑主,斯言其信然乎?甚至以妾为妻,越次册立,嫡庶倒置,内乱已生,外侮乘之而起,自在意中,独惜郭崇韬名为智士,乃不能急流勇退,反堕刘氏阴谋,代为陈请,富贵误人,一至于此,可胜叹哉!
第十七回 房帏溺爱牝鸡司晨 酒色亡家牵羊待命
却说唐主既册立刘后,嫡庶倒置,已成大错,更且听信刘氏,复用宦官为内诸司使,及诸道监军,嗣更命伶人陈俊、储德源为刺史。郭崇韬力谏不从,功臣多半愤惋,渐起怨声。再加租庸副使孔谦,得兼任盐铁转运副使,凡赦文所蠲赋税,仍旧征收。自是每有诏令,人多不信,百姓亦愁怨盈途。唐主尚自加尊号,封赏幸臣,并加封岐王李茂贞为秦王,荆南节度使高季兴为南平王,夏州节度使李仁福为朔方王,赐吴越王钱镠金印玉册,并遣客省使李严赴蜀,探察虚实。严返报唐主,谓蜀主王衍,童騃荒纵,不亲政务,斥逐故老,昵比小人,贤愚易位,刑赏失常,若大兵一临,定可成功等语。
唐主乃决意攻蜀,整备兵马粮械,指日出师。
会秦王李茂贞病死,此老竟得善终,可谓万幸。遗表令长子继曮权知军府事。唐主拜继曮为凤翔节度使,赐名从曮,且征兵会同伐蜀。从曮尚未出军,那契丹已进蔚州,乃将攻蜀事暂行搁起,即授李嗣源为招讨使,出御契丹。嗣源既奉命出师,唐主又与郭崇韬商议,令嗣源镇守成德军,调崇韬兼镇汴州。崇韬兼镇成德军事,见前回。崇韬面辞道:“臣富贵已极,何必更领藩方?且群臣或经百战,所得不过一州,臣无汗马功劳,得居高位,本已深抱不安,今因委任亲贤,使臣得解旄节,正出陛下圣恩,使臣免疚!况汴州冲要富繁,臣不至治所,徒令他人摄职,也与空城无二,为甚么设此虚名,无补国本呢?”唐主道:“卿言亦是,但卿为朕画策,保固河津,直趋大梁,成朕帝业,岂百战功所得比么?”崇韬一再固辞,乃许他解除兼职,令蕃汉总管李嗣源,出镇成德军。嗣源受命莅镇,因家在太原,表请授从珂为北京内牙指挥使,俾得顾家。唐主览表,恨他为家忘国,竟斥从珂为突骑指挥使,令率数百人戍石门镇。嗣源正击退契丹,闻从珂被黜,惶恐求朝,唐主不许,嗣源至此,更不免疑上加疑,忧上加忧了。唐主与嗣源曾有富贵与共之约,此时嗣源并无异志,乃激使起疑,岂非自寻祸祟么?且说唐主闻契丹已退,北顾无忧,又好肆志畋游,耽情声色,尝与刘后私幸大臣私第,酣饮达旦,最多往返的是张全义宅中。全义屡陈贡献,半输内府,半入中宫,刘后很是满意,自念母家微贱,未免为妃妾所嫌,不如拜全义为养父,得借余光,乃面奏唐主,自言幼失怙恃,愿父事张全义。唐主慨然允诺。刘后遂乘夜宴时,请全义上坐,行父女礼。全义怎敢遽受?刘后令随宦强他入座,竟尔亭亭下拜,惹得全义眼热耳红,急欲趋避,又被诸宦官拥住,没奈何受了全礼。唐主在旁坐着,反嘻笑颜开,叫全义不必辞让,并亲酌巨觥,为全义上寿。全义谢恩饮毕,复搬出许多贡仪,赠献刘后。大约算是妆奁。俟帝后返宫时,赍送进去。
越日,刘后命翰林学士赵凤,草书谢全义。凤入奏道:“国母拜人臣为父,从古未闻,臣不敢起草!”唐主微笑道:“卿不愧直言,但后意如此,且与国体亦没甚大损,愿卿勿辞!”
凤无可奈何,只好承旨草书,缴入了事。
唐主复采访良家女子,充入后庭。有一女生有国色,为唐主所爱幸,竟得生子。刘后很怀妒意,时欲将她捽去。可巧李绍荣丧妇,唐主召他入宫,赐宴解闷,且谕行钦道:“卿新赋悼亡,自当复娶,朕愿助卿聘一美妇。”刘后即召唐主爱姬,指示唐主道:“陛下怜爱绍荣,何不将此女为赐?”唐主不便忤后,佯为允许。不意刘后即促绍荣拜谢,一面即嘱令宦官,扶掖爱姬出宫,一肩乘舆,竟抬入绍荣私第去了。绍荣何幸,得此美妇!唐主愀然不乐,好几日称疾不食,始终拗不过刘皇后,只好耐着性子,仍然与刘后交欢。
刘后素性佞佛,自思贵为国母,无非佛力保护,平时所得货赂,辄赐给僧尼,且劝唐主信奉佛教。有胡僧从于阗来,唐主率刘后及诸子,向僧膜拜。僧游五台山,因遣中使随行,供张丰备,倾动城邑。又有五台僧诚惠,自言能降伏天龙,呼风使雨,先时尝过镇州,王镕不加礼待,诚惠忿然道:“我有毒龙五百,归我驱遣,今当遣一龙揭起片石,恐州民皆成鱼鳖了!”越年镇州大水,漂坏关城,人乃共称为神僧。唐主闻他神奇,饬中使延令入宫,自率后妃下拜。诚惠居然高坐,安身不动,至唐主已经拜毕,留居别馆,他乘着闲暇,昂然出游,百官道旁相遇,莫敢不拜。独郭崇韬不肯从众,相见不过拱手,诚惠尚傲不为礼。冤冤相凑,洛阳天旱,数旬不雨。崇韬奏白唐主,请令诚惠祈雨。诚惠无可推辞,便令筑坛斋醮,每日登坛诵咒,也似念念有词,偏龙神不来听令,赤日尽管高升,遂被崇韬指摘,说他祷雨无验,拟在坛下积薪,将他焚死。不意有人报知诚惠,吓得诚惠神色仓皇,乘夜遁去。后来闻他逃回五台,只恐都中饬捕,竟致忧死。妖僧惑人,大都如此。唐主及刘后,尚自言信佛未虔,不能留住高僧,引为悔恨!刘氏不足责,唐主何昏庸至此?许州节度使温韬,闻刘后佞佛,情愿改私第为佛寺,替后荐福。奏疏一上,得旨嘉奖。还有皇后教令,亦联翩下去,优加褒美。当时太后旨意称诰令,皇后旨意称教令,与唐主诏旨并行,势力相等。内外官吏,接到后教,也奉行维谨,不敢稍违,所以中宫使命,愈沿愈多,还幸太后诰令,罕有所闻,大众尚得少顾一面,免得头绪纷繁。
同光三年,太妃刘氏,得病晋阳,曹太后亲拟往省,为唐主谏止。嗣闻太妃病逝,又欲自往送葬,再经唐主泣谏,与群臣交章请留,太后虽难怫众意,未曾启行,但哀痛异常,累日不食。过了一月,也魂归地下,往寻那位刘太妃,再续生前睦谊去了。却是难得。唐主初遭母丧,却也号恸哭泣,至绝饮食,百官连表劝慰,阅五日始进御膳,渐渐的悲怀减杀,又把那佚游故态,发作出来。
是年春夏大旱,至六月中方才下雨。一雨至七十五日,天始开霁,百川泛滥,遍地浸淫。宫中本是高地,至此亦患暑湿。唐主欲登高避暑,苦乏层楼,似乎闷闷不乐。宦官等即进言道:“臣见长安全盛时,宫中楼阁,不下百数,今陛下乃无一避暑楼,亦太不适意了。”唐主道:“朕富有天下,岂不能缮筑一楼?”宦官又道:“郭崇韬常眉头不展,屡与租庸使孔谦,谈及国用不足,陛下虽欲营缮,恐终不可得呢。”借端诬人,利口可畏。唐主变色道:“朕自用内府钱,何关国帑?”遂命宫苑使王允平,赶造清暑楼。因恐崇韬进谏,特遣中使传谕道:“朕昔在河上,与梁军对垒,虽行营暑湿,被甲乘马,未尝觉疲。今居深宫,荫大厦,反不堪苦热,未识何因?”崇韬即托中使转奏道:“陛下前在河上,强敌未灭,深念仇耻,虽遇盛暑,不介圣怀。今外患已除,海内宾服,虽居珍台凉馆,尚患郁蒸,这乃是艰难逸豫,为虑不同!陛下能居安思危,便觉今日暑湿,变为清凉了!”唐主闻言,默然不语。宦官又进谗道:“崇韬居第,无异皇宫,怪不得未识帝热哩。”唐主由是隐恨崇韬。崇韬闻允平营楼,日役万人,费至巨万,因复进谏道:“今河南水旱,军食不充,愿息役以俟丰年!”看官试想,唐主既偏信谗言,尚肯依他奏请么?还有河南令罗贯,人品强直,系由崇韬荐拔,伶宦有所请托,贯守正不阿,屡将请托书献示崇韬。崇韬一再奏闻,唐主亦置诸不理,伶宦等尤加切齿。张全义亦恨罗贯,密诉刘后,刘后遂谮贯不法,唐主含怒未发。会因曹太后将葬坤陵,先期往祀,适天雨道泞,桥梁亦坏,唐主问明宦官,谓系河南境内,属贯管辖,当即拘贯下狱,狱吏拷掠,几无完肤,至祀陵返驾,且传诏诛贯。崇韬进谏道:“贯不过失修道路,罪不至死。”唐主怒道:“太后灵驾将发,天子朝夕往来,桥路不修,尚得说死无罪么?”崇韬又叩首道:“陛下贵为天子,乃嫉一县令,使天下谓陛下用法不公,罪在臣等!”唐主拂袖遽起道:“卿未免与贯为党,但卿既爱贯,任卿裁决!”言已,返身入宫。崇韬也起身随入,还欲辩论。唐主竟阖门不纳,崇韬懊怅而出。贯竟被杀,暴尸府门,远近共呼为冤,独伶宦等互相道贺。崇韬尚恋栈不去,意欲何为?
既而唐主召集群臣,会议伐蜀。宣徽使李绍宏,保荐李绍钦为帅。崇韬奋然道:“段凝即绍钦,详见前回。系亡国旧将,徒知谀谄,有何材略!”群臣乃更举李嗣源。崇韬又说道:“契丹方炽,李总管,即嗣源。不应调开河朔。”唐主乃问崇韬道:“公意果属何人?”崇韬道:“魏王地当储嗣,未立殊功,请授为统帅,俾成威望。”保荐继岌亦是误处。唐主道:“继岌年幼,何能独往?当更求副帅。”崇韬尚未及答,唐主复道:“朕意属卿,烦卿一行。”崇韬不好违命,便拜称遵谕。乃命魏王继岌充西川四面行营都统,崇韬充西川北面都招讨制置等使,悉付军事。又命荆南节度使高季兴,充西川东南面行营招讨使,凤翔节度使李从曮,充供军转运应接等使,同州节度使李令德,充行营副招讨使,陕府节度使李绍琛,充蕃汉马步军都排阵斩斫使,西京留守张筠,充西川管内安抚应接使,华州节度使毛璋,充左厢马步军都虞侯,邠州节度使董璋,充右厢马步军都虞侯,客省使李严为安抚使,率兵六万,西向进发。寻又任工部尚书任圜,翰林学士李愚,并随魏王出征,参预军机。
蜀主王衍,尚南巡北幸,淫昏无度。中书令王宗俦,与王宗弼密谋废立。宗弼犹豫未决,宗俦忧愤身亡,蜀主衍仍得安位,日与狎客美人,纵情游客。自宣华苑告成后,中有重光、太清、延昌、会真等殿,清和、迎仙等宫,降真、蓬莱、丹灵等亭,又有飞鸾阁、瑞兽门、怡神院等名目,统是金碧辉煌,备极奢丽。每令后宫妇女,戴金莲冠,着女道士服,扈从至苑,列座畅饮,不问晨夕。又往往参入近臣,得与宫人并坐并饮,到了得意忘情的时候,男女媟亵,脱冠露髻,恣意喧呶,毫无禁忌。大约是与人同乐的意思。有时令宫人浓施朱粉,号为醉粧,上行下效,全国通行。会逢太后太妃,游青城山,宫人衣服,统绘云霞,飘飘如神仙中人。衍自作甘州曲,侈述仙状,往返山中,沿途歌唱。宫人依声属和,娇喉清脆,娓娓可听,确是一种赏心悦耳的形景。他又以为与唐修好,可以无虞,撤出边疆兵戍,安享太平。
宣徽北院使王承休,本是一个宦官,恰娶有妻室严氏。严氏具有绝色,由王衍屡召入宫,与她同梦。承休与严氏,本是一对假夫妇,乐得借妻求宠,仰沐恩荣。后世之纵妻为奸,冀得升官者,想都从承休处学来,可惜身非阉宦。果然夫因妻贵,得升任龙武军都指挥使,用裨将安重霸为副。重霸狡佞善媚,劝承休入求秦州节度使,且授他奏语。承休即入见王衍道:“秦州多美妇人,愿为陛下采献。”王衍大悦,即授承休为秦州节度使,兼封鲁国公。承休挈妻赴镇,毁府署,作行宫,大兴力役,强取民间女子,教导歌舞,当将歌女绘成图像,并画秦州花木,赍送成都尹韩昭,托他代奏,请驾东游。
衍览图甚喜,即拟登程,群臣交章谏阻,衍皆不从。王宗弼上表力争,反被衍掷弃地上。徐太后涕泣劝止,亦不见效。前秦州判官蒲禹卿上书极谏,几二千言,韩昭语禹卿道:“我收汝表,俟主上西归,当使狱吏字字问汝!”恐不及待了。禹卿退去,王衍既记念严氏,欲续旧欢,承休既借妻求宠,何不留妻在宫?又因承休所呈各图,统皆中意。无论何人规谏,也是阻他不住。当下改元咸康,颁诏东巡,令兵士数万扈跸,出发成都。
行次汉州,武兴节度使王承捷,报称唐军西来,衍尚未信,且大语道:“我正欲耀武,怕他甚么?”及进至梓潼,遇大风发木拔屋。随行史官占兆,谓此风为贪狼风,当有败军覆将的大患。衍亦未省,在途与狎客赋诗,毫不为意。再进抵利州城,始接到警信,威武城守将唐景思,已迎降唐将李绍琛了。衍方信承捷军报,实非谎言。越宿由威武溃军,陆续奔来,说是凤、兴、文、扶四州,已由节度使王承捷,一并献唐,那时才觉惶急,令随驾清道指挥使王宗勳、王宗俨,及待中王宗昱,并为招讨使,率兵三万,往拒唐军。
唐军倍道前进,势如破竹。李绍琛等为先驱,所过城邑,不战自破。既收降威武城,并得凤、兴、文、扶四州,遂令降将为向导,入攻兴州。兴州刺史王承鉴弃城遁去。郭崇韬命承捷摄兴州刺史,再促绍琛等进兵,拔绍州,下成州,到了三泉,与蜀三招讨使相遇,凭着一股锐气,横冲直撞,杀将过去。蜀兵连年不练,很是窳惰,怎禁得百战雄师,乘胜前来,顿时你惊我惧,彼逃此散。三招讨使本非将才,统吓得魂魄飞扬,抱头鼠窜,所领部众,被唐军杀死五千人,余皆四溃。
蜀主衍闻三泉又败,急自利州西还,留王宗弼屯戍利州,且令斩三招讨使,以振士心。唐将李绍琛,昼夜兼行,径向利州进发,西川大震。蜀武德留后宋光葆,贻郭崇韬书,请唐军不入辖境,当举巡属内附,否则当背城决战。崇韬覆书如约。光葆遂举梓、绵、剑、龙、普五州降唐。武定节度使王承肇,山南节度使王宗戚,阶州刺史王宗岳,也闻风生畏,各遣使至唐营中,奉土投诚。一班降将军,送完蜀土。秦州节度使王承休,与副使安重霸谋袭唐军,重霸道:“一击不胜,大事去了;但公受国恩,闻难不可不赴,愿与公西行入援。”承休以为真情,整军出城,重霸随至城外,忽向承休下拜道:“国家取得秦陇,何等竭力,若从公还朝,谁人守此?重霸愿代公留守!”说至此,竟麾亲军还城,承休无可奈何,只好西行。
重霸竟举秦陇归唐。
王宗弼闻各属瓦解,正在惊惶,可巧唐使到来,投入郭崇韬书,为陈利害,勉令归降。他已怦然心动,无意守城,又值王宗勳等狼狈到来,即出示诏书,相持而泣。宗勳等流涕道:“国危至此,统由主上一人,荒淫所致,公今日依诏,杀我三人,他日必轮及公身了!愿公亟图变计!”宗弼道:“我正怀此意,所以出示诏书,同筹良策。”三人齐声道:“不如降唐罢?”宗弼徐说道:“公等先送款唐军,我且往成都一行,何如?”宗勳等当然赞成,便分头行事。
宗弼弃城西归,距蜀主衍返都时,仅隔五六日。衍至成都,百官及后宫出迎,衍驰入妃嫔中,令宫人排作回鹘队,送拥入宫。还有这般兴致。至宗弼到来,登太元门,严兵自卫。徐太后与蜀主衍,同往慰劳,宗弼竟趁势图逆,劫迁太后及蜀主,幽置西宫。所有后宫及诸王,一同锢禁,收取国宝,及内库金帛,俱入私第,自称西川兵马留后。嗣闻唐军已入鹿头关,进据汉州,当即拨出币马若干,牛酒若干,遣人迎犒唐军。且因唐安抚使李严,曾至蜀聘问,与有一面交,遂伪作蜀主书,送达李严道:“公来我即降!”降将军外,又出这叛将军,西蜀可谓多人。严既得书,便欲驰往,或阻严道:“公首议伐蜀,蜀人怨公,深入骨髓,奈何轻往!”严微笑不答,竟率数骑入成都,抚谕吏民,告以大军继至,悉命撤去楼橹。且入西宫见蜀主衍,衍向严恸哭。儿女子态,有何用处?严婉言劝慰,谓出降以后,必能保全家属。衍乃收泪,引严见太后,以母妻为托。一面令翰林学士李昊草降表,同平章事王锴草降书,遣兵部侍郎欧阳彬,赍奉书表,偕严同迎唐军。唐统帅继岌,郭崇韬等,闻蜀已愿降,即兼程至成都,令李严再行入城,引蜀君臣出降马前。蜀主衍白衣首绖,衔璧牵羊,蜀臣衰绖徒跣,舆榇俟命,继岌受璧,崇韬解缚焚榇,承制赦蜀君臣罪,衍率百官向东北拜谢,导唐军入成都。总计蜀自王建据守,一传即亡,共计一十九年。小子有诗叹道:
休言蜀道是崎岖,徒险终难阻万夫,
刘李以来王氏继,荒淫亡国付长吁!
蜀主出降时,尚有王宗弼一番举动,且至下回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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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半回承述前文,历述刘后行谊,一无可取,而唐主反事事听从,益见唐主之为色所迷,致兆危亡之渐。郭崇韬已遭主忌,尚不知引退,为唐主嘅,尤为崇韬惜,寓意固深且远也。下半回叙伐蜀事,蜀主以淫昏致亡,正为唐主一大对照。唐军西入,势如破竹,仅有三泉之战,一交锋而即溃,各镇望风迎降,不待遗镞。而王宗弼且弃城走还,劫迁蜀主及太后,并后宫诸王,卒致牵羊衔璧,面缚舆榇,淫昏失德者,终局如是,非唐主之殷鉴乎?然郭崇韬以得蜀而益危,唐主以得蜀而益骄,是蜀之亡,未见唐利,反为唐害,杜牧所谓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使后人复哀后人,正本回之注脚也。
第十八回 得后教椎击郭招讨 遘兵乱劫逼李令公
却说王宗弼纳款唐军,并斩内枢密使宋光嗣、景润澄,及宣徽使李周辂、欧阳晃,说他荧惑唐主,函首送唐帅继岌,又责韩昭佞谀,枭首金马坊门,又令子从班,劫得蜀主后宫,及珍奇宝玩,赍献继岌及郭崇韬,求为西川节度使。继岌笑道:“这原是我家应有物,何用他献来呢?”及大军既入成都,露布告捷,当由崇韬禁止侵掠,市不改肆。自出师至此,只七十日,得方镇十,州六十四,县二百四十九,兵三万,铠仗钱粮,金银缯帛,以千万计。当时平蜀首功,要算李绍琛,独崇韬与董璋友善,每召璋入议军情,不及绍琛。绍琛位在璋上,很是不平,顾语董璋道:“我有平蜀大功,公等朴樕喻小材也。相从,反向郭公前饶舌,难道我为都将,不能用军法斩公么?”璋不禁怀惭,转诉崇韬。崇韬竟表荐璋为东川节度使,绍琛益怒道:“我冒白刃,越险阻,手定两川,乃反令董璋坐享么?”遂入见崇韬,极言东川重地,不应位置庸臣,现惟任尚书兼文武材,宜表为镇帅。崇韬变色道:“我奉上命,节制各军,公怎得违我处置?”绍琛怏怏而退。绍琛固误,崇韬尤误。王宗弼欲镇西川,为继岌所拒,复密赂崇韬,乞令保荐。崇韬佯为允许,始终不为出奏。宗弼乃率蜀人列状,请留崇韬镇蜀。宦官李从袭,随继岌至成都,他本挟望而来,想乘此多得财帛,偏军中措置,全属崇韬,无从染指,遂入语继岌道:“郭公专横,今又使蜀人请已为帅,心迹可知,王宜预防为是!”继岌道:“主上倚郭公如山岳,怎肯令他出镇蛮方?且此事亦非我所应闻,姑俟班师以后,由汝等诣阙自陈便了。”原来崇韬有五子,长廷诲,次廷信,随父从军,廷诲私受货赂,蜀臣自宗弼以下,多由廷诲先容,馈遗崇韬,宝货妓乐,连日不绝。惟都统牙门,寂然无人,继岌所得,不过匹马束帛,及唾壶塵尾等件,心下亦觉不平,再加从袭在旁谗构,自然疑忿交乘,有时与崇韬晤谈,语多讥讽。崇韬不能自明,乃欲归罪宗弼,特向宗弼索犒军钱数万缗,宗弼靳不肯给。由崇韬唆动军士,纵火喧噪,一面入白继岌,召入宗弼,责他贪黩不忠,牵出斩首。该杀。并收诛宗勳、宗渥,骈戮族属,籍没家产,并将宗弼尸骸,陈诸市曹,蜀人剖肉烹食,聊泄怨恨。
先是乾德中曾传童谣云:“我有一帖药,名目叫阿魏,卖与十八子。”至是始验。原来宗弼系王建养子,原姓名为魏宏夫,自王建为假父,始改姓名。宗弼已诛,王承休亦自秦州到来,进谒崇韬。崇韬亦数责罪状,枭示军辕。也是该死,但严氏不知如何下落?因复荐孟知祥为西川节度使,知祥本留守北都,与崇韬为故交,所以荐引。屡引私人,已觉不当,且使全蜀得归孟氏,未始非崇韬贻患。知祥从北到西,一时未能莅蜀,蜀中留驻的大军,不便遽行班师,且因盗贼四起,随处须剿,特由崇韬派遣偏师,令任圜、张筠等分领,四出招讨。
唐主遣宦官向延嗣,促令大军还朝。延嗣到了成都,崇韬未尝郊迎,及入城相见,叙及班师事宜,崇韬且有违言,延嗣好生不乐。因与李从袭僚谊相关,密谈情愫,从袭得间进言道:“此间军事,统由郭公把持,伊子廷诲,复日与军中骁将,及蜀土豪杰,把酒狎饮,指天誓日,不知怀着何意?诸将皆郭氏羽党,一或有变,不特我等死无葬地,恐魏王亦不免罹祸了!”言已泣下。阉人丑态,不啻妇女。延嗣道:“俟我归报宫廷,必有后命。”
越日,即向继岌、崇韬处辞行,匆匆还洛,入诉刘后。刘后亟白唐主,请早救继岌。唐主闻蜀人请崇韬为帅,已是怀疑,及阅蜀中府库各籍,更不惬意,至此闻刘后言,即召入延嗣,问明底细。延嗣统归咎崇韬,且言蜀库货财,俱入崇韬父子私囊,惹得唐主怒气上冲,复遣宦官马彦珪,速诣成都,促崇韬归朝,且面谕道:“崇韬果奉诏班师,不必说了。若迁延跋扈,可与魏王继岌密谋,早除此患!”彦珪唯唯听命,临行时入见刘后道:“蜀中事势,忧在朝夕,如有急变,怎能在三千里外,往复禀命呢?”刘后再白唐主,唐主道:“事出传闻,未知虚实,怎得便令断决!”后不得请,因自草教令,嘱彦珪付与继岌,令杀崇韬。
崇韬方部署军事,与继岌约期还都。适彦珪至蜀,把刘后教令,出示继岌,继岌道:“今大军将还,未有衅端,怎可作此负心事?”唐主父子,非无一隙之明,乃卒为所蒙,以底危亡。彦珪道:“皇后已有密敕,王若不行,倘被崇韬闻知,我辈无噍类了。”继岌道:“主上并无诏书,徒用皇后手教,怎能妄杀招讨使?”李从袭等在旁,相向环泣,并捕风捉影,说出许多利害关系,恐吓继岌,令继岌不敢不从。乃命从袭召崇韬议事,继岌登楼避面,嘱使心腹将李环,藏着铁椎,俟立阶下。崇韬昂然入都统府,下马升阶,那李环急步随上,出椎猛击,正中崇韬头颅,霎时间脑浆迸裂,倒毙阶前。
继岌在楼上瞧着,见李环已经得手,亟下楼宣示后教,收诛崇韬子廷诲、廷信。崇韬左右,统皆窜避,惟掌书记张砺,诣魏王府前抚崇韬尸,恸哭失声。推官李崧进语继岌道:“今行军三千里外,未接皇上敕旨,擅杀大将,若军心一变,归路皆成荆棘了。大王奈何行此危事?”继岌方着急起来,自述悔意,且向李崧问计。崧乃召书吏数人,登楼去梯,伪造敕书,钤盖蜡印,再行颁示,但言罪止及崇韬父子,不及他人,于是军心略定。适任圜平盗还军,继岌令他代总军政,乃遣彦珪还报阙廷,唐主再饬继岌还都,且令王衍入觐,赐他诏书道:“固当裂土而封,必不薄人于险,三辰在上,一言不欺!”衍奉诏大喜,语母及妻妾道:“幸不失为安乐公!”未必。遂转告继岌,愿随入洛。继岌正要动身,凑巧孟知祥亦至,遂留部将李仁罕、潘仁嗣、赵廷隐、张业、武璋、李延厚等,佐知祥守成都。自率大军启程,押同王衍家属,向东北进发。沿途山高水长,免不得随驿逗留,那时唐主已下诏暴崇韬罪状,并杀崇韬三子,抄没家资。保大军节度使,睦王李存,系唐主第五弟,曾娶崇韬女为妻。宦官欲尽诛崇韬亲党,杜绝后患。乃入奏唐主道:“睦王闻郭氏诛夷,攘臂称冤,语多怨望。”唐主大怒,竟发兵围存第,悉加诛戮。全然昏愦。伶官景进,又诬称存与李继麟通谋。继麟就是朱友谦,任护国军节度使,常苦伶宦索货,屡拒不与,大军征蜀,曾遣子令德从行。谗人罔极,借端株连。刚值继麟惧谗入朝,意欲自白心迹,偏唐主已先惑蜚言,待他入居馆舍,竟嘱令朱守殷,发兵至馆,驱他出徽安门外,一刀杀死,复她名为朱友谦。且传诏至继岌军前,令诛令德。继岌尚未出蜀境,才至武连,遇着敕使,即谕令董璋依敕行事,董璋将令德杀毙。
李绍琛率领后军,与继岌相隔三十里,闻令德被诛,但委董璋,不及自己,遂怒语诸将道:“国家南取大梁,西定巴蜀,定策由郭公,战胜由我侪,至若去逆效顺,与国家协力破梁,实出朱公友谦。今朱、郭皆无罪族灭,我若归朝,亦必及祸,冤哉冤哉!奈何奈何?”部将焦武等,本由河中拨隶绍琛,曾随友谦麾下,闻绍琛言,便一齐号哭道:“朱公何罪?阖门受戮!我辈归即同诛,决不复东行了。”遂同拥绍琛,由剑州西还。绍琛自称西川节度使,移檄成都,招谕蜀人,有众五万。
继岌闻变,立授任圜为副招讨使,令与董璋率兵数万,追绍琛至汉州。绍琛麾众接战,胜负未分,忽后队纷纷溃乱,另有一彪人马,长驱突入,穿过绍琛阵内,接应任圜等军。绍琛腹背受敌,哪里支持得住,当下拚命杀出,仅率十余骑奔绵竹,途中被唐军追及,一鼓围住,任你绍琛勇武绝伦,也只好束手成擒了。看官道后军何来?原来就是新任西川节度使孟知祥。知祥得绍琛檄文,料他必进窥成都,不如先行出兵,堵截绍琛。可巧绍琛与任圜等对仗,便乘机夹攻,把绍琛一阵杀败,追擒而归。
当下至汉州犒军,与任圜、董璋,置酒高会,引绍琛槛车至座中,知祥自酌大巵,递饮绍琛,且与语道:“公身立大功,何患不富贵,乃甘心觅死么?”绍琛道:“郭公为佐命第一功臣,兵不血刃,手定两川,一旦无罪族诛,如绍琛等怎能保全?因此不敢还朝。今日杀绍琛,明日恐将及公等了!”知祥却也心动,但对着大众,不便措词,伏下文王蜀事。只好令任圜等押送洛阳。绍琛被解至凤翔,由宦官向延嗣赍敕到来,诛死绍琛,复姓名为康延孝。朱友谦与康延孝,首先叛梁归唐,至此亦相继被戮,可为卖国求荣者戒。
继岌因绍琛变后,恐王衍在途脱逃,特令李从曮发凤翔军,与李严送衍入洛,得先交卸。从曮等押衍家族,及蜀臣眷属三千人,行至长安,忽接唐主敕书,止令入都。这事发生的原因,系由邺都作乱,洛阳亦未免惊慌,恐王衍入都为变,所以将他截留长安,督令西京留守,把他看管。邺都就是魏州,唐主在魏州即位,因号为邺都。
魏博指挥使杨仁晸,曾率兵戍瓦桥关,逾年受代,当然归邺。偏唐主因邺都空虚,恐还兵生变,降敕令仁晸留屯贝州。当时邺下谣传,谓郭崇韬杀死继岌,自王蜀中,因致族灭。或且说继岌被杀。刘皇后归咎唐主,已加弑逆。邺都留守兴唐尹王正言,年老怕事,急召监军史彦琼入商。彦琼本由伶人得宠,在邺专恣,藐视将佐,及与正言密议终日,便令人心惶惑,讹言益甚。
仁晸部兵皇甫晖,因人情不安,遂号召徒众,入劫仁晸道:“主上抚有天下,都是我魏军百战得来,魏军甲不去体,马不解鞍,约有十余年。今天子不念旧劳,更加猜忌,远戍逾年,方喜代归,乃去家咫尺,不使相见。今闻皇后弑逆,京师已乱,将士愿与公俱归。表闻朝廷,若天子万福,兴兵致讨,似我魏、博兵力,亦足拒敌,或更得意外富贵,也未可知,请公不必迟疑!”仁晸怒道:“这是何言?”晖亦厉色道:“公如不允,祸在目前!”仁晸尚欲呵叱,已被晖指麾徒众,乱刀交挥,立将仁晸砍死,又欲劫一小校为帅,仍不见从,并为所杀。
效节指挥使赵在礼闻乱,衣不及带,逾垣出走。晖率众追及,曳在礼足,示以二首。在礼恐遭毒手,勉强承认。晖等遂奉他为帅,焚掠贝州,南越临清、永济、馆陶等县,所过剽掠,警报飞达邺都。都巡检使孙铎等,急白史彦琼,请授甲登城。彦琼尚疑铎有异志,谓俟贼到城,防守未迟。贼竖可杀。那知到了黄昏,贼队已到城下,环攻北门,彦琼仓猝召兵,登北门楼拒守。蓦闻贼众大噪,便即骇散,彦琼单骑奔洛阳,贼拥在礼入邺都,孙铎等拒战不胜,也即遁去。在礼据住宫城,署皇甫晖、赵进为马步都指挥使,纵兵大掠。王正言尚莫名其妙,方据案召吏草奏,竟无一至,他遂拍案大呼。家人入禀道:“贼已入城,焚掠都布,吏皆逃散,公尚呼谁人呢?”正言才惊起道:“有这等事么?”不是老昏,定是重听。急命家人索马,四觅无着,踌躇良久,不得已步出府门,走谒在礼,再拜请罪。倒是个急救良方。在礼亦答拜道:“士卒思归,不得不然,公勿过自卑屈,尽可无虞。”正言涕泣求归,由在礼送他出城,晖等以邺都无主,即推在礼为魏博留后。在礼出示安民,闻北京留守张宪家族,留住邺都,即着人慰问,且致书张宪,诱使入党。宪得书未曾启封,立将使人斩讫,举原书奏闻唐主。
唐主正欲派将往剿,适值史彦琼奔还洛阳,由唐主令他择将。不加彼罪,反令择将,真是糊涂!彦琼推荐李绍宏,绍宏转荐李绍钦,独刘皇后谓些须小事,但使李绍荣往办,即虽敉平。唐主乃颁敕宋州,令归德节度使李绍荣,诣邺都招抚,仍使史彦琼监绍荣军。绍荣率兵至邺都,驻扎南门,先遣人入城,持敕抚谕。赵在礼用羊酒犒师,且罗拜城上道:“将士思家擅归,劳公代为奏明,如得免死,敢不自新?”遂奉敕遍谕将士,偏彦琼戟手大骂道:“群死贼!城破万段!”可恨可杀!皇甫晖见彦琼情状,便语众道:“史监军这般说法,想不得蒙恩赦了!”遂鼓噪拒守,撕坏敕书,绍荣攻城失利,退至澶州,招集兵马,再行进攻。裨将杨重霸,率数百人,奋勇登城,后面无人继上,徒落得身首分离,无一生还。
唐主闻报,欲自征邺都,适从马直军士王温等,擅杀军使,闯乱都下,虽幸得即日捕诛,终究是惊疑不安。看官听着!唐王尝选勇士为亲军,叫作从马直,亲军生变,心腹已溃,教唐主如何放心自行出征?接连是邢州兵赵太等,结党四百人,戕官据城,居然自称留后。沧州相继生乱,由小校王景戡讨平,亦以留后自称,彼此俱自说有理,表闻洛都。唐主命东北面招讨副使李绍真,往讨赵太。绍真即霍彦威,由唐主改赐姓名。另派人抚谕王景戡。独邺都日久未下,又拟督师亲征。宰相等交章谏阻,并荐李嗣源为帅,代李绍荣。
嗣源已为唐主所忌,征令入朝。宣徽使李绍宏,与嗣源友善,力为救护。唐主密令朱守殷伺察嗣源,守殷反私语嗣源道:“令公勋业震主,宜自图归藩,毋自撄祸!”嗣源道:“我心诚不负天地,所遇祸福,听诸命数罢了!”及邺都乱起,嗣源尚在洛中,廷臣以绍荣无功,乃奏令赴邺。唐主道:“朕惜嗣源,欲留他为宿卫,所以不便遣往。”李绍宏从旁力请,张全义亦乞命嗣源出师,唐主乃令他总率亲军,渡河北讨。
嗣源拜命即行,至邺城西南,正值李绍真荡平邢州,擒住赵太等叛徒,亦来邺会师。嗣源与绍真相见,即令绍真推出赵太等人,至城下斩首以徇,为邺都作一榜样。当即下令军中,立营休息,待诘旦攻城。不意时至夜半,从马直军士张破败,竟纠众大哗,杀都将,焚营舍,直逼中军。嗣源率亲军出营,大声呵叱道:“尔等意欲何为?”乱众哗声道:“将士从主上十余年,百战得天下,今贝州戍卒思归,主上不赦,从马直数卒喧闹,便欲悉众诛夷,我等本无叛志,今为时势所逼,不得不死中求生。现经大众定议,与城中合势同心,请主上帝河南,令公帝河北。全是唐主一人激使出来。嗣源不禁失色,涕泣劝导,终不见从。嗣源复道:“尔等不听我言,任尔所为,我当自归京师。”乱众又道:“令公去将何往?若不见机,将蹈不测了!”遂抽戈露刃,拥嗣源入城。
嗣源尚不肯行,经李绍真蹑足示意,乃越濠而入。城中不受外兵,由皇甫晖开城邀击,阵斩张破败,乱众尽溃。只剩嗣源、绍真,进退无路。恰巧赵在礼出迎,率将校罗拜嗣源,且泣谢道:“将士等负令公,在礼愿从公命!”嗣源偕绍真入城,在礼设宴相待,酒酣登南楼,阅视形势,当由嗣源诡词道:“此城险固,可作根据,但必须借资兵力,城中兵不敷用,应由我出招各军,才好举事。”在礼随口赞成,嗣源即与绍真出城,寄宿魏县,将佐稍集,但亦不过百人。
先是李绍荣屯兵城南,众尚逾万,嗣源为乱兵所逼,即遣牙将高行周等,密石绍荣,共攻乱卒,绍荣不应,引众径去。及嗣源出次魏县,才得百人归集,又无兵仗,幸绍真所领镇兵五千,留营以待,仍来归命。嗣源流涕道:“国家患难,一至于此!我惟有归藩待罪,再图后举。”绍真道:“此语不便果行。公为元帅,不幸为凶人所劫,李绍荣不战而退,必且指公为逆,公若归藩,便是据地邀君,适资谗人口实。不若亟驰诣阙,面陈天子,尚可自明。”中门使安重诲,所言略同。嗣源乃南趋相州,遇马坊使康福,给官马数千匹,始得成事。
嗣闻绍荣退至卫州,飞章奏嗣源叛逆,与贼通谋。嗣源很是惶急,忙遣使上章申辩,接连数奏,并不见有朝旨到来,益觉慌张得很,忽有一人驰入道:“明公何不速筹善策!难道愿束手受戮么?”嗣源便惊问道:“公意将如何办法?”那人不慌不忙,便说出一条计策出来。为这一计,有分教:
佐命功臣同叛命,平戎大将反兴戎。
欲知何人献计,容待下回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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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崇韬有取死之咎,而无应诛之罪,刘后何人,敢自草教令,命继岌杀崇韬!继岌又何人,敢私奉后教,令李环击死崇韬?母子二人,轻信谗言,擅戕功臣,唐主不罪刘后,不罪继岌,且并崇韬家属而尽戮之。溺爱不明,偏听生乱,曾有如此昏愦,而尚不亡国败家乎!贝州戍兵之乱,一也;都城从马直之乱,二也;邢州赵太等之乱,三也;沧州王景戡之乱,四也。四乱俱起,或幸得立时扑灭,而邺都终未得告平。李嗣源一至邺下,即为乱兵所劫,乱愈炽而国亦愈危矣。谁生厉阶,相寻不已?阅是书者当有以知乱源之由来也。
第十九回 郭从谦突门弑主 李嗣源据国登基
却说李嗣源正在惶急,帐下有人献议,请嗣源速决大计。这人为谁?乃是左射军使石敬瑭。敬瑭沙陀人,父名臬捩鸡,从李克用转战有功,官至洺州刺史。臬捩鸡殁,子敬瑭得随嗣源麾下,所向无前,得署左射军使。敬瑭为后晋开国主,故世系较详。至是独进言道:“天下事成自果决,败自犹豫,宁有上将为叛卒所劫,同入贼城,他日尚得无恙么?大梁为天下要会,愿假敬瑭三百骑,先往占据,公引军亟进,借大梁为根本地,方可自全!”突骑都指挥使康义诚亦接入道:“主上无道,军民怨愤,公从众乃生,守节必死。”嗣源想了多时,除此亦无别法,乃令安重诲移檄会兵,决向大梁。
唐主先得绍荣奏报,即遣嗣源长子从审,往谕嗣源。行至卫州,为绍荣所阻,欲杀从审。从审道:“公等既不谅我父,我亦不能径往父所,愿复还宿卫。”绍荣乃释令还都。从审返见唐主,泣诉绍荣阻挠,唐主恰也矜怜,赐名继璟,待他如子。嗣源前后奏辩,亦被绍荣截住,不使上达。
是时两河南北,屡患水溢,人民流徙,饿莩盈途。即阴气太盛之兆。京师财赋减收,军食不足,唐主尚挈领后妃,出猎白沙,历伊阙,宿龛涧,卫士万骑,责民供给。可怜百姓已卖妻鬻子,啼饥号寒,还有甚么钱财,上应征求?辇驾所经,逃避一空。卫兵愤无所泄,甚至毁庐舍;坏什器,乐隳西突,比强盗还要逞凶,地方有司,亦畏他如虎,亡窜山谷。至唐主还都,军士因在途枵腹,各起怨声,租庸使孔谦,且因仓储将罄,尅扣军粮,各营中流言愈甚。唐主亦有所闻,反下一诏敕,预借明年夏秋租税。
看官试想,当年租赋,百姓尚无从措缴,那里缴得出次年的租税哩?官吏奉诏苛迫,累得人民怨苦异常,激成天变,太史上奏客心犯天库,防有兵变,宜速颁内帑,散给禳灾。宰相等亦上表固请,唐主意欲准奏,偏是刘后不肯,愤语唐主道:“我夫妇君临天下,虽借武功,亦由天命,命既在天,人不足畏了!”颇似桀纣口吻,不过男女不同。唐主乃停诏不下,宰相等又入陈便殿。刘后在屏后窃听,闻相臣等仍固执前议,她即令宫人取出妆具,及银盆三件,并皇幼子三人,挈至帝前,竖着两道柳眉,带嗔带笑道:“四方贡献,给赐已尽,宫中只有此数,鬻财给军!”唐主不禁色变,宰相等统瞠目伸舌,陆续退去。及嗣源举事,警报频传,河南尹张全义,恐连坐嗣源,竟致急死。唐主乃令指挥使白从晖,扼守洛阳桥,且出内府金帛,给赐诸军,军士诟詈道:“我等妻子,均已饿死,还要这金帛何用?”唐主闻言,悔已无及,飞诏李绍荣还洛。绍荣至鹞店,由唐主亲出慰劳。绍荣面请道:“邺都乱兵,欲渡河袭取郓、汴,愿陛下亟幸关东,招抚各军,免为所诱。”
唐主点首,返入都城,调集卫士,计日出发。
伶官景进,因事生风,即入白唐主道:“西南未安,王衍族党不少,闻车驾东征,未免谋变,不如早除为妥。”唐主已忘却前言,急遣向延嗣赍敕西行,敕中写着,乃是王衍一行,并从杀戮云云。枢密使张居翰,取敕覆视,亟就殿柱上揩去“行”字,改为“家”字。一字活人无数。始付延嗣赍去。延嗣到了长安,由西京留守接诏,即至秦川驿中,收捕王衍全眷,尽行处斩。衍母徐氏临刑。搏膺大呼道:“我儿举国迎降,反加夷戮,信义何在?料尔唐主亦将受祸了!”徐氏母子既死,所有衍妻妾金氏、韦氏、钱氏等,一并陨首。惟幼妾刘氏,最为少艾,发似乌云,脸若朝霞,被监刑官瞧着,暗生艳羡,指令停刑。刘氏慨然道:“国亡家破,义不受污,幸速杀我!”不没烈妇。刑官无可如何,乃概令受刃。此外蜀臣家属,及王衍仆役,悉数获免,不下千余人。亏得张居翰。
延嗣还都复命,唐主乃出发洛阳,遣李绍荣带着骑兵,沿河先行,自率卫兵徐进。行次汜水,凡与嗣源亲党相关,多半逃亡。独嗣源子继璟,尚然随着。唐主命他再谕嗣源。他终不肯应命,情愿请死。旋经唐主慰谕再三,强使召父,不得已奉谕登程。道遇绍荣,竟被杀死。还有嗣源家属,留居真定,经虞侯将王建立,出为保护,杀毙监军,正拟与嗣源通书告慰,凑巧嗣源养子从珂,自横水率军到来,遂与建立会合,倍道从嗣源。嗣源大喜,即分兵三百骑,归石敬瑭统带,令为前驱。李从珂为后应,向汴梁进发。又檄召齐州防御使李绍虔,即杜晏球。泰宁节度使李绍钦,即段凝。贝州刺史李绍英,原姓名为房知温,由唐主改赐姓名。北京右厢马军都指挥使安审通,约期来会。随即渡河至滑州,再召平卢节度使符习。习自天平军徙镇平卢,习镇天平,见十四回。闻梁臣多半被诛,已有惧意,一闻嗣源相召,便即过从,安审通亦引兵驰至,军势大振。
知汴州孔循,既遣使奉迎唐主,复遣使输款嗣源。好一条两头蛇。嗣源前锋石敬瑭,星夜抵汴,突入封邱门,遂据大梁,亟使人催促嗣源。嗣源从滑州急行,亦夤夜赶入大梁城。时唐主方至滎泽,命龙骧指挥使姚彦温,率三千骑为前军,且面谕道:“汝等俱系汴人,我入汝境,不欲使他军前驱,恐扰汝室家,汝宜善体我意!”彦温应声即发,行抵汴城,见嗣源已经据守,便释甲入见,向嗣源进言道:“京师危迫,主上为绍荣所惑,不可复事了。”嗣源冷笑道:“汝自不忠,何得妄毁!”遂夺他军印,收三千骑为己属。指挥使潘环,守王村寨,有刍粟数万,亦献入大梁。
唐主进次万胜镇,接得各种军报,不由得神色沮丧,登高唏嘘道:“吾事不济了!”前日英雄,而今安在?遂下令旋师。还至汜水,卫军已逃去半数,乃留秦州都指挥使张唐,驻守汜水关。李绍荣请唐主招抚关东,便是此关。自率余军西归,道过罂子谷,山路险窄,见从官执仗扈卫,辄用好言慰抚,且与语道:“魏王已将入京,载回西川金银五十万,当尽给汝等,酬汝劳绩!”从官直陈道:“陛下至今日慨赐,已太迟了!恐受赐各人,亦未感念圣恩哩。”唐主又恨又悔,不禁流涕,乃向内库使张容哥,索取袍带,欲赐从臣。容哥方说出颁给已尽四字,那卫士一拥直上,大声叱道:“国家败坏,都出尔阉竖手中,尚敢多言么!”道言未绝,即抽刀逐容哥,还是唐主涕泣谕止,才得罢休。容哥私语同党道:“皇后吝财至此,今乃归咎我等,事若不测,我等必被他碎尸,我不忍待遭此惨了!”竟投河自尽。唐主至石桥西,置酒悲涕,凄然语绍荣等道:“卿等事我有年,富贵休戚,无不与共,今使我至此,难道无一策相救么?”绍荣等百余人,皆截发置地,共誓死报。
无非相欺。唐主乃驰入洛都。
越宿,即闻汜水关急报,嗣源前军石敬瑭,已抵关下。李绍虔、李绍英等,皆与嗣源合军,气势益盛云云。宫廷很是惊惶,宰相枢密等,奏称魏王将率军到来,请车驾亟控汜水,收抚散兵,静俟西军接应。唐主乃自出上东门,搜阅车乘,约期诘旦启行,复赴汜水。
同光四年四月朔日,急述年月,点醒眉目。为唐主再往汜水的行期,严装将发,骑兵列宣仁门外,步兵列五凤门外,专候御驾出巡。唐主方在早餐,忽闻皇城兴教门口,喊声大震,料知有变,慌忙放下匕箸,召集近卫骑兵,亲督出御。至中左门,见乱兵已突入门内,声势洶洶,乱首乃是从马直禦指挥使郭从谦,惹得唐主躁怒异常,麾动卫骑,迎头痛击。从谦抵敌不住,率乱军退出门外,当将城门关住,再遣中使至宣仁门外,速召骑兵统将朱守殷,入剿乱党。那知守殷并不见到,郭从谦更纠集多人,焚兴教门,且有许多乱兵,援城而入。唐主再欲抵御,四顾近臣宿将,多半逃匿,只有散员都指挥使李彦卿,军校何福进、王全斌等,尚随着唐主,挺刃血战。唐主亦冒险格斗,杀死乱兵百余人,突有一箭飞来,正中唐主面颊,唐主痛不可忍,几乎晕倒。鹰坊人善友,见唐主中箭,忙上前扶掖,还至绛霄殿庑下,拔去箭镞,流血盈身。唐主渴懑求饮,宦官承刘后命,奉进酪浆,一杯才下,遽尔殒命。年才四十二岁。
李彦卿、何福进、王全斌等,见唐主已殂,皆恸哭而去。善友敛乐器覆尸,放起一把无名火,将乐器及唐主遗骸,俱付灰烬,免得乱兵蹂躏,然后遁去。统计唐主称帝,仅及四年,先时承父遗志,灭伪燕,扫残梁,走契丹,三矢报恨,还告太庙,及家仇既雪,国祚中兴,几与夏少康、汉光武相似。偏后来妇寺擅权,优伶乱政,戮功臣,忌族戚,不恤军民,酿成祸患,就是作乱犯上的郭从谦,也是优人出身,平白地令典亲军,致为所弑。这可见女子小人,最为难养,两害相兼,断没有不危且亡哩。伏笔如椽。
刘皇后最得恩宠,闻夫主伤亡,并不出视,亟与唐主第四弟申王存渥,及行营招讨使李绍荣等,收拾金宝,贮入行囊,匆匆出宫,焚去嘉庆殿,引七百骑出狮子门,向西遁走。宫中大乱,纷纷避匿。那朱守殷至此才入,并不设法平乱,先选得宫人三十余名,各令自取乐器珍玩,带回私第,去做那李存勗第二,寻欢取乐去了。夫妻尚且不顾,遑问苍头。各军遂大掠都城,昼夜不息。
是夕李嗣源已至罂子谷,闻唐主凶耗,泣语诸将道:“主上素得士心,只为群小所惑,惨遭此变,我今将何归呢?”好去做皇帝了。诸将当然劝慰,才见收泪。越日,由朱守殷遣使到来,报告京城大乱,请即入抚。嗣源乃引军入洛,暂居私第,禁止焚掠。守殷进见,当由嗣源面语道:“公善为巡徼,静待魏王。淑妃、德妃在宫,淑妃、德妃见十六回。供给尤应丰备!我俟山林葬毕,社稷有主,仍当归藩尽职,为国家捍御北方呢!”真耶!假耶!说至此,即命守殷往收唐主遗骨,在灰烬中拾出,妥加棺殓,留殡西宫。宰相豆卢革、韦说等,即率百官奉笺劝进,嗣源召谕道:“我奉诏讨贼,不幸部曲叛散,意欲入朝自诉,偏为绍荣所遏,披猖至此,我本无他意,今为诸君所推,殊非知己,幸勿复言!”于是驰书远近,报告主丧。
魏王继岌,因蜀乱稽延,至此始至兴平,得悉洛阳变乱,恐嗣源不能相容,复引兵西行,谋保凤翔。西京推官张昭远,劝留守张宪,上劝进表,宪慨然道:“我一书生,自布衣至服金紫,均出先帝厚恩,怎可偷生怕死,背主求荣呢?”昭远感泣道:“公能如此,忠义不朽了!”先是晋阳城中,曾由唐主遣吕、郑二幸臣,监督兵赋,至是又有唐主近属李存沼,自洛阳奔至晋阳,与吕、郑二人密谋,拟害死张宪,据住晋阳。汾州刺史李彦超,得知消息,即劝宪先发制人。宪又说道:“仆受先帝厚恩,不忍出此,若为义亡身,乃是天数,怎得趋避呢!”未免近迂。彦超趋出,免不得与将士叙谈,将士不待命令,乘夜起事,杀毙存沼,及吕、郑二人。宪闻变起,出奔忻州。适值洛都使至,出嗣源书,由彦超号令士卒,城中始安。当即遣回洛使,奉表劝进。都中百官,又三次上笺,请嗣源监国。嗣源始允,入居兴圣宫,百官班见,下令称教。后宫尚存侍女千余人,宣徽使选得数百名,献诸嗣源。嗣源道:“留此何用?”宣徽使答道:“宫中使令,亦不可阙。”嗣源道:“宫中充使,宜谙故事。此辈年少无知,不能充选。”乃悉令出宫还家,无家可归,令戚党领去。另用老旧宫人,分掌各职。即用安重诲为枢密使,张延朗为副使。延朗本梁旧臣,善事权要,与重诲相结,所以引入。
嗣源又令内外有司,访求诸王。永王存霸,系唐主存勗次弟,本留守北京,李绍荣自洛阳奔出,撇去刘后,欲往依存霸,行至平陆,为野人所执,送往虢州,刺史石潭,击断绍荣足骨,置入囚车,解至洛阳。嗣源怒骂道:“我儿有何负汝,乃遭汝毒手?”绍荣道:“先皇帝有何负汝,乃叛命入都?”嗣源怒甚,即命推出斩首。还有通王存确,雅王存纪,系唐主季弟,逃匿民间,安重诲查有着落,即与李绍真密谋,遣人杀死二王,免人属目。过了月余,嗣源方才闻知,切责重诲,但已不能重生,只好付诸一叹罢了。也是一番假慈悲。
存渥与刘后奔晋阳,途次昼行夜宿,备历艰辛。刘后因绍荣他去,只恐存渥也即分离,索性相依为命,献身报德。存渥见嫂氏多姿,虽已三十余龄,风韵不减畴昔,乐得将错便错,与刘后结成露水缘。妇人之坏,无所不至。及抵晋阳,李彦超不纳存渥,存渥走至凤谷,被部下所杀。刘后无处存身,没奈何削发为尼,就把怀金取出,筑一尼庵,权作羁栖。偏监国嗣源,不肯轻恕,竟遣人至晋阳,刺死刘后。一代红颜,到此才算收场。无非恶贯满盈。
北京留守永王存霸,闻兄弟多遭杀戮,自然寒心,即弃镇奔晋阳,往依彦超,愿为山僧。彦超欲奏取进止,偏部众不肯纵容,定要置他死地。存霸骇极,即祝发披缁,潜出府门,奈被军士阻住,拔刀斫去,死于非命。薛王存礼,是唐主三弟,与唐主子继潼、继漳、继憺、继峣等,俱不知所终。惟唐主介弟存美,素有风疾,幸得免死。克用本有七子,只一存美仅存。存勗五子,四子未知下落。
继岌行至武功,宦官李从袭,又劝继岌驰赴京师,往定内难。继岌又复东行,到了渭河。西都留守张篯,折断浮桥,不令东渡,乃只好沿河东趋,途中随兵,陆续奔散,从袭又语继岌道:“大事已去,福不可再,请王早自为计。”继岌彷徨泣下,徐语李环道:“我已道尽途穷,汝可杀我。”环迟疑多时,乃语继岌乳母道:“我不忍见王死,王若无路求生,当卧榻踣面,方可下手。”乳母泣白继岌,继岌面榻偃卧,环遂取帛套颈,把他缢死。从袭自往华州,也为都监李冲所杀。任圜后至,收集余众,得二万人还洛。嗣源命石敬瑭慰抚,军士皆无异言,各退还原营。
百官因继岌已死,仍累表劝进。嗣源始有动意,大行赏罚,先责租庸使孔谦奸佞苛刻,将他处斩。废去租庸使名目,悉除苛政。又罢诸道监军使,历数宦官劣迹,令所在地一概加诛。李绍真总决枢机,擅收李绍钦、李绍冲下狱。安重诲语绍真道:“温、段罪恶,皆在梁朝,今监国新平内乱,冀安万国,岂专为公复仇么?”绍真意沮,乃禀明监国,复两人姓名为段凝、温韬,放归田里。召孔循为枢密使。循与绍真,皆入白监国,请改建国号。嗣源道:“我年十三事献祖,即李国昌,见十四回。献祖因我关宗属,视我犹子,又事太祖、指克用,亦见十四回。先帝垂五十年,经营攻战,未尝不预。太祖基业,就是我的基业,先帝天下,就是我的天下,那有同家异国的道理?当令执政更议!”礼部尚书李琪,承旨入对道:“若改国号,是先帝成为路人,梓宫何所依托?不但殿下不忘三世旧君,就是我辈人臣,问心也自觉不安!前代以旁支入继,不一而足,请用嗣子柩前即位礼,才算得情义两全了。”嗣源称善,群议乃定。
过了两日,嗣源自兴圣宫转赴西宫,自服斩衰,至柩前即位,百官俱服缟素,既而御衮冕受册,百官皆改着吉服,行朝贺礼,颁诏大赦。即改同光四年为天成元年。酌留后宫百人,宦官三十人,教坊百人,鹰坊二十人,御厨五十人,自余任从他适。中外毋得献鹰犬奇玩,诸司有名无实,一体裁革。分遣诸军就食近畿,减省馈运,除夏秋税省耗,各道四节供奉,不得苛敛百姓,刺史以下,不得贡奉。封赏百官,进任圜同平章事,复李绍真、李绍虔、李绍英等姓名,仍为霍彦威、房知温、杜晏球。晏球又自称为王氏子,仍复姓王。又有河阳节度使夏鲁奇,洺州刺史米君立,本由唐主李存勗,赐姓名为车绍奇、李绍能,至是俱复原姓名,听郭崇韬归葬,赐还朱友谦官爵,安葬先帝李存勗于雍陵,庙号庄宗。小子有诗叹道:
得国非难保国难,霸图才启即摧残;
沙陀派接虽犹旧,毕竟雍陵骨早寒!
朝廷易主,庶政维新。欲知后事,请看下回续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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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主存勗,不死于他人,而独死于伶人郭从谦之手,天之留示后世,何其微而显也!堂堂天子,宁有与优人为戏,足以治国平天下者?其遇弑也,正天之所以加谴也!然则李嗣源果为无罪乎?曰:薄乎云尔,恶得无罪。嗣源为部众所逼,拥入邺都,尚出于不得已,及移檄会兵,进据大梁,无君之心,固已暴露,入洛以后,何不亟诛首逆,为故主复仇?且魏王在外,未尝遣使奉迎,通、雅二王,由安重诲、霍彦威等,定谋致毙。徒以一责了事,自饰逆迹,古人所谓欲盖弥彰者,可为嗣源论定矣。至若存霸之死于晋阳,继岌之死于渭南,且未闻一言痛悼,并假面具亦揭去之。百僚劝进,靦然即真,谓非篡逆得乎?读是回毕,当下一断词曰:弑庄宗者为郭从谦,令从谦得弑庄宗者实李嗣源!
第二十回 立德光番后爱次子 杀任圜权相报私仇
却说李嗣源即位以后,更张庶政,改易百官,宰相任圜,尽心佐治,朝纲渐振,军民各饱食无忧。邺都守将赵在礼,却请唐主嗣源,转幸邺都。唐主颇以为疑,徙在礼为义成节度使。在礼不肯离邺,但表称军情未协,乃改拜邺都留守兴唐尹。尚有从马直指挥使郭从谦,本是个弑君首恶,唐主嗣源入都,并未过问,仍复旧职。既而出调为景州刺史,乃遣使加诛,并令夷族。入洛时,并未声讨,直至后来诛夷,转若罚非其罪,赵在礼明是乱首,乃壹意优容,嗣源之心不大可见耶。嗣源自不知书,四方奏事,统令安重诲旁读。重诲亦不能尽通,因奏请选用文士,上供应对。乃命翰林学士冯道、赵凤,俱充端明殿学士。端明学士的职位,向无此官,至是创设。唐主因侍读得人,使重诲兼领山南东道节度使。重诲奏言襄阳重地,不可乏帅,未便兼领,因此表辞。唐主始收回成命。但重诲自恃功高,未免挟权专恣,盈廷大臣,又要从此侧目了。奈何不鉴郭崇韬!
这且慢表,且说契丹主阿保机,自沙河败退,未敢入寇。见十四回。同光年间,反遣使聘唐通好,唐亦释嫌馆使,优礼相待。阿保机南和东战,恰出击渤海,进攻扶余城。适唐廷遣使姚坤,至契丹告哀,且报明新主嗣位。阿保机尚未返西楼,由番官伴坤东行,往谒行幄。坤入帐中,但见阿保机锦袍大带,与妻述律氏对坐。俟坤行过了礼,便启问道:“闻尔河南北有两天子,可真么?”坤答道:“天子因魏州军乱,命总管李令公往讨,不幸变起洛阳,御驾猝崩。总管返兵河北,赴难京师,为众所推,勉副人望,现已正位有日了。”
阿保机闻言变色,突然起座,仰天大哭道:“晋王与我约为兄弟,河南天子,就是我兄弟的长儿,今果因变致亡么?我闻中国有乱,未知确实,正拟率甲马五万,来助我儿,只因渤海未除,坐此迁延,那知我儿竟长逝了!”说毕复哭,哭毕复说道:“我儿既殁,理应遣人北来,与我商量,新天子怎得自立?”仿佛是无赖徒口吻。坤又道:“新天子统师二十年,位至大总管,所领精兵三十万,上应天时,下从人欲,那里还好延宕呢?”阿保机尚未及言,长子突欲,一作托允。入帐指驳道:“唐使不必多渎,尔新天子究臣事故主!擅自称尊,岂不为过!”坤正色道:“应天顺人,岂徇匹夫小节,试问尔天皇王得国,究由何人授受?难道也是强取么!”突欲不能再驳,只好默然。阿保机乃和颜语坤道:“理亦应尔。”随即廷坤旁坐,徐语坤道:“我闻此儿有宫婢二千人,乐官千人,放鹰走狗,嗜酒好色,任用不肖,不惜人民,应该遭祸致败。我得知消息,即举家断酒,解放鹰犬,罢散乐官,若效我儿所为,亦将同归覆没了!”外人尚知借鉴,所以渐臻强盛。坤答道:“今新天子圣明英武,剔清宿弊,庶政一新,即位才经旬月,海内慰望,亿兆咸怀。天皇王诚有心修好,令南北人民,共享太平,岂不甚善!”阿保机道:“我与汝新天子并无宿怨,不妨修好,但须割河北地归我,我从此决不南侵,与汝国长敦睦谊了!”坤又说道:“这非使臣所敢与闻!”阿保机复道:“河北不肯让我,但与我镇、定、幽州,也算了事。”说至此,从案上取过纸笔,令草让书。坤朗声道:“外臣为告哀来此,岂为割地来么?”遂缴还纸笔,不肯草写。
阿保机将他拘住,不使南归。及夺得扶余城,改名东丹国,留长子突欲镇守,号为人皇王,挈次子德光回国,号为元帅太子,途次遇病,竟致殁世。由皇后述律氏护丧返西楼,突欲亦奔丧归来。当由述律氏召集部酋,商议继统问题。述律后素爱德光,至是命二子乘马,俱立帐前,乃宣告诸部酋道:“二子皆我所爱,未知所立,还请汝等审择一人。如已审择得宜,可趋前执辔。”说至此,以目斜视德光,诸酋长素惮雌威,瞧着述律后形状,已经窥测意旨,便各趋德光马前,握住马缰。述律后喜道:“众志从同,我怎敢故违?”遂立德光为契丹嗣主。舍长立次,究属未当。令突欲仍归东丹,一面释出唐使姚坤,令他归国报丧。
坤还洛都,报明唐主嗣源,唐主以使臣得归,不便决裂,乃遣使弔问。德光尊述律氏为太后,送阿保机归葬木叶山,庙号太祖。述律太后征集各酋长夫妻,一同会葬,临葬时,问诸酋长道:“汝等思先帝否?”诸酋长自然同声道:“我等受先帝恩,怎得不思?”述律太后微笑道:“汝等既思先帝,我当令汝相见地下。”遂指令左右,引诸酋长至墓前,杀死殉葬。各酋长妻皆失色大恸。述律太后又传谕道:“汝等不得多哭,我今寡居,汝等岂可不效我么?”全没道理。各酋长妻无法违拗,只好退去。述律太后见左右桀黠,又常与语道:“为我传达先帝!”说毕,即牵至阿保机墓前,杀毙了事。前后被杀,不下百数,最后轮到阿保机宠臣赵思温,独不肯行。述律太后道:“汝尝亲近先帝,怎得不往?”思温答道:“亲近莫如皇后;太后若行,臣自当相随!”此子可谓有胆。述律太后道:“我非不欲追随先帝,侍奉地下,但因嗣子幼弱,国家无主,所以不便往殉呢。”道言未已,竟取剑截去左腕,令左右携置墓中。恰是一奇。赵思温竟得免死。
述律太后临朝谕政,大小国事,均由裁决,仍令韩延徽为政事令,见第十一回。纳侄女为德光帝后。德光性颇孝谨,每遇太后有恙,忧急异常,甚至不进饮食,太后疾愈,仍复常度。礼失求野,所以叙及。越三年始改元天显。述律太后素有智谋,德光亦勇略过人,所以雄长北方,依然如旧,并不闻有甚么大变哩。惟契丹卢龙节度使卢文进,由唐主嗣源遣人游说,谓易代以后,无复嫌怨,何不归朝!文进部下皆华人,闻言思归,不由文进不从,乃率众归唐。文进降契丹亦见第十一回。唐主令为义成军节度使,寻复徙镇威胜军,加授同平章事,这真所谓特别宠荣了。
是时蜀亡岐降,吴尚照旧。岭南镇将南海王刘巖,因兄隐死后,承袭旧封。梁末建国号越,自称皇帝,改元乾亨。寻又改国号汉,更名为陟。尝与唐主存勗书,自称大汉国主。唐廷令改定国书,汉使何词不从,返报汉主。谓唐主骄淫,必不能久,汉主遂与唐绝好。南诏与汉境接壤,当时酋长蒙氏,为部下郑旻所灭,改国号为长和。旻遣使郑昭淳至汉,献上朱鬃白马,并乞和亲。汉王赐昭淳宴,赋诗属和,昭淳随口吟咏,压倒汉臣。汉主乃以兄女增城公主,遣嫁郑旻。其实旻已有后马氏,就是楚王马殷女,那增城公主到了长和,无非是备作嫔嫱罢了。既而汉南宫忽现白龙,汉王应瑞改名,易陟为龚。有胡僧呈入谶书,谓灭刘者龚,汉主乃更采飞龙在天的意义,杜造一个字,定音为俨,取以为名。白龙已不足信,至自造名字,更旻无谓。未几与楚失和,楚人入攻封州,颇有惧意,筮《易》得“大有卦”,乃改元大有。遣将苏章救封州,用诱敌计,尽覆楚军。楚王马殷,乃遣使贡唐,联唐拒汉,自是楚汉相持,各按兵不动。
汉东就是福建,自王审知受梁封爵,称号闽王。同光三年,审知病殁,子延翰嗣,受唐封为节度使。至庄宗遇弑,中原多故,延翰也建国称王,表面上尚奉唐正朔。只是延翰好色,妻崔氏貌甚丑陋,却异常妒悍,延翰广选良家女,充当妾媵,被崔氏接连加害,一年中伤毙至八十四人,崔氏为冤鬼所祟,也致暴亡。延翰得拔眼中钉,很是欣幸,乐得淫纵暴虐,任所欲为。弟延钧上书极谏,反被黜为泉州刺史。延钧很是不平,便与延禀私下设谋,欲杀延翰。延禀为审知养子,本姓周氏,原名彦琛,素与延翰有隙,曾任建州剌史,此次遂合兵进袭福州。延禀先至,缘城得入。延翰为色所迷,一些儿未曾预闻,至延禀突入宫门,方惊走床后。延禀早已瞧着,令部兵牵出门外,面数罪状,将他杀死。即开城迎纳延钧,推为留后。延钧仍令延禀还守建州,一面详报唐廷。唐封延钧为闽王。但闽已立国,与汉相似,不过汉已绝唐,闽尚臣唐,所以后唐天成元年,分为四国三镇。唐、吴、汉、闽为四国,吴越、荆南、湖南为三镇,吴、汉不服唐命,此外还算称臣唐室,列作屏藩。此段是补叙文字,亦即是点醒文字,遥应前第三回,表明大势沿革。但荆南节度使南平王高季兴,与唐是阳奉阴违,当唐师伐蜀时,曾命充西川东南面行营招讨使,见十七回。他却请自取夔、忠、万、归、峡等州,唐庄宗当然允许。那知他实作壁上观,按兵不发。嗣闻蜀已被灭,不禁大惊道:“这是老夫的过失哩!”司空梁震道:“唐主得蜀,势必益骄,骄必速亡,何足深虑!且安知不为吾福?”季兴乃放着大胆,竟遣兵士截住江中,遇有唐吏押解蜀物,送往洛阳,即就中途邀劫,夺得蜀货四十万,并杀死唐押牙官韩珙等十余人。会唐都大乱,不暇过问。至嗣源即位,遣人诘问季兴,季兴满口抵赖,只说是押官覆溺,当问水神。嗣源闻报,未免含愤,但因即位未久,不便劳师进讨。那知季兴得步进步,且乞将夔、忠、万等州,归属荆南。唐主嗣源,还是含忍优容,勉强允许,惟刺史须由唐廷简放。偏季兴先袭踞夔州,拒绝唐官。那时唐主忍耐不住,遥饬襄州镇帅刘训为招讨使,进攻荆南。老天似暗助季兴,竟连日霪雨,不肯放晴,刘训部军,多半病疫,且因粮运不继,没奈何引兵退还。季兴遂并取忠、万、归、峡四州,已而唐将西方邺,突出奇兵,把夔、忠、万三州夺还,更欲入攻荆南,季兴才有惧意,竟举荆、归、峡三州,向吴称臣去了。同一称臣,何必舍北逐南。
唐相豆卢革、吴说,为谏议大夫萧希旨所劾,说他不忠故主,一并罢职,朝政悉令任圜主持。枢密使孔循,独荐引梁臣郑珏,得擢为相,寻又荐入太常卿崔协,任圜以协无相才,拟改用吏部尚书李琪。偏郑珏与琪不协,极力阻挠,安重诲又袒护郑珏,与任圜屡起龃龉,一日在御前争议,任圜愤然道:“重诲未悉朝中人物,为人所卖,协虽出名家,识字无多,臣方愧不学,谬居相位,奈何复添入崔协,惹人笑议!”唐主嗣源道:“宰相位高责重,应仔细审择。朕前在河东时,见冯书记博学多材,与人无忤,看来且可任为相呢。”语毕退朝。孔循面带愠色,拂衣先走,且行且语道:“天下事统归任圜,究竟任圜有甚么才能?如果崔协暴死,也不必说了;协如不死,总要入相,看任圜如何对待呢?”全是蛮话。嗣是好几日称疾不朝。唐主令重诲慰谕,方入朝莅事,重诲私语任圜道:“现在朝廷乏人,姑令崔协备员,想亦无妨。”圜答道:“公舍李琪,相崔协,好似弃苏合丸,取蛣蜣粪了。”重诲不答,心中很是不乐,每与孔循相结,毁琪誉协,唐主竟为所蒙,命冯道、崔协同平章事。看官!你想圜既短协,协必嫉圜,两人共掌朝纲,还能和衷共济吗?圜奈何还不辞职!
任圜自蜀入相,兼判三司,素知成都富饶,前时除犒军外,尚余钱数百万缗,乃遣太仆卿赵季良,为三川制置转运使,令送犒军余钱至京使。西川节度使孟知祥,怒不奉命,但因季良旧交,留居蜀中,不使任事。知祥妻李氏,系唐庄宗从姊,曾封琼华长公主,自与董璋分镇两川,内恃帝戚,外拥强兵,权势日盛,及季良至蜀,不得输送犒军余钱,唐廷颇加疑忌。安重诲尤欲设法除患,客省使李严,自请为西川监军,严母面谕道:“汝倡谋伐蜀,侥幸成功。今日尚好再往么?”严谓食君禄,当尽君事,竟不遵母教,得请即行。得意不宜再往,此去真是送死了。既至成都,知祥盛兵出迎,入城与宴,酒至半酣,知祥勃然道:“公前奉使王衍,归即请公伐蜀,庄宗信用公言,遂致两川俱亡,今公复来,蜀人能不怀惧么?况现今各镇,俱废监军,公独来监我军,究是何意?”严方欲答辩,知祥已顾部将王彦铢,令他动手。彦铢率严下座,严始惶恐乞哀。知祥道:“蜀人俱欲杀公,并非出自我意,公亦知众怒难违吗?”遂不由分说,竟被彦铢推至阶下,一刀两段。
遂上表唐廷,诬严他罪,且请授赵季良为节度副使。
唐主嗣源,尚欲以恩信羁縻,再遣客省使李仁矩赴蜀慰谕。并因琼华公主及知祥子昶,尚留住都中,亦命仁矩乘便送去,知祥总算厚待仁矩,遣归洛阳,申表称谢,但心中已不免藐视唐廷了。为后文伏案。
时平卢军校王公俨作乱,幸得讨平,公俨伏诛,支使官名。韩叔嗣坐党并死。叔嗣子熙载奔吴,邺都军亦蠢然思动,留守赵在礼恐不能制,密求移镇。唐主徙在礼为横海节度使,授皇甫晖为陈州刺史,赵进为贝州刺史,遣皇次子从荣镇守邺都。卢台兵变,由副招讨使房知温,与马军指挥使安审通,合兵围击,才得荡平。
宰相任圜,与安重诲同议内外重事,多半未合,唐主因敉平外乱,多出重诲主张,所以专信重诲。向例使臣出四方,必由户部给券,重诲拟改从内出,任圜与他力争廷前,声色俱厉,唐主也看不过去,怏怏入内。适有宫嫔接着,见唐主含有怒意,便问道:“陛下与何人议事,声彻内廷?”唐主说是宰相任圜,宫嫔道:“妾在长安宫中,从未见宰相奏事,如此放肆,莫非轻视陛下不成?”想是花见羞,详见下文。唐主被她挑拨,愈滋不悦,卒从重诲言。圜因求罢,遂免他相职,令为太子少保,圜心不自安,更请致仕,也由唐主允准,退老磁州。已经迟了。
嗣因唐主出巡汴州,行至荥阳,民间讹言纷起,都说车驾将调迁镇帅。朱守殷正出镇宣武军,颇怀疑惧。判官孙,劝守殷先发制人,守殷遂召都指挥使马彦超,与谋叛命。彦超不从,守殷便砍死彦超,登城拒守。唐主急遣宣徽使范延光往谕,延光道:“往谕何益,不如急攻。否则彼得缮备,反致城坚难下了。臣愿得五百骑速趋汴城,乘他无备,方可收功。”唐主乃拨骑兵五百,星夜前往,飞驰二百里,到了大梁城下,天尚未明,喊声动地。守殷从睡梦中惊醒,急忙号召徒众,开城搦战,两下里杀到黎明,御营使石敬瑭,又率亲军趋至,杀得汴军人仰马翻。守殷正要退回,遥见有一簇人马,拥着黄盖乘舆,呼喝前来。不由的意忙心乱,策马返奔,那知城上已竖起降旂,守兵一齐拥出,向前迎降,眼见是禁遏不住,无路可归,没奈何拔刀自刎,血溅身亡!死有余辜。
唐主入城,搜诛余党,共死数十百人,独孙乘间逃脱,径奔淮南。安重诲尚恨任圜,诬称圜与守殷通谋,密遣供奉官王镐赴磁州,矫制赐任圜自尽。圜受命怡然,聚族酣饮,然后仰药自杀。圜系京兆人氏,素有政声,相业卓著,不幸抗直遭谗,无辜毕命。小子有诗叹道:
折槛留旌抗直臣,汉成庸弱尚知人,
如何五季称贤辟,坐使忠良枉杀身!
重诲既矫制杀圜,然后出奏,究竟唐主嗣源如何主张?待至下回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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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回多叙外事,是前后过渡文字。前数回是专叙后唐,无暇述及外情,即如灭蜀一段,亦系唐廷直接用兵,唐为主,蜀固为客也。此回叙契丹事,兼及南方各镇,是契丹为主,而各镇为客,经此一回表明,则既足顾应上文,俾阅者知所沿革,下文因事叙人,自不至无绪可寻矣。至若孟知祥之杀李严,及平卢之乱,邺都之乱,汴州之乱,俱用简笔叙过,绝不渗漏。而任圜枉死,即顺手带出,后唐贤相莫如圜,特别提明,正所以表其贤而惜其死也。
第二十一回 王德妃更衣承宠 唐明宗焚香祝天
却说唐主李嗣源,宠任枢密使安重诲,连他矫制与否,亦未尝过问。重诲冤杀任圜,才行奏闻,唐主反诏数圜罪,说他不遵礼分,潜附守殷,应该处死。惟骨肉亲戚仆役等,并皆赦罪云云。在唐主的意见,还算是格外矜全,其实已为重诲所蒙蔽,枉害忠良了。
重诲为佐命功臣,因此得宠。还有一个后宫宠妃,与重诲阴相联络,每在唐主面前,陈说重诲好处,唐主益深信不疑。原来唐主正室,系是曹氏,只生一女,封永宁公主,次为夏氏,生子从荣、从厚,妾为魏氏,就是从珂生母,由平山掳掠得来。见前文。又有一个王氏女,出自邠州饼家,为梁将刘鄩所买,作为侍儿,及年将及笄,居然生成一副绝色,眉如远山,目如秋水,鼻似琼瑶,齿似瓠犀,当时号为“花见羞”。得鄩锺爱,鄩死后,此女无家可归,流寓汴梁。适嗣源次妻夏夫人去世,另求别耦。有人至安重诲处,称扬王氏美色,重诲即转白嗣源,嗣源召入王氏,仔细端详,果然是艳冶无双,名足称实。虽王氏行谊不同刘后,但也是一朝尤物。从来好色心肠,人人所同,难道唐主嗣源,见了美色,有不格外爱怜么?况王氏身虽无主,尚带得遗金数万,至此多赍给嗣源。嗣源既得丽姝,又得黄金,自然喜上加喜,宠上加宠。即位未几,封曹氏为淑妃,王氏为德妃。
王氏尚有余金,又赠遗嗣源左右,与嗣源诸子。大家得了钱财,哪个不极口称赞,并且王氏性情和婉,应酬周到,每当嗣源早起,盥栉服御,统由她在旁侍奉,就是待遇曹淑妃,亦必恭必敬,不敢少忤。及曹淑妃将册为皇后,密语王氏道:“我素多病,不耐烦劳,妹可代我正位中宫。”王氏慌忙拜辞道:“后为帝匹,即天下母,妾怎敢当此尊位呢?”初意却还可取。既而六宫定位,曹氏虽总掌内权,如同虚设,一切处置,多出王氏主张。
王氏既已得志,倒也顾念恩人,如遇重诲请托,无不代为周旋。重诲有数女,经王氏代为介绍,欲令皇子从厚娶重诲女为妇,唐主恰也乐允。偏重诲入朝固辞,转令王氏一番好意,无从效用。看官阅此,几疑安重诲是个笨伯,有此内援,得与后唐天子,结作儿女亲家,尚然不愿,岂不是转惹冰上人懊怅么?那知重诲并非不愿,却是受了孔循的愚弄。循也有一女,方运动作太子妃,一闻重诲行了先着,不禁着急起来,他本是刁猾绝顶的人,便往见重诲道:“公职居近密,不应再与皇子为婚,否则转滋主忌,恐反将外调呢。”重诲是喜内恶外,又与循为莫逆交,总道是好言进谏,定无歹意,因此力辞婚议。聪明反被聪明误。循遂托宦官孟汉琼,入白王德妃,愿纳女为皇子妇。王氏因重诲辜负盛情,未免介意,此时由汉琼入请,乐得以李代桃,便乘间转告唐主,玉成好事。重诲渐有所闻,才觉大怒,即奏调孔循出外,充忠武军节度使,兼东都留守,唐主勉从所请。
可巧秦州节度使温琪入朝,愿留阙下。唐主颇喜他恭顺,授为左骁卫上将军,别给廪禄。过了多日,唐主语重诲道:“温琪系是旧人,应择一重镇,俾他为帅。”重诲答道:“现时并无要缺,俟日后再议。”又隔了月余,唐主复问重诲,重诲勃然道:“臣奏言近日无阙,若陛下定要简放,只有枢密使可代了。”唐主亦忍耐不住,便道:“这也无妨,温琪岂必不能做枢密使么?”重诲也觉说错,无词可对。谁叫你如此骄横。温琪得知此事,反暗生恐惧,好几日托疾不出。
成德节度使王建立,亦与重诲有隙,重诲说他潜结王都,阴怀异志。建立亦奏重诲专权,愿入朝面对。唐主即召令入都,建立奉诏即行,驰入朝堂,极言重诲植党营私,且说枢密副使张延朗,以女嫁重诲子,得相援引,互作威福。唐主已疑及重诲,又听得建立一番奏语,当然不乐,便召重诲入殿。重诲也含怒进来,惹得唐主愈加懊恼,便顾语重诲道:“朕拟付卿一镇,暂俾休息,权令王建立代卿,张延朗亦除授外官。”重诲不待说毕,厉声答道:“臣披除荆棘,随陛下已数十年,值陛下龙飞九重,承乏机密,又阅三载,天下幸得无事,一旦将臣摈弃,移徙外镇,臣罪在何处?敢乞明示!”
唐主愈怒,拂袖遽起,退入内廷。
适宣徽使朱弘昭入侍,便与语重诲无礼,弘昭婉奏道:“陛下平日待重诲如左右手,奈何因一旦小忿,遽加摈斥,臣见重诲语多拗戾,心实无他,还求陛下三思!”唐主怒为少霁,越日复召入重诲,温言抚慰。建立乃陛辞归镇,唐主道:“卿曾言入分朕忧,奈何辞去?”建立道:“臣若在朝,反累陛下动怒,不若告辞!”唐主道:“朕知道了。”会同平章事郑珏,表情致仕,有诏允准,即令建立为右仆射,兼同平章事。
既而皇子从厚纳孔循女为妃,循乘便入朝,厚赂王德妃左右,乞留内用。安重诲再三奏斥,仍促令赴镇。皇侄从璨,素性刚猛,不为人屈。从前唐主幸汴,往讨朱守殷,留他为皇城使,他召客宴会节园,酒后忘情,戏登御榻,当日并无人纠弹,蹉跎年余,反由重诲提出劾奏,贬为房州司户参军,寻且赐死。此外挟权胁主,党同伐异,尚难尽述。
义武节度使王都,在镇十余年,因与庄宗结为姻亲,曾将爱女嫁与继岌,所以累蒙宠眷,属州得自除刺史,所出租赋,皆赡本军。至庄宗已殁,继岌自杀,唐主嗣源即位,尚是曲意优容,不加征索,独安重诲屡加裁抑,且说他逼父夺位,心不可问,因之唐主亦随时预防。会契丹屡次犯塞,唐廷调兵守边,多屯驻幽、易间,免不得仰给定州,都不愿输运,遂有异图。再加心腹将和昭训,劝都为自全计,都即遣人至青、徐、歧、潞、梓五镇,赍投蜡书,约同起事。偏五镇概不答复,令都孤掌难鸣,乃复募得说客,令劝北面副招讨使王晏球。晏球不但不从,反飞表唐廷,报称都反。唐主便命晏球为招讨使,发诸道兵进攻定州。
都至此已势成骑虎,不能再下,只好纠众拒守。不反乌乎死,不死乌能泄养父遗恨!一面向奚酋秃馁处求救,啗以重赂。秃馁遂率万骑来援,突入定州。晏球见番兵气盛,不如让他一舍,退保曲阳。那秃馁即扬扬自得,与都合兵进攻。将至曲阳附近,伏兵猝发,左右夹击,把秃馁等一鼓杀退。晏球乘胜追击,拔西关城,作为行府,令祁、易、定三州土民,输税供军。都与秃馁困守孤城,呼秃馁为馁王,屈身奉事,求他设法免患。秃馁乃替他乞师契丹,契丹亦发兵相助。都遣部将郑季璘、杜弘寿等,往迎契丹军。适被晏球侦悉,潜师邀击,把季璘、弘寿一并擒回,斩首示众。
都益觉气沮,至契丹兵到,方与秃馁开城相会,合兵袭破新乐,复逼曲阳。晏球凭城遥望,见来军轻佻不整,可以力破,便召集将校,指示敌隙,方下城宣谕道:“王都恃有外援,跃马前来,我看他趾高气扬,必然无备,可一战成擒哩。今日乃诸军报国的时间,宜悉去弓矢,概用短兵接战,不得回顾,违令立斩!”此令一下,全军应命,当即开城出战。骑兵先驱,步兵继进,或奋檛,或挥剑,或持斧,或挺刃,不管甚么死活,一齐冲杀过去。晏球在后督战,有进无退,任你番骑精壮得很,也被杀得七零八落,死亡过半,余众北遁,都与秃馁,拚命逃还。
契丹败卒,走回本国,途中又被卢龙军截杀一阵,只剩得寥寥无几,脱归告败。契丹主耶律德光,再遣酋长惕隐一作特哩衮,系契丹官名。来救定州,又为王晏球杀败,仍然遁回。卢龙节度使赵德钧,复遣牙将武从谏,埋伏要路,截住归踪。惕隐不及防备,被从谏突出一枪,搠落马下,活捉而去;并擒得番目五十人,番兵六百人。赵德钧遣使献俘,解至洛都。廷臣请骈戮示威,唐主道:“此等皆虏中骁将,若尽加诛戮,使彼绝望,不如暂行留存,借纾边患。”乃赦惕隐及番目五十人,余六百人一体处斩。
契丹两次失败,不敢再入。唐主即遣使促晏球攻城,晏球与朝使联辔并行,至定州城下,指阅形势,扬鞭密语道:“此城如此高峻,就使城主听外兵登城,亦非梯冲所及,徒丧精兵,无损贼势,不若食三州租赋,爱民养兵,静俟内溃,自可不战而下了。”确是将略。朝使返报唐主,唐主乃不再催逼。好容易过了残年,直至次年即天成四年。二月,定州内乱,都指挥使马让能,开城迎纳官军,晏球麾军直入,都阖家自焚。负心人应该如此。秃馁被唐军擒住,械送大梁,就地枭首。贪小失大。晏球振旅而还,已而入朝,唐主褒劳有加。晏球口不言功,但说是久劳馈运,不免怀惭,因此益契主心,拜为天平军节度使,兼中书令,未几又徙镇平卢,寻即病逝。追赠太尉。晏球虽是两朝臣,但将略可称,故特详叙。会吴丞相徐温病殁,吴主杨溥,自称皇帝,改元乾贞,追尊行密为太祖武皇帝,渥为烈宗景皇帝,隆演为高祖宣皇帝,授徐知诰太尉兼侍中,拜温子知询为辅国大将军,兼金陵尹。因荆南高季兴称藩表贺,特封秦王。应前回。季兴侵楚,至白田击败楚师,获将吏三十四人,献入吴国。楚王马殷,遣使诉唐,且请建行台。唐封殷为楚国王,殷始升潭州为长沙府,立宫殿,置百官,命弟宾为静江军节度使,子希振为武顺军节度使,次子希声,判内外诸军事,姚彦章为左相,许德勳为右相,整兵添戍,控制边疆。
吴主杨溥,闻唐楚相结,遣使与唐修好,国书中自称皇帝。安重诲谓杨溥敢与朝廷抗礼,遣使窥视,不应延纳,遂将吴使拒绝,吴使自去。杨溥以唐既绝好,索性再发兵攻楚。到了岳州,楚人早已预备,不待吴兵列阵,便迎头痛击,擒得吴将苗璘、王彦章。尚有几个败卒,逃归报知吴主。吴主方有惧色,亟遣人赴楚求和,请放还苗、王二将。楚王殷乃将二将释归,与吴息争。
荆南节度史高季兴死,有子九人,长子从诲,向吴告哀,吴令从诲承袭父职。从诲既得嗣位,召语僚佐道:“唐近吴远,务远舍近,终非良策,不如服唐为是。”乃遣使如楚,浼楚王殷代为谢罪,情愿仍修职贡,一面令押牙官刘知谦,奉表唐廷,进赎罪银三千两。唐主许令赦罪,拜从诲节度使,追封季兴为楚王。
先是季兴在日,闻楚得富强,赖有谋臣高郁,乃屡遣门客至楚,进说楚王,阴加反间。楚王殷始终不信,待郁如初。及希声用事,又向楚散布谣言,谓马氏当为高郁所夺,希声已是动疑,又经妻族杨昭遂,谋代郁任,屡向希声前谮郁,希声竟夺郁兵柄,左迁为行军司马,郁愤愤道:“犬子渐大,即欲咋人,我将归老西山,免为所噬!”这数语为希声所闻,立矫父命杀郁,并及族党。数语杀身,可见语言不可不慎。是日大雾四塞,马殷深居简出,尚未知郁死耗,及瞧着大雾,方语左右道:“我昔从孙儒渡淮,每杀无辜,必遭天变,难道今日有冤死的人么?”翌日始闻郁死,殷拊膺大恸道:“我已老耄,政非己出,使我勳旧横罹冤酷,可悲可痛!看来我亦不能长久了。”不死何为。越年殷即病死,年已七十九。
长子希振,因弟握大权,自愿让位。遂由希声承袭父职,报达唐廷。唐以殷官爵俱高,无可追赠,惟赐谥武穆。并授希声为武安、静江等军节度使,希声嗜食鸡汁,每日必烹五十鸡,至送殷安葬,並无戚容,且食尽鸡数器,然后出送。礼部侍郎潘起道:“从前阮籍居丧,尝食蒸豚,何代没有贤人呢!”希声尚莫名其妙,还道他是赞美词,烹鸡如故。惟去建国成制,复藩镇旧仪,尽心事唐,尚不失畏天事大的意义。且因亨国不永,二载即亡,所以保全首领,尚得善终。
此外如吴越王钱镠,当庄宗末年,也据国称尊,改元宝正。后来致安重诲书,语多倨傲,重诲奏遣供奉官乌昭遇、韩玫,出使吴越,传旨诘问。吴越王钱镠,还算照旧接待,不曾摆出帝王的架子,胁迫唐使。及唐使北返,韩玫却诬劾昭遇,说他屈节称臣,向镠拜舞,昭遇竟致枉死。重诲请削镠王爵,但令以太师致仕,所有吴越朝聘使臣,悉令所在系治。镠令子传瓘等上表讼冤,均被重诲掯阻,不得自伸。嗣是重诲身为怨府,连藩镇亦痛心疾首了。死期将至。
惟自唐主嗣源即位后,励精图治,不事畋游,不耽货利,不任宦官,不喜兵革,志在与民更始,共享承平,所以四方无事,百谷用成。唐主改名为亶,表示诚意,且与宰相等从容坐论,谈及乐岁,亦自觉有三分喜色。冯道在旁讽谏道:“臣昔在先皇幕府,奉使中山,道出井陉,路甚险阻。臣自忧马蹶,牢持马缰,幸不失坠。及行入坦途,放辔自逸,竟至颠陨。可见临危时未必果危,居安时未必果安,行路尚且如此,何况治国平天下呢!”述冯道语,是不以人废言之意。唐主点首称善,又接口问道:“今岁虽是丰年,百姓果家给人足否?”道又答道:“凶年患饿毙,丰年伤谷贱,丰凶皆病,惟农家如是。臣尝记进士聂夷诗云:‘二月卖新丝,五月糶新谷,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语虽鄙俚,却曲尽田家情状。总之民业有四,农为最苦,人主最应体恤呢。”
唐主甚喜,命左右录聂夷诗,时常讽诵,差不多似座右铭,且因自己年逾花甲,料不能久,每夜在宫中沐手焚香,向天叩祝道:“某本胡人,因天下扰乱,为众所推,权居此位,自惭不德,未足安民,愿天早生圣人,为生民主,俾某早得息肩,乃是四海的幸福了!”相传宋太祖赵匡胤,便是后唐天成二年,降生洛阳的夹马营内。乃父叫作赵弘殷,曾在后唐掌领禁军,至匡胤开国登基,海内才得统一。这都由唐主嗣源,一片诚心,感格上苍,方生此真命天子呢。小子有诗咏道:
敢将诚意告苍穹,一片私心愿化公,
夹马营中征诞降,果然天意与人同。
天成五年二月,唐主复改元长兴。过了二月,河中忽报兵变,逐去节度使李从珂。欲知变乱原因,容待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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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称唐明宗不迩声色,语难尽信。王德妃为梁将刘鄩侍儿,曾有“花见羞”之美名,至为唐主所得,极承宠眷,尚得谓非好色耶!况唐主纳德妃时,度其年已逾半百,此时已非少壮,尚为美色所迷,盥栉服御,悉出妃手,是其溺情床笫,朝夕不离,已可想见。安重诲虽为佐命功臣,而挟权专恣,实由妃酿成之。设重诲不失妃懽,始终固结,吾知在明宗朝,未必其即遭危祸也。自王都受诛,四方无事,亦不过为一时之幸遇。至焚香祝天一事,史家播为美谈,夫既无心为帝,则何不迎立继岌,岂必知继岌之不足治民,乃起而暂代耶?第时当五季,如天成、长兴之小康,已属仅见,故史官不无溢美之词。本编叙明宗事,瑕瑜并采,毁誉存真,是固犹是董狐史笔也。
第二十二回 攻三镇悍帅生谋 失两川权臣碎首
却说唐主养子李从珂,屡立战功,就是唐主得国,亦亏他引兵先至,才得号召各军,从珂未免自恃,与安重诲势不相下。一日重诲宴饮,彼此争夸功绩,究竟从珂是武夫,数语不合,即起座用武,欲殴重诲。幸重诲自知不敌,急忙走匿,方免老拳。越宿,从珂酒醒,亦自悔卤莽,至重诲处谢过,重诲虽然接待,总不免怀恨在心。度量太窄。唐主颇有所闻,乃出从珂为河中节度使。从珂至镇,性好游猎,出入无常。重诲意欲加害,矫传密旨,谕河东牙内指挥使王彦温,令觑随逐从珂。彦温奉命,会从珂出城阅马,彦温即勒兵闭门,不容从珂入内,从珂叩门呼问道:“我待汝甚厚,奈何见拒?”彦温从城上应声道:“彦温未敢负恩,但受枢密院密札,请公入朝,不必还城!”从珂没法,只好退驻虞乡,遣使表闻。
唐主毫不接洽,自然召问重诲。重诲不便实陈,诈称由奸人妄言,应速加讨。唐主欲诱致彦温,面讯虚实,乃除授彦温为绛州刺史,促令入朝。看官试想,此时矫诏害人的安重诲,肯令彦温入朝面证么?当下一再请讨,始由西都留守索自通,步军都指挥使药彦稠,率兵往讨彦温。唐主却面嘱彦稠道:“彦温拒绝从珂,想是有人主使,汝至河中,须生絷彦温回来,朕当面问底细。”彦稠应命而去,及驰抵河中,彦温尚未悉情由,出城相迎。不料见了彦稠,未曾发言,那刀锋已经过来,好头颅竟被斫去。恐做鬼也莫明其妙。彦稠既杀了彦温,即传首阙下,唐主怒彦稠违命,下敕严责,重诲独出为解免,竟不加罪。明是串通一气。从珂知为重诲所构,诣阙自陈,偏唐主不令详辩,责使归第。重诲再讽令冯道、赵凤等,劾奏从珂失守河中,应加罪谴。唐主道:“我儿为奸党所倾,未明曲直,奈何亦出此言,岂必欲置诸死地么?朕料卿等受托而来,未必出自本意。”道与凤不禁怀惭,无言而退。
翌日由重诲独自进见,仍劾从珂罪状。唐主艴然道:“朕昔为小校时,家况贫苦,赖此儿负石灰,收马粪,得钱养活,朕今日贵为天子,难道不能庇护一儿!卿必欲加他谴责,试问卿将若何处置?”愤懑已极。重诲道:“陛下谊关父子,臣何敢言!惟陛下裁断!”唐主道:“令他闲居私第,也算是重处了,此外何必多言!”重诲更奏保索自通为河中节度使,有诏允准。自通至镇,承重诲意旨,检点军府甲仗,列籍上陈,指为从珂私造。赖王德妃从中保护,从珂因得免罪。看官阅过前回,已知王德妃为了婚议,渐疏重诲。是时德妃已进位淑妃,取外库美锦,造作地毯。重诲上书切谏,引刘后事为戒。这却不得咎重诲。惹起美人嗔怒,始与重诲两不相容。重诲欲害从珂,王德妃偏阴护从珂,究竟枢密权威,不及帷房气焰,重诲尚未知敛抑,特徙磁州刺史康福,出镇朔方。朔方为羌胡出没地,镇帅往往罹害,福受知唐主,为重诲所忌,欲令他出当戎冲,亏得主恩隆重,特遣将军牛知柔、卫审﨑等,率万人护送,沿途掩击逆羌,杀获几尽,转令福安抵塞上,大振声威。人各有命,谋害何益?
重诲计不得逞,也只好付诸缓图。偏是一波才了,一波又起,西川节度使孟知祥,雄踞成都,渐露异志,重诲又出预军谋,献上二议,一是分蜀地以铩蜀势,一是增蜀官以制蜀帅。两策不得谓非,可惜调度未善。唐主却也称善,便委重诲调度。重诲令夏鲁奇为武信军节度使,镇治遂州。又割东川中的果、阆二州,创置保宁军,授李仁矩为节度使。并命武虔裕为绵州刺史,各置戍兵。这种处置,实为防备两川起见。东川节度使董璋,首先动起疑来。原来李仁矩曾往来东川,先时因唐主祀天,持诏谕璋,令献礼钱百万缗,仁矩到了梓州,由璋设宴相待,一再催请,至日中尚然未至。璋不禁怒起,带领徒卒,持刃入驿,仁矩方拥妓酣饮,蓦闻璋至,仓皇出见。璋令他站立阶下,厉声呵斥道:“公但闻西川斩李客省,难道我不能杀汝么?”仁矩始有惧意,涕泣拜请,才得乞免。璋乃遣仁矩归,但献钱五十万缗。仁矩本唐主旧将,又与安重诲友善,挟怒归来,极言璋必叛命,重诲因命他出镇阆州,使与绵州刺史武虔裕联络,控制东川。虔裕系重诲表兄,重诲益恃为心腹,密令诇璋。嗣是唐廷屡得密报,竞言璋将发难,重诲又饬武信军节度使夏鲁奇,亟治遂州城隍,严兵为备。
那时董璋很是惊惶,不得不自求生路,实行抵制。他与孟知祥素有宿嫌,未尝通问,此次因急求外援,不得不通好知祥,愿与知祥结为婚媾。知祥见梓州使至,召入问明,本意是不愿连和,只因道路谣传,朝廷将割绵、龙二州为节镇,自思祸近剥肤,与董璋同病相怜,也只好弃嫌修好。当下商诸副使赵季良,季良亦请合纵拒唐。知祥遂遣梓州使还报,愿招璋子为女夫,并令季良答聘梓州。季良归语知祥道:“董公贪残好胜,志大谋短,将来必为患西川,不可不防!”后来两川交哄,由此一言。知祥始欲悔婚,但一时不好渝盟,姑与董璋虚与周旋,约他联名上表,略言“阆中建镇,绵、遂增兵,适启流言,震动全蜀,请收回成命”等语。嗣得唐廷颁敕,不过略加慰谕,毫不更张。董璋乃诱执武虔裕,幽锢府廷,发兵至剑门,筑起七寨,复在剑门北置永定关,布列烽火,一面募民入伍,剪发黥面,驱往遂、阆二州,剽掠镇军。孟知祥又表请割云安十二盐监,隶属西川,将盐值拨给宁江戍兵。
于是两难并发,反令唐廷大费踌躇。
唐主嗣源,因董璋已露叛迹,不若知祥尚隐逆萌,乃许知祥所请,另派指挥使姚洪,率兵千人,从李仁矩戍阆州。董璋闻阆州又增兵戍,忍无可忍,他本有子光业,在都为宫苑使,便致书嘱子道:“朝廷割我支郡,分建节镇,又屡次拨兵戍守,是明明欲杀我了。你为我转白枢要,若朝廷再发一骑入斜谷,我不得不反,当与汝永诀呢。”光业得书,取示枢密院承旨李虔徽,虔徽转告安重诲。重诲怒道:“他敢阻我增兵么?我偏要增兵,看他如何区处!”既已挑动二憾,还要抱薪赴火。随即派别将荀咸再率千人西行。光业闻知,急语虔徽道:“此兵西去,我父必反,我不敢自爱,恐烦朝廷调发,糜饷劳师,不若速止此兵,可保我父不反。”虔徽又转白重诲,重诲哪里肯依。果然咸未到阆州,董璋已经倡乱。
阆州镇将李仁矩,遂州镇将夏鲁奇,与利州镇将李彦琦,飞表奏闻。唐主召群臣会议军事,安重诲进言道:“臣早料两川必反,但陛下含容不讨,因致如此!”若非你去逼反,度亦未必至此。唐主道:“我不负人,人既负我,不能不讨了。”遂饬利、遂、阆三州,联兵进讨。偏三镇尚未出师,两川先已入犯,反使三镇自顾不暇,还想甚么联军。看官道两川兵马,如何这般迅速?原来唐廷会议发兵,适有西川进奏官苏愿,得知消息,立遣从官驰报知祥。知祥与赵季良计议。季良道:“为今日计,莫若令东川先取遂、阆,然后我拨兵相助,并守剑门。彼时大军虽至,我已无内顾忧了!”知祥依议而行,遣使约董璋起兵。璋愿引兵击阆州,请知祥进攻遂州。知祥乃遣指挥使李仁罕为行营都部署,汉州刺史赵廷隐为副,简州刺史张业为先锋,率兵三万,往攻遂州,再派牙内指挥使侯弘实、孟思恭等,领兵四千,助董璋攻阆州。
阆中镇帅李仁矩,本来是个糊涂虫,一闻川兵到来,便欲出城搦战,部将皆进谏道:“董璋久蓄反谋,来锋必不可当,不如固垒拒守,挫他锐气,俟大军到来,贼自然走了。”仁矩怒道:“蜀兵懦弱,怎能当我精卒呢?”遂不从众言,居然出战。诸将因良谋不纳,各无斗志,未曾交锋,便即溃退,仁矩亦策马逃归。董璋乘势追击,险些儿突入城中,幸经姚洪断后,抵敌一阵,才得收兵入城,登阵拒守。璋曾为梁将,姚洪尝隶璋麾下,至是用密书招洪,诱令内应,洪投诸厕中。璋昼夜攻城,城中除姚洪外,都不肯为仁矩效力,眼见得保守乏人,坐致陷没。仁矩立被杀毙,家属尽死。姚洪巷战被执,由董璋向他面责道:“我尝从行间拔汝,今日如何相负!”洪瞋目道:“老贼!汝昔为李氏奴,扫除马粪,得一脔残炙,感恩无穷。今天子用汝为节度使,有何负汝,乃竟尔造反呢?汝犹负天子,我受汝何恩,反云相负!我宁为天子死,不愿与人奴并生!”璋闻言大怒,令壮士扛镬至前,刲洪肉入镬烹食,洪至死尚骂不绝声。不没忠节。
唐廷闻阆州失守,乃下诏削董璋官爵,诛璋子光业,命天雄军节度使石敬瑭为招讨使,夏鲁奇为副,右武卫上将军王思同为先锋,率兵征蜀,且令孟知祥兼供馈使。知祥已与璋同反,唐主尚欲笼络,所以有此诏命。毋乃太愚。知祥当然不受,反益兵围遂州,并促董璋速攻利州。璋向利州进发,途次遇雨,饷运不继,仍退还阆州。知祥闻报大惊道:“阆中已破,正好进取利州,我闻李彦琦无甚勇略,必望风遁去,若得他仓廪,据险拒守,北军怎能西救遂州!今董公僻处阆中,远弃剑阁,必非良策,一旦剑门失陷,两川都吃紧了!”知祥谋略,远过董璋,故董璋卒为所败。遂遣人驰白董璋,愿发兵三千人,助守剑门。璋答言剑门有备,不劳遣师。知祥乃更派将下夔州,取泸州,更分道往略黔涪。
过了旬日,果得董璋急报,谓石敬瑭前军,已袭据剑门,守将齐彦温被他擒去。知祥顿足道:“董公果误我了!”急召都指挥使李肇入见,令他率兵五千,倍道往据剑州。又遣人诣遂州,令赵廷隐分兵万人,会屯剑州。再派故蜀永平节度使李筠领兵四千,据守龙州要害。西川诸将,多系郭崇韬留戍,崇韬冤死,诸将多归咎朝廷,故愿为知祥效力。时适隆冬,天寒道滑,赵廷隐自遂州移军,士卒多观望不前。廷隐泣谕道:“今北军势盛,若汝等不肯力战,妻孥皆为人有了!”
于是众志始奋,亟向剑州进发。
先是西川牙内指挥使庞福诚,昭信指挥使谢锽,屯来苏村,闻剑门失守,互相告语道:“若北军更得剑州,两蜀恐难保了。”遂引步兵千余人,从间道趋剑州,适值石敬瑭前锋王思同,与阶州刺史王弘贽,瀘州刺史冯晖等,从此山驰下,望将过去,不下万余人,福诚便语谢锽道:“我军只有千余名,来军总在万人以上,就使以一敌十,尚虑不足。今已天暮,待至明晨,我辈恐无遗类了。”谢锽道:“不若乘着今夜,先去劫营,杀他一个下马威,免他轻视。”福诚道:“我意也是如此!但敌众我寡,只好用着疑兵计,前后夹攻,令他惊退,便好保住剑州了。”锽奋然道:“我挡敌前,君挡敌后,可好么?”福诚大喜,便与锽分路潜进,是夜唐军已越北山,就在山下扎营,约至黎明进攻剑州。夜色将阑,忽闻营外喊声骤起,急忙出兵对敌,不意来兵甚猛,所持皆系利刃,乱冲乱斫,好似生龙活虎一般。时当黑夜,也不知来兵若干,情急心虚,已觉遮拦不住,又听得山上吹角鸣鼓,响彻行营,不由的惊上加惊,立即弃营遁去,还保剑门,十多日不敢出军。庞、谢二将,已将唐军吓退,安返剑州,计议用明写,次战用虚写,笔法灵活。赵廷隐、李肇两军,亦陆续到来,剑州已保无虞,再加董璋遣将王晖,也来助守,兵厚势盛,足敌官军。那庞、谢二将,仍出镇原汛去了。
石敬瑭到了剑门,才奏称知祥拒命。有诏夺知祥官爵,促敬瑭即日进讨。知祥闻剑州已固,方大喜道:“我但恐唐军进据剑州,扼守险要,或分兵直趋朴州,董公必弃阆州奔还,我军失援,也只好撤遂州围。两川震动,势甚可虞,今乃顿兵剑门,连日不出,我定可济事了。”遂命赵廷隐、李肇等,整备迎敌。石敬瑭带着大军,进屯北山。赵廷隐在牙城后面,依山列阵,使李肇、王晖,出阵河桥。敬瑭引步兵进击廷隐,饬骑兵冲突河桥,两路兵马,统被蜀兵用强弩射退。到了日暮,敬瑭引退,又被廷隐等追杀一阵,丧失至千余人,仍还屯剑门。
当下飞使至洛,极言蜀道险阻,未易进兵,关右人民,转饷多劳,往往窜匿山谷,聚为盗贼,情势可忧,务乞睿断等语。敬瑭亦不免推诿。唐主接得军报,愀然语左右道:“何人能办得了蜀事?看来朕当自行呢。”安重诲在旁进言道:“臣职忝机密,军威不振,由臣负责,臣愿自往督战!”唐主道:
“卿愿西行,尚有何言!”
重诲拜命即行,日夜驰数百里,西方藩镇,闻重诲西来,无不惶骇,急将钱帛刍粮,运往利州。天寒道阻,人畜毙踣,不可胜计。凤翔节度使季从曮,已徙镇天平军,继任为朱弘昭,闻重诲过境,迎拜马前,留馆府舍,供张甚谨,连妻子也出来拜谒。重诲还道他是义重情深,与语朝事,无非说是谗言可畏,此行誓为国家宣力,杜塞谗口。弘昭尚极力称扬,及重诲既去,他即上书奏陈,说是重诲怨望,不可令至行营。小人之不可与处也如此。又贻书石敬瑭,劝他阻止重诲,免夺兵权。敬瑭正防到此着,再引兵出屯北山,与赵廷隐等交战数次,未见得利。且因遂州被陷,夏鲁奇阵亡,心下很是焦烦,一得弘昭来书,连忙拜表唐廷,但言重诲远来,转惑军心,乞即征还。
唐主早不悦重诲,别用范延光为枢密使,又因宣徽使孟汉琼,出使军前,还言两川变乱,统由重诲一人所致,再加王德妃从旁媒孽,越使唐主动疑,遂召重诲东归。重诲方到三泉,接到诏敕,不得已马首东瞻。
石敬瑭闻重诲东还,即生退志,适知祥枭夏鲁奇首,遣人持示行营。鲁奇有二子随军,共向敬瑭泣陈,愿取父首。敬瑭道:“知祥长厚,必葬汝父,较诸身首异处,不更好么?”越日果由知祥传命,收还首级,备棺殓葬。敬瑭即毁去营寨,班师北归,两川兵从后追蹑,直至利州。李彦琦亦弃城奔还。自是利、遂、阆三镇,尽为蜀有。知祥复遣李仁罕等,攻夺忠、万、夔三州,声势大振。董璋乃收兵还东川。
唐主闻敬瑭奔还,并不加谴,但欲归罪重诲。重诲还,过凤翔,再想与朱弘昭谈心,弘昭已经变脸,闭门不纳。重诲怅怅还都,途中奉诏,命为河中节度使,不必入觐,方转趋河中去了。
未几由唐廷宣敕,复吴越王钱镠官爵,再起李从珂为左卫上将军,出镇凤翔。重诲愈觉不安,乃上章乞休,朝命以太子太师致仕,另简皇侄从璋为河中节度使,并遣步军药彦稠率兵同行,使防重诲变状。重诲有二子,长崇绪,次崇赞,宿卫京师,一闻制下,即日私奔至河中,省视重诲。重诲道:“尔等来此,有无朝命?”二子答言未曾,重诲大惊道:“未奉敕旨,怎得擅来!”说至此,不禁顿足,半晌才欷歔道:“我知道了,这事非尔等意,有人诱使尔等,陷我重罪,我以死报国罢了,余复何言!”乃将二子械送阙下。行至陕州,已有制敕传到,令就地下狱。
重诲既发遣二子,自如不妙,日夕防有后命。忽有中使到来,见了重诲,尚未开口,即向他恸哭。重诲亦流涕问故。中使道:“人言公有异志,朝廷已遣药彦稠领兵来了。”重诲泫然道:“我久受国恩,死不足报,尚敢另生异志,更烦国家发兵,贻主上忧么?”已而李从璋、药彦稠到来,与重诲相见,尚无恶意。重诲正要交卸,不防来了皇城使翟光邺,传着密旨,令从璋转图重诲。从璋即带兵围重诲第,自入门见重诲。甫至庭中,便即下拜。重诲惊出,降阶答礼,偏从璋手出一锤,趁着重诲俯首时,猛击过去,砉然一声,流血满庭。重诲妻张氏,三脚两步的走了出来,抱住重诲大呼道:“令公就使得罪,死亦未晚,何必这般辣手!”从璋又用锤击张氏首,可怜一对夫妇,就此毕命,同归地下。享尽荣华,难免有此一日。
看官听着!翟光邺奉遣至河中,不过由唐主密嘱,谓重诲果有异志,可与从璋密商。光邺素恨重诲,即授意从璋,击死重诲夫妇,然后返报唐主,只说重诲已蓄异图。唐主即日下诏,把断绝钱镠,及离间孟知祥、董璋等事,一古脑儿归至重诲身上,并将他二子并诛,惟族属得免连坐。小子有诗叹道:
大臣风度贵休休,贪利终贻家国忧,
一奋铁锤双陨命,生前何不早回头!
唐主已诛死重诲,又命西川进奏官苏愿,东川进奉军将刘澄,各还本道,传谕安重诲专命兴兵,今已伏辜了。毕竟两川如何对待,且至下回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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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重诲恃宠擅权,其足以致死也,由来久矣。从珂虽唐主养子,但为唐主所垂爱,且已立有大功,语云疏不间亲,宁重诲独未之闻乎?顾因杯酒小嫌,必欲陷害从珂,计尚未遂,而君臣之疑忌,已从此生矣。王德妃为重诲内援,特以制锦铺地之谏阻,即致失欢,重诲不乘此乞休,尚欲何为?至于两川发难,必激之使变,已属乖方。且李仁矩、武虔裕等,皆非将才,乃一以私党而令镇阆州,一以私亲而使守绵州,用人失当,专顾私图,几何而不偾事也!逮夫内外交构,不死何待,彼尚自诩为一死报国。为问其所谓报国者,果属何在耶?或犹以死非其罪惜之,夫罪如重诲,死何足惜,所惜者唐主嗣源,不能明正其罪,乃徒为李从璋所击毙耳。重诲不死于国法,而死于从璋之手,宜后人之为彼呼冤也。
第二十三回 杀董璋乱兵卖主 宠从荣骄子弄兵
却说孟知祥据有西川,得进奉官苏愿归报,已知朝廷有意诏谕,且闻在京家属,均得无恙,乃遣使往告董璋,欲约他同上谢表。璋勃然道:“孟公家属皆存,原可归附,我子孙已经被戮,还谢他甚么?”遂将来使斥归。知祥再三遣使,往说董璋,略言主上既加礼两川,若非奉表谢罪,恐复致讨。我曲彼直,反足致败,不如早日归朝,得免后祸。璋始终不从。越年为唐主长兴元年,知祥再遣掌书记李昊诣梓州,极陈利害。璋不但不允,反将昊诟骂一番,撵出府门。昊怏怏回来,入白知祥道:“璋不通谋议,且欲入窥西川,公宜预备为是。”
知祥乃增戍设防,按兵以待。
果然到了孟夏,董璋率兵入境,攻破白杨林镇,把守将武弘礼擒去。当董璋出兵时,与诸将谋袭成都,诸将统皆赞成,独部将王晖道:“剑南万里,成都为大,时方盛夏,师出无名,看来似未必成功哩。”璋不肯依言,遂进兵白杨林镇。
知祥闻武弘礼被擒,亟集众将会议。副使赵季良道:“董璋为人,轻躁寡恩,未能拊循士卒,若据险固守,却是不易进攻,今不守巢穴,前来野战,乃是舍长用短,不难成擒了。惟董璋用兵,轻锐皆在前锋,公宜诱以羸卒,待以劲兵,始虽小衄,终必大捷。愿公勿忧!”季良善谋。知祥又问何人可为统帅,季良道:“璋素有威名,今举兵突至,摇动人心,公当自出抵御,振作士气。”赵廷隐独插入道:“璋有勇无谋,举兵必败,廷隐当为公往擒此贼!”知祥大喜,即命廷隐为行营马步军都部署,率三万人出拒董璋。
廷隐部署军伍,已经成队,乃入府辞行,适外面递入董璋檄文,指斥知祥悔婚败盟,又有遗季良、廷隐及李肇书,文中语气,似与三人已订密约,有里应外合的意思。知祥阅毕,递视廷隐,廷隐举书掷地道:“何必污目!想总是行反间计,欲公杀副使及廷隐呢。”再拜而行,知祥目送廷隐道:“众志成城,当必能济事了。”
才阅两日,又接汉州败报,守将潘仁嗣,与董璋交战赤水,大败被擒,接连又得汉州失守警耗。知祥投袂起座,命赵季良守成都,自率八千人趋汉州,行至弥牟镇,见廷隐驻营镇北,遂与他会师。次日见董璋兵至,会廷隐列阵鸡踪桥,扼住敌冲,又令都知兵马使张公铎,列阵后面,自登高阜督战。
董璋至鸡踪桥畔,望见西川兵盛,也有惧意,退驻武侯庙前,下马休息。帐下骁卒忽大噪道:“日已亭午,曝我做甚?何不速战!”璋乃上马趋进,前锋甫交,东川右厢马步指挥使张守进,即弃甲投戈,奔降知祥。知祥召问军情,守进道:“璋兵尽此,无复后继,请急击勿失。”知祥乃麾军逆击,两下里一场鏖斗,东川兵恰也利害,争夺鸡踪桥,廷隐部下指挥使毛重威、李瑭,相继阵亡,惹得廷隐性起,拚死力战,三进三却,总敌不住东川兵。都指挥副使侯弘实,见廷隐不能得利,也挥兵倒退。知祥立马高阜,瞧着情形,不禁捏着一把冷汗,亟用马箠指麾后阵,令张公铎上前救应。公铎部下,养足锐气,一经知祥指麾,骤马突出,大呼而进。东川兵已杀得筋疲力软,不防一支生力军,从刺斜里杀将过来,顿时旗靡辙乱,不能支持。廷隐、弘实,又乘势杀转,把东川兵一阵蹂躏,擒住东川指挥使元积、董光裕等八十余人。先败后胜,果如季良所料。董璋拊膺长叹道:“亲兵已尽,我将何依?”遂率数骑遁去,余众七千人投降知祥。潘仁嗣也得逃还。知祥再引兵穷追,至五侯津,又收降东川都指挥使元瓌,长驱入汉州城。董璋早弃城东奔,西川兵入璋府第,觅璋不得,但见有刍粮甲械,遗积甚多,大众相率搬取,无心去追董璋,璋因是得脱。
惟赵廷隐带着亲卒,追至赤水,复得收降东川散卒三千人。知祥命李昊草牓,慰谕东川吏民,且草书劳问董璋,谓将至梓州,诘问负约情由,及见侵罪状,一面至赤水会廷隐军,进攻梓州。璋奔至梓州城下,肩舆入城。王晖迎问道:“公全军出征,今随还不及十人,究属何因?”报复语虽然痛快,究非臣下所宜。璋无言可答,只向他流涕下泪。晖却冷笑而退。及璋入府就食,不意外面突起喧声,慌忙投箸出窥,略略一瞧,乱兵不下数百,为首有两员统领,一个正是王晖,一个乃是从子都虞侯董延浩,自知不能理喻,亟率妻子从后门逃出,登城呼指挥使潘稠,令讨乱兵。稠引十卒登城,竟把璋首取去,献与王晖。璋妻及子光嗣,统自经死。适西川军将赵廷隐,驰抵城下,晖即开城迎降。
廷隐趋入梓州,检封府库,候知祥到来发落。偏是知祥有疾,中途逗留。那李仁罕自遂州到来,由廷隐出迎板桥,仁罕并不道贺,且侮嫚廷隐。廷隐非常衔恨,强延仁罕入城。既而知祥疾瘳,方入梓州,犒赏将士,本欲令廷隐为东川留后,偏是仁罕不服,也欲留镇梓州,乃由知祥自行兼领,调廷隐为保宁军留后,仍饬仁罕还镇遂州,两人才算受命,各归镇地。
山南西道王思同,奏达唐廷,谓董璋败死,知祥已并有两川。当由唐主商诸辅臣,枢密使范延光道:“知祥虽据全蜀,但士卒皆东方人,知祥恐他思归为变,亦欲借朝廷威望,镇压众心,陛下不如曲意招抚,令彼自新。”唐主道:“知祥本我故人,为谗人离间至此,朕今日招抚故交,也不好算是曲意哩。”乃遣供奉官李存瓌赴蜀,宣慰知祥。知祥已还成都,闻存瓌持诏到来,即遣李昊出迎,延入府第,存瓌即开读诏词,略云:
董璋狐狼,自贻族灭。卿邱园亲戚,皆保安全,所宜成家世之美名,守君臣之大节。既往不咎,勉释前嫌,卿其善体朕意!
知祥跪读诏书,拜泣受命。存瓌将诏书递交知祥,然后与知祥行甥舅礼。原来存瓌系李克宁子,克宁妻孟氏,即知祥胞妹。克宁为庄宗所杀,子孙免罪。克宁被杀,见第四回。存瓌留事阙下,得为供奉官。知祥见甥儿无恙,恰也欣慰。留住数日,便遣存瓌东归,上表谢罪。且因琼华长公主,即知祥妻,见前文。已经病逝,讣告丧期,又表称将校赵季良五人,平东有功,乞授节钺。唐主再命存瓌西行,赐故长公主祭奠,赠绢三千匹,赏还知祥官爵,并赐玉带。所有赵季良等五将,候知祥择地委任,再请后命。知祥乃复请西川文武将吏,乞许权行墨制,除补始奏。唐主一一允许。知祥遂用墨制授季良等为节度使。越年且由唐廷派遣尚书卢文纪,礼部郎中吕琦,册封知祥为东西川节度使蜀王,自是知祥得步进步,隐然有帝蜀的思想了。隐伏下文。
是时吴越王钱镠,亦已老病,奄卧多日,自知病必不起,召诸将吏入寝室,流涕与语道:“我子皆愚懦,恐不足任后事,我死,愿公等择贤嗣立!”诸将吏皆泣下道:“大王令嗣传瓘,素从征伐,仁孝有功,大众俱愿受戴,请以为嗣!”镠乃召入传瓘,悉出印钥相授道:“将士推尔,尔宜善自守成,无忝所生!”传瓘拜受印钥,起侍寝侧,镠又与语道:“世世子孙,当善事中国,就使中原易姓,亦毋失事大礼,切记勿忘!”传瓘亦唯唯遵教,未几镠殁,享寿八十一岁。
相传镠生时适遇天旱,道士东方生指镠所居,谓池龙已生此家。时镠正产下,红光满室,父宽以为不祥,弃诸井旁。惟镠祖母知非常儿,抱归抚养,名为婆留,且号井为婆留井。及镠年数岁,尝在村中大木下,指示群儿,戏为队伍,颇得军法。后来骁勇绝伦,善射与槊。邑中有衣锦山,上列石镜,阔二尺七寸,镠对石自顾,身服冕旒,如封王状。虽尝隐秘不言,但因此有自负意。至受梁封为吴越王后,广杭州城,筑捍海石塘。江中怒潮急湍,版筑不就,镠采山阳劲竹,制成强弩五百,硬箭三千,选弓弩手出射潮头,潮乃退趋西陵,遂得竖樁垒石,筑成长堤。射潮事传为美谈,其实潮汐长落,本有定时,镠特借此以鼓动工役耳。且建候潮、通江等城门,并置龙山、浙江两闸,遏潮入河。嗣是钱塘富庶,冠绝东南。为民奠土,不为无功。
镠自少年从军,夜未尝寐,倦极乃就圆木小枕,或枕大铃,枕欹辄寤,名为警枕。寝室内置一粉盘,有所记忆,即书盘中,至老不倦。平时立法颇严,一夕微行,还叩北城门,门吏不肯启关,自内传语道:“就使大王到来,亦不便启门!”诘旦镠乃从北门入,召入北门守吏,嘉他守法,厚给赏赐。有宠姬郑氏父,犯法当死,左右替他乞免。镠怒道:“为一妇人,欲乱我法么?”并命宫人牵出郑姬,斩首以徇。纯是权术。每遇春秋荐享,必呜咽道:“今日贵盛,皆祖先积善所致,但恨祖考不及见哩。”孝思可嘉。晚年礼贤下士,得知人誉。自传瓘袭职,传讣唐都,唐主赐谥武肃,命以王礼安葬,且令工部侍郎杨凝式撰作碑文。浙民代请立庙,奉诏俞允。越二年庙成供像,历代不移。浙人称为海龙王,或沿称为钱大王。补叙钱镠故事,亦不可少。
传瓘为镠第五子,《十国春秋》谓为第七子。曾任镇海、镇东两军节度使,嗣位后改名元瓘,以遗命去国仪,仍用藩镇法,除民逋赋,友于兄弟,慎择贤能,所以吴越一方,安堵如恒。
惟闽王王延钧杀兄攘位,据闽数年,会遇疾不能视事,延禀竟率子继雄自建州来袭福州。延钧忙遣楼船指挥使王仁达往御,仁达遇继雄军,为立白帜,作乞降状。继雄信为真情,过舟慰抚,被仁达一刀杀死,乘势追擒延禀,牵至延钧帐前。延钧病已少愈,面责延禀道:“兄尝谓我善继先志,免兄再来,今日烦兄至此,莫非由我不能承先么?”回应前第二十回。延禀惭不能答,即由延钧喝令推出,枭首示众,复姓名为周绍琛。遣弟延政往抚建州,慰抚军民,闽地复安。
延钧渐萌骄态,上书唐廷,内称楚王马殷,吴越王钱镠,统加尚书令,今两王皆殁,请授臣尚书令。唐廷置诸不理。延钧遂不通朝贡。已而信道士陈守元言,建宝皇宫,自称皇帝,改名为鏻。守元又妄称黄龙出现,因改元龙启,国仍号闽,追尊审知为太祖,立五庙,置百官,升福州为长乐府,独霸一方。唐廷力不能讨,由他逞雄。
武安军节度使马希声病死,弟希范向唐报丧,唐主准令袭职,不烦细表。定难军治夏州。节度使李仁福,也因病去世,子彝超自称留后,唐主欲稍示国威,徙彝超镇彰武军,治延州。别简安从进为定难留后。偏彝超不肯奉命,但托词为军民所留,不得他往。唐廷令从进往讨彝超,卒因饱道不继,无功引还。彝超上表谢罪,自陈无叛唐意,不过因祖父世守,上下相习,所以迁徙为难,乞恩许留镇。廷议以夏州僻远,不若权事羁縻,省得劳师费财。唐主也得过且过,授彝超得节度使,姑息偷安罢了。将外事并作一束,无非是插叙文字。
外事粗定,内乱复萌,骨肉竟同仇敌,萧墙忽起干戈,这也是教训不良,酿成祸变,说将起来,可叹可悲!哭起一峰,笔不平直。原来唐主嗣源,生有四子,长名从璟,为元行钦所杀,元行钦即李绍荣。已见前文。次名从荣,又次名从厚,又次名从益。天成元年,从荣受命为天雄军节度使,兼同平章事。次年,授从厚同平章事,充河南尹,判六军诸卫事。从荣闻从厚位出己上,未免怏怏。又越年,徙从荣为河东节度使,兼北都留守。未几,又与从厚互易,从荣得为河南尹,判六军诸卫事。两人为一母所生,见二十一回。性情却绝不相同。从厚谨慎小心,颇有老成态度,独从荣躁率轻夸,专喜与浮薄子弟,赋诗饮酒,自命不凡。唐主屡遣人规劝,终不肯改,也只好付诸度外。教之不从,奈何置之。长兴元年,封从荣为秦王,从厚为宋王。从荣既得王爵,开府置属,益招集淫朋为僚佐,日夕酣歌,豪纵无度,一日入谒内廷,唐主问道:“尔当军政余暇,所习何事?”从荣答道:“暇时读书,或与诸儒讲论经义。”唐主道:“我虽不知书,但喜闻经义,经义所陈,无非父子君臣的大道,足以益人智思,此外皆不足学。我见庄宗好作歌诗,毫无益处,尔系将家子,文章本非素习,必不能工,传诸人口,徒滋笑谤,愿汝勿效此浮华哩!”从荣勉强答应,心中却不以为然。惟当时安重诲尚在禁中,遇事抑制,为从荣所敬惮,故尚未敢为非。及重诲已死,王淑妃、孟汉琼居中用事,授范延光、赵延寿为枢密使。延光以疏属见用,没甚重望。延寿本姓刘,为卢龙节度使赵德钧养子,冒姓刘氏,因巧佞得幸,尚唐主女兴平公主,参入枢要。从荣都瞧不上眼,任意揶揄。石敬瑭自西蜀还朝,受任六军诸卫副使。他本娶唐主女永宁公主为妻,公主与从荣异母,素相憎嫉,敬瑭恐因妻得祸,不愿与从荣共事,屡思出补外任,免惹是非。就是延光、延寿,也与敬瑭同一思想,巴不得离开殿廷,省却无数恶气,只恨无隙可请,没奈何低首下心,虚与周旋。会契丹东丹王兀欲,怨及母弟,越海奔唐。唐赐姓名为李赞华,授怀化军 治慎州。节度使。就是从前卢龙献俘的惕隐,见二十一回。也授他官职,赐姓名为狄怀忠。契丹遣使索还,唐廷不许,遂屡次入寇。唐主欲简择河东镇帅,控御契丹,延光、延寿遂荐举石敬瑭,及山南东道节度使康义诚。敬瑭幸得此隙,立即入阙,自请出镇,乃授敬瑭为河东节度使,敬瑭拜命,即日登程。既至晋阳,用部将刘知远、周瓌为都押衙,委以心腹,军事委知远,财政委瓌,静听内处消息,相机行事。后晋基业,肇始于此。唐主调回康义诚,令掌六军诸卫副使,代敬瑭职。出从珂为凤翔节度使,加封潞王。四子从益为许王,并加秦王从荣为尚书令,兼官侍中。从益乳母王氏,本宫中司衣,因见秦王势盛,欲借端依托,为日后计,乃暗瞩从益至唐主前,求见秦王。唐主以幼儿思兄,人情常事,乃遣王氏挈往秦府。王氏见了从荣,非常谄谀,甚且装出许多媚态,殷勤凑奉。从荣最喜奉承,又见王氏有三分姿色,乐得移篙近舵,索性将从益哄出,令婢媪抱见王妃刘氏,自与王氏搂入别室,做了一出鸳鸯梦。待至云收雨散,再订后期,且嘱王氏伺察宫中动静。王氏当然依嘱,仍带从益回宫。嗣是王氏常出入秦府,传递消息,所有宫中情事,从荣无不与闻。又有太仆少卿致仕何泽,乘机希宠,表请立从荣为皇太子。唐主览表泣下,私语左右道:“群臣请立太子,朕当归老太原旧第了!”六十余岁,尚恋恋尊荣耶?不得已令宰相枢密会议。从荣闻信,亟入见唐主道:“近闻有奸人请立太子,臣年尚幼,愿学治军民,不愿当此名位呢。”唐主道:“这是群臣的意思,朕尚未曾决定。”从荣乃退,出语延光、延寿道:“执政欲立我为太子,是欲夺人兵权,幽入东宫哩。”延光等揣知上意,且惧从荣见怪,遂奏请授从荣为天下兵马大元帅,位宰相上。有诏准奏,于是从荣总揽兵权,得用禁军为牙兵。每一出入,侍卫盈途,就是入朝时候,从骑必数百人,张弓挟矢,驰骋皇衢,居然是六军领袖,八面威风。小子有诗咏道:
皇嗣何堪使帅师?春秋大义贵先知。
只因骄子操兵柄,坐使萧墙祸乱随。
从荣擅权,朝臣畏祸,最着急的莫若两人。看官道两人为谁?待小子下回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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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此回而知唐明宗之未足有为,不过一庸柔主耳。两川交争,正可借此进兵,坐收渔人之利,董璋出师,能间道以袭东川,易如反手,否则俟孟知祥入东川时,乘虚捣成都,亦是攻其无备之一策。璋固败死,知祥亦疲,卞庄子之所以能刺二虎者,由是道也。乃事前毫不注意,事后徒知慰谕,遂令知祥坐大,并有两川,是非失策之甚者乎?至若对待藩镇,同一柔弱,甚至不能制驭其子,酿成骄戾,卫州吁之致乱,咎在庄公,岂尽厥子罪哉!况年已老迈,尚不欲择贤为嗣,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识者有以窥明宗之心术矣。
第二十四回 毙秦王夫妻同受刃 号蜀帝父子迭称雄
却说唐廷大臣,见秦王从荣擅权,多恐惹祸,就中最着急的,乃是枢密使范延光、赵延寿两人。屡次辞职,俱不得唐主允许。嗣因唐主有疾,好几日不能视朝,从荣却私语亲属道:“我一旦得居南面,定当族诛权幸,廓清宫廷!”如此狂言,奈何得居南面!延光、延寿得闻此语,越加惶急,复上表乞请外调。唐主正日夕忧病,见了此表,遽掷置地上道:“要去便去,何用表闻!”延光、延寿急得没法。究竟延寿是唐室驸马,有公主可通内线。公主已进封齐国,颇得唐主垂爱,遂替延寿入宫陈情,但说是延寿多病,不堪机务,唐主还未肯遽允。延寿又邀同延光,入内自陈道:“臣等非敢惮劳,愿与勋旧迭掌枢密,免人疑议。且亦未敢俱去,愿听一人先出,若新进不能称职,仍可召臣,臣奉诏即至便了。”唐主乃令延寿为宣武节度使,延寿懽跃而去。枢密使一缺,召入节度使朱弘昭继任。弘昭入朝固辞,唐主怒叱道:“汝等皆不欲侍侧,朕养汝等做什么?”弘昭始不敢再言,悚惶受命。前日待安重诲机变得很,此次却上钩了。
范延光见延寿外调,欣羡得很,他恨无玉叶金枝,作为妻室,只好把囊中积蓄,取了出来,送奉宣徽使孟汉琼,托他恳求王淑妃,代为请求,希望外调。无非拜倒石榴裙下,不过难易有别。毕竟钱可通灵,一道诏下,授延光为成德军节度使。延光如脱重囚,即日陛辞,向镇州莅任去了。晦气了一个三司使冯贇,调补枢密使,枢密使非不可为,但惜朱冯二人,才不称职耳。外此如近要各官,亦多半求去。有蒙允准的,有不蒙允准的,允准的统是喜慰,不允准的统是忧愁。康义诚度不能脱,遣子服事秦王,为自全计,唐主还道他朴忠可恃,命为亲军都指挥使,兼同平章事,其实义诚是佯为恭顺,阴持两端,有甚么朴忠可恃呢!一班狡徒,任内外事,安得不乱?
先是大理少卿康澄,目击乱萌,曾有五不足惧,六可畏一疏。奏入宫廷,当时称为名论。疏中略云:
臣闻安危得失,治乱兴亡,曾不系于天时,固非由于地利,童谣非祸福之本,妖祥岂隆替之源?故雊雉升鼎而桑谷生朝,不能止殷宗之盛;神马长嘶而玉龟告兆,不能延晋祚之长。是知国家有不足惧者五,有深可畏者六,阴阳不调不足惧,三辰失行不足惧,小人讹言不足惧,山崩川涸不足惧,蟊贼伤稼不足惧,此不足惧者五也。贤人藏匿深可畏,四民迁业深可畏,上下相徇深可畏,廉耻道消深可畏,毁誉乱真深可畏,直言蔑闻深可畏,此深可畏者六也。伏惟陛下尊临万国,奄有八纮,荡三季之浇风,振百王之旧典。设四科而罗俊彦,提二柄而御英雄。所以不轨不物之徒,咸思革面;无礼无义之辈,相率悛心。然而不足畏者,愿陛下存而勿论,深可畏者,愿陛下修而靡忒。
加以崇三纲五常之教,敷六府三事之歌,则鸿基与五岳争高,盛业共磐石永固矣。谨此疏闻。
唐主览疏,虽优诏褒答,但总未能切实举行。所以六可畏事,始终失防,徒落得优柔寡断,上下蒙蔽,几乎又惹出伦常大变,贻祸宫闱。
长兴四年十一月,唐主病体少瘳,出宫赏雪,至士和亭宴玩半日,免不得受了风寒。回宫以后,当夜发然,急召医官诊视,说是伤寒所致,投药一剂,未得挽回。次日且热不可耐,竟至昏昏沈沈,不省人事。秦王从荣,与枢密使朱弘昭、冯贇,入问起居,三呼不应。王淑妃侍坐榻旁,代为传语道:“从荣在此。”唐主又不答。淑妃再说道:“弘昭等亦在此。”唐主仍然不答。从荣等无言可说,只好退出。
既至门外,闻宫中有哭泣声,还疑是唐主已崩。从荣还至府中,竟夕不寐,专俟中使迎入。那知候到黎明,一些儿没有影响,自己却倦极思眠,便在卧室中躺下,呼呼睡去,等到醒来,已是午牌时候,起问仆从,并没有宫廷消息,不由的惊惧交并,一心思想做皇帝,可惜运气未来。当即遣人入宫,诈称遇疾,私下召集党人,定一密谋,拟用兵入侍,先制权臣。遂遣押衙马处钧,往告朱弘昭、冯贇道:“我欲带兵入宫,既便侍疾,且备非常,当就何处居住?”弘昭等答道:“宫中随便可居,惟王自择。”嗣又私语处钧道:“皇上万福,王宜竭力忠孝,不可妄信浮言。”处钧还白从荣,从荣又遣处钧语二人道:“尔等独不念家族么?怎敢拒我!”二人大惧,入告孟汉琼。汉琼转白王德妃,德妃道:“主上昨已少愈,今晨食粥一器,当可无虞。从荣奈何敢蓄异图!”汉琼道:“此事须要预防,一经秦王入宫,必有巨变!看来惟先召康义诚,调兵入卫,方免他虑。”德妃点首,汉琼自去。
原来唐主嗣源,昏睡了一昼夜,到了次日夜半,出了一身微汗,便觉热退神清,蹶然坐起。四顾卧室,只有一个守漏宫女,尚是坐着。便问道:“夜漏几何?”宫女起答道:“已是四更了。”唐主再欲续问,忽觉喉间微痒,忙向痰盂唾出数片败肉,好似肺叶一般,随又令宫女携起溺壶,撤下许多涎液,当有宫女启问道:“万岁爷曾省事否?”唐主道:“终日昏沈,此刻才能知晓,未知后妃等何往?”宫女道:“想是各往寝室,待去通报便了。”语毕,便抢步外出,往报后妃。六宫闻信,陆续趋集,互相笑语道:“大家还魂了!”汝等去做什么?因相率请安,并问唐主腹可饥否?唐主颇欲进食,乃进粥一器,由唐主食尽,仍然安睡,到了天明,神色更好了许多。
惟从荣尚未得知,还疑是宫中秘丧,将迎立他人,不得不先行下手。至孟汉琼往晤康义诚。义诚爱子情深,未免投鼠忌器,但嗫嚅对答道:“仆系将校,不敢预议,凡事须由宰相处置!”汉琼见义诚首鼠两端,忙去转告朱弘昭。弘昭大惊,夜邀义诚入私室,一再详问,义诚仍执前言,未几辞去。是夕已由从荣召集牙兵千人,列阵天津桥,待至黎明,即遣马处钧至冯贇第,叩门传语道:“秦王决计入侍,当居兴圣宫,公等各有宗族,办事应求详允,祸福在指顾间,幸勿自误!”贇未及答,处钧已去,转告康义诚,义诚道:“王欲入宫,自当奉迎。”于是冯贇、康义诚,各怀私意,俱驰入右掖门。朱弘昭相继驰至,孟汉琼自内趋出,与弘昭等共至中兴殿门外,聚议要事。贇具述处钧传语,且顾语义诚道:“如秦王言,心迹可知,公勿因儿在秦府,左右顾望,须知主上禄养吾徒,正为今日,若使秦王兵得入此门,将置主上何地!我辈尚有遗种么?”义诚尚未及答,门吏已仓皇趋入,大声呼道:“秦王已引兵至端门外了。”孟汉琼闻报,拂袖遽起道:“今日变生仓猝,危及君父,难道尚可观望么?如我贱命,有何足惜,当自率兵拒击哩!”说着,即趋入殿门,朱、冯两人,联步随入。义诚不得已,也跟在后面。汉琼入白唐主道:“从荣造反,已引兵攻端门,若纵他入宫,便成大乱了!”宫人听了此言,相向号哭,唐主亦惊语道:“从荣何苦出此!”还是溺爱。便问朱、冯两人道:“究竟有无此事?”两人齐声道:“确有此事,现已令门吏闭门了。”唐主指天泣下,且语义诚道:“烦卿处置,勿惊百姓!”还是相信。
适从珂子控鹤指挥使重吉在侧,也由唐主与语道:“我与尔父亲冒矢石,手定天下,从荣等有何功劳,今乃为人所教,敢行悖逆!我原知此等竖子,不足付大事,当呼尔父来朝,授他兵柄。汝速为我闭守宫门!”重吉应命,即召集控鹤兵,把宫门堵住。
孟汉琼披甲上马,出召入马军都指挥使朱弘实,令率五百骑讨从荣。从荣方扼住天津桥,踞坐胡床,令亲卒召康义诚。亲卒行至端门,见门已紧闭,转叩左掖门,亦没人答应,便从门隙中瞧将进去,遥见朱弘实引着骑兵,踊跃而来。慌忙走白从荣,从荣惊惶失措,忙起座擐甲,弯弓执矢。俄而骑兵大至,冒矢直进,朱弘实遥呼道:“来军何故从逆,快快回营,免得连坐!”从荣部下的牙兵,应声散去,慌得从荣狼狈奔回。走入府第,四顾无人,只有妻室刘氏,在寝室中抖做一团。正在没法摆布,又听得人声鼎沸,突入门来,刘氏先钻入床下,从荣急不暇择,也匍匐进去,与刘氏一同避匿。似此怯弱,何故作威!皇城使安从益,先驱驰入,带兵搜寻,从外至内,上下一顾,已见床下伏著两人,便即顺手拽出,一刀一个,结果性命。夫妻同死,不意安重诲后,复有从荣。再从床后搜寻,尚躲着少子一人,也即杀死,各枭首级,携归献功。
唐主闻从荣被杀,且悲且骇,险些儿堕落御榻。再绝再苏,疾乃复剧。从荣尚有一子,留养宫中,诸将请一体诛夷。唐主泣语道:“此儿何罪?”语未毕,孟汉琼入奏道:“从荣为逆,应坐妻孥,望陛下割恩正法!”唐主尚不肯遽允,偏将吏哗声遽起,无可禁止。只得命汉琼取出幼儿,毕命刀下,追废从荣为庶人。诸将方才散归。
宰相冯道率百寮入宫问安,唐主泪下如雨,呜咽与语道:“我家不幸,竟致如此,愧见卿等!”冯道等亦泣下沾襟,徐用婉言劝慰,然后退出。行至朝堂,朱弘昭等正在聚议,欲尽诛秦府官属,道即抗声道:“从荣心腹,只有高辇、刘陟、王说三人,若判官任赞任事才及半月,王居敏、司徒诩,因病告假,已过半年,岂与从荣同谋?为政宜尚宽大,不宜株连无辜!”弘昭尚不肯从,冯贇却赞同道议,与弘昭力争,乃止诛高辇一人。刘陟、王说,也得免死,长流远方。任赞、王居敏、司徒诩等,贬谪有差。
时宋王从厚,已调镇天雄军,唐主命孟汉琼驰驿往召,即令汉琼权知天雄军府事。从厚奉命还都,及至宫中,那唐主李嗣源,已先三日归天了。总计唐主嗣源在位,共得八年,寿六十有七。史称他性不猜忌,与物无竞,即位后年谷屡丰,兵革罕用,好算是五代贤君,小子也不暇评驳,请看官自加体察便了。不断之断,尤善于断。越年四月,始得安葬徽陵,庙号明宗。这且慢表。
且说宋王从厚,既至洛都,便在柩前行即位礼。阅七日始缞服朝见群臣,给赐中外将士。至群臣退后,御光政楼存问军民,无非是表示新政,安定人心。及还宫后,谒见曹后、王妃,恰也尽礼,不消细说。适朱弘实妻入宫朝贺,司衣王氏,与语秦王从荣事,欷歔说道:“秦王为人子,不在左右侍疾,反欲引兵入卫,原是误处;但必说他敢为大逆,实是冤诬!朱公颇受王恩,奈何不为辩白呢?”语虽近是,但汝与他私通,忽出此语,转令人愈加疑心。弘实妻归告弘实。弘实大惧,亟与康义诚同白嗣皇,且言王氏曾私通从荣,尝代诇宫中情事。一番奏陈,断送王氏生命,有诏令她自尽。好去与从荣叙地下欢了。既而辗转牵连,复累及司仪康氏,也一并赐死。寻复株连王德妃,险些儿迁入至德宫,幸曹后出为洗释,才算无事,但嗣皇从厚,待遇王德妃,即因是濅薄了。
越年正月,改元应顺,大赦天下。加封冯道为司空,李愚为右仆射,刘煦为吏部尚书,并兼同平章事。进康义诚为检校太尉,兼官侍中,判六军诸卫事。朱弘实为检校太保,充侍卫马军都指挥使。且命枢密使朱弘昭、冯贇及河东节度使石敬瑭,并兼中书令。贇以超迁太过,辞不受命,乃改兼侍中,封邠国公。康义诚以下并得加封,岂因其杀兄有功耶?居心如此,安得令终!外如内外百官,俱进阶有差。就是荆南节度使高从诲,也进封南平王,湖南节度使马希范,得进封楚王,两浙节度使钱元瓘,并进封吴越王。惟加蜀王孟知祥为检校太师。知祥却不愿受命,遣归唐使,嘱使代辞。
看官听着!知祥既并有两川,野心勃勃,欲效王建故事。闻唐主已殂,从厚入嗣,遂顾语僚佐道:“宋王幼弱,执政皆胥吏小人,不久即要生乱哩。”僚佐闻言,已知他富有深意,但因岁月将阑,权且蹉跎过去。未几就是孟春,乃推赵季良为首,上表劝进,且历陈符命,什么黄龙现,什么白鹊集,都说是瑞征骈集,天与人归。知祥假意谦让道:“孤德薄不足辱天命,但得以蜀王终老,已算幸事!”季良进言道:“将士大夫,尽节效忠,无非望附翼攀鳞,长承恩宠,今王不正大统,转无从慰副人望,还乞勿辞!”季良本臣事后唐,乃赴蜀后,专媚知祥,曲为效力,可鄙可叹!知祥乃命草定帝制,择日登位。国号蜀,改元明德。
届期衮冕登坛,受百寮朝贺。偏天公不肯做美,竟尔狂风怒号,阴霾四塞,一班趋炎附势的人员,恰也有些惊异。但且享受了目前富贵,无暇顾及天心。何不亦称符瑞?当下授赵季良为司空同平章事,王处回为枢密使,李仁罕为卫圣诸军马步军指挥使,赵廷隐为左匡圣步军都指挥使,张业为右匡圣步军都指挥使,张公铎为捧圣控鹤都指挥使,李肇为奉銮肃卫都指挥使,侯弘实为副使,掌书记。毋昭裔为御史中丞,李昊为观察判官,徐光溥为翰林学士。所有季良等兼领节使,概令照旧。追册唐长公主李氏为皇后,夫人李氏为贵妃。妃系唐庄宗嫔御,赐给知祥,累从知祥出兵,备尝艰苦。一夕梦大星坠怀,起告长公主,公主即语知祥道:“此女颇有福相,当生贵子。”既而生子仁赞,就是蜀后主昶。昶系仁赞改名,详见下文。史家称王建为前蜀,孟知祥为后蜀。
知祥僭号以后,唐山南西道张虔钊,式定军节度使孙汉韶,皆奉款请降,兴州刺史刘遂清尽撤三泉、西县、金牛、桑林戍兵,退归洛阳。于是散关以南,如阶、成、文诸州,悉为蜀有。
过了数月,张虔钊等入谒知祥,知祥宴劳降将。由虔钊等奉觞上寿,知祥正欲接受,不意手臂竟酸痛起来,勉强受觞,好似九鼎一般,力不能胜,急忙取置案上,以口承饮,及虔钊等谢宴趋退,知祥强起入内,手足都不便运动,成了一个疯瘫症。延至新秋,一命告终。遗诏立子仁赞为太子,承袭帝位。
赵季良、李仁罕、赵廷隐、王处回、张公铎、侯弘实等,拥立仁赞,然后告丧。仁赞改名为昶,年才十六,暂不改元。
尊知祥为高祖,生母李氏为皇太后。
知祥据蜀称尊,才阅六月,当时有一僧人,自号醋头,手携一灯檠,随走随呼道:“不得灯,得灯便倒!”蜀人都目僧为痴,及知祥去世,才知灯字是借映登极。又相传知祥入蜀时,见有一老人状貌清癯,挽车趋过,所载无多。知祥问他能载几何?老人答道:“尽力不过两袋。”知祥初不经意,渐亦引为忌讳,后来果传了两代,为宋所并。小子有诗咏道:
两川窃据即称尊,风日阴霾蜀道昏。
半载甫经灯便倒,才知释子不虚言。
知祥帝蜀,半年即亡。这半年内,后唐国事,却有一番绝大变动,待小子下回再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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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从荣之引兵入卫,谓其即图杀逆,尚无确证,不过急思承祚,恐为乃弟所夺耳。孟汉琼、朱弘昭、冯贇等,遽以反告,命朱弘实、安从益率兵迎击,追入秦府,杀于床下。从荣死不足责,但罪及妻孥,毋乃太甚!唐主嗣源,始不能抑制骄儿,继不能抑制莽将,徒因悲骇增病,遽尔告终。宋王入都,已死三日,幸当时如潞王者,在外尚未闻丧讣。否则阋墙之衅,早起阙下,宁待至应顺改元后耶!蜀王知祥,乘间称帝,彼既知从厚幼弱,不久必乱,奈何于亲子仁赞,转未知所防耶!观人则明,对己则昧,知祥亦徒自哓哓耳。
第二十五回 讨凤翔军帅溃归 入洛阳藩王篡位
却说唐主从厚,已改元应顺,尊嫡母曹氏为太后,庶母王氏为太妃,所有藩镇文武臣僚,更一体覃恩,俱给赏赐。独疑忌潞王从珂,听信朱、冯两枢密,出从珂子重吉为亳州团练使。重吉有妹名惠明,在洛为尼,亦召入禁中。从珂闻子被外黜,女被内召,料知新主有猜忌意,免不得瞻顾彷徨。他本为明宗所爱,夙立战功,明宗病剧,只遣夫人刘氏入省,自在凤翔观望。及明宗去世,亦谢病不来奔丧。彼时已料有内衅,坐觇成败。果然嗣皇从厚,信谗见猜,屡遣使侦察从珂。朱弘昭、冯贇,又捕风捉影,专喜生事。内侍孟汉琼,与朱、冯结为知己,朱、冯说他有功,加官至开府仪同三司,且赐号忠贞扶运保泰功臣。汉琼有何功绩,只杀从荣一事,由他首倡。此时汉琼出守天雄军,见上回。意欲邀他回都,协同办事,于是奏请召还汉琼,徙成德节度使范延光,转镇天雄军。河东节度使石敬瑭,移镇成德军。潞王从珂,却叫他改镇河东,兼北都留守。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从厚也不知利害,俱从所请,遣使出发四镇,分头传命。
从珂镇守凤翔,距都最近,第一个接到敕使,满肚中怀着鬼胎。忽又闻洋王从璋,前来接替,更觉疑虑不安。看官阅过上文,应知从璋为明宗从子,前时简任河中,手杀安重诲。这番调至凤翔,从珂也恐他来下辣手,随即召集僚佐,商议行止。大众应声道:“主上年少,未亲庶事,军国大政,统由朱、冯两枢密主持。大王威名震主,离镇是自投罗网,不如拒绝为是!”观察判官冯胤孙,独出为谏阻道:“君命召,不俟驾而行,诸君所议,恐非良图。”大众闻言,统哑然失笑,目为迂谈。从珂乃命书记李专美,草起檄文,传达邻镇,大略谓朱弘昭、冯贇等,乘先帝疾亟,杀长立少,专制朝权,疏间骨肉,动摇藩垣,从珂将整甲入朝,誓清君侧,但虑力不逮心,愿乞灵邻藩,共图报国云云。
檄文既发,又因西都留守王思同,挡住出路,不得不先与联络,特派推官郝诩,押牙朱廷等,相继诣长安,说以利害,饵以美妓。思同却慨然道:“我受明宗大恩,位至节镇,若与凤翔同反,就使成事,也不足为荣。一或失败,身名两丧,反致遗臭万年。这事岂可行得!”遂将郝诩、朱廷拘住,详报唐廷。此外各镇,接到从珂檄文,或与反对,或主中立,惟陇州防御使相里金,有心依附,即遣判官薛文遇,往来计事。
唐主从厚,既闻从珂叛命,拟遣康义诚出兵往讨。义诚不欲督师,请饬王思同为统帅,羽林都指挥使侯益为行营马步都虞侯。益知军情将变,辞疾不行,遂被黜为商州刺史,侯益尚不失为智,义诚却很是狡诈。即命王思同为西面行营马步军都部署,前静难军节度使药彦稠为副,前绛州刺史苌从简为马步都虞侯,严卫步军左厢指挥使尹晖,羽林指挥使杨思权等,皆为偏裨,出师数万,往讨从珂。又命护国节度使安彦威,为西面行营都监,会同山南、西道,及武定、彰义、静难各军帅,夹攻凤翔。一面令殿直楚昭祚,往执亳州团练使李重吉,幽锢宋州。洋王从璋,行至中途,闻从珂拒命,便即折还。
王思同等会同各道兵马,共至凤翔城下,鼙鼓喧天,兵戈耀日,当即传令攻城。城堑低浅,守备不多,由从珂勉谕部众,乘陴抵御。怎奈城外兵众势盛,防不胜防,东西两关,为全城保障,不到一日,都被攻破,守兵伤亡,不下千百,急得从珂危惧万分,寝食不遑。好容易过了一宵,才见天明,又听得城外喧声,一齐趋集,好似那霸王被困,四面楚歌。极写唐军声势,反射后文降溃。
从珂情急登城,泣语外军道:“我年未二十,即从先帝征伐,出生入死,金疮满身,才立得本朝基业,汝等都随我有年,亦应目睹,今朝廷信任谗臣,猜忌骨肉,试想我有何罪,乃劳大军痛击,必欲置我死地呢!”说至此,就在城上大哭起来。内外军士,相率泣下。忽西门外跃出一将,仰首大呼道:“大相公真是我主哩!”遂率部众解甲投戈,愿降潞王。从珂开城放入,思权用片纸呈入,内书数语云:愿王克京城日,授臣节度使,勿用作防团。从珂即下城迎劳,援笔批入纸中,写就思权为邠宁节度使七字,授与思权。思权舞蹈称谢。为彼一人,断送社稷,试问彼心何忍?且登城招诱尹晖,尹晖即遍呼各军道:“城西军已入城受赏了!我等应早自为计!”说着,也将甲胄脱卸,作为先导,各军遂纷纷弃械,乞降城中。从珂复开了东门,迎纳尹晖等降军。
王思同毫不接洽,骤见乱兵入城,顿时仓皇失措,与安彦威等五节度使,统皆遁去。凤翔城下,依旧是风清日朗,雾扫云开。从珂转惊为喜,大括城中财帛,犒赏将士,甚至鼎釜等器,亦估值作为赏物。大众都得满愿,欢声如雷。长安副留守对遂雍,闻思同败还,也生异志,闭门不纳。思同等只好转走潼关。从珂建大将旗鼓,整众东行,尚恐思同据住长安,并力拒守。及行次岐山,闻刘遂雍不纳思同,大喜过望,便即遣人慰抚。遂雍悉倾库帑,遍赏从珂前军,前军皆不入城,受赏即去。至从珂到来,由遂雍出城迎接,复搜索民财,充作供给。从珂也无暇入城,顺道东趋,径逼潼关。
唐廷尚未得败报,至西面步军都监王景从等,自军中奔还,才识各军大溃。唐主从厚,惊慌的了不得,亟召康义诚入议,凄然与语道:“先帝升遐,朕在外藩,并不愿入都争位,诸公同心推戴,辅朕登基。朕既承大业,自恐年少无知,国事都委任诸公,就是朕对待兄弟,也未尝苛刻。不幸凤翔发难,诸公皆主张出师,以为区区叛乱,立可荡平,今乃失败至此,如何能转祸为福?看来只有朕亲往凤翔,迎兄入主社稷,朕仍旧归藩。就使不免罪谴,亦所甘心,省得生灵涂炭了!”徒然哀鸣,有何益处?朱弘昭、冯贇等,面面相觑,不发一言。
不能收火,如何放火?
康义诚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进议道:“西师惊溃,统由主将失策,今侍卫诸军尚多,臣请自往抵敌,扼住要冲,招集离散,想不至再蹈前辙,愿陛下勿为过忧!”唐主从厚道:“卿果前往督军,当有把握,但恐寇敌方盛,一人不足济事,且去召入石驸马,一同进兵,可好么?”义诚道:“石驸马闻徙镇命,恐亦未愿,倘有异心,转足资寇,不如由臣自行,免受牵制!”巧言如簧。从厚总道他语出至诚,毫不动疑,便召将士慰谕,亲至左藏,悉发所储金帛,分给将士。且更面嘱道:“汝等若平凤翔,每人当更赏二百缗。”将士无功得赏,益加骄玩,各负所赐物,出语途人道:“到凤翔后,再请给一分,不怕朝廷不允!”途人闻言,有几个见识较高,已料他贪狡难恃,康义诚独扬扬得意,调集卫军,入朝辞行。
都指挥使朱弘实,进白唐主道:“禁军若都出拒敌,洛都归何人把守?臣意以为先固洛阳,然后徐图进取,可保万全。”义诚正恨弘实主兵,击毙从荣,此时又出来阻挠,顿觉怒气上冲,厉声叱道:“弘实敢为此言,莫非图反不成?”弘实本是莽夫,怎肯退让,也厉声答道:“公自欲反,还说别人欲反么?”这二语的声音,比义诚还要激响,适值从厚登殿,听是弘实口音,心滋不悦,便召二人面讯。二人争讼殿前,弘实仍盛怒相向,义诚独佯作低声,两下各执一词。义诚便面奏道:“弘实目无君上,在御座前,尚敢这般放肆,况叛兵将至,不发兵拦阻,却听他直入都下,惊动宗社,这尚得谓非反么?”从厚不禁点首,义诚又逼紧一层道:“朝廷出此奸臣,怪不得凤翔一乱,各军惊溃,今欲整军耀武,必须将此等国蠹,先正典刑,然后将士奋振,足以平寇!”从厚被他一激,遂命将弘实绑出市曹,斩首以徇。各禁军见弘实冤死,无不惊叹,那康义诚得泄余恨,遂带着禁军,一麾出都去了。
从厚见义诚就道,还以为长城可靠,索性令楚匡祚杀死李重吉,并将重吉妹惠明,也勒令自尽,眼巴巴的专待捷音。当下宣诏军前,命康义诚为凤翔行营都招讨使,王思同为副。那知思同奔至潼关,被从珂前军追至,活擒而去,解至从珂行辕。从珂面加诘责,思同慨然道:“思同起自行间,蒙先帝擢至节镇,常愧无功报主;非不知依附大王,立得富贵,但人生总有一死,死后何颜往见先帝?今战败就擒,愿早就死!”忠有余而才略不足,终致杀身。从珂也自觉怀惭,改容起谢道:“公且休言!”遂命羁住后帐,偏杨思权、尹晖二人,羞与相见,屡劝从珂心腹将刘延朗,谋毙思同。延朗遂乘从珂醉后,擅将思同杀死。及从珂醒后报闻,托言思同谋变,从珂徒付诸一叹罢了。
再进军入华州,前驱又执到药彦稠,命系狱中。越日进次阌乡,又越日进次灵宝,各州邑无一拒守,如入无人之境。护国节度使安彦威,与匡国节度使安重霸,望风迎降。独陕州节度使康思立,闭门登城,拟俟康义诚到来,协同守御。从珂前驱至城下,中有捧圣军五百骑,前曾出守陕西,至此为从珂所诱,令充前锋,便向城上仰呼道:“城中将吏听着!现我等禁军十万,已奉迎新帝,尔等数人,尚为谁守?徒累得一城人民,肝脑涂地,岂不可惜!”守兵应声下城,开门出迎。
思立禁遏不住,也只好随了出来,迎从珂入城。
从珂入城安民,与僚佐再商行止。僚佐献议道:“今大王将及京畿,料都中人必皆丧胆,不如移书入都,慰谕文武士庶,令他趋吉避凶,定可不劳而服了。”从珂依言,即驰书都中,略言大兵入都,惟朱弘昭、冯贇两族不赦外,此外各安旧职,不必忧疑。时侍卫马军指挥使安从进,方受命为京城巡检,一得此书,即潜布心腹,专待从珂军到,好出城迎降。
唐主从厚,尚似睡在梦中,诏促康义诚进兵。义诚军至新安,部下将士,争弃甲兵,赴陕投降。及抵乾壕,十成中走去了九成半,只剩得寥寥数十人。义诚心本叵测,此次自请出兵,意欲尽举卫卒,迎降从珂,作为首功,不意卫卒已走了先着,顿失所望。可巧途次遇着从珂候骑,即与他相见,自解所佩弓剑,令携去作为信物,传语请降。心术最坏,莫如此人。警报飞达都中,可怜唐主从厚,急得不知所为,忙遣中使宣召朱弘昭。弘昭正忧心如焚,突然闻召,即惶遽出涕道:“急乃召我,是明明欲杀我谢敌呢!”当即投井自尽。安从进闻弘昭已死,竟引兵入弘昭第,枭了弘昭首级,乘便往杀冯贇,把冯家男女长幼,尽行屠戮,遂将朱、冯两颗头颅,送入陕中。
从厚得弘昭死耗,复闻冯族被屠,自知危在旦夕,不得不避难出奔。适值孟汉琼自魏州归来,便令他再往魏州,整备行辕,以便出幸。汉琼佯为应命,及趋出都门,却扬鞭西驰,投奔陕府去了。保泰功臣,所为也如是么?从厚尚未得知,自率五十骑至玄武门,顾语控鹤指挥使慕容进道:“朕且幸魏州,徐图兴复,汝可率控鹤兵从行!”进系从厚爱将,便即应声道:“生死当从陛下!请陛下先行一步,俟臣召集部众,出卫乘舆!”从厚乃驰出玄武门。一出门外,门便阖住。看官道是何人所阖?原来就是慕容进。进给出主子,立即变卦,安安稳稳的居住都中,并没有从驾的意思。
宰相冯道等入朝,到了端门,始知朱、冯皆死,车驾出走,因怅然欲归。李愚道:“天子出幸,并未向我等与谋,今太后在宫,我等且至中书省,遣小黄门入宫请示,取太后进止,然后归第,诸公以为何如?”道摇首道:“主上失守社稷,人臣将何处禀承?若再入宫城,恐非所宜。潞王已处处张榜,不若归俟教令,再作计较。”已生变志。乃共归至天宫寺。安从进遣人与语道:“潞王倍道前来,行将入都,相公宜带领百官,至谷水奉迎。”道等乃入憩寺中,传召百官。中书舍人卢导先至,道与语道:“闻潞王将至,应具书劝进,请舍人速即起草!”便欲劝进,太无廉耻。导答道:“潞王入朝,百官只可班迎,就使有废立情事,亦当俟太后教令,怎得遽往劝进呢?”道又说道:“凡事总须务实。”导答驳道:“公等身为大臣,难道有天子出外,遽向别人劝进吗?若潞王尚守臣节,举大义相责,敢问公等具何词对答呢?为公等计,不如率百官径诣宫门,进名问安,取太后进止,再定去就,方算是情义兼尽了。”
道尚踌躇未决,那安从进复遣人催促道:“潞王来了,太后太妃,已遣中使迎劳潞王,奈何百官尚未出迎?”道慌忙出寺,李愚、刘等,也纷然随行。到了上阳门外,伫候了半日有余,并不见潞王到来,但只有卢导趋过。道复召与语,导对答如初。李愚喟然道:“舍人所言甚当,我等罪不胜数了。”
罪止贪生,何必过谦。乃相偕还都。
是时潞王从珂,尚留陕中,康义诚至陕待罪,从珂面责道:“先帝晏驾,立嗣由诸公,今上居丧,政事出诸公,何为不能终始,陷吾弟至此?”你也口是心非。义诚大惧,叩头请死。本意想立首功,谁知当场出丑!从珂冷笑道:“你且住着,再听后命!”已露杀机。义诚不得已留住行黄,马步都虞侯苌从简,左龙武统军王景戡,均为从珂军所执,匍匐乞降。从珂俱命系狱,遂遣人上笺太后,一面由陕出发,东趋洛都。至渑池西,遇着孟汉琼,汉琼伏地大哭,欲有所陈。一哭便能保命么?从珂勃然道:“汝也不必多言,我已早知道了!”遂命左右道:“快了此阉奴!”汉琼魂不附体,连哀求语都说不出来,刀光一闪,身首分离。
杀得好。
从珂复引兵至蒋桥,唐相冯道等,已排班恭迎。丑极。从珂传令,说是未谒梓宫,不便相见。道等又上笺劝进,越丑。从珂并不审视,但令左右收下,竟尔昂然入都。先进谒太后、太妃,再趋至西宫,拜伏明宗柩前,泣诉诣阙的缘由。冯道等跟了进来,俟从珂起身,列班拜谒。从珂亦答拜。冯道等又复劝进。从珂道:“我非来夺位,实出自不得已。俟皇帝归阙,园寝礼终,当还守藩服,诸公遽议及此,似未谅我的苦衷了!”吾谁欺?欺天乎!看官!你道从珂此言,果然好当真么?翌日即由太后下令,废少帝从厚为鄂王,命从珂知军国事。又翌日复传出太后教令,谓潞王从珂,应即皇帝位。从珂并不固辞,居然在柩前行即位礼,受百官朝贺了。写得从珂即位之速,返射上文伪言。
先是从珂在凤翔,有瞽者张濛,自言知术数事,尝事太白山神。神祠就是北魏崔浩庙。每遇人问休咎,由濛祷告,神即附体传语,颇有应验。从珂亲校房暠,酷信濛术,曾托濛代询潞王吉凶。濛即传神语道:“三珠并一珠,驴马没人驱。岁月甲庚午,中兴戊己土。”暠茫然不解,请濛代释。濛答道:“这是神语,我亦未能解释呢。”暠转白从珂,从珂亦莫明其妙,至入都受册,文中起首,便是应顺元年岁次甲午,四月庚午朔三语,从珂回视房暠道:“张濛神言,果然应验了!”惟三珠两语,尚难索解,再令暠往延张暠,共相研究。濛言三珠指三帝,驴马没人驱,便是失位的意义。是耶非耶!乃授濛为将作少监同正,敕赐金紫,作为酬谢。
还有一种奇怪的应兆,凤翔人何叟,年逾七十,无疾猝死。冥中见了阴官,凭几告叟道:“为我白潞王,来年三月,当为天子二十三年。”叟方闻此语,一声怪响,竟尔还阳。自思阴官所言,不便转告,仍秘匿过去。逾月又死,复见阴官,向他怒叱道:“怎得违我命令,不去转达!今再放汝还阳,速即传报!”阴官必欲转白,究是何因?叟惶恐遵教,退见廊庑下簿书,便问守吏。守吏道:“朝代将易,这就是升降人爵的簿籍呢。”及叟已再苏,不敢隐匿,乃转告从珂亲校刘延朗,延朗转白从珂,从珂召叟入问,叟答道:“请待至来年三月,必有征信,否则戮我未迟。”从珂乃给与金帛,嘱他不再泄漏,遣令还家,及期果验。但从珂据国,先后仅及三年,何故讹作二十三年,后人仔细研求,方知从珂生日,是正月二十三日,小字二十三,诨名便叫作阿三。二十三年,就是三年,究竟此事真假,小子也无从辨明。但史乘上载有此语,不妨依言录述,聊供看官谈助。并随笔写入一诗道:
同胞兄弟尚操戈,异类何能保太和!
养子可曾如养虎,明宗以后即从珂。
从珂篡位,故主从厚,究竟往何处去了?欲知详情,试阅下回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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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宗既殂,从厚依次当立,名正言顺,本无可乘之隙。且即位仅及数月,无甚失德,亦何至速即危亡,所误者任用非人耳!朱弘昭、冯贇等,前时尝畏惮从荣,不敢入任枢密使。至从荣既死,从珂犹存,阿三骁勇善战,出从荣上,亟宜设法笼络,曲予羁縻。彼于从厚入都之时,不过在外观望,未尝反唇相讥,是固非觊觎神器者比。何物朱、冯,乃轻令徙镇,激之使反乎!且王思同等率领大军,围攻凤翔,东西关陷,围城岌岌,而杨思权大呼先降,尹晖随靡,遂致众军大溃,是思权之罪,且比朱、冯为尤甚。康义诚居心叵测,更过思权,从厚误信而用之,几何而不亡国杀身耶!然观当时卖国诸臣,皆属先朝遗老,是其咎尤不在从厚,而在明宗。祖父欲传国于子孙,不为之择贤而辅,虽举国家而授之,亦属无益。此贻谋之所以宜慎也。
第二十六回 卫州廨贼臣缢故主 长春宫逆子弑昏君
却说潞王从珂,入洛篡位的期间,正故主从厚,流寓卫州驿,剩得一个匹马单身,穷极无聊的时候。他自玄武门趋出,随身只五十骑兵,四顾门已阖住,料知慕容进变卦,不由的自嗟自怨,踯躅前行。到了卫州东境,忽见有一簇人马,拥着一位金盔铁甲的大员,吆喝而来。到了面前,那大员滚鞍下马,倒身下拜,仔细瞧着,乃是河东节度使石敬瑭。便即传谕免礼,令他起谈。敬瑭起问道:“陛下为什么到此?”从厚道:“潞王发难,气焰甚盛,京都恐不能保守,我所以匆匆出幸,拟号召各镇,勉图兴复,公来正好助我!”敬瑭道:“闻康义诚出军西讨,胜负如何?”从厚道:“还要说他甚么,他已是叛去了!”敬瑭俯首无言,只是长叹。也生歹心。从厚道:“公系国家懿戚,事至今日,全仗公一力扶持!”敬瑭道:“臣奉命徙镇,所以入朝。麾下不过一二百人,如何御敌?惟闻卫州刺史王弘贽,本系宿将,练达老成,愿与他共谋国事,再行禀命!”从厚允诺。敬瑭即驰入卫州,由弘贽出来迎见,两下叙谈。敬瑭即开口道:“天子蒙尘,已入使君境内,君奈何不去迎驾?”弘贽叹息道:“前代天子,亦多播越,但总有将相侍卫,并随带府库法物,使群下得所依仰。今闻车驾北来,只有五十骑相随,就使有忠臣义士,赤心报主,恐到了此时,亦无能为力了!”乐得别图富贵。
敬瑭闻言,也不加评驳,但支吾对付道:“君言亦是,惟主上留驻驿馆,亦须还报,听候裁夺。”便别了弘贽,返白从厚,尽述弘贽所言。从厚不禁陨涕。旁边恼动了弓箭使沙守荣、奔洪进,奔与贲同系洪进姓。直趋敬瑭前,正辞诘责道:“公系明宗爱婿,与国家义同休戚,今日主忧臣辱,理应相恤,况天子蒙尘播越,所恃惟公,今公乃误听邪言,不代设法,直欲趋附逆贼,卖我天子呢!”说至此,守荣即拔出佩刀,欲刺敬瑭。忠义可嘉,惜太莽撞。敬瑭连忙倒退,部将陈晖,即上前救护敬瑭,拔剑与守荣交斗,约有三五个回合。敬瑭牙将指挥使刘知远,遽引兵入驿,接应陈晖。晖胆力愈奋,格去守荣手中刀,把他一剑劈死。洪进料不能支,也即自刎。知远见两人已死,索性指挥部兵,趋至从厚面前,将从厚随骑数十人,杀得一个不留。从厚已吓做一团,不敢发声,那知远却麾兵出驿,拥了敬瑭,竟驰往洛阳去了。不杀从厚,还算是留些余地。看官!你想此时的唐主从厚,弄得形单影只,举目无亲,进不得进,退不得退,只好流落驿中,任人发落。卫州刺史王弘贽,全不过问,直至废立令下,乃遣使迎入从厚,使居州廨。明知从厚难保,因特视为奇货。一住数日,无人问候,惟磁州刺史宋令询,遣使存问起居。从厚但对使流泪,未敢多言。皇帝失势,一至于此,后人亦何苦欲做皇帝。既而洛阳遣到一使,入见弘贽,向贽下拜,这人非别,就是弘贽子峦,曾充殿前宿卫。贽问他来意,他即与贽附耳数语。贽频频点首,便备了鸩酒,引峦往见从厚。从厚识是王峦,便询都中消息。峦不发一语,即进酒劝饮。从厚顾问弘贽道:“这是何意?”弘贽道:“殿下已封鄂王,朝廷遣峦进酒,想是为殿下饯行呢。”从厚知非真言,未肯遽饮,弘贽父子,屡劝不允,峦竟性起,取过束帛,硬将从厚勒毙,年止二十一岁。
从厚妃孔氏,即孔循女。尚居宫中,生子四人,俱属幼稚。自王峦弑主还报,从珂遣人语孔妃道:“重吉等何在?汝等尚想全生么?”孔妃顾着四子,只是悲号。不到一时,复有人持刃进来,随手乱斫,可怜妃与四子,一同毕命。从厚只杀一重吉,却要六人抵命,如此凶横,宁能久存!磁州刺史宋令询,闻故主遇害,恸哭半日,自缢而亡。从厚之死,尚有宋令询死节,后来从珂自焚,无一死事忠臣,是从珂且有愧多矣。从珂即改应顺元年为清泰元年,大赦天下,惟不赦康义诚、药彦稠。义诚伏诛,并且夷族。此举差快人意。余如苌从简、王景戡等,一律释免。葬明宗于徽陵,并从荣、重吉遗棺,及故主从厚遗骸,俱埋葬徽陵域中。从厚墓土,才及数尺,不封不树,令人悲叹。至后晋石敬瑭登基,乃追谥从厚为闵帝,可见从珂残忍,且过敬瑭,怪不得他在位三年,葬身火窟哩。莫谓天道无知。
从珂下诏犒军,见府库已经空虚,乃令有司遍括民财,敲剥了好几日,也止得二万缗。从珂大怒,硬行科派,否则系狱。于是狱囚累累,贫民多赴井自尽,或投缳自经。军士却游行市肆,俱有骄色。市人从旁聚诟道:“汝等但知为主立功,反令我等鞭胸杖背,出财为赏,自问良心,能无愧天地否?”军士闻言,横加殴逐,甚至血肉纷飞,积尸道旁,人民无从呼吁。犒军费尚属不敷,再搜括内藏旧物,及诸道贡献,极至太后、太妃,亦取出器物簪珥,充作犒赏,还不过二十万缗。当从珂出发凤翔时,曾下令军中,谓入洛后当赏人百缗,至是估计,非五十万缗不可,偏仅得二十万缗,不及半数。从珂未免怀忧。
适李专美夜值禁中,遂召入与语道:“卿素有才名,独不能为我设谋,筹足军赏么?”专美拜谢道:“臣本驽劣,材不称职,但军赏不足,与臣无咎。自长兴以来,屡次行赏,反养成一班骄卒。财帛有限,欲望无穷,陛下适乘此隙,故能得国。臣愚以为国家存亡,不在厚赏,要当修法度,立纪纲,保养元气,若不改前车覆辙,恐徒困百姓,存亡尚未可知呢!今财力已尽,只得此数,即请酌量派给,何必定践前言哩!”从珂没法,只得下了制敕,凡在凤翔归命,如杨思权、尹晖等,各赐二马一驼,钱七十缗,下至军人钱二十缗,在京军士各十缗。诸军未满所望,便即造谣道:“去却生菩萨,扶起一条铁。”生菩萨指故主从厚,一条铁指新主从珂。玩他语意,已不免怀着悔心了。全为下文写照。
当下大封功臣,除冯道、李愚、刘三宰相,仍守旧职外,用凤翔判官韩昭胤为枢密使,刘延朗为副,房暠为宣徽北院使,随驾牙将宋审虔为皇城使,观察判官马裔孙为翰林学士,掌书记李专美为枢密院直学士。康思立调任邢州节度使,安重霸调任西京留守,杨思权升任邠州节度使,尹晖升任齐州防御使,安重进升任河阳节度使,相里金升任陕州节度使。加封天雄军节度使范延光为齐国公,宣武军节度使驸马都尉赵延寿为鲁国公,幽州节度使赵德钧,封北平王,青州节度使房知温,封东平王,天平节度使李从曮仍回镇凤翔,封西平王。惟石敬瑭自卫州入朝,虽由从珂面加慰劳,礼貌颇恭,但前此同事明宗,两人各以勇力自夸,素不相下,此时从珂为主,敬瑭为臣,不但敬瑭易勉强趋承,就是从珂亦勉强接待。相见后留居都中,未闻迁调,敬瑭很自不安,以致愁病相侵,形同骨文。亏得妻室永宁公主,出入禁中,屡与曹太后谈及,请令夫婿仍归河东。公主本曹太后所出,情关母女,自然竭力代谋。从珂入事太后、太妃,还算尽礼,因此太后较易进言。有时公主入谒,与从珂相见,亦尝面陈微意。从珂乃复令敬瑭还镇河东,加官检校太师兼中书令,封公主为魏国长公主。
凤翔旧将佐,入劝从珂,都说应留住敬瑭,不宜外任。惟韩昭胤、李专美两人,谓敬瑭与赵延寿,并皆尚主,一居汴州,一留都中,显是阴怀猜忌,未示大公,不如遣归河东为便。从珂也见他骨瘦如柴,料不足患,遂遣使还镇。敬瑭得诏即行,好似那凤出笼中,龙游海外,摆尾摇首,扬长而去。
原是得意。
既而进冯道为检校太尉,相国如故。李愚、刘,一太苛察,一太刚褊,议论多不相合。或至彼此诟詈,失大臣体。从珂乃有意易相,问及亲信,俱说尚书左丞姚顗,太常卿卢文纪,秘书监崔居俭,均具相才,可以择用。从珂意不能决,因书三人姓名,置诸琉璃瓶中,焚香祝天,用箸挟出,得姚、卢两人。遂命姚顗、卢文纪同平章事,罢李愚为左仆射,刘为右仆射。寻册夫人刘氏为皇后,授次子重美为右卫上将军,兼河南尹,判六军诸卫事。嗣且命兼同平章事职衔,加封雍王。一朝规制,内外粗备,那弑君篡国的李从珂,遂高拱九重,自以为安枕无忧了。笔伐口诛,不肯放过。小子按时叙事,正好趁着笔闲,叙及闽中轶闻。回应二十三回。
闽主延钧,既僭称皇帝,封长子继鹏为福王,充宝皇宫使,尊生母黄氏为太后,册妃陈氏为皇后。先子而后及母妻,是依时事为录述,并非倒置于此,见闽主之溺爱不明,卒遭子祸。看官道陈氏是何等人物?她本是延钧父王审知侍婢,小名金凤。说起她的履历,更属卑污。他本是福清人氏,父名侯伦,年少美丰姿,曾事福建观察使陈巖。巖酷嗜南风,与侯伦常同卧起,视若男妾。偏巖妾陆氏,也心爱侯伦,眉来眼去,竟与侯伦结不解缘,只瞒了一个陈巖,未几巖死,巖妻弟范晖,自称留后。陆氏复托身范晖,产下一女,便是金凤。此女系侯伦所生,由晖留养,至王审知攻杀范晖,金凤母女,乘乱走脱,流落民间。幸由族人陈匡胜收养,方得生存。审知据闽,选良家女充入后宫,金凤幸得与选,年方十七,姿貌不过中人,却生得聪明乖巧,娇小玲珑。一入宫中,便解歌舞。审知喜她灵敏,即令贴身服事。
延钧出入问安,金凤曲意承迎,引得延钧很是欢洽,心痒难熬。惟因老父尚在,不便勾搭,没奈何迁延过去。至审知一殁,延钧嗣位,还有甚么顾忌,便即召入金凤,侑酒为欢,郎有心,妾有意,彼此不必言传,等到酒酣兴至,自然拥抱入床,同作巫山好梦。这一夜的颠鸾倒凤,备极淫荡。延钧已娶过两妻,从没有这般滋味,遂不禁喜出望外,格外情浓。及僭号称帝,拟册正宫,元配刘氏早卒,继室金氏,貌美且贤,不过枕席上的工夫,很是平淡,延钧本不甚欢暱。到了金凤入幸,比金氏加欢百倍。那时闽后的位置,当然属诸金凤了。只是要做元绪公奈何!既立金凤为皇后,即追封他假父陈巖为节度使,母陆氏为夫人,族人守恩、匡胜为殿使。别筑长春宫,作藏娇窟。
延钧尝用薛文杰为国计使,文杰敛财求媚,往往诬富人罪,籍没家资,充作国用,以此得大兴土木,穷极奢华。并且广采民女,罗列长春宫中,令充侍役。每当宫中夜宴,辄燃金龙烛数百枝,环绕左右,光明如昼。所用杯盘,统是玛瑙、琥珀及金玉制成,且令宫婢数十人擎住,不设几筵。匪夷所思。饮到醉意醺醺,延钧与金凤,便将衣服尽行卸去,裸着身体,上床交欢。床四围共有数丈,枕可丈余,当两人交欢时,又令诸宫人裸体伴寝,互为笑谑。嗣复遣使至安南,特制水晶屏风一具,周围四丈二尺,运入长春宫寝室。延钧与金凤淫狎,每令诸宫女隔屏窥视,金凤常演出种种淫态,取悦延钧。或遇上巳修禊,及端午竞渡,必挈金凤偕游。后宫妇女,杂衣文锦,夹拥而行。金凤作乐游曲,令宫女同声歌唱,悠扬宛转,响遏行云。还有兰麝气,环麝声,遍传远近,令人心醉。这真可谓淫荒已极了。
延钧既贪女色,复爱娈僮。有小吏归守明,面似冠玉,肤似凝酥,他即引入宫中,与为欢狎,号为归郎。淫女尤喜狂,且顿令这水性杨花的金凤姑娘,也为颠倒梦想,愿与归郎作并头莲。归郎乐得奉承,便觑隙至金凤卧房,成了好事。金凤得自母传,不意归郎竟似侯伦。起初尚顾避延钧,后来延钧得疾,变成一个疯瘫症。于是金凤与归郎,差不多夜夜同床,时时并坐了。但宫中婢妾甚多,有几个狡黠善淫的,也想亲近归郎,乘机要挟。害得归郎无分身法,另想出一条妙计,招入百工院使李可殷,与金凤通奸。金凤多多益善,况可殷是个伟岸男子,仿佛是战国时候的嫪毒,独得秘缄,益足令金凤惬意。归郎稍稍得暇,好去应酬宫人,金凤也不去过问。惟可殷不在时,仍令归郎当差。当时延钧曾命锦工作九龙帐,掩蔽大床,国人探悉宫中情形,作一歌词道:“谁谓九龙帐,只贮一归郎!”延钧那里得知,就使有些知觉,也因疾病在身,振作不起。
天下事无独必有偶,那皇后陈金凤外,又出一个李春燕。凤后有燕,何畜生之多也!春燕为延钧侍妾,妖冶善媚,不下金凤。姿态比金凤尤妍。延钧也加爱宠,令居长春宫东偏,叫作东华宫。用珊瑚为棁榆,琉璃为檽瓦,檀楠为梁栋,缀珠为帘幕,范金为柱础,与长春宫一般无二。自延钧骤得疯瘫,不能御女,金凤得了归守明、李可殷等,作为延钧的替身,春燕未免向隅,势不免另寻主顾。凑巧延钧长子继鹏,愿替父代劳,与春燕联为比翼,私下订约,愿作长久夫妻。乃运动金凤,乞她转告延钧,令两人得为配偶。延钧本来不愿,经金凤巧言代请,方将春燕赐给继鹏,两人自然快意,不消絮述。
惟延钧素性猜忌,委任权奸。内枢密使吴英,为国计使薛文杰所谮,竟致处死。英尝典兵,得军士心,军士因此嗟怨。忽闻吴人攻建州,当即发兵出御,偏军士不肯出发,请先将文杰交出,然后起程。延钧不允,经继鹏一再固请,乃将文杰捕下,给与军士,军士乱刀分刲,脔食立尽,始登途拒吴。吴人退去。
既而延钧复忌亲军将领王仁达,勒令自尽,一切政事,统归继鹏处置。皇城使李仿,与春燕同姓,冒认兄妹,遂与继鹏作郎舅亲,自恣威福。李可殷尝被狎侮,心怀不平,密与殿使陈匡胜勾结,谗构李仿及继鹏。继鹏弟继韬,又与继鹏不睦,党入可殷,密图杀兄。偏继鹏已有所闻,也尝与李仿密商,设法除患。会延钧病剧,继鹏及仿,放胆横行,竟使壮士持梃,闯入可殷宅中。正值可殷出来,当头猛击,脑裂而死。死得猝不及防。
看官试想,这李可殷是皇后情夫,骤遭惨毙,教阿凤何以为情?慌忙转白延钧,不意延钧昏卧床上,满口谵语,不是说延禀索命,就是说仁达呼冤。金凤无从进言,只好暗暗垂泪,暂行忍耐。到了次日,延钧已经清醒,即由金凤入诉,激起延钧暴怒,力疾视朝。呼入李仿,诘问可殷何罪?仿含糊对付,但言当查明复旨。踉跄趋出,急与继鹏定计,一不做,二不休,号召皇城卫士,鼓噪入宫。
延钧正退朝休息,高卧九龙帐中,蓦闻哗声大至,亟欲起身,怎奈手足疲软,无力支撑。那卫士一拥突入,就在帐外用槊乱刺,把延钧搠了几个窟窿。金凤不及奔避,也被刺死。归郎躲入门后,由卫士一把抓住,斫断头颅。李仿再出外擒捕陈守恩、匡胜两殿使,尽加杀戮。继韬闻变欲逃,奔至城门,冤家碰着对头,适与李仿相值,拔刀一挥,便即陨首。延钧在九龙帐中,尚未断气,宛转啼号,痛苦难忍,宫人因卫士已去,揭帐启视,已是血殷床褥,当由延钧嘱咐,自求速死,令宫人刺断喉管,方才毕命。小子有诗叹道:
九龙帐内闪刀光,一代昏君到此亡!
荡妇狂且同一死,人生何苦极淫荒!
延钧被弑,这大闽皇帝的宝座,便由继鹏据住,安然即位。欲知此后情形,俟小子下回说明。
唐主从厚,与闽主延钧,先后被弑,正是两两相对。惟从厚生平行事,不若延钧之淫昏,乃一则即位未几,即遭变祸,一则享国十年,才致陨命;此非天道之无知,实由人事之有别。明宗末年,乱机已伏,不发难于明宗之世,而延及于从厚之身,天或者尚因明宗之逆取顺守,尚有令名,特不忍其亲罹惨祸,乃使其子从厚当之耳。延钧嗣位,闽固无恙,初年尚不甚淫荒,至僭号为帝,立淫女为后,于是愈昏愈乱,而大祸起矣。本回叙入闽事,全从《十国春秋》中演出,并非故意媟亵,导人为淫。阅者当知淫昏之适以致亡,勿作秽语观可也。
第二十七回 嘲公主醉语启戎 援石郎番兵破敌
却说王继鹏弑父杀弟,并将仇人一并处死,喜欢的了不得,遂假传皇太后命,即日监国。到了晚间,没一人敢生异议,便登了帝座,召见群臣。群臣皆俯伏称贺。继鹏改名为昶。册李春燕为贤妃。命李仿判六军诸卫事。仿为弑君首恶,心常自疑,多养死士,作为护卫。继鹏恐他复蓄异谋,密与指挥使林延皓计议,托名犒军,大享将士,暗中布着埋伏,专候李仿进来,顺便下手。仿昂然直入,趋至内殿,猝遇伏甲突出,将他拿下,立即枭斩。当下阖住内城,严防外乱,并将仿首悬示启圣门外,揭仿弑君弑后,及擅杀继韬等罪状。仿部众不服,攻应天门,未能得手,转焚启圣门,由林延皓率兵拒守,也不得逞。但将仿首取去,东奔吴越。
继鹏闻乱兵溃去,心下大悦,当命弟继严权判六军诸卫,用六军判官叶翘为内宣徽使,追号父鏻即延钧,见前。为惠宗皇帝,发丧安葬,改元通文。尊皇太后黄氏为太皇太后,进册李春燕为皇后。继鹏本有妻李氏,自得了春燕,将妾作妻,正室反贬入冷宫。春燕好淫工媚,善伺主意,继鹏非常宠爱,坐必同席,行必同舆,别造紫微宫,专供春燕游幸,繁华奢丽,且过东华。好算跨灶。春燕所言,继鹏无不允从。内宣徽使叶翘,博学质直,本为福邸宾僚,继鹏待以师礼,多所裨益。及入为宣徽使,反致言不见用,翘固请辞职,却屡承慰留。既而为李后事,上书切谏,惹动继鹏怒意,援笔批答道:“一叶随风落御沟!”是古今批语中所罕有。遂放翘归水泰原籍,翘幸得寿终。
这且慢表,且说河东节度使石敬瑭,既抵晋阳,尚恐为朝廷所忌,阴图自全,常称病不理政事。有二子重英、重裔,留仕都中,重英任右卫上将军,重裔为皇城副使,皆受敬瑭密嘱,侦探内事。两人贿托太后左右,每有所闻,即行传报。所以唐主从珂,与李专美、李崧、吕琦、薛文遇、赵廷等,日夕密谈,无不探悉。适契丹屡寇北边,禁军多屯戍幽州。敬瑭乃与幽州节度使赵德钧,联名上表,乞请增粮。有诏借河东菽粟,及镇州输绢五万匹,出易粮米。特派镇、冀二州车千五百乘,运粮至幽州戍所。敬瑭复自率大军,出屯忻州。
是时天旱民饥,百姓既苦乏食,又病徭役。敬瑭督促甚急,未免怨声载道。凑巧唐廷遣使到来,赐给敬瑭军夏衣,军士急呼万岁,声澈全营。敬瑭独自耽忧,幕僚段希尧进言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今军士不由将令,预先传呼万岁,是目中已无主帅了,他日如何使用?请查出首倡,明正军法!”敬瑭乃令刘知远查究,得三十六人,推出处斩,为各军戒。朝使闻此消息,返报从珂。从珂越生疑忌,即派武宁军节度使张敬达,为北面行营副总管,名目上是防御契丹,实际上是监制敬瑭。敬瑭并非笨伯,猜透从珂微意,格外加防。药线已设,总要爆裂。
好容易到了清泰三年,正月上浣,即值从珂诞辰,宫中号为千春节,置酒内廷,文武百官,联翩趋入,奉觞进贺。从珂已喝了许多巨觥,带着一片醉意,宴毕回宫,巧值魏国长公主,自晋阳来朝祝寿,便即捧上瑶觞,表达贺忱。从珂接饮毕,便笑问道:“石郎近日何为?”公主答道:“敬瑭多病,连政务都不愿亲理,每日惟卧床调养,需人侍奉罢了。”为夫托疾,究竟女生外向。从珂道:“我忆他筋力素强,何致骤然衰弱?公主既已至京,且在宫中宽留数日,由他去罢。”公主着急道:“正为他侍奉需人,所以今日入祝,明日即拟辞归。”从珂不待词毕,便作醉语道:“才行到京,便想西归,莫非欲与石郎谋反么?”公主闻言,不禁俯首,默然趋退。从珂亦即安寝。
次日醒来,即有人入谏从珂,说他酒后失言。此人为谁?乃是皇后刘氏。从珂即位后,曾追尊生母鲁国夫人魏氏为太后,册正室沛国夫人刘氏为皇后。此是补叙之笔。刘氏素性强悍,颇为从珂所畏,她闻从珂醉语,一时不便进规,待至诘旦,方才入谏。从珂已经失记,至由刘后述及,方模模糊糊的记忆起来,心中亦觉自悔。当下召入魏国长公主,好言抚慰,并说昨夕过醉,语不加检,幸勿介怀。公主自然谦逊,一住数日,方敢告辞。从珂且进封她为晋国长公主,俾她悦意,且赐宴饯行。
毕竟夫妇情深,远过兄妹,公主还归晋阳,即将从珂醉语,报告敬瑭。敬瑭益加疑惧,即致书二子,嘱令将洛都存积的私财,悉数载至晋阳,只托言军需不足,取此接济。于是都下谣言,日甚一日,都说是河东将反。
唐主从珂,时有所闻,夜与近臣从容议事,因与语道:“石郎是朕至亲,本无可疑,但谣言不靖,万一失欢,将如何对待呢?”群臣皆不敢对,彼此支吾半晌,便即退出。学士李崧,私语同僚吕琦道:“我等受恩深厚,怎能袖手旁观?吕公智虑过人,究竟有无良策?”琦答道:“河东若有异谋,必结契丹为援。契丹太后,以赞华投奔我国,屡求和亲,赞华事见二十三回。只因我拘留番将,未尽遣还,所以和议未成。今若送归番将,再饵以厚利,岁给礼币十余万缗,谅契丹必欢然从命,河东虽欲跳梁,当亦无能为了。”和亲亦非良策,不过少延岁月。崧答道:“这原是目前至计,惟钱谷皆出三司,须先与张相熟商,方可奏闻。”说着,即邀吕琦同往张第。
张相乃是张延朗,明宗时曾充三司使,从珂篡位,命他为吏部尚书,兼同平章事职衔,仍掌三司。后唐称度支,盐铁,户部为三司。闻李、吕二人进谒,当即出迎。李崧代述琦计。延朗道:“如吕学士言,不但足制河东,并可节省边费。若主上果行此计,国家自可少安,应纳契丹礼币,但向老夫责办,定可筹措,请两公速即奏陈。”二人大喜,辞了延朗。至次日入内密奏,从珂颇以为然,令二人密草国书,往遗契丹,静俟使命。
二人应命退出,从珂复召入枢密直学士薛文遇,与商此事。文遇道:“堂堂天子,若屈身夷狄,岂不足羞!况虏性无厌,他日求尚公主,如何拒绝!汉成帝献昭君出塞,后悔无穷,后人作昭君诗云:‘安危托妇人。’这事岂可行得?”从珂不禁失声道:“非卿言,几乎误事!”
越日急召崧、珂入后楼,二人总道是索阅国书,怀稿入见。不料从珂在座,满面怒容,待二人行过了礼,便叱责道:“卿等当力持大体,敷佐承平,奈何徒出和亲下策!朕只一女,年尚乳臭,卿等欲弃诸沙漠么?且外人并未索币,乃欲以养士财帛,输纳虏廷,试问二卿究怀何意?’二人慌忙拜伏道:“臣等竭愚报国,并非敢为虏计,愿陛下熟察!”从珂怒尚未息,李崧只管磕头,吕琦拜了两拜,便即停住。从珂瞋目道:“吕琦强项,尚视朕为人主么?”琦亦抗声道:“臣等为谋不臧,但请陛下治罪,若多拜即可邀赦,国法转致没用了!”尚有丈夫气。从珂被他一驳,颜才少霁,令二人起身,各赐卮酒压惊。
二人跪饮,拜谢而退。
未几即降调琦为御史中丞,不令入直。朝臣窥测意旨,哪敢再言和亲。忽由河东呈入奏章,系是石敬瑭自陈羸疾,乞解兵柄,或徙他镇。从珂览奏,明知非敬瑭真意,但事出彼请,乐得依从,便拟将敬瑭移镇郓州。李崧、吕琦又上书谏阻,还有升任枢密使房暠,亦力言不可。独薛文遇奋然道:“俗语有言,道旁筑室,三年不成,此事应断自圣衷,群臣各为身谋,怎肯尽言!臣料河东移亦反,不移亦反,不若先事防维为是!”也是汉晁错流亚。从珂大喜道:“卿言正合朕意。前日有术士言,谓朕今年应得贤佐,谋定天下,想应验在卿身了!”不从彼言,何致焚身?立命学士院草制,徙敬瑭为天平节度使,特命马军都指挥使宋审虔出镇河东,且令张敬达为西北蕃汉马步都部署,促敬瑭速移郓州。
看官试想,这石敬瑭表请移镇,明明是有意尝试,那知弄假成真,竟颁下这道诏命。慌忙召集将佐,私下与商道:“我再来河东时,主上曾许我终身在此,不更换人接替,今忽有是命,是与千春节向公主言,同一忌我,我难道便来就死么?”幕僚段希尧,及节度判官赵莹,观察判官薛融等,俱劝敬瑭暂且忍耐,姑往郓州。旁有一将闪出道:“不可不可!明公今往郓州,是所谓迁乔入谷了。试思明公在此,兵强马壮,若称兵传檄,帝业可成,奈何以一纸诏书,甘投虎口呢?”敬瑭闻言瞧着,正是都押牙刘知远,彼固不屑在人下者。方欲出言回答,又有一人接入道:“明公入朝,今上新即位,岂不知蛟龙异物,不宜纵入深渊,乃仍把河东授公,这是天意相助,非人谋所得违。况明宗遗爱在人,今上以养子入继,名不正,言不顺,公系明宗爱婿,反招今上疑忌,若不早图,后悔无及了!”敬瑭视之,是掌书记桑维翰,一推一挽,拥起此石。乃向二人拱手道:“二公所言甚明,但恐河东一镇,未能抵制朝廷。”维翰又道:“从前契丹主子,与明宗约为兄弟,今部兵出没西北,公诚能推诚屈节,服事契丹,万一有急,朝呼夕至,何患不成?”甘心事狄,沦十六州为左衽,维翰实为罪魁。敬瑭遂决意发难,特令维翰草起表文,请唐主从珂让位。略云:
臣河东节度使石敬瑭,谨顿首上言:古者帝王之治天下也,立储以长,传位以嫡,为古今不易之良法。晋献公以骊姬之故,废太子,立奚齐,晋之乱者数十年。秦始皇不早立储君,杀扶苏,立胡亥,卒至自亡其国。唐之天下,明宗之天下也。明宗皇帝,金戈铁马之所经营,麦饭豆粥之所收拾,持三尺剑,马上得天下,厥功亦非小可。近者宫车晏驾,宋王登基,陛下乃以养子入攘大统,天下忠义之士,皆为扼腕。区区臣愚,欲望陛下退处藩邸,传位许王,有以对明宗皇帝在天之灵,有以服天下忠臣义士之心。不然,同兴问罪之师,稍正篡位之罪,徒使流血污庭,生灵涂炭,彼时悔之,亦噬脐矣!冒昧上言,复候裁夺。
原来从珂篡位时,除弑死故主从厚外,所有明宗后妃,及少子许王从益,俱安居宫中,未尝冒犯。所以敬瑭此表,迫从珂传位从益。情理颇正,但问汝入洛后,何故不拥立许王?看官!你想从珂是肯依不肯依呢?表文到京,一入从珂目中,无名火引起三丈,立即撕碎,抛掷地上,令学士书诏斥责道:
卿于鄂王,固非疏远,卫州之事,卿实负之。许王之言,何人肯信?卿其速往郓州,毋得徘徊不进,致干罪戾,特此谕知。
敬瑭得诏,复与刘知远等商议,知远道:“先发制人,后发为人制。今日已成骑虎,不能再下,请即传檄四方,且求救契丹,即日举义,当无不克!”敬瑭依计而行,忽报雄义都指挥使安元信,率部下六百人来降,即由敬瑭迎入,婉言慰问道:“朝廷称强,河东称弱,公为何舍强归弱呢?”元信道:“元信不能知星识气,但据人事而论,帝王能治天下,惟信最重。今主上与明公最亲,尚不能以信相待,况疏贱呢?无信如此,亡可立待,怎得为强!”敬瑭大悦,委以军事,命为亲军巡检使。既而振武西北巡检使安重荣,及西北先锋指挥使安审信、张万迪等,各率部兵归晋阳。敬瑭一一欣纳。
嗣闻朝旨次第颁下,削夺河东节度使官爵,这尚是意中所有的事情。未几,由探卒入报,张敬达为四面排阵使,张彦琪为马步军都指挥使,安审琦为马军都指挥使,相里金为步军都指挥使,武廷翰为壕塞使,率兵数万,杀奔太原来了。一急。又未几再得急报,张敬达为太原四面都部署,杨光远为副,高行周为太原四面招抚排阵等使,调集各道马步兵,已自怀州进行,不日要到太原了。二急。
敬瑭召语将佐道:“事急了!快到契丹求救罢。”言未已,复有一凶耗传来,乃是亲弟都指挥使敬德,及从弟都指挥使敬殷,并二子重英、重裔,一并被诛,险些儿将敬瑭痛死,半晌才哭出声来。此急非同小可。一声大恸,又复将喉咙塞住,但用两手捶胸,好容易迸出声泪,且哭且语道:“我受明宗皇帝厚恩,出力报国,今乃使子弟冤死,含恨九泉!若非举兵向阙,恐一门无噍类了!我非敢负明宗,实朝廷激我至此,不得不然。皇天后土,实闻此言!”各将佐等都从旁劝慰。
敬瑭亟命桑维翰草表,向契丹称臣,且愿事以父礼,乞即发兵入援。事成以后,愿割卢龙一道,及雁门关以北诸州,作为酬谢。刘知远忙出阻道:“称臣已足,何必称子,厚许金币,亦足求援,何必割畀土地。今日因急相许,他日必为中国大患,悔无及了!”颇得先见,可惜敬瑭不从。敬瑭道:“且管眼前要紧,顾不得日后了。”便令维翰缮讫,遣使持表赴契丹。
契丹主耶律德光,曾梦一神人从天而下,庄容与语道:“石郎使人唤汝,汝宜速去!”及醒后,转告述律太后,太后以为梦兆无凭,不足注意。及敬瑭使至,览表大喜,慨然允诺。入白述律太后道:“梦兆已验,天意早使我援石郎呢!”述律太后也即喜慰,因打发回书,仍令原使赍还,约言秋高马肥,当倾国入援。敬瑭得书,稍稍放怀,惟整缮兵备,固守城濠。
过了数日,张敬达率军大至,来攻晋阳。敬瑭授刘知远为马步军指挥使,所有安重荣、张万迪诸降将,悉归节制。知远用法无私,不分新旧,因此士心归附,俱乐为用。敬瑭身披重甲,亲自登城,任他城下各军,飞矢投石,一些儿没有畏缩,只是坐镇城楼。知远在旁进言道:“观敬达辈无他奇策,不过深沟高垒,为持久计,愿明公分道遣使,招抚军民,免得与我为难。若守城尚是容易,知远一人,已足担当,请公勿忧!”敬瑭握知远手,且抚背道:“得公如此,我自无忧了。”
遂下城自去办事,一切守城计画,悉委知远。
知远日夕不懈,小心拒守,张敬达屡攻不下。那催督攻城的朝使,却一再至军,嗣又令吕琦犒师。兵马副使杨光远语琦道:“愿附奏皇上,幸宽宵旰,贼若无援,旦夕当平,就使契丹兵到来,亦可一战破敌呢!”谈何容易。琦返报唐主从珂,从珂很是欣慰。偏偏过了旬日,未见捷报,免不得再下诏谕,饬诸军速攻晋阳。敬达恰也心焦,四面围攻,适值秋雨连绵,营垒多被冲坏,长围竟不能合。晋阳城中,粮储日罄,也不免焦急起来,专望契丹入援。
契丹主耶律德光,如约出师,号令军前道:“我非为石郎兴兵,乃奉天帝敕使,汝等但踊跃前进,必得天助,保无他患!”可见梦兆之言,或由德光设词欺众,并非果有此事。军士齐声应命,共得五万铁骑,浩荡南来,扬言大兵三十万,从扬武谷趋入,直达晋阳,列营汾北。德光先遣人通报敬瑭道:“我今日即拟破敌,可好么?”敬瑭亟遣人驰告德光,谓南军势盛,未可轻战,不如待至明日。使人方去,遥闻鼓角齐鸣,喊声大震,料知两边已经交锋,忙令刘知远带着精兵,出城助战。
说时迟,那时快,契丹主德光,已遣轻骑三千,进薄张敬达大营。敬达早已防着,见来兵皆不被甲,纵马乱闯,还道他轻率不整,便尽出营兵搦战,一场驱逐,把契丹兵赶至汾曲,契丹兵涉水自去。唐兵尚不肯舍,沿岸追击,那知芦苇中尽是伏兵,几声胡哨,尽行突出,将唐兵冲做数截。唐步兵已追过北岸,多为所杀,惟骑兵尚在南岸,一齐引退。敬达忙收军回营,营内忽突出一彪人马,首先一员大将,跃马横枪,大声呼道:“张敬达休走,刘知远已守候多时了。”敬达不觉着忙,急率败军南遁,又被追兵掩杀一阵,伤亡约万余人。
晋阳解围,敬瑭即整备羊酒,亲出犒契丹兵士。见了契丹主德光,行过臣礼。德光用手搀扶,且语敬瑭道:“会面很迟,今日是君臣父子,幸得相会,也好算是盛遇了!”敬瑭拜谢,认虏为父已出不情,况敬瑭年龄当比德光为长,奈何以父礼事之!起身复问道:“皇帝远来,士马疲倦,骤与唐兵大战,竟得大胜,这是何因?”德光大笑道:“闻汝带兵多年,难道尚未知兵法么?”乐得嘲笑。敬瑭怀惭,只好侧身恭听。正是:
战败适形中国弱,兵谋竟让外夷优。
毕竟德光如何说法,且看下回续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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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从珂之弑君篡位,必有石敬瑭之叛命兴师,以逆召逆,非特天道,人事亦如是耳。从珂,明宗之养子也。敬瑭,明宗之爱婿也。养子得之,何如爱婿得之。从珂因而忌敬瑭,敬瑭亦因之拒从珂。薛文遇谓河东移亦反,不移亦反,原是确论,但不结契丹以制河东之死命,徒激之使反,果何益平?敬瑭急于叛命,甘臣契丹。称臣不足,继以称子,称子不足,继以割燕云十六州,刘知远谏阻不从,卒使十六州人民,沦入夷狄,敬瑭之罪,莫大于此。故其叛从珂也,情尚可原,而其引契丹人中国也,罪实难恕。
敬瑭其五代时之祸首乎!
第二十八回 契丹主册立晋高祖 述律后笑骂赵大王
却说契丹主耶律德光,因石敬瑭问及兵谋,便笑答道:“我出兵南来,但恐雁门诸路,为唐军所阻,扼守险要,使我不得进兵。嗣使人侦视,并无一卒,我知唐无能为,事必有成,所以长驱深入,直压唐营。我气方锐,彼气方沮,若非乘势急击,坐误事机,胜负转未可知了。这乃是临机应变,不能与劳逸常理,一般评论哩。”敬瑭很是叹服,便与德光会师,进逼唐军。
张敬达等奔至晋安寨,收集残兵,闭门固守,当被两军围住,几乎水泄不通。敬达检点兵卒,尚不下五万人,战马亦尚存万匹,怎奈士无斗志,无故自惊,敬达也自知难恃,忙遣使从间道驰出,赍表入京,详告败状,并乞济师。唐主从珂,当然惶急,更命都指挥使符言饶,率洛阳步骑兵,出屯河阳,天雄节度使范延光,卢龙节度使赵德钧,耀州防御使潘环,三路进兵,共救晋安寨。一面下敕亲征。次子雍王重美入奏道:“陛下目疾未痊,不宜远涉风沙,臣儿虽然幼弱,愿代陛下北行!”从珂巴不得有人代往,既得重美奏请,即欲依议,尚书张延朗及宣徽使刘延朗等入谏道:“河东联络契丹,气焰正盛,陛下若不亲征,恐士卒失望,转误大事。还请陛下三思!”从珂不得已,自洛阳出发。
途次语宰相卢文纪道:“朕素闻卿有相才,所以重用,今祸难至此,卿可为朕分忧否?”文纪无言可答,惟惶恐拜谢。及进次河阳,再由从珂召集群臣,谘询方略。文纪才进言道:“国家根本,实在河南,胡兵忽来忽往,怎能久留?晋安大寨甚固,况已发三路兵马,克日往援,兵厚力集,不难破敌。河阳系天下津要,车驾可留此镇抚南北,且遣近臣前往督战,就使不得解围,进亦未晚。”善承意旨,总算相才。张延朗亦插入道:
“文纪所言甚是,请陛下准议便了。”
看官听着!张延朗曾劝驾亲征,为什么到了中途,骤然变计?他因忠武节度使赵延寿,随驾北行,兼掌枢务,大权为彼所握,自己未免失势。此时闻文纪请遣近臣,正好将他派往,免得争权,因此竭力赞成。到此还要倾轧,可叹可恨!从珂怎识私谋,还道两人爱己,只是点首。待延朗说毕,乃问何人可派往督战,延朗又开口道:“赵延寿父德钧,率卢龙兵赴难,陛下何不遣延寿往会,乘便督战。”从珂迟疑未答,翰林学士须昌、和凝等,一同怂恿,方命延寿率兵二万,前往潞州。延寿领命去讫。
从珂数日不接军报,因复出次怀州,遍谕文武官僚,令他设谋拒敌。各官吏多半无能,想不出甚么计策,惟吏部侍郎龙敏,上书献议道:“河东叛命,全仗契丹帮助,契丹主倾国入寇,内顾必然空虚,臣意请立李赞华为契丹主,派天雄、卢龙二镇,分兵护送,自幽州直趋西楼,令他自乱。朝廷不妨露檄说明,使契丹主内顾怀忧,回兵备变,然后命行营将士,简选精锐,从后追击,不但晋安可以解围,就是寇叛亦不难扫灭,这乃是出奇捣虚的上计。”确是良策。从珂却也称妙,偏宰相卢文纪等,谓契丹太后,素善用兵,国内不致无备,反多使二镇将士,送命沙场,因是议久不决,从珂反弄得毫无主张,但酣饮悲歌,得过且过。
群臣或又劝从珂北行,从珂道:“卿等勿言石郎,使我心胆堕地!”想是天夺其魄,所以索然气馁。于是群臣箝口,相戒勿言。独赵德钧上表行在,愿调集附近兵马,自救晋安寨,从珂总道他忠心为国,优诏传奖,且命他为诸道行营都统。赵延寿为河东道南面行营招讨使,父子在潞州相见,延寿便将所部二万人,尽付德钧。天雄节度使范延光,正奉命出屯辽州,德钧欲并延光军,延光不从,德钧即逗留潞州,延挨不进。从珂一再敦促,未闻受命。又是一个变脸。乃遣吕琦赐德钧手敕,并赍金帛犒师,德钧乃引军至团柏,屯营谷口,再行观望。
契丹主耶律德光,进兵榆林,所有辎重老弱,留住虎北口,相机行事,胜即进,败即退。赵延寿欲探知消息,出兵掩击,入白德钧,德钧笑道:“汝尚未知我来意么?我且为汝表奏行在,请授汝为成德节度使,若得旨俞允,我父子姑效忠朝廷,否则石氏称兵,欲图河南,我难道不能行此么?”延寿颇怨及延朗,也乐得依了假父,即日上表,略言臣德钧奉命远征,幽州势孤,欲使延寿往驻镇州,以便接应,请朝廷暂假旌节云云。从珂得表,面谕来使道:“延寿方往击贼,何暇移驻镇州,俟贼平后,当如所请。”来使返报德钧。德钧又复上表,坚请即日简命。从珂大怒道:“赵氏父子,必欲得一镇州,究为何意?他能击却胡寇,虽入代朕位,朕亦甘心。若徒玩寇要君,恐犬兔俱毙,难道畀一镇州,便能永远富贵么?”
遂叱回来使,不允所请。
德钧闻报,即遣幕客厚赍金帛,往赂契丹。契丹主德光,问他来意,幕客便进言道:“皇帝率兵远来,非欲得中国土地,不过为石郎报怨。但石郎兵马,不及幽州,今幽州镇帅赵德钧,愿至皇帝前请命;如皇帝肯立德钧为帝,德钧兵力,自足平定洛阳,将与贵国约为兄弟,永不渝盟。石氏一面,仍令常镇河东,皇帝不必久劳士卒,尽可整甲回国,待德钧事成,再当厚礼相报。”这番言语,却把德光哄动起来。暗思自己深入唐境,晋安未下,德钧尚强,范延光出屯辽州,倘或归路被截,反致腹背受敌,陷入危途,不若姑允所请,一来可卖情德钧,二来仍保全石郎,取了金帛,安然归国,也可谓不虚此行了。便留住德钧幕客,徐与定议。
早有敬瑭探马,报知敬瑭。敬瑭大惊,忙令桑维翰谒见德光。德光传入,由维翰跪告道:“皇帝亲提义师,来救孤危,汾曲一战,唐兵瓦解,退守孤寨,食尽力穷,转眼间即可扫灭。赵氏父子,不忠不信,素蓄异图,部下皆临期召集,更不足畏,彼特惧皇帝兵威,权词为饵,皇帝怎可信他诡言,贪取微利,坐隳大功。且使晋得天下,将尽中国财力,奉献大国,岂小利所得比呢!”德光半晌答道:“尔曾见捕鼠否?不自防备,必致啮伤,况大敌呢!”维翰又道:“今大国已扼彼喉,怎能啮人!”德光道:“我非背盟,不过兵家权谋,知难乃退。况石郎仍得永镇河东,我也算是保全他了。”维翰急答道:“皇帝顾全信义,救人急难,四海人民,俱系耳目,奈何一旦变约,反使大义不终,臣窃为陛下不取哩。”德光尚未肯允,经维翰跪在帐前,自旦至暮,涕泣固争,说得德光无词可驳,只好屈志相从。便召出德钧幕客,指着帐外大石,且示且语道:“我为石郎前来,石烂乃改此心。汝去回报赵将军,他若晓事,且退兵自守,将来不失一方面,否则尽可来战!”
德钧幕客,料知不便再说,只好辞归。
德光乃使维翰返报敬瑭,敬瑭即至契丹军营,亲自拜谢。但管自己,不管子孙,真正何苦!德光喜道:“我千里来援,总要成功方去。观汝气貌识量,不愧中原主,我今便立汝为天子,可好么?”敬瑭闻言,好似暖天吃雪,非常凉快。但一时不好承认,只得推辞道:“敬瑭受明宗厚恩,何忍遽忘?今因潞王篡国,恃强欺人,致烦皇帝远来,救危纾难。若自立为帝,非但无以对明宗,并且无以对大国!此事未敢从命!”德光道:“事贵从权,立汝为帝,方使中国有主,何必固辞!”敬瑭含糊答应,但言回营再议。
既返本营,诸将佐已知消息,当然奉书劝进。遂在晋阳城南,筑起坛位,先受契丹主册封,命为晋王。然后择吉登坛,特于唐清泰三年十一月间,行即位礼。届期这一日,契丹主德光,自解衣冠,遣使赍授,并给册命。相传册中词句,因夷夏不同,特命桑维翰主稿,册文有云:
维天显九年。天显系契丹年号,见前文。岁次丙申,十一月丙戌朔,十二日丁酉,大契丹皇帝若曰:于戏!元气肇开,树之以君,天命不恒,人辅以德。故商政衰而周道盛,秦德乱而汉图昌。人事天心,古今靡异。咨尔子晋王,神锺睿哲,天赞英雄,叶梦日以储祥,应澄河而启运。迨事数帝,历试诸艰。武略文经,乃由天纵,忠规孝节,固自生知。猥以眇躬,奄有北土,暨明宗之享国也,与我先哲王保奉明契,所期子孙顺承,患难相济,丹书未泯,白日难欺。顾予纂承,匪敢失坠,尔维近戚,实系本支,所以予视尔若子,尔待予犹父也。朕昨以独夫从珂,本非公族,窃据宝图,弃义忘恩,逆天暴物,诛翦骨肉,离间忠良,听任矫谀,威虐黎献,华夷震悚,内外崩离。知尔无辜,为彼致害,敢征众旅,来逼严城。虽并吞之志甚坚,而幽显之情何负!达于闻听,深激愤惊,乃命兴师,为尔除患。亲提万旅,远殄群雄,但赴急难,罔辞艰险。果见神祇助顺,卿士协谋,旗一麾而弃甲平山,鼓三作而僵尸遍野。虽已遂予本志,快彼群心,将期税驾金河,班师玉塞。矧今中原无主,四海未宁,茫茫生民,若坠涂炭。况万几不可以暂废,大宝不可以久虚,拯溺救焚,当在此日。尔有庇民之德,格于上下;尔有戡难之勋,光于区宇;尔有无私之行,通乎神明;尔有不言之信,彰乎兆庶。予懋乃德,嘉乃不绩,天之历数在尔躬,是用命尔,当践皇极。仍以尔自兹并土,首建义旗,宜以国号曰晋。朕永与为父子之邦,保山河之誓。于戏!诵百王之阙礼,行兹盛典,成千载之大义,遂我初心。尔其永保兆民,勉持一德,慎乃有位,允执阙中,亦惟无疆之休,其诫之哉!中国主子,受外夷册封,史不多见,故录述全文。
敬瑭登坛,拜受册命,并接过衣冠,穿戴起来。好一个不华不夷的主子,南面就座,受部臣朝贺。礼毕乃鼓吹而归。当时附和诸臣,又盛言符谶,托为符瑞。相传朱梁开国时,壶关县庶穰乡中,有乡人伐树,树分两片,中有六字云:“天十四载石进。”潞州行营使李思安,呈报梁主朱温,温令大臣考察,均不能解。乃藏诸武库。至敬瑭称帝,遂有人强为解释,谓天字两旁,取四字旁两画加入,便成丙字,四字去中间两画,加入十字,便成申字。如此牵强,无不可解。这就是应在丙申年。《周易》晋卦彖辞,有晋者进也一语,国号大晋,岂非明验。又当晋阳受困时,城中北面,有毗沙门天王祠,夤夜献灵,金甲执殳,巡行城上,既而不见,内外俱惊为神奇。牙城内有崇福坊,坊西北隅有泥神,首上忽出现烟光,如曲突状。询诸坊憎,谓唐庄宗得国时,神首上亦曾出烟。今烟又重出,当有别应。嗣是日旁多有五色云气,如莲芰状,术士多指为天瑞。敬瑭也目为祥征,因此乘势称帝,号令四方。即位以后,又至番营拜谢德光,愿割幽、蓟、瀛、莫、涿、檀、顺、新、妫、儒、武、云、应、环、朔、蔚十六州,作为酬谢,并输契丹岁币三十万匹。何其慷慨。德光自然心喜,就在营内设宴,与敬瑭欢饮而别。
敬瑭返入晋阳,即于次日御崇元殿,降制改元,号为天福。一切法制,皆遵唐明宗故事。命赵莹为翰林学士承旨,桑维翰为翰林学士,权知枢密院事。刘知远为侍卫马军都指挥使,客将景延广为步军都指挥使。此外文武将佐,封赏有差,册立晋国长公主李氏为皇后,大赦天下。布置已定,再会契丹兵攻晋安寨。
晋安寨已被围数月,待援不至,营将高行周、符彦卿等,屡出突围,均被契丹兵杀回,寨中刍粮俱尽,张敬达决志死守,毫无叛意。杨光远、安审琦等,入劝敬达,谓不如投降契丹,保全一营性命。敬达怒叱道:“我为元帅,兵败被围,已负重罪,奈何反教我降敌呢!且援兵旦暮且至,何妨再待数日。万一援绝势穷,汝等可降,我却不降,宁可刎首,俾汝等出献番虏,自求多福,我终不愿背主求荣哩!”还算忠臣。光远斜睨审琦,意欲令他下手。审琦不忍加害,转身趋出,告知高行周,行周也服敬达忠诚,常引壮骑为卫。敬达未识情由,反语人道:“行周尝随我后,意欲何为?”不识好人,终致一死。行周乃不敢相随。杨光远觑得此隙,屡召诸将密议,诸将常称敬达为张生铁,各有怨言,遂与光远合谋,决杀敬达。诘旦敬达升帐,光远佯称启事,趋至案前,拔出佩刀,竟将敬达刺死,开寨出降契丹。
契丹主德光,收纳降众,入寨检查,尚存马五千匹,铠仗五万件,悉数搬归,交与敬瑭,并将降将降卒,亦尽归敬瑭约束,且面谕道:“勉事尔主!”又因张敬达为忠死事,收尸礼葬,语部众及晋诸将道:“汝等身为人臣,当效法敬达呢!”唐马军都指挥使康思立,听了此言,且惭且愤,即致病终。思立尚有人心,足愧杨光远等。敬瑭复请命德光,会师南下。德光语敬瑭道:“桑维翰为汝尽忠,汝当用以为相。”敬瑭乃授维翰为中书侍郎,赵莹为门下侍郎,并同平章事,赐号推忠兴运致理功臣。敬瑭欲留一子守河东,亦向德光询明。德光令尽出诸子,以便审择。敬瑭当然遵命,令诸子进谒德光。德光仔细端详,见有一人貌类敬瑭,双目炯炯有光,即指示敬瑭道:“此儿目大,可任留守。”敬瑭答道:“这是臣养子重贵。”德光点首,乃令重贵留守太原,兼河东节度使。看官听说!这重贵是敬瑭兄敬儒子,敬儒早卒,敬瑭颇爱重贵,视若己儿,就是后来的出帝。
晋阳既有人把守,遂由德光下令,遣部将高谟翰为先锋,用降卒前导,迤逦进兵,自与敬瑭为后应。前锋到了团柏,赵德钧父子,未战先遁。符彦饶、张彦琪、刘延朗、刘在明各将吏,本皆由从珂遣往救应,至是亦相继溃散。士卒自相践踏,伤亡无算,再经契丹兵从后尾击,杀得唐军尸横遍野,血流成渠。及德光、敬瑭至团柏谷口,唐军早不知去向,仅剩得一片荒郊,枯骨累累了。
唐主从珂,留寓怀州,尚未得各军消息,至刘延朗、刘在明等,狼狈奔还,方知晋安失守,团柏又溃,敬瑭已自称帝,杨光远等统皆叛去,急得神色仓皇,不知所措。众议天雄军未曾交战,军府远在山东,足遏敌氛,不如驾幸魏州,再作计较。从珂也以为然。但因学士李崧,素与范延光友善,乃召崧入议。薛文遇未知情由,亦踵迹入见,从珂勃然变色。崧料知为着文遇,急蹑文遇靴尖,文遇会意,慌忙退出。从珂乃语崧道:“我见此物,几乎肉颤,恨不拔刀刺死了他!”本是贤佐,奈何欲将他刺死?崧答道:“文遇小人,浅谋误国。何劳陛下亲自动手!”从珂怒意少解,始与崧议东幸事。崧谓延光亦未必可恃,不如南还洛阳。从珂依议,遂谕令起程还都。
洛阳人民,闻北军败溃,车驾遁还,顿时谣言四起,争出逃生。门吏禀请河南尹重美,出令禁止,重美道:“国家多难,未能保护百姓,倘再欲绝他生路,愈增恶名,不如听他自便罢!”乃纵令四窜,众心少安。
从珂自怀州至河阳,闻都下有慌乱情形,也不敢遽返,且在河阳暂住,命诸将分守南北城。一面遣人招抚溃将,为兴复计。那知人心瓦解,众叛亲离,诸道行营都统赵德钧,与招讨使赵延寿,已迎降契丹,被耶律德光拘送西楼去了。原来德钧父子,奔至潞州,敬瑭先遣降将高行周,劝令迎降,德钧到也乐从。既而敬瑭与德光同至潞州,德钧父子,即迎谒高河。德光尚好言慰谕,惟敬瑭掉头不顾,任他谒问,始终不与交言。德光知两下难容,乃将德钧父子,送解西楼。
德钧见述律太后,把所赍宝货,及田宅册籍进献。述律太后问道:“汝近日何故往太原?”德钧道:“奉唐主命。”述律太后指天道:“汝从吾儿求为天子,奈何作此妄语?”说着,又自指胸前道:“此心殊不可欺哩!”德钧俯伏在地,不敢出声。至此亦知愧悔否?述律太后又说道:“我儿将行,我曾诫我儿云:‘赵大王若伺我空虚,北向渝关,汝急宜引归,自顾要紧!太原一方的成败,管不得许多了。’汝果欲为天子,俟击退我儿,再行打算,也不为迟。汝本为人臣,既不思报主,又不能击敌,徒欲乘乱徼利,不忠不义,尚有甚么面目,来此求生呢?”爽快之至,读至此应浮一大白!德钧吓得乱抖,只是叩首乞哀。述律太后又问道:“货物在此,田宅何在?”德钧道:“在幽州。”述律太后道:“幽州今属何人?”德钧道:“现属太地上无隙,不能钻入。还是述律太后大发慈悲,令暂拘狱中,俟德光回来,再行发落。可怜德钧至此,又不能不磕头称谢,退至番狱待罪。及德光北归,才将他父子释出。德钧怏怏而亡,延寿却得为翰林学士。小子有诗叹道:
番妇犹知忠义名,如何华胄反偷生!
虏廷俯伏遭呵责,可有人心抱不平!
欲知耶律德光何时归国,容至下回叙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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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珂以骁勇著名,乃石郎一反,即致心胆坠地,是非前勇而后怯也,盖未得富贵以前,冒险进取,虽死不顾,故能以百战成名。既得富贵以后,志愿既盈,其气渐衰,故转至一蹶不振。且也从珂得国,由于篡窃而来,不意石郎之起而议其后,自问心虚,益致气馁。而当时文武将佐,又属朝秦暮楚,成为习惯,四顾无一人可恃,安能不为之沮丧也。惟石敬瑭乞怜外族,恬不知羞,同一称臣,何如不反,既已为帝,奈何受封,虽为唐廷所迫,不能不倒行逆施,然名节攸关,岂宜轻隳!谋之不臧,非特贻害子孙,抑且沦陷民族,惜不令述律太后,以责赵德钧者责石敬瑭,而竟使其靦为民上也。
第二十九回 一炬成灰到头孽报 三帅叛命依次削平
却说晋王石敬瑭,既入潞州,即欲引军南向。契丹主耶律德光,意欲北归,乃置酒告别,举杯语敬瑭道:“我远来赴义,幸蒙天佑,累破唐军。今大事已成,我若南向,未免惊扰中原,汝可自引汉兵南下,省得人心震动。我令先锋高谟翰,率五千骑护送,汝至河梁,尚欲谟翰相助,可一同渡河,否则亦听汝所便。我且留此数日,候汝好音,万一有急,可飞使报我,我当南来救汝!若洛阳既定,我即北返了。”敬瑭很是感激,与德光握手,依依不舍,泣下沾襟。亦知德光之为胡酋否?德光亦不禁泪下,自脱白貂裘,披住敬瑭身上。且赠敬瑭良马二十匹,战马千二百匹,并与订约道:“世世子孙,幸勿相忘!”敬瑭自然应命。德光又说道:“刘知远、赵莹、桑维翰,统是汝创业功臣,若无大故,不得相弃!”敬瑭亦唯唯遵教。随即拜别德光,与契丹将高谟翰,进逼河阳。
唐都指挥使符彦饶、张彦琪等,自团柏败还,密白唐主从珂道:“今胡兵得势,即日南来,河水复浅,人心已离,此处断不能固守,不如退归洛都。”从珂乃命河阳节度使苌从简,与赵州刺史赵在明,协守河阳南城,自断浮桥归洛阳。遣宦官秦继旻,与皇城使李彦绅,突至李赞华第中,将他击死,聊自泄忿。哪知石敬瑭一到河阳,苌从简马上迎降,且代备舟楫,请敬瑭渡河,一面执住刺史刘在明,送入敬瑭营中。敬瑭释在明缚,令复原官,遂渡河向洛阳进发。
唐主从珂,亟命都指挥使宋审虔、符彦饶,及节度使张彦琪,宣徽使刘延朗,率千余骑至白马阪,巡行战地,准备驻守。忽见晋军渡河而来,约有五千余骑,登岸先驱,符彦饶等已相顾骇愕,共语审虔道:“何地不可战?何苦在此驻营,首当敌冲!”说着,便即驰还。审虔独力难支,也即退归。从珂见四将还朝,尚是痴心妄想,与议恢复河阳,四将面面相觑,不发一言。迎新送旧,已成常态。
那警报如雪片传来,不是说敌到某处,就是说某将迎敌,最后报称是胡兵千骑,分扼渑池,截住西行要路,从珂方仰天叹道:“这是绝我生机了!”既有今日,何必当初!遂返入宫中,往见曹太后、王太妃,潸然泪下。王太妃不待说出,已知不佳,便语曹太后道:“事已万急,不如权时躲避,听候姑夫裁夺!”太后道:“我子孙妇女,一朝至此,我还有何颜求生,妹请早自为计!”曹太后亦有呆气,何不死于从厚时,而独为养子死耶?王太妃乃抢步趋出,带了许王从益,窜往球场去了。
从珂奉着曹太后,并挈皇后刘氏,及次子雍王重美,并都指挥使宋审虔等,携传国宝,登玄武楼,积薪自焚。刘皇后回顾宫室,语从珂道:“我等将葬身火窟,还留宫室何用?不如一同毁去,免入敌手!”妇人心肠,究比男子为毒。重美在旁谏阻道:“新天子入都,怎肯露居!他日重劳民力,死且遗怨,亦何苦出此辣手哩!”于是后议不行,就在玄武楼下,纵起火来。一道烟焰,直冲霄汉,霎时间火烈楼崩,所有在楼诸人的灵魂,统随了祝融氏驰往南方去了。
从珂一死,都城各将吏,统开城迎降,解甲待罪。晋主石敬瑭,即率兵入都,暂居旧第。命刘知远部署京城,扑灭玄武楼余火,禁止侵掠,使各军一律还营。所有契丹将卒留馆天宫寺中,全城肃然,莫敢犯令。从前窜匿诸人民,数日皆还,悉复旧业。当由晋主下诏,促朝官入见,文武百官,俱在宫门外谢恩。车驾乃移入大内,御文明殿,受群臣朝贺,用唐礼乐,大赦天下。惟从珂旧臣张延朗、刘延浩、刘延朗三人,罪在不赦,应正典刑。延浩自缢,两延朗皆处斩。追谥鄂王从厚为闵帝,改行礼葬,闵帝妃孔氏为皇后,袝葬闵帝陵。并为明宗皇后曹氏举哀,辍朝三日,拾骨安埋。觅得王德妃及许王从益,迎还宫中。妃自请为尼,晋主不许,引居至德宫,令皇后随时省问,事妃若母。封从益为郇国公,独废故主从珂为庶人。或取从珂膂及髀骨以献,乃命用王礼瘗葬。从珂享年至五十一岁,史家称为废帝。总计后唐,自庄宗起,至废帝止,四易主,三易姓,只过了十三年。
后唐已亡,变作后晋,仍用冯道同平章事,卢文纪为吏部尚书,周瓌为大将军,充三司使。符彦饶为滑州节度使,苌从简为许州节度使,刘凝为华州节度使,张希崇为朔方节度使,皇甫遇为定州节度使,余镇多沿用旧帅。命皇子重为河南尹。追赠皇弟敬德、敬殷为太傅,皇子重英、重裔为太保。改兴唐府为广晋府,唐庄宗晋陵为伊陵。饯契丹将士归国,送回李赞华丧,封赠燕王。前学士李崧、吕琦,逃匿伊阙,晋主闻他多才,赦罪召还,授琦为秘书监,崧为兵部侍郎,兼判户部。寻且擢崧为相,充枢密使。桑维翰兼枢密使。
时晋主新得中原,藩镇未尽归服,就使上表称贺,也未免反侧不安。再加兵燹余生,疮痍未复,公私两困,国库空虚,契丹独征求无厌,今日索币,明日索金,几乎供不胜供,屡苦支绌。维翰劝晋主推诚弃怨,厚抚藩镇,卑辞厚礼,敬事契丹,训卒缮兵,勤修武备,劝农课桑,藉实仓廪,通商惠工,俾足财货,因此中外欢洽,国内粗安。
契丹主耶律德光,闻晋主已经得国,当即北还,道出云州,节度使沙彦珣出迎,为德光所留。城中将吏,奉判官吴峦,管领州事,闭城拒寇。德光自至城下,仰呼吴峦道:“云州已让归我属,奈何拒命?”言未已,忽有一箭射下,险些儿穿通项领。幸亏闪避得快,才将来箭撇过一旁,德光大怒,立命部众攻城,城上矢石如雨,反击伤许多番兵,一连旬日,竟不能下。倒是一位硬汉子。德光急欲归国,乃留部将围攻,自己带领亲卒,奏凯而回。吴峦固守至半年,尚不稍懈,但苦城孤粮竭,不得已遣使至洛,乞即济师。晋主不便食言,一面致书契丹,请他解围,一面召还吴峦,免他作梗,契丹兵果解围引去,峦亦奉召入都,晋主令为宁武军节度使。还有应州指挥使郭崇威,亦耻臣契丹,挺身南归。十六州土地人民,悉数割与契丹。中国外患,从此迭发,差不多有三百年,这都是石晋酿成大祸呢!痛乎言之!
卢龙节度使卢文进,自思为契丹叛将,恐契丹向晋索捕,乃弃镇奔吴。文进归唐见前文。吴徐知诰方谋篡国,引为己用,当时中原多故,名士耆儒,多拔身南来。知诰预使人招迎淮上,赠给厚币。既至金陵,即縻以厚禄,客卿多乐为效用。知诰又阴察民间,遇有婚丧乏赀,辄为赒恤。盛暑不张盖操扇,尝语左右道:“士众尚多暴露,我何忍用此!”士民为所笼络,相率归心。他因生时曾得异征,有一赤蛇从梨中出,走入母刘氏榻下,刘氏就此得孕,满月而产。及为杨行密所掠,令拜徐温为义父,温又梦得一黄龙,所以格外垂爱。为此种种征兆,遂靠了养父余烈,牢笼人士,日思篡吴。
吴王杨溥,尚无失德,知诰苦无隙可乘,乃阳请归老金陵,留子景通为相,暗中却嘱使右仆射宋齐邱,劝吴王溥徙都金陵。不怀好意。吴人多不愿迁都,溥亦无心移徙,仍遣齐邱往谕知诰,罢迁都议。知诰计不得逞,再令属吏周宗驰诣广陵,讽吴王传禅。齐邱独以为未可,请斩宗以谢吴人,因黜宗为池州刺史。既而节度副使李建勳,及司马徐玠等,屡陈知诰功业,应早从民望,乃复召宗为都押牙,封知诰为东海郡王,嗣复加封尚父太师大丞相天下兵马大元帅,进封齐王。
知诰复忌吴王弟临川王濛,诬他藏匿亡命,擅造兵器,竟降濛为历阳公,幽锢和州,令控鹤军使王宏监守。濛突出杀宏,奔往庐州,欲依节度使周本。本子祚将濛执住,解送金陵,为知诰所杀。知诰遂开大元帅府,自置僚属。闽越诸国,皆遣使劝进。那时吴王杨溥已成赘瘤,乐得推位让国。把乃父传下的土地人民,悉数交给,即遣江夏王璘奉册宝至金陵,禅位齐王。知诰建太庙社稷,改金陵为江宁府,即皇帝位,改吴天祚三年为升元元年,国号大齐。尊吴王溥为高尚思玄弘古让皇帝,上册自称受禅老臣。用宋齐邱、徐玠为左右丞相,周宗、周廷玉为内枢密使,追尊徐温为太祖武皇帝。温子知询,与知诰未洽,已被褫官。独知询弟知证、知谔,素与知诰亲睦,因封知证为江王,知谔为饶王。且以知字应该避嫌,不如自将知字除去,单名为诰。吴太子琏,尝娶诰女为妃,宋齐邱请与绝婚,且迁让皇溥居他州。诰遂徙让皇溥至润州丹阳宫,派兵防守,阳称护卫,阴实管束。降吴太子琏为弘农郡公,封琏妃即诰女。为永兴公主。可怜杨溥父子,抑郁成疾,父死丹阳宫,子死池州康化军。得保首领,还是大幸。就是这位皇女永兴公主,也朝夕悲切,闻宫人呼公主名,越多涕泪,渐渐的形瘵骨瘦,也致病终。
诰立宋氏为皇后,子景通为吴王,改名为璟。徐氏子知证、知谔,请诰复姓,诰佯为谦抑,只言不敢忘徐氏恩。旋经百官申请,乃复姓李氏,改名为昪。自言为唐宪宗子建王恪四世孙,因再易国号为唐,立唐高祖太宗庙,追尊四代祖恪为定宗,曾祖超为成宗,祖志为惠宗,父荣为庆宗。奉徐温为义祖。以江宁为西都。广陵为东都。庐州节度使周本,亦曾至金陵劝进,归途自叹道:“我不能声讨逆臣,报杨氏德,老而无用,还有何颜事二姓呢?”返镇未几,即至去世。既知自愧,何必劝进?
自李昪改国号为唐,史家恐与唐朝相混,特标明为南唐。先是江南童谣云:“东海鲤鱼飞上天”。至是南唐大臣,趁势附会,谓鲤李音通,东海系徐氏祖籍,李昪过养徐氏,乃得为帝,这便是童谣的应验。又江西有杨花一株,变成李花,临川有李树生连理枝,相传为李昪还宗预兆。江州陈氏,宗族多至七百口,仍不析居,每食必设广席,长幼依次,坐食。又畜犬百余,也共食一牢,一犬不至,诸犬不食。当时称为德政所及,因有此瑞。州县有司,采风问俗,报明孝子悌弟,不下百数,五代同居,共计七家,由李昪颁下制敕,旌表门闾,蠲免役赋。这也无非是铺张扬厉,粉饰承平罢了。抹倒一切。
事且慢表,且说天雄军节度使范延光,闻晋军入洛,自辽州退归魏州,及晋主颁敕招抚,不得已奉表请降。但事出强迫,未免阳奉阴违。他未贵显时,曾有术士张生,与谈命理,谓他日必为将相。至张言果验,格外信重。又尝梦蛇入腹,仍要张生详梦,张生谓蛇龙同种,将来可做帝王。蛇钻七窍,还有何吉。嗣是侈然自负,阴怀非望。因唐主从珂,素加厚待,一时不忍负德,所以蹉跎过去。到了石晋开国,还有什么顾恋,不过仓猝发兵,恐非晋敌,乃虚与周旋,敷衍面子,暗中致齐州防御使秘琼书,欲与为乱。琼得书不报,延光恐他密报晋主,使人伺琼,乘他因事出城,把他刺死。随即聚卒缮兵,意图作乱。
晋主闻知消息,颇以为忧。桑维翰请晋主徙都大梁,且献议道:“大梁北控燕赵,南通江淮,是一个水陆都会,资用很是富足。今延光反形已露,正好乘时迁都。大梁距魏,不过十驿,彼若有变,即可发兵往讨,迅雷不及掩耳,庶可制彼死命!”晋主称善,遂托词东巡,出发洛都。留前朔方节度使张从宾为东都巡检使,辅皇子重居守,自挈后妃等赴汴。沿途由百官扈跸,安安稳稳,到了大梁。下诏大赦,进封凤翔节度使李从曮为岐王,平卢节度使王建立为临淄王,两人是范延光陪宾。就是将反未反的范延光,也加封临清王,权示羁縻。
延光得了王爵,也把反意一半打消。偏左都押牙孙锐,与澶州刺史冯晖合谋,屡劝延光发难。延光尚是踌躇,会有病恙,不能视事,锐竟擅上表章,诋斥朝廷。及延光得知,使人已经出发,不能追回。乃召锐面询,锐本延光心腹,久知一切底细,便伸述延光梦兆,催他乘机发难,必得成功。否则何至速死!延光又觉心热,遂依了锐计,遣兵渡河,焚劫草市。
滑州节度使符彦饶,据实奏闻。当由晋主调动兵马,令马军都指挥使白奉进,率骑兵千五百人,出屯白马津。再命东都巡检使张从宾为魏府西南面都部署,续派侍卫都军使杨光远,率步骑万人屯滑州。护圣都指挥使杜重威,率步骑五千屯卫州。那知人情变幻,不可预料,西南面都部署张从宾,出兵讨魏,反为延光所诱,也一同造起反来。
晋主方令杨光远为魏府四面都部署,以从宾为副。忽闻此报,急调杜重威移师往讨。重威未及移兵,从宾已还陷河阳,杀死节度使皇子重信,再入洛阳,杀死东都留守皇子重,并进兵据汜水关,将逼汴州。有诏令都指挥使侯益,统禁兵五千,会同杜重威,往击从宾,并饬宣徽使刘处让,从黎阳分兵会讨。远水难救近火,急得汴城里面,烽火惊心,从官无不惊惧。独桑维翰指画军事,从容不迫,神色自如。晋主戎服戒严,密议奔往晋阳。夺位时非常踊跃,即位后非常胆怯,这都为富贵所误。维翰叩头苦谏道:“贼烽虽盛,势不能久,请少待数日,不可轻动!”晋主乃止,但促各军分头进剿。
白奉进至滑州,与符彦饶分营驻扎。军士有乘夜掠夺,由奉进遣兵出捕,共得五人,三人系奉进部下,二人系彦饶部下,奉进尽令斩首,然后通知彦饶。彦饶以奉进不先关白,很觉不平,奉进乃率数骑至彦饶营,婉言谢过。彦饶道:“军中各有部分,公奈何取滑州军士,擅加诛戮!难道不分主客么?”奉进也不禁怒起,便勃然答道:“军士犯法,例当受诛,仆与公同为大臣,何分彼此!况仆已引咎谢公,公尚不肯解怒,莫非欲与延光同反么?”语亦太激。说着,拂衣竟去,彦饶并不挽留,由他自去。偏帐下甲士大噪,持刀突出,竟杀奉进。所有奉进从骑,仓皇逃脱,且走且呼。诸军各擐甲操兵,喧噪不休。左厢都指挥使马万,禁遏不住,意欲从乱。巧遇右厢都指挥使卢顺密,率兵出营,厉声语万道:“符公擅杀白公,必与魏州通谋,我等家属,尽在大梁,奈何不思报国,反欲助乱,自求灭族呢?今日当共擒符公送天子,立大功,军士从命有赏,违命即诛,何必再疑!”万嘿然不答,部下且还有数人,呼跃而出,被顺密麾动亲军,捕戮数人,余众才不敢动。万亦只好依了顺密,与都虞侯方太等,共攻牙城,一鼓即拔,擒住彦饶,令方太解送大梁,诏赐自尽。即授马万为滑州节度使,卢顺密为果州团练使,方太为赵州刺史。
杨光远为滑州变乱,急自白皋至滑城,士卒欲推光远为主。光远叱道:“天子岂汝等贩弄物!晋阳乞降,出自穷蹙,今又欲改图,乃真是反贼了!”士卒始不敢再言。及抵滑城,已是风平浪静,重见太平。乃奏请滑州平乱情形,归功卢顺密。
晋主因三镇迭叛,不免惊惶,遂向刘知远问计。知远道:“陛下前在晋阳,粮不能支五日,尚成大业,今中原已定,内拥劲兵,外结强邻,难道尚怕这鼠辈么?愿下抚将相以恩,臣等驭士卒以威,恩威并著,京邑自安,本根深固,枝叶自不致伤残了!”确是至论。晋主转忧为喜,委知远整饬禁军。知远严申科禁,用法无私,有军士盗纸钱一幞,事发被擒,知远即令处死。左右因罪犯轻微,代求赦宥。知远道:“国法论心不论迹,我诛彼情,岂计价值呢!”由是众皆畏服,全城安堵。
及得杨光远奏报,复命光远为魏府行营都招讨使,兼知行府事。调昭义节度使高行周为河南尹,兼东都留守,授杜重威昭义节度使,充侍卫马军都指挥使,命侯益为河阳节度使。且因重威方在讨逆,卢顺密平乱有功,先调顺密为昭义留后,令重威、侯益与光远进军讨贼。光远驱众至六明镇,正值魏州叛将冯晖、孙锐等,渡河前来,当即掩他不备,横击中流。晖与锐不能抵当,大败走还,众多溺死。重威、侯益乘胜至汜水,遇张从宾众万余人,迎头痛击,俘斩殆尽。从宾慌忙西走,乘马渡河,竟致溺死。党与张延播、张继祚、娄继英等,统被擒住,送至阙下。那时还有何幸,当然身首分离,妻孥骈戮了。两镇既平,范延光知事不济,归罪孙锐,把他族诛。因贻书杨光远,乞他代奏阙廷,情愿待罪。正是:
失势复成摇尾犬,乞怜再作磕头虫。
杨光远代为奏闻,能否邀晋主允准,容待下回叙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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俚语有云:风吹墙头草,东吹东倒,西吹西倒。观五代时之将吏,正与里谚相符。从珂得势,则归从珂,从珂失势,即降敬瑭,是而欲国家治安,百年不乱,其可得乎!但从珂弑鄂王,杀孔妃,及其四子,篡逆不道,隐干天诛,其举室自焚,宜也!非不幸也!敬瑭入洛,虽未能迎立从益,昌言仗义,但奉养王德妃,仍封从益以公爵,不忘故主,犹为可取。范延光为唐大臣,不能效死于晋阳,反欲称兵于魏博,朝降晋,夕叛晋,不忠不义,乌能成事?符彦饶、张从宾等,益等诸自郐以下,不足讥焉。然敬瑭入洛,仅阅一年,而叛者迭起,降臣之不足信也,固如是夫!
第三十回 杨光远贪利噬人 王延羲乘乱窃国
却说晋主得杨光远奏报,不欲遽允,仍敕光远进攻魏州。光远意存观望,遇有军事调度,辄与朝廷龃龉。晋主曲意含容,且令光远长子承祚,尚帝女长安公主,次子承信,亦拜美官,光远乃整军徐进。到了魏州城下,驻立大营,亦不过虚张声势,迁延时日。自天福二年秋季进兵,直至次年秋季,仍不损魏州片堞。惟招降前澶州刺史冯晖,荐请授官。晋主特擢晖为义成节度使,欲借此诱劝魏州将士,偏魏州坚守如故,杨光远旷日无功。为下文谋叛伏案。
晋主因师老民疲,没奈何再议招抚,乃遣内职朱宪,往谕延光,许以大藩,且使朱宪传谕道:“汝若投降,决不杀汝,如或食言,白日在上,不得享国!”至此与设重誓,何如前日允请!延光乃顾副使李式道:“主上重信,许我不死,想不至有他虑了。”遂撤去守备,厚待朱宪,遣令归报。宪覆命后,好几日不得延光降表,因复遣宣徽使刘处让往谕,申说再三,始由延光令二子入质,并派牙将奉表待罪。晋主颁赐赦书,延光素服出迎,顿首受诏。接连是恩诏迭下,改封延光为高平郡王,调任天平军节度使,仍赐铁券。所有延光将佐李式、孙汉威、薛霸等,各授防御使、团练使、刺史。牙兵皆升为侍卫亲军,就是张从宾、符彦饶余党,一并赦罪,不再株连。未免太宽。魏州步军都监使李彦珣,本为河阳行军司马,随张从宾同反。从宾败死,他得脱奔魏州,延光令为都监使,登城拒守。彦珣有母在邢州,为杨光远军捕取,推至城下,招降彦珣。彦珣拈弓搭箭,竟将老母射死。及延光复降,晋主却令彦珣为坊州刺史。近臣言彦珣杀母,恶逆已甚,不宜轻赦。晋主道:“赦令已行,如何再改呢?”即许令莅任。叛君之罪尚可赦,弑母之罪乌可恕!晋主欲全小信,反失大义,故特揭之。授杨光远为天雄节度使,加官检校太师,兼中书令。光远已恃宠生骄,尝与宣徽使刘处让叙谈,多不平语。处让答言朝廷处置,均由李、桑二相主议,并非出自宸断。光远不禁动怒道:“宰相得兼枢密,自前代郭崇韬后,无此重官。今闻李、桑二相,皆兼枢密,怪不得他独断独行。主上尚肯优容,我光远却忍耐不下呢!”既而处让归朝,光远即托呈密奏,极言执政过失。晋主明知他有意刁难,但因军事甫平,不得已曲从所请,乃加桑维翰兵部尚书,李崧工部尚书,撤去枢密使兼职,即令刘处让代任。光远益加专恣,随时上表,尚指斥宰辅不已。晋主见他跋扈,恐将来势大难制,密与桑维翰熟商。维翰谓天雄重镇,屡生叛乱,应析土分众,减杀势力。延光可使守洛阳,调虎离山,免为后患。晋主依议,即升汴州为东京,置开封府,改洛京为西京,雍京为晋昌军,即加杨光远为太尉,命任西京留守,兼河阳节度使。升广晋府为邺都,即魏州。设置留守,就命高行周调任。升相州为彰德军,以澶、卫二州为属郡,置节度使,由贝州防御使王延胤升任。升贝州为永清军,以博、冀二州为属郡,也置节度使,由右神武统军王周升任。自高行周以下,俱奉命莅镇,毫无异言。独杨光远怏怏失望,勉强移镇,密贻契丹货赂,诋毁晋室君臣。自养壮士千余人,作为爪牙。既而诬劾桑维翰,迁除不公,与民争利。晋主不得已出维翰镇相州,调王延胤为义武节度使,另用刘知远、杜重威同平章事。知远有佐命大功,得升宰辅,自谓应当此职。重威出讨魏州,略有微勋,怎能与知远相比,不过尚帝妹乐平公主,得列外戚,也居然与揽朝纲。知远羞与为伍,杜门托疾,不受朝命。晋主不觉怒起,召问赵莹道:“知远坚拒制敕,太觉不恭,朕意拟削夺兵权,令归私第。”莹拜请道:“陛下前在晋阳,兵不过五千人,为唐兵十余万所攻,危如朝露,若非知远心同金石,怎能成此大业?奈何因区区小过,便欲弃置,窃恐此语外闻,反不足示人君大度呢!”晋主意乃少解,即命学士和凝,诣知远第慰谕。知远才起床拜受。范延光自郓州入朝,面请致仕,经晋主慰留,仍行还镇。嗣复屡表乞休,乃命以太子太师致仕,留居大梁。越年,延光又请归河阳私第,奉诏允准,遂重载而行。西京留守杨光远,偏奏称延光叛臣,不居洛汴,归处里门,他日逃入敌国,适贻后患,请思患预防,禁止归里云云。晋主乃命延光寓居西京,延光到了洛阳,光远即遣子承贵,带领甲士,把他围住,逼令自杀。延光道:“天子在上,赐我铁券,许我不死,尔父子怎得如此!”承贵不允,挺着白刃,驱延光上马,胁见光远。途中遇河过桥,被承贵推落桥左,连人带马,坠了下去,活活沉死。死固其宜。只不应为光远父子所杀。所有延光载归宝货,统为承贵所劫,一古脑儿搬回府署,光远大喜。无非为此。
奏闻晋廷,但说延光赴水自尽。晋主也诇破阴谋,但畏光远强盛,不敢诘责,只征令光远入朝。光远还算听命,入阙面觐,晋主与语道:“围魏一役,卿左右各立功劳,未授重赏,今当各除一州,遍给恩荣,免他失望。”光远代为谢恩,晋主遂选择光远亲将数人,分授各州刺史。待他出发,却下了一道诏敕,徙光远为平卢节度使,进爵东平王。光远才识中计,惘惘出都,驰赴青州去了。
时契丹改元会同,国号大辽。公卿百官,皆仿中国制度,且参用中国人,进赵延寿为枢密使,兼政事令。一面遣人入洛,接归延寿妻燕国长公主。即兴平公主进爵燕国。夫妇同入虏廷,延寿遂一心一意,为辽效力。晋主闻契丹改辽,乃遣使上辽尊号,命宰相冯道为辽太后册礼使,左仆射刘昫为辽主册礼使,备着鹵簿仪仗,直抵西楼。辽主大悦,优待二使,厚赏遣归。晋主事辽甚谨,奉表称臣,尊辽主为父皇帝,每辽使至,必至别殿拜受诏敕,岁输金帛三十万外,吉凶庆吊,岁时赠遗,相续不绝。凡辽太后、元帅、太子、诸王大臣,各有馈遗,稍不如意,即来诮让,朝廷均引为耻事,独晋主卑辞厚礼,忍辱含羞。前已铸成大错,此时不得不尔。辽主见他诚意,屡止晋主上表称臣,但令称儿皇帝,如家人礼。嗣且颁给册宝,加晋主号为英武明义皇帝。晋主受册,事辽益恭。辽主既得幽州,改名南京,用唐降将赵思温为留守。思温子延照在晋,晋主命为祁州刺史。思温密令延照代奏,谓虏情终变,愿以幽州内附,晋主不许。吐谷浑在雁门北面,本属中国,自卢龙一带,让归辽有,吐谷浑亦皆辽属。因苦辽贪虐,仍思归晋,遂挈千余帐来奔。辽主因此责晋,晋主忙派兵逐回,才得无事。
北方稍得安静,始思控驭南方。吴越王钱元瓘,楚王马希范,南平王高从诲,均向晋通好,尚守臣礼。独闽自王延钧称帝后,与中原久绝通问,嗣主继鹏,改名为昶,晋天福二年,曾遣弟继恭,入修职贡,且告嗣位。晋主以三镇方乱,不暇南顾。但礼待继恭,即日遣还。次年冬季,始命左散骑常侍卢损为册礼使,封闽主昶为闽王,赐给赭袍,闽主弟继恭为临海郡王。
使节方发,闽主昶已有所闻,即令进奏官林恩,入白晋相,谓已袭帝号,愿辞册使。晋主不追回卢损,损竟至福州,昶辞疾不见,但令弟继恭招待,不受册命。有士人林省邹,私语卢损道:“我主不事君,不爱亲,不恤民,不敬神,不睦邻,不礼宾,怎能久享国家?我将僧服北逃,他日当相见上国呢!”不为国讳,亦非所宜。损遂辞归。昶仍不出面,但令继恭署名奉表,遣礼部员外郎郑元弼,随损入贡。晋主召元弼入见,谕令归国禀明,此后上表,不应再由继恭出名。元弼唯唯而去,还白闽主。闽主昶置诸不理,但与宠后李春燕,及六宫嫔御,彻夜宴饮,淫媟不休。弑父逆子,独守家法,也算难得。应二十七回。
方士陈守元、谭紫霄,以房术得幸。守元号天师,紫霄号正一先生,两人受贿入请,言无不从。通文二年建白龙寺,四年作三清殿,统是雕甍画栋,备极辉煌。白龙寺的缘起,是由谭紫霄等捏称白龙夜现,乃命建筑。三清殿是由天师怂恿,内供宝皇大帝,元始天尊,太上老君像。统用黄金铸成,约需数千斤。日焚龙脑薰陆诸香,佐以铙钹诸乐。每晨祷祝,谓可求大还丹,命巫祝林兴住持殿中。一切国政,均由兴传宝皇命,裁决施行。确是捣鬼。兴与闽主叔父延武、延望有怨,假托神语,谓二叔将生内变。闽主昶不察虚实,即令兴率壮士夜杀二叔,及他五子。判六军诸卫事建王继严,即昶弟,见二十七回。颇得士心,昶又信林兴言,罢他兵柄,令改名继裕,别命季弟继镕掌判六军,革去诸卫字样。既而兴谋发觉,尚不加诛,只流戍泉州。方士等又上言紫微宫中,恐有灾祲,乃徙居长春宫。两宫俱见二十六七回。淫酗如故。有时且召入诸王,强令饮酒,伺他过失。从弟继隆,因醉失礼,即命处斩,又屡因醉后动怒,诛戮宗室。
左仆射平章事延羲,系昶叔父,佯狂避祸,由昶赏给道士服,放置武夷山中。嗣复召还,幽锢私第。国用不足,专务苛征,甚至果蓏鸡豚,无不有赋。因此天怒人怨,众叛亲离。
先是昶父在日,曾袭开国遗制,设二卫军,号为控宸、控鹤二都,昶独另募壮士二千人为腹心,号为宸卫都,禄赐比二都较厚。或言二都怨望,恐将为乱。昶因欲将他遣出,分隶漳、泉二州,二都相率惊惶。控宸军使朱文进,控鹤军使连重遇,又屡为昶所侮弄,阴怀不平。会北宫大火,求贼不得,昶令重遇率内外营兵,扫除灰烬,限日告成。又疑重遇与谋纵火,意欲加诛。内学士陈郯,私告重遇,重遇因夜入值,竟号召二都卫兵,焚毁长春宫,攻逼闽王。且使人就延羲私第,迫出延羲,令从瓦砾中直入,奉为主帅,共呼万岁。
复召外营兵共逐闽主。
闽主昶仓皇出走,引着皇后李春燕,及妃妾诸王,奔至宸卫都营中,宸卫都慌忙拒战。怎奈火势燎原,不可向迩,那控宸、控鹤二都,又乘势杀来,令人无从拦阻。彼此乱杀多时,宸卫都一半伤亡,剩得残兵千余人,奉闽主昶等逃出北关。行至梧桐岭,众稍溃散。忽闻后面喊声大震,延羲兄子继业,统兵追来。昶素来善射,引弓射毙多人。俄而追兵云集,射不胜射,昶投弓语继业道:“卿为人臣,臣节何在?”继业道:“君无君德,臣怎得有臣节?况新君系是叔父,旧君乃是兄弟,孰亲孰疏,不问可知!”可作昏君棒喝。昶无词可答,即由继业麾动兵士,拥与俱还。行至陁庄,用酒灌昶,令他醉卧,用帛搤死。皇后李春燕,及昶诸子,并昶弟继恭,一并被杀,藁葬莲花山侧。后来冢上生树,树生异花,似鸳鸯交颈状,时人号为鸳鸯树。可谓一双同命鸟。
继业返报延羲,延羲遂自称闽王,易名为曦,改元永隆。讣闻邻国,反说是宸卫都所弑,假意改葬故主,谥昶为康宗,一面向晋称藩,遣商人间道上表。晋乃遣使至闽,授曦为检校太师中书令,福州威武军节度使,兼封闽国王。曦虽受晋命,一切措施,仍如帝制。天师陈守元等,已为重遇所杀,更命泉州刺史,诛死林兴,用太子太傅致仕李真为司空,兼同平章事,闽中粗安。
曦因宫阙俱焚,另造新宫居住,册李真女为皇后。曦性嗜酒,后性亦嗜酒,一双夫妇,统视杯中物为性命。闽主累世嗜饮,应改称为酒国。所以终日痛饮,不醉不休。一日在九龙殿宴集群臣,从子继柔在侧,向不能饮,偏曦今概酌巨觥,不得少减。继柔实饮不下去,伺曦旁顾,倾酒壶中,不意被曦瞧着,怒他违令,竟命推出斩首。群臣相顾骇愕,不知所措,勉强饮了数觥,偷看曦面,亦有醉容,便陆续逃席,退出殿外。只翰林学士周维岳,尚在席中。曦醉眼模糊,顾左右道:“下面坐着,系是何人?”左右答是维岳,曦微笑道:“维岳身子矮小,为何独能容酒?”左右道:“酒有别肠,不在长大。”曦作色道:“酒果有别肠么?可捽他下殿,剖腹验肠。”此语说出,吓得维岳魂不附身,面无人色。幸亏左右代为解免,向曦禀白道:“陛下如杀维岳,何人侍陛下终饮?”曦乃免杀维岳,叱令退去。维岳忙磕头谢恩,急趋而出,三脚两步的逃回私第。
泉州刺史余廷英,尝矫曦命,掠取良家女,曦闻报大怒,即欲加诛。廷英即进买宴钱十万缗,曦尚是嫌少,便道:“皇后土贡,奈何没有!”廷英乃复献皇后钱十万,因得赦罪。
曦尝嫁女,全朝士尽献贺礼,否则加笞。御史刘赞,坐不纠举,亦将笞责。谏议大夫郑元弼,入朝面诤,曦叱责道:“卿何如魏郑公,乃敢来强谏么?”元弼答道:“陛下似唐太宗,臣亦敢自拟魏征了!”曦乃心喜,释赞不笞。
曦又纳金吾使尚保殷女为妃,尚妃生有殊色,甚得宠幸。每当曦酣醉时,妃欲杀即杀,欲宥即宥,朝臣时虞不测。曦弟延政,出任建州刺史,屡上书规兄,曦不但不从,反覆书痛詈,且遣亲吏邺翘,监建州军。
翘与延政议事,屡起龃龉,翘语延政道:“公欲反么!”延政遽起,欲拔剑斩翘。翘狂奔而出,往投南镇,依监军杜汉崇。延政发兵进攻,南镇兵溃,翘与汉崇俱逃回福州。曦见二人奔归,乃遣统军使潘师逵、吴行真等,率兵四万,往击延政。兵至建州城下,分扎二营,师逵驻城西,行真驻城南,皆阻水自固,所有城外庐舍,悉数焚毁。镇日里烟雾迷蒙。延政登城四顾,未免惊心,亟遣使至吴越乞援。吴越王元瓘,命同平章事仰仁诠,都监使薛万忠,领兵救建州。兵尚未至,那延政已攻破闽军,杀退大敌。原来师逵在营,轻率寡谋,被延政探悉情形,先遣将林汉徽等,出兵挑战,诱至茶山,由城中出军接应,两路夹攻,斩首千余级。越宿复募敢死士千余人,昏暮渡水,潜劫师逵营,因风纵火,城上鼓噪助威,吓得师逵脚忙手乱,闯营出奔。凑巧碰着建州都头陈诲,一枪刺去,坠落马下,再复一枪,断送性命。余众四溃。待至黎明,整兵再攻行真寨,行真闻潘营尽覆,正想遁走,蓦闻鼓声遥震,亟弃营奔逃。建州兵追杀一阵,约死万余人。延政遂分兵进取水平、顺昌二城。
会值吴越兵至,延政出牛酒犒师,说是闽军败去,请他回军。偏仰仁诠等不肯空回,竟至城西北隅下营,想与建州为难。正是多事。建州已经过两战,人马劳乏,更因分兵出攻,愈觉空虚,不得已想出一策,延入名幕,写了一封急书,遣人诣闽求救,闽主曦本与延政为敌。得了来书,怎肯遽允,但书中说得异常恳切,引着阋墙御侮的大义,前来劝勉,乃令泉州刺史王继业为行营都统,率兵二万驰援,并遣轻兵绝吴越粮道。吴越军食尽欲归,由延政麾兵出击,大破吴越军,俘斩万计,仁诠等仓皇窜免。这叫做自讨苦吃。
延政乃遣牙将赍了誓书,女奴捧了香炉,赴闽盟曦。曦与建州牙将,同至太祖审知墓前,歃血与盟,总算是罢战息争,再敦睦谊。但宿嫌未泯,总不能贯彻始终。
未几延政添筑建州城,周围二十里,一面向闽王乞请,拟升建州为威武军,自为节度使。曦以威武军是福州定名,不应复称,但称建州为镇安军,授延政节度使,加封富沙王。延政复改镇安为镇武,不从曦议。曦因是复忌延政。
汀州刺史延喜,系是曦弟,曦疑他与延政通谋,发兵捕归。又闻延政与继业书,有勾通意,因即召继业还闽,赐死郊外。并杀继业子于泉州,别授继严为刺史。后来复疑及继严,罢归酖死,专用子亚澄同平章事,掌判六军诸卫,自称为大闽皇。已而僭号为帝,授子亚澄为威武节度使,兼中书令,封长乐王。寻且加封闽王。王延政亦自称兵马大元帅,与曦失和,再行攻击,两下互有胜负。至晋天福八年,也公然称帝。国号殷,改元天德,偌大一个闽国,生出了两个皇帝来。仿佛两头蛇。小子有诗叹道:
阋墙构衅肇兵争,宁识君臣与弟兄!
分守一隅蜗角似,如何同气不同情!
闽乱未靖,晋廷亦变故多端,俟小子下回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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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光远为后唐部将,从张敬达出讨晋阳,战败以后,遽杀敬达出降,其心迹之不足恃,已可概见。及魏州一役,侥幸成功,彼即拥兵自恣,要挟多端。晋主曲为优容,愈足养成跋扈。范延光乞休归里,载宝甚多,虽象齿焚身,咎由自取,然光远安得而杀之,亦安得而夺之!身为人臣,目无法纪,彼岂尚肯为晋室臣乎?闽祖王审知,虽起自盗贼,而好礼下士,有长者风。乃子孙不贤,淫酗无度,鏻后有昶,昶后有曦。篡杀相寻,祸乱无已。要之五季之世,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一晦盲否塞之天下也,胥中国而夷狄之,禽兽之,可悲也夫!
第三十一回 讨叛镇行宫遣将 纳叔母嗣主乱伦
却说晋成德节度使安重荣,出自行伍,恃勇轻暴,尝语部下道:“现今时代,讲甚么君臣,但教兵强马壮,便好做天子了。”府署立有幡竿,高数十尺,尝挟弓矢自诩道:“我射中竿上龙首,必得天命。”说着,即将一箭射去,正中龙首。投弓大笑,侈然自负。嗣是召集亡命,採买战马,意欲独霸一方,每有奏请,辄多逾制,朝廷稍稍批驳,他便反唇相讥。
镇帅多跋扈不臣,都是当日的主子教导出来。
晋主惩前毖后,尝有戒心,义武军节度使皇甫遇,与重荣为儿女亲家,晋主恐他就近联络,特徙遇为昭义军节度使,并命刘知远为北京留守,隐防重荣。重荣不愿事晋,尤不屑事辽,每见辽使,必箕踞嫚骂,有时且将辽使杀毙境上,辽主尝贻书诮让,晋主只好卑辞谢罪。重荣越加气愤,适遇辽使拽刺一作伊哷。过境,便派兵捕归。再遣轻骑出掠幽州人民,置诸博野。又上表晋廷,略言吐谷浑、突厥、契苾、沙陀等,各率部众归附,党项等亦纳辽牒,愿备十万众击辽。朔州节度副使赵崇,已逐去辽节度使刘山,求归中国,此外旧臣沦没虏廷,亦皆延颈企踵,专待王师,天道人心,不便违拒,兴华扫虏,正在此时。陛下臣事北虏,甘心为子,竭中国脂膏,供外夷欲壑,薄海臣民,无不惭愤。何勿勃然变计,誓师北讨,上洗国耻,下慰人望,臣愿为陛下前驱云云。晋主览奏,却也有些心动,屡召群臣会议。北京留守刘知远,尚未出发,劝晋主毋信重荣,桑维翰正调镇泰宁军,闻知消息,亦即密疏谏阻,略云:
窃谓善兵者待机乃发,不善战者彼己不量。陛下得免晋阳之难,而有天下,皆契丹之功,不可负也。今安重荣恃勇轻敌,吐谷浑假手报仇,皆非国家之利,不可听也。臣观契丹数年以来,士马精强,吞噬四邻,战必胜,攻必取。割中国之土地,收中国之器械,其君智勇过人,其臣上下辑睦,牛马蕃息,国无天灾,此未可与为敌也。且中国初定,士气雕沮,以当契丹乘胜之威,其势相去甚远。若和亲既绝,则当发兵守塞。兵少不足以待寇,兵多则馈运无以继之。我出则彼归,我归则彼至,臣恐禁卫之士,疲于奔命,镇定之地,无复遗民。今天下粗安,疮痍未复,府库虚竭,兵民疲敝,静而守之,犹惧不济,其可妄动乎?契丹与国家恩义非轻,信誓甚著,彼无间隙而自启衅端,就使克之,后患愈重。万一不克,大事去矣!议者以为岁输缯帛,谓之耗蠹,有所卑逊,谓之屈辱。殊不知兵连而不休,祸结而不解,财力将匮,耗蠹孰甚焉!用兵则武吏功臣,过求姑息,边藩远郡,得以骄矜,屈辱孰甚焉!臣愿陛下训农习战,养兵息民,俟国无内忧,民有余力,然后观衅而动,则动必有成矣。近闻邺都留守,尚未赴镇,军府乏人。以邺都之富强,为国家之藩屏,臣窃思慢藏诲盗之言,勇夫重闭之戒。乞陛下略加巡幸,以杜奸谋,是所至盼。冒昧上言,伏乞裁夺。
晋主看到此疏,方欣然道:“朕今日心绪未宁,烦懑不决,得桑卿奏,似醉初醒了。”遂促刘知远速赴邺都,并兼河东节度使,且诏谕安重荣道:
尔身为大臣,家有老母,忿不思难,弃君与亲。吾因契丹得天下,尔因吾致富贵,吾不敢忘德,尔乃忘之。何耶?今吾以天下臣之,尔欲以一镇抗之,不亦难乎!宜审思之,毋取后悔!
重荣得诏,反加骄慢,指挥使贾章,一再劝谏,反诬以他罪,推出斩首。章家中只遗一女,年仅垂髫,因此得释。女慨然道:“我家三十口,俱罹兵燹,独我与父尚存。今父无罪见杀,我何忍独生!愿随父俱死。”重荣也将女处斩。镇州人民,称为烈女,已料重荣不能善终。不没烈女。饶阳令刘巖,献五色水鸟,重荣妄指为凤,畜诸水潭。又使人制大铁鞭,置诸牙门,谓铁鞭有神,指人辄死,自号铁鞭郎君,每出必令军士抬鞭,作为前导。镇州城门,有抱关铁像,状似胡人,像头无故自落。重荣小字铁胡,虽知引为忌讳,但反意总未肯消融。取死之兆。
山南东道节度使安从进,与重荣同姓,恃江为险,隐蓄异谋,重荣遂阴相结托,互为表里。晋主既虑重荣,复防从进,乃遣人语从进道:“青州节度使王建立来朝,愿归乡里,朕已允准。特虚青州待卿,卿若乐行,朕即降敕。”要徙就徙,必先使人探问,主权已旁落了。从进答道:“移青州至汉江南,臣即赴任。”晋主闻他出言不逊,颇有怒意,但恐两难并发,权且含容。从进子弘超,为宫苑副使,留居京师,从进请遣子归省,晋主也依言遣归。弘超既至襄州,从进遂决计造反。
天福六年冬季,晋主忆桑维翰言,北巡邺都。学士和凝已升任同平章事,独入朝面请道:“陛下北行,从进必反,理应预先布置。”晋主道:“朕已留郑王重贵,居守大梁,卿意还有何说?”凝又奏道:“兵法有言,先人乃能夺人,陛下此行,京中事恐难兼顾,愿留空名宣敕三十通,密付留守郑王,一旦闻变,便可书诸将名遣往讨逆了。”晋主称善,依议而行,遂留重贵居守,自向邺都进发。及驾入邺都,留守刘知远,已遣亲将郭威,招诱吐谷浑酋长白承福,徙入内地,翦去安重荣羽翼,专待晋主命令,听候发兵。晋主因重荣虽有反意,尚无反迹,但遣杜重威为天平节度使,马全节为安国节度使,密令调军储械,控制重荣。
重荣致书从进,教他即日起事,趁着大梁空虚,掩击过去。从进遂举兵造反,进攻邓州。郑王重贵闻报,立派西京留守高行周,为南面行营都部署,前同州节度使宋彦筠为副,宣徽南院使张从恩为监军,就从空敕填名,颁发出去,令讨从进。邓州节度使安审晖,方闭城拒守,飞促高行周赴援。行周亟命武德使焦继勳,先锋都指挥使郭金海,右厢都监陈思让等,带着精兵万人,往援邓州。从进得侦卒探报,谓邓州援师将至,不禁惊诧道:“晋主未归,何人调兵派将,来得这般迅速呢?”乃退至唐州,驻扎花山,列营待战。陈思让跃马前来,挺枪突入,焦、郭二将,挥兵后应,一哄儿冲入从进阵内。从进不防他这般勇猛,吓得步步倒退。主将一动,士卒自乱,被思让等一阵扫击,万余人统行溃散。襄州指挥使安弘义,马蹶被擒,从进单骑走脱,连山南东道的印信,都致失去。如此不耐战,也想造反,真是自不量力。既返襄州,慌忙集众守御。高行周、宋彦筠、张从恩等,陆续至襄州,四面围住。从进很是危急,重荣尚未闻知,竟集境内饥民数万,南向邺都,声言将入朝行在。晋主知他诈谋,即命杜重威、马全节进讨,添派前贝州节度使王周,为马步都虞侯。重威率师西趋,至宗城西南,正与重荣相值。重荣列阵自固,由重威一再挑战,均被强弩射退。重威颇有惧色,便欲退兵。指挥使王重胤道:“兵家有进无退,镇州精兵,尽在中军,请公分锐卒为二队,击他左右两翼。重胤等愿直冲中坚,彼势难兼顾,必败无疑。”重威依议,分军并进,重胤身先士卒,闯入中坚。镇军少却,重威、全节,见前军已经得势,也麾众齐进,杀死镇军无数。镇州将赵彦之,卷旗倒戈,奔降晋军。晋军见他铠甲鞍辔,俱用银饰,不由的起了贪心,也无暇问及来由,即把他乱刀分尸,掷首与敌,所有铠甲鞍辔等,当即分散。此等军士,实不中用,奈安重荣更属不济,所以败死。重荣见全军失利,已是惊心,更闻彦之降晋被杀,益觉战慄不安。遂退匿辎重中,飞奔而去。部下二万余人马,一半被杀,一半逃散。是年冬季大冷,逃兵饥寒交迫,至无孑遗,重荣仅率十余骑,奔还镇州。驱州民守城,用牛马皮为甲,闹得全城不宁。重威兵至城下,镇州牙将自西郭水碾门,引官军入城,杀守陴民二万人,城中大乱。重荣入守牙城,又被晋军攻破,没处奔逃,束手就戮,枭首送邺。晋主御楼受馘,命漆重荣首级,赍献辽主,改镇州成德军为恒州顺国军,即用杜重威为顺国节度使,令镇恒州。
先是辽主耶律德光,闻重荣擅执辽使,即遣人驰责晋廷。晋主恐他犯塞,亟遣邢州即安国军。节度使杨彦珣为使,至辽谢罪。辽主盛怒相见,彦珣却从容说道:“譬如家出逆子,父母不能制伏,奈何?”辽主怒乃少解,但尚拘留彦珣,不肯放归。至重荣已反,始信罪在重荣,与晋无涉,乃释彦珣归晋。既而重荣首级,已至西楼,晋廷以为可告无罪,那知辽使复来诘责,问晋何故招纳吐谷浑?晋主以吐谷浑酋长,阴附重荣,不得已徙入内地。偏辽使索白承福头颅,致晋主无从应命,为此忧郁盈胸,渐渐的生起重病来了。谁叫你向虏称臣,事虏为父?
是时已是天福七年,高行周攻克襄州,安从进自焚死,执住从进子弘超,及将佐四十三人,送往大梁。晋主尚在邺都,病已不起,但闻捷报,不能还京受俘,徒落得唏嘘叹息,一命呜呼。统计在位七年,寿五十一岁,后来庙号高祖,安葬显陵。
晋主生有七子,四子被杀,散见上文,二子早殁,只剩幼子重睿,尚在冲龄。晋主卧疾,宰相冯道入见,由晋主呼出重睿,向道下拜,且令内侍抱置道怀,意欲托孤寄命,使道辅立幼主。及晋主病终,道与侍卫马步都虞侯景延广商议,延广谓国家多难,应立长君。道本是个模棱人物,依了延广,竟与议定拥立重贵,飞使奉迎。
重贵已晋封齐王,接得来使,星夜赴邺,哭临保昌殿,就在柩前即位,大赦天下。内外文武官吏,进爵有差。会襄州行营都部署高行周,都监张从恩等,自大梁献俘至邺。由嗣主重贵,御乾明门受俘,命将安弘超等四十余人,斩首市曹。随即就崇德殿宴集将校,行饮至受赏礼,命高行周为宋州节度使,加检校太尉,改调宋州节度使安彦威为西京留守,兼河南尹,张从恩为东京留守,兼开封尹,加检校太尉。降襄州为防御使,升邓州为威胜军,即授宋彦筠为邓州节度使,此外立功将校,并皆进阶。加景延广同平章事,兼侍卫马步军都指挥使。延广恃定策功,乘势擅权,禁人不得偶语,官吏相率侧目。从前高祖弥留,曾有遗言,命刘知远辅政。延广密劝重贵,抹煞遗旨,加知远检校太师,调任河东节度使。知远由是怏怏,失望而去。暗映下文。
冯道、景延广等,拟向辽告哀,草表时互有争议,延广谓称孙已足,不必称臣。既已称孙,何妨称臣。道不置一词。长乐老惯作此态。学士李崧,新任为左仆射,独从旁力诤道:“屈身事辽,无非为社稷计,今日若不称臣,他日战衅一开,贻忧宵旰,恐已无及了!”延广犹辩驳不休。重贵正倚重延广,便依他计议,缮表告哀。晋使至辽,辽主览表大怒,遣使至邺,问何故称孙不称臣?且责重贵不先禀命,遽即帝位,亦属非是。景延广怒目道:“先帝为北朝所立,所以奉表称臣。今上乃中国所立,不过为先帝盟约,卑躬称孙,这已是格外逊顺,有什么称臣的道理!况国不可一日无君,若先帝晏驾,必须禀命北朝,然后立主,恐国中已启乱端,试问北朝能负此责任么?”强词非不足夺理,奈将士乏材何?辽使倔强不服,怀忿北归,详报辽主。辽主已怒上加怒,再经政事令兼卢龙节度使赵延寿,从旁挑拨,好似火上添油。那时辽主德光,自然愤不能平,便欲兴兵问罪,入捣中原了。后来战祸,实始于此。
晋主重贵,毫不在意,反日去勾搭一位嫠居娇娘,竟得称心如愿,一淘儿行起乐来。看官道嫠妇为谁?原来是重贵叔母冯氏。冯氏为邺都副留守冯濛女,很有美色,晋高祖素与濛善,遂替季弟重胤,娶濛女为妇,得封吴国夫人。不幸红颜薄命,竟失所天,冯氏寂居寡欢,免不得双眉锁恨,两泪倾珠。重贵早已生心,只因叔侄相关,尊卑须辨,更兼晋高祖素严阃范,不敢胡行,蓝桥无路,徒唤奈何!及为汴京留守,正值元配魏国夫人张氏,得病身亡,他便想勾引这位冯叔母,要她来做继室。转思高祖出幸,总有归期,倘被闻知,必遭谴责。况且高祖膝下,单剩一个幼子重睿,自己虽是高祖侄儿,受宠不殊皇子,他日皇位继承,十成中可希望七八成,若使乱伦得罪,岂非这个现成帝座,恰为了一时淫乐,把他抛弃吗?于是捺下情肠,专心筹画军事,得平定安从进,成了大功。
到了赴邺嗣位,大权在手,正好任所欲为,求偿宿愿。可巧这位冯叔母,也与高祖后李氏,重贵母安氏等,同来奔丧,彼此在梓宫前,素服举哀。由重贵瞧将过去,但见冯氏缟衣素袂,越觉苗条。青溜溜的一簇乌云,碧澄澄的一双凤目,红隐隐的一张桃靥,娇怯怯的一搦柳肢,真是无形不俏,无态不妍,再加那一腔娇喉,啼哭起来,仿佛莺歌百啭,饶有余音。此时的重贵呆立一旁,几不知如何才好。那冯氏却已偷眼觑着,把水汪汪的眼波,与重贵打个照面,更把那重贵的神魂,摄了过去。及举哀已毕,重贵方按定了神,即命左右导入行宫,拣了一所幽雅房间,使冯氏居住。
到了晚间,重贵先至李后、安妃处,请过了安,顺便路行至冯氏房间。冯氏起身相迎,重贵便说道:“我的婶娘,可辛苦了么?我特来问安!”冯氏道:“不敢不敢!陛下既承大统,妾正当拜贺,那里当得起问安二字!”开口已心许了。说至此,即向重贵裣衽,重贵忙欲搀扶,冯氏偏停住不拜,却故意说道:“妾弄错了!朝贺须在正殿哩。”重贵笑道:“正是,此处只可行家人礼,且坐下叙谈。”冯氏乃与重贵对坐。重贵令侍女回避,便对冯氏道:“我特来与婶娘密商,我已正位,万事俱备,可惜没有皇后!”冯氏答道:“元妃虽薨,难道没有嫔御?”重贵道:“后房虽多,都不配为后,奈何?”冯氏嫣然道:“陛下身为天子,要如何才貌佳人,尽可采选,中原甚大,宁无一人中意么?”重贵道:“意中却有一人,但不知她乐允否?”冯氏道:“天威咫尺,怎敢不依!”满口应承。重贵欣然起立,凑近冯氏身旁,附耳说出一语,乃是看中了婶娘。冯氏又惊又喜,偏低声答道:“这却使不得,妾是残花败柳,怎堪过侍陛下!”重贵道:“我的娘!你已说过依我,今日是就要依我了。”说着,即用双手去搂冯氏。冯氏假意推开,起身趋入卧房,欲将寝门掩住。重贵抢步赶入,关住了门,凭着一副膂力,轻轻将冯氏举起,掖入罗帷。冯氏半推半就,遂与重贵成了好事。这一夜的海誓山盟,笔难尽述。
好容易欢恋数宵,大众俱已闻知。重贵竟不避嫌疑,意欲册冯氏为后,先尊高祖后李氏为皇太后,生母安氏为皇太妃,然后备着六宫仗卫,太常鼓吹,与冯氏同至西御庄,就高祖像前,行庙见礼。宰臣冯道以下,统皆入贺。重贵怡然道:“奉皇太后命,卿等不必庆贺!”道等乃退。重贵挈冯氏回宫,张乐设饮,金樽檀板,展开西子之颦,绿酒红灯,煊出南威之色。重贵固乐不可支,冯氏亦喜出望外。待至酒酣兴至,醉态横生,那冯氏凭着一身艳妆,起座歌舞,曼声度曲,宛转动人,彩袖生姿,蹁跹入画。重贵越瞧越爱,越爱越怜,蓦然间忆及梓宫,竟移酒过奠,且拜祷道:“皇太后有命,先帝不预大庆!”真是昏语。一语说出,左右都以为奇闻,忍不住掩口胡卢。重贵亦自觉说错,也不禁大笑绝倒,且顾语左右道:“我今日又做新女婿了!”冯氏闻言,嗤然一笑,左右不暇避忌,索性一笑哄堂。重贵趁势揽冯氏手,竟入寝宫,再演龙凤配去了。小子有诗咏道:
叔母何堪作继妻,雄狐牝雉太痴迷!
北廷暴恶移文日,曾否疚心悔噬脐?
转瞬间又阅一年,晋主重贵,已将高祖安葬,奉了太后、太妃,及宠后冯氏,一同还都。欲知后事,请看下回。
安从进与安重荣,材具平庸,且无功绩之足言,徒以攀龙附凤,得为镇帅,富贵已达极点,而犹不知足,敢生异志者,无非欲为石敬瑭第二,妄冀非分之尊荣耳。迨晋军分道出兵,而二憾即归殄灭,不度德,不量力,害必至此,何足怪乎!重贵以兄子继统,甫经莅事,即听景延广言,开罪契丹。外衅已开,自速其祸,而又纳叔母冯氏,渎伦伤化,败德乱常,名为人主,而行同禽兽,亦安能不危且亡也!若冯氏以叔母之尊,甘与犹子为偶,淫妇无耻,殊不足责,厥后与重贵同毙沙漠,正天道恶淫之报。此淫之所以为万恶首也!
第三十二回 悍弟杀兄僭承汉祚 逆臣弑主大乱闽都
却说晋主重贵,由邺都启行还汴,暂不改元,仍称天福八年。自幸内外无事,但与冯皇后日夕纵乐,消遣光阴。冯氏得专内宠,所有宫内女官,得邀冯氏欢心,无不封为郡夫人。又用男子李彦弼为皇后都押衙,正是特开创例,破格用人。重贵已为色所迷,也不管甚么男女嫌疑,但教后意所欲,统皆从命。独不怕为元绪公么?后兄冯玉,本不知书,因是椒房懿戚,擢知制诰,拜中书舍人。同僚殷鹏,颇有才思,一切制诰,常替玉捉刀,玉得敷衍过去。寻且升为端明殿学士,又未几升任枢密使,真个是皇亲国戚,比众不同。可惜是块碔砄。
小子因专叙晋事,把别国别镇的状况,未免失记。此处乘晋室少暇,不得不将别国情形,略行叙述。南汉主刘,自遣何词入唐后,已知唐不足惧,并因击败楚军,越加强横。事见第二十回。生十九子,俱封为王。长子耀枢,次子龟图,已皆早世。三子弘度,受封秦王。四子弘熙,受封晋王,两人素性骄恣。惟五子弘昌封越王,颇能孝谨,且有智识。欲使为储贰,惟越次册立,心殊未安,因此蹉跎过去。且自僭位后,岭南无恙,全国太平,他却安安稳稳过了二十多年。年龄虽越五十,尚属体强力壮,没甚病痛,总道是寿命延长,不妨将立储问题,宽延时日。那知六气偶侵,二竖为祟。当后晋天福七年,即南汉大有十五年,竟染了一场重症,医药罔效。当下召入左仆射王翻,密与语道:“弘度、弘熙,寿算虽长,但终不能任大事,弘昌类我,我早欲立为太子,苦不能决,我子孙不肖,恐将来骨肉纷争,好似鼠入牛角,越斗越小呢。”说至此,泣下唏嘘。翻劝慰道:“陛下既属意越王,须赶紧筹备,臣意拟将秦、晋二王,调守他州,方可无虞。”
点首称是,乃拟徙弘度守邕州,弘熙守容州。
计议已定,适崇文使萧益入问起居,又述明己意。益力谏道:“废长立少,必启争端,此事还求三思!”被他一说,又害得没有主意,蹉跎了好几日,竟尔毕命。弘度依次当立,遂即南汉皇帝位,更名为玢,改大有十五年为光天元年。命弟晋王弘熙辅政,尊为天皇大帝,庙号高祖。僭位二十六年,享年五十四岁,生平最喜杀人,创设汤镬铁床等具,有灌鼻、割舌、支解、刳剔、炮灸、烹蒸诸刑,或就水中捕集毒蛇,即将罪人投入,俾蛇吮噬,号为水狱。每决罪囚,必亲往监视,往往垂涎呀呷,不觉朵颐。想是豺狼转生。又性好奢侈,尽聚南海珍宝,作为玉堂璇宫。晚年更筑起一座南薰殿,柱皆镂金饰玉,础石间暗置香炉,朝夕燃香,有气无形,真个是穷奢极丽,不惜工资。
到了弘度即位,比乃父更觉骄奢,更添一种好色的奇癖,专喜观男女裸逐,混作一淘,外面作乐,里面饮酒,镇日间嬉戏淫媟,不亲政事。或夜间穿着墨缞,与娼女微行,出入民家,毫无顾忌。左右稍稍谏阻,立被杀死。惟越王弘昌及内常侍吴怀恩,屡次进谏,虽然言不见从,还算是顾全脸面,不加杀戮。
晋王弘熙,日进声伎,诱他荒淫。昏迷了好几月,度过残冬,已是光天二年,弘熙阴图篡位,知乃兄素好手搏,特嘱指挥使陈道庠,引力士刘思潮、谭令禋、林少彊、林少良、何昌廷等五人,聚习晋府,习角抵戏。技艺有成,献入汉宫。弘度大悦,亲加验视,果然拳法精通,不同凡汉,遂留五人为侍卫,有暇辄命他角逐,评量优劣,核定赏罚。未几已届暮春,召集诸王至长春宫,宴饮为欢。侑乐以外,即令五力士演角抵戏,且饮且观。五力士抖擞精神,卖弄拳技,引得弘度心花大开,尽管把黄汤灌将下去,顿时酩酊大醉,不省人事。弘熙发出暗号,那陈道庠即指示刘思潮等,掖着弘度,就势用力,竟将弘度干骨拉断。但听得一声狂叫,遽尔暴亡。可怜这位少年昏君,只活得二十四岁,便被害死。速死为幸。
后来谥为殇帝。所有宫内侍从,都杀得一个不留,诸王乘势逸出,不敢入视。待至翌晨,始由越王弘昌,带着诸弟,哭临寝殿。因即迎弘熙嗣位,易名为晟,改光天二年为应乾元年。命弟弘昌为太尉,兼诸道兵马都元帅,少弟循王弘杲为副,并预政事。陈道庠及刘思潮等,皆赏赍有差。南汉吏民,虽不敢公然讨逆,但宫中篡弑情形,已是无人不晓,免不得街谈巷议,传作新闻。循王弘杲,请斩刘思潮等以谢中外。不能仗义讨逆,徒欲归咎从犯,安得不自取死亡!看官试想,这弑君杀兄的刘弘熙,岂肯把佐命功臣,付诸典刑么?思潮等闻弘杲言,反诬称弘杲谋反,弘熙遂嘱思潮暗伺行踪。会弘杲宴客,思潮即纠集谭令禋等,带同卫兵,持械突入。弘杲不及趋避,立被刺死。弘熙闻报,很是欣慰,且大出金帛,厚赏思潮、令禋等人。一面严刑峻法,威吓臣下,并且猜忌骨肉,比前益甚。南汉高祖十九子,除长次二子早死外,三子五子被害,第九子万王弘操,先在交州阵亡,此时尚剩十四子。弘熙欲将十三人尽行加害,陆续设法,杀一个,少一个,结果是同归于尽,这便是南汉主好杀的惨报呢。大声疾呼。
小子因隔年太远,不应并叙下去,只好将汉事暂搁,另述唐事。唐主徐知诰,已复姓李氏,改名为昪。见二十九回。自命为江南强国,与晋廷不相聘问,独向辽通使,彼此互有往来。每当辽使至唐,辄给厚贿。及送至淮北,已入晋境,暗使人刺杀辽使,竟欲嫁祸晋廷,令他南北失和,自己可收渔人厚利。晋天福五年,晋安远节度使李金全,为亲吏胡汉筠所怂恿,擅杀朝使贾仁沼,为晋所讨,不得已奉表降唐。唐主昪遣鄂州屯营使李承裕、段处恭等,率兵三千,往迎金全。金全驰诣唐军,承裕遂入据安州。晋廷别简节度使马全节,兴师规复,与李承裕交战安州城南,承裕败走。晋副使安审晖领兵追击,复破唐兵,斩段处恭,擒李承裕,自唐监军杜光邺以下,尽被捕获。全节杀死承裕及浮卒千五百人,械送光邺等归大梁。
时晋主石敬瑭尚存,闻光邺等被械入都,不禁叹息道:“此曹何罪!”遂各赐马匹及器服,令还江南。唐主昪严拒不纳,送还淮北,且遗晋主书,内有边校贪功,乘便据垒,军法朝章,彼此不可四语。晋主仍遣令南归,偏唐主昪派了战船,力拒光邺,光邺只好仍入大梁。晋主授光邺官,编光邺部兵为显义都,命旧将刘康统领,追赠贾仁沼官阶,算是了案。李金全到了金陵,唐主昪待他甚薄,只命为宣威统军,金全已不能归晋,没奈何昪颜受命,此段文字,补前文所未详。嗣是昪无心窥晋,惟知保守吴疆。
既而吴越大火,焚去宫室府库,所储财帛兵甲,俱付一炬。吴越王钱元瓘,骇极成狂,竟致病殁。将吏奉元瓘子弘佐为嗣,弘佐年仅十三,主少国疑,更因火灾以后,元气萧条。吴越事就便带过。南唐大臣,多劝昪进击吴越,昪摇首道:“奈何利人灾殃!”这是李昪仁心,不得谓其迂腐。遂遣使厚赍金粟,吊灾唁丧,此后通好不绝。昪客冯延己好大言,尝私讥昪道:“田舍翁怎能成大事?”昪虽有所闻,也并不加罪。但保境安民,韬甲敛戈,吴人赖以休息。
好容易做了七年的江南皇帝,年已五十六岁,未免精力衰颓。方士史守冲,献入丹方,照方合药,服将下去,起初似觉一振,后来渐致躁急。近臣谓不宜再服,昪却不从。忽然间背中奇痛,突发一疽,他尚不令人知,密召医官诊治,每晨仍强起视朝。无如疽患愈剧,医治无功,乃召长子齐王璟入侍,未几已近弥留,执璟手与语道:“德昌宫积储兵器金帛,约七百余万,汝守成业,应善交邻国,保全社稷。我试服金石,欲求延年,不意反自速死,汝宜视此为戒!”说至此,牵璟手入口,啮指出血,才行放下,涕泣嘱咐道:“他日北方当有事,勿忘我言!”为后文伏笔。
璟唯唯听命。是夕昪殂,璟秘不发丧,先下制命齐王监国,大赦中外。越数日不闻异议,方宣遗诏,即皇帝位,改元保大。太常卿韩熙载上书,谓越年改元,乃是古制,事不师古,勿可以训。璟优旨褒答,但制书已行,不便收回,就将错便错的混了过去。
璟初名景通,有四弟景迁、景遂、景达、景逷。景迁蚤卒,由璟追封为楚王。景遂由寿王进封燕王,景达由宣城王进封鄂王,景逷为昪妃种氏所出。昪既受禅,方得此子,颇加宠爱。种氏以乐妓得幸,至此亦加封郡夫人。蛾眉擅宠,便思夺嫡,尝乘间进言,谓景逷才过诸兄。昪不禁发怒,责他刁狡,竟出种氏为尼,且不加景逷封爵。及昪殁璟继,种氏恐璟报怨,且泣且语道:“人彘骨醉,将复见今日了!”以小人心,度君子腹。幸璟笃爱同胞,晋封景逷为保宁王,并许种氏入宫就养。璟母宋氏,尊为皇太后,种氏亦受册为皇太妃。议定父昪庙号,称为烈祖。
寻改封景遂为齐王,兼诸道兵马元帅,燕王景达为副。璟与诸弟立盟柩前,誓兄弟世世继立,景遂等一再谦让,璟终不许。给事中萧俨疏谏,亦不见报,但封长子弘冀为南昌王,兼江都尹。虔州妖贼张遇贤作乱,派将荡平。中书令太保宋齐邱,自恃勋旧,树党擅权,由璟徙宋为镇海军节度使。宋齐邱暗生忿怼,自请归老九华,一表即允,赐号九华先生,封青阳公。齐邱去后,引用冯延己、常梦锡为翰林学士,冯延鲁为中书舍人,陈觉为枢密使,魏岑、查文徽为副使。这六人中除梦锡外,半系齐邱旧党,且专喜倾轧,贻误国家,吴人目为五鬼。梦锡屡言五人不宜重用,璟皆不纳。
既而璟欲传位景遂,令他裁决庶政。冯延己、陈觉等,乘机设法,令中外不得擅奏,大臣非经召对,不得进见。给事中萧俨,复上疏极谏,俱留中不发。连宋齐邱在外闻知,亦上表谏阻。侍卫都虞侯贾崇,排闼入诤道:“臣事先帝三十年,看他延纳忠言,孜孜不倦,尚虑下情不能上达,陛下新即位,所恃何人,遽与群臣谢绝。臣年已衰老,死期将至,恐从此不能再见天颜了!”言毕,泣下呜咽。璟亦不觉动容,引坐赐食,乃将前令撤销。表扬谏臣。
忽由闽将朱文进,弑主称王,遣使入告,唐主璟斥他不道,拘住来使,拟发兵声讨。群臣谓闽乱首祸,为王延政,应先讨伪殷,方足代除乱本。延政不过叛兄,未尝弑主,唐臣所言不免偏见。因将闽使遣归,特派查文徽为江西安抚使,令觇建州虚实,再行进兵。看官道闽中大乱,从何而起?小子在前文三十回中,已叙闽主曦酗乱情形,早见他不能久享。唐主璟即位,曾贻闽主曦及殷主延政书,责他兄弟寻戈,有乖友爱。曦复书辩驳,引周公诛管蔡,及唐太宗杀建成、元吉事,作为比附,自护所短。延政且驳斥唐主篡吴,负杨氏恩。唐主怒起,便与两国绝好,尤恨延政无礼,意图报怨。释闽攻殷,伏机于此。可巧闽拱宸都指挥使朱文进,突然发难,再弑闽主,激成祸乱,于是全闽大扰,利归南唐。
先是文进与连重遇,分统两都,重遇弑昶立曦,入任閤门使,控鹤都归魏从朗统带,从朗亦朱、连党羽,统军未久,为曦所杀。文进、重遇,未免兔死狐悲,阴生疑贰。曦又召二人侍宴,酒兴方酣,遽吟唐白居易诗云:“惟有人心相对间,咫尺之情不能料!”二人知曦示讽,忙起座下拜道:“臣子服事君父,怎敢再生他志?”曦微笑无言,二人佯为流涕,亦不闻慰答。宴毕趋出,文进顾语重遇道:“主上忌我已深,毋遭毒手!”重遇应诺。
会曦后半氏,妒害尚妃。俱见三十回。密欲图曦,改立子亚澄为闽主,遂使人告文进、重遇道:“主上将加害二公,如何是好?”夫主不可信,别人可信么?二人闻言益惧,即密谋行弑。适后父李真有疾,曦至真第问安,文进、重遇,暗嘱拱宸马步使钱达,掖曦上马,乘便拉死。
侍从奔散,文进、重遇,拥兵至朝堂,率百官会议。当由文进宣言道:“太祖皇帝,光启闽国,已数十年,今子孙淫虐,荒坠厥绪,天厌王氏,应该择贤嗣立,如有异议,罪在不赦!”大众统是怕死,没一人敢发一言。重遇即接口道:“功高望重,无过朱公,今日应当推立了!”大众又噤不发声。文进并不推让,居然升殿,被服衮冕,南面坐着。重遇率百官北面朝贺,再拜称臣,草草成礼。即由文进下令,悉收王氏宗族。自太祖子延熹以下,少长共五十余人,一体骈戮。就是曦后李氏,曦子亚澄,也同时被杀。李真闻变惊死,余官得过且过,乐得偷生。惟谏议大夫郑元弼,抗辞不屈,拟奔建州,为文进所害。元弼虽死犹荣,不若曦后、曦子之死有余辜。文进自称威武军留后,权知闽国事。葬闽主曦,号为景宗。用重遇总掌六军,兼礼部尚书判三司事,进枢密使鲍思润同平章事,令羽林统军使黄绍颇,为泉州刺史,左军使程文纬为漳州刺史,汀州刺史许文稹,举郡降文进,文进许为原官。部署少定,因派人四出报告,且向晋奉表称藩。晋授文进为威武节度使,知闽国事。独殷主延政,倡议讨逆,先遣统军使吴成义,率兵击闽,与战不利。再遣部将陈敬佺,领兵三千,屯尤溪及古田,卢进率兵二千屯长溪,作为援应。
泉州指挥使留从效,语同僚王忠顺、董思安、张汉思道:“朱文进屠灭王氏,遣腹心分据诸州,我辈世受王氏恩,乃交臂事贼,一旦富沙王攻克福州,我辈且死有余愧了!”王、董等也以为然,从效即召部下壮士,夜饮家中,酒酣与语道:“富沙王已平福州,密旨令我等讨黄绍颇,我观诸君状貌,皆非贫贱士,何不乘此讨贼?能从我言,富贵可图,否则祸且立至了!”众壮士不以为诈,踊跃效命,各出持白梃,逾垣入刺史署,擒住绍颇,剁作两段。从效入取州印,赴延政族子王继勳宅中,请主军府,自称平贼统军使,函绍颇首,遣兵马使陈洪进勳诣建州。延政立授继勳为泉州刺史,从效、洪进为都指挥使。漳州将陈谟,闻风起应,亦杀刺史程文纬,请王继成权知州事。继成也是延政族子,与继勳同居疏远,所以文进篡位,王氏亲族多死,惟二人幸全。汀州刺史许文稹,又见风驶帆,奉表降殷。
朱文进闻三州生变,慌得手足无措,忙悬重赏募兵,得二万人,令部下林守谅、李廷谔为将,往攻泉州,钲鼓声达百里。殷主延政,也遣大将军杜进,率兵二万救泉州。留从效得了援师,开城出战,与杜进夹攻闽军。闽军兵皆乌合,似鸟兽散,林守谅战死,李廷谔被擒。捷报飞达建州,延政因促吴成义,率战舰千艘,速攻福州。朱文进求救吴越,遣子弟为质,吴越尚未出师,殷军已集城下。那时唐主璟已从查文徽请,遣都虞侯边镐攻殷。吴成义吓迫闽人,反诈称唐军援己,闽人大恐。朱文进无法可施,因遣同平章事李光准诣建州,赍献国宝。
光准方行,部吏已有贰心。南廊承旨林仁翰,密语徒众道:“我辈世事王氏,今受制贼臣,倘富沙王到来,有何面目相见呢?”众应声道:“愿听公令!”仁翰便令众被甲,径趋连重遇第,重遇严兵自卫,由仁翰执槊直前,刺杀重遇,斩首示众道:“富沙王将至,恐汝等要族灭了!现我已杀死重遇,去一逆党,汝等何不亟取文进,赎罪图功?”大众听到此言,一齐摩拳擦掌,闯入阙廷,饶你文进威焰薰天,至此变成一个独夫,立被乱军拖出,乱刀齐下,粉骨碎身!恶人终有恶报,世人何苦作恶!
当下大开城门,迎吴成义入城。成义验过二人首级,传送建州,并由闽臣附表,请殷主延政归闽。延政因唐兵方至,未暇徙都,但命从子继昌,出镇福州,改号福州为南都,且复国号为闽。发南都侍卫及左右两军甲士万五千人,同至建州,抵御唐兵。小子有诗叹道:
外侮都从内讧招,一波才了一波摇;
闽江波浪喧豗甚,春色原来已早凋。
欲知闽唐争战情形,且容下回续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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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季之世,虽为天地闭塞之时,然亦未尝无公理。南汉主刘,暴虐不仁,以杀人为快事,竟得安享国家,至二十有六年之久,且生子至十有九人,几疑天心助暴,公理尽亡。且弘熙杀兄屠弟,淫刑以逞,弘度荒耽酒色,死不足惜,诸弟无辜,亦遭毒手,冥漠岂真无凭,意者其假手弘熙,俾子之无噍类,以偿其杀人之罪恶乎!即如闽乱情形,成自篡弑,子可弑父,弟何不可叛兄!臣何不可戕君!朱文进、连重遇两逆,连毙二主,自以为凶横无敌,而卒归诛夷,报施不爽,公理固自在也。彼唐主昪虽得国不正,而休兵息民,终为彼善于此。嗣主璟笃爱同胞,迎养庶母,孝友可风,大节已著,即无失政,而卒免篡弑之祸。阅者于夹缝中求之,可知公理昭昭,著书人固已道破也。
第三十三回 得主援高行周脱围 迫父降杨光远伏法
却说唐闽交争的时候,正晋辽失好的期间。晋主重贵,自信任一个景延广,向辽称孙不称臣,辽主已有怒意,见三十一回。会辽回图使乔荣,来晋互市,置邸大梁。回图使系辽官名,执掌通商事宜。荣本河阳牙将,从赵延寿降辽,辽主因他熟悉华情,令充此使。偏景延广喜事生风,说荣为虎作伥,力劝晋主捕荣,拘系狱中。晋主不管好歹,惟言是从。延广既将荣下狱,复把荣邸存货,尽行夺取,再命境内所有辽商,一律捕诛,没货充公。仿佛强盗行径。晋廷大臣,恐激怒北廷,乃上言辽有大功,不应遽负。晋主重贵,难违众议,因释荣出狱,厚礼遣归。
荣过辞延广,延广张目道:“归语尔主,勿再信赵延寿等诳言,轻侮中国,须知中国土马,今方盛强,翁若来战,孙有十万横磨剑,尽足相待,他日为孙所败,贻笑天下,悔无及了!”大言不惭者,其鉴之。荣正虑亡失货财,不便归报,既闻延广大言,遂乘机对答道:“公语颇多,未免遗忘,敢请记诸纸墨,俾便览忆!”延广即令属吏照词笔录,付与乔荣。荣欢然别去,归至西楼,即将书纸呈上。辽主耶律德光,不瞧犹可,瞧着此纸,勃然大怒,立命将在辽诸晋使,絷住幽州,一面集兵五万,指日南侵。
是时晋连遭水旱,复遇飞蝗,国中大饥。晋廷方遣使六十余人,分行诸道,搜括民谷。一闻辽将入寇,稍有知识的官吏,自然加忧。桑维翰已入为侍中,力请卑辞谢辽,免起兵戈。独景延广以为无恐,再四阻挠。那晋主重贵,始终倚任延广,还道平辽妙策,言听计从。朝臣领袖,除延广外,要算维翰,维翰言不见用,还有何人再来多嘴。河东节度使刘知远,料定延广卤莽,必致巨寇,只因不便力争,但募兵戍边,奏置兴捷武节等十余军,为固圉计。为后文代晋张本。
平卢节度使杨光远,已蓄异谋。见三十回。从前高祖尝借给良马三百匹,景延广又特传诏命,发使索还。光远不得已取缴,密语亲吏道:“这明明是疑我呢!”遂发使至单州,召子承祚使归。承祚本为单州刺史,闻召后,即托词母病,夜奔青州。晋廷遣飞龙使何超权知单州事,且颁赐光远金帛,及玉带御马,隐示羁縻。这却不必。光远视恩若仇,竟密遣心腹至辽,报称晋主负德背盟,境内大饥,公私困敝,乘此进攻,一举可灭等语。辽主已跃跃欲动,再加赵延寿从旁怂恿,便语延寿道:“我已召集山后及卢龙兵五万人,令汝为将。汝此去经略中原,如果得手,当立汝为帝!”
延寿闻命,喜欢的了不得,忙伏地叩谢。谢毕起身,即统兵起程。到了幽州,适留守赵思温子延照,自祁州奔至父所。见三十回。当由延寿命为先锋,驱军南下,直逼贝州。
晋主重贵方因即位逾年,御殿受贺,庆赏上元,忽接到贝州警报,说是危急异常。重贵召群臣计议,群臣多说道:“贝州系水陆要冲,关系甚大,但前此已拨给刍粟,厚为防备,大约可支持十年,为什么一旦遇寇,便这般紧急哩!”重贵道:“想是知州吴峦,虚张敌焰,待朕慢慢儿的遣将援他便了!”救兵如救火,奈何迟缓!
过了数日,又有警信到来,乃是贝州失守,吴峦死节。于是晋廷君臣,才觉着忙。看官阅过前文,应知吴峦在云州时,守城半年,尚不为动,此次何故速败,与城俱亡?原来贝州升为永清军,曾由节度使王周管辖。见三十回。王周调任,改用王令温。令温因军校邵珂,凶悖不法,将他斥革。珂阴怀怨望,潜结辽军。会令温入朝执政,保举吴峦,权知州事。峦才到任,辽兵大至,城中将卒,与峦素不相习,怎能驱使得人?峦尚推诚抚士,誓众守城,将士颇为感奋,愿效死力。那居心叵测的邵珂,也居然在吴峦前,自告奋勇,情愿独当一面。峦不知有诈,优词奖勉,令他率兵守南门,自统将吏守东门。赵延寿麾众猛扑,经峦登陴督守,所有辽人攻具,多被峦用火扑毁,残缺不全。极写吴峦。既而辽主耶律德光,亲率大军至贝州城下,再行进攻,峦毫不胆怯,一面向晋廷乞援,一面督将吏死守。不意邵珂竟大开南门,迎纳辽兵。辽兵一拥而入,全城大乱。峦懊悔不及,尚率将吏巷战,待至支持不住,自赴井中,投水殉难。贝州遂陷,被杀至万人。
晋廷闻报,乃命归德节度使高行周为北面行营都部署,河阳节度使符彦卿为马军左厢排阵使,右神武统军皇甫遇为马军右厢排阵使,陕府节度使王周为步军左厢排阵使,左羽林将军潘环为步军右厢排阵使,率兵三万,往御辽兵。晋主重贵,更下诏亲征,择日启銮。可巧成德节度使杜威,即杜重威,因避晋主名讳,去一重字。遣幕僚曹光裔至青州,为杨光远陈说祸福。光远即令光裔入奏,诡言存心不二,臣子承祚私归,实由省视母病,既蒙恩宥,全族荷恩,怎敢再作他想,重贵信以为真,仍命光裔复往慰谕。其实光远何尝变计,不过为缓兵起见,权作哀词。重贵以为东顾无忧,可以安心北征,命前邠州节度使李周为东京留守,自率禁军启行。授景延广为御营使,一切方略号令,悉归延广主裁。
途次连接各道警报,河东奏称辽兵入雁门关,恒、邢、沧三州,亦俱报寇入境内,滑州又飞奏辽主至黎阳。重贵乃命河东节度使刘知远为幽州道行营招讨使,成德节度使杜威为副。再派右武卫上将军张彦泽等,赴黎阳御辽。因恐辽兵势盛,未可轻敌,更派译官孟守忠,致书辽主,乞修旧好。辽主复书道:“事势已成,不可复改了!”
重贵未免心焦,硬着头皮,行至澶州。探报谓辽主屯元城,赵延寿屯南乐,又觉得与敌相近,益加愁烦。镇日里军书旁午,应接不遑。太原刘知远,奏破辽伟王于秀容,斩首三千级,余众遁去。一喜。知郓州颜衎,遣观察判官窦仪驰报,说是博州刺史周儒举城降辽,又与杨光远通使往来,引辽兵自马家口渡河,左武卫将军察行遇战败,竟为所擒。一忧。
重贵忧喜交并,只好请出这位全权大使景延广,与议军情。窦仪语延广道:“虏若渡河,与光远合,河南两面受敌,势且难保了!”延广也以为然,乃派侍卫马军都指挥使李守贞,及神武统军皇甫遇,陈州防御使梁汉璋,怀州刺史薛怀让,统兵万人,沿河进御。蓦接高行周、符彦卿等急报,谓军至戚城,被辽兵围住,请即发兵相援。延广本已下令,饬诸将分地拒守,毋得相救,此次来使请师,稍与军令有违,不如观望数天,再作计较。以人命为儿戏,安能不亡国败家!
嗣是戚城军报,日紧一日,始入白重贵。重贵大惊道:“这是正军,怎得不救!”延广道:“各军已皆派往别处,现在只有陛下亲军,难道也派往不成!”重贵奋然道:“朕自统军赴援,有何不可!”改怯为勇,想是被延广激起。遂召集卫军,整辔前行。
将至戚城附近,遥闻鼓角喧天,料知两军开战,当下麾军急进,仅越里许,已达战场。遥见敌骑甚众,纵横满野,一少年骁将,白袍白马,翼住行营都部署高行周,冲突出围,敌骑四面追来,被少将张弓迭射,左射左倒,右射右倒,敌皆披靡。重贵乘势杀上,高行周见御驾亲援,也翻身再战,救出左厢排阵使符彦卿,及先锋指挥使石公霸,杀毙辽兵甚多。
辽兵遁去。
重贵登戚城古台,慰劳三将,三将齐声道:“臣等早已告急,待援不至,幸蒙陛下亲临,始得重生。”重贵不禁失声道:“这皆为景延广所误!延广迟报数日,所以朕来得太迟了。”三人凄然道:“延广与臣等何仇,不肯遣兵救急?”说至此,相对泣下。经重贵好言抚慰,始各收泪。重贵问少将为谁?行周道:“是臣儿怀德。”点出高怀德,语加郑重。重贵立即召见,赐给弓马,怀德拜谢,重贵仍还次澶州。
这边方奏凯班师,那边亦捷书驰至,李守贞等至马家口正值辽兵筑垒,步兵为役,骑兵为卫,当由守贞等冲杀过去,骑兵退走。晋军乘胜攻垒,应手即下,辽兵大溃,乘马赴河,溺死数千人,战殁亦数千人,还有驻扎河西的辽兵,见河东失败,也痛哭退还,辽人始不敢东侵了。守贞生擒敌将七十八人,及部众五百人,解送澶州,一并伏法。又有夏州节度使李彝殷,奏称合蕃、汉兵四万,从麟州渡河,攻入辽境,牵制敌势,有诏授彝殷为西南面招讨使。寻闻杨光远欲西会辽兵,即命前保义节度使石贇,分兵屯戍郓州,防御光远。且命刘知远带领部众,自土门出恒州,会同杜威各军,掩击辽兵。知远不肯受命,但移屯乐平,逗留不进。
辽主耶律德光,闻各路失利,已萌退志,又未甘遽退,特想出一计,伪弃元城,声言北归,暗在古顿、邱城旁,埋伏精骑,等候晋军。邺都留守张从恩,屡奏称虏已遁去,晋军意欲追击,为霖雨所阻,方才停止。辽兵埋伏经旬,并不见晋军追来,反弄得人马饥疲。辽主因计不得逞,唏嘘不已。赵延寿进策道:“晋军畏我势盛,必不敢前,不如进薄澶州,四面合攻,得据住浮梁,便可长驱中原了!”辽主依议,即于三月朔日,自督兵十余万,进攻澶州。自城北列阵,横亘至东西两隅,端的是金戈挥日,铁骑成云。高行周等自戚城进援,前锋与辽兵对仗,自午至晡,不分胜负。辽主自领精骑,前来接应,晋主重贵,亦出阵待着。辽主望见晋军颇盛,顾语左右道:“杨光远谓晋遇饥荒,兵多馁死,为何尚这般强盛呢?”遂分精骑为两队,左右夹击晋军,晋军屹立不动。等到辽兵趋近,却发出一声梆响,接连是万弩齐发,飞矢蔽空,辽兵前队,多半中箭,当然退却。又攻晋军东偏,两下里苦战至暮,互有杀伤。辽主知不能胜,引兵自去,至三十里外下营。
既而北去,有帐中小校窃马来奔,报称辽主已收兵北归,景延广疑他有诈,闭营高坐,不敢追蹑。那辽主却分军为二,一出沧德,一出深冀,安然归去。所过焚掠一空,留赵延寿为贝州留后。别将麻答陷德州,把刺史尹居璠拘去。嗣由缘河巡检梁进,募集乡社民兵,乘敌出境,复将德州取还。
晋主重贵,因辽兵已退,留高行周、王周镇守澶州,自率亲军归大梁。侍中桑维翰,劾奏景延广不救戚城,专权自恣,乃出延广为西京留守。延广郁郁无聊,唯日夕纵酒,藉以自娱。旋因朝使出括民财,河南府出缗钱二十万,延广擅增至三十七万,意欲把十七万缗,中饱私囊。判官卢亿进言道:“公位兼将相,富贵已极,今国家不幸,府库空虚,不得已取诸百姓,公奈何额外求利,徒为子孙增累呢!”延广也不觉怀惭,方才罢议。尚有人心。
各道横敛民财,锁械刀杖,备极苛酷,百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再加朝旨驱民为兵,号武定军,得七万余人,每七户迫出兵械,供给一卒,可怜百姓无从呼吁,统害得卖妻鬻子,荡产破家。那晋主重贵,尚下诏改元开运,连日庆贺,朝欢暮乐,晓得甚么民间痛苦,草野流离。坐是速亡。
邺都留守张从恩,上言赵延寿虽据贝州,部众统久客思归,正好伺隙进击。奉诏授为贝州行营都部署,督将士规复贝州。当下麾兵往攻。及抵贝州城下,赵延寿已弃城遁去。城中烟焰迷濛,余火未息。从恩入城扑救,盘查府库,已无一钱,民居亦被劫无遗,徒剩得一座空城了。
未几滑州河决,水溢汴、曹、单、濮、郓五州,朝命发数道丁夫,堵塞决口,好容易才得堵住。晋主重贵,欲刻碑记事,中书舍人杨昭进谏,疏中有“刻石纪功,不若降哀痛之诏,染翰颂美,不若颁罪已之文”,四语最为恳切。重贵方将原议搁起。
嗣有人谓宰相冯道,依违两可,无补时艰,特出道为匡国军节度使,进任桑维翰为中书令,兼枢密使。维翰再秉国政,尽心措置,纪纲少振,颇有转机。且授刘知远为北面行营都统,晋封北平王,杜威为招讨使,督率十三节度,控御朔方。维翰在内指挥,自行营都统以下,无敢违命,时人多服他胆略。惟权位既重,四方赂遗,竞集门庭,仅阅一岁,积资钜万。并且恩怨太明,睚眦必报,又生成一张大面,耳目口鼻,无不广大。僚属按班进见,仰视声威,无不失色,所以秉政岁余,渐有谤言。磨穿铁砚之桑维翰,亦未能免俗,可叹!
杨光远素为维翰所嫉,至是维翰必欲除去光远,遂专任侍卫马步都虞侯李守贞,率步骑二万,进讨青州。光远方自棣州败还,突闻守贞兵到,慌忙领兵守城,且遣使求救辽廷。守贞奋力督攻,四面兜围,困得水泄不通。光远日望辽兵来援,那知辽兵只来得千余人,被齐州防御使薛可言,中途击退。城中援绝势孤,粮食渐尽,兵士多半饿死。光远料不能出,自登城上,遥向北方叩首道:“皇帝皇帝,误我光远了!”谁叫你叛国事虏?言已泣下,光远子承勳、承信、承祚等,劝光远出降,光远摇首道:“我在代北时,尝用纸钱驼马祭天,入池沈没,人皆说我当作天子,我且死守待援,勿轻言降晋哩!”承勳等怏怏退下,回忆谋叛首领,实出判官邱涛,及亲校杜延寿、杨瞻、白承祚数人,乃俟光远回府,竟号召徒众,杀死邱、杜、杨、白四人,函首出送晋营。一面纵火大噪,劫光远出居私第,然后开城迎纳官军,派即墨县令王德柔上表谢罪。
德柔赍表入都,晋主重贵览表,踌躇未决,召桑维翰入问道:“光远罪大宜诛,但伊子归命,可否为子免父?”维翰忙接口道:“岂有逆状滔天,尚可轻赦?望陛下速正明刑。”重贵始终怀疑,俟维翰退后,惟传命军前,饬李守贞便宜从事。守贞已入青州,接到廷寄,乃遣客省副使何延祚,率兵入光远私第,拉死光远,便算了案。上书报闻,诡言光远病死。晋主重贵,反起复杨承勳为汝州防御使。乃父叛君,诸子劫父,不忠不孝,同一负辜,可笑那重贵赏罚不明,纵容叛逆,徒养成一班无父无君的禽兽,那里能保有国家呢!评论精严!
先是光远叛命,中外大震,有朝士扬言道:“杨光远欲谋大事么?我实不值!光远素患秃疮,伊妻又尝跛足,天下岂有秃头天子,跛脚皇后么?”为这数语,转令人心渐靖,不到一年,光远果然伏诛了!
辽主耶律德光,闻光远被诛,青州归晋,又拟大举入寇。令赵延寿引兵先进,前锋直达邢州。成德节度使杜威,飞章告急。晋主复欲亲征,会遇疾不果,乃调张从恩为天平节度使,马全节为邺都留守,会同护国军节度使安审琦,武宁军节度使赵在礼,共御辽兵。在礼屯邺都,余军皆屯邢州,两下俱按兵不战。辽主德光,复率大兵踵至,建牙元氏县,声势甚盛。各军已有惧意,再经晋廷戒他慎重,越加惶恐,顿时未战先却,沿途抛弃甲仗,无复部伍。匆匆奔至相州,勉强过了残冬。
开运二年正月,朝旨命赵在礼退屯澶州,马全节还守邺都,另遣右神武统军张彦泽,出戍黎阳,西京留守景延广,出扼胡梁渡。辽兵大掠邢、洺、磁三州,进逼邺境。张从恩、马全节、安审琦三军,同时会集,列阵相州安阳水南,为截击计。神武统军皇甫遇,方加官检校太师,出任义成军节度使,也闻难前来,与濮州刺史慕容彦超,带着数千骑兵,作为游骑,先去侦探敌势。自旦至暮,未见回来,安阳诸将,免不得惊讶起来。正是:
军情艰险原难测,兵报稽迟促暗惊。
究竟皇甫遇驰往何处,容至下回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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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晋之向辽称臣,原一大谬。但铸错已成,势难骤改。重贵新立,皇纲未振,乃误信一景延广,向辽挑衅,辽主入寇无功,旋即引去,此岂重贵之果能却敌,实由天夺之鉴,促其波亡耳!景延广虽被劾外调,而进任者为一桑维翰,悉心秉政,颇有转机。然贿赂公行,恩怨必报,究非大臣风度。且幽、涿十六州,沦没虏廷,创此议者为谁,而可谓无罪乎?杨光远引虏入侵,甘心叛主,实欲效石敬瑭故事,但秃疮天子,跛脚皇后,久为世笑,安能有成?惟重贵不能明正典刑,徒令李守贞之遣人拉死,反以病卒见告,叛命者可以免罪,则天下谁不思藉蛮夷力,窃皇帝位乎?故辽兵再举,而虎伥甚多。石晋不亡于内乱,而亡于外寇,有以夫!
第三十四回 战阳城辽兵败溃 失建州闽主覆亡
却说义成节度使皇甫遇,与濮州刺史慕容彦超,往探敌踪,行至邺县漳水旁,正值辽兵数万,控骑前来。遇等且战且却,至榆林店,后面尘头大起,见辽兵无数驰至,遇语彦超道:“我等寡不敌众,但越逃越死,不如列阵待援。”彦超亦以为然,乃布一方阵,露刃相向。辽兵四面冲突,由遇督军力战,自午至未,约百余合,杀伤甚众。遇坐马受伤,下骑步战。仆人顾知敏,让马与遇。遇一跃上马,再行冲锋,奋斗多时,才见辽兵少却。旁觅知敏,已经失去,料知为敌所擒,便呼彦超道:“知敏义士,怎可轻弃!”彦超闻言,便怒马突入辽阵,遇亦随往,从枪林箭雨中,救出知敏,跃马而还。义勇可风。
时已薄暮,辽兵又调出生力军,前来围击,遇复语彦超道:“我等万不可走,只得以死报国了!”乃闭营自固,以守为战。安阳诸将,怪遇等至暮未归,各生疑虑。安审琦道:“皇甫太师,寂无声问,想必为敌所困。”言未已,有一骑士驰来,报称遇等被围,危急万状。审琦即引骑兵出行。张从恩问将何往?审琦慨然道:“往救皇甫太师!”如闻其声。从恩道:“传言未必可信,果有此事,虏骑必多,夜色昏皇,公往何益!”审琦朗声道:“成败乃是天数,万一不济,亦当共受艰难,倘使虏不南来,坐失皇甫太师,我辈何颜还见天子!”审琦亦颇忠勇。说至此,已扬鞭驰去,逾水急进,辽兵见有援师,便即解围。遇与彦超,才得偕归相州。
张从恩道:“辽主倾国南来,势甚汹涌,我兵不多,城中粮又不支一旬,倘有奸人告我虚实,彼虏悉众来围,我等死无葬地了。不若引兵就黎阳仓,倚河为拒,尚保万全。”审琦等尚未从议,从恩麾军先走,各军不能坚持,相率南趋,扰乱失次,如邢州溃退时相同。从恩只留步卒五百名,守安阳桥,夜已四鼓。
知相州事符彦伦,闻各军退去,惊语将佐道:“暮夜纷纭,人无固志,区区五百步卒,怎能守桥!快召他入城,登陴守御。”当下遣使召还守兵,甫经入城,天色已曙。遥望安阳水北,已是敌骑纵横。彦伦命将士乘城,扬旗鸣鼓,佯示军威。辽兵不知底细,总道是兵防严密,不敢径进。彦伦复出甲士五百,列阵城北,辽兵益惧,至午退归。
北面副招讨使马全节等,奏称虏众引还,宜乘势大举,出袭幽州。振武节度使折从远,又表称截击归寇,进攻胜朔。于是晋主重贵,复起雄心,召张从恩入都,权充东京留守,自率亲军往滑州。命安审琦屯邺都,再从滑州趋潼州,马全节部军,依次北上。刘知远在河东,得知消息,不禁叹息道:“中原疲敝,自守尚恐不足,今乃横挑强胡,幸胜且有后患,况未必能胜呢!”你也未免观望。
辽主尚未知晋主亲出,但取道恒州,向北旋师。前驱用羸兵带着牛羊,趋过祁州城下,刺史沈斌,望见辽兵羸弱,以为可取,遂派兵出击。不意兵已出发,那后队的辽兵,突然掩至,竟将州兵隔断,趁势急攻。斌登城督守,赵延寿在城下指挥辽兵,仰首呼斌道:“沈使君!你我本系故交,想区区孤城,如何得保!不如趋利避害,速即出降。”斌正色答道:“公父子失计,陷没虏廷,忍心害理,敢率犬羊遗裔,来噬父母宗邦,试问公具有天良,奈何不自愧耻,尚有骄色。斌弓折矢尽,宁为国家死节,终不效公所为!”对牛弹琴。延寿恼羞成怒,扑攻益急,两下相持一昼夜,待至诘朝,城被攻破,斌即自杀。延寿掳掠一周,出城自归。
晋主再命杜威为北面行营都招讨使,领本道兵,会马全节等进军。杜威乃进兵定州,派供奉官萧处钧,收复祁州,权知州事。一面会同各军,进攻泰州,辽刺史晋廷谦开城出降。
晋军乘胜攻满城,擒住辽将没刺,复移兵拔遂城。
辽主耶律德光,还至虎北口,迭接晋军进攻消息,又拥众南向,麾下约八万人。晋营哨卒,报知杜威,威不禁生畏,拔寨遽退,还保泰州。及辽军进逼,再退至阳城,那辽主不肯休息,鼓行而南,晋军退无可退,不得不上前厮杀。可巧遇着辽兵前锋,即兜头拦截,一阵痛击,杀败辽兵,逐北十余里,辽兵始逾白沟遁去。
越二日,晋军结队南行,才经十余里,忽遇辽兵掩住,四面环攻。晋军突围而出,至白团卫村,依险列阵,前后左右,排着鹿角,权作行寨。辽兵一齐奔集,攒聚如蚁,又把晋营围住,并用奇兵绕出营后断绝晋军粮道。是夜东北风大起,拔木扬沙,很是利害。晋营中掘井取水,方见泉源,泥辄倒入,军士用帛绞泥,得水取饮,终究不能解渴,免不得人马俱疲。挨至黎明,风势愈剧,辽主德光,踞坐胡车,大声发令道:“晋军止有此数,今日须一律擒住,然后南取大梁。”遂命铁鹞军辽人称精骑为铁鹞。同时下马,来踹晋营。拔去鹿角,用短兵杀入,后队更顺风扬火,声助兵威。
晋军至此,却也愤怒起来,齐声大呼道:“都招讨使!何不下令速战!难道甘束手就死么?”杜威尚是迟疑,徐徐答道:“俟风少缓,再定进止。”李守贞进言道:“敌众我寡,现值风扬尘起,彼尚未辨我军多少,此风正是助我,若再不出军奋击,一俟风缓,吾属无噍类了!”说至此,便向众齐呼道:“速出击贼。”又回头语威道:“公善守御,守贞愿率中军决死了。”马军排阵使张彦泽欲退,副使药元福力阻道:“军中饥渴已甚,一经退走,必且崩溃。敌谓我不能逆风出战,我何妨出彼所料,上前痛击,这正是兵法中诡道哩!”马步军都排阵使符彦卿,亦挺身出语道:“与其束手就擒,宁可拚生报国!”遂与彦泽、元福,拔关出战。皇甫遇亦麾兵跃出,纵横驰骤,锐不可当,辽兵辟易,倒退至数百步。风势越吹越大,天愈昏暗,几乎不辨南北,彦卿与守贞相遇,并马与语道:“还是曳队往来呢?还是再行前进,以胜为度呢?”守贞道:“兵利速进,正宜长驱取胜,怎得回马自沮!”彦卿乃呼集诸军,拥着万余骑,横击辽兵,呐喊声震动天地。辽兵大败而走,势如崩山,晋军追逐至二十余里。
辽铁鹞军已经下马,仓猝不能复上,委弃马仗,满积沙场,及奔至阳城东南水上,始稍稍成列。杜威闻胜出追,行至阳城,遥见辽兵正在布阵,乃下令道:“贼已破胆,不宜更令成列!”因遣轻骑驰击,也来驶顺风船么?辽兵皆逾水遁去。耶律德光乘车北走千余里,得一橐驼,改乘急走。诸将请诸杜威,谓急追勿失。杜威独扬言道,“遇贼幸得不死,尚欲索取衣囊么?”总不肯改过本心。李守贞接入道:“两日以来,人马渴甚,今得水畅饮,必患脚肿;不如全军南归为是。”乃退保定州,嗣复自定州引还,晋主也即还都。
杜威归镇,表请入朝,晋主不许。看官道他何意?原来杜威久镇恒州,自恃贵戚,贪纵无度,往往托词备边,敛取吏民钱帛,入充私橐。富室藏有珍货,及名姝骏马,必设法夺取,甚且诬以他罪,横加杀戮,没资充公。至虏骑入境,他却畏缩异常,任他纵掠,属城多成榛莽。自思境内残敝,又适当敌冲,不如入都觐主,面请改调。晋主重贵不许,他竟不受朝命,委镇入朝。
朝廷闻报,相率惊骇。桑维翰入奏道:“威常凭恃勋亲,邀求姑息,及疆场多事,无守御意,擅离边镇,藐视帝命。正当乘他入朝,降旨黜逐,方免后患!”晋主重贵,默然不答,面上反露出二分愠意。维翰又道:“陛下若顾全亲谊,不忍加罪,亦只宜授他近京小镇,勿复委镇雄藩。”重贵才出言道:“威与朕至亲,必无异志,但长公主欲来相见,所以入朝,愿卿勿疑!”维翰怏怏趋出。嗣是不愿再言国事,托词足疾,上表乞休。晋主总算慰留。
未几杜威入都,果挈妻同至。妻系晋主女弟,已进封宋国长公主,至是入宫私觌,替威面请,求改镇邺都。晋主重贵,立即应诺,命威为邺都留守,仍号邺都为天雄军,令兼充节度使。为了兄妹的私情,竟把宗社送掉了。调故留守马全节镇成德军。威欣然辞行,挈妻偕往。马全节调任未几,即报病殁,后任为定州节度使王周,用前易州刺史安审约充定州留后,这也无容絮述。
且说辽主连年入寇,中国原被他蹂躏,受害不堪,就是北廷人畜,亦多致亡死。述律太后语德光道:“今欲令汉人为辽主,汝以为可行否?”德光答言不可。述律太后复道:“汝不欲汉人主辽,奈何汝欲主汉?”德光答道:“石氏负我太甚,情不可容!”述律太后道:“汝今日虽得汉土,亦不能久居,万一蹉跌,后悔难追!”又顾语群下道:“汉儿怎得一向眠,自古但闻汉和蕃,不闻蕃和汉,若汉儿果能回意,我亦何惜与和。”这消息传入大梁,桑维翰含忍不住,复劝晋主向辽修和,稍纾国患。晋主重贵,乃使供奉官张晖,奉表称臣,往辽谢过。
辽主德光道:“使景延广、桑维翰自来,再割镇、定两道与我,方可言和。”张晖不敢多辩,归白晋主。晋主谓辽无和意,不再遣使。且默忆辽兵两入,均得击退,自谓可无后虞,乐得安享太平,耽恋酒色。凡四方贡献珍奇,尽归内府,选嫔御,广宫室,多造器玩,崇饰后庭。在宫中筑织锦楼,用织工数百,制成地毯,期年甫成。又往往召入优伶,夤夜歌舞,赏赐无算。寻且因各道贡赋,统用银两,遂命将银易金,取藏内库,笑语侍臣道:“金质轻价昂,最便携带。”后人即指为北迁预兆。骄侈如此,即无以金易银之举,宁能免虏!桑维翰复进谏道:“强邻在迩,未可偷安!曩时陛下亲御胡寇,遇有战士重伤,且不过赏帛数端。今优人一谈一笑,偶尔称旨,辄赐束帛万缗,并给锦袍银带,彼战士宁无见闻!将谓陛下待遇优伶,远过战将,势必灰心懈体,尚谁肯奋身效力,为陛下保卫社稷呢?”重贵不从。
枢密使冯玉,专事逢迎,甚得主欢,兄妹本是同情。竟升任同平章事。玉尝有微疾,乞假在家,重贵语群臣道:“自刺史以上,俟冯玉病愈视事,方可迁除。”嗣是内外官吏,多趋奉冯玉,门庭如市。还有宣徽南院使李彦韬,倾邪儉巧,素为高祖幸臣,至此复与冯玉联络,得充侍卫马军都指挥使,晋官检校太保。两嬖专权,朝政益坏。
先是重贵有疾,桑维翰尝遣女仆入宫,朝见太后,且问皇弟重睿,曾否读书。语为重贵所闻,未免芥蒂。至冯玉擅权,偶与谈及,玉即谓维翰有意废立,益触动重贵疑心。李彦韬是冯家走狗,当然与玉相联,排斥维翰。还有天平节度使李守贞,亦与维翰有隙,内外构陷,立将维翰捽去,罢为开封尹,进前开封尹赵莹为中书令,左仆射李崧为枢密使,司空刘昫判三司。维翰政权被夺,遂屡称足疾,谢绝宾客,不常朝谒。或语冯玉道:“桑公系是元老,就使撤除枢务,亦当委任重藩,奈何令为开封尹,徒治理琐务呢!”玉半晌才道:“恐他造反啰!”或又道:“彼乃儒生,怎能造反?”玉复道:“自己不能造反,难道不能教人造反么?”朝臣以玉党同伐异,啧有烦言。玉内恃懿戚,外结藩臣,遂把那石氏一家,轻轻的送与他人了。
小子因开运二年的秋季,闽为唐灭,不得不按时叙入,只好把晋事暂停,另述闽事。应三十二回。闽主延政,与唐相拒,不分胜负。唐安抚使查文徽,屡请益兵,唐主璟更派都虞侯何敬洙为建州行营招讨使,将军祖全恩为应援使,姚凤为都监,率兵数千攻建州,由崇安进屯赤岭。闽主延政,遣仆射杨思恭,统军使陈望,率兵万人,前往抵御。望列栅水南,旬余不战,唐人也不敢进逼。偏思恭传延政命,促望出击。望答道:“江淮兵精将悍,不可轻敌,我国安危,系此一举,须谋出万全,然后可动!”思恭变色道:“唐兵深入,主上寝不交睫,委命将军。今唐军不过数千,将军拥众万余,不急督兵出击,徒然老师糜饷,试问将军如何对得住主上呢?”望不得已引军涉水,与唐交仗。
唐将祖全恩见闽兵到来,只用千人对仗,佯作亏输,诱望穷追。望猛力追去,蓦听得后队大噪,急忙回顾,已被唐兵截作数段,顿时脚忙手乱,不及施救。唐将姚凤搅入中坚,先将帅旗砍翻,祖全恩又自前杀入。两唐将交逼陈望,望心胆愈裂,偶然失防,身已中槊,一个倒栽葱,跌落马下,立刻送命。望能守,不能战,故致丧身。杨思恭并不援应,一闻陈望阵亡,即慌忙逃回。延政大惧,婴城自守,且向泉州调将董思安、王忠顺,使率本州兵五千,分防建州要害。王、董二人见三十二回。
偏建州未能免兵,福州又复生变。从前福州指挥使李仁达,叛曦奔建州,延政用以为将。及朱文进叛曦,仁达复奔还福州,为文进谋取建州。文进虑他多诈,黜居福清。尚有著作郎陈继珣,亦叛延政入福州。至延政子继昌,由延政派为福州镇守,仁达、继珣,恐难免罪,意欲先发制人。继昌暗弱嗜酒,不恤将士,部下多生怨谤,延政曾防到此着,遣指挥使黄仁讽,为镇遏使,率兵保护继昌。继昌瞧不起仁讽,仁讽亦不免介意。仁达、继珣,乘间进语仁讽道:“今唐兵乘胜南下,建州孤危,富沙王不能保有建州,怎能顾及福州?昔王潮兄弟,皆光山布衣,取福建尚如反掌,况我等乘此机会,自图富贵,难道不及王潮兄弟么!”仁讽也不多说,但点首示表同情。仁达、继珣退出,即密召党羽,乘夜突入府舍,杀死王继昌。吴成义闻变来援,双手不敌四拳,也为所杀。
仁达初欲自立,恐众心未服,特迎雪峰寺僧卓巖明为主,托言此僧两目重瞳,手垂过膝,真天子相。党徒同声附和,遂将秃奴拥入,代解衲衣,被服衮冕,就在南面高坐起来。大约亦是盘坐。仁达率将吏北面拜舞,年号恰遵晋正朔,称为天福十年。遣使至大梁,上表称藩。闽主延政闻报,族灭黄仁讽家,更派统军使张汉真,带领水军五千,会漳泉兵往讨巖明。
到了福州东关,船甫下椗,那城内突出一将,领着数千弓弩手,飞射来船。汉真不及备御,所带战舰,均被射得帆折樯摧。当下麾船欲遁,不防江中驶出许多小舟,舟中载着水兵,七铛八叉,来捉汉真。汉真措手不迭,被他叉落水中,活擒而去。余众或逃或死,不在话下。该统将入城报功,即将汉真砍为两段。看官道该将为谁?原来就是黄仁讽。仁讽因家族夷灭,无愤可泄,所以勇往直前,擒戮来将,聊报仇恨。亦是错想。那半僧半帝的卓巖明,毫无他能。惟在殿上噀水散豆,喃喃诵呪,谓为镇压来兵,因得胜仗。赏劳已毕,派人至莆田迎入乃父,尊为太上皇。仁达自判六军诸卫事,使黄仁讽守西门,陈继珣守北门。
仁讽事后追思,忽觉怀慙,是良心发现处。从容语继珣道:“人生世上,贵有忠信仁义,我尝服事富沙王,中道背叛,忠在那里?富沙王以从子托我,我反帮同乱党,将他杀毙,信在那里?近日与建州兵交战,所杀多乡曲故人,仁在那里?抛撇妻子,令为鱼肉,受人屠戮,义在那里?身负数恶,死有余愧了!”说着,泪如雨下。继珣劝慰道:“大丈夫建功立名,顾不到甚么妻子,且置此事,勿自取祸!”两人密谈心曲,偏为外人所闻,往报仁达。仁达竞诬称两人谋反,猝遣兵役捕至,枭首示众。仁讽实是该死。
既而大集将士,请卓巖明亲临校阅。巖明昂然到来,甫经坐定,由仁达目视部众,众已会意,竞登阶刺杀巖明,仁达却佯作惊惶,仓皇欲走,当被大众拥住,迫居巖明坐位。仁达令杀伪太上皇,自称威武军留后,用南唐保大年号,向唐称臣,又遣人入贡晋廷。唐命仁达为威武节度使,赐名弘义,编入国籍。仁达又派使至吴越修好。
闽主延政,因国势日危,亦遣使至吴越乞援,愿为附庸。吴越尚未发兵,那唐军却锐意进攻,日夕不休。延政左右,密告福州援兵,有谋叛情状,乃收还甲仗,遣归福州。暗中却出兵埋伏,待至半途,突起围住,杀得一个不留,共得八千余尸骸,载归为脯,充作兵粮。看官试想,兔死尚且狐悲,这守兵也有天良,怎忍残食同类,因此人人痛怨,瓦解土崩。或劝董思安早择去就,思安慨然道:“我世事王氏,见危即叛,天下尚有人容我么?”部众感泣,始无叛意。
唐先锋使王建封,攻城数日,侦得守兵已无固志,遂缘梯先登。唐兵随上,守卒尽遁。闽主延政,无可奈何,只好自缚请降。王忠顺战死,董思安整众奔泉州,汀州守将许文稹,泉州守将王继勳,漳州守将王继成,闻建州失守,相继降唐。闽自王审知僭据,至延政降唐,凡六主,共五十年。小子有诗叹道:
不经弑夺不危亡,祸乱都因政失常。
五十年来正氏祚,可怜一战入南唐!
延政被解至金陵,能否保全性命,待至下回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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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贵鼓气,气盛则一往莫御,观此回白团卫村之战,知晋之所以能胜辽者,全在气盛而已。然杜威、张彦泽之临阵畏缩,偷生畏死,已见一斑。若非李守贞、药元福、符彦卿、皇甫遇诸人,踊跃直前,彼早靦颜降虏矣。晋主重贵,任用非人,反以威为懿亲,有功王室,违命不诛,拒谏不从,能保狼子之不反噬乎!若闽主延政,势成弩末,既无保邦却敌之材,复有好猜嗜杀之失,倒行逆施,不亡何待!彼雪峰寺僧卓巖明,是何侥幸,一跃称帝!但有非分之福,必有无妄之灾。僭位未几,父子骈戮,求再披缁而不可得,富贵其可幸致耶!览此书,可作当头棒喝。
第三十五回 拒唐师李达守危城 中辽计杜威设孤寨
却说王延政被虏至金临,入见唐主。唐主降敕赦罪,授为羽林大将军,所有建州诸臣,一概赦免。惟仆射杨思恭,暴敛横征,剥民肥己,建州人号为杨剥皮,唐主特数罪处斩,以谢建人。另简王崇文为永安节度使,令镇建州。崇文治尚宽简,建人遂安。
越年三月,唐泉州刺史王继勳,贻书福州,意在修好。李弘义即李仁达。以泉州本隶威武军,素归节制,此时平行抗礼,与前不符,免不得暗生愤怒,拒书不受。嗣且遣弟弘通,率兵万人,往攻泉州。泉州指挥使留从效,语刺史王继勳道:“李弘通兵势甚盛,本州将士,因使君赏罚不明,不愿出战,使君且避位自省罢!”继勳沈吟未决,当由从效指挥部众,把继勳掖出府门,逼居私第。自称代领军府事,部署行伍,出截弘通。战至数十回合,从效用旗一麾,部兵都冒死直上,弘通招架不住,回马返奔。主将一逃,全军大乱,走得快的还算幸免,稍迟一步,便即丧生。从效追至数十里外,方才凯旋,便遣人至金陵告捷。唐主璟授从效为泉州刺史,召继勳归金陵,徒漳州刺史王继成为和州刺史,汀州许文稹为蕲州刺史,惩前毖后,为休息计。
燕王景达,用属掾谢仲宣言,面白唐主,谓宋齐邱系国家勋旧,弃诸草莱,未惬众望。宋齐邱归老九华,见三十二回。唐主乃复召齐邱为太傅,但奉朝请,不令预政。偏齐邱未肯安闲,硬要来出风头。枢密使陈觉,向与齐邱交好,遂托齐邱上疏推荐,愿往召李弘义入朝。齐邱乐得吹嘘。未奉批答,觉又自上一书,谓孑身往说弘义,不怕弘义不来。唐主乃令觉为福州宣谕使,赉赐弘义金帛,并封弘义母妻为国夫人,四弟皆迁官。
觉到了福州,满望弘义出迎,就可仗他三寸舌,劝令入觐。不意弘义高坐府署,但遣属吏导觉入见,弘义惟稍稍欠身,面上含着一种杀气,凛凛可畏。两旁更站住刀斧手,仿佛与觉为仇,有请君入瓮的情状。吓得陈觉魂胆飞扬,但传唐主赐命,不敢说及入朝二字。弘义但拱手言谢,即使属吏送觉入馆,以寻常酒饭相待。觉很觉没趣,住了一昼夜,便即辞归。可谓扫脸。
行至剑州,越想越惭,越惭越愤,便矫诏使侍卫官顾忠,再至福州,召弘义入朝。自称权领福州军府事,旦擅发汀、建、抚、信各州戍卒,命建州监军使冯延鲁为将,前往福州,促弘义入朝。延鲁先致弘义书,晓谕祸福。弘义毫不畏怯,竟覆书请战,特遣楼船指挥使杨崇葆,率舟师抵拒延鲁。觉恐延鲁独力难支,续派剑州刺史陈诲,为沿江战棹指挥使,援应延鲁。一面拜表金陵,但说福州孤危,旦夕可克。
唐主璟并未接洽,接阅表文,才知觉矫制调兵,专擅的了不得,禁不住怒气勃发。学士冯延己已进任首相,与朝上一班大臣,多是陈觉党羽,慌忙上前劝解,统说是兵逼福州,不宜中止,且俟战胜后再作区处。唐主乃权时忍耐。未几接得军报,延鲁已得胜仗,击败杨崇葆。又未几复接军报,延鲁进攻福州西关,被弘义一鼓击退,士卒多死。连左神威指挥使杨匡邺,都为所擒。那时唐主不能罢手,只好将错便错的做了下去。当下命永安节度使王崇文,为东南面都招讨使,漳泉安抚使魏岑,为东面监军使,延鲁为南面监军使,会兵进攻福州。凭着人多势厚,陷入外郛。弘义收集残众,固守内城,改名弘达,奉表晋廷。晋授弘达为威武节度使,知闽国事,惟不过授他虚名,并没有甚么帮助。唐兵在福州外城,攻扑以外,一再招诱。福州排阵使马捷,愿为内应,遽引唐军至善化门桥。弘达不防内变,几乎手足失措,还亏都指挥使丁彦贞,率敢死士百人,用着短兵,闯入唐兵阵内,再荡再决,才将唐兵击却,不令入门。但孤城总危急得很,弘达寝卧不安,复改名为达,遣使至吴越乞援,奉表称臣。再四改名,有何益处?适唐漳州将林赞尧作乱,杀死监军使周承义。剑州刺史陈诲,忙会同泉州刺史留从效,往平漳乱,逐去赞尧。即用故闽将董思安权知漳州事,且联名保荐思安,唐主因授思安为漳州刺史。思安以父名章,上书辞职。这也未免迂拘。唐主特改称漳州为南州,且令他与从效合兵,助攻福州。
福州已如累卵,怎禁得住唐兵合攻,只好再三派使,至吴越催促援军。吴越王弘佐,召诸将商议进止,诸将统言道路险远,不便往援,惟内都监使邱昭券,主张出师。弘佐道:“唇亡齿寒,古有明戒,我世受中原命令,位居天下兵马元帅,难道邻国有难,可坐视不救么?诸君只乐饱食安坐,奈何为国!”说着,便命统军使张筠、赵承泰,调兵二万,水陆南下,往援福州。李达闻援兵到来,急开水城门迎接。吴越军自浦夜进,得入城中。偏唐军闻风急攻,进东武门。李达偕吴越军拚命出拒,鏖斗多时,不能得胜,只勉强保守危城。
唐主更遣信州刺史王建封,再往福州,满拟添兵益将,指日成功。偏建封素性倔强,不肯服从王崇文。陈觉、冯延鲁、魏岑、留从效等,又彼此争功,彼进此退,彼退此进,好似满盘散沙,不相团结,因此将士灰心,各无斗志。唐主召江州观察使杜昌业为吏部尚书,昌业查阅簿籍,慨然叹道:“连年用兵,国帑将罄,如何能持久呢?”为下文伏笔。
且说晋主重贵,本欲发兵援闽,因北寇方深,无暇南顾,只好虚词笼络,得过且过。定州西北有狼山,土人入山筑堡,意在避寇。堡中有佛舍,由女尼孙深意住持,深意妖言惑众,远近奉若神明。中山人孙方简,及弟行友,与深意联宗。自居侄辈,敬事深意。深意病死,方简诡称深意坐化,用漆髤尸,置诸神龛中,服饰如生,香花供奉。徒党辗转依附,多至数百人。时晋、辽绝好,北方赋役繁重,寇盗充斥。方简兄弟,自言有天神相助,可庇人民。百姓奔趋如鹜,求他保护,他遂选择壮丁,勒成部伍,舍寺作寨,号为一方保障。初意却是可取。
辽兵入寇,即督众邀击,夺得甲兵牛马军资,分给徒众,众皆欢跃。乡民闻风往依,携老挈幼,络绎不绝,历久得千余家,自恐为吏所讨,归款晋廷。晋廷亦借他御寇,令署东北招收指挥使,方简遂屡入辽境抄掠,辄有杀获,渐渐的骄恣起来,尝向晋廷多方要求。晋廷怎能事事依他,他不得如愿,即叛晋降辽,愿为向导,引辽入寇。匪人之不可恃也如此!会河北大饥,饿莩载道,兖、郓、沧、贝一带,盗贼蜂起,吏不能禁。天雄军节度使杜威,遣部将刘延翰,出塞市马,竟为方简所掳,押献辽廷。途次被延翰脱逃,还奔大梁。报称方简为辽作伥,亟宜预防。晋主乃命天平节度使李守贞为北面行营都部署,义成节度使皇甫遇为副,彰德节度使张彦泽充马军都指挥使,义武节度使李殷,充步军都指挥使,并遣指挥使王彦超、白延遇等,率步兵十营戍邢州。守贞虽为统帅,但与内廷都指挥使李彦韬未协。彦韬方党附冯玉,掌握军权,应前回。往往牵制守贞。守贞佯为敬奉,暗中实怒恨不平。看官!你想内外不和,形同水火,国事尚堪再问么!呼应语不可少。
晋主恐吐谷浑等,再为辽诱,屡召白承福入朝,宴赐甚厚,白承福降晋见三十一回。令戍滑州。承福令部众仍往太原,择地畜牧。番众不知法律,尝犯河东禁令。节度使刘知远,依法惩办,不肯少贷。番目白可久,渐生怨望,率所部先亡归辽。
知远得报,密与亲将郭威计议道:“今天下多事,番部出没太原,实是腹心大病,况白可久已先叛去,能保不辗转相诱么!”威答道:“顷闻可久奔辽,辽授他云州观察使,倘被承福闻知,必望风欣羡,阴生异图。俗语说得好:‘擒贼先擒王’,承福一除,部落自衰。且承福拥资甚厚,饲马尝用银槽,我若得资饷军,雄踞河东,就使中原生变,也可独霸一方。天下事安危难测,愿公早为决计!”威亦乱世枭雄。知远称善,因密表吐谷浑反覆无常,请迁居内地。晋主遂派使押还蕃众,分置诸州。
知远料承福势孤,即遣郭威召诱承福,俟承福入太原城,用兵围住,诬他谋叛,把承福亲族四百余口,杀得精光。所有承福遗资,一并籍没,事后奏达晋廷,仍然将谋叛二字,作为话柄。晋主哪里知晓,颁敕褒赏,吐谷浑从此衰微,河东却从此雄厚了。为刘氏代晋张本。
既而辽兵三万寇河东。想由白可久导入!刘知远命郭威出拒阳武谷,击破辽兵,斩首七千级,露布告捷。张彦泽亦报称泰、定二州,连败辽人,俘馘二千名。晋廷君臣,得意扬扬,还道是北虏濅衰,容易翦灭。
适幽州来了一个弁目,谓赵延寿有意归国。枢密使李崧、冯玉信为真情,遽使杜威致书延寿,具述朝旨,啗他厚利。嗣得延寿覆书,略言久处异域,思归故国,乞发大兵接应,即当自拔来归。冯玉等更怀痴望,且派使往幽州,与延寿约定师期。延寿假意承认,暗地里报知辽主。辽主将计就计,且嘱瀛州刺史刘延祚,遗乐寿监军王峦书,佯言愿举城内附。并云城中辽兵不满千人,朝廷若发兵往袭,自为内应,城可立下。今秋又值多雨,瓦桥以北,积水漫天,辽主已归牙帐,虽闻关南有变,道远水阻,如何能来?请朝廷乘势速行等语。王峦得书,飞使表闻。
冯玉、李崧,喜欢的了不得,拟先发大军,往迎延寿与延祚。杜威亦上言瀛、莫可取状。深州刺史慕容迁,且献入瀛、莫地图。玉与崧遂奏白晋主,请用杜威为都招讨使,李守贞为副。中书令赵莹,私语冯、李二人道:“杜为国戚,身兼将相,尚所欲无餍,心常慊慊,此岂还可复假兵权!必欲有事朔方,不如专任守贞,尚无他虑呢!”亦非知本之言。冯、李亦不以为然,遂授杜威行营都招讨使,李守贞为兵马都监,安审琦为左右厢都指挥使,符彦卿为马军左厢都指挥使,皇甫遇为马军右厢都指挥使,他如梁汉璋、宋彦筠、王饶、薛怀让诸将,统随往北征。且下敕牓道,专发大军,往平黠虏,先收瀛、莫,安定关南,次复幽、燕,荡平塞北。能说不能行奈何?结末一行,是有能擒获虏主者,除上镇节度使,赏钱万缗,绢万匹,银万两。是敕一下,各军陆续出发。偏偏天不助美,自六月积雨,至十月末止,军行粮输,免不得拖泥带水,各生怨言。
杜威到了广晋,与李守贞会师,北向进行,且恐兵马不足,再令妻宋国公主入都,乞请添兵。晋主将禁军多半拨往,顾不得宿卫空虚,但望他克期奏捷。威带领全军,直往瀛州,遥见城门大开,寂若无人,不由的暗暗惊疑,徬徨却顾。当下驻营城外,分遣侦骑四往探听。俟得侦报,谓辽将高漠翰,已引兵潜出,刺史刘延祚不知去向,威乃令马军排阵使梁汉璋,引二千骑往追辽兵。此时应知中计,何不速退?还要令梁汉璋往追,想是汉璋该死此地了。汉璋奉令前进,行至南阳务,陷入伏中,辽兵四面齐起,把汉璋困住垓心。汉璋左冲右突,竟不能脱,徒落得全军覆没,暴骨沙场。
败报递入威营,威慌忙引还。那时辽主耶律德光,闻知晋军已退,遂大举南来,追蹑晋军。杜威素来胆小,星夜南奔,张彦泽时在恒州,引兵往会,主张拒敌。威乃与同趋恒州,使彦泽为先锋。进至中渡桥,桥据滹沱河中流,辽兵已上桥扼守,由彦泽麾众与争,三却三进,辽兵焚桥退去,与晋军夹河列营。
辽主德光,见晋军大至,争桥失利,恐晋军急渡滹沱,势不可当,正拟引众北归。嗣闻晋军沿河筑寨,为持久计,乃逗留不去。杜威筑垒自固,闭门高坐,偏裨皆节度使,无一奋进,但日相承迎,置酒作乐,罕谈军事。磁州刺史李穀献策道:“今大军与恒州相距,不过咫尺,烟火相望。若多用三股木置水中,就木上积薪布土,桥可立成,更密约城中举火相应,夜募壮士,斫入虏营,表里合势,虏自惊溃了!”确是退敌之策。诸将皆以为然,独杜威不从。惟遣穀南至怀孟,督运军粮。
辽主德光,见杜威久不出兵,料知恇怯无能,遂用大兵潜压晋营,暗遣部将萧翰,与通事刘重进,领骑兵百人,及步卒数百,潜渡滹沱河上游,绕出晋军后面,断晋粮道。途中遇着晋军樵采,便即掠去。有几个脚生得长的,逃回营中,张皇虏势,说有无数辽兵,截我归路。营中得此消息,当然恟惧。辽将萧翰等驰至栾城,如入无人之境,城中戍兵千余人,猝不及防,竟被翰等闯入,没奈何狼狈乞降。翰俘得晋民,黥面为文,有奉敕不杀四字,各纵使南走。运粮诸役夫,从道旁遇着,总道是虏兵深入,不如赶紧逃生,遂把粮车弃去,四处奔溃。一时风声鹤唳,传遍中原。中国专思骗人,偏被外人骗去。李穀在怀孟闻警,忙自缮奏疏,密陈大军危急,请车驾速幸澶州,并召高行周、符彦卿扈从,急发兵守澶州、河阳,防备敌冲。这疏由军将关勳飞马走报,晋廷接到穀疏,相率惊惶。那杜威又奏请益兵,都城卫士,已遣发军前,只剩得宫禁守兵数百名,又一齐调赴,并命发河北及滑、孟、泽、潞刍粮五十万,往诣军前,追呼严急,所在鼎沸。已而杜威复遣使张祚告急,晋廷无从派兵,但遣祚归报行营,令他严守。祚还至途中,竟被辽兵掳去。嗣是内外隔绝,两不相通。
开封尹桑维翰目击危状,求见晋主,拟进陈守御计画。晋主正在苑中调鹰,只图快乐,不欲维翰入见,当遣内侍拒绝。维翰不得已入枢密院,与冯玉、李崧,谈及国事。话不投机半句多,任你桑维翰韬略弘深,议论确当,那冯、李两公,只是摇首闭目,不答一词。维翰怅然趋出,还语所亲道:“晋氏将不血食了!”
过了两三天,军报益急,晋主因欲亲自出征,都指挥使李彦韬入阻道:“陛下亲征,孰守宗社?臣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况陛下尊为天子,难道可屡冒矢石么?”晋主乃命高行周为北面都部署,副以符彦卿,共戍澶州,遣西京留守景延广,出屯河阳。
杜威在中渡桥,与辽兵相持多日,不展一筹,恼了指挥使王清,入帐见威道:“我军暴露河滨,无城为障,营孤食尽,势且自溃。清愿率步兵二千为先锋,夺桥开道,公率诸军继进,得入恒州,守御有资,始可无恐了!”威踌躇半晌,方才许诺。派宋彦筠领兵千人,与清俱往。清挺身直前,逾河进战,约数十回合,杀毙辽兵百余人,虏势少却。宋彦筠胆小如鼷,一遇辽兵接仗,不到半刻,便即退缩。辽兵从后追杀,彦筠凫水逃回。独清尚带着孤军,猛力奋斗,互有杀伤。一再遣使至大营,促威进兵,威安坐营幄,竟不使一人一骑,往救王清。清力战至暮,顾语部众道:“上将握兵,坐视我等围困,不肯来援,想必另有异谋。我等食君禄,当尽力君事,迟早总是一死,不如以死报国罢!”部众都为感动,死战不退。既而天色渐昏,辽主腾出新军,来围王清。可怜王清势孤力竭,与众尽死。临死时尚格毙辽兵数名。小子有诗叹道:
沙场战死显忠名,壮士原来不惜生;
只恨贼臣甘误国,前驱殉节尚无成。
王清既死,诸军夺气,辽兵乘胜逾河,环逼晋营。究竟杜威如何抵敌,容至下回再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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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南唐之全力,尚不能拔一孤城,可见师克在和,不和必败。彼李仁达四处乞援,仅得一吴越偏师,拒战失利,假令南唐各将,齐心协力,取孤城如反手,亦何至旷日无功耶?若杜威虽中辽计,坐失一梁汉璋,然尚无损大局。苟联合张彦泽等,逾滹沱河以杀敌,则一举可逐辽兵,抑或从王清言,并力俱进,亦得入据恒州,固守却敌。失此不行,徒致良将丧躯,强虏四逼,天下未有将帅不和,而能出师告捷者也。南唐尚不足责,如杜威者,其石氏之贼臣乎!
第三十六回 张彦泽倒戈入汴 石重贵举国降辽
却说辽兵环逼晋营,气焰甚盛,晋营中势孤援绝,粮食且尽。杜威计无所施,惟有降辽一策,或尚得保全性命。当与李守贞、宋彦筠等商议,众皆无言。独皇甫遇进言道:“朝廷以公为贵戚,委付重任,今兵未战败,遽欲靦颜降虏,敢问公如何得对朝廷!”遇后来为晋殉难,故特别提出。威答道:“时势如此,不能不委曲求全!”遇愤慨而出。威密遣心腹将士,驰往辽营请降,且求重赏。辽主德光道:“赵延寿威望素浅,未足为中原主子;汝果降我,当令汝为帝。”仍是骗局。这语由将士还报,威大喜过望,即令书记官草好降表。越宿召集诸将,出表相示,令他依次署名。诸将虽然骇愕,但多半贪生怕死,依令画诺,惟皇甫遇未曾与列。威再遣閤门使高勳,赍奉降表,呈入辽营。辽主优诏慰纳,遣勳报威,即日受降。
威便令军士出营列阵,军士踊跃趋出,摩拳擦掌,等待厮杀。俄见威出帐宣谕道:“现已食尽途穷,当与汝等共求生计,看来只有降敌了。”说着,遂命军士释甲投戈,军士惊出意外,禁不住号哭起来,霎时闻声震原野。威与守贞同时扬言道:“主上失德,信用奸邪,猜忌我军,我等进退无路,不如投顺北朝,别求富贵。”杜威原是丧心,不意守贞亦复如此。
语未毕,已有一辽将带着辽骑,整辔前来,身上穿着赭袍,很是鲜明。看官道是何人?原来就是赵延寿。延寿到了军前,抚慰士卒,杜威以下,相率迎谒。延寿命随行辽兵,递上赭袍,交与杜威。威欣然披服,向北下拜,及起身向众,居然趾高气扬,隐隐以中国皇帝自命。廉耻扫地。延寿即引威等往谒辽主。辽主语威道:“汝果立功中国,我当不负前言!”威率众将舞蹈谢恩。辽主面授威为太傅,李守贞为司徒。
威愿为前驱,引辽主至恒州城下,招谕守将王周,劝他出降。周即开城迎入,辽主率大军入城,派兵往袭代州,刺史王晖,亦举城迎降。辽主复遣通事耿崇美,招降易州。易州刺史郭璘,素具忠忱,每当辽兵过境,必登陴拒守,无懈可击。辽主德光,尝恐他邀截归路,屡有戒心,每过城下,必指城叹息道:“我欲吞并中原,恨为此人所扼,迟早总要除他哩。”至是命崇美往抚易州,易州兵吏,闻风生畏,争先出降。璘不能禁阻。但痛詈崇美。崇美怒起,拔剑杀璘,应手而倒。
不略忠臣。
易州归辽,义武军节度使李殷,安国军留后方泰,相继降辽。辽主命孙方简为义武节度使,麻答为安国节度使,另派客省副使马崇祚权知恒州事。遂引兵自邢相南行,杜威率降众随从。皇甫遇不欲降辽,偏辽主召他入帐,令先驱入大梁。遇固辞而出,泣谓左右曰:“我位为将相,败不能死,尚忍倒戈图主么!”是夜引从骑数人,行至平棘,顾语从骑道:“我已数日不食了,尚何面目南行!”遂扼吭而死。节尚可取。
辽主改命张彦泽先进,用通事傅住儿一译作富珠哩。为都监,偕彦泽前职大梁。彦泽引兵二千骑,倍道疾驰,星夜渡白马津,直抵滑州。晋主重贵,始闻杜威败降,接连收到辽主檄文,乃是由彦泽传驿递来,内有纳叔母于中宫,乱人伦之大典等语。想是晋臣所为。慌得重贵面色如土,急召冯玉、李崧、李彦韬三人,入内计事。三人面面相觑,最后是李崧开口道:“禁军统已外出,急切无兵可调,看来只有飞诏河东,令刘知远发兵入卫呢!”重贵闻言,忙命李崧草诏,遣使西往。
过了一宵,天色微明,宫廷内外,竞起喧声。重贵惊醒起床,出问左右,才知张彦泽领着番骑,已逼城下。嗣又有内侍入报道:“封邱门失守,张彦泽斩关直入,已抵明德门了!”重贵越加慌忙,急令李彦韬搜集禁兵,往阻彦泽。不意彦韬已去,宫中益乱,有两三处纵起火来。重贵自知难免,携剑巡宫,驱后妃以下十余人,将同赴火,亲军将薛超,从后赶上,抱住重贵,乞请缓图。俄递入辽主与晋太后书,语颇和平,重贵乃令亲卒扑灭烟火,自出上苑中,召入翰林学士范质,含泪与语道:“杜郎背我降辽,太觉相负,从前先帝起太原时,欲择一子为留守,商诸辽主,辽主曾谓我可当此任,卿今替我草一降表,具述前事,我母子或尚可生活了。”
质依言起草,援笔写就,但见表中列着:
孙男臣重贵言:顷者唐运告终,中原失驭,数穷否极,天缺地倾。先人有田一成,有众一旅,兵连祸结,力屈势孤。翁皇帝救患摧刚,兴利除害,躬擐甲胄,深入寇场,犯露蒙霜,度雁门之险,驰风击电,行中冀之诛,黄钺一麾,天下大定,势凌宇宙,义感神明;功成不居,遂兴晋祚,则翁皇帝有大造于石氏也。旋属天降鞠凶,先君即世。臣遵承遗旨,纂绍前基。谅馘之初,荒迷失次,凡有军国重事,皆委将相大臣。至于嬗继宗祧,既非禀命,轻发文字,辄敢抗尊,自启衅端,果贻赫怒。祸至神惑,运尽天亡,十万师徒,望风束手,亿兆黎庶,延颈归心。臣负义包羞,贪生忍耻,自贻颠覆,上累祖宗,偷度朝昏,苟存视息。翁皇帝若惠顾畴昔,稍霁雷霆,未赐灵诛,不绝先祀,则百口荷更生之德,一门衔罔报之恩,虽所愿焉,非敢望也。臣与太后暨妻冯氏,及举家戚属,见于郊野,面缚待罪,所有国宝一面,金印三面,今遗长子陕府节度使延煦,次子曹州节度使延宝,管押进纳,并奉表请罪,陈谢以闻。
表文草就,呈示重贵。重贵正在瞧着,突有一老妇踉跄进来,带哭带语道:“我曾屡说冯氏兄妹,是靠不住的。汝宠信冯氏,听他妄行,目今闹到这个地步,如何保全宗社!如何对得住先人!”重贵转眼旁顾,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皇太后李氏。当下心烦意乱,也无心行礼,只呆呆的站立一旁,李太后尚欲发言,外面又有人趋入道:“辽兵已入宽仁门,专待太后及皇帝回话!”太后乃顾问重贵道:“汝究竟怎么样办?”重贵答不出一句话儿,只好将降表奉阅,太后约略一瞧,又恸哭起来。
范质在旁劝慰道:“臣闻辽主来书,无甚恶意,或因奉表请罪,仍旧还我宗社,亦未可知。”痴呆子语。太后也想不出别法,徐徐答道:“祸及燃眉,也顾不得许多了。他既致书与我,我也只好覆答一表,卿且为我缮草罢。”质乃再草一表。其文云:
晋室皇太后新妇李氏妾言:张彦泽、傅住儿至,伏蒙阿翁皇帝降书安抚。妾伏念先皇帝顷在并汾,适逢屯难,危同累卵,急若倒悬,智勇俱穷,朝夕不保。皇帝阿翁,发自冀北,亲抵河东,跋履山川,逾越险阻,立平巨孽,遂定中原。救石氏之覆亡,立晋朝之社稷。不幸先皇帝厌代,嗣子承祧,不能继好息民,反且辜恩亏义。兵戈屡动,驷马难追,戚实自贻,咎将谁执!今穹旻震怒,中外携离,上将牵羊,六师解甲,妾举宗负衅,视景偷生。惶惑之中,抚问斯至,明宣恩旨,曲示含容,慰谕丁宁,神爽飞越,岂谓已垂之命,忽蒙更生之恩!省罪责躬,九死未报。今遣孙男延煦、延宝,奉表请罪,陈谢以闻!
太后与重贵,把表文略瞧一周,便召入延煦、延宝,令他赍着表文,往谒辽营。相传延煦、延宝,系是重贵从子,重贵养为己儿,或说由重贵亲生,未知孰是。两人素居内廷,所兼节度使职衔,乃是遥领,并未莅任。此次入奉主命,只好赍表前去。那辽通事傅住儿,已入朝来宣辽主敕命,重贵无法拒绝,勉强出见。傅住儿令重贵脱去黄袍,改服素衣,下阶再拜,听读辽敕。重贵顾命要紧,不得已唯言是从,左右皆掩面而泣。满朝皆妇人,如何守国!
待傅住儿读毕出朝,重贵垂泪入内,特遣内侍往召张彦泽,欲与商量后事。彦泽不肯应召,但使内侍覆报道:“臣无面目见陛下!”重贵还道他怀羞怕责,因此不来。再遣使慰召,彦泽微笑不应,自至侍卫司中,捏称晋主命令,召开封尹桑维翰入见。维翰应命前来,行至天街,适与李崧相遇,立马与谈。才说了一二语,有军吏行近维翰马前,长揖与语道:“请相公赴侍卫司。”维翰料为彦泽所欺,势难免祸,乃语李崧道:“侍中当国,今日国亡,反令维翰死事,究为何因?”崧怀惭自去。
维翰既入侍卫司,望见彦泽堂皇高坐,面色骄倨,不禁愤恨交并,指斥彦泽道:“去年脱公罪戾,使领大镇,继授兵权,主上待公不薄,公奈何负恩至此!”彦泽无词可答,但令置诸别室,派兵看守。
一面索捕仇人,稍有嫌隙,无不处死。复纵兵大掠,掳得珍宝,多取为己有。贫民亦乘势闯入富家,杀人越货,抢劫至两昼夜,都城一空。彦泽所居,宝货山积,自谓有功北朝,日益骄横,出入骑从,常数百人,前面导着大旗,上书赤心为主四字。道旁士民,免不得笑骂揶揄。随军闻声拿捕,有几个晦气的,被他拿至彦泽面前,彦泽不问所犯,但瞋目竖起三指,便将犯人枭首。宣徽使孟承诲,匿避私第,也被彦泽捕至,结果性命。閤门使高勳,外出未归。彦泽乘醉入高勳家,勳有叔母及弟,出来酬应,片语未合,俱被杀死,陈尸门前。都下咸有戒心,差不多似豺虎入境,寝食不安。
先是彦泽尝为彰义军节度使,擅杀掌书记张式,甚至决口剖心,截断四肢。又捕住亡将杨洪,先截手足,然后处斩。河阳节度使王周,曾奏劾彦泽不法二十六条,刑部郎中李涛等,亦交章请诛,彦泽坐贬为龙武将军。后来御辽有功,因复擢用。上文所载桑维翰语,就指此事。补叙明白。
李涛时为中书舍人,私语所亲道:“我若逃匿沟渎,仍不得免,何如亲自往见,听他处置!”遂大胆前往,至彦泽处投刺直入,朗声呼道:“上疏请杀太尉人李涛,谨来请死!”彦泽欣就接见。且笑语道:“舍人今日,可知惧否?”涛答道:“涛今日惧足下,仿佛足下前日惧涛,向使朝廷早用涛言,何致有今日事!”彦泽益发狂笑,命从吏酌酒与饮。涛取饮立尽,从容自去,旁若无人。彦泽倒也无可如何。
未几令部兵入宫,胁迁重贵家属至开封府,宫中无不痛哭。重贵与太后李氏,皇后冯氏,得乘肩舆,宫人宦官十余名,随后步行。彦泽见重贵等携有金珠,又使人前语道:“北朝皇帝,就要来京,库物却不应取藏哩。”重贵没法,悉数缴出。彦泽择取奇玩,余仍还封库中,留待辽主。及重贵等已入开封府署,更派控鹤指挥使李筠率兵监守,内外不通。汉奸比外夷更凶,彦泽可见一斑。重贵姑母乌氏公主,以金帛赂守卒,始得入见重贵及太后,相持一恸,诀别而归,夜自经死。倒还是个烈妇。重贵使取内库帛数匹,库吏不肯照给,且厉声道:“这岂尚是晋主所有么?”重贵又向李崧求酒,崧语使人道:“非敢爱酒,恐陛下饮酒后,更致忧躁,别生不测,所以不敢奉进。”宗社已失,还要酒帛何用,这是重贵自取其辱。重贵因所求不得,再欲召见李彦韬。待久不至,正在潸然泪下,忽由彦泽差来悍吏,硬索楚国夫人丁氏。丁氏系延煦母,年逾三十,华色不衰,为彦泽所垂涎。重贵禀白太后,不欲使往,太后当然迟疑。怎奈彦泽一再强迫,连太后亦不能阻难,丁氏更身不由主,被他载去。冶容诲淫,想总不能保全名节了!不索冯皇后,还保存重贵体面。是夕彦泽竟杀死桑维翰,用带加颈,遣报辽主,诡云维翰自缢身亡。辽主怅然道:“我并不欲杀维翰,奈何自尽!”遂传命厚恤家属。晋将高行周、符彦卿,都诣辽营请降。辽主传入,两人拜谒帐前,但听辽主宣言道:“符彦卿!你可记得阳城战事否?”见三十四回。彦卿答道:“臣当日出战,但知为晋主效力,不暇他想,今日特来请罪,死生惟命!”你既知有晋主,到此何故变节!辽主解颐笑道:“也好算一个强项士,我赦你前罪罢了!”彦卿拜谢,与高行周一同退出。
适延煦、延宝,奉表入帐,并呈上传国宝等,辽主览过表文,也不多言,惟接受传国宝时,却反覆摩挲,最后问延煦道:“这印可真吗?”延煦答言是真,辽主沈吟道:“恐怕未必!”遂从案上取过片纸,草草写了数行,递给延煦道:“你去交与重贵便了。”二人趋出,即返报重贵。重贵见辽主手书,乃是模模糊糊的汉文。略云:
大辽皇帝付与孙石重贵知悉,孙勿忧恐,必使汝有啖饭处。惟所献传国宝,未必是真,汝既诚心归降,速将真印送来!
重贵看了前数语,心下略略放宽。及瞧到后数语,又不免焦急起来,便自言自语道:“我家只有此宝,奈何说是假的!”忽又猛然省悟道:“不错!不错!”旁顾左右,只有愁容惨澹的妃嫔几个,没人可代为书状。乃援笔自书道:
先帝入洛京时,为伪主从珂自焚,传国旧宝,不知所在,想必与之俱烬。先帝受命,旋制此宝,臣僚备知此事。臣至今日,何敢藏宝勿献!谨此状闻。
这奏状着人递去,才免辽主诘责。嗣闻辽主渡河来京,意欲与太后前往奉迎,先告知张彦泽。彦泽不欲令见辽主,特遣人奏白辽主道:“天无二日,宁有两天子相见路旁?”辽主依议,不许重贵郊迎,赵延寿等语辽主道:“晋主既已乞降,当使衔璧牵羊,大臣舆榇,恭迎郊外。”辽主摇首道:“我遣奇兵直取大梁,并非前往受降,何必用这般古礼!惟景延广前言不逊,很是可恨,应即速捕来!”遂派兵往捕延广,自引亲军渡河南行。途次传令晋臣,一切如故,朝廷制度,仍用汉仪。晋臣请备齐法驾,迎接辽主。辽主又覆报道:“我方擐甲督兵,太常仪卫,尚未暇用,尽可不必施行!”
及行至封邱,景延广自来谒见。辽主怒责道:“两国失欢,皆汝一人所致,汝尚敢来见我么?十万横磨剑,今日何在!”妙甚,趣甚!延广极口抵赖。辽主召乔荣入证,那延广尚不肯承认,经乔荣取出一纸,就是当日笔录,字迹分明。见三十三回。此时证据显然,百喙难辩。荣复证成延广罪案十条,每服一事,即授一筹。筹至八数,辽主忿然道:“罪不胜诛,说他做甚!”延广浑身发抖,伏地请死。由辽主喝令锁着,押往北庭,延广夜宿陈桥,俟守兵少懈,扼吭而死。得免刀头痛苦,还是幸事。
时已岁暮,到了除夕这一日,晋廷文武百官,闻辽主翌日到京,夤夜出宿封禅寺。越日为正月元旦,百官在寺内排班,遥辞晋主,改服素衣纱帽,出迎辽主。但见辽兵整队前来,前步后骑,统是雄纠纠的健儿,声蹀蹀的壮马。当中拥着一位辽皇帝,貂帽貂裘,裹着铁甲,高坐逍遥马上,英气逼人。惹得晋臣眼花撩乱,慌忙匍伏道旁,叩头请罪。辽主见路左有一高阜,纵辔上登,笑盈盈的俯视晋臣,徐令亲军传谕,叫晋臣一律起身,仍易常服。晋臣三呼万岁,响彻云霄。越写越丑。
晋左卫上将军安叔千,起身出班,趋至高阜前,再行跪下,口作胡语。辽主哂道:“汝就是安没字么?汝从前镇守邢州,已累表通诚,我尝记着,至今未忘。”叔千听着,好似小儿得饼,非常喜欢,便磕了几个响头,呼跃而退。毫无羞耻。他本喜习夷言,罕识汉文,时人呼为安没字,所以辽主亦如此相呼。
晋臣已皆起立,引导辽主入封邱门。才到门前,晋主重贵,偕太后等一齐出城,来迎辽主。辽主拒不令见,但使往寓封禅寺中,自率大军径入。城内百姓,惊呼骇走。辽主上登城楼,遣通事宣谕道:“我亦犹人,汝等百姓,无庸惊慌,此后当使汝等苏息!我本无意南来,汉人引我至此哩!”百姓闻谕,稍稍安静。辽主再下楼入明德门,门内就是宫禁,他却下马拜揖,然后入宫。令枢密副使刘敏权知开封尹事。到了日暮,辽主仍出屯赤冈。不欲污乱宫闱,夷狄尚知礼义。
晋閤门使高勳,上诉辽主,谓张彦泽妄杀家人;百姓亦争投牒疏,详列彦泽罪状。辽主命将彦泽系至,宣示百官,问彦泽应否处死?百官统言应斩。辽主道:“彦泽应加死刑,傅住儿亦不为无罪,索性叫他同死罢。”遂令并捕傅住儿,与彦泽绑至北市,派高勳监刑。号炮一响,双首齐落。彦泽前时所杀士大夫的子孙,俱绖杖来观,且哭且詈。高勳命将彦泽尸骸,断腕剖心,祭奠枉死诸人。百姓且破脑取髓,脔肉分食,顷刻即尽。未知延煦母丁氏意中如何?
辽主又命将晋主宫眷,尽徙入封禅寺,派兵把守。会连日雨雪,外无供亿,重贵等冻馁不堪。李太后使人语寺僧道:“我尝饭僧至数万金,今日独不相念么?”可为施僧者鉴。僧徒谓虏意难测,不敢进食,太后哭泣不止。重贵复密求守兵,丐得粗粝烂饭,勉强充饥。过了数日,辽主颁下诏敕,废重贵为负义侯。晋自石敬瑭僭位,只得一传,共计二主,凑成十一年而亡。小子有诗叹道:
大敌当前敢倒戈,皇纲不正叛臣多;
追原祸始非无自,成也萧何败也何!
重贵被废后,还要迁他到黄龙府。欲知底细,请看官续阅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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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本回杜威、张彦泽事,令人发指,但亦由石氏自取其咎耳。石敬瑭为明宗婿而灭唐,杜威为石氏婿而灭晋,报应显然,何足深怪!张彦泽反颜事仇,为虏效力,屠掠京邑,劫辱帝妃,罪较杜威为尤甚,然当日杀人负罪,廷臣交章请诛,石氏何为姑息养奸,略从贬抑,便即迁擢,仍使之典握兵权,倒戈反噬耶!况石重贵奸淫叔母,宠信佞臣,太后屡诫不知悛,谋臣献议不知纳,国危身辱,仓皇出降,不亦宜乎!故有石敬瑭之为父,必有石重贵之为子,其父暴兴,其子暴亡,因果诚不爽哉!
第三十七回 迁漠北出帝泣穷途 镇河东藩王登大位
却说辽主废去晋主重贵,且令徙往黄龙府。黄龙府本渤海扶余城,辽太祖东征渤海,还至城下,见有黄龙出现城上,因改号为黄龙府。重贵闻要徙至辽东,哪得不慌,那得不悲!就是李太后以下诸宫眷,统是相向号泣,用泪洗面。有何益处?辽主却使人传语李太后道:“闻重贵不从母言,因致覆亡。汝可自便,不必与重贵偕行。”李太后泣答道:“重贵事妾甚谨,不过违背先君,失和上国,所以一举败灭。今幸蒙大恩,全生保家,母不随子,将安所归?”语亦太迂。
辽主乃仍自赤岗入宫,所有内外各门,统派辽兵守卫。每门磔犬洒血,并用竿悬挂羊皮,作为厌胜。当下面谕晋臣道:“从今以后,不修甲兵,不买战马,轻赋省役,好与天下共享太平了。”遂撤消东京名目,降开封府为汴州,府尹为防御使。辽主改服中国衣冠,百官起居,悉仍旧制。赵延寿荐引李崧,说他才可大用。还有辽学士张砺,从前也做过晋臣,与延寿同时降辽,亦谓崧可入相,辽主因授崧为太子太师,充枢密使。适威胜军节度使冯道,自邓州入朝,辽主亦素闻道名,即时召见。道拜谒如仪,辽主戏问道:“你是何等老子?”道答道:“无才无德,痴顽老子。”辽主不禁微笑,又问道:“汝看天下百姓,如何救得?”道应声道:“此时即一佛出世,亦恐救不得百姓;惟皇帝尚可救得呢。”无非面谀。辽主甚喜,仍令道守官太傅,充枢密顾问。随即遣使四出,颁诏各镇,诸藩争上表称臣。独彰义节度使史匡威,据住泾州,不受辽命。雄武节度使何重建,手刃辽使,举秦、成、阶三州降蜀。
杜威自降辽后,仍复名重威,率部众屯驻陈桥。辽主在河北时,恐他兵众生变,曾令缴出铠仗数百万,搬贮恒州,战马数万,驱归北庭。及辽主渡河入梁,意欲派遣胡骑,驱众入河,尽行处死。部将谓他处晋兵,闻风知惧,必皆拒命,不若权时安抚,缓图良策。辽主虽然罢议,心中总不能无疑,所以供给不时,累得陈桥戍卒,昼饿夜冻,怨骂重威。
重威不得已表达军情,辽主召赵延寿入议,仍欲尽诛晋兵。延寿道:“皇帝亲冒矢石,取得晋国,是归诸己有呢?还是替他人代取呢?”辽主变色道:“我倾国南征,五年不解甲,才得中原,难道甘心让人么?”延寿又道:“晋国南有唐,西有蜀,皇帝可曾闻知否?”辽主道:“如何不闻!”延寿复道:“晋国东自沂密,西及秦凤,延袤数千里,接连吴蜀,晋尝用兵防守,连年不懈。臣想南方暑湿,非北人所能久居,他日车驾北归,无兵守边,吴蜀必乘虚入寇,恐中原仍非皇帝所有,岂不是历年辛苦,终归他人么!”辽主愕然道:“我未曾料到此着,据汝所说,今将奈何?”延寿道:“最好将陈桥降卒,分守南边,吴蜀便不能为患了。”辽主道:“我前在潞州,一时失策,尽把唐兵授晋,晋得此兵,反与我为仇,转战数年,才得告捷。今幸入我手,若非悉数歼除,后患仍不浅哩!”延寿道:“从前留住晋兵,不质妻孥,故有此患,今若将戍卒家属,徙置恒、定、云、朔间,每岁分番,使戍南边,料他必顾念妻子,不敢生变。这却是目前上策哩!”辽主方才称善,即命陈桥降卒,分遣还营。
看官!你道延寿此言,是为辽呢?是为晋呢?还是为降卒呢?小子不必评断,但看上文辽主与延寿言,许他为中国皇帝,他喜出望外,便可知他的心术,话中有话了。含蓄得妙。
且说晋主重贵,得辽主敕命,迁往黄龙府,重贵不敢不行,又不欲遽行,延挨了好几日。那辽主已派骑士三百名,迫令北迁,没奈何挈眷起行。除重贵外,如皇太后李氏,皇太妃安氏,皇后冯氏,皇弟重睿,皇子延煦、延宝,相偕随往。还有宫嫔五十人,内官三十人,东西班五十人,医官一人,控鹤官四人,御厨七人,茶酒三人,仪銮司三人,亲军二十人,一同从行。辽主又派晋相赵莹,枢密使冯玉,都指挥使李彦韬,伴送重贵。沿途所经,州郡长吏,不敢迎奉。就使有人供馈,也被辽骑攫去。可怜重贵以下诸人,得了早餐,没有晚餐,得了晚餐,又没有早餐,更且山川艰险,风雨凄清,触目皆愁,噬脐何及!回忆在大内时,与冯后等调情作乐,谑浪笑傲,恍同隔世。富贵原是幻梦。
及入磁州境内,刺史李穀,迎谒路隅,相对泣下。穀且泣且语道:“臣实无状,负陛下恩!”重贵流涕不止,仿佛似有物堵喉,一语都说不出来。穀倾囊献上,由重贵接受后,方说了“与卿长别”四字!辽兵不肯容情,催穀速去,穀乃拜别重贵,自返磁州。重贵行至中渡桥,见杜重威寨址,慨然愤叹道:“我家何负杜贼,乃竟被他破坏!天乎天乎!”说至此,不禁大恸。谁叫你信任此贼!左右勉强劝慰,方越河北趋。
到了幽州,阖城士庶,统来迎观。父老或牵羊持酒,愿为献纳,都为卫兵叱去,不令与重贵相见。重贵当然悲惨,州民亦无不唏嘘。至重贵入城,驻留旬余,州将承辽主命,犒赏酒肉。赵延寿母,亦具食馔来献,重贵及从行诸人,才算得了一饱。
既而自幽州启行,过蓟州、平州,东向榆关,榛莽塞路,尘沙蔽天,途中毫无供给,大众统饿得饥肠辘辘,困顿异常。夜间住宿,也没有一定馆驿,往往在山麓林间,瞌睡了事。幸喜木实野蔬,到处皆有,宫女从官,自往采食,尚得疗饥。重贵亦借此分甘,苟延残命。
又行七八日至锦州,州署中悬有辽太祖阿保机画像,辽兵迫令重贵等下拜。重贵不胜屈辱,拜后泣呼道:“薛超误我!不使我死。”求死甚易,恐仍口是心非。再走了五六日,过海北州。境内有东丹王墓,特遣延煦瞻拜。嗣是渡辽水抵渤海国铁州,迤逦至黄龙府,大约又阅十余天,说不尽的苦楚,话不完的劳乏。李太后、安太妃两人,年龄已高,委顿的了不得。安太妃本有目疾,至是连日流泪,竟至失明。就是冯皇后以下诸妃嫔,均累得花容憔悴,玉骨销磨,这真所谓物极必反,数极必倾,前半生享尽荣华,免不得有此结果呢!当头棒喝。
辽主德光,已将重贵北迁,据有中原。遂号令四方,征求贡献。镇日里纵酒作乐,不顾兵民。赵延寿请给辽兵饷糈,德光笑道:“我国向无此例,如各兵乏食,令他打草谷罢了。”看官道打草谷三字,作何解释?原来就是劫夺的别名,自辽主有此宣言,胡骑遂四出剽掠,凡东西两京畿,及郑、滑、曹、濮数百里间,财畜俱尽,村落一空。
辽主又尝语判三司刘昫道:“辽兵应有犒赏,速宜筹办!”刘昫道:“府库空虚,无从颁给,看来只有括借富民了!”辽主允诺。遂先向都城士民,括借钱帛,继复遣使数十人,分诣各州,到处括借。民不应命,即加苛罚。百姓痛苦异常,不得已倾产输纳。那知辽主并未取作犒赏,一古脑儿贮入内库,于是内外怨愤,连辽兵亦都解体了。
杨光远子承勳,由汝州防御使,调任郑州。见三十三回。辽主因他劫父致死,召令入都,承勳不敢不至。及进谒辽主,被辽主当面呵斥,且置诸极刑,令部兵脔割分食。别用承勳弟承信为平卢节度使,使承杨氏宗祀。匡国军节度使刘继勳,曾参预绝辽政策,至是入朝辽主,亦为辽主所责,命他锁住,将解送黄龙府。宋州节度使赵在礼,闻辽将述轧、拽剌等入据洛阳,急自宋趋洛,进谒辽将。述轧、拽剌踞坐堂上,绝不答礼,反勒令献出财帛。在礼很是愤闷,但托言入朝大梁,再行报命。侥幸脱身,转趋郑州,接得刘继勳被拘消息,自恐不免,便在马枥间缢死。死已晚矣。辽主闻在礼死耗,方将继勳释出,继勳已惊慌成疾,未几毕命。为此种种情事,遂致各镇耽忧,别思拥戴一尊,驱逐胡兵。可巧河东节度使刘知远,乘势崛起,雄长西陲,于是中原帝统,迫归刘氏身上,又算做了一代的乱世君主。特笔提出,成一片段。
刘知远镇守河东,本来是蓄势待时,审机观变,所以晋主绝辽,他亦明知非策,始终未尝入谏。及辽主入汴,亟派兵分守四境,防备不虞,且恐辽兵强盛,一时不便反抗,特遣客将王峻,赍奉三表,驰往大梁。一是贺辽主入汴,二是说河东境内,夷夏杂居,随在须防,所以未便离镇入朝,三是因辽将刘九一,驻守南川,有碍贡道,请将刘军调开,俾便入贡。辽主德光,览毕表文,很是喜欢,便令左右拟诏褒奖。诏书草定,由辽主过目,特提起笔来,将刘知远三字上,加一儿字。又取出木枴一支,作为赐物,命王峻持诏及枴,还报知远。向例辽主赏赐大臣,以木枴为最贵,大约如汉朝旧制,颁赐几杖相似。辽臣中惟皇叔伟王,才得此物。王峻负枴西行,辽兵望见,相率避路,可见得这枝木枴,是非常郑重的意思。
及峻到河东,覆报知远,呈上辽主诏书,及所赐木枴,知远略略一瞧,并没有什么希罕,但问及大梁情形。峻答道:“辽主贪残,上下离心,必不能久有中原,大王若举兵倡义,锐图兴复,海内定然响应,胡儿虽欲久居,也不可得了!”知远道:“我递去三表,原是缓兵计策,并不是甘心臣虏。借知远口中,说出赍表本意。但用兵当审察机宜,不可妄动,今辽兵新据京邑,未有他变,怎可轻与争锋?好在他专嗜财货,欲壑已盈,必将北去。况且冰雪已消,南方卑湿,虏骑断不便久留。我乘他北走,进取中原,方可保万全了。”计策固是,奈百姓何!于是按兵不发,专俟大梁动静,再定进止。
辽主未得知远谢表,疑有贰心,又派使催贡方物。知远乃遣副留守白文珂入献奇缯名马。辽主面语文珂道:“汝主帅刘知远,既不事南朝,又不事北朝,究竟怀着甚么意思?”文珂权词解免。经辽主令他回报,即兼程西归,报明知远。孔目官郭威在侧,便即进言道:“虏恨已深,不可不防!”知远道:“且再探听虚实,起兵未迟。”
忽由大梁传到辽诏,上书大辽会同十年,大赦天下。知远大惊道:“辽主颁行正朔,宣布赦文,难道真要做中国皇帝么?”行军司马张彦威入劝道:“中原无主,惟大王威望日隆,理应乘此正位,号召四方,共逐胡虏。”知远笑道:“这却未便,我究竟是个晋臣,怎可背主称尊!且主上北迁,我若可半道截回,迎入太原,再谋恢复,庶几名正言顺,容易成功了。”遂下令调兵,拟从丹陉口出发,往迎晋主。特派指挥使史弘肇,部署兵马,预戒行期。
看官!你道刘知远的举动,果是真心为晋么?他探听得大梁消息,多推尊辽主为中国皇帝,不禁心中一急,因急生智,独想出一个迎主的名目,试验军情。揭出肺肠。究竟大梁城内,是何实迹?小子不得不据实叙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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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主德光,入据大梁,已经匝月,乃召晋百官入议,开口问道:“我看中国风俗,与我国不同,我不便在此久留,当另择一人为主,尔等意下如何?”语才说毕,即听得一片喧声,或是歌功,或是颂德,结末是说的中外人心,都愿推戴皇帝。大家都是摇尾狗。辽主狞笑道:“尔等果是同情么?”语未已,又听了几十百个是字。辽主道:“众情一致,足见天意,我便在下月朔日,升殿颁敕便了。”大众才退。
到了二月朔日,天色微明,晋百官已奔入正殿,排班候着。但见四面乐悬,依然重设,两旁仪卫,特别一新。大众已忘故主,只眼巴巴的望着辽主临朝。好容易待至辰牌,才闻钟声震响,杂乐随鸣,里面拥出一位华夷大皇帝,戴通天冠,着绛纱袍,手执大珪,昂然登座。晋百官慌忙拜谒,舞拜三呼。极写丑态。朝贺礼毕,辽主颁正朔,下赦诏,当即退朝。
晋百官陆续散归,都道是富贵犹存,毫无怅触。独有一个为虎作伥的赵延寿,回居私第,很是怏怏。他本由辽主面许,允立为帝,见三十三回。此时忽然变幻,无从称尊,一场大希望,化作水中泡,哪得不郁闷异常,左思右想,才得一策,越日即进谒辽主,乞为皇太子。亏他想出。辽主勃然道:“你也太误了!天子儿方可做皇太子,别人怎得羼入!”延寿连磕数头,好似哑子吃黄连,说不出的苦衷。辽主徐说道:“我封你为燕王,莫非你还不足么?我当格外迁擢便了。”延寿又不好多嘴,只得称谢而出。辽主乃召入学士张励,令为赵延寿迁官。时方号恒州为辽中京,张励因奏拟延寿为中京留守,大丞相录尚书事都督中外诸军事,兼枢密使。辽主见了奏草,援笔涂去二语,单剩得中京留守兼枢密使八字,颁给延寿。延寿不敢有违,惟益怨辽主食言,越加愤愤。
谁知赵延寿未得称帝,刘知远恰自加帝号,居然与辽抗衡。河东指挥使史弘肇,奉知远命,召诸军至球场,当面传言,令他即日迎主。军士齐声道:“天子已被掳去,何人作主?现在请我王先正位号,然后出师!”弘肇转白知远,知远道:“虏势尚强,我军未振,宜乘此建功立业,再作计较。士卒无知,速应禁止乱言!”恐非由衷之论。遂命亲吏驰诣球场,传示禁令。军士方争呼万岁,俟闻禁令传下,方才少静,次第归营。
是夕即由行军司马张彦威等,上笺劝进,知远尚不肯允。翌日复迭上二笺,知远乃召郭威等入商。郭威尚未开言,旁有都押衙杨邠进言道:“天与不取,反受其咎,王若再谦让不居,恐人心一移,反致生变了!”郭威亦接入道:“杨押衙所言甚是,愿王勿疑!”知远道:“我始终未忍忘晋,就使权宜正位,也不应骤改国号,另颁正朔。”郭威道:“这也何妨!”
知远乃诹吉称尊,择定二月辛未日,即皇帝位。
届期这一日,知远在晋阳宫内,被服衮冕,登殿受朝。将吏等联翩拜贺,三呼万岁。即由知远传制,仍称晋朝,惟略去开运年号,复称天福十二年。蹊跷得很。礼成还宫,又传谕诸道,凡为辽括借钱帛,一概加禁。且指日出迎故主,令军士部署整齐,护驾启行。已经称帝,还要迎甚么故主,这明是掩耳盗铃。小子记得唐朝袁天罡与李淳风同作推背图,曾传下谶语道:
宗亲散尽尚生疑,岂识河东赤帝儿!
顽石一朝俱烂尽,后图惟有老榴皮。
自刘知远称帝后,人始能解此谶文,首句是隐斥石重贵,次句是借汉高祖的故事,比例知远,三句是本辽主石烂改盟语,见二十八回。见得辽主灭晋,石已烂尽,应该易姓,四句老榴皮,是榴刘同音,作为借映。此语未免牵强。照此看来,似乎万事都有定数呢。闲文少表,且请看官续阅下回,再叙刘知远出兵详情。
前半回叙及晋主北迁,写出无限痛苦,为后世乱政失国者,作一龟鉴。李太后以下,随往沙漠,历受艰辛,尚足令人叹息。若如冯氏之嫁侄失节,得为皇后,始若以为可幸,及北徙以后,奔波劳悴,求死不得,乃知有奇福者必有奇祸,守节者未必果死,失节者亦未必幸生也。后半回叙刘知远事,见得知远之处心积虑,无非私图。彼于《五代史》中,得国可谓较正,乃以堂堂正正之举,反作鬼鬼祟祟之为,忽臣晋,忽臣辽,忽欲自帝,心术不纯,终属可鄙,以视豁达豪爽之刘季,相去为何如耶?上下数千年,得汉高祖二人,名同迹异,优劣固自有别也。
第三十八回 闻乱惊心辽主遄返 乘丧夺位燕王受拘
却说刘知远已即位称帝,才亲督军士,出发寿阳,托词北趋,邀迎故主。是时石重贵等,早已过去,差不多要到黄龙府,那里还能截回?知远乃分兵戍守,自率亲军还入晋阳。假惺惺何为。当下拟敛取民财,犒赏将士,将士巴不得有重赏,当然没有异言。独有一位新皇内助,闻知此事,便乘知远入宫时,直言进谏道:“国家创业,虽由天意,但亦须与民同治。陛下即位,不闻惠民,先欲剥民,这岂是新天子救民的本意,妾请陛下毋取民财!”知远皱眉道:“公帑不足,如何是好?”语未毕,又听得答语道:“后宫颇有积蓄,何妨悉数取出,赏劳各军!就使不能厚赏,想各军亦当原谅,不生怨言。”知远不禁改容道:“卿言足豁我心,敬当从命!”遂检出内库金帛,尽行颁赏,军士格外感激,愈加欢跃。看官道这位贤妇,系是何人?原来是刘夫人李氏。李氏本晋阳农女,颇有才色,知远为校卒时,牧马晋阳,偶然窥见李氏,便欲娶她为妻,先向李家求婚。偏李家不愿联姻,严词拒绝,惹得知远性起,邀同伙伴,夤夜闯入李家,把李氏劫取回来。实是强盗行为。李家素来微贱,无从申诉,只好由他劫去。李氏不得脱身,没奈何从了知远,成为夫妇,不意遇难成祥,转祸为福,知远迭升大官,进王爵,握兵权,李氏随夫贵显,亦得受封为魏国夫人。农家女得此厚福,可谓难得!此次知远为帝,事出匆匆,未及立后,李氏已乘隙进言,情愿将半生私积,一并充公。农家女有此大度,怪不得身受荣封,转眼间就为国母了。
这且慢表。且说辽主德光,闻知远称帝河东,勃然大怒,立夺知远官爵,派通事耿承美为昭义节度使,守住泽潞,高唐英为彰德节度使,守住相州,崔廷勳为河阳节度使,守住孟州。三面扼定,断绝河东来路,且好相机进攻。那知各处人民,苦辽贪虐,又经游兵辗转招诱,相聚为盗,所在揭竿。
滏阳贼帅梁晖,集众千人,送款晋阳,愿效驱策,磁州刺史李穀,也遣人密报知远,令晖往袭相州。晖侦知相州空虚,高唐英尚未到来,急率壮士数百名,乘夜潜行,直抵相州城下。城上毫无守备,便悄悄的架起云梯,有好几十个趫捷健儿,陆续登城。城内尚未闻知,直至健儿下城启关,纳入众人,一哄儿杀将进去,守城将吏,才得惊醒。急切如何抵御,只得拚命闯出,夺路飞跑,一半送命,一半逃生。梁晖入据相州,自称留后,一面报捷晋阳。
还有陕府指挥使赵晖、侯章,及都头王晏等,杀死辽监军刘愿,悬首府门。众推赵晖为留后,侯章为副,奉表晋阳,输诚投效。
刘知远闻两处响应,即欲进取大梁。郭威道:“晋代未平,不宜远出,且先攻取二州,然后规画大梁。”知远乃遣史弘肇率兵五千,往攻代州。
代州刺史王晖,背晋降辽,总道是高枕无忧,忽闻晋阳兵到,慌忙调兵守城。无如兵难猝集,敌已先登,霎时间满城皆敌,无处逃避,立被河东兵拘住,牵至史弘肇马前,一刀毕命。
代州既下,晋州亦相继归顺。原来知远登极,曾遣部吏张晏洪、辛处明等,招谕晋州。适晋州留后刘在明,往朝辽主,由副使骆从朗,权知州事,从朗拘住张、辛二使,置诸狱中。可巧辽吏赵熙,奉命驰至,括借民财。从朗格外巴结,相助为虐,民不聊生。大将药可俦,代抱不平,且闻河东势盛,有意归向,乃纠众攻杀从朗,并戮赵熙,就在狱中释出张、辛二使,推张为留后,辛为都监。张、辛便奏报晋阳,知远自然欣慰。
接连是潞州留后王守恩,亦上表输诚,又未几得澶州表章,乞请速援。澶州已为辽属,由辽将耶律郎五或作郎乌,亦作郎鄂。居守,郎五贪酷,为吏民所苦。水运什长王琼,连接盗首张乙,得千余人,袭据南城,围攻郎五。郎五一面拒守,一面求救。王琼亦恐辽兵来援,寡不敌众,忙令弟超奉表晋阳,求发援师。知远召超入见,赏赉甚厚,越日遣还,但言援兵即发。超驰回澶州,琼已败死,徒落得怅断鸰原,自寻生路罢了!连叙数事,为辽去汉兴之兆。
惟辽主迭闻变乱,未免心惊,乃遣天雄军节度使杜重威,泰宁军节度使安审琦,武宁军节度使符彦卿等,各归原镇,用汉官治汉人,冀免反抗,仍用亲吏监军。适赵延寿新赋悼亡,意欲续婚。他的妻室,即燕国公主,本是唐明宗女。尚有妹子永安公主,出居洛阳,延寿闻阿姨有姿,遂请诸辽主,愿以妹代姊。辽主当然允诺。即遣人至洛,迎永安公主入京。
这永安公主,是许王从益胞妹,素由王德妃抚养。石敬瑭篡唐即位,曾迎王德妃母子,留养宫中。且封从益为郇国公,继承唐祀。见二十九回。至重贵嗣立,动加猜忌,王德妃自请出外,挈领从益兄妹,往居洛阳。此时接得辽敕,王德妃是一女流,怎敢违慢,即与郇国公从益,送永安公主入京,亲主婚礼,顺便请谒辽主。辽主德光,亦下座答礼,且语王德妃道:“明宗与我约为弟兄,尔是我嫂,怎好受拜!”胡人尚顾名分。德妃令从益入谒,辽主亦欢颜相待,令母子俱居客馆。已而婚嫁礼毕,王德妃母子,向辽主辞行。辽主面授从益为彰信军节度使。德妃以从益年少,未达政事,替他代辞。辽主乃令随母还洛,仍封从益为许王。自己尚欲留主中原,命张砺、和凝同平章事,且亲临崇元殿,易服赭袍,令晋臣行入閤礼。唐朝故事,天子正殿叫作衙,便殿叫作閤,辽主饬行入閤礼,无非随时咨问,求治弭乱的意思。
不料礼仪甫定,那宋、亳、密各州,俱有警报,并称为盗所陷。辽主长叹道:“中国人如此难制,正非我所意料!”嗣是惹动归思,即拟北返,天气渐暖,春光将老,辽主越不耐烦,便召晋臣入谕道:“天时向暑,我难久留,意欲暂归北庭,省问太后。此处当留一亲将,令为节度使,料亦不至生变。”晋臣齐声道:“皇帝怎可北去!如因省亲不便,何妨派使奉迎。”辽主道:“太后族大,好似古柏蟠根,不便移动。我意已定,无容多议了!”晋臣不敢再言,纷纷退出。已而有诏颁下,复称汴梁为宣武军,令国舅萧翰为节度使,留守汴梁。翰系述律太后的兄子,有妹为辽主后,赐姓为萧,于是辽国后族,世称萧氏。
辽主欲令晋臣一并从行,嗣恐摇动人心,乃只命文武诸司,及诸军吏卒,随往北庭,统计已达数千人,又选宦官宫女数百名,饬令随侍,所有库中金帛,悉数捆载整装起行。萧翰送辽主出城,仍然还守。辽主向北进发,见沿途一带,村落皆空,却也不免唏嘘,立命有司发榜数百纸,揭示人民,招抚流亡。偏胡骑性喜剽掠,遇有人民聚处的地方,仍往劫夺,辽主也未尝禁止。夷夏大防,万不可溃,一溃防闲,必罹此祸。昼行夜宿,到了白马津,率众渡河,顾语宣徽使高勳道:“我在北庭,每日射猎,很觉适意。自入中原后,局居宫廷,毫无乐趣,今得生还,虽死无遗恨了!”死在目前。
行抵相州,正值辽将高唐英围攻州城,与梁晖相持不下。辽主纵兵助攻,顿时陷入,梁晖巷战亡身。城中所有男人,悉被屠戮,婴儿赤子,由胡骑掷向空中,举刃相接,多半刳腹流肠,或竟坠落地上,跌作肉饼。妇女杀老留少,驱使北去,留高唐英守相州。唐英检阅城中遗民,只剩得七百人,髑髅约十数万具。看官试想,惨不惨呢!
辽主闻磁州刺史李穀,密通晋阳,派兵拘至,亲加质讯。穀诘问证据,反使辽主语塞,佯从车中引手,索取文书。经穀窥破诈谋,乐得再三穷诘,声色不挠。辽主竟被瞒过,乃命释归。算是大幸。
嗣因所过城邑,满目萧条,遂遍语蕃、汉群臣道:“使中国如此受殃,统是燕王一人的罪过。”又顾相臣张砺道:“汝也算一个出力人员!”虎伥原是可恨,虎亦不谓无罪。砺俯首怀惭,无言可答,闷闷的随向北行,毋庸细述。
独宁国军都虞侯武行德,为辽主所遣,与辽吏督运兵仗,用舟装载,自汴入河,溯流北驶。行德麾下,有士卒千余人,驶至河阴,密语士卒道:“我等为虏所制,离乡远去,人生总有一死,难道统去做外国鬼么?今虏主已归,虏势渐衰,何不变计逐虏,据守河阳,待中原有主,然后臣服,岂不是一条好计呢!”士卒一体赞成,愿归驱使,行德遂举舟中甲仗,分给士卒,一声号令,全军俱起,把辽吏砍成肉泥,乘势袭击河阳城。辽节度使崔廷勳,方派兵助耿廷美,进攻潞州,城内无备,突被行德杀入,逐去廷勳,据住河阳,令弟行友持奉蜡书,从间道驰诣晋阳,表明诚意。
那时潞州留守王守恩,已向晋阳告急,刘知远命史弘肇为指挥使,率兵援潞。弘肇用部将马诲为先锋,星夜进兵,驰诣潞州城下,寂静无声,并不见有辽兵,马诲大起疑心。及王守恩出城相迎,两下晤谈,方知辽兵闻有援师,已经退去。马诲奋然道:“虏闻我军到来,便即退兵,这是古人所谓弩末呢。我当前往追击,杀敌报功!”正说着,史弘肇继至,即由马诲请令,麾兵追虏。途中遇着辽兵,大呼直前,挟刃齐进,好似风扫落叶一般,不到一时,已枭得虏首千余级,余众遁去。
马诲方奏凯回军,辽将耿崇美退保怀州,崔廷勳亦狼狈奔至。就是洛阳辽将拽剌等,亦闻风胆落,趋至怀州,与崇美、廷勳等会晤,相对咨嗟,且会衔报闻辽主。
辽主得报,大为失意,继且自叹道:“我有三失,怪不得中国叛我呢!我令诸道括钱,是第一失;纵兵打草谷,是第二失;不早遣诸节度使还镇,是第三失。如今追悔无及了!”前责人,后责己,尚非愚愎者比。看官听着!辽主德光,也是一个好大喜功的雄主,此番大举入汴,到处顺手,已经如愿以偿,但他尚思久据中原,偏偏不能满意,连得许多警耗,由愤生悔,由悔生忧,竟至恹恹成疾。到了栾城,遍体苦热,用冰沃身,且沃且啖。及抵杀狐林,病势愈剧,即日毕命。
亲吏恐尸身腐臭,特剖腹贮盐,腹大能容积盐数斗,乃载尸归国,晋人号为帝羓。辽太后述律氏,抚尸不哭,且作恨辞道:“汝违我命,谋夺中原,坐令内外不安,须俟诸部宁一,才好葬汝哩。”
原来辽主一死,形势立变,赵延寿恨主背约,首先发难。他本内任枢密,遥领中京,至是扈跸前驱,欲借中京为根据地。便引兵先入恒州,且语左右道:“我不愿再入辽京了!”那知人有千算,天教一算,似这卖国求荣,糜烂中原的赵延寿,怎能长享富贵,得使考终!借古讽世,是著书人本意。延寿入恒州时,即有一辽国亲王,蹑迹前来,亦带兵随入。延寿不敢拒绝,只好由他进城。这辽亲王为谁?乃是耶律德光的侄儿,东丹王突欲的长子。突欲奔唐,唐赐姓名为李赞华,留居京师。赞华为李从珂所杀,事见前文。独突欲子尚留北庭,未尝随父归唐。看官欲问他名字,乃是叫作兀欲。旧作乌裕,亦作鄂约。德光因他舍父事己,目为忠诚,特封为永康王。
兀欲随主入汴,复随主归国,尝见延寿怏怏,料他蓄怨,特暗地加防。此次追踪而至,明明是夺他根据。一入城门,即令门吏缴出管钥,进至府署,复令库吏缴出簿籍,全城要件,已归掌握,辽将又多半归附,愿奉他为嗣君。兀欲登鼓角楼,与诸将商定密谋,择日推戴。那赵延寿尚似在睡梦中,全然没有知晓,反自称受辽主遗诏,权知南朝军国事,且向兀欲要求管钥簿籍,兀欲当然不许。
有人通知延寿道:“辽将与永康王聚谋,必有他变,请预备为要。今中国兵尚有万人,可借以击虏,否则事必无成!”延寿迟疑未决,后来想得一法,拟于五月朔日,受文武官谒贺。晋臣李崧入语道:“虏意不同,事情难测,愿公暂从缓议。”
延寿乃止。
辽永康王兀欲,闻延寿将行谒贺礼,即与各辽将商定,届期掩击。嗣因延寿罢议,不得不另想别法。可巧兀欲妻自北庭驰至,探望兀欲,兀欲大喜道:“妙计成了,不怕燕王不入彀中。”遂折东往邀延寿,及张砺、和凝、冯道、李崧等,共至寓所饮酒。延寿如约到来,就是张砺以下,皆应召而至。兀欲欢颜迎入,请延寿入坐首席,大众依次列坐,兀欲下坐相陪。酒醴具陈,肴核维旅。彼此饮了好几觥,谈了许多客套话,兀欲方语延寿道:“内子已至,燕王欲相见么?”延寿道:“妹果来此,怎得不见!”即起身离座,与兀欲欣然入内,去了多时,未见出来,李崧颇为担忧。和凝、冯道私问张砺道:“燕王有妹适永康王么?”张砺摇首道:“并非燕王亲妹,我与燕王在辽有年,始知永康王夫人,与燕王联为异姓兄妹,所以有此称呼。”借张砺口中说明,无非倒戟而出之笔法。道言未绝,兀欲已由内出外,独不见延寿偕出。李崧正要启问,兀欲笑语道:“燕王谋反,我已将他锁住了!”这语说出,吓得数人面面相觑,不发一言。兀欲复道:“先帝在汴时,遗我一筹,许我知南朝军国事,至归途猝崩,并无遗诏。燕王怎得擅自主张,捏称先帝遗命,惟罪止燕王一人,诸公勿虑。请再饮数觥!”和凝、冯道等唯唯听命,勉强饮毕,告谢而出。
越日由兀欲下令,宣布先帝遗制,略云:“永康王为大圣皇帝嫡孙,人皇王长子,太后锺爱,群情允归,可就中京即皇帝位。”看官阅此,当知遗制为兀欲所捏造。但恐未知大圣皇帝,及人皇王为何人?小子应该补叙明白。大圣皇帝,就是辽太祖阿保机的尊谥,人皇王就是突欲。阿保机在世时,自称天皇王,号长子突欲为人皇王,因此兀欲捏造遗制,特别声明。兀欲始举哀成服,传讣四方,并遣人报知述律太后。太后怒道:“我儿平晋国,取中原,有大功业,伊子留侍我侧,应该嗣立。人皇王叛我归唐,兀欲为人皇王子,怎得僭立呢!”当下传谕兀欲,令取消成议。兀欲哪里肯从,竟在恒州即皇帝位,受蕃汉各官朝贺。寻即撤去丧服,鼓吹作乐,声彻内外。
我,这尚可坐视么?”遂命亲将麻答守恒州,并晋臣文武吏卒,一概留住,自率部兵北行。选得宫女、宦官、乐工数百人,随从马后。最后复有军士数十名,押着一乘囚车,内坐一个燕王赵延寿,揶揄极了。小子走笔至此,口占一诗,随笔录出,为赵延寿写照。诗云:
失身事虏已堪羞,况复甘心作寇仇!
自古贤奸终有报,好从马后看羁囚。
兀欲北去,刘知远南来。欲知南北各事,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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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主之不能久据中原,或谓由天限华夷,迫令北返,是实不然。当时廉耻道丧,官吏以送旧迎新为得计。中原人民,手无尺寸柄,畴能反抗强虏?假令辽主入汴,但以噢咻小惠,笼络臣民,中国可坐而定也。误在贪酷残虐,激成众怨,遂致枭桀四起,与辽为难。辽主怅然北归,自陈三失,亶其然乎!赵延寿叛唐降辽,又引辽灭晋,嗣复欲背辽自主,居心叵测,不可复问。辽永康王兀欲,一举而拘絷之,诚为快事。且其称帝恒州,办非全然无理,立嫡以长,古有明训,谁令辽太后溺爱少子,舍长立幼,违大经而生巨变,正辽太后之自取也!于兀欲乎何尤!
第三十九回 故妃被逼与子同亡 御史敢言奉母出戍
却说赵延寿为兀欲所拘,带归辽京,消息传至河东,河东军将,以河中节度使赵匡赞,为延寿子,正好乘势招谕,劝他归降。刘知远依议办理,派使至河中宣抚。既而传说纷纷,言延寿已死,再由郭威献策,着人往河中吊祭。其实延寿还是活着,过了二年,始受尽折磨,瘐死狱中。只难为永安公主。
知远遂召集将佐,商议进取,诸将哗声道:“欲取河南,应先定河北。为今日计,不若出师井陉,攻取镇、魏二州。镇州即恒州。二镇得下,河北已定,河南自拱手臣服了。”知远沈吟道:“此议未免迂远,我意从潞州进行。”言至此,有一人抗声谏阻道:“两议皆未可行。今虏主虽死,党众尚盛,各据坚城。我出河北,兵少路迂,旁无应援,倘群虏合势共击,截我前锋,断我后路,我不能进,又不能退,援绝粮尽,如何支持!这是万不可行的。若从潞州进兵,山路险窄,粟少兵残,未能供给大军,亦非良策。臣意谓应从陕、晋进发,陕、晋二镇,新近款附,引兵过境,必然欢迎,饷通路便,万无一失,不出两旬,洛、汴可俱定了。”三议相较,自以此议为善。知远点首道:“卿言甚善,朕当照行。”
节度判官苏逢吉,已升任中书侍郎,独出班进言道:“史弘肇屯兵潞州,群虏相继遁去,不如出师天井关,直达孟津,更为利便。”知远也以为然。嗣经司天监奏称太岁在午,不利南行,宜由晋、绛抵陕。知远乃决,准于天福十二年五月十二日,自太原启銮。告谕诸道,一面部署内政,厘定乃行。遂册魏国夫人李氏为皇后,皇弟刘崇为太原尹,从弟刘信为侍卫指挥使。皇子承训、承祐、承勳,及皇侄承贇为将军,杨邠为枢密使,郭威为副使,王章为三司使,苏逢吉、苏禹珪同平章事。凡首先归附诸镇将,如赵晖、王守恩、武行德等,皆实授节度使。
转瞬间已是启銮期限,即命太原尹刘崇留守北都,赵州刺史李存瓌为副,幕僚李骧为少尹,牙将蔚进为马步指挥使,佐崇驻守。知远挈领全眷,及部下将士三万人,由太原出发。越阴地关,道出晋、绛,意欲召还史弘肇,一同扈驾。苏逢吉、杨邠谏阻道:“今陕、晋、河阳,均已向化,虏将崔廷勳、耿崇美,亦将遁去,若召还弘肇,恐河南人心动摇,虏势复盛,转足为患了。”知远尚在踌躇,使人谕意弘肇,弘肇遣还使人,附呈奏议,与苏、杨相符。乃令弘肇屯潞,规取泽州。
泽州刺史翟令奇,坚壁拒守,弘肇已派兵往攻,经旬未下,部将李万超,愿往招降,得弘肇允许,骑至城下,仰呼令奇道:“今虏兵北遁,天下无主,太原刘公,兴义师,定中土,所向风靡,后服者诛;君奈何不早自计!”令奇迟疑未答,万超又道:“君为汉人,奈何为虏守节?况城池一破,玉石不分,君甘为虏死,难道百姓亦愿为虏死么?”令奇被他提醒,方答称愿降,开门迎纳官军。弘肇闻报,亦驰入泽州。安民已毕,留万超权知州事,自还潞州镇守。
会辽将崔廷勳、耿崇美等,又进逼河阳,节度使武行德,与战失利,飞向潞州求援。弘肇率众南下,甫入孟州境内,廷勳等已拥众北遁。经过卫州,大掠而去。行德出迎弘肇,两下联合,分略河南。弘肇为人,沈毅寡言,御众严整,将校有过,立杀无赦,兵士所至,秋毫无犯,因此士皆用命,民亦归心。刘知远从容南下,兵不血刃,都由弘肇先驱开路,抚定人民,所以有此容易哩。反射后文。
辽将萧翰,留守汴梁,闻知远拥兵南来,崔、耿诸将,统已遁还,自知大势已去,不如北归。筹画了好几日,又恐中原无主,必且大乱,归途亦不免受祸。乃从无策中想出一策,捏传辽主诏命,令许王李从益,知南朝军国事。当即派遣部将,驰抵洛阳,礼迎从益母子。王德妃闻报大惊道:“我儿年少,怎能当此大任!”说着,忙挈从益逃匿徽陵城中。徽陵即唐明宗陵,见前文。辽将蹑迹找寻,竟被觅着,强迫从益母子,出赴大梁。萧翰用兵拥护从益,即日御崇元殿。从益年才十七,胆气尚小,几乎吓下座来,勉强支撑,受蕃、汉诸臣谒贺。翰率部将拜谒殿上,令晋百官拜谒殿下,奉印纳册,由从益接受。方才毕礼,王德妃明知不妙,自在殿后立着。至从益返入,心尚未定。偏晋臣联袂入谒,德妃忙说道:“休拜!休拜!”晋臣只管屈膝,黑压压的跪下一地。此时屈膝,比拜虏还算有光。德妃又连语道:“快……快请起来!”等到大众尽起,不禁泣下道:“我家母子,孤弱得很,乃为诸公推戴,明明非福,眼见得是祸祟了!奈何奈何!”大众支吾一番,尽行告退。翰留部将刘祚带兵千人,卫护从益,自率蕃众北去。
王德妃昼夜不安,屡派人侦探河东军,当下有人入报道:“刘知远已入绛州,收降刺史李从朗,留偏将薛琼为防御使,自率大军东来了。”未几又有人走报,谓刘知远已抵陕州,又未几得知远檄文,是从洛阳传到,宣慰汴城官民。凡经辽主补署诸吏,概置勿问。晋臣接读来檄,又私自聚谋,欲迎新主,免不得伺隙窃出,趋洛投效,也想做个佐命功臣。丑极。
王德妃焦急万分,与群臣会议数次,欲召宋州节度使高行周,河阳节度使武行德,共商拒守事宜。使命迭发,并不见到,德妃乃召语群臣道:“我母子为萧翰所逼,应该灭亡,诸公无罪,可早迎新主,自求多福,勿以我母子为念!”说至此,那两眶凤目中,已堕落无数珠泪。花见羞要变成花见怜了。大众也被感触,无不泣下。忽有一人启口道:“河东兵迂道来此,势必劳敝,今若调集诸营,与辽将并力拒守,以逸待劳,不致坐失,能有一月相持,北救必至,当可无虑。”德妃道:“我母子系亡国残余,怎敢与人争夺天下,若新主悯我苦衷,知我为辽所劫,或尚肯宥我余生。今别筹抵制,惹动敌怒,我母子死不足惜,恐全城且从此涂炭了!”是谓妇人之仁,但此外亦别无良策。大众闻言,尚交相聚论,主张坚守。三司使刘审交道:“城中公私俱尽,遗民无几,若更受围一月,必无噍类。愿诸公勿复坚持,一听太妃处分!”众始无言。德妃再与群臣议定,遣使奉表洛阳,迎接刘知远。表文首署名衔,乃是臣梁王权知军国事李从益数字,从益出居私第,专候刘知远到来。
知远至洛阳后,两京文武百官,陆续迎谒。至从益表至,因命郑州防御使郭从义,领兵数千,先入大梁清宫。临行时密谕从义道:“李从益母子,并非真心迎我,我闻他曾召高行周等,与我相争,行周等不肯应召,始穷蹙无法,遣使表迎。汝入大梁,可先除此二人,切切勿误!”郭从义奉命即行,到了大梁,便率兵围住从益私第,传知远命,迫令从益母子自杀。王德妃临死大呼道:“我家母子,究负何罪,何不留我儿在世,使每岁寒食节,持一盂麦饭,祭扫徽陵呢!”说毕,乃与从益伏剑自尽。
大梁城中,多为悲惋,惟从义遣人报命。刘知远独欢慰异常,未免太忍。乃启行入大梁,汴城百官,争往荥阳迎驾。辽将刘祚,无法归国,亦只好随同迎降。知远纵辔入城,御殿受贺,下诏大赦。凡辽主所除节度使,下至将吏,各安职任,不复变更。乃称汴梁为东京,国号大汉,惟尚用天福年号。顾语左右道:“我实未忍忘晋呢!”还要骗人。嗣是封赏功臣,犒劳兵士,当然有一番忙碌。小子述不胜述,姑从阙如。
当时各道镇帅,先后纳款。就是吴越、湘南、南平三镇,亦遣人表贺。大汉皇帝刘知远,得晋版图,南面垂裳,又是一新朝气象了。可惜不长。南唐主李璟,当辽主入汴时,曾派使贺辽,且请诣长安修复诸陵,即唐高祖太宗诸陵。辽主不许。会晋密州刺史皇甫晖,棣州刺史王建,皆避辽奔唐,淮北贼帅,亦多向江南请命。唐史馆修撰韩熙载上疏道:“陛下恢复祖业,正在今日。若虏主北归,中原有主,恐已落人后,必至规复无期。”唐主览书感叹,颇欲出师,怎奈福州军事,尚未成功,反且败报传来,丧师不少,自慨国威已挫,哪里还能规取中原。
福州李达,得吴越援军,与唐兵相持,小子前已叙过。见三十五回。两下里攻守逾年,未判成败。吴越复令水军统帅余安,领着战舰千艘,续援福州,行抵白虾浦,海岸泥淖,须先布竹箦,方可登岸。唐兵在城南瞧着,弯弓竞射,箦不得施。余安正没法摆布,静待多时,既而箭声已歇,便纵兵布箦,悉数登岸,进击唐兵。唐将冯延鲁,抵挡不住,弃师先走,冤冤枉枉的死了多人,并阵亡良将孟坚。原来唐兵停射,系是延鲁主见,延鲁欲纵敌登岸,尽加歼除,孟坚苦谏不从。至吴越兵登岸,大呼奋击,锐不可当。延鲁遁去,孟坚战死。唐将留从效、王建封等,亦相继披靡,城中兵又出来夹攻,大破唐兵,尸横遍野。还亏唐帅王崇文,亲督牙兵三百人,断住后路,且战且行,才得保全残众,走归江南。这番唐兵败衄,丧师二万余人,委弃军资器械,至数十万,府库一空,兵威大损。
唐主以陈觉矫诏,冯延鲁失策,咎止二人,拟正法以谢中外,余皆赦免。御史江文蔚本系中原文士,与韩熙载同具盛名,熙载奔唐,文蔚亦坐安重荣叛党,惧罪南奔。安重荣事见三十一回。唐主喜他能文,令充谏职,他见唐主诏敕只罪陈觉、冯延鲁,不及冯延己、魏岑,心下大为不平,遂对仗纠弹,上书达数千言。说得淋漓痛快,小子不忍割爱,因限于篇幅,节录如下。
臣闻赏罚者帝王所重。赏以进君子,不自私恩;罚以退小人,不自私怨。陛下践阼以来,所信重者冯延己、延鲁、魏岑、陈觉四人,皆擢自下僚,骤升高位,未尝进一贤臣,成国家之美。阴狡弄权,引用群小,在外者握兵,居中者当国。师克在和,而四凶邀利,迭为前却,使精锐者奔北,馈运者死亡,谷帛戈甲,委而资寇,取弱邻邦,贻讥海内。今陈觉、冯延鲁虽已伏辜,而冯延己、魏岑犹在,本根未殄,枝干复生。延己善柔其色,才业无闻,凭恃旧恩,遂阶任用。蔽惑天聪,敛怨归上,以致纲纪大坏,刑赏失中。风雨由是不时,阴阳以之失序。伤风败俗,蠹政害人,蚀日月之明,累乾坤之德。天生魏岑,朋合延己,蛇豕成性,专利无厌。逋逃归国,鼠奸狐媚,谗疾君子,交结小人,善事延己,遂当枢要,面欺人主,孩视亲王,侍燕喧哗,远近惊骇,进俳优以取容,作淫巧以求宠,视国用如私财,夺君恩为己惠,上下相蒙,道路以目。征讨之柄,在岑折简,帑藏取与,系岑一言。福州之役,岑为东面应援使,而自焚营壁,纵兵入城,使穷寇坚心,大军失势。军法逗留畏懦者斩,律云:主将守城,为贼所攻,不固守而弃去,及守备不设,为贼掩覆者皆斩。昨敕赦诸将,盖以军政威令,各非己出。岑与觉、延鲁更相违戾,互肆威权,号令并行,理在无赦。况天兵败衄,宇内震惊,将雪宗庙之羞,宜醢奸臣之肉。已诛二罪,未塞群情,尽去四凶,方祛众怒。今民多饥馑,政未和平。东有伺隙之邻,北有霸强之国。市里讹言,遐迩危惧。陛下宜轸虑殷忧,诛鉏虺蜮。延己谋国不忠,在法难原,魏岑同罪异诛,观听疑惑,请并行典法以谢四方,则国家幸甚!
文蔚上疏时,明知词太激烈,恐触主怒,先在江中备着小舟,载送老母,立待左迁。果然唐主下敕,责他诽谤大臣,降为江州司士参军。文蔚即奉母赴江州。直臣虽去,谏草具存,江南人士,辗转传写,纸价为之一昂。究竟有名无利,宜乎谀媚日多。太傅宋齐邱,曾荐陈觉为福州宣谕使,见三十五回。至是竭力营救,竟得准请。赦免陈觉、冯延鲁死罪,但流觉至蕲州,延鲁至舒州。韩熙载亦忍耐不住,上书并劾齐邱,兼及冯延己、魏岑二人。唐主但撤延己相位,降为少傅,贬岑为太子洗马,齐邱全不加谴,宠任如故。熙载又屡言齐邱党与,必为祸乱,齐邱益与熙载为仇,劾他嗜酒猖狂,被黜为和州司士参军。是时辽主归死,辽将萧翰,亦弃汴北遁,唐主又想经略北方,用李金全为北面招讨使。那知刘知远已捷足先得,驰入大梁,还要他费什么心,动什么兵哩!统是空思想。
吴越军将,解福州围,凯旋钱塘。吴越王弘佐,另派东南安抚使鲍修让,助戍福州。未几吴越王病殁,年仅二十,无子可承,弟弘倧依次嗣立,颁敕至福州,李达令弟通权知留后,自诣钱塘,朝贺新君。弘倧加达兼官侍中,赐名孺贇,寻且遣归。达已返福州,与鲍修让两不相下,屡有龃龉,复欲举兵降唐,杀鲍自解,偏被修让察觉。先引兵往攻府第,一场蹂躏,不但杀死李达,并将他全家老小,一并诛夷。凶狡如达,应该至此。随即传首钱塘,报明情状。吴越王弘倧,别简丞相吴程,出知威武军节度使事。
自是福州归吴越,建州归南唐,各守疆域,相安无事。那北方最强的大辽帝国,偏由兀欲继统,仇视祖母,彼此争哄。兀欲得着胜仗,竟把一位聪明伶俐的述律太后,拘至辽太祖阿保机墓旁,锢禁起来。小子有诗叹道:
虏廷挺出女中豪,佐主兴邦不惮劳,
只为立储差一着,被孙拘禁祸难逃。
欲知辽太后被幽详情,且至下回再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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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将北去,刘氏南来,偏夹出一个李从益来,权知南朝军国事。从益母子,系亡国遗裔,谁乐推戴,而萧翰乃迫而出之,舍安土而入危境,不死何待!但母子茕茕,受人迫胁,原为不得已之举;且于刘知远无名分之嫌,知远又臣事唐明宗,胡为必杀之而后快?残忍若此,宜其享年不永,而传祚亦最短也。南唐为当时强国,苟任用得人,本可乘时出师,与刘知远共争中原,尚未知鹿死谁手。乃庸臣当国,呆竖弄兵,仅攻一残破之福州,犹不能下,反且丧师败北,致遭大挫,何其无英雄气象耶!直言如江文蔚,反遭罢斥,而佥壬宵小,仍得窃位,南唐之不振也亦宜哉;
读江中丞弹文,可为南唐一哭。
第四十回 徙建州晋太后绝命 幸邺都汉高祖亲征
却说辽永康王兀欲,在恒州擅立为帝,便即率兵北向,归承大统。到了石桥,正遇辽太后遣来的兵士,为首的乃是降将李彦韬。彦韬随辽主北去,进谒辽太后,太后见他相貌魁梧,语言伶俐,即令他隶属麾下。以貌取人,失之彦韬。此时闻兀欲进来,便命彦韬为排阵使,出拒兀欲。兀欲前锋,就是伟王。伟王大呼道:“来将莫非李彦韬么?须知新主是太祖嫡孙,理应嗣位。汝由何人差遣,前来抗拒?若下马迎降,不失富贵;否则刀下无情,何必来做杀头鬼!”彦韬见来军势盛,本已带着惧意,一闻伟王招降,乐得滚鞍下马,迎拜道旁。伟王大喜,更晓谕彦韬部众,教他一体投诚,免受屠戮。大众亦抛戈释甲,情愿归降。两军一合,倍道急进,不到一日,便达辽京。述律太后方派彦韬出战,总道他肯尽死力,不意才阅一宵,即闻伟王兵到,惊得手足失措,悲泪满颐。老婆娘亦有此日耶!
城中将吏,又素感兀欲厚恩,争先出迎。原来兀欲平日,性情豪爽,散财下士。前由德光赐绢数千匹,便悉数分散,顷刻而尽。所以将士多受笼络,相率爱戴。伟王入城,兀欲继至,述律太后束手无策,只好听他处置,当有数骑入宫,拥出太后,胁往木叶山。木叶山就是阿保机葬处,墓旁多筑矮屋,派人守护。那述律太后被迫至此,没奈何在矮屋栖身,昼听猿啼,夜闻鬼哭,任她铁石心肠,也是忍受不住,况且年力已衰,猝遭此变,自己也情愿速死,忧能致疾,未几告终。
是前杀酋长之报。
兀欲易名为阮,自号天授皇帝,改元天禄。国舅萧翰驰至国城,大局已经就绪,孤掌当然难鸣,也只能得过且过,进见兀欲,行过了君臣礼,才报称张砺谋反,已与中京留守麻合,将他伏诛。兀欲也不细问,但令翰复职了事。
看官道张砺被杀,是为何因?砺随辽主德光入汴,尝劝德光任用镇帅,勿使辽人,翰因此怀恨。及自汴州还至恒州,即与麻合说明,麾骑围张砺第,牵砺出问道:“汝教先帝勿用辽人为节度使,究怀何意?”砺抗声道:“中国人民,非辽人所能治,先帝不用我言,所以功败垂成。我今还当转问国舅,先帝命汝守汴,汝何故不召自来呢?”理论固是,但问他何故引虏入寇,残害中原?翰无言可诘,惟益加忿恚,饬左右将砺锁住。砺又恨恨道:“欲杀就杀,何必锁我!”翰置诸不理,但令左右牵他下狱。越宿由狱卒入视,砺已气绝仆地,想已是气死了。看官记着!张砺、赵延寿,同是汉奸,同是虏伥。砺拜相,延寿封王,为虏效力,结果是同死虏手。古人有言:“惠迪吉,从逆凶。”这两人就是榜样呢!苦口婆心。
兀欲已经定国,乃为先君德光安葬,仍至木叶山营陵,追谥德光为嗣圣皇帝,庙号太宗。临葬时遣人至恒州召晋臣冯道、和凝等会葬,可巧恒州军乱,指挥使白再荣等,逐出麻答,并据定州。冯道等乘隙南归,仍至中原来事新主,免为异域鬼魂。这正是不幸中的大幸。惟恒州乱源,咎由麻答一人。麻答为辽主德光从弟,平生好杀,在恒州时,残酷尤甚,往往虐待汉人,或剥面抉目,或髡发断腕,令他辗转呼号,然后杀死。出入必以刑具自随,甚至寝处前后,亦悬人肝胫手足,人民不胜荼毒,所以酿成变乱。已而白再荣等,表顺汉廷,于是恒、定二镇,仍为汉有。这且无庸细表。
惟辽负义侯石重贵,自徙居黄龙府后,曾奉述律太后命令,改迁至怀密州,州距黄龙府西北千余里。重贵不敢逗留,带领全眷,跋涉长途。故后冯氏,不堪艰苦,密嘱内官搜求毒药,将与重贵同饮,做一对地下鸳鸯。可奈毒药难求,生命未绝,不得不再行趱路。行过辽阳二百里,适辽嗣皇兀欲入都,幽禁述律,特下赦文,召重贵等还居辽阳,略具供给。重贵等仍得生机,全眷少慰。越年四月,兀欲巡幸辽阳,重贵带着母妻,白衣纱帽,往谒帐前,还算蒙兀欲特恩,令易常服入见。重贵伏地悲泣,自陈过失。兀欲令人扶起,赐他旁坐。当下摆起酒席,奏起乐歌,令重贵入座与饮,分尝一脔。那帐下的伶人从官,多由大梁掳去,此时得见故主,无不伤怀。至饮毕散归,各赍衣服药饵,饷遗重贵。重贵且感且泣,自思被掳至此,才觉得苦尽甘来,倒也安心过去。想冯氏亦不愿服药了。
偏偏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兀欲住居旬日,因天气已近盛夏,拟上陉避暑,竟向重贵索取内官十五人,及东西班十五人,还要重贵子延煦,随他同行,重贵不敢不依,心中很是伤感,最苦恼的是膝下娇雏,也被蕃骑取去。父女惨别,怎得不悲!原来兀欲妻兄禅奴,一作绰诺锡里。见重贵身旁有一幼女,双髻绰约,娇小动人,便欲取为婢妾。面向重贵请求,重贵以年幼为辞。禅奴转白兀欲,兀欲竟遣一骑卒,硬向重贵索去,赐给禅奴。到了仲秋,凉风徐拂,暑气尽消,兀欲乃下陉至霸州。陉系北塞高凉地,夏上陉,秋下陉,乃向来辽主惯例。
重贵忆念延煦,探得兀欲下陉消息,即求李太后往谒兀欲,乘便顾视。李太后因驰至霸州,与兀欲相见,延煦在兀欲帐后,趋谒祖母,老少重逢,悲喜交集。兀欲顾李太后道:“我无心害汝子孙,汝可勿忧!”李太后拜谢道:“蒙皇帝特恩,宥妾子孙,没世衔感。但在此坐食,徒劳上国供给,自问亦未免怀惭,可否在汉儿城厕,赐一隙地,俾妾子孙得耕种为生?如承俯允,感德更无穷了!”向虏主求一隙地,何如速死为是。兀欲温颜道:“我当令汝满意便了。”又顾延煦道:“汝可从汝祖母同返辽阳,静待后命。”延煦遂与李太后一同拜辞,仍至辽阳候敕。
未几即有辽敕颁到,令南徙建州,重贵复挈全眷启行。自辽阳至建州又约千余里,途中登山越岭,备极艰辛。安太妃目早失明,禁不起历届困苦,镇日里卧着车中,饮食不进,奄奄将尽。当下与李太后等诀别,且嘱重贵道:“我死后当焚骨成灰,南向飞扬,令我遗魂得返中国,庶不至为虏地鬼了!”悲惨语,不忍卒读。说着,痰喘交作,须臾即逝。重贵遵她遗命,为焚尸计,偏道旁不生草木,只有一带砂碛,极目无垠,那里寻得出引火物!嗣经左右想出一法,折毁车轮,作为火种,乃向南焚尸。尚有余骨未尽,载至建州。
建州节度使赵延晖,已接辽敕,谕令优待,乃出城迎入,自让正寝,馆待重贵母子。一住数日,李太后商诸延晖,求一耕牧地,延晖令属吏四觅,去建州数十里外,得地五千余顷,可耕可牧。当下给发库银,交与重贵,俾得往垦隙地,筑室分耕。重贵随从尚有数百人,尽往种作,莳蔬植麦,按时收成,供养重贵母子。重贵却逍遥自在,安享天年,随身除冯后外,尚有宠姬数人,陪伴寂寥,随时消遣。
一日正与妻妾闲谈,忽来了胡骑数名,说是奉皇子命,指索赵氏、聂氏二美人。这二美人是重贵宠姬,怎肯无端割舍!偏胡骑不肯容情,硬扯二人上舆,向北驰去。看官!你想重贵此时,伤心不伤心么?重贵伏案悲号,李太后亦不胜凄惋。冯氏拔去眼中钉,想是暗地喜欢。大家哽咽多时,想不出甚么法儿,可以追回,只好撒手了事。惟李太后睹此惨剧,长恨无穷,蹉跎过了一年,已是后汉乾祐三年。李太后寝疾,无药可医,尝仰天号泣,南向戟手,呼杜重威、李守贞等姓名,且斥且詈道:“我死无知,倒也罢了,如或有知,地下相逢,断不饶汝等奸贼!”骂亦无益。嗣是病势日重,延至八月,已是弥留。见重贵在侧,呜咽与语道:“从前安太妃病终,曾教汝焚骨扬灰,我死,汝也可照办,我的烬骨,可送往范阳佛寺,我也不愿作虏地鬼哩!”语与安太妃略同,恰另具一种口吻。是夕即殁,重贵与冯氏宫人,及宦官东西班,均被发徒跣,舁柩至赐地中,焚骨扬灰,穿地而葬。
后来重贵夫妇,不知所终。至后周显德年间,有中国人自辽逃归,说他尚在建州,惟随从吏役,多半亡故,此后遂无消息,大约总难免一死,生作异乡人,死作异乡鬼罢了。卅六鸳鸯同命鸟,一双蝴蝶可怜虫。史家因重贵北迁,号为出帝,或因他年少失国,号为少帝,究竟他何年死,何地死,无从查考。小子也不能臆造,权作阙文,愿看官勿笑我疏忽哩。叙法周密。
且说刘知远入主大梁,四方表贺,络绎不绝。河南一带,统已归顺,辽兵或降或遁,辽将高唐英驻守相州,为指挥使王继弘、楚晖所杀,传首诣阙。知远大悦,免不得有一番封赏。湖南节度使马希广,派人告哀,并报称兄终弟及,有乞请册封的意思。知远遂加希广为检校太尉,兼中书令,行天策上将军事,镇守湖南,加封楚王。
希广即希范弟,希范曾受石晋册封,岁贡不绝。生平豪侈,挥金如土,尝造会春园及嘉宴堂,费至巨万。继筑九龙殿,用沈香雕成八龙,外饰金宝,抱柱相向,自言己身亦是一龙,故称九龙。辽兵灭晋,中原大乱,湖南牙将丁思瑾,劝希范出兵荆襄,进图汴洛,成一时霸业。希范也惊为奇论,但终不能照行。思瑾意图尸谏,扼吭竟死。无如希范纵乐忘返,哪里肯发愤为雄!昼聚狎客,饮博欢呼,夜罗美女,荒淫狎亵,后宫多至数百人,尚嫌不足,甚至先王妾媵,多加无礼。又往往嘱令尼僧,潜搜良家女子,闻有容色,强迫入宫。一商人妇甚美,为希范所闻,胁令该夫送入,该夫不愿,立被杀毙,取妇而归。偏该妇颜如桃李,节若冰霜,誓志不辱,投缳自尽。足与罗敷齐名,可惜不载姓氏。希范毫不知悔,肆淫如故,尝语左右道:“我闻轩辕御五百妇女,乃得升天,我亦将为轩辕氏呢?”果然贪欢成痨,一病不起。
濒危时召入学士拓跋常,常一作恒。以母弟希广相属,令他辅立。拓跋常有敢谏名,素为希范所嫉视,至是却嘱以后事,想是迴光返照,一隙生明。但希广尚有兄希萼,为朗州节度使,舍长立少,仍然非计。希范殁,希广入嗣,拓跋常虑有后患,劝希广以位让兄,独都指挥使刘彦瑫,天策学士李弘皋,定欲遵先王遗命,乃即定议。继受汉主册封,似乎名位已定,可免后忧,那知骨肉成仇,阋墙不远。湖南北十州数千里,从此祸乱无已,将拱手让人了。插入楚事,为湖南入唐伏案。
小子因楚乱在后,汉乱在先,且将楚事暂搁,再叙汉事。
天雄军节度使杜重威,天平军节度使李守贞等,前奉辽主命令,各得还镇。刘知远入汴,重威、守贞,皆奉表归命。适宋州节度使高行周入朝,朝命行周往邺都,镇天雄军,调重威镇宋州。并徙河中节度使赵匡赞镇晋昌军,调守贞镇河中,此外亦各有迁调,无非是防微杜渐,免得他深根固蒂,跋扈一方。各镇多奉命转徙,独有一反覆无常的杜重威,竟抗不受命,遣子弘璲,北行乞援。时辽将麻答,尚在恒州,即拨赵延寿遗下幽州兵二千人,令指挥使张琏为将,南援重威。重威请琏助守,再求麻答济师,麻答又派部将杨衮,率辽兵千五百人,及幽州兵千人,共赴邺都。汉主刘知远,得知消息忙命高行周为招讨使,镇宁军节度使慕容彦超为副,率兵往讨重威。并诏削重威官爵,饬二将速即出师。
行周与彦超,同至邺州城下,彦超自恃骁勇,请诸行周,愿督兵攻城。行周道:“邺都重镇,容易固守,况重威屯戍日久,兵甲坚利,怎能一鼓即下哩!”彦超道:“行军全靠锐气,今乘锐而来,尚不速攻,将待何时?”行周道:“兵贵持重,见可乃进,现尚不应急攻,且伺城内有变,进攻未迟!”彦超又道:“此时不攻,留屯城下,我气日衰,彼气益盛,况闻辽兵将至,来援重威,他日内外夹攻,敢问主帅如何对付?”行周道:“我为统帅,进退自有主张,休得争执!”彦超冷笑道:“大丈夫当为国忘家,为公忘私,奈何顾及儿女亲家,甘误国事!”行周闻言,越觉动恼,正要发言诘责,彦超又冷笑数声,疾趋而出。原来行周有女,为重威子妇,所以彦超疑他营私,且扬言军前,谓行周爱女及贼,因此不攻。应有此嫌。行周有口难分,不得已表达汉廷。
汉主虑有他变,乃议亲征。当下召入宰臣苏逢吉、苏禹珪等,商谘亲征事宜,两人模棱未决。汉主转询吏部尚书窦贞固,贞固与知远同事石晋,素相和协,至是独赞成亲征。还有中书舍人李涛,未曾与议,却密上一疏,促御驾即日征邺,毋误时机。汉主因二人同心,并擢为相,便下诏出巡澶、魏,往劳王师。越二日即拟启行,命皇子承训为开封尹,留守大梁,凑巧晋臣李崧、和凝等,自恒州来归,报称辽将麻答,已经被逐,可绝杜重威后援。汉主甚喜,面授崧为太子太傅,凝为太子少保,令佐承训驻京。且颁诏恒州,宣抚指挥使白再荣,命为留后。见上文。复称恒州为镇州,仍原名为成德军。
号炮一振,銮驾出征,前后拥卫诸将吏,不下万人。行径匆匆,也不暇访察民情,一直趋至邺下行营。高行周首先迎谒,泣诉军情。汉主知曲在彦超,因当彦超谒见时,面责数语,且令向行周谢过。行周意乃少解,随即遣给事中陈观,往谕重威,劝他速降。重威闭城谢客,不肯放入。陈观覆命,触动汉主怒意,便命攻城。彦超踊跃直前,领兵先进,行周不好违慢,也驱军接应。汉主登高遥望,但见城上的矢石,好似雨点一般,飞向城下,城下各军,冒险进攻,也是个个争先,人人努力。怎奈矢石无情,不容各军进步,自辰至午,仍然危城兀立,垣堞依然,那时只得鸣金收军,检点士卒,万余人受伤,千余人丧命。汉主始叹行周先见,就是好勇多疑的慕容彦超,至此亦索然意尽,哑口无言。
行周入帐献议道:“臣来此已久,城中闻将食尽,但兵心未变,更有辽将张琏助守,所以明持不下。请陛下招谕张琏,琏若肯降,重威也无能为力了。”汉主依议,遣人招张琏降,待他不死。偏偏琏不肯从,一再往劝,始终无效。迁延至两旬有余,围城中渐觉不支,内殿直韩训献上攻具。汉主摇首道:“守城全恃众心,众心一离,城自不保,要用甚么攻具呢?”韩训怀惭而退,忽由帐外报入,有一妇人求见,汉主问明底细,才命召入。正是:
猖獗全凭强虏助,窃危要仗妇人扶。
毕竟妇人为谁,待至下回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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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太后为朔漠女豪,佐夫相子,奄有北方,而受制于其孙。李太后为石氏内助,因宴传言,激成大举。而被累于其子。南北睽违,事适相合,何两智妇结果之不幸也!但辽太后幽死墓侧,得随夫于地下,李太后羁死建州,徒作鬼于虏中,两两相较,当以李太后之死为尤惨焉。杜重威身亡晋室,引虏覆邦,罪不容于死,不特李太后骂为奸贼,至死不忘,即中原人士,亦谁不思食其肉,寝其皮乎?刘氏入汴,不加显罚,仍令守官,几若多行不义之人,亦得幸免,乃移镇命下,复思抗拒,枭獍心肠,不死不止,而天意亦故欲迫诸死地,以为奸恶者戒,汉主亲征,犹然招降,虽得苟延残喘,而终不免于诛夷。李太后有知,庶或可少泄余恨也夫!
第四十一回 奉密谕王景崇入关 捏遗诏杜重威肆市
却说汉主刘知远,传见来妇,看官道妇人为谁?原来是重威妻宋国公主。公主入谒汉主,行过了礼,由汉主赐令旁坐,问及重威情形,公主道:“重威因陛下肇兴,重见天日,不胜庆幸,但恐陛下追究既往,负罪难逃,所以一闻移镇,虑蹈不测,适辽将又来监守,遂致触犯天威,劳动王师,今愿开城谢罪,令臣妾前来乞恩,望陛下网开一面,曲贷余生!”汉主道:“朕信重威,重威尚不信朕么?况朕已一再招降,奈何拒命!”公主道:“重威非敢抗陛下,实由虏将张琏,挟制重威,不使迎降。”虽是诳言,但欲为夫解免,不得不尔,阅者尚当为公主曲原。汉主道:“虏将独不怕死么?”公主道:“正为怕死,所以阻挠。”汉主沈吟半晌,方微笑道:“朕一视同仁,既赦重威,何不可赦张琏,烦汝入城回报,如果真心出降,不问华夷,一体赦免!”公主起身拜谢,辞别回城。
重威得公主传语,转告张琏,琏答道:“公可全生,琏难幸免,愿守此城,以死为期!”倒是个硬汉。重威道:“粮食早尽,兵皆枵腹,看来是不能不降了,汉主谓一体赦免,谅不欺人,请君勿虑!”琏又道:“恐怕未必。”重威道:“我再遣次子弘琏,前去请求,能得一朝廷赦书,大家好安心出降了。”琏方才允诺,弘琏即出往汉营。过了半日,持到汉主手谕,许琏归国。重威乃复遣判官王敏,先送谢表。旋即素服出降,拜谒汉主。汉主赐还衣冠,仍授检校太师,守官太傅,兼中书令。大军随汉主入城,城内已饿殍载道,满目萧条。辽将张琏,亦来拜见,汉主忽瞋目道:“全城兵民,为汝一人,害得这般凄惨,汝可知罪否?”琏不意有此一诘,一时转无从措词。汉主便令推出斩首,复捕斩弁目数十人,天子无戏言,奈何背约!惟什长以下,放还幽州。辽众无从报怨,将出汉境,大掠而去。枢密使郭威入帐,与汉主附耳数语,汉主即令他会同王章,按录重威部下诸亲将,一并拿下,悉数处斩。又将重威私资,及僚属家产,抄没充公,分赐战士。重威似刀剜肉,无从呼吁,只好与妻孥相对,暗地流涕罢了。还是小事,请看后来。
汉主住邺数日,下令还都,留高行周为邺都留守,充天雄军节度使。行周固辞,汉主语苏逢吉道:“想是为着慕容彦超了,我当命他徙镇泰宁军,卿可为我谕意。”逢吉转谕行周,行周乃受命留邺。汉主且晋封行周为临清王,即命杜重威随驾还都。既归大梁,加封重威为楚国公。重威平时出入,路人辄旁掷瓦砾,且掷且詈,亏得他脸皮素厚,还是禁受得起,但威风已尽扫地了。所有宋州一缺,不愿再任重威,但令史弘肇兼镇,毋庸细表。看似闲文,实补前回未了之文。
且说汉主刘知远原籍,本属沙陀部落,知远以自己姓刘,改国号汉,强引西汉高祖,东汉光武帝,作为远祖。当尊汉高为太祖,光武帝为世祖,立庙祭享,历世不祧。高祖湍尊为文祖,妣李氏为明贞皇后,曾祖昂为德祖,妣杨氏为恭惠皇后,祖僎为翼祖,妣李氏为昭穆皇后,父琠为显祖,母安氏为章懿皇后,共立四庙,与汉高祖光武帝并列,合成六庙。命太常卿张昭,厘定六庙乐章舞名。知远以邺都告平,入庙告祖,所有订定乐舞,概令举行,真个是和声鸣盛,肃祀明禋。
不料皇子开封尹承训,自助祭后,感冒风寒,逐日加剧。汉主因承训孝友忠厚,明达政事,格外留心看护,多方医治。怎奈区区药物,不能挽回造化,竟于天福十二年十二月中,悠然而逝,年止二十六。汉主在太平宫举哀,哭得涕泗滂沱,几致晕去。经左右极力劝慰,勉强收泪,亲视棺殓,追封魏王,送归太原安葬。此子若存,刘氏不至遽亡。嗣是常带悲容,少乐多优,一代枭雄,又将谢世。
蹉跎过了残年,便是元旦,汉主因身躯未适,不受朝贺,自在宫中调养。转眼间已过四天,病体少痊,乃出宫视朝,改天福十三年为乾祐元年,颁诏大赦。越数日,易名为昺,晋封冯道为齐国公,兼官太师。兵部递上奏牍,报称凤翔节度使侯益,与晋昌节度使赵匡赞,叛国降蜀,蟠踞关中,请速派将往讨云云。汉主闻变,即命右卫大将军王景崇,将军齐藏珍,调集禁兵数千,往略关西。
原来蜀主孟昶,嗣知祥位,除去强臣李仁罕、张业,国内太平,十年无事。辽主灭晋,晋雄武节度使何重建,举秦、成、阶三州降蜀。见三十七回。蜀主昶遂欲吞并关中。遣山南西道节度使孙汉韶等,攻下凤州。适晋昌军节度使赵匡赞,闻杜重威得罪,恐自己亦未必保全,索性向蜀投降,别图富贵。遂派人奉表蜀主,乞遣兵援应长安,即晋昌军。兼略凤翔。蜀主甚喜,即命中书令张虔钊,为北面行营招讨安抚使,宣徽使韩保贞为都虞侯,率兵五万,道出散关。又饬何重建为副使,领部众出陇州,与张虔钊等会师,同趋凤翔。一面令都虞侯李廷珪,统兵二万出子午谷,为长安声援。
凤翔节度使侯益,接得侦报,知蜀主大举入侵,惊慌的了不得。正拟拜表告急,忽来了雄武军弁吴崇恽,递入何重建手书,并附蜀枢密使王处回招降文,内容大意,无非是晓示利害,劝益归蜀,益恐待援不及,不如依书乞降,免得惊惶。遂缴出地图兵籍,使吴崇恽带还,附表请平定关中,且贻书赵匡赞,约为犄角互相帮扶。偏赵匡赞狐疑未定,复听了判官李恕,仍然上表汉廷,自请入朝。东倒西歪,比墙头草且勿如。
这李恕本是赵延寿幕僚,延寿令佐匡赞,为晋昌军节度判官,当匡赞降蜀时,恕已出言谏阻,匡赞不从,至是复极谏道:“燕王入胡,本非所愿,今汉家新得天下,方务招怀,若谢罪归朝,必能保全爵禄,入蜀恐非良策哩,蹄涔不容尺鲤,愿公三思,毋贻后悔!”匡赞听了,很觉有理,因遣恕入朝谢罪,情愿面觐汉主,听受处分。汉主问恕道:“匡赞何故附蜀?”恕答道:“匡赞以身受虏言,父在虏廷,恐陛下未肯俯谅,所以附蜀求生。臣一再谏诤,谓国家必应存抚,匡赞亦自知悔悟,故遣臣来祈哀!”汉主道:“匡赞父子,本吾故交,不幸陷虏。今延寿方坠槛阱,我何忍再害匡赞呢?汝可返报匡赞,不必多疑,尽可来朝!”恕拜谢而去。
嗣得侯益表章,也与匡赞一般见解,谢罪请朝。时王景崇尚未启行,汉主召入卧内,密谕景崇道:“赵匡赞、侯益,虽俱来请朝,未知他有无诡计,汝率兵西去,当密观动静!他若真心入朝,不必过问,倘或迁延观望,汝可便宜从事,勿堕狡谋!”景崇应声遵旨,即日启行,西赴长安。
赵匡赞恐蜀兵驰至,转难脱身,不待李恕返报,便离长安,趋入大梁。途次与李恕接着,得知汉主谕言,益放心前行。复与景崇晤谈,景崇亦让他过去,自率兵径谒长安。才入长安城中,军报已陆续到来,统说蜀兵已入秦州,就要来攻长安。景崇因随兵不多,恐未足敌蜀,忙发本道兵马,及赵匡赞牙兵千余人,同拒蜀人。又虑匡赞牙兵,或有叛亡等情,意欲黥字面中,使不得逞。当下与齐藏珍商议,藏珍尚不甚赞成,那牙兵将校赵思绾,已入请黥面,为部兵倡。景崇当然心喜。藏珍待思绾退出,私语景崇道:“思绾面带杀气,恐非良将,况黥面命令,尚未发出,他即先来面请,越是谄谀,越是狡诈,此人万不可恃,速除为宜!”甚是,甚是。景崇摇首道:“无罪杀人,如何服众!”遂不从藏珍计议,自督兵往堵蜀军。
蜀将张廷珪,正自子午谷出师,探得匡赞入朝音信,便欲引归。不意景崇突至,险些儿措手不及,仓猝对敌,已被景崇麾兵入阵,冲破中坚,没奈何且战且行,奔回至十里外,才免追袭。手下兵士,已伤亡至数千名,懊丧而去。侯益闻景崇得胜,廷珪败还,自然顺风使帆,决计拒蜀。蜀帅张虔钊行至宝鸡,略悉侯益反覆情形,便与诸将会商。或主进,或主退,弄得虔钊无可解决,只好按兵暂住。忽闻汉将王景崇,召集凤翔、陇、邠、泾、鄜、坊各兵,纷纷前来,吓得魂不附体,急忙引兵夜遁。及景崇追到散关,蜀兵已奔入关中,只剩得后队四百人,被景崇一鼓掳归。
景崇两次告捷,朝命景崇兼凤翔巡检使,因即引兵至凤翔。侯益开门迎入,与景崇谈入朝事,语带支吾。景崇未免动疑,即派部军分守诸门,再伺侯益行止。蓦然间接到朝旨,御驾升遐,皇次子承祐即皇帝位,不由的心下一动,倒有些踌躇起来。小子且慢叙景崇意见,先将汉主临崩大略,演述出来。顺事叙入,而文法独奇。
汉主刘知远,自长子承训殁后,感伤成疾,屡患不豫。亏得参苓补品,逐日服饵,才支撑了一两月。乾祐元年正月终旬,病体加重,服药无灵,乃召宰相苏逢吉,枢密使杨邠、郭威,入受顾命。还有都指挥使史弘肇,虽命他兼镇宋州,却是在都遥制,所以亦得奉召。四大臣同入御寝,见汉主病已大渐,俱作愁容,汉主顾谕道:“人生总有一死,死亦何惧。但承训已殁,承祐依次当立,朕虑他幼弱,后事一切,不得不嘱托诸卿!”四人齐声道:“敢不效力!”汉主又长叹道:“眼前国事,尚无甚危险,但须善防杜重威!”说到威字,喉中如有物梗住,不能出声。四人慌忙趋退,请后妃、皇子等送终。
未几即发哀声,当由苏逢吉趋入道:“且慢!且慢举哀!皇帝有要旨传下,须立刻办了,方可发丧。”后妃等未识何因,只因逢吉身任首相,且是顾命中第一个大臣,料他必有要图。当即停住了哀,令他出办。逢吉退出,见杨邠、郭威等,已拟好诏敕。即饬侍卫带领禁军,往拿杜重威及重威子弘璋、弘琏、弘璲。重威在私第中,安然坐着,毫不预防,至禁军入门,仓皇接诏,甫经下跪,那冠带已被禁军褫去。且听侍卫宣诏道:
杜重威犹贮祸心,未悛逆节,枭首不改,虺性难驯。昨朕小有不安,罢朝数日,而重威父子,潜肆凶言,怨谤大朝,煽惑小辈。今则显有陈告,备验奸期,既负深恩,须置极法。其杜重威父子,并令处斩。所有晋朝公主及外亲族,一切如常,仍与供给。特谕。
重威听罢,魂飞天外,急得带哭带辩。偏侍卫绝不留情,即令禁军缚住重威,并将他三子拿下,一并牵出,连他妻室宋国公主,都不使诀别。匆匆驱至市曹,已有监刑官待着,指麾两旁刽子手,趋至重威父子身旁,拔出光芒闪闪的刀儿,剁将过去,只听得有三四声,重威父子的头颅,皆已堕落。父子同时入冥府,未始非天伦乐事。遗骸陈设通衢,都人士在旁聚观,统激起一腔义愤,或诟骂,或蹴击,连军吏都禁遏不住。霎时间成为肉泥,几无从辨认了。该有此报,但至此始见伏法,已不免为失刑。
重威既诛,方为故主发丧。并传出遗制,封皇子承祐为周王,即日嗣位,朝见百官,然后举哀成服。先是汉主刘知远欲改年号,宰臣进拟乾和二字。御笔改为乾祐,适与嗣主名相同,当时目为预征,所以后来沿称乾祐,不复改元。太常卿张昭,拟上先帝谥法,称为睿文圣武昭肃孝皇帝,庙号高祖,嗣葬睿陵。统计刘知远称帝,未满一年,不过时已易岁,历史上算做二年,享年五十四岁。
承祐既立,尊母李氏为皇太后,颁诏大赦,号令四方。关中接得诏书,王景崇踌躇未定,便是为处置侯益的问题。侯益非常狡黠,为景崇所疑。或劝景崇杀益,景崇叹道:“先帝原许我便宜行事,但谕出机密,恐嗣皇帝未曾闻知,我若杀益,转近专擅。况赦文已下,更觉难行,我只好密奏朝廷,再作计较。”主见已定,便草密疏奏请,疏未缮发,那侯益已私离凤翔,星夜入都去了。景崇不禁大悔,甚至自诟不休。
这侯益却是机变,一入都门,便诣阙求见。嗣主承祐,问他何故引入蜀军?益并不慌忙,反从容答道:“蜀兵屡寇西陲,臣意欲诱他入境,为聚歼计。”承祐不由的嗤了一声,令益退出。似乎有些识见。益见嗣主形态,倒也自危,幸喜家资富厚,好仗那黄白物,运动相臣。金银是人人喜欢,宰相以下,得了他的好处,那有不替他说项。你吹嘘,我称扬,究竟承祐年未弱冠,也道是前日错疑,即授益为开封尹,兼中书令。益又贿通史弘肇等,谗构景崇,说他如何专恣,如何骄横。承祐不得不信,派供奉官王益至凤翔,征赵匡赞牙兵诣阙。
赵思绾很是不安,复由景崇激他数语,越觉心慌,既随王益启行,到了半途,语同党常彦卿道:“小太尉已落人手,我等若至京师,自投死路,奈何奈何!”小太尉指赵匡赞。彦卿道:
“临机应变,自有方法,愿勿再言!”
越日行抵长安,长安已改号永兴军。节度副使安友规,巡检使乔守温,出迎王益,置酒客亭。思绾入请道:“部下军士,已在城东安驻。惟将士家属,多在城中,意欲暂时入城,挈眷出宿城东。”友规不知是计,且见思绾并无铠仗,乐得做个人情,应允下去。思绾便引弁目驰入西门,适有州校坐守门侧,腰剑下悬,为思绾所注目,突然趋进,顺手夺剑,挺刃一挥,剁落州校头颅。州校真是枉死。当下顾令党羽,一齐动手,急切里无从得械。便向附近觅得白梃,左横右扫,击死门吏十余人,遂把城门阖住,自入府署劈开武库,取出甲仗,分给部众,把守各门。友规等在外闻变,惊惶失措,不待饮毕,便已溜去。朝使王益,也逃之夭夭,不知去向。思绾据住城池,募集城中少年,得四千余人,缮城隍,葺楼堞,才经十日,守具皆备。王景崇不知声讨,反讽凤翔吏民上表,请令自己知军府事。正是:
功业未成先跋扈,嫌疑才启即猖狂。
欲知汉廷如何处置,容至下回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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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主刘知远,杀张琏而赦杜重威,赏罚不明,无逾于此。琏不过一虏将耳。既已请降,抚之可也,纵之亦可也。诱使降顺,突令处斩,是为不信,是为不仁。重威引虏亡晋,罪已难逃;况复叛复靡常,负恶益甚,不杀果胡为者?彼侯益、赵匡赞之忽叛忽服,亦无非藐视汉威,同儿戏耳。迨知远已殂,始由苏逢吉等捏称遗诏,捕诛重威。所颁诏文,实是无端架诬,不足为重威罪。罪可杀而杀非其道,犹之失刑也。前过宽,后过暴,何怪三叛之又复连兵乎。
第四十二回 智郭威抵掌谈兵 勇刘词从容破敌
却说王景崇暗讽吏民,代求节钺。汉主承祐,与群臣会议,都料是景崇诡计,不肯允行,别徙邠州节度使王守恩,为永兴节度使,陕州节度使赵晖,为凤翔节度使,调景崇为邠州留后,令即赴镇。景崇迁延观望,不肯遽行。那时又突出一个叛臣,竟勾通永兴、凤翔两镇,谋据中原。这人为谁?就是河中节度使李守贞。守贞为三叛之首,故特提一笔。
守贞与重威为故交,重威诛死,也未免兔死狐悲。默思汉室新造,嗣君才立,朝中执政,统是后进,没一个可与比伦,不若乘时图变,倒可转祸为福,遂潜纳亡命,暗养死士,治城堑,缮甲兵,昼夜不息。参军赵修己,颇通术数。守贞召与密议,修己谓时命不可妄动,再三劝阻。守贞半信半疑。修己辞职归田,忽有游僧总伦,入谒守贞,托言望气前来,称守贞为真主。守贞大喜,尊为国师,日思发难。一日召集将佐,置酒大会,畅饮了好几杯,起座取弓。遥指一虎舐掌图,顾语将佐道:“我将来若得大福,当射中虎舌。”说着,即张弓搭箭,向图射去,飕的一声,好似箭镞生眼,不偏不倚,正在虎舌中插住。将佐同声喝采,统离座拜贺。守贞益觉自豪,与将佐入席再饮,抵掌而谈,自鸣得意。将佐乐得面谀,益令守贞手舞足蹈,乐不可支。饮至夜静更阑,方才散席。
未几有使人自长安来,递上文书。经守贞启视,乃是赵思绾的劝进表,不由的心花怒开,使人复献上御衣,光辉灿烂,藻锦氤氲。守贞到了此时,是喜欢极了,略问来使数语,令左右厚礼款待,阅数日才命归报,结作爪牙。自是反谋益决,妄言天人相应,僭号秦王。遣使册思绾为节度使,令仍称永兴军为晋昌军。
同州节度使张彦威,因与河中相近,诇知守贞所为,时常戒备,且密表请师。汉廷派滑州指挥使罗金山,率领部曲,助戍同州。因此守贞起事,同州得以无恐。守贞遣骁将王继勳,出兵据潼关。军报驰入大梁,汉主乃命澶州节度使郭从义,充永兴军行营都部署,与客省使王峻,率兵讨赵思绾,邠州节度使白文珂,为河中行营都部署,率兵讨李守贞。继复派出夔州指挥使尚洪迁,为永兴行营都虞侯,阆州防御使刘词,为河中行营都虞侯。
各军同时西行,独尚洪迁恃勇前驱,趋至长安城下。赵思绾正养足锐气,专待官军对仗,遥望洪迁前来,立即麾众杀出,与洪迁交锋。洪迁尚未列阵,思绾已经杀到,主客异形,劳逸异势,就使洪迁骁悍过人,至此亦旗靡辙乱,禁遏不住。勉强招架,终究是不能支撑,看看士卒多伤,便麾兵先退,自率亲军断后,且战且行。思绾力追不舍,恼动了洪迁血性,拚死力斗,才把思绾击退。但洪迁身上,已受了数十创,回至大营,呕血不止,过了一宵,便即捐生。写洪迁阵亡情状,又另是一种写法。
郭从义、王峻二人,因洪迁战死,未免畏缩,敛兵不进。峻与从义,又两不相容,越觉得你推我诿,延宕不前。汉廷再遣泽潞节度使常恩,领兵援应,可巧郭从义也分兵往迎,两下会师,总算克复了一座潼关,由常恩屯兵守着。河中行营都部署白文珂,逗留同州,未尝进兵。新授凤翔节度使赵晖,到了咸阳,部署兵士,一时也不能急进。汉主承祐,颇以为忧,特派枢密使郭威为西面军前招谕安抚使,所有河中、永兴、凤翔诸军,悉归郭威节制。
威奉命将行,先诣太师冯道处问策。冯道徐语道:“守贞宿将,自谓功高望重,必能约束士卒,令他归附。公去后,若勿爱官物,尽赐兵吏,势必众情倾向,无不乐从,守贞自无能为了!”威谢教即行,承制传檄,调集各道兵马,前来会师。并促令白文珂趋河中,赵晖趋凤翔。晖已探得王景崇降蜀,并通李守贞,连表奏闻,有诏命郭威兼讨景崇。威乃与诸将会议军情,熟权缓急,诸将拟先攻长安、凤翔。时华州节度使扈彦珂,亦奉调从军,独在旁献议道:“今三叛连兵,推守贞为主,守贞灭亡,两镇自然胆落,一战可下了。古人有言,擒贼先擒王,不取首逆,先攻王、赵,已属非计。况河中路近,长安、凤翔皆路远,攻远舍近,倘王、赵拒我前锋,守贞袭我后路,岂非是一危道么!”诚然!诚然!威待他说毕,连声称善,乃决分三道攻河中,白文珂及刘词自同州进,常恩自潼关进,自率部众从陕州进。沿途所经,与士卒同甘苦,小功必赏,微过不责,士卒有疾,辄亲自抚视,属吏无论贤愚,有所陈请,均和颜悦色,虚心听从。虽由冯道处得来秘诀,但亦能得法意外。因此人人喜跃,个个欢腾。
守贞初闻郭威统兵,毫不在意,且因禁军尝从麾下,曾受恩施,若一到城下,可坐待倒戈,不战自服。那知三路汉兵,陆续趋集,统是扬旗伐鼓,耀武扬威。郭威所带的随军,尤觉得气盛无前,野心勃勃。当下已有三分惧色,凭城俯瞩,见有认识军将,便呼与叙旧。未曾发言,已听得一片哗声,统叫自己为叛贼,几乎无地自容,转思木已成舟,悔恨无益,只得提起精神,督众拒守。郭威竖栅城西,白文珂竖栅河西,常恩竖栅城南。威见恩立营不整,又见他无将领才,遣令归镇,自分兵驻扎南城。诸将竞请急攻,威摇首道:“守贞系前朝宿将,健斗好施,屡立战功,况城临大河,楼堞完固,万难急拔。且彼据高临下,势若建瓴,我军仰首攻城,非常危险,臂如驱士卒投汤火,九死一生。有何益处?从来勇有盛衰,攻有缓急。时有可否,事有后先。不若且设长围,以守为战,使他飞走路绝。我洗兵牧马,坐食转饷,温饱有余,城中乏食,公私皆竭。然后设梯冲,飞书檄,且攻且抚,我料城中将士,志在逃生,父子且不相保,况乌合之众呢!”一番大议论,确有特见。诸将道:“长安、凤翔,与守贞联结,必来相救,倘或内外夹攻,如何是好?”威微笑道:“尽可放心,思绾、景崇,徒凭血气,不识军谋,况有郭从义等在长安,赵晖往凤翔,已足牵制两人,不必再虑了!”成算在胸。乃发诸州民夫二万余人,使白文珂督领,四面掘长壕,筑连垒,列队伍,环城围住。越数日,见城上守兵,尚无变志,威又语诸将道:“守贞前畏高祖,不敢嚣张。今见我辈崛起太原,事功未著,有轻我心,故敢造反。我正宜守静示弱,慢慢儿的制伏呢。”遂命将吏偃旗息鼓,闭垒不出。但沿河遍设火铺,延长至数十里,命部兵更番巡守。又遣水军舣舟河滨,日夕防备,水陆扼住。遇有间谍,无不捕获,于是守贞计无所出,只有驱兵突围一法。偏郭威早已料着,但遇守兵出来,便命各军截击,不使一人一骑,突过长围。所以守贞兵士,屡出屡败,屡败屡还。守贞又遣使赍着蜡书,分头求救,南求唐,西求蜀,北求辽,均被汉营逻卒,掩捕而去。城中益穷蹙无计,渐渐的粮食将尽,不能久持,急得守贞日蹙愁眉,窘急万状。国师总伦,时常在侧,守贞当然加诘。总伦道:“大王当为天子,人不能夺,惟现在分野有灾,须待磨灭将尽。单剩得一人一骑,方是大王鹊起的时光哩。”真是呆话。守贞尚以为然,待遇如初。利令智昏,一至于此。
王景崇据住凤翔,既与守贞勾通,受他封爵,便杀死侯益家属七十余人,只有一子仁矩,曾为天平行事司马,在外得免。仁矩子延广,尚在襁褓,乳母刘氏,易以己子,抱延广潜逃,乞食至大梁。狡如侯益,不期得此乳母。侯益大恸,哀请朝廷诛叛复仇。汉主传诏军前,促攻凤翔。
赵晖时已进攻,与景崇相持,忽闻蜀兵来援景崇,已至散关,当即派遣都监李彦从,潜师袭击,杀退蜀兵,且乘势夺取凤翔西关。景崇退守大城,晖屡用羸兵诱战,不见景崇出师。乃别设一计,暗令千余人绕出南山,伪效蜀装,张着蜀旗,从南山趋下。又命围城军士,佯作慌张,哗称蜀兵大至。景崇本已遣子德让,诣蜀乞援,眼巴巴的望着好音,一闻蜀兵到来,还辨甚么真假,即派兵数千往迎。出城未及里许,蓦闻号炮声响,晖军四面攒集,把数千凤翔兵围住,凤翔兵士,方知中伏,可怜进退无路,统被晖军杀尽。晖颇能军。
景崇闻报,徒落得垂头丧气,懊悔不及,自是不敢轻出。
那蜀主孟昶,果遣山南西道节度使安思谦,率兵救凤翔,另派雄武节度使韩保贞,引兵出汧阳,牵制汉军。景崇子德让,先行入报,景崇才令部将李彦舜等,出迓蜀兵。赵晖得蜀兵来信,亟分兵遏守宝鸡。蜀将申贵,为思谦前驱,用诱敌计来诱汉兵。汉兵已入宝鸡城内,见蜀兵稀少,出城追赶,遇伏败还,不意城内已被蜀兵掩入,竟将宝鸡夺去。幸赵晖先事预防,恐宝鸡戍兵,不足敌蜀,更派精兵五千人援应,途中遇着败军,两下会合,复将宝鸡夺还。思谦引军至渭水,经申贵还报,始知先胜后挫。再欲进攻,因探得宝鸡有备,料一时不能攻下,遂语大众道:“敌势尚强,我军粮少,未便与他久持,不若暂退,再作后图。”实是怯懦。乃退屯凤州,寻归兴元。
王景崇闻蜀兵退归,再遣使向蜀告急,蜀臣多不愿发兵。经景崇再三表请,始由蜀主下令,仍命安思谦出援。思谦请先运粮四十万斛,方可出境,蜀主太息道:“思谦未曾出兵,先来索粮,意已可知,岂肯为朕进取?朕且拨粮颁给,看他愿出兵否?”乃发兴州、兴元米数万斛,交与思谦。思谦始自兴元出凤州,再由凤州进散关,另派部将申贵、高彦俦等,击破汉箭筈、安都诸寨。宝鸡戍卒,出截玉女津,也为蜀兵所败,仍然退归。思谦进驻模壁,韩保贞也出新关,同至陇州会齐,将攻宝鸡。赵晖再欲分军接应,因怕势分力弱,反为景崇所乘,乃饬宝鸡兵吏,严守城池,不得妄动。一面移文至河中,向郭威乞师。
威正欲破灭李守贞,适值南唐起兵,来援河中,不得不分师邀击,暂缓攻城。守贞幕下,有游客二人,一是狂士舒元,一是道士杨讷。二人见守贞围困,特扮作平民,出城南向,求救唐廷。舒元易姓为朱,杨讷易姓名为李平,好容易混出重围,奔至金陵,吁请救急。唐主璟犹豫未决,谏议大夫查文徽,兵部侍郎魏岑,怂恿唐主出师。唐主因命北面行营招讨使李金全出救河中,以清淮节度使刘彦贞为副,文徽为监军使,岑为沿淮巡检使,相偕俱出,同至沂州。
金全令部众暂憩,遣探骑侦察汉营,再定行止。探骑去了多时,至午未回,营中已备好午餐,一齐会食。那探骑入帐通报道:“距此地十数里外,有一长涧,涧北有汉兵驻守,不过数百人,且甚羸弱,请急击勿失!”金全不待说毕,厉声叱退,仍然安坐食饭。诸将莫名其妙,待至大众食毕,都至金全面前,请即出战。金全又厉声道:“敢言出战者斩!”两层写来,事奇笔亦奇。诸将默然退出,免不得交头接耳,私谤金全。待至夕阳西下,暮色苍黄,金全又下令道:“营内队伍,须要整齐,各军器械,不得抛离,大家守住营门,毋得妄动,违令立斩!”又作一层疑案。诸将越加疑心,但军令如山,不敢不遵,只好依言备办。
蓦听得鼓声大震,四面八方,有兵掩至,统到营门前呐喊,几不知有多少人马。金全营内,但守住营垒,无人出战,那来兵喧嚷多时,恰也不闻进攻,四散而去。到了起更,已寂静无声,方奉金全命令,造饭会食。
金全问诸将道:“汝等试想,午后可出战么?”诸将始齐声道:“大帅料敌如神,幸免危祸,但究竟从何料着?”金全微笑道:“兵法有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汉帅系是郭威,号称能军,难道我军远来,彼尚未能侦悉么?涧北设着羸兵,明明是诱我过涧,堕他伏中。我军至暮不出,伏兵无用,当然前来鼓噪,乱我军心,待见我壁垒森严,无隙可乘,不得已知难而退,明眼人何难预料呢!”诸将方才拜服。
金全一驻数日,复探得汉垒严密,料知河中必危,便语诸将道:“郭威为帅,守贞断难幸免,我等进援,有损无益,不如退师为是。”查文徽、魏岑等,前时乘兴而来,至此也兴尽欲返,即拔营退驻海州。且遣使入奏唐主,详陈一切情形,唐主复贻汉书,婉谢前失,请仍通商旅,并乞赦李守贞。
汉廷置诸不答,但闻赵晖情急,饬郭威设法往援。威计却唐兵,亲督兵往援赵晖,行抵华州,接晖来文,谓蜀兵食尽退去,因即折回。途次过了残腊,便是乾祐二年。白文珂闻郭威将至,引兵往迎,河中行营,只留都指挥使刘词,主持一切。
先是郭威西行,曾戒白文珂、刘词道:“贼不能突围,迟早难逃我手,若彼突出,我等且功败垂成,成败关键,全在此举,我看贼中骁锐,尽在城西,我去必来突围。汝等须要严防,切切毋忽!”白文珂、刘词两人,依着威言,日夕注意,守兵也不敢出来。到了文珂迎威,城中已经探悉,潜遣人夜缒出城,沽酒村墅,任人赊欠。逻骑多半嗜酒,见了这杯中物,不禁垂涎,况又是不需现钱,乐得畅饮数杯。你也饮,我也饮,饮得酩酊大醉,统向营中睡熟,不复巡逻。杯中物误人甚大,故酒色财气中列为第一。刘词恰也小心,惟这一着未尝预防,险些儿堕他狡计。
一夕已经三鼓,词觉有倦意,和衣假寐,正要朦胧睡去,忽闻栅外有鼓噪声,歘然惊起,趋出寝所,向外一望,已是火势炎炎,光明如昼,部兵东张西望,不知所为。词故意镇定,绝不变色,且下令道:“区区小盗,怕他甚么!”遂率众堵御,冒烟而出。客省使阎晋卿道:“贼甲皆黄,为火所照,容易辨认,惟众无斗志,颇觉可忧!”裨将李韬朗声道:“无事食君禄,有急可不死斗么?我愿当先,诸将士快随我来!”说至此,即援勳先进,大众也趁势随上。俗语说得好,一夫拼命,万夫莫当,况经李韬一言,激动众愤,就使火势燎原,一些儿没有怕惧,只管向前奋击。河中兵相率辟易,为首骁将王继勳,勇敢善斗,至此也杀得大败,身受重伤,逃入城中,手下剩得百余骑,踉跄随回,余众皆死。
刘词方收军入栅,扑灭余火,夤夜修补,次日仍壁垒一新。待郭威到来,词出迎马首,向威请罪。威欣然道:“我正愁此一着,非兄健斗,几为虏笑,今幸破贼,贼技已穷,可无他虑了。”至入栅后,厚赏刘词及李韬,将士等亦各给财帛。惟严申酒禁,非俟破城犒宴,不准私饮。爱将李审,首犯军令,饮酒少许,威察得情迹,召审入诘道:“汝为我帐下亲将,敢违我令,若非加刑,何以示众!”遂喝令左右,推审出辕,斩首示众。小子有诗赞道:
用威用爱两无私,便是诸军用命时,
莫怪将来成帝业,尧山兵法本来奇。郭威尧山人,见下。
李审就诛,全营股栗。嗣是令出必行,成功就在目前了。
欲知河中克复情形,请看官续阅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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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叛连兵,首发难者为赵思绾,继以李守贞、王景崇,似乎思绾之罪为最大,而守贞次之,景崇又次之。实则不然,守贞背晋降虏,罪与杜重威相同,倘有明王,早已不赦。乃幸得免死,仍予旌节,复敢效重威故智,再生叛乱,罪恶至此,死有余辜。景崇受命讨叛,反自为叛,《春秋》之戮,宁能后诸!赵思绾一狂暴徒耳,若非守贞、景崇之为逆,一将平之足矣。故本回叙事,于河中为最详,次凤翔,次长安,而于郭威之首攻河中,赵晖之分攻凤翔,亦具有褒词,一褒一贬,笔下固自有阳秋也。
第四十三回 覆叛巢智全符氏女 投火窟悔拒汉家军
却说河中叛帅李守贞,被围逾年,城中粮食已尽,十死五六,眼见是把守不住。左思右想,除突围外无他策。乃出敢死士五千余人,分作五路,突攻长围的西北隅。郭威遣都监吴虔裕,引兵横击,把河中兵扫将过去,五路俱纷纷败走,多半伤亡。越数日又有守兵出来突围,陷入伏中,统将魏延朗、郑宾,俱为汉兵所擒。威不加杀戮,好言抚慰,魏、郑二人,大喜投诚,因即令他作书,射入城中,招谕副使周光逊,及骁将王继勳、聂知遇。光逊等知不可为,亦率千余人出降。嗣是城中将士,陆续出来,统向汉营归命。郭威乃下令各军,分道进攻,各军闻命,当然踊跃争先,巴不得一鼓就下。怎奈城高堑阔,一时尚攻它不进,因此一攻一守,又迁延了一两月。想是守贞命数中,尚有一两月可延。
可巧郭从义、王峻,报称赵思绾已有降意,惟此人不除,终为后患,应该如何处置,听命发落。郭威令他便宜行事。于是首先发难的赵思绾,也首先伏诛。思绾为郭从义、王峻所围,苦守经年,曾遣子怀,诣蜀乞援。蜀兵尚未能到河中,怎能入援长安?援绝犹可,最苦粮空。思绾本喜食人肝,尝亲自持刀,剖肝作脍,脍已食尽,人尚未死。又好取人胆作下酒物,且饮且语道:“吞人胆至一千,便胆气无敌了。”至城中食尽,即掠妇女幼稚,充作军粮。糜肉饲兵,自己吞食肝胆,权代饭餐。有时且用人犒军,计数分给,如屠羊豕一般。可怜城中冤气冲天,镇日里笼着黑雾,不论晴雨,统是这般。郭从义乃使人诱降。
先是思绾少时,求为左骁卫上将军李肃仆从,肃适致仕,谢绝不纳。肃妻张氏,系梁、晋两朝元老张全义女,具有远识,特问肃何故不纳思绾?肃慨然道:“是人目乱语诞,他日必为叛贼!”张氏道:“妾意亦然,但君今拒绝,他必挟恨无穷,一旦逞志,必遭报复,我家恐无遗类。不若厚赠金帛,遣令图生!”肃如言召入思绾,馈赠多金,思绾拜谢而去。
后来入据长安,正值李肃闲居城中,思绾即往谒见,拜伏如故。肃惊起避席,禁不住思绾勇力,将肃捺入座中,定要肃完全受拜,且尊呼肃为恩公。肃勉强敷衍,心中委实难过,及思绾退出,急入语张夫人道:“我说此人必叛,今果闯乱,复来见我,我且受污,奈何!”张氏道:“何不劝他归国!”肃又道:“他已势成骑虎,怎肯遽下!我若劝他,反惹他疑心,自招屠戮了。”张氏道:“长安虽固,料他必不能久据。他若舍此而去,不必说了,否则官军来攻,总有危急这一日,那时容易进言,自无他患。”肃也以为然,暂且纾忧。
思绾屡遣人送奉珍馐,加以裘帛,肃不好峻拒,又不便接受,百端为难。自思将来多凶少吉,不如图个自尽,免致株连,因觅得毒药,即欲服下。亏得张氏预先觉察,将药夺去,始得免死。及长安围急,日食人肉,张氏复语肃道:“今日正可入府劝降。幸勿再延!”相时知机,好一个贤智妇人。肃乃往见思绾,思绾倒履相迎,推肃上坐,便开口问道:“恩公前来,想是怜念思绾,设法解围,愿乞明教!”肃答道:“公本与国家无嫌,不过因惧罪起见,据城固守,今国家三道用兵,均未成功,公若乘此变计,幡然归顺,料朝廷必然喜悦,保公富贵,为二镇劝。公试自思,坐而待毙,亦何若出而全身呢!”思绾道:“倘朝廷不容我归顺,岂不是欲巧反拙!”肃又道:“这可无虑,包管在我手中。我虽致仕,朝廷未尝不知,若由公表明诚意,再附我一疏,为公洗释前愆,当无有不允了!”思绾尚未能决,判官程让能,正受郭从义密书,有意出降,乘着李肃进言时,也即入劝,熟陈祸福。思绾乃即令让能起草,撰成二表,一表是由肃出名,一表是思绾出名,遣使诣阙。待过旬余,得去使返报,知朝廷已允赦宥,且调任他镇,思绾大喜。未几即有诏敕颁到行营,授思绾检校太保,调任华州留后。当由郭从义传入城中,令思绾出城受诏,思绾释甲出城,拜受朝命,遂与郭从义面约行期,指日往华州任事。从义允诺,许令还城整装,惟派兵随入,守住南门。思绾迟留未发,托言行装未整,改易行期,至再至三。从义乃与王峻商议道:“狼子野心,终不可用,不如早除,杜绝后患!”王峻不甚赞成,但言须禀命郭威。便是两不相容之故。
从义因遣人至河中行营,请除思绾。既得威诺,即与王峻按辔入城,陈列步骑,直至府署。遣人召思绾出署道:“太保登途,不遑出饯,请就此对饮一杯,便申别意。”思绾不得不从,一出署门,便被从义一声暗号,麾动军士,将他拿下。并入署搜捕家属,及都指挥常彦卿,一并牵至市曹,枭首示众。且籍没思绾家赀,得二十余万贯,一半入库,一半赈饥。城中丁口,旧有十余万,至是仅遗万人。从义延入李肃,请他主持赈务,肃自然出办。两日即尽,入府销差,归家与张夫人说明,一对老夫妻,才得高枕无忧,白头偕老了。应该向阃中道谢。
思绾伏法,郭威免得兼顾,日夕督兵攻城,冲入外郭。李守贞收拾余众,退保内城,诸将请乘胜急攻,威说道:“鸟穷犹啄,况一军呢!今日大功将成,譬如涸水取鱼,不必性急了。”守贞知己必死,在衙署中多积薪刍,为自焚计。迁延数日,守将已开城迎降,有人报知守贞,守贞忙纵火焚薪,举家投入火中。说时迟,那时快,官军已驰入府衙,用水沃火,应手扑灭,守贞与妻及子崇勳,已经焚死,尚有数子二女,但触烟倒地,未曾毙命。官军已检出尸骸,枭守贞首,并取将死未死的子女,献至郭威马前。
威查验守贞家属,尚缺逆子崇训一人,再命军士入府搜拿。府署外厅已毁,独内室岿然仅存。军士驰入室中,但见积尸累累,也不知谁为崇训,惟堂上坐一华妆命妇,丰采自若,绝不慌张。大众疑是木偶,趋近谛视,但听该妇呵声道:“休来!休来!郭公与我父旧交,汝等怎得犯我!”好大胆识。军士更不知为何人,但因她词庄色厉,未敢上前锁拿,只好退出府门,报知郭威。威亦惊诧起来,便下马入府,亲自验明。那妇见郭威进来,方下堂相迎,亭亭下拜。威略有三分认识,又一时记忆不清,当即问明姓氏。及该妇从容说出,方且惊且喜道:“汝是我世侄女,如何叫汝受累呢!我当送汝回母家。”该妇反凄然道:“叛臣家属,难缓一死,蒙公盛德,贷及微躯,感恩何似!但侄女误适孽门,与叛子崇训结褵有年,崇训已经自杀,可否令侄女棺殓,作为永诀!得承曲允,来生当誓为犬马,再报隆恩!”威见该妇情状可怜,不禁心折,便令指出崇训尸首,由随军代为殓埋。该妇送丧尽哀,然后向威拜谢,辞归母家。威拨兵护送,不消细叙。惟该妇究为何人?她自说与崇训结褵,明明是崇训妻室。惟她的母家,却在兖州,兖州即泰宁军节度使魏国公符彦卿,就是该妇的父亲。画龙点睛。
先是守贞有异志,尝觅术士卜问休咎。有一术士能听声推数,判断吉凶。守贞召出全眷,各令出声。术士听一个,评一个,统不与寻常套话。挨到崇训妻符氏发言,不禁瞿然道:“后当大贵,必母仪天下!”术士既知吉凶,如何专推符氏,不言守贞全家之多凶。守贞果信术士言,何不转诘崇训之可否为帝。史家所载,往往类此,本编亦依史演述云尔。守贞闻言,益觉自夸道:“我媳且为天下母,我取天下,当然成功,何必再加疑虑呢!”于是决计造反。
及城破后,守贞葬身火窟。崇训独不随往,先杀家人,继欲手刃符氏,符氏走匿隐处,用帷自蔽,令崇训无从寻觅。崇训惶遽自杀,符氏乃得脱身,东归兖州。符彦卿贻书谢威,且因威有再生恩,愿令女拜威为父,威也不推辞,复称如约。惟女母对此嫠雏,说她夫家灭亡,孑身仅存,无非是神明佑护,不如削发为尼,做一个禅门弟子,聊尽天年。符氏独摇首道:“死生乃是天命,无故毁形祝发,真是何苦呢?”还要去做皇后,怎肯为尼。后来再嫁周世宗,果如术士所言,这且待后再表。
且说郭威攻克河中,检阅守贞文书,所有往来信札,或与朝臣勾结,或与藩镇交通,彼此统指斥朝廷,语多悖逆。威欲援为证据,一并奏闻,秘书郎王溥进谏道:“魑魅乘夜争出,见日自消,愿一概付火,俾安反侧!”保全甚多。威闻言称善,乃将河中所留文牍,尽行焚去。当即驰书奏捷。召赵修己为幕宾,掌管天文。四面搜缉伪丞相靖﨑、孙愿,伪枢密使刘芮,伪国师总伦等犯,与守贞子女,分入囚车,派将士押送阙下。
汉主承祐,御明德楼,受俘馘,宣露布,百官称贺。礼毕,即命将罪犯徇行都城,悬守贞首于南市,诛各犯于西市。二叛既平,但有凤翔一城,朝夕可下。朝旨令郭威还朝,留扈彦珂镇守河中,所有华州一缺,即命刘词补任。授郭从义为永安节度使,兼加同平章事职衔。此外立功将士,封赏有差。
郭威奉诏还都。入阙朝见,汉主承祐,令威升阶,面加慰劳,亲酌御酒赐威,威跪饮尽卮,叩首谢恩。汉主又命左右取出赏物,如金帛衣服玉带鞍马等类,一一备具。威复拜辞道:“臣受命期年,只克一城,何功足录!且臣统兵在外,凡镇安京师,拨运军食,统由诸大臣居中调度,使臣得灭叛诛凶,臣怎敢独膺此赐?请分赏朝廷诸大臣!”汉主承祐道:“朕亦知诸大臣功勋,当有后命。此物但足赏卿,卿毋固辞!”威乃拜辞而出。翌晨威复入朝,汉主拟使威兼领方镇,威又拜辞道:“杨邠位在臣上,未受茅土,臣何敢当此!且臣尝蒙陛下厚恩,忝居枢密,帷幄参谋,不能与将帅同例。史弘肇为开国功臣,夙总武事,所以兼领藩封,臣万不敢受!”汉主乃上威检校太师,兼职侍中,且加赐史弘肇、苏逢吉、苏禹珪、窦贞固、杨邠等兼职,与威略同。惟中书侍郎李涛,已早罢相,不得与赐。汉主尚欲特别赏威,威一再叩谢道:“运筹建画,出自庙堂;发兵馈粮,出自藩镇;暴露战斗,出自将士;今功独归臣,再三加赏,反足使臣折福。愿匄余生为陛下效力,嗣有他功,再当领赏便了!”差不多似三揖三让。汉主方才罢议。
嗣因受赐诸臣,谓恩赏只及亲近,不录外藩,未免重内轻外。于是再议加恩,加天雄节度使高行周为太师,山南东道节度使安审琦为太傅,泰宁即上文兖州。节度使符彦卿为太保,河东节度使刘崇兼中书令,忠武节度使刘信,天平节度使慕容彦超,平卢节度使刘铢,并兼侍中,朔方节度使冯晖,夏州节度使李彝殷,并兼中书令,义武节度使孙方简,武宁节度使刘贇,并加同平章事。他如镇州节度使武行德,凤翔节度使赵晖等,也各加封爵,不胜殚述。
赵晖围攻凤翔,已历年余,闻河中长安,依次平定,独凤翔不下,功落人后,免不得焦急异常。遂督部众努力进攻,期在必克。王景崇困守危城,也害得智穷力竭,食尽势孤。幕客周璨,入语景崇道:“公前与河中、长安,互为表里,所以坚守至今。今二镇皆平,公将何恃?蜀儿万不可靠,不如降顺汉室,尚足全生。”景崇道:“我一时失策,累及君等,虽悔难追!君劝我出降,计亦甚是,但城破必死,出降亦未必不死,君独不闻赵思绾么?”璨知不可劝,退出署外。
越数日外攻益急。景崇登陴四望,见赵晖跨马往来,亲冒矢石,所有将士,无不效命,城北一隅,攻扑更是利害,不由的俯首长吁,猛然间得了一计,立即下城,召语亲将公孙辇、张思练道:“我看赵晖精兵,多在城北,来日五鼓,汝二人可毁城东门,诈意示降,勿令寇入。我当与周璨带领牙兵,突出北门,攻击晖军。幸而得胜,或守或去,再作良图。万一失败,也不过一死,较诸束手待毙,似更胜一筹了。”两将唯唯听命,景崇又与周璨约定,诘旦始发,是时准备停当,专待天明。
既而城楼谯鼓,已打五更,公孙辇、张思练两人,行至东门,即令随兵纵起火来,周璨也到了府署,恭候景崇出门。不意府署中忽然火起,烧得烟焰冲天,不可向迩。璨急召牙兵救火,待至扑灭,署内已毁去一半,四面壁立,独有景崇居室,一些儿没有遗留,眼见是景崇全家,随从那祝融回禄,同往南方去了。辇与思练,正派弁目来约景崇,突然见府舍成墟,大惊失色。急忙返报,急得两将没法,只好弄假成真,毁门出降。周璨早有降意,当然随降赵晖。晖引兵入城,检出景崇烬骨,折作数段。当即晓谕大众,禁止侵掠。立遣部吏报捷大梁。汉廷更有一番赏赐,无容细表,于是三叛俱亡。
当时另有一位大员,也坐罪屠戮。看官欲问他姓名,就是太子太傅李崧。李崧受祸的原因,与三叛不同。从前刘氏入汴,崧北去未归,所有都中宅舍,由刘知远赐给苏逢吉,逢吉既得崧第,凡宅中宿藏,及洛阳别业,悉数占有。至崧得还都,虽受命为太子太傅,仍不得给还家产。自知形迹孤危,不敢生怨,又因宅券尚存,出献逢吉。马屁拍错了。逢吉不好面斥,强颜接受。入语家人道:“此宅出自特赐,何用李崧献券!难道还想卖情么?”从此与崧有嫌。崧弟屿,嗜酒无识,尝与逢吉子弟往来,酒后忘情,每怨逢吉夺他居第。逢吉闻言,衔恨益深。
翰林学士陶穀,先为崧所引用,至此却阿附逢吉,时有谤言。可巧三叛连兵,都城震动,史弘肇巡逻都中,遇有罪人,不问情迹轻重,一古脑儿置入叛案,悉数加诛。李屿仆夫葛延遇,逋负失偿,被屿杖责,积成怨隙,遂与逢吉仆李澄,同谋告变,诬屿谋叛。结怨小人,祸至灭家。但陶穀文士,以怨报德,遑论一仆!逢吉得延遇诉状,正好乘隙报怨,遂将原状递交史弘肇。且遣吏召崧至第,从容语及葛延遇事,佯为叹息。崧还道是好人,愿以幼女为托。逢吉又假意允许,不使归家,即命家人送崧入狱。
崧才识逢吉刁狡,且悔且忿道:“从古以来,没有一国不亡,一人不死,我死了便休,何用这般倾陷呢!”及为吏所鞫,屿先入对簿,齗齗辩论。崧上堂闻声,顾语屿道:“任汝舌吐莲花,也是无益,当道权豪,硬要灭我家族,毋庸哓哓了!”屿乃自诬伏罪,但说与兄弟僮仆二十人,同谋作乱,又遣人结李守贞,并召辽兵。逢吉得了供词,复改二十字为五十字,有诏诛崧及屿,兼戮亲属,无论少长,悉斩东市,葛延遇、李澄,反得受赏,都人士统为崧呼冤。小子有诗叹道:
遭谗诬伏愿拼生,死等鸿毛已太轻;
同是身亡兼族灭,何如殉晋尚留名!
欲知后事如何,且至下回续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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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兴围城中,有一李肃妻张氏,河中叛眷内,有一李崇训妻符氏,本回特别叙明,于军马倥偬之际,独显出两个女豪,尤足使全回生色。惟张氏以智全夫,且令叛贼出降,长安得以戡定,为家为国,共得保安,七尺须眉,对之具有愧色矣。符氏胆识过人,智不在张氏下。但夫死不嫁,礼有明文,女母令削发为尼,实欲为女保全贞节。符氏乃不从母言,志在再醮。虽其后果为国母,而绳以礼律,毋乃犹有遗憾欤!若夫三叛之亡,咎皆自取,而李崧族灭,不无冤诬。然试问谁与亡晋,谁与降辽,而得长享富贵耶?故苏逢吉固不得杀崧。而崧之罪实无可逭;都下称冤,其犹为一时之偏见也夫!
第四十四回 弟兄构衅湖上操戈 将相积嫌席间用武
却说汉主承祐,因三叛已平,内外无事,自然欣慰异常,除赏赐诸臣外,复加封吴越、荆南、湖南三镇帅。吴越王弘倧,秉性刚严,统军使胡进思,骄横不法,为弘倧所嫉视,密与指挥使何承训商议,谋逐进思。承训佯为定计,出与进思说明。进思即带领亲兵,夤夜叩宫,戎服入见。弘倧惊问何事?进思以下,语多狂悖,急得弘倧骇奔,跑入义和院,闭门避祸。进思反锁院门,矫传王命,诡言猝得疯痰,不能视事,可传位王弟弘俶等语。弘倧本出镇台州,当弘倧嗣立时,召入钱塘,赐居南邸,参相府事。进思既颁发伪敕,即召集文武大吏,至南邸迎谒弘俶。弘俶愕然道:“能全我兄,方敢承命。否则宁避贤路,幸勿强迫!”进思拜手道:“愿遵王言!”诸官吏亦俯伏称贺。弘俶乃入元帅府南厅,受册视事,徙故王弘倧至锦衣军,遣都头薛温率兵保护。且戒温道:“此后有非常处分,均非我意,汝当死拒,不得相从!”温受命而去。
进思屡劝弘俶害兄,弘俶始终不从,且严防进思。何承训希承意旨,复请弘俶速诛进思。弘俶恨他反复无常,猝命左右拿下承训,推出斩首。杀得爽快。进思闻承训卖己,却也说是该杀,惟日虑弘迴报复,又捏称弘俶命令,饬薛温毒死弘倧。温抗声道:“温受命时,未闻此言,不敢妄发!”进思复夜遣私党二人,逾垣突入,持刀前进。亏得弘迴日夜戒惧,闻声大呼,温急率众趋救,捉住二贼,剁毙庭中。诘旦面报弘俶,弘俶大惊道:“保全我兄,全出汝力。”乃赏温金帛,仍令加意。进思无从下手,忧惧日积,猝然间疽发背上,呼号而死。命该如此。
弘俶仍奉汉正朔,奏达弘倧传位情形。汉主承祐,授弘俶为东南面兵马都元帅,兼镇海、镇东等军节度使,封吴越国王。未几以平乱覃恩,加授尚书令,弘倧得弘俶优待,移居东府,优游二十年,安然告终,吴越号为让王。友爱家风,足矫乱世。这是后话。同时荆南节度使高从诲病殁,子保融嗣。先是汉高祖起兵太原,高从诲尝遣使劝进,一面且入贡大梁,取媚辽主。至汉已定国,从诲上表称贺,并求给郢州,未得俞允。从诲遂潜师寇郢,被刺史尹实击退。又发水军袭襄州,也为节度使安审琦所破,败归荆南。从诲两次失败,恐汉兵南讨,急向唐、蜀称臣,求他援助。时人见他东奔西走,南投北降,见利即趋,见害即避,呼他为高无赖。乾祐元年,从诲因与汉失和,北方商旅不通,境内贫乏,复上表汉廷,自陈悔过,愿修职贡。汉廷方虑三叛构兵,无暇诘责,乃派使臣宣抚荆南。既而从诲寝疾,命三子保融判内外兵马事。从诲旋殁,保融嗣知留后,告哀汉廷,汉授保融荆南节度使,同平章事。越年汉平三叛,推恩加封,命保融兼官侍中,与吴越同时颁诏。
尚有湖南节度使楚王马希广,亦得进授太尉,算是大汉隆恩。希广当然拜命,独希广兄希萼,据有朗州,也遣使至汉,表求节钺。小子于前四十回中,曾已叙明希萼为兄,希广为弟,弟承王位,兄独向隅,势不免同室操戈,想看官当已阅过。果然为时未几,即致暴裂。希广有庶弟希崇,曾为天策左司马,素性狡险,阴遗希萼书,内言指挥使刘彦瑫等,妄称遗命,废长立少。愿兄勿为所欺云云。希萼得书览毕,激动怒意,遂借奔丧为名,入探虚实。行至硃石,早被刘彦瑫闻知,请命希广遣都指挥使周廷诲,带着水军,往迎希萼。两下会着,由廷诲逼他释甲,然后导入。希萼见廷诲军容,不敢不屈意相从,卸甲改装,随廷诲入国城,成服丧次,留居碧湘宫。及丧葬礼毕,希萼求还。廷诲入白希广道:“王若能让位与兄,不必说了;否则为国割爱,毋使生还!”劝人杀兄,亦属非是。希广道:“我何忍杀兄,宁可分土与治。”乃厚赠希萼,遣归朗州。
希萼大为失望,还镇后即上诉汉廷,谓希广越次擅立,事出不经,臣位次居长,愿与希广各修职贡,置邸称藩。汉廷以希广已受册封,未便再封希萼,乃不允所请,但谕以兄弟一体,毋得失和,所有贡献,当附希广以闻。又别赐希广诏书,亦无非劝他友爱,弭衅息争。希广原是受命,希萼偏不肯从,募乡兵,造战舰,将与希广从事,争个你死我活。适南汉主晟,本名弘熙,见三十二回。杀死诸弟,骄奢淫佚,特遣工部郎中钟允章,赴楚求婚,那知希广不许,谢绝允章。允章还报,晟愤愤道:“马氏尚能经略南土否?”允章道:“马氏方启内争,怎能害我?”晟又道:“果如卿言,我正好乘隙进取了。”允章极口赞成。晟遂遣指挥使吴珣,内侍吴怀恩,率兵攻贺州。楚主希广,忙派指挥使徐知新、任廷晖,统兵往救。到了贺州城下,见城上已遍竖敌旗,惹起众愤,立刻攻城,鼓声一起,各队竞进,忽听得几声怪响,地忽裂开,前驱兵士,统坠入地下去了。令人惊讶。徐知新等忙令收军,十成中已失去四五成,且恐敌兵出击,星夜奔回,乞请济师。希广责他不肯尽力,立将徐、任二将处斩。看官听着!这徐、任二将的败衄,并非畏怯,实出卤莽。南汉统将吴珣,陷入贺州,就在城外凿一大阱,上覆竹箔,附以土泥。复从堑中穿穴达阱,设着机轴。专待禁军来攻。若徐、任等能小心查察,当可免祸,误在麾兵轻进,徒然把前驱士卒,送死阱中。罪固难贷,情尚可原。希广当日,何妨令他带罪立功,乃骤加显戮,伤将士心,如何能御敌固防呢!评断精确。南汉兵转攻昭、桂、连、宜、严、梧、蒙诸州,多半被陷,大掠而去。希萼乘势发兵,督领战舰七百艘,将攻长沙,妻苑氏进阻道:“兄弟相攻,无论胜负,俱为人笑,不如勿行!”希萼不听,引兵趋潭州。即长沙。希广闻变,召入刘彦瑫等,慨然与语道:“朗州是我兄镇治,不可与争,我情愿举国让兄。”言之有理,惜为群小所误。刘彦瑫固言不可,天策学士李弘皋、邓懿文,亦同声谏阻,乃命岳州刺史王贇为战棹指挥使,出拒希萼。即命刘彦瑫监军。彦瑫与贇,驶舟至仆射洲,巧值朗州战船,逆风前来。贇据住上风,麾众截击,大破朗州兵,获住战舰三百艘,复顺风追赶,将及希萼坐船,忽后面有差船到来,传希广命,说是勿伤我兄!既不能让国,还要戒以勿伤,真是妇人之仁。贇乃引还,希萼得从赤沙湖遁归。苑氏闻希萼败还,泣语家人道:“祸将到了!我不忍见屠戮呢。”遂投井自尽。未免轻生。
静江军节度使马希瞻,系希广弟,闻两兄交争,屡次作书劝戒,各不见从,也病疽而殁。希萼因败益愤,招诱辰溆州及梅山蛮,共击湖南,蛮众贪利忘义,争来赴敌,与希萼同攻益阳。希广遣指挥使陈璠往援,交战淹溪,璠竟败死。希萼又遣群蛮破迪田,杀死镇将张延嗣,希广再命指挥使黄处超赴剿,也致败亡。希萼连得胜仗,再向汉廷上表,请别置进奏务于京师。汉主承祐,仍优诏不许,惟劝他兄弟修和。希萼遂改道求援,臣事南唐。唐令楚州刺史何敬洙,将兵往助希萼,共攻希广。
希广到了此时,哪得不焦灼万分,慌忙遣使至汉,表称荆南、岭南、江南连兵,谋分湖南,乞速发兵屯澧州,扼住江南、荆南要路。汉廷并未颁发覆谕,急得希广寝食不安。刘彦瑫入见希广道:“朗州兵不满万,马不盈千,何足深惧!愿假臣兵万余人,战舰百五十艘,径入朗州,缚取希萼,为大王解忧。”言之不怍。希广大悦,即授彦瑫为战棹指挥使,兼朗州行营都统,亲出都门饯行。
彦瑫辞别希广,航行入朗州境,父老各赍牛酒犒军。彦瑫总道是民心趋附,定可进取,战舰既过,即用竹木自断后路,表示决心。也想学项羽之破釜沈舟耶!行次湄州,望见朗州战舰百余艘,装载州兵、蛮兵各数千,即乘风纵击,且抛掷火具,焚毁敌船。敌兵惊骇,正思返奔,忽风势倒吹,火及彦瑫战船,反致自焚,彦瑫不遑扑救,只好退走,无如后路已断,追兵又至,士卒穷蹙无路,战死溺死,不下数千人。
彦瑫单舸走免,败报传入长沙,希广忧泣终日,不知所为。或劝希广发帑犒师,鼓励将士,再行拒敌。希广素来吝啬,没奈何颁发内帑,取悦士心。或又谓希崇流言惑众,反状已明,请速诛以绝内应。希广又是不忍,潸然流涕道:“我杀我弟,如何见先王于地下。”迂腐之极。将士见希广迂懦,不免懈体。马军指挥使张晖,从间道击朗州,闻彦瑫败还,也退屯益阳。嗣因朗州将朱进忠来攻,诡词诳众道:“我率麾下绕出贼后,汝等可留城中待我,首尾夹击,不患不胜。”说着,引部众出城,竟从竹头市逃归长沙。进忠闻城中无主,驱兵急攻,遂陷益阳。守兵九千余人,尽被杀死。
希广见张晖遁归,急上加急,不得已遣僚属孟骈,赴朗州求和。希萼令骈还报道:“大义已绝,不至地下,不便相见了!”希广益惧,忽又接朗州探报,希萼自称顺天王,大举入寇。那时无法可施,只好飞使入汉,三跪九叩首的,乞请援师。汉主承祐,倒也被他感动,拟调将遣兵,往援湖南。偏值外侮猝乘,内变纷起,连自己的宗社,也要拱手让人,那里还能顾到南方!说来又是话长,小子按年叙事,不得不依着次第,先述汉乱。界限划清,次第分明。
汉主承祐嗣位,倏经三年,起初是任用勋旧,命杨邠掌机要,郭威主征伐,史弘肇典宿卫,王章总财赋,四大臣同寅协恭,国内粗安。惟国家大事,尽在四大臣掌握,宰相苏逢吉、苏尚珪等,反若赘瘤。二苏多迁补官吏,杨邠谓虚糜国用,屡加裁抑,遂致将相生嫌,互怀猜忌。适关西乱起,纷扰不休,中书侍郎兼同平章事李涛,请调杨、郭二枢密,出任重镇,控御外侮,内政可委二苏办理。这明明是思患预防,调停将相的意思。不意杨、郭二人,误会涛意,疑他联络二苏,从旁倾轧,竟入宫泣诉太后,自请留奉山陵。李太后又疑承祐喜新厌旧,面责承祐,经承祐述及涛言,益增母怒,立命罢涛政柄,勒归私第。种种误会,构成隐患。承祐欲使母生欢,更重用杨、郭、史、王四大臣,除弘肇兼官侍中外,三大臣皆加同平章事兼衔。二苏益致失权,愈抱不平。既而郭威出讨河中,朝政归三大臣主持。邠司黜陟,重武轻文,文吏升迁,多方抑制。弘肇司巡察,怙权专杀,都人犯禁,横加诛夷。章司出纳,加税增赋,聚敛苛急,不顾民生。由是吏民交怨,恨不得将三大臣同时捽去。
及三叛告平,郭威还朝,今日赐宴,明月颁赏,仿佛是四海清夷,从此无患。承祐年已濅长,性且渐骄,除视朝听政外,辄与近侍戏狎宫中。飞龙使後匡赞,茶酒使郭允明,最善谄媚,大得主宠,往往编造廋词,杂以媟语,不顾主仆名分,乱嘈嘈的聚做一堆,互相笑谑。李太后颇有所闻,常召承祐入宫,严词督责。承祐初尚遵礼,不敢发言,后来听得厌烦,竟反唇相讥道:“国事由朝廷作主,太后妇人,管甚么朝事!”说至此,便抢步趋出,徒惹起太后一场烦恼,他却仍往寻乐去了。太常卿张昭,得知此事,上疏切谏,大旨在远小人,亲君子。承祐怎肯听受,置诸不理。
到了乾祐三年初夏,边报称辽兵入寇,横行河北,免不得召集大臣,共商战守。会议结果,是遣枢密使郭威出镇邺都,督率各道备辽。史弘肇复提出一议,谓威虽出镇,仍可兼领枢密。苏逢吉据例辩驳,弘肇愤然道:“事贵从权,岂必定授故例,况兼领枢密,方可便宜行事,使诸军畏服。汝等文臣,怎晓得疆埸机变哩!”逢吉畏他凶威,不敢与较,但退朝语人道:“用内制外,方得为顺。今反用外制内,祸变不远了!”逢吉能料大局,如何不能料自身?越日有诏颁出,授郭威为邺都留守天雄军节度使,仍兼枢密使,凡河北兵甲钱谷,见威文书,不得违误。为此一诏,汉社遂墟。
是夕宰相窦贞固,为威饯行,且邀集朝贵,列座相陪,大家各敬威一樽,才行归座。弘肇见逢吉在侧,引酒满觥,故意向威厉声道:“昨日廷议,各争异同,弟应为君尽此一杯。”说毕一饮而尽。逢吉亦忍耐不住,举觞自言道:“彼此都为国事,何足介意!”杨邠亦举觞道:“我意也是如此!”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遂与逢吉同饮告干。郭威恰过意不下,用言解劝。弘肇又厉声道:“安朝廷,定祸乱,须恃长枪大剑,毛锥子有何用处?”王章闻言,代为不平,也插嘴道:“没有毛锥子,饷军财赋,从何而出?史公亦未免欺人了!”真是舌战,不是饯客。弘肇方才无言。
少顷席散,各怏怏归第。威于次日入朝辞行,伏阙奏请道:“太后随先帝多年,具有经验,陛下春秋方富,有事须禀训乃行,更宜亲近忠直,屏逐奸邪,善善恶恶,最宜明审!苏逢吉、杨邠、史弘肇,皆先帝旧臣,尽忠殉国,愿陛下推心委任,遇事谘询,当无失败!至若疆场戎事,臣愿竭愚诚,不负驱策,请陛下勿忧!”承祐敛容称谢。待威既北去,仍然置诸脑后,不复记忆。那三五朝贵,却暗争日烈,好似有不共戴天的大雠。
一日由王章置酒,宴集朝贵。酒至半酣,章倡为酒令,拍手为节,节误须罚酒一樽。大家都愿遵行,独史弘肇喧嚷道:“我不惯行此手势令,幸毋苦我!”客省使阎晋卿,适坐弘肇肩下,便语弘肇道:“史公何妨从众,如不惯此令,可先行练习,事不难为,一学便能了。”说着,即拍手相示,弘肇瞧了数拍,到也有些理会,因即应声遵令。令既举行,你也拍,我也拍。轮到弘肇,偏偏生手易错,不禁忙乱,幸由晋卿从旁指导,才免罚酒。苏逢吉冷笑道:“身旁有姓阎人,自无虑罚酒了!”道言未绝,忽闻席上豁喇一声,儿震得杯盘乱响。随后即闻弘肇诟骂声,大众才知席上震动,由弘肇拍案所致。好大的手势令。逢吉见弘肇变脸,慌忙闭住了口。弘肇尚不肯干休,投袂遽起,握拳相向。逢吉忙起座出走,跨马奔归。弘肇向王章索剑,定要追击逢吉,杨邠从旁泣劝道:“苏公是宰相,公若加害,将置天子何地!愿公三思后行!”弘肇怒气未平,上马径去。邠恐他再追逢吉,也即上马追驰,与弘肇联镳并进,直送至弘肇第中,方才辞归。
看官试想,逢吉虽出言相嘲,也无非口头套话,并不是甚么揶揄,为何弘肇动怒,竟致如此?原来弘肇籍隶郑州,系出农家,少时好勇斗很,专喜闯祸,惟乡里有不平事,辄能扶弱锄强。酒妓阎氏,为势家所窘,经弘肇用力解决,阎氏始得脱祸。娼妓多情,以身报德,且潜出私蓄,赠与弘肇,令他投军。阎氏颇似梁红玉,可惜弘肇不及韩蕲王。弘肇投入戎伍,得为小校,遂感阎氏恩,娶为妻室。到了夫荣妻贵,相得益欢。逢吉所言,是指阎晋卿,弘肇还道是讥及爱妻,所以怒不可遏,况已挟有宿嫌,更带着三分酒意,越觉怒气上冲。还亏逢吉逃走得快,侥幸全生。逢吉遭此不测,始欲外调免祸,继且自忖道:“我若出都门,只烦仇人一处分,便成虀粉了。”乃打消初意。王章亦郁郁不乐,欲求外官。还是杨邠慰留,也致迁延过去。统是出去为妙。汉主承祐,探悉情形,特命宣徽使王峻,设席和解,仍然无效。小子有诗叹道:
岂真杯酒伏戈矛,攘臂都因宿忿留;
天子徒为和事老,不临死地不知休!
将相不和,内变已伏,尚有各种谗构情形,待小子下回再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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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广、希萼,阋墙构衅,与吴越适成反比例。故吴越虽有内乱,而得免破裂,湖南一启纷争,而即促危亡,甚矣兄弟之不宜相残也!希萼凶悍,希广迂懦,刘彦瑫等喜懦惧凶,故舍长立少,庸讵知迂懦者之终难成事耶!但推原祸始,实由希范,有事或可达权,无事必宜守经,否则,未有不乱且亡者也。夫兄弟不和,家必破。将相不和,国必亡。楚以兄弟不和而破家,汉以将相不和而亡国。同时肇乱,又若不相谋而适相合。著书人读书得间,合成一回,使其两相对照,标目生新,是亦一文字中之特色也。
第四十五回 伏甲士骈诛权宦 溃御营窜死孱君
却说杨邠、史弘肇等,揽权执政,势焰薰天,就是皇帝老子,亦奈何他不得。汉主近侍,及太后亲戚,夤缘得位,多被邠等撤除。太后有故人子,求补军职,弘肇不但不允,反把他斩首示众。还有太后弟李业,充武德使,夙掌内帑,适宣徽使出缺,业密白太后,乞请升补。太后转告承祐,承祐复转语执政,邠与弘肇,俱抗声说道:“内使迁补,须有次第,不得超擢外戚,紊乱旧纲!”理非不正,语亦太激。承祐入禀太后,只好作为罢论。客省使阎晋卿,依次当升宣徽使,久不得补。这是何理?枢密承旨聂文进,飞龙使後匡赞,茶酒使郭允明,皆汉主幸臣,亦始终不得迁官。平卢节度使刘铢,罢职还都,守候数月,并未调任。因此各生怨恨,渐启杀机。
承祐三年服阕,除丧听乐,赐伶人锦袍玉带。伶人知弘肇骄横,不得不前去道谢,果然触怒弘肇,当面叱辱道:“士卒守边苦战,尚未得此重赏,汝等何功,乃得此赐。”立命脱下,还贮官库。伶人固不应重赏,但亦须上疏谏阻,不得如此专横。承祐尝娶张彦成女为妃,不甚和协。嗣得一耿氏女,秀丽绝伦,大加宠信,便欲立她为后。商诸杨邠,邠谓立后太速,且从缓议。何不辨明嫡庶。偏偏红颜薄命,遽尔夭逝。速死实是幸事。累得承祐哀毁,如丧考妣,且欲用后礼殓葬。又被邠从旁阻挠,不得如愿。承祐已恨为所制,积不能平。有时与杨邠、史弘肇商议政事,承祐面谕道:“事须审慎,勿使人有违言!”邠与弘肇齐声道:“陛下但禁声,有臣等在,还怕何人!”骄恣极了。承祐虽不敢斥责,心中却懊恨得很。退朝后与左右谈及恨事,左右趁势进言道:“邠等专恣,后必为乱,陛下如欲安枕,亟宜设法除奸!”承祐尚不能决,是夕闻作坊锻声,疑有急兵,起床危坐,达旦不寐。嗣是虑祸益深,遂欲除去权臣,为自安计。
宰相苏逢吉与弘肇有隙,屡用微言挑拨李业,使诛弘肇。业即与文进、匡赞、允明,定好密计,入白承祐,承祐令转禀太后。太后道:“这事何可轻发,应与宰相等熟权利害,方可定议。”业答道:“先帝在日,尝谓朝廷大事,不可谋及书生,文人怯懦,容易误人。”太后终不以为然,召入承祐,嘱他慎重。承祐愤愤道:“国家重事,非闺阁所知,儿自有主张。”言已,拂衣径出。业等亦退告阎晋卿,晋卿恐谋事不成,反致及祸,急诣弘肇第求见,欲述所闻。也是弘肇恶贯已盈,适有他故,不遑见客,竟命门吏谢绝晋卿。晋卿不得已驰归。
越日天明,杨邠、史弘肇、王章入朝,甫至广政殿东庑,忽有甲士数十人驰出,拔出腰刀,先向弘肇砍去,弘肇猝不及防,竟被砍倒,杨邠、王章骇极欲奔,怎禁得甲士攒集,七手八脚,立将两人砍翻,结果又是三刀,三道冤魂,同往冥府。殿外官吏,不知何因,都惊惶的了不得,忽由聂文进趋出,宣召宰相朝臣,排班崇元殿,听读诏书。宰臣等硬着头皮,入殿候旨。文进复趋入宣诏道:“杨邠、史弘肇、王章,同谋叛逆,欲危宗社,故并处斩,当与卿等同庆。”大众听诏毕,退出朝房,未敢散去。嗣由汉主承祐,亲御万岁殿,召入诸军将校,面加慰谕道:“杨邠、史弘肇、王章,欺朕年幼,专权擅命,使汝等常怀忧恐。朕今除此大憝,始得为汝等主,汝等总可免横祸了!”大众皆拜谢而退。又召前任节度使、刺史等升殿,晓谕如前,大众亦无异言,陆续趋退。无如宫城诸门,尚有禁军守住,不放一人,待至日旰,始放大众出宫。大众步行归第,才知杨邠、史弘肇、王章三家,尽被屠戮,家产亦籍没无遗了。可为争权夺利者鉴。
到了次日,又闻得缇骑四出,收捕杨、史、王三人戚党,并平时仆从,随到随杀。大众都恐连坐,待至日暮无事,才得安心。侍卫步军都指挥使王殷,向与弘肇友善,此时正出屯澶州,承祐闻信李业等言,遣供奉官孟业,赍着密敕,令业弟澶州节度使李洪义,乘便杀殷。又因邺都留守郭威,素与杨、史等联络一气,也遣使赍诏,密授邺都行营马军指挥使郭崇威,步军指挥使曹威,令杀郭威及监军王峻。令两威杀一威,恐还是一威利害。
是时高行周调镇天平,符彦卿调镇平卢,慕容彦超调泰宁,俱由承祐颁敕,令与永兴节度使郭从义,同州节度使薛怀让,郑州防御使吴虔裕,陈州刺史李谷,一同入朝。命宰相苏逢吉权知枢密院事,前平卢节度使刘铢,权知开封府事;侍卫马步都指挥使李洪建,权判侍卫司事;客省使阎晋卿,权充侍卫马军都指挥使。逢吉虽与弘肇有嫌,但李业等私下定谋,实是未曾预议。蓦闻此变,也觉惊心,私语同僚道:“事太匆匆,倘主上有言问我,也不至这般仓皇了!”刘铢索性残忍,既任开封尹职务,便与李业合谋,为斩草除根的计画,凡郭威、王峻的家族,一律捕戮,老少无遗。李洪建本为业兄,业使他捕诛王殷家属,他却不肯逞凶,但派兵吏监守殷家,仍令照常寝食,殷家竟得平安。独殷在澶州,尚未知悉,忽有李洪义入帐,递交密诏,令殷自阅。殷览毕大惊,问从何处得来?洪义道:“朝廷正遣孟业到此,嘱洪义依着密旨,加害使君,洪义与使君交好有年,怎忍下此毒手?”殷慌忙下拜道:“如殷余生,尽出公赐!”又问孟业尚在否?洪义道:“适与他同来,想在门外。”说至此,即出引孟业,同入见殷。殷问及朝事,略得数语,已是愤愤,便将业囚住,立派副使陈光穗,转报邺都。
郭威至邺都后,去烦除弊,严饬边将谨守疆埸,不得妄动,如遇辽人寇掠,尽可坚壁清野,以逸待劳。边将相率遵令,辽人也不敢入侵,河北粗安。
一日正与宣徽使监军王峻,出城巡阅,坐论边事,忽来澶州副使陈光穗,便即延入。光穗呈上密书,由威披阅,才知京都有变,将来书藏入袖中,即引光穗回入府署。王峻尚未知底细,也即随归。威遽召入郭崇威、曹威及大小三军将校,齐集一堂,当面宣言道:“我与诸公拔除荆棘,从先帝取天下,先帝升遐,亲受顾命,与杨、史诸公弹压经营,忘寝与餐,才令国家无事。今杨、史诸公,无故遭戮,又有密诏到来,取我及监军首级。我想故人皆死,亦不愿独生,汝等可奉行诏书,断我首以报天子,庶不至相累呢!”
郭崇威等听着,不禁失色,俱涕泣答言道:“天子幼冲,此事必非圣意,定是左右小人,诬罔窃发;假使此辈得志,国家尚能治安么?末将等愿从公入朝,面自洗雪,荡涤鼠辈,廓清朝廷,万不可为单使所杀,徒受恶名!”威尚有难色,假意为之。枢密使魏仁浦进言道:“公系国家大臣,功名素著,今握强兵,据重镇,致为群小所构,此岂辞说所能自解?时事至此,怎得坐而待毙!”翰林天文赵修己亦从旁接入道:“公徒死无益,不若顺从众请,驱兵南向,天意授公,违天是不祥呢!”威意乃决,留养子荣镇守邺都。
荣本姓柴,父名守礼,系威妻兄子,天姿沈敏,为威所爱,乃令为义儿。汉命荣为贵州刺史,荣愿随义父麾下,未尝赴任,故留居邺城,任牙内都指挥使,遥领贵州。为后文入嗣周祚,故特从详。威以留守有人,遂命郭崇威为前驱,自与王峻带领部众,向南进发。道出澶州,李洪义、王殷,出郊相见,殷对威恸哭,愿举兵属威,乃率部众从威渡河。途次获得一谍,审讯姓名,叫作鸗脱,是汉宫中的小竖,受汉主命,来探邺军进止。威喜道:“我正劳汝还奏阙廷,当下命随吏属草,缮起一疏,置鸗脱衣领中,令他返奏。疏中略云:
臣威言:臣发迹寒贱,遭际圣明,既富且贵,实过平生之望,唯思报国,敢有他图!今奉诏命,忽令郭崇威等杀臣,即时俟死,而诸军不肯行刑,逼臣赴阙,令臣请罪廷前,且言致有此事,必是陛下左右谮臣耳!今鸗脱至此,天假其便,得伸臣心,三五日当及阙朝。陛下若以臣有欺天之罪,臣岂敢惜死。若实有谮臣者,乞陛下缚送军前,以快三军之意,则臣虽死无恨矣!谨托鸗脱附奏以闻。
郭威既遣还鸗脱,驱众再进。到了滑州,节度使宋延渥,本尚高祖女永宁公主,自思力不能敌,开城迎威。威入城取出库物,犒赏将士,且申告道:“主上为谗邪所惑,诛戮功臣,我此来实不得已。但以臣拒君,究属非是,我日夜筹思,益增惭汗。汝等家在京师,不若奉行前诏,我死亦无恨了!”还要笼络军士。诸将应声道:“国家负公,公不负国家,请公速行毋迟!安邦雪怨,正在此时!”威乃无言,王峻却私谕军士道:“我得郭公处分,俟克京城,听汝等旬日剽掠!”观王峻言,则郭威之志在灭汉,不问可知。况剽掠何事,乃堪令经旬日耶!众闻命益奋,怂恿郭威,飞速进兵。威乃与宋延渥同出滑城,直趋大梁。
是时汉廷君臣,已闻郭威南来,拟发兵出拒。可巧慕容彦超,与吴虔裕应召入朝。汉主承祐,即与商发兵事宜,慕容彦超力请出师。前开封尹侯益,亦列朝班,独出奏道:“邺军前来,势不可遏,宜闭城坚守,挫他锐气!臣意谓邺都家属,多在京师,最好是令他母妻,登城招致,可不战自下哩!”郭威正防到此着,故前此一再谕军。彦超应声道:“这是懦夫的愚计哩!叛臣入犯,理应发兵声讨,侯益衰老,不足与言大计!”看你有何妙策。汉主承祐道:“慎重亦是好处,朕当令卿等同行便了!”乃令益与彦超,及阎晋卿、吴虔裕,并前鄜州节度使张彦超,率禁军趋澶州。
诏敕甫下,正值鸗脱回朝,报称郭威军已至河上,且取出原疏,呈上御览。承祐且阅且惧,且惧且悔,忙召宰臣等入商。窦贞固首先开口道:“日前急变,臣等实未与闻。既得幸除三逆,奈何尚连及外藩?”承祐亦叹息道:“前事原太草草,今已至此,说亦无益了。”李业在旁,抗声说道:“前事休提!目今叛兵前来,总宜截击,请倾库赐军,重赏下必有勇夫,何足深虑!”苏禹珪驳业道:“库帑一倾,国用将何从支给?臣意以为未可!”这语说出,急得李业头筋爆绽,向禹珪下拜道:“相公且顾全天子,勿惜库资!”乃开库取钱,分赐禁军,每人二十缗,下军十缗。所有邺军家属,仍加抚恤,使通家信诱降。
未几接得紧急军报,乃是威军已到封邱,封邱距都城不过百里。宫廷内外,得此消息,相率震骇。李太后在宫中闻悉,不禁泣下道:“前不用李涛言,应该受祸,悔也迟了!”我说尚不止此误。承祐也很觉不安。独慕容彦超自恃骁勇,入朝奏请道:“前因叛臣郭威,已至河上,所以陛下收回前命,留臣宿卫。臣看北军如同蠛蠓,当为陛下生擒渠魁,愿陛下勿忧!”又来说大话了。承祐慰劳一番,令出朝候旨。彦超退出,碰见聂文进,问北来兵数,及将校姓名,由文进约略说明,彦超方失色道:“似此剧贼,到也未易轻视哩!”徒恃血气,不战即馁!
俄顷有朝旨颁出,令慕容彦超为前锋,左神武统军袁,前邓州节度使刘重进,与侯益为后应,出拒郭威。彦超即领军出都,至七里店驻营,掘堑自守,令坊市出酒色饷军。袁、刘重进、侯益,也出都驻扎赤岗,两军待了半日,未见邺军到来。俄而天色已暮,各退守都城。翌日复出,至刘子坡,与邺军相遇,彼此下营,按兵不战。
承祐欲自出劳军,禀白李太后。太后道:“郭威是我家故旧,非死亡切身,何至如此!但教守住都城,飞诏慰谕。威必有说自解,可从即从,不可从再与理论。那时君臣名分,尚可保全,慎勿轻出临兵!”尚不失为下策。承祐不从,出召聂文进等扈驾,竟出都门。李太后又遣内侍戒文进道:“贼军向迩,大须留意!”文进答道:“有臣随驾,必不失策,就使有一百个郭威,也可悉数擒归!太后何必多心!”比彦超还要瞎闹。内侍自去,文进即导车驾至七里店,慰劳彦超,留营多时,又值薄暮,南北军仍然不动,乃启跸还宫。彦超送承祐出营,复扬声道:“陛下宫中无事,请明日再莅臣营,看臣破贼!臣实不必与战,但一加呵叱,贼众自然散归了。”还要说大话。承祐很是欣慰,还宫酣睡。
越日早起,用过早膳,又欲出城观战。李太后忙来劝阻,禁不住少年豪兴,定要自去督军,究竟慈母无威,只好眼睁睁的由他自去。承祐率侍从出城,忽御马无故失足,险些儿将乘舆掀翻。已示不祥。亏得扈从人多,忙将马缰代为勒住,方得前进。既至刘子坡,立马高阜,看他交战。南北军各出营列阵,郭威下令道:“我此来欲入清君侧,非敢与天子为仇。
如南军未曾来攻,汝等休得轻动!”
道言甫毕,突闻南军阵内,鼓声一震,那慕容彦超,引着轻骑,跃马前来。邺军指挥使郭崇威,与前博州刺史李筠,也领骑兵出战。两下相交,喊声震地,约有数十回合,未见胜负。郭威又遣前曹州防御使何福进,前复州防御使王彦超,领劲骑出阵,横冲南军。彦超未及防备,骤被突入,眼见得人仰马翻,不可禁遏,自尚仗着勇力,上前拦阻。怎禁得铁骑纵横,劲气直达,扑喇一声,竟将彦超坐马撞倒,邺军一齐上前,来捉彦超。幸彦超跃起得快,改乘他马,再欲督战,左右旁顾,见敌骑已围裹拢来,自恐陷入垓心,不如速走,乃怒马冲出,引兵退去,麾下死了百余人。汉军里面,全仗这位慕容彦超,彦超败退,众皆夺气,陆续走降北军。侯益、吴虔裕、张彦超、袁、刘重进等,俱向威通款,威军大振。一班不要脸的狗官,令人愤叹!彦超知不可为,自率数十骑奔兖州。威知汉主孤危,顾语宋延渥道:“天子方危,公系国戚,可率牙兵往卫乘舆。且又面奏主上,请乘间速至我营,免生意外!”延渥奉令,引兵趋汉营,但见乱兵云扰,无从进步,只得半途折还。
是夕汉主承祐,与宰相从官数十人,留宿七里寨。吴虔裕、张彦超等,相继遁去,侯益且潜奔威营,自请投降,余众已失统帅,当然四溃。到了天明,由汉主承祐起视,只剩得一座空营,慌忙登高北望,见邺营高悬旗帜,烨烨生光。将士出入营门,甚是雄壮,不由的魂飞天外,当即策马下岗,加鞭驰回。行至玄化门,门已紧闭,城上立着开封尹刘铢,厉声问道:“陛下回来,如何没有兵马!”承祐无词可对,回顾从吏,拟令他代答刘铢,蓦闻弓弦声响,急忙闪避,那从吏已应声倒地,吓得承祐胆裂,回辔乱跑,向西北驰去。苏逢吉、聂文进、郭允明等,尚跟着同跑,一口气趋至赵村。后面尘头大起,人声马声,杂沓而来,承祐料有追兵,慌忙下马,将入民家暂避,不意背后刺入一刀,痛苦至不可名状,一声狂号,倒地而亡,享年只二十岁。小子有诗叹道:
主少由来虑国危,况兼群小日相随;
将军降敌君王走,剸刃胸中果孰悲!
欲知何人弑主,待至下回叙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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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邠、史弘肇专权自恣,目无君上,王章横征暴敛,民怨日滋,声其罪而诛之,谁曰不宜!乃与群小密谋,伏甲图逞,已失人君之道。幸而得手,则权恶已诛,余宜赦宥以示宽大,乃必屠其家,夷其族,何其酷也!不宁唯是,且于积功最著之郭威,又欲并诛之而后快,天下有淫刑以逞者,而可保有国家耶!邺军一出,全局瓦解,仅一慕容彦超,亦乌足恃!刘子坡一战,彦超虽败,止伤亡百余人,而余将即通款邺营,不战自降,盖鉴于立功之被戮,毋宁卖主以求荣,有激而来,非必其皆无耻也。惟郭威引兵向阙,托言入清君侧,一再申令,似与窥窃神器者不同。抑知大奸似忠,大诈似信,观其申谕将士之言,无非激成众愤,入阙图君。王峻且谓克君以后,任军士剽掠旬日,是可忍,孰不可忍乎!《纲目》以承祐被弑,归罪郭威,谅哉!
第四十六回 清君侧入都大掠 遭兵变拥驾争归
却说汉主承祐,走入赵村,背后忽有刀刺入,立时倒毙。看官道是何人所刺?原来就是茶酒使郭允明。他见后面追兵大至,还道是邺都将士,因欲弑主报功,恶狠狠的下此毒手。不料追兵近前,仔细一望,并非邺军,乃仍是汉主承祐的亲兵,前来扈卫。允明才知弄错,心下一急,便把弑主的刀儿,向脖颈上一横,也即倒毙。好与承祐同至森罗殿对簿受罪去了。苏逢吉还要逃走,偏前面有一人挡路,浑身血污,状甚可怖。模糊辨认,正是故太子太傅李崧,事见四十三回。这一吓非同小可,顿时心胆俱碎,跌落马下,立即归阴。独有聂文进逃了一程,被追兵赶上,乱刀竞斫,分作数段。李业、後匡赞,尚在城中,闻北郊兵败,便从宫中攫取金宝,藏入怀中,混出城外,业奔陕州,匡赞奔兖州。阎晋卿在家自尽,都中大乱。郭威得汉主被弑消息,放声恸哭。这副急泪,如何得来?将佐都入帐劝慰,威且哭且语道:“我早晨出营巡视,尚望见天子车驾,停着高坡,正思下马免胄,往迎天子,偏车驾已经南去,我总料是回都休息,不意为奸竖所弑,怎得不悲?细想起来,实是老夫的罪孽哩。”你既自知罪孽,何不自缚入都,听候太后发落。将佐道:“主上失德,应有此变,与公无涉,请速入都平乱,保国安民!”威乃收泪,率军入都,甫在玄化门,尚见刘铢拒守,箭如雨下,乃转向迎春门,门已大开,难民载道。威无心顾恤,纵辔驰入,先至私第中探望,门庭无恙,人物一空,回首前时,忍不住几点痛泪。这是真哭。便遣何福进守明德门,纵兵四掠,可怜满城屋宇,悉被蹂躏。毁宅纵火,杀人取财,闹得一塌糊涂,不可收拾。前滑州节度使白再荣,闲居私第,被乱兵闯将进去,把他缚住,尽情劫掠。既将财物取尽,复向再荣说道:“我等尝趋走麾下,今无礼至此,无面见公。公不如慨给头颅罢!”说至此,即拔刀剁再荣首,扬长自去。
吏部侍郎张允,积资巨万,性最悭吝,虽亲如妻孥,亦不使妄支一钱。甚至箱笼锁钥,统悬挂衣间,好似妇人家环佩一般,行动震响,戛戛可听。妙语解颐。至是畏匿佛殿中,尚恐有人觅着,特在重檐下面的夹板间,扒将进去,踡伏似鼠。怎奈乱兵不可放过,先至他家中拷逼妻孥,迫令说明去向,然后入殿搜寻,到处寻觅,未见踪迹,便上登重檐,从夹板中窥视,果然有人伏着,当即用手牵扯,张允尚不肯出来,拚死相拒,一边躲,一边扯,两下里用力过猛,那夹板却不甚坚固,竟尔脱笋,连人带板,坠将下来,乱兵似虎似狼,揿住张允,把他衣服剥下,连锁钥一并取去。允已跌得头青眼肿,不省人事,渐渐的苏醒还阳,开眼一望,只剩得一个光身,又痛又冷,又可惜许多钥匙,急欲出殿还家,已是手不能动,足不能行,正在悲惨的时候,幸得家人来寻,才将他扛舁回去。一入家门,问明妻子,听得历年家蓄,尽被抢完,哇的一声,狂血直喷,不到半日,呜呼哀哉。守财奴请视此。
乱兵越抢越凶,夜以继日,满城烟火冲天,号哭震地。右千牛卫大将军赵凤,看不过去,挺身直出道:“郭侍中举兵入都,为锄恶安良起见,鼠辈敢尔,与乱贼何异!难道侍中本意,教他这般么?”遂持弓挟矢,带着从卒数十名,出至巷口,踞坐胡床。遇有乱兵劫掠,即与从卒迭射,射死了好几人,巷中民居,才得安全。次日辰牌,郭崇威语王殷道:“兵扰已甚,若不止剽掠,再经一日,要变作空城了!”乃请命郭威,严行部署,令将弁分道巡城,不得再加剽掠,违令立斩。兵士尚恃有原约,未肯罢手,及见有数人悬首市曹,乃敛迹归营,时已斜日下山了。
郭威偕王峻入宫,向李太后问安,太后已泣涕涟涟。只因事成既往,无法挽回,不得已出言慰抚。威复面请太后,此后军国重事,须俟太后教令,然后施行。太后也不多言,惟命威为故主发丧,另择嗣君。威唯唯而出,令礼官驰诣赵村,检验故主尸骸,妥为棺殓,移入西宫。威部下争议丧礼,或说宜如魏高贵乡公即魏曹髦。故事,以公礼葬。威太息道:“祸起仓猝,我不能保护乘舆,负罪已大,奈何尚敢贬君呢!”乃择日举哀,命前宗正卿刘皞主丧,且禀承太后命令,宣召百官入朝,会议后事。
太师冯道,最号老成,实最无耻。率百官入见郭威。威尚下阶拜道,道居然受拜,仍如前日,且徐徐说道:“侍中此行,好算是不容易呢?”威闻道言,不觉色变,半晌才复原状。语中有刺。旁顾百官,多半在列,惟不见窦贞固、苏禹珪二相。及问明冯道,方知二人从七里寨逃归,匿居私第。当下遣吏往召。二人不敢再拒,只好入朝。威仍欢颜与叙,请他照常办事,才得把二人忧虑,一概销除。
于是共同会议,指定罪魁为李业、阎晋卿、聂文进、後匡赞、郭允明等人。阎、聂、郭三人已死,李业、後匡赞在逃,还有权知开封府事刘铢,权判侍卫府事李洪建,亦属从犯,尚留都下,立即派兵往捕,将他拿到,囚住狱中。冯道乘间进言道:“国家不可无君,明日当禀白太后,请旨定夺!”百官当然赞同,郭威也不能不允。文字中俱寓微意。大致议定,已是日晡,始退朝散归。翌晨由郭威会同冯道,诣明德门,候太后起居,且奏述军国大议,并请早立嗣君。太后召冯道入内商量了好多时,才由道赍着教令,出宫宣告。其词云:
懿维高祖皇帝,翦乱除凶,变家为国,救生民于涂炭,创王业于艰难,甫定寰区,遽遗弓剑!枢密使郭威、杨邠,侍卫使史弘肇,三司使王章,亲承顾命,辅立少君,协力同心,安邦定国。旋属四方多事,三叛连衡,吴蜀内侵,契丹启衅,蒸黎恟惧,宗社阽危。郭威授任专征,提戈进讨,躬当矢石,尽扫烟尘,外寇荡平,中原宁谧。复以强敌未殄,边塞多艰,允赖宝臣,往临大邺,疆埸有藩篱之固,朝廷宽宵旰之忧。不谓凶竖连谋,群小得志,密藏锋刃,窃发殿廷,已杀害其忠良,方奏闻于少主,无辜受戮,有口称冤。而又潜差使臣,矫赍宣命,谋害枢密使郭威,宣徽使王峻,侍卫步军都指挥使王殷等。人知无罪,天不助奸。
今者郭威,王峻,澶州节度使李洪义,前曹州防御使何福进,前复州防御使王彦超,前博州刺史李筠,北面行营马步都指挥使郭崇威,步军都指挥使曹威,护圣都指挥使白重赞、索万进、田景咸、樊爱能、李万全、史彦超,奉国都指挥使张铎、王晖、胡立、弩手指挥使何贇等,径领兵师,来安社稷。逆党皇城使李业,内客省使阎晋卿,枢密都承旨聂文进,飞龙使後匡赞,茶酒使郭允明,胁君于大内,出战于近郊,及至力穷,遂行弑逆,冤愤之极,今古未闻。今则凶党既除,群情共悦。神器不可以无主,万几不可以久旷,宜择贤君,以安天下。河东节度使崇,许州节度使信,皆高祖之弟,徐州节度使贇,开封尹承勳,皆高祖之男,俱列磐维,皆居屏翰,宜令文武百辟,议择所宜,嗣承大统,毋再迁延!特此谕知。
教令读毕,郭威等与百官退入朝堂,择选嗣君。郭威宣言道:“高祖子三人,只剩一前开封尹承勳,今欲择嗣,舍彼为谁?”大众齐声道:“这是不易的至理,还有何疑!”郭威道:“众志佥同,我等就入禀太后便了。”随即率众出朝,再入明德门,进至万岁宫,面谒李太后,请立承勳为嗣君。”太后道:“承勳依次当立,名正言顺,但他自开封卸任,久罹羸疾,致不能起,奈何!”威答道:“可否令大众一见病状?”太后道:“有何不可!”便令左右入内,舁出承勳坐床,举示大众,大众才无异言。
郭威顾王峻道:“这且如何是好!”王峻道:“看来只好迎立徐州节度使了。”威沈吟半晌,方徐声答道:“且至朝堂再议罢。”言下有不悦意。遂相偕出宫,再至朝堂,询问大众,大众却愿立刘贇。威亦未便梗议,但淡淡的说道:“时候不早,我等不应再入宫中,向太后絮烦,看来只好表闻罢。”大众又应声道:“甚善!甚善!即请侍中属吏草表便了。”威应声而出,众亦散去。及威归私第,便令书记草表,草就后,由威审阅,尚未惬意,再令改窜,仍然未惬,没奈何将就了事。无非是不愿立贇。
越日入朝,百官统已在列,即由威取出表文,推冯道为首,自己与百官陆续署名,名已署毕,乃命内侍呈入。俄而得太后旨,召入冯道、郭威,允议立贇。命冯道代撰教令,择日往迎。冯道是个著名圆滑的人物,实是老奸巨滑。料得此次迎贇,非威本意。不如用言推诿,较为妥当;遂禀太后道:“迎立新主,须先酌定礼仪,就是教令亦须斟酌,俟臣与郭威出外商定,再行奏闻。”太后点首称是。道与威便即辞出,且行且语道:“郭侍中幕下多才,所有教令礼仪,请侍中酌定为是。”威笑道:“太师何必过谦。”道皱眉道:“我已老了,前日教令,太后命我起草,我搜索枯肠,勉成此令,今番却饶了我罢。”郭威道:“我是武夫,不通文墨,幕下亦无甚佳士,惟忆我出征河中,每见朝廷诏书,处分军事,均合机宜。当时问明朝使,说是翰林学士范质手笔,现未知他留住都中否?”道答言范质未曾归里,想总尚在都中,威喜道:“待我前去访求便是。”
遂分途自行。
时已隆冬,风雪漫天,威冒雪前进,到处访问,方得范质住址。造门入见,相知恨晚。威即脱所服紫袍,披上质身,质当然拜谢。便由威邀他入朝,替太后代作教令。质谓前代故事,太上皇传言,例得称诰,皇太后称令,今是否仍遵古制?威答说道:“目下国家无主,凡事须凭太后裁断,不妨径称为诰。”质即应命,提笔作诰文,一挥立就。诰曰:
天未悔祸,丧乱弘多。嗣主幼冲,群凶蔽惑,构奸谋于造次,纵毒虿于斯须。将相大臣,连颈受戮,股肱良佐,无罪见屠,行路咨嗟,群情扼腕。我高祖之弘烈,将坠于地。赖大臣郭威等,激扬忠义,拯救颠危,除恶蔓以无遗,俾缀旒之不绝。宗祧事重,缵继才难,既闻将相之谋,复考蓍龟之兆,天人协赞,社稷是依。徐州节度使贇,禀上圣之资,抱中和之德,先皇视之如子,钟爱特深,固可以子育兆民,君临万国,宜令所司择日备法驾奉迎,即皇帝位。于戏!神器至重,天步方艰,致理保邦,不可以不敬,贻谋听政,不可以不勤,允执厥中,祇膺景命!
看官览这诰文,应知刘贇是知远养子,并非亲生。究竟他生父为谁?就是河东节度使刘崇,崇为知远弟,贇即知远侄儿,知远爱贇,引为己子。此次奉迎礼节,为汉家所未有,范质援古证今,仓皇讨论,即日撰定,威取示廷臣,大家同声赞美,莫易一词。当由威上奏太后,请遣太师冯道,及枢密直学士王度,秘书监赵上交,同赴徐州,迎贇入朝。太后便即批准,颁下诰令。
冯道得诰,又不免吃惊,沈思良久,竟往见郭威道:“我已年老,奈何还使往徐州。”威微笑道:“太师勋望,比众不同,此次出迎嗣君,若非太师作为领袖,何人胜任?”道应声道:“侍中此举,果出自真心么?”威怅然道:“太师休疑,天日在上,威无异心。”好似《西游记》中猪八戒,专会罚咒。道乃与王度、赵上交,出都南下。途次顾语二人道:“我生平不作谬语人,今却作谬语了。”
威既送道出都,复率群臣上禀太后,略言嗣皇到阙,尚须时日,请太后临朝听政。太后俞允,立颁诰命,想仍是翰林学士范质手笔。词云:
昨以奸邪构衅,乱我邦家,勋德效忠,翦除凶慝。俯从人欲,已立嗣君,宗社危而复安,纪纲坏而复振。皇帝法驾未至,庶事方殷。百辟上言,请予莅政,宜允舆议,权总万几,止于浃旬,即复明辟。此诰!
李太后既允听政,当然陟赏功臣,升王峻为枢密使兼右神武统军,袁为宣徽南院使,王殷为侍卫马步军都指挥使,郭崇威为侍卫马军都指挥使,曹威为步军都指挥使。惟三司事宜,权命陈州刺史李穀充任。
忽接到兖州奏牍,乃是节度使慕容彦超,拿住前飞龙使後匡赞,押送东都,因有此奏。郭威待匡赞解到,便令押送法司,与刘铢、李洪建两犯,一并审讯,定谳后刑。嗣经法司呈入谳案,谓後匡赞、刘铢、李洪建,已一并伏罪。匡赞与苏逢吉、李业、阎晋卿、聂文进、郭允明等同谋,令散员都虞侯奔德等下手,杀害杨邠、史弘肇、王章。刘铢、李洪建党附李业等,屠害将相家属,供据确凿,罪应诛夷。惟李业尚在逃未获,宜移文陕州,勒令节度使李洪信,速拿业赴阙,并案正法云云。威乃飞使赴陕,勒交李业。业前时奔赴陕州,正因节度使李洪信,为业从兄,欲往投靠,洪信知业闯祸,不敢容纳,挥令他适。业西奔晋阳,道出绛州,为盗所伺,利他多金,杀业夺货而去。洪信闻郭威入都,恐防连坐,遣人捕业,查知为盗所杀,便即奏闻。使人在途,与朝使相遇,一并入都,报知郭威。威遂将全案处置,奏闻太后,太后当然准议。
先是刘铢被获时,铢顾语妻室道:“我死,汝不免为人婢。”妻泣答道:“如君所为,正合如是。妾为君罹罪,恐为婢不足,还要一同枭首哩。”铢默然无言,随吏下狱,惟妻言适为郭威所闻,颇加怜念,因使人入狱责铢道:“我常与君同事汉室,岂无故人情谊!家属屠灭,虽有君命,汝何不留一线情,忍使我全家受戮!敢问君家有无妻子,今日亦知顾念否?”铢无可解免,竟强辩道:“铢当时只知为汉,无暇他顾,今日但凭郭公处分,尚有何言!”使人还报郭威。威乃戮铢及子,但释铢妻。王殷家属,前由李洪建保全。殷屡向威请求,乞免洪建一死,威独不许,惟赦免家属。刘铢、李洪建、後匡赞,同日处斩,并枭苏逢吉、阎晋卿、郭允明、聂文进首级,悬诸市曹。允明弑主,罪恶尤甚,此时异罪同刑,已可见郭威之心。蓦接镇、邢二州急报,谓辽主兀欲,发兵深入,屠封邱,陷饶阳,乞即调师出援。郭威遂入禀太后。太后即令威统师北征,国事权委窦贞固、苏禹珪、王峻,军事委王殷,授翰林学士范质为枢密副使,参赞机要。威即于十二月朔日,领大军出发都城。行至滑州,接着徐州来使,乃是奉刘贇命,令慰劳诸将。贇亦未免太急。诸将见郭威辞色,微露不平,遂面面相觑,不肯拜命,且私相告语道:“我等屠陷京师,自知不法,若刘氏复立,我等尚有遗种么?”威闻言,似作惊愕状,便遣还徐使,立麾军士趋澶州。
途次正值天晴,冬日荧荧,很觉可爱。诸将乘势献谀,谓郭威马前,有紫气拥护而行。威佯若不闻,驱兵渡河,进至澶州留宿,诘旦起来,早餐已毕,再下令启行。忽听得军士大噪,声如雷动,他却不慌不忙,返身入内,将门闭住。军士逾垣直入,向威面请道:“天子须由侍中自为,大众已与刘氏为雠,不愿再立刘氏子弟了!”威未及答言,军士已将威绕住,前扶后拥,或即扯裂黄旗,披威身上,竞呼万岁。威无从禁止,累得声势沮丧,形色仓皇。入门时并未慌忙,对众时却似遑遽,好一种欺人手段!待至众声少静,方宣言道:“汝等休得喧哗,欲我还朝,亦须奉汉宗庙,谨事太后,且不准骚扰人民!从我乃归,不从我宁死!”众应声道:“愿从钧谕!”威乃率众南还,沿途禁止喧扰。
到了河滨,河冰初解,须筑浮桥,然后可渡。威命军士驻扎一宵,俟明日筑桥渡河,到了夜半,朔风大起,天气骤寒,待旦视河,冰复坚沍,各军即拥威南渡,号为淩桥。渡毕风止,冰亦渐解。小子有诗叹道:
入都报怨揽权威,北讨南侵任手挥;
岂是天心真有属,淩桥特渡“雀儿”归!雀儿系郭威绰号。详见下回。
威已越河南还,当有人驰报都中。朝内诸大臣,究竟如何对付,待至下回再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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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本回写郭威事,处处似忠,却处处是诈。彼既以清君侧为名,奈何入都纵掠,置诸不理,反俟郭崇威、王殷之请,然后谕禁乎?冯道谓此行不易,乃不敢自立,初议立高祖三子承勳,继议立高祖从子贇,廷臣皆未知其伪,独冯道从旁窥破,知其言不由衷,道固料事明而虑患深者,惜其模棱苟合,甘为长乐老以终也!澶州之变,非郭威之暗中运动,谁其信之?经作者一一叙述,虽未揭橥隐衷,而已具匣剑帷灯之妙,欲知箇中意,尽在不言中。
妙笔亦妙文也。
第四十七回 废刘宗嗣主被幽 易汉祚新皇传诏
却说枢密使王峻,马步军都指挥使王殷,本是郭威心腹,一闻澶州兵变,料知威必南还,自为天子。当即派马军指挥使郭崇威,率骑兵七百人,驰赴宋州,阳言往卫刘贇,阴实使图刘贇。至崇威出发,便与窦贞固等商议,往迎郭威。窦、苏两相,本来是庸懦得很,况又手无兵权,怎能与郭威对垒,没奈何承认下去。可巧郭威有人差到,奉笺李太后,谓由诸军所迫,班师南归,军士一致戴臣,臣始终不忘汉恩,愿事汉宗庙,母事太后等语。掩耳盗铃。峻等即将笺呈入,一介女流,屡经巨变,只有在宫暗泣,一些儿没有他策。窦贞固、苏禹珪已与王峻、王殷等,出至七里店,迎接郭威。一俟威到,即在道旁伛偻鸣恭,趋跄表敬。可恨可叹。威尚下马相见,共叙寒暄,略谈数语,便由窦贞固等,捧呈一篇劝进文,所有朝内百僚,一并署名。威喜形眉宇,形式上很是谦逊,口口声声,说是未奉太后诰敕,不敢擅专。贞固等请即入都,威总以未奉诰敕为词,留驻皋门村。
是夕贞固等还朝,报明太后,不知如何胁迫,取了一道诰文,即于次日黎明,赍诣威营,当面宣读诰文。其词云:
枢密使侍中郭威,以英武之才,兼内外之任,翦除祸乱,弘济艰难,功业格天,人望冠世。今则军民爱戴,朝野推崇,宜总万机,以允群议。可即监国,中外庶事,并取监国处分,特此通告。
威拜受诰敕,便称孤道寡起来,也有一道教令,传示吏民。略云:
寡人出自军戎,并无德望,因缘际会,叨窃宠灵。数语恰是的确。高祖皇帝甫在经纶,待之心腹,洎登大位,寻付重权。当顾命之时,受忍死之寄,与诸勋旧,辅立嗣君。旋属三叛连衡,四郊多垒,谬膺朝旨,委以专征,兼守重藩,俾当劲敌,敢不横身戮力,竭节尽心,冀肃静于疆埸,用保安于宗社!不谓奸邪构乱,将相连诛,偶脱锋铓,克平患难。志安刘氏,顺报汉恩,推择长君以绍丕构,遂奏太后,请立徐州相公,奉迎已在于道途,行李未及于都辇。寻以北面事急,寇骑深侵,遂领师徒,径往掩袭。行次近镇,已渡洪河,十二月二十日,将登澶州,军情忽变,旌旗倒指,喊叫连天,引袂牵襟,迫请为主。环绕而逃避无所,纷纭而逼胁愈坚。顷刻之间,安危不保。事不获已,须至徇从,于是马步诸军,拥至京阙。今奉太后诰旨,以时运艰危,机务难旷,传令监国,逊避无由,黾勉遵承。夙夜忧愧,所望内外文武百官,共鉴微忱,匡予不逮,则寡人有深幸焉!布教四方,咸使闻知!
岁聿云暮,转眼新年。郭威仍留驻皋门村,拟俟新岁入都,即位改元,做一个新朝天子。那徐州节度使刘贇,尚未曾得悉,使右都押牙巩廷美,教练使杨温,居守徐州。自与冯道等西来,在途仪仗,很是烜赫,差不多似天子出巡,左右皆呼万岁。贇得意扬扬,昂然前进,到了宋州,入宿府署。翌晨起床,闻门外有人马声,不知是何变故,急忙阖门登楼,凭窗俯瞩,见有许多骑士,声势汹汹,环集门外。为首的统兵将官,扬鞭仰望,也觉英气逼人,便惊问道:“来将为谁?如何在此喧哗!”言未毕,已听得来将应声道:“末将是殿前马军指挥使郭崇威,目下澶州军变,朝廷特遣崇威至此,保卫行旌,非有他意!”贇答道:“既如此说,可令骑士暂退,卿且入见!”崇威不答,俯首迟疑。贇乃遣冯道出门,与崇威叙谈片刻,崇威才下马入门,随道登楼,向贇谒见。贇执崇威手,抚慰数语,继以泣下。来时何等轩昂,至此如何胆落。崇威道:“澶州虽有变动,郭公仍效忠汉室,尽可勿忧!”崇威并未称臣,内变可知。贇稍稍放心,彼此又问答数语,崇威即下楼趋出。
徐州判官董裔入见道:“崇威此来,看他语言举止,定有异谋。道路谣传,统说郭威已经称帝,陛下尚深入不止,未免少吉多凶!陛下有指挥使张令超护驾,何不召入与商,谕以祸福,令乘夜劫迫崇威,夺他部众,明日掠取睢阳金帛,北走晋阳,召集大兵,再行东下。想郭威此时,新定京邑,必无暇遣兵追袭,这乃是今日的上策呢!”贇犹豫未决。还应入做皇帝么?董裔叹息而出。贇夜不安枕,辗转筹思,才觉裔言有理。至天明宣召令超,那知令超已为崇威所诱,不肯进见,眼见得大事已去了。
未几由冯道入见,奉上一书,乃是郭威寄贇,内言兵变大略,召道先归安抚,留王度、赵上交奉跸入朝。贇亦明知是郭威欺人,一时却不便说破。道竟开口辞行,贇始愀然道:“寡人此来,所恃惟公,公为三十年旧相,老成望重,所以不疑。今崇威夺我卫兵,危在旦夕,问公何以教寡人?”还要自称寡人。道语带支吾,但云待回京后,抚定兵变,再行报命。贇部将贾贞在侧,瞋目视道,且举佩剑示贇,贇摇手道:“休得草率!这事与冯公无涉,勿疑冯公。”实可杀却,何必放归。道乘势辞出,星夜驰回。未几即有太后诰命,传到宋州,由郭崇威赍诏示贇,令贇拜受。诰云:
比者枢密使郭威,志安社稷,议立长君,以徐州节度使贇,为高祖近亲,立为汉嗣,爰自藩镇征赴京师。虽诰命寻行,而军情不附,天道在北,人心靡东,适取改卜之初,俾膺分土之命。贇可降授开府仪同三司,检校太师上柱国,封湘阴公,食邑三千户,食实封五百户。钦哉唯命!
贇受诰后,面色如土。郭崇威更绝不容情,立迫贇出就外馆,不准逗留府署。董裔、贾贞,代抱不平,硬与崇威理论。崇威竟麾动部众,拿下二人,立刻枭首。可怜这位湘阴公刘贇,鼻涕眼泪,流作一堆。没奈何迁居别馆,由崇威派兵监守,寸步难移。王度、赵上交,仍奉郭威命令,召还都中。
王峻等助威为虐,又遣申州刺史马铎,率兵诣许州,监制节度使刘信。信为刘知远从弟。曾任侍卫马军都指挥使,知远将殂,杨邠等出信镇许,不准入辞,信号泣而去。承祐嗣位,信任官如旧。及邠等被诛,信大集将佐,开宴庆贺,且与语道:“我还道老天无眼,令我三年不能适意,主上孤立,几落贼手,今幸天日重开,贼臣授首,乐得与诸公畅饮数杯了!”既而邺军入都,承祐被弑,信又惶急无计,食不下咽。寻闻迎立刘贇,即命子往徐州奉迎。谁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马铎竟领兵到来,突然入城。信情急无聊,索性自尽了事。铎遣人覆命。
王峻、王殷等,已为郭威除去二患,便于正月五日,迎威入都,一面胁令李太后下诰,把汉室所有国宝,悉数赍送郭威,威敬谨受诰。诰云:
邃古以来,受命相继,系不一姓,传诸百王。莫不人心顺之则兴,天命去之则废。昭然事迹,著之典书。予否运所丁,遭家不造,奸邪构乱,朋党横行,大臣冤枉以被诛,少主仓猝而及祸,人自作孽,天道宁论!监国威,深念汉恩,切安刘氏,既平乱略,复正颓纲。思固护于基扃,择继嗣于宗室。而狱讼尽归于西伯,讴歌不在于丹朱,六师竭推戴之诚,万国仰钦明之德。鼎革斯启,图箓有归。予作佳宾,固以为幸。今奉符宝授监国,可即皇帝位。于戏!
天禄在躬,神器自至,允集天命,永绥兆民,敬之哉!
威受诰后,并接收国宝,便自皋门入大内,被服衮冕,御崇元殿,受文武百官朝贺。苏禹珪、窦贞固以下,联翩入朝,舞蹈山呼。就是历朝元老冯太师,自宋州驰归,也入殿称臣,躬与朝谒。不记当日受拜时耶!礼毕退班,即由新天子下诏道:
自古受命之君,兴邦建统,莫不上符天意,下顺人心。是以夏德既衰,爰启有商之祚,炎风不竞,肇开皇魏之基。
朕早事前朝,久居重位。受遗辅政,敢忘伊、霍之忠,仗钺临戎,复委韩、彭之任。匪躬尽瘁,焦思劳心,讨叛涣于河、潼,张声援于岐、雍,竟平大憝,粗立微劳。才旋师于关西,寻统兵于河朔,训齐师旅,固护边陲。只将身许国家,不以贼遗君父。外忧少息,内患俄生。群小联谋,大臣遇害,栋梁既坏,社稷将倾。朕方在藩维,已遭谗构。
逃一生于万死,径赴阙廷;枭四罪于九衢,幸安区宇。将延汉祚,择立刘宗,征命已行,军情忽变。朕以众庶所迫,逃避无由,扶拥至京,尊戴为主。谁为为之!孰令听之!重以中外劝进,方岳推崇,黾勉虽顺于众心,临御实惭于凉德。改元建号,祇率旧章,革故鼎新,宜覃沛泽。朕本姬氏之远裔,虢叔之后昆,积庆累功,格天光表,盛德既延于百世,大命复集于眇躬。今连国宜以大周为号,可改汉乾祐四年为周广顺元年。自正月五日昧爽以前,一应天下罪人,为常赦所不原者,咸赦除之。故枢密使杨邠,侍卫都指挥使史弘肇,三司使王章等,以劳定国,尽节致君,千载逢时,一旦同命,悲感行路,愤结重泉,虽寻雪于沈冤,宜更伸于渥泽,并可加等追赠,备礼归葬,葬事官给,仍访子孙叙用。其余同遭枉害者,亦与追赠。马步诸军将士等,戮力协诚,输忠效义,先则平持内难,后乃推戴朕躬,言念勋劳,所宜旌赏。其原属将士等,各与等第,超加恩命,仍赐功臣名号。内外前任、现任文武官致仕官,各与加恩、如父母在未有恩泽者即与恩泽,已有恩泽者,更与恩泽;如亡没未曾追封赠者,更与封赠。一应天下州县所欠乾祐二年以前夏秋残税,并与除放。澶州已来官路,两边共二十里内,得除放乾祐三年残税欠税。河北沿边州县,曾经契丹蹂践处,豁免通欠,如澶州同。凡天下仓场库务,宜令节度使专切钤辖,掌纳官吏,一依省条指挥,无得收余秤耗。旧所进羡余物色,今后一切停罢。乘舆服御,宫闱器用,大官常膳,概从俭约。诸道所有进奉,只助军国之费,诸无用之物,不急之务,并宜停罢。帝王之道,德化为先,崇饰虚名,朕所不取。未必。今后诸道所有祥瑞,不得辄有奏献。古者用刑,本期止辟,今兹作法,义切禁非,宽以济猛,庶臻中道。今后应犯窃盗贼赃及和奸者,并依晋天福元年以前条制施行。罪人非判逆,毋得诛及亲族,籍没家资。天下诸侯,皆有戚友,自可慎择委任,必当克效参裨。朝廷选差,理或未当,宜矫前失,庶叶通规。其先时由京差遣军将,充诸州郡都押牙,孔目官,内知客等,并可停废,仍勒却还旧处职役。近代帝王陵寝,令禁樵采,唐庄宗、明宗、晋高祖诸陵,各置守陵十户,汉高祖陵前,以近陵人户充署职员及守宫人,时日荐飨,并旧有守陵人户等,一切如故。仍以晋、汉之胄为二王後,委中书门下处分。值景运之方新,与天下为更始,兴利除弊,一道同风,朕实有厚望焉!此诏。
翌日再行视朝,派前曹州防御使何福进,权许州节度使;前复州防御使王彦超,擢徐州节度使;前澶州节度使李洪义,权宋州节度使。这三缺最是要紧。又越日上汉太后尊号,称为昭圣皇太后,徙居西宫。命有司择日为故主发丧,丧期已定,周主郭威,亲至西宫成服。祭奠举哀,辍朝七日。禁坊市音乐。追谥故主为汉隐帝,且遵古制殡灵七月,始遣前宗正卿刘皞,护灵輴,备仪仗,送葬许州。五代享年,汉祚最短,先后两主,仅得四年。汉前开封尹承勳,即于是年去世,追封陈王。汉太后又延寿三年,即显德元年。病殁宫中,袝葬汉高祖陵,这也不在话下。了结汉事。惟小子前叙郭威,只及官爵功勋,未曾叙及履历籍贯。此次郭威为帝,追尊四代。应将他少年家世,补叙明白。
威本邢州尧山人,父名简,曾为晋顺州刺史,被兵死难。威时仅数龄,随母王氏走潞州,母又道殁,赖姨母韩氏提携抚育,始得成人。潞州留后李继韬,即李嗣源子。招募壮士。威年方十八,依故人常氏家,闻命应募,编入行伍。素性好刚使气,不肯为人下。继韬爱他勇敢,就使逾法犯禁,亦特别贷免。尝游行市中,见有屠夫豪横武断,为众所惮,不由的愤怒起来。便呼屠割肉,稍不如意,更加呵叱。屠夫坦腹相示道,汝敢刺我否?道言未绝,已被威剸刃入胸。市人大惊,拥威付吏,继韬不忍杀他,纵令亡去。嗣得友人李琼,授以《阃外春秋》,方折节读书,得谙兵法。娶同里女柴氏为妻,柴氏家颇殷实,听得嫁奁,易钱给威,令再出从军,乃走依汉高祖麾下,积功发迹,代汉为帝。追尊高祖璟为信祖,妣张氏为睿恭皇后;曾祖湛为僖祖,妣申氏为明孝皇后;祖蕴为义祖,妣韩氏为翼敬皇后;父简为庆祖,母王氏为章德皇后。夫人柴氏早卒,进册为后,谥曰圣穆。继室杨氏,也早病逝。再继室为张氏,自威出镇邺都,留张氏居京师,为刘铢所杀。子青哥、意哥,侄守筠、奉超、定哥,孙宜哥、喜哥、三哥,同时被屠。周主顾念前情,追封继室杨氏为淑妃,再继室张氏为贵妃;子青哥赐名为侗,追赠太保;意哥赐名为信,追赠司空;守筠改名为愿,追赠左领军将军;奉超赠左监门将军;定哥赐名为逊,赠左千卫将军;宜哥赠左骁卫大将军,赐名为谊;喜哥赠武卫大将军,赐名为诚;三哥赠左领卫大将军,赐名为諴。家属以外,进封故旧,高行周进位尚书令,仍封齐王;安审琦封南阳王,符彦卿封淮阳王,遣归原镇。王殷加同平章事职衔,充邺都留守,典军如故。前太师冯道为中书令弘文馆大学士,以司徒兼门下侍郎同平章事。前宰相窦贞固为侍中,兼修国史,苏禹珪守司空平章事。此外各进爵有差。追封杨邠为恒农郡王,史弘肇为郑王,王章为琅琊郡王,召还郭崇威,令为洋州节度使,兼检校太保,曹威为荆州节度使,兼检校太傅,各领军如故。郭崇威避周主讳,省去威字;曹威易名为英。皇养子荣,闻镇邺有人,表请入觐,有旨不必来朝,调授澶州节度使,兼检校太保,封太原郡侯。
河东节度使刘崇,为贇生父,初闻故主遇害,拟发兵南向,继得贇入嗣消息,欣然说道:“我儿为帝,尚有何求?”遂按兵不进,但使人至郭威处,探明虚实。威少时微贱,尝在颈上黥一飞雀,时人号为郭雀儿。当时语河东来使道:“郭雀儿要做天子,也不待今日了!”继又自指颈上,示来使道:“世上岂有雕青天子?请转告刘公,不必多疑。”来使便即辞行,返报刘崇,崇益喜慰。独太原少尹李骧进言道:“公休信郭威,看他志不在小,必将自取。请公速引兵逾太行,据孟津,俟徐州殿下即位,然后还镇,方不为他所卖。”崇拍案大怒道:“腐儒欲离间我父子么?左右快推出斩首!”良言不用,枉送儿命。还要杀死李骧,真是愚悖。骧大呼道:“我负经济才,为愚夫谋事,死也应该!但家有老妻,愿与同死!”崇闻言益怒,竟令属吏捕取骧妻,一同处斩。
及贇既见废,被锢宋州,乃遣徐州押牙巩廷美,奉表周廷,求贇调藩。为这一表,要将贇送到枉死城中去了。小子有诗叹道:
不听忠言错已成,归藩一表促儿生;
雕青天子欺人惯,肯使湘阴入汴京!
欲知周主如何答覆,请看下回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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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贇以旁支入承正统,本非创闻;但内有郭威之专政,即令贇得入都,果嗣大位,能保威之不为曹丕、刘裕乎?为贇计,能辞则辞,不能辞,亦当向河东请兵,作为声援,自率大军诣阙,则郭氏或尚不敢动。至行抵宋州,受逼郭崇威,即从董裔言,遁归晋阳,已非上策。乃犹迁延不决,不死奚待乎?郭威入都称帝,易汉为周,新制下颁,犹存礼义,较之梁、唐、晋、汉,似进一筹,然亦由文字之优长,始觉规模之粗备。五季以乱易乱,文学濅衰,不值一盼,有范质以振兴之,始稍见右文之治。文事盛而武力绌,正天之所以开赵宗也。否则军阀骄横,兵争益甚,大乱果何日靖乎?
第四十八回 陷长沙马希萼称王 攻晋州刘承钧折将
却说周主郭威,接到巩廷美来表,踌躇一回,特想出数语,作为答覆河东文书。大略说是:
湘阴公近在宋州,正拟令搬取赴京,但勿忧疑,必令得所。惟公在彼,固请安心,若能同力扶持,别无顾虑,即当便封王爵,永镇北门,铁契丹书,必无爱惜!特此覆谕。
巩廷美接得覆文,转达刘崇,且言周主多诈,不可不防。请即发兵援徐,愿与教练使杨温,固守徐州,静待后命。刘崇得报,也欲称帝晋阳,与周抗衡,一时无暇遣援。那知巩廷美、杨温二人,已奉刘贇妃董氏为主,仍张汉帜,不服周命。周主遣新授节度使王彦超,率兵驰诣徐州,且遗湘阴公刘贇书,令他转示廷美等人,嘱使静候新节度入城,各除刺史。刘尚依言致书,嘱巩、杨迎王彦超,巩、杨不肯从命,壹意拒守。王彦超到了城下,射书谕降,仍然不从,乃督兵围攻。巩、杨二将,日夜戒备,专待河东援兵。
河东节度使刘崇,决计抗周,就在晋阳宫殿中,南面称帝。国仍号汉,沿用乾祐年号,据有并、汾、忻、代、岚、宪、隆、蔚、沁、辽、麟、石十二州,命节度判官郑珙,观察判官赵华,同平章事,次子承钧为侍卫亲军都指挥使兼太原尹,副使李存瓌为代州防御使,裨将张元徽为马步军都指挥使,陈光裕为宣徽使。存瓌、元徽等,请建立宗庙,崇慨然道:“朕因高祖皇帝的基业,一旦坠地,不得已南面称尊,权承汉祚。究竟我是何等天子,尔等是何等将相呢?宗庙且不必立,但如家人祭礼,延我宗祀。得能规复中原,再修庙貌,妥我先灵,也未为迟哩。”将吏方才罢议。惟河东地窄民贫,岁入无多,百官俸给,不得不格外减省,宰相俸钱,月止百缗,节度使月止三十缗,此外惟薄有资给罢了。历史上称崇为东汉,或号为北汉,免与南汉相混。小子因南北分称,容易记忆,故此后叙及河东,概以北汉为名。叙事明析。
北汉主称帝这一日,就是湘阴公贇毕命的时期。当时宋州节度使李洪义,讣报周廷,只说是刘贇暴亡。后来《涑水通鉴》、司马光著。《紫阳纲目》朱熹著。大书特书云:“周主威弑湘阴公贇于宋州。汉刘崇称帝于晋阳。”可见得刘贇暴亡,实是李洪义密奉主命,暗中下手。且直书为弑,令郭威更无从躲闪,所以千秋万世,统称他是直笔呢。引古为证,取义谨严。
闲文少表,且说周主郭威即位,颁诏四方,荆南节度使高保融,首先表贺。且报称去年十一月间,朗州节度使马希萼破潭州,十二月缢杀楚王马希广,自称天策上将军武安、武平、静江、宁远等军节度使嗣楚王。周主郭威,因国家初定,无暇南顾,但优旨嘉奖高保融,加封渤海郡王。但高保融奏报楚事,仅据纲领,欲知详细,还须另行叙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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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楚王马希广,出师屡败,益阳失守,长沙吃紧,希萼大举入寇,希广向汉告急,汉适内乱,不遑出援。应四十四回。希萼知希广势孤,急引兵进攻岳州,刺史王贇登城坚拒,无懈可击。希萼在城下呼贇道:“公非马氏旧臣,不事我,反欲事异国么?既为人臣,独怀贰心,岂非贻辱先人!”贇从容答道:“亡父为先王将,亦破淮南兵,今大王兄弟构兵,适贻淮南厚利,且先王破淮南,后嗣臣淮南,贻辱何如!大王诚能释憾罢兵,不伤同气,贇愿尽死事大王兄弟,怎敢别生贰心!”希萼闻言,颇也知惭,引兵转趋长沙。部将朱进忠,已自益阳攻陷玉潭,再与希萼会师,屯兵湘西。
希广令刘彦瑫召集水师,与水军指挥使许可琼,率战舰五百艘,守城北津,迤及南津,独派庶弟希崇为监军。前已有人请诛,置诸不理,此时更派作监军,痴极笨极!又遣马军指挥使李彦温,领骑兵屯驼口,扼住湘阴路,步军指挥使韩礼,率步兵屯杨柳桥,扼住栅路,与希萼相持数日,胜负未决。强弩指挥使彭师暠,登城西望,入白希广道:“朗人骤胜致骄,行列未整,更有蛮兵夹入,益见喧嚣。若假臣步卒三千,从巴陵渡江,绕出湘西,攻敌后面,再令许可琼带领战舰,攻敌前面,背腹夹攻,不怕敌人不走。一场败北,将来自不敢轻入了。”此计甚妙。希广却也称善,便召可琼入议。那知可琼已阴与希萼密约,分治湖南,至是闻师暠计议,反瞠目伸舌道:“这是危道,决不可从,况师暠出身蛮都,能保他不生异心么?”自己通敌,还说别人难恃,此等人安可不杀!希广乃止。且命诸将尽受可琼节制,日给可琼五百金。可琼时常闭垒,不使士卒知朗军进退,或且诈称巡江,与希萼密会水西,愿为内应。希广反叹为良将,言听计从。彭师暠闻可琼通敌,入谏希广道:“可琼将叛,国人尽知,请速加诛,毋贻后患!”希广叱道:“可琼世为楚将,岂有此事!”师暠退出,喟然长叹道:“我王仁柔寡断,败亡可立俟呢!”
已而长沙大雪,平地积四尺许。两军苦不得战,希广迷信僧巫,抟土作鬼神形,举手指江,谓可却退朗人。又命众僧日夜诵经,向佛祷告,希广也披缁膜拜,高念宝胜如来,声彻户外。是谓祈死。朗州步军指挥使何敬真,乘雪少霁,即率蛮兵三千,迫韩礼营,阴遣小校雷晖,冒充长沙兵士,混入礼寨,用剑击礼。礼骇走狂呼,一军惊扰,敬真乘乱掩入,立将礼营捣破。礼军大溃,礼受创奔回,越日毙命。于是朗兵水陆齐进,急攻长沙。长沙某军指挥使吴宏,与小门使杨涤相语道:“强敌凭陵,城且不保,我等不效死报国,尚待何时?”遂各引兵出战,宏出清泰门,涤出长乐门。统怒马争先,以一当十,奋斗至三四时,朗兵少却。刘彦瑫与许可琼,袖手旁观,并不出援。宏士卒饥疲,先退入城,涤亦还军就食。
朗兵复竞进扑城,彭师昺挺槊突出,与朗兵交战城北,未分胜负。朗将朱进忠带引蛮众,至城东纵起火来,城上守兵,为烟雾所迷,不免惊惶,忙招许可琼军,令他救城。可琼竟举军降希萼。守兵见可琼降敌,当然惊乱,朗兵遂一拥登城,长沙遂陷。希广亟带领妻孥,走匿慈堂。朗兵及蛮兵,杀官民,焚庐舍,彻夜不休。自马殷立国后,所积珍宝,尽被夺散。宫殿屋宇,统成灰烬,闹得人声鼎沸,烟焰迷离。
李彦温尚屯兵驼口,望见城中火起,急引兵还援。至清泰门,朗人已据城拒战,矢石交下,正拟冒险进攻,忽有千余人绕城而来,统是神色仓皇,备极狼狈。为首的且凄声呼道:“李将军快寻生路罢!”彦温瞧着,正是刘彦瑫,便问主子如何?彦瑫道:“不知下落;我已觅得先王及今王诸子,从旁门逃出,幸与君相遇,正好结伴同奔,朗兵利害得很,若不急走,恐一经追杀,必无噍类了!”彦温被他一吓,也觉惊慌,遂与彦瑫等同奔袁州,转降南唐。
希萼入城后,即与希崇相见,希崇率将吏进谒,上书劝进。吴宏战血满袖,顾视希萼道:“我不幸为许可琼所误,今日虽死,地下也好对先王了!”彭师昺投槊地下,大呼道:“师昺不降,情愿请死!”希萼叹道:“这可谓铁石人了!”纵令自便,不欲加诛。也是保全忠臣,却是难得。希崇遂导希萼入府视事,闭城搜捕希广夫妇,及掌书记李弘皋、弘节,都军判官唐昭胤,学士邓懿文,小门吏杨涤等,先后拘至,尽作俘囚。希萼首问希广道:“你我承父兄余业,难道不分长幼么?”希广流涕道:“将吏见推,朝廷见命,所以权受,并非出自本心。”希萼也不禁恻然,便顾左右道:“这是钝夫,怎能作恶?徒受群小欺蒙,因致如此。”遂命牵往狱中。嗣讯弘皋、弘节等,多半说是先王遗命,不肯伏罪,惹得希萼怒起,命将弘皋、弘节、唐昭胤、杨涤四人,绑出府门,凌迟处死,分饷蛮军。邓懿文少说数语,总算从宽一线,枭首市曹。似此残忍,何能久享!遂自称天策上将军武安、武平、静江、宁远等军节度使,嗣爵楚王。授希崇节度副使,判军府事,其余要职,悉用朗人充任。
越日,语将吏道:“希广懦夫,受制左右,我欲使他不死。汝等以为然否?”诸将皆不敢对,独朱进忠尝为希广所笞,乘此报怨,奋然进言道:“大王血战三年,始得长沙,一国不容二主,今日不除,他日悔无及了!”乃命牵出勒死。希广临刑,尚喃喃诵佛书,至死才觉绝口。希广妻捶毙杖下,彭师昺不忘故主,棺殓希广,瘗诸浏阳门外,后人号为废王冢。希萼命子光赞为武平留后,遣何敬真为朗州都指挥使,统兵戍守,且因故学士拓拔恒,曾劝希广让国,召令复职。恒称疾不起,希萼亦无可如何。
未几令掌书记刘光辅入贡南唐,唐主璟命右仆射孙晟,客省使姚凤为册礼使,册封希萼为楚王。希萼又令光辅报谢,唐主厚待光辅,并问湖南情形。光辅密奏道:“湖南民疲主骄,陛下若发兵往取,易如反掌呢。”又是一个卖国臣。唐主乃命都虞侯边镐为信州刺史,屯兵袁州,渐渐的谋吞湖南了。
南方正扰攘不休,北方亦兵戈迭起。北汉主刘崇,闻贇死人手,向南大恸道:“我悔不用忠臣言,致伤儿命!”遂命为李骧立祠,岁时致祭。一面整兵缮甲,锐意复雠。可巧辽将潘聿拈,奉辽主命,贻书崇子承钧,通问国情。刘崇即使承钧覆书,略说本朝沦亡,因袭帝位,欲循晋室故事,求援北朝。聿拈转报辽主。辽主兀欲,得了覆书,当然欣允,发兵屯阴地、黄泽、团柏,遥作声援。刘崇即命皇子承钧为招讨使,白从晖为副,李存瓌为都监,统兵万人,分作五道,出攻晋州。
晋州节度使王晏,闭门不出,城上旗帜兵仗,亦散乱不整,承钧还道他是不能拒守,饬兵士蚁附登城。不料一声鼓响,那堞内伏兵,霎时齐起,挟着硬弓毒矢,接连射下,还有长枪大戟,巨斧利矛,钩的钩,斫的斫,把北汉兵杀伤无数,承钧忙鸣金收军,退出濠外。王晏竟驱兵杀出,前来追击,承钧哪里还敢恋战,麾兵急奔,跑了十多里,方不见有追兵,择地下寨,招集散卒,死伤已千余人,并失去副兵马使安元宝,不知是否阵亡,后经探骑报闻,才知元宝被擒,投降晋州了。
承钧且惭且愤,移攻隰州,行至长寿村,突遇隰州步军指挥使孙继业,从刺斜里杀将出来,顿使承钧又吃一大惊,前锋牙将程筠,不管好歹,竟挺枪跃马,出战继业,两马相交,双枪并举。约有一二十合,被继业大喝一声,把程筠刺落马下。隰州兵捉住程筠,立刻斩首,枭示军前。承钧大怒,麾兵前斗,要与继业拚命。偏继业刁猾得很,率军急退,竟回入城中去了。承钧追至城下,城上早已准备,由隰州刺史许迁,亲自督守,再加孙继业登陴相助,里守外攻,约过了数昼夜,北汉兵毫无便宜,反伤亡了许多人马,只好一齐退去。
北汉兵两次败退,这叫作出手就献丑。
北汉主刘崇,接得败报,正在焦灼,怎奈不如意事,接踵而来。徐州一城,被周将王彦超陷入,杀死巩廷美、杨温,只湘阴公夫人董氏,还算由周主特恩,安抚保护,未曾殉难。徐州事虽用带笔,恰是毫不渗漏。崇忧愤交并,立遣通事舍人李,赴辽乞援。辽主兀欲,本来是用两头烧通的计策。当周主郭威称帝时,已从饶阳回师,应四十六回。派蕃将朱宪奉书周廷,称贺即位,周廷亦遣尚书右丞田敏报聘。此次联络北汉,明明使他鹬蚌相争,自己好做个渔翁。至李到辽乞师,兀欲尚不肯发兵,先遣使臣拽刺梅里,与同诣北汉,捏称周使田敏,已约输岁贡十万缗。刘崇不禁情急,忙使宰相郑珙,赍着金帛,与拽刺梅里同往,纳赂辽主。国书中且自称侄皇帝,致书于叔天授皇帝,见四十回。请行册礼。辽主兀欲,喜如所愿,厚待郑珙,日夕赐宴。珙在途已感受风寒,禁不起肉酪厚味,一夕宴毕归馆,竟致暴亡。兀欲发还珙丧,并遣燕王述轧,一作舒斡。政事令高勳,同至北汉,册封刘崇为大汉神武皇帝,妃为皇后。刘崇情急求人,也顾不得甚么屈膝,只好对着辽使,拜受册封,改名为旻,令学士卫融等,诣辽报谢,乞即济师。
辽主召集诸部酋长,拟即日大举,援汉侵周,诸部酋长多不愿南行。兀欲强令从军,自督部众至新州。驻宿火神淀,夜间忽遭兵变,由燕王述轧,及伟王子呕里僧为首,持刀入帐,竟将兀欲劈死。也有此日。
辽太宗德光子齐王述律,一作舒噜。在军闻变,走入南山。述轧即自立为帝,偏各部酋长不乐推戴,情愿往迎述律,攻杀述轧及呕里僧。述律乃自火神淀入幽州,即辽主位,号天顺皇帝,改元应历,当下为故主兀欲发丧,并遣使至北汉告哀。
刘崇派枢密直学士王得中等,贺述律即位,且吊兀欲丧,仍称述律为叔,请兵攻周。述律素好游畋,不亲政事,每夜酣饮,达旦乃寐,日中方起,国人号为睡王。北汉乞援再四,方遣彰国军节度使萧禹厥,统兵五万,与北汉会师,自阴地关进攻晋州。
时晋州节度使王晏,与徐州节度使王彦超对调,晏已离镇,彦超未至。巡检使王万敢权知晋州军事,与龙捷都指挥使史彦超,虎捷都指挥使何徽,募兵拒守。辽兵五万人,北汉兵二万人,共至晋州城北,三面营垒,日夜攻扑。王万敢等多方抵御,且飞使至大梁求援。周主郭威,命王峻为行营都部署,发诸道兵援晋州,威自至西庄饯行,亲赐御酒三卮,峻饮毕拜别,上马径去,驰至陕州,留军不进。周主闻报,免不得遣使促行,并欲督师亲征,正是:
将军故意留西鄙,天子劳心欲北征。
究竟王峻何故逗留,待至下回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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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广不能让兄,又不能拒兄,潭州之陷,戚本自诒,况忠如彭师昺而不用,奸如许可琼而独任,迷信僧巫,至死且讽诵佛经,愚昧至此,安能不亡?若希萼之加刃同胞,脔食旧臣,残忍太甚,几何而不俱灭也!刘崇不从李骧之言,以致刘贇死于非命,虽悔奚追,厥后甘心事狄,出师屡败,欲泄忿而不得,欲报怨而未能,乃知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天下之不听忠言,自致危祸者,皆类是耳。特揭出之以为后世鉴云。
第四十九回 降南唐马氏亡国 征东鲁周主督师
却说王峻留驻陕州,并非故意逗挠,他却另有秘谋,不便先行奏闻。周主郭威,闻报惊疑,拟自统禁军出征,取道泽州,与王峻会救晋州。一面遣使臣翟守素,往谕王峻,峻与守素相见,屏去左右,附耳密语道:“晋州城坚,可以久守。刘崇会合辽兵,气势方锐,不可力争,峻在此驻兵,并非畏怯,实欲待他气馁,然后进击,我盛彼衰,容易取胜。今上即位方新,藩镇未必心服,切不可轻出京师!近闻慕容彦超据住兖州,阴生异志,若车驾朝出汜水,彦超必暮袭京城,一或被陷,大事去了!幸转达陛下,勿生他疑!”守素唯唯遵教,即日驰还京城,报知周主郭威,威闻言大悟,手自提耳道:“几败我事!”遂将亲征计议,下敕取消。郭雀儿亦有失策时耶?
是时已为广顺元年十二月,天气严寒,雨雪霏霏。峻乃下令各军,速即进发,到了绛州,也无暇休息,便语都排阵使药元福道:“晋州南有蒙阮,地最险恶,若为敌兵所据,阻我前进,却很费事。汝引部卒三千,赶紧前行,得能越过蒙阮,便可无忧了!”元福应命前驱,冒雪急进,到了蒙阮相近,见地势果然险恶,幸无敌兵把守,便纵马飞越,出了蒙阮,方才扎住。令部校回报王峻,峻私喜道:“我事得成了!”因即麾军继进,过了蒙阮径路,与药元福相会,向晋州进兵。
北汉主刘崇,及辽将萧禹厥,正虑攻城不下,粮食将尽,更兼大雪漫天,野无所掠,未免智穷力尽,日思退归。忽接哨骑探报,知王峻已逾蒙阮,不由的心惊胆战,立命烧去营垒,夤夜返奔。至王峻到了晋州,敌兵早遁。城内王万敢、史彦超、何徽等,出迎王峻,导入城中。彦超便禀王峻道:“寇兵虽去,相距未远,若使轻骑追击,必得大胜。”峻答说道:“我军远来劳乏,且休养一宵,明日再议。”彦超乃退。翌晨值峻升厅,彦超又来禀白,药元福等亦从旁怂恿,峻乃令药元福统兵,与指挥使仇弘超,左厢排阵使陈思让、康延诏,策马出追,驰至霍邑,追及敌众,便奋击过去。敌军后队,统是北汉兵,一闻追兵到来,都越山四跑,急不择路,或坠崖,或堕谷,死了无数。元福催后军急进,偏偏延诏懦怯,沿途逗留,且语元福道:“地势险窄,恐有伏兵,且回兵徐图进取。”元福忿然道:“刘崇挟胡骑南来,志吞晋绛,今气衰力惫,狼狈遁还,不乘此时扫灭,必为后患。”言未已,那王峻遣人到来,说是穷寇勿追,饬令回军,元福长叹数声,收军而还。王峻亦非真良将。
辽兵还至晋阳,人马什丧三四,萧禹厥自耻无功,诿罪一部酋,钉死市中。刘崇亦丧兵无数,复因辽兵归去,不得不畀他厚赆,害得府库空虚,人财两失,只好付诸一叹,缓图报怨罢了。智力原不及郭威。
且说楚王马希萼,得据长沙,刑戮无度,已失人心。更且纵酒荒淫,尽把军府政事,委任希崇。小门使谢彦颙,系家僮出身,面目清扬,姣如处女,希萼很是宠爱,尝令与妃嫔杂坐,视同男妾。不怕作元绪公么?彦颙恃宠生骄,凌蔑大臣,就是手握大权的王弟希崇,他亦未加尊敬,或且拊肩搭背,戏狎靡常,希崇引为恨事。向例王府开宴,小门使只能伺候门外,希萼独使彦颙与座,甚至列诸将上,诸将亦愤愤不平。希萼因府舍被焚,命朗州指挥使王逵,副使周行逢,率部曲千余人修葺府署,执役甚劳,毫无犒赐。士卒统有怨言,逵与行逢密语道:“众怒已深,不早为计,祸将及我两人了!”遂率众逃归朗州。
希萼沈醉未醒,左右不敢白,越宿始报知希萼。希萼大怒,立遣指挥使唐师翥,领兵往追,直抵朗州城下,被王逵等伏兵邀击,士卒尽死,师翥孑身逃归。逵入朗州城,逐去留后马光赞,别奉希萼兄子光惠知朗州事,寻且立为节度使。光惠愚懦嗜酒,不能服众,逵与行逢,商诸朗州戍将何敬真,废去光惠,推立辰州刺史刘言,权知留后,逵自为副使。因恐希萼往讨,特向南唐求请旌节,唐主不许。乃奉表周廷,自称藩臣,周主也不给覆谕,置诸不闻。
希萼本与许可琼密约,分治湖南,及攻入潭州,背约食言,且恐可琼怨望,暗通朗州,遽出为蒙州刺史。一面派马步指挥使徐威,左右军马步使陈敬迁,水军指挥使鲁公绾,牙内侍卫指挥使陆孟俊,率兵出城西北隅,立营置栅,预备朗兵。
徐威等劳役经旬,并未抚问,免不得怨声又起。希崇已知众怒,未尝进谏。一日希萼置酒端阳门,宴集将吏,徐威等不得预宴,希崇亦称疾不至,威等遂共谋作乱。先使人驱踶啮马数十匹,闯入府署。自率徒众持械相随,待马奔入府中,即托言絷马,掩入座上,纵横击人,颠踣满地,希萼骇奔,逾垣欲走,被威等追及,缚置囚车,并执小门使谢彦颙,自顶至踵,锉成虀粉。南风不竞,致罹此祸。遂推希崇为武安留后,大掠两日,方才安民。
希崇欲借刀杀人,特令彭师昺押住希萼,解往衡山县锢禁,随时管束。希萼已去,随接到朗州檄文,数希崇篡逆罪状,希崇方觉心惊。忽又闻朗州留后刘言,派马步军至益阳,将逼潭州,顿时仓皇失措,急发兵二千往御,且遣人赴朗州求和,愿为邻藩。平时很是刁滑,此时奈何若此。刘言见了潭使,颇费踌躇,掌书记李观象进议道:“希萼旧将,尚在长沙,必不欲与公为邻,公不若先檄希崇,令他取各首来献,然后可和。希崇若从此议,取湖南如反掌了。”言依议而行,即令潭使返报,果然希崇畏言,杀死希萼旧臣杨仲敏、魏光辅、魏师进、黄勍等十余人,函首送朗州,派前辰阳令李翊为使,翊至朗州纳入首级,统已血肉模糊,不可辨认。言与王逵,遂说他以伪冒真,呵叱李翊。翊且愤且惧,撞死阶下。言也为心动,暂许希崇和议,调回益阳等军。希崇闻朗军调回,安然无忌,乐得纵情酒色,终日寻欢。不意彭师昺押送希萼,到了衡山,竟与衡山指挥使廖偃,共立希萼为衡山王,改县为府,断江立栅,编竹成战舰,居然与希崇为敌。这都是希崇弄巧成拙,反害自身!原来师昺受希崇差遣,明知是借刀杀人,及与廖偃相见,慨然与语道:“要我弑君,我却不愿,宁可以德报怨,不甘枉受恶名!”廖偃也以为然,即与师昺拥立希萼,召募徒众,旬日间得万余人,且遣判官刘虚己,向唐乞援。师昺以德报怨,已属矫枉过正,更且引敌亡楚,尤觉失策。
希崇得悉此变,也遣使奉表唐廷,请兵拒朗。唐主璟立命袁州戍将边镐,西趋长沙。楚将徐威等又欲杀希崇。被希崇先期察觉,左思右想,无可为计,只好赶紧迎镐,尚可自全。忽闻镐军已至醴陵,适如所望,急发库款犒军。去使回报希崇,传述镐言,谓此来拟平楚乱,并非代灭朗兵,如欲自保,速即迎降。希崇听了,半晌无言,嗣且泪下。没奈何迫令前学士拓跋恒,奉笺镐军,情愿降唐。恒怅然道:“我久不死,徒为小儿等赍送降表,岂不可叹!”乃诣镐军请降。究竟贪生。
镐率兵抵潭州,希崇率弟侄出城,望尘迎拜。镐下马宣慰,与希崇等同入城中,寓居浏阳门楼,湖南将吏,相率趋贺,镐即发湖南仓库,取出金帛粟米,金帛给将吏,粟米赈饥民,阖城大悦。慷他人之慨,何乐不为。唐武昌节度使刘仁赡,乘势取岳州,安抚吏民,舆情翕然。
捷报驰入金陵,唐百官额手称庆,独起居郎高远道:“乘乱取楚,原是容易,但观统兵各将,均非良才,恐易取却难守哩。”为后文伏线。唐主璟独喜出望外,授边镐为武安节度使,征马氏全族入朝。希崇不欲东行,聚族相泣,并愿重赂边镐,令他代为奏请,仍准留居长沙。镐微笑道:“我朝与公家世为仇敌,屈指将六十年,但未尝大举入境,欲灭公家。今公兄弟阋墙,穷蹙乞降,这是天意欲归我朝。公若再图反覆,恐人肯恕公,天也未肯恕公了!”可作世人棒喝。希崇无词可答,只得挈领宗族,及将佐千余人,号哭登舟,共赴金陵。谁叫你陷害骨肉?
马希萼据住衡山,还想经略岭南,特命龙峒戍将彭彦晖,移屯桂州。桂州节度副使马希隐,系是马殷少子,不愿彦晖前来,急檄蒙州刺史许可琼,同拒彦晖。可琼引兵趋桂州,与希隐合兵,杀退彦晖。彦晖奔回衡山,希萼大惊。适唐将李承戬,奉边镐命,引兵数千至衡山,促希萼入朝金陵,逼得希萼忧上加忧。就是廖偃、彭师昺,也想不出救急方法,索性投顺南唐,乃是无策中的一策,乃与希萼沿江东下,往朝南唐。
先是湖南有童谣云:“鞭打马,马急走!”至是果验。马希隐闻二兄降唐,还想据守岭南,负嵎自固,偏南汉主刘晟,遣内侍吴怀恩入境,先乘虚袭入蒙州,继乘胜进逼桂州。希隐与许可琼,保守不住,乘夜斩关,带领遗众,向全州遁去。吴怀恩得了蒙、桂,复略定连、梧、严、富、昭、流、象、龚等州,于是南岭以北属南唐,南岭以南属南汉。只有朗州一隅,尚为刘言所据,但亦不复属马氏。自马殷据有湖南,至希崇降唐,共得六主,合成五十六年。
希萼兄弟,先后至金陵。唐主璟嘉他恭顺,命希萼为江南西道观察使,驻守洪州,仍封楚王。希崇为永泰军节度使,驻守扬州。其余湖南将吏,以次拜官,且因廖偃、彭师昺二人,忠事故主,特授偃为左殿直军使兼莱州刺史、师昺为殿直都虞侯。湖南刺史,俱望风朝唐。最可惜的是前岳州刺史王贇,至此已改调永州,独伤心故国,不忍降唐。经唐廷一再征召,勉强入觐。唐主璟责他后至,赐鸩而死。人生到此,天道难论,这叫做有幸有不幸呢!褒贬咸宜。
南唐既并有湖南,复议北略。参军韩熙载,入任户部侍郎,独上书谏阻道:“郭氏奸雄,不亚曹、马,得国虽浅,守境已固。我若妄动兵戈,恐不独无成,反且有害呢!”唐主璟乃罢兵不发。偏是兖州节度使慕容彦超,叛周起兵,向唐求援,遂令唐主璟触动雄心,出兵五千人,令指挥使燕敬权为将,往援彦超。从南唐出援,接入彦超叛周事,绾合无痕。彦超自汴京逃归,心常疑惧,昼夜不安,特遣人贡献方物,自表歉忱,探试周主意向。周主加授彦超为中书令,并遣翰林学士鱼崇谅,至兖州传旨抚慰。略云:
向以前朝失德,少主用谗。仓猝之间,召卿赴阙,卿即奔驰应命,信宿至京,救国难而不顾身,闻君召而不俟驾。以至天亡汉祚,兵散梁郊,降将败军,相继而至,卿即便回马首,径返龟阴。为主为时,有终有始,所谓危乱见忠臣之节,疾风知劲草之心。若使为臣者皆复如是,则有国者谁不欲大用斯人!朕潜龙河朔之际,平难浚郊之时,缘不奉示谕之言,亦不得差人至行阙。且事主之道,何必如斯?若或二三于汉朝,又安肯效忠于周室,以此为惧,不亦过乎?卿但悉力推心,安民体国,事朕之节,如事故君,不惟黎庶获安,抑亦社稷是赖!但坚表率,未易替移,由衷之诚,言尽于此,卿其勿疑!
彦超得了此谕,心终未释;且闻刘贇暴死,益不自安。募壮士,蓄刍粮,购战马,潜使人通书北汉,为关吏所获,奏报周廷。周主郭威,命中书舍人郑好谦,申谕彦超,与订誓约。彦超始终未信,特令都押牙郑麟诣阙,伪输情款,实觇机事。又捏造天平节度使高行周书,说是约他造反,因此出首。周主郭威,披书审阅,语多指斥朝廷,不禁微笑道:“鬼蜮伎俩,怎能欺人!”遂将书颁示行周,行周果然奏辩,兼且谢恩。周主即遣閤门使张凝,领兵赴郓州,为行周助守。彦超计不得逞,复表请入朝,竟由周主允准。未几又得彦超覆奏,伪称境内多盗,不便离镇。周主付诸一笑,但待他发难,兴师问罪便了。并非姑息养奸,实是请君入瓮。
好容易过了一载,已是广顺二年。彦超召乡兵入城,引泗水注入城濠,预备战守。且令部吏伪扮商人,混入南唐,求请援师。一面募集群盗,剽掠邻境。寻得朝廷诏敕,命沂、密二州,不复属泰宁军。彦超怎肯失去二州,决计抗命。判官崔周度谏阻道:“东鲁素习《诗》、《书》,自伯禽周公子。以来,不能霸诸侯,但用礼仪守国,自可长世。况公对朝廷,并无私憾,何必自疑?主上又再三谕慰,公能撤备归诚,定可长享富贵,安如泰山。公岂不闻杜重威、李守贞故事,奈何自取灭亡呢?”彦超不从,竟尔叛周。周主命侍卫步军都指挥使曹英,为兖州行营都部署,齐州防御使史彦韬为副,皇城使向训为都监,陈州防御使药元福为都虞侯,东讨彦超。
彦超闻周廷出师,忙遣人南行,约唐夹攻。唐将燕敬权已到下邳,恐众寡不敌,退屯沭阳。不料徐州巡检使张令彬,潜师袭击,捣破唐营,竟将燕敬权活捉了去,献入周廷。周主郭威,欲借此笼络南唐,命将敬权释缚,赐他衣服金帛,放归本土。敬权感泣谢罪,周主面谕道:“奖顺除逆,各国从同,难道江南独异致么?我国贼臣,据城肆逆,殃及万民,尔国乃出助凶逆,诚为不解。尔可归语尔主,勿再失算!”敬权应命辞行,返报唐主。唐主也觉感激,不敢再援彦超。
彦超失一大援,不得已登城守御。曹英等到了城下,猛攻不克,乃筑垒围城。可巧王峻自晋州还师,也由周主拨至兖州。彦超见周军迭至,很是心慌,屡率壮士出城突围,统为药元福所败,只好闭城固守。周军四面围住,困得兖州水泄不通。自春至夏,守兵疲敝不堪,彦超因库资告罄,令大括民财,犒赐守兵。前陕州司马阎弘鲁,倾资出献,彦超尚说有私藏,命崔周度至弘鲁家,实行搜括。到处搜遍,毫无所得,乃返报彦超。彦超斥周度包庇弘鲁,俱令下狱。适弘鲁家有乳母,从泥土中拾得金缠臂,献与彦超,欲赎弘鲁。彦超益恨弘鲁藏金,遣军校搒掠弘鲁夫妇,硬要他献出私藏,可怜弘鲁夫妇,无从取献,宛转哀号,同毙杖下。死在眼前,还要这般毒虐。周度连坐处斩。看官听着!这周度坐罪,尚不是全为弘鲁,大半由前日忠谏,触怒彦超,所以遭此奇祸呢。
周主郭威,因兖州久攻未下,下诏亲征。命李穀、范质同平章事,留李穀权守东京,兼判开封府事,进郑仁诲为枢密使,权充大内都点检,郭崇充在京都巡检。布置已定,乃自京城出发,直抵兖州。先令人招谕彦超,守卒出言不逊,始督诸军进攻。诸军因御驾亲临,当然冒险进取,伐鼓渊渊,振旅阗阗,有分教一座坚城,从此崩陷,凶狡贪横的慕容彦超,要全家诛戮了。小子有诗叹道:
休笑人家尽懦夫,蛮横到底伏天诛!
试看身首分离日,谁惜昂藏七尺躯!
欲知攻克兖州情形,下回再行续叙。
古人有言,家必自毁而后人毁之,国必自伐而后人伐之。观马氏兄弟之阋墙构衅,遂致全国让人,举族入唐,边镐兵不血刃,即得三楚,非马氏之自致覆亡,曷由致此!阅边镐言,凡天下之兄弟不和者,亦曷不亟自猛省也!慕容彦超,有勇无谋,亡汉不足,反欲叛周。周主郭威,再三慰谕,始终不从,甚且杀崔周度,毙阎弘鲁,如此凶戾,不死何为?乃知马希崇之覆国,与慕容彦超之亡家,无在非自取也。
第五十回 逐边镐攻入潭州府 拘刘言计夺武平军
却说慕容彦超,困守兖州,已是势穷力竭,并且素性贪吝,所括民财,半犒兵士,半充囊橐,因此士无斗志,相继出降。周主郭威,又亲至城下,督军猛攻,眼见得保守不住,彦超无法可施,竟至镇星祠中,禳灾祈福。这镇星祠乃是何神?原来彦超将反,有术士占验天文,谓镇星行至角亢,角亢为兖州分野,当邀神祐。彦超信为真言,特设一祠,令民家遍立黄幡,每日一祭。此时穷蹙无计,不得不仰求星君。蓦闻城被摧陷,急忙出祠督战,那周军似潮冲入,怎能招架得住?巷战良久,手下兵皆溃散。再奔至镇星祠旁,放起一把无名火,将祠毁去,然后驰入府署,挈妻投井,顷刻溺毙。子继勳率残众五百人,出奔被擒,立即磔死。彦超枭尸,所有家族,悉数诛夷。应该如此。兖州平定,周主留端明殿学士颜衎,权知兖州军府事,降泰宁军为防御州,并欲尽诛彦超将佐。翰林学士窦仪,心下不忍,特商诸宰臣冯道、范质,请他释免。
两宰臣面奏周主,说是胁从罔治,周主乃赦罪不问。
启跸赴曲阜县,谒孔子祠,行释奠礼。登殿将拜,左右劝阻道:“孔子乃是陪臣,不当受天子拜!”周主道:“孔子为百世帝王师,难道可不敬礼么?”遂虔诚拜讫,命将祭器留藏祠中。又至孔林拜孔子墓,访得孔子四十三世孙孔仁玉,命为曲阜令;颜渊后裔颜涉,命为主簿。即令视事。仍饬兖州修葺孔祠,永禁墓旁樵采,然后还都,饮至犒赏,当然有一番手续。
过了数日,德妃董氏,病殁宫中。天子悼亡,免不得辍乐举哀,饰终尽礼。董氏镇州人,本嫁同里刘进超。进超仕晋,充内廷职使。辽兵犯阙,进超殉难,董氏嫠居洛阳。汉高祖自太原入京师,郭威从军过洛,闻董氏德艺兼长,纳为妾媵。后来出镇邺中,只命董氏随行,所以家属被屠,董氏幸得脱祸。及威已称帝,中宫虚位,但册董氏为德妃,摄掌宫事。至此竟遭病殁,享年三十九岁。总觉命薄。叙出董氏,补前文所未逮。
郭威既悲妃殁,复触旧痛,好几日不愿视朝。接连是天平节度使高行周,病终任所,又辍朝数日,犹幸内外无事,朝政清闲。惟冀州边境,为辽兵所掠,由都监杜延熙,一鼓驱退,倒也损失有限,不足廑忧。既而武平军留后刘言,遣牙将张崇嗣入奏,报称收复湖南,愿如马氏故事,乞请册封。周主留馆来使,又有一番廷议,处置湖南事宜。
自唐将边镐入据长沙,潭民市不易肆,称镐为边菩萨,一体悦服。后来镐佞佛设斋,筑寺置观,所入赋税,除贡献金陵外,尽充佛事,浮费无节,凡地方一切政治,置诸不理,于是潭人失望。菩萨本来高搁,望他奚为?南汉内侍省丞潘崇彻,及将军谢贯,乘机攻郴州。镐出兵与争,大败奔还。郴州被陷。镐坐失军威。
唐指挥使孙朗、曹进,从镐平楚,部下所得廪给,反不及湖南降卒,军士已有怨言。唐复遣郎中杨继勳等,征取湖南租税,务从苛刻,行营粮料使王绍颜,希承继勳意旨,克减军粮,益激众怒。孙朗、曹进,投袂奋起,率部众入攻绍颜,绍颜走匿囷下,屏息无声。大众四觅无着,转趋府署,向镐要求,请斩绍颜以谢将士。镐含糊应允,待孙朗等退归营中,并不将绍颜取出,枭首示众。所以孙、曹两人,并谋杀镐,夜率部众焚府门,适值天雨,屡燃屡灭。镐本有戒心,至是闻府门被火,出兵格斗,且令传吹鼓角,作将旦状。孙朗等堕入镐谋,恐天晓军集,转难脱身,不如斩关出去,往投朗州,一声吆喝,麾退党徒,纷纷投关出城,夤夜向朗州奔去。
走了两三日,方抵朗州城外,求见刘言。言召他入署,问明原委,很是喜欢。王逵在旁问朗道:“我欲再取湖南,恐唐兵来援,多一阻碍,奈何?”朗答道:“朗臣唐数年,备知底细,现在朝无贤臣,军无良将,忠佞无别,赏罚不当,得能保守淮南,已是幸事,还有何暇兼顾湖南?朗愿为公前驱,取湖南如拾芥呢!”朗为唐臣,嗾人往取湖南,亦非好人。逵心亦喜,厚待孙朗及曹进,整兵治舰,预谋大举。
唐主璟方用冯延己、孙晟同平章事。两相意见未合,晟尝语左右道:“金杯玉碗,乃竟盛狗矢么?”延己闻言,恨晟益深。唐主尝遣将军李建期出屯益阳,使图朗州,又命知全州事张峦,兼桂州招讨使,使图桂州。两军出驻多日,未闻报功,唐主召语冯延己、孙晟道:“楚人归我,意在息肩。我未能抚息疮痍,反欲劳民费财,恐失楚意。现欲将桂林、益阳两处戍军,悉数调回,特授刘言旌节,俾得息兵,卿等以为何如?”孙晟道:“陛下诚念及此,不但安楚,并足安唐。”延己勃然道:“臣意以为非是,前出偏将下湖南,远近震惊,一旦三分失二,适令他人藐视。请委任边将窥察形势,可进即进,可退乃退。”唐主因遣统军使侯训,率兵五千,往与张峦合兵,共攻桂州。训与峦联军南下,将到桂州城下,被南汉兵内外夹击,杀得大败亏输。训竟战死,峦收残卒数百人,奔回全州。败报到了唐延,唐主决拟召回李建期,授刘言为节度使。偏冯延己又出来反对,谓宜召言入朝,察他举止,果肯效顺,再授旌节未迟。唐主乃遣使至朗州,召言入朝。言与王逵密商行止,逵答道:“武陵负江面湖,带甲百万,怎甘拱手让人!况边镐抚字无方,士民不附,可一战成擒,怕他甚么?”言尚在沈吟,逵又道:“行军贵速,一或迟延,反令镐得为备,不易进攻了。”乃遣归唐使,佯约入朝。一面召集何敬真、张仿、蒲公益、朱全琇、宇文琼、彭万和、潘叔嗣、张文表等牙将,皆授指挥使,令周行逢为行军司马。部署队伍,即日发兵。行逢善谋,文表善战,叔嗣善冲锋,三人情好颇深,和衷共进。王逵为统军元帅,分道趋长沙,令孙朗、曹进为先锋,直抵沅江,擒住唐都监刘承遇,收降唐军校李师德,乘胜进逼益阳,用着大刀阔斧,砍入唐守将李建期寨内。建期慌忙抵敌,被孙朗、曹进二将,绕住厮杀。张文表、潘叔嗣,持槊助战,任你建期如何力大,也被他七手八脚,活捉了去。所有戍兵二千人,尽行授首,一个不留。嗣是朗兵水陆并进,势如破竹,破桥口,入湘阴,直薄潭州。这位大慈大悲的边菩萨,变做无人无势的边和尚,自知不能敌朗兵,慌忙遣使乞援。怎奈远水难救近火,唐兵不能速到,朗兵已是登城。边镐弃城夜走,吏民俱溃,人多马杂,把醴陵桥门踏断,溺死压死,共约一万余人。得之甚易,失亦甚易。
王逵入城视事,自称武平军节度副使,权知军府事,遣何敬真等追镐。镐已狂窜回去,追赶不及,但杀死溃卒五百名。逵又令蒲公益攻岳州,唐岳州刺史宋德权,及监军任镐,不战即溃。湖南各州县唐吏,闻风震慄,相继遁去。从前马氏岭北故土,一古脑儿归入刘言,只郴、连二州,为南汉有。王逵复欲攻取郴州,自督诸军及峒蛮,共约五万人,将郴州围住。南汉将潘崇彻,夤夜趋救,出其不意,掩击朗兵,朗兵大败。
王逵走还,乃发使至朗州,请刘言入主长沙。言不愿舍朗,因上表周廷,报捷称臣。且称潭州残破,乞移使府治朗州。周主与群臣会议,大众都主张招抚,乃于广顺二年正月,表刘言为武平节度使,兼朗州大都督,升朗州为湖南首府,位出潭州上。王逵为武安节度使,周行逢为武安行军司马,何敬真为静江节度使,朱全琇为静江节度副使,张仿为武平节度副使。这诏旨颁到朗州,刘言以下,统皆拜受。
惟唐主璟因败惩罪,削边镐官爵,流戍饶州,斩宋德权、任镐,罢冯延己、孙晟为左右仆射,自悔前失,乃议休兵息民。左右劝璟道:“陛下能数十年不用兵,国可小康。”璟愤然道:“璟将终身不用兵!何止数十年哩!”岂千年不死耶?不到数月,复召冯延己为相,廷臣统呼为怪事。这且待后再表。
且说王逵入潭州后,与何敬真、朱全琇等,各置牙兵,分厅视事,吏民几不知所从。有时宴集诸将,也不辨尊卑,不分主客,彼此喧呶,毫无规律。逵引以为忧。惟周行逢、张文表二人,事逵尽礼。每有政议,逵倚二人为左右手。敬真全琇,未免疑逵,且已受周廷命令,往镇静江军,当即辞去。逵得拔去眼中钉,恰也心慰。惟自恃有功,不肯为刘言下,平居与言通书,词多倨傲。言不肯容忍,积成嫌隙,隐欲图逵。
逵颇有所闻,时常戒惧。行逢亦语逵道:“刘言与我辈不协,敬真、全琇,又与公有隙,若不先下手,将来两路发难,公将如何处置!”逵答道:“君言甚是,逵早已加忧,苦无良策!”行逢与逵附耳数语,逵大喜道:“与公除凶党,同治潭、朗,尚复何忧?”遂遣行逢至朗州,进谒刘言。言问他来意,行逢道:“南汉已兴兵入寇,全、道、永三州,统已吃紧,行逢特来报闻!”言说道:“王节度何不出御?”行逢道:“南汉势大,非潭州兵力,所能抵御,须合武平、静江两路军马,方足却寇。”言踌躇半晌,方答语道:“我处兵马不多,且是军阃要地,不便远离,看来只好檄调静江军,与潭军会同御敌罢!”正要你出此策。行逢道:“如此甚妙,请大都督照行!”言遂檄令何敬真为南面行营招讨使,朱全琇为先锋使,促赴潭州会师,共御南汉。
行逢辞言先归,复进逵密计,逵待敬真、全琇到来,出郊迎劳,相见甚欢。两人问及敌情,逵答道:“我已拨兵往堵,想寇势不即蔓延,公等远来,且入城休息,缓日往剿便了!”遂邀敬真、全琇入城,摆酒接风,并召入美妓侑酒,惹得两人眼花撩乱,情志昏迷。饮罢散席,仍嘱各妓留侍客馆,夜以继日。俗语说得好,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敬真、全琇,一住数日,几与各妓结不解缘,朝朝暮暮,怜我怜卿,还记得甚么军事。逵又日供佳酿,兼给嘉肴,使他酒食流连,沈湎不醒。一面又着人至朗州,再请济师。
刘言又拨指挥使李仲迁,率部兵三千,到了潭州。逵使与敬真相见,敬真令他先发,趋往岭北,待着后军。仲迁率兵逾岭,在岭北扎营数日,并不见敬真到来,亦未闻有甚么南汉兵。正在惊疑得很,那都头符会,因士卒思归,竟劫仲迁还朗州。都在行逢计中。
敬真尚留居馆中,镇日昏醉,忽来了朗州使人,传刘言命,责敬真玩寇荒宴,把他缚住,送入潭州狱中。敬真醉眼矇眬,怎知真伪?其实朗州使人,是由潭卒假扮,就是南汉入寇,也由行逢捏造出来。朱全琇闻变急遁,由逵派兵追捕,也即拿还。当下从狱中牵出敬真,与全琇同斩市曹。并遣人报知刘言,诬称敬真全琇,私通南汉,托故逗留,不得不军法从事。李仲迁等私自逃归,亦请加罪。言召诘仲迁,仲迁归罪符会,言竟将符会枭首,覆报王逵。
行逢复语王逵道:“武平节度副使李仿,系敬真亲戚,仿若不除,将为敬真复雠。公宜加意预防!”逵即转达刘言,请遣副使李仿,会同御寇。言本是个笨伯,一次中计,尚不觉悟;复遣仿至潭州。逵又殷勤迎入,设宴待仿,帐后暗置伏兵。待至酒意半阑,掷杯为号,立见伏兵杀出,将仿剁成肉泥。于是留行逢守潭州,由逵自率轻骑,往袭朗州。
朗州毫不防备,被逵掩入,直趋府署。指挥使郑珓,出来拦阻,未曾开口,项下已着了一刀,倒地而死。刘言闻变,尚不知为何因,冒冒失失的走将出来,兜头碰着王逵,逵麾动徒众,将言拥至别馆,拘禁起来。朗州兵士,仓皇欲遁,逵下令城中,谓言通款南唐,故特问罪。此外概不株连。兵士未沐言恩,哪个肯来助言,况朗州本由逵夺取,言不过坐享成功,各军又多逵故部,乐得依从逵命,得过且过。
逵安然据朗,奉表至周,也说刘言欲举周降唐。惟又添出许多诳语,谓言欲攻潭州,部众不从,将他幽禁,臣至朗州抚安军府,幸得平定,仍移军府至潭州,特此奏闻。周主郭威,虽然明睿,究竟相隔太远,无从辨别虚实。且湖南是羁縻地,更不必详细诘究,但教称臣纳贡,不妨俯从,因即派通事舍人翟光裔,宣抚王逵,悉如所请,且授逵为武平军节度使,兼中书令。逵厚赆光裔,送他还周,自取朗州图籍,还居潭州。别遣潘叔嗣往杀刘言。言镇朗州凡三年,朗人尝号言为刘咬牙。先是有童谣云:“马去不用鞭,咬牙过今年。”鞭边音通,边镐徙马氏,刘言逐边镐,王逵又杀刘言,是童谣亦已应验了。暂作一束。
且说镇宁节度使郭荣,莅镇以后,由周主选择朝臣,令为僚佐。用王敏、崔颂为判官,王朴为掌书记,皆一时名士,辅导有方。荣妻刘氏,曾封彭城县君,前时留居大梁,为刘铢所屠。至周主即位,追封刘氏为彭城郡夫人,复因荣断弦待续,另为择配。荣闻符彦卿女,智足保身,嫠居母家,未曾他适,特请诸义父,愿纳为继室。周主本认符氏为义女,乐得为养子玉成,遂致书彦卿,求为义媳。彦卿自然遵命,当将嫠女送至澶州,与荣结为夫妇。怨女旷夫,各得其所,自不消说。回应四十三回。
荣在镇二年,屡请入朝,王峻时已入相,忌荣英明,辄从旁沮止。会黄河决口,峻奉命巡视,荣觑隙陈情,再乞入觐。果得周主批准。即日启行,驰诣阙下,父子相见,止孝止慈,即授荣为开封尹,兼功德使,加封晋王。王峻得知消息,遽自河上返大梁,固请辞职,周主不许。峻再乞外调,复经周主慰留,且命兼领平卢节度使。峻尚连章求解相职,并辞枢密,好几日不出视事。周主令近臣征召,仍然托疾不朝。嗣后因枢密直学士陈同,与峻相善,特遣他传示谕旨,谓峻再不出,当亲临视疾。峻乃不得已入谒。周主虽温颜劝勉,心下已存芥蒂。峻尚不知返省,屡有请求,遂令患难君臣,凶终隙末,免不得变起脸来。小子有诗讥王峻道:
难得功臣保始终,鸟飞已尽好藏弓;
如何恃宠成骄态,坐使勋名一旦空!
欲知王峻如何得罪,容俟下回续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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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边镐之俘马氏,即有刘言之逐边镐,有刘言之逐边镐,即有王逵之杀刘言。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已随其后,特当局未之觉耳。且刘言为逵所推,而逵杀之,何敬真、朱全琇等,佐逵成功,而逵并杀之;争权攘利,不杀不止,彼后世之拥兵求逞,酿成战祸者,何一不可作如是观也!本回叙王逵之攻潭州,写得非常踊跃,及其图朗州也,又写得非常鬼秘,此由笔性之妙,足夺人目,不得以寻常小说目之。
第五十一回 滋德殿病终留遗嘱 高平县敌忾奏奇勋
却说周枢密使同平章事王峻,恃宠生骄,屡有要挟,周主虽然优容,免不得心存芥蒂。峻又在枢密院中,增筑厅舍,务极华丽,特邀周主临幸。周主颇尚俭约,因不便诘责,只好敷衍数语,便即回宫。会周主就内苑中,筑一小殿,峻独入奏道:“宫室已多,何用增筑?”周主道:“枢密院屋宇,也觉不少,卿何为添筑厅舍呢?”峻惭不能对,方才趋退。
一日适当寒食,周主未曾视朝,百官亦请例假。辰牌甫过,周主因起床较迟,尚未早膳,偏峻趋入内殿,称有密事面陈。周主还道他有特别大事,立即召见。峻行礼已毕,便面请道:“臣看李穀、范质两相,实未称职,不若改用他人。”周主道:“何人可代两相?”峻答道:“端明殿学士尚书颜衎,秘书监陈观,材可大用,陛下何不重任!”周主怏怏道:“进退宰相,不宜仓猝,俟朕徐察可否,再行定议。”峻絮聒不休,硬要周主承认。周主时已枵腹,恨不将他叱退,勉强忍住了气,含糊说道:“俟寒食假后,当为卿改任二人便了。”亏他能耐。峻乃辞出。
周主入内用膳,越想越恨。好容易过了一宵,诘旦即召见百官。峻昂然直入,被周主叱令左右,将峻拿下,拘住别室。且顾语冯道诸人道:“王峻是朕患难弟兄,朕每事曲容。偏他凌朕太甚,至欲尽逐大臣,翦朕羽翼。朕只一子,辄为所忌,百计阻挠,似此目无君上,何人能忍?朕亦顾不得许多了!”冯道等略为劝解,请贷死贬官,乃释峻出室,降为商州司马,勒令即日就道。峻形神沮丧,狼狈出都,行至商州,忧恚成疾,未几遂死。颜衎、陈观,坐王峻党,同时贬官。
邺都留守王殷,与王峻同佐周主,俱立大功。峻既得罪,殷亦不安。何不求去。先是殷出镇邺都,仍领亲军,兼同平章事职衔,自河以北,皆受殷节制。殷专务聚敛,为民所怨。周主尝遣使诫殷道:“朕起自邺都,帑廪储蓄,足支数年,但教汝按额课民,上供朝廷,已足国用,慎勿额外诛求,取怨人民!”殷不以为然,苛敛如故。且所属河北戍兵,任意更调,毫不奏闻,周主很是介意。广顺三年九月,为周主诞日,号永寿节,殷表请入朝庆寿,周主疑殷有异志,不准入朝。到了冬季,预备郊祀礼仪,不意殷竟擅自入都,麾下带着许多骑士,出入拥卫,烜赫异常。适值周主有疾,得此消息,很是惊疑。又因殷屡求面觐,并请拨给卫兵,藉防不测。周主越有戒心,遂力疾御滋德殿,召殷入见。殷甫上殿阶,即命侍卫出殿,将殷拿下,责他擅离职守,罪在不赦。一篇诏敕,把殷生平官爵,尽行削夺,长流登州。至殷既东去,复着将吏赍诏,追至半途,说他有意谋叛,拟俟郊祀日作乱,可就地正法等语。殷无从辩诬,只好伸颈就戮,一道冤魂,投入冥府,与前时病死的王峻,再做阴间朋友去了。功臣之不得其死,半由主忌,半由自取。
周主既杀死二王,方免后忧,当命皇子晋王荣判内外兵马事。改邺都为天雄军,调天平节度使符彦卿往镇,加封卫王。徙镇州节度使何福进镇天平军,加同平章事。镇州一缺,命侍卫步军都指挥使曹英出任,澶州一缺,命侍卫马军都指挥使郭崇出任。此外亦各有迁调,不可殚述。惟周主病体,始终未痊。残冬已届,周主勉强支持,亲飨太庙,自斋宫乘辇至庙廷,才行下辇。由近臣扶掖升阶,甫及一室,已是痰喘交作,不能行礼。只得命晋王荣恭代,自己仍退居斋宫。夜间痰喘愈甚,险些儿谢世归天,幸经良医调治,始得重生。越日就是广顺四年元旦,周主又复强起,亲至南郊,大祀圜丘。自觉身体疲乏,未能叩拜,只好仰瞻申敬,草草成礼,礼毕还宫,御明德楼,受百官朝贺,宣制大赦,改广顺四年为显德元年。内外文武百官,加恩优赉,命妇并与进封,毋庸细叙。周主经此一番劳动,疾愈加剧,停止诸司进奏,遇有大事,由晋王荣入禀进止,然后宣行。
晋王荣总握内外兵柄,每日在府中办事,人心少安。忽由澶州牙校曹翰,入都见荣,拜谒已毕,即与荣密言道:“大王为国储嗣,当思孝养。今主上寝疾,大王不入侍医药,镇日在外办事,如何慰天下仰望呢!”言外寓意。荣不禁大悟,便留翰居府,代决政务,自己入侍禁中,朝夕侍奉。
周主谕荣道:“朕若不起,汝速治山陵,毋令灵柩久留殿内。陵所务从俭素,不得劳役百姓,不得多用工匠,勿置下宫,不要守陵宫人,并不必用石人石兽,但用纸衣为殓,瓦棺为椁,入窆后,可募近陵人民三十户,蠲免征徭,令他守视。陵前只立一石,镌刻数语,可云周天子平生好俭,遗令用纸衣瓦棺。嗣主不敢有违,如此说法,便足了事。汝若违我遗言,我死有知,必不福汝!”防患未然,可云明哲。荣含糊应命,周主见他怀疑,又申诫道:“从前我西征时,见唐朝十八帝陵,统遭发掘,这都由多藏金玉,致启盗心。汝平时读史,应知汉文帝素好俭素,葬在霸陵原,至今完好如旧。每年寒食,可差人祭扫,如没人差去,遥祭亦可。并饬在河府、魏府间,各葬一副剑甲,澶州葬通天冠绛纱袍,东京葬平天冠衮龙袍,千万千万,勿忘遗言!”荣乃唯唯受教。
周主又命荣传敕,著宰臣冯道,加封太师,范质加尚书左仆射,兼修国史,李穀加右仆射,兼集贤殿大学士,升端明殿学士尚书王溥同平章事,宣徽北院使郑仁诲为枢密使,枢密承旨魏仁浦为枢密副使,司徒窦贞固进封汧国公,司空苏禹珪进封莒国公,授龙捷左厢指挥使樊爱能为侍卫马军都指挥使,虎捷左厢指挥使何徽为侍卫步军都指挥使,且加殿前都指挥使李重进为武信军节度使,检校太保,仍典禁军。
重进母系周主胞姊,曾封福庆长公主,周主以重进谊属舅甥,所以用为亲将。及周主大渐,特召重进入内,嘱受顾命。且令向荣下拜,示定君臣名分,重进一一遵旨,周主又叹息道:“朕观当世文才,无过范质、王溥,今两人并相,我死无遗恨了!”哪知他后来降宋?是夕周主病逝滋德殿,寿五十一岁。
晋王荣秘不发丧,越三日已经大殓,迁灵柩至万岁殿,乃召集文武百官,颁宣遗制,令晋王荣即皇帝位,百官奉敕,遂奉荣即位柩前。是岁自正月朔日起,天色屡昏,日月多晕,及嗣主即位,忽然晴朗,天日为开,中外相率称奇。嗣主荣居丧数日,由宰臣冯道等,表请听政,三疏乃允,见群臣于万岁殿东庑下,始亲莅事。命太常卿田敏为先帝拟谥,敏上尊谥为圣神恭肃文武孝皇帝,庙号太祖。
忽由潞州节度使李筠,报称北汉主刘崇,与辽将杨衮,率兵数万,自团柏谷入寇潞州。周主荣甫经践阼,即闻此事,恰也有些心惊。幸亏他天姿英武,不以为忧,即召群臣会议,志在亲征。冯道等以为未可,且言刘崇自晋州奔还,势弱气夺,未必即能再振。现恐由潞州谣传,李筠未战先怯,遽行奏闻,贻忧宵旰。陛下初承大统,人心未定,先帝山陵,方才启工,不应轻率出征。如果刘崇入寇,但教命将出御,便足制敌云云。周主荣摇首道:“刘崇幸我大丧,闻我新立,自谓良好机会,可以入伺中原。目下潞州告急,必非虚语,我若亲自出征,庶几先声夺人,免致轻觑!”冯道等一再固诤,周主荣又道:“从前唐太宗创业,屡次亲征,朕岂怕河东刘崇么?”道独答道:“陛下未可便学太宗。”周主荣奋然道:“刘崇众至数万,统是乌合,如遇王师,可比泰山压卵,必胜无疑。”道又道:“陛下试平心自问,果能作得泰山否?”冯道历事四朝,未闻献议,此次硬加谏阻,无非怯敌所致。周主荣拂袖起座,返身入内。
越宿颁出诏敕,分发各道,令他招募勇士,送入阙下。各道节度使得旨,陆续送致壮丁,由周主编入禁卫军,逐日操练,准备扈驾。俄又接得潞州急报。但见纸上写着:
昭义军节度使臣李筠,万急上言,河东叛寇刘崇,幸祸伐丧,结连契丹入寇。臣出守太平驿,遣步将穆令均前往迎击,被贼将张元徽用埋伏计,诱杀令均,士卒丧亡逾千。寇焰愈张,兵逼驿舍,臣不得已回城固守,效死勿去,谨待援师。臣措置乖方,自取丧师之罪,乞付有司议谴!谨昧死上闻,翘切待命!李筠败绩,从奏报中叙明,亦一变体。
周主荣得了此报,也不欲与冯道等续商。但召王溥、王朴两人,入议亲征事宜。溥与朴赞成亲征,奏请先调各道兵马,会集潞州,然后车驾启行。周主乃诏天雄军节度使符彦卿,自磁州进兵赴潞州,击敌后路,以澶州节度使郭崇为副;河中节度使王彦超,自晋州进兵赴潞州,击敌东面,以陕府节度使韩通为副;又命马军都指挥使樊爱能,步军都指挥使何徽,滑州节度使白重赞,郑州防御使史彦超,前耀州团练使符彦能等,引兵先赴泽州,以宣徽使向训为监军。一面令冯道恭奉梓宫,往赴山陵,留枢密使郑仁诲居守京师,车驾自三月上旬启行。
到了怀州,闻刘崇已引兵南向,拟兼程速进。控鹤都指挥赵晁,密语通事舍人郑好谦道:“贼势甚盛,未可轻敌,主上拟倍道进兵,恐非良策。”好谦入阻周主,周主荣发怒道:“汝怎得阻挠军情,想是有人主使,从速供出,免得受刑!”好谦慌忙吐实,说是赵晁所言。周主荣系晁入狱,即日下令启行,麾众急进。
不数日已到泽州,驻营东北隅。北汉主刘崇,引着辽兵,行过潞州,不欲进攻,竟向泽州进发。至高平南岸,听得周军已到,才据险立营,只派前锋挑战,被周军邀击一阵,便即败退。周主荣恐他遁去,再命诸军夤夜前进,且促河阳节度使刘词,赶紧派兵援应。诸将因刘词未至,不免寒心,但因周主军令甚严,又未敢中途逗挠,不得已驱军前行。翌晨至巴公原,望见敌兵,北汉将张元徽,在东列阵,辽将杨衮,在西列阵,行伍很是整齐。周主命滑州节度使白重赞,与马步都虞侯李重进,率左军居西,樊爱能、何徽,率右军居东,向训、史彦超率精骑居中央,殿前都指挥使张永德,率禁兵护住御驾。
两阵对圆,周军与敌兵相较,不过三分有二。刘崇见周军较少,悔召辽兵,顾语诸将道:“我观敌垒,与我本部兵相差不多,早知如此,何必借援外人!今日不但破周,且可使外人心服,到也是一举两得了。”慢着。诸将上前道贺,独辽将杨衮,策马上前,望了多时,退见刘崇道:“周军严肃,不可轻敌!”老将有识。刘崇奋髯道:“时不可失,愿公勿言!看我与周军决战,今日必报儿仇。”徒夸无益。衮默然退去。忽东北风大起,吹得两军毛发森竖,个个惊慄,少顷转做南风,势亦少杀。北汉副枢密使王延嗣,及司天监李义,进语刘崇道:“风势已小,正可出战。”刘崇便下令进兵。枢密直学士王得中叩马谏阻道:“风势逆吹,与我不利,李义素司天文,乃未知风势顺逆,昏昧若此,罪当斩首!”确是可杀。刘崇怒叱道:“我意已决,老书生休得妄言!如再多嘴,我先斩汝!”得中吓退一旁,刘崇即麾动东军,令张元徽先进。
元徽率千骑击周右军,正与樊爱能、何徽相遇,两下交锋,不过数合,樊爱能、何徽,忽然引退,右军遂溃,步兵千余人,解甲投戈,走降北汉,喧呼万岁。刘崇望见南军阵动,亲督诸军继进。矢如飞蝗,石如雨点,周军不免惊乱。
周主荣自引亲兵,躬冒矢石,向前督战。那时恼动了一位周将,大声呼道:“主危如此,我等怎得不致死!”又语张永德道:“贼气已骄,力战即可破敌,公麾下多弓弩手,请趁势西出为左翼,末将愿自为右翼,冒险夹击,不患不胜。国家安危,正在此一举了!”永德称善,遂与那将分统二千人,左右出战。那将身先士卒,驰犯敌锋,士卒亦接连跟着,捣入敌阵,无不以一当百。北汉兵不能抵御,纷纷倒退。看官道那将为谁?原来就是将来的宋太祖赵匡胤。提笔醒目。匡胤涿郡人,父名弘殷,曾任岳州防御使。匡胤系出将门,入充宿卫,此时随驾出征,见周主身入危境,不由的激动热忱,勇往直前,把北汉兵杀得大败。匡胤履历,详见《宋史演义》,故此编不过略叙。
内殿直马仁瑀,也呼语徒众道:“使乘舆受敌,何用我辈!”遂跃马直出,引弓迭射,连毙数十人,士气益振。殿前右番行首马全义,至周主前面请道:“贼已披靡,将为我擒,愿陛下按兵不动,徐观臣等破贼!”说着,即引数百骑进陷敌阵,可巧碰着张元徽,出来拦阻,全义即拨马舞刀,与元徽大战数十合,马仁瑀暗助全义,觑正元徽马首,一箭射去,说一声着,正中马眼。马负痛乱跃,立将元徽掀落地上,全义趁势一刀,把元徽挥作两段。元徽为北汉骁将,骤被杀死,北汉兵大为夺气。天空中的南风,越吹越猛,周军顺风冲杀,其势益盛。刘崇料不可支,慌忙自举赤帜,鸣金收军。偏军士已经溃散,一时无从收拾。辽将杨衮,望见周军得胜,不敢进援,且恨刘崇妄自尊大,不知进退,乐得袖手旁观,引还全军。北汉大败,周军大胜。
惟樊爱能、何徽,领着残众,擅自南归,沿途遇着粮车,反控弦露刃,硬行剽掠。运夫仓猝骇走,伤亡甚多。周主荣遣军校追回,竟不奉诏,甚且杀死来使,纵辔奔驰。凑巧遇着河阳节度使刘词,率兵来援,爱能忙摇手道:“辽兵大至,我军退回,公何必前去寻死!”刘词道:“天子安否?”徽答道:“我辈亏得速奔,还保生命,主上尚不肯退归,大约已走入泽州了。”词勃然道:“主辱臣死,奈何不救?”足愧樊、何。遂引兵北趋,驰至战场。
正值敌众败退,尚有残兵万余人,阻涧屯列。天日将暮,南风尚劲,词带着一支生力军,越涧争锋,呐一声喊,杀入敌阵。北汉兵已经怯馁,还有何心对仗?死的死,逃的逃。词麾众追去,还有涧南休息的周军,遥见词军得胜,也鼓动余勇,跃涧齐进,与词军并力追击。可怜北汉兵没处逃生,或死或降,刘词等直追至高平,方才回军。但见僵尸满野,血流成渠,所弃辎重器械,不可胜计。周军陆续搬入御营,时已昏黄。周主荣尚在野次,随便营宿,各军统夜巡逻,捕得樊、何麾下降敌诸兵,悉数处死。
越日复进军高平。刘崇闻周主将至,急忙被褐戴笠,乘着胡马,由雕窠岭遁归。入夜迷路,强迫村民为导,村民误引至晋州。行百余里,才知错误,杀死村民,返辔北走。所至得食,方拟举箸,传闻周兵追来,忙将碗筷抛去,上马急奔。格外夸能,格外胆小。崇已老惫,昼夜驰骤,几不能支。幸乘马为辽主所赠,特别精良。由崇伏住鞍上,始得奔回晋阳。
周主荣因刘崇已遁,料知追赶不及,且令各军休息高平。选得北汉降卒数千人,号为效顺指挥军,命前武胜行军司马唐景思为将,发往淮上,防御南唐。还有二千余降卒,每人赐绢二匹,并给还衣装,放归本部。各降卒罗拜而去。也是欲擒故纵之法。周主荣转入潞州,由节度使李筠迎入,正欲赏赉功臣,忽报樊爱能、何徽二人,前来请罪。周主微笑道:“他尚敢来见朕么?”遂呼左右趋出,将他二人拘住,不必进见,听候发落。正是:
到底英君能破敌,管教叛贼送残生。
未知二人性命如何?容俟下回再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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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主郭威临终之言,为死后计,未始不善;但徒尚薄葬,犹非知本之论。为人君者,诚能泽被生民,功昭当世,则后人谁不钦而敬之?试问五帝三王之墓,果有何人窃发耶?郭威自觉心虚,因有此嘱。且命在魏府、河府间,各葬剑甲,澶州洛阳,葬冠服,既云示俭,何必多设虚冢?毋乃与曹操之七十二疑墓,隐隐相合耶?晋王嗣位,即有北汉之入寇,挟辽兵势,直抵泽潞,内有冯道,外有樊爱能、何徽,向使君主怯敌,大局立溃。郭威但诛及二功臣,不知卖国求荣者,固大有人在,微嗣君之英武聪明,宗社尚能自保乎!然以柴代郭,血统已亡,辛苦一世,徒为他人作马牛,亦可慨已!
第五十二回 丧猛将英主班师 筑坚城良臣破虏
却说周主荣夜宿行宫,暗思樊爱能、何徽,是先帝旧臣,徽尝守御晋州,积有功劳,不如贷他一死。转念二人不诛,如何振肃军纪,辗转踌躇,不能自决。适值张永德入内值宿,便加询问,永德道:“爱能等本无大功,忝为统将,望敌先逃,一死尚未足塞责,况陛下方欲削平四海,不申军法,就使得百万雄师,有何用处?”周主荣正倚枕假寐,听永德言,蓦然起床,掷枕地上,大呼称善。当下出帐升座,召入樊爱能、何徽,两人械系至前,匍伏叩头。周主叱责道:“汝两人系累朝宿将,素经战阵,此次非不能战,实视朕为奇货,意欲卖与刘崇。今复敢来见朕,难道尚想求生么?”两人无法解免,除叩首请死外,乞赦妻孥。周主道:“朕岂欲加诛尔曹,实因国法难逃,不能曲贷。家属无辜,朕自当赦宥,何必乞求!”两人拜谢毕。即由帐前军士,将两人如法绑出,斩首示众,并诛两人部将数十名,悬首至旦,便令棺殓,特给槥车归葬。恩威并用,令人心服。自是骄将惰卒,始知戒惧,不敢仍前疲玩了。
次日按功行赏,命李重进兼忠武军节度使,向训兼义成军节度使,张永德兼武信军节度使,史彦超为镇国军节度使,余亦升转有差。永德保荐赵匡胤,说他智勇双全,特授殿前都虞侯,领严州刺史。一面遣人至怀州,释赵晁囚,许令建功赎罪。晁忙至潞州谢恩,随驾如故。
周主荣更命天雄军节度使卫王符彦卿,为河东行营都部署,知太原行府事,澶州节度使郭崇为副,向训为都监,李重进为马步都虞侯,史彦超为先锋都指挥使,领步骑二万,进讨河东。又敕河东节度使王彦超,陕府节度使韩通,引兵入阴地关,与彦卿合军西进。用刘词为随驾都部署,以鄜州节度使白重赞为副。官职或叙或不叙,俱有斟酌,并非缺漏。彦卿、彦超两军,指日登程,刘词等尚在潞州,俟车驾出发,然后从行。
北汉汾州防御使董希颜,守城不下。彦超自阴地关进兵,第一重门户,就是汾州城,围攻数日,竟不能拔。彦卿前军亦到,与彦超合攻,四面猛扑,锐不可当。迩时守兵恟惧,彦超忽下令停攻,各部将都来谏阻,彦超道:“城已垂危,旦暮可下,我士卒精锐,必欲驱使先登,非不可克,但死伤必多,何若少待一二日,令他降顺为是!”乃收兵入营,只遣部吏入城投书,谕令速降。果然希颜从命,开城相迎。彦超入城安民,休息一宵,彦卿继至,便会师进逼晋阳。
北汉主刘崇,收散卒,缮甲兵,完城堑,防御周军。辽将杨衮,还屯代州,刘崇遣部吏王得中送行,顺便至辽廷乞援。辽主述律许发援兵,先遣得中回报,途次未免耽搁。那刘崇待援未至,只好固守晋阳,无暇顾及属地。辽州刺史张汉超,沁州刺史李廷诲,先后降周。石州刺史安彦进,为王彦超所擒,解送潞州,城亦陷没。周主荣闻前军得手,也命驾启行,亲征河东。甫出潞州,又接符彦卿军报,北汉宪州刺史韩光愿,岚州刺史郭言,亦举城归顺。周主格外喜慰,既入北汉境内,河东父老,箪食壶浆,争迎王师,且泣诉刘氏苛征,民不聊生,愿上供军需,助攻晋阳。
周主本无意吞并河东,不过欲耀武扬威,使刘崇不敢轻视,及见河东人民,夹道相迎,始欲一劳永逸,为兼并计。当下与诸将商议,誓灭晋阳。诸将多虑刍粮未足,请且班师,再图后举。周主已经出发,怎肯退回!英武之主,大都类是。遂麾军亟进,直抵晋阳城下。符彦卿、王彦超等,已在晋阳城外安营。闻御驾亲临,当然出营迎谒。周主入彦卿营,与彦卿谈及军事,彦卿密奏道:“晋阳城固,未易猝拔,我军远来,师劳饷匮,恐一时未能取胜,况辽兵有来援消息,还望陛下三思,慎重进止!”周主默然不答。
嗣闻代州防御使郑处谦,逐去辽将杨衮,遣人纳款投诚,周主语彦卿道:“代州来归,忻州必孤,卿可移军往攻,此处由朕督领,定要扫灭河东,方无后虑。”彦卿不便再说,勉强应命。周主遂命郭从义为天平军节度使,令与向训、白重赞、史彦超等,随彦卿北进,自率各军环城。旌旗蔽天,戈鋋耀日,延袤至四十里。且取安彦进至城下,枭首揭竿,威慑守兵,一面令宰臣李穀,调度刍粮,饬发泽、潞、晋、隰、慈、终各州,及山东近便诸人夫,运粮馈军。怎奈行营人马,差不多有数十万,所至粮草,随到随尽,军士不免剽掠,遂致人民失望,渐渐的窜入山谷,避死求生。周主颇有所闻,敕诸将招抚户口,禁止侵扰。但令征纳当年租税,及募民输纳刍粟,凡输粟至五百斛,纳草至五百围,即赐出身,千斛千围,即授州县官。亦伤政体。
看官!你想河东百姓,已经离散,还有何人再来供应?徒然颁出了一纸文书,有名无实,城下数十万兵马,仍旧是仰给饷运,别无他望。那符彦卿的奏报,络绎不绝。第一次要紧报闻,是辽主囚住杨衮,另派精骑至忻州。周主即授郑处谦为节度使,令他接济彦卿。第二次要紧报闻,是忻州监军李勍,杀死刺史赵皋,及辽通事杨耨姑,举城请降。周主又授李勍为忻州刺史,令彦卿速趋忻州。第三次要紧报闻,是代州军将桑珪、解文遇,杀死郑处谦,托言处谦通辽。彦卿防有他变,请速济师。周主再遣李筠、张永德将兵三千,往援彦卿。最后一次,是报称进兵忻口,先锋都指挥使史彦超,追敌阵亡。周主虽然英武,到此也不禁心惊。联翩叙下借宾定主。原来符彦卿等行至忻州,正值郑处谦被杀,桑、解两人,因彦卿到来,却也迎谒,但彦卿总加意戒备。至李筠、张永德赴援,兵力较厚,稍觉安心。无如辽兵时来城下,游弋不休,彦卿乃决计出击,与诸将开城列阵,静待敌兵厮杀。俄见敌骑驰至,三三五五,好似散沙一般,前锋史彦超自恃骁勇,哪里看得上眼,当即怒马突出,杀奔前去,从骑只二十余人,敌骑略略招架,就四散奔走,彦超驱马急赶,东挑西拨,越觉得兴高采烈,不肯回头。
彦卿恐彦超有失,亟命李筠引兵接应。李筠走得慢,彦超走得快,两下里无从望见。及李筠行了一程,见前面统是山谷,林箐丛杂,崖壑阴沈,四面探望,并不见有彦超,也不见有辽兵。自知凶多吉少,只好仔细窥探,再行前进。猛听得几声胡哨,深谷中涌出许多辽兵,当先一员大将,生得眼似铜铃,面似锅底,手执一柄大杆刀,高声喝道:“杀不尽的蛮子,快来受死!”李筠心下一慌,也管不及彦超生死,只好火速收军,回马急奔。说时迟,那时快,番兵番将,已经杀到,冲得周军七零八落。筠至此不遑后顾,连部兵统行弃去,一口气跑回大营。番将哪里肯舍,骤马追来,幸亏彦卿出兵抵住,放过李筠,与番将大战一场,杀伤相当。
日将西下,番将方收兵回去,彦卿亦敛兵回城,这一次开仗,丧失了一员大将史彦超,及彦超带去二十余骑,一个也没有逃回。就是李筠麾下,亦十死七八。彦卿长叹道:“我原说不如回军,偏偏主上不允,害得丧兵折将,如何是好!”说至此,遂命侦骑夤夜出探,访问彦超下落。至翌晨得了侦报,彦超被辽兵诱入山中,冲突不出,杀毙辽兵甚多,力竭身亡。彦卿也堕了数点眼泪,便令随员缮好奏疏,报明败状,自请处分。且乞周主班师回朝。
周主荣接阅奏章,忍不住悲咽道:“可惜可惜!丧我猛将,罪在朕躬!”乃追赠彦超为太师,命彦卿觅得遗骸,即返御营。周主本欲吞并北汉,日日征兵催饷,凡东自怀孟,西及蒲陕,所有丁壮夫马,无不调遣。役徒已劳敝不堪,更兼大雨时行,疫疠交作,更不便久顿城下,周主始兴尽欲归,一闻彦超战死,归计益决。
先是北汉使臣王得中,被周军隔断,不能回入晋阳,暂留代州,桑珪将他拘住,送入周营,周主许令释缚,并赐酒食及带马,和颜问道:“汝往辽求援,辽兵果何时到来?”得中道:“臣受汉主命令,送杨衮北返,他非所知。”周主冷笑道:“汝休得欺朕。”得中答以不欺。周主乃令退居后帐,嘱将校再加盘诘。将校往语得中道:“我主优容,待公不薄,若非据实陈明,一旦辽兵猝至,公尚得全生么?”得中叹息道:“我食刘氏禄,应为刘氏尽忠!况有老母在围城中,若以实告,不特害我老母,恐且误我君上,国亡家亦亡,我何忍独生?宁可杀身取义,保我国家,我虽死亦瞑目了!”此人却有烈志。至周主决计南归,遂责得中欺罔,将他缢死。
会符彦卿等自忻州驰还,入见周主,面奏彦超遗骸,无从寻败。不得已招魂入棺,殓以旧时衣冠,饬令随兵舁归。周主也只好付诸一叹。出营亲奠,奠毕入营,便命军士收拾行装,即日班师。同州节度使药元福入奏道:“进军容易退军难,陛下须慎重将事!”周主道:“朕一概委卿。”元福乃部署卒伍,步步为营,俟各军先行,自为后殿。营内尚有粮草数十万,不及搬取,一并毁去。此外随军资械,亦多抛弃,大众匆匆就道,巴不得立刻入京,队伍散乱,无复行列。北汉主刘崇,出兵追蹑,亏得药元福断后一军,严行戒备,列成方阵,俟北汉兵将近,屹立不动,镇定如山。北汉兵冲突数次,几似铜墙铁壁,无隙可钻,渐渐的神颓气沮。那元福阵内,却发出一声梆响,把方阵变为长蛇阵,来击北汉兵,北汉兵顿时骇退,反被元福驱杀数里,斩首千余级,方徐徐再退,向南扈驾去了。元福能军。
周主还至潞州,休息数日,乃复启行至新郑县。县中为嵩陵所在处,嵩陵即周太祖陵,太师冯道,监工早竣,梓宫告窆,道亦病死。周主荣拜谒嵩陵,望陵号恸,俯伏哀泣,至祭奠礼毕,乃收泪而退。壹意黩武,至送葬俱未亲到。柴荣亦未免负恩。饬赐守陵将吏,及近陵户帛有差。追封冯道为瀛王,赐谥文懿。道卒年已七十三,历相四代,且受辽封为太傅,逢迎为悦,阿谀取容。尝自作《长乐老》叙,自述历朝荣遇。后来宋欧阳修著《五代史》,讥他寡廉鲜耻,有愧虢州司户王凝妻。
凝病殁任所,有子尚幼,妻李氏携子负尸,返过开封府,投宿旅舍。馆主不肯留宿,牵李氏臂,迫使出门。李氏仰天大恸道:“我为妇人,不能守节,乃任他牵臂么?”见门旁有斧,便顺手取来,把臂砍去,晕仆门外,好容易才得苏醒。道旁行人,相顾嗟叹,都责主人不情。主人乃留她入舍,给帛缠臂,乃得无恙。开封尹闻知此事,厚恤李氏,笞责馆主,且为李氏请旌朝廷。看官听说,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事二夫。如王凝妻才算烈女,冯道最是无耻,最是不忠,若与王凝妻相较,真正可羞,愿后世勿效此长乐老呢!仿佛晨钟。
周主荣还至大梁,立卫国夫人符氏为皇后,备礼册命。果被想到。进符彦卿为太傅,改封魏王。国丈应该加封。郭从义加兼中书令,刘词移镇长安,王彦超移镇许州,与潞州节度使李筠,并加兼侍中。李重进移镇宋州,加同平章事衔,兼侍卫亲军都指挥使;张永德加检校太傅,兼滑州节度使;药元福移镇陕州,白重赞移镇河阳,并加检校太尉;韩通移镇曹州,加检校太傅。这都算从征有功,所以迁官加爵。其实止高平一战,杀退勍敌,不谓无功。若进攻晋阳,有损无益,就是前时所得北汉州县,一经周主还师,所置刺史,望风遁回,地仍归入北汉。惟代州桑珪,婴城自守,终被北汉兵攻破,珪亦遁去。周主耗去了无数军饷,结果是不得一城,可见用兵是不应轻率哩!随笔示儆。
嗣是周主逐日视朝,政无大小,悉由亲断,百官但拱手受成,不加可否。河南府推官高锡,上书切谏,大致劝周主择贤任能,毋亲细事,周主不从。一日语侍臣道:“兵贵精不贵多。今有农夫百人,不足养甲士一名,奈何尚徒豢惰卒,坐涸民膏?且健懦不分,如何劝众?朕观历代宿卫,羸弱居多,又骄蹇不肯用命,一经大敌,非走即降,回溯数十年来,国姓屡易,都坐此弊。朕惟有简阅诸军,留强汰弱,方能振作军心,免蹈前辙哩!”侍臣一体赞成,遂命殿前都虞侯赵匡胤,大阅军士,挑选精锐,充作卫兵。又饬募各镇勇士,悉令诣阙,仍归匡胤简选,遇有材艺出众,即令补入殿前诸班。周主欲惩前弊,令匡胤简阅诸军,原是当时要策,但匡胤之得受周禅,即伏于此。人定不能胜天,令人徒唤奈何!此外马步各军,各命统将选择。凡从前骄兵惰卒,一概汰去。宫廷内外,尽列熊罴,军务方有起色了。
是年冬季,北汉主刘崇,忧愤成疾,竟至逝世。次子承钧向辽告哀,辽册承钧为汉帝,呼他为儿。承钧亦奉表称男,易名为钧。又在晋阳创立七庙,尊刘崇为世祖,改元天会,复向辽乞师复雠。辽遣高勳为将,率兵助刘钧。刘钧即令部将李存瓌,与勳同攻潞州,不克乃还。勳亦归国。刘钧知不能胜周,乃罢兵息民,礼贤下士,境内粗安。只辽骑却屡窥周边,不免骚扰。周主因大兵甫归,疮痍未复,但戒各边将固守边疆,不得出战。
未几已是显德二年,周主仍遵旧时年号,不复改元。忽闻夏州节度使李彝兴,不奉朝命,拒绝周使。周主与群臣商议,群臣多说道:“夏州地处偏隅,朝廷素来优待,此次不通周使,无非因府州防御使杜德扆,厚沐国恩,得加旌节,彝兴耻与比肩,所以有此变态。臣等以为府州褊小,无足重轻,不若抚谕彝兴,善全大体。”周主怫然道:“朕至晋阳,德扆即率众来朝,且为我力拒刘氏。朕授他节钺,不过报功,奈何一旦弃置!夏州止产羊马,贸易百货,悉仰我国,我若与他断绝往来,他便穷蹙,有何能为呢?”借周君臣口中补叙夏州府州事,笔墨较省。乃遣供奉官驰诣夏州,赍诏诘责,果然李彝兴惶恐谢罪,不敢抗违。
周主喜如所期,更下诏求言,详询内情,并及边事。边将张藏英上书献策,谓深、冀二州交界,有葫芦河横亘数百里,应改掘使深,足限胡马南来,以人力济天险,最为利便等语。周主因遣许州节度使王彦超,曹州节度使韩通,起发兵夫,往掘河道。一面令张藏英绘图立说,再行详闻。藏英奉诏,绘就地形要害,请旨入朝,面陈图说,请俟葫芦河凿深后,即就河岸大堰口,筑城置垒,募兵设戍,无事执耒,有事操戈,且愿自为统率,随宜进止等语。周主喜道:“卿熟谙地势,悉心规画,定能为朕控御边疆。朕准卿所请,可即前去调度,毋负朕望!”
藏英立即拜辞,回镇月余,募得边民千余人,个个是身强力壮,趫健不群。那辽主述律,闻周军筑城堰口,派兵来争。王彦超、韩通分头堵御,却也敌得住辽兵。无如辽兵忽来忽去,行止无常。周军进击,他即退去,周军退回,他又进来,害得王、韩两将,日夕防备,不遑寝食。一班凿河筑城的民夫,也是惊惶得很,旋作旋辍。可巧张藏英募齐兵丁,前来大堰口,与王彦超、韩通会议,决计自作前驱,王、韩为后应,杀他一个痛快,使不再来。当下引众驰击,横厉无前,辽兵已是披靡。藏英又挺着长矛,左旋右舞,挑着处人人落马,刺着处个个洞胸。任你辽兵如何刁狡,也逃不脱性命。再经王彦超、韩通,从后追上,杀毙辽兵无数,剩得几个脚长的,抱头鼠窜,不知去向。
藏英追赶至二十里外,远望不见辽兵,方才退归。于是葫芦河疏凿得成,大堰口城垒渐竣。王彦超、韩通同时返镇,单留张藏英保守城寨,已足抵制辽人。周廷改称大堰口为大宴口,号屯军为静安军,即令藏英为静安军节度使。小子有诗赞道:
凿河筑垒费经营,扼要才堪却虏兵。
胡骑不来河北静,武夫原可作干城。
长城有靠,朔漠无惊,英武过人的周主荣,又想西征南讨了。欲知后事,请看后文。
知进不知退,是英主好处,亦即英主坏处。高平之战,非周主荣之决计进兵,则北汉炽张,长驱南下,河北必非周有矣。至北汉主已败入晋阳,缮甲兵,完城堑,坚壁以待,志在决死,加以辽兵为助,左右犄角,此固非可轻敌者,况以逸待劳,以主待客,难易判然,安能必胜?周主知进而不知退,此其所以损兵折将,弃械耗财,而卒致废然自返也。若张藏英之浚河筑城,正以守为战之计,可进可退,绰有余裕,胡马不敢南来,两河可以无患,谓非良将得乎!史彦超恃勇而死,张藏英好谋而成。为将者于此觇休咎,为主者亦可于此判优劣焉。
第五十三回 宠徐娘赋诗惊变 俘蜀帅得地报功
却说周主荣既败汉却辽,遂思西征南讨,统一中国。当下召入范质、王溥、李穀诸宰臣,及枢密使郑仁诲等,开口宣谕道:“朕观历代君臣,欲求治平,实非容易。近自唐、晋失德,天下愈乱,悍臣叛将,篡窃相仍。至我太祖抚有中原,两河粗定,惟吴、蜀、幽、并,尚未平服,声教未能远被。朕日夜筹思,苦乏良策。想朝臣应多明哲,宜令各试论策,畅陈经济,如可采择,朕必施行,卿等以为何如?”范质、王溥等,齐声称善,乃诏翰林学士承旨徐台符以下二十余人,入殿亲试。每人各撰二文,一是“为君难,为臣不易论”;一是“平边策”。徐台符等得了题目,各去撰著。有的是攒眉蹙额,煞费苦心;有的是下笔成文,很是敏捷。自辰至未,陆续告成,先后缴卷。周主逐篇细览,多半是徒托空言,把孔圣人的“修文德,来远人”二语,敷衍成篇,不得实用。惟给事中窦仪,中书舍人杨昭俭,谓宜用兵江、淮,颇合周主微意。还有一篇崇论闳议的大文,乃是比部郎中王朴所作。略云:
臣闻唐失道而失吴、蜀,晋失道而失幽、并,观所以失之之由,知所以平之之术。当失之时,君暗政乱,兵骄民困,近者奸于内,远者叛于外,小不制而至于大,大不制而至于僭。天下离心,人不用命。吴、蜀乘其乱而窃其号,幽、并乘其间而据其地。平之之术,在乎反唐、晋之失而已。必先进贤退不肖以清其时,用能去不能以审其材,恩信号令以结其心,赏功罚罪以尽其力,恭俭节用以丰其财,时使薄敛以阜其民。俟其仓廪实,器用备,人可用而举之。彼方之民,知我政化大行,上下同心,力强财足,人安将和,有必取之势,则知彼情状者,愿为之间谍,知彼山川者,愿为之先导。彼民与此民之心同,是即与天意同。
与天意同,则无不成之功矣。凡攻取之道,从易者始。当今惟吴易图,东至海,南至江,可挠之地二千里。从少备处先挠之,备东则挠西,备西则挠东,彼必奔走以救其弊。
奔走之间,可以知彼之虚实,众之强弱,攻虚击弱,则所向无前矣。攻虚击弱之法,不必大举,但以轻兵挠之。南人懦怯,知我师入其地,必大发以来应;数大发则民困而国竭,一不大发,则我可乘虚而取利。彼竭我利,则江北诸州,乃国家之所有也。既得江北,则用彼之民,扬我之兵,江之南亦不难平之也。如此则用力少而收功多。得吴则桂、广皆为内臣,岷、蜀可飞书而召之。若其不至,则四面并进,席卷而蜀平矣。吴、蜀平,幽州亦望风而至。惟并州为必死之寇,不可以恩信诱,必须以强兵攻之。然彼自高平之败,力已竭,气已丧,不足以为边患,可为后图。
方今兵力精练,器用具备,群下知法,诸将用命,一稔之后,可以平边。臣书生也,不足以讲大事,至于不达大体,不合机变,惟陛下宽之!
周主览到这篇文字,大加称赏,便引与计议。朴谈论风生,无不称旨,因授为左谏议大夫。未几且命知开封府事。就是窦仪、杨昭俭,也得升官;仪为礼部侍郎,昭俭为御史中丞。特用声西击东的计策,先命偏师攻蜀,继出正军击唐。先是秦、成、阶三州入蜀,蜀人又取凤州。见前文。蜀主孟昶,好游渔色,浪费无度,国用不足,专向民间取偿。秦、凤人民,迭遭苛税,仍欲归隶中原,乃相次诣阙,乞举兵收复旧地。周主正要发兵,又得了这个机会,更加喜悦,立命凤翔节度使王景,及宣徽南院使向训,为征蜀正副招讨使,西攻秦、凤。蜀主闻报,忙遣客省使赵季札,趋赴秦、凤二州,按视边备。季札本没有甚么材干,偏他目中无人,妄自尊大。一到秦州,节度使韩继勳迎入城中,与谈军事,多经季札吹毛索瘢,免不得唐突数语,季札怏怏而去。转至凤州,刺史王万迪,见他趾高气扬,也是不服,勉强应酬了事。自大者必遭众忌。季札匆匆还入成都,面白蜀主,谓韩、王皆非将才,不足御敌。蜀主亦叹道:“继勳原不足当周师,卿意属在何人?”季札朗言道:“臣虽不才,愿当此任,管教周军片甲不回!”令人好笑。蜀主乃命季札为雄武节度使,拨宿卫兵千人,归他统带,再往秦、凤扼守。又派知枢密王昭远,按行北边城塞,部署兵马,防备周师。自己仍评花问柳,赌酒吟诗,日聚后宫佳丽,教坊歌伎,以及词臣狎客,一堂笑乐,好似太平无事一般。
广政初年,广政即蜀主昶年号,见前。内廷专宠,要算妃子张太华,眉目如画,色艺兼优,蜀主昶爱若拱璧,出入必偕,尝同辇游青城山,宿九天文人观中,月余不返。忽一日雷雨大作,白昼晦暝,张太华身轻胆怯,避匿小楼,不意霹雳无情,偏向这美人头上,震击过去,一声响亮,玉骨冰销。想系房帷不谨,触动神怒,故遭此谴。昶悲悼的了不得,因张妃在日,曾留恋此观,有死后瘗此的谶语,乃用红锦龙褥,裹瘗观前白杨树下。
昶即日回銮,悼亡不已。一班媚子谐臣,欲解主忧,因多方采选丽姝。天下无难事,总教有心人,果然得一绝色娇娃,献入宫中。昶仔细端详,花容玉貌,仿佛太华,而且秀外慧中,擅长文墨,试以诗词歌赋,无一不精,直把这好色昏君,喜欢得不可名状。绸缪数夕,即拜贵妃,别号花蕊夫人,寻又赐号慧妃。妃爱赏牡丹芙蓉,所以蜀中有牡丹苑,有芙蓉锦城。牡丹苑中,罗列各种,无色不备。芙蓉锦城,是在城上种植芙蓉,秋间盛开,蔚若锦霞,因此号为锦城。
蜀地素称饶富,又经十年无事,五谷丰登,斗米三钱,都下士女,不辨菽麦,多半是采兰赠芍,买笑寻欢。上行下效,捷如影响。蜀主昶见近置远,居安忘危,除花蕊夫人外,又广选良家女子,充入后宫,各赐位号,有昭仪、昭容、昭华、保芳、保香、保衣、安宸、安跸、安情、修容、修媛、修娟等名目,秩比公卿大夫,甚至舞娼李艳娘,亦召入宫中,厕列女官,特赐娼家钱十万缗,代作聘金。
是年周蜀开衅,适当夏日,昶既派出赵季札、王昭远两人,还道是御敌有余,依旧流连声色。渐渐的天气炎热,便挈花蕊夫人等,避暑摩诃池上,夜凉开宴,环侍群芳,昶左顾右盼,无限欢娱。及谛视嫔嫱,究要推那花蕊夫人,作为首选,酒酣兴至,就命左右取过纸笔,即席书词,赞美花蕊夫人,第一句写下道:“冰肌玉骨清无汗”,第二句接写道:“水殿风来暗香满。”从战鼓冬冬中,忽插一段香艳文字,越觉夺目。再拟写第三句,突有紧急边报到来,乃是周招讨使王景,自大散关至秦州,连拔黄牛八寨。昶不禁掷笔道:“可恨强寇,败我诗兴!”乃并撤酒肴,即召词臣拟旨,派都指挥使李廷珪为北路行营都统,高彦俦为招讨使,吕彦琦为副招讨使,客省使赵崇韬为都监,出拒周师。一面促赵季札速赴秦州,援应韩继勳。
季札奉命出军,连爱妾都带在身旁,按驿徐进,兴致勃然。到了德阳,闻周军连拔诸寨,气势甚盛,不由的畏缩起来。嗣经朝旨催促,越觉进退两难。床头妇人,权逾君上,劝令还都避寇,不容季札不依。季札遂疏请解任,托词还朝白事,先遣亲军保护爱妾,与辎重一同西归,然后引兵随返。既至成都,留军士在外驻扎,单骑入城。都中人民,还疑他是孑身逃回,相率震恐。及季札入见蜀主,由蜀主问他军机,统是支吾对答,并没有切实办法。蜀主大怒道:“我道汝有甚么材能,委付重任,不料愚怯如此!”遂命将季札拘住御史台,付御史审勘。御史劾他挈妾同行,擅自回朝,应加死罪。蜀主批准,令把季札推出崇礼门外,斩首示众。谋及妇人,宜其死也。蜀行营都统李廷珪率兵至威武城,正值周排阵使胡立,带领百余骑,前来巡逻。廷珪即麾军杀上,把胡立困在垓心,胡立兵少势孤,冲突不出,被蜀将射落马下,活擒而去。立部下多为所获,只剩数十骑逃归周营。李廷珪得了小胜,报称大捷,并命军衣上绣作斧形,号为破柴都。周主本姓为柴,故有此号。虚名何益?
蜀主昶接着捷报,很是喜慰,且遣使至南唐、北汉,约共出兵攻周。偏是得意事少,失意事多,捷报才到,败报又来。廷珪前军,为周将所败,掳去将士三百人。蜀主乃复遣知枢密使伊审征抚勉行营,再行督战。
审征驰诣军前,与廷珪商定军谋,遣先锋李进据马岭寨,截住周军来路。再派游击队旁出斜谷,进屯白涧,作为偏师。又令染院使王峦,引兵出凤州北境,至堂仓镇及黄花谷,绝周粮道,三路出师,审征、廷珪等择地扎营,专待消息,准备接应。
王峦率兵三千人,径趋堂仓,先令侦骑至黄花谷中,探明敌踪,还报谷外有周军往来,统是输运辎重,接济周营,并没有大将弹压。峦大喜道:“我去把他辎重军,一齐夺来,管教他粮食中断,全军溃走了。”我亦说是妙计,无如不从汝愿。遂驱军前进,驰入黄花谷。谷长路窄,兵士不能并行,只好鱼贯而入,慢慢儿的蛇行过去。那知周军伏在谷口,见蜀兵出谷前来,立即突出。打倒一个捉一个,打倒两个捉一双,王峦押着后队,尚未得知,只管催军速趱,待至前队已擒去千人,方悉谷外警报,慌忙传令退还,怎奈后面的谷口,也有周军出现,峦拚命杀出,手下只剩百余骑,紧紧随着,此外都陷入谷中,被周军前后搜捕,一古脑儿捉去。峦带百余骑还奔堂仓,急急如漏网鱼,累累如丧家犬,恨不得三脚两步,即抵大营。甫至堂仓镇附近,见前面摆着一彪人马,很是雄壮,为首的戴着兜鍪,穿着铁甲,立马横枪,朗声呼道:“我周将张建雄也!来将快下马受缚,免我动手。”峦至此叫苦不迭,自思进退无路,只好硬着头皮,纵马来战。两下交锋,一个是胆壮气雄,一个是心惊力怯,才及四五合,杀得王峦满身臭汗,招架不住。建雄大喝一声,把峦扯住衣襟,摔落马下,周军顺手揿住,将峦缚好,牵往马前。蜀兵只有百余骑,怎能夺回主将,兼且无路脱奔,没奈何哀求乞降。建雄令军士反绑蜀兵,仍然由原路回军。那时黄花谷内,已将蜀兵捉得精光,仔细检点,刚刚捉了三千人,一个也不少,一个也不多。更奇的是一个不死,各由建雄带去,回营报功。原来王景、向训等,早已防蜀兵劫粮,伏兵黄花谷口,巧巧王峦中计,遂致全军覆没。
李进在马岭寨中,得知此信,吓得战战兢兢,还道周军具有神力,能使片甲不留。要逃性命,走为上策,便弃了马岭寨,奔回大营。白涧屯兵,也闻声奔溃。伊、李两蜀将的规画,一并失败,自知立脚不住,不如见机早退,因弃营返奔,直至青泥岭下,依险扎住。雄武节度使韩继勳,亦乐得逃生,画个依样葫芦,走还成都。一班逃将军。秦州观察判官赵玭,召官属与语道:“敌兵甚锐,战无不胜,我国所遣兵将,向称骁勇,一经战阵,非死即逃,我等怎可束手待毙,去危就安,正在今日,未知诸君意下如何?”大众都是贪生怕死,听了玭言,应声如响,即开城迎纳周军。
王景等已入秦州,便分兵攻成、阶二州,自督军往围凤州。成、阶二州的刺史,闻秦州失守,当即迎降,独凤州固守不下。自韩继勳逃回成都,蜀主昶把他褫职,改用王环为威武节度使,赵崇溥为都监,往援秦州。两将行至中途,接得秦州降周消息,忙引兵转趋凤州。甫入凤州城,那王景已率师来攻,急登陴守御。景四面攻扑,都被赵崇溥督兵拒却,乃筑垒成围,断绝城中樵汲,令他自毙。适曹州节度使韩通,奉周主命,来助王景。景令他往城固镇,堵住蜀中援师。城中饷竭援穷,渐渐支撑不住,每夜有兵将缒城出降。王景乘危督攻,一鼓登城,城上守兵俱靡,王环、赵崇溥,尚率众巷战。怎奈士无斗志,陆续逃散,只剩王、赵两将,无路可奔,统被周将擒住,崇溥愤不欲生,绝粒而死,环被拘狱中。
于是秦、凤、成、阶四州,俱为周有。
王景露布奏捷,静候朝命。周主传谕优奖,且命赦四州所获将士,愿归诸人,给资遣还。愿留诸人,各予俸赐,编为怀恩军,即令降将萧知远带领,暂住凤州。嗣因兴兵南讨,欲罢西征,遂遣萧知远率兵西归。
蜀中兵败地削,上下震惊,伊审征、李廷珪等,奉表请罪。蜀主概置不问,但命在剑门、白帝城各处,多聚刍粮,为备御计。一面鼓铸铁钱,禁民间私用铁器。国人很觉不便,都归咎李廷珪等将士。昶母李氏,亦屡言典兵非人,除高彦俦忠诚足恃外,应悉数改置,昶不能从,后来惟彦俦死节,方知李氏有识,可惜孟昶不用。但罢廷珪兵柄,令为检校太尉。及萧知远等还蜀,蜀主昶亦放还周将胡立等八十余人,并嘱立带转国书,向周请和。
立还至大梁,呈上蜀主昶书。周主展开一阅,但见起首二语,乃是大蜀皇帝,谨致书于大周皇帝阁下,不禁忿然道:“他尚敢与朕为敌么?”嗣复看将下去,乃是一篇骈体文。略云:
窃念自承先训,恭守旧邦,匪敢荒宁,于兹二纪。顷者晋朝覆灭,何建来归,不因背水之战争,遂有仇池之土地。洎审晋君北去,中国且空,暂兴敝邑之师,更复成都之境。厥后贵朝先皇帝应天顺人,继统即位,奉玉帛而未克,承弓剑之空遗,但伤嘉运之难谐,适叹新欢之且隔。以至去载,忽劳睿德,远举全师,土疆寻隶于大朝,将卒亦拘于贵国。幸蒙皇帝惠其首领,颁以衣裘,偏裨尽补其职员,士伍遍加以粮赐,则在彼无殊于在此,敝都宁比于雄都!方怀全活之恩,非有放还之望。今则指导使萧知远等,押领将士子弟,共计八百九十三人,还入成都,具审皇帝迥开仁愍,深念支离,厚给衣装,兼加巾屦,给沿程之驿料,散逐分之缗钱。此则皇帝念疆场几经变革,举干戈不在盛朝,特轸优容,曲全情好。求怀厚谊,常贮微衷。载念前在凤州,支敌虎旅,曾拘贵国排阵使胡立以下八十余人,嘱令军幕收管,令各支廪食,各给衣装,只因未测宸襟,不敢放还乡国。今既先蒙开释,已认冲融,归朝虽愧于后时,报德未稽于此日。其胡立以下,令各给鞍马、衣装、钱帛等,专差御衣库使李彦昭部领,送至贵境,望垂宣旨收管。矧以昶昔在龆龄,即离并都,亦承皇帝风起晋阳,龙兴汾水,合叙乡关之分,以申玉帛之欢。倘蒙惠以嘉音,即伫专驰信使,谨因胡立行次,聊陈感谢。词不尽意,伏惟仁明洞鉴,瞻念不宣。
周主览毕,颜色少霁,便语胡立道:“他向朕乞和,情尚可原,但不应与朕钧礼,朕不便答复。汝在蜀多日,能悉蜀中情形否?”立叩陈蜀主荒淫情事,且自请失败罪名。周主道:“现在有事南方,且令蜀苟延一二年,俟征服南唐,再图西蜀未迟。朕赦汝罪,汝且退出去罢!”立谢恩而退。
蜀主昶俟周复书,始终不至,竟向东戟指道:“朕郊祀天地,即位称帝时,尔方鼠窃作贼,今何得藐我至此!”遂仍与周绝好,复为敌国。小子有诗咏道:
丧师失地尚非羞,满口骄矜最足忧;
幸有南唐分敌势,尚留残喘度春秋。
蜀事暂从缓叙,小子要述及周唐战争了。看官不嫌词费,还请再阅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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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色二字,最足误人,而国君尤甚,自古迄今,未闻有耽情声色,而能保邦致治者。蜀主孟昶,据有两川,因佚思淫,因淫致侈,幸经中原多故,方得十余年无事。然周师一出,即失四州,所遣诸将,非死即逃,盖淫靡成风,将骄卒惰,欲其杀敌致果也得乎?逮夫修书乞和,不得答复,复有庞然自大之言。师徒挠败不之忧,土宇侵削不之惧,几何而不亡国败家也。厥后徐妃入宋,咏述亡国之由来,有“十四万人齐解甲,可无一个是男儿!”二语,后世竞传诵之,然美人误国,厥罪维钧,半老徐娘,亦宁能辞咎乎?而蜀主昶固不足责焉。
第五十四回 李重进涉水扫千军 赵匡胤斩关擒二将
却说蜀主昶致书乞和,周主虽不答复,却为着南讨兴师,暂罢西征,令各将振旅言旋,别命宰臣李穀为淮南道前军行营都部署,兼知庐、寿等州行府事,许州节度使王彦超为副,都指挥使韩令坤等一十二将,一齐从征,向南进发,并先谕淮南州县道:
朕自缵承基构,统御寰瀛,方当恭己临朝,诞修文德,岂欲兴兵动众,专耀武功!顾兹昏乱之邦,须举吊伐之义。
蠢尔淮甸,敢拒大邦!因唐室之凌迟,接黄寇之纷扰,飞扬跋扈,垂六十年,盗据一方,僭称伪号。幸数朝之多事,与北境以交通,厚启兵端,诱为边患。晋、汉之代,寰境未宁,而乃招纳叛亡,朋助凶慝,李金全之据安陆,李守贞之叛河中,大起师徒,来为援应,攻侵高密,杀掠吏民,迫夺闽、越之封疆,涂炭湘、潭之士庶。以至我朝启运,东鲁不庭,发兵而应接叛臣,观衅而凭陵徐部。沭阳之役,曲直可知,尚示包荒,犹稽问罪。迩后维扬一境,连岁阻饥,我国家念彼灾荒,大许籴易。前后擒获将士,皆遣放还。自来禁戢边兵,不令侵挠。我无所负,彼实多奸,勾诱契丹,至今未已,结连并寇,与我为仇,罪恶难名,神人共愤。今则推轮命将,鸣鼓出师,征浙右之楼船,下朗陵之戈甲,东西合势,水陆齐攻。吴孙皓之计穷,自当归命,陈叔宝之数尽,何处偷生!一应淮南将士军人百姓等,久隔朝廷,莫闻声教,虽从伪俗,应乐华风,必须善择安危,早图去就。如能投戈献款,举郡来降,具牛酒以犒师,纳圭符而请命,车服玉帛,岂吝旌酬,土地山河,诚无爱惜。刑赏之令,信若丹青。若或执迷,宁免后悔!王师所至,军政甚明,不犯秋毫,有如时雨。百姓父老,各务安居,剽掳焚烧,必令禁止。须知助逆何如效顺,伐罪乃能吊民。朕言尽此,俾众周知!
这道谕旨,传入南唐,江淮一带,当然震动。唐主璟只信用二冯,冯延己尝坐罪罢相。见前文潭州失守事。不到数月,便命复职,冯延鲁又入任工部侍郎,兼东都副留守。东都即广陵见前。就是陈觉、魏岑等,亦相继起用,奸佞盈廷,国政日紊。每年冬季,淮水浅涸,唐主本发兵戍守,号为把浅兵。寿州监军吴廷绍,以为疆场无事,奏请撤戍,竟邀唐主俞允。清淮节度使刘仁赡,固争不得,自决藩篱。忽闻周师将至,正值天寒水涸的时候,淮上人民,很是恐慌。独刘仁赡神色自若,部分守御,不异平时,众情少安。唐主命神武统军刘彦贞,为北面行营都部署,率兵二万趋寿州,奉化节度使同平章事皇甫晖,为北面行营应援使,常州团练使姚风为应援都监,率兵三万屯定远县,召镇南节度使宋齐邱,还至金陵,又授户部尚书殷崇义知枢密院事,与齐邱共预兵谋,居中调度。
周都部署李穀等,引兵至正阳镇,见淮上防守无人,便赶造浮梁,数夕即成,越淮而东,直指寿州城下。虽有唐兵二千余人,半途拦阻,哪里是周军对手,略略交锋,便即溃去。周都指挥使白延遇,乘胜长驱,进至山口镇,又遇唐兵千余名,也不值周军一扫。惟进攻寿州,却是城坚难拔,用了许多兵力,毫不见功。李穀屡驰书周廷,报明情实,周主即拟亲征,适枢密使郑仁诲病逝,朝右失一谋臣,周主很是叹惜,亲往吊丧。近臣奏称年月方向,不利驾临,周主摇首道:“君臣义重,尚顾得年月方向么?”可称豁达。遂亲至郑宅,哭奠而归。特叙仁诲之死,惜其贤也。
嗣由吴越王钱弘俶,遣来贡使,入献方物,周主召见使臣,嘱令赍诏回国,谕吴越王发兵击唐。吴越王应诏发兵,特简同平章事吴程,出袭常州。唐右武卫将军柴克宏,引军邀击,大破吴越军,斩首万余级,吴程遁还,克宏复移援寿州,途中忽然遇疾,竟尔暴亡。也是寿州晦气。
寿州尚是固守,李俶久攻不克,便在行营中过年,越年已是周显德三年了。周主闻寿州不下,决计亲征,命宣徽南院使向训,权任留守,端明殿学士王朴为副,彰信节度使韩通,权任点检侍卫司,及在京内外都巡检。派侍卫都指挥使李重进为先锋,前往正阳,河阳节度使白重赞,出屯颍上,遥应重进。两人先发,自督禁军启行。
那时唐将刘彦贞,已引兵援寿州,并具战船数百艘,令驶往正阳,毁周浮梁。李俶探知敌谋,召将佐集议道:“我军不能水战,若正阳浮梁,为贼所毁,势且腹背受敌,退无所归,不如还保正阳,伫候车驾到来,听旨定夺。”乃一面报明周主,一面焚去刍粮,拔营齐退。
周主行至固镇,接到李俶奏报,不以为然。急遣中使驰往俶营,谕止退兵。俶已到正阳,才得谕旨,乃更复奏道:“贼将刘彦贞来救寿州,臣却不惧,只虑贼舰顺流掩击,断我浮梁,截我后路,所以不得已退守正阳。今贼舰日进,淮水日涨,若车驾亲临,万一粮道断绝,危且不测,愿陛下驻跸陈颍,俟臣审度可否,再行进取未迟!”周主览奏,愀然不乐,飞促李重进驰诣淮上,与俶会师。且传谕道:“唐兵且至,须急击勿失!”
重进奉命抵正阳,那唐将刘彦贞,到了寿州,见周军退去,便欲追击。刘仁赡谏阻道:“公军未至,敌已先退,想是畏公声威,故即遁去,但能固我边圉,何用速战!倘或追击失利,大事反去了。”彦贞道:“火来水挡,兵来将御,敌已怯退,正好乘此进击,奈何不行!”池州刺史张全约,又力为谏止,怎奈彦贞坚执不从,驱军急进。死期已至,如何挽回!仁赡长叹道:“果遇周军,必败无疑!看来寿州是难保了。我当为国效死,城存与存,城亡与亡。”说毕泣下,部众统是感奋,乃入城登陴,修堞益兵,决计死守。
这位不识进退的刘彦贞,他本是无才无能,不娴军旅,平时靠着刻薄百姓的手段,日朘月削,积财巨万,一半儿充入宦囊,一半儿取赂权要。所以冯延己、陈觉、魏岑等,争相标榜,或称他治民如龚、黄,龚遂、黄霸,汉时循吏。或誉他用兵如韩、彭,韩信、彭越,汉时良将。唐主信以为真,一闻周师入境,便把兵权交付与他,他亦直受不辞,贸然专阃,裨将咸师朗等,亦皆轻率寡谋,毫不足用。当下违谏进兵,直抵正阳,旌旗辎重,亘数百里。
周先锋将李重进,望见唐兵到来,便渡淮东进,也不及与彦贞答话,便身先士卒,冲入唐军。唐将咸师朗,自恃骁勇,策马舞刀,抵住重进,兵器并举,战到四五十合,不分胜负,重进佯输,跑马绕阵而走。师朗不知是计,骤马急追,约有二百余步,由重进按住了刀,挽弓搭箭,回放一矢。师朗刚刚追上,相距只有数武,急切无从闪避,左肩上着了一箭,忍痛不住,撞落马下。唐兵忙来抢救,被重进回马杀退,捉住师朗,遣部卒解入穀营。
穀闻重进得胜,也拨韩令坤等将士,越淮接应。重进正杀入唐阵,凭着一把大刀,左劈右斫,挥死多人。刘彦贞随兵虽众,统是酒囊饭袋,不耐争战,蓦遇重进一支人马,已似虎入羊群,望风奔避。再加韩令坤等相继杀来,哪里还敢抵敌,霎时间狂奔乱窜,四散逃生。单剩刘彦贞亲军数百人,如何支持,当然拥着彦贞,落荒西走。重进怎肯饶他,紧紧追蹑。前面有一小陂,地势不高,却很峻削。唐军越陂而逃,彦贞也跃马上陂,不防马失后蹄,倒退下来,竟将彦贞送落马后,滚坠陂下。凑巧重进追到,顺手一刀,把彦贞劈做两段!钱难买命,何如不贪?此外四窜的唐兵,被周军分头赶杀,斩首万余级,伏尸三十里,军资器械,遍地抛弃。由周军慢慢搬去,共得二十余万件。
唐刺史张全约,方运粮进饷前军,途次见败卒逃归,报称彦贞战死,急将粮车折回寿州。所有彦贞残众,也共逃入寿州城内。刘仁赡表举全约为马步左厢都指挥使,同守州城。皇甫晖、姚凤,闻彦贞覆师,不敢屯留定远县,即退保清流关。滁州刺史王绍颜,已委城遁去。
周主得知正阳胜仗,也自陈州至正阳,命李重进代为招讨使。但令穀判寿州行府事,自督大军进攻寿州,在淝水南下营,徙正阳浮梁至下蔡镇,且召宋、亳、陈、颍、徐、宿、许、蔡等处数十万,围攻寿州,昼夜不息。刘仁赡已备足守具,镇日里发矢掷石,鸣炮扬灰,使周军不能薄城。周军虽多,无从进步,只好顿留城下;周主亦无可如何。
忽报唐都监何延锡,率战舰百余艘,驻营涂山,为寿州声援,乃召殿前都虞侯赵匡胤入帐道:“何延锡来援寿州,但在涂山下立营,不敢到此,想亦没有甚么能力。惟寿州城内的守兵,得此声援,却不易摇动,汝可引兵前去,破灭此营。”匡胤领命,即率兵五千,趋往涂山,遥见唐兵维舟山下,一排儿却很整齐,岸上只有一营,想是何延锡驻着,便顾语部将道:“我军是陆兵,敌军是水师。主客殊形,如何破敌!我惟有用计除他便了。”遂选老弱兵百余骑,授他密语,往诱敌营,自引精骑埋伏涡口。何延锡正在营中坐着,自思寿州孤危,不好不救,又不能遽救,心下好同辘轳一般。突有军吏入报道:“周军来了!”延锡忙即上马,招集水军,出营角斗。营外只有百余骑周兵,更兼老少不齐,或长或短,延锡不禁大笑道:“我道周军如何利害,怎知是这等人物!也想来踹我营么?”便麾兵杀上。那周兵并未对仗,立即返奔。延锡追了一程,也欲回军,但听得敌骑笑骂道:“料你这等没用的贼奴,不敢追来,我有大军在涡口,你等如再追我,管教你人人陨首,个个丧生!”不欺之欺,尤善于欺。延锡被他一激,不肯罢休,索性再赶,且嘱令战舰五十艘,驶至涡口,就使遇着不测,也可下船急走。于是周兵前奔,唐兵后追,不多时已至涡口,只见前面统是芦苇,长可称身,并没有周军驻扎。延锡胆愈放大,又听得敌骑揶揄,仍然如故,便当先力追,那敌骑却从芦苇中,窜了进去。延锡不知好歹,也纵马入芦苇间,追杀敌骑,不意两旁伏着绊马索,竟将马足绊住,马忽坠倒,延锡也跌做一个倒栽葱。慌忙扒起,突来了一位面红大将军,兜头一棍,击破延锡脑袋,死于非命。
看官不必细猜,便可知是赵匡胤,匡胤既击死何延锡,指挥伏兵,驱杀唐军,唐军都做了刀头鬼。有几个跑得快的,远远逃去,哪里还好下船!所有战船五十艘,急急驶来,正好被匡胤夺住,乘船至御营报功,周主自然嘉奖。又接得庐、寿、光、黄巡检使司超,奏称在盛唐地方,击败唐兵,夺得战舰四十余艘。周主大喜,且谕匡胤道:“我军处处得胜,先声已振,只是寿州不下,阻我前进。我欲进击清流关,卿以为可行否?”匡胤道:“臣愿得二万人,往取此关。”周主道:“清流关颇称雄壮,除非掩袭一法,未易成功,卿既欲往,就烦前去。”匡胤道:“臣即引兵前往便了。”周主便派兵二万名,令匡胤带领了去。复遣人往谕朗州节度使王逵,命他出攻鄂州,特授南面行营都统使。王逵应诏出师,后文自有交代。
且说赵匡胤往袭清流关,星夜前进,路上偃旂息鼓,寂无声响,但令各队衔枚疾走。及距关十里,分部兵为两队,前队兵直往关下,自引兵从间道而去。皇甫晖、姚凤两人,探得周兵到来,开关迎敌,正在山下列阵。不防山后杀出一队雄师,喊呐前来,径去抢关。晖、凤连忙回军,奔入关门,那周军已经驰到,守兵阖门不及,被周军一拥杀进,吓得晖、凤手足失措,没奈何逃往滁州,周军队里的大将,就是赵匡胤,既占住清流关,便进薄滁城。
晖、凤才入城中,后面已有鼓声传到,回头遥望,远远的旗帜飘扬,如飞而至。就中有一最大的帅旗,上面隐约露一赵字。皇甫晖叫苦不迭,忙令把城外吊桥,立即拆去,阻住来军。自与姚凤阖门拒守,登城俯眺,见周军已逼城壕,一齐下马凫水,越过濠西。那赵匡胤更来得突兀,勒马一跃,竟跳过七八丈阔的大渠,晖不禁伸舌!未几即见匡胤指麾兵士,督令攻城,当下开口传呼道:“赵统帅不必逞雄,彼此各为其主,请容我列阵出战,决一胜负,幸勿逼人太甚!”匡胤笑道:“你尽管出来交锋,我便让你一箭地,容你列阵,赌个你死我活,叫你死而无怨!”说至此,便用鞭一挥,令部众退后数步,自己亦勒马倒退,伫候守兵出战。好整以暇。
待了多时,听得城门一响,两扉骤辟,守兵滚滚出来,后面便是晖、凤二人,并辔督军。两阵对圆,匡胤持着一杆通天棍,上前突阵,且大呼道:“我止擒皇甫晖,他人非我敌手,休来送死!”唐兵见他来势甚猛,便即让开两旁,由他驰入,他即冲至皇甫晖马前,晖忙拔刀迎战。刀棍相交,才及数合,被匡胤用棍架开晖刀,右手拔剑,向晖脑袋上斫去,晖将首一偏,不由的眼花撩乱,再经匡胤用棍一敲,就从马上坠下,姚凤急来相救,那马首已着了一棍,马蹄前蹶,也将姚凤掀翻。周军乘势齐上,把晖、凤都活捉了去。唐兵失了主帅,自然溃散,滁州城唾手取来,匡胤入城安民,遣人报捷。
周主命马军副指挥使赵弘殷,东取扬州,道过滁城,已值昏夜。弘殷为匡胤父,拟入城休息,即至城下叩门。匡胤问明来意,便道:“父子虽系至亲,但城门乃是王事,深夜不便开城,请父亲权宿城外,俟诘旦出迎便了!”公而忘私。弘殷只好依言,在城外留宿一宵。越日天明,方由匡胤出谒,导父入城。嗣又连接钦使,一个是翰林学士窦仪,来籍滁州帑藏,一个是左金吾卫将军马承祚,来知滁州府事。还有一个蓟州人赵普,来做滁州军事判官。匡胤一一接见,很是欢洽,一面将皇甫晖、姚凤等,解献行在。晖已受伤,入见周主,不能起立,但委卧地上道:“臣非不忠于所事,但士卒勇怯不同,所以被擒。臣前此亦屡与辽人交战,未尝见兵精如此,今贵朝兵甲坚强,又有统帅赵匡胤,智勇过人,无怪臣丧师委命,臣死也值得了!”虽是勉强解嘲,还算有些志节。周主颇加怜悯,命左右替他释缚,留在帐后养疴,晖竟病死。周主诇知扬州无备,令赵弘殷速即进兵,再派韩令坤、白延遇两将,援应弘殷。弘殷时已抱病,力疾从公,既与韩、白二人会晤,便即引兵去讫。
唐主璟屡接败报,很是惶急,特遣泗州牙将王知朗,奉书周主,情愿求和。书中自称唐皇帝奉书大周皇帝,请息兵修好,兄事周主,愿岁输货财,补助军需。周主得书不答,斥归知朗。唐主没法,再遣翰林学士锺谟,工部侍郎李德明,赍献御药,及金器千两,银器五千两,缯帛二千匹,犒军牛五百头,酒二千斛,直至寿州城下,奉表称臣。周主命大陈军备,自帐内直达帐外,两旁统站着赳赳武夫,握刃操兵,非常严肃,然后令唐臣入见。锺谟、李德明,一入御营,瞧着如许军容,已觉惊惶得很。没奈何趋近御座,见上面坐着一位威灵显赫的周天子,不由的魂悸魄丧,拜倒案前。正是:
上国耀兵张御幄,外臣投地怵天威。
欲知周主如何对付唐使?请看下回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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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南唐之不能敌周,说者多归咎于唐主之第知修文,不知经武。实则不然;唐主之误,误在任用非人耳。五鬼当朝,始终不悟,又加一自命元老之宋齐邱,为五鬼之首领,斥忠良,进奸佞。贪庸如刘彦贞,第以权奸之称誉,任为统帅,一战即死,坐失藩篱。皇甫晖、姚凤等,皆庸碌子。清流关未战即溃,滁州城遇敌成擒,以阘茸无能之将士,欲其保守淮南,固必无是事也。子舆氏有言:不用贤则亡,削何可得?彼淮南之丧师削地,犹得苟延至十数年,意者其犹为淮南之幸欤!
第五十五回 唐孙晟奉使效忠 李景达丧师奔命
却说唐使锺谟、李德明,入谒周主,拜倒座前,战兢兢的自述姓名,说明来意,并呈上唐主表文,由周主亲自展阅。
表中略云:
臣唐主李璟上言:窃闻舍短从长,乃推通理;以小事大,著在格言。伏惟皇帝陛下,体上帝之姿,膺下武之运,协一千而命世,继八百以卜年。大驾天临,六师雷动,猥以遐陬之俗,亲为跋扈之行。循省伏深,兢畏无所,岂因薄质,有累蒸人!今则仰望高明,俯存亿兆,虔将上国,永附天朝,冀诏虎贲而归国,用巡雉堞以回兵。万乘千官,免驰驱于原隰,地征土贡,常奔走于岁时,质在神明,誓诸天地。别呈贡物,另具清单,伏冀赏纳,伫望宏慈。谨表!周主览毕,掷置案上,顾语唐使道:“汝主自谓唐室苗裔,应知礼义。我太祖奄有中原,及朕嗣位,已经六年有余,汝国只隔一水,从未遣一介修好。但闻泛海通辽,往来报问,舍华事夷,礼义何在?且汝两人来此,是否欲说我罢兵。我非愚主,岂汝三寸舌所得说动。今可归语汝主,亟来见朕,再拜谢过,朕或鉴汝主诚意,许令罢兵。否则朕即进抵金陵,借汝国库资,作我军犒赏。汝君臣休得后悔呢!”谟与德明,素有口才,至此俱震慑声威,一语不敢出口,惟有叩头听命,立即辞行。文武都是怕死。周主留住锺谟,遣还德明。嗣又得广陵捷报,韩令坤、白延遇等,掩入扬州,逐去唐营屯使贾崇,执住扬州副留守冯延鲁。惟赵弘殷在途遇病,已返滁州云云。周主乃复命令坤转取泰州。看官听着!广陵就是扬州,从前扬州市中,有一疯人游行,诟骂市民道:“俟显德三年,当尽杀汝等。”继又改语道:“若不得韩、白二人,汝等必无遗类。”市民以为疯狂,毫不理睬。那知周显德三年春季,果然有周军掩至,周将白延遇先入城中,唐东都营屯使贾崇,不敢抵抗,即焚去官府民舍,弃城南走。继而韩令坤踵至,饬捕守吏。冯延鲁本为副留守,一时逃避不及,慌忙削发披缁,匿居僧寺。偏偏有人认识,报知周军,似僧非僧的冯侍郎,竟被周军寻着,把他牵出,当作猪奴一般,捆缚了去。韩、白两将,既得延鲁,便禁止杀掠,使民安堵,果如疯人所言。令坤奉周主命,转取泰州。泰州为杨氏遗族所居,杨溥让位李昪,病死丹阳,子孙徙居泰州,锢住永宁宫中,断绝交通,甚至男女自为匹偶,蠢若犬豕。唐主璟因江北鏖兵,恐杨氏子孙,乘势为变。特遣园苑使尹延范,迁置京口,统计杨氏遗男,尚有六十余人,妇女亦不下数十,延范承唐主密嘱,竟将杨氏男子六十余人,驱至江滨,一并杀死,仅率妇女渡江,杨氏遂绝。唐主璟反归咎延范,下令腰斩。延范有口难言,也冤冤枉枉的受了死刑。不得谓之冤枉,恐难偿六十余人性命!后来唐主泣语左右道:“延范亦成济流亚。魏成济助司马昭刺死曹髦,旋为司马昭所杀。我非不知他效忠,因恐国人不服,没奈何处他死刑呢!”遂命抚恤延范家属,毋令失所。国将危亡,尚如此残忍,莫谓李璟优柔。嗣闻泰州被韩令坤取去,刺史方讷遁归。接连是鄂州长山寨守将陈泽,为朗州节度使王逵所擒,解献周营。天长制置使耿谦,举城降周。常州、宣州,又有吴越兵入侵,静海军制置使姚彦洪,投奔吴越。急得李璟心慌意乱,日夕召入宋齐邱、冯延己等,会议军情。齐邱、延己等也是无法,只劝唐主向辽乞援。唐主不得已遣使北往,行至淮北,被周将截住,搜出蜡书,拘送寿州御营。
唐廷待援不至,再由冯延己奏请,特派司空孙晟,及礼部尚书王崇质,赍表如周,愿比两浙、湖南,奉周正朔。晟语延己道:“此行本当属公,惟晟受国厚恩,始终当不负先帝,愿代公一行,可和即和,不可和即死。公等为国大臣,当思主辱臣死的大义,毋再误国。”一士谔谔,但与冯延己相谈,未免对牛弹琴。延己惭不能答。惟更令工部侍郎李德明,与晟等偕行。晟退语王崇质道:“君家百口,宜自为谋,我志已定;终不负永陵一抔土,他非所计了!”永陵即李昪陵。遂草草整了行装,与崇质、德明二人,并及从吏百名,出都西去。
途次又迭闻败耗,光州兵马都监张延翰降周,刺史张绍弃城遁走,舒州亦被周军陷没,刺史周宏祚投水自尽,蕲州将李福,为周所诱,杀死知州王承儁,亦举州降周。唐失各州,叙笔随处不同,可谓化板为活。晟不禁长叹道:“国事可知,我此行恐不复返了!”仿佛易水荆卿。便兼程前进,直抵寿州城下,进谒周主。当将表文呈入,大略说是:
朝阳委照,爝火收光,春雷发声,蛰户知令。伏念天祐之后,率土分摧,或跨据江山,或革迁朝代,皆为司牧,各拯黎元。臣由是克嗣先基,获安江表,诚以瞻乌未定,附凤何从?今则青云之候,明悬白水之符,斯应仰祈声教,俯被遐方,岂可远动和銮,上劳薄伐!倘或俯悯下国,许作功臣,则柔远之风,其谁不服!无战之胜,自古独高。别进金千两,银十万两,罗绮二千匹,宣给军士,伏祈赐纳!
周主且阅且语道:“一纸虚文,又来搪塞,朕岂被汝所欺么?”晟从容答道:“称臣纳币,并非虚文。况陛下南征不庭,已由敝国谢罪归命。叛即讨,服即舍,古来圣帝明王,大都如是。望陛下俯纳臣言!”周主又道:“朕率军南来,岂为这区区金帛?如果欲朕罢兵,速将江北各州县,悉数献朕。休得迟疑!”晟亦正色道:“江北土地,传自先朝,并非得自大周,且江南亦奉表称臣,已不啻大周藩服,陛下何勿网开一面,稍假隆恩呢!”周主怒道:“不必多言,汝国若不割江北,朕决不退师!”随又顾语李德明道:“汝前来见朕,朕叫汝归语汝主,自来谢罪,今果何如?”德明慌忙叩首,且忆及延己密嘱,愿献濠、寿、泗、楚、光、海六州,更岁输金帛百万,乞请罢兵,当下便尽情吐出。周主道:“光州已为朕所得,何劳汝献!此外各州,朕亦不难即取,惟寿州久抗王师,汝国节度使刘仁赡,颇有能耐,朕却很加怜惜,汝等可替朕招来!”德明尚未及答,晟已目视德明,似含着一腔怒意。周主已经瞧透,索性逼晟前去,招降仁赡。晟却慨然请行。
周主遣中使监晟,同至城下,招呼仁赡答话。仁赡在城上拜手,问晟来意。晟仰语道:“我来周营议和,尚无头绪。君受国恩,切不可开门纳寇,主上已发兵来援,不日就到了!”也是一个晋解扬。语毕自回,中使入报周主,周主召晟叱责道:“朕令汝招降仁赡,如何反教他坚守?”晟朗声道:“臣为唐宰相,好教节度使外叛么?若使大周有此叛臣,未知陛下肯容忍否?”周主见他理直气壮,倒也不能驳斥,便道:“汝算是淮南忠臣,奈天意欲亡淮南,汝虽尽忠,亦无益了。”随命晟留居帐后,优礼相待,惟与李德明、王崇质商议和款,定要南唐献江北地,方准修好。
德明、崇质,不敢力争,但说须归报唐主,当遵谕旨。周主乃遣二人东还,并付给诏书。略云:
朕擅一百州之富庶,握三十万之甲兵,农战交修,士卒乐用,苟不能恢复内地,申画边疆,便议班旋,直同戏剧。至于削去尊称,愿输臣节,孙权事魏,萧詧奉周,古也固然,今则不取。但存帝号,何爽岁寒,倘坚事大之心,必不迫人于险,事资真悫,辞匪枝游。俟诸郡之悉来,即大军之立罢,言尽于此,更不烦云。苟曰未然,请从兹绝。
特谕!
李德明、王崇质两人,得了诏书,便还诣金陵,把周主诏书呈与唐主过目。唐主沉吟未决,宋齐邱从旁进言道:“江北是江南藩篱,江北一失,江南亦不能保守了。德明等往周议和,并不是去献地,如何反替周主传诏,叫我国割献江北呢?”德明忍耐不住,竟抗声答道:“周主英武过人,周军气焰甚盛,若不割江北,恐江南也遭蹂躏呢。”齐邱厉声道:“汝两人也想学张松么?张松献西川地图,古今唾骂,汝等奈何不闻!”王崇质被他一吓,慌忙推诿,专归咎德明一人。于是枢密使陈觉,及副使李征古,同时入奏道:“德明奉命出使,不能伸国威,修邻好,反且输情强敌,自示国弱,情愿割弃屏藩,坐捐要害,这与卖国贼何异!请陛下速正明刑,再图退敌!”德明闻言,越加暴躁,竟攘袂诟詈陈觉等人。惹得唐主大怒,立命绑出德明,责他卖国求荣的罪状,枭首市曹。德明若早知要死,不如死在周营,好与孙晟齐名。乃更简选精锐,得六万人,命太弟齐王景达为诸道兵马元帅,统兵拒周。授陈觉为监军使,起前武安节度使边镐为应援都军使,次第出发。
中书舍人韩熙载上书,略谓皇弟最亲,元帅最重,不必另用监军。唐主不听,又遣鸿胪卿潘承祐速赴泉州,招募勇士。承祐荐举前永安节度使许文缜,静江指挥使陈德诚,及建州人郑彦华、林仁肇,俱说是可为将帅。唐主因命文缜为西面行营应援使,彦华、仁肇,各授副将,再与周军决战。还有右卫将军陆孟俊,也自常州率兵万人,往攻泰州。
周将韩令坤,已回屯维扬,只留千人守泰州城,兵单力寡,哪里敌得过孟俊,当然遁走,泰州复被孟俊占去。俊又乘胜攻扬州,兵至蜀冈,令坤闻孟俊兵众,却也心惊,又且新纳爱妾杨氏,正在朝欢暮乐的时候,更不免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当下令部兵护出杨氏,先行避敌,自己也弃城出走。忽有诏旨颁到,已遣滑州节度使张永德来援,那时只好勒马回城,入城以后,复闻赵匡胤调守六合,下令军中,不准放过扬州兵,如有扬州兵过境,一概刖足。自思归路已断,不如决一死战,与孟俊见个高下。计画已定,索性将爱妾杨氏,亦追了回来,整兵备械,专待孟俊攻城,好与他鏖斗一场。
孟俊不管死活,领着兵到了扬州,方就城东下寨。令坤先发制人,骤马杀出,领着敢死士千人,大刀阔斧,搅入孟俊寨内。孟俊不及预防,顿时骇退,主将一逃,全军四溃。独令坤不肯舍去,只管认着孟俊,紧紧追上,大约相距百余步,即拈弓搭箭,把孟俊射落马下,麾兵擒住,收军还城。
正拟将孟俊解送行在,偏是冤冤相凑,由爱妾杨氏出厅哭诉,要将孟俊剖心复仇。原来杨氏是潭州人,孟俊前时,曾随边镐往攻潭州,杀死杨氏家眷二百余口,惟杨氏有色,为楚王马希崇所得,充作妾媵。希崇降唐,出镇舒州,留家属居扬州。及韩令坤得扬州城,保全希崇家属,惟见杨氏华色未衰,勒令为妾。杨氏系一介女流,如何抵拒,只好随遇而安。到底是杨花水性。此时见了仇人孟俊,便请令坤借公报私,令坤当然依从,便将孟俊洗刷干净,活祭杨氏父母,挖心取肝,脔割了事。
那边唐元帅李景达,闻孟俊败死,急自瓜步渡江。行至六合县附近,探知赵匡胤据守六合,料不是好惹的人物,便在六合东南二十余里,安营设栅,逗留不进。赵匡胤早已侦悉,也按兵勿动。诸将请进击景达,匡胤道:“景达率众前来,半道下寨,设栅自固,是明明怕我呢。今我兵只有二千,若前去击他,他见我兵寥寥,反足壮胆,不若待他来攻,我得以逸待劳,不患不胜。”
果然过了数日,城外鼓声大震,有唐兵万余人杀来,匡胤已养足锐气,立即杀出,自己仗剑督军,与唐兵奋斗多时,不分胜负。两军都有饥色,各鸣金收军。翌晨匡胤升帐,令军士各呈皮笠,笠上留有剑痕,约数十人,便指示军士道:“汝等出战,如何不肯尽力!我督战时,曾斫汝皮笠,留为记号,如此不忠,要汝等何用?”遂命将数十人绑出军辕,一一斩讫。军法不得不严。部兵自是畏服,不敢少懈。
匡胤即令牙将张琼潜引千人出城,绕出唐军背后,截住去路,自率千人径捣唐营。唐营中方在早餐,蓦闻周军驰至,急忙开营迎敌。景达亦出来观战。不防周军勇猛得很,个个似生龙活虎,不可捉摸,突然间冲入中军,竟将景达马前的帅旗,用矛鉤翻。景达吃一大惊,忙勒马返奔。帅旗是全军耳目,帅旗一倒,全军大乱,况且景达奔去,军中已没人主持,你也逃,我也走,反被周军前截后追,杀毙了无数人马。景达奔至江口,巧值周将张琼,列阵待着,要想活擒景达,还亏景达部将岑楼景,抵住张琼,大战数十回合,景达得带着残军,拚命冲出,觅舟径渡。岑楼景尚与张琼力战,后面又值匡胤追到,也只可舍了张琼,夺路逃生。张琼与匡胤合兵,追至江口,杀获约五千人,余众多泅水遁去,又溺毙了数千。
周军始奏凯还城。
这次大战,景达挑选精卒二万人,自为前驱,留陈觉、边镐为后应。觉与镐正要渡江,偏景达已经败归,精卒伤亡了一大半。惟赵匡胤兵只二千,能把唐兵二万人驱杀过江,自然威名大震,骇倒淮南!为后来得国的预兆。
周主闻六合大捷,尚拟从扬州进兵,宰相范质等,叩马力谏,大致谓兵疲食少,乞请回銮。周主尚未肯从,经质再三泣谏,才有归意。可巧唐主又遣使上表,力请罢兵。大略说是:
圣人有作,曾无先见之明,王祭弗供,果致后时之责。六龙电迈,万骑云屯,举国震惊,群臣惴悚。遂驰下使,径诣行宫,乞停薄伐之师,请预外臣之籍。天听悬邈,圣问未回,由是继飞密表,再遣行人,致江河羡海之心,指葵藿向阳之意。伏赐亮鉴,不尽所云!
周主得表,乃整备回銮。留李重进围寿州,更派向训权淮南节度使,兼充沿江招讨使,韩令坤为副招讨使,自往濠州巡阅各军,再至涡口亲视浮梁。适值唐舒州节度使马希崇,率兄弟十七人奔周,独不记杨氏么?周主命为右羽林统军,随驾北归。并将唐使臣孙晟、锺谟,及所获冯延鲁等,也一并带回,且召赵匡胤父子还都。
匡胤留兵捍守六合,自领亲兵入滁州,省父弘殷。弘殷病已少痊,乃奉父启行。判官赵普,相偕随归。道过寿州,正值南寨指挥使李继勳,被刘仁赡出兵袭破,所储攻具,多遭焚掠,将士伤毙数百人。继勳走入东寨,李重进在东寨中,仅能自保。军士经此一挫,相率灰心,意欲请旨班师,幸赵匡胤驰入行营,助他一臂,代为搜乘补阙,修垒济师,部署了十余日,周军复振。乃辞别重进,驰还大梁。
周主加封赵弘殷为检校司徒,兼天水县男,匡胤为定国军节度使,兼殿前都指挥使。匡胤复荐普可大用,乃即令为定国军节度推官。
忽由吴越王表奏常州军情,说为唐燕王弘冀所败,丧师万计,周主不胜惊叹。嗣又接到荆南奏表,代报朗州节度使王逵,为下所杀,军士推立潭州节度周行逢为帅。周主又叹息道:“吴越丧师,湖南又失去一支人马,恐唐兵乘隙猖狂,仍须劳朕再出呢。”小子有诗咏周主荣道:
南征北讨不辞劳,战血何妨洒御袍!
五代史中争一席,郭家养子本英豪。
究竟王逵何故被戕?下回再行补叙。
南唐非无忠臣,如司空孙晟,刚直不阿,颇胜大任,而乃为冯延己所排挤,令充国使。是明明欲借刀杀人,聊泄私忿而已。晟仗节至周,理直气壮,而往谕刘仁赡数语,可质天地,宁死不辱君命,足为淮南生色。淮南有此忠臣而不能用,无怪其日削日危以底于亡也。李景达以唐主介弟,不堪一战,尤为可鄙。亲贵无一足恃,仅恃此妃黄俪白之文词,欲乞周主罢兵,何其瞢欤!古谓有文事必有武备,武备不足,文言奚益!本编迭录唐表,正以见虚文之无补云。
第五十六回 督租课严夫人归里 尽臣节唐司空就刑
却说王逵据有湖南,始由潭州夺朗州,令周行逢知朗州事,自返长沙。继复由潭州徙朗州,调行逢知潭州事。用潘叔嗣为岳州团练使。周既授逵节钺,因谕令攻唐,逵乃发兵出境。道出岳州,潘叔嗣特具供张,待逵甚谨。逵左右皆是贪夫,屡向叔嗣索赂,叔嗣不肯多与,致遭谗构。逵不免误信,遂将叔嗣诘责一番。两下里争论起来,惹得王逵性起,当面呵斥道:“待我夺得鄂州,再来问汝。”说毕自去。自取其死。
既入鄂州境内,忽有蜜蜂数万,攒麾盖上,驱不胜驱,或且飞集逵身,逵不禁大惊。左右统是谀媚,向逵称贺,谓即封王预兆,逵始转惊为喜。果然进攻长山寨,一战得胜,突入寨中,擒住唐将陈泽。正拟乘势再进,忽接朗州警报,乃是潘叔嗣挟恨怀仇,潜引兵掩袭朗州。逵骇愕道:“朗州是我根本地,怎可令叔嗣夺去!”遂仓猝还援,自乘轻舟急返。行至朗州附近,先遣哨卒往探,返报全城无恙,城外亦没有乱兵。逵似信非信,命舟子急驶数里,已达朗州。遥见城上甲兵整列,城下却也平静,那时也不遑细问,立即登岸。
时当仲春,百卉齐生,岸上草木迷离,瞧不出甚么埋伏。谁知走了数步,树丛中一声暗号,跑出许多步卒,来捉王逵。逵随兵不过数十人,如何抵敌,当即窜去。逵亦抢步欲逃。偏被步卒追上,似老鹰拖小鸡一般,把他攫去。牵至树下,有一大将跨马立着,不是别人,正是岳州团练使潘叔嗣。仇人相见,还有何幸,立被叔嗣叱骂数语,拔刀砍死。原来叔嗣欲报逵怨,竟攻朗州,料知逵必还援,特探明行踪,伏兵江岸,得将逵获住处死。
当下引军欲还,部将俱请入朗州。叔嗣道:“我不杀逵,恐他战胜回来,我等将无噍类,所以不得已设此一策。今仇人已诛,朗州非我所利,我不如仍还岳州罢!”部将道:“朗州无主,将归何人镇守?”叔嗣道:“最好是往迎周公,他近来深得民心,若迎镇朗州,人情自然悦服了。”说着,即留部将李简,入谕朗州吏民,自率众回岳州。
李简入朗州城,令吏民往迎周行逢。大众相率踊跃,即与简驰往潭州,请行逢为朗州主帅。行逢乃趋往朗州,自称武平留后。或为叔嗣作说客,请把潭州一缺,令叔嗣升任。行逢摇首道:“叔嗣擅杀主帅,罪不容诛,我若反畀潭州,是我使他杀主帅了。这事岂可使得!”因召叔嗣为行军司马,叔嗣托疾不至。可见前时退还岳州,实是畏惧周行逢。行逢道:“我召他为行军司马,他不肯来,是又欲杀我了。”乃再召叔嗣,佯言将授付潭州,令他至府受命。叔嗣欣然应召,即至朗州。行逢传令入见,自坐堂上,使叔嗣立庭下,厉声斥责道:“汝前为小校,未得大功,王逵用汝为团练使,待汝不为不厚,今反杀死主帅,汝可知罪否?我未忍斩汝,乃尚敢拒我命么?”说至此,即喝令左右,拿下叔嗣,推出斩首。部众各无异言,行逢即奉表周廷,陈述详状。周主授行逢为武平军节度使,制置武安、静江等军事。
行逢本朗州农家子,出身田间,颇知民间疾苦,平时励精图治,守法无私。女夫唐德,求补吏职,行逢道:“汝实无才,怎堪作吏!我今日畀汝一官,他日奉职无状,反不能为法贷汝,汝不如回里为农,还可保全身家呢。”看似行逢无情,实是顾全之计。乃给与农具,遣令还乡。府署僚属,悉用廉士,约束简要,吏民称便。
先是湖南大饥,民食野草,行逢尚在潭州,开仓赈贷,活民甚众,因此民皆爱戴,独自奉不丰,终身俭约。有人说他俭不中礼,行逢叹道:“我见马氏父子,穷奢极欲,不恤百姓,今子孙且向人乞食,我难道好效尤吗?”能惩前辙,不失为智。行逢少年喜事,尝犯法戍静江军,面上黥有字迹。及得掌旌节,左右统劝他用药灭字。行逢慨然道:“我闻汉有黥布,不失为英雄。况我因犯法知戒,始有今日,何必灭去?”左右闻言,方才佩服。惟秉性勇敢,不轻恕人,遇有骄惰将士,立惩无贷。一日闻有将吏十余人,密谋作乱,便即暗伏壮士,佯召将吏入宴。酒至半酣,呼壮士出厅,竟将十数人一并拖出,声罪处斩。部下因相戒勿犯,民有过失,无论大小,多加死刑。
妻严氏得封勋国夫人,见行逢用刑太峻,未免自危,尝从旁规谏道:“人情有善有恶,怎好不分皂白,一概滥杀呢!”
行逢怒道:“这是外事,妇人不得预闻!”
严氏知不可谏,过了数日,乃伪语行逢道:“家田佃户,多半狡黠,他闻公贵,不亲琐务,往往惰农自安,倚势侵民,妾愿自往省视。”行逢允诺,严氏即归还故里,修葺故居,一住不返。居常布衣菜饭,绝无骄贵气象。行逢屡遣仆媪往迓,严氏却辞以志在清闲,不愿城居。惟每岁春秋两届,自著青裙,押佃户送租入城。行逢谕止不从,且传语道:“税系官物,若主帅自免家税,如何率下?”行逢也不能辩驳。
一日闲着,带领侍妾等人,驰回故里,见严氏在田亩间,督视农人,催耕促种,不禁下马慰劳道:“我已贵显,不比前时,夫人何为自苦?”严氏答道:“君不忆为户长时么?民租失时,常苦鞭抶,今虽已贵,如何把陇亩间事,竟不记忆呢!”行逢笑道:“夫人可谓富贵不移了!”遂指令侍妾,强拥严氏上舆,抬入朗州。严氏住了一二日,仍向行逢辞行。行逢不欲令归,再三诘问,严氏道:“妾实告君,君用法太严,将来必失人心。妾非不愿留,恐一旦祸起,仓猝难逃,所以预先归里,情愿辞荣就贱,局居田野,免致碍人耳目,或得容易逃生哩。”一再讽谏,用意良苦。行逢默然。俟严氏归去后,刑威为之少减。
严氏秦人,父名广远,曾仕马氏为评事,因将女嫁与行逢。行逢得此内助,终得自免,严氏亦获考终。史家采入列女传,备述严氏言行,这真不愧为巾帼丈夫呢!极力褒扬,风示女界。
且说周主还入大梁,闻寿州久攻不下,更兼吴越、湖南,无力相助,又要启跸亲征。宰相范质等仍加谏阻,因此尚在踌躇。
唐驾部员外郎朱元,颇有武略,上书白事,历言用兵得失事宜,唐主因命他规复江北,统兵渡江。更派别将李平,作为援应。朱元往攻舒州,周刺史郭令图,弃城奔还。唐主即授元为舒州团练使,李平亦收复蕲州,也得任蕲州刺史。从前唐人苛榷茶盐,重征粟帛,名目叫作薄征,又在淮南营田,劳役人民,所以民多怨讟。周师入境,沿途百姓,很表欢迎,往往牵羊担酒,迎犒周军。周军不加抚恤,反行俘掠。于是民皆失望,周主前攻北汉,亦蹈此弊,可见用兵之难。自立堡寨,依险为固,襞纸作甲,操耒为兵,时人号为白甲军。这白甲军同心御侮,守望相助,却是有些利害。每与周军相值,奋力角斗,不避艰险,周军屡为所败,相戒不敢近前。朱元因势利导,驱策民兵,得连复光、和诸州,兵锋直至扬、滁。周淮南节度使向训,拟并力攻扑寿州,反将扬、滁二州将士,调至寿州城下,扬、滁空虚,遂被唐兵夺去。
刘仁赡守寿州城,见周兵日增,屡乞唐廷济师,唐主只令齐王景达赴援。景达惩着前败,但驻军濠州境内,未敢前进。还有监军使陈觉,胆子比景达要小,权柄却比景达要大。凡军书往来,统由觉一人主持,景达但署名纸尾,便算了事。所以拥兵五万,并无斗志。部众亦乐得逍遥,过一日,算一日。惟唐将林仁肇等,有心赴急,特率水陆各军,进援寿州。偏周将张永德屯兵下蔡,截住唐援。仁肇想得一法,用战船载着乾柴,因风纵火,来烧下蔡浮梁。永德出兵抵御,为火所熸,险些儿不能支撑。幸喜风回火转,烟焰反扑入唐舰,仁肇只好遁还。永德乃制铁绠千余尺,横绝淮流,外系巨木,遏绝敌船,大约距浮梁十余步外,东西缆住,免得唐军再来攻扑。惟仁肇等心终未死,一次失败,二次复来。永德特悬重赏,募得水中善泅的壮士,潜游至敌船下面,系以铁锁,然后派兵四蹙,绕击敌船。敌船不能行动,被永德夺了十余艘,舰内唐兵,无处逃生,只好扑通扑通的跳下水去,投奔河伯处当差。仁肇单舸走免。
永德大捷,自解所佩金带,赐给泅水的总头目。惟见李重进持久无功,暗加疑忌。当上表奏捷时,附入密书,略谓重进屯兵城下,恐有贰心。周主以重进至戚,当不至此,特示意重进,令他自白。重进单骑诣永德营,永德不能不见,且设席相待。重进从容宴饮,笑语永德道:“我与公同受重任,各拥重兵,彼此当为主效力,不敢生贰,我非不知旷日持久,有过无功,无如仁赡善守,寿春又坚,一时实攻他不入,公应为我曲谅,为什么反加疑忌呢!天日在上,重进誓不负君,亦不负友!”后来为周死节,已在言中。永德见他词意诚恳,不由的心平气和,当面谢过,彼此尽欢而散。军帅乘和,必有大功。一日重进在帐内阅视文书,忽由巡卒捉到间谍一名,送至帐下。那人不慌不忙,说有密事相报,请屏左右。重进道:“我帐前俱系亲信,尽管说来!”那人方从怀中取出蜡丸,呈与重进。重进剖开一瞧,内有唐主手书。书云:
语曰:知彼知己,百战百胜,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今闻足下受周主之命,围攻寿州,顿兵经年,此危道也。吾守将刘仁赡,有匹夫不可夺之志,城中府库,足应二年之用,撄城自固,捍守有余。吾弟景达等近在濠州,秣马厉兵,养精蓄锐,将与足下相见。足下自思,能战胜否?况周主已起猜疑,别派张永德监守下蔡,以分足下之势,永德密承上旨,闻已腾谤于朝,言足下逗留不进,阴生贰心。
以雄猜之主,得媒糵之言,似漆投胶,如酒下麯,恐寿州未毁一堞,而足下之身家,已先自毁矣。若使一朝削去兵柄,死生难卜,亦何若拥兵敛甲,退图自保之为愈乎?不然,择地而处,惠然南来,孤当虚左以待,与共富贵。铁券丹书,可以昭信。惟足下察之。
重进览毕,大怒道:“狂竖无知,敢来下反间书么?”一口喝破。即令左右拿住来人,特差急足驰奏蜡书。
周主亦阅书生愤,传入唐使孙晟,厉色问道:“汝屡向朕言,谓汝主决计求成,并无他意,为何行反间计,招诱我朝军将?我君臣同心一德,岂听汝主诳言?但汝主刁猾得很,汝亦明明欺朕,该当何罪?”说着,即将原书掷下,令晟自阅。晟取阅毕,神色自若,且正襟答道:“上国以我主为欺,亦思上国果真心相待否?我主一再求和,如果慨然俯允,理应班师示诚,乃围我寿州,经年不撤,这是何理?臣奉使北来,原奉我主谕意,订约修好,迄今已住数月,未奉德音,怪不得我主变计,易和为战了!”言之有理。周主越怒道:“朕前日还都,原为休兵起见,偏汝唐兵不戢,夺我扬、滁各州,这岂是真心求和么?”晟又道:“扬、滁各州,原是敝国土地,不得为夺。”周主拍案道:“汝真不怕死吗?敢来与朕斗嘴!”晟奋然道:“外臣来此,生死早置度外,要杀就杀,虽死无怨!”
周主起身入内,令都承旨曹翰,送晟诣右军巡院,且密嘱数语,并付敕书。翰应命而出,呼晟下殿,偕至右军巡院中,饬院吏备了酒肴,与晟对饮。谈了许多时候,无非盘问唐廷底细,偏晟讳莫如深,一句儿不肯出口。翰不禁焦躁,起座与语道:“有敕赐相公死!”晟怡然道:“我得死所了!”便索取靴笏,整肃衣冠,向南再拜道:“臣孙晟以死报国了!”言已就刑,从吏百余人,一并遭戮。惟赦免锺谟,贬为耀州司马。
既而周主自悔道:“有臣如晟,不愧为忠!朕前时待遇加厚,每届朝会,必令与俱,且常赐饮醇醴,那知他始终恋旧,不愿受恩,如此忠节,朕未免误杀了。”恐仍是笼络人心。乃复召谟为卫尉少卿。谟首鼠两端,怎能及得孙晟?晟死信传至南唐,唐主流涕甚哀,赠官太傅,追封鲁国公,予谥文忠。擢晟子为祠部郎中,厚恤家属,这且不必细表。已经表扬得够了。
且说周主既杀死孙晟,更决意征服南唐。自思水军不足,特命就城西汴水中,造战舰数百艘,即令唐降将日夕督练,预备出发。但连年征讨,需用浩繁,国库未免支绌,遂致筹饷为艰。闻得华山隐士陈抟,具有道骨,能知飞升黄白各术,乃遣吏驰召,征抟诣阙。抟因主命难违,没奈何随吏入都。由周主宣令入见,温颜咨询道:“先生通飞升黄白诸术,可否指教一二。”抟答道:“陛下贵为天子,当究心治道,何用这种异术呢?”是高人吐属。周主道:“先生期朕致治,用意可嘉,朕愿与先生共治天下,还请先生留侍朕躬!”抟又道:“臣山野鄙人,未识治道,且上有尧、舜,下有巢、由,盛世未尝无畸士。今臣得寄迹华山,长享承平,未始非出自圣恩呢!”周主尚欲挽留,命为左拾遗,抟再三固辞,乃许令还山。临行时,口占一诗道:
十年踪迹走红尘,回首青山入梦频。紫阁峥嵘怎及睡?朱门虽贵不如贫。愁闻剑戟扶危主,闷听笙歌聒醉人。携取旧书归旧隐,野花啼鸟一般春。
抟既还山,周主又令州县长吏,随时存问,且特赐诏书道:
朕以卿高谢人寰,栖心物外,养太浩自然之气,应少微处士之星。既不屈于王侯,遂甘隐于岩壑,乐我中和之化,庆乎下武之期。而能远涉山涂,暂来城阙,浃旬延遇,宏益居多,白云暂驻于帝乡,好爵难縻于达士。昔唐尧之至圣,有巢、许为外臣,朕虽寡德,庶遵前鉴。恐山中所阙,已令华州刺史,每事供须。乍返故山,履兹春序,缅怀高尚,当适所宜。故兹抚问,想宜知悉。
抟奉诏后,又尝作诗一章道:
华泽吾皇诏,图南抟姓陈。三峰十年客,四海一闲人。
世态从来薄,诗情自得真。超然居物外,何必使为臣?
这两首诗,俱传诵一时,时人称他为答诏诗。小子也有一诗赞陈抟道:
不贪荣利不求名,甘隐林泉老一生,
世俗浮尘都洗净,西山留得好风清。
陈抟事至后再表,下回又要叙南北战争了。看官幸勿性急,试看下回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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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谚曰:家有贤妻,不遭横祸。如周行逢妻严氏,可谓贤矣。行逢持己以俭,待民以恩,未始非湖南杰士,独用法太峻,不留余地,肘腋之间,危机存焉。严氏能居安思危,归里课耕,以命妇而操贱役,处豪家而忆微时,既足规夫,复足风世,一举而两善备。故本回特揭载不遗,所以示妇道也。唐司空孙晟,奉使求成,始终不屈,置死生于度外,卒未肯输情敌国,委曲求全。观其临死怡然,南向再拜,从容就义,有足多者,本回亦特从详叙,所以示臣道也。至如陈抟之入阙辞官,还山高隐,亦足矫末俗而愧鄙夫。连类并书,有以夫!有以夫!
第五十七回 破山寨君臣耀武 失州城夫妇尽忠
却说周兵围攻寿州,经年不下,转眼间已是显德四年,城中渐渐食尽,有些支持不住。刘仁赡连日求救,齐王景达,尚在濠州,闻报寿州危急万分,乃遣应援使许文缜,都军使边镐,及团练使朱元等,统兵数万,溯淮而上,来援寿州。各军共据紫金山,列十余寨,与城中烽火相通,又南筑甬道,绵亘数十里,直达州城。当下通道输粮,得济城中兵食。
李重进亟召集诸将,当面嘱咐道:“刘仁赡死守孤城,已一年有余,我军累攻不克,无非因他城坚粮足,守将得人。近闻城内粮食将罄,正好乘势急攻,偏来了许文缜、边镐等军,筑道运粮,若非用计破敌,此城是无日可下了。今夜拟潜往劫寨,分作两路,一出山前,一从山后,前后夹攻,不患不胜。诸君可为国努力!”众将齐声应令,时当孟春,天气尚寒,重进令牙将刘俊为前军,自为后军,乘着夜半肃霜的时候,严装潜进,直达紫金山。
唐将朱元,也虑重进夜袭,商诸许文缜、边镐,请加意戒备。边、许自恃兵众,毫不在意。元叹息回营,惟令部下严行巡察,防备不虞。回应朱元武略。三更已过,元尚未敢安睡,但和衣就寝。目方交睫,忽有巡卒入报道:“周兵来了!”元一跃起床,命军士坚守营寨,不得妄动,一面差人报知边、许二营。许文缜、边镐,已经睡熟,接得朱元军报,方从睡梦中惊醒,号召兵士出寨迎敌。周将刘俊,已经杀到,一边是劲气直达,游刃有余,一边是睡眼朦胧,临阵先怯,更兼天昏夜黑,模糊难辨。前队的唐兵,已被周军乱斫乱剁,杀死多名。边、许两人,手忙脚乱,只好倾寨出敌。不防寨后火炬齐鸣,又有一军杀入,当先大将,正是李重进,吓得边、许心胆俱裂,急忙弃去正营,逃入旁寨。朱元保住营帐,无人入犯,惟觉得一片喊声,震动耳鼓,料知边、许失手,乃令壕寨使朱仁裕守营,自率部将时厚卿等,出营往援。巧值李重进跃马麾兵,蹂躏诸寨,元大吼一声,率众抵敌,与周军鏖战多时,杀了一个平手。边镐、许文缜见朱元来援,始稍稍出头,前来指挥。重进恐防有失,与刘俊等徐徐退回,朱元也不追赶。惟与边、许检查营盘,刚刚破了二寨,正是边、许二人的正营。士卒伤数千人,粮车失去数十车。边、许懊悔不及,只朱元寨中,不折一矢,不丧一兵。元向边、许冷笑数声,回营安睡去了。
刘仁赡闻边、许败绩,倍加愤悒,即致书齐王景达,请令边镐守城,自督各军决战。偏景达复书不从。仁赡懊闷成疾,渐渐的不能起床。少子崇谏,恐父病垂危,城必不守,不如潜出降周,还可保全家族,乃乘夜出城,拟泛舟渡往淮北,偏被小校拦住,执送城中。仁赡问明去意,崇谏直供不讳。仁赡大怒道:“生为唐臣,死为唐鬼,汝怎得违弃君父,私出降敌呢!左右快与我斩讫报来!”左右不好违令,只好将崇谏绑出,监军使周廷构,止住开刀,独驰入救解。仁赡令掩住中门,不令廷构入内,且使人传语道:“逆子犯法,理应腰斩,如有为逆子说情,罪当连坐。”廷构闻言,且哭且呼,号叫了好一歇,并没有人开门。慌忙另遣小吏,向仁赡夫人处求救。仁赡夫人薛氏,蹙然与语道:“崇谏是我幼子,何忍置诸死地,但彼既犯令,罪实难容,军法不可私,臣节不可隳,若宥一崇谏,是我刘氏一门忠孝,至此尽丧,尚有何面目见将士呢!”夫妇同心,古今罕有。说着,更派使促令速斩,然后举丧。众皆感泣,周廷构独说他夫妇残忍,代为不平。为后文降周伏笔。
李重进闻得消息,也为感叹。部将多有归志,谓仁赡军令如山,不私己子,更有紫金山援兵,虽败未退,看来寿州是不易攻入,不如奏请班师,姑俟再举。重进不得已出奏,候旨定夺。
周主得重进奏章,犹豫未决。适李穀得病甚剧,给假还都,周主特遣范质、王溥,同诣穀宅,问及军事进止。穀答道:“寿州危困,亡在旦夕,盖御驾亲征,将士必奋,先破援兵,后扑孤城。城中自知必亡,当然迎降,唾手便成功了。”
范质、王溥还白周主,周主再下诏亲征。仍命王朴留守京城,授右骁卫大将军王环,为水军统领,带领战舰数十艘,自闵河沿颍入淮,作为水军前队,自己亦坐着大舟,督率战舰百余艘,鱼贯而进,端的是舳舻横江,旌旗蔽空。
先是周与唐战,陆军精锐,非唐可敌,惟水军寥寥,远不及唐,唐人每以此自负。至是见周军战櫂,顺流而下,无不惊心。朱元留心军事,探得周军入淮,便登紫金山高冈,向西遥望,果见战船如织,飞驶而来,或纵或横,指挥如意,也不禁失声道:“罢了!罢了!周军鼓棹,如此锐敏,我水军反不相及,真是出人不料了!”说着,那周军已薄紫金山。周主躬擐甲胄,带着许多将士,陆续登岸,就中有一威风凛凛的大将,随着周主。龙颜虎步,与周主不相上下,不由的暗暗喝采。有将校曾经战阵,认得是赵匡胤,随即报明。元即下冈至边、许寨中,与二人语道:“周军来势甚锐,未可轻战,我军只好守住山麓,相戒勿动,待他锐气少衰,方可出与交锋。”许文缜道:“彼军远来,正宜与他速战,奈何怯战不前!”言未已,即有军吏入报道:“周将赵匡胤前来踹营了!”许文缜便即上马,领兵杀出,边镐亦随了同去。独朱元留住不行,且语部曲道:“此行必败。”果然不到多时,边、许两军,狼狈奔回,各说赵匡胤厉害。朱元接着,便微哂道:“我原说周军势盛,不便力争,只可坚壁以待,两公不听忠告,乃有此败。”边、许尚不肯认错,还埋怨朱元不救。朱元道:“我若来接应两公,恐各寨统要失去了。”说罢,愤愤回营。
许文缜因此恨元,密报陈觉,请觉表求易帅。觉已因朱元恃功不逊,上书弹劾,此时又补上弹章,诬元如何骄蹇,如何观望。唐主璟信觉疑元,另派武昌节度使杨守忠代元。守忠至濠州,觉遂传齐王景达命令,召元诣濠州议事。元料有他变,喟然叹道:“将帅不才,妒功忌能,恐淮南要被他断送了。我迟早总是一死,不如就此毕命罢!”说着,拔剑出鞘,意欲自刎。忽有一人突入,把剑夺住,抗声说道:“大丈夫何往不富贵,怎可为妻子死!”元按剑审视,乃是门下客宋垍,便道:“汝叫我降敌么?”垍答道:“徒死无益,何若择主而事。”元叹息道:“如此君臣,原不足与共事,但反颜事敌,亦觉自惭。罢罢!我也顾不得名节了。”朱元为南唐健将,唐不能用,原是大误。惟元甘降敌,终亏臣节。乃把剑掷去,密遣人输款周军。
周主当然收纳,乘势督攻紫金山。许文缜、边镐两人,尚恃着兵众,下山抵敌,被赵匡胤用诱敌计,引至寿州城南,三路杀出,把唐兵冲作数段。吓得边、许连声叫苦,飞马奔还。后面的周军,紧紧追来,他两人只望朱元出救,不防朱元寨内,已竖起降旗,自知立足不住,没奈何弃山逃走。朱元开营迎敌,只裨将时厚卿不肯从命,为元所杀。
周军既破紫金山大寨,又由周主督众追赶,沿淮东趋。周主自北岸进行,令赵匡胤等自南岸追击。水军统领王环,领着战船,自中流而下,沿途杀获万余人。那边镐、许文缜,正向淮东窜去,适遇杨守忠带兵来援,且言濠州全军,都已从水路前来。边、许又放大了胆,与守忠合作一处,来敌周军,冤冤见凑,又与赵匡胤相遇。
杨守忠不知好歹,便来突阵,周军阵内,由骁将张琼突出,抵住守忠。两人战了十多合,守忠战张琼不下,渐渐的刀法散乱,许文缜拨马来助,周将中又杀出张怀忠,四马八蹄,攒住厮杀。忽听得扑搨一声,杨守忠被拨落马,由周军活捉过去。文缜见守忠受擒,不免慌忙,一个失手,也被张怀忠擒住。唐军中三个将官,擒去一双,当然大乱。边镐拨马就走,由赵匡胤驱军追上,用箭射倒边镐坐马,镐堕落地上,也由周军向前,捆缚过来,余众逃无可逃,多半跪地乞降。
这时候的齐王景达,及监军使陈觉,正坐着艨艟大舰,扬帆使顺,来战周军。周水军统领王环,适与相值,便在中流大战起来,两下里正在酣斗,但闻岸上鼓声大震,两旁统是周军站住,发出连珠箭,迭射唐兵。唐舰中多中箭倒毙,景达手足失措,顾陈觉道:“莫非紫金山已经陷没么!”陈觉道:“紫金山如已陷没,奈何杨守忠一军,亦杳无踪迹哩!”两人仿佛做梦。景达道:“岸上统是周军,看来凶多吉少,我军将如何抵挡呢?”陈觉道:“不如赶紧回军,再或不退,要全军覆没了。”景达忙传令退回。战舰一动,顿时散乱。王环乘势杀上,把唐舰夺了无数;所得粮械,更不胜计。唐兵或溺死,或请降,差不多有二三万名。景达、陈觉,统逃还濠州去了。
周主追至镇淮军,方才停住,天色已暮,就在镇淮军留宿。越日又发近县丁夫数千人,至镇淮军筑城,夹淮为垒,左右相应。且将下蔡浮梁,移徙至此,扼住濠州来路,省得他再援寿州。会淮水盛涨,唐濠州都监郭廷谓,率水军溯淮来毁浮梁,偏被周右龙武统军赵匡赞探悉,伏兵邀击,把他杀败。廷谓慌忙逃回,陈觉闻廷谓又败,连濠州都不敢留住,竟怂恿景达,同返金陵。只静江指挥使陈德诚一军,未曾对敌,还是完全无恙,他见景达等都已奔归,也恐孤军难保,渡江退还。
唐主闻诸军败退,拟自督诸将拒周。中书舍人乔匡舜,上书极谏,唐主说他阻挠众志,流戍抚州。嗣又将守御方略,问及神卫统军朱匡业、刘存忠。匡业不好直言,但诵罗隐诗道:“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存忠亦从旁进言,谓臣意与匡业相同。唐主怒道:“汝等坐视国危,不知为朕画策,反欲吟诗调侃,朕岂由汝等嘲弄么?”两人叩首谢罪,唐主怒终未释,竟贬匡业为抚州副使,流存忠至饶州。一面部署兵马,即欲亲行。偏经陈觉奔还,运动宋齐邱等,代为解免。且言周军精锐异常,说得唐主一腔锐气,化作虚无,竟把督军自出的问题,搁过一边,不再提起。于是濠、寿一带,孤危益甚。
周主命向训为淮南道行营都监,统兵戍镇淮军,自率亲军回下蔡,贻书寿州,令刘仁赡自择祸福。过了三日,未见复音,乃亲至寿州城下,再行督攻。刘仁赡闻援兵大败,扼吭叹息,遂致病上加病,卧不能起,至周主贻书,他亦未曾寓目,但昏昏沈沈的睡在床中,满口呓语,不省人事。周廷构见周主复来,攻城益急,料知城不可保,乃与营田副使孙羽,及左骑都指挥使张全约,商议出降。当下草就降表,擅书仁赡姓名,派人赍入周营,面谒周主。周主览表甚喜,即遣閤门使张保续入城,传谕宣慰。刘仁赡全未预闻,统由周廷构、孙羽等款待来使,且迫令仁赡子崇让,偕张保续同往周营,泥首谢罪。周主乃就寿州城北,大陈兵甲,行受降礼。廷构令仁赡左右,舁仁赡出城,仁赡气息仅属,口不能言,只好由他播弄。好汉只怕病来魔。周主温言劝慰,但见仁赡瞟了几眼,也未知他曾否听见,乃复令舁回城中,服药养疴。一面赦州民死罪,凡曾受南唐文书,聚迹山林,抗拒王师的壮丁,悉令复业,不问前过,平日挟仇互殴,致有杀伤,亦不得再讼。旧时政令,如与民不便,概令地方官奏闻。加授刘仁赡为天平节度使,兼中书令,且下制道:
刘仁赡尽忠所事,抗节无亏,前代名臣,几人可比?朕之南伐,得尔为多,其受职勿辞!
看官试想!这为国效死的刘仁赡,连爱子尚且不顾,岂肯骤然变志,背唐降周?只因抱病甚剧,奄奄一息,任他舁出舁入,始终不肯渝节,过了一宿,便即归天。说也奇怪,仁赡身死,天亦怜忠,晨光似晦,雨沙如雾,州民相率巷哭,偏裨以下,感德自刭,共计数十人,就是仁赡妻薛夫人,抚棺大恸,晕过几次,好容易才得救活,她却水米不沾,泣尽继血,悲饿了四五天,一道贞魂,也到黄泉碧落,往寻藁砧去了。夫忠妇节,并耀江南。
周主遣人吊祭,追封彭城郡王,授仁赡长子崇讚为怀州刺史,赐庄宅各一区。寿州故治寿春,周主因他城坚难下,徙往下蔡,改称清淮军为忠正军,慨然太息道:“我所以旌仁赡的忠节呢!”唐主闻仁赡死节,亦恸哭尽哀,追赠太师中书令,予谥忠肃,且焚敕告灵,中有三语云:
魂兮有知,鉴周惠耶?歆吾命耶?
是夜唐主梦见仁赡,拜谒墀下,仿佛似生前受命情状。及唐主醒来,越加惊叹,进封仁赡为卫王,妻薛氏为卫国夫人,立祠致祭。后来宋朝亦列入祀典,赐祠额曰忠显,累世庙食不绝。人心未泯,公道犹存,忠臣义妇,俎豆千秋,一死也算值得了。小子有诗赞道:
孤臣拚死与城亡,忠节堪争日月光。
试看淮南隆食报,千秋庙貌尚留芳。
周主复命朱元为蔡州防御使,周廷构为卫尉卿,孙羽为太仆卿,开仓发粟,分给寿州饥民。另派右羽林统军杨信,为忠正军节度使,管辖寿州,自率亲军还都,留李重进等进攻濠州。欲知濠州能否攻入?且待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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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唐健将,首为刘仁赡,次为朱元。朱元智能拒敌,而为陈觉、许文缜等所忌,迫令降周,元虽不免负主,然非激之使叛,亦何至铤而走险耶?许文缜、边镐,庸奴耳!景达騃竖,陈觉鄙夫,讵足与周主相敌,独刘仁赡誓守孤城,忠而且勇。妻薛氏亦知守大节,甘斩亲儿,国而忘家,公而忘私,诚为古今所罕有,南唐有此忠臣,并有此义妇,乃忍使五鬼为蔽,双忠毕命,岂不足令人太息乎!阐扬名节,责在后人,大书特书,正以维纲常而砭末俗尔。
第五十八回 楚北鏖兵阖城殉节 淮南纳土奉表投诚
却说唐将郭廷谓守住濠州,因闻周主北还,潜率水军至涡口,折断浮梁,又袭破定远军营,周武宁节度使武行德,猝不及防,竟将全营弃去,孑身逃免。廷谓报捷金陵,唐主擢廷谓为滁州团练使,兼充淮上水陆应援使。独周主接得败警,按律定罪,降武行德为左卫将军,又追究李继勳失寨罪名,见五十五回。降为右卫将军。
周主本生父柴守礼,以太子少保光禄卿致仕,常与前许州行军司马韩伦,游宴洛阳。韩伦系令坤父,也是一个大封翁,守礼更不必说。两人恃势恣横,洛人无敢忤意,竞以阿父相呼。
一日,与市民小有口角,守礼竟麾动家丁,格死数人。韩伦也在旁助恶,殴詈不休。市民不甘枉死,激动公愤,即向地方官起诉。地方官览这诉状,吓得瞠目伸舌,不敢批答,只好挽人调处,曲为和解。那柴、韩二老,怎肯认过?市民亦不愿罢休,索性叩阍讼冤。当时周廷对待守礼,虽未明言为天子父,但元舅懿亲,声势亦大,当时接得冤诉,无人敢评论曲直,只有上达宸聪。周主顾念本生,把守礼略过一边,惟查究韩伦劣迹,嗣闻韩伦干预郡政,武断乡曲,公私交怨,罪恶多端,乃命刑官定谳,法当弃市。韩令坤伏阙哀求,情愿削职赎罪,乃只夺韩伦本身官爵,流配沙门岛。令坤任官如故,守礼不复论罪。守礼为周主生父,似难坐罪,惟枉法全恩,亦属非是,此亦一瞽瞍杀人之案。误在周主未知迎养,致有此弊。
内供奉官孙延希,督修永福殿,役夫或就瓦中啖饭,用柿为匕,不意为周主所见,责延希虐待役夫,叱出处死,并黜退御厨使董延勋,副使张皓等。左库藏使符令光,历职内廷,素来清慎。至是周主又欲南征,敕令光督制军士袍襦,限期办集。令光不能如限,又有敕处斩。宰相等入廷救解,周主拂衣入内,不愿从谏,令光竟戮死都市。为这二案,都人代为呼冤。周主亦尝追悔,但素性暴躁,一或忤旨,便欲加刑。亏得皇后符氏,从中解劝,还算保全不少。
显德四年十一月,又欲出征濠、泗,符后以天气严寒,力为谏阻。周主执意不从,累得符后抑郁成疾,饮食少进。周主不遑内顾,命王朴为枢密使,仍令留守东京,自率赵匡胤等出都,倍道至镇淮军。五鼓渡淮,直抵濠州城西,濠州东北十八里,有一巨滩,唐人在滩上立栅,环水自固。周主使内殿直康保裔,乘着橐驼,率军先济,赵匡胤为后应。保裔尚未毕渡,匡胤已跃马入水,截流而进。骑兵追随恐后,霎时间尽登滩上,攻入敌栅。栅内守兵,措手不及,纷纷溃散,遂得拔栅通道,径至濠州城下。
李重进早攻濠州南关,连日不下,忽闻御驾复来督师,大众奋勇百倍,或缘梯,或攀堞,不到半日,已攻入南关城。城东复有水寨,与城中作为犄角,王审琦奉周主命,领兵捣入,也将水寨据住。城北尚屯敌船数百艘,船外植木,防遏周军,周主命水师拔木进攻,纵火焚敌,敌船不能扑灭,被毁去七十余艘,余船遁去。
濠州诸防,种种失败,只剩得斗大孤城,如何保守?郭廷谓想出一法,遣人至周营上表,但说臣家属留居江南,今若遽降,必至夷族,愿先着人至金陵禀命,然后出降。周主微笑道:“他无非是缓兵计,想往金陵乞援。朕亦不妨允他,等他援兵到来,一鼓歼灭,管教他死心塌地,举城出降了!”料事如神。遂留兵濠州城下,自移军往攻泗州。行至涣水东,遇着敌船,大约又有数百艘。当下水陆夹击,斩首五千余级,降卒二千余人,因即鼓行而东,所至皆下。赵匡胤为前锋,直薄泗州,焚南关,破水寨,拔月城。泗州守将范再遇,惊慌的了不得,即开城乞降。匡胤入城,禁止掳掠,秋毫无犯,州民大悦,争献刍粟犒军。周主自至城下,再遇迎谒马前,受命为宿州团练使,拜谢而去。匡胤出奏周主,报称全城安堵,周主乃不复入城,分三道进兵。匡胤率步骑自淮南进,自督亲军从淮北进,诸将率水军由中流进。
淮滨因战争日久,人不敢行,两岸葭苇如织,且多泥淖沟堑。周军乘胜长驱,踊跃争趋,几忘劳苦。沿途与唐兵相值,且战且进,金鼓声达数十里。行至楚州西北,地名清口,有唐营驻扎,保障楚州,由唐应援使陈承昭扼守。赵匡胤溯淮而上,夤夜袭击,捣入唐营,陈承昭不及预备,慌忙逃生。匡胤入帐,不见承昭,料他从帐后遁去,急急追赶,马到擒来,所有清口唐船,除焚荡外,尚得三百余艘,将士除杀溺外,收降七千人,淮上唐舰,扫得精光,周水军出没纵横,毫无阻碍。
濠州守将郭廷谓,曾遣使至金陵乞援,及使人返报,谓当促陈承昭援泗,所以闭城待着。不料承昭被擒,全军覆没,廷谓无法可施,只得依着周主命令,送呈降表。当令录事参军李延邹起草。延邹勃然道:“城存与存,城亡与亡,这是人臣大义,奈何靦颜降敌!”廷谓道:“我非不能效死,但满城生灵,无辜遭戮,我实未忍。况泗州已降,清口覆军,区区一城,如何保全,不如通变达权,屈节保民,愿君勿拘拘小节!”此语亦聊自解嘲。延邹掷笔道:“大丈夫终不负国,为叛臣作降表!”掷地作金石声。廷谓大怒,拔剑相逼道:“汝敢不从我命么?”延邹道:“头可断,降表不可草!”言未毕,已被廷谓把剑一挥,头落地上。濠州尚有戍兵万人,粮数万斛,廷谓举城降周,全城兵粮,俱为周有。
周主因泗州已降,不必后顾,当然大喜,敕授廷谓为亳州防御使,另派将吏驻守,自往楚州攻城。廷谓驰谒行幄,周主语廷谓道:“朕南征以来,江南诸将,败亡相继,独卿能断涡口浮梁,破定远寨,也可算是报国了。濠州小城,怎能持久,就使李璟自守,亦岂足恃!卿可谓知几。现命卿往略天长,卿可愿否?”廷谓便称愿往,周主即令自率所部,往攻天长。再遣铁骑右厢都指挥使武守琦,率数百骑趋扬州。甫至高邮,扬州守将,已毁去官府民庐,驱人民渡江南行,及守琦入扬州城,已是空空洞洞,成了一片瓦砾场,此外只剩十余人。不是老病,就是残疾,死多活少,未便远行,因此还是留着。守琦付诸一叹,据实奏闻。
周主仍命韩令坤往抚扬州,招缉流亡,权知军府事宜,又派兵将拔泰州,陷海州。惟楚州防御使张彦卿,与都监郑昭业,硬铁心肠,仿佛寿州的刘仁赡。周主亲御旗鼓,连日攻扑,城外庐舍,扫尽无遗,更发州民凿通老鹳河,引战舰入江,水陆夹击楚州城。炮声震地,鼓角喧天,彦卿绝不为动,惟与郑昭业同心堵御,视死如归。彦卿子光祚,随父登城,望见周军势盛,城中危在旦暮,乃泣谏彦卿道:“敌强我弱,万难支持,城外又无一人来援,看来徒死无益,不如出降。”彦卿不答一词,旁顾诸将道:“那里有敌军来攻,汝等可望见否。”诸将侧身他顾,光祚亦掉头瞧着,不防彦卿拔出腰剑,竟向光祚顶后劈去,砉然一声,首随刀落。诸将闻有剑声,慌忙转视,但见一颗血淋淋的头颅,已在城上摆着,禁不住大家咋舌!彦卿却泣语诸将道:“这是彦卿爱子,劝彦卿降敌,彦卿受李氏厚恩,义不苟免。这城就是我死所哩!诸君畏死欲降,尽可从便,但不得劝我,若劝我出降,请视我子首级!”仁赡杀子,彦卿亦杀子,可谓无独有偶。诸将皆感泣思奋,莫敢言降。
苦守至四十日,猛听城外一声怪响,好似天崩地塌一般。城上守卒,腾入天空,城墙坍陷至数十丈,那时堵不胜堵,周军从城缺杀入,一拥进来。原来周主督攻月余,焦躁异常,乃命军士凿城为窟,内纳火药,引以为线,线燃药发,把城轰坍,城遂被陷。彦卿尚结阵城内,誓死巷斗,战到日暮,杀得枪折刀缺,尚未肯休。既而退至州廨,矢刃俱尽,彦卿举绳床搏斗,犹格毙周军数十人,自身亦受了重伤,便大呼道:
“臣力竭了!”遂自刎而死。
郑昭业为周将所杀,余众千数百人,个个战死,无一生降。周军亦伤亡不少。周主大怒,下令屠城,自州署以及民舍,俱付一炬,吏民死了万余人。周主身死国亡,未始非由此所致。赵匡胤搜诛彦卿家属,男女多死,惟留一彦卿少子光祐,谓是忠臣遗裔,不当尽歼。俟屠城已毕,方入奏周主,请留彦卿一脉,为臣教忠。周主怒气已平,乃准如所请。复令修筑城垣,募民实城。仍须百姓,何必尽屠。
嗣接郭廷谓奏报,唐天长军使易贇,已举城归顺,周主仍令贇为刺史。自发楚州,转趋扬州。韩令坤迎入城内,城乏居民,满目萧条。周主见城内空虚,特命在故城东南隅,另筑小城,俾便驻守。未几又接黄州刺史司超捷报,谓与控鹤指挥使王审琦,败舒州军,擒唐刺史施仁望,于是淮右粗平。
周主出巡泰州,复至迎銮镇,进攻江南,临江遥望。见有敌舰数十艘,停泊江心,即命赵匡胤带着战船,前往攻击。敌舰不敢迎战,望风退去。匡胤直抵南岸,毁唐营栅,乃收军驶回。越日,周主又遣都虞侯慕容延钊,右神武统军宋延渥,水陆并进,沿江直下。延钊至东州,大破唐兵,江南大震。
先是江南小儿,遍唱檀来。人不知为何因,颇以为怪。至周师入境,先锋骑兵,皆唱蕃歌,首句即为“檀来也”三字,才识童谣有验,益加恟惧。
是时已为周显德五年三月,即唐主璟中兴元年。唐主嗣位,年号保大,是年已为保大十六年,改称中兴元年。唐主闻周军临江,恐即南渡,又耻降号称藩,意欲传位皇弟景遂,令他出面求和。景遂本为皇太弟,至是上表辞位,略言不能扶危,自愿出就外藩。齐王景达,因出师败还,辞元帅职。唐主乃改封景遂为晋王,兼江南西道兵马元帅,景达为浙西道元帅,兼润州大都督。立皇子燕王弘冀为太子,参治朝政,派枢密使陈觉,奉表至迎銮镇,谒见周主,贡献方物,且请传位太子,听命中朝。
周主谕觉道:“汝主果诚心归顺,何必传位?且江北郡县,尚有庐、舒、蕲、黄四州,及鄂州汉阳、川二县,未曾归我,如欲乞和,即须献纳,方可开议!”觉叩伏案前,不敢违命。但言当遣还随员,再取表章。周主道:“朕欲取江南,亦非难事,不特我军鼓勇争先,战胜攻取,就是荆南、吴越,也助顺讨逆,来请师期。”说至此,即检出二表,取示陈觉。觉一一接阅,一表是荆南高保融,奏称本道舟师,已至鄂州,一表是吴越王钱弘俶,奏称已发战棹四百艘,水军一万七千人,停泊江岸,候命进止。两表阅罢,觉愈加惊惶,且见迎銮镇一带,战舶如林,兵戈如蚁,大有气吞江南的形状,不由的形神觳觫,磕了无数响头,再四乞哀。鬼头鬼脑,不愧为五鬼之一。周主方道:“汝速遣人取表,割献江北,朕得休便休,也不定要汝江南了。”觉拜谢而退,立遣随员还金陵,盛说周主声威,宜速割江北,还可保全江南。
唐主不得已,乃再遣閤门承旨刘承遇,至迎銮镇,愿将庐、舒、蕲、黄四州,及鄂州汉阳、川二县,尽行奉献。惟乞海陵盐监,仍属江南,周主不许。经承遇苦苦哀求,请岁结赡军盐三十万石,方邀允准。此外如奉周正朔,岁输土贡等款,亦由陈觉、刘承遇等承认,周主乃许令罢兵,且颁诏江南道:
皇帝恭问江南国主无恙,使人至此,奏请分割舒、庐、蕲、黄等州,画江为界,朕已尽悉。顷逢多事,莫通玉帛之欢,适自近年,遂构干戈之役,两地之交兵未息,蒸民之受弊斯多。日昨再辱使人,重寻前意,将敦久要,须尽缕陈。今者承遇爰来,封函复至,请割州郡,仍定封疆,猥形信誓之辞,备认始终之意,既能如是,又复何求!边陲顿静于烟尘,师旅便还于京阙,永言欣慰,深切诚怀。其常、润一带,及沿江兵棹,今已指挥抽退;兼两浙、荆南、湖南水陆兵士,各令罢兵,以践和约。言归于好,共享承平,朕有厚望焉!
陈觉、刘承遇,既得求成,乃向周主处辞行。周主又语觉道:“传位一事,尽可不必,朕有手书,烦汝转达汝主便了。”随即取书给觉,觉与承遇,复拜谢而去。还至金陵,将周主原书呈与唐主。书中写着:
别睹来章,备形缛旨,叙此日传让之意,述向来高尚之怀。仍以数岁已还,交兵不息,备论追悔之事,无非克责之辞,虽古人有引咎责躬,因灾致惧,亦无以过此也。况君血气方刚,春秋甚富,为一方之英主,得百姓之欢心。即今南北才通,疆埸甫定,是玉帛交驰之始,乃干戈载戢之初,岂可高谢君临,轻辞世务!与其慕希夷之道,曷若行康济之心。重念天灾流行,分野常事,前代贤哲,所不能逃。苟盛德之日新,则景福之弥远。勉修政务,勿倦经纶,保高义于初终,垂远图于家国。流芳贻庆,不亦美乎!特此谕意,君其鉴之!
周主既遣还陈觉等人,乃诏吴越、荆南军各归本道,赐钱弘俶犒军帛二万匹,高保融帛一万匹,命就庐州置保信军,简授右龙武统军赵匡赞为节度使,自从迎銮镇还扬州。唐主又遣同平章事冯延己,给事中田霖,为江南进奉使,献入犒军银十万两,绢十万匹,钱十万贯,茶五十万斤,米麦二十万石,附以表文。略云:
臣闻孟津初会,仗黄钺以临戎,铜马既归,推赤心而服众。皇帝量包终古,德合上元,以其执迷未复,则薄赐徂征;以其向化知归,则俯垂信纳。仰荷含容之施,弥坚倾附之念。然以淮海遐陬,东南下国,亲劳玉趾,久驻王师,以是忧惭,不遑启处。今既六师返旆,万乘还京,合申解甲之仪,粗表充庭之实。望风陈款,不尽依依。
延己等既至扬州,呈入表文,接连又遣汝郡公徐辽,客省使尚全,恭上买宴钱二百万缗。又有一篇四六表文,有云:
伏以柏梁高会,展极居尊,朝臣咸侍于冕旒,天乐盛张于金石,莫不竞输宝瑞,齐献寿杯。而臣僻处偏隅,回承睠顾,虽心存于魏阙,奈日远于长安,无由觐咫尺之颜,何以罄勤拳之意!遂令戚属躬拜殿廷,纳忠则厚,致礼则微,诚惭野老之芹,愿献华封之祝。
周主连得二表,特在行宫赐宴。冯延己、田霖、徐辽、尚全,一并列座。辽代唐主李璟捧上寿觞,并进金酒器御衣犀带金银锦绮鞍马等物,周主亦各有赠赐。宴毕辞去,车驾乃启程还京。诏进侍卫诸军及诸道将士官阶,优给行营将士,追恤临阵伤亡各家属,子孙并量材录用。新得淮南十四州六十县,所欠赋税,并准蠲免。即授唐将冯延鲁为太府卿,充江南国信使,并以卫尉少卿前唐使锺谟为副,令赍国书及本年历书,还赴江南,并赐唐主御衣玉带,及锦绮罗穀共十万匹,金器千两,银器万两,御马五匹,散马百匹,羊三百匹,犒军帛千万匹。
唐主李璟得书,乃去帝号,自称国主,用周显德年号,一切仪制,皆从降损;并因周信祖庙讳为璟,即郭威高祖,见前文。特将本名除去偏旁,易名为景。再遣冯延鲁、锺谟至周都,奉表谢恩。周主命在京师置进奏院,馆待来使,更升任延鲁为刑部侍郎,谟为给事中,仍遣归江南。小子有诗咏道:
连年争战苦兵戈,割地称臣始许和;
我为淮南留一语,国衰只为佞臣多!
此外尚有俘获唐将,亦陆续放还,俟至下回开篇,再行详叙。
周师入淮,势如破竹,各城多望风乞降,其能为国捐躯者,除孙晟、刘仁赡外,尚有李延邹之不草降表,及张彦卿等之千人皆死。虽曰无补,忠足尚焉。彦卿杀子,见诸赵鼎臣《竹隐畸士集》,子可杀,君不可负,大义灭亲,臣节凛然。说者或讥其愚忠,夫时当五季,纲纪沦亡,得张彦卿等之秉节不挠,实足羽翼名教。即曰近愚,愚亦不可及矣。否则如陈觉、冯延己等,匍匐乞哀,割地不知惜,屈节不知羞,偷生畏死,甘为奴隶,国家亦乌用此庸臣为耶!唐主璟之任用非人,以致蹙国降号,是乃所谓愚夫也已。
第五十九回 惩奸党唐主施刑 正乐悬周臣明律
却说唐使冯延鲁、锺谟,自周遣还,又释归南唐降卒,共五千七百五十人。嗣又将许文缜、边镐、周廷构等,也一并放归。先是冯延己、陈觉等,自诩多才,睥睨一切,尝侈谈天下事,以为经略中原,可运掌上。延己尤善长聚咏,著有乐章百余阕,统是铺张扬厉,粉饰隆平。唐主璟本好诗词,与延己互相倡和,工力悉敌,璟因引为同调。翰林学士常梦锡,屡次进谏,极言延己等浮夸无术,不应轻信。怎奈延己正得君心,任你舌敝唇焦,也是无益!淮南战起,唐兵屡败,梦锡又密谏道:“延己等奸言似忠,若陛下再不觉悟,恐国家从此灭亡了!”唐主璟仍然不从。至李德明被杀,虽由宋齐邱、陈觉等从旁怂恿,见五十五回。延己也串同一气,斥德明为卖国贼,应该伏诛。及许文缜等战败紫金山,同作俘虏,陈觉与齐王景达,自濠州遁归,国人恟惧,唐主璟召入延己等,会商军事,甚至泣下,延己尚谓无恐。枢密副使李征古,与延己同党,且大言道:“陛下当治兵御敌,奈何作儿女子态,徒对臣等涕泣,莫非是酒醉不成,还是由乳母未至呢!”对君敢如此放肆,可知唐主之不堪为君。唐主不禁色变,征古却举止自若。
会司天监奏天文有变,人主应避位禳灾,唐主乃复召谕群臣道:“国难未纾,我欲释去万机,栖心冲寂,究竟何人可以托国?”李征古先答道:“宋公齐邱,系再造国手,陛下如厌弃国机,何不举国授与宋公!”陈觉亦从旁插嘴道:“陛下深居禁中,国事皆委任宋公,先行后闻,臣等可随时入侍,与陛下同谈释老了。”唐主闻言,目顾延己,延己亦似表同情。乃命中书舍人陈乔草诏,将委国与宋齐邱。乔俟群臣退后,独持入草诏,造膝密陈道:“宗社重大,怎可假人!今陛下若署此诏,从此百官朝请,皆归齐邱,尺地一民,俱非己有。就使陛下甘心澹泊,脱屣万乘,独不念烈祖创业,如何艰难,难道可一朝委弃吗?古有齐淖齿,赵李兑。皆战国时人。近有让皇,且为陛下所亲见。抚今思昔,能不寒心!臣恐大权一去,求为田舍翁,且不可得了!”唐主愕然道:“非卿言,几落贼人彀中!”于此益见李璟之愚。乃将草诏撕毁,引乔入见皇后锺氏,及太子弘冀,且指语道:“这是我国忠臣!他日国家急难,汝母子可托付大事,我虽死无遗恨了。”嗣是乃疑忌宋齐邱、陈觉等人。
觉诣周议和,还至金陵,矫传周主诏命,谓江南连岁拒周,皆由严续主谋,须立杀无赦。续为故相严可求子,尚唐烈祖李昪女。性颇持正,不入宋党。唐主命为门下侍郎,兼同平章事。觉与续有嫌,因借此构陷。唐主已有三分明白,不忍杀续,但罢为少傅,且令觉退出枢密,但令为兵部侍郎。并将左相冯延己,亦罢除相位,降为太子少傅,黜枢密副使李征古,令为晋王景遂副倅。
及锺谟南归,入见唐主,乘隙进言道:“宋齐邱累受国恩,见危不能致命,反谋篡窃,陈觉、李征古等,阴为羽翼,罪实难容,请陛下申罪正法!”唐主忽忆及觉言,便问谟道:“觉曾传周主命,迫诛严续,卿在周廷,果闻有此语否?”谟答道:“臣未闻此言,恐是由觉捏造。就是前时李德明,与臣同往议和,他亦无非衡量强弱,因请割地求成,齐邱与觉,说他卖国,遂致诛死,试问今日觉往通款,比前时德明所请,得失何如?德明受诛,觉怎得无罪?”虽未免袒护德明,却是言之有理。唐主沈吟多时,乃语谟道:“究竟周主欲诛严续否?”谟又道:“臣谓周主必无此言。如若不信,臣可至周廷问明。”唐主点首,因令谟再赍表入周,略言久拒王师,皆由臣昏愚所致,严续无与,请加恩宽宥。周主览表,不禁惊诧道:“朕何曾欲诛严续?就使续欲拒朕,彼时桀犬吠尧,各为其主,朕亦何必过事苛求。”谟乃述及严续刚正,及陈觉等矫诈情状,周主又道:“据汝说来,严续为汝国忠臣,朕为天下主,难道教人杀忠臣么?”谟叩谢而归,报明唐主。
唐主因欲诛宋齐邱等,又遣锺谟诣周禀白。周主道:“诛佞录忠,系汝国内政,但教汝主自有权衡,朕不为遥制呢。”谟即兼程还报,唐主乃命枢密使殷崇义,草诏惩奸,历数宋齐邱、陈觉、李征古罪恶,放齐邱还九华山,谪觉为国子博士,安置饶州,夺征古官,流戍洪州。觉与征古,惘惘出都,途中复接唐主敕书,赐令自尽。南唐五鬼,陈觉为首,还有魏岑、查文徽,已病死,此外只剩二冯。唐主不复问罪,寻且迁任延己为太子太傅,延鲁为户部尚书,宠用如故。
唐主尝曲宴内殿,从容语延己道:“吹皱一池春水,何干卿事!”延己答道:“怎能如陛下所咏:‘小楼吹彻玉笙寒’,更为高妙呢。”时江南丧败不支,苟延岁月,君臣不能卧薪尝胆,乃各述曲宴旧诗,作为评谑,无怪他一蹶不振,终致灭亡。评断有识。惟宋齐邱至九华山,唐主命地方有司,锁住齐邱居宅,不准自由,但穴墙给与饮食。齐邱叹道:“我从前为李氏谋画,幽住让皇帝族于泰州,天道不爽,理应及此,我也不想再活了!”遂自经死。唐主谥为丑缪,追赠李德明为光禄卿,赐谥曰忠。亦未见得。
因复遣使报周,并贡冬季方物。周主特派兵部侍郎陶穀报聘,穀素有才名,周主闻江南人士,多擅文才,故令穀充使职。穀既至金陵,见了唐主,吐属风流,温文尔雅,唐主亦颇起敬,特命韩熙载陪宾,殷勤款待。熙载素称江南才子,家中藏书甚多,穀向他借观,且嘱馆伴抄录,一时不能脱身。唐宫中有歌妓秦蒻兰,知书识字,色艺兼优,唐主命她至客馆中,充作女役。不怀好意。穀见她容颜秀丽,体态娉婷,已不禁暗暗喝采,惟身为使臣,不便细询姓氏,总还道是驿吏女儿,未敢唐突。那知娟娟此豸,故意撩人,有时眼角留情,有时眉梢传语,有时轻颦巧笑,卖弄风骚,惹得陶穀支持不定,未免与她问答数语。偏她应对如流,无论甚么诗歌,多半记忆,益令陶穀倾心锺爱,青眼垂怜,渐渐的亲近香肤,引为腻友。美人解意,才子多情,那有不移篙近岸,图成美事?
一宵好梦,备极欢娱。
越宿起床,那美人儿出外自去,镇日里没有见面。穀已是启疑,适由韩熙载奉唐主命,邀令晚宴,穀不好固辞,随着同行。既入唐廷,自有内侍趋出,导引入内殿中,唐主已经待着,降阶相迎。寒暄已罢,即请入席,且召歌妓侑觞,穀很是矜持,唐主微讽道:“公南来有日,久居馆中,独不嫌岑寂么?”穀答称借阅韩书,幸免岑寂。唐主道:“江南春色,闻已为公采得一枝,何必相欺!”穀极力答辩,唐主付诸一笑,仍举觥劝饮,穀饮了一二杯,忽听得歌声幽咽,从屏后出来。
歌云:
好姻缘,恶姻缘,只得邮亭一夜眠。
穀听此二语,已觉惊心,复又有歌词续下道:
别神仙。琵琶拨尽相思调,知音少!再把鸾胶续断弦,是何年!
这词名为“春光好”。穀博通词曲,当然知晓,且料有别因,忙从屏间一瞧,果然走出一个歌娘,似曾相识,微皱眉山,仔细谛视,就是昨夜相偎相抱的秦蒻兰,禁不住面上生惭,汗涔涔下,中冓之言,不可道也,所可道也,言之丑也。便即起座谢宴,托言醉不能饮,经唐主嘲讽数语,也只好似痴似聋,转身退去。次日便即辞行,自回大梁去了。唐主如此弄人,成何大体。
唐主自鸣得意,且不必说。
惟南汉主晟,闻唐为周败,不免加忧。他自篡位以后,猜忌骨肉,把弘昌以下十三弟,杀得一个不留。诸侄因尽加歼戮,惟选得几个美色的侄女,取入宫中,迫为婢妾。禽兽不如。且派兵入海,掠得商贾金帛,增筑离宫数千间,殿侧皆置宫人,令她候晓,名为候窗监。每值宴会,晟独坐殿廷间,侍宴百官,各结彩亭,列坐殿旁两庑。宴酣后,令有司槛兽而进,两旁翼以刀戟。晟下殿射兽,兽未死,即用戈戟戮毙,算作乐事。又尝夜饮大醉,用瓜置伶人尚玉楼项间,拔剑劈瓜,并斩尚首。翌日酒醒,再召玉楼侍宴,左右谓昨已受诛,方才叹息。后宫专宠,有两个李妃,一号李丽妃,一号李蟾妃。宫人卢琼仙、黄琼芝,色美性狡,特授为女侍中,朝服冠带,参决政事。宦官中最宠林延遇,诸王夷灭,俱由延遇主谋。延遇临死,荐同党龚澄枢自代。澄枢刁滑,与延遇相类。朝政不修,权出嬖幸。至闻周征服淮南,意欲入贡周廷,因为湖南所隔,不便通道,乃治战舰,修武备,为自固计。未几又自叹道:“我身得免祸患,已是幸事,还要管甚么子孙呢?”自知颇明。会月食牛女间,出书占卜,谓为自己应该当灾,乃纵情酒色,为长夜饮,渐渐的精枯色悴,加剧而亡。年三十九岁。
长子继兴嗣立,改名为鋹。尊故主晟为中宗。时鋹年十六,委政中官,龚澄枢、陈延寿权势最重,又进卢琼仙为才人,内政皆取决琼仙,台省官仅备员数,不得与闻国政。鋹性好奢,筑万政殿,一柱费用,须白金三千锭。又建天华宫,筑黄龙洞,日费千万,毫不吝惜。宦官李托,有二养女,均有姿色,长女入为贵妃,次女亦得为才人,一时并宠。还有宫婢波斯女,黑腯而慧,光艳动人,性善淫媚,赐名媚猪。尚书右丞锺允章,欲整肃纲纪,惩治奸滑,适为宦官所忌,诬称允章谋反。迫鋹加刑,竟致族诛。遂擢李托为内太师,兼六军观军容使,国事皆禀托后行。鋹日与大小李妃,及波斯媚猪,恣为淫乐,自称萧闲大夫,不复临朝视事。中官多至七千余,或加至三公三师职衔,女官亦不下千人,也有师傅令仆的名目。陈延寿又引入女巫樊胡子,戴远游冠,衣紫霞裙。踞坐帐中,自称有玉皇附见,能预知祸福,呼鋹为太子皇。鋹极端迷信,往往向胡子就教。卢琼仙及龚澄枢等,争相依附,胡子乃伪言琼仙、澄枢、延寿,统是上天差来,辅佐太子皇,不宜轻加罪谴。鋹信用益坚,视国事如儿戏,但因僻处岭南,周天子无暇问罪,所以昏愦糊涂的刘鋹,尚得荒纵数年,等到赵宋开国,然后灭亡。这且待《宋史演义》中,再行详述,本书已将终篇,不必絮谈了。界画分明。
且说周主还都后,皇后符氏薨逝,年止二十有六,谥曰宣懿。后妹亦颇有容色,出入宫中,周主欲册为继后,因南征得手,又思北讨,所以未遑行礼。未几即为显德六年,高丽女真,均遣人入贡方物。周主御崇德殿,召见番使,命有司遍设乐悬,藉示汉仪。四面钟磬陈列,有几处止属虚设,未闻击响。待番使退朝,周主召问乐工,何故不击钟磬。乐工谓向例如此,不敢妄击。周主再加细诘,乐工多不能答,乃命端明殿学士窦仪,讨论古今雅乐,考订阙失。窦仪谓通晓乐音,臣不如朴,因令朴订定乐律。朴援据古今,具疏胪陈,略云:
臣闻礼以检形,乐以治心。形顺于外,心和于内,而天下不治者,未之有也。夫乐生于人心,而声成于物,物声既成,复能感人之心,是谓之乐。昔黄帝吹九寸之管,得黄钟正声,半之为清声,倍之为缓声,三分损益之,以成十二律,旋相为宫,以生七调为一均,凡十二均,八十四调而大备。遭秦灭学,历代罕能用之。唐祖孝孙考正大乐,其法始备,安史之乱,十亡八九,至于黄巢,荡尽无遗。时有博士殷盈孙,铸镈钟十二,编钟二百四十。处士萧承训,校定石磬,今之在悬者是也。虽有钟磬之状,殊无相应之和,其镈钟不问音律,但循环而击,编钟编磬,徒悬而已。丝竹匏土,仅有七声,黄钟之宫,止存一调;盖乐之缺坏,无甚于今。陛下临视乐悬,知其亡失,以臣尝学律吕,宣示古今乐录,命臣讨论,臣虽不敏,敢不奉诏!
朴上疏后,援照古法,用秬黍定尺,一黍为分,十黍为寸,积成九寸,径三分,为黄钟律管。推演得十二律,因作律准。共分十有三弦,长九尺,依次设柱,系弦成声。第一弦为黄钟律,第二弦为大吕律,第三弦为太簇律,第四弦为夹钟律,第五弦为姑洗律,第六弦为仲吕律,第七弦为蕤宾律,第八弦为林钟律,第九弦为夷则律,第十弦为南吕律,第十一弦为无射律,第十二弦为应钟律,第十三弦为黄钟清声。声律既调,用七律为一均,错成五音:宫声为主,徵声、商声、羽声、角声,互为联属。五音相续,迭声不乱,合成八十四调,然后配以笙簧,间以钟磬,凡四面乐悬,无不协响,合成节奏。无论何种歌曲,但好谱入乐声,均能应腔合拍,不疾不徐。朴又上言此法久绝,出臣独见,乞集百官校正得失。有诏令百官再行参酌。百官多半是门外汉,晓得甚么音律奥旨,彼此同声附和,统复称王朴高才,非臣等所及。乃命乐工演试,果然五声有序,八音克谐,乐得周主心花怒开,极称盛事。
周主又究心贡举,务求得人,裁并寺院,严禁左道。平居辄留意农事,刻木为农夫、蚕妇,列置殿廷。且诏散骑常侍艾颖等三十四人,分行诸州,均定田租。又诏诸州并乡村,率以百户为团,团置耆长三人,令司民事,课耕劝稼。又从汴口疏河通淮,以达舟楫,再导汴水入蔡水,以便漕运公私交利,上下翕然。周世宗为五代贤主,故历叙美政。周主遣王朴巡视汴口,督建斗门。工既告竣,还过故相李穀第,忽然疾作,晕仆座上。慌忙用人舁归,医治无效,竟尔谢世,年五十四岁。周主亲往吊丧,用玉钺叩地,痛哭再四,不能自止。左右从旁慰劝,周主仰天叹道:“天不欲我平中原么?何为夺我王朴,有这般迅速哩!”吊毕回宫,数日不欢。朴精究术数,谈言多中,周主志在统一,常恐运祚短促,不能如愿。一日从容问朴,谓朕躬践阼,能得几年?朴答道:“陛下有心致治,尝以苍生为念,天高听卑,自当蒙福。臣本固陋,一知半解,推演数理,可得三十年。三十年后,非臣所能知呢。”周主喜道:“诚如卿言,朕当为主三十年,十年开拓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朕志足了!”后来征辽回师,便即晏驾,计在位止及五年零六个月,似与朴言不符。或谓五六乃三十成数,朴不便直言,故用隐谜相答。究竟朴能否预知,小子也不能定断,只好援据遗闻,随笔录叙。因继咏一诗道:
怀才挟术佐明王,天不假年剧可伤!
岂是庆陵周世宗陵。将晏驾,先归地下待吾皇!
王朴既殁,周主失一股肱,但北伐雄心,仍然不改,因即下诏亲征。欲知周主北伐情形,下回再当详叙。
唐为周败,国威不振,至于割地请和,始正宋党之罪,论者已嫌其太迟。窃谓亡羊补牢,犹为未晚,越王勾践,其前师也。唐主璟诚自惩前败,黜佞任良,则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二十年后,与北宋角逐中原,尚未知鹿死谁手。顾犹信用二冯,吟风嘲月。迨周使远来,则密嘱歌妓以狎侮之,饵人不足,结怨有余,多见其不知量也。刘晟父子,更出璟下,故其亡也,比江南为尤速。至若周世宗之英武过人,王朴之智谋绝俗,天独未假以年,不获共谋统一,命耶数耶?是固在可解不可解之间矣。然世宗美政,王朴长材,不容过略,故类叙之以风示后世云。
第六十回 得辽关因病返跸 殉周将禅位终篇
却说周主南征时,北汉主刘钧,乘虚袭周,发兵围隰州。隰州刺史孙议,得病暴亡,后任未至,骤闻河东兵至,不免惊惶,幸亏都监李谦溥,权摄州事,浚城隍,严兵备,措置有方,不致失手。时方盛夏,河东兵冒暑围城,谦溥引二小吏登城,从容督御,身服絺綌,手挥羽扇,毫无慌张形状。河东将士,却也料他不透,未敢猛攻。谦溥又潜约建雄军节度使杨廷璋,各募敢死士百人,夜劫河东兵寨。河东兵猝不及防,仓皇散走,谦溥自率守军,开城追击,逐北数十里,斩首数百级,隰州解围。
当下奏报行在。周主即令谦溥为隰州刺史,且命昭义军节度使李筠,与杨廷璋联兵北讨,共伐狡谋。李筠遂进攻石会关,连破河东六寨,廷璋仍命李谦溥往侵汉境,夺得一座孝义县城。北汉主刘钧,不禁生忧,小挫即忧,想甚么乘虚袭人?慌忙飞使至辽,乞请济师。辽主述律,不愿出兵,支吾对付,急得刘钧忧急万分。再三通使求援,辽主乃授南京留守萧思温为兵部都总管,助汉侵周。周主已征服南唐,返至大梁,接得辽汉合寇的消息,决意亲征。他想北汉跳梁,全仗辽人为助,若要釜底抽薪,不如首先攻辽,辽人一败,北汉势孤,自然容易讨平。
计议已定,乃命宣徽南苑使吴延祚权东京留守,宣徽北院使昝居润为副,三司使张美为大内都部署。其余各将,各领马步诸军,及大小战船,驰赴沧州,自率禁军为后应。都虞侯韩通,由沧州治水道,节节进兵,立栅乾宁军南,修补坏防,开游口三十六,可达瀛、莫诸州。周主亦自至乾宁军,规画地势,指示军机,遂下令进攻宁州。宁州刺史王洪,自知不能守御,开城乞降。乃派韩通为陆路都部署,赵匡胤为水路都部署,水陆并举,向北长驱。车驾自御龙舟,随后继进。
朔方州县,自石晋割隶辽邦,好几年不见兵革,骤闻周师入境,统吓得魂胆飞扬。所有官吏人民,望风四窜,周军顺风顺水,直薄益津关。关中守将终廷辉,登阙南望,但见河中敌舰,一字儿排着,旌旗招飐,矛戟森严,不由的心虚胆怯,连打了好几个寒噤。正在没法摆布,可巧有一人到来,连呼开关,廷辉瞧将下去,乃是宁州刺史王洪。便问他来意,洪但说有密事相商,须入关面谈。廷辉见他一人一骑,不足生畏,乃开关纳入,两下晤谈。洪先自述降周的原因,并劝廷辉也即出降,可保关内百姓。廷辉尚在狐疑,洪又道,“此地本是中国版图,你我又是中国人民,从前为时势所迫,没奈何归属北廷,今得周师到此,我辈好重还祖国,岂非甚善!何必再事迟疑?”廷辉听了这番言语,自然心动,便允出降。
周主令王洪返守宁州,留廷辉守益津关,各派兵将助守,遣赵匡胤为先锋,溯流西进。渐渐的水路促狭,不便行舟,乃舍舟登陆,入捣瓦桥关。匡胤到了关下,守将姚内斌,见来兵不多,即率数千骑士,出城截击。经匡胤大杀一阵,内斌麾下,伤亡了数百名,方才退回。越日,周主亦倍道趋至,都指挥使李重进以下,亦相继到来,还有韩通一军,收降莫州刺史刘楚信,瀛州刺史高彦晖,沿途毫无阻碍,也到瓦桥关下会师。眼见得周军云集,慑服雄关。
匡胤督军攻城,先在城下招降姚内斌,大略谓王师前来,各城披靡,单靠这偌大关隘,万难把守,若见机投顺,不失富贵,否则玉石俱焚,幸勿后悔!内斌沈吟多时,方答言明日报命。匡胤也不强迫,便按兵不攻。静守一宵,次日拟再往攻关,已有探骑报入,敌将姚内斌,开城来降。匡胤乃待他到来,导见周主。内斌拜到座前,周主好言抚慰,而授为汝州刺史,内斌叩首谢思,随起引周军入关。
周主置酒大会,遍宴群臣,席间议进取幽州,诸将奏对道:“陛下出师,只四十二日,兵不过劳,饷不过费,便得关南各州,这都由陛下威灵,所以得此奇功。惟幽州为辽南要隘,必有重兵把守,将来旷日持久,反恐不美,还请陛下三思!”周主默然不答。散宴后,便召指挥使李重进入帐道:“我军前来,势如破竹,关南各州县,不劳而下,这正是灭辽扫北的机会,奈何中道还师!且朕欲统一中原,平定南北,时不可失,决意再进!汝可率兵万人,翌日出发。朕即统兵接应,不捣辽都,定不回军!”重进料难劝阻,只好应声退出。又传谕散骑指挥使孙行友,率骑兵五千名,往攻易州,行友亦奉旨去讫。
重进于次日启行。行至固安,城门洞辟,守吏已经遁去,一任周兵拥入。重进令军士略憩,另派哨骑探视行径。返报固安县北,有一安阳水,既无桥梁,又无舟楫,想是由辽兵惧我前往,所以拆桥藏舟,阻我去路。重进闻报,颇费踌躇,忽闻周主驾到,乃即出城迎谒,禀明前途阻碍。周主锐图进取,当即与重进往阅河流,果然水势汪洋,深不见底。巡视一回,便谕重进道:“此水不能徒涉,只好速筑浮梁,方便进兵。”重进当然应命。周主乃令军士采木作桥,限期告竣,自率亲军还驻瓦桥关。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周主忽然得病,连日未痊。那孙行友却已攻下易州,擒住刺史李在钦,献入行营。周主抱病升帐,问他愿降愿死,在钦偏抗声不屈,触动周主怒意,即命推出斩首。此人却有别肠,莫非命中该死。自觉支持不住,退入寝所。又越两日,仍然未瘳,当由赵匡胤入帐劝归。周主不得已照允,乃改称瓦桥关为雄州,留陈思让居守,益津关为霸州,留韩令坤居守,然后下令回銮。
返至澶渊,却逗留不行。宰辅以下,只令在寝门外问疾,不许入见,大众都惶惑得很。澶州节度使,兼殿前都点检张永德,与周主为郎舅亲,独得入寝所问视,婉言进谏道:“天下未定,根本空虚,四方藩镇,多是幸灾乐祸,但望京师有变,可从中取利。今澶、汴相去甚迩,车驾若不速归,益致人心摇动,愿陛下俯察舆情,即日还都为是!”周主怫然道:“谁使汝为此言?”永德道:“群臣统有此意。”周主目注永德道:“我亦知汝为人所教,难道都未喻我意么?”未几又摇首道:“我看汝福薄命穷,怎能当此!”永德闻言,竟莫明其妙,只管俯首沈思。实是一片疑团。猛听周主厉声道:“汝且退去,朕便回京!”
永德慌忙趋出,部署各军,专待周主出来,周主也即出帐,乘辇还都。看官!你道周主何故疑忌永德?原来周主因病南还,途次稍觉痊可,偶从囊中取阅文书,忽得直木一方,约长三尺,上有字迹一行,乃是点检作天子五字!不由的惊异起来。他亦不便询问左右,仍然收贮囊中,默思石敬瑭为明宗婿,后来篡唐为晋,今永德亦尚长公主,难道我周家天下,也要被他篡夺么?左思右想,无从索解,及见永德劝他回京,心中忍耐不住,遂露了一些口风。永德哪里知晓,当然摸不着头脑,只好搁过一边。
及周主入京,病体略松,便册宣懿皇后胞妹符氏为继后,封长子宗训为梁王,次子宗让为燕国公。命范质、王溥两相,参知枢密院事。授魏仁浦为枢密使,兼同平章事,吴延祚亦授枢密使。都虞侯韩通得兼宋州节度使,加检校太尉,赵匡胤为殿前都点检,加检校太傅,兼忠武军节度使。此外文武诸官,亦迁转有差。独叙韩通、赵匡胤,实为下文伏案。独免都点检张永德官,但令为检校太尉,留奉朝请。朝臣统是惊疑,不知葫芦里卖甚么药,惟啧啧私议罢了。
先是周主微时,尝梦神人畀一大伞,色如郁金,上加道经一卷,周主审视道经,似解非解,及醒后追思,尚记忆数语。嗣是福至心灵,举措无不合宜,遂得身登九五,据有大宝。及征辽归国,常患不豫,有时勉强视朝,数刻即退,御医逐日诊治,终乏效验。一日卧床休养,恍惚间复见神人,来索大伞及道经。周主当即交还,又欲向神探问后事,神人不答,拂袖竟去。周主追曳神衣,突闻一声朗语,竟致惊醒。开眼一瞧,手中牵着的衣袂,乃是榻前的侍臣。就是梦中听见的声音,亦无非侍臣惊问,不觉自己也好笑起来,转思梦中情景,甚觉不祥,便起语侍臣道:“朕梦不祥,想是天命已去了。”侍臣答道:“陛下春秋鼎盛,福寿正长,梦兆不足为凭,请陛下安心!”周主道:“汝等哪里能知?朕不妨与汝等说明。”随将前后梦象,略述一遍。侍臣仍然劝解,偏是得梦以后,病竟增剧。
显德六年六月,忽至弥留,急召范质等入受顾命,嘱立梁王宗训为太子,并命起用故人王著,委以相位。质等应诺,及退出宫门,互相窃议道:“翰林学士王著,日在醉乡,怎堪为相,愿彼此勿泄此言。”众皆点头会意。是夕周主竟病崩万岁殿中,享年三十九岁。可怜这年华韶稚的新皇后,正位仅及匝旬,忽然遭此大故,叫她如何不哀,如何不哭!实属可怜,后来还要可痛。还有梁王宗训,年仅七岁,晓得甚么国事,眼见是寡妇孤儿,未易度日。
宰相范质等亲受遗命,奉着七龄帝制,即位柩前。服纪月日,一依旧制,翰林学士兼判太常寺窦俨,追上先帝尊谥,为睿武孝文皇帝,庙号世宗。是年冬奉葬庆陵。总计五代十二君,要算周世宗最号英明,文武参用,赏罚不淆,并且知民疾苦,兴利除害,所以在位五年有余,武功卓著,文教诞敷,升遐以后,远近哀慕。惟纳李崇训妻为皇后,夫妇一伦,不无遗议;纵本生父柴守礼杀人,父子一伦,亦留缺憾;就是因怒杀人,往往刑不当罪,未免有伤躁急。但瑕不腯瑜,得足抵失。可惜享年不永,赍志以终,遂使这寡妇孤儿,受制人手,一朝变起,宗社沈沦。这或是天数使然,非人力所可挽回呢!特加论断。为周世宗生色。
闲话休表,且说周幼主宗训嗣位,一切政事,均由宰相范质等主持,尊符氏为皇太后,恭上册宝。朝右大臣,也有一番升迁,说不胜说。惟宋州节度使兼检校太尉韩通,调任郓州节度使,仍充侍卫亲军副都指挥使。改许州节度使赵匡胤为宋州节度使,仍充殿前都点检,兼检校太傅。封晋国长公主张氏,即张永德妻。为大长公主,令驸马都尉兼检校太尉张永德,为许州节度使,进封开国公。所有范质、王溥、魏仁浦、吴延祚四人,均加公爵。仅叙数人升迁,均寓微意。
北面兵马都部署韩令坤,奏败辽骑五百人于霸州。周廷以国遇大丧,未暇用兵,但饬边戍各将,慎守封疆,毋轻出师。辽主述律,本来是沈湎酒色,无志南侵,当关南各州失守时,他尝语左右道:“燕南本中国地,今仍还中国,有甚么可惜呢?”可见后来辽兵入寇,实是故意讹传。北汉主刘钧,屡战皆败,亦不敢轻来生事。不过三国连界,彼此戍卒,未免龃龉,或至略有争哄情事,自周廷遥谕静守,边境较安。都为后文返照。
好容易过了残年,周廷仍未改元,沿称显德七年。正月朔日,幼主宗训,未曾御殿,但由文武百僚,进表称贺。蓦然间接得镇定急报,说是辽兵联合北汉,大举入寇,请速发大兵防边。宰相范质等,亟入白符太后。符太后是年轻女流,安知军事,一听范质等处置。范质等派定殿前都点检赵匡胤,会师北征,令副都点检慕容延钊为前锋,率兵先发。此外如高怀德、张令铎、张光翰、赵彦徽等,陆续会齐,即禡纛兴师,逐队出都。匡胤亦陛辞而行。
京都下起了一种谣传,谓将册点检为天子,市民多半避匿。究竟这种传言,是由何人首倡,当时亦无从推究。廷臣中也有几个闻知,总道是口说荒唐,不足凭信。那符太后及幼主宗训,全然不闻此事。那知正月三日出兵,正月四日晚间,即由陈桥驿递到警信,急得满廷百官,都错愕不知所为。原来赵匡胤到了陈桥,竟由都指挥高怀德,都押衙李处耘,掌书记赵普等,与匡胤弟匡义密商,推立点检为天子。数人忙了一宵,已把将士运动妥当,便于正月四日黎明,齐至匡胤寝所,喧呼万岁。匡胤闻声惊觉,欠身徐起,当由匡义入室报闻。匡胤尚未肯承认,出谕将士,但见众校已露刃环列,由高怀德捧入黄袍,披在匡胤身上。众将校一律下拜,三呼万岁。匡胤还要推辞,总有这番做作。偏众人不由分说,竟将他扶掖上马,迫令还汴。匡胤揽辔传谕道:“汝等能从我命,方可还都。否则我不能为汝主!”众皆听令。匡胤乃与约法三条,一是不得惊犯太后母子,二是不得欺凌公卿大夫,三是不得侵掠朝市府库。经大众齐声答应,然后肃队入都。
殿前都指挥石守信,都虞侯王审琦,已接匡义密报,具知大略。他两人与匡胤兄弟,素来莫逆,有心推戴匡胤。便暗中传令禁军,放匡胤全军入城,禁军乐得攀龙附凤,不生异言。匡胤等竟安安稳稳,趋入大梁。甫抵都城,先遣属吏楚昭辅,入慰匡胤家属。时匡胤父弘殷已殁,独老母杜氏在堂,闻报惊喜道:“我儿素有大志,今果然出此!”一语作为铁证。
及匡胤入城,已是正月五日上午。百官早朝,正议论陈桥消息,忽见客省使潘美,驰入朝堂,报称点检由各军推戴,奉为天子,现已入都,专待大臣问话。范质等仓皇失措,独侍卫亲军副都指挥使韩通,慌忙退朝,拟集众抵御。途次遇着匡胤部校王彦昇,朗声呼道:“韩侍卫快去接驾,新天子到了!”通大怒道:“天子自在禁中,何物叛徒,敢思篡窃,汝等贪图富贵,去顺助逆,更属可恨!速即回头,免致夷族!”彦昇不待说毕,已是怒不可遏,便即拔刀相向。通手无寸铁,怎能与敌,没奈何回身急奔。彦昇紧紧追捕,通跑入家门,未及阖户,已被彦昇闯入。彦昇手下,又有数十名骑兵,一拥进去,通只有赤身空拳,无从趋避,竟被彦昇手起刀落,砍翻地上,一道忠魂,奔入鬼门关,往见那周世宗,诉冤鸣枉去了。可对周世宗于地下。彦昇已杀死韩通,索性闯将进去,把韩通一家老小,杀得一个不留,然后出报匡胤。
匡胤入城后,命将士一律归营,自己退居公署。不到半日,由军校罗彦瓌等,将范质、王溥等人,拥入署门。匡胤流涕与语道:“我受世宗厚恩,被六军胁迫至此,惭负天地,奈何奈何!”范质等面面相觑,仓猝不敢答言。彦瓌即厉声道:“我辈无主,今日愿奉点检为天子,如有人不肯从命,请试我剑!”说至此,即拔剑出鞘,露刃相向,吓得王溥面色如土,降阶下拜。范质不得已亦拜。有愧韩通。匡胤忙下阶扶住,导令入座,与商即位事宜。掌书记赵普在旁,便提出法尧禅舜四字,作为证据,范质等亦只好唯唯相从。遂请匡胤诣崇元殿,行受禅礼。一面宣召百官,待至日晡,始见百官齐集。仓猝中未得禅诏,偏翰林学士陶穀,已经预备,从袖中取出一纸,充作禅位诏书。宣徽使引匡胤就庭,北面拜受,随即登崇元殿,被服衮冕,即皇帝位,受文武百官朝贺。
草草毕礼,即命范质等入内,胁迁周主宗训,及太后符氏,移居西宫。寡妇孤儿,如何抗拒,当由符太后大哭一场,挈了幼主宗训,向西宫去讫。匡胤下诏,奉周主为郑王,符太后为周太后,命周宗正郭圯祀周陵庙,仍饬令岁时祭享。周亡,总计周得三主,共九年有余,总算作了十年。未几,又徙周郑王至房州,越十二年而殁,年止一十九岁,追谥为周恭帝。周太后符氏,也随殁房州。
赵匡胤既为天子,改国号宋,改元建隆,遣使遍告郡国藩镇。所有内外官吏,均加官进爵有差。追赠周韩通为中书令,饬有司依礼殓葬。并拟加王彦昇罪状,经百官代为乞恩,方得宥免。擅杀一家,尚堪恩宥么?说也奇怪,那辽、汉合寇情事,竟不提起,华山隐士陈抟,闻宋主受禅,欣然说道:“天下从此太平了!”后来果如抟言。
惟宋主嗣位初年,中原尚有五国,除赵宋外,就是北汉、南唐、南汉、后蜀;朔方尚有一辽,其余为南方三镇,一是吴越,一是荆南,一是湖南。嗣经宋朝遣兵派将,依次削平。惟辽主述律,后为庖人所杀。述律一作兀律,复改名璟,辽尊为穆宗。嗣子贤继立,不似乃父嗜酒渔色,反渐渐的强盛起来。一再相传,屡为宋患,这事都详叙《宋史演义》中。本编但叙五代史事,把十三主五十三年的大要,演述告终。看官欲要续阅,请再看《宋史演义》便了。小子尚有俚句二绝,作为本书的收场。诗云:
六十年来话劫灰,江山摇动令人哀;
一言括尽全书事,军阀原来是祸胎。
频年篡弑竟相寻,礼教沦亡世变深;
五代一编留史鉴,好教后世辨人禽。
周主征辽,不两月而三关即下,曩令再接再厉,即不能入捣辽都,而燕云十六州,或得重还中国,亦未可知。况辽主述律,沈湎酒色已视燕南为不足惜,乘势攻取,犹为易事。奈何天不祚周,竟令英武过人之周主荣,得病未痊,不得已而归国。岂十六州之民族,固当长沦左衽耶!周主年未四十,即致病殂,符后入宫正位,仅及十日。梁王宗训嗣祚,不过七龄,寡妇孤儿之易欺,未有甚于此时者也。辽、汉合兵入寇,明明是匡胤部下,讹造出来。陈桥之变,黄袍加身,早已预备妥当。乌有匡胤未曾与闻,而仓猝生变者乎?即如点检作天子之谶,亦未始不由人谋,明眼人岂被瞒过。当时为周殉节者,止一韩通。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可为《五代史》上作一殿军。而宋太祖之得国不正,即于此可见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