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国春秋

清· 汪寄

海国春秋(原名《希夷梦》)

版本:

  清末上海苏报馆校印本。十二卷四十回。

作者:

  不题撰人。据序知作者为汪寄。汪寄,号蜉蝣子,清安徽徽州府(今安徽祁门一带)人。作此书当在乾隆五十一(1786)年之前。

内容:

  叙述韩速、闾丘仲卿二人在海国建功立业五十年,而两宋兴衰已三百年的故事。本书结构新颖,故事曲折。

第一回 悲歌一曲招贤士 国倾家亡出杰人

第二回 食周粟不为宋臣 睹覆巢安能完卵

第三回 闹皇庄狂童取辱 焚歌苑侠气遭擒

第四回 重心膂入狱脱真才 掩耳目焚牢烧假犯

第五回 验骨殖图书行邻国 辨声音指引入名山

第六回 隐士避功名奚啻阱陷 忠心甘节义尤切神魂

第七回 囊空不免欲吹篪 腹实何须淡弹铗

第八回 筹国政贤相辞朝 行新法乞儿受爵

第九回 救浇漓立议修文德 整散漫挥毫着武谋

第十回 明荐暗倾难国手 顺留逆去试盘根

第十一回 妒嫉暗暗招兵马 胡涂偏偏选将才

第十二回 寻良友雾漫认龙驹 夺佳人阵前成败犬

第十三回 得情由良相保奇才 知确实贤君任骄将

第十四回 馈赂交邻为敌树敌 正名施令攻心结心

第十五回 计中计赚开百结关 身外身诱过独锁渡

第十六回 乘虚取城易于拾芥 以武破岭拟若登天

第十七回 察阵势漆胶吴越 中反间鱼水参商

第十八回 义胆忠肝难胜谗夫 志悲气愤单摧大敌

第十九回 酬知己剖腹表丹心 救良朋束腰擒白额

第二十回 绊雄兵两途袭敌 燔巨舰单艇擒酋

第二十一回 鹿角车毙骁骑取胜 蜂房卵毁屯积成功

第二十二回 数节迎刃星驰电掣 一着错布瓦解冰消

第二十三回 地利人和援绝可守 依危恃势求隙而攻

第二十四回 两函书商量和议 一道表惶恐求成

第二十五回 五猴掣天印 百雉炬双毫

第二十六回 定河为界大将军封侯 指石喻心老庶长制佞

第二十七回 变成法补全成法 戮贪员惩劝贪员

第二十八回 追逃犯得金船渡弱水 求快婿将木氏作王郎

第二十九回 招驸马笼络英雄 认公主成全窈窕

第三十回 为奸谋散分奸势 进正士扶持正人

第三十一回 重宿儒盈庭皓首 除痼疾遍野春风

第三十二回 念疾苦一辆寻源 审形势三年奏绩

第三十三回 破肚移心善仇都了结 拘魂易体奸恶自灾殃

第三十四回 怀逆谋群奸授首 舒忠愤二子捐躯

第三十五回 众邪误置蚊聚成雷 三将临危舍生取义

第三十六回 守令得人民安寇殄 渠魁失计险丧亲离

第三十七回 武事无庸武备 攻坚莫若攻心

第三十八回 金莲瓣倒垂群英智竭 紫竹根斜画众鄙魂穷

第三十九回 覆舟询乡快意对伤心 追友别妻生离成永诀

第四十回 梦回剩得须眉白 国丧难禁篡夺评

第一回 悲歌一曲招贤士 国倾家亡出杰人

话说历史上唐室不纲,黄巢起事,天下分崩,生灵涂炭。

  接下来是五代不断,奸佞是尚,仁义丧亡,四维既不能修,传国又何能久?其间稍可称者,唐明宗后,如周太祖亦颇多善政,然皆莫能赎其前愆,是以未再传而绝灭。若于黄袍加体,众呼万岁之时,即不知如张益州之下马同呼,岂不知以死自誓,杀身成仁,流芳百世,岂不美于千古同称篡逆乎!况左右皆是腹心,以纲常大义,再三开导,岂有不依,又何至于死!如忧主弱将悍,神器终属他人,则何不权时摄行,而以法削铲首乱者,仍复辟于主乎?初既不能以死辞,后又不能以权复,则是宿谋可知。何期转眼虚花,未数年,即有宋太祖葫芦依样。宋太祖既忍背世宗,宋太宗又何必不忍背太祖?承祧之用异姓,二王之不得其死,天网何常疏漏哉!皆由废弃仁义、狙诈成风之所致也。

  且言周自世宗驾崩,太后垂帘,太子嗣统,殿前都检点赵匡胤羽翼已成,心腹满布,其中尤杰黠者,有王审琦、王彦升、石守信、史圭、王汉卿、郭全云、楚昭辅、陶谷、赵普、苗光义、李处耘、王溥、罗彦环、张令铎、张光辅、赵彦徽、王全云、陈思诲、李汉超、慕容延钊、符彦卿、潘美、刘光义、王仁瞻、曹翰、刘延议、赵廷翰、王彦超、武行德、郭进、来信、王沔等,其余愿效死力者,不可胜数。建隆元年正月,乃使其党假作镇州、定州急报,皆称北汉王约同契丹,乘丧大举入寇,兵精将猛,锋不可当。

  此时举朝闻报,惊慌失措。宰相王溥出班奏道:“北汉乃国家世仇,契丹又系宿怨,今闻先帝驾崩,揣度无人能御,故此戈动,乘虚而来,兵势凶猛,诚不可轻视。为今之计,须亟选将领兵,速行迎御,始免贻误。臣视诸将能任此事者,非赵都检点不可。”首相范质道:“且待续报,再为斟酌。”王溥道:“救兵如救火,岂容刻缓!先帝经营数年,费多少钱粮,复得城池若干。今二敌合力而来,边关城邑,虽有兵将,如何能守得住?边城有失,则迎刃破竹,长驱直入,国家大事,未可知也!”幼主持疑不定,因问学士陶谷道:“陶先生所见如何?”陶谷奏道:“王相所见甚是。”太后道:“陶先生与王相公意见相同,自然不错。”即命将兵符印剑交与都检点赵匡胤。

  当下拜赵出朝,统众往北进发,次于陈桥安营停宿。至五 鼓时,军校又效当年故事,拥都检点赵匡胤着黄袍作天子,返戈回朝矣。满朝文武,边关将帅,俱恋爵禄,屈膝惟恐不及,谁念旧主恩泽、君主纲常?其间惟有二人,忠义激发,不顾身家,志虽未成,而节义伦理,炳炳不磨,堪垂千古。二人者谁?一曰侍卫亲军副都指挥使韩通,一曰昭义节度使李筠。

  那韩通系唐韩文公之后,为人正直奉公,有拔山举鼎之勇。周太祖爱其才气,使为亲军,随行征伐,功绩颇多。世宗北征,加为陆路都部署;及不豫还朝,加为侍卫亲军副都指挥使。因世宗驾崩,感两朝隆宠,过于哀恸,正成羸疾。虽卧病在家,常怀忧虑,为都检点羽党盘结,时时留心朝中事务。到正月初四日,因服药假寐,醒时已经夜深,方知朝廷使都检点领兵,御北汉、契丹。大惊道:“外寇事虚,赵某乃心腹之疾,兵权在手,谁能制之!”因修书,差家人飞往家乡,叫兄弟韩速来京。又修书往潞州淮南,劝勉李筠、李重进,共扶社稷。

  五更时分,扶病上马入朝,见着范质、王溥问道:“边寇之信,从何而来?”王溥道:“昨日镇、定二州,俱报北汉结连契丹入侵。我等想北汉与国家势不两立,契丹又怨先帝取彼宁、莫、瀛、易等州,今闻驾崩,故乘丧报复。昨已奏请,命赵都检点率众御敌矣。”韩都指挥道:“北汉契丹,俱恃骑兵,故每入寇,必待秋日草丰马剑今乃草枯之肘,焉有入寇之理?如实有寇,自应接踵报来,何以报后不闻更有警报。揆之天时、人事,寇信必诳。深恐国家之忧,不在北汉、契丹,而在于主幼臣强也!”范质道:“所见甚是,今将若之何?”都指挥道:“而今惟有请圣上发旨,召检点回朝,或先君有灵,使彼归来,解其兵权,则无虞矣。”范质称善未了,忽报:“大兵到于陈桥,将士尽变,共拥黄袍呼万岁,检点无奈,率众还朝,将到矣!”范质失色,顿足道:“仓卒命将,吾辈之过也!”都指挥视朝内无可与谋者,叹道:“事不可为矣,只有尽命报国耳!”欲回府集齐家丁,拚命平乱。出得朝门,仆马俱失,情知有人暗算,乃徒步疾行。

  原来赵氏心腹王审琦接得私信,连忙入朝,照会朋党。见午门外好匹骏马,一个大汉牵着立在街边,乃是韩家马夫名唤袁缓,暗吃惊道:“韩通疾愈矣,奈何!”因假意问道:“都指挥病好了,可喜可喜!”袁缓上前答道:“原来系王老爷,家爷病方小愈,不知有何事情,半夜急到五更,慌赶上朝。请问王老爷,昨日有何事故?”审琦故作不知,答道:“不闻有甚事故。你老爷病愈,正宜在府调养,岂可如此劳神?”袁缓道:“正是。”审琦道:“此马何处得来?果然雄骏。”袁缓道:“此系去岁家爷随驾征北,契丹骁将萧忽索兵阻易州,家爷单骑入阵斩之,并得此马,先帝赐与家爷。请看通身纯青,毛卷如鳞,因其尾秃,故名摘尾龙,真有追风赛电之能,日行何止千里!家爷爱之如珍,平日调养备至,闲时不肯坐骑。”审琦道:“好匹战马!”正在谈论之际,忽见飞报入朝,审琦心中了然,思欲先去都指挥脚力,方能困之。因向袁缓道:“所报不知什么急务,我今仍不进朝,你且去打听,将马交我代管着,你可并看尔老爷劳倦否?”袁缓信是实话,便将缰绳交与审琦道:“得罪老爷。”审琦道:“何妨,可探听清楚来。”袁缓答应,行了数十步,转念道:“王审琦素为韩爷所鄙,今我入去探访,若韩爷看见问马,如何回答?”慌翻身回来,马已无踪,连审琦也看不见,笑道:“王鬼子讨苦吃哩!”乃向北追去。到牛头巷口,望见审琦遍缰收勒,欲带进巷。马不肯入,昂首长嘶,将两蹄掀高,直立起来。审琦不能控制,翻身落地,那马转跑往东去了。袁缓骂道:“无耻匹夫,有何武艺,敢盗龙驹!自取跌辱,可不羞死?”审琦连忙挣起,衰缓近前,故意看道:“原来是王老爷,小的冒犯了。”说毕,亦向东飞跑追马。审琦家丁俱怒道:“这个畜生,太无情礼!韩爷平素轻老爷,连小厮亦如此放肆,情殊可忍?”审琦恨道:“今朝不报宿仇,更待何时?可将马匹长枪来!”家人取到。

  审琦原系骁将,虽遭倾跌,亦未伤损,立刻上马,提枪加鞭向东,道:“且先杀此匹夫!”追到月华街韩府门前,并不见袁缓踪影。乃直驰过去,转出阳明巷,只见都指挥飞奔前来。

  审琦惊恐,掣转马头,往南而走,闻得后面喊道:“都指挥且住,相公请回朝议事!”隐隐似王彦升声口。转而望见彦升带斧加鞭,心已明白,视都指挥徒步,手无寸铁,身无片甲,乃回马挺枪迎上,当心直刺。

  却说韩都指挥朝内飞步回家,当下石守信见了吃惊,向众心腹道:“我等平素所畏者,只韩通耳。今形情如此,心必不服,大事犹未可知!”诸人失色,守信抚王彦升之背道:“赵公平素待君何厚,韩都指挥倔强当除,吾使健校相助,此君建功之日也!”彦升踌躇未对,守信催道:“韩公若非抱恙,诚不可近,而今病躯空手,有何能为?如再迟疑,此功为他人得之,君将何颜以见赵公?”旁边史圭、石汉卿向前道:“我等齐去。”彦升乃奋然提斧上马,同众追来。远望韩都指挥如奔疾走,连连诈喊。仍不停脚,乃加鞭骤马追来。

  都指挥素知彦升为赵氏心腹,只作不曾听得,仍然疾走。将进阳明巷,忽有飞骑劈面冲至,枪已到身,急斜闪开,将枪杆夹住,双手执着,直夺过来,审琦几乎坠地,只足挂镫跑去。

  这边彦升等早到,举斧就劈。都指挥将断枪拨开,顺势扎去,彦升急拦,早中马肚,马立倒,彦升立刻滚跌下来。都指挥复挺枪刺入,史圭恰到,飞戟挑脱,彦升逃去。

  这时,石汉卿等率领步骑又至,团团围祝都指挥独力支持,奋怒将史圭右眼划破。奸党兵将虽屡刺倒,自身亦受重伤,得空便向汉卿撞去,锋利穿通右腿,汉卿忍痛将鞭迎面飞击,双手连身抱住枪杆不放。都指挥方架串隔落,彦升换马又到,自后使斧尽力砍下。都指挥闻风,急将头闪开,右臂已为砍断,乃弃枪拾鞭,扭转身来击去,正中彦升右肋,口吐鲜血,弃斧伏鞍而逃。不期全云乘虚挺枪,穿袍伤肋。都指挥使鞭飞击,正中全云面门,复掣出金枪,挺立阳明巷口抵敌。只见袁缓带马锤率领家丁寻到,喊道:“老爷请息怒,待小的们攘这群畜生!”奋勇向前。石汉卿等见生力军来,各人俱带有伤,乃忙退去。惟有楚昭辅方到不服,要擒都指挥建功,拚命格杀,为家将史美两链锤打落尘埃,众人擒祝扶都指挥上马,收兵回 转。来到府中,视伤深重,体无完肤,不能言语,惟张目大呼,齿牙咬碎,恨恨而死。举家痛哭。

  韩夫人唤掌管宁远等,高声道:“此刻非哭时也,老爷已死,眼见得周家天下姓赵,韩家亦不能存留了,尔等愿以死随老爷者在此,不愿者可速行!”众人齐声道:“老爷死周朝国难,小的等死老爷家难,亦系殉国,情愿在此同死,作厉鬼,以追贼子之魂!”史美道:“死虽情愿,也还要消消这口怨气,再死不迟!”众人道:“如何消气?”史美道:“我等趁此刻回兵未到,先往赵家杀个罄尽,然后殉国!”袁缓道:“老爷之死,皆王审琦盗去骏马,我今去杀王审琦。”于是分作两路,各领数十人前去。

  宁远安排将断臂缝好,入殓方毕,只见史美空手回来。宁远问道:“不曾如意?”史美道:“到赵家杀了几个家将,赵老夫人逃避,被追急迫,跳入粪坑。我因链锤击之不便,刀又短了,舍之另搜,未再得人。”又见袁缓等拿着个十五六岁彩服女子,提着十数颗男妇首级入来,说道:“今日此举爽快!”宁远喜问道:“杀的是些什么人?”袁缓道:“且将首级排列老爷灵前,叫此女子细细指出便知。”夫人乃焚香,命将首级排列灵前。只见那匹骏马,向着灵柩长嘶而倒,登时气绝。夫人呼楚昭辅道:“马知恩义,以死殉主,汝等甘为赵氏,不顾周朝,有愧此马多矣!”袁缓剥去楚昭辅衣裳,持刀欲取心肝。夫人道:“不必,可留他传说与诸奸党。”袁缓乃止。

  夫人问女子道:“可从实说来,免汝死命。”女子道:“妾身王氏,乃王审琦侄女,幼许罗彦环之子,前日招赘,今日会亲。”指三白发首级道:“此赵老伯普之母也。此陶表伯谷之母也。此家姑祖母石守信之母也。其余守信之妻、之媳,陶谷、罗彦环之子,王审琦之妻、妾、子女。”逐级指明。夫人痛哭,举家大嚎。祭毕,夫人令前后举火,将彩服女子并赤身之楚昭辅推出,闭门焚烧,全家尽节。

  却说宋主即位,欲以忠义励将士,乃赠韩公中书令,并加潞州李筠中书令。

  却说李筠乃周昭义节度使,与周太祖有瓜葛亲谊,忠勇过人,每于战阵,不避矢石,数脱太祖于危险。是以世宗爱重之,升至昭义节度使。只是平生性急,遇事从不停宿。然所莅任之处,皆以治称。现在驻扎潞州,因正月闲暇,命偏裨较射,呼集宾佐酌酒赏箭。闻报朝中命赵都检点将兵御北汉、契丹,喜道:“当今在朝才干最优者,无逾韩、赵二公。此事赵公足以办之,寇兵不足虑也。”席间,有从事闾丘仲卿者应道:“朝中才干,诚如公论,然二公志向各有不同:韩公任礼节而率真,赵公托豁大而机警;韩公可以辅少主,赵公不可授大权。今使将兵,恐非国家之福。”这仲卿祖籍平阳,年长二十,复姓闾丘,名公,字仲卿,以字行。与少师王朴有世谊,自幼依焉,尽得其道。而尤深研古学,自仓颉以后各种书法,举世莫能知者,俱可意测神悟。

  少师因其好直言,任肝胆,不事韬晦,心常非之。然四方英俊至都中者,俱成莫逆。而张齐贤、曹彬、寇准等尤相推崇。昭义李筠爱重才学,聘为从事潞州。僚佐见其意气孤高,咸蓄嫉忌,因节度与之谋事,每多奇中,所以不能离间。

  当日李筠闻言,变色道:“书生何太多疑,如此安能任将退敌耶!”诸人暗哂。正议论间,只见传事官持函禀道:“有朝中副都指挥韩爷,差人飞投急书。”将函呈上。李筠接着开拆,又有传事官急报道:“赵都检点在陈桥,将士生变,黄袍加体,拥回作天子矣!举朝归顺,惟有韩都指挥全家殉国。”李筠大惊无措,书坠于地,放声恸哭,执仲卿手道:“卿何见事之审耶!报国大事,愿卿为我谋之。”仲卿道:“且看韩公云何?”拾函启交,李筠含泪展看道:皇天不佑,夺我世宗。使文武大臣才德尽如阁下,何愁国家无泰山之安?今弟不幸卧病,朝廷误中奸媒,社稷有累卵之危,弟必竭力以殉。兴复大周,惟君是望!勉之勉之,速备毋忽,率布不戬。

  李筠看毕,垂泪叹道:“国家尊爵重禄,股肱文武,济济盈廷,殉国只韩公一人,良可浩叹!”仲卿道:“今韩公已死,举朝皆赵氏腹心。其中不忘周室者,惟曹彬、张琼二人,犹可收而用也。然以潞州一镇讨贼,犹以螳臂挡辕。此刻必须诡托从顺,密结外援,数处并举,方于事有济。如气势未齐,而露于形色,彼先发而来,则无用矣。现今河东、契丹与国家世仇,俱不可说。淮南虽是国戚,但重进素性犹豫,可借为声援,不可恃为实靠。惟江南、西蜀,久经和好,且唐之林仁肇、蜀之高彦俦,俱智勇兼全,任军国事,而与不佞有刎颈交,不佞往说其君,二国之实力可得也。”并说:“吴越、湖南、荆南,周行逢、张文表,俱一时之杰,李继捧、李继迁亦当世之豪,连衡而起,则汴梁东西南三面危矣。山后杨无敌与韩公同师学艺,交同胶漆,今闻韩公丧于贼手,恼怒必深,遣使通之,而资其粮草,使由北路而驱入。然后率领精兵西下太行,直抵怀孟,使良将塞虎牢,据洛邑,约齐诸路并进,汴梁虽将勇兵强,而势分形弱,安能兼拒诸路耶?一路得入,赵氏即瓦解矣。然后扶幼主,复周室,而灭奸党,则功盖天下,忠昭日月,名垂金石矣!”李筠闻之大喜,即命治装饯行。仲卿道:“惟愿名公延揽英雄,训练士卒,不必为无益之悲哀,毋稍露于形色。”再三 叮嘱而别。沐雨栉风,跋涉多日,始到成都。闻知蜀主国政罔治,声色是好,正士疏远,佞幸盈朝,已具亡国之征,不胜叹息。访至高彦俦家,进见礼毕,各谈国事,相与流涕。彦俦道:“君既跋涉而来,弟岂敢不竭绵力?”因同上朝。连往数日,俱未得见蜀主。

  至第五日回家,忽见多人拥护着高轩前来,彦俦邀共避之。仲卿问道:“此系何人?”彦俦低声答道:“幸臣王昭远也。”仲卿素知昭远志大才疏,狂放无识,因其得幸于君,早想到有用他处,乃不逊避,屹立路旁。昭远行到面前,见系彦俦,慌下车揖道:“老先生有何事故,此刻犹未回府?”彦俦答礼,指仲卿道:“此昭义幕宾闾丘仲卿也,为国家事,特来请见主公。”昭远道:“赵氏诈取周家天下,吾主正欲兴问罪之师足下乃来作说客耶?”仲卿答道:“吾来为周非为赵也。李潞州受太祖世宗厚恩,誓与赵氏不共戴天,原欲起义讨贼,因地窄兵稀,故乞师于上国,共复周室。李节度命不佞西来,朝过国主,即谒明公,请恤城池之祸,永结唇齿之欢。”昭远回嗔作喜道:“李公亦知有王昭远乎?”仲卿道:“潞州常恨缘悭,不得亲近。”昭远道:“寡君因制杏林春燕双双舞,近日新成,演习无暇。过此数日,仆代奏知,定选将发兵,决不食言!”彦俦道:“如此,仲卿远来为不虚矣!”仲卿复深揖。

  谢别回来,彦俦道:“此君之喜,弟之忧也。”仲卿问故,彦俦道:“昭远好大功,无实学,必为兄奏请发兵,定是昭远为将,不亡何待?”仲卿道:“借大国军声,以分彼兵势,见可则长驱直入,不可则保固险阻,自兔损伤。弟犹有数处,须亲往告请,不可羁迟。与君诸事心照,从此拜别矣。”彦俦道:“君将何往?莫非欲往荆湖、吴越?江南林君前日使来,尚未回去,谆谆以唇齿为言,忧国之苦,较弟无二,君可修书交使带回,自无不可矣。吴越自守为谋,往亦无益。荆南、湖南,弟俱可代为介绍,应无不竭力外援,均无庸虑。所可虑者,惟潞州耳。李节度性躁,不能久耐,君在幕中,犹可谏阻,既经离远,恐已变动。必须速回,保守前谋,约定淮南养兵储粮。待到秋日,河东塞北自必报复,彼此猝然蠭起,虽孙子复生,诸葛再出,亦不能为之谋矣!”仲卿称谢道:“弟此行原非得已,今得君指示,弟复何忧?”乃修书托彦俦交江南使者,相与拜别。彦俦垂泪送道:“行且须速,迟恐无及。弟有健骑,君可乘之,胜于常马。”国人备到。仲卿谢别,心急如火,昼夜兼行,僮仆不能从随。

  一日,进到屯州山中,忽听得对面朗声说道:“天下自此太平矣,天下自此太平矣!”转过山脚望去,有个老者,骑着驴儿,当面颠来,犹如醉汉,鼓掌道:“天下自此太平矣!”呵呵大笑,缰绳遗拖在地。驴儿踏着,往前绊倒,将那老者倾跌下来,却是个眉须俱自的老道士。那驴儿及跑转去,随后有个道童捉拉不着,直赶回头。道士跌卧地下,仲卿动念,连忙下驴,扶起他来。

  看那道士,虽然年高,却碧眼方瞳,形容端厚,向仲卿道:“尔少我老,驴应我骑。”仲卿授缰道:“请。”又道:“扶我。”仲卿扶他坐上,将鞭交与仲卿,因问道:“此驴壮健,我骑羸老,与子相易若何?”仲卿道:“原应遵命,但南北道路不同,且有急务,非此健骑不可。待办竣日,寻访宝观送来。”道士道:“天下已经太平,今仍欲往何方,有甚急事,可与我道否?”仲卿道:“欲往潞州公干。”道士道:“李节度尊贤好士,今已去世,犹有谁人可投?”仲卿惊道:“如何知李节度去世?”道士道:“闻是自焚,其子又以城池降宋。子莫非代为经营南来而未悉近事者?”仲卿大惊道:“仙长此言真么?愿示其详。”道士因回头望去,指道:“那人来也,子询便知。”仲卿翘望,只见远远有个老者踉踉跄跄,行得渐近。道童追着驴子,牵随在后,见老者步履迟缓,埋怨道:“兄弟行得恁迟,将来如何跟师父跋高步远?”老者答道:“连我也不自知。”仲卿茫然。

  老者行到面前,道士道:“吴贺,汝可将于路所见者,再说一遍。”老者道:“自别师父师兄,随罗师叔往西蜀觐明皇,途中为史思明将官高晖所掳。”道士道:“这话不必说,只将近日潞州李节度殉国原委说来。”老者道:“郭家将官李筠,见赵家诈夺郭家天下,终日愤恨,寻思复郭。左右见赵家势大,多方劝阻,李筠终不肯听。因通好刘崇,又约李重进起义。赵家使人到潞州,加李筠顶大职衔。李筠乃悬起郭威容像,痛哭流涕,将赵家敕书焚毁,又将使者割去耳鼻,面刺赵家姓名字样,驱逐回去。因泽州张福归顺赵家,即用兵取得泽州。远近州郡不服赵者,俱暗来通信约期。无如重进犹豫不起,而刘崇又轻听人言,谓郭是刘之大仇,赵夺郭国,正系代刘报仇,如何返为李兴郭?刘崇因此仅以弱兵数千践约,又使心腹卢赞监军,以掣其肘。所以赵家兵到泽州,李筠要坚守,以老其师,而乘其弊。卢赞要力战,以挫其锋,而要其盟。及至临阵,刘家兵将先自奔走,监军禁止不祝赵家兵马冲来,刘兵走得忙,反将李家阵脚冲动。卢赞为赵家所杀。李筠力战,因平日教养有恩,军士莫不一以当百。奈赵家兵多将广,前者败去,后者又来。战至日晚,李筠与军士俱受重伤,归城养息。赵家日夜围攻。李筠扶疮巡视,百姓欢呼,甘心死守。至第五夜三更,有裨将马全义听了参谋丁谓之计,暗引赵家兵马入城。李筠伤重,闻知不能起来,叹息道:『臣力竭矣!』转身向东连连叩首,乃命事亲随纵火自焚。赵家既得泽州,又进攻潞州。闻得李节度之子将城投降,却不知确否?”仲卿听得系实,乃仰天叹道:“吾在潞州,或不至此。出来约结请兵,尚未就绪,而节度已死。有知己而不能辅,吾何颜立于世间,以对天下豪杰!”俯视山涧,深不见底,欲纵身跳下。正是:经营已遂归扶国,信息方闻痛殒身。

  不知仲卿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食周粟不为宋臣 睹覆巢安能完卵

且说仲卿视涧欲投,转念道:“一死虽足以答知己,但大仇谁人能报,周室如何复兴?仍当从长计较。”止步旋身,不期驴几正在背后吃草,脚跟恰碰得驴儿的嘴,那驴急掉头时,却撞着仲卿膝腕,单脚站立不住,倒下深崖。足浮手空,满眼漆黑,霎时到底。奇怪肢体全不损伤,亦无痛楚,惟是窈然昏暗。仰望虽有微光,极其高远,摸那石壁与帏幄无二。想道:“若是跌死,倒也罢了,而今不死不活,如何是好?”再起身用脚试探,似有曲径,虽然窄狭,却能容足。乃盘旋而上,忽见亮光渐大,细看乃是由两个接天的峰头中间漏入,寻思道:“光时上面所见,虽有崇山,如何不见此峰高峻?”乃更伛偻而上,直至峰麓。往前看去,像两个老少道童,犹立路旁,道士坐在石上。见悬崖边群猿接臂,下饮泉水。再往外望,不期失脚跌落尘埃,乃是从道士袖口滚出。

  道士笑道:“足下悟否?何自苦乃尔!”仲卿道:“小子素爱玄理,并非执迷,奈食人之禄,而不忠人之事,恐亦非仙长所龋素常蒙李节度推解情深,原其所自则皆出于周室。今国虽亡,而潞州信息未知虚实,须回审视。如实无恢复之机,自当披发入山。况有仙长指迷,敢不叩谒法座。”道士道:“也好,也好!去来,去来!”老者道:“愿足下切莫去。我游戏未多时,落得几茎白须,请看我哥哥犹是童颜。山外不若山中好,愿足下莫去。”仲卿看那道童俊秀,不过十四五岁;这老者龙钟,像有八 九十岁,如何反称他做哥哥?好生疑惑。道士道:“仲子勿疑。”指童子道:“这吴槐系汉炎兴庚申所生。”又指老者道:“这吴贺系汉炎兴甲子所生,同胞兄弟,俱系汉朝国戚吴班之孙。我昔因赴青城山人之请,吴班在青城驾下,极其诚敬。因后主愚顽信佞,料国难守,欲将诸孙托我。因见吴班心地宽厚,选取众中,惟此二人稍有道骨,收为童子。吴槐向来心安笃信,吴贺俗念未除,听见罗公远言唐明皇幸蜀,便要去看。我不阻其出山,幸而根深,犹识归来。看这样子,比他哥哥如何?”吴贺道:“弟子悔之已晚,所以劝这位客人不必去。”道士问道:“子意如何?”仲卿道:“前已言矣,如潞州果失,周不能复,定然回山。”道士道:“如遇志向与子相类者,可以偕来。”仲卿道:“领教。”道士将驴还与仲卿,自己跨上原驴,叱道:“起,起。”那驴忽然四足云生,腾空而上。吴槐足下亦有云雾,携着吴贺的手,俱冉冉而去。

  仲卿恍惚如梦,策蹇驱驰。行不多时,但见崎呕道路尽行平坦,山川顿异,气候亦大悬殊。想道:“方交初热时节,如何便成酷暑?”深为骇异。忽然大队游兵飞奔前来,为头将官将仲卿细看,喝令拿下。众兵奉命,不由分说,横拖下驴,背绑驱行,押见主将。仲卿低着头,立而不跪,听得上边说道:“吕显,你误了,所获并非仲卿,乃我门生也。”说话声口,极似相熟,仰首视之,果是曹彬,乃大喊道:“因闻先生扈从屡胜,特来相投,思效微劳。途中突遭掳掠,只道必是潞州兵将,不知却为麾下士卒。”曹彬下马,向前解缚道:“兵士无知,误犯勿怪。”命取马来。仲卿道:“原驴甚好,不须赐马。”军士慌将原驴牵到。曹彬乃同上骑,命吕显道:“我今先行,汝可同闾生到前营来。”说毕别去。

  仲卿薄暮到营,曹彬迎入。仲卿问道:“潞州交兵若何?”曹彬怅然道:“李公自焚殉国,其子料不能敌,举城投降,今已班师矣。”仲卿叹道:“吴贺之言不谬,奈何!”只见牙将禀道:“苗爷拜访。”曹彬闻光义将到,惊道:“仲卿可急回 避,此人到来,恐于君不利。”仲卿道:“不佞见获,万目所睹,今若逃去,岂不累君?”曹彬道:“累我事校”仲卿道:“检点好名,即见彼亦无恙,何况苗姓?”言尚未毕,光义已进营门,曹彬出迎入帐。光义道:“故人闾生,闻在将军营内,特来拜访。”曹彬出将回答,只见仲卿趋出揖道:“苗公别来无恙?开国勋营,古人罕匹,钦敬曷已!”光义道:“碌碌庸才,因时成事,安得如先生连衡吴、蜀、荆湖,指使淮南、建业,而后齐发并进之奇谋乎!李节度如能始终谨守君言,吾辈皆虏耳。光义此来,非为别事。当今大度,求贤若渴,前日闻先生之策,叹赏再三,行恨不得李牧之意。光义近观星象,见少微隐而复现,移照于兹。今午闻曹公游骑误获闾丘,却系曹将军原来门生大阜。光义与曹将军交最久,向来未闻有吕大阜之名,今隐讳之,定有缘故。是以特来拜访相约,明晨同见圣上。”仲卿道:“不佞此来,实赴李公之难,以酬知己之情。生且不愿,何知爵禄?蒙公渥爱,来生报答可也!”光义道:“足下不可执意,大丈夫当以天心为心,顺天之心,以行所学。此尼山之所以与管子也!”仲卿道:“性各不同,孤竹、柳下,何必相强?君展君才,我守我志,愿毋相逼。”光义犹欲再劝,曹彬与耳语道:“此公难于急得,且缓几时,或有转移。”光义点头。忽见军官奔报道:“适到紧急飞报,似乎京内有兵火事件。”光义因向曹彬道:“四边多垒,人才难得,愿公留意,勿使远扬。”曹彬道:“敢不从命?”光义又向仲卿道:“军务倥偬,且暂告别,到汴梁时,再请失陪之愆。”仲卿道:“愿公努力功名,勿以不佞为意。”送出揖别。

  曹彬使吕显往后营探信,与仲卿携手入帐,道:“光义之意,似不加害。然此处久居无益,弟有黄金二笏,请带为路费。”仲卿道:“此刻愈不可去矣!适观光义之貌似君子,惜目带鼠形,心地险窄,我去必致累君。莫若明日诡荐不佞,移于彼处,再作区处。”曹彬称善。

  二人对月询谈,小饮多时,吕显回来,曹彬问道:“有何事故?”吕显禀道:“韩二老爷在汴梁杀指挥使等多人,又放火烧毁数百家房屋,伤了无数将士,已走脱了。”曹彬惊道:“子邮休矣!”仲卿道:“子邮何人?”曹彬道:“韩副都指挥之弟,智勇兼全,何以行此血气之事?周朝难复矣!”当夜嗟叹不止。

  次早起行,光义送函告道:“韩速单身定脱,幸为令弟所擒,收禁府狱,候皇上回朝,究追羽党。”来人又耳语道:“苗爷特问,昨所劝者,可曾回心?”曹彬道:“再三婉导,似有转机,但言语反复不定,意欲会到苗公处,朝夕劝谕,庶几有济。”来人领命而去。曹彬道:“适间所闻如此,子邮已经被擒,现陷缧绁,如何是好?”仲卿道:“且待弟到汴梁,再作道理。”少间,只见那人又来,道:“苗公说老爷所见甚好,但不知仲爷可肯过去?苗公就来说话,请暂停片刻。”曹彬道:“他为我劝得无休,颇有厌烦之意,大约肯去。”话犹未了,光义已到,各下骑见礼,向仲卿道:“才拙事剧,不揣冒昧,欲请朝夕指示,切愿降临。”仲卿道:“先生鸿才,夙昔钦仰,如得亲炙,实为万幸。惟有小事奉告在先。”光义道:“请教。”仲卿道:“先生勿言一个仕字,不佞宁为先生记室,誓不为赵氏之臣。”光义道:“昨巳闻命,岂敢食言?”曹彬与仲卿道:“军马业已前行,君之行李另遣送上,不奉陪了。”又向苗光义耳语道:“慎勿疏忽,至要至要。”光义称是,相别不提。

  下回再说子邮姓韩名速,乃韩都指挥庶母卢氏所出。将产速时,恍惚见伟然丈夫降于庭前道:“我丕豹也,今来托生于汝家。”随后又有人入来道:“我裴豹也,将来托生于汝家。”二人争论不已。忽见檐端一位金甲神人厉声道:“吾乃西门豹也,中岳诸葛真君核我有功于民,特命来此托生,汝等何得冒争!”二人听得,亟自卢氏鼻中入腹,金甲神人亦由口内而入。

  卢氏惊醒,立时肚痛不已,只道系个三胞,直至产下,依然只有一个。长成也该豹头环眼,燕颌彪形,却偏形容柔弱,正像女儿。惟有两种异相:每目有三个瞳子,脑后有九个圆骨,如三个品字形状。自幼父母俱丧,韩通延师教之攻书,读过册籍,不喜复看。专好追奔马、接弩箭、刺揉猿、弋鹰鹞为戏,以自娱。韩通乃延名师白参,教习武艺,使带着侄子韩贯在家,攻书习武。不到二年,尽各艺之奥,其膂力与兄相似,而巧捷过之。年方十六岁,正欲将家事付与侄子,自己来京,与国家出力,平定四方。

  忽有家人张二奔到,呈上文书,子邮启视变色,与白师傅看道:“太祖、世宗事业,俱成画饼矣,吾兄必死之!臣子殉国,亦理之常。然周朝天下,太祖得之,或未尽善,而世宗以厚泽深仁,天意岂遽绝周!所可虑者,赵党盘结巳久,强豪皆为所笼络,智者陈其谋,勇者效其力。卒然变动,诚不可测。

  然此刻何能顾得许多,惟有向前,死生非所计也。但此去若得安然,岂患无家?如果变动,命亦不保。”指着侄子韩贯,向白师傅拜道:“韩氏只此弱息,敢恳先生带回府上,教导成人。”白师傅躬身扶起道:“忠臣烈士,孝子仁人,皆天地正气,无须多虑。此刻周事已去,贤弟最宜缜密。”子邮称谢,乃与韩贯道:“为叔的今去赴难,凶多吉少,事势至此,不能顾汝了。我以报国为重,汝以宗祧为重。若周家大事不保,汝他日并须诫训子孙,切不可仕赵。”韩贯泣拜领命。

  子邮想道:“赵氏气势已成,哥哥料不苟生,安能望卵完于巢覆。既是家破人亡,索性将事办理清彻,然后动身。”乃叫小掌管洪安过来,吩咐道:“将收拾进京两车细软,可另选五匹好壮骡。尔带两个家人,小心服侍白老爷、大相公去。”又叫掌管高义,传请阖族人齐集。子邮道:“连年来族内未了的事,俱已补全。本府备荒规模,教化法度,矜恤四穷,各款钱粮,俱已经营敷用,无应绸缪者矣。今有国亡家丧之惨,故特请诸尊长降临,敬将田产家资分以各位,每位赠田五十亩,白金百两。仍有余田,将三百亩添入家庙,敢烦于春秋祭祖之后,代速另设席筵,以祭速三代祖先。逢二月、十月,先茔烦代标扫。如蒙不倦存殁,实铭深情。”众人道:“族中诸件,向来都是令祖、令尊暨贤昆玉维持,谁不沾恩受惠。贤竹林远出,逢时祭扫,应系我们的事,如何还要厚赐?”子邮道:“诸尊长有所未悉,速此行身命且难自主,何有于家产久远?蒙代祭扫,实为万幸,切勿多辞。”众人道:“此去定然功成名就,我等权代收管,待荣归之日,还赵就是。”子邮道:“这也不必。”送了族众,又叫家内仆婢男妇齐集,每家给银一百两,田五十亩。僮婢各给银五十两。文券悉行焚毁。家人领谢讫,子邮乃命掌管陈俭等四人,收拾行李,叩辞家庙。陈俭、屠泰先行察看,高义、缪机管押行李后走。陈、屠当日动身。

  次日,子邮拜别白师傅并族众,跨上紫骝,扬鞭起程。白师傅呼道:“且住!”子邮勒缰下马。白师傅道:“令侄虽无贤弟磊落,而浑厚潜晦,是其所长,可以放心。贤弟诸事,已造极领,惟忍字功夫未到,须努力于此。”又拿出宝剑一口,交与子邮道:“此剑名曰无碍,老夫得之四十年,未尝试用。贤弟可紧藏在身边,一者缓急不孤,二者见剑如见老夫。”子邮拜受,上马加鞭而去。

  不说韩贯涕泣及众族人嗟叹分散,仍说子邮晓行夜宿,趱路急切,马不胜劳,到寄春驿另换,驿官见子邮气度,不敢怠慢,问道:“敢请爷示尊姓,所办何差?”子邮道:“管他作甚!”驿官道:“原来爷未知,而今新令严紧,恐防奸细冒充,俱设簿籍,登记往来姓名差事。”子邮道:“有此缘故?在下姓韩,往都指挥府公干。”驿官道:“爷自何来?”子邮道:“襄阳。”驿官道:“樊城即系韩中书爷乡里,爷可系中书爷本家么?”子邮道:“不是,快备马来。”驿官道:“现在上料。”又问道:“爷既说往都指挥府公干,如何又非中书爷本家,难道不知韩爷加赠么?”子邮惊道:“如何加赠?”驿官道:“当今皇帝嘉韩爷殉国,是个大忠臣,所以特赠中书令。”子邮道:“如何殉国?”驿官道:“此事已久了,爷仍不晓得么?”子邮道:“我门路远,所以未知。”驿官道:“正月初旬,当今领兵至陈桥,众将事立为皇帝。韩爷要保周期,众将士围住大杀,韩爷虽刺死多人,亦受重伤,当时殒命。举朝文武,更无阻挡之人。当今登位,不见再有死节者,所以敬重韩爷,加赠中书令。”子邮大惊,寻思道:“太祖、世宗,何等恩威,今日临难,满朝归叛,难道向日所荣宠者,不是尊崇贤良,竟是代赵家养鹰豢犬?”又想道:“往时巍巍峨蛾,谈忠说孝,受恩深重者,颇多其人,岂有临危全变之理也?难尽信。此刻倒不必着急,且到前边探访明白,再作区处。”驿卒牵马来,子邮赏了驿官、驿卒,挎上骤行三十余里,借打中伙,下骑访问,与前相似,数次皆然,乃知是实。直到安南驿上,即于驿旁住下,离汴梁只有九十里。次日,乃易装进汴京城,陈俭、屠泰暗入寓中,诉说实信,相与流涕。见街市比前更加热闹,士卒比前更加严肃。耽搁三日,知是强敌,不胜伤悲,仍出城居祝下午,高义、缪机亦到,子邮道:“汝等如何恁快?”缪机道:“沿途短雇牲口替换,所以今日得至此地。闻说大老爷已经殉国,又闻并非当今之意,乃军校王、罗等公报私仇,当今闻知,深怪他们擅杀,赠大老爷中书令,如此也还在道理。只是王、罗等这班凶人,却放不过他。”子邮道:“汝等所见,与我迥殊。王、罗诸贼,成了大爷千古芳名,其恶犹属可耍我等皆周朝臣子,今见巨奸窃夺神器,难共戴天,岂可因他假赠即正?”陈俭道:“事既如此,且回家乡,另作良图。”子邮道:“且耽迟数日,可着高义在庙内住,我与你等进城。”缪机遵命,分开行李,备齐牲口,随着到寓住下。子邮令访旧日家人,俱寻不见。闲住多日,惆怅无聊,忽闻李筠起兵,大喜,欲往相助。当演六壬,得退连茹;复演,又得断娇,嗟叹而止。

  不觉春去夏来,宋主遣将往泽、潞后,又行亲征。子邮孤掌难鸣,痛惜失大机会,朝夕惟有嗟吁。

  一日,陈俭出南门,看高义回来,忽闻叫道:“陈爷哪里去?”转头看时,都系当日看后门的邹老儿。陈俭道:“邹伯伯,你在此有何贵干?”邹老儿道:“亲戚家去。陈爷,你是从哪里来?”陈俭道:“我是从南来看大老爷的。”邹老儿道:“大老爷执拗,于正月里全家归天。我因听得风声不好,先就走开,故未遭祸。今我在张琼张爷处看门。”陈俭道:“好个大老爷,可惜了!”邹老儿道:“实在可惜,若能不死,也是大富贵。我问你,二爷与少爷好么?”陈俭道:“都好,二爷现在寓中。”邹老儿道:“而今想必长成了,可同去看看。”陈俭领进寓叩见。子邮问是何人,陈俭答道:“是大老爷府内看后门的邹文,今在张琼张爷处管门。”子邮道:“原来就系见酒埋。” --这邹老儿最好酒,量又极大,凡见着酒,坐下不动,所以众人起他绰号叫做见酒埋。

  当下子邮命陈俭道:“可将好酒烫两壶与他用。”邹文道:“不敢。”陈俭取到,子邮问些闲话。邹文吃干,仍不动身。

  陈俭又烫一壶,邹文接着自斟。子邮道:“天色已晚,你饮毕可回去,明日无事再来罢。”邹文道:“无妨,四更回去也不迟。”子邮道:“那有此理?”邹文道:“这张爷古怪得紧,日里客来,多回不会。二鼓后有人请见,立刻延入,每每至四五 更方散。”子邮道:“这老儿又系说慌,岂有二鼓后夜夜来往?可知其人姓甚名谁?”邹文道:“黑暗之中,认不清白,未知姓名。”子邮道:“岂无称呼?”邹文道:“一个大爷,一个三爷。大爷认不得,三爷就是常时大老爷在后圃教他参连射法的曹爷。”子邮问道:“说些什么话?”邹文道:“不知,大约绝无笑语,常有泣声。”说说壶又干了,子邮吩咐陈俭如此如此,乃与邹文道:“今使陈俭送你归去,闲时好叫他请你。”邹文叩谢,同起身回府,买酒复请陈俭。

  至二更后,果有人来,道:“三爷请往大爷处。”陈俭有心,告辞道:“恐主人守待,满领了,明日得闲暇,可往寓内看看。”邹文拖住,向耳边道:“此刻去不得,须待家爷出门,再随后走。”陈俭听见脚步响,向窗棂破纸中瞰时,只见张琼低着头先走,有个灯笼在后,同出门去。

  陈俭乃别邹文,随着亮影,缓缓而行,忽然人灯俱寂,定睛细看,却系护国寺地方,象贤巷口,想道:“范府正在巷中,二人莫非系会范相?”乃踅进去,见门掩着,缝内漏出灯光,认得明白回寓,逐细禀复。子邮想道:“范质狐疑,曹彬过慎,张琼性躁,三公虽具忠心,各有病处,所谋难得成就。”陈俭道:“闻说曹爷奉差,管押军需,往泽州去。”子邮道:“此中有好机会,惜张、范二公羽翼无多耳!”陈俭道:“爷何不见张爷商议?”子邮道:“你明朝仍将邹文叫来。”陈俭领命,次日去了独回,言“邹文肚腹病重,不能起牀”。子邮道:“汝勤视之,待他可以行动,即催前来。”陈俭答应,日日探视,直到第八日,始同邹文进见。子邮问道:“你如何得病?”邹文道:“上日曹爷奉差,午后来别张爷,絮絮叨叨,说的不休。忽然军营有旨,召曹爷星夜驰往泽州,办理紧要事件。曹爷匆匆而去。其日使用的人都不在跟前,小的又无计脱身,喉痒难当,寻得剩酒,未曾审视,连壶吸吞,觉得有物在喉,连忙看时,却系大小苍蝇入肚,莫知数目。因此心疑,骤然发作,泻得不休,病倒在牀,前日方止。”子邮道:“今好了么?”邹文道:“只系两腿无力。”子邮道:“过几时自然复原,此后逢饮,须要详细。”邹文道:“是。”子邮令缪机取酒,陈俭捧出大盘两注,摆在廊下矮桌上。

  邹文谢过,笑着右手持注,左手持杯,连斟连饮,二注俱干。子邮命添,陈俭取酒。子邮道:“张爷好么?”邹文道:“好,昨日奉差公干,今早动身了。”陈俭酒到,邹文又饮。子邮道:“你的舅子臧公公可惜死了,他家还有何人?”邹文道:“只有他的堂侄子,系小的的亲内侄,名唤臧联,虽在晦光宫奉侍周太后,却万不及他的表弟倪淹,由圣上宫中出来,何等脸面,王相公、赵相公、陶学士、石节度等诸位老爷求询信息,那个不奉承他?”子邮道:“各有各道理。我甚思念臧公公,你明日见着内侄,他如得闲,请来这里叙谈叙谈。”邹文道:“此事容易。我正忘却,曹爷动身时,叫小的托臧联代将奉旨驰往军前的事,转奏太后。张爷今朝亦这般吩咐。此刻亦不可缓了,小的满领老爷的赏。”子邮道:“如此,我同你去,顺便走走可得么?”邹文道:“可得,须先问过,方好同去。”子邮道:“如此,你去顺便问声。”邹文答应去了。

  次日傍晚,来请同行。子邮命陈俭守门,带缪机随邹文到晦光宫。门内小太监呼道:“邹老伯伯今日又来,想系有话与臧公公说。”邹文道:“正是,烦小公公代我通知。”小太监应声进去。片刻,臧联出来,邹文告道:“这就系韩都指挥的兄弟韩二爷,与你叔爹爹最好,特为来拜。”子邮向前施礼,臧联连忙回答道:“原来就系二相公,如今这般长成。可惜令兄大人系个真忠臣,周朝再有如令兄的,安得大位属于他姓?”子邮道:“公公所言极是。敢问太后与圣上俱安好么?”臧联道:“目下虽然宁居,终属严墙之下,连咱们亦不知将来是何结局?”子邮道:“天相吉人,无须过虑。”臧联道:“相公此来,有何赐教?”子邮道:“速因受周厚恩,欲朝觐太后、幼主,以表寸衷。欲烦公公代为启奏。”臧联道:“幼主时刻避嫌,故旧诸臣请觐者,一概不准,即范相相见,亦系深更。相公尊义,咱家代奏罢。”

  子邮与袖内取出蒜苗金二条,道:“造次,未带土仪,聊为茶敬,如果不准觐见,则烦代奏韩通亲弟韩速,愿圣下万岁!”臧联道:“厚赐不敢领,但太后从未许诸臣朝见,此时方命幼主现在东阁读书,相公如要朝觐,明晨可以进宫。”子邮道:“如此,极蒙雅爱,今且告别,明日五鼓趋来。”臧联拖住手道:“不可,潞州起义,大军往征,昨有旨到,言汴梁应犯兵火之灾,虽经安排,仍须谨慎,所以夜巡比平日更加严紧。只好屈相公在此草榻,又可省明早之行。”子邮道:“如此打搅,心甚不安。”小内监摆出晚膳,邹文道:“二爷在此,小的要回去了。”子邮道:“请。”臧联送出,转来入席,通宵说些近事。

  不觉晨钟已动,曙色将呈。臧联乃先进宫,约有数刻,回道:“适已奏上,幼主恐有赵家耳目,初时不允。咱又奏明,昨日晚来,并无人晓得,幼主方准。”子邮道:“感铭不浅。”跟随臧联直至辟贤殿,仰瞻幼帝已在御座,方面大耳,俨如世宗。行至丹墀,朝觐礼毕,想起世宗,不禁放声哭泣。幼帝垂泪,下座扶起道:“卿为何如此?”韩速道:“臣誓与赵贼不共戴天,惟恨此刻势若单丝。陛下居身虎口,臣若在外声罪,恐赵贼先无礼于陛下。今欲即请圣驾潜出,巡幸外镇,非若内廷不乏忠良豪杰,讨叛义旗建起,四方自然响应,名正言顺,诛篡贼如振落耳!”幼帝道:“卿此意却可不必,若天命在周,赵氏自必残灭。今同卿出幸,先离太后膝下,或有惊恐,不孝之罪大矣。且赵氏之兴实由天授。昔先帝忌积习兵强,凡诸臣方面大耳者,多以法去之。赵氏终日在侧,返不能觉,岂非天乎!天命既在赵氏,妄动有何所益?”韩速正欲复奏,忽见内监引着一人痛哭而入。幼帝大惊,命韩速道:“卿且退。”子邮只得退出,复请臧联探信。正是:欲知伤缘何事,须托深宫出入人。

  不知哭者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闹皇庄狂童取辱 焚歌苑侠气遭擒

话说内监引进之痛哭者,姓柴名茂,乃国舅柴守礼之次子,世宗平素待如骨肉。年至三十,尚未生男。因夫人洪氏酷妒,莫能蓄妾,世宗常欲为之广嗣。时有吴越王进贡女乐,全部共三十六名,世宗不收,大臣谏道:“却之,恐吴越疑虑难安。”世宗乃退回二十四,赏收十二色技兼优,赐与柴茂,使之居于城北皇庄。乃世宗驾崩,柴茂思念洪恩,供奉神座于内,值世宗冥诞之期设祭哭奠,令女乐歌舞侑食。

  适有指挥罗彦环之子罗复智,丧偶无聊,同着盟弟兄兵马指挥之子贺恭、曹芝,带着门客火龙、铁吉并家丁人众,出城消遣。偶见远处绿柳丛头,楼台壮丽;行来阔板桥边,墙垣宽闳,也知非等闲所在。忽闻抑扬高下,八音具呈,不觉争先过桥,进门入内观看。官弁见俱济济衣冠,意料是来哭奠,并不拦阻。罗复智等直到殿前,看得女乐个个娇妍,声声俏丽,俱系目所未睹,耳所未闻。这班酒色少年,自然筋酥骨软,出神出像,却被守庄太监看见,喝道:“你等是什么人,敢入皇庄窥探?”大众方知,连忙奔跑出来。

  罗复智道:“且住,我等以为不过公卿家园子别墅,谁知是皇庄,若非跑得快,几乎弄出事来。”贺恭道:“便是皇庄,也无甚要紧。我等父兄俱系佐命元勋,就有失误,亦无大罪。如系此等佳人,能看个饱,死也甘心。”火、铁二人道:“有理。”贺恭又道:“这哭的系何人?所哭者又系何人?却也古怪。”曹芝道:“这哭的人我认得,好像是柴国舅之子。”火龙道:“不差,所哭的像,好似世宗皇帝。”贺恭道:“是了,大宋皇帝登极,柴家这厮不服,背地哭泣,想是咀咒大宋皇帝,就有叛逆大罪。莫论这班美女,就系庄内众命,都在我们手里,怕他作甚?偏再进去,看敢怎的!”火龙接口道:“是极。如再说恶话,连庄子都夺了他的,并请诸位公子闲时玩耍,美女分派开来,有何不可!”罗复智道:“我们就去,弄出事来,诸位弟兄那有不帮衬之理!”用手招呼道:“同去,同去!”于是众人复闯进庄,公然上殿。

  其时乐已奏毕,歌女散开。当有管庄老公公洪信,见众人复来,俱有喜容,夹着凶像,便暗传守庄兵壮,分头掣桥锁门,乃向前喝道:“何处无知囚徒,难道瞎了眼,皇庄都认不得?先前闯入,姑念无知,饶你们狗命,而今又来,敢系讨死!”罗复智道:“扯淡!什么皇庄,上面的可是姓赵?你这老驴头尚不知牢不牢,还出口伤人,情殊可恶!”贺恭走向前,把洪信脸上打一掌道:“可恶!”洪信顺手接着,往后摔道:“去罢!”只见面贴地,脚底朝天,痛得乱滚。罗复智等大怒,齐行动手。这边兵壮发作,两下好打。火龙见势头来得很凶,便想走脱,奔到大门,已经下锁,从夹道奔至腰门,又多人把守。见墙角边有个狗窦,铁吉亦到,同爬出去,见通外边,复伸进头来招呼。

  罗复智受伤奔逃,正寻出路,听得火龙呼声由墙角下,只得也从窦中爬出,沿墙畔走。谁知四面俱是濠沟,沟阔水深,寻不得桥渡,只见对岸茅蓬边立着个人,说道:“桥俱收藏了,又无筏船,汝等要过,除非用那柳树下坑内马槽抬入水中,借势扶着,或游得过。”火龙回头,看见地上有个无脚马槽,喜道:“在这里。”三人同往,抬将起来。铁吉忽喊道:“且缓,我的脚软了。”罗复智道:“没用东西,偏偏此刻脚软!”火龙道:“地软了,公子请看,谅必是用力太狠,将地踏陷了。”罗复智道:“如何这般气味?”三人齐放手时,只见连脚膝头俱陷入地中,愈慌愈下,渐没到腰,不胜大惊。对岸那人笑道:“你们靠着,将槽头挽住,拖到河边就是了,如何走入牛坑里去,难道眼睛是瞎的么?”罗复智哀告道:“祖宗,我们未曾见过,实不认得,望救你亲孙子命罢!”那人道:“这个容易,你将我渡过去,我就救你。”罗复智道:“我如何渡你过来?”那人道:“既不能渡我,我在这边,如何救你?”复智看火龙、铁吉俱没到颈项,慌叫道:“动不得,莫再动了!”火龙道:“早知这样,不如不逃出来。”铁吉道:“好坏味水,死了也是个臭鬼!还有那个鬼家容留饮食!”忽然听得庄内众声说道:“寻寻,走也走不到哪里去!”开开庄门,将贺恭等俱绑出来,四处搜寻。

  对岸那人道:“不需寻了,他三位此刻安逸得好哩,诸公还寻他做什么!”众人道:“钟大叔,如何放他走了?”那人道:“我放他?他们见此地景致风味好,偏不肯舍!”众人道:“今在何处?”那人道:“牛家赏鉴的不是么!”众人往坑内看,只见还有三个头巾在上面,其余浑身连眼睛都没入了。

  原来牛坑为炎日晒干,上面结坚,底下淤软。三人惊慌,何暇细看,所以陷入,不能得出。当下众人取拘钩搭起,放在地上,只见三张嘴动,正像三段污泥木头。众人道:“这般臭秽,如何动手?”有一个道:“待我替他洗洗。”扯开裤来,尿尿往上浇。众人齐道:“好,好,好!只是便宜了他。”分别以尿浇之,方将三人五官洗露出来,身上仍然污秽糊满。又有一个道:“只当洗儿罢!”用双手将头拖住,往濠沟内探动,纵纵送送,把外面污泥摆去,再用麻绳绑起。

  洪信一面通知留守衙门,一面押护入城。行到中途,遇见兵马使钱宁,认得贺恭、罗复智等,忙向前与洪信见礼,问其来由,洪信将原委说明。钱宁故意责骂众人,再劝洪信息怒道:“这班无知少年,不识高低,冒犯老公公,晚生代为谢罪。看他们父亲面上,宽这一次。”洪信问道:“他们父亲系哪些人?”钱宁指道:“此是贺公子,此是罗公子,此是曹公子。”洪信道:“罗、贺我不知,此可是曹彬之子?”钱宁含糊答道:“正是曹君令郎。”供信道:“曹彬何等循守礼法,儿子怎么如此这般横行!而今即系先生指数,敢不遵命,并烦致意诸位尊翁,务须极力约束,若任其放荡,将来贻祸不轻。”钱宁道:“所谕极是,晚生传谕,明日自然都来叩谢。”又向罗复智等道:“你等还不快谢老公公?”众人连着麻绳,跪下叩头。洪信道:“不必,愿诸位从此改过。”叫兵丁尽去其缚。钱宁称谢,洪信带众人作别回庄。

  钱宁同罗复智等入城,火龙道:“此处果然利害!”铁吉道:“下次再莫造次。”贺恭道:“我终不能舍这班佳人,我还要来的。”钱宁道:“此乃世宗所赐的女乐,令尊翁辈,谁不流涎也?难怪你等少年。今日之事,若我不撞见,也有个大虚惊。”罗复智道:“我因被缚难过,所以将就了事。若到城里,还有他说的么!”钱宁缩颈伸舌道:“呵唷,你原来不知,今日仍系张琼管理巡城。他素性猖狂,诸位尊翁畏如冰炭。今日撞到手里,自按军法,照劫抢皇庄,大不敬,十恶之罪,立刻拿众人决了,你将若之何!幸亏洪信老儿与曹公子令伯交厚,我故含糊答应,方得解释,你等犹不知轻重哩!”罗复智等听知,各失色相视。

  贺恭道:“今日巳非郭家天下,皇庄也应归公!我等只报他学潞州李筠哭像,思欲聚众作乱,怕他逃到哪里去!这班美人难道还不是我们的么?”火龙道:“此计大妙。”铁吉道:“必须这般做法,方出得这口恶气,又有美女受用。”曹芝、罗复智道:“我们就商量行事。”钱宁道:“不可。此事须先和你各家尊翁说明,再通知王、石两节度。二公女眷,前两日都被韩家杀尽,现在访求美色,闻此底里,自然同心用力。奏知二王爷,请借此以灭郭氏羽翼,再除其根孽,四方虽有忠义之士,亦无所借名。须如此办法,方得万全。”众人齐赞道:“钱将军算无遗策,真正孙吴复生!”钱宁道:“不必过奖,成功后须以尤物惠下。”罗复智道:“自然,自然。”曹芝道:“我们的衣服俱不象样,于何处借换方好?”罗复智道:“不可,衣裳换得,难道脸嘴伤损也换得不成?就系这个样子,各人从后门进家,先告诉与母亲,再哭诳父亲,俱说钱叔叔见证,就是的了。”众人道好称善,入城分散。

  当夜各家俱来钱府询访缘由。钱宁次日下午便酌请贴,未刻时分,曹翰、贺谋、罗彦环同着史圭、石汉卿等俱到,各问昨日事情。钱宁道:“其事根底,弟实不知。昨往西郊看麦,回见洪信那老儿,带同庄丁,押着十数人。向前看时,三公令郎在内,慌问缘故。洪老儿道三公令郎劫枪皇庄许多不是的话,弟因昨日仍系张蛮子值班,大大吃惊,再四婉转下来。”曹翰道:“原由如此,昨系世宗圣诞,国舅哭奠,礼所应当。此系诸小辈太无知,老哥于他们有再造之功。”彦环道:“不是这样说,就系子侄辈误入皇庄,也不应架上劫抢之名,情殊可恶。洪老儿平时眼中哪里有人?昨日闻钱兄指教甚好,望二位哥哥,助我一臂之力。”史圭问道:“如何办法?”曾翰道:“如此如此。”石汉卿道:“尽美矣,未尽善也。”彦环道:“请教。”石汉卿笑而不语。史圭捋汉卿须髯道:“兄弟多系旧兄弟,又黍新邻居,如何吝教起来,难道是要先定谢仪么?明日功成,叫他将美女送两个与你,看你天天如何发付他!”汉卿道:“非也。如所议办,非不尽善,只恐到顶真人手内,诸位老侄,未免也要叫亏。鄙见须与王、石二公说通,有物均分,彼自转达赵公,以便弥缝掩饰。况王爷外宽内忌,此事说无不依。自己何必出名,只须暗办,王爷得知,自必动问。王、赵二公,随便请发那位弟兄查察,就入计中了。”众人喜道:“愿闻高论。”汉卿道:“而今假作柴茂遍出告示,煽乱百姓,自然妥贴。”钱宁鼓掌道:“妙极,妙极!不枉阖朝叫尔做赛曹操,就决意如此。”命家人摆上席来,痛饮而散。

  至第四日,城内城外,各处要道,俱黏有告示,写道:大周皇叔柴,谕示都城内外文武员弁军民人等知悉:惟我世宗皇帝,恭膺天命,正承大统。凡天地神祗,郊祭必尽虔诚;军情民膜,抚恤莫不周备。赏功罚过,咸当其实,救灾御患,罔失所宜。夙夜未遑或逸,宵旰渐积所劳;以致捐国遐升,幸有太子继统。讵料赵氏出身无赖,法纪屡干;曾效微勤,遽臻显位。得此骨肉之戚,应法伊、周;乃行窥窃之险,效尤丕、莽。此鬼神之所愤怒,忠义之所痛心也。是以潞州首起勤王首恶怆惶离穴;数被倾危,屡经败劫。匡义虽留于汴,势若单丝,形同孤掌。兹四邻咸兴问罪之师,各镇翘望义旗之举。旧臣宿将,国戚懿亲,感怀先帝洪恩,约结诛仇复国。或明秣马砺戈,或密输诚送款;智勇齐全,气势足备。元凶构结于外,恶党剿灭于斯;伫见赵氏丧亡早识周朝兴复。缘恐怀忠抱义者莫能周知,瞻彼顾此者未获详悉,用斯遍告,从今不必徘徊;既得与闻,事至务须奋励。特示。

  巡城文武官员揭下,纷纷启奏。晋王召石守信、王审琦、赵普、王彦升问道:“周家孺子幼弱,柴茂羸懦,皇上审察实无能为,所以俱不铲削。今彼等即有异谋,亦何至妄诞若此?定系出于仇诬,殊难听信!”王彦升道:“大王所见甚是。但国家鼎革,中心不服者尤多其人,柴茂亦萌孽也。此事据臣愚见,先于皇庄搜查封闭,以绝反侧之徒觊觎观望,再行定夺。”晋王准奏,便差陶谷、石汉卿二人查办。范质得知,赶入谏阻,已无及矣。慌差家人报与柴茂,叫其检点。柴茂闻知,慌将世宗圣像焚去,又将女乐俱送入城。

  且说陶谷、石汉卿出朝,通信与各家。恐柴茂闻风搬移,叮嘱多着人众,于四路拦截。再点御林军士,前来搜查。罗复智、贺恭得信,齐集家丁,率领分布于皇庄远近,四路探听观望。

  且说柴茂打发车仗入城,正与拱信吩咐庄丁收拾,陶、石二人领兵已到,上殿与柴茂见礼道:“奉晋王令旨查检,莫怪,莫怪。”柴茂道:“请。”二人见有御用仪仗,问柴茂道:“此从何来?”柴茂道:“请问洪公公便悉。”洪信道:“此系皇庄,世宗皇帝在此教射,难道你们都忘了?”石汉卿道:“世宗驾崩,何应仍设于此?况朝代已更,此系惑众作乱的实证了!”洪信喝道:“住口!周朝一个好好天下,被你们送与赵家,而今又起风波,连设灵数椽之地还来遭遢,你们心上虽过得去,不想地下见先帝,只恐天理难容,立见身诛嗣绝也!”说罢,将玉蝇拂挥来,陶谷右眼早被损破,痛不可忍,喊道:“救人,救人!”石汉卿大怒,拔剑直冲向前。洪信用蝇拂架住,笑道:“逆贼,逆贼!我今日可以对得世宗皇帝,我死之后,只教你们受用得好!”说罢,往石柱上撞去,脑浆迸裂而死。陶谷右手捂着眼睛,左手指示军士。柴茂命守兵将洪太监尸首抬到庄西仓房,入殓设灵,自己亦往看视听。陶、石率众搜查,二人见柴茂不在跟前,视物件好者,令家丁藏下,余着开造入册,将门封锁而回。

  柴茂闻知,见殓已毕,设立灵位,焚香祭奠,随即上马入城。进府看时,并无车仗送到,忙问门官,回道:“未曾见来。”柴茂着急,使家人分头四处探访。三更时候,抬得一个家丁回来,身被重伤,连忙就问,但云:“人物都遭劫去。”说得这句,便不能言。忽又有探事的报道:“闻陶、石回朝,因未搜得女乐,仍要到府追问。”柴茂大惊,缅想无策,惟有起奏幼主,所以入宫,不禁痛哭起来。朝见逐一奏上,幼帝道:“朕亦无策,惟请皇叔忍耐而已。”说毕,含泪携手人内去了。

  臧联出来,备细告诉。子邮问道:“城外有劫盗么?”臧联道:“皇都逼近,哪有这般大胆强盗,此定系奸党所为!”子邮欲再觐幼主,臧联道:“万不能矣,其胆如粟,闻得赵字,俱系惧怕的。足下乃言复国大事,如何能再见面,此事无庸谈了。”子邮叹息,告别回到寓所,使陈俭等去访探劫掠事情。

  当晚无聊,步上高楼,见皓月如梳,半入西山,满天星斗,光芒渐次显灼。帝星临于普分,光彩异常,主星暗黯,吃惊道:“李筠忠心成画饼矣!”忽然城西半壁明亮,细看非火,乃系灯光,叹息道:“又不知系那个卖国的宴享。”只见陈俭回来道:“探访并无踪迹。”子邮道:“那火光知是何处?”陈俭视定,指道:“那高墙大房子系史家,面前树木丛杂的系陶家,西边高杆子系石家,射道这亮光不系罗府,定系王府。”子邮道:“什么王府、罗府?”陈俭道:“这个府第乃郭重威所造,系小的叔叔陈景监工,闻今为罗彦环、王彦升合买分居。王府房子多,罗府苑囿广,内中亭榭楼台,为京都冠。看其火光,出于高处,定系西苑大捷楼上夜宴。如今仍系陈景为正管看后苑,小的前日到京去望叔叔,见收拾完工,比前又加华丽。明日老爷可往散闷散闷。”子邮道:“尔须先通知叔叔,不必露我姓名。”陈俭道:“此刻昏黑,闻巡城甚紧,恐易去难回。明早探罢。”子邮应允。当夜无话。

  次日,陈俭前往,午刻回来,禀道:“罗爷新在杭州买有十几个女子,想系怕夫人知道,闭在苑中,昨夜到楼上通宵筵宴,今晚客更多哩!他人俱不得进去,只说系小的叔叔亲戚,方可游玩。但客到时,须要回避。”子邮道:“如此,可将晚膳带去,加个猪首,添两个熟鹅,只说是尔敬叔叔的,尔便同饮不妨。”陈俭道:“这个不敢,小的到上席时,推忘事件,走开便了。”子邮道:“听你。”陈俭吩咐该办的备办送去,自己随着来到府前,看见高车驷马,阔大门楼,不系幸臣宅第,也无这样奢遮。守门的看系陈俭,招呼道:“陈叔叔又来了。”陈俭道:“又来打搅。”守门的道:“家里人说甚客气话?”随后买办的亦俱备齐送到。

  进门从西边转弯,进南大巷,由更楼下过堆房,进北火巷,到后苑门房,陈景接道:“所言的就系这位爷?而今有些不凑巧,只好明日罢。”子邮施礼应道:“随便俱可。”于袖内取出两小锭金子送道:“远来无以为礼,具此聊代斗酒。”陈景慌接道:“不敢,不敢,在此不妨,只是客到时须要低声。”子邮道:“晓得。”陈俭又将酒肴铺上,道:“侄子到京,无有孝顺,谨具薄酒一盏,愿叔叔福寿康宁。”陈景道:“生受,尔既备此丰盛酒馔,何必又要大鹅猪首?”陈俭道:“这位爷食量颇大,所以多备二件。酒肴系孝敬叔叔的。”陈景吩咐家人道:“既如此,可将酒肴送到家里去。”陈俭不能阻拦,只得又令买办的回寓所,买八十个馒头,取十二斤醇酒,同亮子送来。买办答应去。

  陈俭同叔叔谈心,子邮独自四处游玩,总系华彩富丽,并不清幽淡雅。行到西轩楸藤棚下,见芍药台边有块苍黑大石,蹲踞如虎,乃于背后取出白师傅所赠宝剑,仰天祝道:“周朝若能恢复,剑下此石立开。”说罢,奋臂直斲,分毫莫损,不胜叹息愤恨。复祝道:“我若得见赵家国亡,此石立开。”祝罢,当头又直斲下,划喇裂响,不歪不斜,分作两片,好生诧异。忽闻步声,慌将宝剑置于缝内。只见陈景寻来,道:“罗爷到了,可快自轩后竹林中,挨垣墙转过套房,便是木樨岩,由后石洞走去,莫进左边阁道,往右手出小巷就系门房,不可错误。”子邮答应,见陈景去了,收剑行过竹林,闻隔墙有涕泣柔声说道:“事已如此,从权些罢。”又闻答道:“宁死不辱!”子邮撞入看时,乃是两个女子,一个年约二十多岁,一个年将二十。子邮问道:“汝等缘何在此哭泣?”二人将子邮上下看道:“尔不系此处人么?”子邮道:“我系外省的,到此游玩。”少年者道:“我等恨无翅翼飞出,他还要进来游玩!”子邮道:“你们有甚心事,我或者可以解得,也未可料。”二十多的道:“不能,不能。”少年跪下道:“望英雄救命!我等系柴国舅家女眷,为这班强徒掳入此中,逼行污辱,昨日幸脱,今料难免,所以在此涕哭,意欲投池。”子邮道:“柴国舅何处不寻访到,谁知却在这里!今要解救出去,却非易事,再看你们运气如何。只要依我计策。”齐应道:“愿闻。”子邮道:“今日群凶叙饮,汝等须要强为欢笑,将他们灌得酩酊大醉,方好作法。”女子道:“果能免污脱陷,情愿遵命。”子邮道:“此非久谈之处,请便罢。”二人径去。

  子邮转出石洞,到门房内,已经燃灯,馒头猪首鹅酒俱早铺齐。陈景问道:“如何行得恁迟?”子邮道:“爱好景致。”陈俭道:“我想起要事忘办了,暂别就来。”陈景拖住道:“也要吃三杯再走。”子邮坐客位,陈景坐主位。陈俭坐横头,吃过三杯,起身别去。陈景谈谈吃吃,量终有限,坐在席上打盹,家人亦俱走开。子邮闻丝竹渐渐繁杂,愈想愈怒,独饮独吃。

  只听得人役一阵一阵散去,不觉将猪首馒头醇酒都吃尽了,剩下半只肥鹅。听更楼上已是三鼓,走出门房,四处察看,并不见人。乃提灯而行,到更楼下,上边问道:“谁?”子邮答道:“我。”上边道:“陈伯伯家亲的,可带甚人事送俺?”子邮道:“有。”走到楼上,见一人睡着,一人行更。子邮将葛袍脱下道:“无以为敬,此物奉赠。”更夫道:“真的么?不要作耍。”子邮道:“微意,只是破了些。”更夫道:“不妨,不妨,我会缝。”将袍向灯前细看,称赞不已。子邮内里原系结束停当的,再加紧收,掣出宝剑,向更夫脑后斜下,只见头落,不闻剁声。

  那个睡着的也杀了,再将更香油盏置草荐下,烟焰立生,乃提灯下楼。到大门房,见数人围住掷骰子,凳上睡着二人,尽行杀却。乃下锁,用篾丝将锁门塞满。复过更楼,劈开堆房,将灯笼挂在壁上,点着包索等物,满房红亮,楼板俱着。再回门房,重往后苑,虽系熟路,奈无月色,又少星光,一脚高一脚低,只向有壁灯处走,过一处熄一处。走到厨内,闻得鼻鼾声急,乃系二人睡在案上。子邮想道:“不可饶他。”挥剑杀了。

  转过半阁,到东廊下,听得唧唧嘻嘻。子邮闪于暗处看时,却系两个童子勾肩携手而来。子邮冲出去挥剑,两个齐倒,将尸首踢开,便奔厅堂。厅楼上笑声丛杂。乃于厅后左边旋至楼下,见酒房内数人,有的东倒西歪,有的埋怨辛苦。子邮举剑砍倒埋怨的,睡的惊醒,亦都杀了。

  方欲出户,只见一人闯入道:“灯都被风吹熄,你们睡死了么?”子邮迎上砍倒。即直登楼,只听得说道:“再要求十 娘教了。”又闻回道:“诸位求十娘教,不比寻常,须要加增巨觞。”众声道:“这个敢不勉强遵命。”又闻诸人齐饮,声响如牛,喊道:“看酒!”子邮就喊声里应道:“来也,来也!”挺剑而上,见铺列八席,灯烛辉煌,乃向前道:“歌而无舞,不成大观。诸公既闻美女佳喉,今请试壮士健腕!”早有一人据案朦胧立起道:“舞得好,老爷自赏你!”子邮道:“不喜豚肩,愿得贼首!”大声歌道:报恩复国兮独力艰,且舒中怀兮诛佞与奸。分而居处兮灭之良难,皇天使聚兮罪岂容宽!

  一人起身问道:“歌颇不善,尔系何人!”子邮道:“俺乃副都指挥使韩公之弟韩速是也!”一人道:“呵唷!”持壶欲击,子邮顺剑挥去,已系两段。又一人道:“铁立台可以击贼!”用铁立台打来。子邮左手接住,往后摔去,其人跌倒,铁立台脚反将中坐一人脑浆打出。这里五人齐将立台抵敌,一 人高扬立台当头打下,子邮闪过,迎上挥去双手,同立台齐坠下地。闻得背后风来,侧身顺手将剑从下扫去,见一人双手执着立台扑通倒下,却系双脚俱遭砍断。一人将立台拦腰打到,子邮接着;一人照面扫来,子邮将头一低,使剑挑上,那人肩断肋分倒下,即弃立台。回剑砍照面扫到者,其人双手横擎着立台架隔,不期手重剑利,将立台铁杆砍断,从头劈下,分作两半。一人见势全亏,丢下立台,跃上楼板,往下就跳。子邮飞步向前,一剑刺去,未曾刺着,却为烟气冲迷双目。旋身再寻人时,只见许多妇女跪在地上叩头。子邮道:“你们快卷细软,各寻走路,前面火已通天也!”众妇女纷纷起身下楼,只见一人爬不起来,视之,却系男子,乃说歌音不善的。子邮道:“尔系何人”?那男子磕头不已道:“求饶狗命。”子邮道:“尔姓甚名谁”?旁边女子道:“众贼称他学士。”子邮道:“想必贵姓是陶。”磕头答道:“不敢。”子邮道:“陶学士乃当今名公,岂可伤汝?但有一 件,恐将来袖子中又将赵家天下送与他人,如今且代除去祸根!”乃挥剑将两手齐腕卸落。

  楼下众妇女喊道:“火势大了,英雄请便罢!”子邮道:“你们速寻走路,我仍要干事哩!”乃收剑踊身,捻着椽子,到得檐口,旋翻盘上,立于脊顶看火。听得前面纷纷嚎喊,即跨过大屋角,走近看去,见火巷人众挤挨,往后面奔来,说道:“大锁不能打开,此刻开,楼厅堂俱着了,后面柴房火焰隔断,也不能去,眼见全家俱没命了!”顿足嚎天,音容凄惨。

  子邮看火势果然猛烈,罗家人口都无生机,转身行时,忽有笑声入耳。过西脊,到天井,往下看时,天井内却是三个男子,一个妇人,裸体狎饮。烛忽吹熄,妇人道:“妙哉起风了,可移席进去。”只见两个女童抬桌,两个女童移椅。子邮跳下一层,伏于檐前看去,上面两支巨烛,榻上又有三人赤身,内中有妇人,约三十余岁,笑声出于榻上。正观看间,忽闻敲中门道:“隔壁罗府起火,连陶府、王府俱着了!势大得狠,虽在上风,也须作速收拾!”妇人道:“厌物要回来了,只说今日可以尽欢,偏又打混。”子邮道:“这寻人如何容得?”跳下地来,先将四个就席饮酒的砍倒。女童慌道:“不好了,杀来了!”上面三个看见子邮仗剑,连慌下榻,叩头求饶。子邮道:“你们相好,使你们生同聚死同穴罢!”举剑砍倒三人。

  女童叩头乞命,乃问道:“此是谁家?”答道:“王彦升家。”子邮问道:“他家无公子么?”答道:“五个公子,正月里都被韩家杀了。只有二公子有两个小官官。”子邮道:“在哪里?”答道:“在后面楼上睡。”乃令携灯先行,随上后楼。

  推开房门,见有个七八岁的童子睡在当中牀上,奶妈带着个约四五岁的睡在右边牀上。子邮道:“杀之殊觉可悯,舍之便王贼有后,又属不能。也罢,将峻子都为切去!”两个童子哭将起来。

  子邮复上楼桁,顿足跃到对面屋上望去,只见东边俱系姻焰,纷纷救火,人声嘈嚷,兵甲森森,人声火声混成一片。仰望天星无几,想道:“将天明了,城中料难存身,不如赶早招呼陈俭们走罢。”主意已定,乃层层跳下来,只见街上前后兵马抄来,传道:“王爷有令,拿得韩速者赏金千两,放去者以军法治罪!”子邮惊道:“如何知我名字?而今不能照应他们,要武行了!”乃下街喊道:“韩爷在此,谁人敢当!”说毕,举剑直砍向前,但见经过街坊,人头滚滚,血雨霏霏。

  将到西门,面前大队人马排列不动,为首三员将官齐向前来。一人横斧,二人挺枪,喊道:“韩速来了么?”举起开山大斧,迎上劈下。子邮见势头凶猛,使身子缩小,从马腹下穿过,将后蹄扫断,转身向左边马后挥去。二将接连倒地,右边将官挺枪当心刺来。子邮让过,抓着铁杆,用剑扫去,两个手掌俱断。那将喊道:“痛杀我也!”倒撞下来。子邮转枪,跃上那马,见先跌下两将已经爬起,便使枪都结果了,再向队内杀来。只听得众军发喊,俱分窜去。

  子邮转身到城门边,将锁削落,切断大栓,拉开驰出。往前看去,但见人俱挤满,不像兵将,各持麻钩。子邮想道:“谅系救火的兵士,然不可不防。”收剑举枪,骤马冲去。众兵忽俱分开,举钩从后乱搭。子邮舞枪,浑身遮定,但兵多钩众,马脚着伤,不能前进。子邮翻下,弃了铁枪,掣出宝剑,飞步向前。这些钩搭犹如草作,当着就断,哪里搭得住?忽闻喊道:“将军有令,长钩钩上,短钩钩脚,已过之处,转身换钩,绕路往前等待。”应声如雷。忽然上上下下如骤雨飞蝗,虽系随到随断,奈两靴上俱带着无数半断麻钩,殊属累赘,后面又有马嘶,想道:“此路走去,要耽时刻。”乃纵上房子,将靴上断钩削去。回顾城中,涌出兵马,挟弓负弩,挺戈持矛,如潮水一般。转望前时,只见搭钩军士,纷纷又绕相迎,沿途拦截。远望四边,惟南是湖,无军阻拦,奈无船渡,只柳阴边有只小艇。想道:“且过对岸,再作道理。”乃下房子,放步向前,奔到湖边。

  上得了小船,嘱梢公道:“可快渡我过去,多给钱与你。”梢公答道:“伙伴未来,无人摇头橹。”子邮道:“我会。”搭起来就摇,不期用力过猛,早将橹杆折断。梢公道:“赔橹。”子邮道:“过去赔你。”说毕,走到后头催促,梢公换橹道:“须知要双膊缓荡。”子邮乃将剑置于舱内,单手轻摇,约行有半里多远,转视追兵早到湖畔,幸无船只。忽闻后面哗的声响,回头看时,尾后散开,梢公已没入湖。脚底板片,俱泛浮起来,站立不住,剑早落沉。正无摆布,忽见左边港内,舳舻相接,搭钩犹如芦苇。思想手无寸铁,如何迎敌?乃弃船踏水,欲赶奔过去。正走得兴头,两脚似物绊住,躬身取起看时,却是条系甲縧,想道:“此物从何而来,如何恁重?”正在疑心,后面来船渐近,只得向前踏去,腿上仍似有阻,将后跟夹击即放,行动不便。子邮怒起,没入湖底细看,原来系梢公同数人随着缠扰,见子邮到,始走开去。子邮冒出水面,底下又来,追兵船只已经四面圈祝子邮既不善水,离岸又远,只得跳上敌船,双手夺过数钩,迎敌乱扫,如雨打残花,纷纷倾倒八面。船外之船,又拢将来。思量跳过再打,脚下犹夷荡动,立步不定,欲复跃去,船已翻覆,坠落水中。正待潜行,忽有手来抓住扎巾。子邮按住,凭空带起,二人俱出水面。上头搭钩齐来,子邮右手揪得裤腰,左手抓住头发,以御众兵。

  忽有钩挽从水中伸起,钩脚搭腿。子邮身上先是缚扎的,受水脱紧,不使转动;所持裤带又经扭断,头发抓离;自己手脚俱受钩伤,欲走不能,欲没不得,搭钩如麻,拥围钩紧,寻思:“既非深知水性,且到岸上,再作道理。”随他钩祝众将用牛筋豹革捆抬登岸,安于车中。只见一将骤马奔到,怒不可当,举斧认定子邮脑门尽力砍下。正是:绑擒军士机谋竭,斧到脑门性命休。

  未知生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重心膂入狱脱真才 掩耳目焚牢烧假犯

话说驰到大怒、举斧急砍者,乃系石汉卿--因该班值宿,亲丁十四口遭焚,未存半个,所以恨极--当时见着,尽力劈下。将及子邮,忽有三股长叉将斧架祝汉卿惊视,却系王彦升,汉卿怒道:“贤弟如何倒护凶徒?”彦升道:“尊兄未曾详察,他在禁城中放火,延烧大小数十家,杀伤兵将不计其数,定有羽党,须细细究审,穷追齐全,以正国法。今将他杀死,余党从何追究,岂不受皇上责罚?或再发作于不意之中,我等岂不道其荼毒!”汉卿收斧道:“是也,贤弟见识,胜吾百倍。合抬入晋王府中,请研究审。”乃同解进城。

  却说晋王昨夜闻得钲声骤起,披衣上楼,见西城半壁通红;又有王彦升为紧要事请见,因系心腹,立刻命人。彦升行过礼,慌奏道:“火乃凶徒所放,殿下须要谨慎。昨日罗彦环请臣等于楼中饮酒,突有一人仗剑冲上,自称韩通之弟韩速。臣无兵器,视势头凶猛,暗从后檐合漏溜下逃脱,复从葡萄棚后跳人臣园内,奔来报知。此刻仍在罗家,请发令旨,传各门内外将官领兵用心把守,毋使免脱。”晋王见彦升鼻额俱遭伤损,立刻依允,将令箭交付道:“卿可督理此事,务擒凶手,勿得纵扬。”彦升得令去后,只见火势延烧更大,满天皆红,接连报道:“烧过陶学士住宅”,“史副使、王故相家俱遭焚火”,“又延到石节度府了”。及至火势渐衰,天已明亮,王彦升回奉道:“凶徒猛不可当,今杀往西去了,请下令除御林军外,凡各将士俱绕出西门,远近分布擒拿。”晋王问道:“西城执掌,昨日仍系曹翰么?”彦升道:“正是。”晋王笑道:“韩速将就缚矣。”彦升疑心,问道:“曹翰虽勇,而此人如生龙活虎,恐不能敌。”晋王道:“非也,苗先生未从圣上出征,算定都中必有兵火,却无大害,因留下制度的兵器,逐细交代曹翰,遇水自成擒矣。”彦升道:“兵器总不出十八般,又有什么新制度?”晋王道:“此兵器虽不离十八般之中,实出于十八般之外,他兵器要刚强,此却偏要绵软,他兵器要坚牢,此却不妨于柔脆。”彦升道:“臣愚,实莫能解。”晋王道:“其法用长藤于上,四面扎小钢倒须钩四个,下扎苎麻须二团,挨尺而扎。每藤长九尺,扎五扎,余四尺作柄,千百齐举,无论钩着何处,倒须咬紧则不能脱。凶徒虽用刀斧将藤砍断,钩子仍钉在身,后节又复向前钩搭,虽十分猛勇,怎当得满身拖着断藤苎麻,岂不累赘?”彦升问道:“如何遇水成擒?”晋王道:“当时问苗先生,伊云未来之数,不能十分明白,曾经挨宿演禽化,推凶徒挨着尾火虎,国家挨着箕水豹,虎既不能胜豹,而水又足以制火,故课谓遇水即成擒矣。卿试往观之。”彦升正欲下楼,只见内监奏道:“据报凶人已砍落锁栓,出西门去了。”晋王道:“不妨,遇水自然受缚。”彦升辞出,携兵上马,直到湖畔,见子邮缚在车中,汉卿举斧,所以抢上使叉托住说明,抬到王府。只见西城巡察御史奏道:“凶徒焚烧八十三家,俱系勋臣将士,内中陶谷、罗彦环两家最苦,大小人口,俱遭焚绝。史圭、石汉卿两家家人有逃出者,家产尽空。王溥家人未曾伤损,细软虽多搬出,王溥新柩重大,不及搬移,已遭烧毁,只寻出个焦枯头颅,余俱灰烬无存。”西城副御史奏道:“验得罗彦环家苑内楼上,腰斩而死一名是贺恭;双腕断下未死一名是陶谷;连头带手劈下而死一名是钱宁;身宣剪开而死一名是罗彦环;脑遭击碎而死一名是罗复智;双腕断下、小肚破开而死一名是火龙;双腿断下而死一名是铁吉;坠楼脑碎颈折而死一名是曹芝。楼下杀死童子二口,酒房杀死司酒五口,厨下杀死厨役二口,家内人口被烧无从查验。又验得王彦升家堂前杀死裸体妇人一名,是王彦升之妻石氏;无名裸体男子三口。榻前杀死精身妇人一名是陶谷之妻石氏,无名精身男子二口。”西城指挥使又奏道:“查得西城内外,杀死上将三员是马赛龙、牛如虎、罗重。杀伤裨将六 十三名,杀死兵士八百二十六名,带伤者不计其数。”晋王听毕,命抬陶学士来看,舁到殿上,两手连袖俱无,鲜血点滴。晋王垂泪道:“先生苦矣,举家又遭焚死。”陶谷勉强道:“幸臣之妻昨日王姨娘请去,得免此难。”晋王问彦升道:“尔知家事否?”彦升道:“未知。”晋王将西城御史奏报单子掷下,道:“闺门若此,玷厚官箴矣。”彦升抬起看毕,满面羞惭,向陶谷道:“好姐姐教得好妹子。”陶谷道:“可与我看。”彦升置于其前,陶谷看毕道:“在尔家还来怪我么?”殿前诸人都笑起来。彦升惭赧无地,将头向石阶撞去,脑浆迸出,登时命绝。陶谷叹息道:“只顾终身荣华,谁知今日厚死,半生心血枉费,到此方知,追悔何及!”说毕大吼,声止归阴。

  晋王传命将二尸抬去,再将凶孑巳押上审问。子邮合目闭口,终无半字。范质道:“想系伤极重了,请且收禁,待稍回 转些,再行严究。”晋王依允,将子邮下入府牢。立刻将擒获情节,拜表驰奏。

  太祖知之,厚赏光义。光义立荐仲卿才学渊深,并将不肯出仕情状奏明。太祖道:“且缓图之。”光义领旨,路上以疑事请决,仲卿逐事析剖,甚相敬服,直到汴京。

  光义家住崇德坊,近于街市,恐甚嘈杂,城北有草庵--幼时曾出家于此,后来还俗周游,为宋元勋,乃于其旁收得空地三十亩,筑成别墅,地僻人稀,闲常在此习静--因请仲卿移榻于此,各事人役俱全,另有书童四名,朝夕服侍。曹彬遣人送到行李,又赠黄金十镒、白银五百两,仲卿俱令收下。因见书童分班侍候,寸步不离,难于在外探访办理,乃每日骑驴,带齐四名,以寻古迹为名,东驱西驰。童子追随,喘息不暇,五日之后,个个怨叹。

  仲卿听知,次日,自行揽驴出门,童子一齐跟着,仲卿道:“今日访寻信陵君墓,去得更远,你们四人毋需随行。”童子回道:“家爷吩咐,若不跟随,必致获谴。”仲卿道:“你们昨日埋怨,我俱听清,若在城内,自然带着同去,今往郊外,要你们做什么?如不依说,我自将埋怨的话告诉苗爷。”众童子道:“小的们遵老爷命,恐家爷问时,求为方便。”仲卿道:“这个自然。”童子乃俱回去。

  仲卿先知子邮囚于府狱,乃向开封府来。到时系定驴儿,往前观看,不说那衙门雄壮,狴犴威严,伫望多时,无由得人。走出大门,见个老妇人挎着篮子,坐在阶边啼啼哭哭,其声甚哀。故走近问道:“婆婆所哭何事?”只见泪眼仰望道:“老身伍氏,因子魏照遭诬系狱,前月喊冤,府尹大人恩准,于县提到,下此牢内。今送饭来,未带例钱,不许入去,足以悲痛。莫说家内无钱,即便有钱,此刻到南门外再来,就是不晚,何能走得动?”仲卿道:“家内岂无亲戚族人可托代劳者?”伍氏道:“先夫在日,家业丰余,远近亲族有求于寒家,训诲,终年游荡,无人照管,忽有贼犯,栽诬寄顿,负屈莫仲。”仲卿道:“官事真假,自有雪时,你老人家如此劳苦,恐不能自保,仍当让人代送为是。”伍氏道:“先夫当日与许多亲友来往,老身看见俱是便佞奉承的,当经屡劝绝交,哪里肯从?仍有小姑也曾痛谏他哥哥,亦未见听,就恼了,也不来往,如今十多年了。”仲卿陡然计上心来,问道:“相隔多少路?”伍氏道:“他住辉县,离此远哩!”仲卿又问道:“他家有些什么人?”伍氏道:“姑丈已死,只有外甥,其时年方正轻,比牢中这畜生大二岁,今年二十岁了,也有十余年还曾见面。”仲卿道:“姓甚名谁?”伍氏道:“姓古名璋。”仲卿道:“老婆婆,你母家莫非姓伍么?”伍氏道:“正是。”仲卿道:“狱内的莫非名唤魏照么?”伍氏惊讶道:“尊官何以知之?”仲卿慌慌作礼道:“原来你是舅母,我乃外甥古璋。母亲闻得舅舅去世,未知舅母近况如何,久要命甥来京探望,前日到时,访问不着,何期今日于此会见。既系管牢的故作艰难,待我同去。”伍氏起身拭泪看道:“原来你是外甥,这般长成白胖了。你母亲还好么?”仲卿道:“赖庇康剑且送饭与表弟吃过,再来细谈。仍有句话,外甥而今改姓仲名唤仲卿,对表弟说,叫他不必说我姓古。”伍氏道:“如此,晓得。”同到狱前,仲卿敲门,只见牢窟中伸出个癞头来,喝道:“系何人大惊小怪,胡乱敲门!”仲卿取出块白银递交道:“有亲人在狱,今送饭来,托行方便。”癞子视银道:“这个礼平时尽够,连日添了要犯,巡守劳苦,仍要加增加增。”仲卿又取块添他,癞子喜欢,慌慌开门,同伍氏进到底牢,黑暗难过,秽气莫当。癞卒道:“魏照,你母亲送饭来了!”忽闻数人喊道:“与我们一口救命!”仲卿看去,都系铐子镣扭俱全的。伍氏只作不听见,将饭径喂魏照。众人道:“与我们半盏,明日堂审就改释口放魏照,不与我们吃,看你儿子可得生活!”正说间,忽闻得一声口向,伍氏跌脚道:“好苦也,强盗又来了!”仲卿看时,乃系个轻犯,扭而不镣,自外人来,将饭抢翻在地,便伏在地上凑着吃。伍氏恨极,乱踢乱踏,那囚范总不理他,将地上饭吃完方爬起去。仲卿道:“这老人家可怜,千辛万苦送来,你都吃了,叫他心里如何过得?”犯人道:“通牢囚徒俱系两日无米下肚,哪家饭来不抢?”仲卿问癞卒道:“是何道理?”癞卒道:“管狱的将口粮借用,连我们堂食还是自己寻去哩!”仲卿道:“居此污秽之处,腹中不饱,定生疾疫。”癞卒道:“每年饥饱均匀,犹有几个收拾,今年谅要加上几倍哩!”仲卿道:“而今统共有多少人犯?”癞卒屈指数道:“二十九个。”仲卿道:“可将犯人名字报来。”癞卒逐个数报。仲卿见有韩速名字,乃拿出锭小银与癞卒道:“尔可买些面米、肉腐、莱蔬、油盐等件煮起来,请他们吃顿饱,算我结个善缘罢!”癞卒看见银子,问道:“果然真的么?”仲卿道:“怎么不真?”癞卒道:“买得来,众犯吃下去,我不管向他们讨钱。”仲卿道:“谁要你管?”癞卒乃接银出去。

  仲卿便向囚犯按名而呼,呼到韩速,并无人应。仲卿问道:“韩速系虚名么?”抢饭囚徒答道:“岂有此理!这人进牢,从未说话,在那角里不是么?”仲卿近前看时,浑身俱系无数大小铁练捆住,钉锁在大木枋上,用手按之,肌体微温。仲卿向耳边道:“子邮无恙?”亦不见应。仲卿道:“愿足下宽怀毋忧。”说毕,仍另呼囚犯。

  这里伍氏巳细与魏照言明,仲卿道:“舅母请先回家,外甥夜此,待表弟吃完再出去。”伍氏道:“你可到我家看看?”仲卿道:“今朝素手,且公事未完,过两日自来叩见。”伍氏道:“住处搬了,不是当年大房子地方,所以你未曾寻访得着。今在南门外西边马鞍巷内,朝东第六个门就是。”仲卿应道:“晓得了。”伍氏去后,癞卒已买齐对象,小牢子挑人,立刻上锅,收拾调和,却是芥菜煮豆渣,分与众囚犯。子邮也不吃,仲卿劝用,子邮道:“先生休矣,毋劳过虑!”癞卒喊道:“请仲爷往外面吃酒。”仲卿出来,只见桌上摆着两个猪首、八碗豆腐。禁子、牢头、众卒举箸以待,仲卿坐下同吃,真正风卷残云,霎时间俱盘空碗尽矣。争持酒瓶,一轮未周,早经告罄。众人齐叫添酒,癞卒装听不见。有个牢子走起来,揪着癞卒耳朵喝道:“张家,你太狠些,过于无理,那锭银子有五两多重,你买二 十斤豆渣,十五斤面,二十斤芥菜,半斤油,半斤盐,十五斤豆腐,两个猪首,二斤酒,共未用去二两银子,难道就罢了不成!”癞卒道:“并非你的银子,管甚鸟事!”禁子道:“这位爷结善缘的银子,满牢人都有份,岂有听你赚上腰之理?快将剩的银还他。”癞卒道:“偏不还。”禁子怒道:“这样不识好歹,果然骗银,我们打你!”众卒道:“有理!”大家攒住,仲卿劝解不开,只见将癞子揪倒,浑身摸捻,搜出银来。癞子在地嚎哭,打滚跌脚。牢头道:“这位爷既做好事,必不要银回 去,我们公分,大家领情罢!”仲卿道:“很好,也分一份与地上这位。”禁子道:“便宜他了。”当将银剪碎均分。仲卿道:“天晚了,我告别也!”牢头、禁子道:“爷寓何处,我们送爷归第。”仲卿道:“好。”癞子道:“我也去来。”仲卿道:“好,同去,内外不可疏忽。”禁子道:“各犯俱也料理停当。”照会各役小心。

  仲卿乃带同月行到庵前,牢头站住道:“这是苗大人养静之所,谁敢乱人?”仲卿道:“不妨,我既寓在此,苗大人自然是我的居停,怕什么事?”禁子、牢头、癞子道:“已送爷到此,我们转去罢。”仲卿牵着禁子手道:“寓中有现成薄酒,请用杯如何?”三人闻酒流涎,又怕入内,只见四个童子同看庵门的道人齐迎前来。仲卿道:“这是旧相与,你们可请进庵。”童子带请带拖进门,转到花园水阁内。仲卿道:“酒来。”童子答应下去,摆上盘碟。三人哪里敢坐?仲卿道:“我明日到你公处,也不扰了。”方才勉强坐下。童子提上数种香酒,问:“用何酒?”癞子道:“都好。”仲卿道:“取大杯来。”牢头道:“大怀更好。”换上了轮斟,杯满便干,川流不息,俱倒在席上。仲卿取出彭葛助饮丹,每人灌下两粒,须臾齐起来,道:“好酒!我们怎样昏了?”仲卿道:“三位已醉,乃解药解醒。”禁子道:“这是宝贝了,送我几服。”癞子道:“我不信有这种药。”仲卿道:“可再用醉,我代你解如何?”癞子道:“我身上痒得难过,不敢饮了。”禁子道:“我们吃。”禁子、牢头复吃了十余大杯火酒,又醉了,要吐偏吐不出,引得癞子好笑。仲卿令童子取水来,将药擂碎灌下,二人依然照旧。癞子道:“真奇怪,比仙丹更灵。”仲卿道:“取饭来。”童子捧上海味珍馐,酒醒腹内全不觉饱,复放量狼餐。

  天色已亮,千谢万谢,仲卿送出,叮嘱:“无事可到这里盘桓。”三人连忙答应,途中互相疑猜。癞子道:“哪里的造化!魏照系个穷犯,只道全无生色,却植出这个方子来,若不是苗大人的相好,如何能得挥金如土?我们功名富贵,从此发迹亦未可知。”牢子道:“有些吃吃就彀了,还要功名富贵哩!”禁子道:“回去叫魏照到上房,刑具可都松去,明日进牢,也见我们情分。”癞子道:“走掉了是谁之过?”禁子道:“呆子,他又非真犯,有这等表兄,还怕走到哪里去?”牢头道:“说得有理。”不觉已到狱中,将魏照换入上房,去其刑具,取饭请他。癞子又将昨日留下半碗豆腐、半碗肉汤拿出,说道:“魏大,你表兄来,须要说我的情分,从前的话都收藏起。”魏照道:“自然说好。”抛开歹牢内自此另眼不说。第三日,仲卿又到,慢道诸人足恭,只见魏照散手散脚地坐在上房,仲卿道:“国法岂可轻去,如何移在这里?”禁子道:“无妨,令亲遭仇诬陷,并非真罪,待查监时再上不迟。”仲卿道:“还有人哩!”禁子道:“仍在下面。”仲卿道:“我代他们说个情,那狱底污秽难当,诸位做些好事,都移上来如何?”癞子道:“使得,使得。”同众狱卒下去,将各囚犯带到外牢。仲卿道:“还有哩!”癞子道:“只有韩速,不可动他,恐被风闻,招责不浅!”仲卿道:“系重犯么?”牢头道:“重得狠哩!”仲卿道:“重犯自然随他,他今日可饮食?”癞子道:“只吃水,他物俱不用。”仲卿道:“大约是个爱洁吃长斋的。”癞子道:“不是。”仲卿道:“何也?”癞子道:“赵大人堂中有个姓常的妈子,从前在过韩家,闻他监在这里,买得猪首馒头进来喂他,他都吃尽,可见不是长斋。常妈三日进监一次,上前日二十二来的,前日二 十三,昨日二十四,今日该来了,有送我们的礼,公买酒请爷。”仲卿道:“多据了,恐防来迟,我这里先沽一壶罢。”禁子道:“他巳到也。”仲卿道:“来在何处?”禁子道:“适叫小牢子去买点心奉敬,见在店内守出笼的馒首哩!”癞子道:“待我去望望看。”少顷,喊回来道:“来也,来也!”只见小牢子代担提篮先行,常妈妈跟着,癞子在常妈妈背后喊道:“哪个买办去来?”只见禁子、牢头、众卒俱迎向前道:“奶奶今日事忙?”常妈妈道:“缘夫人钧命送礼恭贺府尹夫人,回去始行办理,所以迟了。”手帕内取出封子道:“微敬在此。”禁子道:“不敢。”牢头道:“哪有屡受恩赏之理?”癞子道:“快些收下罢,不必故意作套子!”常妈妈道:“快快收下吧。”癞子接道:“我去买来。”众人道:“不要你去,你要打偏手。”癞子道:“叫人同去如何?”众人道:“好。”着牢丁随着他去。

  这里常妈妈同小牢子人底去。小牢子出来道:“好大喉咙挚一口一个。”仲卿道:“我也往下面看看。”禁子道:“奉陪。”仲卿道:“你不去也。”禁子笑道:“遵命。”仲卿独缓行人,近前看那常妈妈坐着,面前木梳头边摆着猪首馒头,右手持着刺刀切,左手取喂。子邮含着稍嚼就吞,见仲卿近前,只顾吃,也不管。仲卿向常妈妈道:“这系甚亲?”常妈妈仰望,停刀起身问道:“大爷贵姓尊名,到此何干?”仲卿道:“小子姓仲名卿,闻有英雄在此,特来探望。”常妈妈道:“爷不像本京人。”仲卿道:“闾丘人氏。”子邮接道:“如此系仲卿先生矣,李潞州如何?”仲卿道:“潞州已尽节。”又俯耳边道:“弟子泽州途遇曹彬,悉足下困陷,特为人此觅机,非有他事也。”子邮低声道:“若非两脚为药钩所伤,久已去矣。”仲卿道:“脚伤易治,几何时了?”子邮道:“已经多日,其药甚毒,痒不可当,弟运气,仅免不冲上来,莫能除毒去疾。”仲卿俯视两腿生蛆如蚁,乃将腰内小葫芦揭开,取出数粒黑药交常妈妈道:“可夹入馒头喂吞下去。”又呼禁子道:“此犯脚上生蛆,你可做点好事,叫小牢子买皂角皂荚,烧灰存性,研末扫敷,蛆自脱落。”禁子应允而去。仲卿道:“过两日再来奉候。”子邮道:“恕不送。”仲卿出来,癞子、小牢子买好已回,共系六个盘子、三壶火酒。众人坐下,酒菜皆毕,禁子咂嘴,牢头摸腮。癞子道:“仲爷的药是用不着的。”众人道:“吃酒要什么药?”牢头道:“这个药好哩!凭你大醉,入口立解。”小牢子道:“此种好药,今世也不要他,半生寻得几醉,却被他解了,如何再得醉?”癞子道:“兄弟,尔知半边,不知半边。酒少时哪个要他,已经大醉,犹有余多,莫能下肚,被人受用,岂不可惜?解了再又吃,你道如何?”小牢子道:“我不信。”仲卿道:“二十九日无事,将我寓中酒送几坛来,请试便知分晓。”说罢,作谢而别。禁子、牢头送出门,仲卿叮嘱道:“小寓太寂寞,原应请三位时常叙叙。奈癞兄太邋遢,二公暇时,可到小寓谈谈。”两人道:“极蒙台爱。”仲卿别过,上驴出西门,到马棚看马。马将卖尽,并无好的,却有个驴子与所骑的相等。仲卿问道:“实价几何?”牙人道:“虽是驴子,价钱却不贱于马。”仲卿道:“那有驴马同价之理?”牙人道:“此驴每日能行三百里,与常不同,所以实价要银三十两。”仲卿道:“二十罢。”牙人道:“差不得许多。”添至二十四两成交,先兑二十,将己驴押四两,约次日交银交还牲口。

  仲卿乃坐上,旋向南来,见路旁草篷前杂货店内,有个老儿望道:“好快驴,好快驴!”仲卿下骑道:“请了,夜暮进城访友,脚力累赘不便,老翁既知好歹定是行家,学生斗胆,敢寄到宅上。”又取出块银子道:“以此为草料之费。”老儿道:“我家槽上有牲口,凭寄不妨,但此银只敷六七天草料,多日就要加了。”仲卿道:“过久自然加添。再有句话奉申,明日仍有一骑也牵来同养,或取用时,不拘早晚,可开门么?”老儿道:“半夜三更,随尊客便,外给酒钱就是。”仲卿道:“遵教。”不说仲卿回寓,次日取银交还马行牵驴并包裹转寄等事。

  再说牢内诸人,眼巴巴望到二十九日,直至下午时分,仍未见来。小牢子忍不住道:“前日姓仲的敢是吃醉了说酒话么?如何此刻尚无踪影?”禁子瞅着牢头道:“我们速照前日所说的办办,回来好扰他。”牢头道:“我正忘了。”乃同照会癞子道:“仲爷到,请少待。我们就来也。”癞子应道:“晓得你两个牵绊,怕我们不会吃哩!”二人出门,放开大步,直到草庵,只见仲卿出迎道:“正动身来奉候,适蒙枉驾,快甚,快甚!”携手进门到厅后对照内道:“此地清凉可坐。”牢头道:“与我们底牢内相仿。”禁子道:“胡说。”童子摆上酒肴,二人也不推辞,连连饮酒。一管门的报道:“前日那位癞太爷同着三人,奔向庵内来。”禁子道:“厌极了。”仲卿道:“二公不必动,待我发付他们回去。”令童子斟酒。自己行出门前,癞子等已到,仲卿道:“久欲趋候,因为俗务所羁,老哥来得正好,这里乏人,可先将酒莱抬去,不佞事了,便来奉陪。”引四人到水阁旁轩子后,抬出个大食盒,一坛高粮酒,两坛细酒。癞子道:“借绳杠用用,明日送还。”童子道:“有。”癞子同取绳杠安好,直抬到牢里来。

  将近黄昏,众人揭开看时,肴馔堆满,香气扑鼻,禁不住喉中咽唾。打开酒坛,个个口内生津,你舀一杯,我吸两口,癞子也禁不祝只见仲卿走入道:“天有欲雨之势,来迟休怪。”各役道:“不迟,老爷适点监回去,囚犯方才松刑哩!”众人取肴铺摆,正欲坐席,忽闻喊道:“节级人牢了。”各役齐起迎接,节级已到,指仲卿问道:“这系何人?”癞子回 道:“就是前日所说苗大人的好友、窝犯魏照的表兄。”节级慌作揖道:“原来就是尊驾,令表弟受屈在此,晚生时常吩咐他们照应。”仲卿答礼道:“舍表弟诸事蒙情,小弟感铭非浅。”节级道:“不敢。”又问:“王八、王九在哪里?”癞子回道:“适才有事出去,快回来了。这是仲爷候我们的东西,节级可坐坐。”仲卿道:“盒内备有三席,可送一席菜、一坛酒到节级府上去。”癞子道:“好极、好极,可拣醇酒。”小牢子动手抬去。节级作别道:“今日东门外舍亲归头翁作古,晚生前去候殓,不能奉陪,得罪。”仲卿道:“请便;改日竭诚拜候。”禁子道:“叫小牢子打火把送去。”节级道:“大门外有家兄同行,不须又用火把。”说罢出去。

  众人待小牢子回来,关好了门,取上烛火,请魏照到席。诸人先已熬急,苍蝇见血,乱抢乱吃,一片嚼声、咂声、吞声、咽声。内中有个小牢子道:“菜可惜咸,若不是酒多,就吃不下去了。”须臾之间,癞子醉倒,仲卿取出药丸,叫小牢子取水灌人,癞子苏醒,滚爬起来又吃,比前更狠。众人喜道:“我们也要试试。”放量尽吃。各役同癞子先后俱倒。

  仲卿乃取烛,入底牢来看道:“子邮,足疮愈否?”子邮道:“蒙教禁子如法扫敷,痒已尽除,血脉周行无滞,谅俱好了。”仲卿道:“各役都被迷药醉倒,起钉出去罢!”子邮道:“不需。”将四肢转动,钉俱出木;再将锁钮开,除下铁练,立起身来作礼。仲卿道:“可将衣裳脱下,盒内备有食物,请饱加食,我仍有事哩!”子邮脱下囚衣,二人出来。仲卿拽癞子人牢底,将子邮脱下的衣裳代为穿好,扶上木枋,仍用铁练捆起钉好。出外看时,子邮已经吃完,剥下小牢子衣裳穿起,吹灭灯火,轻轻开了牢门出来,倒撑住了。堂上已经二鼓,大门掩着,踅出往西而走。仲卿道:“须要转弯,有行李寄在南门外。”子邮乃随仲卿到南门,已关闭。仲卿道:“挨到天明再作商量。”子邮道:“不可,兄处可有碎银?”仲卿道:“有。”子邮道:“我们买伞来。”乃摸问到伞店,叫起开门,买得两柄大桑子邮牵着仲卿道:“出去罢!”仲卿道:“如何走法?”子邮道:“这里来。”乃同上城。忽闻对面喊道:“是谁爬越?”子邮应道:“是俺,姓韩的。”那人道:“蓝二哥,此刻为何到此?”子邮道:“特来候老哥。”行到跟前,右手捏着颈项,左手提起腿,往外摔去,只听得扑通声响。俯首望时,黑暗不知高低。子邮将伞展开,叫仲卿伏于背上,交着手。自己双手捏着两个伞顶,平平伏往下去,忽又耸身跃起,复坠复跃,方到地上。立定了脚,弃伞,放下仲卿,挨城行去。

  摸过吊桥,转弯抹角,寻到草篷边。叫起老儿,开门喂料,取出包裹,脱换衣帽,给过酒钱,安好行李,买得火把燃着,又各带两条,牵驴出门。店主道:“天已下雨,何不待亮了去?”仲卿道:“赶路哩!”跨上驴儿,子邮道:“何处去好?”仲卿道:“可投江南敝友林仁肇。”于是掉转驴头,乃往南去。

  再说禁子、牢头吃得大醉,醒来天已明了,酒臭难闻,细看浑身满榻,俱纷吐的酒菜。二人惭愧道:“如何醉得恁凶,难道解药无用了么?此刻不走,待他家人起来,太难为情,快些去罢!”二人轻轻出庵,赶奔回监。监门犹未曾开,连敲数次,并无人应。牢头道:“癞子们抬来的酒菜,馋劳饿鬼,吃得恁醉!”用手自窟中摸着撑子,开开门来,进去关好。只见众人东倒西歪,睡在地下。禁子道:“好儿戏!点点人犯看。”逐细查点,各犯、各役俱在,惟有癞子不见。禁子道:“这狗头,想是清早将剩酒残肴搬去,打算回来独乐,你可见门是倒撑的么?”牢头道:“果然不差。仲家好酒,他再到这里来,我们如何复他东西才好?”禁子道:“尔又错了,牢里当差,哪有得与人吃?吃人十回,算不得半回哩!”忽听得敲门喊节 级,禁子连忙出去,见系堂上差官,吩咐道:“府尹大人昨日在苗府饮宴,苗大人叮嘱,狱中重犯,恐有疏失,须添人役,加意防守,要紧要紧,不可惰慢!府尹大人要亲来查点哩!”禁子应道:“是,晓得。”差官说罢,转身去了。

  禁子说与牢头,连忙叫醒众人,个个爬起,揉眼睛,打呵欠,仰面伸腰。禁子道:“不要这般了,大人就到,我去请老爷并通知节级。癞子自然在家,让小牢子去喊他,众人快些收拾!”禁子出去片刻时间,跟着司狱进来,随后节级亦道。小牢子回道:“癞子并未回家。”牢头道:“这又奇了,他又不赌,想是打了夹帐,往哪里嫖去了?”节级道:“你们细细打扫洁净,我上门探探看。”众人应道:“晓得。”节级出牢,午时回道:“今日大人有公干,明日清晨下来,老爷请归公馆。”司狱正欲起身,忽闻喊道:“哪个犯牢瘟的作弄我,将我压到这里!”节级道:“这系癞子声音,想系醉倒,跌在牢底暗处。”司狱道:“喊出来,吩咐他!”禁子走下底牢,喊道:“癞子,大人要下狱亲查各犯,老爷现在外面,你快出去!”癞子道:“不要耍了,你们见我多饮几杯,将我禁在槛牀上,又来说大话吓我,叫你害牢痕!”禁子听得说在槛牀上,吃了一惊,慌走到木枋边再看时,大惊道:“韩速在哪里?”癞子道:“问你们。”禁子道:“是你放走了!”禁子连忙出来,向司狱耳边说道:“昨日系小的父亲宴寿,同兄弟上坟祭奠,再三叮嘱他们小心,哪知癞子正将要犯韩速放走了!”司狱道:“怎么说?”禁子又重告诉一遍。司狱听清,眼睛转白,仰后跌倒。众人大惊,连忙抬回衙门。

  禁子密叫牢头:“速往草庵,照会仲爷不可进监。倘有人问,千万莫说在此吃酒。”再细细告诉节级,节级道:“你等偏偏昨日有事!”禁子道:“此刻大家不必报怨,从长计议,顾性命要紧!”节级道:“司狱又晕死,如何计议?”禁子道:“此刻只有一法可以救命。”节级道:“尔快说罢!”禁子道:“只有尽行瞒着上下一切等人,今夜三更,牢内放火,将癞子烧死,明日哪里验得出来!失火虽然有罪,还不至死。”节级道:“行得就如此行,我回衙歇歇去了。”半个时辰,牢头来道:“仲爷昨日黄昏出去,至今未回。”禁子道:“我们且办我们的事,暗将引火对象缓缓运进,再作道理。”众人遵命。正是:失误只因贪口腹,遭焚亦算理应当。

  不知癞子烧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验骨殖图书行邻国 辨声音指引入名山

太祖自泽、潞回京,范质密将曹、罗等闹皇庄、劫女乐情由逐细奏明。太祖闻知,反有怜韩速之意,欲行赦宥,无如石守信等怨恨入骨,碍着功臣面上,难即释放,所以不急审问,思缓开导,以服石守信等之心。又得闾丘仲卿,见二人俱系少年英才,将驭之以清四海,所以爱韩速之意益盛。

  当夜正在阳春楼议四方事务,赵普、范质、苗光义侍从,太祖问光义道:“仲卿近日可入彀否?”苗光义道:“连日游荡未归。”太祖道:“可恣其意。而今李筠虽平,李重进尤属前朝国戚,终不甘心,或约结江南、西蜀、荆湖,则东南半壁皆系劲敌,而欲经营西北,不亦难乎?”苗光义道:“江南、西蜀惟林仁肇、高彦俦耳,可以计去之。荆湖国内不和,将有萧墙之忧,何暇谋乎外?重进虽约结之,亦无能为。”赵普道:“重进不足虑也。”苗光义道:“使仲卿为之谋,韩速为之战,将若之何?”赵普道:“使其得二人而能任之,则天下事尚未可知。然重进媒而不决,李筠刚断过之,有仲卿且不能用,何况于重进!凡料敌者,莫惮敌有智士,惟惮敌用自贤臣,有贤而不能用,我可致之。敌能用贤,虽无智士,天下才干当往从之。”太祖道:“诚哉是言也。”忽见南边有股黑气矗矗冲上,散漫潆回。太祖道:“此何气也?”苗光义看道:“烟也。不好!府治中起火。”太祖道:“可速传钲。”光义慌命传警火钲。

  各营各署各门,闻钲声四响,次第接传,立刻皆遍。果然系开封府内,火光已经通天。原来宋主新近制度:凡各要处,俱设警钲,兵一,盗二,水三,火四,一处击起,处处接传,倾刻皆遍。所有事之处,连击不已。亦分宫一,署二,军三,民四,以知有事之所。

  当下府治钲击已久,并未见巡警将士扑救。乃因前次夜间,子邮杀伤兵马无数,新补各军闻得火起,人人胆颤心惊,哪个敢勇往向前?忽见东边一将戎装,率众奔来扑救,各营军士始到。

  太祖查问扑息将官姓名,赵普道:“踊跃急公,非史圭则石汉卿耳!”晋王视火回楼奏道:“东营将校张琼全军灭火。”太祖道:“人犯无损么?”王道:“火自狱起,底牢烧毁,延及民居三十余间,烧死重犯一名韩速、窝犯一名魏照,其余囚犯、牢内人役无损。”太祖闻韩速烧死,嗟叹不已。苗光义猛省道:“韩速走了!”太祖问道:“何以知之?”苗光义道:“仲卿两日未归,定是救了韩速同去,不然仲卿为何不返?狱中之火何自而起?所焚死者,必非韩速!可提司狱同监内一切人役,研讯自明。”赵普道:“不必如此。曾闻韩速目有三瞳,脑后有三个品字骨,只许将尸首看验,真伪便知。”太祖惊道:“尝闻大舜重瞳,上下千古;项羽并瞳,横行天下。今韩速三 瞳,重而且并,势必非常,为患不浅,定然逃脱!苗卿可速前往查验。”苗光义领旨到狱,天已大亮。进监只见两个炭人,一个在大炭上,浑身手足仍有大铁链子压着;一个散手散脚横在阶下。光义问道:“哪个是韩速的尸首?”禁子指大炭上道:“这个系凶犯韩速。”光义近前察看,铁链熔断数处,瞳子无从辨验。叫狱卒将尸翻转,再看脑后,只有鸡子独骨,全无品字形状。

  苗光义回朝,直奏太祖道:“仲卿自去也罢,如何又带韩速同逃?其情可恶!且星饬各边镇文武员弁缉拿,务必获到。”范质道:“困于禁城狴犴且能逃得出去,潜行郊野边境,岂能拿得回来?”赵普道:“虽拿不回,也要这样。”光义道:“二 人名字已经大着,谁不愿得之?四郊俱敌,若逃赴合谋举发,吾辈皆虏耳。请速画影图形,飞颁各关津隘塞以及州县,须用计困,毋得力敌,或可搞获。”太祖允奏,命光义督办。

  光义回衙,颁行去后,乃提齐狱内各役,分开审讯。众人俱自知过,谁肯承认?光义复将囚犯提到审问,都不识起火情由,皆无口供。光义复问各囚:“窝犯魏照缘何手足并无桎梏?”众犯供道:“这魏照进牢时,有个老妈妈送饭,数日无有规例,连饭也没得吃。后有表兄进牢,代他使钱,常买酒肉,请禁子、牢头等人,也买食物给散众犯,所以宽待魏照。”光义道:“其表兄姓甚名谁,是何形状?”犯人供道:“二十上下年纪,面方色白,听得人呼他仲爷,却不知名字。”光义使各画供,再命司狱、节级、禁子、牢头等上来,将口供与看。司狱叩头道:“犯职半月之前,已具有病假禀帖,在府尹大老爷案下可证,这些情节,实是不知。”叩讯节级、牢头、禁子等人,节级供道:“小的腹病多日,某日小愈进监查点,见有闲人,此时且问,据禁子云称现寓城北苗大人习静草庵内,系窝犯魏照亲表兄来送饭的,小的因腹又痛不可忍耐,立时回家,并无同依吃酒等事细底缘由。”叩讯禁子、牢头。禁子道:“窝犯魏照母亲同外甥送饭到监,据云姓仲各卿,系辉县人氏,特来探望舅母、表弟,小的们察其踪迹,寓居城北草庵,并非来历不明之人。且魏照亦非实犯,所以未禁送犯饭,其余并无他故。大人不信,赏差往草庵唤姓仲的来讯问便悉。”光义提魏照之母伍氏讯问,伍氏供道:“小妇人有姑子,向年招赘辉县古家,产有外甥,后回籍去,已十余年无有音信。月初小妇人送饭进监,因未有常例钱,张癞子不肯开门,小妇人无奈坐在地哭泣。正好外甥古璋前来探访逢着,叙起来历,据云今姓仲名卿,便代小妇人与钱送饭。次日到小妇人家内,问说当时仍有产业好过,而今缘何孤苦至此?小妇人告诉他,向有市房田产,皆不肖子游荡,转质与人。外甥问清,将白金二百两,赎回三处市房,云下次再代赎田。后便未曾见面。”光义命将人犯俱监,让伍氏回家。复命将士分道追捕,时全无踪迹。因日久不见州县关津详报,后又发函,移交于邻国查拿。

  再说仲卿、韩速二人乘着细风斜雨,驴不停蹄,到天亮时口系流涎,大致算,已有二百余里。这时,新买的驴儿腿脚已跛,子邮言道:“包裹微轻,人又不重,如何就伤了?”仲卿道:“这驴始时太疾,所以后来难继,旧驴暗中逞其长,而逐次加速,真负重致远之材也。”子邮称善。仲卿亦下驴行,见前面驿站已开,遂进店上料。

  再说二人进店后,子邮提议:将病驴算作饭钱。仲卿道:“养息养息仍可以骑,如何轻弃?”子邮道:“尊兄有所不知,若是闲时,原不应弃,此刻带之,又如赘瘤。弟先年曾习疾走之法,常负三百斤日行三百里,比乘驴岂不更速?安用此为!”店主人道:“牲口因走急受伤,只要留了,调息两日就可复原。若系算抵饭帐,只好作银五两,找价要待爷们公干回来龋。”仲卿道:“将驴寄押,任凭使用,以作草料账,回来将钱取赎如何?”店主人道:“听尊客便。”仲卿乃将包裹并于好驴鞍上,一同步行。子邮道:“尊兄不可如此,请骑上速行。”仲卿道:“他们此刻沉醉,仍未知晓得不晓得,我们已行二百余里,且到前面另找牲口何碍?”子邮道:“若系逃走,固属无妨,但心中怀着大事,早半刻走出,免半刻忧闷。兄请上骑,弟且先走,如驴赶在弟前,再请步行不迟。”仲卿乃上驴,子邮先步向前,自朝至暮,无论疾徐,总隔二丈多路,再也不能赶上。

  如此数日,到得临滁,渡江进石头城。仲卿看道:“此来未必有用。”子邮道:“愿闻其详。”仲卿道:“野有未耕之亩,路多袖手之民,市中玩货盛于布帛丝麻,户内艳歌盖于管弦雅颂,可知国事虚华,暗于务本,自顾犹恐不暇,安能为人乎!”子邮道:“且见林君再作道理。”仲卿道:“林君必然闲弃,若是见用,焉得如此?”乃即于台城僧舍住下。

  次日访至仁里巷,令阍人传入去,仁肇立刻出迎,猛然见着子邮,详细审视,问仲卿道:“此位是谁?何面上怨容团结,而犹带杀气?”仲卿道:“君试猜之。”仁肇迎入到大堂上,仲卿立住脚,仁肇道:“且再请进。”转进书房上小阁,见过礼。

  仁肇道:“难道不是韩子邮?”仲卿道:“何以知为子邮?”仁肇道:“此时非子邮不应有此气色,仲兄不应偕来。若正系子邮,这般柔弱尊躯,如何于千军万马中如行无人之境?”仲卿道:“林君好眼力,实是子邮,弟于狱中同出,至其前事,亦常疑之。”子邮道:“彼时妄持血气之勇,所以不即受困者,宝剑之力也。”仁肇道:“宝剑安在?”韩速道:“失于汴梁湖中。此剑系离家拜别业师时,蒙解赐给,锋长不满三尺,而遇坚如脆,攻击无阻,真希世之珍也!”仁肇道:“闻陷囹圄,如何解脱?”子邮道:“弟因足为毒钩所伤,而受困于水,遭系底狱,赖仲见解脱,而其原委亦未详悉。”仁肇复问仲卿道:“春间家人自川中回,接得手札,识为知己驰驱,可惜无济。”仲卿道:“弟自西蜀晤高兄回潞,道为赵军所获,幸曹彬代为解脱,不期被苗光义察破,说弟仕赵,弟力拒脱。时闻曹彬叹子邮受困,无策救援,弟询悉其由,乃忍辱同光义到汴,如此如此,解释出狱,偕投上国。惟望代奏,请俯念世宗皇帝交好,锡修戈同仇之师,以灭复,幸祈指示。”仁肇大喜,道:“以素无交谊,不知姓名之人,闻其气味,便屈身舍命,拔出都城缧绁,非谋勇无匹,安能如此?但敝邑偷安,终为赵氏所并,弟久欲连衡除患,今得二君,羽翼成矣!事定之后,归我旧境,安边息民,天下有数十载太平也!”仲卿道:“敢不遵命。”仁肇令家人往取行李,仲卿道:“且缓,犹有小事,办清白移来亲近也。”仁肇乃止。

  相别回寓,子邮问道:“往彼盘桓,定多教益,兄犹须办何事?”仲卿道:“江南贪于佚乐,畏中原如虎。赵氏于境中搜寻不获,定移文于外邦,我等犹当隐迹,不得举动,不致波累林兄也!”子邮称善。

  次日,二人于各处游玩,到西南郊外天界寺中,见地虽在通衢,而僧房却深邃精洁。乃回台城,移行李于天界寺。再到林府来,或回寓,或不回寓,朝夕盘桓,商榷今古。

  这日薄暮,仁肇自朝内归来,怒气勃勃。仲卿问道:“今日尊兄有何拂意?”仁肇道:“二公光降,久欲上闻,缘左右皆贻堂燕雀,不可如谋,所以仍未举奏。今日朝中偶以语探之,谁知鼠辈无能谋国,反思媚敌,故不胜其忿。”仲卿道:“愿闻其略。”仁肇道:“弟今日奏道:『闻汴梁前所获之韩速,囚于监中,为人救出,赵氏在通国缉拿无踪。臣料韩速系个无敌豪杰,而能于汴梁脱之者,亦必非凡,天若兴我室,使彼等偕来国中为股肱干城,不第前耻湔除,而汴梁皆可图也。』主上闻言甚喜,道:『不知二人今在何所,如能延至我国,方快朕怀。』当有谏议穆严奏道:『以臣看来,韩速不过血气小勇,而所脱逃者,亦系徼险乱民。若到邦内,正宜擒缚交还宋主,以固邻好而安国家。若骤然信任,宋主怨恨必深,以强军猛将临于江滨,则国家危矣!林将军所见,系爱二人而甘结大国之怒,臣愚窃谓所谋非是!』举朝齐赞道:『谏议嘉谋是也!』弟又奏道:『晋汉周以来,岂须臾忘江南哉?而宋又何厚于江南哉?其不取者,势未能也。苟不延揽英雄以自强,使知我之敝可乘,则水陆并至矣!彼时虽百计奉媚亦无益也。』主上道:『林将军系强国久远谋献,穆谏议乃安国救时筹策,容朕回宫斟酌。』弟知主上素不善谋,而左右又皆滥位素餐,无有稍强人意者,弟言必不能用。庙之绝血食,立可待矣。”子邮道:“且请息怒,容缓图之。”时月已上,仲卿请移樽池边玩赏。仁肇叹恨不已,二人再三劝慰,仁肇持盏,终是怏怏,猛然问道:“韩兄业师何人?”子邮道:“姓白,号金山。”仁肇道:“就系白老师,所以得这种剑法。有袖内飞星法,韩兄知否?”子邮立起道:“未知。”仁肇道:“此弟先师所创者,弟得之不曾传人,今应相赠,以成吾兄之志。”子邮称谢。仁肇乃自往书房取出一个革筒,前小后大;长约仅尺,阔五寸,形如半竹,头尾各有豆大小孔,前孔在端,后孔在角,尾上有皮条一道,条首有皮圈,筒身前中后有皮带三条。仁肇复自袒出肩背,左手有个同样的,示子邮道:“韩兄可如此捆扎起来。”子邮乃也袒肩伸臂,仁肇代将皮圈套入右肩,再将三道皮带扣紧于左腕,教以用诀。子邮听受密志。仲卿道:“愿得奇观。”仁肇道:“仲兄可取笔,同韩兄于莲塘对岸作记号来。”仲卿同子邮取笔,于粉墙上点了三 下,再回席坐。仲卿道:“虽然月色皎洁,奈墙去此八十余步,就有莲瓣大的点子,也看不清白。”仁肇道:“韩兄试发之。”只见子邮将手连连直指,闻得墙上微响三声,仲卿趋往视之,只见三个平平黑点;换了三个灿灿金星,半陷墙内。

  仲卿挖出称奇,走回道:“妙,妙,真正奇技!”仁肇将三 个金星弹子仍教子邮从角孔纳入筒中,嘱道:“毋得轻用。”仲卿问道:“林兄,可再有否?”仁肇道:“只存所带者,已用二 十年,因恐日久或致损坏,容冬复造。赠韩兄的这个,如兄喜爱,可将旧者解去。”仲卿道:“不必,尊兄已带二十年,弟安可拜惠,待再造时,多带出一个可也。”仁肇应允,席散即留在府下榻。次早二人辞归。

  过了三日,朝中传召,仁肇闻命趋往。途遇穆严问道:“林将军,前所言两人,可知踪迹?”仁肇想道:“难道主上想透了国势,思量任用二子?且看真假,再言不迟。”随口回 道:“未知所在。”乃同上朝。礼毕,主将书交与仁肇道:“卿可视之。”仁肇接看,上面道:大宋国主拜书,上达大唐国主殿下:今者敞邑失备,逆犯逸逃,踏缉无获。观星之臣奏,称已入吴,分应在江南。是以遣使拜问上邦,希将逆犯一名韩速、一名仲卿,付交来使。若蒙惠顾邻好,愿以百城酬报。如轻信其狂语,爱惜其材技,吝而不与,寡人用率二三军士,请罪于江滨。幸祈鉴宥。计附上图形二轴。

  仁肇又展开轴子,看五官体段,与仲、韩一般,名姓乡里填写得真切。仁肇收起书轴,奏道:“两个犯人何能值得百城?其欺可知。果然才略无敌,则取百城易如反掌,得二人者,岂有舍已得之贤才,而贪商于之地土?若与而无偿,岂不为天下笑乎!”唐主道:“所言亦甚有理,此刻且回他:该犯在敝邑与否,均不能知,果有如图画之面生音同者,则擒拿送上,百城幸勿食言。”命徐铉修书回复。穆严奏道:“据臣鄙见,速将图形令工部依样千百张,分行各州县,盘诘查拿,获来送去。或百城弗克如约,亦无全不与之理。即竟失信于我国,亦未有所损,将来或有犯逸人宋境,彼自尽力擒获送还。交邻之道,理应如是。”在朝诸臣齐赞道:“穆谏议所奏实经国之远谋!”唐主便命穆严办理。

  仁肇料不能夺,只得随班退出。回家更衣,小轿来与二人计议。到台城,问僧人,答道:“十月前,有两个少年客人租此作寓,于第三日交还。”仁肇问道:“何处去了?”僧人道:“据云还江北。”仁肇只得回来,轿中想道:“奇哉!二人定在金陵,岂有去而无半语辞别之理?”到家往下榻房内再四搜寻,见砚下压着寸纸,写道:田下二人立,田上二人眠,君求仁兮只一间。

  仁肇不解,反复看到半夜,忽然悟道:“必在此处。”次日清晨,上马向天界寺来。到东廊后壁,山舍门前,见墙上有个炭画的“夫”字,仁肇直进,忽闻窗内有人说道:“费林兄寻也。”仁肇听得是子邮声音,走到堂前,只见齐迎出来。仁肇道:“二兄何不明示,使弟费半夜思索。”仲卿道:“到此有何事故?”仁肇乃将移文等事,如此这般细细说知。仲卿道:“事已如此,弟等留兹无用,今且告别。”仁肇道:“何处去?”仲卿道:“由湖荆人蜀见高兄,再作道理。”仁肇道:“高兄与我忧同而事殊,我国病在过于畏敌,彼国病在过于轻敌,皆丧亡之征。然二公前去,不愁无合,但得手时,须谨慎而速发,庶不致有池鱼之戚也。”二人称谢。仁肇道:“且注待弟携樽饯别。”仲卿道:“国事颠沛,非饮酒之时,况盘费充裕,愿兄脱此俗礼。”仁肇应允,子邮收拾,立时将行李放上驴鞍,牵出山门。仁肇道:“装何速也?”子邮道:“今日五 更喂料,天亮卷捆衣囊。”仁肇道:“可谓守作战备矣。”三人不舍,同行十余里,仲卿再三辞阻。仁肇道:“江南形势皆所洞悉,弟以死于行阵为幸,今分恐无再叙之期。二兄雄才年少,志必可成,如事边疆于敝邑,愿存先君一线血食,则弟感含不朽矣!”仲卿道:“无出此言,弟方图与兄犄角赵氏,聆教之日非遥,愿保重金体,无以近虑萦怀。”仁肇道:“幸而如愿,敢不从命?”人洒泪分别。

  次日至彩石,子邮道:“远投四川,何不试试淮南?如实无机会,再人成都不晚。”仲卿道:“淮南左右未闻有杰士,恐虚行无益。”子邮道:“弟与重进有数面之交,夙昔爱弟,说之应易。但此图形既人金陵,则淮南应早黏遍,如何能去?”仲卿道:“这却不难,弟幼时得异术遗碣,能移星转斗,小而试之,五官俱能更置。今将眉眼变易,他处便无妨矣。”子邮道:“妙哉玄理。”仲卿道:“未知验否。”乃出柳瓢舀流水,迭指书诵,饮下符水,掩面片刻,释袖问道:“何如?”子邮惊道:“脸虽如旧,眉目果然不同,先系柳叶眉,今变做两道人鬓的剑肩,先系弥勒眼,今变作能自顾耳的凤眼。”仲卿道:“弟司为之。”子邮道:“我形太弱,犹要威猛些。”仲卿道:“易耳。”乃如前作法,使饮水掩面,须臾去袖,仲卿大笑。子邮向瓢中照影,只见两道长眉,头倒折向尾去,变作虎眉;一双杏限,四围圆起,变作龙眼,笑道:“连我自己也认不出,去去无妨。”乃渡过江来。

  沿途要处,俱有形像张挂,却绝盘问。第五日,到淮南寓下,访问重进消息。店主人道:“二位莫不是与李老爷有亲?”仲卿道:“无亲,素知李老爷镇守淮南,我们到此问问。”店主人道:“今将何往?”仲卿道:“往山东去。”店主人道:“既不是李老爷亲的,便说无碍。这个李老爷,初镇此地时,心颇明白,为民兴利除弊,薄敛轻平,只系过于宽厚。近日皇帝恩典又好,他却变了,反要起兵杀去。将官军士个个皆知赵家利害,谁敢向前?李老爷若系胡涂,也还说得去,他又明知难敌,却偏安心送死,你说可笑不可笑?而今周朝各处地方俱归赵家,他靠这个淮南,有多少力量?屡屡要起兵,亏得手下这许多将官无人肯从。所以急愤成病,在牀已经月余。”仲卿、子邮听清,嗟吁不已。探访几日,均系照样说法。且士卒满市横行,镇内储蓄无多。

  二人住下十日,未闻病愈,仲卿欲行,子邮仍要守侍。仲卿道:“疾无巳时,军士侮已而畏敌,积聚寡而费糜,守且难保,安能攻人?不如早往西蜀,再看如何。”子邮终于同意,乃起身向西南行,处处关律城廓,盘诘严紧。人来者犹松,出去者、声音不同者、年轻无须者,受诘更甚?商量道:“莫若走江南去,免得缠扰。”于是转向南行。

  次日到得江边,江岸寻觅,并无渡船。忽闻歌道:“魁元将相无勋业,耕牧渔樵不素尸。”近之,乃一提篮行歌者。子邮道:“借问各码头为何无渡江船只?”提能者道:“向来原有,近日因为逃走的犯人,将散船俱收入总处,以便把守的文武官员查拿。老客要渡江,须上行至西梁山,方可过去。”于邮问道:“离此若干路?”提篮者道:“有五十余里。江边路径丛杂,沟港纵横,今日已行不到津口。”仲卿道:“如此怎好?”提篮者道:“里面路旁有篷舍处,可以借宿。”子邮道:“你府上离此远近?”提篮者指前面渔篷道:“只在江边,仅容只身,不堪留客。”二人只得仍回旧路,转向西行约有两个更次,见前面亮光自茅舍顶上吐出。子邮向前推开门来,仲卿牵驴亦到,见个老者在灶下烧锅,有个少年席地而坐。旁边系着只驴子,凑着稻草堆吃食。子邮拱手道:“请借宿一宵。”二人俱不回答。子邮又道:“明晨奉谢。”地上少年道:“我亦系借宿,有话可向炊火者说。”子邮走到灶边,拱手道:“请了!小子们赶不着宿头,借府上庇荫半夜,明日奉酬。”老者立起身来道:“岂敢!人生何处不相逢,说什么谢!出门的哪个将房子捆在行李走?”子邮道:“各尽其情。”接过驴缰,也就草堆系好,席地坐下。

  老者道:“客官可曾用过晚饭?”子邮道:“不曾。”又问道:“芦羹可用?”仲卿道:“甚好。”老者问地上少年道:“小客官也吃芦羹?”那少年回道:“陆德,尔太欺人!呼我客官就是了,为什么呼小客官!难道我比尔还小些么?”仲卿细看那少年,却系个道士,约十四五岁之间,便问道:“贵甲子多少?”那道士爬起,将仲卿细看道:“只道系我故人。”子邮道:“与令友相隔几时了?”道土道:“隔也隔得不多时,今日犹见过数次。”那炊羹老者笑道:“纯系诞语!如何隔不多时,今日又见数次?连我老人家还呼小名!”道士道:“你这个名字可知系我取的呢?”仲卿问那老者道:“这客官可相识?”老者道:“哪个与他相识?就系方才先你们借宿的。”仲卿道:“他既非相识,如何知你这个小名,当时系何人取的?”老者道:“我姓陆,父亲六十岁方生我,幼时患痘无浆,临危之际,适有两个道人路过化茶,见我家慌张,道人问知,叫抱出来看,用手按摩,对我父亲说:『痘症无碍,但是命根不坚,惟积德方能养活,可取名叫做陆德罢!』父亲依允,道人吃茶去了,痘随起浆。我父亲感激不已,后因请仙批,乩云:系希夷老祖座下高徒施起死回生之念,得以保全。父亲自彼时更加意周济,始终不倦。就是我在此间,每日有经过借宿者,并不取钱。今这小客官,想是闻说此处可以借宿,他识得,便来诈我取笑。”仲卿道:“也说得是,敢问客官从哪边来?”道土道:“从歙州来。”仲卿道:“路上可好走么?”道士道:“路上无甚难走,目今盘诘,未免可厌。”说毕,又爬起来将仲卿细看,道:“请教尊姓大名?”仲卿道:“小子姓仲。”那道土道:“好好,赵家那里不正寻你们二人?原来却在这里。我说系仲卿的声音,如何改了相貌?这个定是韩速了。”仲卿道:“天下同姓者颇多,难道姓仲的就系仲卿么?”道士道:“你系真的?”仲卿道:“不是。”道士道:“西边山中可曾会过,你忘却问我李潞州事来?”仲卿细看道:“你是吴槐师兄么?”道士道:“吴槐是我哥哥,我是吴贺。”仲卿道:“白发白须哪里去了?”吴贺道:“父见我龙钟,教导还形芝草,配合吃下,饿睡七天,百骸九窍,无处不珊珊碎响,到第八天上,剥落遍体皮肤,须去眉易,发鬓重生。”仲卿道:“妙哉!深为吾兄畅怀。”吴贺道:“今将何处去?”仲卿道:“欲往西蜀。”吴贺道:“江北盘诘甚急,须要分开方可去得,若是偕行,恐防多事。依我愚见,二子且到山中同师父叙叙,过了这些时,待事体信息冷冷,再往西蜀不迟。”仲卿道:“令师今在何处山中?”吴贺道:“家师最爱华山奇拔,向来居之。后因缠扰颇多,不能静睡,故移于黟山老人峰对面,极其幽僻。石壁上有『九州岛第一 洞天,四海无双福地』字样,便是老师所居。二子正可暂避此处。由芜湖小径过宣州,便是歙州,到宣州,望见群峰入云,就系黄山了。”仲卿道:“承教。”向子邮道:“黄山峰峦,冈岫奇秀,为天下冠,果然幽静,我们取路于彼,何所不可!”子邮道:“悉听尊命。黄山之奇,昔有敝友姓师名可法,北野人氏,曾遇头陀与论黄山。头陀有『黄山难言』诗一章,弟犹记忆得起。”仲卿道:“愿闻。”

  子邮道:“其序曰:黄山之峭秀幽奇甲天下,非若十洲三 岛之虚文。乃管窥之子,以六六名其溪,妄矣;复以六六名其峰,益妄矣。至岩壑林洞,俱立有定数,出之于口,而又利之于书。若奇瑰异诡尽在于是,而四方未踵黄山、踵而未久阅历者,见其文册,莫不以为毕具乎此也。予家推楼阁西窗,黄山峰嶂即列前户,见刊图册,亦莫不以为搜探传记,克尽夫极也。数欲往游,穷其幽胜,因知非浅岁月所能了事,每以无多闲暇而止。甲午暮春,于练溪渡口相遇头陀,古貌清臞,髯霜发雪,问其来,曰『莲华』,问其名,曰『点石』,问其常往,曰『云外』,问其胜景,则摇首无言。予曰:『岂无景可言乎?』乃曰:『居士未到,固不敢言;居士已到,更不敢言。』予笑曰:『未到已到,均不敢言,然则终无言时矣。未到已到,均无言时,然则何时言也。』头陀愠然曰:『固知居士之肤浅黄山也,居士无烟霞癖,此老朽之所以不敢言也。黄山有黄山之面目,黄山之肺腑,黄山之色泽,黄山之精神。老朽年二十游历名山大川,年五十复入黄山,今年九十矣,足不出山者四十 年矣。虽高下幽邃,无不毕至;所有芝草竹木,禽兽鱼虫,无不习见;风雨晦霁,云霞雪月,无不备赏;及得闻嗅奇香异声,亦不胜屈指矣。若学好事之徒,笔之于册,可以盈车。然以为黄山之面目肺腑虽尽,而色泽则十未得三四,精神则百不得一也。』予不禁愕然曰:『何四十年而精神百未得一?精神、色泽之与面目肺腑,究竟如何得全也?』点石曰:『峰峦岩壑,溪谷林泉,面目也。峻极奇险,深至玄窈,肺腑也。风云隐现,光彩焕发,色泽也。闻所未见,见所未闻,精神也。面目肺腑固无论矣。风云有转瞬之移,光彩有跬步之易。十二时消长,十二时不同;百余人同览,百余人各别。凡此数十年中,色泽已属挂一漏万,何敢更道精神乎!所谓百未得一者,非百分不得一分,乃不得一厘耳。』予曰:『然则志传所载,亦万分不得一分耳?』点石曰:『然,惟,岂有此理,与见者方知八 字稍可拟道,岂非居士未到,言之不信,到而未尽其奥,言之益不信,尚何言哉!老栝有闲时吟咏,联成一章,为居士诵之,是不言而言,言之更不必言也。』予喜曰:『甚善。』点石诵其诗盘古开辟斧力余,戏削山骨成芙渠。分须剔瓣镂孔窍,片片段段皆琪琚。包涵三万六千顷,枝派江浙极归墟。巍峨并肩无五岳,天目匡庐皆襟裾。回顾须弥俯瞰海,一卷一勺同长在。五湖四渎莫同论,浑浊纳污无精采。山中泉涧池溪潭,清澈无尘常不改。岩有乳今泉有汤,汤朱砂兮乳霞浆。可诧圣泉居峰顶,瀵拂可望难测量。又有冷泉澄壑底,冬日夏日皆冰霜。洞涌布水无旱潦,匹练四季悬银光。石罅劳泉淙淙下,点滴所及溢清香。水势激昂多奇状,不暇标名表殊常。最爱石形妙无比,崔卑巨细皆殊诡。峭耸干霄犹未止,嶂嵝磅礴难措趾。奔驰行立坐卧跪,手足翼尾角爪齿。华实枝干交连理,垒迭杂错如霞绮。岂独石质肖万形,苍松折屈尤婷娉。依崖傍壁成怪绝,映得山色纯葱青。更有云岚变倏忽,声音抑扬偏哭兀。倏忽渲染景难图,抑扬莫喻惟咄咄。变变化化无始终,争新斗异信神工。神工设造故危险,危险极兮乐气充。险极乐极频接踵,螺移蚓进膝肘肿。腹步指行毛发悚,难得藤葛与附攀。周道坦途视蜀陇,气蒸露结如波涛,世界沉没浪滔滔。留得峰尖等屿岛,山底应疑有巨鳎屿岛无此奇竹木,质莹色丹多芬馥。禽兽罕觏不在书,尺识青鸾与丹鹿。盘桓阅历四十年,足力目力穷幽巅。始信活山活景无从说,强欲说时真狂颠。”子邮朗诵方毕,只见老者喊道:“羹好了,客官请自取用。”三人盛芦羹,席地食毕,仲卿道:“虽向知黄山灵胜,为神仙窟宅,今闻此诗,方知系天上所无者。”正说间,东方渐亮,仲卿取银酬谢,老者坚执不受。吴贺取出丹药一粒道:“服此健胜少年。”陆德接了,细想愈痘命名系此道人,称谢不已。吴贺辞别,向北而去。

  仲卿、子邮向西南行过二十余里,望见樯桅稠密,来往喧哗,有山横卧枕江,料系西梁山了。子邮道:“仲兄且住,可将行李分开,兄跨卫先过江,弟后走,步步拥护,以免盘话。”仲卿道:“如何使得!”子邮道:“从权之际,不必拘拘。”乃将行李分开。

  仲卿骑驴先行,直到山麓,栋宇排联,人烟茂盛,却也算个大市镇,不断车马骡驴,行人摩肩压背。观之不已,早到江神庙前。只见涌出三十多个如狼如虎的公人,拥向前道:“守你多时了!”不由分说,将仲卿抱下缚起,连驴牵入营来。堂上坐着防江使,见仲卿挺立,怒道:“你好大胆,今日遭擒,还不跪么!”仲卿道:“我未犯法,无故缚我,看你如何释放?自有同你说理之处!”防江使道:“你是仲卿,韩速不系你放去的么?现有图形在此,还敢说嘴!”仲卿道:“图形何在?”军士取近前来细看道:“他处无差,只有眉眼不像。”防江使自下阶细看道:“你若不是仲、韩,为何分出行李,各自过江?定是同走恐怕败露,故作如此行径。我的军士在山头已先望见了,你还嘴硬么?”仲卿道:“他是途中相遇,因负重受伤,故将行李借寄在鞍上。今到江边,我要赶路,所以交还他,有何行径被你望清?”只见军士报人道:“后面的也已经擒获。得着这两个大犯,功劳不小!”防江使喜道:“你们都是有重赏的!”见军士又报道:“来了,来了!”只见外面众兵拥着个绳索捆绑的人进营。

  仲卿细看,正是子邮,不觉大惊,想道:“缘何在京城中千军万马费无限事捉拿不住,今在小地方却反遭擒?他前日原说在汴梁是赖宝剑之力,今朝空手就无用了,如此怎好?”正在踌躇,子邮已为众人拥到阶下。防江使大喜,问道:“你这厮可是韩速?”问声未了,忽然一个霹雳从地而起,裂声满地,尘瓦翻空。正是:狱中偕脱无拦阻,江畔分行被绑擒。

  不知霹雳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隐士避功名奚啻阱陷 忠心甘节义尤切神魂

且言这个霹雳,震响非常,人俱慑伏。仲卿定睛看去,却是子邮猛然大怒发喊的神威,檐瓦俱为坠地。这声未了,浑身铁绳麻索,尽行脱落。大步直前,抓着防江使肩膊问道:“认得俺么!”防江使忍痛不过,连声应道:“认得韩爷爷!”子邮道:“认得便怎样?防江使道:“上命差遣,不能由己。”子邮见众兵已取到器械,乃带着防江使走来,扯断仲卿身上绳索,问防江使道:“你这狗官,要命不要命?”防江使道“韩爷爷,命哪能不要的么?”子邮道:“你不要命,我就用你作家伙抵敌。你若要命,可将船收拾好了,送我们过江。”防江使道:“遵命,遵命!军士们快选好船,送二位爷爷过江。”众兵答道:“现成。”子邮请仲卿先行,问道:“行李驴子在哪里?”军士道:“俱好好的在此,代爷爷送上船。”子邮仍拿住防江使,叱令军士站开。防江使连喊道:“站开,站开!”子邮行到江边,见仲卿并物件俱在舱中。防江使道:“已经送至码头,饶放狗官罢!”子邮道:“再同过江,难道怕无船渡你回来?可快开行!”水手只得打起帆来。仲卿视防江使道:“后边若再有一船随着,即带你往丹阳去。”防江使喊道:“你们听着,半只也不许再过来!”众兵原是骇怕的,见官吩咐,谁不乐从,俱下锚止祝这个船出口,正系顺风,直到东梁山上岸。子邮见波边山脚下有块小石尖,指船内军士道:“叫你看着!”将石尖几摇,便断下斗大一块。众兵舌头吐出来,收不进嘴。看看防江使睡在舱底,吐的鲜血满身,两眼翻上白视。

  二人催驴前行,当晚到芜湖,欲投宿店。仲卿道:“今日不必投宿,吃头饭,喂喂料,连夜赶路罢!”子邮道:“更好。”乃进坊子,上了料,再吃饭,付了钱,槽上牵驴出店。连夜直行。

  次日中午,到一个地方,见山虽不甚高,而树箐盈途,纡回杂夹。子邮站住道:“兄可前行。”仲卿催驴先走,愈入愈深。子邮瞻顾之际,忽听得后面呼的响来,乃飞步冲有十余丈远。回头看时,乃是条大汉,手持着根连枝带叶的树干,随亦逐到。子邮笑道:“朋友,你要甚的?”那大汉道:“可将行李丢下,饶你性命!”子邮左手指着右拳道:“问他可肯?”那汉大怒,举树打来,子邮闪开,凑势右脚踏住梢头;那汉尽力上提,不觉折断,因用力太猛,仰面跌倒,随即飞滚爬起,赶上举拳就打。

  仲卿道:“兄弟不可动手,看你非凡,有话可好商量。”那汉止住,道:“尊姓大名?”仲卿道:“请教。”那汉道:“小子姓高名怀亮,因由四川投亲往南昌回来,船上遇着蒙汗药,行李俱为劫去,仆从又遭淹死。小于在途,原不用酒,因天暑热,偶饮两杯,受毒较浅,投入水中,逃得性命。因无盘费,故作此生涯。”仲卿听毕,下驴道:“如此说,是高二公子,失敬,失敬!”怀亮道:“不敢,请教。”仲卿道:“这是韩子邮,小弟姓仲名卿。”怀亮拱手道:“仲先生,夙仰劳名,今幸过瞻。韩先生可是单身大闹汴梁城的韩二哥么?”仲卿道:“正是。”怀亮道:“闻在狱中,如何得出?”仲卿道:“走出来的。”怀亮道:“可喜,可喜。”子邮道:“今日幸会,且到前面村店饮三杯。”仲卿携着怀亮的手行,见草篷内挑出酒帘,乃同入坐。仲卿问道:“此处是何地名?”酒家道:“唤做蔗田集,是宣州管辖。”仲卿见店内并无荤肴,问道:“可有下饭?”酒家道:“只有素菜小饮,要荤自买代庖,要饭买米代炊。”仲卿道“有甚的荤?”酒家道:“鸡、鱼、猪肉。”仲卿取块银子交道:“可都买来。”酒家出门,又问道:“熟牛肉可要?”仲卿道:“我们不吃。”怀亮道:“也好。”子邮道:“带十斤来。”酒家答应去了。

  三人取水净了面,吃山茶。酒家回来道:“买了十斤牛肉,二十斤猪首,寸斤重的两只母鸡,五斤重一尾鲩鱼,二斗米,仍剩二钱五分五厘碎银,我收了算酒钱柴火罢。”仲卿道:“听你。”酒家道:“这肉腌腌作几顿吃?”子邮道:“都煮起来,腌什么!”酒家道:“我只说有几天住,恐怕过了今朝集期,明日无有,所以多买。你吩咐尽行办熟,天热坏了,不要怪我。”子邮道:“多话,谁怪你!”酒家叫妻子烧火,自己动手宰刮。

  仲卿问道:“公子今将何往?”怀亮道:“欲渡江寻家兄。”仲卿道:“大公子安在?”怀亮道:“未知流落何处,渡江访觅不着,则往宾州探亲,再去追寻。”子邮道:“无有定踪,此往彼来,反多相左,不如居定处所,找人广访为妙。”怀亮道:“极是。但刻下只身,如此须到宾州冉作道理。”仲卿道:“此去宾州,亦非数日可到。”遂于褡包内取出两锭大银,送与怀亮道:“高兄将此以为盘川。”怀亮道:“仲兄所赐,固不敢辞,但此去宾州,二十金已足盘川,余者无所用之。”子邮道:“高兄莫要推辞,行李仆从俱无,投亲恐不好看,弟等有余,兄无多虑。”怀亮乃收入囊。仲卿问西蜀事势,怀亮道:“西蜀难得久了。”子邮道:“缘何道理?”怀亮道:“王昭远为政,事虚而不务实,弟与有瓜葛之戚,见其目空今古,引用不才之人,散弃耆老,十分着急。则国事可知。”仲、韩为之叹息。

  酒家盛鱼带酒送上道:“客人先用酒罢。”仲卿道:“好。”怀亮道:“今日也应痛饮。”三人放量快啖。须臾,鸡与猪首、牛肉齐到,酒家道:“请用,饭也好了,吃不完,明日坏了莫要怪我哩!”仲卿向二人道:“我量有限,二兄不必谦让。”子邮将牛肉送与怀亮,叫酒家将杯换去,用碗斟酒,盛上饭来。

  真个如狼似虎,霎时间,三十斤火酒同莱俱吃得罄尽,惟剩有两升米饭、五斤牛肉。酒家并妻子在旁看见,都惊讶呆了。

  仲卿问道:“此处往黄山走哪条路去?”酒家道:“你们三 人再要猛吃,连汤并锅粑都没有了。”仲卿道:“休得取笑,问尔往黄山走哪条路去!”酒家道:“西南路路皆可去得。”仲卿道“哪条路近?”酒家道:“客人欲何处入山?”仲卿道:“我由歙州入山。”酒家道:“这就要过箬岭,到岭头便见黄山了。”仲卿乃与怀亮道:“高兄,后会有期,前途保重。弟等请从此辞。”怀亮道:“今日幸逢,深愿终身执鞭相随,遽然言别,肝胆如割。二兄起义之时,弟闻之自千里来投。弟如机缘有合,二兄闻信,亦望降临。”仲卿道:“敢不敬从。”怀亮洒泪而别。

  二人第三日午后,到得箬岭顶上,望见黄山千峰万嶂,撑拄青天,如屏罗列,如城团簇,云岚隐见,景状非凡。子邮道:“闻李供奉南游,酷爱黄山,遍其中而复周其外,因其攒簇苍翠,似青芙渠,乃自号青莲居士,果若此乎?”仲卿道:“罗隐《李杜年谱》可据,自然属实。”叹赏不已,一步步望着峰峦下岭。

  行到昏黑,投入宿店,听有两个西客问游山的法则。店主道:“老客要识奇幽异境,须请土人随行,方能得十分之五六。若无指点,只好得其二三。”仲卿问道:“要得十分,将若之何?”店主道:“难,难,难!其中不但年年月月景致不同,即日日时时刻刻各别。可十人同游,各见各景,应接不暇,会谈各殊,所谓十分之五六,恐犹虚也。”仲卿道:“土人如何请法?”店主道:“不要钱,只要米,每名每天酬米三升,是由来大例。”那西客招呼道:“老客,我们同请罢!”仲卿道:“甚好。”店主去约得土人来,请先付三十日的钱。西客道:“还没有动身,如何就要钱?店主问子邮道:“土人奉陪,例俱先付后找。子邮道:“我们先付就是,三十日米价应银若干?”店主道:“白银二两。”子邮称银一两,付与土人之资。

  清晨出门,土人收拾行李上鞍道:“这驴只好寄在山脚庵中。”子邮问是何故,土人道:“山中转折窄险处,人犹难行,牲口如何去得?”仲卿道:“且到行不得的地方,再作道理。”乃邀齐西客起身,行到山脚庵下,将驴交与僧人。再将行李减捆负行。石径虽不尽窄,至险隘处,须将身子伏下,攫着石隙,才得过去,子邮道:“驴子幸亏不曾带来。”土人道:“要是前面到一线天、鯿鱼背、金刚肚等处,更不好走哩!”土人且行且指,处处奇峰秀岫,怪石异松,哪里记得许多?

  这日来到石笋岗,远近苇攒笋簇。旋行半天,见个大峰卓挺在前。土人指道:“此名老人峰,险峻难行。”西客道:“咱们不上此峰,另行他路。”子邮道:“千里而来,岂畏高峻?我们要游此峰。”土人道:“我随哪位客人?”子邮道:“你陪西客先行罢。”土人道:“我们文殊院守候。”仲卿道:“听便。”子邮乃将行李拿回。

  二人直到老人峰顶上,周围俱是层峦迭岫,细看并无洞岩。天色将晚,乃赶下寻宿。谁知峰脚确无寺院,只得在峭崖边歇下。却有几个瓦罐在旁,也有破的,也有好的。仲卿倦了,倚石而坐。子邮取些枯藤,架起两块石头,用瓦罐汲泉水,敲石取火,燃着桔藤,煮开了水。取出束米来,用开水冲下。二人吃了,乃相倚打盹。问这束米从何而来?原系仲卿枕中带的。

  如何名为束米?是将好上籼用南烛叶汁拌匀,蒸熟晒干,又蒸又晒,如此多次。每米十斗收束作八升,用开水冲泡,立时还原。仲卿恐救脱子邮路上断粮,故特制备。

  当夜二人睡去,仲卿依稀听得微响,惊醒看时,袋口散开,倒在地下。乃叫醒子邮,已是东方发亮,将散米捧入袋内装好了,捆起行李。仲卿道:“我们往前赶路罢。”子邮道:“不可,今日仲兄只坐在此,待我再寻。”仲卿依允。二人烹水治饭。吃过;子邮东奔西跑,七高八低,盘旋走寻。直到黄昏,并看不见有洞,只得依然照旧过宿。乃将行李、米囊坐于身下。

  仲卿却睡不着,月明照耀,山光映发,万籁无声,另有殊常气象,使人心地爽阴,俗念都消。仲卿散步,观之不足。约有四更时分,远远见有一人下垄,望崖缓步而来,青衣露顶。

  仲卿疑非善类,掐指课来得“猿猴献果”,想道:“课既无咎,应有裨益。”乃放心闪入旁边,观其行止。忽闻乐声繁起,八 音互作,仲卿侧耳倾听。再看青衣人也站住不行,渐渐坐下,枕石而歌,亦似听乐之状。

  片时间,星稀天白,仲卿绕前细视,却系个大青猿闭目睡着。仲卿见非害人之物,走到石边,牵其臂膊轻遥青猿惊醒欲走,臂为所执,乃用爪解手。仲卿坚持不住,复执其膊,猿又解膊。仲卿乃右手自其右肩上抱下,左手自其左膊下抱上,两手连袖交往,抱得愈紧,青猿双手齐来争解。仲卿喊道:“子邮快来!”青猿惊慌,背着仲卿望峰峦密处乱跑乱窜,仲卿眼都花了。奔走多时,到个冈上,猿力亦倦,步亦稍缓。仲卿看对面,峭崖如削,猿却仍往石壁边跑。仲卿想道:“如此险地,势不能下,只好任之。”看看已到尽头,那猿往下直窜。

  仲卿心慌胆颤,搂抱不住,猿已脱去,跌滚下冈。忽然止住,睁目看时,乃为松根所拌,上下左右俱系悬崖峭壁,并无容指之处。仰不见顶,俯不见底,惟闻水声潺潺。只得跨坐松根,饿了彩枝嚼咽。

  至午时分,隐隐似喊“仲兄”,连忙呼道:“子邮,子邮,我在此!”这声答应,山凹里面就一直传去,若有数百人口气。

  喊声渐近,举首看时,子邮却在对峰顶上,慌招道:“弟在这里!”子邮俯视道:“兄缘何到此?”仲卿道:“为猿所戏。”子邮喊道:“我也不能过来,兄那边并无可行的路。”仲卿道:“如何是好?”子邮见垂藤缠结,喜道:“有了,兄耐坐勿急,弟得策矣!”只见子邮走去复来,如此数次,乃将件东西推下,视之却系根古藤。子邮上面将根缚于石腰,乃两手执着缓缓垂落,互相对面仅有二丈远近,仍往底坠。仲卿道:“子邮哪里去?”答道:“仍须再下,方可到兄那边。”约有五丈,往松根仰望,蹬着石壁,正欲借势跃将过来,忽见仲卿坐的树底下,一团黑暗,乃止住脚。定睛看时,却系个石岩,上面似具字形,为苔藓蔓盖,认不清楚。子邮喜道:“仲兄,洞府在此了!”仲卿道:“在何处?”子邮乃纵身跃过,右手执定藤,左手攀着松,翻身跨于干上。将下面之藤收起,统结于根株道:“我先往看来。”又缒下去。

  仲卿忍不住,也随缒到岩前。子邮复盘上,扯去苔藓审视,果然是“九州岛第一洞天,四海无双福地”十二个古篆。下来说与仲卿知道,互相惊喜,入内看时,十分黑暗,旁边半缺如窦,却有亮光。子邮道:“仲兄在后,让弟先行。”二人走到里面,虽然明亮,奈愈斜愈窄,仲卿不能前进。子邮使出收身束骨法,往前力入。到得尽头,却是个洞口,也望得见老人峰。回来道:“错走了。”乃同往暗里摸壁缩脚而行。下了九层石阶,大弯转来,始见亮影;复登石梯,渐见光亮。

  石梯约有百级,上面平平坦坦,栋宇晶莹,花卉繁盛,竹木皆系丹色。只见一个大猿,坐在石上剥取柏子仁。子邮向仲卿骇道:“兄,可系此物?”用手直指,金丸飞出,只见那猿不慌不忙,用手中柏子击来,将丸子打落。子邮连指两指,两个金丸联出,那猿用两指捻着一个,用手打落一个。子邮欲向前擒拿,仲卿看道:“不可错误,先前系纯青,此系纯白,得道仙猿,莫误伤也!”乃走向前拱手道:“猿公请了。”白猿也起身,将两手交起,似还礼之状。子邮道:“古怪。”仲卿问道:“陈老仙祖可在洞府?”白猿两手往后拱去,仲卿乃同子邮往门内走,寂无人声。又进里面,转过第七层,只见上头坐有一人,隐着石几而卧。向前看时,却系老道士,恐防惊动,退将下来。忽闻笑声道:“仲子来也,仲子来也!”子邮在下面,见个十四五岁头发披肩的童子,自石边洞中笑出。仲卿转身揖道:“吴槐仙兄,弟到了。春间承教,寤寐不忘。前日于临滁,蒙吴贺仙兄教导洞府,今日幸得造谒,何快如之!”吴槐答礼道:“仲子名隶仙籍,自应归来。但所言蒙吴贺教导于临滁,吴贺并未出山。”仲卿道:“现有韩子邮同会同宿。”吴槐拱手道:“这系韩子么?前日令本家湘子在此访家师,未晤而去。”子邮揖道:“前日与吴贺仙兄盘桓通宵,甚蒙开导。”吴槐道:“这又奇了,请到后面看来。”乃引二人从石边转入,却见吴贺睡在窗前。吴槐指道:“这不是么?”子邮道:“想是昨日归来的。”吴槐再看脚下麻鞋不在,笑道:“俗心未除,所言不谬,舍弟果出去了。二子所遇,乃其神耳!”子邮赞道:“仙家妙用,易胜敬羡!”吴槐道:“凡心脱尽便成仙,微末小事,何足爱慕。”仲卿道:“老仙师几时方醒?”吴槐道:“才睡如何便问醒?就系极快,也须三五百年。”仲卿道:“如此,弟等去也。”吴槐道:“哪里去?”子邮道:“有不共戴天之仇未报!”吴槐道:“仇人是谁?”仲卿道:“赵氏。”吴槐笑道:“天之所兴,谁得而废?韩、李二公食禄死事,理所当然,而今已成正果,何必更为烦劳?害韩公者又俱除灭,犹有何仇乎!二子既知赵氏之非,胡昧韩、李之不善?”仲卿道:“二公为国捐躯,并无背谬。”吴槐道:“使其不仕,而安于南亩西畴,焉得丧亡性命!惟欲逞其才艺,思量名标麟阁,功垂竹帛,以致身死家倾,后嗣之存如线,安得不归咎于其身?”子邮道:“大丈夫自应随时建德成名,流芳百世。若人人甘死牖下,天下事孰旨为之?”吴槐道:“天下事自有天下人为之,何必自我!天下未有我之先,事何人为?我既往之,后事又何人为?总是道德之心,不胜功利之欲,故为饰说,以致自戕其躯。祖师谓:人入仕途,即如鱼游罟内。若沉潜潭底,远翔海外,何致杂酸咸实鼎鼐哉?”子邮道:“既为男子,不显亲扬名,得毋有负父母,空长七尺?”吴槐道:“既知显亲,岂不知劳亲?既知扬名,岂不知丧名?菽水承欢,亲心安佚;以禄而养,亲忧得丧。有荣自有厚,有赏自有罚,有升自有降。荣赏升,亲亦止于饱暖;降辱罚,亲岂堪于焦劳?安能终保其禄养,反多伤亲之天年,是显亲反损亲也!才学兼优,居于高位,秉国家之权衡,操生杀之机柄,稍欠纯粹,则为天下所讥,贻羞青史。入学不优,举动乖张者,误国多致丧身。赫赫师尹,民具尔瞻,犹其小也者。”子邮道:“古圣先贤,皆以致君泽民为教,如足下所言,则皆非矣!”吴槐道:“生于古时,原应为之。虞夏之后,即不可为矣。使文种长耕于会稽山原,安有属镂之痛?韩信终渔于淮阴岸畔,岂受未央之诛!掳于心血,敌亡国定,良犬乃随狡兔而烹,岂非为欲致君泽民乎!霍光尽瘁,免于其身,而未闻赦免幼丁,以存其家嗣。萧望之已死,而君犹不知,徒然捐躯绝后,何补于国?陈汤、甘延寿立功异域,刀笔之徒翻削其爵,命几不保,岂非殷鉴乎!”子邮道:“此皆昧于进退,故多此失。”吴槐道:“又有不然者,伍员之于阖闾,言听计从,褚遂良、长孙无忌可谓得君矣。然而阖闾、太宗以孤托之义,无能辞,卒皆彼虽欲退,其可得乎?”仲卿道:“师兄之教甚善,弟等非不知之,若未受恩食禄,自然遵教。但相知最深,受恩最重,仇恨最大,揆于理义,俱不能已旷报仇之后,断不恋于爵禄,定相从徜徉于山水也!”吴槐道:“二子劳矣,且请安歇,醒来再谈。”乃引入左边石室,只见如牀一般大块青石,两头两块小石如枕,并无被褥。仲卿恐其寒冷,吴槐道:“此系石牀,峰上移来,为容成老祖下榻。请试睡去,看比细席如何?”二人坐上,却温和绵软,因奔跑劳过两日,放倒头就睡。

  仲卿心烦易醒,辗转久之,不复成寐。子邮鼾声方盛,正欲喊他起来,共论事体,忽闻有人呼道:“亚公,尔好安逸也!”急答道:“不敢,不敢。”连忙坐起,只见似人立在户外,却看不清楚,听得声音很熟。慌离石牀,出丹房,下阶迎问。

  失脚惊醒,方知系梦。坐于地上,细看并无踪影,想道:“好奇怪也,方才明明系潞州呼声,如何却系梦,又如何跌倒在阶下!”再看星月满天,光彩盈室,竹树参差,地上并无花叶枝柯之影,甚为诧异。信步徘徊,穿径出垣,瞥见对山悬挂白龙,从峰颠飞下,直到涧底,却久久行而不止,更加惊讶。前往视之,却是道飞泉,讶道:“这般大瀑布如何无声,真是奇怪。且看流到哪里去?”他沿涧岸行走时,忽闻人语繁杂,仰视又见樯桅列徘。近前问道:“此系什么地方,船艘装往何处?”梢公答道:“此地名大通镇,系水马头,上通楚蜀,下达吴越。”仲卿道:“由陆人蜀,有盘诘之搅,船中自然好些,且回去招呼子邮同行。”主意已定,转身就走,到得三叉路口,忘却哪条是来时取行的。细看山川,迥然不同,疑惑愈盛。又想道:“与子邮偕行,难免滋事,且单身先去,约定高兄,再来招他未晚。”乃复到岸边,问梢公道:“宝船可系入蜀的?”梢公答道:“是入蜀的,但今日方才到埠,货仍不曾起清,回去尚五日期。前边第三只系今日开的,水手上岸去了,如要进川,可过去问。”仲卿乃到前边来搭船,梢公道:“你可系仲卿,可系韩速?”仲卿笑道:“我却姓古名璋,不知什么重轻含缩!”梢公道:“不是就罢,而今关上要查问哩!客人既非他们,我将鲁香姓名填人票单,就免得过关耽阻了。”忽听得舱内喊道:“船家说过不搭人,这是做什么?”梢公回道:“二位船价太少,搭的客人只在前舱便了。”向仲卿道:“鲁客人进去,可将中门关断。船钱饭食的规例晓得么?”仲卿道:“请教。”梢公道:“白金二两,神福酒菜俱在其内。”仲卿道:“依你就是,但行李不暇回取,将若之何?”梢公道:“这大通镇上,怕买不出?”仲卿乃上岸,置办铺盖回来,水手埋怨道:“买多少物件,耽误了数十里好风!快些走罢,让我们好扯篷开行。”仲卿上船,见舱虽小,但仅有两客,年貌相去不远,只在十五六岁之间,好像子邮,愁容满面。仲卿拱手道:“借光。”二人看仲卿不俗,起身道:“有亵。”仲卿问道:“尊容上姓?”答道:“弟等姓白。”仲卿道:“贵处哪里?”答道:“陇西。”仲卿因其先阻梢公搭客,似有厌烦的意思,便不深谈,将中舱门关好。常时只在船头看山飞树走、水反云停的景致。

  这日停泊湖口,闻中舱叹道:“往年经过,何等气象,今朝脱难,仅此而已!”相与泣下,又不敢出声。仲卿想道:“言论恰似淮南声音,未知重进近作何状?若亦败亡,此必是其子弟。”乃由篷上走入后舱,见梢公、水手俱上岸去了,即转到中舱。见两客人,一个拐在榻上,一个坐在机上,便拱手道:“二位先生请了。”齐起身答道:“不敢。”仲卿道:“今日风顶,船似难开,可上岸观观湖山景致。”答道:“素性不谙,请便少陪。”仲卿道:“同游方有趣味,君等无兴,我也索然。敢问二位先生大名?”榻边的道:“小弟名英,舍弟名华。”仲卿道:“府上不似陇西声口,确像淮南。”白英道:“常往来于淮阴、广陵。”仲卿道:“敢问李节度近日若何?”白英道:“与足下有何瓜葛?”仲卿道:“也曾相认。”白英道:“已殉周朝国难了。”仲卿道:“先生莫非其族?”白华道:“足下误矣,我姓白,他姓李,如何为之族?”仲卿笑道:“姓随便说,耽不住你假借。”白华道:“便是其族,尔意欲何为?”仲卿道:“闻得此处悬有赏格,称淮南有子脱逃,拿获者赏金千两,所以问之。若是遇见,查明擒住,好请赏也。”白英顿了顿笑道:“吾等正是,足下可拿去请赏。”白华道:“我们正欲拿你,为何连行李俱无?若不系仲卿,如何惊慌,答出古璋名姓?”仲卿笑道:“不敢相欺,小弟正是仲卿,前同韩子邮到淮南,欲请李公进兵,闻患病卧牀,住下十日,不得痊愈,始舍往川投友。因路上盘诘得紧,故绕道过江入蜀。”白英道:“韩子邮何往?”仲卿道:“恐同行招事,乃留彼于山中。”白华道:“尔系逃亡,却非仲子,休打诳语!”仲卿道:“何也?”白英道:“亚公、子邮图形发到淮南,节度公供之书室,朝夕焚香,弟等亦常瞻仰。今细看足下,虽然卓荦,但眉目全非,如何冒得?”仲卿道:“要看真眉目么?”白英、白华道:“实愿见之。”仲卿往后舱,用碗取得江水,微声密祷,将袖往上拭拂,即刻还出旧样,笑道:“请视原仲卿。”二 人仔细看定,惊道:“此何理也?”慌慌下拜道:“夙仰丰神,今获谒见,萍水相逢,皆系同心报国,窃幸附骥。”仲卿慌答道:“如蒙指使,敢不竭蹷!”三人起来,白英道:“弟实系李节度之子李之英,这系表弟王之华,先姑丈王清忧国丧身,遗此一线,先父爱之如子。及后逆知大势已去,事不可为,誓死报国,命愚弟兄避迹,留存王氏、李氏宗祧。弟等不忍,先父再三催逼,只得从命,始离淮南。嗣又潜入,见父亲丧亡,周土全归赵氏,乃复逃出,欲往吴越。因素悉其懦弱,故转念入川。高将军彦俦与先父有八拜之交,且到彼处再作道理。今天使逢先生,诸事皆愿指教。”仲卿道:“彼此相济,共舒国难,敢不敬从。”王之华道:“亚公先生,韩子邮实在何处?”李之英道:“今后不可呼亚公二字。”王之华道:“我正忘之,我以后只呼古公罢。”仲卿道:“极好,我也将仲卿藏起,且做古璋便了。子邮实在黄山洞府,他醒时,也系要入蜀的。天下英雄无几,横竖皆可会得着。”李之英又说道:“古公,川中所主者谁?”古璋道:“亦无第二人可投,与君等相同。”王之华道:“更妙了。”李之英道:“愚兄弟闷坐,殊觉无聊,今幸得古公指教。”王之华道:“日里将舱门开开,可以共话。”李之英又说道:“古公真面目犹须暂隐。”古璋仍依然改变过来。

  三人从此遂成莫逆,朝夕或谈天下形势,或论古今兴亡,或说长枪短剑,或辩兵法阵图。王之华于箧中取出家传的书,请教道:“注解阐幽发微,挖出作者心煮,然未知可是二公之笔?”古璋接看,乃孙武子十三篇、孙膑读人五篇,系韩信、赵充国注疏,看道:“好书,好书!且待读毕奉复。”乃携到前舱,通宵反复展玩。次日交还道:“无幽不显,无微不到,非二公安能诣此?其为真本无疑。”自此之英尽出箧内藏书,终朝商榷讨沦。

  这日天气晴明,之华道:“可到船头眺望。”三人同出前舱,见两边俱系悬岩峭壁,仰观惟见峻岭侵霄,下视急湍奔流,船在尖锐石缝隙中旋转。问水手道:“此系何处?”水尹道:“此狼牙峡也,系夔州管辖。去年宋兵千船经过此地,遭高将军暗使炉火,上下夹烧,何曾走漏半只?至今泊船,夜深常闻鬼哭。”李之英问道:“后来怎样?”水手道:“后来宋兵由他途入川,高将军势穷力尽而死。”王之华惊道:“系哪个高将军?”水手道:“西蜀有几个高将军?”王之华道:“可是讳彦俦的?”水手道:“正是。”王之华放声大哭,李之英垂泪不已。古璋道:“且慢伤悲,莫信狂语。他说去年宋兵遭焚,去年并无宋字国号。”水手道:“宋朝国号几时了!”古璋摇头不信道:“且到成都再看。”三人无聊,依然进舱,懑懑过了数日。到得下锦江起旱,但见田芜人稀,不是昔日的景象。古璋疑惑,乃问驴夫,所言与水手同。古璋愈加疑惑,来到剑阁,见城上俱系宋字旗号。古璋大惊,关前犹挂着图形,却不甚盘诘,乃前往成都。

  途中有个乞丐拦着化钱,仲卿细看,似乎面善,却想不起,乃呼问道:“你可认得我么?”那乞丐抬头看道:“面目不似仲爷。”古璋道:“向日曾在何处会过?”乞丐道:“我自小跟随高老爷,不曾认得你。”古璋猛然记起来,问道:“高将军为何不用你?”乞丐道:“家主死了,叫谁用我?”古璋道:“如何作古?”乞丐道:“他若不死,全蜀如何归宋?我怎么至此!”古璋取块银子给他道:“聊代菲饭。”乞丐道:“素不相识,何敢厚领?”古璋道:“尔同高将军到江南林爷府上,我曾会过,如何就认不得?”乞丐视道:“你是任老五么?”古璋道:“认得不差。你可将高老爷的事情细细说与我知。”乞丐道:“既系旧交,愧领愧领。任五哥,你下部养得丰满了,定系发财。待我告诉你,家爷屡次奏请闭关,务农讲武,可是王昭远决意兴兵伐宋,要安置家爷于死地。及引得宋兵到蜀,大败全输。弄得没法,始行召起家爷,领兵御敌,连胜数阵。奈朝中又有妒嫉之人,暗里掣肘,弄得内无粮草,外无救兵,反送了性命。蜀随丧失。”三人嗟叹不已,商量:“到此地羁留无益,莫若往江南,观局不合,再往两浙。”于是复回锦江,搭船到金陵城。见人马雄壮,市无游食之民,古璋喜道:“林兄为政矣!”李之英道:“何以得知?”古璋道:“前日到此,多见亡国之征,这回 看来,实系兴隆之象。非林兄经济,更有何人?”王之华道:“那旗上好像宋字么?”古璋走到前边看时,果然是个宋字,想道:“古怪,又不曾听见交兵,如何城为赵有?”再到清凉山访问,始知宋朝畏林仁肇谋略英勇,不敢犯境,因用反问,唐主中计,杀了林公。宋命曹彬领兵渡江,无人阻挡,轻轻得了江南。三人嗟叹不已,斟酌商议,只好附航入浙。乃于石头城外访搭船只,遍问俱无,只有洋船,无办法,只得四处协商洋船。

  三人只得附搭,上了驳船,不胜悲楚。次日清早开行,出燕子矶,过黄天荡,又系金、焦。最后到得洋口,搬上海舶。

  直出大洋,茫茫荡荡,淼无垠际,虽然胸襟开豁,却愈增悲怆。行过两日,边远望见隐隐的一带平山,梢公忙使回舵转篷,平山渐远渐灭。次日,王之华忍不住问梢公道:“此处可离入浙口子近了?”梢公道:“这话过过几时了,昨日隐稳平山,即系入浙口子的海道。”李之英道:“缘何不送入浙,带我们往何处去?”梢公道:“原欲送到口子,岂期鲲鱼阻路,旋转行来,又过多时,此刻不能返行,只好到前面遇船搭回去便了。”三人无奈,只得随他。又过数日,盼望总无便船。忽见梢公惊呼道:“不好了,快些将各篷扯满!”只见众人慌忙动手,篷俱拽起,快如箭射。古璋四面观看,见背后有数道黑气飈来,到晚始不看见。众篙工、水师道:“恭喜,好了!”梢公道:“且慢喜着,莫要停,只顾走!这种畜生最厌见船暂歇,又赶来哩!”于是伺候前行。

  直到天亮,梢公惊道:“不好了,不好了,快些回舵转篷!”众人听得,一齐动手,篷虽旋转,奈舵回不过来。梢公道:“快落篷!”水手将篷落下,四围观看,并无恶物。只见船只头低尾昂,往前飞射,比篷驶风更快十倍。梢公丢下舵,只是跌脚。众人不解,梢公道:“我自幼在海中,随师多年,所到之处颇多,未见此地形势光景。老师曾戒道:“紧防洋面沙鳟,毋莫近归墟硬水圆。沙鳟虽小于鲸鱼,而强捷过之,小鳟随母,千百成群,昨所见者是也。尾闾围下,水势低于大面三 千六百里,又名尾闾。凡到此处,万事皆空,只有跌落的,没得出来。今船头低尾高,其行如在高山坠下,定是入涡溜了。”水手道:“围底可有人家?”稍公道:“高低虽自古来传说,有人家无人家哪里得知!”水手道:“此刻不比前时,舵已活了!”梢公道:“已坠到底,水势平缓,舵自然活。”往楼上看风色地喊道:“好,好,犹有生途!那边远远不是船只么?”众人齐看,道:“是船只,是船只!”须臾已到,只是各小艇迎来,持器械傍着大船,篙工水手用钩搭住,扯拽去了。众人见形色凶恶,大声喊,往舱内乱奔。正是:绝处见人心稍定,争来似寇胆加寒。

  不知船上众人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囊空不免欲吹篪 腹实何须淡弹铗

却说此处乃东海之中,形最奇特,古名浮山岛,又名朝根山,周围三万六千里,地形四分百裂。各处皆土坚石脆,雨后土松,始容锄铲,石隙亦可播种,鸟语花香,四时不断。这里向来少有人居,自秦时卢生畏始皇暴虐,托言带童男童女往海岛求长生仙草,却暗挈家避藏于此。童男童女俱令匹配,产育长成,互相婚姻。后亦屡有遭飓飘至者。人渐繁多,连东西南北地方以及各岛屿洲沙择占居住,力雄为主。卢氏人众,居于浮石;与浮石相等者曰浮金,其次曰双龙、曰天印;其余著名大岛近百,有名无名汀屿洲沙盈千。处处俱有土产草木,或是奇珍砺砾,却无匹对。惟浮石偏不然,凡沙洲屿汀,各附于所近之大岛。浮山形象虽四分百裂,然地底相连却是一块,或浮或沉,居住人民不觉,惟于水之或高或下知之。浮则山升而水归聚于底,沉则山压而水涌起于上;沉则四海潮汐长起,浮则四海潮汐落下。

  各岛百姓每岁虔卜,遇得大小舰舶飘落者,即为大户。当日见有船只溜下,众艇纷纷争先向前,钩取衣服,抢夺货物,却不伤害性命。诸人不知底里,往舱后乱奔,只顾跳上脚舫逃避。王之华见钩了水手下去,又上来抢货,乃取出双锤向前,打得两个下水;李之英发使链挝飞击,打倒一个。众小艇大声喊,俱退回去,远远的用竿子点火围烧。

  古璋却随众人上了脚舫,望之华、之英不见,忽闻喊杀声高,举首看时,大船已被燃着,之英、之华犹在舱前。古璋情急,招手喊救,谁知脚舫上人又遭搭去,惊慌未已,忽有搭钩直到腿上。古璋按住,用力拉扯,将小艇内人拖落水中;又有搭钩枪到,连忙扫打。数柄齐上,不能挣脱,亦遭拖下,绑捆起来,抬到草篷内。将所获诸人的衣裳尽行剥去,与之水饮,问以土音,点头者留下,摇头者与以束草大叶,令其自掩身子而驱逐之。次到古璋,闭目不动。众艇检还衣裳,行绕五周,如诵经状;继而似异弃于之野,众俱散去。

  古璋闻人声已远,乃开目张视起来,四方看望,不是海边,亦非田野,乃系坳堂之中,周围俱系坟冢。便走出垒垒丛中,导径行去。倦而且饥,只得饮水,无如卤咸,难于下咽。走过多时,望得房屋,欣然道:“好了,且买得食物充饥。”及到眼前,看不见门,旋转寻觅,并无户窦。听得内中说话,因高声喊叫,只见一人自屋脊上顶起板来问道:“送甚的来?”古璋道:“路过饥馁,告回饮食。”其人不答,下板而人,任你高呼,亦不再出。古璋无法,只得仍往前行。

  又过数里,见前面有山,再远看去,巍峨耸拔,如丛如薮,如障如屏,比黟山形势更广。虽好眺望,无奈饿得更凶,想道:“李、王二人,未知生死。今日天气怎么恁长,走也走不动了,如何陟得高?”寻思万难中止,勉强一步步走到山顶。看下面时,正像街市,门阙当路而开。喜道:“可免饿了。”走到街上,亦有酒馆,取出银子交于柜上,店主瞟后道:“拿来做甚?”古璋道:“买饭买酒。”摇头道:“不要。”古璋另取金子与他,又瞟下道:“更不要。”古璋道:“金银俱无用,如何是好?”店主指穿的布袍道:“这个可以。”古璋脱下,跑堂的乃引之坐,排列许多对象,却认不出名色。拣食餐毕,店主将袍襟剪下对方尺余,仍然交还。古璋想道:“此地金银俱不要,赖此衣裳,犹可度得数日。”乃向前行,过了镇市,又见山岗,草木蔚盛,与江南相似。走走又倦又饥,讶道:“这又作怪,要速完此袍也。”逢铺如前易食。晚间不得歇店,即宿于穴内岩中。

  如此数日,所行路途不知若干,多经崇山迭嶂。每日总要吃六七顿,一件外盖,都剪尽了。再将绸袄易食,铺内不要,却要里褂,始知重布,不用绸缎。两日褂子又完,无法可使,见有沿门觅食者,持管而吹,其音呜咽,群人聚听,争以食施。

  古璋道:“这也不难。”选择坚竹,如制断之,编管刳窍,依律按吕,调吹雅颂,听者闻而避走。旁边觅食者笑道:“你要学我,不遇传授,焉能知得其中奥妙?谁人肯听你的,何处赚得饱餐?若拜我为师,尽技全授,国中处处多知我名,断无受饿之理。”古璋想道:“或者其中另有奥妙,亦未可定。然此膝岂可轻屈?”乃不答而径去。复尾聆之,尤难入耳,聚听者众,殊莫能解。意欲弃管,审视实属良材,想道:“岂有国中绝无知音者?”于是沿途管不离唇,饥来饮水,拾木食为餐。

  次日吹于道左,见十余人拥着一乘车子,呵叱避道。车上坐者摇手止之,到了面前,停车凭轼而听,闻道:

    吁嗟子邮,与我同仇。今离别兮志何酬,不禁泪横流。

    之华之英,同群同心。遭分散兮无信音,不禁涕沾襟。

  听毕下车,前来执古璋之手问道:“足下何国人氏,流飘到此几时了?”古璋视那人三叉白须,年约六十上下,品貌端严,声气铿韵,乃躬身答道:“小子姓古名璋,中华人氏,因国亡借兵,渡海遭飓,已经旬矣。”那人道:“老夫姓西名山,滥居大夫之职,今奉命巡视河道,偶闻音律稀奇,得近大方。足下不嫌鄙陋,敢请偕行?”古璋辞逊,西大夫道:“气味相投,殊非易得,愿勿过谦。”乃携手上车并坐。

  西大夫命取供来,御者呈上。二人食毕,古璋问道:“上国风土想大不同。”西大夫道:“何也?”古璋道:“腹内易消。”西大夫笑道:“非也,敝岛与上国不同,上国以十二时为一日,十二月为一年,敝岛以六十时为一天,三百六十五天为一年。”古璋惊道:“此何理也?”西大夫道:“敝岛居扶桑之旁,枝稠叶密,日月亮光皆为阻隔。”仰指空际苍苍青云道:“此皆扶桑叶色也。”古璋道:“然则光辉,旦夕即不应有。”西大夫道:“其中另有缘故,昔始祖卢生,初到浮山,见天光暗淡,修表启奏天庭,请伐此树。扶桑之神求于上帝,使蚌神居于尾山,普照各处。尾山又名尾闾峰,在浮山之东,其下即是归墟。『蚌神居于山顶,旋转周照,面所向处光辉,背所向处黑暗,面宽背窄,是以二十时黑暗,四十时光辉,须六十时辰,方能周遍,是以六十时辰为一天。逢三十天则息一 天,不行旋照,单月光明,双月黑暗。今足下知食易消,而未识天长,久服水土,自不致若是也。”古璋心中疑团方释,问道:“明公何为巡视河道?”西大夫道:“敝岛国势西下而东昂,粮储多赖于西北,挽运为艰。昔时治河失人,不见所损,至今大受其累。上河下河,犹可济运,惟中三百六十里,地名春水河,时常患涸。今寡君因趱运已久,到都者较之往年仅十分之四,是以命老夫巡视。不知其夫何在,前面人声嘈杂处就是了。”片刻车子转出林来,见两岸俱系挽运的纤夫。河中之水;深不足尺,浅惟淤泥,挽撑均系小船轻载,缓则鞭催棒促,泣声与号声相杂,竞或大片号声。古璋问道:“计浅阻几何岁矣?”西大夫道:“自先君阜安十年起,至今上宜高二十五年,共六十余年矣。”古璋道:“民夫不堪命矣!”西大夫使御者换二纤夫御车,令获从人役,止此俟候。纤夫推行甚缓,西大夫叱道:“如何恁迟?”纤夫禀道:“腿脚疼痛。”西大夫怒道:“谁叫你懒惰,以致鞭挞损伤。这般不急公令顽徒,死何足惜!”纤夫泣禀道:“每天仅给二餐,初时犹得满腹,近来只有半饱,是每天只两个半餐,如何有力挽拽?”西大夫道:“如此岂不误事?”行到前篷,另易二名,查问相同。

  原来国制,大路道旁无村市处,每十里有篷,为行人歇息,并避风雨。西大夫逢篷易御,所言皆同。直到坝上总管内,文武官员俱来参谒。西大夫查点执事,究问刻减首从,定大辟七 员,墨劓二十四员,胥役七十五人,立时处决。另易管办。纤夫每天定九餐饱食。百姓欢呼祝颂,如潮腾涌。再同周流巡视,见水愈涸,实难舟运,更加忧懑。

  古璋见下流颇足,上河亦不乏,只因为坝阻隔,另流归南运河。惟中三百六十里,其沟洫涸,田禾难望收成,农民拽纤度日。揣透形势,乃向西大夫道:“何不将上河之水放来?”西大夫道:“如此南河亦涸,两无所济。”古璋道:“不妨?先将此河及各沟浍进出之口,俱令漕完。择坝上相宜之处掘开,放水使下,各口既经堵塞,水无耗散,诸邑粮饷,自可运上,惟多过一坝耳。”西大夫道:“约几天可得浮运?”古璋道:“第一天筑塞,开坝放水,第二天搬运过土河坝上小船,第三 天浮送迭挽,即可抵上坝。”西大夫道:“何谓选挽?”古璋道:“迭挽者,短用民力,使不疲劳,乃更换替代之法也。”西大夫道:“如何为更换代替之法?”古璋道:“每篷备办饭食,凡纤夫过篷,即将重船交与前篷纤夫接挽前去,而代空船回转。是重行十里,轻行十里,人不觉其劳,而运倍加速。粮过坝后,仍使毋下去口所筑之坝,惟将沟洫进口开开,使水入蓄,以救田禾。或不济用,五天放一次,再二三次,南河既不致误运,而千万顷禾苗有获矣。”西大夫听罢,大喜道:“闻所未闻。高贤下降,国家之祥瑞也!”即选干员办理,拜本奏闻。果然第三日粮储挽运到坝,上口筑完,南河水势依然如旧。陆续十天,粮储尽行到坝,催趱上河,亦用成法。西大夫喜道:“妙哉,妙哉?老夫奏明,百天方可办竣,今费未及百分之一,期仅十二天。赖足下指示,实非出于意中。”即命将沟洫出水边口加筑坚实,入处堵渚之土毁去,复将上河之水放下;三天各里咸报已足;始令将坝照旧筑好。

  同古璋归国,粮储已经到齐。乃请古璋居于馆中,再上朝复命。岛主褒赞道:“国家年久痼疾,大夫今自扫除,省无穷糜费,免宵旰烦劳,半边脊土俱成膏腴,勋劳伟矣。樊庶长病沉已故,寡人正在恸悼,且思庶长之位难虚,卿之夙昔急国无私,只由保举失误,引过退位,今建不朽之绩,又经樊庶长之屡请,其复爵作庶长,以白玉岛为食邑。”西大夫慌奏道:“天恩渥厚,不敢掠美,此策实非臣所建。前奉命巡视,到永通渠遇见士人行歌,音容不俗,气象非凡,迎挽上车询之,乃中华人氏,姓古名璋,遭飓风我漂来。与之同视河势,教臣以筑坝蓄放复迭挽救旱诸法,故得无误,乃国家之洪福,获遇梁栋贤才。此之诸事,皆古璋之略,臣安敢滥受恩荣?请以所赐之爵禄赐之,实为尊崇俊良,而国家兴旺可伫见矣?”岛主道:“闻卿同士人共载,谅是古卿,立此功绩,堪铭彝鼎。但他系异国士人,有所不便。”西大夫道:“凡功必赏,虽仇不吝,岂可以异邦而废政令乎?况先王由中国到此,臣祖亦系自飞肱而来,孰为浮山之人?臣愚切愿任托勿疑。而今浮金现约结天英双龙、北沙、四邱等处,其意在谋我国,若不延揽贤能,恐故势成,猝然猖炽,庸才御之,必致偾败大事。”岛主道:“卿所见极是,但今西崖岛为飓飘来群党所占,恃险负隅,屡败我师,正欲劳庶长统兵擒剿,因巡视粮运,故命上大夫水湖前往。今若更用中华之人,安知不是奸细?是以未便遽允,待平西崖之后,再行召见,酬功可也。卿其先受爵邑毋辞。”西大夫只得拜受退朝,请古璋进府,道上朝事情。只见门官禀道:“四部游巡请见。”原来西庶长存心经国,每岁俸禄并先世遗积,凡亲故贫寒,同济不倦。仍多募善走之徒,游察四邻诸国中,所以不独境内有事早知,即敌国举动,亦得尽悉。

  当下传唤南北东三部游巡。为欲查问西边事件,故先传另外三 部。只见数十杂色衣冠,上阶叩首。西庶长起身慰劳。诸人各禀事情,庶长逐一听受。再传西部游巡进见,如前慰劳道:“有知西崖岛边民者暂缓。”只见三人站住,其余各将经历处所见告毕,陆续退出。

  西庶长问道:“尔等所见事务,孰先孰后,挨次说来。”一人向前躬身道:“小人到西部北边紫贝岛,一路察看,沿途干旱,禾苗枯干,不但稻无籽粒收成,杂粮俱属难保,户口惶惶。”西庶长问道:“再有何事?”那人道:“闻得西崖岛边,飘到大小船只,未知其详。”禀毕退下。

  第二人向前躬身道:“小人到正西等处巡察,旱势虽稍逊于此,若再三五天不得甘露,禾苗俱无救矣。到海尽边,见有无数小艇在岛口欢呼,当问斥堠兵士是何缘故,兵士说远远有大船漂来,内中货物俱可瓜分,是以众艇喜跃,齐集守候。小人欲禁其抢,兵士道:此皆海滨顽民,不遵礼法。定例到岸即毋许抢夺,今在水中,不能禁止。再望远处,果然有船漂来,惭近渐大。”古璋问道:“如何不往他处去?”游巡道:“传闻周围有数百里硬水,船到边上擦过,即可无事。如人硬水,两边夹定,惟有往下直淌,不暇弯转,所以诸民皆在彼处伫望。”西庶长道:“淌来便怎么?”游巡道:“众兵民不待其泊岸,即争向前抢夺,大船里的人吓得慌忙都奔脚舫逃走。众兵民见了,争划小艇迎去,钩搭套索齐使,尽行擒住,剥下衣服,与以草叶,俱逃散了。”西庶长道:“大船内可仍有人?”游巡道:“众兵民只道无有,争上取货,不想舱里走出两个少年,将先上去的击落下水,小艇俱退,用长竿子燃草围烧,大船内使出水龙,将火救灭,反打沉了几个小艇。随风漂到西崖岛边,有舴艋停泊,俱挽作脚船上岸,招回伙伴。今西崖将岛内民房尽行占住,所有货物粮食搬运人去,将大船拆毁,盖造住房。众兵民不服,纠集进攻,岛内出迎,如虎入羊群,兵民败绩而逃,船俱为所追夺,收入口中。小人恐防耽搁过久,后来情节却不知得。”说罢退下。

  第三人向前道:“小人自南到西,南边已得沫雨,田禾茂盛,有了份丰收。”古璋道:“何谓沫雨?”西庶长道:“鲲鲸游戏,喷沫为雨。多即成水,最发田禾,难于干涸。禾苗受过此雨,且耐亢旱,惟有微腥耳。”问巡游道:“再哩?”答道:“到西崖地方,闻得岛内有外国人占住,杀伤许多滨民,堠兵报到汇源城,守将施瞻闻有货物屯积,便不关会各处,率众直进。谁知岛内先已准备,将小船匿泊于外,待官兵抢入岛口,便鸣起锣来,木石齐发,施瞻只应敌里面,外边的小船暗从后袭,施瞻虽勇,如何经得里外齐攻,只得退回。无如港内塞满不能得出,乃拼命抢过,夺只小船,自棹到岸。只见坡上走来二三十壮士,俱系钩抢,蜂拥向前。施瞻手起鞭落,打开众人,正欲逃奔,不期一个汉子手挽链快步赶到发击,打倒施瞻,生擒上船。将所领去兵士,尽行拿住,不曾逃回半个。第二天将兵士放出,单单不放施瞻。西崖岛情节小人所见只此。回来见月月河等处,沟洫水足,禾苗畅茂,丰年可定。”说毕退下。

  西庶长道:“施瞻素以勇称,一挝俱挡不住,被其擒去。听所说举动,有谋有勇,难以轻视。前年太史占国家有兵乱,危而复安,莫非应在此事?老夫彼时闻之,多用干人察探,闻得浮金煽惑诸岛,百计暗为解散。奈朝中有掣肘之人,前庶长樊嗣昌忧郁而亡。今又突有此事,主上已使水大夫办理,水湖虽然忠诚,但信狐疑,不合兵机。老夫须当奏请,同先生往视,可招则招之,国家得添干城;可抚则抚之,使为西面屏障。断不可使兵连祸结,致东边乘势而起,腹背受敌,以致危殆也!先生当为老夫筹之。”古璋先闻诸人所言,似是之英、之华等,犹恐或有不是,闻西庶长请他同行,便应道:“愿随大驾。”只见司阍又上来禀道:“有西部游巡禀到。”西庶长道:“传来。”须臾游巡进见,礼毕,禀道:“水大夫兵到长庚,知悉前事,扎住不动,岛内也未出来。近日滨民反多归顺岛内,为他取鱼砍草。”西庶长道:“收罗民心,其志不小,后再怎的?”游巡道:“水大夫始终坐守到也罢了,庄大夫、毕大夫言领兵坐食,恐为朝中所笑,水大夫拗不过,乃约期进兵会战。岛内有十余只船出口,随即停泊,官兵只道非迎敌的,伯惧大兵,不敢向前,欲收兵回营。那边船始缓缓过来,上岸共有四五十人,俱持利斧,齐到阵前,猛然砍斲。这边庄大夫指挥兵士迎上,不防救将从旁冲到,庄大夫坐骑早被砍倒,跌下马来。那将举斧,幸得水大夫用戟架开,庄大夫逃脱,毕大夫率众围祝那将上挑下削,勇不可当,杀出与来兵聚合迎战。

  水大夫复领众向前,营中忽然火起,毕大夫得信赶回,转过山坡,恰逢敌将挺枪刺来,毕大夫挥刀接斗,不意长枪被搅落,遭敌将生擒回岛去了。

  水大夫追之不及,查点众将,失去八人,军士杀死二百余名,着伤者不计其数。只杀得敌卒十余人。营内辎重因救得早,未大受伤。水大夫查问火何由起,营内军士禀道:闻鼓声震动,时有个军士奔报道,两边大战,胜负定在此刻,水大关令营内将士速往夹攻勿误。将士得令尽行前来。那军士饿了,往营后寻饭吃,小的仍随往。只见火已起了,慌忙拨救,报信人并无踪影。水大夫令退十瑞安营。第二日岛内使兵民过来,说他们系落难的人,因本国将彼同伴抢去,是以大众怨怒,若访得还他,就罢兵息战,将两次所擒将士一并送出;如或不依,攻城破塞,以泄众愤。水大夫见将士着伤,难于抵敌,奏请添兵,并使巡军各处查访所抢外国的人。岛内又来说,以十天为限、过期不还则出兵死战。今已五天了,小人亦于其日飞赶回来,想朝中不久当有信息也。”西庶长摇头道:“宿敌,宿敌?有樊勇在西口,如何不用?单命水湖去也罢,又着庄、毕去做甚的?”古璋问道:“庄、毕系何如人?”西庶长道:“佞臣庄无忌之弟庄无为、毕竟发之子毕志也,皆无才而好勇,其父兄与嬖佞余大忠、包赤心交结,故得与军政。水湖听此等人的话,安得不败?请问足下到敝邑同伴共若干人?”古璋道:“客约百余,连船家约三百有余。”西庶长道:“内中有英俊否?”古璋道:“有同行二子蕴蓄不凡,其余未悉。”庶长道:“此两人与足下可相得否?”古璋道:“情如胶漆,义等骨肉。”庶长道:“请同行决矣。”乃入朝奏道:“闻水湖之兵已经大败,毕志被擒。臣请古璋前往看局,或系古璋同伴,则使之招降。”岛主道:“不可?何物狂徒,先既擒边将,今又败大兵,安能忍耐?庶长可选提骁勇前往,尽行擒来,以雪此耻?”西庶长奏道:“愿主上息雷霆之怒。臣闻漂来中华诸人,实非敢于猖狂,乃怨边民抢货,夺其伙伴,是以忿恨拒敌。且亦知溃民,非系汛兵。可怪施瞻到时并不先行劝谕,而惟恃勇贪资,以致遭擒,乃系自取其厚。水湖等到,亦未闻彼出兵请战,即使人约期,自不能避;毕志被擒,与施瞻俱未枭首。其志向不过避难,并非蓄谋与我为仇,如吴越之万难疏防,似浮金者也。今若兵结于西而不能解,浮金卒然发作,如何抵挡?

  臣愚以为招西崖而备浮金,于国家大有裨益;略浮金而攻西崖,国家安危难定。请圣心思之。”岛主道:“卿言亦是,如果如卿所言,寡人又何多求?而今同古先生往,须兵若干?”西庶长道:“兵多行迟,如实须兵,臣于西边近处调用,不致误事。今同古璋由月月河水路日夜兼行,迟须五天,速只三天可抵。若经旱路去,须七八天方能得到。带兵而行更费时日,速则兵疲,迟恐不足济事。”岛主道:“但未知水湖兵败确否?”西庶长道:“臣不敢妄奏。”岛主道:“听卿择便。”西庶长出朝,到府已晚,更衣请古璋同行。只带亲随,名唤铁柱,因其勇猛,令担行李。吩咐家人毋许说往他处,乃由后门出雇只快船连夜疾行。所经州邑,宰令俱不得知。

  第三日到金街镇,拉船过去,顺水半天驶到双阜关,收帆停泊。庶长叫船家道:“可上去说系空的,客人有紧急公事,请先查放。”船家道:“若是要快,不必做声,这话白讲,他管你有事没事,走上去说,还要受骂哩?”西庶长道:“请先查先放,又不得罪他,如何便骂?”船家道:“你客人不晓得,而今督理的乃庶长亲戚,关上掌管又系大来头荐的,所以经过客商多费银两,那个敢做声?客商费十分,国家不能得一分;今年国家得一分,客商要费二十分、三十分哩!”庶长道:“何至如此之多?”船家道:“正税报清,各项杂费甚多,称秤查数等俱要收费。你如查问,他再来称查,多了,说尔匿报漏税;少了,说尔隐贵易贱;重了,说尔以轻作重;轻了,说尔藏重赖轻。将船锁住,再照正税加几倍议罚。”庶长道:“如何不叫他先查先称?”船家道:“如此到无得索讹了。”庶长走到头上看,只见货船俟候,查的查,称的称,算的算,笑的笑,骂的骂,纷纷不息,人人嗟叹。乃走上税厅,旁边小役叱道:“下去!”庶长退后,望见上面坐着一人,左右又坐着四人,俱昂昂然,两边管税人役躬身耳语。再看前后上下,写的,算的,看舱的,称的,记数的,巡察的,足有三百余人。庶长道:“正税国家所得几何?商贾糜费何止十倍?百姓有限脂膏而供游民无厌吞吸,朝中哪里得知?伤民更甚于伤国,稽而不征,孟子有所感而云然。”正在这里想,梢上喊道:“快来,快来!”庶长走到船边,见有查看的坐在舱中。船家道:“快送查舱礼来?”庶长道:“并无货物,要什么礼?”那查看的听得,便出舱过去了。

  船家埋怨道:“你这客人要快走,又吝得紧,而今查舱二爷去了,他船都放,我们是不动的。”庶长道:“岂有此理?你只管放去,什么话说,有我在此。”船家只得也开到关口。忽然有人投下挽钩搭住,跳下人来,将梢公扯去,把船锁在石栏杆上。

  庶长乃叫铁柱挑了行李,同古璋行过关,向前另叫船。驶到口门,见营伍严肃,而不烦搅。出海过了团石岛、五沙岛,转长庚塞上岸。水湖闻知,出来迎接。庶长问道:“庄大夫何在?”水湖道:“请坐奉申。”西庶长引古璋见过坐定,水湖道:“毕大夫、庄大夫交情素厚,毕大夫为敌所擒,庄大夫寻思报仇摆阵攻杀,万难取胜,乃子夜半暗往劫塞。不料岛内先已有备,庄大夫退回时,腿上着箭,若非众将尽力救护,又为所擒矣。而今睡在后营。”庶长道:“毕、施两个怎样了?”水湖道:“无有音信,存亡不知。”庶长道:“待老夫会会他来。”水湖道:“非老庶长不能伏此猾徒?”西庶长使人到岛内传言:“两边不用兵将,各出壮士单身独战,以定胜负,免伤多人。”约有半个时辰,去的人回来道:“已有敌将上船渡过来了。”西庶长吩咐铁柱道:“汝可见机,要擒活的,不可伤他。”铁柱应声而出。

  庶长、水湖同到营前,古璋隐于旗后,见过来五只船,中间桅前立有一将,头戴束发冠,身穿雪花袍,脚踏兕革靴,捧着两柄银锤,到岸上坡,缓步前来。这边铁柱,头扎钢抹额,身着乌金铠,脚踏皮靴,持两根铁棍,迎向前去喊道:“来将通名。”穿白袍的道:“俺姓王名之华,你姓甚名谁?”铁桂道:“咱姓铁名柱。尔中华人到此,应当伏首求生,有多大本事,敢肆猖獗?今日叫你试试我的棍看!”说毕,举棍打下。王之华左锤隔开,右锤早到,铁柱架去。

  两人连战顿饭时候,铁柱棍法渐缓。西庶长问古璋道:“可是你同伴?”古璋道:“正是。”庶长乃踏步向前,船上亦添将赶到。庶长喊道:“二人不必战了!”铁柱听得,慌跳出圈子。王之华道:“可换个有用的来?”古璋见后上岸的正系李之英,便趋出去。西庶长回头指向古璋道:“可认得这人么?”之英、之华齐呼道:“古兄在这里了!”古璋道:“二 位贤弟辛苦。”拱指西庶长道:“这系相国,二位贤弟可过来见礼。”之华、之英向西庶长躬身道:“甲胃在身,不能全礼。”庶长答道:“英豪降临敝邑,边人卤莽,取咎良多,老夫特来赔罪。”之华道:“遐方落难之徒,争命苦衷,得蒙鉴宥,感佩不朽。”古璋问道:“施、毕二将军何在?”之华道:“俱在塞中。”庶长对古璋道:“同往岛内见过二位。”古璋道:“也好?”四人上船询问分散事体。进到里面观看形势,却不甚险,三山降落,中有四五里一片平地,二冈环抱拥护。内有大池,约六七里宽,两道深涧汇合,随山折迭。出口四边菁丛藤薮,林木周遮。入到营前,诸人迎出,见着喜道:“古公来了,想得李、王二公好苦也!”古璋答礼毕道:“船上遭擒幸脱,途逢庶长栽培,视如骨肉,从今不必动干戈,俱系通家了。可请施将军、毕将军相会。”只见屏后转出二人,西庶长看时,正系施瞻、毕志趋来参见。庶长道:“何由至此?”施瞻道:“初时误恃血气之勇,取罪于二将军,乃蒙不杀,反以客礼相待,虽然惭愧,却无所苦。”毕志道:“实未知咎起于滨民,致施将军误后,小将又误。水大夫、庄大夫犹未得知,前来夜劫,岛内已悉其详,王将军欲分兵埋伏,待入口时,先到营内反劫,回来夹攻。李将军不肯道:“这般行为,仇隙愈深矣,只逐他去就够了?”庶长道:“如此。庄无为的腿已经受伤。”之英道:“备有薄鲁,水大夫、庄将军未知可赏降临?”庶长道:“他心中犹未释然。”古璋道:“都应去请。”之英具柬,命卒前往。

  却说水湖在阵前看见西庶长同古璋、之英、之华上船过岛,骇然道:“这老儿今番着了道也,如何轻入虎穴!”铁柱在旁边道:“他不得错。”水湖疑惑回营,传请庄将军说话。庄无为命小卒扶出,水湖道:“西庶长听古蛮子的话,随着敌人进岛,看来多凶少吉,将军须强勉防备。”庄无为道:“遵令。这般强敌,主上也该拣选猛将前来同剿。西庶长虽是文武全才,奈将七十的人,又信蛮子的话,安得不误?”正在议论,牙将进禀道:“岛内具柬,请大夫、将军饮酒。”庄无为道:“呸!他诱了一个去,又想来诱两个哩!我们去不得!西庶长中尔的好计。”令将来人逐出。

  小卒回到塞中,备言情状。古璋道:“无怪其然。”命排席开筵。饮过三杯,西庶长起身道:“老夫先回去候驾,各事机宜,古公可与诸君措置。”同答道:“敬遵钧命。”齐送西庶长、毕志、施瞻等上船。

  回营复饮,古璋问之英、之华道:“二位贤弟之意如何?”答道:“谨随兄长。”古璋道:“大家如何?”之英道:“人地已经相安,可申明西庶长,听他们居此,免到都中生事。”古璋道:“有理,有理,贤弟可通知来。”之英、之华出到场上,传齐众人,道:“今古兄已受知于庶长,我等可免锋镝之虞。诸公在此营生,不可多事,我二人同古兄去看看事势,再来知会。”众人道:“二位如此英雄,正可创成事业,如何甘受制于人,失我等护庇!”之英道:“所言见识颇谬,兵凶战危,以数百人之力而欲与四镇三十州二百余邑之大岛争衡,不亦妄乎!前之所以战者,苦无所诉,不得已耳,实非好意。况天数有定,岂勇力所能为?愿诸君早消此念。”众人道:“我等愚庸,无有深谋,今闻开导,悉遵指使。”之英、之华复道:“俱知会过了。”古璋乃起身同二人出岛入塞,西庶长、水湖迎入,各吐衷肠,上席饮酒。庶长道:“诸事已毕,水大夫仍同庄、毕二将军领兵由旱路去,老夫另有事件,同古先生三位船行。”水湖道:“遵令。”席散。

  次日清晨,水湖率众拔营齐起。古璋等三人入岛叮嘱毕,作别回来,随西庶长上船,仍由团石岛而行。守口大夫樊勇,已知庶长水路回都,在岸上伺候,报名请罪。庶长令上船,慰劳道:“大夫在边劳苦,前天过此,因属紧急,未曾通知,且不事迎送,足见大夫之操,而今如此,反将老夫看轻了。”樊勇道:“失于礼节咎犹属小,国之庶长过而不知,其疏忽之愆如何能辞?”西庶长道:“大夫之职,内安民而外攘敌,刻下清平,少用盘扰,正所以安商恤旅,何罪之有?”樊勇道:“蒙老庶长栽培之至,请入营中谒见。”西庶长道:“不必。现有兵若干?”樊勇道:“因闻西崖五沙滋事,各守堠之兵俱收回看视,除游兵五百外,现有兵二千在此。”西庶长道:“可拨五百名听差,外给十天粮饷,大夫可守在此,不必擅离。”樊勇得令,回营点兵。

  西庶长问道:“闻上国中华之教有三,请示其理。”古璋道:“教者,圣贤授受之规模,治国安民之法则,乌得有三?乃好事者为之也。其原由于圣人以神道设教,因世衰道微,流荡无度,好事者倡为『修炼长生』之说,以挽荒淫。奈荒淫卒不能挽,又变倡为『地狱因果』之说,以化强梁。奈强梁终不可化,而痴心妄想之徒,舍理绝伦,归之如水赴壑,泛滥无涯。相沿既久,精明之士亦不能觉,又从而藩篱羽翼之。犹有穿凿经史,以证邪说,为道所当然者,何殊操室内之戈,而弒父母?于是举世沉迷,凡好标奇显异者,为分儒、释、道,名之曰『三教』,实因世衰道微,横议肆行所由起也。”

  西庶长道:“此即尼山所谓异端?宜乎韩子有《原道》之作也!二者惑世,究孰为甚?”古璋道:“道家艳称长生,以欺天下,亦知死者人之所必不免,又恐其术终归败露,复为魔劫之说,以济其木之穷,为爱其术者,不免畏难观望。佛氏乃因其失变而艳称西方乐土,从其说者,不妨于死,死后之乐甚于生前,既无修炼之魔劫,又胜长生之受厚。是以痴愚之徒,谓正心求己之学为迂文,只需敬佛,妄想可遂,以致穷凶极恶者,翼佛消除而奉之;贫贱疾苦者,翼转富贵安乐而奉之;康强显达者,翼益尊乐久长而奉之。少者,翼后来之飞腾如意而奉之;老者,翼来生从心所欲而奉之。以至天地君亲师无权无德,惟佛是尊是望;仁义礼智信可舍可亡,惟佛是倚是求。凡学守不固、而心动妄念者,咸坠其术中而莫觉,惑世殃民殆佛为甚。”

  西庶长道:“佛氏之欺诳,何自而起?”古璋道:“佛氏即道家之尤黠者,缘道家荒唐之说,变其形容而更荒唐之,另幻一门户耳。”西庶长道:“其徒尊奉若何?”古璋道:“貌相似而迹相违,诚实循守者甚希,无恶不作者甚多。”西庶长道:“其居处衣服饮食、君长父子若何?”古璋道:“所居处皆草木土石,所衣服皆布帛皮革,所饮食皆茶酒汤饭、谷肉菜蔬,君长公共,后嗣则取民人之子为焉。”西庶长笑道:“有是哉!居处、衣服、饮食、君父皆圣人之教也,俱不能异,独立荒谬之说,以别于圣人而谓之教,不亦妄乎?使天下相率而从其言,去五伦,绝养育,不须百年人类尽矣,彼亦将奚从取以为嗣?此固末俗之胡涂,实王道之蟊贼。若辈艳称极乐,何不尽驱而归之西土?夫农家尚不容稂萎,治天下之教,安容有三哉!无怪治日少而乱日多也。先生易为不辟之?”古璋道:“此乃造物之戾气,无庸辟也。天地不能有昼而无夜,朝廷不能有忠良而无邪佞,教育不能有君子而无小人。正道如日月光明之当空,异端如阴霾漫盖之逼近。为漫盖而极力拂除,何能得济!待其气衰,则自消灭。夫杨、墨之言盈天下,孟氏起而驱扫之,杨、墨息而佛老兴。老氏之徒乃润色杨、朱之迹;而佛门之象,而以杨朱为心而倡墨翟之行,加以盗跖为骨,其惑人乱世过于杨、墨远矣。然皆由习俗日趋日下之所致,若再痛排面斥去之,此后安能禁其更变之不愈出愈幻,而为祸之酷烈又盛于佛老也!故无庸辟,而听其自然。”西庶长道:“闻其戒杀茹素,意果何居?”古璋道:“彼殆未之思也。若贪口腹而恣戕物命,固属不可,如牛任耕,犬任守,驴马任负,咸有分劳之功,止杀可也;其羊豕鹅凫之饲豢,虎狼蟒鳄之凶残,蝎蛇蜂虿之毒害,以及各类皆使长存,则禽兽虫鱼日增月益,充满天下,人且难保,五谷菜蔬,草木禾苗,势必尽为残毁,素亦焉得而茹?岂知天地之间人为贵,古圣立法以卫民生,皆至当不易。即彼得安居,而肆其违道之言,亦由出于圣贤平治之后。若产于其时,知理势所必然,定思避患害,图生计,助驱除之不暇,焉敢道慈悲,说因果,谈空论戒哉?”只见铁柱禀道:“樊将军领兵到也。”看时步兵五百,并马五骑,来列岸边。西庶长使之英、之华、铁柱带领,吩咐如此如此,三人得令,上马前去。命樊勇回营,再行开船,随潮进口。正是:边乱既经谈笑定,归途焉用甲兵行。

  欲知所因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筹国政贤相辞朝 行新法乞儿受爵

却说双阜关督理政务的大夫,姓廉名洁,曾在佞臣包赤心家做过西席,百端夤缘,故得此美任。秉性贪财好色,初莅任时,家眷未到,有管税蠹胥,名唤包静,访知他的毛病,便购两个大脚姿色婢女,扮作家童,送入署内。廉洁大喜,凡有言语,无不依从。包静又代买办一切对象,也照例俱领状,却不说价。廉洁只道真心为他,谁知赔了一件,赚得十件百件。又有余大忠荐个家人与他,名唤郎浒,廉洁让他管理支收。仍有四个也是他们推荐的,在关稽查。包静等此五人各明坐股分,又暗送羡余;每日放关事毕,或名园品花,或歌楼挟妓,真个系朝朝端午,夜夜元宵,俱成刎颈心腹。廉洁有族弟名唤廉勇,其胞妹选入宫中为贵人,元妃薨后,便立为妃。廉洁更加胆壮。

  这日,有教成的新歌女过关,包静留住,请廉洁宴乐三天。第四天,又请郎浒等人行乐。定更时分,正唱得高兴,忽见廉洁闯入,众人惊起,廉洁道:“你们如此快活,却使我在衙门内寂寞。”包静道:“今朝系小的母亲生日,五位爷赏光,留住小饮,几位姐姐闻知,亦来拜贺,歌句曲儿以作寿礼。小的母亲辞不敢当,他们仍硬坐下。今老爷来得好,到不须请。”说毕,摆出席来,郎浒等退侍两边。廉洁赏坐赐酒,彼此戏谑,全无体统。

  开怀畅饮半酣之时,忽有亲随禀道:“邑宰蒋羹请见。”廉洁道:“此刻来打什么混!谁说我在这里?”包静道:“没有人说。”廉洁道:“回他明日辕门会罢。”包静出去,只见许多人不由分说俱挤进来。邑宰向廉洁道:“西庶长到衙门多时了。”廉洁问道:“从何处来,有何事干?”邑宰指包静等与同进者道:“这系包静,这系郎浒、秦仕、宋柱、顾嗣等。”阶下拥上壮士,将六犯拿祝原来西庶长吩咐铁柱、之英、之华,连夜赶往双阜,擒拿各蠹,不可走漏消息。初更即到,将兵分布,凡在关上者,无论大小,尽行拿住抄籍。这包静等要紧的,所以邑宰引将来。

  恰恰诸要犯皆聚于此,铁柱令军士一概上锁,指挥前后四处寻搜入册。廉洁不知何事,站在旁边,只是抖颤。铁柱道:“大夫,庶长在贵衙门已久,也该回去陪客。”廉洁两只脚那里走得动,铁柱叫二卒掖之而行。

  走到大堂,西庶长坐在上面呼道:“大夫请了,连夜不敢安逸于衙门,足见劳心竭力于王事。”廉洁勉强向前参见,半个字也回不出。只见陆续拘到犯人,按簿查点,不曾脱漏。抬来的货料珍贝,阶下堆满。

  天亮时候,庶长令邑宰估值,各赃俱准作紫贝算--原来中国用五金,浮山用的是贝,共有六种:青、紫、黑、白、黄,犹之金、银、铜、锡、铁,以纯青者为贵,紫者次之,黑者白黄者又次之。五色兼备者为最贵。所谓紫贝,犹中华之银耳--邑宰奉命,传各市侩照常估值,开册呈上。庶长看廉洁名下,十三万五千余贝;郎浒五十万七千余贝;秦仕等四人,各二十万七千余贝;包静九十万六千余贝;管税十二人,多者十 余万贝,少者五万余贝。其余查船、称秤、量船、算数各项人役,皆有万余贝,其总五百余万贝,小者不入数。又抄出官秤七十二杆,官丈七十九竿,官斛七十五张。庶长稽查定数,仅有秤二十四杆,丈二十四竿,斛二十四张。如何增出许多?令邑宰比量,较出秤丈斛各有三种:秤,一种比官秤大十斤,一 种比官秤小十斤;丈,一种比官丈大五寸,一种比官丈小五寸;斛,一种,比官斛大二升五合,一种比官斛小二升五合,西庶长道:“船户之言不谬。”问道:“前日锁的船家可曾放去?”邑宰查明禀道:“尚在。”西庶长道:“可速唤来。”邑宰带进,船户跪在阶下说道:“爷爷啊,实不干小的事,小的同客人说,那瘟客人不肯,他自去了,与小的无干。”西庶长道:“抬起头来。”船户仰望,喜道:“客人在这里了!”慌爬起身,欲奔向前。铁柱叱道:“庶长在上,如何不认得!”船户方知,退下叩头道:“庶长爷爷,累小的饿得好苦也。”铁柱呵叱,方才住口。

  庶长令彻余供给之,乃合道:“五千余贝的管税者带人。”邑宰牵进一个跪下,名唤门琛,视其人鹰眼勾鼻,斑脸撮唇,口角垂下,耳轮向前,年纪五十余岁。问道:“你充役几十年了?”回道:“方三十年。”庶长道:“尔还有贝,置在何处?从实供来。”回道:“俱被抄搜在此。”庶长命上夹棒,仍然无词。熬受逾时,三收三放,始供出借包静族弟包光家内地窖密藏。庶长命铁柱同邑宰带去查验,起出整整一百万贝,又起出一千零十万贝,系包静平素所蓄的。庶长大怒,将众犯尽用严刑,又供出寄置埋藏者五百三十余万。庶长命将郎浒、包静碎剐,门琛支解示众。其余俱拟大辟,分别远近处决。赏船户紫贝三十个,五百军士每人十个。其余尽行入册,共二千二百十 余万贝。将廉洁上了槛车。仍命铁柱领兵,交还樊勇。令蒋羹兼护关务,并让依时脚价,陆续将赃货装载送部。

  铁柱回来,乃同上船开行。到处,大夫邑宰俱备灯彩鼓乐迎送。所馈礼物,庶长看过,令之英登簿,尽行退回。各官恳求赏收,庶长道:“老夫船小行迟,不能多带,诸位实心,可代老夫挽船走数里。”大夫邑宰要加人丁,庶长道:“此俱贫民,今年大旱,安得饱餐,岂堪差使彼等用力?老夫心酸。”各官听了,俱自行拉挽船只。

  到了铜山地方,只见邑宰菜色鹄形,左手抱琴,右手提壶,并无灯彩鼓乐,单身在岸迎接。庶长命住船,邑宰报名道:“铜山邑宰独孤信天迎接老庶长。”庶长附之华耳边说了几句,之华登岸去了,再命信天上船,便令开行。信天参见毕,躬身禀道:“铜山土瘠民贫,本年大旱,屡次详报灾荒,未蒙批发。今幸福星照临,恳恩赏准,以苏百姓。”庶长道:“既无丝竹灯彩,又无筵席土仪,尔为邑宰,差务礼节都不知么?”信天禀道:“卑职心非不欲,奈岁凶荒,无从措办,特抱焦桐,请操鄙曲,以当灯彩鼓乐,薄鲁半杯,权为供奉席筵。”庶长道:“可。”信天斟上酒,乃接琴而鼓道:岁连凶,盖藏空;生计穷,诉苍穹。

  庶长接酒敬与古璋,又问信天道:“杯何少也?”信天舍琴道:“卑职不知庶长之嘉宾。”答毕,复鼓道:

    无路通老羸,沟壑壮西东。

  忽闻岸上骤然腾沸,视之,却系许多百姓持香奔号而来。庶长令住船,出舱问道:“尔等意欲何为?”百姓跪下禀道:“闻得庶长怪邑大夫不恭,锁带回京,众百姓具香奔叩,恳求代罪。”庶长道:“我带邑宰回都,与尔们何干?”众百姓道:“铜山向系饶邑,屡年来差傜赋役重迭奇扰,盗贼繁多,百姓不堪,十去八九。自去岁独孤大夫莅任,差傜俱无,仅完国赋,经年无讼,民户尽复。今闻因不取于百姓、无以供奉获咎,小民何忍!愿庶长还我父母,所欠缺礼数,求限赔缴。”庶长大笑,对古璋道:“可见独孤为政良矣?”乃命信天上岸,之华进舱。信天也要来换纤,庶长道:“不需。今日系老夫,若系他人,贵邑宰获罪多矣!”说毕开船。

  数日到都,将带来的挽纤各官,始行诫谕放还。留之英、之华于馆中居祝再上朝复命。水湖已经先到,岛主知之英、之华缘由,并召上殿。朝毕,岛主道:“二卿且屈为下大夫,特立功业,再升显职。”又问道:“古卿缘何不见?”之英、之华奏道:“未蒙恩召。”岛主道:“古先生勋劳盛矣,前代国家立不朽之绩,今又招得二卿,定西边之乱,爵禄不可屈大贤,请为客卿。”之英、之华方谢恩毕,遂到庶长府。古璋道:“我志在报仇,如何受爵于此?二位贤弟莫说我心事,只善代我辞焉可也。”之英、之华道:“如此,弟等也不受封了。”古璋道:“既已受矣,怎可复辞?”二人乃去复命,称古璋素甘淡泊,惮于烦扰,立志不仕。岛主哪里肯依,又命水湖捧弓旌聘延。古璋固辞。再命庶长来劝,古璋坚卧不起。庶长复道:“臣察古璋非逆命者,另有隐情,且缓图之。”岛主应允。

  西庶长乃将双阜关事并赃册奏上,岛主看毕大怒道:“如此狼藉,商贾何以为业,百姓何以为生!所罪允当。”庶长又奏道:“督管大夫廉洁,臣前未奏,谕便宜见机,现已锁槛到都,臣不敢擅专,请命定夺。”岛主道:“总理所司何事?胥役之罪,皆其罪也,大辟何疑!”只见上大夫余大忠、中大夫包赤心出班奏道:“廉洁实该万死,罪在不赦。恳主上鉴其愚鲁失察,全其首领。”岛主道:“如何为之愚鲁失察?”包赤心道:“据庶长所奏,廉洁赃十三万有零,包静乃致于有千万,廉洁若真贪婪,不应少于胥役百倍。”岛主道:“且监候着。”乃与庶长道:“卿可知其详?”庶长道:“臣曾访知,正羡尽归廉洁,罚羡皆出包静之手。包静历年久远,廉洁到任未及三 月,所以较少。”岛主道:“罪不容诛。”庶长又奏道:“月月河口下大夫樊勇勤于职事,教士严明,铜山邑宰独孤信天为国爱民,仁廉可嘉。”岛主降旨:樊勇升为中大夫,兼管双阜关政;信天升为下大夫,管理州政兼本邑事务。

  庶长又奏道:“计巨赃二千余万贝,皆系民之脂膏。东西两关,每岁额征一百万,令此赃既充公,请免两关二十年之征,以苏民力,既可以广君仁,又见国家不重货赂。”岛主沉吟。

  当下余大忠出班奏道:“西庶长所言,未为不是。原昔关征之设,起于国用缺乏,已百余载,民俱安之。命停而不征,固民所喜,他日复征,民岂无怨?臣愚窃谓:只宜选用贤良,严禁贪婪,民力即苏矣!”西庶长奏道:“去恶莫如尽,若仍然旧征课,安能免胥役生端索诈?既知重累闾阎,而犹设此,是不爱民也!”包赤心奏道:“二十年后,仍然复征,管关大夫不能独力,必须吏役,又安知其索诈与否?仍是选用贤良、严禁贪婪为是。”岛主点头道:“国家资用,惟赖砂税关钞。从前东西共有七关,因樊庶长奏:多关滞商病民,徒供游手肥饱,改并为二。

  连年砂税缺少颇多,今关钞再去,未免缓急无备。庶长既称独孤信天之贤,今调往鹗群关总理。再砂税事务,为寡人熟筹之。”庶长请示岛主道:“私砂泛溢,无法可遏,其另立良规,以杜枭途。”庶长道:“往时无稽,原难禁止,后立连井模规,白应断绝。奈又奉法不力,名存实去。但臣未亲莅其事,悬揣恐无实济,须与经历此任者酌之。”岛主道:“此包、庄、毕三卿所熟悉,易徐徐斟酌复奏。”四人领命退下,筹议三天,绝无良策。

  原来浮石东境,有冈名曰玉砂,又名砂碛,与西南砂碛冈不同,处万峰之中,周围三百六十余里,内产淡砂。说起事来,着实古怪,悟其道理,却也寻常。浮山处海之中,四面俱系咸水,凡各岛洲屿皆然。惟玉砂冈所产之砂偏淡,每水一石,用砂二钱入而扰之,咸气结澄于下,水始甜美可饮,如中华之矾。

  所以浮山各处莫不赖此。大凡物极则返,兹缘咸极,因而生谈,虽造化之精微,亦理气之奥妙。浮石除五谷竹木之外,少有所产,惟赖此砂,以雄外岛。其取砂之法,虽俱在于三百六十里之中,又各不同。有先将浮土拨开,用金筛压之,其气出地面即结成砂者;有将竹筛置于浮土之上,待其气升而始结成砂者;有将浮土搬尽见底,气自四旁出而漫结成砂者。取法虽不同,而功用则无异。前王因各岛皆有贵货异宝奇珍,本国罕产,用度每缺,因征砂税。制定竹篓收贮,每篓税紫贝一枚,岁约税三百余万。因民私货日多,乃使才干中大夫一员监之,中下大夫一员副之。因地广民多,二员不能兼尽,又使下中大夫四员、下下大夫十六员,分方统理。国用赖之以济。计浮金额税六十 万枚,双龙税二十四万枚,天印税十六万枚,各洲屿砂岛税一 百二十余万枚。后来官贪商病,私徒渐起,国用复缺。有良臣曾尔惠,另设规模,分方分乡分里分井。其法以九家为井,并有头;九井为里,里有长;九至为方,上士统之;九方为乡,下大夫督之。每井并力合作,起则同起,止则同止;其起于里长处报起,其止于里长处报止。里长乃计定数得若干。又恐里长徇私作弊,另设游巡查访,未报起而即取者、已报止而犹取者罚。初时设法严而奉法力,官清吏肃,私途杜绝。无如年久废弛,官墨吏污,费重私生,官篓滞而国用又缺矣。

  包赤心、庄无忌、毕竟发曾为玉砂冈大夫,在任只计暗征,并不知砂务,后来效尤渐渐加甚。岛主只道砂滞用缺,那知费重商艰,私途侵广?今使四人同议,三人既莫能为谋,西庶长又未熟谙,无法可施,只得回奏道:“百闻不如一见,臣请前往察看势局,再作良图。”岛主允奏。庶长回府,请古璋同行。古璋道:“同行不如各行,而后参议。”庶长道:“何也?”古璋道:“同行同见,二人只一人之功,分行各有所见,合而参之,事半功倍矣!”庶长道:“甚善,何时动身?”古璋道:“不如今日便行。”庶长乃命铁柱陪伴。

  他们扮作商客起程。第三天,望见远峰有如水浪鱼鳞,好像千叶莲华形状,料是玉砂冈。午后行到,问着一个老牙行住下。看那冈形,四面层层峦岫围绕,苍翠回环,顶上却是一坦平川。访问买砂法则规例,牙行伙计道:“客人可惜来迟了。”古璋道:“何也?”牙行道:“从前好做利钱大,而今西庶长要到此查考,谁不谨守法度?”古璋道:“三百六十余里,庶长一人,如何查考得到?”牙行道:“这个老儿没有商量,知道系他的家人,也都清洁,遇着犯法的,从不姑息容情。久惯业私砂者,虽有神通,亦无用处。”古璋道:“这般说,我们只好另寻营生。”牙行道:“何处有私砂利厚?”古璋道:“虽闻厚而来,但不知实有几分利息?请细指教。”牙行道:“吵本每斤合黄贝一枚,篓价及诸费用每斤也作黄贝一枚,正税每斤黄贝一 枚,水陆脚价外加每斤黄贝二、三、四、五枚不等。向来每篓成本仅黄贝数百枚千枚,自前任钟大夫作俑,每岁苛紫贝万枚;商贾恐其作践羁误,勉力供奉。嗣后晋大夫又倍之。因而上下各处无不苛矣,有增无减,较昔年成本约倍加矣?业私者,砂本每斤却要黄贝二枚。不拘定篓,随便桶箱囊橐,皆可装用,每五斤约甩黄贝一枚。地头费用路途闸关河坝规例,每斤黄贝二枚;水陆脚价每斤近者一二枚,远者三四枚,计每百斤近者黄贝四五百枚,远者黄贝六七百枚。较之官砂成本,犹不须半,远近任售,而且无关羁闸阻,苛求勒索,请教利厚不厚?”古璋道:“九人为井,起止记时,安得有私?”牙行道:“客人你呆了?利之所在,父母不能禁其子,惟法可以杜之。

  然须持法者洁,而守法者谨,亦可谓之法。而今惟知聚敛以媚权势,钻升谋久,能有几人尽其职事?尔虽奉公而无贿赂馈送,不但不保尔作能员,反吹毛求疵,移花接木,重则锻炼加罪,轻则降调革离,换心腹来,以便取贿。据尔说,还有不怕死不要货的么!”古璋道:“闻西庶长四路皆有人探听,如何此地狼藉酿害而反不知?”牙行道:“那巡游的人,闻有风声始能探听。今之贿赂,不用过付,瞒着一切,皆系按篓派敛自交,商贾又俱胆小畏累不敢声说,难道受贿的反自张扬?既无风声,从何探起!”古璋道:“贿赂闇昧是不能探听,私砂却非闇昧,如何也探不出?”牙行道:“客人怎问得详细,其中原故,便是久在冈内做官的也未必知,其余知得的又不能言,所以愈病愈痼,万难除荆”古璋道:“守法之人,则若之何?”牙行道:“就系有人,也无用处。”古璋道:“何也?”牙行道:“外国外岛及国中近远地方,皆有商贾认定运售;而贴近冈上地方,向无商人居住,人民不能使之咸食,所需淡砂,历来不禁,业私砂者,皆借此偷漏。夫既无商贾愿管,而又无善法以治之,此私砂隙窦之根由也。”古璋道:“其中有如许委曲,非蒙指教,安能得知。近时商人心性伎俩,尚未详悉,愿闻其略。”牙行道:“凡大商惟知蒙混专利,小商只爱趋附取巧。是所畏者,虽殚膏竭髓,尊之奉之,惟恐或后;所可欺者,尽减刻剥削,欺之凌之,犹未洽心,必枵腹代为效力,方无谤毁。然受亲信侵渔,为之傀儡,并不觉悟,实属昏庸。若顾惜大体、公谨守法者,绝无其人。”古璋道:“商业在兹,岂有不自顾惜,而反坏法?”牙行道:“商人若能顾大体,守藩篱,则费何由增,官何敢暴?皆缘各怀各私,惟骛目前之利,不计日后之害,只知一己之小益,不惜公众之大伤,所以日趋日惫,而己亦随之。”古璋道:“何至于此?”牙行道:“内中曲折,老容未悉。当事大夫贤愚不等,其受苞苴,与寄赖于商营私,而惟商命是从者,不必论矣。间有为国变民之当事,未谙底韫,而虚心询问,以为询一商则百商同,哪知商情虚假,大有悬殊者。”古璋道:“何所不同?”牙行道:“事虽相同,而时有不同,力有不同,则迥异矣,苟途当事之下询,而陈其大纲,剖其节目,则一利而无不利矣。

  孰不谓之维持公正哉!乃狡猾之商,狼狈朋结,当下询时,故作仰体为公之言,巧鼓如簧变乱之舌,计-于朋比利,而于大众同利者则不宣也,于朋比利多而大众亦利者,犹不快也。惟朋比得专其利,方肯为之言,而己所得之利复过于朋比,其心始足,其情始愿,乃称其颂善,而怂慂其行。当事大夫虽复访询,又皆其朋比;此外固不乏人,则皆畏惧其威势,而莫敢道其非。是以虽当事大夫有求治之心,而终不得治者,皆此辈之不顾惜大体,而蒙混专利所致也。”古璋道:“何谓只骛目前一己之小利?”牙行道:“如私砂之出路,实有二端,俱为私枭之源:其一系砂户偷卖,其一系商篓夹带。”古璋道:“闻装篓时俱照定数,至换船处,例要复秤,称出多斤,汇总计数,照篓纳贝,安能有私带出?”牙行道:“原定每篓一百八十二斤,今装篓时,皆二百三四十斤,沿途被船偷卖,至复秤处,仅有一百八十余斤、一百九十余斤不等,此所多之斤,虽照篓纳贝,而沿途每篓被船偷卖之四五 十斤,俱济枭贩,从何纳贝哉!是商篓之内,已有加二加三私砂矣!商人莫不知之,而不肯止也,由于相习成风;而其起始,皆由于希图多装省费,不知后来玉砂冈官长即以多装为索诈之端,而官费加重矣。费愈加重,装斤愈多,官贪愈狠。是以费日重,私日多,而商贫官富,课绌民困,砂法大坏矣。此皆由昔日骛目前小利,而遗害大众于无穷也!”古璋道:“胥吏若何?”牙行道:“其所营求,与商人等耳。商人趋利,胥吏谋食,皆不足怪。”古璋道:“闻胥吏多勤恳善作,弊有之乎?”牙行道:“有,然不能独为也。或承官意,或顺内情,或借因蒙混。如官廉情正,则伎俩无所施矣。”古璋道:“严治之若何?”牙行道:“非也,则视其情轻重,可原者诲之,而宥其初;重者乃惩之,再犯则不可恕矣。然亦必官廉洁,仁明无疵,始可以服其心。若官于俸外有取有受,则皆为赃;胥吏处于肘胁,必多知之。凡地方难免无犯法违律、未发之隐案,任其官明募干,未必能知,胥吏则多知者,如待之过苛,使不足养其妻孥,欲去而业在,中无可去处,必怀敢怒不敢言之恨,或其本身,或者骨肉亲戚,怨忿不甘,凡官之私受,以及隐案,而揭发之,播扬之,则官大受出尔反尔之累矣。”古璋道:“据足下治理砂务,当若之何?”牙行道:“廉勤虚心,广访参断。”古璋道:“待商人当若之何?”牙行道:“当如国家之待小岛,恤之而勿扰之,莫爱其货,莫信其言。”古璋道:“待胥吏当若之何?”牙行道:“当如严师之待弟子,违背规矩者,惩之勿贷,其乱寒疾苦,则所当体恤也。”古璋道:“待下属当若之何?”牙行道:“当如圉人之待群马,剔刷莫疏,水料莫减,勒辔莫松,鞭扑莫缓。”古璋道:“止于此乎?”牙行道:“水料莫减,使不受其馈送也;剔刷莫疏,系训诲勤切,使其细警也;勒辔莫松,御之严紧,使不致逾越过犯也;鞭扑莫缓,系犯法不宥,未犯者威畏惧遵奉也。”古璋道:“何以待之较胥吏尤加威厉?”牙行道:“下属同于牧令之迩民,与砂户最近,廉明则私砂少,贪鄙则砂多归私。为之上者,虽彼犹畏法,若逢节候及生辰喜庆,受其馈礼,彼则有恃而不恐矣。且所馈送礼物,俱载在簿籍。上司知其不法,自应参揭,彼则将簿籍呈焉,受过礼物之上司,惧莫能免。若知其私而不参揭,或加以诛求,或委以差事,被则借口有词,益无忌惮灾。砂法久坏,商人大困,此种近砂户官员,实为罪之魁也!”古璋道:“安能别其贤愚?”牙行道:“易耳。地方大小肥瘠各不相同,凡处于瘠与小之地方者,乃安分、不善馈送,与商人砂户相安者也。凡瘠小骤迁肥大者,馈送仰体,而善聚敛者也。凡移调俱在肥与大之地方者,最善钻营承顺,而饕餮无厌,商人砂户不堪者也。凡肥大忽迁瘠小者,不多馈送,谨守法度者也。似此按卷而稽,贤愚罔不周悉也。”古璋道:“句句明言,足下也非井市中人!”牙行道:“皆窃闻先辈之遗言耳。”古璋道:“如此,今且告别,待势定,定再来奉烦。”乃别牙行,周流察访十余天,各里俱到,官吏之愚、不肖,大小周知。乃于冈中见西庶长道:“不佞到此十余天,各事已知其略,然畏首畏尾,殊难措置。当年立法原善,无如玩法者多,虽极整顿,而转瞬又无用矣。在此无益,不如回去共议。”西庶长道:“也须周围巡视。”又回环审察三天,乃同回到都中。

  西庶长奏请降旨,令大小文武官员各陈意见,以备择彩;虽纷纷条陈,皆不尽善。岛主临朝,仰天嗟吁道:“朝中职官,三层九品,备员七百二十,竞无出类拔萃谋猷,可胜浩叹。”西庶长闻之,忧虑回府,请古璋商议,答道:“最善莫如减价敌私,官砂既贱,民不病贵,谁肯食私,枭无利息,自然停止。然必清厘钱粮,严刑贪墨,禁止浮费,价始能减。其余虽有治法,守之不力,久亦无用。而今暂济目前,无如用量出之法。然须彻底清查近冈无商管售州邑之户口共若干,每岁共需砂若干,又计冈内每岁所产砂共若干,本国外邦以及多处应用若干,选下士为游巡,稽查确实。凡砂户每月例办正数已足,然后方准售所溢余。计其溢余,编近冈贩卖之徒,令砂户以溢余卖给,使转售与近民。设票填清买名产户,售地不得逾越境界。凡卖砂细民,只许用囊橐负载,编成字号保伍,不许肩挑。

  另设下大夫二员,统下士十人、骑兵八百,分散巡察冈边及贴冈近邑,不合法者,皆为私砂,而并罪其同井。如此买既有人,卖亦有地;游巡察于中,精骑邀于外,乌得而有私哉!”庶长大喜,上朝奏明。岛主甚悦,令立刻颁行,乃下座道:“古卿真系大才,既不肯见,寡人当亲往。”立刻起驾。

  庶长先令之英、之华通知古璋,自随驾行。之英、之华进府,到书房中,不见古璋,问童子道:“古老爷何在?”答道:“未知所往。”之英、之华使童仆分头追寻,报驾已到,慌排香案。西庶长不见古璋,问之英、之华,二人道:“连童子亦莫识去处,已找人追寻矣。”岛主道:“古先生何拒寡人之深也?”西庶长命问门官:“古老爷何往?”回道:“并未见古老爷出门。”西庶长进书房后轩,只见古璋隐几而睡。庶长假咳,古璋醒起,出位迎来。庶长拖着手道:“让老夫好寻也?”方到书房,岛主亦至,庶长道:“可速接驾。”古璋始知,连忙匐伏。岛主趋前扶起道:“古先生何作此礼?寡人屡次相请,今幸得睹仙颜。”古璋奏道:“遐境流离,不敢当岛主恩召,抗命之罪,实无所辞。”岛主道:“前建储运之奇功,今创杜私之伟绩,寡人方将举国以从,先生勿弃。”古璋道:“臣非不仕,窃有私衷,待事了结,则将犬马余年,以备鞭策。”岛主道:“前已闻王、李二卿言,待先生要去时,寡人决不强留,如有所需,悉听彩龋面今朝臣职分,未使污辱先生,谨以客卿相屈。将五周、紫背二岛为食邑,将张驸马门府为客卿府。”古璋仍未肯应。西庶长道:“去留不阻,恩极渥矣,足下犹疑乎!”古璋始行谢恩。

  岛主大喜回驾,携手同上龙辂,客卿再三坚辞,岛主握手不放。西庶长道:“璋侍立可也。”客卿乃升车,侍立于旁。满城百姓争看,挤挨不开。有的道:“前时运粮亏他,因运粮而加爵。”有的道:“前时平服西崖岛亏他,因平边而加爵。”有的道:“前时系个乞儿,今乃同路人,原是料不定的。”纷纷议论。驾到朝门,客卿欲下骖乘,岛主执着手道:“不需,不需。”直到殿前,下辂谢恩。

  西庶长奏道:“臣在玉砂冈看得私砂泛溢,商贾裹足,皆由于官,若不处治整理,将来效尤沿习,所害非浅。其原起于钟谨,继于晋庭,而今贪之最烈者,曰匡诗,曰凌亭,曰颜兆,曰后佩,曰心民,曰水龙,曰易种,请命拿究。”岛主道:“来天行之。兹者风云盛会,愿与诸卿共醉。”西庶长难再开口。

  饮完三爵,岛主道:“庶长量雅,再饮三爵。”西庶长辞道:“臣历来痰病不时复发,太医切戒勿饮,今已领三爵,于礼于命俱应止矣。”客卿亦谢恩退朝。岛主命天驷部带御马两匹,送二卿归第。西庶长道:“臣病后不能乘骑。”乃先行步出。

  客卿逊辞,岛主不允。天驷部已经带到,客卿看去,虽似马形,却又迥别,口扁有须,膀腿旁边俱有翅翼,宝鞍锦辔,玉勒珍鞭。部长请上骑,客卿只系步走出午门外,即交带回。

  部长不敢,客卿道:“此皆君所常御,臣子焉得用之。”部长道:“主上酬功示宠,坐亦无伤。”客卿道:“君隆恩礼,臣守职分,如何敢违?”部长仍然请骑,客卿乃扶蹬而归。

  不说天驷部复命,再说西、古二人退后,余、包等待宴尽欢。岛主道:“庶长诸事皆好,惟有拘执可嫌。”余太忠道:“圣论极是,庶长凡先有所闻,无论虚实,后言再不能入,却是美玉也无用。”包赤心道:“闻得庶长家人在玉砂冈问士大夫借贷,不知真假?”余大忠道:“问什么人?”包赤心道:“闻是问从简、稽穆、水亢、水朱。”余大忠道:“借贷若干?”包赤心道:“四人借与未借并若干却不知得。”余大忠道:“是了。庶长极廉,家人贫苦,想必先问颜兆等借贷未曾依允,再问从简等借。有的则向庶长称贤道洁,无的则说贪婪,言酷虐。

  庶长寄耳目于群小,受其欺蒙,哪里知得?明日参额兆等,再看保举何人?若系保举从简等,这话就系真了。”岛主问道:“石林谷、云平岭守将缺人,二卿意内有何能人?”余大忠道:“臣弟。”包赤心慌蹑大忠足道:“二处俱属紧要,李之英、王之华才干可用。”余大忠道:“恐初任不谙。”包赤心道:“他自外国到来,尚能屡败我师,今与以地方镇守,有何不谙?臣愚妄,拟将猿啼峻守将金城调任云平岭,李之英补猿啼峡,王之华补石林谷,无不相宜。”岛主应允。

  宴罢,二人退回,余大忠埋怨道:“我的兄弟,君之令郎,正好补此两缺,便系我等三穴,尔如何却荐王、李?”包赤心道:“颜兆等四人保全,从简等四人阻住,你只该小谢,我今荐二人,将令弟按下,尔要大谢我哩!”余大忠道:“颜兆等亦系尔门下,从简等亦系尔之所恶,我应谢尔哩,尔也应谢我。方才将我兄弟打下,还要大谢尔,这是何理?”包赤心道:“石林谷、猿啼峡,乃南北各岛要路。即罗前日书到,照会约结双龙天印,意在连衡。今将私砂禁止,枭徒切齿,散入各岛,为之向导,引兵侵袭必深。大夫令弟,我家儿子,有何本事,岂非枉送他们性命,误尔我名色?今荐二人,一者将西山朝中羽翼剪开,二者立功系我们荐的,获咎自有国法,其妙如何?”余大忠悟道:“我说尔做事再不得差,今日何以突然背谏,系我未见到之处。诘朝朝中会罢。”不说二人各别,且说西庶长次日天亮上朝,参奏凌亭等贪婪玩法,害国殃商,请即拿究。岛主道:“既去此数人,当选贤者补授。”西庶长奏道:“臣已访实,现有四人可胜此任。”岛主道:“哪四人?”西庶长道:“上士之内,从简、稽穆。”岛主不待说完,即接口道:“还有两个,可系水亢、水朱?”西庶长道:“正是二人。”岛主道:“八人之贤不肖,庶长闻乎见乎?”西庶长道:“闻之已久,未敢遽奏。自奉命到玉砂冈,凌亭等专事逢迎买誉,问其下属贤愚而记之。及至各乡,所誉者,皆商贾咨嗟,胥吏丰肥;所毁者,竟无怨叹之声,民少鹄菜之状。贤愚互易,变乱是非,此不肖之尤者也。”岛主道:“寡人已暗使访矣,待其回来,再行定夺。今石林谷守将山云已故,云平岭守将谢泾病笃,寡人欲用李之英为猿啼峡守将,调金城补云平岭;用王之华守石林谷,移治于乌枫岭。庶长以为何如?”西庶长道:“恐年轻不谙。”岛主道:“二人颇能,如何不诸?”西庶长道:“前者用兵,乃临时决断,今带临民,未知其学。”岛主道:“既能决胜,岂不能坐治?庶长过虑矣!”西庶长又奏道:“廉洁到都,今已多时,请正国法。”岛主道:“诸人皆已正法,廉洁且严监缓议。”西庶长匐伏奏道:“廉洁为罪之魁,若予宽纵,何以警戒后来?主上前已依议正法,而今更改,是疑臣也。凌亭等贪婪坏法,典刑所不赦。主上非已俞允,兹又搁住,是有谗鄙蛊惑圣聪。臣言既未蒙信行,何敢窃位!愿乞骸骨归田里。”奏罢不起。岛主出位挽扶道:“卿何偏执至此?颜兆等四人尽行革办,从简等四人皆予补用,廉洁赐鸠,宣布中外如何?”西庶长奏道:“蒙天恩俯准,国家幸甚。但臣以去位要君,虽蒙曲允,实不能安,恳降居闲职,以为炯戒。”岛主道:“寡人方与庶长图治,奈何又离远去,国家大事与谁筹之?”西庶长奏道:“上大夫顾复忠实可用,才干远过于臣,愿主上任之勿疑。今独锁渡缺员,臣请任之。”岛主道:“不可。卿素爱云平岭奇拔,可暂于彼驻扎养息。自云平岭外东西七百里,南北七千里,卿俱约束之。”西庶长谢恩而出。

  当下上大夫顾复出班奏道:“西庶长长于治理,臣万不及,若以代其职事,乃舍麒麟而骖败牛也!愿主上无准其奏。”岛主道:“寡人素知卿,卿毋多辞。”又有中大夫史鉴、国长安齐奏道:“西山有不朽之功,心如铁石,遇要能断,利害莫移,正宜处于庙堂,如何出之边野?顾复虽才行兼优而明决,安能及西山?愿途召止。”岛主道:“西庶长自在相至今,甚为瘘瘠,皆由国事所使,若固留之,翻促其生。今名虽外出,实系使之调摄。寡人访其疾愈,白行召回,二卿勿虑。此日有疑难大事,则发议询之。”只见中大夫刘通奏道:“今岁春赋,各州邑皆齐,惟有四 隅四镇所辖地方,丝毫未经解到,请令庶长大夫议之。”岛主愁眉道:“这四个人肺腑真不可解。”顾复道:“优容已久,犹不知悛改,理应拿治。然此刻猛将无牛市之能,狡谲少苟刚之匹,钱粮富饶莫若杨昆,号令严明谁如龙逊?先须定有章成,自立于不败,再作良图。此时且选将练兵,置之度外,若谋之不臧,彼等交结外国,合力约期,分头长驱,四关之内,虽有可守,其外城邑,俱非国家有也!”岛主点头,又问客卿道:“先生以为何如?”客卿奏道:“臣犹未知其详。”岛主道:“国中四隅有四镇,原因其地势内宽外溢,当于孔道,乃立为关,使下大夫镇守,已历有年。现在东南通明关镇将龙逊,西南百炼关镇将杨昆,东北仙搓关,又名滋荣关,镇将牛市,西北淦中关镇将苟刚,恃其险饶,相传久者已有三世,往年仍将钱粮解回,自去岁称荒,及今年,俱未解纳。寡人心中实难忍耐,顾卿议用兵,又恐其合而齐发,更引外寇为患,亦系老成之见。先生其为筹划?”客卿道:“臣于国事,实未详悉。然兵凶战危,亦难轻动,况四镇谁不解钱粮,犹未有叛逆形迹,若忽以兵加之,是激其反也!”岛主道:“叛逆虽然未形,而不解钱粮,是叛逆之端也。兵固难于轻动,然疽岂可长养?此事二卿意见大略相同,其为寡人熟谋之。”不说同时领命退朝,再说余大忠、包赤心见西庶长到云平岭日期的本章到来,余大忠道:“眼中钉拔去矣!”包赤心道:“何尝拔去?”余大忠道:“西老儿不去了么?”包赤心道:“现在云平岭,浮金使人往来必由之地,若盘诘出底里,不便更大。”余大忠道:“有廉妃于中保护,大事无碍。”包赤心道:“主上他事可以含容,这私通外国的事,岂能宽恕?”余大忠道:“所言极是,愿速代划良策。”包赤心道:“此刻却容易。现在百结关大夫缺出,意中可有腹心奏明调补,拦在云平岭之前。大夫可修函交伊,嘱诫浮金,有馈送人来,凡对象文书,尽行留下,将此函着原人带去,庶几无失。”余大忠道:“有门生前天送礼拜见,并青贝百枚,托我转致。”包赤心道:“可是独孤信天调回管鳄群关的卫国?”余大忠道:“正是。”包赤心道不暇接:“他向来目中哪里有人?若不是看大夫面上,久已叫他回去。今来的礼,定有所求,可将数年缺少的补全,再来见我。”余大忠道:“他无别事,久谋复管关务,或管玉砂冈。往日事看我面上,叫他再加百枚青贝,不必提罢。”包赤心道:“今且使暂守百结关,他有我们二人,还怕无好缺么?但系一件,鳄群关此刻不能允,玉砂冈犹属可图。”余大忠道:“这个自然,而今砂缺胜于关缺,既由鳄群撤回,有西老儿倔强,如何图得!且便酌相商。”包赤心道:“西老儿所恶,玉砂冈亦难急图。”二人入席,只见家人奔来报道:“二老爷同包少爷北山观猎,遇虎追狼,二老爷惊死,包少爷被狼冲坠山冈而毙。”包赤心放声恸哭。余大忠劝道:“生死有命,着人去收殓,不必哭罢。”包赤心收泪道:“若前日非西老儿所阻,余至忠守修翎郡,包万象住汇源城,断无此惨!”余大忠猛然道:“有了除西老儿的计了!”包赤心道:“莫非如此如此么?”大忠摇头。正是:欲除朝内贤良相,须使心中深险谋。

  不知是何奸佞计,西庶长果否陷死亡。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救浇漓立议修文德 整散漫挥毫着武谋

却说包赤心闻余大忠说有除西庶长的计策,欣然问道:“莫非使之为武元衡么?”大忠道:“他系文武全才,年虽老,刺客谁能近得!”包赤心道:“然则是谋盗兵符,用符生故事么?”余大忠道:“更不妙,廉妃岂肯为此?且主上英明,素重这老儿,若系朋谋害杀,究问起来,我们何样过?”赤心道:“此外则不知有何妙策?”大忠道:“今太医施博济系我提拔他的,如西老儿病发,只使谏官石可信奏言云平岭少有良医,庶长无人诊视,请着太医往云平岭朝夕调治,庶几速痊,得以早早回 来办理朝务。主上自然依允。我再叮嘱他暗使寒凉丸散,将痰结实闭塞,哪怕老西不死!”包赤心起身道:“杀之无迹,这个主意极好。”说毕别去。

  不觉又逾两月,探得西庶长痰症大发,余大忠立刻使家人密请石可信到来,叮嘱如此如此。石可信连连打恭道:“敢不竭力仰体恩师?明日定有佳音。”余大忠道:“此事成功,贤契之劳非浅。”可信称谢而退。

  次日大忠命家人请施博济来,照会这般这般。博济道:“门生有锢锁丸,服下胸宽膈畅,七日之后,渐渐闭锢,无药可开。”余大忠喜道:“此法更妙,初到勿用,待回来时再与他服,连过都推得干净。”二人正喜欢不了,只见石可信来到,笑吟吟地道:“恭喜。”大忠道:“看贤契的音容,知已妥当。”向博济道:“施大夫作速回家,恐主上见召。”可信道:“却非施大夫。”余大忠惊道:“如何不用?”石可信道:“门生原请着施大夫前往,主上已允,不息顾庶长奏道:『所言极是,但不应用正太医,只须院副安萍前往诊治。』主上点头,召安大夫择期起程矣。”余大忠道:“好事又变卦了。”施博济道:“这场功劳,可惜被他夺去。”大忠道:“这安萍最可恶,素恃技艺,从不到我门上走走,岂能托他心腹?”石可信道:“安萍自幼便好骄傲。”余大忠道:“贤契可代筹划良谋,必须笼络入彀方好。”石可信抓头呷嘴,想道:“有了,今日是安萍父亲安逸生辰,恩师可备厚礼,趁他此刻在朝送去。安氏素贫,未有珍贵之物,定系权存,既然收下,安萍回家再退还也就迟了。到来谢时,婉婉嘱托,自不能推辞。另着心腹监往同行,看其行止,庶无更变,而功可收。”余大忠称善,命取紫贝五百枚、明珠百颗,盛作两盒。石可信道:“可将明珠减去数颗,紫贝另易好食物更妙。”余大忠道:“有理。”乃除下明珠二十一颗,将紫贝另易梨枣二十枚。

  这梨枣产于太极洋双珠岛内,初时朱红,后则雪白,长如梨大而止,因核是枣而形似梨,故名梨枣,味极鲜谈,为果中上品。当日余大忠指问石可信道:“这样如何?”可信道:“非恩师府上,焉得有此佳品?只是便宜他家了。门生也要尝尝。”乃取下一枚。余大忠笑道后便自到安萍家来拜贺,次命将礼送入。自己先归,家人旋复道:“安爷朝上未回,盒俱存下。”余大忠喜对石可信道:“恐是上钩也。他学问是真的,有病请看看,亦不能辞了。”搁住二人欢悦,再说安萍生来有癖,最爱山水,不图仕进,四方岛屿游历大半。嗣因母病,始潜究医理,昼夜精研。

  三中母病痊愈,为父母俱老,不复出游,天天俱在城外荒村周流访病诊视。偶然遇见庶长樊嗣昌扫墓回来,安萍望见,谒道:“庶长将病,愿假八十一天调养,方可消除,否则不救。”樊庶长道:“老夫先将军当秦暴虐,上苍以吕易嬴之时,吕政残杀更甚,先将军赤心保秦,奋不顾身,助荆轲以首,所有遗孤,若非始祖卢生藏匿带来,宗祧安能至今?嗣后世世屡受殊恩。老夫岂不知疲惫,但荐引正士,犹未同升,而诌佞小人,连茹并进,忧患方深,虽主上准假,心亦不安。请教除此可有他途调摄?”安萍辞“无”而别。过了十天,果然樊庶长不能起牀,差人屡请。安萍回道:“往时见其颜色,心血已枯,惟精气犹存,须静养精以生气,养气以生血,今精气并竭,岂能复治?”第三天樊庶长便死了。因此名重都城。岛主召人院中,欲加太医职衔。因施博济素附余大忠,升为太医,只以安萍为副。今闻使往云平岭调治西庶长,欣然奉命。岛主又使有病妃嫔遍为诊视,方令出宫。

  安萍到家,将往云平岭事禀明父母。安逸道:“西庶长国之贤臣,正宜前往诊视。今各家所送东西汝须记清,勿忘拜谢。”安萍将簿细看,内有余大忠的名字,细查礼单,乃系梨枣二十枚,光珠八十颗,惊道:“平素最与显要少交,余大忠并未通过闻问,如何收他的?须速查点送还。窥其深心,必系为西庶长。”安逸道:“怎么为西庶长?”安萍道:“西、余向来冰炭,石可信、施博济皆系鄙夫,依托大忠。今日石可信保荐施博济前往治调西庶长,儿心甚疑。石可信非忧国之人,施博济无缓扁之学。主上已允,后是顾庶长奏换儿去。今突亲身恭贺,又送重礼,足见石可信之奏皆其所使。”安逸道:“我误也!让孙儿将梨枣来,问系何名色,告他唤做梨枣,非寻常果品可比,孙儿丢下,又送几枚来,我用了一枚,觉得胸膈宽舒,犹有在此。”安萍命仆妇取来凑齐,计缺五枚,光珠少了七颗。安萍道:“梨枣或吃下去,珠子难道也吃了么?”令合家搜,查出六颗,余者竟找不出。梨枣照单也少一枚。安萍道:“儿且去谢他,看有何话说,另作道理。”安逸吩咐道:“总须含忍,不可躁露。”安萍受教,往余大忠家来。门上官儿道:“请进。”只见余大忠满面春风迎下道:“今早方知考先生令诞,欲备微礼祝贺,急切未能,谨具俗物二事,蒙不掷还,足见目中有弟。”安萍谢道:“夙昔未效微劳,今承厚贶,既不敢却,受实增赧。”余大忠道:“接交正长,微物何足挂齿?”引入后轩,彼此说些敬慕的话。摆上酒来,安萍坚辞。余大忠哪里肯放?只得入席。

  饮到中间,安萍挑道:“萍奉命往云平岭,闻西庶长性情古怪,顾公将此好差下照,不知大夫可能代谋,另易他人?”余大忠道:“不必另易。西老儿平素轻贤傲士,最与大忠不睦,常欲甘心于彼,太副此去,如能代为舒怨除患,富贵共之。”安萍道:“萍力难操刀,有负所委。”大忠呵呵笑道:“医生杀人要刀何用!只须将寒热虚实互相颠倒,比刀还快哩!”安萍道:“这个不妙,若让君臣使佐评论起来,即难逃谋害之罪了!”大忠道:“太副果然迂直,而今有几个说真方、卖真药的?”安萍道:“愿大夫指教。”余大忠道:“今访有锢锁丸,凡是痰症服之,初时舒畅,七日之后,渐渐结紧,仙方难救。今命门颖藏在身边,只作太副家人随往云平岭。可先代其宽胸利膈,将辞别时,再用此丸。使之服下,即速回都,彼病发作,亦莫能怪到太副身上。”安萍笑道:“这个落得效劳,既不污萍之名,又可仰报厚贶。”余大忠大喜。安萍告别,大忠送出,并问行期。安萍道:“后日可以动身。”余大忠道:“诸事心照。”二人作别。

  安萍回到家中,细细说与父亲听。安逸埋怨道:“医事如何行得,不该应承。”安萍道:“并非真受其嘱,此刻画之何难,但恐另换他人,庶长必为所害。儿想下大夫骆焘系西公之堂甥婿,秉性谦退而有肝胆,与儿交好,此时且缓通知,待动身之后,大忠等自不提防窥探,父亲可请他来,密将情由说明,嘱暗修书,交庶长府中老诚游巡星夜送去,或交顾庶长使人前往。西公接知,自然不吃丸药也。”安逸道:“也只得如此。”正在家中料理,只见家人说道:“有余府门子储位在外伺候。”安萍出厅,储位向前叩头禀道:“小的上人命余过来服侍。”安萍道:“劳尔,成功自然有赏。可将己事办办,后日来同起身。”储位道:“小的行李都担来了,并无做事。家爷吩咐,只在这里,毋许走动。”安萍道:“更好,就在门房内住罢。”储位答应。

  第三天起身,路上逢山玩山,逢景玩景,五天方到云平岭。先使通报,遂进帅府,西庶长迎入。安萍欲行参谒,西庶长扶住道:“山在此与边帅职分相同,太副乃系天使,岂可过谦?”安萍道:“萍父亲忝庶长教,既系晚辈,更当如此。”西庶长辞却再三,方受半礼。坐定,西庶长道:“蒙主上鸿恩,劳大夫远涉,但贱恙痊愈,可以勿药。”安萍道:“奉命而来,自应诊视调理。”西庶长道:“平素最不喜药,尤怕吞丸散。太副美意,请诊诊脉罢。”安萍道:“病虽暂愈,而根未除,犹须调治,免得时发。”西庶长道:“如此,请妙剂。”安萍立下方子,储位接去。西庶长道:“且住,老夫性最爱洁,凡药非亲手炮制者不服,可将方子来。”储位站着,安萍道:“囊内各色,俱系拣选地道,接法炮制,极其精洁的。”庶长叫家人于储位手中将药方取回,送往衙内,再问道:“太副还系即动身回都,抑或憩摘数日。”安萍道:“既奉命而来,自应俟候痊愈。”庶长道:“但此地系军机处所,恐防泄漏波累,请往玉笋峰书院住罢。老夫不克奉陪,得罪容后负荆。”乃命铁柱偕往。

  安萍出得仪门,储位禀道:“奉命理当时刻在此。”铁柱道:“你可晓得重法从事么?”储位骇得不敢出声。随到玉笋峰,看那石色皎莹,约高五百余丈,屹立岭间,宛如玉柱。因其四面俱有曲径斜阶,俨如笋箨,是以呼为玉笋峰。上有三清观,左旁丹房宽敞,西庶长改为观海书院。安萍等陟到门前,只见北边罗列数十军士替换。望那石壁,原来玉笋东北边,有三丈宽阔一块晶光如镜,照见海洋,愈远愈清,艘船行动,望之如在目前,因此名为缩地镜。安萍也向前观看,军士抽刀在手,躬身禀道:“将军有令,毋许闲人窥望。”安萍乃止。

  铁柱将他们送入院中,即在外坐着,里面另有军土承应,需用对象俱全。安萍问道:“那镜子看得多少里数?”答道:“东北各岛面,西南无遮挡处,皆历历在目。”安萍道:“真稀世之奇观也。”暗问储位道:“尔可有什么妙计?”储位道:“西庶长斩钉截铁,这黑脸鸟好系强盗形像,如此严肃齐心,有计也无使处,倒不如早些回去,免得犯了军令,送掉性命。”安萍道:“所见甚高,但早回去,劳而无功,未免惭愧。”储位道:“包大夫诡计极多,叫家爷与他商议,另用计罢了。”安萍道:“是极。”到第三天,安萍请铁柱进院道:“烦将军转达,庶长病症既愈,无庸不佞居此,意欲回都复命。”铁往道:“待在下使军士通知中军转禀容复。”铁柱出去,储位道:“好严格也!都中那个衙门不曾见来?”安萍道:“内文外武,此地为东边都总会,岭外各处大小城邑营塞,俱受节制,所以威严特甚。”少刻,铁柱进来道:“相爷此刻无事,请太副相会,军士肩与请上。”储位正欲随行,铁柱怒道:“你这瘟鸟,难道也要同庶长说话不成!若非随太副的,叫尔看剑!”叱令锁起来,待回院再放。

  却说安萍进到帅府,庶长迎谢道:“深荷福庇,种种得罪,前服妙剂,痰始顺利,此后当用何药,并祈指示。”安萍道:“已妄拟有汤头,必须静养,方获奏成。”庶长道:“何也?”安萍道:“痰因火结,水因火固,必须静养以生水,水生气,气生血,血盈气壮,痰于何所藏避哉!”庶长道:“妙论希闻。

  但朝中近事,太副所知,余、包结党于朝,惑乱廉妃于内,幸主上仁明有素。今闻浮金新得一将,武有项籍之力,媒有先轸之能,朝野无出其右。老夫想田氏既任烛隐,拣拨贤才,运筹治理,今复得此人,我国岂能安枕!又谍得双龙、天印二岛勤于拣拔丁壮,未必不生事端。老夫所以请外补者,绸缪预备耳。近时探巡接踵访来,知道浮金朝夕训练,早晚自必兴戎。

  太副回国,可与顾庶长言之,嘱其勿得疏忽。”安萍道:“领命。就此告辞。”西庶长道:“不便久留,恐都中病民悬望,备有微物,聊表寸心。”安萍视之,乃是二端冰蚕茧。安萍道:“无须此物,请易自贝百枚,紫贝十枚,劳役送到寓内。”庶长解意,命另易来。

  安萍作别,回到书院,储位见着大哭,问知缘故慰道:“且忍耐他。”只见军士捧盘呈上白贝紫贝道:“庶长爷爷传命,殊劳太副远涉,具上微仪,勿怪轻菲。”安萍道:“蒙庶长厚爱,图报有日,恕不告别了。”将礼收下。军士开放储位。安萍命发行李,将紫贝给与了储位道:“原不收他的,这老儿太吝,尔也带回去罢。”储位都入橐,上车起程。晓行夜宿,三天已到都中。复过命,便到余府。大忠道:“听储位禀过,西老儿颇不在道理,太副也是天使,如何这等怠慢!”安萍道:“此刻放过,后会有期。”大忠道:“再作道理。只是虚劳太副,统容后谢。”安萍谦逊别回,家人禀道:“顾庶长夫人病急,请过两次。”安萍想道:“我正打点晚上去,他倒来请,好凑巧的事。”便将一切禀过父亲,即到顾府来。顾庶长出迎,陪视过病,邀入书斋,问道:“庶长痰症如何?”安萍道:“未曾到时,先已愈矣。”顾庶长道:“可有话与老夫说么?”安萍目视左右道:“无话。”顾庶长使人退下。安萍道:“西庶长时以余、包朋结为忧,又探得浮金新获英雄,天英双龙勤于训练,瞩庶长预为绸缪,毋致临渴掘井。”顾庶长道:“西庶长过矣。烛隐虽系贤豪,西山亦称俊杰。新进之人,姓紫名督,与钟、罗之心腹羽党威敌侯柏彪有隙,柏彪虽窜,罗、钟在朝,附郎子为好,纵有鸿才,岂能大展!况我国亦得古璋,堪以抵敌。至于双龙,天印,虽地险兵强,君凶臣暴,然恃骑与船,而攻隘夺阻,亦非所长,是天英双龙与浮金殊不足忧。所可忧者,乃国内耳!武士以怠惰为清雅,文人以经济为腐迂,正论谠言,众共讥讪,是以才能缄默,驽钝尊荣,虽无浮金,亦将自惫。老夫所忧,不在彼而在此,又不只于此耳。且请客卿商酌良规。”命家人请古老爷。安萍想道:“好两个贤庶长,所忧确切,何虑敌强!且看古璋意见学问。”片刻报道,迎入各见礼毕,问安萍名姓,顾庶长答道:“安太副,字伯随,名萍者也。”客卿道:“夙钦台号,今幸获瞻。从云平岭来,鞍马劳顿,不卜西公之恙痊否?”安萍道:“庶长有命,申侯客卿,惟因国事忧虑,恙虽小愈,难免复发,发则愈甚矣!”客卿道:“国事何能去怀,但不知有何重务,而如此深忧?”顾庶长道:“朝有佞臣,边多强敌,文官废弃实学而习虚浮,武弁疏忽谋略而贪佚乐,难道古公未知么?”客卿惊道:“何至如此?璋虽滥竿卿位,实以客自居,每见济济,故未赞词。”顾庶长道:“虽然济济,却不多才。西庶长之忧,惟古公可解。”客卿道:“相公有所指教,璋岂敢辞?”顾庶长道:“而今须使文德端淳,武备整暇,然后筹议其它。”客卿道:“二事虽难,然其失在上不在下,上果能振其纲,下岂不承其流?闻文士轻经史而重诗书,馆阁以吟咏为高,艺林以丹青为雅;吟咏则趋向清谈,丹青则流入纤巧,均与治道相背弛,无济于国用。较一切荒工废农之务,为不觉其祸最烈,尤须先禁之。嗣后取士,必以经义穷其韫,以博洽办其学,以事理老其能,而月露风云、抛掠短浅之士,始无所安措。似此则非穷经才干之士不得进,凡诡诞巧佞之徒概黜退矣,何愁文德不端淳乎!其武备整暇,非坐谈片刻所能定。璋当因刻下时势,而着其略,呈阅请正。”庶长、安萍道:“客卿高明,自然切中时弊,当铭之彝鼎,以昭百世。”二人别去。

  次日顾庶长上朝,将“文风浅薄,皆由竞骛爵禄、不究道义渊源所致。”并客卿立议“请禁诗画之习气,另易求士之良方”,一并奏上。岛主道:“卿意欲如何?”顾庶长奏道:“士必有贤良之素,博学之实,然后以疑事观其识,以剧事观其学,以急事观其断,始进而升于朝。”岛主准奏,颁行中外。

  顾庶长回府,门役禀道:“安太副到来已久。”顾庶长径进书房,闻有吟哦之声,走到面前,安萍方知。顾庶长笑道:“系什么医经,太副如此赏鉴?”安萍道:“岂但医经,正系医国的妙剂。萍今晨往候古公,蒙将所定之《武略》见示,捧诵再三,不忍释手,特将草稿携与庶长推敲。”顾庶长欣然接过,看签标题“朝谟武略”四字,内有五纲四十目,其略曰:

    至德如唐虞,且有欢兜三苗之用武;而况边疆接壤,等于秦楚吴越者乎!此尼山垂训,足兵之所以不容缓也。

    乃窃位之徒,惟知沿习偷安,而谓兵法为鄙事,坐使邻国昌炽,君殆身危,不亦卑贱之甚耶!此治国之道,不可不急究也。其道维何?惟立于不败之地,先为不可胜而已。

    凡大纲有五,首曰修内,次曰理外,三曰出征,四曰临敌,五曰还军。其目又各有八。

    修内:

    一日任贤。一人之智力有限,天下之事务无穷,非择贤而任之,身虽极惫,心虽极瘁,漏误益多。任贤者,非徒云任之而已,必信之专,而毋掣其肘;责其大而不苛其细,收其成而不求其速。且贤士之进退,不独敌人之所窥,而动止实关国祚之存亡。一贤任,则诸正士进,而不肖者远矣。移风易俗,服敌安民,孰有过于此者哉!

    二曰重农。重农之道在于黜技巧之民,绝娱玩之物,使天下非耕不得食,非织不得衣,则游食之民,无益之工,莫不尽归农桑。西山东海之旷土,莫不辟垦。则人人皆有恒产桓心,虽遇水旱饥谨,不为大害;即奸豪窃据,煽惑居民,必无舍生产之乐而蹈万死之途以应之者。安民弭乱之道,莫不由此。

    三曰慎刑。慎刑者,非省刑之谓,毋失出入之谓也。失出,则奸滑漏网;失入,则良善遭殃。均为不慎矣。必须明审适中,使受者无怨,闻者无议,始为得之。若一动重桎梏,轻罪重刑,使不幸而犯微过者,畏刑甚于畏法,以致初而逃匿,继而拒捕,大而啸聚负偶,费粮劳兵,滋酿大患,可不慎乎!

    四曰薄赋。穷奢极欲,虽尽天下之财犹不足。抑私养民,稍捐耳目之好而有余。百姓足,君孰与不足?富在百姓,虽有凶荒,不烦赈济,可免流离结聚,所省极多。若厚敛者,民出其十,而上所得不过二三,然民积蓄御荒之具,已告竭矣。饥谨之年,虽加恩发赈,君出其十,而民所获惟二三,与其进出皆虚,曷若藏予百姓之外府!薄赋养民,诫保国消乱之正道也。

    五曰敦礼。礼者,人君之所以维国,上下之所以为家,士庶之所以分别者也。其欺君于国者,皆由不明礼义。故素有桎,使民浃于肌肤,论于梏者,致敬礼义而平为常,然后举而投于危亡之地。吾知其必以复招归,而不退避矣。

    六曰养士。天之生才有限,必育之有素,培之有方,使之优游,习练以成其才。猝然有事,指而麾之,必能感恩竭力,发愤酬君,庶无匿乏才难之叹。若平居漠不关心,突然有变,安能得知谁是实学,谁是虚名?既非夙昔所周详,去取之间难不惑。且闲时不有解推之诚,尊崇之实,志士未必入彀,托非其人,则败国家大事,贻讥于后世矣,岂可忽乎!

    七曰辨才。无论才之大小,智之广微,皆须兼收并蓄而审辨之。苟不能辨其志之所向,才之所能,虽培养勤切,等于无士。故必详察其才,可为栋,可为梁,可为椽,可为桶,分而用之,自必各称其职,宁可才过于任,不可任过于才。盖梁犹可为柱,而以椽为栋,则立见其摧推倾覆也。

    八曰除异。凡民之性,常难定而易乱,奸民之念,每喜异以标新,趋向不一,致治为难。故凡异言异教煽惑愚民者,必急去之。惟以礼义为教,纲常为尊,使农安于田,女安于机,士安于学,工商安于业,各安其事而不迁。为上者尤不可信重异端,惟古圣先贤劳瘁忧民之事常时宣布,使民心肺通达不雍。即有倡乱说于民间者,吾知闻之,必掩耳而走,袒臂而驱矣。心一力齐,何使而弗得哉!

    理外:

    一曰谨边备。虽处升平之际,而边备不可斯须废弛。不谨,致启敌之邪心,突有缓急,诸事未修,则边疆瓦解,百姓罗于锋镝,而庙堂震恐矣。谨者非徒求其名,务须有其实。如城记者修之,濠淤者浚之,车坏者造之,马老者易之,卒弱者练之,吏蠹者诛之,斥堠废者复之。号令如水流,粮草如山峙,材料备具,士卒乐战。敌虽有奸谋,未有不潜消而率服也。

    二曰复屯田。凡军之所重者,莫如粮草。陆运费人畜之力,水载多风火之虞,轻截横邀,为祸极烈,昔之遭此而覆亡者,昭昭可鉴。欲杜其害,英若屯田。边多旷土,土可分耕,非仅足食,旦深其沟,浍以诸水,取所起之土以为堤,使敌车骑不得驰驱,步兵之便地也。置兵于农,国无养兵之费课,士卒兔饥谨之忧,寇虽大至,自各顾其家业,必死争而坚持,其所利益,不亦溥耶!

    三曰禁军需。有一物而须数物以成者,数物不产于一处,自必兼收而后能成。有一事而须数事为用者,数事不集于一时,自必广彩而后可办。凡视国外之所少者,必加收防,勿任趋利奸徒偷漏,而戕我也。敌或少粮食,或少铜铁,或少物料,或少胶漆;或少硝黄,或少方药,或少图书,或少谲士。凡军需之所急者,定百计以求之。吾预塞其途,使彼无所得,安能猖獗乎!

    四曰安远人。凡土地虽有山原泽岛四方之殊,以乾坤之大父母视之。万国万姓皆吾之同胞,岂可不保其命,使乐其生乎?但地极旷远,性极不齐,虽欲安民息兵,非可猝能也。必德政之所化,仁声之所及,使由迩至远,从风而靡,变其残暴之性,非惟不敢驱兵犯境,且免四方邻国操戈,赤子各安其业,而无横死之苦。即有猾敌欲乱边疆,虽解仇结约,吾知其百姓邻国之心,必不能齐,所谋立败矣。

    五曰慎取与。边疆小国之背叛,大约非在廷者贪取之不已,则在边者苛责之无厌,使彼不暇供命,积怨为怒,而以我贪鄙不道为口实,连衡四邻,同力扰边,渐次至于不可制优,其衅实由自起。待小国之道,其来则答之,去则任之,不贵其所产,爱之如子女,防之如虎狼。若此,而边境小国犹生事者未之有也。不第勿取,而与亦所当慎。酬赐之数,国有常典,固不可减,尤不可增。初增之,彼以为荣而悦矣;继而不增,则渐至失望怨生。既增于东,不得不增于西,增之复增,何所底止?迨后而悔,不已迟乎?何不慎之于早也!

    六曰练士卒。士卒虽有恩以养之,若不访延巧技精艺之师以教焉。虽有百万,等如婴孩,固有忠君灭敌之志,其如力不从心何!故训练之道,不可不急讲也。无论明师隐者,羽士缁流,军民人等,有一技之可法,一艺之便捷者,皆礼而聘之,以教众士。而士亦相其才,因其势,分为数类,则习熟易,而功有成。手足疾便者,目明心巧者,身长足高者,肌体肥大者,各视其形之所便,散而习之,集而较之,其精者奖赏而鼓励之,使人人争练,师师尽能。复教以独自成阵,互参成阵之法,而以仁义驱之,可卜所向无敌矣。

    七曰隐谍。兵家之利,惟谍最广,用谍最难。虽升平之世,亦不可废。谍为国之耳目,国而无谍,犹人之无耳目,岂能免倾危颠蹷乎!惟广择忠志之士以使之,不但多方以隐之,使敌不觉,且使此谍不知彼亦为吾谍也。凡谍得事件,审之于理,度之于势,断之于心,验之于素,而谍事之虚实真赝,莫不尽识。用之久,则敌之声息皆知,某也忠,某也诈,某也可以移主,某也可以贿交,察其动静,而知其心臆,揣其言论,而知其叛服,非谍其何由得哉?

    八曰攻心。制敌之道,攻心为上。心者,所以取智谋,主决断也。心既受攻,则智谋乱而疑惑生,杂而不可用矣。攻心之术,惟夺其魂,破其恃而已。其所依以取计谍者,吾去之;其所任以为心腹之忠智者,吾间之;其所赖以为军资者,吾耗之;其所依以为唇齿者,吾解之。凡其所恃,吾皆先机而阴败之,虽有奇才之士,亦不能为之谋矣。

    出征:

    一曰正名。名不正则曲直不分,战士之气不壮,而敌反得以诡词,谈其党,激其众,以惑邻国之耳目,非计之得也。将出征之际,必先明其曲直,论其是非,将敌之罪暴白于四方,使闻者皆发忿同仇,而敌之羽翼军民皆生愧赧。仍使辩士历使于敌之四邻,申明大义,以解其朋党,绝其救援,则未战而敌已屈矣。然必敌有悖逆不道之实,微者吾张之,隙者吾显之,虚者吾实之耳。若敌原无过失,兵端实自我开,而复加以恶名,则我骄彼愤,我曲彼直,益败之道也,慎之,慎之!

    二曰职能。用人之道,必使各尽其能。凡可用之才,咸罗而致之,毋使有遗才赍敌之失,则庶几焉。智者使之主谋,果者使之参议,博者使之主使命,勇者使之率士卒,仁者使之主财谷,信者使之司赏罚,廉者使之抚残惫。才职相称,士志各安,行军之本不已固乎!若惟重亲亲,不务尊贤近爱是用,能才散失,自且不保,安得而制敌耶!

    三曰士志。凡三军之志,不独使其不生二心,奉令克敌而已,必使其知敌人诡谲诱骗之诈,而不为所惑。平时敌示利而诱我者,将固知其谋,而因之以取事矣。而于追奔攻围之际,得势之时,敌每多方使计以娱我士,或弃金银货物于路上,或散骡马牛羊于道旁,或出妇女,或称投降,军士见利动心,失于纪律而败事者,何可胜数?必须预为开导,使士遇此,咸知为敌之毒计,倍加警耸,虽百诱不从,而愈慎愈奋,则厥功可成矣。

    四曰亲信。将吏称职矣,士卒习精矣,而将吏不知体士卒之情,士卒心拂将吏之意,未有克济者也。必也使将吏之于士卒,犹父母之爱其子。使士卒之于将吏,犹婴孩之亲其母,童子之信其师。爱而不骄,信而不犯,则指臂之势成,虽屡历困危而不变。

    五曰备要。国不可一日无备,何待出征之时而始言备要乎!不知平日之备,备其大略,此时之备,务必周详。或有一事未备,或有一处未备,而为敌所乘,变起于毫末之间,祸生于呼吸之顷,虽有长鞭,不及马腹,苟不加详慎,则大事败矣!所谓要者,粮草也,辎重也,火药之所也,樵牧之地也,常行之要道也,不行之小径也,关口津梁,城廓隘塞,以及斥猴诸事,平日虽有防备,此时更加严密,庶无遗漏耳。

    六曰养气。人所以战者,气也。气盛则一可当百,气衰则未战而胆早寒。必先蓄养其气,使之常盈而不亏,屡用而不竭,则无钝兵挫锐之失矣。蓄养之道,结之以恩义,勉之以忠孝,劝之以爵禄,使士感恩义之厚,慕忠孝之行,荣爵禄之显,虽欲气之不盛,不可得也。

    七曰选锋。羿之教射,秋之诲弈,妙在自悟,得在专心。教诲虽同,精极迥别,不加剔选,则过与不及,混乱不分,强者奋勇,弱者不继,两俱败矣。必选其最精者聚为一军,分为四队,丰其粮饷,令骁勇熟知阵势军形地利之将分而统之,猛若疾雷,速若飞电,以为战酣冲坚横突陷阵破强之需,及肘胁缓急之用。必分为四者,循环不穷而合亦易也。懦弱之卒,心常恃此,战力必倍,不轻败矣。

    八曰向导。山川险易,将虽知而未必详,图虽载而不能尽,非访之熟游熟处者,不可得而悉也。向导之用,非惟知乎地利,并欲知乎人和;某地为某贤人之所宅,某处为某猾徒之所居;军由其地,贤者敬而礼之,猾者声而诛之。敌国人情,闻风思慕矣。某城敌军资之所藏,某地敌咽喉之要道如何?军资之城讨取之、毁之;咽喉之道潜夺之、断之。敌国军心得信落胆矣!皆向导之功也。然误信虚,而以为诚实而受欺者屡屡矣。必也兼听广访,参平素之间谍以决之,远探近审以验之,使能者监焉,不可任其脱离,不可使知吾实事。成功之后,则计其功,大而爵禄,小而财帛,始酬而归之,庶不致有误也。

    临阵:

    一曰详察。敌国君臣之贤愚,将之才否,卒之强弱,粮之多寡,平居虽知之,至临阵之际,犹不可忽而不复察也。察其何者为坚,何者为瑕;赢者可是真赢,壮者可是实壮?将吏之心和与不和,士卒之情洽与不洽,皆须计而知之。其坚者柔之,瑕者陷之,羸者待之,假壮者击之。将吏不和,士卒未洽,急攻之;将吏和,士卒洽,缓图之。智勇精锐气势,俱胜于我者,诈以骄之,而激励将士,待其隙以乘之。苟不究其虚实,遇敌浪战轻争,历久而不大败者鲜矣!

    二曰相地。相地者,相彼此营阵之地也。凡营必择高阳水草足用之地而处之,毋居幽囚危陷之地,恐受围塞难出也;毋居草木丛会之地,恐火攻也;毋居卑下之地,恐水淹也。凡左右前后远近,山川村舍、林堑寺观之可藏兵者,必细搜之,远候骑,通防守,情队伍,禁妄行,使奸细无由入,此营之大略也。阵地必后右高于前左,形分而势连,险布步,易布骑,进退俱生,无所阻碍,利过半矣。

    三曰风向。搏斗之际,风所关于成败最大,顺风不加力而倍疾,逆风虽奋勇而不能如常,又有尘埃损目塞鼻之患,可不审乎?未阵之先,当审风所从来,敌向我背,则正阵以击之;敌顺我逆,则旁趋以致之;不为我致,则坚忍以待之,以精骑绕出其后而击之。敌众我寡,则利奋击于风晦之顷;若我众敌寡,敌乘阴晦而来,则以小骑出击,或突其肋,或陷其背,或往或来,疾若飘风,使不能测,目眩心动,则反为我所乱矣。只可分军追击,慎毋以大军轻出也。

    四曰分合。能合而不能分,谓之孤军;能分而不能合,谓之散卒。散卒心力不能齐,孤军一败即瓦解,皆大忌也。当分则分,当合则合,细察时宜,寡则利合,众则利分,亦难执一。分合之道,分不乖于合,合不背于分。若手足之伸屈,禀于心而不乱,斯为得之。阵后之游军,行营之探候,此则必须分者也。战时奇兵之外,大兵须分为三,以循环迭进接战,则我之气势不穷,彼之精锐已困矣。

    五曰败愈奋。胜败虽兵家之常,然而败者必谋之不藏,算之未善,备之未周,皆将之过,岂可以为常乎!虽节制之兵,恩信素洽,不幸而败,根本未伤,人心尚固,犹不致涣散难理;然须自引其咎,自责其罪。将吏士卒之受伤者,旦夕亲视之,调药以治之,善言以慰之;未伤者,论以『君恩之重,敌之不足畏,死里求生,以雪耻立功』之道,庶几愈愤愈壮而可用。若推过于将吏,以刑戮为威,则人心离而不振,愈不可为矣!其有实违节制而致败者,则又不得姑息而滥纵也。

    六曰胜愈慎。战而数胜,敌未剪灭,安知非诈以诱我?即是实败,其羽翼尚存,余孽未尽,正用谋之秋,角计之候也。敌为吾所败,其恨必深,其心必合,其力必齐,其谋必密且毒;吾之防备周遍,犹恐有忽微,意料所未及者,若骄而惰,则敌更易乘隙而入矣。以深恨之心,合而齐力,以行密毒之谋,当之以骄惰之卒而不危者,未之有也。必须处胜之后,而如败之初;处败之际,而如胜之始,自然用而不穷,久而益壮矣。

    七曰善久。兵道贵速而恶久,速则所省者多,而无疲挫之失;久则所费者广,而多缝隙之虞,此世所共知者也。然不能速而必求其速,不可不久而必不欲久,则系自蹈于败亡之道也。如敌守一要害之城,城高峭坚厚,池深阔迅险,粮足材备,军民心一,而将贤能,无间可乘,力攻则徒损士卒,终不能济,舍之必滋蔓为乱;此则非足我军需,固我营垒,防备周密,绝其樵彩,断其外援,而使敌粮尽溃散不可也。乌能速而不久乎!故事惟在因时,不可泥古。

    八曰毋暴。夫兵之出,原为除暴止乱。既已获魁首矣,其士卒皆天之赤子,无非为严刑峻法所驱逼,非乐荷戈拒命也;则当释而归之,谕以仁义邪正,令其转相传布,则俱为我所用,而未服者,皆解体矣,若恃兵力之盛,思昔争命拒战之仇,怒以尽歼之,既乖出师之义,且失人心而干天忌也。故入敌人之城,其先世有功德于民者,必访而存其祀,立贤者以继其后;除虐政,诛邪辟,选贤良,兴教化,货物无取,秋毫无犯,始不愧为仁义之师也。

    还军:

    一曰推功。平乱旋师,安民定国,虽不为无功,然皆国家之运昌,将士之竭力,吾何功之有!即率众运筹,有所勤劳,而使吾率众运筹者,则君相也,其功亦当归之君相,吾何功哉!还军之日,必以运筹归之君相,竭力归之将士,立缴印剑,话淡退处,庶无虞主不赏之功,且杜谗猖之口而全身,以备朝廷之缓急,不亦美乎!其有伊周之任者,又不在此论矣。

    二曰赏劳。凭功之大小,为赏之轻重,固为不易之道。然旋师当先恤死事之家,后方行赏,庶忠魂目瞑。若死者有功,则以其功倍赏其父母妻子;其子孙有堪任者,则以其爵禄爵禄之;子孙稚幼未能补授,即以禄给之;则死者无憾,而见者必格外感奋,后逢边事,将士自绝内顾之忧,而拚命无前矣。

    三曰安吏。人之才能各异,心性未必皆同,于行赏之后,必当谅其才德,可任则任之,不可任则养之。如心性贪而机智调者,虽可治一时之兵,难以治长久之民。若使之治民,必致违悖,按法则伤功臣之心,而缓急乏可用之才;原宥则废国家之法,而贪墨增有恃之胆。故曰养而勿任也。如情性贞坚,素怀忠孝,才可服众,才能理剧者,而置于闲散之地,不有才难之叹乎!故必详于审量,安之各当,而后为无失也。

    四曰祟俭节。用爱人之道治国者,不可斯须或违,岂待还军之后,而始及此乎。盖祸害多息于勤劳,而升平每流于逸纵。或溺于声色,或荒于苑围,或陷于田猎,或淫于台观,或惑于异端邪说,习以成风,上骄下怠,民脂渐罄,仓库渐虚,怨乱渐起,国之危亡,皆胎于此。惟心乎保民,而以俭为务,则私欲消而不长,善念生而不穷,邪臣诎而不伸,民风还古,世道复淳,虽追三代之治不难也。

    五曰修城壕。夫城壕者,国家之捍卫,万民之甲冑也。随圮随补,随浅随挑;墙隙之树木,每月必削铲之,处处皆成金汤矣。或平日失于葺理,崩塞狼藉,非大工不可,其兴工作不于丰年之隙,则于岁歉之时。年丰物料不昂,岁歉夫役易聚。若不于旋师之后,节俭之秋,而整理之,待寇起而始治,则征役废农,人民震恐,敌隐冑入,无由得知,自乱之道也。城坚池深,民心有恃,寇至舍此而去,则有后顾之忧,攻围则顿挫于坚城之下,其利最广,慎勿忽也。

    六曰实精练。军士精锐矣,不能免于病废老死。且太平之后,兵虽习练,多事饰观;是以有兵之名,无用之实,使当强敌,未有不败者。急而召募,则不能尽究所从来,且性情不相通,足步不相应,危伤不相恤,皆兵之大害也。或有敌人潜来应募,而表里合应,其祸尤凶。故虽止戈之时,而训练万不可疏忽,务使有实用之技,随缺即补,勤于教练,互相比较,相亲如骨肉,相护如手足,有所使用。朝令可以朝齐,暮令可以暮集,较临汤而始扬沸,何啻天壤之悬哉!

    七曰修教化。凡民逸则忘善,忘善则恶生,此理势之所必然也。故尼山于庶富之后,而即以教继之,诚所不可缓者也。教化之善,无过礼乐诗书。敦礼乐而说诗书,重贤良方正之举,使民知所趋向,一而化十,十而化百,以遍于四海。然必在上之君子,持之坚,行之实,品为众所服,民为德所感,始可熏陶入彀而向化,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先哲之言,岂有欺哉?

    八曰任廉洁。多难之秋,非才无济于事,故常重才。承平之际,则须才德兼优,否则宁才不足,而德有余。若误任一悖德之徒,则夤缘之路开,藤连蔓引,忠良退于郊野,贪鄙遍于民上,倚官长之威,恃奸权之庇,而济其无厌之欲,剥肤吸髓,贿宠媚权,小则荼毒州邑,大则怨腾四海,虽有善者,办无如之何矣!故才过于德者,养于闲散之地;而亲民膜者,必选德优,尚节义,励廉耻,禁邪说,诛异端。农隙则兴文讲武。率天下之民,入于太和之中,不亦几于至治与!

    此五纲四十目也。虽不足以尽治兵之能事,然谨慎周密,时宜之大略,则已括矣。欲穷幽极妙者,可探索于群书。

  顾庶长看毕,叹道:“言浅意深,实此日对症之妙剂也。治国尊此,永无丧亡之虞;将兵守此,岂有不胜之理?老夫当即奏之。”安萍别去。乃令人誊清,复入朝,问宫门太监道:“主上现有何事?”答道:“阅本已毕,在熏风楼午睡。”顾庶长道:“觉未?”答道:“适见宫娥传取雪藕,想必醒了。”顾庶长道:“烦奏顾复有本。”太监入人启,出来道:“请无逸殿见驾。”顾庶长同行到时,岛主问道:“卿有何本?”顾庶长将所缮呈上,道:“今古客卿筹国,着有《武略》,实切目前时势。

  臣特奏上,请颁赐文武诸臣,使各尽其职,不致伦怠骄奢误国。”岛主亲接看毕,道:“言切近而旨长远,非深于经济者不能奏,请颁之文武诸臣。所见极是,可增设遗才科,以收罗众土。凡文士于经义、钱谷、兵农有一事超群者,武士于智勇、器械有一件出众者,不论军民人等,每岁四月投名于通政司,造册呈览,分发庶长、元帅二处考验。俱着卿总理。”不说顾庶长领命退朝,办理颁发。再说余大忠、包赤心正议西、顾二相掣肘,忽接颁到《武略》,相与诵毕,知系客卿所著。余大忠道:“议论平淡,半系前贸唾余,有何奇妙?”包赤心道:“应变无穷,自在临机能依此平淡,即可渐臻于奇妙矣!”大忠道:“安得笼络为我腹心!”包赤心道:“若得此人,西、顾不足虑也!但彼位居客卿,而性又不趋荣利,如何笼络得来?”大忠道:“舍妹年已十六,犹未选有佳婿,古璋亦无室家,足下可为作媒,如事得成,即可渐次收罗也。”包赤心道:“我正忘之,非此才即不足以配令妹,我且邀安萍同往去办。”余大忠道:“太副是其相好么?”包赤心道:“安萍虽然与我等往来,犹未可深信其心。我每密使察其踪迹,却与他人无交,昨日见往古璋府,是以知其亲近,攀彼同行,谅有裨益。”余大忠道:“安太副善为说辞,自无不成人之美,得之同行更妙。烦为致意。”包赤心答应相别,到安萍门前,找人问知,答道:“出城未归。”包赤心回家。

  次日,安萍回候。包赤心请入书房坐定,问道:“昨日出城,可有亲闻?”安萍道:“闻得浮金威敌侯相彪被窜飞沙岛。”包赤心道:“此事久矣。”安萍道:“却未闻他事。昨自郊外回来,知大驾枉顾,有失迎迓。”包赤心道:“缘太副新获密友,弟欲烦介绍,是以趋候,不卜肯先容否?”安萍道:“惟与古公究讨铜人穴道,问之所疑,今已正其八九,大夫正宜燮理钻研,奈何及此小道?”包赤心道:“医国医人,原无二理,岂有善医人,而不能治国者乎!此太副之过谦也。昨实因余大夫嘱托,故来奉攀。”安萍道:“所委何事?”包赤心道:“余公有妹,年已及笄,工容言德,天生绝好,闻古公未有室家,欲委作媒,赤心因素未亲古公,难于唐突,特荐太副先容,余公甚喜,嘱赤心转托,务祈起驾同行。”安萍道:“大夫下顾,岂敢托推?但萍有誓在先,并不与中媒等事,请另用能者。”赤心笑道:“太副误矣,作媒乃代才子佳人配匹,系五伦之大要,并非如世俗之狂言谎语。若人人如太副,难道使男女白合不成!”安萍道:“大夫所见,何尝非是,奈性各有僻,万难改移。天下男女虽多,作媒者亦不少,缺我一人,亦无关紧要。”包赤心道:“既如此,太副同去,不发一语何如?”安萍道:“遵命奉陪,莫怪缄默。”乃同到古府。

  客卿迎入坐定,安萍闲口无言,包赤心忍不住说道:“赤心等知客卿中馈尚虚,访有贤淑,才貌相当,而且门楣正对。”客卿接口道:“国丧仇存,流离异域,忧惨方殷,即无室家,亦不敢及此,况有妻有子,虚劳大夫费心。”包赤心道:“复仇固重,宗祧非轻,上国既有兵乱,安能保其必全?或不存留,则于孝道未免有亏。”客卿道:“凡事虽在人力,而成终属天心,天不绝吾嗣,子自应存;天果绝古氏,虽再娶,岂能拗天,徒为非议耳!”包赤心欲再开口,客卿道:“璋言既出,断无不信之理,日后志就,自来奉托。此时大夫勿虚逼也。”安萍无语,赤心转面视之,安萍道:“如此且缓,我们告退。”包赤心只得起身同别上车,到余大忠家来。大忠道:“既劳玉趾,又费台心。”包赤心道:“怎料这厮坚辞已有妻子,随说随辩,并不放丝毫隙缝。”余大忠道:“足下曾否言及大忠?”包赤心道:“看他开口拒绝,再说出尊名,更不雅观?”余大忠道:“如此可恶,待我寻事难为他。”包赤心道:“难,难,难!”余大忠道:“何难也?”包赤心道:“主上信之如神明,爱之如骨肉,如何难为得他!”余大忠道:“寻难办的事与他办!”包赤心道:“亦属无用。春水河之干涸,玉砂冈之乱杂,历来为国之病,彼俱谈笑而让顾定之。近文风衰弱,遽返端厚之体;武备荒疏,又着《武略》之谟。国家诸事,尚有难于此数者乎!”余大忠笑道:“有,足下仅以此之为难,而我视之却易,其权在彼,得以安闲筹划,另有权在人者,被安得而为之?”包赤心欣然就问。正是:难才虽索奇难事,识广何妨浅识谋。

  不知所说系何难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明荐暗倾难国手 顺留逆去试盘根

却说包赤心欣然问道:“究竟你有何等难事,可以受彼无权,愿闻其详。”大忠笑道:“此刻且莫说,日内自然晓得。”包赤心想道:“是了,莫非隅上么?”大忠道:“然也。使彼智力相持,我等坐收渔翁之利。”包赤心喜道:“我正忘却古家,古家看尔如何了。”三人同行出门,大忠独上朝去。

  安萍途中别了包赤心回家,怀着狐疑,恐余、包探访,又未便往客卿府中照会。正在踌躇,只见骆焘进门,安萍大喜道:“来得好也。”骆焘道:“何事见教。”安萍将余、包主意形情细细告诉,欲烦转致客卿,使之防备。骆焘推辞道:“素未登显要之门。”安萍道:“此皆国之大事,何可漠然!且昔时曾托寄信,致使西庶长防备,勋劳已着史册,今为何推诿?”骆焘道:“兄有所不知,西、顾二庶长与弟原属疏戚,惟不常往来,前时蒙嘱,兄已远去,弟勉代老伯修函遣投,非弟躬诣也。”安萍道:“清高切忌太孤,凡利济之事,尤须赞助。今贤弟既不肯往,相烦回宅代萍作书,速致古公如何?”骆焘道:“此事我不再推,嗣后勿以俗事相强。”坐下问些常事,而后立即修书,命童子送到古府。

  且说余大忠上朝,到挹露楼见驾,谢赐《武略》。岛主问道:“议论可好么?”余大忠奏道:“国家当兴,天赐奇才辅佐主上。历来莫可伊何者,皆设立良规,省费无算。臣虽不知兵,以春水河、玉砂冈而论,自然切中款窍。”岛主道:“今五风岛进有华雏,卿可观之。”只见小监提着水晶笼,约径尺宽阔,内中有墨鸟一双,小巧玲珑。来到楼前,见树木有含蕊者,有已开者。岛主亲手揭起闸门,放出一只,昂立笼顶,延颈而鸣,声音抑扬,滑滑沥沥,若有百千转折。

  浑身毛片抖撒开来,五色光彩,灿烂耀目。凡含葩之花,陆续齐开。华雏振翼嘤鸣,斜穿顾绕,所过花枝,小瓣纷纷离落,并无半片着地。歌停舞毕,仍然飞到笼顶,惟见簇三堆花瓣。

  笼中之鸟,划然发声。只见瓣渐缩小,华雏早露,花瓣俱入于五彩翎下,彩翎又渐缩入,色仍转元,依然一只小小墨鸟,自投门入。笼中者,浑身俱转莹洁,白毛与水晶无别,飞出直入花丛,立于最高枝颠,举首长鸣,清啐如笛,身大脚高,与鹤相似。忽见花内如旋风卷雪,纷纷俱向华雏身下尾上裹来,华雏鼓翼庇之,鸣罢收身还笼,翎内隐隐各色花心,馨香满溢。

  余大忠赞道:“异哉!”岛主道:“此雏不饮不食,一岁一 放,便免饥伤,能辟恶毒虫蚁。”余大忠道:“不仅供玩,且有大益,真系奇珍。曾闻百炼关产百香驹,今此华雏实堪匹敌。”岛主道:“何为百香驹?”余大忠道:“此物兽身而禽毛,其行甚速,过于奔马。周岁之后,翎毛长成,风起飞去。蓄之者岁,再去其长翎。三岁后,即不复生矣。凡花放时,眠于茵莎之上,张开毛羽,翕收芬馥。遍身十二翮,分贮四时花气,芬溢充满十丈,直待新蕊将放,宿香始消。”岛主叹息道:“此聚香驹也,产于木龙岭石板崖,亦不常有。将其翎翮置茵褥之下,能醒痿痹,而今更莫道矣!”大忠道:“去年主上曾将四关委庶长、客卿,未知如何回 奏?”岛主道:“迄今未复。”大忠道:“四关实心腹之患,不似浮金等处,西庶长反置度外。有人斟酌,骜桀之势酿成,将来贻害非浅。古客卿具如许大才,应请趁早着其专办,不然,他时四关齐心并力,如韩、赵、魏之分晋国,悔将何及!”岛主道:“卿言甚善。”乃命侍监劳崇,召客卿到清宁殿。

  岛主问道:“前以四关,烦卿筹划,未知有妙策否?”客卿奏道:“各将之来由情形,臣虽知其大概,而一切仍须访询的确,策尚未定。”余大忠道:“惜大忠无才,不然一见胜于百闻,往而观之,自可因形势以措置。”岛主道:“客卿肯为寡人行乎?”客卿道:“上命岂敢不遵!但愿宽臣衔勒,使得便宜行事。”岛主道”阃以外,卿俱主之,寡人弗与闻。”客卿乃谢恩,出朝回府,家丁呈书禀明,开函看毕,知系安萍照应,投炉焚去。门官报道:“顾相爷到。”客卿出迎,顾庶长问道:“闻先生奉命注视四关,岂不中了奸人之计。”客卿道:“奉命办事,不知何为中奸人之计?”顾庶长道:“先生辞婚,大拂余、包私意,故荐巡四关,系借悍将之刀以杀先生也!

  何不邀彼同往?”客卿道:“同去反多瞻顾,不如独行为便。”顾庶长道:“愿先生小心。兹有《边记》一册,乃四关历来情形及各将心性,请存览之,以定先后所宜。”客卿喜道:“承教。”庶长别过,客卿令召募车夫,有能推五百斤、行八百里、熟悉本国风土人情者应募。当夜详读《边记》,知四镇缘由底里,酌定先后。

  次日,有农民揭召请见。客卿视其人,身长八尺,方面微须,自言姓平名无累,能推八百斤,日行八百里,熟悉地利人和,愿得青贝百枚,唯命是听。客卿如数给之。平无累领去,片刻复人,禀道:“车已齐备,请即起程。”客卿命家人搬出行李,交平无累,也不带跟随,便出门上车,命往东南进发。离黄云城,逶逛行去,晚来投宿。

  次日,见山径险隘处,俱砌有未碉。客卿问道:“可知立于何时?”平无累答道:“樊庶长所设,上置车轮飞雷等件,有警则近民共登而守。”客卿叹道:“可谓尽心王事矣!”平无累道:“虽然尽心,却也有过。”客卿道:“何也?”平无累道:“家人瞒着,常多索诈婪贪,四关之不供税,岂独权幸罪也!”客卿道:“樊庶长岂容纵家人苛勒耶?”平无累道:“非容纵也,知之而惟驱逐,未闻重惩,群小不惧,后来皆效尤耳。”问罢,客卿又道:“汝素做何生理?”平无累道:“惟知农与御耳。”客卿道:“御术何如?”平无累道:“不疾不徐,心闲力逸,千里独剑”客卿道:“西庶长家人如何?”平无累道:“西庶长待下太严,受赃无论多寡,皆以军法从事,虽犯者绝少,然不可为训。”客卿道:“为什么?”平无累道:“有其德方可用其严,不然必死于小人之手。”客卿道:“西庶长之德如何?”平无累道:“所入俸禄,尽分以周急,进任之初,即慎其选,有功必赏,是以重刑而人不怨耳。”客卿道:“顾庶长如何?”平无累道:“顾犹樊耳。”古璋道:“包、余若何?”平无累道:“蝮虿之群,安有善类。”客卿道:“古家如何?”平无累道:“更甚于顾。”客卿惊道:“职处问曹,从何索勒?”无累道:“正为此耳。当兹未与事之时,见士声色,已有庶长门官形状,将来岂不更甚!”客卿笑道:“还朝当易之。今奉命往视四关,汝意以为当怎么办?”平无累道:“顾庶长精详国事,闻与会议,岂无成竹?”客卿道:“虽有所见,汝试亦为筹之。”平无累道:“可用者用,不可用者除,所难者在通明关耳。然龙逊勇而寡谋,其子智而多力,实非有心叛逆者,皆为权幸所诱,如能伏通明,诸处自可措手矣。特牛市乃大忠之姻娅,苟刚为权幸之外府,彼有恃而无恐,自不能不动斧凿耳。”客卿点头,问道:“晚矣,离宿头远近?”平无累道:“到八疃犹有三十里,过八疃便系通明。”客卿道:“黑矣,如何得到?”平无累道:“前系东南大路,平坦好行。”乃将扣袢重紧,轴上加脂,执定双竿,两前三却,殷殷直往,如马奔驰,耳内若风雨之声,霎时已到八疃集,下车投宿。

  次早清晨起来,只见店主呈柬禀跪道:“有通明镇将龙逊请安,在外伺候。”原来龙逊初接飞报,知客卿巡察,便砺兵秣马。及闻单车而来,始放下疑惧之心,与于龙街计议,先以礼迎,即试其才,如无实学,然后执而辱之。是以特至八疃迎接。当下客卿道:“传来。”店家出去,只见一个彪形将官进来,浓眉大眼,阔嘴方颐,于阶下参谒。客卿进步扶起,携手上阶,道:“有劳将军远涉。”龙逊躬身答道:“客卿为天降大贤,末将虽闻驾巡四 部,因未知先到何方,是以接迟,望恩宽耍”客卿道:“巡视乃问边方疾苦及各镇将军数年阻抑,如苛小事,是重扰也。”只见外面四个将官捧盘膝行,直至阶前。龙逊下取呈上,客卿道:“无庸,可将回去。”龙逊道:“粗率菲芹,望赐加箸。”客卿不拂其意,膳毕出店,只见夹道俱跪着戎装将军。客卿向龙逊道:“甲冑之士不拜,今行此礼,将军之过也。”平无累叱道:“免!”两边班声如雷。上车行过八疃集,到富源河,前面已系排华岭。只见顶巅有如包裹,一球一球,自上坠下。

  平无累问龙逊道:“龙将军,此何物也?”龙逊笑道:“末将犬子龙街等戏耍。”车到岭下,却是一群十余岁的小儿,捆扎齐楚,分列两行。

  有虎翼狼头字样两竿领幡。一个童子执着令字角旗居先,率众伏跪路旁,禀道:“通明关孩儿军士迎接客卿。”平无累道:“免!”龙街领群儿齐起,如飞向前上岭,将旗三摇,结成一 阵,到车前跪禀道:“小卒龙街,请赏赐阵名。”客卿看那阵形如鱼,大头猛嘴,尖尾劲翅,气势雄强,阴系鲨鱼,乃道:“变。”龙街执旗,入阵移动,变成参差横形,旁锐如斧。龙街出来,客卿叱道:“变。”龙街又入阵,将旗招展,周巡出阵。客卿看形,弯环如虹,又令道:“变。”龙街将旗一卷,阵即收聚,团结如盘。客卿道:“变。”龙街将旗三展,变作一 字。客卿道:“再变。”龙街摆旗,复变初形。

  客卿道:“止于斯乎?”龙街道:“止于斯尔。”客卿道:“此阵七十二变而成飞龙,又二十四变,始得翔凤。今才五 变,乃方圆曲直说之初,奈何说止?”龙街道:“请示如何破法?”客卿道:“阵者,活法也,止如山岳,不能动移;动如风雨,不可遮遏。须制之使呆,然后能破。破鲨鱼当用四军,一掣其尾,二绊其翅,以一自口中入,分穿腮出,而截其腰。破接蟹,须用三军,二军掣制其敖,勿冲其旁,一军击其腹。破长虹,惟剪其中。破老鼋,不可入腹,惟用一军攻其前游兵,周围邀截。带鱼者,长蛇也,首在阵中,尾居阵外,须用三军,先用强军击尾,其首即至救护,旁出强军迎其首,密使骑兵截其项,项断,阵方能破。”

  龙街惊讶,跪下道:“今日始闻仙论,从前俱谓无敌,望客卿将全阵变化俯教,没齿不忘。”客卿笑道:“请起,些微小事,何必如此?”龙逊道:“阵能入否?”客卿道:“军士皆国之爪牙,何必自伤。”龙街向龙逊道:“父亲不必持疑。”龙逊亦喜。

  龙街带着平无累御车,入通明关来。但见峰峦端耸,拔秀非常。客卿疑龙街文武兼全,回头问道:“可善诗文?”龙街忸怩道:“人素远册籍。”客卿道:“厌弃书卷,安能与古为徒!既欲学阵全法,不通文义,郊何缕分琐解?”龙街道:“小人生成愚鲁,犹不足奇,合关无识字者。胥役先以通明为最,后来突然尽行胡涂,所以胥役皆募他方人氏,不解到此逾时亦渐昏愦,化为强悍。”客卿道:“怪哉!此处可有善堪舆者?”龙街道:“无。”龙逊道:“关内从前人多财寡,有胡堪舆先生谓厌波河来源太直,兴工筑起半壁,至今赖之,家户不致饥寒。”客卿道:“离此若干途程?”龙街道:“在天椽山下,约远二里。”客卿道:“且去看来。”龙街道:“请歇息再去。”客卿道:“不必。”龙街乃推车出关,龙逊指前石垒道:“此即系胡先生所造。”客卿命过石垒,见单峰入汉,名曰天椽,两旁重迭排列如矛如箭。客卿道:“速将所筑拆毁,定主文风兴盛。移此石块于下流五里,堆作夹礅,自可免于贫寒。”龙逊不解,客卿道:“有此秀峰秀水,而筑壁以阻断之,偏遏清贵吉流,使自亢入,自必文衰武暴,若不拆毁,定多凶亡!”龙街道:“是啊,历历按之,诸有名者,皆非善终,得毋由此?”龙逊命军士立刻动手拆除。

  客卿回关,龙逊父子恭敬不暇。住过两天,见其心诚,问龙逊道:“将军知过么?”龙逊躬身道:“惟求指示生途。”客卿道:“无他进表,请贬贡税如初。主上宽宏,自不加罪。”龙逊称谢,令记室具稿拜本,自贬请罪。客卿问关政及各属事务,不合义者,悉令去之。终朝谈忠论孝,龙逊父子感化服输。遂后,乃出《阵图》《药方》各一册示之。龙街惊喜,如法拣选,修台齐全,昼夜钻研,理势未通彻处,求解全悉。

  及至二十五天,走本将官方才回来,奉到恩命,前事免议,小心供守。龙逊父子大悦谢恩。客卿起身往百炼关,龙街告诉龙逊,欲随行亲炙。龙逊只得此子,虽不能忍,因见客卿贤而多才,实心敬信,割爱允从。龙街收拾行囊,出外吩咐虎翼狼头将士。二军哄然。有队长命余先、余佑等请道:“众军受小将军恩教,情同父子,今小将军独随客卿,使众何归?”龙街道:“我岂肯轻舍诸卿,因学问浅薄,今欲随天使以求教益耳。”队长道:“众军亦愿为天使执鞭,辛苦无辞。”龙街道:“此事我不能作主,须禀请示,再看如何。”大众道:“求小将军善言。”龙街应诺,入内禀请。客卿允从。乃使两军治装,每五 人同一车,一千人共享二百辆,半日俱齐,护拥出关。

  畲先领狼头在前,畲佑领虎翼在后,往西南进发。龙逊步到青蛇岭,平无累禀知客卿,辞使回去。一行经由赤尾坡,沿路均系组壁丹崖。望见紫骅岭,头北尾南,形势超跃,直似天马腾空之像。缓缓推上岭巅,视南边复有中紫骝岭,小紫驹岭,本国东西形势了然在目。远近山冈备极万状:北边峰岭尤峻,连障交峦,入霄撑汉,目不能穷;南望槽湖,汪洋浩淼;北望京城,岫裹峰包;西望老人峰,拄杖偻立;东望凤翅铺张,奇观难舍。

  下岭过老人峰,行五天,到百炼关,却系个大峰,形如老猿,脚底系深溪。关居山隈,回望老人峰,在紫骅岭下,正如老者欲上骑的情景,马亦有受勒之势,不似赤尾坡奔腾形状。

  龙街道:“杨昆如何不迎接?”平无累道:“守将如此,关可袭而取也。”客卿道:“且速进关。”平无累先行,驱兵趋到,守军放下闸来,平无累大吼赶上,双手托起,余先领军如风而入。平无累低头闪进放手,掣出双剑,呼喊上城。谯楼兵丁,骇得飞跑。平无累将铁闸盘起,后军尽入。

  只见杨昆领兵前来,龙街呼道:“平将军不须动手,杨将军可快迎接天使。”杨昆见系龙街,大惊答道:“天使何在?”龙街道:“车中不是么?”扬昆看见客卿,慌弃戈下骑参见。

  客卿躬身扶起道:“闻将军原是正人,因为贼所诱,误获重愆,而今持兵拒战,却是何理!”杨昆赧颜答道:“素性愚暗,诚如天使所谕。今闻有兵,不知何处来的,是以荷戈问讯,恳天使原有。”客卿道:“原系分内之事,谁能责汝!但兵已入关而始知,成何将体!”杨昆唯唯,随进营门。

  客卿点视军将,见众将官俱有不平之色。客卿问道:“骁将可俱骁勇么?”有个名唤阎长的答道:“敢请命试。”龙街怒其无礼,正欲喝叱,只见平无累禀明客卿,下来道:“何样试法?”阎长道:“十八般武艺听点。”平无累笑道:“个对个试,无甚意味,饶尔们十将,我只单身耍耍如何?”阎长道:“须禀天使。”平无累道:“请。”阎长向前躬身禀道:“平爷藐视小将等,言以单身敌十个,器械无情,理当求示。”客卿道:“器械无情,难免伤损,不用器械者准。”阎长退下。

  平无累见营门外左右俱有金角端,足高三尺,每个约重七 八百斤。平无累向前提起一个放下,道:“你们来看!”诸将虽然吃惊,阎长硬嘴道:“原说单身敌十,这角端难道十人抬不起么!”平无累道:“抬抬看。”阎长等五人同前用力抬起。平无累道:“好,再来。”又双手升高放下道:“学这样子。”阎长等十人齐上,亦升高起来。平无累道:“好!”乃左手撩衣,右手擎起,绕营回来放下道:“请。”十人招呼举起行去,奈手力脚下不齐,未曾移动十步,早将角端抛落。阎长腿遭压倒,血流满地,大叫一声,昏迷不醒。

  客卿取出灵丹,命将腿捆缚起来,用童便将药化开灌下。唤杨昆责道:“似此庸材,如何使充骁将!令营内军道,无论将官军士,有二人升起角端者,补充。”将士得令,纷纷前来试手。升高者只有十二个,皆是军士,查点姓名,曰:童微、隆达、吴淇、越丰、乜莹、曾柬、茅游、蔚然、饶拱、晁照、犀利、辛獒。令将素习兵器使验,众将领命,各呈所能。客卿见俱精熟,命尽补骁将。

  忽见阎长喊道:“好也,好也!”軲辘起来。众将道:“快谢天使仙丹。”阎长慌慌叩头。客卿令原来十名骁将,均补军士之数,待立功时再行升复。又责杨昆道:“有才如此,而使沉埋,颠倒极矣!”杨昆道:“骁将俱系公举,小将并无偏爱。”客卿道:“什么公举,不过系夤缘!尔只顾徇众,那管政务?设有用时,岂但送他性命,败误国事非浅,尔的身家安能保乎!”杨昆叩头称谢,客卿命收槛车。在关上耽住五天,访民疾苦,俱诉称杨昆爱惠。乃释出槛车,去职衔,仍使极领关事,有功再复,获罪即诛。杨昆感服。

  客卿起身,欲往淦中关。杨昆禀道:“请先往滋荣。”客卿道:“何也?”杨昆道:“今有滋荣关牛市,使人送书,约末将同心举兵,杀往京城,中有包、余内应。小将蒙天使指醒,岂敢隐匿?请乘牛市备尚未全,迅往平之!”客卿道:“如此足见将军向来为人所误,请问贵关所产军需何件?”杨昆道:“枪锋箭镞银藤,着肉断筋草,各处皆取于兹。”客卿道:“可如此如此。”杨昆领命。客卿吩咐平无累,又呼十员骁将前来叮嘱。留下平无累,自同龙街,带童微、茅游起程往淦中。百炼军民将士奔送,无不泣下。

  客卿由方中坂直行太白山,上送琴岭,五日到天乙岩,瞭望淦中关。龙街指道:“关内似有排阵之形,想必操演。”客卿道:“此处离彼约有若干路?”茅游道:“自峰上至脚下十里,再进至关内三十里。”客卿道:“可在此山隈中住下。”龙街禀道:“小将请先暗入关。”童微道:“须同茅游去,他的表兄卢咸家在关内,同去自免盘诘。”客卿依允,吩咐小心。

  茅游叫众军将所带银藤俱拿出来,装满大车,同龙街挽推往淦中。到得关前,守门将士盘诘,茅游答道:“百炼关来卖银藤者。”盘诘的道:“投谁行内?”茅游道:“向来俱系托窦门表兄卢咸货卖。”盘诘的道:“原来系卢咸的表兄弟,离百炼关几日了?”茅游道:“六日。”又问道:“天使可好么?”茅游道:“爱兵民如子弟,阖关欢悦。”又问道:“可曾动身来?”茅游道:“闻说起程,想亦将到。”盘诘的道:“不错,尔今银藤来的甚好,可速同卢咸货易。”茅游谢道:“如果得价,伙计们改日奉候。”盘诘的戳上盘清戳记,二人直推进关。

  却说淦中镇将苟刚,平素自持才智,心怀觊觎,结好三关:牛市乃勇猛之夫,彼即极其谀美;龙逊纪律严肃,彼外加尊崇,内实忌之;杨昆土产富饶,彼则时使馈遗,无而皆有,器用犀利,粮食充足。西庶长出驻云平岭,更坦然无忌。及闻客卿巡边,又接大忠书嘱,愈加畅怀。探知龙逊归正,杨昆受槛,吃惊道:“古璋系什么三头六臂、七心八胆的人,这般利害!”即刻通知牛市,关内安备周详,只待到来战斗。这晚巡视回衙,登楼饮酒毕,忽见草场火起,数堆皆着,慌发令箭命游兵扑息,毋许出声。守关者不得救火,下班军士各守要路,严查奸细。且说龙街、茅游进关,到窦门行内,卢咸出差离家,伙计迎接。二人住下,周围看过。晚来将银藤解开,用火锻炼。

  原来这银藤初时色黑有光,后复变白,灿烂如银,其轻如竹,软如绳;惟于火上烘锻,始坚如铁,以水浸二日复软。然火候未到,则不锋利而易卷;火候过足,则性烈而易折。凡看火候,最为紧要,细校可为弩箭,粗干可为枪矛,老根可为鞭鐧。

  当下茅游代龙街选得两只细的,锻作双枪,自选粗的锻作钢鞭。已是二更时分,出门观看,并无人行,乃藏好器具,踅到草料围中,取出发火筒,每堆各于上风安入,点着缓线,仍然回到行内。闭户仰望,霎时满天通红,人声嘈嚷,乃凑势同持器械,开门奔关。途中行者却少,走到路口,见有数十搭钩军士,鞭打枪刺,直向前行。旁边突出两队游兵,紧紧裹祝二人相倚,尽力冲击,奔到门边。龙街敌住后兵,茅游打开大锁,童微等接个正着,齐拥入关,两队追兵不曾放走半个。

  只见苟刚率亲儿军,横着狼牙棒,飞骑冲来,撞见童微,两下并不搭话,棒搠往还。童微力敌不祝苟刚看见乘车指挥者,料是客卿,乃丢了童微,斜刺里骤骑飞到,举起狼牙捧。

  童微先见苟刚不战而去,料其必犯客卿,便径奔车前,苟刚恰到,急举搠迎捧,力太猛,将搠打断,童微持着搠柄架拦。只见畲先领军围拥将来。

  苟刚见势,急忙杀出,正撞着龙街,举棒便击。龙街双枪架开,回棒又到。战有数合,龙街左枪逼开狠牙棒,右枪刺去,正中苟刚,大叫败下阵去。余先开弓发矢,正中肩后,苟刚忍痛加鞭欲逃,龙街取出金锤,策马迫到,飞击打翻下骑。众军士向前捆缚押回。龙街复举枪同茅游往衙中杀去,余弦将亲儿军杀得七零八落。客卿见苟刚已擒,传令“首恶已获,与诸人无涉,不得乱杀”,鸣金收兵。龙街等已入衙中,闻得金声,即屯扎以待。

  客卿到来,时将天亮,击起集议鼓,众将官陆续俱到。客卿将簿点视,诸将内除杀死七人,仍有十名因伤重不能前来。

  又有一名苟谊不到。客卿查问,队头禀道:“苟谊现在狱内。”客卿问故,队头道:“苟谊系苟刚族人,因见所为非礼,泣谏数次。苟刚令其往结西北漠漠等岛,再三不从,苟刚大怒,革其官禄,幽于禁中。”客卿道:“此贤者也,引入。”队头与苟谊道明缘故,苟谊向前参见。客卿扶住道:“足下以忠义为心,真堪师法,如何为此形迹?”苟谊道:“天使天才,谊愿泥首久矣,今日幸逢,安敢负其素志!”客卿再三不受,行宾主礼,携手出牢。

  到衙来,见苟刚披发垢面,缚在定魂桩上。苟谊不忍,跪下恳求全其首领。客卿道:“此系国法,璋不便作主。”苟谊道:“天使虽谓苟刚有逆意,却未见有反形,宽之不失为罪疑惟轻之意。”客卿道:“自有调处之法,本应在此枭示,足下既谆谆代请,惟有解到都中,听主上定夺。”乃命押上囚车,苟刚解下定魂桩,见苟谊尊荣,已槛往都,忿恨气结,登时毙命。客卿道:“虽然已死,典刑难废,斩首揭示三天,然后拖埋。妻子从宽免议。”令讫,再与苟谊坐定,问道:“不佞将往滋荣,足下有何高见?”苟谊道:“牛市素性狂獗,久有无君之心,今闻三关俱定,其心惧而慎,其谋险而急。为今之计,不可从内出,必须从外入,可免沿途隘塞暗伏之谋,且突然临之,所谓迅雷不及掩耳。”客卿鼓掌道:“妙裁,妙哉!璋即动身,淦中诸务,敢屈足下办理。”苟谊道:“素不谙临民,请另换能士,谊愿随往滋荣。”客卿道:“现在乏人,视今左右无出足下上者,幸勿过却。况前亦系朝廷臣子,并非苟刚之属,奈何避小嫌而罔顾国事!”苟谊不能推,乃权领关事。

  客卿次日将军分为二阵,凡着伤者,俱令坐车,使童微率之,用天使旌旗,由内缓行;自率龙街、茅游带着劲军出关外。由度周谷一路进发,过豪猪溪、阳权湖、阳光潭、瑶光渡,到牛尾山,连夜行到关前,方才六天。

  却说牛市不比三关父子相传,乃系自他本身逆起,生来力太,能于陆地行舟。本性许氏,产时居近市集,以市为名。世业种植,因年荒,投充滋荣卒伍。镇将牛伍山,见其勤劳有力,用为亲军,嗣又认为义子,故改姓。牛伍山甚爱厚之。

  牛市得意,便交朋结友,军中奸徒皆为之用。后随牛伍山出猎到大种坡,逐出一只斑斓大虫,见牛市在前,情急便扑。

  牛市撩衣侧身,左手按住项,虎不能动,用尾扫来;右手削折尾根,抓住项皮,执着虎尾,翻异回来。伍山大喜。牛市四顾无人,行到伍山面前,将虎望身上抛击,伍山惊倒。大虫得脱,也不暇咬人,拚命奔逃,左爪踏在伍山面上,头颅已碎,眉目嘴鼻糊成一饼。牛市乃追向前,擒着逃虎。续有兵将赶回,围住牛伍山之尸。牛市假哭,将虎拿到,挥起右拳,也将头颅打碎,用车载牛伍山尸首并虎回关。

  众人感叹,牛市犹然涕泣不收,将士谓系真心,都来慰劝。首将黄健道:“各关不奉法度,已经有年,牛将军又无后嗣,谁能承事?牛市既系义子,又多勇力,相应立为关主,未知诸公如何?”众将道:“所议极是,谁敢不遵?”牛市便主滋荣,自谓无故。他通好各关,交结外岛,欲待西庶长没后,再行举事。当闻客卿巡行,接得余大忠密信,乃暗使刺客于沿途守待。不意先往通明,后闻龙逊、龙街归正,犹笑其怯,而疑非真心。随又寄书馈送,请余大忠、包赤心从中掣肘。并送士仪,修书与杨昆,叮嘱相机擒除,求其资助器用。又使人照会苟刚防备,毋使生还。后探得杨昆受缚,苟刚戮尸,复于来路水草之中,俱暗置毒药;山林沿泽险隘之处,亦用埋伏,各事停当,专待客卿入来。

  当时接得杨昆回书,极言“不意天使径到,未及防备,忍辱含羞。今送上鲨皮五十挑,断筋草三挑,箭簇二十二挑,枪头三挑,银藤二十二挑,以添资用,求为报仇雪耻”。牛市照数点人,见挑夫俱极壮健,因营内兵士大半分去埋伏,欲留在关上使用,便与押解官道:“杨将军托我代他报仇,所来人众,俱应在此听差,功成自有重赏。”押解官答道:“遵令。”牛市安顿停当,探子报道:“客卿人众于某日自淦中起程,将到乌牛岭。”牛市正欲率领兵将凭险截杀,忽接苟刚儿子苟秘飞密报,言客卿分军为二,一由关外、一由关内前来夹攻,内外俱预防备。牛市惊道:“这古璋狡诈,明自内来,暗由外人,攻我不备。今既已知,那怕他到!”正欲抽兵埋伏关前,报到“天亮时分,忽有兵众千余,屯于对过双眉坞下,不知系何处来的”。牛市道:“实在迅速,但犹欠调度,误将奇兵作正兵,待我先行扫去,然后再除关未晚。”命取披挂、抬器械来。亲军取出乌金盔甲,抬出双股大叉。牛市结束上马,带着许古、棣恭、黄尖三将,领兵出关,直向坞内杀来。正是:强兵遇着强兵,猛将恰逢猛将。

  不知胜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妒嫉暗暗招兵马 胡涂偏偏选将才

却说牛市领兵率将,直到双眉坞前,打算手到擒来。不期官军俱收敛、养息气力,严守山口。牛市暴跳,终不得手,天晚只得回关。接连五天,俱领众军终朝百般辱骂,激将,均无收益。

  这日,客卿令茅游迎敌,龙街掠阵。茅游使两杆月牙枪,骡马向前。牛市使黄尖接战,黄尖舞动双鞭,飞骑杀来。两下不问名姓,战到三十余合,茅游拖枪败走。黄尖随后赶来,茅游认得真切,翻身用右枪当心刺入,黄尖使双鞭盖下,不期左枪又自旁刺来,黄尖急闪时,已将眼眶划损,翻身落马。茅游复向咽喉一枪,结果了性命。牛市见黄尖已死,举叉驰向茅游,牛市接连三叉,茅游招架迎住,龙街赶来迎住,茅游腿上已受叉伤,茅游忍痛奔回。

  牛市、龙街战到五十余合,客卿见龙街敌不过牛市,乃将紫铜如意挥起指去,畲佑领三百虎翼兵如潮涌出,许古、棣恭慌引兵赶到救应。客卿复使如意挥开军鼓,吹动螺角,虎翼军分而为二,左军攻内,右军应外。牛市虽不怕龙街,然亦莫能急切取胜,又见众军裹来,恐防围紧吃遭暗算,便虚使一叉,回身冲出。畲佑在旁望见,便取出牛筋弩,搭上银藤箭,认定发机,正中牛市左腿。龙街两边混战,牛市虽勇,已着伤,怎当这边军士一个个精强矫捷!许古、棣恭哪里救护得来?正在危急之际,尉悦引生力军下。客卿见牛市强悍,不能就擒,恐多伤兵士,乃命鸣金收兵。

  牛市亦退回关,视伤处,虽不甚重,镞有毒,口青黑,忙用药水刮洗,灵丹调治。遂令召回伏兵休整,并齐集家将,商议道:“古璋将勇兵强,难于骤灭,惟有暗袭,方可获全。明朝我领军挑战,许古引五百军士从左胁夹击;尉悦引五百军士抢坞;棣恭选二百精骑,单乘空捉古璋。各宜尽心,不得有误。”诸将得令。

  再说客卿当晚安排,次日清晨,先到关前周视,只见女儿墙边有人叱道:“谁人大胆,敢来窥望!”客卿仰视回营。牛市已率众出关,列成阵势。但见坞内清净无声,少刻炮响,诸军齐出。牛市直取龙街,战住不放;许古从左胁撞来,茅游迎敌;尉悦直奔坞内,余弦接住混杀。棣恭见客卿持紫铜如意观阵,两旁并无将士,心中大喜,引骑飞来。将到跟前,见客卿上坡而逃,棣恭连连加鞭追赶,看看将近,忽然马脚软陷,天崩地塌一般,棣恭同军士俱跌入坑中。牛市见棣恭全军遭陷,料无生机,心内惊慌。龙街等勇气倍加。许古遭到畲先飞镖,忍痛逃走,反将自军冲乱。

  牛市见势已败,收兵回关。龙街等不舍,紧紧迫来。牛市单身接战,让将士先返,舞叉独自殿后。忽然众军拥住不行,关门已闭,牛市大惊,忙自前来看时,只见杨昆的押解官抚着女儿墙道:“素闻将军英勇无敌,如何连输二阵?数百弱兵犹不能胜,贻笑殊多。将军可扫清敌人,小将即开门迎接,如不能剪灭,有何颜入关乎!”牛市闻知,又羞又怒,愤懑率军回 身复战。龙街呼道:“天使怜汝等倦困,许令少歇。”牛市虽不觉劳,诸军斗过半天,又饥又疲,闻得怜之,使暂歇息,谁不喜欢。令方传遍,坞内突出数百兵,轻装软载,各持刀斧,冲杀过来。这边歇息已定,血脉尚未回复,双脚俱不能动,二千余军,无不受伤倒地。许古、尉悦俱往山上奔逃,茅游等各认追擒。

  惟牛市愤怒,挺戈冲突,兵卒当之者,莫不伤残。直到下午时分,冲出重围,见关内有数十将士前来接应,牛市道:“众军可先归,我再去斩将。”只见那押解官荷戈说道:“劝将军莫作如此想了,趁早肉袒负荆,犹可保全性命,若仍执迷,谁从同受叛贼之名!”牛市道:“尔莫管闲事!”押解官道:“杨将军为尔所误,我须擒绑,以赎其愆!”牛市大怒,举叉就打,押解官以戈挑开。二人在吊桥边往往来来,战过二十余合。龙街赶到,将擒将钩抛高击来。牛市不知何物,扫隔,争奈其上共有三十六个天罡钩,左边虽然扫开,右边已被钩着,方来解释,押解官将长戈挑搭,臂膊用力,龙街持绳总往后带回,牛市倒于地上。众兵向前缚起。

  尔道这押解官为谁?就系平无累。当日擒得牛市,即来谒见,客卿慰劳,率众同进关来。百姓焚香迎接,代牛市请命,称其爱民惠众。客卿道:“爱民乃在位分内的事,叛逆犯法,不能宽耍今准众百姓之请,诛其身,有其嗣可也。”令龙街监书呈上,客卿随阅随毁。看到日报有“浮金岛大兵侵入,品字三城俱失,用计取了百结关,攻毁葫芦卡,已到独锁渡”。

  又有天英双龙告道起兵之期。客卿与众将道:“敌势猖狂,若此四关不平,国事未可知也。”令将牛市之子牛达并家小,押往乌沙岛安置;平无累权领关事,将府库查清,正项解回,余项造册二本,一分存关上防备,一分赏赉将士。

  童微等亦到,客卿思想既定,云平岭西庶长多病,未免烦劳复发。双龙、天印入寇,乌枫岭、猿啼峡为要道,将士军资恐不敷用。因令将箭镞枪锋等件,分一半交茅游,同辛獒等五 员骁将往乌枫岭助王之华;一半交吴洪,同童微等五员骁将往猿啼峡帮李之英,“各事小心,不得违误”。众将得令去讫。龙街等径往云平岭来。

  却说余大忠自奏使客卿巡之后,朝夕探信。这日包赤心道:“古璋使四关平定,将若之何?”余大忠笑道:“闻彼先往通明,这龙逊平时连君命都不受,今日岂反服他!况我先使人往嘱,除了古璋,包他有赏无罚,谁不乐从?”包赤心道:“惟愿如此。”旁边储位近前禀道:“适见报骑,云自通明来,有镇将奏本。”余大忠喜道:“定成功也。”包赤心问道:“何以知之?”余大忠道:“无古璋的本,而龙逊有奏,定然成功!想系古璋已死,龙逊捏其罪名,上本辩白耳。”包赤心与储位道:“往次都系先将书送到这里并我家,再上本章,今既无书来此,或者俱下于我家,亦未可知。尔且前去看看。”储位领命去讫。余大忠道:“真的,往时连本章俱先送来,看可上则上,不可则止,今并无书来,系何缘故?”只见门官报道:“过公公到。”二人同出迎接,礼毕,过太监道:“主上以余大夫荐贤有功,特赐太极玄珠茗,使小监赍来。”大忠连忙命排香案谢恩。

  这太极茗,产于太极洋玄珠岛,采取最难,不但为诸茗内顶尖,亦为珍宝中异物。凡饮三片,七天不寐,聚神固精气,兼去脏腑及皮里膜外积玻如何取之最难?这玄珠岛在太极洋中,与金丹岛对峙。何为太极洋?因其天造地设,于浮石、浮金、天英双龙界洋之中,周围九十里,对心三十里,中分十 五里硬水,十五里软水。硬水居南,软水居北;硬水之中有岛,颜色绀紫;软水之中有岛,颜色深黟,形俱圆如弹丸。是以组紫者绀珠,又名金丹;深黟者名玄珠。这软水过于硬水,那硬水与洋水不见间隔,惟舟即回不的得入。每岁惟有六天硬水陷下,船始可因其势荡到金丹岛麓缆住,方免水高退回。金丹岛上产的梨枣,其树如藤,每年抽发嫩苗,绵长无数,随风缭绕,直如有根飞丝。那梨枣不但为果中上品,并为解渴除烦的要药。又产先知禽,其形如鹤,有四翼,浑身毛羽各不同色,惟翅上深绿。每翼三翎,凡次日有风振起,有雨披下;凡卓立垂悬,自后数转,是第几翎,则知几时风雨。

  玄珠岛惟产此茗,取时则惟在不过已及之时彩制,方为妙品。若别高低,惟将片叶置于舌上,含之消化,而筋脉俱无,口内微生清涩,淡淡香津二天不止者为上。这玄珠岛既在软水之中,如何能彩?当初卢生在此经营,因弱水无法可渡,仰见有飞肱车经过,因祷祝请下。那人于金丹岛上,戏埋梨枣藤苗,飞过玄珠岛盘于石上,复缠过来,往还缠绕,一道飞虹。初时胆大者手抱足交而度,始知有好茗,久则如桥稳步矣。茗候将到,各岛俱来守候。

  制茗法,则顷取山顶溢出泉水制之方佳。最好之年,可得一石,次年惟五七十斤,又次年十余斤而已。若非玄珠顶上,清泉制造,则其色赤,而无青翠光泽,置之舌上,满口浓香,盈时即止。贮藏之法,惟用梨枣叶包裹,则愈久愈润,清香外闻。其伪者,乃取玄珠岛边梨枣藤叶,如法制造,以卖于各处。不能别者,多以高值收贮,色虽葱翠润泽,然香不清而味反甜,久则朽碎矣。其茗有藤本、木本、草本三种,惟草本不常有,木本岁岁有彩,有顶泉即可造制。藤本者,生于悬岩之内,峭壁之中,采取最难,须用接布缠腰缚胁,自上倒垂而下;又要正在将壮之时制得,始为妙品。每岁采取不过二三斤,其香味色泽与木本无异,饮之有驻颜壮神、舒筋明目之功。此惟浮石、浮金岛主赏用,两叶用一匣盛之。岛主赐余大忠五叶,却系木本,亦非轻易可得。

  当下包赤心问道:“想通明关龙逊降服了?”过太监道:“龙逊上削衔请罪。”包赤心道:“余大夫好眼力,荐得不差!”过太监道:“闻龙街勇捷无比,通明平服,余者料都可定,将来古客卿勋劳高巍,余大夫功亦不校”大忠诺诺,奉上滚珠三颗酬谢。

  太监别去。包赤心道:“此事如何是好?”大忠悔道:“不期弄假成真,想来百练、淦中、滋荣路途险阨,三处知罪浮于通明,定然死拒。”包赤心道:“全局已输,初只单车而平拔扈之强镇,今有龙街为之用,兵精将智,羽翼已成,犹有何望!”余大忠道:“这样怎好?烦为筹之!”包赤心道:“事同一体,何用烦劳。”大忠想道:“有了,只说通明既经服罪,各镇已知,自然照样表请,若仍使客卿尽历三关,恐山河险阻,多毒虫恶兽,倘有失误,则功败于垂成,而通明将又生疑心。请召回客卿,三关可渐次而定也。似此说法何如?”包赤心道:“因其逆我,故欲除之,奏使出而立功,事尚未毕,又请召回,是先后自相矛盾也。”余大忠道:“然则奈何?”包赤心道:“虽有妙策,未必能行。”余大忠道:“有策即行,何况于妙,请教如何妙法?”包赤心道:“尔倒忘了么,上年浮金郎福厚、罗多材到我国中,结为兄弟,立定章程,好事虽为西老儿所破,彼此犹相馈遗;后次交易,又为顾老儿所阻。前日专人来请问善策,虽缓缓回书,为今急计,只有约彼说浮金起兵外攻,再令三关内发,我们从中相机行事。”余大忠道:“好计!西山、古璋、顾复虽能,如何挡住内外齐起?必定如此办法。”赤心道:“通明本章批出,捺住数天,然后给发。可急修书,交亲兵带递百结关,白兔盘诘,到彼使卫国转送浮金,却不好也?”大忠当使记室修书,选心腹家人,空身先往百结关说明,卫国接到文书,立刻令品字城守将给船。

  且说浮金与浮石,只隔二百余里洋面,岛主姓田氏,乃田荣之后。自田横死时,岛内五百壮士闻知,齐心殉难。田荣有子,年始五岁,乳母易氏见诸人尽死,叹息道:“死者固为义士,而于国祚更须筹谋。田氏只存一脉,吾当抚之。然此岛似不可居,当更择地而隐。”乃收拾器用资粮,邀众义士母子妻女,共上海船,祝天开行,听其自止。顺风飘到浮山,见浮石人口众多,男女不便,乃复到浮金山住下。这浮金地方,东西四千五百里,南北七千五百里,山川土石,俱似金紫,故名浮金。子女匹配,渐次繁盛。田氏世为君长,便以浮金为国。

  第六代传至田棘,为人聪明,志大好兴,相国烛隐,每每进谏,无如佞幸在侧,一传众咻,终属无用。佞幸之首,一曰郎福厚,一曰子直,专以诌谀逢迎,位至崇阶。福厚爵居上大夫,封辟阴侯,子直官居中大夫之职。二人结踞为奸,又有羽翼柏举、罗多材、钟受禄、钱说、单风、稽成等居列要职。郎福厚因浮金主志大,朝夕进计,欲并吞浮石,使周围大小三百六十九岛屿尽行臣伏,奇珍异宝无不备充藏库。浮金主闻其议论,欲炽心动,言听计从,贪图浮石之意渐盛。

  当时相国烛隐谏道:“浮石大国,君礼臣忠,兵精粮足,有何可乘之隙?近又得古璋,洵系真才。本国尚无西山、顾复之匹,谁当古璋?惟宜保守境界,厚往薄来,使无词可责,方免丧亡。今彼安静,本国反欲开端,臣未见胜算也!”子直道:“相公所见虽系老成,奈浮石恃强太甚,因我需彼玉砂,故加其征,近又作法,稽查严紧,若非交通余、包,彼仅如旧数放砂出境,我国军民受害无穷矣!”烛相道:“彼立法稽查杜私,乃裕国也。若禁止不入我国,则系彼过;今照旧给发,无罪可称;若因子不足,则当往聘请增。生齿日繁,食用应广,亦无不应允之理,何须动兵?”浮金主道:“兵事国之武备,亦当勤加精眩相国所言修聘请增,最为善处,若彼不正,出师自名矣。”子直奏道:“旧数虽属不敷,但而今买通余、包,来砂已自足用,无须更增,请而不允,系取辱也,允而照数征贝,则费益重矣。惟当得衅而入,取得玉砂冈,方为省费足国之上策。”烛相道:“我往攻难,彼坐守易。况彼强我弱,彼实我虚,彼直我曲乎!玉砂冈必不能到,且大耗国家矣。兵端既开,恐我欲止而彼反不依,其时悔之无及也。”浮金主道:“相国所言稳当,且使往聘请增,彼如不允,然后相机而行。此事郎大夫可走一遭,并多带精细画工,暗图其山川形势。”烛相奏道:“老臣愿往。”郎福厚道:“主上已差福厚,相国不必轻劳。”烛相道:“大夫年轻未必谙练大体。”浮金主道:“朝廷多事,国相岂可轻离。且使福厚先走这遭,或弗克济,再烦主涉。”烛相道:“中大夫常安手不释卷,毕立练达时务,使一人为之副,遇事商议,免致乖张。”浮金主命常安偕往。常安辞道:“主上以臣为堪驱策,则独往臣,以福厚为可使,则用福厚。”浮金主道:“毕大夫若何?”毕立奏道:“常大夫非辞君命者,特恐同行,意见相左,有辱君命耳。主上委臣,臣何敢辞!郎大夫听臣之言,或有乖误,臣任其过;不听臣言,请毋责臣。”浮金主道:“毕大夫亦似不愿口气,郎大夫前往,必须细心。”郎福厚道:“中大夫罗多材见识深远,臣愿请命为副。”浮金主应允道:“卿可速回,毋劳寡人悬望。”烛相道:“罗多材虽小有才,然非使于四方之选,窃恐福厚恃之,更坏事耳。”浮金主又命郎福厚至座前,叮嘱道:“必须相机善办,不可有误,使廷臣笑寡人也。”福厚躬身领命。浮金主令中大夫海淮修书,玑珠库司发给礼物交付福厚、多材。

  二人领旨,各回家收拾私货,择集车马需用人役,吉日起程。郎福厚问车夫道:“本国往浮石,大道之外,仍有几处径?”车夫道:“虽有三处,可行者惟中路,皆羊肠鼠道,爷们不能行。”郎福厚道:“何也?尔姓甚名谁?”车夫道:“小人姓马名颐,少壮曾经吃尽辛苦。爷们动须乘车,今此二路,空手犹难,安容乘坐!”罗多材道:“我们从中行罢。”郎福厚道:“原要备知隘塞,我们须左出右入。”马颐道:“如此不必用车。”多材道:“且到其间再看。”马颐道:“敢问从左出右入?”福厚道:“哪边最险难行?”马颐道:“左边险于右边,右边难行于左边。”多材道:“险与难行,有何分别?”马颐道:“险处虽难行之路少,难行处行处虽险稍平,而难行之路多,所以谓左边险于右边,右边难行于左边。”福厚道:“我们从哪条路走好?”罗多材道:“先从险路行,往左边罢。”马颐照会各车进发。

  四天出界过洋,到浮石岸边,上波见前面一带沙堤,望之无际,问车夫:“是何地名?”车夫道:“此乃飞沙提,有二十 四里宽,或内或外,随风动移。在堤下通风来时,惟有焚鸡毛以助之,则势愈大,沙俱飞过,到风息时,如云盖墙倒,拥压下来,虽千军万马,皆遭活埋。若到得堤上,风始起发,就不怕了。”众人听得,心慌恐惧。多材道:“可曾带得鸡毛?”各车俱回“无有”。马颐道:“可有黑狗皮?”又回“未带。”马颐道:“如何都不备矣?”众车夫道:“原未打算行堤。”多材问道:“要黑狗皮何用?”马颐道:“风若起时,焚而扬之,便可止息。趁此刻未起,快趱行罢!若待风到,全伙俱无命也!”众人闻之,勉力向前,无奈沙多没脚,要速偏迟。车重陷下更深,推也不能推动,须数人共扶而行。来到堤上,歇息片时,再齐起身。行过十余里,闻得车夫喊道:“风来也,可旋转身来,风来也!”众人慌将身子旋转,回顾平地,沙堤如潮,涌起倒下,后面又来,前面复起。脚下松泛,地若载不住人,渐渐刮低,后面沙又齐盖下来,站不稳者为之压倒,口鼻气息俱难得通。片刻又飞起去。约半个时辰,脚底始觉坚实。风势平定,再看一片光地,沙提却在面前。罗多材道:“今日侥幸。”马颐道:“若不是赶到堤上,又未带得鸡毛狗皮,此刻俱葬于沙中了。”众人将衣裳擞抖,车夫道:“做什么!这系神沙,何得存留!”再细看时,却也作怪,通身不但无沙,连灰亦绝痕影。

  福厚命催赶向前,土坚好行,车疾骑速,早到青钱山下。但见峰峦俱系黑色,半山中间,有块光平如削青圆石壁,约十 丈,中有方洞,宽仅三尺,往来行人俱要从此经过。马颐道:“小车到此,俱不能行。”多材命将各物搬下,捆扎成包,车骑弃于山下。弯腰进洞,迤逦五百余步,方得出口。望见远远高山插入云霄,两旁峻岭如翼展张。郎福厚道:“好高山也!”马颐道:“再高些也要到脚下来。”郎福厚道:“难道也要爬过此山么?”马颐道:“行到前面便知。”众人或载或负,走有二 十余里,始下青钱山。

  又行四十余里,峻岭已在面前,脚底便是深溪,约宽三四 十丈。多材道:“到何处上渡?”马颐道:“还未造渡船哩!”郎福厚道:“尔这样说,飞过去么!”马颐道:“自有分晓。”众人跟着转过弯来,马颐指对面山下石岩道:“彼处是我们的路。”福厚道:“如何得去?”马颐指道:“那不是桥梁么?”往下看时,只见一条金链拖在涧中,链头锁于两岸石上,各有盘车。

  多材道:“这是什么桥梁?”正疑惑间,忽听对面问道:“尔们何事,到此窥探?”遥望不见人影。再细看时,见有个弁土自洞口走到岩上,盘起金链,绞紧锁定,两手执住,蜒蚰倒行,过来盘诘。马颐回答了,多材取出文书与看,弁士道:“国有制度,凡由此处走者,只许一主一仆,多则二仆,余人不准。”福厚道:“我们朝聘,有礼物行李,三人如何得够?”齐士道:“何不走大路?此处历来如此,要带多人,请速回罢。”说毕,就要渡过去。马颐道:“且缓,我们好好商量。”弁士止祝马颐转向多材道:“此系索资耳。”多材问道:“此处可有官将?”弁士道:“有爷驻扎。此地名金线梁,又名虎尾梁,从前有桥无官,是樊庶长将桥拆毁,设此金链,设官把守。”多材取出紫贝二枚道:“微物请收,烦为我们方便。”弁士道:“要人尽过,不敢领教。”多材道:“无需尽过去,能多带几人,就算领情。”弁士想道:“有了,统共可以二十六人过去,例定一主二仆,今一正一副,即应四从,聘问礼物,累重难行,一人分为二人,十人可分二十,再多半个也不能。”郎福厚应道:“只好如此,余者可回去罢。”点齐一二十四人。弁士道:“兵器俱要丢下。”多材道:“到这地方,太阿也无用处,尽行解弃。”弁士乃收紫贝,用手向对岸招道:“过来,过来!”岩下又有人走上,将担绳系于腰间,如前过来,盘紧金链,再将粗索丝绳交结编织;过去复将链上细绳粗索交接住头,齐士步履如飞。众人俱不敢行,多材道:“可将绳子系于两边楹车上,扶着手,自好也。”果然系定,扶着绳子,脚才踏上,梁面活动,身俱抖颤。弁士道:“待我携尔们过去。”郎福厚道:“也走不得。”多材又取两个紫贝道:“烦拖我们罢。”二人收了,背着郎、罗挺行,又将礼物等件代为搬过。余人空手,仍系勉强挣命。

  下到岩中,已是黄昏时候。守将戴图提问毕,写清文书,交与福厚,收入土仪,乃留歇宿。回看金梁,已经拆去。忽闻放炮,传响直入霄汉,多材问道:“这是何故?”弁士道:“信炮也。”各人当夜无话。

  次日早饱餐起身,又闻炮声,多材问道:“可是明炮?”弁士道:“信炮也。”多材道:“昨晚系信炮,今早又系信炮,所信何事?”弁士道:“昨晚系照会有外人到之炮,今早乃照会平安,使其开闸之炮。”多材道:“上面有闸么?”弁士道:“到时便见。”说完送与蜡荆二只,使燃着照路。多材还要问,马颐道:“不须问,趁早好到山脚宿。”乃使十二人在前,马颐先行;十二人在后,罗多材、郎福厚领着,在岩中入洞,旋转而上。满崖俱系石乳累垂,脚下水湿滑溜溜,壁横离处,木栈牵连;险岩悬断处,藤梯接引。令人心惊膝战,胆裂目昏。

  行了多时,荆薪将尽,郎福厚着急道:“火燃到根,犹行不出头,只好再去多取薪来。”马颐道:“不妨,此荆非比寻常,产于啸岩岛啸天岩内,十年长定,一月长一晕,一晕燃一 次。今此薪长二尺,有一百二十晕,燃一百二十次。”倒持而行,果然焚到根上,复着转来,仍旧很亮,众人始放宽心。凡换持二十余次,忽见石壁迎面挡住,先到的喊道:“走错了!”马颐道:“不错。”发喊的道:“难道破开石壁走么?”马颐道:“不撞开石壁,往哪里去!”便走向前,拾石子连敲三下,只见划然而开,亮光进入。

  众人大喜,出洞看时,有二弁士复将石板推平,盖了洞口。石板上鎸有“虎口闸”三个大字。多材摇头,向郎福厚道:“这条路不必想了,且歇歇息,造饭饱餐。”自虎口角旋到山脚,一层一层之无折迭,度飞桥,缒悬绠,到得山脚。人人骨痛筋酸,脚底磊泡,不能前进。只得在虎冈上烧炭篷内借宿。

  次早再行,到正中时,马颐道:“这岭两条峙立,名唤合壁岭,又名日月峡。”多材道:“又要过两条恶岭。”马颐道:“却只须一上一下。”多材道:“这又奇了!两条岭只须一上一 下,那一上一下,有人代走么?”马颐道:“到便知。”众人赶有两个时辰,约行九十余里,来到岭头。喘息方定,见对面果然另有峻岭一般,圆如镜面,相对峙立,下系大河,有悬桥以通往来。马颐道:“此桥名唤飞虹桥,原名弩造桥,又名鲁造桥。”郎福厚道:“如何数名?”马颐道:“此桥长二百四十丈,初造时用弩系生丝,从对岩射到这边,生丝下接麻绳,麻绳下有粗索,粗索下系金链,引过十二条金链,穿石交结,纽定成桥,所以名弩造桥;又名系仙师鲁班所造,故名鲁造桥。”郎福厚道:“何以又名飞虹?”马颐道:“这是水面上人立的名字,船在下过,远望横空焕彩,有似长虹,所以呼为飞虹桥。我们不可久歇,早些过去,好赶宿头。”乃同起身上桥,果然系十二条金链作经,另有金链交穿编密作纬。

  正行到中间,忽闻“啊唷”一声,又闻喊道:“不好了!”众人回看,却系个军士失脚,连负的物件都坠入河中。往下望时,腾波飞湍,真有千万丈深,只因这望浑身都颤起来,只得俱伏于桥上。这时,见水中上两个绿肉朱发的怪物,一个拿住掉下去军士的肩膊,一个拿住双脚,彼争此夺,扯作两段,肚肠滚出。又有一个黑肉朱发的,自远分涛踢浪赶来。这两个连忙争抢脏腑,各拿半段人身,没入水底。后赶来的亦沉下去。

  看着的人,骇得浑身麻木,都动弹不得。过了半个时辰,血气始渐回转。马颐道:“莫起来走,爬过去罢。”众人伏爬过桥,再查点人,少了两个。郎福厚道:“只跌一个下去,如何却少两个?”复望桥上,仍有一个伏着,呼也不应。郎福厚叫马颐上桥去看,已经死了。罗多材垂泪道:“同来百十余人,只带得二十四个,今又一殒命,一惊毙,好伤惨也!”当时有个画工姓祭名为的,向袋中取出豆瓣大半块药道:“这非真死,犹可救。”郎福厚喜道:“果能,便系仙丹也。”祭为叫将那人抬过来,用药塞入左鼻,书符祝祷,须臾死者叹气转身。众人喜道:“好也!速与他开水吃,就立得起来了。”马颐道:“哪里有开水取?罢!”福厚问道:“这系何药?”祭为道:“这系生半夏,能苏五绝,带在腰边,以备不虞。”马颐道:“快走罢,快要露宿了!”众人扶持下岭住歇。

  次早起身前行,却系猿愁冈。据冈志载高一千五百丈,陡峭壁立,石质最坚,并无路径。惟有马蹄大一道窟窿,自麓至巅,每个深入寸许,间隔盈尺,俱须指攀趾蹬,跻到顶头稍歇,气力不济,随即体摩骨粉。此又名天马崖,最属难行。马颐使所备长索,并将捆囊之绳解来连接,着轻捷者带之先登。

  放下系物完毕,从人亦上。乃用绳索兜住罗多材两膊,提爬到顶,郎福厚亦然。马颐后上,见众席地涕泣,慰道:“东畔稍歇,无庸悲也。”祭为往视,回道:“可学阴平行法矣。”乃同到崖边,用被褥裹捆福厚、多材滚落;从人随下,衣破裤穿。加餐歇息。

  到万狼谷,这谷内俱系光滑大小石嘴,或横或直,或斜或倒,神像无数狼形,所以呼为万狼谷。其中高低凸凹,并无半步好行的平路,人人腿酸脚痛。幸亏只有十余里,出谷时候,已经很晚,只得投宿。

  又行三日,路上虽然冈岭层层,溪河迭迭,却无金线、弩造、虎口之险。到岫罗墩,进黄云城,已经昏黑。问投包赤心门内,将名帖并礼单送入,赤心即刻出来迎接。直到内堂,各谢日前馈送,再将情由道达。包赤心道:“须与余大夫议之。”郎福厚道:“弟等在余君驾下虽久,尚未觌面,今具有土仪,敢请先容?”包赤心道:“理应效劳。”即叫家人盖藏密密送去,并请便酌。

  话犹未了,家人奔入禀道:“余大夫到。”赤心正欲出迎,大忠已步进门。包赤心笑道:“造府相请,恰好降临,妙甚,妙甚!此便是浮金大夫名福厚、多材者。”大忠礼道:“夙怨缘悭,不获瞻仰,今朝何幸,得觏仙姿!”福厚、多材道:“小岛鲰生,敬慕久积,故持讨差,前来亲谒。”大忠道:“不知降临下邑,有何事故?”多材道:“正欲启上。”包赤心即代声明,又向余耳语,大忠微笑点头,包赤心拱手向郎福厚道:“今从长计议,彼此有益。”福厚道:“深蒙提掣感佩。”罗多材足恭道:“隆情培植,不负数千里相投,愿闻其略。”大忠笑道:“今君侯大夫下临敝邑,欲倍增玉砂,则税亦必倍增,而寡君之允否,尚未可知。即允,惟国得食,敝邑得货,于二公何利之有?包大夫立意欲四人均,上国利亦甚保”福厚、多材大喜,请示嘉猷。包赤心道:“赤心鄙见,非余大夫不能行。若商量停妥,余大夫得其半,公侯、大夫、赤心得其半也。”郎福厚道:“蒙情指教,敢不从命?”包赤心道:“上国之所虑者,为玉砂防法严紧,无路私买也。今如此如此,使有收买之处。照所议之税,每岁只须五分归我们四人,其余五分,上国可剩”多材道:“果能如此,寡君暨弟等,受惠多矣。”议定入席,各吐心腹,痛饮订盟。多材道:“弟等此来,原奏过寡君,便宜行事,今既定议,更不必朝见,当速暗回。且同行二十余人住下,以防耳目。兹且告别,再图报德。”赤心道:“非也!二十余人却不诧异,公侯标品,却实骇众。一 路进城,国中已无不瞩目探访,若骤然而去,返致议生。况来时所过之处,俱有报文。”多材道:“不然,昨进城时,风雨凄凄,路上已黑。此刻天犹未亮,出去亦无沿路报文,命司涂撤下可也。”余大忠道:“来时既无人见,弟等俱系心腹,不致泄漏,屈驾盘桓数天无妨。”郎、罗二人未便推辞。

  住下三日,多材忽然心痛,浑身四肢起肿,双脚颤摇不定。赤心请太医诊视,合院无知病症者。福厚着急,祭为乃荐安萍之徒弟道:“安萍已为随阳岛请去,只有徒弟任权在家,从学多年,技术不丑。”余大忠命仆请至。任权诊道:“此症名为胆缩冲肝,起于惊,成于惧,乃惊惧之至,胆暴收小,而汁溢涌,上冲于肝,肝气引之,相遂于经络,系经络起肿,非浑身四肢起肿也。所谓心病,实系肝胀,非心痛也。其脚颤不定,想于虚处受此症耳。当以天奚丸话之。”大忠等看视,果然浑身肿处,皆系筋脉纠缠而带绿色,其陷处亦如蜗迹蜂房,始信所言不谬。任权细看病者,音容不是本国人,心疑生计道:“既然如此,尚须审实。天奚丸乃至暴之药,应症即愈,或不对科,则无救矣。十丈之内断绝声息,待权定诊。”余大忠辞出,包赤心同郎福厚等俱退于外。

  任权问道:“请教生时年月,尊姓大名,居处职分,以便虔祷上苍。”多材答道:“姓罗名多材,生于甲辰正月十三日卯时,居住浮金国滩仲落宫,拜大夫之职。”任权心始明白,复假为祝祷之状,取天奚丸与之吞下,扶持数步,便可自行。

  郎福厚看见,惊异道:“如何愈得速?”多材遂向福厚道:“多材欲往鲁造桥斩怪诛邪,以雪吞同行之辱。”庆口福厚道:“大夫误矣,如何行得?”任权道:“怪邪不除,害人必众,此行是义侠所为,权亦愿助一臂之力。”多材大喜。任权道:“权有宝剑二口,锋利无当,归家取来奉陪。”多材喜道:“此系要件,请速往龋”任权退出,包赤心埋怨道:“病犹未除,如何怂慂他行不测之事?”任权道:“正所以除其病也。今药性发作,是以胆强,欲诛邪怪,当因其势而助之。少刻性过病除,使之亦不往矣。”赤心道:“且勿回家,待其药力过性,再看系何形状。”任权道:“欲看形状不难,如有好刀,取两口来。”赤心命家将去高楼上龋任权携入道:“剑已锈满难用,此刀更胜于剑。”多材忐忑道:“多材不善用刀,明日谈罢。”赤心笑道:“实系安先生高弟。”任权对多材道:“既不用刀,权今回去,将剑磨好,来朝同行如何?”多材道:“谨遵台命。”任权去后,多材道:“今晚可行,恐又生玻”包赤心请余大忠到来饯别,郎福厚问道:“归国取何处?”大忠道:“中路近,但西老儿多事,盘诘得凶,莫如仍走原路。”多材道:“原路断不能走,此外可有他途?”包赤心道:“有由鼠穴麓、回 蛇谷、蚯蚓崖过金柜底、鹤怨岭这条路,但其难行,过于蜀陇。”多材道:“虽难行,却无飞砂、合壁之险,必须由此路去。”黄昏时分,饮过钱别酒筵,余大忠、包赤心送与令箭、土产等件,分手后即出黄云城,连夜下岫罗冈。第三天到鼠穴麓,却系支玲珑石山,枕溪横卧脚下,有石穴如蜂房之状,不计其数。凡行人必须入其中,出其外,湾环重迭百十余次,方上正路。进回蛇谷,又名猬皮谷,虽在山凹中,却不甚险,惟有天生石刺,尖如利锥,密如猬皮,犀革遇之皆穿。晴久尘土压埋,尖锋隐下,犹可行走。若是雨后山水冲下,洗去尘土,其锋愈锐。所以这二百余里之内,虫属兽类俱无。

  当日郎、罗等到此,正是雨后,如何能走?马颐道:“闻此山有象皮木,削为履,穿之可过。”多材便令寻访土人,搜抢斧锯,前来动手。谁知此树,质松如腐,斧下即连斧没入,但出复合,并无痕迹。使锯入东出西,东随合到西;入西出东,则西随合到东,弄得束手无策。土人夜旁看着,只是掩口。马颐向前拱手道:“蠢夫失礼,恳恕无知,指示良法。”土人答道:“惟离骨散血草为绳,缚捆三道,先用四锯将四围皮撬起,再锯本方能断下。但散血离骨草质性柔脆,急切不能为绳,须待长足,收刈晒干始可。”马颐道:“原是立刻要用的,可有他法么?”土人道:“除此只有沿门募化敝屐。”多材道:“将珍宝相换如何?”土人道:“我们此处,弗贵珍贝,均无用。”郎福厚不信,叫人持明珍彩贝,挨门傍户问询,并无睬者。马颐又往各家和额揖拱,访得敝展,与五人穿上,轻轻行过,又送回与余者穿着走去。

  整整三天,方出回蛇谷,便到蚯蚓崖,乃系峭壁旋入深溪。崖下空处,仅高三尺,窄路宽只得五寸,行者须躬着身,左脚在前,右脚在后;接踵行去,皆是左脚在前,右脚在后;须到稍,右脚向前,左脚在后。又接踵挨行,预想息,须伏于石壁片时再走。郎福厚叹道:“天险如此,谁能舍命而行?此路又莫说矣!”多材道:“此刻走得出去,方可平安,或是失足,又有弩造桥的样子哩!”个个提心吊胆,两天方将一百二十里蚯蚓崖行荆到金柜洞,遇紫石山,顶平旁峭,无路可行。只底下有二 尺高数十里宽一道石缝,深十余里,伏行半天,方得出口。往鹤怨岭,验过令箭,始放上行,才到中途,已经昏黑,就宿石洞。第二天早晨才赶奔到关,交缴令箭,始放下岭。又三天涉跋数河山。

  到洋上船回国,将各事奏明,浮金主大喜。烛相奏道:“二人出使辱命,应请治罪。”浮金主道:“经国省财,实是功臣,何为辱命?”烛相道:“出使不与君相立义,而偕佞幸私盟,辱国极矣!”浮金主道:“相国所论亦是,且看效验,后行定夺。”郎、罗二人出朝,密使精细人又来浮石各边邑,暗暗收买,果然川流不息,国内充裕。

  期年之后,忽然无有卖者。多材查问,方知庶长、客卿稽查砂户增多,积聚减少,又立新法,设巡兵弁,遇卖砂民,稽验照票,如戳挂号,买卖有数,不能为弊,是以无从漏卖。郎福厚知悉,使人来问余、包,回答:“请缓待,相机设法。”今复专书嘱郎、罗兴兵,进侵边邑,于中取事。当下福厚奏明,廷臣怂慂,浮金主持疑缺少大将,只见左边一位大夫出班奏道:“现有奇才在此,何不用之?”浮金主大喜。正是:挖肉求疮思大将,寻仇弃好信邪臣。

  不知所奏究是何人,果有大将才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寻良友雾漫认龙驹 夺佳人阵前成败犬

别的放下不提,且说子邮在黟山洞天温石牀上,同仲卿抵足而眠,乍闻响动,心惊醒来,东方已亮。坐起看时,不见仲卿,连呼无应,牀寻觅,并无形影,想道:“仲兄抱负奇才,必因同行多所不便,故乘我睡熟而暗去耳。”搭包仍在,惊道:“难道到前途行乞么?况入蜀尚有数千余里途程,山泽多蛇虫虎豹,设若犯着,岂不送了性命!我复国时何处寻帮手?必须赶上同行,方免失误。”乃将搭包带了赶奔。降危梯,登高槛,转弯下到洞前。微雾渐起,想道:“真怪,此断绝路途,仲兄体质柔弱,难道盘过去了?”乃跃跨松树,双手持藤,交换直上十有余丈,不期惟急,用力太猛,将藤拉断,坠落下来。涧中雾气甚浓,审视不清,深浅莫测。慌忙放了藤,涌身跳跃,奈系峭壁,虽可借势,莫能停脚。跳不得上,只有往下,渐次到底,审视全无路径。

  忽闻水响异常,向前望去,依稀是匹赤兔马在涧中滚澡,喜道:“马既能来,人自可去。”便超身跨上,那马着惊,往前奔腾。子邮用两腿夹紧肋腹,再抓鬃鬣,却是满颈鳞甲,并非皮毛,猛然吃惊。那马不住地跑,却未闻啼声,或东或西,或升或降,皆在雾中。要下又不敢下,只得听其自然。

  约有个把时辰,只见雾气渐谈,一轮太阳当空出于雾上。定睛看时,却系跨在赤鲤脊上,大惊想道:“我说如何无有鬃毛,原来非马。今游于雾中,正是游于水内,比汴梁湖中更险,茫荡浮乏,无有涯际。昨日仲兄为猿所引,我今日又为鲤所诱,引到山中,犹有生途。如何作法?”心中正无主意,太阳忽又隐入深云,赤鲤也渐低落,朦胧看,俱系云波巨涛,不见畔岸。急得无法,只有两手将鱼头兜起。那鲤奋冲,怎奈重雾重重。再行兜起,又往上飞。如此数次,隐隐见下面有凸凹不动之形,大约是实地了,始随鱼落,渐渐看得亲切,是山川人境。又恐鱼不归于此,乃用力压坐,霎时到地,却系潭边。正欲下来,那鱼打滚,便蹿入水。

  子邮就地坐着,定定神思,立起身来,缘潭边岸,寻到大路。见往来者衣冠,殊非时制,不知系何处地方。行人亦答以拱,但所回言语,皆不明白。且问且行,音容无二,好生疑惑。

  后见老者抱着婴孩,坐在车篷上,看牛医医牛,复恭询之。老者起身答礼,回言亦不能识。子邮用指头于车凳上写,老者点头,走去家中,取只瓢向溪中舀水,就地取土投入搅匀,令饮。子邮见老者气象温和,料无凶意,看老者比划的意思是:“吃得土水,就明白了。”子邮照办,果然有效。老者道:“足下想是外国人,乘风到此。”子邮道:“乘鱼。”老者道:“今早好大雾,可是乘雾?”子邮道:“正是,老者何以知之?”老者道:“曾闻鼍龙蟒蛇鲤鱼,皆可乘雾而游。今闻乘鱼,或者人乘鱼,而鱼乘雾耳。”子邮道:“此处常有人乘鱼么?”老者道:“小老痴长七十岁,未曾见过。”子邮道:“所乘之鱼,跃入前面深潭中去了。”老者道:“前面乃是火龙潭,曾闻老辈人说,内有火龙潜修,未闻内有飞鲤。”子邮问道:“前何以知有火龙潜修?”老者道:“离此西南二千二百里,有不夜湖,相传内有神蚌,不知年代,珠巨如斗。群蚌之殊如龙眼、如弹丸、如湖桃、如梨,大小不等,夜则群珠吐光,长年如昼,所以名为不夜湖。火龙贪神蚌大珠,数行强取,一日为神蚌将爪夹断,不能上天,只在潭内修养,所以唤作火龙潭。”子邮道:“贵处属何州县管辖?”老者道:“什么州县?”子邮道:“凡天下人民居住,有地名,自有州县各官管辖。”老者道:“敝处系火龙邑,为浮金之边境,邑中有宰。此地名单家瞳,不知何为州县。”子邮道:“可晓得汴梁离此处若干路?”老者道:“何处唤做汴梁,属何邑管辖?”子邮想道:“这老儿连汴梁都不知,与他说什么!”拱手欲别,老者扯住道:“你系何国人氏?”子邮道:“中华人氏?”老者道:“中华可是刘季家中华?”子邮道:“哪个刘季?”老者道:“诛秦灭楚的刘邦。”子邮道:“正是。”老者道:“老汉姓单名义,字行宜,先祖于隋末自中华飘来。足下尊姓尊字?”子邮道:“不妄娃韩名速,字子邮。”老者道:“中华来的,都系家乡人了,可到小庄歇息。”子邮心中总不明白,亦欲细问,始随单义到庄上来。单义笑道:“昨日得有野味,应以敬客。”引子邮入旁垣中。只见天井内有堆灰火,三人在旁坐着,见进垣,俱起身迎。单义问道:“好吗?”回道:“好矣。”单义道:“可将野味取来。”三 人将火拨开,抬出个大泥团,将泥扑去,却系个大瓜,馨香美味从中溢出。抬到阶前,复将小瓮置灰火中,将瓜盖掀开,用叉逐件取出,却系一个虎头,四个虎掌,四只虎腿,数块虎筋,一条虎尾。单义请席地坐下,举叉将虎头尾敬到子邮面前;又将灰火内小瓮取来,置于瓜旁,揭去土盖,乃系盈瓮酒酿。单义举勺,先请子邮三勺,后白饮二勺,下三人各二勺。单义取掌,三人各取掌。子邮用叉食头,味虽甘脆,却带酸腥。连尾吃尽,诸人掌方食毕。单义复将筋俱敬来,子邮也不推辞,举叉又食,举勺饮酿。四人连腿俱吃不下,子邮将筋都食尽了,众人吃惊。子邮问道:“此味究系虎,系鱼?”单义道:“系鱼系虎,乃虎化鱼未成,名为虎鱼,若化虎出水,平阳无不受其虚害。凡食之者,风疾俱愈。其皮可为甲,刀箭难入,常油漆之,渡水不沉,十分贵重。”子邮谢过欲行,单义道:“今日幸遇,足下到此又无亲戚,何不在小庄盘桓数天,略知此地风土人情,往前行去,也免出笑话。”子邮想道:“其言近理。”依从住下。单义复问些三代古迹,子邮随事答应。天晚送上酒来,又问些中华诸酒之事,很晚才住,四人醉了。单义送子邮进庄歇宿,拱手别去。

  子邮和衣就枕,一觉醒来,辗转再睡不着。下牀行到垣中,徘徊多时,欲复上牀,忽然垣外亮光照人,庭中如昼。渐觉嘈杂声中夹着悲怨啼泣,过后又有顿足捶胸、号恸迫切之声。子邮疑道:“先之声柔怨,后之声愤恨,其中必有事故。”不免往外看来,把外衣脱卸,腾上垣墙,向前望去,见有一男一妇号呼奔走,另有数人持着火把,劝止挽留。再往远看时,火光人众,约有二三里路远。

  子邮跳下垣,赶到跟前,见欲去的男妇俱有六十上下年纪,说道:“清平世界,强将良家女子抢去,我老妇老夫要命做什么!”劝的人道:“事已如此,只可忍气,恶贯满盈,自有天谴。他此刻有威有势,就系岛主知道,也不甚追究,你们何必枉送性命!”子邮听得明白,问道:“可是你亲生?那强盗是何人?快些说来,待我追回还你。”两个老夫妇听得,连忙道:“老汉姓舒名鉴华,抢去的,系老汉亲生女儿。因前日彩桑被幸臣横豪公子看见,托媒议娶为妾,老汉夫妇同女儿俱不肯,那媒人回去,复将聘礼送来丢下,立时走了,今硬使多人将小女抢去。老汉夫妇如何舍得!”子邮问劝的人:“可是真的么?”众人指远处火光道:“他女儿现在那里轿中。”子邮飞步向前,只见护轿约有五六十人哩,子邮故意撞去,皮鞭打来,骂道:“何处瞎眼囚徒,在此讨死!”子邮左手将轿子捺下,八个轿夫跌倒;右手将鞭子接住,说道:“你们何处强徒,抢夺良家女子!”将左手朝着那人腰间打去,打倒六人,臂膊已断。子邮丢下,又想前来动手擒拿,走不及的连忙跪下叩头求饶。子邮道:“你们要命,可速将女子送回,若稍迟延,莫要怪我!”诸人面面相觑,骇慌齐道:“送回,送回,情愿送回!”只得起身将轿旋转抬回。

  子邮在后催赶,脚不停留。正遇见老夫妇两口迎上问信,子邮道:“那不是么?”鉴华收不住泪,向前扳轿呼道:“薇娥,薇娥!”轿中应道:“父亲,母亲!”夫妇大喜叩谢。子邮道:“且待到家不迟。”夫妇随轿赶去。子邮在后,见俱进舒疃,抬轿人仓惶出来,持火奔窜,料无更变,乃回头寻着车篷,进单家疃。仍跃入垣,上牀复寝。

  次日起来,盥洗穿衣,见单义领着几个老儿说道:“可是这摸样的?”老儿细看,摇头道:“不是,不是。”那人随即出去。

  单义复回,子邮问道:“诸人来看什么?”单义道:“这老儿姓舒名鉴华,无有子嗣,四十余岁生个女儿,名唤薇娥。被那双尾虿看见,欲娶为妾。舒家不愿,双尾虿硬行抢去。忽有异声异服英雄,代为夺转,遁去无迹。闻我家住有足下,要来观看,故叫认认。他说昨所见者,那赳走雄壮的,不似这般温柔书生气象。”子邮问他:“双尾虿系何等样人?”单义道:“他父亲是个宠臣,名唤柏彪,又名柏举。他名柏横,家资等于府库,靠着父亲得势。生来力壮身强,养着许多无赖,专在各处唯命是从,无论田园器物,看中的强行占去,谁不畏其凶狠势焰,哪个敢与他较量?”子邮道:“何不赴都叩阍?”单义道:“曾有行的,承审大夫瞻徇情面,反吹求疵处,定罪发遣,谁敢再去!所以凶恶愈横,初时称他为恶犬,嗣后更狠,比虿犹甚!所以人皆呼为双尾虿。我看舒家女儿今虽夺转,那双尾虿岂肯轻休?两个老命未必能活也!”子邮道:“却也堪虞,且看双尾虿可来否?”单义道:“必来,他是寻事的,今吃大亏,如何不来!明日自有信息。”却说双尾虿差人役往舒疃,便拭目以待。及到次早,谁知去的轿子抬着个断手门客回来。众人跪下,细细哭诉。双尾虿听得,吼怒如雷,点集二百亲兵,披挂悬鞭,提枪带剑,上骑赶到舒疃,已将中午时分。

  单义、子邮闻嘈杂声后,料为薇娥事故,同出竹林望去,果有许多兵马进舒疃去了,乃亦同步前来。只见门前拥挤,都系强壮彪形的军士。闻得里面咆哮渐缓,子邮乃挨身进入。抬头看堂上坐着双尾虿,约三十上下年纪,面如乌炭,发若棕黄,一双突出来的金铃眼,两道竖散去的刷帚眉,鼻孔仰张,嘴唇俯撮,张开五个钉耙指头,指着下面鉴华夫妇并十数老人问道:“那强徒毕竟系何方来的,你们毋得含糊,从实供出,免致全疃涂炭!”众老人道:“实不知情,求公子爷宽恕,请细访察。”当有保正向前跪下回道:“这个强徒,便系地方亦俱未见,委属真情。大众谁肯舍身家性命,欺蒙公子?”双尾虿道:“都如此说,想是过路的,料他也不能逃出旋涡围。今日系吉期,尔们地方人等,代为媒妁,齐备花烛,就在这里成亲,明日带回,即刻办理,不得迟延。”舒鉴华夫妇在下面涕泣的说不出话来。双尾虿道:“可扶他们入内,好好料理,若仍违拗,连尔等俱莫想活!”众人向前,将鉴华夫妇拖往后进。子邮随入,只见,哭做一团,诸人亦都下泪。

  子邮看不过,乃复出厅来,见阶前礼物酒席堆的盈满,听见报告,俱系左近地方来贺喜的。双尾虿存一席自用,余者俱着分给军士,礼物送往内室。他还带两个家丁,夯着枪鞭,踱将进来,见众人垂泪,房中悲号,大怒道:“可恨这班奴才,违我号令,叫你等立时俱死!军士们可速行缚去砍来!”家丁接应招呼,外面军士拥入,将众老儿缚起。舒鉴华出来见了,只是跌脚号天。双尾虿道:“你也太无情理,有我这般豪杰女婿,还是哪件不称心?只管啼哭做什么!若非看分上,这样颠倒,要你何用!”乃命去缚。军士得令,将众者放下。其中有个年事高的,目瞪口张,气出不收,顷刻归阴去了。众流泪抬出。双尾虿哪里管他,大步直向房内行。舒氏连慌关门,双尾虿抬起腿,踢落一扇。

  子邮在旁,忍耐不住,乃跨步向前,扳住肩膊,顺势扳回 道:“哪里去!”双尾虿原未提防,竟跌在地,軲辘起来。子邮正欲踩住,背上忽看金风冲下,闪身抓得,却是条银鞭。双尾虿见夺不及,即接过金枪刺来,子邮用鞭挑隔,将枪打得弓弯。双尾虿弃枪跳下堂阶,掣出宝剑,复迎前来。左右兵士齐上,纷纷被鞭击倒。双尾虿见势凶猛,乘空退出。子邮赶到厅上,双尾虿只得回身迎敌,斗过三合,实抵不住,趁众兵赶出时,闪步逃脱上骑,加鞭飞跑。跟的亲军,只道双尾虿仍在内抵敌,无不尽力向前。子邮这条鞭法,似卷狂风,众人哪里遮拦得住,片时间尽行倒地,可怪的是伤的俱系右手。

  子邮将壮勇打败,即出来赶双尾虿,看不见踪迹;乃向前晚夺轿的路追过三十余里,到山冈上四顾瞭望,并无形影。寻思道:“今番不能瞒了。”乃仍向舒疃来。门前围着多人,单义也在内拍掌道:“幸亏英雄,打得好!”鉴华来拜谢,子邮扶住道:“不必如此。这畜生逃去,岂肯轻休?必定复来,须要防备。可问所伤兵丁根底。”众人道:“高见不差,亟宜商议。”舒鉴华道:“伤了兵丁俱逃去矣,请家内坐。”子邮进见满地血迹,器械纵横。单义视子邮持的银鞭,指说道:“这系双尾虿用的么?好重兵器!”舒鉴华道:“正是。还有系金枪也不轻。”抬来看时,与鞭相似。单义取秤平称,各重八斤。鞭长三尺六寸,枪长七尺二寸。子邮道:“这里可有五金匠?”单义道:“舒家祖代造办军器。”子邮道:“甚好,可将此枪下炉,弯结盘在鞭端,尖尾伸出,锻如挝样。”鉴华应允,叫人打扫血迹,白引子邮入左垣炉房。指点半个时辰,收拾如式,却如一条金蛇盘结鞭端。众人看道:“这般老重兵器,莫说使,连担也是费力的。”子邮道:“可有盔甲么?”鉴华道:“盔甲虽有,俱属平常,只有单长者家有副貘皮甲,闻系异宝,不肯轻与人看。”单义道:“诸公只知其一,前之不借看者,非其人也。今遇英雄,而犹悭吝,负此甲矣!但惜无盔,如何是好?”舒鉴华道:“果然访不出时,只好将就用兼金锻顶暂用。”子邮道:“只要轻坚。”鉴华复去指使办盔,单义自去取甲。

  当下有个老者道:“双尾虿先说欲洗尽各疃,奈又大亏而去,再来报仇,必定兵多将广,皆不能保。此刻又无诉冤之处,莫如权且齐起壮丁,结约保守,以免立刻涂炭!”众道:“所见大是,可吹起集众角来。”于是俱到垣外场上。

  不一会儿,只见前后左右,步骑纷纷,各持器械赶奔而至,询问何事。单义甲亦取到。诸老者悉将情由各说与本疃子弟得知,人人愤怒,俱来看子邮,相问见礼。众老者告子邮道:“众丁壮俱愿听受约束。”子邮看时,约有五六千人,七八百匹马,乃与老者道:“兵可以不用,不可以不备,所持器械,俱系会的么?”众老答道:“都系会的。我们居处在于边境,常有外岛潜来侵掠,所以器械俱系平常习成的,鲨皮兕革冑甲,俱是人人有的。见了寇船将到,便吹角肃众,以备御敌。所以今日各方闻声俱至。”子邮道:“如此即易为力,但兵多则费大,而今只留十五岁以上、二十五岁以内、习过器械阵法者,在此教练,其余可各归农。”遵命分左右站下,入选的有三千人,其余退去。

  子邮命各将所习兵器等件,分开各邑,逐样使验,生熟不一。内有二人,一名杨善,一名金汤,武艺较好,令居左右。其余列队,指出不到之处,教其补足;迂赘之处,教其删除,使各习练。又选其尤矫捷者,得蒋钟等七十余人,立健士、裨士、骠士、副士之目,使专项教授。

  两天,三千余人俱便捷了。乃令其演阵势,排列作攻击进退之势。其法一人持鲨皮牌,执刀在前;一人或持长矛,或持长戟、长戈在牌后;左右二人持长柄斧,或大砍刀或铲棍棒之类夹护。又一人持短器带弩矢在后,攻则向前发失,战则两边巡护。子邮道:“此合为阵法也。”众士乃分开,各自为阵,则是迭进者选进,夹攻者夹攻,互相依傍不离。子邮道:“此攻进之法,非受攻受围之法,今须兼之。凡行动,衣食器具须用车载,五人共车一乘,五车为一队。善弓弩长器者,五人登车;善短兵者,五人守车,十人依车而战。每四队为一小阵,用阵长领之;每五小阵为一中阵,用上士率之;四中阵为一大阵,将自统之。今三千人,用二千人分四军,作正兵;一千人为奇兵,内四百人为步兵,作四队,四裨士统率四面救应,六 百人为骑兵,作四队,四骠士统率,以为遮前掩后,邀远冲暇之用。行营俱系辎重在中,奇兵在外,正兵在奇兵之外。每夜一健士率所领巡内,一裨士一副士率所领守备,一骠士率所领骑卒,往来远近四方八面巡探。”余者,交杨善、金汤督率。

  却说双尾虿弃众逃回,第三天抵家,父亲出巡不在国中,哭诉与息氏母亲。当下息氏大怒,请外甥白额虎商议,欲邀延猛勇壮士前去报仇。白额虎道:“不可造次。凶徒既能伤表弟及多兵士,则非寻常,必须于五豹将军中,请得两位去,方可收伏。但五豹将军岂能轻动,必须奏闻。”息氏道:“如何奏闻得?还多系用礼物私请,兼托郎表叔转嘱为妙。况五豹与他父亲俱有交结,谅无不允。”白额虎道:“所谓奏请,难道叫你将强娶事体言明么?只须如此如此,便可蒙过奏准。”息氏依汁,次早上朝,启奏道:“前日妄子柏横在边巡视,舒疃众民告诉来有凶徒,扰害地方,强夺良家女子。柏横往前查问,实有其事,是即驱逐,凶徒持强猖獗,反将妾子打伤,殴死从人。若不早为剿火,恐煽动地方,勾引外岛,遗害非小!”浮金主道:“可着该邑令尉协捕。”息氏奏道:“此凶徒非令尉所能收擒,妾子柏横在国以勇著名,令尚受伤,令尉何用?必须请发五豹大将,方于事有济。”浮金主道:“五豹乃镇国将军,岂容轻动?”息氏奏道:“镇国原为国内事用,令舒疃乃心腹之内,正合用此。”浮金主问大夫子直道:“卿意若何?”子直道:“凶徒果狠,自要用猛将擒拿。五豹不可全行,差一二去亦无所碍。”浮金主准奏,使青豹钱猛、赤豹安大壮两将军前往舒疃,速擒凶犯,审明正法。

  二将领命,同息氏出朝,直到柏府。双尾虿迎接,摆酒痛饮。息氏送上许多礼物,再三嘱托,二将满口应允,收礼回家。各便到营内,吩咐众将士来晨齐集听点。

  次早入营,拣选精壮将士五百名,预给粮饷半月安家。令即收拾盔甲器械齐全,明早动身,违者以军法论。众军土得令回去。次日清晨,俱在营中伺候。二将同双尾虿全装贯甲,领着人马,放炮起行。

  舒疃探事的,连夜奔回报信。子邮道:“任其兵马到此,则地受害。前追双尾虿时,路上有冈,观其形势,颇好守险,莫若移屯彼处,以免过来作践。”单义道:“此计甚好。前面山冈名聚囊山,又名聚囊谷,原系屯过兵的,今只须到彼处,仍可操练。”子邮令众士推车移到聚囊山,藏于谷中演习。

  第三天探得来军将到,子邮令不必出谷,自携挝单骑下山迎祝双尾虿领三百兵壮先行,撞着子邮,虽有些怕,然恃二 豹将军在后,又欺系单身,乃令众兵齐上,自举利斧砍来。子邮见兵士俱系大汉,形状雄壮,想道:“仇不可以结深,只须却敌以求和,不可杀人以积怨。”乃将骑带转退回。双尾虿只道是惧怕他,举斧骤追。子邮回身迎战。双尾虿到五合上,见有微空,飞斧劈下。子邮往右边闪开,左手早抓住大斧,举起挝来,迎面叫打;双尾虿骇得魂不附体,丢下斧头,往后仰倒,子邮弃斧,也不打下,任奔驰逃去。对面兵壮赶到团团围住,子邮举挝挥使,众人纷纷乱倒,无不受伤。

  子邮正欲回山,忽见两骑飞到,后面军将风卷而来。盔甲器械,系青豹、赤豹,也不搭话,举挝迎上。钱猛用筅耙架开,安大壮举枪刺来;子邮钩开耙击下枪,顺势挥回,二人连忙迎隔。斗有十余合,子邮卖个破绽,安大壮挺枪刺胁,子邮将枪杆夹住;见钱猛耙已戳到耳边,用挝架耙,顺柄扫下,钱猛退缩不及,右手正遭,刮得稀烂,弃耙逃回。安大壮因枪退不出来,料想独力无济,亦舍枪而走。子邮道:“赤豹未曾着伤,不可便宜了他!”乃迫上照肩打下,安大壮急躲时,已落在腿上,将跌下骑来。众军慌来救护,子邮亦不争夺,从容回山。

  再说钱猛、安大壮回到营中,俱已痛得要死;双尾虿用丹药灌下,渐渐醒来,喊叫不迭。双尾虿又给敷贴膏丹,扶上帏车,推回京城医治。修书写表,差人飞往都中报信。自领军马守住白骨冈。

  钱、安两将到都带伤朝见,逐细奏明。浮金主问道:“此人如何这般凶狠?二卿俱受重伤,实出意料之外。”道犹未了,只见丹墀内黄豹万胜、白豹冯飞、乌豹真第伏着奏道:“微臣等五人,素称大勇,今忽遭伤其二,臣等不甘,愿同前去雪耻!”岛主道:“强徒于内地损我猛将,不速擒灭,将为心腹大忧,若入诸岛,国家亦难安枕!今准三卿所请,前去务须小心。寡人另谕威敌侯从西南来,镇邦侯从东北来,会合擒拿,不可纵脱。”原来威敌侯即是柏彪,乃双尾虿之父,生来膂力过人,系嬖大夫郎福厚之表兄,讨平小岛,官封今职。那镇邦侯姓烛名医,智勇兼全,更长于国家料敌,为浮金第一流人,世袭镇邦侯爵,现为国相。

  当下万胜等领命谢恩出朝,传令白、乌二营兵士,同往擒贼,留黄营同赤、青二营余兵居守。三天到白骨冈,双尾虿迎接入营,万胜问道:“连日可曾交战?”双尾虿道:“不曾。”玛飞道:“我们来朝会他。”万胜道:“不可,主上令二侯到来合议后再动。”真第道:“镇邦文臣,不守也可,威敌到时即可擒贼。”冯飞道:“逆犯只得一人,我们如许兵将,犹要会齐方能出战,岂不为将来五豹的笑话!我独自擒他!”双尾虿道:“横与将军同去。”冯飞大喜。万胜、真第阻挡不住,二将上骑提兵,直往聚囊山。

  子邮在冈上,望见双尾虿持斧,领着个穿白提挝的大汉,料系白豹,乃迎下山。双尾虿喊道:“强徒,快来纳命!”子邮道:“你又钩什么人到此送死?”冯飞道:“不必胡言!快投首级!”骤马举挝击到。冯飞的挝,原有八十斤重,若系他人,这挝就躲了。子邮全不放在心上,轻轻拨开,顺便交还。战到十余合,双尾虿见冯飞挝缓,举斧过来。子邮力战二将,斗到酣时,揭去大挝,转照双尾虿面上击下。双尾虿着慌两手横举斧梗迎隔,奈挝力颇重,虎口震裂,斧落地下,转骑便走。冯飞回挝,拦腰击来,想挡住子邮;子邮左手接着大挝,即挥盘蛇挝飞击,正中双尾虿腰胯,打下马来。这边冯飞双手夺挝,子邮提定,往还两推,冯飞持不住,放手飞跑。子邮追去,冯飞落荒而走。子邮见双层虿爬起欲逃,乃舍冯飞,将缰绳扣于挝干,下马插入地中,赶上双尾虿擒拾起,原挝拦入腰内,上骑解下缰绳时,对过救兵已到。子邮且不接战,两腿将骑连夹,飞跑归营。万胜、冯飞、真第俱追到山上,望见谷中有许多兵士,只道系埋伏的,连慌退下。

  万胜报怨冯飞不已,回到塞中,见烛相国已在营内,趋上参见。相国问道:“三位到此,战过几次?”万胜道:“末将等今早方到,冯飞、柏公子同出接战,柏公子被擒。”相国问道:“此人系何处来的,此事从何而起?”万胜道:“末将等奉命擒拿,却不知系何处人,因何事起。”相国正欲再问,只见巡军入报,西南有彪军马如飞而来。

  万胜道:“想系威敌侯至也。”乃同冯飞、真第出接,果系柏彪,迎上见礼。同进营来,会过烛相国,问万胜道:“小儿何在?”万胜道:“早晨出战,为强徒所擒。”柏彪大怒道:“这厮敢如此猖狂,叫我如何耐得下!已有几人被擒。”万胜道:“无有。”柏彪愈怒道:“何以单擒我儿?幸喜三位将军无恙!”冯飞道:“末将几乎丧命。”柏彪恨道:“这个囚徒,有几条臂膊?”万胜道:“谷中有伏兵。”柏彪道:“且下战书,明日阵战,看他如何回答。”令书使干卒持去。片时,原书上批有八 字道:“如命率二三子听教。”柏彪吩咐准备来朝鏖战。

  却说子邮擒双尾虿回营,见追兵俱上山来。蒋钟、金汤禀道:“敌将无知,已入隘内,请令驱杀。”子邮道:“不可,困兽犹斗,今急蹙之,岂不伤吾手足?谅彼无能久留也。”远望旌旗纷纷退下。须臾报有敌人投书,骠士风迟呈上。子邮展看,是请斗阵,笑道:“彼亦知我有军矣!”乃批书付回,命健士杨善、蒋钟、金汤、金璧,骠士雷先、雷声、风静、风迟、明西、周谷,副士卫定、沈杨、山横、石宗、姚安、崔默道:“敌人来朝斗阵,诸子各要小心。杨善、金汤守山,余者各备糇粮,见敌出营,则作风鸦阵势以往。”众士领命归队。

  次日清晨,白骨冈人马出营,蒋钟等饱食,结束停当,随着缓缓下山。子邮指挥,结成金钱阵,其法用十六队居于四隅,四十八队环成圆阵;骑兵张弩带戈矛排于内,步卒持兵杂于骑隙中;用四车高架一车为台,子邮坐于其上。四军令司立四车内,器用各备,左旗右鼓,前形后势。旗主视,鼓主听,形主守,势主击。健士、骠士、裨士、副士,半在队中应敌,半在车前听令。

  这边柏彪率三将领、五千雄军,直杀过来,冲突不动。见阵势坚固,令分四面环攻,皆莫能入;又分十二阵相与迭攻。子邮将令旗一麾,左旗司展动黑旗,右鼓司发擂一通,前形司领阵,亦变作十二阵,迭相应敌,虽然抵敌,使无从入,然亦不能杀退敌军。子邮将令旗三麾,左旗司将青旗招展,右鼓司振铎一声,后势司领骑兵齐向四面发弩,此弩名追风弩,能及三百六十步。今两军逼战,相隔不过数步,凡弩一发,穿透数人,如何抵得住?三面俱败退下去,惟西面柏彪自领之军不退,因平日军令最严,恩养备至,又兼军士甲冑俱是鲨皮漆磁的,挽坚牌,持利刃,弩矢莫能深入,所以不退。

  子邮将令旗四展,左旗司将白旗扑倒,左鼓司鸣角一声,质势领阵变作舞蝶,西面阵势分开,雷光率骑涌出。柏彪迎上,金璧将鞭指挥,骑俱列于两旁;柏彪舞刀,带领将士冲入。子邮将令旗一卷,有鼓司鸣金一声,阵势复合,柏彪后兵俱为金璧长戈军截断,不能前进。柏彪回头,见有兵随来,只道阵已破了,发狠向前冲杀。子邮将令旗两卷,骠骑围裹将来,风迟、雷声双枪迎上。柏彪全不在意,风静使戟抢入,柏彪力战三将。

  沈杨见柏彪犹拚命争持,乃斜入抛起五瓣梅花圈,化作五五二 十五朵,向柏彪落将下来。柏彪挥刀挑拨,风静一戟刺入肩窝,雷声、风迟双枪齐中两腿,拍彪大叫,坐不住鞍,跌下骑来。诸将向前缚起,随进来的兵卒尽遭擒获。子邮将柏彪缚于下坐车上。

  白骨冈前军马望见,报入营内。相国道:“此欲致我而故激我也。”传令:“诸将士不得乱动。”又有报道:“三豹将军俱杀到那边山下去了。”相国登阜而望,见真第等到聚囊山前,子邮亦单骑出阵。冯飞喊道:“快还我威敌侯来,若有半个不字,叫你立刻分肢断体!”子邮也不回话,举挝冲进。冯飞使熊掌拍,万胜使龙须鞭,真第使浑钢纵,齐迎向前。盘战良久,子邮顺挝扫开浑钢纵,真第虎口震裂,浑钢纵落下,恰碰伤万胜的马。那马随即倒地,将万胜掀滚下来,腿已受伤。冯飞忙来救护,子邮照肩打到,又跌落马。真第拖着浑钢纵拍马而逃,子邮赶上;真第只得回战,子邮钩住浑钢纵道:“不杀你,任你将两个伤将带回。”真第道:“真的么?”子邮道:“大丈夫岂有诳言?”真第乃下骑,将二人扶起,同坐马上,自己率着军士步回白骨冈。雷光等随退入阵。子邮将令旗三麾,诸军解阵,排队唱凯回谷。

  相国看得真切,下视万胜伤微,冯飞臂断,给与灵丹,片时万胜便可按杖行走,冯飞哼声不绝。相国道:“何处降此英才,文武兼全,国内无其匹也!擒而不戳,获而放还,其志岂小!”想道:“只有这条计策,庶可转祸为福。”万胜等欣然侧耳。正是:纵子致身遭捆缚,揣情屈已运机谋。

  未知是何计策,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得情由良相保奇才 知确实贤君任骄将

当下烛相国道:“万胜且坚守白骨冈,断不可出战,待老夫回来再作道理。”万胜禀道:“小将未能久胜此任,敢请示将何在,几时回营?”相国道:“老夫察此人心志出于两端,不在为逆,即欲归国,若系徒勇之夫,定然为逆。今观其进退雍容,顾盼优裕,非莽憨可比。况此事起于柏氏之子,其中委曲,未曾明白。老夫曾经历任火龙邑宰,舒疃乃游过之地,今暗往访,当得其实。”万胜唯唯受命。

  原来浮石、浮金国制,凡选用人才之初,俱系受以宰令,必历二年,然后考核;俾得周知民瘼,且悉卑官疾苦,嗣后上达,不致治理背谬闾阎,以免被蒙狼藉下属。若历宰令,政绩善美,实系循良,五年满后,即可超升。非由宰令进者,不得为宰相庶长。是以烛隐虽系世袭侯爵,亦须由宰令仕进。

  当下化装,出营后行,转过坠钗岭、遗袜坂、氤氲谷、董风集、火龙镇。二天到得舒疃,风景虽殊,山川不异。处处三 五叙谈,早知系为用兵事体,行近前来。只见有个老者熟视面孔,又看招牌,问道:“先生可系道号『知微』么?”相国道:“就系学生。”那人道:“如何招牌上不写大名,失敬,失敬!有十几年不到敝疃了!”相国道:“二十年矣!”老者呼众人看道:“这就系当年代董家起数的先生。”众皆惊喜,团拢来道:“我们请决决大事。”原来二十年前,烛隐为火龙邑宰,后迁端容令。其时舒疃之东董疃内,有老者姓董名贤,子名鲜郎,跟随中大夫,娶得媳妇巫氏。董贤将家业付与儿媳管理。忽然家中被盗,来无踪影,去无踪,媳妇妆窗全空,董贤软囊亦荆父子情切,报官请缉。邑宰问:“家中犹有何人?”董贤禀道:“儿媳外,只有仆男陈壬,仆媳韩氏。”邑宰唤陈壬审问,供道:“小的清早起来,洒扫毕,即挑水、锄园、砍柴、磨麦、舂米,并无闲暇。惟于某日早晨,闻得主母喊叫,惊忙起来,方知失去对象。”邑宰道:“尔说没有暇时,那砍柴就是结连樵子之时,挑水就系约伴水夫之候,此事不问你问谁!可好好供来,免得受苦。”陈壬涕泣,无从供起。邑宰叱声“重夹”,两边公人如虎如狼,将陈壬夹得死而复生,也供不出来。邑宰无法,令捕役于积贼中查访,亦无影响。

  董贤又往上禀,州牧受中大夫之嘱,行文督催。邑宰无策,只得提出陈壬,将失单勒逼承招埋赃寄顿。陈壬无奈,只得供道:“苏合香匣埋于火龙坛大杨树下。”邑宰令人往起,如言取来。彼时大喜,又于狱中提出逼供。陈壬见真取到苏合香,不胜骇异,受逼无措,只得又随口供道:“火锦二端,收于坛西杨柳腹内。”邑宰如言使役,又果起出,愈信陈壬为盗矣。

  计赃,定成腕膝断腕发遣。陈壬有母,年已七十二岁,到牢中细问,陈壬道:“并无此事,今皆如供取到,这是天意了,此冤何处得伸!”其母涕泣,沿路逢人告诉。

  烛隐其时宰端容,为私访到火龙邑,闻者妇人告诉,想道:“许多赃物,迫后两次仅供二件,又各埋各处,真盗断不如此。”记在心中,乃径到董疃来。口中甚渴,见路旁道观门前寂静,只有个老道人坐门限上打盹,烛隐问道:“有茶卖么?”道人惊醒,怒道:“这里又不是茶坊,那个卖茶!”烛隐赔笑道:“不必着恼,你请我吃茶,我请你饮酒如何?”道人听见“酒”字,回嗔作喜道:“不要骗我。”烛隐取出个紫贝道:“够不够?”道人接道:“够得很,够得很!”嘴只说,脚下走入观内,取出茶来。又拿酒注交与烛隐道:“我家观主有事,两个道人俱带去了,叫我在门首,毋许走开。”烛隐道:“沽酒我不在行。”道人道:“我去倘或撞见道士,只说系你叫我的,你须要承认。”烛隐道:“这个自然。”道人提注入市。

  烛隐往里步去,转过三清殿,到参堂上,见个老瞎道士坐在上面,听得脚步响,问道:“回来了,陈家说些什么?”烛隐恐声音各异,惹出是非来,转步退出。瞎道士又道:“我和你商量,如何恁般,气也不回一句?闻董家吶厮有势力,看你怎样了!”烛隐听得明白,复到外边瞭望,见那道人左手提酒,右手捧包,兴兴头头走近前来。烛隐道:“难为。”道人道:“多扰。”将包内对象取出摆下,共有十余种;再取旧板热酒,举盏对酌。道人连饮数杯,嘴角要笑到耳朵根。烛相劝道:“你这些时辛苦,多用几杯。”道人道:“若系像你,我就辛苦死也不怨恨。”烛隐道:“莫要错怪,董家事清楚了,自重谢尔。”道人道:“看他甚是慌忙,想系此件发作。前日叫我守到半夜,坐得气都没了,许我酒吃,全无影响。至今大鱼大肉,早晚同许多人吃。”烛隐道:“他连日何暇及此?董家事清,必不诳匀。”道人道:“还要再看。”烛隐道:“且请痛饮,他如负约,我赔你便了。”正说间,只见个少年道士同着两人,匆匆进来,往殿后去。

  道人仓惶。烛隐看得亲切,问道:“你观主回来了,我去也。”道人道:“很好,这个小杂种,嘴碎得伤心!”烛隐拱别,仍往董疃来,见多人围住个老妇,哭得实凄凉。

  烛隐挨入看时,就系途中所遇陈壬的母亲。烛隐道:“小子卖卜,今见这位妈妈苦楚,情愿送课,不取分文。”众人“看看有命无命?”烛隐令拈卦条,乃系革卦。烛隐道:“革者,当革旧而从新。所占旧事,不另更改,终无所济。”众人乃将受屈事情代其数说。烛隐道:“讼须换官,方得昭雪;已诉更须上诉,未诉一官,不能结案。”内有老者道:“可惜好官偏去得速,胡涂官偏不会去。”烛隐道:“新任州大夫明洁,何不往告?”众人道:“越告有罪。”烛隐道:“此乃禁平常刁告,并非为诉不白之冤者。设如有错误,我明日不行道了,你们扯碎我的招牌就是!”众人看招牌上写的:“知微子”三字,便道:“认得真了,且依他往上告,况系真冤枉,又系个老寡妇,有事也可原情。”烛隐道:“好说得是!受害累释,再收谢礼。”别往前行。

  众人代写状子,敛助些盘费,到州中来投递。当日批道:

    仰端容邑宰会讯报。

  又将呈嗣发下端客。烛隐回邑接到,即带齐各项衙役刑具,到火龙邑会审,吩咐听任一切人看,不得驱逐。那火龙邑宰,姓石名新,会审时将罪认定陈壬身上。烛隐将失单翻阅,只系沉吟;看的人,小道士亦在其中,形色异众。烛隐道:“且退。”晚堂复审,看的人稀少,小道士仍然在旁窃听。烛隐稍问,又命明再审。当夜将带来役内,有四名干练的,日标朱签二支,使分带去。

  次早坐堂时,小道士已到。烛隐命带进三堂问话,非办公人役,毋许混入。小道士喊道:“审不出事情,阻小道士何用!”烛隐道:“胡说!若非是关联,尔辛苦甚的!为何连日夜留在这里?审问他事,尔俱不管,陈壬案件,即上来窃听,难道尔还赖得去么!”道士道:“陈壬系相认的,小道代为关切,其余并无半面,看他何用?”烛隐笑道:“陈壬苦太吃多了,尔应代为关切,无论同谋不同谋,俱应替他受受!”叱令用刑,立时夹起。道士叫屈连天,并无口供,乃命寄监。对石新道:“看此案非暂时可能明白,敝邑仍有要事须回去,办过再来审结。”石新只道是实情,随口答应。

  烛隐回进衙门,有二干役带道人并赃齐到,烛隐命入,道人叩头伏着。烛隐叫举首,道人跽仰,烛隐问道:“可认得么?”道人看清,只是磕头,认得系讨茶同饮者。烛隐道:“此事你须直说。”道人道:“小的前事不知,惟于赛鲸鱼会日期,傍晚观主叫跟往董家去,夜门房里坐。观主进去半时,内有女娘送一注酒、一盘鼋掌与小的吃。三更时分,观主同个少年女菩萨,捧出两个大包裹,观主命挑回来。所供是实。”烛隐查点赃物,看失单内各种俱在,惟少二许,却系陈壬承招,道士依供赶埋,已被火龙邑取去也。犹有许多细软,不在失单内。烛隐令将道人带进三堂。

  良久,那二干役亦到,禀道:“小的们现起得道士的赃,径往董家,将犯带到。”烛隐命道人入帘后看,再令唤上诸人,却系董贤、董鲜郎、鲜郎妻子巫氏、陈壬妻子韩氏。烛隐略加审问,董鲜郎满口不悦,烛隐命俱带下去。乃问道人道:“可系这两个妇人?”道人道:“送酒菜系那大脚的,与道士捧包裹出来,就系那小脚的。”烛隐道:“尔认得确么?”道人道:“那送酒肴的女娘,鬓发边有块朱砂斑,认得真切。”烛隐吩咐复唤一干人进来,逐个看问,果然韩氏鬓边有块朱砂斑。乃与众人道:“令尔们远涉到此,非我的意思,尔们仍到火龙邑去罢。但韩氏系犯妇,不能同去。”董贤等领命出来。

  烛隐唤韩氏到跟前,问道:“尔与道士通奸为盗,坑陷丈夫,当得何罪?”韩氏听得,泪下如雨。烛隐道:“你不直说,夫妇两条命,俱难保全。小道士在火龙邑早经招出,尔还为谁隐瞒?巫氏解到本邑,好受罪哩!”韩氏见已道着真情,只得说道:“并非小妇与道士通奸,实为主母所强逼。前年八月二 十二日,主人董鲜郎不在家,小妇人早晨到主母房中洒扫,撞见道土冲怀而出,只认为盗,扭住喊拿。主母走来,将嘴掩住,向耳边说道:『这系我的亲人,尔切莫声张。』小妇人只得放手,道士走脱。当时苦劝,主母道:『情不能断。』又复痛谏,主母含糊应允。当晚叫入房内赏酒,小妇人素不善饮,主母道:『尔既劝我静守清闺,今日寂寞,叫尔陪酒,劫又坚辞,嗣后不要劝我也!』小妇人只得勉强领受,数杯便醉,闻主母说道:“中了计也!”似有人同扶上牀,解带宽衣,心虽明白,肢体却被醉软,随他轻剥。次早看时,就系道士,身已受染,苦不能说。所供并无虚假。”烛隐道:“尔虽不尽假,却多掩饰,如何道士进出俱无风闻?”韩氏道:“实不知得,就是处死,小妇人也止如此说。”烛隐乃用帷舆二乘,与韩氏、道人乘着,随行自带衙役,先到火龙邑。适值石新当堂问审鲜郎夫妇,烛隐入案,叱将巫氏拶起。石新道:“如何刑及此妇?”烛隐道:“请审便知。”火龙衙役不动手,端容衙役将巫氏拶起,喊屈连天。董鲜郎在下咆哮,烛隐只作不知,命且松刑带上。复问巫氏无供,又令再拶。巫氏将腕紧藏,不肯伸出,衙役用力,方将双手扳起上拶。巫氏流泪求饶,昏倒在地。烛隐命松,巫氏苏醒,韩氏及道人赃物俱到。

  烛隐问巫氏道:“韩氏、道士已经承招,赃物俱起在此,尔还想胡赖不认么?徒多吃苦!可将始末说来,免受重刑!”巫氏欲供,回顾鲜郎等在下,含涕不语。烛隐道:“此刻无庸顾忌了,事既发觉,与董鲜郎倒应离异,随尔自行择配,还怕他做什么!”巫氏始说道:“道士原是旧邻,髫年相认。犯妇先嫁史姓,不幸丈夫弃世,延请道士荐亡魂,其时与道士成奸。

  这董鲜郎探知犯妇囊橐丰盈,央媒说合迎娶到家。董鲜郎向有疯症,十有九夜同陈壬宿,并不以子嗣为事。犯妇因见道士为人温柔,欲托终身,将所有细软交付与彼,再行逃走,不期发觉。愿大夫仁慈成全,公侯万代。所供俱实。”董鲜郎在下听得真切,羞赧无地。烛隐命带上来问道:“尔意下何如?”董鲜郎叩头道:“淫妇是断不要的,求大夫发卖。”烛隐道:“犯妇发卖,细软皆要入官。”董鲜郎道:“细软不尽是淫妇带来的,求大夫断还。”巫氏道:“哪件不是我的?到尔家时,只得两间破屋,毫无所有,连你吃用,这几年俱系靠我对象营运出来的,你还赖得去么!”烛隐命提道士来。道士见巫氏、董家父子、韩氏、赃物俱到,知事败露,上来只是磕头。烛隐道:“尔可直说。”道士道:“成奸数年,不计其数。”烛隐道:“如何进出韩氏不知?”道士道:“犯道往来黑暗之中,门户俱系巫氏自行启闭,故韩氏不知。后偶贪眠起迟,为韩氏所觉,始计并奸,自后即日里亦不畏避。”烛隐道:“好个清净无为的道士!苏合香、火锦何以如陈壬屈供取到?”道士叩头道:“闻陈壬所供,即飞置杨下、柳中,以实其言。”烛隐道:“陷人之盗,罪难从宽!”令割去势物,同淫妇发到无烟岛为民。赃物在失单之上者入官,不在失单之上者,七分给与陈壬,三分与道人,各释宁家。看的百姓,人人称快。陈壬回家,告诉母亲。通董疃左近俱道:“起数先生,系活神仙!”传诵不休。

  因此老者虽隔多年,依稀认识。大众围来,请教神数。烛相国布下卦来,也系革卦,问道:“此卦与当年所起的纤毫不差,今问何事?”那老者将双尾虿强抢舒薇娥、半路救回,并练军迎敌屡胜的话,起始根由,尽行告诉。相国方知底里,起于柏氏,乃道:“祸端皆由双尾虿任悖,今父子既遭擒绑,旧事已革矣,定然气象更新。”老者道:“但未知何时休矣?”相国道:“尔们厌兵么?”众人道:“不是厌兵,若非如此,安能出得平昔日垒月积敢怒不敢言的许多怨气!”相国道:“他长远残害尔们么?”众人道:“何常亲自残害,邑宰州大夫出其门下,倚他的势,盘剥民脂,难道不当怨及他么!”相国道:“这般看来,尔们喜兵矣!”众人道:“如何喜兵?国君发政施仁,宰相奏减税榷,沦浃民心,岂敢悖乱!”相国道:“知主兵者之意若何?”老者道:“韩君亦由于激成,子弟中好勇者怂慂杀向前去,韩君皆付之不答。”相国道:“我欲往聚囊山看看此公,尔们可有熟人同去。”老者道:“这里单义与之时常来往,可同他去。”相国道:“烦指引到单宅。”老者道:“他家住对河竹漪内,可过桥到车篷转弯,便是单家也。”相国道:“恐其不知情由,还是相烦同去的为是。”正议论间,忽闻说道:“老者来也。”众人看道:“好凑巧的事。”乃迎向前,与说明白。单义道:“夙仰高明,今朝幸会。韩君太卓荦,先生到彼山营,伫见莫逆。”相国道:“草茅俗士,当此英雄展试之时,不可当面不见。”单义道:“今日晚了,且到舍下草榻。”相国道:“扰动,惭愧。”单义道:“莫嫌简亵。”乃同到家,杀鸡烫酒,晚餐过宿。

  次早备两个驴儿同行,片刻即到营前。牙将通报,子邮出来看了,再令开门,迎至帐内。子邮问道:“此位老先生何来?”相国道:“学生习数,行道到此,偶闻不世英雄,特来谒见,果然度如细柳,形同指臂,名下无虚,令人敬服。”子邮道:“何太欺予哉!先生非山林气象,乃台阁之贤哲,有岩穴幽远态度,而形容憔悴,其筹国心劳乎?”相国道:“谋食不遑,焉能筹国!”子邮道:“所闻浮金有镇邦贤侯,其先生乎?”相国心内惊道:“此人实非寻常英俊可比,乍见早已猜定,隐之反欺知已,不如实说,或足以感动。”乃笑道:“足下可谓通神矣!”子邮道:“气象丰标,非可假造者。贤侯在白骨冈会剿,如何反到敌营?”相国道:“特为足下面来。”子邮道:“为区区何事?”相国道:“足下因路见不平,愤激至此,窃窥举动非侥幸作乱者,特以情由上无从知,而居虎背,又难中下。今学生沿途细访,根由尽悉,故特前来请教,愿将百姓屈抑之请,足下侠肠之举,代达天聪,不知尊意若何?”子邮道:“贤侯深见肺肝,敢不遵命?仍有下情奉告。”相国道:“愿闻。”子邮道:“双尾虿父子伤残无数百姓,若仍释之,恐士民皆受其害。”相国道:“二人茶毒遗殃,误国实甚,其它事之罪,已不胜诛,今又丧兵折将,遭擒受缚,岂仍任之乎!学生定行参罚。”子邮道:“得君侯如此。不佞无疑议矣!”相请入席。

  单义听清,下帐叩头,相国趋扶,拖入席中同饮。单义固辞道:“相公辅国,仁及亿兆,义乃草野之民,得叩首阶前,已不胜其幸,岂敢同席乎?”相国道:“承携两天,为贤宾主,韩君又是知交,学生犹欲相攀,同回都城面主,不必拘执见弃。”子邮道:“既蒙公侯见爱,过辞反为不恭。”单义叩首告坐,相国拉入席中。

  举杯三度,相国问道:“闻先生非敝邑入氏,未知上国何方?愿闻其略。”子邮道:“不佞实中华人氏,因误乘赤鲤,随落贵邦。”相国道:“怪哉!曾闻『骑鲸上九天』之句,何期今有其事,足下可谓从天而降矣!既蒙不以愚言为谬,柏氏父子请即付下带回,未知可否?”子邮道:“台命焉敢不遵?特此辈神奸,释之同去,恐反掣公侯肘耳。”相国想道:“也是,且待学生奏明,拟定其罪,然后释放,伊自无所施其力矣。学生就此同单老告别入都。”子邮问单义道:“可否前去?”单义道:“得畅吐积愤,虽死不怨。”子邮命备两骑,送二人出营。

  相国同单义联辔到白骨冈,万胜等迎接入营,请过安问:“缘何由聚囊山来?”相国将路上道理及访实情由,细细说与诸人得知。万胜道:“小将私度,敌人屡胜而不追,连擒而不戳,定有意见,今日方知。若自前时乘胜长驱,谁能低敌?”相国道:“老夫今先驰奏,再同单老还京,将军等仍在此驻扎。”万胜道:“谨遵钧命。”相国拜本发行,随即命车共载,二日到京上朝。浮金主召入精一殿,问道:“贤相国所奏,殊未明析。先闻五将战输,威敌失手,寡人惊惶。闻贤相国舍军潜行,左右多谓恐兵败罪及而逃,寡人虽终不信,然愈无所指措。但韩速煽惑国家之民,踞国家之地,败国家之兵,擒国家之将,其罪大矣!而犹称其仁勇,谓为国家得贤,愿闻其指。”相国奏道:“韩速原非边民,乃中华人氏,乘鱼随雾到此,并不知本国为何处。只身无主,岂敢悖逆?因路见受害危困之无诉者,攘臂拯援,使狂夫之欲不聚,而诳奏兴师,以致冤抑莫伸,激成拒战。臣奉命往,会视诸将非不如虎如熊,而速则如狮如豹,见其举动安闲,指挥优裕,不似狂妄动作。故令万胜等固守,臣自绕往火龙邑察访,始知百姓随变之由,地方扰乱之根,皆自柏横。因同老民入聚囊山塞,韩速初遇,即知是臣,臣亦不隐,说其来归。幸国家洪福,韩速闻臣推心置腹,亦即沥胆披肝,无有推辞。观韩速实为不世出之奇才,文能富民,武可破敌,胜臣十倍,愿主上任之勿疑。”浮金主道:“既相国谆谆,姑恕其罪。”相国道:“臣意愿不只于此,请主上付托重任,方于国家有益。”泽金主笑道:“相国误矣!文臣武将,济济盈廷,何政缺失,何事乏人,乃注意于不知来历之乍见者,得毋过乎?”相国道:“臣闻知人贵于知心,其心正,其人才虽异国所产,须以骨肉待之,终获裨益;其心邪,其才鄙,虽系指臂,须如虎狼防之,犹恐有伤。

  盈廷济济,当无事之时,文可使之谀诵议驳,吹毛求疵;武可之装腔吓众,镇压乡愚。但恐突然有警,无帷幄制胜之筹,乏出奇破敌之智,误国不浅。非谓文武尽无用也,其中才干自不乏人,然大率多由夤缘钻营而进,非由公平实力甄别拣拔胜任也。此时安之愈久,他日危累益深。方今四邻不相上下,非得贤才,殊堪深虑。请主上以臣之爵爵之,臣荣多矣!”浮金主道:“相国言言恺切,然亦不能遽处之于高位,须先试以州政,视其才果堪大仕,再行升迁。”相国只得谢恩。

  浮金主道:“威敌父子何在?”相国道:“今有舒疃老人单义在外,请召入赐问,便知曲直详细。”浮金主命上殿,单义拜毕,浮金主赐坐,单义俯伏固辞。浮金主道:“当杖国之年,岂堪久立?况寡人所问之话甚长,不必固执。”单义方就地坐。浮金主道:“此事缘何而起?可逐细道来。”单义即将威敌侯门下贺兴,现为火龙镇大夫;威敌侯之子柏横,绰号双尾虿,常于各衙门地方骚扰;到舒疃时,遇见舒鉴华之女薇娥彩桑归家,使人来说,要娶妾,鉴华不肯,双尾虿如何强抢,路遇韩速救回;第二日双尾虿如何自带重兵到疃复抢,遭打而逃;众人畏虑双尾虿复来,如何聚众拒战,韩速设策练兵,迎敌摆阵,如何擒将不许杀伤,俱养在石室之中等情逐细奏明。

  浮金主道:“贺兴为政若何?”单义奏道:“大夫为小民之父母,是圣主特授,何敢妄言?”浮金主道:“寡人以渺躬居上,安能尽知国中之士?误用诚不能免,老人亦勿欺瞒,须照直说。”单义奏道:“视所保举,即可知矣。”浮金主道:“先亦曾有大夫,道其贪墨者,及命按之,皆无实迹,虚言安可听信?”单义道:“昔之行贿者,无论枉法不枉法,有关说者,故有过付,近时行贿,则自交代;所奉命按之者,非受其托,即看保举情面,扶同蒙混,安得有实迹败露耶?”浮金主道:“其敝至如此乎,东南民脂竭矣!”命查明凡地方官与柏彪交结者,尽行籍没发遣。再赏单义舒筋藤杖一只,精莹眼镜一副。单义谢恩退出。

  浮金主问相国道:“威敌纵恶害民,卿可带卫尉前去削其侯爵,拿回都中严究。并召韩速入朝。”相国领命,同卫尉、单义到白骨冈。万胜迎入营中,礼毕,相国问:“连日如何举动?”万胜禀道:“连日聚襄山并无人出,本营军士往彼处樵彩,如平常时。此中虚实,小将不能决断,愿相国勘酌。”相国道:“将军所见甚是,前日之行不可为法,然老夫实有神会,非可以言喻者。”乃同单义到聚囊山塞通知。

  子邮感激不已,召中营袁丹、宗定,传集东营水元、雷位,南营黎正、沈杨,西营真机、白长明,北营舒山、戴周,吩咐归田,“永作良民,互相备边”。诸将叩禀道:“诸人荷蒙教育,生死俱愿随,从今若散去,切恐大人误入虎口,所伤必多。”子邮道:“有相国可托。”宗定道:“相国不保,将若之何?”子邮道:“诸卿放心,何至于此!”袁丹等道:“众士请待大夫受职,再释放双尾虿父子。”相国道:“也好。”子邮令蒋钟权摄军务,乃同相国、单老上马往京城进发。

  途中长冈大岭,险隘舒回,不必细说。到了悬崖城北,望见三面临水,一面靠山,峻险无比。子邮观看形势,好生称赞。过浮桥进城,与相国同至朝房,令黄门启奏。很快,传上金台见驾。相国同子邮先后朝毕,浮金主见韩速娇弱似女子,惊诧道:“卿就系韩子邮么?这般温柔,如何抢威敌父子,伤五豹将军?”韩速伏地请罪,浮金主扶起。相国道:“大勇不勇,其韩速之谓矣!”浮金主点头,又问相国道:“威敌夫人,因子作奸犯科,其夫亦有失职之咎,今献紫贝千万,请释其罪。相国以为可否?”相国道:“断乎不可!赎罪虽是古法,然亦必因其罪在疑似之间,且其时无征地丁关市各法,假此为权宜之计。今诸征已备,岂可贪货物而使顽凶漏网?此风一行,则贪者以赎为泰山,益肆其贪,犯而只于赎耳,不贪者将亦贪矣!以致富者不死,贫者不生,后世訾议,污秽史册。”浮金主道:“贝现在此,罪既不赦,即使将回。”相国道:“亦不可,此物皆民之脂膏,可将威敌所管过地方查明,将此贝收入,分派于所管过地方,以减其赋,使贪夫知儆,而四海知国家不贪。”浮金主称善。相国又奏道:“聚囊犹有民兵,俱堪实用,愿主上收入册籍,以备拨补。”浮金主依允,仍令相国、子邮办理。

  二人领命,同单老两日来到聚囊,将威敌父子交与卫尉,押解先回。再将浮金主之意传谕,悉听为兵为民。众人俱请归农,杨善、会汤情愿相随。子邮又告诫诸人“忠孝礼义,力田完赋”,众士叩首领命,沸泣而散。

  子邮同相国还朝,正值浮金主阅拟双尾虿荼毒案情。原来柏彪实在不知,一切事件,俱系家人指引。承审官司刑大夫乐鱼,查明贿定之前案,尽行反转;占夺资产人物,尽行追还;将助恶党羽,尽行籍没,妻孥赏配边军;拟定双尾虿及众家人大辟,请命执法;柏彪刖足,发往漠漠岛为民。浮金主依议。

  相国奏道:“柏彪纵子为恶,容仆作奸,虽死犹不足以敞其辜!乐大夫所拟极当,但念往时颇效勤劳,后来突然昏愦,虽过失多端,究与自作有间,仍恳吾主全其支体,给带老妻旧仆,同往为民,实为法外之恩,愿慈鉴俯准。”浮金主道:“寡人亦念及此,但案件多端,宽之未免败法,是以未便轻纵。今卿意见如此,免其刖足,许带妻仆同往可也。”只见上大夫郎福厚、中大夫子直齐出班奏道:“威敌实国之干城,为邻邦所畏服,今受子累而远窜,恐启敌人觊觎之心。愿主上削其爵位,仍使居于都中,戴罪立功,以备缓急。”岛主问道:“相国以为何如?”相国道:“不可法者!国以法立而立,若法不立,是国不立也!臣子而不知畏法,将何所不为哉?如爱其才,当罪而纵容之,彼有微才者,将何所忌惮哉!”浮金主道:“卿所论甚正,但五豹俱伤,柏氏父子又去,突有缓急,将何所指使?”相国道:“伤五豹、擒柏氏父子,皆系韩速,今既得速,又何忧哉!”浮金主道:“韩速只有只身,四面敌来,如何抵挡?”相国道:“兵在调度,不在强众,请以军事委韩速,自能护国伏敌。”浮金主道:“追究各案,柏彪罪实难容,发往漠漠岛为民,方为平充。即令押解,不得暂缓。双尾虿及助恶者,一并立决。”命下,这边行刑,那边起解。看的百姓,填街塞道,欢欣鼓舞。只见双尾虿大喊连声,麻绳挣断,夺过刽子手刀来,砍伤十余兵士。众军平素知其勇悍,不敢向前,视其抢马出城而去。

  监斩官慌赶上朝起奏,浮金主命将追拿,俱面面相觑,相国道:“非使韩速不可。”浮金主依允。子邮领命,不暇备马,立刻出城。追去五十余里,望见双尾虿在前加鞭,子邮低头直进。双尾虿听得后面风声,回头看时,认得子邮,见无器械,带转马头叫道:“韩速,韩速,我与你何冤何仇,苦苦相逼!”子邮立定答道:“尔之罪恶盈满,天地不容!”双尾虿大怒,挥刀砍道:“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子邮指道:“着!”话犹未了,双尾虿已倒栽下马,将刀丢在旁边。正是:挣断铁绳逃猛虎,飞来金弹取苍狼。

  欲知系何缘故,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馈赂交邻为敌树敌 正名施令攻心结心

却说双尾虿着丸倒下,未大损伤,如飞滚起,跨马加鞭。子邮又指道:“着!”只见那骑长嘶,将前蹄扬竖,后股渐坐。双尾虿慌跳下地,拾刀迎回。子邮微笑指道:“着!”双尾虿弃刀仰后跌倒,双手抱头乱滚,喊道:“痛杀我也!”子邮向前解下他的束腰縧,将手足背绑捆扎提回。行过里余,见监斩官等追到,金汤亦带马前来。子邮令将双尾虿绑于骑上,同回 进行复命。

  浮金主临轩亲审,双层虿已系半死,令用返魂汤贯入喉中,有顷苏醒,喊道:“痛杀我也!”手足挣舒,腰縧断落,俯伏丹墀,面上涓涓滴血。浮金主问道:“尔去了,如何又遭抢回?”双尾虿奏道:“犯臣自知罪不容恕,然皆为小人所惑诱,欲行挣脱自新,以报主上。不知韩速用何暗器飞丸,先折犯臣二齿,不胜其痛,坠落骑下,情知万无好处,拚命跨上逃遁。

  韩速又伤坐骑,犯臣只得持刀复与争命,未曾交手,飞丸又中目眶,痛极晕倒,如何擒回,实不得知。恳主上赦犯臣自新,勿信异类,以损牙爪。”满朝文武齐声代奏道:“柏横言亦近理,况诸案件,皆家人柏可之罪,愿主上法外施恩。”浮金主持疑,相国奏道:“不可!诸案或有家人,然庇护纵容以至于此,是谁之罪?而强夺民女案件,又将家人推诿耶!况现在杀伤多兵乎!凡牙爪之士而不忠贞,则同异类;遐方之人而能勤谨,则是股肱。愿吾主勿疑,仍令韩速监斩。”浮金主准奏,令韩速押入法常双尾虿问柏可道:“今日安在?”柏可答道:“大爷若无差办事件,小的何至于此!”刽子手跪禀开刀,二人大恸,头滚落地,恸声泪珠犹未绝息。

  子邮缴命,浮金主加为冠军将军,赐官房为第。子邮谢恩出朝。第二日,往阖城文武门前投刺拜候,再谢恩相国。次日烛相国退朝,即来答拜,问些中华礼乐文章,至晚方归。阖城文武,数日无一人回刺,子邮也不以为然。金汤愤恼,骂道:“这群畜生,往还的礼数尽失,却莫非遭瘟,都病倒了!”子邮叱喝始止。杨善道:“昨日传说,文武俱为双尾虿,犹议拜本,请比试哩!”子邮只作不闻。

  果然值殿将军康珊奉命,命冠军往西教场伺候。子邮遵命到教场来,只见军马排得齐齐整整,果然盔甲鲜明,器械犀利。子邮宽衣大袖,直到将台下站祝上面坐着三人,中间系烛相国,两旁的却不认得。相国令“请”,子邮随旗上台打恭。相国下位迎接说道:“阖朝武将因慕冠军英勇盖世,奏明求教。吾等奉命监察。”子邮答道:“君命谨遵。但彼此皆属同气,岂可以兵刃相残!愿求不伤损的试法。”相国道:“甚善。”回顾二人道:“比试而不相伤,莫于挽强舁重,今正以此为准罢!”那二人起身答道:“是。”中军官走到台边传谕诸将,又令将一百二十斤、二百四十斤、三百六十斤三样石块迭垒起来。

  诸将交头接耳。内有数人,夙以力闻者出队,异起离地盈尺;又有异而动步者,有能行三五步者;惟有骁骑尉白额虎舁起,行有十五六步,蹲身放下,气不喘,脸不红,满场称赞。

  公正官传冠军舁石,子邮道:“再请挽强。”诸将又议。有十余人,素以善射称者出队,到器械架上取样弓,拽得满员;复建锦标于八十步外,换次而射,多有中的者。子邮取中一张犀角弓,正欲拽试,忽闻空际雕鸣,立刻取下三支,用左臂拉开,审得亲切,接连发去,呼道:“着!”只见空际只鵰盘旋坠下,却是射穿左右翼中心,三处均平之不参差,此系韩家一字射法。满场称妙,诸将丧气。

  有都尉名唤钱锐,向前道:“诸人皆得睹冠军射法精妙,更欲得观神勇舁法。”子邮答道:“射乃偶然而中,舁重则非所习,甘拜下风。”中军官道:“冠军即无力量,无论几个,俱须一舁,相国大夫方能复命。”子邮道:“是。”撩衣向前,双手端着三堆离身,复只手横托,行到台边,约四十余步,仍双手捧着放下,声色不动。台上台下,人俱大惊。相国传问道:“众将官可犹有试法?”将士齐答道:“相国保举不谬,小将等惧心服矣!”相国同那二人下台,带子邮回朝复命。浮金主大喜,加为冠军侯,再差往延虚州盘查仓库。子邮领命,力辞侯爵。浮金主不许,相国劝受,子邮乃谢恩出朝。

  却说延虚州大夫,姓杞名图佳,虽为中大夫之职,管延虚州事,为人清洁简重,凡积习陋规,毫忽不受;遇事执理论情,亦无馈送权要,所以好处并无上司称让,倒反说作坏事。他官坏事播扬,不系杞大夫的,也往他身上推。因此,浮金主闻知动怒,差冠军侯前往按验。

  当下冠军回寓,换衣帽,令杨善为御,往延虚州迸发。经过白驹峡、慤悦山、白古渡、竹马岭、大椿集,始到州境。沿途只闻称功颂德,并无怨声诅语。但见田畴茂盛,机杼相闻,想道:“怪哉!如此循良,而以贪酷加之,何颠倒是非乃尔!其中定有他故。”

  及到城内寓下,晚间与店主闲谈,问及地方官长。店主道:“三十年,未见有此大夫矣!”冠军道:“这话也未必尽实,如果廉能,何以境内百姓多有言其贪者?”店主道:“客官有所不知,大夫实在廉洁。近日所传贪字,却也有因,然非大夫自贪,乃所信用之人,似诚慤而实饕餮,婪赃诈骗于外,不逞之徒倚用之,并串通匪幕管门。管门内有一人,遇事勒索刁难,恃咽喉之势,挟压胥吏,无贿则行骂辱。胥吏没法,逢案则索诈取民以供。所以贪声籍籍。大夫并不知也。”冠军道:“为州大夫,如何连家人横行都不知得?其咎亦难辞矣!”店主道:“凡知人之过,非目睹即耳闻。今幕友书役管门,暗地贪婪,谁将此事向大夫说?目既莫能睹,耳又无从闻,何由得知?所谓见远而不见近也。”冠军道:“幕门书役,招摇于外,姑无论之,胥吏既受其用,如何不禀?”店主道:“幕友门上要去书办,如吹灰之易;胥吏要去幕友门上,如移山之难。缘门上可以钩串匪幕,又可面禀大夫;而胥吏具禀,仍要由门上之手出入,幕友笔下批发。请教幕门的权重不重?”冠军道:“书役姓名?”店主道:“姓石名佳。”冠军道:“幕友姓甚名谁?”店主道:“先是姓郭名试,姓阴名灏,近是姓羊名其行。”冠军道:“门上姓甚名谁?”店主道:“门上闻有四个,惟姓桑名仁者最贪最黠,诸人皆听所为。如去石佳、羊其行、桑仁,再将门役究除,可称乐境矣!”冠军道:“门役姓甚名谁,如何难除?”店主道:“门役内有姓雷名介玉者,年久成蠹,据于要地,教猱升木,莫不系他。幕友书役管门之绵索,皆伊通连说合,实为罪之魁也。”当夜冠军得知,次早,往治内来。直到门上,见诸人正值早餐。冠军袖内出刺,向前说道:“都中韩冠军拜候大夫。”只见一人约三十余岁,有微髭须,回道:“大夫向无姓韩的故旧朋友,且文武不相统,请尔家冠军快回,不必想在此处寻油水。”同席齐和道:“桑爷说得是。”冠军料系桑仁,大步向前把住手腕,说道:“烦尔同见大夫。”桑仁遭拿,不能挣脱,痛的如猪遭杀也似喊,众人齐向前呼喝。子邮似没看见,只管往衙里走。

  署内的人,听有嚎喊之声,俱出来看。杞大夫闻得,也同幕宾上堂。子邮看见五旬以外,长面微须一位尊官,料系杞图佳,向前拱手道:“都中韩速进谒,门上阻挡,是以造次。”杞图佳连忙趋下打恭道:“不知冠军降临,有失迎接。”延人中堂,礼毕坐下。冠军问些州内事情,杞图佳如问回答。冠军始令排香案,怀内取出丹书,令杞图佳拜接。开读曰:不彀以微渺一身,处于都城,凡四方军民仓库,咸赖牧令抚绥保守。自任尔杞图佳来收延虚,籍籍有“仓储不足,库藏亏缺”之声,果尔,何负国家之甚也!今命冠军侯前来审察,如无亏缺,则仍供旧职;或传闻不谬,尔其就槛来都,毋得羁违。钦哉。

  杞图佳听毕,谢过君恩,去冠脱服,下堂听审。冠军道:“地方案情,速已悉矣。大夫请穿衣正冠,同审犯者。”杞图佳谦让再三,始行穿戴坐下。冠军问道:“闻有龙槛者何在?”杞图佳道:“龙槛系老家人,久回去矣。”冠军道:“此大夫之过也!跟随多年,无大过失,奈何用新而舍旧?故致声名狼藉。当速召回。可将幕友羊其行,并门上桑仁,及书役石佳、门役雷介玉带审。”顷刻俱齐,令各给纸笔,自供赃犯,免得受刑。众人哪里肯招?及要用刑,始承招认。俱系雷介玉串合羊其行、桑仁、石佳所为,虽同分赃,而多寡各殊。

  冠军命将四人杖毙,籍没家产,妻子免议。乃盘仓库,不期开仓仓空,开库库竭。冠军问主守吏役“云何”?仓吏禀道:“去岁水荒,大夫见民急迫,不暇奏请,先行开仓赈济。那料后奏未准,故仓空无补。”库吏禀道:“春间民无种粮,又欠农具,大夫尽行按派借给,是以库竭。”冠军才欲再问,忽闻门外呼号之声,如风暴潮汛。冠军同杞大夫到大堂上观看,只见无数百姓焚香涕泣。冠军问其来意,诉道:“延虚州百姓,皆赖大夫起死回生。今闻被逮,百姓俱愿填还仓库,恳求天使奏明,保全杞大夫,延虚全州世世戴感大德。”冠军道:“何时补完?”百姓道:“请限三日。”冠军道:“准众所请,不得逾限。”百姓答应,叩谢而退。

  冠军携杞大夫手回衙道:“足见大夫爱民保国矣!”命吏役退去,就于衙中住下,问问人才物产风俗民情。耽阁到第三 日,仓库吏同来禀道:“仓库如数补足。”冠军大喜,复往查清。即同杨善回都,奏上浮金主,且荐杞大夫有感怀盛德,非边州之器。浮金主允奏,降命召回。

  只见中大夫边修奏道:“杞图佳罪终难宥。仓库皆守国之要也,如何不先奏明,而即擅开支发?仓猝有警,全州岂不瓦解!今冠军侯受恩深重,当思报国,而扶同蒙蔽,实负君恩,应请议处。”又有中大夫毕立奏道:“凡事有经有权,边大夫所论,乃系经道,非知极者。若遇凶荒,百姓存亡呼吸,而犹辗转羁退,恐民无食。不填沟壑,则为盗,以延命耳;尽填沟壑,是无民也,无民何以为国?为盗延命,则仓库岂国家所有!民叛于内,而招敌于外,其费岂止倍徒耶!”子直道:“向例凡盘过仓库,随即解运回都,该员离任;今冠军侯不遵解运,仍使就职,难免违例之愆。”毕立道:“向例随即解运离任者,以防杜暗中挪借邻邑及大商大贾补库补仓,扶同欺混也!今皆出于百姓感纳之诚,岂与寻常相等,而亦须防杜耶?”浮金主道:“毕大夫之言是也。”仍召杞大夫回都。

  数日已到,入朝觐毕,浮金主慰劳,再问:“长何所疾苦?”杞图佳奏道:“苦少淡砂。”浮金主闻得,便蹙双目视郎福厚,问道:“所事如何?”郎福厚奏道:“前使回来,今复接信,余、包二大夫请我国进兵,侵彼边邑,于中取事。”浮金主道:“浮石君明臣贤,人才众多,骁猛之士不胜曲指,进兵难期必胜。”中大夫钟受禄奏道:“浮石朝内有余、包之奸,边疆有四镇之逆,国家不乘此时兵粮丰足与彼争持,设或二奸去位,四镇削平,恐吴不灭越,则越沼吴矣!”浮金主道:“寡人非不知之,但必须选得大将,方可进兵。看在朝诸臣,皆不能胜此重任。”只见中大夫蒋哲奏道:“烛相国常称韩冠军系将相器,主上亦深爱其能,何不用之?”浮金主猛然省悟,大喜道:“寡人正忘之。”即召冠军侯上殿。

  浮金主道:“本国诸件皆备,惟淡砂仰给于浮石。太平日久,生齿日繁,旧数不敷,边人多诱其民私相贸易。今被设立新法,防护甚紧,不许漏出颗粒,殊为可恶。幸彼国有佞臣,夙与交通,今请进兵,固时制宜,实为难遇之机。卿可率将兵前往,即不能多取土地,但得有路通玉砂冈,百姓皆依赖矣!”冠军道:“兵易结而难解,且臣于天时未谙,地利不知,人和莫悉,愿主上与老成硕德共谋之。”浮金主立召烛相国、国大夫、子大夫、蒋大夫、毕大夫、边大夫、常大夫、王大夫、冷大夫,共议机宜。烛相国道:“用兵断乎不可!浮石与浮金,向来有无相通,因我贪于小利,不公平交易,而诱其狷民偷漏,又于彼国所须之物昂其价值,是以立法提防,其曲实在我。只须遣使谢罪,彼国多贤才之士,自无不允。若轻于动众,臣未见其利也。”浮金主问杞图佳道:“杞大夫以为如何?”杞图佳奏道:“不独论理义,即揣时度势,亦属非宜。彼国俊杰在位,兵多将广,岁无饥馑,边多险峻,是天时地利人和,俱无隙可乘。臣窃谓用兵不便。”浮金主又问郎福厚、子直道:“卿二人之意如何?”朗福厚道:“国有佞臣,敌国之福。今彼现有余、包二心向于我,虽有贤才,皆将自相残灭,安能为之用?况彼四镇拔扈,我既进兵,彼必发作,内外夹攻,势成瓦解。相国员是持重之论,然属自弱之谋,将终受制于人,欲强国者不当如此也!”子直奏道:“请先修备四境,可进则进,不可进则止,亦无大害。”浮金主道:“寡人之意决矣!”毕立奏道:“烛相国、杞大夫、韩冠军俱谓不可,皆是慎重之见。若必欲用兵,须专委此三人,庶谋算周密也。”浮金主道:“太子权听国事,冷慕光、王台沼赞议可否。烛相国兼司粮饷,驻于都中;杞大夫中途提调,驻于龟息城;粮草贮于双敖谷;韩冠军为前将军,子大夫为参谋,领兵二万前进,先于雁翼关训练。寡人统兵五万,同郎人夫督后接应。诸卿各宜发奋建功,以副寡人所望。”相国正欲再谏,只见常安奏道:“浮石已不可敌,而天英双龙及各岛,皆同彼和好,我与浮石构结而不能解,双龙、天印煽惑各岛北、东、南三面乘虚而来,是我双拳而敌众手,如何挡得住?”冷慕光道:“必须遣使四出说之,使共攻浮石,庶几取彼羽翼,为我心膂,是数浮金而攻孤浮石也!愿吾主行之。”

  浮金主允奏,问诸大夫道:“谁往双龙、天印?”冠军道:“臣愿往。”子直道:“双龙、天印各居南北,往返愆期,宜选二人分往。”冠军道:“鄙意前去,不仅欲其协力,且察彼处形势,以用其所长耳。”蒋哲道:“二处俱属绝险,不佞皆曾游来,天印乘船,双龙习马,各有近属数十岛相附。”杞图佳道:“双龙君臣乖戾,天印君臣凶恶,情性皆属贪狠,非可以言词喻。”郎福厚道:“二处臣子与福厚俱有交往,贪狠诚如所论,惟多费土产耳。福厚修书,差人带赂暗往,以馈其臣;主上使大夫聘礼,明说其主,应无不偕矣!”浮金主笑道:“寡人惟嘉谋是从,货物非所惜也,诸卿即速办理。”烛相国奏道:“两处君臣虽俱贪戾,然事情轻重,岂有不知较量之理?既与浮石交好有素,乌能必其为此?若于货物,便弃好寻仇!况浮石素强,不仅本国军士闻之胆寒心怯,而两国将卒自然畏惧相同,胡可谓费纤土仪,便能得其死心竭力助我?此只因其平日性情上论,实未能禁其不于通盘大势上算也!”杞图佳道:“贿赂虽可以结其欢,未必能保其心之终不移动。或浮石倍加馈彼,两国搂共为谋,我坦然无备,彼怀诈乘机而勃发于意料之外,不亦危乎!”浮金主道:“如相国、大夫所言,两国之心难保,即不必借其力,亦足以制胜。现有余、包党羽在浮石心腹,而素业贩私之徒众,又俱怨彼严紧玉砂,今使之挑选精锐,潜入玉砂冈,自内攻出,与我相应,岂不足以济事,又何必借资于两国乎?”烛相国道:“如此更属不妙。”浮金主道:“何也?”烛相国道:“余大忠、包赤心爵禄已经尊厚,犹有何求于浮石丧亡?其欲我进兵者,不过为与同朝不睦,欲快其私意耳。若玉砂冈被我取得,是彼之外府被我夺来也,余、包何乐而为之?至于贩私者,其徒众固皆精锐强壮,其积蓄固皆丰盛齐全,其于地利固皆径捷,其于人事固皆熟悉,若为出奇制胜,原大可用,然其居心念念在利,浮石严禁玉砂,其徒私收转卖,方有厚利,若出力为本国取得玉砂冈,先自失去膏腴恒产,彼又何乐而为之!且私贩皆不法之徒,既心齐力一,积储多而精壮众,其党羽布散又最广,今使知兵之虚实,必致贪念渐生,谋成而勃发于我内地,谁得而禁制之?似此种类,削除犹恐不及,奈何反欲招为心膂乎!”浮金主道:“所论虽谋虑周详,但百姓苦于咸食,舍兵不用,而由他途得砂,终须多费,年久未免难支。诸卿必须于用兵之中求其善道。”王台沼道:“惟有得两国同心耳!”杞图佳道:“心即暂时结得,安能保其不变?”冷幕光道:“莫若先攻夺其心,而后深结之,始可固而无虞。”王台沼道:“何谓先攻夺其心?”冷慕光道:“今淡砂浮石既紧于我,未必仍宽于两岛。须先以各国百姓苦于咸食为名,连衡为阊兴罪之师,如此发号施令,不但本国兵士生愤怒心而去畏怯之意,双龙、天印君臣亦必不能舍为百姓美名,而反与我为难之理。是正名以夺其贪险之心,复馈赂而约结之,两岛自不能不同仇矣!”浮金主大喜道:“冷大夫所谋最善,着速施行,寡人决矣,无疑义矣!诸卿遵办,不须再费唇舌矣!”烛相国道:“主上之意虽决,老臣终以为非。”王台沼道:“如必不可挽回,立意兴师动众,则须秘密勿露,待百事齐,然后见机而作。”杞图佳奏道:“彼国虽余、包二人奸佞,向来贤才颇多,闻近又出有古璋任为客卿,有鬼神不测之谋,本国才干无其俦匹。须使余、包实掣其肘,或于事有济。”子直道:“昔日郎大夫在彼国时,深相订定,自然百般计算诛除。大夫既然疑虑,重遣人赍书,再加叮嘱就是了。”浮金主道:“结约二岛,子直可往双龙,蒋哲可往天印,郎大夫速修三处书,遣精细暗行先去。杞大夫可往龟息理事,韩冠军可于大营挑选士卒。子大夫同相国分视四境,催攒粮饷,待蒋大夫天印回时再往双龙。”烛相国奏道:“子大夫可同蒋大夫各使一岛,其周视催攒,臣愿独任。”浮金主允奏退朝,诸人各理所司事务。

  单说韩冠军来到营中,看见将士率皆柔弱,使之发矢,不过五十步;使之舁重,不过八十斤。再看兵器,又俱轻微;令其作势,俱属花假。问军政司道:“兵形何太微弱?”军政司回答不出。旁有军士向前代禀道:“太平日久,多系夤缘顶替,是以如此。”冠军见其意气闲暇,言词清朗,询以他事,俱直言无隐,井井不乱。问其姓名,答道:“姓金名墉。”子邮甚爱之,即调任原军政司,用司军政。从二万兵内,将就选得六 千,乃奏请召募。

  数日间,得年未二十者八千人,二十外三十内者二万五千有零。火龙潭蒋钟等闻知,多来应募,又得二千余人。于中拣择才力出众者一百四十人,命为亲军,授以法度。选其内智勇兼全者二十人为亲校,矫捷异常者四十人为上校,余八十人为副校,使自习练。令金墉统摄军事,杨善、金汤分班巡审。乃更衣跨卫,察看边情民性、地理山川。

  一日到流尸渡边,看那渡船尚在洋中,只得立待。忽有白发老儿挑着担子到来歇下,坐地喘息。冠军问道:“担内何物?”白发者道:“矢镞。”冠军道:“往哪里卖?”白发者道:“我系浮石人氏,世以兵器为业,失镞原自本国锻来,因水性轻,淬之不甚锋利,必须到这边紫云岫畔乌鸦涧内淬之,其锋倍常。”冠军道,“年高不宜担此重担。”白发者道:“原系徒弟挑的,因在路与人争竞,所以我担了,先行到此。”冠军道:“为何争竞?”白发者道:“每次到这里淬水,本邑征抽十分之一,今次征过十分之二,犹赶来要平分。我们不肯,他便强将徒弟扭去,此刻无信,想被拘祝我也难顾,要过渡了。”冠军想道:“我正要看浮石沿途隘塞,何不借此同去?”乃向老者道:“我亦欲往浮石访亲,奈路道不熟,顺便代尔担担子如何?”白发者道:“近日浮石边境来往,俱要稽查,尔若过去,须充作我的徒弟,现有凭文在担内,可免盘诘。”冠军依允。渡船到岸,众客走空,冠军牵卫提担,上渡过洋。复将担子装于鞍上,仍使坐骑。白发者道:“得空手步行,如升仙矣!”两人同行同止。都系岭颠峰麓、峦腰洞腹、窄狭崎岖的路道,大半藉于攀援,驴儿俱系前挽后扶。视凡险处,俱添设夹塞稽查。

  两人晚间都是宿于树下岩中,冠军叹道:“好险地也!”白发者道:“本国通浮金共有三途,此系歧路,于欣逢镇出头,不能直道,都中少人知得。虽险犹可直腰而行,又无风沙瘴岚之苦。若由大路,道远费时,旁径更险,仍多伏行之处。”冠军道:“原来如此。”老者指隐隐万峰团簇耸秀如林之处道:“彼即产谈砂处,系浮石之宝藏,名唤玉砂冈。到黄云城犹有干余里。”冠军想道:“既到玉砂冈,且先察看,黄云城另行计较。今须视沿途到本国路径。”便与白发者道:“我访亲家,往大荷邑,请指示前往方向。”白发者道:“从此向东,三叉路口转向西南,逶迤七十余里,就系大荷境。但关口盘诘得紧,恐难过去。今将徒弟的凭文送尔,这个卫儿给我若何?”冠军道:“遵命。”白发者取出凭文,交与冠军,乃策卫去。

  冠军向东,往西南,行到冈上,见砂屯俱苫盖于露下,想道:“正好用火。”转念道:“此皆天地所产,费无限工力,方能成此许多砂,若焚之,违天产育群生之意。”乃不发火。

  看毕形势,即转回过大荷邑、芹风州、云平岭、鸳鸯城、梅平陵、独锁渡、葫芦卡、百结关、品字城,各关津隘口,虽俱气象威严,文武贤愚,地方险易,城邑实虚,亦知其略。处处盘诘紧密,冠军因系只身,又有凭文,所以俱无阻挡。一路上虽峰峦接天,溪涧莫测,极其险峻,然宽坦可结阵之地,亦复不少,非若小路之无旋轨并肩处。

  归后营中察看,将士俱依习练,已有成效。子直也回,冠军问:“使事如何?”子直道:“至彼岛中,先候将军沙虎,托彼调协,沙虎不允。直询郎大夫书,沙虎云:『乃彼此往还之礼,今为国事,岛主如无所赐,谁代担此干系?』直云:『如蒙将军成就公事,些微土产,敢不惟命。今来上国,除奉岛主之命外,仍带有薄敬,请先哂纳。』令隶役捧上礼物。沙虎见了大喜,道:『岛主久存侵入之意,缘恐力寡,不能得志。

  今大国既有此举,南边诸事,可不须虞。虎先奏明寡君,便请大夫面见。』沙虎去不多时,有内臣来请。直上殿礼罢,岛主海鳅开颜道:『上国于何时出兵?订定军期,寡人使将官尤云、彭悦等,约齐诸岛,并力迅发,使彼不能兼备。』直道:『返国先定约期,飞速奉达。』海鳅请宴。次日修书回礼,送我返国。直到都中回奏,主上命先来营中,待蒋大夫归,看双龙如何,再订起期。不知冠军如何打算?”冠军亦将由小路去玉砂冈,山川险阻,备细述过。

  次日,蒋哲进营,二人迎问:“双龙可否依从?”蒋哲道:“到见彼主童体仁,送上书礼。童体仁问于群臣,将军铁鹞奏道:『浮石、浮金二国平日皆系通好,今突浮金而攻浮石,于交邻之道为不顺。浮金必欲借我之力,须将珠池、宝岭二邑割交于我,并助添办船只各费,方得出兵。不知浮金可能从否?』哲道:『寡君与浮石亦无宿仇,惟因被吝其淡砂,民病咸食。岂上国所需,浮石独不吝乎?今同心协力,共往取盟,使各国百姓疾苦永除。寡君此举,为各国百姓,非为私也。今未得寸地而先割二邑,使臣不敢与闻。或军需缺少,自当勉力以应。』童体仁道:『不惟效劳,将率北方诸岛并力听命。大夫既云未得寸地,不可先割二邑,如功成之后,可保割否?而今军需外,将何物犒劳?』哲道:『功成之后,敢不竭力奏请之犒劳军士。  浮石东北数千里山川城池、子女玉帛,皆犒军物也。』童体仁道:『大夫毋不固执,可与铁将军议之。哲辞出来,铁鹞请到他家饮酒,向我索夜光屏、长淡石。哲道:『长淡石,奏明寡君可保送上。夜光屏实寡君所爱,须待将军有功,力好启奏,此时未敢应允。』铁鹞道:『大夫毋妄语。』哲以杯酒浇地道:『如将军成功而爽约者,有如此酒。』铁鹞大喜,复同上殿,请海鳅差人往东西北三面岛上,约令准备。『所求各件,功成之时,俱在蒋大夫身上,不须疑惑。』海鳅准奏,修书使内臣江鸣同来,请定进期。主上留于都中,使哲问冠军可齐备否?”冠军道:“定期请宽十日,诸事可全矣。闻二岛素附浮石而轻我国,浮石恃为南北屏障。今两大夫夺来为我羽翼,其功伟矣!”蒋哲道:“唇舌之劳,非实经济,将观冠军广布鸿猷,以副君民之望。”冠军道:“年微识寡,敢不竭蹷仰体大夫盛意。”乃与蒋哲、子直周视各营。蒋哲问道:“并不见攻击之势,何也?”冠军道:“内壮方成,不可先习外勇。”蒋哲方才明白。

  辞回后营,只见军政司附耳禀道:“如此,如此。”冠军怒道:“谁敢?”军政司又禀道:“从权济事,行亦无妨。”正是:枉尺直寻违孟训,求名避罪负孙谋。

  不知所禀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计中计赚开百结关 身外身诱过独锁渡

军政司所禀的什么事呢?原来子直回到营中,见诸军费用钱粮较前倍加,冠军令如数支给,子直暗嘱各司再加倍开,以为余羡。金墉禀勿,冠军不允。金墉道:“大例系加二开销,前令照实出支,毋许虚报,但子大夫系势要之臣,应请依从,以权济事。今拂其意,将来必致掣肘。”冠军道:“欺君之咎,本军安能做?”金墉不敢再说。

  冠军巡视诸校,见内气已充,乃教引出,以为外状。始命上校分授五兵,教训习练,三日俱熟谙,五日俱便捷矣。依旧时阵法而增损之,使一人执刀持盾,二人持戈矛,二人持刀斧,三人持弩,用石兵居盾之前。凡战,盾居弩前,戈矛居弩后,刀斧夹戈矛,旁弩矢,可及二百步,敌非到一百五十步内,不得发矢。前者发过,坐地上二弩,次者向前续发,又次者换进。

  近敌则负弩居刀斧后,护卫空缺。凡八人为伍,伍有首有佐;八伍为团,团有长有贰;八团为方,方有上士有副;八方为阵,阵有上校一员,副校二员;八阵为军,将自率之。

  教成以后,令各阵旌旗、章缨、衣甲各别:东南之阵皆绿,上校任龙统之,副校书山、沈扬为佐;正东之阵皆青,上校荀登统之,副校崔及、盛进为佐;正南之阵皆紫,上校黎正统之,副校仰青、裴通为佐;东北之阵皆黄,上校秋峦统之,副校谷篙、荆芒为佐;西南之阵皆红,上校侯宏统之,副校申蘧、焦良为佐;正北之阵皆黑,上校安定统之,副校直机、怀斗为佐;正西之阵皆赤,上校方利统之,副校白长明、山纵为佐;西北之阵皆白,上校公孙发统之,副校娄广、周岳为佐。中军皆五 彩,亲校金璧、国维、孙全、单锦居于四隅,卫尉桂殿、白门、华国、尹襄司接应,龚奎、梁思、布惠、汤开为冲锋。

  每二阵当一面,而相为首尾。亲校逄琛统绿、青为前军,舒翼统黄、黑为左军,蒋钟统紫、红为右军,袁罴统赤、白为后军。驻骑一千,上校梅清、柳咏分统之,副校姚安、东方旭、藤政、司徒盛为佐,亲校萧瑶率,以备缓急肘胁之用。飞骑一 千二百,上校江鸿、常言、庞盈、归源分统之,副校楼岑、默然、张任、戈横、石琮、戴周、闵延、威远为佐,亲校秦吉、连城各率六百,于驻骑左右居焉,以为搜索、追袭冲坚陷阵之需。亲校金通,副校章熊、言瑛,领教所余步骑,备补换,守辎重,为殿军。其余上校副校皆侍申军,听令差遣,并候升迁补换。另选素知敌境地利人事者百余人,陆续暗使探访敌情,以为间谍。令金墉司赏罚,杨善司旗鼓,金汤备不虞。

  分派已定,凡斗阵以及大战,则诸军皆出,殿军守营。平常斗战,量抽队伍,分拨将校,不得错乱。所有将校娃名悉列于下:参谋:金墉杨善金汤亲校:龚奎梁思布惠汤开秦吉蒋钟金璧金通袁罴尹襄逄琛国维连城萧瑶舒翼华国白门孙全桂殿单锦上校:赵吉雷光风靖风迟石础黎正雷声江鸿刘枋郑任严德公孙发查严慎至施恒施钟铁蛟常言郭坚庞盈归源平横方利梅清柳咏冉圭侯宏洪严粟赞荀登元章 安定秋峦洪青慎宜石砥李仪任龙文幕终达副校:西明周慤卫定沈扬山纵石琮姚安崔默直机白长明书山戴周章熊言瑛薛申张任楼岑戈横刁利东方旭石径陈密杜关姚越彭舒单巧滕敬邹仁常满穆谨荆芒盛进仰青黄华隙立谷嵩摄葵惠贞崔及却孚怀斗方沤印业莫裘芮充司徒盛蔡淡查述闵延谭青方晨威远薛如范南华禽王法初魏能项满供兆扶辂申蘧于后盛坚于俊裴通周岳屈奇凌卓娄广廖朝曹会羊烈祖格年柔屠布童政焦良门慎鲜于琼司马萃各于营内讲论,巧便习练,士卒果然精锐非常,气势莫比。

  探子报:“郎大夫前来。”冠军、子直出迎引入。郎福厚道:“主上将兵,现次天井关,先已约定二岛来朝进兵。今特差仆照会,冠军明日吉时开旗起马。”冠军受命,送郎福厚出。

  子直复近前附耳而别。冠军令道:“军法赏罚之条,皆当遵守,不得贻误,违者虽功必诛。各须努力,报答君亲。”诸校应毕,当时收拾。

  次日清晨,出雁翼关到洋边,冠军率骑兵先渡。前军、左军、右军、后军、备军须臾尽渡,俱入浮石地境。斥堠全行毁去,势如风雨,骤至品字城下。

  这品字城,乃一城当路,二城夹立面前,各相去三里,犄角如品字,故以名城。各有守将:中城的名唤齐修,右城的名唤秦元,左城的名唤钱达,久已奉本国号令提防。那齐修有万夫不当之勇,当下见敌军过洋,欲乘半渡出击,因见俱系骑军,散漫无定,未敢前进,故列于三城之间土冈坡上。

  冠军率领将士来到阵前,齐修持枪催骑,问道:“二国素无仇怨,此军出自何名?”冠军答道:“天产淡砂,养育万姓,汝国匿多与寡,使民咸食,忿不聊生,是以兴问罪之师。如依旧宽售,吾何多求?若坚执不回,则军士有进无退!”秦元大怒,举刀冲上道:“尔有多大本领,敢肆狂言!”冠军背后冲出龚奎,舞鐧接着,斗到十合,秦元气力不支,便败阵下去。

  钱达挺戟驰到,这里单锦举枪相迎,龚奎舍了秦元来斗钱达。秦元回马,尾紧追来,单锦赶上,使枪直刺,秦元急闪,臂已受伤,负鞍落荒逃走。钱达吃惊,架开鐧,亦逃回阵。冠军挥兵前进,齐修独当不住,且战且走,各退入城。冠军于土冈上安营,令华国、孙全各带一千兵马巡哨。

  次早进取中城,攻打半日,忽闻连珠炮响,左右二城俱有炮应。声止齐开,人马奋勇而出。龚奎挡住齐修,孙全接住秦元,华国抵住钱达。冠军举挝,率领亲兵闯到齐修背后,驰入中城。

  齐修为龚奎缠绊,不得脱身。忽见两城俱有火起,钱达急回,华国赶上,手起刀落,挥为两段。秦元臂伤未愈,情知有变,欲奔前去与齐修合军,不防旁边撞出袁罴,挥锤打下骑来。诸将皆趋中营。齐修见势全亏,急收军马,绕往城后去了。

  原来冠军见靠山筑立三城,犄角而守,有攻一二救之势。因吩咐华国、孙全,借巡哨带着李仪、文慕,各领百人伏于左右城边,只待兵出,飞速抢城放火。恰好钱达、秦元见冠军攻到,傍午中城竖起号带,急使诸军齐备,闻得信炮,亦放应炮出城。这里李仪肉膊丽登,文慕破门而入,各于城头放起号火。二将失惊受戮,齐修逃去,品字三城皆为浮金所有。冠军安民已毕。招降千余军士,使龚奎、门值守中城,李仪、廖朝守右城,文慕、曹会守左城。凡派定职事诸校,一经调用,其空缺随时补全。

  当日歇息,次早起军前进。过了数处小涧平冈,见迎面崖巍峭壁,势障摩天,亘袤南北,竟是百结岭,有关居顶上,名百结关。自岭头下到岭脚,有整整的一百个大曲折,故名百结岭。两旁俱系峭壁,中间这条石路,光滑如油,最难驻足,是人浮石大路头一个险处。便令依山安下大营,诸军各分留守,余校随出攻敌。

  再说百结关守将卫国,调来黄广大、黄广多骁将弟兄,率领副将宋调、成定、江辉、江彩等把守。当日见齐修领得残兵奔到,问知失城,便留在关上调养帮协。黄广大全装贯甲,引五百名飞熊军下岭,屯扎守候。次日见浮金兵到,不问情由,举锤拍马,直冲前来。赵吉、薛申、张任奋勇直杀。黄广大力敌三将,全无惧缩。斗到十合,薛申肩膊中了一锤,张任慌忙保护回营。刘枋、郑任、严德向前帮助夹攻。黄广大见勇将不少,难于取胜,心疑精锐皆在于此,便虚晃双锤,出得圈子,斜往阵中杀来。汤开、查严同出迎住,刘访、郑任赶回。黄广大复战四将,赵吉、严德杀上岭去。黄广大寻思道:不料敌人勇力颇多,莫怪品字三城失却,不可恋战,且回岭去,再作商量。乃摆开诸般兵器,退出奔回。

  赵吉正同严德与飞熊兵搏杀,不防黄广大回到,挥锤打赵吉下骑,幸得严德拚命争持,刘访等四校赶到,接住救回。冠军鸣金,诸校归营。黄广大亦收兵上关。冠军道:“黄广大名不虚传,数员诸校犹莫能胜,闻其弟广厚、广多之勇等于广大,明朝定有鏖战,只须活捉,不可伤他。”正备办次日的事,忽闻关上炮响,一彪雄军如瀑泻下。为首的靛颜朱须,持着混铜狼牙棒,冲到营前搦战。冠军令勿轻敌。子直道:“今彼既来,岂容轻纵?可多使健将迎上剿除。”冠军令后军转到营前,桂殿、白门、公孙发齐出,盘住黄广多鏖战;楼岑、石琮策马夹攻。广多全不惧怯。副将江辉、江彩两骑并出,白门接住江辉,公孙发接住江彩。战过多时,白门用枪挑下江辉,江彩吃惊逃去。公孙发看到取出金丸,飞弹将其打下坐骑,众军向前擒祝白门仍来夹攻。黄广多见折了副将,冲出圈子便走,桂殿等不舍,紧紧赶追。广多故将坐骑放缓,认得真切,翻身使狼牙棒转扫上时,将桂殿连盔带脑打去半边。广多带回坐骑,复冲过来,公孙发率众军团团围裹。广多那里畏惧,引军左冲右突,于西北角溃围而去。

  冠军收兵归营,点视带伤军士二百余人,擒得浮石军七十 余人,叱令监着,并取药给受伤军士。再与军政司筹算取关之计,使下战书。黄广大批了“诘朝”。冠军令今日驻骑,明晨出阵,步营静养休息。

  次早炮响关开,黄广多当先,引军滔滔下岭。黄广大在中,齐修在后。三军俱到,布成阵势,喊道:“会斗的齐来!”冠军持挝引骑出阵,分为三队。当黄广多舞棒杀来,并不搭话,冠罕迎着。斗到十余合,广大见棒法渐乱,举锤前来助阵。又斗十余合,齐修见二人不能取胜,挺枪驰来夹攻,枪似闪电,棒如怒龙,锤着急雹,好不凶狠。

  冠军这柄盘蛇挝,将身裹定,并无水泄得入,就似一口铜钟。得空飞向广多面上打来,广多让开,冠军便拨去枪,架开锤,冲出圈子。齐修追上,挺枪刺到,冠军闪夹住枪,回身举挝击下,齐修着慌,舍枪而逃。黄广大又到,冠军执定枪,将挝飞出,正中齐修脊梁,吐血伏鞍,带挝而逃。冠军转枪来挑广大,到五合上,旁枪扎中右胁。广多赶到,捧击来,冠军掣枪相迎,广多不敢恋战,保着广大且战且走。冠军将枪招起,后面骑兵,风卷面前。冠军加鞍挺枪,刺中广多坐骑,那马忍痛长嘶起来。广多腾身,超跨旁骑马后,欲推那将下地,不知却是上校慎至,认得广多,慌丢兵器,旋回抱住,死也不放,滚落尘埃。冠军赶到下骑,将二人带回,掷下广多,捆入槛车。浮石兵将负伤者众,只得保着广大、齐修退去,闭门不出。

  冠军带众上岭,只见飞石如雨。冠军令用军器止住,移置曲处,然终不能前进,乃退归营。关上广大、齐修令副将成定、宋调闭关紧守,医治金疮,商议计策。

  第三日,有数卒叩关,云,原是品字城军士,有机密事见黄将军。宋调报与黄广大,齐修问:“有几人?”宋调道:“共七人,俱无器械。”广大吩咐“仔细”,宋调上关,直面无兵将,始行开关放入,令家丁领进。

  广大疮伤已合,闻说系品字城军士,嘱齐修详察,再令带人。只见来兵伏地叩头,便问道:“汝等系品字那城军士?”来兵道:“小人等实系砂积冈偷卖淡砂的百姓,并非军士,因为浮金巡兵所掳,叫小人等假冒品字城逃回的,来岭上诈降,便作内应,放火为号,功成重赏。小人等家口产业皆在本国,世受君恩,安忍反害父母之邦?故将真情禀上,望将军详察。”黄广大问道:“可知彼擒的黄二将军生死?”来兵道:“不知生死,只闻人说捉着两个将官,终日将污秽对象罚他们吃,违拗就打哩!”广大怒道:“这非我兄弟同江彩,更系何人?气杀我也!誓不与此贼俱生!”当欲披挂下岭讨战。

  宋调道:“不可!将军贵体方痊,寇兵锐气正盛,攻之末见其利。末将意见,彼既使人诈降,以作内应,何不将计就计?”广大道:“如何将计就计?”宋调道:“下岭第八十二 折内,旁有小口,转入即系双球谷。今夜黄昏,末将随将军领兵入彼埋伏,叫人半夜于关上放火。敌人见内应发作,必引兵抢岭,待彼奔过谷口,末将即出拦截他的归路,将军引兵杀入彼塞,救二将军。关内齐将军守着,成将军引兵冲下夹攻,靡不胜矣!”广大大喜,齐修、成定称善不置。

  深夜,广大下令饱餐,同宋调带军士轻轻开关下岭,入双珠谷。片时,成定便令军士放火,自于关上瞭望。只见对面营中隐隐绎络兵将,望岭上来,看看渐到关前。成定喜道:“宋调好妙算也!”就关上发喊,开门杀出,但不见敌兵;急赶下来审视时,人马惧已退去。正要追赶,忽见军士发喊,乱石滚滚从背后打来。情知有变,连忙回头冲进关来,只见迎面利斧砍下道:“尔们这般奸计,如何瞒得过韩冠军!”将成定劈作两段。齐修慌挺枪迎敌,旁边又有将冲来双战。这边是心慌将官,那边是得胜锐士,齐修虽勇,奈挝伤未愈,如何敌得过?只得率众且战且走,欲回关下。不期坐骑前失摔倒,为众军拿祝这斧劈成定的系袁罴,双战齐修的系印业。

  再说黄广大望见关上火光冲天,使人窥探,见敌军已过,正欲出谷分杀,忽见车推柴草入来,将口塞住并放火,一片通红。广大、宋调奋勇数次冲击,皆为火气逼回;焰小烟多,兵将不能睁限。及至天亮出谷,外面却无故兵,再看关上旗旌,俱系“浮金”字号。二人情知中计,料想夺不回来,只得率众下岭,寻路归国。

  兵将腹内皆饥,正无计得食忽听有马嘶之声,急回头看,却系浮金追兵。大众着慌,不顾命的奔跑,广大也难镇压,只得亲自断后。看看追兵屯扎住下,心内稍定。先行的兵士忽又发喊,广大向前看时,觉得骑走艰难,却在菹泽之中。急令退出,仍未转步,闻得笑声自西边来,举头望去,只见对面冈上人马排着说道:“冠军算定,赶尔等到来,此系绝地,归降得生,恃强必死!众军将不降何待?”兵士闻言,纷纷投戈,拜倒污泥之中。广大喝叱不止。宋调见前无去路,后有强兵,亦弃枪下马投降。广大大怒,举锤击死宋调,引着亲随将士杀向前来。方上得冈,忽然地动山摇,轮起无数机木,将广大同将士俱击入机下坑中。可怜一员骁将,数百雄兵,无有脱者。须臾,坑内搭戈拖出,俱系颈折颅碎、腰断胁穿、无腕少脚的尸首。

  原来系军政司金墉遵令来此截擒广大。金墉审视地形,料广大前为污沮,后不能归,必夺西冈,便连夜伐木,通宵搭起扰堤鼍龙,上用浮土盖好。广大等不知,误入其中,机发乱击,尽行死于非命。金墉不费只矢,不伤半卒,骁将雄兵片时戮绝。

  当下军士要枭首级,金墉止道:“斗战系为国家争命,今彼已死,安忍复残其尸!尔等要为记功之证,只须收其兵器盔甲足矣。”兵士如命。金墉仍令取土掩埋,再同众军下冈,往关上进发。

  原来韩冠军与金墉算定,使副校印业、芮充、屈奇、凌卓随着三老兵上岭,作假诈降,激引黄广大出关,便伏于内。再使汤开同公孙发、严德、楼岑、袁罴、刘枋、郑任各带兵士,见火起上关;公孙发暗入双球谷,用草木塞住谷口烧烟;汤开等直上岭,徐作攻关之状;袁罴、刘枋、郑任暗伏于曲折角边垒石之内,待门开兵将杀下,便飞闯进,截断敌兵归路;汤开等如退下来,接应公孙发、严德、楼岑,挡住关上来兵;金墉于春岸泽拦截敌将;石砥列军岭角,见有败兵,从后声追,不必斗战。办毕,即到岭头记功。诸将得令而去,冠军乃令巢车军士仔细瞭望各方。天亮报到,已经得关,又报广大领军向南而去,复令年柔往助石砥,即拔营上岭。汤开等各于关前迎接。冠军登堂,袁罴呈盘蛇挝。众军解到齐修,冠军亲去其绑,齐修不肯,情愿就戮,乃令槛禁。查点受伤兵将,询问功劳。

  石砥、金墉到来参见,呈上兵器盛甲,禀明未枭首级。冠军视各将士,均无伤痕,问其所以。金墉乃言诱敌陷于扰堤鼍形情。

  冠军蹙眉道:“擒其渠帅,余者自服,安用多杀!”金墉道:“杀者皆不服之徒,其服而授戈者,俱在关外伺候。”冠军令尽放回,以张国恩宽大。金墉传令,降兵欢声如雷,共禀各家俱在云平岭下,调到此间,蒙恩宥释,仍须过关。金墉代请,冠军依允。令各给干粮,诸军欢舞而去。

  冠军将功劳注册,逐细启奏。再问众校道:“此去下岭三 十里,便是葫芦卡,谁先去取?”上校铁蛟、石础禀道:“末校并未建功,愿当先破取!”冠军道:“此处两傍深溪,夹着一道石堤,卡居于中,险恶难攻,犹在其次;内有摧山弩,能及八百步,一矢能杀数十人,兵不能近,炮不能去,火不能焚,水不能淹,须要小心,毋得造次。”铁蛟、石础道:“且到面前,察看形情,禀请钧示。”冠军令领五百飞盾兵前去。令金墉同薛如、范南、王法初、鲜于琼屯百结关,诸将皆在此休息。自领五百兵士,随后进发。

  岭内也是百个曲折,但路比前面少六里,外面自下至上三 十四里,里面自上至下二十八里,险隘大略相同。两旁却峰峦夹拱,不似东边之陡峭。

  却说铁、石二校到岭脚,又行十余里,见左右峻壁绵长,山脚各有深涧,夹着条石路。往前望时,果然高处巍巍两个石堆,前面一个小些,后面那个更大。石础道:“既有弩箭利害,不可前进,然申明当先争隘,岂能停止?”铁蛟寻思,道:“须待夜里束起草人,骑以驴骡,系以长绳,驱而前往,随后举火鼓噪,看是如何?”石础道:“我有量虚尺,量到石堆八 百步外,记定两边形势,不可错误过去。”二人计议安营,将驴骡内选几匹老的,用坚草护之,取草束如人形。守到晚时,喂饱驴骡,将草人捆扎背上,驱赶到记定之处,发起喊来,重重加鞭。驴骡饱餐力足,所负既轻,催促又紧,往前直奔。果然引得卡内百弩齐发,将草人驴骡射得东倾西倒。铁、石等犹发喊鸣鼓,乍进乍退,半夜时分,始将长绳牵回。果然矢长八尺,一矢穿贯五六草人。铁蛟、石础并军士见者,无不吐舌。回营歇宿。

  次日,冠军到,诸将迎上,逐细禀明。冠军道:“尔二人于军门要当先攻打,今若改更,军令何在?好歹要在汝等身上破这个卡!”二人面面相觑,回营商议。石础道:“要避此矢,须如此如此。”铁蛟点头。遂令军士取涧边大石子,离卡八百步,迭成壁垒。于下掘穴,率众开出地道,于上定线,将路认清。内用木架随弯就曲,渐渐挖进,取出沙土。四天始至卡脚,俱是大石筑物,不能掘动。铁蛟自持斧凿,打碎除去,进入卡底。穿过十余丈,又遇石壁,料是西畔,乃令搬空其中,随用坚木拄好;将右畔石壁撬开,再取干竹、芦苇、油硝等件,安排停妥,令军土齐出。石础将口门塞好,只留个小孔,将药线燃着,用鞴囊竹简鼓扇起来,立时石脚皆热,火气逼人,方收竹简,用泥堵孔,出穴回营。

  却说冠军扎寨,离卡五里,知掘地道,传往关上,令金墉等五将留三百兵把守,其余并令前来。子直同各将领兵到营,问:“卡可曾取得?”冠军道:“未也。”子直道:“可曾交战?”冠军令视弩箭所穿草人。子直注视,见五六草人胸背连黏;令军士取开,见失长八尺,金链银翎,目所未睹,回帐道:“守将有恃不战,弩如此凶,卡能破否?”冠军道:“如见烟起,即收功矣!”诸人半信。

  次日清晨,果见右畔烟冒冲霄。约有半个时辰,轰声巨响,山俱震动,两个石堆齐翻入涧,底下火光反发作起来。铁蛟、石础来营报功,冠军登簿,升为亲校。毁垒填路,拔塞齐进,到束腰镇、金燧塞,并无兵阻挡,安然而过。

  行有百余里,忽闻潺潺水声激响,即命安营。子直道:“此刻尚早,正好进龋”冠军道:“前面水响处,就是独锁渡,乃至险要之处。如过此渡,再得云平岭,便可至玉砂冈矣。今须稍为歇养,明日前去,相机取渡。”子直道:“不佞先探哨,看看如何?”冠军道:“独锁渡守将,乃黄广大之弟黄广厚,膂力绝伦,今知广多被擒,广大被杀,关阻已失,正是痛恨之际,各事自然准备,巡哨须要小心。可带亲校五员,副校十员,前营军士结阵而去。”子直依令,带领将士斜往下流。哨去三十余里,复转上来,望见独锁城卓立中流,渐行渐近,愈看得分明。将近渡口,忽然炮声大震,河里无数强军齐拥上岸,大叫:“纳命的速来!”原来这独锁渡阔有八里,乃水路最险之处。东西两岸俱有里余,不可测量的深水中间,却系高低大小的坚石,尖利无比。

  有巨石居中,名曰独锁,对心约径二里,下面四围系三丈宽阔,浚涧环绕其外。又有里余坚石,两边交牙抱着,真像二龙抢珠的形状,东西各有丈余曲弯的口子。巨石出水面五丈有余,边高中凹,生成女墙,原名锁子城。于上盖造房屋,广积粮料。

  先是下大夫山盈管理,近因浮金兵起,又拣选中大夫黄广厚镇守,山盈为副。广厚暗笑道:“百结关有哥哥广大、广多镇守,怕甚么浮金!”及来到渡城,闻得广多遭擒,即欲前往报仇。因受命之时,岛主、庶长谆谆诫谕不可轻动,所以勉强忍耐;后闻广大已死,百结关又失,气得暴怒如雷。及见葫芦卡被焚,内中将士无一得脱,料知敌兵将到,乃令束腰镇、金燧塞兵将俱回,再将东岸渡船尽数收藏。自带水兵五百名,埋伏渡口埠下,令山盈在城上,见敌兵到来,即竖竹竿。当时见暗号,闻得人声渐近,放炮超跃,奔杀前来。

  子直吃惊,几乎坠马,见那黄广厚,浑身上下俱系青色,手执三尖两刃青铜刀,策马流星般飞到。梁思、布惠、萧瑶、蔡淡、查述、闵延、谭青齐出裹祝广厚初见六七个童子,哪里在他眼里,及接战时,枪如怒蟒,刀如健翮,锤似飞星,棒如密雨,暗暗吃惊,虚扫一切,出得圈子就走。见铁蛟、石础在前赶杀水兵,后面诸将又追上来,乃按住两刃刀,拈弓搭箭,再于怀中取出飞锤,审得真切,回身接连三锤,将谭青、萧瑶、常满俱击下地。又将马紧催,追着铁蛟发箭,射落水中。石础大怒,举斧便砍,梁思等都到。广厚挥刀,四面迎敌,坐骑遭布惠金朔刺伤,便翻腾地上,横着两刃刀,扫断闵延、蔡淡等数骑马脚,俱跌下来。广厚得空,往渡边走,众将齐齐追到,乃跃入河水,哪想到水下伸出十数只手,托着广厚的靴,凭空过去。诸将睁着眼看,子直率众俱到,见广厚到口边,登石大笑。河底军士纷纷爬起,未曾伤损半个,连铁蛟的尸首俱倒拖起涯。众将倍加恼怒,恨不能生翼,飞往夺回。又见转出船来,广厚跳上,众军踏水,没不至颈,片刻转上石城去了。

  诸将回营,禀知战斗折将、敌兵情形,冠军见失却铁蛟,伤了谭青、萧瑶、常满,懑懑不悦。次日令石础领三百军士迎战,梁思、布惠领三百军士接应,蔡淡、查述领五百军士诱杀敌兵,自己单骑掠阵。

  话说石础引兵前进,广厚已在岸上。石础也无好气,举斧狠劈,广厚舞刀相迎。斗到五合,石础遮架不住,回骑败走。广厚紧紧追来,梁思、布惠赶上截住,石础回头又战。三人且战且退,蔡淡、查述领兵随后掩杀。看那形状俱系裹头赤脚,单衣连裤,扎腕缚颈,用的都系短枪长刀;冲入阵中,则背背相倚,刺砍轻便,跳跃如飞。浮金兵士平常虽可以一当十,而今转旋进退,反觉迟钝。查述将戟两摆,尽行退开。这里敌军四散赶杀,查述见已入阵中,将就两招,兵士回身再战。蔡淡引强弩冲来,矢如雨点,并不能伤损敌军;蔡淡乃令长戈向前,卷地钩脚,拖倒数个,方肯退走。

  广厚见后军不进,料为敌所截,始带马杀回,正遇冠军,举刀砍下。冠军挥挝相迎,战过五合,广厚抵挡不住,暗暗惊道:“浮金哪有此人?斩将夺关不足奇也!”便拖刀败下。闻冠军紧赶至近,摸取金锤,回身奋击。冠军见广厚刀法未乱而走,定有暗算,果然金锤飞到,用手接个正着,二锤又到,即以接着之锤击去,两锤方落于地。三锤已到胸前,冠军接着,向前击回。广厚侧身闪开,从耳边刮过,打去半边耳朵,鲜血淋漓,怒从心起;转骑再战,终不能当,慌架住挝问道:“来将何名?”冠军答道:“浮金国前将军冠军侯韩!”广厚听得,咬碎齿牙,也不回话,抽回大刀再砍。又有十余合,始终力敌不住,加鞭奔走。冠军赶到河岸,见广厚已策骑入水,慌用金丸击去,正中项脖,人骑俱没。冠军正向西边观看,忽见广厚安然出水,由乱石隙内登舟,转上独锁城。

  冠军惊异回营。石础等擒获裹头军十三名,冠军问其刀矢不能伤之故,裹头军道:“所穿皆金母岩上莓衣织就,五金不损,入水不濡。”冠军命将衣裳脱下,俱放回去。

  子直道:“长河数千里,舍此岂无渡所?”冠军道:“仍有水蛇、蜓蚰二处,然离正路远,近便莫若独锁,我今舍而他渡,后来者将若之何?留此是酿心腹之患也!必须取得,方可前进。”令郭坚、庞盈分上下流寻觅船只。石础禀道:“不须寻觅,末将昨哨下流,见有货船二十余只,系本国的,因闻用兵,停泊不敢前进,如欲使用,正好招来。”冠军道:“可令尽搬空货物,船偿其价,商免其征。”石础得令而去。冠军问:“谁人熟悉水性?”归源禀道:“末将略知。”冠军令领三百燕子军前往观其举动。归源得令,领军分上五船摇去。未及到口,诸军齐声发喊,水皆自底涌上,须臾巳系半舱,军士恐沉,俱跳上石。归源不愤,提刀没入,挽上首级出水回来,放船过去,将诸军渡归,禀道:“河底惧系独锁水军,持着斧凿,独力难敌众手,须另设法,方能往探。”冠军令取大木,截成丈长,接连作筏,首尾相衔,中间钉成转轴,既利曲行,斧凿又难骤破。上安梁柱,盖以皮笆,下置掠刀,连于橹柄,橹摇则刀掠,贼在筏底,无能为也。军中依制趱造成就。冠军带甲士同上,摇放过河进到独锁城下。忽闻梆响,并不见人,突然无数捣竿、碓杵、辘轳、链锤击下。

  抽回速逾轮转,竿上俱系狼牙蒺藜尖钉,靠外边远者锤击,中间竿捣,近者杵砸。冠军见形势凶猛,乃令鸣金。笆下兵士转橹齐回,虽不曾着伤,击得笆碎排散,柱裂梁折,纷纷淌出口来。子直惊道:“果然利害!”冠军大怒,令将余排排整齐,寻可渡之处,过河夹攻。令诸军俱回大营,亲带五百名燕子军,率连城、尹襄、戈横、刁利、东方旭、方晨、司徒盛、于后等上筏,往下流放去。

  广厚在城上看得亲切,想道:“夹攻虽不足惧,若于他所得渡,皆吾之咎。”便令山盈守渡,自带五百名水军上船,于西岸放往下流,随着木筏伺察,欲渡即便逆去。尾下五十余里,天色已黑,见筏泊于东岸,张灯奏乐,亦令停于石边。使兵潜入水底石隙中,分头窥探,乘便刺杀。

  冠军正饮得兴浓,令尹襄前来附耳,复大笑痛饮。戈横辞酒力不胜,尹襄亦辞,冠军勃然叱下,呼方晨、司徒盛道:“汝二人取百结岭有功,补为上校。”方晨、司徒盛叩头,站在旁边,冠军令同畅饮。约有半个时辰,于歌舞丛杂之际,潜上坡岸,驰到渡口,弃马登舟。尹襄、戈横、石储蔡淡已同军士伏在舱内。尹襄呈上龙筋索,禀:“梁思等同后军船只齐全伺候。”乃令暗渡进口。

  诸军把枚摇到巨石下,冠军右手仗挝,左手携着索头圈子,蹲身跃腾,方踏着女墙,内中已觉,立即鸣梆,灯火雪亮。冠军将索圈套于女墙头上,即挥挝打倒发机将士。石础等俱鱼贯援上,齐进争功,犹如群虎入林。山盈料不能敌,领军逃走,逢着梁思等自城下绕到,慌弃船没水而逃。

  冠军令梁思道:“汝等十人,不得歇息,离此二百里有河名滥柿河,过河三里便是鸳鸯城,路上惧系山冈窄路,无是塞兵马阻挡,可将所领一千军士,连夜带往鸳鸯,趁此时城内不知独锁渡信息,防备未严,汝等疾去,各带百人,分头寻空爬城斩门,便是头功。随后另有将官接应。”梁思等踊跃去讫。

  子直同众将到道:“后军俱依次过渡。”冠军附石础耳边道:“如此,如此。”石础受计,领将士去。又向子直道:“参军不得辞劳,可带三员上校,十员副校,领军三千,连夜往鸳鸯城,应梁思等,我诛了黄广厚,即前来也!”子直领军而去。又令杨善等领兵三千,渡过西岸,扎立营塞候令。

  却说黄广厚的水军,奉令过来,人人皆想立功。见冠军虽然畅钦,军士仍俱严装,伏而不动,循环往报;继见叱去尹襄、戈横,又饮多时,渐渐歌掩舞歇,众将大半退开,便拥上筏,齐声发喊。举刀砍杀,方知不走的俱是草人,急忙回报。黄广厚惊道:“中奸计矣!”慌令移船到岸,提刃上骑,加鞭奔回。

  行过二十余里,遇见败军报道:“敌人攻打渡城甚急,请将军飞速救应!”广厚策马飞跑,又见火把前来报道:“山将军危在呼吸,请速救援!”广厚连连加鞭。持火军士忽然跌入水中。广厚骑行慌急,遭绊欲倒。广厚便失身下马,脑后忽有斧风,自左骤到,情知是人暗算,喊道:“谁敢来!”急将利刃往左挥去。正是:惊逢意外风来急,觉道手中挥去忙。

  不知广厚之刃挥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乘虚取城易于拾芥 以武破岭拟若登天

话说广厚足未着地,忽闻锋风自左边来,急将刃刀挥去;又觉右边又有风到,不及招架,正遭砍扑于地。原来石础受计,同石径、梅清、柳咏各领军士,装作败兵,分水陆假报,以乱广厚之心,梅清、柳咏驾船,石储石径步走,沿途埋伏,使下绊脚索。二人在旁,见广厚闻报慌乱,坐骑遭绊,暗中看得真切,两斧并举,将广厚砍倒。及火把到来,石径看时,地下横着两个尸首。惊慌审视,一个系黄广厚,虽然劈死,颈项左边仍有皮肉未离;一个系石础,连肩到胁,削作两段。不禁放声大哭,令军土将二尸捆于广厚骑上驮回,泣诉详细。冠军虽喜杀死广厚,见折了石础,想起破葫芦卡等功劳,不觉抚尸垂泪,诸军亦皆涕泣。乃令石径同司马萃、童政、祖格、项谷丰守独锁渡,自过西岸,引兵前进。

  再说梁思、秦吉、冉圭、陈密、杜关、姚越、彭舒、单巧、滕政、邹仁等十人,引兵连夜走到滥柿河,将船内人杀尽,往返数次渡毕,赴到鸳鸳城。惟见上下昏黑,不分山城,乃用宵行芥子灯分头照路。这宵行芥子灯,光蔽于内,只有数点如芥子大的亮在灯底下照着路,近处自知,远者莫见,如宵行虫的样子。十将各领军士,分头照寻,山峻城高,空缺尽行修补,并无可入之处。秦吉寻得着急,闻有水声,随视自城脚流出。

  走近看时,虽系深沟,奈有石梁砌塞,水由缝中淌下。秦吉令用斧砍碎,砸断石梁,搬空如洞,令军士照会梁思等,在城门边接应。自却当先,率众由水窦中爬入,并无人觉。

  转到大街,遇着巡夜将官,那人惊喊起来,秦吉举斧砍去,那将便走。秦吉奔到城边,正欲砍门,不期守将先闻喊声,知有奸细人城,早已准备停当,迎向前来。后面先败的巡夜将官,又回头杀到。秦吉等腹背受敌,情甚危急。忽视浮石兵士纷纷反顾,秦吉挥斧冲出,正逢着冉圭,大喜。冉圭道:“梁亲校闻信,恐尔力单,嘱我同陈密、杜关、姚越仍由窦内赶来接应,他们在外劈门。”说毕,奋勇冲杀。浮石将官见添生力军,不敢向前,倚着月城拦截;陈密等俱到,拼力向前砍倒。城门已为梁思等劈开,将士尽入。梁思道:“天尚未明,城内犹多兵将,秦大校等屯月城,我们仍搜寻追杀。”说罢当先,四将随行。

  却说鸳鸯城守将姓信名恒,当闻人声嘈杂,惊道:“各处皆补齐坚固,惟水沟铁闸未曾造成,敌军必由此入。外面自有大军接应。来将果然智勇,宜乎各极险隘,破得恁快!”令首将永贞、常德各领兵五百,由西门转到东门。永贞屯西门,常德往渡口屯扎,“可战则战,不可则守”。又令次将陆义领兵五百名接应。永贞、冉丕领军五百名,接应常德,“如渡口无敌兵,飞速过河,于梅坪拒守。此去路上,惟小冈阜,并无隘塞,独有梅坪老树成丛,石笋林立,险势可屯,勿得遗误。”又传令西门及城上,加意守护,遣骑飞报云平岭。

  安排已毕,乃全装提刀上骑,统领将士往东街来。正遇见梁思等骤到,挥刀砍下,梁思举耙相抵;那边副将张轩挺枪冲杀,这里彭舒、单巧、滕政、邹仁各向前拦截。

  梁思敌不住信恒,渐战渐退。彭舒独身使镘帮助,张轩举枪迎着,量力亦差。转到东门,天色已亮,城边军士道:“秦将军在城外同敌人杀哩!”梁思等俱受重伤,闻知前后受敌,发奋道:“今受夹攻,系死地也!当于死中求生,不可待毙!冠军曾云『有兵救应』,断非诳语。”说罢,挺耙当先。诸将士奋勇复战,终因通夜辛苦,气力不支,又要败下来。

  忽听喊道:“梁将军,我来相助建功也!”梁思闻系布惠声音,知救兵已到,复杀向前。布惠赶上道:“子大夫领大军入城了,将军且歇,待我驱除!”布惠用的系大劈手利斧,不分好歹,乱砍乱削。

  信恒等战了半夜,未免疲倦,又突逢此生力军将,器械猛勇,抵挡不住,兵士先逃,信恒只得败往西门扎祝永贞、冉丕俱到,永贞道:“末将绕到东门,通敌相杀,得陆义续到,兵势正好,不期敌人又有大军接济,冲散陆义,小将势孤,杀败归来。路逢冉丕,言常德到滥柿河,见敌军毕渡,结阵向前,乃同常德隐兵苇草中,欲待其过半随后掩杀。不料敌兵多而且锐,常德败往南边去了。冉丕残兵不能前进,亦同回城。”信恒道:“浮金兵素柔弱,今比本国精悍倍加,足见训练有人。今且拦定瓮城,少待再战。”

  歇有半个时辰,饱餐方毕,整顿出战。忽到飞马差官,持令箭道:“奉西庶长钧命,言敌军勇猛,智略难敌,各险皆失,今又入城,势必不支,令将军焚粮,领兵回岭。转令河东西各城邑,可守则守,不可则退,切勿轻战。”信恒得令,即分头传面,又使兵士中弱者先回。自领五百人屯扎西门内外,缓缓而退。梁思等知信恒勇烈,只分兵把守。子直又急检视库藏,所以无人追赶。

  且说冠军领兵行到岔路,令往左去。杨善道:“梁思等俱系直行,今往左边,恐有错误。”冠军道:“他们取鸳鸯城是以直去,今往青草城自应向左。青草城系河东险要地方,亦须急取,如得此城,往云平岭这条路,俱无后患矣!”杨善方才明白。行过多时,远远望见高处平脚半边火光,冠军道:“准备矣!金汤、逄琚查述可领飞骑五百,暗过东门,向南杀入。杨善领大军望火光处直进,本军自领骑兵接应。”却说青草城守将穆新,闻得攻打独锁渡,引兵欲来救应。

  路遇山盈,知城已失,便即回兵,使山盈连夜报上云平岭。再派副将景茂守东关,山慈守西关,缪实守北关,陆荣守南关,自己全装率领壮士以待。忽闻南边发喊,穆新令副将盛起往视,自却由北门巡来。又见报马喊道:“敌兵已入南门,请将军途径截杀!”穆新惊道:“如何不自北攻,反绕南至?兵法实奇!”掉转马头驰来,见盛起、陆荣战二将不下。敌骑惧系长枪,渐抢向前。穆新举戟冲入,呼道:“吾来也!”盛起让开,金汤挥鐧迎上。逄琛击翻陆荣,下骑抓取首级。陆荣就地抓得沙子,审定逄琛面门一把,逢琛慌隔,两目已遭沙迷,陆荣被军士扶去。盛起见逢琛目伤,便想擒取,查述看见,喊道:“不得无礼,吾来也!”盛起便转骑与查述复战。逄琛不能临阵,上骑回营。

  穆新一只画戟,如生龙怒蟒;金汤两条金鐧,似掣闪飞星。战过多时,金汤终因辛苦,挡抵不住,渐渐退下。到得关门,查述弃了盛起,前来拚力,舍死抵住,不肯出城。盛起复率竿子手杀来,查述又受戟刺伤。

  危急之际,忽见冠军骤到,举挝拦开金汤,向前直击。穆新见来势凶狠,退于宽地接战。斗有十余合,穆新力挡不起,景茂、山慈赶到,盛起一齐抢上。穆新横戟少歇,须臾山慈枪杆折断,盛起落马。穆新举戟复战,冠军接着戟杆,顺挝刮得景茂眉目鼻口连成肉讲。穆新尽力夺戟,冠军复回挝,换杆削来,穆新右腕打折,转马窜逃。冠军驱兵前进。

  穆新、山慈急出西门,天色已亮。正欲奔就信恒,忽见常德引败兵奔到,言鸳鸯城已失。穆新道:“如此不能到云平岭去,且到芙蕖城看势如何?”不表同奔芙蕖城。再说冠军赶走穆新、山慈,军士绑到盛起,叱令放去。安民已毕。次日令金汤领五百军士,同威达、屠布守城,查述留此养伤,自带大军缓缓往鸳鸯城来。二百三十里路,申时已到。望见左右平冈,来到中间,突起两山,左边山色五彩辉煌,右边山色金光焕耀;两座山顶,互相交结。关门设于颈下,城墙直围过冈脊。梁思等早已望见,出关迎接。

  冠军问道:“子大夫何在?”秦吉道:“盘过库藏之后,即入内衙,至今未出。小校等先望见旌旗,已使人往报矣。”冠军进关,来到衙内,闻有哭声,查问所因何事,常满禀道:“昨日信大夫兵败,来催家眷回岭,遗下婢女二人,为子大夫收得,强逼交欢,俱不依从。其一已经毙命,今所哭泣,想系未死者。”冠军忿然走到后面,只见子直抱着个女子,近看蓬头垢面,乱哭乱扭。冠军向子自道:“奉命代国,当行礼义,以服敌人之心,胡为行此狗彘情事!大夫如此,其何以弭士众?军法无私,不能偏于大夫也!”令常满将子直扯下槛起,送往后营,听浮金主发落。将此婢女寄于女观居祝又将死者埋于关旁,立碣以表其贞。令梁思、布惠、秦吉领兵三千,取鹭鸶城,杜关、姚越领兵一千接应;令杨善、冉圭、陈密领兵三千,取溪敕城,梅青、柳咏领兵一千接应。其余军士休息。

  次早,自带飞盾兵八百名,往云平岭来察看形势。云平岭虽曾行过,知其峻险,但两边却不曾周视,所以重复细看。行有数里,转出深林,已见半壁连天接地的黑云;又行二十余里,已在前面,却系遮天峻岭,并无峰峦冈阜,俱系悬崖峭壁;只有迤逦曲径,又皆为石塞断,两旁备有碉塞夹守。复沿岭脚左边望去,行百余里,并无空可乘。又回来往右边察看,凡稍有凹处,俱培补完全,复堆灰瓶石炮、滚木飞车于其上。

  冠军看毕回城,闻报浮金主大军已过独锁渡屯扎,使大夫任环传令“快取云平岭”。冠军令逄琛等守好城池,自往独锁渡来朝见。浮金主下座扶道:“卿出境而得品字城,动足而夺百结险,枭其猛将,葫芦卡、独锁渡奇险皆收,今又颐指而下鸳鸯,扬鞭而取青草,不日破云平岭,长驱入黄云城,洵亘古未有之勋劳也!”冠军稽首奏道:“此皆主上洪福,文臣运筹、武士效力之功也!”浮金主道:“云平岭何时可破?”冠军道:“云平岭守将金城,老练知兵,西山才德兼备,此刻不可破也。”浮金主道:“不得云平岭,终无路到玉砂冈,彼必益紧防护,我国将何以为食?冠军须展奇谋,以建伟迹,永惠万民!”冠军道:“兵无常形,惟在知彼知己,不可进而强进,未有不败军误国者。”浮金主道:“然则云平岭终无时可破乎?”冠军道:“此时必不可破,惟待将来浮石另易庸将,有机可乘,始得破耳。为今之计,老营仍须扎于百结关,臣守鸳鸯,以防放出,分军巡滥柿河。南北数十城邑,屯田以济军粮,庶不为敌所胜。”浮金主道:“寡人之令,有进无退,今已到此,不可退回。就扎定此,将军其往鸳鸯,相机施行。子直犯令,可念其用兵以来微劳,原彼初次,嗣后犯法,决不宽贷。”冠军温然道:“军令乃条款法度,非臣私行,若竟赦宥,恐自此纵肆滋事,致误国家耳。”说罢,辞浮金主回鸳鸯城。令常言领三百步兵屯于梅坪,毋使敌人袭踞,却说溪敕城离鸳鸯城二百二十余里,守将巫锦,副将乌辉、吴耀,闻得失了鸳鸯城,西庶长传令紧守,诸将不服道:“东南数十城邑,溪敕为最,若闭门畏怯,其余必定胆寒,是不战而自屈也!况诸处皆被诡计骗取,并非力战所失,今出而不胜,谨守未迟。”乃同领众出东门扎营。

  杨善兵到,巫锦挺着双戈铜铲,直冲过来,冉圭使九节金鞭迎住大战。陈密视冉圭不能抵巫锦,举斧策马夹攻,吴耀挥刀截住;杨善持矛前来,乌辉举鐧接着。冉圭右遮左挡,巫锦铜铲如飞,杨善恐其有失,撇却乌辉,来战巫锦;乌辉追上,冉圭即挡住乌辉。兵战兵,将战将,杀逾多时,终是劳不胜逸,往后败走。巫锦等奋勇向前。

  再说梅清、柳咏引兵接应溪敕,正行时,闻得前边金鼓喊杀之声,催军急进。柳咏道:“如何临阵相杀,城上不见有兵?梅将军请往救应,我觑便爬城,或得入去,内外夹攻,城可得而军可破也!”梅清依计,分兵五百先行。柳咏领兵过北吊桥,见门掩着--原来守城军士见敌败走,便出抢拾遗弃物件,是以无人把守。柳咏快速抢到门前,奋勇杀入,却无阻挡,兵俱进城。闻西边鼓鼙声震,即趋埋伏。

  这里巫锦紧赶紧杀,忽见梅清救兵到来,便立定脚。杨善等见后兵已到,复踊跃杀回。梅清举刀领兵向前,逢人便砍。乌辉先走,巫锦、吴耀犹勉强争持。乌辉到城门边立定,巫锦等欲入,不防柳咏自后轻轻出来,手起刀落,斩一人于骑下。陈密喊道:“已得城矣!”巫锦、吴耀惊慌回顾,见柳咏挡住桥口,料城被袭难复,便领军落荒而逃。杨善入城。冉圭不舍,同梅清、柳咏赶下三十余里。巫锦、吴耀渡过河,冉圭等追到,见无舟楫,只得率众回来。

  巫锦令将船尽缆于西岸,放心缓缓而行,逢着村庄,使兵士借粮造饭。只见一支人马风卷齐来,细看却不系本国旗号,肚里正饥,足力又倦,如何抵敌?惟有弃戈卸甲,复向河边奔走,争上渡船。见先前追兵犹未去远,只好到河中,下锚止祝这支人马却系接应鹭鸶城的杜关、姚越,凑着现成热饭,欣然就吃。杜关道:“今有浮石盔甲旗旌,如何不使兵穿戴前去?”姚越道:“不可,恐本国兵将认错误了,自相伤残。”杜关道:“你先引兵照会,我却后来,便不混乱。”姚越道:“不可,只须着人先行说知,然后你领穿敌盔甲之军士,诈作败兵,我作追赶,便好见机图事也!”杜关依允,使卒密往,自与姚越分军,连夜进发。次早望见鹭鸶城,大喊起来,杜关先走,姚越后追,直到濠边。

  且说鹭鸶城在上滥柿河之西,离鸳鸯城三百五十里,离溪敕城二百里,守将姓江名濯,同副将白交、白高三人镇守,又有偏将卢慈、卢雅帮协。先时闻得浮金破了葫芦卡,料知除却独锁渡不能过,必要来争水蛇渡,商议于埠头对面筑起夹闸,令白交、卢雅带兵一千同守,自己准备接应。忽听得有敌兵从大路过河,向东门来,料是独锁渡已失。因分兵往夹闸,城中之众,不足守御。卢慈道:“且战而后守。”江濯道:“不可,西庶长既有令,战胜亦无功,如败,谁任其咎?莫若凭城为策之上。”令闭门挂免。忽报敌军巳到东郊,江濯令自高注视,令卢慈巡察。

  卢慈到北门,见远方走杀嚎呼,所赶者系本国“溪敕”号旗,转瞬已到城下,喊叫救援。追兵赶上,败将回身接战,抵挡不祝卢慈看得真切,下城开门,挺枪杀出。姚越接着,不问便战,杜关得空,奔抢入城,放起连珠号炮。梁思先已得了信息,今闻炮声,急令兵士疾趋吶喊攻城,布惠、秦吉分兵杀向北门。卢慈忽闻炮响,又惊又疑,姚越缠紧,不能抽身。江濯听得号炮,取简上骑,闻报东边攻城,便转向东北郊。卢慈敌不过姚越,怎当布惠等又到,枪法慌乱,为姚越打倒,直抢进城。江濯到东门上城看道:“此假势也,必有兵由他处潜入。”慌赶奔北门,正迎着布惠,四简并举,秦吉举斧夹攻。

  江濯力战二将,望见火起,心内惊乱。姚越、杜关又到,江濯手下军士渐少,四将如虎攒来,且战且走。杀到东门,同白高冲出,往夹闸去了。梁思等得了城池,分兵布守,飞骑报请冠军将令,以便进攻夹闸。

  再说冠军在鸳鸯计算,南边惟溪敕、鹭鸶二大城,其余十 数邑皆弹指可下。俱量城势,分令各校领兵往龋惟右边芙蕖城兵多将广,城固而坚,皆须亲往。溪敕虽下,已令年柔、羊烈往协杨善,留兵一千守城,替回冉圭、陈密、梅清、柳咏。

  鹭鸶不知何若?须臾探子报道:“梁思等杀了裨将卢慈,逐去江濯、白高,已得鹭鸶城池。”冠军大喜。又有梁思禀到,请攻夹闸。冠军吩咐:“夹闸为鹭鸶门户,本城既失,夹闸岂能久守?急功徒伤士卒,缓之彼自逃遁耳。”令梁思、杜关、姚越将兵一千守城;布惠、秦吉将余兵回鸳鸯听令,自领兵三千,取芙蕖城。

  芙蕖为云平岭外第一个大城,浮石东边粮饷,向来均贮于此。自西庶长镇云平岭,叫本城只存半载军民用度之粮,余者尽运归岭上。芙蕖镇守将军姓何名舟,有万夫莫当之勇。夫人桑氏,名唤桑髻,侄子何方楼,儿子何丹、何烁、何靛,俱深通器械,熟睹韬略。犹有婢将陆益、叶全、凌洪等同守。当日西庶长檄到,令其“战守相机,切勿造次”,却不叫他回岭。

  何舟得檄,即使陆益往芰头协守,自将城内诸事料理停当,令众军到双凫涯地方,靠平冈下寨。当时夫人谏道:“双凫平冈,并非险要,犹须凭城为是。”何舟道:“郊外数万居民,粮食在亩,若失平冈,顾要城何用!”不听夫人之言,便领兵来涯边扎祝浮金兵到,何将军背插九口飞刀,持柳叶枪,坐白骖马,率三子出营,遇到前锋亲校国维。正欲开口问话,国维持着双斧奔来直砍,何靛大怒,举锤迎住,斗有三十合,胜负不分。

  风宏、风严双枪并出,何丹、何烁四锤又到。何舟将枪摆动,兵分两翼,冲杀过来。这边华禽、穆谨、荆芒向前接杀。斗有十余合,何舟败走,三将赶去,何舟掣下飞刀,连连击到。华禽躲得快,腿上着伤,荆芒连肩带臂斲下,穆谨砍落头颅。何舟复转骑杀回。国维等见势不利,败下阵来,士卒俱奔。何靛等随后追赶,恰好冠军兵马正到,排开阵势,让过国维等。何氏兄弟三人已经杀至,冠军挥挝迎住,何丹只道平常将士,漫不经心,接连三挝,挡不住了,方知英勇。何靛、何烁迎上助战。

  战有三十余合,何舟鸣金,三子齐回,说道:“后来将官,勇力无比。”何舟道:“想系冠军,因见汝等敌他不下,是以鸣金。今彼犹在阵前,待我战去。”挺枪出阵,呼道:“来者可是韩冠军么?”冠军答道:“既知威名,何不下马?”何舟道:“问清姓名,好擒下汝耳!”举枪当心刺入,冠军拨开还击,斗有二十余合,何舟败下。冠军追去,众将齐道:“谨防暗器。”冠军看定何舟手取飞刀,便带住马,只见何舟身回,飞刀已到。冠军认清,连放飞丸,打落刀九口。何舟大怒,回 马重斗,约有二十余合,何靛等赶来助阵,这里国维等亦复杀出。彼此混战多时,天色已晚,各收兵回营。

  冠军查点将士,受伤者二百余名,折了两员副校,擒得将士三十余人。冠军道:“芙蕖不得,河东西莫能安枕!”吩咐过芙蕖二十里柳塘地方扎营。次日,何舟兵到又战,互有杀伤。

  晚间,冠军出令道:“芰头为芙蕖犄角,先乘芰头无备破之,以剪芙蕖羽翼,回来筑围以困之,蔑不取矣!”将辎重置下,连夜全军而去。

  营内遭擒的浮石军士,见兵尽行,用力挣断绳索,逃回告诉。何舟令侄子方楼往夺营塞,自率三子连夜抄向芰头来。行有五十余里,到镜湖地方,前军报道:“桥梁俱拆毁了。”何靛向前道:“不要中敌人奸计!”何舟猛省,急令后队作前队,速退回城。方才动脚,前面又报火起。两旁俱系密密黍稷,何舟令往上割倒黍稷,亦纵火延毁,风猛焰急,顷刻焚成平地。上风已经烧到,何靛等恃勇拨路,俱为火气冲回,无法得出。何舟领兵移屯于先所毁空地上,虽然免得火灾,怎奈烟焰逼人,军士多有熏倒者。

  待焰衰烟灭,始得领兵赶回,逢着偏将叶全,问道:“汝等夺塞若何?”叶全道:“不曾成功。今奉夫人令,来迎将军。”何舟道:“城池无恙么?”叶全道:“自将军往芰头后,末将随小将军袭取,行有数里,回顾城中火起,声音嘈杂,情知事变,急同小将军赶回。闻城内喊声大震,见有敌将守住吊桥,杀不过去,末将同小将军分奔寻路救应。末将到西门,正逢夫人杀出,城内部无兵追,小将军亦到。因不知将军如何,特令小将军同末将分路来找。夫人现扎营在获村。”何舟叹道:“误中奸计,地方已失,有何面目归见君相?”掣出宝剑,欲行自刎。旁边裨将凌洪紧抱住手道:“不可!胜败兵家之常,三位小将军又俱为烟火所伤,将军必须回兵,调治好了,整众夺回城池,为国出力。奈何轻生,以误君事!”叶全道:“凌洪忠言,愿将军审察。”何舟乃止。令叶全、凌洪同往芰头,协陆益守城,嘱道:“芰头虽小,得之可出可入,若为敌所有,则他日恢复,少这条会兵路也!敌人诡计多端,只顾闭守,不必出战。”二将领命而去,何舟乃往获村。

  原来冠军假言往攻芰头,故任被擒军士脱归报信,却令粟赞、荀登领兵趋毁镜湖口桥,暗伏密苇之中,待彼军过,即于后纵火。自同众将潜回芙蕖,伏于堤边,见有军马出去,便令元章、安定、终达、施恒、书山、卫定、黄华、仰青踅入城中,守门将士不辨己彼,闯进随问随答。次后又见军出,冠军发号,伏兵齐起,尽行杀入,放起火来。

  却说桑髻夫人自行军之后,全装率兵巡视。见北边火起,情知有变,传令军民毋得乱动,又令女将凌蕊回衙把守,自率众军飞奔而来。正遇着冠军,便使雁翎刀当头劈入,冠军挥挝隔开还击。战到七八合,桑夫人支架不住,败走回衙,率领家人收拾符节。复行杀出,撞见国维截住不放。夫人大怒,恶战十余合,凌蕊使金针撤来,国维左目受伤,夫人趁空劈入,杀死国维,护众冲出西门。遇着叶全,续后方楼亦到,同于获村寥花崖下扎定,收招散失。令叶全、何方楼分路追寻何舟。

  再说冠军逐去本城军,安营已毕,将国维入殓,同荆芒、穆谨二榇,使率送回。令柳咏、风严、风宏、山纵、沈杨守城,自带将士向芰头来。到旧营内,粟赞、萄登绑出叶全、凌洪,冠军问知是往芰头的,半路擒住,用好言抚慰,还其衣甲,使自归国。乃领兵直到芰头,见城上寂静,两边平冈环抱石城,后倚层峦,前临阔涧。城脚窄路之外,便无余地。在对面喊杀,并不见有人应敌。令屯兵于上流冈阜,使伐坚竹大木,造成攻具披架,篷笆大筏。当晚率军士同登放下,认着城门,推到口边。闻得梆响,石炮灰瓶如雨打下,俱为笆所遮隔。篷下五百人,扶木撞杵,同声用力,撞得拴折门崩,冠军率众涌入。陆益引兵掩来,冠军挥挝拦腰打倒,其余军士尽行逃散。乃招外兵渡河入城。

  次日,令粟赞、荀登、姚安、崔默同守,自带军士徇河东西未下城邑,沿途村镇民人,多有自百结关外放回者,焚香馈食,未被攻下地方官长闻风奔窜。不旬日间,河之东西七百余里州邑茎浦、黑尻、麇鸹、醮石、扶老、舒雁、海萝、紫英、独豹、猴蔡等险易大小六十余城,尽行归服。

  冠军随处委署奏情,发各处守令。再回鸳鸯,见迎接的兵将较前甚多,俱是瘦羸,且闻呼痛之声,不胜惊讶。布惠禀道:“冠军往芙蕖时,主上令子大夫、白额虎领兵二万,往攻云平岭。四处寻路不得,勉强上去,俱被打伤回来。来往数日,并不曾伤彼一将,擒彼一兵,领去万余军士,无不伤损。”冠军道:“西山知兵,云平岭万不能破。须待天英双龙有处得入,方可相机。今妄攻之,可怜士卒无辜受苦。”令布惠取诸药,分开医治被伤将士,又使人探天英双龙胜负如何。

  数日之间,兵将尽愈。正议操练,忽闻大炮三声,自西边来。顷刻,巡军报道:“浮石大军下岭矣!”正是:方忧指臂多伤损,又报干戈竞到来。

  欲知争战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察阵势漆胶吴越 中反间鱼水参商

放下冠军节节取胜不表,却说客卿令茅游、吴洪等分往猿啼峡、乌枫岭去后,即同龙街向云平岭来。离滋荣关,行过五 百余里,到思神港地方,见许多大汉殴斗,将路都塞满了。先是手打,后用棍棒,拚得肢伤肤损,纷纷消散。临了,有一个穿白、一个穿皂二人,尽力不休,龙街歇下喝采道:“好斗!”客卿问车旁观者道:“为着何事,这样恶斗?”答道:“是包揽买私砂的。”客卿道:“而今犹有私砂么?”答道:“惟其艰难,所以如此。现在诸贩皆已歇业,惟臧、毕两家霸卖。因所到砂少,争买者多,所以采取这打斗办法,争强赌胜,哪家赢就归那家卖。”客卿道:“臧、毕不畏法么?”低声答道:“尔道臧、毕是谁?即系臧无忌、毕竞发,他畏什么!位据要津,所获久利,又分馈当路,还有哪个将法绳他!”客卿道:“闻新规章,提防严紧,如何犹漏得出来?”答道:“犹有未备处耳。”只见两个歇歇又斗,客卿令龙街道:“汝可往解之。”龙街所然,取出腰间双锤,直舞向前,将斗者隔作两处。大汉俱歇下,观看锤法。龙街见他们不斗,亦即收住,向大汉道:“目今外寇数道内侵,以二位武艺,何不出力于国家,乃在此处行这勾当!倘有失误,岂不可惜?”回答道:“功名非不图取,如有可进之途,不独我等情甘执鞭随镫,现在数百壮士皆愿效力!”龙街道:“易耳,汝可知车上坐者”?同问道:“是谁?”龙街道:“春水运储之客卿也!”互相惊道:“莫非漂来的贤人么?”龙街道:“正是。”乃大喜道:“好也!”慌领众人,随龙街到车前,拜伏于地道:“不知大贤降临,望乞原宥收录。”客卿下车扶起道:“使壮士失所,吾辈之过也。卿等姓甚名谁?”穿白的指穿皂的道:“他姓施名绩,小人姓邢名贯,都系本国玉砂冈农民。”客卿道:“今我往云平岭视敌,汝等各有家室,如何随去?”大伙齐声道:“小人等家室俱届温饱,今幸逢客卿,木讨个出身,更待何时!”客卿道:“汝等内有老病者,则不必去。兹檄玉砂冈大夫,先给每人紫贝五 十枚安家,待立功之后,自有爵酬。”大伙欢谢。

  客卿查点,共有二百四十五名,除去七名老病,仍有二百三十八名。当日就港上住下,连夜写清檄文,次早给不去者待往。乃带众人望云平岭来,施绩、邢贯争代龙街御车。到了饿虎闸,天色已晚,歇下。

  第三日早晨到云平岭,西庶长得报,自迎出营,携手慰询。客卿略为回说,便问浮金兵势。西庶长具道其详,客卿道:“果然劲敌!今营内有若干人马?”西庶长道:“旧兵悉在册藉,新收得各处败回将土,品字城偏裨、独锁渡山盈、鸳鸯城信恒等、青幸城穆新等、芙蕖城何舟等,并未受伤的兵士九千余名。”客卿道:“彼锋已老矣,且开关试战以探之。”西庶长道:“愿客卿施运神威,以摧强敌,老夫将符印交卸,回国摧趱粮储。”客卿道:“不可,处繁理剧,素性所畏,因见强敌在前,恐庶长烦劳,特来参议,听受指挥。若以大任相强,不佞请从此辞。”西庶长道:“非系老夫避劳,实缘宿疾常发,难胜辛苦,日夕思客卿来,奈何不谅之深。”客卿道:“军事倥偬,原非尊恙所宜,请坐此以理粮饷,不佞代办军事如何?”西庶长喜道:“如此,足见为国兼爱老夫矣!”令铁柱捧上符剑军册。客卿道:“符剑主上所命,私交私受,均属不妥,仍请收贮。有庶长在此,诸将心膂相通,可无庸也。”西庶长使铁柱收回,交下军册,客卿展阅:

    裨偏一百七十余员,士卒九万有余。刷去老弱羸病,其余令俱入教场操演。

    果然兵强将勇,只有阵势古板。乃将法授龙街,令教所需一千军土,成后则一人传十人,辗转训诲。龙街心已明白,自为领头,诸军亦皆练过,不甚费事,五天俱熟矣。分为四军:名曰摧山、越海、狼头、虎翼。合习阵法,其法一卒居中,八卒环卫;一伍居中,八伍环卫;一队居中,八队环卫;一部居中,八部环卫;一阵居中,八阵环卫。九阵为一军,始于九八为伍,九伍八十一人为队,九队七百二十九人为部,九部六千五百六 十一人为阵,九阵五万九千零四十九人为一军。百万千万,俱可积加而上,所谓多多益善也。

    一伍俱九军之形,九军皆一伍之法,居中者为心,左右为协,前为首,后为尾,四隅为足,为翼。心主指使,协主护卫。

    动则前二隅冲锋,首主接应,后二隅主替换,尾主补空。久战,则入方旋转,迭为守战;变阵,则抽余补缺,身修者缺足,戴角者无牙,坚蹄者欠爪,鼓翼者少足,短其尾者长其项,车其翮者窄其身。

    一队内间骑士十二,八骑居八隙,四骑居四隅。战则居后,以备冲掠袭追;行则当先,以看敌搜伏。零奇骑步,皆另为队部,选立上士二十,中士百七人,下士一千五百,以备补换差遗。居则隅落钩连,辎重在中;行则队队相引,精锐在后。大将之下,内肘胁八将居身旁辅助;外牙爪八将为八阵之主,专管相敌应机。探士与谍士相表里,谍士窥敌国之虚实,探士瞰敌军之隐微,另附于后军。

    大略九十六变:禽属二十四变,兽属二十四变,鱼属二十 四变,虫属二十四变,互相更易,以制伏敌军;循环交错,千万无穷。凡变时,禽属用赤幡,兽属用白旗,鱼属用青旌,虫属用黑幢。凡变,用炮一声一变;至六变,用旗一面招展;七 变到十二变,用旗二面招展,十三变至十八变,用旗三面招展;十九变至二十四变,用旗四面招展。其变之一、二、三、四、五、六,则以角声一、二、三、四、五、六、转为变;凡鱼虫禽兽互变,则以金声一、二、三、四为准,变定则击鼓。凡变,先胁,次角,次牙,次爪,次翼,次尾,心定不动;以有化无,互相伸缩,顷刻而成,参差先后,无不贯串。

    令龙街为阵心,使平修、邢贯为护心,使信恒、何舟为翼阵,使各有副将;其余慕容夏奇、水正、梅先春、蒋功、陈得、何靛等数十员骁将,俱派牙爪。各处首领,凡行皆用飞龙,止皆为盘蛇。操演精熟,令铁柱、卫仁随金城居守,乃拆云垒石,放炮,率众下岭屯扎。

  当下子直闻报,大喜道:“彼守则无法可攻,今彼离巢,系送路过冈也。”冠军道:“不然,西山文武足备,昔守今战,非得胜算,断无轻动之理。吾甚忧之,大夫缘何反喜!”乃使军政司具奏到老营,并檄令各城加意防备。子直道:“昔求战不得,今得而不战,何时过岭,以副主上之望?”冠军道:“我能战之将士,皆分守于各处,本城所存无几,新兵尚未练成,如何临得谋定而战的大敌?今彼下岭而不前来,是欲致我而以逸待我也。须将兵将练精,方能言战。此刻仅可凭城以守。”乃复往教场阅检。

  次日,岛主使郎福厚持节到营监战。冠军迎入,郎福厚道:“主上昨闻敌舍巢穴下岭,欲与我战,是难得之机,将军反请谨慎,郑重其词。主上不悦,言将军养寇,特使福厚前来摧战,败不归罪将军。如或敌人退守,岭不能过,惟将军是咎。”子直道:“战未必败,何可受违君命之愆!”冠军见岛主诸人意皆欲战,自料亦木致败,乃点齐精壮军士三千,饱餐,缓缓行到岭北,叱成阵势。

  只见对面炮响角鸣,两翼骑兵先出,往还穿梭驰骤;须臾角声止,鼓声作,骑兵俱退。阵已排列,前锐后阔,四角贴伏。有小校执旗走来跪下道:“奉令请将军观阵。”冠军答道:“此蚀月虾蟆也。”那校起身跑回。又有小校执旗走过,跪下道:“奉令请将军打阵。”冠军自思:“此阵变法,虽同仲兄仔细考较,但现在兵未教成,不可使用。”乃答道:“今且斗将,改日斗阵。”小校起去。

  对面鼓声复震,十余员战将涌出。一将提刀骤马喊道:“狂妄强徒,可速纳命!”右边转出骁将柏郦,系柏彪之弟,挥刀迎上,不问姓名。斗有五十余合,内中一将落马,却系柏郦,为信桓所斩。旁边布惠大怒,举鐧冲来,盛进、仰青、黄华随着齐出;浮石阵内山慈、慕容夏奇、陈德接住混战。何舟忍不住,举枪杀向前来,黄华慌抢上去,那方慕容夏奇从旁使枪,刺入左胁,结果性命。

  冠军知何舟武艺高强,将校无其敌手,乃策马迎到。何舟见着,怒从心起,劈面就刺;冠军也不在意,拨枪回挝。战有二十合,信恒视何舟枪法蓬松,慌舍敌将,骤至夹攻;又战二 十余合,龙街见不斗阵,亦掣锤驰来。冠军力敌三将,只见邢贯使棍飞步杀到,冠军冲出圈子,向城跑回。何舟愤怒,加鞭追上;冠军见何舟枪锋只在后心上下,乃勒住马,闪转身,枪锋已过,举挝扫到,恰恰击着何舟脊梁,受伤落马。信恒、龙街连忙拦住格杀;邢贯弃棍,背得何舟飞跑逃回。浮石营内鸣金,诸将收兵归阵。

  冠军亦不追赶,也收兵回城。又见小校持书,“请来日斗阵”。冠军批准。子直问道:“阵已习成么?”冠军道:“另有道理。”次早引兵出城,用十二队,中间骑兵,排成阵势,并不前进。岭下军将俱出营外,见浮金近城结阵,不去攻打,又来请进。冠军令前锋答道:“阵已排成,请汝主将观看。”小校回 去,只见浮石兵马果然前来,军中拥着巢车,冠军料是西山在内。正拟度间,又见执旗小校走到,禀道:“奉令言此阵,名唤风云骤雨,攻打彼此多糜将士,请更易相斗。”冠军答道:“既不攻打,三日后来岭下,破汝国阵。”小校去后,即领兵入城。

  子直问道:“不往打彼阵,何也?”冠军道:“彼中大有能人,深知此阵妙理。”子直道:“既不去破,如何允之?”冠军道:“批准斗阵,今令其打,未为失信。明日若仍推辞,便难于措词矣!”子直道:“三日即能打彼阵乎?”冠军道:“至期兵应可用矣。”令金璧飞凋杨善驰回,令下教场,审视习练。

  过了三日,将士俱融洽贯通了,始率到岭下来。浮石兵马早已齐集,仍然骑兵先出,须臾阵成形势,与前相似,旗旌甲冑,全色灰黄,但前愈锐,腹愈宽耳。小校执旗如前跪问,冠军答道:“此老田父阵也。”小校起身跑回,冠军将令字旗挥动,飞盾兵各执旗幡,向前招展。杨善使“变”,只听钲声一 响,角声四转,将士俱系皂甲皂旗,变成玄雕,张开两翼,搏向前去。只见彼阵中回声钲响,二面白旗招展,角音三转,阵形移动,四足皆攒面前,旗旌尽黑,变成玄兔。杨善见陈变动,鸣钲止住,铙声三响,角声四转,变成韩卢,昂然直冲向前。

  对阵又鸣钲,一面白旗招展,角声六转,旗甲尽白,变成饿虎,张牙舞爪而来。扬善鸣钲,铙声一响,角声二转,甲旗尽青,变成青骏,昂头摆尾而前。对阵又鸣金,用青旌招展,角音六 转,衣甲尽黄,变成飞龙,四足八翼,张须卷尾而进。杨善又鸣金,铙声四响,角声六转,变成令进,及逼近始鼓,盾与旗退后,露出神狮,直奔飞龙。兵接兵斗,将遇将杀,恶战多时,不分胜负。

  冠军举挝直冲,赶向将台,两旁百弩齐发,冠军挥挝上下遮拦,弩箭纷纷落地。冠军已到台前,平修、邢贯率着员勇健副将裹来,冠军连伤三个,骁将舍死拦祝台上鸣金收兵,诸将得抽身者回阵,皆向冠军重重缠裹。布惠等引兵杀入。冠军恐外阵受伤,突出重围,回顾犹有将校在内,复同布惠杀入救出;单不见布惠并上校元章,复翻身闯进。见布惠、元章相倚迎敌,身受重伤,乃挥挝击毙数将,庇翼二校出国。再看浮石亦收兵上岭。冠军回城查点,折了裨将三名,亲校一名萧瑶,兵士七十七人,其余带伤者颇多,俱令调理,并将夺归各尸入殓不提。

  这边客卿回岭,西庶长迎问道:“今日好恶战,正在争持之际,如何鸣金,莫非召回诸将救护中军么?及至重重将柴督围住,观伊往来无阻,三出三入,真可谓盖世英勇!”客卿笑道:“那是什么柴督,即向所言仗剑震汴梁之子邮,乃韩速二 字,讹作柴督耳!”西庶长惊道:“如何认得系他?”客卿道:“此阵变化,皆不佞与所考定。前日彼排风云骤雨阵势,心甚疑之,今不佞排田父阵,形同蚀月虾蟆,但虾蟆畏蛇,而田父能制蛇,彼不以蛇而用苍鹰,疑定是彼。及变田父为老兔,彼不进击,复变苍鹰为神獒。不佞变老兔为饿虎,彼又变为青骏,青骏小于虎,而虎豹闻声骨软,非龙不足以制。不佞令变飞龙,彼知飞龙变化已尽,再变即属诸天阵势,可守不可攻,彼故变神狮,且行逼近,方撤遮蔽而急斗,使我不及更变耳,已知必系子邮。及挥挝冲阵,赶奔来台,不佞认得真切。则前之辞斗阵而斗将,实阵尚未练成,故作此语以解嘲。今既齐全,而始来破耳。想彼必系因追不佞,亦漂下硬水围,定属浮金地界,不知不佞在上国,故仕浮金耳。可喜,可喜!西庶长道:“如此英雄,岂可使在敌国?”客卿道:“彼既任事,如何肯来?待使小计,以延请之。”西庶长道:“用何妙策?”客卿道:“当与相国商量。”问龙街道:“共折伤多少将士?”龙街道:“骁将二员,裨将四十二员,士卒七百余名,带伤者不计数目。”客卿令龙街将所制各种丹药调治抚恤。

  西庶长道:“彼变诸阵,不用旗旌招展,排时又无骑护遮,惟有盾兵摇幡,何也?”客卿道:“彼以声变,不以色变,惟用耳听,比回头观看更觉省事。前用盾兵摇幡,使敌视不明白,用步用骑,其用同也。”西庶长道:“国家若得此人,何愁各岛强梗!”客卿道:“须如此如此。庶长可有稀奇货物?”西庶长笑道:“老夫夙昔不知。”客卿道:“今是需他之时。”西庶长道:“当向都中奏龋”立刻修成表章,奏明接战未胜之略,请藏内众知之宝,赐下岭关,以备使用。

  发驿递去,三日回来。西庶长请审择合式,客卿取光珠四 百颗,彩贝八百枚,并追忘石、宝光石、饥饱石、修容石各一 件,温凉席四条,其余皆送回。又向西庶长道:“此事非骆先生不可。”西庶长道:“舍亲正欲回都,客卿有委,彼自不辞。”使铁柱去请。

  原来骆焘奉命看视西庶长,现在岭上,客卿知其心明胆壮,所以荐之。当下闻请随到,西庶长具道其详,骆焘蹙额道:“事故难推,但与龌龊鄙夫周旋,过后不知几日呕吐耳!”客卿道:“名士游戏,何所不可?况于国事有济乎!”骆焘道:“货既有矣,更愿得向导。”客卿呼施绩道:“汝意中可有与浮金罗、钟二大夫相熟者?”施绩道:“与郎、子、罗、钟四 大夫熟者,颇有其人,其中常往来于余、包、臧、郎、子、罗、钟府内者,莫如周士,本属浮金边民,后赘在我国,凡买卖私砂者,多由彼纠合。”客卿道:“可呼前来。”施绩遵令出营,带进叩见。视其人约有四十上下年纪,客卿问道:“施绩言你于两国各大夫家事体颇熟,今使同骆大夫往浮金公干,可能去否?”周士道:“小人虽系生长浮金,后赘浮石,与浮金便疏阔了,惟郎、子、罗、钟四府每年必到,结算酬劳,余者俱不亲近。未知往浮金何干?”客卿道:“汝同骆大夫去便知。”周士道:“前面行不得,岭下各要路俱有浮金兵将把守,往来的人俱要翻箱倒箧、宽衣脱裳的搜检盘查,怕有奸细。今去必须到思神港,与贩私砂的同行,方免失误。”客卿道:“任你择善行之。”周士又道:“干事必须货物,大事大货,小事小货,小人不管干何事件,但愿闻货名实,庶不致虚行。”客卿道:“骆大夫已知之矣,途中细谈可也。”周士退下。

  骆焘令仆收拾,拜别动身,由里行去,第三日到思神港。听得喊道:“周士来也!”周士看时,却系旧日同伙的,名唤金堰,答道:“我归来也。”金堰同许多人迎上,问道:“闻说汝随什么人去寻官做了,为何又回?”周士道:“先逢客卿在此经过,施绩、邢贯俱随他去,我也同行。及到彼处,身闲口淡,久熬不得,纠合这马客人,先往浮金议定,再回来办事。”金堰问道:“这系哪家的?”周士道:“系顾庶长家,脚力比一切好些。”金堰道:“各事带携我们。”周士点头道:“汝等何时回去?”金堰道:“来日动身,何不在此过宿,明早同行。”周士道:“未知客人意下如何?”骆焘道:“也罢,同伴而行,省得路上寂寞。”当晚在港歇宿。

  次日五更,金堰等百余人挑担起行,周士等作为押后。过本国关隘,见盘查来往的亦十分严紧,私砂经过却并不问。到了下滥柿河,尽行装载,诸入复回。金堰等上船开行,向北五 百里到硖蝶津;转向东南二百余里到水蛇渡;复向西南迤逦四 百余里,到独锁渡。遥见两岸营塞比上流各处更大。复向东南转折五百余里,到蜒蚰渡;又三百里,到鳄窟关;讨过关向南三百里,出口乱流过洋,到浮金境。

  进口行百五十余里,将近西寅关,见无停泊船只,而往来商贾欢忭。周士使金堰访熟人道:“借问勒索松紧?”答道:“却不松,只是该一贝,报一贝,并无苛罚,可免杂费,然亦莫想用贿私过。”金堰道:“缘何如此?”答道:“烛相国催饷在此。”金堰惊道:“相国在此,我们老大不便,今未备办钞贝,须行借贷。”吩咐船家泊好,即便上岸。骆焘问道:“过关如何不带钞?”周士道:“金堰系罗大夫伙计,俱系讨过。从无人敢逆,所以未带。今烛相国驻此摧饷,管关之人不敢容情,所以要还关钞。”骆焘道:“原来如此。”周士道:“我们所有宝货须收藏好,免得查出,致费回 答。”骆焘道:“我正忘与足下细道其详。”乃将原故说清,令僮仆将珠盒贝桶捧来,又于箱中取出四卷四匣。打开卷子,指道:“此太和岛温凉席也,冬月卧之而温,不知有寒,夏月卧之而凉,不知有暑。”周士看得滑泽非常,好生爱怜。再抽出匣盖,忽然红光满船,审察都是四样大小石子。骆焘取个内莹外糙、溪卵大的白石子道:“此名修容石,产于洪岩岛,凡脸皮有绉纹、颜色有斑点者,用于脸上环滚三周,则绉纹隐去,面皮光洁,颜色润泽,斑点全无。”指个赤黑二色,赤色晶莹,黑色深黝、三寸围圆的扁石子道:“此名饥饱石,产于消长岛,凡饥时,以黑面贴着肚脐则饱;凡饱时,用赤面贴于肚脐则饥。”又指个径寸半圆半方的紫石子道:“此名红光石,产于烈焰岛,开匣则光彩满堂,蛇虫逃避,污秽气除。”又指龙眼大的赤黑石子道:“此名追忘石,产于定心岛,凡事久遗忘,追想不得,握之便历历在目。此皆正西诸岛所产,浮金素难得者。”周士赞道:“真奇宝也!但未知此处人识不识耳。”骆焘笑道:“诸般珍物,载在《宝史》,如何不知?况贪鄙之夫,晨昏念念在兹者乎!”周士道:“请收藏好,他晓得珍贵,就易办了。”骆焘问道:“此船之载颇轻,昨日过洋,舱口犹取石压,何不多装玉砂?”周士道:“另有缘故,一者山河下多石块,载重恐碍于行,二者遇着实心办理之巡官,躲避不及,便将船底塞漏絮件取下,放水入内,顷刻淹没,既无赃证,折本又不多,所以俱系半载。”骆焘又问道:“前见旱逃挑夫,俱属强壮,每人尽可挑百五六十斤,而仅挑七八十斤,何也?”周士道:“过闸过汛,地方各处,俱有常规,其无厌者,又多率众邀截索勒。遇着此等人,凡肩力足力强者,便一人挑二人之货先行,空出一半手足便捷者,即用匾担为械,以御来众。”骆焘再欲询问,金堰已到,催船户开行过关。周士问道:“办得如何?”金堰道:“正项丝毫不可少他的,俱经完纳。约此次货物,成本底子较常虽贵,犹有微利,而今各关皆须照例,抵平无利矣。”船户开到关上,查明放过。

  次日过教化关,又次日过社狸关,俱系照样完纳。社狸关百六十里,到鼋思城发担,过腰星岭复下船。不二日到悬岩城下,早有人持柬相邀。金堰看系罗大夫的姓名,因先闻得有来议交易信息,恐到时为他家截去,故特使人迎接。骆焘收下,写了回帖,周士先到罗府。

  次日骆焘再往,多材出迎,春风满面,让至中堂,温寒叙过,邀入私室,再问道:“向来只知顾庶长猖介,等于前西,今闻周士所言,始知智略过人,昔之耿介,实周旋同僚,今之通融,为贻谋燕翼。骆先生下照,必有久远大益之良筹。”骆焘道:“此亦非顾庶长自为,乃公子因亲族众多,岁入不敷所出,故为是耳。”多材问道:“庶长知否?”骆焘道:“事虽不知,但只有两公子,平素又极慈爱,或者败露,自然护庇。

  且今办理玉砂冈大夫上士,乃沿途官弁,皆系公子深交,断不致误。”多材喜道:“似此方保无虞。但所云撤兵,刻下恐难应命。”骆焘让将匣桶卷盒捧上,道:“顾公子钦仰大夫并上国郎、子、钟三大夫,谨具不腆,请拣择定,然后分溃”多材视礼单各宝,喜的抓不着痒处,便想独吞,顺口道:“郎、子二大夫俱在军前,且存舍下再送。子大夫近怨冠军入骨,闻郎大夫因冠军绝无礼节,心亦不喜。必欲罢战,须共谋之。但交易事,将来不可走散。今先请钟大夫商议。”遂将盒匣收入,卷桶在案上,使家人去请。

  片时报道:“钟大夫到。”多材迎出,道清来由。再引与骆焘相见。受禄道:“闻上国东鄙城郭险要,皆为韩冠军所取,再破云平岭,便入黄云城矣。今先生之来,意在撤兵,交易未必可成。”骆焘道:“前因诸将无能,并非冠军力攻所得。至于云平岭,西庶长布置得宜,上国数攻,徒伤士卒。今客卿到来,诸事益备,不久边城自复,何得固执已往,而轻视下国无材?且欲撤兵,实是营私,并非为公。”受禄道:“何为营私非为公?”骆焘道:“兵结则防范愈严,糜费繁多,即便破云平岭、得玉砂冈而论,利俱归国,谁得而营之?故曰撤兵非为公也。”多材指案上卷桶道:“顾公子犹厚贶足下与郎、子二大夫暨弟,请斟酌收否?”受禄起身展视道:“非太和席么?”多材道:“真温凉席也!”受禄喜道:“彩贝不奇,此席非相府安得有哉?”与多材道:“温凉席产于太和岛,太和席即温凉席。往岁上国曾遗寡君,不佞获见。此席草以中峰产者为最,今实中峰所产。”多材道:“安得而知其产于中峰?”受禄道:“他峰产者,止有四棱,惟中峰者八棱,长卧能免风寒暑湿,壮骨强筋。”多材亦喜道:“足见公子不轻远人。”受禄道:“太和岛下龙潭中产的苔丝褥子,更不可得。”多材道:“有何好处?”受禄道:“岛下氤氲岩,鼍龙居之,凡十二年,腾波鼓浪,往朝尾闾峰蚌王一次,大小悉行。土人没入,彩其苔丝,织成绀色褥子,多则可得二条,少犹不敷一条,平日卧之,与温凉席无殊。惟男女同卧,则苔丝毕张,将身体遮盖包下,冬不须被,夏不用帐。在下者神张气溢,在上者神健气敛,互相上下,终日不劳。”多材惊道:“哪得有此奇珍?”受禄道:“可惜有不足处,每条只能用十二年,过期之后,苔丝便脆朽矣。”转面与骆焘道:“寡君曾数求于上国,郎大夫重价购之,俱不能得,今怂慂兴兵,亦多因此。如欲撤兵,须以此许郎大夫方可。”骆焘道:“此物库藏无几,寡君曾有赐与庶长,束贮不用,当徐图之。公子豁达,断不以微物,而失诸大夫之欢。”受禄道:“能如此,则妙极。可先将席具分开,送往两家,再专人面与二大夫言之。”多材道:“甚善。”不说罗、钟分头办事,且说郎福厚见家人到,呈上暗号家书,细问明白。次日使送往前营,子直先已得信,正中其怀,寻思倾冠军的善策。乃密写浮石与冠军的假书,使心腹暗弃于城门口。逻卒拾得,不敢启视,送到营内,呈上冠军,子直同在帐内。冠军拆开看,书写道:接手覆云云,兵不过岭,出自台意,愿始终坚持,则敝邑感戴不朽。又悉子大夫监军鸳鸯,浮金主结营独锁,乃皆藉君侯英才,而不信君侯之确据也。智者见几于未萌,况如斯之已着乎!果能返旆,山请于寡君,悉家敝赋,举国以从。阅过焚之,声息无泄。

  冠军看毕,带笑递与子直道:“西老儿欲间我君臣,作此伎俩。”子直接过视毕,正色问道:“先此可曾有书往来?”冠军视子直道:“反间计何须形迹?”子直道:“如何办理?”冠军道:“付之不闻不问为上策,否则奏明耳。”子直道:“军中耳目众多,犹须奏闻为是。”冠军想道:“此书原无关紧要,今与小人共事,若不提明,反多谗谤。”乃应道:“大夫说得是。”即联名叙出逻卒拾得的表章并原书,同送独锁渡。浮金主览过大笑,付与郎福厚道:“此骗小儿之计也,不像西山、客卿做出来的。”郎福厚看完笑道:“真正胡涂!此事付之淡然便了,何必题奏?可召子直诰之。”浮金主允奏。

  次日,子直到营朝毕,郎福厚问道:“此系反间计,谁不知之?”子直道:“直也系如此想法,因见冠军接书仓惶欲匿,不能始展共看,形状既异寻常。直同在前营,恐将来或有事故,担当不起,是以特强之奏耳。大夫未历其境,毋轻怪也!”郎福厚道:“原来如此。冠军何因仓惶?”子直道:“而今兵也不练,武也不讲,俱付与杨善,惟市恩沽名,终日看受伤土卒药饵,与前迥异。接得书时,问其如何办理,彼云『付之不闻不问』,直意不可,始勉强同奏耳。”福厚道:“我错怪大夫。”浮金主道:“寡人于冠军未尝轻待,何至负恩?”郎福厚道:“岭未能过,终难算成功,赏亦不重,今坐得数百里地,比受封如何?况冠军本是异国人氏,又无家室,有何顾恋得数百里之地面却之乎!观其得城得塞,并不请上授任,随意委使心腹,其志不无有为。”浮金主道:“易耳,寡人只言前营进取,必须健将,各处守城,常才可用,另使弁员前往,调回守将。”子直道:“此亦杜渐之法。”福厚道:“韩速忠于为国,实可恃为干城,今既生异心,而复使将服他用之失职怀怨军校,同聚前营,设变起仓卒,谁得而御之?”浮金主道:“然则惟有去其兵权耳。”郎福厚道:“圣虑万全,然不可骤削,先可托言召来议事,羁留于此,加子大夫职衔,使统领前营,他自无羽翼,孤掌难鸣矣!”浮金主赞道:“卿等谋虑周详,何愁拔扈?但各城邑等处俱系要地,可思量保举才堪胜任者,使往交代。”二人同复道:“臣等于营中遴选奏上,以备取用。”奏毕,退出商量分手。

  子直到鸳鸯城,冠军问道:“有何政事?”子直道:“即为此书,主上大疑,直与郎大夫再三疏解,已释大半矣。”冠军含笑拱别。子直便将素所交接的将士,保举三十员,郎福厚已选得四十余员同奏。岛主概行录用,召冠军来后营计议,并使新员分往,调回各处守将。

  不说诸校交代,齐归鸳鸯。再说冠军接召,立时起身;将到梅坪,遇见石径下骑参见。冠军俯躬扶起,问道:“汝守独锁渡,缘何到此?”石径道:“奉调交代,带原军来前营听令破岭。”冠军道:“前去小心。”及到梅坪,见军士颇多,想道:“只有步兵五百名,常言同安定把守,如何有许多军士?”正在疑惑之际,安定同新将单凤参见,冠军问道:“此处何时添兵?”安定道:“今有单凤奉命带军一千来此,暂时把守,命小校交代,带原兵往前营听令破岭。”冠军吩咐“小心前去”,想道:“这都系伪书之故,城门边安得有外人遗书?定是子直奸计。且看见主上如何?”到后营朝见毕,浮金主问道:“前日反间书,系从何来?”冠军道:“巡逻老卒于城西门拾得,臣想远近俱有巡逻,安得有人到城下遗书?此反间出于云平岭,而由于萧墙内也!”福厚道:“或者鸳鸯民家,有浮石将士藏于其内,亦未可定。冠军平日可与百姓交接?”冠军道:“大夫受间了,不佞何为与百姓交接?况初得城安民时,曾问素所疾苦,自后并无事故。”福厚道:“或者有怨民,亦恐难料。”冠军道:“安民之初,立有禁令,凡樵彩时,俱结队伍登簿而出,人则照数稽查,只有东门许出入。今书在西城,如何怪得百姓!”浮金主道:“莫非军士们内有与敌同谋者?”冠军道:“将士皆系知法心膂,何肯为此!”浮金主道:“是此说法,莫非天上掉下来的?”冠军默然。

  福厚问道:“子直可知军旅?”冠军道:“不误国事,便为主上洪福。知军与否,臣岂敢妄对。”浮金主道:“固知此任,非冠军不可。”冠军道:“未能过岭,臣实怀惭,有负差遣多矣。请另选贤臣,以免有误。若系信任子直,臣恐不能有得,必多所失也。”浮金主勃然道:“据冠军说,此时既无策进取,坐以守之,谅子直亦不致败事。冠军且在营中,细筹取岭善谋,议定再往鸳鸯可也。”说罢回内去了,福厚随入。冠军退出外帐,裨将时务这参见,请留居祝冠军每晨进营,退回,皆在帐中独坐。时务达供给周旋,颇尽敬礼。这日走近身旁,低声问道:“将军拓地七百余里,所得宝货若干?”冠军道:“库藏皆在册籍,赏功俱注数目,职掌有人,为将者安得营私!”时务达道:“今日之事,正由于此耳。为将料敌,须先知己。朝中有佞幸之臣,不为国忧,尽谋私利,窃为将军危之。”冠军道:“进不求名,退不避罪,为民是保,而利于主。汝未闻乎?”时务达道:“此所以谓经而不权也。小将与将军同病,前有所见,愿道其详,未知将军能慎言否?”冠军道:“汝何为与我同病?”时务达道:“小将蒙烛相国之知,荐为厢军将军,因无进奉于郎贼,前日患症,便道小将躯病,不能胜任,另荐彼亲刁鹏,降小将守外帐,非与将军同病乎!”冠军拱道:“原来系时将军,有何见教?”时务达道:“岂敢。但所言大有关系。”冠军道:“如此不必说罢。”起身往外走。时务达挽住道:“将军莫怪,理应谨慎。然不与将军言明,早为防备,又恐疏虞,有负烛相国。小将原欲具禀,奈相国性情忌恶如仇,闻事立时发作,不能容忍,是以未敢禀去,惟有说与将军知,不致落入奸人之手,主上得以全军而归,实为深幸。将军莫怪小将郑重也。”冠军道:“出将军之口,入不佞之耳,发作亦不言闻自将军也。”时务达道:“如此,小将无忧矣。”正欲开言,忽见前营报到:浮石今晨又有大军下岭。正是:谋成去垒非常比,势败前营警报频。

  欲知下岭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义胆忠肝难胜谗夫 志悲气愤单摧大敌

话说时务达接着前军急报,进入后营,复对冠军说道:“上日有旧仆到自帐中,便谒小将,问彼奚自,据云,前时投在郎府,今罗、钟二大夫有要事通知,嘱彼前来,只作寄家信,暗带书予密呈。郎大夫展阅色喜,使藏好,送与子大夫。及至鸳鸯城,子大夫先已晓得,将此书焚去,只说星速举行,请郎大夫静听,遇便即诣面达。郎大夫修札复钟、罗,命彼回去。因来问可有家报?小将询彼可知书中所言何事?彼言闻得浮石国有人到罗大夫家,却不通知,是否为此?后便闻有拾书事件,子直又来与福厚密谈多时,今将军受屈,非他们暗算,却是何人!须要小心。”冠军谢道:“深蒙雅爱,留心防备便了。”次日朝见,浮金主问道:“破岭妙策可曾想得?”冠军奏道:“臣愚,细想不出。除守待之策,惟有使人入黄云城,嘱余、包设计,将客卿、西山调去,另用庸将,或许可破耳。”浮金主道:“此策何须冠军费心?久已行过,顾复在内阻塞,不能为力。可另思神算计谋,勿再迟误。”冠军道:“观浮石臣贤君信,正是昌炽气象,未易图也。”浮金主道:“然则将所得土地还彼,率兵归国耳?”冠军道:“费兵费粮,土地亦非易得,何可轻弃?臣愚窃谓,主上可以还都,令将士于此屯田以守,既不须解粮,兵又土著,可乘有机,便行进龋主上率大众为援,庶几万全无失。”浮金主道:“寡人还师,冠军在此屯田如何?”冠军辞道:“臣愿随主上归国,请另选贤将镇守。”浮金主道:“冠军且退,容寡人思之。”冠军出帐,郎福厚奏道:“韩速之意,便可见矣!所以不敢动者,以大军在此。今欲主上领兵归国,其意何居?而辞镇守者,以书败露之际,虽口假辞,心实拿稳,主上动足,则数百里山川土地皆为所有,藉此以图本国,谁能制之!”浮金主道:“烛相国言其忠贞不二,何至如此?”郎福厚道:“相国虽是贤臣,然不知大奸似忠,大诈似愚。平日惑于耳目,深信冠军,设或拔扈,不知相国何以治之?此诸葛孔明误信马谡也!”浮金主道:“然则将若之何哉?”郎福厚道:“子直独力恐不胜任,臣素知中大夫罗多材、钟受禄俱属能干,命使协子直尽理,子直驻扎鸳鸯,使罗多材、钟受禄将先所练一万精兵分开,各领五千,于西边地方巡视,随城驻扎,以成犄角之势,而为缓急之援,庶不致误。”浮金主道:“如此措置亦好,昨报浮石又下岭安营,未见动弹,卿可前去看来。”郎福厚奏道:“现有下战书在此,让子大夫送来,请主上定夺。”浮金主道:“尔意若何?”郎福厚道:“此刻仍使冠军前去,待罗、钟受任,另作道理。”岛主道:“可召进营议事。”冠军到来,浮金主道:“浮石送到战书,冠军意下如何?”冠军道:“岭上有人,非算定不动,今又请战,必有狡谋。臣以为回之便札,且待其师变后,再作道理。”浮金主道:“冠军且往前营,候寡人之令。”冠军领命,到鸳鸯城,将士欢呼,俱来参见。前在各处镇守诸校,都重禀明交代。冠军令各归队,金墉、杨善、金汤随着不去。冠军便于帐旁小营内住下,金汤问道:“主上信反间书,欲将冠军废弃,却系郎、子二大夫再三解释,方获免咎,可系真么?”冠军含笑不答。杨善道:“反间书明系挟仇陷害,冠军理应深辩。”冠军道:“深辩何益,彼等朋结谋成,分剖百语,不敌暗中片言。惟有烛相国到方能涣释耳。”金汤道:“当初在聚囊山守住,到也不受此辈瘟气!”冠军道:“此乱言耳!舍伦弃义,与狂徒何异?惟得草窃之名耳。”金汤道:“今日方知古来多少变乱,皆奸佞为私,而不顾公,以致激成。假令更加相逼,冠军建议以清君侧之恶,谁得而禁之!”冠军道:“此乱首也!纯臣岂有此事?昔之叛逆,皆借清君侧,以文其奸,而肆凶恶。我若立心不坚,则于聚囊山时,五将受伤,威敌就擒,长驱直入,谁能阻挡,尚且俯首听命!今君臣之名已定,而复借名妄动,是为乱阶,岂不为千载所笑?嗣后,汝等勿再作如此语。”杨善道:“主上既受蛊感,小人欲报宿怨,而攘将成之功,不亦危乎!”冠军道:“吾命定于天,天定应死,无此辈亦不得生;天定不应死,此辈虽穷凶极险,其奈天何!”二人嗟叹。

  只见梁思走来道:“子大夫请议事。”冠军入帐,子直迎上,礼毕问道:“敌人昨下战书,未曾批回,今日又到,请教如何发落?”冠军道:“挂起免战牌,使来使将原书回去。”说犹未了,忽闻鼓声大震,巡军报道:“敌人于三里沟列阵,前锋已到濠边。”左厢将军稽成怒道:“浮石欺我太甚,小将愿同右厢将军前往破敌!”子直喜道:“还系将军忠勇,二位可带兵三千军为前锋,我领诸将押阵,冠军守城。”冠军道:“据不佞意见,仍系闭门以待其敞为是。今彼新来,锐气正盛,未易当也。”稽成道:“冠军试观之。”愤愤邀单凤领兵同去。子直率众将接应,俱到阵前。

  对面金城银发雪须,提刀搦战。单凤欺其年老,挺枪而出。金城问道:“汝系何人,敢挡将军的马头?”单凤道:“吾乃浮金国右厢将军单凤,特来取汝白首!”说罢,举枪刺入,金城隔开,笑道:“无命小卒,不足污吾宝刀,可速回去,换韩冠军来!”单凤掣回枪又刺。稽成闻得大怒,催马拎斧喊道:“汝老不知死,口出大言!”驰到夹攻。战过十余合,金城刀背挑开巨斧,回刀朝单凤头劈下。单凤双手抬着枪杆抵拦,金城刀利手重,将枪杆剁断,单凤连盔带脑,直破到马鞍。稽成自旁转斧劈来,金城闪过,顺往马后仰卧,将刀背掠上,恰恰打入斧头下柄隙中。稽成把持不住,为刀挑脱,落于远地,欲掣剑来砍,心急偏不得出鞘。金城回身转头,轻轻擒其在鞍,归营击下。龚奎忍不住,舞鐧向前,众校皆向敌营冲去;浮石诸将亦纷纷而上,各寻对手厮杀,龙街见有绛袍金甲者在阵前指挥,料系子直,暗引二百名狼头军,斜刺里抄将过来。子直只望众将战争,却不曾堤防旁边有兵突至。龙街将到,军士发喊道:“敌将杀来也!”子直猛然回头,看得切近,魂不附体,连忙转马往阵中奔。众卒向前拦阻,龙街拨却器械,穿出背后,单追子直。阵内着急,只得鸣金,诸校齐回。

  东方旭见龙街右手高举金锤,慌取弹丸,认定发去,正中拇指,金锤坠地。龙街忍着不顾,仍然加鞭急赶,子直甚亏所骑的系名驹,龙街终不能及,始挂住单锤,取虎筋弓,抽狼牙箭,审准拽弦。子直跑得正慌,忽然后面马蹄声缓,偷回头,看见箭劈面飞到,魂不附体,急忙抱鞍而伏,正中头盔,将缨射落,子直拚命加鞭。龙街见诸将纷纷回来,拾起盔缨,率领众兵便径归营。

  这边子直到得壕边,跌下骑来。守门军拿并后面赶回的将官,扶还城内,口吐白沫,双目紧闭;军中医政将强神壮胆汤灌下,方才苏转。冠军进帐问候,诸将齐来请安。子直问军政司道:“少了多少军士?”答道:“失了将军单凤、稽成,亲校孙全,副校王发初、魏能、项谷丰、洪兆,并军士三百余名,着伤者颇众。”子直使记室修本具奏。

  浮金主阅毕,见折了许多将士,惊与郎福厚看,道:“自从出兵以来,未尝有此大败。”郎福厚接本,见稽成遭擒,单凤丧命,失去心腹,冠军并未出阵救援,奏道:“韩速之心迹,益可见矣!袖手旁观,视损兵折将,而若罔闻,稍有心于王事者,何至如此!若不早为绸缪,实为心腹大患!”浮金主闻言,怒道:“差护卫飞往前营,槛来正法!”当时太医国万年急奏道:“愿主上息雷霆之怒,使召前来诘问,待其理屈词穷,乃治其罪。今未明白,而先槛逮,素闻冠军与将士恩同父子,或众愤怒而变,敌攻于外,军叛于内,虽有智者,不能善其后矣!”浮金主道:“依卿所奏。”冠军闻召起身。次日近营,见罗多材、钟受禄亦到,二人相邀一同朝见。冠军让其先入,后乃独进。浮金主变色道:“前日出兵,冠军破何阵?斩何将!”冠军道:“臣受子大夫将令守城,因未上阵。”钟受禄道:“子大夫文臣,冠军武将,如何文臣临敌,武将守家?”冠军道:“大夫不知,浮石金城老成练达,加以西山文武足备,近日客卿又来帮助,其锋难樱,并非各处将官可比!前日斗阵,几乎大败,其下岭请战,实有定谋。子大夫问当守当战,不佞力陈当守,避其锐气,待其师老,而后击之。稽、单二将怂慂出兵,子大夫信其言,令不佞守城。非不佞欲守,而请子大夫出战也!”罗多材道:“闻败缘何不救?”冠军道:“奉令守城,轻出而城有失,咎将谁归?况闻右偏厢丧,左偏厢擒,面子大夫已回,过吊桥矣!”郎福厚道:“据冠军道来,丝毫无过,皆子大夫之过?”罗多材道:“真所谓舍命而获戾,安居而无咎也!”冠军道:“舍命有益于国则为之,若不知事机而徒舍命,实为误国!居而失事则应取咎,如合理宜则为知机。”浮金主道:“居而丧二将军,安得谓之无失,犹欲辞咎乎?今限冠军三日获金城,以雪两偏厢之耻,毋得羁迟!”冠军也不置辩,遵回鸳鸯,仍于小帐内住下。扬善、金汤同来请安,问问事势,冠军俱无所言。

  当日罗多材、钟受禄到营,子直接入内帐称谢。子直道:“郎大夫保二位大夫到任,意在分开所练军将。”罗、钟答道:“另有所嘱。”子直道:“莫非毕其命乎?”罗多材道:“多材亦问及此,郎大夫言,其事与子大夫足以了之,不须某等经管。”子直笑道:“知之矣!”钟受禄道:“知系何事?”子直道:“篦数百里膏腴,以润泽耳!”二人齐笑起来。

  子直道:“既蒙顾庶长厚贶下交,何以前日临阵,将官尽力追射?若非躲得快,几乎不得与二公相见。”罗多材道:“相交系顾庶长,主兵系西山,将官之追,顾庶长不知也。”子直令龚奎等五十员将校、五千军士,随罗多材往鹭鸶一 带城邑地方,邀巡保护;令梁思等五十员将校、五千军士,随钟受禄往芙蕖一带城邑地方,邀巡保护。二人分领去了。

  杨善告诉,冠军俱不回答。金汤禀道:“适闻天印用大舰进兵,浮石沿边城塞不能保守,俱为所破,锋势甚锐,今已至猿啼峡矣!”冠军道:“洋滨水塞,无大险隘,天印猝然而来,是以皆破。然西山、客卿预先自有定算,料难过峡也。”金汤道:“前日被擒之稽成,浮石放了回来,冠军可问问敌人形势。”冠军道:“岭上事,问与不问都一样。”守帐军士禀道:“子大夫请议事。”冠军行进中营,稽成在坐,见冠军入,俱下阶迎上。冠军问道:“稽将军如何得脱?”稽成道:“浮石甚畏冠军,西山问道:『冠军何不出战?』小将言:『另有奇谋袭汝黄云城矣!』诸人失色。西山道:『今两国罢兵修好如何?』小将思彼既欲求和,正好借势回国,因答道:『此事寡君主之,小将不敢与闻,或者将此意转奏,允和与否,小将不能保定。』西山道:『得将军如此,足矣!』又为小将饯行,令送下来。看岭上面,却不难破,惟有路口各处严紧耳!小将且往老营面奏主上。”子直道:“且缓,闻主上限冠军三日取金城,报二偏厢之仇,今已第三日,不见动静,谅有奇谋?”冠军道:“强兵分出,城内疮痍未愈,何能临敌!焉有一人作一阵之理?”子直道:“又有战书在此,请教如何批发?”牙将呈上,冠军接看,大怒道:“欺人太甚!”取笔批了,即回小帐。

  原来金城擒得偏厢报功,西庶长命带进营,捆绑手推入。稽成叩头乞命,西庶长道:“尔如何敢做偏厢将军,可将下去砍来!”稽成痛哭,捆绑手搀扶出营,客卿道:“且住!浮金冠军得我兵将,数次释放回来,今不若也饶这厮,以答其礼。”因问稽成道:“冠军何不出战?”稽成收泪叩头称谢,答道:“前日上国连下战书,子大夫请与计议,冠军言上国准备整齐,不可出战,惟有屯田谨守,以待事机。子大夫不信,令小将同单凤出阵,自己接应,冠军守城。小将遇见老将军,无知狂妄,见斩了单凤,使从背后举斧砍下,不知老将军如何将板斧挑落,小将手无兵器,为老将军所擒,蒙师爷宥赦,感恩不荆”客卿令再修书,差小校同稽成往鸳鸯城来。

  小校持回战书,客卿接看,见后批道:“韩冠军来日单骑破阵。”客卿愁眉道:“单骑而来,定是愤甚怒极,必须生致无损方好。”齐集诸将吩咐道:明日战阵,摆于岭下路口,只可缓缠以困之,不得伤残,致误大事。凡兵卒钺、铲、挝、戟、刀、斧、枪、矛俱不必用,拐、盾、梭、锤、鞭、鐧、棍、镗无锋利之件听便。步骑各分十二阵,轮旋接斗以诱之。白交引头阵,步兵一千,苗斗、雍伸为副,许衙领骑兵五百押后,盔甲缨章,旗号坐骑,纯用皂色;樊理引第二阵,步兵一千,甘淡、余无好为副,东方杲领骑兵五百押后,皆用黄盔黄甲,皂缨皂章,旗号上黄下皂,坐骑黄马皂装;翼受引第三阵,步兵一千,葛炯、姜汴为副,宫靖领骑兵五百押后,皆用春盔青甲,黄缨黄章,旗号上青下黄,坐骑青马黄装;武备引第四阵,步兵一千,郗珑、于珍为副,蔡邵领骑兵五百押后,盔甲缨章,旗号坐骑,纯用青色;蒲倜引第五阵,步兵一千,倜泉、鼓椽为副,乌刚领骑兵五百押后,皆用黄盔黄甲,青缨青章,旗号上黄下青,坐骑黄马青装;原峤引第六阵,步兵一千,郭晟、孔求为副,何丹领骑兵五百押后,皆用红盔红甲,黄缨黄章,旗号上红下黄,坐骑红马黄装;花鹗引第七阵,步兵一千,赖天雕、赖天鹏为副,华熊领骑兵五百押后,盔甲缨章,旗号坐骑,纯用红色;班伟引第八阵,步兵一千,施绩、权弘为副,游光领骑兵五百押后,皆用黄盔黄甲,红缨红章,旗号上黄下红,坐骑黄马红装;郭昱引第九阵,步兵一千,桓槎、宗政为副,俞炖领骑兵五百押后,皆用白盔白甲,黄缨黄章,旗号上白下黄,坐骑白马黄装;田受引第十阵,邢贯、马毓为副,宇文正领骑兵五百押后,盔甲缨章,旗号坐骑,纯用白色;苍敏引第十一阵,步兵一千,鲁泗、潘沓为副,沈氅领骑兵五百押后,皆用黄盔黄甲,白缨白章,旗号上黄下白,坐骑黄马白装;陶均引第十二阵,步兵一千,褚邕、贺千里为副,公观领骑兵五百押后,皆用皂盔皂甲,黄缨黄章,旗号上皂下黄,坐骑皂马黄装。

  中军立巢车一乘,龚垄古尚、山静、邢树四将,备领步兵三百守之。李之东挖深三丈、宽二丈、长三十丈濠沟三道,近车者用机关板陷,外二道用芦席草陷,三陷内各伏挠钩手三 百名。沟两头各用骑兵八百名,结方阵,湛欣、谷虚统之;后伏网车二百乘,诸杏、淤光率之。金城、信恒、龙街、铁柱各领骑兵五百名,带何臯、何靛、常言、裴淦、史美、赖熬、桑新、丙璜、畲先、畲佑、窦忠、梁广为以御援兵。何舟率山盈、谷裕、书丹等各偏裨,领步骑屯扎岭麓,看势接应。

  十二队外,各处各阵兵将,盔甲章缨旗号,俱须五彩,依方间搭,鲜明艳丽。凡向敌围裹,一、三、五、七、九、十一 六阵,皆自西北而旋东南;二、四、六、八、十、十二六阵,皆自西南而旋东北。凡将接战,军士俱奔驰围裹;军士过尽,后阵之将到来,前阵接战之将,俱抽身随兵归阵。十二阵步骑过尽,内外围成,陶均、公观、白交、许衢、樊理、东方杲等兵马列北隅;翟授、宫靖、武备、蔡邵、蒲倜、乌刚等兵马列东隅;原峤、何丹、花鹗、华熊、班伟、放光等兵马列南隅;郭昱、俞炖、田受、宇文正、苍敏、沈氅等兵马列西隅。骑磨步轮,左右交错,兵主围困,将主诱敌,十二阵及车骑将官,转轮接战。步包于内,骑裹于外,务必生擒,切勿损伤。众将得令,各退备办。

  西庶长道:“既系单骑,先生胡不觌面招之?”客卿道:“觌面使子邮两难,反恐致误。古占数理,尚未能即晤也。”不说当夜备办事务,单说次日诸将领兵下岭,拥着巢车,列成阵势。只见冠军单骑缓缓向阵前来,信恒记起旧事,按纳不住,骤马拨戟迎上。冠军只作不知,斜刺往阵内去。信恒从旁使戟穿上,冠军闪开,信恒便向胁边钩回,光滑莫能得人,不知冠军这副甲,系貘皮攒成,轻而且薄,十层金甲,无比坚固,戟枝虽利,何能钩透?信恒见刺不着,钩不住,怒气转加,奋勇又刺。冠军左手接过挝,右手捉住戟杆。信恒之戟原有一 丈六尺长,见冠军执着杆,用力不能得回,便带转马头,连加数鞭,双手尽力奋夺。冠军将挝挂住,两手擎起戟杆,将信恒悬空提离雕鞍,摔下地来。金城、铁柱骤马早到,冠军见老将,料系金城,便转过戟来接战。铁柱使棒夹攻。信恒被摔,尚未损伤,起来飞步追上那马,翻身跨坐,掣鞭赶回。盘战十余合,三将力弱难支,齐败下去,冠军也不追赶,仍向阵内加鞭。龙街舞起双锤,迎敌三合,左锤乘空击下,为长戟架住;右锤劈面打来,不期那戟串转,自下迎上,将两柄金锤俱震落地。龙街慌将双腿连夹坐骑,直向冠军马旁冲去。冠军回身,使戟飞击,正中肩膊,龙街翻身落马。金城、铁柱两骑赶回,舍死敌住,龙街得脱。

  只见白交、苗斗、雍伸三将齐到,喊道:“二位将军少歇,待小将擒此匹夫!”金、柱二将退去,三将同上。战过五合,许衢又到,樊理引着甘淡、余无好随后攻来。白交等四将便抽身转东而去。战过数合,东方杲、翟授、葛炯、姜汴、宫靖陆续俱到,交接起来,樊理等带着东方杲向西而去。葛炯系旧芰头城守将,陆益的内侄,想要报仇,使动萱花斧,紧紧逼入。

  不觉坐马前失,向冠军怀内撞来,冠军让过,姜汴在后急闪不及,斧锋从面上刮下,冠军顺挝扫去,死于非命。翟授、官靖护着葛炯,随兵归围。

  武备、郗珑、于珍方到交锋,蔡邵闻知姜汴丧命,赶至接战,蒲替、车泉、鼓椽已到,不随众去,尽力争持。乌刚策马喊道:“蔡将军,这件功劳让了我们罢!”蔡邵抵挡不住,正欲奔逃,挝已着身,措手不及,颈折而死。

  原峤、郭晟、孔求等第六阵俱到,武备见本阵兵马已过,便不战而去。原峤见挝法周密,况奉军令生擒,料不可得,斗过两合,看花鹗等已到,便抽身邀蒲倜等一同旋去。何丹不服,想道:“虽奉军令生擒,就打死他,难道律上有罪么?”乃使锤飞舞滚入,冠军挥挝揭上,右臂折断,双锤并落,拖鞍逃脱。

  花鹗等四将拦阻在前。花鹗系穆新的妻兄,赖天雕、赖天鹏系黄广大的徒弟,华熊又系花鹗的外甥,诸人素常怀恨,今偏点在一阵,正中心怀。当下花鹗使长戈,赖天鹏使黄金铗,赖天雕使开山斧,华熊使丈八蛇矛,四方围住,尽命争持:铗从头上盖,斧从背后劈,矛向胁边刺,戈自下盘拉,果然各逞所长,十分利害,不肯放松。班伟等见郭昱等第九阵齐到,勒马观阵,便不守待,都旋去了。须臾,赖天鹏中挝,背烂心通。

  田受等第十阵已到,俞炖原欲助华熊,恰见花鹗落马,火上添油,大怒,挺着双钩月牙铲奔入。冠军正撇赖天雕、华熊,赶向巢车,俞炖迎个正着,举铲铲入,冠军大怒,隔开还挝,俞炖急闪,中胁而亡。

  苍敏等第十一阵迎上。宇文正更耐不住,见赖天雕、华熊在后紧追,便舞大砍刀劈入。三人围住冠军鏖战。苍敏见第十 二阵将到,便策马而去。内中潘沓、沈氅二将复翻身回来助杀,缠住不休。冠军击退华熊,策马冲出,宇文正举大砍刀随后劈下。冠军见着影子,勒马略停,挥挝反揭,双臂皆断,仰跌下马。陶均领兵正到,收缰不及,马蹄恰恰踏着宇文正面门,脸扁而死。陶均惊慌,冠军顺挝掠去,措手不及,腰折而亡。褚邕、贺千里大怒奔来,潘沓、沈氅早到,冠军迎回,连挝打杀二将。赖天雕大惊奔逃,褚邕、贺千里不敢前来,随军而去。

  冠军再看四面,俱系杂色旗旌,鲜明炫耀,吶喊招摇;诸将在内,步兵在外,骑在步外,网索纵横,团回周围,密如城垒。巢车之下,戈甲森森。冠军向巢车而进,乌刚使矛迎上道:“冠军,尔如釜中之鱼,还不下马,更待何时!”冠军大怒,正欲来击乌刚,忽闻马后风声,回头看时,只见两员步将持着黄金棒,分左右向马脚扫来--乃系施绩、邢贯。冠军见棒重,马不能当,便翻身下地,就势使挝掀揭,两棒俱被震回。邢贯的棒,却向施绩面上落下,邢贯慌收不及,碰着施绩鼻梁,往后仰倒。邢贯飞奔跑去,冠军顺便使挝筑死。施绩飞转身便斗。

  乌刚、孔求使枣木梭,贺千里使连环拐,如飞赶上。冠军横步跨有三丈多远。乌刚策马已到,挺矛向心窝刺来,冠军侧身接着横拉,乌刚用力夺不能转去,便弃矛策马而逃。孔求、贺千里左右两路,齐到并击。冠军击落枣木梭,连环拐已到脊梁,冠军只作不知,翻挝自孔求颐下挑起,伤重仰跌而亡;回身挝下,贺千里脑碎丧命。

  大踏步看看将到巢车,脚忽下陷若虚,情知有故,慌将身子蹿高,跃过二丈多远,轻落下来。仍然系陷。急再尽力跃过丈余,脚不能轻,踏入陷中,腾跃不及,正坠入底,黑暗如漆。无数搭挠满身乱上,愤怒使挝旋回数转,全无用处,便向亮孔超升而出。只见军将挨排林立,乃向西边杀去,打开军士,赶往巢车。不觉双脚滑溜,慌留步时,活机早翻,不及转气,跌入板下。钩搭攒来,挥打不退。勃然大怒,先南后北,将伏卒全行击倒。板隙虽有亮光漏下,奈离地三丈多高,伏挝跃打,不能得力。事急计生,看定有土木交搭之处,将打倒陷内的挝搭钩手堆栈二丈多高,走到上面,使挝去掉木处之土,然后钩着楞木,用力拉下,一声巨响,如城倒楼崩。就于响声中腾出,奔到巢车前。

  龚垄古尚、山静、邢树四将齐到。龚隆挥着双斧,古尚使的两柄浑铁狼牙棒,山静使两根蒺藜锤,邢树使两口鬼头刀,四员猛将,八件强兵,拦住不放。冠军飞步向西,邢树亦善跨步,随后奔到,双刀并下。冠军斜闪,回手沉挝,盖下双刀,起挝转自邢树当中挑起,锐锋正中粪门。山静、龚隆又到,锤斧并下,冠军闪让起挝,将邢树挑高摔下。山静急躲,龚隆当着,已遭压双斧往旁抛去。古尚望着冠军奔来,不防斧落,砍断足指,痛倒乱滚。冠军左脚踏着古尚脊梁,右脚蹬烂龚隆面孔;山静惊慌之际挝到不能支架,脸嘴括成红肉。四将俱死。

  护车将士如墙,使器械拦隔。冠军拨开众兵,打条血路,直往前进,跳上巢车,左三右二,将长杆击折。巢内无人,浑身上下都系众军兵器。冠军大怒,含着挝,持住巢杆,旋身如风,大弯转来,将四周军士扫成肉饼,远的腿断,中间的腰折,近的头碎。贴轮边的反无伤损,只因钩住冠军,冠军大弯转时,将钩尽行折断,兵士持得木柄,乱扫乱打,冠军不睬。看南边有步骑结阵,料道主帅在内,复往南杀去,不见将官迎斗。直到阵前,军士分开,挥挝冲进,两边复合,里面周围都系高车,藏着五兵,机栝暗发,又有漫天栏杆大网,罩盖下来。

  冠军见势凶恶,便自轮旁突出,击高打车。湛欣迎上,谷虚领北边车骑,张开围来。湛欣用的系红缨四棱枪,谷虚用的系沉丝铁索枪,齐向冠军刺到。冠军转挝拨开,恰好红缨铁索结住裹紧,忙扯不开。谷虚见挝起势,弃枪飞奔,超乘而逃。冠军挝向湛欣头上盖下,湛欣仰避,恰击着肚,体胖肚肥,挝没入腹,抽挝不觉连身提起,抛去有三丈多高、五丈多远。

  冠军亦腾空出阵。满营大小将官,无不愤怒,齐围上来,三盘四面,都系锋刃。冠军奋然,左遮右拨,前挥后打。鏖战多时,褚邕、鲁泗、冯毓、葛炯、苗斗俱被击死;余无好、原峤、郗珑、于珍、田受、东方杲、许衢、翟授俱受重伤;众将始退,杀出步围。华熊复至,举斧劈面砍来,冠军撮开,顺挝打碎马头,华熊跌落,翻身欲逃,挝到毙命。赖天雕领骑兵将士拥到,冠军向前拦击,赖天雕抵挡不住,急闪避时,身已离鞍。冠军便跃上马,接住右脚向高抛去,左脚正被马蹄踏住,撕作两片。骑兵骇退。

  金城等到,分布围裹。武备等又带步骑追上,合围起来,比前更加坚固。冲突不出,战得浑身是汗,想道:“现有奇技不用,更待何时!”只见金城横枪向前道:“冠军既入重地,徒死无益,况国内奸佞朋结,仇隙已深,莫若息马敝邑,免得鄙夫经营,送却性命,取不智之名,贻笑千载!”冠军大怒道:“匹夫安敢以秽言污辱,且送尔金丸!”道声未了,飞星早到,金城急举枪欲想隔开,已中手背,弃枪跑回。

  平修、山盈又引兵赶到,骁将史美挥斧当面迎来,赖獒举银自后盖打,桑新使矛从右直刺,丙璜用刀向右横劈。战有十 余合,史美着挝落马,桑新赶救,挝到,措手不及,眉开口耳,打烂半边。赖獒、丙璜抵敌不住,平修、山盈双枪齐上。冠军撇掉四将,斜刺杀出。赖獒不舍,只道冠军逃走,随后迫上;平修、山盈双枪如飞,齐向胁下挑入。冠军闪过,夹住双枪,挥挝回扫,二将弃枪而逃。赖獒见势不好,回骑便走,冠军发丸正人马腹,赖獒倒下,尚未及地,挝到胸前,击个穿通。丙璜大砍刀当头劈到,冠军转骑刀落,正中马胯,马随倒地。

  冠军超空击下丙璜,抓马跨上,向东边冲出。正遇何舟、信恒、武备等各率众将,截住合围,如铁桶一般。左右冲突,虽然着挝者无不毙命,奈将多士众,终不肯退,乃认定东面硬打硬出。何舟令将士随着,围转向东。冠军乃指东打西,指南打北,见南边兵将稍薄,便往南边突来,打得横跌直倒,无人敢拦,方冲出阵。常言等十余裨将当路阻住,冠军数挝打退,俱入阵中,高声喊骂。冠军大怒,举挝冲向马兵多处,挥使如轮,由南到东,无人敢挡。天色将黑,始转马出阵。

  回到城边,见门紧闭。金汤在谯楼上望见,喜道:“冠军得胜归来也!”杨善看道:“冠军果然归来也!”二人连忙下城,不待子直军令,开开城门接出,大喜道:“此刻是重生相见!”冠军道:“今日几为敌人所算,若非赖林将军所授飞丸,贻笑不小!”来到中营,子直接着道:“冠军早晨愤愤而出,数遣探视,初言冠军杀败敌将,继言冲入阵中,后言只闻鼓声,不见出阵。又言鼓声似敌人杀来之状,直恐城池有失,故令闭门。杨善、金汤请率众出救,吾与彼等言,冠军得来即得来,不须汝等出接,若不能出阵,汝等前往,如蛾扑火。彼等情切,上城去望,正望着了!冠军浑身俱系脂血,这场大战,足雪稽、单二将军折阵之耻!”冠军道:“托国家洪福,全身归营,不致辱国,殊为甚幸。”答毕,仍回小帐。

  再说浮石见冠军已去,鸣金收回残兵,查点将士,信恒烦车骨为飞丸所伤,龙街左肩为飞戟所伤,何丹右腕折断;姜汴、蔡邵、赖天雕、花鹗、俞炖、宇文正、陶均、潘沓、沈氅、施绩、孔求、贺千里、邢树、龚垄山静、古尚、湛欣、褚邕、鲁泗、冯毓、葛炯、苗斗、华熊、赖天鹏、史美、桑新、赖獒、丙璜等俱已战死;平修遭马踏毙;其余裨偏死者四十员,受飞丸伤者五十三员;军士死者一千五百七十三人,受伤者五千余人。客卿令将死者入殓掩埋,伤者敷以灵丹,受飞丸嵌入骨者用鳏琛珠引出另治。这鳏琛珠乃鳏鱼目睛,气能吸金,凡五金入骨,将珠子外引之,当即突出。

  安顿已毕,西庶长道:“今次可谓大挫折矣!”客卿笑道:“子邮将到国中矣,不然亦难立足于浮金!”西庶长道:“以单骑而扰,恶阵陷坑不能困,木机括法不能留,兵车不能伤,飞网不能伏,毁我巢车,杀我名将,残我雄军,碎我整阵,勇过贲育远矣!浮金主自应爱如肝心,安得弃之,使到我国?又安得使之不立足耶!先生所言,老夫莫解,愿闻其详。”客卿道:“亘古未有只身入阵破阵者。今子邮之来,愤也!自单驱到后,不见再有将兵出城。子邮愤而战,子直正欲其死,非彼等谋成;浮金主受惑已深,谁人又为子邮去解释呢?”西庶长道:“虽然今日大胜,上下之疑释,仍然鱼水矣。”客卿道:“无谗鄙赞诉,日前何至参商?赞诉既行,虽十胜,徒增话柄。”西庶长道:“选子邮为冠军由于浮金主,素立奇功,今又大胜,此浮金主所昼夜翘望者也,子直安能使之反离?”客卿道:“浮金老营去此二百余里,鸳鸯兵权又在子直掌握,子邮亲军爱将,多为罗、钟分开,已系孤人,大胜,谁报与浮金主得知?战败,子邮或可暂安,今胜愈犯所忌,岂得安然乎!”西庶长笑道:“先生料事可谓深矣!子邮实系天才,何计迎入我国,老夫即可含笑入地见先君矣!”客卿道:“不佞推演太乙,国运应昌,浮金亦未可兼并。子邮终于同列,考之时日,亦不远矣。今各事俱意料布置,预为之备。”西庶长道:“请先生指使。”客卿道:“遵令。”乃飞檄行滋荣平无累、通明龙逊,各交副将权署关事,互相调任,准备候令。授龙街封函吏,特交龙逊,并带狼头虎翼兵,同畲佑、畲先二将往滋荣。龙街去讫。又令邢贯选柁公、挽手、篙工、招手各二名,军士十名,仍用私徒装饰,备办砂船,于独锁渡下三十里、地名汉口停泊,只作贩私待伴,日夜分班瞭望。有本国军将来,即招呼上船,直放至小河口,进出河遇敌自有兵将接应。邢贯得令。

  客卿再问周士道:“葫芦卡、独锁渡之间,有镇市名曰虚中,又名束腰,尔可熟识?”周士道:“小人虽常往来,但镇中各事,记忆不清。现有小旗扈搏,原系虚中镇生长,赶牲口为业,后被小人鸠合,作东道主人,他即在束腰镇开歇店,因私砂禁严,贩卖者少,来投小人,蒙金将军赏给名小旗,现在营内。欲知镇事,须问扈搏。”客卿道:“汝可唤来。”周士出营领进。扈搏叩头,客卿问道:“尔在束腰镇开客店么?”扈搏道:“小人曾经开过,而今改业了。”客卿道:“共有几多屋舍?”扈搏道:“门面系草房六间,中进三进,俱系四合瓦房,共二十间。后院头口厂篷十二间,笼总铺草房六大间。草房后犹有大竹园。”客卿唤铁柱附耳吩咐,又与扈搏道:“尔同周士等前去,回来自有重赏。”扈搏领命前去。

  第二日,客卿令金城、信恒查点各营军土疮痍,“现在神气充壮能战者共有若干人?”二将军行来报道:“共四万五千余人。”次日客卿令谷裕领兵三千,由双眉坞入山谷藏伏,谍得浮金大兵行动,再过绀水洋,屯扎石城接应。龙逊、乌刚颁兵三千,由岭内脚至鱼腮坞、老蛟潭,逾笔牀峰,于下埋伏,瞭望蜒游渡争战,则出救应。五日无闻,即由金坑埠上船,由乱石岛过洋,屯扎靖波城,接应平无累。令齐修、何方楼领裨将十员,带五千人马,于岭下左边下塞。原来齐修因金墉调去百结关,防守疏懈,便挣开槛车,连夜越城逃回。令何舟、何靛领裨将十员,带五千人马,于岭下右边下塞。令金城、信恒领裨将二十员,带一万人马,于路口下寨。其余兵将随西庶长守岭。

  再说稽成受子直教了密话,到后营朝见。浮金主问道:“尔被擒去,如何得回?”稽成奏道:“小臣见单凤受伤,举斧自金城背上急砍,不防大斧被挑,小臣思夺他的刀,误为所擒。到岭上时,西老儿劝降,小臣宁死不肯。西老儿大怒,叱道:『作速枭示。』旁边坐有少年者,大约系什么客卿,说道:『且祝问他可与冠军有交?』小臣因闻前日有遗书事务,乃假应道:『与冠军至交。』少年向西老儿道:『稽成既系冠军交好,今若伤之,未免冠军面上不好看,可放他回去,帮助冠军。』西老儿方令放还。”郎福厚道:“这话未必真。”稽成道:“若不真,小将如何得脱?”浮金主道:“可见冠军么?”稽成道:“昨日见冠军批战书云:『来日单骑破阵』,不知此刻如何?”郎福厚道:“单骑焉能破阵,定有他故。”浮金主道:“有什么他故,无非欲通言语,免本国军士见闻耳!”郎福厚、稽成齐道:“圣鉴远出臣等万倍!”郎福厚道:“前日主上欲使将官调回钱锐为前锋将军,以抵冠军之职,今稽成虽败,然宁死不降,犹可将功折罪。请召回钱锐,即使稽成守芙蓉,以保前锋有人,不至临时纷乱。”浮金主点头道:“寡人几乎忘之。”乃授稽成兵符,往召钱锐,稽成谢恩而出。

  当有黄门官进奏道:“鸳鸯城子大夫报章到。”郎福厚接上拆开,浮金主看道:“冠军果单骑出城,入彼阵矣。”过了两个时辰,又有报章奏:“冠军入阵,只闻鼓声,不见出阵,未知系何道理?”半夜又有奏章报道:“已单骑回来,其中恐有缘故,请主上睿鉴。”郎福厚道:“单人独骑于千军万马中,欲进便进,欲出便出,好易事也!”浮金主道:“两下心昭,假战出入,何有阻碍?其鼓声大震者,使我军疑为真战也;单骑归者,计较已定,归来时而发也。今留于前营,或里应外合,将若之何!且再召回话之,看他什么言语支吾。”此时,福厚道:“圣虑精微,非臣等能及万一。请快往鸳鸯城去召冠军。”浮金主准奏,正欲命白额虎去召,忽见黄门官奏道:“探军探得双龙岛进兵,大胜浮石数阵,破得城邑颇多,不日即可到黄云城。”浮金主大喜。正是:海舶柁桅遭毁坏,扁舟顺利征欢欣。

  不知双龙如何战胜,破城得地,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酬知己剖腹表丹心 救良朋束腰擒白额

却说双龙之北,屏风岛南,玉带洲对岸,有大沙一片,名广漠洲。其上不产他物,惟长青草,质坚叶茂,四季皆青。海中有马,常食息于此洲上。其足如鸟,胁间有四翅、二翅不等,二翅者良。惟腮下有毛肉,浑身俱系鳞甲,其厚过于鲮鲤,而坚如钢铁,刀斧莫能伤;登山陟岭,超跃稍缓,渡水行莎,速倍于飞。然最难驯,断缰食鞯,至死不受羁绊。千百为群,行止眠食,皆随老马。老马最淳,不能啮草,惟食粟黍。欲得马者,先以熟豆粟黍,置于沙上蹄迹多处,老马寻到食时,就而系之,群驹尽受鞍勒,跨老马渡水,群马皆从;不用时,释放于沙洲,无刍牧之费,而获驰负之用。双龙邀劫他岛,侵犯浮石、浮金,皆恃此马。

  双龙岛主姓童,名体仁,与浮金约结议定,军需办齐,便令元帅铁鹞带领军土,往北沙收马,令兄弟童深仁料理国事。铁鹞往守五天,收得老马十三匹,群驹随行,带回查点,共计七千余匹,俱加鞍辔衔勒,教习训良。分为三阵,使铁鹞领马军三千为前锋,先渡海洋,登岸结阵;随后童体仁自领马军二 千、步军五千为中军;令相国石犴领马军二千、步军三千为后阵。循环搬运,游渡过海,杀向浮石来。

  上岸便系新沙城,又名新岸。城内守将廉能,系国舅廉勇的堂兄,当时闻信,意欲携眷运囊而走。副将赵世基、谈古谏道:“双龙恃骑而来,利于野战,不利于攻打。今城内粮草有余,兵将不缺,以理势而论,均属可守。如弃而走,彼骑疾追,安能保全!”廉能道:“吾原不知文书,未习弓马,蒙国舅舍弟恩典,以此地方户殷粮广、事简无差美缺奏授,实为我贫。任此三年,除馈送之外,仍稍有积蓄,若兵围日久,城中用度不敷,吾之所有,岂能保得?则三年辛苦,俱归乌有!今车骡已驾,决意行矣。二位年富力强,不似吾之衰弱,正当建功立名,他日平定,记叙守城,吾断不分功赏!”说毕,以双手掩耳,向后跑去。赵世基、谈古犹立堂上,待其出来再劝。

  忽见军士报道:“廉大夫带兵三千,护卫出西门去了!”二将大惊道:“城内只得三千兵,今俱带去,只好以忠义鼓励百姓。”乃亲身劝谕众民,分地派守。

  廉能出城,行得十余里,后面铁鹞探知追来,放马冲突,兵将尽行窜逃;落下廉能并妻妾子女、妓婢僮仆九十余口,并货五十车,百二十犊。铁鹞绑起众口,驱来新岸城下,喊道:“若献城池,先以人口货物为酬,仍使二位将军镇守。”赵世基答道:“廉大夫不出,则为城主,军民将官均遵号令,今既弃众奔走,与军民便无干涉,吾须与此城俱碎,欲降不可得也!”铁鹞见计无用,将所获解归营内,议道:“新沙城高而坚,赵、谈二将守备,智略有余。不如舍之而去,设营提防便了。”童体仁道:“彼恃城而守,安敢轻出?先锋之言是也。可将廉能父子妻妾,分作三处以诱敌。”铁鹞得令,将廉能槛于前营,妻子置于后营,妓妾置于中营,过新沙,直到古岸来。

  城内守将,姓贺名德,同副将苟新、郎费、牛信、毛广等同守。这古岸,系东北大城,管辖二十三处粮饷。贺德之妻,乃廉能亲妹,缘此开得美任。当下铁鹞将廉能推到城下,如说新沙说法。贺德对众道:“廉能既系国戚,有失救援,须于廉妃面上不好看。莫若权且假降,得回廉大夫,另作计较。”牛信道:“不可!此乃敌人诱我之计,我降,他则踞城,我等同于廉能,焉得由自主张,另作计较乎!”忽闻屏风后喊道:“言此者,可斩也!”只见转出妇人来,却系贺夫人廉氏。众将趁跄向前,牛信也随众施礼。夫人问贺德道:“尔这美缺,因何而得?我只有这个哥哥,今不救援,或有死亡,叫我再从何处得哥哥来!虽失此城,亦无关紧要。”贺德道:“夫人所谕是也。”牛信忿然道:“国家城池,岂可缘降将而轻送与敌人?小将宁死不从!”廉夫人道:“尔既为将,自能力战夺回,如无武艺,休开鸟口!”苟新问道:“将军可能出战?”牛信道:“为将不能战,难道单受俸禄么!”贺德道:“将军若夺得廉大夫全家回城,我自代向夫人说,升官添禄。”牛信道:“谁要添禄升官?只要销得主上平日恩养罢了!”愤愤出衙,提鞭跨马,开门出城。

  铁鹞列阵在前,见牛信杀来,令副将白雕接战,使两口钢刀,骤马迎上。牛信挥鞭,斗到五合,卖个破绽,使鞭虚盖下去,白雕旋身得空,飞速将双刀从中劈入;牛信提鞭,从旁挑起,正中双腕,刀落于地。白雕欲走,转马不及,遭牛信钢鞭击下,将项打折,死于非命。铁鹞大惊,道:“浮石那有五合杀我骁将之人!”飞使双挝,催马接战,三十余合,不分胜败。

  元凤挺堰冲来帮助,牛信想:“战不下铁鹞,又有将到,料难取胜。”架挝便走。元凤不舍,加紧赶追。牛信将到吊桥,见来得近切,左手拿着双鞭,右手向怀中取得金团,从左胁下发出,元凤连忙躲闪,已中鼻梁,翻身落地。铁鹞望得,大怒道:“何物匹夫,伤吾两员副将!”加鞭赶来。

  牛信巳到濠边,见门紧闭,连喊:“开城!”苟新凭女墙问道:“廉大夫全家可曾夺回?”牛信道:“未曾。”苟新道:“既未夺回,又杀彼爱将,必至加怒而伤廉国舅,使贺大夫如何对夫人?此咎谁任!今大众家室尽在城内,俱愿献降。将军妻子不在此地,请寻他路建功罢!”牛信道:“汝等不见廉能样子么?”郎费道:“廉国舅是选而被获,而我等是诚心归降,岂可同言而语?”牛信听得,气塞胸膛,铁鹞又已追到,乃使鞭杀回。战有十余合,料不能胜,复虚击双鞭,见西边军马多,即冲往东方,突围而出。

  行有四十余里,马步迟缓,腹中亦饥,望有村庄,思量借食借料。及行入后,却见尸横满路,鸡犬无声。正在凄惨之际,忽有大队车马冲到,为头将官名唤乌鹏,看得牛信,持矛便刺。牛信正没好气,舞鞭斗住,退出村庄。乌鹏只道牛信武艺低微,见着破绽,飞矛抢人。牛信隔开,使鞭横飞击去,打伤左额,目珠突出,收回丝縧,赶上加鞭,结果性命。后面童体仁军到,见死了乌鹏,怒挥双斧砍来。牛信提鞭再战,四面俱系双龙兵将,牛信马倒,腹饿力竭,正遭童体仁劈死。可怜好员忠心勇将,毙于非命。

  童体仁领兵前进,铁鹞飞报:“已得古岸。”童体仁驰到,贺德等出城,顶香跪迎。童体仁下骑扶道:“寡人断不失信,必令你们亲眷完聚。”贺德等称谢。石犴后军亦到,随着进城。

  令将廉能放出,交与贺德,问道:“此去到柘磊关,都系大夫管辖么?贺德道:“管辖止于柘藤林之东,柘磊关今为柘藤林,即属乌枫岭管辖。”童体仁道:“这里到柘藤林,有几座城池,可须用兵?”贺德道:“此去有三座城池,乃东冈、中冈、西冈三邑。东西二冈,俱系下官保举的人,呼之即至。中冈守将,名唤苏于,性情古板,须要用兵。”石犴道:“也不须用兵,可将兵符调苏于来此救应,使得埋伏半路,得彼出时,先收其军,城中无主,蔑不破矣!”童体仁大喜。贺德慌将兵符交出,石犴使郎费持往中冈,令铁鹞率士伏于东冈两旁。

  却说中冈守将苏于,接到兵符,又是郎费赉来,如何不信?留兵五百,令副将信定守城,自点马兵五百、步兵五百,赶奔救应。行出东冈,只见右边坞内兵马冲来,苏于领骑迎敌;左边又有大队杀到,后面步军那里抵得住,尽遭蹂践。苏于挥刀,砍翻甚众。铁鹞迎上,双挝将苏于打落尘埃,引兵直到中冈招降。信定审看铁鹞,暗使弩箭,正中坐骑左目,立即倒地。铁鹞怒道:“无马就不能破么!”举步飞舞双挝,见城约高二丈有奇,借势跃到城上的女儿墙,击死信定。郎费早已开门纳兵矣!

  次日,铁鹞到柘藤林,柘藤林又名秋柘林,为古文峰塞之柘磊关,俱系大小鹅卵石隙内长成柘林秋藤。当下铁鹞见有兵在林内把守,再看延袤数十里,秋藤绕裹,柘树结成深林,系步兵之利也,不便于骑,令军士退回十里,屯扎营塞,飞报中军。童体仁先接东西二冈投降,又接中冈杀将得城报,使苟新守东冈,原守芦怀守西冈,郎费、毛广同守中冈。后接铁鹞屯扎秋柘林之报,乃连夜修书,差将官喜达报与浮金岛主。再将所得廉能、贺德私囊,使牙将林坚,带五百骑,驮回双龙。令将北沙之马,尽行收来备用。并把廉、贺夫妇四人带回,择便安置;子女妓妾,留于军中。

  却说喜达扮作平人,日夜兼行,来到独锁渡营前,投进国书。牙将送人,浮金主看毕,召进营询问。喜达朝毕,详细奏上。浮金主大喜,赐宴,随即修书,赏赉遣回。遂问郎福厚道:“前日天印报来,已抵猿啼峡,今双龙又到秋柘林,而大兵反阻于此,倘二处有先到黄云城者,本国岂不为其所笑!”朗福厚道:“待钱锐受任,催其速攻,感恩发奋,应无不尽力也!主上欲命白额虎召冠军来营,因双龙使到停住,今可召否?”深金主道:“孤正忘了,可速去召回。”白额虎领命往前营,次日与冠军同到,浮金主命人。冠军进营朝罢,浮金主道:“可曾获得金城?”冠军奏道:“前日阵上,正欲提取,为他将缠住,致被走脱。”浮金主道:“可曾拿得他将?”冠军道:“临阵期多斩杀,不暇生擒。”浮金主道:“共得若干首级?”冠军道:“击毙名将数十员,军士不计其数,首级未及割回。”郎福厚在旁冷笑。浮金主道:“全无证据,凭何报功?”冠军道:“杀敌乃为将之常,安敢居功?”浮金主道:“公事如此,冠军己事可曾议定?”冠军道:“什么己事?臣愚不知。”浮金主道:“前日来书。”冠军道:“前书系敌反问,愿主上详察。”浮金主悻悻道:“我再不信,将来连浮金难姓田矣!”冠军道:“主上何出此言?”郎福厚接道:“并非主上多疑,已往根由,俱不得知,自书露后,疑窦隙开。昨复单身破阵,非恐信息败露,自往面议而何!”浮金主道:“寡人相待不薄,如何遽尔负心至此!”冠军笑道:“此非口舌所能明也!”乃复行朝礼,谢恩道:“愿主上福寿无疆!”又向东南三揖,呼道:“烛相国,知己恩相,不及面别了!”然后除冠卸袍,向西稽首,哭道:“太祖、世宗、指挥哥哥,韩将借兵复仇,报国之志尚未得成,又误处于不可回中华之岛,生亦无益,愿相从于地下!”拜罢大恸,起身收泪,对郎福厚道:“愿大夫善事主上,莫似不侯,有始无终。”言毕,乃解衣袒出腹来,含笑对浮金主道:“请视臣心!”说罢,引佩刀当中划下,弃刀,两手将肚皮扳开,肠胃滑而滚出,次后一个赤心露于胸口,仰后倒地。

  旁边太医国万年忍不住道:“看这情形,岂系叛逆者?大敌在前,何处再得如此良将!”浮金主愧道:“寡人生疑太重,失此股肱,诚为可惜。”太医道:“犹可治也。”浮金主道:“卿即速治。”太医使取药囊,并将睡褥去絮,用麦麸纳入其中。

  浮金主道:“如何无血?”太医道:“怒极拥于肝经凝住,故无血出,若经溢流,则莫能止,便不可救矣!”药物取至,先用凝血散掺肚皮刀口,挨上麦麸褥子,使人四角执定缓抖,再用药醋轻洒腹上,肠渐次收。

  正救之时,只见二将闯入,除冠顿首道:“旧将杨善,金汤,昧死朝见,愿吾主千岁千千岁!”郎福厚道:“汝等俱系逆臣羽党,擅敢闯入,意欲何为!”金汤立起,指郎福厚道:“汝系负国的邪臣,误国的奸贼!谋杀良将,还骂谁为逆党!”郎福厚叱两边侍卫道:“速拿二贼!”侍卫齐上,杨善立起道:“诸位将军,请问系国家心膂,还系郎姓家人?我们人来,原系求死的。然冠军之忠勇,诸位皆知,安可令其死得不明不白!是以特为代辩清楚。今主上未曾发命,而郎贼叱拿,是无君也!郎贼奸臣无君,自遭天谴,诸位奈何随之,目无君上!”众侍卫听了,视浮金主无言,俱退下去。

  金汤道:“冠军军政最宽而极严,鸳鸯百姓樵彩,尽走东门,只有交战出兵,西门方开。内外穿梭巡逻,谯楼瞭望兵士,昼夜不断,外人安得入来,安得有书遗下?此系子贼串成奸计,造作伪书可知!若诬谋叛,更属荒唐!昔在聚囊山,擒住诸猛将,长驱入都,谁能阻截?乃拒而不攻;闻烛相国片言,即随归国。果有异心,不于彼时肆志,而乃于名分既定之后谋叛乎!此皆明白易见,非深隐难知者。冠军今日死,敌兵明日到矣!冠军心事不明,剖腹以表。今臣既白冠军忠勇,然于君前无状,法所当诛!”乃拾起遗刀,向颈项横勒,持刀站住不仆,浮金主道:“烈士也!”与杨善道:“汝勿如此!”杨善奏道:“冠军未毕,臣何敢死!”须臾,金汤血溢满地。浮金主问太医道:“可能救否?”太医视道:“可救。”扶卧下来,用凝血散敷定,血不渗溢,用鸡皮加药捆好。再来视冠军,肠已收荆浮金主道:“寡人有珍贝象皮散,敷之可不须缝。”太医道:“烈士可用,冠军不可用。冠军乃怒极而剖,气仍结而未散,不缝恐舒发震裂,则莫能治。”浮金主道:“烈士何以可用?”太医道:“烈士满腔义愤,俱已畅吐,心无郁结矣,则其气顺,故无回怒,是以可用。”乃取法制桑白皮药线,将两边缝合,再敷珍贝象皮散,复选兕革裹束,牛筋扎固,奏道:“五日不可移动,五日后不可闻金鼓声,静养四十九天,神完气旺矣。”浮金主道:“待五 天后,保护回国,方免金鼓之声。”杨善谢恩道:“蒙主上爱恤如此,冠军虽死,亦无憾也!下臣看此形事势,危如累卵,愿速为防备。”浮金主道:“今使钱锐权为先锋,罗、钟犄角,可以无虞。”杨善道:“所虞正在此耳!子直同三人,皆系夤缘而进,间时承顺,伺候颜色,则似有才;使临大事,何能实际,必至败坏!罗、钟所领将士,皆冠军所练,应急收入前营,犹可抵敌二二三。”浮金主允奏,差任环、宗旋召回罗多材、钟受禄两处军马,归前锋营。

  再说第三日,金汤已经平复,冠军犹是昏昏沉沉。浮金主问道:“如此情形,系何道理?”太医道:“冠军勇烈无比,恐其转动,不耐久卧,臣前饮以昏神酥骨散,故若困殆。随时调治,到四十九天,药性解去,自然精明。”浮金主道:“使何人护送归国?”杨善、金汤道:“小臣二人送去。”太医道:“金将军伤虽完合,只能饮粥,犹不得烦劳,杨将军可以护送。”浮金主道:“相国今到本章,再三言书是反间,切勿妄信,以伤股肱。前日剖腹,自然相国闻知,若不使得当时人员先为说明,相国闻得,必致急坏,又要絮絮叨叨,不肯休也。今使杨善往相国处报信,使金汤回鸳鸯城养玻三日后,再使白额虎带壮健五十名,服侍冠军归国。”各人奉命而去。

  却说裨将任环,奉命起身,次日到溪敕城外,撞见罗多材,宣浮金主命,召其领军兼行,赶回前营。罗多材接受毕,问:“有何事,恁的急切?”任环道:“冠军气愤,破腹而死。今调钱锐作先锋!扬善奏钱锐不知兵法,二位大夫所领将士,皆冠军亲自拣练,应速召回前营,防备强敌。是以主上使小将来召大夫,使宗旋召钟大夫,可速赶回前营,小将复命去也。”罗多材挽手道:“末将犹有俗务未了,屈将军缓住二天。”任环道:“主上往复命,刻不容缓,谁敢逗留,干欺君之咎!”罗多材道:“亦属郎、于二大夫之事。溪敕、鹭鸶,管辖多邑,库藏充盈,前破得时,查看细册,尚未齐全,多材到日,俱令更改复造,颇有余羡,将军跋涉劳苦,多材亦应尽情。”任环道:“为大夫勉留半天,来日必须复命,可作速办理。”多材乃带家丁进城。

  任环在外营安歇,次日望多材不到,于营中散步,看见柳咏,问道:“尔可姓柳?”柳咏向前打恭道:“正系柳咏,昔年曾蒙教训,至今感佩不忘。”任环答礼道:“果然系柳生,今受冠军亲教,定然武艺高强。”--原来任环系个教习出身,柳咏曾拜为师--当下答道:“虽蒙冠军训诲,奈咏愚蠢,有鼹鼠饮河之叹。敢问昨与罗大夫所言,死者系谁?”任环道:“就系冠军,可惜了好个大豪杰!”柳咏与任环问答,诸将土在下静听,闻得死者就系冠军,众人不待柳咏再问,俱拥上来道:“真的么?系怎样死法!”任环道:“系气愤莫伸,剖腹而死,昨日亲目所睹,怎么不真!”众将捶胸顿足,恸哭号天。秦吉含泪道:“此事皆由于朗、子商串谗死,今我等先到鸳鸯城斩子直之首,再往独锁渡杀郎福厚。”龚奎道:“不可!似此举动,冠军之名,俱被带累矣!冠军平日教化之谓何?而乃称兵擅杀也!”众将道:“龚大校所言虽是,今罗多材刻剥百姓,侵夺库藏,乌可随之,同受唾骂!冠军已故,奸臣在位,谁能保全?况以冠军之勋,尚遭屈死,我等安足道乎!”龚奎道:“清君侧固不可,而与鄙夫同事亦不能,不如各散归田,以脱罪陷!”众将道:“龚大校之言是也,我等带着糇粮,取路还家罢!”同时收拾,将辎重等件丢下,向任环打一恭,顷刻散去。

  罗多材收拾齐全,催着物件,同大夫郎紫出城,见个空营,并无将士,怒道:“我不在此,都往哪里去了?”任环将情节说知,罗多材气得两眼发直。任环道:“事可办齐?小将不能再待了。”多材道:“且请稍缓。这班逃散将士,到营务须奏明主上,尽行捕来枭示!”与郎紫道:“烦大夫代雇车二百辆,夫八百名,立时俱要起程。”郎紫道:“大夫之事,就系家叔之事,敢不遵命!”这郎紫系郎福厚之侄,当时进城,传唤夫头,要急办车三 百辆,夫一千二百名。车头禀道:“即刻办集不及。”郎紫大怒,叱令重责五十。车头叩头求饶,两边衙役如凶神般,哪由分说,拖下打到三十棍,不闻声息,视之,已经死了。郎紫令用木杆挑于城外示众,使车夫知警。又唤车头伙计上来,吩咐立刻要齐。伙计禀道:“天色过中,拘集也难起行。明早齐全动身,上路赶紧,包不误事。”郎紫道:“必须此刻令集,明晨发车。”伙计禀道:“立刻要齐,只有加高工价,否则再打死百十个车头,徒然耽误工夫,也于事无益!”郎紫道:“给加若干就是,何必多禀!”伙计下去,加半倍车值,使人分头招马。两个时辰,俱陆续齐集营前,将公私物件分派装毕,黄昏散去。

  次早齐来,多材叱令起行。众车夫道:“五更赶到,腹犹未及食,此去车重行迟,往返必要五天,家中俱须安顿,请将工价付清,以便赶办。”多材怒道:“我行过若干城邑,哪处不系差派!此地要起价来,岂非反了!”郎紫命左右将先开口的重打。左右动手,棍下无情,碰破头颅额角,血流满面。众车夫嗟怨嚎冤。

  内有一个名唤杨初,见众人愤怒,便扬臂大声道:“本城一千二百人听着,我等原系浮石军民,因城被破,家室俱在于此,所以暂时归服。况冠军不但威重,而且惠抚待百姓,有恩无怨。想郎紫来到几时,今日差,明日派,百姓贫者怨,富者恨。兹因办事稍迟,则杖毙揭尸,不发工价,反打得伤损血流。众人家口嗷嗷,何能枵腹为奸臣办私!今去系饿死,不去系打死,进退可谓无门。诸位,这话可是不是!”大众齐声道:“是,是!请示活路,俱愿听从!”杨初道:“如今强兵猛将俱散,眼见浮金万难久留,我们先将两个民贼绑起,着五百人护送,往云平岭西庶长、古客卿处请功。余者同百姓守城,将车辆货物粮饷,收入用度不好吗?”大众应道:“极好!我们先把这些狐假虎威、助奸害民贼鸟衙役家人打死,再绑二贼!”罗多材、郎紫始听杨初所言,犹呼叱禁止,却无人睬他;及听得“绑送云平岭”,见势不好,便想走路。众人围住,哪里得出?任环掣刀欲砍溃围,杨初道:“任将军,尔与我们仇怨全无,同来的人,俱请带回。”任环乃呼亲随同去。

  罗、郎正在着急之际,大众齐声动手,将百余家丁衙役,打得糜烂。罗多材跪下叩头道:“愿将辛苦所得百余车宝货献上,求饶狗命!”扬初道:“百姓宝货,在大夫处买得命?大夫所有宝货,原系我们百姓的,今只算还我们,归偿旧主,却买不得命!”呼道:“兄弟们,可动手!”众人应声争来,将罗多材、郎紫冠履衣裳剥下,只有裤子不脱,用草绳绑跪于车上。

  扬初唤车头伙计道:“尔姓甚名谁?”答道:“姓周名助。”杨初道:“周助,尔同五百人,速解二贼同符印往云平岭。今任环回营,定有大兵前来,并请客卿发军遣将,守城应敌。”周助领命,同众造饭食毕,起解罗、郎往云平岭。杨初使众人将车辆尽行推人城中,竖起浮石旗号,闭门以守。

  周助行过半日,望见岭下有营,便令请人缓行,自己放步前进。遇见数骑冲到,而被带走;又闻营内鼓声骤起,军将如喷出迎。一个少年将官抱着双锤,勒住马道:“问他系何等人,后面有多少伙伴?”巡骑让众人跪下去。将官道:“令起来说。”周助躬身说明缘由,将左卫骁骑将军符印呈上。将官令巡骑道:“可将车上绑的人解下来,令众回城候赏。”巡骑飞往吩咐,众车夫解下罗多材、郎紫。巡骑牵着罗、朗,随将官带周助人营。帐内坐有将军,略问几句,复令上岭。这将军系何舟。

  何将军上岭,进营参毕,西庶长问道:“外边系什么人?”何将军禀道:“系溪敕城百姓周助,擒解浮金左卫骁骑将军罗多材、城守大夫郎紫,前来报功。”西庶长令人,卫士挟之而进。周助叩头,将“韩冠军激怒,剖腹而亡”,及“先调罗多材到鹭鸶等处分巡”、“龚奎等散去”、“多材要车夫,郎紫揭车头尸,不发工价,打伤众人。杨初激愤,放去任环,殴毙衙役及跟随,绑得两贼送到,请遣将发兵守城”的话,细细陈述。

  西庶长道:“客卿言子邮难以立足,今果然矣,可惜了好个英雄!老夫没福,不能晤会。”客卿道:“无妨。不佞看东边将星光暗而敛,推算子邮寿禄,犹未可量。请放宽心。”西庶长道:“鄙意欲使信恒取鸳鸯,何舟取芙蓉,穆新已愈,令取青草。金城守溪敕,齐修曾有善政于鹭鸶,可取鹭鸶。诸要害大城既得,其余外州邑可渐次而收。不知高见,以为何如?”客卿道:“庶长之论稳而迟。不佞视彼国无良将,可以险而求速。”西庶长道:“客卿妙策,自然出老夫之上,请发遣可也。”客卿乃取封函,令偏将卫仁,星夜驰往通明关,交平无累开拆;又将浮金兵符,飞颁龙逊。再令金城带裨将四员,领兵二千,由水蛇渡潜入石鼠谷,到百结关右带星峰下白鹿岩边,分布埋伏,探得动静,则展旗扬兵,放炮以惊之。令樊理同白交、甘淡,往水蛇渡夹塞,带兵五百,于葫芦卡边獾子洞山间埋伏,“冠军重伤,必先回国,仔细探清,出军抢夺。如得冠军则赶赴汊口,将人交与邢贯,再雇船直放出洋,溯上交渡律。须隐而不露,连夜袭取品字城,只须得一坚守,以破其胆,自有兵接应。”三将得令去讫,乃令何舟同裨将余无能,拨塞过滥柿河,于古树冈屯扎;令信恒拔塞前进,于鸳鸯城东左畔莲蓬墩下塞;令周助赍符加杨初为下大夫,守溪敕,周助为副。又令山盈近前耳语,山盈点头,领命而出。发付已毕,自带将官十员、狼头虎翼兵五百名告别,往信恒营内驻扎。

  西庶长问道:“今有兵而不取城,却使屯扎于野。杨初本系小卒,客卿并无半面,骤授下大夫之职,而令为守。皆老夫所未解。”客卿道:“今城多兵少,攻则死伤不免,今置于要地而惊恐之,彼无战心,内身生变。杨初虽素微贱,观其言动,似可任托。况浮金各处,近日皆以多盘剥少爱惠,民穷士怨,特赏杨初,以励其余,诸城必多效之而起者,是用一个,胜于数万师也!子邮先后共练兵士二万有余,百十员将校,今虽兵散五千,将失其半,犹多能战者,今不佞纯用攻心之法,使彼自乱,诸险可不攻而复也。”西庶长道:“果然看得透,拿得稳,国运应昌,可喜可喜!请先生起驾,老夫坐听好消息也!”不说客卿选锋士卒往信恒营内。再说浮金主三日后,命白额虎保护冠军回国。太医将应用药物,各就各包标明,逐时换服汤饮等项,交付白额虎收清。使办软舆,选壮健收拾,次早起程。

  这白额虎,原与柏彪沾亲,夤缘升至裨将。柏彪夫妇远窜,大失倚靠,恨冠军入骨。今差彼护送,又受郎福厚吩咐,便思乘机代拍彪父子报仇,以结郎大夫之欢。当日过独锁渡,凡冠军要茶不与茶,要汤不与汤。来到束腰镇,壮健禀道:“过此镇,要到百结关下,方有食卖,请在此打尖罢。”白额虎道:“我不饥,尔们速吃速行。”壮健齐打中伙,店主出迎道:“知将军歇马,早为备下洁净席面,名茶醇洒,精美荤素蔬肴。请略坐坐,以表小人以诚敬待诸位将爷,好饱餐趱行。”白额虎见店主殷懃,下马入座,众军健俱于两旁饮食。

  店主捧上名茶,白额虎取出腰内双箸,于杯内三搅再饮。店主自出牵马,往后槽喂料。白额虎叱道:“不必!”店主见声色不好,站住道:“可放些水?”白额虎道:“也不必!”店主仍系篷内,回到厨边照应,自捧菜盘呈上。白额虎用箸翻搅再食。--原来此箸产于黄华岛,长叶修本,每根两枝,枯时收以为箸,其坚如铁,遇毒则软。白额虎于柏彪处得来,今恐路中有人暗算,故用之先搅而后饮食。当时持盏,忽然臭气冲出。店主怒道:“有贵人在此,如何不洁净?快焚好香来,解此臭秽!”只见里面捧着火盘,羽腾袅袅,四围旋行布散,众军停箸迎嗅。白额虎喊道:“好大胆也!”掩鼻奔出上骑,欲回 独锁渡。见个大汉从巷内转出,手持钢鞭,喊道:“哪里走!”白额虎带转马头,加鞭往葫芦卡逃走,那大汉追赶不上,始行站祝心中好生疑惑。只见路旁几个军士,是本国章号,牵着战马,在涧边放水。白额虎问道:“过来西边,系甚地名?”军士道:“我们浮金新来的,却不知得。将军尊姓大名,何故如此慌张?”白额虎道:“我乃裨将白额虎是也。因奉差护剖不死的冠军回国,到前面镇市,见店主人殷懃,细看饮食内却无毒药。后焚散魂香出来,幸未中毒,又遇大汉追逐,不解系什么缘故?”军士问道:“什么散魂香?”白额虎道:“我曾见过此香,乃无毒岛所产,其烟结成百毒之形,人人鼻中,魂魄俱散,不能动弹。先时店内焚出之香,俱系蛇虫禽兽之状,所以掩鼻而逃。”军士道:“大汉系什么人?将军如何不擒拿他?”白额虎道:“我哪知大汉系什么人?因见毒香,掩鼻匆忙,忘携兵器,将何抵敌!”军士道:“冠军哩?”白额虎道:“此刻还能管他?”军士道:“生死虽不管他,若系失去,将何缴令?此坞中有兵,乃奉郎大夫将令,屯扎伺候,以备非常。将军遇此急事,正好率领前去。”白额虎道:“如此却妙也!省得我到岭上。尔们可同进坞,发兵剿擒,获贼自有重赏!”军士道:“小人引路,将军随来。”白额虎跟入,转过山湾,军士站住,指道:“里面便是,将军自请。”白额虎策马进口,见有数百军士,细看却系浮石字号,心内吃惊。不防背后流星链锤,将马脚打折。正要跌倒,白额虎趁势翻身立定,肩上又着一锤,接得铁链,彼此争夺。坞内将官已经冲到,两把钩镰枪齐上,拦隔不及,腿上中钩,被拖落地。军士上前绑起。

  原来虚中镇店主,便是扈搏;巷内赶来大汉,便是铁柱;坞内两个使钩镰枪的,便是白交、樊理;使流星锤诱入的,便是甘淡。当时擒住白额虎,白交问甘淡道:“探得冠军如何?”甘淡道:“这是护送冠军的将官,名唤白额虎,行到束腰镇,被人使毒烟迷祝冠军不知若何。”白交道:“这定系客卿埋伏的,我们且解这厮到镇上,看看确否。”樊理道:“是。”三将带军士出坞,来到虚中镇,户闭门关,并无人影。白交查清店面,命破而入,内有数十壮健,东倒西歪,睡于地上。白交出门察看,不见形迹。闻西南边有喊杀声音,同樊理加鞭向前。转过庄子,见人丛聚围斗,料系邢贯,喊道:“邢将军,樊理等到也!”双枪分左右,挑拨敌军,纷纷落马。杀人里面,不见邢贯,却系铁柱,率兵尽力格斗。白交大呼道:“铁将军,大军到也!”敌将闻呼,手中略松,为铁柱加鞭打死;白交、樊理又挑倒数人,后面甘淡领军士亦俱赶到。浮金兵将四散奔逃,樊理、甘淡随着追杀。

  白交下马问道:“铁将军,可曾夺得冠军?”铁柱道:“自店中熏倒众人,偏那护送的鸟将官狡猾,迫拿不及。我们即令抬软舆,赶寻汊口。不期浮金游军自后追来,马强人壮,恐被人夺,令扈搏先送上船,我抵死拦祝若非三位将军来得快,几丧性命!可同上船看看。”白交道:“护送的将官名白额虎,现擒在此,请带回国。我们仍奉有令出洋,不奉陪了。”铁柱道:“出洋亦须船只,今莫分散,同到汊口看看,顺便雇用,岂不更好!”樊理、甘淡亦俱回来,仍同铁柱到汊口。

  只见船只纷纷开过对岸,铁柱招呼,有只中号航舫摇将过来,头上站着邢贯。铁柱道:“幸得三位将军齐到,杀散敌兵。”邢贯道:“客卿安顿不差,末将先令扈搏送冠军到船上,便放于下汊口,看动静。我们此船,系另雇者。”白交问道:“此处有得雇么?”邢贯道:“对岸要多少?俱系同行很熟的。因近日郎大夫添设关口,众户聚此商量,包利免关。”铁柱道:“既有包利,何必免关?”邢贯道:“将军不知,正税易办,胥役无厌,还系包的好。”樊理道:“铁将军缘何在这里?”铁柱道:“奉命邀截,只道敌将走了,不料三位将军擒获。”白交向邢贯道:“邢将军,烦代雇十号洋舰,上交渡津,该值若干,如数给发。”邢贯道:“不须多值。他们虽系浮金商船,今见关役狐假虎威,勒索加税,利息全无,心恨郎贼,俱祷诅待他兵败,好作生涯。”白交道:“如常给他。”邢贯用手连招,诸船齐放过来。邢贯雇定十只。众军搬毕,铁柱令放到汊口,扈搏等却缆于口外。铁柱、邢贯,并将白额虎抬过,捺入舱底,一 齐放行。

  次日,到蜒蚰渡,白交、樊理、甘淡别了,仍往下放。铁柱、邢贯便过蜒蚰渡。这渡两边,俱系大石,中间虽有丈余阔的沟,下面却有无数石限,常搁船底。凡载稍重,则须将货物尽搬于后舱,船头高起,过过石限;复将货物搬于前面,将头压低,船尾方得过来。如此数十次,始出石拱。今装的系人,各自行动,不须搬移,半个时辰,也就过了。

  原来此河自发源起,至乱石岛,迤逦数千里,中间俱有石埂不断,其坚过钢铁,或聚或散,磊磊相连。上流河窄,可渡之处犹多。自老鹤城下,只有三处缺陷可渡。上系水蛇渡,中系独锁渡,下系蜒蚰渡,各相去四五百里。除此三处,余俱隔着石埂,直到洋口。凡欲渡之处,石埂两边,各设船只,须作两节过。

  铁柱等到蜒蚰渡西,将抢来的行李囊箱开看,见内中有珍有贝,又有数十包子,俱标着日时。铁柱不识,邢贯道:“问舱底这厮便知!”军士揭开舱板,取起白额虎,铁柱叱道:“尔这厮,这些纸包,系哪里诈来者?”白额虎道:“乃太医交付,逐日逐时调治冠军的。”邢贯检道:“昨夜今早,如何不用?”白额虎道:“失记了。”邢贯见包上面俱注着煮煎引用,忙令军士攒火,指白额虎道:“尔这瘟鸟,险些害我性命!”铁柱问道:“怎么讲?”邢贯道:“客卿有令,冠军若有失调,惟小将是问,以军法从事!”扈搏道:“定因他杀害将士太多,医养好了,缓缓处治。”铁柱道:“大约是的。”谈谈说说,不觉放下三百余里。稍公道:“进口了。”将船湾下,取出篙杆,装起橹浆。铁柱令军士内未受伤者,分作三 班,帮添换纤。水急人多,逆行不觉其缓。扈搏道:“明日中时,即可到关。”邢贯道:“似此方免违限。”次早,正赶行时,只见上流数船冲下,用挠钩搭住,喊道:“得了也!”铁柱、邢贯、扈搏各携兵器,奔出舱来。正是:功成赶奔回关急,路通邀拦迎斗忙。

  不知胜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绊雄兵两途袭敌 燔巨舰单艇擒酋

话说三将出舱,扈搏当先跳上来船,挥鞭叫打。忽闻呼道:“扈搏不可造次!”铁柱看对面说话的,却系卫仁,连慌喊道:“莫动手,莫动手!”扈搏缩回道:“险险,几乎误伤自家人。”卫仁道:“小将奉令,同平将军来此守候。将军可曾成功?”铁柱道:“侥幸未误。平将军可系擒牛市、守滋荣关、叫无累的?”卫仁道:“正是。”邢员道:“客卿令进万珂河,说有接应,原来系令将军埋伏于这里!”卫仁道:“犹奉密谕,平将军在后,见面便悉。”扈搏翘足望道:“到也,到也!”铁柱看时,数道桅杆自崖边转下,睫时全船俱见。平无累在篷下问道:“卫将军,可系铁将军?”铁柱喊道:“平将军,铁柱在此迎接!”平无累道:“特来听将军教!”船到,过来施礼毕,问清成功擒将的事,携铁柱手,回进舱内道:“客卿令同将军带兵三千,往袭浮金龟息城。”铁柱道:“天印入寇,抢夺沿边许多城塞,而今过洋,倘彼以巨舰追击,我等俱饱鱼腹耳!”平无累道:“天印乘船而来,其锋甚锐,南北地方俱遭荼毒。继为猿啼峡守将李之英用计焚荆天印寇兵已平,我等出口过乱石岛渡洋,无有知而阻者。”铁柱问道:“关上事务若何?”平无累道:“奉令交代卫将军。无累因未晤过诸位,是以同来,免致乖误。”铁柱乃过平无累船,相别分行。

  当晚,卫仁等到关。邢贯、扈搏服侍冠军,押解白额虎,连夜回云平岭。平无累,铁柱出子河过关,次日渡洋,忽然飈飓大作,不能前行,只得复回,进口泊下。第三日风平始出,至乱石岛,乃系无数方圆斜直石块,高低出没,或密或疏。船在隙中挽行,舱底复系石声,直到傍晚,才过一半。忽见有个大冈,草木蓊蔚,高不足三丈,上面仍存遗址。

  铁柱问道:“此处有房屋居人么?”众兵士无知者,老稍公到前答道:“昔年浮金有正副将官二员,领五百军士,在此戍守。到今岛主言其徒糜粮饷,尽行裁去。后有强徒在此截劫,浮金剿除,毁去营塞,是以犹有存址。”铁柱道:“若是冈上设兵,小船万不能过,我等只好回去。”平无累道:“恐未必得平安回 去,足见先贤制度不差,后人因己管见,而轻变更,必致败事。”铁柱道:“此处比独锁渡更险,今尚得过,浮金不足平也!”平无累道:“烛隐治国,未可轻议,我等惟见可而进,见不可则止耳。”行过大冈住下。

  次日清晨开船,又是石块尖峰,纵纵横横,备极万状。经过大半天,方得出口,望见浮金境界。临涯有座高城,筑在无际悬崖之上,凹处有数十级石阶,夹城临涯峙立,虽非天险,却也极隘。平无累知系澄波城,令船止道:“铁将军,可领将士暂泊,无累带有玉砂,先行过去。彼自不疑,可得进城,以便黑夜乘机发作。将军见有火光,须催船拥至城外,无累自夺门进兵也。”铁柱依令。

  平无累过船,开行多时,到岸泊下。巡军查系玉砂,取得规例回去,牙行前来迎接。平无累带得十余亲军,装作同伙进城,到行内歇下。复借意上船,将沿路周围望过。返寓前后,又看清楚,乃同家人晚餐歇宿。约半夜时候,口称腹痛,持灯后院登厕。到柴堆边爬上,往外张望,却全不见形影,乃将药件安置,点着缓线,仍回房中。一齐装束停当出行,向城门口来。只见街上人众纷纷切问:“火自哪里起?”俱不持救扑器具,皆意在乘势劫抢。

  平无累到瓮城,并无多少兵将把守,亲军取出利斧,将锁砍落,开开门来。铁柱率领将士涌入,合军杀到衙署。守将常瑞,副将安锦、孟琛,方才得知,慌慌起来,保护家眷,欲往东关逃走。平无累赶到擒下,将三将斩首,余者监禁,城内军士俱降。

  平无累令摧山正队长云雀领兵三百守城,仍用浮金旗号。再带降兵,俱令骑马,连夜趱行。经过兔儿窝、勒马崖、双坑堑各险隘处,直掠而前三百里,到竞羊关,天已大亮。遥看乃系两座大山,中夹一小山,设立关城。面前环着深溪,自东北来,绕西复东南而去。两边山形如虎,小山似羊,初原唤做二 虎夺羊山,后设城于小山上,因而为竞羊关。

  当时降兵叫门,守军有认得的,问道:“怎的这么早带多兵来,有何事故?”平无累答道:“昨自浮石派回步兵三千守澄波,调我们来守竞羊,你们去守白龙。”城上军士喜道:“回 家去也,真的么?”平无累怀中取出兵符道:“这是什么?”军土连忙报明,守将下城开门。平无累过得吊桥,加鞭驰至东门,分军布列,令凡人来者,许进毋许出。

  守将向阳,副将吴根、黄学、吴倚闻信,不及盔甲,只取兵器,率众赶到查问。平无累道:“浮石百万雄兵,已到西门外,汝等若念室家,早早归降,不顾室家,可来就死!”向阳大怒,令副将吴倚出马。吴倚持斧杀出,平无累横持大剑,双手力挥,早已连人带骑,劈倒地下。这大剑系平无累在滋荣采取金精铸就,刃长六尺四寸,柄长二尺四寸,犀利无比。当下恼了吴根、黄学,两骑并出。吴根使的火焰枪,黄学使的水磨鐧。无累见二将到来,又横剑尽力挥去,二将变作四段。向阳大惊,率众往西奔走,恰恰遇着铁柱驰入,迎个正着;向阳无路可退,举耙接战,只得三合,为铁柱生擒过马。众军投戈跪降。

  来到东门,平无累问向阳道:“汝等要死,还是要活?”向阳道:“哪有不要活的人?妻妾囊橐俱在于此,要死做什么!”平无累道:“你若赚得白龙城,家室俱还,你若赚不得,连命莫想!”向阳道:“愿求妙计。”平无累道:“令军士易妆,随汝作假败之状,先奔到白龙叫救。我引兵在后追赶,城上见着开门,便算你功。”向阳道:“谨遵台命。”平无累道:“且歇息。”将各事安顿停当,令摧山副队长彭搏,领兵三百守城。

  查东门,并不曾有人出去,乃选越海军三百,竞羊降兵二百,俱令饱餐,带干粮,随着向阳先行。铁柱道:“兵士通夜奔驰争杀,亦太劳矣!”平无累道:“袭取之法,务于迅速,省力而易得功。不可惜劳稍缓,致误机宜。”铁柱称善。

  平无累率众,同向阳先行,铁柱随后。到对岩塞,直冲而过,置兵二百名把守。天色已晚,趱行到燕子河水塞,已交四 更,将塞内兵士绑倒,又置二百兵守塞。再往前行,又行一百五十里,东方渐白,到老鼋冈,望见白龙城。平无累令诸军饱食,自同向阳先行,铁柱在后追赶。向阳大喊叫救,城上早已望得亲切。守军韩上珠挺枪带军,率裨将傅嘉,开门齐出,让向阳等人去,使枪而迎铁柱,战过二十余合。平无累上城,砍倒守将云懋,下城闭门。外面军士大惊,喊道:“韩将军,门都关了!”韩上珠惊疑,架开鞭,走过吊桥,铁柱勒马不追。

  韩上珠查问,只见一声梆响,浮石旗旌尽行竖起。韩上珠知是中计,便拍马率众,仓惶向东而去。

  平无累开门,铁柱人道:“前面系什么城池?可往取之。”平无累道:“此处往东北二百余里,即系龟息城,杞图佳驻扎,督理粮饷。烛相国前于各关津盘查,今应回矣,须细探访,方可进兵。若烛相国未回,取得龟息,悬岩城亦可图也。”乃查问军士,道:“烛相国归来已五日矣。闻昨早捉着有个姓畲的将官,系从丹凤谷来的,故调韩将军至此守城,换皮将军回龟息去。”平无累道:“丹凤谷何处来的将官被擒?”军士道:“丹凤谷现有浮石兵将,这自然是一起的。”平无累道:“北边形势尤险,难道系龙逊比我更速么?昨早捉获,想必得令在先,须亲往探访,商量设计。”铁柱道:“将军不可离此,待小将去来。”平无累道:“此处路途,末将多曾行过,将军可紧守城池。”铁柱应允。

  平无累更衣,藏口小剑,复问清路径,夜里出城,向北而走。不说沿途蹑迹潜踪,山险水隘,只说到得丹凤谷,见谯楼旗号确系浮石,幡上有个“龙”字。无累认清,放心直进,遇着巡军,说明使报。

  原来龙逊于通明卸事,莅任滋荣。龙街奉命持函亦到,龙逊启读,乃系令将关务交副将许官领率,龙街带兵三千,选将十员,潜由绀水洋袭取前去。续接得颁到兵符,令用浮金服色,假作左卫骁骑罗将军,令巡查西北,直往龟息城。龙逊得令,立时备办停妥,使龙街假装公孙发,收着兵符,自作骑卒在前。黄昏出关,通夜骤驰,天明到绀水洋。现有浮金船只,见系本国人马,便行装渡。这洋水近浮石,半边犹系淡青色,渐进渐浓,到浮金那边,正系深碧紫色,是以名为绀水洋,又名绀海。当下率众上岸,先使干卒报到。

  石城守将,姓麻名飞,得信闭门。龙街等到时,见城无甚险阻,俱系巨石砌成,惟高厚倍常耳。麻飞缒下军士,取符上验,始令开门,下城接见。两处兵将罗列东西,麻飞问:“近日交战胜负?”龙街道:“彼此互相胜负,乃军事之常。今有飞语,言将军交通浮石,曾否知之乎?”麻飞惊道:“小将世受国恩,家族颇众,岂肯为这灭门之事!”龙街道:“仇人之口,有何忌惮,哪管家族颇众!或者正因族大人众,内结有深仇,畏将军而不较,故诬将军,而及贵族耳。”麻飞道:“主上信否?”龙街道:“如何不信?自冠军私交败露,访闻文武通谋者甚多,故左将军奉命,使小将等分巡各边,便宜行事。”麻飞无语。龙街道:“小将年轻,诸务未谙,今省察西北一带,敢劳将军同往,不知尊意若何?”麻飞道:“奉命镇守,未奉命巡察,岂敢擅离?”龙街笑道:“将军如何肯去?须小将同到龟息城相国处辩理。”叱令拿下,当时畲先、时卞走上擒祝龙街道:“与诸将士无涉,不得妄动!”众将都知公孙之勇,况又系奉命,谁敢违逆,尽行退下。

  龙街问道:“诸公可举廉能宽惠的将官,权知镇事,以便奏请。”众人齐声道:“廉能宽惠,爱恤军士,莫若严惠。”龙街问道:“严将军何在?”众将将严惠推出,上前唱喏。龙街见形猥声小,不似大将气度,既为众心所服,必系狡猾之徒,故作笑容,下阶携手而上,道:“将军能服众将,定系奇才,国家得人矣!小将过洋来,见绀水洋口正无兵把守,使敌人易于登岸,处置未免失宜。”严惠道:“本有三千兵把守洋口,前日奉令调往军前,现在兵少,未曾分拨。”龙街道:“城中有若干军?”严惠道:“向来也系三千,初时独去一千五百,只存一千五百。”龙街道:“可用兵一千,副将二员前去守口。”严惠道:“管队膝罗、伍弼可用。”二将出班打恭道:“洋口原系要地,旧有兵三千,今只有一千,恐不足用。”龙街道:“索性将此五百名带去,我另拨兵守城便了。将士各给半月粮饷安家。”膝罗、伍弼依令去后,龙街次日令狼头队长武壁领兵三百守城,槛好麻飞,邀严惠同行出巡。严惠势不能辞,只得随着。将下午时,到铁牛谷。只见对溪系数十丈高的峭岩当前,疑无路径。行过石梁,转入峭壁,旁边有个黑洞,上筑石碉,屯兵把守。严惠向前说明,兵弁绞起关键,拉开铁门。龙逊等进洞,里面虽不十分窄狭,却左弯右转,地上凸凹湿滑。约行华里,始有亮光,出得洞口,只见两山环抱,中多居民,却无军士。严惠道:“此洞系铁神牛所开,故名铁牛谷,后设兵在此,即名铁牛关。有警,则于洞内多设机械,敷以毒药,过者皆死。东边出路,迤逦逼窄,两畔俱系悬岩,随着险隘之处,置兵安守,敌人不能飞越。”龙街令狼头左副队长时卞领兵三 百把守。

  次日出谷,果然险峻非常,约有二百余里,外俱平坦。又行一百五十里,到锦屏冈,却系三十余丈高一块白石壁,两旁夹的系高岭,下面响的系深溪。壁上有隐隐各种斑驳颜色之玄曲径,往来行人绎络不绝。一道飞泉自冈山颠悬下,树叶赤绿青黄,华彩映发,真似一轴画图。又因石体端方,俨如屏障,所以呼为锦屏冈。溪内原设十二只渡船,见着兵来,俱收过东岸。严惠指出暗号,始摇过来,离埠丈余,泊着查问。严惠复为细说,篙公用手相招,十一只船齐来。龙街令前锋队先渡,左牙右牙次之,中队辎重又次之。左爪右爪,在左翼右翼之先;左备右备,居左足右足之后;殿军又在后。分作十余次,方得渡毕。盘旋上下,行到锦屏冈顶,中间一道清涧,左右俱系石地。龙街欲留兵把守,龙逊道:“锦屏上难下易,前后有兵,此处可以不必。”龙街依允。

  次日,前进八十余里,已是老蚌峡。入内,两岭犬牙相错,夹着曲折深溪,只有半边岭腰,熔金撑木,造成栈道;若毁断数丈,东西便不得相通。中间宽处,有白圆巨石,径约三 里,呼为明珠墩;上面有垒无兵,旧名明珠城。龙街令虎翼左副队长于武领兵二百把守。

  再前进,沿途与严惠说些枪剑,相得甚欢。又过一百六十里,望见丹凤谷,龙逊令龙街分兵五百先行,余兵在后继进。龙街依允。行到谷口,望着丹凤城,只见一将领军近前来,问道:“系何处来的军马?”龙街道:“奉命巡察东北一带。”那将问道:“有兵符么?”龙街道:“有。”令严惠将符与看。那将见着严惠,各相慰问,便持符回城。

  原来丹凤守将舒涵,晨早奉到烛相国令箭,命严防奸细,便使副将乐康带兵巡搜。出城遇见龙街兵马,乐康与严惠俱系旧交,如何不信?舒涵视符上各事皆确,亦自出城迎道:“缘新奉令,言各处失机,恐敌暗袭,是以严加防察,唐突之咎,将军原谅。”龙街道:“为将者理合如此。各处如何失机,小将却不曾闻得详细。”舒涵道:“只闻双龙铁甲马,为鹿角军所败,他处却未知。”龙街道:“谅系轻敌使然。小将自绀水洋行来,山路水恶,真所谓一夫当关,万人莫进。浮石如何得到!此次巡行,实系主上多疑也。”舒涵请人城中。

  乐康仍领兵出谷,正搜着龙逊等,问道:“你们在此何为?”龙逊道:“随公孙将军到来。”乐康道:“随军不令进城,也应屯在濠边,今藏于此,显系匪人!”挺枪刺道:“看枪!”龙逊使狼牙棒拨开,斗过五合,乐康败阵而逃。虎翼正队长余何能,抽弓搭箭,认清射去,正中马后胯,忍受不住,将乐康掀上。畲佑、畲先二骑飞出擒住,军士四散奔逃。

  舒涵正设宴款待龙街、严惠,家丁来报:“城外不知何处来的兵马,将乐将军擒去!”舒涵停杯,起身问龙街道:“将军所带兵马,俱在城中么?”龙街道:“仍有后队未到,自家兵将,如何操戈争战,必是错误!”舒涵道:“古怪!小将且去看来。”携鐧上马,带将士出城,畲佑挥双刀迎着,斗十余合。

  龙逊观畲佑抵不住舒涵,使棒向前。畲何能在旗门下认亲,又发暗箭,正中舒涵左胁,翻身落马。诸军见主将丧命,尽行奔回。到得城下,城门已闭,龙街拊着女墙喊道:“降者免死。”众军皆投戈,倒地拜伏。

  龙逊兵到,令降兵屯于城外待遣,给资粮分散归农。龙街开门接龙逊入城,严惠目瞪口呆。龙逊笑道:“严将军莫怪,小将系浮石通明关龙逊,奉令袭取龟息,将军不弃,功劳共之!”严惠道:“小将家室现居瑞麟城内,奈何!”龙逊道:“端麟城在何处?”严惠道:“此地斜由西去,折而南行,过兰花岩、金鱼荡、桂子壑、画眉岭,始到墨麟,又名瑞麟,有七百余里。若由东出谷,往南挨不夜湖边,到龟息城,西入光明墩百五十里,便系瑞麟,约只五百余里。”畲先道:“何不径袭龟息,得了城池,断尽浮金归路!”龙逊道:“来意原系如此。”龙街道:“不可。客卿吩咐到丹凤城,探得烛隐未归,则遥袭龟息,若是已归,则坚守丹凤,切勿轻动,致伤兵将。今烛隐现令各城严防,则系已在龟息,岂可轻进?”畲先道:“壮士临成,不死带伤,若拘拘执执,如何建得奇功!今现有符在此,若骗得入城,将军随后进兵,小将得便先斩烛隐,里应外合,大功成矣!”龙逊道:“突有差错,性命亡矣!”畲先道:“某等深受国恩,并将军栽培,虽肝脑涂地,亦所甘心!”畲佑道:“小将亦愿助畲先同往!”龙逊道:“汝二人坚执要冒此险,可领三百兵先行,相机而进,我率兵接援。”畲先、畲佑大喜。龙逊拨与虎翼兵三百名,正副队长各一人。畲先欣然,访得向导,傍晚出谷。行过二百余里,觉得愈行愈亮。畲佑道:“难道五更过了?”向导道:“龟息城下湖中有窟,大小珠蚌,夜则吐珠赛光,明亮如昼,唤作不夜湖,龟息城名为不夜城。今之照耀,皆系珠光,乃将近湖耳。”众人方知,果然渐渐与日无别。来到湖边,令众歇下餐饱前进。

  大色微亮,望见龟息城墙。接行到得对岸,看湖约宽二十 余里,后系层迭高岭。前有乌金大石,踞于北边,两傍石爪,分入湖内;中间有个凹岩,凹中又有凸出尖圆石子,如龟藏头伏息之状。大石约高四五丈,城即筑于龟背。两爪上各有门,平日俱开,近因用兵,只开左首。西岸有将官盘诘稽察。畲先等到渡口,说明来历,将兵符交看。稽察官查过,使副将送往城中,照验回来,传令公孙发单身进见。

  畲先昂然上船过湖,复搜检讫,再放入城。沿街排列将士,寂然无声。直到府前,队伍整肃,盔甲鲜明,好威严气象。畲先进到第三层门,见有一位白须尊官,端坐据案,料系烛隐,乃于阶下参见。堂上问道:“公孙将军劳苦!”畲先躬身答道:“奔走之劳,分内所当。”又问道:“将军令尊系何名字?”畲先并未访及,从何应答得来?支吾道:“不敢称父名。”堂上道:“栾针为栾书之子,称栾书『书』也,后见于《春秋》。今问令尊之字,便道何妨?”畲先道:“乍得望见威严,心内惊慌,记忆不起。”堂上道:“他事或忘,父名何至记不起?尔哪里系公孙发,明系奸细,左右可速拿下!”道犹未了,两边将宫齐来。畲先见事败露,便起身赶奔上堂,意欲捉住烛相。忽闻道:“着!”耳上已中飞镖。料事不好,回见诸将皆有兵器,自己手无寸铁,何能抵敌?只得跃起,捻着循边缘子,欲翻身上屋。忽又闻道:“着!”飞镖早到,将右虎口钉在椽上。急忙拔镖,众将钩戈攒上,已将衣甲搭住乱拖乱扯,跌下来,拿住绑起。

  堂上老者,正系烛相国。由东南省察,因闻有反间书,便来到此,唤杞大夫往西北考核。当下双镖联发,擒得畲先,与众将道:“浮石将士如此,各处安得不败?”问畲先道:“汝姓甚名谁,如何到得此城?”畲先立而不跪道:“我姓畲名先,乃龙将军麾下次将,由绀水洋取道丹凤城。龙小将军奉令原不许来,我贪功,欲得汝首,破此城以取封侯,今虽被擒,汝亦系走肉残喘,暂延时日耳!”烛相国吩咐槛固。令传事官再到对岸,唤一人来。又令裨将韩上珠道:“尔可速往白龙,调回皮盖,用心稽察勿误。”韩上珠得令而去,又令杨善道:“冠军同白额虎为浮石所劫。浮石枭白额虎,冠军无闻,必有他故,明日探子回国便知。今敌人已经北人丹凤,虽使韩上珠去守白龙,犹恐不足了事,当再选将前往。今大军在外,老夫请全军而归,奈不见从,致有非常之失。中路惟天井关粮丰城固,储备广多,今使汝往镇守,老夫始放宽心。”杨善得命而去。

  传事官唤到一人,上堂参见,乃系虎翼副队长姚牧。烛相道:“汝引军奸谋败露,已被擒槛。汝等好好回去,申明用冠军来换可也。”畲先阻拦高声喊道:“不可!冠军英雄无比,百畲先不抵一冠军!且彼杀我国名将强兵,无有数目,今得之正宜寸磔,为诸亡将报仇。放之则如纵龙归海,国事未可知也。可记斯言,我从今绝食矣!”烛相道:“汝毋听此狂言!两国本无宿仇,皆为小人所构,以致伤残。老夫方将与西、顾二 相商议和好,汝能将命,休兵息民,与有功焉!”姚牧思想,力无能为,只得答应退出。过湖与畲佑说明,领兵回到丹凤,告诉前情。龙逊顿足道:“畲先性烈是我送他性命也!且申文报明,并将各处事件安排停妥,守待军令。”申文去后三日,军士报道:“外有一人,口称姓平,从白龙城来,要见将军、小将军。”龙逊道:“白龙城有什么姓平的?”龙街道:“莫不系通明得令,袭人白龙?且去看来。”龙逊依允。龙街趋出,望见果系平无累,大喜,向前携手进城。

  龙逊迎人,见礼道:“未知将军光降,有失远迎。”平无累道:“不敢。闻取龟息失利,愿闻其详。”龙逊请上接风席,将始末说明。平无累道:“此不是彼所致。今中间隔着瑞麟城,若得瑞麟,则我等形势通联,隔浮金君臣为两截矣!”龙逊道:“防备必严,峻险难取,莫若于中途择险筑垒以断之。”平无累道:“行来却看有二三处可用,请与将军务筑坚塞,则我气通面敌势离矣!”龙逊道:“事不宜缓。令龙街率五百军士,随将军行。”平无累道:“所见甚善!”龙街立刻点齐,同出丹凤。次日到桂子壑,当道已欲有垒。龙街便欲攻夺,平无累道:“形势不可力求,只可诱龋”龙街乃率众先行,来到面前,审视便回。塞内引军开门追来,喊道:“俺相国料得不差,尔走往哪里去!”平无累故作觳觫情状,率领军士投戈拜倒。来将催骑,只望前赶龙街。平无累便悄悄掩入塞内,杀散军士,放起炮来。龙街闻得,回身迎战,斗有十合,一锤打碎敌将头颅,众军爬山越岭而逃。龙街进塞,平无累道:“彼失此隘,自另起兵夺复。我且赶回白龙,令铁柱起兵前来,筑塞于兰花崖,以成犄角之势。天英双龙既破,客卿必添兵将乘机进龋我等从中断之,绝彼信息,虽不得浮金,烛隐亦无能为力也!”龙街称善。

  不说平无累去安排筑塞事物。且说天印岛海鳅受了浮金结纳,立刻差沙虎大发材料,赶造船只,自己拣选将士。不数日间,造成大舰十二,每只可坐千人。海鳅领得强兵一万,分作两队,扬帆直到浮石洋边。大观塞塞内守将和固,令发炮飞枪。大舰全然不怕,联并直冲,水塞俱如朽木,黏着尽倒;战船好似浮萍,擦着全翻。

  和固见势不利,只得收兵,奔入大观城,与守将别庄道:“我自幼练习水面,未曾见此大船,并不须人用力,惟行势冲压,挡着即碎!”别庄道:“恃船应无长技,登陆自然殄灭!明日定来攻城,须预为防备。”密令副将尚霄、燕甲各引兵五百,埋伏于南门外五里墩芦苇丛中。自带兵出城,下塞养力。

  出城塞犹未布,沙虎已领兵杀到,俱系蓬头跣足,露出上身,惟着单裤,用的长刃短枪,飞奔跳跃。别庄挥戈杀出,沙虎使铁键锤迎战。斗过十合,天印吹动号角,诸军闱裹前来,大观军士亦卷地而至。天印寇兵或二三相依,或四五成群,旋转刺砍,速于水轮,虽系精身,刀剑急切不能得入。别庄见寇势猖狂,令放号炮,尚霄、燕甲两军齐起掩杀,砍倒数兵。气势正盛,忽然有如风雨骤至之声,一彪雄军冲到,却系海鳅。

  别庄尽力遮拦,哪里有用?海鳅使二口铁锚,挡著者无不摧残;尚霄、燕甲迎上,俱为打死。别庄连忙收兵,海鳅、沙虎随后追逐。幸赖和固领兵救回,仅存三百余名带伤军士,别庄亦受数枪,闭门坚守。

  海鳅、沙虎于城外抢掳杀戮,回船扬帆,到靖波塞。守将通侠先已闻知,备下火船火筏,见天印巨舰转轮冲来,飞将船筏燃着,顺风放去。谁知天印将铁首长竿叉住推开,并不能着舰。通侠见计无用,料塞难守,令军士回城。不期沙虎自后掩到,通侠舞斧砍斲,虽杀死数人,自身亦受多伤,左膊又为折断,恐遭擒受辱,慌自劈脑而死。

  海鳅便杀往靖波。城内守将柴桩、温缓,闻寇到塞,商议守御。温缓道:“其锋甚锐,大观可鉴,莫如坚守。”柴桩道:“郊外赤子可怜,须令进城,以免屠戮。我引兵保人,将军令各门传渝可也。”温缓遵令,柴桩领三千兵出屯要道。立足未定,海鳅已至,柴桩挺枪迎敌。海鳅不以为意,战有十合,胁下中枪,身离鞍鞒。柴桩复认咽喉刺去,忽有链锤飞到,将枪拨开,海鳅滚跳起来,翻身上马。柴桩同沙虎接战,海鳅令兵围定,自己割下战袍,塞住伤处,复携锚人杀。柴桩马失前蹄,倒撞落地,海鳅赶上,锚下打死。再掩杀败军,可怜三千雄军出城,只剩得十数人回来。温缓顾不得百姓,慌令各门紧闭。

  海鳅等掳杀过去,又分水陆,赶向息氛。沙虎船到,已是个空塞,直杀上岸,往息氛城。海鳅先在濠边,不见有兵,暴怒如雷。沙虎道:“兵贵神速,今此城靠山临河,攻实不易,可舍之进取猿啼峡。过峡即系内地,土饶民富,子女玉帛,胜此沿边十分。”海鳅大喜,回骑上船。

  却说猿啼峡,浮石东南四水出海之口。层冈迭嶂拥列,两峰夹峙,关设于前。内外户口繁殷。离海百有余里。他处水路,上分下合,惟此水出峡,却分八道入洋,原因奔流迅急。

  李之英到时,疏开以杀其势,又多通潮汐,以灌溉边田。自吴洪等奉客卿令,由滋荣关来,李之英便率吴洪、童微、淡达、曾柬、巢高、乜莹、越丰,并将先时所拣选健壮,一同朝夕训练。当日闻得天印兵犯大观塞,传明令关外居民并仓廪,尽移于内;将入海之口堵住,蓄水以淹毁将获之谷,踞关而守。

  海鳅、沙虎到来,全无所得,不见关外有兵,令军士辱骂。李之英亦令骂以激之。海鳅等没法,傍晚退归。途中满地俱系水,沙虎惊道:“潮来了!”海鳅慌道:“上船不得,如何是好!”军士道:“潮势活动,这系积水,若不快行,返恐渐深难走。”海鳅传令,军士先回,自与沙虎断后,俱没及马胫。来到海边,见水系被遏,长堤外形低,土地反干。海鳅大怒,令军士控去,顷刻便涸。当夜修书遣将,往浮金报捷。

  次日又来大骂,童微等同请出战,之英道:“看彼军土,已无人形,我兵与斗,甲厚则旋转费力,轻装又难当枪刃,莫若待其倦,以计破之。”隆达道:“某等素以勇捷见称,又蒙将军教训,当此强敌,正宜试之。而今七人愿不带一兵,以挫其锐!”之英道:“既汝等齐心,只留曾柬居守,本镇亦同临阵。”众将大喜。

  之英选五百名军士出关,令每将各带五十名,分两路抄去。海鳅接着吴洪、巢高,沙虎接着童微恶战;乜莹、越丰、隆达逢军乱杀。吴洪、巢高双战海鳅不下,巢高手内略松,铁锚压下,打成肉饼;吴洪勉力撑持。隆达杀到,见童微敌不住沙虎,便向前夹攻。吴洪败逃出阵,海鳅就来助沙虎,乜莹、越丰赶上,接住海鳅。李之英见折了巢高,传令鸣金。海鳅、沙虎缠住,诸将不能得回。李之英使铁链锤,领宰杀入,海鳅舍却乜莹、越丰,来迎李之英。战过三合,之英链锤将海鳅左手铁锚缠住,摘落尘埃;海鳅一个猫便使不起来,之英挥锤打中右臂,海鳅弃锚策马奔逃,之英逐杀。沙虎不敢恋战,领军保护海鳅而走。

  之英收兵回关,责童微、隆达道:“汝等恃勇,致折巢高,以后再言战者,军法从事。”诸将默默而退。之英唤吴洪吩咐,吴洪点首而去。次日不见寇到,令军探访,回报“海鳅在船上调养疮伤,沙虎领兵各处抄掠”。乃令军士收拾齐备,见火出关。

  再说海鳅等因不能过峡,田中无获,恐军粮费广,将兵分为三队。每日一队随沙虎搜劫,一队接援搬运,一队休息。第三日傍晚,劫搜之队方回,沙虎护运之队未到,忽有大船一 只,漂流而来。望楼上军士报知,海鳅喜道:“正恐日久乏饷,今船漂到,分明系上天所赐,速抢勿失!先得者为头功!”号令发出,各舰起锚竞进,张翼排迎,围个正着。来船忙乱,左冲右撞,被围难出。人众尽行奔入舱内,将门紧闭。海鳅叱令擒拿,将士抢上船去,劈倒舱门,只见烟火喷出,烈焰纷驰。

  众军俱被冲倒,急挣起来,看那篷桅舱楼等件,早巳燃着;慌离开时,如胶黏定,急切不能得脱。正在着急之际,两边舰上生烟吐焰,只见众寇都喊起来,看时各梢上亦俱燃着。海鳅欲逃无路,思量赴水,恰好有只快艇经过,喊道:“岛主速上船避火!”海鳅不分好歹,举足跳入,两边十数人荡浆,如鸟飞回。看各大舰内,军士东奔西跳,撑拳顿足,身上着火,亦被焚燃,下水的皆无生路,多少伤残。

  再说小艇沥渐荡入港内,海鳅问道:“这系什么地方?昏暗不可轻入。”只见稍后人道:“岛主前日接教,就忘记了么!”海鳅回头急看,猛省系前日交战的将官,情知中计,看舱内却无兵器,随手夺过一把浆,往后击来。那人同二十多名伙伴,齐翻入水。海鳅正无处作法,只见舷边有人冒出半身,扳着船头播道:“岛主,水底好耍,请下来耍耍罢!”海鳅往前奔来,站不定脚,船身翻转,入落水中。

  原来艇上就系吴洪,受了李之英密计,将大船内装硝磺、油镬、火蜂、火蝶、火虾、火啄木等件,外边俱有狼牙犀利铁钉;又将艄后舱底截去,横系快艇一只于内,假作飘流之状,自上放下。待敌扰来,故意先离,而后用力撞碰,钉入加倍深固。人俱进舱,燃着炸药,尽上快艇,齐力荡开。凡遇舰尾俱钉猛油火炉,燃着复走,所以各艄皆起烟焰。又于海鳅纷乱惊慌之际,出其不意,诱上小艇。海鳅虽然猛勇,奈是天印岛主,不大习水性,船翻无法,被吴洪等于港底绑起,唱凯荡回。

  当日沙虎将晚归来,远远望见火势,如同白昼,心内大惊,令军士尽弃所掠,赶奔回船。方到港边,听见唱歌,却因远亮愈显,近边漆黑,看不清楚。问道:“系什么人?”海鳅闻得沙虎声音,喊道:“快救寡人!”沙虎听知,急急追赶,马饥浆快,尽力加鞭。赶到林箐间,忽然炮响,军马闯出,为首便系童微。沙虎吃惊,回头便走,约有五七里,芦苇边列着精兵拦阻,为首却系隆达。

  沙虎哪敢迎故,奔到海边,见舰俱遭焚毁,火犹未息。天色深黑,更无去路,只得在沙上屯扎。青草饿蚊如急雨般来,驱逐不去,十分利害,天亮始退。

  众人熬过一夜,又倦又饥,挨出苇丛,思寻饮食,忽见李之英颁将率兵冲来,喊道:“沙虎不降,更待何时!”沙虎大惊。正是:仰望天空无健翮,俯看海阔少慈航。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鹿角车毙骁骑取胜 蜂房卵毁屯积成功

这回单说童体仁差喜达报捷去后,同石犴等率领军土到柘藤林。铁鹞奏道:“木石丛杂,难于力攻。”童体仁道:“既来此间,断无罢理。果不利于骑,何妨步战?”说毕下马,当先杀进,铁鹞带众尽行跟随。只见一将缓辔徐来,却系茅游领着兵卒,挺鞭叫骂。童体仁、铁鹞迎上,茅游渐退。童体仁加紧向前,茅游弃骑诱陷重地,暗号照应,埋伏四起掩截。石犴在外鸣金,童体仁杀回,铁鹞紧紧保护。无奈柘藤枝条碍手绊脚,钩袖挽袍,虽然溃出,各人俱受有伤,领来将士,只逃脱十余名。童体仁懊极,与铁鹞道:“不听卿言,致遭败阵。”铁鹞道:“明晨全军俱人,分布各方,然后逐杀。”石犴道:“终是彼熟我生,有损无益。”铁鹞道:“然则何从取胜?”石犴道:“岂未闻夫深林茂草,火而伺攻乎?此已叶落汁枯,焚之甚便。待风生发,由上燃烧,可不费力而破塞。”童体仁、铁鹞大喜,安排硝磺物料以待。

  自晚至早,又系薄暮,偏偏无风,童体仁急得暴跳。及更鼓时,忽听树杪有交击之声,出帐审视。石犴道:“势可候矣,请命定夺。”童体仁道“贤卿速为调度。”石犴令三百军士持具趋北,分头放火,使铁鹞领兵五百名保护。须臾间,风力紧急,烈势猖狂,光明照耀,枝柯皆似珊瑚,西南半壁满空烟焰。到天大亮,风声更猛,火势反衰。却因林木自北而起,复折向西,将自北而南的毁尽;折过西边的,因风反背,便即灭熄。童体仁犹欲令军士复往燃烧,石犴道:“火焚藤柘,原为碍路,今已去了十有余里,速治余桩,尽够驰逐。”童体仁依允,使铁鹞另带二千军士前往平治烬根,令石犴仍回巡视所得诸城,令诸将士准备收拾马匹,以便攻龋再说茅游知双龙纵火,连忙率军士扑救,奈已通天,万难遏止,因退出,屯于炎威不到之地。天明欲仍依林而守,忽见将官飞马持着刻箭道:“奉王镇军将军之命,昨望半壁通红,定系敌人焚破柘藤,形势既失,可徐退归,毋得违误!”茅游遵令回乌枫岭。行近石子冈,见王之华列阵于顶,慌着营前请罪。之华道:“非汝之过,乃我欺童体仁恃勇不知谋略所致。若先以精兵暗于上风旋转保护,有寇近林,即出而旋夹冲杀之,彼安能得志?今令蔚然、饶拱备办要件,汝所领之卒劳矣,不必候战,付晁照带往后边差使可也。”不说诸将遵奉,密地安排,却说铁鹞整整费了一天气力,方将焦根除尽,开出道路。童体仁令诸将次早拔寨都起,铁鹞在前为先锋,自己押后为应援。铁鹞驰进,见当道石子平冈,约高五七丈,上有军马屯扎。来到下面呼道:“柘藤林险隘尚为我夺,今这低坡何能拒守?莫若速速归降,断不薄待。”当有犀利携枪策马应道:“汝等远离巢穴,如鱼游釜中,犹敢出此大言么?今拿住汝这狂妄鳞畜,碎尸万段!”原来双龙岛人最恼的系骂他鳞畜,铁鹞闻得二字,咬钢牙举抓狠击。犀利挺枪战过五合,抵当慌忙,茅游舞鞭相助,方才敌祝又斗十余合,犀利发枪,中铁鹞左腿。铁鹞左抓架开鞭,右手飞抓击到,犀利用枪隔落。抓力凶猛,打碎马头,一齐倒地。犀利左腿为伤马压住,急拔出来,不妨铁鹞坐骑近前张口咬住脚肚,犀利收枪狠刺,那马闭目弭耳,皮如钢铁,枪无人处,摆项摇头,将肉连靴咬下,犀利痛得拚命乱爬,幸亏铁鹞单抓不便,且为茅游缠住,犀利因而得脱。王之华望见童体仁又到,鸣金收兵,芽游回冈。

  童体仁见铁鹞腿上着伤,又失去金抓,大怒,当先上岭,王之华使锤迎敌。二十余合,童体仁转顾,人马俱倒在冈麓,跌的跌,爬的爬,不敢恋战,旋骑下冈。王之华令勾枪队奋勇捉拿。原来此马虽浑身生成铁甲,喉下蹄中却系软肉,浅草平沙驰逐比风更快。今石子冈俱系大小磊磊石子、石块,小者碰得脚痛,尖者戳入肉里,所以尽倒。童体仁骑的,乃系龙种,身强力大,四蹄用金裹锌,驰驱无异。群马力小,裹钉即不能行。当时,童体仁见捉拿兵士,复上冈赶杀,将士卒尽行救回。勾枪队护马三十余匹缴令,王之华见与本国产者微异,又反复细看,蹄形似鹅鸭掌而厚,当中肉白如脂,项下莹润如玉,二处俱绵软,浑身鳞甲坚似金钢,大小齿牙利如锥刃。之华道:“果与志册相符,沿边居民每年受害颇众。此种恶类,宜尽除之。”令茅游领军士搬往后山熬油,收贮备用。

  这边童体仁无法过冈,飞召石犴来计议,自领兵将在平地诱敌。上边军士排列坐着不动,百般笑骂。童体仁大怒,令诸将步行登陆。浮石军士随取石子乱击,百发百中,打得血流肢痛,莫能向前。童体仁愤极,加鞭奋冲数次,俱为飞石击回,无法可作。气懑了两日,石犴方到。原来石犴巡视城邑,一面差使回岛收马,闻召赶奔营前,恰好马已尽行带到,共八千余匹。童体仁将不能过冈的话与之商议,石犴跨骑左右看过,命军士各具布袋,盛沙土五斗,即刻交割。军士得令,纷纷将粮饷囊橐,撬掘沙土,装满交割。石犴使搬至冈边,解袋倾出,自下漫上,填造大路,须臾便成。如何并无阻拦?却是先时,王之华见有将官,看过去后,敌军携囊取土,早知系为填冈而设。因令军士退后,离岭五十里下寨。蔚然、饶拱、晁照、茅游俱来参见,王之华问道:“二事俱齐全备?”蔚然等道:“今日方了。”之华道:“蔚然、饶拱各须骑兵五百,分伏岭前,闻炮齐起赶逐掩杀;茅游、晁照各领巨斧兵五百,退于岭下二里外红叶林左右,结成方阵。”四将去讫,自领五百骑兵屯于营内养息。

  果然,童体仁等将路填平,长驱而至。王之华弃营往后退避。童体仁骑快,当先赶着。之华舞锤回斗数合,得空便走。童体仁追及,旋斗五六合又逃。如此数次,加鞭驰骤,入于两方阵之间。铁鹞、石犴领骑兵如潮涌到,奋勇摧打。忽闻子母炮声,地下呼呼隆隆,一片响动,马俱不行,两边山坞内,尽系欢呼之声,那知多少人众抄出赶来。石犴恐怕中计,慌令鸣金,大队转骑,齐声发喊。石犴倒栽地下,军士走的走,爬的爬。再看马时,或左或右,一蹄陷于土中,搀扶不起。铁鹞与兵将俱系徒步奔出,童体仁拦杀抄来的骑兵。铁鹞见失却石犴,复冲人阵,极力救得,命健卒抬行,自己跟随保护。不防茅游、晁照两旁掩来,俱系巨斧,凶猛莫当。铁鹞喊道:“诸将速石夺路,有我断后。”且战且走,遇得童体仁,合着恶杀突围。虽然出阵,奈军士失去三千有零,逃得命者,又俱受重伤。人阵五千铁甲骁骑,遭陷无半匹得返,石犴跌伤右臂,回 过石子冈头,坐下歇息。童体仁叹道:“王之华是何等人,这般狠毒,拿住他时,定行碎剁报仇。”石犴取丹敷臂道:“胜败军家之常,毋得自乱,犹存未伤壮士六千,铁甲万骑,尚堪大战。惟令步军居前,挑地觅空,凡低凹之处,掘土随而填之。

  且探彼原兵只余三千,近日死伤亦必不少。虽闻接应,尚未曾到。我有精兵六千,此岭之势又非如我岛之东西口,双爪、双毫等处十分危峻,今令众分途而上,彼岂能当?再访得逾岭无多路程即系上石林谷,过去直行二百余里均系坦途,袤延二千余里沃壤,惟平冈小阜,浮金进兵,亦由其中而行。是我得岭得谷,则与浮金气通势连矣。”童体仁正在商议,忽闻石子冈后有风吹旗角口向声。童体仁慌忙跨马上巅观看,却系王之华结阵在下。童体仁大怒道:“王之华,汝欺人大甚!”加鞭挥斧杀来。铁鹞等只得起身同赶过冈。闻得鼓声大震,两旁拥出骑兵,圈裹拢合。童体仁战住王之华,铁鹞领着残兵突阵,三番五次,哪里冲得开去。甩抓打一骑兵下地,翻身跨上,又抢匹马与石犴乘坐破围。童体仁始终勇猛,撇掉王之华,引领败卒奋勇砍杀,数出数人,只救得石犴、铁鹞,余兵尽被伤倒。三人狼狈奔归古岸。

  王之华回岭,诸将各报获功,所得军装器械无算。王之华道:“敌人虽败,尤有军马,定然只行前来报复。”辛熬道:“又是竹筒内送命也。”之华道:“不可。先因其初至而用之,今彼已知;岂可复恃?须另易他法,始能济事。闻说乌枫岭之旁有二谷:右名荫谷,谷内广产大竹;左名肠谷,谷内广产鹿角木。之华早令饶拱取木造车,蔚然截竹为筒。车系四枝交搭,简系五个攒成。削竹为签,煮以麻药,安置筒中,于岭前多方挖土埋好,上用硝磺拌煮细索,十字牵连捆扎,覆筒口上。复将速药走线缠绕。诸索结总于药匣之中,上盖大竹叶,微加浮土,人马往来无损,惟诱敌骑入于圈内,掣动机括,总结匣内铁轮行转,触石出火,药燃结焚,走线散开,顷刻通盘俱到,筒口硝磺线索毁去,筒上空虚,马足易陷,遭签尖刺着,药性窜行于筋络,自不能动。所以童体仁领进阵之五千骑无有脱者。”当下李熬道:“用何法败他?”之华令蔚然将演车军士召来。只见推出小车五百辆,俱系两竿单轮。两竿前端横钉孔木,中竖短竿,上系布囊。两竿上交叉坚钉鹿角木四枝,锯开木梢,各用银藤锋镞嵌合扎紧,短竿囊内便贮香料。令二 士为正副持猫竹弩,带短兵,挟竿而前,二士持矛戟随之,聚散起伏,偏凑斜迎,直逢仰接,无不便利。未出,则士居车前;既阵,则车为士蔽。教习已成,俱依法则。乃令安息养力,所以闻呼立刻齐集。

  当下柘藤林探马报:童体仁大军已出古岸城。茅游道:“童寇必尽其精锐,穴巢自虚,可袭而复也。”之华道:“古岸遭贺德涂炭久矣,今匪众虽俱来,民畏其法,见我兵弱,必代固守。若密袭之,是我戕民也。况现兵无余多,多分则此处不足用,少分又不济事。虽似奇功,有这两层,不可得而为也。汝今率百骑,各带枝帚并竹筒两个,将前所熬马油拌熟料装一 筒,一筒盛油,封固,绕石子冈柘藤林之南,过西冈之东,到古岸城下寇马篷内,将料引出,令军士分抛饲之,用竹枝帚将油细细遍洒于各马身上,务必均沾,勿误。”茅游得令回去。

  石子冈探卒又报:“童体仁大众已离柘藤林矣。”之华令将士饱餐毕,徐徐下岭,令蔚然、饶拱管阵,自带辛熬、晁照立于军前。只见铁鹞当先领兵扑地,随后甲马浩浩漫漫杀来。晁照使两口宝剑骤出挡祝辛熬见铁鹞抓法紧密,舞动狼牙棒赶上夹攻。童体仁又到,之华接着。战过五合,一声锣响,阵分两半。之华架开斧,拍马同辛熬、晁照奔入阵内。铁鹞也跟着闯进,只见兵齐退,却露有许多枝枝桠桠对象,昂然疾趋。童体仁举斧狠劈,怎奈此木质柔性坚,遇软则硬,遇硬返软。所以随斧上下,凭抓往来,劈不断,勾不开。童体仁怒得无法。石犴后队兵到,使长枪居前,勾车冲阵,令军趋左右袭岭,以诱分散。童体仁大喜,命石犴、铁鹞袭岭!自提长柄利斧,领军攻打。只见对阵亦解释开来,或十或五,屯聚为队,或前遮或后赶,或横截或斜迎,如群鸦弄风,浮萍逐浪。童体仁鸣金,石犴、铁鹞回军,东追西逐,引得人饥马饿。车复合拢,车在兵后,兵随将击。童体仁等三面攻取,又闻锣声,阵便排列,兵退入内,将亦奔回。忽有阵阵香气扑鼻,引得铁骑举头张嘴,不肯驰骤,却系轮前竿上囊内贮着熟料。群马仰望着竿,腾奔想吃,多有将兵掀翻跌下者。忽然炮响,弩箭如蝗,箭身细微,遮隔不及,透甲洞背,中者立死。群马奔食,自将项下软肉露张,车兵即使鹿角锋梢迎刺,犹如穿絮,立即倒地。士遭弩毙,马受锋亡,片刻之间,数千精卒铁骑纵横尽丧,只剩得童体仁、石犴、铁鹞三匹退走。之华领将驱逐,石犴先奔。

  童体仁恨极,挥斧恶斗之华,辛熬、晁照双战铁鹞。杀到酣处,辛熬猛棒盖下,铁鹞仰闪,打中鞍鞒,力重钉深入木,急切拨不得出。铁鹞一抓击到,辛熬急躲,双手摇脱棒来,借势自下挑上。铁鹞右抓方扫晁照双剑,左膊为狼牙棒勾住,慌收右抓打来,击个正着,辛熬脑裂而死。晁照双剑并下,铁鹞右膊亦为砍断,负痛而逃,马忽陷入索圈,绊倒在地,军士齐上擒回。童体仁见铁鹞遭缚,难于救护,只得败走。之华也不追赶,收兵回岭。茅游缴令禀称饲洒已遍,晁照绑得铁鹞报功,之华令用槛车槛好,具文申报,解往云平岭。查点折了辛熬,嗟咨不已,令将士殓埋,然后休息,以便收城。

  再说童体仁赶上石犴,回到古岸,见群马在坡上打滚,童体仁道:“居篷内的这多兵卒将士为何不来接应?”石犴道:“莫非兵败逃散了。”正在疑惑,已到居篷,但见尸横满地,一人全无。体仁大惊道:“旗角已无,谅难久停。”忽探子报道:“浮石之兵来围古岸,只不过六十里了。”石犴道:“臣早知浮石之兵必来。今此城兵少,实难久守。不如弃城回双龙。”体仁道:“费去若干钱粮兵马取得此城。”石犴道:“兵粮不足,万不能守。若待兵临城下,虽欲去不可得也。且弹丸小城,弃之亦不足为吾轻重,又何必念念于此哉!且双龙乃根本之地,万一有变,则无家可归,而贻笑于天下矣。”体仁道:“卿言亦是,我当思之。”次日平明,即召石犴问道:“浮石之兵若何?”石犴道:“探马报,只隔卅里了。古云:当结而不结者,愚人也。今事在燃眉,而优柔不结,此取败之道也。况双龙,根本之地,岛高城固,粮草丰足,兵民用命,内修政治,外结邻国,即世仇可复矣。”体仁闻言,一跃而起曰:“卿言是也,吾心已结。”遂下令:“双龙人马一齐起行。”复问道:“我此行,心实不定而难安,卿将何以告我?”石犴道:“而今急也无用,只有归国招募兵将,结约诸岛,令现在各城头目速回双龙,臣往浮金营前报讯,说彼分兵,取岭复仇。”童体仁道:“惟有如此。将所存粮散给百姓,使传令于各城。”石犴道:“我们在这里有威无恩,不可久留,恐遭暗算。”童体仁大恸。石犴自炊进膳,君臣饱餐,痛哭分别。

  莫表童体仁惶惶归岛,再说石犴次日至大树谷,闻得前面音声繁杂,便勒住马,意欲潜避,已为来众看见,发喊跑到拿祝问道:“你实说,系哪里逃脱的?”石犴见有三百余人,都戴浮金章号,便放下心,答道:“我乃双龙岛将官,只缘兵败,住浮金请救,未识诸位将军驾过,触冒罪甚!”那为头的笑道:“你无庸徒劳罢,我们都属浮金将士,因为邪臣谤杀大将,是以思想:便血战成功,俱系奸党受赏,有奉承未到之处,立至死亡,莫若哲身远祸,五千余人一时同散。浮金将士自顾不暇,安能救汝?”石犴道:“既到这里,也须前往,方能复命。”为首的道:“你必要去,但恐有伤性命。今索性相赠小旗一面,遇似我们形状者,即持交验,彼自宽释勿害也。”石犴受旗拜谢,南行两日,到独锁渡东岸,言明来历,将士押送过河,进营朝见。浮金主问清事体,吁嗟不已。石犴退出。

  忽有国内急报,浮石通明关龙逊父子袭人丹凤,欲计取龟息,为相国所觉,获得敌将。浮金主大惊,视郎福厚道:“浮石用兵,可谓神速而兼鬼蜮。前时截劫冠军,枭我白额虎,随袭品字左城,窥探百结关,今又暗人丹凤。南边地方城池尚不知如何。前营罗多材众散,为民掳降,钟受禄之兵回复叛走,钟受禄又为盗所杀。若冠军在,何至于此?今双龙全师尽丧,天印虽屡胜,然亦安能独存?往日功劳俱成灰烬。应即召子直等早同归国。若百结关为敌人所夺,我国君臣士卒皆无生路矣!”道犹未了,又有双敖谷紧报,浮金主惊道:“噫!粮草休矣。可取报文进览。”且说这双敖谷在金蟹山前,两山交抱峙立,如二敖之状,故名双敖谷。中间宽敞可以堆积。因其山势险峻,包藏周密,前有曲港通洋,便于搬运,故将粮草屯在其内,令正副将官三 员守之,防备严紧,并非懈担无如神算出奇,超乎意料之外。所以遭焚,乃不知火自敌纵。且听从头叙来。

  山盈当日在云平岭受客卿吩咐,于后帐柜内领得包裹,见封条写道:“付山盈到思神港开视。”想道:“虽闻有此地名,犹不知在南在北。”暗令家丁访清了,收拾干粮,单身赶奔。

  次日,将晚行到住下,将包裹取出,揭去封条,打开看时,有个油纸包、四个鸡卵、一枝银藤杖--约长二尺四寸,梢上生成小眼,又有无柄斧头一件,却有纵横二孔,一个铁链扣钉。

  细想不解其意。将其装试,可以为锄,可以为斧。再将油纸包拆破,却系衣裤,首套上面,俱系彩画神纹,里面系浮金的字号。寻思道:“这系水具,又有斧头,定系因我善泅,使往独锁渡、交渡津二处劈船。其鸡卵何所用处?”委决不下,复将包裹等件细检,于首套内抖出单子,写道:水衣全制、银头斧一柄、蜂房自燃卵四枚,藏固小心,往双敖谷焚烧粮草,毋忽!

  看毕道:“我说此卵必有所用。但双敖谷在黄花洲对岸,乃浮金边界屯粮重地,势必严兵把守,如何焚烧得来?好难题目也!”又想道:“客卿算无遗策,断不致送我于死地。且毁去单子,收好各件,明晨前进,看事而行。”次日,路上却绝拦阻,惟见纷纷逃难百姓自北而过,俱称岛寇胜于恶神,放火抢掳,马要吃人,凶残莫当。山盈惊道:“双龙兵势如此横暴,自然占去多少城邑。”一面走一面想,忽有人抢上抓住胸脯道:“拿着你了!”山盈看时,十余兵士皆浮金装束,着实骇慌,连话也说不出。众军将包裹打开翻看,问道:“尔系甚生涯?”山盈见翻落号衣,陡然生计道:“实不相瞒,吾乃奉龟息城烛相国令,往黄云城云平岭窥探。”众军听见烛相国三字,便叫放手。又问道:“令干何事?”山盈道:“小于善放火,善没水。相国密令潜入浮石,得便逢库烧库,逢粮烧粮,逢草烧草。”问道:“烧得哪些地方?”山盈道:“各处守备严紧,限又逼迫,无便可乘。还要受责哩!”众军道:“烛相国最体量人情,真是十分提防!责却可免。”山盈道:“果如所言,受赐厚矣。”众军道:“今日闻得韩冠军回国,为人劫去,尔曾晓得么?”山盈道:“只闻罗多材被百姓所掳,却未闻冠军被劫。”众军慌问道:“罗多材怎样被百姓所掳?”山盈道:“昨于途间听得底里,尚须探访。”众军道:“惜乎不知其详。若说与我们明白,也系快事。索性告诉足下:我等皆因冠军遭谗激死,忿怒而散。若相国为将,我们俱归出力也。”山盈道:“众位正好同回归息。”众军道:“若是这般,不如不散了。”山盈道:“然则何以为生?”众军道:“既莫能服邪臣,又莫可降敌国,惟有分栖岩穴,彩草苗木实射猎以为生耳。主上省破,诛灭群奸,我等即归自首请罪。”山盈道:“诸公忠于王室,君相哪里得知!小人到都,遇便即将原委细禀相国,或者即召诸公,共御强敌。”众军道:“辜负盛情!相国虽深信于主上,冠军尚遭谗死,何况我等!佞幸在朝,宁终老于山林,断不出也”山盈道:“相国常恨此辈。今谤杀大将,兵岂能胜?主上悔悟,鄙夫定正典刑,自可相聚。”众军举手道:“但愿,但愿!”欣然拱别。

  山盈由青钱山这条路又行了天半,方到黄花洲边。远望茫茫,不知何处是岸。天色已晚,并无船只往来,乃将衣裤,首套穿齐,各物藏好,插着银藤斧,泳入洋底,直行前去,由浅渐深,半天时候,复自底而上。遇着坚壁碍路,冒仰细视,一 带都如这般模样,想必是靠边了。便爬登岸,将衣裤穿好,再看时,却系个悬岩大石山,全无路径、只得坐下打盹。醒来天亮,往上望去,愈远愈高。坐的所在却系悬岩大石尽头,两边青草沙洲,并不见人,好生烦恼。忽闻隐隐有低昂歌声,观沙洲左右,俱无形影,抑扬渐近,转面看时,有数只大船连帮放将过来。山盈见景生计,招手高呼救人,船上只作不曾听着。

  山盈望得渐到坡岸,慌起身赶奔大嚎,那船始停住,问道:“尔系何处军士?”山盈道:“俺乃巡兵,因渡洋失足,泅到这里,不知属何地方。虽未丧命,腹馁欲死,乞诸位拯救,借渡过去。”梢公使水手摇过脚艇来笑道:“尔不小心,致坠水内,今遇我们,便是造化。各人俱奉有令,谁能此刻渡尔?好冒失鬼的话!须待公事办齐,顺带过去。”山盈道:“诸位办甚的事?”水手道:“尔有眼无珠么?今往双敖谷装运粮草,可速上罢!”山盈听得“双敖谷”三字,便如搔着痒处,喜得说不出来,忙跳落脚艇,爬登大船道:“蒙诸位救援,恩德必定负鞍以报。”水手道:“俱属本国同胞,哪个望报?尔可会唱么?”山盈道:“略知几何,恐不中听。”众人喜道:“逢场作戏,以消长日,哪个系徘优呢?你且吃饭,我们开行轮唱哩。”乃起锚拽篷,圈围坐下,指点板脚作句,你唱我和,此歇彼起。

  不觉沿洲放下三十余里,转弯又五十余里,方才来到港口,两旁各有营寨,中设截流铁网。运草军士持符进营,验讫,将官各出,向网边并港前后细看水花,方令松网。军士将绞关松下,铃铃当当,音声纷乱。那网俱系五寸长的铁条,两头扭转煅结,间安金铃,凡物触着即响,所以略加松动,铃当不止。各船过尽,仍旧绞起。又人二里多路,看两岸俱有木栏,空处只得四寸宽,其外帐篷牵联,又有木关截在港中,上面复挂铁网。见有船只,将木栏上锁开开,去管,去关门,放下铁网,各草船鱼贯进毕,即绞网上关上管。再看两边栏外,帐篷直到山脚。望见一条悬岩大青石岭,山盈道:“好条大怪岭!”梢公道:“这名金蟹山,那两座小山,名左敖、右敖,其内系双敖谷。尔先喊救处,即在此谷之后。”山盈道:“旋过来若干路?”梢公道:“后面转到前面,足足九十里。”山盈细看形势,果然似蟹。

  船到小山下,复斜入内,停泊坡前。两山各有石嘴,真似敖像。中间一片蓬松白土,俨如喷的浮沫。山盈随众登岸,到小山顶营内投呈文书。立时拨发粮袋草束,俱用谷内军士搬出,交与外营军士送至船边。山盈看那白土西,亦到高水闸栏,栏上接着铁网,左右敖顶各立有寨,中间山巅又系一个大营,四围俱系拦网。想道:“这般严紧,不趁此刻混进,却待何时!”便随众趋近寨门,再往里走,只见门内坐着两位将官,叱道:“拿下!”内外齐声发喊,数十把索柄挠勾齐乘搭住拖翻,山盈骇得魂飞魄散。幸亏军士认得,代禀道:“这系运船上的。”将官道:“如何藐玩法令?”山盈慌磕头道:“初次当差,望将军宽恕!”将官道:“尔不见告示字么?”山盈仰见门边悬着木榜写道:非本谷将土,过此限者,以奸细论。山盈方知原委,连忙抢地呼天,血流额破。将官道:“幸而足未逾户,不然,莫能原也。”叱鞭四十,逐出。两旁军士放下软钩捆起,责讫,推上草船。水手抱怨道:“尔如何乱走?若再进数步,连我们都不得干净了。”山盈浑身痛楚,倒在舱里,只是哼。

  痛定了爬到后梢,拿只碗,暗将防身护命的灵丹取置碗内,用杓柄捣碎,尿尿和匀吞下,钻入草中睡去。及至醒觉,全无痛楚。退出看时,船在洋中放行。众人正唱得热闹,见山盈,笑道:“打也打得凶,睡也睡得足。昨日晚膳,今早仍四处搜寻,想也饿够了。快来吃碗午饭好唱哩。”山盈答应,向前饱餐,又随众胡乱唱过几曲,已到品字城,停泊下来,寻思道:“从这条路回国要过各处关隘,倘或盘诘败露,岂非离虎穴入狼窠?不如仍转旧路。”见众人纷纷搬草,堆垛岸边,便向艄公道:“奉令机密,另由他途有事。重生之德,容缓图报。”艄公道:“已系下午,可再草榻一 宵。”山盈道:“恐误限期。”拱手谢别,复往上行。天色将晚,想道:“奉令办公,微劳未着。庶长客宥官各处失城之罪,诸将皆建功绩,我独全无。归家既难对庶长客卿,更有何颜近同列,回乡里?索性复往,不幸死于敌人之手,也博个为国捐躯的芳名。幸而如愿,这件勋劳,谁人比得?”意思决了,就地趺坐,吃些干粮,连夜趱奔百十余里,又到黄花洲。四顾无人,将衣裤穿好,带紧首套,插着锄斧,看定东北,没人洋中。底下如昼,踊身观望,天却漆黑。乃浮卧,随潮顺淌。始信传说,凡是海底,天愈昏暗反加雪亮。今见光明,所以放心,仰面露身。又经多时,审视蟹山隐隐,却在背后,知系行过了,复审定泅回。忽然震动非常,沉落视去,乃系两个巨鼋,斗得波翻浪沸。远望有一死尸横在洋底,料道鼋因食竞,心中老大不忍。潜走近前,带住尸脚,轻轻拖向港口。又见荡漾汹涌,回看那鼋,争奔赶来,便将尸推往东行,挥锄以拒。

  只见铁网已在咫内。正想经过之策,不知那网大半竖立,有小半横铺水底,手忙脚乱,正跳得横铺的边索,觉得响动,铁网渐高,慌将尸首丢弃。跳出看时,那两只大鼋飞速追抢死尸,齐奔入内,网俱绞起。便乘空由下直向里行。又见网栏在前,脚下步步担心。此网却不比口头的止到底就罢了,无有一半平铺,却近贴于槛上,关栏大木,根根深钉入泥。空缝只有三寸宽细。看中间虽有关门,上下左右嵌定,莫能移动。听得说道:“网上拿得好大两个水老虎,可去看来。”山盈伏祝及至耳内无声,再靠岸畔摸时,竖木紧紧排着,毫无空处。摸捏那岸,却系坚土,想道有理,乃于栏根外旁用锄斧轻挖。土坚锄利,大块小块坠落垒垒。约可容身,便轻轻爬过。往前进到小山嘴下,犹闻称说:“洲边大网获住两个水老虎,看看来!”跄跄踉踉过去了。山盈转入到白沙坡底,听不着人声,始敢伸头出水。旋望天色昏暗,再看双敖营内,灯仍未息,网边半壁火光,关栏两旁亦俱雪亮。轻轻伏爬土坡到木寨脚,探探铁网亦安响铃,慌缩回手。计算白沫土色,不像坚硬,因用锄耙,颇觉轻松,俱被成片成块的耙起推开。栏下尺许,亦有木管,管下无物阻碍,便弗深挖。转将管底取空,曲体仰入,大喜。进到栏里,伸手哪里见掌,又愁起来。挨着平地一步一步往前而走。忽然,光明照耀,望去,却系二人。提亮子的先行,担木棍的在后,自草岭边旋出。山盈无可躲避,因斜回原路,见有毛厕篷,连忙蹲伏。只闻说道:“偏是我们局气丑,派在今日夜巡内,鼋肉莫能分得,鼋汤亦无口尝。明日只好看他们吃。”又问答道:“争死尸的鼋未免有毒,没得也罢。”说着走着,灯亮渐入左边草堆旁去。山盈认定大堆,便直走到跟前,将锄斧插于腰间,怀内取出鸡卵,记起道:“闻得火药以蜂房灰为最,修合须在地穴内,遇有微风,即便燃着,惟用鸡卵壳收藏封固,始免误事,故名蜂房自燃卵,但未知灵验否?”乃往高爬。

  这堆系中间四头脚凸,爬到半腰,却难再上。坐下将卵封口拆开,抽草成窝,用药撒入。奈无风,想道:“或者岭峻遮住,且旋过一面看。”就平行弯转,置药也不见燃;又往前去,亦复如旧。着急道:“腿都走软了,如何是好?”只得拨开草,将卵倾尽,伏下屏气用力吹去。忽然,火焰满面燔来,连胡须眉毛都焦了。急滚下地揉擦眼皮,看时已系红光照亮,金声骤起,人声嘈嚷。欲由旧路逃命,望见栏外已有行者,无处闪匿,只得仍到原蹲处躲避。风势骤猛,火渐通天,也难遮掩。

  幸喜纷纷人众只奔大岭。慌将衣裤反穿,藏斧弃卵,大着胆混入军士内扑救。只见数堆皆着,连粮屯上苫盖的芦席亦都生焰,辉耀如同昼日。近处,烟尘滚滚,反看不清。众军手慌脚乱,连洲上各营将士俱到。山盈乘空接过担水桶,意欲径出。

  只见关门旁边站着两员将官,吩咐道:“必有奸细,飞速捉拿,毋使逃脱!”山盈听了,弄得进不能,退不可。事急计生,恐怕稍迟查看明白,因将桶底踏下,放胆直行。将官叱道:“往哪里去?”山盈脚下走,口里说道:“桶漏了,往前面换。”将官道:“毋得迟延!”山盈答道:“遵令!”将桶挑下坡,视诸帐内并无人影,到网营边,见灶上气腾腾的,哪有兵士!便径进揭开,却系满锅香羹。肚中正肌,取碗盛吃,烫得嘴痛,又恐人来,想道:“呆了!”乃将羹舀二三十杓人桶,带着杓子,走近洋边,将水具穿好,坐着尽吃,看火势时,满天通红。待烟衰焰低,渐渐有兵士回帐。便弃余羹沉没水底,认不清方向,随潮倘行。抵着涯岸,翻身上坡,换转衣裳。通夜惊慌辛苦,好生困倦。天犹未明,地上莎草茸茸,绵软如絮,便倒下睡去。忽有钩搭纷纷钩住,挣扎不脱。听得道:“拿住了!”正系:功成未受封候赏,因卧先遭麻索殃。

  不知捉住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数节迎刃星驰电掣 一着错布瓦解冰消

且说山盈被钩搭住,梦中惊醒,急挣扎时,哪里挣扎得脱?只有随他绑起,牵拽着走。约行数里,进城到营房内,复绳加索,捆于柱上,然后带门而去。山盈逆料必无生理,着实苦恼,眼巴巴望天不亮,想道:“若在谷里遭擒遭杀,也还落个芳名。”正懊恨间,听得语声嘈杂,又见推门,拉得一个缚的军士,道:“今日初次,好大利市,连获两只。此刻将军该上堂换班了,我们解往请功,定然有赏。”众人称好,将山盈解下,指那军士道:“你们认认,可系相熟?”山盈低头无语。

  那军士看道:“尔系草船上的?”山盈也不睬他,来到衙前,仰视旗旌,却系浮石字号,心内大疑。远觑堂中坐着一位将官,挠钩手将二人带进,跪禀情由。将官问道:“汝等系什么人,敢做奸细?从实说来,可保性命,若有虚诳,定杀不赦!”那军士连忙磕头道:“小人系双敖谷把守本关的。昨夜三鼓忽然起火,将草堆尽行焚毁,粮亦烧去七八,今奉差往大营报信,昏黑赶路被擒。现有文书,所供属实。”将官指山盈道:“你哩?”那军士道:“他系草船上的,前日误进营门,几乎正法,幸亏大众代他求饶。不知何故,今亦被擒。”将官正欲开口,左右向前禀道:“樊将军闻得获住细作,来问讯哩。”只见一员将官戎装自外而入,这将官下座相迎。

  山盈定睛看时,好像樊理。上堂同坐。那将官复叱道:“尔这厮立而弗跪,何也?”山盈大声道:“被擒无非系死,难道屈膝求生么?”后来的将官听得声音,走近审视道:“尔乃山盈将军么?胡须、眉毛哪里去了?”山盈始抬头张目道:“樊将军何以在此?”樊理见果是山盈,慌解绑索,那员将官亦趋前问道:“莫不是镇守独锁渡的山将军盈?”樊理道:“然也。”那将官面赤,打恭赔礼。山盈问道:“这位将军是谁?”樊理道:“是甘将军淡。”山盈笑道:“俱是自家,今我几乎骇死。”甘淡道:“唐突之愆,容日负荆。”山盈道:“不知何罪?请教系什么地方?二位将军如何取得?”樊理邀入内堂上席,将奉令劫冠军出口,溯流袭城,昨日方得。仍有白将军抢城辛苦,在署未起,各事说明。山盈亦将奉令差焚粮草的始末告于二将,大笑痛饮。山盈起身道:“要早告别回报。”樊理道:“沿途关隘俱有浮金兵将把守,哪里去得?”山盈道:“不妨。适所擒的军士可令禁好,莫伤他性命,将文书、衣裳、盔号俱要将来。”司席得令,尽行取到。山盈换齐,收好文书,插着藤斧,二将送出南门,转过西冈,经百结关,次日过独锁渡,报到大营。

  浮金主看过报文,问郎福厚道:“寡人见浮石军屯三处,并不请战,必有诡谋。子直言其畏惧雄强,未敢加击,谁知是绊住大军,使我将各处军马分来,他却潜行袭进,捣入腹心。相国苦言切勿兴战,子直簧言巧语,以为易图,汝亦信之?今所得皆虚,而所失是实。善后无谋,令寡人不胜愤懑。可即令此军士前去,将焚烧粮草细说与子直知道。”郎福厚领命出营,使山盈往鸳鸯城报信。石犴与郎福厚道:“粮草焚烧,军安能久!分兵复仇的话属空谈了。”郎福厚沉吟道:“冠军之事,主上归罪于子大夫与吾,恐于国中难以立足,将营窟于贵岛,未知元帅肯下照否?”石犴道:“大夫所委,敢不敬遵!”郎福厚道:“元帅须奏请给大舰归国,可泊于品字城埠岸,福厚将迩日收罗,先行发上,烦收载带回,寄存府内。外有二车,以作赆仪。”石犴道:“谨领台命。”乃同入奏请,岛主依充,不在话下。

  且说山盈过了梅彩,到滥柿河边跳上渡船,摇到中间,舱里钻出四个大汉道:“果系山将军。”山盈吃惊。大汉道:“小人们奉客卿将令,隐在此处诱拿浮金传信的人,因见远来形状,便疑是将军,逼近细看,果然不差。若非平素熟识,几乎冒犯。敢问将军眉毛、胡须哪里去了?为何穿着浮金号衣?”山盈道:“另有道理。客卿在岭上么?”大汉道:“就在前面,小人引将军去。”山盈道:“很好。”抵岸同登,行过二十余里,方到营门。信恒迎上道:“山将军成功得意也?”山盈答道:“客卿指使,赖将军之威,公干回来。”信恒同进参见,客卿扶起,山盈将焚烧粮草,遇着樊、白及假充军士报信到浮金大营,浮金主使转报子直的话逐次禀明。客卿大喜,慰劳道:“这件功劳为最。上日稽成使使前来约降,各城邑人民多有通约,子直不久必定要走。汝到鸳鸯可张大其辞,以速其去。”山盈领命辞出,行入鸳鸯城,高声朗诉,子直惊惶,召钱锐商量。军吏回道:“有两天未曾醒。”请金汤共议,回说:“金将军疮原未愈,因前日别金墉等悲痛过度,病又复发,睡在牀上莫能起来。”子直闻言,忧俱无措。

  且说金汤因何悲痛过度?乃先时金墉同梁思等分随南路巡警,迨后宗旋奉命召钟受禄及将士回前营御敌,不得刻迟。钟受禄奉命欲行,奈各处所剥卷的货贝,除馈奉郎子之外,犹多囊橐,累赘难速。这五千军士俱不肯代为载负,沿途中要夫四 骑,延到南荻村地方,欲以威挟金墉,使令军士代运。金墉回 道:“冠军受伤,前营危急,是以召回,小将奉命随大夫巡审,未奉命为搬私件,玩误之罪不应同受。小将先行了。”说罢打恭,领诸校并五千军士连夜回鸳鸯。钟受禄恨道:“冠军威势强胜百倍,我们轻轻的就将他性命送掉,看尔倔强到哪里去!”再望天色又将黑了,问家丁道:“这里离何处近?”家丁查访回道:“离芙蕖二十里。”钟受禄立命报与芙蕖城守,令差健壮前来迎接。

  家丁飞马到芙蕖,稽成得信,想道:“钟受禄莅任,令各牧宰将库藏积数半开报岛主,半分馈郎子二大夫,又闻回环骚扰,刮剥民脂,囊橐颇肥。今主上专罪郎子钟、罗,罗多材已为众民掳降浮石,今钟受禄之资是天赐我也。暗往取之,败露则全城以归浮石,有何不可?”计算已定,吩咐副将舒怀道:“可选壮健军士三百名,明晨饱餐,飞往南荻村,小心速为运行,自有重赏。”令毕,回到私衙,领家丁百名,饱餐毕,往北门转到南来,装扮停当。行十余里,见灯火辉煌,车仗累累,催趱前进,呵叱不止。稽成拔刀当先喊道:“云平岭游兵爷爷到此,代百姓报仇,快将车仗留下,饶尔等性命!”众车夫齐声呵唷,借势尽行散开,亲随的并兵丁亦俱乱窜逃去。剩下钟受禄单身,欲待要走,无奈心慌骨软,寸步难移。稽成令家丁拣细软车子、担仗取了先走,自己断后。复回身来看看是何光景,只见钟受禄坐在地下道:“稽成,稽成,干得好事!若是浮石兵士,何用涂面?尔涂得面目,尔的喉咙也该涂涂。”稽成摇头道:“这系一不做二不休!”将墨烟拭去,抽刀应声而入道:“钟大夫好眼力,看得的确。”钟受禄连忙磕头。稽成道:“尔便认出是稽成,今在尔面前,尔怎么样处治罢了,任尔叫郎福厚、子直难为我罢了。”钟受禄只是涕泣求饶。稽成道:“人磕头哀恳,尔肯饶么?”钟受禄见不是话,爬起身来就走,稽成使刀抡去,正中左肩,负痛跑窜。稽成向前拦腰剁倒。钟受禄喊叫救命,稽成往口上乱搠,又复问他,然后将头割下,再赶回城,即暗使心腹赍芙蕖印绶往浮石投降。

  次日清晨,舒怀领着军士行近南荻村,只见许多人在那里叙议。舒怀马到前边,视地下杀死一人,问清系钟大夫,吃惊回报,稽成也作吃惊,即令舒怀收殓,具文申报不提。

  再说金墉赶到鸳鸯城,子直问钟大夫,金墉道:“装重行迟,小将奉命立刻赶来。”未待彼说罢,出候金汤,问冠军疮势,金汤道:“似无妨大事。适闻回国,于葫芦卡被浮石劫去,大约凶多吉少。”金墉惊道:“何日沿途俱有将官穿梭游巡,难道又革除了?”金汤道:“巡将凌洛几乎丧命,等副将持信赶往浮石,船已放远。”金墉想道:“《地舆志》载,浮石南千溪万涧,综汇归于大河二道,今船行断不出洋,绕猿啼峡,必系由子河口逆流进通明关,水路迂回,溯行迟缓,着自此渡滥柿河过鹪鹩城极南,越鹘休岭而东,经回龙冈而北,由龙爪山折而东南便系断机埠,乃进通明关所必行之路。于兹截住,万无一失。”金汤道:“我们同去。”金墉道:“不可。兄同去,鸳鸯无人矣。或冠军得自浮石来,谁人接应?今留扶辂、中蘧侍兄之疾,留汤开等十五弟兄相助守御,弟同余者飞马连夜前往,或者有用,亦不可知。”金汤道:“事不宜迟。”金墉道:“即刻告别。”乃同众人收拾出城疾驰。

  金汤想着冠军凶多吉少,不禁哭泣,自夜至旦。次日疮病复发,幸太医预留妙剂,服之渐减。今闻子直特请,原可出会,因恶其行为,所以推玻子直着急,自往钱锐帐中,看他横卧榻旁,口角涎沫漫流,酒气莫当,大众仓惶。复到金汤帐内来,见倚在牀上,扶辂、申蘧起身迎接。金汤道:“病躯不能为礼,大夫休怪!”子直道:“连日因军务倥偬,致失问候。现今事势颇坏,将军须勉扶持。”金汤想:“子直说这般话,自然情形大败。”答道:“朝不保夕之病,安能谋国!大夫与罗、钟谋于此,郎大夫谋于彼,何所不中?”子直道:“将军犹未知么?冠军剖腹,梁思等全军闻信而散,罗大夫遭民掳缚降敌,溪敕已失,金墉闻召急回,钟大夫为盗所杀。适闻双龙全军尽没,天印先报得胜,进攻猿啼峡,后久未闻信息。今主上召直回国,敌营逼迩,将何为计。”金汤道:“罗、钟如此了结,只可惜失却秦吉等诸将。今召大夫旋旆,鸳鸯恐难守矣。”子直道:“这时候尤顾得鸳鸯么?敌人三处屯兵,眈眈虎视大营,品字城被占其二,金城坐瞰百结关,龙逊暗入丹凤,若非相国归来,龟息早属浮石矣。刻又报双敖谷粮草遭焚殆尽,平无累袭至白龙,难道将军都未闻么?”金汤道:“小将病在营内,哪知一变若是之极?大夫往日以冠军为事,此刻何须踌躇!瓦已解矣,安能复全?只好遵命归去。”子直道:“今信恒屯兵于东门相近,正虑不得到独锁渡。”金汤道:“不得到也要到,且有兵士万余,岂无力杀敌?”子直道:“辎重颇多,奈何?”金汤道:“可分三千兵交小将据守资重,可无恙也。”子直道:“犹有馈郎大夫之物,必须带行。”金汤道:“细软非辎重广多可比,今晚使申蘧引兵一千,立寨于要道,扶路引兵五百扎于滥柿渡口,大夫率众携囊,放心归营。再令汤开等率骑兵于城外遥遥护送可也。”子直大喜,将粮饷器用物料尽数存留,健将私物收囊贮橐,申蘧、扶辂领兵出城。

  次早,金汤令汤开率一千人马列阵濠外。子直使视钱锐,宿醒虽解,步履尤带跄踉,乃使坐于后车,安然过滥柿河。申蘧、扶辂、汤开等十五将轮流巡城,又将三千军士分作三起,派三百名守东关,三百名守西关,四百名巡守女墙,五百名防备替换,五百名休息,五百名郊外采取,五百名护卫,三十二个时辰换班。号令已定,将士无不欢跃,同心协中。

  再说子直渡滥柿河,过梅坪,望见大营方才放下忧惧。先使通报与郎福厚的家丁,回来道:“郎大夫在帐外候,有话说。”子直心中老大吃惊。进营见郎福厚招手,连忙轻步至郎福厚跟前行礼,福厚摇手道:“此刻仍作这些虚文么?主上为兵散城失,俱怪到尔,我虽知向为罗、钟所误,二人今俱死亡,尔我更推谁来?今主上闻报龙逊兵断桂子壑,意欲退兵,因浮石三路军营日日延进,又恐为其所乘,着实慌急。进营须要小心!”子直道:“是。尚有托庇所收东西,除先送外,余者现在。”福厚道:“而今还云东西么?”说罢去了。子直方报名朝见,浮金主勃然变色道:“好参军!七百余里之地,原璧归赵,反贴五百里疆土与他人,兼之归途被截,善后无谋,俱大夫之功也!还有何颜立于人世?”子直奏道:“臣愚昧,误中反间计,今愿殿军保护以赎前愆。”浮金主允奏,令诸军尽行拔营,挨次回国。又令独锁渡、百结关二处加兵把守,毋得动移。

  不表军校收拾起身,再说山盈到鸳鸯报过于直,营外将士多来询问,放作仓惶之状,张大其词,将士闻者,无不惊惧。山盈只推回大营缴令,却潜归浮石禀复。客卿道:“汝可同田受禄领三百兵,用浮金章号往复独锁渡。”山盈受命而去。又传令与古树冈齐修营寨不动,留老弱看守,领军密过水泥渡,于束腰镇靠冈依林下寨,多张旗帜金鼓,有浮金兵过,归师勿遏,惟尾而驱之。待其行尽,即顺流出口逆上,赶奔品字城,帮助白交等。又传令何舟留何方楼守营,带二子分兵收复独锁渡以西城邑,一面报与岭上西庶长防备拿汤,一面传各营束装,待子直兵过,随后蹑之,诸将士遵令。

  半夜时分,巡军警报,鸳鸯不知多少军马出城。少刻又有报到,言敌人离营前二里总路口下寨河边。又报敌人屯扎于渡口。信恒禀道:“子直走矣。请速掩之,辎重可尽得也。”客卿笑道:“彼以二军分踞于路口、渡口,盖虑我掩之耳。必是先锋,击之未便,然彼恃此断不夜过,定在明晨始安然而走。子直虽无能为,其将士犹多子邮所亲教者,勿得轻视。将军欲见功,即领兵五百,由下渡过河,伏于梅坪近处,待子直行过,从而趋之,梅坪可复也。”信恒答应,带兵过河,天已大亮,于绣草墩隐匿,不见动静。守待半日,始有敌兵结队而行,步骑约万余人,徐徐过荆信恒蹑至梅坪,守将蒙供远送子直,营内无主,见敌兵到,俱乱窜四散。信恒不劳只矢占了梅坪,就便扎寨。蒙供回到半路,遇见逃脱的军士惊慌奔来报道:“将军送子大夫离营后,敌兵杀到,诸人不能抵当,都逃散了,小的特来报信。”蒙供听得,惊讶无措,后面接踵报道:“浮石将官旗上现出『信』字,定系原日鸳鸯城守将信恒。”有军士道:“信恒好生了得!将军幸亏不曾逢着,作速走罢!”蒙供转马出山,加鞭数次,到得营前,浮金主同大军俱已过渡,只有子直勒兵严装,见蒙供道:“先领所贶,当请回坪,如何又来?”蒙供道:“小将护送之时,敌将信恒随后袭占梅坪,小将原欲攻夺,奈军士尽散,独力难支,是以特请大夫发兵。”子直惊道:“尔还不知信恒的厉害?岛主有命,令各处将士归国,今大军已行,众心思家,还要梅坪那个荒林做甚么?可同我过渡去罢!”蒙供听请,如同接得赦文。

  子直出营,正欲上船,只见纷纷残兵络绎而至,看时,却系所保举同桂新守青草城的副将贾邕。慌问道:“桂新何在?”贾邕道:“敌将何舟杀到青草,小将意欲护主上回国,桂新不从,城内民变,开门纳何舟兵将,桂新被杀,小将见势孤弱,只得还营请命。”子直命同蒙供为殿军,自率将士渡毕,再用缩地镜看对岸,犹有百十军士带着辎重,便令贾邕道:“可放船渡来,协守独锁城。”贾邕去讫。

  子直领军前进,将到束腰镇,忽有鼓声,急令屯扎。探骑探得鼓声发自林中,且有旌旗招展,子直道:“这是疑兵计,且拔营齐进。”过葫芦卡,闻得人声嘈杂,鼓声又起,回看却系一彪雄军,如飞追赶。子直慌令辎重车仗快走有赏,军士挤压而行。道狭人众,纷纷跌落两边深涧,车坏马倒,沿途堆塞,俱不能进。钱锐翻倾涧内,头碎腰折而死。蒙供勉强挨到后面,看那敌将,却系贾邕同着军士。蒙供道:“这兵将是何处的?”贾邕喘得半字也说不出。子直亦到,贾邕始吐声道:“先时对岸将士并非本国的,乃浮石山盈领军假装着。渡上独锁城,就脱去外盖杀将起来,小将亏得坐在舱中,这些军士都是逃过河的,闻守将马象已被砍死,若非将船收泊东岸,山盈已赶上了。”蒙供道:“闻彼能于水底过得五七昼夜,手下精兵又多,岂愁无渡!”子直道:“不管他!先使飞骑报上百结关,我们且到前面入隘安营,明日再行。”军士得令,缚车扶马,行到岭脚,辎重俱进结内安宿。令蒙供、贾邕屯扎于口,次早陟行进关。

  忽闻连珠炮响,举头望见外面峰间俱排列着敌兵。守将席乔道:“主上原欲驻扎于此,因见飞炮打损女墙,惊惧,过洋于交纽关驻扎,留令箭命大夫守关。”子直忖度:“岛主兵多将广,尚且难敌,叫我镇守,实在好笑!”强勉应道:“这里得之非易,胡可轻弃。然须将所失品字二城收来,气势始通;如取不回,则系绝地,粮饷何由而至?”席乔道:“大夫明见,小将请发付兵马,往复二城。”子直道:“尔去,他们哪肯出力?待我统领诸将攻打取得,然后着尔等分驻可也。”席乔低头退下。

  子直当日见炮声不断,寝食难安。次晨令所带军士车仗尽行下岭,逾陵越阜入得品字中城,问守将蒯完道:“三城如何失去其二?”蒯完道:“左城初为敌人所袭,右城贡盈素知白、樊二将不睦,当得大户送款,请为内应,贡盈邀复左城。小将疑其有诈,劝毋轻听。贡盈恃勇,黑夜领兵前往,到得濠边,并无动静。贡盈令军士过吊桥,梯肩而登。忽闻梆发,牡火齐明,箭如雨点,军士多被射伤。贡盈情知中汁,连忙奔回,到城门口,只见樊理自内杀出,贡盈欲投中城,半路遇见白交,拚命冲脱,过洋去了。右城因此亦失。”子直道:“左、右二城不复,中城岂能安枕!明朝汝领劲兵三千取左城,贾邕领劲兵三千取右城,蒙供兵一千于洋边往来巡察,蒙新、冒德领兵二 千观势接应。”五将得令,次日率众齐出。

  蒯完往左城,诡对将士道:“诸公皆冠军所亲爱,今樊理、白交乃劫冠军者,我素欲绑戮之,恨无帮手,今得诸公复仇之志聚矣。”将士闻言泣下道:“敢不竭力!”蒯完又道:“白交系浮石有名猛将,只可计擒,难以勇敌。今将兵分作三阵,亦如品字形状,旁两军结降勿进,待我领中军入战,佯败诱他前追,两军自后截杀,我回军共围而击之,蔑不胜矣!”将士依令排成三阵,蒯完率众左城下,白交领兵一千驰出,蒯完迎斗数合,实抵不住,转马奔走。白交素知蒯完兵弱将怯,虽见两边有阵,哪里在意,直追过来。二阵环合,蒯完回头围裹周密,困于核心。白交左冲右突,腿受四枪,背着两箭,所带军士俱被重伤,终莫能冲溃。白交惊道:“蒯完何大变若此?系我欺敌,自取杀身。”正在危急之际,忽见雄兵自东南如飞而至,却系浮石的旗号。当先五骑,奋勇加鞭杀入阵中。浮金分兵迎战,蒯完指挥军士,不防流矢射到,穿通两颊,滚落尘埃。将士舍白交,火速抱起,扶于马上保护而去,浮石兵将亦回城。

  这救白交的乃系齐修,因奉令逐过浮金归师,即星夜出口溯来,风顺水便,直到岸边,恰好遇见相杀。

  再表樊理在右城闻得擎鼓,登城观望,见贾邕领兵杀到。将士欲出迎敌,樊理道:“其初至,锐气正盛,且缓以待其衰。”贾邕见闭门,只道樊理法战,拍马濠边,往来驰聚,叫骂不休。墙上将士个个愤怒,樊理持弩道:“我为诸公酬之!”亲自发机,贾邕同马齐倒,却系射中右腿,余劲并入马腹。将士开门抢夺,已被浮金救去。樊理掩杀一阵收军。

  贾邕右腿受弩箭穿,左脚又被倒马压折,呻吟不绝。子直见二将俱伤,心内好生忧懑。蒙供缴令报道:“巡至下渡口,获着大舰五艘。”子直道:“汝可领将士登舟泊守。”又见席乔奔至,子直惊道:“百结关想系失了。”席乔道:“自大夫离后,金城昼夜两边攻击,大炮将房屋击碎,兵将莫敢拒御,彼便拥入,军士皆逃,小将难以独守,只得退回候令。”子直想道:“百结关既失,这系孤城,岂能存立!”乃修书过洋问郎福厚,一面尽将所蓄带上大舰静待回信,以便归国。探骑飞报:“浮石金城得了百结关,又同信恒合兵杀奔品字城东。”子直与蒙供道:“幸亏见机得早,不然亦受围困矣。”又有马报:“左、右两城俱屯兵于濠外,金、信二将围打中城矣。”子直令将渡船收来,同开到洋中下锚。当晚接得郎福厚复札,大略言:岛主怒甚,连他不知将来何样,足下须自斟酌。子直大惊道:“泰山崩矣!”欲往浮石投余、包。蒙供道:“不可。罗多材为浮石所获,或供出余、包招兵,彼等尚难自保,焉能顾人?闻双龙边岭峭如壁立,东西两口有九区八十一湾、三十三天等名目;天印四面悬陡,洞门夹道,皆是奇险,当往二处暂时躲避,以视机宜。”子直乃令各舰转舵向南。

  再说客卿令信恒去后,次日午时探马报道:“敌国兵马尽过渡去。”少刻又有探卒报道:“渡口路口营寨俱拔归鸳鸯。”客卿与裨将权弘等道:“子直细软俱行,粮饷仍存于此。兵少而精,城坚而险,食用足备,人心合齐,未可议也。”又有探马报:“芰头城百姓推老将娄嘏为主,杀死浮金守将阴昂,敌兵俱溃,娄嘏改易旌旗,使役禀情号令,随后当至也。”又有探马报:“青草城百姓见何将军到,争开城门。何将军斩了浮金守将桂新,安民抚众,又引兵他处,收徇左右。”探马纷纷报到,或是杀死敌军,或是敌将惊惧逃走,或系百姓见本国兵到出迎,或系临阵斩将,或系攻破城池,陆续不绝。未曾两日,独锁渡以西州邑数十俱收复了。客卿亦随地选偏裨把守。

  第三日,何舟同二子到营缴令,客卿令何舟率何方楼,领裨将八员、兵三千,靠云平岭下寨,以保护各处而防金汤;何靛、何臯随营听令。又命权弘守青草,桓槎守溪敕,调杨初守鹭鸶,何舟臂膊稍好,可守芙蕖,俱受何舟约束。又使稽成守水蛇渡。再拔寨过河,到梅坪带信恒同渡独锁。

  次日上百结关,金城的牙将宗政、公观于岭头迎接,禀明:“得关,金将军实时往攻品字城。”客卿登带星峰纵观,西去紧接云平岭,东望浮金,诸峰峦隐隐可见,忆念故土剑阁黟山,好生伤感。回关进兵品字中城,金城、齐修等参见。客卿令众撤围,请主将回话。城内贾邕、蒯完受伤,不能登埤,原守相默年耄发痰,步履维艰。客卿待过多时,见无答应,便令队长与谯楼上将士道:“主将已去,粮饷不多,况孤军悬于绝境,有燃眉之急,乏救援之兵,岂待智者而后知万难守也?今与汝大众约:欲归则备渡船以待;不欲归,则离二百里洋边有城,其名涛山,可移屯于彼处。如畏言归又惮移屯,而此城为本国往来要道,势在必复,唯诸卿谅之!”谯楼将士将这篇话报入衙内,相默与贾邕、蒯完道:“仆本安闲居家,忝与郎大夫瓜葛,因此缺美、俸重、事简,使出受任。仆素不知笔如何捉,箭如何发,今危迫之时,只得直道其行与止,请二位将军定夺!”蒯完道:“隔洋单城万难久守,但去又恐被邀截。贾将军主意若何?”贾邕道:“蒯将军所见极是,此刻实无决断。众将士中多有闻冠军谋略者,可问彼等参之。”蒯完道:“是也。”出来询访,当有队首侯功答道:“将军欲守,则与城俱碎;欲归,则结阵而渡。兵士唯令是从,何敢有二?”蒯完道:“留是万不能留,渡又恐其截劫,是以犹豫耳。”侯功道:“这就容易了。与其坐令待毙,易若渡而于死中求生!”蒯完大喜道:“贾将军所见不差,片言决矣。”回对相默、贾邕说了,令众军结束,次日起程,使侯功到浮石营中回信。

  侯功进营,趋上叩头,客卿命坐,问道:“来将云何?”侯功道:“敝邑不幸,忠侯同朝。寡君明人之恶而暗己之恶,兴兵又自折其股肱,以致功业败于垂成。今蒙开导,二三子咸愿归国。敢假渡以济,愿将军无斑!”客卿道:“事以信立,今爽约于诸将军,他日出言,其谁肯听!”侯功拜谢回城,复请蒯完先领二千兵士上船。派定,相默、贾邕上车,共八千余人,齐出渡洋,回到浮金埠边,先报明,与守将验过兵符,始放上岸,进交钮关待罪。

  浮金主召问来历,又问:“子直何以不见?”蒯完道:“于大夫前已同蒙供等回国矣。”浮金主令查望远楼,将官奏道:“昨日有数艘陆续往南洋行,不知是子大夫否?”浮金主问郎福厚道:“子直逃往何处去了?今浮石已二路袭入腹中,兰花岩虽亏相国夺回,而天印遭焚,半桅不返。浮石客卿、金城、信恒屯于品字,意在渡洋与二路相应,若轻去此,龟息城以西非国家有也。寡人视关外南有山名曰堆甲,北有山名曰兜鍪,皆险峻难攻,应分兵屯扎,以成犄角。诸卿谁为寡人守之?”裨将时务达道:“微臣愿死守一山。”郎福厚思道:“岛主宠爱近日渐衰,烛者几乎素又与我冰炭,子直、罗多材、钟受禄、单凤、稽成、钱锐及后各城守将皆我荐进,今败者败,降者降,死者死,我何颜立于朝上?前曾寄顿于石犴,今何不借名守山,好则可以邀功,否则潜往双龙,水途亦近。况先已令心腹回家,嘱军小心赴双龙,见机潜逃,可以无忧。”当下,浮金主复问道:“二山须二人同守方好。”郎福厚应道:“微臣愿死守兜鍪。”浮金主喜道:“二卿可各带兵三千,分驻南北,寡人无忧矣!”时务达奏道:“事关犄角,实属紧要,郎大夫恐不能亲当矢石,斩将摧锋,愿主上另选良将,留大夫以备帷幄。”浮金主道:“良将何人?卿试举之!”时务达道:“微臣所知,杨善可用。”浮金主勃然道:“营中大小将官奚止数百,竟俱无用,偏偏注意于不在此处之少年杨善,诚寡人所莫解!”郎福厚领命挑选,时务达亦只得带兵三千往堆甲山去。

  再说客卿自浮金将士渡洋后,入城安民,休息三日,令金城镇守百结关,驻扎品字城,遥为声援;令信恒为先锋,领兵三千,何靛、何臯各带骑兵五百,同先渡洋;自带诸将士随后而进。

  信恒得令,见系正西风,便把十只空船多插旗幡,联成一 片,扯起帆篷,乘夜前驶。将到东岸浮金水营内,矢炮齐发,风势愈猛。将士大惊,俱退归陆寨,并力发炮放弩。及停止涯边,方知俱是空船,全营夺气。少刻又如旧驶来,只道系前番故计,狐疑观望。忽见舱中跳出军士,持盾使刀,如飞腾跃。

  连忙阻拦交架,后船又至。步骑奋勇齐登,杀得落花流水。客卿安然上岸屯扎,信恒等收兵回营,参见禀道:“适擒得敌军审问,浮金主仍在交钮关,命郎福厚、时务达分守兜鍪、堆甲。”客卿道:“谍得浮金前日使郎福厚守兜鍪,福厚尽选锋锐以从;使时务达守堆甲,将士俱属派拨。今路道崎岖,我若前往,则这两路兵冲截为患。必须取得一山,然后议进。”信恒请道:“小将愿往。”客卿道:“兜鍪兵虽精,然无足虑,将虽庸,急取却难。时务达先授偏厢将军,因远郎子而降为裨将,其志略已见一斑,况系烛相国所甄拔,定有过人处。幸其所居之山隘而险小,兵非精练,攻取较易,舍之则为害兹深。我意取得时务达,郎福厚无能为也。”信恒等齐声道:“客卿高见,小将等侍候。”客卿令甘淡同游光、雍伸领五百军士扎寨于路口,以防郎福厚救援。令田受禄、何臯、蒲倜、班伟各带军士三百,分头小心上堆甲;龙街领军士一千,伺察有先得路者,赶紧接应。诸将遵令而去。

  却说时务达领兵三千,令多负粮饷,到堆甲山。履视团回 俱系累累迭迭的大小峰头,无可安屯之处,惟半腰平坦,乃筑石垒,派军士分班轮守。又置队于山顶瞭望,见浮石军马过洋,杀散水陆士卒。安营方毕,即分兵四路奔来。副将便令抛石发木,时务达道:“非六十步内,毋许妄用。”恰恰何臯先到,将近壁垒,梆声响处,滚木石块充数打下,何臯令军士躲避,自挺长戟在前挑拨。无如愈拨愈多,转身不得,竟被积压而死。三百军士却俱逃脱,回营报信。田受禄、蒲倜亦受伤而返。班伟绕近寨前,门忽大开,一将领军使耙杀出,班伟让于宽处,二合刺死那人,便赶杀人。又见一将挥鞭迎到,班伟接战,抵挡不住,渐退林边,为树根所绊,手内金枪稍松,来将双鞭盖下,遮格慌乱,脑碎而死。先使耙被杀的,系浮金大将陈彪,后用鞭击死班伟的,乃时务达。龙街先知班伟已得路途,领军随赶抢山,恰好逢着败军。龙街不顾,仍然争上,无如木石难当,只得退回。

  客卿惊道:“何物狂徒,伤吾两员健将?”因细问山形寨势,晚间呼何靛、郭昱吩咐道:“时务达筑垒于半腰,顶上自设有军瞭望。何靛领虎翼军百名,趁夜于后暗袭山头,将敌军士尽行杀死,取其衣甲,假作了军。若见有兵取山,时务达出寨,即衔枚奔入,挡住归途。郭昱领狼头军三百名接应。”二 将得令。再使信恒领军士五百名,带裨将游丸、苍敏、储杏、宫靖由西路上山:“天亮时到垒边讨战,彼迎缓迟,愈须防之!”又令原峤、翟授、瓢晟领兵仍于旧路,择可避木石处屯住:“见信恒胜,无庸往助;若不能胞便向前夹击。”诸将各领令去讫。

  信恒晓时到山,使军士加餐,稍歇再行。及到垒前,见旌旗齐整,却无兵将应敌。信恒也使众养息,轮流大骂,敌人亦不答应。及至下午,突然炮响门开,雄兵飞出,时务达当先。

  信恒使双戟迎斗。二个战到酣处,忽闻发喊,时务达知系有变,撇了信恒赶回,垒内将士纷纷逃出。正是:逃营叛主恩何在?去国登航势亦穷。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地利人和援绝可守 依危恃势求隙而攻

却说信恒先到交纽关,见路势如生蛇,无可并行之处,面前又极窄狭,不能列阵;关踞高隘,殊难仰攻。回营禀明。客卿当时前进,步行观看:上岭自东南而来,回顾东北;下岭自东北而来,折向东南。互交环抱,只有宽不盈尺这条路,贴着东北折向东南之岭腰。路外即系千百丈的深溪,重关筑于两岭峙立回折处,果然险峻!因左右峰峦似雁翅展起的形状,又呼为雁翼关。真系一夫匹马,万人莫过。

  客卿归帐,持出锦囊,问众将道:“兹有密计,谁能捐躯建功?”信恒、甘淡齐道:“末将愿往。”客卿道:“汝二人再带鼓椽、苍敏、盛欣、祭亨,提选健锐鹞子兵五百名、饿虎兵五百名为助。”二将得令去后,又使何靛、郭晟、车泉、蒲倜领兵一千,分为两班,替换探视关里动静:动则急进接应,静则谨守以待。四将得令。

  再说信恒等选齐军士,收拾已毕,开囊看时,写道:

    关前难攻,汝等乘夜自后觅路,逾岭突入关内,夺门以进大军。毋误!

  六将看过,齐望那岭势高接云霄,但已答应下来,不能中止,惟有领众直行。经过三十余里,遇着歧途,信恒、甘淡、盛欣折而往南,鼓椽、苍敏、祭亨直行向东。商定:凡通岔路,俱插竹木,以便跟寻。议毕,各奔前去,分头搜寻向导。

  信恒等捉两个猎户审询趋向,答道:“西北半边并无通处,都系层岩迭壑。欲逾险入关,须循岭脚由东北转走东南,过黑熊栈,由黑熊洞后曲径上岭,迤逦而西到雁鸣峰,便望见衙署民居。但不知此时栈洞岭头有兵把守否?”信恒道:“且带着同往,自有重赏。”行近黑熊栈,天已昏黑,取藤荆燃着照路,随奔洞前。洞内守军着惊醒来,倒戈拜降。信恒令将士毋许扰搅,权且歇息。甘淡道:“小将同盛将军先往,将军可使士卒跟寻鼓椽等速来接应。”信恒依允。

  甘淡率众走的都系高低窄栈,盛欣失脚坠落深涧,军士抛荆照看,不能见底,军士垂泪,弃火坐地吃些干粮。摸黑下岭,天色微亮已抵雁鸣峰。俯视衙署房屋俱在平地,两边就险设关,四围却无城垒。乃使健卒迎催信恒并苍敏等,再往前行。视对面冈上扎有营盘,下到峰脚列成阵势。那边两员部将,一使镔铁棍,一使吕公拐,领军杀来。甘淡抡双刀迎着,力敌二将。

  战酣时,信恒赶上。敌将见有救兵,飞风退回。信恒取出银镖,打中使棍将官右膊,那将弃棍奔逃,其余将士大半赶帮使拐的将官鏖战。这冈名唤屏山冈,原无把守,浮金主因浮石侵进,恐相国令屯在岭头的将士呼唤不及,调这里扎寨。正副将官三员,乃是丁秀、寿笠、危显。丁秀使钢叉,寿笠使铁棍,危显使吕公拐。寿笠被伤,丁秀即报浮金主,并着寿笠回衙调治,挺叉迅冲接战。当时浮金主闻报大惊道:“兵何神也!”随令罗伸、房韩往协丁秀退敌,再令丁宣、逄琛留守,自带三军回羊肠峡屯扎。

  当下,丁宣与逄琛商议道:“关前道狭,车不得旋转,人莫能并肩,料难攻破。所到屏山,敌将势必骁勇非常,将军可守于此,我往相助彼等。”逄琛道:“将军为主将,不可轻动,末将愿去。”丁宣喜道:“得将军恁般,吾无忧矣!”逄琛携兵上马前来,正见房韩在冈前观丁秀、危显、罗伸三人拥住信恒,又见甘淡于队内冷箭射倒丁秀,危显、罗伸二人抵信恒不住,势将败逃。逄琛大怒下骑,左手执金刚琢,右手执八楞锤,飞步早到,叱道:“二位将军稍歇,待吾斩这匹夫!”危显、罗伸各出圈子,信恒使双戟打来,逄琛接住,恶斗多时。忽然天色昏黑,风雨骤至,始各归营。

  信恒道:“不意于此处又遇劲敌。”甘淡道:“我已深入重地,冈势陡,而拦路又有骁将把守,鼓椽等未知可能寻到。而今非出奇无以为生。”信恒道:“出奇只有潜往夺门。客卿布置的当,如能开关,自必有救应。但丁宣亦系浮金名将,岂不料及?恐难遂意。莫若仍系由兹拚命而进。”甘淡道:“奋攻向前,固为谨慎,然所带之饷粮将尽,而又无所掠,奈何?请将军留寨内待敌,末将循冈而西,或得到关,则劈门以招外兵;如不得到,仍回原路未晚。”信恒道:“所谋亦善,且待黄昏带兵士同往。我去冈上,敌人亦未能知也。”便商量并力。甘淡道:“如此更好。”直至更深,雨止风息,暗令军士饱餐,衔枚走有五里,见道途为木石垒断,即于木石上行。忽然炮响,火把齐起,许多兵将挡住路口。信恒令众道:“今吾等在于绝地,诸将士须舍死以求生!”说罢,挥双戟直进,突溃重围。转视军将,俱隔断未曾带得过来。复返身杀回,见军士被困,奋勇打开血路,带出军将,单不见甘淡,当头又有敌军拦祝原来冈下往关,止有此途,丁宣恐浮石偷越,使裨将危高领军士屯守防备,用木石堵塞。信恒等兵到,危高放起号炮,丁宣亲来救应,前后夹攻,信恒只得尽力抵当,军士竭力争持,俱受重伤。正在窘迫之际,忽闻炮声震天,丁宣阵动,信恒飞戟刺杀,危高、丁宣挥鐧缠紧不休。只听得甘淡喊道:“信将军可奋勇破敌,甘淡已开关引大兵进也!”军士闻得,气增百倍。丁宣料难取胜,领众退走。信恒慌取银镖跟定发去,丁宣应镖而倒,将裨争夺救逃。

  信恒见甘淡问道:“将军如何得建大功?”甘淡道:“将军迎敌时,末将在阵旁见竹木丛杂,趁着黑势绕出林后,直到第三层关,砍倒两将,兵俱散了,便把锁斩落,正遇车泉、蒲倜抢人。蒲倜守瓮城以待大兵,车泉杀往衙署,末将前来报知。”信恒欣然道:“我寻不见将军,正在着急,何意出奇早成大功?可喜,可喜!”乃合兵同行。

  东方渐白,来至关前,见客卿已到,向前缴令。客卿慰道:“二位将军这件功劳不小!”齐答道:“皆客卿神机,末将等遵奉指使。”客卿令取食盒内熟饽饽与信恒道:“丁宣虽伤,逄琛未除,郭晟,蒲倜前进不足了事。卿饥矣,带此于马上食之,速往勿迟!”信恒得令,领了饽饽上路,雕鞍如飞而去。

  却说当夜逄琛听得炮响,知系信恒偷奔。顷刻探军报道:“敌营仅存空帐。”罗伸道:“可尾而击之。”逄琛道:“不可。丁将军既有埋伏以备潜行之兵,岂无取截善计?今吾等若动,或被设伏于途,或诱开我等而暗来取冈,岂不反中他的计?且待天亮再看如何。”须臾又闻连珠炮响,东边反黑,西南远近两道火光,逄琛惊道:“敌已进门矣!”令房韩、罗伸、危显分兵助丁宣,独领军士守在冈上。只见探军报道:“敌将车泉领军杀到帅府,勇不可当,危将军已被杀死,房将军受伤,罗将军保护往东去了。”逄琛惊道:“关不可守矣!”令军士加餐,上马赶回,正遇车泉,挥刀直劈。斗有十余合,蒲倜、郭晟齐至,围住大杀。逄琛料难取胜,拨开兵器夺路向东。三将紧迫,逄琛将金钢琢就左手底下向郭晟抛去,正中面门,仰翻落马。车泉赶上,逄琛将骑带闪让开,车泉刀掠不着,逄琛使锤飞击,打着车泉脊背,口吐鲜红,伏鞍逃脱。蒲倜大骂,信恒已到,逄琛早将丝縧收回,琢锤在手,迎住信恒鏖战。蒲倜领兵四处剿杀尽绝,又来夹攻。逄琛见军士俱殁,打开血路而走,蒲倜旁抡戟刺倒坐骑,逄琛仗琢挥锤步斗,鼓椽等亦俱寻来,团团围祝逄琛遍体受伤,使琢向信恒迅击,落中马项,信桓亦旋身下地。逄琛料不能脱,乃解盔,挥锤拍头,碎脑而死。蒲倜欲取首级,信恒道:“不可。”使以礼埋之。

  军士报道:“客卿已前进矣。”信恒、蒲倜守关候今。再赶军前,沿路观看形势,虽非崎岖,却少平坦,俱系高高低低,山回水湍。远远望见半壁青白,色泽迭迭,纵横冈峦堆积在霄汉之下,愈行愈见高巍,不觉早到营外。但见两岭环抱川河,峰峻流急,半腰有倚斜栈道,又为毁断。正遇客卿看毕回来,向前禀明折了盛欣、郭晟,伤了车泉,逄琛自行击碎头颅而死。

  客卿道:“可惜父子二将!”令田受禄去守关,换蒲倜来营,并带丹药调理车泉。问信恒道:“峡险已极,如何可破?”信恒道:“幼时听说羊肠峡千回百折,声音相闻,行过半天仍不得到,又有曲户深岩,设伏强弩毒箭,况栈道多被拆毁,殊艰攻进。”客卿道:“石俱光滑,莫能立足,逾越非易,但未知体质坚脆若何?”信恒道:“素知峡内多产锡铅,凿下石块煮之即成。”客卿道:“果如此,便可图矣。”诸将请示,客卿道:“栈隘攻难守易,已经毁断,如待造成再进,费月日矣!惟有另造生途于其上,离远八九百步,使彼弩箭仰施莫及。用锄耙斧凿采取石块,以之抛击,又使盾军循底蹑进,明暗并发,敌人何暇兼御!或可前伍”诸将称善。

  客卿令甘谈领三百狼头军由顶开路,信恒领三百虎翼军由麓潜入。二籽去后,果然守峡军士两头难顾。终日连报占得九 十余里。次晨至牛仍未见报于,客卿大疑,令蒲倜往视。回禀:“敌人俱用竹笆架木以挡滚石。上既无所伤,下即不能行。”客卿想了片时,令蒲倜挑壮健军士二百二十名,一百名抬炉二十 五副、锅二十五口,将取下的土石俱搬入锅内。五副火猛,二 十副火平--猛火以熔铅锡,平火以预热,挨次逐加于猛火锅内,以便速化。用长柄铁勺舀熔化之锡往竹笆上浇。二十名管加添舀浇,一百名替换。蒲倜得令,挑选前去,依计而行。果然竹笆着了热锡,不但烧穿,笆俱燃着,连架尽焚,守栈军士纷纷逃命,半日便攻夺二百余里,直抵羊肚山。这山是峡中高冈,约有三里宽阔,上面石形俱系成纹,坑凹恰似羊肚,故以名山。浮金主自交纽关退回,屯扎冈间,及浮石熔锡破笆,惊惶无措。国万年奏道:“烛相国曾称天井关可守,而不言交纽关、羊肠峡,定有所见。应请旋驻天井,再看如何。”浮金主无策,只得依行。方才出口,信恒等早到冈边,蜂拥而上。军士望着,四散奔逃。信恒通夜追赶,直至峡外,安营以待后军。

  却说浮金主率众退进天井,杨善迎入行宫。浮金主见军士不多,士民稀少,愁道:“交纽、羊肠何等隘塞,尚为所破,今看此关远逊十倍,定然难守。相国这次所见却差了。”杨善奏道:“心齐力协,乘高御下,皆用武胜着,客卿知兵,定不履险,主上无庸忧虑。”浮金主因知桂子壑等处俱被浮石占断,回国又愁为所邀截,无可奈何,只得慰道:“卿劳瘁率众御敌,寡人荣辱共之。”杨善领命出来,分派守备。

  且说客卿入羊肠峡,过羊肚冈,出羊肝岭,信恒等迎接,随同东行。次日望见一石山自左边来,结成如屏一带高冈,跌伏数百丈,中起坪墩又复跌伏,如左边结作,腾高往右而行。

  关城设于石墩之上,色如黑漆,高约三丈,而峭如墙壁。客卿令退依山口屯扎,待左右两处兵到,另作道理。信恒请道:“看此险不过羊肠,峻不及交纽,正可乘其新败、智莫能谋、勇莫能战之时,乘我三军锐气,振鼓而下之,如何却退依山口?”客卿道:“汝知其大概,而未谙其根由。关内守将姓杨名善,与金汤随子邮最久,任为腹心。今烛隐又特委任,则其才干已见,非如上二处有隙可乘,须待龙逊、平无累绊断彼援,方能议之。”信恒道:“请飞邀二将,速为攻出,大军从此破入,莫不胜矣。”客卿道:“龙逊虽是猛勇之夫,龙街却通谋略,平无累则练达形势而智勇超群。浮金两边将官无彼等敌手。白龙、丹凤可以必得,二将据城,定然断其要道。今不必檄会,惟每天早晚,放百里炮一枚使其闻知,自放应炮。彼时再为斟酌也。”信恒半信半疑,只办按时放炮。至第四日晨起,炮响传音未尽,亦闻轰轰声接续。客卿道:“我兵入彼腹矣。信恒、蒲倜可领虎翼飞盾兵五百,依山脚隙过,逢敌不可浪战,须要小心。传谕二将,切莫有误?”信恒、蒲倜得令而去。

  再说平无累在桂子壑别了龙街,回到白龙城,铁柱迎问道:“信息若何?”平无累道:“龙将军果得丹凤,余先欲袭龟息,计败被执。我同龙小将军夺得桂子寨垒,但恐势孤,计算分五百兵与将军前往,于兰花岩依形筑险,以为唇齿,断彼归路,客卿定然帅师追赶。浮金援绝粮尽,大众可图,不夜湖东,皆国家有也。”铁柱喜道:“将军料敌如视指掌罗文,只系末将未经历览山川,殊难措置,请守于此,将军仍去应敌,不识以为何如?”平无累道:“所言亦合机宜。客卿自然有接应兵到,可以放心。”铁柱道:“遵令!”平无累选锐卒五百,自带裨将陆倚、包式连夜趋兰花岩。

  次日天亮到时,望见那岩上已有旌旗壁垒,平无累惊道:“何神速也!”原来桂子壑被夺,败军报往龟息城,烛相国道:“谁使他出战?”乃令裨将王丰星夜赴兰花岩筑垒,昼夜趱成,毋许迎敌,待后将兵至,再复桂子壑。王丰系王台沼之子,得令前来,迅速办理坚固。当下平无累只得退回,与二将商议道:“外边通桂子壑,闻无路道,惟里面双熊谷有径可达黄梅岭,旋下即近兰花岩。今分兵二百与陆倚,埋伏于苍藤洞,约明后日闻有炮响,便衔枚夺兰花寨。”陆倚领令而去。平无累同包式领兵入谷,次日逾岭而下,就于脚边坡上筑垒。王丰惊道:“桂子壑已为彼夺占,岭坡若复任其筑成,吾前后无路矣!相国虽令毋许出战,今不得不乘其新集未定而击之。”乃开寨门,奋勇冲来。平无累率众退回,王丰也不追赶,就屯于坡上。平无累令军士饱餐,顺势冲下,王丰使两条钢鞭,率众迎敌。平无累且前且却,渐渐旋截,两边立刻放炮。王丰情知中计,连忙鼓励军将冲锋夺路。平无累见其拚命,恐多伤士卒,便令包式截杀敌军,自来拦住王丰。战斗多时,又闻炮响,知陆倚已得了寨,便放王丰奔逃,卒众随着掩杀。又闻后面炮响,转身观看,却见浮金将军王厚--乃王丰之弟,勇略兼全,举烛相国令,领兵来同王丰夺桂子壑,使的系拨风刀,平无累便挂住剑,取出弹弓金丸,认定射去。王厚已瞥见,用刀迎隔,金丸在刀口上砰出火星。王厚将马夹催,平无累纵步直前,王厚亦离雕鞍,挥刀恶战,不分胜败。王丰回到寨口,见已被占,谅难夺复,只得返杀,从后夹攻,天晚方退。

  平无累使军士先报与陆倚,密令暗暗退归寨内。次早王丰、王厚等到,不见一人。王丰道:“奉令守寨,为彼夺取,如何回见相国?”拔剑欲自刎,王厚止住道:“不可。这里由黄梅岭出双能谷,经独藤冈,便系鸲鹆坞,哥哥速领两员副将,带兵一千,前往截守,以绝白龙来路。坞东有径通墨麟城,可令人从兹报信。弟同将士逾诸香岫北,过天花坪,趋石鼠山,以断丹凤往来之途。然后禀请相国遣将,绕出桂子壑西以阻之,无需与战,彼自困矣。”王丰乃收剑分兵,各爬山越岭而行。

  不说王丰往鸲鹆坞,单说王厚抵石鼠山,令将士筑成壁垒,使副将李陶紧守。自带黄秋、周祉二将,军士三千,由水路到鸲鹆坞,即令入到相国处请兵接应。烛相国即令杨善领兵三千,由桂子壑断敌人之路。杨善得令,领军而去。王厚自思,此时谅相国接应之兵已到,自即带领众将开船至木兰渡,起身上岸。一路观看山形何处可以伏兵,何处可进可退。正看间,忽见一人空手而来,遂立住问道:“足下何往?请暂留步。”那人细看,知非等闲之士,遂拱手答道:“有何赐教?”王厚道:“请问此处地名,前面往东是何地方?祈求指示。”那人道:“金风岭往来九十里是墨麟城,转北面八十里是天井关。”言乞拱手而去。王厚自思:“此路并无可伏兵之处,不若下寨于木兰渡左,再探可也。”正是:欲图定国安邦计,预备擎龙捉虎人。

  再言王厚次日五更聚众将商议遭:“前为敌人夜袭劫寨致败,我军令虽屯兵于此,未得胜之之策,诸将有何良谋以报败之辱?”黄秋道:“不若今夜整兵去劫他寨。”周祉道:“劫寨之计虽攻其无备,今我军惟其劫寨所袭,彼岂不先自备乎?我军若出,中其计矣。不若坚守以待其毙。”王厚道:“既系众心各异,则不必劫寨,明晨进战可也。”点齐三百壮军上船安歇。

  次日,五鼓造饭,饱餐。须臾抵埠。令百人伏于舱内,百人伏于涯畔,带百人乘黑登岸过盘根谷。行到关东天已大亮,望见信恒、龙街等即绕城观看。原来龙街令将士紧守桂子壑,不许出战,自带精卒由小径上玉书峦以看墨麟城。见势恶难攻,仍回桂子壑,登锦屏冈,逾展诰岭,出仙人洞,过芦竹渡,到天井关东北枝岭头,闻号炮声,亦放炮接应,然后下岭。只见信恒、蒲倜哨巡已到,会合一处,依冈结寨。次日带三百军士出营看看形势,遇见王厚率众杀来。龙街迎着战了五十余合,信恒见龙街不能胜王厚,加鞭向前。王厚眼快,认得信桓,想道:“小将锤法未乱,信恒又系劲敌,须以计龋”乃拨开锤,转骑飞跑。信恒喊道:“小将军可准备城中冲突,待我擒此匹夫!”龙街分兵提防。

  信恒追到渡口,只见涯旁百余敌军拥出拦住,王厚舍骑奔船。信恒使戟打开壮士,直闯埠头,下马猛省道:“渡船何这般沉重?况敌将并非武艺低微,其奔逃明系诱敌,莫要中他的计!”乃跨马回营。忽见军将冲近,仰首看时,却系浮金旗号,旗上一个“杨”字。信恒惊道:“杨善何处至此?”原来杨善在城上眺望,见王厚在盘根谷前斗龙街,及信恒到,便不战而走,知系诱敌。认得龙街却认不得蒲倜,看他指挥军士,料也是员勇将,乃令陆续招回家乡在雁翼、天井邻近各校内秋峦、隙立、谷嵩、聂揆四将,领五百军士分绊二将,令惠贞、崔及领二百军士往夺营寨,令却孚、怀斗各领二百利斧兵截杀敌众,令方沤协守东关,自带印业、莫裘二将,领三百钩镰套索手专袭信恒,开关同时拥出。

  龙街见兵马出城,便令军士退后结阵,蒲倜挥鐧迎战,秋峦使枪当着,战个平敌。惠贞、崔及领军夺营,龙街赶上抵祝却孚、怀斗冲入阵内,稗将裴淦、游丸接战。杨善将鞭指去,隙立、谷嵩、聂揆奋勇齐出,杨善便率将士作混战之状绕出阵后。印业、莫裘自背突入,因见盘根谷口有将防备,便斜向前来,恰恰迎着信恒。印业、莫裘同上,信恒双戟如飞,印业马项遭打断折,印业倒地,信恒挺戟赶刺,莫裘使枪拦开,印业逃脱。信恒右戟击入,莫裘慌抡枪隔离,右戟忽横扫至,莫裘措手不及,耳门受伤,目珠突落而死。杨善正欲展矛向前,渡中王厚领三百军士早登岸杀回,挥刀直砍。二将战到三十余合,兵士争斗,各负重伤。杨善视王厚难胜信恒,便令钩镰套索手张翼圈围。信恒虽勇,为王厚缠定,如何能拨得开许多钩索!马被绊倒,跃于平地步战,钩镰如雨点般紧密,王厚大刀向空处飞,砍遮拦已极费力,套索复纷纷攒盖,万不能当。正为钩枪拖翻被擒,杨善道:“王将军请仍守木兰渡。”王厚答应去了,乃令军士负莫裘尸首回关。将到门边,闻得鼓声大震,旋转看时,秋峦等正将浮石兵将赶入寨内,浮石又有大军过来接应,所以鼓声动地。杨善见既挫其锐气,士卒已倦,恐多伤损,令鸣金收兵,诸将回城,亲自断后。蒲倜不舍,领着新到的健将郗珑、于珍并数十精骑追赶。杨善回马拨开钢矛,力敌三将。城上康珊彀弩认定于珍发机,恰中马股,于珍倾侧,杨善趋着顺矛刺倒。郗珑慌来救援,杨善又掣铜鞭打得口吐鲜血,伏鞍而逃。蒲倜不敢恋战,保护郗珑回营。杨善追杀,军士多被伤残。这边龙街驱逐却孚、怀斗,领军冲出,杨善率将迎上。龙街见众寡莫敌,收兵退归。杨善乃缓缓进城,闭关查点,折了莫裘、聂揆,杀得裴淦、于珍足以相抵。令将信恒用犀革金链槛笼囚入狱中,诸将照旧把守不提。

  却说信恒在底牢囚笼内,寂静漆黑,愈想愈怒,咬牙切齿,吞声痛恨。忽闻大声问道:“懊恼者何来?吾居此许久,若似足下这般不耐烦,死多时了。”信恒听得系本国口音,便问道:“愿闻大名。”答道:“说起姓字,真正羞死!”信恒道:“同灾共难,这又何妨?”答道:“请教!”信恒道:“吾乃信恒便是。”那人听得,默默无言。信恒想道:“奇怪!如何听得姓名,反无声息?这口音却是相熟的。”猛然想起道:“你莫非黄广多么?”亦不闻回答。信恒道:“将军差矣!日前虽有小嫌,此刻岂可记挂?当念国家,相与计议,于死里建立奇功,方不愧平生豪杰。”始应道:“将军之言是也。末将果系黄广多,请勿加怪!”信恒道:“此中滋味如何?”黄广多道:“一切苦恼消除,百般妄想断绝,惟有听天由命耳。末将先同江彩两人,彼缘情性浮躁,前月物故。”信恒道:“杨善这厮果然狡猾,用兜革裹缠,复加金链网织,何能解脱?”黄广多道:“似此尤好如我哦乃系枪锋撑颐,刀口碍腕,动弹不得,饮食俱系逐顿喂吃。”信桓道:“有人喂么?倒还蒙他情。”黄广多道:“先原无这样殷懃,后因冠军被我国劫去,故欲将末将调养以易冠军。”信恒道:“如此,吾宁绝食而死。”黄广多道:“这便误了。且到其时更作商量。”信恒道:“狸犴重地,狱卒颇少,想来俱在外边。只系黑暗却是难过。”黄广多道:“将军不知,众役棱穿,旦夕皆然,今月因司刑衙内有喜庆事,牢头家又酬神,且见链粗革固,料道无妨。留人看守俱领赏散福去了。”信恒道:“大好机会!若过今夜,何能再得?必须作法脱离,相势而行。”黄广多道:“所见最妙。将军既无锐锋,单系革链,便可先磨革破,后断铜链。现在黑暗,无有巡警,实好施为。”信恒道:“将军之言是也。然须静听,以防人知。”黄广多道:“这班畜生,想必不要命的狼餐虎咽哩。”信恒乃将槛笼底木踏折榫头,正数穿出,忽有微茫亮光影子,黄广多慌招呼道:“馈饭来也。”信恒缩祝只见门开,二 人同进,提灯者先行,担钵桶者随后,到黄广多跟前喂食,桶内系面,钵内系鲸鱼肉。广多浑身俱系刑具,仍有大链锁定。

  广多故问道:“先似槛囚入牢,在那边呻吟,而今无声气,看看是死是活?”提灯者走近照道:“犹未曾死。”广多道:“着尔作些阴功,给他些鱼面。”担钵者道:“有他们的在内。你且快吃。今日司刑老爷母亲太太八十寿,众人送礼,都去饮酒,我们难久待了。”广多食毕,即提桶担钵这边来喂。信恒那里管好歹,将面鱼尽量吃完。提灯的说道:“上面犹有人,莫非该饿的么?”担钵的道:“是耶!偶尔忘记。此刻已是时候,讲不得,明日补罢。”说毕,收拾同去。信恒乃从槛底爬出,滚到石磉边,力将臂肘擦磨,革破链松,挣脱右手,解落左边,两手齐全,便扭断锁管,将金链兕革层层剥卸。挨摸到广多身旁问道:“吾桎梏俱去,将军有何所苦。”广多道:“烦代把喉间锐锋向外弯倒,末将便可施展也。”信恒用手探得刃薄锋尖,乃取敝革包住双手,左手当中执定,右手往怀内扳屈。不觉用力太猛,正折下来。广多道:“将军可取敝革代围两腕。”信恒即为裹好。

  广多便拆散手扭,信恒又代除去各件,广多道:“好了!我们无有器械,可将金链接作链锤。”信恒道:“很是。”立即结成。

  摸到底牢门口,却系大木栅栏锁着。正欲算计作法,只见有人提灯来开栅栏,喃喃的道:“伺候三天,方才得饮几杯,正好睡着,又要提甚么鸟囚。内班众人都去趱食禄,偏偏着我们顶缸。”两人同样埋怨,将栅栏开开,不觉齐齐扑入。黄广多夹住一个;另一个倒地,信恒便踏翻,将衣帽剥下穿起。再看那人脊梁折断,夹住的肋骨陷折,俱经气绝。随后又有二人把火进来,亦俱打死。即拖到旁边,放步走出。只见几个灯笼、数十兵卒引着一员将官,持有令箭,叱道:“管牢各项人役都在哪里?”信恒便走近道:“有。”那将官道:“只你单身么?”信恒道:“大都往司刑府上领赏寿酒;有买办的适去买办未归;有上班的,回家取铺盖未来。”那将官道:“囚狱重地,成何体统?现奉帅爷钧令,言牢中有浮石骁将黄广多,今又获住信恒,亦非善类,不可同置,使狼狈成奸。令提黄广多安置西牢。”信恒应道:“遵令!”便往前关门。将官道:“做甚么?”信恒道:“囚狱重地,规矩如此。”拴好了门,始同诸人入内。广多便当头击下,将官叫声:“呵哟!”转身就走,信恒飞腿掀翻,并将随兵结果。广多也剥得将官衣帽,笑嘻嘻穿戴起来,欲拾火把,信恒道:“将军可持令箭。”广多拿着令箭,信恒执着火把,藏好链锤,开门直出,却不知东西南北。

  忽见灯光雪亮,许多巡军行到,见广多手有令箭,问道:“差官何干?”广多答道:“奉令提囚。”巡军便往左去。二人放步走过多时,骤闻后面嘈嚷,喊道:“拿住假差官者重赏!”广多听得,急道:“且分寻头路。”乃舍信恒,径进旁巷,转上大街往西南跑,恰是关口。见军将严装排列,慌道:“如何闯到这里?”退又退不及,只得大胆向前。军士迎住查问,广多交令箭验,道:“奉令关外办机密事。”军士送验讫,即传开门,广多得出,随后紧闭。

  却说信恒,因两腿为戈所伤,步履迟缓,后军赶近问道:“假差官往哪条路走?”信恒答道:“适才往前奔跑也。”将官问道:“你系牢内的,如何反照假差官?”信恒道:“说系奉差者,我哪知真假!”将官道:“且带往做眼。”一路同行,穿街过巷,路经帅府,遗落下来。想道:“跟他做什么?料难脱身,莫若折进署看看,虽杀不得浮金名将,也未必徒死。”乃反向内折,到第二层门,见里面灯烛辉煌,不敢再上,转往东边。

  火把将近,掷却摸入,闻得欢呼之声。纸窗破眼透露亮光,瞰时,却系五个老军在那里猜枚饮酒,俱有酩酊之状,左首腰门半掩,便轻闪进。枋上挂着灯笼,明明白白“内仓”二字,不觉大喜,将绳缒放,寻物引火。走到厨房,见旁边堆有草柴,便点燃数处,顷刻炎炎,板壁椽楹尽生烟焰。回到腰门,撞着个小解的老兵问道:“是谁?”信恒应道:“是我。”里面军士齐探头望,信恒恐慌惊张,掣得链锤,一概打翻。持烛欲焚仓廒,只见火光已经冲天,毗连屋宇俱着,乃收链锤退出,将大石柱子倒拒住门,看清路往外跑。闻众声喊道:“仓内走水!”随后救火将士纷纷奔赶,问道:“可系这里?”信恒答道:“间壁。”军众欲回,有将官叱道:“勿退!现奉杨将军令,言他处无关紧要,仓内即不失火,亦宜在此保护。可都进去!”信恒迎军士走,才到二门,顶头撞见杨善,勒马问道:“系甚么人?作速拿下!”两旁军士齐围拢来,信恒挥链急击。杨善转马举鐧,信恒闪于暗处,杨善不防,加鞭驰出,信恒认定背上,尽力使锤,打得杨善落马,即飞身骑跨,将腿夹着催行。杨善忍痛爬起,飞步急迫,信恒已出大门。杨善得了巡将让马,军士照着跟寻。信恒趁有微光,拍骑奔逃。又遇秋峦当面拦挡,杨善追近,信恒心慌,愤使链锤将秋峦右臂折断。看看火把更多,只得扫开血路,跑到城边,逢着隙立,不管好歹,惟有双手举链锤挥去。隙立闪开,正中马项,跌落尘埃;复击下时,已经翻身逃脱。再望旁边,都系兵刃,只得带马抢上城头,守垛将士俱被冲倒。杨善亦经赶到。信恒伤痛力竭,乃抓定马鬃离鞍,骑坐女墙。戈矛枪戟密密攒来,信恒使链锤往还横击,只见军将纷纷堕下。杨善令钩子手向前,信恒恐防被擒受辱,始仰往城外坠去。可怜好一员勇将,姓名未上凌烟,骨肉先膏野草。

  其时火已扑息,仓内各粮焚毁大半。杨善见信恒跳城,料无生理。先丢火把,再俯看时,直挺挺在城脚边。乃令将士开关抬人,却系颈折而死。杨善当使盛殓,同聂揆、莫裘掩埋。因臂被链锤击伤,服药调治不提。

  且说黄广多逃得出关,哪顾昏黑,寸步挨往西行。回望城中,火光明亮,疑是追兵,一脚高,一脚低,乱奔乱走。不意踏空,跌落坑阱。闻道:“着了!着了!”数把挠钩上下搭住,广多只道又遭暗算,动也不动,随他提起。众人放出隐灯,正欲捆绑,广多乃用链锤扫打,钩柄齐断。众人丢灯飞跑,广多赶上捉住一个,却系军士。问道:“你们好大胆,敢作这勾当?”那军慌道:“小的怎敢?实系奉令擒拿奸细。”广多道:“奉谁的令?”那军道:“小的系申爷队下伍长,申爷奉客卿爷爷的令,令小的们在此。”广多道:“原来系自家人。我乃百结关被擒黄某。”小军道:“这么,系黄二将军了。如何得回?”广多道:“话也长。尔速将灯照我进见客卿,自然知道。”小军道:“沿途都有游丝毒矢、飞枪坑堑,须待天亮方能行得。”广多道:“不可。信将军无法脱陷,须飞迅报与客卿,以便救应。”小军取得长竿,沿途挑拨解废诸件,早到营前告与巡将,转禀中军。广多随人搜检验过,果系黄广多,始令上帐。客卿案旁灯火耀灼,广多参见毕,将事细陈。客卿顿足道:“信恒休矣!”诸将请示,客卿道:“关内严紧,禁在牢中断不致死,出来何处安身?或能杀回立功,孤身终无生理。救亦无法,木兰渡为王厚所据,彼气通而我势隔。必须将木兰渡夺回,方可得志。”广多禀道:“末将幽囚日久,愿领军夺木兰渡,以洗前耻。”客卿道:“后日不迟。”当夜无话。

  第三日黄广多又被请去,客卿道:“王厚乃烛相所甄拔,毋得轻敌!今使苍敏、储杏为汝之副,明日领兵一千取木兰渡,自有接应。须要小心!”广多得令,次早军政司拨兵一千,同二将绕过关城到木兰渡,见敌军屯扎当道,有将催马横刀迎来。尔道为谁?却系王丰,因逾黄梅岭,入双熊谷,见险隘早为陆倚军寨占定,形势已失,攻守皆难。率众回头,坡上坡下已有烛相国遣冷星坚壁把守。王丰追上王厚道其原委,王厚道:“事已如此,且过河占定木兰西岸,使关内声气得以贯通,便可将功折罪。”乃同引本部兵马过河,连夜兴筑营寨,全装结阵,以防冲突。龙街等不敢轻动,王丰、王厚将垒办成,始收回去。王厚叮咛紧守勿战。仍带原兵过渡。王丰怀着怨恨,见广多到,忘却切嘱,便提刀出马;黄广多也系闷久的,直舞狼牙棒相迎。两个鏖斗五十余合,兵力悉敌。广多想道:“此将难以力龋。”因诈败而逃,王丰也不追赶。

  广多与龙街等见毕,龙街道:“将军今日恶战,高下难分,后如何诈败?”广多道:“闻王厚善谋,王丰善战,今故诈败。明日王丰必来,小将缠定,将军引兵袭之,得其口塞,王丰无归路矣。”龙街称善,下骑进帐。

  次日清晨,只闻鼓响,却不见兵到。又次日天明,广多欲领军引诱,忽闻鼓声大震,王丰已压营而阵。广多当先冲上,王丰道:“败将何敢复斗?”黄广多道:“今日定取汝首!”两个战住,龙街便暗引兵由背后入谷内,径袭前去。行到蓓蕾壑,忽有敌军衔枚疾走,撞个正着,两下便厮杀起来。此军却系王丰的副将,名唤陶书,原为王丰战广多不下,暗中引兵,悄行夹击。遇见龙街,只道系浮石伏兵,心内早已吃惊,勉力抵挡,且战且走。退到渡口,只见寨内飞骑冲出,手起斧落,砍陶书于马下。龙街视之,却系蒲倜。龙街又惊又喜,问道:“将军何时到这里?”蒲倜道:“奉令同东方杲等伏于石耳谷,只待王丰离营,便行潜龋王丰离寨,又有将官领兵向西北,所存余军无几,小将不劳而得。”龙街大喜,众将齐来见礼。龙街道:“诸将军可仍伏于寨中,将小击鼓放炮作攻打之状,王丰闻知,必然赶归。黄将军自后掩杀,王丰虽三头六臂,无能为也!”蒲倜等依计而行。

  却说王丰与广多斗过二百余合,马倦,换马又战。正到酣时,忽闻远远鼓炮声震,心知陶书有失,慌架开棒,拨骑便走。广多追上,回战十余合又走。数次退到营前,果然有兵围住攻打。王丰大怒奋砍,龙街挡祝广多看二将战有五十余合不分胜败,忽闻弦响,王丰马倒,便腾身站定,挥刀复斗。龙街金锤击到,王丰隔开,顺刀亦将龙街的马脚砍断。龙街早跃在平地,使锤叫打。两个步斗,难解难分。广多驰近,自旁用狼牙棒打下,王丰遮隔不及,打得铜盔深裂而死。广多仍赶杀入,龙街喊道:“垒里系自家人,黄将军请止!”广多正欲细问,只见蒲倜等早已出来。龙街说清来历,广多方才明白,与蒲倜等进营见礼。蒲倜取出札谕,黄、龙二将拆开看时,乃系谕令:

    黄广多守木兰渡寨,东方果守龙爪山寨,储杏守石耳谷寨,宫靖守半月岩寨,许衢守南枝冈寨,鼓椽守芙蓉岭寨,苍敏守蓓蕾壑寨,蒲倜、龙街接应四处。每将各领兵一千、偏裨六员,小心谨慎!

  诸将受令毕,广多赞道:“客卿调度果然周详,天井内人马指日可擒!”蒲倜道:“将军知己而不知彼,客卿计算二年方能破得。今于关西筑三个大寨,俱用良将守而不战;关之东边通七条路,是以筑七个寨围住,阻断浮金信息,城中饷尽,援不能越进,始自毙也。”诸将称善。正欲各处择地坚筑寨垒,忽见对岸船只蜂拥而来,鼓声骤震。正是:既然得险成形势,那怕航兵复战争。

  未知如何交战抢夺,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两函书商量和议 一道表惶恐求成

却说王厚回木兰渡,进营选择精壮,置备粮饷,以便夺复双熊谷。次日犹未起行,忽见败兵来报:王丰、陶书俱为敌将所杀。王厚问清,恨道:“何等叮咛勿战,仍恃勇丧命。自死,理所应当,可惜失却要口,又折了陶书,双熊谷如何能复?且再去看看势局,好作道理。”带着精壮上船。龙街了见,即欲出迎,蒲倜道:“客卿钧命:各寨非奉令,毋许轻战。即胜亦以违令论。”龙街乃止。

  王厚抵埠,见寂然无声,知有定谋,也不登岸,移船直溯上流坡涯泊下,令健卒分头爬山越岭,探访路径。众兵陆续回报:

    凡要害之处,俱筑坚垒,只有玉版坡小路未断。王厚即同将士攀藤附葛而前。遥望天井关外:四围远远关隘,俱扎有营盘,系浮石旗号。

  王厚想道:“寨如星布,围似罗张。因得天时而占地利,济之以人和,计深谋密,彼逸我劳,无能为也!”改后队为前锋,仍归旧路过渡,转报与烛相国。这边诸将见王厚移船解系,另循途径,付之不理。蒲倜于七寨巡视,照画地图回营呈覆,客卿令将所领兵士周流审察。

  再说烛相国在龟息城劝农兴学,练将操兵,遣人四出招收怨散的众校。众校闻烛相国之令,又知郎子俱亡,多陆续旋归。烛相自失了桂子壑,使逄琛往交纽关,使王丰屯兰花岩。

  因恐王丰性躁有失,乃向漠漠关调回冷星。又为途遥,先令都中司城大夫王厚来镇守,并夺桂子壑。谁知王厚未到,兰花岩先已被夺。烛相闻报懊恼,恰好冷星禀见,即令其赶赴,相机攻龋冷星既至,看那寨垒险固,莫能必得,就便另筑,覆报缘由。相国道:“浮石不但大将韬略悠远,偏裨亦多智勇兼全,深为可忧。”及闻报木兰渡垒为敌所据,音信断绝,料难复回,痛恨郎子、罗钟,乃使谋臣冷月同龚奎等十校带三千五百精兵,往来观势,令诸处小心,毋许疏懈。彼此俱无动静。

  一日,冷月探得老蜂峡内阴珠城守将于武生辰,计其将士自然筵宴,连夜领兵往袭。清晨已到,肉膊而登。及城垛将士觉时,龚奎早入,落锁开门,冷月等并进。于武引众迎击,怎奈宿酒未醒,无力抵敌,只得逃奔出城。龙逊闻知,领兵来夺,冷月坚壁不出,龙逊为所隔断,声息莫通。烛相闻报,喜道:“今得如此,事便可为。”命取文房四宝修书。记室隙契、钟逸道:“相国王事勤劳,笔札纲件待晚辈草稿誊正缮写,无庸费心!”烛相道:“此书非寻常可比,系致浮石西国老及韩冠军者,二人皆知我的笔法,如非亲手,无以见诚。”乃挥毫写就,使人送往敌营转呈。钟逸问道:“韩冠军今在浮石,去函难免阻隔。”烛相道:“封于西相国函中,断不致浮沉。”原来韩子邮卧病回国,被白额虎故违国太医嘱咐,几乎误伤性命。及扈搏等劫进滋荣关,昼夜兼行到云平岭,虽依次序调理,已经迟了。幸赖安太医为西庶长痰症奉命而来,西庶长托其审视,太医诊毕道:“神散难收,逾时不过蠢然一物而已。”庶长惊道:“缘何至此?”即提白额虎严审,供出未遵国太医汤饮时日。西庶长大怒,令将白额虎斩首。安太医道:“且缓!有用他处。”庶长令停刑,问道:“神散可能收复?”安太医道:“速以梨枣汁饮之,始可获瘵。但急切如何能得?”庶长喜道:“主上念老夫痰症,昨蒙恩赐顶尖三枚,犹未动用。”安太医道:“梨枣的系奇珍,然并不消痰,惟疏通筋络阻滞,帮助心肝气血。冠军受害,心血亏而肝气损,失于调理,致使筋络血脉背逆,此物为最宜。”庶长大喜,令取梨枣,用玉榨取汁,安太医拌药与冠军饮毕,令将白额虎拿来,又用药水浸梨枣二枚使食。庶长惊道:“这上选梨枣每岁只有十余枚,为稀奇之珍,如何给与鄙夫?”安太医笑道:“学生亦知贵重,但入彼腹,另有道理,胜于韩君用也。”安太医视白额虎吃毕,更饮以药酒,释其刑具,令徒步归国,嘱道:“汝可速行,迟则追回矣!”一面传放走。白额虎四肢麻木,逾时得奔跑。西庶长不解其意,太医道:“可令值日将校领十卒逐之。”谷虚领命,安太医吩咐道:“待其奔急喘倒,气血攒于肝心,立刻擒回。”谷虚遵令去后片刻,果然擒白额虎转来,安太医即将心肝取出捣成稀糜,冲酒并枣汁与子邮顿服。庶长令将白额虎枭示。子邮自饮过酒,次晨稍微明白,目能回视,只是动弹不得。

  安太医以茯神当归汤七剂饮之,神气复原,乃服狗齐丸,盈旬始可立起行走。终日默坐,见安太国诊视殷懃,只道系国太医所嘱。左右有二仆日夜伺候,并不出阈,户外另有多人听其指使。室中幽雅,拥架图书,料系烛相所安排养病之处,也未声问。

  又过几日,身体健旺,问老仆道:“相国何在?”老仆回 道:“现在府中。时时至门外询问。”子邮惊道:“何敢蒙恩至此!当往候安。”老仆跪下道:“庶长钧命:韩老爷虽愈,精神尚虚。出户而莫能潭止致劳复者,小的二人以军法论。韩老爷欲见庶长,只须命请。”子邮想道:“连日举动虽然如常,不可拂其盛意,使无辜受累。”进中堂,子邮拜谢,再询道:“先生尊姓?”安太医道:“不佞贱姓安。”子邮道:“国太医何在?”安太医道:“现同浮金主驻天井关。”子邮大疑,正欲细问,只见传道:“庶长已到。”子邮起身趋下,却系一位须发皓然的尊官,持着白柬入来,拱手道:“久欲把臂,恐烦清神。今喜渐痊,特踵晋谒,并将令友先生留书捧交,希为静览。”子邮想,烛相面貌清古,而此容颜端方,诧异不了,只得迎上称谢。礼毕说道:“鄙陋小子,过承渥爱!”再看函面写道:“请待子邮贤弟愈日,面致为祷。晚生仲卿顿首。”乃不启视,问道:“向来未闻上国有仲卿者,现居何职?愿示其详。”西庶长道:“居客卿之位,原名仲卿,因有事,故托名古彰,前日始将真名道出。古彰即仲卿,仲卿即客卿也。”子邮道:“老先生尊姓盛名?此处系何地方?仲卿大哥今在哪里?”西庶长拱手道:“老夫姓西名山,此地系云平岭,仲卿先生领兵追浮金主,现屯天井关。”子邮乃拆信看道:自黄山误别入蜀旋唐,虚劳跋涉,飘流至此,邂逅授知于庶长,岛主以爵位相加,坚辞不获,权受客卿。梦寐思怀贤弟,不知贤弟何由亦在浮金。往日于阵间遥望亲切,原欲前来握手,将士谏阻,言浮金侧有邪佞,而恐大无益于贤弟,是以忍耐。谍知受谮,愤怒损躯,以见素志。然何不念太祖、世宗、幼主,而乃轻生耶?特令将士截迎到岭。贤弟其静养毋躁,吾不久取盟旋师,即商量复国事也。

  子邮看毕,起身拱手道:“吾往天井去也!”安太医道:“足下神气未充,劳顿必变。”西庶长道:“客卿手书切嘱先生静养,若轻举动,或致损伤贵体,何异轻生?”子邮道:“吾非胡涂,但闻仲兄所在而不得见,度日如年。”庶长道:“客卿屡次叮嘱,若先生欲见之切,宁可飞马暂回,万勿任先生率往。老夫今去唤客卿来如何?”子邮无奈,依然停祝西庶长令何舟、何方楼等进兵鸳鸯城,远围毋近,将岭上事务交骆焘,命西青赞助,自带护卫将校,跨宝驹向东进发。

  第三日到天井前,客卿迎出道:“庶长遥临,莫非子邮性急?”西庶长笑道:“然也,特唤先生,以解子邮积尘。”客卿应诺,携手进营。诸将参见毕,客卿命将册籍呈上,通宵细谈。次早相别升车,带原将校起行。二二日即登云平岭,入室相见,子邮趋前把臂拭目道:“大哥既知系弟胡为,并不通纤消息。”客卿道:“阵法商榷斟酌同制,况变数次,信息何所不通,岂犹未知吾在兹乎?郎子之徒,陆地犹起风波,明通消息,恐于贤弟更多获咎也!”子邮道:“虽然,今已委贽,各为其主。弟亦请从此辞。”客卿道:“贤弟误矣!若云委贽,吾不为客卿矣。吾终以周朝为主,这里皆属虚福贤弟无论有无国事家事在身,援君臣手足腹心、草芥寇仇之训于浮金亦可止矣。”子邮道:“岛主原视弟如手足,虽误信谗言,亦未至于草芥。即君之恩或断,而臣之义何可绝也?”客卿道:“避色避言为退辞之准的,浮金岛主屡加于贤弟矣,岂仍欲往仕耶?”子邮道:“虽然,弟终不仕浮石。”客卿道:“吾何尝仕浮石?乃系权时栖止,得便则回中华耳。”子邮叹息不语。

  客卿问卧黄山怎样归于浮金,子邮正欲告诉,忽飞一报道:“主上巡幸岭寨。”客卿道:“先如何无报?”又见安太医奔入道:“龙舆到矣!”客卿趋迎,子邮仍回室内。客卿接驾,岛主扶起道:“寡人驻玉砂冈,接庶长奏往军营暂唤客卿的本章,是以游览至此。一者久不见先生,二者欲睹韩卿之颜。先生军事烦劳,寡人念及,未尝安枕。今韩卿何在?”客卿道:“小愈犹欠精神,待臣召之。”岛主道:“无庸劳动,寡人自往。”客卿进房,见子邮坚卧,力挽使起,岛主已到榻边,躬身问道:“贤卿连日安否?”子邮瞠视无语。岛主问客卿道:“闻韩卿此症,须顶选梨枣。前日庶长所用,乃去岁所储,恐其味减,今新贡已集,寡人特带三颗以治韩卿之疾。”命内侍取汁煅热。岛主坐于牀边,问浮金近事,客卿大略回答。内侍送上梨汁,岛主接过吹去浮沫,先饮半匙稍热,便为调转,再饮半匙--温和,始用匙挑俯喂。子邮感动,蹷然跃立,匍匐顿首道:“外臣抗拒不恭,情甘伏法!”岛主慌将枣汁交与客卿,双手扶道:“卿毋劳动,请安静养息!”子邮道:“臣初极惫,今已平复,望主上宽心。”岛主道:“卿且服此汁,仍加调摄,寡人挂虑始释。”子邮跪受,岛主不肯,子邮躬身捧着饮荆岛主大喜,左手携客卿,右手携子邮,出房来到中堂命坐。

  再问何以到浮金。子邮将寻仲卿误以赤鲤为马,乘之游雾,落于赤龙潭,救薇蛾,擒双尾虿及烛相招安等事详细申明,岛主连声称奇,客卿也觉诧异。内侍呈上御膳,岛主召太医,命三 人同席饮宴,客卿辞,太医坚辞,岛主皆不允。子邮坐下,二 人侍陪。饮过三爵,岛主又命坐,子邮方问:“仲兄何由至浮石?”客卿将梦中闻李节度唤醒,散步出苑,直到江滨,寻回 无路,附之英、之华船进川,旋搭洋船往浙,于海中逢怪,逼落硬水围,飘到浮山,并言舟中与之英、之华莫逆,两人温清如玉,明朗似珠。岛主道:“王、李二卿才德兼优,双龙、天印入寇,赖并破之。”称赞未了,忽到报章,岛主拆开阅过,递与客卿道:“适言犹不曾完,余孽复又猖獗,当速饬沿边地方,小心防备。”客卿看了,却系谍知双龙石犴合十三岛,将连兵同郎福厚分二 路寇扰。客卿道:“十三岛皆迫于势,同事不同心。臣先闻信,已饬谷裕分兵屯扎绀水洋,探得天印亦将效尤,并饬乌刚分屯靖波;亦致书庶长,请饬各州邑营寨员弁坚壁以待其衰。”岛主喜道:“有先生绸缪,寡人何忧?今回都欲请韩卿同载,朝夕盘桓,未知可否?”客卿应道:“韩速自然扈从还朝。再者,浮金有烛相,贤才在位,似难以得志,将士久暴露于外,亦非所宜,臣先往唤西庶长回岭,相其机宜,得止则止。”又向子邮道:“贤弟到都中调养,吾归国时,共营求心事也。”子邮道:“弟乃再死之人,兄长再生之,所命岂能违?但有鄙意,当言之于先:弟进黄云城只作黄冠,莫言爵禄。”岛主笑道:“卿可放心,寡人断不以官职相污。”子邮大喜。岛主握手登辂,子邮辞道:“累国外臣,安敢并载!”岛主道:“卿何出此声?”力挽上车,子邮立侍,岛主不可,乃坐于侧,发驾回都。

  却说金汤在鸳鸯城,虽无兵临,亦如敌至,时刻留心。这日巡察,见四面八方远远俱建营寨,只道系添兵攻城。连待两天,并无动静,第三日又复如常,第六日各寨复加严整,想道:“闯客卿进兵,西庶长在岭,只围而不攻,定系防吾邀截。今分外严整,必有紧要事故。观东西势厚,南北形稀,乃饬将士当晚各于南北城凿突门二道,令汤开领副校二员,选锋五百,出北突门冲营,绕西而南入;单锦领副校二员、骑兵五百接应。令盛坚领副校二员、选锋五百,出南突门冲营,绕东而北入;舒翼领校二员,骑兵五百接应。先皆伏城边,闻乐作饱餐,乐止齐行,进敌营再发喊,城上鼓噪助威。众将遵令。

  次日亲自登城垛眺望,不多时,果然浮石军士皆全装排列,密令作乐,半时乐止,两处各将突门放倒,领将士衔枚飞进,到浮石营边发起喊来,俱系钢刀利斧,奋劈直前。守将赶上时,后军接着施杀。盛坚冲溃南围,见有百余将校拥着单车缓缓向东,便催骑紧追。将校散走,车上端坐一人,不问好歹,擒过雕鞍,仍回旧路,欲入南突门。何方楼领兵赶着抢夺,盛坚将入交与副校,举斧迎敌,十合抵挡不住,恰好汤开由西绕到助战,芮充复率众救援,何方楼始退。三将同归。何舟驰来,已属无及,望见金汤同将士彀弩在女墙头,乃收兵归营。

  金汤令筑堵两处突门,下城看那擒住者,挺立阶旁。金汤问道:“汝系何人?”答道:“吾乃客卿的亲随。”金汤道:“客卿何在?”答道:“先在车中,闻得发喊,便乘马转东,往何将军营内去了。”金汤笑道:“我只道系解浮金宝器的将官,或解名人经过,哪里料道客卿回岭同西庶长议事?若知系他,也不作此蛇足。”戚远道:“擒得客卿,便可议换冠军,可惜未曾获住,如何反说蛇足?”金汤道:“用兵最要知彼知己。客卿有移步换计之机,安能擒得?徒妄想耳!”又问那人道:“可知韩冠军而今怎样?”答道:“岛主昨日同载还朝矣。”金汤道:“留汝也无所用。”令给马匹放释。汤开道:“恐实系客卿,错误非校”金汤道:“有诸内,必形诸外。这人貌虽魁伟,然目昏声细。若客卿恁般,岂足为奇?”戚远遵令开东关,使出随闭不提。

  原来,客卿送岛主、子邮回都,次日别安太医下岭,经鸳鸯北山里,忽闻喊声,料系城内有兵冲突,便舍车上骑,令家丁乘坐,道虽被擒去,不致伤命。又令军士道:“浮金兵到,可散归何将军营。”乃策马前行。何舟接着,客卿道:“可往北山救应。”何舟领将士赶追,散开的军士陆续俱到,报言:“亲随已被捉去。”逾时何舟亦回,少刻又报:“亲随逃脱,旋归矣。”客卿唤问,亲随将情形禀明,客卿笑道:“可人!”当日于营内歇宿,次早起程,又次日到天井关。西庶长迎入道:“闻主上为韩先生亲调枣汁,足见爱贤之盛意。后却如何?”客卿将并载旋黄云等事说知,西庶长大喜,命童子取书一函,交道:“浮金烛相国有函投到。”客卿接着,写道:卢田自立国以来,各保疆宇,聘问如期,有无相济,未尝相恶。不幸敝邑慢亵神祗,降生妖孽,以蛊惑寡君而糜烂士庶。--此不佞之所悲伤,亦老庶长之所不忍也。

  今赖祖宗之灵,妖孽次第死亡矣。忆不佞髫年与老庶长周旋,瞬息又皆白首,深惭诚不足以格寡君,致获咎于上国。若不与老庶长共议,则兵戈构结,生灵涂炭,无有已时。敢请不念旧事,释怨修好,使两国百姓得终其天年,共戴仁君贤相之大德,不亦善乎?冒昧谨陈,希俯鉴察。

  封内仍有一书与子邮,客卿拆看,写道:仆与足下邂逅而成莫逆,原期鸿才大展,宣畅国威,不意用非其用,而非用复不能终,致使连枝分于异国。闻足下与客卿原系异姓腹心,而今完聚甚于胶漆,自能使两国体兵息民,永修旧好。足下调和于其间而镇定百岛,此仆之所甚愿,足下其有意乎?

  客卿看毕道:“事虽如此,现在龙逊亦为彼所截断。然和自有和法,岂可凭一纸书而即休允之乎?”西庶长道:“老夫且归,看子邮如何。”客卿道:“金汤正在鸳鸯城,前日出兵邀截,将替身擒去,今庶长当加护从。”庶长道:“无庸。老夫所乘之马迅速莫比,浑身黄毫,名曰“金电光”,蒙主上所赐。如有缓急,足以无虞。”乃别客卿返云平岭,将两书飞递子邮。

  第五日,回书已到,大意云:“两国军旅,不便置喙。然休兵息民,实君相体上苍好生之仁也。”庶长并将自覆烛相之书又飞递来,客卿看毕,置于案旁。密令各营每十伍备芦苇十 束联成,其宽一丈,披以五色布帛,齐全伺候。黄昏时分?客卿传令:每十联作一排,下置木轮,列如屏帐,派兵三十名推近城边五十步外便回,待鸣金去收,毋得遗失。又令坚甲将士,复加兕皮,戴厚铁钢盔,推云梯二十道前进,勿靠着城,声张发喊,候敌停止,又往旁移。众将得令。

  且说天井关内,粮盈薪广,物料俱备,惟安心静守以待敌衰救到。日夜接班巡城,凡夜更严于日。缘何兵校众多,粮薪正不匮竭,却系当年卢生初至浮山相择形胜时,爱此幽静,周围石壁如垣,中间平坦如台,因安炉修炼大丹,真正洁净虔诚,只待九九功成。何期到七十天,外有二鹰飞交空际,卢生若不管他,也还可保,缘恐其秽恶滴落,慌取镇邪杀妖矢,仰面发去,射个正着,两鹰直坠下来,不歪不斜,扑在火上,炉内轰然,震动山谷。卢生知丹被触,要走,慌将双鹰塞入炉内以压止之。谁知那丹莫能上冲,竟将炉底爆开,炉腾霄汉,大丹溢流入地去了。卢生叹息,收拾往元珠岛复炼,方得完全。

  嗣后,人因形势有似天井,呼为天井。谷内产黑白石子,黑者燃之则着而为炭,沃之复返而为石,烧焚九次,始化为灰。白者用炭煮之,软于鸡卵,食之生津益气。黑白石子各分产处,北畔产的皆系白石,南畔产的皆系墨石,其下搬去三尺,皆是清淡泉水。石子之间又生草蔬--黑石间生草,白石间生蔬,蔬供人用,草足喂畜。复产鳅鳝等鱼,终岁取之不竭。所以烛相广积五金、布帛、胶漆、羽毛、骨角等件于中,而以天井为可守,使杨善于此经营,将旧炉基草创行宫,杨善教以道义,兵民同心,各分处所,更替守巡。

  当夜见远远有行动影状,便报:“西边有兵偷劫。”杨善令东南北三处诸人勿得擅离派地。义令将士非到七十步内毋许发矢,守军俱彀以待。及见云梯至近,方施号令,万弩齐发,矢如雨注。过有两个时辰,或散或聚,并不退走,另换生力手射,仍然似前。杨善疑心,传令且缓,抛火把于城下看时,只见云梯又到。杨善令用火箭攒射焚烧,客卿乃令鸣金。诸兵各将木轮草屏牵回营,上面密密箭枝,何止二三十万。客卿使各将草束毁废。

  至次日薄暮时,又令每伍备办排木二根,上带水囊,令甲士推飞桥十道,于上安置持盾傀儡伺候。这排木系一根大木,腰后一根小木撑住,两脚各有铁戗夯于濠边,并排立起如墙,以遮矢石,又名排城飞桥。上列絮囊贮水,以防火攻,且遮盖圈内将士,上有蒺藜撞竿、炮机强弩。天色深黑,令分南北向前。

  再说关内忙了通宵,次日杨善上城细看,并未射死有人,地上箭亦无多。与监巡将军康珊道:“昨夜中彼计矣!”康珊问道:“中他甚么计?”杨善道:“客卿知城内粮草充足,惟器械须资于外,必以诡计诱取我矢。”康珊道:“强弩射不退时,情知有故,奈云梯又骤然而来,何能终止?”杨善道:“这里吾逆知其是伪,却虑明攻暗袭,从他处入耳。”康珊道:“于无敌地方加倍严防,明至之处以火箭射烧。”杨善道:“彼既设心,断非一次。此后再来,当令死士往劫其营,以报数十万箭之失。”传知谋将预备。

  至更深时,忽见南边火亮鼓鸣,众木横列而进,飞桥随后又前,矢石越过女墙,守兵受伤。康珊令放火箭,飞桥放下水囊,火箭俱熄,桥上复有撞竿伸缩如梭,著者皆倒。康珊情急,慌令发弩。杨善在北边监押巡警,使上校惠贞同三百名壮士缒下。忽然鼓声震起,火把架地而来。杨善令惠贞等看时,却系排城飞桥。杨善令用木板以遮矢石,用长钩勾住飞桥,以长矛撞刺。不知傀儡手足活动轮旋扑击,器械多被格落。人在桥中暗运机括,叉竿攒集,守军多伤。杨善令用戈拒木,阻住飞桥,使莫能进退,复以麻松火把烧之。桥上水絮放下,火燃不着,桥头被木勾拒,又折桥尾横来。城上抵挡不住,弓弩只得齐发。桥上复用巨斧砍断勾拒木,沿埤挨靠。杨善用车轮大钺,运机极速,将桥斲断,用飞戈揭开排城,浮石方才鸣金,南边亦随收去。清晨缴箭,北边五万余枝,南边六万余枝。客卿喜道:“天井积器虽多,箭矢则去其八九,足以丧其胆矣!”自此,或日或夜,或远或近,用所得之箭炮攻打不休。崔及中弩而死,杨善晨昏皆于城上巡察,浮金主大惧道:“于兹所恃者杨将军耳,突有伤损,全城岂不为俘!”左右皆泣。浮金主道:“而今惟有求和,谁为寡人一行?”群臣默默。浮金主叹道:“诸卿皆寡人亲爱之臣,素所认为股肱而分首共乐,曷当危迫无为寡人分忧者?”国太医道:“若辈非举选能贤,不过承颐顺意,随同喜怒。现是军国大事,焉能肩承?其未敢应者,虑败政务。--却系若辈好处,可勿怪也!臣愚,窃谓此事当与杨将军议之。”浮金主道:“看他执意与相国相似,虽然勤劳,却安闲得很。说到求和二字,他岂肯依?”国太医道:“不与杨将军共议,则非臣所敢预闻。”康珊道:“如乏行人,臣愿前往。”浮金主乃喜,命作自责谦逊文函,交康珊,待杨善巡到东边即开门出去。

  康珊赍书直至营前,令人先报:“浮金国有使臣奉书,与大国之主。”客卿传入,见道:“汝岛弃好寻仇,今围困于孤城,势若累卵,仅将空言,有何所欲?”康珊道:“寡君始而误信佞臣,致获戾于上国,今方悔过,请修旧好。”客卿道:“将军差矣!军旅之际,诡谲百端。此函非不佞办理,奚能得进。须先订和礼,后议和法,二事皆定,不佞始可申达。请西、顾二 庶长奏闻,静听寡君可否。兹并未曾定议,率尔请成,何其妄诞?”康珊道:“敢问何为和礼?何为和法?”客卿道:“失礼出施,浮金今存亡呼吸,即不称降,亦当用表:此和礼也。以不夜湖为界,湖东属浮金,湖西归浮石:此和法也。二事如式,然后商量。将军须回去斟酌再来。”康珊无策奈何,只得旋归天井。顶头撞见杨善,大声问道:“将军既在敌营,胡为瞒着末将?”康珊道:“未奉命通知将军。”杨善道:“今可言否?”康珊道:“既未奉命通知,似仍未可言也。”杨善道:“若辱国家,请尝宝剑!”康珊道:“不敢!不敢!”说罢,径入行宫见浮金主,将客卿对话奏明。浮金主踌躇忧惧,复问情形,康珊又将兵多将广景状大略告诉,左右涕泣失声。浮金主道:“卿意若何?”康珊道:“白龙、丹凤俱为彼有,今又遭围困,外援截断。莫若权从之,以图后日乘机兴复。”浮金主道:“亦难全依,且先以温凉川为界,川东属浮金,川西属浮石。果不称降,虽用表,这次何妨?”康珊道:“观彼声势,未必肯允。”只见杨善上殿奏道:“臣奉命督理,事无大小,应俱使臣与闻。今虽在围中大亏损,浮石极力攻击,所伤自必非细。再二三年亦属无虞,胡为不气求和?况相国四处招收散亡将士,已得数千,又结交诸岛,使各于沿边侵袭浮石。且闻双龙、天印起兵复仇,客卿虽智,安能孤军久悬于外乎?惟宜坚守以待其惫。”浮金主道:“寡人朝夕为金鼓声震,寝食俱废,若仍持久,难保平安。卿毋逆命!”国太医道:“只木兰渡、温凉川为界,事却可行。”杨善道:“莫非为丹凤等处皆归于我,只换天井一城,此时权从,随后便袭夺还原乎?”国太医道:“然。”杨善道:“盟誓既定,举动皆为背信。况前飞奴传书来言,老蜂峡为冷大夫所袭,谷裕兵备双龙侵边,未能兼顾接应;龙逊困于丹凤,计日可擒;白龙城势低下,山水发时堰断黄沙川口,群流汇向白龙而泄,平无累全军岂能逃脱?则木兰渡以东转瞬皆可坐复,两路俱归兰花岩,桂子壑彼如何守?渡西之营寨安能当我夹攻?是不求和则不失地,不下气;求和则下气,失险,几时恢复湔洗乎?”国太医道:“雄论剖析甚明,求和非是。”浮金主持疑莫能决断,忽报道:“东门攻打甚急,秋峦在城上防备,身中七矢,狼狈之至!”杨善道:“臣去视来,『和』字勿议!”说罢出宫。

  康珊道:“秋峦也系帮说求和非的,今存亡呼吸,若杨将军亦如秋峦,敌人敢不肯和矣!”浮金主道:“寡人心定,今将书换作表,并用温凉河以西地图册籍送去,看彼意思。”康珊道:“臣先往彼营内,胆几骇破,犹赖客卿威内寓温,得命回 来。而今请另选贤良前往。”浮金主道:“若有贤良,初时不烦卿矣。客卿既温和,料不妨事。”康珊无奈,只得捧表并图籍依旧到浮石营。客卿迎下,康珊将表件呈上。客卿视毕道:“此事须大夫亲临敝邑启奏,待寡君可否行止,不佞从兹缓攻。大夫宽怀前往。”康珊称谢。

  客卿令郗珑带二十骑陪护而行。过云平岭,西庶长已先知道,并无停留,直到黄云城公馆住下。郗珑细达于交邻,通客司,立刻转禀顾庶长,当日奏明,次早宣召上殿。康珊朝毕,捧呈表册,侍卫取进。浮石主览阅,怒道:“图内之地皆寡人所有,今表求解围释放,又欲使我退回丹凤等城,寡人何乐而为之?

  且汝若真心求和,胡为又使郎福厚、子直与天英双龙连衡谋岛,扰我边疆?显是缓兵之计,可谓欺人太甚。且先斩汝首,随命三路作速攻打,看汝那暴君往哪里躲!”当下顾庶长奏道:“请主上息怒,古称相争弗斩使,况老庶长偕广望君将到,议而后行可也。”浮石主始命监押着。尔道广望君是谁?乃是浮石岛主因韩子邮坚辞官职又立大功,兼有望诸君乐毅、广武君李左车之才德,而行迹相似,故封为广望君,虚名而无实职,使子邮不得推辞。

  且说子邮如何得立大功?却因子直自交渡津载货南窜,回顾蒙供等船俱被窃逃,幸喜细软皆在此舰,乃放出口,正遇着天印败兵的沙虎同残伤士卒被追,潜避屯扎在洋中沙滩上,叫道:“船可摆拢说话。”子直疑系浮石的,慌令速开,只见数十 岛兵将藤牌放水内坐着,用刀划动赶来。子直令放箭,藤牌上的兵见箭射到,俱翻身没下,藤牌亦覆,浮如萍藻,渐渐逼近。

  子直令用枪矛捣刺,将牌勾起看时并无人影,船头忽不向南行,返望西去。子直慌得无法。只见滩上喊道:“无庸着急,我等系天印败兵,巨舰俱为浮石焚毁,岛主被擒,将士丧亡大半,沿边莫能存身,非船难过大洋,因逃脱暂守于此。今见你们浮金旗号,又只存孤舟,料想系同病之人,故请商量。勿相猜忌!”子直方稍放心,乃大着胆推窗问道:“将官在天印居何职分?”沙虎道:“吾乃先锋将军沙虎是也。你属浮金甚么人?”子直拱手道:“原来系沙将军,失敬了!吾乃子直也。”沙虎视道:“原来系子大夫。”子直道:“久违台教!贵岛怎样失利?  请将军示知。”沙虎进舱坐定,问道:“大夫缘何到这里?”子直将谗杀冠军,浮金主罪及恐诛的话诳说掩饰。沙虎道:“今将焉往?”子直道:“欲往南边说诸岛屿。”沙虎道:“诸岛皆须珍贝,若徒恃口舌,恐无所益。”子直笑指道:“舰中系何物件?”沙虎喜道:“既饶宝货,诸岛皆在掌握。请先到敝岛安歇,定计后再施行。”子直见沙虎虽是凶神,因日前曾交馈送,今又同病相怜,况船上水内俱系彼等牙爪,如何不依?只得假作欣然道:“得将军指教,国耻可雪矣。但物重人多,如何尽载?”沙虎道:“小岛军将皆能潜入龙宫鼍窟寻珠觅宝,却不畏海,今使轮班歇息可也。”子直大喜。兵士在波涛中扶行,较棹桨更快。

  约两个时辰,见洋面上浮着许多黑片,聚散不定。子直问道:“沙将军,浮者什么东西?”沙虎视之,垂泪道:“敝岛战舰遭浮石焚烧,此乃毁未尽剩余的焦底,随潮往来也。”子直叹息。军士迎着黑片,都拉来傍着,坐于其上催船趱行。

  次晨,遥见远远有带苍山,迎着渐近渐高。沙虎指道:“将到敝岛了。”子直前次因夜里行过未曾看得,今闻沙虎所言,便定睛望去,乃是横列无际一带悬岩。凡山形俱是头拢脚开,这却系陡削峭峙,并无路径。船泊壁下,岩中守卒见系自家人,问知缘故,将事体写清,系于鸽尾,往上系放。片时闻得响,放下十数道悬梯竹笼,沙虎同将士呼呼的盘旋而登。子直白着眼望,只见沙虎又缒落,问道:“大夫不习登梯,请乘笋舆。”子直走下竹笼,高头收动辘轳,须臾已到。看时却是半山,约有二百余兵把守,船中货物亦俱陆续提上。转过边角方见关门,乃山腹石洞,由之而升,曲折数次,陟百步石阶,始系平壤。

  乘马前进,沿路田广房稀,遥见宫阙楼台,便觉人民丛杂。行近跟前,百姓老幼俱来问信。沙虎令军士分头回答,哭声震地,埋怨海鳅无故兴师,以致伤民丧命。沙虎又将海鳅并将士被烧苦死形状详细说知,大众共忿,俱要复仇。沙虎便拨使将官载宝四出,说素所结交之岛屿自于国内造船,选将练兵。不多时日,诸将纷纷回头,带领各岛头目参见,听受约束。将官内尤云亦带得双龙童体仁并郎福厚的书,约速进兵。沙虎、子直大喜,剔选各岛兵将共计三万五千,真正人人壮健,个个精强。择期正欲起行,忽报双龙又有使者到。正是:兵马集时军势锐,旗旌开处使臣来。

  欲知使者系何等人也,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五猴掣天印 百雉炬双毫

却就童体仁兵马丧于乌枫岭,又折却铁鹞,再使石犴往独锁渡请救,只落得单身独骑,连夜逃回双龙。使燕钟、乌豪、林坚、吴艾等将所护廉能、贺德各城邑资财,分与死亡将士的父母、妻子,军民大悦。铁鹞之弟铁雕、铁鹏上殿泣恳兴兵复仇。童体仁垂泪道:“卿等勿过悲伤,待石丞相来,便图雪耻。”铁雕道:“臣弟兄二人奉命巡视东、西诸岛,无不欢洽,今愿仍往前去,邀同齐心进取,土地归双龙,宝货给诸岛,自然畏威怀德,竭力听命。”童体仁道:“连横之策固善,奈器用未全。”铁雕道:“敢问缺少何物?”童体仁道:“大海茫茫,甲马尽丧,军将辎重必须渡洋。诸岛既乏大材,船岂易造?”铁雕沉吟,铁鹏奏道:“岛主洪福,无庸虑渡洋。臣前巡至金莲岛,见本年所产金莲花异常茂盛,往时止于千余朵,今岁有数千朵。其花一茎或三座或两座,每座十二瓣,每瓣长五六尺,宽二三尺;长七八尺,宽五六尺不等。岛人用以为舟,一人乘坐有余,入水不濡,风涛愈大,浮泛愈稳,随波上下,从无失误。且瓣性遇软则柔,遇硬则坚,可为甲片,刀矢莫能人。”童体仁喜道:“有此奇物,是天赐寡人复仇也!当用甚么交易?”铁鹏道:“闻彼处钢贵,以铁馈之,应乐从命。”童体仁依允,即使二臣载货往结各处,自于国内抚孤问疾,收得精壮五千人,朝夕赏奖训练。石犴亦归,将浮金主兵败,舍独锁渡还国。郎福厚恐陷不测,以行军所蓄先附载来,又令家属取向所积聚陆续密送,寄顷于本岛的话次第告明。童体仁大喜道:“闻余大忠、郎福厚乃男色中之绝顶,今福厚蓄积既来,其人不久当至,须设榻以待之。今H与卿商议兴兵。”石犴道:“须先往浮金收集木料。”童体仁道:“不必用舰,铁鹏往取金莲瓣矣。”石犴道:“臣闻耆老云,乘金莲用武者虽安逸,而终有咎。”童体仁道:“乘之以往,到岸则夺彼船,何愁终咎乎!”石犴遵办各事。

  数日后,铁雕、铁鹏俱回。铁雕带得飞鹅岛头儿终亭、卧虎岛头儿居冉、鸣钟岛头儿步巨、奔獒岛头儿样车、擎拳岛头儿文驹、仙弓岛头儿匡晶、大团岛头儿广地,铁鹏带得斗牛岛头儿既皎、碧天岛头儿衡始、金莲岛头儿郁廷、万峰岛头儿汰琚蛾眉岛头儿关疆、鲲眷岛头儿寇靖、自蛙岛头儿越彤,各领雄兵一千,前来听令,过洋争斗。童体仁出城观看,各队军士形容装束虽不相同,却都精悍壮健,俱加赏劳,令与本岛锐卒掺搭习练阵势。郁廷呈上金莲瓣八百石,童体仁大喜,另给酬谢。

  当日,石犴正在殿上同议取进之途,忽报有浮金郎大夫到,在郊外候命。童体仁连忙排驾出城。定睛看时,质如瑞雪且多芳泽;色似芙蓉更有光辉。石犴向前告郎福厚道:“寡君闻大夫降临,特赐亲迎。”郎福厚趋进拜见,童体仁下乘扶起道:“寡人闻石相所言,逆料禅帏将照小岛,日夕悬望,今获追随,实由天授。”说毕,携手上辇。郎福厚谦辞,童体仁哪里肯依,同载入宫,接连数日不理政务。铁雕叩门请见,内侍报知。郎福厚问道:“为甚事情?”童体仁道:“乃铁鹞之弟铁雕,痛兄念切,催速进兵。”郎福厚道:“夙聆铁家五虎俱系英豪,虽念私仇,亦属岛耻,微臣愿护驾进龋”童体仁大喜,即点铁雕领飞鹅等六岛将士为前锋,铁鹏副之,自领本岛兵五 千为中军,石犴领斗牛等七岛将士为后护,尽给金莲瓣为甲片。

  童体仁与郎福厚乘船,石犴骑马,其余将士、兵丁并辎重,俱用金莲瓣载装运行。不由南路,而由西南过洋。

  次日,铁鹏获得一只沙鳅船,解来报功。童体仁问所捉头领道:“你系何处人氏?”答道:“小臣系天印岛驿官,名唤尤云,奉令往南西各处借兵,飘到五沙岛,为强人所追逐,拚命驶来。冒犯之罪,叩求宽恕!”童体仁令解绑,问道:“尔岛进攻亦败绩么?”尤云道:“不但兵败,岛主遭擒,尚未获有生死实信。”童体仁道:“现在谁人督理?”尤云道:“今系将军沙虎、浮金大夫子直为首。”郎福厚道:“我说子直逃于何处,却在天印起兵,可喜,可喜!臣当寄信于彼,催其作速出师。”童体仁道:“使浮石首尾不能相顾,更为得策。”郎福厚修书,又再三叮嘱。尤云领命更装,扬帆向东而去,本船亦向西南来。前锋铁雕等登岸,收拾停当,便杀到劲城。

  这城乃依山垒石筑就,守将姓苏名征,副将姓展名蕴。当日望洋楼内军士见海面浮浮泛泛,如蚁如蝗,料系寇匪,连忙报知。苏征同展蕴上城,用清远镜照看,果然牵牵连连。苏征道:“眼见定系双龙童体仁借得异岛兵将复仇。前次丧折了乌枫岭,故今舍北而由东北取滋荣为进攻之路。但初到锐气正盛,且渡法古怪,宜坚守以视之。”展蕴道:“不可。彼前雄军恶马,尚都丧折,今无非乌合之众。若只静坐,而使遍野村庄市镇、民人六畜为所蹂躏乎?须先战以挫其锋,胜与不胜,闭门未晚。”苏征乃同下城被挂,率一千五百名军士,靠濠列阵以待。

  只见铁鹏挽着蒺藜锤飞奔而来,展蕴使的点钢矛加鞭接着,斗过十余合,遭蒺藜打伤马脚,展蕴翻身步战。苏征见长矛不便,乃使刀骤骑向前。铁鹏舍了展蕴来迎苏征,展蕴便挺矛从旁追刺。哪防铁雕又自后至,暗使飞锤击中脑门,倒落尘埃,赶近挥斧砍死,率众直冲过来。阵内将士接斗,刀斧砍在双龙军卒身上,只闻怦怦响声,并无破损,反多被伤。苏征恐城池有失,旋疆便走。到得阵内,铁雕拦住,铁鹏便乘空抢路占住城门。苏征见势已孤,舍却铁雕,带领残兵奔丹鼎城。铁雕逞兴肆杀败卒,铁鹏紧已追,苏征令军士先行,亲自断后。铁鹏使军士团团裹住,令长枪攒刺,自挂住蒺藜锤,取出弹弓,认定眉心拽弦。苏征不防,正中左目,手里刀松,死于非命。

  铁鹏使军士抬着展蕴、苏征尸首来招降丹鼎。这座城池处落星冈巅,又名飞来城,乃卢生在天井山炼丹时秽污,丹从底走,鼎因爆激,冒冲霄汉,垂坠落星冈,化为大城。周围霞光灿灼,比铁尤坚,只有一门,系鼎缺所化。其守将展怀,副将苏童、文兴。展怀系展蕴之兄,苏童系苏征之侄,同文兴俱系有名勇将。当日见败兵报信,展怀令苏童领兵五百救应,文兴领兵五百帮援。苏童提着乌金牌,过濠便逢耀武扬威寇将,却是铁雕。苏童不管好歹,举杵当头压落。铁雕见势凶猛,用双斧架祝两员猛将格斗多时,铁雕退走,苏童举杵奋追。文兴喊道:“敌人不是真败,小将军莫要中计!”苏童道:“叔父之仇,岂容轻纵?将军助我擒此贼匪,以泄恨气。”说罢,举杵又赶。文兴拎斧领兵随行。苏童只顾紧向铁雕,哪期仙弓岛头儿匡晶抛起飞索钩圈自上盖下。苏童连忙拦拨,铁雕回头挥斧劈到,文兴抢步掠开。白蛙岛头儿越彤使银狼头尽力猛击,打得苏童脑浆迸流。可怜好个少年骁将,因报仇心急丧于寇手。幸得众军士拼死夺回尸首。

  文兴且战且走,保护进城。展怀道:“我看寇兵只顾杀人,并不遮隔,刀斩斧砍,俱无损伤,衣甲必是奇革。当先破其衣甲,始可取胜。”文兴道:“须擒得寇兵,方知底里。”展怀道:“易耳!”带三百名钩镰兵提枪上马出城,童体仁中队正到,接着便杀。展怀将枪招起,钩枪齐心卷地而前,活擒得两个敌卒。展怀架开兵器,回马疾归闭门,视寇身上,胸背各有一层黄膜,臂膊亦然,俱系兕筋绳线捆扎。取利斧砍之,毫无破碎,反坚硬起来,展怀大惊,令挂免战牌,具文申报黄云城。

  童体仁便扎营于要道,命铁雕、铁鹏带领各岛头儿,分左右二路攻取州邑,抢掠子女玉帛,沿边数百里俱遭荼毒,纷纷报入都中。岛主先接芰头城为浮金散军金墉等夺占,又报复谍得天印交结各岛,起兵复仇,今又东北各州邑急报。念客卿远追浮金,西庶长亲驻云平岭,顾庶长劳疾沉重未痊,慌得无措。

  余大忠、包赤心劝驾亲征,水湖谏道:“不可。双龙狂暴虽凶,料难即破滋荣,应召西庶长还朝调度。”包赤心道:“金汤在鸳鸯为心腹大患,西庶长岂可轻离!仍须亲征为是。”岛主忐忑未定。忽又报道:“童体仁因见展怀闭门,将所掳劲城苏、展两家人口在濠边凌辱,号楚惨极。将士望见,俱忿怒恸泣,展怀莫能镇管,令众出城争夺,人口虽都抢得,展怀、文兴俱没,鼎城亦随失却。童体仁现屯兵滋荣关外,计算攻龋。”岛主惊道:“寇势如此猖獗,寡人非亲征不可。”蒋羹苦谏亦莫能止。

  水湖、蒋羹同踵顾府请会,庶长闻两大夫偕来,必有事故。命童子扶到书房。水湖、蒋羹进见,将事逐细告诉,随即别出。庶长传余大忠、包赤心问道:“闻双龙兵锋甚猛,大夫有何善策?”包赤心道:“小于等无知,愿闻确论。”顾庶长道:“老夫病久,诸事未免疏忽,大夫毋得过谦!”余大忠道:“鄙等意见,惟须主上亲征。”顾庶长道:“有谋臣智士、精兵勇将护驾否!”二二人回答不出。顾庶长道:“老夫只道意见系主上的,哪知出自两位贤大夫。或有差误,惟汝等是问?”二人连忙打恭道:“某等肤浅错误;今当竭力回天。但滋荣现在急紧,亦望庶长作速调度。”说毕告退。

  顾庶长命人将笋舆入室,躺卧于中,直至韩子邮馆内,问知在碧梧坞,嘱之家人通报,倚着童肩进门,由东角径过回廊曲榭,早见子邮在池边,凭抚紫薇看童子代鹅濯洗翎翮。顾庶长缓缓步到背后,童子仰面看得,告道:“客来?”子邮转视,惊道:“闻庶长违和,正宜静养,何以辱降?”一面说,一面掖于小轩。顾庶长道:“贱体沉痾,不能为礼,先生勿怪!今因主上几为小人所误,老夫特造拜恳奇谋,以安国家。”子邮道:“愿闻其略。”顾庶长将双龙节次攻取城邑,及兵到滋荣关,余、包劝驾亲征,并鸳鸯、芰头、天印等事逐细数说,子邮道:“纤微细事,庶长传召吩咐就是,何须带病光临?”顾庶长道:“恐非躬谒无以表寸心诚耳。”子邮道:“速前有言,浮石与浮金军旅誓不与焉,其它处危急,安能袖手而辜负君恩乎?”顾庶长乃扑地再拜道:“先生如此为怀,老夫无忧矣!”子邮顿首扶起道:“庶长请归,速即动身往云平岭与西公筹划。”顾庶长道:“闻滋荣关甚急,先生如何反绕云平岭?”子邮道:“滋荣将士系平无累所练,镇将卫仁系客卿所拔荐,自通明调任滋荣关,事可以勿虑。兵法尚奇,速往云平另有所见。”顾庶长道:“客卿不轻用人,老夫忘却守将系所拔荐。请先生路少羁,卫仁虽能,然恐有万一之失。愿为留心,老夫告别。”子邮道:“敬遵钧命!”送顾庶长去后,即备坐骑星夜上云平岭。西庶长喜道:“韩君下降,鄙忧可分。屈驾权居半月,老夫率众沿边驱逐双龙寇匪。”子邮道:“无庸庶长劳力,已有破之之策。愿代此行。”西庶长大喜,问道:“用兵几何?”子邮道:“且待往鸳鸯看来。”西庶长道:“老夫莫能奉陪,有良骥请先生坐乘。”命家将牵至,乃是匹乌骓,浑身如退光漆黑。子邮望道:“观其行来,后蹄跨过前迹,果属龙驹,不敢套辞,请令箭一枝,以便使用。”西庶长取交,拨亲军百名随行。

  子邮揖别,跨马到岭下内寨。何舟接见,子邮问道:“近日可曾相杀?”何舟道:“自庶长、客卿往返时冲劫一次。”子邮道:“不佞且入城看来。”何舟默默而有难色。

  子邮出营上骑,带两个军士到鸳鸯濠边,传召金汤。城上于俊巡察,见系冠军,慌报与金汤,开门迎入,众将齐来参谒。金汤道:“前有烛相令谕,弃此归国。汤等因未得冠军消息,且烛相已老,郎子在侧,恐终遭其毒手,是以诸弟兄皆不愿回。今冠军归来,众人有依赖矣。”子邮道:“子直畏诛,逃于天印;福厚背君,遁入双龙。现合童体仁取浮石十余城邑,进兵滋荣关。”金汤道:“冠军何不缚取,以正其罪?”子邮道:“客卿本吾手足,即素所道汴梁拯脱出狱,于黄山离散者也。不料流落在浮石,辞爵而拜客卿,今现围浮金主于天井关。

  吾意欲使两国息兵养民,复修旧好,永无相害,卿等各仕浮金荫于封妻,吾与客卿然后访求出漩涡法,返中华,诛篡贼,复周室。”诸将道:“众校皆听指使。”子邮道:“而今当先破双龙,擒郎贼,未知诸卿意见如何?”金汤及众将齐声道:“吾辈皆系冠军所栽培教育,人人乐从。”子邮道:“金塘等屯兵芰头城,今双龙领兵深入,岛内必虚。前阅双龙地图,周围一千八百余里,东西长,南北窄,形如猪腰,进出道路只有东西二 口。其岛巍高峻削如城,四面八方皆系一样。东口夹峡有九曲八十一湾之转折,两岸俱系峭壁,至低处亦高十余丈,高处二三十丈、数十丈不等;西口瀑湍,有梯形三十三处之悬冲,峭陡等于东边。两口峡底俱系尖利坚石,大小出没,密密如蒲,层层如浪,稍有不到,巨舰亦立碎沉。东口之旋转不易,西口之溯逆尤难。岸上复有各样摧击之具,险处皆积磊石。船入峡中,两头堆石断河,乘势火攻,万无一脱。如有兵守,终不能得。况彼前次伤折颇多,现在又带大众过洋,复仇情急,顾前未暇虑后,必将守兵撤去。即有,亦非经练能事者,自可惊而走之。如得入口,双龙便不难图也。汤开、秦吉可到芰头邀齐金墉等,领兵乘船,替袭双龙,由东口而上;吾同金汤领现在将士往复丹鼎,彼自莫能久留,待其退时,随后追逐,由西口而进。前后夹攻,事应克济。”众校称善。汤开、秦吉领命去了。

  子邮问金汤道:“岛兵有金莲裹体,刀斧不得伤身,以何法破之?”金汤道:“肢体虽包,手指、眼睛尚露,应熔金为粟,以药煎煮,用简喷撒,见血即倒,或能制之。”子邮道:“汝照办来,再锻如意挥金戈一把,长九尺,重六十四斤。”金汤监造,二日齐全。并将旧油布帐载四十车同辎重进发。令金汤领兵一千五百为先锋,令何舟领本部军将,带百名亲军,由云平岭内往滋荣关协守,相势追杀。令何方楼领本部军为后队,令盛坚守鸳鸯。诸将各遵办理,再率兵马起程。

  却说金汤五日到得丹鼎,城内只有童体仁、郎福厚并偏将数员,石犴去巡抚城邑,铁雕、铁鹏攻滋荣关,各岛将士四处掳掠,俱不在此。当下,童体仁见官兵来。立时披挂。郎福厚挽住手道:“吾主且慢轻出,须探访何处人马,将帅智愚,方可以定战止。”童体仁道:“爱卿岂未知,孤有万夫莫当之勇,况将士皆着精甲,今敌临濠畔而怯战,何以策励各岛?卿试登高观之!”说毕上马,领三千军驰过吊桥,见对面阵已结成。

  有将使双简骤骑迎到,童体仁举斧拦砍,那将接斗十余合转归阵中。童体仁奋勇冲入,裂开复闭,后军俱莫能进。那将翻身再战,四面军器齐来,童体仁架拦费力,砍条血路奔走。那将紧紧追上,使简从脊梁击下,将护心镜打得粉碎。童体仁拚命突出,将士已散大半。

  城上鸣金不已,童体仁收军退回,郎福厚趋上道:“吾主所战之将系何姓氏!”童体仁道:“孤家遇着便杀,未暇问其名字。然武艺不凡,盾心受其鞭击,几乎坠马。”郎福厚道:“微臣认得,名唤金汤,同金墉、杨善三人,俱系韩冠军首将。今诈败引诱陷阵,若非吾主神威,已为所算矣。须得石相并二铁将军速回,先灭金汤,后图进龋”童体仁依言,取令箭飞召两路及各岛兵将回城。

  且说铁鹏、铁雕分途取夺掳掠,会合于滋荣关紫塞,双眉坞关内寂静无声,百般辱骂,总不见睬。乃造云梯飞桥、撼山撞杵等件,清晨正欲攻打,忽接令箭,问明岛主受伤折阵,只得令军士拔寨,忽闻关上鼓声大震,铁鹏嘱铁雕率众先行,亲自断后。只见门开,军马拥出,为首一将花白胡须,执拨风刀,骤马驰来。铁鹏使蒺藜锤迎战,且斗且退。怎奈山势高下不平,退难进易,回身接战,莫能抵当,正为所杀。

  铁雕领败兵奔到丹鼎,天色正晚,石犴已回。铁雕诉说铁鹏阵亡,童体仁忿恨之至,令来日清晨全军进围营寨,务获金汤,以报铁鹏之仇。诸将得令,次早同带雄兵,人人施勇。出见结阵,争先裹包,只见一片烟起,随风铺漫而来,官兵往后退走。铁雕喊道:“敌知大军毕集,焚营遁矣。三军速追!获着金汤,自有重赏。”将士得令,尽力冒烟齐进。只见金汤已经排列在前,童体仁令将士四面攻打,不可入去。诸军围紧。

  忽闻阵内鼓鸣,分布喷筒,势如风雨,著者浑身奇痒,气噎筋麻。八方迭喷迭进,将士俱不能施勇,渐渐跌倒。童体仁大惊,引亲随军士逃归丹鼎,将到吊桥,只见兵马护卫郎福厚奔出,一员敌将浓眉竖眼,横刀追赶,止于吊桥口,后面俱系浮石旗号。童体仁知城已失,令军将保郎福厚先行,奔劲城回岛,亲自断后。行到劲城叫唤,忽然梆响,弩矢如蝗,城门开时,又是浮石兵将杀出。童体仁转头急奔,只见大队敌军屯扎,为首三个将官喊道:“奉令待尔多时了!童体仁,可将郎福厚丢下,饶尔性命!”童体仁使巨斧,石犴使双刀,铁雕使双斧,拚命向前。看那三将:一个使双戟,一个使金铠棒,一个使银藤鞭,接着厮杀。后面炮声震动,金汤又同众将追到。童体仁等不敢恋战,夺路而走。到得海边,见有船泊,便俱抢上。查点,又折了石犴,只剩千余军,解甲扶舷过洋,方幸逃脱,痛恨金汤诡计。

  忽有岛内巡军报:“金墉等领兵由东口潜袭,失去骊珠等关。进攻双爪岭,守将林坚、吴艾俱经战死,请岛主作速回国调度。”童体仁惊道:“如何恁般猖撅?”郎福厚道:“微臣前曾寄书约子直起兵,此时未知彼处事势若何,应自往催视。”童体仁道:“爱卿何可刻离孤家?且到岛中,另使人可也。”次日抵西口,第三日进元都城,令铁雕往双爪岭紧守,铁雕得令。忽有急报报道:“浮石兵将过洋,抢得西口。一路十 余城,守备单弱,或降或破,俱被夺占,现在进攻双台。”童体仁骇慌道:“何得如此迅速?”郎福厚道:“金汤智勇双全,可速请天印救兵,以乘其背,方免深害。使他人恐不得力。今事急矣,必须微臣自走一遭。”童体仁道:“路上疏失若何?”郎福厚道:“不妨。前于军中收存浮石、浮金两国章号,途中可以放心。”童体仁道:“千万速回,毋使孤家悬望。今令乌豪引路同去。”郎福厚应声垂泪而行,由小径逾岭觅船,昼夜兼程。赶到天印壁下,说与守军,只称双龙使者。守军报往紫绶墩,次日放下竹笼,上岛进衙。子直在堂中望是郎福厚,连忙趋迎,各诉别后情事。子直与沙虎说明,二人见礼,沙虎道:“大夫请宽心,某视浮石将士如黄叶、白草耳。往日之败,乃误中奸计。今不用船战,专用陆攻,管教他堤崩岸倒,城碎岭平!”郎福厚道:“浮石用兵比当时更加灵变,亦难于轻忽。”沙虎道:“大夫未知某军将器械耳,且请观之!”郎福厚道:“愿见。”乃同出大堂,到西北教场上,登台看时,宽阔一片空地,不见人影。沙虎将白旗展动,鼓声骤起。又将红旗招展,八方将士如潮涌到,分作两排,半边长枪,半边利刃,左臂各挽鲛皮牌。

  沙虎将黄旗招展,两军各作攻击之势,上下如攫鸟回旋,似风篷复合成阵,枪刃相间,短长相救。演毕,分为二阵,于百步外竖草十束,各军取牌内所藏暗弩迭放,并无一矢落地。又置木牌于三十步外,取镖连发,枝枝中的。

  郎福厚大喜道:“请先告别回岛,照会整顿,以便将军兵到夹攻,并收罗宝货,犒赏将士。”沙虎道:“闻浮石辎重俱在丹鼎,今若直往双龙,我劳彼逸,丹鼎之众随蹑,反致腹背受敌。莫如径袭丹鼎,破之,则养息以待其来。即不能破,而浮石攻双龙之师闻信恐断归路,必定赶回,某等邀截于途,双龙掩击于后,莫不胜矣!”子直赞道:“将军妙算如神,大夫请还备办。”郎福厚复叮咛拜别。

  再说子邮用旧桐油布帐烧烟,引双龙诸岛金莲甲过营,这莲瓣沾着桐油气味,俱朽坏如腐,所以喷筒金粟深透肤膜,著者人人发痒,昏迷倒地,十四岛兵将未曾走脱一个。童体仁大败奔回,不期何方楼已袭进丹鼎,城内军少,莫能抵当。郎福厚同将士逃出,逢童体仁,令先往劲城。谁知赶到又被由蘧暗取,只得望海奔走。遇着于竣戚远、方双,截住大杀,石犴被斩,狼狈领了残兵败将逃归。这里子邮将甘草煎汤,滴入各受金粟伤倒将士鼻中,尽行醒回。子邮问道:“浮石与汝诸岛素无仇隙,胡为助虐?”终亭同众头儿叩首匍匐道:“某等皆缘岛主被惑,误百已虎威。”子邮道:“今放汝等回家,日后永无侵害。倘蹈前辙,断不轻宥!”诸头儿叩首称谢,领兵觅渡而去。

  子邮令金汤、何方楼领兵八千先往西口,冉檄、何舟守丹鼎,乃乘风往双龙来。金汤等过洋,到那时天渐微亮。看那形势,山高水急,声如巨雷,船只非自上流提挽,万难逆溯。奈两岸崭削,无容足之处;巅若螺髻,似有曲径,而低处亦高二 三十丈。筹思未得良策。子邮艇近收帆,何方楼等迎着禀道:“须多用弩箭,系以生丝,射逾巅顶,然后总丝为绳而上。”子邮道:“计固可行,但箭身轻活,不若石子,以絮包之,坚丝捆扎,如炮竞击,即不越过,亦必坠累于凹处,始免贻误。”二将遵令,选丝取絮,捆压船石子,用机飞发,顷刻已有数百。当下,何方楼插着双锤,腰带长绠,喝道:“且止!”乃汇总各丝,两手旋接,不曾暂停,直到巅顶;放索,提得布梯,绕系峰头。金汤等将士鱼贯而登。才有三百余人,布梯忽断,十数军校齐落水中,大众惊骇声洪。守口将官燕钟已觉,率众杀来,自巅顶压下,势甚凶猛。金汤使简当前,何方楼等继进。

  鏖战多时,金汤身被数枪,拚命奋上,打倒燕钟岛卒始退,金汤领百余壮士追逐。何方楼引起大帆,令兵将并力拉挽,诸船衔尾而进,逆冲三十三层天生陡陡石。登岸系缆,鼓励争先,抢城夺邑,量留镇守。收得坚车,昼夜驱趱,直抵双毫。

  子邮随至,令道:“此城险峻,二三子同心,自可取得,但多伤牙爪,糜烂百姓,非计之善也。只须筑垒于当途要道,围而勿攻。”众将遵令,二日完成。另派水陆邀巡,次晚获住快艇二只,禀道:“稽查虽有本国章号,因诘,回答支吾,不敢轻纵,因将船内人等拘带请示。”子邮从帐中看去,那所获者正系郎福厚,即迎下道:“大夫久阔!今日甚风吹降异域?”郎福厚见系子邮,羞赧无地。子邮令槛好,解送丹鼎系狱。再讯乌豪及篙手、舵工,得知沙虎、子直劲袭丹鼎。金汤道:“相应乘彼未至,退往埋伏于途中,出其不意,可截而取也。”子邮道:“计天印往丹鼎路程,虽有乌金岭等处隘塞,但守备单薄,奚能阻遏?郎福厚到此,沙虎、子直必将近丹鼎,中途焉可得而埋伏?且所用围魏救赵之法,若性前去,正上其算,彼反得伏以邀我。况何舟老练智勇,不下于敌,兼之粮足,可保无虞。现在形势,莫若乘其内虚,直捣天印为最善。金汤谨守各寨,布惠巡察西口,不佞带何方楼等星夜往袭,得则旋而击之,不得则凭险设伏以截,其闻信奔归,莫不济矣。”诸将大喜,乃选军三千,用舰二十艘、小船二十只,装作商船,下口扬帆,五昼夜始抵天樱仰看均系峭壁悬岩,高数百丈,周围审视约千余里,四角堑立。只见花落猿啼,绝少羊肠鸟道,又无土人可问。何方楼道:“向来虽知天印极险,不料至此,若非内应,如何得破?子邮令何方楼等停住于岛边,自率将校十员,令各用绳索缠身,又带大号、中号长金链数十 条,由北开到东边,见有瀑布白石洞内喷出,如垂白练,两边桃树成丛,枝头累累,如杯如碗,红白青紫可爱。便命将船泊下,令东方旭道:“汝之弹法精熟,可带勾枪、小旗各一件。这里桃熟必有猿取,可藏身草丛间,待猿联臂控落采摘时,即弹顶上猿指,下面众猿自坠,便将旗挑枪上,招展通知。”

  东方旭得令,带了糇粮潜匿崖边。再令起碇,约行三四里,回头观望,早见红旗招展,连忙回舵赶到。东方旭道:“适船离后,即有群猴串缒,小将弹脱十余。大者攀援腾跃,只有几个小的不能得去,现在躲避乱窜。”子邮道:“足矣。”令搜寻着,共得五个,俱用细金链锁其颈项,再用中号链子总锁小链,数十条接成一道,链尾结锁石块。乃同拽篷转西,令健士饱食,率何方楼等复到瀑布边,看小猴俱不见了,只有金链直竖,却系老猿窥人已远,复下来引去耳。子邮令道:“谁先盘上,便算头功。”何方楼、白中、方双齐声答应,带着绳索顶踵盘旋,果然矫捷,次第到巅。放索提起三人,次又六人,半个时辰,共登二千将士。令取三日粮并器械系上,杀往北边,夺关迎接,再令将船开回。

  何方楼指与将士说道:“诸君知乎?韩爷领众俱去,此系绝地,作速力战则功,使敌知而防备,便尽死也。”众将士道:“愿随将军!”何方楼提刀砍断金链,以绝众望,再为直往前进,并无阻挡。捉住土人问路,答道:“原先各处皆派巡守,嗣因调遣,故无人知。今惟紫绶墩并关口有兵,亦属无几。”何方楼带着同走,黄昏时候望见紫绶墩,众欲止住,待天晓进战,何方楼令食干粮,歇息片刻,与众将士道:“乘黑前往,出其意外,所谓从天而下。大好机会,不可缓失。”众将奋勇,衔枚赶奔,半夜抵紫绶墩,拥入营内。守将彭悦措手不及,只得投降。

  何方楼令将海鳅等家眷俱监守好,天明到关放下悬梯,禀请子邮上天樱子邮看山川形势,边高中下,自边到底约有二 里,低处都系垄亩。行过百里,地形渐高,居民稠密,愈行愈高,平地涌起高坪,即系乘紫绶墩,周围约有百里。子邮上墩进府,抚慰彭悦等将士,令何方楼领兵五百守紫绶墩,于教场北造浮屠以望海洋;方双领兵二百管北关门;白中领兵三百,周流巡察;使八百兵掺搭百姓,分守要缺。再取天印衣甲一千二百副,带彭悦上船,令将士换穿,使彭悦引着,假作天印军将败逃,以赚沙虎等。入营时,哼声为暗号。功成有赏;败露,妻妾子女并诛。彭悦不敢不遵。

  顺风开行,第三日昼抵双梁港,起岸绕到光焰谷,歇息加餐,直奔丹鼎。天印巡军看系本岛兵,又见彭悦,哪里还起疑心,报与沙虎。其时已系黄昏。

  再说沙虎同子直领兵近浮石境,舍舟登陆,夺得乌金岭蒲葵寨,杀到丹鼎城。何舟闭门紧守。沙虎令军士辱骂,终不回 答。一连数日,正在愤懑,忽闻守将彭悦等来,大惊无措。彭悦进营,未及开言,后面将士便齐动手,刀剁斧砍。天印将士先闻岛遭袭失,心已慌乱,忽又变生仓卒,黑夜难辨是彼是己,标弩俱莫能施,惟有争奔蹂践。官兵闻得暗哼,即以声答,无号便砍。闹至天亮,沙虎身体遭众踏得糜烂,三万五千军士死却二万有零,余俱重伤。单单走了子直。

  何舟出城迎接,子邮道:“沙虎之死乃系自取,这三万兵众实属可悯。死者埋之,未死者医之。将军再率兵五百,驻扎双龙西口调度粮草。”何舟得令。子邮又查将士内疮痍者,俱优给俸粮,于丹鼎养息,挑选一千无疾者,带往双龙。行不多时,忽见报道:“逃犯子直于厕内擒获。”子邮令带验看。原来子直闻得变起,便由寨后走避,通宵至午,力竭神疲,忽闻马嘶,回见追赶甚近,便登厕藏匿。官兵寻到,情急无策,跳沉粪内。枪手勾起解来,已是眼闭口张。子邮见系真死,令枭示海边。乃渡洋由东口上。

  再说金墉等将士在鸳鸯城别金汤后。赶夺冠军不及,屯扎于菱盘谷。探得芰头城老将娄嘏病重,便陆续暗进芰头。三更放火惊死娄嘏,聚粮练土,以访冠军。及见汤开传令,众人大喜,立刻整齐出城。于白苹洲雇船过洋,趱近双龙,挨靠岛麓,越进东口。天亮登岸,守兵方觉,抵敌不及,投械拜降。

  乘势诱得骊领关,夺得柏木关,招降玉尺关,进攻双爪岭。及子邮到岸时,众将闻知取得天印,诛了沙虎、子直回来,各加奋勇争先,半日得岭,铁雕为秦吉所斩。便至双毫濠边约齐,扎寨候令。

  子邮车到,金汤等迎接禀道:“双毫巍峻非常,双龙粮草咸储于斯。元都虽系省会,却人稠蓄寡。若得此城,进取元都如拾芥耳!”子邮道:“山冈陡削,筑踞于中,两边相去里许,峭壁之上各有营寨,攻打殊难。”乃出营观看,见左边冈外有峰端耸,问系何名,小校禀道:“名紫气峰。”因同将士齐陟极巅,见城治东西有两石峰,平地卓立,较紫气而更高。四旁草料广贮,仓廒密排,城外崭然阔涧迅围。伫有片刻下峰,只见山麓许多樵彩军士追雉逐兔,绊鹿围糜。子邮问道:“这系何地?”金汤道:“乃双龙之囿。童体仁得着禽兽都送于此蓄养,以备射猎。”子邮道:“贪逞肆其凶残,以重禽兽而荒田亩,是诚何心?”还到帐内,令军士三百名追取活雉,两个时辰捉得百余。乃令汤开、秦吉各带副将二员、岛兵五百伺候。火起,汤开往南,秦吉往北,抢夺壁寨。令金墉带着雉笼同缓香药登紫气峰,系于雉项,对着双毫放去。随即击鼓鸣金,齐声发喊。并付一函,事完拆看。

  却说双毫守将乃童体仁之弟童深仁,生来勇力非常,学成武艺过众。加之地险城高,草多粮足,看得敌兵如同儿戏。初见筑寨,笑道:“此等凝垒,我靴尖踢之莫不倒矣!”左右道:“胡弗先灭之,以挫其气?”深仁道:“若将现军诛绝,他时敌人莫敢来矣。今筑壁垒是知我粮足,惧我锋锐也。当养之以壮其胆。待彼后军大集,岛主自将上口五云门挖开,下口回鳞湾堵断,无须用力,敌军百万俱成鱼鳖耳!”左右欢呼,舞蹈称贺。

  深仁曾于廉能等妾婢女内选得数十有姿色的,畅饮纵乐,日以为常。当夜酒正酣时,巡军报道:“草堆火起。”深仁道:“城内并无奸细,此火非关紧要,传令作速扑救!”片刻,数处报粮仓俱着,深仁仰望满天通红,鼓声大震,始惊道:“不好了!定有里应外合。仓卒难于抵敌,且退元都再作商量。”慌带美女,上车的上车,上马的上马,往城外跑。众将士视主将走脱,哪个敢留?哄然争逃。

  再说汤开、秦吉见果然烟焰满空,各暗引兵上到壁边。这两寨内军士家眷俱在城中,遥望房毁,众人惊慌失措。忽闻大声喊杀,心胆俱裂。回顾为首将官,勇不可当,都拼命乱窜。

  汤开得了南寨,知深仁等俱逸,与副将裴通道:“空城正好袭取,以纳大兵。汝领三百兵守住勿动,我带二百军前往如何?”裴通道:“遵令!”汤开率众下壁向西门来,方到吊桥,忽闻一声鼓响,女墙上旗帜齐竖,汤开急叫:“中计!”正是:潜行只道机谋密,鼓震方知见识迟。

  未知汤开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定河为界大将军封侯 指石喻心老庶长制佞

却说汤开骇慌叫道:“中计!中计!”转头夺路奔逃,闻得高处呼道:“汤开不必恐惧!”急仰看时,正是冠军,又惊又喜,率众进城参见。金墉等随到,火俱扑灭。乃召秦吉,将三 百兵交与卢昌守寨余者掣回听令。诸将齐集,汤开问道:“老爷在大营,如何入内放火?”子邮道:“不佞何尝入来,火乃雉所放耳。”秦吉道:“雉安能为此?”子邮道:“雉性直,行急则藏头露尾。因见深仁堆积粮草甚多,故令金墉系缓线火药于雉身,紧对双毫释放,鼓噪而逐之,自然投匿草间,火药燃及,无不焚烧。凡百余雉,所著之处势必广多,是以周围并发,使敌难测也。又令金墉归后领兵士于东门外攻打喊杀,敌将心疑定有里应,必致仓惶。不侯带兵挨城潜行,欲砍西门,恰好童深仁全家奔去,故未费力而得耳。此时童体仁已经胆寒,且养息士卒,明日前进。”诸将拜服。

  再说童深仁奔到元都,宿酒已醒,告诉内应放火,失了双毫。童体仁大惊道:“双毫被夺,屏障辎重尽失,君命休矣!”童深仁道:“彼得双毫,必取元都,待臣竭力御之。”童体仁道:“弟可备办破敌,于死中求生。切莫再饮!”童深仁领命。

  次日,子邮令金墉守双毫,自率将士抵元都。童深仁领兵排阵,戴雉尾束发冠,穿龙须金钮甲,背插五口飞刀,手提三 尖利刃,睁着铜铃两眼,竖起铁刷胡须。左右拥护三千精兵,贴身排列十员女将。当下,秦吉举斧,奋勇加鞭,女将春燕使枪迎战。二十余合,秦吉故露破绽,春燕挺枪串扎,秦吉左斧拦开,右斧飞砍,春燕交架无措,慌往旁闪,不禁自离雕鞍,仰露尘埃,马已跑归。秦吉连忙下地抓取粉首,春燕旋身早已跃起,腾于秦吉骑上,举枪直刺,秦吉挥斧步战。九员女将先见春燕失机,齐奔救应,金汤亦领众将截杀。童深仁将刃前指,左右精兵飞速抢阵,赖有驻弩射祝童深仁抡动银刃,旋括纷纷断坠,单刀独入寇军,乘势冲突,数次俱为弩箭射回。

  子邮见深仁凶狠,恐其多伤将士,乃持如意戈在旗门首,举腕金丸发去,正中深仁右拇指,深仁急用左手抡刃退走。子邮使戈一挥,两边将士纷驰向前,众寇便拥深仁奔回。金扬等随紧追逐,双龙将士不能相顾,大半受伤。

  童体仁领军拦住,同退进城。童深仁用还形复气宝丹敷治,立刻痊愈。携刃跨马,引兵复出,喊道:“英雄须于阵前定个高下,今在暗里伤人,岂是好汉?请主将答话!”子邮使汤开道:“主将运筹取岛,岂与小丑角力!”深仁大怒,举刃狠砍,汤开挥抓相还。十余合外,渐渐难敌。秦吉、洪青飞骑迎上,深仁并不惧怯。斗过五十余合,拨马便走。三将哪里肯舍,一齐赶去。深仁暗掣飞刀,旋即击到,正中汤开,二将保归。深仁尾着随至,秦吉连忙抵挡,气力不加,及金汤等出救时,已为深仁所斩。金汤拚命夺回尸首,士卒亦多着伤。子邮命用箍毒大黄灵丹与汤开服,泄除毒气再行医药。令将秦吉殡殓。

  只见童体仁又领雄军临阵助战,同深仁齐杀过来。子邮见折了秦吉,又损汤开,深仁、体仁俱骁勇非常,必须亲战,方免将士吃亏,乃持戈策马,接住童深仁。斗过二十余合,深仁败走,子邮追下。深仁取刀击来,子邮俱用金戈打落。童体仁赶到,咬牙切齿,双战子邮。有四十余合,金戈架住利斧,深仁使刃怒劈,子邮闪开,就势抓得刀柄,顺戈向体仁咽喉,童体仁慌举斧拦隔,金戈却串在深仁腕上,深仁急避,已中左肋,跌落尖埃。童体仁连忙拯救,不防回戈击着,断下右臂,伏鞍跑脱。擒住深仁,寇目女将齐出抢夺,子邮挥戈,纷纷坠地,犹有三将拨马奔去,这阵断伤体仁,擒获深仁并女将七员。子邮还营,令将深仁枭首,七员女将释放。

  再说童体仁大败逃归,紧闭城门,闻深仁首级揭于竿上,肝胆痛裂。又见女将俱道:“韩爷猛勇莫比!”体仁料生途已绝,齐集亲入于殿内,积薪焚起,烈焰冲天,然后跳入火中,合家烧死。百姓无主,开门迎接。

  子邮令将士扑灭了火,赈恤难民,延访耆老,凡禁令之不便于民者除之。复遣四出,传谕远近城邑,尽赍印绶归降,俱使仍还旧职。令何舟权领双龙军民事务,再问诸将,愿留者在此,愿去者随回。金墉等全军咸愿留居,金汤等愿回。子邮令将城内外未受聘及无夫家之女子,并年未三十愿嫁之寡妇,分查汇造花名清册。各处遵令查造,两天呈上,共有一万五千余名。子邮命翌日尽到教场中择配。次早,带愿留诸将士往教场,女妇亦陆续齐至。子邮按册先点女子,后点幼妇,别为三等:每校各赏女子一名为妻,幼妇四名为妾;军士各赏女子一名为妻,幼妇一名为妾,分班守营归宿。半天配定,夫妇相率叩谢,欢声如万壑松风、海门潮涌。又檄天印,何方楼亦照样施行,以安客身。然后命金汤等军士登舟出口,扬帆向南,昼夜前进,直取品字城路途。

  两伏时已抵埠头。金汤问道:“冠军何不返国?”子邮道:“须见西、顾二公,将事交代,相与议之。”上岸使校持金箭先行,自同金汤等过品字城,经百结关,不胜感慨。到葫芦卡束腰镇,金汤问当日受劫的事,子邮将白额虎故违国太医调治致危的话,始末说知,将主士人人发指。子邮笑道:“今彼死我存,你们却恨甚的?”众校乃止。

  济独锁渡,又近鸳鸯,金汤请道:“小将意欲仍驻扎于此,以候将令。”子邮道:“好。可同盛坚等仍居城中。”乃单骑到云平岭上。西庶长迎笑道:“先生一出,败南北强敌,取二岛疆境,而未匝三旬,亘古以来建奇功者,未有若斯之盛且疾也。”子邮牵骏马,接令箭缴还道:“奉差偶不辱命,皆主上、庶长之洪福也。”西庶长道:“主上命议先生勋劳,史馆奏定『广望』徽号,现命工曹铸印造府矣。待亚公旋日,再同授上。”子邮谢道:“另有鄙衷,上号俱不敢受,亚公亦是同情。愿庶长代为辞谢。”西庶长道:“这是酬功,乃国之大典,焉得而辞!或有隐衷,彼时再议可也。闻金将军汤随先生归,今在何所?”子邮道:“仍暂屯于鸳鸯。”西庶长道:“老夫今欲回 都,因浮金求和,使者昨日过去,彼即具本驰奏,兹请先生偕行何如?”子邮道:“愿随鞍镫。”乃同起程。四日到车桥地方,离黄云城只得十里,见有大小官员都立路旁迎接。子邮连忙下车,趋近为礼。顾庶长扶着童子肩膊,迎笑道:“先生摧寇取岛,奇功已非可拟议,且又兼灭天印,诚出望外。主上欲排驾为先生洗尘,老夫再三代辞而止,缘命储君举行在前篷内。”子邮谦辞。西庶长到来与顾庶长相见,同子邮并进。二位世子出篷迎上,子邮瞻仰,即便俯伏,储君大步拉祝西庶长请过君安,内监送上果酒,储君亲手取敬。子邮欲跪捧接,储君哪里依。子邮躬身承饮三杯,受三果。谢恩毕,同入都上朝。岛主降陛,子邮舞蹈嵩呼。岛主扶起道:“寡人只欲解围,何期并得版图!敌匪受诛,百岛慑伏矣。”携手上殿赐坐,并赐西、顾二庶长坐。再问诸处行军攻战,子邮略表始便奏请与浮金息兵养民。岛主道:“现有浮金使臣未回。”子邮道:“系何名姓?”岛主命侍卫召至,子邮见系康珊,迎下问询浮金君相安好,康珊俱道其详。子邮转奏,请差往营前与客卿邀烛相共议和好事宜,仍将表件交康珊带还。岛主依从,命合朝文武陪宴庆功。享毕,命大小官员随广望君,并捧印绶入新第。子邮辞之至再,岛主不准,方才谢恩,同诸大夫进府拜酬送出。门官呈上册籍,率领众男妇僮婢叩见。广望君拨开册籍,挥去诸人,令先领旗牌,再上朝奏。

  知岛主赐三百护卫,广望君道:“兵结农荒,两国久受累矣。兹往公干,人多则行缓,非所以解患安民也。臣仅单骑偕康使臣起程。”岛主允奏,路无停滞,到天井关,客卿接着,一齐拜倒,痛哭不休。满营将士莫解其故,都看呆了。还是客卿收泪,扶广望君起来,步进营道:“事已至此,幸而皇天怜念,使得相聚。不知可访得归之谋否?”广望君道:“国仇家仇,寤寐切齿,深愁无法溯硬水瀑,出漩涡围,惟闻逢百八十载元会,则尾阃盈,土地涌腾,漩涡溢而硬水瀑返。”客卿道:“怎奈只得十二时过后,依然复旧,且计其期尚有百余载,如何能待?当另求良法。”广望君道:“两国山川奇秀,定多岩穴逸人,躬便访求,或有所得。”客卿道:“贤弟明见极是。”广望君道:“今浮金请和,兄意可否?”客卿道:“彼疾已去,而我病方殷,弗和奚恃?”广望君道:“弟与浮金周旋,君恩虽断,而臣义难绝,须竭力以报之。”客卿道:“礼义最当。”广望君道:“康将军到都,主上原先定要不夜湖为界,弟请差来与兄斟酌。窃谓浮石、浮金素无嫌隙,因小人构衅,以致弃好成仇。今群凶尽灭,弟只欲浮金谢过,浮石撤兵,各守旧疆。今浮金既许以温良河木兰渡为界,弟亦不便更改。请将表字搁结,仍然用书,两国之君或不克会盟,请西、烛二相代行,永远和好。未知兄意若何?”客卿道:“所议在情在理,但表已到都中。”广望君道:“已奏交康将军带回矣。”客卿道:“如此更免费事。可着康将军先归复命。”康珊告别去后,煮茗谈论达旦。次早,客卿命蒲倜御广望君进天井。

  且说康珊行到关外,谯楼上巡守慎重道:“康将军听着:奉将令禁将军入城。”康珊道:“现有冠军在浮石营内,使我先归奏知。烦禀杨将军,末将奉冠军命将表带回,另议易书。”慎重道:“既奉冠军命,且住听候!”说毕转身,片刻传令进见。

  杨善看过表章,审问清白,方许上殿。浮金主问道:“不另作难乎?”康珊礼毕道:“初至浮石,国主必要不夜湖为界,嗣后俱须用表,使臣返国易图。”浮金主失措道:“这么怎好?”康珊道:“哪期冠军受彼国所托,平定天英双龙,适值还朝,见臣在廷,询知缘故,奏浮石主请以温凉河木兰渡为界,无庸用表,仍旧用书。浮石岛主一概依允。今冠军现在浮石营内与客卿议和,令臣先归复命,冠军迟一二日亦当至也。”浮金主叹息道:“有臣忠勇如此而不能容,将何颜以见之?今晚矣,明晨卿可往相国处细细达知,并如此如此与相国商量。”康珊领命。

  却说广望君别了客卿,同蒲倜上天井关,杨善等迎着,欢呼涕泣。广望君大略抚慰,同杨善入宫朝见。浮金主降阶垂泪,道:“寡人昏愦,卿大苦矣!”广望君俯伏道:“臣无涵养,性急气勃,自取危殆,几负圣恩!”浮金主道:“闻浮石主与客卿必须不夜湖为界,必须用表,赖卿之力依以木兰渡为界而仍用书,国家受益多矣!寡人仍有后话,待相国到斟酌之。”广望君道:“臣久违相国慈颜,亦欲往谒,主上有何所谕,臣便同相国筹之。”浮金主道:“昨已与康珊言矣,相国可来,则共谋之;不可来,则请决之。”广望君遵命退出,杨善随从,问金汤屯扎鸳鸯并取双龙、天印情形,广望君细将枭沙虎、焚体仁、获福厚、子直避匿厕内擒得戮尸,及招金墉、汤开同往立功始末说知,杨善等人人欢悦。

  浮金主差国太医召宴,广望君连忙拜谢,太医逊辞,携手同行,上殿领宴。浮金主持杯叹息,欲言又止。广望君饮过三 爵,浮金主命加,广望君辞而复领三爵,浮金主亦不再留,命国太医相陪,同进帅府。杨善迎入小酌,说些近事。直至天亮,乃齐早朝。广望君奏明往龟息谒烛相,浮金主命太医偕行。二 人同到木兰渡,黄广多先已奉有将令放过康珊回国,今见蒲倜御广望君来,俱趋参叩。广望君下车慰劳,然后过渡。沿路两国军将迎谒自无庸说。

  次日午刻方进龟息城,烛相欣然带康珊趋立阶前,广望君垂泪拜伏于地,烛相国亦慌还礼,扶起上堂,问道:“闻浮石客卿与阁下有旧,信乎?”广望君答道:“素未识面,速昔在汴梁忿怒诛奸,陷于囹圄,几经磨难,而仲兄救之,志同道合,义如胶漆。前日受谗莫伸,剖腹呈心于独锁,遭邪党白额虎故违太医制限,几至于死,仲兄又救之,并受西庶长爱护,安太医救治,国主亲调汤药。种种恩德,捐躯莫报!”相国目视康珊叹息。康珊道:“昔日怨散之将校,俱已陆续还归,今知冠军回国,定然传告齐集,主上由兹鱼水。又有金汤等在鸳鸯,万人同心,玉砂冈可必得也。冠军意下如何?”广望君只作不闻。

  烛相国问道:“康将军所云中听否?”广望君道:“岂但速仕难言,即客卿亦非委贽浮石,惟愿两国休兵息民而周旋于其间。康将军不识速心也。”相国道:“老夫固知阁下有以处之。苟得休兵启民,永远和好,何必定在本国?康将军俱闻之,照直回奏可也。”康珊道:“谨遵钧命!其和议,未知冠军能保浮石无更变否?”广望君道:“只有从中调处,此事两岛主主之,两相国参之。『保』字,实不敢任也。”烛相道:“康将军失言。韩先生非有先见,岂轻关说者?老夫心意犹不愿以温凉河为界,先生其为熟筹之?”广望君道:“事体非细,实莫敢当,须请二相国共议。”烛相道:“先生有所未知。温凉河发源于氤氲山,氤氲山与尾闾峰相对峙立,中枝落脉如潮铺浪涌,起伏七百余里,始结悬岩城。山北有泉,四时俱如沸水,故名汤泉。

  渐远热势渐减。绕过悬岩,复经西南六百八十里,到汾水涯汇凉水,凉水返出氤氲山之南。初出此水尤冷,及渐得各处溪河水合,其冷渐减。至汾水涯,温水行西,凉水行东,由锦倚冈下三百里回螺壑,水之温凉始旋转浑合无殊。今议以温凉河为界,若要自汾水涯起,殊为不便。先生意见如何?”广望君道:“向未悉其详,只闻浮石岛主坚执所议温凉河水兰渡为界。”烛相取图指示道:“木兰渡无防,下游俱可依议。其上如舆图量去,当于转杷潭入坞。坞之东山属浮金,西岭属浮石。到战龙湖,湖之东,城名磊珠,属浮金;西城名媚川,属浮石。其南俱以河之东西为界,直过竞羊关,入赤兔谷、羽霄岭,俱以路为界。至大黄沙川,则又以水为界,直到紫英河海边,俱有七百余里。先生以为如何?若温凉河,则于东南仍要入内数百里,此事安能听从?”广望君点头道:“余竭力周旋,以答恩相钧命。”将图交蒲倜,谦逊入席。烛相询问西、顾、客卿并以下贤材,广望君次第回答。二人比前更觉眷恋。

  次早,别烛相,同康珊返天井关。康珊将细话奏明,浮金主垂泪无言。又次日,辞浮金主,同康珊到营,客卿出迎,蒲倜将舆图呈上,广望君展开,逐细指告。客卿乃修表作函送黄云城,请岛主、西顾主庶长定夺。数日后,西庶长到营,充主盟使,传命客卿为副使,一切便宜行事。复书于烛相,交康珊带回。烛相亦进天井,奏请以广望君为通盟使。浮金主允奏,即以烛相为正使,杞大夫为副,于木兰渡之东筑一城,浮石亦于西边筑二垒。相约吉辰,于舟中聚会。

  涂期客卿仍令将士分班防备,再同西庶长登车,过天井关上船。二相向来虽神交敬仰,鱼雁往还,却未谋面。今日相会,各道渴衷,客卿、杞大夫俱一见如故。订立章程,每岁增玉砂二二十万篓,再泛舟往,随流直临海口和合岛,始返棹溯上转柁潭,联辔入坞,过战龙湖,又驾船泛赤兔谷,易骑到大黄沙川,乘舟下紫英河,沿途议定地名疆界:沥青、见春、沸波、乌白、紫藤、夷田、熏渠、象胆、萌菖、悬刀、催归、干臯、等山原五十余城,缮成册籍二本。

  回到木兰渡,西庶长、客卿、广望君作别还营,发令往白龙调平无累、铁柱,须将士退屯竞羊城;令丹凤龙逊预将士退屯于铁牛谷。浮金烛相、杞大夫入关奏请岛主回墨麟城,杨善仍留守,待盟后领军驻扎墨麟。岛主见渡东浮石将士俱拔营退回,乃令烛相、杞大夫、国太医等同往墨麟城,约择于辛未日相会盟誓。

  再说西庶长、客卿、广望君在营谈论,忽有丹凤将官畲佑禀到。客卿令见,畲佑进来,伏地痛哭。客卿问其所以,乃启禀道:“末将随龙将军诈袭浮金,直至丹凤城,先留于武守老蚌峡,有浮金将官冷月、冷星探得于武生辰,料必筵宴,引兵潜取老蚌峡,于武无措,城失被戮。龙将军闻知,令末将守丹凤,自率众夺峡。不期冷月将百姓并储蓄尽移于山谷中,四处埋伏。龙将军到时,冷月出战不胜,闭守三日。又战,诈败,领军逃去。龙将军入城,伏发围困,将各路垒堵。末将闻报,即留神将余无能守丹凤,自带虎翼军裹粮往助。斩寨夺路,到得峡内,仅存十七骑。劝龙将军杀出,龙将军道:“不可。此地乃进退要道,若系失却,丹凤何由馈运?必须固守以待援兵。”令小将往桂子壑兰花岩召小将军,奈途径俱为浮金占据,又未知小将军胜败存亡。末将回信,见粮食己尽,士多饥倒,劝龙将军冲回丹凤,龙将军道:“守可绝命,断不舍城。”令寻到大营请救。末将领原来十七骑闯过锦屏冈,遇见浮金粮饷,杀散保护,将士夺有豆米百余犊运回。方到濠边,遇着冷星,赶上截住,将十七骑歼尽,末将身受十余枪,只得弃马爬山越岭。今已四天,龙将军多分不妙也!”客卿惊道:“龙逊可惜!均已议和,只好奏请,旌表封赠也。”畲佑道:“龙小将军现在何处?”客卿道:“现正监筑渡口壁垒。尔且于后营调养,今令甘谈、郭昱持符替换龙街。”甘、郭持符离营,将晚,只见龙街进帐,参见毕,客卿将龙逊被困说与知道,龙街大惊,请率勇健赴难。西庶长道:“不可。老夫修书与烛相,围自解矣。”广望君道:“请庶长作札致烛相,不佞悉这条路径,同小将军前去,庶几得免迟误。”客卿道:“据数看来,老将军应尽于老蚌峡。”龙街听得,泪如泉涌。客卿慰道:“信将军尽节于天井,畲先锋捐躯于龟息,俱待回师一并奏明,旌表建祠,血食于秋也。”龙街叩谢,请广望君起马。客卿向广望君道:“既已许之,可率前往,令诸将士退屯铁牛谷,着龙街扶柩归来。”狼头、虎翼军士俱愿同去,客卿准行。

  次早,广望君作别,同龙街等向蓓蕾岩山路进发。第三日到老蚌峡,见系浮金旗号,龙街悲恸,将士皆号淘。广望君令小校于城下传知,冷星乃出参见。广望君问:“龙将军何在?”冷星答道:“龙将军围中断粮,兵士死尽,亦自刎身亡。末将哥哥冷月敬其忠勇,以上大夫礼殡殓,设灵于衙门内。”广望君道:“令兄请会。”冷星道:“今有东边平脊岛闻本国兵败,结连九岛侵扰疆鄙。旭华署将蒋钟病痢重剧,烛相国札谕云:『已与浮石西相、客卿议和,冷月可往旭华关经略,替回蒋钟调治。』哥哥得令,昨日径行。”广望君命冷星引龙街进城迎柩出停忠烈祠,自领军将屯扎明珠墩旁。龙街随冷星到帅府左边,见丧幔俎豆齐整,香烛辉煌,揭高帐幔,起开棺盖,面色如生,果是上大夫服制。仍然收拾完好,齐声痛哭。冷星代备上礼仪筵席,龙街大恸。祭毕,冷星令撤去另行吊祭,龙街稽颡谢讫。冷星又具冥卫护送入祠,军士见到,俱垂泪涕流。广望君亲临拜奠,龙街切辞。广望君道:“老将军忠于王事,尽节而死,如何不奠!”奠过,诸将士哭祭,龙街俱谢毕,复设宴谢冷星等。

  次早,发轻车出峡,取路西南。又次日,行有二百余里,地名含葩坡。广望君见山回水转,气势不凡,与龙街道:“观此山形势,确系佳壤。前闻信将军、畲先锋尚未归国,何不移来合葬?”龙街道:“恐与敌境逼迩,日后受累。”广望君道:“凡为人好诈鄙卑,虽埋于家中及深隧地底,亦必遭劫。今三 公皆忠烈之臣,百世敬仰,虽茔于悬岩龟息,亦无妨事。或有奸徒窃掘,而三公之英灵在天,且将保国佑民,岂反不能殛杀贼匪以保身耶?”龙街欣然从命,一造起草篷,权厝冈上。龙街带二十名军士守灵,余俱随广望君回天井。

  次日,进大营,客卿问龙逊事体,广望君说明。西庶长道:“前日画定疆界,奏上批回,依义择于明日和盟,所有一 切事宜须请斟酌。”广望君道:“二相自不偏忒,速无庸赞词。”客卿令取出两函,乃系二相不谋而合之条款。广望君视毕,点头道:“二相相同,足见同心同德。”西庶长道:“前天欲定筑坛之地,烛相议各削石壁以鎸盟词。仍用楼船,无须另行兴工。”广望君道:“如此更免糜费。”当夜无话,次早,过天井关盘根谷到木兰渡,黄广多等将士摆列成阵,对岸王厚亦然。烛相令康珊请西庶长、客卿、广望君全上楼船,烛相、杞大夫亦到。备具礼仪,告于山川神祗,磔白枭乌獍以为背义者样。读罢盟书,削壁鎸勒,另刻铜牌沉于河内。大小三军藏刀解弦,杨善引兵过渡往墨麟城。两国大臣饮酬尽欢而散。

  不说烛相回国,单说西庶长等进天井关,问得信恒殡所,设筵祭奠,令畲佑送往含葩坡,畲先锋灵柩亦经迎到,同日合葬而各造冢。西庶长同广望君先回浮石,客卿令龙街镇守铁牛谷,畲佑为副,管辖谷东、西、北各处地方,黄广多屯盘根谷,甘淡、郭昱守渡口,双城、蒲倜守羊肠峡,慕荣、夏奇守交纽关。客卿驻扎天井,改旧行宫为学校,扎平无累守竞羊城,铁柱为副,兼辖城之东、南、西各地方。诸事拟议奉上,请命定夺。又造三烈祠于天井关,以祀龙逊、信恒、畲先,请阵亡将官从祀。造孤烈庙于堆甲山,以祀时务达。百姓因利兴害去,家歌户诵。又见祭祀及时,众心无不欢慰。

  再说西庶长回到浮石,一切奏明,岛主大悦,卜吉告庙,将日前先后擒获寇匪海鳅、铁鹞等献首。乃命合朝上、中、下大夫集议,封西庶长为文侯,客卿为武侯兼大将军。以芰头加文侯为食邑,以双龙封客卿,以天印封广望君--广望君固辞不获。并命水湖赍诏到天井来。客卿迎入,摆设香案,俯伏,水湖开读诏曰:

    于戏!勋莫大于攘敌开基,劳莫着于进贤平乱。曩者朝廷多故,宵旰不遑,天赐良肱,降临下土。肇迹于春水,储运无艰;立法于玉砂,稽查有数。叛逆受诛,拔扈效顺。已丧边庭尽复,妙过田单;强敌心膂迎来,智逾鲍叔。双敖一炬,胆落逃归;天井围成,魂销进表。拓疆七 百,增城五十,厥功实懋,大典宜崇。其以双龙为永传之土,武侯为世袭之封。于戏!非报嘉谋,稍酬劳瘁。先生其钦哉!

客卿受诏,款待天使,乃修辞表,请水大夫复命。

  旬日后,文侯又奉诏同广望君到来,宣读毕,再三婉劝,客卿始受。见文侯清臞,心疑痰疾举发,问道:“君侯贵恙近日若何?”文侯道:“赖安太医常时诊治,平服多时。”武侯道:“顾庶长近日安否?”文侯叹道:“忧国心劳,食少骨立,恐难久于人世。”武侯惊道:“何为至此?”文侯道:“先生不睹老夫憔悴么?”你道这系为何?却另有事故。原来岛主元妃生两世子:长曰杲,次日昱。廉妃只生一女。元妃死后,廉妃爱昱而养为子。昱和柔而杲刚断。余、包、庄、毕之流,皆安昱而惧杲,乃相与谋,顺廉妃之意,欲废杲而立昱。嘱国舅廉勇浸润,廉妃亦为所惑,包赤心却狡黠虑道:“事须从容,现有西、顾当路,殊难率举。必须使二老不来阻挠,庶几有望。”廉勇道:“他人可以利动,这两公殊难措手。”余大忠道:“西、顾皆樊氏之婿,国舅外家亦系樊氏。须国母请两庶长夫人进宫而善为说,或者不劳而成。”廉勇称妙。复使其妻余氏入奏,廉妃应允。

  次日差内监宣二夫人。西夫人以病辞,顾夫人遵命见驾。廉妃先叙表妹妹之殷情,再慰问庶长之病势,赐宴同席,甚相欢惬。后言世子轻躁,甚以为忧。又称昱孝顺聪明。顾夫人唯唯。廉妃遣内监护送回府,并赐珍贝。又叮嘱致意西夫人,亦赐厚礼。

  顾夫人领谢归家,将情形告诉,顾庶长惊道:“此受群小蒙蔽,欲摇动东宫也。老夫当扶疾上表,以败所谋。”夫人道:“情形虽似蹊跷,然无实迹,岂可轻动本章?犹有赏赉西府姐姐各物,要且带去面与详言细说,待姊丈旋都再共商议,以杜其渐,始为稳当。”庶长依从。

  夫人乘舆命家人持礼物进西府。西夫人迎道:“妹妹胡为厚贶?”顾夫人答道:“妹非贶者,乃同受贶者也。”西夫人诧道:“是从何来?”顾夫人将入宫见廉妃情形详悉告诉,西夫人道:“我素不喜娘娘轻信外族,所以闻召极力推托。颁赐之物,妹夫人可代为如约辞却。只说病沉且兼重听,珍贝存下,恐有遗失,待痊愈时亲身拜领。”顾夫人道:“谨遵姐姐命。昨日家相公闻得便欲拜本,妹子再三拦挡,请待组丈庶长回都商议而行,家相公方肯暂止。姊姊可想,朝内正人寥落,两个老头儿许大年纪,只思执己之见,尽命捐躯,罔顾结怨遗祸,妹子甚为忧惧。”西夫人道:“家相公屡劝不转,我也只得任他。妹夫人亦无用多愁,听之便了。”顾夫人道:“姐姐吩咐甚善,家相公骨瘦如柴,若姐丈庶长相见,烦姐姐代托,晤家相公只可婉言,切莫再用激烈的言语。”西夫人笑道:“妹夫听妹妹的话,姐夫自然听为姐的话。”顾夫人也笑起来。

  因顾庶长在牀,未便久留,相别归家,将赐西夫人之物缴上。廉妃好生不乐,探得文侯已受盟回朝,便令廉勇将原件送到文侯。先时,夫人已将辞召并托顾夫人缴回各事俱经说过,文侯正在愤怒,忽报廉勇赍赐入府,文侯甚喜,和颜相迎。廉勇备道廉妃敬意,文侯道:“老夫权存,待拙荆小愈,亲自朝谢。”留廉勇赏莺粟花,呼小公子出堂拜见,廉勇谦让:“不敢!”文侯道:“此老夫之幼子也。老夫平生执性,得罪朋友颇多。幼子稚顽,他时望国舅教导。廉勇道:“大公子逸群英俊,现为王事勤劳;小公子头角峥嵘,他日必成大器。如欲采取赞助,晚生愚陋,未敢承受。当代择贤良,不负所托者嘱之。”文侯道:“若蒙厚爱留心,老夫定当结草!”廉勇以为得计,辞别往余大忠家。恰好包、庄、毕同坐谈笑,见廉勇到,共问:“西老云何?”廉勇将见珍贝罗列词色,欣然留饮及嘱幼子说与四人知道,余大忠等鼓掌称快。惟包赤心道:“虽然近理,也难深信。”余大忠道:“老牛舐犊,实属真情,如何难信?”包赤心道:“且勿告其实事,须仍探之,窥彼音容,再为定夺。”余大忠道:“如何探法?”包赤心道:“只以芰头、双龙探之。”余大忠点头,包赤心又向廉勇道:“国舅应请中宫扶桑滴露一盏、狮爪膏二方,传命赐西老儿,方有开口之端。这扶桑露惟琉璃岛琉璃峰顶可得。扶桑原遍盖浮山诸岛并各屿洲沙荡,长年垂露,处处皆有,但性穿金贯石,着物即消。惟琉璃峰顶,旁高中凹,受露全无亏减。岛人用峰下之土和顶上之露,埏填范以为瓶,收贮进溃此露拭目,去昏花,添明亮;扫眉掠发,倍加光泽。这狮爪膏亦非易得之物--惟狮与龙斗,龙死狮毙,方得狮爪熬膏。凡狮,浑身俱大热,主散,独有爪性凉温,主敛而沉下,能除郁结,祛痰涎。文侯年高多痰且目常昏,故包赤心取此二者,使其需用易收。又惟内藏方有,故假以为由。

  当下,廉勇使妻子请来,五人商定言词,同到相府。文侯出迎,不是往时岩岩气象,笑道:“今日甚风将群贤齐吹降也?”余大忠道:“晚辈因久违君侯,特踵谒问福安,途逢国舅,称中宫知君侯为国心劳,有目疾、痰症,赐扶桑露、狮爪膏,特命赍来。是以同时进府。”文侯道:“老夫平素疏慢,何敢当诸君盛意?”廉勇道:“中宫不但常忧君侯贵恙,且前闻议加君侯封仅芰头小邑,而外人反受大国全土,几欲奏请更易。”文侯道:“蒙中宫如此隆恩及于老臣,若非国舅道及,焉能得知?叫老夫从何报答!”一面吩咐摆席,一面自将二物捧入收藏。旋出陪客。

  文侯向来盛馔,人皆知之,因此做了一桌极其丰盛的筵席。欢饮之际,廉勇向大忠等道:“君保有小公子,将来实系大器,诸公见否?”同回道:“未曾会过。”文侯道:“少顷出书房,呼来叩谒。他时仰仗垂青培植。”廉勇道:“小子无知,今四位大夫皆在廷之英杰,君侯正好择选也。”文侯道:“改期洁觞奉请奉托。”四人齐声谦逊。廉勇道:“后嗣贤则兴,后嗣愚则败,俱须预为之防,而国尤甚于家。今中宫因此朝夕焦劳。”文侯道:“为着甚事?”廉勇道:“前日勇之妻闻中宫听得大世子暴戾,恐弗能承社稷,是以忧耳。”文侯道:“美哉!为社稷烦心,古所罕有。”毕竞发道:“世子前在车桥未曾认识,及于华光楼看天花落,瞻得和平端厚,似守成令主,何云暴戾?”庄无忌道:“乃系二世子,非大世子。”毕竞发道:“我道就系世子,不知却系二世子。”余大忠道:“老君侯熟悉两世子否?”文侯道:“虽曾屡见,记忆不清。”廉勇道:“中宫因二世子仁孝恭俭,堪为社稷主,常怪却生在第二。”庄无忌道:“吴以季札为贤,父兄皆欲以之为君。苟利于国家,何拘在三在四?”余大忠道:“庄大夫之言是也。”文侯道:“未知主上之意若何?”余大忠道:“主上以社稷为重,中宫请之于内,君侯奏之于外,自无不依。”文侯道:“在廷诸臣若何?”余大忠道:“君侯谕之,大忠等相信者,大忠等晓之,谁敢异议?”文侯道:“常闻中宫爱养两世子,却未知近日少贤而长愚。然恐皆属传说,无所为凭。老夫妄动奏章,主上责怪,中宫袖手,如何是好?”廉勇道:“要甚么为凭?”文侯道:“世子暴戾,中宫忧虑,俱无确据。”廉勇道:“这个容易。待勇使贱内明日进宫问清,将凭奉覆。”文侯道:“老夫静侯。”包赤心等再问浮金定盟的事,复饮片刻而散。

  次日,五人又至。廉勇欣然捧谕函交文侯,上有中宫印章。文侯展阅,先慰劳而后言世子惰性浮躁,恐他日难以自保。文侯读毕,袖书勃然色变,令左右拎出箱盒来,指堂前柱础对五 人道:“此石坚矣,然可方可圆,犹随人意。老夫寸心,山平海涸不能复变。汝等可察盒内!”众人惊慌,揭盖看时,却系中宫赐西夫人之物暨扶桑露、狮爪膏,并赤铜刀,另有参五人朋结乱国、先斩后奏的本章。只见数十刀斧捆缚手齐声呵斥,进列两旁,骇得几人魂飞魄散,连忙免冠叩头。正是:奸谋未遂心中愿,国法先来颈上加。

  欲知五人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变成法补全成法 戮贪员惩劝贪员

却说浮石宝藏中有卢生遗下切药赤钢刀,老岛主临死之时赐与文侯之父老相国收藏,世世守之。凡有文武大臣好究者,杀死勿论。所以包赤心看见本章并捆缚手,又想到赤铜刀,几乎骇死,免冠磕头,额俱碰碎,血流满面。文侯道:“汝等有何勋劳,受主上尊爵厚禄已属过分,乃不思谨慎小心以报涓埃,惟图快己私欲,滋生事端,罔顾国祚,是甚道理?汝等之于国家,犹蠹之于木:安分守己,木存而蠹命亦长;若肆其蛀力,木倒而蠹将焉附?汝等看往古乱国贼臣,国家败坏,有几人得所善终?今世子即或凶暴属实,亦只有规谏,去其左右引诱为不善者。奈何无半点形迹,而诳捏煽惑中宫,造谋废立?罪岂容诛!稍宽汝等,终为祸根。左右可尽绑去斩讫,以绝萌孽!”两边捆绑手齐声向前,哪里仍由他们恳求,立时剥卸。

  只见门官奔人禀道:“广望君衔命到来。”文侯慌出迎接。广望君升堂传谕道:“主上以客卿辞双龙封士,命速随君侯前往劝受。”文侯道:“君礼臣谦,真可喜也。”广望君见堂下五 人精身受缚,却认不得。只见文侯又勃然视他们说道:“客卿之才德百倍于老夫,主上双龙封之,犹不足以酬功绩。汝等无知,反借此而生离间,老夫岂如汝等之鼠目寸光乎?国家内有四镇之跋扈,外有各处之觊觎,强兵压境,夺去关塞城邑数十。客卿不特收复旧疆,且拓地七百余里。老夫加食芰头,屡辞不获,犹算客卿之牵带,汝等欲使易封,是诚何心可知。”双龙、天印皆国家之劲敌,残毁边疆,侵到猿啼、乌枫、丹鼎、滋荣,广望君不费国家一兵一矢,召金汤等兵将,兼旬而并取之。系双龙、天印原非国家之地,以之封客卿、广望君,何尝捐国家寸土!汝等知之乎?”五人皆在地下磕头,齐道:“某等愚鄙未闻,君侯训诲,今日始知天恩确当。从兹洗心涤虑,再不敢复蹈前愆。”广望君问道:“若辈所犯甚事?”文侯道:“犯的事大着哩!”乃将谋为易储,并赐守赤铜刀,今欲先斩的缘故一一说明,广望君方知系余、包等五位奸人。只得劝道:“主上也须奏参。现在辇毂之下,非遥远可比。请君侯斟酌!”文侯道:“且押进朝。”五人又泥首道:“求君侯海涵,全中宫体面。大忠等情愿保大世子,如有短长,俱惟某等是问,务求恩宥!”广望君又再三 解释,文侯指道:“今日若非幸遇广望君,此刻已经身首分散。姑宽去绑。”令将赐物同扶桑露、狮爪膏带转缴还。五人得命,仓惶奔走。

  文侯同广望君上殿,受命退出,看望顾庶长,病势急危,心甚悬念。虽然放了余大忠等,胸中只是不快,饮食减少,安车而行,九日方到,所以愈觉清瘦。当时武侯答道:“原为见贵体瘦弱,所以疑痰症又发。”广望君乃将余、包等内外勾结,顾庶长忧愤以致疾笃,文侯因而挂虑成疾,逐次告诉。武侯慰道:“济济盈廷,岂能尽是赤心?惟在君明任贤耳。彼等这番惊骇,自必胆寒,焉能又萌故计!”文侯道:“奈愚多贤少何!老夫意欲奏明主上,天英双龙既平,南北两路猿啼峡、乌枫岭,另调将官镇守,召李之英、王之华入朝辅政。二人智勇兼全,亦易得心膂之用也。”武侯道:“双龙、天印俱归版图,各岛尽服,谨慎将官可胜任矣。”文侯道:“齐修、樊理索称廉能。”武侯道:“君侯所举甚善。不佞欲子邮往双龙、天印,立定各事规模,未知可否?”文侯喜道:“如此更好。何不先且回朝,将内事经略,再诣二处?”武侯、广望君齐道:“谨遵钧命!”文侯大喜。

  武侯请到盘根谷、木兰渡察看新城,文侯应允。联辔往观,果然依山临水,势障阻隘,有天堑之险。游到三忠祠登览祭奠。回来,文侯急欲起程,武侯留祝至次日清晨膳毕,始同出关。不觉已至羊肠峡,武侯与广望君道:“贤弟昔日为厌途间多事,故以小术变易眉目,然双睛突露,未免含凶。今既不愁盘诘,理应复回本来形容。”说罢,令广望君暂闲两眼,将袖于面上数拂。文侯不知所以,勒马向前看时,广望君踪迹全无,却系一位眉清目秀、态度娇娆男装的美女同武侯说话,慌问道:“子邮何在?”武侯道:“这不是么!”文侯审视道:“真正不是。”广望君笑将缘由告明,文侯大笑。

  慢说当时分别,再说余、包等五人抱窜而走,见着长随,各将物件交付。毕竞发道:“寒舍后园,转弯弗远,诸公可歇歇足。”余大忠等同行进门。毕竞发引到藤花苑坐下,廉勇痛哭,余大忠咬牙道:“誓杀这老悖!”庄无忌道:“包大夫连日绝无片言,何也?”包赤心道:“素知此老倔强,前朝国舅说他忽然圆活,终难释疑。及昨日见之,似乎可信,然彼温和,我犹战栗不解。今日加怪,双目炯炯单怒瞅赤心,是什么理?”廉勇道:“向来只道忠直,谁料忽变狡猾,几乎将吾骇死!”包赤心道:“几乎骇死么?若非韩剖腹排解,还想活么?”廉勇道:“他虽守先君遗刀,也还有主上在朝,我们位皆大夫,他擅杀了,岂得安然无恙!”包赤心道:“这个老儿执着己意,何尝顾命?他杀了我们,将各物同廉妃谕函奏上,道我们谋储乱国,真赃实证,即中宫亦莫能庇护,我们就到森罗殿上也无冤可伸。”廉勇惊讶道:“这样说法,真亏广望君。”余大忠道:“如何算计将此公笼络入我们党内,方好弄手脚。”包赤心道:“大约亦非容易。看前年仲卿便是榜样。”庄无忌道:“谋事在人,未有不谋而成者也。”廉勇道:“大家留心,机缘自合。”余大忠道:“国舅之言最妙。且请将先时苦情诉与中宫,使知余生出于万死,皆系为着世子也。”廉勇道:“连我亦亲历其境,现在心内仍似鹿撞。若弗诉与中宫,更于何处告诉?”毕竞发复邀登锦明艰阁赏霞蔚饮酒,廉勇满脸愁容,余大忠道:“国舅当思『对景且开怀,持杯莫念苦』之句。事已至此,怏怏何为?”庄无忌道:“闻定盟增额加玉砂二十万篓,浮金且增,双龙、天印加增更无庸道。专靠洲屿小岛,岁入之数能有几何?”毕竞发道:“莫能取之于外,则当取之于中。今器缺已死,少了掣肘之人,另保举亲信者往任,岂愁苞苴欠缺?”庄无忌道:“胡不仍保牛伟人?”包赤心微笑。大忠亦笑道:“所见相同。今伟人应到任矣。”庄无忌道:“如何恁快?”包赤心道:“牛伟人系某等心腹,向保督理砂务,顾老儿将他奏调,且用器缺。今顾老儿卧病,西老儿在外,余大夫奏保,就于任所前往,是以信息仍未张露。”毕竞发笑道:“这大人情被二公做去,每月所进,可分惠纤微?”余大忠道:“哪用费心!他会作威福,酷吸商膏,计竭民髓,设名征苛,以奉显要。大夫怕他不来,他还怕大夫推却哩!”庄无忌道:“可见保举得人,我们要各敬巨觞。”廉勇道:“所论极是。”余大忠道:“量窄难辞,只须国舅赏光,就算领情了。”廉勇道:“杯勺之器,安敢比湖海!大夫见爱,怎敢不遵?”斟下两巨觞捧起饮荆廉勇告别先行,包赤心道:“我们再各陪大夫。”余大忠道:“同饮罢。”又各饮毕巨觞,离座叮嘱而散。

  单说廉勇到家,放声大哭。其妻余氏并家人媳妇不知为着甚事这般怨恨,直待他哭得没气力,方才就问。廉勇见问,又哭。余氏道:“莫非奴家哥哥们苦你?”廉勇答道:“尔哥哥也几乎丧命。”余氏道:“如何连他也几乎丧命?”廉勇始将被缚原委细说。余氏道:“无需懊恼。待我见娘娘逐件直诉,自有主张。”廉勇道:“明晨前去,须说得周详,请中宫代我们出这口恶气!”不提当夜二人安寝。次日,余氏温车进宫,廉妃问道:“嫂嫂起得恁早?”余氏朝毕对道:“西老儿怀奸埋诈,骗人倾吐真情,捧出实据,他便翻转面皮,要害五个性命。”廉妃惊道:“闻西庶长天生诚实,这话系从哪里来的?”余氏将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底细陈明,廉妃双颊通红,道:“此皆所谋不臧,又将我的印章赚去。他若执意奏上,君王加怪,如何对答?”余氏道:“若非赖广望君劝回西老儿,他们已作无头之鬼。”廉妃道:“广望君为哪边?”余氏道:“代他们讨饶,自然系为我们这边。”廉妃道:“这边的人,文侯岂听他的话?”余氏道:“闻得这广望君年纪强壮,勇猛非常,浮金先专信任,取我国城邑五十有余。后受离间,激成腹剖,便致败绩逃归,丧地七 百余里。若收罗得为心腹,犹愁何事难遂?”廉妃道:“久闻广望君是个英雄,又属武侯异性骨肉。武侯连爵禄尚且坚拒,斯人亦非可轻视者。”余氏道:“须笼络之。待笼络不来,再另想法。”廉妃道:“闻系孤身,未有妻室。”余氏道:“非霞公主年已长成,正好招为驸马。”廉妃道:“且待商议。非霞美似天仙,岂偕凡夫为侣?闻知广望君丰标若何?”余氏道:“前日曾见广望君,貌虽极妍,只是眉目太猛,令人惧怕。妾瞰男子全美者,莫如李之英、王之华,若择俊秀匹配公主,非于二人中选一不可。”廉妃道:“谁为最好?”余氏道:“子都之于米郊,难分伯仲。”廉妃道:“现在哪里?”余氏道:“出镇边疆,地方却未细查。”廉妃道:“广望君行止?”余氏道:“昨同西老儿往天井关公干去了。”廉妃道:“回都之时,再行定夺。”余氏领命归家,告诉廉勇,请余、包、庄、毕到府谈罢,当各差心腹寻访。不多日,晓得已离天井关,众人天天使望,反无音信。后来探事的,更连踪迹都无问处,人人诧异。又经半月,方见进黄云城。缘何文侯、广望君如此羁迟,却有道理。自别武侯过雁翼关,只留一仆,令侍从俱先渡洋,在云平岭伺候,乃易衣冠,使负行囊,绕兜鍪山脚直至流尸渡。广望君指对岸两个高峰道:“其间有小径可达玉砂冈,但险窄非常。”文侯道:“有多少路?”广望君道:“较中途少二百里,有三条大岭,五道溪河。其余攀附厉揭,难以屈数。”文侯道:“径险景多奇,老夫连日觉得足力健旺,现有一船泊埠,舱内将满,正好就此过去。”三人齐上。只见艄公水手吃了饭,解缆拽篷开行。文侯问道:“昔日胡为历览穷山僻坞?”广望看将遇老儿挑箭镞,徒弟落后,冒认凭文,直到玉砂冈转云平岭回国,何处险,何处易,说了半天。

  那船帆饱风狂,如骤如飞,早见三城蹲踞,似乎“品”字,候忽又皆离远。广望君问道:“还不住么?”水手道:“早哩,早哩!”广望君道:“驶到哪里去?”水手道:“好单梢风,大约定更,当出口子。”广望君道:“出哪个口?”水手道:“出大洋口,进乱石河。”广望君道:“这不是过流尸渡么?”同船客人问道:“老客贵业非贩砂么?”文侯闻“贩砂”二字,便接道:“他系新合伙的,未悉地势。”客人道:“如何过流尸渡?”文侯道:“有伙计已先往玉砂冈,我这伙计欲由旱路赶之,所以欲过流尸渡。”客人道:“向日系哪家行里?”文侯因前同客卿到玉砂冈,闻说寓在王家行内,随答道:“主人姓王。”客人道:“王姓有数家?”文侯道:“平昔只呼王老大,却忘了他的表字。”客人道:“王老大已被访拿,而今行都系暗开,不比当年。要由旱路去,须入口溯流于思贤港上岸,方省辛苦。”广望君问水手道:“如何上船弗问清就开了?”水手睁眼道:“你这客人,难道今日才做这勾当么?岂不知私船上例诀:登舟无用询,抵埠量交资?尔客人既入舱,自然系那勾当,谁来问你?”文侯道:“我系舟行的,这伙计乃由陆路的,误随上船,我也忘了,而今只好到思贤港再谈。”客人问道:“二位伙计如何又分两路?”文侯道:“前虽业此,后因浮石立法严紧,乃改生涯。近闻又略松些,故着伙计先去探访。这伙计系往接先去的伙计,我另附船询问,是以分途耳。”

  客人道:“尊客虽谨慎周密,然非老行家,未知贩私窍妙。”文侯道:“愿闻其详。”客人道:“凡贩私者,不计法之废立,惟视税粮加减、当事贪廉二者而已。法愈紧,费愈多,而私之行愈利耳。税粮加重,则成本价昂,私砂无所增,则价不涨;税重苛多,商力不足,自减及砂户产价,砂户愈乐卖私矣。民自避贵趋贱,买私砂而不买官砂矣。禁商减价,商力竭则歇业,砂尽归私矣。民即奉法,不避贵趋贱,然无官砂可食,不得不食私砂矣。税粮不增,当事者贪墨自多,苛取摊派,入于砂上,成本加重,其害最酷。盖粮增而归国家,商本不能转运,国家犹发而调济,贪墨苛取,入蠹掣之,为子孙计,哪顾商贾消乏,私枭纵横,遗害国家。惟税不加,当事者廉而且明,能执法以绳尽下,则私砂利薄,而关闸河路巡兵游缉之规费照常,无有利息,不禁自绝耳!”文侯点头道:“诚哉!是言也。承贵客高明指教,今之税粮加否?”客人道:“加而又加。”文侯道:“岛主加之乎?当事者加之乎?”客人道:“其间底里却未详悉。贵客到行,询主人自知也。”广望君问道:“贵客历练多年,办税砂商规模可识?”客人道:“此皆素所熟闻。”广望君道:“其缘何而成家,缘何而失业?请略指示。”

  客人道:“其成家者,曾由勤俭而得,伙计、奴仆不敢谈欺,妾妇不敢诱惑,无益之徒不敢入门,而各处各行尽所深谙。先时布置,彼趋此让,人弃我取,积渐而兴,其失业者皆由淫逸,所任非人,奴仆妾妇欺蒙炫惑,弟子荒游,不知教诲,不习艰苦,不重礼义,不亲正人,喜新好异,不知运筹,渐次消乏而败。”广望君道:“商资之巨者,积至千百万,较古诸侯为尤富,何以不两三世,而子孙贫贱,甚至乞丐?”客人道:“诸侯有贤能之在位辅佐,故得久传;商家不知访求贤能,不谙严训子弟,故易丧亡。”文侯道:“其故何也?”客人道:“各商之庸伙刁奴最善顺意奉承,而婢妇之引导逢迎乎内为更凶。商家乐其随使不违,故信为诚实。即有贤良持正,商家未必依从。即能依从,而此辈视之为冰炭矣。自必旁边暗里百姓浸润,明白不惑,自可渐起,而受惑者必疏贤良。即不致两解,亦必缄口袖手而无规诤矣。况商人好自矜夸,不喜才能出于己上,是以安于庸伙。孰知尊崇才干,训诲儿孙,始能保守久远哉。”文侯道:“亦闻有数世而仍盛者。”客人道:“此则非近处之商,乃不挚眷经营,无婢妇之惑乱,惟有僮仆,祸犹不烈。究竟所托之伙稍有仁心见识,能遵规矩也。”广望君道:“亦有信任伙计而消乏者?”客人道:“此则所求之非贤才,乃为贤者不贤,才者不才,是以饿虎为驺虞也。”

  广望君道:“商之兴败,得闻命矣,而商之中谁为贤谁为愚,可得闻乎?”客人道:“商内有大有小,贤愚颇多,其人仁名姓,记忆不清,然小商皆附于大商,大商贤则小商得以安业,办税而获利;大商不贤,凌之苛之,则小商亏折而丧亡。”文侯道:“何为贤?何为不贤?大约几样?”客人道:“大约为公办税则为贤,怀私独利则为不贤。其内有良商,有奸商,有狡商,有不肖商。良商者,爱恤小商,专心济食足税;奸商者,钩串蠹书匪幕,损人利己;狡商者,趋利取巧,贻害于人;不肖商者,不顾祖宗创业艰难,由匪人指拨,娱目前而不计日后。”文侯道:“恤商之道若何?”客人道:“爱民之道当于法内寓情,恤商之道当于情中守法。”文侯道:“今时若何?”客人道:“徇情坏法,胡可胜言。”文侯道:“何也?”客人道:“凡一切商情,怀私者多,顾公者少。若当事者不能明洁而唯其言是听,害众最甚。”广望君道:“胥吏习气若何?”客人道:“安分者如乞丐,而人不怜;贪黠者积巨万,而人敬畏。相习成风,见利忘害,亦如各商之绝无急公者。”文侯道:“胥吏谋食养家,商贾取巧趋避,皆分内事,无足深怪。至于大商每有报助,急公颇切,何谓绝无?”客人笑道:“业在其中,不能逃匿,并非果然情愿。所谓欢欣踊跃,乃说得好听耳。”广望君道:“底蕴若是所言,大商怀私,应是商情所同,何以谓听其所言害众最甚?”客人道:“此中道理,惟更事多而熟悉各商之情形心计者,方能悟其言。似是而实非,当事者听之,不察其衷而以为是,则言者得计,而不能言者莫不吃亏也。其违背之处,轻遽入告,或被主上察破其蒙混,当事者受谴,再悟为商所误已无及矣!”

  文侯道:“曾有见否?”客人道:“曾见商因困窘,众吁前运之税分于续运,带补以舒商速税,当事者课便商而课不误,将可所吁,询于大商。其大商故赤手取巧以成家者,欲众困窘,始可取巧而独专其利,乃饰词以对。当事者徇信不准所吁,猾商得以专利,众商受害而愈困矣。”文侯道:“贵客素业与砂商若风马牛,何以彼之曲折隐微皆知?”客人道:“凡有猾商怀私而阻调济者,固猾商之利,实贩私砂者之大利也。用心窥探,自无不悉。”广望君道:“私砂如何则有利而行,如何则无利而不行?愿闻其旨。”客人道:“凡行私砂之机有五因:因税增之成本重也;因官费之规例多也;因市价之高昂也;因广产,商无力贮而易收也;因商本之艰涩也。--五因有一即可行矣。凡不行之机止于一件,乃市价贱耳。”广望君道:“闻立法设禁亦云严矣,胡为不能止也?”客人笑道:“其身正,不令而行;其不能自正,何能严刑下属?以减轻成本,而惟贩砂者是禁乃止,知门外之贼而不知户内之盗也。外贼之害小,内盗之患深。欲除外贼,必须先靖内盗。当事者不能也。”广望君道:“商人与书吏和乎?”客人道:“共利则和。”文侯道:“闻商人常恨书吏,书吏常怨商人。其故何也?”客人道:“为间隔者所使。”

  广望君道:“谁为间隔?”客人道:“商奴也。商人与书吏亲接者稀,每逢事件必经商奴。凡书吏所索止于十,而商奴悉商人之底里,视商人之缓急,窥商人之意思,则转加倍获,及与书吏止于一二。多有商人例给书吏之资,商奴视书吏之懦弱者,则减而又剥。渐至假商人暴狠之名不给而肥己矣。书吏嘴怨,商奴亦伪辱骂商人,不察商奴之猾,认实商人刻剥矣。犹有书吏并不索费事件,商奴亦假书吏之名,恐吓诈取而入囊矣。以至商人无不受累,书吏无不吃亏;无有不恨书吏之商人,无有不怨商人之书吏。于是书吏苦而商人困,商奴日增月盛过于商矣。足下不信,试视商奴,则罗绮轻裘,高梁大厦,甚则婢仆成群,侵夺商业;书吏则布素藜藿,蜗室茅檐,甚则为佣餬口,鹄结断炊。”广望君道:“商奴皆如此之欺伪刁狠乎?”客人道:“若非桀黠,安能一人罗揽数十家,兼数十人之事乎?然亦贤愚不等,兹特言其甚者耳。”文侯道:“商人恨书吏勒索,皆为错谬;书吏怨商人刻剥,亦属差讹:不知皆商奴于中为奸也。然书吏亦有富侵商业者。”客人道:“此则百中之一二,亦由代为商奴之事而然者,非如商奴之无不温饱也。”文侯道:“现在砂法调剂如何?”客人道:“乃欲引年而略有进步耳。”广望君道:“何至如此?”客人道:“调剂之法,除轻成本使民乐食而岸畅销,再无善策。原有歌诀,索性奉告。诀曰:

    官价高昂私路开,价昂增费使然哉。

    官廉费减轻成本,食贱私亏自不来。”

  广望君道:“词简而意括,釜底抽薪之论也。”文侯道:“甚蒙教益。吾等虽曾业此,实不知有如许诀窍。敢问进口另有陆路否?”客人道:“可问艄公。”旁边水手道:“进口过蜒蚰渡,由小河口进通明关,逾上港,出藕塘,便是大荷邑玉砂冈了。”广望君道:“我们由这条路去访访也好。”水手道:“这却不必。他处犹可,这条路,樊将军盘诘认真,私砂断绝了。”文侯道:“如何禁得住?”水手道:“且先出示晓谕,三月为期。贩私自首者,蠲禄给本,令其改业。巡缉兵丁限二月为期。二月之后被人所首及经访觉者,以军法从事。三月之后,贩私被获者拘禁,令举首二二人而拘禁之,始刺字放归。巡兵既遵军令,贩私者岂复敢行其境?”文侯道:“客人先说严法不能禁止,如何此处禁止了?”水手道:“樊将军号令如山,也只禁得这带路途。亦因平日并不减剥军粮,而所入之禄又皆周济四穷及军士之缓急。所以言出法行,何尝戮及军士,拘及人民哉?”文侯嗟叹不已。

  第三日,抵思贤港,即有牙行争前迎接。文侯还舟资饭价,梢公辞道:“二位贵客都系同道,将来交易正多,纤微小事,何须破费?”广望君道:“后会再容罢。”乃别众客,谢船家登岸。牙伙担得行李,引导进店,款待请上。牲口房租、堂食骡脚,俱不须会钞。次日,半天上玉砂冈入行,主人姓苑,殷懃款宴,问系办往何处营销,何时收买,其数若干,好备应用各件。文侯道:“还有水路同伴,待他到时,议定照会。”行主便不复问。

  乃借游玩为名,在冈左右周流访察,贤愚尽知。再顾卫到大荷邑,果然礼仪衣冠,但惜俗习糜侈,务虚而少崇实。步过道德祠,升堂瞻仰,羽士认为砂商,殷懃领于各处眺览,后上百尺楼,观东南半边,千峰万峦,环回矗耸。羽士道:“其中即系玉砂冈。”文侯问道:“闻玉砂冈原系荷花形,何以此地名大荷邑?莫非以管辖玉砂冈而名么?”羽客道:“不然。玉砂冈乃承露之荷华,大荷邑乃倒地初出水之蕊,同发脉于藕塘邑之藕节岭,中腰双股垂脉结合一山,复从两角分落,一结玉砂冈;一结大荷邑。”因指点花叶形势,惟蕊形逼近,反似依希见祠内幽静,因赁移居。再问羽士巨商大贾,羽士道:“大商姓奚姓蒙最有名望,为邑中冈上众所敬畏。”文侯道:“办砂事务可在行么?”羽士道:“小道虽常与商贾交结,而运筹握算却非所习练。东边丹房内,现有老商作寓,欲知砂务,须细询之。”文侯道:“甚善。敢烦介绍!”羽士道:“不妨径往。”三人下楼,转到丹房,只见有个五旬上下年纪者,据案检阅簿籍,后面站着两个家人。羽士趋上道:“新寓二位客官,特来拜访。”那商停手出位,礼毕道:“客长贵处高姓?”文侯道:“某等姓韩,家住云平岭。尊客贵姓?”客人道:“小子姓龙。敢问到此何干?”羽士代答道:“欲办官砂,因诸务不谙,是以惊动起居,拜求指示。”龙商笑道:“奉劝早回罢。小于世业于中,昧于见机,渐致消乏,寸土无存。客长一切茫然,外行钻入,自应加倍吃亏,徒将本折何益?”文侯道:“若如尊论,砂莫能办矣。如何经营者不绝人也?”龙商道:“有种世业根基,各处铺摆,不得更变动移。消乏而后,已有种可去可留,则在见机耳。今贵客既另有生涯,当钱粮瞒上私增之时运行,止有折本,姬获利益。所以奉劝早回。”文侯道:“蒙高谊指教,铭勒五内。但国家每岁额征无所同异。闻近捏名苛征,加而又加,无一定数,以致报销成本,俱属虚文。不知系奉岛主之命加,系奉当事者之令加?”龙商道:“若奉岛主之命加,即可添入成本,计本销售,有何大害?而今乃为首数商承颜顺意,设立名色,加派众商,以媚于当事者。然后趁火打劫,犹狐假虎威,遇事则吓诈弱懦,小商安不消乏!”

  文侯道:“何为设立名色?”龙商道:“或借公名,或借商名。”文侯道:“何为公名?何为商名?”龙商道:“借公名者,借公事大工以为名,敛商脂而入橐;借商名者,借培植各商空匮以为名,支藏努以入橐。”文侯道:“贵客误矣。借大工聚敛而入橐,事属可信;若借培商以支入橐,藏内岂不空缺?”龙商顿足道:“若藏内空缺,与商成本何干?惟借商名支出肥己,而勒商捐纳补完,皆系虚借实还,所以大受亏累耳。”文侯道:“又有大不解处:帑非商领,商如何甘完?”龙商道:“支帑之时即勒众商具领。商既具有领结,安敢不完?”文侯问道:“这话更难明白:商既不领帑,如何甘具领结?”龙商道:“为头的狡猾,有利具了,哪怕众商不完?”文侯道:“不完便怎么?想必事事威凌挟制?”龙商道:“岂但用威,且不给凭。无凭则官砂皆私砂矣。”文侯道:“当今法令森严,诸商何无揭告者?”龙商道:“尊客所论虽是,但不知商人习惯--口厌膏粱,身耽逸乐,举动皆须仆妻,微末辛苦便不能堪。况笔秃而口欠,利茅塞而律例不知,岂敢与盘结势要之管辖颉颃乎?”文侯道:“诚如尊论。然岂无二三稍明理势者,见家业终归于尽而拚命上诉乎?”龙商道:“此中有二种:一 种因俗尚浇漓,行而不成,同袍者弗原谅而反诮讪,是以宁死不行;一种今日亏本,犹望日后得利,因循渐次至于消乏,如小子是也。”文侯道:“虽然,未必尽是借公入橐,商情未必困苦。每见商人报效捐项,主上辞之再三,而犹踊跃再四,必请收而后已。难道另有一种殷商不成?”龙商垂泪道:“哪里另有甚么殷商!俱系按篓派加。这踊跃急公,是足目睹商情乎?是于纸上见之乎?”文侯道:“每于抄录本章上见之。”龙商大哭道:“若不说得好听,主上岂肯轻收?『踊跃急公』字样,遮饰商贾无限刳肉医疮,折本失业,倾家丧命苦楚在中。”文侯道:“闻管玉砂冈大夫,屡代各商加增砂价,则系官取于商,商取于民。糜费虽重,皆自售价增偿,何至折本倾家丧命?”龙商叹息道:“砂价不增,止于病商;加增砂价,商民兼玻不但增价为驱民食私,且费又暗勒加,实无益而反有损。”广望君道:“主上颇知商艰,有所调剂,奏上必允。特限于无可调剂耳。”龙商道:“调剂则大小众商皆利,而奸商之利反轻。是以凡有实在调剂,奸商必一计阻之,以垄断专利。”

  文侯道:“原来底里若此。苟非素经历练,安能得知?近来督理大夫谁贤谁愚?”龙商道:“最贤莫如前任器大夫,仁严明洁,四字兼全。有仁如甘澎,严若雷霆,明如皎月,洁若冰壶。惜各商孽重福轻,到任未久而竟病故。器大夫只有一事错误:将大荒奏作小荒。幸主上明无不照,泽无不及,而急赈之。然器大夫亦因遥远未知实在所致。而其清俭公正,实百年所未有也。愚则不乏其人。至于不畏国家之法,不体主上之心,不管商本,不顾民瘼,凶狠异常,未有若中大夫者。”文侯道:“副大夫若何?”龙商道:“副大夫尹合君子人也。若非赖其安静廉洁,商无死所矣。然宽无猛济,不免小人舞弊。”文侯道:“闻藏是副大夫所专司,如何任支而不问?”龙商道:“商之领纳具结,以借给众商为名,众商又莫禀诉,副大夫只道正大夫已准,如何不依?”文侯摇头,与广望君道:“养疽酿祸,乃至于此。老夫无闻,负愧多矣!”转问龙商道:“今追贪员三十年内赃费,归还消乏原本之商,能复兴否?”龙商道:“如何能得?得有二十年归还便俱殷实。每岁课程永免亏缺,砂户得有培植,所产自不致便枭矣。”文侯叹息起身,拱别出门,道:“事之大势,俱已了然。船上人言俱真,且回都城奏请定夺。恐其离隔多日,主上垂念也。”广望君道:“诚如钧命,就此起马罢。”别过羽士,向岫罗冈进发。

  路上,人烟颇觉稀少。下骑中伙,文侯问店主道:“如何庐舍稀少,生意寥寥,迥非从前热闹?”店主道:“因岛主往云平岭,拆毁房屋,挑成沟港,借通水路,以敛剥商脂民膏。坟冢挑去无数,骸骨抛露不堪,民无居室,流散他处,镇市自然冷静。”文侯道:“主上并无此意,经过地方,尽行免征,如何犹怨及驾?”店主道:“圣恩免征,地方官仍复催追。主上虽无拆毁挑河之意,而借驾过以居奇聚敛者,非兴大工,何以得巨资入橐?”文侯道:“尔开店业几年?”店主道:“将二年了。日前原有薄产,坐享花利,犹有积蓄。因使费不厌贪心,所以俱派在应挑河道之处遭害,田空屋尽,仅剩此地两椽,假之以度命耳。”文侯嗟叹不已。僮仆会了饭资,出店上骑。

  第三日,进黄云城,入朝复命。岛主开颜问道:“武侯谢章早到了,又闻二卿已同回都,经久反无确信。今日齐来,庶免寡人悬念。”文侯奏道:“臣同广望君沿途巡察访问民间疾苦,以致羁迟。”岛主喜道:“如此劳矣!民间犹有疾苦么?”文侯奏道:“民间疾苦未能通知,惟砂户守分者苦而且贫,玩法者乐而且康,甚为可虞。”岛主道:“何也?”文侯奏道:“守分者,砂俱归于额税商人。商贫则价值贱而无利,又不得增值,缘此死亡相继,安得不苦不贫?玩法者砂多归私,私行则价值贵而利厚,且兼并守分者之产以广其业,如何不乐且康!”岛主惊道:“商何以贫?”文侯道:“为上多方以取之,故贫。”岛主道:“税皆如故,何为多方以取?”文侯道:“所谓上者,非止于国家也。凡所管辖任事之官,皆上也。”岛主道:“何为其然?”文侯乃将龙商所言并私船所闻的话,条分缨析奏明。

  岛主怒道:“速将误国匹夫革职拿究!”文侯道:“臣犹有目睹事件。”岛主道:“若非赖卿实心访确,寡人受群小蒙蔽,安能得知?犹有甚么事件?”文侯又将沿途拆屋掘冢、挑河糜费等项全奏。岛主拍案大怒道:“寡人往日之行,为视庶长痰疾,并巡访民调所不足。屡谕勿动商民寸草寸木。凡巨细一 切,务须开销藏款,窃自规规于夏王之游豫。不期匹夫明尊暗背,生端苛虐,商民无辜被害,自必敢怒不敢言。庶长老矣,劳矣,广望君可代寡人前往按之,带精骑三百,令侍卫裴通、武备、茅重、固极、谷裕、齐伟、宗政、公观、国文、侯保等十员,立即起程。自牛伟人以下,分别贤愚,抄没革职严审,便宜行事。毋迟!”广望君领命出朝,分拨侍卫兵马,俱已齐备伺候。广望君上骑,如风雨迅速。先在玉砂冈时,各官廉墨俱所周知,次日薄暮登分枝岭,令八员侍卫领二百四十骑,各给列名小旗一 面,按名拿抄不法各犯。八员侍卫领旗,各派三十骑,向玉砂冈驰去。

  广望君令武备带十骑埋伏岭隅,以防来往暗通密信者,自带谷裕,领五十骑来大荷邑。天亮进督理衙门,牛大夫出迎,同上大堂。广望君道:“有命逮大夫。”牛伟人听得“逮”字,骇的移动不得。谷裕领着骑卒,将长随、眷属、胥役尽行拘系。副大夫尹合亦到。裴通等将玉砂冈各领官寓居邑内者,俱齐获住,在玉砂冈者,亦陆续拿来,并资财等项发夫搬入廊庑堆满。广望君于凡作俑加费之员,概行籍没,其效尤收费者,按数勒追;其已升调他任者,俱照溯查,一并办理。再略问问牛伟人,将受各官贿赂、括取商人货资、借各派征增重成本所取,及送余、包并馈诸显要的数目核约相符,乃将众贪犯上囚槛,每员差骑兵二人,令候保管押还都。墨吏、蠹役即于本处处决发落。饬尹合护理正大夫事。其余奉法不搅商、不苛剥各官,提署者提署,兼管者兼管。

  只见武备带着二人近前禀道:“擒得送书者二名。系因望见快马加鞭,情有可疑,到岭盘诘不服,搜出无名密信一封。续有飞骑,亦如前搜出。特同解来请令。”广望君拆看,笑问道:“汝等性命只在顷刻。书已声明,犹欲隐瞒。到哪里去?”二人叩头供道:“先系毕大夫差的,继属包大夫一命,庄大夫差者。”广望君令置狱内。乃集老吏,问以杜绝私砂良筹,非言添设巡查,则言严刑玩法。细想添设巡查,不但糜费增多,且为枭贩加一庇护;严刑玩法,又难免狡猾,无辜代灾。俱非彻底澄清、永远不坏之计。计算坐于衙中待命,莫若仍往玉砂冈查访。带着干吏十名,俱令坐车从行。沿路礼延耆老询问。

  抵玉砂冈,见数百里周围,处处歧径纷杂,实难防备。空勘二日,闷闷无策。回来经过道德祠,入内谒礼,羽士、大众俱捧香迎接,龙商亦在旁窥视。广望君呼所曾共话的羽士,羽士膝行,广望君扶道:“故交,无庸乃尔。”羽士抬头,认得系赁居作客的,骇得仍复跪下,只是叩头。广望君又拉起来使请龙商。龙商闻得传召,恭恭敬敬趋上磕了四个头。广望君命坐,龙商不敢,询以杜私之策,龙商回道:“立法原善,奈守法不齐,终属无益。”广望君令退。

  当晚吩咐各役尽行回避,乃于老君座前焚香拜祝道:“祖师垂训《道德》五千言,章章句句皆寓正修齐治实济。今弟子愚鲁,求显示绝私良规!”祝罢拜毕,便盘坐于案旁,左思右想,通宵不寐。忽闻晨钟聒耳,恍若光辉,睁目看时,满室明亮,椽棂历历可数,中间匾额飞白大篆“无官无私”四字,书法遒劲殊常。仔细看时,又渐渐昏暗。评比四字,必就秦汉之遗,然于庙额不十分确切。须臾,闻有马嘶,天已明亮。起身再看大篆时,连匾额俱无,不觉吃惊。定神密想,忽然大悟,拜谢起身。羽士、人役俱同在外伺候,禀明奉命召回,广望君接过起程。

  第三日,到黄云城。上朝,岛主宣入鸿渊阁。文侯先在内,岛主问道:“闻卿为杜私事务昼夜笋思,未知有嘉猷否?”广望君奏道:“虽有一筹,但恐言之有骇众听。”岛主道:“只要有实济,何碍诸人?”广望君道:“私砂之不能赴,由于有官砂之别。虽设救时之权谋,奈利之丛薮,瞬息弊生,不但所立之法无用,反增虚费,累商益深。正本清源,莫若连官砂之名而并去之,私自绝矣!”岛主勃然道:“军饷用度,半靠砂税,今去其名,税从何得?”广望君道:“税依然农,不税篓而税地耳。”岛主道:“何谓税地?”广望君道:“将产砂之地尽派成井,砂民八家共之。将额税摊派于井上,而令四季完纳税粮。所产之砂,任商人远近运卖,不必拘限地境。商省无穷亏耗,国消聚众实忧,莫此为甚。”岛主点头,问文侯道:“庶长意谓如何?”文侯道:“税不减而糜费除,成本轻矣,国课裕矣。成本轻而砂价贱,枭党散矣,隐害消矣。任货卖而不禁,商滞除矣,民食通矣。洵属良谟,请照行勿疑!”岛主大喜,又问道:“使谁人办理?”文侯道:“鳄鱼关大夫独孤信天可任。”岛主命下大夫石仁接管关事,召独孤信天交代后,即往大河邑督办。石仁领命前去。

  岛主问道:“玉砂冈解到诸犯员,庶长将尽置之于法,寡人悯其无知,欲从减议,卿意如何?”文侯急问道:“闻前日获住通密信者二人,如何不带来?”广望君袖内出书道:“在此。”文侯及呈岛主看时,乃庄无忌、毕竞发手札,照会速将宝珍先发来都,以免抄没有赃,又便代为使用,以取庇护。岛主大怒,将书交与文侯。文侯看道:“庄无忌、毕竞发之奸邪,今己自供,请主上定夺。”岛主道:“二人且缓论。”文侯道:“请主上秘密勿露。牛伟人不可缓矣!”岛主点头,意犹未决。

  文侯道:“有臣贪婪害国、结党欺君而不诛,何以儆后?”岛主道:“牛伟人为国增帑,其数颇多,今若置于极典,恐后任者从兹不踊跃矣。”文侯道:“尝闻国以民为本。又闻王国富民,亡国富府库。今伟人剥商增帑以病民,是为国之末,而伤国之本也,其罪大矣!应照卖国律治罪,岂可赦乎?”岛主问广望君道:“卿意如何?”广望君道:“愿主上守祖宗之法。”岛主叹道:“卿以祖宗为词,寡人亦莫能曲宥矣。其仍着侍卫公观押往大荷邑交独孤信天,并各犯伺时正法示众。”文侯传命公观立刻起程。第二日中时到欣逢镇--系挑河通玉砂冈的口子,众人歇息。百姓见犯由牌上写着“贪婪苛商、殃民害国犯官一员牛伟人”百姓一传十,十传百,顷刻围满,欢呼岛主仁政,声如釜沸。有老成的,近槛问道:“牛大夫也有这个样子么?当日创造广垣峻宇,媚奉土像木偶,今日可能护佑?汝剥削国家命脉、病商困民的罪犯,汝平时孝顺显要权势,今日可能庇遮汝槛内插牌的羞耻?牛大夫,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牛伟人无处躲避,只系闭目低头。众人提耳的,指额的,谩骂羞辱的,公观呵叱不住,催解役起行。众百姓止住道:“将爷不必发怒,百姓等坟茔皆遭此贼发掘,田庐皆遭此贼废毁,商膏民髓皆遭此贼苛竭。今日主上命解所任正法,是皇天有眼。百姓等积怨已舒,只是茔遭牛贼掘暴露,抛毁成堆,叫百姓从何别验移埋?惟垒土成丘,名曰骸山。九泉之恨最大,仍要稍稍报复。”说罢,各解小衣,将尿向伟人头面浇下。

  人人学样,顷刻路即成渠。有无尿的,爬上槛车,屁也要放一 二个。又有一人无屁,用力狠努,连泻肚屎都屙出来。牛伟人满头满面都系粪浆。众人说道:“这系代牛大夫装金了!”笑骂而散,囚车方得起行。

  自离欣逢镇,凡过村集不敢歇息。第四日早抵大荷邑,独孤大夫尚未莅任,尹大夫权收入狱。公观未见正法,仍在邑中守候。次日,独孤大夫赶到查点,见犯员每人名下有妻妾子女、仆从婢妇数十名、百余名,俱重加审问。将各犯员发玉砂冈。正法者,即在邑内分别差人捆绑赴场正法;其罪轻各犯员,并发乌枫岛为民;已升调者,奏请追解玉砂冈,亦照轻重,一 体究治;其已故者,另行勒追子孙。并请去冗官,为商省费,以裕国安民。原来,玉砂冈自督理以下共有五等,乃系中中大夫、中下大夫、下上大夫、下中大夫、下下大夫。向来中中大夫、下中大夫俱属冗员,今事既减,并下上大夫俱奏去之,只留中下大夫、下下大夫二等。

  拜出本章,再临场上监斩。只见百姓拥满。大荷邑宰叫衙役兵丁:“速打!速打!”独孤大夫问道:“打甚么?”邑宰见系督理大夫,慌来参见,禀道:“牛大夫绑到场上,各项人等不由分说将衣服扯碎,各啮一口,头面腕臂皮肉俱已啮完,指节俱经断落。”独孤大夫问道:“时至也未?”司辰司禀道:“已过了。”独孤大夫令道:“速决罢!”刽子手答应,分开丛围,立刻斩讫,将头呈上。独孤大夫看去,却系个血肉团子。

  令将棺木盛着,埋于城外路旁。并令玉砂冈示众之大夫棺木一 并移来同埋,立碑以为炯戒。其各处正法之下三等大夫,即于决处掩埋立碑。令讫,吩咐:“诘朝往玉砂冈,人数俱不须去,只带量弓册手二名、马夫一名,如外有暗往需索者,从重究处!”老从事禀道:“人役俱系国制威仪,公出仍须带用为是。”独孤大夫道:“此辈无厌诈索,扰官费商,莫斯为甚。谚云:看灾上官来,胜遭两次灾。岂可任随!但该役等工食无多,自然并靠外差使费养赡,所有规例,汝可代收,毋许加增,归时分给。每岁止许一次,二次断不准给!”从事唯唯。

  次日,往玉砂冈,五日丈量清楚,将各下大夫迁调去留,须臾俱定:

    凡供给在礼者,小迁大;稍丰者,大调小;曲意逢迎者去,年耄而精力未衰者留。

商民大悦。方欲回邑,忽闻砰訇震天,如山崩塌。正是:诛贪遍地欣声沸,归邑惊人架响腾。

  欲知震系因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追逃犯得金船渡弱水 求快婿将木氏作王郎

话说独孤大夫公事办毕,起程回衙,方下玉砂冈,闻得车声殷殷,突然震响,俨如楼倒城崩。仰观青天并无半点云雨,着实可怪。行有二十余里,忽见巡军到来报:“西门外贪残冢内,霹雳击毁牛大夫棺木,尸首失去,只留五脏在旁,现被群鸦啄食。”原来,正法诸贪员所埋之冢,百姓共呼为贪残冢。当下独孤大夫道:“可于左近查访尸首在何地方。”巡军得令而去。

  又行十余里,经北邙山,只见人丛塞道,因未带仪从,行近跟前,众人犹不知系督理大夫。当令老吏查问为甚聚议,看者答道:“半天碧亮,忽然坠下一段人腿来,数只大犬争夺吃哩!”独孤大夫问落于哪里,答道:“现在丛冢旁边。”这丛冢乃牛伟人挑河掘挖的骸骨,百姓聚葬,多者谓之“骸山”其次称为“丛冢”。独孤大夫心内了然,传令掩埋。

  到大荷邑,进衙,同老吏将井数核定,以所没贪员脏费内,各具派明发给诸商,令熔造大金筛,按地照井征收粮税,立定月征、季征、岁征之例。月征者,每月照额征之数而征也;季征者,或月歉产,至次季而征足三月之额也;岁征者,或季歉产,次季不能补足,每岁必有丰产之时,于此而通征足十二月之额也。再造汇册,除开发给商数,余者按三十年内消乏各商运篓确数给还。商民大悦,具皆收领,遵行去讫。

  巡军复报:“探得牛大夫尸体俱散遗在骸山丛冢旁边:某处头,某处手,某处腕,某处膊,某处胁,某处背,某处肩,某处臀,某处腿,某处脚,俱系残碎不全,追寻两日,算来少了半段右腿,无有下落。”独孤大夫道:“在北邙山,可取将来,仍待完聚而埋之。”老吏禀道:“这是天谴,无须复埋。”独弧大夫道:“天谴已过,死骨何知?乃聚埋为是。令探子速于各处拾回。”次日,探子来禀道:“有道遭兽吃尽者。有遭居民抛入河者,有遭击糜烂而不能收取者。”独孤大夫嗟叹再三,并将霹雳毁冢、尸骸无存,同发脏项、营造征法等事,概行奏到黄云城。岛主览毕依议,见牛伟人棺为雷击,尸俱消灭,不胜诧异,问文侯道:“庶长往日参罚牛伟人,寡人犹疑罪恶何至如此之极,今视上苍加罚,颇似国法处治犹未足以尽其辜。想牛伟人平时暴虐贪鄙,势必难堪,其朋党定然更甚。庶长其速查究!”不表文侯领命退朝,且说广望君未到都之前,余大忠等聚于包赤心家。余大忠问庄无忌、毕竞发道:“二公专人密驰信息,可有回音?”包赤心道:“正欲与君商议,前日两次送书到分枝岭后,不期遭侍卫武备带骑潜伏,先后搜出,俱被拿住送与韩广望,现置狱中,恳赐良筹,以杜波及。”余大忠惊道:“败露断难遮盖,此刻只有两字相赠,可速为计!”庄、毕连忙长跪求教,余大忠道:“死与亡耳!”二人犹欲相求,大忠拂袖道:“西、顾作梗,天意非昔,连某犹难免怪,安能庇人?”说罢出门径去。庄无忌、毕竞发睁着眼睛都吓痴了,爬不起来。包赤心道:“余大夫平日何等风光,今尚如此,事体可知。莫有耽迟,快走为上!”庄、毕旋膝问道:“逃往哪里?”包赤心道:“我夙昔想得个地方,记有折儿,二公作速经理,往绀珠岛拆看。”庄道:“凫足岛如何?”包赤心道:“凫足虽好,奈有主者,恐受人暗算,不若此地,自得专主之为愈。”说罢,往内取出封函并令箭一支,二人接得,拜谢起身,回家收拾细软珍贝,各带宠童爱妾会齐。

  薄暮出城,路上并无阻挡,晓夜兼行。三伏时已到太极洋,上船过硬水,登绀珠岛。毕竞发拆看大喜,令众人并上元珠岛,将船用金链拉入软水,理出长桥藤丝另系石上,将粗枝斲断,桥自落沉,惟在硬水边半段高福庄无忌惊道:“这系软水,桥既斲断,如何过去?”毕竞发指石上藤丝道:“桥断而丝不断,可绞起也。”庄无忌道:“如何登岸?”毕竞发道:“船可拽而浮也。”庄无忌道:“粮尽若何?”毕竞发道:“茶实最耐饥,石粉足敷千人日食,绫绸布匹颇多,寒亦不愁。事平,余、包信到,起桥回都,否则于此生子生孙,朱陈世世,亦称胸怀。”庄无忌喜道:“果然亏包大夫指示这块地方,不然,天英双龙贪虐难近,浮金烛老儿未必兼容,只有坐而待诛耳。”慢表二人得计欣然,再说文侯出朝到家,立刻传令独孤信天,将狱中送书二犯星夜潜解来都研审,知为包赤心、庄无忌、毕竞发三人通信,凡有贿赂,俱系文行优、阎思广代其馈送。

  乃上朝奏参五人。岛主看毕道:“文行优、阎思广未有确据,从宽免议。书皆出于庄无忌、毕竞发之手,且先提到追究。”命下,立差侍卫分往,顷刻将两家妻子、童仆都拘到案,却不见二人。令水湖、蒋羹研讯,供出三日前黄昏时候,各带幸童宠妾不知何往。严诘长随,方知包赤心给与令箭,叫他们往绀珠岛。水湖、蒋羹复奏,岛主大怒道:“先通信与牛伟人,罪不大于庄、毕,今复给箭使逃,系包赤心为奸邪之魁首也,罪岂容诛!”命余大忠道:“包赤心系卿至交,可前去拿来,务必追尽朋党,以清朝廷。”余大忠领命出朝,吩咐家丁如此如此。乃到包赤心家,令把守前门后户,自率数人入内。包赤心问道:“其事若何?”答道:“大忠不卜若何?现今已临足下身上。”包赤心道:“我自有辩。”余大忠道:“代想有中计,可于密地说之。”包赤心引进幽室,余大忠目视家人,家人向前将包赤心抬起,脚高首低,包赤心正欲喊叫,四人用力齐往柱础上撞去,脑浆迸流;嘴张脚直。余大忠假惊道:“不好了,包大夫情急碰死了,叫我如何复命?”包家亲属惊慌奔集,问因何事寻死,余大忠道:“主上甚怒,命拿包大夫追庄、毕二大夫根由。我问包大夫,庄、毕往绀珠岛可实系他所使,包大夫闻知着慌,怕受严刑,甘于自尽,只好带亲属去。”乃拘其妻子入朝回奏。水湖请往验之,恐其中有诈,岛主依允。验过复道:“果系颅裂毙命。”岛主道:“两贼不他往而上绀珠者,因其近元珠,急则直过而断藤桥耳。此刻姑置勿论。”当时退朝。

  第五天,混沌邑宰会同汛弁具报申东境司文称:某日,有男女人众持令箭过洋往元珠岛,断藤桥,理会详请定夺。东境司奏上,岛主大怒,召文侯、广望君道:“两贼这般刻毒!他逃去也罢,将数百年之圣迹--藤桥斲断,嗣后如何取茗?二 卿可为寡人图之。”文侯奏道:“元珠岛桥既失矣,非飞不可渡也,而今只宜置之膜外。若欲追擒,恐徒费力,终无所济。”岛主道:“寡人原知桥断难过,因广望君系不当出之奇才,或能办此莫可为之异事。并非限定期日,卿筹毋辞!”文侯、广望君只得领命退朝。广望君道:“不佞且先往访察。”文侯道:“须随从若干?”广望君道:“今且随便带去,待审视后,果须人众,再于近处营寨、城邑拨调不迟。”文侯道:“何时起马?”广望君道:“就此告别。”文侯道:“共奉上命,应偕选择强卒,方好回奏。”乃同进营。中军呈上军将册籍,文侯推让,广望君点素所知之材干者--武备、周极、谷虚、梅先春、乌刚、谷裕、游丸、雍伸、裴通、宗政、原峤、翟授等人并带骑士十名,分手进发。

  数日,到品字城,沿边往上三百余里,过混沌邑,又五个里,住太极洋汛地。将官兵士迎接入堡房内,正对断桥,望见两岛相峙于波中,四面山势远远环抱,周围碧水巨浸潆回。中有半段藤桥横卧泛福原来浮石、浮金相隔洋面,它处宽阔只有百余里,唯太极洋周回有二百八十余里,连滩坡共有三百里。

  这绀珠岛俗呼为滚水岛,元珠岛俗呼为陷水岛。两岛形俱团圆,绀珠色青赤,元珠色深黟,故又以绀元为名。当时令船往绀珠,篙工禀道:“不得上去。”广望君问道:“先的人马如何过的?”篙工道:“这岛每岁只有六天水平可渡,其余俱莫能入。顾庶长为混沌邑宰,见水平时,令用长练系船于绀珠岛麓,拨一伍兵丁屯于岛腰,设队长管理。凡见有人欲渡,便着放到硬水边,抛缆出系渡船,兵丁自上拽越硬水,自可荡到岛下。今练船遭沉于元珠,无缆抛系,如何前进?”广望君道:“且试行之。”令骑士俱登舰,或各执小棹,或合运大桨,到硬水边齐发同声号子,大众尽行用力摇荡。人手虽多,无如水力更急,有半个时辰,气力俱衰。篙工歇住道:“若过得半个,就有望了。无奈水硬,墙壁般阻祝”骑士道:“可换大船,多添水手。”篙工道:“船大人众,吃水亦多,也是一样。”广望君道:“且回 原处。”桨棹停止,如箭射回岸边。广望君令将小艇一只,用大船桅顶索带起,索根系以坚绳,数捆相接。令便捷身轻军士六人,各带手桨坐小艇内,拽上桅顶,再添岸兵复摇到硬水边,用力齐荡。随将桅杆放倒,小艇自落入硬水中,六人飞掉到得岛下,登岸将绳绕树三匝缚好,复到硬水边合索成结系艇,将绳缆骑士人众载过,齐力牵拽大船。篙工、水手趁势荡摇,须臾亦上。

  广望君登绀珠顶,看元珠软水,却碧清不似硬水色浑,连砍沉之桥隐隐可见。乃到软水边摘落扇羽,置于波面,即渐渐没下。细看底时,昏昏暗暗,深浅莫测。篙工道:“闻焚藤枝可以见底。”军士随取燃照,愈觉混沌。水手道:“不是持着照,要击入水中,便可见也。”军士如言,只见一点渐亮下去,愈沉愈大,到底彻亮,四面八方,奇形异状之怪物无数,围裹将来争看火光。众人俯视,毛发俱耸。

  广望君熟思无计,只得上船,出围登岸,令汛军移屯岛内,再使骑士回都报信。只带谷裕,同易便装,私行于各村中、市镇城郭,两日未遇奇士高人。不觉行到绀海,想道:“莫若过洋往浮金访求。”乃上渡船,舱内先有老翁带着两个童子,广望君拱手招呼,老翁起身还礼坐下。须臾,只见渡客渐次加添,谷裕叫道:“艄公,例数已足,快些开船罢!”老翁道:“且缓,犹有敝友未来。”又守餐饭时候,陆续挤得舱满,水手解缆扯篷,老翁道:“犹待人哩!”篙工道:“已是中餐,要开行了。”老翁道:“既不能待,我仍上岸,明日渡罢。”广望君见老翁双目开时炯炯光茫外射,便挽住臂膊向众人道:“老翁尚有朋友,我等义属共济,再守片刻罢!”众人道:“俺们都系各办要事的,只好尔同他守。”于是老翁扶童出舱,广望君也同登岸。老翁道:“足下因何?”广望君道:“众客俱有贵干,不佞同老丈候令友。”老翁大喜,携手复上船。广望君问道:“丢掉令友么?”老翁道:“老汉世居端容邑,因为俗所弃,迁于浮石溪山,今闻武侯政令简静,欲往浮金访视亲朋,卜之吉,且于水内得遇异人,同游水内,非舟行而何?足下始则急于渡,及见老汉面亦愿缓,今则随老汉行止,非大有心人,安能如此?卜既验矣,不渡何为?”广望君笑道:“安得有心如老丈乎?”便俱入舱。

  顺风开到洋中,飓风大作,赤浪腾空,众容大惧。艄公转篷驶道:“难收来石口也!”老翁道:“老汉要往来石有事,而今说不得了。”片刻,艄公又道:“连回山也莫能收,且看谷口也。”只见风猛篷急,未曾半个时辰,就收到谷口口边,放落大篷,转入港里,下锚搭跳,诸人交值登岸。老翁问道:“足下渡来,将往何处?”广望君道:“向闻浮金石幽木异,特来探访。今幸萍水相逢,深愿追随杖履。”老翁道:“如此,合雇一辆车子到谷口城。”广望君道:“甚善。”乃雇车同坐。老翁道:“今收谷口,虽将老友遗落,却省走数百里陆路。广望君道:“这些地方,不佞俱未经到。”老翁道:“谷口者,九谷之口也。邑居九谷之口,故以谷口名。山多溪众,昔时民淳俗朴,不知近日若何?”广望君道:“奚为丸谷?”老翁道:“其中清奇胜境,莫能悉数,归总于九个大谷。老汉睽来年久,连九 谷之名俱记忆不起。有敝友居于避光谷内,只记得避光谷。今无用进城,只绕郭北而过,以免缠搅。”车夫如言,推车沿濠径进。只见半壁连冈复岭,高高低低,远则峰峦迭迭,苍翠森森,望着行来,已系谷口。车夫问道:“二位往哪个谷去?”老翁道:“避光谷。”车夫道:“避光谷邃寂无人居住,欲去做什么?”老翁道:“到里面自有。”车夫道:“窄路车不能行。今已晚了,莫若就此歇宿算帐罢。”老翁道:“也可。”下车进店,算还价值。

  次早,饱餐举步,山路盘旋曲折,回返崎岖,柔枝垂条,拂面绻脚,花叶满径,果子盈树。鸟声新异,山色殊常,餐果饮泉,随地憩息。老翁沿途审认石壁峰头形势,直至将晚,见岩旁数间草房,老翁葺道:“是也,是也。”走到门前,童子看见藤萝网住门户,齐声道:“此内未必有人。”老翁轻敲数下,只见一个蓬头赤足村童由屋边走出看看,复退回。须臾,有褐衣藤履汉子来问道:“老丈何为?”老翁答道:“知常过访。”汉子慌旋归。瞬息,忽闻闩响门开,一个清臞老者白眉披颐、皓髯过腹,扶杖迎入。老翁道:“久不接膝,须发更加光彩。”老者笑道:“弟既舍我远适,今如何肯回?”互相欢笑。伏地交拜罢,广望君趋前为礼,老者视着答毕,问道:“这并非我辈中人,焉得至是?”老翁道:“弟仍不知其姓氏,实属非常。昨晨渡洋契合,即同造谒。”广望君道:“敢问二位老仙?”老翁指老者道:“此避光子也。”避光问道:“足下可知吾弟之名?”广望君答道:“尚未。”避光道:“即知常子也。”广望君道:“不佞姓韩名速。”知常道:“弟久违隔,诸谷旧朋可皆无恙?”避光道:“死者死,迁者迁,惟沉谷藤山公在耳。”知常道:“诸谷可有继者?”避光道:“人却不乏。”知常道:“可堵玲珑泉,邀诸藤山叙会。”避光子叫童子去将泉眼尽行塞祝原来谷腰石壁,天生八目,目目流泉,水极芳洁,其源脉与九谷相通,故名玲珑泉。平时惟避光有水,余谷皆涸。若用旋花封紧各口,则溢于他谷。可怪,流出俱变混浊,不比避光清冽。诸谷有事知会,或使走兽传书,或使飞禽带信。避光凡欲招聚,只认泉口,闭令散溢他谷,即知传信。当日童子办竣回话,已系深夜时候。二老论些阔衷,因步履辛苦,就榻安寝。

  次日,早膳时,知常仍然未起。广望君浣盥已毕,见有三 个老翁同来。避光迎道:“藤山公好早也!知常昨到,特发水柬相迎。”藤山道:“夜半闻室旁哗哗有声,料贤弟见报,必有殊事。待不得鸡催,策杖趋赴。早晨于品筠壑遇着甘子,过黄梅岭又逢舒臾,追随并至。知常贤弟何在?”避光道:“跋涉困倦。”知常听得口音,慌下榻道:“弟起也。”藤出走入房道:“许久未通音问,今见步履康强,形容不改,甚为可喜。”知常施礼道:“因途遥水隔,鱼雁素稀,十数载积尘,今日解矣。”又出拜见二人。藤山指道:“此甘颖谷,此舒灌谷。”藤山亦问广望君,知常道:“他说姓韩名速。”舒灌谷听得,近前细看道:“不是,不是。”广望君看舒灌谷也有些面善,询问道:“老翁仙乡何处?”舒灌谷未答自语道:“是,是。”又看广望君道:“如何眉目不同,声气、名姓俱是?”广望君道:“老翁认不佞是哪个?”舒灌谷道:“音容、名姓俱似韩冠军,但眉横而不竖,目秀而不露。”广望君道:“老翁自何处见过?”知常问道:“足下居住贵邑?”广望君道:“不佞中华人氏。”舒灌谷道:“如此,系冠军了?”慌忙拜下去。

  广望君答礼,想起道:“老翁莫非尊字鉴华?”舒灌谷道:“正是。”广望君道:“尊颜不似日前憔悴。而今何以在此?”舒鉴华将恐柏彪亲党来寻报复,移家于灌谷的始末说明。藤山问舒鉴华道:“原来系舒臾故交?”舒鉴华道:“实大恩人。”因将救薇娥,擒双尾虿,烛相保荐、职封冠军的话说与诸人知道。藤山点头道:“也好。”避光向知常道:“这种人,尔如何同到山乡?”知常道:“途中相遇,谁知他系肉食者?然颇超绝,非寻常可比。”藤山道:“已往不追,来者不拒,两弟无庸固执。”问广望君道:“足下游览,莫非勇退么?”广望君道:“不佞随时而动,『独善』、『兼善』未知有是有非。”避光道:“穷坞茅蓬不堪歇息,请驾速回!”广望君道:“有小事难决,如蒙指教,即便告退。”藤山道:“有何疑务,且试道之?”广望君道:“逃入深岩穷谷,我可到,人亦能到。若往元珠岛断藤桥以绝世人,不知犹有能寻者否?”避光道:“终无用处。岂未闻铁船过海乎?”广望君道:“铁船安得过海?”知常道:“足下不知,凡物性极则反。铁船虽难过海,却能渡弱水。极弱之水遇极重之物,则重者反轻,弱者反强耳!子不知玉砂至谈产于至咸之中,尾闾峰下之水最咸,其旁上池峰顶又有谈泉乎?其理一也。元珠岛虽好,不如九谷之荒僻幽邃”广望君道:“谨受教。”藤山道:“名利中人得到殊难。”广望君道:“避光先生见却,不佞且从新熏沐,虔登草堂。”舒鉴华道:“请临敝谷游览几天。”广望君道:“竭诚再来相访。”即揖别诸人。知常陪出门道:“适袖占足下,非欲逃元珠,欲追逃元珠者耳。紧记『物极则反』四字,终可以成。”广望君称谢,知常回转,舒鉴华送到歧途,指道:“欲往回山来石,则往西北,欲往陡崖斗鼠,则由西而南。”广望君道:“往太极洋,想系由西南了?”舒鉴华道:“系往南太极?中太极?北太极?欲往北太极可沿山而行,进坞至挑庄镇上船;往中太极亦沿山入坞,至丹叶谷折而往西北,过白茅岭,到紫瓜埠上船;若往南太极,过了陡崖邑,再渡斗鼠谷,上观极岭,下岭就系南太极了。”广望君道:“承教。今往南太极,向陡崖可也。”揖别舒鉴华,同谷裕南行。远远望见山冈突兀,询问行人,知系陡崖邑。计算赶奔不到,便入村观借宿。次日路上无停。

  抵观极岭下,已是黄昏,入坊投宿。第三日清晨登岭,却是漫天大雾,并看不见太极洋。石径湿滑,行过多时,方系洋边,雇船顺潮流淌,雾渐收起,望看二岛,却在后面。

  抵埠起岸,反往北行进营。山盈近前参见,广望君问道:“山将军缘何至此?”山盈道:“奉文侯钧令,带三百军士前来听遣。”广望君道:“且同过去看看。”一面令军士就地凿金,再带山盈登舟,摇靠硬水边。绀珠岛上军土放船赶迎,只见波底冒出许多人众,毛发肌肤俱系有青绿颜色。山盈禀明:新募的水军。硬水外者扶着船舷,硬水内者拽着船头,尽力冲顶,顷刻及岸。

  上岛,下藤桥,走到半浮尽处,广望君摘取扇翎抛于水内,只见往底直沉,转瞬已看不见。又令军士将佩刀置水面上,亦摇摇曳曳,渐渐沉去,却不似用毛之速。山盈道:“差干卒入水,过元珠审察如何?”广望君道:“须要小心。”山盈遵选一 卒,使结束提刀而往,约半个时辰不见回来。山盈道:“可怪!”便欲没试。广望君道:“再着卒去。”山盈又使健卒捆扎持刃先下,自亦结束停当,取剑在手,割断藤苗,用火燃着,击坠水中,照得透明,无数奇形怪状之物齐奔聚拢。山盈进桥边俯望,全不见两卒,乃接沉藤行下。忽有白鼋奔迎,挥剑砍翻,又向前走,见数怪物争分水卒肢体。山盈视形状凶恶,立住了脚,复细看时,另有个浑身赤毛水怪,坐着吃人头哩。连忙退出,告诉广望君道:“此刻亦无法使,且回另作计较。”仍同过岛下船,渡洋登岸。因伤两卒,众人悲叹,不比来时兴头。令将青贝五百枚分给两被害水卒家。即令多安炉灶,用凿起金块熔铸各样砖式,四面俱有阴阳钩连搭头。又令伐竹扎为二大筏,三日俱齐。着将金砖搬上大筏,凑合成船,复熔金弥缝,将筏缆渐放近软水边,令山盈、谷裕领五十名壮士,俱用烫蜡衣裤,穿系停当,复以长绳系腰,各携利刃上金船。

  驾前筏入软水,其绳头及余人在后筏上。却也作怪,筏入软水即沉,船反浮泛无恙。山盈令军士用力,摇橹的摇橹,荡桨的荡浆,如箭般射向元珠岛上。

  庄、毕的家人望见,飞风报入岩洞。庄、毕却在岛后饮酒,睹诸童妾蹴趋。听得有兵渡来,不信,道:“他近软水,船筏自沉。”家人道:“此刻已登岛了。”二人方才着慌。山盈领兵早到。毕竞发道:“山将军来,故人有命矣!”山盈答道:“故人有命,山将军无命矣!”毕竞发道:“当年曾效微劳,将军可看情分面上。”山盈答道:“当日情分,系珍贝换的。今日山盈借二位得功请赏,只当抵还日前珍贝。”庄、毕无语就缚。

  仆童妾婢等皆磕头求生。山盈令道:“且都上船!”老仆道:“盘起沉桥,过去稳便。”谷裕道:“犯只有庄、毕,余俱免罪。可将沉桥整理,由绀珠渡洋。”众人欢欣叩谢。山盈令军士相帮,将藤枝引起藤本,然后拽出水面,终不能悬卧如前。乃命军士乘金船于下扶夯,逐段衬高,岛上绾绞,将练藤盘绕如前,桥始浮平,架空横卧。因将细软尽搬过绀珠,数次装渡报功。广望君令将二犯上囚车,并物件押解回都,众人各归家乡。

  见内有-俊僮,俯首斜过,似颇相熟。叱令抬头,抵死也不肯。广望君心疑,使军士捧托看时,却系郎福厚。广望君想道:“闻福厚死于狱底,如何却在这里?其中定有大弊。”因出位迎揖道:“郎大夫许久不会,别来无恙?”郎福厚连忙跪下道:“昔时肉眼,误听谗言,今日只求速死。”广望君扶道:“浮石法有浮石法度,小将为礼系故旧之情,大夫不必过谦!”郎福厚哪里敢起?只是磕头。乃令上囚车,同庄、毕齐行。

  原来,郎福厚于双龙岛被擒之后,槛往丹鼎城,因沙虎攻打丹鼎,解官闻得,便直送到黄云城,司城收置狱内。余大忠同色相爱,又恐究露前情,便邀包、庄、毕三人,密地商量救龋庄无忌道:“敌国之仇,主上未必肯依。只好另想他策。”包赤心道:“司狱大夫张国威性情不和,须将他升调,任用局内的人,方好作法。”庄无忌道:“副司狱许成仁系中大夫钱世达的姻戚,司城大夫终远睁是西庶长保荐,同中大夫严惠分按巡抚受双龙、天印兵灾地方,正好保张国威为司城,许成仁便可升正司狱。先邀钱世达说明缘由,自无谋不遂也。”余大忠依策,果然许成仁做了正司狱。钱世达使许成仁先将郎福厚暗暗脱出,令狱卒昏夜伺行人少时,将布袋套裹着头,倒背进监,用药麻住嘴,人槛牀内饿过三天,浑身将毒药涂抹,用土囊压毙,只道牢瘟病故。具呈报上,委员检验,哪里辨别得清楚!郎福厚往来回家,俱系装作妇女,暮夜乘围车而行,外无知者,庄、毕逃走,带入岛内。今始败露,同解回都。

  昔日,余大忠只知系包赤心隐匿起郎福厚来,心中怀恨,所以趁奉命时,便生毒计将包赤心害死,既绝其口,又舒积怨。及细搜绝迹,反失包赤心,商量少人,未免时常懊悔。哪知庄、毕带入元珠岛。继闻广望君经营元珠,只管暗笑,又引陈德、言卫国、胡尔仁、钱世达、阎思广、石可信、施博爱、文行优、许成仁等一班鄙夫为党羽。数次交结李之英、王之华,二人婉辞不就。余大忠念念不忘,终要笼络广望君、李之英、王之华为心腹。访知广望君未娶,思量将第二个妹子招他为婿。恐又似客卿当日推托,因请大妹子归宁,嘱托廉勇作媒。余氏道:“廉妃曾有将非霞公主招广望君为驸马的话,韩氏不便再提。如欲为妹子选袒腹快婿,于李、王二将军内择定可也。”余大忠喜道:“作驸马,亦吾之姻娅,遇事自必不致掣肘。李、王得婿一人,则一人亦可罗而致也。”立时登门托廉勇,廉勇满口应承道:“恐一人言词或有不到,中大夫胡尔仁居处与赓歌巷相近,邀之作伴,应有裨益。”余大忠即便请至,俱道其详,胡尔仁道:“久闻令妹小姐为闺阁之秀,才貌无双,又有大夫之门媚,彼异域人,梦想不到哩!”廉勇道:“大夫善为之说,贤邻自然乐从。”余大忠笑道:“全仗国舅大夫成全!”二人别过,径向将军府来。

  却说李之英、王之华自猿啼峡、乌枫岭败寇之后,边城尽复,岛主加之英为镇南将军,之华为安北将军,节制东南、东北边庭等处地方。男安于亩,女安于机,士工尽心肄业,商贾畅意往还。西庶长因在朝中滥竽者多,真才实济者少,奏请以齐修、樊理调之英、之华,齐修镇守猿啼峡、樊理镇守乌枫岭。之英、之华交代归朝,赁居于赓歌巷。又因西崖、五沙岛民同海边百姓作乱,岛主命安北按抚淦中关外地方,府内只有镇南。

  当日闻报,即出仪门迎入道:“二位贵人,何事光辉蓬荜?”胡尔仁笑道:“国舅闻将军中馈尚虚,特邀尔仁同来作伐,非特郎才女貌,而且郎貌女才,门楣正对。”之英听得“中馈尚虚”四字,心中惆怅,骤然色变,辞道:“蒙国舅高看,昌胜感激!但已有糟糠,深负盛爱。”廉勇道:“何时娶得夫人,弟辈失贺。敢问令岳姓氏?”之英道:“自幼父母所定,不幸飘流上国,念及故土,肝肠摧裂!”胡尔仁道:“这浮山地方,只有淌来,从无溯去。如弟先人原系大魏国戚,因皇太后崩,追治前愆,逃遁海中,不期沉于此处,哪里还能够得回?将军在中华所定聘者,只索丢开,另就名门,以延宗祧。”之英道:“父母尊命,谁敢毁之?”胡尔仁道:“事有经权,将军请勿执固。依弟愚见,祖宗血食不致断绝,而于异境又得至亲,实属全美。”之英道:“父母之命,言犹在耳,若另受室,非奉父母之命,断断不能!”尔仁欲再开口,之英道:“大夫勿枉费心,弟性最直,语出必从,二公非弟父母,何苦相逼?”廉勇道:“弟等俱系好意,今且告别,将军三思,改日再会。”之英送道:“光临百次,第无异辞,还是免劳些好。”二人回到余大忠府内,大忠相迎,廉勇道:“效劳不周!”余大忠道:“难道又似仲卿么?”胡尔仁道:“仲卿前事,晚亦窃闻,哪似此公斩钉截铁?我不信世上也有这种人!--如许富贵的亲眷,坚推;这般才貌的佳人,硬却。不知他肺腑是何样子?”廉勇道:“且休题罢!该应没福。且待安北回来,另行办理。”胡尔仁道:“所见极高。然安北旋都听着他的话,设或照样,如何是好?莫若讨差往淦中关外,与安北订定,决然胜于这执拗失时倒运的痴子。”余大忠道:“安北去后,主上放心不下,时时望报捷音,竟未见到。明日可以奏请二公前往相帮办理,自当论功议叙。”廉、胡齐道:“大夫所委,岂敢辞劳!侥幸议叙,更拜台惠矣!今且别过料理,专候佳音。”不表各自归家。

  余大忠次早上朝,岛主问道:“计差王将军巡察边庭,已经多日,迄今仍无消息。”余大忠奏道:“微臣亦切望捷音,偏觉杳杳,事有可疑。鄙意欲请主上再令亲信之臣前往监督。”文侯奏道:“不可。之华勇略,老臣深知,足办此案。况兵事,百闻不如一见。报之迟迟,乃到彼观势布置耳。今使人监督,以掣其肘,于事有损无益。”岛主道:“加差前去,只管逐日具报,不使与闻军政,亦属无妨。文侯、大夫可举其人。”文侯道:“李之英可。”余大忠道:“李镇南乃才干之臣,应留国中,以备缓急。国舅廉勇、中大夫胡尔仁现未有经手,皆堪任用。请使赍赏以往。”岛主允奏,命廉勇、胡尔仁当日起程。

  且说西、五二岛如何作乱?那西崖、五沙即系中华同船飘下者。仲卿、李、王归国,众人于岛上树艺五谷,与滨民往来婚娶,海边亦渐事耕种,贫丁皆成殷户。旁有朝归塞,官弁觊觎其积蓄,屡次苛派,百姓不服,俱迁移入五沙可耕种之地。

  官弁变羞为怒,声言西崖、五沙流民煽惑边境,聚众谋乱,带兵前往,欲恐吓诈财。岛内不知根由,各自躲避。官弁搜刮饱得而归。诸民探知,恨入骨髓。嗣后广为探访,得知官弁又踵前辙,便多备酒席陈设而潜埋伏。弁乓到来,见人散匿,即收罗捆载。见有丰盛蔬肴,料道定系大户喜庆事,故放心尽量,畅饮饱餐。那知酒食下腹,头重脚轻,不能行立,皆倒于地,呃喘呕吐。大众相聚翻回,将官弁同百余军士尽行捆起,鞭挞得体无完肤,半夜装出,抬弃沙滩滨上。号痛声高,引动狼狈,群趋噬吸。天亮,巡兵见被捆绑的都系熟识军士,割绳扶救,查点少了四名,已死五名,被伤残损者颇多。官弁捏词虚报,邑大夫不察,领兵复行入攻。二岛头目早已准备,各有杀伤。

  堵住内口,邑大夫又照会邻封添兵协剿。边民见势危急,反潜杀往城中,放起火来。邑大夫接得紧报,慌撤兵回。岛内人众齐心驱逐,杀得官兵丢盔弃甲,死伤枕藉。奔走迟者,俱被擒去。又呼朋引类,西海受酷虐之州邑,皆蠭起相应。近城牧守见势浩大,不敢轻进,飞报黄云城。岛主着惊,使安北将军督师征剿。之华奉命率领行过双阜关,扎定营寨,自带数骑往五沙岛发。

  到得汇川城,只见营内兵将拥出,俱持大白木棒杀向前来。之华策马当先,举空手喊道:“汝等听吾言语,毋得妄动!”对面见无兵器,亦俱立祝有认识王之华的,喊道:“这是王将军,我们有命了!”大众听得,俱团团围住,叩头诉冤。之华问清,即令诸人分散,遍告各邑,自仍驰到海边。岛内在岸结寨者一齐趋前欢呼,拜请上船,泣诉官弁杀伤若干百姓。之华问道:“何人首谋?”百姓道:“系吴诰起意。”之华道:“吴谋首犯,典刑难宽,可拿来正法!余者罚耕田十亩。”百姓道:“吴诰已被杀死。”之华道:“施生戮死。”百姓遵令,将吴诰尸首戮过献上。之华道:“朝归塞员、弁何在?”百姓道:“先曾释去,后复擒祝今现拘于岛内。”之华令取出审问清白。

  弁名商之杰,齐名施嗣广,俱系包赤心的门客。先在玉砂冈为下大夫,因器大夫参奏革职。二人将私囊营谋于余、包,包赤心因朝归塞地广氏稠,保请捐复。莅任方才半载,百计饥民,居嗟行怨。之华审知,亦即处决,并将吴浩之首揭竿,商之杰、施嗣广首级,令骑士同岛民带往各邑招安。然后修表奏上。数日间,各处百姓都让城归岛,王之华吩咐小心,永作良民。大众号泣攀留。

  之华劝慰而别,到双阜关,逢着廉勇、胡尔仁,之华拜受君赐。二人询问军情,之华细说原委。胡尔仁赞道:“奉命未半月,而民安乱定,真经国手也!”廉勇道:“无怪余大夫爱慕之诚。”之华闻余大夫爱慕字样,料定必有缘故,便正色道:“平常细务,何劳过奖!”廉勇道:“敢问贵庚几何?”之华道:“弟亦忘之。”胡尔仁笑道:“想是国事劬劳,贵庚都忘记了。”之华道:“非也。浮石时光与敝处迥异,是以不便妄对耳。”廉勇问道:“夫人何氏?”之华道:“天赋奇疾,不能御女,羞对贵客。”胡尔仁道:“敢问是犯五不成么?”之华道:“天阉。”廉勇道:“何谓天阉?”胡尔仁道:“即天宦也。”廉勇道:“何谓天宦?”胡尔仁道:“女有五怪形不能成其为女,曰角,曰鼓,曰纹、曰螺,曰脉;男有五异状不能成其为男,曰舰曰怯,曰变,曰漏,曰天。多不能匹配产育。天,即天阉也。”廉勇问道:“确乎?”之华道:“焉敢诳语!”廉勇、胡尔仁道:“弟等正欲为联佳偶,何期才貌如君,而另有不足之处。可见天下事,十全者少也!”廉勇道:“李将军中馈有人否?”之华道:“曾闻日定,却未详悉。”胡尔仁笑道:“二位将军同心同处,焉有未详悉之理?”之华道:“大夫知其今而不知其昔也。”廉勇道:“昔非同处么?”之华道:“弟等与武侯俱系因朝廷多故,家室流离,于途邂逅,安敢妄称知其昔之详以欺二公乎?”胡尔仁道:“余大夫有妹,才貌无双,前日弟等为李将军执柯,彼立意以曾聘定却辞,弟故问耳。”之华道:“此易耳。回时代为劝解怂慂,共联佳偶。”廉勇道:“如得将军鼎力,自然得成。余大夫感佩不朽矣!”之华道:“李将军最重武侯,亦弗外弟。如弟劝无用,便转嘱武侯,谅必妥也。”廉、胡大喜,于路极相恭敬。到都同复过命,二人即往余大忠府内将事说明。大忠叹道:“王将军这般和气风流,若非生就奇疾,胜于李之英多矣!”廉勇道:“向日共传二人情形相同,目今观之,奚啻天壤?”胡尔仁道:“明日相会,明公便知尔仁等言不谬也!”余大忠道:“弟与他们从未通过往来,邀之未必肯至。若先往拜,又恐惹人笑话。”廉勇道:“弟有鄙见:先往谢其同归培植,请于寒舍小叙,屈驾下降荜门,叙会浃洽,自可通家也。”胡尔仁道:“调停得极好!”余大忠笑道:“只是有累破钞耳。”不说三人欣别,再说之华复命毕回府,李之英迎道:“兄弟同廉、胡偕行,定有喜音。”之华笑而不答,携手人内,始备细告诉。之英道:“尔虽轻轻卸脱,我犹有绞绕,彼必来寻,可设词回绝。”之华道:“莫若先请彼,而中托病以辞。”之英道:“更妙!”乃写名帖,令家人前请。廉、胡大慌道:“王将军等延宴,未闻有人扰过,今初交而即邀叙,必系劝妥也。”约定同赴。

  次日午刻,廉勇到胡尔仁坐定,忽见原价来回,另卜吉期奉屈。问其所以,答道:“昨日晚因劝李爷未曾依允,言语不合,今晨王爷起早受凉呕吐,贪眠懒动,故令小的禀告改期。”胡、廉瞠然相视。只见前使探事家丁回报:“广望君拿住庄、毕一干逃犯了。”胡尔仁惊问道:“元珠岛藤桥已断,如何渡法?”家丁将始末备细禀诉。廉勇道:“洵系神人!这等难事也办得来。若庄、毕到都,主上宥之,则我等与余大夫之交疏矣,须作法令其迅决。”胡尔仁道:“小子已经有计,可往余大夫府上议之。”乃同行进门。余大忠只道系赴过宴,慌忙出迎,胡尔仁道:“大夫知有小不利之事乎?”余大忠道:“未知。”胡尔仁道:“闻广望君获庄、毕,并获郎福厚,有之乎?”余大忠道:“有之。”胡尔仁道:“福厚到而严审穷究,嫩肤柔骨,如何撑持?尽吐前情,大夫不能无过。且福厚,浮金之绝色也,或君王见怜而宽赦之,则大夫之宠分矣!”余大忠茫然道:“愿即授我秘策!”胡尔仁道:“惟速并庄、毕除之,庶口可灭,宠既不衰,而前愆尽盖。”大忠喜道:“承教匪浅。弟上朝奏请,即决彼等于边。二公赴宴若何?”廉勇将改期的话说明,大忠道:“难为王将军。探其小愈,再相与谋之。”谈毕分别。

  大忠登车,正欲上朝,忽想道:“这案非他可比,恐主上见疑。不如往说西老儿,看他如何?”于是转辕进文侯府请安。文侯道:“包赤心可谓神奸。”大忠道:“正是。卑职向日颇为所误,近来渐觉。”文侯道:“大夫知而自悔,便可教也。”大忠道:“闻广望君恐郎福厚到都主上曲宥生乱,欲沉之于洋,庄、毕恳求一同起解,未知确否?”文侯想道:“此必大忠恐郎福厚分宠,哪里是愁国!然使福厚生至,莫若早决之为妙。”因应道:“闻系同囚解来,老夫奏请于途诛之若何?”大忠道:“君侯先机绸缪,真国家洪福也!”不说大忠告退回家,再说文侯上朝奏道:“闻报庄、毕获时并获郎福厚--开两国争端,糜烂无数兵民,皆此数人,应请于云平岭下枭示,以为炯戒。”岛主允奏,文侯退朝,发令飞驰往东迎住,复回于云平岭正法。余大忠探知甚喜,立即照会廉、胡,二人亦放下心事,惟专候王之华病愈。

  数日后,庄、毕、郎首级俱到,广望君亦回。之华仍未销假,廉勇、胡尔仁往候数次,或不得进门,或是之英独陪力辞,终莫能见之华面。这日,余、廉诸人相叙想法,忽然胡尔仁大叫道:“真正聪明半世,懵懂一时!现有奇方,如何不用?”二人连忙同问,正是:疾愈望穿仍未得,巧机心内蓦然来。

  不识胡尔仁所道是甚奇方,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招驸马笼络英雄 认公主成全窈窕

话说余大忠、廉勇闻胡尔仁之言,连忙询问,胡尔仁道:“闻王、李二公,除武侯外最敬广望君,今广望君现到都城,正好往嘱。”余大忠道:“恐其不为用力,奈何?”廉勇道:“我等只问他王将军病势,可言则言。”胡尔仁道:“国舅高见,应即往候。”二人称善。

  不说同行拜访。且说广望君令武备等侍卫解各犯由正道而行,自却由飞沙堤、合璧岭沿途游览。凡过险隘之境,见前相樊嗣昌经营无不曲尽其势,每低徊赞叹。及到都中,始知各犯俱于云平岭下枭讫。入朝嵩呼,岛主降阶扶起道:“太极藤桥昔造于神仙,今被断,而先生修复,功绩侔于神仙矣!”广望君道:“赖主上洪福,得隐者指教及将士之力耳。”岛主道:“先生之才之美,寡人欣悦莫喻,有爱公主年已及笄,四德兼全,非先生无其匹也。国母屡奏,愿今侍箕帚。”广望君闻命,忙俯伏奏道:“臣故国沦亡,兄丧家倾,誓复国家之仇,然后受室。”说罢痛哭,细奏篡夺等事缘由,岛主亦为垂泪道:“且缓议之,先生劳矣!”广望看乃收涕辞出。

  文侯邀回府内洗尘,细询始末,广望君将遇避光、知常等谈论指教俱言其详。文侯叹道:“才德如此而淹没无闻,吾与烛相窃位矣。”广望君道:“诸公性甘淡泊,避仕如仇,居山惟恐不深,以孝悌力田为教,非二相国之过也。”文侯道:“前日,西边五沙诸岛百姓为贪婪官弁逼变,王将军奉命,未兼旬而平复。上国材干何皆杰出也?”广望君道:“皆素蒙君侯之教育。”文侯道:“王安北回来,忽得重症,不能见人,屡使往,俱系李镇南代为辞谢。”广望君起身道:“想系过于劳心耳。速回去时顺便视之,兼达盛情。”文侯道:“拜烦致意!不屈留了。”相送出门。广望君问候过顾庶长、安太医,后到赓歌巷内下车,入幽贞巷,进门只见司阍跪禀道:“将军旧令:凡过午刻,非上意军情,毋许传报。”广望君道:“日之夕矣,不应故违。可将韩某拜访问疾登簿。”司阍叩头领命。

  广望君出来,上车回府,见门外车马停系,家人近前禀道:“有余大夫、廉国舅、胡大夫携樽候久。”广望君闻知,下车趋进。余大忠等笑容相迎道:“闻君侯建出奇之伟绩,深怀敬慕,谨奉薄清酒以洗风尖。”广望看道:“奉主上差遣,托诸君福庇,偶不辱命耳!”礼毕,分宾主坐定。胡尔仁道:“天已云暮,正宜持盏听教。”广望君道:“今蒙辱临,敝寓光辉,甚幸,岂敢复扰郇厨?”余大忠道:“虔诚洁觞,君侯不却,已为深幸,如获辱收于宇下,叨爱之日甚长。”广望君道:“既承渥赐,坚辞恐反得罪。”乃同入席。廉勇问金船事迹,广望君略为应答,三人谀颂不休。胡尔仁问道:“闻君侯视王安北疾,未知愈否?”广望君笑道:“适才往候,阍人称将军过中即不会客,来晨仍须再去。”胡尔仁道:“余大夫曾有事件烦王将军,不期抱病,至今令人悬切。”廉勇接向余大忠道:“韩君侯亦李将军故乡知己,何不相托?”胡尔位道:“国舅高见。”广望君道:“如可效劳,自当勉力。”胡尔仁道:“余大夫有令妹,才貌无双,爱李将军英俊,欲结丝罗,曾托王将军执柯,不料拖病以致阻滞。闻李将军敬信武侯、君候、王将军三公而已,意欲拜烦君侯鼎力,未敢造次。”广望君道:“男宜室而女宜家,况及其时成就姻缘,亦系善举,不佞当任其事。”余大忠大喜,满斟巨觥,敬到位前,揖道:“得蒙俞允,谨先鸣谢。”广望君回礼还敬,四人开怀畅饮,更尽方归。

  次日,广望君进幽贞巷来,适值李之英回府。登堂见礼,广望君道:“闻王兄抱恙,可曾痊愈,烦引面候。”李之英见广望君系同病心腹,便使家将传报,乃同过暖阁,入穿堂,进套廊,至书房,只见王之华迎出道:“君侯建亘古未有之勋,钦犯全获,旧仇亦复,真大快事也!”广望君见之华面如带器芙蓉,毫无病状,笑道:“偶然耳,如兄指颐面定乱诛贪,曷胜敬服!再者,闻受重托而中推病,绝无回音,岂不令人急杀?”之华蹙眉道:“当时只谓此事极易,何期李将军坚执不允,弟实赧对他们,故假推病,然晨昏犹切劝之。今得君侯来,弟喜有帮手矣!”李之英道:“终日絮絮叨叨,殊觉烦琐,几欲避逃。”广望君道:“此女颇贤,门楣相对,仍当俯就,不可过于执拗。”之英道:“闻其四德皆亚于公主,弟方怪君侯痛哭辞婚之非,欲明日上本,请代执柯。”王之华喷然而笑,广望君亦笑,起身道:“媒钱五分,当回彼事不谐矣。”之英道:“君侯回都,尚未洗尘,且弟等与武侯睽隔久远,亦欲询问,胡为乍来急去?岂嬖臣之命如军令严紧,时刻不可误耶!”广望君笑道:“若非严紧,何致王兄躲避称疾耶?”乃复坐下,谈论竟日方归。

  到门下车,家将禀道:“余大夫、廉国舅俱着家人问信数次,适才,廉国舅、胡大夫俱到,来在堂上。”广望君进府,见二人下阶,忙趋迎道:“不知驾临,有失迎候。”胡尔仁道:“君侯竟日劳矣,所事定然就矣。”广望君摇首道:“难,难!百般开导,他反引弟为比,并无微隙可乘。效力不周,敢烦代复余大夫,请另托高才!”廉勇道:“还系君侯来日重新劝谕,或者从命,亦未可料。”广望君道:“若系好说,何须竟日?虽百往亦系徒然,并非不竭力也。”胡尔仁向廉勇道:“如此,告别了罢?”广望君道:“日之夕矣,菲酌勿辞!”廉勇道:“余大夫现在守候回音,弟等须早复之,免其伫切。”广望君道:“既如此,不敢屈留。”送至仪门而别。

  二人到余大忠家,照广望君的话说过一遍,大忠怒道:“李家这小畜生如此不中抬举!看他倔强到那里去?”胡尔仁问道:“昨日闻广望君亦当朝力辞公主,未知系何样辞法?”余大忠道:“他仍辞得婉转,不过痛哭,以大仇未报为词,并非推托公主。”胡尔仁道:“这也系不辞而辞。据小弟愚见,国舅还须力劝娘娘,决意务使广望君依从,并奏明主上,将小姐赐李将军婚。以君命临之,彼安能辞忠?”大忠、廉勇齐道:“此计大妙!必须如此行法,方于事有济。”说毕别去。

  次早,余大忠到廉勇家内,廉夫人接见。大忠道:“今日之来为二妹子婚姻,须得贤妹进宫与娘娘如此这般计议,自然成就。”廉夫人道:“都系自家的事,岂惮烦劳?况又有益于娘娘,更当竭力。”廉勇道:“夫人可速动身,我留大舅爷守候佳音。”廉夫人应允,使丫鬟将花篮入园彩各种鲜花,同上帏车,往宫中行。守门人员俱系熟的,并不阻滞。进宫朝见称贺,廉妃问道:“嫂嫂所贺何事?”余氏道:“闻主上昨赐广望君为驸马,公主才貌无双,驸马英雄盖世,真正无比一对好夫妻,理当拜贺。”廉妃道:“此事仍在未定之间。”余氏惊讶道:“莫非嫌其系外国人,娘娘不肯?”廉妃道:“外国人既仕于本国,即本国之人。只当择人,不当择地。有驸马如彼,吾复何嫌?却系广望君推托,故未定耳!”余氏道:“这事岂可容他推托?主上玉音既出,则通国皆知,如何更改下嫁他人?且除广望君,亦更无堪此任者。昨闻传言,妾私心甚喜。结得英雄亲眷,日后彼此多少倚靠。后问他,他又说得不清,令妾好生疑惑。是以特来探问,方知倒系广望君之意。据妾论此事,仍要立意专主。在军民人家,去此适彼,尚为笑话,况堂堂大国之公主乎?”廉妃道:“嫂嫂所见极是。吾方思其开导彼之人耳。”余氏道:“闻广望君最信的系武侯,西庶长亦所敬重。若使合谋,应可成就。”廉妃道:“待主上回宫奏明,请命二侯晓谕。”余氏道:“文侯、武侯自无旁诿,其如广望君执意何?必须使不推托方好。”廉妃道:“嫂嫂高明,吾细与主上计算可也。”余氏将花分赠诸宫娥,便往见公主。

  岛主退朝,见花瓣在地,问从何来,廉妃奏道:“小童嫂子余氏,闻非霞定有驸马,特来朝贺,并带鲜花分与宫女。”岛主道:“原来如此。驸马二字仍未可称。”廉妃道:“小童也是这般说法。据嫂子言,外面俱称已经定了。”岛主道:“妃子哥哥难道不知?”廉妃道:“据问廉勇说系未定,百姓却喧传广望君系选中的驸马。”嫂子云:“岂有一国之君轻将公主许人!只道廉勇系戏谑她。”岛主道:“此事且缓议之。”廉妃道:“诚如圣谕。小童闻广望君秉性直烈,须使所敬信者婉转开导。”岛主道:“其所敬信莫如武侯,明日召还喻之。”廉妃道:“主上似此费心,非霞有托矣!”岛主乃复出御便殿,须臾,诸臣皆集。岛主视文侯道:“寡人久不见武侯,欲召来都,并问各事,谁人可代其任?”李之英奏道:“臣愿往护理。”岛主点首欲允,只见胡尔仁奏道:“李将军虽才干有余,但浮金亦是强敌。受盟之后,既不可挑事,又未便疏防。仍须老成持重、熟习地利人和者为是。”岛主道:“所言办甚有理。”文侯道:“天井关材干不少,莫若着武侯于副裨中择可用者,使之暂护。”岛主准奏,即差文侯长子、下大夫西青捧诏往天井关。

  却说武侯坐镇浮金半壁,惟以德化民,以义教士。自闻广望君遇避光诸人,更留心探求岩穴。政事之暇,或南或北,或城或野,或三日五日不归,或五日十日又出,虽未逢奇人,亦未尝厌倦。偶然欲访九谷诸叟,便将执事派定,令将吏不得懈怠,使茅重为御,更衣上车,出天井关向西北进发,次日行至蟠湖地方,见众人围住喧哗,及到跟前看时,滩上坐着个面白如玉、胡须若丹的人,脚下放着个革囊,一柄如意钺,-面猬刺牌。这牌乃铁索编成,环上皆有蒺藜钉,四边高起铁火焰,交战可架隔器械,入水以撑御鲸鳄。视其形状甚是雄壮。问属何方人氏,答道:“浮石合璧岭居祝因兄弟往琛珠岛归来为鳞族所搏,故下河道杀水怪,直过大洋。至此湖内,冷热不匀,浑身痒,颇难搔,故上岸暂歇,访酒饮之,再去追寻。借问此间有香醪否?”旁边人道:“本镇美酒有松花白,各岛驰名。”那人向革囊中摸出圆珠一颗,如龙眼大,光辉耀目,向说松花白者道:“小子离水脚软,敢烦代易美酒。”这人接珠前去,易得一坛扛来,那人称谢,剥去封头就口而饮。武侯使茅重将食盒内绿笋送与下酒,那人也不称谢,接到便吃。霎时笋了而酒有余,乃将囊中光珠探出,如食枣栗,约吃下八九颗,酒亦罄荆复将双脚盘圈坐好,把囊底提起,倾出明珠,拣七色珠各一颗,又将余者收入,扣于带上,双手捧着七颗殊,到车跟前道:“承惠赐,以聊报琼。”武侯凭拭而起,俯身接道:“微物,何足言酬!敢问壮士,此珠得于何方?有甚用处,均祈指示!”那人道:“各珠各用,载在宝史。若问来处,乃系龙为鲸鱼所吞,珠随水滚,皆聚于旋涡底。”武侯道:“闻旋水涡底,轻重诸物皆不存留,何能聚珠?”那人道:“珠质之轻者不均,圆而不滚者,俱不存留;其轻重均匀,体质最圆者,始不得出,只在涡内滚旋。惟将革囊之口撑开,中用机括,底安磁石,另用布包铁沙先于涡边投下,后投革囊。布包铁沙旋入水底则散珠着铁性,皆为磁石引入囊中,复为旋水旋出。收而食之,其性耐饥解渴,驻颜壮气,所益甚广。”武侯犹欲再问,只见那人转身道:“不陪了。”挽牌携钺跃入湖中,踏水如履平地。行约里许,旋身拱手而没。看的众人个个称奇道异。

  武侯将珠置于盒内审玩,真正莹光灿耀,滚逐不停。交茅重收藏,发轫向前。行过湖边,渐入曲坞。虽无层峦峻岭,而茂林深箐,幽邃之致。只顾贪观山景,不觉黄昏。四望无有人烟,只得驱车前进,渐渐黑暗。茅重心慌,乃靠坡而行。幸有依稀亮光,得见山形涧影。武侯看那亮光随车可疑,使停住,视从何来。茅重道:“出自盒缝。”武侯恍然道:“此珠光也!”命将盒盖揭开,光华如火焰喷出,四周毕见。乃令取竹去枝,于竿首四分之,将赤色明珠一颗嵌入扎好,竖于车上,余者收贮。明珠照得百步之内明白如昼。又行过多路,正不见有宇台,地面渐阔,路径迂回岔出。茅重着急道:“闻此中多毒蛇猛兽,今无宿处,如何是好?”武侯道:“命在于天,忧之何益?”忽闻远远有吠声,武侯道:“这不是宿处么?”茅重顺着吠声来处,缓缓迎上,转过平冈,进入坞口,推逾石桥,只见数椽茅屋,一只黄犬吠去吠来。车到场上,正欲敲门,忽闻户内说道:“更深时候,犬吠不休,定有人到。”咿呀将门开开。

  看其年纪,约四十余岁,背后稚童执着燃着的荆条。武侯下车,向前拱手道:“日暮失于投宿,敢假宇下依栖一宵。”那人道:“尊容来自何处?”武侯道:“由蟠湖来,缘贪看山川秀丽,致忘栖托。”那人道:“待禀家尊,即便复命。”说罢,进去。

  须臾,出来请道:“荒村草舍,毋嫌简慢!”武侯道:“冒昧蒙情,受惠不校”乃同进中堂,见二老者拱立迎候。武侯道:“在下因贪看山水,致误宿处,今蒙老丈不弃,受惠良多。”老者道:“高贤降临,光辉茅舍。简慢之罪,祈为原谅!”于是,见礼坐下。老者道:“请问二公高姓大名?府居何处?”武侯道:“在下姓仲名卿,居于蟠湖。请问老丈高姓?”老者道:“老拙姓陈名惠;此是舍弟,名德;前开门的是小儿,名寿。”武侯道:“老丈真是福寿双全,实为可贺!”老者道:“观足下红光满面,举止高雅,必非闲散之人。如云游山玩水,此乃虚言也。”武侯自思:“此者必高人隐者,谅说明无妨。”遂答道:“老丈,长者,亦不敢隐,实乃客卿武侯也。”三人大惊,匍伏道:“大人降临,有失迎接,望求恕罪!”武侯忙扶起:“丈人不必如此,请坐好谈。”于是一同坐下,言谈一回,遂寝。

  次日天明,起身教辞,老者送出,上车回关。一路青山绿水,观之不荆正看间,望见坞旁半山石上坐着二位老者,好似下棋的光景。武侯想道:“此二者一穿红,一穿白,有仙风道骨之象”于是下车步上岭来,立在穿白老者之后观看。二老者正在求分胜败之时,心在棋上,并未见武侯上来。那穿白者忽飞一炮打车,武侯失声道:“打不得!”红衣老者抬头见武侯,遂问道:“足下何来?”武侯道:“为观山水,在此经过,见老丈在此下棋,故未惊动。方才失口,多有得罪!”白衣老者道:“公执国柄,何暇闲游?”武侯道:“我乃读书之士,有何国柄可执?”红衣老者道:“公游硬水而来,为浮金社稷之臣。我等皆知。”武侯知是异人,答道:“二位既知,我亦不隐,实乃仲卿也。然二位既有先知之明,望赐教我心中之事!”白衣者道:“君位极人臣,而心忧周室之仇。即天道轮还,得之与失之相同,又何必君心血乎?致于君之终身,我有诗一首,乃足下一生事业也。诗曰:二之姻缘只日成,治河工业在戊寅。他年名在凌烟阁,六甲惊醒梦黄梁。”言毕,即拱手道:“君且速回!诏旨不日来召也。我等庐山会友,不得奉陪!”言后腾空而去。

  武侯即下山,上车回关。众将接入,报:“天使到。”即出迎接,进关开读之。道:“大人可速起身,免得主望。”武侯道:“主上可安?众大夫可好?”西青道:“皆无甚事,只因公主姻事召君回国也。”武侯道:“诏内命仲卿将印务选择委护,今使黄广多换平无累到来,便起身矣。”西青道:“如此,青先行复命。君侯待平将军到,发轫可也。”武侯开筵款待,问朝中近事,西青道:“无有不决案件,只有广望君辞婚恳切,青父婉劝,亦未见从。”武侯道:“子邮过于固执,不佞到都,自应细为开导。”西青道:“君侯善劝,自然听从。”说罢辞别,武侯送出关外。回来令茅重换黄广多,往竞羊城代平无累去。又令周极往蟠湖山内查清投宿村庄并路程回报。二人去了数日,只见周极回来禀道:“踏寻再三,并无似当夜山冈庐舍溪桥形象。次日,平无累亦到,武侯将英剑、令旗、册籍交付,登车往都进发。沿途州邑大夫奉令不敢迎送并馈酒食等事。

  于路无话,数日到了岫罗墩,进得午朝门,值日将军奏明,即刻宣入保元殿。武侯朝见,岛主亲手扶起赐坐,慰劳备至。命天禄司排宴,令文武百官毕集相陪。三爵之后,再赐三爵,武侯离席,俯伏而辞。岛主笑道:“今得先生到都,寡人心胸顿畅,特加三爵,诸卿无需陪,日后不以为例可也。”武侯饮毕,谢过恩,岛主道:“诸卿无事者可俱退朝,惟武侯先生暂缓。”武侯乃复住脚。

  百官退出,岛主道:“召先生来都,一者间阔多久,二者为非霞公主婚姻。寡人前曾亲许韩卿,韩卿并不措词,只是痛哭,复命文侯劝解,依然如此。今欲烦先生委婉执柯,其勿辞劳!”武侯道:“韩速忠义成性,时刻心怀故主。其悲恸者,念及国覆家亡,不能自己耳。臣以天恩渥厚,开导自当遵依也。”岛主道:“廉妃因其固执,近时饮食俱减。”武侯道:“臣往谕之。”乃辞出朝。

  至午门外,见广望君、李镇南街前相待,武侯道:“安北何不领宴?”李之英道:“现告病假。”武侯道:“所患何症?”广望君低声笑道:“为债回不去耳!”武侯道:“且候过西、顾二公后往视之。”乃同往西、顾二府,又到安太医、骆大夫宅拜望,便进将军府来。入到内堂,之华迎出,武侯笑道:“莲华似六郎,言真不诬,何云病而假也?”广望君道:“适已与兄言过,为债回不去耳。”武侯笑道:“欠什么债?”广望君将余大忠要强将妹子许李之英的话细细说明,武侯笑向广望君道:“他的债可躲,我今亦有事故,这债却不能躲也。”三人问道:“有何事故?”武侯道:“也是与安北同样的生意。”广望君听得,满脸生愁。李之英道:“莫不是为非霞公主么?此事原系广望君拘执故土,不知今生可能得返,岂可自绝宗祧?”广望君呢呢连声道:“看,说人的话好听么!”武侯道:“也是正理。”广望君道:“他们胡为辞余家?”李之英道:“余家是何等样人?拿来相比,太不伦了。此事君侯须当主之。公主下嫁,既出玉音,广望君不遵,难道有另行更易之理?”武侯道:“子邮毋庸再辞了!”广望君道:“兄长有所未知。此日若尚公主,或他时天使其便,得以领兵航海复仇,殊多阻碍,若掣携同行,则军之胜负尚未可知,成何事体?若不带去,安能忍心弃之?”武侯道:“贤弟殆未之思也。此地到中国,出围水而上,为难又加难;若中国到此地,入围水直下,易而又易耳。他时得便,领兵报国,无须掣去。功成高蹈,回此隐居团聚,岂不美哉!”李、王齐道:“武侯所论,详且尽矣。广望君更不必强辞矣!”广望君道:“惟兄长命!”武侯欣然入朝复命,岛主大喜,立命小监入后宫奏知,廉妃更喜。余氏适在跟前,实时称贺,便奏道:“武侯真系天才!广望君执性,在朝无人能进片言,武侯才开口,就俯首听从,不知是如何说法?”廉妃道:“自然以理服其心,而又素所尊重者也。”余氏道:“娘娘高见。妾另有下情,恳求作主!”廉妃道:“嫂嫂有何事故?”余氏道:“妾妹子长公主二岁,大忠欲与李将军结亲,无奈固推。广望君亦曾圆成,仍未依允。闻武侯亦李将军所尊重,若得片言,自无不听。但大忠与武侯交谈,托之终属无用,不敢劳娘娘奏知主上,请武侯鼎力成全。”廉妃道:“俱系至亲,况此亦属美事,广望君尚从,李镇南应无不听命也!”余氏大喜,俯伏谢恩辞归。

  再说岛主见小监复命,便命余大忠监造驸马府。文侯等退朝,回驾入宫。廉妃贺毕,岛主道:“此事大亏武侯!”廉妃道:“中国降来四人,武侯为之首而又年长,自然语无不从。适才嫂嫂余氏言他的妹子长非霞两岁,余大忠欲许李镇南,无奈坚辞。欲得武侯成全其事,求妾奏明主上,未知可否?”岛主道:“李之英既拒绝,何不许王之华?”廉妃道:“诚如圣论。听武侯于两将军内斟酌可也。”次日,岛主宣武侯、广望君上殿,言余大忠有妹子,欲许李之英,使为执柯,二人领命出朝。广望君道:“弟看之英、之华循规蹈矩,不但武士中罕有,虽文儒内亦少似二人之矜持者。”武侯道:“年少慎重,真大器也!”广望君道:“闻之华以天阉却余氏之请,事亦可疑。今我们前去,可诈添一家要嫁之华,看他若何。”武侯道:“即说余大忠仍有堂妹子便了。”一 路商量,不觉已到府门,下车直入。李、王迎出道:“二位君侯何由并至?”广望君道:“特来为两位贤弟贺喜。”答道:“四人同流异国,有何可喜?又何可贺也?”广望君笑道:“弟等先曾劝我,今到尔们了。”武侯道:“余大夫有二妹,皆色艺冠世,主上命同子邮执柯。”李之英惊道:“弟非不婚,但余氏何人?岂屑与结丝萝?此事宁死不从!”王之华道:“余大忠只有一妹,知弟天阉,已经断念,今如何又增出一妹来?”广望君道:“贤弟原来不知,余大夫亲妹一人,系今许李贤弟者;有堂妹二人,长者适国舅廉勇,今许贤弟,乃其幼者也。”李之英道:“管他一妹二妹,我等头可断,婚不可从!”武侯道:“此言差矣!国仇家难均未报得,如何使轻言死?”答道:“二位君侯足以办之,无庸弟等也!”广望君犹欲再劝,李之英道:“可从之事,二位君侯吩咐,岂有不从?所不从者,终不能从也!请善为辞,无徒费力。”武侯道:“我亦知余氏非匹,但奉君命,应劝屈从。若复命不获如意,请自奏辞可也。”二 人道:“何必又另费事?今就同上朝何如?”武侯笑道:“且缓商量,胡为亟亟若此?”李之英道:“无可商量,若非决绝一 番,冤家终莫断念。”广望君向武侯道:“倒是听他二人面辞,省得我们费事。”武侯乃同上车入朝,岛主与廉妃正在蕊珠楼看花,内诗入奏,随召四人上楼。岛主、廉妃俱立起身来。武侯等知系廉妃,自前朝拜,廉妃答礼退回后楼。岛主笑问李之英道:“寡人代卿主婚,武侯、驸马作伐,亦非常有之事。”李之英俯伏呜咽道:“圣恩深重,虽肝脑涂地,不能稍报涓埃。但臣有愿在先,誓于复仇之后始治家室,恳主上俯鉴微衷,存臣残喘!”说罢痛哭。岛主问之华道:“王卿若何?”王之华俯伏道:“臣之誓愿与李之英同时共立,求主上鉴察!”岛主又道:“闻卿天阉,有之乎?”之华奏道:“此丑疾也,不敢达于圣聪!”岛主正欲细问,只见内监领四个宫女,各执珠蕊,近前奏道:“娘娘言珠蕊六十年一开,极为难得。今武侯、驸马、二位将军皆是天才,应各赐一枝,以见际遇之拢”岛主道:“妃子所奏甚是,卿等可俱领戴。”内监、宫女各代插于冠中玉含花内。武侯等俯伏谢恩。宫女即为四人理裳,岛主扶起平身,宫女含笑而入。

  岛主命内监并赐文侯不敷出、顾庶长、余大夫各一枝,乃问武侯道:“天阉能医否?”武侯道:“须断尽七情六欲意念三十六 个月,加以药力调治,自可全除。”王之华道:“岂有能断尽意念三十六个月者?”只见内监出奏道:“娘娘言王将军有病,自应只许李将军。如仍不从,娘娘召王将军进见面问。”岛主笑道:“王卿可恭奉慈谕。”王之华只得随内监转过串阁,径由曲榭旋到后楼,只见廉妃迎下道:“王将军,汝瞒得人好也!”王之华道:“臣有何事敢瞒娘娘?”廉妃道:“且问尔李将军是男子是妇人?”之华见问,心内大惊,强笑道:“那有妇人做将军之理?”廉妃笑道:“要有,自不只一个。卿可从实说来!”之华道:“臣虽与相处多时,并不知他是男子是妇人。”廉妃笑道:“卿是男子是妇人?!”之华道:“娘娘休得取笑!”说罢转身道:“臣是外臣,不便久在娘娘跟前取咎。”廉妃笑道:“卿是天阉,便多耽迟也不妨事。只问汝与李将军两耳垂上如何俱有眼孔?”之华道:“中国习俗,凡生子者,爱之恐其疾病,则为女妆,是以两耳珠皆有通眼。”廉妃道:“原来如此?脚内无骨何也?”之华道:“焉有脚内无骨之理?”廉妃道:“因疑李将军是妇人,故使宫女插花理裳,以便细看。岂宫女未捻卿靴耶?”原来,之英、之华系表姊妹,李重进被围,安心殉国,使二人男妆逃出,请兵复仇,不期漂入浮石,不料又被廉妃识破。当下,之华想道:“先捻脚时,深为可疑,今料难瞒,不如直道罢!”乃上前俯伏道:“臣等为国亡家覆,欲往邻邦借兵报仇,不期漂到上国,诸事望娘娘包涵!”廉妃问道:“李将军怎么样?”之华道:“与臣相同。”廉妃道:“如此,二人拜小童为母如何?”之华大喜,慌立起身来,行了八拜之礼。廉妃道:“既已言明,则须改妆。”令宫女引入后阁,并令召李将军面谕。

  却说之英见之华往后楼去,心中忐忐忑忑,忽闻召他,内监又带笑容而目注视,情知有故,端立不动。岛主道:“妃子召卿。”之英道:“外臣不应入宫。”内监跪奏道:“王将军已说清了,娘娘只召李将军当面一决。”岛主起身视之英道:“寡人带卿同往如何?”之英难于再辞,只得随岛主进后楼,并不见之华。廉妃带笑道:“李将军原来有妇,自应坚却余氏之姻。”岛主道:“如何知其有妇?”廉妃道:“现在这里。”回视宫女道:“可请公主出来朝见。”李之英听得,疑惑不已。只见宫女拥出来的正是之华,朝见毕,岛主惊道:“这是王卿?如何装作女子?”廉妃笑道:“问李之英便知其详。”岛主转问之英,正难回答,只见之华走到跟前,附耳将廉妃疑系女子,令宫娥视耳摸脚,已经试破,并认为公主的话说明,请亦拜为母,之英首肯。之华扶到廉妃面前,廉妃道:“且先更衣,再见礼罢。”之华同宫女引入后去。岛主不知底里,心疑,亟问,廉妃将见二人行步猜似女子,因借赐珠蕊花枝,使宫女审察,果然耳有双眼,靴如无脚,实系假妆。召诘出来,已认为公主,逐细说明。岛主鼓掌笑道:“奇事!奇事!”之华领着之英出来朝见,岛主问道:“二位公主夙昔行径,武侯知否?”之英奏道:“妾等为请救兵,更装杀出重围,并无知者。”岛主笑道:“为着非霞选择驸马,费尽气力,今又添两个年亦相等的,如何是好?”廉妃奏道:“妾想武侯未有家室,二女已是桃夭时候,非二女不足以配武侯,舍武侯,二女亦无择婿处。”之英、之华连忙俯伏奏道:“妾等愿终身服侍娘娘,若是归于武侯,这却断断使不得!”廉妃问道:“何也?”之英奏道:“妾等同舟共处多时,今归武侯,是无私有弊了。”岛主道:“毋妨!真假自有分别,寡人且出问之。”乃到前楼。文侯、顾庶长、余大忠俱来,赐珠蕊,岛主问道:“武侯、驸马同李、王二将军相处孰久?”广望君道:“臣于某时朝贺始与两将军相识,仲卿自中国偕来,相处最久。”岛主问武侯道:“然乎?”武侯答道:“臣自大通附船,各诉同病衷情,心契志合,如手如足,臣最久与相处。至于天阉,则未之知也。”岛主道:“今据李将军自称亦有暗疾,此事如何办理?寡人且将二子幽居宫中,以待其愈。”顾庶长奏道:“自古未有人臣居幽宫禁之理!”岛主笑道:“两庶长可后行,从容议之。”武侯等闻命即退。岛主道:“武侯请便,驸马亦且暂缓。”武侯乃同余大忠下楼,出朝相别。岛主问广望君道“驸马可曾细诘二将军来历?”广望君道:“臣自黄山追随仲卿,误以赤鲤为马,乘之落于浮金之赤龙潭,不图再见仲卿矣。及与复聚,始知其由故国同李之英、王之华飘流到此。其中来历,实未深知。”岛主乃将之英、之华原系女子男妆,今被廉妃识破,认作公主,欲使俱归武侯,二女不可,详细说明,三人深为骇异。岛主笑道:“此事且莫说明,寡人主之,三卿执柯可也。”文侯等齐声道:“必须如此,方成事体。臣等谨遵恩命办理!”乃同退下出朝,到武候府内。武侯迎问道:“三公后来,闻李、王二将军信息否?”顾庶长道:“两人消息且缓言之。今主上因武侯功劳显赫而室家尚虚,有犹公主年已及笄,才德兼优,特命下嫁以奉君侯箕帚。”武侯道:“不佞已有妻子,何敢复以公主为妾?”广望君道:“家乡无有返期,妻子处兵乱之际,存亡未卜,安可断绝宗祧?”武侯道:“贤弟此言差矣!天若弃吾,虽再多娶,适增罪戾。若不当绝,妻子定然无恙。”文侯道:“主命如何违悖?君侯不遵,请自面辞!”武侯道:“似此,无辜缠扰,也轮到我身上来!”广望君道:“弟也是这般说。且同去面君定夺便了。”四人乃同出门,登车入朝,岛主召入鸿渊阁,问道:“武侯何缘不豫?”武侯奏道:“适蒙圣思念及旅臣家室,铭骨镂肝,无以稍报。但臣有妻子,断不再娶!”文侯道:“却主上天恩,已为不顺;甘孤身无后,又为不孝。”武侯道:“如逼臣娶,只要有三件事俱全方可。”岛主道“那三件?”武侯道:“一、皇亲宗室大臣世家不娶;二、非中华生长不娶;三、无文武全才不娶。”岛主大笑,文侯、顾庶长、广望君齐笑。岛主道:“此三 事安能得全?武侯既不愿娶,李、王二将军亦系同样。依寡人之意,将武侯府、将军府并合通联,先生同李、王二将军终身相处如何?”武侯俯伏道:“谢主上天恩!”顾庶长道:“君前无戏言!”武侯道:“情愿同二将军终身相处,并不敢欺谈。”文侯道:“武侯中计矣!”武侯惊道:“仲卿中何计?”广望君乃附耳将二人实系女子的话细细告诉,武侯骇然道:“焉有此事?”顾庶长道:“所谓犹公主者,适所认也,又与君侯『三 不娶』之意相合,可改为『三必娶』矣!”武侯复奏道:“臣与二将军同居多时,今告完姻,恐伤风化。”岛主道:“寡人自有道理。”乃使内监将细话传入珠蕊楼。

  之英、之华闻得,恳求廉妃道:“此事有玷名教,断不能行,千祈作主。”廉妃道:“二人贞坚,我已深知矣,然亦不可不表明白。”随命内监回奏,请开玑珠库,取白贞珠作证。正是:童身若果非完璧,觌面如何对异殊?

  欲知如何作证之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为奸谋散分奸势 进正士扶持正人

话说岛主知道大事已成,十分高兴,传命玑珠库司取白贞珠,再命内监请娘娘带同新公主到阁别验。之英、之华羞涩道:“妾等已经易妆,岂可更见朝臣?”廉妃道:“君命不可违也!”二人无法,只得陪侍到阁。向庶长朝见毕。之英、之华向文侯、顾庶长欲行参礼,两庶长慌止道:“今日系公主矣,如何仍系这样?”岛主笑道:“平礼罢!”二人赧颜遵旨,内监取到珠匣呈于案上,另各设高几于面前,岛主亲启旃檀匣,解散鲛绡包,拿出白玉方胜盒,掀开盖来,只见青光溢发,隐隐响腾。须臾视定,乃是胡桃大一颗明珠升降不已,其中仍有一颗安然无声。内监捧上赤玉盘二面,岛主先将不动之珠取置盘中,命内监挨送于文侯、武侯、顾庶长、广望君几上,俱端然清静。及置之英面前,忽然周流环滚,移之华几上,亦然。进到廉妃凤案,其珠跃然而腾,与龙案之珠互相起落。

  岛主乃命内监将龙案上珠掬入赤玉盘,捧于文侯、武侯、顾庶长跟前,俱突冲莫遏;到广望君几中,不跳而滚矣;迨至二公主前,凝然若住,送上凤案,寂然无声矣。岛主大喜,廉妃欣然奏道:“二位公主之贞性表白已系奇事,而驸马之操持亦见,更属难得。此皆国运昌吉,正气降于天也。”岛主大悦道:“妃子所奏不谬,可将镇南、安北将军封为镇国、安国公主。”廉妃命之英,之华谢恩,带回宫内。武侯正欲再奏,顾庶长道:“君侯固执,二女将何所归?”文侯道:“非奇物不足以明奇人。心迹显白,毋得更推矣!”岛主道:“二卿之言是也。”武侯乃止。岛主问道:“诸卿知此珍出处乎?”文侯道:“臣尝读《风土记》,西海有簸箕岛,其珠可别男女贞淫,应即是斯。”顾庶长道:“臣读《万宝图记》:白贞珠产于西海,可别童身:雌珠别男,雄珠别女。”广望君道:“臣闻鳏鱼乘潮陷于沙洲,为蝼蚁所困,肉尽骨朽,而目睛光耀不衰,左为雄,右为雌,能证贞淫。”岛主问武侯道:“先生可有所闻?”武侯道:“臣闻东海有珠,半滚圆,半稍平,能分已未匹配。动时不可止,止时不可动。乃鱼遭鹏吞而目睛不化,冲突不已,鹏复呕出。意者其此乎?”岛主视之,果然半不甚圆,大喜,命钦天监选择吉辰,工务司赶造二驸马府。当日赐宴,尽欢而散,惟武侯怏怏然,亦无可如何。

  不兼旬,府已造成,乃系一府二宅,极其幽洁敞朗。至期,三公主凤辇同降,说不尽妆奁多异宝奇珍,称贺尽公侯将相。更万难及者,公主驸马俊杰而才子,窈窕又英雄,自然情逾胶漆,爱甚海山。只气杀余大忠那班邪佞,朝夕思想离向倾陷。

  其中卫国、石可信尤为狡黠。国舅廉勇因与余大忠至亲,又系无大主宰的人,也弄成一党。当时胡尔仁见计不偕,便与余大忠道:“事已如此,只好缓图。而今且搁过半边,莫再道了。”大忠仰首叹息。石可信道:“话虽是这般说,但余小姐堂堂上大夫之妹,国舅之姨,为着结亲,说来说去,俱无成就,岂不惹人耻笑?”卫国道:“我看这件事,要想出气,犹须中宫作主。”余大忠道:“中宫本性执拗迂板,后来已被节次说动,何尝不作主?奈这班人俱系主上亲信的,谁能弄得动?前为太子的话,几乎五命丧于西老儿之手。”卫国道:“扳倒西老儿,其余随手可以扫去。”大忠道:“谈何容易?驸马、公主都系亲信之国戚,那西老儿更莫想扳他罢!弄得不好,连命都系没有的。”石可信道:“卫大夫智胆包身,定有奇谋。”卫国道:“惟有借储君而去之,并倾储君耳。”胡尔仁道:“哪里有此好事?”卫国道:“先可布散流言,说主上惑于廉妃,国家将乱,文侯等文武欲奉太子以主社稷,请主上人乐山宫为太上皇。如此张扬,自然传入宫中。主上如或动怒,白有法作;如付之坦然,又另作计较。”众人齐道:“主上最不服老,闻之必怒。”石可信道:“然须中宫因而激之,庶好行计。”余大忠道:“我叮嘱妹子入宫相机而行。”胡尔仁道:“如此里外夹攻,庶几可一网打荆”卫国道:“谋固极美,然须慎密。诸公且回,心照可也。”不题各人暗中布散流言,再说顾庶长虽卧病在牀,却时使亲信查访朝廷大小事件。其日听得纷纷传说监国,立命家人请文侯到来,便问此语真假。文侯道:“我亦不知这话自何处起。今早闻之,适在朝中,主上问可行得,出奏道:此系奸人欲摇东宫耳!主上不应,乃言先封太子,镇天井地方。出奏道:『国储无出镇之理。』主上不悦,定因流言故也。”顾庶长惊道:“似此,乱将生矣!”文侯道:“主上素明,或偶尔误听,不久必然省悟。庶长保重!”出且告别,顾庶长扶杖相送。文侯趋出道:“不必,不必。”顾庶长见文侯去了,即命公子顾言、顾行扶上笋舆,舁入朝中。

  岛主闻顾庶长舆疾上朝,立时升殿。顾庶长命顾行、顾言扶下朝见,岛主止之。顾庶长道:“臣本一介寒儒,蒙先君拣拔,主上训诲,位至庶长,思极渥矣!不幸而有锢疾,莫能报答鸿慈。今闻奸人暗造妖言,意在残害忠良而乱国家。太子性刚,为群小所忌;文侯公忠,至死不移,愿主上勿为流言所惑,臣死亦得瞑矣!”岛主皱眉未答,只见顾庶长踊身跃出笋舆,伏于陛阶,顾行、顾言慌忙扶起,已无气矣。二子流涕,岛主垂泪道:“卿何至此?”抬上舆时,双目睁开,顾言、顾行舁莫能动,侍卫相帮,重若丘山。岛主临前以袍袖拂面道:“东宫依卿不出镇,寡人惟文侯之言是从如何?”语甫毕,而目已瞑矣。舁之,轻如空舆。正欲肩出,岛主道:“且缓!可将黄盖覆归。”二子方泣辞。只见文侯同文武百官俱到,岛主流涕道:“寡人胡涂,致良臣谏死。他日史册何以堪之!”文侯道:“适闻双目睁睁,今何缘而瞑?”岛主道:“岂但此事,十 数侍卫舁莫能起。寡人说道:『东宫依卿不出镇,惟文侯之言是从。』目随言瞑,二人可胜矣。”文侯道:“顾复可见先王于地下矣!”岛主道:“下大夫顾言、顾行俱人品端重,克承父志,共迁中大夫。”又目文侯道:“老庶长可代寡人送回殡殓,自太子以下俱赶灵前拜奠,命侍卫持黄盖盖舆出朝。”文侯率百官随后拥到相府,举家哀号,文武中多有恸哭者。文侯道:“顾庶长生前干惕急公,临死仍立不朽之节,诸公皆宜师法,无用过为无益悲哀。”众人止泪,独有余大忠痛哭不休。文侯道:“余大夫何必过哀?仰体顾庶长之志,匡君正国,忠魂呵护,自无尽时。”原来余大忠想到易储之计将成,为顾庶长所破,再无妙策,怀恨在心,不觉痛哭。当下听得文侯言语,又好恼,又说不出来,更莫能忍,直哭到殡殓已毕,太子到来,方才止祝太子奠后,文侯、武侯、广望君并余太忠等相次奠毕。文侯因失却忠良,少一治国的帮手,涕泣痛心,安萍婉劝归府,不在话下。

  且说余大忠等归到大忠家内,施博爱道:“而今更无第二计,只有请中宫时刻留心乘间耳。”胡尔仁道:“卫大夫这条计,费尽心思,已将主上打动,若非顾老头儿拼着命谏,连西老儿俱可擒下也!”石可信道:“看今日各人之情:武侯垂泪,广望君无有戚容,是不党于西、顾也。余大夫既属姻亲,正可借此笼络。”余大忠道:“广望君并不板执,若非公主欠通道理,久已入彀了。”卫国道:“公主如何欠通?”余大忠道:“前日舍妹睹中宫召驸马、公主,说大太子处事之非,驸马静听无偏东宫之意,公主反泣下跪谏道:『自古易储未有不乱国者,二位太子哥哥情性虽有微殊,俱无失德,母后岂可轻听人言而为厉阶,以污青史乎?』中宫怨道:『自己养的女儿,反不为护生母,他日为人鱼肉,自然也是坐视的。』公主又道:『未来之事不可得而知也,惟居仁由义以顺天耳。若惧害防危,而违道背理,妄肆动作,反恐害危即生于妄动之中,而所惧防者,适为取败之道也。』中宫恼怒,公主痛哭伏地,犹是广望君解劝了事。以此看来,岂非驸马易收,为公主所误乎?”石可信道:“此事不将他们间开,终归无济。须先收罗驸马,以探彼等举动而离间之,方免费力。”卫国道:“余大夫何不借亲戚连络驸马,亲热浃洽,便下说词探试。如可收则收之,不可收则陷之!”石可信道:“此亦老成之谋,余大夫勿缓。”胡尔仁道:“仍系收之为妙。娘娘谋之于内,余大夫谋之于外,虽石人也应点头。”卫国道:“收得来,谁不收他?收不来,非陷之,更比诸人掣肘也。”余大忠道:“我自有道理。”石可信向大忠耳边道:“莫非如此如此么?”大忠大笑,胡尔仁启齿欲问,石可信道:“此刻无用多说,我等且散,后日便可见也。”众人乃相别去。

  不说大忠趋奉结交,且说岛主幸草珍园,召广望君侍驾观彩鸾舞。这彩鸾形体如鹤,其所由来,乃前年赤骝岭下,玉镫岩中,彩雾迷漫,三天消散,复有紫光焕发。岛主问故于群臣。

  翰林学士史鉴奏道:“赤骝岭形势奇特,岩谷邃幽,且紫光乃吉祥之色,臣愚观所奏,发自玉镫岩中,定有宝物出世,可令取之。”岛主依奏,命内监劳崇前去。中大夫国永安奏道:“只须命该邑宰差干役往视,不必朝中发人,恐使邻国闻之,无宝则为所哂,有宝便谓国家重宝。且朝内差出,沿途州邑不能无迎送,是内差扰于牧宰。牧宰又转扰闾阎。”岛主准奏,仍批:“可探则使精细牙役往探,如索有毒虫猛兽潜藏,则不必徒伤性命。”邑宰遵奉,自往赤骝岭,祭过山神,紫光顿敛。入岩看时,后边崩开大洞,量之盈丈,里面明亮。率众入视,中有径尺圆石,光辉如镜,发末毫端无不毕露。又见二丸,环滚无休。邑宰令役将石异出,二丸忽停,审视乃系二卵,华彩韫结,因纳于怀回,用丝锦锦盒护贮,同镜光石进上。岛主阅毕,遍问廷臣,无有知者。适有双阜关大夫樊勇朝见,奏道:“臣闻先臣嗣昌言,有镜光之石现则仙鸾可致。二卵见石滚而不休,或系鸾卵亦未可料。”岛主道:“如系鸾卵,出壳定系鸾雏,未知用何法哺之?”史鉴道:“诸禽皆凡浊之鸟,惟鹤有仙骨,须置鹤巢内以试之。”岛主依奏,命送入萃珍园鹤巢内。群鹤见之,飞鸣而舞。舞罢,俱侍立于旁。忽有黄鹤长鸣南来,降于巢中,伏而不动。七日飞去,双卵已化二雏,形亦似鹤,并不饮啄,惟仰而吸露导气。周岁,翎翮俱全,长鸣冲霄,向南飞去。岛主爱惜,常时忆念。偶然一日到国,见鲜鹤而思鸾雏,想及镜光石,命内侍于宝藏中取来观之,满园光华灿烂,花草竹树,倍加鲜妍。正在惊奇赏鉴之际,忽闻空中嘹亮和鸣。仰面观之,只见两团彩毫,霞光万道,盘旋颉颃而下,有鸾立于石前,昂首高有五尺。有鸾翮下尾上,千丝万缕,艳丽相辉,鸣中吕律,鼓舞不休。百鸟俱集,助歌佐舞。岛主乃命将镜光石藏开,鸾始止舞立鸣,齐翥丽去。岛主因此每月将石辇入园中一次,以致鸾舞。后偶临朝忘之,鸾亦双栖太和阁梧桐顶上和鸣,仍然似鹤,惟色纯青耳。岛主慌命辇石入园,便鸾畅舞。嗣后着定,命太和嫔夫人阮氏专司此石。今因广望君是驸马,乃召同观。

  观毕,正欲出园,只见内监棒上珊瑚根的盒子,岛主问道:“其中何物?”内监奏道:“娘娘知驸马侍驾,特将紫光石赐驸马。”岛主笑道:“紫光石正宜赐驸马。可即受之,同内监入宫称谢可也。”广望君接得,揭开盒盖,蓦然彩色毫光勃勃涌溢,视定,乃晶莹四方紫色宝石。岛主问道:“驸马知所用否?”广望君对道:“臣愚,识寡,尚未知宝名。”岛主道:“此石遇八音,则紫光扬溢,因名紫光石。怀之战斗,则霞彩数丈遮住身体,光芒直射。敌人对之,目不能睁。可伤敌人,而不为敌人所伤。凡妖邪法术,均莫能展。”广望君立时谢恩,再随内侍入宫谢过廉妃,举步欲出,廉妃道:“驸马即如亲儿女一般,非外臣可比,如何这样生疏?且坐下,犹有事请教。”广望君只得站祝廉妃道:“外臣为东宫将不利于二太子,驸马当代画保全之策。”广望君道:“君圣臣贤,谁敢妄作?无非小人,故造捕风捉影之言,欲假此以售其奸计耳。愿娘娘勿听!”廉妃道:“他们以安东宫为词而危二太子,言正理顺,何为不敢?必须授以安身立命之策,吾始放心。”广望君早知系余大忠等因顾庶长谏死,岛主醒悟,东宫无法动摇,故又造此流言,以惑廉妃,于中取事。乃对道:“欲得万全之策,只有将心腹之有才干者置于紧要地方,以收人心。然后奏命二太子出镇天井,臣往辅之,自保无虞矣。”廉妃喜道:“此计最妙,但公主、驸马,吾所最爱,岂可远去?余大忠亦系心腹亲戚,使之辅二太子如何?”广望君道:“若大忠肯行,臣无忧矣。”廉妃道:“主上回宫,吾即奏请。如问于驸马,亦当极力怂慂。”广望君道:“臣谨遵慈命。如余大忠不去,必须奏请使之。”廉妃道:“吾自有道理。”广望君告退出来。

  却说廉妃的宫女听得广望君所议,便传与内监,通知廉夫人。余氏大喜,酬谢内监出门,即请余大忠到家,逐句说知。大忠惊道:“驸马所画之计虽是好心,奈吾断不可离朝廷。今朝前去,明日有人谈论过失,如何弥缝得及?且我在内保护,比在外更好。诸人有所举动,得信便先安排拂开。主上或有不然,犹可再三再四解释。今若出辅,朝中心腹虽有,智力皆无用处,妹子请速入宫奏明娘娘,万勿请主上命我出也!”余氏道:“哥哥所见亦是。我须飞速前去,迟则恐费力挽回。”余大忠道:“我只在此坐听好音。”余氏道:“妹夫不在家,无人陪侍,得罪哥哥!”余大忠道:“至亲勿须客套。”余氏别过大忠,上车直入宫内。廉妃迎道:“嫂子晚来。”余氏道:“闻驸马朝见,不知趋舍若何?”廉妃道:“驸马却圆活,哪似公主不谙世情!但所议犹须重谋,方得就绪。”余氏道:“所谋何事?”廉妃道:“观驸马之意,系为羽翼无多,当置立势障,任用心腹,但欲着你哥哥辅二太子出镇。主上闻我奏请,含糊其辞。还须再奏,方可准耳。”余氏道:“据妾看来,不必拂主上之意。留大忠在朝,却好似在外,凡有信息事件,俱可预为之计。若大忠出外,国舅各事生疏,且于主上旁边不能进言,更有谁人可托?”廉妃道:“是呀!嫂嫂见得极明。然余大夫留下,当更用心腹之才干兼全者,方为可恃。”余氏道:“胡尔仁、石可信、卫国、施博爱、钱世达等皆有才略,又是心腹,请选而用之,应获实效。”廉妃道:“嫂子言之有理,可照会尔哥哥,多将要紧地方记清,免致临时错乱。”余氏道:“回去即传命安排停当。”不说余氏归家并廉妃奏请等事,再说岛主千秋,文武毕集。

  岛主道:“客卿远镇,寡人不得朝夕聆教,今欲留于都中,共议国事。二太子年已长成,虽封辅国公,但未知民事,欲命往镇天井,更天井关名为铁围城,诸卿以为如何?”只见文侯奏道:“二太子出镇亦无不可,然须多选儒臣,朝夕学问,庶免垂戾。”岛主道:“诸卿可各举所知。”上大夫蒋羹奏道:“下大夫骆焘恬淡好学,翰林学士史鉴贯古通今,上大夫樊勇博学安闲,皆其选也。”岛主道:“顾庶长作古,寡人思继其任者,非樊大夫不可。日昨已同水大夫出差,待其事完,行将以庶长屈樊大夫。史学土,寡人朝夕访问,不可远离。今加骆大夫为中大夫,其勿辞远涉之劳!”骆焘奏道:“臣体质羸弱,药饵俱需自彩,且识见短浅,难胜重任,请另选贤能。”岛主道:“文侯、顾庶长称卿素矣,今蒋大夫又首举荐,岂无才德者?今去铁围,其往来行止,听卿自便!”骆焘乃不再辞。

  只见广望君奏道:“上大夫余大忠才干优裕,与骆大夫同侍辅公,更有裨益。”余大忠忙奏道:“微臣滥竿廊庑,而于临民之道毫无所长,若勉强受命,恐无益而有损。”岛主道:“大忠不习吏事,寡人所悉,驸马更思其次。”广望君道:“臣与余大夫相接,深知其才,故敢妄奏。其次莫若中大夫胡尔仁、石可信,下大夫卫国,施博爱。然虽悉诸人才能,尚未识其德性,请命大忠据实奏明。”岛主道:“大忠应知尔仁等有才无才,可用不可用。”大忠奏道:“四臣吏治皆胜于臣,俱可任使。”岛主视广望君道:“就须四人么?”广望君奏道:“靖波城之南百二十里,地名暮云,为南岛入浮金之咽喉;老峰峡之北,谷名木挑,水陆交冲。二处不可少城。谷口、雁翼等处事繁民杂,前日主上命议添员协守,今止四人,犹不敷耳。”岛主问余大忠道:“卿以为然否?”余大忠道:“胡尔仁勤劳不倦,可牧暮云;卫国思虑精微,可筑木挑;石可信拳拳奉公,可任雁翼;施博爱念念在民,可守谷口。”岛主允奏。文侯急奏道:“四臣与四地未必相宜。”广望君接奏道:“臣知四臣才干,四地又皆臣所履历,甚是相宜,请毋更议。”文侯正欲复奏,武侯以足蹑文侯而微哂,文侯乃止。岛主赐宴毕,令随出镇者第五日动身,各往任所。诸臣领命,同众谢恩退散。

  文侯回府,懑懑不乐。夫人问道:“今日相公上朝,欣然而去,归来独坐叹息,何也?”文侯道:“夫人不知,老夫素以韩子邮为正直忠良,那知他已入邪党,将佞臣奏居要地,奸势愈强,国家将来滋事自子邮起。”夫人道:“相公曾否诤阻?武侯云何?”文侯道:“武侯止我复谏,想必有暗挽回之术。”夫人道:“胡不问之?”文侯道:“青儿焉往?”当下,门官入来报道:“辅国公驾到。”文侯趋出,辅公已入仪门道:“老先生何劳如此?”文侯道:“老臣未及远迎。”辅公道:“所以造府者,为昱于子道尚未能周,何敢出而居民之上?因纶音已下,势难复辞。若得与二三君子周旋,犹得免于乖张,不知驸马是何意见,而与余大忠相唱和,荐胡尔仁等四个鄙夫,叫昱从何处治?”文侯道:“老臣深怪广望君改操,欲行复谏,武侯履臣足而微哂,似另有道理。”只见长子西青上堂,见过辅公,文侯问道:“汝何处来?”西青道:“孩儿适随父亲车后,武侯使招去,云明日保孩儿同骆大夫随辅国公出镇,令孩儿今日禀知,料理家事付与白弟。孩儿问道:『今日朝中如何无闻?』武侯云:『因老庶长未曾明白,是以不便夹杂又奏。』孩儿问系何缘故,武侯道:『老庶长只知奸势强盛,心疑广望君偏为奸党,未悟实出其羽翼,以弱其势也。』”文侯猛省道:“若非武侯指破,我即怨杀广望君。汝速收拾料理,随从出镇,师事骆大夫,不可有误!”辅公闻之,犹未释然。文侯笑道:“公无过虑,石可信等皆大忠所取计谋者,今出而远之,然后可图大忠,并去四人耳。”辅公方才释然。问西青道:“骆老先生府上何处?吾当即行拜访。”文侯送道:“青儿可御前往。”西青领命。

  辅公上车,出北门直到骆焘家。这骆大夫生性孤峭,原居城内孔庙左侧,因不喜与同僚交接,故迁于郊外薜萝峰下,面山看水,十余间茅屋,周围圈着篱笆。当日正同个落腮胡子坐于篱边石上说话,并看家丁耘草,闻犬吠声,立起身来,见车将到门前。那胡子别去。骆大夫转身看时,认不得车上的人,却认得西青,拱手迎问道:“大夫何来?”西青释策,辅公下车。西青道:“奉父亲命,御辅公拜访。”骆大夫知是辅公,忙迎向前道:“荜门何敢辱驾?”辅公行来揖道:“先生高尚,素所景仰。今幸追随,愿勿拒外!”骆大夫请入草堂,欲行朝参,辅公道:“如此,吾亦用师生礼矣。”推让再三,只行平礼坐定。骆大夫道:“臣素寡陋,今被谬荐,踟蹰不安。兹有胜臣十倍者二人,愿公聘延,应有裨益。”辅公道:“愿闻名姓居址。”骆大夫道:“名姓、居址,臣俱不知,因与二子周旋日久,悉其胸罗经纬,抱负端方。”辅公道:“不知居址,于何处聘延?无有姓字,将称谁访问?”骆大夫道:“虽不知居址,然有聘延之处;不知姓字,却有名号可呼。”辅公道:“愿闻其详。”骆大夫道:“一在混沌撑渡,名称混沌篙子;一在康衢街赶犊,名称康衢鞭士。于混沌河、康衢街访问守之,自无不知也。”辅公道:“愿随先生同往。”西青道:“日将暮矣,混沌津须明日方可得到。”辅公道:“今日且与骆先生共话一宵。”骆大夫道:“焘体素羸,不耐夜坐,请公晚膳安寝,来朝骖驾前往可也。”辅公道:“先生不耐久坐,何敢有屈!”须臾,渐渐昏黑。

  且丢当晚山肴野蔬、薄酒粗茶的话,只说次日清晨盥洗饮膳登途,推出三辆车子,正欲上车,只见昨日的落腮胡子来得渐近,骆大夫止住道:“来者正系康衢鞭士,公可迎之。”辅公趋上揖道:“骆大夫盛称先生硕德鸿才,方欲趋拜,适值降临,曷胜幸甚!”胡子还礼道:“山野匹夫,毫无所长,足下莫信骆子谬言。”西青道:“辅公出镇浮金,聘请先生同游。”胡子定睛将辅公审视,旋转身来大步而去。骆大夫喊之也不回头。笑道:“且访篙子,篙子可,鞭士亦应可也。”请辅公、西青各升车。西青道:“奉父亲命,非送公回府,不敢易也。”骆大夫乃自登坐,由长街进发。沿途观看百姓桑麻播种,始知农民乐岁,亦系胼胝劳苦。行过长街,却系康衢,驴骡犊崽往来不绝。过尽康衢,便系滟淤溪。循堤溯行二十里,到混沌律。骆大夫请车歇于垂杨阴下,独往津边与篙子说明,辅公然后上渡。看时,一个瘦长老翁,三绺花白长髯,迎揖道:“骆子嗜好乖僻误言于公,诳驾远来,隔宵不返,主上未必放心。”辅公道:“厚先生同载回朝,主上自知非浪游也。”篙子道:“情怠僻性已成,混沌烟霞难舍,愿公更求能士,毋以渡夫为意。”辅公道:“此行专为先生与康衢先生而来,康衢相遇,不顾而去,今先生又欲弃吾,吾谁与归?”篙子道:“鞭±初有欲仕之心,后断廊庙之念,性定不移。愿公亦勿措意也。”辅公道:“先生须指教如先生者,吾方释然于先生,否则不能忘情也。”篙子想道:“虽有一人,未知肯去不肯去?”骆大夫道:“哪位?”篙子道:“莲华山樵。”骆大夫道:“可以代先生矣。然伊生平尚未入城,而今岂肯同游乎?”篙子道:“我试请于其父。”乃提壶向村中沽酝酿,稍后取出一尾活鱼,折柳条穿了,共载入山坳。过七窍岩,逾并峰岭,岭麓梧桐林内露出数间竹屋,篙子指道:“此即山樵家也。”辅公等下车,整冠入林,见有个眉须皓然秃头老翁,右手拄着藤杖,左手扶着童肩,面向地,背朝天,行出门外道:“该回来了。”篙子道:“此山樵之父也。”方携鱼酒先行。童子遥见道:“前次送酒的又携壶来也。”老翁举头看道:“篙子何又破钞?”篙子走到跟前,放下二件,揖道:“老丈别来无恙?”忽闻大声道:“篙子少礼,老父年迈得罪!”辅公等视之,乃系个五十余岁的汉子,草冠短褐,右肩柴担,头上扎着绵花,左手携着羊肋趋来,倚于松根还礼道:“又承远赐,何以克当?请入舍略坐坐。”老翁道:“请!”篙子道:“犹有拜访者。”老翁举头向外,望着有车,忙旋身推童子,拐进冢去了。山樵问道:“素昧平生,如何联车枉顾?篙子又饶什么舌?”篙子道:“清臞如鹤,乃饶舌者。”山樵道:“清臞者是谁?”篙子道:“骆其姓,焘其名。”山樵道:“今日方识骆子,且请林内石上坐着,我更衣去来。”乃取柴担、羊肋,带着鱼酒入内。

  须臾换得布衫,到石边揖骆子道:“山野樵夫,何劳远涉?”骆大夫道:“先生向来拒焘太甚,今朝得见,梦寐俱慰。”辅公趋前揖道:“夙仰高风,今始得侍左右?”山樵答礼道:“毫无所长,有何可仰?”旋身见着西青,定睛视道:“敢问尊姓?”西青道:“学生姓西。”山樵道:“去岁仲夏之望曾游云门乎?”西青道:“有之。”山樵拱手向辅公道:“然则此位为谁?”骆大夫道:“为辅公,仰慕尘积,熏沐访拜,隔宿始至。”山樵道:“辅公为谁?”骆大夫道:“国家二世子,近封辅国公。”山樵作色向篙子道:“篙子何不自安,而又仆仆枉公之驾下及蓬门!”骆大夫道:“辅公奉命出镇,敬求岩穴肥遁以为师友,是以造庐,勿怪唐突。”山樵道:“且请坐,用饭再谈。”自又往家内捧出黄鸡绿笋、青菘白饭,摆在石桌上,童子送茶,随后取碗盛饭。饭毕,以剩者给御夫。山樵道:“素性愚顽,寸心不为形役,且父老丁稀,万无出理。若客在此居住,驾勿复来;如坚不许,则移入穷谷僻坞。”骆大夫道:“足下决意高蹈,亦何必相强!闲暇往来盘桓,不以俗事相干,可乎?”山樵道:“所谋各别,气味自殊,幸祈原谅!”辅公道:“理应登堂谒老先生,先生其为道达?”山樵道:“老父龙钟,殊艰举动,岂敢当公赐降!”辅公道:“焉有到门不入拜之礼!”篙子道:“老丈酬应为劳,请免礼罢!”辅公乃作别上车,驱回 旧路。到混沌津过渡,辅公谆谆请篙子同车回都,篙子道:“若有入都之意,今朝可无山樵怪矣。”骆大夫道:“忍心哉!”篙子不答入舱。辅公又上船言别,篙子复送上岸。

  三人驾车,一路称叹。辅公道:“未具礼仪,成何聘体?毋怪其然。且回都斋戒,虔具弓旌复往,如再不出,我始无怨。”骆大夫道:“公言极是。但看此三公,亦未必因礼未具而辞。安于食力而不劳心,性定久矣。臣知之熟矣!兹来看各形情,更决绝矣。”辅公道:“虽然,吾仍尽其敬。今且送先生回府。”骆大夫道:“臣须见文侯。”乃同行。

  进城已经昏黑,辅公与西青道:“且见卿父,然后回宫。”西青往家内御来,文侯迎出道:“主上昨日因公未夕见,当时查问,老臣奏明:『臣子青御访骆大夫,此刻不返者,或又转访他人,途遥未及还耳!可以放心。』主上今朝亦未查问。”辅公道:“文侯所料不差,惜所访三公,吝教如一。”文侯道:“三人何名?居地何处?”辅公道:“一居康衢街,一居混沌津,一居并峰岭麓。”文侯道:“所谓康衢鞭士、混沌篙子、莲花山樵者。鞭士、篙子知其名而未见其人,数延未至。莲花山樵之父姓江,名抱一,山樵名带。老臣初为铜山邑宰,曾相往还,抱一厌烦避去。后闻并峰岭下有人种桐结庐,潜使窥之,果系抱一父子。每岁惟以茗团馈遗,未曾见面。于兹四十年矣,此三人皆不可得也。”辅公道:“吾心终难释然。”文侯道:“且请回宫,免主上悬念。”辅公始上车出门,骆大夫亦辞还家。

  辅公进宫请安,岛主召问,辅公将所访遇奏上。岛主道:“真高士也!”廉妃道:“焉有爵禄莫能罗致之人?”岛主道:“彼高尚性成,虽万乘不易,岂贪富贵哉!”廉妃道:“如文侯、武侯之流若何?”岛主道:“文侯乃系世卿,义同休戚。武侯昔日坚辞至再而为客卿,仍是不受爵禄,亦其流亚也。”廉妃道:“吾儿连日劳顿,且去安息,缓思延请之方。”辅公乃退回 日华宫,备齐礼物,奏过岛主,第三日召西青同行,到薜萝峰下。骆大夫入青鸟山采药未返。驱车直至混沌律,篙子不在船上,问渡夫何往,答道:“同鞭士挈家赶犊,驾船去已二日矣。”辅公叹息。行过并峰岭,入梧桐林,只见那老翁伏在石桌上看童子围棋。辅公步到跟前,请教施礼,老翁旋转半边肩膊视道:“客又至矣。”仰起身来还揖,童子走到背后托着脊梁,又一 童子挽住手膊,老翁道:“年迈不能全礼,勿怪!勿怪!”辅么道:“德尊寿高,令人仰慕难已。”老翁道:“食力完璞,偶不易折,无有可称。”辅公道:“敢问令郎可在宅上?”老翁道:“老汉只得此子,尊客切勿引诱!”辅公道:“敬爱硕德,愿订莫逆之交。出与不出,非敢勉强。”西青令从人将车内弓旌、珍玉、锦绣满堆石桌子上。老翁道:“山中百姓要这般物件何用?”西青道:“公意竭诚,老丈无需过却。”老翁道:“小儿一次负薪,老夫甘旨三日俱足,男耕女织,可免饥寒。要此无用资物何为?有之,适足以诲盗耳!”辅公点首,命且收开,摆下樽肴奉酒为寿,老翁不辞,杯进杯干。辅公又言及康衢、混沌二公俱远遁矣,老翁道:“昔年共论唐虞后出者,二子惟与傅说、孔明,余无所取,今更可知,请勿措意也。”辅公浩叹。老翁道:“如君必欲延同游之士,此时屈指犹有可劝焉者,但非聚于一处,接请未免费事耳。”辅公道:“天涯海角,亦所甘心。请指高士共有几位,居住何方?”老翁道:“真高士不可得而致也,所可致者,用世之志未尽绝耳。有一人居国之南境赤骝岭下老人谷中,姓巫名丕。有二人:一居于浮金金牛谷之北鹰巢岭下万丈潭边,姓端木名寸,系同胞兄弟;有一人居于芰头城内,姓黄名雁。昔俱从老夫游,学问虽殊,秉性端方,堪为师友。足下聘之,犹恐他们推却,老夫另修尺素交使者,到其居址晤时,将书先交,后出礼仪,四人应无不屈从者。”西青捧上笔砚、花笺,将墨磨好,老翁乘着酒兴挥就,入筒露封持交。西青道:“公意恳切,何不命令郎出而同游?”老翁道:“以公之仁厚,仕固无妨,但小儿虽有微长,性极偏执,罔顾时势,恐徒杀身,无益于国。且有巫子等数人,何事不可为耶?大凡国家于贤才,惟在用与不用耳。若上能用,朝有小贤如管仲、蹇叔之流亦可致治;上不能用,虽有大圣如箕子、比干之侣,难免国亡。知此,虽为君可也,何况于镇守乎?镇守而汲汲于延揽,意欲何为乎?”辅公警省道:“今日闻君子之教矣!”令从人将各件俱捧入茅篷,老翁犹欲推阻,辅公揖别,转身上车。西青见从人将各件送入出来,拱向老翁道:“途遥将暮,不久陪了。”说毕,令御速行。

  到岭头上,遥见老翁率家人将各件置于林外。西青告辅公道:“隐佚之士真可敬也!”辅公叹息。因五日期限已逼,只得驱驰而回。

  到得朝门,时已黄昏,见胡尔仁等俱立两旁,辅公道:“劳诸公久待,请各赴任所,吾明日辞过主上,亦起程矣。”又与西青道:“大夫可带礼物往聘四位先生,各在铁围相会。”西青领命,备齐应用各件,禀过文侯,次早带着仆从向赤骝岭进发。行过半日,忽见途中百姓扶老携幼,如避寇逃难形状,甚觉流离颠沛。心下生疑,使仆访问,百姓道:“尔们也行不去。河塘堤崩,水冲州邑田庐,伤损人畜无有其数。”随问数次皆然。西青只得缓缓回车,到碧云镇住下。使御者往前探访,处处路断。坐守数日,水虽渐减,路仍未涸。询店主人沙水如何漫淹,店主道:“此患近来年年发作,俱有数邑遭殃。今年系投鞭河北岸崩开,双蹄邑系其下流当冲之处,受伤最苦,归于缕邑入海,我们金鹿邑无忧。”西青道:“其源来于何处?”店主道:“闻发于耳勺岸之西,自源至尾,实只五千里,因其大曲长湾最多,是以志图所载长一万三千里,即古之流沙河。后因不知浚深,只加筑防,高如冈阜,故名沙碛冈。”西青道:“如何每岁发作?”店主道:“所说原尾俱载图志,小人不知,俱系听见老学究说的。相公要知详细,于村中问之,自然知悉。”西青道:“老学究在村中何处?姓甚名谁?”店主道:“小人也不知他名姓,只在前村盘家教学,远远望见两株梧桐,便系他馆中也。”西青次日即带童子,望着两株梧桐行去。正是:奉命未临高士宅,闻言先访读书堂。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重宿儒盈庭皓首 除痼疾遍野春风

且说西青只望着双梧直走,到得近处反不见桐杪,却系两岸垂杨,满渠碧藻,无渡无梁。乃仍回旧路,由大道湾转过了土桥,见有牧童,便问学究先生。牧童指道:“从下边巷子进去,穿中街,左首出巷,望见竹林便是。”西青依着河边进巷,行出竹林,但见花木丛阴,两株梧桐独冠群树,满空绿叶,垂阴数亩,土垣茅舍皆在其下。有五六童子于林内寻花斗草,见人行来,便齐到眼前作揖问道:“先生贵姓?府上何方?降临敝地,可系访家业师?”西青还礼道:“不佞姓西,从并峰岭来,正是拜访令业师。”童子拱道:“如此,请!”西青道:“请!”童子内有一人先走报信,余者俱随在后。

  转过南垣,已见荆扉朝东,门前平坦,数株山茶,红白艳丽,柳桩上晾着鱼,旧车篷边系着小艇。只见报信的童子迎来道:“午睡尚浓,请先生且到馆内坐坐。”西青应声入门,却系三间敞轩,内有十余童子坐着抄书。当中几上睡着个白发先生,西青不便惊动。诸童子同下位作揖,西青还礼。看所抄的俱系坟典篆格,妍劲可观。有童子向外拾松枝,折枯竹,汲水煮茗,片时奉上茶来。西青起身相接,见瓯上浮沫未消,随口道:“香浮蟹眼。”童子应声道:“翠折龟胸。”西青又道:“味沁心脾消浊气。”童子应道:“芳潜肘腋起清风。”西青喜其敏捷,大加褒奖。童子揖道:“学生斗胆求教。”西青还礼道:“愿闻。”童子道:“五色青红黄白黑。”西青想道:“九宫东西南北中。”忽见先生举首道:“何事喧哗?”童子趋近前道:“有客拜访,坐候多时。”先生起身道:“何不早言?”西青向前施礼,见先生五绺苍髯,三停丰颊,迎答道:“足下贵乡?尊姓台字?”西青道:“学生姓西名青,由并峰岭往老人谷,中途忽遇水沙涨漫,阻住难前,回到镇上,闻先生学贯天人,无微不悉,冒昧造坛,瞻仰仙姿,且愿闻沙水之旨。”先生道:“乡人乱言,足下勿信。请问从并峰岭来,可知抱一翁否?”西青正欲回 答,只见门外走进一人,五短身材,面圆口方,雪白长髯飘扬脑后,呼道:“巫子阔别多时,今日天使趋候。”先生欣然迎道:“还不是天使,只怕系地使耳。”那人大笑。礼毕,亦与西青见礼,随便坐下。先生与那人道:“这位西先生由并峰岭往老人谷,亦如黄兄阻回。”那人道:“并峰岭地僻人稀,未见有姓西者。”西青道:“请示高姓尊名?”先生道:“此吾友也。昔居碧云镇之西北墨梅岗上,后迁芰头邑,姓黄名雁。”西青打恭道:“抱一翁正使小子到芰头奉候,今不期而会于此,可谓大幸。”黄雁问先生道:“抱一翁嘱来相候,可有书否?”先生道:“候兄非候弟也。”黄雁道:“奇了!”问西青道:“西兄往老人谷可系候巫兄!”西青道:“巫先生莫非名丕者?”黄雁道:“然。”西青大喜道:“正系候巫先生,那知设帐在此?若非沙水涨漫,到老人谷却系虚行。抱一翁有书,现在寓中,回 去取来。”巫丕道:“两年不上镇矣,随先生行。”黄雁道:“好,同去就候西先生。”三人茶毕出门,童子已解缆举棹,上船坐定。巫丕问抱一 翁丰彩精神,西青道:“伛偻善饮。”次问莲花山樵,西青道:“只知养亲,无意泽民。”黄雁道:“两岸垂杨,几时不见,便扫头拂面,若此牵缠,何若芙蓉笑脸相迎,盈盈可爱。”巫丕道:“可速运棹,早见抱一翁手教。”童子道:“港小岸逼,不胜藻荇挂绊。出口入溪,便好荡也。”半时出港,举起双棹,迅疾如飞,顷刻到镇。入店见礼,西青令陈聘物,捧书在手道:“原当到宅拜呈,今既幸会,请先哂收,后看笺简。”巫丕道:“此聘礼也,足下为谁为此,愿闻其详?”西青道:“辅公奉命出镇所取浮金土地山川,自恐年轻,有负恩命,敬求岩穴,以达民膜。访得抱一翁仙居,弓旌踵聘,翁以年高不就,郎以养志坚辞。竭诚复往,抱一翁时荐四位先生。辅公以命限难迟,只得前往。弗克躬来,谨具礼仪,使青将命。”巫丕道:“翁太多事。己不出就罢了,何必又道出人来!”黄雁道:“且看简内云何?”西青送过书,巫还与黄雁接看,面上写着:“希交承之、伯龙、于岑、赤湖四子展览。”拆开看道:

    仆愧入山,木深居处,为骆子所识,返覆邀延。仆以自古无百岁迈夫而入仕途者。彼虽绝念于仆,犹注意于带也。观公貌厚心明,始终如一,原可从游,但带素性决烈,当事不挠,居则可以全躯,出则必致丧命。非若足下四人之进退裕如也。特以尺素劝驾,或勉一行。可为,则展素蓄,以仰体天地生民之心;不合,则卷琴书而相逐林泉。适意之性,去留任意。诸子其不以仆言为谬乎?

  二人看毕,黄雁道:“如此,何妨游戏?”巫丕道:“伯龙、于岑出,吾亦出矣。”西青道:“敢恳修函,小子带往鹰巢敦请。”巫丕道:“我等修函,系劝其出也。大木率真,小木怪僻,不必修书,只须将抱一翁此札示之足矣。”西青称善,令从人将礼同行,送入书屋。又向黄雁道:“抱一翁命往芰头,理应踵府。”黄雁道:“寒舍去此甚遥,存巫兄处可也。”从人将礼放下,回碧云镇。巫丕摆出鲁酒村肴,三人就席,举盏闲谈。

  膳毕,已系下午。巫丕掐指道:“此其时也。”黄雁道:“有什么事?”巫丕道:“绀珠岛梨枣花英能复瞽目,过时不彩,落黏土气,力量便轻。山妻病目,前日就安子诊脉,据云,防瞽须以天印岛紫绶冈上葵花露点之可免。我想往天印取之费事,仍系梨枣英为便。”黄雁道:“沿路琼花可观,甚不寂寞。”巫丕道:“须待水退,方可起程。”西青别回碧云镇,使人访问,次日路已可行,乃到馆内通知。巫丕道:“仍须缓期。”黄雁道:“犹有未了事么?”巫丕指众童子道:“俱应管押,庶免荒芜。”乃修书,命馆童推车:“往绿竹潭,请华世侄权代。”馆童领命,入后取车,藏书推去。

  黄雁捧过棋子同巫丕围棋,西青旁观,由昼到放学时,仍未及半。全盘终时,天已亮矣,巫丕输有两着。整兵再战,各人穷思极算,黄昏方毕,巫丕仍输两着。正欲复布,童子自外进报道:“华老师伯到也。”巫丕、黄雁俱出迎接。西青在旁,见入来者却系混沌篙子,三人揖过,西青步出为礼。篙子定睛看道:“足下从何而来?”西青道:“自别后第三日,复具礼奉拜,始知先生已于其日前动身,无从延请。辅公怅怅而往并峰岭,抱一翁却礼不出。虔告再四,乃命请巫先生、黄先生、二木先生,是以至此。”巫丕道:“原来也系相识。”篙子道:“非相识也。闻骆子言,他系西庶长令嗣,官拜下大夫。骆子误荐弟,相会于混沌律,弟无脱身之计,乃转荐江带。”巫丕道:“老兄荐带,带又引到弟等四人。”篙子道:“抱一之书不可违也。所委馆事,小儿现在收获,不能趋承,弟可从命。惟愿西大夫勿言在此。”西青道:“敬遵台命。”篙子乃喜。转向巫、黄道:“昨札言书致四人,二木亦非决意避世者,何不同往商之?怀卷用行,自在方寸,更不必各拘形迹也。”黄、巫点头。当夜无话。

  次早,巫丕命馆童将行李置好,西青令亲随取安车两乘到来,恭请乘坐。同别篙子,发轫到镇,侍从车马,俱齐整在路口,伺候进发,向西而行。不走投鞭河,由下流避白津过渡向南。次日到元戈坞,黄雁问巫丕道:“可候过文?”巫丕道:“我正忘之。可由右径绕道暂停。”西青道:“命仆夫在此守待,小子陪二位老先生候客。”黄雁道:“此公古怪,西子亦无妨于事。”乃并车进坞。行不多路,见溪边有柳横卧,枝拖对岸,根头坐着老者垂纶。西青道:“高哉!此叟也。”黄雁看道:“且住!”车夫停止,三人步行。巫丕从后呼道:“先生好消遣!”那老者回顾,见是巫、黄,置竿于绿柳隙中,起身道:“故交到舍,无物佐酒,是以求鱼。”巫丕道:“有何嘉宾,愿同把臂。”老者道:“俞广特候,过盛不知,已去骊龙窟设帐。我闻之,挽请到舍。二公可先往晤。”

  巫丕乃同黄雁、西青行到埠头过渡,转出桑坂,入垂柳丛中,只见两老者坐在草茵上,巫丕招呼道:“俞兄、杜兄何同会于此?”两老者起身道:“巫兄、黄兄又何同至于此?”见西青,问道:“此非我辈中人。”互相作礼毕,黄雁乃将缘由说明。西青问道:“二位老丈尊姓大名?”巫丕指微须长眉者道:“此俞子,名广。”指斑脸满部胡髯者道:“此杜子,名进。”黄雁问杜进道:“闻兄乔迁七里岫,彼处山川若何?”杜进道:“山川虽美,人事却非。”巫丕道:“有何非处?”杜进道:“农好雕琢,女好绘组,儒者木以道德为怀,而以爵禄为重。”巫丕道:“先何轻举?”俞广道:“去年同过彼处,因见家户诵歌,林壑层迭,故劝迁之。今欲与周子商量,将移于兹。”黄雁道:“适周子垂纶相遇,言俞兄在此,不意杜兄又在此,洵系良逢。”西青问道:“垂纶周老丈尊名?”巫丕道:“名蟠。”黄雁道:“昨所言檀溪钓叟是也。”杜进道:“何不到草堂中坐谈?”乃同举步前行。

  忽闻后面叫道:“杜子何来?”停步旋身看时,周蟠肩担竿子在前,背后随抬大网者提得两串溪鱼。俞广笑道:“周兄急矣。虽得鱼,谁人食之?”周蟠也笑道:“恐客久待,故买归而卷纶耳。”行到前来,将竹竿交与抬网者先行,自陪五人随后同进草堂。礼毕坐定,问西青道:“仙乡何处?尊翁何名?”西青道:“学生姓西,家住岫罗冈。”俞广道:“他尊翁名山。”周蟠道:“不应到此。”俞广道:“偕巫、黄同访过丈。”杜进道:“如我辈世居山林,出者则非;他们世受恩泽,安可遁乎?”俞广道:“非遁也,招遁者耳。”周蟠道:“所招者谁?”巫丕将抱一翁致书劝出,细细说明。周蟠道:“所指四 人恰当。但小木激而弃之则行,敬而礼之则遁,须以不请为请耳。”西青避席道:“愿求指示其略。”周蟠道:“大木资性鲁钝,好学天生,锱铢累积以成其道,老而弥笃。小木天资敏绝,坟、典、经、子无所关心。抱一翁曾同入万卷楼,其内藏书何止十万!历指名目,掩而询之,小木吐词论理皆当无讹。而尤纵情岩壑,四国百岛,幽深邃远,亘古未有标题之处,立记不胜悉数。行山林中,与麋鹿猿猴各无避忌。凡仙踪圣迹、断碣残碑,莫不毕览。江带赠大木有句云:『面积兼旬垢,衣留隔岁泥。』赠小木有云;『囊绳游绝壑,带粉恃残碑。』二子之情性行为已可概见。弟兄赋性不同,趋向亦异:大木以宽宏化育为功,小木以稀奇骇怪为务,礼请断然不出。”巫丕视黄雁道:“论二木详且尽矣。我们到鹰巢岭看大木若何,大木不出,亦当速归也。”俞广道:“大木见抱一之书,亦无辞却。”周蟠道:“虽大木不出,二子既偕行于先,何可复退,为人所笑,谓处士虚声,因人轻重也。”黄雁、巫丕道:“所论甚是,岂敢不遵!”盘桓过了一宵,次日辞别,三人返,出坞外。中时,舍车进得谷口,石径盘旋,片时间,早已望见巫家外垣。行近前来,只见稚童村妇奔入,将门紧闭。黄雁笑道:“山村不惯看轩车,惊慌却避。”西青道:“高致可羡。”巫丕自己敲开,请黄雁、西青上堂交拜,西青又将私礼二分送上,巫丕也不推辞,黄雁称谢,俱收入内。用过午餐,巫丕道:“赤湖可陪西子散步散步,弟往南庄家姐处看看即回。”西青道:“请便。”黄雁道:“我们不必散步,且到峭壁拥书楼坐坐。”西青道:“奉陪。”二人出门,入东垣,到松风草堂转入后进,芸窗有额曰:“虚臼轩。”由旁上楼,但见密密松枝遮护,隆阴绿盖,远无所见。又更上一层,乃见周围峰峦重迭,山麓俱系石壁,远岫显呈,更觉娬媚。无数松顶接联如茵褥平铺,田禾皆看不见。西青道:“于此心胸顿豁,尘念都捐。”黄雁笑道:“请看匾额。”西青仰看,乃“半陶”二字。问道:“愿闻其故。”黄雁道:“老人峰之南有坞,曰陶坞,其幽致迭出,逸景难言。此名半陶,以吾视之,未能『半』也。”西青称羡不已。审看峰峦,似有形状,黄雁挨排指点,莫不毕肖。

  瞻玩许久,急闻楼梯有声,巫丕呼道:“黄子,东溪公至也。”黄雁慌忙下楼应道:“雁来迎接也。”西青随下到书屋内,见一位老翁,左手搭着童肩,巫丕掺着右膊行来,道:“黄子到此,何不看看老汉?”黄雁迎上揖道:“因巫子别去,未暇趋候。欲待彼回,同晋谒也。”东溪公道:“谅非俗客,何不同邀到舍?”西青向前见礼,东溪公道:“西子有嗣如此,家声不坠矣。可喜,可喜!”坐下,同黄雁谈得不休,直至入席方止,始问巫丕些近事。席散,黄雁扶送回家,约明日于葫芦蜂下会齐。西青道:“小子亦应登堂晋谒。”东溪公道:“不需,不需,见过就算了。但愿尔以民之忧乐为忧乐,老汉辈受惠多矣。”西青道:“敬谨书绅。”同巫丕送到垣外,回房下榻。

  次早,巫丕收拾起身,并带家童陟冈涉涧,由西夹岩缝中出山,过葛岭,逾梅溪,早见黄雁坐青松根守待。从人迎上,巫丕、西青行到跟前,邀同上车,出元戈坞,乃由赤骝岭脚撇掉通明关,斜向太乙峰,取路雷门,过云岭、滥柿河、独锁渡、百结关,到绀珠岛采取花英。

  西青邀黄雁过藤桥,登元珠岛眺望,见有臞颜短发老者荷锄担筐而来,行歌道:

    昨说周游非为国,今知吊伐乃无君。

    由来处出光明者,版筑躬耕义孔殷。

  黄雁视之,却是过盛之弟过迂,招呼道:“二先生何来?圣贤道任天下之重,胡可与寻常共语!”过迂抬头答道:“黄子久违,莫非往天井么?此不系吾所作,乃故交咏吟,偶尔诵之。然寻常之道即圣贤之道。圣贤不能舍寻常另立一道也。”黄雁道:“何为问往天井?”过迂道:“而今主上封二世子为辅国公,出镇所取浮金土地。到境次日,躬备玉帛,带往鹰巢。伯龙因其诚笃,且知有并峰老翁手札,当时就聘,于岑避迹,无处访寻。伯龙爱石门幽静,辅公请居于西园,开迎宾馆,以接待隐逸。今有自天井来者,据说如此,是以见询。”黄雁道:“雁因江叟致札,故偕巫子前往,却不知伯龙先已到彼。巫子现在绀珠岛彩梨枣英,先生可前去相晤。”过迂道:“不必。诸子既在天井,我俦或往或来,顺便俱可叙会歇息,惟名姓不可使居停知之,阻断足迹耳。”黄雁应答,揖别,同西青回绀珠岛。登顶四望,周围俱系冈岭回绕,景致无益奇特。下到半腰,见巫丕彩足梨枣英,封付家童带回老人谷,再与黄雁、西青离绀珠,登舟至靴尘埠上岸,由万马冈过仓箱岭,经堆甲山脚进交纽关。次日入羊肠峡,逾羊肝岭出口,望见铁围。西青欲先入城通知辅公迎接,巫丕命从人将车箱中原聘礼物取出,交西青道:“烦带璧谢辅公,如莫见允,丕等在此听教。或坚意使受,则今朝权领,明日决然行矣。足下所惠,俱已登贮。”西青不便违拗,将各件收回,道:“谨遵金谕,待辅公亲奉。”巫丕道:“莫于省事,免得烦搅。”黄雁道:“西子善为道达,若费往返,便非率真。”巫丕道:“丕等且见伯龙,西子请入关。”西青道:“陪进石门,方好复命。”三人登车沿涧而行,只见石壁迎来,阻住去路。行到跟前,转由侧首,又有一层石壁相对峙立,中有曲径,进入坞内便觉空阔。来到西园,但见堂中济济,垣内翩翩,俱系皓须素发。

  巫子、黄子遍见过礼。大木迎问抱一翁诸人,黄雁交出原书,略道始末。

  西青作别,回出坞口,遇见前驱,举首望时,车驾将近。

  原来辅公自在朝门外,命胡尔仁等先行赴任,次日进宫拜别。

  岛主正在射圃观韩驸马教宫娥弹蝴蝶弹法。辅公趋前礼毕。岛主命入后宫拜别廉妃,又命驸马同往。廉妃见辅公告辞,垂下泪来,问驸马道:“辅公出镇,左右无人,实在难以放心。”驸马道:“骆焘、西青皆劲直之臣,辅公平素以忠孝为怀,断不致惑于邪佞,请娘娘无虑。”廉妃道:“我意原欲驸马同行,各事教导,奈难舍公主远出;意欲请武侯为之师傅,驸马以为何如?”驸马道:“公以忠孝为怀,虽孤身亦有天佑;若远君子而亲小人,虽十仲卿亦无能为。”辅公道:“驸马所见极高,况顾庶长作古,文侯年老多病,国事正赖武侯维持,岂可离朝?娘娘莫多无益之虑。”说罢出宫,又辞太子,二人依依,堕泪分手。车骑齐全,驸马欲送于郊外,辅公再三谢别,乃同骆大夫共载,取青豹坡,一路往云平岭前进。先已行文沿途,文武官员毋许供奉,不准迎送。骆大夫系有名古直的,并非沽名钓誉、心与口违之具文,哪个敢不遵依!所以路上毫无耽阻,六 日便到铁围城。文武官员参见,温言慰劳,检览舆图,知鹰巢岭在赤雁邑中,去天井关北五百余里。

  次日同平无累往访二木,命骆焘居守。午饭时分,行过千牛山。及到赤雁邑,天色已晚,停车止宿。次早出城,望见铁牛谷后巍巍一条峻岭。行有五十里,到得跟前看时,俱系累累迭迭的石块,虽有曲径,莫能容孰。公自下车,令四弁负礼随行,余人停留守候。无累在前开道,看岭不似远望之峻险,但看得顶巅,半天仍未得到。就石坐下,歇歇又行。见个黑面银须、身长七尺的老者担着锄头、竹篮,自旁穿来。平无累视其形容不俗,向前揖道:“借问老丈上姓?”那老者放下锄篮还礼道:“尊容上姓?”平无累道:“小子姓平。”那老者道:“学生姓吴名宴。”平无累道:“木先生宅上敢问在于何处?”老者望见岭下又有多人,恍然答道:“学生不知。”说罢,担篮荷锄而去。

  二人先到顶头,四顾观望,见岭麓隈中有烟矗而起,乃望着由石隙中走,管不得脚步高低。行过多时,虽见数间茅屋,奈足底都系陡崖,无路前进,只得复沿边旋转四五里,方有坡下山。见牧童驱犊,问时,知前面临涧,柴门系大木先生住宅。

  行近前来,公命从人俱在扉外,自同平无累步入。闻有谈笑之声,向窗棂中看去,见二人倚柱而立,左边的身长八尺有余,紫棠面色,花白髯须,团面垂耳,眉高鼻正,目秀口方,气度伟然;右边的,长不满五尺,额显眼凹,鼻塌孔揭,耳反嘴撮,几茎黄须,两鬓短发,身材猥陋,展着图画赏玩。辅公转身入门,升阶拱手揖道:“二位老先生,小子造次惊动,敢问那位系木老先生?”二人回礼。右边矮老者指气度伟然的道:“这位就是。”辅公登堂,那老者托住手道:“学生木尺,不知足下贵乡高姓?何缘降临?”平无累答道:“吾公奉主上命来镇铁围城,访求岩穴高贤。江抱一老先生指示仙乡,是以特踵拜访。”木尺道:“学生毫无所知,山居情性已定。吾公勿为抱一翁所误,此系荐他人,实脱自己。”辅公道:“今既瞻韩,且请拜见。”木尺道:“学生系山野小民,安敢与公抗礼?”辅公道:“先生道德高巍,天爵莫比。”互相谦逊。宾主礼毕,辅公转身来与右边那老者施礼,已不在了。平无累令从人将聘礼捧上,木尺道:“此物请速收回。虽出亦弗受,否则,可无论矣。”辅公道:“纤微不腆,聊以申敬,那成聘大贤之礼!请赐哂纳。”平无累道:“礼以致敬,订交之常,出与不出,均可无辞。”木尺视平无累道:“足下高姓?”辅公道:“天井平大夫也。”木尺举手道:“原来就是平大夫,失敬,失敬!”对辅公道:“才德兼优如平子,公得而信用之,何必更及山人?”平无累道:“无累不过效奔走之劳,安及大贤万一!”辅公道:“不才亦未敢以俗事相屈,或往或还,悉凭尊意。”木尺道:“今且问公,将为国之保障乎?将立百世之规模乎?”辅公道:“得不失保障足矣。”木尺道:“似此,往还无拘,尺愿从游。但必须将礼收回,方可听命。”平无累向辅公道:“木先生谆谆见却,请权且从命罢。”辅公依允。木尺请用过饭,即邀同往万丈潭。木尺道:“无庸徒往,日久自来。”辅公道:“必须亲诣,以表微忱。遇与不遇,俱勿论也。”木尺道:“如此,尽在草舍拱候。”辅公道:“暂别不恭。”乃同平无累等带礼直到万丈潭。问至木寸居所,空室无人,只得回车。木尺迎入,留宿一宵。

  第二日,膳毕,吩咐家人看守田园,乃同辅公过岭上车。

  沿路指点山景,咨询民情,到白雉壑歇宿。次午游西北地区,见山冈迢递,卸脱粗顽,形势逶迤,陵阜折迭,江河缭绕,远峰秀丽,乔木阴浓。木尺问道:“此处何名?”平无累道:“此石门坞也。武侯暇时,常于此地散步。诸将士因伐木截竹,结盖敞亭,额曰『西园』,最为幽静。”木尺道:“尺素畏近城市,今居止于此可乎?”辅公道:“有所未便,恐防简亵耳。”平无累道:“骆大夫曾嘱,山林不耐市井,喜清静者可下榻于郭外。定然因此地隔绝尘嚣,房舍洁净也。”木尺、辅公、平无累俱下车人林,步到涧边,只见流水澌澌,白石纵横,绿藻青蒲,葱笼荡漾。过平桥,穿射圃,经松径,进石垣,却有多人奔走伺候。辅公同木尺上堂礼毕,木尺又同平无累见礼。当晚请大木修书劝小木驾,木尺道:“请必不来,无庸往也。”辅公亦驻于园中。

  次早,骆大夫到来,见过辅公,又与木尺、平无累相见。

  便令从人捧过印剑交还,平无累不受,道:“已奉公命,交大夫为城守。无累自今只在坞内侍奉诸贤。”骆大夫道:“不佞奉上命侍辅公,未奉命守关。昨日因不知地理,是以暂时代劳,今大夫既回,自应交卸。”辅公道:“骆大夫之言是也,平大夫仍当照旧管理军民政事。”平无累始肯收下,别过木尺,禀明辅公,回城办理。木尺修书四出,骆大夫将垣外左右并前圃后冈,俱布置盖造房屋亭台楼榭,即有老者到来,渐渐接踵,绎络而至,俱无姓名,设榻供养。骆大夫接待,不厌不倦。

  辅公朝来暮去,或半日在城,半日在坞。今日正出关遇见西青立于道旁。西青上前启明,辅公早巳下车,道:“大夫劳矣!木先生已经请到,巫先生、黄先生曾否会晤?”西青道:“二子聘礼丝毫不收。因见江先生札,就驾同来,现住西园。”辅公大喜,命西青登车御马,同进石门,步上草堂,向渚公作礼,又与巫、黄叙仰慕之诚。巫、黄道:“不佞辈何足数?明公招迎岩穴,近者已无不至,远者亦当来游,公俱勿问也。”辅公称谢。木尺道:“如骆子念切民膜,时刻访询,公允而行之,胜尺辈十倍也。”辅公与骆大夫道:“先生所知为民兴利除害的事,可悉同平大夫施行。不才乐朝夕侧聆诸公议论,关中所有事务,俱可商决之。”骆大夫道:“大权不可下移。民间疾苦,臣与平大夫商议去之。其它事件,仍请公定夺。”辅公应允。

  不说铁围、石门各事,再说岛主自辅公同骆焘、西青出镇,放心不下,问于朝臣。独孤信天奏道:“骆焘、西青、平无累皆忠干之士,主上可以放心。”岛主道:“若亲近此三人,而惟其言是听,寡人何忧?闻在铁围筑西园馆阁,日夕宴会于其中,不知所同游者何等人耳。”独孤信天道:“据理观之,定皆正士,若有邪佞,骆焘等自能禁绝,公如刚愎,亦必奏闻。全未见有本章,又不闻西青有禀启文侯,尚何忧哉?”岛主道:“虽然,寡人疑终难释。”独孤信天道:“如此,只须使亲信之忠诚者往视,便可知矣。”岛主道:“上日,淦中关大夫苟谊来朝,武侯言彼有社稷臣风,请留于朝。又言苟谊之子下大夫苟学礼深沉毅果,当使往守竞羊,升铁柱管淦中关事,今使苟谊密往铁围如何?”独孤信天道:“苟谊面生心正,实堪此任。”岛主召到面谕,苟谊奏明,告假料理未清事件,岛主依允。苟谊回关查点清楚,铁柱亦到,逐件交代。乃问:“可知辅公近事?”铁柱道:“初闻不甚亲理政务,前日奉管淦中之命,往铁围告辞,辅公却在石门坞内。柱到西园,见其中只有西大夫与辅公两个乌头,余者俱系霜髯雪发。所与同游,既皆老诚,政治将来定可观也。”苟谊道:“似此,谊可无须往矣。然既奉命,亦应去来。”乃易便服,单骑独仆,仍由国中行,不过岫罗冈,径向紫霞山,逾五星岭,出小龙潭,到云窝壑,越乌兔山,下百结岭,至交渡津。上船时,那篙工前来相扶进舱,舱内诸人起身让坐。

  苟谊道:“可怪!篙子搀扶或系思想多索渡值,诸人让坐何也?”忽闻老者道:“当初子直为雁翼关守何等刻剥!去后又系郎紫接守,剥削更甚。而今安在哉!”闻有人接道:“也亏得他们,若非将士,百里地土送与浮金,今日哪得有如此美政?”又有人接道:“就系当年烛相公为守,与后日武侯镇天井时,皆不能如今日之极。”又闻道:“非二公才德逊于辅公,此时有人遍知民所素苦而悉除之,是以未之及耳。”苟谊喜道:“行人如此褒赞善政,自必不诬。且沿路看去,虚实便知。”内中有老者问苟谊道:“老翁仙乡何处?莫非往访西园内相知么?”苟谊道:“老汉敝处淦中,往铁围探亲,无有相知在西园。”那老人道:“淦中自苟刚去后,苟谊守关,政令都变好了。而今苟大夫康健么?前有朋友从黄云城来,言岛主召留在朝,这话确么?”苟谊道:“老汉也听得似此说法,却未知其确否。”那老人又道:“老翁住淦中,系从好处来的,今到铁围,方知更有乐境也。老汉往盘根谷,正系同路,相伴而行何如?”苟谊道:“奉陪。得老翁指教,闻新政令,叨惠多矣。”忽闻船头上道:“已到岸了。”众人出舱,有交值的,有不交值的。苟谊交值,篙工退回。那老者道:“渡值有三不受:废疾不受;穷苦不受;老幼不受。今老翁同行二人俱系白发,不须与值。”苟谊点头上岸,那老者带着童子偕行。逢州游州,逢邑游邑,但见农力在田,女力在机;市无游手之民,户有弦歌之雅;堂案尘封,关无措滞。游览数日,来到铁围,那老人带着童子,相别往东而去。苟谊进城,门官查问,取出随身乡贯年貌,照单呈验登簿,始行放入。看那队伍严整,军士雄壮,街道洁净,往来相让,交易和平,货色无伪。苟谊见文德武备并美,心中暗喜。住下询问居人,皆无不足之处。

  次日到石门坞内,只见西青出垣迎入,登堂与诸老翁见礼,推上客位,苟谊不可。西青告道:“诸贤降临,总以初到者作客,后便不拘形迹。”苟谊乃坐。凡到此地,有相熟者,就来陪叙。苟谊原非岩穴,是以无人相认。坐过逾时,西青乃请入后阁下榻,苟谊不辞。先于近旁各老翁轩窗榭馆内叙谈,二三 日间,通园俱相识了。偶步阁后观看,乃系洁净小楼,中悬有榻。问楼役系谁所居,答道:“自楼告成,公命存榻在此。后恐误住,是以悬之。”苟谊如系有为而预设也。

  忽见人役奔入道:“辅公自锦屏冈回到园内。”苟谊出阁,辅公同骆焘、平无累已到。苟谊趋下行礼,辅公惊扶道:“此地从来未有此礼。”平无累却认得系苟谊,向前问道:“老翁若非苟姓?莫行此礼。”苟谊道:“正系苟谊。”辅公问平无累道:“大夫何以知老翁上姓?”平无累道:“昔御武侯到淦中,与老翁有数面之识。”苟谊道:“平大夫,彼时失敬,又十余年矣。今日见公,岂可妄诞!”辅公道:“然则系苟大夫矣。闻召入朝,而今到此,定有上命,昱合具礼迎接。”苟谊道:“主上使臣到此观政,臣已悉其详。因公出巡,未获瞻仰,是以暂留。别无所命。”辅公慌请岛主君安,骆焘道:“既系天使,自应平礼。”苟谊推不过,乃行平礼。又与骆焘、平无累见礼道:“入境入城,风化政令无加,二位大夫勋劳懋矣!”骆、平齐答道:“泽沛闾阎,义着史册,老大夫功德伟哉!”苟谊道:“今已见公,臣请复命。”辅公留住盘桓。

  次日饯行,通园老者亦俱辞别,仍系单骑独仆回朝。过了交渡律,气象亦觉变异。苟谊想道:“此处风土人情均未得悉,须细为访察,方不负主上差遣此行。”乃过品字城,撇掉百结关,向南行,来到文星集,只见众人围拥,看新告示,欢声动地。苟谊也挤入观看,上写道:

    帷幄大夫懋,为永除蠹弊事:照得陋习相沿,病国最甚,虽贤者不能悉其详。假官肆虐,害民尤凶,惟受者始深知其毒。主上高居九重,仅念闾阎肤膜;下臣谨守三尺,严搜城社蠹奸。虽云已往不究,惟积猾难容漏网。即使改过自新,而蒲鞭亦应加惩。兹将素所病民,从今禁绝,先行晓示,随后鎸碑。除例禁不载外,各条均列于下:

    1、凡大臣以及上司经过,地方官员无丝毫馈送,虽酒食亦不准。违而收受者,免;馈送者,流。

    2、凡文武官员食用各物,俱须公平购买,不得使书役买办。违者革职。盖此二条,名出于官,官多取于书役,书役非苛于市民,则派于田亩。官得其一,民费其十矣。

    3、凡讼狱非大疑案,不即断决,而故牵连羁久者,革职,从重纠处。

    4、凡纳完税额,无论五谷、丝麻、各贝,概行随时价值收受,毋许拘定,逼民以有易无,受居奇之苦,以免物价低昂。

    5、凡百姓完纳而物不如式,加一罚入;若如式,而胥役刁难,狼藉苛求并纵容者,概以军法从事。

    6、凡衙门修葺、迁造,俱须详明,支帑报销。卸任之日,造册交代,毋许缺少一草一木。如有听信邪说,妄动工作,俱令照旧更正,仍加倍追罚充公。

    7、凡苛及农家,扰及田亩者,计赃照例加等治罪。

    8、凡大员出差及地方官往来管辖之处,不许多带家人,以免各项索诈,下属受累。

    9、凡民无恒业,不归于四民而游惰者,驱往北漠岛州开垦。

    10、凡考试,随便邻邑邻州,俱准移文考录,庶真才不致久仰,而士愈多奋励。

    11、凡婚丧务于从俭,遵古制度。欲奢华而逾制者,估值倍输入官,以备饥馑发赈之用。凡未达士子及已退大夫,不得贪逸懒怠,俱须授徒肄业,兴起教化。

    12、凡强欺弱、狡欺愚、众欺寡并欺四穷者,俱驱边远洲岛开垦。

    13、凡商贾贸易往来,其非切于民用而贩卖者,皆籍入官。

    14、凡百工非切于实用,而事虚华费工者,没其物而罪其身。

    15、凡四民更易,工商准归士农,士农俱不准归工商。

    16、除双阜、鳄群二关,其余关津隘塞俱稽而不征,违者岛籍。

    17、凡胥役、牙行、脚夫人等指诈四民已得贝者,照窃盗得贝律计赃治罪;未得贝者徒。

    18、凡吏役事件不增而增费用,照窃盗加一等论。所有习久之饭食使费,而包揽把持刻削者,罪亦如之。

    以上各条,虽前所未禁,如墨吏放翮、柏露顶,秽役瞰方,俱经查出,立正典刑外,合行晓示通国牧宰、吏胥、士农、军民人等知悉,恪遵毋违。

  苟谊看毕,问旁边人道:“此示因何而出?”答道:“今早晨黏的,乃有竹篮盛着三个首级在这里与人看,此刻约已过品字城去也。其中细故却不得知。”苟谊离了文星集,来到比马场--最系民悍吏刁的地方。昔年曾经访亲羁留多时,知为五乡。今见街市交易,行人不少而寂静无声,殊觉诧异。因到旧寓住下,细问店主,方知樊勇同水湖久密奉命,赐剑查察四境。水湖由南东而北西。樊勇于西北而东南,互相咨询。樊勇察遍,巳知某也贤,某也愚,某也猾,开有清册,交水湖复访。水湖交册亦然。樊勇过江上邑,复察蠹胥瞰方扰害商业;由常丰仓察得下大夫柏露顶生端苛敛,吓诈图财;到比马场察得下大夫放翮滥差吓诈,貌注残民。各确实情由,俱立时拿下。其余贤者,奖赏题升。过小者降,大者罢。再檄集各处牧宰,将放翮等三人提到鳄群关,请出上方剑斩首,各于该处揭示后集于一笼,使役持行,命吏刊刷告示,各处晓谕。凡地方胥役诈害良民者,俱籍没,发北漠洲岛开垦。所以民情安静,市绝争哗。

  苟谊喜道:“樊相国有后矣!”乃别店主,复往前行。但见处处军民安业,遍野俱讴歌之声。田土尽辟,山泽少荒芜之地。到赤蛇冈,想东南一隅皆系如此,其三隅大概可知,不必广访,径由鱼尾谷还都。郊野景象较外更觉浩荡,心胸露畅之至。入朝复命并将国内边地形景奏知,岛主喜道:“寡人只道大夫耽阻于新境,那知如此跋涉风尘!其进爵上大夫,以酬劳瘁。”苟谊谢恩。余大忠奏道:“据苟大夫所见,国内巳臻雍熙气象,虽尧天舜日无以复加。请主上制礼作乐,以鸣其盛。”岛主大喜,视武侯道:“国内治安,先生之功为首,今欲制作礼乐,不识以为何如”?武侯道:“臣闻制礼作乐须天下奠安,匹夫匹妇无不得其所。然后上天降征,下土呈瑞,始可议之。今国虽粗安,窃恐未及于此。”余大忠道:“数月以来,各处并不见有罪犯奏闻,远近州邑陆续俱报狱空,又无水旱兵蝗之灾,何谓匹夫匹妇不得其所?”武侯道:“现在砂碛塘崩,涨漫数邑,田庐百姓俱归乌有,犹当宵旰访求良法。”岛主蹙额道:“是也。寡人几忘也。”大忠奏道:“此乃天灾,自古莫治。与盛世无所关系。”武侯道:“古事湮没,虽无考处,然不闻远年有接连涨漫伤民之案。当时必有治者。民溺己溺之谓何?而乃云称无所关系耶?”余大忠暗想道:“樊嗣昌、西山皆歇力殚思,欲止漫淹而终莫能,今何不即以难之?”便奏道:“武侯灼见,非臣所及。然此事非武侯更无可奏功除患者,请主上专委任之。”岛主喜道:“大忠所见与寡人相同,愿先生为国消扰。”武侯领命。广望君奏道:“臣欲随仲卿办理此事。”武候道:“闻公主坐月,韩速岂可远出?乞主上宽臣辔勒,而不限以年月,使得便宜行事,臣独任之。如果无策可治,再行具奏。”岛主道:“一切依允。寡人新得良马,浑身如墨,名暮归鸦,请先生带去。”武侯道:“此非求远之事,无用宝骑。”岛主道:“可有所需?”武侯道:“惟请以下大夫引笑、舒太远同行足矣。”二人出班,伏奏道:“愿随武侯视河。”岛主大喜,命即设宴,手持玉觥赐酒。武侯跪下,岛主扶起。武侯双手捧觥吸过,随与引笑、舒太远吸干,谢恩而去。

  邀二大夫到府起程。正是:

  赤心开口招难事,粉面随机困直臣。

  未知商议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念疾苦一辆寻源 审形势三年奏绩

传说浮石山川起祖发源,皆由落鹏岭后之月湾山自北海中涌起特立,两角分张,中心湾回,如月初生形状。再起迭障层峦,拥护一条耸横千里的峻岭,插天排列十九支峰头,分落十 九道龙脉,惟中峰最高,如元圭挺立。两边似翅翼舒张,若大鸟落地之状,因名落鹏岭。自中峰卸落平阳,复涌起顶,结阳光谷,又名鹏顶山,俗呼为蓬头山。其脉分三支,水发两界。

  正脉梧桐串心,节节双送双迎,大起大落,护卫周备。行四千里,山回水绕,万峰端拱,特结岫罗墩。始祖卢生卜居于此,后乃开国建都。其地土质纯黄,城色韫彩,远望如云,故名黄云城。其余气断续展布,犹行二千余里,止于天姥岭。岭后仍舒展气脉,奔西趋东,共结金羊山、百岁山、赤兔岭、太阳岭、火练冈、紫笏峰、赤龙岭、斗山脊、杵臼冈、云平岭、飞虎谷,而尽于猿啼峡之右。其左支,自阳光谷分落后起顶,结阴冈岭、天厨山、天枢岫、功曹岭、抉桑林;天官峰、通明关、御龙湖。

  阴冈岭之外,复有数支重复包护,长枝短干,各有结作。其至长者结乌枫岭、乌牛山、斗斛岭、泰山、青钱山、青豹山、鹤怨岭、百结岭、鱼腮冈、文离冈、屏风冈、齐霄冈而止。其右技行度,又是一样曲折走闪,折迭之处,十倍左支:由阳光谷分下起顶,结四辅山,凡有跌落,随即起顶摆折,横岭大湾,面面回顾。阳光谷有天皇岭、北极岭、鼓盆岭、阴旋岭、少微岭、天汉岭、白猿岭、天钺山。岭过白猿山,俱秀丽蜿蜒。白猿岭之高峻过于诸岭,与阳光谷相等。其下跌断崩洪,度水再起天钺山、宝盖山、天煞峰、长辉山,又断而复起,结大中山、天贵谷、天屏山、更点山而止。其水之源俱发于阳光谷。左界清,右界浊。卢生亦名左为渭川,右为径川。左水因山麓俱系坚石,并无土壤,因此碧清见底。而所汇集各溪涧川壑之水皆然。凡经由之道,自北湾环而南,出御龙湖又折而向北,往返三折,经合璧岭、常山岭、芰头溪、滥柿河、水蛇渡、独锁渡、蜒蚰渡、小溪口、香炉山出洋。其河底天生一道石埂,亦自阳光谷起,随河屈曲而行,或高或下,直到海口入洋,结乱石岛。

  其右界水源本与左界一样清澈,因四辅体质似土非土,似石非石,松脆殊常,性极饶美,茂竹树,荣五谷。奈逢根株胀撬,俱坟起蓬松,一经风雨,飘流入河,则为淤泥。所以其水渐远渐浊。在白猿岭之内,两岸多山谷夹流,其水迅急,土壤不能停存。自猿岭外,两岸无石,水势纾缓,砂砾亦俱留积。起先原有疏浚之法,因遇生性逢迎之中大夫魏爵管理河务,以省费媚上,悉行奏裁。岛主只道实系真情,不察其为欺伪,准依革除,后遂壅塞,始有水患。又遇不明道理之中大夫朱信心调来办理,不知浚深之善,惟用筑防之功。暂时虽可掩饰蒙混,而历久为患愈凶,非东堤涨裂,即西岸决崩,无岁无之。樊嗣昌忧思而卒,西山欲治不能。是以余大忠借此难事窘之。仲卿虽知系大忠奸险,只为河道殃民,必须察访清白以靖闾阎,所以并不推辞。那引笑、舒太远二大夫各有僻病:引笑性最多忧,遇着事鳃鳃然,无一件不系向坏里想,朝中起他混名呼为“晦气鬼”;那舒太远性最迂阔,凡事俱归实济上办,从不顾费用多寡,朝中亦起他混名呼为“死石头”。--俱哂而不与共事。

  二人虽未接武侯教,素常教敬慕在心。今闻请以同行,所以喜出望外。

  当下,随回到府。武侯治酒于惜阴阁相待,问道:“久仰二位大夫鸿猷,此行座请指示。”引笑道:“赵大夫有言:百闻不如一见。须到彼处详加审视,筹谋斟酌,始可措手。”舒太远道:“必须由下口直溯上流,周回查访,得悉原本,患方可除。”武侯称善。吩咐家将将车备齐,送二位大夫各紫贝五百枚安家,约定明日动身。引笑、舒太远道:“所赐受矣,烦掌管递到舍下。但此次差事,是因子十邑百姓无以为生,起行何可明日!”武侯大喜,也不入内,正同二大夫出门,御者伺候在旁。引笑道:“不须车夫远行,卑职代御可也。”武侯依允上车,舒太远执辔,引笑御行。凡三十里,相与迭换。

  途中无话,第五日已到蠡口邑--又名泾川口,共行三千余里。回车同视,见河防边岸高峻如城,乃步上观之,水去堤面只五尺余,色不甚浊。令渡夫于河中以篙量之,深只二尺,再宥提外到地约三丈有余。--河底较居民屋脊更高。舒太远道:“似此河势,安得不决!居民安得不伤!”引笑叹息道:“大禹抑洪水而天下平,今乃遏而扬之,是反大禹之道也!”共相吁嗟。于堤上行回,逢有村庄市集,访询耆老,当晚投宿。

  次早出坊子视河,见水渐涸。引笑道:“可怪!上流水涸,何也?”武侯道:“想必下流水另有源头。”舒太远道:“径流如膏,昨日所见虽非碧清,亦不甚浊,足见另有源头。”引笑道:“闻南边有老蛟窟,大旱不减,常流,在蠡口邑,莫非就系此处么?”舒太远道:“此处正系蠡口,定然下流之水由窟内出。”武侯道:“蛟能暴涨患民,须往视之。”乃同过河,循南堤而行约三十余里,只见湖光荡漾,水色苍茫,平静如镜,并无芦苇菖藻,一派阴寒惨深之气逼人,四旁绝少居民。武候道:“是也,所言不谬。今且勿论,容后治之。”又离湖复往上游而行,视沿途景象问访邑宰贤愚,俱与地境相符。次日到投鞭邑,见百姓有欢欣之状,武侯道:“谅岸缺已合拢矣。”舒太远道:“未知如何成功,且往问之。”武侯道,“可于肆中小憩,中伙访询,不费工夫。”乃到肆前下车,隐问店主道:“崩岸系何时合拢的。”店主道:“早哩,早哩!方才崩开哩。”舒太远诧异道:“崩开已久,胡云方才?”店主道:“先系本地,今到垂缰邑矣。”舒太远道:“如何垂缰又被崩开?”店主道:“哪里什么『又被』,就系旧缺未合。刷洗去的,渐惭倒泻,并非另有崩处也。”引笑道:“如何各处百姓无愁容而有喜色?”店主视三人道:“老客由哪里来?”引笑道:“从蠡口来。”店主又道:“不系黄云城人氏么?”武侯道:“不是。”

  店主道:“如此说也无妨:本处初破岸时止于数丈,原非沙水涨漫,乃系白鼋作祟。邑宰借此苛派故意缓修。后值沙水大至,洗去百余丈,又不急办,乃渐泻至数千余丈,遂至浩大,难于收拾。下流虽堤筑成,奈愈洗愈上,口终莫能合得,正在忧愁时候。百姓之喜者,因前日水大夫到此,访得官吏借名营私:凡席薪、苇芦、木石等件,百姓有者,尽差收去,并不给价;夫役工作,邑宰须得库贝万枚,加上扣下三分:书办扣一分,门子扣分半,夫头扣分半,工作应得贝十枚,只四枚净到还算好的。今水大夫得知,尽行参拿,勒追给民。合邑百姓被差收去物料,今俱有望,虽未到手,宿怨已舒,所以欢欣鼓舞。”引笑道:“无怪其然。大约为给还,喜犹属小;见官吏参拿勒追,喜正大也。”三人午餐毕,上车前进。沿路民情俱属欢悦。搬运工料者,俱踊跃齐心。来到垂缰地界,水势滔滔,犹有数十丈口子,因流汹涌,不能合得。水湖正在堤边督工,望见武侯至便趋向前。

  武侯忙下车慰道:“老大夫劳矣!”水湖道:“劳而无功,殊属可愧。今得福星照临,堤成有望矣!”武侯道:“且共往到岸视之。”水湖同于上流登舟,渡过北岸,履勘堤形河势。武侯回顾道:“三公知治法否?”水湖道:“愚昧庸陋,实无妙策。”引笑道:“北堤崩决,不可筑完,当于南堤之外刳河为堤,抱过北河缺口,而弃缺口之河。”武侯道:“此刻犹不需如此。”舒太远道:“然则惟于上流相择地势,刳堤建闸,使上流水来,由闸口泄,以便筑完下口耳。”武侯道:“然。”水湖道:“请问何谓于南筑堤抱过北河而弃缺口?何谓刳堤建闸而筑下口?”武侯道:“堤南筑堤者,如河之北堤崩泻二千丈,不能完工,则于河之南量地宽如河面,于中取土筑壑,平堤二千二百丈,两头向北湾连南堤。即于下游湾合处开堤相通,将缺河之下筑堵如堤,次将上边湾合处之堤开通,引水入内,而出下开之口,归入正河。复将本河开口之下和下开口之上筑塞,则本河与新河二千余丈形通势合。而崩缺之一段旧河,弃而不用。如此办理,固为善策,然不若刳堤建闸筑完下口之为省费也。”引笑道:“洗刷泻去,闸上之堤奈何?”武侯道:“易耳。乃择提宽厚处令下桩如半月,堵阻水入,以便戽干,建造闸底。”水湖令匠头工长如命办理,哪知今日将桩下成,明日又俱浮起漂去。武侯令试水之深浅,工长道:“不须探试,此下系白鼋穴窟,因而桩筑不成。”引笑欲往上审视,舒太远道:“必须此地,堤形既好,下流仍归原道,不致又损田庐。”武侯道:“闻白鼋素为民害,穴处深隐,犹当搜而除灭,况在此乎?已思得断绝之法矣。”令办大块生石灰一万石,不日而足。将旧船数十只,密于首、腹、尾各作巨孔,用絮塞好,装载石灰,泊鼋窟边,曲围如新月。又于堤上堆砌石灰五千石,一面令将各船孔塞絮掣去,使船沉没,一面令千人将堤上石灰同时推入河中。顷刻如汤滚沸,蒸气成云。乃令快船持钩于下流守待。

  约有半个时辰,只见小小大大熟鼋翻浮漂出。钩捞上岸看时,俱已煮烂。愈后愈大,临了,白鼋方才仰翻浮出,竟有七尺,浑身白毛。众人发喊道:“老白翻肚矣!”数钩拖到岸边,水湖令将白鼋解开,肚内金物约有升余。喜道:“若非君侯神功,万民之仇安能报得!”武侯令试下桩,筑起夹围,戽千里面水,见窟在堤下,水不得干。令堆土填之,水俱溢出。始于上流刳堤,深入河底八尺,迭石三层,筑起坚岸,乃于其下建闸十四 口。建成,始于最下一口靠河南面之堤拨开,水俱由闸而出。

  下面缺塘无水洗泻,乃令民夫靠河底南边取土,拣选工料,将北岸堤筑成,再闭各闸,水仍归于河流。

  盈旬已毕,水湖还朝。武侯三人依然往上游探去。这日出垂缰境到杖头邑,见烟户无多,而鹤发童颜之男妇不少。武侯称赞,引笑道:“杖头有菊花潭,新蕊发于旧枝,四季花开不断,其旁居民多寿。”武侯道:“闻杖头有丹山,不甚高峻,而景象幽雅,其中多寿民。试往观之。”引笑转辕下堤,北进二 十余里,折而返东,便见迎面平山,竹木隐隐,皆系赤色。又行十余里已到山后,流水淙淙,色如漂朱,因下车由涧旁入山,左萦右回,渐次登高,始见茅屋草蓬,随隈就曲向南结构。门前坐立,大半素眉皎发。山上田中,采樵播种之男妇俱系黔首垂髫。武侯见老者携着童子缓步而来,因拱手问道:“老丈高寿几何?”老者站住答道:“衰则衰矣,寿尚未足称也。”武侯道:“如何寿始足称?”老者道:“坞内居人,初时出山者少至五百岁亦不稀奇。后来每每舍本治末,离家出境,入城进都,多为名利损伤神气,臻三百岁者便为稀罕。近代风俗,三百岁者为上寿,二百岁者为中寿,一百岁者为下寿。如老汉痴长八 十有九,去下等尚远。家曾祖现已一百八十岁,犹不敢称寿。此处过潭进坞,丹尘岩边姓赵名干者,二百八十岁矣,乃可以当受『寿』字。”武侯道:“妙哉!丹山多寿民,信不诬矣。”拱别老者,又进十余里,始见菊花潭。不但四围菊色如丹,而潭中荇叶藻茎皆如朱砂。菊花参差,高高下下,短者尺余,长者丈余,花大如斗,茎细如蓍。武侯开怀鉴赏,犹欲深入,引、舒道:“此行为求民膜,非为游玩,何津津不休!”武侯点头,令回车。

  出坞上车,向西而行二十余里,经茂林中,两旁俱系榆、槐、桐、梓,疏密有致。忽闻赞声道:“妙哉!云蒸霞蔚不若此景。”武侯看时,却系个老人,坐树根上望着东边称赞。三 人停车,回头望去,果然近林黄绿,远山丹赤,上穹碧青,飞鸟黑白,更有山光映发,色泽鲜妍,凑成一片锦绣云霞,真堪娱目。想道:“此人赏玩不俗,其藤山、避光之流亚欤?”下车向前拱手道:“天将暮矣,请登车同载何如?”老人起身还礼道:“敝庐独树,今自丹山亲眷家回,贪看景致,在此歇息,正忘将暮,得附高轩,实为欣幸。”武侯挽扶上车,共坐而行。

  老人问道:“客自何来?”武侯道:“自垂缰来。”老人道:“闻河防洗泻,水大夫已经筑成,信乎?”武侯道:“昨所目睹,水患已除。”老人道:“今年虽免,明年复然,不得谓之除也。”武侯问道:“请教高明,如何方可永绝此患?”老人道:“难!”武侯道:“如何谓之难?请试道之。”老人道:“难!难!”武侯又道:“何样难法?何样则不难?”老人道:“难!难!难!难!”武侯道:“老丈春秋几何?”老人道:“两周。”武侯道:“甲子两周么?”老人道:“然。”武侯道:“丹山系何令亲?往有何事?”老人道:“母舅昨日生辰,奉老母命,往拜寿耳。”武侯道:“令堂高寿几何!”老人道:“老母一百六十,母舅三周。”武侯道:“妙哉!何贵邑高寿之多也?”老人道:“敝邑人氏七 十则古稀,得寿者皆杖头、丹山、菊潭之民耳。”武侯道:“老丈宅上非杖头乎?”老人道:“敝邑独树,前面便是界牌。老汉五岁失怙,随母育于舅氏,四十始回。”武侯道:“亦得丹菊之气多,所以寿高。”老人道:“丹山、菊潭不但水土天生,以人事而沦,亦应寿多。”武侯道:“愿闻其详。”老人道:“过界牌松林中便系敝庐,且请停车草榻。”须臾,见前面林内隐着数椽茅屋。引笑御由旁径人,到门前俱下车,同登草堂,行宾主礼。老人之子子孙孙俱来见礼。

  邀引笑、舒太远外坐。武侯道:“俱系同伴伙计,不必另扰。”老人入内,片时复出,摆下酒蔬鸡黍,参四人上席,子孙罗列两旁。武侯请免侍立,老人点首,子孙始退。武侯道:“乐哉,家庭之政也!观此芝兰玉树,端厚大方,不似浇漓气习,敢问高姓?”老人道:“老汉姓李,原居郡中,因习惯丹山风气,故弃祖居,易山园于此而迁焉。延菊潭硕德以为西席,凡家人子弟,无事不许出林,是以气味得稍异耳。”引笑道:“但恐『寿』字是习学不来的。”李老人道:“『寿』字即难习学,但『夭』字不致习学耳。”舒太远道:“世上哪有学习夭的?”李老人道:“如何不习学?但未之觉耳。无论气血尚弱,而先为色所诱,摧损元气,即如耳溺于声,目迷于色,口惑于味,心意诸般妄想,名利热中,皆伤精损神、耗气败血之斧斤也,谁能无之?非学习夭而不觉乎?”武侯道:“至哉言欤!长生之箴铭也。”席散,李老人持灯送入西边书屋对面茅檐内安寝。

  次晨,又邀到草堂早饭,武侯谢别。问往河堤出门当走何路,老人道:“如系直去,正当水道湾南,到河防颇远。若要近时,仍须往杖头再向南,到河防上不过四十里,此处直行有二百余里哩。”武侯道:“仍往杖头罢。”出门揖别,共道隐逸之乐。

  半个时辰,已上河防,见河势果然俱自南来,形状与垂缰相似,足有二百余里,始自西南曲下。又行多时,方才由西北湾转,渐渐由正北逶迤而来。引笑道:“这湾比以往所行之湾又大。”舒太远道:“有名的叫做鬼湾,直到天钺山方才止哩。”引笑道:“前面黑隐隐的,不是天钺山么?”舒太远道:“不是。”引笑道:“不是天钺山是什么山?”舒太远道:“乍想不起。”武侯道:“《名山大川歌》有『长髯舞天钺』。”舒太远道:“不错,此系长髯山,离天钺百二十里,过长髯便见天钺了。”引笑道:“天钺系天钺郡,六侯邑所辖;长髯系长髯邑所辖,合独树邑俱附独树郡。不闻长髯山有幽趣,却闻天钺山景致颇佳,今到彼时登览便知。”行了半天,忽见巍峨劈面耸至,横里展开如障,秀峰挺拔如林,幽深曲邃,果然非常。舒太远道:“不闻幽趣之处,势已如此,景致颇佳之处,不知何样?”引笑道:“想是志载错了。似此而不为幽趣,更谁为幽趣?”武侯道:“到天钺便知。但所云相隔百二十里,定系直路,若似河堤湾东绕西,不知几百里哩!”引笑道:“试问农夫便可知矣。”停车下堤,过坂问农夫道:“借问此处由河堤到天钺山有多少路?”农夫停锄道:“哪个天钺山?”引笑道:“天钺山有几个么?”农夫道:“此山便系天钺,因尔来问,故疑另有耳。”引笑道:“长髯山在何处?”农夫道:“量弓百二十里,由堤二 百五十里,那黑隐隐的不是么?”引笑心疑,上堤告诉武侯看道:“此刻影子比先时更小,定系离河路远,过而不觉耳。”舒太远道:“且登山巅,观河大势。”武侯应允。

  步行过渡上岸,下堤由田塍去,约三里多路,已系山脚,置车于侧,摄裳而登,盘旋四十里,方到山顶元母宫门歇足。见河形左回右抱,如惊蛇舞带,极远则水光地气浮腾,苍茫混道:“哪位老爷姓伍?哪位老爷姓侯?”舒太远道:“问他怎的?”羽客道:“非系下士多话,只因先有一人在敝观寓过两旬,昨日去时留下封函,照会今日未刻有三人到宫,将函交与伍侯老爷。下士未初已在门内观看,高轩过渡而来,是以奉迎奉问耳。”舒太远指武侯道:“此位便是。”羽客于神柜抽屉内取出封函送交。封函并无标题,武侯拆开看时,亦无只字,只有尺幅,画的个大车轮系着长绳,又画古柏一株,根边有落下的柏子数粒。武侯不解其故,令收入囊。羽客捧上缘簿,铺开请批,武侯道:“并无货物,以五色玉带十二片助于宫内可也。”说毕,解下带来,羽客同缘簿收入,款待留宿。

  次日膳毕出宫,羽客引导,周回观看山景,指点峰名。见极南边山将卸落平阳,又起六个峰头,排作三对,如三台之状,俱歪斜成势。羽客道:“乃六猴峰也。系六侯邑的祖山,邑名因此六峰而龋虽多出贵显,奈少端厚。”再同看到宫后,忽见青嶂插天,延袤无际。武侯问道:“此何山也?”羽客道:“白猿岭也。”引笑道:“可谓峻岭之冠矣!”望到巅顶,有无数大小白兽,接踵自下向上奔跑不已。武侯问道:“其纷奔者何物?”羽客道:“乃水逐空下流,非向顶奔。名葡萄泉,又名滚珠泉,后面仍有凤尾泉,千丝万缕,自上挂下,俱系奇观。”引笑道:“今已耽误半天,不可再迟。”武候乃别羽客下山,上车复由河防往西北,行过一百余里,始折而向西,到玉印地方又转向南。到金街坝时已经昏黑,下了坊子。

  次早出门,武侯道:“且过河看坝形。当年经过未曾留心,今须细勘。”过坝看时,下河水不甚浊,有港通到堤上。坝之两旁,长虹石阜亘卧夹护。其中河为西北、西南州邑岛屿入内的要道,总汇是欢阜关,先原与上河相通,因砂碛将下河壅塞,阻绝船只,始行筑坝隔断,下河淤积,渐为潮汐洗带清楚。凡到坝下上往还,若不换船,俱用竹缆拉牵径过。武侯看毕,就由南岸向西,行过半日,道路渐多坚石,两轮行于窄狭之处,殊觉不便。再看往来的车子,俱系单轮,其行甚速。舒太远道:“闻禹王治水所乘车轮有四,今只此道,无怪其迟。”武侯道:“禹王千古大圣,所治天下洪水,今止一河,奚可同年而语?途既不便于车,步行可也。行李等件,可雇单人小车载行。引大夫且在玉印郡驻扎,河之大势如此,治法非可草率敷衍。玉印百货丛集,应用各件,饬令郡牧备办。不佞同舒大夫入山,有事则行文知会。”引笑道:“遵令。”到村中雇得车子,将衣囊行李装于上面,令车夫先行,舒太远随武侯后走。但见堆阜重迭,石径不平,问车夫道:“这是大路么?”车夫道:“此日是大路,往日是乱山。”武侯道:“往日大路何在?”车夫道:“此地名桃根峡,原先山径微窄,久被沙碛淹埋,后于山腰行走成路。因石坚难凿,是以步履艰辛也。”行过多时,见岩旁树下皆系灾民,随地结蓬居祝转入峡里,巨浸汪洋,不分河路。武侯问舒太远道:“读《两河记》知,峡内河俱系奇形大石,天生成就各种形象,不闻有此巨浸。”舒太远道:“想是为沙碛塞满,以致水势长高,将石尽盖漫耳。”车夫道:“依岩傍树之蓬舍,原先皆在平地,因田庐淹没,不得已而苟安木石间耳。”武侯嗟叹进峡,行过天汉岭、鸣晨岭、天官岭、直符岭、天劫拎、娄岭、北极岭,大势相同。凡山隈稍平坦处,俱系市集;坡冈宽展处,则迁郡邑。吃的是黍、稷、麦、豆、粟、枣、栗、梨、橡实、山芋之类。行到龙楼岭,忽然不见流水。复退回看时,隆隆声洪,只见岭下如沸,浪头涌高数丈,渐渐低向前去。舒太远道:“此水自地穴涌出。”武侯道:“乃上游伏流于斯出头耳。且向内看,定有水入地底处可见。”车夫道:“对岸山径稍平,过去行罢。”乃同随往。

  两边山冈原系各成形势的,惟此处龙楼岭脚卸下,结成平冈,通连猪婆岭脚,浑合不分。三人看毕,行过百余里,闻有水声,愈进愈响。及至望见水光,反不闻声。来到近涯,倚石俯看,有个大漩涡,宽约里余,深陷数丈,水色便不浑浊如膏。舒太远道:“入处在此,出处在彼。此中百余里不知是何景状?”武侯道:“无非水石与空窍耳。”看过多时,仍由东岸而行。平地便有郡邑村镇,桑麻禾黍。河形陡多平少,内中石状备极百物,而舢艇上下,俱在银涛雪浪、牙隙毛缝中。自天厩岭、玉叶岭至元武岭皆然。其上则浅不能容舟,而惟通筏,千沟万港,聚汇而成川。到四辅山,则沟港皆无。高山平地俱系砂砾,渗湿浸浸,以物阻遏,则见水流。直至阳光岭,形势皆然。

  舒太远道:“河源止于此矣。君侯将何以治之?”武侯道:“且缓。看龙楼冈以内百姓比桃根峡以内百姓境况悬殊,而桃根之民无怨容,龙楼之民无喜色,其故何也?”舒太远道:“易耳。回去于路访问便知其详。”武侯道:“是也。今既到此,殊为艰辛,盍登落鹏山中峰,以极宇宙之广大。”舒太远道:“跋涉万里,惜终日之劳,舍难得到之山不登,诚有空回徒然之悔。但峡内百姓蹙额于山,峡外百姓兴嗟于水,时刻难迟,望君侯思之。”武侯笑道:“大夫所言极是,不佞几忘之。回去罢。”三人回转,沿途访问居民,方知龙楼冈下,其漩涡水每岁溢涌数次,虽然骤退,不损田庐,而军民、六畜趋避迟者,俱遭漂没,无可奈何,是为最苦。武侯道:“此易耳。令凡于缺空之处,皆筑墙垣,而于各路口亦皆堵塞,造阶出入。凡离村庄远者,在于路旁挑高土堆阜,并筑大垣,以便不及入村庄之人民、牛马趋避处。各牧宰遵办后,再过龙楼冈。”嘱车夫道:“汝留车粮紫贝在此,专察水暴涨涌之时是何景象,此下是何样子?如得情状,便往玉印报明。”车夫领命。二人过冈,乘船出峡。凡遇村镇上岸,逢耆老则咨询民膜,始知峡内之民田庐低者既俱失去,而差傜苛派不除。近因水湖巡察,奏明奸猾舞法,将其尤者置之极典,余者分别惩处。樊勇巡到,见灾民无业者,复请给牛散种,现在收成有望,岛主又大赈济,是以民情欢洽。武侯、舒太远方才明白。

  出得峡口,至玉印地方上岸,回到公馆。引笑因往堆贮场上收查各物料,回来闻有二人访入公馆,慌赶进门,相见大喜。武侯道:“此刻须先发助迁徙,不佞飞檄峡外各都,将南岸五 里内之居民尽给贝移居,并檄峡中各郡邑,择选民壮,开动仓库,按名支付安家盘费,雇船将民壮装往蠡口候令。舒大夫往蠡口督造蓬舍、锄锹畚箕、篮篓绳担各种应需器用。引大夫将所储物料粮草沿途安置伺候。不佞回朝见主上逐细奏明,以免掣肘于意外,再本蠡口开工。”二人齐道:“居民稀少者,可令迁移;若巨庄大镇不能动者,仍应截河过岸兴挑;若南北俱不便之处,则应于河中浚深,方为尽善。”武侯依允,作檄发行。

  次早登车还朝,三天半便到。进午朝门,正遇内监劳崇匆匆入来,望着武侯笑道:“君侯好喜也!”武侯问道:“劳公公,不佞何喜?”劳崇道:“今日君侯大公子周岁。”武侯道:“此是不佞所知。”劳崇道:“非霞公主养的公子今日百露,主上现在驸马府。”武侯道:“子邮得子,殊为可喜。”劳崇道:“还有,今日卯时,安国公主又产石麟,难道不系喜事么?驾到府中,正值落盆,主上大喜。学生是奉命来玑珠库取墨珠赐公子的。”武侯道:“豚犬怎敢费主上天心?不佞陪公公见驾罢。”劳崇道:“请先行。”武侯道:“在寒舍奉侯。”说毕,便趋回。府门前,文武官员挤满,见着争来道喜。

  武侯都回答过,进到仪门,见岛主立在堂上,广望君、非霞公主、镇国公主侍立两旁,安太医、樊帷幄等俱在阶下。岛主见武侯入门,将次降阶,武侯趋上,俯伏谢恩。岛主扶起慰问毕,又与安太医等次第见礼。劳祟亦到。岛主取过墨珠,与镇国公主道:“公主去岁产子,赐与青珠;前日非霞产子,赐与大珠;今安国公主产子,可将墨珠赐之。”镇国公主受了,谢过恩,捧入内去。武侯欲下阶谢恩,岛主拖住道:“先生有再造国家之功,纤微小事,何劳如此!”武侯道:“国运昌隆,主上洪福,臣何功之有?”岛主道:“跋涉治河,谈笑而除灭妖鼋之久患,立合河防之良规,绩亦巨矣。寻源入内,不知得悉为害缘由不?”武侯道:“河源出于阳光谷,盛于元武岭,北极岭益见汇聚。北极岭之外始有居民,或巢于木,或穴于土,无衣冠仪容。至玉带岭始有宫室衣裳,相与往来,耕种贸易。至天厩岭,则有城邑镇市矣。龙楼冈以外河路为沙碛壅塞,平地田庐尽遭淹绝。自桃根峡至蠡口,河势历年加高,河底逾于居民屋脊。下流既壅,上流自滞。滞则涨,涨则漫,漫则崩,则泻,或数百丈,数十里,皆未可知。”岛主叹道:“由此观之,实不能治,无怪顾庶长之忧成笃疾也。”武侯道:“水本由地中行者,今高行于地上,应有水患。欲除此患,须使仍行地中。”岛主道:“此则须深之耳。工费如何措办?”武侯道:“若自高浚深,使行地中,则其费浩大,诚难措办。今舍此河而不用,依于河防而另就平地挑开河道,以旧河作一边堤防,以挑起之土专归一边,筑成厚岸,则河深防固。加以善后之良规,守而不失,而以永免水患。即守不力,亦可得千百载之安。计其费项,较浚深入地可省三分之二。”岛主道:“河长万有余里,终恐徒劳无益。”武侯道:“臣观河势虽万余里,只将桃根峡以外疏通,峡内水势迅速,砂碛自不能壅塞,渐惭随河倘溜可荆峡外不足六千里,凡湾过大,可截而挑之者,则行剪断,此中又省工料不少。

  用峡内之失业闲民,使之办河以觅食,其意必谓从兹饥寒可免,故业可复,心欢力倍,不催而成功必速。况郡邑粟黍不因民灾而用之,则粟黍陈烂而为土。民荒无食,则团聚而为盗,不能以成土之粟黍弭饥寒死命之盗。”岛主矍然道:“先生休矣,寡人喻矣。阃以外惟先生是令。”武侯舞蹈奏道:“臣于河务,蒙圣明格外信任,不敢辞诿,请以砂税、关税资办工程。除河务之外,则不敢奉命,臣即往蠡口矣。”岛主道:“任先生令。”武侯拜辞。广望君道:“仲兄劳矣。前日弟请此行,兄以公主分娩为辞。今产已久矣,愿受方略以终河务。”武侯道:“上下情形,吾所目睹,不能事事详告。另易生手,恐于事无济。适入城时,闻双龙金将军疾病,弟曷往观之。”岛主道:“且都过数日起程。”镇国公主奏道:“不可。昔大圣治水八年,三过家而不入。今西边百姓日夜仰望,出视不过数月,胡可人家而复停宿?”武侯奏道:“臣到阳光谷,欲进登落鹏岭,舒大夫谏道:『峡内百姓蹙额于山,峡外百姓兴嗟于水,时刻难迟。』今若停留,则负舒大夫矣。”岛主笑道:“为民如此,功必可成。寡人亲送出城。”武侯道:“如此,则臣罪重矣!愿圣驾回宫。”岛主道:“驸马代送。”广望君领命,二人相携,直到车桥地方,分手作别。广望君回府。

  武侯上车,驱驰到蠡口,引笑、舒太远俱伺候道旁。武侯问道:“民壮、物料俱齐全否?”引笑道:“民壮、蓬室俱代盖搭于河防。亦分什伍,以便稽查。先到者,即给与粮食物料,令其自行造制应用家伙齐全听令。”舒太远道:“各项物料、粮食,分交桃根峡外至蠡口,各地方官堆贮候令。”武侯道:“二 公所办甚善。民分什伍,则功过易见;物料分贮,则转输不劳。今将动工,鄙意,见上下南岸外民居稍少,欲就南岸平地挑起面宽一千五百丈、底宽一千三百丈、深五丈。挑起泥土尽归南面,筑防计面一千五百丈、底一千三百丈,底、面对折,俱系一千四百丈,长一丈,深一尺,应五千六百方,计深五丈,应二十八万方。先用牛马犁起坚土脆石,然后再挑,每一万二千五百人筑防挑河。限六日成功一丈,未六日而成者赏,过七日而成者罚,风雨扣除。凡各处民壮,农隙愿来,农忙欲止,悉顺其情。凡一万二千五百人配地十丈,完工往上翻去。凡职事人员,工竣计功赏劳,作奸犯科,军法从事。大略如此。二公其润色之。”引笑、舒太远道:“敢不竭力报命!”武侯道:“先可出示晓谕,不佞往海边定发迹之处,使之开工。”二人遵令办理。

  武侯亲率邑宰到海口边,见铁兽、铁人颇多。邑宰道:“此镇海怪之物。海怪为患,田庐倾倒入海中者,不知其几矣。”武侯道:“所铸未为尽善,且缓议之。今可离海涯五百丈量定出口,立记兴挑。”邑宰遵办。号令发出,民壮齐心动手,欢欣踊跃,逐日加添。峡内到来百姓,知武侯赏罚夙昔未爽,莫不奔凑入队,兼牛马驴骡之力,赶办甚速。驴骡搬运,马牛踏堤,甚于民筑挑担。凡限六日之工,三日即成。自下卷上,有如潮涌。未及二月,径口境内俱已完工。武侯甚喜。

  挑到蠡口,见民不似以前踊跃,且多散去。武侯大疑,同引笑易装,于各近村境探访。始知下中大夫束横发给价目扣十 分之二,门上书办、衙役、役头、承管各扣-分。用力者仅净得十分之四。下下大夫白与梁刻数过之,而暴酷尤甚。武侯回 公馆,即令河营大夫吴洪将束横、白与梁及衙役人等尽行擒到。

  舒太远道:“白与梁名白饿虎,正法固宜,束横素无贪虐之名,又系顾庶长所拔,恐不致此。”武侯道:“先系善人,今忽变坏,若不加诛,将来之患愈凶矣。免其籍没可也。大夫可出谕,将枭示贪官污吏缘由遍告百姓。”舒大夫遵令,并籍没白与梁家口。

  须臾,吴洪擒到二犯缴令。武侯命将车二二乘,绑二犯员于其上,又将各家人吏役每犯均给犯由牌插于背上,随于车后,沿堤游喊示众。次口于人多之所正法,竿揭于各处告知。传令嗣后有减刻侵渔者,籍没肢解。远近闻知,依旧渐渐入队,鼓舞挑筑。

  不觉已挑到蠡湖,又名老蛟潭。但见碧水滚滚,风静浪高,广阔数十里,若无边际。武侯令逾潭挑向上去,遇见西青行到,见礼禀奉文侯命前来候安。武侯问道:“大夫随辅公出镇,今因何至此?”西青道:“缘父亲疾发,较前更甚,奉命归省,赖庇稍痊。父亲言积患治理不易,君侯定然劳瘁,使青请安,并视情状。”武侯道:“仁哉文候!疾笃犹不忘君民。今河务赖引、舒二大夫之力,规模已成,告竣犹须岁月。”西青道:“兴工未三月,已挑到此。计及挑根峡,二周可毕矣。”武侯道:“到峡,大约二年可望,若内外遍畅无虞,非三载不能。”西青道:“君侯所拟,定然确当。”话犹未了,忽然人夫抛弃锄锹乱喊。武侯使左右查看。正是:方诛贪墨安夫役,又怪锄锹争弃抛。

  不知是何缘故,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破肚移心善仇都了结 拘魂易体奸恶自灾殃

且说挑夫人众因何发喊争逃?原来潭内老蛟时常率领族类乘风作浪,淹漫田禾,崩堤倒岸,寻觅血食。今日起挑之处恰好与潭间隔无多,蛟怪闻人畜声音,群然腾兴,沙土为所摧毁,水骤涌入、百姓知觉,趋避上高,未曾伤损,驴骡牛马亦俱奔窜。须臾,冲决张大开来,浪如雪山,澎湃盈溢。数十万挑夫袖手观望,牛马驴骡散漫遍野。引笑道:“器用俱失,如何备办得及?”舒太远道:“且令众内善于工者星夜制造,凡先成者倍给其值。各处民夫并牲口,翻上兴挑。”武侯道:“前边诸事,二二公任之;潭中蛟患,不佞须熟思之。”引、舒二 大夫遵令,吩咐董事人员逐层传谕下去办理。

  武侯乘车复到潭东,令泾邑宰开去海涯边五百丈实土,令蠡口邑宰将老蛟潭掘通,放出海口。邑宰遵令开动,水自归河。突然,下势注倾,奔流逐浪。半天时候,将巨浸之蠡湖泄去大半,仅存东南径约里许半洼碧水。老民告道:“此老蛟窟也权。”武侯道:“易耳。”选择后日丙寅开铸,令邑宰采取顶好纯钢,命老民查访近年被蛟害者生辰年月八一十一名。次日齐全,令拣聚坚炭,堆积如丘。又次日清晨,武侯设祭祷毕,起火熔钢,分作八十一份,令老工锻成狮形曲牙钩爪、尾尖锋利倒须刃。每口呼被蛟害者姓名,写生辰于其上,选强弩分列八方,再用蜡绳穿齐,另以铁链沉锋于洼中。始令善泅者着重蜡衣裳巾靴,分布潭内周围,牵拽落底之铁链蜡绳,盘旋扰搅,使刃纵横上下。只见洼底雷鸣沸涌,白浪激昂,众蛟乘之腾空,俱为强弩射落。蜡绳或平排,或交错,往往来来,水俱变赤。受伤之蛟或残形,或半段,纷纷漂浮水面。另用长绳浮木拦入潭边,尽行勾起,大者、小者约数千条:有牛形者,有蛇形者,有独角者,有双角者,有生鳞者,有出毛者,有无鳞无毛而光皮者,有无角者,其类不等。仍令绳刃再四搜取,只见水翻,并无蛟福。武侯思道:“恶类若尽,水不应翻,其中非老蛟则他怪耳。”忽然忆起元来时闻蛟为害实甚,若不除绝,恐余后患。于是加入牵袖落底铁链绳刃,犹如翻江一般,只见一蛟似龙非龙,周身带伤飞出水面,欲腾空而走,又为强弩射下而死。再看时,水亦不翻,谅蛟已尽,即命泅手上岸。其铸成铁狮即立于岸,又命兵民担土运石,修整被蛟水冲坏之处,其有砂塞者即行挑开。真是为民而不息苦心也。

  却说岛主一日对西庶长及广望君道:“臣尝差人探听,闻工虽未尽成,然谅有八九。但此数日未得实信。”西庶长道:“主上若放心不下,可命西青前去慰劳并探消息。主公以为何如?”岛主道:“卿言是也。”于是命西青送解羊酒,以慰劳苦。西青领旨回府。西庶长道:“尔此番前去,一人奉命慰劳,然须留心正务,观其开河之浅深,须详细回报,以免主上挂念也。”西青领命。次日即起身。

  一路饥餐夜宿,十余日已到河边。武侯迎接草篷见礼,坐下问道:“主上可安?遵大人及广望君可好?”西青道:“皆好。惟主上及老父心中挂念河上耳。”乃同西青上车,过蠡湖前,西青道:“河由湖傍,湖边有塘,水自不至漫出。其中须待浊水积淤,始可为田,彼时修治未晚。”行到众工筑挑之所,命河营军土往下流潭边抬回各物。

  西青辞道:“奉父亲命前来,各事已悉大略,今谨告归。”武侯道:“不暇修书,烦代致侯。朝中有独孤大夫、苟大夫、樊大夫与韩子邮,玉砂冈有石大夫,四境关务有杨大夫、水大夫新境有骆大夫、平大夫,河务有引大夫、舒大夫与不佞。请尊公调养贵体,国事毋庸过虑。诸人皆性定不易,惟石仁似乎色厉内荏,恐其心地靡常,仍须体察耳。”西青称谢,回都去了。

  武侯随河审视,凡两边有支河,则将堤凹下一丈,用三和土筑成坚坝,水大则流去,可免漫涨崩岸等患。自枝头邑至天钺山,凡百六十余处,自泾口挑筑至金街坝,凡越二十五月。

  将坝掘开,使水尽往下河渲泄,峡内积砂随水泻淌,滚滚滔滔,势如倾斛。然后将上河应剪应浚之处概行挑筑坚实,又于泾口铸铁人、铁兽--不用卧形,俱系行立,向前直指,有奋然奔斗之势。再将金街坝堵断,水始畅流于大河。令往来船只分大、中、小三等,各造铁口粗布袋,沉拖于船边,以取淤泥,四十里一交卸。又凡四十里置堡兵二十名、收泥船十只,收受船交之泥。视堡左右四十里内堤有缺陷处所,便行筑补。

  善后事宜一并奏上。

  岛主阅毕,使廉勇前来慰劳,并解赏赉赐诸职事人员。武侯同引笑,舒太远谢过恩,款待天使。因见廉勇衣冠平淡,形状猬衰,甚为诧异。廉勇平日奢华艳丽,气宇狰狞,今忽若此,定系亲近正人,变去恶习。引笑忍不住问道:“国舅近来何所际遇,迥非日前规模?”廉勇闻问,垂泪道:“不幸为妖人所弄,贝山珠藏变为鹤去鱼脱,反背浑身债负。今次讨差前来,望君侯与诸大夫帮助。”武侯愈加不解,因其垂泪,未便复问。席散,令家丁探其长随,方知就里。原来廉勇因奉廉妃命,到铁围看视辅公,只为举动狂妄,遭人暗谴,致吃大亏。

  尔道暗谴之者是谁?乃游石门坞一个奇士。

  且说辅公朝夕常在西园接待隐逸,恭敬不衰,凡岩穴湖海之士,往往来来,各无畛界。这日偶到半山阁后,见苟轩案前有位满头白发的老翁,枕椅背而卧,其形甚陋,身旁竖着支紫竹根的拐杖。似乎亦曾会过。问待客各官,无知其来处姓名者,惟云在此坐卧,足不出户,已系半月。辅公猛省道:“昔于鹰巢岭见与大木先生倚柱立谈者,正系此人。形迹古怪,定系小木先生。”乃拱立于案旁多时,老者醒后,也不起身,伸腰擦眼道:“公无劳苦,老汉午睡未足。”辅公道:“此非先生卧所,高榻备于正室久矣。”老者也不回答,依旧睡去,辅公端立以待。须臾醒来,起身笑道:“公误矣,尽礼于老汉何为?”辅公道:“昱接诸位老先生,教无不用其诚,然称『尽礼』,则未敢当也。”老者大笑,携手取杖,转入正室。辅公亲将悬榻放下拂拭,老者道:“公如此,老汉难安矣。请各从其便不必相扰。”公始别出。问大木道:“老者可系小木先生?”大木笑而无言,辅公也不复问,率真相待,听其自然。

  廉勇奉命到来,恃国舅之势,目空一切。见西园内都系无爵位的贫士,窃怪辅公交接之非。不期小木恰好出游,廉勇到住室内,见窗外景致可观,令从人将所存物件尽行抛出,眺望盘桓。次日,辅公闻知,连忙收拾封锁。廉勇见了不悦,立刻起身回都。去后三日,小木归来,见对象移易,侍奴告诉情由,小木全不为怪。辅公到室请罪,小木道:“狂童放肆,于公何欤?但伊到此,尚且无忌,平素作为,定然不堪。”辅公道:“朝中往年余、包,今日余、廉--权倾内外,富敌国家,忠良庶长如西、如顾,俱莫如何,武侯、驸马置之膜视。其党欲危太子,数请立昱,主上、娘娘俱为所惑,赖顾庶长死谏方止。”小木笑道:“心正,邪奚能人?公无多虑,党事老汉治之。”辅公称谢。

  次日,小木带奚童,携拐杖,离石门西行。半月始到黄云城,赁居于先觉宫。其中供奉的系任圣,香火茂盛,羽客共有三十六房,乃黄云城内外第一个大观院。本来幽静,逢有事故,投寓者多,更觉纷乱。小木赁的华光楼顶,四面轩窗畅爽,不特清静,且高出城头,郊外山川林壑之气象俱可赏玩。

  楼下第二层,先有士子居住,诵读之声,旦夕相继,又有啼泣之声若相唱和,殊觉哗喧。这日,偶见东郊古木浓阴,丘阜峻峭,带着奚童携杖往观,方知是邀游胜境。原来黄云城外,岫罗冈前,左山右湖,湖内景致平淡,只产九色莲华,中无间隔。而华依方出色,从未淆混,惟东北系靛边白华,西北系朱边白华。凡蘩苹、藻荇、菱茭等草皆然。左边之山虽系冈陵,不甚巍峻,而丘壑层迭,峦岫蜿蜒,奇难殚述。内中最著名者曰千人石,乃石具古人情状,数足一千,故曰“千人石”。此外,肖鸟、兽、鱼、虫之形者尤多。其东为百谷万卉,乃谷种卉类咸备也;其西为曲水瘦藤,乃水尽曲折之态,藤穷交结之奇也;其南为木丛竹薮,乃竹族俱全,木名悉俱也;其北为幽岩邃谷,乃岩极骇怪、谷沟幻异也。向为行宫禁地,岛主时常幸临。殆包、庄、毕、中伏诛之后,精励政务,命将行宫撤去,人民始得游览。其嘉木美竹、怪石古藤、奇花异草、迭阁盘楼、曲房复室,应接不暇。所尤神妙者,莫如北边之幽岩邃壑。

  当日,小木步至林中,意欲尽目之长,穷搜一隅名胜。早见隔溪垒石水纹高畔,数间竹瓦敞篷。行到埠边,涉梁而过,上岸穿篷,沿壁入坞,东南直行到转湾处,无路可走,仰见猛虎蹲踞当途。若非早知系石,却也大为吃惊。旋身四顾,周围罗列峭壁,只有西北瀑水泻响。虬松枝内隐隐似门,行到跟前,却见青石壁间有洞如阙。其旁生就白纹神像鸦状,曰白鸦洞。阶松入阙,曲折而前,望得对过冈上二石似男妇共话之状,曰问答石。行到洞口,却无接脚下踏之处,乃是一片青葱畦圃,曰百草坡。欲仍回旧路,偶见曲折内边东南有隙,便由之直至冈脊,曰通天窍,看问答石形,更觉确切。欲往审视,路忽阻隔,因折西北下冈。冈边有池,水皆黟色,曰洗砚池。

  扪山循行,见隔岸数石,如摘取之状,曰彩芝石。池之尽处有岩,曰别有洞天。转南山岩,霖霖水声入耳。其外有石,似持竿之状,曰垂纶石。步近看时,乃藤绕垂,非竿纶也。其下系逶迤石涧,曰飞帛渠,远望两岸,茸茸细草遮满路径。有十数巧石依岸如坐,或正或欹,或俯或仰,曰修禊石。举足欲进,若有所碍,俯而视之,有石半水半岸,曰濯足石。对岸有若坐而曲躬者,曰捣砧石。旋而沿涧行去,隔岸有石耸立,涧内有石似牛,曰饮牛石。先出岩所闻霖霖水声,即饮牛石所激响也。前进壁阻,乃踏角登脊而过对岸,向南转北,望见平坦处曰白云窝,二石并排,曰耦耕石。及到石旁,为水阻断,涧浒有斜石若船,曰横舟石。上流有长大石,中复有石若坐,日乘槎石。对岸有石若招手,曰唤渡石。转望南边有二石相向:左石上宽下窄,右石上尤宽,如十字,端拱对立,曰举案石。行到石边,有曲径上坡,曰盈芳甸。当坡松下有石曰抚松石。上坡,见松去石尚远。乃自松后而至石前,转往石后,见石上有斜石,曰负薪石。其石旁有石,临涯侧首,日听琴石。左旁有石而首锐阔,曰戴笠石。涯下有石,胸如臃肿,曰灌园石。去戴笠石数武,冈边有石,若拂袖奔走,曰避人石。上冈有石,迎面仰首若笑,曰浩歌石。望冈岭落处层峦之上,曰炼丹台,有石若端坐,旁有石如炉如灶,曰炼丹石。上至石边,则峦顶有池,形若葫芦,水清无尘,其源自北岭九迭泻下,始至峦顶分贯入池。涧中湍急,而池内无波。

  遥望北岭,积翠葱茏可爱,奈无径可往。乃由峦东下,遍地草色如银,曰雪花坪,足忽若虚,锵锵声响,视之,则藤枝漫山,藤叶如雪。叶下黑花红果,名雪中炭。山麓冈旁岩中横石,曰高卧石。去岩十余丈,有石飘然若行,曰寻梅石。随涧转南曰大茗园,山茶未谢,枝旁有石,躬身若浣,曰掬月石。

  其山茶色如鹭羽,馥郁扑鼻,干老而枝莹彻若水晶。过掬月石,有斜石散手箕足倚于根株,曰徜徉石。石旁有石,半白半青,曰袒裸石。过袒裸石,依涧稍南,涯边有石,垂肩俯首,曰行吟石。涧水流入石壁,壁阻途断,有藤横空,曰仙子桥。

  援藤悬足移过对岸,旋入壁前,度桥入壑为海棠坞,有石上下,分而中合,曰交臂石。进坞石楞树旁,有二石相对弓腰,曰领盖石。坞内海棠为浮石之冠,枝柔叶翠,色淡气馨,名曰沉香。海棠丛边有石,身窄首宽,曰插花石。其旁磊磊,如瓮如瓶。奚童道:“涉溪行曲折十有余里矣,石路高低尖利,赤脚脚底不能堪矣。请暂歇息。”小木应允,就石而坐。奚童随蹲于后望观对岸。

  忽闻呵叱之声,前驱早至。小木起身回避,鞭棒交加。奚童涕泣,小木拖杖拉着,不管路之险易,奔跑向前。奚童脚痛流血,哭号更凶,俱遭打入涧内,混身淋漓。逐驱者扬棒叱道:“还不快走!余大夫至矣。打死汝们无关紧要,我等受谴,寻谁理论?”小木挟着奚童,拄杖上岸,逾阜穿林,奔出坞外,席地而坐。奚童泣道:“平日言选择,说趋避,今朝游玩千石奇景尚未及百,已受十分足辱。向所言说者,安在哉?”小木大笑,又见侍从如云拥着个少年显官,乌纱珠履,玉带紫袍,神如秋水,色似梨花。小木暗羡道:“好个清秀品貌,但惜行如摆柳,视若饥鹰,经过之处,香气氤氲,移时方散。询问旁人,方知系当朝第一个幸臣,官拜上大夫,姓余名大忠。小木点头道:“狐媚胜似女儿,莫怪岛主为其所惑。”须臾,大忠进坞,趋陪赏花的显者络绎不绝。守园园丁将看花游人尽行逐出,园外景致亦复清趣。奚童脱下衣裳,晾于桥栏杆上,小木抚着杨柳,看涧外农民插秧。

  忽然皮鞭又自后打来,骂道:“老不死的闲骨头,何处坑里倒不下,偏要横到这里?”小木笑着走过桥去,回视持鞭的道:“敢过来么?”那人大怒,欲奔赶来,双脚却似捆在桩上的一般。小木笑道:“少陪了!”拖着杖子,奚童取下衣裳,缓步而归。奚童问道:“那人要赶,赶不前来,我们走出很远,看他还站在那里哩。”小木道:“早哩!早哩!”奚童道:“我们出城时,宫门口哭的那家子,同楼下读书的,此刻都还不曾止哩。”小木道:“在寓痛哭,定系受人欺累。且听声中有老妇,有少女,老者伤痛,少者忿恨,而俱大恸不休,似有无诉的冤枉。然离西园至此,但见民安物阜,可知政美道隆,乌得犹有冤抑无诉若此之事?”奚童道:“慢说什么政美民安,我们方才受无辜鞭打,难道有诉处么?”小木点头道:“尔可前去细细访清,因何啼笑我别有道理。”奚童去了一个时辰,回来摇头道:“真正奇冤!哭的那人系金鸡郡鸡爪山人氏,母女二人,母约五十余岁,本姓胡氏,嫁与邹家,生得一子一女:女约十五六岁,名唤露珠,子名德盛。德盛原系鸡爪山富产,因与族人争田,恐讼不胜,投在国舅廉勇门下,充当管庄家人。不期砂碛渐加,将田盖漫,尽行荒废。前月廉国舅亲去看庄,见着露珠生得姣好,硬要娶之为妾。胡氏晓得余夫人酷妒--窥见侍妾有与国舅言语的,俱极力责罚,被死者数人--因此不肯。廉国舅便勒令邹德盛赔租,交鸡爪邑比追,将邹家山地、房产俱行抵入,仍不足数。

  德盛之妻屈氏气愤而亡,仍然对德盛百般刑法拷问,定要露珠作抵方准结案。无奈胡氏母女二人来黄云城投奔外家,谁知前月搬去岫罗墩,再无熟人。欲回鸡爪,则无家可归,在此权寓而使用又乏。露珠意思寻死,因难丢母亲。前见邹德盛解往鸡爪,形容枯稿,体无完肤。解差不许停留,推折前去,母女急得没法,只有恸哭而已,今已八日了,见者无不辛酸。”小木道:“无怪声之悲切也。尔明日可买石膏二斤,磨成细末,将楼左边洒扫洁净,取向北木槿干一枝,燃灯三盏,俱置于案桌之下。布宽纵横八尺,待我游戏与汝看。”奚童欣然。

  次日,悉行办就。酉刻,小木焚香燃灯,坐盘案下,密诵至言。用木槿将石膏分开八位,画成山川、烟雾、城郭之形,令奚童也进所布八尺之内,坐于干宫。奚童走入,眼界便宽,似登高峰下瞰城邑。转顾小木,神色庄严,拈着槿枝,于未宫三击。忽然城池出现,阴惨之气逼人。城门划然大开,奔出个白眉曲背老翁,到来参拜道:“本城土地叩首,请祖师真旨。”小木道:“唤侮魂班幽卒听使。”土地老翁复入城内领出个判官,随着数十头面各异的鬼卒,齐到坛下叩头,小木道:“免礼。可将本城廉勇、鸡爪邑邹德盛二人躯壳好好取来。”用木槿于子位上轻敲,门扇豁喇开开。判官领着鬼卒俱入其中,片时扛出个精身汉子,又扛出个戴手铐脚镣的犯人,齐到坛下。

  小木令道:“可引二魂出舍。”判官用手指去,犯人的魂出自鼻中,如蛇行窜,变作人形,仓皇欲走,鬼卒擒住,押跪坛前。

  再向精身者指去,寂然无声,二指,三指,亦复如是。判官惊慌跪禀道:“下役法尽,求祖师神通。”小木道:“邹德盛困苦不堪,其魂欲脱,故指到即出。廉勇恃顽安居,闻风则避,何能轻得?但系财色之徒,为一女子而甘心作恶,须使化邹氏引之。”判官道:“领真旨。”命牛头鬼卒变化牛头,用双手将脸搓摩数转,俨然姣好美女,袅袅婷婷,行到廉勇身旁说道:“国舅听禀:而今哥哥邹德盛同母亲情愿送妾服侍国舅,求恩释哥哥!”道犹未了,只见廉勇鼻中有个猱猴跳出,便左人形,执着美女手道:“尔母亲、哥哥早知如此,也不受苦了,且取乐去来。”牛头鬼卒用手将美女脸抹下,大声道:“前边是取乐的地方,同尔去来!”廉魂看见牛头形状,惊惧欲逃,但挣脱不出,战战兢兢,随到坛前跪倒。小木道:“可将二魂气线剪断,互相易于。”原来,凡魂出窍,俱有先天生成的气线牵连,不能离脱。所以各归各体,从无错乱。当下,判官令鬼卒将二 魂气线割断,互易系好。小木道:“且将廉勇之魂入邹德盛体内还原。”牛头便又向廉魂画上搠,廉魂惊起,奔入邹德盛鼻中,牛头挟着,复入坎地门内。

  小木道:“楼下士子劳苦攻读,无有外务,志向堪嘉,可引其魂询问。”判官领命,亦于坎中领出魂来:周身褴褛,气宇轩俊,约有五十余岁。行到坛前,连打三恭。小木问道:“足下何为而攻苦若此?”来魂躬身道:“小子姓万名卷,少虽习儒,后以家寒易业。今见《诗》、《书》理义远长,好之忘疲,无所求也。”小木道:“志何所欲?”万魂道:“天下人心一般平正,饥者有食,寒者有衣,正偏邪之心,无冻馁之民,于愿足矣。”小木道:“心地偏邪,自受加倍磨折。汝不必管。廉勇富于积敛,今西南民荒极苦,易汝心而布散之,以遂汝『民无冻馁之志』如何?”万魂道:“此不义之财,正合为之分散。”小木吩咐判官道:“可将二心互易。”判官令鬼卒往坎门捧出力卷之心,又取廉勇的心呈到上边。小木见形色相似,惊讶问道:“何二心之不殊也?”判官禀道:“若同而实异:廉勇之心圆而黑如炭,孔窍煤烟堵满;万卷之心圆而青如莲蕊,瓣瓣玲珑。一系仙道将成,一系阿鼻木入。小木道:“闻所未闻,见所仅见。可将万卷之魂藏于心内,入廉勇之腹,以行其志;邹德盛之魂入于廉勇体内,以复其仇,亦使还原;廉勇之心暂安万卷体内。”判官领命,令鬼卒捧着青心安入廉腹,缝好肚皮;再将邹德盛之魂推入廉体负去。回来,小木吩咐道:“二 七后候令。”判官道:“领真旨。”吩咐鬼卒守视。三个鬼卒仍入坎宫,土地、判官等俱还本地城内。小木将金钟轻扣,百般光景事件,随声澌灭。

  不说楼上事务,再说邹德盛原系廉勇,发回鸡爪邑比追积欠,收在禁中,乏钞使用,无苦不吃,仅存微喘,仍拘压于柙牀之内,廉魂易体,哪里得知?只道仍归旧舍。躲脱了牛头,又不敢撢动出声,及至闻得鼻鼾习习,秽气腾腾,好生惊疑。

  欲将身子转侧,始知挤靠得紧,而且九窍百骸旧痛带引更甚。

  大喊道:“苦杀我也!夫人、侍婢在哪里?”连呼数声,将狱中众卒惊醒,恼怒道:“这个穷根死囚!众爷们受尔的累少么?

  爷们好好的睡着,还要大惊小怪,喊醒陪尔!想系身子不快,要人服侍么?”众卒来将柙盖独开提出,将遍身黏在牀内的脓血痂子尽行撕下。廉魂痛入骨髓,大叫一声,昏死过去。狱卒掷于地下,用热尿灌醒过来,满口臊臭,心翻欲吐。狱卒见已醒回,用脚拨来滚去,使无皮肌肤碰着尖利砖石砂子,陷入肉中,痛攒心肺。廉勇只道仍系鬼卒,乃哀告道:“诸位神祗,弟子作恶多端,但求放还阳世,情愿改过自新,延请道德法祖荐拔诸位早升仙界。”众狱卒道:“好!好!先还将爷们作人,此刻将爷们当鬼骂哩!还不打么?”当用麻辫捆起,使竹枝、皮条安排击敲,下面复上,翻身旋转,无处不到。任他百般告苦,万种哀求,总付之不理。及至血流遍地,痛极死去,方才住手。又用尿灌醒,捺入柙牀。廉魂骨节处处胀裂,哼呻无力,看看渐渐天亮,虽系狱中,而声音俱系人象,终不解缘由。大小便溺俱任自然。饿得喉内生烟,腻虫啮腹,每日或一 餐半顿,或无粒米滴浆。

  如此到第五日上,都中文到,提取起解。众狱卒用药水细洒,将疡痂浸软,离而不黏,扶出柙牀,寻饭喂道:“邹德盛,恭喜你从今不受苦了。这般冤屈,人人皆知。我们都系奉命差遣,当知对头系国舅廉勇,为着令妹,必欲置你于死地。此去白杨坞、秋声谷、鬼门洞、汇池关、杳薪壑等处,都系结果、超生之所,须要自家明白,寻廉国舅那厮报仇索命,不必记挂我们。”廉魂饿得凶,将半钵酸饭吞完,狱卒犹未说了。乃问道:“蒙情谆谕,不解情由,告借镜子一用。”狱卒道:“牢里那有镜子?尿缸内混混罢!”廉魂寸步挨到缸边,照着大惊道:“缘何将我变做邹德盛。”狱卒笑道:“系邹德盛变做死囚,非尔变邹德盛。”廉魂道:“而今可到得都中?”狱卒道:“莫想!

  莫想!凡提去的囚犯,半路上九个要送死十个,今次的朋友,系旧相识,他们行径不瞒我等。据看起来,大约在白杨坞就要送尔归天哩。”廉魂道:“我非邹德盛,实系国舅廉勇,因遭妖人作弄,将我变改受苦。”狱卒道:“这些闲谈,无论真假都不必说。尔只记定冤家不系我们就罢了。尔若系邹德盛,只须寻廉勇报仇泄恨;尔若真系廉勇,只算自作自受,还须自怨,何必害人自害到这地位,其余的话说也无用。”廉魂急得无法,只有痛哭,随众卒出狱。

  邑宰点交提差,带上大路。提差道:“朋友脚下放紧些!我们奉廉府钧命,立有限状。尔的疼痛无关紧要,误了日期,不是当耍的。”廉魂道:“爷爷,囚犯非敢怠慢,奈这铁镣贴着伤痕,黏动痛彻心肝,如何快得来!”旁边帮差便将棒照脊梁扫来,骂道:“我们叫尔,是不听的;须他叫尔,方才肯依。”廉魂痛得跌倒在地。帮差道:“睡下就算罢么?只要尔安稳!”举捧乱打。看看不动了,已经死去,方才停祝片刻苏醒,提差见实实伤重,乃顾竹篮盛之而行。沿路颠簸,脓血淋漓,皮肉受苦,较朴击更甚。却得余茶剩饭,不致十分饥渴,数日已到都中。

  再说邹德盛魂入廉勇体内,半夜醒来,觉得浑身松爽,兰麝扑鼻,被褥温软,身旁睡着肤滑如脂的妇人,不禁情兴勃勃。妇人已醒,便挨来搂定,怀抱上身。邹魂久旷,那顾好歹,便鼓勇驰骤,妇人竭力殷懃。约有一个时辰,花颓柳困,二个时辰,勉强撑持,降书数递矣。邹魂畅极,始罢战收兵。

  相猥相倚,睡到五更,宅门传点,请速上朝。邹魂茫然,妇人道:“往时国舅最早,今日之迟,想由于欢娱所致。此刻已系时候,不可再缓了。”邹魂起来,出得房门,便系万魂主张,各事明白。先令往鸡爪邑提邹德盛,再冠带上朝。朝毕,岛主道:“今据西边郡邑奏称,峡内连年水荒,盖藏久罄,丁壮流离,所存女妇老幼,必致尽填沟壑。请开仓发赈,以安民众。国舅西边庄子颇多,定知情形真假。”万魂奏道:“臣仓卒记忆不起,容臣回家查明覆奏。但国帑存贮未充,连年砂税虽足,而河工所耗不少;苑围虽减,而赈济用费颇多。此事如有所需,臣愿独力输家助国。”余大忠慌奏道:“此案工程,非千百万不能办。国勇急公,出言甚易,事或莫敷,岂非欺罔!”万魂道:“所言甚善。大夫素受天恩,渥极厚至,如勇欠缺,亦应以家之所有尽输佐国。”独孤信天、水湖、樊勇、蒋义等齐声道:“国舅之言是也。余大夫之意若何?”大忠急得没法,只得随口道:“敢不竭产以报大恩!”岛主大喜,诸人随亦退朝。

  万魂到家,查点家资,开册进呈。当下,四大总管禀道:“资产乃多年机计所得,成就甚非容易,奈何任兴倾家?”万魂大怒道:“这些家产,不知刻剥多少穷民,受若干嘴怨,尔等狐假虎威,趁火打劫,于中取利。我今散之以避天谴,以释人怒。尔等犹来假忠假勤,可恶极矣!传外班,每人重责八 十,资产查籍,添补佐助,全家发往落鹏山后开垦。”不容分诉,杖毕,立刻查籍发遣。四人平素作恶染指,今朝何在?当下,再唤掌管将家中所有估变作价。掌管道:“西边峡内九郡七十二邑,按烟户册上贫户,老幼共八十余万口,应二千六百余万贝,方够办公。今府内新老各库共四百万贝,田产各物变易照时价值九折,可得八百万贝,只敷一半。”万魂道:“家中还有哩。”掌管道:“东边各库,乃舅老爷余温侯寄存的,共一 千万贝。”万魂道:“可以借用。”掌管道:“也还不敷。”万魂道:“再可于他处加息借贷,凑足济用。”掌管遵命下去,呈上四百万券文请押。万魂押毕,掌管执往外去。半日如数将贝辇归交,易田产物货,日半俱毕。万魂大喜,即命运到玉印郡中,令各郡搬去散给。掌管道:“如此迟矣。各郡邑俱有办事人在都中,可呼来交彼等,择便路而运,不必多玉印一转也。”万魂依允。掌管往外传各郡邑坐都人,具结领去,两日俱清。

  余大忠闻知,急忙来见妹子。余氏因连夜劳倦昼寝,推病道:“有话请与国舅说。”余大忠问廉勇道:“妹丈何事丧心病狂?”万魂道:“向来为尊舅所误,使我为守财奴。今日如醉方醒,如梦初觉,自悔当日惟利是贪,不顾仁义。今将所得非义之财共散与贫民,以消当日之罪也。尊舅亦要改换初心,广行仁义,千万不可怀奸而贪细民之利,以受天之谴责也。”大忠怒道:“尔自丧心病狂,而反道人之黑白也。”言罢起身回府而去。

  万魂含笑入房,对夫人道:“尔兄到此,我将正言劝他,反大怒而去。”夫人笑道:“他是当日之心,老爷是今日之心,故所言难合也。”万魂笑道:“夫人之言是也。”又问道:“此时日已将午,为何还不起来?莫非身体欠安否?”余氏笑道:“并无别病,因尔昨夜颠狂过甚,一夜未睡,今特昼寝以补昨夕之倦耳。”说了,含笑即起身下牀。万魂举目一看,见夫人身红衣花履,面如带雨桃花,一时兴动,即将左手搭于背上,右手解衣,就牀边椅上云雨起来。有两个时辰,方得雨散云收,扣衣出房。便呼掌管道:“尔可查看还有多少贝?”掌管道:“片贝皆无,尚欠借项五百万贝。”万魂喜道:“今日方称我心也。”于是饭毕回房安寝,又同余氏癫狂半夜,直至五更方止。原来万魂是一个少年童身,家又从未见过女色,今见余氏天姿国色,如何不爱?真是“久早逢甘雨,他乡遇故知”,实无穷之乐也。

  却说廉勇的魂入邹尸而醒,即大喊道:“快拿茶来!”禁子大怒道:“尔敢大呼大叫,想是讨死么?”廉勇闻言,仔细一 看,问道:“此是何处?”禁子道:“难道尔在做梦,连地方都不认得了?”廉魂道:“我真作梦,到底是何地方,即望教我!”禁子道:“此牢监也,尔真作梦不成?”廉魂大哭道:“我为何牢狱之中来了?我夫人怎么不见?”禁子道:“听尔之言,真是借尸而生者,但口叫『夫人』,尔到底是何等样人?”廉魂道:“我乃国舅廉勇也。”禁子道:“尔这死囚,敢称国舅,真是自己讨死了。尔若再哭,我便打死尔。假如尔真是廉国舅,也是尔平日恶贯满盈,天理自然昭彰也。”廉魂一 听,更加大声哭起来了。禁子见如此,遂大怒,便用皮鞭打有百十余下,打得遍身皮破肉烂,鲜血淋流如雨。

  不提廉魂在狱受罪,且说木道一日将万魂召去,万卷便死在牀上。道人及寓客闻之,忙至万卷寝室,见尸卧榻上,虽无呼吸,但面容未改。正疑惑之际,有人揭衾,视之,众皆大骇,竟胸剖无心矣。

  其时,小木闻知,怪道:“胸如何剖而不收也?”走下楼,入房中看,用手抚道:“浑身犹温,羽士可遵守,七日之内当回,否则,二七必回矣。此刻惊慌,恐致误事。”旁人问道:“此系何症?”小木道:“此名易心,非病症也。--将恶心来易去善心,以行善事,不久自还原耳。”众人将信将疑。羽士着道童看守,小木回楼。

  到十四日晚间,仍如前布置。三处鬼卒同判官、土神齐现,小木令判宫率鬼卒复将廉、邹二身抬到,将两魂气线解开,互相还原,又将二心易转。

  再说廉勇本魂回壳,就像浑身仍系痛楚,口中不住的“啊哟哟”。余氏想道:“定因连日房事太劳,叫侍妾取参蓍汤,廉勇方才明白系自己家中,始痛哭起来。”余氏惊问,廉勇将受苦的话详尽告诉。余氏将上朝倾家赈济的话诘询,廉勇大惊。

  余氏道:“可知那人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廉勇道:“我哪里问他?”余氏道:“家私俱被散尽,仍驼债在身,不追出这个人,怎样得了?”廉勇道:“我若追他,倘又将我换去受苦,如何是好?”余氏:“尔这样孬!我和哥哥说去,托他缉访。”廉勇哭倦睡去。

  余氏好生懊恼,坐待天亮起来,并不拭拂,乘车归余府。

  家人到朝房报知,大忠随即回家。见余氏这般形状,问道:“好姝子有何事故,恁的早起?”余氏将廉勇的话细说清,嘱大忠定要追人还他。大忠道:“顷在朝房,闻说日前先觉宫失心的寓客今朝复活了。如此想来,妹夫昨晚还魂,可见布散资产即是寓客所为。只须拿住此人,便知端的。”余氏道:“费哥哥心,嘱役好好唤至,切莫难为。先送来看,待我审问他。”大忠令家人持信符,同司城大夫一飞往擒拿。家人得令,持符到司城衙门来。大夫吉存见了,立刻带领人役办备对象,上马到先觉宫,径往楼下,见门已锁,慌问道人,答道:“这客醒来,说此地有鬼怪,捆背行李,辞房移去。”吉存问道:“他往哪条路?”答道:“不知。”吉存大怒,令押着道人并近寓众客做眼,分途急迫。人役上楼搜寻,见小木正倚栏远眺,不管好歹,拖拥下楼。余府家人认得小木,慌向吉存道:“此系妖人。”吉存道:“如何晓得?”家人道:“数日前,他闯入海棠坞看沉檀海棠,硬不回避余大夫,被驱逐出门外,仍用杖回指我,不但不能动脚,连手也垂不下来,直站到第二日方得移行。妖法何至如此!”吉存叱令锁拿,众人将带的猪、狗杂血,向小木头面浑身倾泼。小木也不推辞,随他拿进余府。廉夫人看见形状,听了声音,回道:“不是,不是。”大忠道:“且置监,候我事定,另行研讯。”吉存遵命,送小木入狱,严加拘禁。

  尔道大忠有何事未定?乃因许成仁等在新境贪婪不法,俱被辅公查访明白,据实参奏,请于铁围正法,并命平无累分头擒拿,委员接任。岛主阅过本章,付余大忠看。大忠始知明参四人,暗实指他。因心生急计,奏道:“伊等索受天恩,至渥至厚,平日矢口捐躯报国,大忠深信之。不意到任狂悖至此。

  请命提到都城,待臣严讯,他们当日所言安在期!”岛主依允,立差侍卫田庄、信可复往铁围提取各犯。大忠又似定口供,差心腹家人沿途迎去,密令四人照样依允。因有此心事,所以将小木置监再讯。

  小木在内坐了三天不见动静,乃诵至言,狱神出位参见,下面仍有许多苦魂叩头号诉,俱系大忠等陷害死的。小木役狱神往余家探视,狱神带领余家土地来言:“余大忠嘱妹子廉夫人入宫说廉妃道:『许成仁等并无实迹,因与骆焘、西青不睦,故二人文致其罪。但许成仁等俱系驸马荐,今若加罪,须连坐驸马。请娘娘斡旋。』岛主因廉妃进旨,有不治诸犯之意。”小木笑道:“此等阴谋,谁人得知?这还了得!该神可将余大忠的魂灵拘来。”狱神道:“余大忠顽福犹有三十年未终,现有吉星庇护,小神职卑,无济于事。”小木道:“易耳,将手来!”狱神双手迎上,小木于左手上写“拿余大忠魂灵”六字,狱神同土地前去,片刻拘来。余魂倔强不服。众冤鬼争上索命,凌辱齐加。余魂始惧,奔跪小木身旁,叩求保护。小木道:“易耳!”乃唤马面负之,日夜循行浮山。凡遇四生六道身体受苦,将此魂推入代受,每天更换一处。马面叩头领命负去。乃与众怨鬼道:“大忠赏尽乐事,作恶多端,但其阳寿未终,今使其魂生受万种苦楚。待数尽之日,汝等报复未晚。”众鬼叩谢而散。

  再说余大忠生魂已失,次日早起忽如痴迷,岛主传召也不知起身。家人因使命催促,只得扶上温车入朝。岛主往日与他说话,俱系随即回答,今朝连询数事,无半字奏复。岛主大惊,追问,方知系早晨新得病症,叹息不已。因命廉勇道:“国舅系大忠至亲,可送归家,延名医诊治。”廉勇领命,同车到余府,延安太医诊道:“此为失魂之症。乃灵性误离神舍,归来自愈,可勿药也。”廉勇同大忠之妻、子,皆知安太医系国手,今如此说法,只得随他。

  数日,新境诸犯皆已提到,岛主欲行释放。樊勇奏道:“诸贼臣坏祖宗法度,愿主上急付有司诛戮,以存国体。”岛主素知樊勇忠贞,拂他不过,因命付司寇置狱,待大忠病愈,令其严讯定夺。乃将诸犯入监。许成仁寄信托廉勇料理狱事,奈手内无货,空口白说。各处反将暗苦与他们吃,都使人来切怪。廉勇无计可施,先所借贷之货,又俱追索,大忠妻子取讨不休。余氏只想着前日牀席的人,懒怠贪眠。廉勇无法,只得令亲信仆妇入宫向廉妃诉苦,求命出差,索些酬赠以完债利,所以奉命赉赏来到天钺山。见武侯问及,便求帮助。武侯使长随探访廉勇家人,只知得了狂病,将家私尽行挥散,不足,犹借重债,尽情凑用,病好,悔已无及。却不知由于小木换心易体的缘由。当下,武侯大笑道:“原来如此!前日虽闻国舅捐资发赈。只道系借公为名,侵渔饱橐,那知实系他的家私。而今倒苦了!”次日,拜候廉勇道:“闻得为国输家,可敬!可敬!”廉勇叹道:“莫说『敬』了,各债追索得凶,求君侯帮助!”武侯道:“仅以不佞两月俸禄奉赠,诸大夫苦而且贫,国舅无庸措意。”廉勇虽嫌轻微,然见武侯刳出己资,不便再请,只得谢别回都。

  武侯仍于天钺山起程进峡,沿途观看风土所宜,教以树艺。湾中淤积砂砾,俱随便设法疏去。五个月后始到龙楼冈。

  引、舒二大夫禀道:“今全河复古,卑职二人附于骥尾,光辉史册,平生愿足。窃爱龙楼内外山幽水奇,敢辞君侯,徜徉于彼。”武侯道:“不可。治河俱二大夫勋劳,回朝自有上赏,何以隐为?”二大夫道:“除君侯,无人知用某等者;某等除君侯,亦更无才德可服心而甘为之用者。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功成而不知退,待不得退时,思退而追悔,不亦晚乎?”武侯称善。二大夫长揖登舟而去。

  武侯嗟叹,望不见船,始看水势汹涌迅急,逊于往时。行到冈北,见涡漩不减前岁,想道:“曾命车夫在此间守看形状,今不知存亡。”四处观望,见树桠上架着车子,武侯道:“车在此间,人必未去。”正在这里叹息,忽闻啸声出自树杪,响彻霄汉。入林视之,闻呼道:“老客好大胆!不怕猩猩么?”武侯听得系车夫的声音,惟加清越耳,却看不着人。因亦呼道:“猩猩好坏眼睛,连故交都忘记了!”又闻道:“老客不惧,吾自来也。”忽闻枝叶萧萧淅淅,已到面前:浑身毛羽莹彻光彩,骨肉皆如玻璃,无有间隔。武侯惊道:“缘何得以至此?”毛人道:“自老客去后粮尽,而所见未实。思去,则恐无以赞助为民之志,因困于此。欲为厉鬼以除害,偶来有女子,见我甚惫;于篮中出物以餐,并传辟谷之草实,因此得生。如法寻彩,五月正成此形,至今饥寒不识矣。”武侯道:“足下大道已成,皆由于为民除害之念切。请问所见的实情形若何?”毛人道:“凡水内众怪欲出之,先地气熏蒸,如将瀑雨,其漩涡渐平,忽又大陷,后再涌溢,水如墙立,向上奔去,底露空洞。

  先系赤发青身者数十,争出踏水而行,随后如龙如蛇,如虎如牛,百种状类,不知其数,奔乱窜,河中滴水俱无。约半天时候,水渐流回,各怪随至,牛马驴骡俱被擒获。有一怪捧一件者,有数怪分一件者,成群结队,跳跃旋归,水始聚冲而来,复成漩涡矣。”武侯道:“此易治矣。檄饬龙楼郡大夫龚吉,令龙楼冈以上五十里,两岸众百姓各备强弩,逢蒸热之时即令探视。如果怪出水涸,密布两岸,以守其归。用橄榄汁渍浸矢镞,认定射之。杀一怪者,以军功一级论。”发檄之后,别了毛人仍往上行看,直到四辅山。沿途访问百姓近患若何,俱云今岁未曾伤人,牛马等畜亦多获免。即往年水溢不过二三次,今则每月二三次矣。武侯道:“似此,民业益难安矣。须尽除之,地方始得宁静。”乃登四辅之巅观望,落鹏山秀峰排列,隐隐接天。叹息道:“今如前往登览,又为引、舒所非也。”回车,不止一日到龙楼冈,龚吉接道:“自君侯进山后五日,水溢怪出。如命伏弩以乘其归,水族着弩,无不倒地。及射后来赤发青身各怪,矢莫能入,安然而行。见各族类受伤,又代拔去弩矢,取泥敷疮,倒者皆起奔归,并未获住一个。”武侯惊道:“似比,则难治矣。当熟思良法以除之之。”再寻毛人,已无踪迹。郡大夫于林中竖起帐篷,武侯进内便卧。

  约过半日,跃然而起道:“有法可用矣。”令郡大夫铸造备办诸般物料药材,并行天汉川取白猫竹,行流砂河取金针鱼候用。郡大夫遵令,分头飞饬。正是:水族成精凶可恨,贤才设法智非常。

  欲知如何除此伏流内水怪之法,且听下分回解。

第三十四回 怀逆谋群奸授首 舒忠愤二子捐躯

话说天汉川属龙楼冈之西南,相隔四百余里。其中所产有种猫竹,枝叶根干俱白如雪,性轻体柔,节劲枝坚。粗者可以断为浴盘,可以刻为小艇;细者可以削为弩箭,可以刳为绳缆,其用最广。当时,郡大夫龚吉得令,飞檄饬天汉川邑宰,令将本境内所有白竹,选择不枯不嫩的,采取解到,药材物料亦都齐全。武侯大喜,令熔金针鱼作豆二十七石、粟四十石。

  复以川草、乌汁淬之,后捣旋虫子子虫渍之,再煅冷砧金片,裹断竹筒,先入硝磺药品,后将金粟、金豆封口,筑实成炮。

  大者、小者俱入巨筒之中,另加药料筑紧,共成大炮百有二 十。以巨缆兼细绳联之,约七百步系一大炮,缆上多安毒药、锐利刃锥,炮口各有羊肠自燃火。巨缆中间密安蛇丝炮--蛇丝炮者,如毒蛇放丝拦路,有物触丝,蛇随奔炸--令炮上多丝,有怪触着,炮随追轰也。

  各事齐全,乃结大筏载炮,用缆系泊于上流。先将金叶竹车轮夹引首缆,自上放下,入于漩涡,片时,长缆大炮尽没。

  然后将细绳掣抽--这细绳系发自燃火的机括,白尾缆入首炮筏上,掣抽得紧,通身机括带动。须臾时候,轰然震动岩谷,如地塌山崩,随后,响声纷纷不绝。只见红水反涌出来,翻作红涛。武侯道:“民患虽除,此族种类皆绝。无德感化,而惟以力戕之,与不教而杀何殊?”叹息多时,将龚吉及各项人员俱上功绩簿。

  次日起程还朝。到伏流出口地方,有邑宰程善禀道:“昨日午刻有车轮自水底泛出,沉浮不定。忽闻地中轰声大作,红水溢涌,随后流出无数奇形异状的怪物,至今仍未淌荆现在俱令水手捞干。滩上犹有数十已成人形者,请君侯验之!”武侯道:“既已诛绝,不必看矣。”程善道:“其成人形的怪物,身上各带有竹筒一两个不等。”武侯道:“乃受蛇丝炮伤也。此怪为游丝所绕,掣丝即遭炮伤,所以浮出仍带着空炮筒也。”龚吉问道:“愿闻其略。”武侯道:“巨细炮子,俱用旋虫子子虫渍过,发则旋窜横纵上下,用时水冷方定。金粟、金豆系金针鱼造成,其性浮而善钻,走窜之时,不得血肉不止。计每里有大炮,大炮炸而小炮散。发即有炮子数斗,布散追袭在伏流内,安有逃者?其炮炭系用橄榄烧灰研合,水族着之尽浮,况着炮子伤者,药性入肉,散走通身,焉有不淌出者?”龚吉拜服道:“君侯博物入微,自应水怪绝灭。”武侯道:“峡内诸郡百姓,久为水患所苦,大夫如知有便民、不便民事件,毋论大小,俱可飞奏,毋忽!”龚吉领命,送到郡界,武侯道:“大夫劳矣,回郡治理民事罢。”龚吉等遵命,不送。

  武侯过慕丹郡,便越教授山回都。四日已到黄云城。朝内只道武侯在龙楼冈治水怪,不知已经办清。岛主闻得,立刻降陛出午朝门来。武侯仰见,慌忙俯伏。岛主趋前扶起,携手道:“劳先生三年跋涉,奠安万民,寡人无从酬报。自后切勿再行此礼。”武侯道:“礼者,君臣之定分,岂可违失!成功乃主上之洪福,臣下焉敢贪天以为己力!”上殿赐坐,问水怪诛剿始末,武侯节略覆奏。岛主大喜。又将引、舒二大夫因河工已成、遁迹林泉的话奏明。岛主叹息,命召其子世袭,亦无知所往者。

  武侯退出,往西府吊丧,住于柩侧守灵。次日仍然不归,西青弟兄再三逊辞,方回驸马府。镇国公主领着墨珠接至中堂见礼,又有宫娥四人领着一个童子,抱着二个婴孩。镇国公主使墨珠拜见父亲,宫娥扶过童子拜见伯父。镇国公主道:“这火珠是君侯见过的,这冰珠、曙珠系公主随后所养。”武侯笑道:“可喜,可喜!子邮膝下,珠树三株矣。安国夫人何在?”镇国公主道:“前因金将军接连文书报病,妾偕之华奏明,之华带着青珠同上所赐内监四名,率家将等往双龙看视,已半月矣。”正说话间,广望君来到。礼毕,武侯问道:“闻贤弟前往双龙,视金将军政令得中,病亦渐愈,后往天印,方楼治理若何?”广望君道:“天印民情悍诈,何将军先时过宽,后又太严,致民思乱。主上因何老将军作古,欲调何将军回国。弟到彼巡视安排粗定,今欲奏明主上,天印无人可以替肩,欲同公主前往坐镇,不卜兄意以为如何?”武侯道:“天印地险,得其人,则为国家蕃篱之蔽,失其人,则启南面腹心之忧。坐镇而以德比之,极为善策。”广望君道:“不但此也,治农讲武,兵精粮足,有出围之机,则扬帆直上,胜似在此,多不便也。”武侯点头,同入洗尘筵宴,互相商询,二更方散。

  次早,同车入朝,广望君将欲往天印坐镇奏上,岛主道:“天印系驸马所取土地,封定永传子孙,正当归国治理。寡人虽爱公主,亦不能强留。惟邻近诸岛,驸马抚之,国家无南顾忧,驸马之功也。”又谓武侯道:“前因双龙金墉病重,安国公主虽去,寡人仍未放心。先生亦可掣家前往。疑难诸务,寡人差使询问。如有大事,先生须枉驾来都。”武侯道:“臣谨遵慈谕。”岛主开筵,命满朝文武陪宴,又命取镇国库内异宝,各赐十件。二人谢恩出朝,收拾动身。非霞公主、镇国公主入宫拜辞,岛主、廉妃留宴饯行。因系喜事,各含泪别不提。

  再说安国公主到得双龙,金墉先接文书,备知武侯治水,安国公主前来,乃嘱夫人张氏于城外迎接。安国公主与金夫人见过礼,同进署看玻时金墉已迁移于外室,患的系半身硬强如冰、半身软瘫如火的症候。见安国公主到,告道:“公主远降,末将不能全礼,敢祈宽宥!”安国公主道:“将军为国勤劳,致得异症,愚夫妇闻之,昼夜不安。请静摄无劳。”金墉嘱张夫人捧过印剑及各件交代,安国公主道:“不可。军国之事,吾暂为料理,凡姓名、职衔,仍系用将军的。此来原因闻知病势紧急,今若居然办理国事,系为他时妇女临朝口实,断不可行。”金墉喜道:“名实相符,悉听尊便。”安国公主当时将陈事查阅。次日,凡积下各件及邻近封之文书,尽行开发清楚,批准、批驳,无不中节,中外骇然。暇时仍同张夫人看金墉,奈病势有加无减,甚为叹息。

  到二十五日上,武侯已到,张夫人命子金跃迎接。武侯闻知金墉沉重,疾趋入视。来到牀前,金墉已不能语。武侯垂泪道:“将军积劳成痼,得此不治之症,情殊可惨。将军之子跃哥,不佞抚之;少女蓉娥,为不侯长子青珠妻之。后事可以无虑。”说罢,金墉双目紧闭。武侯并张夫人等痛哭,治丧送葬俱依金墉遗嘱从俭。武侯治国,悉依成规,不在话下。

  却说广望君到天印,去法之过甚者,其余稍为更改。兴教化,取材干,以求实济。三处自此官清吏肃,边廷无事。武侯、广望君每岁回朝,国中大事皆其决断。水湖、蒋羹俱已病故,独孤信天为政专以宽惠为事。岛主因辅公虽有数子,世子始生太孙,大赦国内。胡尔仁等俱加恩革职办事。镇国公主又生一子,岛主赐方珠一颗,因名方珠。

  光阴冉冉,岁月如驰,人平政和,无事可记。不觉青珠长成,已系二十三岁,金蓉娥已系二十岁,选吉完姻。岛主命西青长女许字火珠,次女许字墨珠,俱于黄云城驸马府中成亲,后再各迎归国。四处物阜民安,只有北边乌风岛等处互相争夺。岛主加升铁柱为北部总管,以备不虞,亦属宁静。惟胡尔仁、卫国、石可信、施博爱等,俱系余、廉门下。余大忠虽得奇症,不省机密,廉勇却依然无恙。胡尔仁等馈送殷懃,廉勇为之邀誉表扬,渐复旧职。奈生性不改,遇事贪婪,有货恶罪可生,无货清白可死,所在怨声腾沸,风化顿殊。

  再说大忠生魂自被马面负去,凡遇男妇、禽兽、虫介、鳞裸受苦,马面即将大忠生魂捺入人畜、禽兽、虫介、鳞裸体内代受。凡切、剁、钻、剥,斧、据、锤、凿,煎、熬、烹、炙,酸、咸、苦、辣,以及雌雄牝牡、生刑死法无不受来,追悔无门。如此多年,大数将尽,始还原壳,回醒转来,历历在心,恼恨之至。依然与群小狼狈盘结,奸党复炽。独孤信天欲去之而不能,屡乞骸骨,岛主不允。太子闻知,时常令左右访问事情。石可信得了此信,通知众人,备相惊恐,密谋倾太子而立辅公。当下,卫国道:“公昔参吾等,今若立之,安保无虞?”石可信道:“昔日之事,乃骆焘所为,辅公出名而已。后骆焘采药不返,非为虎豹所食,则倾跌巅岩绝壑中死耳。今以数千里山川奉辅公,他难道反与吾等为仇么?”胡尔仁道:“有废必有立,不以辅公为主,安能废世子乎?此刻权济目前之急,后事到彼时再作道理。”卫国道:“据我意思,诸公所谋皆浅。

  如余大夫疾病二十余载而今忽愈,丰标如昔,谋略更深,岂非神佑!这般品貌,难道不可南面?我们数人岂不可作卿作相,封公封侯?莫若凑千秋节远近大臣集祝之时,各将家甲暗聚,国舅把定内营,小子全起外营兵马,一鼓而尽擒之,省得受这班人的瘟气。”余大忠惊讶道:“是何言哉!如今不过为避祸并将来富贵长保之计,奈何造此赤族之谋?就系各处咸聚,莫言诸人有备,即尽歼绝,其居摄之人岂是善类?传檄讨罪,我等才力谁能御之?岂非弄巧反拙乎?此刻惟有立辅公为主,然后徐徐铲削异己者,彼时再看势局而图耳。”施博爱道:“所虑诚是,然家甲亦应备齐,既可以防不测,而废立亦须兵威。”胡尔仁道:“施大夫所见极当。我们各回去办理可也。”众人分散不题。

  且说如何名为千秋节?乃系宜高七十五年三月十八日系岛主百岁寿诞。上代岛主不过八十、九十便为上寿,今主以寿至百岁,精神犹然健旺。大臣共议于寿诞之日,通国四镇、两关、四十八隘、二十四州、七十二郡诸大夫,以及邑宰,并铁围、双龙、天印,俱来朝贺,共庆千秋。岛主以隘、州、郡、邑不可离守,其余依议,以樊勇、西青充千秋正副使。樊勇令百官有司各分职事,及发咨文、檄文于诸处,到三月初旬,本国各处大夫俱已到齐。辅公同黄雁带着平大夫无累长子平络骆大夫焘幼子守义续到。武侯使青珠监国,同镇国、安国带墨珠、方珠,广望君使火珠监国,同公主带着木珠、曙珠,陆续俱到。各岛或主或臣,亦纷纷而来。进献土产、珍贝,好不热闹。

  按下别的不提,单表骆守义、平络二人,自幼练就浑自武艺,矫捷非常,情同骨肉,分班轮侍辅公。骆守义却系施博爱的姨甥,余大忠使博爱招之,以探辅公信息。骆守义虽知博爱奸邪,然系母党姻戚,情难拒绝,乃与平络商量。平络道:“兄去须小心在意,无关紧要的话便说不妨,更须窥探彼等心路。”守义道:“谨领兄命!”即到施博爱家来。和柔谦谨,语言惬洽,博爱视为易与。约次日赏琼花,乃引入余大忠之室,谈笑相投,便订生死之交。守义假意依允,大忠乃令诸心腹相叙盘桓,始将图谋废立事体通知。守义道:“守义侍辅公原系营求,辅公尊则守义荣。有所差使,敢不竭力!”大忠等甚悦。

  守义道:“须先用笺列名上辅公,将来方好论叙甲乙。”众人道:“须得如此,日后冒功者始无置喙之处。”乃将同事诸人在国在边者共二百四十列名写就,交守义转上辅公。

  守义告别回来,将原委说清,呈上名笺,辅公看罢,即欲入奏。黄雁道:“莫若先行拘着这班邪臣,后奏主上,彼等始无所施其伎俩。”平络道:“守义设词诱之,彼等奔趋不暇矣。”黄雁道:“其中庸庸碌碌,非出情愿,而所挟使者不少,只须将现在最黠者聚而去之。”守义会意,复到施博爱家向余大忠等道:“公见笺上诸君甚喜,欲卜吉开筵,但因人众,难以辨认,须将众位分作三 等,此时未到者勿论,凡忠智者、诚心者为上等,材干辅助者为次等,心志爱戴而才能平庸者为三等。--其第三等不必开入,只将上等、次等分为两笺开上,以便召宴次第认识也。”施博爱点头道:“所见极是。吾等公议甄别。”乃互相斟酌,头等开出三十三人,二等开出六十九人,其余三等不开。骆守义捧回,辅公展看,居首就是余大忠、廉勇、施博爱、卫国诸人。大怒道:“国家倚为心膂,而俱思首乱,其罪何可胜诛?”再看次笺,惧是一般武臣及诸人子弟。乃将两笺交黄雁看道:“次笺亦可勿论,三十三人,可于十七日召宴拘住,使十八日不得发作,后乃辩理。然此事非细奏上不可,但恐倒泄机关,亦须密禀世子。”黄雁道:“明公斟酌。”辅公带笺到东宫,细将缘由声明。世子道:“人臣无将,只预防之,使不为害,待过千秋节后再为参奏。”辅公领命辞回,与黄雁说,答道:“廉勇现掌禁军,卫国督理京营。二人十七日必不得来,如狼狈为奸,深为可虑。须与独孤密议之。”辅公道:“何不与武侯、广望君谋之?”黄雁道:“观二公素以远客有侍,不肯预嫌疑事体,只须与独孤商之足矣。”辅公乃上帷车,到庶长府面会。独孤庶长迎入书台,礼毕问道:“前日枉驾,因事繁剧,尚未踵府,今又光临,定有以下教也。”辅公道:“千秋圣节,庶长备事机宜妥当,但万方咸集,贤愚不等,未知如何防备?”独孤庶长道:“公所虑诚是,缘恐卫大人不谙军旅,适已奏调樊理矣。”辅公道:“内营若何?”独孤庶长遣:“内军已选调出二千五百,协外营骑兵于各处游巡,所剩五百名,廉勇营领,可无虞也。”辅公喜道:“庶长可谓无微不照矣。”乃辞回,备宴,请武侯、广望君暨三公主及诸世子,十五日燕会。

  至期,诸人齐到公府,叙过温寒,互相尊敬。宴毕,邀入质苑赏玩青莲。辅公陪武侯、广望君散步。辅公道:“千秋节 会,各方毕聚,其中恐有不测。”武侯道:“日前,独孤庶长访国内将才,不佞言樊理持己忠勇,治军严仁;畲佑临难不避,遇事能断;苟学礼应变合宜,视军如子,皆可使用。后闻已调樊理领外营,又分内营为游军,使畲佑领之,似可无忧矣。”辅公点头称善。由莲榭转入秋容圃,恰好平络、骆守义侍立芙蓉厅前,辅公呼来拜见。武侯问清,知系平、骆二大夫之子,俱磊落不群,欣然与广望君受其半礼,呼墨珠等前来,以通家兄弟礼见。二人谦让再三,始依命同拜。

  午宴于素心园,命撤一席于紫桂亭,令墨珠等同饮。六人年少贤能,互相敬爱,然不敢畅意。酒过三巡,同入苑内,谢宴侍席。辅公令平、骆为换剑、跨脊、板角之戏。换剑者,以剑百样飞击,互相承接替换;板角者,以两指捻椽相逐,移到戗角,或单手顺攀,或独足倒挂,行周四方;跨脊者,自此角跃跨中脊而至彼角。当下,二人遵命,跨于角上,飞剑相还,其疾如风,目不暇瞬。换剑之后,复行跨脊、板角不题。当日尽欢而散。

  却说十六日,余大忠等各集家甲,俱已整齐,共五千余副。诸人皆在大忠府内,只见卫国勃然而入道:“事都反了。昨日樊理奉调帮办,今早我入营去,众将禀参,视诸心腹不见在内,问军政司,云:『昨晚奉樊爷将令出差去了。首领将官都是樊爷入营拣阅时所定甲乙,今晨补授的。』我问樊理何不相商,尽行变乱?他言:『谅能使任,整饬营伍之常。千秋节 后,仍使各复旧职。』而今是去一臂增一敌,叫我气也不气?”大众闻言失惊。施博爱道:“事已至此,只好各散家甲,以灭其迹。待后有机可乘,再为图谋。”石可信道:“樊理如此安排,众恃之不恐,我等乘其无备而袭掳之,入劫主上,解去樊理兵权,然后尽歼之,亦奇道也。”大忠道:“不可。三个公主时刻皆在宫中,廉国舅平素懦弱。昨日闻公主请主上将四珠权授内廷门尉,闻四子智勇非凡,各家家甲那能济事?须依施大夫之意为妥。”正商议间,只见骆守义捧进召宴的令旨,召三十三人十七 日赴府筵宴。诸人大喜,复皱眉将内外营更变的事细细告诉,并言十七日俱须各办职事,不能领宴。守义道:“辅公急欲识诸君之面,十七日如实不能,请改于十八日,待千秋宴散后,同往公府如何?”诸人喜道:“如此斡旋,大费台心。”卫国道:“十八日宴事毕后,诸臣同来拜赐,今日各回办事罢。”众人齐声称善,分散。

  十八日清晨,岛主先受国内公侯诸臣朝贺,惟至武侯,出位答礼,武侯坚辞。岛主道:“先生师也,又于国家有内定外攘之勋,岂可无所区别!”广望君道:“虽有微劳,分可不紊。况今又忝名驸马乎?”岛主乃答半礼。后系浮金使臣毕立并各岛洲沙屿之主贺毕,赐宴。宴毕,岛主命开砂精藏,以答贺礼。浮金二十石,各岛洲沙屿,视其人民众寡,五石、四石、三石、二石、一石不等,以备玉砂缺产济荒。这砂精一石抵玉砂百石之用,乃玉砂多年消结而成者。各处得此砂精以为至宝,无不欢悦。岛主复以各洲岛沙屿途遥难得之货颁赐,以答所贡献土仪。各处领得归馆,收拾回去不题。

  再说骆守义当日回府,将改期并各事尽行禀上,辅公道:“邪谋既阻,何必更召?”守义道:“闻外国各岛洲沙屿归期俱系十八日,本国各郡邑系十九日,吾主与双龙、天印系二十 日,缘恐军营只顾防外人,不知有内事。恐十八日岛屿俱去,营内懈怠,诸邪突然而起,事未可量。故臣擅以十八日为之请也。”平络道:“十八日亦只免得一天耳。吾公回镇,樊理兵权仍归卫国,事犹可忧。”黄雁道:“无妨。吾前日代诸邪推算,气数将绝,不能为害。既已有改期之约,一宴亦无伤于事体?”辅公依允。

  平络退下,私与守义商量道:“诱到群奸,何不明证其罪而尽诛之?”守义道:“国家臣子,非主上命,谁敢擅专?”平络道:“行权安国,何所不可?”守义道:“三十余人,非皆柔弱之徒,岂可泛视!吾兄勿多事也。”平络见守义不肯依允,乃通夜筹思。次日访到医副施吉家内,施吉乃博济之子。平络用彩贝购得奇香,密藏腰内。到千秋宴散,群奸同来府内,只有廉勇监押收点宝贝入藏,羁在朝中。当下赐宴,辅公问问各事情形,诸人倾心对答。平络见筵将毕,乃用蒜塞鼻,将香焚燃捧出,周围旋转,浓烟散漫。余大忠等暨侍席诸人嗅着即不能动撢。平络仍将余香置插门上,然后掣剑出匣,跪于辅公前禀道:“臣世受深思,原不欲杀身报国,奈奸势盛炽,万难容忍。今臣身丧而奸除,储安国定,余愿足矣。”辅公张目要说也说不出来,看他将各席奸臣挨排斩荆只见骆守义同数人入门,着烟即倒。平络收剑,奔至独孤庶长门前,闯入求见。独孤庶长出厅,平络跪下,逐细禀明,独孤庶长又惊又喜,方欲细问,只见平络起来,向南拜了八拜,口称:“叩谢天地君亲师之恩!”复掣剑自刎,家人救之不及。

  独孤庶长慌上车到府,命用醋洒入,将香浇息,其烟俱伏,见门内地上睡得五人,堂上呆坐着辅公,阶上阶下倒着数十人。再点杀死者共三十二名。取香审视,知系医副施吉所制,带着入朝启奏。岛主大怒,立拿施吉下法司研审,命各家自行收殓。

  时廉勇在旁,自幸未曾与宴,逃得性命。疑系辅公所谋。

  便乘间讽道:“辅公前日参奏诸臣,主上未曾依允,今却一网打尽矣。”岛主益怒,命同下法司严问。独孤庶长奏道:“辅公此刻尚如醉如痴,且待苏醒便得明白。可无庸下法司。”乃命少尉辛坪同安太医往视。太医道:“此中蒙汗香毒也,解以发表麻黄汤,不能入口,复用皂角刺囔,始得下喉。”半个时辰,诸人虽满身流液,仍然如痴。太医道:“此蒙汗香内加有鬼馒头与麝香也。”又用独甘汤饮之,令盖絮而卧。三炷香时,各有叹息之声。揭辅公被看时,汗出如墨。太医吩咐道:“辅公毒气虽除,元气太弱,须调养数日,方可出户。诸人受毒轻且伏于地,其汗止于微青。”辛坪揭絮视之,果然皆坐起矣。

  乃带骆守义等同安太医回奏。时武侯、广望君同文武各官都在朝内。骆守义俯伏三呼,于怀内取出名笺,并将施博爱招他见余大忠起,到赐宴计备非常止,并无谋诛奸党之事,此实平络一人私意,节次奏明。岛主不信。太子上朝,将辅公请参奏奸臣逐细奏上,岛主怒仍未解。骆守义立起身来,叱廉勇道:“贼臣谋危社稷,仍敢立于朝上么?”廉勇惘然。西青奏道:“廉勇亦在三十三人笺内,请下法司。”岛主未允。骆守义俯伏奏道:“平络实与臣谋,臣当止之。络疾邪深,故舍身诛邪以安国。今主上不信,疑及无辜,臣请尽命以明辅公实在不知。”奏毕起来,向盘龙石柱撞去,琉璃瓦俱震动,复向础石撞去,础碎,脑浆进出,依然跃起,立挺殿前。岛主变色道:“可惜!不终朝,失二烈士。”午门将军奏道:“有老人自称黄雁,在外请死,以明辅公之心。”岛主道:“请黄先生速回,寡人不疑矣。”顾廉勇道:“看如此情形,岂能庇尔,不使平、骆瞑目?”廉勇依然俯伏恳求,独孤庶长使少尉押往法司勘问,骆守义尸首始扑于地。岛主叹息退朝。

  且说廉勇到法司时,见堂上有中大夫詹棘,素称骨鲠,岛主所信;又见医副施吉已经身毙,骇得魂消魄散,昏晕倒地。

  用姜汤灌下,詹棘令收禁调养两日再问。当下,余氏着急,入宫求援。廉妃正色道:“向来,汝等皆说太子不能承守社稷,我只道系真的。近日主上屡次召问,事端理义明析,实社稷他日之贤主,几为汝等所误,受万代恶名。今日他们罪戾皆由自取,我不能为私而废国法也。嗣后,汝非宣召,不得擅自入宫,可速退去!”余氏惭泣流涕回家。

  至第三日,廉勇已经平复。詹棘提取讯问,廉勇将受贿交结等事逐件供出:“作乱之谋,实不与知。”詹棘道:“作乱奸谋,姑不深加究诘,但荐引诸邪复职,皆由于汝,其罪实比诸邪更甚。”廉勇俯首无辞。詹棘带着上朝覆奏,岛主道:“不与邪谋,加恩从宽革职。”詹棘奏道:“众奸之恶,非复职何由得肆?非廉勇贪婪,众职何由得复?如辅公为若辈所摇动,前日已血染宫庭矣!”岛主道:“罪固在不赦,但其先世有功于国。往年廉洁遭雷击死,除廉勇再无别叮加恩,着连家窜往赤沙洲为民。”詹棘道:“三十二犯虽已身死,然不足以蔽其辜。应请悉籍没。”岛主准奏,命樊理督各校尉分道籍没三十二家。

  方欲退朝,只见辅公负斧膝行,伏于丹墀之下,奏道:“臣无状,致左右大逆,杀戮朝臣,该犯虽自诛死,臣罪实无可逃,请恩速正典刑,以为炯戒。”岛主命廷臣议奏。中大夫水平奏道:“家人犯法,坐于主人,况诱杀大臣数十乎?若谓实不知情,此筵谁所设也?若谓奸臣误国,何不奏明以正典刑,乃以诡诈聚歼,使他日有怨谋杀者,皆得以借口也。--辅公之罪,似难曲宥。”中大夫蒋鸣奏道:“水大夫所奏,乃常论也。平络之义愤杀身为国,辅公实不知情。骆守义廷诤撞死,尚不足信乎?应请免议。”只见世子趋入奏道:“诸臣蒙蔽无状,莫能屈指。辅公若非平素贤明,今日国家已不知是何形状!贵戚之卿为社稷尚易君位,何况诛奸乎?即辅公实有此谋,亦分内所当为,不仅免罪,仍应厚赐,以为后世忠于为国者劝。”岛主意方释然,问道:“据汝是何办法?”世子奏道:“辅公受镇守铁围,今请使传子孙百代不改。”辅公奏道:“此异赏加于大犯也,坏法启奸,莫此为甚!”岛主正欲开言,只见樊理复命道:“诸犯贿积浩繁,俱有簿籍记载。今将各犯簿籍先行进上,余者待各校尉另查另开,以便核对。”岛主命取簿进览。樊理出朝,带军健挑入,共五 十三石。岛主命取一册阅览,樊理随手取册捧上,却系石可信收国外送礼记。岛主取道:“石可信素常廉贫寡交,国外有何礼收?”揭开看时,俱系各沙岛、沙屿所馈,石可信亲笔登记。勃然大怒,令樊理道:“可带五百禁兵,先将石可信家资辇来。”樊理领命而去。岛主命辅公道:“汝可平身。只看廉贫之臣赃贿狼藉若此,其它可知。今将新境封汝,世世相传,永为国家屏障。”辅公辞道:“臣罪重如山,焉有废国法而受隆恩之理?臣死不敢受!”太子奏道:“辅公坚执常理,臣有调停之法,请削公公爵,以全其情;封其子,以志其谦让正直之德。”岛主喜道:“如此,吾儿不必再辞。”辅公道:“凡奸臣贼国,皆指正人行权事端以为口实,如篡夺者称引伊、霍是也。今有罪不诛,而反加殊赏,是启后世邪佞之口也。”太子道:“凡事真者自真,伪者自伪。公终坚辞,辜负平、骆矣。二子之忠烈,亘古所稀,仍应请赠,以显其功,而寒奸宄之胆。”辅公仍欲奏辞,只见樊理已将石可信家细软抄来覆奏,搬入堆积,充满廊庑。岛主大怒道:“有臣如此寡人之过也!且将各犯家资查清,造册并呈,再行定夺。”说罢,带怒退朝。

  樊理分抄五日,方才查清。又三日,方汇齐,造册进呈。

  岛主见各犯少者有巨万之资,最多者系余大忠,足有亿万,其余千万、百万不等。及库中所无之宝,不一而足。不胜愤怒道:“此皆寡人所亲信之臣,谓其不欺为柱石者也!而皆若是之贪墨,则枉法殃民,陷害忠良,举荐邪曲,颠倒是非,残伤命脉不知其几矣!应将关榷永裁,免地丁十年之征,撤乐减膳期月,以谢百姓。”命西大夫颁行国内。留武侯、广望君缓行,商量国政。封赠平络为勇烈侯、骆守义为忠烈侯,合建庙宇于东门内,功竣之日,着太子往奠。令即合葬于白虎岭头,中大夫以下送葬修祭。命册辅公长子世为新境之主,不得推辞。辅公无法,只得谢恩。

  考功大夫曾省奏道:“犯官卫国没人房屋,坐落东门内左边,门楼高大,厅堂宏敞,可否用之改造双烈庙,以速成功而免糜费?”岛主依允。司刑大夫子车若水奏道:“按诸逆臣之罪,一死犹不足以蔽其辜,应请暴尸揭示。”岛主道:“其身已诛,家室籍没,妻子为奴,从宽加恩,免其枭暴。”诸臣遵命。

  三旬之间,一切仓库亏空,盘查清楚,文武升迁降调俱已停当,只见武侯同二公主、墨珠、方珠朝见辞归。岛主起身,扶起武侯、二公主,墨珠、方珠三呼毕,赐武侯、公主坐。武侯奏道:“前因国事未定,逾期辞谢。昨接到青珠禀启,常有寇船侵扰边境,百姓各受其害。今谨谢恩,回双龙看视。”岛主笑道:“前接铁柱表章,奏称北寇犯边,已调武备、雍伸往助。昨接边报,铁柱斩将焚舟,连胜数阵,日内谅平靖矣。”武侯奏道:“铁柱不胜,犹可无虞;连胜数阵,恐中敌人诡计。请速选将添兵往助,始免遗误。”独孤庶长道:“所虑甚是。北边沙岛蓄谋已久,交结甚多,亦系强敌。况自余大忠等诛后,其党纷纷潜逃,必往合谋相济。而今应分屯三处,以备非常。”岛主道:“用何人为将?屯哪三处?”独孤庶长道:“各边城塞先已行文,严饬谨备矣。仍请用苟学礼将兵五万,屯北山关接铁柱;畲佑将兵三万电修翎郡;青珠将双龙兵三万,屯本岛之西尾山,相机进剿;再令冰珠、曙珠各领骑兵五千往北巡警。请留韩驸马于国中调度军务。”岛主依奏,与武侯道:“先生与二公主、墨珠、方珠回国,东边之事足办矣。观庶长措置,北寇似可尽绝。”武侯道:“不备不虞,不可以师。以有备为恃,亦不可以师。愿主上以此谕诸将。毋论寇之绝不绝也。”广望君奏道:“兵革不用已二十余载,虽依然训练,但多事饰观,于实济有限。应饬诸将,勤教习,选择精壮,各成其材,以收指臂之效。”岛主称善,命将大将军印剑,令下大夫西白送入驸马府。

  武侯、广望君回来,墨珠立刻治理归装。二公主自宫中辞别廉妃回府道:“适间闻报铁将军又胜匪寇。”武侯蹙眉与广望君道:“铁柱必败,可令苟学礼速往。吾就此分手。”广望君道:“前饬火珠监造战舰,据禀将到。请以百艘护送。”武侯道:“不须。昨接青珠禀启,云使金跃将船三百号分屯螺蛳、独拳、玉沟三岛为犄角,此去可以无忧。”广望君、公主饯行,三公主依依不舍,四珠亦恋恋难离。

  忽有下大夫独孤中立请见,武侯、广望君起身出迎。独孤中立道:“中立父亲适接密报言,铁将军乘胜追寇中埋伏计,受困于盘蛇岛,特命中立告知。”广望君道:“盘蛇岛入易而出难,行粮无多,铁柱必死。烦覆庶长,今日即令冰珠、曙珠先行巡警,苟学礼等明日起程。并飞饬东北各边城塞,如有寇到,守备勿战。”武侯道:“仆今回双龙,告别欠礼,多烦致意。”中立道:“父亲不知君侯发驾,未来候送,晚生应侍升车。”武侯道:“军事倥偬,请回府办事罢。”中立告退。方珠禀道:“行李车马齐备。”武侯乃同二公主,与广望君、非霞公主作别登车。

  第三日黄昏,到滋荣关,副将铁石迎接。武侯问北寇消息,铁石垂泪道:“适接飞报,铁柱已经尽节于盘蛇岛,全军覆没。”武侯道:“昨日可曾有兵出关?”铁石道:“昨日辰刻,有年少将官名韩曙珠、韩冰珠各带骑兵五千,俱持符验明,当经放出。”武侯道:“关上共有多少兵士?”铁石道:“现在有兵三千,连各隘口并瞭望土堡共有八千。”武侯道:“铁将军既没,寇兵必乘势而来,此关虽为总会之地,然抱守险要,进退便宜,莫若青牛山。将军可速就近抽兵三千,我速命方珠相助,前往据守,择便邀击,使其势不得相连。此关可令副将留守,即便奏闻。”铁石道:“有宿将郗珑、游光闲散在家,可否令同前去?”武侯道:“甚善,可并奏明。待后兵到,留下三 千补足”铁石遵命,修表奏上。令副将白莹守关,自抽兵同方珠、郗珑,游光往守青牛山。

  武侯次早离关取路,晚到丹鼎城,守大夫卢骝接迎入城,禀道:“双龙有将官在此伺候五日了。”武侯命人,乃系上尉田润,前来参见道:“奉监国军令,使末将同韩在、云垂、小豹领兵船迎接。末将在此,韩在在新岸,云垂在阴枢洋,小豹在船,泊新岸洋。今君侯路出于此,末将使骑飞会二处,速回新岸。”武侯点头。再问卢骝道:“此处可闻寇信?”卢骝道:“近日颇多北边百姓投奔城内。据云沿边受寇侵掠,死者颇多,惟弃家逃者得免。”武侯嗟叹,当夜无话。

  次早出城,往新岸进发。中时已到,船亦放来。韩在礼毕,武侯等上船,小豹并众将参见,卢骝回城。顺风拽篷,开行十余里,忽见后面兵船数百号扬帆追来,却不系浮石旗号,斗楼了兵报上。武侯令道:“且差快船迎去查问。”小豹跳上八 翼舴艋,飞棹过去。那边也有满篷驶来,问道:“前面系何处的船?”小豹道:“系丹鼎城号船。你们系那里的?”来将道:“系天印的。奉监国令,差将官何曙,何同心,领战船二百号、水兵六千,前来听令。”小豹道:“将停泊何处?”来将道:“已有申文,请广望君钧命。而今停?白新岸。”小豹道:“新岸恐寇将到。不如且泊丹鼎港口罢。”来将道:“将令不敢违。你们后面船往何处去?”小豹道:“往双龙进发。”来将道:“如此甚好,有书一封,系监国拜请上国武侯安的,可烦带去。”小豹道:“武侯现在舟中,何不取书前来面呈?”那将大喜,返棹而去,取了书同何同心返来。小豹见过礼,正欲举帆,忽听后面喊道:“有紧报,烦请前船暂停。”小豹看时,却是丹鼎港快船飞也似赶来。小豹乃扬帆向前,须臾到大船上禀明,领何同心上船参见,将书呈上--乃系火珠请安,兼候青珠弟兄的书。看毕,即令何同心回船,与小豹往泊于玉沟岛听调。

  二将去了,快船亦到。报子进舱叩禀道:“铁将军死节,北寇十余万,劫掠沿边一带地方,掳百姓以为兵,饥民附之,告以国内虚实,所向无前。北方十余郡遭害最酷。”武侯惊道:“何遽猖獗至此!再去探听,记功领赏。”正是:莅民守令如贤德,耗国豺狼怎猖獗!

  未知寇势究竟若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众邪误置蚊聚成雷 三将临危舍生取义

话说双龙之北最大的岛曰屏风岛。其四面沙洲岛屿,大者有无烟、乌风、广溟、乌沙、杓子、飞鸦、元光、漠滇等,其小者不可胜数。所食无菜蔬五谷,惟逐兽擒鱼。所衣无锦葛丝麻,惟鱼皮兽革。工用五兵,蔑顾法度。尚膂力而弃礼义,重横矮而贱直长。凡见货贝必得而后已,虽父子兄弟,未尝相让。

  结筏刳船,四出邀截,虽死不悔。遇有折肢伤体,至亲亦莫矜恤,视同路人,为浮山最坏之地。所以各国有作奸犯科者,皆窜于此,世代相沿,习以为常。先时来者稀少,不能为患,久则户口繁盛,强壮众多,渐事树艺。自柏彪以后,浮石庄、毕、牛、包,浮金郎子、钟、罗各党接踵不绝。凡犯十恶之徒,又俱潜逃躲避于此而为之用。若是各处为政者早虑众恶成群,而分散安置,也不致大受其害。皆因未筹于机先,所以此国犯法之徒窜来,彼国犯法之徒亦窜来;此犯窜来北沙,彼犯也约往北沙。众恶相济,结党同心,引诱士人,得堪胜兵者二十余万。

  也是该当有事,屏风岛四面大小各岛屿渐渐连成一片,南北数百余里,东西二千余里。南边又有天生石埂,如长蛇般护于外面,形势险峻,端的非凡。其间为之首者,浮金威敌侯柏彪、浮石滋荣关镇将牛市之子牛达。柏彪自窜到后,其党羽万胜等使白额虎之弟白面虎,将柏彪家私陆续搬运交还。柏彪以之滚剥厚利,延接武勇,招纳流亡,有廉能、贺德、苟新、施怀、郎费等,及郎浒之子郎胜祖、宋任之子宋仁、管匈之子管靖、顾嗣之子顾垂、包靖之子包琼,俱依傍为生。庄无为、毕志又相附和,党羽众多,士卒壮锐,共推柏彪为首,气象规模俨然大国。牛达居于无烟岛,勇而且谲,藐视众人,奈贫而无资。惟交接得钱猛之子钱如山、安大壮之子安得胜、罗多材之侄罗继和罗括、钟受禄之子钟图泰、包赤心之子包慕光等亡命少壮,及土人哈氏七雄、佟家五虎,并麻赖番巴巴郎叶习戚土等各姓强梁,亦有众数万。及千秋节后,复有卫国之子卫斯、文行优之子文三畏、阎思广之子阎观射、钱世达之子钱万垄石可信之子石中、许成仁之子许爽、胡尔仁之子胡益、陈德言之子陈英杰,并余大忠等二等笺上杨充、雷善、蒋升、金布、萧宏、连登、查清、龚得位、逢满、方在午、石楼、石岑、山峻、高凤、高郎、子书、凌青霄、凌青汉等,俱系牛达少时相知。牛达窜到岛后,诸人时常馈送往还,并邀约来岛相叙。其中陈英杰、石中、卫斯尤其狡猾,牛达结为死交。垂涎柏彪富庶,常欲图之。因其兵多粮足而未得其便。

  迨石中等到,卫斯系郎费的表弟,前去拜望,得知苟新、郎费疾白面虎之骄,与毕志、庄无为谋欲去之而不能。卫斯归求告牛达,乃召苟新等聚饮。席间言白面虎骄傲轻人以探之,毕志道:“如果才足压众,也还气得他过。”苟新道:“岂但墨水全无,连强弓也不能开,算什么汉子!怎怪郎将军欲甘心于彼,缘力量单弱而忍耐耳!”牛达道:“四公如有所委,姓牛的无不竭蹷!”苟新、郎费齐道:“牛将军真的么!”牛达举杯灌他,道:“诳言者如此酒!”苟新、郎费出位称谢,庄、毕怂慂谀赞。牛达道:“须等有便,方能效劳。”郎费道:“后日柏夫人息氏八十大寿,势必开筵,待席散后掩而擒之。”庄、毕道:“以其家资五分分散众人,五分存公济用,岂犹有不遵者?”牛达道:“所谋尽善,小将至期托事先归,整众待宴毕而往。四公须要劝其畅饮。”毕志道:“小将同庄大夫劝饮,苟、郎二 将军留心接应。”牛达喜道:“如此更妙。”当日各散。

  第三日,牛达送过寿礼,复往拜贺,柏彪率幼子柏璜陪宴。

  片时,庄无为、毕志又到,开怀畅饮。牛达起身说:“早晨犹有俗务未及分拨,暂时告别,少刻便来奉陪。”柏彪拉住道:“有何不可委办之事,必须亲去?”牛达道:“昨日,金莲岛石犹,专札邀往彼处与童据仁面议兴兵复仇,回书巳经写就,须亲交来将,当面叮嘱,开发动身。”毕志道:“这系必须自去的,但不可爽约,我等在此守候?”牛达道:“岂有此理!百里之遥,上马片时就到了,焉敢失信!”柏彪送去,回席复陪众人。

  原来双龙岛当初被广望君破时,童体仁、童深仁受戮,其弟据仁年方九岁,有石犴之弟石犹潜负藏匿。晚间出来探听,得知禁令无搜恶族之条,即暗邀同铁鹞之弟铁准及未受伤将官,各将家眷细软运行装载巨舰,扬帆觅险躲避。初居于杓子岛,后见沙洲长合失其隘塞,左畔柏彪,右边牛达,气势相联,恐为所并,乃移于屏风岛。有牛伟之子牛惺正、曾景之子曾必禄、府彰之子府秘、晋亭之子晋梧材、遂鸿之子遂塞思、林亭之子林骁和林琦、颜兆之子颜岛、易种之子易哲、后佩之子后英等先已在上岛居祝见石犹橐囊充盛,屡行借贷。石犹探知曾必禄等并不穷困,意在吞噬,乃四出探访形势。见金莲岛险峻,馈礼借居。郁廷贪其礼物,便指金莲岛北边四瓣峰头之地与石犹等为家。童据仁渐渐长大,暗到双龙,见峻岭盘缠,膏腴沃壤,民殷国富,兵壮马强,心中切恨,常有复仇之志,所以交结各岛。知牛达猛勇,党羽彪骁,更用心结识。又闻浮石诛杀多人,逃亡络绎,始决意约牛达出兵。议定:得胜,浮石归牛达,双龙归据仁。所以专书遣将约期。牛达因船筏衣甲器械虽办齐全,仍少钱粮物料,欲待图得柏彪,再订时日回书,昨已打发去了,因柏彪切问,随口如此回答。

  当下到家,即令土豪叶涉堞领五卒,戚击益领五骑前往柏彪村落,循环窥探,骑兵在三里之外,步卒往柏彪家中,迭相传报。叶涉堞、戚击益率领卒骑去后,乃暗集八千精骑,使罗继、卫斯、钱如山、许爽各领精兵五百,到彼分开巡翼。自领精骑二千,带着陈英杰、石中为护参。令钟图泰领二千精骑接应,方在午、罗括为副;令包枚、铁万隆领精骑一千袭屏风岛,文三畏、阎观射领精骑一千接应。

  分拨已定,傍虎骑士报道:“远客已散。”牛达令各营饱餐,领罗继等上马,驰骤如狂风暴雨,片时即到。令罗继等各由三 里外邀巡入内,自带兵马衔枚直趋柏彪村落。

  将次进门,闻得喊声正高,带着陈英杰、石中,提刀领将士入内看时,却系白面虎同郎费醉后闹酒相打,柏彪坐在椅上,口内呵叱,身却不动。苟新解劝,白面虎兜面一掌,推倒在地。

  贺德、廉能俱卫白面虎打郎费。牛达近前道:“如何三个打一 个?来不得!”白面虎向前告诉,牛达手起刀落,白面虎用手隔时,连手连头俱落于地,身随倒下。石中砍倒柏彪,陈英杰同军土齐上,逢人便杀,除庄、毕、苟、郎之外,男女不留。罗继等亦俱巡进。

  牛达令止杀掠,查点柏党,俱已尽绝。令分头搜罗各死者家资,并招降人民兵壮。到天亮时,纷纷来投。牛达即令四处劝谕,管懒散、井岭景、郭托作等皆情愿归顺。第三日,远近陆续俱降。男女共得四十七万三千五百余口,马四万余匹,资贝无数,粮食山积。包枚等袭屏风岛,报到已经暗入得斧倚城矣。牛达令将粮食存贮,资财尽驼运往屏风岛。十日清讫。

  牛达得了屏风岛,招安曾必禄等。见斧倚城四面陡峭,有十余丈高,以为天险,居民稠密,强悍勇猛,好不快活。军资广多,兵马壮盛,反心益炽。选拣兵士,得二十五万。约会童据仁,复令哈里藻邀齐诸岛为后应。自选兵二十万,驾筏进发。

  又遇浮石职守西边诸员弁,因余大忠等被平络斩除籍没家资,料知平素交结实情必然败露,罪犯难辞潜逃奔投。当日牛达大喜,众人哭诉缘由,牛达分别委用。

  将到金莲岛,接得童据仁文书,已经率领精兵三万、战舰百艘,带石犹、铁准、白琢、元鹤、铁鹜等诸将作先锋,向阳光岭进发矣。

  再说铁柱自竞羊关调到滋荣,见阳光岭控北带东,乃留副将铁万、白莹守滋荣,自同苍敏、谷虚分军来岭屯扎。及闻牛达等反叛,昼夜瞭望。当日见敌军上岸,令苍敏、谷虚各领兵五百伏于十里外山中,有谷名橐悦,形势亘袤丛杂,最好藏匿,自带兵一千迎进,正遇铁准举崩冲来,便舞鞭迎上。斗过四十 合,不分胜败。见铁准武艺高强,架开金崩,诈败而走。铁准性起,引兵赶来,已入伏内。苍敏、谷虚两边杀出,铁柱翻身回战。铁准心慌,使崩尽力打下,铁柱闪过。铁准将崩举起,铁柱趁势左鞭自下挑上,右鞭自上击下,打伤铁准左腕,弃崩掣剑,拼命杀出重围。恰逢苍敏挺戟赶来钩住,左右用力挽拖,便趁势斜入,顺剑扫砍,苍敏措手不及,正为所杀。铁柱飞马早到,手起鞭落,击得铁准颈折而死。所带将士三千余人,不曾走漏半个。

  后面,童据仁引兵骤来,只道铁准在里面打仗,轮刀杀入。

  谷虚将铁准首级劈面摔来,据仁认得,魂飞魄散。谷虚凑空挺矛当心刺入,童据仁急闪时,已着肩窝,翻身落马,众将舍死救回。这边得胜之兵勇气百倍。铁柱领着由左截杀,谷虚从中驱逐,恰如秋雨击霜林,春风吹柳絮,后赶前奔,不能驻足,直至昏暮乃止。

  童据仁将到海边,石犹正领兵来迎。告诉铁准同军尽殁,肩窝受得重伤,石犹道:“胜败不足为奇,且回船调养。”童据仁上船敷饮灵丹,次早平复,便欲领兵报仇。裨将元鹤谏道:“疮口虽平,元气尚虚,岂可轻动?”白琢道:“锐气已失,必须养之,况战斗甚长,何争在此一日?”只见铁准之弟铁鹜哭道:“岛主旦在船调养,小将今去报仇。铁柱不死,誓不回营!”童据仁应允,令领兵五千,同白琢前往。石犹见令已出,不能谏止,乃叮嘱小心。铁、白二将答应,领兵杀奔阳光岭。

  谷虚远远望见敌兵前来,对铁柱道:“童据仁昨既大败,今日犹来,兵虽畏懦,将有必死之心,不可迎敌。待武备、雍伸等援兵到齐,合战可也。”铁柱道:“寇锐已挫,正好剿除。若待武备等来,彼接应之兵亦到,气复盛矣。”谷虚道:“现兵不满五千,内中许多昨日受伤者。若系俱去,则岭空虚,若分留守,何能抵敌?仍系待援为妙。”铁柱道:“我引一千兵前往,见可而进。将军领余众居守也。”当日领兵一千上马,下岭迎敌。谷虚终不放心,拣选二千未伤军士,俱命饱餐。其余腿伤者,令坐而彀弩。手伤者令立旌旗之下,安排岭腰两旁。手足俱伤者,令坐于岭上。乃率士接应。

  却说铁柱行到山外,正逢着铁鹜,使两柄浑铁狼牙棒冲到,并不打话,奋勇便击。铁柱使鞭相还。斗有三十余合,胜负未分,白鹜后军又到,两翼合围。铁柱见军势渐弱,架开双棒,拼命冲杀。无奈铁鹜、白琢随往里紧,东冲西撞,俱属无用。

  正在危急,忽见西南角上敌军回头。铁柱即随率众冲出,正遇谷虚同武备杀人,铁柱大喜。只见石犹亦引生力军前来救应,铁鹜拚命截住,两下混战。

  忽又听得鼓声大震,一骑当先由北驰到,喊道:“铁将军,吾乃雍伸副将乌刚,带兵二万飞赶来也!”手起斧落,将白琢砍倒。铁鹜、石犹见折了白琢,慌忙收兵逃回。谷虚不舍,策马挺矛追上。铁鹜大怒,举棒再战,二十余合不分胜负。石犹见后面铁柱赶来,慌忙挂住金枪,取出弹子,开弓急发,正中谷虚额角,矛稍松缓。铁鹜逼入,举棒打下,慌忙闪时,躲遮拦不及,左臂伤折,拖矛转马。铁柱等驰到,拥护回岭。两下收兵。

  童据仁见又折了白琢,与石犹道:“明日我当先,元鹤居左,铁鹜居右,三路取岭,尔在后接应。各引兵五千,余者守船。”石犹道:“此岭,须擒得铁柱,方可言龋明日留铁将军守船,我们三人去罢。”童据仁道:“铁柱亦系强敌,今又添到人马,我之兵将尚不敷用,岂可又留勇将下来?仍系分三路前去,汝接应为是。”谩谈据仁不听石犹的话。且说铁柱回岭,视谷虚臂已折断,令军医诊视治理。对武备、乌刚道:“若二位将军不到,小将将被几为敌人所算。明日童据仁等必来,我们分三路而进,迭战以破之。”武备、乌刚齐声遵命。

  次早,令武备领三千兵当先,乌刚领五千兵居后,自领五 千兵押后下岭,饱餐而进。

  武备出得橐龠山,见铁鹜已到,列成阵势,喊道:“可叫铁柱来,尔不必枉送性命!”武备大怒,挺枪就刺。战到五十 余合,元鹤从斜刺里杀来,乌刚策马接着。铁鹜见武备枪法渐渐散乱,紧紧逼入,挥棒打得武备落马,翻身下骑抓取首级,足未及地,武备身随枪起,早到左肋。铁鹜急隔,武备转手枪到,正中铁鹜咽喉,死于非命--此系落马夺魂枪。先到左肋的乃系枪镖,诱敌架隔,顺势倒扎,出其不意,方系枪锋。

  武备取得首级,便上马驰来夹攻元鹤。石犹兵到,见铁鹜已死,又看不见童据仁,乃鸣金收兵。

  元鹤败回,闻得南畔战鼓声洪,元鹤道:“此鼓鼙声,定系岛主交战,我们须要救援。”石犹道:“仍分两队前往。”元鹤领兵加鞭而去。

  再说铁柱正催后队人马前来,忽闻岭上小军飞来报道:“将军莫进!谷将军望见敌将领兵往南潜去,恐其抄出岭后,请将军随往截杀。”铁柱急令人马转往南行,迎个正着。原来,童据仁军到中途,想道:“铁柱等兵力悉敌,骤难取胜。闻南边有路可以绕出岭后,何不径往袭之?得岭顺势压杀下聚,此黄忠所以斩夏侯也!”主意已定,便令人马往南。行有五十余里,转过山坡,当头迎住铁柱,大加惊异,也不打话,排开阵势,刀鞭并举。斗有六十余合,元鹤飞骑远远望见,喊道:“我等已将敌人杀尽,全军到也!”正喊得高兴,突然出嘴内鼓角齐鸣,雄军涌出,正是武备。

  元鹤因有石犹在后,也不将武备放在心上,直向前去。武备见后面又有兵来,却看不见将官。再往远望,只见半边烟火腾腾而起。乌刚道:“这系洋边,并无人居,定系童寇船只遭焚。”话犹未了,石犹驰到,叫道:“快纳下首级罢!望什么东西?”武备道:“石犹,尔家巢穴俱经烧毁,还在此耀武扬威么?”寇军队内发起喊来,石犹回看东北半壁都为白烟遮迷,心内大惊,慌令后队作前队,速赶回船,亲自断后。乌刚道:“彼心已乱,可邀而取也。”武备道:“石犹智而且勇,未可轻视,况系归师。今若追之,则童据仁、元鹤乘我之后。此刻且向前,杀得童据仁、元鹤,回取石犹,如振落耳!”乌刚加鞭道:“有理。追元鹤去!”二人赶向前来。

  这边元鹤因军士回头望后军,见烟漫起嘈嚷,转骑观看,乌刚飞骑到来,从旁挺戟刺入。元鹤慌忙举鐧隔开,武备枪又刺到。元鹤虽然骁勇,怎奈在惊慌之际,如何当得住两只猛虎!

  不曾十合,被武备枪中前心,结果性命。

  童据仁不能胜得铁柱,忽闻元鹤杀到,大喜,勇力加倍。

  又斗数合,听得两边军士高声道:“好大火也!好大火也!”慌忙隔开鞭拨马看时,正系泊船之处,胆颤心惊,落荒而走。武备、乌刚正在后面赶逐败兵,忽见童据仁败下阵来,乌刚慌忙截住厮杀。武备只做不见,让童据仁过去,圈枪往马粪门扎进,直入腹中,那马痛倒,便将童据仁翻滚下来。这时乌刚画戟已到,童据仁招架不及,扭身弃刀,捉得戟杆。武备枪又刺入,据仁左手接着夹住,舍死拉夺。众军齐上,杀倒据仁,再分杀败军。铁柱赶到,见童据仁已死,大喜道:“只走了石犹。我们且追到海边,看他系何景状!”武备、乌刚随着驰向东北。

  行过多时,见芦苇旁边有寇屯聚,意料石犹在内。将到跟前,只见人众尽将兵甲兜鍪弃去,却系本国军士。三将不解,有数卒走来泣道:“谷将军为敌人所杀。”铁柱惊道:“谷将军居后调养,敌人安能杀之?莫非岭被袭取了么?”军士道:“谷将军在营朝见寇转往南,即令飞报,请将军随剿。后见敌收兵不上船,复向南行,又令报与武将军、乌将军,同来接应。料船上存寇无多,乃将前日所得敌人衣甲,选小的们刀斧手五百名穿着,下岭转向北来,见有小艇靠在岸边,解下渡上大船。

  守将不知,前来询问,谷将军手起剑落,砍翻入水。小的们杀死百十名寇兵,谷将军令将众船缆结成团,放火延烧,若渡回 岸。谷将军道:『敌人见火,必定心慌赶回,我等伏于要道杀而取之。』乃同来埋伏。如此片刻,败兵仓惶逃窜。谷将军放过大半,再上马杀出。敌人惊乱,识认不清,谷将军砍死兵将无数。随后,有一飞骑奔到,自旁举斧斲下,未曾防备,头角遭斧劈落半边。谷将军只得一只手,头又受伤,拼命战得二三 合,交架不住,正被砍死。那将带百余败兵,上小船,不顾命的逃去了。”铁柱笑道:“原来这大功劳系谷将军所建--死有余荣!且先殡葬。”同回上岭。

  再说石犹赶回救火,又逢伏兵,只道中计。料童据仁等必无生理。到得洋边,大舰焚尽,奔上小船,赶回金莲岛起兵复仇。过元武岛,正逢着牛达的大筏。石犹哭诉军败的情形,牛达道:“一条阳光岭尚取不得,损去三万雄兵,数员猛将,浮石安能望乎?今与汝老弱三千、大舰十只,再去,如此如此,即可复仇。我这里自有调度。”石犹欣然领兵过船。扬帆去后,牛达传集诸将,筵宴已毕,使牙将捧出大竹筒,令谋将于中各取一签,兵马、地方俱开载明白于上,来日飞速举行。当夜尽欢而散。

  再说铁柱、武备、乌刚回到岭上,将童据仁、元鹤、铁鹜首级祭过谷虚、苍敏,葬二将于岭之南隈,凡阵亡将士俱附于侧,筑坟植树,终日而毕。大开筵宴,赏赉将士。正畅饮时,只见望楼上小军进来禀道:“适有寇船数只,联帆而来,不泊旧所,往左边去了。”铁柱使骑卒往北探,探有两个时辰,席散。骑卒回道:“共有大船十只,分散泊停,上岸掳掠。”次日报道:“海边庄镇市集受其萘毒,庐舍尽空。”望楼小卒又报道:“寇船又往南去了。”乌刚道:“可往中途待彼重载回来,截而取之。”铁柱道:“截之,不如径夺其船,使彼归失巢穴,可不战而屈之。”乃点军二千,自领先行,令武备领军二千接应,乌刚居守。

  安排已定,下岭。来到船边,石犹恰好回来,遇个正着。

  战有三十多合,武备已到,石犹弃马奔上小船,赶登大舰,扬帆而去。铁柱等夺得四只,见好西南风,即起锚,拽满各篷追去。武备喊道:“石犹奸诈,恐有诡计,不可赶!”无奈帆悬风盛,前船那里听得清。

  武备惆怅,令骑士飞报乌刚得知,亦同开向前来。奇怪,连铁柱的船都望不见了,疑为岛屿所隔。及近跟前看时,却系一片排城,又闻喊杀之声,知系铁柱受困。正欲寻路救援,忽见乌刚扬帆赶至,胆气更旺,分头寻找,不得入路,天色将晚,料想铁柱难救,恐岭有失,乃循着排城倒回走。奇怪!亦寻不得出路,四面如铜墙铁壁。乌刚弃戟爬上桅顶,见铁柱船樯已入岛中,鼓声渐起,再看排城之内,俱有兵士伏着。乃下与武备说明,武备道:“只有举火以烧耳。”及下船内细寻,并无发火之具。叹道:“不期今日误丧于此!”乃卸甲除盔,捆扎加紧,腰间取出两柄银锤,跳出柁楼,解数使行,身随锤转,直跃入排城之内。伏军齐起,喊杀连天。乌刚复缘桅顶见无数兵将围住武备,料难入救,乃取出铁胎弓,探得金弹子,择向前的兵将弹去。一弹一个,打倒无数。满囊金丸,片时都荆看武备愈战愈勇,打死的兵将更多。忽见许多军士各持鱼网,不分彼此,满盖撒来,武备闪出数次,踊跃赶杀落后,正遭网倒,敌将攒上,挝锤并下,脑裂而死。乌刚失声叹息,坠落颈折而亡。

  再说铁柱追石犹,看着渐近,石犹驶入岛边港中,铁柱奋勇追逐,旁边军士喊道:“这岛岸如何是木头的?”铁柱细看,却是木牌上竖的排墙,情知中计,急今转柁退出。无奈西南风势比前更劲,进易退难。木牌渐逼拢来,墙下无数大小圈洞,内中锐首撞杵,伸缩不止。铁柱望见前有岛口,乃令进去再作道理。入得口时,内中伏船杀出,铁柱使锋刺倒数人,后面的贼兵俱不敢上前,只是发喊。铁柱弃戟提鞭跃过对船奋击,军士亦随跳上,砍杀尽绝。木牌塞拦岛口,船无法开出。看两边山陵,均是光滑黑石,不能住足,细寻舱内,只有细软,并无粮食。饿过两天,军士多有倒者。铁柱问道:“此岛何名?”有认得的军士道:“此盘蛇岛也,与金龟岛相对峙立。”铁柱惊道:“盘蛇外宽里窄,惟头平可祝今既不能出,又绝粮饷,如何待得救兵?”正踌躇间,忽闻有只小艇划到船边。军士查问,舱内走出个儒者装束的人来,答道:“铁将军旧交严勃求见。”军士回过铁柱。严勃上船礼毕,道:“往岁屡蒙青照,至今梦寐不忘。”铁柱道:“往事免谈,今日之来有何话说?”严勃道:“牛领兵风仰将军英雄,愿结刭颈之交。”铁柱道:“住口,彼系背叛逆种,理宜正法。国家恩赦不诛,则当感戴君仁于生生世世,胡为反结群凶,安心为贼?其罪岂胜诛乎?今尔来此,我只道牛达悔过,自新无路,求代为奏明耳,乃计不出此,殆畜生之不若也!尔为之用,尚是人乎?”掣剑作色道:“若非故旧,一剑两段!速去照会牛达,备办受死!”严勃再欲开口,只见旁边两个家将推扶下船。

  严勃去后,铁柱怒犹未息。家将云霁道:“处于绝境,何不诡从之,再想良谋?”铁柱道:“汝未之思也。从之而遭诱杀,是身名俱损也。即不死而无可乘之机;幸而成功,执刀笔者谓已降敌,因不满所欲而更叛之,将何所辩诉耶?若系小岛之主,则可为之,于死中求生。今乃大国堂堂之将,且朝内奇才异能者不乏其人,智谋骁勇之士何胜屈指。节义而死,岂愁无执仇泄恨者乎?向闻西庶长云:『人生浮沤泡影,得所即死,切勿乱步』。今日方信此言之妙也。”云霁诸人点头叹息。

  忽闻船内喊道:“舱板都漂浮起也!”原来牛达见严勃说铁柱不动,立将严勃斩首,随令熟悉岛内水性的将官海鸥、海鹅领军没入,将铁柱舱底絮眼放通,水渐冒上,船渐沉下。众将士或持篙,或拖棹,纷纷赴水逃命。铁柱安心待死,坐着不动。

  忽然搭钩由后到来,钩住肩膊,云霁慌忙拨开。又有搭钩伸到,钩住云霁往下拉去。铁柱神闲气定,数钩到身,脚底板浮,坐立不稳,加之饿久,力气全无,正为擒去。云霁被钩,挣不能脱,乃拔刀自刭而亡。

  铁柱遭缚,见着牛达大骂“叛国贼种”,牛达大怒,令放前行,将铁柱悬空吊起,着五十名军士,分十次轮流鞭打,须待叫饶方止。鞭有两个时辰,愈打愈重,愈骂愈高。牛达道:“且止。用火香烧之!”军士割去衣裤,用火香乱戳,烧得皮烂血尽,浑身焦枯。住嘴不骂时,已无气矣。牛达令抛于洋内,其尸不倒,立浮水上,逆潮向北而去。贼众骇然。

  牌行次早,只见快船纷纷而来,都系诸将报得沿边城邑。

  牛达逐次登记查检,直到日暮,只无望真、新岸二处信息。想道:“赵世基、谈古二人员才德优裕,然兵将倍于他处,如何不下?事有可疑。”差快船再去打听。当晚筏到阳光滩边,有船迎上牌来,却系晓将哈里丁,因同安得胜夺了阳光岭,望见巨筏将到,自来迎接。细道得胜情由。牛达大喜,令会筵宴,持玉觥敬酒以荣之。

  次日,同上岸,到得岭头,安得胜接见,牛达携手入营。

  得胜道:“今早探军报道,有兵马由青牛山后分往南北而去,俱系『韩』字的旗号。”牛达惊道:“系韩速领乒来也!”石犹道:“未必系韩速。他只一人,如何两处旗号都系『韩』字?此刻就系韩速,也不能避,只须得地利,便可制胜也。”牛达道:“地利何在?”钟图泰道,“控制高峻,莫若青牛山。离此一百五十里,北通比山,南达滋荣。”石犹道:“似此利便,当飞往取之。迟恐为敌占据也。”牛达道:“哈里盯石犹、钟图泰、钱如山四将,带裨将百员、精兵五千,前往据之。如有敌兵在上,必须奋勇夺来,不可有误!”哈里丁等得令带齐兵将,如飞趱去,两个时辰,早到青牛山下。望见上面旗旌飘飘,已经有兵屯扎。石犹道:“此山形势控带非常,可惜迟了!”哈里丁道:“来迟,难道就罢了?况上面兵将无多,若不尽力攻取,空手回营,定然为人所笑。”钟图泰道:“且用战书以诱之。他不理,再攻未迟。”哈里丁道:“哪里守得?”石犹道:“军士行来,已经饥疲困殆。仍是先下战书为是。”哈里丁道:“尔写!尔写!令飞持去。”石犹修书,着健卒投递。

  又见探骑报:“南边有『韩』字旗号大队到也。”哈里丁提刀上马道:“且待我去抓得首级,回夺青牛山,以免在此闲坐。”石犹道:“只奉令取山,并未奉令截杀,多什么事?”哈里丁道:“这军若不先除,使成犄角之势,山更难龋”乃带五百骑兵如飞而去。

  行到三十里处,只见一簇人马不徐不疾而来,旌旗上果系“韩”字。哈里丁高声喊道:“姓韩的可将首级留下再去!”这簇人马却系冰珠巡寇的,因出关往南边,第二日清晨饱餐前进。

  忽有探骑报道:“阳光岭已失,寇兵往西前进。”冰珠想道:“昨日青牛山崎岖隘塞未有兵守,若被寇据着,则南北路断,必须扎寨于上。”申报请命,乃令兵马依旧回来。忽见有军拦住,大吃一惊,只道系山已失了。看那高声的将官,坐在马上连盔高只二尺,开阔倒是二尺有余。想道:“闻北沙人事,重横贱直,今看来寇定系强敌。”乃持虎眼金鞭向前道:“矮畜,可报姓名,待俺回营好上功劳簿。”哈里丁哈哈笑道:“斩汝这乳臭小儿,也算不得什么功劳!”两下逼近,刀鞭并举,战有一百余合,哈里丁道:“脚力不堪,更换再来。”各回营食息。

  半个时辰,易马出阵。又战一百余合,天色晚了,始肯分归。

  次日,饱餐上阵,哈里丁使两柄板斧,冰珠左手持金钢琢,右手使虎眼鞭迎战。五十余合,哈里丁架住鞭道:“马上英雄,彼此皆知,今步战如何?”冰珠自幼逐虎擒猱,非常矫捷,今闻哈里丁要步战,正中其怀,随即应道:“马上、马下有何不可!”乃同翻身下骑。又战半个时辰,冰珠将金刚琢劈面击去,哈里丁斧隔不及,将头闪开,冰珠的鞭便从裆下挑起。哈里丁踊身向上,用斧沉拦,冰珠顺鞭往玻璃骨披去,哈里丁受着,慌缩脚时,这条鞭复从裆中翻上,哈里丁睾丸伤重拼命,双斧劈下,冰珠闪开,回鞭击倒在地,复认定胸前连击。只见哈里丁张开嘴来,血涌气溢,登时命绝,五百骑兵飞奔而逃。冰珠斩了首级,领兵赶奔青牛山。

  再说昨日小卒投书到山营外,军士接了,呈上,铁石拆开看时,系请即日交战。铁石道:“我众闻知失去城邑,损伤兵马,孰不胆寒?须待养足锐气,接应到来,方可言战。”郗珑、游光起身道:“敌人惯于乘舟,今俱驰马,山林险阻,非其所长。逼山而阵,有轻我心,且战而后守,彼方不敢轻视。末将二人带兵下去,见一阵来。”铁石道:“明日战罢,今朝累矣。”游光道:“我们到此已歇一宵,气力还复,寇兵方到,其反不劳乎?”郗珑曰:“游光之言是也。”铁石付兵二千,两将上马出营。方珠道:“小子也去观观阵。”铁石道:“须要担心,远远看罢!”方珠答应上马,随到山下。

  石犹等阵已排成,并百余裨将分列两旁。钱如山提拔风刀闯出阵前喊道:“不怕死的,前来耍耍。”游光挺矛骤马接着。

  钟图泰携斧驰出道:“可再有会斗的?”郗珑使浑铁槊,跃马道:“取汝首级的来也!”斧、槊并举,刀矛交还,真正棋逢敌手,高下难分。斗有五十余合,石犹在旗门下安上劲弩,认得亲切,发机飞矢,正中郗珑右肋,翻身落马。钟图泰加上一斧,登时毕命。游光见势不好,只得败阵托矛而走,二将骡马赶来。

  方珠见敌将强横,按纳不住,取出两柄金锤冲向前来,喊道:“不必追!小将军锤到也!”钱如山举刀就砍,方珠左锤挑开,右锤滚入,钱如山慌将刀柄拦隔,飞锤又到。连忙闪时,已将手指折断三个,弃刀逃回。方珠追去,忽有飞矢射来,用锤拨落,认得系旗下射死郗珑的贼将,乃舍钱如山,直入阵内捉龋石犹丢弩使斧迎来,钟图泰背后赶到,方珠早已分开双斧,拦腰抱过鞍来,回马飞锤击去,正中钟图泰面门,落马而死。

  阵前百十员裨将见石犹遭擒,图泰丧命,纷纷败逃,同时出马抢夺,方珠只做不见。回到阵门,将石犹击下,单锤向百十员将内杀来。诸寇团团围住,上下四面都系攻入的兵器,这柄金锤使发,只见金光团团滚滚,并不见人,凡碰著者无不折伤,纷纷落马。层层密密,打得稀稀疏疏,余者逃回。方珠乃缓马拾锤归阵。

  寇内仍有不服的道:“他只双手,又非三头六臂,难道轻轻让他去么?”话音刚落,欲报仇雪恨者千余争出。方珠再转马头,不迎追来的将士,却向敌阵内杀去,这边追的人又赶回 营。方珠如入无人之境,冲突纵横,敌兵四散奔逃。然后寻着郗珑尸首,令军士抬回山寨。铁石令将石犹心肝取出,枭下首级祭奠铁柱、谷虚、武备、乌刚、郗珑等不题。

  再说牛达在岭盼望望真、新岸两处捷音,忽见钱如山奔归,牛达惊道:“如何独自回来?”钱如山下马道:“小将到彼,先与郗珑狠斗,杀死郗珑,即追赶游光。敌营冲出一员小将,使两柄金锤,骁猛无比。战得五合,右手中间三指俱被打断。小将见势凶恶,只得败奔回来,请添兵将救应。”牛达道:“哈里丁何在?”钱如山道:“闻南边有韩字旗号兵来,他迎上截杀去了。”牛达道:“天色已经过中午多时,再起兵前去,如何能战?哈里盯石犹等自然扎定营寨,明日清晨下去不迟。”钱如山退往后营医治。约有半个时辰,只见残兵败将,阵阵奔回,告诉石犹被擒,钟图泰被杀,裨将打死四十七员,五十三员莫不带伤,兵士折去一千有零。牛达惊道:“铁石武艺也只着中,此小将自何处来?明日且去会他。”当有军士报道:“卫将军已到营前。”牛达出位相迎。卫斯道:“小将、哈里藻、石中、陈英杰,四出约会,共得兵士二 十万有余,挑得精锐十二万、健将千员,哈里藻、石中领来,泊于黑蜂洲。陈英杰带其余八万回岛训练。小将先来报知。”牛达道:“有劳辛苦。”卫斯问道:“所发令签,可俱成功?”牛达道:“除望真、新岸,余俱成功。今又接得招集精壮饥民数万十余万不等,军声大振。”卫斯抓头道:“新岸无关紧要,望真乃北边大郡,赵世基谋而能断,田受、陆倚熟练兵士,久不见报,少胜多负。可速遣猛将接应。”牛达令哈里喇、罗括领兵五千,往望真接应。再将取不得青牛山、损兵折将的事说与得知。卫斯道:“闻武侯幼子名唤方珠,并龙街之子名唤龙峰,骁勇绝伦,此小将非方珠则龙峰耳。勇却不足虑,铁石平素最能持重,青牛山又极险隘,看来不能即得。然彼亦不能逾阳光岭而北。为今之计,只好过葡萄岭取北山关以为进路,或北山关另有名将镇守,则踞葡萄岭以断望真归途。望真若下,则岭外二百余里沿边城邑可长有也。”牛达称善道:“算无遗策,进退俱可。速点兵将前去,占往葡萄岭,以便进退北山关。”卫斯道:“须要精兵猛将办此第一件要事。”牛达乃令佟充垄麻里赖、罗继、曹航济领飞骑五千作先锋,令麻解赖、安得胜领兵三千接应,令苟新、施怀、郎胜祖守营,自带诸将,同卫斯为后队,下岭往北进发。

  次日到时,佟充隆策马正欲上岭,罗继喊道:“佟将军不可造次!那飘飘的不是旌旗么?”佟充隆仍往前行,看那岭隈藏着无数旌旗,旌旗中间一个“韩”字,乃退下来与罗继道:“埋伏有兵,不可轻视,姓韩的旗号系什么人?”罗继道:“姓韩的系广望君。怪道青牛山预先据住,这里又有把守。今次起兵成画饼矣!”正在叹息之际,麻解赖等接应的兵又到,见岭上石峰大大小小磊磊成球,如萄葡样子,光滑无立足之处,攻打殊难。乃扎定营寨,后军亦到。

  牛达、卫斯闻知岭上已有兵占据,方将策马前去观看山势。

  忽有飞骑报道:“佟克特等攻取望真城,全军尽没。”正是:专心翘望捷畜至,碎胆惊闻败信来。

  欲知其详细若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守令得人民安寇殄 渠魁失计险丧亲离

望真城靠北海边,自古习俗浇漓,寡廉鲜耻,男不重耕,女不事织,城圮濠平,仓库空匮。郡牧赵世基以守新岸却童体仁之攻,迁中大夫。因与包赤心有宿怨,立朝不久,出之于外,又不得美缺,补授此郡。世基到任,便清查烟户,无论一户数十人及添丁减口,概令收入开除。无论大小生理,俱要分注明白。有不上烟户籍者,察出或被举首,俱罚谷三石,挑濠十方,甲保同论,因此户口并无隐匿。查视册籍,凡生理之虚而无用者,概勒归农,且禁华糜工匠,劝农教士,养老尊贤。初到郡内,无半月粮食。周年之后,得有二年积蓄。俗化势勤俭,城高池深。乃课射艺,视民之材能分为二队。心明眼快者,课以弓箭;志钝力大者,课以弩矣。明年得步兵五万,弓箭百步中者八百人,弩及六百步者千五百人,以为定额。另设赏例,岁时考较,升能降担所以谷日积日广,士日练日精。凡有饥谨,俱不觉其凶歉,仍以盖藏平行粜于邻封。后遇连荒,亦随各郡申报请赈,他处自查户口开册苛费起,至领赈到家止,各种费用,十分要剥去五分。其间官吏之不肖者,开假庄村、虚户口,又立名色曰闻赈归来,曰逃荒无归,曰流民度命,种种开支。

  是以三分饥民,库费十分赈帑,而极贫乏力之民苛费无出者,反莫能沾恩食赈而早填沟壑。至望真郡,见稽查一切,俱不准行。赈到,惟按烟户册给发,其间闻赈归来者,俱令各归本户。

  逃荒无归、流民度命等项,则造芦篷笆垣以居之,而饲以粥,亦给弓矢,使之学射。五十步中的者加餐,虽妇女皆知决拾。

  所以金莲、佛郎机、瑶树、横琴等寇,侵掠沿边郡邑,俱不敢近望真洲岸。

  及牛达派分诸将,领兵抢夺城池,先俱使有奸细隐入以为内应,再视凡城小将庸者,派一将、兵三千;城小将能者、城大将庸者,派二将、兵六千;城大将能者,派三将、兵九千。

  望真却派四将、精兵一万二千。他处俱闻风而下,饥民且多为之用,不为用者,以粮饷诱引,亦皆顺降。有知礼守义、宁死不从者,则大肆荼毒,焚庐毁舍,淫女杀男。沿边郡邑,遭寇酷虐之苦盛于地狱,望真却安堵如故。流来饥民,且为国御寇,所以牛达兵将临城,内外不叛,反将奸细擒获,研得寇情,如何治理调度,情形迥异,且听细道其详。

  当日,牛达令签,掣得袭取望真者,乃佟克特、金布、崇垄连登。四将点齐兵马上船过海,泊于青藻洲,上岸直趋望真城。拥到濠边周围察看,惟见六门紧闭。佟克特等扎塞,守待内应,毫无信息。次日仍然如旧,乃令填濠攻城。怎奈河深水急,势不能填。金布使四面拆屋,结筏为桥,片时即成。佟克特令步兵、骑卒先后浮渡,金布所领三千将士留于营内防备。

  佟克特等过濠,令军士拆筏结梯,竖靠城墙,正欲齐上,忽闻钲响,灰瓶、石炮如烟雾袭来,中者无不受伤,梯俱毁坏。佟克特等并未伤骑兵回马欲渡,未伤步兵欲泅过濠,忽又闻号角声响,弩箭纷纷如暴雨骤雹,连登先被射没,佟克特等勇无用处,同九千军士无一漏网。又听得炮响城开,金布见锐气折尽,便令退走。

  城门开处,涌出强兵。金布加鞭驰驱,背后如风追赶。走得二十余里,只见前面芦篷边许多民人夹路而立。行近眼前,只觉飞箭迎射,后有追兵,正进退两难之际,无奈马为矢毙,只得拼命逃脱,三千军士尽为射倒,都系一尺二寸长的弩箭贯穿腿脚,药性发作,俱不能起。追来的将官是陆倚,见金布逃去,飞马开弓,应弦而倒。这射伤寇众的,系芦篷内之饥民。

  当下,陆倚令俱缚起,解往大营记功。饥民得令,各取麻绳草索齐捆起来,拖入城中去了。

  陆倚带兵直到洲岸,渡上寇船,将船内守兵尽行杀死,起锚向西,驶入榆港,令齐缆着。次日登山巡到南边,见葡藤岭上有军队屯扎,乃策马觇之,却系本国旗号。加鞭上去,忽闻喊道:“来的系陆将军么?”答道:“正是。”陆倚跑到看时,却系韩曙珠,连忙下马趋前道:“小君侯如何在此?”曙珠道:“奉令巡视。昨日见葡萄岭险隘,已分将士把守。到此见有径可行,欲再留裨将,领兵一千于此。”陆倚道:“寇兵万余到望真,俱被伏兵杀尽,又得大舰二十四只,牛达应胆寒矣!”曙珠道:“虽胜,不可轻视。牛达煽惑北边久矣,今又群恶相依,黠者尽其谲,强者竭其狠,死心为寇,断不可轻敌已。小将带兵巡葡萄、葡藤二岭,将军可同赵大夫商议,各添兵守之。”陆倚道:“即日发兵屯扎,请小君侯放心!”拱别下岭。回到东郊,只见赵大夫在那里看军士挖大坑,埋寇尸。

  原来,赵世基自往年邻郡遭寇侵掠,牛达等声势已成,逆料必有大寇临郡,因令城中凡观庙空屋俱作仓廒,使四境耆老晓谕百姓,将不用之粮食各量过数造册,远看运交近处,近者运入城中,或近山川险隘可守之处,则贮于山川险隘之内。觇有寇到,即举烽火,飞传照会,入城者入城,入险者入险。情愿杀贼者,埋伏截归。号令素定。及佟克特等泊青藻洲时,早已现着,举烽报到,便于濠边分立暗记。敌到攻城,应发弩发箭,各件之地,将士皆知,不致错乱。令田受备办接应守城物件,令陆届率精兵追捕。分布已毕,佟克特到来,亦不发作。

  次日见寇过濠,缚梯将登,始令鸣钲,各种击压物件齐下。逮寇逃避各种物件不能到之地,始开弓放箭;箭不能到之地,始运弩发矢。未伤而逃者,又为伏兵射擒。所以强寇将士九千余人,无一得脱。

  赵世基乃出城将未死寇正法。又查盔甲鞍马器械,视所中之箭矢、小号上名姓记功,各件俱给之以为赏,留贴肉衣裳而埋之。今日复出巡察,陆倚遇着,将收船逢曙珠的话告诉。赵世基道:“青牛山当守,葡萄二路却可无虑。望真若失,则须守之,以度援兵。今我安堵,设兵何为?过岭须直奔北山关,方有结阵之地、掳掠之区。北山现有重兵,寇焉能舍我越岭而攻乎?今彼既言之,可发兵二千,令薄老齿、妣古厚率往屯扎可也。”众将得令,领兵去了。再令寇尸掩埋处复堆大冢,始同陆倚回城,约来日赏兵卒、宴将士。

  次午,兵卒受赏已毕,将士俱备办领宴。忽见烽烟顿起。

  赵世基道:“此牛达探访接应兵也,且待席散再作区处。”宴诸将士毕,乃令裨将利恒领步卒三千,往苦株林埋伏以待之。再令田受领骑兵一千巡视,乘便邀击。二将欣然带兵前去。

  且说苦株林,离城三十里,有十余里苦株成丛,草木畅茂,乃农民收积灰粪之所。利恒兵到,将无数坑屋茅披尽行放平,用土盖掩,与他无别,令军士分伏于林内干盛枝繁、叶茂草深之处,急切觇望。不出须臾,哈里喇领军驰到冈上,已见望真城头。加鞭前进,不觉踏得粪坑,人马俱坠其内,将士纷纷跌入。寇众吃惊之际,忽然骑倒兵翻,军中大乱。乃系藤牌手衔枚于林中草内滚出,逢马便砍。牛寇兵将仍看不明白,罗括后到眼快,倒枪戮住藤牌,不防右边飞标打来,正入左眼,慌忙弃枪,带转马头飞跑。利恒正同军士击打寇兵,也不暇追赶,只将林内林外之寇杀尽,始寻到粪坑,用钩镰枪提取跌陷之寇。

  再说哈里喇坠下,坑深粪广,要腾跃上来,无奈浮不能用力,马没及项,张鬣乱跳,粪汁溅高,扎巾俱系蛆虫,眼也睁不开。忽有搭钩搭着发结向上拉提,便顺势跃立平地,轮转钢刀,果然骁勇非常,凡当著者,牌裂刀折,肢断体伤,直破层围。利恒使青铜棍拦住,哈里喇大怒,举刀上下乱砍,利恒交架不住,让他逃去,割死倒寇首级回去报功。

  正逢田受引马军巡到林中,询问可曾擒获名目,利恒道:“有矮将坠落粪坑,复跳起来,勇不可挡,杀出重围,飞奔去了。”田受听得,带兵加鞭前进。见有弃甲提兵而行者,料系逃寇,令骑分两翼圈围过来,四面攒射,哈里喇刀舞如飞,浑身遮住,矢俱中分堆积,将腿都围住了,并无只矢着身。田受取出怀中小弩,认定射去,正中手背,哈里喇一手舞刀,用口拔箭,跳出杆堆,仍然双手轮使,两脚如梭。田受加鞭,连发两弩,穿通臂膊,透入踵内,啥里喇方才止步,看着田受,拼命奔来。众兵攒射,身如栗房,受伤深重,始不能前,众军士仍不敢近。箭俱完了,钩枪手拖拉不动,知系已死,齐声道:“且抬回去,与城内人众看看这个大刺猬!”不题田受领兵还城,且说牛达问探军:“佟克特等如何尽没?”探军道:“闻得都系射死,详细却不得知。”牛达道:“可曾遇着哈里喇、罗括?”探军道:“望得有人马上苦株冈,大约是的。”牛达犹欲再问,忽见罗括拊着眼来到,下骑只有数十 军士随着,诉说兵败苦株林。牛达大怒,卫斯道:“望真不得,沿边城俱难久守。赵世基猖獗如此,必须大军亲临,才能取胜。”牛达令佟充隆等速往望真,四将得令,领军驰去,牛达亦催兵前进。行有五十余里,后面报马骤来,牛达问有何事,那军取书呈上,却系陈英杰的,拆开看时,乃因玉带围沿边汛地数十 处,各报有官兵船只停泊,恐系曾必禄等约来,里应外合。牛达大惊道:“此浮金、双龙料我远出,岛内必虚,欲乘空取夺巢穴,绝我归路也。”卫斯道:“青牛既有猛将,望真又有谋臣,要路拦断,浮石此日难于得志,不如回去先清根本,再作后图。

  所得城邑,料诸将士不能坚守,莫若尽行撤回,各处降民可尽弃之,所有子女玉帛,运上筏去。”牛达道:“此刻也只好如此。”即发令箭,使飞骑照会诸将收军弃城回去,令卫斯带三 万兵同诸岛未上岸之众先归,紧守险要,自待各处兵将到齐同归。

  卫斯正欲行时,又有探马报:“苛学礼领兵出北山关,到青牛山下立寨。”牛达道:“苟学礼,我知其能,并未经过大敌,如何为得将?顺便灭之回去。”卫斯道:“不可轻视,小将虽未悉其韫,然曾观其弈,算定而后投子,未尝败。彼素无大名,今突为将,况武侯、广望君都在国中,必系因材荐举,决非赏缘朦混,须紧防之。”言犹未了,佟充隆等已回。牛达道:“且先往阳光岭后下寨,明日交战。”四将得令而去。

  牛达同卫斯等行得十余里,忽闻鼓声大震,喊杀连天。牛达策马前看,却系佟充隆等兵马半过,前山坞内忽有官军突出。

  为首将官举大砍刀,引兵高叫:“贼寇休走!”麻里赖大怒,举耙出迎。又有将官骡马罐锬接住厮杀。佟充隆挥军退后结阵,自举斧迎向前来。举大砍刀之将冲到迎敌,斗过十余合,那将抵挡不住,又有二将飞马赶来助战。当先的使狼牙棒,随后的使宣花斧,佟充隆力敌三将。麻里赖二十合上将使锬的将官打下马来,举耙欲向心口筑下,忽然仰后跌落尘埃。兵将看时,却系面门中箭,使锬的将官翻身起来取锬,罗继马到,挥刀砍为两段,复引兵杀过去。将到坞口,只见一个少年将官横着银戟,直待罗继大刀劈下,始发戟拨开。罗继见来势勇猛,武艺高强,慌勒缰时,那马往后坐倒,将罗继掀翻在地,众兵齐上,剁为肉泥。小将看三将战佟充隆不下,俱经受伤,后面又有寇来,乃骤向前,叱开三将,自战佟充拢二十余合,戟法愈紧,佟充隆渐渐遮隔不祝曹航济挺枪助战,小将抖擞神威,使戟拨开枪,架住斧,制出紫金鞭打中佟充隆耳门,登时毙命。曹航济使枪从后向右肋刺来,小将略闪,夹住长杆,挥鞭扫去,曹航济躲闪不及,正中鼻梁,落马而亡。小将将戟高举,向前杀来,后面坞内兵马大喊齐出,天色将暮,正不知有多少。牛达到时,已经黄昏,不敢接战,令兵退回,亲自断后。小将随着追逐二十余里,始领军还。

  原来,这小将官乃上大夫西青之子,故庶长樊嗣昌之外孙,单名一个星字,现为亲军侍卫。岛主因发兵御寇之后,始信中大夫张国威所奏赈虚民苦属实,特差中大夫顾言、终远、严惠、张国威分巡四境,差侍卫八员,各领禁军五百,随从擒拿奸宄贪污。顾言分抚北边地方,派着侍卫安鹇、西星。西星自幼专好武艺,膂力过人,家传戟法,射法犹臻上乘。当日奉差带四 员家将禀明顾大夫,请先行开道。顾大夫吩咐小心,西青答应,出来上马往北山关而行。路上闻报寇势猖狂,边城竹破。出关遇着冰珠,问知贼兵现踞阳光岭,就想往复阳光。直到葡萄岭,知寇因攻望真之兵尽没,俱趋复仇,便想蹑其后。乃沿岭依山而行,恰恰遇见佟充隆,大杀一阵,连诛四将,折去家将二名。

  知牛达有备,不敢远追,连夜回转,赶奔护卫去了。

  当夜,贼众到阳光岭,将土亦多疲劳,牛达除巡军外,俱早安寝,来日好鏖战。三更时分,巡军望见隐隐人马渐近,料系劫寨,慌忙传报。牛达梦中惊醒,幸未解甲,軲辘起来,提刀出帐,各营灯火霎时如昼。岭下钲鼓齐鸣,火把无数,闪烁上来。苟新令前营奋勇击敌,其余乱动者斩。先锋军士发滚木炮石,如飞击打,岭下火把倒的倒,上的上,终不肯退。牛达来到,令弩手齐射,矢箭如雨,将火把尽行射倒。乱到天亮,军士往下看去,倒的都系负草驴羊,并非兵马。牛达怒道:“中其诡计,通夜无眠。”卫斯道:“苟学礼移步生计,昨夜之假攻,定然另有他故。”道犹未了,只见探军飞来报道:“畲佑兵马出修翎郡,集船过洋。前面岭外海边,依山傍林,共扎五个大寨,俱系浮石旗号。”牛达咆哮道:“苟学礼用假攻诡计,偷过峻岭结营。我虽有内顾之忧,犹足以灭此朝食!传齐各营下岭,限定未刻攻溃五寨。”卫斯道:“不可。若无远大之谋,单除苟学礼,则当如此。若图后举,仍是全归为是。”牛达道:“今途被截,如何得归?”卫斯道:“计五营之兵,多则五七万,安能敌我水陆锐卒十余万?彼意无非欲速我去,以截辎重,邀余军耳。今我内顾不遑,士有归志,可选锋结阵,夹立迎敌。

  余兵徘如甬道,辎重由中上船,彼岂敢截?另传沿边各城邑兵马,俱原船归岛可也。再者,余佑临阵,奋不顾身,今集船只,定谋过洋攻取,深为可虑。应将巨筏一分为二,安德胜、麻解赖俱谙练军事,可令安德胜带裨将十员、水兵二万,驾大筏于大道岛,以截击畲佑,令麻解赖带裨将十员、水兵二万,驾大筏并佛郎机仍伏盘蛇岛,以截击苟学礼。将军带诸将旋师防备,小将黑蜂州,同哈里藻、石中带各岛兵将分往沿边巡截,然后归守。”牛达依允,不在话下。

  再说苟学礼领兵出北山关,探知葡萄岭、青牛山等处俱安然无恙,牛达屯兵阳光岭。又接双龙岛青珠的文书,知已领兵出洋,乃往东南进兵青牛山。铁石迎入寨中,说过经战的事。

  学礼传令军士过山下寨,邀取丹鼎、天印所泊之船。当晚,用草束灯火、驴羊钲鼓作攻岭,于嘈杂之际,绕道逾越,扎定营寨,天明见报马上岭,将士请擒之,学礼道:“我正要他得知,擒之何为?”约有两个时辰,号炮声止,大队下岭,结成五阵,后面军士平列,状如长蛇,骁将原峤、翟授,请冲断之,学礼道:“彼皆思归之士,我乃未练之兵,何可贪攻而取败衄?待其收归,尾而逐之可也。”传令各营,薄暮出追。

  到下午时,望见寇阵已动,始令放炮,各营齐出冲突。牛达军士因辎重过尽,便欲收阵上船。忽闻炮声,心胆俱裂,只抢路逃,谁敢战斗!牛达也镇压不住,自相践踏。天渐昏黑,众寇以上船为得命,落水着伤而死者不计其数。学礼领军追到海边,见寇船已开,方才回转,收得盔甲器械无数。

  次日,天印战舰二百艘亦到。将官何曙、何同心,副将司徒盛、白长明,领水兵六千,居舰二十、计空舰一百八十。学礼令将辎重分上各船,四万军士,派八十只,令翟授、白长明、和固、别庄、储杏、宫靖、许绾、宗政统之,居于四围。二十 只作游军,二十只钉连如筏为中营,令翟授、白长明作先锋。

  和固、别庄作左翼,储杏、宫靖作右翼,许绾、宗政作后队,令原峤、司徒盛领游军分两边巡察。余空舰六十,令余何能同何曙、何同心押往修翎郡,听余将军使用。众将遵令办理。

  次日开行。第三日中时,翟授、白长明见前面桅樯隐隐,令强弩坐于舷边隐板之下,而矢镞对板孔内,盾兵又伏于后。

  绕过岛旁,见有中船两只在前摇橹,翟授催令速进。看看将赶着时,那船便俱旋转。炮声方起,轰隆豁喇,乒乒乓乓,一片乱响,烟雾迷漫,火箭、火弹、炮子如雨般飞来。将士着火箭、火弹者立倒,着炮子者立毙。船着炮子,莫不摧碎。幸帆篷桅板俱用桅子、盐矾煎水刷过,火焚不着。两船相隔丈许,翟授左手挽盾,右手持刀,踊身跃过,奋勇砍杀,寇兵俱放下火器,易械接战。这边船既相近,未曾受伤之军士亦俱走上,数百寇兵倾刻杀荆只见敌船纷纷续到,火器又发,翟授并兵将尽遭丧命,白长明更为恼恨,鸣金收兵,回帆转桅。寇船远远的四 面围拢,渐渐近来,火器竞进。白长明令弓弩齐发,寇多受伤,乃避于舷栏下施放火器。船被击破,渐次下沉,兵士受伤者,不能逃脱。白长明深知水性,带来未伤军士,令各去盛甲,没入洋中,离远寇船,便出头踏水而行。见本国樯帆,高声喊叫。

  巡船上军士听得声音,转旅迎来,白长明率众爬上,查点军士、柁工、水手,仅存五十二人。白长明恨得咬牙切齿,飞棹到中营报明缘故。苟学礼道:“此佛郎机岛火器也。其人造作工巧,居于西海,想系遭飓风漂流来的。火器内之精者,曰无影炮、无声枪,次者曰佛郎机,曰过山鸟。其小件,各种名色犹多。火器虽精,吾兵非所习,得上彼船,即易为力矣。”白长明道:“炮子大如鸡卵,船板著者无不破碎,彼船何能得近?”苟学礼道:“共若干只?”白长明道:“约二十只。”苟学礼道:“将军识得水性,便易与耳。可选军士能于水中行走泅伏过昼夜者百名听令。”白长明领命,选齐带进。苟学礼令上船后抬出大桶一只,揭去封盖,取出制造的纯钢新锯,径约五尺,形如车轮,利齿向外,圆轴居中,轴中有方孔,以受机轴。外有二木,长六尺,合空夹锯,中有圆孔以受轴,木之两端用长软绳穿铁鼻二个,各两头扣横木之腰,铁鼻钉于船底。锯二面相去三尺,以方曲铁机入轴孔内,脚踏长绳,手运铁机,轴转锯疾,绳渐垂下。

  双足迭绕,锯没及轴,始行退出。或先纵后横,或先横后纵,锯通船底数尺,入水既多,自然沉没。或有垫塞,即棒捣锤打钩拉,应无不沉矣。

  白长明领锯二十四面,装束停当,带领军士过船进发。风顺行速,片时便得望见寇帆。军士于柁上入水,行到佛郎机船底下,如法运锯,须臾取得六只船底共十二块。寇兵发起喊来,仍有六只齐心开去。白长明指挥赶上,如法用锯。先之破船俱沉,军士挨排斩取首级。有抱板抱木浮逃者,俱挽而歼之,杀尽无遗。再向前,后所破船亦渐次沉下。寇兵奔前走后,纷乱如蚁。白长明赶到,亦如前诛绝,泅回报功。共斩首二千四百四十级,缴获十二只佛郎机,寇兵不曾逃去半个。苟学礼上了头功,赏过军士,调原峤到前队补翟授,将谷裕补原峤。查点受伤军士,令入中营养息,挽弩盾手二千,补入前队。

  白长明、原峤得令,突有狂风大作,将中营大桅杆当胸打断,打倒原峤、白长明,船上舱篷俱碎。二将慌进中军禀知,苟学礼道:“此兆虽凶,然以数推之,寇终可平,但岁月尚早。

  我等同取得玉带险隘即为幸也。二位可暂领后队,调谷裕、司徒盛上前。”二将禀道:“蒙大将军恩恤,小将等愈怀肝脑涂地之心。既有定数,定能逃避。莫若当前杀贼,死得其所。请毋更换,以顺天数。”苟学礼道:“壮哉!如二将军,方不负君父也。”二将换船归队开行。苟学礼具文申广望君,请调墨珠来督中军。

  发行去后,桅已结好,扬帆前进。行过半天,学礼坐于船楼上,望见前面一带平山,数条桅杆出于平山之外,青天似碧,波浪如鳞。正行之际,只见水底冒出一阵人来,却系本国服色章号。令快船向前查问,带得水兵回到禀道:“原、白二将军开船约有两个时辰,见寇牌在前,赶往擒夺,不意那牌从两旁围来,竖起排城。白将军欲退,原将军道:『何不用火焚之?』乃令各船齐发火箭。虽然箭箭射钉排城上面,奈火到便熄。数千火箭用尽,排城莫想烧动分毫。原将军持剑踊身跃上排城,不防被捣竿当胸撞着,倾跌下来,随遭搭钩钩祝白将军向前抢救,砍断搭钩,原将军坠水而亡。白将军复遭搭钩钩紧,拼命砍挣,不防排城上面捣竿捣下,脑碎而死。兵士会水的逃得性命,不会水的,在船上被打死,下水被淹死。二十只大船俱为寇有。”苟学礼惊道:“神应何速也!素知乌枫岛生黑枫树,燃之不着,所遇排城,想系黑枫树板。计其牌当有数十里之遥,断无如此多之黑枫树。”谷裕道:“请用长牙炮,钉于其底,以羊肠度线,炮发便可散也。”苟学礼道:“虽是破之一法,然筏颇袤,非多炮不克济事。发时自有参差。先者震动,而后者或斜冲击,我军未免受伤。今当由底下焚之,庶无遗误。”令家丁于后舱将小号漆桶八十只取出,约高一尺,径二尺,两耳系钉链,另盘长绳通于桶内。命司徒盛、谷裕领带水兵,用船十 只,为前锋队,裴通带船十只为救应。遂将木桶交付司徒盛、谷裕,道:“此活机自燃猛火油也。可令军士抱桶,由水里行。

  到牌下,将耳上钉链钉于牌底,解下盘腰长绳,即出外而急掣之,则括动火生,药燃油着,桶开,而油尽从木隙浮出水面,居牌之中而焚矣。每五牌钉一桶,自中心烧出,敌人泼水,火势愈盛。水底军将掣绳即回,上船于四面剿杀逃寇,不得有误!”二将得令,使军士将木桶搬过船来,开向前去。只见木牌两头由水底渐渐湾到,谷裕令退,司徒盛使军士抱桶尽没入水,各船转头,桨棹齐运。人多力猛,如飞退回,分为两路,以待水兵。苟学礼坐于柁楼上观看,只见各牌腾腾烟起,寇兵取水浇拨,焰愈飞高欺欺人,牌牌如此,顷刻便成一条火龙,翻空浴浪,烟雾朦胧。烧一层,浮一层,浮一层,着一层。兵士盔甲、衣裳、器械、粮食及篷舍毫无存留。只有牌底木头烧去半边。黑枫树板虽烧不着,亦俱毁拆淌去,形状凄惨。苟学礼道:“数万寇兵无有生者,吾之过也!”司徒盛、谷裕共斩首五千余级,回来报功。苟学礼令诸船小心前进。

  次日,傍晚直到玉带州,又名玉带围。探船连报,船上并无兵将拦阻。苟学礼不胜惊喜,令速上岸扎定营寨,察探情形。

  第三日接到余佑的文书,照会连破寇船寇筏,进兵屯于旌旗岛。

  再说畲佑自修翎郡齐集兵船,得四十只,又得余何能送到六十只,便安排进发。前锋水族探得木筏排城等利害报到,余佑令裨将吉烈、员秀以巨锚长链钢钩没入筏底,用钩钩定巨木,将铁锚埋深,使筏住呆,不能进退。再令唐奉、芊孚将大小艘舰并排桅顶联络,安锚竹辘轳,令柴育、俞阶载石随进。次日,木筏上望见,欲使两端湾转围困,那知船底被锚链钩定,弯转不来。官兵船上运石安于锚竹梢头,挽动桅顶辘轳,拼力急击排城,著者即碎。强弩随空处对寇发机,又令骁将侯保、解洁、臧登、詹广、郗和、屈炎等,领着枪盾刀斧军士船只,循筏突入剿杀,炮艘自外挨攻,将士自内驱斩,数里木筏,三个时辰击杀殆荆见机贼兵抢上脚船,如飞逃去,木牌尽获。自点军士,亦伤七千有余,俱令于船后调养,仍然进发。

  次早,见数只寇船摇旗吶喊而来,畲佑传令众将道:“闻得梆声始许发炮发弩。”来船将近,旗招梆响,炮弩骤发,如何挡得住!碎者碎,沉者沉,死者死,逃者逃。片时间,俱看不见了。来到旌旗岛,令俱下锚停泊,申文报捷,发书照会苟学礼、青珠,约期进兵。

  次日,探船回报,北洋直到西无带围,并无阻隔。畲佑大喜,令起锚扯篷赶向前去。连夜不歇,至西带围,果然无兵栏阻,乃率二万精兵上岸结寨,余者守船。

  且说如何苟学礼、畲佑兵不费力而俱上玉带围?原来,青珠使间谍探得牛达兵将尽向阳光岭入寇,各岛亦俱向北山会合,乃令金耀将兵,三岛之船往东玉带围进发,逢汛停泊,挨向西行,到中玉带围即回,金耀依令。各汛寇兵将雪片般文书飞报上岛。陈英杰接得数十处警信,正不知有多少兵马,立即飞报牛达,请分兵回顾窠巢。第三日,探得船已远去,并无停留,陈英杰只道系曾必禄等勾通外兵,乘机报怨。原来先因府秘有羊脂玉唾壶,晶莹透彻,陈英杰求之不得,含恨在心,后为曾必禄所有,今见此事,即加报文,硬坐曾必禄等勾串而来,请牛达速归,先靖内乱,再谋外敌。牛达既素贪曾党囊橐充盈,又恐其心不服。接得陈荚杰迭报,回到船中,令卫斯带裨将二 十员、兵三千、船十艘,无分昼夜,由西绕出屏风之北,黑夜衔枚上岛,同包枚袭掳曾必禄等。卫斯领命而去。

  牛达回到玉带围,石中、哈里藻并各岛兵亦到。牛达犒赏毕,再令俱分屯玉带围,令哈里藻领本岛将士卜围进渡广漠洲屯扎,自带将率百骑先行。令石中带精兵二千行进,星夜赶上屏风岛。逢着探卒报:卫斯、包枚攻打曾必禄等栅寨。即驱驰直进,闻得喊声大震,望见杀气腾空。忽有败将飞奔逃来,却系凌青汉。后面骤骑追赶,乃系遂塞思。青汉望见牛达已到,胆气壮盛,翻身迎战。未曾三合,被遂塞思串枪刺死。牛达大怒,赶上举叉直搠,遂塞思急架相还。晋梧材见牛达凶勇,挥斧向前夹攻,战到十余合,晋梧材中叉落马。遂塞思心慌败阵而逃。牛达取出金锤击去,正中脊梁,伏鞍飞跑。石中后军亦到,拼力追下,遂塞思加鞭将到寨门,包枚恰好迎来,见其伏鞍,想系伤重,便想生擒过马。不防遂塞思暗发钢标,正中包枚咽喉,落马而死。遂塞思无暇斩取首级,奔入寨中。

  牛达等赶到,门已关闭。看那寨时,都系青光大石迭砌成墙,极其坚固,高峻难攻。牛达、石中不胜惊异,问道这寨何时筑得这般险隘。乃自牛达使包枚袭上屏风,彼时讲和,各守疆界。牛达随即引兵南寇。曾必禄等知其必夺拼,乃因山形筑成高厚壁垒,多储粮饷,远探近巡。卫斯兵船来至北边,谍军先已报到。曾必禄等砺兵秣马,登高瞭望,见船只暮夜上岛,西边又有兵行,乃今密伏寨上。卫斯赶到,包枚欲乘夜逾入。

  卫斯欲清晨攻进,包枚不肯,令牢士衔枚接肩,将到上边,俱为炮石击死。乃令缚木为梯,架起梁桥,下瞰攻击。凌青霄在南边指挥军士,遂塞思、晋梧材、林骁看见,暗开寨门,策马带兵飞冲出来。凌青霄使二口钢刀向前,林骁使大砍刀接住,杀到三十余合,凌青汉在旗门下看得真切,弯弓射去,正中林骁马项,骑倒人翻,凌青霄复挥刀砍,结果了性命。方欲下马抓取首级,忽然弩箭自腰穿过,落马而亡--乃系遂塞思使的暗弩。凌青汉举刀慌来救护,遂塞思跃马挺枪接住施展。斗过十合,凌青汉抵挡力乏,败下阵来。遂塞思、晋梧材奋力急追,牛达恰好赶到,打伤遂塞思,杀得晋梧材、林骁,也失却包枚、凌青霄。凌青汉见寨坚峻,思量攻夺之策。卫斯到来,指示形势,石中道:“寨内用水皆自外流入,何不置缓筋草于涧中,使毒气散漫,敌人食之,自然受病,寨便不攻而得矣。”牛达大喜,令暗积缓筋草于上流涧内,传各军士不得取下流水用、过两伏时,周围巡视,垒上不见有人。卫斯当先,砍门直入,并无阻挡。原来寨内皆中水毒,筋缓痿痹,麻木不能移动。牛达令将男女大小尽行捆缚,各家家资尽行搬驼,发往斧倚城。

  这缓筋草蔓生,附木,白丝黑汁,本性败肝散血,广汉洲上,处处皆有。中其毒者,俱如软瘫。须过二日,药性退尽方愈。

  当下拿到西寨时,已昏暮,俱苏醒转来。林琦见各姓人口都在,家资堆积如山,叹道:“奴辈利吾财耳!”颜岛道:“无财安至如此!”后吴道:“此祖父多积资财,陷害子孙也。”易哲道:“当日父兄以恶入,今天假手于牛,亦以恶出。牛非善类,又将假手于人也!”曾必禄道:“祖父原系爱子孙的,不顾背天理、丧良心,千谋万算诈夺得来,以遗你我。生平豪华享用,却不见感颐祖恩父德者,今日如何倒报怨起来?难道报怨,祖父就来代你受罪么?”牛惺正道:“此刻只有求池饶恕性命罢了。”握稻道:“无此厚资,断不致死。象以有齿遭焚。今求之,亦无济于事。”牛惺正道:“除此亦无他法。”诸人齐道有理,乃悲号乞命。石中走过去,答道:“货也要,命也要!”曾必禄道:“我们身死固宜,婴孩无知可悯,求恩恕修福罢!”石中看见,凄惨不忍,欲每家宥一孩子。牛达不可,令俱押出行刑。男啼女哭,号恸震动,耳不忍闻。曾必禄骂道:“牛畜欺夺尽净,斩绝根华。诸人祖父作恶,今日财空嗣绝,上苍报应,原不差错,看尔等如何消受!”军士以刀截其舌,方才住口。共杀一 千五百余人,共得珍贝八百余车。差人报信与陈英杰。

  当有擎拳岛大将文玉柱,知此信息,且素与牛惺正契交,心中不服,渡过广漠洲来,与岛屿百姓杂在牛达部下投军者,高声道:“各处为玉砂同心竭力,理应与浮石拼命。牛达乃不往彼攻取,暗回袭灭同类,其素蓄见巳可概见。先灭柏彪等,今又灭牛惺正等,俱系因财起意。行将谋及我等矣!况浮石与各岛有恩无怨,现在将士智勇异常,你们胡为将性命为凶人结仇?何不随我回各岛,保合身家!”哈里藻本营五万军士听得清楚,哄然散去大半,哈里藻哪里阻挡得祝散归的军士,往各营寻兄觅弟,招友呼亲。文玉柱带同复过玉带围传知,各岛将官尽行弃营而散。共散了二十余万,玉带围上守备为之一空。

  惟有金莲岛大将铁鹫,欲代国家报仇,仍然屯扎。及探知苟学礼等焚毁木筏,扬帆前来,情知不敌,乃回广漠洲,将大小船只尽拘于北岸。所以苟学礼等到,全无阻挡。

  玉带围乃天生硬石,不长草木,出水六丈,横宽十里,其直长未经丈量,故传志皆无数目。此埂,当先原系一道绵长沙洲,宽有数十余里,后来沙土被水洗刷尽净,仅存石骨,屹然如城。其上若有兵将派守,则仰攻殊难,致多伤将士,迁延日时,何可轻得!今苟学礼因围上各岛守兵散去,未曾攻夺而得险隘,如何不惊喜!又得余佑破贼的信,随即发书,约二处主玉带围商议进龋乃带将士审视地利,见埂北巨浸,名无底潭,约宽四十余里,对面便系广漠洲。旆旗桅樯,隐现在目。令军士下水探视深浅,回禀道:“虽有底,不可以丈尺计。”学礼乃往左右巡视,忽然两阵乌风旋到,裹住坐马,嘶跑不能得脱,学礼浑身自然寒颤起来。南边又有旋风如轮奔上,摧散乌风羊角而去。

  学礼回营,怔忡不已,立时修表告玻令兵将分往四处查察。二日俱来回报:“沿边东西南北形势,都与所看地方相同。畲佑、金耀兵马俱上玉带围,因少草木,不能结筏,无从造船,意欲游骑而渡。因见广漠洲上有兵屯扎,恐非万全,现在筹思良策。”苟学礼道:“智谋之士所见略同,虽得高围而阻此水,为主奈何?”乃令司徒盛潜去,察看桅樯之处船只,可夺则夺之,不可守则焚之。司徒盛探回禀道:“船只皆藏于港内,外有齐顶石闸,不能入去。峭岸又高难上,夺与焚皆属不能。”学礼听得,愈加忧虑,惭觉身体沉重。

  接得都中文书,言浮金因牛达等煽动,诸岛为二国边患。

  请命才干重臣,令同平东海。独孤相国荐谈古,谈古已死;荐赵世基,赵世基又玻乃荐墨珠领兵,会同浮金大将金汤巡抚去了。今领曙珠替调龙街前来接任。学礼得信,将军事令谷裕权摄,专望龙街,偏不见到,终朝昏卧。这日,精神爽朗起来,隐几而坐。只见牙门将官禀道:“南边船来,旗旌甚盛,想是龙将军到了。”学礼大喜,扶着童子出营,见已泊岸上围。当头一位将军,黑面苍髯,皂袍金甲,拥从如云,招呼:“苟将军病体,何劳远接!”学礼道:“末将不能彩薪,致劳远涉,不胜惶恐!”那将军道:“向日巡视,为苟刚、牛市所困,武将军使力士逐去,知之乎某等心中无限恨。将军颐指泄之,快何可喻!”学礼道:“虽不意而得玉带围,奈无底潭未渡,没有奇谋。昨接畲将军文书,言先得木筏复为各岛抢拆无存。为今之计,取料造办,未免费时,惟有将现在船只拆散运上,复斗成而济耳。”那将军道:“何需如此费事?凡束腰之带必要交结扣处。依此向东五十里,视地颜色不同之处,乃其扣也。石质稍松易凿,先空中而后去外,船可入而用也。”学礼道:“请令即行之。”那将军道:“吾奉敕为屏风岛主,不能代将军事也。”学礼惊道:“末将日夜盼望,将军今已到此,如何不接理事?”那将军道:“毋得絮缠!吾非龙子御,乃铁柱也。”说毕,上马拥呵而去。

  学礼惊醒,却系午梦。想道:“武将军使力士逐去牛市、苟刚,定系前日南来之旋风摧散乌风也。”传令谷裕入帐,将梦细与说明。谷裕随带三千掘子军,前往访察。

  行至十五里,只见缤缤纷纷无数物件,如风卷芦花,向人乱扑,却不着身。军士捉得,视之,俱系石子,俱各羽卒形象。

  谷裕不顾,领众往前。行有四十余里,乃细察地势形色,直行到八十里,并无殊异。又行二十里,依然如旧,只得回来禀复。

  学礼道:“铁将军果敢有素,断不妄语。此去经过些什么地方?”谷裕道:“末将不知,须唤降兵询之。”学礼道:“可速查来!”谷裕访清,回禀道:“此地名罗带冈,前去舞石坡、飞白坪、玎当耿金鱼脊。。”学礼道:“不必说了。明日可再于舞石坡寻之。”次早,谷裕复领兵前行,石子仍然乱扑。谷裕令分开细看,路上并无殊别。再看两边,却有莓台,一自路北至潭边,一自路南至洋边,俱宽十余丈。揭去莓台,一面石色娇嫩。谷裕令军士于潭洋边俱留尺许,向路锄掘刳畚嫩石尽去,深至十丈始止。其路中三尺宽埂石质坚硬,锄掘不入,令用利斧斲去,至暮俱已工竣,只待去两边留存之嫩石,放水过船。

  当晚,学礼闻知大喜,天亮卧于帏车,前往看视。哪知到舞石坡时,谷裕及军士都惊呆了,问道为何?乃系昨日去尽的路中石硬依然如旧。学礼见诸人有诧异之声,问系何故,谷裕向前禀明。学礼道:“此乃脉旺气盛,过夜长复,无足怪也。可再凿去,然后将潭边、洋边所存石壁,尽行掏空,拽船入空。”谷裕遵令,使军士先凿去宕路硬埂,再分头捣壁。约三个时辰,路耿石壁去尽,水暴冲涨下来,如霹雳崩山,银河泻峡。学礼耳内作惊,昏晕过去。谷裕随使将士护回,安卧帐内,满营惊慌。学礼渐渐苏醒,道:“吾不能见灭贼矣!龙将军未到,可即行文,请畲、金二将军来此进兵。”记室遵令,立刻办理。

  次日清晨,谷裕禀道:“船俱拽入潭矣。”学礼道:“再令三军上船,过去伺便登岸结营,回船便渡后兵。”谷裕道:“将军有病甚矣,何可以渡?”学礼道:“吾乃身病,心固无恙,虽渡何伤?”众将只得依令而行,扬帆前进。对面就是敌船布满停舟泊之处,俱已奔集迎敌。谷裕、徐郎发船迎上,正待交手,敌舟如凤如凰,陆路敌兵又到,只得回船。敌人亦不追赶。

  是夜,学礼病昏多次,急请畲佑等到来,交以兵符剑印,说道:“吾不能从诸公灭贼矣,将军等善保主公,勿以我为念!”是夜三更,卒于营中。众将大哭失声。余佑道:“诸君勿哀,从速备棺入木。”谷裕道:“前日,苟将军说梦,小将已经备全。”畲佑道:“取来入殓祭奠,上船过围回国可也。”谷裕令军士抬到,正收拾殡殓,只见陈英杰差人下战书,谷裕取呈请令。畲佑道:“可批诘朝相见。”谷裕批付来使去后,设灵甫毕。龙街兵船赶到,入营,谷裕送上兵符、印剑、册籍,龙街收讫,到苟学礼灵前同诸将祭奠,将士哭泣失声。正要送柩出营,忽然阴风自灵牀底起,渐向四围,上下旋转不休。龙街举酒祝道:“莫非明日未可战乎“酒奠柩前,风仍盘旋。又举酒祝道:“莫非有暴寇乎?”奠毕顿止。龙街对诸将道:“乘丧劫寨,古所常有。苟将军今既显灵,理当设伏取胜。”畲佑等道:“将军所见极明,请发号令!”龙街道:“先见营后有长阔沟,黄昏时可令军士刳深三丈,上用木席架搭,铺如平地。于南扎一空营,令司徒盛领迭弩埋伏于后,和固领兵三千埋伏于西,储杏领兵三千埋伏于东。见中营火起,齐围拢来诛寇。谷裕领骑三千追逐掩杀,别庄、宫靖各领骑三千巡警接应。”其余将士退后扎营不题。

  再说牛达灭曾必禄等后,闻各岛兵将弃回本营,军士日渐散去,大惊无措,亟令分头募兵,令石中训练骑士,令卫斯训练步卒,令佟阿隆带十数员骁将,精兵二万,助陈英杰守玉带围,以图进龋佟阿隆到时,学礼已经屯扎玉带围。陈英杰料必来夺广漠洲,乃分步兵沿边把守,五里一屯,派兵一千,扎立营寨,令哈里藻将佟阿隆等分作十处巡察,视官兵渡船上下,随之攻击。

  安排已定。谷裕等扬帆而来,哈里藻恃勇贪功,认定随船,越屯不止。谷裕回帆,顺水顺风,数指已到。哈里藻旋骑加鞭,及赶到时,阵势已经列成,望见后面接应的兵将又纷纷上岸结寨,乃收兵回见陈英杰,请下战书。战书批回,捧书士卒禀道:“营中大将军已死,兵将号泣,情状惊惶。”佟阿隆大喜道:“愿为前锋,夜往劫寨夺柩。”陈英杰不可,哈里藻道:“亦系奇策,幸而成功,玉带围可复也。”陈英杰道:“彼军中必有贤才。其渡围过潭结阵,非死者所谋。今两营相近,岂有不防之理?”佟阿隆道:“敌将谋而且勇,非冒险用奇,安能雪耻!今晚前去劫营,虽死无悔!”陈英杰道:“既立意要往,切记小心。见可则进,毋得轻躁!”佟阿隆道:“晓得。”陈英杰道:“将军选副将四员,带飞盾兵二千先行。哈将军选副将四员,带兵三千接应。”二将领命,各带人马养息。

  挨到二更,饱餐而行。佟阿隆引兵衔枚,来到营前,见更鼓齐整,旌旗不乱,心中大喜。发喊加鞭,将到营门,踏着机括,木翻席陷,佟阿隆并军士半落深坑,后面兵马行势难遏,挤压下来。及至知情,立住脚时,两边弩箭如蝗攒集,转身奔走。不防反冲动哈里藻接应之兵,互相蹂践。待审问清白,谷裕追逐的又到,长枪利斧,横刺直斲,反不迎避。到惊觉时,伤损大半,且战且走。天色渐亮,哈里藻杀出,领残兵奔逃。

  恰遇宫靖从旁冲来截住,向哈里藻举镫棒欲击,不料马矢前蹄,跌翻在地,身踊跃起,哈里藻急使蛇矛直穿入腹,死于非命。

  正欲下马抓取首级,谷裕已到,只得回战。谷裕双矛并举,斗过二十余合,哈里藻架住道:“此刻不必拼死,回来阵前相会罢!”拨开蛇矛,跃马而去。谷裕见其武艺精熟,也不追赶。

  收兵回营,查点坑内射死九百余级,坑外射死二千余级,巡兵斩得一千余级。司徒盛将麻童、佟阿垄奚严首级请功,储杏将刁超霄首级请功,别庄将舒居胥、郎黄、唐余、钱田、葛德则首级请功,龙街各上簿毕,又将宫靖殓好。正欲作乐,祭苟将军、宫靖庆功,巡军报道:“寇已结阵而来。”龙街令道:“昨夜巡军并临阵队伍居守,安卧之兵应敌。”众军无不踊跃。

  畲佑请对阵,龙街应允。

  畲佑领兵出营,指挥将士立挑先天混元阵,龙街亦出隐于旗门下观看。陈英杰布的系青狮扑象阵,照会畲佑道:“我兵未练破此阵之法,不可与之斗阵。”畲佑乃横刀跃马而去,请主将答话。陈英杰提刀策马来到营前,欠身道:“愿闻将军大名!”畲佑道:“吾乃修翎郡都总管畲佑是也。昨夜相杀直到天亮,士卒未免疲劳,今与足下两骑双刀以决胜负何如?”陈英杰道:“既是干戈相会,焉敢退避!”说毕,便放马举刀,畲佑迎上,战有五十余合,未分胜败。文三畏看得高兴,挺枪前来助战,和固飞骑挥刀迎出,赖大獬又举斧鞭马驰到,谷裕举矛截着。三对儿杀得不分高低。哈里藻横矛缓马到营前喊道:“南边阵内可有会斗的,来与俺斗五百合耍?”龙街见他坐在马上身高不足二尺,两肩开阔过之。想道:“闻洲岛之贵横贱直,观此将定然勇猛非常,不可使其多伤将士。”乃掣出两柄金锤,拍马向前道:“吾来也!三位将军且歇,看我取此匹夫!”畲等各回阵前观看,见二人战得酣处,六人按捺不住,各换匹马,依然认着厮杀。又有两个辰时,只见文三畏卖个破绽,和固侧刀砍入,三畏暗抽银简,明架大刀,挥简打中和固太阳穴,恰在赖大獬马后倒下。赖大獬惊慌,谷裕飞矛横入肋内,落地而亡。谷裕截着文三畏,四对变成三对。斗到深处,忽见龙街坐马受伤,将龙街掀翻在地。哈里藻举矛当胸刺下,正是:阵云深处于戈结,战马伤时性命休。

  未知龙街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 武事无庸武备 攻坚莫若攻心

上回说到龙街、哈甲藻战到难解难分之际,寇内哈里葆见龙街勇捷非凡,哥哥哈电藻不能成功,乃取牀子驽,搭起透甲箭,对准龙街射来,正中马股,当下龙街闻得驽响,箭风已到,偷锤往后,只望扫开。哪知事不凑巧,恰正打着括口,反将弩箭全行送入,那马如何受得起,立时滚倒,龙街顺势翻仰落地。

  哈里藻大笑,只道龙街真受重伤,便挺蛇矛刺下。龙街出其不意,突然跃起,拨开钢矛,飞使虚锤向面门叫打。哈里藻双手举矛,横拦隔去,龙街右锤早落胸前击着,肋骨受伤。哈里藻慌忙顺矛压下时,左边金锤又中耳门,将个骁勇莫当的哈里藻,两锤毕了性命。龙街飞身跨上那马,忽然又有箭至,射中肋甲。

  龙街审视怒道:“先之马踬,定然是汝所为。”乃加鞭冲入。哈里葆急忙去驽,举斧相迎,龙街双锤向哈里葆怀中直上直下,弄得利斧无从招架,乃轻舒猿臂擒过雕鞍,回营摔下。便拔去肋甲上箭,乃拿于死马前斩之,骇得陈英杰隔开大刀,飞马回 营,鸣金收兵,问诸将道:“杀哈里弟兄之将姓甚名谁?”阎观射道:“依稀系锦屏冈镇将龙子御。”陈英杰道:“不差,是龙街,英雄尚在。今日之战,只伤他一个和固,却失了赖大獬、哈里藻、哈里葆三员上将,折尽锐气矣!且闭营休养,再作道理。”龙街见寇兵未曾大伤,也不去攻打,亦收兵回营。觉得肋下麻木,解甲看时,乃受弩箭伤处一团黑。医士看道:“此草乌毒也。幸未伤及内膜,须刳去坏色皮肉,静养四十九天,方可奏功。”龙街道:“刳肉易事,大寇当前,为将岂能静坐四 十九天?”医士道:“此安太医快捷方式治法也。据古经书皆云不救。”畲佑道:“将军可于玉带围老营静养,平复之后,灭寇未晚。”龙街依允,悉行交代,乃同医士渡往玉带围。金耀迎接问清,将兵交与龙街,自带数十将士,过潭会剿。

  再说畲佑三日不见陈英杰动弹,到第四日忽听得炮声震响,即登楼眺望。只见寇分三队,已列成阵。再望后面,各有接应。

  虽为林木所遮,却有旌旗隐现可见。便下楼进帐,诸将排列请令。畲佑道:“寇兵聚来,其锋精锐,须坚忍以待之。”众将称遵。乃令谷裕同臧登、詹广领兵五千为上军,迎寇左阵,司徒盛同唐举、吉烈领兵五千接应。储杏同员秀、柴育领兵五千为下军,迎寇右阵,别庄同俞阶、哞孚领兵五千接应。金耀同宋礼、蓝倚领兵五千为前军,迎寇中阵,余何能同解洁、侯保领兵五千接应。何曙、辛蕊各领驽手五千,列于营前两旁。诸将得令,先后领兵去讫。再令郗和、屈炎领各营内兵居守,自带许官、宗政领骑兵五千由中而进,为后军,接应三路。

  且说陈英杰将龙街锤死哈里藻、生擒哈里葆,及赖大獬被谷裕长矛挑死报到斧倚城,牛达等大惊。当时恼了土氏弟兄四 人,大喊道:“必须立刻前去擒拿龙街,为哈里葆报仇。有不愿去的,马上斗三百合。”原来哈里葆系土虎武的妻弟,与土武辅、土辅补、土辅鲁等,俱系刭颈之交。所以闻哈里葆被擒,刻不容缓。牛达道:“现在习练阵法并炮弩等车,俱未成就,须缓数日,方可议之。”土氏弟兄号啕痛哭,以头抢地。当下,管懒散、管罕款、井岭景、井逞整、郭慕壑、郭爵酌、郭托作,俱怀忿怒,邀得契好亲朋戚涤檄、戚击益、叶贴楫、叶捷蝶、叶涉堞、习什立、习笠笈等,见牛达道:“土氏弟兄如此急切,若待各事齐全,未必有命。何不随数给与人马,吾等同去见阵,将军看势而行。”牛达道:“既诸公齐心要去,务须谨慎。可带三万军土前往,听陈英杰节制。”众将遵令,点齐人马下岛。

  次日午后,土氏弟兄等已到寨前。陈英杰正在营内懑坐,急见土虎武等添兵三万前来,俱系人雄马壮,也觉怀开。土虎武等便请立刻出阵,陈英杰道:“此时已经过中,况诸将军昨日自岛动身,今已到此,未免疲劳,且安息一宵,明朝阵战可也。”次日五鼓,众将齐集帐前,陈英杰令道:“而今浮石兵将,迥非昔比,务要小心竭力,庶可无虞。”众将道:“晓得。”陈英杰道:“前日请彼打阵,彼不斗阵而斗将,定系兵未练习,今仍须与之斗阵,但不言明。”应分左、右、中三军,每军各有中军为应。后军为奇,每军万五千人,共享兵四万五千。乃分九阵为三军,合三军为一阵也。其余兵将看守各营。文行优将左军,郭托作、习笠笈协之。管懒散将左前军,土辅鲁协之。

  土辅补将左后军,六将领兵往左列阵。姜昌襄将右军,井岭景、管罕款协之。士虎武将右前军,叶捷蝶协之。郭幕壑将右后军,六将领兵往右列阵。土武辅将中前军,井逞整、郭爵酌协之。

  习什立将中后军,叶贴楫协之。自带戚涤檄、戚击益将中军,率七将往中列阵。

  分配已定,依次而进。离官兵大营三里放炮击鼓,中军先出,左右军次出,排成阵势。只见浮石兵将队队出营而来,分列成阵。土武辅望见官军阵前蓝倚貌似龙街,便飞骑出阵,大骂讨战。储杏等下军正出营往左边行,员秀见土武辅提镫棒叫骂,便挂住大砍刀,取过军士弩箭,审定发矢,正中土武辅腰眼,横跌下骑。员秀弃弩提刀,策马赶取首级,不防飞箭穿过太阳穴,斜倒落地。两阵将士顾不得阵势,争出抢夺尸首,柴育挺枪自旁挑得郭爵酌下马。井逞整见连伤二将,慌令停止,嘈杂之际,哪里听得清!陈英杰中阵已到,戚涤檄使着双枪赶向阵前,戚击益便使宣花利斧,催骑杀过来。储杏横刀正欲向前,俞阶自后使着开山大斧,飞骑迎往。陈英杰挥刀领军杀出,哞孚舞棒接着。柴育在敌阵内,轮动一杆两头枪,著者皆死。

  兵将裂开让进,无人敢近。习什立看得大怒,使月牙枪迎上,直盘旋杀往西去。威涤檄使动双魁杀入阵内,将士挡着,纷纷落马。蓝倚、宋礼两骑赶上--蓝倚使狼筅耙,宋礼使托天叉,威涤檄力敌二将,储杏策马旁过飞标击来,正中戚涤檄手背,耙、叉齐下,打倒在地。蓝倚下马擒住,押回营中。宋礼便来助哞孚。陈英杰见哞孚棒法已乱,宋礼趋来,便策马拖刀而走。

  哞孚向前赶上,举棒叫“着”,不防陈英杰右手拖刀,忽转身自左边劈下,哞孚落马而亡。陈英杰旋骑回战宋礼,土虎武、叶捷蝶飞来。土虎武赶助陈英杰,叶捷蝶帮着戚击益。储杏挥刀迎来,余何能、解洁、侯保齐到。储杏截住土虎武,解洁接着叶捷蝶,余何能、侯保便向寇营杀去。姜昌襄迎上,侯保只作不见,策马斜刺过去。姜昌襄趋向余何能,不防旁边侯保暗掣钢挝击来,正中右腕,大叫弃刀逃回。余何能不舍,策马进去,井岭景舞鞭迎来道:“且歇歇赶!”余何能挺枪便战井岭景。郭幕壑使双斧,管罕款使金枪同到,侯保使双挝拦住大杀。

  侯保敌不住两将,肋中金枪叉遭斧劈,死于非命。管懒散、文行优、郭托作、习笠笈、土辅鲁、土辅补俱到,见谷裕上军寂静,便各率兵将分头攻打。畲佑见寇势甚盛,恐上军不能独挡,乃同许官、宗政分趋寇后,借势夹攻。土辅补、土辅鲁两路回 军,双铡迎上。许官使鐧迎上接着土辅补,宗政使铲接着土辅鲁,文行优认得畲佑,便不进攻。谷裕暗中会齐。郭托作、习笠笈、管懒散率众齐来,团团围祝别庄、金耀望见,齐领军回救,管罕款、郭幕壑冲到,截住格杀。只见得:势气盛者,紧紧逼入,念切斩将立功;势亏力惫者,苦苦杀出,情甘舍身夺命。真正尘埃遮天,血肉遍地。谷裕望得寇势愈盛,官军拼命支持,乃令臧登领兵一千,径夺敌营,唐奉领兵一千接应。

  令司徒盛领兵二千,由南边杀向西去。吉烈领兵二千,由北边杀向西去。自领兵一千,令詹广领兵三千随着,由中心杀入。

  再说陈英杰见文行优等围住畲佑,奋勇杀得宋礼败走,便挺身来围畲佑。当头遇见谷裕,叫道:“陈英杰!尔家大营已被我夺得,尔还在这里杀什么?”陈英杰回望,果有兵将争取老营,连忙转马去救,吉烈使双施挡住去路。陈英杰大怒,五 合劈倒吉烈,赶到营前,见唐奉领兵驱杀士卒,骤马挥刀--唐奉只管前面,不防背后,刀下,死于非命。臧登赶来,截住不放。这边谷裕鞭、矛并举,冲入中坚,望见畲佑被围狼狈,大叫道:“畲将军,寇营已破,陈英杰已擒。”畲佑大喜,文行优忿怒,举揠劈来。谷裕持矛拦架利揠,使鞭击去,打中后心,口吐鲜血,伏鞍而逃。畲佑斩得郭托作,习笠笈惊慌欲走,谷裕早到,刺于马下。管懒散鏖斗不休,土辅补、土辅鲁打死许官、宗政,复杀入来。畲佑砍断管懒散右臂,管懒散拼命逃脱。畲佑见谷裕、詹广战二土不下,策马骤来,詹广已为土辅鲁揠击脑裂而死。土辅鲁便举揠迎来,畲佑斜去,横刀鞍上,取弓拈箭,土辅鲁喊道:“他人怕箭,姓土的不怕,莫枉费心!”畲佑看准土辅补发去,正中面门,落马而死。谷裕挺矛自土辅鲁背后驰来,土辅鲁一心要杀余佑,不意谷裕蛇矛入于马腹,马倒入翻,跃起身来,畲佑回马,连忙挥刀砍倒。

  初时,蓝倚押戚涤檄回营槛固,出见敌势强盛,乃与何曙、辛蕊商量,分得弩手三千,张开迭进迭射,畲佑、谷裕又分两路驱杀,寇势大败。俞阶、戚击益斗得难解难分。弩箭到时,正中戚击益脊梁,击益持斧尽力砍下,俞阶拦架不住,遭砍而死,戚击益亦落马而亡。陈英杰砍倒臧登,进营鸣金,残兵败将陆续逃回。这里,余何能斩得井岭景,储杏斩得土虎武,金耀斩得管罕款、郭幕壑,畲佑斩得叶涉堞,与谷裕、蓝倚三路合齐归营,又弩射毙习葺邑、叫叶捷蝶,擒获井逞整、叶贴楫。

  诸将内复丧了解洁,其余受伤轻重不等。畲佑身中七枪。回营查点,损兵一万二千有零,马二千余匹,只有柴育未得下落。

  将所擒寇将尽行枭示,次日方知柴育同习什立弃马步战,力尽俱死于堑内。取回尸首,同诸亡将殡殓,送归青牛山。

  陈英杰查点将士,折去习什立、叶捷蝶、叶涉堞、郭幕壑、管罕款、土虎武、井岭景、戚击益、土辅鲁、土辅补、习笠笈、郭托作、郭爵酌、土武辅、叶贴楫、井逞整,戚涤檄受伤逃回,文行优、姜昌襄、管懒散伤重,当日即死。杀死浮石名将解洁、俞阶、许官、宗政、臧登、唐奉、吉烈、侯保、哞孚、员秀、詹广,斗死柴育,陈英杰身受两枪三箭,幸伤不重,兵士折却三万有零。修书飞报斧倚城,牛达得知大惊失色。石中道:“恃勇丧元,势所必致。今与卫斯兵阵俱已练就,只待器具齐全,便可复仇,不必守车成也。”牛达转愁为喜。过了数日,诸事齐全,乃令苟新等居守,自带石中、卫斯,领步骑六万下岛,到广漠洲,进营便下战书,请明日决战。

  再说畲佑等见陈英杰闭营不出,乃使军士远近谍探,得知牛达领兵下岛。畲佑道:“牛达狡猾非常,先并不出,今始领兵率将前来,最要小心防备。”金耀道:“此死寇也。灭之只在此回,复炽也在此回。老将军之诫极是。”只见营门将官呈上战书,畲佑沉吟,金耀请批明日。畲佑道:“彼初气甚锐,不可撄其锋。待五日后相见可也。”金耀如令批发。

  到第六日,畲佑令谷裕为前锋,储杏、别庄为副,领三千长枪手、三千刀斧手、三千藤牌手,搀搭先行。使哈祥、蓝倚各领五千弩手为两翼,使宋礼领骑兵五千邀巡接应。使司徒盛照料船只。诸将去后,乃同金耀带兵五千,列阵观战。

  却说谷裕等领兵出营,只见敌使数骑自北驰向南去,便有浓云从地上涌起,如雾布漫。众将疑有邪法妖术,谷裕道:“且排阵以侍之。”方才列成,本营飞骑来道:“奉畲将军钩谕,此系大蟾合云母石粉,得水即喷散成云,乃自掩形以惑人,并无他害。诸将只顾应敌,不必持疑。”谷裕等始放下心。来骑回去,白云亦渐淡薄消失。只见对面敌阵已成,趋奔前来,发出乱纷纷无数斜锋尖锐的器械,审视不能明白。谷裕慌令藤牌居前掩护,就近看时,见无数锋箭簇张舞而来,刀斧砍之不能损,枪矛刺之不能及,盾兵自下滚入,里面枪刀齐到,又为所伤。谷裕等用力抵敌。正在奋勇之际,只见左右似栲栳圈般围来,乃令两边驻弩拼力射去,却俱遭无数叉叉扫拨在地。寇众张开阵势,欲并弩手围祝畲佑见势凶猛,令鸣金收军。

  谷裕大怒,弃矛掣剑,腾空跃入,架住器械,别庄、储杏随进,杀伤十余寇兵。那两旁桠枝密密麻麻,复攒舞而来。谷裕见势凶恶,取得脚下对象,储杏擒获活寇二名,别庄舞刀断后,保护回营。畲佑查点兵士,损折一千有零,其余大半着伤。

  别庄、储杏受伤犹轻,谷裕甲上有数处流血。审视所得器械,乃系一根连枝长竹,以利锋缚于干端。畲佑道:“此必北崖产也。闻其初出如藤,十五年后长成十五节,始生枝叶,一年发一簇,五年而止。质坚如铁,体轻如芦,枝软如藤,焚之不燃,沉之不朽,殆即此物也。”谷裕问所擒之寇,此竹果然取于北崖之鸳鸯壑。谷裕道:“汝是何处人氏?”寇兵道:“是本国百姓,向随卫斯,今兵阵练成,令小人充队长,所以知竹所产之处。此竹枝干皆半紫半绿,名鸳鸯竹,故此阵名鸳鸯阵。”畲佑令带上问道:“汝可将此阵法细细道来,日后灭寇,仍有重赏。”那兵叩谢,禀道:“骑营阵法、战法,并铁胎弩、撼山炮等车战法,小人未曾见练,不知其详。”畲佑道:“尔只说这鸳鸯战法罢。”那兵道:“此阵凡六人为一禽,有三飞三 伏。一人掌竹居前为首,二人执枪夹之为翼,牌居竹左,弩居牌右为足,短兵居后为尾。凡十二人为一鸳鸯,互相备卫战守。

  凡敌至,五十步之内则发弩,近则使竹拦拨,牌管竹下滚入,枪刺两边进来,短兵以补不及,此迎战法也。进围则系竹居前,枪、矛、牌、弩、短兵夹紧依辅于旁。以竹迷敌之目,以枪御敌之兵,以弩乘敌之空,短兵、弩手,夹竹更代,敌分亦分,敌合亦合,随敌制服。或有伤损,两旁即夹拢补全。敌或冲入,亦即抽身退后以围之,向人向马用力戮刺。竹枪长器,三人为飞。牌弩短兵,三人为伏。只有败敌前进为赏,不以首级论功。”畲佑道:“吾之所以破之矣。”谷裕道:“莫非用铁围车乎?”畲佑道:“然。”金耀道:“看来,非此不足以制服。请速申文取成料到来办造。”畲佑令军政司具文发行。营前挂起免战牌,牛达屡次下书,俱付不理。

  又过二十余日,接到墨珠移文,照会现在青牛山练兵,随后即到,此日且勿交战。金耀喜道:“寇不足平矣!”畲佑道:“何以拿得恁稳?”金耀道:“墨珠为人端正寡言,非十全不动。今同金汤巡抚回来,在青牛山训练,定有取胜之汁也。”储杏道:“若得曙珠、方珠同到,岂不更好?”畲佑道:“方珠单骑败百将,前已闻其勇矣。曙珠若何?”金耀道:“六珠情性不同,然皆登峰造极。青珠爱简,火珠好善,墨珠务博,冰珠乐巧,曙珠喜捷,方珠嗜劳,皆有文武材能。文饶墨珠为最,武让曙珠当先。”畲才道:“父母都系天地钟灵,所产自然俊杰。前日申请造车材料,回咨并未道及,不知何故?”金耀道:“或者秘密机关,即在青牛山造车,亦未可料,再待后文,便知分晓。”果然又过十余日,始有过洋日期移知。第三日,墨珠亦到,畲佑等出营迎接,望见只有三千兵,墨珠、冰珠、方珠同来,众将大喜。入营礼毕,畲佑私问冰珠道:“诸将军驾临,寇自殄灭,但鸳鸯队甚锐,不识何以制之?”冰珠道:“墨珠哥哥同浮金将军抚巡东西,到横掌岛接得西大夫,自将事交代,随即回都。家君与论道:『畲将军请材料造车,固系胜算,但寇人狡猾,若于各处多埋坎坷,或退入山林,车行不便,反致旷日迟久。』墨珠哥哥道:『寇所恃在竹,制其竹,寇自破矣,车实末便。』家君大喜,即请主上使墨珠哥哥前来。主上道:『司史大夫史鉴临终,因国史内有后四十年未曾修撰,又外岛十卷未曾核实,奏墨珠有逸才,请交续完,并二千四百卷,通身修饰润色。史事方倚墨珠,何可远去?』家君奏道:『多一 番阅历则多一番见识。风土人情,史中之实事,而兵亦非国家细故,请限墨珠六十天回朝,臣檄冰珠、方珠随从前去。』主上准奏,小将与方珠奉檄随来听令也。”畲佑等明白。宴毕,次日清晨将兵符印剑同金耀送交,墨珠道:“这却不必,有事公商可也。”畲佑道:“权不归一,则兵士不重命令。将军破寇回朝,交下可也。”墨珠乃收各件,校阅将士。方珠请道:“明日吉期,可以开兵。”墨珠道:“弟忘玉带围龙将军所言乎?待后日已足四十九天之数,彼自带兵同牛忠嗣来破阵也。”畲佑道:“牛忠嗣者何人?”墨珠道:“乃新岸城当年死敌牛将军信之子。”畲佑道:“牛君立有子,其勇略如何?”墨珠道:“勇略俱属平常,惟身躯雄伟,有兼人之形势,气力强壮,胜十人之载负。广望君访得,收使为御。因牛将军善用双鞭、长耙,特教以鞭法、耙法无奈力量虽雄,矫捷甚是不济。今却大有用处,所以广望君特交小子带来。前日到玉带围,龙将军问及,却系表亲,乃留下代造盔甲,随后同龙将军到也。”第三日,果然龙街领兵三万,带牛忠嗣渡水到营,众将出营,看牛忠嗣有一丈多长,头如苞斗,眼若胡桃,威风凛凛,俨若天神,提着一柄浑铁耙,有二丈多长,约三百斤重。畲佑大喜。礼毕,设宴庆贺。牛达又来下书请战,墨珠道:“龙将军方愈,吾又新到。本来将士伤痍未复,犹不足以御强寇,仍须养息,操练二三十天,然后临敌。”方珠道:“堂堂大国,临敌畏怯,岂不为寇所笑?况十余万军暴露于外,日费多少钱粮?荒芜多少田亩?犹须再待二三十天乎?”墨珠怒道:“我与老辈人筹酌,汝恃血气之勇,跨众妄言,军法岂有私乎?”方珠唯唯退下。畲佑道:“诸军伤痍皆愈,将士齐心,明日接战,亦无妨事。”墨珠道:“众将官意见若何?”谷裕等齐声道:“畲将军之言是也。”墨珠道:“如此,听点!”军政司呈上名册,禀道:“大小将官俱现在此。”墨珠入案道:“储杏、别庄、蓝倚、宋礼四将听令!”四人向前,墨珠道:“屏风岛之西,乃寇归途,有二坚险隘垒,南曰白成,守将胡益,北曰柄城,守将许爽。若得二垒,则寇西归之路危,而我上岛之路通。储将军领藤牌手五百名取白城。先袭之,不得,败攻之。别将军领藤牌手五百名袭取柄城,不得,则伏以待之,俱昏黑前去。蓝将军接应储将军,宋将军接应别将军。各领卒三千,起鼓动身。”四将领令退下。墨珠道:“谷将军、哈将军、牛忠嗣、冰珠听命!”四人向前,墨珠道:“来日临阵,牛忠嗣当先,谷将军居左,冰珠居右,领三千镗耙兵、三 千长枪手、六千刀斧手,搀搭排墙而进。哈将军领兵五千接应。”四人得令退下。墨珠道:“寇之步兵得知其详,有以制之,而骑兵未知其狠。恶党渠魁皆在其中,定非寻常。龙将军带健将十员、骑兵五千居左,方珠带健将十员、骑兵五千居右,伏而勿动,待敌步阵已破,骑兵来救,闻炮乃出截杀。”二将得令退下。墨珠道:“屏风岛南面陡峭,东、北、西三面皆有路可行,寇回必由东西两处。其西既有兵阻,必奔投东,东路有岔山平冈,名盘几坞,可以埋兵。金耀可领兵五千,多带粮食器用,屯扎于彼,敌到则据要截其归路。”金耀得令退下。

  墨珠道:“畲将军领五千骑巡察,以备不虞。”畲佑得令去后,又令何曙、何同心各领兵二千,靠营列阵不题。

  且说储杏、别庄,当日查得降兵,访问途程,知到柄城有七百五十里,白城又远五里。别庄道:“看他调度安闲,只道是个真才,岂知全无实济。七百五十余里,叫人一夜如何走得到?”储杏道:“幸而不曾限定时刻。”别庄道:“袭取原系机密事情,夜则隐,昼则露。况明日即临阵交兵,若寇败归,我等不能得城,犹有可说,不能行到,成何事体?”储杏道:“且回营内禀明。”别庄道:“先不言,今复禀,已与规矩相违,再辗转迟误,必致有干军令。”储杏道:“然则若何?”别庄道:“可往南滩盗马,连夜驰去。成功之后,知应免罪。如功不成,亦可到彼,以解此刻之危。”储杏道:“甚善!可速前往。”别庄令军士一半料理各事,自带一半先往收马。未曾行到三里,只见有骑迎到面前道:“来的可系储、别二将军?”答道:“别庄在此。”来骑道:“吾乃司圉周调也。奉令备健马一千匹,在前途交代。将军进到臯照林,可交马夫带回。”别庄骇然,连称:“有劳。”同行不到半里,乍见马匹俱在路旁,寂然无声,疑道:“莫非见鬼么?”再细看时,嚼口含枚,各色齐备,不胜大喜。

  须臾,储杏亦到,惊道:“马如何收拾得恁速?”别庄道:“不必问了,只管向前,努力办差。”令军士全行上骑,拱别周调,加鞭驰骤。那马膘足性劣,快如弩矢,四更时分已到臯照林,齐下交还,同军士歇息饱餐,各分五百名前进。

  先说储杏到白城垒,见系依傍山冈,不甚高险。细听,寂静无声。即令军士肩接登上。将到顶时,垒内惊觉,灰瓶、石炮齐下,储杏见已有备,连忙收兵。幸喜军士都将藤牌套在颈顶,未曾大伤。储杏道:“奉令袭而不得则攻之,定有胜算。”乃令举火喊杀,掘壁烧门,垒上灯火如昼。柄城守将许爽,与白城守将胡益交往甚密,许爽系胡益的姊丈,胡益系许爽的妹婿。当夜,许爽闻报白城火起,喊杀连天,料系官兵攻垒,惊慌起牀。其妻道:“可速领兵去救我兄弟、弟妇!”许爽披衣道:“柄城险峻,敌不敢觊觎,白城却甚可虑。且登垒看来。”令集军将,自亦甲冑,登垒望去,果然火光半壁,杀声震地。

  忽见一骑带着数兵奔到叫救,许爽问道:“系哪里来的?”那骑士道:“白城已为敌人攻破,胡将军预兵保护家眷逃奔柄城,又被截住,势甚狼狈,小将拼命冲出。胡将军并家眷俱在围中,急迫之至,请速救应!迟则无及矣!”许爽听罢,急忙下垒,开门上马,同将士齐杀向前救应去了。守门军士便欲关闭,骑士同兵靠定门扇道:“许将军就同胡将军来了,关闭什么!”再望许爽兵马渐远,只见一道黑烟滚滚冲到,那骑士手起刀落,几个守门军士俱被砍倒。黑烟冲到面前,却系滚牌兵。

  原来,骑士即系别庄。当晚五更初时到柄城,望见隐隐巍然,近前摸着,俱系天生光滑石壁,无所措手。忽见渐渐光亮,喊声大震。垒上有人说话,知系储杏未曾得手,心生诱计,将众伏于堤下,只带五个健卒,假作白城将士前来求救。许爽惊慌之际,不暇详察,引兵出垒,埋伏的官兵望见,便飞滚而入,轻轻得了柄城险垒,槛其家眷。

  却说许爽兵马将近白城,加鞭上前,这里蓝倚兵马正到,随后杀起来。许爽回身迎敌,宋礼又到,将许爽围在核心。白城垒内胡益望见领兵来的正系许爽,只道柄城已被攻破,率众逃来,慌领兵马开门赶杀。储杏拦阻不住,破围而入。两处兵马拼力冲出,入垒闭门,已是天亮。

  许爽问道:“白城如何得复转来?”胡益道:“白城几时失的么?”许爽顿足道:“中敌人奸计矣!”胡益惊道:“柄城定失矣!”许爽乃将骑士呼救的话告诉,便欲引兵回奔柄城,胡益道:“此刻敌锋甚锐,前去徒送性命。歇息加食,再作道理。”许爽无法,只有叹息。及到傍晚,方见垒外兵马撤围,向柄城下结成阵势,如待敌之状。

  且说牛忠嗣奉令,次早饱食,穿得盈寸厚的铁甲,拎着二 丈四尺长的浑铁狼牙耙,大步当先,冰珠、谷裕跨马随后,领兵出营。牛达、陈英杰、石中早已列成骑阵。冰珠令鸣金,士众皆止。对阵骑兵裂开,转入后去,涌出鸳鸯队来。尖利锋刃,直搠圈舞,蜂攒蝗拥而进。冰珠令击鼓,鼓声骤起。牛忠嗣持耙飞步往前横扫,撞着的器械俱被散开,碰着的将士尽行倒地。

  这三千镗耙兵排列先挡竹锋到来,俱系一耙击下,压住竹端,藤牌飞进,长枪便随刺杀,制牌制弩,刀斧乘势斩砍,耙兵转跃,翻耙即打,牌兵驽手再翻击掌竹的壮士,遍地纵横,俱系遗弃的鸳鸯竹。冰珠、谷裕率领军士横冲直撞,寇众纷纷窜逃。

  石中见阵已破,挥刀望谷裕砍来,二人大战。牛达便发骑冲杀,冰珠放起号炮,龙街、方珠齐出。龙街正逢牛达,战有三十合,不分胜败。阎观射、喇罕二骑飞到夹攻,牛达便抽身杀向前来,恰好遇着方珠,交手五合,战得大败,飞马逃去。方珠不知系牛达,见龙街伏二将不下,便冲到助阵。喇罕挥刀迎上,两合着锤落马而死。阎观射大惊,拨马奔逃。方珠只拣兵马厚处乱打,卫斯、陈英杰齐赶帮助石中,冰珠斜冲接着,力敌二将。

  铁鹫亦横驰来,拈弓搭箭,认定冰珠拽弦,冰珠眼快,将身闪避,那箭射过,却中卫斯右臂,仰翻落马。陈英杰惊慌,背上着了一鞭。铁鹫骤到,舍死敌住冰珠。陈英杰忍痛救得卫斯逃回。牛达鸣金收兵,铁鹫败归,石中亦弃谷裕回营。畲佑竖起招抚旗,寇兵见牛忠嗣赶杀得凶,纷纷投降。陈英杰等见势已去,劝牛达回岛。石中道:“西边恐有兵阻,莫若往东。”陈英杰道:“不可。小将先使骑卒四边搜索,见盘几坞中杀气蕴结,路险难行,仍该由西为是。”牛达乃领兵将杀回,正逢着牛忠嗣持耙抢来,牛达挺叉迎上,忠嗣横耙扫到,牛达隔开,当心直撅,只见叮当响亮,毫不得入。忠嗣施展迟钝,牛达叉往肋下,也系叮当响亮。牛达惊道:“如此厚甲,百叉也属无用!”乃领诸将而走。忠嗣随后飞奔逐杀,终不能及健马之速,追赶不上。

  众寇方喜脱离牛忠嗣,突然斜刺里一将引着雄军飞来,将人马冲作两段。牛达大怒道:“尔系哈祥,也敢来欺我么?”举叉便搠,哈祥使棒隔开,转手就打。战有二十合,牛达见将士俱经逃去,不敢恋战,拨开铁棒,加鞭飞跑。哈祥也不追逐,只寻剩寇剿杀。

  牛达等奔得五十余里,心中稍定,忽见路旁林内拥出一员少年将官,面如满月,目若朗屋,捧的金锤,催着白马,喊道:“牛达可速下马!小将军等你们多时了。”牛达认得系方珠,对众将道:“这小对头在此,大家齐上拼命罢!”有队长名唤钟柏英,向前道:“将军放心回岛,待小人诈他一诈。”乃出阵道:“来者何人,敢挡大王?可通名姓!”方珠道:“大名岂屑与贼子说?快下马纳命罢!”钟柏英道:“只须双臂敌两手,要帮的不算好汉。”方珠道:“最好令军士退后。”柏英单骑向前,假挥牛达等尽行走远,便策马奔逃。方珠大笑,赶到就骑上擒着。收兵回来。

  牛达到臯照林,天已深黑,便扎营住下。五更造饭饱餐,欲赶回岛。只见龙街赶上,又杀一阵。龙街见寇兵虽败,将尚未损,只随后缓缓驱逐。牛达率众到岛脚,储杏等早结阵路旁。

  储杏欲横冲而击,蓝倚、宋礼道:“放过当头贼首,大半逸去。”储杏道:“此归师也。”蓝倚道:“以得胜之逸兵,击败逃之惫卒,又有龙将军在后,焉有不胜之理!”储杏拗二人不过,一齐赶出截杀。储杏战卫斯,蓝倚战牛达,宋礼战铁鹫。

  陈英杰令众军围裹将来,困在垓心。蓝倚坐骑中叉倒地,即便挥鞭步战。储杏杀得卫斯败逃,慌来帮助蓝倚。牛达力敌二将,铁鹫被宋礼钩镰枪刺下马来,就地飞锤击起,正中宋礼耳门,落地而死。铁鹫向前拾起金锤,飞步赶跨宋礼的马来助牛达。

  二将俱被重伤,鼓励将士拼命撑持。别庄在垒上望见危急,留五十名军士居守,带兵坐骑,挥双刀杀出。胡益正领兵来会牛达,恰好接着,拼命格斗。许爽望见别庄出垒被胡益接住,便领兵往抢柄城。不防龙街兵到,数合抓擒过马,击下令军土捆绑,复加鞭杀入阵来。陈英杰乃鸣金解围,退上岛口。胡益撇掉别庄,奔回白城。龙街见牛达屯兵之地背山处高,形势便利,攻难猝下,乃收兵扎寨于柄城之南。储杏、蓝倚同来参见。别庄收过宋礼的尸首,仍回柄城。

  再说墨珠破了鸳鸯阵,斩得二万五千余级,叙功以牛忠嗣为首,着伤将官次之,其余又次之。只不见方珠所领兵马。龙街道:“先见小将军向西北赶杀寇贼,后却不曾会着,须往西北追寻。”墨珠道:“方珠虽贪功绩,然素慎密,不必焦心。将军可带领兵马驱逐牛达,无论追得着,追不着,直到白城二 垒,接应储杏等,以免受寇归师挤逼。随后另有兵来,同破岛也。”龙街得令去后,约有两个时辰,只见一彪兵马如飞来到营前,正系方珠。背后军士绑着个大汉。方珠进营报道:“小将于方箐坡擒得贼首牛达。”墨珠怒道:“何得妄报!”方珠道:“现在营前。”墨珠道:“必非牛贼。”方珠道:“拿来审问便知。”墨珠令带进营,方珠出来将钟柏英押入。墨珠拍案道:“你系何人,敢充牛达?从实说来,免受皮肉之苦!”钟柏英道:“小人该死!实系队长钟柏英。牛达使行诈以脱其身,小认不得不从。”方珠大怒,掣出腰间金锤当头便击。墨珠喝道:“谁敢!”方珠连忙收锤退下。墨珠令押往后营,囚入槛车。众将问道:“布军何以才见面即知非牛达?”墨珠道:“见其满面忧色而带幸容。若真牛达,则有死之心,无生之望,故知其假也。”谷裕问道:“未见之先,何以知所擒者系假?”墨珠道:“恶党甚多,断无牛达被擒而无将军拼命并擒之理。况前日算牛达之数尚有几载苟延,是以未见而即知其假也。”众将拜服。墨珠道:“龙将军不能即回,印剑符令,余将军可仍收受。小子今日便带方珠归去也。”畲佑道:“将军须擒灭牛党,一同领兵回都。”墨珠道:“斧倚非出奇不可必得,已有锦囊交冰珠。小子六十日之限为期颇近,况奉广望君令破阵,未奉令灭寇也。”畲佑道:“方珠将军请留于此,协同诛贼。”墨珠道:“不可。方珠恃血气之勇而轻帷幄之谋,小子带入史局,令知自古贤能不在血气也。”畲佑乃受各件。墨珠率方珠并家将上船,众将候送。墨珠呼牛忠嗣道:“前去勉力报国,以伸尊先将军未了之志。”牛忠嗣打恭,连称:“遵命!”墨珠别了众将,过关换船,由双龙归省,再往浮石不题。

  且说畲佑令哈祥屯兵五千守老营,与金耀为犄角之势。冰珠道:“小将亦请守于此。”畲佑笑道:“玉带围犹有二万士卒,俱可调用。”冰珠答应道:“承教。”畲佑乃令兵将尽行进发,第三日到龙街营内,将各件交还,言墨珠带方珠回去了。

  龙街道:“何不留之破贼?”畲佑将前话细述,龙街点头称赞。

  畲佑问道:“连日可曾交战?”龙街道:“前日由寇守住岛口,仰攻不便,次日便立起排墙寨途蹲踞。我欲攻白城以致之,因将士未集而止。今大军既到,可以行矣。伯护引五千兵取白城,我同诸将攻岛口。”畲佑道:“遵令。”领兵五千到白城,分屯各门,写告条数十道,拴于箭上,射入垒中。寇军拾得,拆看上写道:

    示谕垒内将士知悉:奉令只拿胡益一人,余概不问。缚以献者,赏为白城主。定限三日,逾期仍不擒献,攻破城垒,玉石俱焚。各早自谋,毋贻后悔!

  军士得知,便三三两两,各处互相谋议,不在话下。

  且说龙街齐集诸将道:“岛口排墙虽厚,然其下皆系坚石,本根莫能深入,其势浮而不固。率众猝攻,可拉而倒也。”众将称善。龙街令蓝倚守营,自带将士到前,见排城壁立,上面寇兵密布,守备对象俱全。龙街道:“壮士临阵,不死带伤,今系其时!”牛忠嗣奋然道:“龙将军为主将,只可援桴,如有所使,小将情愿捐躯!”龙街喜道:“足下急公,可取藤牌,洞中贯耙,选壮士、盾兵、弩兵,以长铁链穿炮发入拉之,排墙可立倒也。”谷裕道:“何不用撞车撞之?”龙街道:“排墙之后必有支木,撞之则支木用力,拉之则支木尽虚。是以不撞而拉也。”众将称善。

  牛忠嗣已将大盾贯于耙柄,率炮兵、弩兵飞奔向岛口。龙街看时,炮兵飞炮,弩兵彀弩,盾兵在前遮护。排墙上面,弩石、瓶炮,如雨击下,击伤士卒无数。龙街慌令鸣金,牛忠嗣带兵退回。龙街埋怨道:“似这样用法,要多少将士才够汝用?岛口之得与不得,尚未可知也。”忠嗣道:“请示方略!”龙街道:“以盾兵卫弩兵,炮发入墙,寇有士卒御守,弩则射之。炮入挂于墙内,则急拉之。墙倒,则率兵急入击之。临机互用,士卒无伤。岂可不知先后布置而妄动乎?”忠嗣如言,分派攻打。哪知炮发入内,方用力拉,排墙内将士寇众托抛而出,皆无所用。龙街令断铁矛数十,锐其两端,煅红盘于炮上再发。牛忠嗣性急难待,持着长铁耙跃起,仰钩排墙之端,尽力拉扯,但耙所管钩有限,钩着木头拉裂半边,排墙依然竖立。复向半边木上钩拉,墙内抛出灰瓶,石炮俱为盾隔去。奈排城依然坚固,忠嗣虽勇,终拉不倒。仍援耙柄而上,寇兵将耙撬开,忠嗣正爬到顶,遭跌下来。复上复跌,数次终不能登。龙街令制之断矛,已经办就。乃用机发入数炮,众兵齐力飞拉,旷声震响,排墙齐倒,守御寇众俱倾巢而出,官兵奋勇,随将杀抢入去。内中军将如狼奔豕窜。龙街令骑兵驱逐,追有五十余里,杀获殆荆余寇逃上石垒,撤毁阶梯。

  龙街率众赶到,令强弩兵用凿子箭射入石隙中,以为驻足之用,忠嗣率勇士,持短兵器之而登。垒上贼将望见,先自奔逃。

  龙街令搬去石垒,再上望时,不见寇匪,乃令饱餐前进。

  行过百余里,到壁屏冈,望见峭壁当前,天色已暮,因令扎营安歇。次日往看,巨石如削,约高五丈,中有折迭窄径,不但马莫能行,人亦难走。龙街道:“仰攻无济,只有诱下厮杀。”令军士辱骂,壁上也骂,只不下来。

  守待三日,龙街正在踌躇,只见畲佑来到,道:“昨晚白城垒内军士将胡益缚出请降,并家口俱在营外请令。”龙街道:“槛之,同许爽等送青牛山收禁。”畲佑吩咐去讫,再议道:“此壁非可猝过,只好守住看便机会。”龙街道:“守到何时?明日惟有用桅车取之耳。”畲佑道:“彼以撞竿撞之,徒伤士卒耳。”龙街道:“更以叉竿制其撞竿可也。”乃令工匠造桅车、长钩、竿、叉等件,限三日齐全。军匠连忙赶造。

  次日清早,谷裕营报道:“壁军遁矣。”龙街不信,道:“舍此绝险之地,遁于何处?”谷裕道:“现有群鸟翔于壁上。”龙街同畲佑出看,果然群鸟回环鸣集。畲佑道:“莫非斧倚城更险于此,收回人马,于斧倚城聚齐,拼力拒我乎?”谷裕道:“岂有抢去险隘而坐失三百里地之理?必有他故。”龙街道:“且令探军先往察访,再看如何。”探军上壁,见所遮辎重粮食甚多,却无一寇,龙街令将士兵马陆续齐上,整顿前行,直到斧倚城下,亦未见人影,城上亦复寂静。龙街等不胜诧异。扎定营寨,再看形势,乃系生成陡峭石山,女墙俱全,足有十丈高,其色深黟,间生尖圆白文,如月如斧。因山形亦如屏倚,所以取名斧倚城。龙街等见势极险,万难仰攻,又不见动静,更莫测度。正欲回营商议,忽闻鼓声骤震桥放门开,一将飞骑带兵涌出,埤上旗旆齐起,一将金盔金甲,凭墙呼道:“二位将军来何速也!”龙街等看时,却系冰珠,城下出来的乃系金耀。龙街大喜道:“将军建此奇功,令人欢跃。不然,这般险峻如何攻取?”金耀道:“皆冰珠将军所指挥。”畲佑道:“寇党怎样?”金耀道:“冰珠将军见贼众犹盛,不便截击,惟使哈将军领兵尾察其所止。”龙街等前进到城门边,冰珠亦出,乃共称誉,冰珠道:“赖诸将军竭力攻其西隘,贼尽精锐应援,小将因将士之力,偶然侥幸耳。”龙街道:“且入拜贺。”乃同进得城门,便系陡竖石阶百十余级,左旁系峭壁,右旁系深溪,山顶却平坦如镜。龙街道:“似此凶恶,虽攻破,亦难得上。”金耀道:“东边更险。”龙街等见栋宇崇高。墙垣坚厚,四望皆然,辎重、粮食、仓廪颇多。往左行三十余里,已到城边。往下看时,一道阔涧,流水湍急,离埤有十余丈。

  龙街问冰珠道:“将军如何取得巢穴,愿闻其略。”冰珠道:“畲将军大兵行后,开拆锦囊看时,上写『选锋径袭,斧倚可得,八个细字。乃往玉带围拣去老弱残兵,选得壮健八千,同哈将军、金将军三营精锐,令将囊橐收齐,凡有不用之衫裤袍被,尽缝为袋,并带糇料,乘着昏黑,令老马居前,衔枚袭进,逢着贼骑,尽皆歼绝。五鼓到赤炉城,即令将料囊堆于城下,垒齐女墙,持短兵,率勇士逾入,擒得贼将,休息赡养。

  更阑又有,到斧倚城正是三更,令取各件,纳土壤芦苇于中,骑驼人负轻,抛入涧,渐渐填满后,加芦苇堆高。不期贼将因涧水塞断激流声洪,惊觉起视,与入兵相遇,尽力挣持。寇兵虽多,然终胆寒,渐斗渐退,俱逃下城去了。因见城池广阔,屋宇丛杂,楼台众多,不敢追击。及分三千兵守东、西、北三 城口,三千骑往来巡察,三千兵扎营于堂外,余兵分路搜索伏逃,查清恶属,尽日方才平定。始令哈将军带骑兵尾视所往。

  料将军攻打柄城、白城及岛口、壁屏等处,昨日商议,欲金将军率大兵守城,小将带精骑自内攻出,与诸将军会合。探骑忽报无数寇兵下北岛去。小将恐有诡计,未曾邀截。今又闻报有本国兵马到时,却是诸将军已夺险要,得成大功,甚为可喜。”龙街笑道:“夺何险要?若非将军用奇计得贼巢穴,使其丧胆逃去,小将军等不知何日上壁屏冈也!”金耀道:“彼此犄角,共成大功,且议追踪寻迹。”龙街道:“令牛忠嗣、哈祥、辛蕊三位将官领六千兵守城、守岛,小将同诸将军带船出玉带围,分头查访,互相通报,若有情况,则会聚相机剿灭。”畲佑、冰珠道:“将军之令是也。”不说龙街等商议,再说牛达自阵破奔回岛口,见官兵陆续俱到,乃使石中赶立排墙,自同诸将退壁屏冈,使卫斯屯守,再与陈英杰回斧倚城。英杰道:“西有卫斯守壁屏冈,万不致失,北边曳城,前令文三畏往调番拉箪守赤炉,亦可无碍。惟番拉箪嗜酒可虑。”牛达道:“可使番扳山相帮协守,以保无虑。”陈英杰道:“并令扳山戒拉箪勿饮。”牛达传到番扳山,吩咐往赤炉把守,禁拉箪饮酒--此乃最重责任,须要小心!”扳山得令而去。牛达问陈英杰道:“斧倚之南并无路径,东、西、北俱厉隘塞,防守严密,今再令阎观射、钱万隆各领五千骑,川梭救应,三处可犹有虑否?”铁鹫道:“以一时而论,诚为万全。但石多于上,不产五谷,人口繁重,龙街等以重兵拣地而长守,留饿殍耳。”牛达道:“然则如何?”铁鹫道:“欲得长久无虞之所,非金莲岛不可。金莲石质胜钢,上大下小,百万官兵无能为力,茎叶之丝可织为衣,耐寒却暑,莲实可春为粮,少食赖饥,无需他求。虽千百载断绝客货,亦不致饥寒。为今之计,莫若令陈将军先将宝货家眷尽行迁移,安于金莲,留下兵将粮食,紧守屏风,小心伺便,可攻则攻之,如彼守定三面,绝我生途,则死战而出,亦无累赘也。”牛达等齐道:“此谋甚善。”即将细软并各家妻子、货物尽交陈英杰,同铁鹫、家丁将书出城上船。次日,护骑回报平安出巷前去。

  牛达传令将士:“今俱安息,来日往壁屏冈迎敌。”吩咐去讫。

  且说番扳山当时得令,飞骑前往,傍晚即到。番拉箪接着道:“牛将军等过于忧天坠,这个口城有为兄的在此,又令贤弟来做什么?”番扳山道:“哥哥,敌人不可轻视。原知哥哥足守此城,因恐酒后有失,故令弟来劝兄勿饮。”番拉箪道:“人生何可一刻无酒!既系军令,明日断饮。弟守此城,愚兄苍盘几坞杀敌,回来开戒如何?”番扳山道:“军令:驱尽龙街等,始准持怀。”番拉箪道:“却不渴杀我也!今且痛饮一 次,待杀尽敌人再开。”吩咐看酒。番扳山料想一晚亦无妨事,令加百骑于城外远出探报。番拉箪笑道:“敌岂不知射工取命、连环追魂乎?兄弟可谓多虑。”乃令歌童舞女齐来侑酒,又分赏将士席宴。帐下欢声如沸,直至金鸡三唱,东方渐白,不觉遗簪错舄,杯盘狼藉。这里兵将入城,全不晓得。直至涌上大堂,番拉箪哪能移动!番扳山始终智勇兼全,心内有事,未曾尽量。见官兵来,怀中取射工钱,照先进的面上发来,击着便倒,并无虚发。后面军士见向前者俱道伤痛,便立住脚。金耀赶到问清,令左手持盾,右手仗剑,低头齐入,只听得盾上咯咯连声,已到席谤。番扳山抽刀直砍,金耀将盾撇开,还剑拦腰削下,番扳山躲时,已中左腿。众将齐上,乱刀剁倒。陪宴寇党尽行擒下,单不见了番拉箪。仔细搜寻,并无踪迹。乃拿舞女查问,方知被家将负去。金耀正欲追赶,只见冰珠已将番拉箪并家眷尽行拿到。宿酒已醒,见浑身被缠,怒吼如雷,绳索挣断。冰珠赶上,用力加鞭,将项拿折,倒于地下乱滚,令俱拿去正法。再看被伤军士,或系钱入脑中,或断鼻梁入于颅内,已致毙命。金耀视所持盾上有二金钱半嵌入中,讶道:“若非此盾,亦丧于贼手矣!向来只知番拉箪得异授的连环标利害无比,此钱已是这般凶狠,其标又不知如何也?”冰珠道:“闻番姓兄弟各有绝技,曰『连环标』,曰『射工钱』,皆取面目手腕。射工钱者其即此乎?二贼若非酒后,不知伤多少兵将也。今既诛夷,其余勿问。哈将军领三百兵守西门,不许人民出去,入者则系之。全营军将休息晚行。”且说斧倚城东面守将姜昌襄,睡觉小便,忽闻城下土囊激水响亮,只道系战鼓声音,惊慌起来,披甲带盔,提刀上马,率领军士巡看,出营撞着金耀,提刀便砍,金耀举鐧相迎。斗有三十合,金耀腿受箭伤,抵敌不祝姜昌襄愈压入来,幸亏哈祥赶到,姜昌襄见有添兵,恐军士饥疲,难以久战,便退下阵去。金耀见姜昌襄并非真败,也不紧逼,只在后追。姜昌襄心慌之际,当头遇见冰珠。原来冰珠见前军相杀,便由北边抄过来夹攻,不期撞个正着。挥起虎眼金鞭喝道:“贼将休走!”姜昌襄大怒,使刀抵住大杀。冰珠后兵忽乱,却系钱万隆巡察,知有敌兵入城,趋迎而来。冰珠大怒,抖擞神威,挥鞭打伤姜昌襄右手,刀落于地,冲阵而逃。金耀等兵到,合齐前进。哈祥使两柄狼牙棒,早已接着钱万隆,金耀赶上帮助,钱万隆如何力敌得住,率众奔逃。冰珠令仍分三路,追杀向前,以张声势。

  当日,牛达危楼上守将,望见东边火光冲天,心内惊慌,飞报到营。牛达齐集将士,将练成的弩炮等车装,齐望见东北、东南又有火光烛天。姜昌襄奔到,说:“敌兵不知多少,勇猛难挡,俱已入城,小将遭鞭伤臂,逃回请罪。”牛达道:“敌人入城,全岛更无可守之处,请将各收拾往曳城伺候。并传知壁屏冈卫斯,悄悄回曳城,不得有误!”吩咐毕,提叉上马,领众将兵前行救应。又遇着钱万隆败回道:“将军不可轻身迎敌,前面有无数黑影,似人非人,必系邪术,恐受暗器伤损性命。”牛达不信,率领强车壮士,利斧雄兵,往前进发,欲埋伏邀击。只见数道黑气挡着,左走右行,皆在面前,隐隐似铁柱等形状。牛达大惊,始同诸军将退回,收拾出得北门,天已大亮。牛达亲自断后,来到曳城屯祝第二日,卫斯兵马亦到,幸喜俱未伤折。乃焚炮弩等车,同上号船出港,折向西行。次日转往南去,复旋向西北,俱系逆风。到平几岛,只见洋内有个莲瓣,载浮忽沉。牛达令看系何人。快船驶近看时,却系屏风岛土豪斑阶簪,因有膂力,现充裨将,在陈英杰帐下。牛达惊问道:“汝随阵将军押护家眷细软往金莲岛,如何却在这里?汝今乘莲瓣船可无虞?”斑阶簪道:“小将随陈将军护家眷辎重,陈将军使小将殿后。到金莲岛时,陈将军把铁将军书交岛上巡查的兵士,送去看过后,便放落练阶竹筐,将将士货物陆续搬上。已经九分,忽有艨艟赶到,将船尽行掳去。小将因带有金莲瓣,见天将暮,乃由艄后逃来报信。”牛达惊道:“此刻敌兵必在金莲岛下,我等舟小,万不能敌。今此地虽无冈陵险隘,却树木丛杂,且暂安营,将舟尽入港中,可战则战,否则,相势而往金莲,亦无不可。”石中道:“此刻亦无他计可施,权令将士停泊,尽上岛屯扎,再作道理。”布置甫毕,只见洋内风帆雪片般到。牛达认得系龙街、畲佑带着众将登岸杀来,牛达使叉迎住龙街双锤。斗有三十余合,寇内麻螳螂忍耐不住,挺筅耙前来夹攻。蓝倚望见,使宣花斧截着。斗有五十合,被蓝倚挑开耙,转斧砍下右臂,麻螳螂弃耙逃回。石中使月牙铲赶出,蓝倚一心赶奔牛达,也不回顾。

  石中随后忿追将来,畲佑策马横刀而出。石中正赶蓝倚时,听见后面铃声,回头见畲佑一马向前,便带转马头旋战畲。蓝倚同龙街困住牛达,铁鹫、阎观射双矛并出,奔蓝倚背后来。龙街看见,丢了牛达迎住二将。冰珠后船赶到,见岛内杀气连天,烟尘满地,领众将腾涌上岸,卫斯亦使将士尽行杀出。混战直到天晚,方各收兵。龙街令军士搬运石块抛入港内,使寇不能出口,无所逃遁,方回船,吩咐停泊,派军巡了。

  再说牛达回营,与众将道:“龙街名不虚传。”石中道:“不仅龙街,其余将士无不骁勇,后来者尤为难当。若非卫将军救应,后果难堪衄。”卫斯道:“幸赖天色,不然,未必肯休。”铁鹫道:“依小将愚见,可趁黑夜逃往金莲岛,养精蓄锐,以图后举。若在此争持,彼败可以益兵,我等更无救应,未见其善也。”牛达道:“铁将军之言甚是。令三军衔枚,开船进发。”铁鹫道:“不可。行动有声,敌人必赶。昏黑之际,彼此莫能识认,岂不自相伤损?小将船内仍多金莲瓣,分给乘之,由西而去,敌自不觉也。”石中、卫斯齐道:“铁将军谋虑周到。可令取上金莲瓣来,各人卸弃盔甲,带瓣往岛西,置于水中,陆续乘上。”铁鹫领头,令金莲岛军士分批间搭而去。

  正是:

  起初残虐何其狠,败后潜逃不足怜。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金莲瓣倒垂群英智竭 紫竹根斜画众鄙魂穷

金莲岛为西北大岛,周围百有余里,出水三千丈。上聚,中宽,下束,耸矗攒簇,俨若莲华。顶中平坦,有三十六池,俱产金色莲花,每孕结实,可得八升,两月开花一次。凡茎一 花,即为歉产。两花、三花,乃为常年。花上生茎,复起花二 三座,则为大有。其叶盈丈,葱翠不枯,可以为瓦、为篷。其室与茎皆有素丝,可织为衣,且除寒却暑。其实,食之耐饥除烦,壮精神,益容颜。池内之水,淡而香冽,破愁懑,消积痞。

  旋涡围内淡水只有三处:一是天井关,一是上池峰,一是金莲岛。惟金莲之水寒冽。所以居民单传者多,有二子便为丁口茂盛,三子者则称人端。然绝者亦少。凡产必男女并生,从无夭折。婚配以出腹七千日为期。七千日未足不婚配,七千二百日必配定。未产育者不离家。凡下岛,必夫妇偕行,装束一样,无男女之别。死则同死,以瓣为棺,以叶为椁,或葬于岛下洲屿,或葬于金莲隙中。岛上居民,各事不求于外,亦无官吏凌虐、强豪欺压等事。

  起初,原非人境。有十峰屿卜氏,泛舟过此,爱其奇特而不能上,料度顶巅必非寻常,乃用微缴引坚线,系着驯鹤于东放之,使飞过西,以引粗索,复用船收鹤,掣得粗索,以提竹笼。卜氏乘坐而登,见形势殊异,乃带亲族移来居祝因上下不便,熔金作链六十道,分锁四面峰头。自卜氏移居以来,浮石碧沙屿、双丁洲荒歉。边州大夫喻常、邑大夫史泰,遭荒不报,已赦之粮复行催征。岛主访知洲屿饥荒,发下赈济,史泰悉行侵渔,与喻常入橐。百姓上诉,又俱受辱。怨不得舒,发愤祖呼,半日聚有五千余人,将喻常、史泰拿出啮尽,妻子家人悉行打毙,囊橐分给而散。岛主接得边报,遣大夫樊光前带兵五千巡察北边,诛首恶,赈百姓。光前有子名嗣昌,年幼而勇冠三军。乱民闻知,只道是来征剿,素识光前守法严整,嗣昌智勇无双,料不能敌,连夜齐集,各带家眷,逃上金莲。推正直者为首,而群遵之,将金链一概收上。相延数十余年,并不改移。岛首郁廷因广望君归,深自悔过。十余年后得病而死,众人共尊伍彩为首。伍彩因父兄从兵,为金粟伤归而死,痛切于心,是以童据仁来投,慨然收入。童据仁等败死,立催铁鹫引兵复仇。及牛达兵败,令陈英杰带眷属细软,将书先来相恳。

  伍彩得知,便令盘上。陈英杰诉说父亲被杀,痛哭流涕,伍彩想起先世,亦为呜咽,指示安顿。

  话说牛达等到,铁鹫射起鸣钟,岛腰缒下金链,铁鹫盘上,与伍彩说明,始将六十道金链尽行放垂,众人陆续登上。

  卫斯看着形势,以目视石中,石中暗与陈英杰道:“此天府也,素知各事,无仰于外,何不取之?”陈英杰道:“我昨已有此意,闲暇可同牛将军计议。”及夜间,心腹叙集,牛达称赞金莲岛天险,可以放心安居。当下,苟新道:“据老夫看来周围广百余里,没有一人异心,敌即可上,何为天险?”石中、卫斯、陈英杰齐声道:“老将军之虑是也!请教防卫久安之计。”郎费道:“有何难事?虽役众我寡,然彼弱我强。密往而尽擒之,患既可除,岛复独有。岂不为妙?”牛达道:“我亦知之,其如人心不服何?”苟新道:“此计正为人心不服耳。若全岛军民相怜保固,又何必为此也?”牛达道:“然则不宜太迟。”令军士饱餐衔枚,使陈英杰同先来的兵土为首引路,各用短兵前去。可怜伍彩等并将士人众俱在梦中,尽被杀死。

  次日,铁鹫早起,闻知大惊,忿然来责牛达道:“逃命得所,反戕恩人,何也?”牛达道:“亦为将军计。彼等与浮石无怨,非如我们不共戴天。彼苦暗引浮石兵上,我们死无所矣!”铁鹫道:“伍彩因父从郁廷为浮石所伤,刻思复仇,何谓无怨?若非彼借金莲容身,此刻岂有死所,狼子野心,恩将仇报,天岂容汝!我不能同汝作累囚也。我负金莲、伍彩矣!”说罢痛哭,拔剑自刭而亡。

  再说龙街,次晨令将士饱餐,以备鏖战。只见巡军报道:“贼兵全营遁矣。”龙街问道:“船可在否?”巡军道:“仍泊如故。”龙街笑道:“宿于船内,以佚待我劳耳。”畲佑道:“未必然也,立阵而压之,去存即见。”龙街恍然道:“伯护其虑莲瓣乎?”畲佑道:“然。”龙街道:“我先往视,伯护结阵后来可也。”畲佑道:“遵命!”龙街领百骑驰到港边,不见动静。令军士以芦苇缚石燃火,击于船上,舱篷焚着,亦无人出。龙街悔道:“便宜群贼,俱逃走了。”畲佑在后赶到,道:“不必着恼,追往金莲岛便知。”龙街乃回船,拽满各篷追来,仰望岛形,挺然直立,其半腰间有垂崖悬出如盖。船到周围巡视,四面皆然,西、南、北水流湍急,东边又系回涡,殊难下锚。龙街道:“似此,如何攻取?”畲佑道:“攻既不能,诱亦难致,惟有分隅围而困之,役内或变,自有降而效力者。其时方可得志。”龙街道:“殊为旷日持久也。只有如此。。”乃派诸将士周环分方,依洲傍屿,泊船伺察。再将始末奏上,并申详广望君。岛主命下,铁柱等诸尽节阵亡将官悉赐封赠荫袭屏风岛使牛忠嗣镇守,晋中大夫之职,所获贺德、廉能、苟新、郎费四犯家口资产悉赐忠嗣。其余有功将官,俟寇平再定升赏。士卒给饷一年。将土无不欢呼,益加切望寇贼困惫,投降收功。

  且说牛达等夺得全岛,分派军士,每队令三名于瓣峰隙内架盖荷叶为篷、为室,替换了守。诸将练习武艺,安然无虑。

  过了月余,与众商议道:“龙街等久居无事,必然懈怠,船可劫而焚之,亦奇道也。”卫斯道:“西、南、北皆不可行,以其水势不顺也。”石中道:“众船大营,似泊芙蓉屿,正在东边,须候风顺烧之殊易。”牛达道:“如何烧法?”石中道:“在莲瓣内贮炸药蒺藜炮,扎走线于香尾,置盘香于罐中,黑夜认清风头下岛,对定方向放去,自漂入泊船边,并无响动,敌人不觉,香尽线走,药燃炮炸,各件飞碰,黏刺著者,无不焚烧。”牛达喜道:“可即办就,待时而行。”陈英杰笑道:“若不办就,他们如何得知?”牛达道:“今日天色要漆黑方好。”石中道:“此刻正是东风,晚间天色如何得黑?”卫斯道:“东风已起三日,晚间应转,且待黄昏看势可也。”陈英杰仰视道:“什么黄昏,而今已转动南风了。”牛达道:“须由南而西,务必赶备夜间定系西风。”众人遵命,收拾齐全,抬到岛边,天色已黑。照定风鸟,看其尾羽渐对东边,始令军士缒下,三十莲舟为一排,共有百排分列放去。又令勇士八十名,驾着莲瓣,派作十处,各带短棹,随后保护。牛达等在峰隙中守待。去有半时,远望火发炮炸,众人大喜,须臾俱熄。石中惊道:“樯桅都照得明白,难道不曾着船么?奇怪!奇怪!”陈英杰道:“且待随去的士卒归来便知。”牛达同众将回营,直到五更,方有了军报道:“随去的回来了。”牛达令进。只见五十余名军士垂头丧气入帐,牛达问道:“如何失去二十余名?”军士泣道:“若非二十余人,小的们性命俱休矣!”牛达道:“二十余人如何救得汝等?”军士道:“小的们八十人乘风随往,不期敌船外边有木关拦,阻住炮瓣,意欲砍断木关,恐有声响,为敌惊恐,乃扶炮瓣跨入。方才过得三排,哪知走线一时俱着,关内关外药发炮炸,照得明亮,胜于灯火。那料里面复有浮木将已入炮排悉行隔住,不得近船。浮木虽俱烧毁,奈火炮发尽无遗。不防敌人箭矢蜂到,小的们返棹赶回,在后者已受重伤,倒下立死。小的们只得四人划桨,余者将死尸负着,以护遮身体。各军尸首现在边上。”陈英杰道:“且去调养。”又令将众尸掩埋。

  诸人退出,陈英杰道:“今晚西风仍盛,可照样备造,令每炮着一卒,乘莲瓣随行,遇关扶过,复将所乘莲瓣翻入,随前燃着走线便趁风飞进,速行退回,炮无不着船,船无不着矣。”石中道:“须使两卒各捆莲甲,随往互扶,更为妥贴。”牛达道:“所谋诚善,飞速备就,即便行之。”陈英杰又制造百炮,当夜令二百水军随往。天色黑暗如旧,直到关边,共扶过去,复同翻莲舟入内,随近浮木,见里面约隔三尺,仍有浮木一道,又抬炮跨过,忽觉瓣底俱如腐烂,随手破损,药湿渐沉,众兵大惊,知中暗计。有的急急返棹,翻出逃回,有的仍在浮木边观望。忽听得梆响,箭矢如雨,虽俱有莲瓣包裹,哪知箭箭入肉,著者尽倒,二百水军逃回无几。

  你说这系什么缘故?原来官军分泊之时,恐遭暗算,令造叉竿浮木以护船,外造浮关,用长竿叉之,以挡来寇,前头复用水絮挡遮。所以莲甲内火燃炮发,蒺藜飞花、火蜂火蝗等件,纷纷乱窜,多着于水絮之上,虽不成害,水絮俱被焚穿。当夜见火发,便令救护,并令强弩迎面认着黑影子发机,直见船去无人方止。龙街道:“曾闻金莲华瓣可以为舟,今再见之,实为深患,须要加意防备。”冰珠道:“家君昔用油布烟破金莲甲,思莲舟亦畏桐油,应于浮木之外,加用浮木一道,中虚三 尺以贮桐油,油浮水面,水上有油,司保无虞。莲瓣过此,遭油自败。”龙街令如法造办。果然贼寇又到,先入遇桐油者皆损坏溺沉;其来入者,又俱遭弩矢蘸浸桐油射毙。惟在后面数船,见机逃去,未曾丧命。

  龙街等仍向远望,忽闻喊道:“不好了,木船烧着了!”大众回头看时,龙街的坐舰船内喷出火来,乃系莲瓣炮发,窜入之火。龙街忙令兵将俱上邻船开去,丢下任其烧毁,片时即尽,幸未伤人。龙街怒道:“衣甲兵器俱不足惜,有祖遗狮筋鹰爪天罡钩亦遭烧毁,殊为可恼。天明往岛下细看,可有上去之法,便可杀贼,以泄此恨。”众将齐道:“遵令!”谷裕道:“武侯昔巡四镇有狮筋钩,用擒牛市,钩之妙处,愿悉其详。”龙街道:“闻当年西边簸箕岛下狂风骤雨,腾起红赤云雾,直上天空,经国内至浮金之无量潭落下,火光数里,三日方息。

  后民往视,见一金毛大狮、赤白二龙,又有二蛟,纵横倒毙潭边,只有赤龙身体未直,渐渐活动,翻没水中,后即名此潭曰赤龙潭。附近居民剥狮,屠龙,斩蛟。我祖施公出使浮金,闻得此异,用重价购狮。可惜皮骨俱已售去,只得其筋。此筋晶莹轻软,有质无形,遇坚愈坚,映物同色。狮食五金,故筋着五金则胶黏吃紧,一钩着,三十六钩尽着。虽离娄之明,无所措手。”冰珠道:“有如此好处,真可惜也!”畲佑道:“西风犹紧,可令军士分班安歇。待天明看风势开船。”龙街道:“伯护之言是也。令诸将士歇息,末将与小将军、畲将军共待天亮如何?”冰珠道:“甚善。”畲佑道:“借杯酌闲谈,以消长夜,庶免寂寞。”乃命上酒。就在畲佑船上,并值夜将佐三十余人计议破岛奇谋。

  不觉渐渐天亮,大小将士收拾齐备,只待乌转拽篷。无奈西风势犹劲盛,畲佑道:“何不折戗前往?”众将得令,齐解缆起锚,折戗而前,两个时辰方进得四五里。次后风渐转头,片刻便到。分南北两路而行,回环察看,畲佑咨嗟,龙街叹息,无策可施,令俱下锚,奈停泊不祝冰珠道:“且用长金链周围箍转。”将士得令,便俱转柁回到洲边,令每伍安炉,煅金成链,接联长条,每条长五十丈。七日俱齐,复开船到岛下,运桨驰篷,棹挽并使,傍石依岩,各相联接。匝转头来,绞关绞起,结成大箍,终日成就。众船下锚缆于链上,方才得泊。

  再凿石壁,钻断斧缺,锤俱碰回,其坚无比。龙街令道:“无论将士人等,有奇谋上岛,算平寇第一功。”令出三日,并无献策者。龙街道:“非不尽心竭力,奈遇此险隘,智力全无所用。只好仍泊沙洲,将实情奏明,请广望君指示耳。”畲佑与众将齐道:“将军所见极是。”话说广望君自接龙街详文,见群凶皆逃于金莲岛,向来虽知峻险,尚未悉其详,乃问墨珠金莲岛上风土人情。墨珠检册呈图,广望君细阅道:“似此上有悬岩,下深无量,破之殊难。”正思良策,忽闻岛主命召,随入朝见。岛主道:“驸马免礼。今据西部水曹大夫奏称,西边自去岁久旱,河道浅涸,船只断绝。因查当年西老庶长制度,畜水盘驳,粮储始得挽运,今汉河俱干,有何水放往下河,百货不能得上,无计可施。又据征北将士奏道,隅于金莲岛。寡人想金莲隘塞,为诸岛之冠,先王曾传遗训:『如有缓急,金莲可避。』盖谓其巅风土民情,粮草充足,不必外求。五年、十年俱可无虑也。今逆党尽往,既莫能仰攻,又无由得上。收兵则彼窃发,出兵彼又还伏。围之费耗,无有尽期。寡人熟筹二事,正乏善策。昨朝方珠奏武侯命到,奏镇国公主患疾已痊。寡人之意,欲召武侯面议,驸马高见,以为如何?”广望君道:“以臣愚见,金莲事缓,运河事急。臣先往视运河,且请批谕龙街等小心谨慎,分布停泊,毋许懈怠,致有疏虞。臣视运河回朝,便往金莲岛看形度势,如不能了,再召武侯商量。”岛主道:“武侯病虐愈未多时,正宜调养,殊不愿劳之。驸马亲往,寡人无忧矣。可带方珠于无逸殿便宴。”广望君辞道:“宵旰之时,不敢领宴。臣即动身往视运河。”岛主喜道,“驸马如此急公,绩自可铭。回来给汝洗尘罢。”广望君称谢。

  出朝回府,方珠随后亦到,请安,呈上武侯手书,禀道:“侄昨日午刻到都,朝见主上、娘娘,即欲前来叩请叔父金安,因娘娘赐宴,出宫时已簿暮,乃往墨珠哥哥史馆告说父母病俱痊可。今晨前来,途中恰遇劳公公奉命召侄入朝,主上问双龙各事,所以此朝才到座下。望叔父恕宥!”广望君道:“罢了!汝父亲善饭么?”方珠道:“父亲平素食少,近年如常。惟心事触发,则长吁不食,两母亦然。”广望君道:“闻镇国公主有疾,系何病症?”方珠道:“因梦见外祖,哭恸而醒,竟日伤悲,顿致怔忡损瘠。”广望君道:“原来如此。吾今奉命往视河道,未及修函,汝回双龙可说我平安。”方珠道:“侄子欲随叔父去看看西偏。”广望君道:“习练习练也是好事。我修书致汝父亲,并言随我西去。汝可使备车骑。”方珠领命。

  须臾回来,广望君将书交从人带回,同方珠出门,问道:“汝系车系骑?”方珠道:“闻当年父亲巡视四镇,得平大夫为御,今叔父巡视四河,侄子亦愿为御。”广望君点首登车道:“可带从人?”方珠道:“恐其羁迟,追赶不及。”广望君依允,方珠发轫,咯咯出城。

  第三日,中时到西流关,又行四十里,由汊河过渡,广望君左顾右盼,就下汊河镇坊子。次日循河塘行,只见深处有水,浅处俱涸。午刻到古坝,见已经照旧挖开。行看下河,一路俱系干涸,底泥龟裂,沿河十里篷舍及口堵塞,仍然如故。途中村庄俱全,人烟断绝,直到春水河口,筑坝依然。食惟糇粮,饮无处所。乃进新邑,寂寞人稀,晚餐米面俱无,得买水如泥浆。当日宿于邑内。次早回车,方珠问道:“闻《御荒策》内有兴大工一条,看此河形势,非大挑不可。”广望君道:“户口惧散,食水全无。都中望此粮饷以贩各荒州邑,岂能待河挑成而后运耶?当更思其策。”方珠道:“济急,惟有断西流之水,使尽归汊河,始得放下耳。”广望君道:“下水仅五州,所运惟粮,上河数十州,通衢百物往来之处,安可断耶!当再思其尽善者。”方珠熟筹,无有奇策。

  午后又到汊河镇,广望君仍下车进坊子,令方珠道:“天色尚早,汝可看看西流情形。”方珠到河边,见各船止泊不行,问其缘故,水手回道:“此刻关已闭了,各船停泊,待明早开关。”方珠恍然大悟。算计已定,跑回坊子。广望君笑道:“得策了么?”方珠道:“因见大关朝开夕闭,拟得规模。”广望君点头。

  方珠正欲告诉计策,外面马嘶到门,乃系关政大夫吴洪,闻都中报广望君巡视河道,赶访而来。入坊参见,请进关城公馆。广望君道:“不必大夫费心。烦拨军士五百名,办大驳船四十只、巨绠两条、中木桩八十根,并备盛二石双层苎麻布袋四千口、长五丈拇指粗棕绳四千条、长二尺木桴四千根,绳兜袋底,桴贯绳头,限来日午刻齐全,五分发往西流河口,五分发来铁牛湾,不得有误!”吴洪领令辞出,上马飞去。须臾,家人呈上酒席,广望君道:“可系吴大夫送的?”家人跪禀道:“正是。”广望君道:“可将回去。言今奉命来西视民灾困,若此美酒佳肴,何能下咽?”家人不敢违令,叩头收去。

  次早,吴洪已将各件办齐送到,禀明仍有五分送往大河口,广望君喜道:“有劳大夫。可令军士取砂土装于袋中,将口紧扎,入驳船内。”吴洪传谕众军同时囊砂,扎口上船。广望君问方珠道:“汝知之乎?”方珠道:“可系关闭堵堰,关开掣去乎?”广望君道:“汝同吴大夫于大河口办来。”方珠、吴洪奉命而去。便令军土于汊河口西下桩,用巨绠拦河缆于铁牛项上,申刻关闭,令将驳船内砂袋排抛填河,桴木括于巨绠桩上,河内遏住不流,堰下水即必减。堰上积水渐高,转入汉口内动淌。派军士日夜守候。次日卯末,令将砂袋掣入船内,驳转填塞汊河口中,以防内水回出。须臾,方珠、吴洪策马到来禀道:“大河口砂袋尽掣,堆垛岸上,让船行矣。”广望君道:“且往汊河下河察看。”二人上马加鞭前去,未刻即返,禀道:“水已至新邑坝,沿路大势深处三尺有零,浅处盈尺不等。坝下大小诸船,现在拉拽入春水河,以备长水盘驳。”广望君道:“吴大夫回关理事,申刻可仍往大河口堵塞。”吴洪道:“敢问大河口堵塞何为?”广望君道:“前见河口下势低,多停泊船只。若此处堰水,彼处不潴蓄以之,则水泄河干,多浅搁之虞。”吴洪拜服道:“君侯虑无不周。”说罢辞出。到申刻仍掣汊河口内砂囊于口下堵塞。如此三夜,方珠御往新邑看视,大小船只驿络驳运,水足船浮,挽行迅速。前日所探盈尺之处,现深三尺。回车视坝南支河,水俱通畅,重载无碍。返至汊河口,驳运已到,又系申时,令军士照旧堵囊过水。次早,令将大河口砂囊驳来,于汊河口内下桩堆堵,又将河口木桩砂囊移加于上,令吴洪道:“如下河水不敷浮船只,灌溉田亩,则照前办理;若水足用,则将砂堰毁去。”吴洪领令。

  次日,广望君同方珠过渡,上车回都。第二日进城,已是黄昏时候,入府安歇。第三日五更入朝,礼毕,岛主赐坐,问道:“见报知作活堰,引水进汊河,入下河,未知可到新邑地方否?”广望君奏道:“新邑粮储已过下坝,照西庶长当年制度挽运,前日薄暮已有船抵上河口,五日约可运竣。”岛主问道:“下河中段五州数十邑,可能播种?”广望君道:“臣已照会关政大夫吴洪,如水不足灌溉,仍照办理。”岛主道:“论及灌溉,则能播种。可知驸马此出,粮饷运通,收成有望。足见有治人,无治法,与文侯、武侯媲美于先后矣!昨见火珠奏到,知公主病笃,驸马可曾接有禀启?”广望君凝神道:“志得前日火烛有禀启到,因闻命召,置靴筒内,未曾拆看。”岛主道:“今在何处?”广望君于靴筒内摸出拆看,始知因冰珠之子天花险极,后虽病愈无虞,公主受了惊骇风寒,初时不觉,及至卧牀难起,始召太医诊视。久药罔效,今气息奄奄,请急回岛。广望君看毕,颜色骤变。岛主慌道:“寡人已悉知之,驸马即回国调治。前时已差西星替曙珠,龙峰替冰珠,回国省问公主,日内亦当先后到矣。”广望君道:“且住,金莲岛近日若何?”岛主道:“猖獗之至,仍连乘风纵火,龙街坐船全被焚毁,亦系心腹之患。”广望君道:“请主上于静楼拈香,臣虔卜之。”岛主道:“敬天阁最为洁静,命司礼太监备办,请御香伺候!”杜崇领命去了。

  岛主同广望君步上敬天阁,盥洗拈香。广望君于旁牒蓍数次,牒毕道:“贼未可殄,公主之疾虽不能痊,然寿算尚早。臣且先视公主,回来再往金莲。”岛主道:“繇词云何?”广望君道:“贼之繇词曰:虎狼结朋,负隅踞蹲。十祀之后,气脉流通,厥禄永终。”岛主道:“气脉流通须十祀之后,则此时未可得灭也。今命安太医同驸马往天印若何?”广望君道:“安太医老矣,涉海风涛有所不便。请安太医之徒任权同往足矣。”岛主依允。

  广望君请朝见娘娘,辞行出宫,延请任权同往。任权欣然,带得仆从行李到驸马府,广望君迎入,便宴动身。方珠禀道:“侄子意欲随叔父去,问婶母安,以便回双龙对二位母亲说,未知可否?”广望君应允,同时起程不题。

  岛主在朝,见广望君去后,慨然叹息,召集百官问道:“寡人于民,蠲免赈恤,宵肝勤劳,未尝稍倦,何外寇侵边,百姓不但不能捍御,反有附从而为之乡导者?其咎安在?--在寡人乎?在廷臣乎?在牧令乎?在百姓乎?诸大夫直言不讳!”太史西白道:“附贼之咎在于,而使民饥寒,根由则在于君。”岛主正容道:“可尽其详。”西白道:“岁荒民乱者,贫民无恒产,而富民贫也。使富民贫者,牧令侵夺之也;使牧令侵夺之者,权幸之臣贪所使也。使幸臣得专权而施奸者,则主上也。”岛主道:“大夫过矣!寡人何尝使余、包之徒专权?诸大夫何为不涑?”西白道:“余大忠代玉砂冈下大夫握稻进《彩玉三山图》,中大夫江一鹤以为雕文刻镂,伤农无益,请亟毁之而免握稻,主上未依。一鹤告终养,主上即准。顾庶长奏一鹤忠直博洽,实柱石之臣,请留再三,主上又未允行。即此一端,足见幸臣权奸使下诛求牧令以奉上,牧令非戕害诈取富民,则资无从出。富民资产既尽,贫民饥谨无所倚赖,饥寒迫身,或地方知而不奏,或奏而恤不及时,遇以衣食诱惑之寇,得延残喘,从敌若归,虽父母亦不能禁止。间有大夫、牧令耿介不随流俗转者,轻则迁调,重则降免矣。”岛主道:“此寡人之过也。然自《彩玉三山图》之后,于兹数年,并未复收贡献,而荒乱在数年之后,未必由于此。”西白道:“主上一次赏收,臣下则定为年例。主上后不赏收,臣下却借以为名,仍系依旧诛求。”岛主道:“甚哉,为君之不可有玩好也!”中大夫独孤中立道:“凡人玩物丧志,玩色丧身。人君于二者有一,即为乱国之由。以邪佞从兹百般迎合而蛊惑侈荡君心也。”岛主道:“诚哉,是言!百姓苦矣。寡人自荒年以来减膳撤乐至于今日,犹不免百姓流离沟壑,而牧令乃肥囊丰橐,寡人欲尽置法,恐其贤愚不等。太史暨诸大夫其为寡人筹之?”中大夫顾行道:“惟上正心绝欲以清其源;核户口,察田畴,以省其职;重出身,慎举选,以整将来也。”岛主道:“贪鄙之夫,仍任安居于民上乎?必尽破其好,诛其身,没其家,始可以谢沟壑冤魂。”

  上大夫西青道:“臣昔奉命随镇铁围,访求岩穴,筑馆迎延远近至者,异人其尤奇者姓木名于岑,行止怪僻,能使鬼驱神,日无难事。今主上欲别尽邪正,须得此君。”上大夫樊理道:“木于岑名寸,人称小木先生,道号平平居士。昔以术散余、廉家资者也。大忠囚之于狱,不食不饥。到第七日清晨,禁子进内查点,只见镣铐在地,围着亭亭一朵黄菊。禁子惊喊,众人往视,只见那朵黄菊花冉冉升高,入于霄汉。司狱报与司城,广捕蹲缉,至今未获。确系奇人。但行迹难知,恐非旬月所能延得。”安太医道:“问黄赤湖便知。”岛主道:“黄赤湖者为谁?”西青道:“黄先生雁也。亦山林中人,道号泡上生,江抱一翁荐与辅公为友者。”岛主道:“原来系黄先生。闻久离铁围矣,而今在何处?”安太医道:“因得笑病,来都就臣医治,现馆辅公府内。”岛主道:“可召来询问。”安太医道:“未必肯来,臣去问之。”岛主道:“太医可乘车前去。”太医道:“臣有车在午门外,乘去便了。”出朝片刻,欣然而回。

  岛主道:“小木先生今在何处?”太医道:“在云平岭玉笋峰书院内养静。”岛主道:“可用弓旌召之。”太医道:“弓旌未必肯来。臣问赤湖召请礼数,据云须用御炉焚七宝香,使正直之臣赍往玉笋峰,定然可至。”岛主道:“御炉七宝香易耳,正直之臣,须命江友鹿往迎。”西青道:“一鹤为武侯延往双龙国学掌教,途遥不可急至。”岛主道:“更思其次。”上大夫顾言道:“下大夫王右泉当爵。余大忠之初,切谏不听,即辞官教授,屡召莫起。今大忠等皆伏诛,其愿足矣,召之以延高士,应无不遵。”岛主道:“嗟乎!有先知明哲之臣如此而不能用,寡人之愆大矣!”安太医道:“王右泉受业于樊嗣昌,为中大夫樊静之世兄弟,樊静亦以正直著称,使之召右泉,应无不至也。”岛主命樊静道:“寡人悔悟,大夫通知王大夫,可先为寡人谢过,后行宣召。”樊静奏道:“邪诛正进,国家昌隆,右泉岂敢惮烦不出!”岛主道:“大夫速去,寡人摆宴于迁善殿待王大夫。”樊静去后,命诸臣随往迁善殿。年逾六十者,悉行赐坐。

  问樊理道:“小木先生如何以术散余、廉家资?”樊理将案件暨如何役鬼移魂等事,细细从头至末说完,岛主大笑,群臣掩口。

  岛主道:“妙哉!深奸隐恶,非如此处治,不足以落其胆。”说罢,只见樊静同王右泉上殿。右泉朝见,岛主出座扶起道:“失卿五十余年,寡人之过也!”右泉道:“臣彼时年轻学浅,不足感动主上,臣着愧之。”岛主道:“卿今春秋几何?而须鬓如漆,颜色如童。”王右泉道:“臣马齿八十二矣。告归时两鬓斑白,当日疾邪太急,抵家半月,目昏齿摇,发髯皆白。后来心中渐渐冷淡,连疾邪之心俱觉寂然。四十后目明,五十后齿坚,六十后须鬓皆黑。”岛主道:“果哉,心思之祸人也!今烦老大夫延请小木先生,未知可否?”右泉道:“臣已闻樊大夫传命,敢不奉诏前往!”岛主大喜,加庶长俸禄。右泉坚辞,岛主不允。摆上御宴,岛主持盏赐酒,右泉谢恩,就宴罢而散。

  次日五更三点,王右泉随班上朝,岛主亲手将七宝香艾纳匣交王大夫,安于香案上,再三叮咛。王大夫领命出朝。岛主与诸臣在殿论金莲岛势局,廷臣皆无筹策。退朝后,只见值殿将军奏道:“午门外有民人带着童子,口称『草莽野臣木寸见驾』,理合奏明。”西青惊道:“木寸即小木先生也,来何太速?”岛主喜道:“大夫为寡人迎之。”西青遵命出朝,见一老者,手拄紫竹杖,葛衣草履,白发垂眉。西青作揖道:“木老先生,学生迎迟,望宥!”木寸道:“大夫国事勤劳,野人一介细民,安敢屈枉!”西青道:“主上在朝恭候。”

  木寸直至丹墀,岛主早下龙座。木寸舞蹈,岛主扶起赐坐。木寸奏道:“草野臣寸,毫无知识,蒙主上眷赐宝香,惭愧无地。”岛主道:“先生学术通神,正当消受,请为寡人湔涤前愆以谢百姓。”木寸道:“主上何愆,愿闻其略。”岛主道:“寡人不明,信任邪佞,容留贪鄙,吞噬百姓,以致抗谨,匪寇猖狂。若非正直维持,祖宗社稷几不国矣!今邪佞久诛,其羽党负隅,亦将受戮。惟虐民之群小,无由辨验清查,屈先生治之!”木寸道:“此事不难,野臣窃有鄙见,请定为例。”岛主道:“愿闻。”木寸道:“主上于臣下,俸禄之外,复倍加之,使其不外营求,廉洁供职,实为恩渥泽溥。但诸臣下入多,出自不少。起而退闲之日,廉洁者依然空匮,是以臣下远虑,难免营私。今请定例,将所加倍之项存贮府库,待不供职之日,如非因贪而他事斥退者,俱照存数给之身,故俱绐其子孙。若此,国家不加费,而臣下无闲散空匮之虞,供职自多矢公。如仍贪婪,则严刑之,死亦无怨矣。”

  岛主恍然道:“甚善!命地官注册,定为永例。”木寸道:“究治群小,愿得新鬼为监,方免诸神卖法。”岛主惊道:“宴人安得新鬼?诸神何由卖法?”木寸道:“主上不知,群小祖宗或有好善者,现其子孙以败声名,必恳之诸神宽宥。诸神念其祖宗行善,难免无纵。故必欲得新鬼以为监,诸神则有以辞之矣。”岛主道:“新鬼何由而得?”木寸道:“凡忠烈之士死而未久者,皆为新鬼,或得其形像,或得其生辰八字,皆可得而使也。”岛主沉吟。顾言道:“双烈庙平、骆二将军有像可观,未知可用否?”木寸道:“最妙。二子为诛邪而死,今所行者,亦二子未了之志也,庶可搜剔无遗,应于庙中设坛查办。”岛主大喜,命太祝常慈管理。常慈道:“双烈庙香火甚盛,须出示禁止,以免繁杂。”木寸道:“不必。只须一静室,于晚间行事可也。”常慈乃去。

  岛主问道:“先生用荤用素?”木寸道:“野臣不食烟火五十年矣,食则水果,饮则清露。”岛主命太监杨际向宫中御厨查取鲜果,并赐群臣筵宴。片刻摆出各种贡果并天花露一盘。这天花露,乃天花开时,盛露满足,外瓣包笼为皮,内瓣含瓤结合如萍实之状,内外莹彻,浆水沁心冷齿,名天花露,又名露花果,产于擎拳岛。木寸谢过就席,诸廷臣同谢恩饮宴。

  三爵之后,看看天色渐渐黄昏,常慈回奏道:“双烈庙后左边静室幽洁,帐幕台案俱经齐全。”木寸将天花露藏于袖内,出席谢道:“臣请往庙去矣!”岛主道:“可容看否?”木寸道:“王侯卿相及爵禄未艾者不便,阴人俱可。”岛主道:“内监可乎?”木寸道:“可。”岛主命太监民谊、棣恭、冒温、曹亘四名随往。

  木寸进庙,于香案前半揖,便入静室。解下腰间丝縧,使童子圈布地下,令四太监伏于幕后,乃上座默诵真经法语。移时只见西南边火光冲入,随后现出两位縧袍执剑神将,齐到案前,打恭道:“平络、骆守义愿领法令。”木寸道:“请候着。”复闭目密诵。忽见红光满檐,现出尊神五位,降到座前打恭道:“财神候令。”木寸道:“请了!浮石岛主意欲究尽赃官,小可有所不决,敬问尊神:夫财者,民之命也。曾闻天富善人,胡为安分乐道者常贫,凶狡贪墨者常富?得毋诸神党恶乎?”财神道:“小神等虽菅天下万国万姓亿兆之财,然系上奉天廷,所付确册,照册给予,并无毫厘出入,彼此偏受淆混。至于廉洁者虽贫,固可免身败名裂,亦缘命内未注多财。然后世必昌。其贪狡者,虽暂得富,每多倾家丧命,亦缘册内数丰,后代不绝亦贱。”木寸道:“可将得赃案件,逐员逐数册籍借阅?”财神道:“小神等只按册支给,数尽则止,不计其善取恶取也。给数有册,案件之底里难稽。”木寸道:“只须案件清楚,方好究办。”财神道:“其恶取者,地狱自有证据,各犯员禄尽归阴,阎王按件究治,轻重无差,莫人可无需办处。”木寸道:“据尊神所论,虽是定例,但地狱惩治究竟不同于人间,贫污各犯不见不闻,谁知畏惧,改胆更心?必须惩治于其身,始可以为炯戒。”财神道:“若须清楚详尽,只有另问得知之神,方免遗漏。”木寸道:“何神得知?”财神道:“凡行贿赂,任其秘密,总须经门由路,断不能瞒过门神、路神。请传国内诸门、路神,询问自悉。”木寸道:“承教。请便。”诸神复由檐端而去。

  木寸再诵真言,只见旋风卷入,风定,现出两位尊神:一位金甲,一位皂袍,率领着无数大大小小金甲皂袍神祗齐到坛下,打恭道:“门、路各神听候法令。”木寸道:“尊神免礼。兹敬请者:浮石蠹国大奸已除,群从之殃民害物看尚未伏法。尊神可将版图内各员枉法受贿,以及贪墨由门经路者,不得隐瞒。平、骆二将军可同前去,尽将犯魂拘来严究,不得有误!”四神齐声遵令,转身向南。绛袍神将呼道:“众将士何在?”道声方止,只见满室火光,檐端、梁间、壁上、柱里、地内、空中,红铠绿巾力士纷纷走落出来,齐到神将前,叉手躬身道:“有何号令?”绛袍神将道:“可各随各门、路请神,分头将各犯官生魂拘来,毋得遗漏!”众力士管应声毕,寂然不见。

  其时已起更鼓,四个太监在后,抖得摇动帐幕。约半个时辰,早有力士将犯魂擒到:长不盈尺,如醉如痴。木寸命抛入皂縧圈内,随后接续绎络而来,一般吩咐,魂不缩小,而縧圈宽绰有余。门神、路神齐来打恭道:“现在未死众贪墨犯员生魂,在职在闲,悉行拘到,并无脱漏,汇有清册呈览。”木寸道:“有劳尊神!已故者自有地狱究治,不必拘也。”乃斜着紫竹根杖子,于圈内击下,声如洪钟,魂尽震醒,赤身露体,奔跑走窜,询问商量,终出不得皂縧。须臾困惫,号啕恸哭。

  木寸用紫竹根于圈上画个“宝”字,只见地面采光焕发,磊磊隆起,贝宝珍珠,无一不备。这众贪魂止泪定睛:凡心所欲者,莫不堆具跟前。转苦为欢,顿忘所以,恣意取罗,得此夺彼。奈赤身无所收藏,或坐于宝上,或抱于胸前,多者则伏盖于身下,惟恐彼夺。木寸用斜紫竹根于圈上画个“寒”字,只见阴风凛冽,冷气袭体,万般珍贝,生冰透骨,惊起众魂,环手抱肩,曲腿遮脐。急奈百宝黏体,犹如钉定,拔除不去,颤缩成团,齿牙相击,蹲伏在地。恰如癞虾蟆一般,极其凄惨。

  听更漏时,已系二鼓,众魂先后冻死,枕藉满地。木寸又用紫竹根于圈上画个“暑”字,寒威潜失,熏风习习。众魂舒腿伸腰,翻身起立,夺珍捧贝,喜笑颜开,虽然滚热,亦不肯释手。木寸斜着紫竹根,加个“酷”字,乍见手内、身上、地下万种珍贝赤气炎炎,烟焰渐起。众魂连忙丢手,如生成一般,丢不下,抹不去。满圈之内红如炭炉。众魂摇头侧足,咂嘴舐唇,立住烙脚更痛,坐上臀炮难当,眠倒浑身烧矣。皮脱肉焦,益加苦楚。只有跑跳不休,倒则翻滚渐毙,哀怨形声,不忍见闻。有困倒者,众趋提登,此上彼下,不得立定。诸魂渐次尽成枯炭。

  其时,已是三更,木寸用紫竹根于圈内击下,热气暗散,枯魂渐苏。又画个“饥”字,众魂愁眉苦脸,捧腹弯腰,呜咽啼泣。木寸斜着紫竹根画个“噬”字,众魂持珍拾贝,用力咬啃,齿脱牙落,唇碎舌烂,莫想得动分毫。腻虫肆毒,饿得更狠,渴得更凶。木寸叱道:“汝等吞吸百姓,脂竭髓干,难道己身的血肉充不得饥、解不得渴么?”众魂仰视,连忙磕头恳求救命。木寸道:“汝等高据案台,冤枉百姓,倾家丧命,情急哀求,汝等悯饶谁来?”众魂涕泣,齐自噬其指臂腕肘,互相啃嚼,胸腹腿脚鲜血淋漓,争吮解渴。肌肉易尽,馋焰难消。又俱倒地,啼哼渐绝。

  至四鼓时,又用紫竹根击地。众魂复醒,叩头恳求。木寸道:“饥寒酷暑,汝等虽略尝之,而捶楚鞭朴之味尚未知也。”乃用紫竹根于西南圈边点去。只见一道黑烟涌出,布散开来,如珠乱滚。渐滚渐大,须臾长至二尺,竖眉睁目,状貌狰狞,各带锤耙叉棍,见着贪犯擒拿击扑。可怜众魂大约虚弱娇养者受过寒威,又遭热毒,饥渴内攻,肤肉外剥,如何经得起这般恶鬼行凶,力摧狠打!只见血肉横飞,筋骨折散,俱倒在地,哀号惨泣,怆地呼天。

  木寸道:“扑击之味虽知,贪饕之心未厌。珍贝宝货,皆汝等素所喜多愁少者也,今当使汝等尽量受用。冥役可将万宝堆垛犯魂身上。”鬼卒同声称:“遵法旨!”将各样珍宝,小者轻者手捧,巨者重者扛抬,聚于众魂体上,垒积成山。众魂起初被压,呜咽哀求,渐渐加重,承受不住,肉裂骨断,声息俱无。木寸用紫竹根于圈内戳下,宝山倾卸,众魂压扁,犹如包鸭。紫竹根再戳,又惭还原,哀啼怨泣,涕泪满面。木寸道:“汝等为此宝物,倚势凌压,已受报过,然坑陷多人,也应偿还。冥役可竖埋之!”鬼卒齐声遵旨,立时将万宝搬耙,挖成无数深坑,便把众魂各竖坑内,将宝贝层层砌筑,连头没入,再用巨重之件数层封顶,柔啼哑泣,情状惨凄。木寸用紫竹棍斜于堆上一按,便齐坐在底里,众魂骨糜筋烂,纤声不闻。再用紫竹根向圈内一拨,万宝散开,众魂压如柿饼。又用紫竹棍向上一挑,众魂饼渐渐隆饱起高,复成人像,片刻俱苏,伏地泣恳。

  木寸道:“汝等为着此珍贝,每每不顾天理,丧尽良心,百计营求。今日怕惧,却太迟了!这原系身外之物,汝等时刻置之心中。而今身上虽然备尝,尚未到得心里。再当如汝等素愿,使心内得有饱足。冥役可代入腹。”鬼卒称:“遵法旨!”持住贪魂,挤开血口,各将宝货用锤柄棍头推捣下咽。众魂牙齿先俱脱落,两颊又遭挤定,被逼下咽,不能稍缓。肚内受足,肠破胃裂,塞得腑脏成糜,渐次倒下。

  木寸用紫竹棍挥道:“冥役可退!”鬼卒俱倒,相逐滚流,大而缩小,合成团块,如流水般,仍归西南地府去了。木寸用紫竹根于圈内击下,众魂渐苏,腹内膨胀,不可忍耐,挖不出,屙不下,只有用力呕吐,弄得心翻胆覆,肺反肝倾,仍然无济,苦楚较前尤甚。木寸见众魂困顿,倒下不安,又复立起,乱跌乱爬,始用紫竹根于圈上画个“破”字,众魂腹自爆裂,内中百货,有突出的,有涌出的,有坠出的,有淌出的。众魂趁势或以两掌挤腰,或以单手入腹,无奈存留之宝黏肠带胃,撕得痛彻心脾,倒地乱滚。

  只见门神、路神前来,打恭道:“已经五鼓时分,众魂拘放,应请法令。”木寸道:“今俱放去,起鼓时分仍按名追来。”众魂叩头道:“犯员等罪该万死,情愿变产退赃,甘受国法!”木寸道:“当百姓求生无路、求死不得之时,汝等肯转念否?汝等不肯忠君爱民,最喜媚权贿要,今日谁来庇护?汝等平素营得宝货,此刻可有用处?汝等看百宝是宝么?”众魂看去,俱是珍宝。木寸道:“现形!”只见各宝旋转,化作蛇、蝎、螫、虿等百种毒恶物件。众魂惊惧欲逃,木寸道:“不须惊惧。宝之为害,较此更甚。”乃用竹根画个“消”字,备毒物复化为宝,倒地澌灭。众魂头已磕破,血流满面,仍然哀求不肯起去。木寸道:“也罢!汝等如能各将同恶吏胥人等击毙,赴都自首,则不须来此。否则,逐夜拘至,不能宽耍!”众魂叩谢,称愿遵行。木寸道:“原获力士,各押贪魂还壳。如有违误,则复拘来。诸位尊神请退,汇造赃贿清册,毋迟!”诸力士仍各提生魂而去,四神打躬告退。

  东方渐白,木寸下座,令童子收起皂縧,再去帐幕,四个太监倒地磕头道:“小人等肉眼不识上仙!”木寸道:“谁是上仙?不过小术而已。汝等俱无子孙,贪得贿,求赂谢,护奸党恶,退忠害良,竟有金穴铜山,究与何人?虽多装神塑佛,造寺立观,即有神灵,亦只算得代破财人民修积阴曹,不能为汝改转已丧之天良,则罪业愈大,岂可祷禳!莫若学做好人。汝看这些吃苦受罪的鬼魂,都系为子孙计,受罪时,可有子孙来代替的?”四太监道:“上仙珍玉之言,敬谨恪遵!”木寸道:“汝等可回奏岛主,我今去也。”四个太监欲向前攀留,八只腿却动弹不得,看着木寸带了童子,拄着紫竹根杖而去。及至天大亮,才喊得出声。室外伺候各色人役,闻时趋进,看不见二人,问道:“坛上作法的哪里去了?”太监道:“你等在外伺候者,法师、童子出门都不晓得?”众人道:“门仍未开,从何处去?”民谊等移步到外边看时,果然门紧闭,墙高宇峻,四处无踪。众人惊讶,民谊等慌入宫奏明。岛主问:“如何拘取处治?”民谊等又逐细奏上。岛主点头道:“既有力士押往,定有形迹发露。传命司马大夫白嗣广,着巡军内拨五百名,分于本国四境内外打探宰令牧守动静。”民谊传召白嗣广入殿领命,交枢机阁办理不题。

  再说王大夫出得朝门,先焚香于御炉内,再令起程。只见香烟凝结不散,路上香尽而烟仍存。数日上得云平岭,下车登玉笋峰,看见书院门前有个老翁带着童子在那里眺望。王大夫勉力趋走间,脚下忽然浮泛,不能自主,心内大惊。往下看时,正是:两脚夷犹如地震,只身腾起似云升。

  不知看得何物,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 覆舟询乡快意对伤心 追友别妻生离成永诀

却说王大夫往脚下看时,却系半根紫竹,冉冉自地面起,飘到书院前坠落下来。老翁、童子并无形影,门上藤萝满布,苔藓漫遮。四边眺望,诧异惊奇。从人陆续俱到,仔细视道:“外面系这般光景,其中如何有人?”王大夫道:“必须入内审视,方能复命。”从人拨去藤萝,推开门扇,只见荆榛薮里,突起两只皂雕,翩翩而去。踏倒蓬蒿,行上绿苔,堂上正中坐着一人,冠朽衣敝,两肩毕露。面前藤鞋,一只在地,一 只穿通,挂于朴树干上,左旁横着一个白骨尸海王大夫命将御炉摆于面前,献出石火,焚起妙香。忽见那人举头开眼,正系小木。视王大夫,慌起身道:“纤微细事,寸已办妥,何劳大夫远涉?”王大夫道:“先生学贯天人,小生奉命不虔,望为曲宥!”木寸道:“大夫谊正道明,天人钦敬,不必过谦。”以足蹴白骨道:“起!起!勿贪睡,嘉宾至矣。”只见那尸骸颜色渐转,肌肤骤盈,气脉来复,軲辘起立,是个小童,双手揉着眼睛道:“有何使令?”木寸道:“供餐待客。”童子应道:“有。”走向神座下,捧出一个筛大的白莲蓬来。木寸道:“荒野苑中,无物可敬,大夫勿怪!”王大夫道:“得赐蟠桃,三生有幸。谨领带回,以供祖先。请先生作速命驾,以免主上悬望。”木寸道:“大夫朝门焚香时,学生知之,即往都中,当夜业经拘到各魂,立成定案。大夫不信,现有二物,请带回去启奏主上,谅无疑议。”王大夫道:“系何物件,乞并指明!”木寸于袖内取出天露果一盘,又于蒲团下取出册子一本道:“此御宴所赐,并各犯赃数、姓名全册。”王大夫道:“主上仰慕,先生何不勉为都中之行?”木寸道:“学生避迹于此数年,今忽有人饶舌。彼闻妙香时即欲迁避,因素仰清闭。勉为从事。事既了矣,虚行何为?学生从此出漩涡围外去矣,免得将来饶舌者又饶舌也。”王大夫知不可屈,乃收二物,告别回都。木寸亦命童子拾起蒲团,送王大夫下玉笋峰,分东、西路而去。王大夫回望叹息。只见岭下轩车人众上来,内中端坐一位霜髯老叟,早到跟前,连忙下车,拱手招呼道:“表兄如何在此眺望?”王大夫再看时,却系平大夫无累,因答道:“公干至此,贤弟佐辅公镇铁围,因何归国?”平大夫道:“奉武侯移文致辅公,令弟回都奏明,往金莲岛察看形情。”王大夫道:“如此偕行,甚不寂寞。”乃同车前进,互问风土人情近事。

  数日到都。入朝礼毕,王大夫呈上珊瑚盘、天露果、赃犯清册,奏道:“臣奉命到玉笋峰书院外,见门封台藓,人则地满荆榛,有异人养息于内。臣焚香,宣命再三,那人力辞,事已办竣。臣不肯信,乃于袖内取出盘果,说是殿上带上去的,又出清册以为证据。那人似厌尘嚣,说将避出漩涡围,已往东去矣。”岛主嗟叹。再看那盘如旧,惟果倍觉新鲜。展册看时,问司寇大夫朱邑道:“各犯自首正法,汇册可曾造成?”朱邑奏道:“现在边远地方,昨日仍来不绝。虽俱誊清,须待无有来者,方可汇呈。”岛主道:“平大夫父子赤心,铁围政绩为最大,武侯又奏差往金莲岛。皓首犹勤劳国事,远涉山海,其进爵庶长。”平无累辞道:“臣草茅贱士,得居显要,含愧多矣。今未有寸功而蒙上赏,益增羞惭。如果托主上洪福,看出破贼机宜,群邪授首之后,受恩未晚。”岛主依允。命侍卫二名、禁军二百名护往金莲岛。平无累拜辞出朝,带领前去。

  岛主将木子册内犯员名数算过,共九百九十名。问朱邑道:“草册共名若干?”朱邑查复道:“连今日共九百九十名。”岛主道:“二册相符,案全不少矣。”原来,自木寸于双烈庙去后,次日即有附近牧令持册至武门外自首。放下册子,自将贪婪事件细诉清楚,后便撞石脑裂而死。从此,接踵至者或自断首,或自刳肠,或自支解,绎络不绝。司城大夫令抛弃于北邙山内。

  数日之间,蛆虫满地,苍蝇遮天。所使探听各巡军归报,某邑宰于某日将久新定案悉行更转,杖毙若干吏役暨行贿原人,后即不知去向。当时室内回禄,毫厘无存。各巡军所报,大略相同。白嗣广奏上,岛主命汇成册,令同木子呈册核对,名实相同,丝毫不差。岛主不胜惊异。再查受犯员赂贿诸人,除已诛死外,仍有逃去,金莲岛作乱者。其余朝中大小文武,并无姓名在内。岛主大喜道:“朝野绝无邪佞之臣,此亘古所少!”其大赦国内,命将双烈庙旁静室地基扩开,建造真君殿。三旬完竣,封木寸为昭冥扫奸保国真君。殿宇高峻崇赫,侍从形象威严。

  平大夫察看情形,回奏道:“臣视金莲岛势,上有悬岩覆盖,下有莫测深渊,除飞上与断石茎,更无他策可破。今君圣臣贤,彼即猖狂,亦不足为患,请主上置之度外可也。”岛主道:“似此无可奈何,寡人于心终不得慊。大夫其勉为寡人仍往铁围。”平无累道:“臣自二十五岁御武侯平四镇,至今食禄五十年,年七十五岁矣,齿牙尽脱,眼目昏花,手足不利,食少疾多,如仍恋栈,必于政务有损无益。恳赐免休,以保余年。”岛主道:“前闻安太医言,卿过于劳惫,寡人实不能余。然犹以事相累,心又难安,其以庶长品职俸禄致仕,其勿再辞!卿既休致,应荐贤才自代。何人可用,据实奏明。”平大夫道:“中大夫曙珠明敏精详,朱邑沉静廉明,谷裕谋深虑远,皆可使用。”岛主道:“曙珠回天印省疾,可着谷裕升补。”平无累谢恩归休不提。

  浮石自此,朝无佞臣,野无旷士,君安其分,臣尽其职,盗贼绝迹,囹圄草满,数年之间,真成雍熙气象。不觉岛主百九岁了。岛主召辅公、武侯、广望君暨三公主来朝赐宴惟危殿,大小诸臣侍陪。宴毕,岛主道:“召请先生、驸马共议,来年寡人百有十岁,授政与太子一切事宜。”武侯等同奏道:“主上神气康健,命太子监国最为合适。”岛主道:“寡人赖先生指教及诸卿竭力,政无疵稗,惟群奸逃匿未灭,终属斩草留根。先生、驸马为寡人筹之。”广望君掐指道:“此其时矣,臣请视之!”岛主大喜,命强弩都尉武略带三百军士护卫前往。

  广望君辞出,方珠禀武侯、二公主道:“孩儿愿随叔父视贼。”武侯依允。方珠出朝,追着广望君禀明随行,回府驾车备马起程。广望君命往乌枫岭进发,方珠道:“应取路落鹏山。”广望君道:“课利东北。”方珠乃不敢言。

  数日到乌枫岭,过柘藤林,直抵新沙,望着汪洋浩瀚,气象万千。只见众人纷奔若狂,远看似雪如潮一匹白练,自北往南飞跑不休。方珠策马骤到前边,询问旁人,答道:“昨日洋里跃起一匹马,岸边军民赶捉不祝偏偏盘旋只在境内,又不远去。今早用渔网四边围笼,已将获住,忽然冲破奔出,带网而跑,众人追逐不着。”方珠听罢,加鞭向前。那马见赶得紧急,就地一滚,四蹄及身上之网俱经脱去,只套在项上,拖垂前胯,不便奔驰,将头两边乱摆。方珠赶到,于此鞍上纵身跃过,跨着那马。那马也顾不得有网碍事,撒开四蹄,如风驰电掣向前飞跑。方珠用两腿夹紧,弯身挽起败网,即于项下复绕上来,如缰绳般执着,任其超腾。只见山冈、城市、树林、屋宇,接连飞到身旁,倒向后去。忽然一片赤霞又压下来。仔细看时,却是丹鼎的城墙。惊道:“如何恁的快!”便掣转败网,那马便旋身,拨刺刺的跑回旧路。未及半个时辰,已到新沙埠头。新沙守将西星正在船边伺候。其时,广望君已经舍车上船,方珠便挽定破网下骑。那马兀自收勒不住,方珠用右膊夹定马项,有家将名唤常淑,赶来上了勒口、辔兜,放好鞍鞒,扣紧肚带,掣定缰绳,脱去破网,方珠始与西星作礼。再看马时,从头至尾,足长一丈,并无杂毛,浑如水晶,雪片般白,西星称赞不迭。方珠便嘱将马养好遣送往都,交驸马府司仆收管。

  西星应允,乃同下船。广望君命回城,不必远送,西星遵命过船。

  武略传令拽篷往北开行,真正风顺篷高,速如弩箭。当晚因风止雾兴,长空漫满,泊于鲲鱼湾。次早雾收,风仍如昨,薄暮已到白频洲。龙街等接到,上船参毕。四边将官闻信都来请安,广望君逐人慰劳。次日开船往金莲岛来,远看形势宽阔虽不及天印,而高耸过之。驶到跟前,缆定下锚,见石壁有光,如青铜颜色,命方珠道:“试以锤击之。”方殊使锤轻敲,分毫不动,用力击下,只见火光迸散,锤柄折断,锤头翻高,再落下洋,石壁全无损伤,方珠大惊。广望君命解缆,周围巡视,处处相同。乃令每船取黄豆二石、荷茎三十斤、鹿角木三十斤、绿葱十斤、爬山虎二十斤、菖蒲二十斤、鲮鲤一尾,各碎成末,又研松香二十斤、桐油二百斤,调如面糊,令寻石壁陷低处,方可径尺,黏糊垩涂于上。逾时审视油干药缩,乃燃火焚之。

  烟焰四出,次后渐渐敛收。片时烟尽,药亦成灰。令以巨钻力斲面上寸许,坚如檀木,屑碎纷纷,其下仍坚似铁,复上料油焚之。如此反复两昼夜,共焚二十余次,钻深三尺有零。因令实蕲艾于中,量口宽大,斲石如盖,再焚蕲艾,火着烟起,以石掩口,蜡封交缝,无烟外溢。令巡船十只,四围审察,有烟出处,即速报来,探军得令而去。

  次日清晨,有巡船飞也似棹来,报道:“离此西去约十余里,石壁上面不见缝隙,有烟如云,袅袅而生。”广望君令移船往看,果然如蒸笼气出,根株漫漫,聚成一缕。广望君大喜,令用药照涂,横直俱宽六尺,候干吸紧,燃火焚烧,烟消则去枯烬,另上新药。凡经三次,用斧斲去松石,约有一尺深浅,内里仍坚。如前,随烟出处,上药焚斲,加以锤凿。药艾应焚尽,去灰易艾,焚着掩封,使烟不断。如此阅月,攻进一里有余。里边石色渐淡,体质渐松,十日攻进半里。又经两月,约深入二十余里。

  这日焚过,用斧砍去,哗啦声响,倒去石壁二尺有余,露出一个空缺,烟顷息了。复用斧凿照六尺宽大,四边尽行击去,只见石落,不闻响声。再细看时,约有里许宽圆一个空窟,上通于顶,下入于底,俱不可测量。雾气渐渐蒸起,冷风飕飕,众军慌跑出来,上船禀报,只闻滑滑之声。回首看时,洞内一 派青水涌出。船已移开,水势渐如倾盆,泻峡冲出,悬空数十 丈,方垂头入洋。

  广望君大喜。次日,水势即弱。到第三日,只见溪涧流泉,不似冲涌形状。令武略取箭三百枝,写“罪首恶,赦挟从”六 字于干上,开船用梯于驽向着垂崖上四面发去。第五日更鼓时候,有人缒练下来,正落龙街船上。龙街审道:“你姓甚名谁,因何送款?”那人道:“小人姓郁名周,系郁廷族人。今岛上三十六池之水全涸,莲实在腹,无水不能消化,俱发胀作懑。往年,铁鹫引牛达等来岛躲避,牛达等陡起杀心,将伍彩人众及郁廷家口杀荆铁鹫不忿,大数其罪,自刭而亡。小人力孤,不敢与敌,欲密送款,惟恐玉石不分。昨日拾得弩箭,因同心腹商议,特来报信,预备指使。”龙街带到大船上,禀明情由,广望君道:“你可仍上去,多放金链以引我军。”郁周道:“往年大军围岛,石中尽将金链收回。其时小人用砂土掩埋,只得此条,其余的都缴回了。”广望君道:“你可带绳上去,垂下接引军将,擒贼之日,定授上赏。”郁周道:“国贼家仇,时刻切齿,不须君侯嘱咐。请将巨索双结成梯,小人盘上去,将金链放下,引上软梯,以引将士接踵而登。”广望君喜道:“甚善!你可速去。”

  龙街带回,付以绠梯,郁周仍盘上去。龙街令结绳梯数十 道,再禀广望君道:“金莲形势,上下皆难,郁周之心未知真伪。”广望君道:“无妨。使有过将士先上,多引软梯,建功以免前罪。次着龙峰、韩继祖带狼头军五百名随上。方珠、武略带饿虎军五百名接应。”四将领命而去。

  龙街问道:“君侯初时燃艾闭穴,闻烟出而大喜,何也?”广望君道:“烟出则知水脉不远,是以喜耳。”龙街道:“不得水脉,将中止乎?”广望君道:“胡可已也。焚功多费时日耳。”龙街道:“后见水出又大喜,得毋顶上池水因此而尽泄涸乎?”广望君道:“然。”龙街道:“然则,郁周之降多分真矣?”广望君道:“虽知其真,亦不可不防。”龙街道:“小将愿领军士上岛。”广望君道:“将军老矣!有龙峰之捷,韩继祖之艺居于前,方珠之勇力,武略之应变居于后,不得上则已,得上则必成功。”畲佑道:“恐万一不济,再上殊难。”广望君道:“水既涸矣,寇无能为。”龙街得令回船。查明将士,守到二更,方令饱餐上去。只见数十记过将士,带定练绳,盘上岛腰,垂下绳梯。龙峰腰插双锤,率精锐由梯先登。韩继祖令家将道:“取我革囊来。”家将取到革囊,韩继祖带于右肩,垂于左肋,短戟二只,悬于两腕,双手挽着金链,盘旋而上。方珠等随后亦上。见诸人犹在峰腰,问道:“如何不上去?”龙峰道:“昏黑,不能分别彼此,待天色微亮,按次而进。”武略道:“此地难以久伫,恐贼知觉,挤压下来,如何支撑?岂不失此难得机会?”龙峰道:“说得也是。”令郁周引路,迤逦曲折,渐到顶上。贼党守口将士已经知觉,发起喊来。大众尽起,火把照耀如同白日。龙峰使锤,继祖发戟,率领锐卒齐进。数百贼兵如汤泼雪。方珠、武略到顶,寇众已荆商议分作两路剿杀,方珠、武略往南,龙峰、韩继祖往北。

  且说方珠、武略正行之间,忽见火光缭乱,贼众大队赶来。

  方珠立定看时,石中使独头球,卫斯使浑金棒,当先杀到。武略使两柄如意斧,敌二将不住,方珠向前,挥锤自石中肩后击下,正中石中左臂,大叫连声,弃球飞跑。方珠哪里肯舍,放步赶追。见石中往前倾侧,忽然不见。只道跌倒在地,大喜,赶奔向前,那知失脚坠入莲池。这里卫斯见石中受伤而逃,料难招架,拨开如意斧,回身便走。武略领得胜之兵随后赶杀,犹如风吹败叶,雨打残花。看看将次赶着卫斯,忽闻隐隐有人喊道:“仲谋、仲谋!”武略停步听时,正系方珠声气。令持火把随声寻去,却在莲池底下。池深岸陡,不能得上。武略问道:“将军追石中,如何失足坠入此内?石中哪里去了?”方珠道:“要石中容易。。”道声未了,只见如雨般泥水过去,嗒嗒声响,落下大块池泥,再照看时,却系石中,已跌半死。武略大喜,另接绳救起方珠,随捆石贼。方珠登岸,将甲冑衣履脱下,赤足领兵向前。

  再说龙峰、韩继祖同郁周前进,昏黑不分西东,走入箐林之内,悉悉乱响,无数搭钩攒来,龙峰见无亮光,难于辨认,急令退出箐林。郁周已为钩去。搭拗钩链卷地赶到,韩继祖双戟使发,直入钩链队里挑拨,贼众披靡,始退入箐林内去。龙峰道:“军将疲劳半夜,且令加餐养足精神,天明方好破贼。”韩继祖道:“虽得贼之粮饷,奈莲池尽涸,何处得水?”龙峰道:“我先已令军士各备竹筒,带得水来。”韩继祖大喜,令互相资济。众军各寻锅灶造饭。正炊熟时,贼众大至。龙峰道:“我先带二百兵士迎敌,将军同众饭毕即来相换。”继祖答应。

  龙峰不问好歹,挥锤直击。向前看时,枪刀如麻,冲杀恐多伤军士,乃靠墙列阵,挺身在前,拒而不攻。霎时间,韩继祖喊道:“吾来也!”发戟领兵,出于阵前接战。龙峰率众食毕随出,分头迎击。无奈敌人众多,前者败去,后者又来。龙峰使发双锤,分开各般兵器,闯入贼中,奋力击杀。韩继祖领兵随入,将士拼命鏖战多时,贼众抵挡不住,始行退回。

  天色微亮,乃同韩继祖率众追逐,杀败箐林余贼,夺回郁周,直赶向前,天已大亮。但见路径歧杂,池巨塘宽,花垂叶萎。韩继祖道:“幸亏晚间昏黑,为贼所阻。若是乘锐进追,鲜有不失误者。”郁周指道:“前面隐隐楼台,便系贼众巢穴,须要小心。我去引后兵接应。”龙峰依允,郁周往后边去。

  龙峰等前进转过树林,只见前面路口依林扎有大营,并无声息。韩继祖道:“此劲敌也,不可轻视。”龙峰道:“我二人虽不倦,其如将士通宵竭力何?且暂于林中加餐养息,以侍彼至。军士屯扎方定,对面营中忽然炮起,开门齐杀前来。韩继祖令军士各吃根糇,待将近时,始行迎出。

  须臾,贼众奔到。当先三人却是陈英杰、郎堂皇、巴桑椿。

  陈英杰使长刀,郎堂皇使耙,巴桑椿使钢叉。韩继祖先出,迎着陈英杰,郎堂皇使耙赶到助战。龙峰领众飞锤而出,郎堂皇便来战龙峰。巴桑椿横叉观战,见陈英杰战韩继祖正是敌手,郎堂皇抵不住龙峰,便舞叉来夹攻。龙峰两柄金锤并无丝毫渗漏。斗到深处,方将叉拨开,耙已飞到面前,龙峰侧身闪过,将耙击下。郎堂皇收回不及,恰好碰着巴桑椿手背,打得稀烂。

  巴桑椿大喊,弃叉逃回。郎堂皇惊惶失措,锤到不能抵当,从头刮下,额、眼、鼻、口刮去半边,跌倒在地。陈英杰见韩继祖武艺高强,又折二将,料无胜理,虚晃一刀,跳出圈子,拼命飞跑。龙峰、韩继祖率众随后追杀,贼兵分散逃窜。赶出林表,只见陈英杰如脱兔般往前奔跑。又听得远远有喊杀之声,韩继祖道:“此必方珠叔叔等已到贼巢,我们快赶前去接应。”龙峰催令将士前进。

  且说方珠、武略获住石中,方珠浑身淋漓,尽行脱去,只着皮裤一条,率众同武略饱食,赶奔向前。无奈地下竹桩石嘴,脚底难当,乃令四卒抬之而进。天亮时已到重楼寨外。牛达率众仓惶杀出,武略挥斧迎入,卫斯领众贼将围裹将来。方珠正到,见武略抵敌不住,乃下地挥锤杀入。牛达望见,便舍武略来斗方珠。赖大豸挥镔铁棍照武略头盖下,武略隔开,便战赖大豸。一边将士思量建功,一边贼匪愤怒夺命,只见喊杀连天,争声盈耳。方珠等将士虽勇,贼党拼命更凶,各负重伤,始终寡不敌众。正在危急之际,恰好龙峰、韩继祖齐到。龙峰率众当先,继祖后进。斜刺里,贼将佟通工挺枪刺来,韩继祖左戟勾住枪,右戟迎面扫去,佟通工弃枪而走。韩继祖赶上,拦腰夹入阵中,掷于地下垫脚以视敌将。见龙峰虽来,贼众四面奔集,气势犹盛,乃左手持住双戟,右手向革囊内取出青钱,旋足转身,看贼将之凶勇者,向五官击去,无不应声而倒。片时间,贼目尽丧。牛达、卫斯等亦俱受伤被擒,余众乱窜。武略道:“只诛有名匪首,余盖不论。”贼兵闻言,尽行拜伏。方珠问降兵道:“贼党尽在此乎?”降兵道:“有苟新、郎费、杭琮、何海出巡,不在此内。”武略令道:“可将贼犯踵筋割断。”方珠道:“龙峰、韩继祖可各领未伤兵士分搜余党。”二将去讫。

  只见郁周领得兵士上岛道:“小人下去请兵接应,广望君道:不须添兵。可着三百军士带水上去应用。今止领三百军士负水前来。”方珠道:“岛上贼所储水亦都用尽,正愁干渴,来得大妙!”令备办筵席。龙蜂等搜得妇女孩童,先后俱到。乃款待将士伤重者先饮,再将贼众积聚珍宝分作五股:三股解下岛,一股派给将士,一股视将士受伤之轻重与之,以酬其苦。

  宴毕,令负水军士先将贼犯负去系下,然后搬运珍宝,二天而毕。池中渐渐有水,莲叶莲花又渐竖立起来。方珠乃令郁周同伤重各将士在上岛调养,自同诸将高唱凯歌下岛。

  且说广望君见贼已破,即令用絮团堵塞穴内流水,再垒石塞口,蜡粉固封,所以岛上有水,莲花复活。当下,方珠等缴令,广望君令按簿查验,贼目少却六名。武略道:“有四名在逃,搜寻无获。”广望君道:“内有陈英杰,乃极要之犯。所逃四名,昨晚见降兵内有四人神色异常,因令穿锁,已经拿祝所未获之陈英杰、何海二犯,只讯四名便知。”武略领命去讫。

  乃令将受青钱伤之各贼犯,用钳取出青钱。斯须时候,渐渐哼哼喊叫,肢体动遥只见武略慌来禀道:“昨穿锁之四犯,连人带船无踪。”广望君怒道:“守将是谁?如何连船开逃都不知得?”龙峰跪下禀道:“是小将地界。”广望君道:“因公离汛,姑宽免罚。可同韩继祖务追获来。”方珠禀道:“西南系本国境界,贼犯谅必逃往东北。”广望君道:“可带船十只,由东北追寻。”二将领命而去。再令将众犯穿锁,分置各船,又使医官送药料上岛,同郁周调治受伤将士。心内因六犯逃脱,甚为恼怒,想龙峰、韩继祖虽追向前,知不能擒得否?掐指算时,拍案大怒道:“贼匪果然狡猾,六贼同船逃去,并不往东北,反往西南。我今带武略前去追擒,方珠可解各犯回都。龙街同诸将待五日后岛上将士痊愈下来,留军三百名交郁周权守金莲,龙街领军回都。”龙街等遵令。

  武略上快船,带十只随行。正系东北风,绞足帆篷,如飞如骤,二鼓时分到得豪猪洲,要折回西北,却系顶风,令下锚停祝次早开行,武略令水卒分班踏轮,每船八轮六十四桨,二卒运一轮,轮旋桨转,前进如驰。第三日行到中时至五沙岛,望见坡上人众丛集,岸边许多船泊。武略禀道:“人船集聚,必有事故。”广望君道:“且同上去看来。”武略令水卒牵过脚船,扶广望君坐下,军士划动,片刻到望楼边,上岸分开人众看时,却是一位官员,衣冠异样,坐在地上哭泣,左手怀抱着个小孩子,右手持着一块白玉。广望君问土民道:“这系何人?”土民答道:“这系硬水围外滚入来的,不知是哪国人氏。早晨有许多木料板漂下,这个人抱着婴孩睡在柁上,随流淌落。看时已系死的,推他下水,却又作怪,并不沉没。因捞上岸,吐去腹内积水,渐渐哭的坐起来。”广望君令取姜汤饮之,那人睁开眼睛,审视孩子已死定了,放声大号。将手内物件抛去,放死孩子于地上,俯伏恸哭不起。

  广望君见所抛者却是白玉,若玉形状,令武略取来看时,上面鎸的“大宋受命之宝”六个篆字。广望君道:“真传国玺也。此公形容不俗,必非凡人。”乃近前挽起道:“先生休矣!事当从长计较。若徒伤悲,哭死亦于事无济。”那人收泪,定睛视广望君道:“此处系何地?足下系何人?”广望君道:“不佞姓韩名速,此地系浮石国之五沙岛。足下系何国卿相?姓甚名谁?”那人惊道:“闻归墟之上有浮山,可到不可返,是此地否?”广望君道:“正是此地。”那人气擗踊大哭,不胜悲惨。广望君待其哭定,乃问道:“足下为何如此伤痛?”那人道:“国亡君丧,如何不恸!”广望君道:“足下国主何人?君因何丧?国因何亡?”那人道:“寡君姓赵,国号大宋。因元人背盟,恃强侵夺,土地尽失。泛海舟覆。”双手拱指死孩子道:“此幼君也。”广望君惊道:“姓赵,莫非香孩儿之子孙么?”那人道:“然也。”广望君大笑,那人诧异不解。广望君笑了又拍手大笑。那人待广望君笑定,始问道:“足下闻人国亡君丧而大喜若狂,其意何居?”广望君道:“另有道理,不佞说来,先生听了苦恼俱无。先生可将赵氏立国之后以至于亡,先详告于不佞。”那人拭泪,细细自陈桥兵变直到杭州三日不潮,逐次告诉。广望君听毕,又鼓掌大笑。笑毕,问道:“足下知中华有闾丘仲卿、韩速乎?”那人想道:“此国初人韩子邮,焚烧歌苑,杀死功臣将士无数。苗军师定计,于湖中擒置开封狱内。仲卿先生设计救去,路过浦口遭擒,复被解脱,嗣后搜寻无获。太宗征幽州时,想起二公,高将军怀亮启奏,曾晤于铜陵。太宗命高将军密访,并无踪迹,此事三百余年矣,足下从何知之?”广望君叹息道:“不佞即韩速也。”那人不信,道:“闻子邮先生目有六瞳,脑有九骨。足下道系子邮先生,阅历高年,或三百余岁,亦古来所有。至九骨六瞳,谅无变易。”广望君道:“请足下验之!”那人近前细看,复向脑后升起便帽,看得真切,旋身拜倒道:“求先生助一臂之力!”广望君答礼道:“请起!如有力可助,我久不在此地矣。且请到国中见仲卿兄,再作计较。”那些看的人都听呆了。当有五沙长听得系广望君,忙转过来磕头道:“五沙长民望叩头。”广望君令起,又向那人道:“先生贵姓尊字?”那人道:“学生姓陆,名秀夫。”广望君道:“陆先生,不佞仍有公干未了,不能奉陪,今使五沙长带夫役十名,送先生往都中见亚公兄。不佞完了事务即来都相晤。”陆秀夫道:“愿以礼葬亡君,再往都请亚公先生教。”广望君吩咐五沙长道:“凡有费用,俱如陆大夫命备办。开支岛库,报明于都中会还。”五沙长领命。广望君拱手道:“暂违!”陆秀夫泣道:“国丧在体,不克从随。”广望君道:“把臂不久,请勿伤悲!”乃同武略回船,大笑道:“窥孤儿而夺之,复有夺于孤儿者。天道好旋,于兹益信。曾几何时,冰消泡释,往取千载不义之名!”说罢又笑。

  武略禀道:“适间问望楼汛兵,据说昨晚见有大船向西而去。”广望君道:“可选将校十六名添此船上,不佞先行。将军可将后九船水卒、钱粮器用,并于四船之上,随后赶来。其五 船令舵工、水手驾回。”武略得令,先选将校十六名,上广望君船,不说如飞追去。

  再说武略将五船健卒并上四船,钱粮食用物件俱照人数分来,令五船舵工、水手驾回本部。随即扬帆上,直赶到晚,不见踪影。甚喜水光如灯火一般,远处亦隐隐可见。健卒分班踏轮,向前奔去。奇怪,船头却只绕往南边,不肯向西。次日,尽力迎西冒进,人力勇猛,水势刚强,轮倾桨断,橹折楫摧。

  忽然,座船如身在高楼坠下一般迅速,武略大惊。只见无数船猛竞来争抢,武略认得是汛地,令水卒呵叱,众人知系本国官船,始行散走。武略令倩工购料修造,匠人来道:“五沙岛有现成各件物料可以选用。”武略道:“路途多远?”匠人道:“前面海中那带平山就是。”武略惊道:“昨在五沙开船行了半日通夜,今朝打回不过片刻,比发脚处更远,实在难解。”匠人道:“老爷们莫非闯入硬水围被冲回来的?船未碎沉,便算难得!”武略道:“且往五沙岛购家伙去。”众卒摇着折橹,咿咿哑哑,不多时到了五沙口,见那陆秀夫仍在坡上哭,武略等上岸,到前边向五沙岛民回购物料,动工修理,半日,仍旧完好。只见汇源城文武都在那里助葬,守城大夫苏立,乃旧中冈城大夫苏于之子,苏子于中冈城外被寇杀害,岛主访其遗孤荫袭上士。因其勤谨,数次升迁为汇源城大夫,却系武备之婿,乃武略侄婿。当日见过,连忙向前行礼,问道:“大人缘何到此?”武略将随广望君,船被硬水冲坏缘故与苏立知道,嘱代具文详枢机阁。苏立领命,与武略仍上船赶去追寻。

  再说岛主自广望君往金莲岛后,朝夕与武侯商榷国政,议论古今。一日接到本章题奏:“群凶就擒,令方珠槛解回都。犹有脱逃贼犯,分头追拿。”岛主大喜。数日后,西部汇源城大夫奏道:广望君追贼过五沙岛,遇漂下中华大宋宰相陆秀夫怀抱其主尸首并玉玺一颗,命葬于五沙岛,令五沙长护送陆秀夫来都,广望君复去追贼。岛主道:“抱主带玺而来,必是忠臣,可命延入上宾馆。”武侯道:“中华人氏与臣同乡,臣往视而探访之。”岛主允奏。

  武侯出朝行到馆中,陆秀夫闻知,迎出拜见,泣诉元兵凶暴欺凌,恳求良策,复国报仇。武侯即道:“此地只有来的,并无去的。不佞经营五十余载,未得一策。先生且放心安居。”乃将天时、地利、人事及所经历,大略说知。陆秀夫叹息道:“似此亦无可如何。明公于兹土五十余载,中华已是三百余年,学生今惟请往五沙岛终丧守陵,以尽报国未尽之心。”武侯道:“且过数日,奏明岛主可也。此处未免弧寂,请移榻于敝寓,询询故土近事如何?”陆秀夫依允,武侯携手共车载回,互相咨询,嗟叹不已。

  次日,岛主召问,武侯别了陆子入朝。岛主笑道:“今据苏立奏称,有大船自上水湍下,汛长使查,那船不受,将兵杀伤。汛长乃令勾拽上坡,舵工、篙师、水手等人俱争拜伏,只有六人拼命格斗。后苏立领军全部抓获,正系陈英杰等六名,随即槛解来都。”武侯拜贺。岛主道:“反贼正法,应有首从之分,命墨珠会司寇妥议。”武侯道:“臣有愚见。昨与宋相陆秀夫盘桓,观其学问洽博,天性忠厚,大可任用。请命司寇将各犯名下注清,使墨珠持往,请伊拟,以观意见。”墨珠道:“适在朝房,见册内俱注明白。”岛主道:“汝即捧去。”墨珠遵命,捧册出朝。岛主道:“连年耆老凋丧,相臣燮理,责任匪轻,殊难付托。今与先生枚卜,先生请勿隐。”武侯道:“臣受恩深重,敢不竭素所知,以报涓埃?”岛主道:“石仁如何?”武侯道:“色厉内荏,信道不笃,无相德也。”岛主道:“尹合如何?”武侯道:“德有余而才不足,非相器也。”岛主道:“已往之最贤者、将来之可托付者,先生为寡人言其大略。”武侯道:“臣未见者,臣不敢道。所见已故最贤者,莫如器缺、顾复、西山。现在存者,平无累老而多病,后进之可托付者,中大夫谷裕、下大夫华留为之冠,陆秀夫亦系相才。”岛主道:“王右泉何如?”武侯道:“疾恶太甚。相者,相其才其德,制服而安布驱使之,若尽求全责备,国内几乎无人。”岛主道:“善哉,人才之难得也!谷裕、华留善道愿闻。”武侯道:“谷裕精明内韫,临事虚心,将相器也。华留情性光明,始终不易,百僚表也。”岛主道:“先生及韩驸马诸子,皆英俊可喜。”武侯道:“臣同韩速,富贵已极,势位非轻,愿主上不必以“『将相』二字为荣宠,永着为令。”岛主正欲再问,只见墨珠捧册回来。岛主道:“辞未拟乎?”墨珠对道:“奉命传谕,陆子初辞道:『流离颠沛之人,何堪与军国大事?』臣言:『父亲事务不遑,转托代拟。』始接册子展阅,定为三等。”岛主道:“牛达定拟极刑?”墨珠道:“牛达虽罪在不赦,仍有可原,定在三等。”岛主讶道:“必有确论。”墨珠道:“所论亦是:言牛达等一干,天性凶顽,处于无可自新之地,又遇不法之徒团聚为伙。若国中无暇,亦奚从猖獗?既有吏虐民贫可乘之衅,乃突然窃发,不尽诛夷,难为允当。石中等一干人犯,世居国土,食国禄,惟知依权附势,营求贵显,事败而反,为贼股肱。非加贼一等,不足以尽其辜,何海等一干人犯皆职掌生民,自应爱民如子,乃视为鱼肉,百计以竭其脂膏矣。夫国以民为本,民穷则国坏。偶逢岁凶,民即流离,其罪已不胜诛。及贼未至,迎降送款之不暇,此岂有伦理者?应加石中等为一等。”岛主喜道:“此皆诛心之论,依拟施行。”武侯道:“其余俱可依拟,惟牛达应从重论。世受国恩,父为叛臣,虽正国法,恩赦其身,不思精忠报国,乃煽结首乱,实与内臣之叛逆无异。”岛主道:“先生所论极是。赖大豸、石中等尽行枭戮,牛达及何海等尽行磔戮。命司寇办理,来朝告庙,再命司天卜吉,命司礼将向年百岛贡到奇珍异宝昭告太庙。”三部奉命去讫。

  原来,自广漠洲屏风岛破后,牛达等逃避金莲岛时,浮金使上大夫烛光天特来聘贺,馈送香珠、玉笔、达心笺、包罗砚四样国宝。那香珠产不夜湖,径寸如荔枝大,平常并五香馨,惟逢污秽时行不正之气,则香味喷发,邪气辟除。那玉笔是软玉造成,放之可为径尺大字,收之可于芥子上画像须眉,千年不秃。那达心笺,系浮金东南峻谷名曰朝华谷,谷后产细藤,生五色垂丝海棠,收其花瓣,于氤氲河漂造成笺,用水书字,以传信息。惟所与者看得明白,他人则见笺不见字。那包罗砚,产于悬岩城潭内,任浓磨五色,悉行收入,无迹无影。凡取用财,惟将各色旧笔舔取,要红即红,要黑即黑,青、黄、白皆然,每年只须磨一次。四件皆浮金之宝,因修好多年,且叛贼内亦多浮金犯臣,所以格外恭敬,遣使馈来。因而八方有名远近岛屿洲沙,不下数百,尽来进贡,多有旧时宝史未载者。其中最难得的曰祥光屏。此宝乃尾闾峰上神蚌壳,虽每年退落一 次,俱系碎细粉屑。惟君圣臣贤,风淳俗美,始有全壳脱下。

  本年九狮岛捞得一块,不敢收藏,遣首领进来,长计七尺,宽计四尺,厚计三尺。其阳面光明如镜,夜则百步之内雪亮如昼。

  照人却有影无形,面目不分,肢体不辨,惟五脏六腑显然,疾病皆见;其阴四面黝黑,凡山川草木、花卉鳞介、禽兽蛇虫之类,奇形怪状,无不备具,过于九鼎。其间最怪者曰百物备,又名百味备,产无苇岛上,体圆如瓮,有五角,分五方,凡百房,每房各得一物之味,任凭多刳,随即长复。惟百房兼取,则随风消化。仅有心存,置于岛顶,受风雨精华十年复原,又可刳龋相传是伯公所化,上天因其谗杀忠臣,丧君灭国,一 沉不足以蔽其辜,故罚永远受凌迟之罪。其余返魂香、消愁树、还少藤、易筋草之类有益于人者,不胜屈指。

  当时,岛主欣然道:“寡人并无大德远被岛屿,今咸来庭。寡人欲昭告于太庙,诸卿以为何如?”太史独孤中立道:“八 方屿岛各将夙昔求而不得之宝进上,臣窃谓各宝系稀罕之物,然非如仁、义、礼、智、信之不可须臾离失。今遐迩各处,咸尽其悦服之诚,争趋进献,实德政仁声远被广播所致。自立国以来,未有之事。但岁谨饥,民户未复,寇乱疮痍未平,诸匪犯尚未授首,昭告之后,必布示远近,须无毫末未协。观之此时,尚未可行也。”岛主闻言而止。今国泰民安,风调雨顺,诸犯尽擒,岛主记其前言,是以一并命行。再问武侯道:“寡人欲爵陆相公,不识可否?”武侯道:“秀夫忠贞才干,俱可托付,但此刻心神未定。昨日臣诱之,彼以曾与广望君订定,待来都时晤过,则回五沙守陵。”岛主道:“此事另有办法。寡人使太监召见,以慰思慕。”武侯道:“臣去召之。”岛主喜道:“又劳先生。”武侯出朝。回府到书房内见陆秀夫道:“主上思慕甚切。”陆秀夫道:“凡入亲友之室,尚请其尊长拜见。岂有践其土而不朝其君乎?但身有重孝,心乱如麻,殊为不便。”武侯道:“见面议之,应无不从,先生其毋吝步。”陆秀夫道:“明公之命,安敢有违!”武侯乃携手共载入朝。陆秀夫见着岛主,哭拜于地,岛主慌来扶起,慰道:“相公之苦,寡人尽知。武侯、广望君皆上国来者,其志相同,其事相类,寡人皆暂屈辱,相公其肯降格同寡人游乎?”秀夫泣道:“忠臣不事二君。主上不弃外臣,外臣何颜贪禄辱身,以贻先人羞乎?”岛主道:“如武侯、广望君,寡人俱不敢以臣位屈。虚其名号,有政则咨,平居皆如友朋。后因以公主妻二子,始有尊卑之别,武侯初到尊为客卿,今相公不弃,敢亦以客卿相屈?另于五沙岛建造陵寝,立名哀陵,设太监二名,洒扫小监十名,护守军士百名,岁时遣祭,以代相公之劳可乎?”武侯道:“主上爱恤体谅培植远臣,可谓至矣!”陆秀夫道:“臣蒙恩抚恤,岂敢再辞!愿守陵三年,然后从事,此其一也。客卿名号,断不敢当!武侯学贯天人,明如皓月,臣乃萤火之光,相悬奚止天壤,此名何敢妄居?”武侯道:“先生不屑居此,可另议名位。守陵三载,虽尽先生之心,然何若内监、军士岁时遣祭之永远不替乎?计此地三年,中华十五载;中华三载,当此地七月六日耳。先生其以七月六日终丧可乎?”陆秀夫道:“既在此地,安敢又较中华月日?”岛主道:“寡人另有调停。南城门外,左有山庄,旧为行宫,后始移去。庄内颇静,且多逸景。南边楼台宏敝,犹存有殿。宋主死社稷,礼当尊崇。”今设宋主神位于中,相公于彼守丧,暇时修正国史。有所召问,入朝则以常服,往彼则以丧服,如何!”武侯道:“主上曲为周旋,可谓极矣,先生亦不必辞矣。”陆秀夫谢道,“受恩高厚,捐躯莫报!”岛主大喜,命司礼大夫,于山庄依古礼仪制备办。武侯同陆秀夫辞出。

  司礼、司寇二部大夫呈上告庙仪注、寇犯罪由二册。岛主展阅仪注册,即批如议。阅寇犯册,问道:“各犯名下注『受钱伤被擒』,何也?”墨珠奏道:“冰珠之长子继祖,天生矫健,幼时武艺深通,欲求广望君传授飞丸,广望君见其带有青钱,戏道:『汝能用钱于五十步打没门环兽眼,百无一失,彼时告知。』继祖遵命,退回即立竿于十步内习练。日视竿节,夜燃香头,遂步而移。载半工夫,能于五十步内标打眉目,无分毫差错。请广望君看验。广望君道:『此亦无敌矣!何用他为?』并不传授飞丸。继祖加意习练,使击树木,钱尽钉没,名曰飞钱入木。后以药水煮钱,标中见血,人俱麻倒。今贼匪面注受伤,定系金莲瓣子为甲,身上不得击入,乃专取面部耳。”岛主喜道:“技至此乎?来日察验,便知真假。”岛主正欲退朝,只见黄门官呈上本章,奏道:“有韩继祖追擒逸犯,船到西偏,知已全获,回朝见驾。又有强弩将军武略自汇源城飞章上奏。”岛主命韩继祖入朝见毕,岛主展看武略本章,惊道:“据武略奏,广望君不知逸犯擒获,向前穷追,多天未返。武略使校驾船,分头四处追寻,俱未得遇。现在飞檄沿边员弁寻报,先此奏闻。寡人想,海洋茫茫,设有覆舟,将何以处?可急召延武侯商议。”侍卫值班乌修,奉命飞奔驸马府,召武侯入朝。岛主将武略本章交看。武侯掐指道:“据数看来,韩速已登彼岸,不在水中矣。无烦圣虑!”西青道:“墨珠卜《易》,判断无差,请命卜知!”岛主命墨珠道:“汝试呈其繇词。”墨珠退于朝房,焚香布卜,将繇词呈上,岛主看道:滔滔岩岩,胡危胡安。一时涣释,千载金兰。

  乃交武侯看道:“据此繇词,系水而陆,危而后安。想系住于屿岛,散而复聚之兆。”武侯道:“诚如圣谕。”岛主道:“寡人命大臣追寻,何人可去?”武侯道:“诸臣各有职事,臣甚闲散,应往追寻。”岛主道:“国事皆赖先生赞定。寡人觉近日亲炙,胸怀益加爽朗,欲于来年令太子监国。之后,先生亦令青珠监双龙,韩驸马亦令火珠监天樱留先生、驸马、公主在都,朝夕盘桓,徜徉山水。今见墨珠繇词,有『涣释』字面,驸马归与不归,尚未可料,岂可又任先生远去?”武侯道:“臣等此去,可晤韩速,不久一同来国。若他人去,俱属无用。”岛主道:“墨珠可将朝内诸臣尽数卜之,待寡人定夺。”墨珠道:“逐次而卜,恐费时刻。主上久坐劳顿,请焚清香,将诸臣姓名各写方寸纸上,置玉瓶于香案中。主上卷折入瓶,祝告彼苍,用竹箸拈取是何名字,则着前往。”岛主喜道:“如此更为虔诚便捷,汝可写来。”墨珠回到朝房,照廷臣名册分写,宝库司取出玉瓶、竹箸,太祝焚起清香,墨珠呈上各名,岛主验过,折迭投入瓶中,虔诚祷毕,用竹箸伸下夹起一个,展开看时,却系仲卿名字。复行探取,竹箸出瓶,却是空的,不胜惊异。再把瓶内众卷倾出,将仲卿名纸同入瓶中,又下箸夹出看时,仍然是仲卿折子。岛主大笑,将名字与诸臣看。武侯亦笑道:“可见数不可逃。”只见内监奏道:“三公主后宫见驾。”岛主携着瓶繇词、本章,道:“武侯可同入宫。”武侯随进。三公主朝见岛主,武侯朝见廉妃娘娘,又与非霞公主见礼。娘娘道:“公主闻继祖回府说,边将奏驸马因追贼匪,日久无有音信,是以着慌,入宫询问。”岛主道:“寡人料道公主系问此事,本章并繇词皆在这里。”宫娥接去,三公主同看毕,非霞公主道:“据此看来,驸马无恙,但有涣释字样,虽不死别,亦应生离。”镇国公主道:“幸有『一时』二字,犹不至此。”非霞公主道:“『涣释一时』,则可无忧。今系『一时涣释』,乃聚结既久,顿然解散之义。”岛主道:“武侯欲去追寻。”非霞公主道:“何不另命大夫前去?”岛主乃将对天虔祷、竹箸三夹虚实的话,细细说与三公主听。

  非霞公主垂泪道:“数已着定,事非偶然。”安国公主道:“生离究竟胜于死别。既知数定,不必伤悲。”岛主道:“吾儿勿悲!

  武侯此去,定有分晓。”非霞公主道:“所悲者非止一人也。”廉妃娘娘问武侯道:“武侯,寻着驸马速回,以免诸人悬望。”武侯道:“臣选骏马前去,省得车船迟缓。寻着急归,不致有误。就此告辞。”安国公主道:“君侯可佩宝剑,以防不测。”武侯道:“数理不须武备,可无庸带。”镇国公主道:“外日西大夫送到白马一匹,说系方珠于新沙地方捉获,嘱彼送回。君侯欲求骏马,何不乘之?”武侯道:“且回去看验。”岛主道:“已将薄暮,明早起程可也。”武侯遵命,出宫回府。镇国、安国随后亦到。问道:“马在何处?”镇国公主道:“现养后厩。”武侯同二公主往看。到得苑门,便闻嘶声清越。武侯喜道:“真骏骑也!”安国公主道:“此马饮水,不食草料,未知何故?”武侯道:“想因不洁耳。”入苑看那马,超跃复嘶,昂起头来,足高九尺,浑身如毫光一 般,毛尽卷团,镜光似白,并无杂色。只是瘦骨如柴。武侯令以洁净水、粟饲之,顷尽粟一石。武侯大喜。墨珠持雕鞍锦鞯、玉勒金镳施上,始同出苑,回府饮宴。

  次早起来洗毕,墨珠禀道:“《浮山统志》已经告成,国史亦俱修竣,孩儿无事,愿随父亲前往。”武侯道:“此马迅速,无骑可及,汝不必去。”墨珠含泪退下。

  武侯出门,二公主、墨珠、韩继祖等送出西郊,武侯扬鞭道:“公主可回府罢。”说毕,带转马头,那马张开四足,如闪电流星,超空腾骤,耳边如潮水乘风,眼内似高巅坠地。直至中时,未曾步止。已到尽边,一派大水,洋洋无际。正欲勒马下来,哪里勒得住!向海中直窜。武侯大惊道:“呵呀!”那马早已驰到洋内。正是:渊水不慎羞曾子,祸福难分信塞翁。

  未知入海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 梦回剩得须眉白 国丧难禁篡夺评

却说仲卿坐骑收勒不住,腾冲入海。“哎呀”之声未绝,忽闻喊道:“仲兄何在?”又闻道:“仲卿、子邮醒来,醒来!”急睁看时却系睡在牀上,有个道童从门外渐行近前,眉目似乎相识。再往对面看去,只见脚头坐着个人,睁着两个眼睛望那道童,又转过来,正系韩速。互相惊讶,一齐跃起,四顾房内俱系悬岩,连牀也系块大石,并无棉褥被席,诧异不已。那道童笑道:“睡得几时,便系这般模样?”二人再看道童,突然想起,顿然明白,正是吴槐。乃同揖道:“尘心未除,不觉梦入。幸蒙师兄指示!”吴槐道:“尘心除否?”仲卿道:“除矣!”子邮道:“仍有未明了处。且同参大师,问个明白。”吴槐道:“早着哩,早着哩,还未睡半觉哩!二子腹中可馁?”仲卿道:“饥犹可耐,渴实难当。”吴槐领出房来,便见竹树丹碧,无纤尘埃。吴槐指石墩上砂罐道:“饥渴俱可便用。”二人走到跟前,揭开看时,却是煮着去皮的芋苗。乃取碗杓先盛汤饮,便觉腑脏神气充盈。再餐芋苗,迥异常味,淡香溢口,沁入心脾。不觉罐内俱荆吴槐道:“可添松果,将篮内的搀入煮去。”仲卿擎下罐子,添上松果。子邮拾取芋苗,觉得沉重。再细看时,却系白石子,乃添入罐内。仲卿道:“腹内燥热,肌肤奇痒。”子邮道:“弟亦思裕”吴槐道:“易耳。可随我来。”二人跟出洞口。吴槐将脚顿地,只见白云托着,早上对岸峰巅。子邮前顾后盼,仲卿仰首观望。吴槐复回,左、右手携二人同登。可怪,足底未曾觉虚。吴槐道:“那边有泉,且过去看。”乃到前峰巅顶,有池如沸。仲卿便思宽衣入浴,吴槐慌止道:“此圣泉也,乃仙家饮所,谁敢污秽!”二人掬水尽饮,觉得燥热全消,然后下峰逾岫,度壑穿岩,来到一处,涧阔为池,水清如镜,照见雪鬓霜髯,衰形残质。子邮道:“梦乎?非梦乎?”吴槐道:“非梦也,梦也!”仲卿道:“奇痒难搔,此水清冷,恐无益于事。闻黄海有汤泉,不知在于何处?”吴槐道:“可即于此试之。”乃同脱去衣裳,步入坐下,池水浅仅盈尺,却不冷,亦不热。

  所浸皮肤,痒俱如失。子邮道:“若再深尺余,岂不更好?”两腿忽然没入沙内,水已浸及肩。相顾大喜。自头至足,无不洗擦。垢如腐木,大块小块,随手落脱,遍体轻爽。站起身来,各自吃惊,上身如银,下体如血。吴槐笑道:“不必怪异,须髯何处去了?”各自摸时,一丝也没有,互相骇异。吴槐道:“此地便系汤池,为温泉之冠。天下温泉,皆硫磺气味,惟此气味系丹砂,又名朱砂泉。乃昔日轩辕漂丹砂处。神仙浴之,则通身赤。二子殆半仙矣!从此精进,何患大道不成?”二人称谢,取衣裳穿着,提将起来,随即断落。吴槐道:“布帛之寿!百岁则应还原,计二子卧在洞中已三百日有余。布帛已得加两倍之寿,如何犹可用得?”子邮仍取起振抖,朽腐如土。

  忽然一阵火焰自地喷出,吴槐惊退数步。仲卿见地上光中有物,往前拾而视之,问子邮道:“这可系紫光宝石?”子邮道:“怪哉,紫光石也。”吴槐道:“子邮左腕上系着何物?”仲卿道:“革囊。”吴槐道:“指弹之,雹雹有声。”仲卿问道:“此革何以不坏?”吴槐道:“作者必非常人,精神所注,故不败耳。今时安用此为?”子邮道:“林兄所赠,不可弃也。”仲卿自视道:“真可谓一担不挂矣。只系赤身,如何回去?”吴槐道:“易耳。”自将道袍脱下,抖了两抖,只见道袍两个影儿坠于地下。吴槐自将手上这件穿起,再提起地上两件,与各一件。又将小衣、袜、鞋如前抖下影儿,俱如造制成的。各穿好了,子邮藏起宝石。

  吴槐道:“回到洞中,亦无甚事,可问老白取桃去来。”齐声应诺。便同举步,登峦陟岳,直上天都绝顶,纵观四面,匡庐、泰山皆如汀渚。乃旋入洞,吴槐推开石壁,别有灵境。

  只见一个白猿坐在石上打盹,一个青猿出迓。仲卿拱手道:“阔别多时。”白猿惊醒,起身迎来。吴槐道:“故人相候。”白猿连忙向各人躬身,仲卿、子邮亦酬以揖,就石坐下。两边壁上俱有字迹,各具禽兽鳞介之形。子邮问道:“刻的何字?”吴槐指道:“颠倒五形、定天平地、出幽入冥、役鬼驱神之道,咸具如此。”仲卿近前细看,青猿于沙中取出丹桃,其大如斗。

  吴槐道:“仲卿且来食桃。那字俱系云势雷形,料认不得。”仲卿走回道:“爱其遒劲,愿细揣模”乃擘桃一块,仍趋壁边审察。左边完了,复看右边。子邮同吴槐食桃入口消化,五脏宽舒毕,青猿将核擘开,取仁收起,用瓣于石窟中舀得绿水送来。吴槐道:“仲卿饮酒。”仲卿过来呷得两口,觉得很淡,转味醇浓,胸隔清爽,又将右边石壁看完。吴槐笑道:“都记得了?”仲卿道:“已知其略。此广成所造,以授轩辕者,非云雷篆体也,”白猿点头,吴槐惊道:“仲卿已得大道,吾辈不及多矣。”仲卿道:“得则俱得,彼此何分?”吴槐道:“愿指示其详!”仲卿乃逐字释明,音义奥理俱为阐出。二人胸豁然。

  仲卿用袖向壁两拂,字迹俱隐。拱别白猿,石壁复合。

  出得洞口,将足蹴地,风自草端涌起,三人乘着回来,只见峰腰松顶有兽侧卧,闻得人声,超然跃起。子邮道:“其獐乎?”仲卿道:“蹄圆耳长,蹇也,色如獐耳。”吴槐笑道:“子邮忘乎?”仲卿道:“如何长得这般颜色?比前壮健许多。”吴槐道:“餐得灵芝,已有仙分。登云越海,俱属寻常。”子邮道:“梦境终属恍惚。毕竟欲往浮石遍观,以决所疑。”仲卿道:“有何不可。”问吴槐道:“仙兄可有兴同游?”吴槐道:“吴贺未归,老师无人伺候,难于远离,不得奉陪。”仲卿乃同子邮别了吴槐。子邮道:“何不御风?”仲卿道:“既有实地,何必浮虚?”乃下黄山,登白岳,上天台,过西湖,由鳖子门随潮入海。仲卿见群鸥泛游,内有鹭鸶一只,皎沽可爱,便举足而登。子邮见骄鱼斗水,白鳞灿耀,亦起身跨上。因二物力弱,不能持久,乃于鹭首书“鹏”字,于鱼首书“鲲”字,鹏翥鲲腾,不离左右,直入大洋,日夜不停,云雾霏霏,铺成大片。远远望见有岛,矗立当空,子邮道:“望见金莲岛也。”仲卿道:“浮石之上是扶桑,今仍见日月,此岛岂系金莲?”子邮道:“上宽下窄,极似金莲,然无如此之高广。闻蓬莱出水千里,上锐中束而下宽,如『土』字形象。此山得毋是乎?”仲卿道:“且到跟前观之便悉。”只见那岛渐渐宽高,直入霄汉,须臾已到半腰。分开荆榛,驾鹭驱鱼直到上面,却系草莱成丛,蓬蒿满径。房屋俱系依岩壑傍,附箐连藤。瓦则松枝竹箨,墙则荜荔苔藓,人则清臞褴楼,食则水果山花。

  到一大垣,见其门额有五字,曰“今古文章府”。有老者站于墙边,子邮揖道:“贵处是何名境?”老者答道:“原名笔峰岛,系伏羲画卜遗技所化。后来因其荒芜,改名蓬莱岛。”仲卿道:“闻蓬莱琼楼玉宇,今夜何处?”老者道:“乃好事者反言之也。请观『蓬莱』二字,便知实矣。”子邮道:“何不曰『今古』,而曰『古今』?”老者道:“文章虽让前人厚,花样须饶后辈新。起初原是『古今』,因此后改『今古。』”子邮道:“垣中共有若干位?”老者道:“位数无常,品分三二等。凡有功于教化者为上,利济者次之,藻彩者为下。”仲卿道:“古今文人,咸聚此乎?”老者道:“否。此文府也。上之有文人之都,下之有文人之圄。文都由此上去三万里,文圄由此下去五千里。”仲卿道:“敢问其详。”老者道:“开创道德功利之说,行之,泽及生民百世者,居于文都;随时经济,而不出前人范围,奉之坚而行之力者,居文人之府;假功利之名,以遂其私欲,及学问赡美而事无益之文者,入于文圄。”子邮道:“其艳丽词华,败坏人心风俗,变乱事非者,处于何地?”老者道:“乃阿鼻之作,不在文字内齿。如牛僧儒之诬汉陵寝,永锢不赦是也。”仲卿道:“主三处者何人?”老者道:“苍颉氏。”仲卿道:“敢问尊姓?”老者摇手道:“言之可丑。因学问未到,而负一时之盛名,求进心急。幸平生无有他失,故不坠入文圄,而罚协司阍耳。”仲卿知其不说,乃另伺道:“浮山在于何方?去此多少路程?”老者道:“虽闻其名,未履其地,不敢妄对。”二人拱手正欲作别,急闻乐声飘渺,仰而观之,空际幡幢护从由西而降。老者拉仲卿之袖道:“可旋于旁避之。”二人随走数十步。仲卿问道:“来者何人?”老者道:“此文府内,系陆贽掌数,今奉上帝召回,令文天祥来接代耳。”子邮道:“文天祥系何时人?”老者道:“老夫连陆贽亦不知系何时人,大约皆后代文士之名实相符、出类拔萃者耳。”乃拱手作别。

  老者指东边行来的人道:“欲知浮山路道,当问此公。”仲卿道:“姓甚名谁?”老者道:“姓杨名筠松,足迹遍天下,敕封游仙。”仲卿向前揖道:“杨公!小子见礼。”杨筠松忙还礼道:“仙长,洞府何处,老朽从未会晤。”那老者笑道:“筠松亦有不认识者耶?”杨筠松道:“已仙,将仙,无不晤来,二子芝字,记忆不起。可系瞌睡汉洞天内温石牀上卧的么?”仲卿道:“正是。”筠松道:“何能遽然到此?”子邮道:“得天都藏书,略有所获。”筠松喜道:“轩辕上升后无得者,二子何其幸也?”仲卿道:“蒙天赐耳。敢问浮山坐落何处?”筠松道:“此岛之下千里,出弱水围,往南万里,进硬水围,扶桑阴下便系浮山。”仲卿、子邮道:“承教。”揖别二老,下到峰麓,跨鲲乘鹏,落行波上。

  片时间,见水势陡然趋下。再片时,又巍然腾起。回看蓬莱,如贮水晶盘内。子邮道:“大约此即弱水。而多裂开乍合何也?”仲卿道:“乃波浪往下形势。其裂开之处,即波浪也。然闻羽毛皆不能载,今便试之。”乃于鹭鸶顶上拔得羽毛一根丢下,浮于水面,顺水漂去,并不沉沦。子邮道:“所谓弱者,乃形势下陷而不隆起,非力弱不能载也。形势下陷,舟揖自不能渡过,虽鸾鹤亦不能飞越千万里,故谓羽毛俱沉。而传闻者便渭水力柔弱,羽毛俱不能载,不亦诬乎?”仲卿道:“世俗传闻异常之事,非目所睹,原不应信。而好事者乃笔之于书,以为己所独得,欲借之以传其名。此孟子所以有『尽信书不如无书』之叹也。”说罢,离却弱水,往南而进。行过一夜,只见前面青气氤氲,渐觉溟溟蒙蒙,如烟如雾,东行西撞,不得出头。子邮道:“什么地方?莫非妖魔所戏?可发力士击之。”仲卿道:“何物妖魔,敢于相戏?且落地看,系何道理。”乃同往下坐来。葱笼蓊郁,渐渐平谈,早见山川。子邮却认得系白驹峡,为浮金北边山岭,延虚州所辖,曾经登眺,乃道:“错了。此是浮金地境,浮石仍须西去。”仲卿道:“闻山水颇多奇致,今既到此,不应轻放。”乃令鱼化作苍头,鹭鸶化作童子,出峡,取路下悬岩城来。行到灵金山脚,见山回水转,内有村庄往来,车马甚众,且多显著仪仗。仲卿道:“且往观之。”同到门前询问,方知是做七十大寿生日,父子、祖孙位列显要,结交亲朋俱系公候大臣,所以这般热闹。

  二人也挤入门,行到中堂,宾朋济济。只见一位童颜鹤发的老翁出来谢客,子邮认得系金汤,便拉仲卿走开。仲卿却不认识,道:“法书篇什颇多,何不览之?”堂上听系陌生口音,慌来问道:“贵客何来?”仲卿道:“山人特来祝寿,因见嘉宾满座,未敢造次登堂。”金汤却双眼注定子邮,子邮早将身子旋转往外缓步。金汤便赶出来牵定后襟道:“足下实系何人?愿道其详!”子邮乃回头指仲卿道:“金汤,可迎接武侯。”金汤见真系冠军侯,便拜倒在地,厅前众人俱趋下叩头。子邮扶起,复上堂来。金汤再向仲卿叩头,仲卿还礼道:“金将军今日大庆,不佞二人闲游偶至,也系前缘。无以为礼,将冠升升。”金汤立起,将朝冠除下,仲卿双手从头至面,须发随手转乌,堂上惊异。门官又报道:“公孙将军到。”仲卿看时,也系一个老者,两个童子扶入。金汤呼道:“公孙发,速来拜见武侯、冠军侯!”公孙发向子邮熟视,连忙下拜。子邮扶起道:“可快拜武侯,问他要返老还童药。”公孙发道:“武侯可系客卿?”子邮道:“然也。”公孙发乃慌伏地。仲卿扶起道:“观卿步履不大利便,莫非有疾?”公孙发道:“向无疾玻因去年搏熊,虽然博得,手、腿俱受其伤,百治罔效。”仲卿道:“将军年高,奈何仍为冯妇之事?下次不可。且取酒来!”金汤捧上玉杯醇酒,仲卿道:“杯酒俱佳,公孙将军之福也。”乃于杯上画个“健”字,令公孙发大口饮下,犹如热汤灌入五脏,痛不可忍,跌倒乱滚。须臾,百族俱到,痛忽如失。跳起身来,轻捷如壮,向前叩谢,仲卿已往外去了。公孙发赶出大门外,见仲卿扶着童子肩膊腾空而起。拭目仰视,乃驾仙禽直去。只得望西叩头呼谢。

  回来,见子邮坐在中堂,金汤捧觥跪进,子孙拥立两边,捧壶捧盅。子邮问道:“杨善精神若何?”金汤道:“得有疯痹之症。国太医诊说,由于心血耗尽,是为心痹。须三百六十天不用心思,方可调治。”指左边少年道:“此杨善之孙杨君仁也。”杨君仁又向前叩头,子邮令起,取过玉壶,揭开练盖,以觞内酒倾入壶中,付君仁道:“汝带回,用小红枣七放,当归八钱,入壶内浸一日,与汝祖饮之。”君仁接过,叩头称谢。

  子邮又问金汤道:“国太医犹康健么?”金汤道:“老太医去冬同姓安的入山采药,至今不返。今太医乃老太医国万年之子国运通也。”子邮道:“原来如此。仲兄已去,吾难久留。鲲儿何在?”金汤仍欲叩留,只见苍头上堂负之,跨檐登脊,回头道:“为吾致意诸公,教子孙以忠孝为要务,吾去也。”说罢,冉冉上入杳冥。

  不提金汤等人,单说子邮向西行去。仔细观望,却不见仲卿。忽闻喊道:“子邮。”子邮乃旋转下望,仲卿却在太极岛,便落下来。仲卿道:“适见此地气味不同,驻此以待。”子邮道:“诸人依恋,不忍便弃。赶寻只向前望,不期兄却在此。这系元珠岛,昔用金船擒拿庄、毕之地。”仲卿道:“我亦疑是太极洋,看犁枣花虽非其时,现在茗甲已成,正好彩龋”子邮道:“适逢气候,来晨带露取之。今在此岩中栖止,令鹏儿、鲲儿巡守,以防鬼怪偷窍。”鹭鸶、白鱼领命,各分上、下巡守,二人在内调元息气。直到天亮,闻得风涛呼啸之声,乃同步到岩外看时,岛上岛下,无数奇形异状怪物,内中有未经见者,有反头倒面,单手独脚,数牙遮乳,孤掌撑胸,口居角端,齿长额下,双目傍踵,两腕连臂,一边肢体,半段身躯,数头数尾而止一身,一头一尾而有数体,长眉带翼,短尾作足,背飞肩走,腹后踵前,耳大包身,鬣长裹体,掌似簸箕,指若碓杵,脑脊相连,手足不辨,眼大于身,头小于爪,多目多口,长髭长甲,鼻仰过额,睛垂及口,胸抱如瓮,背垒如囊,发巨如角,须利于齿,口阔到肩,唇长盖膝,介鳞皮壳,彩色俱备,指爪角翘,矢刃兼全,带人肢体,兼各形容,口喷冰雹,耳生烟焰,髻鬣盈身,介甲裹体,四肢乍全乍缺,五官或东或西,头行脊走,尾饮鼻餐,颈如指而首如牛,身如鼓而头如蛋,种种奇怪,不胜悉数。仲卿诧异道:“此种妖物,从何而至,又何因被击不去?”子邮道:“此皆水怪也。传说每岁最上尖芽,皆神采取,大约皆系此种妖物采取而进于神耳。不然何以死伤累累犹不肯退?”仲卿道:“神安用怪采取,此殆怪取而进于神耳。是以拼死而争。”再看时,鹏儿张开两翼,覆住岛顶,鲲儿挺着铁枪,双毫,四面驰逐,虽然碰着便伤,急奈如蜂拥挤,常赖鹏儿双翼机到,如墙排倒,长嚎剪来,似线分开。子邮取出紫光石,华彩腾空,诸怪潜逃,受伤者尽现原形,无非鳞介蛇虫、沙禽水兽,乃令鹏鲲复成人形,推诸怪物下洋,盥洗洁净,彩下茶芽,即用上泉水,出直火,燃藤条,造就小团,取叶包裹收藏,半天半雾,而行。

  仲卿仰看四周,笑道:“前日只谓溟溟蒙蒙,青霭氤氲,哪知系扶桑叶色。”子邮亦笑道:“今日看得清楚,为何前日之混沌也?”仲卿道:“今乃心定,故知之,前时乍入,不详察也。”子邮道:“俯视冈岭如螺,天下山川须如此游历,方无遗漏。”仲卿道:“似此则得其粗而遗其精矣。”子邮道:“如此说来,仍须按落游览。”仲卿道:“脱离桎梏,闲散无事,有何不可?”乃降实地,寻幽访僻,不觉来到赤驹峰下,玉镫岩颠,望见氤氲黄气,却系岫罗墩上。行近前来,只见蜿蜒丘壑,正系山庄。仲卿道:“陆子在此校核典籍,修撰死传。”子邮道:“陆子文章定与人品相符,可往观之。”乃同前进。行到门前,守庄官并太监问道:“何处差来?”仲卿道:“驸马府的。”官弁随道:“请!”仲卿、子邮便往后行。不进后殿,入左脚门,过回廊,穿曲榭,到东壁阁下,见陆秀夫方隐几而卧,梦中犹作哭声。四壁层橱,迭架堆贮的都系新书,内有《重修浮山宝史》五十卷,乃取下来展阅,与旧史大异。有旧史所无之名,今累累增入者;有旧史所有而卷内并无者。细为揣度,方知其意龋凡出产稀少,有济于用,而他宝不能代,他处不能产者,则为之宝,始行收入注明,余概摒弃。

  相与看毕,仍卷好归于原处,再上堂来。见面前案头摊着列传,展玩数卷,褒无溢美,贬无过词,洵属折衷之笔。看到《仲韩合传》,揭开首卷便是陈桥兵变、韩公殉国、入蜀逢陈,次后便系朝帝闹庄、诛奸焚苑等事,毫无遗漏。子邮道:“故土旧事,连弟亦忘之,斯何巨细不遗!”仲卿道:“粉本出于墨珠。我们历来事故,皆儿辈自幼熟悉,是以无不清楚,毫无遗漏。”“且看后面梦醒时如何书法”,子邮道,末卷看书到:某年月广望君平金莲岛,追逸犯。某月某日至五沙岛,西去不返,后二日有船淌到云。称会于硬水围外,见韩字旗号船只没入旋涡云云。再往尾后看去,书道:某月某日武侯策骏骑追寻广望君驰骤入洋,有白龙腾空西去亦不返。

  二人看罢大笑。陆秀夫惊醒,起身拭目视道:“二子何来?何为大笑?”子邮道:“别几多时,即不相识?”陆秀夫细看道:“怪哉!不佞半面,终身弗忘。二位并未晤过。”仲卿道:“既不相识,且置勿论。所撰《韩仲合传》,其后仍未叙全,意欲携回续齐请正,不识阁下以为如何?”陆秀夫道:“此皆岛主发下,非不佞草创者可比,未便从命。”仲卿道:“不妨。岛主未经临览,卷面尚未盖印,非不可移动之件,乃系墨珠草创,嘱其重缮一册便了。”陆秀夫道:“虽未受印,实曾览过。”子邮道:“先生不必过虑。请以一物为质如何?”于怀内取出紫光石置于案上。陆秀夫惊道:“原来果系武侯、广望君。不佞初闻二公声音便欲相认,因年貌不伦,未敢唐突。今日方信八公山人之事不我欺也。”仲卿道:“先生莫误。武侯、广望君何如人也,吾等岂敢比拟!”陆秀夫检出宝史,指紫光石道:“某年月日以之赐驸马广望君韩速,今紫光石出于君怀,非广望君而何?”仲卿道:“紫光石不止一块,安得以有紫光石者即为广望君?不佞仍有一件绝精药品,烦先生代上岛主服之,宿疾全除。如七情俱寝,便可飞升,否则止于五百岁强剑”说毕,于袖中取出小团尖茗二圆,亦置于案上,携书入袖,拱手言别,返身向外便走。陆子倒履赶出,二人带了苍头、童子立于云中,回身道:“先生善事岛主,功行圆满,不佞等自来相邀也。”说毕,拨转云头,半日即到黄山。子邮踌躇,仲卿道:“贤弟犹有未了凡念么?”子邮道:“浮山之梦境虽有的确着落,汴梁之事实,究竟未见真踪。”仲卿道:“我辈逍遥,无所拘束,何不同往?”子邮道:“妙哉!仍有鄙见,未知合兄意否?”仲卿道:“何事?”子邮道:“乘云驾雾,虽然迅速,却少游了多少名胜地方。莫劳步行,取池、宣、姑孰、金陵、润州这条路,过江入淮。”仲卿道:“有何不可。”乃同自池州游去。

  数日,亦到润州,路上虽多名胜,却无甚奇特。到焦山观日旭,只见满天赤霞如火,映得水底翻红,真正奇观。赏鉴未已,忽见隐隐黑烟自水中起,霎时遍地漫天。海边行止诸船,号神呼佛,凄惨不堪。二人放开慧眼,远见一条巨鳅,长如大蟒,粗似战船,领着无数水族,随潮逆上,势如风雨。仲卿道:“鲲儿可拿此怪!”白鱼声应,踏水前往。巨鳅飞似奔来,突然而灭,其余族类亦随没伏,气散天清。鲲鱼回来,仲卿问道:“妖鳅何在?”鲲鱼垂头,呕吐在地,缩作一团,得了地气,仰头舒尾翻身便窜。鹭儿现出鹏形赶下,拦腰截断,腹中落出大团小团百十有余。拨开看时,小团都系衣衫骷髅,大团都系尚未消化的人体,内中犹有数侗,色尚未变。乃令鲲儿抱于山脚,翟去腥涎,给丹灌下,顷刻苏醒。子邮道:“悲哉!伤害生灵若此之多。鳅之一族如此鳅者不少,而他族类如鳅之食人者又不少,商旅船只何以为生?”仲卿令鲲儿道:“江湖河海,凡水族之害人者,汝俱得而诛食之。付汝宝符一道吞之,平风息浪,钢铁为身,风云为翅,龙狮无汝力也。但食未伤人之水族,及伤人命,或兴风作浪,则心烂肠断,腹溃而死。”鲲儿跪下,吞符磕头,开口能言,称谢,翻身滚起,形状顿异,竖眉环眼,巨口獠牙,赤发青眉,手足长于翅下,须髯分到膝间,复跪下道:“请赐法械,以便使用。”仲卿道:“不必另请,前日见汝击水怪之双毫甚好,何不用之?应无匹敌。可即巡去,不必羁延。”鲲鱼叩谢,走到山阜,张开四翅,飞向海面而去。

  鹏儿跪下磕头,仲卿道:“汝已成鹏,不须更变,只须身体,金刚不坏足矣。亦付与汝宝符一道,汝张嘴来!”鹏儿张开利口,仲卿书符,鹏儿受吞,不觉嚷涕,身上发出光辉,毛皮尽如金石。仲卿道:“山中水内伤人之物,汝尽诛食之。所戒与鲲儿同样。”鹏儿受命,叩头称谢,下山掠翅向西山而去。

  子邮笑道:“山中水内伤人之妖,兄尽除之矣,人间噬残生民之妖,兄如何诛之?”仲卿笑道:“天之雷霆、国之法例,皆不能绝,尼山《春秋》、李氏《感应》。如来因果,皆不能化,尚何言哉!惟有请阎罗多设地狱,以永锢此辈耳。”子邮道:“地狱轮回,转出六畜禽兽供人煎熬燔炙,以罚其生前奸险诈横,如来反以戒杀为训,不免拂逆天心。”仲卿道:“生以辱之,甚于杀以灭之。今鹭、鱼皆去,我等亦不必久羁。广陵、淮、徐一带俱无幽奇可探,不免径游嵩岳,后往汴梁。”子邮道:“极好。”乃同驾云而行。

  片时嵩山在望。忽见白气当前,射入云霄。仲卿道:“此金气也。”子邮道:“何等金气,景象至此?”仲卿道:“虽是金气,却有妖形。”往下看时,却系茫茫巨浸,底下隐隐似龙,岸边密密如蚁。子邮道:“此南湖也。前面城池,即系汴梁。”乃按下云头,望白气行去,早见湖边人聚成丛。行到跟前,却系临涯设祭,前摆五牲,后列香案,灯烛辉煌,鼓乐嘈杂。仲卿见旁边有拐杖老者,便问道:“所祭何神?”老者摇头道:“不必细问,少刻便知。”子邮见有丐者,低问道:“每天祭几次?用若干钱粮?”丐者道:“相公声音,像非本地人氏,不知底里。此系设祭,奉敬湖内神龙。此龙不久归天,此湖不久也要复为民田。”子邮道:“何以见得?”丐者道:“此湖本小,自有白龙来作宫阙,便今日东崩,明日西圮,败坏无数田畴,弄成洪波巨浸。当年百姓无奈,俱奔开封龙图包青天跟前告状。

  包青天细查,非神非怪,不伤生民,只可四时祈祷,不必虚事驱逐。将所圮田畴钱粮,悉行豁除。因此,四时各方投祭。又有邵神仙会起,数经过此地,会起数道:『非神非怪,亦精亦仙,湖田反复,毛诗之年。』后有宗留守断道:『神仙、精怪俱非,定是殊常之物。湖田尚有反复,必自来时至去日须三百年,此物还原,湖仍为田也。』闻老辈人说,已有三百余年了。”子邮道:“汝姓什么?”丐者道:“姓赵,中令就系先祖。”子邮道:“失敬了。”正欲细问,忽见人众寂然避退,丐者亦随之而去。仲卿、子邮立定看时,只见湖中涌起一道赤云,漫空覆下,水势腾涌,状如雪山。赤云内现出一条白龙,光彩焕耀,头角狰狞,约长三十余丈。子邮用金丸指准弹去,那龙便舞攫而来,风涛随止。

  子邮迎上,解下束膜丝縧,正欲擒拿,猛然见那龙项下有径尺大“无碍”二字,便呼道:“无碍,无碍,不得狂悖!”那龙听得声唤,便回身窜入湖中。顷刻,风平浪静。仲卿笑道:“此何经旨?”子邮道“弟昔有剑,乃白师所赠,名曰『无碍』,二字鎸于靶上,遗此湖中。今见龙项现有二字,定是遗剑,故呼之耳。”仲卿道:“须当取来,以绝民累。”子邮道:“故物亦应收回。”因同驾起云头到湖当中,见荷花正开,红白可爱,子邮解下丝縧,结成扣子,抛入水中,呼道:“无碍,无碍,还剑归佩!”片刻提起,已自入扣,剑室俱全。仲卿视道:“真神物也!若非奇人所造,安来历久不朽。”子邮束腰带剑,回看岸畔,大众圆满,乃到湖边对道:“所祭白龙,乃当年韩子邮遗剑,今已收回。汝等嗣后不必再费钱钞也。”众人叩头,齐齐道:“多谢大仙!”仲、韩二人离湖到汴梁,按下云头,行进南门,游街入市,形像俱变,景致凄凉,惟剑所劈裂巨石依然蹲踞。仲卿道:“城廓如故人民非,犹只说得一半。”子邮道:“何也?”仲卿道:“连街市、衙门、坊巷都不似当日规模,歌苑、楼台、草庵、别墅俱无遗址,岂但人民非已哉!”子邮道:“繁华虽变,清趣仍存,水榭荷花正堪侑酒。”仲卿道:“余心正欲如此。”于是转行见路旁酒肆,额曰“随园”,仲卿道:“就是这里好!”乃同入内。座席不少,饮客无多,便于池边梧桐楼旁石台上坐下。酒保将荤素蔬肴、各色名酒的粉牌送来,请点,仲卿道:“酒要开坛透缸,春蔬只须花下藕,价钱不论。”子邮取钞,搭包不在腰间,乃将革筒中金丸于尾孔内倾出一颗,与酒保道:“只要洁净,多的赏你。”酒保惊喜称谢,收交柜上。仲卿道:“林兄当年持赠丸俱有数,用去几何?”子邮倾数,计少八十余丸,仍收入带起。酒保忙忙下池取藕,开坛烫酒,齐送将来。二人夙昔感慨在心,持怀痛饮。子邮掣剑再看,色泽非常,弹铗高歌曰:

    人生百岁如沤释,富贵尊荣都不必。奸刁诈伪谋夺来,痴迷暴弱消磨失。君不见,赵家当日陈桥兵,黄袍加体皆亲人。未几疆尽坠海绝,徒取千秋不义名。

  子邮歌毕,仲卿正欲赓和,忽闻榭上高声骤起,视其人,斑白苍髯,面池单坐,闭目舒喉,音节壮惋,乃共停杯听之。歌道:

    君不见,

    夹马营中红焰起,光茫耀耀人惊指。奇芬勃发极氤氲,应诞非常瑞无比。香孩儿营名不虚,长成丹颊殊雄伟。

    力多谋多羽翼多,盘结服侍周天子。方面大耳世宗疑,削除徒为赵施为。天木移去张永德,势成欺幼攘宏基。

    弊除法立规模整,吊民伐罪东南夷。五十斧声援烛影,传后命遵太后遗。取国不无尽智计,遂心杀侄弟又毙。

    先后薨礼不成丧,忠孝全亏同狗彘。封禅端由五鬼开,宫观土木接踵来。贿和作俑无底漏,欺天却弱丧亡胎。

    亲政侥幸便仰裁,罢费却瑞真休哉。深仁厚泽遍九垓,崩夷四海尽悲哀。英宗可惜年不永,亲贤爱民何其审!

    神宗干纲昏乱秉,致令群凶得肆逞。贤哉尧舜出女中,进正退邪何宽洪!可恨书生暗大体,任性树党相残攻。

    不顾余孽复盛炽,报复三党窜西东。昧于清浊何为哲?

    徽宗又误用聪明。堪怜钦宗势已去,旧茸依然如故聋。

    真才废弃求和急,雪窖冰天地业空。君后青衣千古惨,岂暇枕戈待尝胆!桧贼无忌锄忠良,君有孝念夫何敢!

    孝宗恢复罔劳心,朝野英雄何尝揽?悲哉时实非其时,赍志终身殊暗黪!光宗愤愦无君德,宁宗胡涂迷白黑。

    内政毫末未曾修,兴师耗国召敌逼。理宗真伪辨分明,如何辅相臣贪愎。治平学术虚尊崇,至此不禁三叹息。

    弥远天殛似道张,怯症又单服大黄。余介愤死襄樊陷,平章方事蟋蟀忙。奸佞窃位不能去,忠良闲散空彷徨。

    度宗显宗皆陷此,强敌数道进莫止。端帝帝业如丝微,志在惟余泪涕挥。海神三日忘潮汐,海战偏使逆风威。

    全胜于事亦难济,再败不溺将何归?君臣宫室死社稷,青史千载饶光辉。孤寡攘来孤寡失,可知当日行为非。

    三百年过如泡幻,我且持杯送夕晖。

  仲卿、子邮听毕,全然不解,正欲向前询问,只见席边来的乞丐道:“二位似不知篇中意义,如以浊酒半壶见惠,愿细为疏解。”子邮道:“何妨同饮。”乃拉乞丐入座,斟给巨觞道:“请先用此,以润歌喉。”乞丐接饮立尽,乃道:“此大宋兴亡始末也。”子邮道:“误矣!国已易姓,犹称什么大宋?”仲卿道:“且试听其道来。”乞丐忽然双泪齐流。仲卿见其形色怪异,问道:“足下尊姓?”乞丐呜咽,更说不出半字。酒保走来叱道:“掳不尽淹不死的无耻种类,终日只在这里吵混!”挥拳要打,只见那歌诗的老者走过来劝道:“看他今已如此,不必计较罢。”乞丐望见老者,羞惭满面,低头窜去。仲卿拱手问老者道:“适闻阳春白雪,惜领略未深。”老者道:“此赵家得失始末也。既是不懂,待老夫细细解来。”乃还席,放喉歌吟一段,朗声解释一回。通篇皆毕,仲卿道:“赵家兴亡大略已见。”子邮道:“且去询来。”子邮复到案上,拱手道:“老丈妙咏佳喉,令人神爽。”老者起身还礼道:“适闻高歌,不禁感慨,故将朋友旧作吟咏,有污清耳!”子邮道:“老丈上姓?令友大名?”老者道:“老夫姓柴,敝友姓许名衡,隐居教授,犬子从游。老夫素有抑郁,敝友为此,以慰胸怀。常时温诵,宿积皆舒。元朝慕敝友名行,屡聘始出,仍不授职,今在苏门讲学。”子邮道:“承教敢问老丈缘何抑郁?”老者道:“事已过了,老兄不必下问。”子邮乃拱别回席。只见月光如昼,照得池内莲花异样鲜妍,子邮着惊,仰观俯察,仲卿道:“诧异什么?”子邮笑道:“三百余年未见此月,今如乍逢故人。”仲卿道:“赵氏迹冷,我等心灰,此地不必羁留,且去嵩山玩月,来晨往访苏门可也。”说罢,出园,见嵩荆中剑分之石倍加光彩,各踏半边叱道:“腾起!”那两片石便自地拔升向嵩山来。皓月当空,正在头顶,星斗满天,罗列如盖,落到府星峰上,便按石驻足,风来松响,露下沾衣,四方无半点尘埃,万籁一片幽寂,清趣殊常,颇似老人峰下,惟无音乐鸟耳。乃指经论纬,算盛计衰,至三 更时,忽闻哀号怨恸,极其惨切,不堪入耳。仲卿道:“空山荒谷,哪有如许撼声?”子邮道:“远远行动,且看到来是何缘故。”仲卿道:“望见来的徒众,计量长短,不过尺余,必非生人。”子邮道:“且往峰下观之。”乃弃石降于道旁,徒众亦到。内中长短不一,长的二尺有余,状貌狰狞,空身持械,管押催行;矮的高不盈尺,形容苦楚,镣钮缠身,伛偻戴负。仲卿问道:“何方冥役,什么案件,可细禀来。”鬼卒鬼犯闻言仰视,尽行跪-下。鬼卒道:“下役奉差管押解。有人若问案件,后面经承押官到来,请问便悉。”仲卿道:“如此,去罢!”鬼役起来,催促鬼犯前去。随后,押官押着车子走到跟前,望见神光,连慌叩首,仲卿道:“汝系经承么?可将案由说来。”押官禀道:“此案鬼犯,乃亡宋奸逆文武诸臣及助恶为非党羽,并有元凶残官弁、奸险诸人。”仲卿道:“解往何处?”押官道:“原来真人未悉,自黄巾乱后,上帝见人心日趋日下,阴司所辖案件繁剧,赏罚之间恐有未当。

  因诸葛武侯平生谨慎周密,不惮劳瘁。乃敕居中岳之阳,专主赏善。凡阴司拟定忠臣烈士、孝子仁人,赏格都咨送前来核复,量材奏举。因张桓侯一生耿直无私,疾恶如仇,乃敕居中岳之阴,凡地狱决过乱臣贼子,仍解前来复审,从重严究,量情加罪。”仲卿道:“虽严究加罪,既在阴司地狱受过刑罚,到此亦不甚惧怕矣。”押官道:“不然。鬼犯到此,百无一还。桓侯之轻刑,甚于地府之重法。鬼犯闻解中岳,胆碎肝摧,视地狱为天堂矣!”仲卿道:“闻阴司有水、火、兵、毒诸狱及千般恶刑,而反视为天堂,岂此地阴刑法度,更有出于地狱诸般之外者乎?”押官道:“大约亦止于此,惟多神荼郁垒、碎撕慢剥、各种啖嚼,其余刑狱较阴曹不过加重加久耳。鬼犯不磨灭尽绝,桓侯之怒不息。”仲卿道:“所以先闻号泣声声,有怨恨追悔莫及之意。”押官道:“真人只知鬼犯今日之苦状,未见当时此辈震主之威权、陷人之机械。”仲卿道:“何人如此?”押官道:“张邦昌、秦桧、汪伯彦、黄潜善、韩厄冑、史弥远、贾似道等诸奸臣是也。”仲卿道:“汝管承几何年了?”押官道:“凡兴革一回阴府团案之后,管解一次,解过十余次了,约八百余年矣。”子邮道:“既系团案之后管解一次,今有元凶残官弁,如何同解?”由官道:“凡兴革皆系定数。为将官者自应抚众安民,乃肆其狂暴,屠戮无辜,最犯上帝之怒。是以有元诸残忍官将,即附解来同例如此。”仲卿道:“赵普、陶谷之流,可知迹踪?”押官道:“秦桧即赵普,贾似道即陶谷。”仲卿道:“赵普、陶都系奸臣,如何转世犹使为相,享受荣华?”押官道:“历来凶恶尚未穷极者,俱准转劫托生一次。俾彼得以行仁布义,稍赎前愆。若依然凶恶,则先后并究,万劫不得出地狱矣。况宋朝天下,原系赵、陶等谋来的,所以仍使他们送去,以清案情。”子邮道:“汝可知韩都指挥讳通的所在么?”押官道:“现在元丞相伯颜是也。”仲卿道:“李节度讳筠的,可知么?”押官道:“现在元将军张宏范是也。”仲卿道:“高将军彦俦、林将军仁肇,可在元朝将相之内?”押官道:“否。高将军乃夔江峡神,林将军乃石头城主。”子邮仍欲再问,押官道:“各犯现将解到,恐误限刻,不能详悉上禀。大约周朝殉国将相,尽转为元朝开国功臣。其余忠烈贤良,皆天地正气,必为神祗辅天佐地,血食千秋。历来例系如此。”仲卿道:“承教了,汝去罢。”押宫道:“遵命。”说罢,飞赶前去,寂然无影。

  仰看明月,已入西山,斗没参升,东方渐白。仲卿道:“与鬼说了半夜的话。”子邮道:“也释了胸中多少疑事,闻人所未闻。且游玩一番,便往苏门去。”仲卿道:“莫怪鬼犯忧惧,桓侯案下怎么持支!余、包、郎、于之徒不知可到这里?”子邮道:“如何不来?他们自作自受,何必代为担忧!”仲卿道:“贤弟所言甚是,且探访去来。”乃于各幽奇之处都历见过,来到苏门,四边观看,虽无特奇,却也清幽。南边山麓,傍石依坡有数十间楼房草屋,土垣竹篱,古木参天,青蒲满涧,四 畔绿竹,两岸垂柳。子邮道:“此内大约系许子读书之所。”下山转到涧边,步上曲桥,问彩菱人道:“许先生书院可在此中?”答道:“现在竹林东头转弯柏树园内开讲。”径到门边,听得里面正讲“天命”、“率性”,忽然停止。同向篱隙窥瞰,见红叶树下高座一位苍髯先生,手持麈尾,两边层层立着冠者童子,约有百十余人。这先生正是许衡。当下讲到中间,麈尾自动,惊视凝神,停止不讲。左边一个弟子问道:“麈尾其有通于性命乎?”许子道:“否。麈乃鹿之历年久者,其尾不摇自动,白毫绕结,主有异事。占之应有先辈异人过此,汝可出外视之。”仲卿听得喜道:“此子不凡。”便往里行。那弟子撞见,看了一 看,仍往外走。二人行到园内树边,许子依然视那麈尾。仲卿拱手道:“先生请了!”许子旋头转身,正欲起迎,看见却系两个少年,只道系来受业的,如何不知礼体,遽然拱手?便不起身,只回道:“二位何为?”仲卿道:“仰慕先生大名,特来求教。”许子道:“欲何所学?”子邮道:“愿穷幽极渺。”许子道:“亦非难事,但视夙昔根底如何。”子邮道:“《三坟》、《五 典》、《八索》、《九丘》,也曾讲读,五岳、四渎、浮山、蓬莱亦都临览,犹以为未足,故访寻吾子耳。”许子笑道:“《坟》、《典》、《索》、《丘》迹亡已久,好事者虽拟有成书,皆无足观。岳渎遍历者颇多其人,蓬莱何由得往?浮山无此地名,足下之言奚异载鬼?”子邮道:“先生步履耳目未周,何以轻议天下事体?”许子笑道:“足迹诚如遵论,有所未周。至于典籍,世间果有其书,老夫之目亦经窃见。老夫未见者,亦系人间所无。”仲卿笑道:“有仲韩台传,可曾见来?”许子道:“仲者何字?韩者何人?愿闻其略。”仲卿道:“仲者,闾丘仲卿也,韩者,韩速也。”许子道:“二公皆非常英杰,智勇无双,要其心,则求仁得仁者也。老夫敬之爱之,昔年曾为合传,此稿草创,出于老夫,足下乃反相询耶?”仲卿道:“人心如面,笔墨亦然。先生自谓文无剩义,恐人所见,又有甚于先生者。况凡非常之事,天下皆争操觚,而流传不朽者,大都名笔,岂先生草创而更无草创者?”许子道:“宋初,自于境内、邻国追求二子不得,恐贻讥于后世,乃尽去其籍,老夫获得原本而为合传,窃谓修饰且润色矣,更未见有为二公合传者。”仲卿笑道:“姑请佳篇捧诵,次将所见恭呈。”许子点头,命童子于后五代架上第三百六十二轴检来。

  须臾,童子捧出,则锦轴牙签,装潢精洁,送与许子,转交仲卿。二人展阅,乃自潞州叙起,至西梁渡江止,辞多溢美,义少遗剩。许子问道:“雕虫比绣虎如何?”仲卿道:“虽然踪追斑马,跨远范陈,惜所见未及十分之二,不敢妄称尽美。”许子惊道:“足下定然实有确见,请道其详。”子邮道:“且缓。适闻先生言世间之书俱经见过,姑无论此传,且请问难,以正不诬。如先生有所不问,不佞等不能对,则为不佞等负,即将所见送上;如不佞矣有所请教,先生俱能俯答,亦将所见送上。如先生所问,不佞等对答无遗,不佞等有所访询,先生失于应对,俱不敢出书送呈也。”许子笑道:“谨遵台命。山中老拙,珍宝无力贮蓄,而于今古图书,如同性命。不自揣度,可称无有不备,且屈玉趾阅观。”乃同到后进楼上,却系二十四间,向西朝东十三架梁的对面两层大楼,周排高架,以各色绢签分别门类,约有数十万卷。

  周览名目,两个时辰俱遍。子邮道:“此外且勿论,此中尚有不全。”许子道:“不全几何?”子邮道:“约而计之,应少七 卷。”许子大惊道:“足下何神也?现因查核元魏崔浩高允等事,有数卷在卧榻前。”命童子捧来,果系七卷。子邮乃东西南北,摘出难义以问,许子剖对如流。许子亦以疑事反问,子邮分晰如向,互相敬爱。

  日暮下楼,请用晚膳,子邮道:“紫菱红柿足矣。”许子道:“二公不食烟火乎?有竹葡萄宿酿,不卜用否?”仲卿道:“最妙。”须臾,果上酒到,移席于茂林,东边迎着皎月。仲卿笑与于邮道:“今宵不似昨夜寂寞,与鬼论话。”子邮也笑道:“不识桓侯何以款待新客?仍欲得押官而询之。”许子问道:“所言何事?”仲卿道:“此件大约亦先生所未知。”乃将昨夜在嵩山逢鬼犯的话逐细数说。许子道:“此事虽未得知,亦理所应有。穷凶极恶之徒遇着桓侯,亦智尽力竭矣。”子邮道:“如此蔬食饮水,心闲神定,何异神仙?而乃履虎尾,蹈陷坑,名曰幼学壮行,而实以求遂其贪欲,不亦悲哉!”许子道:“举世茫茫,明知之而故为之者,亦复不少,彼奇山异恶者,自有桓侯案下结算也。老拙看韩子邮不下桓侯之义勇。所有全处,愿赐大观。”仲卿道:“所见亦有未全。”乃将浮山行宫携来之册取出交道:“贻笑大方!”许子道:“引得琼瑶,曷胜庆幸?”展开首卷看毕道:“韩都指挥可谓智勇双全,卓议不易,而当时适病,以致国亡身丧,殆天数也。”共相叹息。

  许子通宵不寐,将书看毕。次日清晨,盥洗焚香,当空叩祝。再到西轩,仲卿道:“先生何早!祝天何事?”许子道:“今年邻境苦雨,偏偏境内久旱,祝天乃祷雨耳。”子邮道:“先生念切生民,不佞当助一臂之力。”许子道:“昨晚细阅奇书,不胜惶悚。末卷二公不返,究竟若何?”仲卿笑道:“仍有一卷未曾送阅。有如行龙,历千万程,至临结穴处,却落江入湖,无所捉摸。须指明实境,方得释然。”许子笑道:“所喻甚美,愿即成全!”仲卿道:“原本已失,只好记忆缮出,报命先生。贵处苦旱,何不求敝友解之?”许子大喜,向子邮揖道:“告求拯救苍生!”子邮道:“仲兄操管,弟岂辞劳!但依世俗旧法祈求,未免无味。今使掠雨,既解此境之忧,又去彼境之苦。”许子道:“兼爱及人,爱始为溥。请示设坛于何方?”子邮道:“早已久矣,刻难迟缓,何暇筑坛等事?只须庄外一 片洁净之地足矣。”许子方到庄东打晒场上,移过竹座,设立香案。附近村庄都来观看,子邮道:“各件俱可不必,只须清静。”众人俱却立后边。子邮乃仰首呼道:“鹏儿何在?”呼声已毕,那“鹏儿”二字直入云霄,四围旋转鸣响。“何在”二字,只在半空中结而不移。顷刻之间,忽然霄汉里一个“有”字应响,“鹏儿”二字便息,“何在”二字渐祝只见空际漫天白云盖将下来,愈下愈收。及到面前,却像一只鹭鸶,曲膝点头,开口道:“请仙师指使!”子邮道:“本境苦旱,四邻伤雨。汝可掠邻境之雨,以救本境之旱。”白鹭道:“领仙师教令。”说罢,振翮扶摇而去,愈上愈大,蔽日遮天。猛然,风斜雨洒,旋转如蓬。

  自午至未,约有三尺深浅。许子谢道:“雨已有余,若再淋漓,又虑田畴淹没。”子邮叱道:“止!”忽然风定雨歇。

  众方称庆,只见仲卿携着一卷,与许子道:“不但后事叙明,且免先生费手,无不毕具其中。”许子深揖称谢。忽闻长啸,场上人众号呼,许子起身四顾,失去二公,只见白鹤一双,嘹亮冲霄,霎时不见不闻矣。乃望空再拜。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