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明

  《洪秀全演义》五十四回,为未完稿的刊本,三十八万五千字。

  黄小配(1873-1913)又名世仲、世次郎,笔名黄帝苗裔(一署黄帝嫡裔),广东番禺人。他是早期同盟会员,辛亥革命前,在香港和广东宣传革命,主编过同盟会的报纸《中国日报》。辛亥革命后,任广东民团局局长。1913年,被陈炯明杀害。他以小说鼓吹民主革命,有《宦海升沉录》(又名《袁世凯》)二十二回,《廿载繁华梦》四十四回,《大马扁》十六回,《洪秀全演义》五十四回未竟。

  《洪秀全演义》这部小说是集太平天国的史料、传闻写成的章回历史小说。所写人物都是真人,事实也有实据;有的章回,还特意注明了所据材料或人物传略;有些重要檄文、书信、诗文、碑记也全文照录,不易一字。所以小说既以史料的可靠为支撑,又以情节的生动来吸引读者,写得波澜壮阔,人物众多,史事详实,树立了洪秀全及钱江等正面形象。对于洪秀全其人,不是一味的拔高,而是歌颂与慨叹并有,从叙事的笔墨中时有作者的微言,但彼时那些污蔑洪秀全的荒谬传闻资料却一概不取,真正致力于把人物放在一定的历史环境和心态矛盾之中来写,反映历史的真实,给读者以历史的真实感和艺术的动态感。即使写到清朝的一些官员,也不一概贬斥,对其正直、爱民的,也不乏褒语。褒贬人物,剖析史事,显出作者卓越的史识。

第一回 花县城豪杰诞生 小山头英雄聚首

  诗曰:

  金田崛起奋同仇,叹息英雄志未酬;又见腥膻渺无际,秦淮呜咽水空流。

  哀哀同种血痕鲜,人自功成国可怜;莫向金陵闪眺望,旧时明月冷如烟。

  这两首七绝,是近时一个志士名叫志攘的所作。为慨太平夭国十四年基业,成而复败,得而复丧,凭今吊古,不胜故国之悲。玩其词气,大有归罪曾、左的意思。其实兴亡成败,大半都是自己造出来的:假使定都金陵而后,君臣一德,上下一心;杨、韦不乱,达开不走;外和欧、美,内掠幽、燕,就有一百个曾国藩、左宗棠,有什么用呢?不然,洪王初起时光,信用未孚,军械不足,三五千的保良军,怎么倒能旗开得胜,马到成功,把清国人马,杀得一败如灰?到后来地大人众,粮足兵精,倒反覆亡了呢?所以在下断定太平天国的亡,不干曾、左,都是太平天国自己亡掉的。看官不信,且听在下道来:话说中国自大明崇祯十七年,被满清并掉之后,汉族人民,时时图谋恢复:像云南的吴三桂,武昌的夏逢龙,昆明的李天极,台湾的朱一贵,衰州的王伦,甘肃的张阿浑,四川的王三槐,河南的李文成,永州的赵金龙等,众多豪杰,差不多没一年不乱。无奈人心思汉,天命祚清,西起东灭,终没有成过一回事。直到清宣宗道光未年,佞幸专权,朝多失政,水深火热,百姓苦不堪言,英雄造时势,时势造英雄,广西地方,才崛起一位非常大豪杰,做出一番动地惊天大事来。

  此人姓洪,名秀全,广东花县人氏。自幼抱负不凡,尝与同县人骆秉章,月夜池塘洗澡,秀全信口占道:夜浴鱼池,摇动满天星斗;非常之志,溢于言表。骆秉章应声对道:早登麟阁,挽回三代乾坤。秀全道:“乾坤已非三代,麟阁早属他人,登也不必,挽也多事。”秉章笑他为狂人。秀全也不睬。及长,专好结交豪杰,时人都非笑之。只有同县人冯逵,字云山的,深相赞许,称秀全非池中之物!道光二十九年,两广地方,贼盗蜂起,如罗大纲、大鲤鱼、陈金刚等,都拥有三五千人马,打村劫舍,横行无忌。官场怕耽干系,索性隐起不奏。秀全慨然道:“贼盗横行,清朝的能力,已经瞧的见,投袂奋起,正在此时!”不防背后有人道:“秀全哥如此抱负,何不索性起来做一番事业!”秀全回头,见来的不是别个,正是生平第一知己冯云山,不觉大喜。遂邀云山坐下道:“逆胡肆毒,神州陆沉,黄帝子孙,谁不愿报仇雪恨?这会子两粤豪杰,风起云涌,正是大亡逆胡之时。使我洪秀全有尺寸之凭藉,建义桂林,声罪北平,则三齐抗手之雄,燕、赵悲歌之士,安知不闻风响应!”云山道:“哥哥既然知道,何不就动手呢?”洪秀全道:“云山又来了!光复这一件事,非同小可,岂是赤手空拳,能够做得的。至少总要有三五千人马,才能够动得手。”云山道:“从来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只要有了豪杰帮助,三五千人马,何难一呼而集?”洪秀全道:“豪杰之士,我是很欢迎的!怎奈眼前没有,我也没法。”云山道:”独怕哥哥不诚心。要是诚心求贤,眼前就有一个大豪杰。”洪秀全道:“豪杰在那里?姓甚名谁?”云山道:“就在本城花县衙门里。”洪秀全笑道:“兄弟讲玩话了!官场中那里有豪杰?”云山道:“此人并不是官,是一个幕友。姓钱,名江,浙江人氏。胸罗战史,腹有奇谋,端的经天纬地。此番来粤,也是为物色真人,同谋光复。哥哥如果要见,我就去请他来。”洪秀全道:“你与他几时认识的?”云山道:“认识得没有几多天。”洪秀全道:“衙门中人怕有点儿靠不住。”云山道:“我冯逵总不会给当你上。”洪秀全道:“不是这么讲。人情鬼蜮,世路崎岖,怕你也被人家套在圈中。”冯云山道:“哥哥,你没有见过他,所以这么说。一见之后,你也相信了!”洪秀全道:“既是这么说,就烦兄弟请他来谈谈。要真是志同道合,就是中国人民的福气了。”云山道:“不瞒哥哥说,我已与他约好了呢。”当夜无活。次日,冯云山黑早起身,略点了点子饥,就出村迎接钱江去了!

  却说这钱江,表字东平,本贯浙江归安人氏。少失怙恃,依叔父钱闳作生花县城豪杰诞生小山头英雄聚首活。五岁上学,聪颖非常;九岁下笔成文。叔父常说道:“此是吾家千里驹,他日定能光宗耀祖!”钱江急应道:“大丈夫作事,成则流芳百世,败则遗臭万年。岂单靠光宗耀祖乎!”众人莫不称奇。既长,诸子百家,六韬三略,兼及兵刑、钱谷、天文、地理诸书,无所不读。时扬州魏平,任归安令,闻江名,以书召之。江大笑道:“江岂为鼠辈作牛马耶?”遂以书绝之。

  道光二十九年,两广一带,贼盗四起:罗大纲、大鲤鱼、陈金刚等,纷纷起事。小则打劫村舍;大则割据城池。官僚畏罪,不敢奏报。钱江看到这机会,便道:“今天下大势,趋于东南,珠江流域,必有兴者,此吾脱颖时矣!”时钱闳已经弃世,钱江遂舍家游粤,寓于旅邸。可巧故人张尚举署花县知县。闻江至,大喜道:“东平不世才,本官当以礼聘他,何愁县里不治!”说罢,便挥函聘江。江暗忖花县区区百里,怎能够施展?只是凭这一处栖身,徐徐访求豪杰,也是不错。想了一会,便回书应允。花县高省治不远,一半天就到了。投谒张令,张令降阶相迎,执手道:“故人枉顾,敝具增光不少!惜足下不是百里才,还恐枳棘丛中,不能栖凤凰!只好暂时有屈,徐待事机罢了。”江听罢答道:“小可有甚大志,蒙故人这般过誉!但既不弃,愿竭微劳。”张令大喜,钱江遂留县署中。一应公事,张令都听他决断,真是案无留牍,狱无冤刑,民心大悦。

  钱江每日闲暇,或研习兵书,或玩游山水,己非一日。那日游至附近一个小山上,独行无伴,小憩林下,忽见一书生迎面而来,头上束著儒巾,身穿一件机白麻布长衣,下穿一条元青亮纱套裤子,脚登一对薄皮底布面鞋,年约三十来岁。眉清目秀,仪容俊美。见了钱江,便揖说道:“看先生不像本处人氏,独步在这里,观看山景,可不是堪舆大家,讲青鸟、寻龙穴的么?”钱江道:“某志不在此。自古道地灵人自杰,讲什么真龙正穴。足下佳人,奈何也作一般迷信呢?”那人急谢道:“小弟见不及此。才闻高论,大歉于心!请问贵姓尊名,那里人氏?”钱江答道:“某姓钱,名江,号东平,浙江人也。”那人又回道:“可是县里张老爷的幕府么?”钱江道是。那人纳头便拜。欢喜说道:“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仰慕已久,幸会幸会!”钱江即回礼道:“小可钱江,蒙老兄如此敬爱,请问先生上姓尊名?”那人答道:“小弟姓冯,单名一个逵字,别号云山,向在山中念书。久慕先生不求仕进,却来敝县管理刑名,真是敝邑人民之幸!可惜无门拜谒,今日相遇,良非偶然。请假一席地,少谈衷曲,开弟愚昧,实为万幸!”钱江听罢,暗忖这人器字非凡,谈吐风雅,倒把人民两字,记在心中,料不是等闲之辈!正要好乘机打动他。便答道:“不虞之誉,君子羞之,老兄休得过奖!倘不嫌鄙陋,就此席地谈心如何?”冯逵大喜,两人对面儿坐了。钱江探着问道:“方今天下多故,正豪杰出头的时候,老兄高才,为甚不寻个机会出身?”冯逵答道:“现在的主子又不是我们汉族人!大丈夫昂昂七尺,怎忍赧颜称臣?故隐居于此,愿先生有以教之!”钱江道:“足下志量,令人钦佩!只是鞑靼盘踞中原,二百年矣!君臣既有定分,何能再把他当仇人看待!”

  冯逵听到这话,不觉怒道:“种族之界不辨,非丈夫也!某以先生为汉子,直言相告,怎倒说出这无耻的话来?”言罢,拂袖便去。钱江仰面哈哈大笑!冯逵回首道:“先生笑怎的?”钱江道:“不笑足下,还笑谁?”冯逵道:“某有何可笑?任先生是县里幕府,拿某作个不道的人,刑场丧首,牢狱沉冤,某也不怕。”钱江越发笑道:“试问足下有几颗头颅,能够死几次?纵有此志,倒不宜轻易说此活。弟若忘国事仇,今日也不到此地了。方才片言相试,何便愤怒起来呢?”冯逵急谢道:“原来先生倒是同情,不过以言相试。某一时愚昧,冒犯钧威,望乞恕罪!”钱江听了,便再请冯逵坐下。随说道:“足下志气则有馀,还欠些学养。俗语说得好:逢人只说三分话,路上须防人不仁。足下方才这话,幸撞着小弟,若遇着别人,是大不了的。须知此事非同小可,成则定国安民,败则灭门绝户。事机不密,徒害其身。死也不打紧,只恐人心从此害怕,那鞑靼盘踞中原,又不知更加几百年了?”冯逵道:“先生之言甚善!奈某见非我族类,却来踞我河山,不免心胆俱裂。窃不量力,欲为祖国图个光复。只救国有心,济时无术,若得先生指示前途,愿随左右,以供驱策。但恐鞑靼根深蒂固,不易摇动耳!余外并无他虑,不知先生以为何如?”钱江答道:“足下休惊,胡虏气数将尽矣!”冯逵大喜问道:“先生何以见之?”钱江听罢,便不慌不忙的说出来。管教:席地谈心,定下惊天事业;深山访主,遭逢命世英雄。

  要知钱江说出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会深山群英结大义 游督幕智士释豪商

  话说当时钱江说出胡虏气数将尽,冯逵不胜之喜,便问钱江怎的见得?

  钱江答道:“自古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方今满帝无道,信任嬖臣,烟尘四起,活似个亡国样子。且近年黄河决溃,长安城无故自崩,水旱瘟疫,遍于各地,皆不祥之兆。谋复祖国,此其时矣!两年前浙江童谣说道:‘三十万兵动八方,天呼地号没处藏;安排白马接红羊,十二英雄势莫当’。据童谣看来,上句三十万兵动八方,明年正是道光三十年,这时定然刀兵大起的了;第二句得见这次兵戈声势,非同小可;未二句便是有英雄崛起的意思了!某前者夜观天象,见南方旺气正盛,将星聚于桂林,他日广西一带,豪杰不少。足下既有这等大志,自今以后,物色英雄,密图大事,若徒把这一般话,挂在口头,虽日日愤激,怎能济事?某此番不远千里,来到贵省,正为此意。若不是这样,彼区区县令幕府,怎能笼络鄙人呢?”冯逵听那一席话,便道:“先生天人,令冯某佩服不置!自今以后,愿不时教诲为幸!”钱江道:“不是小弟自夸,苦有机会成就这一件事,不过如探囊取物!不知足下在广东,也曾得有同志么?”冯逵道:“同志中人本不易得。所见有洪秀全者,真英雄也!此人就是本县人氏,生有龙凤之姿,大日之表。且胸怀大志,腹有良谋。少年曾进洪门秀士,因不屑仕进,只在家中读书,今年已三十,正和小弟同砚念书。若得此人共事,不愁大事不成!改日便当和他拜谒先生,共谈心曲,你道如何?”钱江道:“小弟幕里谈话不便,不必客气,不劳足下来见。就请以明天午刻为期,足下到这地少候,同往谒见洪先生罢了!”冯逵喜道,“如此甚好。”看看夕阳西下,二人便说“我们散罢!”各自握手而别。

  且说钱江回至幕里,暗忖冯逵这人,到有一副热心。惜乎性情太急,若不加以陶养,将来或误大事。但所谈洪秀全,不知是怎样的人?待明天会他一会,再不得天明。一到天明起了身,梳洗已毕,用过早饭,可巧这日又没什么事干,恐误了与冯逵相约期限,便独自一人,走出县衙,依着旧路而来。到了昨天谈话处,已见一人在这里等候。钱江仔细一望,不是别个,正是冯逵。钱江喜道:“云翁如何先期早到,想劳久候了!”冯逵急迎道:“既承夙约,怎敢失信?”说罢,便携手同行。

  一路所经,但见山势崇隆,树林幽雅,流泉有韵,百鸟飞呜。钱、冯二人正在赏玩,忽林后转出一人,大喝道:“你两人干得好事!连日在山林里图谋不轨,要背反朝廷,都被我探听明白。我今便要往县里出首,看你们怎的逃去?”冯逵听说大惊,急行回视,大笑道:“孝翁休恶作剧,惊煞人也!”钱江急问那人是谁?冯逵答道:“此人就是某所说洪君的次兄,双名仁达,别号孝庵的便是。倒是同志。方才说那些话,不过相戏耳!”洪仁达便向钱江声诺,展问姓字。钱江回过。洪仁达就在林下剪拂过了。仁达道:“昨天云翁对某的兄弟说及先生大名,不胜仰望!巴不得急到县里拜谒先生。今天倒蒙枉驾,很过意不去!”钱江道:“君家兄弟如此热心,某真相见恨晚也!”冯逵和洪仁达一齐谦让。一路上又说些闲话。

  冯逵忽指着前面一人说道:“洪大哥亲自来接也!”钱江举头一望,但见那人生得天庭广阔?地阁丰隆,眉侵入鬓,眼似流星,长耳宽颐,丰颧高准,五尺以上身材,三十来岁年纪。头戴济南草笠,身穿一领道装长服,脚登一双蒲草鞋儿,手执一柄羽毛扇子。钱江不禁暗地里喝一声彩!约摸远离二三丈,那人就拱手道:“劳先生这行至此,折杀洪某了!”说罢纳头便拜。

  钱江急回过礼说道:“刀笔小吏,何劳远接?足下可不是云翁说的洪秀全哥哥么?”那人答道:“小可正是姓洪!原名仁活,字秀泉,后隐名于此,改名秀全。昨天听得云翁说起先生盛名,抵以贵幕里谈话不便,未敢造次进谒,今蒙枉顾,足慰生平!”钱江大喜。

  四人同行,不多时,早到一个山寺。这寺虽不甚宽广,却也幽静。钱江在门外观看一会,才携手进寺。转弯抹角,正是“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真个好所在!秀全导至一密室,分宾主坐下。秀全卸去济南草笠,露出头上完发蓬蓬。钱江大惊道:“原来洪君是个道者,某真失敬了!”秀全道:“那里说?小弟不忍徇异族薙发制度,削弃父母的毛血,乔扮道装,无非免暴官污吏的捕风捉影。若中原未复,反甘心作方外人,弟所最鄙。先生休再疑虑!但恐此事非同小可,纵有热诚,没从着手,也是枉然!若得先生曲赐教诲,实为万幸!”钱江便答道:“自甲申遭变以来,屡起革命,亦足见人心未忘祖国也!吴三桂误于前而悔于后,本不足以服人心,且日暮途穷,卒以致败。自是满洲势力完固,虽吕留良、曾静、戴名世之徒,鼓吹风潮,终难下手,亦势为之耳。嘉庆间川、湖以邪教起事,尚纵横数省,震动八方。况足下以命世之杰,具复国之诚,伸大义于天下,名正言顺,谁不望风归附?方今朝廷失道,盗贼纷起,足下因其势用之,总揽贤才,拯扶饥溺,此千载一时之机也,惟足下图之!”秀全听罢,大喜道:“先生之言,洞中机要。奈今广东人民,风气未开,沉迷不醒,若要举义,计将安出?”钱江又道:“广东滨临大海,足下舟师未备,粮械未完,非用武之地也;广西地形险阻,豪杰众多,又无粮食不敷之患,大鲤鱼、罗大纲等,虽绿林之众,然皆聚众数千,势不为弱!足下若携同志士,间道入广西,抚其众,勉以大义,旌旂所指,当如破竹!然后取长沙,下武昌,握金陵之险要,出以幽、燕,天下不难定也!”秀全避席谢道:“先生名论,顿开茅塞!但广西一路,不知何时可行?”钱江道:“且勿造次。方今中外通商之始,外教流行最盛,足下当潜身教会,就借传道为名,直入广西行动。一来可以劝导人心,二来足下起事,和外国同一宗教,可免外人干预,实为两便。成事之后,制度由我。逆取顺守,足下以为何如?”这一席话,说得洪秀全叹服不置。便请钱江齐入广西,共图大事。钱江道:“这又不能。足下先宜进身教会里,就借传道为名,直入广西,才好行动;若是不然,足下到了广西,便算个别省的人氏,稍有举动,反令人疑心,不免误却大事。足下且宽心!日前县令前赴省会,谒见总督林公,那林公还赞本县的事务办得妥当。后来县主说出某的名字,林公不胜之喜。正要请某到督衙里去。某若得这个机会,结纳三五豪商,凭三寸不烂之舌,说他们协助军需,如此不忧大事不成!”说罢,秀全见钱江议论纵横,确有见地,便道:“先生此论,洪某受益不少。自今以后,常常赐教可也!”

  正说话间,见一人岸然直进房里。钱江见那人赤着双足,头带箬笠,手挽犁锄,气象粗豪,像个农夫模样,心里倒觉诧异,只得起迎。秀全道:“先生不必拘礼!这是长兄仁发,别号道生,隐居寺里,已有数年。方才在后园种菜消遣!虽生得性情戆直,却怀着一副热诚,彼此均是同志,就请同坐谈心。但有失礼,先生幸勿见怪!”钱江道:“英雄韬晦,今古一般,那有见怪之理?君家兄弟如此志气,怎不令人见爱!”洪仁发向钱江通问姓名,钱江答过。仁发道:“原来昨天云山兄说的就是先生,想煞我了!今日幸会!”钱江谦让一回,各人又谈了一会话,看看天色渐晚,冯逵说道:“天时晚了,先生不便回衙,就请在这里用过晚饭,再作竟夕之谈。”钱江道:“不必客气!小可回衙还有公事,改日再谈罢。”说罢,便要辞退。洪家兄弟那里肯依。钱江度强不过,只得坐下。只听仁发道:“一顿晚饭又没有菜,留来留去做甚么?”仁达劝他退下,才退了出去。秀全道:“家兄性直,出语伤人,好过意不去。”钱江道:“那等正是任事之人,休小觑他也!”冯逵随转出来,嘱咐仁发,打点晚膳,都是鸡鸭蔬菜之类,不一时端上来,仁发开了一坛酒,齐肃钱江入席。钱江本欲谦让,又恐仁发抢白,只得坐了客位。各人一齐坐下。秀全道:“今日此会,良非偶然!某当与诸君痛饮一醉。”说罢,举杯相劝。仁发见各人劝来劝去,忍耐不得,一头饮一头吃,各人见他素性如此,且不理他。

  饮了一会,又谈些心曲,正说得入港,仁发见酒尚未完,肴已将尽,便再到厨里,又宰了一头鸡,煮得热喷喷的上来。冯逵道:“我们只顾说,还是仁发兄省得事呢!”仁发道:“这是饮吃的时候,谈了好半天,还要说什么?”各人听了,一齐笑起来。直饮至三更时分。钱江道:“酒太多了,请撤席罢!”秀全自觉有七分酒意,便说一声简慢,各自离席,仁发却将杯盘端下去。几人再谈一会,已是二更天气了。秀全道:“某有一言,不知先生愿闻否?”钱江道:“既是知己,还怕怎的?有话只管说便是。”秀全便道:“先生明天准要回衙去!某不敢强留,致误先生公事。但恐他日再会,比不得今夕齐全,不如我们几人当天结义,共行大志,你道如何?”钱江道:“此事正合弟意,准可行之!”秀全大喜。冯逵、仁达、仁发自没有不愿。当下五人焚香表告天地,誓要戮力同心,谋复祖国;若背此盟,天诛地灭。各人祭告已毕,仁发道:“如有一个背了明誓的,休教他撞在我手里!”说罢连钱江都忍笑不住。几人便重复坐下来,再谈了一个更次而罢。是夜钱江宿于寺中。次朝一齐起来,梳洗已毕,钱江便要辞回。秀全不敢相强,恐碍了衙门公事,齐送钱江下山。到了山下,钱江道:“这里回具衙不远,不劳君等远送,就此请回罢”!秀全便珍重了几句,各人握手而别。当下钱江返至具署,才发付了公事,忽上房里转递到一函,却是林总督的聘书。那林总督本是福建人氏,双名则徐,别号少穆,是个翰林出身,这时正任两广总督。虽识不得民族大义,却有一片爱民之心,到是清国当时少有的人物了!钱江把来书看罢,觉书中有一种求贤若渴的语气,暗忖这机会倒不容易:大则打动林公,图个自立:小则结识豪商巨贾,接济军需,还胜过在这荒僻小县。想罢,便携着林公这一封书,人谒县令张尚举,具道要往督幕的意思。张尚举道:“未生非百里才,本县怎敢屈留先生,先生请自便。若有要事,还请赐函惠我,便是万幸了!”钱江谦让过,便辞了出来,一面报知洪秀全,一面打叠行程,别了张尚举,望省城进发。

  才半天,早到了省城,寻着督衙,把名刺投将进去,林则徐不胜之喜,立即迎接入内。林则徐道:“先生不弃,辱临敝署,不特本部堂之幸,实两广人民之幸也!”钱江道:“小可钱江,有什么才力,偏劳大人错爱。但得侍教左右,敢不尽心竭力以图报!”林则徐听罢,喜个不住。又谈些时务,见钱江不假思索,口若悬河,十分叹服。侍役倒上两盅茶,二人茶罢,则徐便令侍役送钱江到书房里去。看官记着,自此钱江便在总督衙里办事了!巨说此时海禁初开,洋货运进内地,日多一日,以洋务起家的很是不少。就中单说一家字号,名唤怡和。这“怡和行”三个字,妇孺通知,算得岭南天字第一家的字号!那行里东主,姓伍,别号紫垣,生得机警不过,本是个市廛班首。所有外商运来的货物,大半由他怡和居奇。且外商初到,识不得内地情形,一切价目,皆由该商订定。因此年年获利,积富至一千万有余!内中货物以鸦片为大宗,都是通商条约里载得很明白的。怎奈林则徐虽知得爱民,还不懂得通商则例,以为鸦片是害人东西,便把那鸦片当作仇人一般,把洋商恨得要不的。追本求源,于是想严查鸦片,禁止入口。将发售鸦片的大行店尽行法办,那怕华商不畏惧?好歹没人代售鸦片,岂不是不禁自绝,还胜过和外人交涉?想罢,就失把个怡和行东主伍商查办起来了!可巧那案情落在钱江手里。钱江暗忖道:“林公意思,定要把伍商重办。但按通商条约,本来办不得伍商。这个商千万家财,若由钱某手里出脱了这一个人,他便感恩无地,那时要与他同谋大事,那有不从?”想了一想,早定了个主意,故意把案情延缓了数天。

  这时伍商的家人正在日日奔走官衙。走衙门拍马屁的,又纷纷到恰和行里寻着管事的人,你也说有什么门路,我也说有什么门路,还有一班就把钱江的名字说将出来。试想钱江是个总督特地聘用的人员,那个不信他好情面?那伍商的家人,自然要上天钻地,找个门径来交结钱江。

  那一夜初更时分,钱江还靠在案上观书,忽见一人徘扉而入,乃是花县张令幕里同事的朱少农。背后随着一人,年近五旬,面貌却不认得,钱江急忙起迎让坐。朱少农指着那人说道:“此敝友是富商伍紫垣的管家潘亮臣也!伍氏为鸦片案情,见恶于大府,非先生不能援手。所以托弟作介绍,投谒先生。”钱江道:“伍君罪不至死,但恐林帅盛怒之下,无从下手耳!”潘亮臣道:“先生既知敝友罪不至死,先生宁忍坐视?倘能超豁他一命,愿以黄金万两为寿!希望救他则个。”钱江怒道:“某虽不才,岂为金钱作人牛马?足下乃以此傲人耶!”朱少农急谢道:“愚夫不识轻重,冒犯先生。”钱江道:“某平生好救人,不好杀人,待林帅怒少平,有可效力之处,当为伍君出脱,不劳悬念也!”二人大喜,便拜谢而别。

  管教:英雄弄计,枉教青眼气豪商;官吏交谗,竟被黄堂陷志士。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发伊犁钱东平充军 入广西洪秀全传道

  话说朱少农、潘亮臣见钱江已经应允,即拜谢而出。潘亮臣一路上想着钱江的豪气,不较金钱,更自赞叹不已!回到恰和行里,先致谢过朱少农,便把这一条门径,一头报知伍紫垣;一头安慰伍氏家人。静候好音,不在话下。

  且说钱江自从朱少农、潘亮臣去后,一发定了主意,专要解脱伍紫垣。

  那一日因事谒见林则徐,则徐便问伍氏的案情怎的办法?钱江答道:“以大人势力,杀一个商人,有甚难处?但恐条约上说不去,反动了两国干戈,倒又不好!小可为此怀疑未决。”则徐道:“先生差矣!万乘之国,不为匹夫兴兵;谁为杀一商人,却要劳动干戈。就使外人兴兵到来,我岂不能抵敌耶?”钱江道:“大人见的很是!但外人最重商务,只怕外人为保护商务起见,倒不能不争这一点气。再者外人近来新式战具甚多,筹防也非易事。到那时恐朝廷降一张谕旨,责大人擅开边衅,又将奈何?”则徐道:“鸦片之患,害人不浅!若能保奸商除去,虽死何憾!”钱江道:“如此大人之误有三。”则徐道:“先生说某三误,其说安在?”钱江道:“大人贵任制使,却与一个商人拼死生,是犹以美玉碰顽石,且大人既死,再不能替国家出力了,国家就少一位良臣,其误一也;大人办了一个商人,却因外国责言,被朝廷降罪,落得好商借口,使后来贩运鸦片的更无忌惮,其误二也;除了一个奸商,而鸦片不能杜绝,恐后来督抚皆以大人作殷鉴,从此鸦片再无拟禁之人,其误三也。小可与伍商素昧生平,只碍着只等曲折,因此不避嫌疑,为大人陈之。望大人参酌而行!”这一席话,说得则徐悚然。便改容问道:“先生说来,很有道理,某深佩服!但不知先生主见若何?”钱江道:“擅拿不能擅放。不如以好商图利害民,改流三千里,然后把鸦片如何害民的道理,晓谕人民,免人民受累,岂不两全其美!”林则徐听了,点头称善!当下钱江退出,把这宗案情办法,先报知朱少农。并说改杀为流,本非容易,闻伍商有老母在,可以禀请留养,不过少花费些,缴出军流费用,准可没事了。朱少农闻报,忙告知潘亮臣准备去了。

  不一日,果然竟把这一件案情批出,要把伍商流三千里去。伍氏家人知是钱江安排已定,倒不慌忙,急具了状子,呈到督辕里,依照钱江所说,状子里称是老母在堂,乞请留养,并愿缴费赎罪!这都是律上所载,不由不准的,自然依例批发出来。顿时把一个总督盛怒,谋置死罪的商人脱得干干净净。伍商见都是钱江出的力,自然十分感激,忙备三五千两银子,酬谢朱少农。只钱江偏不要一个钱,无可图报,只得借了酒筵,潘亮臣请钱江赴宴。钱江喜道:“机会到了,我拉了他一命,没有要他一个钱,他来请我,我正好乘时说他也!”想罢,随换上一身衣服,与潘亮臣同坐了两顶轿子,离了督衙,望洋行而来。

  一路无话,至了恰和行内,但见伙伴奔走,客商往来,果然是一个大行店。才下了轿子,潘亮臣带钱江到楼上,伍紫垣早上前迎候,通过姓名,钱江知他就是伍紫垣。打量一番,不觉大吃一惊!看官,你道饯江怎的吃惊起来?原来他见伍商一团媚笑,满面虚文,并且眼虽清而好横视,其心多疑,疑则生忌;准虽隆而带曲折,其性必狡,狡则为奸。这种人万万不能与他谋事,因此深自懊悔。心里虽然这么想,面子上仍虚与周旋,一时推说夜后进城不便,就要告辞,伍商那里肯依。钱江无奈,只得草草终席,托言不便久谈,要回城里去。紫垣强留不得,只得送至门外而回。

  钱江依旧上了轿子,跑回衙里坐定,心上懊侮不已!又暗忖道:“这会到督幕里,满望结交一二豪商,奈第一着便错了,误识了那厮。况且身为内幕,要结交外人,倒不容易,恐难再逢第二个机会,不如另设法儿才是。”过了数天,便在城里寻一个所在,租作公馆,日问在衙里办事,夜来便回公馆去。那一夜正在书房闷坐,忽门上报道,有人来拜会。说罢,递上一个片子。钱江拿过一看,却是萧朝贵三字,钱江自念,向不与此人相识,今夤夜来访,必有事故。便令门上请来相见。门上转身出去,便带了那人同进来。钱江即忙躬身迎接。但见那人相貌魁梧,举止大方,钱江暗暗称异,便让那人坐下。那人开言道:“卑人萧朝贵,仰慕先生大名,不揣唐突,特来叩见!”钱江道:“刀笔小吏,却蒙老兄在顾,惭愧万分!不知老兄那里人氏?深夜到此,必有见教!”萧朝贵道:“小弟广西武宣人氏,侨居桂平。现任广州刘浔是小弟舍亲。弟到广东两月有余,闻先生大名,如雷灌耳!若蒙不弃,愿托门下,先生肯赐教诲否?”钱江答道:“小弟有何本领,敢为人师?既蒙相爱,朋友可也!但不识老兄此来,究有怎么意见?”萧朝贵道:“弟不过物色英雄耳!”钱江道:“物色英雄,究是何意?”萧朝贵便笑而不言。钱江又以言挑说道:“贵亲现任广州,图个进身,自是不难,可为老兄致贺!”萧朝贵道:“古人有言:‘肉食者鄙,未能远谋。’若辈甘为奴隶,非弟同志,先生此言,轻弟甚矣!”钱江听罢,即忙改容谢过。萧朝贵又道:“先生日前解释伍商,究竟什么用意?小弟实在不明。”钱江道二“这是按律办去,并非特地解释伍商,老兄何出此言?”萧朝贵道:“初识不谈心腹事,先生此言,弟实不怪!但这般重大案情,先生并没收受金钱,数日间便行了结,若无别的用意,弟终不信。”钱江听到这话,不觉拍案惊道:“老兄料事如神,某愧不及!若是早遇老兄,必无此失。”萧朝贵道:“弟才万不及先生,只是旁观者清耳!弟正为此事,要来叩见,愿先生以心腹相告,幸勿怀疑!”钱江听了,见萧朝贵十分诚实,便把来游广西与释放伍商用意,一一说明。萧朝贵道:“弟观先生行事,已料得七分,只弟亦久怀此意。倘有机会,愿效微劳,祸福死生,誓不计也!”钱江大喜。萧朝贵便移坐向钱江附耳道:“弟更有心腹之言相告,只恐交浅言深,先生不信耳!”钱江道:“既为同志,有话但说何妨。”萧朝贵道:’先生在此,不宜久居,速行为是!”钱汪便问何故,萧朝贵道:“前充督幕的李三龙与前任广府贵同乡的余傅淳,是郎舅姻亲。余溥淳借李云龙之力,得任广府。自从先生进督幕去,李云龙失了席位。那余溥淳又因府署被劫的事情,林总督将他撤任。余、李二人为先生不念同乡之情,不为援手,皆怀恨于心。李云龙对弟说道:‘他在浙江时光,具令魏平曾以书相召,他非但不就,反出不逊之言,早知此人不是安分之辈!现在盘踞督幕,叫他总要落在我手里。’先生不可不防!”钱江道:“某都省得。自恨少年时光头角太露,致小人疑忌,怎好不防?但某此来,所谋未就,如何便去?纵使暗箭难防,某自有临机脱身之计。惟某所谋起事地方,正在广西。老兄何不早回贵省,数日后弟当挥函荐人来投老兄,自有主意。但事关紧要,切宜慎密才好。”萧朝贵道:“既如此,弟当便回,那有泄漏的道理?先生请自准备可也!”钱江见萧朝贵一表人物,又如此心细,十分敬爱。又复谈了一会,己是三更天气。钱江恐夜深了,萧朝贵回府衙不便,遂留宿了一夜。越早起来,钱江要留饭,萧朝贵恐刘浔见疑,不敢久留。钱江不便相强,只得送出门外。甫到头门,只见一人迎面而来:却是个道装模样。钱江仔细一看,不是别人,正是洪秀全。钱江一面招接秀全,一面再挽朝贵手,请回复坐。

  三人齐进里面,钱江代洪、萧二人,通过姓名。徐向朝贵说道:“某方才说荐往广西投足下者,正是此人。今日相会,实天凑其便也!”说罢,又向秀全把昨夜和朝贵相谈的事,说了一遍。秀全不胜之喜,徐说道:“弟在山中,闻得先生为鸦片案情,结识了一个绝大富商,料有好意,因此特地到来探问。”钱江道:“明公原来不知!正为此事懊悔不已。”秀全急问何故?钱江把上项事说出来。并道:“本欲与明公共图大事,耐这些些小事,犹自失误,何以见人?”秀全道:“昔管仲前则所行辄阻,后则有谋皆中,时为之耳。先生何便灰心?”钱江答道:“明公此言,足使钱某发奋!但日前议入广西一事,明公还有疑心否?”秀全道:“所虑者粮械不敷,人才不足耳!余外更无他疑。”钱江道:“罗大纲血性过人,可以因势利用,何患粮械不敷?起事后因粮于敌,随机应变,钱某自有法子,何消多虑!若人才一事,勉以大义,结以恩情,何患不来?且萧兄久在广西,交游甚广,此事都在萧兄身上了!”萧朝贵插口道:“时势造人,人造时势。敝省举人石达开者,真英雄也。弟当为明公罗致之。”秀全大喜,便问入广西之计。钱江道:“日前说借名外教一事,明公何便忘之?”秀全正欲答言,见萧朝贵先说道:“此事更妙!弟有故人郭士立,现为天主教士,向在香港,现正来至羊城。今天便同明公往谒如何?”秀圭道:“此是大助我也!事不宜缓,就请同行。”钱江便令速进早饭。三人草草用过,洪秀全和萧朝贵,便辞了钱江,一齐望城而来。

  萧朝贵因此事着急,竟把回见刘浔的心事撇开。二人一路上说些闲话,不觉到了城外,寻着郭士立所住礼拜堂。向守门的动同一声,知郭教士在堂里。二人径进内面,郭教士慌忙迎接,又向秀全通过姓名,分宾主坐下。寒暄了几句,萧朝贵具道仰慕已久,要服从贵教,乞求洗礼的话。原来大凡服从外教的人,必由教士洗礼。当下郭士立答道:“洗礼倒还容易,必要那人听个道理,由教士念过人品何如,方能进得教来!”秀全是初来教堂,不晓得其中情节。郭士立便把这情节,对朝贵说个透亮。朝贵低头一想,道:“秀全兄是本处人氏,无论何时洗礼都不打紧。只是小弟乃广西人氏,目下正要回乡,又不知何时再遇老兄了,统求老兄设法方便。”郭士立听罢,暗忖他两人是读书人,却要来奉道,实在难得!且凭他到广西去传道也是不错。想罢,只得从权允了。洪、萧二人大喜。果然到了十大八天,郭士立与那洪、萧两人洗礼。两入在教堂已非一日,可巧郭士立又因要事,须回香港,便着洪、萧两人入广西传道。立刻给了文凭,交洪、萧两人领了,各自分别而去。这里不表郭士立回港。

  且说洪、萧两人领了文凭,完回城内,寻着钱江,把前项事情说了一遍,钱江不胜之喜。再留在公馆里住了两大,嘱咐些机密事情,便请洪秀全同萧朝贵,先回花县等候。自己却待要辞了督衙幕府席位,才好动身。秀全不敢久留,即着萧朝贵复过刘浔,假说回乡,二人便同到花县去了。

  这里钱江打发停当,忙回衙里办事。不提防数日间,那鸦片案情发作,不知何人唆弄,朝廷把一张谕旨降将下来,将林则徐撤任,立要他回京问话,却把一个徐广缙升了总督。那林则徐在任凭着钱江,却是案无留牍的,自然没有甚么首尾未完的事件,早已交卸停妥,立回京去。只这徐广缙做了总督,本是个务虚名没器量的人。钱江暗忖:这个时候,正好辞退幕府席位。不料辞了几次,徐广缙竟执意不从,钱江摸不着头脑。一日忽听到广缙复聘李云龙到幕里。仔细探得广缙和前任广府余溥淳有师生情分,因此抬举李云龙。过不多几时,果然寻一点事儿,将刘浔革了,便把余溥淳复署广府。余溥淳、李云龙与钱江是个对头,钱江知机,就打点走路,不想小人眼明手快,李云龙竟把钱江私纵伍商,图谋不轨的事情,详了一禀,在督衙发作起来。徐广缙又因林则徐在任时,万事由钱江主持,夺了自己权势。正好乘这个机会,泄却心头之恨,竟把钱江拿押起来,交广府衙门审讯。钱江这时已料着是余溥淳、李云龙两人瞒禀徐总督,要图陷害。连讯了几堂,还亏口供尚好,且所控各事,又没什么凭据,以故仍押羁中。

  这时禁押钱江的事,早传遍了。那一点风声传到花县,飞入洪秀全耳朵里,一惊非小!正要亲进省城问候,只见冯逵说道:“哥哥曾到省城多时。未知李云龙禀内牵涉哥哥没有?休便起程,不如小弟替走一遭。倘有缓急,飞报前来,哥哥便和众人随着朝贵兄弟,先入广西,免得同陷虎口。”众人大喜。冯逵辞了秀全等,立刻望省城进发,不过半日,到了广府衙门。寻着狱卒,就想打通门径来见钱江。清国监房积弊,多由狱卒把弄,大凡探问人犯的,倒要贿通狱卒,这便唤作通门头。若没有通过门头,任是至亲人等,决不能探监犯。一面冯逵早知得这个缘故,正待向狱卒关说,那里知道这狱卒倒是个好人。此人姓陈名开,生平单好结交豪杰。当时见了钱江,问他是被控犯着谋乱的人。便忖道:“此人有这般思想,料有过人的本领。”因此反要已结钱江起来,每日酒肴供奉,所以钱江没些受苦。那一日陈开见冯逵到来探问,不待打通门头,早带他至钱江面前相见。钱江见了冯逵大惊道:“云翁来此做甚?若是泄漏风声,株连起来,各兄弟都有不妥。就此回去,速进广西为是!”冯逵道:“为先生案情,放心不下,特替哥哥来走一遭。先生自料这案如何?”钱江道:“弟一人虽居虎口,安如泰山。这案本没凭据,料不能杀弟。且徐广缙那厮,内怀刻毒,而外好声名,必不杀我,众兄弟放心可也!”冯逵道:“我们若到广西,先生无人照料,不如求托伍商,设法贿免。想伍氏受过先生大恩,那有不从?”钱江笑道:“某今时被困监年,那人不知?他还没有到来问候,岂是感德图报的人。云翁休作梦话!”冯逵正欲再言,只见陈开慌忙进来说道:“不好了!幕里传出消息,先生这段案情,要充发伊犁去了。”冯逵一听,唬得面如上色。忽见钱江呵呵大笑。

  冯逵便问:“先生闻得充军,如何反笑起来?”钱江道:“不消多问,后来便知,某自有脱身之计。云翁不宜久留,就此请回花县,速入广西,迟则误事。休在此作儿女态也!”冯逵听罢,便不敢久留。管教:充发边隅,豪杰叹风尘跋涉;潜来西省,英雄奋雷雨经纶。

  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 闹教堂巧遇胡以晃 论嘉禾计赚杨秀清

  话说钱江听得要充发伊犁,便哈哈大笑。冯逵、陈开都不解其意。钱江笑道:“二位不用疑虑,我自有脱身之计。”立催冯逵等速去广西。冯逵便不敢再留,只心里还疑惑不定。觑着陈开离了几步,再向钱江问脱身的原故。钱江附耳道:“某若充发伊犁,必然路经韶州,那里便是某脱身之处。不消多说。公等入广西,当依前说,利用罗大纲。得了这一支人马,事如顺手,便当进向湖南,钱某当与君等在湖南相会。”冯逵道:“某所疑者:罗大纲这支人马,恐难夺得广西全省。”钱江道:“招贤纳士,附者云来,何必多虑!某视官军,直如儿戏。清将中只有提台向荣,勇于战斗,只宜智取,不宜力敌。凡事不宜躁急,切切记着!”冯逵听罢,不敢多言,便辞了钱江,又向陈开致谢一番,离了监房,忙回花具去了。陈开和钱江谈了一会,果过了两天,徐广缙批发下来,把钱江定了罪案,充发伊犁。那时正是正月初旬,恰值清太后万寿花衣期内,便把钱江充发的事,暂缓起程,按下不表。

  且说冯逵自回到花县,把上项事情对众人说知。众人还恐钱江有失,怀疑不定。只有洪秀全说道:“钱先生料事如神,休要误他玄机。我们起程为是。”众人那敢不依。众人中只洪仁发有家眷,不便携带,留在本村。秀全有一个胞妹,唤做洪宣娇。这宣娇虽是女流,很有丈夫志气。常说道:“国家多事,我们做女子的怎好光在粉黛丛中讨生活,总要图个声名,流传后世,方不负人生大志。”自幼不缠足,不事女红。练得一副好枪棒。饶有胆略,活是一个女英雄。这会听得诸兄要入广西,就要跟随同去。于是洪秀全、洪仁发、洪仁达、冯云山、萧朝贵、洪宣娇男女六人,打叠细软,离了花县,望广西进发。不数日间,已抵梧州。

  这梧州原是广西第一重门户,当时商务还不甚繁盛。洪秀全等到了这里,便找着一家店房歇下。仁发道:“钱先生要我们到广西,说自有机会,今这里便是广西了。机会却在那里?如果是骗我们,叫他休撞着我!”萧朝贵忍笑不住。云山急道:“仁发兄休高声,如泄漏,怎生是好?恐被官府知道。”仁发才不敢多言。秀全向朝贵道:“我们仓卒到此,还未商定行上,以老兄高见,究往何地为先?”朝贵道:“桂平地方殷富,豪杰众多。且弟久住该处,声气灵通,不如往桂平为是。”秀全点头称善。一夜无话,越日支发了店钱,携了行李,便往桂平进发。心中有事,路上风景也无心玩赏。

  这日行到了桂平,果然好一座城池。但见颐来攘往,虽不及广州繁盛,在广西地方,究竟也可以了,萧朝贵带众人到自己家里去,不料双门紧闭。速唤几声,总没人答应。邻舍人家出来观看,朝贵打躬动问,才知道家眷已回武宣县去。朝贵本贯武宣人氏,因他的父亲经商桂平,就在桂平居住。父亲萧伟成殁后,朝贵东游数月。他的浑家见家中没个男子主持,这时盗贼又多,便飞函报知朝贵,竟迁回武宣县去。不料那浑家寄书往广东时,朝贵已起程西返,因此两不相遇。朝贵到了这个时候,正没有主意,只见冯云山说道:“今朝贵兄家眷不在此间,幸秀全哥哥尚有传教文凭,不如我们就找一个教堂住下,较为妥当。”秀全道:“此计甚妙!”六人便一齐举步转过县署前街,寻一间礼拜堂,谒见教士,具道传教的来意。那教士念过文凭,不胜之喜。看官你道那教士是谁?就是姓秦唤日纲,别号鉴石的。当下把各人招进里面,又把行李安置停当,谈了一会。秀全见秦教士虽没甚聪明智慧,却是个志诚的人,倒觉可靠。一发安心住下。秦教士却把教堂事务,暂托洪秀全看管,自己却好回家一转。秀全自然不敢推辞。交代过后,这一所礼拜堂,就由秀全看管起来。

  那一日正值礼拜,是个西人安息的日子,教会中人无论男女,都到礼拜堂唱诗听讲。秀全就乘这个时候演说道理,打动人心。无奈当时风气未开,广西内地,更自闭塞。礼拜堂中,除了教会中人而外,仅有无赖子弟,裸衣跣足,借名听讲的,因此堂内十分拥挤。当下秀全登堂传道。坛上听讲的,见秀全是个新来教士,又生得一表人才,莫不静耳听他议论。只洪秀全与秦日纲不同:日纲不过演说上帝的道理,洪秀全则志不在此。草草说几句,崇拜上帝的日后超登天堂;不崇拜上帝的生前要受虎咬蛇伤,死后要落酆都地狱,就从国家大事上说道:“凡属平等人民,皆黄帝子孙,都是同胞兄弟姊妹,那里好受他人虐待!叵耐满洲盘踞中国,把我弟兄姊妹,十分虐待。我同胞还不知耻,既失人民资格,又负上帝栽培。”说罢不觉大哭起来!那些听讲的人,有说这教士是疯狂的;或有些明白事理的人,倒说教士很有大志,只有那班失去了心肝的书腐,不免骂道:“这教士专讲邪说,要劝人作乱,如何使得?”以故一时间,把教堂喧闹起来!那些教会里的人见如此情景,都一溜烟的散去。秀全正待下来,只见洪仁发从里面飞出,方欲一拳一脚,把众无赖打翻。还亏冯逵赶出来劝阻,秀全即拉仁发转进内里,无奈人声闹做一团,冯逵劝解不得。秀全恐酿出事来,一面拦住洪仁发;宣娇是个女流,更不敢出。萧朝贵和洪仁达急跑出来帮着冯云山劝解。无奈那些无赖子弟一发喧闹起来,声势汹汹,有说要拿那教士来殴打的;有说要把那教堂折毁的。你一言,我一语,渐渐便有人把堂内什物抛掷出去。正在仓皇之际,只见一人拨开众人,直登坛上,对着众人喝一声道:“你们休得无礼!这里是个教堂地方,不过劝人为善。便是官府闻知,也要点兵保护。林则徐烧了鸦片,还要动起干戈,若是打死教士,只还了得!你们听我说,好好散去;若是不然,我便不依。”这几句话说完,众人一齐住手,没点声都抱头鼠窜的散去了。

  冯云山急视那人,见头戴乌缎子马蹄似的顶子帽,身穿线绉面的长棉袍,腰束玄青绉带,外面罩着一件玄青荷兰缎马褂,生得身躯雄伟,气象魁梧,便拱手谢了一声,请那人谈话。那人下了坛,把萧朝贵肩上拍一下道:“萧兄认不得小弟么?”朝贵仔细一望,方才省得,不觉喜道:“原来是胡先生,某真失照了!”便要迎入内地坐定。原来那人姓胡,名以晃,花洲山人村人氏,本是个有名望的缙绅。向与朝贵的父安萧伟成有交,现做保良攻匪会的领袖。家内很有资财,只因膝下没有儿子,把家财看得不甚郑重。生平最好施济,凡倡善堂,设义学,赠棺舍药,无所不为。人人都敬服他,莫不唤他作义士,所以说这几句话,便把众人解散了。当下同至里面,秀全慌忙让坐,通过姓名,胡以晃便向朝贵说:“仁兄许久不见,却在这里相会。”朝贵道:“这话说来也长。自从先父殁后,往游广东,数日前方与洪君回来。只望在此传道,谁想遇着这班无赖,到堂搅拢,若不是老兄到来,不知闹到怎的了?”以晃道:“这都小事。只小弟听得洪君议论,早知来意。但要图谋大事,便当及早运筹,若专靠打动人心,还恐不及了,且这里也难久居。那班泼皮,虽一时解散,难保日后不来,列位还要早早打算为是。”秀全道:“老兄之言甚善。但弟等初到贵县,朝贵兄家眷不在此间,到那里藏身去呢?”以晃道:“敝乡离此不远。不如离了桂平,先到敝乡,小弟门户虽不甚宽广,倒还可以屈驾,未知列位意见如何?”秀全道:“才劳相救,又来打搅,怎得过意?”以晃道:“既是同志,自是一家人,明公休要客气。”秀全听了大喜。立刻挥了一函,着守门的转致秦日纲,便收拾细软,用过了晚饭,乘夜随着胡以晃同往山人村而来。

  那村内约有数百人家,多半务农为业。秀全看看胡以晃这一所宅子:头门一度屏门,靠着一个厢房,屏门后一间倒厅;过了台阶,却是一间正厅。台阶两廊,便是厢厅;正厅背后便是住誊所在。从耳廊转过,却有一座小园,园场内几间房子,颇为幽静。胡以晃便带众人到这里,早有婢仆等倒茶打水伺候。茶罢,秀全道:“府上端的好地方,好所在!乡间上却少见得,只小弟们到来打扰,实在过意不去。”以晃道:“不消明公过奖。祖父遗下家财,也是不少,只小弟连年挥霍,已去八九,只有这一所宅子,仅可屈留大驾,住在此间,断无别人知觉。尽可放心也!”秀全道:“义不长财,古人说的不错。奈弟等志在谋事,那能久留?不过三五天便当行矣。”以晃道:“明公如此着急,不知尊意究竟要往哪里去?”秀全道:“实不相瞒,满意要游说一二富绅,资助军粮;余外便通罗大纲,借用这一支人马,较易举事。足下以为何如?”以晃道:“既是如此,便权住此间。罗大纲现扎大黄江口,离此不远。不如密遣一人,直进江口,求见罗大纲,虽是绿林,倒是个劫富济贫、识得大体的。若是求富绅资助,却非容易。若辈视财如命,团团作富家儿,几见有能识得大义?只敝亲杨秀清,别号静山,乃桂平平隘山人氏,广有家财,附近乡村的田亩,都是他的产业。无奈这人不识世故,还恐说他不动。只他有一种癖性,专好人谀颂。但怕阿谀奉承,明公恐不屑作这样行动。”秀全道:“委曲以谋大事,那有行不得!愿乞一函,作弟介绍,感激不浅。”以晃道:“这又不能。因他是个守钱奴。常见小弟性好施济,便骂小弟视钱财如粪土,虽属儿女姻亲,年来已不通讯问;无论弟难介绍,就是明公到他府上,也不好说出弟的名字。若是不然,终恐误却大事。”朝贵说道:“俗语无针不引线,这却如何去得?”秀全道:“没打紧,弟当亲往,随机应变。只今就烦云山兄弟往江口一行,好说罗大纲起事;朝贵兄弟权回武宣走一遭:一来省问家事,二来物色英雄,限二十天为期,齐回这里相会可也。”云山、朝贵都一齐应允。只见仁发焦躁道:“各人都去了,偏我是无用之人,要留在这里,我却不愿。”秀全道:“大兄不须焦躁。我们打点停妥,回时准合用着大兄。”仁达又劝了一会,仁发方才不语。从此仁发、仁达、宣娇仍留在胡以晃家内;秀全、云山、朝贵三人,别了以晃,各自起程。

  按下云山、朝贵。且说洪秀全别了胡以晃,仍望桂平而来,将到平隘山地面,这里正是杨秀清村庄所在。秀全正想寻个法儿来见杨秀清,庶不致唐突,猛然见一带田禾,有四穗的,有合颖的,都十分丰熟。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在田堤上贪看一会。那些农夫见秀全道装打扮,把田禾看个不住,倒很奇异!便向秀全问道:“看道长不是此处人氏,把田禾看了多时,究是何意?”秀全故作惊讶道:“某见这田,生得一禾四穗,正是吉祥之兆,应?在主人。不知那田是何人产业?其福不浅。”那农夫道:“这里一带,都是本村杨绅秀清管业。”秀全便纵眼一望:何止十数顷。一发求农夫引路,四围看了一遍,都是丰熟得了不得,且行且赞,不觉西山日落,夭色昏了,秀全假作惊道:“某此地无亲眷,正要赶回城里去,奈贪看田禾,天色已晚,如何是好?”那农夫还未曾答言,秀全又道:“可否在老伯处借宿一宵?明天纳还房租,万望方便!”那农夫道:“老拙三椽之屋,焉能容得大驾。且先到敝乡,再行打算便了。”秀全便随那农夫到村里来。那些乡人见农夫引了一个道士回村,都纷纷来问缘故,才知道是贪看田禾,误了回城的时候。这时一传十,十传百,这风声早惊动了杨秀清。

  当下秀清听了,便召那农夫到家问个详细,农夫把秀全论的一一说来。

  秀清暗里欢喜。即着人命道士到府上谈话。秀全暗忖道:“今番正中吾计了!”便随来人望秀清府上来。将近到门,秀清早出迎接,直进厅上坐定,才通姓名。秀全以手加额道:“贫道自离深山,追寻龙脉,至此已经数载;原来是大英雄,大福泽的人,就在这里。”说罢,又纳头再拜,把个杨秀清喜得手舞足蹈。立命下人奉茶、奉烟,纷纷不绝。又令厨子速备晚膳,招待秀全。略谈一会,不一时端上酒菜,秀清先肃秀全入席,自己主位相陪。秀全便道:“贫道戒酒多年。今日大幸,遇着足下,生平之愿足矣。当与足下痛饮一醉!”说罢,一连饮了数杯。秀清陪着,两人都有些酒意。秀全恐秀清真个醉了,不便说话,便请撤壶。秀全草草用些饭,是夜就宿在秀清府上,作竟夕谈心。管教:顽廉懦立,造就豪杰出风尘;千载一时,共作英雄兴草泽。

  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回 杨秀清初进团练局 洪秀全失陷桂平牢

  话说秀全在杨秀清府上,因胡以晃早上说过,已知秀清是个最好奉承的人,因此把秀清竭力恭维。用过晚饭之后,秀清便引秀全入书房里谈话。秀清道:“老兄此来,使小弟得识仙颜,良非偶然。万望老兄一发指示前途,实为万幸!”秀全听罢,暗忖秀清说这话,正好乘机打动他了。又假说道:“小弟向在罗浮修道,已十余年矣!这会特来广西,寻访英雄共事,不想遇着老兄。龙眉风目,双耳垂肩,富贵实不可言!今老兄的田亩,又生得一禾四德,正应其兆矣!”秀清笑道:“不劳老兄过奖!小弟藉先人产业,薄有家资,也曾报捐一个候补同知,老兄富贵之言验矣!但不知一禾四穗,后来又有什么好处?”秀全不觉大笑道:“老兄富贵,岂区区一个同知而已耶?”秀全才说了这两句话,复移座近秀清,低声说道:“老兄自待,休得太薄。弟试言之:恐王公丞相,犹不足以尽足下之贵!”秀清答道:“清朝规例:非翰林不能拜相;非宗室不能封王。弟既非宗室,又非翰林,乃区区一同知,何敢有王公宰相之望?兄言此犹不足尽弟之贵,此言毋乃太过?”秀全道:“贵人此话,只言得一半。自古道:‘胡虏无百年之运’!满人入主中国,已二百余年,天道好还,理当复归故主。今朝廷无道,烟尘纷起,天下会当变矣!小弟自离山,云游各省,又经数年,听见王气钟灵,莫如广西;瑞气祥符,应在足下。昔嘉禾合颖,识者卜成周之将兴,何况者兄一禾四穗,实古来所未有,此则足下所知,不劳鄙人多述矣!”秀清本是热心富贵的人,听得洪秀全说这话,早有几分心动,便答道:“老兄之言,洞悉理数。但小弟无权无勇,如何行事?”洪秀全道:“足下休慌,今天下英雄,已环集而听候足下矣!昔刘邦以亭长而定汉基;朱元漳以布衣而建明祚。郡县世界,天命所属,多在草泽英雄。弟初到广西时,听得童谣说道:‘二百年前有一清,二百年余又一清;一个英雄定太平,扫除妖孽算中兴。’此谣盖应在足下也。头一个清字,是指现时满清;第二句一个清字,是明明道着足下矣!”秀清听了,心上一发欢喜,仍假谦让道:“老兄此言,小弟何以克当?但老兄方才说天下英雄环集相候,究从那处见得来?小弟愚昧,望老兄教诲。”秀全见秀清有九分意思,便把钱江、冯云山、萧朝贵一班人物,及要游说罗大纲的事,尽情说出来。秀清满面笑容说道:“如此行为,足见老兄志气。但不知杨某要怎样行事?还请明言。”秀全道:“今老兄富有资财,又是个在籍缙绅,趁此时广西盗贼纷起,不如禀了抚台,倡办团练为名,招集二三千人马,禀领军械,训练成军。待小弟义旗一举,有老兄及罗大纲二支人马接应,取广西如反掌耳!既有根本,然后招贤纳士,长驱北上,以图大事,有何不可?”秀清答道:“老兄此计,妙不可言!但恐到那时,团练军心里不从,却又如何是好?”秀全道:“此易事耳!自来谋大事者,多用委曲之道,方能使军心用命。因洪某近到贵省传道,正要借此以一人心。常说道,崇信上帝的永无灾难,死后并登天堂;不崇信上帝的,生前虎咬蛇伤,死后沉埋地狱,如此那怕人心不服?足下准可行之!若人心皈依上帝时,又那怕他敢违号令?设或不然,待洪某起义之后,足下团练军训练已成,可以暗禀官府,请将团练出境讨贼,官府那有不准?这时就借此为题,谓官府逼团练军出征打仗,这时人心自然愤激,足下到那时又当瞒禀督府,谓团练军不愿出境,官府自然要诘责团练军,那时团练军又不免与官府为难。既已与官府为难,则大势已成,那时军心若不随我行事,还逃得那里去?”秀清听罢,拍案赞道:“洪君如此足智多谋,杨某不得不服,愿遵明训。”秀全至此才把正话说道:“若得足下如此,汉种之幸也。但事以速为妙,迟则生变矣!”杨秀清便留秀全于府中。越日先到县城,以盗贼蜂起为名,禀请自备军仗,兴办团练。

  当时桂平县令张慎修,早知秀清是个富绅,今有此义举,赞叹不已,批准速办!并允代秀清详陈广西巡抚周天爵存案。秀清便回乡对秀全说知。秀全一一指点停妥,就日在杨氏祖祠,挂起一张官示,招人充当练军。果然不消十天,已得精壮二千有余。但杨秀清不解训练,又识不得什么队伍,不免要寻人帮助。秀全道:“只都不难!待洪某令萧朝贵助足下可也!”正在商量间,只见家人报道:“有两个大汉,带同数人来到庄口,称要见杨绅。我们不敢自主,特来报知。”杨秀清听了,肚里思疑不定,便向秀全问计。秀全道:“容洪某暂避厅后,足下就唤为首的进来,见机行事。”说罢转过里面去,秀清便令家人,把余人留在门外,单唤为首的进来。家人领过。

  不一时,只见一高长大汉,生得威风凛凛,气象堂堂,大踏步至厅上,见了秀清,一揖坐下。秀清忙向那人请道姓名。那人答道:“小弟姓李,名唤开芳,本武宜人氏。曾在平回案内,保举都司,旋在江西杨提台案下,管带营官。因两名兵勇好赌输钱,携枪逃遁,叵耐当道不明,责我失于打点,立把一个都司褫革了。小弟自思因没有人情,许多汗马功劳,仅得一个都司;又因小事革职,回来,苦不得志。却与结义兄弟林凤翔来游贵境,遇着旧部数人,听得足下招办团练,故不揣愚昧,前来叩见。若得足下不弃,收作小卒,定当竭力图报。”秀清答道:“难得足下如此仗义,弟很钦佩!一发请贵昆仲一起谈话,请林凤翔进来,余外数人都到厢厅上待茶去。”少顷见林凤翔进到厅上,却是生得一表人物,秀清好不欢喜。正让坐间,秀全却从厅后转出,便一齐通过姓名,分宾坐下。秀清指秀全向李、林二人说道:“此洪君是广东有志之士,与弟莫逆交,都不用客气了。”说了,又向秀全把李开芳方才的活,说了一遍。秀全便向李开芳道:“两位怀抱大才,何故轻于去就?方今朝廷无道,官吏奸庸,有情面的执掌大权;没情面的一官半职也不能保。如李兄从前境遇,岂不是埋没英雄,实在令人可叹!”李、林二人听了,不胜伤感。秀清又道:“英雄遇合,自有其时;二位仁兄休便灰心,再图机会罢了。”林凤翔答道:“俟河之清,人寿几何?弟等年逾五旬,岂尚能留老眼,看时清那!”秀全道:“老兄休如此说。今天下多故,机会当不远也,愿少待之。”

  李、林二人见秀全议论风生,十分拜服!秀清便令家人打点房榻,安置林、李。秀全道:“足下既有此两人辅助,明日就当编定队伍,俗那两人带帮训练团练军,弟可行矣。但弟等志气,现时未便对李、林两位明言。到那时官府相逼,不由他不从也!”秀清道:“这都省得。但不知足下此行往哪里去?”秀全道:“弟行踪无定。但听得起义,即依前议前来相应。”秀清便不再多言。秀全当即辞过,又嘱咐李开芳、林凤翔几句办理团练话而行。众人送至门外,握手而别。

  越日,秀清便同李开芳、林凤翔等人把招齐的练勇,制了旗帜,置备枪械,共二千四百余人,分为四营。日日训练,以待应用不提。

  且说,秀全别了杨秀清,仍望桂平县城进发,将近城外,忽有农家装束的一男一女,驰步而来,大叫:“哥哥往那里去?”秀全回头,却是萧朝贵。秀全道:“兄弟不由县城径往胡兄弟府上,却从这条路来?又扮这个装束,携着一个女子,慌慌忙忙,究是什么缘故?”朝贵见问,便引秀全到林里,僻静的所在才答道:“兄弟奉哥哥之命,回武宣,谁想贱内已经亡过;随行的便是小妹萧三娘,因见武宣亲属难靠,故携他到桂平寻亲安顿。不料家母舅李炳良,现任桂平县署文案,见了兄弟,反吃一惊。弟问起缘故,他说道有个张秀才,名唤上宾,自从兄弟们在教堂闹事之后,竟具一张状子,告发我们妖言惑众;还说小弟引诱妖人到县里,要图谋不轨。弟因此不敢留,又不敢再到秦教士那里。后闻杨秀清要倡办团练,又不知哥哥在秀清庄上事体如何?故乔妆同着舍妹,特来探问,再商行止。哥哥你今不可进城也!”秀全道:“为我一人误及兄弟,心上实在不安。但畏首畏尾,必不足图事。我必要进城,会秦教士一面,然后回胡兄弟处,探听云山消息。兄弟和令妹不如先到秀清庄上安歇几时,就同帮办团练。只方才说被人控告的事,不宜说出。因秀清只是个图富贵的人,恐闻有这宗祸患,必然反悔也。”因把与秀清相见的举动,及办团练原委说了一遍。朝贵道:“原来如此!但彼此同心一德,共谋大事,哥哥反说误及兄弟,何以克当?唯哥哥若要进城,不宜久住,只见了秦教士一面,便当回胡兄弟处,前途各自珍重罢了。”说罢拱手而别。萧三娘又向秀全道个万福,便跟随朝贵望平隘山的路上行去,按下慢表。

  只说秀全才进得城里,城门就闭,急跑到礼拜堂,寻着秦日纲,日纲见了秀全大惊道:“老兄因何还到这里?自从日前闹事,不知谁到这衙门告发:说这里收藏歹人,妖言惑众,今天方有差役到来查搜一遍。非是小弟怕事,还恐累及老兄。目今三十六着,走为上着!老兄请自打算才好。”秀全听了,已知朝贵的话,端的不错。自料深夜,城门已闭,还逃得那里去?因见日纲是诚实的人,便说:“自古道,一人干事一人当。因事累人,弟不为也!弟正为此事到来,待老兄出首。倘有意外,誓不牵涉他人。”秦日纲道:“不是如此说。弟怎肯出首,以危足下。但深夜不便逃走,须待明天商酌了。”是夜,秀全便宿于礼拜堂内。自忖难得秦教士如此相待,只偏有这宗意外,便是逃得去,也恐百般阻碍,办事还不容易。想到这里,又不免伤感起来。足足想了一夜,都不曾合眼。

  越早,天色将明,正要起来梳洗,忽门外声势汹汹。秀全在床上吓得一跳,急登楼上,偷从窗外一看,只见十数人如狼似虎,把教堂前后门守定。秀全料知不是头路,正在筹计,只见秦日纲跑上楼来,报道:“不好了!老兄昨夜到这里,不知被谁人窥破,报知衙门差役,今却来围教堂,要捉我们也!请老兄速从瓦面逃走,休要自累!”秀全道:“弟是别省人,初到这里,路途不熟,逃将焉往?若既逃被获,此情即不可辩矣!请老兄启门,任掳去,没些凭据,那怕申辩不来?若小弟被捉后,就烦足下,在平隘山杨秀清庄上,对萧朝贵说知可也。”日纲听罢,犹不忍开门,秀全催逼连番,日纲只得下楼把门开放。那十数名差役,蜂拥进来,四围搜过,才登楼上。一见秀全,不说一话,即行拿去,一并捉住秦日纲同行。日纲大叫无罪!秀全向日纲大声道:“祸来顺受,何用多言!即至公堂,小弟必不牵累足下也。”日纲便随着秀全任差役拘去。管教:英雄失陷,暂从枯井困金龙;侠士遭逢,打破樊笼飞彩凤。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罗大纲皈依拜上帝 韦昌辉乘醉杀婆娘

  话说洪秀全和秦日纲,被桂平县差役捉将去,那些虎狼差役,像获了海洋大盗一般,登时上了枷锁,解至桂平县衙里,禀过县主张慎修。张县令随即升堂,略问过几句口供,就令先行看押,待禀过上台,再行审办。这时洪、秦二人到了看押所在,但见监房高不容身,地方湿秽,臭气逼人,黑暗中没一线光明;有无数犯人呻吟号哭,好不凄楚!一连二三天,秀全尚觉但然,秦日纲因以无辜牵累,不免暗中下泪。秀全便道:“为弟一人,累及老兄,虽死不足图报!但事到如今,哭也无益,要想个法儿解救才是。”日纲答道:“足下不是有心累小弟,小弟何敢埋怨?只是同陷牢中,解救也非容易。牧师李人瑞与弟至交,可能保领。奈远隔梧州,往返时恐误了时日矣!似此如之奈何?”秀全道:“萧朝贵现时正在杨秀清庄上。秀清是个地方上有名望的缙绅,现又奉谕倡办团练,若得此人设法,准可无事。但此人好富贵而恶患难,除是以势挟制之,方能有济耳!“日纲道:“他原是一个清白绪绅,怎能以势挟制得他?足下此言,小弟实不敢信!”秀全道:“他原与小弟有一件密事同谋。待弟修一封书,交托萧朝贵,转求秀清设法。他若不来解救,必然要牵累到他的身上,他平生最畏患难,此时骑虎难下,那怕他不从?”方商议间,欲写书苦无笔墨。忽见一人转进监里来,年三十来岁,生得粗眉大耳,向秀全估量一番。秀全心生一计:向那人唤一声大哥,唱一个喏。那人把头一点,秀全便与他通问姓名。那人道:“某姓韦,单名一个俊字,别号昌辉,是本县一个差头。特来巡监,要问我做甚?”秀全趁势答道:“弟欲写一封信与亲友,欲乞老兄暂借笔墨一用。若能方便,倘有出头之日,愿以死报!”韦昌辉道:“你是何人,犯何罪的,要通信那里去,你且说来!”秀全道:“在下洪秀全,被人诬控图谋不轨!今欲求人取救,要飞信到杨秀清府上也。”韦昌辉一听,立即纳头拜道:“原来足下就是洪大哥,幸会幸会!”秀全惊道:“小弟向不曾识荆!却如此见爱,究是什么原故?”昌辉道:“实不相瞒,某虽皂役中人,向爱结交豪杰。弟有一个密友胡以晃兄,说过足下大名,正恨无门拜会,今足下既被困监牢,再不劳写书,若有怎样机关,弟愿替走一遭便是。”秀全听了,不觉仰天叹道:“鸡鸣狗盗,也有英雄!虎狼差役之中,却有老兄的侠气,某从今不轻量风尘中人物矣!”说罢,便把要通知萧朝贵转求杨秀清的一点事情,至嘱昌辉。昌辉一一领过,即转出带那狱卒李成与秀全相见,并嘱他看待洪、秦而入,自己便离了监房,望平隘山而去。

  且说杨秀清自从萧朝贵兄妹到了,即令其妻何大娘子,招待萧三娘。自己却与萧朝贵、李开芳、林凤翔商妥团练的办法!先把招定之二千余人,汰除老弱,挑足二千人,就中分作四营:秀清自行管带后营,兼统团练全军;前营管带萧朝贵,左营管带李开芳,右营管带林凤翔,并将李开芳带来的旧部十数人,分任百长;其余强壮的,选作什长;所有长夫伙夫,一概编定。团练军中文件,自有聘定的文案主持,都依军营的法度。军中全用红旗,都是预先制定的:每营大旗一面,旗上写着团练军三个大字,就在村外扎营。果然旌旗齐整,队伍分明。一切粮食,除请富户帮助之外,都由秀清供给。刀牌剑戟,都是本乡和附近各村原有的。听得团防御盗,那处不来供应?再具了一张状子,到县里领得洋枪数百根。朝贵一发立定营观:

  (一)不准扰乱村间,抢劫财物;

  (二)要同拜上帝,使生前脱离灾难,死后超登天堂;

  (三)不准淫掠妇女;

  (四)不准扰害商务;

  (五)不准仇杀外人。

  这令一下,谁敢不从?专候秀全、云山消息。

  那一日,数人正在村上议事。忽听守门的报道:“有桂平县里差役,要见萧大哥。”这时朝贵听得,只道被人控告的事情发作,一惊非小。便问守门的,那差役有几人同来?守门的答道:“只有一人。他说道名唤韦昌辉!”秀清道:“此人我也认得。他是一个侠士,但性质稍凶暴耳!就请来相见不妨。”守门的答应一声,便引韦昌辉进来。当下昌辉见了各人,唱一个大喏,不暇请姓问名,略与秀清寒暄几句,便问哪一位是萧朝贵兄弟?朝贵道:“只小弟便是!未审仁兄有什么见教?”昌辉不便直言,急引朝贵至静处:把秀全被拘,嘱咐的话说了一遍。朝贵听罢大惊,急同昌辉转进里面来。秀清见朝贵额上流着一把汗,忙问有怎的事故?朝贵道:“不好了!秀全哥哥陷在桂平县牢了!”各人听到这话,皆吃一惊!秀清面如土色。朝贵道:“今日之事,少不得秀清哥哥设个法儿。若不急行打点,恐一发株累起来,各人都有不安、恐悔之无及矣!”秀清到了此时,更没主意。忽然守门的又进来报道:“外面胡姻翁同着一位大汉,已来到庄上了!”话犹未了,胡以晃已经进来,后面随着的却是洪仁发。论起胡以晃,本与杨秀清意气不投,久无来往,只因自从与洪秀全一别,绝无消息,故特地到来探问一遭。这时秀清和朝贵,见以晃到来,急的让坐。以晃便与仁发,一同坐下。与各人通过姓名,单不见有秀全在坐,心上疑惑,便问:“秀全兄弟,往那里去了?”朝贵道:“胡兄原来不知!秀全哥哥已陷在桂平牢里了。贵友韦昌辉到来传报,正为此事要商量设法,恰值老兄已自进来。”胡以晃犹未答言,只见仁发跳起焦躁道:“到了广西许多时,今日往这方,明日往那方,来来去去,总不会干一点事,先陷了俺的秀全兄弟。若有些风吹草动,你们可对得住?今有团练军二千,不如乘机杀进城中去,好歹杀了昏官,救出兄弟也罢了!”以晃急向仁发拦阻道:“兄弟休得如此躁急,且从缓计较!”仁发更怒道:“缓甚么?缓得一肚子气了!”各人都来相劝,仁发只得隐忍。朝贵向韦昌辉问计?昌辉道:“此时若要保领,恐待官府发下来,己是不及。但各位要什么办法,某尽可作内应!如果不能,韦某见各位义气深重,就由韦某手上,纵他便是!”以晃道:“大丈夫出言如山,兄弟休言之太易也!”韦昌辉向以晃大声道:“与足下相交许久,几曾见过有说谎的、相负的?”朝贵道:“韦兄高义,断不食言!无奈兄弟不便进城。目今就烦韦兄回衙,安慰秀全哥哥;胡兄便速往江口,寻着云山兄弟,看看罗大纲事情如何?不如就用罗大纲这一支人马,劫进监牢,有韦兄作内应,尽可救出哥哥,更可乘机起事也!”胡以晃道:“此计大妙!不劳多嘱,只今便行。”朝贵大喜。

  不提防胡、韦两人正欲行时,洪仁发道:“我也要走一道。”朝贵道:“此行须要秘密,人多恐不便行动,仁发兄不如勿在。”仁发急道:“为着自家兄弟事,我也要亲自走走,无论那个拦阻,我都不依!”各人听了,都不敢相劝。胡以晃道:“去也容易,只要依某行事才好。”仁发道:“既为着兄弟之事,件件可能依命,你只管说来。”以晃道:“第一不能使酒任性。”仁发道:“这个依得!”以晃道:“第二件行止由某分发。到江口时,或留老兄在站里,我须独自前行,却不得违拗。”仁发道:“你若留某在站里,独自回来,某又识不得路途,如何是好?”各人听了都大笑起来。以晃道:?“那有此理?老兄请自放心!”仁发道:“如此却可依得!不知第三件又何如?”以晃道:“无论何处,我二人若有说话,不宜高声;倘遇着多一个人,你休要说一句话。”仁发道:“这却使不得。天生某这一个口,这一副舌,是要来说话的。老兄难道要某做个哑子不成?”朝贵道:“怕你不说,说时恐误了大事。”仁发红涨了面,大怒道:“朝贵兄弟你也如此说!试问某这一个口,这一副舌,曾否误了你们一点事来?今却小觑我也!”胡以晃急劝道:“不必生气!萧兄不过防兄乱言,误了大事,反陷哥哥,并无他意。总求老兄谨慎言语,也就罢了!”仁发方才不说。于是胡以晃、洪仁发、韦昌辉辞了众人,出了杨家庄,让韦昌辉跑到城里去。胡以晃便同洪仁发望江口而来,不在话下。

  且说冯云山,自从别了洪秀全来到江口,这时,盗贼蜂起:罗大纲、大头羊、大鲤鱼几伙人马,都扎在江口附近,所以江口附近驻扎清兵不少。凡往来人等,都要搜寻一遍。稍有形迹可疑,便捉将官里去。云山到这个时候,暗忖自己一个道装,不免令官吏思疑,若稍有畏缩,必被他们捉去,却要想个法儿,才好过去。不料正筹度间,离不得百步,已有一员武弁,戴了白石顶子,带着数十名勇丁,在路旁把守。云山便心生一计,拼着胆子向那员武弁一揖问道:“贫道由梧州到此,要往浔州去,不识路途,敢向总爷借问一声。”那员武弁听罢,把云山估量一番,以为云山独自一人要问路,料是一个安分修道的,并无分毫疑惑,便亲自答道:“由这里到浔州,不过顺着大路。只是路途颇远,盗贼太多,你孤单一人,如何去得?”云山道:“贫道孤身,除路上盘缠,并没银两,料然不妨。但贫道方外之人,恐一路官兵见疑,想总爷捍卫地方,保护良民,又如此谦虚,略名分与贫道答话,实令人感戴!敢乞一名贵勇,引贫道出境,不知可能恩准否?”那武弁见云山颂他谦虚,已有几分悦意,遂答道:“这却使得!”便命一名勇丁,带云山出境。云山谢了一声,即随那勇丁而行。一路上清兵见云山有勇丁护送,都不来盘问,并无阻碍,出了江口,便赏了那勇丁一块洋钱,打发回去,却独自往大路而行。

  行不十余里,已是罗大纲扎营所在:早有罗大纲手下人等,见了云山,正要上前盘问!云山先说道:“某广东人也!特来求见罗大王,敢烦通报。”那手下人等听了,看云山是个道士,要来求见大王,还不知与大王有什么相交?只得代他通报。便答应一声,入禀罗大纲去。罗大纲听说,暗忖此人,经过许多官兵住扎地方,却能到此,莫不是官兵奸细?只他一人到来,俱他做甚?遂令引云山进来。云山到了帐里一揖,还未坐下,只见罗大纲作色道:“罗某与足下无一面交,独来求见,若为清官作奸细的,休待罗某动手!”云山故作笑道:“休问冯某奸细不奸细!只问大王欲勉作豪杰,抑欲终作盗贼?”罗大纲道:“作豪杰如何?作盗贼如何?你且说!”云山道:“作盗贼的,只顾目前抢掠,杀人纵火,就请杀某可也!若勉作豪杰,则有势力就应急行大志,招贤纳士,又惧其不来,乃遽以奸细疑人,何无容人之量耶?”罗大纲急离坐说道:“先生之言,某闻教矣!先生尊名上姓?来意如何?还请赐教!”云山见罗大纲如此恭敬,口称先生不绝,一发用言语激他道:“某姓冯,号云山。此来非有求于明公,而直欲救明公也!”大纲道:“某有何事,却劳先生相救?”云山道:“公此言,正是燕巢危幕,不知大厦将倾!今明公株守此地,自谓英雄,须知骑虎之势,不进图大事,必坐待危亡!绿林豪客,从无百年之盛,为王为寇,虽曰天命,实仗人谋。明公聚众数千,纵横百里,不乘此机,急图大事,还待何时?某闻明公大名,不远千里,冒险来投,奈何遽以奸细相疑?”这一席活,把个罗大纲说得五体投地。就向云山道:“先生金石之言,顿开茅塞。方才冒犯,伏乞恕饶!”说罢便携云山手,到帐里从新施札。云山又回过了,然后分宾主坐下。大纲复道:“先生来意,某已知之,未知如何行事才好?再请明言。”云山道:“宗教为立国之本。某等实见机会可乘,已同十数豪杰齐到广西,传授上帝福音,兼图大志。现在布置一切,已有头绪。若得明公兵力相助,义旗一举,成事断不难也!”大纲道:“上帝道理却是如何?罗某实不懂得!”云山道:“上帝道理,不过一个‘善’字:信从的,逢凶化吉,遇难有救,只既拜上帝,不宜另拜别神;若拜别神,上帝不佑。明公既有大志,当令手下,一概归依上帝,待弟诸事停妥,即约期一同起事可也!”大纲听罢大喜,便与云山为誓,要戮力同谋大事。留云山暂在帐中,不在话下。

  且说胡以晃、洪仁发望江口而来,离江口将十余里,早知前途有兵驻扎,以晃深恐仁发性质粗豪,如露破绽,实在不了。猛然见附近有一个墟落,还有一二家不褴不褛的店房,便向仁发道:“前面官兵盘察甚严,两人同行,却防不便。不如足下权在这里歇歇,待弟单身前去。”仁发道:“便是小弟去不得不成!”以晃道:“不是如此说!前日教堂闹事,老兄可能知得?弟虽不才,却有些微名,可以无碍。且来时曾说过,行止须听某嘱咐,何便忘却?”仁发觉得有言在前,无奈只得应允,以晃大喜。便择一间村店,安置仁发,遂单身行来。还亏以晃是本省人氏,识人颇多,因此并无阻碍,已出了江口,只寻思怎么才能看见云山!心上正在踌躇,将近罗大纲扎营地方,突见营内十数骑,内中一人正是云山!以晃呼道:“云山兄弟往那里?”云山回头一望,见是胡以晃,肚子里不免惊疑。便用手招以晃前去问道:“方才偕各位巡视地方,偏遇着足下!足下因何独自到此?”以晃即附耳道:“不好了!秀全哥哥却陷在桂平县监里也!”云山听得叫一声苦,魂不附体!见目前不便说话,便引回大营,再作计较。到大营后,先见过罗大纲,然后回下处谈话。云山先问来历?以晃把上项事说了一遍,并把有韦昌辉为内应,要求罗大纲调人劫狱的事都说过了。云山道:“劫狱一策,实是何人主意?”以晃道:“是萧兄弟的主意!萧兄弟现在秀清庄上。依洪哥哥嘱咐,与秀清办了一支团练军,好待乘机接应,还有李开芳、林凤翔相助为理,可以无虑。只萧兄弟亦在被控之内,故不便前来!”云山道:“萧兄弟只见得一半!他的意思:一则因洪哥哥被控图谋不轨,不欲使秀清禀保者,盖惧官府猜疑,致牵累团练军;二则团练军初成,恐军心未必用命,肯同进劫监牢?故令老兄来此。实则劫狱一事,断行不得!这里离桂平还远,用人少自然劫不来;若用人多了,一路上官兵星罗棋布,却不易行动也!”以晃道:“然则奈何?”云山道:“韦昌辉如此热血,实不难释放哥哥!但释放后,颇难安置。因哥哥住了贵府多时,多有认得他的,自然再难前往。即到秀清庄上,恐风声一扬,不特连累秀清,且恐团练以此解散,反至前功尽废了;若是投奔这里,又路途较远,官兵麇聚,似此实费踌躇。”以晃道:“平南县有个金田地方,由桂平绕昭平而去,该处官兵实少。且金田还有一个大机会,独惜路途又远,如之奈何!”云山道:“金田什么机会?不妨明说。”以晃道:“弟有故人黄文金,原是个世袭的缙绅。素有大志,不求仕进。素恨满人盘踞中华,连世袭的顶子却也不要。现办一个保良攻匪会。此处耳目颇疏,若谋在该处起义,更是容易。”云山道:“如此甚妙!若有金田起义,再令杨秀清牵制桂林救应之师,这里罗大纲便可直取永安驻扎,有此三路,何忧大事不成?但事不宜迟,就请速行为是。”以晃便嘱云山代向罗大纲道歉,即辞出,依旧路回来,先寻着洪仁发,支发了店钱而去。

  洪仁发见忽来忽往,早含着一肚气,只事到其间,也没得可说。当下一路无话,忙跑回桂平,见了韦昌辉,告知前事。昌辉慨然道:“既是如此,某愿舍家图之。但昨天己将洪、秦两兄分押,欲劫之,颇费踌躇。”说罢便带了胡、洪二人先回家里安歇。不提防到了门外,只见邻宅王举人的儿子王艾东,正从自家屋里转出,与韦昌辉打个照面,不觉满面通红。昌辉喝一声道:“弟不在家里,过来则甚?”王艾东道:“正寻老兄谈话。听说老兄不在府上,方欲回去,今老兄既有贵友到来,弟不便打搅,改日过来拜候罢了。”昌辉有事在身,只得把手一拱,说一声怠慢。便带胡、洪两人进去,先引到倒厅上坐下,随令家人治膳。原来昌辉先妻自从亡过,续娶一个继室王氏,生得面似新桃,腰如冶柳;并有一婢,名唤秋兰,同在妙龄。昌辉是个专好交朋,不顾女色的人,因此回家的时日较少。那王氏婆娘便不能安居,看王艾东是个年少风流,遂不顾同姓嫌疑,竟与私通。那婆娘心肠既辣,手段又高,只道王艾东是个缙绅门户,可能压倒昌辉。初时犹瞒着秋兰,明来暗去,渐渐连秋兰同走一路了,己非一日。人言啧啧,只瞒了昌辉一人。那愚民又最畏劣绅,见王艾东的父亲是个举人,自不敢说出别话来了。只这日那婆娘见艾东撞着昌辉,心里仍不自在,因忖昌辉带了两人回家谈话,料然有别的事故,转令秋兰到厨治膳,却蹑足潜踪,密听昌辉几人说话。听得昌辉说道:“小弟就从。明晚带两位到了狱中,口称探监,那狱卒是弟拾举他的,弟顺便遣开狱卒,开了链锁,整便梯子,仁发兄便扶秀全哥哥逾墙逃去。趁城门未闭,均到西门约齐同走,以图大事可也。”胡、洪两人答应。那婆娘听得,早记在心头。少时把膳呈上,三人痛饮一会,昌辉有些醉意,便安置胡、洪两人打睡,自己却回房去。那婆娘早知昌辉进来,却不理会,先到床上睡下。昌辉道:“你也不理我。因我素日不理家事,因此恼了?”那婆娘突然道:“你干得好事?”昌辉道:“我没有寻花问柳,干过那事来,却如此生气?”婆娘道:“结交歹人,要劫狱谋反,我明天便要出首去!”昌辉听罢大惊道:“那有此事?你休听别人言语!”婆娘拍着胸脯,笑嘻嘻说道:“你瞒得别个,如何瞒得老娘!方才在倒厅上说怎么话?我记在心头,你如何赖得!”昌辉此时没言可答,只得哀求道:“无论未有此事,纵有此事,岂不念夫妻情分,休要泄漏。待我多把金钱与你使用就是了。”婆娘又道:“我不是小儿,任人欺弄的!我明天要出首去,好教你看!”昌辉道:“休得如此!你要如何便如何罢了!”那婆娘道:“这都使得,只怕你干不来。”昌辉道:“件件依得,你只管说便是。”那婆娘道:“我耐不得只般丑丈夫,你要把一纸休书,让我改嫁王艾东;再把秋兰随我去,便万事干休。若有一个不字,老娘只是不依。”说罢翻身向内而去。昌辉听了这话,已知那婆娘与王艾东有了私情,要陷害丈夫,不觉乘些酒气,愤火中烧,再不多言,立时拔出佩刀,窥定那婆娘颈上一刀,分为两段。管教:?闺房喋血,杀淫妇于当堂;豪杰毁家,脱真人于陷阱。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韦昌辉义释洪秀全 冯云山联合保良会

  话说韦昌辉,因那婆娘王氏拿了自己要劫狱谋乱的马脚,逼写离书,要改嫁王艾东去,才知道王氏有了私情,不禁一时性发,乘着醉意,把王氏斩为两段;因忖秋兰,也是同走一路的,如何容得过?便把刀拭净,带着余怒,不动声息,来寻秋兰。谁想秋兰听王氏房里有些喧闹,恰待潜来探听,突然撞着昌辉,见他满面杀气,心上吃了一惊!方欲退避,不提防昌辉一把揪住,突然盘问王氏与王艾东通奸的情事。秋兰见昌辉如狼似虎,料知抵赖不过,只得从头招认:把如何通奸的,原原本本说来。昌辉不待他说完,已是无明孽火高千丈!用左手依旧揪住秋兰右手,拔出佩刀,秋兰知不是头路,迫得跪下求饶,昌辉那里肯听?秋兰正待喊叫时,昌辉手起刀落,一颗头颅已滚下地去了!昌辉这时才泄一口气,跑出倒厅上把上项事情对胡以晃两人说知。以晃大惊道:“兄弟差矣!却误了大事也。”昌辉愕然道:“这该死的淫妇,难道老兄还要惜他不成?”以晃道:“这等淫妇,原是留他不得;只嫌兄弟来得造次。兄弟久居衙门,难道不知命案事情紧要?恐兄弟急须逃走,方能保得性命。叵耐放下图救洪哥哥的大事,若兄弟去了是断行不得的!似此如之奈何?”昌辉听罢,觉得有理,只此时已是懊悔莫及,便向以晃问计。以晃低头一想,道:“事到如此,实在难说!只此事最要的是:瞒着王艾东一人。不如将尸首锁闭房里,洗净痕迹,明天兄弟便同仁发先进狱中打点一切,约定酉刻行事,弟权在府上勾留半天。若王艾东见弟在此,料然不敢进来,待至酉时,弟却跑至西门,会同兄弟几人,逃走便是。”昌辉与仁发连称妙计!商议已定,把两个尸首安放停妥,三人胡混睡了一夜。

  越早起来,只留以晃一人,守着门户;昌辉即同仁发先进牢中,见了秀全,密地告知此事。随即诈称仁发是姻亲,要设宴招待。将近申牌时分,即邀请狱卒同饮。互相劝杯,狱卒三人早有两人吃得大醉,已寻睡去了。只有一人,名唤李成,尚坐着滔滔不绝,言三语四,看看已近酉牌,昌辉急得无法,却闪步向秀全问计。秀全附耳嘱咐,如此如此,昌辉即转身出来,授意洪仁发,假做说要吸洋膏,昌辉便问李成道:“舍亲在此,弟不便行开,敢烦足下代往购买洋膏。狱中之事,弟权代看守,尽可放心。”李成见昌辉是同事中人,自然没有怀疑,忙应允而去。昌辉就在房中,取匙开了秀全的锁,一面移过梯来,仁发即扶秀全登梯到了墙上,昌辉随上,再移梯搭在墙外,三人一齐下来。内中还有监犯,看见昌辉在此,却不敢多言。秀全猛想起秦日纲尚在狱里,另禁别处,欲一并救出,奈狱犯因秀全逃出,纷纷喧议,昌辉恐误了事,便向秀全道:“欲并劫日纲,实是不易。且他是个教士,未必便杀,且劫哥哥,而日纲尚在狱中,县令必疑日纲不是同谋,可以暂缓时日,再作打算。今唯有急逃耳。”秀全然之。还幸这监狱的围墙外,却是一条僻巷,没人来往,三人逃了性命,如飞的往西门跑来。已有胡以晃恰可到来,接着四人,不暇打话,趁着城门未闭,便一齐跑出,乘夜望昭平而行。

  却说李成买了洋膏回来,却不见了昌辉、仁发,连唤几声,那有一个影儿?肚子里正在疑惑;急点视监狱,却不见了秀全,只留链锁在地。慌得魂飞天外,魄散云中!忙向各监犯问了一声,始知韦昌辉带秀全逃狱,方悟昌辉设宴共饮的不是好意。遂唤醒同事两人,告知此事。只事到其间,实在无可设法。只见三面相对,口呆目定。料知此事遮俺不得,急的禀过司狱官,转详县令去。张县令听得,一惊非小,转念夜间或逃不往别处!立刻传令城中守备,调齐兵勇沿城踩缉。一面发差役两名,到昌辉宅里侦察。只见双门紧闭,内里没个人声。那差役忖道:“便是昌辉逃去,难道带齐家眷逃走不成?”急撬开前门,进去一望,见家具一切还在,唯人影儿却没有一个。再进里面,又见房门锁住,更自疑惑不已。一发打开房门观看,这时不看犹自可,看了反把两人吓得面如土色。只见两个人头,一对尸身,横滚在地上。那差役不知来历,还疑昌辉慎防泄漏,要杀妻灭口而逃。没奈何向邻舍动问一声,都答道不知缘故。只有王艾东心中明白几分,还自不敢说出。那差役没头没脑,只得回衙禀报情形。张县令没法,把狱卒三人押候治罪,再悬重赏,通缉逃犯。计开韦昌辉、洪秀全二名,及不知姓名通同劫狱的一名。或一千元,或五百元,只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谁想一连数天,还是杳无音信。只得依着官场惯例,详禀上台请参。又提过秦日纲讯问,所供劫狱一事,实不知情,只得将他另押一处,听候缉回逃犯,再作计较。

  且说洪秀全、胡以晃、韦昌辉、洪仁发数人离了桂平具城,披星戴月,不分昼夜奔程。有话则长,无话则短,不一日到了金田。这金田地方虽不甚广,却倒民俗淳厚,水秀山清,十分可爱。秀全等四人观看了一会,因心中有事,忙寻到黄文金府上,先把胡以晃一个名刺传进去。少时见里面传出一个请字:即由胡以晃先行,一同进到里面,已见黄文金在厅上迎着。秀全偷看黄文金,果然生得长眉秀目,广额丰颐,四尺以上身材,三十来岁年纪,秀全暗暗赞美!急同黄文金唱一个喏。黄文金回过了,便把四人接应,到厅里通过姓名,分宾让坐。文金先向以晃说道:“年来隔别足下,渴想欲死。今同几位跋涉到来,料有见教!不嫌茅舍隘陋,多住几时也好。”以晃道:“只因路途隔涉,琐务又繁,未及到门拜候。今因秀全兄弟,从广东到来,代上帝传讲道理,劝人为善;适闻足下创办保良攻匪会,保卫桑梓,因此洪哥哥十分仰慕,故托某作介绍,特来拜谒,别无他意。”文金听罢,忙向秀全谦让道:“如弟不才,辱蒙眷注,何以当之。”秀全见文金如此豪侠,便乘机道:“向闻大名,如雷灌耳!幸得拜谒,足慰生平!就足下所办保良攻匪会,雄心义举,两者兼优。叵耐朝廷失道,外侮频仍,官场为竭泽之渔,百姓有倒悬之惨,民迫饥寒,逼而为盗,恐今日攻匪保良,明日盗风猖獗,徒负足下一团美意耳。”黄文金答道:“明公金石之言,顿开茅塞,某亦知朝廷失道,未足与谋,乃有志未逮,无法安民;只分属缙绅,不得不竭其心力,保卫闾阎。若谓结纳官场,非某所愿也。”秀全听了这话,觉黄文金的是可儿,便可乘间而入,遂再说道:“足下之言甚是,某亦素具安民之志,独惜心长力短耳!倘不嫌鄙陋,愿附骥尾,以助足下一臂之力。未审尊意若何?”文金大喜道:“但得明公如此,实为万幸。休说相助,小弟但听指挥足矣!”秀全听罢,又谦让一回,几人复谈了一会。秀全遂渐渐把上帝的道理说将出来,探探黄文金意向。那黄文金见秀全议论激昂,已是九分拜眼,今听上帝的道理,爱人如己,凡属同种人民,都是同胞兄弟,如何不信?越日便告知同会中人,一概崇拜上帝,以免灾难!那同会中人又向来敬眼黄文金,是个光明磊落、疏财仗义的人;且是本地的缙绅,有声有望,还那有一个不遵从的?以故金田附近一带,崇信上帝的都居十之八九,家家户户,有见着洪秀全者,都唤着洪先生,从不敢唤他的名字。秀全见着别人,又一概称呼兄弟,从没有一分高傲的气,因此人人敬服!就是三尺小儿,都知道有个洪先生了!

  秀全更把保良会改定章程,凡总理协理及书记与一切会员,都是投票公举,皆有次序。这时洪秀全的声名反在黄文金之上,所以投票时,竟推秀全做一个会中总理。秀全见着如此,即当众说道:“强宾不压主,总理一席,小弟如何敢当?”说罢,仍复让过黄文金。黄文金哪里肯依?众人又纷纷说道:“公举的章程,是洪先生所定。如何先自违却,反要推辞?岂不是冷了众人之心么!”秀全见众人如此说来,无奈只得应允,自此保良会日盛一日了。秀全一发把运动杨秀清的手段,教黄文金禀领枪械,请示兴办团练,以保护乡民,是以金田又起了一支团练军。虽不及杨秀清的团练人马众多,却幸这数百团练军,都是崇信上帝的人,更易调动,秀全几人见了这个局面,好不欢喜。

  不提防那桂平县,自从失了一个逃犯洪秀全和三个劫狱的,张县令竟要行文各县,四处缉拿,那一日正颁到金田地方。所有村落,都挂了一张告示:要捉拿洪秀全几人。早有人把这一点消息,到黄文金府上报知。各人听了,心中不免疑俱!秀全故作说道:“某此次来到广西,本欲劝人为善,设法安民,谁想遭了官场之忌,以得小弟为甘心。小弟诚惧以一己之故,累及诸君,不如待某亲自投案。自作自受,以免株累别人也罢了。”说罢泪下如雨。韦昌辉道:“明公若要如此,枉某出生入死,毁家赴义相从至此矣!”那洪仁发即攘臂道:“兄弟休慌!若是官差到来,教他来一个死一个,来十个死五双,怕官差的不是好汉了!”胡以晃正欲劝时,只见黄文金说道:“明公休便如此,这里附近都是崇拜上帝,敬重明公的同胞,兄弟虽不才,也有些微名,便藏在这里,料没有一个敢去出首;即或不然,就与同罪,弟亦何怨?因为洪君是豪杰士也!”胡以晃道:“难得文金兄弟如此仗义,我们怎好负他盛意?权在此间暂避几时罢了。”各人一齐答道:“以晃兄弟说得甚善,我们再不用拘执了!”

  正说话间,忽家人报道:“门外有一位道士,自称是冯云山,要来相访。小的不敢擅自请进来,特此报知。”秀全听得冯云山到了,便向黄文金说出与云山是同志。文金即令请进来叙话。少时云山进到里面,各人一齐起迎云山。先见黄文金、韦昌辉请过姓名,然后与洪秀全、仁发、胡以晃寒暄过,各自溯说别后行状。秀全意欲问罗大纲如何情形?只碍黄文金在座,尚未把自己的来意说明,恐不便谈及,只得问一声,因何到此?云山本是乖党的人,见秀全如此问法,便道:“闻得哥哥离了桂平牢狱,逃难到此,因见今日官吏,以网罗党狱为得计,恐穷追极捕,此地不宜久居。且今三十六着,走为上着,未审哥哥意下如何?”秀全道:“正为此事,就想起程。不过文金兄弟盛意苦留,实不忍过却也!”云山便向黄文金道谢,并说道:“黄兄盛意果好!就怕官场难靠,泄了风声,不免要累及足下,到那时如何过得意?”黄文金道:“实不相瞒,诸君来意虽未明言,弟却省得。官场不来追捕犹可,如必为已甚,弟当统率保良会中人,及现在之团练军,乘机抗拒官兵,有何不可?”云山急答道:“得足下如此,实中国之幸也!不知附近保良攻匪会,究有若干人,能否足用?”文金道:“所有村落,皆设有保良攻匪会,或三?五百人、一二百人不等,都是由小弟一人提倡,统通不下二三千人,势亦不弱。但恐骤然与官军为难,人心或有不齐耳!”云山道:“此甚易事!凡人劝之则兴,逼之则速,请趁此时机,将附近一带保良会联合为一,互相救应,想足下鼎鼎大名,本处保良会,又如此兴盛,别处那有不景附云从?待至联为一气,当由足下和洪哥哥主持领袖。若官吏闻得洪哥哥在这里,势必起兵到来围捕,我因其势,谓官吏要摧残保良会,即率保良会以抗拒官兵,谁敢不从?此实起事一大机会也!足下以为然否?”文金踌躇。

  少顷,云山道:“足下究有甚么疑虑?还请明言。”文金道:“先生高见,弟很佩服!只小弟是本处人氏,田园尚在,庐墓斯存,没有不利,何以自处?愿先生有以教之。”云山笑道:“足下英雄士也!作此孩子语,实出某之意外。方今朝廷失道,官吏昏庸,盗贼频仍,捐抽日重,欲救民于水火之中,此其时矣!事成则举国皆安。今若不行,长此昏沉世界,即高堂大厦,能享几时?足下岂犹欲靠官场保身命耶!”文金听上这话,额上流着一把汗,即避席说道:“先生之言,顿开茅塞!自今以往,愿听指挥,即破产亡家,誓不悔也!”各人听罢大喜,就立刻歃血为誓。文金复推洪秀全为领袖,宣读誓书:大家要戮力同心,共挽山河,救民水火,各人唯唯从命!誓罢,便商议联合保良会之计。

  文金道:“各处保良会首领,不是小弟姻眷,即是良朋,都易说也。只有对村一位武秀士谭绍洸,本别处人氏,已两代寄籍此间,与小弟向有意见;劝他附从,怕是不易。余外更无他虑矣!”秀全道:“为一国谋个光复,自应开诚布公,断不可以芥蒂微嫌,遽自失睦。不知足下与谭绍洸有何意见?都要商量解释为是!”文金道:“并无他故!论起谭绍洸,本与小弟是个姨表兄弟。因前年两村互斗,弟见劝解不来,置之不理。有敝乡侄子,竟焚谭绍洸两所房屋,今两村己归和好,只谭绍洸以小弟不理此事,致遭火劫,故长年绝无往来,就是这个缘故。”云山道:“如此有何难处?弟当为足下解之!”文金称谢。便令家人导冯云山到对村来,寻着谭绍洸的宅子,口称有要事要来相访,谭绍洸忙接进里面。见冯云山素未谋面,如何要来见我,心里不免疑惑。只得让云山坐下,各道姓名。绍洸道:“先生可是本处人氏?”云山答称不是。绍洸又问道:“不是本处人氏,到这里有甚么贵干?”云山又答称无事。绍洸诧异道:“既不是本处人氏,到本处又无贵干,然则见我则甚?”云山道:“某生平游历各处,好排难解纷,不平者,某代伸之;不和者,代解之。缘与黄文金有旧,听得年前贵村械斗,他因此与足下不和,某是以来见。若谓不然,岂以弟踵门行乞,求衣食于足下耶?”绍洸道:“某与黄文金不和,与卿甚事,要来干涉,究是何意?”云山笑道:“若仅干弟事,弟不来矣。弟以为两村械斗,实非乡闾之福。为缙绅者,方宜捐弃前嫌,重修旧好,以为子侄倡。今两村已经和睦,而足下与黄文金均负一乡闾之物望,乃各怀意见,若此何以矜式乡人?设子侄稍触嫌疑,复行生衅,将涂炭兄弟,焚劫乡闾,皆足下与文金之罪矣!愿足下思之。”这二席话,不由谭绍洸心上不感动!便改容道:“先生之言,乃金石之言也,某闻命矣!但此事原属黄文金不是。他不向我求助,我反要求他,如何说得去?”云山又笑道:“足下何始终不悟也?某是黄文金之友,某来犹黄文金来耳。且同是姨表弟兄,以长幼之序,足下方当前往负荆,今黄文金反着弟先容,而足下仍固执如此,倘日后两村复失和,是罪在足下矣!足下亦何忍作乡中罪人乎?”谭绍洸听罢,恍然大悟,急向云山谢道:“非先生教诲,弟负罪不少,今就同先生往谒黄文金如何?”云山开导,欣然领诺道:“足下若往,黄文金定降阶相迎也!”谭绍洸闻言大喜,便立即穿过衣履,随着云山而来。管教:联欢杯酒,再敦廉、蔺交情;纠合英雄,成就洪、杨事业。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冯云山夜走贵县 洪秀全起义金田

  话说谭绍洸听得冯云山这番议论,已幡然改悔醒悟,便随冯云山到黄文金府上。家人入内报知。文金肃整衣冠,迎谭绍洸至里面,并与洪秀全相见。黄文金谦谢前过,谭绍洸自然喜之不尽。秀全更从旁解说几句,于是各人从新谈话。冯云山把联合保良会之意,对谭绍洸一一说个透亮。谭绍洸听了,自念若能联合各地保良会互相救助,原属共保乡闾之妙策,况自己新与黄文金捐释前嫌,正好藉此连络,因此慨然允诺。冯云山等不胜之喜!便道:“谭兄高义中人,深悉大体,也不劳多说。目今务求联合保良会,共卫桑梓,使各地闻风相应,实贵省之幸也!”到后渐渐说到官吏昏庸,人民涂炭的光景,谭绍洸虽非文墨中人,听他们这么说,心上不免感动。又见各人都义气激昂,知是非常之举!遂答道:“诸君皆豪杰之士。叵耐小弟僻处乡关,绝无闻见。今听名育,令某佩服!弟虽不才,或可执鞭随镫,以从诸君子之后也。”各人听罢,一齐谦让。

  谭绍洸见天已傍晚,方要辞去,黄文金已准备酒菜,竭力邀留。一时家人搬到膳具,端上酒莱,因广西一地,却少水上鲜鱼,除了外埠贩来海味之物,都是鸡鸭猪羊等肉,当时已算十分丰美。谭绍洸见黄文金如此盛设,好生过意不去。黄文金一发令家人开了一坛绍兴酒,自己端了主位,先请谭绍洸,其次冯云山、冯云山夜走贵县 洪秀全起义金田洪秀全、韦昌辉、胡以晃、洪仁发几人都依次坐下,纳入席中,只有洪仁发见那新开坛的绍兴酒,香气扑鼻的,恨不得急吃几大碗。究竟碍着谭绍洸是个新来的佳客,也不敢太过无礼,急待黄文金举杯劝客之后,自己却不管各人谈论,惟有一头饮,一头吃而已!各人知他素性率直,都不甚觉得诧异。黄文金恐谭绍洸不好看,便指洪仁发对谭绍洸说道:“这位是秀全哥哥的兄长,性本率直,却是个天真烂漫的人。彼此同志,都不必客气!”谭绍洸道:“兄长如何说此话?从来办事的英雄,大半出于无奈。某生平绝不小觑此等人也!”洪仁发正欲对答,云山恐他冲撞谭绍洸,不好意思,只得暗中使个眼色,仁发就不敢说话。只见绍洸对洪秀全说道:“君等以广东人氏,来到敝省,且志在造福吾省民生,令某等愧死矣!今遇英雄,愿得稍助微力,以赎前过。”洪秀全一面逊谢,又再把联合保良会之利,痛说一番。黄丈金见秀全议论不凡,从行的又皆有勇有谋的人物,更自叹服。不觉一连饮了数大杯,又向各人劝一会酒。正是“酒逢知己千杯少”,揣各人都有些酒惫,黄文金便乘醉歌道:

  锦绣河山荆棘路,纵横万里狂氛怖!天荒地老几时休?腥风吹醒愁人酒。

  长安迷漫禁风烟,宫嫔歌舞互争妍,白是民膏红是血,君王相对笑无言。

  同胞未敢嗟涂炭,中有英雄慨然叹!何日春雷震地飞,一声长啸苏群黎。

  黄文金歌罢,各人都不觉感叹!洪秀全又歌道:

  萑苻满地纷披猖,民如蝼蚁官如狼。携幼扶老属道旁,相逢但说今流亡!

  君王宫里犹欢宴,贰臣俯首趋金殿:回望同胞水火中,闻如不闻见不见!

  哀哉大陆昏沉二百秋,不作人民作马牛!英雄一恸气将绝,何时剑溅匈奴血?

  歌罢各人和之。冯云山进道:“哥哥何便心伤如此!自古养牲豪杰,屠狗英雄,后来皆是定邦安国。今日长歌当哭之人,安知非他日救国安民之士?愿哥哥少待之。”秀全长叹一声,答道:“难得诸君如此慷慨,毁家相从,独借秀全虚生夭地间,年逾三十,一事无成,日月蹉跎,老将至矣!”说罢潸然泪下。各人看看秀全这个光景,都不免触起胸怀,感叹不已。黄文金见秀全有些酒意,又恐谭绍洸天晚不便往来,便向各人再敬一杯,说一声简慢,就令撤席。早有家人将杯盘端下去。各人盥沐后,用过茶烟,谭绍洸即便辞行。秀全要留绍洸作竟夕之谈,绍洸道:“小弟来时,未有致属家人,恐劳盼候,改日再来扳谈便了!”秀全便不敢相强,齐送谭绍洸出门后,各人都因有些酒意,不便久谈,胡混睡去。自此谭绍洸不时过来叙话。

  那些附近保良会,听得谭绍洸都与黄文金相合,莫不欣然相从。有迟疑未决的,谭绍洸即责道:“我与黄文金,前有仇隙,尚且为大局起见,要互相联络,何况你们。你们总没有我们两个的深仇积怨!”因此各村保良会,都争先恐后,皈依上帝的道理。各地保良会都让洪秀全作首领,冯云山等相助为理。所以金田一带,保良会声势日大。秀全已隐有操纵全军之势。冯云山见此情景,便暗向秀全说道:“方今保良会己是可用!且又劳杨秀清、罗大纲久候。若再延时日,恐官府闻哥哥在此,又来骚扰,不可不虑!”秀全道:“此言甚善!某料黄文金是同志中人,已知了我们的用意,只谭绍洸尚在有意无意之间耳!某有一计,正待贤弟为某一决也。”云山便问计将安出?秀全道:“今幸保良会中人,都皈依上帝,视某如神圣;若突然起事,恐反令人心生疑。不如传布某的名字,在这里保良会中。官吏知之,必来捉我,这不怕会中人不来救我!我欲乘机率众以拒官兵,则大事从此行矣!未审贤弟意见何如?”云山道:“如此甚妙!但官兵一日不来,即一日不起义,仍非良策。弟意请以八月初一为期,一齐集义。弟今则西入贵县,沿武富偷进江口,督罗大纲依期进攻永安州;哥哥若遇官兵到此,即依尊策而行。若是不然,哥哥亦当待罗大纲起义之后,以越境救助人民为名,率保良会之众,直趋永安州会合,官吏闻得哥哥有此举动,必调兵相拒。此时欲求一战,实不难矣!胜则直抵桂平,若失利,罗大纲即由永安入桂平,以截官兵之后。哥哥即奋击官兵,求通桂平一路,以应杨秀清;然后合三路,以趋桂林可也!”秀全听说,即依计而行。

  云山一面辞过众人,扮作一个云游道士,望贵县而去。那日到了贵县城中,双足却困连日跑路,疲倦得很,正要寻个所在,歇过一夜。在街上来来往往,忽然背后一人呼道:“云山兄弟,往哪里去?”云山回头一望,原来是秦日纲。倒吃了一惊。急赶上两步,接着秦日纲问道:“兄弟自此一别,知得老兄被洪哥哥连累,禁在监中。到监后两天,即把洪哥哥另禁别处。因此韦兄弟劫狱时,不曾救得老兄。因何到此?”奏日纲道:“弟所谓因祸得福也。当初被禁时,是同在旧羁;后洪兄弟改押新羁,正当韦冗弟劫狱时,盗贼出没之处。

  不曾救得,故县令疑我不是同伙知情,讯了一堂,便批准保释。今来此地探望亲友。不知兄弟何来?洪兄弟现在哪里?”云山道:“这是不是谈话之所!可有认识的僻静地方?畅谈一会较好。”秦日纲道:“只有一所教堂,离此不远,是弟居留之地,就请同往坐谈何如?”云山大喜,二人便望教堂而来。甫进了教堂,只见一人衣裳楚楚,在教堂里打坐,似行路到此歇足的。

  一见他两人进来,那双眼早抓定冯云山。云山不知何故,偷眼回看秦日纲,见日纲已是面如土色。云山摸不着头脑,即向那人请问姓名。那人才答得一个张字,即出门而去。云山见得奇异,便问日纲,此是何人?日纲道:“不好了!此人即日前在桂平告发洪哥哥的张秀才也!他本贵县人氏,曾充桂平县外幕。生姓奸险。今见此人,大非吉利。似此如之奈何?”云山一想道:“任他如何摆布,料不能如兄神速!弟十分疲倦,权坐片时,再作计较罢了。”秦日纲便带到后面坐定,呼僮烹茶,大家诉说别后之事。时已近晚,云山道:“今夜断不能在此勾留。弟数年前在本县曾课徒于黄姓之家,此黄姓是敝省番禺人也!倒能做油炸生涯。本是个有心人士,不如改往他的府上权宿一夜,较为妥当。”秦日纲道:“既是如此,某亦愿同行。因弟虽有志未逮,然甚愿随兄弟之后也。”云山听罢,不胜之喜!秦日纲呼僮到来,赏他二三块银子,遣他回乡;自己却诡称要回桂平去。

  将近夜分,便同云山转过黄姓家上来,那黄姓的,原来唤做广韶,生有三子,俱曾受业于冯云山,这回见云山到来,父子四人,好不欢喜,一面迎至厅上,吩咐家人治膳相待。正自互谈别后的景况,忽然家人报道:“前街那所教堂中,不知有甚事故,也有许多官兵围捕,却搜来搜去,搜不出一个人来。”黄广韶听罢,偷眼看看秦日纲两人面色,却有些不象。且素知他两人是个教士,此事料然有些来历,便把家人喝退,一面令进酒馔来,独自陪两人对酌。酒至半酣,黄广韶道:“两位来此,必有事故。某非好为小人者,不妨直说也!”冯云山道:“忝在宾主多年,何敢相瞒!弟到广西,原为传道起见。不料本县一个张秀才苦苦攻讦小弟妖言惑众,以至官吏购缉甚严,故逃避至此。素知足下是个诚实君子,聊以实情相告,万勿宣泄为幸!”黄广韶道:“弟观秦兄神色,已料得八九分。但家人颇众,谈话切宜低声,休被别人知觉。便对小儿辈,却不宜直说也!某料官吏注意者,只在冯兄。若要逃走,当在今宵;倘再延迟,截缉益严,更难出关矣!”云山道:“此言甚善!惜此时城门已闭,如之奈何?”黄广韶道:“这却不访!敝宅后靠北门,那守城军士赖信英,家有老母,常受某周济。若要偷出城门,自能方便也,”云山道:“如此是天赐其便矣!事不宜迟,就此请行。”黄广韶便不敢再留。用过饭后,冯、秦二人却没什么行李,即依黄广韶嘱咐,对家人等托称有事,立要辞去。只有黄广韶导出门外,冯、秦在后相随。还幸所行不远,已是北门。且贵县不甚繁嚣,夜分已少人来往。黄广韶即寻着赖信英,说称有紧要事情,要立刻出城赶路。赖信英见是黄广韶到来说项,自然没有不从。登即开了城门,让冯、秦二人出去。正是:闻鸡已过函关客,走马难追博浪人。

  冯、秦两人出了城外,辞过广韶,握手后,即趱程而去。黄广韶却独自回家,一并瞒却家人,不消说了。这里按下冯、秦两人行踪莫表。

  且说洪秀全,自从冯云山去后,打点保良会事务,越加用心,因此日盛一日,声名洋溢。那洪秀全三个字,飞到平南县令马兆周耳朵里。马兆周因日前桂平张县令行文各县,早知洪秀全是个逸犯,登时带了二十名差勇,直过金田捉洪秀全。当下寻到黄文金府上,口称与洪秀全相会。黄文金已知马县令的来意,便答称洪秀全不在这里。马县令不信,定要把黄文金府上搜过,黄文金那里肯从?便和马县令口角。马县令好不知死活,还仗着官势,口称要捉捕黄文金。那差勇更是狐假虎威,听得马县令一声喝起,早把黄文金拿下。那些保良会中人,都是崇拜上帝的,平日最爱黄文金和洪秀全二人。这番见把黄文金拿捕,便一齐上前,问个原故。黄文全心生一计道:“这赃官到来索贿,黄某不从,今要把我们拿捉,速来解救才是。”那时一般保良会中人,只知有上帝,那知得有官府?联同一二百人之多,立将黄文金抢回,并把二十名差勇打得个落花流水。马县令见不是头路,撇了差勇,独自逃命,急望县城回去。余外二十名差勇整整打死五名,单留十五名,都是破头烂额,狼狈奔回。马县令看见,又羞又恼,急忙知会临近得州府及附近州县,报金田保良会窝藏逸犯:拒杀官兵,聚众为乱,请合兵攻剿等情。依着官场惯例,少不得把保良会讲得十分凶悍。这会污州知府白炳文听得这点消息,非同小可!又听得洪秀全是有意谋乱的人,一面详禀上台;一面调齐人马,会攻金田保良会。只当时污州一带,盗贼虽众。究竟太平日久,兵马无多。三路合齐,计得兵勇一千名。用都司田成勋统领二百人马为前队,余外马兆周领三百人居中,白炳文合后,浩浩荡荡杀奔金田而来。

  早有探子报到黄文金府上。黄文金便请洪秀全召集各地保良会首领会议。谭绍洸第一个先到,一时各首领俱已到齐。即有许多保良会中人,到场观看。洪秀全当众说道:“洪某到贵省来,不过为传播道理,别无他意。就是今日联合保良会,也不过为地方谋保卫。谁想虎狼官吏,不能捕盗安民,反来攻击诸君。若甘心受祸,好自为之;若要保全身家性命,即当急谋捍卫。非是洪某好事,实是事势不得不如此也!”各人听罢,皆大呼道:“人生在世,那有不爱身家性命?愿听洪先生指挥!”当下众口齐声,声如雷动。秀全一发说道:“既是如此,限明早便要各乡保良会到此聚集,官兵不来攻击犹自可;若要攻击时,即当竭力抵御。我们保良会原谋保护地方,实是美事。是非曲直,当有台司知之。若等州县小吏,何足介意耶?”各人听罢,都不胜之喜。立即回去打点一切。

  果然到了越早,不约而同,一齐携了枪械到黄文金村上,听候洪秀全的号令。那秀全待各地保良会到齐,点过一会,却不下二千人。洪秀全便令父子同来者,父去子留;兄弟同来者,兄去弟留。并无兄弟及一切残弱的,一发安慰一番,发遣回家去,单挑得精壮一千人。随对韦昌辉、黄文金等道:“官兵虽属无用,仍是操过队伍;我军虽然强壮,究竟未经训练,待彼来时,当以散队击之。”就把一千人分为五队,每队二百人,先令谭绍洸率二百人回村驻扎,以壮声势。

  谭绍洸去后,忽探子报道:“官军离此尚有三十里之遥。”秀全听得,便道:“彼军行程甚缓,是欲待夜分,掩军袭击。为一网尽擒也!此处村口,高此十五里有一小山,树木深丛。文金兄弟可领一军,在此埋伏:彼军到时,休要管他;待彼退时,彼必提灯笼火把,兄弟却望火处攻之,当获全胜!”黄文金得令去了。又令胡以晃、韦昌辉各带二百人在村后分东西两路埋伏:胡以晃在东路,韦昌辉在西路,但听号炮一响,一齐攻出,各人分拔停妥,秀全却与洪仁发,将所余二百人,分藏各巷内,以暗击之,却把各巷闸门紧闭,只留村口一条大路,让官军进来。并令各家关闭门户,以防波军骚扰,均不准张灯举火,以疑敌军,各人都依令而行。秀全便与仁发,在黄文金府上等候,以盼佳音。管教:设谋定计,安排香饵钓鳌鱼;伐罪救民,大举义旗驱臭流。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劫知县智穷石达开 渡斜谷计斩乌兰泰

  话说洪秀全计画已定,专候官军到来接战,直到夕阳西坠,才接探报报称:“官军离村外十里,扎了大营,不知何意?”秀全正在沉吟,忽见一人进来,口称奉官军之命,到来投递书函,说罢把函呈上。秀全就案上拆开一看:却是白炳文责黄文金把自己交出,如若不然,大兵一到,玉石俱焚的话。秀全看罢,援笔照来书尾批了几句,说道:“此处保良会,原是御暴安良,并无歹意;虽有洪秀全,岂能交出?若能礼谅,固是感激;若是不能,请听尊意便是!”覆了立即打发来人回去。白炳文接着,不胜之愤。骂道:“这几句话,分明是要来挑战。谅鼠辈何足拒我大兵尸便令督兵前进。及到村口,已是初更时候。这时正是七月将尽,月色无光,村中又无动静,前军都司田成勋,恐防中计,不敢擅进,忙向白炳文禀报情形。白炳文道:“若辈有何计策?不过闻我们大兵到来,预先逃避耳。急宜挥军前进,勿被他们逃走。”田成勋听罢,心中不悦。惟上台号令,怎敢违抗?便回“军中传令,直进村里来。只见各门紧闭,又无灯火,并无一人往来,心上好生疑惑。

  少时马兆周中军已到。田成勋急会合商量计策。马兆周欲纵人焚村,成勋道:“为恶的只是黄文金与洪秀全,何忍祸及全村!老兄前曾到过黄丈金府上,料知路径,不如前往拿住黄文金,然后解散村民,较为上策。”马兆周深是其言,遂合兵同进。忽然前村锣声震动,火光中摇旗呐喊,似有应敌之状。田、马二人,正在惊惶,不提防备巷枪声齐发,都向田、马两军中击来。田、马二军,措手不及,中枪者不计其数。急欲回枪接战,奈闸门紧闭,暗黑中又不知保良军伏于何处?急欲逃时,韦昌辉、胡以晃两军已是分头杀到,谭绍洗又在前村杀来接应。把官军困在坟心,急难逃脱,只得勉强混战一场。不提防洪仁发领了数十人,从东巷内转出,枪声响处,马兆周应丸落马。田成勋大惊:自料寡不能敌众,后军又不见到来助战。正要杀条血路逃走,忽听得来路上喊声大震,胡以晃所领东路保良军,纷纷逃避。田成勋仔细一望,火光中认得旗帜,却是白炳文亲领后军到来。此时心上稍安,急与白炳文会合,不料后面大队赶来。原来胡以晃逃避之意,深恐腹背受敌,特让官军合为一路,然后合兵从后击之,这时来势更加猛烈。田成勋早失了队伍,反冲动白炳文一军,立脚不定。那韦昌辉、洪仁发、谭绍洸都随着胡以晃,分头赶来。官军又不识路径,唯有东奔西窜,白炳文那里还有心恋战,只得死命奔走。

  走不得数里,丛林中号炮轰天震地,黄文金领二百人,从林内杀出,弹如雨下,都向火光中击射官军。田成勋左臂上早中了一弹,犹是死命坚忍,保护白炳文杀条血路,落荒而走。黄文金大呼道:“降者免死!”各军士都各顾性命,听得黄文金这话,纷纷向保良军投降。黄文金急把降军作后队。正要督兵追捉白炳文,只见洪秀全亲自赶到,急止住黄文金道:“彼辈如亡魂之鸟,捉之不足为功,留之不足为害!徒伤人命,不如收兵。”黄文金听罢,便领众同着洪秀全而回。这时,田成勋保着白炳文落荒而逃,将近浔州,才觉心安。计点败残军士,仅存二百余人,多半是负伤的。好不气恼。又见军士捱了一夜,肚中料是饥饿,即令埋锅造饭,然后赶程。饭后回到衙内,一面把损兵折将,及马兆周战死情形,禀报上台去,自请治罪。并称洪秀全如此猖獗,实为大患,要求再兴大兵征剿。

  那时广西巡抚周天爵,得了这条信息,一惊非小!暗忖金田属平南县所?管,县令马兆周平时失于觉察,临时又不能解救,致激成此变,究属不合。除马兆周县令马兆周平时失于觉察,临时又不能解救,致激成此变,究属不合。除马兆周已死,姑免置议;白炳文未经禀报,擅自兴兵越境图功,以致误事,一并革职。另委新官赴平南之任,兼办团练。又以洪秀全如此声势,竟能大破官兵,自料广西兵力单薄,盗贼又多,尚不敷调遣,如何是好?想了一会,即调提督向荣,入佳林商议应敌之计。一面申奏朝廷,一面写文书到广东总督徐广缙处,布告乱事,兼请兵助战,不在话下。

  且说洪秀全等,收兵回到村里,计点军士,伤亡不过数十名,当即筹款抚恤外,急忙召集同志相议。谭绍洸进道:“哥哥用兵如神,十分叹服。只郁林州虽然败去,大兵必复再来;弟等身家性命所关,如何是好?”说犹未了,早有洪仁发、韦昌辉一齐说道:“水来土掩,鼠辈何足介意?谭兄弟何没志气耶!”洪秀全尚未答言,只见黄文金道:“今日局势已成,谭兄弟这话都不必多说。目今便要招兵买马,以图大事。但自古道:‘无粮不聚兵’。独借小弟家资绵薄,不能支撑几时耳。”秀全听了沉吟答道:“贤弟此论甚是!可惜此间离桂平略远,不然秀清兄弟,实不难接济也!”胡以晃道:“哥哥此言,谓远水不能救近火。眼前便有郑氏铜山,哥哥何故忘之?”秀全猛然省道:“莫非朝贵兄弟所说的石达开乎?”以晃道:“正是此人。”秀全道:“某欲见此人久矣!此人不特是个富户,真是一个英雄。但不知此人现在何处?”以晃道:“此人本桂平白沙人氏!现在浔州一带办理盐埠。事母至孝,最得人心。自他承办浔江盐埠以来,所有盐枭,皆畏惧敬服,不敢私贩。论起他本是个举人出身,不求仕进,偏好结交江湖上有名豪杰。文能安邦,武能定国,此观变沉机之士,恐不易罗致之!哥哥欲得此人,也要寻个善法才好:”秀全道:“朝贵兄弟不在此间,更无他人与他相认识。必待有了机会,方好寻他。”说罢,又向黄文金说道:“黄兄弟自问能支持军饷几时?不妨直说!”黄文金听罢,偷以目视谭绍洸。绍洸道:“今日事已如此,不由不做。黄兄慷慨仗义,弟虽力薄,亦可少助之!”文金便答道:“如此甚善!合两家之力,若以一万之众,可支持四十天;若二万之众,可支持二十天,久则不敢闻命矣!”秀全大喜道:“只消支持十天足矣!旬日内,某必有计,可以赚石达开也!现时便要出榜招兵,较为要着。”胡以晃道:“大凡起义,必须布告天下,声动大义,方足以召号人心。哥哥以为然否?”秀全道:“何消说得!帷幄之事,某自主之;笔墨之才,兄弟当之可也!但起事伊始,不宜急说,满、汉界限,因二百年习染相忘,国民已不知有主奴之辨,故当从缓言之:不如先斥朝廷之无道,与官府之苛民,较易激人猛省。兄弟以为何如?”以晃道:“此言正合某意!”便立就案上援笔写来。忽又想道:“凡檄文中必有个主名!座中究以何人出名才好?”黄文金先道:“洪哥哥素孚人望。除了他,还有何人?”秀全道:“强宾不压主,就由黄兄弟主名可也!”文金谦不敢当!各人又皆让秀全,秀全只得领诺!以晃便书。那檄文道:

  奉承天道,吊民伐罪,保良军大元帅洪,谨似大义告布天下:窃以朝上奸臣,甚于盗贼;衙门酷吏,无异豺狼。皆由利己殃民,剥闾阎以充囊橐;卖官鬻爵,进谄佞以抑贤才。以至上下交征,生民涂炭。富责者,德恶不究;贫穷者,含冤莫伸;言之痛心,殊堪发指!即以钱白一事而论,近加数倍,三十年之税,免而复征,重财失信。加以官吏如虎之怅,衙役凭官作势,罗雀掘鼠,挖肉吸脂,民之时尽矣!强盗四起,嗷鸿走鹿,置若罔闻。外敌交攻,割地赔钱,视为闲事,民之苦极矣!朝“廷恒舞酣歌,粉乱世而作太平之宴;官吏残良害善,讳涂炭而陈人寿之书。艺符布满江湖,荆体偏于行路,火热水深,而捐抽不息;天呼地吁,而充耳不闻!我等志士仁人,伤心触目,用是劝人为善,立保良会,乃复指为薯民,诬为歹类,欲逞残民之势,这操同室之戈。我等以同胞性命所关,黎庶身家所系,因之鼓励国防,维持桑择。刘下好官败去,闾里稍安,不得不再暮良民,共维大局。几我百位兄弟,不必惊惶,商贾衣工,各安生业;富贵助怯各粮,多少数回,亲自报明,给回债券以凭,日后升偿。如有勇力智谋,自宜协力同心,共襄义举,俟太平之日,各予荣封。现在各府州县官员,顺我者生,逆我者死;其余虎狼差役,概行划灭,以快人心!恐有流贼土匪,借端滋事,准尔等指名投禀,傅加惩治。伐有愚民助柔为虐,及破坏教堂,滋扰商务,天兵所到,必予诛夷!凛之慎之,板到如律令!

  自从这道檄文一出,不数日何,远近纷纷应募,井得精壮六千人。秀全便制定旗帜,取炎汉以火德王天下的意义,全用红色,上书保良军三个大字。就将军人编为队伍,日日训练,以候征伐。一面派探子侦查清官行事。

  那日正在府堂商议大事,忽有军人报道:“今有新任平南县杨宝善,从永淳调任平甫,将从这里附近经过,特来报知。”秀全道:“有此机会,临达开不难矣!”便唤韦昌辉道:“兄弟可领五十人,扮作民妆,到得江等候。杨宝善必从这条路经过,到时便拦截之。口称是石达开部下,要禀过石某,方敢放行。他若问石现在何处?但答称现在保良军里,与洪某议事。只不宜将杨宝善杀害,如此如此,下优石达开不来也。”昌辉领命而去。

  且说宝善奉了周巡抚札令,改调平南;又因平南一带,方有乱事,自然赶:赴任。那日三号官船,恰至得江,正在顺流而下,忽芦苇中突出数十人拦住去路。随后人等,慌忙禀知。杨宝善听得,大吃一惊!挤着胆到船前喝道:“老爷是新任平甫知县!你们好不识法令,拦截官船,意欲何为?”昌辉答道:“我是奉石达开哥哥号令,到此防守。暴官污吏,我都认不得,非有石哥哥号令,插翅也难飞去。”杨宝善道:“石达开是个盐商,何以有此不法?他现在那里,本县要与他去,我却不能唤来。”杨宝善听罢,暗忖石达开,原来是洪秀全一路,如何是好!

  没奈何,一面命差役恐吓他们,一面驶船直下。谁想韦昌辉领那数十人,一拥进船,杨宝善知不是头路,急舍舟登陆,带了十余名亲随,落荒而逃。韦昌辉却不来追赶,只扣留这三号官船,便回去缴令。秀全大喜道:“将来杨宝善必追究石达开,不愁石某不来矣!”就犹未了,只见守门的进来,报称有石达开要来叩见。秀全不胜诧异,暗忖道:“方才令韦昌辉干了这宗事,如何石达开已是随后进来,难道这机会泄了不成?”心上正狐疑不定,只得请进来临机应变罢了。想罢,便传出一个“请”字。那守门的便请石达开进来。秀全一望,见石达开生得头大如斗,口阔容拳,隆准丰颐,两目闪闪如电,四尺以上身材,三十来岁年纪,边幅不修,精神活泼,大步踏进来!

  秀全急的起迎。其余各人,都上前见礼,让坐茶罢。秀全道:“素闻大名,今日幸得相见,足慰生平!”石达开笑道:“足下的是妙计,独惜不甚完全。小弟正日日打探你们举动,不过待看如何,才商行止耳!试想浔江一带,何处无小弟的人物,足下这条计,可弄得别人,如何弄得石某?倘石某亦召百人,驱御韦兄亲见县令,自行解释,又将奈何!”这几句话,说得秀全目瞪口呆,半晌,便转口道:“班门弄斧,弟真万分惭愧!只因素仰足下智勇足备,不过以无门拜会,出此下策,若得足下同举大义,不特弟开茅塞,实生灵之幸也!”说罢又向石达开再拜。达开见秀全之意甚诚,更自倾倒。便答道:“某何足道哉!敝友李秀成,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正汉之留侯,蜀之武侯也!若得此人,何忧大事不成?”秀全道:“何广西豪杰之多也!此事容图之。但目前之计,速望老兄指示为要!”石达开道:“金田壤地褊小,非用武之地!明公久屯于此,非长策也!以弟愚见,不如分兵两路:一路出永安州;一路绕梧州上游,会合于桂平,以窥桂林省郡。如此取广西实如反掌耳!”秀全笑道:“豪杰之士,所见略同。昔云山兄弟,曾言及此。某以粮食之故,急未能发,今得足下,复何虑哉!”遂定计分为东西两路:东路以石达开统领三千人,洪仁发为前锋,谭绍洸合后;西路自领三千人,以韦昌辉为前锋,黄文金合后。所有粮食,都是石达开预行筹画。就令胡以晃率领保良军,仍驻金田,专司转运粮草。

  秀全濒行时,向洪仁发道:“卤莽任性,古人所戒!服从善言,是为丈夫。兄弟今后,见石君达开,如见弟可也。”仁发答应过了,便立刻起程。真是旌旗齐整,号令严明,所过秋毫无犯。乡民纷纷助响,从军声势愈大!这个风声,早传到桂林省里。巡抚周天爵、布政使劳重光,雪片似的文书,到广东告急。怎奈两广总督徐广缙,粤抚叶名琛,各负虚名,毫无韬略。接到广西文告,只有互相推诿,便激动了副都统乌兰泰:忖知广西乱事,非等闲可比。那日即进督衙,奋勇进行。徐广缙大喜,便令乌兰泰,领本部旗兵一千名,并拨中、广两协劲卒三千名,统共四千人马,昼夜兼程,望广西进发。当下周天爵得了驿报,便召劳重光议道:“乌兰泰虽是台湾案内保举军功,究竟有勇而无谋,恐未足恃!但事势已急,若转折往还,更是误享,又将奈何?”劳重光道:“今日正是急不能待。不如乌军到时,休令来省,就令速赴永安驻扎,以压洪秀全;再令提督向荣、总兵张敬修,援应后路。如此较为稳便!”周天爵深是其言,立即驰令乌军,转赴永安;一面召向荣、张敬修,告知此事,兼发令箭。向荣道:“前军若能一胜,乱势自迎刃而解。但不知乌军能否一战?”周天爵道:“战则有余!胜败却未敢必?公自有权,相机而动便是。”向荣不敢再辩,怏怏而行。又有军情紧急,便立即打点军备,与张敬修望江口而去。

  且说乌兰泰,志在速战。起程后,不消四天,已抵梧州。探得石达开一军,正在上流,趋桂平,便要等候石军到来,拦路截击。忽见周巡抚号令,要速赴永安。乌兰泰心上很不服,自以为失此机会。只上台号令,不得不从。遂星夜望永安去。不料洪仁发,早探得乌军行程,又欲截击之,忙到中军,向石达开请令。达开道:“乌军初来,锐气正盛。我军新举,倘有失利,人心随散矣!某料广西紧急,乌军必赶紧前进。不如权扎大营,他若来攻,只管接战;他若不来,我从后趋桂平,截其后路,有何不可?”仁发听了,因前有秀全吩咐,便不敢辩。

  话分两头。且说乌军到江口时,洪秀全大队已到,离永安约二十里,扎下大营。这里离罗大纲驻处却是不远。秀全要差人暗行,知会冯云山,请来相议军务。偏是差人未发,云山已是来到。秀全慌忙接入,便道:“方才正要差人邀请兄弟,不料兄弟失自到来了!”云山道:“弟何日不打探哥哥举动?早知我军行程到此,必要相见,何劳再请!”秀全大喜,便问进攻之计。云山道:“乌军现在江口,徐广缙委用此人,好误大事。弟向知此人性急好事,必要图功,自然急攻。哥哥,周天爵乃无谋之辈,若乌军到时,令他直取金田,截我后路,则我等危矣!今来此,此最下策也。待两军会战时,哥哥可故作退败,弟便令罗大纲乘势袭取永安;乌兰泰一闻此消息,必无心恋战。再由罗大纲这里,乘虚攻江口,乌兰泰必定不敢回江口,当从小路奔逃。此处近有一条小路,山势虽不甚高,树木十分丛杂,名曰钭谷。以弟所料,乌兰泰必从这条路去。弟亲领轻骑二百人,埋伏此路,斩乌兰泰必矣!乌军一败,向荣定然胆落,军无斗志。我以乘胜攻之,广西不难定也。秀全听罢大喜,便依计而行!管教:帷幄运筹,大展龙韬斩都护;疆场决胜,再施虎略取城池。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洪仁发误走张嘉祥 钱东平重会胡元炜

  话说冯云山已定下计策,要赚斩乌兰泰。洪秀全便依计而行。云山即辞回罗大纲营里,调动人马,策应洪军。秀全送云山去后,随唤韦昌辉嘱令如此如此;又唤黄文金嘱令如此如此。两人得令去后,秀全便亲领中队为前部,专待鸟军。

  且说乌兰泰已到了一天。扎营已定,却不见洪秀全动静,便向参谋张奋扬问计。张奋扬道:“彼军起旗,本宜速进,今却不动,其中或者有诈!大人恐不宜轻举。”乌兰泰笑道:”小丑跳梁,有何妙计!以某从军多年,百万之众,某且不惧,何况一洪秀全?某当亲自擒之。”张奋扬道:“某所虑者,永安州城耳。永安绝无险要:且东邻象州,西界桂平,又是四战之地,恐贼军必垂涎此地,以趋桂平,又将奈何?”乌兰泰道:“公言很是!但本军仅三千人,只足当洪秀全之数;若再分兵以守永安,实非良策!今向军门随后出矣,永安料必无虞。况秀全尚在前敌,岂能遽至永安耶?某若以全军临之,秀全一败,即广西皆安矣。何必多虑!”张奋扬听罢,暗忖自己所言,志在全军退守永安,今见主将不从,更不敢再说,只得辞出帐来。乌兰泰便令部司陈国栋,协领国恩为前部,望洪军杀来。谁想秀全深沟高垒,只选精锐三百人,压住阵脚,全军却伏在营里,屹然不动。

  陈国栋见所发枪弹,全不中要害,又见秀圭绝无动静,便向国恩道:“张奋扬久参军幕,料事多才,今敌军如此动静,不可不防!”国恩听罢,便令陈国栋独当前面;却自来见乌兰泰,禀报情形。乌兰泰怒道:“凡攻营拔寨,一鼓作气,迟则军心懈矣!速回去尽力攻营。如有退后者,立依军法!”国恩无奈,便跑回前军。令陈国栋尽力攻营。当下洪秀全,见敌军来势渐猛,便令军士还枪接战,胡混战了一回,只见秀全领军望西而逃。陈国栋便同国恩两人,领军随后追赶。

  这时乌兰泰,听得前军得胜,便号令一声,率大队前进。正在阵前,只见洪军旌旗纷纷变换:忽改后军为前军,绕东而来,却打着黄文金的旗号。乌兰泰急令分军,以陈国栋、国恩会追洪秀全,然后单迎黄文金接战。不料黄文金,这一枝军如生龙活虎,望乌兰泰本军,弹如雨下。乌兰泰正在酣战,忽流星马飞报祸事:报称向提督未到江口,流寇罗大纲,用冯云山之计,已率大队,径取永安州去了!城池紧急,特来报知。乌兰泰听了,吓得几乎坠马!回顾张奋扬叹道:“果不出足下所料!永安若失,何处可归?不如退兵。”便传令陈国栋、陈国恩先退,自己亲自断后。不提防洪秀全、黄文金,分头赶来,军士无心恋战,各自逃命。中弹下马者,不计其数。

  乌兰泰便死命逃奔。忽然前部喊声大震:原来迤西一军,飞走横贯而来,为首的却是韦昌辉。陈国栋、国恩勉强接战。协领国恩措手不及,面颊上早中了一流弹,落马而死;陈国栋吃了一惊,望后便退。此时欲回水安,已被韦昌辉截住,不能冲出。后面洪、黄两枝人马,又卷地追来,杀得乌军全无队伍,逃的逃,降的降,乌兰泰立杀数人,那里阻止的住?此时洪、韦、黄三路逼住,乌兰泰料不能回永安,便令向西而逃!陈国栋顾不得军士,急令亲信百人,保护乌兰泰,透出重围。张奋扬急对陈国栋说道:“我一头走,他一头迫,究非长策。望足下保乌帅先行,后兵我自当之!”说罢,便率败残的百人死力抵御洪秀全。乌兰泰已自走会。可怜张奋扬,一个谋士,以众寡不敌,竟力尽自刎而亡!后人有诗叹道:

  十年帷幄赞军营,转助强胡拒汉兵。

  回首孤坟荒草里,幽魂空绕永安城!

  自张奋扬殁后,五百军人,纷纷逃散。秀全一一招降,皆用好言安慰。见乌兰泰逃走已远,便移兵望永安州而来!按下慢表。

  先说乌兰泰,自得张奋扬抵御一阵,才逃得性命。计部下三千军士,只剩二百余人,或是手无寸铁,或是焦头烂额。乌兰泰十分忿恨。时已夕阳西下,刚行至一处,但见树木丛森,分不出路径。便问左右:“此处是何所在?”左右有识得路途的答道:“此处地名钭谷。过了这所山林,便有小路通出江口。”乌兰泰道:“贼军党羽甚多,我正好从小路奔走。”便令从钭各行来,约十里许,见山路狭隘,乌兰泰不觉有些心慌。忽一声号炮,只听得呼道:“害民贼快来送死!”说犹未了,枪弹纷纷飞来了。冯云山亲领三百人,截住去路。乌兰泰料知中计,急传令退后。不料枪声响处,纷纷从树林里击来。乌军只剩下二三百手下败残军士,已是子药俱尽,并不能还放一枪,只有敛手待毙。更不知云山人马多少?正在心慌,又见山路崎岖,行走不便,只见枪声又渐渐逼进。乌兰泰不觉仰天叹道:“可怜带兵数十年,今日却丧在此地矣!”说犹未了,脑袋上正中一流弹,大叫一声,倒在马下。陈国栋急下马相救。乌兰泰道:“受伤已重,料难再生,救亦无益。足下速速回去,再请教兵罢了!”陈国栋犹不忍行。忽然乌兰泰大叫一声,口吐鲜血而死。陈国栋便欲夺回尸首。不料冯云山所领数百人,已自追至,陈国栋急得策马落荒而走。冯云山杀散余众,便令收军,于路上得了乌兰泰尸首,后来命军士以礼厚葬之!并题其墓曰:清故都统乌兰泰之墓。后人有诗叹曰:

  奋勇驰驱去,貔貅出粤东;

  将军空百战,钭谷叹孤穷。

  枉握兵符重,其如汉祚隆?

  至今浔水上,夜夜泣西风!

  当下云山自全军得胜之后,乘夜驰回永安。可巧洪秀全大兵已到,便到营中,谒见洪秀全。行间忽见永安城上,旌旗齐整,秀全正自惊疑。冯云山道:“此罗大纲兵也!是预早安排的定了。想已袭得永安城矣!”秀全大喜,便令进城相见。云山便令人报知罗大纲,预备迎接。

  秀全即令云山先行。韦昌辉仍统领二千人城外驻扎,分布犄角,自己却与黄文金同行。行不数里,早见罗大纲列队相迎。秀全立即下马,同入水安城去。但见城内人民,俱备酒食迎接。原来居民久苦烦苛,今见洪秀全,树起伐罪救民的旗号,那不欢喜!秀全都一一抚慰,随到罗大纲营里,一面出榜安民,一面安排功劳簿,论功庆贺。云山进道:“城池已得,惟州官逃避,必到向荣那里催取救兵。我据孤城以待战,非长策也!宜乘胜由江口窥桂平,以接运石达开与杨秀清,实为上策!”秀全深然其计。即令罗大纲部下赖世英,领本部一千人,坐守永安,兼运粮草;随令韦昌辉为先锋。却令罗大纲原部,不下万人,申明号令,严整旌旗,大队望江口进发。

  且说提督向荣,自领了巡抚周天爵之命,要接应乌军,兼敌洪秀全,便令总兵张敬修为前锋,记名提督张必禄为合后,正在督兵驰下。不料前途探马报到,乌军全军覆没:都统乌兰泰,协领国恩已阵亡,都司陈国栋不知下落,现永安城池失守,洪军大队正望江口来也!向荣听罢,呆了半晌。张敬修道:“洪军既胜,锐气百倍;又兼罗大纲之众,未可轻敌!不如回见周巡抚,再商行止!”向荣道:“广西精锐,尽在本军,若不战而回,人心益乱。不如先图规复永安,以镇民心!若是不然,洪氏大势益盛,广西危矣!”便不从张敬修之言,即下令趋进永安。忽又流星马报称:石达开一军,已从梧州上游蜂拥而来!向荣大惊道:“此时若趋永安,恐腹背受敌矣!不如回桂平,以待敌军!”遂改令俱回桂平去。

  原来石达开在广西,最得人心!所过望风投顺。那日大军正到昭平境界,忽探得富川一带,有流寇张嘉祥为乱,现在向荣正分兵剿捕。石达开得了这个消息,便与洪仁发、谭绍洸相议。绍洸道:“向荣若是分军,何不急攻桂平?”达开道:“洪哥哥正乘胜由江口进兵,何忧桂平不下!惟张嘉祥乃广东高要人也!向随叔父经商广西。自以行为无赖,被叔父逐出,遂投绿林为盗。后杀盗首,而取其女,旋因手下不服,逃至富川。今复结众,扰乱乡民,此人与弟曾有一面之交,素知他骁勇善战,唯是热心官阶,性情反复,若遇向荣,彼必投降,实为心腹之患!我不如先罗致之:可用则用,不可用则杀之,以绝后患!但昭平正当冲要之地,弟却不便离营而去,不知谁人愿替某一行!”洪仁发道:“弟愿当此任!”谭绍洸急止道:“仁发兄弟性急,恐不宜独当一面。”仁发大怒道:“秀全兄弟还不敢说某一句闲话。汝何人?敢小觑我耶?若不叫我当此一任,我便要逃回广东去矣!”绍洸道:“汝回广东去,干人甚事?”二人相争不已!达开劝解道:“彼此都为公事,何苦争气。究竟仁发兄弟先说,就令仁发前往便是。”说罢,便令仁发领本部一千人,往取富川。并嘱咐道:“军行须戒任性。著遇张嘉祥,当招之使降,次则擒他回来,石某自有主意;不然则杀之,休令他逃去!我在此敬候捷音。倘有缓急,飞报前来可也!”仁发领命,欢喜而行。绍洸心颇不快,石达开婉言相劝。当下就留绍洸在营喝酒,酒后耳热,达开乘兴挥毫,题了一首五律。其辞道:“大盗亦有道,诗书所不屑;黄金似粪土,肝胆硬如铁。策马度悬崖,弯弓射明月;人头作酒杯,饮尽仇仇血!”暂时按下。

  且说张嘉祥,自从逃至富川,竟聚集三五百人,打家劫舍。听得向荣要兴兵来剿,忽向军未到,洪仁发军先自到了!张嘉祥惊道:“如何石达开亦有这般神速也?”便聚手下商议道:“我辈麇聚绿林,终非长策!不如乘此机会,杀败洪仁发,立些功劳,向官军投顺,图个衣顶荣身,岂不甚好?”众人齐道:“大哥言之有理!就这个主意便是。”张嘉祥大喜。便督率手下,专待洪仁发。不料洪仁发虽然性急,还自有些分寸,竟向军中传令道:“我们兄弟,你可知道,秀全兄弟和韦昌辉、黄文金,那里杀败乌兰泰,夺了永安城,威声大震,早得了头功;我们这会,如果不能拿住张嘉祥,便算失了礼面,怎好见人?这会务要奋心协力,把他拿的寸草不留,才显得我们的本领。”三军齐声应道:“不劳说得,我们愿听号令!”洪仁发喜得手舞足蹈。?果然领了那一千人马望张嘉祥巢穴杀来。张嘉祥见仁发来势凶猛,便当先迎战;不提防仁发一千人,不事纪律,纷纷乱进,枪声乱呜,嘉祥手下的党羽,一来寡不敌众,二来又当不得这般猛势,各先逃避。洪军如乘风破浪,直进军中,反把张嘉祥困住。嘉祥料不能脱身,急生一计,下马向仁发投降。连左右护卫,统通二三十人,都被洪仁发留住。仁发非常得意,呵呵大笑道:“可笑石达开兄弟,把张姓的一番夸奖,今日却是束手受缚也!”嘉祥道:“仁发我的父,那里得知,张某这起一路兵,正欲接应你们,由富川取平乐府城投顺洪军,共图大事,故此不战就擒耳!”仁发听了这话,心内一想,暗忖道:“秀全兄弟戒我卤莽,石兄弟又说得张姓的如此能战!这回又擒得如此容易,或者有点跷蹊,也未可知!”便回嗔作喜道:“我也听得石兄弟说过,和你有一点交情,要招你回去,同谋大事。只是我心上还信你不过,恐你反投清军,却又怎好?”嘉祥反笑道:“怪得人人说,你是卤莽的,端的不错。”仁发怒道:“我如何卤莽?你且说来!”嘉祥道:“张某若要投顺清兵,不在富川起乱了!张某不过要立点功劳才好。你们兄弟若不相信,今清兵将到富川,待我招齐旧部,杀退清兵,斩将搴旗,以表真心,倒是容易。只怕没有这等度量!”仁发听罢,心内本加愤怒,只回想怎好被这小人觑我!便向嘉祥道:“你若是有这般真心,我自然有这般大量。你留下你的兄弟作按当,你且去来!”嘉祥一听,忙谢一声,急的如飞而去。

  时族弟洪容海在旁,进道:“张嘉祥那厮,达开兄弟说他性情反复,今他神色不同,此去定不回矣!”仁发道:“怎好以不肖之心待人。想两天内必有消息也!”不料过了两天,不知逃到那里,绝不见张嘉祥有些动静。洪仁发大怒,便要进兵,再拿张嘉祥。洪容海急止道:“张贼未必可拿,清军又是将至,且恐误了石兄弟进兵的时期。不如回去,再行设法。”仁发无奈,只得押了留下的二三十人,传令退兵。路上痛恨张嘉祥,咬牙切齿的骂道:“此后如见了张嘉祥,必以死命搏他。某与他誓不干休也!”当下且行且恨,急回昭平缴令。

  石达开急忙出营迎接。仁发把留下的二三十人献上。达开急问道:“曾拿得张嘉祥回来没有?”仁发初犹满面通红,不便说出。达开再问一声,仁发道:“人是拿得的!只是洪某不细,被他留下这些兄弟,托说投附我们,要先杀清军,以表真心,因此被他逃去了。”达开听了,顿足叹道:“石某当初说怎么话来?素知那厮虽是骁勇,实毫无信义;今他宁负义,断送二三十名兄弟,反要单身逃去,今后我们反多一敌手矣!”时谭绍洸冷笑不止,仁发又羞又恼。达开恐仁发不好意思,急安慰道:“好兄弟,休要激愤。待再有机会,石某定能擒他,不过稍待时日耳!”仁发道:“何消说得!我若再遇他时,怎肯干休?誓拿此人,以雪今日之恨!”说罢,石达开便向那张嘉祥留下的二三十人说道:“张贼无义,陷了你们,却自逃去,你们今又阵否?”那二三十人一齐答道:“倘仗大义,留得残生,誓杀张贼以报,断不失信也。”达开大喜。便招降那二三十人,仍令洪仁发统领前军,望桂平进发。果然与洪秀全两军会合于桂平。向荣退保桂林,又被杨秀清会杀一阵,广西越加紧急,此是后话,按下慢表。

  再说浙江归安钱江钱东平。自从被困监牢定罪,充发新疆,旋因花衣期内,未能起解。当时广州城外,有一个世家子弟,唤做潘镜泉。为人无心仕进,素性疏狂,所以那流俗人等,反起他一个“荒唐镜”的绰号。只因当时两广总督子爵徐广缙,广东巡抚男爵叶名琛,各负虚名,不理政事,累得内患外攻,竟无宁日!潘镜泉大愤,便写了数百张不肖子、不孝男六个字,偏贴城厢内外。因此官府闻知,便要把潘镜泉拿捕。潘镜泉得了这个消息,急要逃走,正待寻个心腹人商酌:因念前日和钱江有了交情,自己又自很佩服他的,正好和他商量行止。那日便亲到狱里,找着钱江,把上项事情说了一遍。钱江道:“黑暗官吏,擅威作福;为足下计,倒是走为上着。只目下荆天棘地,广东那藏得住身?不如先入广西较妥!”潘镜泉道:“先生得毋欲某从附洪秀全耶?”钱江道:“足下乃隐逸之狂士,非戎马之英雄,去亦何益?且足下家人妇子,全在羊城,行止亦不宜造次。但到广西找寻亲眷,暂且安身可矣!”镜泉道:“正合弟意!此行吉凶,望先生为弟卜之!”钱江道:“不劳多说,弟已为足下起得一课:乃泰之三爻,无平不陂,无往不复,艰贞无咎,足下尽可无事。就请速行。”镜泉听了,急谢过钱江,忙出了狱门,间关望广西而去。

  当时自潘镜泉去后,官府拿他不着,仍恐他的党羽从中又来唾骂官长,自当绝其根株。猛然想起钱江尚在狱中,久经定了罪案,这时便当起解!那广州知府余浦淳,便请过督抚,发下批文,就令差役陈开、梁怀锐两人,把钱江押解起程。要到韶州府里,领得回文,然后交代返省。还亏钱江这里,在狱里颇得人心,就是陈、梁两差役,都当他是神怪一样,以故晓行夜宿,从没分毫苦楚。那陈开,又是没处没有朋友的,是以所过地方官商,禀明查照之后,一切衙中差人,都看陈开面上,竭力照拂。

  钱江看见陈开如此豪侠,已有几分看上了,独惜陈开这人,虽有义气,只胸中没一点墨,如何办得事!心里正是叹息。忽然第三天,早已到三水县城,即到县衙里投报。本来押解军犯,凡所过地方官商,该要受些刑棒,只因有陈开竭力周旋,因此钱江不特没受些苦,反得沿途供应。

  这日正在府衙里差馆歇足,钱江窥着左右无人,便向着陈开说:“大丈夫未经得志,本不宜说报恩的话。只钱某这番落难,得足下的厚恩不浅了!某知足下,是风尘里不可多得的人,却可惜屈在胥役里,岂不是误了前程?”陈开道:“某虽不才,自以失身致污清白,亦深自悔!可惜公事在身,不能随侍执鞭耳!今番待回省缴过回文之后,倘得先生去处,当万里相寻,死亦无憾!”钱江道:“丈夫贵自立。当今乱世,以广东之险,粤民之众,大有可为!今洪氏在广西起义,正自得手,若能以一军牵制广东兵力,以助洪氏之成,其功不小!足下何不图之?”陈开道:“佛山一带,弟一呼而集者,可得万人。先生之言,弟可以行之!”钱江道:“恐此皆陷阵冲锋之辈,而非决谋定计之才也!况广东形势,起事必当要害,以弟愚见,当由省城以趋佛山,不宜由佛山以趋省城也!”陈开道:“先生此盲,弟实不解?若起事,必当要害;那洪氏何以们在金田?望先生一发开弟愚昧,实为万幸!”钱江道:“此形势不同也。广东自经外息,兵力充斥:若是荒隅告警,官军朝发夕至,容易解散。且以徒步之众,先据荒隅之地,而后攻兵粮精足之坚固城池,断乎不可!足下休得思疑。”陈开听了,方才拜服!钱江又道:“足下左右,尚未得人。某此行,将在湖南,足下切宜秘密布置,某当遣人来助。若未得钱某主意,休得妄行,是为要着。”陈开一一拜领!陈开又道:“此行若到韶州,弟当便回,此时无人伏侍先生,又将如此?”钱江道:“韶州知府是胡元炜,某见此人,则灾星脱矣。何必多虑!”两人说罢,梁怀锐恰?自外回来,胡混过了一夜,越日即起程,望韶州进发。管教:数载睽违,倏忽重逢旧雨;频年险难,顿教离脱灾星。

  要知钱江此去若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萧朝贵计劫梧州关 冯云山尽节全州道

  话说陈开说称,恐到了韶州之后,自己领了回文,便要回省,恐钱江无人打点,因此怀着忧虑。钱江竟答称到韶州府时,见了知府胡元炜,自有脱身之计,目前却不便说明。陈开听了,自是放心。过了一天,即同梁怀锐,依旧护送钱江起程,望韶州进发。有话即长,无话即短,不过四五天,早由四会过英德县,直抵韶州府。陈开当下即享见知府胡元炜呈验,因过了韶州,便是湖南地界,要另由地方官派差,护押犯人出境。当下胡元炜,把文书看过,心里已有打算。即把钱江另押一处,不由衙里差役看管,只派亲信人看守;立刻就批发了,令陈开两人回去。

  陈开得了回文,即来见钱江叙话:说明公事已妥,不久便回省了!心里还有许多要说的话,碍着梁怀锐,不敢乱说。当下心生一计,拿些银子,着梁怀锐买些酒莱回来,和钱江饯别。遣开了梁怀锐,即潜对钱江道:“此行终须一别!未知先生前途怎样?又不知何时再得相会?弟实放心不下!”钱江叹道:“足下真情至性,某已知之!某过此,便出生天堂矣!但目前不能说出。倘有泄漏时,不特累及胡知府,且于某行动亦甚不便也。”陈开虽然是个差役,还是乖觉的人,暗忖钱江此言,甚足怪异;又见胡知府把他另押,料然有些来历,便说道:“这却难怪!但某所欲知者,后会之期耳!”钱江道:“青山不老,明月常圆,后会之期,究难预说。但前途各自珍重罢了!”陈开听得此言,心上闷闷不乐。钱江诈作不知,只再把广东起事,宜在省城,不宜在佛山的话,重复嘱咐一遍。陈开方欲再说,只见梁怀锐已自回来,忙把酒菜摆上,三人对酌。谈了一会,然后睡去。

  越日,钱江便催促陈、梁两人回去。陈开无奈,只得起程。临行时,又苦索钱江一言为赠。钱江信口说道:“宰羊拜佛上西天。”在钱江这句话,分明叫他由羊城起事,过佛山,入广西去了!只陈开却不懂得。似得个闷葫芦一般,又因多人在旁,不敢多问,便珍重了几句,各自洒泪而别。

  不说陈开二人回去,且说胡元炜自从批发回文之后,越日到了夜分,即令亲信人等请钱江到后堂去。原来胡元炜,本与钱江是个同学中人。少年各抱大志,为莫逆交;两人平日言志,元炜尝言道:“弟才万不如兄!苟能干一事,以报国民,死亦足矣!”钱江道:“一事流芳,亦足千古。但某志下在此也!”元炜便问钱江之志何如?钱江道:“愿复国安民,为汉之张良,明之徐达耳!”年既长,钱江忽请元炜纳粟入官。元炜大惊道:“方今烟尘四起,天下正将有变,弟方欲附骥成名。且奴隶官阶,小弟尚无此志,足下这话,得毋以戏言相试耶?”钱江道:“办大事不在区区外面张皇,某殆欲足下将来作内应也!”元炜深然之。钱江便竭力资助,元炜遂报捐知府,分发广东补用。恰值钱江任林则徐幕府之时,遂委他署韶州府去。到这时再复见了钱江,急的降阶相迎,让入上房里坐定。茶罢各诉别后之事。

  胡元炜先开言道:“天幸小弟得任斯缺。故人这段案情,偏经过弟的手里。弟另押足下以亲信人守之,盖不欲足下为差人熟认也。世间可无小弟,断不可无足下一人!足下明天便当逃去。后来祸患,弟愿当之!”钱江道:“何必如此?某用足下,岂仅为救弟一人计耶?只换一狱中囚犯,替某充军足矣!”元炜道:“换犯顶替,恐有泄漏;衙里义仆徐福、梁义,受某厚恩。且徐福相貌年纪,与足下还差不多,不如用他两人押足下出门,到中途把足下释放,即以徐福冒作足下,而以梁义为解差,较没痕迹。此计你道何如?”?钱江道:“如此甚妙!但恐替灾捱难,实非易事耳!”元炜道:“此事容弟探之。”说罢便引钱江至厅上,自己在上房闷坐。

  少顷徐福进来,见元炜托腮纳闷,徐福便问元炜,怎地忧愁?元炜初只摇手不答。徐福问了再三,元炜才把与钱江厚交,今他有难,不能相救的话,说了一遍。徐福道:“小的受恩主厚恩,本该图报;但有用着小人之处,虽死不辞!”元伟故说道:“如此必须捱苦!钱江乃某之故人,某宁死,何忍累及你们?”徐福听罢,一发坚请要行。元炜乃大喜,拜道:“你能干此事,令胡某生死不忘矣!”便把和钱商议的话细说出来,徐福概不退辞。便唤梁义进上房里,告知此事。元炜见二人都已应允,即通知钱江,立即亲自押了文书,着徐福两人,乘夜打叠,准越早起程而去。

  徐福、梁义二人听了,一面打点行装,胡元炜潜向钱江道事妥了,明天便行;但不知足下此行,将往何处?钱江道:“弟与洪秀全相约,原定在湖南相见。今洪氏恋攻广西,月前料不能急进湖南!恐这回又须折入广西矣。”元炜道:“此入广西,约有两路:若由乳源过阳山,绕连山而入富川,此路较近;但风声太近,恐徐福不便更换耳!不如由乐昌过宜章,便是湖南境界,这时任由徐福替冒足下,足下即可入佳林,绕宁远,出道江,便是广西全州的地方了。路途虽远,较为穗便!未审尊意若何?”钱江道:“此弟本意也!弟去后,足下当设法改调别省,广东非洪氏用武之地;若在浙江、湘、鄂之间,弟所赖于足下者不少,愿足下留意,勿负此言!”胡元炜点头应允。随具了三百两银子,交钱江作路费。少时徐福回来道:“行装已打点停当了!”胡元炜便令各人睡去。越早天未大明,元炜起来,催促各人起程。钱江与胡元炜洒泪而别。钱江此去,一到宜章,即入广西而去;后来徐福由新疆逃走,此都是后话!

  且说洪秀全这一枝军,已逼近桂平地面,恰可石达开已到,两军会合,成为犄角之势。一面差人从间道报知杨秀清,令他乘胜起兵。冯云山进道:“此间有哥哥和石达开在此,不忧桂平不下!不知秀清兄弟如何摆布?弟愿亲往走一遭。”秀全道:“某甚不愿兄弟离去左右。且兄弟孤身独行,某亦不放心!不如勿往。”云山道:“弟意以为各军俱聚于广西,甚非长策。弟听得清廷以林则徐,办广西军务,此人好生了得!犹忆钱先生嘱咐弟时,着在广西起事后,速进湖南。弟故欲以杨秀清一军,由全州进湖南,使林则徐首尾不能相顾也!全州既定,向荣必退,哥哥即由桂平过全州,共趋湖南,有何不可?”秀全道:“桂林未下,广西根本未成,某实不以此计为然。”云山笑道:“哥哥岂欲广西为基业耶?大局若定,何忧一桂林?钱先生之言,必不妄也!”秀全听罢,默然不答。云山坚请要行。秀全见他主意已定,遂不强留。云山便扮作一个逃难乡民,从小路望平隘山去。

  那一日杨秀清、萧朝贵几人,正商议起兵,接应秀全。忽报云山已到。

  秀清立即请进里面,各人分坐后,秀清便问秀全军情怎样?云山说了一遍,各人好不欢喜!萧朝贵道:“昨得广东潘镜泉暗地通来消息,说钱先生已自起解了,未知兄弟那里还有听得没有?”云山道:“此事却不听得。弟料钱先生起解之后,必有脱身之计!弟意正欲由此起兵取全州,入湖南也!”秀清道:“此间各事齐备。只子弹太不敷用,枪械亦自欠些,如何是好?”云山道:“某听得广西军火,清官向由广东接应。现在转运局,设在梧州关里,?正是屯积辎重之地。若劫得此关,军械何愁不足?但无人可行,亦是枉然!”

  萧朝贵奋然道:“兄弟何欺人之甚也!偷营劫寨,尚不能行,遑论安邦定国?

  此事萧某可当之。”云山便问以劫关之法?朝贵道:“更得一人为助。余外只消四十人足矣!”说罢,便向云山附耳说称如此如此,云山大喜。朝贵便请洪仁达同行。仁达更不推辞。朝贵就在团练军中,挑了惯熟水性,身体强壮的,统共四十人,携定干粮,离平隘山而去。

  这时广西纷乱,商民来往,都结队而行。朝贵、仁达,便将四十人扮作商民模样,前后分两队,望梧州进发。所过关卡,都当他们是个商民,概不盘究。因此朝贵安然到了梧州。约过梧州二十里,原来朝贵有一族弟萧仰承,平时向受朝贵周济,当时正在梧州操米艇业为生。朝贵寻着了他,求他代雇米艇十艘。萧仰承自然从命。朝贵雇定米艇后,扬帆望梧州关来。

  此时因桂平告警,所有梧州军队俱发桂平去了。梧州关里,只有护勇三四十名防守;余外约离二三里扎下一营清兵,却不满三百人。当下关吏见十艘米艇齐至,便令扦子手十人,分往各艇查搜。不提防朝贵艇内,每艇口人,见扦子手下来,即举枪相向!扦子手那里敢动?随用物塞其口,使不得叫喊。关吏见扦子手许久不回关,只道有了私货,再派护勇十名巡视,被舰内人如前法缚住,统通三次。

  朝贵看见关里只存八九人,即先率数人登岸,故作呈验过关票情状。朝贵一到关里,又诈作遗失一票,再呼艇内人拿票来!旋又见艇内来了数人。登时已夕阳西下!萧朝贵即领了各人,一齐拥进关里,关吏措手不及,所存数人,即被萧朝贵各人拿下。各以性命交关,那里敢做声?萧朝贵即在关内,搜得洋枪数千枝,弹子十万颗,或箱或袋,细捆停妥,都运下各艇去;关库所存银子,搜掠无遗。朝贵一发扬臂道:“烦苛关役,克剥商民,已非一日,留他也是无用!正好替民除害,更快人心!”说罢一刀一个,把关吏和扦子手杀个干净。然后回艇扬帆,望桂平而去。加以艇内各人,又惯识水性的,正是帆开如满月,艇去似流星。到了越早,已是桂平境界。已有冯云山派了数十人,扮作船夫一般,在上流迎接。朝贵大喜。一齐护送到平隘山,缴纳计点,增了无数军械,好不欢喜。

  只说梧州知府朱元浩,这日不知为了什么事,到关里转运局处,拜会头执事。方到关前,先令跟人把片子传进,见门房里没有人答应,急进几步一看,吃了一惊!只见几个尸首,横滚在地上,都是血迹模糊的。跟人急的跑回,到朱元浩轿前禀报。朱元浩听得,料知转运局里有了事变,只得拚着胆,到局里察验。命手下人等,纷纷搜查:但见仓库空空,军械无存;被杀的自关吏以至上下人等,统共九名。朱元浩不胜惊骇!立即回衙,一面禀报上台去,一面晴派差人侦探此事。

  过了一天,即有探子回道:“梧关上流,有无主米艇十数艘,想是强盗行劫军械时用的!查此米艇,是梧州下流的一般装整,若拿得艇主,自知得强盗下落了!”朱元浩道:“这话有道理!只劫去库银军装,已是紧要事情;况且杀了许多人命,非同小可!如何关前还有防军驻扎,竟至没人知觉?本官实在不明!你们速去查确回复便是。”各探子自得了朱元浩号令,不敢怠慢,忙到梧州下流,密地查探。

  此时各地都纷纷传说梧州关被劫的事情!萧仰承听得这个消息,想起雇艇一事,料是朝贵所为,恐怕累及,忙先逃去。不提防萧仰承逃后,各艇主寻他不着,只当萧仰承是一班同谋伙劫的,深恐祸及自己,且防将米艇藉没归官,便急的具了一张禀词,诉到梧州府去。朱元浩接了禀,旋见探子回报,都与禀词内所说的差不多,朱元浩即令探子退下。暗忖:雇艇的是萧朝贵,代雇的是萧仰承;若是萧仰承同谋,只由仰承雇艇足矣!何必另出朝贵的名目?想此事自是萧朝贵所为!因不识艇主,故累及仰承耳。此事只追拿萧朝贵一人,便可了事;若牵连多人,不免打草惊蛇,反令朝贵得以走避,实为失着。想到桂平团练局内,听得有个萧朝贵的名字,不如移文桂平县令,着杨秀清交出此人。主意已定,立即移文桂平县去。

  那桂平张令,接得这道移文,暗想此事关系团练局,未便擅自拿人。便发下一函,请杨秀清到衙里叙话。秀清看了那函,沉吟不语;冯云山在旁问秀清有什么事情?秀清随把那函给云山一看。云山笑道:“此我们起事的机会也!”秀清便问何故?云山道:“此必是萧朝贵的事情发作了!移文到县里,要捉拿朝贵兄弟的。”秀清道:“这样小弟身上不便,如何去得?”云山道:“也不妨。待某扮作跟人,随了足下去,县令有怎么话,看某眼色,一概应允便是。”秀清听罢,见云山愿意同去,自己怎好推辞,便勉允诺。两人立即更衣。秀清乘了一顶轿子,云山拿了个帖子,在后跟随,直奔桂平县衙来。

  霎时行到,云山先把帖子向门上投进,少时门上传出一个“请”字,秀清即带了云山,直进内而去。已见张令,具袍服出迎到厅上。分坐后,茶罢,张令先问团练局的情形。秀清应酬了几句。张令随把梧州府移文,说了一遍。云山以目视秀清。秀清道:“既有此事,实在败坏团练声名,如何忍得?”张令道:“此事全在贵绅身上了!望即把萧朝贵押到敝衙,免得本官发差拿人,致上台疑虑团练局,实为两便。”秀清道:“此易事耳!待小弟回去假设一宴,于席上拿之,毫不费力。这时送到父台这里,任由处断,便是不劳父台着意也!”张令大喜。略谈了一回,秀清看看云山的眼色,便起身辞行。张令又叮嘱几番,秀清一概应允。张令送秀清去后,自回内堂去。

  秀清却与云山,仍望平隘山而回。云山向秀清附耳嘱咐,如此如此。秀清听罢,云山自回秀清府上。秀清便独进团练局来,假作面色青黄不等,垂头丧气的情状,左右急问何故?秀清叹道:“不消说了!今旧乃知官场,是端的靠不得的。”左右再问何故?秀清才道:“今因本省有乱,要我们团练局出征去也!想我团练军,要来保护桑梓,今不发枪械,不给军饷,要我们充当前敌,如何使得?杨某宁待罪而死,岂肯送诸君于死地耶!”说罢放声大哭。萧朝贵早已会意,遂奋意答道:“我们不在,彼将奈何?”秀清道:“今若不往,县令明天将发差拿人矣!”这两句说完,只见洪仁达、李开芳、林凤翔等,都暴跳如雷,骂昏淫官吏的不绝口。各营头目,见此情形,都纷纷上前问讯,已知道这桂平县令,要团练军出境开战了,少时传遍了各营。正是人人愤懑,个个动怒,喧做一团。

  杨秀清与萧朝贵急出来慰道:“你们不用如此,我们自有主意了!”众人一齐发喧道:“我们团练只要保卫桑梓,那里肯当无械无粮之兵,受那种昏官的调遣?我们宁死,都不愿去了!”朝贵道:“正为此事,有这个踌躇!因这等军令,是断不能去的。只因桂平县令说过,若不允去,明天定要拿人。因此要想个法子。你们休得性急才是!”众人听了更怒道:“他若要拿人,我便和那班狼差,决个雌雄。那有敛手待毙的道理?”说罢都摩拳擦掌。秀清二人,又故意安慰一会,然后回局。一面通知云山。云山便冒作秀清名字,修了一禀:伪称正在捉拿萧朝贵,团练不服,恐防酿出大事,特请起兵到来弹压等语。桂平张令,得了这一张禀子,立即调守备马兆熊,带兵一营,往平隘山弹压!

  不料这一营兵,将到平隘山地面,云山便扬言道:“不好了!桂平县起兵来拿人。”团练军得了这个探报,纷纷执械向秀清面前请战!秀清便说道:“众人如此奋勇,杨某愿与诸君誓同生死!只是现在宜不动声息。俟彼军到时,出其不意而攻之,料无不胜也!”各人得令欢喜而行。

  这时马兆熊,奉令弹压,原不知杨秀清、冯云山的弄计,只统了那一营兵,直奔平隘山而来。到时只见团练军绝无动静,便令安营。不想话犹未了,团练军已纷拥进来。那时个个愤恨官军,无不力战。马兆熊忽见团练军进来,尚不知何故?及见团练似开仗的样子,即令军士御敌。一来措手不及,二来寡不敌众,三来团练军由怒生奋,马兆熊如何抵敌得住?团练军里左有萧朝贵,右有冯云山,中央杨秀清,各分队进来,杀得尸横遍野,马兆熊大败而逃。

  杨秀清传令收军。计点军士,幸无多损伤。回至团练局,正欲颁款赏给有功之人,忽见冯云山,当众大哭。军中各营长,皆不知其故?纷纷问道:“现已攻败官军,正该色喜!先生因何哭起来?”云山道:“列位有所不知!今番马兆熊虽然败去,料官场必以我们抗拒,再起大兵前来!在弟等本不难逃去。可惜列位皆本处人,日后奸官必然加害,如何是好?”杨秀清会意,即奋然道:“方今黑暗世界,纵得苟安,亦属无补于事。已弄出,不如索性以图大事,有何不可?”冯云山道:“某实视官兵如草芥耳!若得同心协力,何事不成?就此起义,与洪哥哥相应便是。不知诸君,皆愿意否?”各人齐声道:“无有不愿!”云山大喜。即传檄各营,先由恭城过全州,直出湖南而去。计议已定,便择日起程,望全州进发。

  军行时,云山暗令心腹人,把平隘山分头纵火,烧个净尽。秀清急问何故?云山这:“足下有所不知!这团练军,是用计逼成,非有心起义,与洪哥哥的人马不同。若被清官知出我们用计,恐一张告示,从此解散矣!今使彼无家可归,彼不从我,又将安在乎?”秀清道:“此计甚是!但恐人怀怨望,又将何如?”云山道:“我只说恐清官把民屋发卖,以充军饷,不如焚之,免官兵踞以为利,岂不甚妙。”秀清听了,方才拜服。便一面申明军令,依次而行,所过秋毫无犯。还喜恭城僻县,无兵把守。不一日,已取了恭城。这时巡抚周天爵,先接了桂平县详文,已知道桂平团练军反了,一惊非小!即令向荣,分军救护去;彼又接得恭城令失城文报,一发催向荣赶紧分兵。向荣一连接两条令箭,便向张敬修道:“本军正与洪秀全相持,忽有分兵之令,恐桂平不能守矣!请将军以本军坚守,不能守,则退保桂平;我却从后追击杨秀清。得失在此一举,愿将军勉之!”张敬修领诺,向荣便交割军符,再嘱咐道:“将军非洪某敌手,守则可保,战必无功,不可不慎!”张敬修听得此言,只道向荣小觑自己,怏怏不乐。向荣无话,即领本部大兵,望全州而行。

  且说冯云山一路取恭城,过灌阳,入新安,势如破竹。沿途招募壮丁,军声大震,直叩全州下寨。忽听流星马探报:知道向荣大队追来。云山听得,谓秀清道:“向荣此次来追,必得周巡抚之令,故以分兵。但彼以军情紧急,必倍道而行,不如回驻灌阳以待之!劳逸殊势,向荣虽勇,必为所败;向军一败,则洪哥哥得手,吾势成矣!”秀清以为然,遂驻于灌阳、新安之间。先以千人成列,余外俱埋伏,专听号炮,分头杀出。

  且说向军驰到恭城,已知秀清望北而走,以军士过劳,欲稍歇士马。提督张必禄道:“迄北一带州县,知救兵已到,秀清将无人可敌。而州县纷纷降附矣!不如赶至灌阳,以镇人心。”向荣听了,觉此话也很有理,复督兵前进。时云山计算向军将来,传令诸将道:“向军到时,必争入灌阳,闭城休歇。惟我军休令他入城,待其到时,喘息未定,急攻之可获全胜!”分拨甫定,已见南路尘头大起,向军星驰电卷而来。向荣望见秀清军少,心中大疑,因团练军已有二千余,又多降附,今所见仅千人,料有埋伏。便欲先争灌阳。忽见秀清军中,号炮一响,已分头杀出。向荣见地势失了便宜,急令人马退后。惟秀清军养精蓄锐,向军如何抵敌?闻得一个退字,已各自逃窜。云山令前营洪仁达先出,左有李开芳,右有萧朝贵,分三路进杀,向军大败。冯云山知前军得利,急与林凤翔引中军亲自来迫,不提防军情得手之际,忽然一颗流弹,正中云山左臂,翻身落马。管教:敌势方摧,但几清兵填血海;天心莫问,顿教皇汉堕长城。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洪秀全议弃桂林郡 钱东平智败向提台

  话说冯云山,领中军亲自追赶向荣,正在三军得手的时节,不提防平空飞下一颗流弹,正中云山左臂上,几乎坠马。幸得右护卫使林凤翔策马上前救护,保定云山先退。这时云山伤势沉重的很,因欲镇定军心,只得勉强撑持。向秀清道:“兄弟速速进兵,休为我一人误了大事。这会若能挫动向荣锐气,广西全省唾手可得!若因此退兵,不特失了锐气,沮丧军心,反使向荣军声复振,又费一番手脚了!”秀清听罢,由林凤翔保护云山先退,依然统领大军赶来。

  当时中军内里军士,早知云山受伤,不免有些畏俱!幸亏洪仁达前军尚未知觉,一面追赶向荣,此时立脚不定,约追至二十余里,却可好一片战场。向荣急令前军扎营待战,自己却自死力支撑一阵。不料杨秀清压住中军,却令李开芳接应洪仁达,分两路攻击向荣。向荣便令左三营统将提督张必禄,抵御李开芳,自领本军抵御洪仁达。两军正在混战之时,偏是团练军后营萧朝贵,已自赶到,急从右路转出,单击向荣前军。向荣那一军,正在安营未安,如何抵御?向荣知不是头路,恐全军俱败,立再分兵两营阳攻萧朝贵,便乘势退兵:先令张必禄领三营先退,自己亲自断后而去。

  萧朝贵便领这一枝生力军,横贯邀截张必禄。张必禄此时已腹背受敌,李开芳又渐渐逼近来了,张必禄犹望向荣救应,不想向荣本军已被洪仁达牵制,移动不得。张必禄心慌,早失了队伍,军士纷纷乱窜。朝贵亲领百人,冲入中军,来捉必禄。朝贵大呼道:“捉得张必禄的,受上赏!”三军一声得令,冒死单攻必禄一军。张必禄知不能免,急提枪自击而亡!时军士见统领已死,哪里有心恋战,只有各自逃命。朝贵一一招降。便令李开芳监住降军,自己却来会追向荣。时向荣己缓缓退去。恰值黄昏时分,天有微雨,秀清只得传令收军。这一场恶战,好不利害!还亏向荣一员老将,尽力支持,除了张必禄三营之外,军士还死伤不多:只折了提督张必禄。挫动锐气,料不能进战,便详文申报周巡抚,催取救兵,不在话下。

  且说杨秀清收军回后,以萧朝贵折了张必禄,便录为头功;余外都记了功劳。一面犒慰三军,然后同萧朝贵来见云山。只见云山躺在床上,受伤已重,朝贵便亲至床前问疾。云山道:“大丈夫提三尺剑,凭三寸舌,纵横天下,事之成败,不必计也!某本欲与诸君井饮胡虏之血,以复国安民。今所志未遂,已是如此,亦复何说!今天幸有了时机,望此后诸君珍重前途,共成大事,某死亦瞑目矣!”朝贵垂泪答道:“兄弟之言,金石也,敢不尽心!望兄弟善自将息,保全玉将倚靠无人矣!似此将若之何?”半晌云山才说道:“弟本庸材,辱承洪哥哥重寄,今不幸中道睽离,负洪哥哥多矣!东平先生文经武纬,胜弟十倍,不久必到广西,何忧辅佐无人?只一件是最要紧的??”说到这里,不觉双目复开,往下就不说了。秀清再问时,云山又停了半晌才再答道:“吾有所思也!”秀清徐问所思何事?云山又道:“思吴三桂耳!不知国家大义,徒以南面称尊,伤残同类,自取灭亡,可为殷鉴!”秀清听罢,把头一点,只是不答。适林凤翔至,请秀清点发军粮,秀清旋与林凤翔转出。云山私向萧朝贵道:“将来误大事者,杨秀清也!此话兄弟切宜秘密。仍望钱先生至时,烦兄弟代致一声,将来大事成就,当即处置此人,想钱先生必有同情也!”朝贵便密记此言。少顷秀清入,再问云山身后之事?云山道:“今日大事,不忧不成。只和衷共济,各勿猜疑,两言足矣!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望诸君休忘此言。”徐又长叹一声,执萧朝贵手道:“再不能与兄弟共事疆场矣。所志未逮,能不痛哉!但吾死后,切勿举哀,恐向荣以我三军慌乱,乘机围我也!”朝贵顿首谨诺。云山言讫而卒,时年仅三十八岁!时人有诗赞道:

  山川英秀自钟灵,辜负雄才应运生;

  大厦甫营梁已折,将军欲去树先崩!

  坡坏落凤悲庞统,谷过盘蛇吊孔明。

  回首当年星陨处,东南隐隐有哀声!

  当时又有五律一首,单咏冯云山用兵如神的诗道:

  花县夸英杰,金田创保良;宗声承大树,师事礼钱江;

  钭谷谋先定,全州势莫当!临终忧后事,遗恨失东王。

  自从冯云山死后,杨秀清一面暗地差人,报知洪秀全。秀全不听,万事皆休;听了正是魂向天飞,魄随云散,叫一声痛哉痛哉!登时昏倒在地。左右急的扶起,灌救半晌,才渐渐醒转来。不觉长叹道:”某自与云山论交于总角之时,奔走于患难之间,共死生,同荣辱,决谋定计,某方倚仰正殷,竟一旦弃某而去,使某如失左右手,此后我军损一栋梁矣!某与向荣誓不两立也!”说罢捶胸顿足,众人无不下泪。石达开进道:“某举一人,可代云山者!明公果愿闻之否?”秀全道:“某自物色英雄以来,师事者钱江;兄事者便是云山。恐天下英才,应无出此两人之右。今兄弟反说有可以代云山之人,某真不信。”石达开当下听了此言,颇不满意。便向秀全道:“蚊龙不遇云雨,美玉混于碔砆,为世所欺,固亦难怪!不意神武如明公,乃作此一般愚见也!

  自来道,十室之邑,必有忠信,明公轻量天下士耶?”秀全听罢,自知失言,急向达开谢过。随问所举者究是何人?达开道:“既藤县李秀成也!此人躬耕陇亩,不求仕进;生平又不治经术,只研究定国安民之策,今年已二十八岁矣!其父李世高,每欲为之婚娶。秀成答道:‘古人有言,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终不娶。其父叹道:‘是儿非常人也!’自此遂听其所为。今其父已经去世,秀成正在家居。明公何不访之?”秀全道:“某亦几忘此人矣!现在两军相峙,某亦不便行动;且以云山新故,正自伤感,可否兄弟代某一行。”达开听罢,允诺而退。越日达开便带领十数亲随人等,乔装望藤县而来。

  且说李秀成,本名守城,本藤县新旺村人氏。十三岁就颖悟非常。以守成二字不佳,请父亲另改别名。其父笑道:“守成二字有何不美?吾儿何以欲改之!”秀成道:“儿愿为开创英雄,不愿为守成人物也!”其父大异之,遂改名秀成。那日正待出门耕作,只见十数人迎面而来,为首的,正认得是石达开。秀成料知有故,便回转门首时,达开已到。秀成迎进内面,让坐后,秀成先说道:“久别足下,忽经数载!近知足下从洪氏,创起义兵,救民水火,图复山河,不胜厚幸!但不知仓皇戎马,亲自到此,究是甚么好意?”达开道:“秀全哥哥敬慕贤弟大名,意欲亲自来访,只以军务紧急,未能抽身,故着某到此,望贤弟以救民为念。”秀成道:“秀全何如人也?”达开道:“此命世英杰,又何待言!”秀成道:“方今人心昏浊,除他一个,确无第二人!足下称他,原是不错。只是他还有一病,足下想已知之!”达开惊道:“秀全哥天姿英敏,究有何病?某实不知。贤弟试且说来!”秀成道:“苟安为败事之本,洪公恐不免此病!”达开道:“然则,贤弟何以知之?”秀成道:“他久驻桂平城外,盖欲杨秀清挫动向荣,彼乘机取桂林,以为基业也!若此迁延不进,使清廷各路,得徐为之备,岂是善策耶!且留胡以晃于金田,置罗大纲于江口,明是分屯坚守,欲据广西,以为苟安之证。足下以为然否?”达开叹道:“贤弟之言,如见肺腑。就请贤弟同行,面见洪哥哥谏之!”秀成道:“且住!他今日尚非用武之时也!他是能干的人,且左右皆英杰之士,弟以陇亩匹夫,岂能动彼物色?足下休矣!”达开道:“此却不然。他师事钱江,兄事云山;识罗大纲于绿林之中,拔某等于江湖之上,受才如命。贤弟何必思疑?”秀成道:“钱江、云山等,皆同盟起义之人。用罗大纲则资其兵力;用足下则藉以号召人心。某却比不上足下!若用小弟,除是在行伍间,先立大功劳,方足以动彼,而坚后来之信任耳!”石达开深然之。秀成遂愿起程。即唤胞弟毓成至,嘱托家事,并说道:“某与石君,义如兄弟!且亡国已久,异族盘踞中原,几无天日。今得洪氏奋起义师,某不得不尽心力,以遂生平之志!此后贤弟谨守田园可也。”毓成一一拜领。秀成与石达开,便与毓成作别,依旧路回来。

  一路上说些闲话,不一日早到洪秀全军前,时秀全正在帐中理事。听得李秀成已到,立即出来迎接。看看秀成一表人物,心中自是欢喜!只见他边幅不修,像个乡愚的样子,又不免见的奇异。当下迎至帐里坐定。秀全道:“素闻大名,如雷灌耳!今日幸得相见。”秀成道:“农家子,有什么学识?深辱明公过爱!倘不嫌鄙陋,得随鞭镫,以稍尽愚衷,愿亦足矣!”秀全听罢,略露一点喜色,便令左右,送李秀成到馆驿安置。秀成辞出,石达开心上颇不自在。秀全随问达开道:“我不信此人,果有许大的才干?”达开道:“明公差矣!天下越大本领的人,却不轻露头角。若徒作惊人之论,只要显得自己如何本领,此器小易盈。愿明公勿信之!”说罢,又把秀成恐他苟安,及图据桂林,殊非善策的议论,从头至尾,说了一遍。秀全大惊:“彼真知我肺腑也!英雄之士,所见略同。从前劝我休取桂林的,有东平、冯云山;及今李秀成,便是三人矣。此人见识,不在钱东平与冯云山之下,我当用之!”便令石达开急寻李秀成,谢过,再请入帐内相见。

  达开领了出来,才到馆驿门首,只见秀成匆匆欲行。达开惊道:“贤弟将欲何往?”秀成道:“我固知秀全之不能用我也,今果然矣!留此何益?”达开急的安慰秀成,随把秀全反悔,及令自己重新来请的意说出来,秀成道:“虽是如此,某料此人多疑!某视东平、云山两先生与他同盟结义的,却自不同,某断不敢骤居参谋一席。宁随足下先立功勋,庶足坚其信任耳!”达开点头称是,便请秀成同往再见秀全。秀成道:“彼求我则急,我求彼必缓。某今不愿再会,望足下为我善言复之!”达开无奈,只得独自回见秀全。说称“秀成自誓先立功劳,才复来见明公。自古道:‘士各有志,不可相强。’明公由他罢了!”秀全此时心上甚是不悦,没奈何只得听之。便令达开与秀成共赞军务。看官记着,自此秀成便在石达开军中,日日讲求方略,训练军?人,专候征伐。不在话下。且说钱江自从在湖南宜章地面,与徐福、梁义二人分别,便扮作一个商人模样,沿道江而下。这时广西地面,纷纷论谈洪秀全的乱事,钱江因此听得冯云山凶耗,倒吃了大惊!暗忖云山这人,虽欠些学养,只是决谋定计,临机应变,实不可多得的人物。这会殁于军中,如折一心。想到此时,不觉暗地洒了几点泪。那一日已到恭城,胡混寻一间旅店歇下。旋探得洪秀全已分遣石达开一军,攻下桂平,现大队正困平乐府。此时全州地方,已有杨秀清大军屯扎,向荣只在灵江下流;张敬修已退住阳湖。其余各路,都是些少人马,早知得广西清军全不济事。钱江就立刻望平乐府而来,要与洪秀全会面。

  那日秀全正在帐中商议军务,只见守营军士,直到帐前禀称:“有自称钱某的到来,要见哥哥。小的不敢自主,特来享报!”秀全听罢,料是钱江,巴不得三步跑至营前接见。当下见了,果是钱江,好不欢喜。便携手同进帐里来。让坐后,各诉别后之事,秀全道:“为弟一人,累先生多矣!”钱江道:“此非明公一人事也!乃国家事耳!且英雄蒙难,古所常有,又有什么怨呢?”说罢,随同现在军情?秀全把始末说了一番。钱江听罢,沉吟少顷,便答道:“明公大失算!军行因粮于敌,方为妙策。今尚留胡以晃一军,久驻金田,以应粮台,究是何意?为今之计,速召胡以晃回来,然后令杨秀清权驻全州,休使妄动!却使从事者,从柳州上流,虚攻佳林,以分彼军势;却会合于全州,直进湖南可也!还恋广西作甚?”秀全深然其计。便令石达开,领本军二万人,同洪仁发、谭绍洸、李秀成分攻柳州。石达开正打点登程时,李秀成族弟李世贤,投到军中。达开令他与洪仁发为前部,望柳州进发。按下慢表。

  此时洪秀全,便依着钱江之计,先后召胡以晃、赖汉英回来。不一日赖汉英自永安至;胡以晃自金田至。一面会合军中,一面令韦昌辉以本部取平乐府,作驻扎。然后大队望北进兵。忽流星马飞报军情:说称林则徐在潮州身故;清廷现派大学士赛尚阿,都督广西诸军事,现已到了!且向荣自从全州一败,飞文告急;故周天爵又派劳崇光,领新军万人堵握上流,抵御杨秀清。今向荣又与张敬修合军,专候赛尚阿号令,与我军交战。各人听了,都见清军复振,面有惧色,钱江转仰面大笑!洪秀全便问笑的怎地原故?钱江道:“若是林则徐到来,此人老成谨慎,可称敌手!今委赛尚阿来,那厮懂得甚事?却好断送广西军人的性命!今向荣既候赛尚阿号令,非三四天后,不能出战。我们趁此时机,就先取平乐府,作个老营可也!”说罢便带领十名小校,亲自往观平乐府城形势。

  行不一二里,忽前途一骑马飞来,钱江看得奇异,急命小校截住去路,把那人拖下来间他去处?还是不答。搜他身上,得着一封书信:却是平乐府知府差往张敬修军里催取救兵的。因忖平乐府城里,早已空虚。若以兵力急攻,彼付向荣会合之众,必死守以待救兵,如此反费时日。想罢,便令韦昌辉退兵,随附耳嘱咐如此如此;又唤赖汉英嘱咐如此如此。两人去后,钱江自与胡以晃领军一千,预备接应。此时平乐知府周应鸿,听得韦昌辉兵退,只道向荣、张敬修两人大兵已至,故韦昌辉收兵御敌。且以城门久闭,阻碍行人,便率兵到城楼上守护,将西门开放,以便行人来往。只来往人等盘诘甚严。奈城门闭了数天,一旦仅将西门开放,因此来往拥塞道路,挑瓜卖菜,赶柴打草的不绝!赖汉英就趁这个时候,约带百数十精健的人,扮作挑贩买卖,乘机混入城中。夕阳既下,城门复闭。捱到初更时分,行人渐息时,因兵戈告警,各家都关门早寝。忽然飞报知府衙门火起,周应鸿正在各城门巡查,猛听得吃了一惊。奔回衙去,不一时东南两门,又一连几处告报被火。周应鸿料知有奸细在内。只这时居民纷纷出门观火,乱做一团,哪里分得是乱党还是居民?赖汉英趁势奔到南门。还喜守城军士,都跑往府衙及东南两门救火,仅留下几十个残兵,赖汉英便率数十人,逐散军士,斩开城门。原来韦昌辉先时已得钱江号令,带三百人,在南门附近埋伏,这时便一拥进城,大呼降者免死!居民呼天叫地。周应鸿听得革命军进了城来,黑夜里不知人马多少,军士又无心恋战,但听得革命军由西南角拥进,只得领军向东南冒火而进。才走至北门,只见赖汉英已亲领百人赶到,斩开城门,早放钱江、胡以晃两人引一干人马拥进。周应鸿急的回马逃走,望东门而来。急火光中喊声大震:韦昌辉所领数百人,截住去路;周应鸿见前后受敌,料不能逃脱,遂下马投降。钱江便令安抚余兵,一面使人救火,三更而后,方才扑灭。越日便出榜安民。

  此时洪秀全得了捷音,即令罗大纲、黄文金谨守大营,独自进城与钱江商量计策。钱江道:“今番彼军失了平乐,向荣必亲自到来。彼军本无能事之人,向荣虽勇,却没有七头八臂,已如强弩之末,不足惧也!若破向荣一军,余皆不足道矣!”正议论间,忽报杨秀清遣秦日纲至,要禀请前途军令。钱江便唤入,嘱道:“此间甚是顺手!就请足下致复杨兄弟,休要妄动!若赛尚阿、向荣大军拥下,即可出战,或不战以牵制之,某自有破敌之计。”秦日纲拜领会后,钱江又道:“某向闻李秀成此人,好生了得!恨某迟来一步,未及与彼相见。今有一个紧要去处,恐非他不能了事,如之奈何?”说罢,只见韦昌辉进道:“运筹帷幄,自在先生;若是冲锋陷阵,弟等亦未尝落后,先生何轻视人耶!”钱江道:“非是某轻视兄弟!但此任甚是紧要。倘在差失,实非同小可。”昌辉道:“若得先生明示,倘有差失,愿按军法就是!”钱江大喜,便嘱咐道:“彼军粮台,现驻阳朔。兄弟可领三千人,于明日黄昏而后,直入阳朔,放火为号,彼军必即回兵相救,兄弟却移兵转攻向军大营,某自有计接应。”韦昌辉得令去了。钱江又附耳向秀全授计:令与黄文金、罗大纲如此如此。随令胡以晃驻守平乐,遥为声势;分拨已定,自与赖汉英来替洪秀全镇守大营。

  且说赛尚阿,自从到了广西,便会合各路人马,且得劳崇光这一枝生力军,因此声势复振。遂大举南下,来攻秀全。惟向荣心上只欲坚守,以待广东援军,颇与赛尚阿意见不合,只得把一切情形,详禀巡抚周天爵。奈周巡抚见洪氏羽翼已成,早没了主意,又因柳州一带告警,所以移动不得,惟有劝向荣谨顾大局而已!那一日赛尚阿便令张敬修为前部,劳崇光为后应,自与向荣亲攻秀全。

  此时两军对峙,罗大纲自力先锋。安营即定,洪军却不出战,张敬修便自挥军进来。罗大纲略战一会,望后而退;张敬修却不来追赶,正向中军赛尚阿,禀请行止!赛尚阿便令向荣亲统本部前来,会同张敬修追击洪军。不料向荣未到,洪秀全却亲自出营讨战。张敬修只道罗大纲败去,秀全亲自出来,暗忖拿得洪秀全一人,便是大事停妥,还恐失此机会,急的大兵赶来。秀全略战一会,又望后而退,张敬修见连战得手,遂挥军直下。那张敬修正?在追赶之时,忽向荣赶到,传令退军。张敬修忆起全州之役,向荣分兵时,谓他非洪秀全敌手。便疑向荣忌他成功,因此推托不愿退兵。向荣道:“洪军退得齐整,恐是诱敌,非真败也!将军不信,后悔无及矣!”正自争论间,忽见阳朔城内火光冲天,军心已自慌乱。随见飞马报道:“韦昌辉已直取阳朔去了!”张敬修乃大惊道:“果不出将军所料!阳朔为三军粮食所在,不可不救!”说罢,便急领军望阳朔赶来救应。

  时已夕阳西下。秀全探得彼军移动,急同罗大纲引兵杀回。向荣情知中计,只得死力混战;不提防张敬修行到阳朔,韦昌辉已自退去,反乘势攻向荣后路。

  向荣大惊,急欲退时,被秀全一拥而进,向荣队伍错乱,军士被杀的不计其数。这时赛尚阿听得前军大败,正要提兵救应,忽然正东一带鼓声震地,火光中现出无数旗帜,立即使人探听,却是黄文金一路。赛尚阿便不敢妄动。向荣看看救兵不到,便奋力杀退韦昌辉,只望与赛尚阿合兵。谁想罗大纲并力赶来,枪弹如雨点一般;黄文金又从东杀至。韦昌辉见向荣左右受敌,复奋力赶来,三路把向荣困在垓心。向荣正自危急,忽然西路上一枝军杀入,冲动罗大纲一军,直入重围,力挡韦昌辉,救护向荣,却是张敬修。此时向荣心中稍定,张敬修道:“四围皆是敌军,不宜再战,速退为妙!”向荣、张敬修两人,带领败残军士,只在树林内奔走。秀全大呼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诸军速宜追赶!”三军一时得令,都奋勇赶来。黄文金一马当先,本部军兵继进,齐望中营伞盖红顶花翎放枪击来。向荣见许多弹子,都落在身边,吓得心胆俱裂,急令从人撤去认记。话犹未了,一颗子弹正中向荣坐下马,把向荣掀倒在地来。管教:赤胆将军,险在场中抛老命;绿林强盗,翻从马上拜干儿。

  向荣性命毕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张国梁背义加官 赛尚阿单骑逃命

  话说向荣正自奔走,不料一个弹子正中坐马,掀倒地上来。正在危急,忽一骑飞来救起向荣,急取从人马,换与向荣骑坐。众视之,乃中军前中营帮带郭定猷也!向荣得命,急向后而逃。忽然正西一路纷纷冲入。原来罗大纲领人马奋力杀将来,张敬修支撑不定,前面又遇韦昌辉阻截,张敬修只得望东而走,因此冲动中军。此时清军已被杀得七断八落。罗大纲一枝人马,本是绿林豪客,个个能征惯战,比别军更自利害,死命望张军赶来。张军中纷纷逃窜。那张敬修正在狼狈,又听得前途喊声大震,吓得张敬修几乎坠马!正欲令人打听,忽前途报称:是赛尚阿领兵到来救应!张敬修心神稍定,急与赛尚阿会合奔回。不多时漫山遍野,都是洪军,正南洪秀全;西南罗大纲;正东黄文金;正西韦昌辉,分四路追来。洪秀全传令道:“时不可失!这会不到桂林不休。”三军听罢,人人猛进,个个前驱,卷地杀来。赛尚阿哪里还敢恋战?唯有策马奔逃。正逃走间,忽一人撞入中军,口称奉向荣将令到此。赛尚阿急令传他进去面禀,那人便上前禀道:“向提督以三军大败,若是各军会合一处而逃,必被敌人追赶不了,且又失援应之力。望中堂速行打算!”赛尚阿听了,暗忖此言甚是有理!便令张敬修退入永福,向荣望灌阳而去,自己却回桂林。洪秀全恐夜深不便追赶,只得暂且收军。

  这一场大战,清军死的三千有余,都、游以下将校不下丧了十余名,杀得个个魄落。听得洪秀全名字,胆也寒了!一路上收兵,但见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好不凄惨!秀全叹道:“均是汉族同胞,却令涂炭至此,某实不得已也!”洪军中见清官有戴着翎顶、死在路旁的,或以足践之,秀全急止道:“彼亦死节忠臣也!各为其主,何必如此?”三军听得此言,无不叹服!时人有诗赞道:

  大度恢宏处,英雄自有真。敬怀忠烈士,畛域不须分。

  当时又有诗赞钱江用兵的道:平乐城边杀气冲,先生帷幄运筹工;中兴从此成基础,仿佛南阳起卧龙。秀全行不及数里,只见钱江领了数十人,到中途迎接,秀全一见,即下马相迎,欢喜说道:“先生神算,人所不及,想从此胡人胆落矣!”钱江道:“此非弟一人之力,乃诸兄弟之功也!”秀全便与钱江并马而回。及到大营,早有赖世英接着,立即大开宴席,庆贺功劳,不在话下。

  这时钱江便对秀全说道:“趁此大胜之时,休教向荣再养锐气。”秀全大喜,随派人传令石达开、杨秀清,分路进兵。

  石达开一路暂行慢表。且说杨秀清得了钱江号令,却是要先攻向荣,待拿得向荣,绝了后患,才会合进湖南去的。杨秀清即对萧朝贵说道:“向荣每战必败,看来是个没用的人。钱先生偏注意在他身上,某实不解!”萧朝贵说道:“弟游广东时,向闻钱先生说,此人虽无甚计策,只是勇敢耐战。且经战事已久,军令整肃,甚得人心。若有数万训练之众,粮械足备,使他独掌全权,实未可轻敌!今他以赛尚阿反居其上,是天使之败矣!望兄弟休便轻视。”秀清听罢,颇有不悦之色。便道:“足下向说云山和钱先生,同有一般本领。想云山在时,劝某直进湖南。今钱先生反令回击清军,某实不解!由他怎么说,我们自进湖南可也!”萧朝贵听到这里,心中大怒,只念目前发作起来,反恐有碍大局。想了一会,即和颜说道:“兄弟休要如此!钱先生主意不是不进湖南,不过目前恐劳崇光乘我们之后耳!兵机前后不同,兄弟何苦生气!”杨秀清听说得有理,才不反对,于是会合诸将商议进兵之计。

  且说赛尚阿,至桂林地面,计点败残军士,不满三千。欲待进桂林省城去,又羞见满城文武!况且自己奉命都督广西诸军,是断不能不出的。听得劳崇光一军,正扎灵川,不如移兵那里。待与劳崇光合兵,较有把握。想罢便先令军士埋锅做饭,然后起程,望灵川进发。将赶至十余里,只见劳崇光早引一枝军远地迎接。见了赛尚阿,即下马在道旁等候!赛尚阿想起他身拥重兵,听得兵败,却自不来救应,心中甚是不悦!奈这会正靠他一路兵,怎好发作?只得隐忍说道:“败军之将,何劳兄弟远接!”崇光道:“卑职听得前军有失。奈此处正当冲要,恐杨秀清乘机掩袭,故不敢远离,只在附近打听耳!今幸中堂无恙,待重整军威,再图恢复可也!”赛尚阿听罢,才知劳崇光不发兵的原故。两人遂并马同进城里来。劳崇光一面置酒与赛尚阿解闷。酒至半酣,赛尚阿叹道:“某当初奉命督军,只道小丑跳梁,容易剪灭!

  今日遇之,方知洪秀全名不虚传也!朝廷自此成一心腹大患矣!”劳祟光道:“广西兵微将寡,实难为力!奈屡至广东催取救兵,那徐广缙和巡抚叶名琛,今天说要防外攻,明天说要防内患,互相推诿。自乌兰泰死后,已再无接应。卑职料广西实无能为矣!”两人正谈论间,忽报向荣亲至,赛尚阿急与劳崇光出迎。

  向荣入内坐定,赛尚阿道:“将军夤夜赶至,必有事故?”向荣道:“某先到此,三军随后至!某军中统领有江忠源者,此人谋勇足备,分发广西知府,现到某军中。他料杨秀清必袭取灵川也!”赛尚阿道:“若灵川有失,彼必取桂林。灵川城池难守,如之奈何?愿得一见江忠源,以决大计。但不知此人何在?”向荣道:“现在门外,弟不敢造次引见。”赛尚阿便令请江忠源。入内相见已毕,赛尚阿便把灵川难守,恐杨秀清趋攻桂林,一一问计。江忠源道:“彼军不攻桂林也,洪氏必不以广西为基业。石达开一军,不过虚张声势耳!彼盖欲尽破吾军,使无后顾,然后大队入湖南去也!”赛尚阿几人听罢,深眼其论。便问应敌之计?江忠源道:“天幸冯云山已死,杨秀清若来,吾必破之!”便向赛尚阿说如此如此,可以破杨秀清也。赛尚阿大喜,便令依计而行。

  此时杨秀清自从与萧朝贵议事之后,立即通函,知会洪秀全接应。随留秦日纲守营。令萧朝贵、洪宣娇为前部,引大队望灵川而去。忽离灵川十余里,萧朝贵驻兵不进,秀清不知何事?正要差人问个原故,忽见萧朝贵已自进来,向秀清说道:“灵川,本有劳崇光重兵把守。今远望不见城中动静,只西北小山上扎一营盘,人马却是不多。其中恐有埋伏,未可轻进。”秀清道:“清军屡败,已成惊弓之鸟,望风逃遁,何必多虑!”萧朝贵道:“向荣非畏事之人也!”秀清道:“向荣已退灌阳,如何知骤攻灵川?且兄弟言向荣有勇无谋,何以这会又惧他有埋伏?吾计已决,限今晚即下灵川,休再多言!”秀清说罢,洪仁达又说道:“如朝贵兄弟畏惧他人,我愿自为前部。”秀清道:“如此甚妙!”遂改令洪仁达为前部,转令萧朝贵、洪宜娇随后接应,以备缓急。一面催兵进行。

  将近离灵川城不远,忽见城东山林内现出些少旗帜。杨秀清道:“想此军就是埋伏军矣!朝贵兄弟料的不错。但如此埋伏,何足惧哉?”便令李开芳,引二千人往攻西北小山上的营盘;令林凤翔引三千人抵御东山林内的埋伏军;自与洪仁达亲攻城去。萧朝贵道:“既是兄弟要进兵攻城,我就在这里扎营。若有缓急,亦可救应。”杨秀清从之。

  萧朝贵扎营甫定,秀清即令洪仁达直攻北门。不料城上并无人马把守。

  洪仁达绝不费力,已攻进北门。但见城内亦无一兵,只见有些少居民,在街上来往。见了洪军,都纷纷逃避。其余各家,都是关门闭户,真像个予逃兵火的样子。洪仁达只道劳崇光先期逃去,因此不疑。并不阻当,直进城内,即令军士四下扎营。

  先说李开芳引兵至西北山上。那零星人马见了李开芳军,却已一哄而散。李开芳草草扎下,还亏杨秀清因虑萧朝贵之言,未敢这进城里,只在城外安营。忽到了黄昏而后,城中一个炮声震地,这炮便是号炮,萧朝贵便知中了敌人之计,急令洪宣娇引一军往西北小山上接应李开芳;却自领军往东门外山林接应林凤翔;一面请杨秀清救护洪仁达。分发甫定,即听得城中喊声震地!原来城里作关门闭户的,都是伏兵,江忠源督令分头放火。洪仁达见军心慌乱,急的传令逃去。江忠源冒烟突火来捉洪仁达。那洪仁达无心恋战。知得杨秀清一军,尚在北门,未进城里,急杀条火路,望北门而来!杨秀清欲进城去,又不知伏军多少,正自难决;旋见洪仁达带领败残军士,狼狈奔至,杨秀清只得把住北门.接应洪仁达,阻住追兵。

  此时江忠源犹望东北两路伏军,杀入围困供军。不料劳崇光埋伏西北小山下,已被李开芳、洪宣娇死力抵御,因此不能得手。洪军又不曾尽数入城,向荣伏在东门外山林,又被萧朝贵和林凤翔拌住。江忠源便请令赛尚阿,引大队从北门直赶出来。杨秀清见军心已乱,忙传令各路分退。这时江忠源、向荣、劳崇光奋力赶来!萧朝贵亲自断后,且战且走;不提防清军后面尘头大起,施旗蔽日,蜂拥而来,三路清军,一齐望后而退。

  原来洪秀全因秀清起兵时函请接应,因恐有失,特令钱江统领黄文金、罗大纲两路向灵川杀来。将到灵川地面,猛见杀气冲天,炮声不绝,钱江知道两军交战,便令军士倍道而行。正见杨秀清兵败,急令罗大纲要截向荣后路。萧朝贵认得救兵已到,便挥军杀回,反把向荣困在核心。且疲战之后,挡不住罗大纲的生力军,向军被杀的不计其数。向荣正在危急之际,忽北路一枝人马杀入,力挡罗大纲,救护向荣,乃是江忠源。忠源道:“敌军势大,速退为是!”于是江军在前,向军在后,望西北而退。

  忽流星探马报称:“杨秀清、洪仁达、李开芳、林凤翔、洪宣娇五路之兵,分三面杀来。”江忠源叹道:“吾计不成,反遭此败,有何面目见人。”便欲拔刀自刎,左右急的扶救。早有胞弟候补同知江忠济,保护杀出重围!忽当头一军,迎头杀来,却是洪宣娇引一队兵截住去路。江忠济奋力把洪宣娇杀退,会同向荣,乘势杀出;幸得劳崇光接应,齐望灵川奔回。看看离城不远;不提防鼓角喧天,喊声震地,黄文金引军杀出,把清军冲为两段。江忠源见首尾不能相顾,自与劳崇光、江忠济先回灵川。黄文金死命追赶。此时向荣手下军士,纷纷逃窜,只剩数十骑望西而逃。但见树木丛杂,向荣正自心慌,忽然林里一枝军转出救护向荣。黄文金见敌人有了救应,恐遇埋伏,只得收兵而回。

  原来救向荣的不是别人,就是张嘉祥。他自从富川败后逃到这里,再进五七百人,阻截山林,勒收行旅。这会听得向荣兵败,欲从此处图个出身,因此带了手下人等,特来救应。当下向荣得他救护,便问壮士何名?张嘉祥具以实对。向荣道:“此地非栖身之所!方今四方多事,何患无出头之日?不如随某回去,寻个一官半职,也不枉为人在世。”张嘉祥大喜。就带了贼众,跟随向荣去。后来向荣认为义子,带他与劳崇光相见,商量个保举;又恐困败得贼人救护,于面上不好看,遂与他改一个名字,唤作张国梁,反称他剿平张嘉祥一路,遂升为都司,在向荣军中效力,此是后话不提。

  且说劳崇光几人逃回灵川,寻着赛尚阿,各诉兵败的原故。赛尚阿道:“江兄弟自是妙计!可惜敌人势大,兼有救应,以至于此。今孤城难守,又无援兵,如之奈何?”江忠源道:“守则坚守,逃则即逃,迁延不断,必误大事!”正谈论着,忽各门飞报洪军纷纷围了!忠源道:“此时便不可逃矣!速筹守御才是。”赛尚阿便令分兵守御四门。江忠源更申明军令,抚恤残兵,竭力死守。洪军一连攻打两日不下。钱江道:“灵川城池甚固,却如此难攻,想城内必有能者。”遂令各军分截灵川粮道,一连三日,又依然如故。钱江道:“兵不在众,城不在坚,视夫人力耳!李秀成百骑下柳郡石达开传檄震湖南徒攻何益?不如撤开一路,让他逃去!”说罢便令罗大纲撤去西门一路。这时早有报入赛尚阿军里。赛尚阿道:“我方守困,彼忽退兵,必有埋伏。不如勿逃!”江忠源道:“中堂之言是也!彼见我军死守,彼军亦连日苦战,不欲疲其兵力耳。请劳方伯和中堂先逃。某兄弟两人断后可也!”赛尚阿从之,即令劳崇光先行,自己居中,江忠源断后。定于五鼓做饭,乘着天色未明,引领败残军士逃出西门而去!

  钱江探得清军已退,对诸将道:“古云穷寇莫追,但不宜令他休养锐气。”便令各路进城。留萧朝贵、洪仁达在城外扎营,分布犄角之势;只命罗大纲引军追赶。并嘱罗大纲道:“今番不必再求大胜,即杀他余军,孤彼军势足矣。他能计败秀清,坚守灵川,军中必有能事之人,休便轻敌!”罗大纲领命而去,追至十余里,只见黄文金正欲这条路回来。文金却不知钱江怎地意见,急的接应罗大纲,迎头攻击。赛尚阿那里还有心恋战!只道洪军是预先埋伏的军士,又各自逃命;只有江忠源奋力抵御罗大纲,劳崇光又支撑不住,赛尚阿正如惊弓之乌,恨不得爹娘多生两条腿,早逃性命,便引左右心腹的人,杂在乱军中落荒而逃。管教:堂堂宰相,微服几罹性命之忧;矫矫英雄,传檄足壮山河之气。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李秀成百骑下柳郡 石达开传檄震湖南

  话说赛尚阿,自从逃出灵川,因罗大纲引兵追至,黄文金又前途拦截,这时腹背受敌,料不能支持,便乔装杂在乱军中,带领左右心腹,独自逃走。正是一时无主,军逃四散。劳崇光、江忠源又首尾不能相顾,只得各自杀出重围,直望桂林奔回。罗大纲又因得了钱江的号令,不敢穷追,便与黄文金会合,杀了一阵,即乘胜收兵而回。

  赛尚阿见洪军已退,劳崇光、江忠源又先后奔到,方始心安。计点败残军士,自经这两场恶战,仅留下四五千人;余外降的、死的,都不计其数,好不伤感。随后接着探军的回报道:“自灵川逃出之后,一路上洪军并无埋伏。黄文金一路,原是追赶向提督回来,中途相遇的;罗大纲的追兵,又是虚张声势。今敌军已全数退至灵川附近驻扎了。”赛尚阿听说,随赞道:“江兄弟,料事原是不错。灵川一役,不过敌军人马众多,故有此败,非战之罪也!便令厚赏。江忠源班师自回桂林去。

  且说钱江见全军得胜,一面飞报洪秀全大犒三军;自此由全州至灵川,下至平乐、桂平一带,都是洪军的势力,把清军两广要道,统通断绝了。那日洪秀全到灵川,和钱江商议进兵之计。钱江道:“军士连月疲战,现在清军大败,料不敢复出。正宜休养几时,再图进取湖南。”洪秀全点头称是。钱江便令置酒与洪秀全庆贺,所有将士都陆续到了,只杨秀清托病不至。秀全私问钱江道:“某料秀清未必有病。这会不到,究是何意?”江道:“哥哥原来不知,此人眼光不定,面生横肉,久后必不怀好意。自今起事之际,自不宜同室操戈,只日后自有处置,哥哥不必忧虑!”洪秀全听罢,心上半信半疑,旋唤萧朝贵入内,问以秀清行动。朝贵道:“他曾对弟说,哥哥劝他起事之时,曾许他日后有九五之尊。只有此句,余外却没有怎么说来。”秀全答道:“此我当日要靠着他的财力,实一时权宜之计,也不想他就从这里怀着歹心。但得大事已成,让他登其大位,某有何怨?”说罢,萧朝贵又把冯云山临终之言,对钱江说了一遍。钱江叹道:“云山真非常人也。天不假以年,可不痛哉!”秀全听得,亦为下泪。少倾三人齐转出来,肃各将士入席。只见洪秀全面有泪容,倒见奇异,只不敢造次多问。各人便先后就座。酒至半酣,黄文金起身,向秀全问道:“自军兴以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取,今大势已成,三军欢乐,哥哥却面带忧色,究是何故?小弟实在不明!”秀全犹未答言,钱江急代答道:“方才某在内面,和哥哥谈话,正惟见今日大势已成,各兄弟戮力同心,故得如此。奈忆起云山兄弟,中道归天,不由得心上不伤感。自今以后,望各兄弟一发奋勇,以继云山兄弟之志,挽回江山,实为万幸。”各人听罢,都喏喏连声的应允,再后举杯把盏,痛饮了一会。钱江向秀全道:“某有一言,不知哥哥愿闻否?”洪秀全道:“某与先生原是个心腹交,有话便说,何用猜疑!”钱江道:“某知哥哥有一令妹,年已长成,却是个女豪杰。今朝贵兄弟中年丧妻,正合匹配,可否让小弟做这个媒,使两家结为婚姻,是一件好事,未审哥哥意下如何?”秀全听罢,不胜之喜!随说道:“先生之言,正合某意;但得朝贵兄弟不弃,就是万幸了。”朝贵道:“那有嫌弃!只怕小弟庸才,匹配令妹不上,如何是好?”钱江道:“彼此同心起义的人,休说这话。明日正是黄道吉日,就从明日定婚,一切虚文都不用备办了。”朝贵听了,自不推辞,秀全更自欢喜。此时洪宣娇在席上听得钱江说起她的亲事来,早已面色红涨似的,掩面逃席去了。各人听得,自然没有不鼓掌赞成。一连又饮了数杯,然后散席。钱江便令人分头打点亲事。俗话说:“人多好做作。”不多时早把各事办妥,做媒的便是钱江,并请洪秀全兼主两家婚事。

  到了明日,杨秀清知道萧朝贵和洪宣娇结亲。秀清知道朝贵是自己将士,防他作了洪秀全的羽翼,只这事断不能拆散的,不如乘机已结萧朝贵为是。便故作欢喜的进来,向秀全说道:“某病中听得朝贵兄弟和令妹结亲,是一件好事。只周公制礼,没有一人兼主两家的婚事道理,这女家主婚的自然是哥哥,男家主婚的让小弟一人成此美事。”钱江在边听了,急说道:“如是甚好,难得杨兄弟这般识得大体。”秀全见说,自然没有不应承。

  那日萧朝贵便与洪宣娇成亲。换过吉服,交拜天地,然后送入洞房,说不尽新婚的乐处。一连两天,又是大排宴席,好不热闹。事后朝贵向钱江问道:“先生听秀清要与小弟主婚事,先生却如此喜色,究是何故?”钱江道:“此人心怀叵测,诚如云山之言,后必为患。但大事未定,苟使自相残杀,敌人反得乘间而入,不可不慎。他要主婚事之意,盖欲笼络贤弟为羽翼也。某见昨天犒赏军士,他竟推病不至,故乘这个机缘,消其嫌隙耳。此事贤弟切宜秘密。久后我当图之。”朝贵听罢,方明此意,只有秘而不言。

  自此洪秀全和钱江日日训练军人,休养士气,专候征伐,不在话下。

  且说石达开,自领了钱江之令,独统一军,由柳州进发。论起这个路途,本攻不得广西要害,且从这里沿上游进湖南,又是路道迂绕。实则钱江之意,欲分清军兵力而已。向荣亦知其意:故柳州没有重兵把守,只令副将刘金成领二千人马,镇守府城。那一日刘金成听得石达开兵至,料敌不过,已雪片文书到桂林告急。奈这时桂林无兵可调。赛尚阿只令张国梁、江忠济同进,率三千人到柳州助战。早有细作报石军中。时石军已到洛容,离城十里下寨,石达开便请李秀成商议进兵之计。秀成道:“行军之道,上策在谋,其次在勇,清军那里副将刘金成,原不懂事;只闻江忠济救兵将到,此人却有点本领。趁他未到,自当先发制人。某愿得精兵百人,取柳州城池,双手奉献。”石达开道:“军中无戏言,恐贤弟未可轻敌。”秀成道:“那敢戏哥哥?探得刘金成部下,只有二千人,已分兵一千把守洛容交通要路;余外重兵聚于东门。某素知柳城外南路,有一小山,离城不远。某今夜就从这里偷过,直掩西门,如此如此,却可破刘金成也。柳州是个殷富地面,取得时有益军粮不少。”石达开听得大喜道:“如此请贤弟领百人先行,某再令韦昌辉领精锐一千人,乘夜进发,为贤弟接应。某大军却随后来也。”秀成便领命而退。回至下处,选了精锐善战的百人,打叠起程。只各人都怀着寡不敌众的意见,面有畏色。秀成奋然道:“某非轻举妄动者。只以力战,不如计取,故百人已是有余。诸君若计死生,怀疑惧,某当独往。”那百人见秀成如此说,各皆奋勇前行。秀成便置酒与百人痛饮一会,己近夜分,便令百人预带纵火之物,听令而行;兼藏利刃,携了长枪及预造下的软梯,都已带足。

  那时正是二月下旬,满天星斗,月色无光。秀成引路先行,百人随着而进,悄悄地偷过小山,只抵柳州城西门外,已是三更天气。军土见东门一带刁斗森严,西门却悄无人声,疑有埋伏。秀成道:“那有埋伏?正惟如此,某故敢以百人来也。他只道东门是我军来路,故以重兵守之。庸人见识,何必多怪!”说罢军士各自无言。秀成便令把软梯搭过城墙上。还喜城不甚高,?军士一齐拥上,适有巡城兵两人行至,见了那百人,正待逃走,秀成眼快,一把揪住一人,余一人已被军士拿住,都不敢作声,随把两人分做两段。秀成先分五十人下城,去夺开西门;自领五十人拥至城楼。那城楼里,只有二三十人驻扎,见秀成五十人进来,却逃不得一个,都教他魂魄往谒阎罗殿上去。秀成随领一百人直杀奔城里:分头在各要道纵火。柳州知府王兆棋,闻惊跑出衙来,不提防被秀成人马冲过来,中弹落马。秀成令军士一发呐喊助威。这时都传说洪军攻破西门,知府战死了。居民拥儿抱女,呼兄唤弟,要逃兵火。那一百人个个奋勇。这时刘金成听得敌军已攻进城里,吓得三魂去二,七魄留三,又在黑夜里,不知敌人多少。但见火光冲天,军声震地,刘金成已没有主裁。只见守备李应元,奔至东门请兵御敌,刘金成才分三百兵分头救火;令百五人寻敌军接战,余外都留守东门。分拔甫定,忽城外喊声大震。原来韦昌辉已得石达开将令,引二千人接应。清军纷纷报道:“石达开大队来了。”刘金成急返城楼一望,见分驻洛容要道的一千人,已各自溃散;这时清军已无心恋战。李秀成领着百人,直杀过东门来,左冲右突,加入无人之境。亏了守备李应元,有些主见,恐秀成夺破东门,里应外合,忙到东门保护。恰值李秀成兵到,从暗觑明,分外真切,便放出“擒贼必擒王”的手段,枪声响处,李应元早已落马。秀成乘势杀了一阵,李应元部下都一哄而散。李秀成不去追赶,先抢开东门,引韦昌辉大队进来。刘金成见不是路,急上马杀出东门而逃,李秀成不去追赶,赶忙出榜安民。

  次日石达开大队俱到。韦昌辉、李秀成率军士迎入城里。石达开谓李秀成道:“昔甘宁以百骑劫营,传诸千古;今贤弟以百人下府城,更非甘宁所能及。洪哥哥闻之,当令心折矣。”秀成道:“小小伎俩,某料刘金成无谋,故冒险行之,实不足为训也。”说着时,不觉已到府衙。秀成随令厚葬王兆祺、李应元尸首,一面再议进兵之计。秀成道:“我军已下柳城,士气尚未疲惫,就当乘势进兵。”石达开依从其计,遂拨一千人马守柳州;自己率全队进发。

  且说江忠济、张国梁领命,引兵援救柳州。救兵如救火,一路上倍道而行。才过永福县,只见刘金成同着数十人狼狈奔至,哭诉柳州失守之事。江忠济见柳州已失,只得率兵回驻永福,预备石军来攻;一面使人通知赛尚阿。当下赛尚阿闻柳州已失,惊慌无措。江忠源道:“某料石军必不攻桂林。我军可派兵紧守永福,勿使有失。”劳崇光道:“桂林为全省命脉,彼军势所必取。彼军若乘胜攻取桂林,全省休矣。以弟愚见,宁失十永福,不可失一桂林,望中堂思之。”赛尚阿道:“劳方伯之言,正合某意。”遂不从江忠源之言,调江忠济、张国梁引军回桂林。江忠源又道:“虽是如此,恐江忠济、张国梁中途有失,也不可不准备。”赛尚阿听罢,便令向荣、江忠源各领二千人接应。

  当下江忠济听得回军之令,叹道:“自撤藩篱,而聚于孤城之中,大为失算。只将令不可违也。”即传令退军。约行十余里,只见路途崎岖,树木丛杂,江忠济传令暂缓行程。忽探马报道:“前面山林中隐隐现出旗帜,此行恐要谨慎。”江忠济听罢,便欲退回永福,忽然后军探马赶至,报称:“我军才离了县城,李秀成不费一力,已领军袭了永福。今来路不知人马多少,望大人从速计较。”江忠济此时见前后皆是敌军,呆了半晌,说不出一句话。张国梁道:“事已至此,只管前进便是。”江忠济没奈何,只得奋勇向前。不一时间喊声大震,左有谭绍洸,右有洪仁发,两路杀出。江、张两人,急?得分头接战。不提防石达开、李世贤大队追至。江忠济无心恋战。那洪仁发见了张国梁,正如仇人见面,分外眼明,恨不得生擒到马上。张国梁急杀条血路望桂林而走。只有江忠济尚困在垓心,欲随着张国梁而去,争耐洪仁发死命追赶,急的望南而下,不料斜刺里又来了一枝军截住去路,却是韦昌辉。石达开也随后赶到。此时军士已多逃散。江忠济料不能脱身,又恐受敌军所辱,遂轰枪自击而亡。石达开乘势杀了一阵,于乱军中寻得江忠济尸首,命带回营中,以礼葬之。然后引兵来赶张国梁。追杀数里,见向荣、江忠源已有接应,石达开遂传令收军,自回与李秀成相议,便撤去永福之兵,并离开桂林,领全军直奔灵川,与洪秀全会合。秀全听得石达开已到,自与杨秀清、钱江出来迎接。石达开急下马,见礼毕,秀全道:“柳州永福之战,贼军胆落矣。藉兄弟之力,成就事功不少。”石达开道:“此非弟一人之力,乃秀成之谋,与诸兄之功也!”钱江道:“名下无虚士,秀成智勇足备,吾不如之。”秀成听罢,急的谦让一回。洪秀全便令重赏李秀成,随大合诸将会议进湖南之计。钱江道:“今宜先定官制,使各有次序,然后统属军人较易,主公以为然否?”秀全道:“先生之言是也。但愚意更欲颁定国名,使各兄弟得所瞻仰。”钱江道:“中国原是汉族,就名大汉的便是。”秀全道:“虽是如此,但我们以宗教起义,意欲从这里取个国名,你道何如?”钱江道:“现在宜号召人心,故宜取一个汉字,若事成之后,与外国交通,却别作商议。”秀全从其计,便先取国名大汉。随说道:“今若遽定官名,除了军务,仍未有事可办,不如暂定营中官制便是。”各人听罢,都无异言。便令钱江定议。一面定议留守之人,然后进兵湖南,各人都以第一天将杨秀清声望素著,即留他与胡以晃、秦日纲并将校数十员,共统军驻扎全军要道,一来应付粮草,二来镇定已克的各郡城池,伺隙以窥桂林。不在话下。

  且说钱江议定营中官制,然后点齐人马,统通大兵马步各营,不下十万人,择日出师湘省。都督前部:第二天将复汉将军石达开;虎威将军、第三天将萧朝贵;安汉将军、第四天将韦昌辉;各路救应使、靖虏将军、第五大将黄文金;中军左统领、虎卫将军、第六天将洪仁发;中军右统领、定威将军、第七天将洪仁达;第八天将行军司马谭绍洸;第九天将护粮使林彩新:第十天将后路都督李世贤;第十一天将前军副都督罗大纲;第十二天将后军副都督赖汉英;左文学 掾周胜坤;右文学掾陈仕章;中军掌旗官吴汝孝;掌令官龚得树;各路稽查李昭寿;裨将刘官芳、赖文鸿、古隆贤、杨辅清、张玉良、李文炳、何信义;帐前左护卫、第十三天将李开芳;帐前右护卫、第十四天将林凤翔;军师说赞方略兼大司马钱江;参谋襄理方略,第十五天将李秀成;齐奉千岁洪秀全,择日兴师伐清;又令陈坤书、吴定彩、苏招生、陆顺德四人,监造舟船,沿湘江而进,水陆策应。分拨已定,申明军法,整齐队伍。前部石达开、罗大纲引将校二十员及马步人马先行,起程时先把檄文布告道:

  前部都督、第二天将、复汉将军石达开谨奉大汉千岁洪意,以大义布告天下:盖闻归仁就义,千古有必顺之人心;返本还原,百年无不回之国运。自昔皇汉不幸,胡虏纷张,本夜郎自大之心,东方入寇;窃天子乃文之号,南面称尊。阳借靖乱之名,阴售并吞之计。而乃蛮夷大长,既窃帝号以自娱;种族相仇,复杀民生以示武:扬州十日,飞毒雨而漫天;嘉定三屠,匝腥风于遍地。两王入粤,三将封藩,屠万姓於沟壑之中,屈贰臣於宫阙之下,若宋度欷歔於南浙,故秦泥不封於西函。呜呼明祚,从此亡矣!国民宁不哀乎?递其守成之世,筹其永保之方,牢笼汉人,荣以官爵,伈伣之辈,雍乾以还,入仕途而锐气消,颂恩泽而仇心泯,罹於万劫,经又百年。然试问张广泗何以见诛?柴大纪何以被杀?非我族类,视为仇雠。稍开嫌隙之端,即召死亡之祸。若夫狱兴文字,以严刑惨杀儒林;法重捐抽,藉虚衔纲罗商贾。关税营私以奉上,漕粮变本以欺民,斯为甚矣。尚忍言哉!洪公奉汉威灵,悯民水火,睹狼袅之满地,作牛马於他人,用是崛起草茅,纵横粤桂。早卧薪以尝胆,爰破釜以沉舟,忍令上国衣冠,沦於夷狄;相率中原豪杰,还我河山。自起义金田,树威桂郡,山岳为之动摇,风云为之丕变。英雄电逝,若晨风之梯北林;士庶星归,甚涓流之赴东海。一举而乌兰泰死,再举而赛尚阿奔。固知雨露无私,不生异类;自今天人合应,共拯同胞。今广西已定,士气方扬,军兵则铁骑千群,将校则旌旗五色,特奋长驱,分征不顺。中临而长江可断,北望而幽云自卷,凡尔官吏,爰及军民,受天命者为其人,当思归汉;识时务者为俊杰,胡可违天?所有归顺之良民,即是轩辕之肖子;如其死命助胡,甘心拒汉,天兵一到,玉石俱焚。本天将号令严明,赏罚不苟,若或扰乱商场,破坏法纪,轻置鞭笞之典,重以斧钺之诛。各自深思,毋贻后悔。如律令!

  自此檄文布告之后,远近震惊,赴军前投顺者,不计其数。管教:造成天国,先安大局下长江;直撼中原,又令三湘成战地。

  要知洪秀全此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胡林翼冷笑掷兵书 曾国藩遵旨兴团练

  话说石达开,自得令带领前部先行,临行时,把檄文远近布告,这时已震动了湖南一省,早有把这个消息报到湖南巡抚那里。湖南巡抚张亮基,桐城人氏。为人颇有才干,还能实心办事,自从广西起乱,不时奏报到京。此时道光帝已经殁了,太子早已被踢身亡,各大臣便拥立道光帝次子,唤做奕詝的登位,改元咸丰。那咸丰帝较道光帝强些,办事却有决断。听得张亮基频频奏报广西乱情,料知洪氏大势已成,不易和他敌手;又因广东逼近广西,两省原有关系,惟赛尚阿统通置之不理,不觉愤怒。就降了一道谕旨:调赛尚阿回京,另调劳崇光办理广西军务。就把一个叶名琛,升任两广总督去;一面令张亮基募兵堵御湖南,并饬他令省内在籍大绅,兴办团练。这时候劳崇光知道洪氏势大,料不能胜他,一味的迁延不进;赛尚阿恨不得早日回京,卸了责任。惟有张亮基得了这道谕旨,立刻出榜招军,号令属下文武官员,分头训练人马;又劝令在籍缙绅,倡办乡团。从此湖南省内,就有许多喜功名、乐战事的人物,出来办事。

  就中先表一人,姓胡,名唤林翼,号叫咏芝,本是一个翰林院庶吉士。见邻省有战务,料知这场干戈,不易了事,就想图个军功,博一个妻封子荫。遂不及散馆,捐了一个候补道,指省贵州。这胡林翼生下来,倒也有些异兆:因宅子里有所小园,树木众多,那日不知何故,百鸟在树林里互相飞鸣;无数雀鸟,集在屋上,恰恰产了他下来,因此取名儿叫林翼。果然读书颖悟,早已游泮水,折桂枝,步南宫,入词馆,从世俗眼上看来,好不欢喜。可惜这人,有这般聪明,只知取功名,做高官,却没有一点复国安民的见地。

  闲话休提。且说他自从翰苑改捐道员,因见时事日非,将有乱象,便苦志讲求兵法。与同省曾国藩、左宗棠、郭意诚三人为密友。常谓诸葛孔明为古亮,左宗棠力今亮;郭意诚为老亮,自己却自认为新亮。曾国藩见他如此说,便问他视自己何如?林翼却是笑而不答。其自负如此。及至洪秀全大军进伐湖南,胡林翼正在家居。那一日往访故人罗泽南,亦是湖南人氏,号罗山。为人勇敢,且饶有胆略。那时听得林翼到访,便迎进里面坐定。寒暄几句。林翼见案上罗列书籍,随信手取来一看,却是兵法七册,草庐经略等书。林翼笑道:“罗公业此则甚?”泽南答道:“今天下纷乱,正吾人进身之时。虽一知半解,或从这里博一个功名,也未可定。”林翼笑道:“罗公乃高明之士,何所见不广耶?这等兵书,只可在一千年前欺弄无知之徒,今时却是用不着了。”泽南便道:“昨曾老赐弟一函,劝弟多读兵书,将来有个用处;今老兄反说用不着,小弟实在不明。”林翼道:“曾老懂得甚事!若是临法帖,说诗律,他还有点能耐。老兄试想,近来枪炮何等利害,料不是古老成法,可能取胜;其中或不无可行,究不足为训。但得将校勇敢,军人用命,便是节制之师;器械精良,准头命中,即是战胜之品;为将的随机应变,身先士卒,赏罚无私,自是将才。何苦研究古法。且谈兵法的动说先贤诸葛亮,试问诸葛亮又读的那些兵书?岂不是混闹的。”说罢,随把那兵书掷回案上。罗泽南道:“足下说的,自是名论,令小弟佩服。只近来听说曾老,欲谒抚军张公,要兴办团练,以卫梓里。曾致意小弟将来到他那里,好助他一臂,足下以为何如?”胡林翼道:“此足下之事,某本不宜说及。只办大事的人,须精明强干,才足以服从。曾公外局,还是一个恂恂儒者,惟心地上吗?”那胡林翼说到这里,往下就不说了,急得罗泽南摸不着头脑。便问道:“究竟他心地上却是怎的?”林翼道:“自悔失言。现承明问,怎不得不说:他对人本有一个谦恭的气象,笼络人才,他自然有的本领;奈心地里没一点才干,且好用才,而又好忌才。若在他的手里,早是能征惯战的人,他却可以认为生死交;若要谋个出身,恐上不过三司,下不过府县,始终要受他节制,他才得安乐。倘要求到督抚的地位,除非离了他手下。总之,不愿他人的声价,出他头上,却是的确的了。”罗泽南这里听得,心上觉有些不悦。便答道:“这样看来,曾老是个忌才害贤的人物了?”胡林翼道:“这样说来,又有些奇处。他是一个好名矫饰的人,害贤的事他却断断干不出。他拿一个老前辈的气象待人,是谦虚不过的,人却不敢把他来怠慢。只他遇着才干的人,总不愿声价出他之右,自然要笼络到他的手里,毕生要听他的使用;倘或笼络不来,他就有点不妥,这是方才说过的了。”泽南听罢,点头答两声是,究竟心上还不以为然。林翼又说道:“他现时要办通省团练,又恐有志之士不能招徕,曾到抚军那里,设法求朝上降一道谕旨,使他办理,好拿着谕旨来压服同人。只是丈夫贵自立,若不是遇着大本领的人,胡某断不愿甘居人下。”罗泽南默然不答。胡林翼早知他不甚赞成自己议论,便说些闲话,辞了出来,望宅子里回去。

  到半路上,忽前途一人呼道:“咏翁往那里去?”胡林翼举头一望,不是别人,却是郭意诚。急上前答道:“连日无事,因往罗山处坐了片时。谁想回到这里,却遇老兄。老兄今欲何往?”意诚道:“无事出外游玩,正要回家去。看那一旁有一座亭子,我们可到这里坐坐。”说罢,便携手到亭子里,在石磴上分坐已定。意诚道:“足下到罗山那里,究有何事?”林翼道:“别无他故,不过闲谈而已。”随把和罗山谈论曾氏的说话,说了一遍。意诚道:“足下差矣。曾老虽没甚才干,庸庸厚福,将来必至台阁将相的地位。且有这般外局,彼此都为大事,足下休要中伤他才好。”胡林翼道:“小弟那有不知。只这些人,胡某誓不同事也。”意诚道:“诚如足下之言。曾老亦曾有书召弟,他恐权柄不专,曾面谒抚军,要请代奏:给发谕旨,然后举行。弟亦颇不以为然。足下与他分道扬镳,好是好极,只有二句话,请兄牢记:曾老才不及足下之才;足下福不及曾老之福。请记此言,后来当必有验。”林翼听罢,沉吟半晌,随又说道:“公言是也。只我辈但求事功,何论福命。”说罢,便握手而别,各自回去,不在话下。

  且说张亮基,自从领得谕旨,要劝谕各绅倡办团练。这时石达开正沿江而上;洪军又遣兵分攻新甯、甯远、新田等处。石达开又已过道江,下永州,直取祁阳,势如破竹。湖南省内迤南一带已雪片文书告急。湖南本属内地,兵力向来单簿。此时张亮基好生著急。几番劝谕曾国藩办团。奈曾国藩要得了谕旨,然后兴办。

  原来曾国藩,乃湘谭人氏,号涤生。素性拘迂,不论怎么事情他遇着时,倒要显出自己道学的气象。常把忠臣孝子四个字,挂在口头里,他同父的兄弟五人,国藩居长,其次国璜,又次国华,又次国葆,又次国荃,国荃别号沅甫。那兄弟五人,就算国荃有本领。国藩早年得志,是从三甲进士,翰林院检讨出身。他常恐各弟出他头上,常说道双亲年迈,诸弟倒要在家奉养,休要出身仕进,勿离了父母膝下才好。说到这里时,又恐各弟见他既说这话,自己反要出身做官,觉不好意思,便又说道:“我不幸列了仕途,苦不能似诸弟常常侍奉父母,心上还自抱歉。惟有每天寄书一通回乡,问问父母安好,就罢了。”内中各弟,惟国荃最知他的心事,只碍着一个兄长,不好多言,却只得由他而已。那曾国藩虽然外局有这般道学,惟心性里却实在风流少年:尝眷恋一土妓,唤做春燕,暮去朝来,已非一日,早有个白首之盟。曾有一联赠春燕。联道:报道一声春去也,似曾相识燕归来。后来因不知从那处,染一个癣癞之疾,就嫌春燕身子不净,只道从她身上沾染得来的。因此就和春燕绝交。春燕忿甚,遂至自尽。自此之后,那癣来得好生利害:在隆冬时,犹自可;若在春夏之交,就浑身发作起来了。这时自忖身为官宦,有这恶疾,很不好看。就托称这癣是自幼生来的:因老娘产下他时,梦一条巨蟒入屋,因此生得浑生似鳞的一般。世人听说,因他后来做了大官,也有信他的;独是鳞的原是鳞,癣的原是癣。鳞是没有发作的。讳癣为鳞,岂不可笑。只是他在京当翰林时,酒食戏游上,倒巴结得几个王公大臣,所以那年大考,就得了一个二等第二名,升了翰林院侍讲。不上数年,竟升到一个侍郎地位。

  当洪秀全进兵湖南的时候,正在丁忧,居乡守制。他把个谦恭的容貌,乡籍间倒传一个名誉,况且又是一个大绅,办理团练这点事不用他,更有谁人?其后张亮基因他要领得谕旨,然后开办,只得奏到北京那里,求咸丰帝颁发谕旨下来。果然六百里加紧,十来天上下时光,就降下了一道谕旨:着湖南巡抚张亮基转到在籍待郎曾国藩,倡办团练,以卫桑梓。那张亮基接谕之后,便即行通知曾国藩去。国藩这时因谕旨已经到了,洪军又压境,自不能不办。只自忖兹事体大,自己本身又没有什么才干,只要靠人扶助。方自筹度间,忽守门的拿一个名刺传进来,却是郭意诚姻家,到来相见。

  原来郭意诚与曾国藩本是一个姻亲,平日又是意气相投的。国藩见他素有才略,这会正合靠着他,今他先自到来,正中其意。急忙引进里面,分坐后,国藩道:“姻丈驾到舍下,必有见教。”意诚道:“怎么说。姻翁这会有个为国建功立业的机会,特地到来贺喜。”国藩道:“姻翁这话,想是为奉旨办团的事。只姻翁如何早已知道?”意诚道:“今儿正在抚辕里出来,是抚军张公说来的。现在军临境上,统宜早些筹策才是。”国藩道,“现在正要寻姻翁商议,寻个相助之人。”意诚道:“君家兄弟皆卓荦不凡,正合用着。寻人实在不难。”国藩道:“某实不愿兄弟离家,使高堂缺人奉养也。”意诚听了,点头说一声是;随又说道:“罗公泽南,是姻兄向来赏识的,怎地却忘记了?”国藩道:“一罗泽南,恐不足济事。弟意欲商请胡咏芝,姻翁以为何如?”意诚道:“咏芝自待甚高,恐不为足下用也。”国藩道:“是亦难怪。但上为朝廷,下为桑梓,何故芥蒂?然则就烦姻翁指示一切,意下如何?”意诚道:“弟素性疏懒,不能任事。除罗山而外,所见骁勇可恃用者,莫如塔齐布、杨载福两人。姻兄若得此两人为辅,自不难成功也。”国藩听得大喜。说道:“姻翁此来,益弟不少。日后有事,再当奉教。”意诚谦逊一番而别。

  国藩自郭意诚去后,一面修书致罗泽南、杨载福、塔齐布三人,说明奉旨兴办团练,求他相助的意思。那三人原是一勇之夫,自接得曾国藩的书信,那懂得民族的大道理!只当有一个侍郎肯抬举他,好不欢喜。都不约而同,先后到曾国藩宅子里,听候差使。国藩一一安慰。就借公局作团练办公的地方,募集乡勇五千人,分为五队。即令罗泽南、塔齐布、杨载福三人,各统一路;自己却统中队;只有一队,还欠管带之人。次弟曾国璜进道:“各胞弟皆具进身之志,饶有胆略;且相随兄长左右,一可以相助,二来又得兄长随时指点,原是不错。却皆弃而不用,何也?”国藩道:“愚兄忝在仕途,自以受朝上深恩,故不得不竭力图报,别家庭而缺定省,非我志也。今又使各弟同去,高堂垂耄,还有靠何人?反使愚兄益滋罪矣。”国璜道:“弟不才,不能宣力国家。若是侍奉高堂,准可勉力;其余三弟择一而用,未尝不可。且移孝作忠,又何碍于天伦?愿兄长思之。”国藩听得此话,实觉无言可答。沉吟少顷,只得勉强答道:“弟言亦是。但兵凶战危,有何佳境?不知三弟中,有谁人愿去?”说犹未了,只听得国华、国葆、国荃齐应道:“弟等皆愿往不辞。”国藩一听,觉得三弟皆愿同去,不知处置那一个才好。又想一会,说道:“九弟沅甫,尚须读书;处事恒有沉毅之气,可随余往。余外就烦两弟,日侍高堂,晨昏无缺,以赎愚兄离家不孝之罪可也。”说罢,各弟皆默然不应。国藩便带国葆同去,使他自统一路。不上数天,团练已经成事。所有器械,都由官家给发,陆续打点粮台。先把成军情形,详报张亮基,日日训练,以候战事。管教:共振军声,翻倒湘江成血海;警来噩耗,竟催天将陨长城。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洪宣娇痛哭萧朝贵 钱东平大破曾国藩

  话说曾国藩奉旨兴办团练,次第成军,由塔齐布、罗泽南、杨载福、曾国葆,分军统率,规模井然。巡抚张亮基,便据情奏报北京,不在话下。且说石达开前部已到祁阳。张亮基知衡州紧急,立把衙里公事,嘱托藩、臬两司,代拆代行;随用胡林翼为参谋,亲自引军来救衡州。一面致书曾国藩,明引团练军策应。于是两路大兵,直奔衡州而来。石达开闻报,忙到中军,与洪秀全、钱江商议进战。此时秀全恰会著客。原来胡以晃遗书,荐一人来归,洪秀全即令唤入。只见那人生得威风凛凛,气象堂堂,约三十上下年纪,见了秀全,一揖就坐。

  你道那人是谁?原来就是陈玉成,湖北麻城县人。自幼父母亡过,学得浑身武艺,最精不过是枪法,能于百步内百发百中。向在湘、桂之间,散放布粟,远近皆闻其名。秀全到广西时,早听得他的名字,这回相见,自然大喜。便道:“素仰兄弟大名,如雷贯耳。今得相遇,足慰平生。”陈玉成道:“莽夫不识大体。倘蒙不弃,早晚执鞭随蹬,稍尽犬马之劳,实为万幸。”秀全道:“雄才不愿终老牖下。何况亡国已久,正该图个光复;某不自量力,为天下倡,但得兄弟们同心协力,此不特某一人之幸也。”陈玉成听言谦让。正谈论间,忽报石达开到。秀全暂令陈玉成退下,让石达开进来。秀全道:“石兄弟独自到此,必有事故。”达开便把张亮基、曾国藩两路兴兵来援衡州的事情,说了一遍。钱江先答道:“曾国藩不打紧,只他手下一人,名唤罗泽南;张亮基军里一人,唤做胡林翼,都是文武足备的,贤弟未可轻敌。今且前进,某当另派勇将来助兄弟也。”说罢,便即唤李秀成道:“素知兄弟能谋善战,且向在石军营里。今可到石兄弟军前,以备策应,某随后自有计也。”李秀成领令而行。秀全又向石达开道:“兄弟多识此间豪杰。今胡以晃荐陈玉成到此,兄弟曾识其人否?”达开道:“某闻之久矣,只未识其面。此人向在广西濒海一带,散放布粟,人人畏服。实江湖上有名人物。既然到此,某愿与他相见。”秀全便邀陈玉成进来,告以达开愿见之意。陈玉成听说,即上前向石达开声喏!达开急回道:“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素仰大名,幸会幸会!”陈玉成急答道:“小弟有何本领,要劳将军过奖!”达开谦逊一会,随对秀全道:“弟视陈兄弟气概,胜弟十倍。今前军正需用人,愿请陈兄弟到营里相助。倘蒙允许,弟所赖者不浅也。”洪秀全从之。便令陈玉成与李秀成,随石达开往前军去。三人别过秀全、钱江而行,一面伸明号令,直取衡州。

  这时曾国藩团练军已到,钱江又恐初进湘省,防失锐气,便再令萧朝贵、杨辅清引五千人,接应将来。随后,钱江又率大队继进。早有细作报知张亮基,张便和曾国藩商议道:“洪军全军到此,声势甚大。此行恐先挫锐气,则必至两湖震动,计不如坚守为上。”国藩道:“某亦谓然。但朝廷付任于某等两人,若并不能一战,恐洪军更分掠各郡,旁入江西,四面紧急,将不能收拾,却又如何是好?”胡林翼道:“某所虑者:众寡不敌耳!今番为湖南第一次战事,不可不慎。某闻杨秀清以不得主之故,常怀怨望;不如遣人,间道入广西,散布谣言:称洪秀全不与杨秀清共进湖南,使之孤军留守,实修怨而欲陷秀清于死地;秀清必闻而生疑。然后,我坚守衡州,以待其变;一面增募军兵,并加紧飞调湖北各军,以资调遣,较为上策。”罗泽南道:“胡公言之甚善。但广西所以致败,全在将不知兵。洪军乌合之众,不足为虑,以我训练之师,准可一战。以弟愚见,不如两策俱行:一面遣人入广西行咏芝之计;一面与他开战,何必多虑?”胡林翼争道:“以江忠源之谋,向荣之勇,先后损兵折将,望风披靡。洪军中料多能事之人,不得谓乌合之众。兵法说得好:‘知已知彼,百战百胜。’某不才,愿公等思之。”张亮基听罢,便请曾国藩决议。那曾国藩又素信罗泽南的,便道:“罗山之计甚高。且洪氏大势已成,不宜再令养成锐气,速战为是。”遂决依罗泽南之计而行。先遣人入广西行事;随令曾国葆引军助守衡州,余外都候石达开接战。且说石达开已准备攻取衡州。忽报萧朝贵、杨辅清领军到,便大会诸将商议。李秀成道:“钱先生力赞胡林翼与罗泽南,料不是等闲之辈,本不宜轻敌。但清军如先调合湖北各路,以厚军力;再令江西分兵策应,复令向荣、江忠源等,攻杨秀清,以牵制洪哥哥大军,这样实费筹画。今彼见不及此,而恃才轻于一战,其心骄矣。吾因其骄而用之,如此如此,可以破曾国藩也。”石达开便令各军退十里下寨。洪秀全听得这个消息,一惊非小,忙召钱江问个细底。钱江道:“有李秀成在,料能忖度军情。且张亮基等与赛尚阿不同,最宜谨慎,但恐向荣等乘机伏杨秀清之后,于我大碍,我一发与李秀成相应,大军暂缓前进;另派韦昌辉、李世贤统军在后,以照应杨秀清可也。”洪秀全一一从之。这时曾国藩听得达开已退;洪军又不进,不知何故。正自踌躇,胡林翼道:“彼军人数三倍于我。忽然退去,恐有计也。”国藩道:“大约因胡兄弟这条计在广西散布流言;或因杨秀清有了变,故洪军急于打回耳。自当追之,不宜失此机会。”帐里诸将都觉此言有理。只要胡林翼不信入广西的人,有这般神速。只是石达开纵然退兵诱敌,洪秀全又何以中途不进,好生诡异,因此沉吟不语。团军各统领皆主速宜追赶。曾国藩便令杨载福,张亮基便令副将王兴国,各引前队先进;随后张亮基、曾国藩各引前军赶来。只见前面山林之内,都是洪军旗帜。胡林翼急道:“洪军人马既离此不远,曾国藩团练军又不知胜负,不如暂缓进兵,以观动静。”张亮基亦以为然,便飞令王兴国勿进。忽然探马报道:“洪军已分遣水军苏招生、陆顺德两将,沿湘江直攻衡州府去也。”张亮基听得,便欲回救衡州。胡林翼谏道:“若此反受牵制矣。府城尚有曾国葆一军助守,未必遽行失陷。不如调兵断彼水军来路,较为上策。”张亮基听说有理,随差人报知曾国藩。

  原来曾国藩望见洪军旗帜,只道是洪秀全疑兵之计,死命追去。忽听得衡州府城被洪氏水军攻击,便拨塔齐布回救府城。此时石达开知曾军移动,一面令罗大纲、陈玉成直攻曾国藩,留李秀成、萧朝贵牵制张亮基;自己亲护舟师前进。分拨既定,陈玉成先出,罗大纲继进,分两路直取曾营。

  那时曾军正在移动,陈、罗二将已卷地拥来。还亏罗泽南有些主意:号令三军,坚持不动。无奈洪军中陈、罗二将,来势太猛;罗泽南支撑不住,反困在垓心;又因寡众不敌,左冲右突,不能得脱。正在危急之际,忽然北路上一枝军杀入,罗大纲前营纷纷退后,直透重围,救出罗泽南。众视之,乃杨载福军也。泽南道:“曾公现在那里?”杨载福道:“曾公已退出后路。敌兵势大,不宜恋战。”便会合杀将出来,犹望张亮基一军救应。谁想张亮基拨陈坤修一军,往截洪氏水兵,都被石达开杀退。张亮基各路俱败,早忙了手脚。胡林翼道:“现在四面皆危,这里又受牵制。不如将计就计,请公假作移营,往援曾军之状;彼见我兵动,必锐意赶来,某却如此如此,可以止洪军也。”张亮基从之,急领各营望曾军接应前来。胡林翼便先令一军埋?伏,自己仍作退状。那萧朝贵听得,即请进兵。李秀成道:“彼去得整暇,恐非真退。切勿误追。”萧朝贵大呼道:“各人皆立大功,岂进湖南后,我辈遂为木偶耶?”便不听李秀成之谏。秀成再止道:“石哥哥在此,诸事尚多从我,你何故违令?”萧朝贵道:“我从洪哥哥出入患难之中,那有你来?你今日立过多少功劳,却来傲我?我却不依!”说罢,便领本部奋勇赶来。李秀成无奈,只得随后照应,以防伏兵。

  当下萧朝贵见张亮基和胡林翼,走得不远,越加驰军疾进;不想林内一枝伏兵杀出,枪声响处,弹如雨下,李秀成觉得,正要杀散伏军,奈离得太远,救之不及。呜呼不幸,一颗弹于飞下来,正中萧朝贵脑袋上,登时跌落马下没了。李秀成大怒,挥兵直截过来,把数百伏军杀个寸草不留。胡林翼欲回救时,已是无及。秀成即令把萧朝贵尸首扛回军中。便统本部及萧朝贵部兵大队,杀将进去。那洪宣娇在营里听得丈夫已殁,不觉眼中流泪,心中大愤。随引一队女兵,跟随李秀成而进。部将郜云官问秀成道:“哥哥前不欲朝贵追,今番却自来追,何也?”秀成道:“前不欲追者,惧伏军耳。今伏兵已过,吾何惧哉!”便会合各路,与罗大纲、陈玉成、洪宣娇分头赶来。张、曾两军那还有心恋战,只顾死命而逃。李秀成追杀二十余里,看天时将晚,始传令收军;洪宣娇独进,追至胡林翼后路,立杀数十人而回。这一场恶战,杀得张、曾两军,人人胆落,遗下尸首,及获得辎重器械无数。随与石达开会合,秀成便令舟师退后。石达开道:“舟师正自得手,何故便退?”秀成道:“舟师先进,所以诱敌耳。孤军不行险地,况在夜里乎?”达开深服其论,即传令收兵,达开道:“今日仗兄弟之谋,全军大胜,可惜萧朝贵不听号令,以至于此;今后失一栋梁矣。”洪宣娇听得,更感触起来,放声大哭。各人安慰了一会,回到营里。达开便把胜仗情形,及萧朝贵因何致死,报到洪秀全军里。

  秀全初时听得大胜,正自欢喜;后来又听得萧朝贵不听李秀成之劝谏,以至阵亡,遂放声大哭道:“朝贵兄弟与某等论交于患难之中。正欲同心戮力,共谋光复,不竟朝贵竟先我而亡。今后吾折一臂矣!哀哉朝贵,痛哉朝贵。”哭了一会,各人都为劝慰,秀全方才收泪。便与钱江商议进兵。钱江道:“前军一胜,湘人胆落矣。乘此进兵,正合时矣。”便督大队人马前进,到时,已见石达开、李秀成出迎。秀全先赞秀成战胜之功,随问起萧朝贵死事。石达开先将朝贵不听号令,以致中计的原故说明,秀全为之摇首叹息。李秀成即进道:“大王与诸将,皆出生入死之兄弟,既著声望,又负勋劳;秀成以陇亩匹夫,骤司军令,宜乎众人之不服也。今至损折国家栋梁,实由于此。自此愿退居士卒之列,以听驱策,再不敢居上位,以误军情也。”洪秀全急执秀成之手说道:“皆是吾不明之故。因爱惜兄弟,故为叹息,愿卿勿以芥蒂生嫌。”秀成道:“弟以庸才,荷蒙不弃,久欲同心协力,上雪人民之恨,下报兄弟之仇,那有芥蒂生嫌的道理?”各人听得,无不感动。随议厚恤萧朝贵。钱江道:“现在只得以厚礼葬之。待国基既立,然后追赠封官便是。”洪秀全从之。钱江道:“今后彼军既败,必飞调长沙各路接应,而分道求救于江西。我宜先发制人。”便令林彩新领五千人,及部将十员,从间道先取醴陵;随令赖文龙、古隆贤,各领三千人,分取攸县及耒阳两县。并嘱咐道:“这三路是江西来路,幸彼军无兵把守。诸君此行,一举可下。得了这三处,不特可以惊吓曾国藩,亦足以屏障江西。事不宜迟,就请便行。”三人领命去后,钱江便与李秀成乘马,领了数十骑,亲往湘江巡视一遍。并沿路观看衡州府城西南两路而回。随大集诸将听令。先对李秀成说道:“今张亮基全军退入衡州,而曾国藩又分布城外,以为犄角。吾巡视湘江及西南两路门者,欲彼知吾从这条路进兵也。今彼搭浮桥,通过右岸,另屯兵队,志在防我水道耳。”即唤吴定彩、苏招生、张顺德嘱咐道:“三位可带舟师先进。各船篷面都用白铁包着棉花,遮蔽内外,以避弹子,冒险前进。先烧浮桥,断彼接应,看东门火为号,乘机杀入城中。”三人得令,自去准备。钱江又唤陈坤书嘱道:“兄弟可带舟师护住陆军。但看浮桥烧断,即渡陆军登过右岸,杀散敌兵。”各人去后,随令李秀成领一万人带同陈玉成、李世贤、赖汉英,直取曾国藩;又唤石达开、罗大纲,嘱咐如此如此;又唤韦昌辉、谭绍洸,嘱咐如此如此。分拨已定,传令午刻造饭,申刻起兵。

  洪秀全自领李开芳、林凤翔统中军,为各路救应。且说张亮基探得萧朝贵战死,便对胡林翼道:“萧朝贵乃洪秀全妹丈,亲爱逾于常人。恐连日治丧,洪军不能遽出矣。”胡林翼道:“洪军随后来也。彼军本利在急战,况加以萧朝贵之恨,那有不来?只城孤兵寡,不可不虑。”正说着,早听得洪秀全大队拥到。胡林翼便督率军士守城,昼夜亲自巡阅。那日正见钱江、李秀成两人巡视湘江及城外西南两路。林翼道:“彼欲从此路进兵也!”便令加兵,守护西北两门。少时与张亮基登城楼远看:只见漫山遍野,都是洪军。林翼大惊道:“彼军如此之众,而我调长沙各军,至今未到,如之奈何!此城料不易守,不如退兵为上。”曾国葆道:“战既不胜,守又不能,有何面目回见湘中父老?某宁死不退!”张亮基听罢,不能主裁。忽攸县、醴陵、耒阳三处,文书雪片飞到,都是催兵救应的。胡林翼道:“彼分掠三路,欲断我江西救应之兵也。奈他虽告急,只此处自顾不暇,何能分兵?”张亮基道:“请兵不救,是弃三郡矣。恐朝廷见罪,如何是好?”林翼道:“某宁受罪名,以求实际。此处正当长沙要冲,非那三郡可比,望中丞思之。”正议论间,只见曾国藩策马而至。见了张亮基,便问行止。张亮基故作问道:“洪氏军势甚盛,某欲退而避之,尊意若何。”国藩道:“退兵诚是!但我退后,不特衡州失守,且彼将随我而进,恐两湖皆震动矣。不如坚持一阵,以待长沙救兵,较为上策。”张亮基听了,更无思疑,便请国藩回营,准备应敌,一面饬兵守城。

  果然到了次日,见洪军纷纷调动。将近黄昏时刻,水师已沿河而进。张亮基即令军士环岸放枪,无奈打出去,皆不中要害。吴定新乘着南风,督船先进,直泊浮桥,纵火烧之。张亮基撤军救应。此时陈坤书,已渡陆兵过了右岸,水陆并进。清军在右岸的仅千把人。瞧见洪军杀来,又见浮桥被毁,不战自乱。张亮基急调军防洪氏水军登岸。不想石达开、罗大纲大队拥到,直攻西南两门。张亮基手忙脚乱,待拨兵助守;不料东门守将飞报祸事:说称韦昌辉调百人直抵东门,依钱江密计,各携火药一包,放在城脚,轰发起来。那东门城墙整整陷了数丈。韦昌辉乘机拥进。陈坤书等见东门火起,急领水陆各营,登到岸上,杀进西门而来。一面绕过南门,接应石达开进去。张亮基见三路俱失,急急领败残军士逃去;此时犹望曾国藩一军救应。不提防曾国藩各营,早被李秀成牵制,不能冲突进城。及至东门火起,军民大乱,李秀成乘势杀进去,曾军各自逃走。罗泽南立杀敌数人,不能阻止。那陈玉成一马当先,拨开杀路,直入军中,来捉曾国藩。还亏塔齐布、杨载福挡住一阵,拥护曾国藩望北而逃。李秀成、李世贤、赖英分头赶上,又亏罗泽南亲自断后,随战随走。不提防石达开自进衡州之后,就令罗大纲领军,会合韦昌辉从斜里望曾军杀来,塔齐布、杨载福双战不利,只望西北而逃。忽然李秀成赶至,大呼道:“城池已失,全军皆败,去将安逃?降者免死!”于是国藩之军闻说,纷纷投降。罗泽南大怒,方欲阻挡,奈李秀成军如海涌,急得会合曾国藩而逃。不料正东又一枝军杀入,吓得曾军呼天叫地。原来洪秀全亲领李开芳、林凤翔带兵到此,反把曾国藩困在核心,军士各自逃窜。正在围困既急,忽然西北方一彪人马杀入,力挡罗大纲,直透重围。众视之,乃胡林翼、曾国葆也。曾国藩道:“咏芝到此,吾无忧矣。但不知张公何在?”林翼答道:“衡州已失,张公已退至上流。目下敌军势大,速退为上。”便传令各路一齐退走。林翼便与泽南亲自断后。不料说犹未了,后面喊声又起:李秀成、陈玉成、韦昌辉依旧赶来。曾国藩正奔走间,忽被弹子击中坐下马,那马后蹄一掀,把曾国藩掀倒在地下。此时左右皆因慌乱,不能救护,好不惶急。忽见胡林翼军内,一员马将跳彭玉麟恤情赠军饷 郭嵩焘献策创水师下马来,一手挟起曾国藩,复飞身上马,杀出重围,曾军便乘势退去。洪秀全见敌军去远,始传令收军回衡州。

  那曾国藩被救之后,使问那将是谁?那将大声答道:“屈居下僚张玉良也。”国藩惊道:“如此可谓埋没英雄。独惜足下骁勇如此,何不早言?”张玉良道:“用非其时,言亦何益。且怀一才而急欲自见,某不为也!今番亦聊以小试耳。”原来张玉良亦湖南人氏,素有勇力,且又善战。曾国藩听得,叹羡不已。少时见败残将士,陆续俱到,仅留下千把人;再行十余里,已见张亮基亦只剩下一千余人,扎在小山之上。国藩上前相见,各诉败军之事。管教:皇汉天兵,直似雄风吹败叶;风尘侠士,犹如毛遂处囊中。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彭玉麟恤情赠军饷 郭嵩焘献策创水师

  话说曾国藩退兵之后,见了张亮基,各诉败兵之事。张亮基道:“早听胡咏翁之言,不至有今日之败矣。”曾国藩道:“某此时亦在无可如何。只是朝廷寄湘省责任于中丞与某二人,若并不能一战,反使长成敌军锐气,而致城池失守,恐至人心震动耳。”说罢,不觉泪下。随又道:“此行若不得张玉良,则某亦不能与中丞相见矣。”张亮基急问何故?国藩便把被救情形,一一说知。张亮基听得有如此战将,急命张玉良上前相见。少时左右引张玉良至。只见张玉良威风凛凛,到时长揖不拜。张亮基即急起迎让坐。随道:“豪杰屈不见用,某之罪也。”遂令厚赏他银子。一面飞奏朝廷,报知兵败情形;并保举张玉良,以为营官。

  忽然耒阳、攸县各处官吏,都纷纷奔至,说称城池失守。曾国藩大怒,欲治各官之罪。张亮基道:“众寡不敌,非各官之罪也。且我们拥兵不下二万,而不能保守一衡州,又何责彼耶?”曾国藩听了此话,满面羞惭。随说道:“现今各城失守,报到朝里,恐不免见罪,如之奈何?”张亮基道:“兵败致罪,国法也!某又何辞。岂敢粉饰以欺朝廷哉?”随向胡林翼道:“现今军势已衰,此地不宜久居,恐敌军掩至,吾等皆为齑粉矣,足下有何高见?”胡林翼道:“此处离衡阳不远,不如退到那里,招集流亡;随调武昌、长沙各军,并招募新营,再请江西援应,养气待时,或可再战。否则非吾所敢知也。”张亮基从之。便传令各营,齐望衡阳而退。

  且说洪秀全大军既定了衡州,立即出榜安民,一面赏恤各军士。此时湘省人民,皆知洪氏大势已成;且又知得光复山河的道理,都恭迎王师,助粮馈饷的不计其数。于是洪秀全声威大震,移檄各郡。不多时醴陵、攸县、耒阳三县报捷已到,便欲加封各人官爵。钱江道:“近来豪杰纷纷来归,亦以亡国之痛,思展长才,助明公之力,以报答国家耳。果其志在官阶,则将愿为贰臣,以从张亮基等之后,岂复能为我用耶?今若胜一仗,加一官,若至天下大定之时,恐封不胜封,将何以自处?窃为明公不取也。”秀全听毕,恍然大悟,便止加官之令。传令大宴将士。这时大小将官,都已到齐,正在饮宴之际,秀全欲议收取长沙之计。李秀成道:“长沙一局,无异桂林,克之诚费兵力。我不如攻其易者,以振军威。然后沿湘江,克武昌,以抚临江、浙。种族之理既明,待布告新国之后,则东南各省,张檄而定,何忧一长沙?此时长驱北上,自无后患。若徒据目前根据,既懈军心,又费时日,使满清得徐为之备,实非良策。愿明公思之。”钱江听罢鼓掌道:“李秀成之言是也。今彼军既败,必调湖北各军,以保护长沙。我国留军于此,由衡阳以攻长沙为名,即足以牵制两湖各军。就乘湖北空虚,以攻武昌,则势如破竹矣。”洪秀全两皆从之。

  忽报杨秀清差人送礼物到来犒军,兼贺大胜。秀全急召那人入内相见。

  那人原来是胡以晃的亲弟,唤做胡以昶。钱江先问秀清在军中,作何举动?

  胡以昶道:“现在听得清廷调向荣、张国梁及江忠源三人,回守湖北。惟广西散布谣言:说主公独进两湖,恐不利于秀清,因此秀清深怀疑虑。幸家兄胡以晃力为解劝,方始无事。因前两天,秀清妻室殁了,现在却没有什么动弹。只来日大难,望先生何以处之?”钱江道:“此必敌人反间之言也。”说罢,令胡以昶暂行退出。秀全便复问钱江以处置杨秀清之计?钱江道:“我有一间之微,敌人即欲乘机煽动,是不可不慎。故目下切忌生嫌,当以调和为上策。某思得一计在此,望主公决之。”随附耳向秀全说称如此如此,秀全大喜。钱江随转出来,秀全即移身入内,见了洪宣娇,即把秀清的举动,一一说知。洪宣娇道:“ 如此看来,不知哥哥怎么处置才好?”秀全便把钱江嘱咐的话,细说出来。宣娇听了,早已会意。

  那一日见厂萧朝贵的妹子,名唤萧三娘的,宣娇本与三娘,有个姑嫂情分。便乘间说出杨秀清的举动。三娘道:“大事未定,若先相矛盾,反使敌人得利,恐不宜以猛手段出之,须于两处调停妥当,实力利便。”宣娇道:“正是如此。现钱先生有一个妹子,欲与秀清续婚,使大家和好,示无嫌隙,此计甚善,惟钱先生的妹子,尚在年幼,恐不能久待,是以来决。”萧三娘本是个警觉不过的人,听了此话,暗忖许久:不听得钱先生有个妹子。这回说来,觉得可异,想不过打动自己而已。只身为女子,横竖要嫁人,且兄长朝贵生时为大局之计,与他周旋,自己怎好拂主公之意,以误大事。想罢便答道:“尊嫂这话,我不相信。因何不听得钱先生有个妹子?你如何这样说。若别有谋,还当实说才是。”宣娇听罢,便附耳说了几句。萧三娘登时两脸晕红了。原来钱江素知杨秀清最畏妇人。故欲以萧三娘嫁厂杨秀清,使调停其间。这会萧三娘听得,心上本不甚愿嫁秀清;只重以秀全之命,又是国家大事,实不好推辞,只得应允。宣娇大喜,急往报知秀全,秀全又转告钱江。大家画计已定,秀全即差胡以昶回去,并备些礼物,吊唁杨秀清之妻。随对以昶说道:“秀清中年丧妻,大不幸也,洪某实在伤感。今有一头好亲事,当与秀清兄弟为媒,以成其美事:即是朝贵兄弟的妹子萧三娘,确实不错,望对秀清兄弟善言之。”胡以昶领命而去。

  回至全州,复过杨秀清。说称秀全哥哥,听得兄弟失偶,甚为感伤。现有吊唁的礼物,及有颁赏诸军士的,都交杨秀清收过了。随又把秀全主张他与萧三娘结婚的事说知。杨秀清素知萧三娘有几分姿色,且有才略,心里自然欢喜,随点头称善。胡以晃在旁,又加以一力赞成,秀清便回书至秀全,谢其作合这头亲事。秀全忙与钱江商议。钱江道:“他既应允,自事不宜迟,立刻成亲可也。”秀全从之。即致书杨秀清,请他择个成亲日子,送将过来。忙即打点亲事:先令洪仁达,带了萧三娘送到全州就亲。钱江又嘱咐萧三娘一番而罢。果然那日杨秀清准备迎亲。大吹大擂的宴贺,好不闹热。洪秀全又令军中各将士,纷纷致贺。

  自杨、萧成亲之后,夫妻自然亲爱,萧三娘又听钱江所嘱,在秀清眼前,盛称洪秀全之德,并说他无时不记挂秀清。秀清听得,暗忖自己,方自思疑秀全,原来秀全反是个好人,却不免错怪了。奈究竟日前听得谣言,又不免记在心上,便把这来历对三娘说知。三娘道:“此是敌人反间之计。你反认以为真,何其愚也。”秀清恍然大悟。三娘又道:“妾前听得洪哥哥说道,但得大事已成,无论何人登位,却是心安。这样看来,岂不是错怪了人。”秀清道:“我一时愚昧,见不到此。”便立刻修书到洪秀全那里,说明自己猜疑的原因,并谢前过。秀全好不安乐,即同钱江商议进兵之计。

  早有细作报到衡阳。张亮基听得萧、杨结亲之事,便向胡林翼问这个是怎么意见?林翼道:“此必是因我们布散流言,有了嫌隙,故为此计耳。他们手段很好,只我们却要防备。”曾国藩道:“某虽在此,甚忧长沙。恐彼从间道,乘我不备也。”胡林翼答道:“此事可不必多虑。彼不取桂林,即是不取长沙之意。必将上攻武昌,断我南北交通之路,则东南各省皆在彼掌握中矣。彼何忧一长沙耶?但根本之地,亦不宜不顾。此处离长沙不远,不如先催取长沙各军,再行打算便是。”张亮基道:“现在军中粮食短少,运粮的又不接续,吾甚忧之。”林翼道:“正惟如此,今彼兵四出分掠,若间道绝我粮道,实为大患。今衡阳地面离长沙较近,尚易接应。若目前不济,不如募捐于民,以应目前之需。中丞以为然否?”张亮基称说甚善。遂传令商民,劝示捐助。叵奈衡阳是个瘦地,募捐总然无效。

  却说黄文金听张、曾两军退兵乏粮,便入见洪秀全,欲请兵往追。秀全求决于钱江。钱江道:“归师莫掩,穷寇莫追。且我所虑者,他会合湖北、江西各军,以阻我耳。今乘此机会,以视师衡阳为名,到时另使能事者引劲旅,率耒阳、攸县、醴陵之众,以入江西;今先令水师望湖北进发,吾因沿陆路以趋武昌可也。”洪秀全深然其计。遂令陈坤书、吴定彩、苏招生、陆顺德四将,统水师沿江而进;随令石达开先引前部,望衡阳进发。

  且说曾国藩、张亮基回至衡阳,早有县令迎至城里,就将县衙门作了行台驻下。一面抚恤败残军士;争奈武昌、长沙两路救军,总是不至。原来清军自从衡州大败,长沙一夜,十室九惊,只道洪将攻到长沙的了。故粮道亦为之阻窒。募捐又是不足用的。曾国藩看得如此,正在无可计较,忽粮务委员到来,请发军粮。并说道:“粮期已逾十数天,军士已有怨言,恐不能再缓矣。”曾国藩听得,此时实在慌忙。忽又探马报称:“洪秀全已遣石达开前部,望衡阳而来矣。”这时两面急报,吓得曾国藩魂不附体。急得令粮务委员暂退。随与罗泽南相议道:“军粮缺乏,洪军又至,恐必使人心瓦解,长沙亦将震动,如之奈何?”罗泽南道:“以弟愚见,石达开行程甚缓,未必志在攻取衡阳;但众寡不敌,亦不得不避之。惟目下军粮紧要,屡催长沙运粮不至,不如就在城里富商谋借五六千,较为稳便。”曾国藩道:“城内并无知已。借款二字,如何说得容易?”罗泽南道:“以老兄乃一个本籍大绅,凭个名目借贷,或能如愿,也未可定。”曾国藩乃点头称善。是时已打听得,城内一间当铺,素称殷富,是个有名的谦裕饷当字号。曾国藩便穿过袍服,望谦裕饷当而来。到时把一个名刺差人投进去,说称要与司事人会面。那伙计见有曾国藩三个字,自不敢怠慢,忙代转递去了。

  原来那司事人姓彭,名玉麟,别字雪琴,乃本籍一个诸生。为人外貌却甚刚严,只心里上却是好名不过的。只因功名不得上进,因此闷闷不乐;又因家道困难,还亏平日有个刚正的虚名,就浼亲朋,荐到这间店子里司事。

  这会听得曾国藩到来相见,暗想他来不知有甚事故?只要接他进来,当这干戈撩乱之时,好歹口上谈兵,说个天花模样,或凭这个机会有个好处,也未可知。想罢,便请曾国藩进至里面坐定,通过姓名。曾国藩把彭玉麟估量一番,果然生得一表人物,心里已自欢喜。便说道:“素闻足下慷慨之名,未能会晤。今日一见,足慰生平。”玉麟道:“小可微名,何足动侍郎清听!只明公此来,必有见教,望乞明言。”曾国藩道:“因在衡州以众寡不敌,被洪军杀败,逃走至此。现因军粮缺乏,恐军心生变,欲在贵号挪借五、七千银子,暂济目前;待长沙运到之后,即行交还。此为朝廷大事,且足下向有侠名,幸勿见却。”彭玉麟听得,暗忖店里的款项,本不是自己的,自己本无权挪借。惟他是一个侍郎,且奉命带兵,这会借款,算是借与朝廷,是个大大题目。纵然是老板责备,也是没奈我何。况且我拿款来借他,他自是感激我,是亏在老板,居功只在我一人,看来实是不错。想罢,便开口道:“些些小事,有何不得。借了之后,东主有什么责言,晚生愿以一身当之。只明公在衡州,如兵临险地,似非善策!即衡阳亦不是久居之地,望明公恩之。”曾国藩听罢,觉此人如此信义,又能畅谈兵法,早看上了他,便答道:“原来足下不特是一个慷慨之人,还是个高明之士,倘愿出山,曾某愿为力保。”玉麟道:“出身有何不愿?当今四方多事,正欲略展微忱。只怕朽栎庸材,不足发明公之梦耳。”曾国藩听罢,称赞不已。彭玉麟就开了柜子,取了白金五千两,交过曾国藩。国藩领过之后,随称谢道:“此行得足下之力不少。他日军事得手,誓不相忘也。说罢,即握手而别。带领从人,一路回来,感激彭玉麟不已。

  回营后,即对张亮基说知,就把军粮分拨已定。忽流星马报称:“石达开前军已离衡阳不远。”胡林翼即时张亮基说道:“此地不能守矣。速退为是。”张亮基立即知会曾国藩:传令各营,拔寨退兵,齐望长沙而去。石达开到时,听得张、曾两军俱退,仍恐有诈,使人打听,果然是一座空城,遂唾手得了衡阳。 一面飞报洪秀全,齐到衡阳驻扎。再定行止。

  且说彭玉麟尚在衡阳城里,单恐洪军知道借款曾国藩的事情,发作起来,有些不便,欲单身逃走,往寻曾国藩,讨个好处;只还有一件事,心上还不安。原、来彭玉麟前年已丧偶,只留下二子,未进当店以前,曾在邻乡设帐授徒,适铺邻一个孀妇徐氏,差不多二十多岁的年纪,姿首颇佳。徐氏常见彭玉麟外貌端庄,心里早自属意,只难以启口。探得彭玉麟生平好画梅花,笔法却有一种劲气,便遣丫环递上一扇,求玉麟代画梅花,故意露其芳名示意。那彭玉麟内性本是风流跌荡的人,便慨然应允。果然不上三两刻,早把那扇儿画停妥。随就画上题诗道:俊俏天香笑亦愁,芳姿原是几生修。知音料有林和靖,无限深情在里头。

  题罢即把那扇交过丫环,当即回报徐氏。那徐氏看了,不禁情感于中。暗忖这人不特是个庄重儒生,竞是个风流才子,这个姻缘,自不好错过。想罢,便回一书道:薄命人徐氏,书奉雪琴先生文席:自亲芝颜,早系魂梦。顾不敢以造次出之者,诚以君本读书,宜敦士品;妾方守节,尤贵庄严,名誉所关,人言可畏!故以慎密行之耳。然心虽如此,情自难禁。聊遣丫环,乞书示意:叨蒙不弃并诗,捧读之余,神魂不知何往。自念妾以蒲柳之姿,何敢以梅花自比;然而和靖自命,多情如君,妾铭感多矣。妾闻之:君子不以言戏人,言出于君,而听于妾,神明共鉴,生死以之。此后令媒通礼,一惟君命!若始挑之,而终弃之,妾固败名,君亦丧德。如此妾无颜生于天地矣。书不尽言,死待遵命。敬依原韵,和成一章。自知珠玉在前,不免大方见笑,亦聊以示意耳。未注薄命人徐氏裣袄。书后,又复一诗道:独倚妆台眺晚愁,敢因薄命怨前修;争得秀才半张纸,好香吹到下风头。

  书罢,再命侍婢送到彭玉麟那里。玉麟得了,不胜之喜。自此吟咏往还,殆无虚日。徐氏送馈饮食各等,已非一次,便成了白头之约。只是徐氏守得颇正,因待玉麟妻服满后,始行合卺,玉麟只得听之。不料好事未成,已渐渐泄了出来。乡人就互相传说,都道这个教学先生,是很不正派的了!这样连徐氏也没有面目见人。只得劝玉麟力图改业,奋志前程而已。彭玉麟因此就托亲朋,荐到这间当店。此时见人言啧啧,又因初在当店,外局少不免要慎些,故此图娶徐氏的事,就暂时按下不提了。谁想到店未久,就遇曾国藩借款一事;及至秀全进兵衡阳,彭玉麟恐洪军查出见罪,急得要收拾逃走往寻曾国藩,好歹念着借款之情,有个好处。惟心中本放不下徐氏,只念曾国藩是个最讲道德的人,若然带了个少妇同行,反令曾国藩小觑自己,自然带不得徐氏同去。但恐此行不通知徐氏,本对她不住;若要通知时,又怕徐氏苦苦缠住,实在难以打算。只古人说得好:“宁教我负天下人,莫教天下人负我,”不如自行逃去。待至发达时,再迎徐氏,也未为迟。想罢,便携些细软,对店伴诡称出外些时,竟望长沙而去也。后来徐氏听得,竟信彭玉麟有意负她,遂投江而死,此是后话不提。且说彭玉麟直奔长沙而去。探得曾军已屯扎长沙对面,名唤沙洲的地方,玉麟便投刺入内请见。曾国藩听得彭玉麟已到,念起当时借款之情,自然感激不尽。忙请进里面,述起衡阳失守的情形,不觉泫然泪下。随说道:“雪琴到此,现军中正少文案一员,可权在此间。倘有机会,国藩自当竭力保举。”彭玉麟便称谢不已。正谈论间,忽报翰林院庶吉士、郭嵩焘,别字子美,到来拜会。原来郭嵩焘与曾国藩,本属姻亲,又最莫逆。国藩忙接进里面,向嵩焘道:“子美别无来恙?到此必有见教。”嵩焘道:“因亲翁回军到此,特来拜谒。”国藩道:“败军之将,有何面目见故人耶?”嵩焘道:“众寡不敌,胜败亦兵家之常耳。只有个紧要去处,故晚生不忖冒昧,聊进一言。不知姻翁愿闻否?”国藩道:“有何不愿?就请明示。”嵩焘道:“我军只靠陆路为应敌;今洪军分遣水师出现于湘江,或进或不进,我已防不胜防。将来长江一带形势,反折入于敌人之手矣,今宜创建舟师,仿广东拖罟形式制造,训练水师,以固江防,实为上策。”曾国藩称然其计。时湖北各军已陆续赶到,因此长沙清营,军声复振。曾国藩便商议创建水师一事。管教:轴轳千里,长江各振军威;戎马两年,天国重光汉祚。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左宗棠应聘入抚衙 洪天王改元续汉统

  话说郭嵩焘献策创练水军,曾国藩深信其言,便与张亮基商议:依广东拖罟之法,制造舟师,不在话下。

  张亮基因这时光,军务忧劳,染上了一病,故军事反决于曾国藩之手。

  但是胡林翼对张亮基说道:“某昨探洪军帷幄主谋之人,上者是钱江,次则李秀成,此两人好生利害。”张亮基道:“此两人从那里出身?”林翼道:“昨据广西知县李孟群驰书来报,称李秀成向来隐居不仕,躬耕陇亩,研究兵法,善于临机应变;并且驭众有方,人为乐用,不可轻视也。钱江向参粤督林则徐幕府,因事充发新疆,不知怎地便能脱回。此人天文地理,无所不通;诸子百家,无所不晓。且政治军旅,更其所长,活是王佐之才。吾军中实无其右者。明公当谋以对待之。”亮基道:“贤士归于洪秀全,羽翼成矣。不知钱江是充发军台的,何以擅自回来?亦不可不查究!”林翼道:“由广东至新疆,路经百数州县,应有押送犯人文凭,只不知是在那个州县逃脱?抑有顶冒?此人狡计极多,无从查悉;或者从新疆逃回,亦未可知。目前查究事小,应敌事大,明公以为然否?”亮基道:“人谓涤生徒好虚名,今果然矣。诚不如足下知彼知己也。为今之计,申奏朝廷,令江、浙、湖北各省准备戒严。奈目下军粮支绌,难募新军。某不特恐湖南难保,即长沙亦属可危,非能事者不足以定大计。今湖北抚、藩,尚在待人而用,某欲破格保足下为湖北布政,兼署巡抚,俾握军事,以壮上流声势,足下意下何如?”林翼道:“某若湖北安身,则为湖北之事,不复为明公效力矣!此间军事需人,又将奈何?”张亮基道:“可择贤士以代之。”林翼道:“贤士不可多得。某举一人,可以敌钱江者,明公欲闻之否?”亮基道:“那有不愿?足下速为我致之。”林翼道:“此人性质豪迈,识略冠时。若得此人,军务必有起色。但他素性最鄙涤生,恐不愿与同事左宗棠应聘入抚衙洪天王改元续汉统耳!”亮基道:“究竟此人是谁?若与涤生有些意见,某可从中调停之。”林翼道:“此人湘阴人氏,现居长沙省城,壬辰科已登贤书姓左,名宗棠,别字季高,即意诚先生所谓今亮的便是。”亮基道:“吾闻此人久矣。但此人学问虽高,只性质甚傲,将来何以驭之?”林翼道:“明公欲用其人乎,抑欲驭其人乎?如欲用其人,则但求于国家有济可也;若徒欲驭之,则某亦从此去矣。”张亮基听罢,恍然大悟,先向林翼谢过,遂托林翼往访左宗棠。林翼不敢怠慢,便亲自造左宗棠的宅子来。先把个名刺,传进里面。左宗棠见是胡林翼到此,料然为着军务而来,便请进里面来。分坐后,宗棠道:“咏芝军书旁午,今拨冗到此,有何见教?”林翼道:“弟应抚台张公之聘,以公事颇繁,未能拜谒。今长沙各军,连战皆败,虽然众寡不敌,亦是人谋不及使然。倘洪氏大势一成,国势恐不可为矣。今奉张公之命到此,愿足下出其余绪,以救国家,实为万幸。”宗棠道:“疏懒之人,本不足以谈军事。且洪氏以复国为名,其言甚正,吾辈拒之,实力不顺。足下以为何如?”林翼听得大惊道:“如此,则足下反欲助洪矣。奈清朝二百年统绪何?”宗棠道:“此中亦有个斟酌!待观洪氏法度如何?如其大势可成,吾必听之;若其不能,则丈夫不甘老牖下,我当有以处之也。”林翼道:“昔王猛舍晋以辅前秦,彼岂不知顺逆耶?诚以天意不可违。且豪杰处世,不宜泯没而终也!愿足下思之。”宗棠听罢,默然不答。林翼又道:“足下果无意出山耶?”宗棠答道:“是又不然。张公欲委以军粮之任,则目前不敢与闻;若是衙中大事,则某愿任之。虽然,子,吾密友也,故以心腹相告,足下幸无泄漏。望于张公之前,为弟善言复之。”林翼听得,怏怏而别。 回见张亮基,隐过别话,只言左宗棠不愿参与军事,只愿帮理衙中事务而已。亮基道:“目下军务紧急,某欲用宗棠者,只此而已。若衙中各事,自有他人代劳也。”林翼道:“明公差矣!彼既能任衙中幕府,岂见各事紧急,还能坐视不救耶!”张亮基道:“公言是也。”遂复令林翼致意左宗棠。宗棠道:“既承张公厚意,义不容辞。但张公在一日,某当任一日;若张公不在时,某当告退。”胡林翼道:“兄言甚当。人生出处,准能强之?吾兄准可放心。”左宗棠便慨然领诺。胡林翼大喜,立即回报。张亮基就聘宗棠到衙里办事。自此长沙事务,就由左宗棠办理,不在话下。

  且说洪军既进衡阳,那日洪秀全大集兄弟,会议进攻之计。黄文金进道:“今大军俱屯于此,殊非良策。不如依钱先生说,遣能将,分大兵,分道进攻江西;而以全军下长沙,以为基本。哥哥以为然否?”李秀成道:“进兵江西,实非其时;不如先由长沙,直出武昌,能握长江上流,以断彼南北交通之路,则江西、闽、浙皆吾掌中物矣。以莫敌之势,长趋直进,谁能阻之?若一旦分兵,恐江西一军,未能得手;而大局震动,不可不审也。”秀全听罢,目视钱江。钱江道:“江西不可不进,武昌不可不攻,诚如秀成之言。若进江西,今非其时矣。不如先围长沙。如其不克,则直进武昌可也。”秀全道:“以百胜之师,岂一长沙不能下乎?”钱江道:“彼军气已复,湖北救军又至。锐气聚于长沙,未可轻视。纵能克之,而大费兵力,又稽时日,则不如不取为愈矣。”正议论间,忽报水师统带官陈坤书到。洪秀全接进里面,问以何故到此,陈坤书道:“清军今在洞庭湖,大造舟师,欲与我水军为敌。今湖北能战的军营,大半调到长沙,不如乘虚攻之。苟进克湖北,则湖南气夺矣。主公以为然否?”钱江道:“如此则天助吾也。宜先令水师,由洞庭湖取岳州,以窥汉阳,则武昌唾手可得。今乘他水师未备,宜速进兵为是。”洪秀全深然其计。便再拨精兵五千名,令陈坤书带领,由水路先去。一面起大队人马,来攻长沙。

  早有细作报到曾国藩那里。国藩便亲来与张亮基商议。胡林翼道:“今我军以屡败之余,且众寡不敌,战亦无益;不如尽行退入长沙,较为稳便。”曾国藩争道:“全军聚于一城,恐非善策,且我处处让之,恐被乘机直进湖北,则事不可为。”张亮基不能决。胡林翼道:“既是如此,不如我军先人长沙,以厚根本。留曾军在此,以为犄角,你道如何?”曾国藩以为然,只向张亮基请以多隆阿相助。张亮基许之。便令多隆阿统三千人,附于曾国藩,以壮声威。随把本军退人长沙而去。不料正移动间,探马飞报祸事:说称洪氏水军已克洞庭湖,直取岳州去。一路当者披靡,洪军人马不知多少,岳州甚是急危,特来报知。张亮基听得大惊道:“如此则此间危矣。”便请曾国藩一并退人长沙。说犹未了,洪军前军已到。只见附近村落乡民,拖男带女,纷纷逃窜。呼声震地,军心尽皆惶恐。罗泽南叹道:“止如山立,进如潮涌,彼军中真有能人也。此时移退长沙,亦不及矣。便请下令,坚壁以待之。”且说洪军到时,秀全便欲进击曾军。钱江急止道:“败曾军如折枝耳。

  彼若以长沙精兵冲出,则我腹背受敌。不如分兵压之。”便令李秀成同谭绍洗、黄文金、李世贤、赖汉英、洪仁发、洪仁达直逼曾国藩,而以全军攻围?长沙。当分军时,李秀成道:“某本后进,资望较浅,二洪皆主公兄长,从事已久,某恐不能令之也,愿主公别择贤者,免误大事。”钱江先答道:“善哉李秀成之言。此鉴于萧朝贵之所以失也。”秀全答道:“彼此均属兄弟。任统帅者,便有特权。倘有违令,当以军法从事。”又谓仁发、仁达道:“三军将令,在于统帅。愿两兄弟毋得轻玩。”两人唯唯领诺,惟心中却不免恶忌李秀成,有些不服。只秀成得秀全之命,便慷慨起行。可巧湖南提督余万清一路,领了张亮基号令,以本军六千人,附入曾国藩麾下。曾国藩见军势复振,只道余万清一路,是一枝生力军,就令他作前部。不提防尚未成军,李秀成已到,把余万清慌得魂不附体,领军望后而退,因此曾军大乱。秀成乘势攻之,直取中军,把曾、余军分做两段。少时李世贤、谭绍洸、黄文金、洪仁发、洪仁达俱到。曾国藩见不是头路,急命塔齐布、罗泽南、多隆阿一齐御敌。还亏他三人支持一阵,便退三十里下寨。李秀成见大军攻围长沙,尚未得手,即传令收军,扎下营寨,再候行止。

  且说秀全亲统大军,攻围长沙,恰杨秀清由全州赶到。秀全问广西近情何如?秀清道:“现闻江忠源调署湖北臬司,不日起程;向荣前因兵败免官,今已开复,将调来两湖与我军对敌。张国梁亦升副将,都随向荣去了。”秀全道:“如此是广西似无内顾。此间军粮亦足,奈食盐缺少。因我军连营陆路,盐运艰难,不可不虑也。”钱江道:“若非通过湖南,食盐实无把握。为今之计,宜四处发人征盐,用小包装运,以济目前。一面用法围攻长沙。但求夺满人之气,而后直趋湖北,庶无后顾也。”秀全听得,便令发人四处征盐。那一日,胡林翼正登城楼,望见洪军漫山遍野,把长沙围得水泄不通,心甚忧虑。忽见洪军皆用小包运物进营,乃喜道:“此必食盐无疑矣。因彼军久屯陆路,食盐实其所苦。不如四处阻窒盐引,彼断难久居,是乃解围之一策也。”张亮基从之。打发去后,果然洪军怔盐,越发棘手;整整围了四十余天。长沙未下。秀全心慌,便募集采煤的,不下千人,仿鳌翻之法,先筑土营,随开了地穴,直透城垣,埋下火药;时长沙南城,里有金鸡、魁星二楼。楼下正是火药埋处。俱用线索通引,以待轰发。不料胡林翼登城,用远镜窥观洪军,只见军士筑就土营,负锄携铲,往来不绝。大惊道:“此必从地道攻城也!宜阻截之。”乃命参将张协中,在城中掘开濠道。谁想协中去犹未久,轰天响的霹雳一声,南路城垣陷去五六丈,张协中登时殒命。洪军正欲进城,胡林翼急调各军到南门守御。早有副将林绍良领一千人先出,力阻洪军。这时洪军万枪齐发,林绍良死于乱军之中。不多时,清兵各营,大半奔至南门。林翼又命军士乘战时,筑土为垣,力行抵御。钱江见清兵聚于一处,急切不欲遽入,便对秀全道:“我此行本志,不在得取长沙;今乘彼军忙乱,可以偷过长沙直趋岳州矣。”洪秀全从之。便传令李秀成一并拔那时曾国藩、张亮基皆疑洪秀全诱敌,不敢来追。秀全便领大军望前缓缓而行。于岳州途间,忽石达开部下将校名唤曾天养的献上一颗玉石,晶莹可爱。并说道:“当长沙城陷时,小将先扑城垣,故得之。想是地道发出者。小将不敢隐匿,因此来献主公。”秀全听罢,与钱江、杨秀清、李秀成、石达开互相传看,觉此玉面面通灵,端的非常之宝。玉中隐隐现出太平二字。钱江首先赞道:“此天所以赐主公也。”是时传遍各营,齐呼万岁。秀全大喜,就升曾天养为都指挥使。不觉行近宁乡。钱江望城内旌旗齐整,忽探马来报道:“此清副将纪冠军之兵,是护粮往长沙者。”钱江道:“既有粮草,必有食盐,当以计取之。”便令谭绍洸、黄文金领军在后埋伏;余外各军,诈作奔走之状。纪冠军果然领军五千人来追。不及二十里,将欲退时,左有谭绍洸,右有黄文金,两路杀来,秀全引军杀回,冠军大惊。正欲退时,恰遇黄文金,措手不及,脑上中着弹子,坠马而死。秀全尽降其众,随入宁乡。所得粮饷器械无数。才望岳州进发。行到那里,只见陈坤书等,早领兵接进岳州城里。

  原来陈坤书等到岳州时,清提督博勒恭武弃城而遁。故陈坤书等,不费一战之力,已得了岳州。秀全好不欢喜。此时各人都有推请洪秀全改元正位之心:先有石达开、韦昌辉入见钱江,告知此意。钱江道:“天赐玉玺,时不可失。”便入见洪秀全,说明将士推戴之意。秀全初犹推辞。钱江道:“今万众一心,如主公固却,不特冷众兄弟之心;且杨氏自念羽翼未成,断不敢遽怀二心,何多忧虑?”秀全道:“众人之意皆同否?”钱江道:“那有不同?”随出门外,引一班人进来:却是石达开、李秀成、黄文金、陈玉成、韦昌辉、谭绍洸、洪仁达、洪仁发、李世贤、李开芳、林凤翔、罗大纲、曾天养、陈坤书等,钱江并呼道:“昨日之谋,主公允矣。”于是众人一齐俯伏,皆呼万岁!管教:两年力战,已重开汉室威仪;万岁欢呼,又复见新朝气象。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封王位洪秀全拒谏 火汉阳曾天养鏖兵

  话说钱江引石达开等十余人,入见洪秀全,皆俯伏同呼万岁。洪秀全便对钱江道:“诸君以大义责孤,孤不敢不从。只今宜先定国号,布告中外,然后整饬制度才是。”钱江道:“主公以宗教起义,崇尚天父天兄。今主公既为天子,可称天王。国名就唤天国的便是。”众人听了,皆鼓掌称善。秀全道:“年号又将若何?”钱江道:“长沙城外,已有玉玺出现,早露出太平二字,此皆大王上应天命所致。就依作国号,何必多疑。”洪秀全一一从之。便改为天国太平元年,颁行天下。时满清咸丰元年也。随后即商议改正制度。李秀成道:“满清入关时,下薙发之令,屠杀汉人,不计其数,实汉人之大耻也,今我国本宜返本还原,一律蓄发易服,以复我皇汉威仪,则华夷之界辨矣。”秀全点头称善。即令钱江改定制度、服色。随奉洪天王冠天冠,服黄龙袍,祭告天父天兄。各事停妥,便议封赏各有功的兄弟。钱江进道:“光复汉家,战功不可不封,名爵亦不可太滥;宜仿汉朝制度,定为侯爵三等,以辨等差。其余就依着指挥使名目,下的就是都尉、检点、都监等名目;文官设总丞相府,掌枢密事。余外六部,皆作丞相,各有专司。今大事草定,实难完备。待天下一统光复时,因时制宜,逐渐修改可也。”秀全道:“孤自与众兄弟起义以来,奔走患难,皆如手足,各以兄弟相称,原是平等道理。若以孤一人徒居大位,使各兄弟不能共享荣名,孤不忍也。孤意欲择尤加封王位,以壮国家声势。事成之后,各使就上归藩,仿姬周封建之法:俾兄弟功臣,累世拥护王位。先生以为何如?”钱江谏道:“大王差矣!天赋虽是平等,各位原有高下,且所以能令众者,以号令所出耳。大王若亲贤爱士,则君臣如师友,何必使名位相同,而始谓之亲爱耶?上观往古,旁观各国,未闻有君臣同尊者。即周室称王,而诸侯封建,上者亦不过称公,纵大王不忍专权,在百官亦宜分次序。若是不然,恐难令众。愿大王思之。”李秀成道:“钱先生之言是也。方今军事方殷,必有主持军政者,而后诸将可以奉行。若各自为主,恐名位相当,即权势等,亦谁肯奉令而遵调遣者?初则互争权柄,继则抗违军令,皆所不免。如此则国家未定,而水火内兴,祸将不远。昔汉封七国,晋封八王,乱随相属。行诸承平之日,犹且不可,况在今日乎?大王高明,何以见不及此!”秀全听罢,终不释然,便问石达开意见如何?达开道:“料事深达,臣不如钱江;多谋能事,臣不如秀成,何必多问?臣等非不欲居高位,享荣名,想亦时势不可耳。大王当自审也!”当下各人议论纷纷。

  且说杨秀清听得各人推戴洪秀全,有劝进之事,便和萧三娘商议。三娘道:“此乃大事,亦是公事,君侯何以不与闻?宜速趋进朝,赞成此举,当不失开国元勋;当人心归一之时,君若稍怀异志,不特国家难救,抑且祸患难知。不可不察。”秀清以为然,便趋上谒见洪秀全,并呼万岁。随说道:“臣弟秀清,适有微恙,是以未能与各兄弟同来。今病稍愈,特来进谒。”

  天王道:“劳贤弟多矣!”说罢,即把拟封诸兄弟王位之事,问秀清意见若何?秀清道:“大王自广东起义以来,即与众兄弟同赴广西。臣弟等毁家赴义,正是生死与共,祸福相同;且云山已死,朝贵又亡,臣弟每一念及,常为伤感。今大王已有今日,若不使各兄弟得享同等荣华,窃为大王不取也。”洪秀全意愈决。钱江又道:“诚如李秀成之言,恐诸王相争,各不用命,大事即去矣。臣何忍见此。”说时不觉泣下。黄文金、洪仁达便挟钱江出去。少顷,石达开、李秀成亦辞出。钱江于路与李秀成道:“某等追随患难以来,言听计从,诚不料有今日也。”石达开道:“国家隐患,即伏于此;不特吾等的不幸,亦汉统的不幸,吾等何不以去就争之。”钱江道:“大王畏惧杨秀清,乃欲以王位买结其心。若秀清未到,或犹可切谏及止。今秀清一力主张,是大王意决矣!争亦无益。”说罢,复叹道:“云山若在,断不使大王行此事也。”石、李二人均为叹息。不说三人回去。

  且说秀全自钱江等出后,心内原有些悔意。只秀清在前既已主张,自己又早已说出来,自然不得不行。便即封杨秀清为东王,追封冯陆逵为南王,萧朝贵为西王,韦昌辉为北王。四王封后,秀清、昌辉一齐谢恩。又封洪仁发为安王,洪仁达为福王,石达开为翼王,钱江封靖国王,领丞相事。以秦日昌为天官丞相,胡以晃为地官丞相,李开芳为春官丞相,林凤翔为夏官丞相,黄文全为秋官丞相,罗大纲为冬官丞相,皆封公爵。又以李秀成、陈玉成、曾天养、李世贤、谭绍洸、赖汉英皆为副丞相,俱位侯爵兼指挥使。其余李昭寿、陈坤书、杨辅清、苏招生、吴定彩、陆顺德、洪容海、罗亚旺、范连德、万大洪、林彩新、郜云官、林启荣皆任元帅,兼都检使,以上各员,俱以天将名之。余外进秩有差。定议后,即令制造官服,分颁各兄弟功臣。杨秀清又奏道:“大王既正位天王,继承汉统,兄弟皆受殊恩,只是六宫内政,主持不可无人。臣弟有一女,年已十八,甚有贤德。欲进侍大王,助理内政,未审大王意下如何?”洪天王听得,见秀清一旦如此恭顺,心甚欢喜,便准奏而行。自此杨秀清既与天王称兄称弟,又为国丈,位东王,掌军机,且李开芳、林凤翔、杨辅清一门羽翼,皆任丞相,贵盛无比。

  那钱江听得天王封自己为靖国王,竟欲上表力辞,即往商诸李秀成。秀成道:“天王既定主意,各官受封,料不能更改。且先生若退居下位,恐更不能令众矣。”钱江觉得有理,便罢力辞之意。李秀成便示意石达开,使言于洪天王,更以钱江为军师兼军中大司马之职。天王一一允从。又令各王妻室,皆称王娘;丞相以下妻室,皆称夫人。各事停妥之后,休兵数天,然后大集众臣,共议起兵,为窥取湖北之计。

  杨秀清、石达开、韦昌辉等,及丞相以下数十人,皆在一堂会议。只有钱江称病不至。洪天王心知因昨日谏止封王之事,不听其言,心中有此不遂,故此不到。因此洪天王心里到不自在。且当时既定了爵位,李秀成已反居下僚,亦不敢遽行进策。只有东王杨秀清,自忖进兵湘省以来,未有寸功,即欲领军独取汉阳,为立功固权之计,便拟八路攻城之策。石达开道:“汉阳为数省通衢,四至八达,皆咽喉之地。看来是个重镇。今满清湖北巡抚是常大淳,乃是无谋之辈,并未增兵助守。臣弟愿得精兵千人,会合水师各军,亲取汉阳,双手奉献。”天王听罢,犹未答言,各将已纷纷进计:有言明攻的,有言暗袭的,天王以钱江未到,未敢决行,终不能定议。”只对众人说道:“诸兄弟奇谋勇略,想皆可行。孤当亲造钱军师寓里,再决此事。”众人听了,各自退出。洪天王独留李秀成未去,即一同来见钱江。路上谓秀成道:“今日议取汉阳,贤弟独不发一言者,何也?孤不敢决行者,正以贤弟未尝说及耳。”秀成道:“臣弟在下,自当听诸王号令,何敢越俎言事?古人说得好:位卑言高,罪也!臣弟是以不敢。”天王叹道:“孤不听钱先生及贤弟阻止封王之谏,实误大计。今已如此,后更可虑。只是悔之无及矣!”秀成道:“东王之意,不得军权,怎肯干休?恐诸将未必尽肯为彼用命。则国事殆矣。”天王听罢,不觉为之长叹。

  正说话间,已到了钱江的寓处。早有左右传到里面,钱江只得装着病,迎接天王。只见天王背后,李秀成亦已随到,一齐到了堂上。钱江道:“臣弟适有微恙,未能造谒,今又劳天王屈驾到此,何以克当?”天王听罢,把眼看看钱江,见他没有什么病状,心上更不安乐。即说道:“正闻先生身体不快,特来探视。”钱江答道:“但觉胸中结郁,有些气滞,余外别无他病。不劳天王费心。”天王道:“方才会议窥取汉阳,有议明攻的,有议暗袭的,孤不能决。因此来就决于先生。”钱江沉吟少顷,即答道:“两策皆是,但求得其人耳。若用明攻,非大兵不可。巡抚常大淳虽属无谋,然江忠源已到湖北按察使本任,他知汉阳重要,汉阳一失,武昌亦危,现拟以大兵亲自守之;向荣亦自广西奔到,必会合江忠源死守此地。我若以大兵攻之,必费时日,而彼得徐为备矣。不如先发制人,趁他未至,以精兵数千人,先行夺之,实为上策。”天王道:“此任非谋勇足备者,不足以当之,孤欲以李秀成当此重任,先生以为然否?”钱江道:“秀成才自可用,只愁一区区丞相,终不能令众,如之奈何?”天王听了,默然不语,徐徐说道:“石达开如何?”钱江道:“可矣!就以李秀成副之。并令水军由鹦鹉洲沿江而进。限三日内,须下汉阳,迟则满军救兵一至,反费手脚矣。”天王点头称善。此时才把昨日违谏封王之事,道歉一番而罢。

  天王回府后,即令石达开、李秀成领三千人渡江,攻取汉阳;并领李世贤、陈玉成、曾天养、赖汉英等将士,立即起行。达开一面传令陈坤书,预备水师接应,不在话下。

  且说江忠源,自从在广西经过数载,原有些本领;还亏广西巡抚周天爵看上他,把他奏保,蒙恩破格录用,因此得调湖北按察使,兼署藩司、领襄办湖北军务的差使。那忠源到任后,料知湖北并无战将,可巧清廷又因向荣久经战阵,便令一并驰赴湖北,并授他钦差大臣。故此向荣乃星夜望湖北进发。惟江忠源听得洪天王在岳州改元正位,不久必争汉阳;正要调兵动守,只怕眼前赶调不及,即传令副将朱翰,领兵五千先行;与汉阳知府董振铎并力守御,虚张声势,以为疑兵。自己却随后进发。原来那朱翰只是一勇之夫,毫无计策。才到了汉阳,即与董振铎商议:董知府领兵守城,朱翰自领本部,在城外扎营,分布犄角之势,专候天国兵到来交战。早有细作报到石达开那里。达开已知汉阳战守未备,急令人衔枚,马勒口,倍道而行。到时,只见汉阳城内旌旗大整;城外另又屯兵,约三五千人。李秀成进道:“城内怔尘不起,必无大兵:彼肃整旌旗,另屯城外,不过虚者实之耳。今先调水军,水道先行攻城,城内必然慌乱;吾因以实力攻其城外屯营,二者若败其一,则人心益惧,而汉阳下矣。”石达开以为然。即令陈坤书以大船四艘,小船十艘先进;随后大队水军皆随江上下,以攻西南两门。果然董振铎恐城中有失,不暇与朱翰联络,移兵往守南门沿岸,兼顾西门。李秀成见城内兵有移动,即调兵进攻朱翰。这时正是十一月中旬的时候。将至夜分,恰见阴云布合,达开恐天降雨,不欲乘雨用兵。秀成道:“北风甚急,风随云卷,必无大雨。最好得骁勇者,乘着黑夜,直抵城濠,用药焚之,彼军必然惶乱。朱翰一鼓可破矣!”说犹未了,则只见曾天养攘臂道:“小弟愿往。”秀成道:“兄弟既自要去,须领百人各携火药一包,到濠边掷下,纵起火来,吾自有计捉朱翰也。”曾天养得令,即点飞捷的百人,准备停当。入夜寒风凛烈,百人结束而行,不动声息,拥至城濠,把火药放下,放起火来。霹雳的一声,火势骤发,城垣已卸下一幅。是夜火乘风势,直掩城内,延烧民房。一来因隆冬时候,各物遇火即着,又因风势太猛,不多时,只见一派通红,贯彻内外。董振铎只道城内有了奸细,暗作洪军的内应,一时手足无措。那朱翰又只道天国水师攻进了城,因此无心恋战,正待逃奔。忽然鼓声大振,石达开已领诸将,带兵掩至,正如疾雷不及掩耳。朱翰即命部将,分头抵御。只可怜官兵五千人,一闻号令,不战自退。朱翰立杀数人,那里杀得住。时石军已直压阵前,李秀成亲自擂鼓催进。朱翰大怒,急自率兵接战。夜里又不辨石军多少。朱翰即令本军,放枪轰击时,李秀成正在擂鼓催进。黑夜看不真,忽被一颗弹子飞来,从左臂飞过,臂上已着微伤。秀成恐鼓声一歇,军士胆阻,只得忍痛,擂鼓愈猛。前后左右各营,只道中营得胜,一齐拥进:左有李世贤,右有陈玉成,如排山倒海一般。朱翰身中数弹子,犹自死力支持,不提防石军四围冲至,已围得铁桶相似,各闯入朱翰营中,拔出短刀,如斩瓜切菜,杀得人人胆落,个个心惊:有逃命的,有投降的,不计其数。朱翰料不能挽回,杀条血路逃走。抖起精神,马头到处,敌军纷纷退避。正要杀出重围,只见后面鼓声又起,一将赶来,大呼道:“满奴逃往那里去?李秀成在此!”朱翰听得李秀成,更自心慌,只顾前走,不敢回马交战。不料当头又一军拦住去路,却是石达开。朱翰知不能脱,急得拔剑自刎而亡。石、李两人乘势杀了一阵。自朱翰死后,清军无主,各自投降,秀成一一安抚。忽报汉阳大火,秀成忙率马步前往瞧视。

  原来曾大养自城濠纵火之后,城垣整整陷了数丈,天养乘势攻入,进了汉阳。便分头纵火,烧得一个汉阳像火城一般。比及石达开兵到时,己是烈焰腾空,漫天彻地。知府董振铎,已死于乱军之中。曾天养杀至南门,先接陈坤书等登岸;后又复纵火,正烧得得意,又越过北门来,意欲一并焚烧。恰遇李秀成大喝道:“城池已下,与居民何辜?兄弟休再纵火。”曾天养听得,看看是李秀成,方才住手。秀成急令军士,分头扑灭,直至两日后方才息火。及至江忠源带兵到时,见汉阳已失,随即收兵回武昌去。

  石达开立即出示安民,分恤被灾人民,又责无养自后不得如此。天养道:“我们到时,他却不献开城门,怜他则甚?不如纵火烧尽,到觉干净。”李秀成听说得可笑,只得以大义解释:宜有爱民之心。曾天养始无话说。管教:一炬飞扬,汉阳郡直成瓦砾;万军齐下,武昌城又起干戈。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向荣大战武昌城 钱江独进兴王策

  话说石达开既救火汉阳火势,又分恤被火之家,然后责备曾天养。那曾天养犹以不能尽烧汉阳为憾。还亏李秀成以大义相责,方始无事。石达开、李秀成把捷音报到洪天王那里,天王即同杨秀清、钱江等,领人马齐到汉阳驻扎。天王看见汉镇为数省通衢,百货山积,果然好一个巨镇,令官吏等就住在会馆里。各人看见汉阳被火之后,民舍凋残,百姓许多失所,钱江就令搭数十棚厂,权把难民安置;一面发帑赈济饥民,不在话下。

  且说向荣自从得满清广西巡抚周天爵题奏,因此复得重用;旋又拜钦差大臣之命。张国梁亦得记名提督,尽先补用总兵。向荣既得重权,又兼统湘、桂各军,兵势复振。就行知江忠源,为协守武昌之计。时大国太平元年,满清咸丰元年。

  洪天王既定汉阳,便议收取武昌。杨秀清道:“武昌居长江上流,得之可以直撼江南,俯视江西。我军数千之众,已下汉镇,全军锐气尚盛。且汉阳与武昌,只是一水相隔,克之实如反掌矣。”钱江道:“东王言之有理。但武昌虽然易取,只向荣新授大臣,合湘、桂两省精锐,不下三万人;又得张国梁相助,若与江忠源里应外合,敌之亦殊不易也。”洪天王道:“先生屡称向荣本领。惟自军兴以来,向军未尝一胜,其本领何在?”钱江道:“此人英悍耐战。往日之败,不过以无谋之辈,肘制其上耳。今既为钦差,又拥重兵,实为劲敌。须得一文武兼备者御之,使不能与江忠源相应。然后专取武昌,方有把握。”杨秀清道:“臣弟欲以本部兵独当向荣。俾众人得专力武昌,万无一失。”钱江道:“东王若要去,须要谨慎,休得轻视向荣。倘有差误,关系非小。”秀清怒道:“据先生说来,诸君皆合立功,偏杨某是无用了?”大王向秀清说道:“贤弟不必生气。就请以本部兵抵向荣,孤更拨一员上将助你。”说罢,即唤李秀成道:“孤素知贤弟谋勇皆优。今拨汝五千人为后路。倘有缓急,便可接应东王。”李秀成不敢推辞,只得领命而行。

  罗大纲道:“方今隆冬时候,河水已涸,江上浮涨巨沙,水师难进内港。不如以兵船作浮梁,贯以铁索,由汉镇直进武昌省城,则进兵自易。”钱江道:“此计甚妙。但恐我筑浮梁,江忠源即引军阻吾工事,实费时日,请暗中准备兵船、铁索各等工事,待迟数天,一月将尽,夜色无光,然后乘夜砌造浮梁,分为六道,以渡大军,便可直捣武昌城。今探得向军已抵洪山,我宜把水师先渡过武昌东岸,彼军船只未备,防兵又驻守城里,枪攻则远不能及,炮攻则有碍向军,亦不能施放。既可隔绝江、向二人相通,亦可以壮杨秀清声援。我即可相继而进,岂不甚妙?”洪天王鼓掌称善,即下令依计而行。

  这时向荣已抵洪山下寨。那洪山正在武昌城东路。向荣因见汉镇已失,不欲并守孤城,便分布犄角,以便进战。钱江打听得清楚,暂缓进攻,奈杨秀清自领本部万人有余,并健将李开芳、林凤翔,及将校郜云官、万大洪、李昭寿、范连德等,正欲渡江来攻向荣。李秀成急赶上止道:“天王以十余万之众,且不敢遽渡武昌,今东王若急要进兵,一渡过彼岸之时,胜则大功,败则不可收拾矣!愿东王思之。”秀请道:“天王以尔为后援者,谓我不能胜向荣也。且大丈夫不可为人所料。吾必渡江,请子观其胜负可矣。”遂不听李秀成之言。秀成无奈,只得报知洪天王。随令陈坤书、陆顺德各备水师策应。及钱江闻之,急对天王道:“三军之所以能用命者,以将令所出也。东王如此,何以服人。吾必阻之。”便飞令阻止杨秀清渡江。不料军令到时,杨军已渡过右岸矣。石达开道:“不如大军俱填浮梁而进,犹可以慑向荣也。”天王以为然。遂依钱江前策,准备一切。

  那时向荣已探得杨秀清之兵已经渡江,只看洪军的大队动静,然后发令。因见同时洪军水师布满江面,乃叹道:“洪军此举,将以水师为声援,而后进攻武昌。某闻东王素不听令。今如轻进,吾先破之;彼全军自胆落矣。”即传令军中幸勿妄动,待破中军大举旗时,一齐进发;又令张国梁引五千兵,靠江扎营,截断洪军水师;并令总兵汤贻汾、陈胜元分左右翼以待,张敬修往来接应。

  当下杨秀清安营既定,即令郜云官、万大洪分两路先进,见向荣绝无动静,只得收军。及至黄昏时候,复令部云官搦战。向荣依然不动。儿回冲突,奈向荣依然不动。杨秀清又只得收军而回,心上十分愤怒,只无可如何。谁想过了一夜,天上尚未大明,忽然寨外人马喧天,鼓声震地,杨秀清从床上惊起,正欲问时,原来向荣人马已杀至营前。秀清军里人不及甲,马不及鞍,个个如梦初觉。向荣军士蓄锐已久,到此时无不耀武扬威。杨军不能抵挡,各自逃窜。向荣先令汤贻汾、陈胜元两路先进。秀清往后而奔,即欲令三军渡江回来。惟时向荣随后己到。时因天色初晓,余露未散,不辨向兵多少。但闻向荣军士呼道:“捉得杨秀清的受上赏!”秀清心慌,又欲靠着陈坤书的水师渡回,奈又被张国梁阻截。此时觉四至八道,都是向军。张敬修在后营里,知道全军得胜,因愤从前屡败,此时正要争功,又催军前来,声势更自凶猛。杨军里的将士郜云官、万大洪,双战张敬修不住,军士折伤甚众。

  陈坤书、陆顺德欲遣水师登岸援应,都被张国梁阻压。杨军因此大败。张敬修正追得得意,忽听鼓角喧天,两路人马杀到,奋力杀退张敬修,救出杨军大半。众视之,乃老将林凤翔及部将李昭寿也。秀清大喜,便欲会合一同渡江。林凤翔厉声谏道:“某正为闻得东王要退兵渡江,故飞军赶来。彼来我走,向军岂能杀尽我那!若要渡江,则彼乘半渡时击我,我军不死于刀枪,必死于波涛,恐无瞧类矣。”杨秀清大悟,便令军士齐望后路奔来。不多时向军大队都至。向荣、张敬修、汤贻汾、陈胜元分道杀来。老将林凤翔,急令郜云官、万大洪保护杨秀清先行,自己与范连德、李昭寿亲自断后,且战且走。少时,李开芳亦调兵赶到,合力抵御向军。奈向军乘胜之余,一股锐气,全无惧怯,犹自死命来追。这时杨军兵败,李秀成早已知道。奈隔江相向,不能驰救,急飞报洪天王军里。钱江大惊,即请:“令石达开、韦昌辉、黄文金、洪仁发、陈玉成、罗大纲,分军沿浮桥六道,直攻武昌城,以挟制向荣。武昌可下而向军亦退矣。”天王从之。

  六将得令,一齐举兵。钱江又嘱咐各人,带兵不在多,只求快捷。吾随后即以大军接应。因此石达开等,各领一、二千人,立刻起程。星驰电卷,渡浮梁而过。钱江又随令陈坤书、陆顺德不须接应杨秀清,速移各船,驶攻武昌城去。天王道:“如此,恐东王势反孤矣。”钱江道:“杨军尚欲望胜那,水师既不能登岸相救,留亦何用。”天王方且无话。去后,钱江又令李秀成假作渡江之势,以慑向荣之后。那时向荣正赶杨秀清,与李昭寿、李开芳、林凤翔混战。急听后军报称,钱江已令六将军,沿浮梁直攻武昌去。向荣大惊道:“武昌人马不多,必难守御;若失了武昌,是失去湖北也。我不可不退。”便令以后军为前军,乘胜退回。李开芳、李昭寿、林凤翔却不能追赶。统计这场恶战:杨军彼毁去营垒数十座,失其枪炮二千有余,杨秀清将败兵退人妙河,计点兵士:整整或死或伤的,失了四五千人,悔恨不已。且说向荣收兵退至洪山。总兵张国梁进道:“武昌城里,只有江忠源,断不足当洪之众;抚军木偶耳。不如分兵一半入城,而以一半扎城外御敌,较为上策。”向荣以为然。先把此意报知城内。那巡抚常大淳恐开城不便:一恐洪军乘势掩入,二恐人民出降,犹豫不决。差人问计于江忠源。时江忠源正自巡城,闻得这点消息,即来见常大淳说道:“人民倘有出降,彼军由西南两路而进,向军若进以资助守,亦是一策,但宜绕过南门而进,使彼不能掩入;另拨兵阳作接战,洪军亦未必遽能偷过南门也。”常大淳道:“人民倘有出降,又将如何?”江忠源道:“降否视乎人心。果其有变,即留在城内,亦未足济事也。”常大淳方悟,即时回复向荣。向荣正拟分军:不提防雷霆震动,霹雳的响一声,倾盆的大雨降下来,火药不燃,枪炮无功,因此不能分军。

  这边洪军都由钱江预作准备,便令冒雨而进。一面募死士凿开城濠,先令水师潜进:陈坤书冒险先人南濠,都由小艇抢进城濠内;陆顺德又选勇士数十人,由城濠先自登陆,出其不意,杀倒守城军士,大呼道:“天国兵已攻进武昌城了!降者免死。”城里兵、民听得大惊,各自慌乱。这时石达开等六人攻城正急,西门一带,正在两军死力相持。忽抚衙差官,奉到常大淳令箭,驰马报道:“敌军已进南门了!”江忠源早已吃惊。犹故作镇静的说道:“武昌城池高深,洪军岂易进来耶?休得摇乱军心。”只是军士听得,已不战自乱。知府明善只道真个失城了,急得自刎而死。军士见了,各自逃窜。江忠源立杀数人,犹止不住。石达开、韦昌辉乘着忙乱,并力攻城,纷纷把火药掷下城边去;西门城楼一角,早炸作粉碎,未几城楼亦复倾坠。那逃不尽军士压死千人有余。城中呼天叫地。韦昌辉、罗大纲两军先抢进城上。城里清兵那里还敢阻挡。江忠源不能挽回,急飞奔抚衙而来,要与常大淳一齐弃城而去。不提防常大淳听得洪军先后把西南两门攻下,如惊弓之乌,自讨若要逃时,倒不免有失地之罪;若要不逃,又怕被洪军拿获。只得暗地流了几点泪:背着家人,到后花园里在株古松树下,自缢而亡!时人有诗叹道:天兵齐下卷荆襄,八路英雄撼武昌;偏有不知亡国恨,尚留一死报君王!

  自常大淳死后,城中益乱。前按察使凉星源,及道员傅炳吉,倒同时殉难。江忠源知得常大淳消息,不复再进抚署,急得奔至南门,可巧向荣大队亦到,便会合而逃。

  那时石达开诸将,听得江、向已经合军,亦不来追赶,只分头抢了各道城门。不多时,洪天王、钱江全军已到。只道武昌全城俱定,便欲跃马先进。钱江谏道:“元帅系三军之命,犹不轻临险地,况大王为万民之主那?今武昌虽下,仍在人心惶乱之际,大工恩威未布于此地,须防不恻。今宜点步兵一队先行,大王继进可也。”天王从之。便令裨将邓胜领步兵一队先行。才?进到西门城门里,忽城濠内伏兵齐起,邓措手不及,死于马下,军士叫起来。钱江大惊,急督率兵士接应。原来江夏知县夏鸣盛,因愤恨武昌城池失守,志在刺杀天王,以图恢复。远地早见洪天王与钱江并马先行,只道天王乘胜得意,自为前驰,故先伏数十人在城濠里,当其进城时,即行发作。不料到了城边,因钱江一谏,改换邓胜先行,故杀了邓胜,却不曾伤及天王,亦云幸矣。若无钱江一谏,天王生死,仍未可知也!当时有诗赞钱江道:

  武昌城外战云飞,运筹帷幄仗军师。

  谨慎直同诸葛亮,片言救主脱危机!”

  又有诗赞洪天王道:

  草茅崛起承天命,皇汉声灵有主张。

  纵使贼臣扶逆满,岂能狡计害真王。

  当下洪天王因听钱江之谏,不为夏鸣盛伏兵所害。钱江知道邓胜已死,急得督兵进战,那夏鸣盛犹自手执绣旗,大呼杀敌。钱江即令赖汉英相与巷战。那夏鸣盛虽然奋勇,奈寡不敌众,怎能抵御?那时黄文金在城里又闻得城内有变,急驰来到西门,把夏鸣盛手下数十人,不留一个都砍为肉泥一般,然后迎天王进去。就借巡抚衙门,作了行宫。一面出榜安民,不在话下。

  且说杨秀清兵败之后,退入妙河,因听得大王既定武昌,即收兵回至城里,先告诉兵败原因;言下有愤恨李秀成拥兵不救的意思。洪天王安慰了一会。未几李秀成一到,天王道:“东王兵败,若得贤弟进兵援应,恐向荣未必遽行得志也。”李秀成道:“隔江相向,即驰救已不及;且起程之时,弟屡谏东王不可渡江,东王不从,故遭此败。臣弟勉强渡江相救,恐半渡被击,则两军俱败矣。弟非畏死,诚以同败无益也。弟蒙大王赏识,屡委重任,自愧资望较浅,不足服人,故前失于萧朝贵,今又再失于东王。自今以往,弟愿为偏裨,以从诸王之后。否则有令不行,胜败非敢知矣。””洪天王听罢,默然不答。时钱江在旁,亦随口答应:“弟屡言向荣虽短于谋,惟久经战阵,临事谨慎,且骁勇耐战,未可轻视;东王自恃其勇,不听吾言,故至于此。非李秀成之咎也。”天王点头称是。一面分赏有功诸将,并赏李秀成,以为进谏者劝。东王心上,自然不服。惟素知李秀成智勇过人,不欲与他失欢,外面还与他巴结。秀成心知其意,亦不计较。

  那一日天王,请诸将商议进兵何处时,听得江忠源与向荣各军已分屯黄州、兴国、大冶各州县,江甫授军亦至,因此清军声势复振。又听得清廷因常大淳已死,已调胡林翼为湖北布政使,兼署巡抚。故洪天王之意,不欲遽离武昌,以下江南。杨秀清便乘势进道:“长安为古帝王建都之地。重关叠险,可以久守。不如遣兵由河南直取长安,以为基业;然后分兵四川,握险要而图之,亦一策也。”黄文金道:“四川天府之雄,汉高因之以成帝业;武昌四战之地,断难久守。东王之言,愿大王从之。”钱江道:“江南乃国家著华之地,进可以直趋北京,退亦可以自持,此用武之地,而大王若舍此不图,改兵而西,使满清徐复元气,诚为大王不取也。”洪天王听罢未答。时已议论纷纷,大半以取长安及西川为善策;主取金陵者,只钱江、李秀成、石达开三人。洪天王不能决。各臣工退后,钱江独寻李秀成说道:“东王得志,吾辈无噍类矣。若改兵西向,则天下事从此去也。天王初犹言听计从,近来反慑于车王之势,如何是好?”李秀成道:“同室操戈,是不可为。何不把大势详奏天王,看他有转意否?”钱江以为是。便回府乘夜拟定《兴王策》一篇,越日进诸洪天王。天王把来一看,策道:

  臣弟江言:伏惟大王首事之初,笄发易服,欲变中国二百年胡虏之制;筹谋远大,创业非常,知不以武昌为止足之地也明矣!今日之举,有进无退:区区武昌,守亦亡,不守亦亡;与其坐而待亡,孰若进而犹冀其不亡。不乘此时长驱北上,徒苟安目前,懈怠军心,诚无谓也!清初吴二挂起兵之时,不数月而南六省皆陷,地广人众,自谓称雄。然遣将四出,不出湖南一步,扰攘十余年,终底灭亡,前车其可鉴也!或谓武昌襟带长江,控汴梁,而引湘鄂,握险自固:然后间道出奇,以一军出泰川,定长安,扰彼关外者;或以一军驱夔庆,取成都,定四川,以为基业者。不知秦陇四塞,地错边鄙,人悍物啬,粮食艰难;且重关叠险,纵我攻必克,必大费兵力。劳而无功,固贻后悔;得不偿失,亦弃前功。况削其肢爪,究不若动其腹心之为愈也!至于四川一局,今昔异形。其在蜀汉之时,先以诸葛之贤,继以姜维之智,六出九伐,不得中原寸土;赖吴据长江之险,以为唇齿,尚难得志,况今日哉?方今天下财库,大半聚于东南。当此逐鹿于甯谧之时,欲以四川一隅敌天下,江知无能为也。以江愚昧,不如舍西而东:金陵建业,皆帝王建都之所;淮泗、汴梁,实真人龙起之方。宜先取金陵以为基本;次取开封,以为犄角,终出济南,以图进取。握齐鲁之运河,可以坐困通仓之食;截南北之邮传,可以牵制异族勤王之师。然后约我老万,以攻梁厦;檄我丹山,以攻温处,所过则秋毫无犯,所至则结纳贤良,而民有不完发易服,箪食壶浆以迎者,江未之信也!南京不下,则江东不得渡;丰沛不陷,则青兖不得进;山东不定,则燕京不戒严。粮槽困于内,汉心离于外,孟子所谓不嗜杀人者能一之,正此时也。今日之事,势成骑虎,万一颓情,转致蹉跎。成败之机,间不容发。我军远离乡井,志切从龙;闻进则同心同力,踊跃争先;闻退则畏首畏尾,存亡莫保。戎衣两截,舍舍冲陷,渡河而后,无复作南还之望者,皆欲立功名,复汉祚,誓九死以垂勋,不愿一生而伏莽也!诚因时而励之:群策群力;一可当百,万战何敢辞?时哉不可夫!席前之箸,江愿借而筹之;马上之策,江愿指而先之也。俟南京底定之后,招集流亡,袜厉兵马,扼要南堵,挥军北上,左出则趋江北以进战,急则可调淮阳之军以继之;右出则掘河海以拒敌,急则可调开归之军以应之。南阳、江甯,则发一军以突其西,略攻河内州县,乘胜入晋,直抵燕冀无返斾!杭、嘉、金、衢,别以一军冲其东,应我沿河舟师,相机定浙,候间窥闽,无轻举。兵不止于一路,计必出于万全。先固江南之根本,徐定新造之人心。修我政理,宏我规模,外和诸戎,内抚百姓,则西而秦蜀,东而豫粤,可传檄而定。此千载一时之机会也!自汉迄明,天下之变故多矣!分合代兴,原无定局。晋乱于胡,宋亡于元,类皆恃彼强横,赚盟中夏;然种类虽异,好恶相同,亦不数十年奔还旧部。从未有毁灭札义之冠裳,削弃父母之毛血,义制甚匪,官人类畜,中土何辜?久遭涂辱至如是之甚者也!帝王自有真,天意果谁属?大任奋兴,能不勗诸!更有期者:旌斾所指,与民无逆;提剑号召,是汉即从。便知今日之举,并非无名之师:仍知中国之仍为华,不肯终变于戎狄。王者发韧,彰明较著,阵堂旗正,不必秘诈;军行令肃,所至则归。彼纵有满洲蒙古,殚精竭虑之臣;吉林索伦,精骑善射之将,虽欲不望风投顺,我百姓其许之乎?方今天下以利为治,上下交征,风俗之坏,斯已极矣;亡国为奴,惨受桎桔,人心之愤,亦已久矣;纳贿损民,腼然民上,缙绅之途,亦已污矣。磅薄郁积之气,久而必伸。有王者起,孰不去其旧染之污,拭目而观其新命之鼎哉!布置条度,此其大略也!欲成基业,愿勿他图。夫草茅崛起,缔造艰难,必先有包括之心,寓乎宇宙,而后有旋乾转坤之力。知民之为贵,得民则兴;知贤之为宝,求贤则治。如汉高祖之恢宏大度,如明太祖之风夜精勤,一旦天人应合,顺时而动,事机之来,莫可言喻。否则分兵而西,武昌固不能久守;且我之势力一涣,即彼之势力复充。久之大势一去,不能复振。噬脐之悔,诚非吾属所忍言者矣!江自论文于寒贱之中,奔驰于患难之际,外托君臣之义,内联兄弟之情,义重恩深,方粉身不及图报;况乎误国之谋,何忍坐视。兹透观大势,力审机宜,谨就管见所及,拟定兴王之策十有二条,伏乞采择施行!

  洪天王看罢,乃叹道:“靖国王不世才也!朕如何不听。”便拿定取金陵主意。想罢,又把十二条兴王策,细细看下去。管教:万言进策,即回天意定汉基;五道兴师,又把长江成战地。

  要知钱江《兴王策》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洪天王开科修制度 汤总兵绝命赋诗词

  话说洪天王看罢钱江奏议,早已回心转意,决计要取金陵。随又把《兴王策》十二条,细看下去,道是:

  (一)方今中国大势:燕京如首,江浙如心腹,川、陕、闽、粤如手足。断其手足,则人尚可活。若取江南,而随椎其腹心,则垂危矣!故以先取金陵,使彼南北隔截。然后分道:一由湖北进河南,一由江淮进山东,会趋北京,以断其首。待北京既定,何忧川、陕下服,是当先其急而后其缓。

  (二)我国新造,患在财政不充;而关税未能遽设:当于已定之初,在商场略议加抽,而任其保护。于商业每两征抽一厘,名曰厘金。取之甚微,商民又得其保护何乐不从?而我积少成多,即成巨款。但宜节制,不宜勒滥苛民。

  (三)自满清道光以来,各国交通,商务大进。商务盛,即为富国之本;能富即能强。宜与各国更始:立约通商,互派使臣,保护其本国商场。以中国地大物博,如能逐渐推广,三十年内可以富甲天下矣!

  (四)我军既以财政为患,当于圆法讲求。今我国尚未与各国通商,可以目前限制各国银元入口;即所定之地,可以不准清军清国银元通用。如此商民必以为不便。然后我可铸银,与商民易之。易彼银而铸我银,我可权宜以五大成银色鼓铸。凡银不论高低,只求上下流通,一律准用。富户以我不用清银,必来交换,即可由一千万铸至二千万;由是夹佩纸币,则三千万可立就矣!

  (五)百官制度,宜分等级:官位自官位,爵典自爵典。大王既加封各王,已不能更改。当于官位分开权限,以重军政。使王公以下之谋臣洪天王开科修制度 汤总兵绝命赋诗词勇将,免抑制而能施展。诚以凡事论才不论贵。即各国亲王,亦不能尽居高位,掌大权者也。

  (六)将来天下大势,必趋重海权。今后若中国大定,仍当建都江南:据江河之险,盛备舟师,即可以呼吸各行省,四面接应。自不至有扦格之虞。

  (七)我国起事以来,战争未已,不暇修理制度。今宜开科取士,增选文寸,使各献所长;因时制宜,以定国制,而待采行。

  (八)满清连战皆败,将来恐借外人之力,以戕害汉人,为自保大位之计。前既与各国更始,立约通商,则自当优待旅华外人,以示天下一家,以杜彼奸谋。(九)我军连战虽胜,恐亦不免惫疲。今雄兵近二百万,宜加以训练,分为五班;待定江南之后:以两班北伐,以一班下闽、浙,留两班驻守三江。轮流替换,免疲兵力,以为久战之计。

  (十)中国膏腴土地,荒弃自多,宜垦荒地为公产,仿上古寓兵于农;或为屯田之法,按时训练,则兵力固充,即饷源亦不绝矣!

  (十一)中国人数虽多,而女子全然无用:宜增开女学,或设为女科女官,以示鼓励。尽去缠足之风,而进以须眉之气。男女一律有用,则国欲不强不得也!

  (十二)矿源出于地利,惟中国最盛焉:满洲除洲滇铜矿之外,未有开采。我宜颁谕国中:一律采掘,以收地利。国课既增,民财日进。然欲兴矿务,当仿各国创行铁路,以便转运;且为兴商计,利莫大焉。以上管见,只其大略,余外相机而定。满清以残酷,我以仁慈;满清专用宗室私人,我以大同平等,力反其弊。兴王之道,尽于是矣。愿大王留意焉!

  洪天王看罢大悦,立派人请钱江到殴上商议。钱江道:“湖北已定,急宜开科取士,以定人心。再应派员布告各国:申明我汉复国的意思,免各国来干预。然后再取安徽,顺下江南可也。”洪秀全道:“吾弟真济世才。”即下令开科取士,以钱江、石达开为主试官。因从前未行岁试,士子报册赴考的,赏赐监生,一体进场。

  这时李秀成已卒偏师收兴国州而回。所以附近武昌一带州县,听得兴国开科取士,都望风投顺,因此到来报考的不下五六千人。就中一位姓刘的,唤个继盛,别字赞宸,乃兴国州人氏。生平博览群书,素有大志,不乐满清功名。有劝之赴考试者,常对人说道:“我明之刘基也,岂为胡无所用哉?”愚者皆笑其非。及洪天王定湖北之时,年已三十。听得天国开科取士,乃向其乡人说道:“我今将为状元,不久便作开国元勋矣!何以贺我?”乡人益非之。刘赞宸叹道:“此所谓燕雀不知鸿鹄志也。”遂别其父母,赴武昌应试。

  这时天国取士与满清不同:第一场是时务策;第二场是制艺;第三场是诗赋。不限添注涂改,不用抬头,不拘字学,以故人才美不胜收。刘赞宸三场试满,皆中肯要,遂拔作状元。其中更有洪家兵力未到的地方,其士人潜到武昌应试的,不可胜数:故榜眼是安徽宿松李文彬,探花是湖北黄州王元治。自此三人以下,俱赐及第,皆做唐宋制度:故得第的,凡二百八十余人。洪天王——召见,俱在行宫赐宴。刘状元应对如流,洞识时务,洪天王大悦。命以彩舆文马,锦衣侍卫,护从游街三天。士女观者,填街塞衢。

  事后,刘状元遍谒各王公,并投拜钱江门下。便乘间对钱江说道:“各大臣皆与先生同事已久,某岂敢以疏间亲!只是既属师生,聊贡一言:某观各大官类皆气宇昂轩,英杰士也。但福王洪仁达,东王杨秀清,如曹孟德谓司马懿,所谓鹰视狼顾者。先生当有以防之。”钱江叹道:“豪杰之士,所见略同,今信然也。但仁达一愚夫耳,不足以为害;若秀清则其志不小,某岂不知!特以天下未定,不忍同室操戈。且其罪状未明,遽然除之,其党羽亦必不服也。子姑待之。”刘状元听了,叹息而罢。自此钱江益赏识刘状元。常在洪天王跟前称赞他;洪天王亦深知其能,不时召他商议大事。一日天王向刘状元问道:“中国亡于胡虏,已二百年。孤以大义起兵,而所到城池,尚多抗拒,岂以复国之事为非耶?抑朕之恩诚未布那?愿卿细言其故。”刘状元道:“二者皆非也:习惯相忘,此理之自然,无足怪者。自满清乾嘉以来,吾民已不知有亡国之痛矣。大王奋然举义,智者称为伐罪吊民;愚者即指为作乱犯上,岂识得中国为谁人土地?自今而往,当派人到处演说,使知我国起兵的原因,互相观感,则人心自然归顺。”洪天王深然其计。又忖新科及第二百余人,未有位置,不如给以俸禄,使当演说之职,岂不甚善。因此派人到各府州县,分头演说,果然人心日进,皆知天王师出有名,多为从服。天国更在武昌府内小别山,高塔坛台,高五丈,方三丈,以刘状元登台演说:称天国驱逐满人,重新汉柞:今后人民不得垂辫发,衣胡妆,听者多为泣下。以致互相传话,有当时因避乱逃别处者,皆回武昌;亦有天国未定的地方,其人民寄寓武昌者,至是知得此等的道理,多回乡举义。所以蕲州二处,遂起有义勇军,与清官为难。这点消息,传到洪天王那里,天王便集诸将议道:“今蕲水、蕲州二处,既有乱事,自当乘势取之。”遂问诸将,谁敢往取?林凤翔应声愿往;洪仁发亦应声愿往,二人正在相争。洪仁发道:“我只要二千人,包管取此两郡城池,双手捧献。”林凤翔道:“不消用二千人之多,只五百人足矣。”仁发大怒道:“是我先应的,你如何争功?”方欲发作,天王急止道:“尔二人不必相争;朕今令卿二人,各领二千人马,分取一郡;先得者便为头功。”便令二人拈阄,拈着取那处者,便往取那处。二人唯唯领诺。其后林凤翔拈着往取蕲州,洪仁发拈着往取蕲水。二人各领人马欢喜而行。天王更各拨步将二员,相助而去。

  按下一头。先说林凤翔领兵到了蕲州,先在城外六七里扎营,即使人下书于清国知州伍文元:劝其投诚。伍文元见书大怒道:“吾乃清国臣子,岂降汝耶?”立即发付回书,督兵登城守御。林凤翔听得,便写了几道檄文,射入城中。说称:“天国大兵,无战不胜,无攻不取,今伍文元助满拒汉,如城破之日,玉石俱焚,实非天国救民水火本意。不过伍文元不顾民命,以至于此,天国实非得已也。尔众人先自思维,后来休得抱怨。”这时人民:一来知满汉界限的,二来见了这道檄文,都归咎伍文元。这时就有一位英雄,唤做汪得胜,大呼道:“这时不归顺天国,更待何时?”便率领数百人,号为义勇军,杀入州衙,欲结果伍文元,乘势杀散清兵。林凤翔知得城中大乱,奋力攻城,里应外合,不消一日,便得了蕲州。林凤翔进兵城里,伍文元急欲逃走,正在逃至南门,却与林凤翔部将范德连相遇。还亏范德连眼快,一枪击中伍文元左腿上。伍文元翻身落马,众军士即上前把他拿住。伍文元犹骂不绝口。及解至林凤翔军前,凤翔颇有伶惜之意。便把满、汉的界限,及天王兴兵的原故,说了一番,有劝他投顺之意。伍文元听得,低头不语。林凤翔再复问他。伍文元垂泪答道:“公言甚是,我岂不知?只是丈夫从一而终,断不能改事二主。奈家中尚有严亲,下有妻子,倘蒙矜爱,乞放归田里,以终老林下,侍母余年:若其不能,就请行刑。若贪官位,以损臣节,某不为也。”林凤翔听罢,又叹道:“忠不忘君,孝不忘母,此忠孝士也。杀之不祥。”便命左右释之。范连德谏道:“今日释之,明日必再为敌矣。岂不虚劳兵力耶。”林凤翔道:“彼不忘君父,断非负义人也。”竟纵之而去。伍文元亦不拜谢,毅然出营。范连德又道:“元帅施恩于彼,而彼绝无感激,无礼太过,可速擒回,免生后患。”凤翔道:“此正是汉子,吾甚敬之。且言出吾口,何可反悔。”说罢,竟把伍文元置之不理,却自来安抚居民;留范连德镇守蕲州,自班师而回。洪天王亲自出来迎接。林凤翔述起释放伍文元之事,天王道:“将军义勇若此,可以愧煞胡虏矣。”一面厚赏林凤翔,不在话下。

  却说洪仁发领兵到了蕲水,顾谓部将罗亚旺道:“某不经战阵,已有数月,自觉心痒。这会到了蕲水,他若不行投顺,当把城池扫为平地,才显得我们的手段。”罗亚旺一声得令,把蕲水县围得铁桶相似。县令徐汝成听得有警,急点齐城中人马,不过千把的兵,死力守御。并告众军道:“洪仁发性情悍暴,若被他破了城池,性命财产断难保守。”因此军士闻言,各都尽力守城。洪军整整攻了两天,不能得下。仁发大怒道:“俺在天王跟前夸了大口,与林凤翔赌赛,先得者便为头功。今城他又非十分坚固,那有攻不下的道理。”便亲自督率枪队,猛力来攻。奈城上矢石交下,军士不敢逼近城,总攻不着要害,激得洪仁发暴跳如雷。正在没法,忽城里纷纷乱窜,一队义勇队从城里叫杀起来,徐汝成军中大乱。只道是洪军预伏城内,作了内应,故各要逃命。徐汝成大惊,急要开城逃走,洪仁发乘势攻之。正遇徐汝成出来。仁发大怒,指着大骂道:“匹夫负固不降,今亦要逃走耶?”枪声响处,汝成早已落马。仁发进到里面,不管三七二十一,当者即杀,吓得民居呼天叫地。洪仁发正杀得性起:忽一人赶上来,拉住说道:“城已下矣,多杀何益!”洪仁发方才住了手。回视那人,乃罗亚旺也。少时义勇军首领李侍仁亦到,便一齐入到县衙,点视仓库:计得白银十余万。一面封好解送武昌大营。留李侍仁暂守蕲水,即班师回武昌。一路上对罗亚旺说道:“前后不过五天,已攻下蕲水,恐此时林凤翔尚在交战中也。”说时不觉喜形于色。及回至武昌,到天王驾前缴令,已见林凤翔在座。洪仁发面有惭色。洪天王早知此意,安慰一番而罢。

  是时湖北郡县,征的降的多已平定。于是大修国制,改定刑章,尽去满清的残酷:死罪至大辟而止;行刑只可打藤;罪轻者免刑,讯走后都罚作军营役。又禁止拜跪,人民大悦。官制各有专司,不能兼缺。文官乘舆,武官乘马,减除执事仆从。诸王皆衣黄袍,侯相衣红,以下皆衣蓝色谱服。文的分凤、鹤两等,武的分麟、狮两等,制度井然。统计自入湖北以后,男女来归的数百万;得满清库银亦百余万,辎粮器械不计其数。便大会诸将,议取江南。这时正是天国太平三年,满清咸丰三年,清主以赛尚阿师久无功,责令归旗,以宗室琦善代其职,并令琦善与向荣同拜钦差大臣。琦善总领五省及东三省马步兵三十余万,出镇河南,以窥湖北;向荣亦统江、皖、湘、鄂之众,不下十万人,驻守安徽,以当前敌。清主又令曾国藩统率湘勇,会攻湖北。

  洪天王听得三路人马,声势甚大,便与钱江计议。钱江道:“听得清廷以云贵总督吴文熔移督两湖;令胡林翼为湖北巡抚,亲与我们对敌,亦不可轻视。总之,不进,不足以一隅当四面之冲;进则可以将清军立为齑粉。大王始终听臣,也不是钱江夸口,远则一年,近则数月,管教大王稳坐南京金殿也。”洪天王便问计将安出?钱江道:“琦善以亲见用,亦赛尚阿等耳,非将才也。此行必须驻兵汴梁,以观曾、胡胜负,此一路不足忧矣;只有曾、胡两路,以功名心重,必锐图湖北,当以上将领军,驻于汉阳以待之。愚意以九江为数省咽喉之地,不如以上将先行据之,断彼数省交通;亦可顺入江西,以分其兵力,然后我尽统大军,以下江西可以。”洪天王深然其计,次日即传旨东征。

  留秦日纲、胡以晃守武昌。又暗忖钱江每以杨秀清阻挠军令,此次不便同行,便令领水陆各军六万人住镇汉阳。又令李秀成取九江。秀成荐偏将林启荣才可大用,天王即令秀成与启荣领大兵一万,望九江而去。天王自统率诸将,起大军二十万,分作两路:一路由蕲水取道太湖,沿潜山趋三桥,直攻安庆;一路由宿松沿荆桥,过徐家桥,入石牌会攻安庆。以石达开、陈玉成为前部,以李开芳、林凤翔为左右护卫,钱江为军师。大军分作五路:第一路是韦昌辉、谭绍恍;第二路是黄文金、李世贤;第三路是罗大纲、曾天养;第四路是洪仁发、洪仁达;洪天王自与诸将为第五路。万大洪、林彩新为运粮官,赖汉英为合后,谨择正月壬寅日初十出师。又因安徽省城,贴近长江河岸,先令苏招生、吴定彩,以船舶二十艘,助守汉口;余外船舶八千万余,都由陈坤书、陆顺德带领,沿水道分进,然后统率各路:以第一路、第三路为左军,进宿松;以第二路、第四路为右军,进太湖;洪天王自统诸将为两路救应。浩浩荡荡,直望安徽进发。大军将到蕲水,勇军首领任得胜、李侍仁先后来迎。洪天王安抚已毕,就令二人作向导官,引军前进。早有细作报到向荣军里。

  时江忠源正授安徽布政使。他自向荣由武昌兵败,退至黄州,又恐守黄州不住,已退入安徽屯驻。听得洪军大队前来,一面飞报两江总督陆建瀛与安徽巡抚蒋文庆,准备接应,却自与向荣商议应敌之计。向荣道:“敌兵分水陆而来:水师我所未备,实自吃亏。现安徽以太湖、宿松两处,为第一重门户。与其待敌入境,不如先出迎之,较为上策。”江忠源道:“琦善以十万之众,驻守河南,若乘虚下湖北,以邀洪军之后,而我坚壁以待之,彼将乱矣。但不知琦善意见何如耳。”向荣道:“琦善以宗亲得膺重权,断不能靠他出力。观于赛尚阿,可以见矣。”江忠源点头称是。旋得安庆文报驰到,说称两江总督陆建瀛,领兵五万,亲自来皖助战。向荣得了这个消息,更觉心安,便立即发令,督兵前进:以汤贻汾为先锋,领兵万人,先到宿松堵守;以张国梁领兵一万,握守太湖。忽流星马飞报:天国大兵已出鄂境,分取太湖、宿松,五路人马,声势甚大。向荣听得大惊道:“彼军来何速也。”便催令汤贻汾、张国梁,火速起程,到宿松、太湖驻守;自与江忠源各统大军,陆续进发。时天国大兵已倍道而行,探得向荣、江忠源分两路防御。

  洪天王向钱江问道:“今分兵两路,究取何路为先?”钱江道:“今宜两路并举,而当着重宿松,因从此陆路进兵较易,待宿松、太源俱下,即会合以取安庆可也。”便令石达开、陈玉成会同韦昌辉、谭绍洸、罗大纲、曾天养,齐望宿松而来。清将汤贻汾听得洪军势大,料敌不过,便与部将彭定基计议,谨守城池,不敢出战。更在城外筑成长濠以御之。一面飞报向荣,催兵前来。向荣知洪军改分两路而进,便对江忠源说道:“宿松、太湖,皆属要地。今敌人既分两路,我亦当以两路御之。”便使江忠源领兵五万,往守太湖;自己却来助守宿松。传令军士,不分昼夜的前进。谁想洪军清锐,全在右军,更有前锋老万营,个个如狠似虎,已先到了离宿松约十里下寨。清军闻得石达开名字,那个不怕?陈玉成即进道:“宿松小城池耳,何劳大军。大王以我两人为先锋,若并不能取宿松,岂不令人失笑?某愿以本军乘夜劫进城去。倘有差失,甘当军令。”石达开道:“汤贻汾在向荣部下已久,惯经战争,岂有彼不知夜里防劫?稍有不妥,反挫全军锐气,不可为也。今向荣大军计期未能速到。若急攻宿松,必至多伤人命,不如权且扎下大营,只须如此如此,即宿松可下矣。”便令陈玉成一面攻城,使营内的军士,故作荷锄负,往来搬运。汤贻汾在城上一看,暗忖洪军惯开地道,焚炸城池。这会情形,一定又用此计。便立刻令军士增挖长濠,以阻截之。好一会,只听见洪军却无动静,也不来攻城。汤贻汾不解其意。忽至夜分,鼓声大震,金角乱鸣,陈玉成领军亲自攻取。汤贻汾急督军守御时,那陈玉成已自退去。才歇一个更次,陈玉成又复来攻,汤贻汾依旧守御,一连数次,不胜其扰。及至四更时分,忽城后轰天响一声,却是地雷发作起来:后路城垣整整陷了三四丈。汤贻汾急分兵守御。还亏汤贻汾本部一万人,皆是精兵,久经战阵,因此城垣虽陷,一头御战,一头修筑,石达开也未能攻取城内。只是时陈玉成牵制其前,石达开又已偷过宿松城后,早把宿松围困。当下汤贻汾腹背受敌,目盼向军,却还未至。粮草又已困绝,只是勉励三军:竭力防守而已。这时石达开亦因攻宿松不下,恐向军赶到,更难下手,便心生一计,令撤去东门之围,让他逃走。只汤贻汾见石达开忽然撤兵,已知他是因攻城不下,放开一路的意思。惟心中究不愿弃去宿松。奈粮草既绝,军心多有怨言,十分可惧。急扬言向军将至,以安人心;奈杳无消息,军士度时如度岁,愈加怨望。汤贻汾无法可施。料守宿松不住,正在纳闷,忽东门守城将士报称天国大将石达开饬人奉书到。汤贻汾暗忖两国交兵,来书果有何意?便令留带书人在城外,取来书递进来,打开一看,书道:

  天国翼王石达开,书达清将军汤公麾下:以将军勇冠三军,才不世出,徒以功名心重,转昧时机;遂至顺逆不分,沈迷至此。盖仰望之余,不禁叹惜之矣。满人据我中原二百余年,此皆我汉人所痛心疾首者也。天王奋起义师,识时务者,方冀光复旧物,还我神州,故凡我人民,罔不归命。将军乃以悍鸷之性,以驱驰就命于他人,抑亦惑矣!今两湖既定,举兵东征,望风披靡。区区宿松,何忧不下?独思将军威以治兵,仁以爱民,宿松生灵十万,其性命方系于将军之手,本王亦何忍极其兵力,以负将军爱民之盛德耶?将军神勇高义,宁不知所以自处?舍民命以成名,吾知将军之不为也。伏为思之!

  汤贻汾看罢,觉得石达开本是一个知己。自念失身仕途,实无以对同种,只丈夫不事二主,断无投降的道理,便回书石达开,不过说称尔尽攻城之军威,我竭我守城之兵力,各为其主。倘有不济,请以民命为重,幸毋多杀可也。石达开见了回书,早知汤贻汾以死自誓,不觉叹道:“真忠臣也。”便提兵再复攻城。那时城内军民,多有偷出投降者。汤贻汾见救兵未至,人心已变,料不能支持。便回到帐里,教左右拿个笔墨来,写了一封遗书,仍是留进与石达开:再复劝他不可多杀。未后又题下诗示意。写罢便拔剑自刎而亡。管教:失身胡虏,空将死命答中原;大奋天兵,先令偏安存正统。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向荣怒斥陆建瀛 钱江计斩蒋文庆

  话说汤贻汾写下遗书,题过诗句,遂伏剑自刎而亡。左右见他在帐里,久不出来,急得进内一看,只见喉际血迹模糊,手上握住一口利剑,不觉大惊。再仔细瞧时,觉颈喉已断,知不能救,当下飞报副将彭定基。彭定基慌来瞧看,见他双眼未闭,面目如生,忙把他文稿一阅,内有一道交自己的:是劝他竭力守城;若不能,则当设法保全民命。这个意思,分明是劝他投降的了。看罢,不觉眼中吊泪;再看第二道:是交与石达开的。彭定基正欲看时,已见将士守门者飞报洪军已分两路攻城;洪天王大队,已又将到,伏乞酌夺。彭定基一听,没了主意。只是时城中内已绝粮,外无救兵,又见汤贻汾身死,将士都纷纷乱窜,呼天叫地的声不绝。彭定基料不能挽回。急拿汤贻汾与石达开的遗书,用箭送到石达开营里。然后举起白旗。石达开知得城中已允投顺,正欲督兵进城,忽部下军士拾得那书呈上。石达开急取来一看,书道:

  书复翼王麾下:昨得来书,殷殷以民命为重,仁人之言,其利甚溥。自惟不德,既不能为复国安民,又不能为辅君戡乱,疚心自问,愧恧万分!只惟君臣大义,从一而终,弟虽愚昧,不敢不勉。若屈膝向荣怒斥陆建瀛 钱江计斩蒋文庆以求全性命,吾不为也。今宿松危在旦夕。乘以将军之殊威,何忧不下?特吾仕清多年,无以对汉族;守城不力,无以对吾君。皆某一人之咎,非百姓之罪也。城中生灵十万,亦惟将军怜之!

  石达开看罢,摇首道,汤贻汾死矣!为之叹息者再。看下又有诗道:

  半壁东西夕照危,烟尘万里掩王师。

  惜遗故老归无日,隐定诗人死有时。

  百战余风悲马革,满山阴雨哭龙旗。

  蜀娄古是招魂剑,留绕吴门答主知。

  失足自成千古恨,衣冠回首已堪悲。

  许衡未算污文庙,王猛何曾误晋基?

  事去英雄心愧剑,时来豪杰口留碑。

  泪洒孤臣遗一曲,苍茫风雨送旌旗。

  石达开把诗读罢,更为惋惜。便令三军整队进城,自与陈玉成并马同行,一路上百姓都出来迎接,石达开一一安慰。百姓见洪军秋毫无犯,无不喜悦。石、陈二将,将次到衙,早有县令徐家相迎进衙里。点过仓库,封妥之后,即差人到中军报捷。这时自县令以下如县丞、主簿及守备、千总,都来亲身相见,单不见了彭定基。众人询问才知其负节不来,石达开即往见之,问以下出之故。彭定基道:“手绾兵符,不能守一城池,深自愧矣。以民命关系,故迎将军迸城,复何忍军前屈膝,以求荣邪?”达开听罢,难以心安。叹道:“大匠之门无拙工,君不愧为汤公部将也。”遂请之出。相与点过迎顺军士,共存七千余人,惟粮草已绝。达开顾谓陈守御之能?玉成道:“行军以粮为先。宿松城池虽小,以汤公使以三五千人,粮草充裕,坚持以待救兵,未易下矣。盖兵多则食繁故耳。今宿松即下,吾军直趋安庆,必势如破竹,可无忧矣。”未几,洪军大队俱到,石达开即出城迎接。对洪天王说起汤贻汾的豪气,天王亦为赞叹。便令厚葬其尸,优恤其妻子,并任彭定基为都检使。着他领降卒一半回武昌助守;再以降卒一半,归石达开部下。待休兵数天,然后商议进战。

  且说向荣领大兵五万,正望宿松而来,已过徐家桥,听得宿松已经失守,向荣急问其故?探子答道:“宿松粮食不敷,人心多变,故汤贻汾自刎,彭定基业已投降。今洪军大队正住宿松也。”向荣叹道:“吾恐众寡不敌,故候陆建瀛兵到安庆,有了后援,始行进发。今因陆建瀛多延两天,使宿松失守,非汤贻汾负吾,吾实负汤贻汾矣!今敌军锐气正盛,恐不可轻进。不如权扎此间,看太湖消息如何?再行计较。”谁想话犹未了,忽一骑马飞人军中,飞报祸事。称说张国梁守太湖不住,被洪军杀了一阵,折伤四千余人,已退至潜山,十分危急;江忠源亦在潜山,专候钦差定夺。向荣听得,两路俱败,愤气填胸。大呼一声,几乎堕马,幸得左右扶定。便传令在徐家桥扎下大营,相连又扎下数十小营。以总兵陈胜元,臬司张字熙分为左右翼,以张敬修为前军。一面着人打探洪军行止。再令江忠源自守潜山,以固安庆西北门户;着张国梁领本军一万拨来助战。并飞咨江督陆建瀛,领兵来赴前敌。是时陆建瀛已抵安庆。闻报即令巡抚蒋文庆,固守安庆,领兵五千前来。不多时,张国梁领兵亦到。统领清国大兵十余万,连营回环,一望旌旗蔽日,壁垒连云,十分声势。陆建瀛又请以张国梁为前部,与向营两边大营,东西相峙,专候洪军。

  早有细作飞报天国军中来。钱江道:“吾向知江督陆建瀛有宠妾张氏,最有权势,建瀛深畏之;其妾弟张彦良,现在安庆充当要差。吾若破安庆,当拘留张彦良,即可挟制陆建瀛,以金陵相让矣。”正在议论间,忽捷报飞到。李秀成、林启荣已攻下九江,现望南康进发。钱江恐孤军不宜深入,即传令以林启贤扎守九江。又以九江为数省咽喉,乃令秀成为游击之师,阻清兵各路援应;再令第二路统帅黄文金、李世贤,留太湖牵制江忠源。却调洪仁发本军二万,到宿松助战。各路取齐,仍恐琦善由汴梁南下,即以洪仁发领军二万,护运粮食,兼照应武昌。安排既定,改以石达开、罗大纲为先锋,离宿松进发;只有洪天王与十余员部将,驻守宿松,余外都赴前敌去。

  大军缓缓行了一日一夜,正与向军相遇,相隔二十余里。钱江探得附近一座小山,亦是用兵咽喉之地,得此亦足以分向荣军势。便令韦昌辉以五千人,先据此山。陆建瀛听得洪军已据山上,即欲分兵来争,向荣即止道:“兵法致人而不致于人。若此移动大营,反中钱江狡计矣。”陆建瀛道:“我为总督,令由我发。如何相阻。”向荣听得,即向陆建瀛斥道:“弟虽是一个提督,只为参办军务的钦差大臣。彼此皆为公事,但求有济耳。足下乃欲以官位相压耶!”陆建瀛不能对。

  向荣即传令军中:如未得钦差号令,遽行擅动者斩!陆建瀛听得此令,益加衔恨。这时乃正月下旬,天气晴和,正好用兵。钱江、韦昌辉夺了小山之后,不见向荣动静,心中疑惑。便引数十骑,自向附近山林,窥测向荣举动。早有人报知向荣。诸将便请向荣来追。向荣道:“恐是诱敌之计,不宜乱动,违令者斩。”诸将皆肃然不敢说,都道是主将畏怯太过。少时钱江已自回去,诸将皆怨向荣,以为被钱江窥探虚实。向荣却置之不理,但传令各?营谨守;若待洪军惫疲,然后以逸待劳,相与会战,未为晚也。诸将虽不敢违令,然心已非之。诸将有到帐前讨战者。向荣道:“本帅身经百战,未尝退后,吾岂畏彼耶!不过彼以十万余众,乘胜而下,锐气正盛,故暂避其锋。若陆帅那里肯依吾主见,则江南尚可支持,否则吾与诸君,将不知死所矣。”众将听得,方才心服。

  且说钱江自看过向荣虚实,即回营大集诸将听令道:“向荣老将,其不出战者,欲以坚壁老我师也。某见向军所结连营,四至八道,皆有门户,回环整肃,甚为可畏。只右军殊欠整齐,必是陆建瀛之军无疑矣。我军即当从此下手。”便传令韦昌辉,以本军直下:据山林深处,遍插旗旌,以为疑兵;又传令陈坤书,以舟师直驶下流,攻袭安庆,以扰向、陆两军后路。这两路先行发付去了。随唤石达开、罗大纲嘱咐道:“两位既为先锋,今宜早出:石军先进,罗军继起。却待到了向荣时,罗兄弟就移军从斜里转击张国梁,是明攻向荣,而实攻陆建瀛也。”二人得令。又唤洪仁发、李开芳道:“尔两人各带本军,准备火箭接应;罗大纲又用火箭,直射陆营。待黄旗到时,即会合杀进去。”二人得令。又唤谭绍洸领军五千,随石达开直攻向荣;又令陈玉成领兵一万,打着黄旗,直抵陆营会战。分排既定,又附耳令曾天养如此如此;去后,又嘱令林凤翔如此如此。留赖汉英谨守大营。自己却督率诸将,为各路接应。约定五更造饭,平明起点,不得违令。

  单说向荣那里,因恐陆建瀛一军以意见误事,甚为忧虑。且亦料钱江之意,必先取陆建瀛一军。那日正见钱江军中,颇有移动,乃惊道:“彼发令矣。我不宜妄动,亦不可不防。”便一面咨照陆建瀛准备守御;一面令张敬修增筑长堤御敌,待敌军疲惫时,然后乘势掩杀;再令陈胜元、张熙宇,分左右接战。倘陆军存失,不宜令彼拦入。可直取钱江大营,以进为退,此孙膑围魏救赵法也。”各人得令。到了次日平明,向荣忽闻寨外鼓声大震,石达开已压至军前。向荣一面督兵守御,却自登高以望洪军。只见石军攻营,不甚着力。向荣惊道:“彼军虚攻吾营,实攻陆营去也。”正要咨请陆师防备,不相说犹未了,罗大纲已随石达开逼至阵前:已出其不意,转攻张国梁前军而去。

  张国梁因得向荣告诫,不能轻出。忽然北路上一彪人马,冲入右路中军,打着满清兵营旗号。说称奉江忠源之令,因潜山危急,来请救兵。陆建瀛正自疑惑,突见军中嚷乱起来,原来北路那一军,为首的不是别人,却是林凤翔:领钱江密计,打着清兵旗号;伪催救兵,乘势杀人右路中军去。弄得陆建瀛手足无措,只传令三军混战,张国梁犹支持不动。不提防洪仁发、李开芳,各领本兵杀奔前来:俱用火箭射入张国梁的军中,军心大乱。少时漫山遍野,都是洪军。张国梁料敌不过,还恐冲动向营,却领兵望北路杀出来。忽又一枝人马,拦住去路,军士纷纷退后。清参将阎兆祺中枪落马。为首皆打着黄色旗号。当头大将,却是天国陈玉成也。不多时,罗大纲、陈玉成、洪仁发、李开芳、林凤翔一齐杀进来。向荣知道张军大败,本欲改转号令,移军援应;奈被石达开军牵制,便欲拨兵直取钱江大营。忽见东南角上,一带树林,旌旗飘扬,向荣疑有伏兵;正在踌躇,忽又见后路相隔十余里一带森林,火光冲天而起,军心大乱。原来曾天养得了钱江密计,从小路偷过向营后,在树林里放起火来,好扰乱向荣军心。向荣知不是头路,下令三军退后,且战且走,那陆建瀛且不知先逃到那里?张国梁因在军不能得脱,向荣便奋力杀进右军来救,正遇洪仁发。死命杀了一阵,救出张国梁,又救出军士大半。急令张国梁、张敬修,分两路且战且退。自晨时开仗,到这时已是日暮。约行十余里,忽一声梆子响,左有韦昌辉,右有曾大养,都从林内杀出。向荣大呼道:“这时若不奋战,全军皆死矣,诸军不可不死里求生。”军士得令,一齐上前力战。那张国梁观得亲切,枪声响处,天国猛将曾天养不及提防,竟中枪落马而死。韦昌辉不敢恋战,率军士抢回天养尸首而逃。向荣直透重关,回望后军,喊声又起:却是洪军大队复行赶到。向荣即传令望东而逃,并教陈胜元、张国梁断后。谁想石达开、陈玉成、韦昌辉、罗大纲四路会合。风驰雨骤,利害异常,向荣不能抵敌。陈胜元已死于乱军之中,向军大乱。向荣听得陈胜元已死,急今后军先逃,自己力敌洪军;怎奈军无斗志,洪军又来得势迫,向荣且战且走。时已日暮,再走上数里,将近石牌,犹望陆建瀛、蒋文庆引兵救授。突见前头旌旗齐整,一带火光,势若长蛇。向荣正自惊疑,只见前军报道:“此钱江兵也,早知我们由此路逃走,故预先埋伏于此。”向荣叹道:“吾中狡夫之计了!一着之差,乃至于此。彼志在吾先,安庆亦恐不能守。”只得传令三军,望集贤关而奔,以为安庆声援。洪军赶了一日,知离安庆不远,即令扎下大营。韦昌辉进道:“今向荣业已大败,正直乘势夺取安庆。军师却扎营不进,何也?”钱江道:“不劳诸军虎威,三日内安庆可下,而蒋文庆首级至矣。”众将犹未深信。陆建瀛道:“安庆不打紧。若南京有失,关系甚大。我为两江总督,不得不先顾根本;中丞慎守此城。我今要先回南京去矣!”说罢领军自行,蒋文庆留之不住。清军将士,亦困陆建瀛不战自逃,莫不愤怒;蒋文庆只得将安庆省城四门紧闭,终日纳闷,一筹不展。是时城内纷纷警耗:有说钱江将来攻城的;有说洪军大队水师,已排江而下,不久就到安庆的。蒋文庆已没了主意。寿春镇总兵李乘鳌进道:“某愿领军三千,防守江口,以当洪军水师去路;中丞却督率诸将守城。一面八百里加紧飞报京里,催取救兵为是、安庆据南京上流,倘有差失,南京便不能保矣,不可不虑。”蒋文庆从之。乘鳌去后,有左右报称潜山江藩台行营,差人奉文书到此。蒋文庆急令引带书人进来。那人到了抚署,自称江忠源部下前军前左营营官、都司王兴国,奉了江帅之命,带书到此。蒋文庆忙索文书看了,却是江忠源因潜山紧急,张国梁已去,兵单将寡,不能抵敌,故乞兵求救的意思。蒋文庆暗忖安庆已危在旦夕,如何能顾得潜山?正踌躇未决,王兴国只是催速。蒋文庆把文书细看了一会,觉得那一颗关防,的确属实。正计算发付来书,突听得城里喊声大震。蒋文庆正在派人打听,旋见参将李时中飞奔衙里,报称洪军水师,已由南城濠杀进来了。将文庆一惊非小。李时中道:“洪军大队已离城不远,水师又已攻进来,恐不能守矣。不如逃去。现向荣驻兵池州东北,为金陵声应,到那里与向军会合,再图恢复之策可也。”王兴国争道:“向荣为钦差,有军事之权,无地方之责。今安庆失守,责在大人。不如到潜山与江忠源会合,径奔桐城,握庐州之险,亦足以窥安庆;且与向荣分峙两路,究足以壮声援。若同奔池州,则反嫌势孤矣,望中丞思之。”蒋文庆深以王兴国之言有理,便决意弃去安庆,来奔桐城。蒋文庆即令提督福珠隆阿、总兵李乘鳌、参将李时中,一齐杀出北门,直望潜山而去。因恐大兵误了时日,才出了集贤关,即转小路而行。?行不上十余里,只见路途僻小,树木丛杂,心甚狐疑。王兴国道:“待某先行探路,大人等随后进发可也。”蒋文庆从之。时王兴国去了,却许多时不见有回报。蒋文庆一发忧惧,李乘鳌道:“卑职在两湖已久,不闻有都司王兴国其人。此人神情恍惚,力劝大人不可奔池州,恐有诈伪,不可不防。”蒋文庆道:“他文书里所用的关防,视本帅从前与江忠源来往的一样;人可假冒,这颗关防,又从哪里得来?”李乘鳌道:“中丞差矣。江忠源与各镇常有来往文书,钱江降了宿松,拿住汤贻汾的文件,那有模仿不得?!恨不留王兴国以作按当,实为失算。”蒋文庆听了,不觉目定口呆。还未说得一句话,只听一声梆子响,树林里现出洪军旗帜;左有李世贤,右有黄文金,大呼蒋文庆快来纳命。管教:复收安徽,妙算独推钱策士;安排埋伏,奇谋又赚蒋中丞。

  毕竟蒋文庆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勇鲍超独救江忠源 智钱江夜赚吴观察

  话话蒋文庆由安庆杀了出来,意欲直奔桐城,好与江军相应。谁想出了集贤关,正到八龙山,那林木深处,早纷叫“蒋文庆快来纳命”!原来黄文金、李世贤,因得了钱江将令,教部将打着自己旗号,虚攻潜山,却先到这里埋伏。此时吓得蒋文庆几乎坠马,急令李乘鳌、李时中分头御敌。无奈军心慌乱,那里还敢接战,都呼天唤地逃窜。黄文金、李时贤乘势杀了一阵;又因道途僻狭,清军都不能逃脱,蒋文庆连中数弹,死于乱军之中;李乘鳌拔剑自刎而死;李时中只得请降。计清兵除了死的、降的,不曾走漏一个。忽见林中转出钱江。军士拥着李时中,先向钱江叩首。钱江便令清兵尽行脱去号衣,交太平军穿了;仍令李时中引李世贤先行,降军中选面貌相似的,扮作蒋文庆。使黄文金以本军领降兵在后,钱江自领中队,改道碎石岭,沿三桥直望潜山来捉江忠源。

  时已夜分,将抵潜山城下。先使人报称安庆失守,蒋巡抚杀出重围,要与将军相合,同保庐州,然后谋夏安庆,江忠源闻报,急登城楼一望,火光中认得清军旗号;又认得前部将军李时中,况从向荣兵败,早料安庆难守,此时如何不信?便令开了城门,令为首的进城。余外三军,在城外屯营。时洪军已分队潜伏城下。守备刘国康方开城门,李世贤眼快,枪声响处,刘国康早中弹落马。李世贤挥军乘势杀入,清军不能抵当。深夜又不知供军多少,人心大乱。江忠源闻变,已知中计,急上马率领本部兵,直出北门而去。钱江进城,已知江忠源逃走,急唤黄文金嘱咐道:“江忠源虎也,穷则易杀,莫教他复完势力。他此行必由北路投奔庐州,握桐城闸,以为复攻安庆之计。他逃得不远,可速行追之。”黄文金一声得令,直出北门追来。绕过了北门,只听得守城的军士说道:“江藩台已先行去了。”黄文金道,“钱先生真神算也。”即令骑兵先行火速赶来。

  且说江忠源已出潜山。检点所存军士,不及一万,一路上且行且恨。将近大明,已到青草桥。忽听得后面喊声大震,金鼓乱鸣,知是追兵又到,军士无心恋战,自己也料敌不过,只得死命奔逃。回望喊声渐近。再走数里,已是人困马乏。忽见一条长河,拦住去路:那河宽广约有数丈,又无舟揖可渡,正是前无去路,后有追兵,好不心慌。回望天国已是黄文金的旗号,相去不远;欲调兵回战,又恐不敌。那时军中已纷纷叫苦。江忠源只得镇住军心,大呼道:“‘置诸死地而后生’,何必多惧?”虽然如此说,三军已个个魂魄不全,全无队伍。江忠源心里只是叫得苦。急令军士沿岸而走。争奈黄文金已相离不远,清兵又各自逃命,赴水而逃者,不计其数,江忠源止之不住。守备颜本元大呼道:“敌兵至矣,中丞须从速渡河。”江忠源早没了主意。便拨转马头,退回数十步,再尽力把马一鞭,意欲飞渡过江而去。奈那马到了河边,把双蹄高掀,不敢飞渡。江忠源长叹一声,急下马来,已见天国军中,枪声乱鸣,弹如雨点,江军有已渡河的,有正在凫水的,有在岸上的,都喊声振地。江忠源料不能敌,急的拔剑自刎。忽然后军步队飞出一将,生得虎头熊额,豹体猿腰,身长五尺有余,年约三十来岁。

  手掣长枪,从队里飞出,夺江忠源的利剑,掷于地下;一手把忠源挟扶,凫水如履平地,不消半刻,已渡过对河,向队中取了一匹良马,扶江忠源坐定,亲自保护。而江忠源如梦初觉。回视未渡将士,大半已投降而去,余外死在河中的,都不能胜数。三停人马,已折两停有余。随收拾败残军士,到了个小山扎下。

  原来救江忠源的,不是别人,却是鲍超,字春亭,后改春霆,四川人氏。曾在向荣部下当步兵,后因病还湖南,落魄不偶;复应募隶杨载福麾下为哨官。从战岳州、金口有功,升守备;再从战武昌、汉阳升都司,改隶胡林翼军中。其后江忠源由湖北转战安徽,知超骁勇,请于林翼以为营官。屡战有功,得升游击,至是乃救得江忠源一命。忠源道:“微子,江某死无葬身之地矣!恩不可不报,才不可不拔,自当奏知朝廷,破格录用。”鲍超称谢而退。江忠源即传令造饭,然后望桐城而来。忠源遂入奏自贬,请奖鲍超。鲍超由此得升参将。此是后话,按下慢表。

  且说黄文金追至河边,志在捉江忠源。忽远地见了一人,手挟江忠源渡河如履平地,半晌已登对岸,不觉大惊道:“此人真虎将也。”急问左右,此是何人?左右无有知者。遂捕一降卒问之?那降卒答道:“此游击鲍超也。不特勇力过人,且有一宗绝技:逾山过岭,轻捷如猿。声如巨雷,百步之外呼喝一声,军士多为惊倒,故皆以鲍虎呼之,又多呼为豹子。此人投效军营,已经两载,立功已是不少。只未蒙重用,现还屈为人下。”黄文金道:“如此,可谓埋没英雄矣。”叹息一番,随令安抚降卒,收军回至潜州,自回军安庆。向钱江道:“险些儿拿了江忠源,因被鲍超挟负而去,实为可惜。”钱江道:“彼未该绝耳。此后吾必设法擒之。”说罢,即今黄文金驻守潜山。自安庆回军,李世贤在路上,问钱江道:“先生何以知蒋文庆之必由小路逃走也?”钱江笑道:“文庆一书生耳,向来经临战阵,故以小计弄之。某自到宿松,已得江忠源同向荣往来文扎,模刻其关防;又使万大洪扮作求救的,冒称都司王兴国,诱其出城。他见安庆已危,自然要逃走,故易于中计也。独惜拿不到江忠源,未免大计小用耳。”说罢,大笑不止。行行不觉到了安庆。此时石达开等,已得了城池,听得钱江已到,即出来迎接,遂将军兵驻扎城外,并马人城。知石达开已拿了张彦良。钱江即致函陆建瀛云:“如欲张彦良得生,须以辖地相让。”此是钱江挟制陆建瀛处,按下慢表。

  当下计点仓库,得白银八十余万两;粮米百十余万担;洋枪共六十杆。

  余外零星器械,不计其数。即把捷音奏报洪天王。谁想捷音未发,洪天王已经到了。钱江闻说,即率众将出城十里迎接。天王下马,与众将相见,即慰劳道:“孤住在宿松,恐独劳诸兄弟汗马,故赶进来。及至徐家桥,已知攻下安庆,此诸兄弟之力也。”众将答道:“此皆大王之恩威所及耳。”天王让谦一番。一齐进了省城。各官朝贺已毕,天王传令,大犒三军,分赏各有功诸臣。又团曾天养阵亡,甚为惋惜,即行赐祭,予谥毅武;并收养其二子:长名曾绍文,次名曾绍武。待年长时有功,然后赏授官阶。各人见天王恩重,都十分感激。自经这场大战之后,又恐军士过于劳苦,传令休兵十天,然从进战。这个令一下,军心越加悦服。

  那一日,正在帐中议事,忽报驻扎汉阳东王杨秀清,有紧要公文飞报到了。天王听得,即传令把文书递进来。大众一看,俱皆失色:原来那东王杨秀清报称:“荆州将军官文,已改授湖广总督,与新授湖北巡抚胡林翼,一同驻兵鄂州。因清廷命粤督徐广缙为钦差,督兵进战:广缙在鄂州逗留,不敢前进,清廷把他钦差大臣革去,就令官文代领其众。便与胡林翼誓要恢复湖北。不意一虎未除,又添一虎。现在湖南巡抚,又换了骆秉章赴任。那姓骆的是广东花县人氏,与天王是个同乡,由翰林出身。他只图博得好官,势要与我们对敌;又令曾国藩调乡团出境助战,各路人马,声势甚大。故此先行报知,速作准备为是。”洪天王看罢,心甚忧虑,竟欲调兵回守城昌。钱江道:“安庆已下,金陵已在掌中矣。趁此向荣穷蹙之时,一鼓可以定江南。若再回兵,日后难寻此机会也。以江愚见:宜失十武昌,不可夫一金陵。东工数万之众亦不弱,未必遽败也。”天王道:“以诸将百战之劳,而得一武昌。若一旦弃之,使武昌人民,复蹈黑暗,于心何忍?”钱江道:“不如今黄文金,以本部由潜山回驻汉阳;再增兵令李秀成由九江进兵,扰江西以邀其后路。待江南既定,再行计较便是。”洪天王从之。便令黄文金回军,再调谭绍洸领军万人,带部将万大洪、范德连等,往助李秀成一路去讫。一面议伐金陵。

  此令一下,忽报清国布政使李本仁,按察使张熙宇,起兵由六安来援安庆。钱江急唤石达开道:“六安来路,必往公公岭。此处树木丛杂,可以埋伏军马。石兄弟就领一军在那里埋伏:遍插旌旗,以为疑兵,吾自有计退之矣。”又令韦昌辉:“以本军在公公岭后路,打着五色旗号,左右出入,轮转再换,以示军容之威,彼必退矣。”拱天王道:“彼即退兵,于彼无损;不如与战而歼之为是。”钱江道:“向荣以十余万之众,吾犹不惧,况区区一李本仁、张熙宇耶!诚以旷日持久,而图此小功,使金陵得完其备,必不可也。”天王方才省悟:即令石达开、韦昌辉去了。果然李本仁、张熙宇领兵行至中途,只见公公岭一带,旌旗齐整,心甚狐疑。又见附近五色旌旗,军容甚整,却不敢进兵。张熙宇即谓李本仁道:“我们只道安庆紧急,特来救援耳。今安庆业己失守,料不能济事。且以陆、向两帅,领二十万之众,尚不能抵敌洪军之势,何况我辈,到不如退兵为上。”李本仁以为然,遂传令退兵。怎想说犹未了,忽一声炮响,石达开领军从林中杀出。李本仁听得石达开名字,早魂飞魄散,那敢恋战。石达开追杀数里而回。自到安庆城里缴令。钱江令登了功劳簿,再令兴兵,进取金陵。先令陈坤书以水师先进。时清廷正以江忠源补授安徽巡抚。江忠源以鲍超武勇超群,奏保为副将,并令为前部,锐意谋复安庆,由桐城直下天宁庄;飞函向荣,知会分道进兵。这时江督陆建瀛,因妾舅张彦良被捉,洪军要他让地,正自徬徨,便先自借故逃回金陵而去。向荣便约会江忠源,分南北两路进兵。向荣因安庆既失,由池州东下,以图恢复安庆。忠源又咨照钦差大臣琦善,由汴梁下攻湖北,以截洪军后路,奈琦善逡巡不进,忠源无可如何。早有细作报入钱江军中。钱江道:“彼既伐我,我不如先伐之。先发制人,此其时矣。”先调兵分拒江、向二军,仍令石达开、李世贤为先锋,大军陆续起程,望金陵进发。忽报上海道吴来,招集闽、粤拖船数千艘,又借得西洋大炮数百尊,由吴淞直驶上流,由海道来攻安庆。钱江听得清楚,先令陆军扎下大营,要先设法破吴来水师,断彼水路接应,然后进兵。即对洪天王道:“清军屡败,自知势弱,乃借西洋大炮,借外力以杀害我汉人,实不可忍。此行当令片甲不回,使他不敢正视我军。”洪天王便问计将安出?钱江道:”今当仲春天气,阴云密布,将有微雨,且今夜必有大雾。吾计准可行。彼所借西洋大炮,早晚必为我用也。”便附耳说称如此如此。洪天王听得大喜,急召陈坤书,授以密计。?时吴来水师已将抵安庆。那夜初更以后,大雾迷江,对面不见人。陈坤书即依钱江密计,先将水师各船掩灭灯火,暗在两岸埋伏,并购定无数瓦埕,一排一排,相连配搭而下。埕口上下紧缚相合,中藏火光,顺着流水,直望下流驶来。那吴来在船上一望,但见江心一派火光,顺流而下。只道洪军水师大至。黑夜里雾色迷漫,又不辨真伪,却不敢擅进。即与管炮的洋人相议,洋人再随吴来,立在船头一看,反大笑不止。吴来便问洋人怎地大笑?洋人道:“洪军只能在陆路称雄,却不懂在水上行军、渡河的法度也。”吴问何故?洋人道:“看他乘雾进军,实兵家所大忌也。此一战,可以雪数年屡败之耻矣。”吴来又问计将安出?洋人道:“彼枪多炮少,只能近地攻我;我军既多大炮,可从远以炮击之。”吴来深然其计:以为洪军水师,必败无疑矣。便下令军中,一齐发炮轰击。那炮声何止数千响,其声隆隆,震动天地,只望埕排上火光中攻来。一连几个更次,炮响不绝。

  陈坤书却督水师船挨岸边潜进。各船火乘风势,如箭激发。那洋人所发大炮,但望火光攻击,故陈坤书各水师,毫无损害。比至四更以后,吴来所用大炮,子药俱尽,但见火光依然顺流。洋人仔细看了一会,乃大惊道:“吾中计矣。火光中必无洪军在也!”吴来听了此话,犹惊疑不定。将近天明时候,听得两岸鼓声大震,吴来军士,个个畏惧。

  少时,东方现出一轮红日,烟消雾散。洪军水师各船,鼓浪掀涛,遮敝江面,已相隔不远。焰硝炮弹,纷纷望船击来。陈坤书坐在中央大舰,督令各船齐放枪炮。吴来急的登岸逃命。陈坤书见清兵各船,绝不还炮,只放空枪,料子药已尽,更不必畏惧。便令将各船移调直驶进来。又恐清兵各船逃跑,急令一队水师先进下流,截他退路,因此清兵船逃不出一艘。况自吴来逃去之后,军中无主,益自乱慌。西洋人没奈何,又见吴来已去,只得举白旗投降,要保三军性命。陈坤书也知得西国向有举旗投降的例,遂令军士停止攻击。一面使人报知钱江。然后过船与洋人定约:将西洋大炮,点入自己军中;并定洋人不得再助清军,不在话下。管教:利炮坚船,转眼已成天国物;奇谋妙算,唾手先成汉统基。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萧王妃夺旗镇江城 洪秀全定鼎金陵郡

  话说西洋人因洪军水师逼近,迫得举白旗迎降。陈坤书即过船与西洋人定约:所有西洋大炮及船只枪械,都拨入洪军。订盟之后,更不能再助清国。西洋人一概应允。钱江见水师得胜,随回营要从陆路开仗。洪天王随向钱江道:“吾军自下宿松以来,所向披靡。今水师又经大捷,而先生无故退兵,恐三军因此疑惧矣。”钱江道:”自追随大王以来,此心有进无退,又何必多疑。诚以用兵固非一道。今日实不能明言,日后当自知之。”洪大王终不能释然,只不敢多问。是时军中多不以退兵为然。纷纷议论,钱江只诈作不知。及退十余里下寨,即传令造饭,也不发一军令。

  当下这点消息,报到向荣那里,便欲领兵来追。忽又忖道:“钱江诡计极多,恐是诱敌之举。”仍传令谨守,再派人打听钱江举动。次日,又闻洪军又起程退了。向荣狐疑,不解其故。忽见总兵张国梁入帐。向荣道:“义儿独自到此,欲请令追洪军耶?”张国梁道:“是也。吾军屡败,今有此机会,自不可惜过。宜速追之!若得一大胜,犹可以固金陵也。”向荣道:“洪军自进武昌,以至今日,未常少挫。且既得安庆,军粮亦足,乘胜之余,决无退兵之理。此是诱敌无疑,追之必中其计。”张国梁道:“不然。今官文与胡林翼,两军会合于岳州;琦善既驻扎汴梁,亦有窥武昌之势。洪秀全或者以武昌为根本地,将退而自保耳。”向荣沉吟未决。张国梁又道:“彼日前不退者,以两军相持,恐元帅蹑其后也。今水师一捷,必退无疑矣。”正说话间,忽报江忠源派人到。向荣忙请进里面,乃忠源之弟江忠淑。向荣犹未开言,江忠淑先道:“元帅知钱江兵退否?”向荣道:“那有不知?只恐彼以退兵为诱敌也。”说罢,并以张国梁之意告之。江忠淑道:“家兄亦听得杨秀清以武昌紧急,飞报洪秀全,只是此次退兵,其用意究不敢决。”向荣道:“据足下之见若何?”江忠淑道:“彼伪退而吾追之,必中其计;彼真退而吾不追,坐失此机会矣。以某愚见,当分兵两停:若元帅自迫,张将军当驻守不动,以为后援,庶不至有大误也。元帅以为何如?”向荣亦觉有理,方自议决。忽探子又报:洪军又起程退矣。张国梁道:“他从缓退兵,防我追也,今当速进矣。”向荣便发令起大军赶来;令江忠淑回报江忠源。沿途打听,以为后应。忠淑领令自回。张国梁亦回营调兵,自为前部,以追洪军。且说钱江一连两天,都缓缓而退,或行或止。那日忽大集众将道:“吾之忽然退兵者,料向荣必以我武昌紧急,赶紧回去,必领兵来追,吾好于中用计,使他堕我之术。彼若不出,坚守旧垒,破之亦非易事。今彼中计矣。”随唤石达开道:“兄弟以精兵二千,离此二十里,拣树木深处埋伏。向军到时,即出截之,或战或不战,望后而退。彼必以伏兵已过,安心来追,却好中计也。”又唤陈玉成、韦昌辉道:“汝两人各引军五千,从怀宁而出:夜行昼伏,直趋向军后路攻之。吾料向荣谨慎,必留兵一半,驻守大营也。”又唤洪仁发、洪仁达、李昭寿、李世贤、李开芳、林凤翔道:“嘱咐汝六人,各领兵三千,为游击之师。待石达开杀回时,向军自知中计,必然退兵。然后沿途击之,不得有误。”各人得令而去。钱江自领郜云官、罗亚旺几员健将,自来接应石达开。分拨既定,等候捷音。

  且说向荣自从发令追赶洪军,心里犹恐中计,密令张国梁留心,沿途须侦探有无埋伏,方好追赶;又令沿途打听大营消息。当下张国梁在前,向荣?在后,并手下数十员部将,领军数万,火速赶来。军驰马疾,如风飞电卷,约行有三十里:只见中央一片,山势不高,直如平地;但两边林木丛杂。向军急传令,告诫前军道:“此地正好战场,两边又好伏兵,钱江必算及此地。须令人探视,方好前进。”话犹未了,听得林内一声炮响,现出石达开旗号。向荣道:“不出吾所料也。”便欲驻兵不进。张国梁急来前进道:“虽有伏兵,不满三千人,不足惧也。”元帅休再思疑。”向荣一望,果然达开那支人马,不过二三千人上下。便从张国梁之请,奋勇直前。石达开即着与张国梁接战。不多时已败走而去。张国梁赶来,石达开又复接战,不多时又败走而去,张国梁又赶来。向荣听得前军得胜,心中暗喜,只是放心不下。即策马前来一看,那张国梁只是追赶,向荣看了大惊道:“石达开退的齐整,非真败也,我中计矣。”急止张国梁勿追,即传令回军。不提防左右连珠炮响,左有洪仁发,右有洪仁达,两军杀出。吓得向荣心胆俱裂,顾谓左右道:“某素知钱江狡计极多,不欲出兵,今勉强赶来,竟中他人之计矣。”即令诸将混战,分头而退,谁想后路喊声又起:石达开会同钱江,引大队人马赶来。向荣道:“彼众我寡,必不敌也,远退为是。”于是且战且走。逃不出十里,又听号炮喧天,鼓角震地,天国大将李昭寿、李世贤,两军卷地而来。向荣不敢恋战,令张国梁在前,自己在后,与诸将夺路而逃。洪军不舍,依旧分路迫赶。

  向荣再跑十里,已见两支军挡住去路,现出李开芳、林凤翔旗号。向军一齐喊叫起来。向军已心中无主,惟有奋力杀出重围。少时洪军前后皆到,反把向军困在垓心。向军那里挡得洪军数路之兵?但见烟硝如雾,弹子如雨,枪声如雷,向荣与诸将左冲右突,不能得脱。向荣不觉仰夭叹道:“吾死于此矣!”当下洪军人马,渐渐逼近。犹幸向荣驭军有方,军心不至急变,惟望江忠源领兵救应而已。谁料江军总不见到。是时洪军追到,皆大呼拿得向荣者受上赏!因此洪军人人奋勇,个个逞强,向荣正束手无策,忽东角上鼓声大震,一彪人马杀入,乃清藩司李本仁也。向荣大呼道:“此吾一线之生路,可急从此军杀出矣。”遂一马当先,诸军继后,想要奋力杀出重围。谁想洪军枪弹,都望向营里打来。一颗弹子正中向荣坐马,把向荣掀倒在地。时洪军如铜墙铁壁,藩司李本仁人马,终不能直透进里面,倒望后而退。各军又七零八落。向荣此时,已知救军不能得力。正在危急,守备诸应元急扶起向荣。那马受伤已重,不能复用,诸应元即让与向荣骑坐。向荣道:“吾以屡败之将,其死宜矣。老哥不可无马,宜速走勿恋我也。”诸应元大声道:“今日为国大事,可死十应元,不可失一向公也。公如不允,吾将自刎矣。”向荣闻言,即向诸应元致谢,翻身上马,奋力杀去。奈军士不敢前进。少时石达开已自追到,向荣欲走无路,忽一支军杀入,独救向荣,乃张国梁也。向荣心稍定,军心亦为之一振,遂复一同杀出。不及数百步,不料陈玉成、李世贤两军,又从前面杀来。向荣叹道:“人虽不困,马亦乏矣,吾尚望偷生耶?”说犹未了,只见东路洪军忽然自乱,纷纷走避。鼓角响处,一彪人马分开洪军、直透重围。向荣惊喜,已认得将军旗号。但见那为首的大将,一马飞到身前,不是别人,正是江忠源的副将鲍超也。向荣大喜,便令鲍超在前,张国梁断后,自居中,一同杀出。鲍超马头到处,洪军皆不敢当,遂出了重围。向荣问鲍超道:“将军现在那里?”鲍超道:“被洪军从小路杀出,大营溃败,江帅料知中汁,故差某到此。现江帅已败走庐州去了。”向荣听了,只仰天长叹,急令三军齐望庐州奔来。行数十里,只见洪军已远,?便令人马权且扎下:人造饭,马喂料,憩了些时,然后奔 去与江军会合,酌量共保金陵,不在话下。

  且说钱江全军大胜,传令军士,以穷寇勿追,暂且扎下营寨。随集诸将会议。忽见洪天王面有忧色,不胜诧异。谭绍恍问道:“今吾军方捷,自起义以来,未见有如此大胜者。三军皆大喜,而大王独忧何也?”天王犹未答言,钱江道:“大王之意,吾已知之,不过以武昌虑耳。”洪天王道:“诚如先生之言。朕虽在此,甚忧湖北。”钱江道:“大王差矣。中国已被满人统一,今日我之所得,即彼明日之所攻。若处处为虑,则救不胜救,反自行掣肘矣。今日之事,有进无退,先得建都之坚固地,然后北伐,以复我北京,则岂特一湖北为我有那。”天王听罢,意稍释。钱江又唤诸将道:“吾军最要者,莫如粮械。此次捷于水上,得西洋大炮六百余尊;今又得洋枪不下二万杆,器械可不消忧虑。只粮食一道,最宜有打算。查东南各省谷米之饶富,莫如镇江、芜湖,若得此两处,则粮械皆无忧。不知谁人愿往取之。”说罢,石达开、陈玉成一齐应声道:“某等愿往。”钱江道:“吾大军将直趋江宁矣!汝二人是军前不可少者,却去不得。”石达开、陈玉成二人,听罢而退。只见林彩新进道:“某愿往。”李世贤亦称愿往。钱江大喜,即令李世贤取芜湖,林彩新取镇江。正在分排,忽洪宣娇亦上前道:“妾父昔贩米于镇江,遂娶焉,故妾母镇江产也。自少随母归宁,颇识路途。且妾数月不上战阵,今日见各兄立功,其心颇痒。愿以一军随将军之后,特来请令。”钱江亦许之。遂令林、李二将,各带精兵五千分道起程;洪宣娇亦领本部女兵而去。话分两头。且说林彩新领兵来到镇江,便拟埋伏人药,为轰城之计。洪宣娇道:“如此,则旷日持久矣。清军精锐,一归琦善;一归向荣。故镇江虽菁华之地,必无重兵把守。妾不才,愿为前部攻城。如其不克,再行尊策未晚也。”林彩新素知洪宣娇幼习枪术,能在马上转枪为左右击。且有一宗绝技,踰山上岭,矫捷异常。部下所领女兵一千名,皆平时所训练,指挥如意。自嫁与萧朝贵之后,人皆呼为萧王妃,或呼为萧王娘。虽在王府中,犹常与部下练习枪术,并不稍懈,故临阵未尝一挫。当下林彩新遂令洪宣娇,进攻头阵。

  只是时镇江城里,仅有参将邓万松,领兵二千把守。听得洪军已到,不觉惊道:“我只道洪军直取金陵,不想分兵来取镇江。前者未有禀报上台,请增兵助守,实为失算也。便令部下人马,登城守御。当有王良进道:“向荣以二十万之众,尚不足以敌洪军,况兵微将寡之镇江乎?以某愚见,不如投降,方为上策。”邓万松听得大怒道:“汝乱我军心耶?”命左右推出斩之。王良骂道:“我死何足惜。汝不度德量力,眼见镇江人民性命,断送于汝手矣。”说罢,骂不绝口。邓万松置之不理。须臾献头帐上。邓万松悔道:“虽然杀了王良,究于军事何补。只事到如此,惟有竭力而已。”亲自从杀了王良之后,军心甚愤,因各人皆知镇江不能与洪军对敌,又因邓万松任杀人之性,故成出怨言。邓万松心慌,急飞报上台:催请救兵。自己权为一时撑支之计。谁想洪军又如排山倒海攻来。清军本无心抵敌,只逼于万松之命,勉强施放枪炮,在城上,故皆击不着洪军的要害。萧王妃看得亲切,又见本军攻城,甚为得手,遂唤左右道:“你看我击城上带顶子指挥军士的人!”左右还未深信。果然枪声响处,城上一将应声而倒,乃都司李守义也。清军大呼道:“彼军有此能将,吾安能抵敌那!”都一声溃散。萧王妃就军中夺了司令旗,从马上跃起,早登在城垣之上,城上清兵倒吓一跳。那时清兵心里,一来怨恨邓万松;二来萧王妃击死李守义,已呼他作神枪手女将军。当下见萧王妃登城,那有不惊。萧王妃即势手刃数人。并大呼道:“我已登城矣!三军速进。”洪军只是一声得令,都撑附登城。清兵不敢阻挡。一面开城门迎林彩新进去。城内一时慌乱,都归咎邓万松,不从王良之谏。清军更有的呼道:“不杀邓万松,无以谢洪军。”遂一齐拥入营里,要来寻杀邓万松。那邓万松初见城池失守,正要逃遁,今又见军心大乱,便易服从帐后逃出。清军进帐里时,不见邓万松,亦从帐后追出来。万松见追得紧急,急躲入一处民家。那民家是姓李的,名唤化龙。见了万松,方自怒从心起!不料邓万松先自说道:“我本城知府也。汝能救我,我能福汝。”李化龙道:“汝即邓万松那?”汝之罪恶滔天,犹未知那?身膺民长,不识时事,祸全城百姓者汝也;汝不能自保,尚能福人耶?”急拔了一柄明晃晃的利剑出来。邓万松已知不是头路,方欲退时,恰又追兵寻到,不由分说,遂把邓万松剁成肉泥。即拿那个人头来谒林彩新道:“抵拒天兵者,只邓万松一人之意。今人民已代将军讨之矣。”林彩新闻报大喜,一一安慰各军民,并重赏李化龙。恃外皆招降之。即查点仓库,得粮食无数。乃出榜安民。把萧王妃如何攻城,如何斩将,随把捷音报知夭王。休兵三日,然后请令会兵,由镇江直趋金陵。当下洪天王接得林彩新捷报,钱江道:“彼请令由镇江会趋金陵,亦是一策。但兵力太弱,恐无济矣。便令范连德、罗亚旺领兵五千人,往助林彩新去。后又报李世贤已平定芜湖。原来李世贤带兵到芜湖,并不用交战,城内自己献出城池了。实是官民投降的本心。钱江见两处俱已平定,遂并力进攻金陵。早有细作报知清营。

  江忠源问向荣道:“洪军势大,将如之何?”向荣道:“庐州城池失守,岂为善策。今虽筹辨防务,亦有名无实耳。陆建瀛无用之辈,断不能济事。吾两人一同退保金陵,未审尊意若何?”江忠源道:“此言甚善。但弟为安徽巡抚,今安庆失陷久矣,弟有失地之罪,应为恢复之谋。弟意欲引驻兵于桐州。若洪军大举入金陵,则弟当由桐城进窥安庆,以扰其后,亦得以稍助元帅也。”向荣道:“此计甚妙。昔日洪军得以长趋直进者,以无后顾之患耳。若得足下从后蹑之,彼亦不能尽其兵力也。趁今洪军未至,就请速行为是。”江忠源听罢,便请领兵西行,望桐城闸而去。向荣白领本军往金陵进发,不在话下。

  且说钱江既定计进窥金陵,就令大军以三之二起程,以三之一为驻守,并请洪大王与韦昌辉、李昭寿及大小将校三十余员,领兵驻守。钱江自与诸将起行。濒行时,天王谓钱江道:“今吾军新旧二十余万,而留守之兵,乃至七万有余,究是何意?”钱江道:“大王未细思事耳。吾料江、向二人,必有一人留驻安徽境外,扰吾后路,以为复安庆之计;若安徽得而复失,则吾军消息隔绝,不特金陵一路,不能成功,恐武昌之危更急矣。一着之差,则全局俱败。故不能不固守一带。”天王听罢大悟,便又说道:“如此朕亦愿身当前敌,以励将士,不愿徒享安闲,以徒劳诸将士也。”钱江道:“如此亦好。但万乘之君,不临险地;以其为全国所系命故耳。今大王要先去,请即随后继进可也。”天王从之,便以北王韦昌辉代领驻兵镇守。忽探马回?报道:“江忠源已领兵复人桐城去了。”洪天王叹道:“果不出钱先生之料也。彼直欲授桐城,窥安庆,以扰吾后路矣。”即嘱咐韦昌辉小心防守。钱江道:“今日局面,又颇不同了。非以战为守不可。”便一面飞报黄文金:如江忠源攻潜山,则韦昌辉助之;如其两下,则黄文金慑之,互相环应。分拨既定,即以陈玉成为先锋,李世贤副之。洪大军十五万,直取金陵。并令陈坤书,以水师由新州直下七里州,水陆并进。大军起程时,忽一人直到军前要见洪大王。众问之,乃南王冯云山之子冯兆炳也。天王听得,忙令唤入相见。天王见了,又忆起云山,不禁泪下。徐道:“自南王薨后,其家属渺无音耗。今得其子一见,亦云幸矣。冯兆炳道:“自从家父入广西起事,余即隐居不出;奈为仇家所侦,致被暴官肆逆,故逃至此。今坟墓已被清兵发掘去了。”说罢大哭。洪天王道:“吾兵所到之处,一草一本,不敢毁伤。今彼如此残忍耶?”各人听了,亦为之愤恨。钱江道:“广东现在景象,究竟若何?”冯兆炳道:“有陈开佛山起事:用经堂寺能禅师为军师,聚众数十万。惜无纪律,又好杀戮,故乡团均与为难。恐亦不能持久也。”钱江闻而叹道:“陈开固人杰。惜不听仆言,乃至于此。”天王便问何故?钱江便把从前在广东充发时,一路上与陈开问答的话,一一说知天王。天王道:”迄今派人相助他们何如?”钱江道:“用兵如奕棋,一着之差,则全局皆乱矣,必不能以药救也。然陈开非背某言者,必聚众过多,不能久持耳。今失一大机会,甚可惜也。”天王听罢,亦为叹息。令冯兆炳回安庆,助韦昌辉驻守,立令大军人速起程。一路行来,秋毫无犯,直抵金陵。钱江大喜道:“一路并无守御,陆建瀛真木偶。清廷用此人总督两江,安得不败乎!吾此次缓缓行青,惧彼以逸待劳,为害不浅。今若此,真出吾意料之外矣。”乃令押张彦良来,令之回金陵。行时嘱道:“吾念陆建瀛一路不设守备,故放汝回去。汝归语建瀛:吾于金陵已伏十万大兵。若不以金陵相送,城破兵临之时,必不相饶矣。”彦良拜谢而去。天王便欲立攻金陵。钱江道:“金陵坚固,与别处不同,务宜谨慎。盖大事成败,在此一举矣。”便在仪风门外,筑栅垒三十六座:就架起所得西洋大炮,准备攻城;另筑各营,都用水墙遮蔽,又顶通水道,以防断水;又令大张声势,遍村旌旗,以惊动城里人心。连营数十里,夜里灯火光耀,如同白日。钱江复对天王奏道:“向荣驻军上流,须遣一能事者压之,吾方好专事于金陵也。”即令李世贤,以一军阻绝向荣来路。钱江又道:“太平府为金陵屏护,此城守兵不多,吾得之则破金陵更易矣。”便令石达开往取太平府。石达开道:“太平府在吾掌中。但兵多则指日可下,兵少则稍费时日耳。”天王使问需兵数多少?达开道:“五千不多,二千不少。”天王听罢,心中猜疑,钱江道:“当以五千与之。翼王必有主意。两日内必有捷音报到矣。”天王从之。众将以取一太平府,用兵五千,皆以为非。达开诈作不问。即令军士,皆加一借旗帜,立刻起程,速趋太平府。

  那时太平清知府李思齐,不意石达开骤至,一惊非小;金陵又无救兵,又听得洪军势大,一时手足无措。计点城内残弱兵士,只二三千人,急登城楼一望,见石军云屯风卷,计其应旗,足有十万兵之数。登时吓得胆破,面色青黄,大叫一声,倒在城上面死。城内清兵,一时慌乱。石达开情知城中有变,乘势攻之。城内清兵不能抵敌,只得开城投降。达开取了太平府,一时捷音报到天王帐里,前后不过二十四个时辰。众人听了皆为失色。少时达开部署已定,回见天王。无王问以多取之故?达开道:“吾军行时,已听得清知府李思齐递禀请开缺去位,势吓之,敌易取也。”天王道:“众人皆疑贤弟,惟先生独信之耳。”钱江道:“太平府已定,吾有一计,可以助攻金陵也。”便附耳向石达开,说称如此如此。达开会意,即回转太平府。立下一令:诡称寺僧泄漏军情,要尽把僧人驱逐;如三天之内,不逃出境外者,当治以死罪。于是僧人纷纷逃走。达开大喜,就以本军一千人,亦扮作僧人逃走。是时僧人无处可逃,只有金陵最近,皆望金陵而来。石军所扮的僧人,亦望金陵而来。清军原重佛教,故最重僧人。那陆建瀛又最好佛的,听得僧人逃来,皆令开门纳入。无奈僧人来的源源不绝。陆建瀛深恐僧人被害,即令开门,一概接进。因此石达开所扮的军士,已全数藏在城里。

  次日天未大明,忽报石达开全军到了,陆建瀛急令闭门守御。一时警报四到:东路林彩新攻来,南路石达开攻来。陆建瀛手足无措,急差人到向荣处求救。城里人心惶乱。那石军所扮的和尚,又在城里呼天叫地,摇动人心。忽然哄的响的一声,西城崩陷数十丈。却是钱江预挖地道,埋药发炸起来,守城清兵一齐逃窜,都望第二重城守奔来。林彩新、石达开两路,一并奋力齐攻,已攻进第二重城里去。那金陵城池坚固,自第一重城隔第二重城相去十余里。石达开下令:奋力追赶,休叫清兵在第二重城,得完守备。第一重城里沿途备铺户,皆香花供迎洪军。那时署将军都兴阿,见人心已失,陆建瀛又不济事,只得率旗兵登城守御。谁知林、石两军,已直趋内城。军士打着洪军的旗号,由西路而至,把城他围得水泄不通。陆建瀛在只衙里念佛,日望向荣救兵不至。谁想向荣接得取救文书,恐带兵进城,其势愈孤,且使洪军毫无内顾之忧,实非良策。故先把此意复知陆建瀛。随令兵望洪军大营攻去。不料几番冲突,都被李世贤阻当,不能得进。李世贤又因得了钱江的将令,只图把守险要,并不出战。向荣无法,乃仰天叹道:“彼智在吾先也。”乃差人报知陆建瀛。那时向荣营里,凡接求救的文书,雪片相似,向荣进退两难。钱江仍恐李世贤有失,再拨精兵五千,前来助守。向荣知不能济事。是时金陵城里,家家惊惶,闭门不出,已有十余日。那日挨到夜分,只见一般和尚数千百名,披袈裟,执度牒,在南门城里,作惊惶逃窜之状。都统富明阿方用好言劝慰,不提防石达开攻城紧急之时,看看城已近陷,城内和尚,忽然拔出短枪,出其不意,杀散守城兵士,放开城门,引石军进来。富明阿大惊,领残败兵士,策马而逃。石达开急令道:“宜蹑后追之。若被他再进第三重城,则更费时日矣。”果然军士一声得令,奋勇来迫。富明阿奔近第三重城时,闭门已不及了,竞被石军乘势猛扑进去。陆建瀛知不能挽救,急弃城而遁,众官吏逃走一空。洪军遂进了金陵。管教:剧战三年,先定偏安之局;戡定半壁,复回正统之基。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李秀成平定南康城 杨秀清败走武昌府

  话说石达开乘清都统富明阿退时,随后攻进金陵城,城里关闭不及,洪军已大队拥进。都统富明阿仓皇奔到督衙,只见陆建瀛还跪在大堂,对佛像焚香念佛。富明阿大怒道:“作城里奸细的,乃和尚也!大人还欲求助于无知之佛像那?”陆建瀛听罢,吃了一惊,急问道:“军情现在怎地?”富明阿道:“金陵已为敌有矣,罪在执政。或降或死,惟公自择。”说罢欲走。陆建瀛即牵富阿明衣,问道:“今尚可逃乎?子必救我。”正说话间,忽闻军声渐近,城内人民,都唤天叫地的,陆建瀛早已心慌,即带了爱妾张氏,随富明阿逃出衙门之外,正遇张彦良逃回,乃并同走。只见无数居民纷纷逃走,有认得陆建瀛的,就指着骂道:“断送两江土地者,即此人也。”富明阿谓陆建瀛道:“公闻之否?”陆建瀛满面羞惭,随答道:“某亦知死难者,人臣之分也。子能责吾,何不自责,乃相逼何甚耶?”富明阿道:“军权在谁,即谁为罪首。今江南已失,大势已去尽矣。”说罢恸哭不已。陆建瀛不能答。只杂在乱军中,望北门而逃。

  是时洪军已大半入金陵,向荣又被李世贤牵住,不能相救;又恐全军俱败,只望丹阳逃走。不多时陆建瀛奔到,向荣掩面大哭道:“诚不意在此处与相公相见也。”陆建瀛听了,仍委于军士守城不力。向荣道:“三军之令,乃系于元帅。向某虽遭屡败,实不敢委罪于军士也!独惜金陵城池坚固,守不及两旬,遂至于此,吾辈复有何面目见人哉?”陆建瀛自知不能委卸,惟有俯首而哭。少时将军都兴阿,都统富明阿,提督余万清,藩司李本仁,先后奔至,各诉兵败之事。向荣道:“为今之计,目下料不能恢复城池,不如暂退守丹阳驻屯。一面飞奏朝廷,请饬湖南、河南一齐进战,使彼首尾不能相顾,则河东或可恢复耳。”李本仁道:“向者之败,皆由以一路孤军对敌;而别路统兵大员,又观望不进:如琦善、徐广缙之徒,能以一师之兵,绕攻湖北,敌军未必能安然直下江南也。”向荣道:“此论甚是。但金陵城池坚固,实为十八省之冠,竟使洪军唾手而得,某罪大矣。”说罢大哭,诸将无不下泪。陆建瀛只是低头不语。向荣就立刻奏报清廷,传令退入丹阳而去。且说洪军自进了金陵城后,计获洋枪二万余杆,白银六十万,粮食无数,降投军士三万有余,威信大振。附近州县,皆来悦服。时天国太平三年,即清咸丰三年。洪天王即传榜四处,告以光复大义,并安民心。一面加封官爵:以相国、军师、靖国王钱江兼大司马;以刘状元为秘书总监。令东王杨秀清、翼王石达开,假节钺,得专征伐。又征集贤良,凡不为满清所用,有一才一艺者,皆聘为从事。以鉴于萧王妃下镇江之事,知才女不可轻弃,遂设立女官,以洪宣娇、萧三娘为指挥使,更定制度。因江南连年苦于征役,传旨发爷,赈济人民;并减免两年粮税,国内大悦。各事甫定,忽接武昌驻守官奏报,知地官丞相胡以晃病故。天王哭道:“胡丞相与朕奔驰于患难之中,今中道先殂,岂不哀哉!”即传旨赐恤甚厚;迁李秀成为地官丞相,陈王成、李世贤皆为副丞相,余外进秩有差。于是修故明宫殿为王宫,首谒明大祖寝陵而祭之曰:不肖子孙洪秀全率领皇汉天国百官,谨祭于吾皇之灵曰:昔以汉族不幸,皇纲复坠;乱臣贼子,皆引虎迎狼,以危中国。遂使大地陆沉,中原板荡,朝堂之地,行省之间,非复吾有。异族因得以盘距。灵秀之胄,杂以腥羶;种族沦亡,二百年矣。不肖秀全,自维凉薄,不及早除异类,慰我先灵。今藉吾皇在天之灵,默为呵护,群臣用命,百姓归心;东南各省,次第收复。谨依吾皇遗烈,定鼎金陵,不肖秀全,何敢居功。自以体吾皇之用心,与天下付托之重,东南既定,指日北征,驱除异族;还我神州。上慰吾皇在天之灵,下解百姓倒悬之急,秀全等不敢不勉也!敢告。

  祭罢再布中外:宣明复国之故。时外人有旅居上海者,见洪秀全政治,井井有条,甚为叹服。有美国人到南京谒见洪秀全,亦见其政治与西国暗合,乃叹道:“此自有中国以来,第一人也。”遂请秀全遣使入美国,共通和好。秀全道:“此事甚合朕意,如贵国官民到此,吾当优礼相待。惟吾国旅居贵国者,亦请贵国一视同仁可也。”美人听得此请,为之大惊,急唯唯应命。秀全便遣其弟洪仁玕,为出使美国大臣。兹把国书呈递美总统观看。那国书内云:大汉天国天王洪秀全,敬问大美国民主安好:敝国亡于满人,二百年矣。今我国民奋兴,贵国独立之义:谋复宗社。幸得人民响应,东南各省,次第戡定。建立太平天国。特派联弟仁玕,出使贵国。此后贵国与敝国共敦和好,共保侨民。互相兴商,造世界和平之福。朕有厚望焉!

  下书大国太平三年,并盖御印。美民主见了洪秀全的举动,深合文明政体,不胜惊异,亦遣使来报聘。自此两国共通和好,以后宫殿落成,行升御礼,天王勤求政治,每大分辰午两次,君臣共议大事。议事时,诸臣皆有坐位,扫去一人独尊的习气。其有请见论事者,一体官民,皆免拜跪。内中左殿名求贤殿,右殿名勤政殿。右殿有联文题云:虎贲三千,直扫幽燕之地;龙飞九五,重开尧舜之天。

  左殿有联文题云:拨妖雾而见青天,重整大明新气象;扫蛮氛以光祖国,挽回汉室旧江山。

  规模既定,即商议各路进兵。即日大集群臣会议,独是钱江未至,天王深以为异。即使人往寻钱江。原来钱江不欲东王执掌重权,每欲除之;奈当时东王羽党 日盛,一旦除之,诚恐有变;且东王虽有异心,但反状未明,即除之,亦不足服人心。况当日天下,尚未全定,若内乱自兴,关系甚重,故隐忍不发。今见定了南京后,天王又予东王得专征伐,是时东王权柄愈重。钱江心中,益增忧虑。因此托病不出。

  当下天王使人往请钱江,所使的不是别人,正是北王韦昌辉,那韦昌辉既领天王之命,正欲起行,石达开道:“某下愿与北王同往。”天王许之。石、韦两人,一路行来。在石达开知钱江的用意,欲于路上探韦昌辉的意见,特用言试之:“公知钱江先生不出之意否?”韦昌辉道:“未也。想无别故。前者岳州改元时,亦是如此,料不是故意要君;或者适逢有病耳。”石达开道:“非也,他惧我兵权过重也。见天王予弟以得专征伐,彼因不满意,或者有之。”韦昌辉道:“公休戏我。先生与足下,实为知心,岂有相疑。若疑公等兵权过重,恐所疑在东王,而不在足下也。”达开仍诈作不知。复说道:“东王乃是同体一事的人,军师疑他则甚?”昌辉道:“东王素性跋扈,惧难制耳。”达开道:“若然,又将奈何?”韦昌辉道:“军师非愚者;东王一日不去,后患一日不能免。既是如此,免贻后患。”达开道:“自冯云山、萧朝贵殁后,天王所同事最早者就是东王。近以兄弟之情,更有翁婿之分,虽欲杀之,而天王不从,想亦难行也。”昌辉道:“公好多心!为国家计,即不能为情面计。此事吾能任之。若机局不定,不由天王不从。”石达开听罢,默然、不觉到了军师府。先令守府的传进里面去。

  军师在府堂,早知两人来意,即令请。钱江见韦昌辉面色含怒意,即说道:“两位在顾,有何见谕?”昌辉道:“承天王命,请军师入朝议事。”钱江道:“吾已知此,适有小恙,未能至此耳。”达开听得,恐韦昌辉谈及路上所议的事,以目止之。奈昌辉不顾。即攘臂说道:“军师有何病?想为区区杨竖子耳!彼何足道?如有不善,当即图之,毋使噬脐也。”钱江大惊道:“我无此心,将军何出此言?”韦昌辉愤然道:“彼才略有限,而妄自尊大,杨竖子诚不足与谋。今若不图,后悔无及矣!”钱江道:“耳目甚广,请将军低声。”韦昌辉道:“除一竖子,一夫力耳,公何怯那!某当请令助守汉阳以谋之。将来必有以报命。”说罢悻悻而出。钱江顿足为石达开道:“东王诚可杀,但尚非其时。谁以吾意告他者,此人心误我大事。”石达开道:“弟以言相试则有之;以情实告则未也。”钱江道:”吾当与公趋进朝,以定大计。将军为我晓以大势,暂止北王可乎?”石达开道:“此事断不辱命,愿军师放心。”钱江遂急整衣冠,与石达开并驱入朝。

  当下洪天王见钱江同石达开齐至,即离坐起迎。钱江上前,免冠奏道:“大王勿如此相迎。恐千载下,以臣弟为要君矣。”洪天王方才坐下,随又令各大臣坐下。天王道:“一日不见先生,如失了左右手。今金陵己定,朕纵有不德,亦望以天下为重。”石达开道:“先生无怨望之心,大王不可作过情之语。恐宵小之离间,从此生矣。”刘状元道:“翼王之言,深悉大体,愿大王听之。”天王道:“朕言过矣。诚爱先生甚切,故不自觉也。”钱江流涕道:“臣以鄙陋,得言听计从;外结君臣,内联兄弟。方愿始终一德,生死以之,故无日不以国家为念。适因小恙,故未趋朝耳,大王万勿思疑。”天王道:“朕并无疑心。正以京陵方定,国家大事,愿先生有以教之耳。”钱江道:“臣计已定,恐大王不能行耳。臣固注重北京,而缓视南部。昔日之留重兵以守汉阳者,不过惧清兵之绕吾后也,今当派人另守武昌,先撤汉阳之众,使东王直趋汴梁;再撤回李秀成,以固金陵根本,而吾当倾国之众,以趋山东,与东王会合,以临北京。趁向荣穷蹙之时,必势如破竹;北京一定,不忧各行省不附也。大王若用此言,则中国之兴,固在今日;著迟疑不决,则噬脐之患,亦在今日。唯大王决之。”天王不愿轻舍武昌,沉吟未语。钱江亦知天王之意,遂又问道:“臣弟此言,大王究有何疑?”天王道:“朕料琦善无用之辈,未必便下武昌;东王仅当湘军一面,武昌未必便危。先生何为弃之?”钱江道:“大王料琦善不进,岂能料清廷必不另易他人乎?且?琦善之不进,惧不敌耳。若见湘军稍为得手,彼将乘势争功,小人行事,往往如此。武昌四战之地,必不能当四面之冲也。若江西一省,今不为吾有,久亦必为吾有。李秀成世之虎将,岂宜置之闲散之地?昔之使李秀成下九江者,不过以九江为数省通衢,拒之可兔清兵接应,我方好专事于金陵耳。”天王又道:“舍此之外,还有他策否?”钱江道:“臣固知大王不能行也。大王合会已走之城池,而攻未得之地,以为不可;不知行军之道,全在攻其不备,臣知北京守御尚空,故力持此议。过此以往,则非臣所敢知也。天王若问别计,则方才所陈,自是上策;若增兵助汉阳之守,另分兵入汴梁,派一能事者以趋山东,则为中策;抚定江苏、闽、浙,由江西再出湖南,以牵曾国藩、胡林翼之后,以固吾根本,此为下策。若迟疑不决,亡无日矣。”天王道:“先生上计太速,下计又缓,不如依中计而行。朕今有主意矣。”于是各人一齐退朝。石达开密为钱江道:“先生使东工进沛梁者何意?”钱江道:“东王久后必怀异志,他亦守汉阳不住;不如使攻琦善,究易得手。若北京既定,彼虽欲反,亦无能为矣。彼若回金陵,实养虎为患。”石达开亦以为然。次日,天王即令谭绍洸移兵助守武昌,以代胡以晃;又领李开芳领兵二万,前往汉阳,以助杨秀清。一面令韦昌辉安抚江苏各省;复拜林凤翔老将为平北大都统,训练人马,以专候北伐。钱江、刘状元两人,整理内政。并驰令李秀成进兵。钱江闻而叹曰:“林凤翔虽一时名将,然临时应变,万不及李秀成。北伐之责任,其重大百倍于南征,何天王用人一旦如是颠倒耶!”不禁为之叹息。自此钱江已渐渐灰心,颇为抑郁。

  话分两头。且说李秀成接到进兵南征之令,时正值用饭,恰吃一大惊,不觉投箸于地。左右见此情形,急问道:“将军于千军万马之中,未曾惊恐,今闻进兵之令,却如此失意何也?”李秀成道:“吾料钱江军师令吾攻九江者,不过据此数省通衢,一来隔绝清人消息;二来兔被清兵由江西绕吾后也。今金陵既定,只望召回京,会同北伐,则天下不难定也。今忽然令本军南下,实出吾意料之外矣。不知军师何以如此失算。”左右听后,都点头称是。秀成忽又转念道:“难道军师自有妙算,欲自行北伐,故使某力攻南部,以牵清军耶?”想罢,犹疑不决。只得传令大小三军,留林启荣守九江,自拔队起程,将近南康下寨。

  时知府李续宜,字希庵,乃湖南乡湘人氏,为李续宾之弟。同为罗泽南弟子,向隶胡林翼军中。因曾立战功,林翼奏保独当一面。适因事赴端州曾国藩大营,旋以九江告警,乃驰守南康。闻李秀成兵到,即与提督余万清商议。余万清道:“秀成一旅之师,何足畏俱,吾当亲自取之。”李续宜道:“秀成枭雄也。彼人驻九江不进,今忽然至此,不动声息,已抵城下。进如电,驻如山,此将才不可轻视。不如固守南康要道,然后赴端州报知曾营,合兵应敌,庶乎有济。不然,南康一失,则东至饶州,西至武宁,非复国家所有。彼将下鄱阳湖,屯水师以临省会,即南昌亦危矣。请军门思之!”余万清笑道:“吾军当屡败之后,正要收功,若偏师不能抵敌,安望敌被全军那?”遂不听李续宜之谏,自领军出城而去。李续宜道:“公既要去,某愿守城。倘有缓急,可为后应。”余万清道:“如此,则吾军兵力转单矣!君怀二心那,何故如此?”李续宜无奈,亦领兵随后出城。

  李秀成见清兵已出,即传令退十里下寨,左右不解其意。及两阵对圆,秀成即挥书使人驰报余万清道:“今不用再战,汝军已败,安有孤城出屯之兵法乎。”余万清看罢大怒,以为李秀成之戏己也,即传令进兵。忽流星马?飞报祸事:说称南康后路城池,已被敌人攻陷去了。原来李秀成未出军之前,先令数十军士,扮作土民,侦探小路;预伏一小队于城后。乘清军俱出时,乘机用药发城垣,因此攻入南康。当下余万清听得这点消息,已魂不附体。方欲退时,李秀成督兵拥至,清兵无心恋战。李秀成如入无人之境,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清兵直望南昌而逃。李秀成全不费力,已拔了南康城。那余万清、李续宜,既不能奔入南康,李秀成亦不能追赶。先出安民告示,次第收复汝宁、饶州各郡具,飞报水师,请拔水师入鄱阳湖,准备水陆并进,为攻南昌省城之计。忽接前途闻报,因汉阳紧急,南康之兵一去,要出绕岳州,以截曾、胡两军之后。秀成听得,暗忖汉阳兵力不弱,何以如此紧急。且下南康之兵,岂不前功尽弃?一面令部将伍员文,领兵五千人入岳州,以壮汉阳声势;白领本军,为窥取南昌之计,不在话下。

  且说杨秀清自从领了汉阳之命,奈心怀叵测,只恐钱江为天王所用,自己不能独行大志,故诸事多梗钱江之议。同僚进谏,每多不从。是以胡以晃在武昌时,因咯血病故。那日东王听得谭绍洸领守武昌,不觉大怒。又以为天王只顾金陵,不顾汉阳,将陷自己于危地也。愤怒问每形于色。因思可以对敌钱江者,只有李秀成一人,遂欲羁縻之。乃力保为地官丞相,盖欲结李秀成之心也。秀成亦知其意,并不向杨秀清致谢,因此秀清亦怒李秀成。但不敢明责之,殆亦虑秀成辅天王之意。杨秀清是时,只顾经营一身大事,对于汉阳军情,不甚留意。

  当时清国咸丰帝,以先后所用之满大臣,如赛尚阿、琦善等,皆不能得力;主意专用汉臣:日前以江忠源为安徽巡抚,以胡林翼为湖北布政、兼署巡抚,又恐汉臣或有异志,因复以官文调任鄂督,名为助手,实是监督一般。此时清国各军,多以光复武昌为急务。内中曾国藩以湘团出境,先欲截九江要道,暂驻端州,兼援应湘鄂;官文驻军荆州;故林翼亦已到岳州地面。这三路人马,至少亦有一万八千。秀清到此,始有几分害怕。只得把争位之事,暂且按下,要商量应敌。故每日文书,如雪片飞到金陵,日盼救兵不至。只听得谭绍洸带兵到武昌助守,而汉阳急迫之际,尚无增兵消息,杨秀清大以为虑。是时清兵已四面将抵汉阳。部将汪有为进道:“汉阳守兵有五六万之众,可以一战,何必多惧?”秀清道:“所虑者,秀清不能挡数面之众耳。吾欲拔武昌守兵,前来助战,尊意以为如何?”汪有为道:“琦善倘若乘机而袭武昌,则两地俱危矣!不如固守为上。”杨辅清奋然道:“拥五万之众,而不能一战,是示人以弱也。不如你们固守城池,吾领兵独当胡林翼之众。战如不胜,再退未晚。”杨秀清从之:遂使辅清领兵二万,出南门驻守,专候清兵。杨秀清即自固守城池,不在话下。

  且说胡林翼,领清兵到汉阳城外,约二十里扎下大营。一面打听官文何时进兵?志在会合齐进。谁想官文部下,皆是民丁,疲弱无用。虽有四五千之众,不能济事。故亦打听胡林翼何如举动,再定行止。时胡林翼方飞书知会官文进兵,自却与杨辅清开战。忽听得杨辅清人马二万有余,心上转吃一惊。暗忖彼军乃乘胜之师,清兵原属屡败之众,深恐军心有怯,因而不敌,不免委决不下。随接得官文回复,约定起兵时限。胡林翼即又知照曾国藩,将救江西之兵折回,遥为欲攻武昌之势,以为声援;遂拔寨来攻杨辅清。当下杨辅清知胡军已到,忙令准备接战。忽杨秀清飞报专差道:“清将官文一军已直攻汉阳,曾国藩现欲攻武昌,李续宾亦有回武昌之说。因此已调谭绍洸新军,堵御曾国藩矣。”并嘱杨辅清勿得轻出。那杨辅清自忖道:“曾国藩一路有谭绍洸抵御,可以无优。若官文些小人马,何足以下汉阳。我军若能退得胡林先令部将李孟群、张运兰先进。杨辅清急令人压住阵角,一面调拨三军成列。胡林翼望见杨辅清军中,烟尘纷起,乃大笑道:“彼不料吾军猝至,今直移兵成列也。彼真呆子,吾破之必矣。”说罢,即令军士再进。皆大呼道:“汝武昌已被曾军袭破矣,无家可归,尚欲何为?今降者免死。”当时天国兵听得此言,未知是真是假,一时慌乱。李孟群、张运兰乘势猛攻,弹如雨下。杨辅清大惊,即令军还枪混战。奈全无队伍,各军士又听得谣传武昌失守之说,皆无心恋战。杨辅清欲鼓励三军,便驰马当下督战,冒烟夫人,反扑胡林翼军中。胡军纷纷退后。部将曾国葆大怒,立杀数十人,并呼道:“前军已得胜矣,中军有退者俱斩。”军士听得,皆回头奋战,反把杨辅清困在垓心。那杨辅清全无惧怯,竟领亲兵杀入重围,望后路而走。部将春魁、汪有为,皆受重伤。及回至大营,原来已被胡林翼攻破了后路,曾国葆、张运兰正迫得紧急。胡林翼一支军从斜刺里又杀入,把杨军截做两段。杨辅清不暇兼顾。又恐为清兵乘势杀进,不敢奔回汉阳,只望武昌而逃。

  忽前路一彪人马截住去路:乃曾国藩部将罗泽南。奉将令把守汉阳、武昌往来要路。杨辅清欲夺路而走。罗泽南把人马一字几排开,杨辅清不能得脱。两军混战。少时李孟群亦到,杨辅清大败。正在危急之际,忽李孟群后军自乱,人马纷纷乱窜。原来天国大将伍文贵,奉李秀成之令,正领军由甫康赶到。出其不意,杀败李孟群一阵,杨辅清乘势杀出,幸得水师营将官苏招生、吴文彩,接过武昌去了。此时杨秀清已知辅清大败,奈被吴文熔牵制汉阳,不能相救。不多时胡林翼亦迫到城下,炮火喧天,喊声震地,都望汉阳攻来。杨秀清即奋然率督诸将,死力相持。奈清军自屡败之后,得此一胜,大为奋勇。秀清料不能固守,急飞调武昌守兵来救:秦日纲在武昌得知,即令冯云山子冯兆炳领兵六千,来救护汉阳。惟隔于罗泽南驻扎之路,不能过要道。杨秀清望救兵不至,挨到第三天,人马困乏。清兵复分三路来攻。看看东南城角将陷,秀清即令大将李开芳、神将洪容海、萧羽,一头修理,一头抵御。谁想枪声响处,萧羽已中弹倒在城上。血肉相薄,胡林翼与曾国藻,即督兵踏肉林而进。洪容海军早退下来。胡军直入,皆不能抵当。秀清听得东南角陷,忙令人将仓库器械尽行焚烧,一连烧了几个火头。然后领军弃去汉阳,望武昌而去。管教:光复城池,转瞬再变裘羶之地;庄严土地,瞥眼竟成瓦砾之场。

  要知后事如何?再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攻岳州智劫胡林翼 入庐郡赚斩江忠源

  话说杨秀清先将粮草器械,纵火焚烧,随领军士弃城而遁。胡林翼遂进了汉阳。可怜一座庄严华丽的城他,成了一片焦土。那些居民,死的死,逃的逃。胡林翼到时,只是一座空城。先令军士将各处火势扑灭,整整三日夜,方才救息。立即出示:招回居民复业。复一面飞报各处,说称克复汉阳。是时总督官文,都已进军城里,各自商议犒赏三军,再行商议进攻武昌。那清廷又因琦善身拥重兵,驻扎汴梁,观望不进,遂把琦善撤回;另用胜保继其后任,更添上吉林清兵五千人。那胜保亦是满人,为人虽无甚机谋,却是勇敢惯战,向在吉林一带,勘定内乱,也立过多少战功。故此特调来替琦善之任。

  当时听胡林翼复了汉阳,遂大逞雄心,欲南下武昌以博功名。这时清国咸丰帝,又因洪天王以汉人谋复江山,故不敢用汉臣执掌大极。今日曾、胡各人,竟能竭力死战,乃慨然道:“惟名与器,不可以假人。如今而后知汉臣真可用也。”遂论功行赏,以胡林翼补授湖南巡抚;部将李续宾,升授按察;李盂群亦升授道贝;曾国葆又以知府用。各人感恩欢喜,遂立意谋攻武昌。这点消息,飞报李秀成耳朵里,即欲亲攻岳州,以截胡林翼之后路,兼绝清军粮道。遂大叫诸将听令。问谁愿守南康?部将赖文鸿进道:“某愿当此任。但当定一期限,自必死力支持。如久,则不敢承命矣。”李秀成道:“往十天,开仗三天,休兵两天,不过十五大足矣。”赖文鸿道:“如此某不敢辞也。”李秀成大喜。即交割三千人马,令赖文鸿打着自己旗号,并令军中每日更换旗号,以示兵多。又嘱道:“倘有清兵来攻,宜守不宜战。公但尽力:如十五天之外,失了城池,不干你事;若是十五天之内使南康失守,恐军法所在,休得多怨。”赖文鸿唯唯领诺。李秀成为打点人马,濒行时,谓诸将道:“某之责任,全在江西;今移兵入岳州,实一时权宜之计。因金陵既定,如大举北伐,则弃武昌亦可也。若大兵未能北行,则武昌一失,必致江南震动。故吾必有以保之也。”诸将听了,无不拜服。秀成遂传令起程。果然夜行昼伏,人衔枚,马勒口,不数日不动声色,已抵岳州。

  时官、胡二军,俱驻汉阳上流。曾国藩时亦遣塔齐布及参谋官李元度回援湖南。正到岳境,皆不料李秀成至,故全不以为意。且是时岳州地方,自清兵克复汉阳而后,直当太平无事,人民来往自如。那李秀成到时,早打听的清楚,先把兵马在山林四处埋伏。守到天明时分,传令分三路暗袭岳州。时城门正当开放时候,城里忽闻洪军大至,如从天而下还不知秀成从那路到来?清兵如梦初觉,人不及甲,马不及鞍,个个顾头失尾,不战自乱。李秀成先分军一半,在城外四门把守;另分一半入城,大呼降者免死。故清军不曾走漏一个。副将张元龙闻警,方欲鏖战,已死于乱军之中。李秀成尽降清军。急把四门复闭,城上仍留下清军旗帜,传令休得声张。搜检文报,不许走漏消息。一面抚慰三军,守到夜分,留下部将吉云尤守岳州城,亲领大队人马起程。用本军穿着降军号衣在前。另以本军一半,夹降军一半在后,乘夜望汉阳进发。正是逢山开路,遇水迭桥。到了汉阳,诡称岳州已被李秀成袭破,军士逃出,特奔来汉阳。

  胡林翼听得,急传令将为首者引入;余外军士,皆留在城外。一面再传令紧守城门,不提防正筹拨间,东南城垣一带,轰天响的一声,城垣陷了数十丈。胡林翼大惊,即令分兵堵御。谁想李秀成人马,已乘着一股锐气杀入,?势不能阻挡。时汉阳城里的人心,都因天国政治宽大,恩念洪家不已。今见秀成军到,皆呐喊助威,反作内应。胡林翼情知人心有变,无法可施。淮秀成军马已到,先将曾国葆及李续宾两支人马拦阻,然后直抢胡林翼中军。部将清总兵吴坤修,中弹受伤,望后先退,清军不战自乱。李秀成乘势猛攻,官文一军已先倒退出城外。胡军混战一会,不能得胜,只得弃城而遁。秀成已杀了一阵,清军分向东北两门逃走。李秀成进到城里,人民有见秀成的,皆呼万岁,甚至有用香花恭迎者,李秀成一一安慰。若见年老的人,反下马握手为礼,因此人心大服。秀成出榜安民之后,立即飞报杨秀清,并嘱竭力顾住北防,以免胜保南下;随又将克复汉阳的情形,奏报洪天王,并告以规汉阳为保全武昌,以免金陵震动之意;又谢擅离江西之罪。洪天王听得,以为李秀成胜钱江十倍也。实则钱江之意,全在即行北伐,故不甚注重武昌。在李秀成亦主张即行北伐,惟未经北伐之时,不愿使武昌俱危,以致江南震动。总而言之,钱江则坐而策万全;李秀成则见急而治标。观钱江兴王策,有内固江南根本一语,即同此意,使钱江处李秀成地面,亦必间道求复汉阳也。

  话休烦絮。且说官文与胡林翼,自弃了汉阳,官文已退至荆州;胡林翼扎金口,退与彭玉麟水师为犄角,会同商议。胡林翼道:“彼乘我不备,从后进攻,若培齐布、李元度能慎谨将事,扼住东防一带,秀成未必便能得志也。”李孟群道:“事至此矣,已属难说。今汉阳复失,秀成军势正盛,此处非可以久居之地。不如请曾军攻南康、九江,以牵制秀成;而吾军再增湘勇,会合胜保、江忠源,先攻武昌。秀成虽勇,岂有七头六臂,以应敌各路那?”胡林翼深以为然。一面知照曾国藩,督兵进南康、九江,并会合各路,议争武昌去。

  话分两头。且说孪秀成既克汉阳,部署既定,随报告杨秀清道:“今虽幸复汉阳,然武昌此后益危矣。因清军不先得回武昌,实无下手之地,彼将会合以谋我。不可不慎。”秀清听得,自觉无主,惟心中益怒洪天王,不以武昌为意。只得把李秀成之议转达天王去了。秀成自报告东王之后,因想起与赖文鸿有十五日之约,到此已是期限,就移请谭绍洸领本军驻扎汉阳,自己却要回南康去。正要起程时,忽飞报加紧,传到洪大王号令:已派陈玉成征伐江西,却令杨秀清回金陵,而以李秀成坐镇武昌,兼保安庆,秀成得令,即渡江来见秀清。秀清道:“以将军驻此,可为得人矣。”便将兵符印信交割。秀成拜领之后,秀清已不得早回金陵,要窥朝中举动。濒行时,秀成进道:“今日偏安之局,不可长恃;为我致语天王,早定北伐之计可也。”秀清道:“诚如足下之言,竖子不足谋事,某此行必有主意。”秀成听了,默然不答。盖深知秀清欲笼络自己,言下已露出篡位之意矣。慢表秀清回金陵去。

  且说李秀成驻守武昌,另选五百机谋灵敏的军士,为窥事队,以探清军动静。那日听得胡林翼会争武昌之计,即对秦日纲说道:“官、胡两人败走,元气未易恢复。若能破庐州,先斩江忠源,则彼计败矣。”便问现任庐州清国知府是何人?日纲道:“闻是前任广东韶州知州胡元炜,自改省调任到此。将军问他有何缘故?”秀成道:“若是此人,吾计成矣。不消二十日,管取江忠源首级也。”秦日纲道:“江忠源久经战阵。钱军师以十万之众,仅能破之,恐未可轻敌。”秀成道:“钱军师若在时,今日用军安徽,已不知取了江忠源的首级几时矣!”秦日纲不解其意,秀成亦不明说。次日秀成亦检?出钱江文札,摹其字迹,即用钱江名字,写了一书,遣人密地送到。

  胡元炜看过备细,只道钱江确往武昌。念起昔日交情,曾在韶州相约,今日有令,如何不行,先把来书发付去了。随召从事徐彦议事。元炜向徐彦问道:“大丈夫生于乱世,为未世之先僚,与为开国之元勋孰胜?”徐彦道:“自然为开国元勋胜的。”胡元炜又问道:“大丈夫贵于名留竹帛。若尽忠于异族,与致身于本国,孰胜?”徐彦道:“自然是致身于本国胜的。”胡元炜拍案道:“子胡说耶?试问足下能作此言,何以屈留于此?”彦叹道:“某不过委身于大人耳,并无官守,非尽忠于异族也。何独责我那?”元炜听罢大笑不止。徐彦已知其意,随又说道:“某在此间,实非本志。今洪氏已得天下之半。吾等如居危幕,终非长策。不如乘此时机为洪氏效一点微劳,投去明君,离了暗主,尚不失为好男儿。某蒙大人相待以心腹,倘有用处,愿以死报。”元炜道:“吾阅人多矣,惟足下是血性中人,且为心腹交,故以言相试。机会实不远矣。”说罢,对徐彦说如此如此,徐彦大喜。元炜又道:“足下出入此间,曾见有人可以同谋者否?”徐彦道:“此事非同小可。且明大义者,实不多见。若因其私愤而利用之,亦无不可。所见有守备陈村忠者,与弟莫逆,常对弟说:‘他在将军部下,百战未曾落选,而绝无一次保举。,故口出怨言。容某探之,且看如何!”胡元炜点头称是,遣人密招陈材忠到来。诡称:“江忠源有密令到此,将攻安庆,要我们尽起庐州之众为前部。我想庐州将寡兵微,自保不暇,安能出征?是直驱民于死地耳。某素知足下孰悉营伍,故特请来商议。”陈树忠道:“竖子岂足与共事那尸元炜又故问道:“足下果以某为不足共事。奈弟深愿受教,幸勿过责。”陈树忠奋然道:“某所谓不能共事者,非敢冒犯太守,实为江氏耳。吾出入生死,身又经百战,未蒙优保;今反使庐州军出战。败则庐州人民受苦;胜则彼安坐享其成。天下那有此理?吾将挂冠而去,决不为鄙夫所卖也。”元炜听罢,心里暗喜,故作惊道:“某知足下是个足备谋勇之人,若舍官而去,似亦未得。”接着元炜又道:“据足下之言,直是欲投洪军矣,如何使得?虽然,子豪杰士也,吾必成子之志,子但放心。”陈树忠便问计将安出?胡元炜叹道:“吾之留住于此,亦有所谋耳。岂为屈膝于他人之下哉?夫抱亡国之恨,而甘为满人牛马,非丈夫也。”说罢,便把与钱江相约,及从前释放钱江的事,一一说知。陈树忠纳头拜道:“大守所言是实,誓愿以死相助。”元炜道:“岂敢相瞒。若能回头辅汉,其功不浅。”说到此处,才将李秀成摹钱江的文书,叫陈树忠一看。陈树忠看了,以手加额道:“吾今日才脱出迷途耳。此事准可行也。”遂敌血为誓,共图忠源。胡元炜立即发付来信。

  李秀成得了回书,不胜之喜。一面令秦日纲,督率诸将,镇守武昌;再令谭绍洸镇守汉阳,都不令出战。自日即亲自驰赴安庆,传令起兵,进攻庐州;即将消息通报知府胡元炜。元炜即与陈树忠计议停妥,即飞报江忠源,说称庐州紧急,要亲来救护,江忠源闻报之后,即与诸将计议。鲍超道:“庐州忽然告急,其情可疑,元帅不宜遽动。别遣将先到庐州,察看情形,然后报告元帅定夺,较为妥当。”江忠源道:“庐州官守受朝廷厚恩,岂有他虞?况洪军遍地,征东伐西,行踪飘忽,故庐州有此警信,亦未可定,似此不用思疑。且庐州居安庆上流,固敌人所必争。若有差失,关系甚重。某当亲走,足下可随后进发。待庐州既定,即乘势以下安庆,亦是一策。”鲍超不复多言,江忠源便决志起程。令族弟江忠义统兵三千先行,自领本军直望庐州而来。早得谍报,知洪军驻扎南城外之二十余里。江忠源道:“果然敌军至矣,幸我早来一步,不然则庐州危矣。”遂先报知庐州官兵,说救兵将至,然后鲍超赶来援应。时胡元炜及陈树忠,知得江忠源已到,着人远迎,报称城内人心惶恐,速请进城,以资镇压。时李秀成正作攻城之势,江忠源闻报,乃火速进城。总兵傅本仁道:“古未有救兵井同进城者,不特军势反孤,且恐事情多变。待某先进城里,元帅自为后继如何?”江忠源乃道:“此言虽是,但城当危急之际,若不亲冒矢石,恐军心堕矣。此不可不戒也。”傅本仁不敢再语,江忠源遂督兵入城。

  胡元炜先令陈树忠领大队,把守城门外,元炜亦故作守城之势。忠源进城后,胡元炜即迎到府衙坐定,先报告守御情形。江忠源即领兵亲自到城巡阅。却因连日疲劳,不觉在城楼内伏几假寐。适胡元伟巡至。见江忠源睡着,即假作掩袖而泣,左右问何故?元炜摇首叹道:“此何时耶!三军方誓死,非为将者昼寝时也。”左右听得,皆为愤恨。胡元炜自回衙之后,随有哨弁多名到来求见。告称吾辈亲冒矢石,偏是江中丞如此安逸,吾等心实不甘,元炜问各弁属于何军?原来俱是陈树忠部下者。元炜会意,随怂恿各弁哨,说称:“江帅如斯残暴,如斯好杀。”军心更愤,皆欲刺刀于江忠源之首。尔时江忠源仍不自知。睡醒时,只见守城兵士,交头接耳,忠源大愤,责以违律。立拿兵士十余名,各鞭数十。军心愈愤。陈树忠探得军心大变,即与元炜商议。元炜一面遣密人回复李秀成;即授计陈树忠如此如此。陈材忠听罢,即回营对军士说道:“江忠源今将要我们出战,许胜不许败,败者即斩。试想洪军数十万,如何能敌?吾等不知死所矣。”军士听得,登时嚷乱起来。胡元炜即奔至城楼,面谒江忠源:怨恨陈树忠,恐累及元帅。请到府衙,然后议酌。江忠源听得,深恐有他故,即与总兵傅本仁、布政司刘豫珍,同登城楼。谁想陈材忠已引本营兵来到。只见军士纷叫道:“不杀江忠源,不足以眼人心。且城破之日,性命难保,不如投洪军去也。”说罢,军士纷拥上追来。江忠源大骇,陈树忠已自追到。忠源大骂道:“吾何负于汝,却背我而从敌耶?”陈树忠亦骂道:“汝身为主帅,赏罚不明,徒好鞭挞士卒。如某大小数十战,未常得一奖叙,今汝死期至矣,休复多言。”一时枪声齐响,江忠源已着枪,欲即乃啮仆之耳及肩,仆痛甚,委忠源于地,又中数弹。忠源不能行动,乃奋投于古塘之桥而死。树忠即割江忠源首级,呼道:“有不降者,皆以此为例。”于是军士无敢异言。计同时为洪军所戮者:藩司刘豫珍、李本仁,总兵傅本仁,池州知府陈源衮,同知邹汉勋,副将松安,参将戴文拦,马良芬,皆忠源部将也。江忠义扮作军士,奋力抢回忠源尸首而逃。元炜尽降其众。即令开城,迎李秀成进去。管教:百战将军,死命难扶清社稷;五城重地,从头再睹汉宫仪。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李秀成二夺汉阳城 林凤翔大战扬州府

  话说陈树忠领了密汁,赚杀江忠源之后,胡元炜即开城接李秀成进去。

  秀成下马,握元炜手道:“非子则此城不易进也。”一到府衙,立即出榜安民。重赏胡、陈二将。胡元炜道:“某道是钱军师到此,原来是李丞相耶?”秀成笑道:“都为一国之事,何分彼此?吾必用钱先生名者,所以坚足下之信耳。”陈树忠要屠江忠源之尸,秀成道:“不可。彼各为其主,亦能战之忠臣也。吾甚敬之。”即令礼葬江忠源尸首。此时陈树忠以有杀江忠源之功,意颇自得。秀成不以为然。密问元炜道:“子看陈树忠若何?”元炜道:“望赏而后立功,其心不可用矣。”秀成道:“子言是矣!以功赏不及而杀主帅,为将者不亦难乎。”

  一日陈树忠游出城外,随行只二三亲随,时已夕阳西下,四野无人。路经一小河,两边有些田亩,附近有些小山,林木颇盛。陈树忠正沿河上小桥而进,桥下泊一小艇;艇上三人,似渔父装柬,披蓑戴笠,意甚自如。陈树忠不大留意。过桥之后,约数十步,忽听后面枪声乱发。陈树忠大惊!视亲随的二三人,已倒在地上。树忠急大呼道:“我陈树忠也。谁听谗言,敢能杀我?”一声未绝,前路一人已拥至面前,大声喝道:“吾就是杀陈树忠者。我乃江帅亲军李畴也。”说时迟,那时快,枪声响处,已击倒陈树忠下马。少时艇内那三人,都一跃登岸。陈树忠知不是头路,急弃马而逃。那数人不舍,仍紧追来。都说道:“不杀卖主贼,誓不干休。”树忠心慌,急躲人树林里面。随后数人赶到,陈树忠手无寸铁,逃避不及,胸中早中了一颗弹子,登时毙命。那数人既杀了陈树忠,就挖土泥,把陈树忠尸首埋住,正没人知道。

  那日秀成正与元炜谈论树忠。忽城外军士报道:“适才陈树忠引了随从人等出城,他的随从,已被杀死在城外去了。凶手不知是谁,惟陈树忠不知往何处去了?”秀成听得,明知是有些原故。因陈树忠杀了江忠源,实在是不义,一定仇家把他杀了的,定可无疑。这样人借他人之手除去,亦是美事。只得循例出了赏格,名是追寻凶手,实则并不追问了。

  且说江忠源死后,文自藩臬以下,武自参、镇以下,为满州殉难的,倒也有一百余人。自此役后,清兵大力震动。清鄂抚胡林翼,便檄提督鲍超,与总兵邓绍良往救庐州。曾国藩又檄忠源旧部,广西臬司刘长佑,湖北道江忠浚,同赴庐州救援。各路人马,声势颇大。秀成听得消息,忙令城中内外,俱偃旗息鼓,休得乱动。左右不解其意,只得自去准备。秀成即令胡元炜与诸将守城,并嘱元炜道:“庐州所必争。然众寡不足虑也。鲍军由池州而来,计当先至,江、刘三军由湖北而下,必取道宿松而进,为期尚迟。若破鲍军,则刘长佑、江忠浚俱退矣。”便引三千人马,离城千余里,拣林深处埋伏。果见鲍军如风驰电卷,望庐州而来。秀成在高处,看得亲切:先叫军士休要声张,任鲍军过去,看他如何举动,然后截出,不得违令。

  是时鲍超一路行来,与邓总兵商议攻城之计,邓绍良道:“江帅遗爱在人。且洪军初得庐州,众心未定;急行攻城,克服诚不难也。”鲍超深以为然。直抵庐州,忽见四处偃旗息鼓,绝无动静。鲍超传令不可遽动。挨至夜分,仍无消息,鲍超心下愈疑。忽到三更时分,城楼上喊声喧天,鼓声震地,城里亦呐喊助威。鲍军在梦中惊觉,只道洪军杀至,赶忙准备。不意候了许久,毫无动静。及交四更,复闻呐喊之声。鲍军惊起,如是者数次,扰得鲍?军终夜不眠。次早邓绍良力主攻城;鲍超惧秀成有计,不敢造次。传令先退十里,再行计较。正退时,前面喊声又起,鲍军大惊:见两边树林丛杂,愈加心慌。忽然树林里,天国兵纷纷杀出,现出李秀成旗号。鲍超惊道:“吾中计矣。”急令军士分头混战。谁想李秀成军士养精蓄锐,进时如徘山倒海,清兵不能抵御,反被洪军困住。鲍超督率军士,奋力冲出,洪军不能抵当,才退去一角,鲍超冲出回头,见邓绍良尚被困住,复大喝一声,督兵攻回,救出邓兵大半。于是鲍军在前,邓军在后,望东北路杀出来。忽一支人马拦住去路,正是李秀成。鲍军奋力混战。无奈邓军不得能脱,鲍军只得回头与邓军会合,然后杀出。一时李秀成军大至,把清兵四面围定。鲍超大怒,手挺洋枪,窥定秀成军中掌旗官轰击,应弹而倒。李军大乱,鲍超又冲出去。邓总兵亦出。只邓总兵部将戴文英、周天胜、储玖穷,俱死于乱军,降者大半。洪军大获胜仗。左右欲追赶鲍超,李秀成道:“彼虎将也,追之未必全胜,且穷寇莫追。今既大捷,不如收兵,即移师防刘长佑、江忠浚可也。”却说刘长佑、江忠浚将至庐州,听得鲍超、邓绍良大败,长佑道:“敌人有备矣。”乃与忠浚一同退兵。秀成听得,即道:“不出吾所料也。”就令元炜紧守庐州,并遗密函一封。又嘱道:“吾去之后,鲍超必来争取庐州。盖庐州为安庆上流咽喉之地,清兵必欲争取安庆,以截我要路湖北交通要道,则必先取庐州;然后沿桐城闸以下安庆也。若是鲍超到来攻城之时,即拆开密函一看,自有计可以退鲍军矣。”胡元炜一一领诺。随又说道:“今江忠源既死,鲍超虽然有勇,惟兵权不及忠源,自难领众。安庆可以无忧矣。”李秀成道:“公立此心,庐州危矣;庐州若亡,安庆亦失。且鲍超行将重用,以清廷无人可用故也。巩享不可托大,子必防之。”胡元炜唯唯拜服。秀成随即交割兵符,留三千精兵,十名健将,共守庐州。李秀成正欲行时,忽警报时到,说称胡林翼,又大犯汉阳,势甚危急;特请回救。秀成听得大骇,即先令部将洪容海,从间道驰回汉阳,转至谭绍洸紧守城池,不许出战。自己却沿安庆望汉阳进发,不在话下。

  且说胡林翼自前次挫败退兵,遂日夜谋复汉阳,以为窥取武昌之计。分头派人打探孪秀成举动。忽听得秀成已远征庐州,乃大喜道:“秀成不在,吾复汉阳必矣。”乃增募兵,兼顾南北岸。先令副将王国才出攻纸坊,又令彭玉麟以水师攻蔡店,为左右道。纸坊、蔡店二处,敌人守兵不多,克复自易。若得此二处,吾进兵亦易矣。果然旬日之间:王国才攻破纸坊,彭王麟亦攻破蔡店。林翼遂点军士三千人,沿唐角大别山亲攻汉阳围定。谭绍洸闻警,一面飞报武昌,请兵救授;一面竭力守御,以待李秀成救兵。

  时曾国藩领湘军进攻九江,不能得手,便回军。以罗泽南、塔齐布会攻武昌,以为胡军声势,并断洪家救应之师,故此汉阳十分危急。谭绍洸不分昼夜,督将守御,以待李秀成救兵。惟武昌被清国塔、罗二将牵制,不能援应。且自彭玉麟攻破蔡店之后,尽断沿江铁索浮桥,故天国子武汉声气,反已隔绝。谭绍洸见汉阳危急,料不能守,忖知清兵用意,必由东北而进,即在东北里面埋伏药线,待清军进时发炸胡林翼,就缓了东北之围。谁想被胡林翼见了,以为如此紧急时候,偏缓守兵,其中必有缘故,但不料其埋伏炸药也。果然到了夜分,早将东北城攻陷,谭绍洸故作逃走之状,领军望西而去。胡林翼道:“谭绍洸果退矣。”遂欲入城。忽念道:“谭绍洸亦一员勇将,何以此次守城,忽然缓力,诚恐有诈。”便令前军先进。及至进军一半时,不想谭绍洸先伏在一处,井未出城。今见胡军已进,乃大喜道:“吾计?售矣。”急将药线发炸起来,轰夭响的一声,胡林翼五千人,早有二千丧在城垣内外。胡林翼大骇,急欲再进时,只见谭绍洸挥军杀回。胡林翼督军奋力搏战,争奈众寡不敌。那谭绍洸正在得手,忽然南路城门告紧,原来骆秉章遣王开化一军,从岳州进逼汉阳,以应胡军。谭绍洸首尾不能相顾,乃叹道:“吾力尽矣。汉阳有失,如之何?”正欲出走,忽见林翼人马,反退城外;谭绍洸不知何故?急登高向城外望去,只见上流一彪人马,如风驰电闪,从北而下,截击胡林翼,却打着李秀成的旗号。

  原来李秀成料知清军进路,必锐攻东北两门,故沿武昌上流,直绕出汉阳之后,截击清军。胡林翼听得,只道李秀成人马是预先埋伏的,心恐中计,急令退兵,各路也一同退出。谭绍洸看得清楚,即回军杀出,清兵大败。三停人马,折了两停。都望岳州而退。李秀成到了,即与谭绍洸会合。一面令谭绍洸驻兵汉阳城外,阳作议取岳州之势,以阻曾国藩;一面整顿汉阳,修葺城垣,徐对谭绍洸说道:“非将军,汉阳则失之久矣。某在庐州多延了两天,故至如此。此某之罪也。”遂奏报洪天王,甚称谭绍洸耐战,并请重赏之。

  胡林翼在岳州城里,只剩一二千败残军士,已不能再进,惟有飞请长沙抚衙骆秉章,增发救兵而已。曾国藩见胡军已败,恐防有失,只得领罗泽南、塔齐布,撤去武昌之围,收军而去。

  当下秀成克复了汉阳城,即移驻武昌,以为抵御曾国藩之计。今见曾军退去,并不迫赶,只把庐州及汉阳两次战状,飞报洪天王那里。自己往来汉阳、武昌二郡,听候天王号令,再定行止。

  偏是那时天国以金陵既定,各大臣主张权为憩息,以养军气。所以北伐之军,并未出发。今见武昌连胜,各将都有雄心,纷纷请出兵进取。洪天王即日大集诸臣,计议北伐。都一齐到了殿上。杨秀清进道:“方今清军精锐,已聚于南部;北省地面,全属空虚。不过提一旅之师,征之足矣。”钱江即奏道:“东王之言非也。兵以时聚,北方清军虽然少缺,但彼何难招募,亦不难改调。今为北伐计,非倾国之兵不可,若徒以一旅之师,恐一旦有失,谁从授救?必不可为也。”秀清又道:“方今南方战事方殷,湖北地面常被清军窥向;而江西一路,亦被曾国藩牵制。苦以大军北伐,恐根本未固,先已动摇,如何是好?”钱江道:“以一李秀成,即足以支持湖北、安徽两省,则江南地面,非清军所容易摇动也。又何必多虑!”洪天王道:“北京未定,中原一日不安;非以大兵临之,未易制敌。钱先生之言是也。”杨秀清又争道:“恐金陵有失,如之奈何。以数年兵力得之,一旦有失,何以为家?愿大王参详为是!”天王不答。未几林凤翔进道:“臣愿以一旅之师,沿扬州直进,以临城他,管取北京城池,双手奉献。”洪天王道:“北伐事情重大,非朕亲征不可。将军虽勇,恐众寡不敌,殊非万全之策。”

  是时你一言,我一语,互相争论,惟石达开低首不语。洪天王独问之。

  达开道:“臣力不能独取北京,故不敢多言。如天王亲征时,臣弟随驾而往,否则非臣所敢知矣。”天王点头称善。只是纷纷议论,终未能决。钱江回后暗付:今日所议的事情,好生重大,倘有差失,如何是好?只是天王虽然见得到,奈被杨秀清把持,必不能独行其志。正在躇踌,忽门下报道:“石达开来谒。”钱江迎入坐定。达开先说道:“先生看林凤翔之才若何?”钱江道:“此勇将也,行军不可少之人。椎其喜功好胜,若以全军任之,使领军北伐,恐或误事。”石达开沉吟未答。忽报韦昌辉至。钱江令石达开暂避厢房里。随请韦昌辉进来问道:“将军乘夜至此,必有事故?”韦昌辉道:“先生见今天议事情形若何?”钱江故缓道:“恐天王意尚未决也。”昌辉道:“东王之意,欲身操北伐之权,若得燕京,彼将自为之计;又不敢独离金陵,故委之林凤翔。是以私意而误国家大事也。林凤翔若领大兵北行,必不能操胜算。先生将何以处之?”钱江道:“待明日再议;然后定夺。”昌辉奋然道:“今日之事,非杀东王不能了也。”钱江道:“事未必济!彼罪情未露,杀之无名;且其党羽甚盛,将何以善后?将军请勿造次。”两人正说间,石达开在厢房里,忍耐不住,即跳出厅前笑道:“你两人谋杀东王,吾当出首。”昌辉怒道:“达开你如何说此,岂亦助他为虐耶?”钱江道:“达开戏言耳,将军休怪!”说罢,大家仍复坐下。石达开道:“此事关重大,先生当速行定夺。”钱江道:“明日到殿上,如东王必欲以林凤翔当北伐之任,当以死力争之;不济,则惟有以大军为林凤翔后继耳。某观林凤翔为人,非偏助杨秀清者,但见识不及,甚为可惜。”韦昌辉道:“既言如此,先生可随军北伐,策画机宜。即用林凤翔为前驱,未尝不可。先生以为然否?”钱江道:“林凤翔资望不足。果不能力争,吾当亲率大兵随进也。”石、韦二人称善。三人谈论,直至更深。石、韦二人并宿于钱江府中。越早起来,梳洗毕,忽报状元刘统监到,钱江忙请入里面。只见刘状元面色仓皇,钱江心知有异,忙问有何事故?刘统监道:“先生如何不知?东王已令林凤翔统兵十万北征去也。”钱江听得大惊。便问天王之见若何?刘状元道:“天王亦大以东工此举为不然。但窥其意,似无奈东王何者!”钱江叹道:“误国者我也。著初进湖南时,听萧朝贵、冯云山之言,先除此人,必无今日之事。只今他党羽既盛,如何是好?”刘状元道。“彼之党羽,多亦无用。即李开芳、林凤翔两将,亦不能制。但不知李秀成意见如何?”钱江道:“秀成豪杰,岂助彼哉?不过东王徒以笼络之耳。今林凤翔既已起兵,待其先行;吾随天王兴兵继进。”各人议论一会,惟韦昌辉不发一言,先自辞出。少时,刘状元亦退。钱江密为石达开道:“吾观韦昌辉色似有亦所举动,足下当默伺之,毋令成大变也。”计议已定,不在话下。

  且说天国太平四年,林凤翔领了东王之命,引军北行。时凤翔年六十三,生得精神矍烁,志气恢宏;虽是东王党羽,为人却颇识大体。濒行时,独自来见钱江问计。钱江道:“将军此行,责任甚重。江虽无用之辈,究愿得将军成其事,以竟余志也。”凤翔道:“先生何出此言!某此来亦欲问计耳。”钱江道:“将军之志若何?”凤翔道:“某欲沿扬州渡淮,直趋山东;兵行神速,出其不意,以临天津。先生以为何如?”钱江道:“如此得之矣,将军持重,不劳多嘱。但谋国宜顾大体,此则将军所知也。然孤军深入难胜,倘天王不弃,吾将以大军为后援矣。”林凤翔大喜,即谢别钱江。而领大军十万,分为三十六军,每军二千五百人,余外统归中军部下,以曾立昌、朱锡琨为左右先锋;自卒部将汪安均、周文佳、晏仲武等,浩浩荡荡,杀奔扬州而来。

  是时清军亦虑洪军北上,故调大将军胜保,以黑龙江马队驻扎淮南防守;直隶总督陈金绶,亦饬总兵双来领步军一万,会合琦善,以保扬州。那日正听得林凤翔北上的消息。琦善即与汁议,有主战的、有主守的,纷纷其说。忽胜保自淮南趋至,力主会战。琦善遂从胜保之议,分军四扎城外,以待洪军。

  原来林凤翔大军昼夜飞驰,已抵扬州城外,离城数里,在紫徒庙下寨。

  另分军一半:先扎廿四桥及法海寺地方,准备围困扬州。旋下令道:“清军屡败,慑吾军威久矣!因其意而用之,吾当示之以威,彼军胆寒,吾自势如破竹也。”就令三军整肃旌旗,夜分军中灯火,相连十余里,鼓角之声不绝。清军看见天国军容甚盛,皆甚惊惶,逃匿者不计其数。管教:大旗高飏,又见扬州飞战气;雄军直捣,顿叫老将建奇功。

  欲知胜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林凤翔夜夺扬州府 韦昌辉怒杀杨秀清

  话说林凤翔兵至扬州城外,先将壁垒布得十分严整,旗帜遮夭,戈矛蔽日。清兵大惧。琦善恐军心散乱,欲先立战功,以镇人心;时交初夏,大时酷热,林凤翔亦恐攻城不利,将各军依山傍木为营,以避暑气:再从内河掘通水道,以备不虞。一面听候清军来战。忽听得清廷再调漕督杨殿邦,领兵万人;前来助战“林凤翔大喜。先锋朱锡琨问道:“今闻满人加兵,元帅喜形于色者何也?”林凤翔道:“扬州城内兵官,不是钦差,就是总督,必不用命。且兵符操于胜保,而琦善以相臣统兵,必不甘受令。不久自生意见矣。吾此时却好用兵也。三军听了,皆为忭舞。实则清国兵符,本在琦善。林凤翔作为此言,不过恐军心闻清国增兵,致生疑惧,故为此言耳。话休烦絮。到次日黎明,林凤翔见军移动,即对众将道:“清军以时方酷热,不便用兵去故清晨来战,彼先攻紫徒庙无疑矣。”少时,又见清军旗帜不多。林凤翔对众将道:“清队此来,必非大队人马,不过欲立小功,以定军心耳。吾可让之。待其小小立志,再兴大队前来,吾将可以二鼓再战也。”遂传令偃旗息鼓,不令出战。说犹未了,只见清军望紫徒庙拥进,约是三五千人马,军中打着双来旗号,直攻洪军。这一路正是朱锡琨的营盘。清军几次冲突,不能得进;林凤翔见了,果令朱营退二三里下寨。双来见是不能得志,又见洪军众盛,恐防有失,即乘势收军。

  说称击退而回。琦善听得胜仗,不胜之喜。次日续遣各军出城:先令本部以马队先攻计四桥;以杨殿邦与双来仍攻紫徒庙。方调动间,适向荣令张国梁,以本部林凤翔夜夺扬州府韦昌辉怒杀杨秀清兵五千人到来会战。琦善都令随胜保而去。两路人马,以五更造饭,平明起兵。

  安排既定,早有细作,报到林凤翔军里。凤翔道:“吾固知彼以为昨日小胜,必以全军求一战也。”遂令曾立昌伏兵于廿四桥西,待胜保过桥时,先折桥以断彼后路;随令朱锡琨以大兵从林里桥东深山,乘夜开地穴埋伏,待胜保过桥后,留军一半,截击清兵,却以一半直趋胜保大营;再以周文佳为前部,迎胜保接战。分拨既定,自与诸将来战杨殴邦。凤翔又下令道:“清军如攻紫徒庙,本营且勿理他。待我军在廿四桥得胜,则彼全军皆乱矣。吾因而攻之,可获全胜。”三军得令,都于四更造饭,以待清军。

  且说胜保以本部人马令张国梁为先锋,直望廿四桥杀来。时天色初明,远望洪军不多,却靠廿四桥驻扎。胜保以为洪军精锐,必在紫徒庙大营,故不以廿四桥一军为意。到时胜保拔队攻进洪军队里。周文佳略应一阵,都望桥西而退。张国梁不舍,直趋过桥来。胜保见洪军败得容易,且退时旗帜齐整,乃惊道:“彼非真败也,吾中计矣。”急令前军休进,奈军士进如蜂拥,令传到时,已过了大半。胜保道:“此时便不可退矣。不如齐进,或可并力支持也。”遂督亲军并渡过桥来:只见周文佳的人马,在草地上乱走。张国梁依然赶过来。不上四五里,只见伏兵四面齐起,金鼓响天,喊声震地。胜保太惊。回头望时,又见东南角上伏兵,皆从林里地道而出。而朱锡琨一支人马,如自天而降。胜保与张国梁,只得合力混战。争奈洪军人马多众,凭高看下,势不能抵敌。清兵折伤大半。胜保知不是头路,急传令退过桥来。奈桥已折断,不能得过。军心益惧,更不敢回战。曾立昌人马锐气倍增,逢者便杀。张国梁马下早着一枪,急向左右换了一匹马,奋力望北方杀来,并呼道:“今不尽力,是死地矣。当于死里求生。”清军听得,胆气一振,就杀条血路,直出重围。张国梁在前,胜保在后,且战且走。

  是时洪军又复大至,尽把清军围住。胜保传令军士:一头混战,一头筑造浮桥过河,无奈对岸的洪军,把抬枪乱行轰放过来。军心愈慌,纷纷逃走。胜保叹道:“吾死于是矣。”张国梁听得大怒,立刃数人。军士畏惧张国梁,此时不敢逃遁。于是奋力复出重围,迤北而遁。洪军随后赶来。降者死者,不计其数。胜保奔到上流,见追兵远去,即令军士填造浮桥,奔回大营。谁想营中,已换了旗帜。早被朱锡琨分军夺了。胜保仰天长叹,欲拔剑自刎。张国梁急夺其剑抢救。随劝道:“胜败兵家之常耳!何必学小丈大为短智哉?”胜保道:“吾以精锐马队,一旦中了奸计,丧于敌人之手,还有何面目见人?”说罢放声大哭。左右皆来相劝,方始收泪。张国梁便收拾残兵,不过二三千人,自与胜保欲回扬州城。

  方欲行时,忽见前途喊声大震,原来杨殿邦往攻紫徒庙之兵,因听得廿四桥清兵大败,并相传胜保不知下落,故人心惶恐,不战自乱。林凤翔统率各路人马,如排山倒海赶过来,势不可挡。杨殿邦正在危急,张国梁欲领残兵相救;怎奈曾立昌、朱锡琨已追到了,只得望后而逃。曾、朱二将就分军,以曾立昌阻击胜保,以朱锡琨截击杨殿邦。因此杨殿邦不能得脱。双来已死于乱军之中,杨殿邦死命杀出重围,军士大半逃走。林凤翔大杀一阵。正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清兵皆不敢回扬州城去。林凤翔即传令收军。是役毁营垒六十九座,倒大旗十余面,部将死者二十名。余外清军死伤,及所获辎重,皆不计其数。这一场大战,三尺小儿,也识得林凤翔名字了。凤翔遂大犒三军。会议攻取扬州城。有说明攻的,有说暗攻的,不能胜记,凤翔奋然道:“用兵全凭一股锐气耳。今方乘胜,何患不得?”说罢,即点精壮军上百余人,皆身材矫健者,皆着随自己而行。约定朱锡琨三鼓时分,带兵到扬州城附近,呐喊助威。朱锡琨领诺。林凤翔又令军士,各带坚固麻绳一条,绳约二丈,绳上各束铁条一枝。二更时分,悄悄到了城外。

  是时扬州城里,人心畏惧,不敢出观。故凤翔百人,直抵城外,用绳抛过城;大叫一声,杀入城楼上。拔出短枪,所有清军,闻风胆落,皆一哄而逃散。朱锡琨,又领大队人马直赶到扬州城外,金鼓乱呜,呐喊助威。琦善听得洪军已进了城,急欲调兵时,林凤翔百人,已被夺开城,朱锡琨大队拥入。原来琦善因胜保、杨殿邦两军俱败,已如惊弓之鸟,只把重兵拥护衙之内外,四城俱安守卫。不意被洪军袭进去了。是时听得扬州夫守,琦善全没了主意,又不知洪军人马多少,只得弃城而逃。林凤翔既得扬州,出榜安民,秋毫无犯,传檄各州县,纷纷来附,声威大震。清军皆望淮南奔逃。风信报到北军城里面,清军大惧,忧虑不知所为。林凤翔传令,休兵数天,然后大进。先把捷音报到金陵。

  天王听得,正要集诸臣庆贺,忽东王杨秀清上殿,面有德色。天王尚未开言,秀清即说道:“某固知林凤翔虽老,乃能事之人也,故以重任付之。今扬州既定,满人胆落矣。乘此北上,天下不难定也。”天王未答,石达开先说道:“胜不必喜,败不必忧,但求努力谨慎。若得一胜,便沾沾自足,恐非国家之福也。”秀清道:“汝辈多侍旧臣。与大王出身共同患难,往往目无余子。今观林凤翔干如许大功,宁不羞煞耶?”石达开听了,心中大怒。以在殿上,不宜争辩,只得隐忍。东王并不请诸天王,直言令李开芳以大军?出河南。韦昌辉道:“争伐乃国家大权,自有主者,未经众议,又未奉天王之令,谁敢擅动于戈?故河南虽应出征,号令不应出东王之手也。”说罢,悻悻而退。天王此时默默不语。钱江亦不答。各便退出。

  及东王杨秀清回到府里,萧王妃萧三娘道:“日来见王爷心甚焦劳,精神恍惚,究有何事?”东王道:“老将林凤翔克扬州,军声大振,驰檄降服者十余郡县。指日北上。我明天即遣能将,沿徐州入开封,与凤翔兵合,破北京如反掌矣。”萧妃道:“王痴耶?妾问王有甚焦劳,非间王军务也。”东王道:“某所忧劳者在此。除此之外,实无所惧。”萧妃道:“然则王遣将调兵,天王知否?诸将更有何言?”东王道:“洪即杨,杨即洪耳。固无分别,亦无尊卑。今能员猛将,聚于杨氏,天与人归,行见天王之让位矣。”萧妃听了大哭道:“如此是灭族祸也!天下岂有大事未定,而行禅让者乎?今日谓多得能将,请自问比钱江若何?”东王听了不答。萧妃又道:“王爷再自问比秀成若何?”东王道:“秀成已为吾用矣。”萧妃道:“此恐未必。愿王自爱,毋为人算。且诸将能勿有后言者乎?”东王道:“石达开与吾论交于寒微,乃吾至交也,必不涉我事。余只一韦昌辉耳。”萧妃道:“方今军事得手,休生内变。愿王速改前念。否则妾当出首,必不以夫妻情而误国家事也。”东王听了,甚不以王妃之意为然,只请王妃休得声张而已。次日,即拟调将人河南。又欲留李开芳为护卫,遂令丞相吉文元以大军六万先自起程;留李开芳随后遣发。及吉军起程之后,即独自谒见天王。

  适天王有病,东王直入宫中,向天王说道:“现已令吉丞相起兵矣!”

  天王道:“此事先曾有报告军师府否?”东王道:“此洪、杨二家之事,何与他人?”天王道:“非也。兵符在军师府,不可不告。”东王道:“昔以为我得专征伐者何也?”天王不能对。随又道:“然则贤弟之意若何?”东王道:“吾欲得称万岁耳!非有他耳。”天王道:“如此何以称我?且何以报告天下?待事成后,任弟自为。眼前请勿复尔。”杨秀清不欢而罢。随即辞出,回转府里。心中甚怪天王,不从己志。遂令部下:称自己为九千岁。因此互相传述,都称东王府为九千岁府矣。

  且说韦昌辉在桂平杀妻,救出洪秀全之后,及至岳州,遂娶了付丞相吉文元之妹,为北王妃。那吉文元是杨秀清的心腹部将,故此北王吉妃与东王萧妃常相往来。只吉文元虽为东王党羽,东王心怀非望,他一点没有知道,并也不信有此事,看见韦昌辉仇视东王,心里颇不为然。独是东王萧妃,人甚聪明,且有贤德。素知东王所作所为,诸将多有不服,必有伺其后者。去年九月十六,是东王千秋圣诞,大宴同僚,有许多歌颂东王者,韦昌辉听得,面带怒容。便当众骂道:“方今天下未定,为臣子当各自勉励,不宜互相阿谀。若如此恐非国家之福也。”萧王妃在内听得,便知北王大不满意于东王。遂与北王吉妃来往更密,以探北王举动。

  那日北王韦昌辉二更时分,方自朝上回府。吉妃问北王因甚事如此回迟?北王亦知吉妃,常与东王妃来往,故从不以机密相告。当下就糊涂答应:“此国家大事,尔妇人何必多问?”吉妃愈疑。然吉妃素知北王性暴,此时亦不敢多言。也是合当有事,适东王有书送到北王府。北王看罢,因信中押名有九千岁字样,北王怒道:“谁是九千岁?某却不认得。”左右答道:“此东王府束书也。”昌辉更怒道:“东王者,天王之所封。九千岁者,谁人之所?赠?此竖子殆欲为王莽也。奈北王尚在何?”说罢悻悻。吉妃听得,遂托故归宁。是时吉文元已领兵出征。其妻吉夫人,乃部云官之侄女;其母乃第四十六天将伍文贵之姑。是时适同在府中。吉妃先谒其母。伍氏见吉妃回来,母女之间,自不免谈及机密事。那伍氏本来识得大体的,吉妃在言语间忽然问道:“父母与丈夫孰亲?”伍氏道:“未嫁时以父母为亲;既嫁之后,当以丈夫为主。”吉妃听得默然,旋即辞出。伍氏见他问得好生奇异,随又见他往见吉文元之妻室吉夫人,那吉夫人迎吉妃坐下。吉妃又猝然问道:“兄妹与夫妻孰亲?”吉夫人听得此言,料有些来历,故意答道:“兄妹是同姓的,夫妻是不同姓的,又何劳多说?”吉妃道:“吾兄非靠东王九千岁为生活者乎?”吉夫人曰:“然。”吉妃道:“若东王不在,吾兄究可自全否?”吉夫人口:“恐不能也。”吉妃道:“然则吾兄危矣!”说罢起辞而出。吉夫人听到这里,心内十分疑惑。奈吉丞相出征,无人商酌。

  正在纳闷间,忽报东王萧妃至。吉夫人忙请进里面。寒暄后,就把吉妃所说的话,对东王妃细说出来。东王妃道:“此何必疑哉!盖北王欲杀东王久矣。但东王有可杀之道。然请夫人早晚打探吉妃,为我侦悉北王举动,吾自有计对之。但不宜泄漏,否则吉妃且不免矣!”吉夫人领诺。东王妃遂回。自此吉夫人每到吉妃处,或一二天往一次,或天天往一次不等,韦昌辉知有些原故。就因知吉妃与吉夫人,平日最少来往,今一旦来往甚密,早动了思疑。故吉夫人到时,北王窃听了多次,也常有谈及东北两王交恶的事。昌辉听得大惊,暗忖事机不密,险些丧在两夫人之手。此事若不速行,反为自祸耳。那一夜韦昌辉进房,就故意向吉妃摇头叹息,吉妃急问何故?昌辉道:“东王将杀我矣!”吉妃惊道:“此事妾不知。既有这点风声,妾明日即往东王府,托名探候萧妃,就侦探何如?然后报知王爷便是。”昌辉道:“你好多心!夫人孰不爱其丈夫?谁似你这般愚拙,要把丈夫事泄出来,恐东王妃决不肯露出。”吉妃不觉哭道:“王疯耶!谁曾把王爷事机泄漏?休枉屈妾也。”昌辉怒道:“韦某是顾国不顾家,重公义薄私情的人。杀一婆娘,只如儿戏尔。不闻桂平逃狱之事耶?速休瞒我。”且问:“吉夫人连天到我府里,究因何事?”吉妃听了,料知情事败露了,即作色说道:“姑嫂往来,亦人情耳。况家兄与王爷尚属同僚乎?”韦昌辉沉吟少顷,随笑说道:“日前不往来,近日乃如此密交,究是何意?”吉妃又说道:“适因母病,妾不便多行,故往来问讯耳。”韦昌辉怒道:“前言犹可,今直如此相欺耶?既是尔母有病,自可多使府役往来,何劳吉夫人跋涉?且尔之母,即吾之岳母也,有病胡不说及?也罢,明天你在这里,待本藩亲造吉府,谒见令堂,回来再说。”吉妃听了,挥身抖战,只是哀求恕罪。昌辉不答,一宿无话。次早,即将吉妃闭在一房,并嘱守门的府里人,不准出进。如有来谒的,一概挡驾。先将各门关锁,再令其弟韦昌祚守头门。昌辉自往吉府。

  到时伍太君,接进里面,同以来意。昌辉道:“特来问候。”伍大君听罢,不以为意。韦昌辉见伍氏并无病容,料知有诈,坐不多时,即自辞出。昌辉回府,即向吉妃道:“本藩往谒令堂,令堂病得十分危殆,尔言果不谬也。”吉妃听罢,面无人色,昌辉仍闭锁房门,随复转出。

  打听得东王正进朝去,先令刀斧枪手,埋伏正厅屏后。随出府门,已是己排时分。东王正自朝里回,恰与韦昌辉相遇。两王即前来握手相见。秀清道:“贤弟何来?”昌辉道:“适才传说老将军林凤翔在淮南兵败,已溃走徐州府。兄那里还听得否?”东王秀清道:“某全然不知。且朝中还未有驿报。贤弟的消息,究从那里得来?”昌辉道:“说的是。江北来人现在敝府。王兄欲见其人否?”东王道:“甚愿见之。可否请此人到敝府一会?”昌辉道:“此人必不肯出门。因在金陵有仇家,防被侦悉也。”东王道:“然则何如?”昌辉道:“不如屈驾到敝府里,再问细底也好。因北伐之军,关系甚大,小弟欲上朝见王兄者,正为此耳。”东王听罢,点头称是。随行有十余人,都跟着东王、昌辉,同望北王府来。将进门时,东王见守卫甚严,心颇疑忌。北王知其意,即说道:“头门诸壮士,皆是江北来者。”东王遂坦然不疑。直至大堂上,东王坐定,即问江北来人安在?北王道:“尚在密室。待某传他出来。”一面着人备酒,又令家人引东王的随从,到外厢招待。时方盛暑,北王即请东王便衣。东王就卸去外套,把自卫的短枪,放在桌子上。少顷只见一人自后堂出。北王道:“此即江北来人也。”原来那人姓温名大贺,乃广东勇士也。精于拳棒,与昌辉交最厚。昌辉预使他充认江北官兵。待他相见时,好近秀清左右,便易下手,这都是预先摆布的,东王那里知道。见了温大贺,即举手令坐。北王也就座,一同举杯饮酒。韦昌辉先向秀清问道:“果如老,将军兵败,王兄可动心否?”秀清道:“大兵北伐,谁不望胜。贤弟此言,究是何意?”昌辉即离坐道:“汝欲登大宝为操、莽事耶?奈何当昌辉未死。”秀清听了,登时变色。随曰:“我无此心,贤弟何有此言?”昌辉道;“九千岁是谁封你的?将置天王于何地耶!今大事未定,遽怀异心:多结党羽,擅发号令,以危国家;屡阻天王亲征,以图功高篡位;又梗军师号令,使不得行其志,汝罪大矣。某与汝分属兄弟,决不能误国家大事,而徇私情也。”秀清道:“汝言及此,意欲何为?岂天王命汝杀东王耶!”昌辉道:“吾非奉天王之命,乃奉全国人民之意也!”说罢,举手一挥,屏后壮士齐出。东王方欲逃走,被温大贺右手拿住,左手拔剑,向东王当胸一刺,东王大呼救命。随从人等,应声奔上大堂,东王又呼道:“杀秀清者韦俊也!”那随从人等即欲迳奔昌辉,都被一班壮士拦住。此时枪声隆隆。昌辉先转过后屏,温大贺尽力刺了一剑,东王当时毙命。是时北王府的壮士,与东王府的随护,互相鏖战,温大贺竟死于乱枪之中。东王的随护,虽有十余人,奈北王府的壮士人多,不能抵御,都死在北府台阶上。统计北府死者三人,枪伤者五人,杀得尸横阶土,血染堂前。韦昌辉随出来审视,见杨秀清已经气绝,已不觉动起向来结义的交情,为之伤感。遂叹道:“吾杀东王者,不得已也。”遂令人将东王尸首,收拾妥当,再将台阶上各尸,暂移别处。管教:兄弟阋墙,顿令府堂成战地;英雄刎剑,又叫天国失长城。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钱东平挥泪送翼王 林凤翔定计取淮郡

  话说东王杨秀清到北王府里,因生平怀了异志,被北王杀了。随从人等,都丧在北王府内。北王一面将各尸首移妥,即带齐护身壮士,直出府门,进朝上去。

  时钱江正与天王商议大计。忽内侍报称北王请见。天王当即召至内面问道:“贤弟此来,有何大事?”韦昌辉道:“臣弟有罪,特来请死。”天王大惊道:“贤弟何出此言?”韦昌辉道:“国事未定,朝中竟有谋叛、以妨大事者,大王知之否耶?”天王道:“朝中无非兄弟,谁敢异心?朕不知也。”韦昌辉道:“有人自称九千岁者,多结党羽,总统军权,其意安在?”天王道:“贤弟之意,殆东王杨秀清也。或贤弟别有所闻耶?”昌辉道:“此事不特臣弟知之,军师、翼王皆知之。然臣弟不能徇兄弟私情。已代大王行讨矣。”天王听罢,面色一变。就对昌辉说道:“秀清举动,朕那有不知?只以大事未定,不忍同室操戈,聊且优容。今日如此,恐东王党羽如李秀成、林凤翔,皆握重兵,驻重镇,倘激变起来,如何是好?内乱自兴,反使敌人得间耳。”说罢叹息不已!转以目视钱江。钱江还是低头不语。昌辉又道:“古人说得好:‘小不忍则乱大谋’,若养痈成患,亦非计之得也。臣弟故擅杀之。宁一死以谢擅杀大臣之罪。就请杀臣弟,以明国法可也。”天王道:“贤弟无多疑,朕非无义人也。但恐东王党羽一变,无以制之耳。”说了复目视钱江。钱江乃言道:“东王有可杀之罪;北王无擅杀之权,两言尽之矣。大王若虞杨党为患,则殊不足为虑。李秀成乃沉机广识之英雄,非党于东王者也。即林凤翔、李开芳,老成持重,明于大体,亦不用多顾。余只吉文元、杨辅清耳。今吉文元统兵在外,趁杀东王之事,尚未传播,先令一将统兵往助起程,名为助战,实则监军,以防其变。此事最不可缓,宜速行为是。”天王听了,即传令罗大纲进来,领兵三万起程,以防吉文元之变。罗大纲领命欲行,钱江又附耳:嘱咐罗大纲如此如此。罗大纲一一领诺而出。钱江道:“东王既死,彼之党羽,必挟大王以处治韦昌辉。大王将何以处之?”天王道:“吾决不忍以同室操戈,自伤大义。倘不获已,唯有披发入山,择贤而让。多戮功臣,朕不为也。”钱江道:“此系妇人之言耳。为北王计,不如权且避之。待杨党镇定,然后退朝未晚也。”昌辉进道:“某杀东王之日,早存一誓死之心。军师从来说东王有应杀之罪,北王无擅杀之权,韦某知所以自处矣。”说罢欲退。

  忽见翼王石达开飞奔进朝上,声色皇遽,汗流满面,到时气喘,开言问道:王未答言。昌辉答道:“此非大王之意。杀东王者,只韦某也。”达开怒道:“东王有罪,其家人何罪,而乃尽行杀之耶?”韦昌辉道:“那有此事?杀东王者,尚在敝府里,事后则趋朝听罪,那有杀他全家之事。兄究从何处听来?”达开道:“城中传遍矣。吾亦知东王罪有应得,但焉有杀及全家者乎?”昌辉犹力辨其诬。天王急令人打听,原来韦昌辉进朝之后,其弟韦昌祚,深恐杨党要谋报复,只道斩草除根,免贻后患,就带了十余名壮士,称说北王有令,一齐拥到东王府里,不问三七二十一,将秀清全家人口五十余人,尽行杀戮,不留一个。天王派人打听之后,回报是实。且言城内人心汹汹,恐杨党乘机煽动,致成大变。天王听了,长叹一声,顿时泪下。翼王石达开向北王问道:“此事何如?某何尝说谎?北王请自打点,毋误国家也。”韦昌辉听了,大叫一声,晕倒在地。天王令左右挟他回府。石达开亦出。是时杨秀清死后,杨党又众,都纷纷传说,以石达开向与韦昌辉知己,都道翼王与北王同谋。金陵城内,暄做一团。天王忧之。召钱江计议。钱江道:“为今之计,先下谕数东王之罪;并传翼王不与北王同谋,而归其罪于昌辉,责以擅杀大臣之罪。昌辉虽主谋擅杀,必有动手之人,不如杀其动手者,必杀害东王全家之人。然后夺北王官爵,以安众心,庶乎可矣。不然,当杀昌辉以殉众。否则人心激变,悔之晚矣。”天王忧疑不决。盖不欲暴东王之罪,亦不欲杀北王之首也。沉吟少顷,又向钱江问道:“更求其次可也。”钱江道:“宁有进于北王者?断无其次。愿大王思之。”时洪仁达在旁。原来仁达最恶石达开,竟从旁大呼道:“此事必翼王主谋,不杀之不足以谢天下。若北王罪不可赦,已不待言矣!钱江道:“观翼王之责昌辉,则非同谋可知矣。乌可以私意,并害功臣?”仁达道:“彼责北王之杀东王全家,非责其杀东王也。军师岂亦以其功名而以私意护之耶?他人能杀东王,吾何不可杀翼王?吾必不令东王全家含冤地下也。”是时钱江,已知仁达必要嫁害石达开,不免长叹。天王向洪仁达道:“翼王精明忠慎,吾兄休得乱言!”仁达道:“大王亦作此言乎?虽然,吾必为东王雪冤。”说到这里,又顾谓钱江道:“为某致语翼王、北王两王,毋轻人无尺寸之柄也。”钱江不答,向天王拱手而出。天王亦离座,执钱江手道:“国事如此,奈何?先生为朕谋之!”时钱江泪如下雨,直携手出堂阶,答道:“大王所误者,全在不忍之心过甚耳。人心服于大王,使布告东王之罪,以安人心,犹可为也。今尊兄尚如此说,其他可知矣。不然,恐翼、北两王,亦不能安枕也。愿大王思之!”天王道:“请先为朕安置翼王。朕今听先生矣。”钱江听了,拜谢而出。

  回至府后,忽报石达开来见,钱江忙请至里面坐定,即以洪仁达之言告知。达开道:“如此,某亦不能安于金陵矣。”说了,又徐徐叹道:“本欲竭忠尽诚,与天王同谋大事。今宵小不能见容,复何望哉!”钱江道:“足下且安心,听候消息:吾料天王决不任作此谬妄之举也。”达开道:“天王仁慈有余,而决断不足;某自径行直道,岂能常防小人之谋害我耶?先生勿多言,吾志决矣!”钱江道:“足下之志,将若之何?”达开道:“大丈夫当谋自立,岂能屈于人下,以伺小人之颜色乎?吾将大举入川,据天府之地,出入汉中,幸而事成,即与天王犄角之应,有何不可?”钱江道:“如此,则大失算矣。足下如入西川,少带兵则不足为用;若尽起金陵精锐之老万营,则金陵根本反弱矣。与其西行,不如北伐,愿将军毋逞一时之气,而听某一言也。达开此时,甚不以钱江之言为然,旋即辞出。

  次日,即闻石达开具奏天王,请兵入蜀。天王看了,一来疑此事为钱江之意;二来亦以翼王与仁达不和,就此离开亦好;三来如达开平定川省,可以进窥陕晋,亦可以壮湖北声援。遂允达开领兵而行。达开得了号令,即召集老万各营,共大军六万,刻日起程。这点消息,报到钱江那里,钱江吃了一惊。拍案叹道:“大事去矣。诚不料翼王深识大体,以一时之愤,乃至于此也。”急具衣冠驰马来见达开。达开料钱江到来,有阻碍之意,只托故不见。钱江无奈,急奔上朝来求见天王。天王问以来意。钱江道:“大王其允翼王西征乎?”天王愕然道:“有之。朕以为先王早知此事也。”钱江道:“大王误矣!今天下大势:北京如首,江浙如心腹,川、黔、滇、粤如四肢,断其肢爪,其人尚存;若决其首,则其人毙矣。臣欲以翼王统大兵,为林凤翔后继,借东王屡梗此议,至不果行。今东王已故,臣方欲大王再行其志。今若去一百战百胜之老万营勇,而又去一识略盖世之翼王,天下胡可为乎?愿大王速止之。切勿自误大事。”天王遂急传令,阻止达开。谁想达开布成队伍,将次起程。接了天王号令,即复奏天王,谓军令已定,不可更改。具表复过天王之后,天王知达开意决,再问钱江计将安出?钱江道:“可再传令:着翼王到湖北之时,再入河北,渡黄河,与林凤翔会合,亦一策也。”天王从之,遂再传令,石达开接了之后,亦不回奏天王。天王只说他必然遵令。唯钱江此时仍虑达开不从。因见洪仁达如此,他早已灰心矣。钱江没奈何,急回府里,写了一封书,即遣人投到石达开营里。达开接了一看,书道:

  弟钱江敬候翼王将军麾下:弟闻足下大举入川,欲图不世之业。雄才伟志,感佩何如!然当武昌既定,弟屡以人川之举为不可者,诚以天下大势,削其肢爪,诚不如动其心腹也。川省道途辽远,欲军行粮继,谁足以善其后?且定一川省,不足以制满人之死命,而徒自分其兵力;此中利害,足下宁不知之?当日前会议于敝府,方欲以将军大举为北征之继。今余唾未干,足下遽以一时之愤:不念国家大计,弟诚为足下不取也,自金陵定后,东王归绾兵符,弟与足下,寥落南京,似不能囊日之得行其志,然郁郁再居此者,亦为大局计,故留而有待耳。今东王已故,虽以人心汹汹,亦不难谈唾镇定。盖弟虽愚昧,亦深知北王乃血性男子。其杀东王者,非出于私意,当必知所以自处而求息人心也。则将军之冤,不难大白于天下。当此之时,弟与将军,不难号令三军,扫平燕赵,使定湖平皖之志,重行于今后矣。天王神武,谦恭持己,忠厚待人,向以厄于东藩故,非为疏将军也。士生今日,大之以报人民之仰望,小之以报朝廷之知遇,大局如此,何忍遽弃?得君如此,何忍相违?以足下深明大义,胡弗一回首?且以数万乘胜之师,而入千里崎岖之境,成败之数,固不可知。倘出人意外,万一差池,震动大局,后悔何追。将军若知难而返:绕道武昌以入汴梁,固国家之幸也。不然,则非弟所敢言矣。今北王以死自誓,将军又去因而西,此间谁与为力者?倘不获命,弟亦何心于国事?览兹时局,岌岌若摇,一木难支。恐诸葛复生,亦不能免支持于今日也。况以国家不幸,而致遭内变,为大臣者,正当努力调停。若以国家祸乱方兴,即图引身避祸,此豪杰弗为矣。今方寸俱乱,一日三泣,皆为将军。故将军之去留,即弟之去留,区区之意,伏望将军捐除私愤,而顾全大局,非惟弟一人之幸也!惟将军念之。

  石达开得了钱江那封书之后,心上本有些悔意;只是手下将官,大半要自创基业。都说道;“自古未有仇家在朝内把持,而大将能在外立功者。况福王为天王的亲兄。王爷既不能除他,他却是谋害王爷,如何防得许多?天王为人,虽然爱将,只是思念太过。往往思念兄弟情分,是王爷终无如福王也。”石达开听得诸将如此议论,其志已决夺几分。忽然部将黄典英自武昌到,力陈川省空虚,宜乘机取之,不可失此机会。石达开志愈决。遂不从钱江之言。先复奏天王:自言此次入川,亦为国家大事,并非离天国而独行也。并奏请调李秀成回驻南京,及专用钱江。又复过钱江,具道己意非因私愤;并言已复奏天王:以李秀成回扎金陵;又劝钱江竭力任事,遂拔队起程,望四川而去。按下慢表。

  且说石达开去后,天王闷闷不乐。钱江又如失去左右手,不觉大叫一声,口吐鲜血不止,因此遂染一病。天王日日到丞相府同候。钱江整整病了一月有余,方才平安。是东王被杀之事,已传遍远近,清兵以为有隙可乘,攻打愈急。武昌一带,赖李秀成设计防敌,清兵不能得志。唯安徽省内,清国鲍超、舒兴阿、李续宾、彭玉麟、杨载福屡次开仗,志在恢复城池,互有胜败。镇江守将杨辅清,是东王的兄弟。当下闻得东王被杀,大怒道:“不杀北王,无以对先兄也。”又因天王不议治北王之罪,遂欲举旗,由镇江反攻南京。幸部将温十八颇识大体,力陈非计。并进言道:“如将军果反叛,名既不正;且南京,将军非其敌手,徒取灭亡耳。况今人心,正为东王称冤,而将军反自行背叛,是北王之杀东王全家,益有名。不如待之!”杨辅清踌躇不决。猛然想起林凤翔是东王心腹,今统大军在外,须与联络,方为有济。若得林凤翔允肯,则彼由扬、淮一带杀回,吾即从镇江应之,何忧不胜?若林凤翔不允,吾亦不动,然后请诸天王求雪东王之冤,有何不可?想罢,即谓温十八道:“吾今与林凤翔合兵相应。亲眼前无代弟致意之人。敢烦足下亲往江北走一遭,尊意以为何如?”温十八允诺。杨辅清立挥一函:无非说是东王受冤,求凤翔念昔日知遇之恩,兴兵问北王之罪等语。温十八领命,辞了杨辅清,星夜望江北进发。

  且说林凤翔平定扬州之后,附近一带州县,望风投顺,军声大震。这日传檄淮安,正待发北,忽军中纷纷传说东王杨秀清凶信,吃了一惊。暗忖军事方自得手,如何一旦有这个变故。派人回南打听,都回复是实。均称东王杨秀清,被害于北王府中,料想此事不错。此时军中各将怕东王羽翼,都被剪除,纷纷传说,疑惧异常。林凤翔深以为忧。即大集诸将,告以:“杀东王者,非天王之意;不过北王竟自行之耳。东王全家受害,在朝廷必有国法伸张,诸君皆无容忧虑。且天王以大权委于吾辈,正惟诸臣是赖。诸君幸勿摇惑,想旬日内必见分晓矣。”诸将皆唯唯听令。原来林凤翔素以恩信待人,故军士闻林凤翔之言,皆呼道:“老将军非欺人者,吾等可安心矣。”于是军士顿时齐静。林凤翔遂传令:在淮扬交界,扎下大营;将三十六军,分班防守,听候南京消息。又恐清兵乘势攻击,遂每日亲自巡营,抚慰军士。是以清兵虽闻南变,仍不敢攻击。

  那日凤翔正在帐里办事,忽温十八到营,呈投杨辅清书信。林凤翔即请温十八进帐里。寒暄后,当时屏退左右,问杨辅清意见。温十八欲探林凤翔之意,即说道:“东王死于无辜,国人无不称冤者。辅清丞相,欲为兄报仇,其心甚切。屡欲以镇江军反攻金陵,吾以势力不敌,谏阻之。今辅清丞相,专候将军主见,然后定夺。”林凤翔道:“君之谏阻杨辅清,乃国家之福耳。若不然,以同室互斗,万一清军乘之,恐举天国之君臣,无葬身之地矣。辅清竖子,不知大事,天下岂可以私愤而为乱国者乎?足下高义,老夫拜服。然吾料辅清之心未已,足下将何以处之?”温十八道:“无他,将军若不为之主持,彼即绝望矣。”林凤翔道:“非也。吉文元为人,念小恩而忘大义;若与辅清相应,不可不防。”温十八道:“探得日前天王以罗大纲领精兵三万,往助吉文元,未知是何意见?”林凤翔道:“此必钱军师之计:藉为监军以防吉文元之变耳。彼已预谋至此,设杨辅清无端举事,得不为钱江所擒乎!”温十八道:“老将军之言是也。然则今日计将安出?”林凤翔道:“东王气焰过重,某屡谏之不从。但东王遭遇,只私恩耳;国家大计,乃公事也。某岂能以私废公耶?烦足下致复杨辅清:毋以私愤坏公事。至于东王之冤,?不患无昭雪之日;盖北王之罪,军师必有以处之也。今不见发迹者,不过视东王羽翼举动何如?倘有变故,则留北王为用。否则北王亦不偷生矣。”温十八道:“老将军料事如见,令人心服。侍某复过辅清,想亦必闻老将军之言,而自知敛抑也。”林凤翔即留温十八过了一夜。

  次日,温十八即专回镇江,见了杨辅清,具道林凤翔之意。辅清道:“老将军之言,吾安得不听?但先兄何罪,乃至全家受戮?此愤如何能消。”说了椎胸大恸。温十八以好言相慰而罢。

  且说林凤翔自送温十八去后,即致函钱江:力言东王有罪,不宜全家受害。钱江亦知凤翔之意,立即回书凤翔,极力抚慰:以为事宜缓办,不可操切,以激内变。林凤翔既得钱江的回书,分头又派人函达李开芳、吉文元,勉以顾全公义。那林凤翔素为诸将信服,自然无不听从。是时既立北伐之志,遂督大军由扬州起程,缘高邮湖靠清河,直窥淮安。早有细作报入清军营里。当日胜保,知天国东北两王,互相杀戮之事,屡请琦善兴兵,复攻扬州。奈自廿四桥之败,清兵已如惊弓之鸟,尤不敢遽动,故琦善不从。今听林凤翔大军过了高邮湖,直取清河,所以淮安人心,甚为震动。琦善即请胜保商议应敌之计。胜保道:“当杨秀清被杀之时,人心汹汹。金陵之内,十室九惊,某屡劝中堂乘此时机,直攻扬州。然后咨照向荣,会攻金陵。不料中堂不听,已失此机会。今彼乘胜拥至,而吾人反为震动,恐不易敌也。”琦善道:“清河乃咽喉之地,彼若先据,淮安亦受敌矣。不如分兵助守为上。”胜保听了,亦以此计为然。正在传令分军,忽探马飞报道:清河县已被林凤翔攻破去了。胜保跌足叹道:“调兵如何这般神速!彼自东王死后,至今部署已定。林凤翔老将,老谋深算,恐淮安不能守。”琦善大惊失色,此时便欲弃去淮安。胜保道:“扬州战后,吾军未尝预筹应敌,实是失着。今若弃去淮安,恐不特淮北非为国所有,即山东亦不免动摇,实非胜算也。”琦善道:“然则足下不如闭城固守。吾以全军把守淮北,彼必未能得志。吾待其军力疲玩,分军为二:一则出其不意,以攻林凤翔;二则绕道攻彼扬州,以绕彼军之后,或者可以恢复前失。”琦善自鉴于扬州之战,此时甚信胜保,遂言听计从。一面令诸将紧守城池。

  这时林凤翔见清兵不出,暗忖道:“他若固守淮北,加以兵力,攻之,则旷日持久,实非良策。”更心生一计:瞩令朱锡琨如此如此。传令调兵直出河南,深言与李开芳会合,只略攻城一会,即退步望西而行。琦善喜道:“彼果然以久围无功,退兵而去,竟不出胜帅所料也。”遂欲起兵追之。胜保即谏道:“林凤翔军力未衰,如何便退?深恐诱敌之计耳。”琦善半信半疑。忽探子回报道:“林军不过行了二十里,即扎下大营。”胜保道:“吾固知林凤翔非真退也。”次日,又听得林军拔寨而去。琦善道:“老将林军,必料着胜帅之谋:恐吾军乘其后,故缓缓而行也。”胜保道:“若然,则彼不退扬州,而专望河南退者,何也?”琦善道:“彼或与李开芳、吉文元合兵,改道由河南入直隶,亦未可知。”胜保道:“此说由彼军扬言出来。吾料林凤翔若为此计,未必如此疏虞。琦善乃言:“林凤翔善能用兵,实实虚虚,亦未可料。公何用兵如此多疑?”胜保遂不多言。

  此时自林凤翔退后,琦善虽未起兵赶追,然四门守护,已不如昔日之严密矣。且自前数天以来,淮北人心正望风惊惧。今一旦林军退了,人人反党安心,不以为意。林凤翔听得淮北守卫渐宽,即传令各将:夜行昼状,一路上偃旗息鼓,营中并不举火,人衔枚,马勒口,直望淮北而来。?是时琦善尚在城中。只见天国大兵已退,正要商量追赶,自不料再复回军。那一夜三更时分,林凤翔先用精兵三千,先抵淮北城外;自统大军陆续继进。在西南两城外,先开地道,暗藏药线,预备发作。恰是一月将尽,夜月无光。周文佳在左,汪安均在右,林凤翔自统诸将居中。方到四更时分,先把药线发作起来,轰天响的一声如霹雳,恰似天崩地裂一般,淮北城垣西南一带,整整崩了几十丈。琦善与诸将,如梦初觉,在床上惊起。知道有了意外,急欲与胜保商量,已是不及。又想调兵接战,谁想天国兵已蜂拥而来。清兵个个皆没准备。真是人不及甲,马不及鞍,如何战得?天国人马,如生龙活虎,当者披靡。淮北清军,呼天叫地,引动居民惊慌,号哭之声,震动内外。投降看不计其数。有投降不及者,都死在刀枪之下。琦善知道不是头路,只得扮作小卒,乘夜弃城而遁。

  时胜保在西北城垣,正候琦善将令。奈终不见到,已自思疑。正欲派人打听,忽林凤翔已自亲兵追到。胜保急令残兵,混战一场,哪里是林凤翔敌手。一时曾立昌、朱锡琨,先后杀到,胜保更不能支持。忽探子飞报城池皆失,琦中堂已逃出城外去也。胜保听了,登时咯血,大呼道:“竖子不足与同事。如此先顾性命,竟置全城民命于不顾也,吾亦不能为力矣。”遂传令退兵,望北而逃。好一座淮北城池,已被天国克复去了。管教:老将鏖战,直撼幽燕形胜;贤王却敌,共惊儒将风流。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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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回 石达开诗退曾国藩 李秀成计破胡林翼

  话说林凤翔进攻淮北,清将琦善既逃,胜保亦退,便率军进城。一面出榜安民;然后一面差人报捷到南京再议进兵。朱锡琨道:“吾军并未疲惫,已破两淮,正宜乘胜进兵。老将军何故顿兵于此?”林凤翔道:“孔子有云:‘日行百里者,蹶上将。’吾不欲中胜保以逸待劳之计也。”朱锡琨默然。

  退谓曾立昌道:“何老将军一旦畏胜保如是耶!”曾立昌笑道:“非畏之也。彼以东王有罪,惟全家不应受戮;久怀不满,故欲拥兵以待北王之传首耳。”朱锡琨叹道:“以老将军之英雄,犹不免重私仇,而忘公事,怨毒之于人甚矣哉!然吾惜其未尝读书也。倘诸君亦尔,汉事危矣。”说罢叹息一番,即密将此事函告钱江而去。

  再说翼王石达开,即拔队起程,本意由安徽过荆襄,望夔庆而去。时清将曾国藩,正驻浦口,屡次发兵,往攻九江。奈天国大将林启荣死守,不能得志。故屯驻浦口,分顾南北岸。忽听得石达开入川,道经皖、鄂,即与诸将商议,对待石达开之计。因谓诸将道:“吾甚爱石达开为人。若能降之,则诸将不足道矣。”罗泽南道:“达开世之虎将,善能驭众,甚得人心。钱江倚之为命。若能罗而致之,固是吾长策,然吾料彼不来也。彼以百万家财的缙绅,弃之如遗;一旦从秀全以起事,其志可知矣。”塔齐布道:“彼一时,此一时也。当初洪秀全君臣一德,故达开乐于同事。今互相杀戮,达开因谋高举远引,则其志灰矣。我因而用之,彼得回性命,又加之以官爵,何患其不来?”曾国华道:“二君之言,皆有至理。招降纳顺,固是军中要着。彼若不来,而大志又灰,恐军无斗志。不如求与一战,有何不可?”曾国藩道:“三君之言如此,吾乃执中而行之:先之以礼;如其不从,即出其不意,而截击之。有何不可?”众人听罢,皆鼓掌称善。

  正议论间,忽报胡林翼遣曾国葆至。曾国藩忙请至里面,问以来意。国葆道:“抚军胡公,闻石达开将经此地,请问以何法待之?”国藩听罢,踌躇未答。原来国藩生平最忌胡林翼。诚恐以谋告之,彼反先行一着也。国葆道:“兄长,有何疑虑而不言乎?”国藩道:“非也,因议未决;有主招之者,有主击之者,未审胡公有何主意?”国葆道:“胡公言,达开必不能为我用。若招之,则宜先准备以防其袭击。若兄长这里欲截而攻之,则胡公愿以全军为公后授也。”国藩道:“胡公军当武昌汉阳之冲,何能遽动?想戏言耳。”国荷道:“此说不然。胡公为人虑深谋远,且现以分军牵制李秀成;而以本军之半,收回荆州附近各郡县,声势甚锐,未可轻视。”国藩道:“既是如此,吾当招降石达开。若不获命,必出于一战。请胡公相助一臂可也。”曾国葆遂拜辞而退。曾国藩笑道:“胡咏芝其有意于石达开乎!然曾某断不放过也。吾闻石达开为桂省有名文士,吾当为书以动之。”便令左右,取过笔砚来,立挥一函。早见前派的探子回报道:“达开人马不下五万,旌旗齐整,队伍甚严,已离此不远矣。”国藩听得,面色一变。顾左右道:“石酋拥五万之众,整队面来,其意殆求战也。此函恐不能为力矣。”罗泽南道:“事已如此,仍当招之:招之不来,战仍未晚也。”曾国藩从之,遂令三军准备应敌,另派一人往迎石达开军,投递书函,不在话下。

  且说石达开自离了金陵,尽统老万营大军合共五万,浩浩荡荡,本拟直取武昌,与李秀成合兵下荆州,望四川而去。忽军行之间,前军探子报道:“有清将曾国藩,饬人带书到此。”石达开听罢,便问多少人同来?探子道:“只一人耳,并无军马。”达开便令引带书人进帐里。那人把曾国藩书函呈上,石达开就在案前拆阅。书道:

  大清礼部侍郎、节制湖广江西军务曾国藩,书侯天国翼王麾下:某闻识时务者,呼为俊杰。今将军以盖世之雄,举兵湘、桂,为天下倡;奇略雄才,纵横万里,宁不伟欤!然时世不可不审也。当洪秀全奋袂之初,广西一举,湖南震动:进踞武昌,下临吴会,声势之雄,亘古未尝有也。然以区区长沙,且不能下;使南北隔截,声气难通:故冯逵陨命于全州,萧王亡身于湘郡;曾天养失事于汉口,杨秀清受困于武昌。以至盛之时,而不免于险难,则天意亦可知矣。历朝开创,皆君臣一德,以图大事。乃事功未竟,杀戮相仍,君王以苟安延旦夕,贵胄以私愤忌功臣。以建大功,行大志,如将军者,且不安其身,此则将军所知矣。夫范增失意于鸿门,姜维殉身于蜀道,此非智勇之缺乏,则以其所遇者非人也。寻将军去就之故,则以恃才智而昧时机;遂至沉迷猖獗,而有今日耳。国朝七叶相传,号为正统;深仁厚泽,礼士尊贤,如将军者,一登庙堂之上,方过冀北而群马皆空。英雄世用,只求建白,将军宁不知作退一步想耶?彼秀全以草茅下士,铤而走险,穷蹙一隅,行将焉往?将军穷而他徙,倘再不得志,甚非吾所敢言也。弟忝主军戎,实专征伐,将军或失志迷途,或回开觉岸,实在今日,唯将军图之。

  石达开看罢,顾左右道:“彼深知我也。然以天王为草茅下士而轻之,非也;且种族不辨,非丈夫也。吾知所以却之矣。”乃立同一书,令来人回复曾国藩。书道:

  涤生大帅足下:仆与足下各从事于疆场,已成敌国。忽于戎马仓皇之际,得大君子赐以教言,得无慕羊祜之风,不以仆为不肖,故以陆抗相待耶!今谨以区区之意,用陈左右:夫仆一庸材耳!汉族英雄,云龙风虎,如仆者乌足以当大君子之过颂?然足下以一时之胜负,即为天意,则谬矣。汉高履险被危,方成大业;刘备艰难奔走,始定偏安。苟其初亦诿以为天意,谁与造后来之事业?又试问两年之间:洪王收复天下之半;挥军北上,淮扬底定,此则天意又何在乎?历来开国元勋,皆舍命效力,西、南二王之死亦常矣!且足下之意,有为仆所不解者:岂茅草下士,遂不足以图大事哉?奏楚虽雄,而天命所归,乃在泗上屠狗之辈;蒙古一弱,而大业所就,即在皇觉寺之僧徒,此足下所知也。足下固曾读中国圣贤书者:春秋夷夏之辨,当亦熟闻之。自昔王猛辅秦,犹未至彰明寇晋;许衡灭宋,死后犹不欲请谥立碑,盖内疚神明,不无惭德。而足下喜勋名,乐战事,犹或可为;若以虏廷七叶相传,颂为正统,此则仆所深为诧异者,诚以不料足下竞有此言也。辱承锦注,欲以名器相假,然则足下固爱我而犹未知我也。曩者军抵三湘,直趋鄂岳,足下高搂广谢,巍然无恙,凡鸟过门,未敢留刺。今幸赐教言,且惭且感。仆不知:如反其道以施之,设仆等所事不成,若他日足下辱过敝庐,曾能再动今日之情爱否也?既蒙错爱,谨以函谢。今当西征,席不暇煖,无从把晤。谨附俚词五首,以尘清听,足下观之,当笑曰:孺子其自负哉!

  书词之后,又有律诗五首。再看下去,诗道:

  曾摘芹香入泮宫,更探柱蕊趁秋风。少年落拓云中鹤,尘迹飘零雪里鸿。声价敢云超冀北.文章昔已遍江东。儒林异代应知我,只合名山一卷中。

  不策天人在庙堂,生惭名位掩文章。清时将相无传例,末造乾坤有主张。况复仕途皆幻境,几多苦海少欢肠。何如著作千秋业,宇宙常留一瓣香。

  投鞭慷慨莅中原,不为仇雠不为恩。只觉苍天方聩聩,莫凭赤手拯元元。三年揽辔归羸马,万众梯山似病猿。我志未成人亦苦,东南到处有啼痕。

  若个将才同卫霍,几人佐命等萧曹。男儿欲画麒麟阁,夙夜当娴虎豹韬。满眼河山罹异劫,到头功业属英豪。遥知一代风云会,济济从龙毕竟高。

  虞帝勋华多美颂,皇王家世尽鸿濛。贾人居货移神鼎,亭长还乡唱大风。起自布衣方见异,遇非天子不为隆。醴泉芝草无根脉,刘裕当年田舍翁。

  曾国藩看罢,不觉诧异道:“达开有文事,而兼有武备,其志不凡,吾甚敬之。以大敌当前,而雍容整暇,其殆风流儒将乎。”遂传令退军二十里,让石达开过去。塔齐布道:“达开穷而他窜,我复让之,朝廷其谓我何?”曾国藩道:“彼众而我寡。且达开虎将也。其部下皆能征惯战,实不易胜之。战如不胜,贻天下笑矣。况彼去金陵而入西川,正洪秀全失其羽翼,因而纵之,不亦可乎?”罗泽南亦以为然。遂拔寨退军而去。早有细作报道:“石达开军里左右皆喜道:‘清军避我矣,长驱而进可也。’石达开道:‘不然。彼自料势不如我,故示之以礼让;但吾军若到荆襄,则胡林翼诸军,必合而谋我。此其时,曾军将绕吾后矣,盖彼惧清廷之责罚也。我军若三面受敌,胜负之数,固不可知。我不如亦示之以礼:转由江西贯湖南,绕道入川,有何不可’。遂令大小三军改道;入九江而去也。”按下不表。

  且说洪天王自石达开去后,仿惶无措。因思石达开上表时,力言李秀成可用,便降诏李秀成,入南京办事。秀成得了天王之旨,谓谭绍洸道:“弟自替守武昌、汉阳无恙者,恃智不恃力也。今胡林翼、曾国藩龙骧虎视,以窥武昌,此四战之地,诚不易守。现在东王已死,翼王已去,天王召我,大局关系,弟不得不往。但天王未言及以何人替守此处,想亦量才而用耳。足下意中究有何人,足当此任?”谭绍洸道:“再请由南京调人到此何如?”李秀成道:“黄文金在安庆,陈玉成入江西,林凤翔、李开芳、罗大纲各统兵北伐,眼见南京无人矣。若安、福两王短于才略,而桀骜不驯。此无用之辈,不足以当大任也。”谭绍洸道:“然则足下将委何人?”李秀成道:“胡以晃老成持重,深识大体,不幸去年身故,吾甚惜之。若以武昌人才,恐弟去而足下不能卸责矣。足下将以何策守之?”谭绍洸道:“以汉阳之众,攻吴、胡二军;而以武昌精锐,截击曾国藩可乎?”李秀成道:“如此则危矣。”谭绍洸道:“然则足下之意若何?”李秀成道:“弟昔日在此,彼三军齐举,吾则守以防之;彼一路来攻,吾则战而破之。足下谨记斯言可也。弟去后,必不能再到武昌,今而后,金陵大局,将在弟身上矣。且吾一去,则清军必来攻击,吾有一密计遗下,可以破胡林翼,而退曾国藩者。待清兵来攻之时,足下即依计而行,切记切记。”说罢以密函交付谭绍洸。并嘱道:“破敌之策,全在于此。将军善藏之。”谭绍洸拜受。并答道:“受国家重任,而又得将军重托,敢不自勉。请将军放心。”李秀成道:“足下审慎有余,而机变不足,只此可虑耳。愿将军自爱!”说着又以兵符印信,交付谭绍洸。随布告各营,以应诏入金陵。谭绍洸道:“将军四处布告,恐敌人知将军已去,来攻益速矣。”李秀成附耳道:“正唯如此,而后所遗之计乃可用也。”谭绍洸乃不言。次日李秀成起程,谭绍洸又为之祖饯,秀成珍重一番而别。慢表秀成入金陵。且说谭绍洸继守武昌,所有法度,皆依秀成旧制,传令不许更易。这点消息传到胡林翼军中,林翼大喜。即谓诸将道:“向者以三路之兵,不能得志于汉阳者,以李秀成在也。今秀成去矣,吾等窥汉阳,正在此时。不可失此机会。”部将褚玖躬道:“秀成诡计极多,但恐非真去耳。”林翼道:“不然。金陵空虚,即秀成不往,洪秀全当召之,吾决其必行矣。”遂一面知照曾国藩,请攻武昌:而自以大军攻汉阳。两路会合,杀奔前来。

  谭绍洸听得,忙取李秀成遗计拆阅,不胜之喜。便令军中严整旌旗。一面令义勇军晏仲武,副将洪春魁,领五千人马出城埋伏洪山要道;又令陆顺德、苏招生,以水师屯守沙河。以武昌与汉阳,大江相隔,又用破舟缆铁索,为浮桥相通,互相接应。自与诸将谨守汉阳,以待清兵。安排既定,只见胡军先出,蜂拥而来。少时又接得曾国藩攻武昌之耗。谭绍洸顾左右道:“果不出秀成所料也。”

  当下胡林翼大军已到汉阳。以李续宾、李孟群分攻西南两路;以曾国葆为前军,自为各路接应。军到城下,只见汉阳城上旌旗严整,不敢遽攻。回禀林翼道:“汉阳守卫严整,李秀成尚在军中也。”胡林翼不信,遂微服杂在军中,前来观看。果见守卫甚严,几乎无懈可击。看罢闷闷不乐。回至营中,沉思一会,时日已傍晚,传令军中安扎,待明日攻城。军士得令,各自安排。忽然到了三更时分,三军正在安寝:忽东南角上鼓声大震,金角乱鸣,胡军在梦里惊起。只道洪军来攻,仓促准备应敌。久之寂然。夜里又不敢乱进,只得各自安息。才到四更,又喊声动地,汉阳城上复呐喊助威,惊得胡军乱窜。久之仍无声息。不觉将近五更,鼓声又起。自汉阳城至洪山一带,如千军万马之声,搅得胡军一夜不曾安息。胡林翼此时已料洪山地方,必有天国人马埋伏。欲分兵攻之,又恐汉阳洪军冲出,心甚忧虑。

  忽报罗泽南已得曾国藩之令,会攻武昌,时正与塔齐布驻东路。林翼接见之下,正欲开言,不料罗泽南早说昨夜洪军惊扰,原来罗军亦是如此,一夜不曾安睡。少顷又报曾国藩至,所说皆同。曾国藩道:“沙河一带,已有天国水军埋伏。自汉阳至武昌,又用铁索缆浮桥,互相联络,守御极严,无从下手。”胡林翼道:“三军在此,不能遽退,拚与一战,不亦可乎。”就发令先请曾国藩以本军分为两队,以前队先烧浮桥,直抵武昌;以后队阻截沙河,使彼首尾不能相应。林翼以本军直围洪山,兼接应曾军。李续宾、曾国葆、李孟群各统大军,分攻汉阳。各人得令,回去准备。?时谭绍洸见清军各营,隐隐移动,料不久必来攻城,亦传令各依计行事。当下曾、胡各军,以部署方定,天色已晚,夜里不便交战,姑待明天。只恐仍如昨夜一般,军士被其惊扰,便略退数里,分两班轮换巡逻。无奈天国军中,是夜鼓角之声,较前益甚,清军仍不能安心寝息。又到天明,胡林翼自引一军,会合各军,进攻汉阳;改令曾国葆阻截洪山要道,以防伏兵。一面打听曾国藩消息。

  原来曾军令塔齐布引军,冒险来烧浮桥。谁想汉阳一支军冲出,反截塔齐布军后路,塔军阻厄河滨,不能成列,中枪落水者,不计其数。塔军正在仓皇,忽沙河一带,伏兵齐起。水师船如箭而下。船中所藏陆军,皆渡过右岸,夹击曾军大营。赖罗泽南死力支撑,怎奈前军既败,后军无心恋战,各自逃窜。胡军围攻汉阳未得手。因林翼本意欲用药线,炸陷城垣,谁想李秀成遗计,都在城垣外预通濠道,以故不能施其计。正在纳闷,忽探马驰报道:“曾军水陆二路皆败。曾国葆围阻洪山,未敢遽进。又不知洪山天国人马多少?更不知此外更有多少埋伏?现在敌军正将冲进来也。”胡林翼听得,又见军士一连两夜受惊,皆疲倦无斗志。不觉叹道:“吾今番进兵,又成画饼矣。”管教:智勇能谋,巧授锦囊摧大敌;声威所播,顿收金甲退雄师。

  毕竟胡林翼进退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韦昌辉刎颈答钱江 李鸿章单骑谒曾帅

  话说胡林翼因听得曾国藩兵败,曾国葆又进攻洪山,不能得手,正在进退两难之际,本欲退兵;又恐汉阳城内,洪军冲出。想了一会,即照请曾国藩先退东路之兵,自己好缓缓而退。不想曾国葆因围洪山,自辰至申,军心渐渐懈怠,忽然洪山里面,鼓声大震,把曾国葆军士吓得手足无措,不战自乱。胡林翼就乘势退兵。

  这时谭绍洸与冯云山之子文炳,由汉阳分两路冲出;义勇队统领晏仲武,副将洪春魁,又由洪山杀将下来。胡军无心恋战。谭绍洸率各路人马,奋力追杀,如入无人之境。胡林翼死力支持一阵,折了些人马,领余军奔回岳州而去。时曾国藩亦以兵败,奔回九江。谭绍洸大获胜捷,收兵回汉阳,大犒三军。令洪春魁、晏仲武仍守汉阳;自与冯文炳回守武昌。大修战备,以为战守之计。一面写表申奏洪天王,不在活下。

  且说李秀成离了武昌城,星夜往南京进发,一路沿安庆而下,绕道先入庐州。听得鲍超为寿春镇总兵,便对胡元炜说道:“鲍超如许仲康,所谓虎痴;勇而好斗,乐功名而轻于所就。今清廷縻以好爵,彼更为清廷效死力矣。当慎防之!”胡元炜领诺。李秀成便巡视水陆各营而去。到了金陵,先报知洪天王。天王听得李秀成已到,便请到殿上相见。天王面有忧色,料为东王被杀,翼王已去之事,不觉流泪道:“臣弟在武昌,听得东王之变,本欲趋朝,只以任重,未敢擅离。今奉诏谕趋朝,听候差委。”洪天王道:“自得贤弟镇守武昌,朕免西顾之虑。惟军师近来称病,不出任事;翼王又去,眼见金陵无人任事。故促贤弟回转。近来北伐之军,林凤翔虽叠得胜仗,李开芳却久无消息,朕甚忧之。是以欲与贤弟一决。”李秀成道:“臣弟行时,曾授计与谭绍洸,必能依计破敌。然此后武昌亦危矣!至于北伐之师,虽胜,势孤力单,不可恃也。宜诏令李开芳、罗大纲、吉文元与林凤翔,合军再起,钱军师为四路都督,以临北京,庶乎有济。至于江南大局,臣弟当勉力以报国家,传檄江苏;另拣良将,抚定浙、豫,则天下不难定也。”洪天王深然其计。谈论间,内宫传进午膳,天王就留秀成共饭。洪天王道:“适贤弟言,武昌亦危,究有何法以维持之?”秀成道:“以今日大势,进则图功,退则坐败。臣弟守武昌之日,以吴、曾、胡二路清军挟制,不能长驱入汴梁,此吾之受亏也。武昌四面受敌,谭绍洸必守不住。但武昌得失,无关大局,所重者北伐之军耳。为今之计,不如盛屯安庆之守,再调大兵出河南,则满人之气夺矣。”天王犹未答言,忽报武昌捷报到。洪天王投箸而起;李秀成亦起。得接捷书,知谭绍洸武昌大捷。天王大喜道;“此谭绍洸之力,而贤弟之功也。”秀成谦让一回,重复入席再饮。一会,忽又报:“李开芳递表到。”天王令人将书呈上,看罢面色一变。李秀成不知其意,徐徐问道:“李将军其禀军情耶!”天王摇首叹道:“非也!”随把原表教李秀成一看。秀成看下奏道:

  征北大将军、第十二天将、夏官丞相李开芳言:窃以东王毁家举义,自桂平奋起以来,转战各省,皆竭忠尽诚,以纾国难。卒赖上帝之灵,国家之福,英雄响应,士庶归仁,东南各省,次第兴复。用能继承汉统,正位金陵,东王固与有力也!朝廷论功行赏,晋爵开藩:外结君臣,内联兄弟,复假旄钺,得专征伐。方之往古,如汉萧曹,如明刘徐,当无以加之。今以宵小怀私发难,谋杀元勋,全家被害。朝廷不加罪责,将何以服人心?臣闻变之下,不知所措。诚以元凶尚在,先臣难瞑;军士离心,流言遂起,此臣所夙夜不安者也。臣统兵在外,非欲妄参内政,人心一离,大势即解。恐创业未半,而中道摇动,臣诚不忍坐视,谨拜表以闻!

  秀成看罢,向洪天王道:“钱军师之意若何?”天王道:“军师言,东王有可杀之罪,北王非能杀东王之人,在北王诚不免于罪。然朕以勋臣汗马功劳,不忍加罪也。”秀成道:“天王之言甚是,诚如钱军师之言:北王罪固不免。惟天王既不布告东王罪状于前,又不正北王之擅杀于后,实非良策。况乱离之世,治国故非一道,愿天王思之。”洪大王点首而哭,秀成亦哭。天王随转入内宫,秀成乃辞出。

  次日天王以李秀成任水陆军务都督,知内外事,专征伐,晋爵忠王。李秀成谢恩后,先往谒钱江。钱江道:“吾知足下到金陵,得封王位,正欲前往道贺,不期足下先到。”李秀成道:“欲来谒先生久矣!只以进朝,与天王相见,故延至今日。”钱江便问洪天王有何事相议?李秀成即以劝天王注重北伐之说,告之;并告李开芳递折一事。钱江道:“李开芳之责,诚有词矣。天王为人,过于忠厚,不明大计。前既与杨秀清以大权,后又不宣布其罪状,故有今日。然吾知北王必死。今后国家又失一良将矣。”言罢而哭。钱江又道:“当东王之死,人皆以足下为东王党羽,势将拥兵为乱。吾独不信。盖以足下深明大体,必不昧于去就也。”秀成道:“东王之怀非望,弟早知之。昔林凤翔常对弟说,谓东王收罗羽翼,其志不小;然才短而志疏,自取其败,今果然矣。东王又尝以言试弟:谓天王将以重爵予子,子将若何?弟答道,‘弟为国家出力,非为天王效力也。’东王始无言。想惟先生知弟心耳。今东王之败,诚不足惜。所惜者:杀非其时,亦非其人耳。先生以为然否?”钱江道:“豪杰所见略同,足下勉之。江此后殆无志于天下事矣。”李秀成大惊道:“先生何出此言?”钱江摇首叹息,徐附耳对秀成说道:“怀异志者不止东王,如福王洪仁达者,其防之。天王以妇人仁,断不能大义灭亲。福王忌我甚,忌则蓄而谋我矣。今后足下任大责重,若大事未定,当周旋于安、福两王之间。足下高明,不劳多嘱。”谈次适天王令人送李开芳奏折到。钱江看罢,不觉叹道:“哀哉韦昌辉,今后国家损一良将也。”李秀成听了,看钱江有不舍韦昌辉之意,便答道:“三军易得,一将难求。倘有计策,请留此虎将,以备缓急。”钱江道:“此言甚是。除将军亲出汴梁,抚定李开芳、吉文元,告以朝廷之意;并告以东王自称九千岁,擅权谋篡之罪。然后夺韦昌辉爵位,杀韦昌祚以谢杨党,庶乎可矣。然恐不及也。吾料昌辉非畏死者。彼延至今日,盖待朝廷之正其罪;否则彼亦捐生也。”秀成道:“此时何不早行之?”钱江道:“非足下,谁与抚定吉、李二人?且安、福两王,日在天王左右,方以弟与北王同党,此吾所以不敢妄动也。”秀成道:“事已迟矣,然吾姑试之。”

  方欲辞出,忽报北王至。钱江忙令引入。北王见钱江有泪容,秀成亦有哀色,心知有异。遂向钱江见礼,随向秀成问道:“将军回金陵,弟已知之。惜以负罪国家,心先惭愧,有何面目以见将军耶?”秀成道:“尊兄何出此言!”北王听罢,低头不语。李秀成即以欲为他解脱之事告之。并请以国家?为重,无效匹夫所为。北玉叹道:“误我者:吾弟昌祚也!东王有罪,其全家何罪?而并戮之,翼王责我有词矣!吾其忍苟免乎?”说罢直出。秀成与钱江相对叹息。未凡秀成辞出,即发函吩咐李开芳、吉文元二人,告以东王被杀之原因,及东王罪状;另挥一函,安慰北王。

  且说北王回府之后,自思杀东王全家之事,诚为太过。天王不忍加罪,然究无以自问。且现在李开芳、吉文元领军在汴梁,观望不进,虽有罗大纲监军,亦只防其他变耳。似此实误国家大事,岂不以东王被杀之事;已若不死,无以安彼辈之心,则罪滋重矣!正愁叹间,忽府里书记李文龙进来,北王问他有何事故?李文龙道:“适闻李开芳有奏递到,天王以东王被杀一事,责重将军,将军何不为翼王故事,高举远引,另图大举乎?”北王道:“吾与翼王不同。吾去,则东王故党益均变矣。全一身而增国家之乱,吾不为也。”说罢令李文龙退出。转身入内,见王北妃吉氏。北王故作言道:“近日令兄举兵在凤阳叛,妆知之乎!”吉妃道:“恐无此事,王爷何以知之?”北王道:“令兄固知有东王,而不知有天王也。”吉妃大惊,不能措一语。北王道:“卿勿惊,令兄之意,犹卿之意耳!”吉妃道:“妾意如何?王爷胡作此语?”北王道:“知有东王,而不知有大王,犹知有兄,而不知有夫也。”吉妃道:“王痴耶?无枉屈好人!”北王道:“吾若痴,早死于卿之手矣!吾舍命为国杀东王,事未行,而先泄之于其母,将置吾于何地也?”说罢而出。故遗能杀吾,死后请以剑殉我!而遂卿本意可也。”吉妃不觉下泪,自悔从前之误。以母兄之情,为周旋东王计,几害夫命,想至此,不觉叹道:“吾死晚矣!”时有一子,年方四岁,名韦元成。正在身旁,吉妃给之出房后。遂闭上房门,先执韦昌辉遗下之剑,意欲自刎,忽回想道:“吾夫所遗之剑,而吾将而自刎,是吾夫杀吾也。为妇而见杀于其夫,益增羞矣!且亦死,亦求全尸,何必身首异处?”便解下罗带,以巾覆面,复叹道:“吾无面目见吾夫于泉下也。”遂自缢而亡。当时有诗叹道:绣阁妆余尚画眉,红绫三尺也堪悲。芳魂渺渺悲泉下,为哭床头四岁儿。吉妃缢死后,侍婢英荷,见房门紧闭,潜听之,渺无声息。连敲了房门几次,亦无应声,急忙撬开房门,唬得一跳,只见吉妃直挺挺挂在一旁。急忙解下,已如冰似雪,用手抚时,不觉大哭起来。随奔告北王。北王听了答道:“人生终有一死,死也罢了。”徐又叹道:“大丈夫不能秉正朝纲,早定大事,徒怨及妇人,吾何愚耶?”英荷见北王如此情景,直奔人房里。原来吉妃平生待英荷如女,此时英荷想起吉妃贵为王娘,尚如此结局,何况自己。且北王以数年夫妻,绝无哀感,眼见吉妃死得如此冷落,心内十分情激。又想起吉妃平生待自己之恩厚,无从报答。想到此,泪如雨下,愤不欲生。遂亦闭上房门,自缢于吉妃之旁。

  少顷,北王韦昌辉入内观看,见房门仍闭,只得尽力把房门推开:但见吉妃尸首已在床上,惟英荷尚挂在一旁。昌辉此时对景生情,不禁亦为伤感。便令家个打点丧事。自思一己死生,关系国家大计。北伐各军,都为杨秀清一案,互相观望。又念东王可杀,彼全家何罪?翼王之言,实在不错。看来非一死,不足以服人心,想罢就案上挥了一函,着人送与钱江。然后自尽。钱江拆书一看,书道:

  弟自追随左右,得聆玉训,每嘱以谨慎,毋酿大变。言犹在耳,弟岂忘心?只以赋性愚昧,不学元术;轻举妄动,悔无及耳。天王恩爱,不忍以斧钺加诸勋臣。然弟知罪矣!今北伐之师,徘徊不进;一若以东王受冤,必当泄发者:先生视弟,岂畏汤火而惧刀剑者哉?诚以东王之事未明,而徒加弟以杀戮之咎,弟不任受也。今不获已,当谋自处,而有以报于先生。而今而后,可以见志;惟功惟罪,后人必有知者。愿先生努力,以国家为念!

  钱江看罢,拍案惊道:“北王果死矣!”正嗟讶间,适状元刘统监至。钱江以北王之书示之。刘统监道:“北王虎将也,当留为国用。盍往止之!”钱江道:”你先去止住他,我随后就到。”刘统监忙即驰往北王府,满望救北王一命。谁想韦昌辉发书后,早已伏剑而死。时年仅三十六岁。可怜天国一员大将,以其弟韦昌祚,误杀东王全家,遂不得其死,惜哉!后人有诗赞道:

  金陵日落众星孤,太息西林惹酒徒。谁是狼枭应剿贼?人非牛马不为奴!

  杀妻志已殊吴起,辅主心雄埽逆胡。风尘自古多奇杰,樊哙当年一狗屠。

  后人多以东王被杀后,天王诏韦昌辉以偿东王之冤,殊属附会。天国探花及第王兴国,有诗单吊韦北王自刎诗道:

  英雄末路古来悲,慷慨南京尽节时。五载烟尘余马革,满城风雨哭龙旗。

  弥留尺剑贻妃子,珍重瑶函答帝师。大义岂真轻一死?英魂犹自绕丹墀。

  刘状元赶到,韦昌辉已死,伏尸而哭。钱江亦至,放声大哭道:“君不死,而国家不安;君已死,而国家亦危。呜呼痛哉!”刘状元谓钱江道:“军师不宜多哭!且起来商议大事。”钱江遂拭泪,一面令刘状元将北王死事,奏知天王;一面令北王府家人打点丧事,并叫韦元成穿孝举哀。刘状元临行时,钱江瞩道:“天王念北王前者杀妻相救,及数年汗马功劳,必优加以饰修令典。然如此,则贻东王党口实矣。当为天王言之。”刘状元唯唯而去。

  却说天王听得北王自刎,甚为伤感,就欲拨给库款五千,与北王治丧。

  及刘状元至,告以钱江之言,便不再拨款。刘状元又请以北王死事,布告各路天将,以了结东王之案,天王从之。自此杨党才无异言。当下天王亲造北王府祭奠:就命韦元成承袭北王;俟其长时,命官授任。过了数天,徐议大举北伐。李秀成道:“江苏肘腋之地,宜早为平定。且上海为西人居留地,吾当乘机克上海,以便与西员立约,免留后患。若我大举而全胜,清人将借力外人图我,我岂能当各国之兵?且我不忍为者,而彼为之,我如彼何?自当先发制人。愿大王思之。”天王深以为然。遂令天将古隆贤,领大军二万,由镇江而下;再令黄文金抚定安徽余郡;复令赖文隆领军二万,与陈玉成军会合攻江西,兼应湖北。李秀成拟自统主陵精锐,大举北上,会同林凤翔、罗大纲、李开芳、吉文元以攻北京。

  自此消息一出,满清举国大震。这时就拉出一位,为清廷效忠尽力的大臣,姓李名鸿章,号少荃,本贯安徽省合肥县人氏,由两榜翰林检讨出身。他弟兄四人:长名翰章,号小荃,是由徐姓归宗的;鸿章居次;此外尚有两弟,一名鹤章,号幼荃;一名焕章,号季荃。兄弟几人,皆有才干。鸿章自幼读书,更自不凡,颖悟非常。塾师大奇之,以为非常人。又有善相者,便到他家里相诸人。谓鸿章道:“君家兄弟皆贵相。而君斗头方面,福泽尤远出诸昆仲之上。”后登道光进士,入翰林,寄居贤良寺。曾国藩方任侍郎,鸿章师事之。国藩每谓人曰:“鸿章相辅器也。”旋外放福建延邵道,年已三十矣。时正告假在籍,与同乡刘铭传、程学启为密友。尝谓两人道:“公等出仕,可至督、抚、提、镇。”二人还叩之?鸿章但笑而不言,及赞皖抚吕贤基幕府,所谋多不能用;听得曾国藩以湘团出境,围攻九江,回忆在京当翰林差使时,曾投拜曾国藩门下,屡蒙赞赏。不如到他营里图个差使,从军营里较易升官。主意已定,就与众兄弟商酌。皆云曾军屡败,恐难图功,不如勿往。鸿章道:“此吾如毛遂所谓锥处囊中,将脱颖时矣。”遂决意前往九江。适前之相士至,鸿章告以将在从军。相士道:“公若往,得其时矣。然公能立盖世功名,不能作惊人事业也。但庸人后福。激流勇退,不可不慎,子其勉之。”鸿章叩谢相士,遂打点行李,带了仆从,骑上牲口,别过兄弟,离了合肥,直望九江而来。一路上晓行夜宿,不多几天,早到了九江。探得曾国藩大营驻在府城附近,便策马前来,要与曾国藩相见。管教:虏运未终,转奋风云兴俊杰;矫情相折,独教月夜走枭雄。

  要知李鸿章与曾国藩相见若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谭绍洸败走武昌城 钱东平遁迹峨眉岭

  话说李鸿章,策马投刺入内:时曾国藩正欲沐浴,接到李鸿章名刺,乃顾左右道:“少荃今之国士!可惜他头角太露,视天下如无物,吾当有以折之。”说罢把鸿章名刺放下,尽自沐浴。

  鸿章在外候了多时,总不见传出一个请字,莫明其故。又半晌见阍人自内出,以为曾国藩必传见无疑矣。阍人绝不道及。肚子里忍不住气,向阍人问道:“曾帅得毋外出乎?”阍人道:“非也!”鸿章又问道:“得毋有客在乎?”阔人答道:“无之。”鸿章道:“如此,是轻傲我也!”暗忖在京为师生时,何等投契;今一旦兵权在手,遂忘故旧耶?意欲逃去。忽转念他有什么原故,尚且未明,何便逃去,且远道而来,纵彼以轻傲相加,尽不妨骂他一顿。便再令阍人再传第二个名刺。阍人无奈,姑与传递。少顷复出,阍人亦无言语。李鸿章怒甚,已不能耐;又半晌方见内面传出一个请字:李鸿章便盛气而进。然此时仍以初进营中,料曾国藩必具冠服恭礼相迎,故鸿章此时虽怒,仍以敬意相持,不敢怠慢。不意进了帐内,并不见有曾国藩,不过三五人在堂上谈天说地,指手画脚而已。鸿章心下纳闷,忽闻一旁人声问道:“少荃你几时来的?”李鸿章急回头,不是别人,正是曾国藩:尚在浣盘濯足,形色甚是轻慢。李鸿章这时,不觉顶门上,怒火直冒起来。乃厉声答道:“弟在营外候见已久,何至今犹浣足耶?”国藩听罢,仍未起身,复笑着答道:“少荃相处已久,胡尚不知吾性耶!吾在京时,每函致乡中诸弟,使勤于浣足;盖勤于浣足,可以灭病。故吾生平最留心此事。少荃如以此相责,可谓不近人情。”国藩这时说了又说,絮絮不休。鸿章气愤不过。立在庭中,只见堂上诸人:皆注视自己,莫不目笑耳语。鸿章如何忍得?便向国藩说道:“涤生将以此奚落鸿章耶?”国藩道:“这怕未必!吾接尊刺时,方在沐浴间;及第二次接得尊刺,而又不能不浣足。待浣足已毕,将与子相见矣!”鸿章听罢,一言不发,径拂袖而出。行了十余步,只闻国藩笑说道:“少年盛气哉!非大人物也。”鸿章此时直如万箭攒心,掉头不顾,出营而去。

  走出营门,也不见有人出来挽留。营里将弁只各以目相视。鸿章出了营外,骑回牲口,且行且愤。自忖在京时,与国藩何等投契!且蒙他以国士相许。今如此冷淡,薄待故人,试问你国藩有何本领,敢如此相傲。枉教自己从前错识了他。想罢仰天长叹!不禁奋然道:“岂俺李鸿章舍你国藩一席地,遂无出头处耶?”意欲奔回合肥,忽又转念道:“自己当初来时,诸兄弟曾以言相谏,阻我之行;奈自己功名心急,又看得国藩那厮太重,致遭此奚落。然今回去,何以见诸好。正自着闷,忽见一个农夫,迎面而来。鸿章便向农夫问投栖止。农夫道:“先生非落寞中人,何栖皇至此?”鸿章本待不言,惟见农夫立足不语;没奈何,只得以实情告之。农夫道:“求人者当如是。子千里求人,又负气而去,行将安归?且此间曾帅有示:惧人侦探军情,故生面之人,不准留宿。不敢闻教。”说罢飘然而去。李鸿章又气又恼,踌躇了一会,忽见罗泽南策马而来,向鸿章大笑道:“曾帅谓兄才具有余,而养气不足,今果然矣。”鸿章一听,心上怒上加怒。忽回头自想,暗忖曾国藩如此相待,难道故意相弄,以挫折自己不成!果尔,则自己如在梦中也。便向罗泽南问道:“德山此来有何用意?”罗泽南道:“奉涤公之令,专请足下回去。曾公向言足下头角太露,故为此计,何足下竟堕其术中耶!”鸿章听罢摇首:“难道涤生竟能戏吾耶?”泽南道:“天下盛气之人,皆可以戏,何必多怪。”鸿章无语,便与罗泽南策马同回。

  及到营外,早见曾国藩盛服相接,鸿章急下马见礼。国藩道:“少荃,得毋以曾某为前倨后恭乎!”说着携手入帐,分宾主坐下。塔齐布、杨载福、彭玉麟等相见。鸿章先道:“方才盛气辱及先生,望先生休怪。”国藩道:“吾方待才而用,岂知足下反加白眼。大丈夫以器量为重,才识次之,故聊以相试耳。”鸿章听了起身谢过。国藩道:“近来闻足下赞皖抚吕贤基军幕,屡欲邀足下来此,因安徽军务紧要,是以不敢。究竟现在安徽军情如何?”鸿章道:“吕中丞好谋寡断。当公与吴、胡两帅会攻汉阳,此时天国在皖省守卫尚虚;弟献议乘这时机,大举攻安庆,吕中丞不从,失此机会。今皖省只有鲍超一枝人马,坐镇几郡。而敌将胡元炜,方守庐州,坐镇桐城;黄文金又以重兵兼守安庆,甚为完密,恐难下手。不如趁李秀成己去,以全力先复汉阳、武昌,实为上策。”国藩道:“公言甚是。但金陵为洪氏根本,若克金陵,则诸省不难恢复矣。鸿章道:“此事实不容易。因金陵为彼精锐所聚,加以李秀成智勇足备,吾军中实无出其右者。若不收复各郡,以先孤金陵之势,恐收效亦殊不易也。”国藩听了,点头称是。又问道:“人才归于洪氏,为吾之大患;以足下所知,究有何人,足以当大任者?”鸿章道:“向荣、胜保治军虽严,然谋不济勇,此其所以败也;若知人善任,莫如明公;冲锋陷阵,莫如鲍超;料敌而进,莫如林翼。其余明公帐下人物:如罗德山、杨厚庵、塔齐布皆一时之英杰,皆足以当一面者,此则明公所知矣。此外湘中二李,明公还知之否?”曾国藩道:“岂非续宾兄弟乎?”鸿章道:“是也。彼兄弟皆卓荦不群之士:续宜则谨慎深虑;续宾尤骁勇非常。若得此人而用之,亦足以独当一面。明公以为然否?”国藩道:“足下可谓知人矣!续宾兄弟,向从学于罗山门下。其才识沉毅,吾识之久矣。当为力保使重任之,以收得人之效。现闻李孟群由知县超擢道员,有补安徽布政消息;此人若在皖,未尝无济于军事也。”李鸿章点头称是,谈罢而退。杨厚庵私向李鸿章道:“足下力举有名人物,而独不及左宗棠者,何也?”李鸿章道:“左公固才,然弟只不敢言于涤生之前耳。”杨厚庵乃默然不答。

  国藩自李鸿章到后,便有意规复武昌。但以胡林翼现为鄂抚,此议本该由他发起,便与鸿章计议,以书示意胡林翼,使取汉阳。时胡林翼正愤前次之败,已听得李秀成入金陵已久,要来攻取汉阳。忽得曾国藩书,其议遂决。其时鄂督吴文镕,计议欲即进兵。吴、胡二人即知会官文,以旗兵六营,兼助文镕前军;一面请曾国藩助力,大学图汉阳。适湖南巡抚骆秉章,令李续宾带湘军五营,前来助战。

  原来湘抚张亮基,因捻党起事,调办河南军务,特令骆秉章继任湘抚。

  骆秉章广东花县人氏,与洪天王乡相隔不远。少贫,为佛山镇张家西席。张氏恤其贫,以婢妻之。后举进士,入翰林,屡典试差,历任藩臬,洊升至湖南巡抚。为人虽无智谋,然惟赋性谦抑,颇能用人。自见胡林翼败于李秀成之手,恐胡军单弱,因遣李续宾来助战。

  那李续宾本贯湖南人氏,以道员统领湘军,转战湖南各郡,颇著骁勇。

  当下奉骆抚之命,领兵到荆州,胡林翼便用为前军。各路人马取齐,会同进发。当下天国副将洪春魁听得这消息,忙与晏仲武商议应敌之计。仲武道:“天王自下江南以来,武昌、汉阳两路有守无攻,此诸葛所谓不伐贼,汉亦亡也。汉阳之守,责任自在主帅。不如飞报武昌,听候行之。”洪春魁道:“公言甚是。”便差人报告谭绍洸。

  那时天国太平四年,即清国咸丰四年也。当下谭绍洸正在武昌城外,沙河一带增练水军。听得汉阳告急,便欲移军亲自往救。冯文炳进道:“吴、胡两人兵力既重,又增添荆州旗兵与长沙湘军,其势正盛;汉阳战守,皆不易也。即明公亲往,恐亦无济。且曾国藩必会兵以攻吾武昌,此时更无归路矣。兵法在攻其所必救:不如遣人星夜入女庆,使黄文金分兵江西,一以壮陈玉成军势;二以牵制曾国藩,或武昌可以无事也。”谭绍洸道:“现陈玉成方由安庆下建昌,已克鄱阳湖,正困南昌省城,声势大振。恐曾国藩未必便离江西也,然亦不可不备。”遂使人驰报黄文金。黄文金闻报,即令部将王永胜,会合伍文贵之兵,直进赣境,以邀曾国藩后路。谭绍洸再调吴定彩,以水军助汉阳声势;今武昌人马打着自己旗号坚守,自己却暗入汉阳。

  是时吴文镕、胡林翼大兵已抵汉阳城外,令前军李续宾,先取洪山要道;自却筑营建垒,以压汉阳。林翼更嘱曾国葆道:“汉口为咽喉重地,得此亦足以分洪家军势。”便令曾国葆以五千人马,取汉口。

  谭绍洸潜到汉阳之后,正欲依李秀成旧法,先夺洪山。谁想已被李续宾先据。谭绍洸道:“清军鉴于前日之败,先据洪山,我失势矣。”正拟备兵固守,忽东门守将飞报,汉口已破,已被清兵夺去。谭绍洸大惊,急传令汉口败兵,休冲入汉阳。却奔回武昌去。谭绍洸急聚诸将议道:“洪山与汉口两路俱失,汉阳势益孤矣。汉阳有失,武昌重地,究以何策保之?”各人皆面有难色。正议论间,忽报冯文炳自武昌饬人送书至。谭绍洸拆开一看,不觉点头称善。顾谓诸将道:“文炳不减乃父云山之智,此策准可行之。”原来文炳亦知汉口与洪山已失,恐汉阳难守,故献策请调兵暗袭荆州。潭绍洸就依计行令:洪春魁与部将汪有为,以五千人马,径袭荆州去。

  那日傍午时分,清军已大至,把汉阳西南东三面围得铁桶相似。谭绍洸竭力守御,亦虑胡林翼从地道发炸:急令人一面守御;又一面挖筑长濠。不料清兵愤于前次之败,人人奋勇。那胡林翼身先士卒,首扑南门,枪弹如雨而下。谭绍洸所开发筑长濠的军士,皆不敢向前。再那胡林翼安营后,已从营中先通地道,埋伏药线。此时一声轰炸,犹如天崩地裂一般,南坦已陷了十余丈。胡军猛扑而进。谭绍洸势将不支,忽义勇队首领晏仲武,从东南飞奔前往,奋力杀退胡林翼:仍令人冒烟突火,修筑城垣。胡军再复猛攻。时天国义勇队,全用抬枪,向胡营乱击。清国副将陈文瑞,已毙于阵上,胡军稍却。谭绍洸心亦稍安。胡林翼酣战时,未得吴军消息,心甚焦躁,盼望曾国藩前来相应。怎想曾国藩被伍文贵、王水胜两军牵制,不敢远离,只令塔齐布领二千人马来助,被天国武昌守将冯文炳伏兵半路袭之,塔军寡不敌众,因此退避。胡林翼听得不觉咯血于地。部将吴均修奋然道:“区区汉阳,尚不能下,何以生为?”遂以本部再复猛攻南门。李续宾道:“吴均修真勇将也!吾当助之。”便亦带兵前来。

  时谭绍洸以清军未退,已令晏仲武专守南门,自却引兵四面巡视。忽报?西门紧急,正飞奔前来,原来蒙古人多隆阿向隶僧格林沁部下,奉令往援湖北,隶舒兴阿军中,即荆州所拨旗兵统领。见攻西门不下,心甚愤怒,便调炮队向城垣猛击。天国部将汪得胜,己渐渐守西门不住。那多隆阿冒枪林直进,谭绍洸到时,已是城垣将陷。多隆阿见谭绍洸军已到,恐洪军守力复完,更奋勇薄城垣而进,军士亦随进。加以炮势猛烈,西门遂陷。枪声响处,汪得胜左臂上早中一弹,几乎坠马,军士一齐退后。多隆阿乘胜进了城垣,吴文镕挥军继进。谭绍洸望后而迟。时城中知西门已陷,皆无斗志。汉军呼天唤地,故南门亦相继而陷。谭绍洸知汉阳不能再保,急与晏仲武、汪得胜会合,焚了仓库,杀出北门,直望武昌奔来。幸得武定彩早预备船只叠作浮桥,从水师船上以炮击清兵,保护败军,陆续回武昌而去。

  吴文镕与胡林翼,便率兵大进,进了汉阳城。一面扑救仓库余火。时城中人因臣服洪氏已久,素知清官好杀,因此人人惊惧,逃往武昌者众。胡林翼大虑,只得出榜安民:居民一概兔罪。然自居民逃窜之后,约束不必过严;怎奈那些居民,年年沐洪氏和平政体,一旦又遭如此专制,自多怨言。竟有些人民,思念洪家的,相聚数百人,在东门外放起火来,欲乘火往武昌,请谭绍洸为外应。偏是外应未来,内事先发,被胡林翼以兵力镇定。自是人心虽有怨言,究不敢乱动,吴文镕亦不追究。只与胡林翼计议进攻武昌。

  忽流星马飞报祸事,说称天国大将洪春魁、汪有为引兵暗袭荆州。现荆州兵微将寡,恐不能抵御。胡林翼大惊道:“汉阳新下,人心尚惶。荆州猝有此巨变,何以御之?”李续宾道:“某愿以偏师截洪军之后,可以保荆州也。”胡林翼道:“吾欲攻武昌,正须用子为前军,未可离去。此处更有何人,可以代之?”说犹未了,曾国葆应声愿往。林翼便令曾国葆,以本军驰救荆州,胡林翼自为后继。待回时,然后议攻武昌。不想风驰电捲,胡、曾二人到了荆州。洪春魁、汪有为两军,已自回去。林翼不能求得一战,空走一场,只得留曾国葆一军,暂守荆州,以防洪军再至,自己却引兵回汉阳。不提防回到中途,忽见树林里一声梆子响,左有洪春魁,右有汪有为,两路杀出。在胡林翼往荆州时,本一股锐气,志在截杀洪兵。及回时,只道洪军已退,不甚留意,彼洪、汪西人截杀一阵,折了些人马。胡林翼不敢恋战,恐汉阳有失,先夺路奔回汉阳。洪、汪二将即自回武昌去。自此胡林翼也知洪军能兵,只得修缮城垣,训练士卒,再图大举。暂把进攻武昌之事,按下不表。

  且说潭绍洸败回武昌,计点军士,折了三千余人,心甚不安。急的具一表飞报金陵。是时天王,听得汉阳失守,深恐武昌亦危,遂大集群臣会议。各人皆主增兵,固守武昌,兼复汉阳。独李秀成奋然道:“汉阳得失,无关大局,何用增兵?臣以为欲定天下,只注意北伐;欲固长江根本,不如注意江西。以江西一省,西界两湖,东界闽浙,可以为各省声势也。”天王深然其计:便令福王洪仁达,领兵二万,入江西助陈玉成。时陈玉成已克南昌省城,声势大震。福王濒行时,李秀成密嘱道:“若由江西以一军出岳州,可以牵制胡林翼,而又可为石达开入川声援也。”福王谨记其言。

  只当日群臣会议,独钱江未到,李秀成退朝之后,独造访之,只见刘统监已在。李秀成先回道:“军师今天安往?”刘统监道:“某昨夜蒙军师召至府内,告某以归隐,某大惊,为之挽留,力劝以国家为念。军师道:‘方今大局之成败,系于北伐之胜负;然北伐军权,操于杨党,非吾所能号令之。此后大权,当在秀成,吾当退而让之,以成其名也。,军师言至此,某复苦劝。军师又谓某道:‘秀成临乱有智,深识大体,和于上下,胜吾十倍。他必能继江之志,不劳多嘱。至于成败则天也。早晚如见秀成,为江致谢,努力国家,勿学江之有始无终也。,某此时见军师之意已决,某遂问以何往?军师道:‘江自起兵以来,相得者,莫如翼王;将与相会于峨嵋山上矣。’说罢大哭,此时某亦哭不成声。军师又徐徐叹道:“江昔日读书,深恨范增之无终始;不图今自为之矣。’”刘统监说罢,李秀成挥泪不止。刘统监道:“某昨夜三更回府,今方才来,探军师消息,适与将军相遇。”少顷只见一老翁出道:“昨夜五更,军师将府内历年所存的金银器件,分赐我们;只身出门而去。我们又不敢动问,只有一函,着老汉若见李忠王,好转致于他。”说罢遂将原函呈上。李秀成接了,忙拆开一看,书道:

  北伐之军,虽胜亦败;金陵之业,虽安亦危。

  末又有隐语数句道:

  黄河水决木鸡啼,山林鼠窜各东西。

  孤儿寡妇各提携,十二英雄撒手归。

  李秀成看罢,不懈其意,不觉放声大哭。刘统监道:“此非将军哭时也!军师一去,将军责任愈重耳!且进朝商议大事。”李秀成方才收泪。有分教:见机而作,顿教豪杰遁山林,大举兴征,又见英雄平苏省。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李秀成一计下江苏 林凤翔十日平九郡

  话说李秀成听了刘统监之语,方才收泪。当下刘统监道:“军师言十二英雄,此与五年前童谣相似,得毋应在十二正副丞相乎?”秀成道:“怕未必呢!愚意此言,当应在大王也。”刘统监道:“天王何以言十二,某实不解?”秀成沉吟道:“此或就年份上言之,亦未可定。但世界茫茫,不知预知。吾辈惟以国家为重。或不济事,但归天命。”刘统监听罢叹息。李秀成道:“军师掌大权,居大位,其去也,澄然以清,吾甚敬之。”遂与刘统监入朝,奏知天王。恰逢天王在廷议事。瞧见秀成与刘统监,面有泪容,不胜诧异。李秀成便把钱军师归隐的事情,奏个明白。就中只隐过几句隐语,余外遗书之语,及那老苍头之言,都说了一遍。天王听罢,就在座上大哭起来。廷臣亦皆坠泪。刘统监又将前夜钱江遗嘱之语,告知天王。天王叹道:“自吾得钱军师,谋无不中,计无不成;自入金陵,屡称有病,吾正望他调养就痊,大兴北伐。今一旦舍我而去,是天丧长城也。”说着捶胸大哭,群臣皆为劝止。天王又道:“昔年聚义兄弟,如萧朝贵、杨秀清、冯云山、韦昌辉,皆已去世。石达开与钱军师,又舍我而去。人非土木,能不哀乎!”丞相杨辅清道:“刘统监既知钱军师欲去,就该报知天王,隐而不言何也?”刘统监道:“某劝之再三,以为军师有回意,实不料其竟然去也。且军师召某时,夜己深矣。次早军师已去,虽言亦不及矣。”洪天王道:“军师机智过人,若有去志,焉能阻之?再自起义以来,待军师无失礼,惟日来军师抱病,前往伺候略少,其或以此为礼貌之衰,亦未可定。”李秀成道:“军师去志,刘统监已言之矣,岂为此区区耶!目令大局又紧,望大王与各兄弟,以军师之去为殷鉴,戮力同心,恢复中原,以继军师之志。”各人齐道:“忠王之言是也。”天王即向秀成道:“方今林凤翔等北伐,未知胜负。吾意欲贤弟以大军继进,你道如何?”秀成道“天王之言甚善。但江苏未平,满人据在时腋,以为吾患,亦殊可虑。臣弟意欲令林凤翔,暂缓进兵。待臣弟领一旅之师,千定苏州,即以乘胜之兵,大举北伐,大王以为何如?”洪天王道:“此计甚是!未知下苏州之兵,何日可能起行?”秀成道:“臣弟无日不以定苏州为念,故预备多时。一二天之内,就可以统领人马动身矣!”洪天王道:“阃以外将军主之:丞相以下,任由贤弟调动。”说着,各人称万岁而退。

  次日秀成即领人马十万,以安王洪仁发为先锋,以杨辅清为副将,并部将十余员随行。浩浩荡荡,直望苏州进发。军行时,洪天王亲送秀成至城外而回。一路旌旗蔽野,戈戟如林,先到镇江驻扎一夜。次日,取道常州。常州知府李琨,听得洪军已到,即与常镇道徐丰玉商议,一面飞报苏州省城。这时清国两江总督何桂清,以金陵既失,驻扎苏城;忙与巡抚吉尔杭,藩司郝立宿,计议应敌:令郝立宿领副将虎嵩恩,及参将杜文澜,领人马一万,到常州助守。一面知照驻仪徵钦差大臣琦善与驻丹徒钦差大臣向荣,请他派兵来援,不在话下。

  却说李秀成,统领大军十万,将近常州,谓诸将道:“常州居苏城上流,是个紧要的去处,非得此地,不足以定苏州。若延时日,使波结连上海西人,及征调淮、扬各路之兵,则我难为力矣!诸将有何妙策?先下此城。”部将许宗扬进道:“闻藩司郝立宿,调守常州。这个人好断送常州人民性命。”李秀成道:“足下何以知之?”许宗扬道:“某自幼随父在京,闻郝立宿十六岁,不知戥秤,活是个书痴。祇以夤缘位至藩司。若以军容示之,彼就将胆落。然后以兵攻之,常州可下矣。”李秀成从之。遂令大兵,离常州七八里下寨。

  那夜郝立宿,登城望秀成军;只见灯火烛天,相连十余里,计数不下十余万,不觉心胆俱裂,呆若木偶,目定舌槁,不能说一话,知府李琨道:“忠王人马如此之众,不如坚守城池,以待救兵。”郝立宿面色黄白如纸,不能对答,竟倒在城上。徐丰玉上前抚之,全体似冰。一时军中传道:“忠王兵未到常州,吓死藩司郝立宿。”清军慌乱。虎嵩恩道:“郝藩司无用之物,旱死数天,尚不至调到常州。今却摇动军心,如何是好?”李琨道:“常州为苏州屏蔽。常州若失,苏亦难保。不如把消息通告何制军,一面坚守此城可也。”各人皆以为然。虎嵩恩便分拨将士,把四门紧守。

  时李秀成已把常州城池四面围定。那日前军解送一人到来,搜查身上,却是持文书往苏州的。秀成一看,知郝立宿已死,大喜道:“不出许宗扬所料也。”便率军士,奋勇攻城。是时清军军心已怯。见秀成攻城已急,互相哗溃,清将不能禁止。秀成绝不费力,得了常州。李琨、徐丰玉俱自刎而死。虎嵩恩、杜文澜各领兵望苏州而逃。

  秀成进了常州,即传令兵不卸甲,造饭后直趋苏州。许宗扬道:“兵力乏矣,不如休息,免中敌人以逸待劳之计。”秀成道:“此非将军所知也。两军相对,自不宜疲其兵力,以中彼以逸待劳之计。今苏州清兵,寡不敌众,必有守无战。且郝立宿、何桂清、吉尔杭皆木偶耳!吾出其不意,以势示之,必得其志。”宗扬深服其论。李秀成又令许宗扬,抚妥常州之后,移兵江阴,堵塞清国上流救乓。分嘱已定,却移大军直趋苏州。将各军一字儿摆开,直压东南,两路势若长蛇。及暮军中灯火绵连不绝。

  江督何桂清,在城楼了望,唬得魂不附体。将城中精锐尽移守西南两路,候向荣救兵。时向荣军驻丹阳,与天国兵大小数十战,多有不利,已退驻仪征。当时听得苏州紧急,欲令张国梁领兵往救,忽听得天国许宗扬,已拔江阴,向荣大惊道:“彼领军者,莫非李秀成乎?何其神速也!”欲以大军往救,又恐淮、扬一带空虚,天国大兵,乘机而至,因此犹豫不决。是时何桂清,日望救兵,一筹莫展。巡抚吉尔杭又是个素不经事的,万事只候何桂清裁决。只有提督余万清、参将杜文澜先后到何督行辕请令,并请分兵出城,以为犄角之势。何桂清道:“城内军兵,不足当彼军之众,又分其兵势,非良策也。”便不准行。

  当下李秀成,听得清兵不出,即顾渭杨辅清道:“果不出吾之所料也。”说罢出营,亲阅形势:但见苏州城上,西南两路,鼓角森严;东门颇觉冷落。即回营谓洪仁发道:“何桂清无谋匹夫,以我大军自西而下,必将锐攻西南两门,故坚守此地,以待救兵;却好中吾计也。”便附耳嘱咐如此如此。洪仁发得令去后,杨辅清道:“恐彼虚者实之,以为诱敌之汁,又将奈何?”李秀成道:“桂清自带兵以来,未尝一战,故知其无谋胆怯也。若遇胡、罗,吾已防之矣。”随又嘱咐赖文鸿,如此如此。分拨已定,即拨兵往攻西门;又令杨辅清攻南门。三军一齐奋勇鼓噪而进。何桂清见李秀成,以重兵趋西门,急令提督余万清、副将虎嵩恩同守西路。却令参将杜文澜,引兵守南路,以拒杨辅清。时近黄昏时分,忽东门守将游击李定邦,飞报紧急,有天国安王洪仁发攻城。原来洪仁发已得令,抢过东门攻城。何桂清听得大惊,便调虎嵩恩回守东门,以助李定邦。余万清争道:“本军已不能当李秀成之众,又转调虎副将东去,西门奈何?”何桂清只是不听。及到夜分,守力渐懈。在苏省城垣坚固,本不易破。况又无地可逃,故何桂清只得竭力梁领军赶来,入城助守。现到北门听候大帅号令。何桂清听有效兵,喜出望外。急登城一望,见赖文鸿一军,纷纷望西而退。来的果是清兵旗号,便令开门放入。不想城门甫开,三军一齐乱喊起来,清总兵李元浩,中枪落马。天国人马,一齐拥进。

  原来李秀成,早预备赚城之计,打着清军旗号,军士都穿清国号衣。却令虚打自己旗号,在西门攻城。暗令赖文鸿,虚攻北门,转杂在前军,赚开前门,乘势把李元浩击于城下,因此进了城门。当下何桂清听得北门有失,仍令诸将力战;却令提督余万清保护自己与吉尔杭,杀出东门先遁。洪仁发让过何桂清等逃走,先进了东门。是时城中清国将官,听得何桂清已遁,莫不愤怒。有降的,有逃走的,纷纷乱扰。副将虎嵩恩、参将杜文澜都齐城微服而逃。李秀成急令军士止杀。但大书旗上:降者免死。清军降者大半。李秀成立即出榜安民,令以冠服葬李元浩尸首。大发仓库,赈济难民,莫不悦服。

  苏州既定,杨辅清便欲进兵,取上海县,擒捉何桂清。秀成道:“上海多西人居留。稍一误杀,即开外人交涉。我不宜以大兵临之,然吾已定计矣!不消一月,不愁上海不为我有也。何桂清一无知子,纵之何害,得之何益。此土木偶人,吾所以令安王纵之也。”说罢各人皆服。秀成平定苏州,由先夺北门,因表录赖文鸿为头功。捷报到金陵,天王大悦。秀成以北伐紧要,留许宗扬、洪容海安抚苏州各郡县,一面回金陵商议北征。

  天王听得忠王回到,亲自出城迎接。秀成急下马道:“何劳大王相接!”天王道:“往返十余日,即定江苏省,军威之速,古未尝有也。”遂与秀成并马入城。谓李秀成道:“贤弟这回出师,何成功如是之速也?”秀成道:“这条计,祇可弄何桂清,实不可为训。且以北征紧要,不得不从速竣事耳。”天王然之,便在殿上摆酒庆功。录赖文鸿为丞相,余外各人,皆有赏赠。议休兵一月,便行北伐。

  且说老将林凤翔,自从领三十六军,大捷于扬州,清将琦善、胜保,皆退保山东。林凤翔便直进淮南。因前者听得东王杨秀清被杀,因此缓兵不进。及听得北王已死,忠王用事,正待进兵。忽又听得忠王李秀成有文报到,顾谓左右道:“忠王想催吾进兵而已。果尔则英雄所见略同也。”及左右呈书上,拆阅后,乃大惊道:“忠王缓吾进兵,果是何意?”左右道:“得毋忠王随后迸兵,故留老将军少待乎?”林凤翔道:“言虽如是,然恐非忠王之本意也。”部将王大业进道:“弟与忠王向在老万营同事,其人忠厚而多智,待人以礼;断非诳老将军者,愿老将军少待之。”林凤翔道:“吾以三十六军,由扬州到此,攻城破垒,如摧枯折朽。勇如胜保,迄今穷蹙山东,更有何顾虑,而必待忠王后继乎?”副将温大贺道:“忠王自用兵以来,算无遗策,不如待之,较为稳着。”林凤翔奋然道:“诸兄弟何便轻吾!某将独进幽燕,双手取北京,单骑迎大王于都下,方称本心。”说罢,便移文李开芳、吉文元、罗大纲约会于大名府;又以进山东,恐黄河难渡,便移大军而西,将由汴梁北进。下令军中,明日五更造饭,平明起程,先取兴化。

  临行时,温大贺复叩马谏阻。林凤翔道:“忠王待克江苏,然后进兵;以江苏城池坚固,恐忠王定苏州时,某已在北京矣。且军令既下,不可以儿戏止也。”诸将遂不复言。时清兵以林凤翔日久不进,军中多懈怠,忽凤翔军掩至,猝不及防,守令皆弃城而遁,遂唾手拔了兴化县。传檄盐城、安东,次第降附。林凤翔下令道:“清官讳言兵败,十不报五;某料清军不易南下:令军士休便解甲,宜裹粮趋安徽上游,即可与李开芳合军矣。”大军便沿洪泽湖而进,直抵盱眙城。忽流星马报:清提督鲍超,会同江忠源,攻庐州甚急;罗大纲已回兵南下矣。林凤翔道:“大纲孤军恐不能当其众;黄文金驻安庆,又不易离城。庐州有失,安庆震动。我不如先取凤阳,以夺清军之气,则庐州、安庆安矣。”诸将皆以为然。立即令军土衔枚疾走,倍道迳趋凤阳府。

  时清国守将总兵易良干、参将杨虎臣、知府李文望,闻凤翔兵大至,急飞报胜保,求请救兵。林凤翔离城十里下寨。与诸将计议道:“风阳被困,必然求救于琦善、胜保二人;彼救兵若先守彰德、卫辉,以压吾上流,我将大费筹画;彼若蹑吾之后,吾兵但顾前进,不必虑也,”左右皆壮之。时凤阳城外,清兵建筑木栅,以为固守。凤翔道:“彼如孩子戏,若把他木栅焚去,军心胆落矣。”立即分兵为五道,先遗五百人分头抢到木栅前纵火,木栅、房栅,一时皆着,木栅守兵不战自乱。城上又恐自击其兵,不敢发炮。凤翔督五路大兵,乘火势而进,直迫城下。清军大乱,皆齐枪而逃。清总兵易良干,立杀数人,非但不止,反乘机哗变。凤翔令在城下发炸起来,城垣陷了数十丈。易良于早葬在火坑之内。温大贺抢进城门,杨虎臣便弃城逃走;清知府李文望死于乱军之中。

  风阳既定,林凤翔安抚居民之后,便传令诸将道:“某此行将直抵燕京,与诸兄弟作太平宴,自应疾行北趋。但恐军士连战疲乏;且庐州胜负未知,不得不留兵以壮声援。今特将三十六军,分为两班,轮流更替。头班休兵两天,便要起程。”这令一下,诸将皆请先行。这时清军因凤阳失守,恐林凤翔大军南下,鲍超已解围而去。林凤翔听得大喜道:“鼠辈果不出吾所料也。”便留温大贺领兵,抚定附近各县,然后继进。果然数日间,凤阳府属各县,已次第降附。统计旬日之间,平定十余郡县。林凤翔即传令领兵北行。行时又下令道:“吾当先取彰德府,迟则胜保至矣。”即传令督军大进。管教:义若武侯,炎汉风云摧北魏:勇如宗泽,渡河声势慑东胡。

  要知林凤翔此去胜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林凤翔大破讷丞相 李开芳再夺卫辉城

  话说林凤翔进了风阳府,旬日问属下各州县,多已降附,便进兵北行:以朱锡琨为十八军前部先锋,兵次南平。清县令朱祖祥,听得林凤翔大军已到,自知不能抵敌,便出城迎降。林凤翔督兵进城,秋毫无犯。留兵五百,仍令朱祖祥守南平。次日即进兵望永城进发。

  清廷听得天国兵大举北上,林凤翔所向无敌,心甚忧虑。便调直隶总督、大学士讷尔经额,领军三万人,吉林马队八千人,并蒙古旗兵七千人,共统四万五千人马,来拒林凤翔。早有细作报知凤翔。凤翔即令军士倍道而行,先取归德府,以为驻兵之地;归德知府王襄治、副都统托明阿,听得讷相已经起程,商议坚守城池,以待救兵。谁想讷相大军方至保定,畏惧林军,逡巡不进。归德守将正造次间,忽报林凤翔大军已压城下。托明阿登城一望:见天国军兵,旌旗蔽野,连营二十余里。托明阿大俱。时城中居民,纷纷乱遁。托明阿急令闭上城门,不准军民离城,人心大愤。即与清军交战起来,有欲逃走的被捉回来,立时杀却,人心俞愤,城中大乱。林凤翔乘势攻城,旗上大书招降二字。人民遂拥至南门,杀散守门军士,意图开门迎敌。朱锡琨乘势杀进去,托明阿欲援救时,已是无及。急乔装杂在乱军之中,落荒而逃。天国副丞相曾立昌,领百骑绕过北门,来捉托明阿。及知托明阿已离城而去,始调兵回转来,正遇清知府王襄治。襄治自料逃不去,下马向曾立昌请降。林凤翔入了府衙,安抚居民才毕,就闻清将胜保,由徐州入河南,来争归德。林凤翔笑道:“胜保此行,我早料及。”遂令曾立昌、朱锡锟,立刻领军离城,分两翼以待。并传令道:“军士已疲。胜保若来,休便与战,吾自有计破之。”随唤温大贺道:“兄弟可从间道回凤阳,趋蹑胜保之后,彼腹背受敌、必然退矣。”温大贺得令去后,果然胜保领军万人,已到归德。见林凤翔调两军分屯城外,心内沉吟道:“林凤翔十战十捷,未尝少挫;今忽然缓兵不进,而以军候我,其中恐有计也。”便与左右商议。左右皆惧林凤翔威勇,不敢进兵,皆以胜保所虑为是。且以大军远来疲乏,若一中伏,吃亏不浅。胜保便传令暂扎大营,派人查探,有无伏兵。一面以小队,向曾立昌挑战。

  天国曾、朱两军,紧守不出,胜保不得一战,心甚狐疑。次日探子回营禀报,并无伏兵。胜保立意进战:传令明日五更造饭,平明起兵,来争归德城。

  当下林凤翔见胜保未退,即诫曾、朱两将道:“胜保来,必然大进;仍宜坚壁以待凤阳之兵,则事半功倍。若不得已,吾亦统全城大军,以为两贤弟后继也。”时胜保已督率人马,分列而进。曾、朱两将,先严阵相待。林凤翔随督大军,从西门分队而出。胜保正在分军时,忽飞报天国大兵,已从凤阳大进。胜保大惊道:“如此则前后受敌矣。”清军听得凤阳军至,只道中了林凤翔之计,一齐哗噪起来。林凤翔见胜保军心已乱,督兵直捣清营。恰值驻凤阳的天国人马亦到,胜保不欲恋战,传令退军。不料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可怜胜保一员勇将,欲争归德,反吃了个大败仗。统计这场恶战:清军死伤的,不下万人,降者二千有余。林凤翔大获全胜,收军回城,便令朱锡琨、曾立昌,移兵往取卫辉府,并嘱道:“卫辉为我军必争之地。若僧格林沁与讷尔经额先据,以与我相抗,实为阻碍,故宜先取之。老夫将引军为汝后援也。”朱、曾二人,领兵便行。路上朱锡琨谓曾立昌道:“旬日连下数十郡县,颇不负此行矣。”曾立昌道:“兵有利钝,战无常胜。某所虑者,长胜则骄矣!”朱锡琨深以为然。即时将抵卫辉,令人打听城中消息。原来城内总兵赵镇元,与知府奇龄意见不合。奇龄力主出城迎敌;赵镇元道:“胜保、琦善以十万之众,不能当林凤翔,况我们兵微将寡,坚守为上。”奇龄道:“我军大败之后,正宜一战,以安人心。若示之以弱,人心益震动矣。”赵镇元不听。奇龄不服他,所统旗兵,向与赵军有意见,加以主将不和,益生冲突。曾立昌把这点消息报知林凤翔。凤翔大喜道:“果尔,则卫辉城入吾军中矣。”遂疾继前军。忽见城内尘头大起,居民呼天叫地。原来奇龄的旗兵,与赵军争战起来,居民各自逃避。赵镇元见此情形,将来不免见罪,不如投降天国。遂将西门大开。林凤翔道:“城内必有内变。今若不进,失此机会矣。”即领兵进城。见城内旗兵与赵军互相殴斗,林凤翔乘势杀了一阵,奇龄知不是头路,逃出城外。林凤翔得知备细,便准赵镇元投降,即令仍守卫辉。

  忽报李秀成书至。具言江苏已经平定,不日北上。林凤翔笑道:“忠王下江苏,可谓神速矣。然此处亦无须尔也。”朱锡琨道:“老将军连战皆捷,声威已著;不如候忠王到时,一同大进,较为上策。”林凤翔笑道:“兄弟何过虑也!吾以十八军,横行数省;勇如胜保,只求得一败,岂惧讷尔经额一孺子乎?”遂令大军先进山西,取潞安城,然后转进直隶。

  军令一下,无敢谏阻;改令朱锡琨为前部先锋。第二班大军,望山西进发。军行时,温大贺暗谓曾立昌道:“老将军由胜生骄,吾甚虑之,公何不言也?”曾立昌道:“谏之于大胜之时,势必不从。不如密函,催忠王速进为是。”温大贺道:“忠王自江苏回,必休兵而后进战;且返在之期,即函催亦恐不及也。”二人说罢叹息,只得把战事情形,详报忠王:促其北上,不在话下。

  且说纳尔经额,领大军并吉林马队,共三万余人,驻扎正定。此时清廷虑纳丞相,非林凤翔敌手,急令刑部尚书桂良,领御林军万人,为后援。桂良军到保定,见纳相逡巡不进,随把情势奏知朝廷。清廷大惧。急调蒙古郡王僧格林沁,领蒙兵二万,回镇顺天;一面催纳尔经额进战。纳相便欲趋驻顺德府,部将永良道:“卑职知潞城、黎城之间,有一小路,循太行山东出;可由河南之武安,直趋直隶临名关,往来甚捷。且中多险要,若以六百人守之,虽有大兵十万,不能过也。再以奇兵截其后路,破林凤翔必矣。”纳相道:“吾亦知之矣。今林凤翔转进山西,但这是山西巡抚的责任,吾马上知照他,令其依计而行可也。”永良道。“转折而待他人,不如先自守之,较为得力。”纳相不从,便飞令山西巡抚,扼要驻守。传令进兵临名关,以迎林凤翔。谁想纳相军令未发,林凤翔已拔潞、黎两城,听得纳相将进临名关,便唤曾立昌,嘱咐如此如此;又传令朱锡琨,嘱咐如此如此,二人得令去了。便令温大贺为先锋,望临名关而去。

  且说纳相尚未动身到临名关,附近州县,早见纳相大军旗号,责令州县供张。那州县见是纳相旗号,自不敢不从,都应付粮草而去。到了次日,忽报纳军已到,州县皆大惊道:“纳军方才过了,如何这会又有纳军到来?”急令人打听,方知确实是纳军。州县皆到营前问讯。纳相惊道:“本帅并无?遣派前驱,得毋敌人假冒乎?”遂迁怒州县,一齐摘去顶戴。传令到临名关,把大营扎下。忽闻鼓角喧天,喊声震地,左有曾立昌,右有朱锡琨,分两路杀出。纳相未曾准备,曾、朱两军,如生龙活虎,把纳军冲做两段,清军皆无斗志,纳军十分危急。林凤翔又统大军杀到,纳相急领百骑,望广平府而逃。忽一枝人马拦阻去路,正是温大贺。讷相不敢接战,重又逃回。温大贺直闯中军来捉纳相。纳相策马飞跑。回望四至八道,皆是洪军。加以临名四面,皆崎岖小路,清兵苦难逃脱。犹望保定有兵来援。谁想林凤翔已先派兵埋伏。故清将桂良在保定,并不知临名关已经交战,那里还有救兵?当下林凤翔知纳尔经额已经逃脱,降令军中:降者免杀。于是军士降者大半,余外都四散逃走。统通三万人马,纳尔经额仅存百余人,逃入广平府而去。林凤翔大获捷胜。一面调二班人马来更替,欲乘机北上。

  忽报蒙古郡王憎格林沁,领大军三万,会合桂良,由保定而下。左右皆向林凤翔道:“北京为满酋根据之地,必以全力临我。我孤军深入,非兵法所宜。且老将军自淮上进兵,纵横五省,威名已震华夏。倘有疏虞,非所以重国家之寄也。不如择要自守,以待忠王兵到。”林凤翔道:“若待忠王,恐日月蹉跎,老将至矣。诸兄弟果以孤军为虑,姑待李开芳军至可也。”左右听了,皆无异言。林凤翔便令分兵,权扎要地,分小队收复各州县。僧格林沁亦以林凤翔军势甚锐,不敢遽进,因此两面权且罢兵。

  且说李开芳,自接林凤翔文报,即会合吉文元,起兵北上。忽听得清廷拜鄂督官文任钦差大臣,督楚军及旗兵,趋怀庆府。李开芳惊道:“彼忽然统兵北上,志在蹑林军之后;吾不如先取怀庆,较为上策。”便兵望怀庆进发。恰恰吉文元军亦到,李开芳谓吉文元道:“官文现住河南府,此行必与我争怀庆矣。我两军相合,力虽壮,而势反孤。某素知河南府以北,有条小路,直通孟县。孟县为官文 文必经之路。将军从小路疾趋孟县以扼之,然后某取怀庆。官文知怀庆已失,必然胆落。将军以兵乘之,可获全胜也。”吉文元鼓掌称善。遂领军从小路先取孟县。

  果然官文领军已到,前部先锋武中略来争孟县。吉文元分要驻守,全不出战。武中略报知官文。官文道:“敌人智在吾先,攻城恐亦无益。不如从小路偷过孟县也。”左右谏道:“不特小路,恐有埋伏;且敌人既以重军驻孟具,我若偷过,反在敌军之前,腹背受敌,又将奈何?”官文沉吟半晌,便令军士先扎大营,一面打探敌军如何,然后进发。

  却说李开芳自吉文元去后,即领军攻怀庆。清国守将提督善禄,副都统西而退。提督善禄,领军赶来。忽然怀庆西路烽火大起,善禄军心惊俱乱窜,李开芳引军杀回。原来未攻城之先,李开芳先派小队,偷过北门,然后诈败。却从北门,举起烟火,以惊清军之心。果然清军惊乱,望后奔窜,互相践踏。李开芳杀了一阵,直逼怀庆城下。提督善禄,绕城而走;都统西凌阿,落荒而逃。怀庆遂下。李开芳进了怀庆府,立即布告各郡县。官文听得消息,仰天叹道:“某欲长驱北上,蹑林凤翔之后,今怀庆已失,吾将安归?”便令退兵。忽报吉文元兵大至,官文分两翼死撞一阵,大败而回。吉文元也不迫赶,进兵怀庆,与李开芳会合。吉文元道:“凤翔留赵镇元守卫辉,今赵镇元已死;清将李云龙,复举清国旗号,是卫辉复为清国有矣。不如先取卫辉。”李开芳道:“卫辉为进大名要道,得此可与凤翔军合。某如此如此,可以取卫辉也。”便令军士,衔枚疾走,由元村直抵新乡。

  卫辉守将总兵李云龙,听得天国兵至,急缮垣固守。李开芳令军士数百?人,扮作居民,纷向卫辉逃难。李云龙见邻邑告警,人民逃难,便令开城收纳:初犹是居民赤手来奔,渐渐来者愈众,或携包裹;又渐渐箱箧累累,拥挤城门。李云龙急令守城检搜行李。谁想李开芳暗点军士千人,直蹑其后,所带箱筐,都藏军械。听得要检搜行李,乱喊起来。李云龙情知有变,急欲闭上城门,不提防李开芳军已到,进城内的乘势杀了守城军士,天国军一拥而入。李云龙阻挡不住,死于乱军之中。管教:妙计成功,不费分毫之力;名城克复,大张挞伐之威。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李秀成出师镇淮郡 林凤翔败走陷天津

  话说李开芳,督兵拥入卫辉,知清将李云龙已死,即安抚居民,一面捷报南京。再与吉文元计议,知会林凤翔,共议进兵之计。

  当时林凤翔知李开芳、吉文元已拔卫辉城,便进兵攻广平府,并请李、吉二军,会攻大名。然后乘胜会合,以趋天津。再从天津分三路,直上燕京。主意既定,便欲即行。大将温大贺道:“清将憎王、桂良皆驻军正定。今我军连战大捷,声威大震,正直直趋正定府。若能败桂良一军,则清人气夺,我乘势攻北京,留李、吉二军分攻各郡,阻截清人效应之兵,大势不难定也。其趋天津,势反孤矣。且僧王与桂良在前,胜保在后,我居其中,腹背受敌。倘有差失,干系非轻,愿将军防之。”朱锡琨亦道:“能固守以待忠王兵至,固是上策;即不然,老将军纵横五、六省,所向无敌,岂惧桂良一孺子?兵法在攻其要著,若舍正定,而下广平,恐憎王、桂良反蹑吾后矣。”林凤翔道:“吾岂惧桂良?不过吾军以粮食为虑,若趋天津,则转运较易耳。”温大贺又道:“连战以来,一路因粮于敌;仁义之师,所至都有供应,何忽以粮食为忧?吾自从军以来,跟随钱军师,所到尽行指教。今不求制人,而反求受制于人,是绝路也。岂复能战乎?”当下纷纷谈论。林凤翔阴有悔意。忽报洪天王有使命至,凤翔急命引入,则天王以凤翔每立大功,加封凤翔为威王;又封李开芳为毅王;并封吉文元为顺王。其余各级,皆有升赏。

  凤翔既得王位,进兵之念益急。顾谓左右道:“大丈夫得遇明主,委以重权,隆以大位,马革裹尸,亦分内事。”复问来使,忠王在金陵作何举动?来使道:“忠王定江苏,近一月矣!现在征集常镇各军,大举北上。想以老将军之勇,济以忠王之能,北京不难定也。”时曾立昌、温大贺,在旁听得忠王北上,皆喜形于色。凤翔见此情景,遂疑左右以己之能,不及忠王;且以为若非忠王,即不能定北京者。心中已自不平。遂遣来使回南京。并嘱道:“烦足下为某致语天王:不消一月,准延天王至北京高坐也。”来使听罢,自然盛称,林凤翔益自满,来使去后,便下令进攻广平府。曾立昌、温大贺一齐苦谏,凤翔只是不从。谓曾、温两人道:“以吾治兵多年,经事不少,诸君何多虑也?”方争论间,朱锡琨疾趋而入,谏道:“昔忠王下江苏,先取江阴,以阻向荣救兵;今将军用何法以阻胜保,不要吾后也?”林凤翔道:“且兵之道,各有不同。吾昔在新疆行伍,久经阵战,此时李秀成,尚在乳哺中耳。诸君何遽视吾不如秀成也?”原来凤翔平日,见李秀成年少,颇不服李秀成;故每欲争功,图出秀成之上。今闻朱锡琨之言,如何不怒?便令大军望广平府进发。军行时曾立昌复进道:“以将军之威,何攻不克!但临事而惧,计不如出以万全。请令分一军,弟当力趋正定,以牵制僧格林沁,亦可备缓急。”林凤翔道:“足下诚多虑,然亦可以不必。我由广平沿大名趋天津,彼将挟全军,与我迎敌,犹恐不足,彼亦岂能另行分军耶?”曾立昌仍复固争,林凤翔不得已,便使曾立昌领军三千人,驻守临名。余外朱锡琨、温大贺皆随林凤翔,望广平而去。按下慢表。

  且说李秀成,自克江苏,回金陵,本意与林凤翔会合,然后北上。休兵一月,正拟调集合军起程,忽见一月之间,林凤翔十余次捷报,以为他虽不从令听候,然由安徽入河南,攻山西,未必便攻北京。后来见他已克潞城趋临名关,乃大惊道:“林凤翔竟入直隶矣!其志必以得北京为荣。奈北京为清人根据之地,势必以重力把守;凤翔虽勇,若清人坚守,以疲我兵力,则?凤翔坐困矣,焉有不败乎?”遂趋朝谒见天王。告以:“凤翔擅趋直隶,吾甚忧之。”天王见林凤翔连战皆捷,势如破竹,以为未必便败。李秀成争道:“兵法岂有孤军深入,而能长胜乎?必败无疑矣!凤翔一败,锐气丧尽,南方必多事,恐大局从此去也。”说罢泪涕不止。天王道:“然则何如?”李秀成道:“向使林凤翔暂缓北上,自是万幸;盖非全力,不足以撼北京也。且兵未有久战不疲者。今林凤翔横行五省,大小数十战,譬如强弩之未,势不能芽鲁缟,况北京乎?吾自江苏回,必令休兵者,盖以此耳。某本意由河南北趋,则黄河易渡,然恐不及矣。今惟有出师,由淮地直走山东,或者胜保以有后顾,而不尽其兵力耳,但山东黄河难汲,若被胜保窥破,则彼将全军长驱北还,以邀林凤翔之后,而我师无用矣。”天王道:“事已至此,贤弟姑为之。”天王虽如此说,心下究不信林凤翔便败也。

  当下李秀成点视各军,取齐共五万人,并令军中倍增旗帜,以壮声势。

  分为二十五军:每军二千人,仍以洪仁发为先锋;召回罗大纲为副将;大将许宗扬、赖文鸿同行。余外部将二十余员,一路旌旗蔽野,戈戟如林,由扬州望淮郡进发。军行时,先出檄文一道:大汉天国太平六年,大将军忠王李,为布告天下:自昔昆阳缵绪,汉业因以重光;灵武中兴,唐祚因兹不坠。盖拨乱方能反正,伐罪所以吊民也。今满清当灭,皇族当兴;合久必分,乱极思治,此其时矣!自满人踞我神京,虐我黎庶,朝中文武权重者,皆归旗满之人;外省职员尸位者,无非贪残之辈。逞其狐狸之性,害及生民;肆其狼虎之成,毒贻闾里。横捕强剥,害善欺良,我民际此,聊生何赖?是以我朝圣神文武天王陛下,心怀怛恻,志切焦劳:求复宗祖之山河,力拯国民于水火。

  自义旗一举,四海同归。一人不准妄伤,一物不准妄抢,故天下响应,东南底平。革其左社之非,复其衣冠之旧。本帅深体天王陛下之意,大举北伐,恢复中原,保护人民,扫除妖孽。问其累世猾夏之罪,成我大汉一统之体。发政施仁,赏功伐罪,凡尔村乡市镇,不用惊惶;士农工商,各安本业。效力者论功行赏,国家自有常规;助敌者厥罪当诛,军律断无轻恕。此檄!

  这道檄文既出,远近皆仰忠王李秀成之名,莫不革食迎师,赀助军费。秀成申明号令:所过秋毫无犯,直抵淮郡,降附已有十余州县。忽有李文祥,领义勇数百人来归,秀成嘉之,使为后军。许宗扬道:“李文祥忽然以兵来降,未知其心何若,元帅何以信之?”秀成道:“不必问其心之何若,然附顺除逆,人之恒情也。且吾示之以威,结之以恩,彼亦为我用矣。”左右皆叹服。秀成既至淮上,胜保闻之,谓左右道:“秀成此行,无能为矣。”左右问其何故?胜保道:“彼欲出师,以为林凤翔声援也。若转入河南,则旷日持久;若直趋山东,彼岂能飞渡黄河那?即全军北还,亦无忧也。”说罢便令人打听林凤翔消息,以起兵截之。

  且说林凤翔起兵攻广平府,讷尔经额弃城而遁,凤翔但然入城,左右皆贺功。林凤翔手绰白须,顾谓左右道:“此未足贺也!诸君皆以某不如秀成;吾将入燕京,获虏酋悬首市街,与天王作太平宴,一洗诸君小视老夫之耻。”说罢洋洋自得,左右皆不敢复言。林凤翔即令攻大名府。时满守将领军侍卫内大臣默特、贝子德勒克,领旗军二万,守大名。听得林凤翔兵至,忙着筹画防守。谁想清军皆畏林凤翔威名,面面相觑。默特深以为虑。忽报胜保有文书至,默特拆开一看,却道是:“大名一府,能守则守之;不能则待吾军至,当与僧王三路会合以图之可也。”默特听罢,知胜保大军将到,欲分军一万屯城外,以为声援,那林凤翔亦虑默特分军,内外相援,难于攻击,先把大名围定。

  次日李开芳、吉文元,两军俱至。清军愈惧,往往缒出城外逃窜。林凤翔知其军无斗志,与李开芳、吉文元乘势攻城。吉军先攻下南门。默特与贝子德勒克,领军望北而逃。林凤翔既进大名府,传檄州具,纷纷来附,声势大震。李开芳道:“吾军骤至,如迅雷不及掩耳,当乘势逼清军,无使徐为之备也。”林凤翔以为然,便与丰开芳分两路而进。议定林凤翔由巨鹿趋冀州,入河间府;李开芳由寺庄趋景州,过新桥,沿砖流镇而进,会攻天津。并以吉文元为李军前导。林凤翔又以已军久战,李开芳实为生力军,故令李军先发。

  时李开芳一军,久蓄精锐,又得吉文元先导,故势如破竹。所过清国官弁,无不降附,李开芳皆抚慰之,用力向导,故所至披靡。十余日内,已抵静海,又与吉文元军互相犄角,安排攻取天津。便令古文元阻截北路,以防清军救应之兵。时林凤翔已由巨鹿过了冀州,将抵河间府,各州县听得林凤翔名字,小儿不敢夜啼,清国官吏纷纷投顺。林凤翔既进河间府城,得白银三十余万,粮食无数,军心大慰。凤翔谓左右道:“吾若听曾立昌之言,直趋保定,胜负固不敢知,且安得士马饱腾如今日耶?”遂议定次日进兵。是夜宿于河间府衙。忽朦胧间见当天一轮红日,坠落营中,投而复起;忽然红日不见,但见水势滔滔,淹没城池,所有山林城市,尽成泽国,人民淹没,不计其数。猛然惊醒,却是南柯一梦。忙出帐外一看,只见明月当中,别无声息,心甚诧异。

  次早许宗扬、温大贺皆入帐请令。凤翔告以梦兆,并使参测,是何吉凶?许宗扬道:“红日当天,自是吉兆;然洪水为患,淹没城池,其凶甚矣。老将军当防之。”凤翔叹道:“大丈夫遇明主,委以重权,封王拜相,恩遇极矣!今梦兆先吉后凶,或者京城破后,而吾身不免耳。然亡一身,而有功于国家,使千秋下竹帛流芳,愿亦足矣,吾何惧哉!”即发令温、许二将,与李、吉二军会合,进攻天津。温、许二人退后,那温大贺谓许宗扬道:“此梦不应则已,应则凶实甚。”许宗扬叩其故?温大贺道:“日虽吉象,然坠于地下,恐非佳兆;况有洪水为患哉?”许宗扬道:“吾一时见不及此,当为老将军复言之。”说罢遂同至帐里。凤翔见他两人复回,便问以何意?许宗扬以温大贺之言对,并请暂缓进兵。适部将李文祥在旁答道:“洪水淹没城市山林,或应在老将军之杀僧格林沁也!”各人纷纷争辩。凤翔道:“大丈夫纵横天下,安可因一梦而阻其志气乎?吾意决矣!君等请勿多言,当速进兵。”各人不敢违令,遂分三面攻天津。清国守将陈大林、刘邦盛,料敌不过,弃城而遁。林凤翔遂进了天津府。安民既定,便今吉文元,领军由静海进三角池,由丰台攻北京;以李开芳由和合而进,林凤翔由河西务进通州,以会攻北京。分兵既定,大军克日起程。

  日时咸丰旁见天国兵已克天津,指日北上,京城大震,便欲遁归热河;又因京城富户,避走一空,人心更加震动,急调僧王堵守京城东南两路。时贝子勒德克及默特两人,已领败残人马回京。僧王陆续收拾,隶归本部,统共清兵五六万人,因此军声复震。复令桂良由保定回屯新城,为左右声援。时咸丰帝已拿讷尔经额回京逮问,再调德泰统九门步军,镇守通州。安排既定,适吉文元由静海进兵,打听得桂良已住新城,恐被桂良邀截后路,不敢遽进。林凤翔听得这点消息,转令吉文元独当桂良;自己先攻僧王,而改以李开芳望通州进发。忽流星马飞报军事,说道:”胜保领本军兼统琦善旧部,共五万人马,已渡黄河望北而来。”林凤翔听得,觉如是则前后受困,心上已怯了一半。仍是镇住军心,只顾前进。叵耐胜保北上之说,传布军中,皆以清军前后共十余万,莫不以腹背受敌为虑。大将朱锡琨入帐告道:“军心已动,恐不能战矣!不如回军大名府,较为稳便。琳凤翔道:“阵上全凭作气。我军锐气而来,一旦退后,军心一摇,且清兵将纷蹑吾后矣。”朱锡琨道:“北伐之军,关系甚重;倘有差失,南方根本亦恐摇动也。”林凤翔听罢,踌躇莫决。忽又报清兵僧王,领大队由丰台而下“凤翔道:“此时更不可逃的。”便张两翼而待:以温大贺在左,朱锡琨在右,分拨甫定,正欲使李开芳北进,谁想胜保已疾趋而来。时李秀成方下兖州,直趋济南,满意望胜保回救;不料胜保深知秀成不能遽渡黄河。左右皆劝胜保回军,胜保道:“北京一地,重于山东;山东失犹可为,北京若失,大局去矣。乘此林凤翔被困之时,休令纵去也。”遂走天津。

  当下李开芳知胜保已到,便欲出战。忽听得僧王先令默特领万人下天津,以应胜保。李开芳道:“坐据天津,是徒自困耳。”遂督兵出城外。恰值胜保兵至,李开芳部下兵士,既知默特南下,又见胜保北来,军心大乱。李开芳大惊,先令前锋与胜保接战,因军心既摇,不免失利。李开芳料敌不过,遂领兵望高唐而逃。只有林凤翔、吉文元两路与清军对敌。林凤翔令吉文元迎胜保,自领军与僧王会战。更瞩咐吉文元道:“我两人至此,惟有死战。若先能破其一军,则大势尚可为也。”吉文元挥泪而别。林、吉两人分军甫定,吉文元直望天津而下,正迎着胜保兵至,吉文元不能成阵,急传令混战。怎耐军怀怯志,清将桂良见吉军移动,又疾趋下来。吉文元只顾前进,力冲胜保阵前。这时胜保军见吉文元来势太猛,令军士压住阵脚,暂不出战,只用枪轰击。吉文元肩上早着一颗弹子,翻身落马,军士益乱。胜保乘势进兵,吉军被杀者,不知其数。清将因愤恨屡次大败,皆以杀天国为甘心,因此当者便死。又被桂良兵到,前后受敌,不能得脱,有欲伏地请降的,却被身首分离,真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尸首堆积,惨不忍睹。清军践踏尸身而进。数日之间,臭闻数里,清军亦置之不顾。胜保只顾与桂良,合军来截林凤翔。时林凤翔闻得桂良南下,又被僧王牵住,不能要截桂军,早虑吉军必败。此时已无可如何,欲退兵时,不想胜保军倍道而行,如风驰电闪,僧格林沁是时亦进兵直攻林凤翔。

  论起那林凤翔,身经百战,本未曾逢过敌手。奈是军心摇乱,皆无斗志;又听得吉军大败,吉文元已死,军士知不能复胜,皆欲遁去,林凤翔不能阻止。单是温大贺,平日治军有方,军心皆乐为用,故温军绝少动。是时温大贺见林凤翔方寸己乱,遂进道:“为今之计,只有分军之法:各当一面,鼓励三军;或者死里求生,不然恐皆坐毙矣。”凤翔道:“吾亦计及此,但恐分军不及耳。”温大贺道:“除此亦别无他策,请试为之。”凤翔称是。温大贺出,私谓朱锡琨道:“今日局面,全因事不早决:若退军则早退军,分军则早分军,当不至于此。”朱锡琨道:“足下宁未知耶?林威王百战百胜,胸中已无清人矣!故不以为意,致有今日耳。”言罢相与太息。当下林凤翔决意分军:令朱锡琨敌胜保;令李文祥敌桂良;令温大贺敌默特,自与诸将来战僧王。分拨已定,温大贺先进,正迎默特一军。温大贺传令军士道:“置之死地而后复生,成败在此一举。某愿与诸军士同生死,断不负诸兄弟也。”军士闻之,皆饮泪鼓噪而进,皆一以当百,默军不能抵御。温大贺一马当先,举枪向定默特轰去。默特中枪落马,清军不能相顾,大败而逃。温大贺乘杀了一阵。忽东北下鼓角大震,一枝人马杀到,乃清将贝子勒德克也。挡了温大贺一阵,救出默军无数。温大贺不敢穷追,收军使回。自此胜了一阵,军心稍定。

  林凤翔就乘一点锐气,反攻僧王。僧军不知凤翔骤至,颇受损害。可惜林凤翔虽勇,时已众寡不敌。况清国不时增兵,四面密布,僧王又或战或不战,以疲凤翔军力。林凤翔已知是计,便令温大贺复取天津,以为驻地。当时温大贺与士卒同甘苦。有功必赏,凡有赀财,皆以奖赏;军士受伤的,必亲自慰问,指点医药,军士皆以感激。部下六千人,莫不视温大贺如父兄。闻得取天津之令,皆踊跃而从。时胜保正与朱锡琨相待,不料天国兵再下,故李开芳去后,清人虽得回天津,亦无守备。温大贺听得天津尚空虚,急领军士衔枚夜走,倍道直攻天津。时天津城清兵既少,不敢守扼,即弃城遁,大贺一鼓而下,因此复据了天津。差人报知林凤翔。凤翔大喜。立即留军一半在后,自领一半在前,先回天津而去。管教:虎将雄心,徒叹渡河未果;蛟龙失势,顿教浅水难飞。

  要知林威王能否脱出天津?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完大节三将归神 拔九江天王用武

  话说威王林凤翔,因温大贺复拔天津,遂领军一半,径奔天津城驻扎;余外的也都退到天津附近。只有朱锡琨所领人马与胜保相持。凤翔知外应已绝,李开芳已退,恐朱锡琨不能与胜保持久。僧王、桂良,默特三军,必相继南下,同守孤城,亦非长策。便令温大贺守天津,自领本军在城外驻扎,以为犄角之势。温大贺道:“军心已乱,孤城必难久守,不如老将军仍守城,待某杀奔高唐,向李开芳催取救兵,较为上策,不然大局去矣。”凤翔道:“吾匹马纵横天下,岂俱僧格林沁乎”李开芳退兵,心已怯矣!安能望来救援?”温大贺道:“彼见老将军不退,不甘同败,故先至高唐,非心怯也。休戚相关,岂有不救之理?况大河南北相隔,除此更无外援矣。”林凤翔道:“吾乘夜往劫清寨何如?”温大贺道:“僧王连日不战,不过欲疲吾兵,以乘我敝,自然步步提防。若往劫寨,必中其计:清军连营数十里,号炮一动,各军齐至,恐项羽复生,亦难为力也。”凤翔道:“兄弟如此多疑,何以用兵?”温大贺道:“某非疑虑,诚以事势不可为耳。今幸有此天津一城,若能催取救兵,更令曾立昌由正定进兵,以蹑桂良之后,胜负固未可知。否则吾辈亦不知死所矣!”林凤翔叹道:“吾岂不知?只恐行之已不及,劫营之计,亦如孤注之掷耳。”便不听温大贺之言,准备前往劫寨。

  不意清将僧格林沁,先已准备。约到三更时分,林凤翔选惯战兵士千人,衔枚疾走,以大军后继,直趋僧王大营。远地见僧营殊无灯火,心中甚疑。但念此役,为死里求生,只要侥悻一胜,便稳住军心。疾督驰进,忽闻一声号炮响动,各路伏兵齐出,枪声乱发,都向林凤翔军中击来。林军又无灯火,直无从还枪,林凤翔因此大败。凤翔急令退兵,死了好些人马。凤翔叹道:“果不出大贺所料。”便收拾人马拟退,与朱锡琨合兵。时胜保已紧逼朱营。朱锡琨已知不敌,欲进战,又恐无济,适李文祥军至。说道:“威王因劫营而败,今以余兵牵制桂良,特令某到此来助将军。”朱锡琨至此,知道林军又败,不免仰天流涕,又见李文祥已至,便令乘势与胜保开仗。不料桂良知凤翔不能复振,却留军一半,牵住凤翔;却自领半军来助胜保。正在混战之间,朱营军无斗志,大为失利,军士复有逃窜。胜保乘势大进,李文祥抵敌不住,朱锡琨更被困垓心,不能得脱。料知再无生路,又惧被擒受辱,乃叹道:“吾为汉臣,当为汉鬼。”遂拔短枪自击,登时气绝。左右见朱锡琨已死,逃的逃,降的降,一时散尽。胜保随分军:使提督成禄并副都统托陵,领五千人,并降兵,会同僧王,攻林凤翔;自领本军分三路望高唐进发,单迎李开芳,以阻天国人马救应。是时四面八方,皆是清兵。天津一城,反困垓心。温大贺见军心虽固,粮食渐尽;又无别处可以转运,即发城内太平仓库,分给林凤翔,怎奈外运不通。林凤翔既不敢进攻清兵,而僧王及各路清兵,又或战或不战,以待林军坐毙。温大贺深知其意,便出城对林凤翔道:“今四面皆是清兵,以败残饥饿之卒,孙、吴复生,亦难为力。不如冒险而进,或冀万一得脱重围;即不然,亦当与清军拚个死活,不宜待毙也。”林凤翔叹道:“兄弟所见甚是。惜某不早听良言,以至于此。今日惟有决一死战耳。”说罢便欲反攻清军,顺道望西而逃。忽一支败残人马奔到,乃李文祥也。林凤翔方知朱锡琨已败死军中,不禁心胆俱裂。李文祥哭道:“敌将将至矣,望元帅速作区处。”林凤翔便令部将王邦瑞在前,李文祥在后,自己居中,?直望清军杀来。谁想清将提督成禄,副都统托陵,两路已到。王邦瑞督率军士奋战。凤翔更下令道:“清将草营人命,逢者便杀,无准降者,望各兄弟死里求生。”军士听得,人人奋勇。清提督成禄,副都统托陵,两军倒退后而走。凤翔更鼓励三军直进,枪声齐发。副都统托陵先死于乱军之中。天国人马正自得手,忽北路上喊声大震,鼓角乱鸣,僧格林沁大队人马,已经杀到。清提督成禄又引兵死命杀回,反把凤翔人马困在垓心。凤翔谓左右道:“僧格林沁人马众多,且蓄锐已久,宜督率三军,只顾向前杀退成禄,直透重围可也。”左右得令,仍属奋力前追。怎奈军士久战力疲,且又众寡不敌!凤翔左腿上已中着一颗弹子,仍奋力督战,杀至静海地面,人困马乏。时清将桂良,虽驻丰台、听得天津复失,亦领军沿三角池而下,僧军亦已追至。凤翔四面受敌,便欲再战。王邦瑞哭道:“人虽不困,马亦乏矣。”凤翔仰天长叹。正在危急之际,忽然清将桂良一军,纷纷退后,望东北而逃。凤翔不知何故?原来天国大将曾立昌,会同黄隆才,已由正定进兵,直蹑桂良之后。桂良不意其猝至,因此大败。林凤翔大喜,正欲领军改向西北而行,谁想王邦瑞已先中了一颗弹子,落马而死。清将成禄,又复杀到,天国人马一齐哗噪起来,桂良亦回军,与曾立昌死战。凤翔料不能杀出,只得回军。这时僧格林沁军已漫山遍野而来。天国军士已气喘声嘶,不能接战。凤翔叹道:“吾今死于此地矣!何天之不祐汉也!”李文祥道:“三军之勇怯,系于主帅。愿老将军毋出此言。”凤翔道:“既败成禄之军,又得曾立昌之救,终不能透出重围,复何望乎?”说罢便下马,略憩片时,复谓李文祥道:“为将者得死沙场,固亦幸事;况吾视死如归,所忧者,以一时之误,致国家挫动锐气耳!”李文祥道:“老将军的结束,为敌人注视,万箭之下,恐难逃去;不如以某结束如老将军,伪为老将军也者,以替一死。请老将军速微服改装,杂在军中逃出。再请雄师,以雪此恨。”凤翔道:”忠义如兄弟,老夫铭感矣!然以不听言,一时好胜,致误事机,罪将何逃?某死迟矣!”李文祥听罢,仍复固请不已。凤翔又道:“某纵偷生回去,有何面目,见天王与李秀成乎?”李文祥道:“以老将军之才勇,倘自轻如此,是国家损一栋梁,甚可惜也。”凤翔道:“我国人才尚多,老夫年逾六旬,譬如风前之烛,光亮几时?留亦何用!汝勿多言,吾意决矣!”说罢,清兵喊声惭近,凤翔复整束上马,志在冲进敌军,杀一敌将而甘心。忽一骑马奔到,乃天国指挥使吴永胜也!见了凤翔,气喘报道:“曾立昌一路救兵,已被默特、桂良合兵杀败去了。”凤翔叹道:“接应亦绝矣,此天亡我也!”遂不复顾。正待领亲军进战时,清兵已杀到:左是桂良,右是默特,势如潮涌。林凤翔大叫一声,冲进默特军中,万枪齐发。清将默特先已中枪毙命。林凤翔复奋进,军士皆以清将残酷,恐降亦被杀;故欲死里求生,个个奋勇。默特军士,见主将已死,皆无斗志。凤翔杀了一阵,斩首三千余级;桂良又被李文祥牵制,不能相救,这一战实出凤翔意外。不提防僧格林沁军到,凤翔部下数日苦战,死伤既众,只存五千余人,那里敌得僧王?因复大败。凤翔逃至一个小山上,见敌兵渐聚,把小山团团围住,料不能脱,遂拔剑自刎而薨,亡年六十五岁。可怜天国一员勇将,以一时好胜,竟丧在这里。后之为将者,可不戒哉!后人有诗叹道:

  林王名字震京师,吓煞燕齐众小儿。山岳元灵摧上将,沙场有幸裹遗尸。

  渡河未果星先坠,拔地空悲马不驰。十载神威今已矣,英雄犹说汉家仪。

  时天国王探花,又有古风一篇,单道林凤翔北伐的:

  君不见精神矍铄老元戎,雄师廿六出淮中。纵横湘鄂皖豫燕齐晋,吁嗟敌手犹难逢!扬州一战敌气夺,廿四桥头飞英风。对善胜保如鼠窜,铁骑骁将为先锋。先声夺人九日下十郡,先平淮皖临开封。旌旗直指山西去,挥军大战临名里:堂堂额相西走复奔东,出奇制胜古无侣。大军转折下河间,进如潮涌当之死。既定河间及大名,清兵望风齐披靡。望风先惊林威王,增兵况有李开芳;吉公文元智复勇,三军会合奋鹰扬。王师所至毫无犯,壶浆箪食来归降。苟不降,势莫当:前驱自有温大贺;后劲犹留曾立昌。将军百战真无敌,呵气直吞僧郡王;桂良畏缩观壁上。威王马首驰东向:雄军直抵天津城,投鞭先断西河浪;儿童闻之不夜啼,徒见清廷面面相觑望。方期恢复我神京,何期天不祚皇汉!事败垂成宁不哀,星沉遂折栋梁材。僧王人马从北下,枭雄胜保相南来;威王见之殊不屈,摧锋陷阵仍突冲。忠臣报国拚捐躯,英雄视死如归日。临危犹复拔天津,默特难逃命已毕。直如猛虎入羊群,桂良成禄纷逃奔。无如众寡终不敌,岂战之罪不如人!一剑自能存节义,丈夫岂忍辱其身。吁嗟乎,丈夫岂忍辱其身!昊天不敕遗一老,皇汉不幸失将军。头颅虽断心不死,英魂犹绕大河滨。

  时天国太平六年八月十六日。威王林凤翔既殉国难,清郡王僧格林沁,见从前杀戮过甚,今天国人心宁死不降,因此变了一计:下令降的免死。所以林军除死伤逃窜的,都降清军去了。

  李文祥被困在军中,知林凤翔已死,遂微服杂在乱军中,落荒而逃;时曾立昌亦已兵败,率败残人马,奔至巨鹿。故文祥迳奔钜鹿而来。僧王尽降其众。僧王又恨林凤翔屡败清军,前后杀清国大小将校百余员,兵士死伤数万。今闻他自尽,便令戮其尸。世之相传僧王生擒林凤翔,不过清官欺骗清廷,冀邀重赏,实无其事也。话休絮烦。

  且说温大贺,在天津城内,满望凤翔杀出重围,与李开芳合,因此死守城里,专待救兵。忽见清兵蜂拥杀回,温大贺惊道:“噫,威王败死矣!”左右问道:“将军何以知之?”温大贺道:“如威王能杀出重围,清兵必直追去;今却整兵杀回,显已大败吾军矣。吾军一败,威王断不偷生也!”左右听了犹未深信。

  不多时,清军已压至城前:僧王居中,左有桂良,右有勒德克。耀武扬成,将威王头颅高竖,以恐吓天国军心。温大贺见了,大叫一声,气倒城楼上,左右急救起,便欲鸣炮乱击清兵,以泄威王之恨。温大贺急止之道:“孤城断不能久守,徒伤人命耳!”左右惊道:“将军岂欲降耶?”温大贺道:“非也!军士皆可降,惟某不可降耳。”说罢,便回府署修书一封留下,劝僧格林沁勿乱杀百姓。写罢转入后堂,久不见出。左右急入看时,已见大贺直挺挺的挂在梁上,左右吓了一跳。急上前抚之,已气绝多时了。后人有诗赞道:

  义队兴江汉,将军勇冠时。

  南淮惊战略,北伐策戎机。

  屡捷称良将,多谋确可儿。

  英雄殉国难,大节古来稀!

  左右即将温大贺尸身,解了下来,草草营葬毕,兵士知大贺已死,莫不垂泪,皆欲与城俱碎。只温大贺临终时,亦知孤城难以久守,只遗书劝僧王,勿妄杀百姓而已。左右便举白旗,听清兵进城。左右急把温大贺遗书送到僧王帐里。僧王叹道:“温公忠义之士,吾亦为之感动矣!”即传令勿惊百姓。僧王进城后,便欲将天国投降将校奏奖,以勉将来,惟皆辞不受。僧王复叹道:“此所谓不忘故主也。”是时僧王既复取了天津,依次痛治昔日投降的各郡县官吏,以至纷纷逃走。后来清廷恐人心气愤,更相逼为天国助力,始降旨免罪,此是后话不提。

  巨说僧格林沁,既胜了林凤翔,一面表奏清廷,便率兵望西南而下:要与胜保会合来攻李开芳。当时李开芳退至高唐。听得林凤翔被困,乃叹道:“吾退军只道林军亦退矣。今如此,是不得不救也。”便领兵望北而来。大军既抵平原,听得胜保一军,正从南皮而下,大惊道:“胜保若来,是凤翔一军已败矣!去恐无益,不如退兵。”左右皆道:“凤翔尚拥数万之众,未必便败。恐胜保知吾催取救兵,故先发制人耳。今若不救,是林军绝望矣!”李开芳亦以为然,催军前进,两军会于吴桥。李开芳见只是胜保一军,全不在意,令三军鼓噪而进。胜保略战一会,率兵望东北而逃。李开芳督军追赶。约十余里传令扎下大营。但心上甚虑清军有埋伏;又虑林凤翔望救已急。满意要杀退胜保,然后合力对付僧王,方是胜算。次日仍是进兵。

  胜保初意只道李开芳败残人马,所存在限,今见他仍有万余之众,故不敢轻视。略战一会,仍复败走。李开芳正自追赶,忽吴桥上流,连窝地面大队人马杀到,乃僧格林沁军也。李开芳大惊,暗忖林凤翔若在,僧王何敢便来,可知凤翔已死无疑矣。想到这里,心胆俱落,传令退军。胜保与僧王会合,共分五路赶来。李开芳人困马乏,正奔走间,忽前头一条小河隔绝,李军纷纷凫水而逃。李开芳正要下马,一颗流弹飞至中间肩窝,翻身倒在地下。军士各自逃命,四分五散,首尾不能相顾。李开芳欲自刎,怎奈伤势既重,动弹不得,恰部将胡龙奔至,恐李开芳被擒受辱;又料他不能逃遁,急发枪向李开芳轰击,志在把他轰毙,免至被擒。无奈连击不中,胜保前部已到,胡龙急自逃遁。可怜李开芳,乃天国一员猛将。以伤重难脱,竟被抢去了。余外军士,除凫水逃去的,胜保尽降之。即送李开芳回营,令军医调理;然后槛送北京,听候发落。是夜李开芳,竟以伤重而卒。后人有诗赞道:

  慷慨兴团练,功成佐太平。

  威名胡虏惧,义气鬼神惊。

  百战摧齐豫,孤军定大名。

  高唐星殒处,万姓有哀声。

  天国北伐之军,全部失事。曾立昌、黄隆才领败残人马,奔回河南。把失事情形,一面飞报李秀成,一面飞报南京。

  那时李秀成在山东,正连战皆捷。忽听得北伐之军大败,林凤翔、李开芳、吉文元先后殉难,跌足叹道:“凤翔世之虎将。不听吾言,致遭此败,挫动锐气不少。今后国家自此多事矣!”说罢为之流涕,复对左右说道:“北伐之军既败,清兵锐气正盛;进亦无益,不如退兵:先固江南根本,徐图进取可也。”遂表告洪天王以退军缘由,传令大军,陆续南旋。

  时天王亦已接得曾立昌奏报,已知道林、李、吉三将败死,不觉大哭道:“何天之不佑皇汉也!”左右急扶起,劝以筹画大计。天王道:“朕不特哭师出无功,实哭损朕三良将也。今番锐气挫动,非朕亲征,不足以壮军心矣。”便一面征集各军,待李秀成回朝,然后定议出征。

  且说李秀成自山东奔回南京,所得山东郡县,已俱为清人复有。到了江宁之后,天王出郭迎接,秀成下马伏地流涕道:“败军之将,何劳天王远接。”天王恐秀成意怯,乃慰道:“有贤弟在,何忧天下不定。且胜败亦兵家之常耳,何必介意!”遂并马入城。到殿上,天王问今后大计。秀成道:“今北伐既挫,实难轻于再举;宜先整顿两湖皖赣各省,免时腋之患,待养回元气。一面令翼王石达开,由川入陕、晋,以分彼北军势,然后可以北伐也。”天王道:“贤弟算无遗策。可惜林凤翔不听贤弟之言,以孤军独进,贻误非浅。朕今欲自亲征,以鼓将士之心,贤弟以为何如?”秀成道:“大王既欲亲征,将从何处进兵?”天王道:“陈玉成一军,已到江西许久,互有胜败;但月来仍未有消息。故朕欲直走江西去也,”李秀成道:“江西之地,其重要究不如安徽。以安徽左应湖北,右带金陵,进兵可以由河南北伐。大王若欲援应陈玉成,自应先据九江府城。九江为各省咽喉之地,助陈玉成声势,然后乘胜入皖城;臣弟将遣兵出祁门。前以守将不得其人,故得而复失。今当取之,留良将把守,可以阻窒清兵,而又可以为大王声援矣。”洪天王道:“然而贤弟将出何处?”李秀成道:“上海为外人居留地。吾向虑清人借力于外人,以为我敌;故宜先收上海,实力要着。吾前与人相约,为取上海之计,一日便见分晓。待上海一定,吾当见机而进。且今番出师,不同往日,必求万全乃妥。”天王深以为然,便令李秀成、洪仁达,辅幼主洪福瑱监国,镇守南京。以元帅林启荣、陈芒其,为左右先锋,天王领大军三万人沿池州,经东流望九江进发。

  时清将曾国藩,正领兵进攻黄州。天国陈玉成,另分军驻南康府。洪天王打听得曾国藩往攻黄州,留幕员彭玉麟、李元度两将,领三千人守九江。洪天王听得真切,决议暗袭九江之计。恰恰池州地面已由黄文金平定,天王便令池州守将,休要声张;自领本军,人衔枚,马勒口,直抵九江。彭玉麟、李元度看到天国兵猝至,虽然守护森严,却未有通报曾国藩准备。

  当下天王兵至九江,离城只二十里。天王令部将汪永成领五千人,各暗藏短枪,并携火药,乘夜望九江先行。天王复令陈芒其、林启荣,各领五百人随行,天王也随后令军大进,汪永成先抵九江城外,并无人知觉。可巧彭玉麟、李元度,俱领军在城里。汪永成乘势发炸起来,城垣陷了数十丈,如天崩地裂。清国彭、李两将大惊,急调军来救时,陈芒其一人先到,彭玉麟一头御敌,一头接战,城垣内外,弹如雨下。不多时洪天王大队已到,俱用长枪轰进城里。洪大王另分军偷过后路攻城。清兵首尾不能相顾。城内人马又少,不能抵御。陈芒其、林启荣,一拥进了城垣。血肉相搏,好一场恶战。天国兵因天王亲自领兵,胆气愈壮,清国彭、李两将,知不是头路,急开了北门,人马望西北而逃。天王既夺了九江,安抚居民,既毕,即报知陈玉成道:“朕今不动声息,已取了九江,为数省咽喉。得此可以助贤弟声势,贤弟可免后顾之忧矣。”陈玉成听得,知天王之意,欲自己攻据南昌而已!便对左右说道:“今九江既下,已无后顾之忧;吾取南昌,此其时矣。”便决定明日进兵,攻取南昌。时陈玉成已复取了饶州府。因自李秀成由江西入武昌之后,被清将赣抚严树森,赣泉李续宜,取回饶州一带。后经陈玉成再败清兵,自南康至饶州一带,已次第收复。这时玉成正驻饶州。自此与清兵相战,互有胜败;又因清将曾国藩,分兵驻九江,故陈玉成不敢大进。今九江既下,如何不奋起雄心。便号令人马,并调南康兵队,分两路望南昌进发。管教:天将神威,克复南昌省会;商民归附,先收上海城池。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 陈英王平定江西地 刘丽川计取上海城

  话说陈玉成在饶州,得天王既下九江之信,便会合南康各军,来攻南昌。是时清国南昌守将巡抚严树森,臬司李续宜,听得陈玉成兵到,即会议筹御之策。严树森道:“城内湘、赣各军,只有二万,战恐未必能胜。不如固守城池。一面飞报湘鄂各省,催兵援救;再求曾帅回军,攻九江,以邀陈玉成之后,彼不能不退矣。”李续宜道:“中丞此言,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陈王成之军,旦暮薄城而进,此时求救,必无及矣。且九江为洪秀全驻扎,必为精锐所聚。以秀全亲自领兵于九江,恐曾国藩攻之亦未必能胜。今陈玉成之攻南昌,并未劳及九江兵力。故攻九江,亦不足以邀陈玉成之后也。”严树森道:“闻陈玉成军约近四万,众寡既已不敌,战必无功;若战败,南昌难以保守,厥罪非轻。”李续宜道:“此言虽是有理,但中丞之失机,全在事前不甚留意。今则战守均难制胜矣!然与其均败,则不如一战:吾可以声东击西,以求其当。若坐守此城,则吾已无胜之之理;彼得胜则夺我南昌,不胜亦可从容而退,实于彼无损。昔彭玉麟、李元度,以全军集于城内而致失九江,此可为前车之鉴。愿中丞思之!”严树森道:“足下之言,实属至理。但某所虑者:势不敌耳。”李续宜又道:“南昌城垣坚固,未必便破;不如领军在外接战,另留军五千人守城,休令敌人近境,方是长策。”严树森半信半疑,终以众寡不敌为虑,沉思了一会,说道:“既足下如此同意,请足下领军一万,出城接战,由某自行守城,以为犄角之势;则敌人攻城,亦不能尽其力也。”李续宜大为不然,复争道:“以区区万人接战,而将士又不敷用,实置之死地耳。某以为欲战则尽率精锐,以求一胜。否则当合力以固守南昌,较为稳便。若分军一半出城屯扎,在于不战不守之间,虽孙、吴不能为谋也。”严树森听罢,终不以此为然。只令李续宜领军一万名,使高城数里驻扎,以候陈玉成之军,严树森却领军兵守城。自己亲自昼夜巡城督视。李续宜因严树森是上司,不敢不从。只拨一万人马,断不能与敌人对敌,便悻悻出城。先布了营寨,以本军分为三队,势若长蛇,传令如陈玉成军到时,互相接战,不在话下。

  且说天国英王陈玉成,领大军到南昌地面,听得按察使李续宜驻军城外,先令人打听他人马多少,然后计算。忽见探子回报道:“李续宜一军共分三队人马,为长蛇之势,志在首尾相援,计兵不过万人上下。且右军一队,略欠整齐,可攻而破也。”陈玉成听得,微服改装,亲往审看回来,即谓左右道:“李续宜亦颇能军。可惜人马不多,不敷分布;右路统领失人,绝无能战之状。我如乘其懈而击之,必获全胜。李续宜一败,南昌必为我有。可笑对严树森无谋,以为拥兵在城,可以困守,此直呆子耳。”便令大将洪春魁、陈仁瑞,领军一万,攻南昌省城,以防严树森冲出。又令部将指挥使韦昌祚领军三千,偷过城后的小山,暗袭南昌城。各将得令既去,陈玉成自统兵来攻李续宜。

  续宜听得陈军已至,督兵而进。传令军中:攻左则右应,攻右则左应,攻中则左右皆应。一面坚严壁垒,以待玉成。

  当下玉成兵至,先令左翼统领大将孙寅三,领部将十员,转攻清兵右路。并嘱道:“清兵右路殊欠整齐,必不能战;如既胜之,休便追赶,即转击李续宜中军。吾自有兵可以破之。”孙寅三领兵而去。又电部将指挥使张祖元,如此如此;又唤都检使雷焕如此如此。分拨既定,孙寅三由左转右先进。清?兵右路统领、总兵何凤林督兵接战。自巳至午,正在酣战之际,忽孙寅三率亲军直冲过来。何凤林看看抵敌不住,李续宜忙调右路接应,忽陈玉成领大队人马冲来。李续宜急下令道:“彼军击吾左右两军,欲使吾中军受其牵制也。右军既败,由他进兵;只奋勇前进,反攻陈玉成一军。”不提防孙寅三领军不赶何凤林,反望李续宜击来。李续宜左右不能相顾,忽流星马飞报:天国指挥使张祖元,都检使雷焕,已攻后营去了。李续宜此时纵有七头八臂,实无分身之术,只得拨军而回。

  那时四面八方,皆是天国军兵,把李续宜困在核心,不能得脱,但见枪弹如雨而下。李续宜欲奋力杀出重围,奈天国人马纷向李续宜攻击。续宜正在急危,忽一枝救兵杀入:乃左路统领官提督李云林也。续宜乘势与李云林会合,望南昌城杀回。忽然陈玉成领军赶到,将清兵截为两段,右路何凤林不能得脱;少时孙寅三亦领军追至。枪声响处,何凤林中枪落马。孙寅三尽降其众,与陈玉成合兵赶来,李续宜、李云林,不能顾得后路,只顾奔逃。谁想一支人马拦住去路,左有雷焕,右有张祖元,分作两路杀来。李续宜不能逃回南昌,只得领数百骑落荒而走。陈玉成便令雷焕迫李续宜;张祖元追赶李云林;自与孙寅三领军乘胜攻击南昌。

  是时南昌城内听得李续宜兵败,皆料南昌不能久守,人心惶惶。严树森不分昼夜,亲自督兵防守。无奈李续宜兵败后,天国又加增陈玉成、孙寅三两路分攻东西两门,严树森渐渐不能抵御。韦昌祚那支人马,在南昌城后山上用炮轰击城中,一连两颗炮弹子,把那巡抚衙门击作粉碎。城内军心一时哗溃。陈玉成乘势攻破北门。洪春魁一马当先,领军先冲进去。枪声乱发,清兵不能当,望后而退。时城中纷纷传说:天国人马已进北门,皆无斗志,左逃右窜。孙寅三、陈仁瑞,相继攻进城来。严树森无法,急乔装杂在民房。还亏严树森平日治民,颇无苛政,故民间亦乐收藏之,始得逃去。那玉成见南昌已破,传令不再诛求,凡无论官民军士人等,概令降者免杀,并出示安慰人心。计点仓库:得白银八十余万两;另仓米三千余石,谷四千余石。陈玉成以南昌附近,连日遭兵,农民失业,令拨仓中谷米,分赈农民,人心大悦。一面使人打听雷焕及张祖元两路消息。

  原来李续宜已同李云林领军逃至瑞州。雷、张二将便收兵回来。陈玉成见南昌既定,大犒三军,复传檄招抚各郡县。有不服的,都派兵征伐。以故附近州县,都畏威怀德,纷纷降附,徐奏报洪天王。洪天王听得南昌既下,即封陈玉成为英王。令以洪春魁、韦昌祚、雷焕、张祖元共守南昌,兼分抚各郡。使陈玉成、孙寅三回九江会同北上,按下慢表。

  且说当日上海地方,为中西人文会萃之地。无王屡欲用兵。惟李秀成之意,以为上海商务繁盛,半多西人经商;若一旦以大兵临之,最易震动商场,反被外人藉口。使清人更得以藉此为名,拥借外力,实为不便。故主计取,不主力敌。便分布党羽于上海,鼓动华商,从中举事;若得上海,固不必说,即稍有失利,亦无与天国人马之事,西人亦不能责言。时奉令往上海:一为粤人刘丽川,一为闽人陈连。那两人向在上海经商,情形熟悉。且当日上海华人经商的,尤以闽、粤为众。那些人在租界地方,沾染欧人习气,多知亡国的可耻,故这时听得洪天王得了金陵,自然日望天王兵至。偏这会来了那刘丽川及陈连两人,说起谋袭上海,然后归附天王的说话,自然没有不从。当下一传十,十传百,凡在上海经商的华人,都附和成一片,要谋袭上海城。只那时洪天王正在当盛,凡是中国的人,都当攻城袭地,是一件得意的事,并不畏惧,自然不至隐秘,纷纷传说出来。因此事未成,倒被清官得知。争奈那些人多在租界,清官实在捉他不得。况且西人亦知洪天王是个有法度的,与盗贼扰乱的不同,所以任华人在上海怎么说话,都不甚拘管,清官好不忧虑。没奈何惟有出一张告示:劝人不得乱动而已。那张告示又出得十分利害,不是说杀,就是说拿,又说什么如有听信浮言,妄行举动,即从重严办这等话。只道这些话,就能够把人吓退了。谁知那张告示一出,却是两江总督何桂清领衔的,当时华人正洋洋得意,那里识得个总督来?当下见了那张告示,就满城门闹起来,把他的告示纷纷将来扯去;并有些人写了一封密函,交过何桂清;又写一封交过上海道吴建章,叫他休要乱说。如再有这等告示,定然要取他的人头。故江督何桂清,及上海道吴建章,见了两通书函,反不胜忧惧,急的向刘丽川及陈连两人谢罪。

  这时刘、陈两人越加得意。惟何桂清与吴建章虽然如此谢罪,究竟虑商人真正发作;便在暗地具一张照会,送过上海西官,请西官弹压商民。因此西官也循例出一张告示:劝商民休得在租界乱动。不想那张告示却又提明,是接得清官照会的。所以刘丽川一干人,更加愤怒起来。又复具函,责骂何桂清以诈术欺人,对我们商家没点信义。那时何桂清更加恐惧。因当时美国既与天国通商,且西人又见洪天王确有文明平等的制度,故循例出过那张告示之后,却实在不甚打理。

  刘丽川这时既受李秀成所嘱之托,又愤怒清官,便立意举事。可巧那年八月二十六日,城中孔庙正有祭典,刘丽川料得是日清官必聚集孔庙,便约齐党羽,到这时围攻孔庙,要杀尽清官。统共约七八百人,各扮商人模样,先一日暗运军械在城里密藏。将近夜分,就在城里暗伏。次早天未黎明,清国各官确畏惧乱事,但究竟清廷向以祭祀为重典,何桂清等却不敢不往。先由上海县袁梓材先到,其次陆续都到了。最后江督何桂清,约有清兵护送数百人,直至孔庙。刘丽川先分拨数百人对敌江督亲兵,自与各人杂在孔庙中,作为观礼的。正值行礼的时候,刘丽川用暗号传示各人,一齐拥上。何桂清初时见人多拥塞孔庙,怀了疑心,故以上海道吴建章代主祭典。这会见人众欲动,先自逃了去。上海县袁梓材,见江督先自逃去,亦知有变,急的相继逃遁。余外各官都如丧家之狗。刘丽川党人先攻未逃散的亲兵。丽川即领数十人,上前拿住吴建章。建章知刘党人众,不敢与较,惟有俯首就缚。

  刘丽川见拿不得何桂清,随领数百人,拥至上海县衙门,迫令袁梓材献印。袁梓材骂道:“我十年窗下,乃得进身任这上海县,实是不易。安能把印绶给与别人?”刘丽川听罢大怒,便谓众人道:”快杀汉贼。”于是众人一齐动手,取了袁梓材的首级,计得官家金银无算。然后会议杀吴建章与否:或云杀,或云不杀,竟不能决。适美领事马逻氏与吴建章有交谊,为之说情,使免其一死。刘丽川不许,马遐氏便设法使人诱吴建章至西门,乔装逃出城外,匿于马逻氏之住所。吴建章因此得保性命。

  这时刘丽川听得此事,不觉大怒,有攻屠留地之势,先驰书责美领事道:“我们起事,皆遵守法则,未尝损及居留地分毫。今忽然干涉我们战事。我所拿获之敌人,亦诱之逃去,与劫狱何异?且贵国自与我天国通商以来,实相和好,则贵国对天国与对清国,实不宜有所们倚也。祈即将吴建章交回,否则断不能为贵领事原谅矣。”书内这等话,即马遐氏领事看得这封书,亦觉得此言有理,便欲把吴建章交还;因恐不交回时,怕动了刘而川之怒,居留地反有不妥,自不敢再庇吴建章。时马遐氏止与署内人员相议,被吴建章知道,即贿左右,私自逃去。马遐氏无奈,只得照复刘丽川。刘丽川大怒,便欲攻取租界。西人大惧,严筹防备。恰好苏州天国守将汪大成,驰书与刘丽川,劝他不可误犯上海租界。刘丽川因此中止,便提众先夺上海城。管教:义勇齐兴,取上海易如反掌;雄兵再举,降桐城共许归心。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取桐城陈其芒鏖兵 奉朝旨左宗棠拜将

  话说刘丽川领兵来取上海城,这时吴建章已经逃脱,往见何桂清道:“刘丽川拿获卑职,而不据上海城,是彼等之意,不过欲得吾等而甘心耳。今忽领兵来取城池,必受洪党所嘱托可无疑矣。”何桂清道:“刘丽川本不足惧,但恐天国人马相应,则难与为敌矣。”吴建章力请出兵与刘丽川一战,何桂清深然其说,立即调兵城外,约共四五千人马,驻在租界西场之外,见刘丽川兵少,不以为意。此时,西人亦多出来观战。谁想清兵人不明公法,恨西人不来助攻,纷纷用砖石抛掷西人。西人大怒。各国领事会议:所有租界内巡警防兵,均请往西场防护。何桂清见西人调兵出来,只道要帮助刘丽川,急得向西人谢过。西人责何桂清:认真申饬军人,免碍租界商务。何桂清都唯唯应诺,西人始收兵。

  是时,何桂清见西兵已退,便令吴建章攻刘丽川。不想刘丽川的党羽在上海城内者尚有千余人,这会见清兵纷扎城外,只剩数百兵守城,便乘势杀散守门军士,分头把住四门,举起天国旗号。守备吴应珍、都司李镇邦、副将何邦福,皆被刘党杀死。刘党千余人,又引动城内居民,纷纷附从。陈连正在城内,与其党羽乘着刘丽川攻城之际,便振臂大呼道:“有志杀汉贼者当随我来。”因此一时之间,声势汹涌,清官都彼斩毙,大开城门,迎刘丽川人马进城。江督何桂清、沪道吴建章领兵在外,不能一战,竟被刘丽川夺了上海县,只得退回仅徵驻扎。刘丽川把捷音报知苏省汪大成并李秀成。秀成听得上海已定,即重赏刘、陈二人。又因洪天王已拔了九江,陈玉成已定了江西,便奏请洪天王,直进安徽;又咨请陈王成领兵入浙江,一面请杨辅清一路,由镇江进兵仪徵,以拒向荣及何桂清等。时向荣与天国人马,前后大小不下数十战,互有胜败。故秀成再以杨辅清当向荣一路;并令秦日昌、洪仁达坚守金陵;李秀成亲出安徽,要与洪天王会合。令赖文鸿为先锋,林彩新为副将。秀成自统大兵五万,望安徽进来。

  且说洪天王在九江,即与李秀成订约进兵,便商议留守九江之人。陈其芒进道:“九江为数省咽喉之地,乃清国必争之处。非有智勇之将,不能守也。”洪天王道:“吾欲在林、陈二将中择一人,以守九江,将军之意如何?”林启荣道:“臣弟非不愿守。留一人恐不足固守,若并留之,则前敌者更有何人?”洪天王踌躇未定,忽陈玉成令孙寅三到九江,呈报在南昌所得金银仓库款项,洪天王就令林启荣、孙寅三共守九江,仍令陈其芒为先锋,大军望安微进发。

  到宿松离城约十余里,已有百姓夹道相迎。洪天王下马相见,安慰众百姓道:“朕自与众兄弟举义以来,累各处乡老,惨遭兵燹,朕心实在过意不去。可恨敌人占我中国,于今二百年,不得不竭力谋个光复,实出于不得已也。”众百姓有年纪稍高的,便上前说道:“某等受暴君污吏需索,已非一日。今得大王起仁义之师,除水火之患,百姓得重见天日,皆大王之赐也。”说罢,纷以牛酒相献。洪天王向百姓致谢时,附近有孙姓祠齐邀洪天王至祠中歇马。左右恐有意外,劝洪天王勿往。天王道:“朕以至诚待人,他人谁以诈伪相待?又何必以不肖待人?”遂令人马扎下,带数十人毅然而往。既至,乡中男女纷纷拥至,皆以得识天王为荣,拥塞祠门之外。洪天王便亲出祠前,对众说道:“尔等欲见朕那?亦犹人耳!望尔等为农者,勤于耕植;为士者,勤读书,以大义相劝,毋助异族,自不难重见太平也。”各人听罢,皆流涕道:“愿大王早平大难,使吾民早享太平之福。”天王再转入祠内,将满州盘踞中国,及清官自杀同种的历史演说一番,听者无不愤激,时村民多以一酒一肉相奉。天王见众民出于诚心,不忍过却。有名徐仁者,家中有一老母,贫甚,无以敬奉洪天王,回家对母而位。其母亲至洪天王跟前说道:“吾儿家贫,无以敬大王,心实不安,愿以小儿随大王左右,便得为国家效力。”洪天王询悉其故,深怜徐仁之孝,命左右赠以白金三百两,遣之归。因此,百姓皆颂洪天王仁慈,欢呼万岁。天王盘桓数时,才与百姓相别。当下天王道:“朕以军务紧急,不能久留,待事平之日,当与举国臣民,同作太平宴。”说罢便行。百姓送至营前,天王抚之使回,即令人马起程,百姓犹鹄立而送。天王叹道:“朕若不竭力扫除枭獍,何以对吾百姓也?”左右皆为感泣。大兵行近安庆,黄文金早派人马迎接。

  天王进了安庆,先问敌情如何?黄文金道:“清将鲍超,不时窥伺;曾国藩拥巨兵往来于皖、鄂之间,因此不敢远离安庆一步。现闻曾国藩己取黄州,胡林翼又据汉阳,分兵扰掠武昌附近州县,武昌怕亦濒危呢。”洪天王道:“湘、鄂亦多读书之子,何以不明种族之界,不以亡国为羞,反助他族以杀同种也?”言罢叹息。黄文金摆酒与洪天王接风,徐议进兵之计。黄文金道:“罗大纲驻兵河南,不如令他由怀庆而下,以壮湖北声势;某坚守此地以拒曾国藩;天王举乓北征,可无后顾矣。”洪天王道:“林凤翔既败,罗大纲一路,其势已孤。使之回应湖北,亦是要着。但朕本军之力,亦非雄厚,不知发令秀成以军相应,然后会同北行。朕先取桐城,以待秀成消息可也!”随令罗大纲由怀庆趋湖北,以壮声威;随督大军,望桐城进发。

  时清将张亮基的兄弟张亮业正在桐城本籍,兴办团练,约有二千之众,与清总兵虎嵩林共守桐城。虎嵩林听得洪天王领兵亲到,志在出战;参将万长清,志在守城,意见各不相合。虎嵩林便与张亮业计议道:“桐城一掌之城,战守皆难。不如混战一场,胜则有功,败则退走河北,未为晚也。”张亮业不能决。虎嵩林叹道:“何乃兄勇锐英姿,乃弟却没点志气也!”迫得飞报鲍超,催请教兵;一面督兵紧守城池,不在话下。

  且说天国前部先锋陈其芒,领兵浩浩荡荡,杀奔桐城而来。忽探马报称:“清国人马在桐城紧守,请绕道而行。”天王道:“庐州已平,桐城为安庆北趋要道,反不能攻下,实是心腹之患。彼四面相隔,救兵亦难,朕誓必取之。”便唤陈其芒道:“桐城虽小,地颇紧要;守兵虽不多,然当速取之。迟者鲍超之兵一至,反费手脚矣。”陈其芒得令而退。将近夜分,陈其芒进帐禀道:“今有一密事,特对大王说知:桐城内有一庄户,姓王名唤以成,好交结豪杰。臣弟前时,与他相识最稔。今他到军前来,愿为内应。现他戚友刘文光,隶团练部下为百长,正守西门。约以城上插白旗为号,当即攻城。彼约二更时分,放火为号,即开城门,迎接我军而入,此机会不可失矣。”天王道:“行军百变,特恐满人用诈耳。不知兄弟与王的交情如何?恐未可造次!”陈其芒道:“弟与彼固肝胆交也!不足为虑。若大王不放心,不如以小队暗伏西城外,乘机拥入,亦是一策。”天王深以为然,令陈其芒回复王庄户:休要与多人同谋,以免泄露。

  其芒即令部将康成,以三百人偷过西门,陈其芒令以本部分军一半,先攻南路;自引一半,为康成后应。是夜,一月将尽,月色无光,人马悄悄而行,即至西门暗探工事,城上正是张亮业团练军守把。少时见一小小白旗,在城楼角上随风飘扬。陈其芒大喜,暗令人马,但见火起:便薄城而进。原来王以成家正住在西门,料知桐城必破,故愿为天国内应,好建立功勋。将近三更天气,刘文光即复王以成道:“时将至矣,城外隐有人马行动,当速准备。”王以成会意,不觉谯楼已打二鼓,王以成就在家中放起火来。张亮业只道军人失火,还没心慌。时虎嵩林正在南门,见西边火起,即调兵前来。忽然大国人马,纷向南门猛扑。不多时,弄出几处火起。康成即领数百人先抢西门。城内团练军忽然哗噪起来,却是刘文光传说:天国人马己进南门,因此兵士纷纷逃窜。张亮业又是不济事的人,见兵士如此,没法阻挡。刘文光领本团百人,乘势打开西门;康成一拥而进。正遇参将万长清赶过来,康成眼快举枪先发,那万长清在人马忙乱之际,防顾不尽,早已中枪落马而死。天国人马,一拥而进,陈其芒大队亦至。王以成更纵起几处火来,满城中烧得烈焰冲天,清兵纷纷逃遁。张亮业率百骑,在火城乱窜,陈其芒便领人马追赶前来,张亮业死命逃走。忽被一火势烧残的墙壁压将下来,把张亮业和数十骑压在墙下,呜呼哀战,送了性命。陈其芒即令军士,抢开南门,迎那一半人马进城,一面令人灭了余火。

  其时,虎嵩林已领败残的军马杀出东门而逃。陈其芒救灭余火之后,即迎洪天王入城。天王即进城内,一面发款赒恤被火之家;随唤王以成至,向他说道:“你这场功劳,本是不小;只在已得城之后,便不应续行放火,以害百姓。姑念功能抵罪,当予重赏。”乃封力殿前都检使。并传谕各营:“到王庄户功成之后,不再纵火,便当赏指挥:今与以都检,是以儆将来也。”

  各人听之,皆为悦服。王以成亦唯唯伏罪,谢恩而退。天王出示安民之后,令人打探各路军情。忽流星马报称:“鲍超大队人马已至。”天王道:“吾已取桐城矣,彼来亦无所用也!”便留五千人把守桐城;令陈其芒统大军,以拒鲍超。分拨即定,专候清兵。

  且说鲍超所得桐城告急,星夜调人马前来。部将王衍庆进道:“洪秀全亲至,领兵到桐城,其势甚大,桐城必不能久守。恐军门调兵到时,桐城已失矣。彼以逸待劳,吾军恐难制胜。不如回复虎嵩林:以必救坚其心。然后我出兵以取安庆,秀全必回顾根本,则桐城之围,不救自解矣。此孙膑围魏救赵之法也!”鲍超道:“此计虽是,但秀全久经战阵,必知我之用意;安庆黄文金势亦不弱。就即攻之,黄文金自能抵御,秀全未必回也。况桐城已急,我坐视不救,实难免处分,不如救之。”便不从王衍庆之言,立行拔队。以王衍庆为先锋,望桐城进发。

  将近桐城,约二十里地,见虎嵩林奔到。鲍超大惊道:“果不出王衍庆所料也!”便传虎嵩林至前,细问失城何如斯之速?虎嵩林便道:“卑职屡言出战:战如不胜,守犹未晚,怎奈部下皆不听此言,以致如此。且更有城内王庄户,及团练军中人,为洪军内应,致有此败。现在洪军声势正盛,进恐无益,不如退兵。”鲍超对左右道:“朝廷以兵权授于我,若并不能救一桐城,将谓我何?”王衍庆争道:“皖抚吕贤基,驻在大通,犹观望不进;纵有失城处分,当在巡抚。军门进而取败,则咎在军门矣。愿军门思之。”鲍超心上终以取桐城为得功,且平日性又好战,遂传令挥军直进。并嘱三军:“如与敌人相遇,当急攻进去。”三军得令而进。

  及抵桐城,正与陈其芒两军相遇。陈其芒见鲍超兵到,正欲督兵接战,忽洪天王传到号令:以清国鲍军远来疲备,宜速进攻。陈其芒既得号令,便乘鲍军安营未定,直冲进去。鲍超不意天国人马猝至,又因自己人马困乏,喘息未定,实是吃亏。便混战一场,徐退十里下扎。陈其芒亦不迫赶,权且收兵。至夜半里,重又进兵,把鲍军四面围定。鲍超奋力杀出。谁想陈军觑定鲍军,投东则投东;投西则投西。一来鲍军连日赶路,二来又众寡不敌。那陈其芒军中万枪齐放,鲍超正自危急,急一枝人马杀入,乃鲍超部将王衍庆也。鲍超乘势杀出重围,折了些人马,连夜奔回大通而去。陈其芒大获胜捷,收兵自回桐城。自此以后,安徽全境;大力震动。

  清国御史纷纷参劾安徽巡抚吕贤基师久无功,且观望不进,清廷便令鲍超为湖北提督,帮办安徽军务;将吕贤基开缺。又令鄂督吴文镕,保举贤才,因此就引出一位喜功名,乐战事的人物来。你道是准?就是湖南壬辰举人,湘抚骆秉章的幕府左宗棠,字季高的便是。那左宗棠为人好喜功名,很有才干。洪天王人武昌时,他曾上书与天王:劝他勿从外教。洪天王见他不明种族,又不识君民同重的道理,因此不甚留意。他满望上书洪天王,得个重用,故经许多人聘请过他,他倒不愿出。后见洪天王没有什么意思,就换了宗旨,一意帮助满清:先受张亮基湘抚之聘,参赞戎幕;继又受湘抚骆秉章之聘,办事很有点本事。故此湘中人士,就起了一个“新亮”的名号,这名就算是新诸葛亮的意思。那时有说他的道:“诸葛亮他是辅汉的,你辅满不辅汉,怎能比诸葛亮呢?左宗棠叹道:“左宗棠叹道:“大丈夫负不世之才,岂能甘老牖下?”安徽军情吃紧,清廷诏举贤能,鄂督吴文镕、鄂抚胡林翼就猛省起左宗棠来。胡林翼就飞函责骆秉章道:“左季翁乃大下之才,足下不得私为己有。”骆秉章就把胡林翼的意思对左宗棠说知:劝他出身治兵。左宗棠道:“我是一个举人,未有报捐什么官,谅出身有多大官职。我又不肯向人叩头,又不肯向人递手本的,如何做得了官?”骆秉章道:“朝廷当用人之际,或能破格录用,也未可定。”便把左宗棠的意思,报知胡林翼。胡林翼大喜,立即具奏保举左宗棠:说他本事好生了得。差不多说他前古后今,没有一个比得了他的。清咸丰帝看见胡林翼这道本章,遂再出张谕旨,向曾国藩问左宗棠的人物如何?曾国藩明知左宗棠为人,实出自己之上,本来十分忌他的;今胡林翼已有保奏他,料左宗棠有个出头,就不该让胡林翼一人得了荐贤的名誉,因此立即复奏,说这个左宗棠的为人,识略冠时,胜己十倍。所以清廷就降了一张谕旨,特赏左宗棠一个五品京堂,办理皖南军务。使他独挡一面,呼建立功劳。管教:棋逢敌手,忽来左老助清皇;大战丹阳,又见忠王擒向帅。

  毕竟左宗棠得了谕旨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 向军门败死丹阳镇 胡林翼窥复武昌城

  话说左宗棠见清廷如此重待一个举人,骤膺五品京堂出身,确是算得荣华,便定了主意,出来任事。那时清廷见李续宾兄弟屡立战功,便撤去吕贤基,以李续宾署安徽巡抚,使担任办理安徽军务,不在话下。

  且说洪天王自进了桐城,威声大振。令李秀成出师安徽,会同北上。李秀成由江宁过太平府入皖境,驻军含山。洪大王大军已过无为州,离含山不远,忽庐州天国守将胡元炜奔到,洪天王大惊。原来清国陕、甘总督舒兴阿,引兵五万五千人,合寿春镇总兵玉山已复取庐州。洪天王听罢,以庐州为要冲之地,若不先破舒兴阿,终不能北上,便移营与李秀成相会,同议进兵之计。秀成道:“今番出师,早被清人侦悉,故舒兴阿骤到,欲阻我北进。且清兵先取庐卅,其志在复取安庆,故救兵大至。观舒兴阿驻兵冈子集;总兵五山驻兵拱宸门;丽鹤镇总兵德音布与同知江忠浚、刘长佑,复募湘电前来驻扎五里墩,清兵声势,实是不弱。找当择其易者先破之。一军败,则各路皆无用矣!”洪天王道:“庐州固在必争。但贤弟所见,究从何处下手?”秀成道:“清总兵德音布,系宗室纨袴子弟,不谙军事。吾当分兵攻之。却先取拱宸门,以破玉山一路,只如此如此,可以破清兵也。”洪大王大喜,立著秀成发令:秀成即令先锋赖文鸿以精兵五千阳攻德音布,反助攻拱宸门;另唤陈其芒以前部攻五里墩,取江忠浚、刘长佑;却请洪天王阳攻岗子集,以牵制舒兴阿。自领大兵来会清将玉山,单攻拱宸门。分拨即定,约定四更造饭,五更起兵。

  且说舒兴阿部下,俱属甘兵,与湘勇意见不甚和;且又藐视湘勇,便欲天明引兵直进。忽五更时分,洪天王兵大至,把舒兴阿人马四面围住。湘军在五里墩相隔非远,只是观望不进。刘长佑奋然道:“此国之大事也,安可以私意废公耶?”便欲拔队前往接应。不意陈其芒领天国人马,卷地而来。刘长佑大惊,急与江忠浚共御陈其芒。那德音布一路,不能挡赖文鸿之众,早已望风光遁,因此清兵大乱。驻拱宸门清将总兵玉山,正欲移营在救,谁想李秀成人马已至。清兵听得秀成名字,不敢恋战,秀成乘势杀了一阵,玉山恐庐州失守,仍不敢远离拱宸门,忽东角上一枝人马杀入,乃天国大将赖文鸿也。那赖文鸿发枪百发百中,直入中军,向玉山举枪先发。玉山应声而倒,清兵益乱,互相逃窜。赖文鸿乘势抢至拱宸门,把火纵将烧来,城楼遂陷。城内望见拱宸门火起,呼无叫地,李秀成即领兵直进城内,一面拨人救火,一面将四面城门大开,迎天国人马进城。秀成复令赖文鸿,引兵助陈其芒;另拨一枝人马,往助洪大王。舒兴阿知庐州已复失,不能抵敌,急领败残人马,望和州而逃。洪天王也不追赶,即收兵进城。清将刘长佑、江忠浚料敌不过,引兵退十余里。赖文鸿、陈其芒亦引兵回庐州。遂即出榜安民。传令休兵半月,然后北进。

  忽流星马飞报祸事。称说:“向荣现拜钦差大臣,增添吉林马队,以张国梁为先锋,往攻金陵。声势甚大,恐有危急,特来报知。”洪天王听罢,叹道:“我军自由九江入皖境,破铜城,再下庐州;正拟乘势北上,长驱大进,今金陵又遭此警变,怎生是好?”李秀成道:“彼实防我北进,故攻我金陵,以为牵制耳。金陵人物尚多,未必便急,只遣一将,直趋丹阳,以要向荣之后,即可解金陵之围矣。”洪天王道:“金陵附近,可以挡向荣者,究有何人?”秀成道:“有杨辅清、洪仁达在金陵。且城池坚固,向荣未必遂得能志。又有刘状元主持大计,准可无虑。不如催李世贤,由浙江回南京,军声一振,向荣自气夺矣,大王不必虑也。”洪天王犹豫未决。副将林彩新道:“金陵为我国根本,倘有差失,干系非轻。不如回金陵,待破向荣之后,由淮扬往山东,长驱大进,亦无不可。”秀成道:“此言亦是。但兵法致人而不致于人。我若闻金陵之急,即疾趋回军,清人必更蹑吾后,此取败之道也。吾军若败,金陵更震动矣。不知领兵由庐州略地而来,虚作进势,兼应金陵;再调兵分堵南北岸,与九江林启荣相应,以防冲突。一面使金陵守将固守,我却打听缓急;若金陵无事,我却要向荣之后,乘势北进;否则回应金陵可也!”洪天王鼓掌称善,便飞令杨辅清、洪仁达固守金陵;又传令李世贤,由浙回军,以为声势。便提大军望东进发。

  再说向荣,自以屡败无功,久欲一雪其耻。适拜命为钦差大臣,又乘洪天王出征,便思复取金陵。即大会诸将计议。张敬修道:“我军屡败,洪军轻我久矣!金陵城中,必不设备;不如乘势南进,若得金陵,大事了矣。”向荣深以为然,便率提督张国梁,将军福兴、副都统德崇额、总兵张敬修,共步骑四万人,并吉林马队六千人,分道大举。以张国梁、张敬修领步骑万人,先攻镇江,并嘱道:“镇江为金陵咽喉之地,不可不争;既破镇江,可分兵并掠溧水,会攻金陵,以应我师。以金陵城池坚固,非合大军,不能动手也。”张国梁道:“金陵既已难破,今又分兵于镇江,恐势亦弱矣。”向荣道:“杨辅清为敌军劲将,今回住镇江,若我攻金陵,彼必来教,是我腹背受敌,正欲仗汝军牵制之耳。”张国梁、张敬修便率部将冯子材、刘存厚等,领兵而行。向荣一面知照提督和春,移仪徵之兵进窥皖北,以扰洪军。即与诸将起军,望金陵进发。

  早有细作报知李秀成。秀成谓洪天王道:“向荣死日近矣!波行军向来小心,今倾兵以窥金陵,志图一逞。须知我镇江劲旅,既足支持;金陵坚固,亦难遽下。且吾军虽出,与金陵相隔非遥,接应亦易,此行破向荣必矣。”便请洪秀全先回金陵,以镇人心。打听得向荣分为二军,以一军沿六合,以一军沿句容,分道齐进,而以桥瓮为大营。秀成打听得清楚,即令溧水守将吉志元兵,分略金柱,攻黄马及大小关。自率大军,与健将赖文鸿、李昭寿、陈其芒,驰东而出,单迎向荣交战。

  且说张国梁统兵万人,行抵镇江。太平将杨辅清,谓部下道:”张国梁此来,非欲得镇江,欲牵制我耳!我若坚持,彼即将去。吾相机乘之,不亦可乎?”便令诸军紧守。张国梁连攻二日,毫不得志,即与张敬修计议道:“杨辅清骁勇好斗,今独不出,恐有他谋。”敬修道:“某料向帅一军,必难遽下金陵;我军若在此,旷日持久,终非良计,不如弃之。分掠溧水而西,以应向帅,较为上策。”张国梁从之,便解镇江之围,改掠溧水。时吉志元既得李秀成之令,已于张国梁未到时,破黄马,下大小关,张国梁大力惊骇。谓诸将道:“我军甫行,彼军先出,是何神速乃尔!吾欲掠溧水亦难也。”冯子材道:“若不攻溧水,必须速奔句容,某料吉志元即击我矣。”不想说犹未了,吉军已至城内。四门亦分兵突出。张敬修欲与会战。张国梁道:“军心惊惶,战必失利。不如避之,速奔句容,以会向军,尤为稳着。”便引军至北,吉志元从后蹑之,张国梁无心恋战,只图与向荣合。吉志元乃(联合溧水各地人马,将图大举。欲追迫瓮桥,以要向荣之后。

  时向荣闻张国梁一军失利,正欲援之,忽报张国梁兵至。向荣谓众将道:“吾由扬州进此,以张国梁为前部,先制镇江;国梁性本耐战,今突然来此,正不知何故?”说罢张国梁已入,具道退兵原因。向荣道:“既不能牵制镇江,恐杨辅清、吉志元反合而攻我矣!更以李秀成军一至,吾焉能挡数路之冲。今当速行布置,以御敌军,反以缓攻金陵为上策矣!”即令将军福兴,引兵驻六合之南;以副都统德崇额,引兵驻句容之北;以张国梁引冯子材、刘存厚为游击之师,以防吉志元。以张敬修为前部,自统大军居中策应。张国梁道:“高资一地,以为太平军运粮要道,若断彼粮道,则镇江、溧水之敌人皆胆落矣。某攻镇江时,未计及于此,大为失著。今请冒险一行。”向荣许之。张国梁便统兵赴高资:刘存厚欲争首功,乃屯于附近高资之烟墩。不意杨辅清,已知张国梁回军,乃亲自统兵出城,直进高资。却令副将陈宗胜领兵万人先围烟墩,自己单迎张国梁。时太平军副将陈宗胜一军先出,刘存厚以众寡不敌,只令部下紧守。陈宗胜选劲卒为前队,步步追击,冒死而进。刘存厚不能抵御,纷纷溃退。刘存厚先中弹而死。陈宗胜直进中军:先后斩知县事松寿及张翔国,挥兵直追,清兵大败。时杨辅清方与张国梁大战,辅清军士极锐,张国梁亦奋战不屈,两军喊杀连天。不料张军右军已败走,刘存厚阵亡,国梁军中无不胆落。时太平将陈宗胜一军亦到,国梁不能抗御,副将冯子材,急保张国梁杀出重围。杨辅清会合陈宗胜,乘势追杀,国梁大败。折兵五千余人,遗失辎重器械无数,狼狈奔至句容。

  向荣知张国梁军败,乃令先踞六合、句容两城,以为根据。果然两城之内天国守兵弃城而遁。向荣以天国人马不战而遁,心正滋疑,忽报李秀成一军大至:前部先锋赖文鸿、李昭寿已离此不远。向荣即以张国梁、张敬修分为左右二军,分迎赖文鸿、李昭寿。忽报句容、六合城内同时火起。原来这火实系太平军所布置。因太平军深得人心,当弃城逃时,先留人马杂住民间,待秀成到时,一齐放火,故向军大乱。向荣急下令道:“两城同时火起,乃敌人纵火无疑,不必理他。可撤城内守兵而出,弃城以求一战亦可也。”不料吉志元联合溧水各道人马,先已驰到,即陷句容,以邀击向荣。向荣即令德崇额力御吉志元,而以大军与秀成交战。时李秀成军已至,以六合、句客火起,知向军已乱,乃令赖文鸿、李昭寿于军到之际,即行进攻;勿令向荣得以复行布置。故赖文鸿、李昭寿甫与向军相遇,即猛力进击。向荣恐张国梁一军转战镇江、溧水,军力已疲,急以福兴一军相助。惟赖文鸿、李昭寿性最勇悍,且战且进。文鸿又工枪法,枪声响处,张国梁坐下马已被击毙,把张国梁掀下地来。军士只道张国梁中枪毙命,一时哗溃。比及张国梁换马督战,军中已全无队伍。赖文鸿、李昭寿乘势进攻,国梁一军先已败阵。太平将李昭寿即下令道:“赖军已胜矣。吾军不可落后,速宜奋力,以图立功。”于是军士皆欢呼而进。清将张敬修亦不能支,同时败溃。

  向荣正欲往援,忽见大营火起,却是后军知向荣必败,欲降秀成,故纵火以乱向军。向荣此时已漫无主裁。李秀成、陈其芒复至,与赖文鸿、李昭寿分四路,併压向军。向荣料不能支持,适德崇额又为吉志元所败,向军即令退军。忽见东北路尘土大起,一军要截去路。探子报道:“来军乃是天国大将杨辅清。”杨辅清知道向荣一败,必回扬州,故引兵沿上流而下。向荣?听罢,急改向东南而逃。随后太平军分数路截击向军,或逃或降或死,不计其数。向荣回望后军,见大营火犹未息,太平军已卷地追来,军中呼大叫地,互相奔窜。正在危急之际,吉志元已率兵赶至,把向军杀得七断八续。吉志元正逼攻德崇额一军,大呼降者免死,于是纷纷投降。向荣已无心回顾,不提防一颗弹子飞来,正中向荣左臂,几乎坠马。正是慌忙,见张敬修与福兴狼狈奔至,仓猝言道:“后军皆覆矣!速图驻扎之地可也。”向荣急问张国梁现在何处?张敬修道:“现伊军尚足支持,故殿后以保前军耳!惟敌军势大,恐亦难以久持也。”原来张国梁见向荣已逃,恐为敌人所获,故死力拒住后军,且战且退。不想太平将杨辅清一军,从东北掩至,取建瓴之势,如从天而下,把张国梁一军冲破两段,国梁此时人马俱乏,无力支撑,亦惟有策马而逃。太平军士奋力追杀清兵,累尸数里,太平军皆踏尸而过。

  时张国梁与德崇额皆奔至向荣马前,向荣此时已知全军覆没,便令急走丹阳。李秀成与诸将率兵追杀十余里,即传令收兵。李昭寿道:“向荣穷蹙而奔,如鼠失穴,迫而杀之,直反掌耳。若待养回元气,又多一劲故。不知大王何故收兵?”李秀成道:“不劳诸公虎威,向荣行即死矣!”吾军已疲,丹阳尚有清兵万人,十可轻视。方今黄文金在浦口,为左宗棠、鲍超所扼;曾国藩以塔齐布、鼓玉麟等围攻九江;胜保亦驻兵皖北。吾当留此一军,以顾大局。”李昭寿道:”大王何以知向荣必几乎?”李秀成道:“向荣性质最强,强则气胜;今经数败,必抑郁成病,羞惯交集,能勿死乎?”说罢即令杨辅清暂回镇江;吉志元暂回溧水,复令军士掘土掩埋清兵尸首,一面安抚被兵燹各地,自领兵回金陵。

  且说向荣与诸将走至丹阳,计点部下共四万人马,只剩五千余人。乃谓诸将道:“吾自用兵以来,自问坚忍耐战;今一旦狼狈至此,丧师辱国,固无以对朝廷,亦羞见江东父老。”言罢,咯出血来,不觉昏倒在地,左右急为救起,臂上伤势又发,急觅医治疗,将弹子取出,自觉昏沉不醒,不能理事。只令张国梁坚守丹阳,以防李秀成再至。

  惟向荣病势,延医调治,毫无起色,日重一日。那日,诸将方环集问安。忽报有人送书至,向荣即令呈上。就在病榻拆开一阅,乃太平大将李秀成书也。书道:

  太平天国七年,忠王都督江淮诸军事,为檄告清将钦差大臣向荣曰:昔将军立功秦陇,视师广西,拥旄万里,此非将军得志之时乎?秀成以陇亩匹夫,瞻望旌旗,久深钦佩!以清国虽危,而保障东南,抗衡天国,当非将军莫属也。何将军先走永安,再走灌阳;既败长沙,复败武汉。奔走东南,仓皇吴会,今复为奔亡之虏,穷蹙丹阳,抚残兵而椎胸,对同人而洒泪,何今昔盛衰,一至如是乎?秀成一耕夫耳,忝膺大任,与将军抗衡,方以为螳臂挡车,且惭且惧。乃吾兵一举,将军已败不旋踵,师徒数万,残留数千;尸累荒原,血流漂杵。秀成性最慈懦,方惨不忍观,而将军独忍为之者,故吾虽敬将军报清廷以尽忠,究惜将军驱人民以就死也!夫以将军久经战阵,熟谙韬钤,纵不奏功,何以蹉跎至此!

  意者雨露无私,不育异类;皇汉旧邦,自有真主。故将军虽人事已尽,而为天意所阻挠乎?抑将军为识时之俊杰,知大事已去,真命有归,聊作溃败以相让乎?抑观天心当居一于此。或以将军穷蹙一隅,纷称以吾军乘胜之威,破丹阳掳将军,有如反掌,而秀成实不忍迫将军也。以秀成遇将军而大功成,方为将军戴德,何忍恩将仇报?且将军固名将也,久著威望,性复坚强,必图再举;将军又钦差大臣也,令旗一指,大军即集,提剑所及,诸将景从,以旬日而丧数万精兵,断不甘于终败,势必再集师徒,重决胜负。则秀成虽愚,惟秣马厉兵,准备而待。今与将军约,以十日期,再于句容、六合,重与观兵。英武能事如将军,其或不以秀成为不肖,而不吝赐教乎?”

  向荣看罢,大叫一声道:“气死我也!”即复吐鲜血,不省人事。诸将不知其故,急为救起,细读来书,知为李秀成所气,无不愤怒:个个摩拳擦掌,誓要与李秀成决个雌雄。正在愤怒间,只见向荣神气略已回转,扬目遍观诸将,奄然下泪,徐徐叹道:“悍酋秀成好恶作剧也!”叹已又道:“吾命亦不久矣。可惜视师数年,毫无寸功,涂炭生灵,吾负国家,又负斯民矣!”又谓张国梁道:“吾与你共走于患难之中,义同父子;吾必荐汝,然荐汝非私情也!汝实耐战,临阵不屈。此后宜努力国家,以图名垂竹帛,勿如吾之无用矣!”说罢便令取笔墨来,口授遗折,书记缮写之。折内力称和春、张国梁,皆可大用。向荣是夜,即没于丹阳城中。后人有诗叹道:

  秦陇称良将,东南表战功。

  英才为国用,甘苦与军同。

  秉性能坚忍,居心独誓忠。

  丹阳星陨处,遗恨泣西风。

  自向荣死后,清廷大为哀悼,特予溢忠武,并赠封男爵,又赠太子少保官衔。即依他遗折:荐满员和春及提督张国梁为钦差大臣,办理江南军务。即有消息报到洪天王那里。

  洪天王大喜道:“果不出吾忠王所料也!”便厚赏忠王,并向李秀成道:“向荣虽屡败之将,然好勇耐战,在江南屡苦吾军,且屡扼金陵,使朕不能大进,实为心腹之患。今向荣已死,朕无忧矣。”遂开太平御宴,与诸臣共醉。不料正饮间,有武昌急报,飞报祸事:你鄂督官文,鄂抚胡林翼,及前鄂督杨沛,会合各路大军,共争武昌。原来鄂督吴文熔,因战被伤殒命,清廷乃以杨沛任鄂督。杨又失机革职,留办军务;乃以荆州将军官文移督两湖,于是与胡林翼共攻武昌。洪大王听得,欲叫秀成往救。李秀成道:“目下尚多能战之人,臣弟非不欲救武昌,然东奔西走,反中敌人牵制之计。”天王听罢,点头不语。李秀成深知洪天王之意,遂再奏道:“果不获已,臣弟就提一旅之师,前往武昌,以释大王厪虑。”洪天王立即允准。李秀成退后,叹道:“今番出师,实不得已耳!”又以各事部署未定,且恐武昌已危,便令赖文鸿以五千精兵赴鄂,随领大平继进。

  且说清将曾国藩,自被洪天王袭取九江之后,心甚愤激,便移文胡林翼欲先取武昌。时胡林翼正取了黄州而回。忽得到曾国藩书信,便决意进攻武昌。即与鄂督官文、副都统多隆阿计议。多隆阿道:“方今天国人马,只有谭绍恍在武昌,取之此其时矣!”胡林翼道:“前二次出师无功,皆由过于张扬,使敌人予作准备。今宜谨密行之,不忧武昌不下也。”官文深然其计。胡林翼一面回复曾国藩,请其会兵;一面令多隆阿取洪山;并请曾国藩调湘军水师进妙河。胡林翼自与官文领各路人马攻武昌,分拨既定。那天国守将谭绍洸,不时打听清兵举动,并谓左右道:“吾以一人,镇守武昌,而牵制曾、胡诸人于此地,实彼之失算也!彼时时志在窥复武昌,且胡林翼正自黄州而回,来攻此地必矣!”便令军士于武昌城外,增置木栅;并于西南两门,埋伏地雷火线。再飞报金陵告急;又函致九江请林启荣令孙寅三,由九江进兵,以邀曾国藩之后。不料分拨甫定,已报洪山为多隆阿所夺矣:官、胡两军,已直趋武昌城而来;清国水师,亦由妙河而进;余外各路都一齐进发。谭绍洸不意曾、胡两军骤至,倒防备不及。胡林翼前部,就是多隆阿、曾国葆。自湘省水师练成,即以杨载福、鼓玉麟兼理。余外陆军前部就是塔齐布,领五千人马,先攻武昌南路。胡林翼一军已至,妙河水师又喊呐助威。武昌城内,天国人马惊惧。谭绍洸谓晏仲武道:“清兵向不能得志者,以徒恃陆军故也。今彼水师既成,势力已与我共之矣。清兵既至,恐不易防守。兄弟究有何善策?”晏仲武道:“彼挟全力而来,我有守无攻,实为失着,不如避之。”谭绍洸道:“吾自起义以来,逢敌未常落后。今如此反示其怯也。”冯文炳道:“横直武昌不能固守,不如全伏地雷,彼来我退,因而炸之,吾乘其败,而复夺之,有何不可?”谭绍洸道:“皆非长策也。”便命苏招生、隆顺德,各统水军,堵塞妙河,以迎清国杨、鼓二将;却令副将洪春魁、晏仲武分守各路。自率大军,昼夜巡视。谁想曾军水将鼓玉麟,已派小艇十余只,偷进南门濠口,志在水陆相应。时官、胡两军攻城甚急。谭绍洸督诸将竭力守御。忽然冯文炳奔至,谓绍洸道:“兵力疲矣!清水师已偷进南门壕口,此时恐不能久守也。清兵众多,故轮流攻击,吾军实是疲于奔命。不如依某前计:弃此城以炸清军,然后谋以复之可也。”谭绍洸此时觉得此言有理。乃命军士各打衣包,尽做逃状,胡林翼从高处望之,深信谭绍洸将逃,即令军士猛攻。并下令道:“谭酋将遁矣,休令彼逃脱也。”清兵闻令,加倍奋力,水陆并进,西南一带城垣遂陷。太平人马已纷纷逃出,清兵皆欲急进。忽然震地一声,如轰天声响,城垣遂陷了百余丈,清兵被陷者不计其数。管教:妙计成功,先伏地雷摧大敌;小孩斩将,直叫天意夺湘儒。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 罗泽南走死兴国州 罗大纲夜夺扬州府

  话说胡林翼统率大军,直进武昌城,忽然火药爆发,城墙倾陷百余丈,登时压死清兵数千人。彭玉麟偷进南濠的水师,亦有多艘压溺,清兵军势稍却,各欲退后,胡林翼以既中敌人之计,折兵数千人,若不能取一武昌,更无以见人矣。不觉大怒。立即下令退后者斩。时多隆阿及曾国葆,俱已受伤,然闻胡林翼之令,亦皆振奋,一齐督兵拥进。

  当谭绍洸领兵逃出武昌时,犹在城外东北路盼望:只道清兵被焚,必然退却,正欲乘机再取武昌。忽闻喊声动地,料知城陷,方欲回军,突见清兵不特不退,仍冒烟突火而进,不觉大怒。乃谓左右:“清兵屡战,未见有如此强悍者,今何以忽然猛勇耶?”晏仲武道:“彼日前既愤于屡败,目下又愤于军中被焚,蓄怒已极,如痫马走平原,无复知人性。当者必为所蹶,计不如避之。吾军口前断不能再入武昌矣。”谭绍洸道:“果如汝言,吾深悔弃武昌而走也。”晏仲武道:“是又不然。彼竭数路兵,合水陆之众,不下数万,以争一武昌,志在必取。吾军虽死守,终难于保全。若困惫已极,则逃亦难矣。今冯文炳之策,虽弃一武昌,不过早弃几天耳,然犹能焚炸清兵。料此后清兵攻我城池,亦知所畏忌也。”谭绍洸道:“既不复争武昌,则吾军须入皖境。”晏仲武道:“必不可也。今只失一武昌,鄂省尚多退步;若即走安徽,是湖北全省皆失矣。吾军势力未损,何必远逃。 以某愚见,不如先奔兴国州城。以该州人心,素服吾国,故每次科举,以该州人赴试为多。我既得人心,军力又全,且与武昌相近,若金陵救兵一至,且能合力 以攻武昌矣。”谭绍洸以为然,乃与诸将领兵同望兴国州而来。

  且说胡林翼既下武昌,一面奏报捷音,一面出榜安民。检抬被焚的尸首,尽 行掘土埋之。立令将修复城垣,以图固守。忽听得谭绍洸已奔往兴国州,官文便 欲提兵往取。胡林翼道:“我兵围武昌,料谭绍洸必往金陵告急。恐金陵救兵不 久心至矣,吾须留守以待之。且兴国州城小易破,无劳大兵,只令一将前往可 矣。”曾国藩道:“谭绍洸弃城而遁,兵力未损,恐未可轻视也。”罗泽南道:“某虽 不才,量取一兴国州,实如反掌耳。且深受侍郎知遇,虽死亦复何憾。”曾国藩从之,便令罗泽南领兵万人,并部将八员,望兴国州进发;又令塔齐布领本军随后 起程,倘有缓急,即行接应。罗、塔两军去后,又令杨载福、鼓玉麟,统水师沿汉 水而下,以壮声援。分拔即定,曾国藩仍留鄂境,专候罗泽南好音。

  且说谭绍洸望兴国州奔来,将抵金湖附近,仍恐清兵相逼,又欲东逃。

  冯文炳道:“官、胡即取武昌,必以兵力迫我;我若远遁,不待湖北全境俱失,且清兵 亦必穷追。不如暂屯兴国州城,量敌行事,果终不敌,则且战且退,以待救乓。某 料既往金陵催请教兵,天王必有法以处之也。”谭绍洸道:“此言有理。”便令人 马到兴国州驻扎。洪春魁请领兵扎在城外,待敌兵追到时,乘其喘息未定而击 之。谭绍洸亦从其计:即令洪春魁、晏仲武各领一军驻扎兴国州城外左右。时已 傍晚,谭绍洸虑清兵乘夜追到,分咐军士,夜里轮流替守。将近黎明,未见清兵 到来,遂疑官、胡二人不再来追。冯文炳道:“清军屡败,一旦得了武昌,纵损失 数千人,然亦自以为得意之事,自然乘势进兵,恐不久清兵至矣。”正说话间,纷 纷报到:罗泽南领兵追来。冯文炳道:“罗泽南乃浙江遗缺道,名位虽微,实湘中 儒将也。行军最为紧慎,故缓缓而来。洪春魁欲乘其喘息未定而攻之,此策恐用 不着矣。”谭绍洸道:“然则以何策御之?”冯文炳道:“今本州城有义勇军一队,不下四千人,内中且有女兵,可见民气实在可用。今请将军固守州城;而令洪春 魁、晏仲武二军迎敌,可伪败以诱之。吾率义勇队以抄出金湖,只如此如此。可 以捉罗泽南矣。”谭绍洸即依其言,冯文炳亦抚循义勇队,自为统领以袭清兵。次日清晨,罗泽南率兵而进,晏、洪两将,亦一齐准备接战。时罗泽南亦分兵以一半驻扎金湖,以一半进攻州城,随报塔齐布一军亦至。并探悉太平将洪春魁、晏仲武分军而出,罗泽南乃请塔齐布先攻洪、晏二军,自率乓围攻州城。

  不想谭绍洸军力未衰,罗泽南奋力猛攻,终不能得手。随听得塔军已胜太平军,洪春魁、晏仲武已望东而逃。罗泽南谓部下道:“塔军已成功矣,吾军正宜奋力。”便令军士悉锐进攻。谭绍洸在城上亦奋力抵御,两军各有死伤。罗泽南正自焦灼,忽报兴国州有义勇数千,已抄取金湖去了。泽南听得,急撤兵而回。

  原来兴国州的义勇队最为奋勇:男者任战攻,女者任工役,各司其事。

  冯文炳知其可用,乃领之往袭金湖。乃罗泽南回军后,冯文炳即约退数里,却以村妇为前驱,另编一队壮勇者,以横击之。计拔己定,罗泽南已到金湖:见营伍尚无损害,乃谓左右道:“彼必非求战,不过以我攻兴国州,欲扰吾以救兴国州耳。此义勇队皆属民兵,必不能战,吾当先破之,彼自胆落矣。”言罢鼓噪而前:见洪军义勇队分为两队;泽南亦分一队,光防横击一路,即自领本军与冯文炳接战。不料冯文炳先已定计,于两军交绥时,令前驱村妇,尽行裸衣;罗泽南军士不知其计,惟停枪注目以视。冯文炳即率后军突进。所有另编横击一军,又同时进攻。

  罗泽南军抵敌不住,望后溃退。冯文炳一马当先,诸军随后猛迫,罗军伤死甚重。冯文炳领一军强壮亲兵,直入罗军中,要捉罗泽南。泽南此时已知无可挽回,惟策马而逃。冯文炳追杀十余里,罗军死伤三千余人,降者数千,余外半多逃散。罗泽南所领一万人马,已化为乌有。冯文炳乃乘胜收军,回取金湖。时塔齐布方攻晏仲武、洪春魁二军,听罗泽南军败,恐孤军难支,亦引兵而还。故洪、晏二人,又以塔军即退,乘势追之。塔军亦败,奔至金湖,已见金湖大营,亦为冯文炳所败,更无心恋战,领着败残人马,且战且走,望武昌一路而回。洪、晏二将见塔齐布已经去远,方始收军。

  且说罗泽南自败于冯文炳之手,军士伤死降溃,已经散尽,只有单人匹马,望东而逃。见冯文炳军已收去,方回马西行,欲还武昌。自念此次领兵往攻兴国州,实自报奋勇,只道取兴国城易如反掌,今竟片甲不回,自悔来时夸大口,今番何面目见人?羞愤交集,且行且愤。已将近黄昏时分,但见荒山夕照,倒映疏林,一望皆山林田野,远地村落中,已是炊烟四起。罗泽南停马向农夫问路:叩以欲回武昌,将由何路而进?农夫见他模佯,身挂长枪,坐骑骏马,已知是个官员。又见他欲回武昌,知是清国大将。内中一农却道:“闻清将领兵来攻兴国州,汝即其人乎?”罗泽南道:“吾即罗泽南也。”农夫听罢,低头不语。泽南心中怒极,但以为此乃无知农夫,不必与较,仍催马而行。心中自念道:“当初若终身研究理学,设帐授徒,当不至此。”正想象间,忽近一短桥。泽南不知欲回武昌须过桥否?回望又无人可问,便策马过桥。忽闻枪声响处,罗泽南竟跌在马下,即有 一人从桥飞越而?出。罗泽南扬目一望,却是一青年童子,年约十四五岁。罗泽南道:“汝年尚幼,即能为逆耶?”那童子道:“我杀贼,吾未尝为逆也!”罗泽南尚欲再言,那重子复放一枪,罗泽南登时殒命。可怜罗泽南以理学出身,号为儒将。当时设帐授徒,如李续宾、李续宜、蒋益澧、易良虎之徒,皆执弟子礼,为泽南门下士。一旦图功名,与诸弟子舍学从戎,至今乃没于重子之手,岂不可叹。时人有诗叹道:

  湘中有儒将,名遍汉江间;

  理学宗濂洛,风流仰戢山。

  不曾娴虎略,偏欲附龙颜。

  何如终绛帐,犹胜裹尸还!

  自罗泽甫殁后,官、胡诸将仍未知悉。及见塔齐布奔回,方知两军皆败,但未知罗泽南下落。随有自罗中逃出者奔至武昌,报称罗泽南全军俱没,并述战败情形。胡林翼便问泽南下落?有亲见泽南逃时景况的,却道:“当我罗军为冯文炳所败,欲奔回金湖,与后军会合;不想冯文炳率兵大至,连金湖各营皆溃,已见罗泽南单人匹马望东而走,但不知他往何处。”各人听得,皆为忧心。时曾国藩在坐,乃道:“若罗山有什么差池,皆吾之过也!昔罗山在湘中讲学,称为湘中一代宗风。自洪党陷了湘省,吾以国事艰难,人才缺乏,力劝罗山出山,为国效力。彼乃欣然乐从,与诸弟同入行伍中。伊弟子如李续宾兄弟,及蒋益澧等,皆成为能将。东南战事,多赖其力。即罗山在吾军,亦立功不少。若一旦丧在敌人之手,能勿悲乎?”官文道:“他既望东逃出,未必即为敌军所害。想不久即回矣!”国藩道:“罗山性质坚忍,能识大体,若仍在人间,断不轻于一死也。”林翼道:“以吾思之:殆凶多吉少。以武昌而东,皆为敌军所盘踞。罗山单人匹马,逃将安往?恐不免陷于敌人矣!倘有不测,吾甚借国家损一良将也。”说罢不胜叹息,即令部下分头探访。到次日,方由军士搬运罗泽南尸首回来。武昌各员,无不大恸,即行表奏入京:胪陈罗泽南战功。即有谕旨:罗泽南著照布政使例赐卹,将平生事迹,宣付国史馆立传;又加恩予溢,并赐祭葬,不在话下。

  且说那击毙罗泽南的童子,正不知其姓名。原来兴国州人,最嫉清国将官,谓其残杀,反顺服洪秀全。那童子、本是个猎户人家,当罗泽南向农夫问路时,已从树林中看出,故绕道出罗泽南之前,至于桥下,乃出其不意以击之。时谭绍洸只道罗泽南全军覆没,幸成此大功而已。及纷纷传说,知罗泽南于战败后被害,实出意外,欲求得手击罗泽南者而赏之,终不可得,只以此次成功,全出兴国州人之手,乃竭力抚慰人心;一面把武昌失守报知金陵;又飞报安庆,恐官、胡等乘势东下,好预备守御。忽得军报,探悉李秀成已过安庆。谭绍洸恐李秀成未知武昌失守,急遣人飞报秀成,请他到兴国。相见时谭绍洸诉说败兵之事。李秀成道:“武昌存亡,实无关大局。我国若不能攻下北京,即能坚守武昌十年,亦复何补?”谭绍恍道:“君言诚是。然今局面已不同矣:武昌居长江上流,有俯瞰江南之势。我国自林凤翔失败,未尝举兵北上。若武昌已失,安庆已危,故我一日未曾北上,即武昌一日关系重大。以目前而论,武昌实不可不争也。”李秀成道:“此言亦殊有理。且天王视武昌如命,吾军到此,当思妙策以窥复武昌。为今之计,急宜抚循附近武昌各州县,以维系人心,再图进取可也。”即令晏仲武、洪春魁,各率兵攻取各郡县,再报金陵以武昌既失,清兵必然大进,请遣良将先图北进。并道:“我进则敌谋御我,实胜于我之谋以御敌。且金陵尤为紧要,清兵将环集而攻金陵矣。”洪秀全听得,甚以为然。时太平将罗大纲方驻庐州,清国钦差大臣和春,以大兵围攻数旬,罗大纲以庐州粮多城固,拒守不屈;亦不出战,和春见不能得手,解围而去。罗大纲乘其退时,突出迫之。和春兵败,折损三千余人。罗大纲得胜回城,即令胡元炜及部将孔照文,领军万人,镇守庐州。并嘱道:“庐州虽小,力安庆北方屏蔽,请诸君努力守之。”孔照文道:“未有天王训谕,将军带兵何往?”罗大纲道:“和春继向荣为钦差,受收江南之任,吾当请洪天王先破和春,以挫其威。和春一败,张国梁无能为矣。今侍王李世贤,英王陈王成转战浙江等省;李秀成又提兵往鄂,吾当固江南根本也。”孔照文应诺,督众镇守庐州。罗大纲乃率本部人马,取道东行,一面报知金陵。

  洪秀全以李秀成方请兵北进,乃令罗大纲先取扬州。罗大纲至金陵城外,适赖汉英由瓜州回来。洪秀全乃令与罗大纲一同北进。于是罗大纲领人马三万,率部将部云官、刘官芳等;赖汉英领人马二万,率部将李春发、伍文耀等,分两路而进。洪秀全亲出城外劳军。罗、赖二将辞了洪秀全,取道起程,时天国太平七年、三月初一日也。罗大纲濒行时,谓赖汉英道:“扬州为江北要道,清将向荣曾据之以扰金陵。今托明阿、和春,亦重屯扬州,视为要地。昔老将林凤翔,自扬州既破,即纵横于江淮皖汴齐晋之间。今吾等进兵,亦当先破扬州,然后长驱大进。”赖汉英道:“丞相之言,正合吾意。某打听得扬州城内,有知府世焜,及参将祥林守把。钦差托明阿,大营即驻扎城外。城内守兵亦只有七八千人。惟托明阿大营不下二万人马。若非先破托明阿,恐取扬州亦非易事也。”罗大纲道:“百足之虫,虽死不僵;托明阿人马既众,破之不易。托明阿虽无用之辈,其军中未必尽无能员。且吉林马队,向称锐战,若不能破他,扬州亦不能取矣,今请将军以本部压托明阿,吾即以本军夺扬州。若扬州既下,托明阿必然胆落。合军破之,如破竹矣。”赖汉英深韪其策,即依计而行。

  且说清国钦差大臣托明阿,自从在皖省为陈玉成所败,折兵数千,乃回驻扬州。再将本军配以吉林马队,欲约会和春直攻金陵。计议未定,已闻罗大纲进兵,托明阿知照和春:罗大纲既离庐州,就好乘便窥复安庆;却自以本部与罗大纲接战。一面传令扬州府世焜及参将祥林紧守城池;复飞报清江,调都统德兴阿引兵到扬州接应。计划甫定,罗大纲大兵己到。原来罗大纲立意先取扬州:于大军未离金陵,即以精兵百人混入扬州城内为内应;及到时令赖汉英进攻托明阿一军,又叫刘官芳领兵五千人,先行攻城,以试城内守御之力。时刘官芳先攻南路,城内世焜悉力相拒。罗大纲却令郜云官率军而东,直攻东路。参将祥林亦坚守不出。罗大纲却统本部窥懈而击。先以抬枪射击城内,故城内人心皆为惊骇。比至入夜,忽见北门火起,世焜即急拨兵往救;又恐城中有人为敌内应,再拨兵巡察城中时,罗大纲望见城中火光,知是先派作内应亲兵发作,特以大火扰动清兵。大纲即下令道:“守将分兵城内,必有事故,此机可乘也。”便率兵会同刘官芳,奋力猛扑。并道:“当?于此时即破扬州。若迟一刻,则城中之兵皆被捕矣。”说罢即身先士卒而进。忽见城上一将,头戴水晶顶子,大纲不知其何人?但见他手执令旗指挥守兵,竭力守御,又不避矢石。罗大纲乃谓左右道:“此人真奋勇。若杀得此人,料守兵皆溃矣。”乃谓左右十余人,相约一齐发枪,向那将攻击。果然枪声响处,那守将中弹而坠,城上守兵一时哗溃。罗大纲乘势,率兵直薄城垣,掷药焚之:城垣突陷了十余丈。罗大纲挥军冒烟突火而进。城内知府世焜犹领兵向城垣陷处竭力抵御,又不避矢石,至罗军死伤十余人。刘官芳却令军士各将器具,在城垣叠起,踰垣以进,时城楼守兵已无一人,故刘官芳安登城楼。世焜见不能挽回,始望后逃走。罗大纲乃率兵直进。乱枪齐发,知府世焜即中弹落于马下。清参将祥林知南路溃败,罗大纲已经进城,亦领兵齐遁。郜云官攻进东门.那参将祥林正走时,忽前头正遇刘官芳一军,见其被敌人迎阻,知不能脱,乃拔枪自击而没。罗大纲尽降其众。复令军士择城空地架叠柴草,纵起火来。问其故?罗大纲道:“赖汉英尚与托明阿相持,未知胜负。吾藉此火,以惊敌人军心,而壮我军锐气也。”各人皆服其计。扬州既定,乃出榜安民。管教:一战成功,已见扬州归版字;两番用计,又教鄂省变旌旗。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一回 李忠王定计复武昌 陈玉成弃财破胜保

  话说罗大纲拔了扬州,令刘官芳抚恤灾民,修复城垣,并留兵镇守;自率本部人马,令郜云官为前部在助赖汉英,与清国钦差托明阿会战。时赖汉英已进攻清军。那托明阿本无将略,惟以军中人马尚众,料赖汉英不能遽破其军,只令军上坚壁紧守。并下令道:“扬州城池坚固,未必遽陷,我们且守着,等各路援兵大至,必大破洪军矣。”以此之故,只于赖汉英进时,才悉力抵御。赖汉英见托明阿不出,疑有别谋。部将李春发道:“托明阿并不知兵,有何别谋?今当悉力攻之,勿待其援兵云集也。”赖汉英乃令李春发为左,伍文耀为右,自己居中,分三路猛进。

  托明阿仍主力守。其部将缉顺奋然道:“将军授命为钦差大臣,朝廷欲将军进攻敌人也。吾军非守城者,何待守御?敌至不战,已为失计。且焉有拥数万之众,尚坐守营中,以待外援者乎?”托明阿不能答,乃与诸将出战。时赖汉英等已逼至托明阿营前:前部列牌为壁,且攻且进,托明阿全失地势。及战至夜分,望见扬州城内火起,托明阿军心惶骇,一时慌乱。不多时已报扬州失守,军心益乱。赖汉英乘势迫之,托明阿不能抵御。罗大纲人马又至,两军夹攻,托明阿更不能支,一齐溃散,只得领军望西北而逃,志在与和春会合。罗大纲、赖汉英乃分头追赶。追杀十余里,方始收兵。计是役托明阿军中,折伤八千余人。托明阿只顾逃走,更不敢回顾,直奔至盱胎,见罗、赖二将退回已远,方始心安。自念既失扬州,又损兵折将,因此忧愤交集,奏报入京,清廷大为震怒,立革托明阿钦差大臣之职,以将军德兴阿代之。时和春正由皖北回军,已知扬州失陷,乃车兵锐攻江浦;张国梁亦率兵往取六合,出洪军不意,遂拔了六合城,以温绍原守之。张国梁复与和春相约道:“扬州既陷,罗大纲军势正盛;吾若与战,诚不易得手。兵法攻其所必救,不如合攻金陵,洪党诸酋外出,金陵空虚,若有紧急,必以罗大纲回军,此孙膑围魏救赵之法也。待罗大纲回军后,即以德兴阿一路,先复扬州,以为吾等根据之地。然后据上游以撼金陵可也。”和春大然其说,一面知照德兴阿,遂移兵逼攻金陵。

  洪秀全听得以和春及张国梁合军,其众不下六万,恐为所困,乃先调罗大纲回军。罗大纲闻命乃叹道:“吾今番出兵,又成画饼矣。天王有命,吾不得不从也。”遂留刘官芳领军万人,并部将指挥数员扼守扬州,自与赖汉英等复率兵向东南分道,拊和春、张国梁之背,以救金陵,不在话下。

  且说李秀成进兵湖北,立意窥复武昌:先以赖文鸿、李昭寿、洪春魁、晏仲武收复附近各郡县。官文、胡林翼遂疲于奔命,调兵遣将,往还应援,皆不能及,以至武昌附近州县,皆为秀成所复有。会太平将陈玉成方由皖北进兵而西,先后陷潜山、太湖、宿松、黄梅,复转向西北,当者披靡,直趋湖北。又陷英山、罗田、麻城,传檄黄陂、孝感,势如破竹。李续宜、李续宾、李孟群等,皆为所败,纵横千里,以次底定。计洪朝自武昌失守,鄂境皖境一带,几为官文、胡林翼所乘,至是乃军声复震。李秀成听得,谓诸将道:“英王可儿,壮国家声势不少。吾窥复武昌,此其时矣。”先令人打探清军情形。

  时曾国藩方因丁艰回籍守制,所部杨载福、彭玉麟、塔齐布等军,暂归官文调谴。官文时已拜钦差大臣之命。以太平将李世贤方纵横于江西各郡县,两湖皆为戒严,故鄂督官文、鄂抚胡林翼与湘抚骆秉章皆惧李世贤一军由江西拦入湖南,不特湖南难保,更足要武昌之后。况石达开方纵横川黔,若李世贤更由湘入川,与石达开相应,则东南大局,更不可问。湘抚骆秉章乃商诸官、胡两人,官、胡两人亦甚以为虑。乃令李续宾、李续宜仍在安徽攻战,却以塔齐布、杨载福领人马人江西,邀李世贤之后,以为湖南声援。官、胡却仍留武昌,以防李秀成之攻击。那时李秀成打听得清楚,便谓诸将道:“彼重顾江西。于大敌当前,犹分兵四出,此官文之失算也。吾破武昌必矢!”乃谓李昭寿道:“洪山为武昌要道,势所必争。今洪山清将李孟群,所部不过五千人,汝领兵五千人,会同赖文鸿先争洪山。苔官文、胡林翼遣兵往救,则吾之攻武昌更易;彼若置洪山于不顾,亦可先取洪山。得此,亦足以据武昌要害也!”李昭寿、赖文鸿得令去后,秀成又谓谭绍洸道:“汉阳系湖北重镇,与武昌只隔一河,地势在武昌之后。官、胡二人,只防我进窥武昌,必不防我复夺汉阳。今陈玉成既拔黄陂,该处与汉阳相隔不远,吾当知照陈玉成,使分兵南下,以壮声势;公可扎筏渡江,以窥汉阳为名,料官、胡以汉阳为入湘要道,彼既俱李世贤拦人湘省,必惧我更得汉阳之后,即径趋湖南,势必分兵往救。公当其分兵渡过汉阳时,乘势袭其救兵。一面与彼救兵相持,一面率一半人马渡过对岸。无论能拔汉阳与否,武昌必然震动。我如此如此,即可以破武昌。”分拨既定,便告知各营,使准备往攻武昌。诸将以李秀成此次出兵太过于张扬为虑。秀成道:“吾正欲彼知我即攻武昌也。”是时官文、胡林翼知李秀成将来攻战,便悉以精锐防守武昌。胡林翼道。“秀成此次出兵,布告各营,不畏为吾所知,吾恐其必有他谋也。”官文道:“彼盛屯兴国州,不取武昌,待取何地?吾等经营数年,方规复此诚,若一旦不守,诚为可惜。今大冶、冰湖、梁子湖等处,已为敌有,彼进兵既易,安有不急征武昌之理?非悉锐守之不可。”正议论间,忽报李秀成引军来攻武昌。官文道:“果不出吾所料也。”即设法调兵守御。忽又报秀成军退,官文不信,再使探之。果然,未几又报李秀成军至。

  原来秀成分军两路,一沿大冶,一沿梁子湖,以疑官、胡两人。时官、胡两人不解其何以忽进忽退。正在忖夺,已报到陈玉成分兵由孝感直趋汉阳;谭绍洸亦引军渡河,前往会袭汉阳矣。官文大惊道:“汉阳有兵,不能挡陈玉成、谭绍洸之众。若汉阳一失,即隔断荆州消息,湖南亦危,此时武昌更为孤立。自此两湖皆休矣,速宜调兵救之。”胡林翼道:“吾初亦疑其有他谋,吾二人并骤于此,自孤其势,颇为失着。汉阳虽重要,然欲救之,只合早为布置,若此时分兵,恐武昌更危矣。”官文心中:“以为胡林翼为湖北巡抚,自然专顾武昌;我为湖广总督,应兼顾两猢。遂力抗林翼之议。且是时纷传侍王李世贤,将以大队压入湘境,湖南一省大力震动。湘抚骆秉章雪片似的文书,正请设法援应。官文便不再知会胡林翼,即以提督李成谋、道员多山领兵急援汉阳;复知照将军都兴阿由宜昌领兵上进,以抗陈玉成支队。李秀成探得官文已分兵往援汉阳,乃率诸将力攻武昌。官、胡两人守御不屈。忽报往救汉阳一军,于半渡时为谭绍洸所击,所有浮桥尽被敌人烧毁,今败兵正逃回城也。官、胡听得大惊,举止失措。守兵望见城外火光,大为震动。正在仓皇之际,飞报洪山失守,李盂群败走,为敌人所压,不能回应武昌,因恐汉阳失守,已直奔汉阳去矣。

  原来赖文鸿与李昭寿往攻洪山,李孟群亦防战不屈。孟群有一妹,好谈?兵事,自编女兵一队,随兄出征。当太平将赖、李二人到时,与其兄并力防战。李孟群久知赖文鸿枪法利害,俱自己装束为敌人所认,乃令手下亲兵乔妆如已装束在前,自己却在后督兵。果然文鸿见李孟群奋力防守,即谓左右道:“若能先杀死李孟群,则敌军必挫矣。”乃擎枪发击,即应声而倒。清军疑主将已亡,一时慌乱。不知所击者非真李孟群也。时赖文鸿、李昭寿见孟群军溃,乃尽力冲击,清兵大败。李昭寿乃请赖文鸿直蹑清兵之后,又惧清兵奔回武昌,反增武昌守御之力,遂率兵转向武昌:一面横击清国败兵,一面助攻武昌而去。

  不想官文自闻两路军败,前往汉阳的兵,又纷纷拥回武昌,人心益摇,防守亦懈。正没措手,已被秀成攻破东门。先在城垣下,叠草举火,以惊人心。于是城内清兵以为城已尽陷,各自逃窜。官、胡二人,亦由南门逃出。秀成遂率兵直进城中。时前任鄂抚陶恩培,方留省帮办军务。不知武昌已陷,乃与总兵王国才,由咸宁带兵来援。不知官文、胡林翼已高城退守汉阳;亦不知武昌早已为李秀成所得。在昏夜乃率兵竟进城中。望见李秀成旗帜,方知武昌已陷,乃大惊。方欲退时,已为李昭寿所截,遂相与巷战。少时赖文鸿一军亦到,诸军相继而出,互相夹攻。陶恩培先为李昭寿击杀,全军皆降;总兵王国才知不能脱,亦自刎而死。赖文鸿下令招降王国才的人马。当巷战时,城中极为震动。及次早李昭寿、赖文鸿报捷,李秀成笑道:“焉有城他已陷,犹未打听清楚,即鲁莽进城者乎?清国用此等人带兵,安得不败?”当下重赏诸军。以汉阳一地,清将既有多隆阿把守,又以都兴阿由宜昌上驶,今胡林翼、官文、李盂群又相继赴汉阳,是汉阳清兵云集,取之亦殊不易。乃令谭绍洸回军。一面将收复武昌情形,报知金陵。

  以诸将此次战事之中,以李昭寿先能取各郡,继夺洪山,又斩巡抚陶恩培,遂录李昭寿为功首。自此李秀成益重视李昭寿:日则同食,夜则同榻,待以殊礼。谭绍洸道:“忠王之重李昭寿过矣!”李秀成含糊答道:“昭寿骁勇善战。每次出兵,当者皆溃,几于战无不胜,攻无不下,吾所以重之也。”谭绍洸道:“此人骁勇善战,诚如忠王所言。然昭寿赋性刚愎,立心奸险,如魏武帝谓司马懿,所谓鹰视狼顾,后必生乱,不可不防之。切勿付以大权,否则恐为国大害矣。”李秀成听罢默然。徐遣退左右,乃向谭绍洸道:“公固能识李昭寿者!特弟所以重之,亦不得已耳。”谭绍洸急问其故?李秀成道:“吾国自林凤翔殁后,北进无期。今捻党龚得树、张洛行、苗沛霖等,以数十万之众,横行于齐、鲁、秦、晋、河朔之间,声势甚大。李昭寿与张洛行等为至交,吾欲藉昭寿联络捻党,以牵制北方。待吾等抚定东南,即可以长驱大进耳!”谭绍洸道:“虽然如此,亦宜慎防其人。”李秀成道:“其凶暴叵测,吾固知之。吾待以恩遇,以结其心,必能为我用矣。”谭绍洸唯唯。

  时秀成正欲由湖北入河南长驱北进,乃令军士修复武昌城垣。以武昌屡次被兵,居民太苦,即发赈居民。并令晏仲武领兵驻守洪山,以为武昌犄角。又令阻断武汉河道,以防汉阳清兵;又令增修水师于妙河,以防清国水军掩击。仍令谭绍洸领着重兵,与洪春魁、冯文炳镇守武昌。布置才毕,适燕王秦日纲驰到。秀成道:“自黄文金被困于浦口,公久驻安庆,何以忽然至此?”秦日纲道:“黄文金为左宗棠所困,吾又以安徽多事,不敢稍离,今文金已回安庆矣。左宗棠军势极锐,清廷已有旨升他为候补四品京堂,襄办皖南军务。幸林启荣由九江分兵,出其不意袭击左军,故文金得以脱险,今可以无事矣。我今奉天王之命,恐忠王攻武昌不下,故领兵来助。今已规复武昌,是何神速也!”秀成乃将攻取武昌计划,向秦日纲细述。并道:“吾正欲北征,惧武昌兵力单薄,燕王到此,正合用著。就请以公本部大军,巡视武昌附近,以防汉阳,兼保武昌。吾北征亦可以无后顾矣。”燕王秦日纲领诺。忽金陵有急报飞到:以清将德兴阿方困扬州,赖刘官方设计死守,而和春、张国梁两路大兵,又合窥金陵。虽有洪仁发、洪仁达在金陵防守,但罗大纲、赖汉英屡与和春、张国梁交战,只互有胜败,不能取胜。现清廷又以福建延郡道李鸿章,调署江苏巡抚。李鸿章并借洋人的利炮,锐意进窥苏常。故镇江杨镇清及溧水吉志元两军,俱不能移动。特请忠王先回金陵。待金陵稳固,然后由淮扬北进等语。李秀成叹道:“局境如此,吾徒东奔西走耳。”乃先知照陈玉成,使由鄂北直进河南,而自以本部赶回金陵。一面令李昭寿领骁骑五千人,星夜赶赴扬州,以壮声势。秀成即领大兵,望金陵而去。且说英王陈玉成,两目上有摺痕,清兵谓为“四眼狗”。鸷悍善战,所向无敌。自纵横皖鄂,抚定各郡之后,威声大震。及得李秀成知照,即欲由鄂入沛,忽报清将胜保领本部人马三万人,并吉林马队由皖北直趋鄂境,单攻陈玉成,以援武汉。原来胜保自破了林凤翔之后,清廷即调他攻伐捻党,及向荣败死,武昌复为李秀成所夺,官文、胡林翼俱败,以东南震动,乃再调胜保南下。那胜保以在皖北时,屡为陈玉成所挫,方愤前败,至是悉锐与陈玉成相争。陈玉成听得,恐胜保蹑其后,遂暂缓进兵汴梁,先移兵马单迎胜保交战。方抵安徽,已与胜保一军相遇。两军尚相离四十里,陈玉成相度地势,先在八斗岭屯营。

  那八斗岭地势崎险,峰峦拱伏,绝妙一个战场。陈玉成踞之,以为大营;复在八斗岭前后分扎各营,共连营数十里。军中四万人,号称十万。每夜置灯火,光气烛天。诸将问其增灯火之故?陈玉成道:“胜保屡为吾军所挫,其军必怯,吾因其意而用之,故以军势慑之也。”诸将皆服其计。陈玉成复集诸将道:“胜保此来,锐意与某决个雌雄:故以三万之众,再附以吉林马队,众寡与吾军等耳!彼志在速战,不借百里奔驰,吾扎于此以待之,已得以逸代劳之法。胜保到时,吾以前军迎战诱敌,而以后军抄出扰之。吾窥便以大营进击,破胜保必矣。”遂令前军骁将蒙得恩如此如此;又令后军骁将林绍章如此如此。自与副将韦朝纲、洪容海,准备窥便进战。

  时清将胜保,因欲直蹑陈玉成,故日驰七八十里;听得陈玉成驻军八斗岭,乃笑道:“四眼狗必败矣。彼知老守兵法,以为据高视下,势如破竹,故屯于八斗岭中。如马谡穷守街亭,吾困之直如反掌耳。”忽报称陈玉成屯兵八斗岭,前后皆有连营,横亘数十里。计点夜里灯光,不下十万人也。胜保道:“此是虚张声势,不足俱也。”但胜保虽如此说,清军已有震惧,胜保乃杂在前部亲行窥探:终不明玉成所扎营盘,是何用意?即与部将道:“陈玉成前军颇占地势。但他连营数十里,后军且距在岭后,必呼应不灵,何以用军。吾实是不明其意!今当以吾前军并拨吉林马队之半,向彼前军挑战,先行试敌;吾留大营观陈玉成动静可也。”便令提督李若珠、副都统舒保两军先出,一声呐喊而进。蒙得恩先得陈玉成之命,初犹不出,及陈玉成已知胜保调兵先进,却先今后军横绕而出,直攻胜保大营。待后军既动,徐在大营将红旗一举,蒙得恩即率兵接战。自辰至午,胜败未分。蒙得恩遂约兵而退。清将李若珠、舒保,各奋力追赶。陈玉成在岭上亦故作约兵退后之状。胜保见前军得手,正率大兵继进,忽见陈玉成后军已横绕而出。胜保乃留本部窥看陈玉成,而令总兵勒阿及副都统恩布领右军向陈玉成后军交战。胜保居中,左右应援。两军喊杀连天。忽然陈玉成前后两军皆溃,陈玉成亦有逃状,率大营奔至岭后。胜保乃深信陈玉成真败,即挥军直进。

  陈玉成前后两军,皆受有密计:退兵时,沿途把财物抛掷。那胜保军士见满地皆玉成军中遗下财物,乃纷纷争取,队伍全乱,胜保已知是计:乃下令不得贪取财物,军士那里肯听?只顾取财物,不顾敌军。陈玉成知敌兵中计,又将红旗一举,前后两军一齐杀回。陈玉成又将大营分为两路,左右截击。清兵仍自争取财物,绝不顾及战事,被陈玉成人马万枪齐发,胜保军士死伤不计其数,因此大败。玉成乃领兵直冲清营,要寻杀胜保。管教:尸横遍野,英王方奏捷而归;身陷孤城,良将又尽忠而去。

  要知胜保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二回 守六合温绍原尽忠 战许湾鲍春霆奏捷

  话说胜保一军,被陈玉成用计:令军士抛掷财物,致令清军争时忘战,以致大败。陈玉成即令左右两军齐进,自率本部大军,直冲清营,要捉胜保。时胜保见军士争取财物,禁止不住。又见陈玉成军士进如潮涌,陈玉成居中,蒙得恩居左,林绍章居右,三路一字儿追赶。万枪齐发,来势十分凶猛。即传令:“诸将虽败,亦要力御追兵;若只顾逃走,不知敌军追至何时,反要片甲不回,性命难保也。”诸将闻言,便振声一呼,于是李若珠、舒保、阿勒、恩布四将,也鼓励三军,分头抵御。太平军见清军忽然回战,以为清兵有了救兵,军心稍却。不想李若珠、舒保正在抵御来兵,突见陈玉成一支人马,直冲入清营中军,当者披靡。又听敌军扬言道:“胜保已被困矣!降者免死。”清兵听得,各自慌乱。李若珠、舒保闻主将胜保被困,不知是真是假,急回军救护,队伍一时慌乱。太平将林绍章、蒙得恩乘势猛击,清兵更分头乱窜。陈玉成军中枪炮齐发,清兵死伤更众:但见尸横山野,血渍荒原。陈玉成率兵践尸而过,仍不住追击。李若珠、舒保、保着胜保夺路而逃,回望后面,喊杀连天,也不及回顾。少时阿勒、恩布二人,亦领败残人马赶到,谓敌军势大难以抵御,须从速逃走。胜保方仰天而叹。徐见后路喊声又近,陈玉成人马,又渐渐逼至。胜保此时唯与诸将没命奔走,被陈玉成追杀三十余里,方始回军。陈玉成大获全胜,仍暂屯八斗岭,大赏三军。一面令三军将两军死亡者掘土掩之;一面向金陵报捷。

  时胜保既败,见陈玉成人马退去已远,方始心安。计点攸残兵士:合各路只存万余人,其余或死或伤或降或逃,已折去二万有余,将校死伤数十人。胜保乃叹道:“勇如林凤翔,吾尚破之。偏屡与四眼狗交战,未尝一胜,岂天不欲吾与洪党战乎?何不幸至此!今二停人马折去两停,挫动锐气,复损失诸公虎威,皆吾之过也。”即入奏报告大败情形,将李若珠、舒保两路分隶钦差和春部下,而以本部及阿勒、恩布两路军马,引向淮南,招集逃亡,再图恢复,复行奏请降去钦差大臣之职。

  时清廷咸丰帝颇能用将,唯降旨慰谕胜保,复留为钦差大臣。着以整军再战。然自胜保败后,当时人士乃起一种谣言道:胜保音似兔,陈玉成名“四眼狗”,兔非狗敌,故必败。这等语,至今依然传诵。这都是闲话,不必细表。

  单说洪秀全在金陵,自李秀成复取武昌;今陈玉成又大破胜保,自此江楚局面声势复振。视谭绍洸失守武昌,乃黄文金被困浦口,向荣屡撼金陵之时已自不同。怎奈和春、张国梁二人仍屡攻金陵不已。正自忧闷,恰李秀成至,洪秀全大喜,即把金陵情形,向秀成细述一遍。并道:“得卿如此,朕无忧矣。”秀成先述报江楚情形,又道陈玉成军锋极锐,但已疲战矣。强而用之,如强弩之末,难穿鲁缟,宜令暂行留皖休养。秀全复向秀成问以防守金陵政策。秀成道:“和春本非将材,唯所部多向荣旧部,久经战阵,故其兵尚可用耳。张国梁屡败不惧,精悍好斗,与和春共事一方,亦足鼓和春之气。若能以劲力制和春,和春一败,张国梁势孤,破之至易。彼二人本以扬州为根据,今德兴阿力围扬州,实为根据计也。吾已令骁将李昭寿领锐卒绕道先趋扬州,以却德兴阿。若德兴阿一退,和、张二人俱腹背受敌,吾再以兵力慑其前,彼不退何待?是金陵之围自解矣!”洪秀全道:“吾甚忧江南大局,惟卿足以解吾意耳。”秀成又道:“但退和春、张国梁,本是不难。?恐退而复至,是吾等亦疲于奔命。查六合力金陵与扬州往来要道,上抗天长,下撼江浦,彼若出攻金陵,瞬息即至。今六合久为敌人所据,屡攻不下,使和春、张国梁随时得六合为根本,以扰金陵,实吾之大害。今当先破六合,使彼失其依据,则彼自易退矣。”洪秀全以为然。秀成乃部署所部人马,扬言单攻和春。

  时李昭寿一军亦已驰到扬州,在城外驻扎,与刘官芳互为犄角,屡挫德兴阿一军。以致德兴阿立脚不住,引军奔回兴化,扬州之围遂解。那和春听得德兴阿已退,料太平将李昭寿必取建瓴之势,从扬州而下。又闻李秀成一军将到,心中益惧。料此次窥取金陵不得,且恐腹背受敌,为害更深,便先自引军回驻天长,江浦之围亦解。只有张国梁一路,恐六合不能久守,欲为六合声援,仍未退兵。李秀成谓诸将道:“国梁蠢悍,竟敢不退,吾有法以处之矣!”乃令赖汉英一军,与张国梁相持,以牵制之。令罗大纲分拨部云官一路,助赖汉英声势:上遏张国梁,使不能在援六合;再令罗大纲会攻六合一城;复调李昭寿回军,与赖文鸿各为一路,分攻六合,秀成乃居中指挥。左右皆疑道:“六合一县城耳,即欲破之,胡费如此兵力?李秀成道:“非尔等所知也!六合城小坚固,守将温绍原极为英雄,部下亦多能战之人,守御甚为得力。回思数年以来,六合一城,屡得屡失,然每攻下此城,皆在温绍原既离之后,可知此人精于守御,非以劲力致之不可也!”左右皆服其论。于是太平兵马,环集六合攻城。

  且说清提督温绍原,自奉命镇守六合,与部将李守诚、罗玉斌、海从龙、夏定邦、王家干等,前后六年间,共守了六合数次。若温绍原往攻别处,六合即为洪秀全所得;若温绍原在六合镇守,即经洪秀全命将调兵,屡次攻击,皆为温绍原所却。以故温绍原英勇之誉,附近妇孺。无不知名。当温绍原最后回守六合时,察度地势,修缮城垣,于城垣内增筑辅墙,较城垣略低些,以便驻兵守御,使能向外攻敌,而敌人不能攻及守兵。所部八千人,以一半屯城外,互为救应:如敌军在远,由城垣外守兵击之;敌军若近,由城垣内守兵击之。或内外夹攻,相“机发令。复在城外增筑炮垒,分驻炮队,以为助力。大凡炮垒,其炮位必然向外。惟温绍原所筑炮垒,无论向内、向外,皆有炮位,不幸城垣已陷,倘炮垒未毁,仍须攻战,大有城亡与亡之势;又于城垣外掘有深坑,以防敌人偷掘地道,并防埋药焚炬。种种设备,十分完密。且温绍原平日,优待部将,皆称兄弟,示以亲厚,以期得力。若军士被伤,必亲自慰问;即军士遇有疾病,亦给资调理,以是极得军心。所以将校士卒,无一不为温绍原愿效死力。自再守六合以后,知六合为洪秀全所必争,每日必亲自巡视四门各营。又恐士卒劳苦,将所部千人,分为两班;十日为期,届期瓜代。及听得李秀成将攻六合,乃鼓励将校军士道:“李秀成在敌军中最为勇悍。今合兵来争,非寻常敌兵可比。诸君各宜努力。金钱奖叙,某不愿独私,此诸君所知也。今和春既退,张国梁又被牵制,是六合之势已孤,惟不可因此即生畏惧。吾与诸君受国厚恩,兼承重任,吾早以死自誓。一息尚存,断不少懈。吾不负诸君,想诸君必不负吾也。若彼此同心,共行奋力,彼李秀成岂能正视此城!故城之存亡,尽在诸君奋力与否耳!诸君如能用命,固在今日;如其不能,请各自离去,慎勿中途贻误大事。即诸君散尽,吾惟独坐孤城,以死报国耳!断不忍遽去也。”说罢放声大哭,三军无不感动。皆大呼愿从军令,以效死力。于是温绍原先行围聚粮草,以壮军心;伸明号令,整肃旌旗,准备守备。

  早有消息报到李秀成那里。秀成以温绍原守御完密,极为焦虑,乃令军中尽购攻城之具,无一不备。以便随时可以应手。正欲商议进攻,适李昭寿带兵到。李秀成谓昭寿道:“吾知君冲锋陷阵,最为骁勇,此任非君不能当也。君可领精兵为前队,温绍原非寻常可比,可冒死撼之。六合一下,即江南之大患已去,君此功不小也。”李昭寿慨然领诺。秀成又唤赖文鸿道:“君有神枪手飞将军之名,百发百中!可领本部自为一队。某料温绍原必临城督兵。君领兵休便近城,可望城上有红顶花翎青,先发枪击之,若击得温绍原,则六合不下而下矣!”赖文鸿领命而去。李秀成即与罗大纲督兵继进:各路鼓噪而前,且攻且进。不意六合城中,全无动静。

  李昭寿方领兵先行。赖文鸿亦依秀成所嘱,用望远镜窥定城上,次第发枪,皆不能击中要害。因温绍原早知秀成军中,有一赖文鸿枪法精利,惧为所击,先在城上筑定坚厚短墙,凡将弁俱立在垣内督兵,以避枪击。故赖文鸿仍不济事。忽然六合城上号炮一响,枪声齐发,秀成军士大受损伤。李昭寿背上先中一弹子,昭寿大怒,不特不退,反欲奋力,以报一弹之仇。惟秀成知此次攻城,必不能得手,徒损将士,只得传令收军。赖文鸿人帐禀道:“温绍原守御极严,可仿做吕公车攻之。”秀成此时亦未有奇策,乃依文鸿之言,将人马分四路环守,以决六合通运之路。然后召工役万人,不分昼夜赶做吕公车。

  惟温绍原见秀成连日不出,即谓诸将道:“秀成虽败,仍未大伤,何以不进?必有异谋。”乃令城外军士增固长垒,准备火器,以防冲突。约数日后,秀成军果至。以吕公车为前部:车中军士各执长枪,俾向外攻击;复以炮队为第二路,诸军随后而进。令携带火药,从备行近城时,焚炸城垣。不想温绍原从城垣上窥视,乃谓右左道:“秀成所用乃吕公车也!若以枪击之,必不中要害;可待其近时,以火焚之。”传令既毕,秀成军士已至。惟温绍原军中绝无动静,远地但见城外长垒,已经增高;垒外复镇以乱石,以图坚固。秀成仍令前队吕公车护军而前。先令车中军士,发枪试敌,乃六合城内外全不答应。清兵只伏在内垣,外垒之间亦不见一人。李秀成再令炮队发炮,以攻长城外垒。奈长垒之外,温绍原早布以铁网,外即是横濠,故弹子俱落在濠中。秀成大怒,惟令三军冒险而进。忽然城内号炮又响,城内炮垒先以炮还击。秀成中军及吕公车行近时,清兵纷纷对付火器。那吕公车本是木质,最易着火,故秀成不特不能攻进城垣,反致挫败,折了好些人马。秀成没奈何,又惟有传令收军。秀成乃复令罗大纲领军,巡视要道,以断六合交通。一面以兵力围定六合。沉思默想,自筹良法。猛然省起一事:急令人查探六合城濠。

  温绍原欲濠运利便,正深挖濠底。秀成急令购置小艇,艇上支以薄铁,并裹以棉花,以御弹子;置军火于艇中,准备攻城,却密召赖文鸿,李昭寿嘱道:“温绍原所恃者大炮耳!吾以小艇沿壕而进,非炮力所能及;若彼用枪击,吾以薄铁片及棉花置诸艇上,即可以御之。方今清朝时节,雨水正多,小艇可往来于濠中,吾此计可行矣。”乃令赖文鸿、李昭寿,各领小艇队,分沿东南两濠而进,待逼近城垣时,即掷弹药焚之。李、赖二将领命去后,秀成复令军队随后起程。意待赖、李二将,焚陷城垣时,即拥兵而进。复令罗大纲率兵扰攻西北两路,以分温绍原之力。计画既定,各皆依令而行。原来温绍原亦防城垣或陷,致被秀成扑进,却拨二千人,分队为城中游击。无论何处城垣陷了,即一齐发枪,以拒来兵。自己仍不住的在四门督视。那日正见无数小艇,沿濠而进,温绍原看了,面色为之一变,已知秀成用意。但念此等小艇,非炮力所及,用枪又恐击不中要害,一时无计,惟秀成的小艇队渐渐逼至,只令守兵权且发枪御之。却令城中游击各路,尽向东南两门,嘱令若见城垣一陷,即一齐发枪猛御勿退。军中得令,已见秀成小艇队,已抢近城垣,离不及百丈,温绍原传令发枪。惟枪弹到艇面时,即卸落水中。赖文鸿、李昭寿却冒险而进,直扑城垣,一齐抛掷火药。忽然轰天震动:东南两处城垣,皆陷了十余丈。

  时秀成方随后继进,仍以吕公车为前队,向城垣陷处直抢。不料城垣之内,又有辅墙城内守兵,千枪齐发。温绍原的部将李守城手执令旗,指挥军士,被赖文鸿眼快,提枪一发,李守成已先死于马下,清兵稍却。那温绍原恐军士退后,即亲自擂鼓,清兵却不敢退,仍不住手的放枪抵拒。故秀成小艇队,终不能登岸。李绍寿大怒,急提枪向城内执旗官猛击。那执旗官,正是温绍原部将海从龙,早应声落马,把令旗撒在地上,部兵一时惊溃。李秀成乃发令猛攻。所部将抵城垣,不意温绍原仍督率各军,将火器掷下,焚毁秀成所用吕公车。城内部将如罗玉斌及夏定邦继李守城及海从龙之后,率军在城内守御,城已几陷,清兵依然奋勇。温绍原在城楼上又奋勇督战,不退半步。军士见之,皆道主将如此,吾辈何必畏死乎!一齐依旧还枪抵拒。忽北门飞报:太平将罗大纲,率大兵来争北门。温绍原道:“此李秀成恐攻城不下,故以罗大纲分吾军力耳!”只令部将王家干,奋力守御北路;并令此军,不要慌乱。故李秀成几番猛击,终不能进城;且见士卒死伤甚多,吕公车又多为温绍原所毁,惟有传令左右小艇队先行退出,将本部护小艇队而退。这一次攻城已陷了城垣两次,仍不能得手。计点士卒:又死伤二千余人。退兵之后,一发纳闷。传令将各路约退十里,只令环守六合,使断绝外来交通,另筹良策。

  随即大会诸将商议,李秀成道:“吾用兵以来,未见有守御之能如温绍原者!与吾国林启荣之守九江,实相伯仲,即古之张巡不能过也。六合不下,金陵不安,诸君有何良策?”罗大纲道:“吾军以十万之众,不能下一六合小城,实足为天下笑!请不必多用别法,惟以军力猛勇攻之:如鼠斗穴中,惟勇者胜耳。”赖文鸿道:“不如赴金陵,再请增兵以撼之。”李秀成道:“吾军在此不可谓不众,何待增兵!吾今已思得一计,可柔以制之也!”李昭寿便问以柔制之道?李秀成道:“吾今先停止攻城之事,而以兵四面环守六合,彼交通既断,城内必有绝粮之日。此时欲取六合,如反掌耳。”李昭寿道:“然则以大兵停滞于此乎!”李秀成道:“非也!张国梁一军尚在,温绍原犹有待救之心,不如增兵以助赖汉英,先退张国梁,使六合外援既绝,粮道又困,人心必乱,吾始因而乘之,是即以柔制之道也!”诸将皆以为然。秀成便令罗大纲前往助攻张国梁,然后将本部人马四面环守,以绝六合水陆交通各道。令赖文鸿、李昭寿各统兵马,轮流虚作攻城,以扰城内军心。李秀成复引兵四面巡视,以防六合于意外得有接应。因此把六合一城断绝外应。惟六合城中以连日不见秀成攻城,以为秀成将退,心中窃喜。独温绍原更为纳闷,密谓部将罗玉斌道:“秀成用此计,六合殆矣!”罗土斌急问其?故?温绍原道:“我军只能战,而必不能守:彼若来攻城,犹可挫之,待其锐气折尽,即可退兵;今彼不来攻城,将四面断我交通,城中军民杂处,粮食浩繁,焉能持久?是彼不战,而吾等己坐毙矣。”罗玉斌道:“张国梁大军离此不远,或不久可来援应也。气温绍原道:“此更无望矣。秀成若不来攻,来必先退张国梁一军也。彼能断我交通,岂不能断我外援乎?”罗玉斌深以为然,然终无法以对待,惟有督军修缮城垣,将人马日日训练,并不将秀成四面围困六合之事说出,以稳住人心。

  早有人报知李秀成,以温绍原日日修城操兵之事。李秀成听得大喜,人都不知其故。次日忽报清钦差和春,特遣总兵陈升带兵一队,约五千人前来助守六合。秀成道:“彼此次援兵,必有辎重。”乃令李昭寿领本部人马,往袭六合援兵。并嘱昭寿只要掠其辎重,即放他援兵进城。李昭寿领命去后,时陈升领兵由天长而至,李昭寿先在中途埋伏,待陈升过后,果然有辎重相随,李昭寿乃引兵直袭其后。时陈升人马以为中了敌人埋伏,不敢恋战,尽弃辎重而逃,及陈升知得已回救不及。李昭寿尽焚其辎重,复引兵阳作追赶之状。陈升见队伍已乱,不能回战,只率兵直奔六合来。温绍原见援兵已至,见敌兵随后追赶,援兵为人所击,急开门迎纳陈升。那李昭寿亦不再攻城,只引兵回营缴令,井问李秀成道:“前闻温绍原修缮城垣,操练人马,大王既喜形于色;今又令未将纵其领兵入城,不知是何故也?”李秀成道:“此易明耳。吾正欲断其粮道以乘之。彼日惟修城练兵,工事过多,则军中食粮尤巨也。吾惟惧彼屯田裕饷,今温绍原于前不及见此,今已无及矣!且吾军非众寡不敌,彼仅增数千援兵,于吾何损;彼若有谋,当以死士杀出重围,催大兵以接济粮饷,方为上策!吾料温绍原方寸已乱,见不及此。今只增数千人于城内助守,则无须此兵,而城内人多,则糜饷尤大,是绝粮益速,吾故纵之入城也。”李昭寿深为拜服,自此依然分道环守。

  如是又两月有余。时罗大纲、赖汉英两路,已攻退张国梁。而洪秀全又以六合未下,令遵王赖文光引兵来助。李秀成乃大会诸将告道:“吾今番可以破六合也!吾昨日带兵佯作攻城,见温绍原守兵枪力已缓,而队伍不齐,盖军心乱而精力减,饷项之困乏必矣。今勿失此好机会。若再阅时日,恐和春知陈升辎重已失,必纠合张国梁、都兴阿同援六合,则吾军殆矣。不知诸将谁敢当先?”说罢罗大纲、赖汉英、李昭寿、赖文鸿、赖文洸等,一齐应声愿往。李秀成道:“罗、赖二将疲战方回,可分道绕攻六合各门,以助声威。”乃令骁将李昭寿、赖文鸿,为左右两路先行。却令赖文洸,先攻南门,然后各路继进。秀成并道:“若赖军先攻南门,而敌人若多,移兵南路助守,则吾之破敌更易;不然彼亦不能久持矣。务使四面围攻,水泄不通方可。”罗大纲道:“何不分攻三路?特留一路,以待温绍原逃走乎?李秀成道:“温绍原必不逃也。非四面分其兵力不可。且勇如温绍原,安可留之,以资敌乎?吾意决,请匆多疑。”秀成更令李昭寿、赖文鸿,制定大面坚厚藤牌,以御枪弹,使为前路护军前进;各人皆携带干粮,毋得退后,以攻进六合为止,那时自有重赏。分拨既定,准备进兵。

  原来温绍原军中辎重乏绝,乃尽出私款购米于民,亦所得无多;因城中已被困三月,粒米未进,居民已有菜色,安能再助军兵。温绍原不胜忧闷。忽罗玉斌入见,请办屯田。温绍原道:“此时亦不及矣!益以陈升一路无粮之救兵,更为紧迫。且不特粮草已乏,子药亦稀,若秀成来攻,如何拒敌?”正在嗟叹间,忽报张国梁一军已被秀成攻退,外援更绝矣。温绍原道:“此亦意中之事。所惜和春全无将略;统数万之众,乃观望不前,坐视危我六合,丧我三军也。”说罢,又报李秀成引各部人马大至,分四面攻城。温绍原听得,乃泪如雨下。哭道:“吾死不足惜!然误我军民矣!”乃一面拭泪,赴城督战。先是南门告警,温绍原道:“被必注意东门。今先向南路进攻,只欲移我军耳!惟令诸军不要张皇,敌来则奋力抵御。”温绍原虽如此说,奈军中粮草既绝,而子药亦微,无有不必慌之理?还亏温绍原平日治军有恩,放大局虽危,军中犹乐为用命。于是闻温绍原之令,尤勇往守城。奈李秀成率军大至,环迫四门,城内子药不敷分布。李秀成见城内枪声极缓,知城内子药已尽,乃下令军中:谓城内已无子药,可放心勇进。故军心更奋,直抵城垣。初时清兵犹有发枪,此时已枪炮全歇,盖子药真尽矣!时太平兵已毁城中炮垒,城中清兵绝不逃窜,仍用短兵抵御。李秀成下令招降,亦无降者。秀成令军士发枪击之,清兵尸如山积。秀成大为哀恸,乃令军士止杀。奈温绍原部兵,仍持短兵扑来,秀成挥泪道:“吾非好杀,奈不得已耳!温绍原真得人心,吾甚敬之。”遂下令军中,如见敌兵来扑,方可发枪;否则勿妄杀一人。惟令发枪攻陷城垣,及四门俱陷,率军直进六合。惟温绍原与诸将,仍率兵以短兵器巷战。秀成只令先击将官,余外军可勿多杀。少时温绍原与陈升、罗玉斌、夏定邦、王家于,皆中枪阵没。秀成下令着清兵缴械投降,乃除陈升一军在外,温绍原所部,无一阵者。即秀成军士,不加杀戮,彼等仍以短兵相缠,至是乃不得不杀。城内尸骸盈街塞巷。秀成见了,意殊不忍。一面检葬温绍原、陈开、罗玉斌、夏定邦、王家干等尸首;余外军士遗骸,俱捡至城外山丘掘入墓葬,名其地为义勇坟,以示敬爱之意。复以六合被兵既久,发款贩济,乃检查仓库,已见子药粮饷,无一遗存者。秀成叹道:“使温绍原若有接济,胜负之数,未可知也。”乃传城中诸父老,问温绍原治兵守城之法?父老一一告知,秀成不胜赞叹。并道:“清国军中,只有温绍原一人耳!吾若有暇日,当为温作传也。隧以破六合之事,报捷金陵;即留李昭寿镇守六合,修缮城垣。又嘱昭寿:“只宜固守六合,不宜再失,以生金陵之患也!公以温绍原自勉可矣。”说罢乃回兵金陵,暂行休养,然后商议北争。且说太平主将侍王李世贤,自统兵入江西,纵枝全省,及杨袁福、塔齐布、李续宜卒兵赴援,皆为世贤所挫,于是东至乐平、景德,西至建昌、安义,沿鄱阳湖一带,皆为李世贤所有,威声大振。不特南昌震动,即湘鄂西省,亦俱戒严。鄂中官文、胡林翼,湘中骆秉章,皆惧李世贤移兵相犯,极为忧虑。时提督鲍超在湖南通城养伤,甫愈,自请独当李世贤,兼保南昌。胡林翼与骆秉章,皆壮其志,并令增益人马,以江忠义、江忠浚军助之,共大军四万余人,望江西进发。

  原来鲍超本四川奉节人,以落魄长沙,先应募为江忠源部卒,所向有功;后隶塔齐布部下,始升守备;再隶杨载福部下,便补都司,积功至任湖南绥靖镇,随调至鄂,归胡林翼调遣。及当独一面,将所部号为霆军,败冈王杨柳谷于东坝;却陈玉成于英山;退李秀成千无为州。时洪军大将以忠、莫两三为最,号东西二成。数年间所向无敌,惟鲍超独能却之。至是乃补湖南提督,复转战安徽,先后破翰王项大英,烈王方成宗等,战功卓著,与多隆阿齐名。军中称为多龙、鲍虎。实则多隆阿战迹,万不及鲍超也。当下奉令驰?至江西,欲直蹑李世贤之后。时世贤方据许湾,欲争南昌。而太平将听王陈炳文,宁王张学明,奖王陶金曾,亦分据双凤岭、琉璃冈、九子岭、苦竹冲州洋等处。与世贤在许湾一军,互相为犄角之势,合各路大军约五万人,连营四十余里,远近震动。及探子来报提督鲍超领兵来争江西,李世贤乃谓诸将曰:“鲍超蠢而悍勇,贪斗耐战。若能破之,敌将再无人敢视江西矣。”乃一面使人打听鲍超行程。时鲍超正由通城驰至江西,探得李世贤军势浩大,自念军行疲惫,未可淬战。忽闻抚州已危,因李世贤欲并拔抚州,为会攻南昌之计。故令听王陈炳丈绕趋抚州。鲍超以为抚州若失,南昌更危,不如先救抚州一地,遂以大队望抚州进发。李世贤听得鲍超先往抚州,乃召陈炳文先回。陈炳文遂问何以撇回抚州之围,并间以攻剿鲍超之策?李世贤道:“鲍超用兵向无军法,惟恃蛮斗耳。以吾人马之众,不患不敌!一经交绥,各自奋力可矣!若破了鲍超,南昌且为吾有,何优抚州不下乎?”便准备与鲍超接战。

  原来鲍超平日治兵极严,惟一经得了城池,即纵兵三日:此三日内无论军士如何抢掠奸淫,皆不过问。故各处人民,以霆军不胜为幸。惟他的军士只望得胜后,可以淫掠,故遇战无不奋勇。当时霆军既抵抚州,乃大集诸将分令:时部将宋国水、娄云庆、唐仁廉、王衍庆、孙开华、苏文彪、段福、谭胜达等,皆在帐中。鲍超乃令诸将:各统二千五百人,分为八路;自统中军万人,准备迎头大战。不论如何,有进无退。又令江忠义、江忠浚两路为左右翼,使一面助战,一面分防掩袭。分拨即定,向许湾进攻。鲍超乃脱下乌靴,足登草履,用红锦制两面小旗,旗上各书鲍超二字,以示声势。

  那日黎明,即分道同进。两军相近,便枪声齐发。时李世贤一军亦工力悉敌,两军喊杀连天,自辰至午,未分胜负。两军死伤极众。李世贤见战鲍超不下,忽引军移左而出,单攻江忠义,进势极猛。江忠义措手不及,军势大挫。李世贤乘势迫之。江忠义已望后而退。鲍超军以为右军已败,战力顿怯,军中已有些纷乱。忽然听王陈炳文复乘势猛捣段福一军。那段福臂上中了一颗流弹,坠下马来,军中以为段福已死,一时大乱。同时鲍军各路皆以惊疑之故,军势稍却。侍王李世贤下令道:“吾军已胜矣,速宜猛进。”于是太平兵马一齐拥进。李世贤复舍去江忠义一军,转疾趋鲍超中营夹击。鲍军死伤不计其数。鲍超大怒,立令江忠浚以左军掩击李世贤后路;复亲自擂鼓,令左右军掌旗官,各拔两面锦旗,冲前而进。鲍超在马上擂鼓直前。并下令退后者斩。时部将王衍庆、唐仁廉两军,正凑近鲍超。那鲍超又传令王、唐二将道:“此战若败,非死二万人不了。退而必死,不如进求不死。诸君可怜鲍某从军七八年,未尝少挫,今若丧于此地,诸君亦损威名也!”唐仁廉、王衍庆听罢,雄心大发,立杀退后军士两名,大呼道:“三军进则可以求生;退则反以寻死矣。”说罢,唐、王二将,先驰马独进,诸军乃一齐继后。时李世贤见战事得手,又时以夕阳将下,以为若持两句钟,霆军必大败,即不败亦退;退而乘之,当获全胜。方令军士且追且战。忽见清兵回击,声势尤猛。只见鲍超居中,工衍庆在左,唐仁廉在右,一字儿率军扑回。随后娄云庆、宋国永、苏文彪、孙开华亦徐进。江忠义、江忠浚两军亦夹辅回战,只有段福因伤重不能督兵。鲍超乃令段福先回,自行兼统段福一军,同时大进。侍王李世贤,亦知此战关系重大,乃并力坚持。故两军又复喊杀连天。两军战法俱乱,惟相逼近,互相扑杀,不料听王陈炳文以为擒贼擒王,若结果了鲍超,即万事俱了。乃引军欲横冲清军中营,单攻鲍超。不料反为衍庆?截击。枪声响处,陈炳文先落马而死。李世贤肩上同时又中了一颗流弹,几乎坠马。由是鼓声顿歇,太平兵大乱。时已日落,清兵仍乘时猛击。万枪齐发,太平兵遂不能支持,乃大败而退。这一场大战,管教:壁垒连营,几番战绩崇朝丧;尸骸遍野,一将功成万骨枯。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三回 金陵城大开男女科 李秀成义葬王巡抚

  话说侍王李世贤、听王陈炳文,正与鲍超鏖战,军事方自得手,忽然陈炳文毙于王衍庆枪下,李世贤又已受伤,遂为鲍超所乘,因此大败。李世贤只得策马望北而逃。自恃天将入夜,敌人不久收军。但鲍超比不得他人,只是好斗,今乘我兵败,必然穷追。乃心生一计:今大军北还,自与宁王张学明分东北及西北而遁,果然鲍超亦分兵追逐,沿途发枪,死伤极众。谁想李世贤一面逃走,一面分留人马,择树林山岭埋伏。待鲍军追近,以横枪击之,鲍军颇受重伤。部将唐仁廉乃请诸鲍超,以穷寇莫追,且夜里不便进兵,鲍超乃传令收军。计此一场大战,追杀二十里,两军死伤遍地,太平将奖王陶金曾一路,为王衍庆及孙开华所逼,乃率本部万人投降。其余陈炳文战役,李世贤受伤,黄衣红衣将领,死去五十余名,除陶金曾一路投降之外,军士死伤仍不下万余人。至于清兵一方则段福因伤重致毙,苏文彪亦被重伤,娄云庆、宋国永、谭胜达各受微伤。其余将校,亦死伤数十名;军士死伤八千余人。一场恶战,垒尸十余里,沿山遍野,皆为血水流注。鲍超收军后,调诸将道:“此次获胜,实是天幸!自辰至午,几为李世贤所困,幸能以死力持之耳。然若非王衍庆一军,先毙陈炳文,以乱其军心,其胜负仍未可知也。”乃录王衍庆为首功。并道:“今李世贤既退,必回靠九江:将左连瑞昌,右连湖口,以阻我北进。李世贤诚为劲敌,吾此后亦不能轻视之矣。且彼回九江,尚有林启荣相助,攻之尤非易事。今惟收复各郡,再商行止耳。”时自李世贤退后,所有乐平、景德、饶州、鄱阳,俱不复守,鲍超乃乘机收复各郡县,即向各路报告捷音。稍休士马,然后再图进战,不在话下。

  单表李世贤败后,各地震动,这消息报到金陵,洪秀全大为忧虑。即召李秀成计议道:“自前者武昌失陷,幸年来所战皆捷,吾军已回复元气。今侍工此败,干系非轻,不特江西各地,化为乌有;且传闻鲍超且沿广信拦人浙江,是南方大局,正未可知。不知以何计处此方可?”李秀成道:“胜负乃兵家常事耳!侍王虽败,必能阻鲍超北行;今惟令林启荣在九江严备一切,并令李世贤暂且固守,待回军势,再图进取可也。若浙江一路,密迩金陵,倘有缓急,臣自有法以处之,天王不消忧虑。”洪秀全乃从其计,即传谕林启荣、李世贤固守。

  时金陵城内,自洪秀全建都后,改为天京。自前者武昌为官文、胡林翼所夺;黄文金被左宗棠困于浦口;向荣屡撼金陵,军势乃大挫。及李秀成破向荣,退张国梁,收复武昌;陈玉成又大破胜保;李世贤纵横江西,又先后大军拔扬州,下六合,军声复振。洪秀全乃大封诸臣。因其起义之初,非两广人不王,此时乃一体封赠。计当时爵位最高,权力最重的:文衡总裁总统十门御林义宿都卫军都督各部 忠王李秀成;文衡总裁都督十门御林忠勇羽林军 英王陈玉成;文衡副总裁九门御林忠悫都卫军 辅王杨辅清;文衡副总裁九门御林正系都卫军 侍王李世贤;九门御林忠贞朝御军 赞王蒙得恩;九门御林忠义都卫军 燕王秦日纲;九门御林忠毅敬御军 堵王黄文金;九门御林靖虏都卫军 慕王谭绍洸;九门御林荡妖卫御军 勇王罗大纲;九门御林敬升都御军 章王林绍章。

  余外如林启荣、李昭寿、赖文鸿、赖汉英等,皆积功封王,并称丞相。如汪有为、汪海洋、洪容海、洪春魁、晏仲武、陈宗胜、陈其芒、刘官芳、周文佳、汪安均等皆为副丞相。又封赖汝光为遵王,郜云官为纳王,伍文贵为比王,吉志元为庄王。余外大小官员,皆有封赏。以安王洪仁发、福王洪仁达,驻卫天京。

  时洪仁玕,方出使美国回来,乃封为开朝精忠殿右军王,总理政事。复划清兵权,任陈玉成为前军主将,以潜、太、黄、宿等处为根据;任杨辅清为后军主将,以殷家汇、东流等为根据;任李世贤为左军主将,以赣、浙二省为根据;任黄文金为右军主将,以安徽力根据;任李秀成为中军兼五军主将,并专征伐。各路支配既妥,以洪仁玕曾驻美国,熟知外国文明政治,乃令与刘状元参酌中西,改制政法。洪仁玕首乃禁绝人民吸食鸦片,订立市政制度,按太平实录所载:当时所定军民法令,愿者从军,不愿者营业;男女街行,各有一路,不得混杂;百工商贾,凡累重货物,准用车运,不得肩挑背负,以省人力;官兵不得私人民居,违者立斩;工商士庶七日一休息,凡无业游民,俱罚令挑筑营垒;夜行不能过三鼓,惟街上有巡更者,身悬小灯,手执小旗;有事夜出者,须巡更人保其行往。所有官制:天王玉玺,长二尺,宽一尺,用黄印泥;诸王印宽五寸,长一尺,用紫印泥,惟李秀成统领十三王,其印略异,宽六寸,长一尺二寸,用鸦蓝色印泥;丞相印宽四寸,长八寸,用红印泥;天将及副丞相,用横印,以黄金饰之,用绿印泥。忠王李秀成,印内篆文书:文衡总裁十门御林义宿都卫军、统领十三王忠王李印,共二十二字。官制凡称文衡及丞相,则文武兼理;行军则全属武职。天将以下有三十六检点,七十二指挥,皆衣黄衣。武职有谍探司、理粮司、递文司、运粮司、火药司、洋炮司。文官则自丞相以下皆为专官,最高者为秘书监,以刘状元任之,总理枢府文务。其次则有审讼官,稽查户口官,主考科举官,其余则尽习簿牍及演说而已。又据《南都新录》所载:太平天国七年,适开科举,有陈生赞时上书,略谓江南历来建都诸帝,皆有女官。故江南文风之盛,端由于此。请开女科,与男科并重:使女子尊重读书,为家庭教育之本等语,洪秀全览摺大悦,故又设女官,以便掌司祭祀,及批答文牍。是年科举男状元,为池州程文相,以下八十人,皆赐及第;女科则得傅善祥为状元,钟汉华为榜眼,林瑞兰为探花。男科题文:为《蓄发檄》,程文相文内有云:“发肤受父母之遗,无剪无伐;须眉乃丈夫之气,全受全归。忍看胡族椎髫,衣冠读乱;从此汉官仪注,髦弁重新”等语,乃拔为状元。女科题为《北征檄》,傅善祥文内有云:“问汉官仪何在?燕云十六州之父老,已呜咽百年;执左单于来庭,辽卫百八载之建制,当放归九甸。今也天心悔祸,汉道方隆。直扫北庭,痛饮黄龙之酒;雪仇南渡,并摧黑羯之巢”等语,故拔为女状元。

  又傅善祥应制诗有:“圣德应呈花蕊句,太平万岁字当中”之句,洪秀全大为嘉许。凡男女及第,皆以笋舆文马,游街三天,时人以为荣幸。洪仁玕又制定宫室制度,第一为龙凤殿,殿上匾额题为龙凤朝阳,即为议政台,凡有要政,君臣会议于此,皆有座位,言者起立,方许发言;第二为说教台,高数丈,其式圆台阶百步,皆以大理石排之,洪秀全每登此台,穿黄龙袍,朝靴底厚三寸,冠紫金冕,垂三十六疏,后有二侍者,皆执长旗演说宗教,又有议政院,院长始以东王领之,自东王殁后,翼王领之,翼王去后,以忠王领之,类如各国议院。凡此皆略见当时洪秀全制度。自男女科盛行,人才益多,除武职料理军事而外,不废文事。尝有美国人大队游于金陵,见其一切制度,大为嘉许。谓其士人道:“金陵政治,与我外国立宪政体相似。”因此许为东方文明之国。当春秋佳日.秀全与文官、女官荡舟于玄武湖:文官则随侍秀全之侧,女官则随侍妃嫔之左右。彼此唱和诗歌,略去尊卑之分。彬彬文化,盛极一时,因秀全度量,颇为活达。

  时金陵东,有一李生,为江南名士,以廉洁自持。平日谈讲性理,读书乡中,每经年不到城市。洪秀全慕其为人,聘之不至,乃令殿前指挥使,以笋舆舁至殿前,询以治安之策。李生初惟不应,及授以笔墨,李生乃书十八字,呈诸秀全:书道:一统江山七十二里半,满朝文武三百六行全。

  这十八字,盖讥秀全坐守金陵,不思远取;又讥其在廷文武,为不懂政治也。秀全览毕,遍示殿上诸人,左右请杀之。秀全道:“彼有何罪而杀之耶?匹夫不可夺志也。”命左右善遣之回家,人以是许秀全为大度。当秀全初下武昌时,湖南举人左宗棠尚未出仕,曾上书于秀全:力称秀全武将有余,文事不足;且称秀全不宜信仰外教,宜尊崇孔子。秀全看罢,觉左宗棠所言有理,但由广西以来,相随者数百万人,皆皈依自己所说宗教;今一旦舍此,将来人心不可知。惟眼前相随之数百万人,不免以自己有始无终,从此离散矣。用怀此惧,遂接见左宗棠,告以现在相随者数百万人,若一经改变,恐难于收拾;若现在相随者离贰,而改靠未经归服之人心,其势必难制。惟待天下平定后,再行设法而已。左宗棠听罢,知秀全起事以宗教引导人心,猝难改变,断难从自己之言。故秀全欲爵以大官,左宗棠已离武昌而去。遂就骆秉章所聘,继乃出仕为满人督兵。自秀全失一左宗棠,此后乃反增一劲敌矣。今把闲话搁过一边。

  且说李世贤自败于鲍超之手,随后鲍超将江忠义、江忠浚两军回湖南调遣,复遣半军回鄂,然后自率所部,再趋浙江。那左宗棠,时以功授太常寺卿,留皖襄办军务,与安徽布政使李孟群共争安庆,为太平将黄文金所劫。及左、李两军退至铜陵,又为英王陈玉成所截击,左、李两军俱败。李孟群乃回军祁门,而左宗棠一军亦退至宁国。适曾国藩以丁艰在籍,方请终制。咸丰帝不准,催令墨绖从军。于是曾国藩复至江西视师,旧日塔齐布、杨载福、彭玉麟等军乃复隶曾国藩部下。那曾国藩以九江为数省咽喉,若不能复取九江,则军中消息梗断,援应俱难,乃锐意要攻九江。遣塔齐布会同李续宜攻之;又遣杨载福、彭玉麟以水师会攻;而以塔齐布由陆路会同攻之。皆被九江太平守将林启荣所挫。曾国藩前后损兵折将,不计其数,终不能得一九江。惟曾国藩虽不能取胜,但以大军驻九江附近,则洪秀全在九江之军力,无不震动。致令侍王李世贤,时方屯兵小池驿,被曾军牵制,亦不能抽动。故洪秀全于赣、浙两省,已大为吃紧。时曾国藩以屡攻九江不得,即思先定浙江,以断洪秀全援赣之师,较为得计。恰值浙江藩司王有龄,领兵万人,由绍兴往争杭州。而鲍超由江西入浙江,由景德绕皖南之祁门,并下休宁,直趋淳安,复沿饶州,以至新城,军锋极锐。曾国藩乃乘机令鲍超会同王有龄,合取杭州;又请左宗棠,由宁国赴杭,为三路会取杭州之计。合并鲍超、左宗棠、王有龄三路,不下三万余人,齐向杭州攻捣。时太平在杭守将,只翰王项大英及天将周文佳、颜金,指挥李雅风,胡汤铭,以众寡不敌,杭城遂陷。李雅凤、胡汤铭,俱战殁城中。翰王项大英,及天将周文佳、颜金引败残人马,遁回金陵。颜金为粤人,乃东王杨秀清之婿,后降清回粤,为虎门参将。自杭城陷后,洪秀全在赣、浙之势力尽去,远近震动。洪秀全大为忧虑,急与李秀成计议。秀成道:“此时又不能北争矣!非先复浙江,无以固金陵,此事臣愿任之。”秀全大喜,乃令秀成出军,便宜行事。李秀成乃先行知照英王陈玉成,请他移兵抚定皖省西南各地,以牵制鄂、赣二省。自己简阅师徒,共大军五万余人,以赖文鸿、陈其芒领兵万人,为左右先锋;以赖汉英、陈宗胜为副将,井同指挥检点部将二十人,为中路;复以遵王赖文洸,领本部万人为合后。前后三路人马,浩浩荡荡,杀奔杭州而来。

  时清廷自攻陷杭州之后,论功行赏,加左宗棠以钦差字样;鲍超则赏穿黄马褂;而以王有龄为浙江巡抚。原来有龄本贯福建人氏,为人毅勇机警,平日治兵有法,且与士卒同甘苦,故军士皆乐为用。带兵数万,所向有功,至是以功授浙江巡抚。自授任后,修缮城垣,训练军马,并谓诸将道:“杭州与金陵相隔八百余里,然苏、浙密迩,杭州又为浙中要地,敌所必争。且敌将李秀成方回金陵,料来争杭州者,必此人也。此人若来,诚为劲敌。诸君宜枕戈待旦,以图功名。”于是诸将闻言,皆奋勇自励。王有龄复迎家眷于城中。人问其故?王有龄道:“家眷随军,本不是正当办法。但某以死自誓,即举家殉难,亦所不惜。倘有不幸,吾全家将以此为死所也。”各人皆为叹息。

  且说李秀成引大军前赴杭州,王有龄听得秀成军势浩大,时清国一军因英王陈玉成,纵横皖、鄂两省,先后李续宾、李续宜、及总兵李续焘、藩司李孟群等军,皆为玉成所挫,故胡林翼特调鲍超回军鄂省。左宗棠一军,亦向安徽与堵王黄文金相持。因此鲍、左二军,已不能授接。王有龄乃派员六百里加紧赴江西,请曾国藩调兵相助。曾国藩乃调知府张运兰,及提督张玉良、况文榜,各领本部,往救杭州;又令幕友李元度,带兵五千同往。那李元度久居曾国藩幕府,策画军务,号为能员,故此曾国藩抬举他,为独当一面。于是各路星驰赴浙。

  那巡抚王有龄,便与将军瑞昌决定:议以瑞昌镇守内城;自己镇守外城。却令浙江提督饶廷选、总兵文瑞、副将继兴出城屯扎。待张运兰、张玉良、况文榜、李元度等军到时,即会同拒战,王有龄又于中策应。并以盐运使庄文焕、道员锡庚应付各路粮草。时藩司林福祥,方调任他省,尚未离省;而新任藩司麟趾已到,惟尚未接印。故王有龄一并令林福祥领兵出城助战;而新藩司麟趾及臬司米兴朝,则在城外助守。王有龄亦不时领兵出城,筹策军事,布置既定。

  那时李秀成大军直趋杭州,一路沿溧水而下,已抵长兴。打听得浙抚王有龄,已征集授兵,乃谓诸将道:“杭州人马不少!吾欲胜者,只在各将官能征惯战耳。彼敌人各部进兵,惟张玉良、张运兰,久经战阵,彼若至杭,互为战守,吾军亦多一劲敌也。今张运兰由芜湖赴浙,不如中途截之,以了此一军,则吾之攻浙较易。”乃令陈其芒领六千人,赴宁国县截击张运兰。并嘱道:“吾当故缓行程,以候捷音。以将军虎威,约一二日间可以了事矣!”陈其芒去后,果然张运兰并不防及,为李秀成人马所截,竟败于陈其芒之手,折兵三千人,乃不敢赴杭州,自还祁门去。李秀成遂直抵浙江,知王有龄大兵聚于杭州,各附近皆以少数人马把守,秀成乃谓诸将道:“吾此次攻杭,动需时日,今当先取附近州县,以孤杭州之势。”乃分途遣兵,夺取各州县:遂将湖州、桐乡、石门、德清、武康、安吉等州县,次第收复,徐悉锐直攻杭州。又以杭州救兵环集,乃令分军一半,围攻杭州四门,如攻六合之法,断绝杭州交通;另分军一半,攻击赴杭救兵。故清兵各路赴杭援救的,皆不能进城,又不敢与李秀成明战,因惧一经战败,杭州更为震动。故张玉良,况文榜只与李秀成人马坚壁相持。惟李元度率军进攻,以为既败秀成,杭州之围自解。

  那秀成听得,却笑道:“吾闻李元度,字次青,在曾国藩幕里,倚为能员。今观之,乃庸材耳!焉有大兵临城,守御不暇,而可以少数人马,彰明进战者乎?”乃令赖文鸿、陈其芒,先以本军接战:以一军伪为败北,以一军设伏以破之。赖、陈两将去后,果然陈其芒先以本军接战,交绥后,即引本军望山林而逃,李元度舍命追之。忽到林木深处,赖文鸿引兵突出,陈其芒亦引兵杀回。李元度大败,所有本部人马,折去十之七八,乃走回江西。自李元度败后,杭州只存张玉良、况文榜两路援兵。秀成却令赖汉英、陈宗胜迭次攻击,计小战数次,张、况二军,皆有损失。张玉良乃谓况文榜道:“吾军在此,必非秀成之敌。以彼人马既众,战将复多也!但杭城已被围二十余日,水泄不通,深恐城内粮草渐尽矣!吾军随带辎重甚伙,本以接济杭城,今若不能通进省城,徒顿兵于此,不特不能久持,且城内将以无粮自毙矣。不如设法输运粮草于城中,以镇人心为是。”况文榜道:“战且不胜,焉能通运道于城内乎!”张玉良道:“吾得一计:以人马依旧守营,却分军由城濠运送粮草以入城可也。”于是张玉良一面出战,一面打听运粮。

  时杭州城外守兵,已屡为秀成所败,清兵死伤山积。秀成乃以大兵重扎凤山门外,正防杭州有粮草接济;复分派小队,四周侦缉。那张玉良却准备小杉板快艇,乘候听门潮水涨时,从水道输进去。那秀成先得张玉良准备快划小艇消息,乃笑道:“此准备运粮也!可见城中粮食将尽矣。今查杭州通进城内之水道,皆以淤浅,惟候听门可容船艇往来耳。”乃令赖文鸿、陈其芒夹攻张玉良,况文榜二军。并令赖汶洸专截张玉良的粮草。故张玉良甫将粮草安置艇中,正欲驶进时,赖汶洸一军掩至,早已先攻其运粮兵。张玉良正欲救护时,赖文鸿、陈其芒两军亦到,攻势极猛。张、况二军大乱,粮草亦救不得,尽力赖汶洸所夺。赖文鸿乘势掩杀,张玉良、况文榜又以寡不敌众,于是大败。时杭州城外清兵,如文瑞、继兴,饶廷选各军,又迭被李秀成所挫。自知不能再战,尽数退出外城,以图固守。秀成率军环攻,城内亦奋力抵御,连日进攻,依然未下。

  原来王有龄深得人心,军士皆乐为死守。秀成极为纳闷,乃乘马带同军?士,巡视城外西门。只见西门一带,贴近城垣之处,有许多草棚。秀成乃定一计:于夜里从西进攻,先纵火焚烧草棚,以惊城内军心。是时为十一月二十七日夜后,月色无光,秀成先以猛力攻东南两门。王有龄与饶廷选亦悉力抵御。忽见西门火光冲天,城内人心大乱,以为李秀成已攻进西门了,纷纷逃窜。时值隆冬,火势复猛,那草棚之火,并连烧民房。王有龄乃嘱饶廷选坚守南路,自率兵往西救应。不想军中慌乱,军士多已逃亡。李秀成乃用大炮攻陷南门数十丈,率军一拥而进。时张玉良知杭外城将陷,乃用死命率军冲来,欲于夜里乘李秀成不备,侥幸取胜,以解重围。乃令况文榜在后,自己在前,驰军突进。不料甫到凤凰山前,秀成伏军突出,张玉良措手不及,先已中炮阵亡。原来李秀成知张玉良人最耐战,料他必扰攻自己之后,故是夜先派兵二千人,自湖海寺以至凤凰山一带,当着张玉良来路,准备伏兵。故张玉良到时,果然中炮。可怜张玉良久经战阵,积功已至提督,是夜乃死于凤凰山下。所部尚存五千余人,或死或降或散,一时俱尽。况文榜身亦被伤,军士已折伤大半,乃引兵走回安徽。自张玉良殁后,况文榜又去,李秀成知王有龄所恃在张、况二军,至此更无后顾,先踞了杭州外城。所有清兵除投降死伤之外,已退入内城把守。秀成即下令安抚外城居民,西门被火之家,亦周恤以款项;一面计算进攻内城。

  是时外城既陷,凡内城居民,有亲眷居于外城的,皆不知安危如何,故人心极为慌乱。王有龄不胜愤懑。及听得张玉良战死,况文榜亦因伤引退,自知外援已绝,更难保守,乃欲通函李秀成,请其勿杀居民;任彼进城,以保百姓,然后。自尽,免至涂炭生灵。惟此议先为将军瑞昌所反对。他幕友又道:“若致书李秀成,究作何等称呼?若称之为逆,殊非通问之礼;若尊称之,人将参劾我公矣。”王有龄听罢默然不语,惟立心以守自誓。是时杭州内城粮食亦尽,将军瑞昌一筹莫展,只有王有龄死命撑持。惟城中已被李秀成围得铁桶相似,无可输运。王有龄自知不济,乃向左右哭道:“今外援既绝,兵士又有饥色,此城不久即破。吾负国家,并害百姓矣!”说罢大哭而入。时秀成困住杭城,见王有龄极得人心,又如此忠勇,心中不胜敬服,故不忍加害。乃写书夹定箭枝上,射入城中,待清兵拾得,送与王有龄;并分写数十通,射与城中军民共看。书道:

  太平天国忠王函达巡抚王公麾下,并将校军民人等知悉:尔奉尔主之命,固守城池;吾奉吾主之命,到兹攻取。各为其主,此攻彼守,固应如是。然攻破在即矣,吾仍不欲极其力者,以尔外援既绝,内粮亦竭,不患此城不破!惟怜巡抚王公平日得人,且忠勇不贰,临危不变,吾甚爱之。为此之故,欲彼此协商,共保生灵,仰体我天王仁慈本意。尔如撤去守卫,让吾进城,断不加以杀戮:欲归乡者,准给船只,如有资财,准其携去;如乏资斧,吾当给之,送至上海为止。满人据吾华夏中国,虽非正理,亦有数焉!吾实无仇视之心。顾各扶一君,两不得已,祇以行吾心之所安。现时被获之满洲将校,吾概置于营中,优以居处,丰以饮食,固未杀害,亦无苛虐;且下令三军,毋得骚扰,违者依律抵偿:其愿留营者即致力营中,不愿者送其回国。盖除两军对垒之外,吾实不忍妄杀一人。今与尔等约,皆出至诚,祈于明日复我。如其不然,则吾惟于后日尽其取城之力而已!

  王有龄长叹一声道:“忠王真豪杰哉!”适将军瑞昌亦拾得此书,往会王有龄。并道:“想李秀成或知吾将有援兵,彼将要解围而去,故以此书诱我先降耳!”王有龄道:“援兵究在何处?今日还望保全杭州那?吾与君皆将任失城之罪矣。”瑞昌闻之不悦,即辞回署。王有龄乃略书数言,射出城外,以答秀成。那书道:

  谨复志王麾下:来书已悉。至哉仁人之言!然吾力诚竭矣,惟吾志勿衰,仍当死守;以吾之地位,不能从君所约也。倘不幸吾城真破,望君勿残杀百姓,并请君先到敝署中,吾将一晤君容,而后就死。以君豪杰,倾慕已久,未识荆州,终以为憾也!

  浙江巡抚王有龄启李秀成读罢来书,已知王有龄并无降意。惟仍守原约,候至后天,始行悉力攻城,以巨炮轰之。先把东南两城攻陷,秀成乃与诸将率军一拥而入。原来城内粮械俱尽,先一日提督饶廷选,向王有龄问防守之计,王有龄惟掩面而哭,已无法可施,至是乃被李秀成把城池攻下。秀成立先传令:嘱军士不得妄杀一人!即带领数十骑,直奔抚衙,要与王有龄相会。左右皆止之曰:“设抚衙或有伏兵,王爷危矣!切勿轻身而往。”秀成笑道,“彼方欲求我勿杀百姓,焉敢害我,致激我军心。且时非对战,安有挟诈害人之王有龄乎?彼既约吾相见,吾不可不往。”遂不听左右之言,自领数十骑直奔抚院衙门。时王有龄正在后堂。自听得城垣已陷,敌军已进,已整饬衣冠,准备自尽。当李秀成到时,直进大堂,不见王有龄,乃令左右大呼:“忠王李秀成已到!”早有衙役通报里面。王有龄乃立即出堂,与李秀成相见。王有龄犹从容言曰:“君即忠王乎!相见恨晚。所惜者,二人面交之日,即王某逝世之日也。”李秀成听了,正说得一声景仰已久,方欲慰藉数言,王有龄已不得置词,即转进里面。李秀成不知其意,犹在大堂等候,忽衙役传出:则王有龄已自缢毕命矣!遗下一函,寥寥数语:只求秀成勿杀百姓。李秀成不胜叹息,挥泪不已。即令抚署旧日衙役,善视王有龄尸首,传语慰告王有龄家小,不要悲伤。并道:“王大人已死得其所,尽忠报国。当为运柩回归,一切吾能保护之也。”遂出资千元,盛备棺椁,以大清巡抚之礼,殓王有龄尸首。管教:孤城失陷,忠臣惟舍命报君恩;两国相争,名将竟倾心存友道。

  要知王有龄死后如何?且所下回分解。

第四十四回 张国梁投殁丹阳河 周天受战死宁国府

  话说李秀成既盛殓王有龄尸首,又以自己与王有龄先有来往,怕清廷削其恤典。乃特立一碑于抚衙之内:碑文是某年月日,浙江巡抚王有龄尽节于此。

  一面设坛致祭,放声大哭。左右皆为感动。李秀成谓左右道:“吾今生不能与王公为友,当相期于来世。”复饬王有龄家眷运柩回籍:一切仪文,皆如清国 巡抚之礼;并发银五千两,恤其家小;于运柩起程时,更选出工有龄旧日亲兵五百名,护送回里,备文通告各地,饬为沿途保护。是时杭州殉难各官,自王有龄之外,如将军瑞昌及都统等俱已自缢。若提督饶廷选、总兵文瑞、副将继兴、盐运使庄焕文、道员锡庚,皆已死于乱军之中,秀成一一备棺殓葬。其各家眷欲运柩回籍者,皆助赀斧;又查城中军民人等饿死、战殁,不下二万人,都发给薄板棺木,俱为营葬,共费棺木银三万余元,左右皆以为费巨。李委成道:“城战与野战不同,野战无从购棺木,故惟以土掩之;若在城市,苟不殓葬妥当,易生病疫。吾不忍惜小费,以祸民生也!”

  复令由嘉兴运米万余石,以赈抚贫民。

  一切办妥后,乃集清国尚存的各部人马,宣布己意:如愿从军者,请留营中;如不愿从军者,可报名给赀,使之回里。时军人多感秀成义气,亦多有从军。是时清国官员,尚在城中者:为藩司林福祥、臬司米兴朝及未接任之藩司麟趾,皆被秀成人马擒获,李秀成一一款留,令军士不得骚扰,待以客礼。新任藩司麟趾,惧为秀成所害,乃乘间逃去,秀成令军士不得追赶,并笑道:“彼殆以小人之心视我也!”后知麟趾夜间误跌河中而死。秀成亦为营葬。

  秀成每于灯下与林福祥、米兴朝谈论世情。林福祥道:“久闻忠王大名,今见之果为人杰。然吾惜公不遇明君也!”秀成听罢默然,徐道:“君或为流言所误!吾主固文武兼资,励精图治者也。”林福祥自知失言,乃不复语。米兴朝道:“杭州人甚爱明公,每欲献城,故明公未进内城前一天:兵民交哄,损伤三十余人。军士不愿降者,为念王巡抚之恩;人民愿降者,为爱明公之德。此则明公所未知也!数日前将军瑞昌,请于王巡抚伪为献城,诱明公以伏兵劫之。王巡抚谓终不能保全杭州城,徒损人命,惟将军不从。欲使百姓伪降,以坚明公之信,惟百姓不从耳。由此观之,则明公与王巡抚,殆如羊祐与陆抗,互为人杰矣!”秀成道:“若以百姓伪降,吾或中计;若以军士伪降,吾必不信。以军士乐为王巡抚所用,断不愿降,吾应知其伪也。然献城与破城大异,即以伪降赚吾,吾岂造次入城耶?瑞昌徒多事耳!”言谈之间,米、林二人倾服不已。

  次日寻得林福祥家小,并寻得米兴朝之马,俱送还米、林二人。米、林二人,大为感激。米兴朝乃以其马,送与秀成部将汪安均,以留纪念。数日后杭事平定,秀成准备船只,送林、米二人至上海,各赠用资一千两。米、林二人乃辞别而去。濒行时,犹依依不舍,与李秀成洒泪而别。

  自从杭州既定,秀成布置防守之后,即欲班师。忽报张国梁、和春合兵五万,力攻金陵。请李秀成速即回军救应。李秀成谓左右道:“昔清国向荣,屡为吾败,而百战不倦;每窥吾远出,即扰我天京,致我不能北进。吾故以全力置之死地。方以为向荣既死,天京可以稍安,不意张国梁又复如此,真心腹之患也。”左右道:“以忠王神威,何惧一张国梁乎?”秀成道:“诚然!惟彼存一日,天京即不安一日;吾亦疲于奔命。吾今番不杀张国梁,誓不回军。”说罢便引兵还金陵。沿途接得洪秀全急报,络绎不绝。

  原来张国梁自六合失守之后,退屯丹阳,知会和春,重整人马,窥便进攻金陵。先以丹阳为根据,上至丹徒,下至常州、金坛,联络一气。自听得李秀成攻打杭州,以为兵法在攻其所必救,若秀成知金陵有警,必然回军,是杭州之围自解。乃以和春大军,先攻金陵;国梁却进军溧水,与和春分东西两路而进:乃以总兵冯子材、吴全美,分水陆两路,据湖州、广德二处。适曾国藩知张运兰、李元度两路救浙之师,俱为秀成所败;又再遣赵景贤领五千人,进宁国,以为声援。因此浙江境内,如湖州、广德及皖南宁国,皆有清兵驻扎,以阻秀成。使和春、张国梁得专力金陵一路。若秀成不回,金陵可破;若秀成回军,又有冯子材、吴全美、赵景贤等,为秀成牵制,自问调遣颇为完密。早有消息报到李秀成那里。

  秀成方欲回军,适侍王李世贤领兵到来。原来金陵紧急,李世贤得急报,恰值英王陈玉成,大破左宗棠于桐城;又败杨载福、彭玉麟于太湖,九江大局颇定。故李世贤得了洪秀全告急,立命林启荣固守九江,自己即引兵东行。甫至安吉,即与李秀成相见。李世贤具述陈玉成在皖、鄂用兵得手,大局可以无碍。秀成令世贤先攻湖州,以破冯子材、吴全美之师;然后引军北截张国梁。世贤去后,更令杨辅清,以本部出城拒和春;而以吉志元援应金陵。俱待自己到时,始行大战。

  时广德一城,冯子材离城东二十里驻扎,欲与湖州相应。李秀成令部将陆顺德、吴廷彩,攻广德。那时冯子材被李世贤困住,不能援应,故陆顺德、吴定彩,水陆并进,一日夜已攻破广德城。参将文芳领人马往依冯子材。众寡不敌,冯子材亦败于李世贤之手,于是齐奔湖州。秀成见广德已下,乃令李世贤专攻湖州,以绕出金坛。秀成仍恐南顾有忧,复调陈坤书由临安赴杭州助守。始率大队人马赶回金陵。乃谓左右道:“吾以杨辅清拒和春,而以李世贤绕出张国梁之后,盖欲和、张分军也!和、张军势一分,吾即有法破之矣!今去天京只有三百里,不过两三日行程耳,不患不能援救天京也。便引军疾行,夜分赶至四明山。

  原来自金陵紧急,洪秀全已分道布告,故英王陈玉成亦引军而东,不期而至会议于四明山。秀成道:“英王到此极佳。可合兵了张国梁那本帐也!”陈玉成道:“某近来破胡林翼于潜山;败李续宾、李续宜于黄梅;复败曾国藩部将塔齐布、杨载福于浦口,敌军锐气丧尽。今闻胡林翼回湘募勇,料难急举。故闻天王告急,特引兵东来耳。”秀成乃与玉成计议进兵。适古隆贤由繁昌通文亦到。秀成一发令古隆贤趋宁国,以压清将赵景贤;复请英王陈玉成,由西梁山直下江浦,以拢和春之后。李秀成即由赤沙山,直趋黄雄镇。探得和春两军,共有五万 人。提、镇部将数十员,悉锐以争金陵,声势颇大。李秀成正欲与张国梁会战,忽接各路军报:李世贤已攻下湖州,冯子材、吴全美俱走溧阳。李世贤乘势破溧阳,以绕出金坛之后;陈玉成则由江宁镇至头关,进扎紫荆山尾;辅王杨辅清亦引军由秣陵关而进,驻雨花台,以应敌军。各路无不得手。李秀成大喜,即出兵直攻张国梁。那张国梁亦准备会战。不料张国梁甫行交绥,已报侍王李世贤由后掩至,张国梁自知难以抵敌;又接探马飞报,派往救杭之兵,俱已败挫;续派之冯子材、吴全美,又尽为李世贤所败,湖州、广德俱已失守。冯子材、吴全美已奔回苏省;赵景贤亦被困于宁 国府。种种消息,张国梁听得,暗忖:“军饷全靠闽、浙及广东三省。今闽、浙运道 已断,只有广东,相隔太远,将来粮饷不免拮据。即目下情形:前后受逼。勉强交 战,损失必多;和春一军,又不能相应,计不如暂行退军。”想罢,即令三军拔队速逃,望丹阳而退。

  李秀成见国梁已退,天京之围已解,乘势追杀:“张国梁折伤三千余人,逃 回丹阳去了。秀成即令李世贤、杨辅清、吉志元,俱屯扎金陵城外;自己进城面 君。具述近来战状。

  时和春亦为陈玉成所败,失去营垒四十余座,折兵四五千人,亦领兵东逃。料得张国梁以丹阳为根据,必退回丹阳地面。故亦引兵同奔丹阳与张国梁会合。

  是时太平军大获全胜,陈玉成亦同进天京,与李秀成计议进兵之事。洪秀 全设宴款于殿上。并召李世贤、杨辅清、吉志元一同入内饮宴,共商大计。李秀成道:“历年胜负无常。自前者武昌失陷,吾军已一弱;及英王破胜保,某等斩向 荣,吾军乃复振;及许湾一战,吾势已复弱矣。幸近来仗国家洪福,破六合,斩温 绍原;破杭州,取王有龄;英王荡扫皖、鄂间;侍王又破冯子材、吴全美;吉志元、 杨辅清撑持苏宁;今又复败和春、张国梁,气势已大振,是此正进取之时也。然 吾国久不能长驱北上者:以天京屡次被人牵制故耳!今诸将环集于此,当悉力 结果和春、张国梁,以绝苏宁之患,然后留劲将分持鄂、皖、赣、浙省,我即可以 大军北上矣!”众人皆以为然。李秀成乃请英王陈玉成,先还安徽,以镇诸路;留 吉志元驻溧阳,并镇金陵;留杨辅清驻军芜湖,以镇皖甫、浙北,兼筹粮道,徐与李世贤率军直趋丹阳。适刘官芳亦引兵至,秀成乃令附于李世贤一军,以厚世贤兵力,即分左右直趋丹阳。且说张国梁走至丹阳,不多日和春亦到,各诉败兵之事。国梁道:“此次之败,失在分兵;今当互为犄角,免中敌人奸计。”和春点头称是。忽报李秀成军到:“张国梁计点部下及和春部下,尚有三万余人,尽可一战。乃自出南门,离城十余里驻扎;和春亦扎军东门外,与国梁互为声授。国梁以知州游长庚及总兵熊天喜,驻守丹阳城内;以冯子材领本部四千人,更拨马队一千,使为游击之师;以吴全美统水师,在内河为援应。分拨既定,专候李秀成军来交战。

  时李世贤沿句容,李秀成沿溧水,分道共趋丹阳。忽前部先锋赖文鸿,捉获一人为奸细,那人口称:“愿见忠玉,有要事报告。赖文鸿即将那人解进中军,原来张国梁自雄黄镇溃败,那溃败之勇,沿途抢掠民间财物,故居民多怨国梁。张国梁以逃兵留在民间抢掠,颇非得计,故到丹阳后,再招逃兵归伍。赖文鸿部下所获者,即张国梁的逃兵。当李秀成传他讯问时,那人自称为张英,愿作秀成内应。秀成道:“汝既逃,焉能为吾内应乎?”张英道:“今张国梁再招逃兵,免其抢掠,故小人立意归伍也。”李秀成道:“汝即归伍,只是一个军人,又焉能作吾内应?”张英道:“小人在营时,自为一党,有数十人。若当忠王与张国梁交战时,吾等从后窥便刺杀之,有何不可?”秀成道:“汝若能如此,当有大功,汝可以行之。但恐不及耳!”张英道:“小人今便去投营。若忠王迟到一日,当可成功矣。”秀成乃赠以白银十两,笑而遣之。左右恐以为伪。李秀成道:“吾今自问,除敌将之外,断无人肯以计赚吾!但某所虑者,只以他区区一个军人,或不能济事耳!然事终不成,于吾亦无所损也。”于是率军缓缓而行。离丹阳二十余里,与张国梁一军高约十余里,即扎下大营,与李世贤左右相应。各结军垒百余座,夜后营内灯火冲天,震动遐迩。

  秀成令李世贤、刘官芳合战和春一军;而以本部独当张国梁。此时张国梁招集逃兵,军势复振,和春戒以战事在即,不宜再招逃兵,免敌人纵人混进。张国梁深以为然。甫一日秀成已到。张国梁即知会和春:“欲乘秀成已到,人马喘息未定,即行攻之,便与和春相约同进。

  时秀成大集诸将,令赖文鸿为前部,先进兵掠阵,首从左路进攻,却向右奔来,料张国梁必以右路截击,那时张军必尽数移动,然后以一军乘之。又探得清国钦差德兴阿一军,方扎兴化,恐闻丹阳紧急,必移兵相救,乃飞令罗大纲、郜云官,移兵直向扬州,以牵制德兴阿,而阻丹阳救应。此时赖文鸿一军,首攻张国梁左军。国梁引兵迎敌,赖文鸿却移兵反向右路,国梁左军即奋勇蹑追,右军复出,以夹击赖文鸿。正喊杀间,秀成却令陈其芒引兵,攻张国梁左路。时张国梁在中军,只注意李秀成一路,不虞再有陈其芒来攻自己左军,故被陈其芒一击,队伍全乱。李秀成大军齐出,国梁仍死命坚持,只望和春可以相应。不料和春一军,亦已被李世贤、刘官芳所困,张国梁更没援应,那李秀成进势愈锐。国梁正冒死相拒,忽然后军大乱,反放枪向国梁中营击来,国梁措手不及,坐下马先已倒毙,忽向左右换取马匹。甫复乘马,那赖文鸿、陈其芒两军,已直扑阵前,万枪齐发,张军大受损害。国梁料知不敌,急行军杀开血路而走,欲奔回丹阳固守。谁想李秀成早防国梁再退入城,却令赖文鸿、陈其芒,于国梁退时,先行截出张军后面,以阻国梁入城之路。张国梁军中后营,又有与李秀成相应的,以截张国梁,故国梁直不能进城。此时喊声连大,张军死伤不计其数,张国梁只得引兵望东北而逃。李秀成引军追袭,沿途奇击,张国梁无从抵御。见追军渐近,欲拔剑自刎,左右急夺其剑。国梁求死不得,李秀成已经赶到,下令捉得张国梁者,赏万金,授指挥;击死张国梁者,赏五千金,授检点,李军一齐奋勇。

  时张国梁左右只剩数十人,拚命前走。忽前面有一河相隔,那河正是丹阳河。水势滔滔,阔约二十丈。张国梁此际前无去路,后有追兵,坐下马又已被伤,料不能过河,不禁两眼垂泪。即下了马,欲投诸河中。回望追兵,已尽望见旗号,正是李秀成的。忽有一亲兵飞步至张国梁之前,自言善识水性,挟定国梁,便欲游水渡河。张国梁回望李秀成军兵,离不得数十步,恐为秀成所获,乃尽力争扎,要投河去;奈那亲兵十分粗猛,用力挟定张国梁,竟令张国梁争扎不得。张国梁大怒,以口奋力啮亲兵之后项,该亲兵痛极,始掷放张国梁于地上。国梁即翻身跃于河中。那李秀成随即迫到,已认得张国梁,眼见他投诸河上,只有张国梁从骑三十余人,口称愿降。李秀成一一抚慰之,并向降兵问张国梁情景?那些降兵便把张国梁兵败原因,及投河情形,具向李秀成详述。秀成叹息不已。谓左右道:“昔张国梁与洪天王共事于广西,天王以其向处绿林,惧其野性难改,颇轻视之。翼王石达开,谓国梁虽粗武无文,但骁勇善战,故每向国梁晓以大义,冀为吾国出力也。乃国梁终不谓然。因当时金田初起,人马不多,以为洪天王难于成势,故早已心变,欲得清朝一官半职,以为荣幸。那安王洪仁发,又不心细,致令国梁私遁阵清。叵奈执法太严,竟以国梁降清,乃尽杀其家小,使国梁以此怀仇,始终为敌人效死,吾甚惜之。今国梁得此结局,真可叹也。”秀成说罢,仍恐国梁或知水性,可以逃生;乃派人马环守河面。并嘱道:“如国梁泅水得生,则放枪致其死命;如其已死,乃拾而葬之。因各扶一主,各有一忠,生则与之为敌,死则不与他为仇也。”左右听得,大为感动。

  徐见张国梁尸首浮于水面,李秀成即令人捞获之,复令备棺葬于丹阳城外。可怜张国梁一员健将,由绿林出身,初与洪秀全同事,后投于向荣麾下,始终奋勇,为清廷出力;虽屡战屡败,唯仆而后起,数扰金陵,使洪秀全不能安枕。故国梁虽败,人谓其实足阻洪秀全北上之师,且牵制金陵,为皖、鄂、赣、浙各省助力不少。虽败亦清国功臣也。今乃败于李秀成之手,殒命丹阳河上,亡年五十余岁。后人有诗叹道:

  绿林有豪客,从戎拒太平。

  盗魁传桂省,将略在金陵。

  百战心无惧,三军勇可惊。

  愚忠原可悯,誓死报清廷!

  张国梁已死,清廷怜其尽忠,加以太子少保官衔,世袭一等轻车都尉,并赐谥忠武,此是后话,不必细表。

  单表张国梁既死,所遗部下军士尚存数千人,俱为李秀成招降去了。并访得国梁部下从后营反击国梁者,如张英等数十人,俱重赏之,升张英为都检点。秀成全军大捷,复移兵向右路。时李世贤一军,与清将和春相拒,世贤却令刘官芳领兵绕趋后路,以要和春之后,兼攻丹阳。那时丹阳守兵无多,居民又多有思念李秀成者,故城中极形纷扰。见张国梁已败,乃开门迎刘官芳人马入城,知州游长庚、总兵熊天喜,俱已殉难。那和春部下人马虽众,以吉林马队三千人为前路,死命进冲李世贤中军,奈不能得手。不多时知道张国梁大败,军中己无斗志;徐又报刘官芳已攻进城,和春已知势不可为,乃欲退兵,不想刘官芳复由城内杀出,直攻和春后路,李世贤又扼其前,以致腹背受敌,和春大败,引兵望东而逃;惟前部吉林马队,已被李世贤人马围困,不能得脱。所有吉林马队三千人,已为李世贤攒击,死去二千有余。冯子材欲以游击一路冲人援应,亦被刘官芳人马击退,以致和春大败。李世贤乃乘势东下。时清将总兵吴全美,方领水师屯扎丹阳河之下流,当李世贤追至时,将其兵船纵火焚烧,数百号拖署化成一炬。吴全美只得登岸而逃。和春见各路俱败,所部三万人只存数千,狼狈在苏州而逃。那时两江总督何桂清,在常州尚拥兵万余人,听得丹阳大败,不敢在救,挈妻小亦向苏州逃走。李秀成、李世贤大获全胜,计点清兵尸首,沿途山积,死去不下二万人;招降者,其数亦有万人,余者多已逃散。统计和、张两军五万余人,张国梁全军覆灭,和春只存数千人,逃至苏州浒墅关,方移书诘责何桂清先逃之罪。忽听得张国梁部下二万余人,全军覆灭,已投死丹阳河中,乃愤不欲生;又因和、张两军,向来抢掠,苏省人民多视之如仇,故和春奔至浒墅关时,见居民户首多有楹联贴出,道是:同心尽杀张和贼,协力相扶天国兵。

  和春见民心如此,欲在苏州再复招兵,亦是难事。又思本部人马,向与张国梁共事,最为得力,今国梁已死,更无人相助。且自觉一败至此,亦无以见人,乃即吊梁自缢。自和春、张国梁俱死,苏省清兵势力已尽,李鸿章时在上海,方配置洋枪队,欲行上驶,亦已不及。于是李秀成、李世贤,留刘官芳在丹阳附近,检理清兵尸首,安抚居民,办理一切善后事宜。并收复金坛、丹徒、宜兴各县。李秀成乃直下无锡,趋苏州;李世贤则攻下常州。所到之处,清兵皆反,开门迎降。故李秀成、李世贤,自丹阳大捷,顺流而下,已唾手得了苏、常二府。李秀成乃即出榜安民,拨人马留守苏、常一带,与李世贤一齐班师而回。

  沿途探听得清钦差德兴阿兵在泰兴,本欲移救丹阳,已为罗大纲等截击,退回淮南;那冯子村、吴全美,亦奔回松江。当李秀成回金陵,一路上出示抚谕居民。那里居民前见和春、张国梁等军纷纷抢掠,故无不欢迎秀成人马,皆道和、张两军既去,吾民可以安宁矣!李秀成以居民频遭兵燹,乃向芜湖、镇江运米前来,举办平粜,民心益悦。秀成自回金陵,奏报丹阳战务。洪秀全以秀成此次出兵,往返不过一月,乃破丹阳,和春、张国梁走死,复平定苏、常二府,不胜欣喜。李秀成乃请大简师徒,与李世贤一同北征。洪秀全亦以为然。

  时洪仁玕出师安抚各省。惟安王洪仁发、福王洪仁达,在南京执权。那洪仁发,自洪秀全既定金陵之后,与平时性情大异:从前是个天真烂漫的人,胸中别无心计;惟洪仁达则度量狭隘,性尤忌刻,至是更唆动洪仁发,同为一气,只是揽权持势,妒忌功臣。那洪秀全性又过柔,以兄弟之情,不大敦责。故洪仁发、洪仁达,更为得意。朝中文武,大半趋承其意。洪仁达性又贪婪,臣僚中如有供应的,则视为莫逆;否则诸多阻挠。前既迫走石达开,此时又忌及李秀成。因洪秀全当时政事之权,俱在议政局:那局长实掌政治大权。自杨秀清既死,石达开既去,于是议政局长一任,乃以李秀成领之。洪仁达欲为议政局长不得,更嫉李秀成。李秀成亦知其意,每欲以局长之职让之,奈洪秀全不允,诸臣亦以为然。故李秀成虽然出征,亦遥领局长之权。及此次大捷而回,数月之间,如王有龄、和春、张国梁皆清国有名将官,尽死于李秀成之手,斩清兵数万,拓地数千里,威望愈著,而洪仁达之妒忌亦愈深。当李秀成既回金陵,力请北伐,洪秀全已有允意;惟洪仁达百般阻挠,但言东南未靖,一旦北伐,不无内顾之忧。洪秀全因是又不能决。乃以李秀成连年疲战,暂行休兵江宁,再商进取。

  单说皖南宁国府,逼近浙江。从前李秀成下杭州,曾国藩调赵景贤驻守宁国后,以宁国力秀成必争之地,更令提督周天受领兵五千助守。然自李秀成由浙旋师,已令古隆贤扼宁国一路;及定了苏、常回金陵,知宁国为四战之地,不容轻视,乃令部将吴汝孝、陈士章,由高淳移兵,会攻宁国。至是古隆贤、陈士章、吴汝孝三路云集,共攻宁国府城。

  时清将赵景贤,以本部人马屯扎城外;而以周天受守城,为内外相应。

  古隆贤乃请吴汝孝、陈士章合攻赵景贤;自己却亲自攻城,果然陈士章、吴汝孝分两路夹击赵军,赵景贤寡不敌众,欲退入城中,与周天受合守,又为陈士章所截,不能进城。那宁国绝少山岭,多是草场战地,无隘可扼。那陈士章、吴汝孝,自以人马倍于赵景贤,不用奇兵,只用混战:初犹两军合击,继而各自轮战,赵景贤无可休息。连日争战,损伤极众。

  那一日吴汝孝、陈士章,乘景贤兵己疲惫,乃奋力合出,赵景贤大败。

  部下折兵三千有余,又不能回城,只得引败残人马,走回铜陵而去;周天受又不能出城援应。自赵景贤败后,守势亦孤。陈士章、吴汝孝,乃悉锐助古隆贤,合攻府城。周文受百计死守,终不忍弃城而去。那古隆贤、吴汝孝、陈士章,将宁国围得铁桶相似,水泄不通,以绝宁国援应。计自九月初四日,围至十三臼,前后十天,城内粮饷已绝。周文受只望外应,惟绝不见有援兵驰到。眼见粮尽,军士多有饿毙,遂于十三那一夜,率死士三千人,突开城门,直冲洪军。但那里敌得太平兵马多众。管教:死士三千,陡见营前摧上将;孤城七载,又教城内殒良才。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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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回 陈玉成大战蕲水城 杨制台败走黄梅县

  话说周天受被困宁国,知内粮已空,外援亦绝,乃率死士三千人,由城内冲出,志在出敌人不意,可望一胜,以保宁国。不料太平将古隆贤、吴汝孝、陈士章等,已步步提防。故周天受一经杀出城外,古隆贤已督兵重重围裹,枪声齐响。周大受身中十数弹子,登时毙命。所有战士三千人,不能得脱,奋力死战。古隆贤见其来势凶悍,且周天受已死,宁国可下,本不欲多杀,乃放条血路,让他逃出。惟该三千人,以死自誓,不特不退,且力攻太平兵,要为周天受报仇。古隆贤无奈,只得再行合围,故三千死士,无一存者。计此恶战:自赵景贤之退,以至周天受之死,清兵折去五六千人,太平兵亦折二千余人。古隆贤遂直扑城池。时城内以粮食困乏,死伤枕籍,料不能守,乃开城投降。古隆贤遂率兵直进宁国府城。因城内米粮俱尽,急令人由芜湖运米前来接济,民心稍安。一面将战况报知金陵。李秀成为宁国四战之地,据此可以扼皖南咽喉,亦可为金陵、浙江屏蔽,乃令古隆贤等力守宁国,紧固皖南门户,窥便援应各路。

  忽得报告:“堵王黄文金进兵江西,已下浮梁县,收里布,复渡西瓜州、罗家桥诸镇,乘势攻下景德。清将左宗棠,以粮道不继,已引军回抚州,惟提督鲍超及总兵陈大富两军,绕出石门迎战,一日数十合,两军死伤山积。今鲍超、陈大富已退回建德矣。”李秀成道:“黄文金虽勇,然自用兵以来,未尝有此血战者。敌将陈大富不打紧,鲍超精锐好斗,左宗棠亦有战备,黄文金竟能挫之,吾国其有起色乎?”忽又有探马飞报:“清将鲍超、陈大富两军,会同副将贝廷芳,三路直攻建德,欲乘势撼安庆也。”李秀成道:“建德为安庆下游保障。建德若失,必摇动安庆,我不能吝此一行矣。”遂引兵望建德而来。

  时太平将会天侯林天福,在建德把守,城中兵有八千人。鲍超、陈大富、贝廷芳三路不下二万余人,军势浩大。林天福不敢出战,只闭城拒敌,以待救兵。正值正月天气,雨雪交加,秀成到宁国,抽出古隆贤一军,令为前部,冒雪直趋安庆下游,由池州而进。恰侍王李世贤,以苏常既定,金陵可免东顾;复率兵下浙江,进江西,入婺源,听得建德有警,复移兵北向,与李秀成同时趋到。李世贤先攻贝廷芳一路。那贝廷芳不虞李世贤猝至,叹道:“岂吾国在赣浙军官,皆已死尽乎?何李世贤纵横千余里,如人无人之境也!”说罢奋力接战。不意炮弹飞来,闪避不及,就此呜呼,时林天福在城上督战,已为鲍超枪毙,鲍超方率兵人建德城,及听得贝廷芳战殁,而贝廷芳所部,又惧是浙江兵,见主将已亡,无处可逃,已大半投降于李世贤一军。鲍超遂令陈大富守城安民,急欲出城援应,奈李秀成大军亦已趋到。鲍超知两面受敌,料不能支,乃令陈大富复弃建德,相与望彭泽、湖口而逃。李秀成等进了建德,与李世贤计议,以苏,浙现在可以无事,留李世贤经略皖南、赣北一带,以古隆贤暂守建德,并为安庆、九江声援;复移文陈玉成,使进兵皖、鄂间,然后引兵回金陵,准备北上,不在话下。

  且说陈玉成,自入江甫合破和春、张国梁之后,回军皖省。以连年东援西战,北伐无期,探得捻党龚德树,聚众十余万,欲联合之,以镇东南,然后可以北上。时李昭寿以移守滁州,亦与捻首张洛行有八拜之交,遂函商李秀成:令李昭寿联合张洛行,大举以破曾、胡等军。李秀成深韪其论,即函复赞成。陈玉成乃一面令李昭寿约会张洛行;自与龚德树合兵进发。

  原来龚德树,本眇一目,时人呼为龚瞎子。初时本从洪秀全,自初进武昌,乃附入捻党,因龚瞎子与捻首张洛行、苗沛霖向为旧交。是时捻党势大,在齐晋河洛之间,纵横无敌。故李秀成、陈玉成之意皆主与之联合也。时龚德树正扎皖北颖川。陈玉成在麻城本籍时,即与龚德树互有来往,至是乃与之联合:计本部三万人,合龚德树大军三万人,共众六万,乘势南下。

  却因当时曾国藩一军,锐意欲先复安庆,彼以安庆在长江中央,若一经收复安庆,则隔断洪氏东西消息,庶大局易于着手。便遣部将彭玉麟、杨载福、塔齐布会同皖将布政使李孟群、巡抚李续宜会攻安庆,由江西进行,先后下彭泽东流,逞渡长江,入望江,沿潜山以趋安庆省城。复令道员赵景贤,提督周凤山,道员王珍,皖南道李元度,分握太平、石棣、铜陵等处,以断洪氏东来救应之兵,俾得专力安庆。那曾国藩本最爱李元度,从前任以幕府诸事,谓为运筹帷幄,算无遗策,至是乃以布政使衔保为皖南道,并令扼守险要,以拒洪秀全东路。并驰书以戒李元度。书道:

  次青方伯大人左右:公韬略在胸,仆久资倚俾。惟公生平,有为仆所不解者:料事则纤悉如神,定谋则百无一误;及至事权在手,竟无不失败,古称李广数奇,足下岂其流亚乎?抑如孔子所云:足下为赵魏老则优,而终不可以为大夫乎?皖南管钥,非常重要,以公大才,故以相委。今仆悉锐以撼安庆,志在必得,藉公为东方屏障,公将有以慰仆乎?伏祈勉黾,并候捷音。仆曾国藩顿首

  此书去后,曾国藩觉东路可无顾虑,便令诸将奋攻安庆。

  惟英王陈玉成,平日军势既张,此次复合龚德树之众,声势尤大,遂取庐州,沿庐江而下,探得清副将成大吉,聚守松子关,乃以松子关为安庆要道,若先破松子关,则安庆气脉易通,军事即易着手。遂率众先击松子关一路:以龚德树为前部,直攻成大吉一军。那成大吉虽然死战,怎当得陈玉成之众?且龚德树初次来助洪氏,正欲一显其勇,故卒军进如潮涌,成大吉大败。忽然龚德树所骑之马,失了前蹄,把龚德树掀在马下。清兵乃反击之。幸诸军力持一阵。折了千余人。龚德树遂引兵而退。

  次日龚德树乃大举复仇,进势愈猛。成大吉防战一昼夜,不能抵当,大败而逃,为乱枪所击毙命,军士纷纷逃散,龚德树遂据了松子关。时曾军以杨载福、彭玉麟从水路进攻,而陆路塔齐布等,亦先后赶到。陈玉成听得,谓左右道:“曾国藩以五路争安庆,若其五军齐至,吾军必不能敌。今陆路塔齐布、李孟群到此,或先或后,则虽五军,不啻一军耳!如此已失了布置,吾可陆续破之。”时清将李孟群一军,正趋松子关,欲援应成大吉。到时始知成大吉已死,全军尽散,李孟群又以军士初到,喘息未定,龚德树已先受陈玉成之命,立击李孟群。

  那陈玉成却移军而东,与塔齐布人马遇于观音墟,塔军亦以跋涉而来,未及休息,陈玉成亦乘势迫之。故塔齐布、李孟群两军,所部不过五六千人,一来众寡不敌;二来劳逸不同;三来以乘胜之威,是以塔齐布、李孟群二军,即为陈玉成、陈龚德树所败。

  原来陈玉成一军,最为精悍:他在部下挑选健儿三百人,谓为小儿队,皆十四五龄之童子充之,各冠红中,绿绸围腰,从英王执令旗。凡被选者薪俸极优,且各授以指挥使衔名,唯须矫健机警,飞走过常人者,方能入选。此小儿队长即为陈国瑞,骁勇无匹。陈玉成倚为护卫;此外又有五色旗亲兵,每旗二十人,称红黄白黑青五旗营,此五旗皆百战健儿,惟不用以当前敌。每次临阵,在大营中先建一将台,玉成立台上指挥将校,五旗营军环立台前:前军若胜,则五军齐出追敌;若前军阵脚稍有移动,急调青旗营继进;如青旗营仍不胜,则急调黑旗,以次及红旗营,即无有不胜。因红旗营尤为健中之最健者也。闻红旗营下各兵,皆矫捷如猿,善于飞走,军中号为红猿队。每接战时,皆腰悬双剑,不事洋枪,惟舞长矛冲阵。仅见红旗营之影,即倏忽已至阵前:近敌即舍矛舞剑,剑复锋利,若雷疾电闪,敌军遇之莫不奔溃。除红旗营之外,又有三十六回马枪,尤为精利。设红旗营仍不能胜,即令退后,而以三十六回马枪应之。每枪百人,皆背红黄绸袱,纳金银之属于袱中。当红旗营退时,马枪军亦散袱中金银而退。敌军追至,一见金银,必争执取,于是马枪队及五旗营一齐回击敌军,无不取胜。又有七十二行军检点,押住后阵:有退后者,即截杀之。安营后,必每夜守严粮屯及军门左右,与探队互通消息。若有警报,即监护粮草,鸣号告众,故七十二检点,亦不临前敌。计英王行军几千里,未尝一日乏饷,皆七十二检点之力也!陈玉成又善骑,惟非届临阵,必不骑马;平时喜乘笋舆,控两马以随,舆后舆中纵横史策,实刚好乘舆,以便观书。遇急时即改而乘马。两马皆日行五六百里:一名追汉,一名破楚。玉成每当乘马时,有持黄罗实盖者随之。此持盖人,其行如飞,迟疾皆与两马相等;所步之小儿队亦然。故陈玉成一军,称为最健。当下破了松子关,乃与龚德树分途并进:龚德树先破了李孟群,陈玉成亦破塔齐布于观音墟,以众寡劳逸之势既异,塔、李两军如何抵敌?李孟群即望湖北而逃,塔齐布亦退回赣省。及塔、李两军退后,李续宜一军始到:陈玉成乃与龚德树合兵夹攻李续宜。原来李续宜兵到时,先扎潜山,满意与塔齐布、李孟群合兵,好与陈玉成大战。不想人马到时,塔、李两军早已败退,自知本部不能敌陈玉成、龚德树两路之众,又听得杨载福、彭玉麟两路水师,欲进攻安庆,时已为太平将林启荣,由九江发军,直趋下游攻击。且李世贤自攻破鲍超于建德,已分道援安庆,由小军先渡对岸,故杨载福、彭玉麟两路水师,皆不能立足,已先后退去了。李续宜此时更不能久留,即欲退军,忽陈玉成与龚瞎子分两路大至,直向潜山,合逼李续宜。那李续宜所部不过三千人,如何抵敌?早望英山而逃。陈玉成调齐五旗营,与龚德树分头尾追,李续宜大败,折了二千余人马,走回英山而去。陈玉成与龚瞎子大获全胜。

  时安庆之围已解,陈玉成乃移家眷于安庆城内,并令部将陈得才、张朝爵入安庆助守;附近安庆之集贤关,乃令部将刘玱琳、李四福领一万人驻守,玱(qi āng ,音枪)。?以为安庆声援。此时太平大将成天豫,正沿庐州而下,因闻安庆有警,亦欲驰救安庆。乃至时,安庆已经解围。陈玉成便令成天豫,先回金陵坐镇,以替李秀成出征;而以李世贤顾江西一路,并请秀成以杨辅清顾浙省,玉成自认保障皖、鄂一带。计画既定,乃与龚德树,齐向英山进发。

  那时陈玉成连破各路,军威大振,李续宜以孤军难敌,先行退回湖北,驻扎蕲水。故陈玉成与龚德树,一举拔了英山。玉成谓龚德树道:“李续宜在敌军中,用兵最久,性亦耐战;彼为李续宾胞弟,皆负时名,若能斩得李续宜,固除去敌军一员健将;且李续宾闻之,亦必大举为弟复仇,因而破之,并除续宾,则挫敌人锐气不少矣!”龚德树道:“英王之言固是,且我以乘胜之威,彼以挫败之众,乘势蹙之,如狂风之震败叶,无有不胜,亦足以张吾国威也!”时探得李续宜已退至蕲水,与刘坤一军会合,陈玉成大队乃并趋蕲水而来。李续宜听得,乃与刘坤一计议道:“吾处溃败之后,方寸乱矣,公有何良策?不妨赐告!”刘坤一力主出城迎敌。李续宜道:“吾军不特众寡不敌,且既败而后,军心如惊弓之鸟,战必不济;若复溃败,恐全军俱没矣。”刘坤一道:“公言虽是,然使敌至则逃,恐敌军不知追至何时始止。今鲍军在江西,令兄军在皖北,而李孟群与曾军诸将,又皆同时并遭挫败,眼见湖北境内,除胡林翼以外,再无能员,恐更为敌军所乘,则湖北全境亦不能驻足矣。”李续宜听得,踌躇无计。乃一面固扼蕲水,一面飞报胡林翼,使速筹战守,兼请援兵去后,陈玉成大军已到。见李续宜只守城内,城外并无人马迎敌,即行攻城,将蕲水四面围定,昼夜攻城不息。李续宜以既催湖北援兵,不欲遽退,惟督军固守。

  一连两日,两军矢石交加,陈玉成仍未能攻陷蕲水。遂与龚德树分甫北夹攻。龚德树战尤奋勇,用枪炮向城上轰击,城上亦以枪炮还下,不料龚德树正当扑进时,竟为城上守兵一颗弹子,击中头部。龚德树被击,大叫一声,早已毙命。军中已哗乱起来。刘坤一在城上见击毙龚德树,乃乘势开城杀出。时陈玉成部将叶练坤及松王陈得风,正攻东门,见龚德树一军哗乱,料知有故,乃以叶练坤依旧攻城,陈得风乃领兵转向南路,知龚德树已死,知府刘坤一方从城内杀出,陈得风率兵直攻刘坤一。时龚德树部将苏老天,见陈得风救兵已到,乃抚循所部,与陈得风夹攻刘军。刘坤一所部三千人,不能抵敌,欲退回城中,奈既出之后,城门复闭,只得引兵望西逃。陈得风乃令苏老天追赶刘坤一,陈得风自行续攻南路。那时李续宜在城内方竭力拒御陈玉成,忽听得刘坤一击毙龚瞎子,已杀出城去,乃大惊道:“岘庄出城必败矣!”

  急欲止之,然已不及。后听得刘坤一果败,自知孤军必难久守,正欲引军逃出,不意陈玉成已攻陷北门。原来小儿队长陈国瑞,领小儿队杀至城边,移米成垒,一跃飞登上城,杀散守卒。小儿队三百人,一齐飞跃登城,杀不尽的守卒,都已逃走。陈国瑞乃率小儿队斩开北门;陈玉成留三十六回马枪在外,率五旗营一齐进城。李续宜乃杀条血路,走出西门而去,却又为陈玉成手下健将林绍章截击。幸有护兵千人,非常奋勇,拥护李续宜西奔。奈林绍章人马多众,又都是百战精锐,已把李续宜困在核心,不能得脱。续宜恐为林绍章所擒,方欲拔剑自刎,忽见林绍章后军自乱,原来知府刘长佑、总兵李续焘在黄州听得李续宜被围,乃统兵前来救应。到时正见李续宜为林绍章所困,即奋力杀进重围。李续宜见林绍章后军已乱,知有授兵赶到,遂亦率护兵千人,奋力杀出,里应外合,遂透重围而去。时陈得风、叶练坤,已分头攻下东南两门,只顾进城去。及陈玉成知李续宜逃出,方调陈得风、叶练坤合兵出赶,李续宜已逃去多时了。苏老天亦追刘坤一不上,引兵自回蕲水。陈玉成大获全胜,惟以龚德树阵亡,又擒李续宜不得,心中甚愤。遂一面表告金陵,追封龚德树为勇王;令龚德树部将苏老天,统领龚德树旧部,会同直趋黄州。时李续宜、刘坤一、刘长佑、李续煮,以败后不能立足,纷纷溃退,陈玉成遂复陷了黄州。所有罗田、麻城、黄陂、孝感各地,前为清将鲍超、李孟群、李续宾、李续宜等先后收复者,皆复被陈玉成攻陷,声威大震。

  官文、胡林翼、曾国藩等,大为忧虑。曾国藩乃驰至汉阳,与官、胡会议:以陈玉成一军,且不能敌,焉能平得东南?各省务须设法制洪秀全死命;九江为数省咽喉,此次五路会攻安庆,所以为陈玉成败者,以五将不能如期会合。而杨、彭两路水师,又为九江分兵袭击所致,不如先取九江。官文、胡林翼、曾国藩皆意见相同。座中杨沛发言道:“某亦愿先取九江。某虽不才,于九江地形颇熟,愿以本部人马,取还九江,以赎前过。”原来杨沛曾任湖广总督,以失机开缺,留办军务,自以曾任九江知府多年,熟识地势,故愿当此任。曾国藩道:“敌人在九江守将是林启荣,非等闲可比。他原是石达开部将,转战各省,所向无敌。自驻守九江以来,吾等屡以大军撼之,未尝得手。洪秀全以九江重地,东西南北交通,不委他人,而独委林启荣者,以启荣固有将材也。其人胸储韬略,腹有机谋,且极得人心,恐未可轻视之。”杨沛道:“别人重视林启荣,然吾独不然。彼扼守九江数年,未尝出境一步,吾未见其有材也!此行如不胜任,任从参办。”各人见杨沛如此果决,只得允其进兵。胡林翼仍恐其军力不足,乃于其部下六千人,再令增募六千;另以曾国葆一军相助,直望九江进发。

  且说太平将真天侯林启荣,驻守九江,数年以来,连败清将,九江得以保全。只会听得杨沛以大军万余人,益以曾国葆相助,来争九江,便与部将元戒、李兴隆计议道:“杨沛此来,志在必胜;彼前以失机落职,欲立功以光复其官阶,故夸下大口而来。其志极骄,吾当以骄破之也。”遂移书堵王黄文金,于湖北之大冶、兴国、金湖,以至江西之瑞昌附近,皆派少数人马驻守:每处约二三千人马不等;若遇杨沛兵到,只要溃败而逃,不必力战。待杨沛来至九江,自有计以破之。去后复在九江城外,离十里五里不等,俱埋伏地雷;另伏人马,以备发炸。计画既定,时杨沛引兵,由汉阳起行,望东而下。所过之处,凡有太平兵马驻守者,皆乘势攻之;太平兵略与接战,即纷纷逃散。杨沛自为前部,曾国藻在后,奋力前进,所过大冶、兴国、金湖,太平兵无不披靡。杨沛势如破竹,乘势直下瑞昌,皆无敌手。杨沛大有得色,顾谓左右道:“吾固知敌军易与也!此行当直陷九江府城,斩林启荣之首,以雪历年诸将屡败之耻矣!”说罢置酒痛饮,复引兵直进。时官、胡各人,方惧杨沛不敌,欲派兵为后援,及听得杨沛连败敌兵各路,直冲千里,如入无人之境,皆道杨沛此次战功,其锐足与敌将陈玉成相比,可以洗数年挫败之羞矣!因此不复置意,亦不再派人马为杨沛援。

  那杨沛以为九江唾手可得,不欲分功与人,故亦不请兵相助,即号令人马,由瑞昌鼓行而东。那瑞昌离九江府城不远,瞬息可至,遥望太平兵马,沿途皆有驻守,却是林启荣部将李兴隆。杨沛更不踌躇,挥军直进,李兴隆即弃营而遁。杨沛传令急追。曾国葆时在后军,急趋前向杨沛谏道:“洪秀?全自起事以来,其手下将士,皆勇敢好战。今我军由湖北至此,沿途太平兵马,皆望风而靡,其中过于易胜,恐有奸计,不可不防。”杨沛道:“君知其一,不知其二。每次战事,敌军动有数万人之众,故胜之尚难。今我直行数百里,所遇敌兵,每处皆不及万人,故以吾军遇之,如摧枯折竹,不足奇也。君休要过虑。看历年屡攻九江不克,吾军今夜便要成功。”说罢率军前进,李兴隆又复败走。已离九江府城不远,转出林启荣部将元戒,略与接战,亦弃营而遁。杨沛更自得意,曾国葆谏道:“林启荣精悍强斗,其部将亦皆坚忍,屡次大战,皆为所摧。今吾军至此,彼此不欲交战,即纷纷退后,吾甚疑之。”杨沛至此,颇觉醒悟。原来曾国葆甫至瑞昌时,早惧孤军无继,为兵家所忌,已密报其兄曾国藩,请为援应,惟时已不及。及杨沛省悟,亦欲退军。

  不提防堵王黄文金,自在饶州战退左宗棠之后,已扯回九江,故由下游掩至,夹击杨沛。那林启荣又见杨沛追近九江府城,乃将机关发作,所埋地雷,皆爆炸起来,如天轰地裂,杨沛军士血肉横飞,死者不计其数。急领败残人马,杀出重围,又被黄文金截击,军士死伤大半。还亏曾国葆死命前来相救,相与望北而逃,后面黄文金、李兴隆、元戒已分头追赶。幸曾国葆先报请曾国藩援应,故曾国藩特派彭玉麟,领水师驶过右岸;杨沛奔至时,得下舟而渡,直望广济而退。管教:千里纵横,反以骄夸遭挫败;全军覆没,顿固羞辱丧残生。

  要知杨沛败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六回 李秀成义释赵景贤 林启荣大破塔齐布

  话说杨沛兵至九江,中了地雷,军士大半被炸;又中了埋伏,被黄文金、元戒、李兴隆诸将追杀一阵,还亏曾国藩特派部将彭玉麟领水师来助,才得相救,遂得借舟渡过对岸,计部下万余人,已折伤大半;即曾国葆所部,亦损失八百余人,相将退至黄梅县,志在小息。忽谣言传布:谓陈玉成回军英山,将欲再下黄梅,以通潜山、太湖之路。杨沛此时如惊弓之鸟,听得消息,自念所部兵马万余人,益以曾国藩之助,为林启荣所败;今日兵微将寡,如何抵御陈玉成?欲回向汉阳去,又以请攻九江时,夸过大口,有何面目见曾、胡二人,故不免进退两难。后听得李续宜、李孟群复行招募湘军,已抵广济,欲相机收复黄州,为攻取武昌地步。现二李正在广济训练人马。杨沛便与曾国葆引败残人马,同奔广济而来。正是:初逞雄心思破敌,今偏丧胆要依人。

  当下杨沛与曾国葆二军,齐到广济。李续宜、李孟群接着,追论兵败原因。李孟群道:“敌兵声势,近日更为精悍;吾等身任重寄,成败本不足计,惟有矢勤矢慎,实心任事,必有奏功之日。若因胜而喜,因败而怯,骄矜用事,此取败之道也!兵法云,‘轻敌者必败’,孔子云:‘临事而惧,好谋而成。’吾等今后,当以此互相策励也!”李孟群本属平心而语,惟杨沛听得,以为揶揄自己,不觉满面羞惭。那杨沛更自以身居前辈,自己任湖广总督时,彼等不过一同知,遂以为李孟群自恃有点战功,就语语侵讽自己,羞愤交集,遂成一病。自念从前以战事失机,失去总督一缺;只望此次立功,回复官阶,不幸又遭挫败,为孟群等讥讽。越想越愤,不觉咯出血来,病势愈加沉重。请医服药,终无起色,数日殁于广济城中。自杨沛既死,所余部下人马,拨由李续宜兼统,仍暂住黄州附近,听候征伐。

  惟杨沛死后,曾国藩、胡林翼等,一发注意九江:计数年以来,诸将皆攻九江不克;大小数十次,皆为林启荣一人所挫,心中更愤。遂欲合诸将之力,悉数精锐,以撼九江。早有消息报至李秀成那里。

  李秀成时在金陵。听得林启荣复败杨沛,而曾、胡等乃欲全力撼九江,乃入见洪秀全奏道:“林启荣坐镇九江多年,大小已数十次胜仗,诚古今不易得之良将。他内抚人心,外挫强敌,视张巡之固守睢阳,真无异也。自宜封赏,以酬其功。但林启荣虽谋勇足备,恐敌一将则易,敌诸将则难。九江为四战之地,敌人尤易进兵,今闻曾、胡等欲以全力争九江,以九江为数省咽喉,若一旦有失,则吾国东南西北,消息梗滞矣。吾恐林启荣久守易倦,久战易疲,今欲固九江根本,必扫清九江附近之清兵方可!故臣不能惜此一行。待金陵无近顾之忧,然后可以安心北伐也。”洪秀全亦以为然。李秀成即打点出师。惟恐安、福两王,恃是洪天王之兄,要揽权误事,适赞王蒙得恩及成天豫俱在金陵,乃以政事转托蒙得恩、成天豫与刘统监三人主持,又设立军报司,专司文报,以状元程文伯相司其事。又以镇江一带,为金陵爪翼,令陈坤书驻守。其间专为安抚人心起见,时吉志元已殁,并令陈坤书兼统其军。令罗大纲顾淮南、皖北。复以辅王杨辅清,由殷家汇入浙江,兼平、闽浙两省。以侍王李世贤、堵王黄文金,管江西军务,以却曾国藩、左宗棠等,并为九江下游屏障。若皖、鄂两地,有英王陈玉成大军,可以无虑。筹划既定,李秀成领了人马,由金陵西行:大军沿太平、芜湖而下,令松王陈得风与健将赖汉英,先趋石埭,自率大军直走铜陵。

  时清道员王珍,方扼守石埭。那王珍亦湖南人氏,从战湘、鄂、皖、赣各省,所向有功,在湘中号为儒将,与罗泽南齐名,最为曾国藩所赏识。此时以所部六千人,扼守石埭,以当赖汉英、陈得风等军。而李元度、赵景贤、周凤山等,把守铜陵一带。听得李秀成大军已过芜湖,乃集议应敌。赵景贤力主固守,欲催请曾国藩移兵直救,然后迎敌。并道:“李秀成为敌军著名劲将,且此来带战将多员,复拥数万之众,吾军中固无秀成敌手之人,且又众寡不敌。若勉强出战,徒取败耳!一败之后,则皖南一带必为敌有,而自金陵以至安庆,敌人已贯通一气,此后大局益危矣!”李元度听得,颇不以为然。自恃曾在曾营,久为国藩器重,因瞧赵景贤不起,故一力主战。并道:“向荣败死,张国梁、和春、王有龄复相继败死,吾国军成尽挫。复经敌将陈玉成,纵横东西,久视吾国如无人,此次若再让之,恐敌氛益炽矣。屡败之后,正当再振军威。我以三路之兵,若谓不能敌李秀成一路,则吾等真无用矣!”李元度说罢,再决于周凤山。那周凤山是个武员,自无有不主战,遂不听赵景贤之言,令周凤山左,赵景贤在右,自己居中,共为三路。计每路约五六千人,共计一万五六千人之众,离铜陵十五里下寨,专待李秀成交锋。赵景贤又谏道:“空城出屯,为兵家最忌。昔公在曾国藩幕府,于沈藻桢守南康之日,公曾致书沈葆桢:以空城出屯为戒!故卒能保全南康。今日何自己反忘之耶?以沈葆侦遇黄文金一军,犹不宜出屯,况今遇李秀成之众,又安可弃城于不守?公等若必主战,某愿守铜陵。在某非畏战,特以留此一城,固有驻足;即留此一军,亦可备缓急也!公等以为何如?”李元度道:“公真食古不化。军法乘宜制变,彼一时,此一时也。彼时只有南康沈葆桢一军,故不宜妄战;今三路之众,故不宜因守。若公必守城池,是前军又少一枝兵力矣;前军若败,城池又焉能保守耶?”赵景贤无可如何,只得一同出屯。早有探马飞报,李秀成已陷了繁昌、南陵,今乘势向铜陵来也。李元度听得,令部署队伍,待秀成到时,以逸待劳,即行接战。忽又报李秀成一军,不下五六万人,沿途逢山开路,遇水叠桥,已离此不远矣!李元度听得,殊不以为意,祇下令如敌军到时,乘其喘息未定,即迎头痛击。

  此令既下,李秀成前部已到:左右先锋为陈其芒、赖文鸿。不知秀成久知军法:过劳者必蹶,沿途虽声势浩大,仍缓缓行程,与李元度一军,沿距十五里,即不待清兵来攻,先已进战。秀成并下令道:“吾军众而彼军寡,彼且用奇兵,我宜用混战;今彼驻于平原,以待交锋,不败何待?”说了乃亲日擂鼓,诸军齐进,相与混战。李元度只有鼓励军士,责其奋勇,奈李秀成人马众多,又复强悍,如何抵敌?自辰至午,虽李元度竭力撑持,军势已渐不支。李秀面见阵脚移动,乃以中军突出,直击李元度一军。如波开浪裂,清兵不能抵御,于是大败。赵景贤知军不能挽回,又恐铜陵有失,没奈何乃回铜陵扼守;李元度大败而退;周凤山一军却望石埭奔来,志在与王珍等合兵,不想赖汉英、陈得风两路人马,已攻下石埭,王珍已死于乱军之中。除死亡之外,余军非降即窜。周凤山听得,更不敢赴石埭,乃引败残人马,急奔池州暂驻。

  李秀成既获胜仗,料知敌军必有一路回守铜陵,故当两军未战之时,先分数百人,皆不用武装,乘敌兵由城调出时,即乘势混入铜陵城中。此时既已得胜,知赵景贤回城驻守,乃并力围攻铜陵。令先锋陈其芒,自引本部先追李元度,以断铜陵救应,自己却率全军,专力于铜陵一城。

  那时赵景贤在城中,知秀成必来攻城,只得鼓励三军死守。并传令道:“铜陵城池虽小,却有可以固守之处。且铜陵为皖南要冲,此处若失,是皖南全境皆休矣。今幸粮食尚多,固不患绝粮。况李元度、周凤山,既已败去,必然催取救兵,亦可无被困之虞。望诸君努力守御,赵某断不忍负诸君也!”正说话间,城外已呼地震天,李秀成已引大队攻城,将铜陵四面围得铁桶相似。赵景贤正指挥军士防守,忽报北门火起,赵景贤大惊,深恐城中有敌人内应,只令三军不要惊慌。不想没一刻时间,已纷报火起。赵景贤已知不妙,急传令不要救火,只先拿奸细。突见东路上火光更烈,居民纷纷逃走,原来东城已陷。因自城中报道四处起火之后,赵景贤分遣兵搜拿奸细。李秀成乘其守力一缓,即令锐卒五百人扑近城垣,用药炸陷数十丈,遂攻破东城,率兵大队拥入。自东城陷后,守卒皆慌忙失措;甫门亦被赖文鸿攻下,都一齐拥进城来。赵景贤自知不免,乃率亲兵望西门而逃。不知李秀成自攻破铜陵而后,已将人马遍绕四门,故赵景贤奔至西门时,已有敌兵大队拦住,为首的大将:乃先锋赖文鸿也!赵景贤不敢前进,拔转马头,再向北门奔来。又被李秀成部将汪安均杀了一阵,所有亲兵,非降则死。赵景贤单人匹马,转望南路而来,乃见一队人马,一字儿拦住去路:为首大将正是李秀成。赵景贤至此,走头无路,正欲拔剑自刎,李秀成已率人马上前,一佣围定,把赵景贤拿下来。李秀成见捉了赵景贤,诸事已了,立令三军将城中余火救灭,再令发款赈恤被难诸家。先将赵景贤送至一处,令护卒看守,以优礼相待。徐把军马安顿停妥,然后请赵景贤至帐中,秀成一见,即下阶相迎,待以客礼。赵景贤道“败军之将,何劳优待?”李秀成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弟仰幕大名久矣!”说罢便力劝赵景贤投降。赵景贤不允,并道:“弟久知忠王大名,今日幸得相见,然使李元度肯听我言,恐亦未必能与忠王相见也!吾意欲紧守铜陵城;另以一军力城外犄角,守险不守地,以待曾国藩救兵。然后东连都兴阿,北告胜保,一以大军撼金陵,一以大军蹑忠王之后,忠王岂能遽胜乎?惜李元度自恃才能,以致于此。今既被捕,只求速杀可也!赵某非不砍与忠王共事,然忠臣不事二主。若畏死求荣,某不为也。”李秀成听得,大为叹服。并道:“某生平并不好杀。今为吾敌者,不止足下一人,即杀一足下,于敌何损?于我何益?君既不降,吾当纵足下回国矣!”遂命置酒款待赵景贤。

  席间纵谈世事:赵景贤先谢不杀之恩,再说道:“弟于再生之身,出于忠王所赐,论情本该图报,论理则两为敌国。尚不知如何而后可以言报也!”李秀成道:“吾岂望报者乎?若必望报,吾何为释君;然君亦幸而获释耳!如易地而观,设不幸而吾为贵国所擒,尚能如今日樽酒晤对,宾主欢饮乎?”

  李秀成说罢大笑。赵景贤听了,不胜感动,为之挥泪不止。复道:“忠王固人杰,惜我所处之地位,无可报德。然此次被释,而后若再蒙国家赦宥,从事于疆场,吾固非忠王敌,亦誓不与忠王交锋矣!”李秀成听得,惟颔首而笑。赵景贤又道:“既蒙不杀,不知于何时始允放回?”李秀成道:“惟君所欲。戎马仓皇,两皆不暇,无论何时,皆任君回去,吾亦当派人护君出境也!”赵景贤道:“若此,吾当即行矣!诚如忠王所言:戎马仓皇,未得长侍左右,深以为憾!”李秀成逊谢一回,乃令左右准备,明早送赵观察出境,未几终席,李秀成更邀赵景贤至寓纵谈一夜。

  次早赵景贤急欲回去,李秀成已准备夫马护送。更派亲兵二十五人,持忠王令箭,到处放行。李秀成乃亲携赵景贤之手,送至营外,赵景贤力请秀成不必远送,秀成不从,直携手同行,亲送一程,又一程。赵景贤力止之,李秀成乃止步,谓赵景贤道:“君才过于李元度辈多矣!惜君屈为道员。若君兵权在手,吾国亦多一劲敌。吾缘分浅薄,不能长留足下,至为可惜。”赵景贤道:“忠王不必过奖!吾辈各事一方,惟各尽其力而已。然此次别后,深望彼此皆无再见之期;除是分国而治,或能周旋来往耳!惟今当远别,愿忠王以一言相赠!”李秀成道:“心中本有数言,几已忘却矣!闻巡抚李鸿章,已借洋兵,以与吾国构战,此非长策也!烦君寄语李中丞,彼此皆中国人,以土地之故,各辅其主,致起争竞。胜负之间,悉付天数。慎毋借外力,以残同种。语云:‘一将功成万骨枯’,残杀同种之性命,以成外人之战功,而索此后酬报,斧柯倒持,胡可为也!”赵景贤听得不胜叹息。正向秀成辞别,仍依依不舍,复送一程,乃各道珍重而别。

  不说李秀成自行回去,且说赵景贤回时于路上赞叹李秀成不已!及高洪秀全兵力境外,乃遣秀成亲兵回营,却困曾国藩当时驻兵江西,乃策马望江西前来,先谒曾国藩,首诉在铜陵兵败原因。曾国藩道:“李元度慷慨谈兵,夙娴韬略;胡一当事权,无不溃败,此真奇事也。”乃听得赵景贤诉说:李秀成如何豪杰,自己如何被释,细述一遍。曾国藩听了,默然不语。只令赵景贤暂行休息,却与部下诸将计议道:“李秀成此来,实欲故示兵成,以巩固安庆根本。竟戕我王珍;辱我赵景贤;败我周凤山、李元度,此仇不可不报也!”部将彭玉麟道:“李秀成军势洁大,破之殊非易事。且秀成此来,志在求战;我若进而与之战,中彼计矣。况根本未立,即破秀成亦所无用!欲立根本,先图安庆,以隔断敌人消息。然欲图安庆,又须先图九江。愿大帅毋舍本以求未也!”曾国藩道:“吾亦知九江为重要之地,不可不图。叵耐林启荣一人,屡次败吾上将,损吾军威,今欲取之,须用何策?”帐前闪出提督塔齐布进道:“量林启荣一人,未必有三头六臂;昔者之失,全在吾军未出,敌已先知。故彼得慎为防备耳!以小将愚见:不如舍明攻而从暗袭。如某不才,愿领本部人马,往袭九江。倘有不胜,愿当军令。”曾国藩道:“吾固知将军谋勇足备,但恐一人之力,仍非林启荣敌手耳!”塔齐布道:“凡攻城掠地,贵在出人不意,兵法有以小制胜者,此类是也。故小将此行,不愿多带军马,只领部下七千人足矣!攻而弗克,再动大兵,未为晚也。”曾国藩道:“李秀成一军,既尚在铜陵;我即以大军攻之,彼必来救,是祗与李秀成宣战耳。故今日欲取九江,吾亦暗袭为是也。今准将军领本将人马,往袭九江,将军早报捷音,以慰吾望。吾当密遣水师,潜渡湖口,俟将军攻城时,得水师力,以壮声援。更拔一员上将,助将军同去,吾早晚看将军成功!”说罢便令部将杨载福,领水师潜渡湖口;又令部将吴坤修,引本部人马,望九江而来。

  原来林启荣人最精细,凡事不肯托大,即未有战事,仍多派间谍,以探敌人踪迹。且平时防守之力,亦步步严密。故不论何时,皆无懈可击。且自王珍、李元度、赵景贤等败后,料曾国藩等必来争取九江,故益发注意。一日得报清提督塔齐布与吴坤修及各部将引人马来袭九江。林启荣道:“不出吾所料也!彼军重视九江,屡次以大兵来争,今只用塔齐布一人,断非明攻。乃欲出吾不意,以暗袭之耳。”故令城内不必张扬,只如平时,以作安闲之状,而密布锐卒于城楼:各持火器。所有一切城垣,亦派守兵在垣上偃卧,不令塔齐布知道有兵把守。待塔军来近时,出其不意以攻之;又令部将李兴隆、元戒各领精卒千人,当着来路,择地分左右埋伏:任塔军前来。待闻九江炮声,一齐分道杀回。分拔既定,时塔齐布以为此次出军,林启荣必无准备,故得意而来:人衔枚,马勒口,星驰电闪,望九江进发,到时正在夜里;但见刁斗无声,城内寂然。塔齐布大喜道:“林启荣果无准备。吾今番可以成功矣!”遂饬备登城之物,挥军直进攻城。忽然城内火光冲天,鼓声震地,塔军逼近城垣,城垣上掷下火器,放出枪弹,纷纷攻击,清兵死伤甚众。塔齐布大惊,知道中计,正欲撤军,肩上已中了一颗弹子,翻身坠地。左右急为救起,不多时背上又中一弹,乃急令兵速逃。忽听得喊声大震:左有李兴隆,右有元戒,分两路伏兵杀来。远地早已大叫:“休走了塔齐布!”管教:孤军深入,顿教良将殒军前;五路难平,又见忠臣殉地下。

  要知塔齐布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七回 曾国藩会兴五路兵 林启荣尽节九江府

  话说清提督塔齐布,正领人马与吴坤修往袭九江,忽中林启荣之计:当清兵攻近城垣时,被城内守兵掩击,塔齐布身上已中了两颗弹子,正要走时,又被李兴隆、元戒两路杀至。塔齐布更不敢恋战,只领贼兵望东而逃。那李兴隆、元戒,已随后赶至,军中大呼塔齐布快来纳命!那时塔齐布更自心慌。又见李兴隆、元戒依然尾追,不觉反慌为怒,乃谓吴坤修道:“人生终有一死!丈夫得死于沙场幸也!吾治兵多年,未尝挫败至此。今却被林启荣匹夫所辱,吾安能忍乎?”说罢乃与吴坤修再成列,以与李兴隆等决战。不料布阵未竟,那李兴隆、元戒两军已经追到,见塔齐布忽然成列,料其必欲回战。乃乘其布置未定,急挥军攻之。李兴隆在左,元戒在右,奋勇杀来,塔军大败。一来既败之后,军中未免心慌;二来布置未定,尽失形势;三来李兴隆、元戒,两军乘胜之威,更加生龙活虎,塔军如何抵挡?被李、元两军直人阵来,如人无人之境。吴坤修急着保塔齐布出重围,塔齐布道:“吾将死于此矣!即幸而获生,何面目见人也?君可任吾死于此地,犹博个殉国之名;他日好封妻荫子。”吴坤修道:“将军若死,自为计则得矣。然大将系三军性命,将军若死,全军俱覆矣!将军不为一身计,亦当为万人性命计也。”塔齐布觉得有理,于是带伤而逃。李兴隆、元戒复追了十余里。

  这一战直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塔齐布军中万余人,只剩得四五千人:都是伤头损额,衣甲不完。乃叹道:“大丈夫所志未终,先行殒殁,此大不幸也!”说罢眼中垂泪,又复叹道:“吾治兵多年,今日乃死于林启荣匹夫之手,至为可惜耳!”说罢竟咯出血来,不省人事。左右急为救起,乃徐徐复苏。便索笔垦为函,以致曾国藩。并将遗摺大意,请曾国藩着人代缮为之递奏。写毕即送至曾国藩处。函道:

  涤生大帅麾下:弟以一个武夫,辱荷陶成,厕身行伍间,已八九年矣。复蒙天恩高厚,为不次之升迁;迭颁导数,责任专阃:上念国恩,下怀私义,方谓粉身不足以图报。故自从戎以来,自知才具既短,韬略不娴;惟有奋不顾身,以补其拙耳。此次九江之役,弟愤林启荣匹夫,屡次摧我军威,损我将士,每欲得当以一洗前羞。何期才识短陋,竟中敌人狡计,全军几殁;身受重伤,今将不起,大帅视弟岂畏死者乎?特以敌氛方炽,国事且不知何如?而自恨治兵多年,不及亲见肃清,至为可憾!此则丈夫死难瞑目之时也!虽江左英雄,湘中俊杰,如云如雨,必不难歼大敌,以奏承平。然时事如此,实堪痛恨!无论东南半壁,遍地疮痍,欲竟其功,固非易事;即九江一地,握长江之中央,为数省咽喉,东连江左,西接湘鄂,上枕安庆,下撼江西,一得一失,实关大局,故九江不复,即武昌、安庆不可图,即不足以制金陵死命,大帅其以全力图之可也!弟今再不能从事疆场,以受大帅驱策矣!东南大局,惨淡风云,悠悠苍天,蜀其有极!为寄词同袍诸君:努力国事,勿如弟之无德,自取败也。弟之部曲,皆坚强耐战,若大帅量才委用,加以陶溶,必有可观。临死神驰,欲言不尽!弟塔齐布顿首

  塔齐布写毕,复大叫一声,再又咯血,是夜遂殒于军中。可怜塔齐布,以英勇健斗,从军多年,为清廷效力,所向有功。今以恃勇妄行,徒死于林启荣之手,岂不可惜!故时人有诗叹道:

  早岁从团练,终身辅大清。

  心雄思拔地,胆壮作干城。

  名欲千秋著,功由百战成。

  九江星殒后,遗恨挫军声。

  塔齐布已殁,年只四十余岁。报到曾国藩那里:曾国藩知道塔齐布已死,不觉拍案大怒道:“塔齐布坚勇耐战,惯摧强敌;自从军多年,久立战功,实足与多隆阿、鲍超,鼎足齐名,为陆军健将。何物林启荣,以奸计坏我良将。今后吾军折一左臂矣,此仇不可不报也!”时彭玉麟在旁,乃进道:“自九江为洪秀全所得,使我军情梗滞,消息不灵。那林启荣又复凶悍,屡次与吾军为难。由今恩之,九江不复,不能通军中消息;林启荣不死,不能除心腹大患也!”曾国藩道:“今当以全力撼之。然非假以时日,不足了林启荣那本帐也!今一面为塔军门缮递遗摺,请加恤典,以示将来;然后与官、胡二公图之可矣。”便单衔具摺奏报塔齐布死事,并陈须以全力,先复九江。又颅列塔齐布生平战绩,为请恤荫。清廷知塔齐布是个能员勇将,多立战功,故数年之间,由守备洊升提督,以攻九江之故,被伤殒命,大为震悼。即有谕旨降下来:加塔齐布为太子少保官衔,合从前云骑尉轻车都尉,改赠一等男爵,赏银治丧;赐溢忠武,入祀昭忠祠;令大史将其事绩立传,并荫他的子孙。又以塔齐布一军,向来勇战,其部曲必多有长材,故令曾国藩,将塔齐布部曲分配备军择尤重用;其余在此次九江战事阵亡者亦有多员,都一概奖恤,并附祀于塔齐布专祠,及塔齐布本传。曾国藩一一遵旨办理:将塔齐布旧部,分拨于李续宾、胡林翼二军,余外概留于自己部下。

  时清廷又以曾国藩所陈九江形势,最为重要,乃责成曾国藩、官文、胡林翼先取九江。且自江督何桂清溃败后,已有旨递问,至是乃升曾国藩为两江总督,并加钦差大臣,节制江苏、安徽、浙江、江西四省军务。因清廷此时已知曾国藩可靠,从前多有以曾国藩兵权太重者,更有云:“曾国藩虽官居侍郎,然在籍只一匹夫耳!乃一呼而万军即集,恐非国福。”至此时咸丰帝亦不复思疑;且鉴于宗室大员,先后如赛尚阿、琦善、讷尔经额、桂良、默特等,皆老师糜饷,久战无功,益知汉大员,皆肯为己尽力,故重用曾国藩。

  那时曾国藩自拜任为两江总督,于收复九江之举,更为注意。乃备函知照官文、胡林翼,互相酌议:须合力取回九江。那日会议之际,曾国藩先说道:“自九江为洪秀全所踞,七八年来,误我军情,故鄙意屡图恢复。虽屡经挫败,未尝少怯。非谓今日力两江总督,始欲尽守上之责也!叵耐李秀成拥数万之众,其部曲又非常精悍,我若往攻九江,必多费时日,而李秀成救兵己至,恐亦不能收效耳!诸君有何高见?请发奇论,以抒茅塞。”胡林翼笑道:“弟等未尝或分轸域:吾、等只为鄂省督抚,然年为分兵援湘,援皖,援赣,皆可见矣!彼此皆为国家公事,涤生不必芥蒂。”曾国藩听罢,面色不觉发赤,逊谢一会。胡林翼道:“自杨沛、塔齐布,先后殃于林启荣之手,弟心未尝一日忘却九江也。弟今思得一计:非合数路之众,十万之兵,必不能对付林启荣一人。今当以我三人领衔,先备文知照德兴阿及胜保,使会兵?合攻金陵。想洪秀全以金陵为根本,不思远图;一闻金陵有警,必调李秀成回南京。我又令胜保等故延时日,以牵制李秀成,则秀成必不暇救九江。吾等乃得以全力制林启荣死命也!”曾国藩、官文听毕,皆鼓掌称善。曾国藩道:“咏芝此计,弟极赞成!但李秀成那人,终不能轻视!今欲伐九江,须扬言先伐武昌、安庆,使秀成不做准备,更为得计。”当下三人议妥,便会衔通告,德兴阿、都兴阿与胜保,使会攻金陵。时胜保方在河南,攻伐捻党,至是乃以僧格林沁代胜保攻捻党,而改以侍郎吕贤基、前任桂抚周天爵及钦差大臣袁甲三为助,替出胜保,使再复南下。同时德兴阿驻淮南;都兴阿在皖北,都会同取齐,共攻金陵。

  官文与胡林翼乃编定队伍,扬言先取武昌。而曾国藩亦传令各部将,扬言先取安庆。先以多隆阿、鲍超单攻陈玉成求战;以左宗棠、李续宾等,扰皖南赣浙一带。然后曾国藩、官、胡三人,部署人马,计分五路:第一路是鄂督官文,以将军福兴、都统舒保属之,由金湖而进;第二路是鄂抚胡林翼,以藩司李孟群、总兵李续煮、江忠济及知府曾国藻等属之,由广济而进;第三路是巡抚李续宜,以总兵江忠义、皋司刘长佑、知府刘坤一等属之,由黄梅下驶;第四路是水师,以提督杨载福、桌司彭玉麟、总兵黄冀升统之,沿长江会进;江督曾国藩自为第五路,与部将道员李元度、提督周凤山、总兵周天培、普承尧、知府张运兰、同知吴坤修、刘崇佑等,由江西直攻九江。共五路大兵:合计十余万人马,大小将校数百贝,水陆并进,以攻九江府城;专待胜保等往攻金陵,然后望九江进发。

  早有消息报入李秀成军中。时李秀成正抚定皖南各郡县,听报多隆阿由河南回湖北,与鲍超共攻陈五成;接连又得安庆守将陈得才、张朝爵文报说称:曾国藩、胡林翼有会攻安庆之说。秀成初时听得,却谓左右道:“以多、鲍二人,牵制陈玉成,料玉成必不能回顾安庆。若不派兵往授,恐安庆危矣!”说罢沉吟少顷,即拍案叫道:“非也!曾、胡二子,不遽攻安庆,不过声东击西之小计耳!”时部将汪安均、石贞祥在旁,急问其故?李秀成道:“此易明耳!安庆虽为要地,唯咽喉命脉,不如九江,曾国藩势所必争也。况数月之间,总督杨沛,提督塔齐布,皆死于林启荣之手。那杨沛犹不打紧,惟塔齐布为敌军健将,与多隆阿、鲍超齐名,曾国藩倚为左臂。既殁于九江战事,曾国藩焉能罢手?吾固决其必争九江也。”石贞祥道:“然则何以御之?”李秀成道:“敌军数年以来,为争取九江之故,损兵数万,失去大小将校不下数百员,彼恨林启荣深矣。以九江重地,又深恨林启荣,此次敌军,必尽倾精锐以争之!然以林启茉英勇机警,敌人纵欲制之,亦非易事。吾亦惟相机以定行止可也。”于是回复陈得才等,以安庆必无警急,可以安心;但仍须勤修守备,以防不虞。一面又飞函陈玉成,劝以慎防鲍超。又函告李世贤,不必远离,当在赣、浙之间,以打听九江声息,随即报告金陵。辅王杨辅清以福建未定,清兵每由闽、粤两省接济粮道;且每由福建发兵,以扰江西及浙江等处,故杨辅清由殷家汇起程,领本部人马,由浙入闽而去。李秀成听得方与左右谈论此事,以杨辅清有大将才,不以之北伐,而反用为南征,未为得计。说犹未了,又接金陵告急军报:知道清国钦差胜保,会同德兴阿,三路取攻金陵,故洪秀全恐金陵有失,特催李秀成回去。秀成道:“德兴阿、都兴阿二人,久不敢动;胜保又在河南,今忽然攻金陵,必非主力,想不过欲移动我军,又不知作如何狡计耳!我军若急回金陵,必中其计。”乃令大将陈其芒先领本部一万人马,回应金陵地面;复令松王陈得风万人扼雨花台,?以备不虞;又飞令地官副丞相周胜坤及周胜富,往守六合;以比王伍文贵及大将汪有为助守江浦,并为金陵犄角;再令陈坤书、洪容海驻军于傈水、镇江之间;又以天将苏招生、陆顺德领水师游弋常州、金坛、丹徒一带,以壮声授。一面传令金陵城中蒙得恩及成天豫二人,顾重防守。又传令罗大纲,驻兵扬州,以为金坛、丹徒、江浦、六合等处声援。自经种种布置停妥之后,知道金陵万无一失,决意不得回军。不想洪秀全一再催促,秀成叹道:“我欲回金陵,必中敌计矣!”因此心极焦躁。部将汪安均道:“昔钱先生在时,谓吾等欲成大事,须天王肯舍去金陵方可。今观之益信矣!天王视金陵为家,稍有兵警,即自疲其全力,此实一大患也。”秀成道:“正为此故,吾屡欲北伐,惟料清兵必乘虚蹑我金陵,那时天王必又将我召回,是徒劳跋涉耳。故屡欲抚定东南,然后北上。今敌军惟恃牵制法,以疲我兵力;而天王又惟恃我以镇金陵。是以北上无期,至为可惜。吾心惟汝知之耳!”说罢不胜叹息。乃为书表奏金陵,奏道:

  臣弟李秀成顿首言:窃惟大王首事之初,不二年而戡定东南一带,遂立天京。乃六七年来,土地不增,国势不进,何也?则以大王前则首弃桂林,继弃长沙,不区区于寸土尺地,惟务进取;后则徒事固守,使师徒百万,日惟奔驰于苏、浙、皖、鄂之间,不闻远征故也。以弃一长沙,而即足据长江数省;则今日纵失一城,弃一地,而其收效,必有过于其失者,皆意中事矣!中国幅员辽阔,若唯恃救危守险,则进取无期;縻饷老师,亦终有救不胜救,守不及守之时也。满人命脉,厥在北京。昔军师在日,曾谓天下大势,北京为首,倾其首,刚立亡:犹言北京定,而全国皆定耳!自林凤翔殉难于天津,李开芳殒命于高唐,吾国北伐之师,已无后继。满人遂得安居都会,号召四方,以与吾为难矣!得失比较,情势显然。故臣弟屡议北征,即原子此。而议者谓为非计。谓昔者符坚,奄有中国三分之二;然国本来固,这下江南,卒有肥水之败,而国亦随亡,不知时势固不同也。昔者正统犹在东晋。外族符坚觊觎神器,非国民所乐从;今则正统倒移久矣。北京未亡,即中原未复,故纵能保全十金陵,终不如光复一北京。诚以北京一破,即大局随定,人心亦移;前之为我敌者,至是亦反为我助。观元顺帝一离大都,而各路强敌,尽附朱明,皆前车可鉴也。今大王而不欲恢复中原则已;若曰欲之,则惟冒险以争北京,断不能为东南尺寸土地,至踌躇重计。此则大王聪明睿智所自知,毋烦臣弟再言耳!盖惟敌人屡遭溃败,乃狡计百出:以扰我天京,使臣弟疲于奔命。大王纵不以鄙言为是,亦思天京根本巩固,人心团结,粮械充实,敌人非旦夕兵力,即能动摇。况复以罗大纲、陈其芒援应于上游;陈得风、陈坤书、苏招生、陆顺德维持于附近;蒙得恩、成天豫主持于中,已万无可虑乎?今臣弟驻兵皖南,犹去金陵不远,倘有缓急,亦回应不难。故臣弟非不欲回军也!诚以敌人非以全力撼金陵,而将大逞于皖、赣。一经回军,必受牵制耳。区区愚诚,愿大王之垂察!

  此折既上,洪秀全仍放心不下,乃与诸臣计议。成天豫进道:“忠王向来鞠躬尽瘁,如诸葛武侯所谓死而后己!此次不遽回军,彼必有深谋,或料金陵未必便危;或料敌人只以虚攻金陵为牵涉,故留镇皖南,为两面照应耳。臣等当力顾天京大局,大王不必多虑也。”洪秀全听罢不答。洪仁达道:“李秀成部下数万人,又为五军主将,百万大兵俱在其手,兵权太重矣。若无异心,是国家之福;倘意图不轨,谁能制之!今彼闻召不回,于君臣之义已背矣,忠臣岂如是乎?”蒙得恩道:“福王之言差矣!忠王苟有异心,岂待今日,愿大王勿信此谗言。今天京兵马既多,粮草又足,何惧胜保?以忠王不肯回军,必有高见。且天京大局,臣等自问亦足以撑持,又何必劳忠主往返乎?且臣弟更有一言:以吾国之有忠王,类如擎天一柱。若东有事则调之往东,若西有事则调之往西,反中敌人奸计耳。今请由忠王留镇皖南,臣与成天豫愿保天京,倘有差失,甘当死罪。”洪秀全听至此,意似稍解,不料洪仁发大怒道:“汝等谓天京有失,愿当死罪,但恐天京失时,治汝罪亦不及耳!”洪秀全听罢,不作答言。蒙、成二人嗟叹而出。蒙得恩乃暗谓成天豫道:“亡国者其安、福两王乎!天王惟念亲亲之义,不加罪责。而彼二人,乃益逞其威,询私好货,进谗妒贤,安得不败?自今以往,吾等不知死所矣!”说罢互相叹息。

  自此洪秀全亦把召回李秀成之议,暂作罢论。不想十余日后,胜保及德兴阿、都兴阿三钦差已会合人马,共约六七万人,号称十余万,共攻金陵,分东西北三路齐进。天京得了只个消息,大为震动。蒙得恩乃与成天豫,力筹捍卫之策,及分布人马,分道守险;复依秀成号令,以松王陈得风领二万人扼守雨花台;并令各路人马不离天京附近,以备缓急;又令苏招生、陆顺德将水师移在金陵内河游弋,以壮声援。蒙、成二人以为布置完密,可以安洪秀全之心,即可以罢召回李秀成之令。不意东路又飞报急事:清廷以前任江苏巡抚薛焕,驻上海办理交涉,购借新式洋枪,以应转运;而以新任江苏巡抚李鸿章,会合各路进攻苏常一带,特来告急。

  洪秀全听得,又吃了一惊。那洪仁达更以为金陵危险,李秀成既拥重兵,非调秀成回京不可!洪秀全自无有不从,立即降谕飞召李秀成回军。那秀成此时仍不欲遽回,再陈金陵险固,万无一失,不宜回去。洪秀全那里肯从。一连数日,连发几道敕诏,催李秀成回军;末后一诏更为严厉:谓李秀成拥据重兵,坐视天京不救。秀成乃无可奈何,一面布置皖南各路,复嘱林启荣镇守九江一地;并命侍王李世贤,须驻兵九江附近,以为声援,始传令班师,直回南京而去。

  且说曾国藩会合五路大兵,为攻取九江之计,至是乃探得李秀成全军已回金陵,乃与各路水陆并进。仍让鄂督官文为主将,沿长江而下;曾国藩先以本部人马,由建昌起行,先夺了南康府。侍王李世贤本欲往救,却为左宗棠所牵制,移动不得。曾国藩遂夺了南康,复以知府沈葆帧驻守。乃规画将攻九江时,正是三月将尽,天气晴和,正合用兵。适接官文来书:欲以四路分攻四城,而以水师为助。曾国藩以为不然:以林启荣精悍得人,语云困兽犹斗,况勇如林启荣乎?遂改令只攻三面,留东路让林启荣逃走。于是鄂督官文与诸将攻西路;曾国藩与诸将攻北路;胡林翼、李续宜与诸将攻南路,以水师为会攻。计画即定,准备出发。

  及九江太平守将真天侯林启荣听得消息,谓左右道:“清兵此来,不啻以全国大兵与吾决生死矣!不特五路之众,大兵十余万,战将百余员,为争九江;即用以牵制各路者,亦皆为九江。彼以全国之众,以争吾一九江,吾此次若能破之,彼此后再不敢正视九江矣!诸君立功,尽在今日,各宜勉之。诸君不负吾,吾亦不负诸君也!”左右听得,皆为感动。林启荣知此次战事,必然利害,乃先行表告金陵,即商议应敌。正在筹议间,已报官文、曾国藩、?胡林翼、李续宜及水师杨彭等将,已各路齐至。林启荣即率兵登陴守御:传令以洋枪从远击之,休令敌兵近城。部将李兴隆问道:“昔者九江屡次战事,将军皆调兵于外,另内外夹攻。今独主内守,不主外战何也?”林启荣道:“兵法不能执一。此次敌兵太众,即调兵于外,亦不能制之;故不如以全力守之耳。”李兴隆又问道:“前破塔齐布,乃故令纵之近城;今必从远击之,不令敌兵逼城下,又何也?”林启荣道:“塔齐布兵少,且志在暗袭,吾故将计就计,因其意其用之;今官、胡等以十余万众,若一经近城,彼将开地道、埋地雷矣!是以从远击之。此时势不同故也!”李兴隆听得,大为叹服。正说话间,已报敌兵大至。曾国藩从南路攻来;官文从西路攻来;胡林翼、李续宜从北路攻来,并会同水师夹攻。为水陆并进,各路人马不知多少,惟声势甚大,已将至城外矣!林启荣听了,却令九江水师,固守濠道,不宜远攻;所编划艇,俱阨城下水道,以防掩袭。即令陆军以火器拒战,每六十人为一队,以二十人持火器,以二十人施放排枪,以二十人司放巨炮。时林启荣早知敌人屡窥九江,已从上海与洋人购得枪炮。故所用枪炮,亦多新式。林启荣复与诸将衣不解带,手不离旗,指挥诸军抵御;又令军士各备干粮,昼夜御敌,不准退后。时三月二十九日,天有微雨,清钦差官文与诸将齐出,且攻且进,以逼府城。那林启荣下令远者炮击;行近时即放洋枪;再近者即拒以火器。

  自辰至午,清兵各路共伤死者八千余人,绝不攻得九江要害。官文乃传令暂退,以林启荣所用枪炮,多新式利器,反受吃亏,正要另筹别计,李续宜道:“我众而彼寡,我攻而彼守,自宜分兵轮班,不住攻击,使彼应接不暇而后可,此李秀成攻六合法也。”官文以为然,于是分兵为两班。次日改以巨炮为前驱,鼓噪而进。不料林启荣亦知此次清兵以全力到来,志在必克,非一二日战事可了,自不应疲其兵力,故亦分兵为西班,轮流拒守;另招乡兵为工程队,以备城垣若有损坏,好随时修辑;又分兵守险,以为犄角。到次日清兵又复至,沿途不发枪,只从远发炮攻城。那林启荣却早已准备在先:预将城垣增加坚厚,此昔日城垣加高五尺,厚八尺;以软灰杂以碎石,筑城坚固;并植以野草,使日益坚实。外垣铺以棉花,外罩铁网,以御炮弹。城垣复掘长濠,深逾一丈五尺,阔逾二丈,所有外攻的炮弹,既遇棉花,自然不着城垣要害,且炮弹更从铁网,泻于濠中。故九江城垣,号为至坚最固。时清将官文、曾国藩等,愤前日之败,折去八千余人,及次日进势愈猛。官文并檄告诸将道:“是役无论生死,务要拔九江险要,则长江敌垒可覆,一劳永逸,是所望于诸君。”故诸将听得,无不奋起。官文更会同各路奋进,直薄城下。林启荣在城上指挥军士,远者炮攻,近者枪击,清兵死伤盈道,仍不退却,冒死直扑城下。林启荣更令以火器掷下,清兵多葬在火坑,计又死去七千余人,清兵大为震惧。官文见攻不着九江要害,徒进无益,只得传令退军。

  时清兵各营经两次败挫,共死伤万余人,无不震恐,各有退心。官文与曾国藩大为忧虑,乃作慰劳书,以示诸将,由此人心稍定。官文乃大会诸将,会议再攻九江之计。李续宜道:“九江四面而我军只攻其三,只欲留一路,以待林启荣之逃,或可省去兵力耳。早知林启荣精悍好斗,必不轻弃九江,徒留一生路,以便其转运,实非长策也。今唯有将九江四面围定,使其运道不通,断了接应,然后假时日以困之,庶乎可矣。”各人皆以李续宜之言为是:以官文攻其西,以曾国藩攻其南,以胡林翼、李续宜分攻东北,四路并进,而水师则沿河且攻且进。林启荣欲先破其水师,乃令水军部将魏超成,伪为通款于清提督杨载福,约以西门濠道相献。杨载福信以为真,约以二更时分,与彭玉麟同率水师,直捣西濠。魏超成又约以白旗为号,如见白旗掩映,即可进兵。

  果然二更时分,杨载福在前,彭玉麟在后,领水师船二十余号,偷进西濠。果见濠口白旗当风招展,正欲猛进,忽然迎头炮声震动,枪弹如雨,两边火器纷纷掷下。彭、杨二将正待退时,各船早已着火;城上又叫喊助威。杨载福乃改乘小艇而逃,还亏得彭玉麟在后接应,始得逃出。所有二十余号船上水军不死于火,即死于水。是时官文等正奋攻九江西门,与林启荣军并力搏击,自午至夜,清将轮班攻击;城内亦轮班抵御,两军各有死伤。忽见西门外火起,官文自念此次攻城,未尝定火攻之计。此次之火,定是林启荣之火,究不知是何原故?唯见城上林军耀武扬威,料知是己军有失,正踌躇间,已报到水军中计大败。杨、彭二将虽然逃出,惟兵士已死者数百人了。清将闻得不免心惊。以为林启荣能用计破我水师,不难用计破我陆军,故清营大小将校,又多疑惧,因此攻力已缓。

  林启荣却令船只载运陆军二千人,由西濠出城登岸,直劫官文大营。那时官文不料城内有兵杀出,故绝无准备,时林启荣所遣二千人,由骁将李兴隆领着,直冲官文大营。一头放枪,一头纵火,官文部下将校,皆措手不及,死伤五千余人。提督李曙堂,都统舒保,俱受重伤。其余军校死伤亦数十名。败走三十余里。此及胡林翼遣军来救时,林军已自回城去了。

  白宫文大败,各路亦死伤不少,于九江城池仍毫无动静。曾国藩、官文惟有传令暂退。自计三次进攻,死伤二万余人,尤以官文一军吃亏更重。到夜里曾国藩微服巡视各营,见诸将皆有怨声,以为徒恃兵力攻人,并无妙计在先,以至屡败;今顿兵城下,徒自取死而已,曾国藩听得,更为忧虑,急与官文计议。时官文亦因屡败损兵折将,心甚焦躁,闻诸将已无斗志,即问曾国藩汁将安出?曾国藩道:“吾等以五路之众,十万大兵,若不能敌一林启荣,诚为天下后世笑矣!”说罢不胜叹息。适胡林翼到来,曾国藩具述其故。胡林翼道:“诸将若有退心,大事去矣。正惟九江难攻,则九江益为重要,吾等宁死于此地,亦断不能退军也。此次以全国兵力,争一九江;若不能克,自后更无人敢窥九江矣!是九江永为洪秀全所得,东南各省亦无恢复之日也。今当一面慰告诸将,以激起其雄心;一面将九江围困,断彼交通之路,料九江城内必有绝粮之日,此时因而破之易如反掌耳。”曾、官二人遂从其计。乃为檄示普告各营:力言与诸军共死生,以十万之众,而不能克一九江,不特为林启荣,且为后世讥也。自此诸将稍有奋志,乃定议先进者赏,后退者杀。即将各路人马,又复分班,效李秀成取杭州之计,以一半剪除九江附近地方,使九江孤立,并防敌兵外援;其余一半即分四面围定九江,以四路陆军轮流攻击,使九江城内粮械尽绝,然后乘之。官文、曾国藩等,计画既定,依次而行。

  不意又历攻两月,清兵若猛攻,则林启荣用猛御;清兵若缓攻,林启荣用缀拒,终不能奈九江何?原来林启荣最得人心:白镇守九江以来,初则与地方缙绅款洽,不计尊卑,不拘形迹;以次及于居民,如同一家,于贫民尤时有赒恤。在九江数年,设立义学,以教贫家子弟;设保婴局,以抚养无靠之孩童;又立义仓,积谷防饥,随时赈济。并立善堂,以赠医施药,居民无不歌功颂德。又设宣讲所,劝民以大义,人民多受感化。五六年来,无有构讼者。每月四次,在四城亲自演说,居民皆呼为林侯爷,没有一人唤及林启荣名字者,林启荣又能敬老爱幼,每届冬至前后,必预期布告,置酒款宴乡老。凡年六十以上者,皆得与会,故每次赴宴者,常至千或数百人。又设恤孀局,凡妇人夫死无依,一届岁暮即按名赒给。以故九江城内,军民人等,无不悦服,林启荣又善于将将:所有部下诸将,皆称为兄弟;既不爱惜金钱,又好归功部曲,将校多乐为用。且能与士卒同甘苦。慰问死伤,待如子弟。因此镇守九江数年,最得人爱戴,每有战事,莫不甘为效死。那林启荣既优待一体军民,自士卒以至居民皆共相守望。

  又知九江为重要之地,敌人在所必争。于太平天国六年,增凿四门河道,引水入城,以防断绝水道;又辟垦荒地,令军士屯田,且与业户税田开耕,以裕粮草,务使九江城内,常有二三年的饷项;复开辟铁炼局,制造器械,遂使九江一城,无物不备。

  种种计画久为清将所知。以至曾国藩亦称林启荣为林先生,景仰极切。

  此次曾国藩会合五路来攻九江,前后数战,损伤二万余人。于是从胡林翼之策,围困九江,志在断绝九江交通,以望九江粮械,当有断绝之日。不料林启荣既筹备在先,防患未然,故虽被困日久,九江全无损害。官文一发纳闷,又与诸将计议。

  李续宜道:“攻之不克,困之不能,惟有挑选死士,自为一军,以与林启荣决个生死耳!”官、曾、胡三人,至是亦无别法,急下令军中,募死士二千人,分为四队:每队五百人,欲冒死至城垣焚之。其愿充此役者,死后恤银二百;伤者恤银五十;若不死不伤者,每人将银十两,以资鼓励。此令一下,约二日后,已募得二千人,准备行事,而以大军为后继。

  那林启荣见清兵三日不出,料其必有异谋,急令军士小心防备。时九江居民,见九江被困,多愿出营助力。林启荣大喜。乃令乡民备任工役;将一切兵士,尽作防战,增携火器,以为对付。到次日果见清兵前队人数不多,分四路而来,大军则随后拥护继进。林启荣见之谓左右道:“彼前驱小队,殆将冒险誓死以来矣。”即下令军中,休令敌兵前队近城:凡见火器可及,即掷火焚之。军士得令,果见清兵前队,每约五百人,并无长枪,各携短火,另负小包而来,至是已知清兵志在焚城。惟林启荣已令军士,先掷火器,从远焚之。还亏林启荣平日训练军士,却另有两法:一是令军士由高跳下,或由下跃高,初则由二三尺,或四五尺,渐至丈余皆可跳跃;一是令军士抛掷物件,使能及远,视所掷之物,重量若干,看掷得最远者,即受上赏。军中练习有素,故那时抛掷火器,皆能及远。当清兵前队犹未至城下,已多被林军火器所焚。唯是时清兵前队,亦能冒险,皆冲火林而进。把纵火之物,向城垣掷来。只一场算是火战:两军烟火薰天,喊声动地。清兵所掷火器,还是不多,因前队各五百人,多已先为林军烧毙。林启荣令军士一面掷火,一页发枪发炮,清兵死伤极众。鄂督官文见焚不着九江城垣,急令发炮攻击。少时清兵火器亦尽,火烟散处,已见尸骸遍地。惟林启荣一军,仍不住抛掷火器,清兵死伤山积。胡林翼见势不佳,急下令退军。计是役清兵死伤万余。巡抚李续宜,亦被枪弹击伤左腿,其余各路部曲,亦死伤数十人;林启荣军中亦死伤二千余人。自辰至申,历战八句钟,方始收军。林启荣知清军损伤更众,惟本军亦死伤二千余人。自念清兵在外,即死伤众多,亦易催救;惟自己在城内,死一千,即少一千,乃飞报各道,催取救兵。奈金陵被胜保等所扰,洪秀全不肯放李秀成离去金陵,陈玉成、李世贤又各被牵制。李秀成乃飞报李世贤,力当各路,使抽出黄文金,往救九江而去。惟官文等败后,觉迭次进攻,皆徒损人马,未尝攻得九江要害,乃大集诸将计议;胡林翼道:“斗智斗力,林启荣皆足以拒吾。今惟有开地道,埋地雷,以炸之耳!”曾国藩道:“波拒御极能,安能埋藏地雷乎!”胡林翼道:“今当令三军步步为营,节节而进,一面攻城,一面掘通地道,以炸之可也。”官文道:“恐兵士损伤过多,不得不退,是地道反无成矣!”胡林翼道:“此易事耳。前军宜结阵坚固,阳作攻城,以专从事于地道。四门皆用此法,林启荣不能出而求战,即不能伤我地道工兵矣。”诸将皆以为然。乃每日必派兵攻城,先固前阵,虚作进势。

  林启荣在城楼上观望,不觉面为变色。暗谓部将元戒道:“敌人非真进攻,殆有预谋也。观其后营尘头大起,往为挤拥,是从事于地道无疑。此次若无外援,九江危矣!”说罢欲就近飞催李世贤来救。怎奈四城被围得铁桶相似,不能杀出;又日望救兵不至,林启荣闷极。猛思一计:急令三军亦从城内开掘地道,以透出城外,直透城外长濠。在地道中排以铁板,并垒以巨石,以阻清兵地道之策。毕竟清兵人马多众,自屡败后,又复增兵以数十万,从事四城地道。林启荣又不知其着力何处?四城辽阔,反防不胜防,惟日日鼓励三军,以图死战。

  那一日大集诸将语道:“今清兵以数十万众,来撼九江;若外援不至,九江必有难守之日。林某受国重寄,当与城存亡。吾实不忍祸诸君。如诸君见事机难挽,请各自图生,另立功名可也。”诸将听得,无不垂泪。皆道:“某等断不忍离将军而去。若九江失守,则将军死忠,吾等死义,亦分也!”说罢大哭,林启荣亦哭。此时林启荣早以死自誓。忽报敌兵已各率大队,猛扑四门,林启荣听得,乃复卒兵登城抗守。管教:玉石俱焚,顿教土地成灰烬;虎龙会战,又见霆军奏凯歌。

  要知林启荣胜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八回 龙虎战大破陈玉成 官胡兵会收武昌府

  话说林启荣在九江城内,知道清兵要开掘地道,定计亦从城内开掘以拒之。叵奈清兵人马多众,虽自攻围九江之后,死伤不下四万人;又复陆续增兵,竟将九江东南西北,四面开掘。真令林启荣防不胜防,阻不胜阻;林启荣自知难破此策,奈救兵不至,只得以死自誓。那日报到清兵大队,分四面围攻,林启荣即引兵抵御。还幸士卒用命,各愿受听指挥,并无分毫畏俱。城内居民亦出而相助:或从事工役;或为军人炊爨,不辞劳苦。林启荣见之慨然下泪道:“有兵如此,有民如此,若吾不与城共存亡,非人也!”

  当时城外清兵枪炮交攻,林军亦率兵枪炮还击,两军喊杀连天。林军凭高视下,死伤清兵极众,幸城楼上各有躲身之所,故城内林军还不大受伤;奈清兵虽死伤枕藉,又陆续加增,并不退后。甫进一程,即扎营停止,不再攻击。林启荣见此情景,知道官文用意,视地道所至,为进攻之程。欲不住抵攻清兵,又恐枪弹不继,心极焦急。椎督兵猛力开掘地穴,以阻清兵地道政策而已。是时城内守兵,已逐渐稀少;困死伤数千人,虽仅在清兵死伤十分之一,但一来城内守兵,只约二万人,除死伤外,只存万余人;二来城已被围,凡死伤之人,其尸首无法出城安葬,只埋诸城内地道。且尸首久停,遂成疡疫,从前林启荣所设赠医局,皆应接不暇,或兵或民,日中死者常数百人,病者不计其数;药肆几为之一空。从前只准备粮食,那有准备药材,因是居民大为惶恐。林启荣意殊不忍,欲图自尽,任军民献城。惟一切军民,皆不愿见林启荣自尽,于是病者多讳言疾病。奈死者众伙,林启荣无可如何。乃在城北购民房数十间,辟为空城,以葬死者于一隅。居民一闻此令,皆愿献屋,不愿领价。惟林启荣不忍,饬令给还价值,使另行觅地而居。自此另辟葬地,疫症似乎略减。但此时兵力不免稍疲,惟仍体谅林启荣,各贾余勇,以待救兵。

  是时李世贤亦得李秀成文报,着以援应九江。李世贤以苦被左宗棠牵制,不能抽出,乃力当各路;令黄文金驰救九江。那黄文金即引所部人马,直向九江进发,以击李续宜、曾国藩两军之后。清兵以九江救兵已到,心固惶急;又因各处开掘地道,已被林启荣破了两处,清兵更有些灰心。都统舒保,乃请诸官文,以九江难克,宜约兵暂退。是时官文已无主宰,乃商诸胡林翼。林翼大怒道:“吾军到此不易。若即行退兵,恐已死之数万人,亦有怨声也!”乃决议力攻。即令李续宜一军抽出江忠义,曾国藩一军抽出周风山,胡林翼一军抽出江忠济,共三路合当黄文金。其余诸军,仍悉力攻城。

  时林启荣盼得黄文金援兵已到,惟仍不能通进九江,心中已觉无望。又见子弹渐少,兵、民皆有倦色,不觉双眼垂泪,惟过一日,守一日耳。时清兵所开地道,前后己被林启荣破了数处,压死清兵四五千人,仍从事开掘不已。凡未经林启荣所破之地道,尚有西北两处,皆藏了炸药。那日是六月初七日:官文、曾国藩、胡林翼、李续宜引兵齐进,并力环攻四门。林军在城上一齐发枪抵御。清兵死在城下者,又如山积,两军方猛战间,忽然轰天响震,西北城垣陷了百余丈,砖石与血肉腾飞空中,太平人马在西北城者,俱已毙命,尸首掷至半空。清兵死伤更众。官文、胡林翼卒兵践尸而进。四出放火,乘势冲杀,太平兵犹抵死巷战;城内人民亦怒清兵乱杀,皆同在街巷相拒。此时烟焰蔽天,不见人影,但闻喊杀之声。积尸流血,壅塞街衢。太平守将真天侯林启荣,先已自尽,其部将李兴隆、元戒、张辉、杜应时、陈官义等二十亲人,皆奋力抵杀,力尽而殁,至是九江遂陷。

  按林启荣本翼王石达开部将,所向无敌。自奉令再守九江之后,数年间斩敌将不计其数。清兵以攻九江,致毙者不下七八万人。德泽及于闾阎,名闻于敌国。至今曾国藩、胡林翼、左宗棠等,皆称为林先生,不呼其名。又曾国藩曾与左宗棠讨沦围攻九江。左宗棠道:“吾敢以孤军与百万之众,战于沙场;不敢以本部与林启荣决胜负于九江城外。”其令敌人敬畏如此!至是乃殁于九江之役。闻者莫不惜之!时人有诗赞道:

  智勇真无匹,将军本绝伦。

  奇才摧大敌,遭爱及斯民。

  身与城俱碎,心同石不磷。

  古今谁似汝?惟有一张巡!

  林启荣既殁,城中军民初尚未知。及至西门,见林启荣身首炸为两段,身与四肢,已不知飞至何处,只存一颗头颅,已为药气薰蒸,惟双目犹闪闪如生。其部兵乃取其首级,逃出城外,后以檀木配成全身,为之安葬。惟军民知林启荣既死,更奋勇与清兵格斗;极至手无寸铁者,犹以石相掷。计城破时,尚在午间,及至夜后,胡林翼首先下令招降:惟自军人以至百姓,无有一人言降者。城东菜佣张吉,惧其老父被害,诣胡林翼军前称降,城中军民大怒,竟击死张吉。胡林翼见杀人太多,竟无一人降服,不禁下泪,乃谓左右道:“不意林先生结得人心,一至如此,古所未闻也!”乃请诸官文、曾国藩速行止杀。凡太平兵马杀不尽的,及城中居民,愿留者留城,不愿留者听其自便。于是城内旧日军民人等,皆各检细软出城逃走。行时并将府库军械粮食,及田亩种植与房屋所存物业,一概尽行焚毁,并不留分毫,以资敌人。官文大怒,欲迫而杀之。胡林翼与李续宜力止乃免。计是役九江被陷,太平兵马死去万余人;城内居民死去八九千人。清兵前后死伤直逾五六万,可谓一场凶战。为历来破城所未有。

  警报到了金陵,是时清将胜保及德兴阿、都兴阿等,各军只顿兵金陵城外,并不像向荣当时认真攻击。故李秀成已知清兵之志,不在攻击金陵,只图牵制,料金陵万无一失,已屡欲往援九江。奈洪秀全不允。及听得九江失守,林启荣阵亡,君臣无不失色!李秀成进道:“昔日之所以能阻敌人兵力者,以九江为数省咽喉,据之足以制敌死命也!今当失守,局面又大变动。自此清兵往来较易,而吾国于东南益多事矣!”洪秀全道:“今朕以重兵往争九江何如?”李秀成道:“此时已无及矣!林启荣布置多年,今已被陷:陷要尽失,菁华俱毁;纵能复之,已难守御。况清兵频年屡窥九江,合前后损七八万人马,折数十员将官,而始得之,必以重兵驻守。且彼乘胜之威,攻之亦难也。吾恨不早以大兵救九江,致坏我名城,损我良将,白此一战,关系不少也。”说罢大哭,洪秀全低头不语,左右皆向秀成劝慰。秀成道:“吾非徒哭九江,实重哭林启荣也!昔林启荣在翼王部下,与吾同事:临事不苟,遇敌则先,待人则恩威并济;所有余赀,尽赏战士,放军士皆乐为用。因之无攻不克,无战不胜。稍有暇日,即周览地势,绘为战图;或研读兵书,手不释卷。自守九江以来,皆守险不守地,斩敌将一二品者十余人。今一旦殁了,此后国家失一长城,安得不哭?”洪秀全乃问道:“然则现在计划如何方可?”李秀成道:“敌人不啻以全国兵力,争回九江。以为一得九江,诸事必易着手也。自此东南,必形多事。武昌、安庆,尤为吃紧。故猝然又难北上,必在东南再振军威,庶乎可矣!”洪秀全道:“朕信卿,任卿图之。”李秀成遂出。叹道:“天王不从我言:以致九江失守,实为可惜。苟吾不回天京,九江未必便失也。”乃一面料理金陵军务,并赏赠林启荣,以勉人心;一面致书李世贤,使会同黄文金,顾重赣、浙二省;复致书陈玉成,使进趋湖北,以袭官文、胡林翼之后,然后再商行止。

  且说英王陈玉成大军,既由皖入鄂,自龚得树战殁后,所有龚军捻党旧部,由苏老天管带,隶在自己麾下:计大军共四万余人。初未知九江遽陷,欲取道北行,遂由黄州进占麻城。那陈玉成本原籍麻城人氏,对于地势更为熟识,先将军情布置一切,复招本籍子弟数千人,使训练成军,以厚兵力。忽听得清官多隆阿、鲍超两军,将由下游上进,陈玉成乃大集诸将计议道:“多隆阿、鲍超二人在清兵中最为骁悍,屡败不退,清兵号为多龙鲍虎,诚劲敌也。以为犄角,则敌人之势力孤,而吾之布置易矣。”于是发遣诸将,分道四出,尽收险要之地,以中军驻扎麻城,设立坚垒五十八座,安置大炮二百门于垒上,深沟固壁,以待敌军。分拨既定,忽接得安庆守将张朝爵飞报:知道九江被陷,林启荣阵亡。时陈玉成正与一班部将讨论军事。听得只点消息,不觉大惊道:“不料林启荣乃败于清兵之手。林启荣初守九江,已非常得力;及后出兵江右,九江复失,至第二次洪天王夺回九江,复以林启荣守之。数年以来,屡破清兵,历斩清将,远近闻名。今一旦殉难,九江遂失,此后安庆必日形多事矣。哀哉启荣!痛哉启荣!”叹息一回,部将韦朝纲道:“九江既失,自安庆而天京,皆失了屏障,吾等在此,若能以一战破多、鲍二人,尚可支东南半壁,否则大局渐危矣。英王勿徒自叹息,且商议大计为是。”正说着,又报多隆阿、鲍超,忽移兵东下安庆;胡林翼却遣兵来攻麻城。

  原来胡林翼探得陈玉成在麻城,经营守战之策,十分完备,故不欲直攻麻城。改令多、鲍二军东下,以为陈玉成听得,必回救安庆,因安庆为陈玉成家小所在,故欲乘玉成回军时,以多、鲍二将中道求战,实欲避其险锐也,却又令提督苏文焕为先锋,自率诸将往攻麻城,以牵制陈玉成之后。陈玉成听得亦知胡林翼之意,即下令先破林翼,后攻多、鲍二军。即令苏老天及韦朝纲各引本部离城南五十里埋伏,俟胡军来时夹击之。一面率五旗营及小儿队,扬言往救安庆,仅离东南二十余里即驻下,打探苏老天及韦朝纲胜负。时胡林翼只信陈玉成精悍,也不料其独有深谋。听得陈玉成趋救安庆,乃大喜道:“吾故知安庆为陈玉成家小所在,必不刻忘安庆也。吾今当先收麻城,然后回军,以为多、鲍二将后劲可矣!”说罢催兵前行,限今晚即到麻城地面。不。意大军正行间,尚离麻城四五十里,忽然两边山岭林木内,已现出太平军旗号:炮声震动,左有韦朝纲,右有苏老天,分两路杀来。胡军措手不及,一时慌乱。胡林翼方下令分军抵御:惟前部提督苏文焕,已如惊弓之鸟,早以为中了敌人之计,没命的向后奔逃,苏老天、韦朝纲分两路追赶。胡林翼正督兵奋战,忽然陈玉成大队拥至,以小儿队为前锋,五旗营亦随后杀将进来,胡军大败。小儿队统领陈国瑞,一马当先,直冲清兵,要捉胡林翼。正遇清将提督苏文焕,陈国瑞枪声一响,苏文焕已中枪落马,清兵大乱。小儿队乘机奋杀,五旗营又一齐拥至,苏老天、韦朝纲又从后杀来,清兵没命的奔逃,自相践踏。胡林翼正走间,忽见前途一队人马,迎面前来,正在心惊,却叹道:“来截者若是敌军,吾其死矣。”正叹间,忽见来军驰北而行,方知不是敌军,乃都统舒保也!官文恐胡林翼有失,特遣舒保来助。胡林翼得舒保支撑一阵,遂引败残人马,向南而逃。那舒保终抵当陈玉成不住,亦一同败走。陈玉成迫杀三十余里,计清兵死者三千余人,降者其数相当。

  陈玉成大获全胜,部将吴汝孝进道:“乘此一胜,胡林翼必不敢再出,可以驰救安庆矣!”陈玉成道:“敌人正欲我往救安庆,我安可中其计乎?昔孙膑救赵,未尝至赵;吾今日惟有邀多隆阿、鲍超之后耳!吾早已发人,打探多、鲍两军行路矣!”说罢已报到:多、鲍两军清兵,并有各路大军附属,不下四五万人,已沿英山而过,一路而来,将抵太湖地也。时陈玉成听得,乃立令拔队东行,由罗田直过英山。原来多、鲍二将,方取缓行,以待陈玉成之兵,故陈玉成到时,两军相遇于附近太湖之二郎河,两军相隔,仅三十余里。陈玉成知鲍超一军,必争宿松,乃欲先踞之,以为声援。便令大将陈仕章,领本部人马,间道先夺宿松。并嘱道:“若得宿松,鲍军即有后顾,而兵心亦震动。若到时见宿松已为鲍军所踞,切勿攻城,可即回军,以扰二郎河之后可也!”陈仕章去后,陈玉成又令章王林绍璋,与大将涂镇兴,各以本部迎敌多隆阿;而亲自率五旗营,以当鲍超;令苏老天以所部为游击;以慰王朱兆英,为自己先锋;以韦朝纲及铁玉刚为各路救应;复令顾王吴汝孝及李远继镇守大营,并应各路。分拔既定,适大将陈宗胜引兵万人来会,自称得忠王李秀成号令,由桐城特来助战;并称李秀成已退了胜保等,即率大军西来。因惧英王以孤军临险地,恐如九江故事,被敌人以五路合逼,或至受困也。英王陈玉成大喜道:“忠王西来,皖省无忧矣。”便请陈宗胜会同林绍璋、涂镇兴共当多隆阿,单候清兵迎敌。

  且说多隆阿、鲍超两军,附以江忠义、江忠济,而李续宾一军复为声援,声势颇大。方望而东行,欲待陈玉成回军,乃要而战之。军行既近太湖,已接得湖北文报,知道胡军往攻麻城大败而逃。时官文方使清将李曙堂、舒保来助多隆阿,备述麻城战败情形。唐仁廉乃谓鲍超道:“陈玉成乘胜之威,恐未可轻视。不如略地而东,使曾军就近为声援,较为稳便。”鲍超道:“吾纵不迫,陈玉成亦必追我,故不如先决胜负。且胡中丞既败,尤宜复振军威也!”遂与多隆阿计议,意见相同。适胡林翼又有书至,催多隆阿、鲍超开战。书中略道:“世称多龙、鲍虎,吾闻其名,欲一观龙争虎斗,毋徒负此虚名也!”书末又有一诗,内有“与君烹狗贺新年”之句。因清兵呼陈玉成为四眼狗,故作是言也。鲍超听得,以为得胡林翼赏识,雄心顿壮,便与多隆阿决议:以多隆阿本部,及李曙堂、舒保两军,共当林绍璋等;鲍超与诸将单迎陈玉成;以李续宜、江忠义、江忠济援应各路。

  时正是十二月将尽,天气寒冷,陈玉成自恃能战,以为不过数日,当可破敌,即先还安庆,故冬衣不大齐备,即向鲍超下书:约期十二月二十八日开仗,鲍超批答如期。因陈玉成固欲急战,又见鲍超批答如期,乃笑道:“吾军冬衣不备,幸鲍超未知。若不然,彼将以缓战疲我军矣!”次日即是二十?八日,军各互进。各距十余里,即发枪炮。陈玉成只令三军坚守营门,下令看红旗一举,始行杀出;若红旗退后,即行退兵。惟鲍超将部下分为三路:以唐仁廉、王衍庆为左路;以孙开华、娄云庆为右路;鲍超自与诸将为中路,势若长蛇。中军两面鲍字锦旗,随风招展,齐向陈玉成一军猛击。而林绍璋、涂镇兴两军方合击多隆呵。时多军斜左正近山脚,颇失地势,被太平军逼至山下,林绍璋与涂镇兴分两路夹攻。太平军大将陈宗胜,方在林绍璋之后,高立坛台,以望两军战状:忽见林、涂二将已压多军至山边,清兵已多有死伤;随见多隆阿一面接战,一面移军向右,陈宗胜谓左右道:“多隆阿自见失了地势,故移军以推广战地也!吾当有以截之。”说罢,自料必然大胜,立提笔挥函,以战情报知陈玉成。并有二语道:“我等屠龙,君自伏虎可也!”因人称多龙、鲍虎,那陈宗胜故作是言。写毕遣人送至陈玉成处。即拔队:以本部万人,直出夹截多隆阿一军,多军遂三面受敌。

  自黎明以至巳牌时分,多军已损伤三千余人。多隆阿急令李曙堂、舒保合当陈宗胜,奋力拒陈宗胜一路;欲乘势杀出,志在与鲍超合军。忽然陈宗胜后军自乱,原来提督江忠义听得多隆阿为林绍璋、涂镇兴所压,已失便宜,乃引本部人马来援。正遇陈宗胜截住多军攒击,乃奋力攻陈宗胜之后。舒保见陈宗胜阵脚惊动,遂振臂向部下呼道:“吾军外援已至矣!诸君宜速乘此机会,以求一胜也。”清兵听得,一时振奋,前后夹攻,陈宗胜抵当不住,急领人马逃出,与林绍璋、涂镇兴会合,亦分三路,与多隆阿战斗。那多隆阿见方才失了地势,死伤数千人,乃下令军中道:“如不奋力,全军皆殁矣。”亲执令旗,左右指挥:清兵一齐冒弹林而进。那太平将林绍璋仍不少却,亲与多隆阿对垒。忽部下飞出健儿魏超成,向林绍璋道:“人非独冲敌阵,生擒上将,不为奇!看吾生擒多隆阿,以必成吾父大功。”原来魏超成最有勇力,走路矫捷如飞,林绍璋见其每战必冲前敌,勇气过人,认为义子,保为指挥。当下听得魏超成所言,深壮其志。时魏超成身披皮甲,坐骑骏马,左右皆挟长枪,独自一骑,遂直冲敌阵,皆不能阻当。径发第一枪,欲击多隆阿头颅,却中了顶帽子,揭在后面。多隆阿方吃一惊,第二枪已连珠迸发,复中多隆阿左臂。多隆阿正要坠下马来,却为左右扶定。多隆阿忍痛大怒,急割战袍下幅,自裹伤口,督兵奋战。那魏超成连发两枪,以为已击死多隆阿,即策马直回,早为多隆阿亲兵发枪回击,魏超成身上已中两弹。幸身披皮甲,所伤不是要害,而涂镇兴一路,见魏超成直冲敌阵,已随出接应,故力与多隆阿中军接战。但附近中军各队清兵,以为主将多隆阿己死,一时大乱,遂为林绍璋、涂镇兴所乘。故多隆阿虽裹伤奋战,无奈队伍已乱,复失战斗之力,清兵渐渐欲退。陈宗胜又左右会击,看看清兵将败,多隆阿正愤怒不知所措,忽部下报到鲍军大胜。

  原来陈玉成平日行军,最好诈败,即掷金钱以诱敌人;使敌人只顾抢取金钱,不顾战事,然后回军攻之。偏是对付鲍超,此法却用不着。因鲍超所部霆军,每胜一仗,每得一城,必纵兵抢掠,任其奸淫。因此霆军部下,以为一经得胜,即子女玉帛,无所不有。所以陈玉成军中所掷金钱,霆军不大起心。其时陈玉成一军,迎着霆军来时,先按兵不发,少时始将红旗一举,于是三军齐出。甫战了一个时辰,陈玉成又将红旗按下,号令三军齐退:退时把金钱沿途抛掷。只道待霆军争取时,即回军攻击。不意霆军并不争取财物。鲍超却下令道:“一经得胜,子女玉帛,何所不有?诸军勿争此微资,以中敌人奸计。”于是霆军各队惟乘势追赶。后路以为得胜,亦一同猛进。这点消息报到多隆阿军中,多隆阿即下令道:“吾军与霆军,势力相若。今霆军已胜矣,若吾军独败,何以见人?”当时多军听得,一来欲与霆军争功;二来又见那一军已胜,更为心壮气雄,乃无不奋勇。而林绍璋率众并力抵御,多军只是不退,皆冒烟突火,虽死伤遍地,依然猛进,太平军无不骇然!不多时鲍军大胜,陈玉成大败的消息,更传遍两军。林绍璋、涂镇兴、陈宗胜各部人马已是心怯。因以陈玉成一军,著名能战,今独败于鲍超之手,以为林绍漳等更为可危,战力大为减退。林绍漳军里指挥使万大洪,看见自己人马势渐不支,乃引亲兵驰骤而出,欲身先士卒,以为三军鼓励。不料甫至前营,万大洪已为流弹所中,登时毙命。军心一时慌乱,即乘机望后而逃。多隆阿乃趁势催进。数万枪声,连珠发响,弹子如雨而下,一时杀将进去。多隆阿却注意猛攻林绍璋一路:是以林绍璋中军损伤颇多,先已退后。多隆阿乃亲自擂鼓,督各路诸将一齐追赶。林绍璋等大败,太平兵死伤极多。

  中营守将顾王吴汝孝,听得林绍璋、陈宗胜、涂镇兴等兵败,即率兵马来援。恰林绍璋正被多隆阿尾追,吴汝孝奋力杀退多隆阿,救出林绍璋人马,望东而逃。忽然后路喊声又近,李曙堂、舒保又已追至。林绍璋却引败残人马转向东南,欲与陈宗胜合兵,令吴汝孝抵御后阵,且战且走。奈清兵屡败,得此一胜,皆耀武扬威,并力追来。多隆阿一军又复赶至。吴汝孝抵御不住,乃一同败走。正在危迫,指挥使魏超成急请林绍璋不必顾念后路败兵,只策马先逃;魏超成却转身向后,率健卒五百声言援应后路,却提枪备弹,向定衣黄色马褂的敌将,枪机一发,那敌将应声而倒。那敌将不是别人,正是提督李曙堂。自李曙堂翻身落马,军势顿歇。吴汝孝令部下一齐发枪,然后逃走。少时涂镇兴已奔到,各路会合,多隆阿亦不敢再迫。林绍璋等乃望潜山而逃,沿途打听陈玉成消息。

  原来玉成诈败退兵之后,霆军并不争取地上财物,只顾追赶;陈玉成见敌人不中己计,急下令回军迎战。惟鲍军势如潮涌,枪声乱鸣,前锋朱兆英身上先被数伤,不能督战。陈玉成乃以小儿队为中军,而亲率五旗营绕左而出,让朱兆英退后,自己斜里猛攻霆军,正当着鲍军部将孙开华一路。孙开华那如何敌得英王之众?头一阵交战,死伤千余人。陈玉成乘势猛进,欲冲击鲍超中军,并下令五旗营先进者赏,退后者斩。五旗鼓声乱发,一齐压进,霆军初时只从直追,那陈玉成忽改作横攻,已防备不及。鲍超看看,却道陈玉成用兵转移便利,直不可及也。说罢移营。惟陈玉成所带五旗俱已压至。鲍军多受损伤。鲍超大怒,惟令诸将混战。两军方喊杀连天,后路李续宜,知鲍超战陈玉成未下,即提兵前来助战。陈玉成乃拨苏老天一路当之,依然没半点怯心。五旗营皆奋力相持,忽后路探马报到:清将多隆阿与提督江忠义,已引兵前来接应鲍军。陈玉成听得,一惊非小。暗忖多隆阿移兵而至,难道林绍璋等俱已败退不成?适才方接得陈宗胜来言,以为我军已经得手。今又报多隆阿人马将到此间,心中正自疑惑。不想接续已纷纷报到:林绍璋、陈宗胜、涂镇兴等俱已大败,已退往潜山去也。陈玉成此时心胆俱裂,以林绍璋既退至潜山,料不能来助;而敌将李续宜既来;今多隆阿一军又到,似此面面受敌,如何抵当?正欲趁多隆阿未至时,乘势先退,乃一面催李远继来援,一面拔红旗先退,传令诸军,且战且走。惟后面尘头冲天而起,多隆阿已自赶到,鲍超又引军捲地相乘,陈玉成几不能退出。幸得李远继支持一?局。惟清兵乘胜之威,非常奋勇,陈玉成正无所措手,忽见李续宜一军先乱,陈玉成即乘懈而出。

  原来太平将陈仕章,以奉了陈玉成之令,往争宿松一城。到时已探知宿松先为清兵踞了,乃引兵抄出二郎河之后,远地听得喊声大起,已知是两军交战,只未知谁胜谁负?督兵直袭清军,恰乘著李续宜后军之去路。李续宜一军措手不及,纷纷溃乱,陈玉成即乘此机会,当时攻出,望东而逃,与陈仕章一路,互为相应,一同退走。后面清将多隆阿、鲍超等不舍,合各路一齐赶来。时陈玉成军中心慌,以为本与霆军兵力相敌,今又益以多隆阿之众,如何不惧!因此皆乱了队伍。陈玉成以吴汝孝、陈仕章二军尚未损伤,乃教李远继、陈仕章断后,即下令望潜山而去,好与林绍璋等会合。后面多隆阿、鲍超、李续宜,分三大路追击。真是尸横遍野,血染成河。

  陈玉成等正在仓皇之际,忽报李秀成人马已近潜山,今先遣前部赖文鸿领兵望西南来也。陈玉成军中听得,此时人心稍定。原来李秀成自安顿金陵之后,即与诸将引大兵五万,令赖文鸿为先锋,望西面来。甫过安庆,就听得二郎河已有战事,砍以大军赶至,继思“日行百里者蹶上将”,为兵法所忌,即勉强赶至,己是过劳难战,究非所宜。只得选骁卒六千人,令赖文鸿统领,不分昼夜赶至二郎河。一来使英王知大军将到,兵心必定;二来敌人知自己已到,亦有所忌也。赖文鸿得今后,即星驰电卷,沿潜山南界而下,犹欲急到助战。不料潜山还没有到,陈玉成、陈宗胜、林绍璋、涂镇兴等,俱已大败。赖文鸿只得奋力援应。果然多、鲍二将,见李秀成兵到,料知不敌;且更防有失,乃不敢再追,即传令退兵。被赖文鸿截住,清兵折了些少人马,即先回太湖,一面收复太湖宿松各县,立行报捷于武昌。计此一场大战,清兵死伤五六千人;太平人马死伤一万五六千人,沿山皆是尸首血迹。陈玉成逃至潜山,叹道:“吾自用兵以来,未逢敌手!今鲍超真心腹大患也。”吴汝孝道:“英王此败,误在简于号令耳。兵力将才,非减于鲍超也。”陈玉成急问其故?吴汝孝道:“英王始用诈败之汁,若先告之林绍璋一军,则林军必不疑英王真败,自不至惊慌,即不至为多隆阿所乘。若非多隆阿先败林绍漳,彼鲍军又岂能为英王敌乎?兵家每失于细微,此类是也。”陈玉成道:“吾唯以屡胜之故,小觑清兵,以至于此耳。”

  正说话间,人报李秀成已到。陈玉成即迎接至里面,先向车秀成道:“吾有何面目再见忠王!若忠王早到两天,吾军断不至有败也。”李秀成即慰之道:“胜败亦兵家之常事。所惜者九江被陷之后,英王又败,不免元气大损耳。”陈玉成道:“吾生平未尝挫败至此,鲍超此仇,不可不报也。说罢复述兵败原因。李秀成道:“所以行军之法,凡有所谋,须与诸将透商。今以一误之故,林绍璋则应胜而反败;英王不败,而亦败矣,不可不惧也。”陈玉成道:“今忠王既到,不如合两军之力,复争太湖宿松,以雪此恨,忠王以为如何?”李秀成道:“仇固当雪,然今非其时也。彼以乘胜之威,军心振奋。宿松去武汉既近,彼援应固近;而曾国藩自收复九江之后,已虎视安庆。我若共出宿松,以争此区区之地,则曾国藩必出安庆,而宫文、胡林翼亦出援多、鲍,胜负未决,而安庆已危矣,必不可也。”陈玉成听得,又道:“然则忠王之意若何?”李秀成道:“今蒲圻一带,多有起义者,已有投函于吾,愿附我国,我当抚而收之,以厚兵力;或令其自为一部,亦足以扰鄂、皖间,而分清国兵力也。今既败之后,兵力损亏,正宜培养。且吾等之兵,疲战久矣,兵虽听令,而力已不如。不如派一能贝回广西募兵。以两广为天?王产地,其人又习于战斗,不似江、鄂文弱,必足以敌湘人。待其募兵一至,军威更振,方可用也。”陈玉成道:“若从广西募兵而至,动需时日,奈何?”李秀成道:“今请英王驻军庐、滁一带,四出招罗稔党,又可以固金陵、安庆之门户;我若招抚各地义勇之外,再移军而东,择其易与者,求一大捷,即足以镇人心。想吾二人尚在江、皖,清兵亦不能为害也。”陈玉成深以为然,乃先令洪容海回广西募勇。

  是时湖北境内经陈玉成一败,人心更愤,于是兴国、大冶、武昌、江夏、通山、通城、嘉鱼、蒲圻一带约有义勇三十余万,都具禀向李秀成求降。李秀成尽行招抚之。于是与陈玉成相约,一一抚定各郡,并训练新降之众,然后再议征伐。

  且说官文、胡林翼,自会合五路,攻破九江;此次又会合多隆阿、鲍超、李续宜战败陈玉成,自此军声复振,决意要先行收复武昌。乃与官文计议:一面调多隆阿、舒保回来相助;时李曙堂已回汉阳养伤,乃令李续宜、鲍超扼守太湖宿松一带,以阻东来太平军人马。以舒保隶诸官文军中,而胡林翼却以李孟群、曾国葆为前部,来争武昌。

  当李秀成自前者再复武昌之后,仍留谭绍洸把守。谭绍洸自听得九江既失,陈玉成又败,料清兵必来争取武昌,乃与部下会议预防之计。冯文炳道:“弟以为今日局面,清兵固争武昌;且武昌亦难久守,不如弃之,犹免涂炭人命也。”晏仲武道:“吾等奉命守此省会,所以牵制汉阳、荆州之众,而阻湖南敌兵北上,最为重要也。国家以重任付吾等,而兵力又不为弱,若甫见敌形,即弃城而遁,人其调我何也?”洪春魁道:“以某愚见,一面宜报知忠王,告以武昌危险情形,以候其设法援应;一面缮修守备,以防敌兵,守如不能,救又不至,那时逃走未为晚也。”冯文炳道:“若依洪兄之言,幸勿使三军得知!若军中知吾等预作逃计,其力亦缓矣。逃则先逃,守则竟守,不宜游移两可也。”谭绍洸时亦不愿逃。并道:“自复守武昌以来,从战不下数十次,清兵何尝得胜?今某断不轻弃城池。愿与诸君共守之。若守之不能,那时再商行止。”于是筹战守之具。一面并以武昌危状,飞报李秀成。冯文炳道:“今李盂群复守洪山要道,而妙河复为敌人水师所踞,眼见武昌已尽失战地矣。今通山、嘉鱼,义勇蜂起,不如先调义勇队,以要敌军之后。吾即以本处人马,紧守城他,乘义勇队与清兵交战时,然后出而乘之可也。”谭绍洸道:“前往抚辑义勇队,须得人马而往,不知谁人敢当此任?”韦志俊应声道:“某愿当之。”原来韦志俊即韦昌辉之子,曾任指挥。前以东王一案,曾经革职,后李秀成保之,此时乃在武昌效力。当下谭绍恍急令韦志俊前往。燕王秦日纲道:“志俊资望尚轻,恐义勇队不为用矣!某不如亲领一军,往袭汉阳,亦足以少分敌人兵势也。”谭绍洸并从之。遂并令晏仲武守南门,洪春魁守西门,东北门不当要地,以冯文炳督守之。谭绍洸为各门巡视。

  分拨既定。时胡林翼已锐意欲收武昌,乃与官文定战守。并道:“吾等为湖北督抚数年,尚未安驻省城。今当竭力图之!不入武昌不休也。但汉阳亦属要地,不可不防也。”官文道:“若往武昌,吾当亲守汉阳。”胡林翼便令李孟群由洪山转攻南门,而以曾国葆助之;并令罗镇南、罗信南、及易良虎,为西南两路游击;而尽以满兵及附以吉林马队,令舒保统之,并力往攻西门。复令鲍超、李续宜分兵而西,以扰东北两路。胡林翼自为各路救应。并下令兵贵神速,立刻便行。故谭绍洸甫行分拨,而清兵已至,皆势如狂风?骤雨,尤以南门一路,最为猛力。计李孟群、曾国葆、罗镇南、罗信南、易良虎,共五路人马,并力攻击。晏仲武分头抵御,势渐不支。谭绍洸乃亲自来助,但终不能敌五路之众。胡林翼更下令道:“各军兵宜奋力,于四门之中只破其一门足矣。”乃复率三军鼓噪而前,并力再攻南路。晏仲武更不能支。

  那时谭绍洸见势情危急,只望嘉鱼、蒲圻等处义勇齐起,而要清兵之后。不意韦志俊在抚义勇,甫起程后,清兵即围武昌,故义勇队皆用不及。既日望义勇队来救不得,乃悉力死守,一面又催促秦日纲渡河,往袭汉阳。惟前次李秀成再复武昌,清兵以其先袭汉阳,故此次清兵重固汉阳一地,不特官文以重兵居中驻守,且分兵屯扎城外,不容秦日纲渡河。时秦日纲以渡河不得,乃欲引回武昌助守,此时又已为清兵隔截,遂兵力益孤。谭绍洸心极焦急。晏仲武道:“武昌此城料不能守矣,将军当早作区处。以将军为国栋梁,当与燕王(即秦日纲)留身后用。若晏某将与城俱碎矣!”谭绍恍道:“三军系于某一人。若武昌不守,某何忍独生乎?”晏仲武道:“武昌之难守,早已知之矣。将军勿守此小信,当留身大用也。”谭绍洸道:“死则同死,逃则同逃,谭某自奉守武昌,诸事多蒙指导,断不忍独视足下于死也。”晏仲武力争道:“今日断不能同逃也。惟恃某坚持一阵,将军方能逃出耳。”说罢又力争之。谭绍洸不得已,乃与晏仲武洒泪而别,急将妻小扮作民居,仍留在武昌城内,即引亲兵二千人,欲杀出北门。

  时鲍超方派江忠义回军,助攻武昌北路。惟燕王秦日纲,以渡河不得,又知武昌已危,欲由北门再回武昌城,乃悉力扰攻江忠义一军。谭绍洸遂乘势杀出东门,冲过江忠义一军,正与秦日纲相遇。谓日纲道:“武昌不可为矣。速作逃计可也!”乃以晏仲武之言告之。秦日纲不胜叹息。再道:“徒走无益,今既在城外,可以分扰清兵;即不幸城破,亦可以救授败兵也。”遂再复飞报李秀成告急,一面扰攻各路清兵。惟清兵探得谭绍洸出城,又知秦日纲在外应战,乃传令西东两路,勿放太平人马南下,即尽力合攻南门。晏仲武知守力已竭,自谭绍洸去后,即埋伏炸药于南门,引兵欲向北,途中正见冯文炳身带重伤,始知东门亦将失守,乃同向北门杀出。惟清兵自见南门守力已退,乃并力扑至城垣,用炮轰开。忽然霹雳一声,震动天地,南垣陷了百丈。沙子飞扬,清兵死者不计其数。管教:万骨齐枯,已见腥风速鄂省;九江挫败,又来勇将助清廷。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九回 救九江曾国荃出身 战三河李续宾殒命

  话说胡林翼,以数路之众合攻武昌南门,乘晏仲武退去守兵时光,即扑进去,忽然城垣陷了百余丈,清兵多被死伤。原来晏仲武知不能守,在城垣下埋伏药线,当清兵攻城时,药线发炸,瓦石飞腾,清兵被炸尸首不完,血肉横飞,真是一场惨祸。李孟群督兵先进,亦受重伤,左臂被及,面上被药气熏灼,宛如黑面瘟神,登时跌落马下。胡林翼立令军士将李孟群救起,先今回营养病。眼见兵士死去二千余人,林翼不觉大怒,即率兵齐进。清兵更乘机纵火,烧得漫天通红,大兵在城内的,互相冲突。冯文炳受重伤而死;晏仲武走至北门时,正遇洪春魁,先问谭绍洸何在?晏仲武道:“吾已请他先逃矣!今清兵已纷拥入城,速逃可也。”乃以洪春魁在前,晏仲武在后,向北门杀出。忽然舒保一军大至,已攻破西门,欲捉洪春魁,乃随后追来。时太平人马军心大乱,唯各自逃窜。晏仲武不敢恋战,只催令先出北门,忽被舒保所部冲做两段。那是洪春魁已出北门去了。却因谭绍洸一军在外,尚余清提督江忠议相持,故洪春魁得乘间而出。那晏仲武被舒保所截,不能出矣,乃策马转奔东门。是时城内四面皆是清兵,所有太平人马,除已先逃出者外,或死或伤,幸平日多与居民相得,故有改装匿在民居者。时胡林翼亦已进城。一面分兵救火,一面分军搜捕太平败兵,余俱陆续进城,故清兵更众。晏仲武正在奔至东门,又遇罗信南一军。时晏仲武只存亲兵数十人,正无路可脱,舒保又蹑追至,晏仲武奋力杀退罗信南,看看已近东门,那易良虎一军又至。晏仲武仰天叹道:“吾不能生矣。死不足惜,如国家未定何?”言已拔剑自刎而死。自是武昌城内已无太平将官,胡林翼乃下令止杀,并救灭余火。一面报知官文,已克武昌,并会同奏捷,不在话下。

  且说谭绍洸自逃出武昌,即与秦日纲、洪春魁同奔安庆,途中正遇韦志俊回来,乃相约共奔安庆。洪春魁道:“若全走安庆,恐湖北全境皆失矣。不如就近择地自守,然后报知忠王,再作区处。”潭绍洸以为然,乃令秦日纲暂住金湖;而与洪春魁共奔兴国州,就近与义勇队联合。乃使韦志俊往潜山,以武昌失守情况,报知李秀成。

  时李秀成接得武昌急报,正自烦恼,忽见韦志俊奔到。李秀成急问武昌近状?韦志俊乃将武昌如何失守,晏仲武、冯文炳如何阵死,及自己如何往抚义勇队,救之不及,从头至尾,说了一遍。李秀成听了,乃谓陈玉成道:“吾知九江被陷之后,武昌必难久守,但不料其亡之速耳。失一武昌,无关大局。然使清兵得一根据,以临安庆,则后患正长也。”言罢不胜太息。又道:“晏仲武以义勇出身,来助我国,可谓鞠躬尽瘁。其人得人心,娴军略,以之助守武昌,已用违其长。唯慕王必倚之为助,故屈置之,实可惜也。”乃表告金陵,厚恤晏仲武,以为各义队劝。又以冯文炳为冯云山之子,足智多谋,父子同死国难,即以南王之爵追赏之。又请开韦志俊之罪,以韦昌辉自杀东王,于其子何罪,宜即开复,以鼓励勋臣子孙;且韦昌辉虽有罪,但前功不可没,宜候韦志俊立功后,令其承袭北王之爵。洪秀全皆从之。唯洪仁达于开复韦志俊一事,颇多谤语。秀成乃不敢令韦志俊入天京面君,先留在营中效力;即一面与陈玉成商议出兵。陈玉成道:“吾等奔走驰驱,皆在东南半壁,此最失算也。弟欲引大军北向,而由君主持东南各事,君意若何?”李秀成道:“此策极佳。但行情叠次挫败而后,实非其时也。足下虽威震远近,然若欲北伐,非以全力不能,凤翔前车,可为殷鉴。今求一大捷,稳住人心,以壮天王之胆,然后以大军北行。料敌人在东北之兵力,亦将以半还北路,而东南敌势亦轻,是江、皖之间,亦可以无大敌。所忧者,安、福二王,淫威用事,天王又不能制之。设吾等远行,或将出大事耳。”说罢不觉流涕。韦志俊扬臂道:“国家内政、军令,寄于英、忠二王,何不回朝,先清君侧?否则养痈为患,非国家之福也。”李秀成道:“自东、北两王交哄,国势衰微至今,固不宜妄举。且安、福二王,非他人,乃天王之兄也。天王笃于兄弟之情,安容吾等此举乎!”陈玉成道:“此事不必再提,且商议目前之事,不知忠王欲先求一大捷,当注意何处?”李秀成道:“湖北清兵,其势方锐,急未可图;目下唯有先固安庆根本,则当与曾国藩一战耳。今皖、鄂二省,留兄坐镇;吾即举行南下,扬言欲争九江,以求战于曾国藩。若得一胜,则李世贤、黄文金两军皆复元气,吾即回军,以清皖省敌军,然后北上,君以为何如?”陈玉成鼓掌称善。李秀成乃部署人马:以赖文鸿为先锋,古隆贤、陈坤书为副将,带同部将部永宽、陈赞明、黄子隆、蔡元龙、汪安均、汪大成等,及补王莫仕葵,首王范汝曾,共大军六万余人,由潜山而下。先传令安庆守将陈得才、张朝爵,准备舟揖渡河;又飞令堵王黄文金,由江西接应,以防半渡被击。一路旌旗蔽野,枪械如林,浩浩荡荡,声言欲夺九江,望南而下。

  早有消息报人曾国藩军中。国藩即与诸将计议道:“吾正欲进规安庆,今李秀成以大兵先争九江,是先发制人之计耳。吾料李秀成未能一刻忘九江也!将以何策御之?”彭玉麟道:“九江城未复,恐难固守;不如候其半渡之时,于半江击之,则江西无事矣。”杨载福道:“敌人渡江,必分军而渡;吾将于何处御之,尚在难定。今秀成此来,志在必胜。且军势浩大,若与交兵,胜负难决。不如飞文湖北,请官、胡二人调鲍超一军,径入秀成之后,若幸而得胜,即不渡江,而秀成已退矣。”曾国藩道:“二公之言,亦有见地,但所筹只在未战之前。设李秀成竟能渡江与我决战,又将奈何?”部将周凤山道:“兵来将当,水来土掩,九江虽无险阻,未尝不可一战。秀成远来疲惫,亦易与耳!今当分为十数路,使之接应不暇。而以大军为后断,若得数十路中胜负俱半,即以大军乘之,亦将全胜矣。”曾国藩乃从其计。一面飞文湖北,请胡林翼调鲍超,以要断秀成之后;却令彭玉麟尽统水师,以阻秀成渡江;再令部将杨载福转统陆军,并部将周凤山、周天培、张运兰、吴坤修、江忠泗,各统兵三千人,分屯九江以备交战;自己却与刘崇佑、刘连捷、萧启江、普承尧等,尽统大军,由湖口相机而进;又令甫康知府沈藻桢,分兵出瑞昌界,为九江后援。

  分拨已定,李秀成知曾国藩重防九江,大喜道:“吾今番必得成功矣!”乃急令陈玉成,故作南下之势,以防鲍超东来,且兼顾安庆。时太平大将雷焕、张祖元,方由南昌驻军饶州,秀成即派飞马传报黄文金,檄令雷焕、张祖元之众,沿南康失握九江下游。部将汪安均道:“忠王非趋九江,而必令雷焕、张祖元,独赴九江何也!”秀成道:“正以此坚曾国藩之心,以为吾必赴九江耳。”说罢又令苏招生、陆顺德以水师压湖口,以阻彭玉麟。遂领大军,风驰电卷而下,沿望江夏,直渡彭泽。所有船只,都是陈得才、张朝爵准备在先,故安然而渡。彭玉麟的上游水师,皆为苏招生、陆顺德所压。?时曾国藩听得彭泽告警,乃惊道:“李秀成扬言欲攻九江,今非攻九江也!吾中计矣。”便欲移兵而东。忽报黄文金引兵来攻湖口,同时九江各地又报雷焕、张祖元,引兵大至。曾国藩情知中计,但此时已不能移兵。乃督令诸将,奋力战退黄文金;同时九江诸将,亦将太平将雷焕、张祖元两路人马杀退。不料两地交战间,李秀成大队已渡过彭泽。曾国藩此时不敢东进,亦不能退,乃将九江人马留周大培守九江,余外尽移至湖口,以图应敌,一面令彭玉麟引水师泊于江岸,以防太平水军。而号令各路陆军,与秀成交战。以杨载福为前部,而以张运兰、吴坤修、江忠泗、周凤山分为四路,自与诸将为中军。部将刘宗佑道:“敌人虽重屯兵于彭泽,然安知不再调人马,另取九江。设九江有警,周天培一人,必守九江不住也。”曾国藩道:“吾本欲鲍超一军,急袭秀成后路,今秀成已经渡江,吾料鲍超亦趋九江矣。”正说间,探马飞报太平将英王陈玉成,现会合稔党苗沛霖,又得大兵数万,已离潜山,直下宿松,要与鲍超决战。今鲍超现驻宿松一带,若一经离开,恐陈玉成将复进湖北,故鲍超不能来矣。

  曾国藩听得觉少了鲍超一军,九江更危,乃问部将谁肯助守九江?赵景贤道:“某昔蒙李秀成不杀,得纵回本国,仍得效力于麾下;某曾说过,此后不复与秀成交锋以报之。今大敌当前,愿诸公立功沙场,某愿以本部前往助九江,望大帅原谅。”曾国藩听罢许之。原来赵景贤自得李秀成省释之后,以不复与李秀成交锋一语,颇为当道不喜。特以其有用,故仍留之,因此迭著战功,仍屈为道员。至是乃派守九江一地。

  是时李秀成已知曾国藩,檄调九江各路前来助战,即令黄文金兼统雷焕、张祖元之众,往蹑九江,乘间回截湖口;一面进兵与曾国藩交战。仍令赖文鸿为先锋,独挡杨载福;却令古隆贤、陈坤书、莫仕葵、范汝曾分当各路清兵,自与诸将与攻曾国藩。并下令道:“若前军足敌曾国藩各路,吾自破曾国藩必矣。”复令部将部永宽、陈赞明为各路援应。分拨以定,以明日五鼓造饭,平明进兵。

  时曾国藩久知李秀成用兵,算无遗策,自知不敌。先把困难情形,报知家乡。原来曾国藩性情固执,在营中无论如何多事,每日必写家书,或某日不暇,则下日补之,习以为常。此时所寄之函:已有安危不知,性命不计之语,盖已自知必败。当下号令三军,准备迎敌。部将刘连捷道:“吾军势力不弱于李秀成,近见大帅忧形于色,何也?”曾国藩道:“古人说得好,一子错,全盘皆乱。李秀成扬言欲争九江,吾据探报即信之。至今吾方重顾上流,而秀成已安稳渡江。军心气沮,欲胜难矣。然兵法云:‘置诸死地而后生’,务望诸君奋力可矣。”正说话间,已报李秀成兵马大至:赖文鸿、古隆贤、陈坤书、莫仕葵、范汝曾,相继并进,皆望曾军击来。曾国藩即檄诸军速进:于是杨载福、张运兰、吴坤修、江忠泗、周凤山等,疾忙分头抵御。不意秀成养精蓄锐,三军无不奋勇,曾军如何抵当?时清将杨载福,正与赖文鸿鏖战;后面周凤山、吴坤修等四路亦一齐向前。李秀成即今古隆贤、陈坤书等,分四路而出战。时已近辰牌,秀成忽令退兵。杨载福恐其中有诈,已不敢径追。秀成见诱之不动,乃令前军直退,遂即转攻曾国藩大营。而自己反与诸将,合击曾军前部。清兵见李秀成旗号,心上早吃一惊,杨载福独战李秀成,秀成乃将本部分而为二:夹击杨载福。而以部永宽、蔡元隆、黄子隆、汪安均分敌周凤山、张运兰、吴坤修、江忠泗等两军,喊杀连天。秀成下令道:“彼一路若乱,则诸路俱乱矣!”乃复分部将汪大成夹攻江忠泗。江军受斜里一击,队伍俱乱;汪大成复引健卒五百人,直捣江军。并传令军中:“如吾红旗一举,即齐向敌人主将击射。”于是五百健卒,一齐发枪,江忠泗身被数十弹子,登时毙命。汪大成复以第二队继进。时江忠泗既亡,全部皆不敢恋战,互相逃窜。汪大成、汪安均乃合击江军,斩首千余,伤者不计其数。时近午牌,江忠泗既死,汪大成、汪安均在既破江军之后,乘势合击周凤山、张运兰、吴坤修等,太平将部永宽,更下令道:“汪公部下已斩将立功,诸君不宜落后也!”军士得令,更为奋勇,直攻周凤山。

  那时周凤山方竭力抵御,忽报到江军全数覆没,周凤山大惊,部下人人胆落。复见张运兰、吴坤修两军,都已败下,不能立足。谁想太平将汪大成、汪安均,已分道抢来,合同郜永宽,分三路把周军围定,弹子如雨点子而下,周兵死伤更众。周凤山亲自擂鼓,正待杀出重围,右腕上早着了一颗弹子,痛不可忍,鼓声顿息。兵士只道主将已亡,一时哗乱。郜永宽乘势压之,周军左队两营,皆逃不及,已倒枪投降。郜永宽乃尽缴降兵枪械,移诸后军;然后悉心进逼,把周凤山困在核心,不能得脱。太平将汪大成、汪安均,又都逼进。周军部下五千人,此时只存二千人左右。正自危急,突见汪大成后军自乱,只见一队人马冲过太平兵杀入,乃吴坤修兵也!周凤山遂乘势杀出,并问道:“足下何以至此?”吴坤修道:“吾与张运兰二军,已为蔡元隆所截,首尾不能相顾。且闻张运兰亦败走矣,吾军被压,不能退后。闻足下被困,特来相救。”于是周凤山,亲自当先,令吴坤修在后,奋力杀出。

  不意太平人马,各路齐到。前有汪大成、汪安均,后有郜永宽,一齐夹击。蔡元隆以既退张运兰之后,又再复夹攻杀来。周凤山被四面受敌,料知不能前进,乃与吴坤修约兵退后,转望东而逃。只顾前走,不顾后追,合力杀退郜永宽,此时部下只存千人左右,吴坤修部下所存更不及千人,乃合而为一,望东而奔。忽见前路喊声又起:原来杨载福一军,已为李秀成所败,杨载福易服杂在军中逃走,其余军士,皆东奔西窜。周凤山、吴坤修,欲赶上相救,只是后路太平将郜永宽、汪大成、汪安均、黄子隆等四路,已卷地而来。周凤山、吴坤修,又不能屯驻,乃与杨载福败兵同逃。此时队伍全乱,所逃亦无一定方向,唯见路则奔,复被李秀成率诸将大杀一阵,杨载福、周凤山、吴坤修,三人合计所存二千人马,落荒而逃。汪安均力请与诸将同追杨载福等,李秀成道:“吾志不在捕一无名小将,而志在捉曾国藩耳。”乃立令诸将会合:仍令赖文鸿为先锋,直捣曾国藩。

  是时曾国藩听得前军已自失利,乃尽提本部下大兵与诸将所部,前来接应。忽探马报到:太平将士赖文鸿、古隆贤、陈坤书、莫仕葵、范汝曾共五路人马,每路约四五千人,已亦齐攻到。曾国藩大惊道:“赖文鸿乃秀成先锋,今已到此,岂吾前军皆已败绩乎?事已如此,只有号令诸将,准备迎敌。”忽又报到:先锋杨载福、周凤山、吴坤修、江忠泗、张运兰俱已溃败矣!曾国藩谓左右道:“五路人马不为弱少,何败之速耶?”此时正不知所措。忽见张运兰奔到,部下只存约千人,多是焦头烂额。见了曾国藩气喘言道:“前军各路,已尽为秀成人马所破矣!江忠泗且阵亡去也。”曾国藩急问杨载福、周凤山、吴坤修何往?张运兰道:“眼见周、吴二军被压,与未将首尾不能相顾,现不知何往?”曾国藩摇首叹息。忽听得号角喧天,喊声震地,赖文鸿等五路一齐拥至。国藩急教迎敌。不想军士,皆如惊弓之鸟,一闻号令,唯有勉强接战。赖文鸿乘胜之威,人人奋勇,如何抵敌!陈坤书更下令道:“吾等先与敌人前军接战,未能取胜;今反他人立了头功,吾等有何面目!今唯有竭力以搏一胜耳。”乃领兵一马当先。古隆贤、范汝曾、莫仕葵亦同时继进。曾国藩令刘崇佑、刘连捷、萧启江、普承尧分敌四路,而以中军副将周天孚,独当赖文鸿,自己亦率人马为各路声援。唯赖文鸿在秀成军中枪法著名,准头命中,百无虚发。故周天孚到时,早被赖文鸿窥定,枪声响处,周天孚早已落马而死。于是中军大敌。赖文鸿乘势猛扑.直冲敌阵,如入无人之境。那时刘崇佑、刘连捷、萧启江、普承尧各路正与太平人马相持,忽见周天孚全军俱溃,无不大惊。曾国藩当调军来教时,方虑各路俱败:实因所在战场不好,诚惧一经同败,更无退路,故那时极欲奋战。怎奈周天罕陈亡之后,三军已自惊惧。忽然李秀成大队又至,陈书坤、古隆贤等,更为得势,各军加倍奋力。刘崇佑、刘连捷、萧启江、普承尧各军立足不住,皆望前而逃。李秀成率大军拥入混战。一来太平人马奋勇;二来乘胜之威;三来此时兵数已数倍于清军,如何抵敌?曾国藩先自逃走,诸将亦随后俱退。秀成号令三军:一齐追赶,如捉得曾国藩者,赏银五万,位列公侯。

  诸将一闻此令,更为奋勇。赖文鸿率兵当先冲进,直向清军中来,要寻曾国藩。刘崇佑恐曾国藩有失,急以力挡赖文鸿。无奈赖文鸿提枪猛击,刘崇佑左腿上早已被伤,只得策马奔逃,军士亦纷纷乱窜。敕文鸿更不理会,只令降者免死,即直冲清军而过。是时漫山遍野,皆是太平兵马,清兵除降者、死者,唯东奔西撞。秀成率诸将直追。忽见首王范汝曾带伤而回。秀成即问其故?范汝曾道:“某正追赶萧启江,看看赶上,方欲发枪,不意面上先着了一伙流弹,故此先回。”秀成即令回营养伤,自卒大军前进。突见一队人马,秀成问之,乃普承尧败兵也。因普承尧已带亲兵先逃,放军中无主,特地投降。秀成令尽缴其军械,褫下号衣,安置在后。令本部亲兵穿着,扮著承尧败兵,直蹑曾国藩而来,中途却先遇刘连捷。那些扮作普军的太平人马,不知秀成志在单捉曾国藩,竟乘势杀起来,刘连捷一军也被杀去大半。刘连捷也仓皇奔遁,秀成见之叹息:“吾此计欲捉曾国藩,今却大题小做矣。”说罢仍督兵奋追。

  时古隆贤、陈坤书、莫仕葵等,各军皆如入无人之境,但闻清兵呼天叫地。赖文鸿一军,更在秀成之后,远望曾国藩旗号,早已不舍。国藩正人困马乏,忽见刘崇佑负伤而至,即道:“后路皆是敌军,吾军已覆去大半矣,速宜逃走。”说罢,后面喊声渐近。国藩叹道:“吾今番死矣!”正说话间,却见周凤山、吴坤修赶到,只存些少败残人马,护著曾国藩而逃。时曾国藩不暇问及败兵之事,只顾奔走。周凤山道:“吾等败后,已落荒而逃;适见后军又败,故引残兵至此。今不特赖文鸿追到,即李秀成大军亦追近矣!战力既失,彼来势更猛,宜早作区处。”曾国藩道:“能逃则逃,否则死之。吾身断不为辱也!”不料说犹未已,已见前途尘头大起,忽有一队人马拥至,截住去路;乃太平大将堵王黄文金也。曾国藩见了,魂飞魄散。前面既有黄文金,后路又有李秀成及诸将卷地面来,此时清兵皆如七断八续,已毫无次序,曾国藩前后受迫,传令暂歇于小山之上,自必料死。

  正在急迫之际,已见张运兰奔到,即言道:“前后大兵至矣。现彭玉麟方引水师屯于岸边,大帅速下兵船逃生,否则危矣。”曾国藩听得,即引败残兵马,望北奔来,随后刘崇佑、刘连捷、萧启江、普承尧亦陆续赶到,乃一同奔走。不多时李秀成大军掩至,清兵皆如波开浪裂:太平人马皆大叫休?走了曾国藩!曾国藩更惊,不觉把马鞭坠地,幸左有张运兰,右有吴坤修保着同逃。曾国藩道:“吾兵至岸边时,若被秀成掩至,则不知死所矣。”乃教普承尧、萧启江与诸部将竭力断后,然后与吴坤修、张运兰,同奔兵舰逃走。随后李秀成、黄文金追到,复大杀一阵,清兵已所存无几。清军诸将皆夺路而逃,独不见了曾国藩。后得降兵相告,知道曾国藩在水师逃命。李秀成见多杀无益,即传令收军。计这一场战事,清兵统领以下将校,死伤数十员,军士死伤约三万人,降者万余,李秀成大获全胜,诸将乃请进兵九江。李秀成道:“今日九江,非昔日可比。吾国得之在昔日,固倚为长城,以足以阻清兵来往要路也。今则九江已绝无险要可守。今日攻之,诚如摧枯拆朽。

  留重兵守之,则徒费兵力;否则今日得之,明日即失矣,徒损军威无补也!”莫仕葵道:“然则今日大胜,又将焉往?”李秀成道:“吾军以北伐为主,未得径行吾志者,固由天王专顾东南半壁,亦由敌军每以兵力困余也。今曾国藩大败,湖北诸将可再出安徽矣,故速宜回顾皖省也。”说罢乃令黄文金,仍留江西,以分左宗棠兵力;并令雷焕、张祖元之众,并属诸黄文金,以厚兵力,然后报捷南京。复引大队渡江,再回安徽境界而去。

  且说曾国藩经此大败,愤不欲生,各路合计不下五万人,所存不过数千,损兵折将,何以见人?又不知何以奏报?不如索性做一个梗直,报称全军覆灭,仅以身免;一面报知湖北官文、胡林翼,诉说兵败情况,求互相设法恢复。徐即以水师及败残人马回驻九江。一面又将兵败幸兔情况,函报家乡。原来曾国藩乡中尚有两弟:一为曾国演,表字澄侯;一为曾国荃,表字沅甫。自从曾国藩从军,本不欲诸弟出身,故屡劝以在家尽孝。怎奈他的兄弟,皆喜功名,乐战事,故大不以此说为然。以为自己要尽孝,为兄的便可不必尽孝。故自曾国华、曾国葆相继出身,曾国潢犹可,惟有曾国荃,却不能隐耐,每欲得一机会出身治兵,图个建功立业。恰接得曾国藩函报,知李秀成引大队渡江,国藩正在危急,乃与其父亲商酌,立意出身。其父亦欲其往救国藩,乃立即具禀湖南巡抚骆秉章,在乡招集乡兵二千名,直望江西九江而来。自此曾国荃一出,而太平天国又多一劲敌矣。

  闲语不表,且说曾国藩自经大败之后,全军元气失尽。及走回了九江,仍恐李秀成追至,赵景贤道:“秀成不来也。今日九江本非重要,非彼所必争;彼若来追,吾不难即退彼。徒耗兵力,究所何用呢?”曾国藩以为然。一面再派人回湘募勇,以复元气;一面再催湖北请官文、胡林翼进兵。胡林翼听得曾国藩几至全军覆灭,乃叹道:“近来迭遭大胜,偏遇曾军有此不幸,殊出意外。今当先挫敌人锐气,否则再难制止矣。”时李续宾在座,乃进道:“近来秀成全军南下,破我大兵者,全欲皖省无内顾之忧耳!某愿以本部大兵会合各路,由鄂省直趋皖北,东撼金陵,以隔彼之声势;则安庆势孤,而诸公亦得从事于安庆矣。”胡林翼道:“公为安庆巡抚,皖省用兵,乃公之责任,吾其赞公行。且更拨一员上将助公,公其勉之。”乃令曾国华领所部五千人,付于李续宾,立行出发,续宾慨然允诺。乃与部将彭友胜、胡廷槐、孙守信、邹玉堂、杜延光、赵国栋、董容芳、王揆一、何裕、何忠骏等,以及大小将校数十员,大军三万余人,与曾国华号令三军,伸明队伍,一路旌旗遍野,枪炮如林,直望安徽进发。

  是时声气振动远近。那李秀成早知曾国藩败后,敌军必猛图安庆,乃调谭绍洸助守安庆,以壮声援;忽报燕王秦日纲病故,秀成伤感不已!并道:“燕王与天王,共起于贫贱,多立功劳,今遇身故,是诚可惜。”说罢乃令并撤金湖之众,调洪秦魁回守兴国州城。正在商议进兵之际,忽流星马飞报:清国大将李巡抚续宾,会合诸将,领数万人马,要破安省。现由宿松进兵,所经黄梅、太湖、潜山、铜城皆望风披靡;现又攻陷石牌,向庐州来也。秀成听罢,适陈玉成又有文书飞到,亦说李续宾一路人马,如此这般,速宜合兵破之;井言自己引兵东回,要先破李续宾。李秀成至是,乃谓诸将道:“李续宾为罗泽南弟子,自用兵以来,久著能名,军锋亦锐。今彼以破竹之势,不乘机下安庆,反北趋庐郡,其用意欲东渡江宁,以扰我根本,而孤安庆之势耳。续宾得胜后,胡林翼亦将分军,以攻安庆矣!吾须先行破之。”部将陈坤书道:“李续宾虽勇,然以英王遇之,力足敌矣。吾惧忠王北行,而安庆危也。”李秀成道:“英王虽足敌李续宾,不过为敌兵前驱:吾惧湖北清兵再至,则英王受制,吾不得不往,续宾一破,安庆即安矣。”说罢将本部分而为二:令古隆贤、陈坤书、莫仕葵、范汝曾各引本部,分屯安庆附近,以壮声援;即与诸将共引人马二万五千人,望巢县而进,以截李续宾东趋之路,一面打听军务。

  原来陈玉成亦由六安回军,并不直入庐州,反沿庐州上流,直到含山界口,以截李续宾,与李秀成一样意思。因陈王成不料李秀成人马到得如此神速,恐进了庐州,湖北清兵复出,必腹背受敌;且料李续宾必引兵东指,故不分昼夜走至含山。听得李秀成大兵已到,遂与商议进兵,并令吴汝孝,带兵往把舒城要路。吴汝孝道:“前者大军既经过庐州,而不守庐州,今反令小将回守舒城何也?”陈玉成道:“前因不知忠王兵到,惧无援应;又惧清兵由鄂再至,则腹背受敌矣。今李续宾正困庐州,若知将军已扼舒城,而吾与忠王又据巢含而进,则李续宾必惧掩击,将舍庐州而求战地,是吾计成矣。”吴汝孝得令去后,时庐州守将吴定规,一日三次文书,飞来求救;少顷李秀成亦有书到:力言各将合兵,各用各计,速截李续宾,庐州之围自解;若徒守庐州,是拙计也。陈玉成道:“所见略同,吾汁亦决矣。”乃传令进兵,由金牛而进;李秀成却引兵沿白石山而进。

  那白石山只隔金牛二十余里,两军分道而趋;务截李续宾。时续宾正困庐州,唯吴定规竭力死守,以待援应,李续宾更下令道:“吾军至此,一路沿太湖、潜山、石牌、桐城,势如砂竹,敌人望风披靡,今独不能下一庐州,以数万大兵,为吴定规一人所挫,皆由前则英锐,而今则疲玩耳。诸军务宜奋力,否则敌人救兵一至,吾兵益受困矣。”曾国华道:“吾军长驱至此,如强弩之末,难穿鲁缟。今深入重地,又经疲战,适遇敌军,吾未见其可也!且焉有军行千里,而敌人不知者乎?吾惧兵将至矣。不如捷报湖北,并请援兵,方为上策。”李续宾听罢点首。忽探马飞报:陈玉成已派口王吴汝孝,扼守舒城要道。李续宾听罢大惊道:“彼扼舒城要道,而阻我援兵来路也;然则敌军已在前矣。”部将邹玉堂道:“如此,计不如回军,较为稳着。”李续宾道:“敌兵必至,然后扼要道,以阻我援兵;今若退后,反为所乘耳。今不能再攻庐州,亦不能退归后路,惟有撤庐之围,引军直指,故缓行程,以养兵力。若遇敌人,拼与一战而已。”说罢便离去庐州。时吴定规不知李续宾何故撤兵,也不追赶。

  且说李续宾离了庐州,约行五十里,正是三河镇,李续宾传令扎下大营,打听得陈玉成已驻军金牛堡,乃决意先扑陈玉成大营,为先发制人之计。传令休兵一日,到夜后商议进兵。是夜正大雾迷天,对面不见人。李续宾传令:五更造饭,黎明出队。部将赵国栋道:“不如五更进兵,因陈玉成兵众,闻李秀成兵亦至矣。若与明白交战,势必不敌,不如以奇兵破之。料大雾之际,陈玉成必不出兵,我宜择土人熟知地理者为向导,直抄金牛,出其不意以扑陈玉成营寨,必获全胜。”说罢各部将在座者,一齐鼓掌,皆主五更出队。李续宾被拗不过,且觉其言有理,乃依计而行。传令各营:三更造饭,五更进兵,密派土人四五十名作向导,乘大雾而进。到时,李续宾令三军:人衔枚,马勒口,不想玉成亦因雾重,惧为李续宾所劫,乃谓诸军道:“我今日兵驻金牛,已为敌人所知。今夜大雾,须防劫掠。”乃传令大军起程,欲夺三河镇。因那时陈玉成,只探得李续宾已离庐州,尚不知李续宾已到三河镇也。不料陈玉成人马起行时,与李军两不相遇;皖北一带,又是陈玉成走惯的,故深悉地理,将近天明时,陈玉成人马已过三河,反抄在李续宾之后,及浓雾散后,陈玉成已过了三河后面。

  那李续宾所用向导,仍不识地理,竟为雾误;左转右折,所行总离三河不远。当陈王成到了三河,忽见前军报称:所过见其无数壁垒,烟灶尚新。陈玉成道:“李续宾曾驻兵于此。核其踪迹,是东去矣。当从后截击之。”乃令以后军为前军,亲率小儿队为前队,卷地追回。追至金牛洞,约离李军后路七八里,即发炮攻击。李续宾知道陈玉成一军已折在后路,急今回军激战。李军不知陈玉成误折在后,以为预先埋伏,无不惊心落胆,诸部将亦各有惧色。李续宾奋然道:“兵法云‘置之死地而后生,,是在诸君奋力否耳?”诸将闻得一齐奋进。惟陈玉成愤于二郎河之败,欲雪前耻,亦鼓励三军,人人猛勇。两军正在恶战间,时李秀成正沿白石山而进,约离三河八里,听得炮声震动,知道两军已经交战,乃挥军赶上接应。时陈玉成见秀成人马已到,军心更壮,并力攻击清兵阵脚,不一时清兵阵脚早已移动。李续宾全军队伍已乱,陈玉成乘势督兵猛扑而进。令军士大呼道:“李续宾快来纳命。”管教:三雄会战,顿教名将陨庐江;重壁鏖兵,又见忠王破桐县。

  要知李续宾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回 战桐城忠王却鲍超 下浦口玉成破胜保

  且说陈玉成见李续宾阵脚移动,乘势攻击,李军大乱,玉成率队直蹑李续宾,令军士皆呼李续宾快来纳命!续宾大惧,自料不能透围,乃再督诸将奋战:以中军统领副将彭友胜、参将胡廷槐,双敌陈玉成。陈玉成令陈国瑞猛扑胡廷槐一军;自己亲攻彭友胜,而以五旗营分左右并进,包裹续宾大营。先是陈国瑞以小儿队先进,忽枪声响处,胡廷槐死于马下,陈玉成乘势冲进,把鼓友胜一军隔做两断,即令陈国瑞独捣李续宾,续宾全军皆乱。正在危急,忽得两路兵马杀入,同救李续宾,乃曾国华、邹玉堂,李续宾心始稍定。不料英工部下五旗营齐至,所遇清兵,如狂风败叶,杀得呼天叫地,李续宾不能立足,率了曾国华、邹玉堂及诸将望东而逃。忽见左路人马,纷纷倒退,原来左路已为先锋赖文鸿直冲而入。清参将杜延光、游击赵国栋,双挡赖文鸿不住。赵国栋早被赖文鸿枪毙,清兵纷窜,杜延光亦为李秀成所败。那时李秀成沿白石山而来,离三河战地只有七八里,听得炮声震动,乃挥军迸战,乘势攻击,杜延光不敢恋战,亦望后而逃。忽道员孙守信、知府董容芳,引兵来救社延光一军,力阻赖文鸿。不意秀成部将汪安均、汪大成、陈赞明、黄子隆等已分道扑至。杜延光、孙守信、董容芳如何抵敌,乃一齐溃散将来,反与李续宾来路相撞。于是清国各路败兵,反合做一处。李秀成乃传令诸军,合围而进,与陈玉成共困清兵于中央,不能得脱。部将汪安均问道:“何不此时让一路,放清兵出走,然后追之;今合围包困,恐困兽犹斗,清兵将为续宾效死矣。”李秀成道:“彼全军俱败,队伍尽失,焉能复振?且我众彼寡,不足惧也。诸君速宜奋力,休教清兵走漏一人也。”三军得令,一齐奋击。李续宾四面被围,无路可脱,乃令部将邹玉堂、曾国华在前,诸将在后,自己居中;欲奋力透出重围。奈此令甫下,邹玉堂先已中枪阵亡,曾国华一军亦大乱,陈玉成已扑至阵前,清兵互相哗叫。陈玉成下令降者免死,清军多有弃枪而降。陈玉成更逼近一步,曾国华知不能得脱,即已自尽。是时李秀成亦从后逼至,与陈玉成越逼越近,清兵皆无心战斗,李续宾左冲右突,不得越出半步。看看部下诸将,所存无几,三军所存不及万人,同在核心,李续宾看见三军呼大叫地,太平人马,已一层紧一层的杀进来,清兵尽失战斗力,或降或死,不计其数,太平人马更践尸而进。李续宾见了,慨然泪下,顾谓左右道:“吾受国家重任,且任安徽巡抚,身为主帅,统数万人马,以至于此,今使全军覆灭,皆吾之罪也。吾万死犹轻,然诸君当以性命为重也。速设法图生耳!”时王揆一在旁答道:“今全军已失七八,四面皆敌兵,焉能逃生?吾等亦不忍言降。今唯率众死斗,或犹胜于敛手待毙耳!”说罢王揆一与何忠骏,乃身先冲敌而出。李续宾此时仍欲继后奋战,不意陈玉成部下皆如铜墙铁壁,不特撼之不动,且陈玉成部下的小儿队,已节节挨进;陈国瑞更逞神威,直冲何忠骏。计忠骏部下尚存五百多人,皆被小儿队一枪一个,如寸草不留。何忠骏先死于乱枪之中。于是王揆一一军,亦不能前进,李续宾更为危急。忽然后军哗溃,原来李秀成已引各路人马拥至,隔不得一二里。李续宾自知不能逃脱,乃尽将文牍摺件,一概检起焚了,然后北面再拜,拔剑自尽。按李续宾字布庵,本湘乡人,为罗泽南弟子。自从军以来,身经六百余战,所向有功。一时湘中清将,无有出其右者,临事勤慎,遇敌奋勇,与多隆阿、鲍超、塔齐布齐名,今乃死于三河之役,时人有诗赞道:

  儒生慷慨策从戎,良将威名皖鄂中。

  北面罗山贤子弟,东来江左小英雄。

  身经百战支危局,雾掩三河起恶风。

  回看兴国州城外,一样师生死难同。

  自李续宾死后,诸部将中被阵亡,或同时自尽,无一生存。所余残兵,只有数千,亦尽倒戈投降。计这一场大战,自李续宾而下,所有死亡者将校:如彭友胜、胡廷槐、邹玉堂、杜延光、赵国栋、孙守信、曾国华、董容芳、王揆一、何裕、何忠骏等,共四十余人;大兵三万余人,死亡者二万七千人,降者约万人,全军覆灭,无一生还,为历来战阵所未有。因被李秀成、陈玉成两雄会兵,四面包裹,合围而进,故并无一人逃出也。

  当三河败时,鲍超欲驰在援救,比至舒城,已为吴汝孝所阻,不能通路。李续宾外援既绝,遂遭此大败。自此消息报到湖北、江西,官文、曾国藩大惊,各省皆为震动。因李续宾一路人马,清国倚若长城,一旦殒灭,如何不惧?当即会衔奏知清廷。时咸丰帝好不震悼,立即加恩厚恤,以李续宾照总督倒赠予,谥忠武;并赏银三千两,入城治丧,将他入祀照祠;并荫其子孙,从资鼓励。原来李续宾平日治兵,所到之处,好掠淫妇女,曾为御史所参。咸丰帝以用人之际,又怜其勇,不加责备。反称好色乃武夫小节,着毋庸议。李续宾得此一语,便不胜感激,乐为效死,此次遂殒于三河。

  今闲话不必细表,且说李秀成、陈玉成,全军大捷,降清兵万人,斩二万余人,平清兵营垒七千余座,所得器械粮草无数。李秀成谓陈玉成道:“此战清兵胆落,关系甚大。吾两军固然有功,吴汝孝功亦不浅,若不是他紧扼舒城要道,恐鲍超救兵一至,李续宾未必便死也。”遂录吴汝孝为头功。一面商议进兵之法。陈玉成道:“自湖口一战,曾国藩胆落;三河再战,李续宾阵亡,吾国自此复振矣。唯皖、鄂一带,苦于湘军;天京一带,又为胜保、德兴阿等所扰,隔我天京交通之路;而鲍超一军又屡伺安庆。今若能西挫鲍超,而东破德兴阿,则江、皖安如磐石矣!吾当与忠工分兵,各破一路,未审尊意如何?”李秀成道:“正合吾意。英王欲在何处?可先自择之!”陈玉成道:“吾军两挫于鲍超,然一遇胜保,无有不胜,吾本欲斩鲍超之头,以雪前败,只恐军心尚怯,故欲忠王西行也。”李秀成允诺,遂由陈玉成下浦口,秀成白领人马西行。又念谭绍洸守安庆,兵力已足,乃令古怪贤、陈坤书两路,由安庆东趋,相会于桐城。李秀成率大兵望桐城进发。

  时清将鲍超一军,自二郎河战后,转战各路,互有胜负;及李续宾深入庐州,催请救兵,胡林翼特派鲍超往救。奈为太平将吴汝孝所阻,不能通过舒城,遂驻兵桐城一带,报知胡林翼,欲直下安庆,以分李秀成兵势。迨闻清兵全覆,李续宾阵亡,知道太平兵势正锐,未敢遽近。忽接得胡林翼来文,多隆阿己调往攻捻,现胡林翼特出兵潜山,以鲍超声授,欲同下安庆。突有探马飞报:秀成之兵马已过庐州,沿舒城直望们城而来,鲍超听得秀成兵势雄壮,心上稍怯,先把军情报知胡林翼。林翼以鲍超向来用兵,遇敌则进;今忽然以李秀成军势浩大来报,是有怯心矣。遂回书鲍超,并道:“吾为巡抚,受朝廷厚恩,理当效死。若诸君则不然。可战则战之,不然即先宜退兵,勿过临险地也。”林翼之意,直欲激起鲍超奋心。故鲍超看了来书,以为胡林翼既宜效死,难道自己不宜效死,便立心奋战。一面复林翼,自称誓与李秀成决个胜负。胡林翼听得大壮其志:欲以兵为鲍超后援。不料李秀成亦虑湖北清兵将出,将为鲍超后应,乃飞令补王莫仕葵,以本部人马西行,直击潜山、太湖之间,以为声援。胡林翼听得莫仕葵人马将到,乃惧为所蹑,不敢遽进。

  是时鲍超进兵,已近桐城,李秀成大军亦至。部将汪大成进道:“霆军已至矣,不如先踞桐城,迟则鲍超先入为主矣。”李秀成道:“将军之言非也!桐城乃囊中物耳,不患不得!吾军若入桐城,其势已孤,徒待霆军之攻击;彼纵攻之不克,犹可从容而进,而彼先立于不败之地也。鲍超此来,志在求战·吾因而破之,又何忧桐城不为我有乎?”说罢诸将叹服。忽报探马飞报:“鲍超大军合约三万人,已相离二三十里。”随后又报:“胡林翼一军不敢前来。”李秀成急令三军掘土为垒,计分二层:其外就所掘之地,以为长濠;然后传令三军,如遇霆军来攻,且勿急进,宜先并力御之。部下听得,皆为不平,以为李秀成畏惧鲍超,故皆磨拳擦掌,愤愤不平。秀成皆诈作不闻,只传令不得违抗。

  不移时霆军已至,秀成又令三军不得妄动,待看中军红旗起时,方始出兵。时霆军进势极猛,惟苦于太平人马重壁相隔,不能攻得要害。那鲍超本是精悍好斗,乃督兵猛进,欲直扑长濠。奈秀成人马自内击出,霆军死伤颇众。时太平天国诸将,皆请令越濠而出,秀成不从。并且出示言霆军壮,陈玉成且为所败,不宜妄进。待稍有机会,然后乘之。惟诸军心中不服,又不敢抗李秀成之令,只有奋力抵敌。计自辰至暮,依然不出。鲍超令部下绕攻秀成,昼夜不息。李秀成乃分军为二队轮班歇息。鲍超不知李秀成有何计策,只欲推倒李秀成壁垒,欲填濠而进;一面令部将孙开华,领兵先取桐城;复飞报知胡林翼,谓已入桐城,现正压攻李秀成营前,以为必胜。去后复鼓励三军,冒死猛进;奈进势愈猛,死伤愈多。那李秀成所筑营垒,以数十小营,护一大营,势若回环;且两重壁垒,任鲍超如何攻击,全不着紧。乃至次辰,李秀成得探马飞报:古隆贤、陈坤书,两军将到,李秀成大喜。时霆军损伤三千余人,军力亦倦。李秀成乃飞令古隆贤、陈坤书,直从下游截攻霆军。随即中军把红旗一举,太平人马蓄愤已极,即开壁门,分道而击:计赖文鸿、汪安均、汪大成、陈赞明、黄子隆,共五路人马,令蔡元隆、郜永宽,留守大营,兼防后应,以防桐城清兵冲击。秀成却与诸将校,共统大军,为五路后继,一齐向霆军杀来。

  那时霆军连攻了一昼夜,兵力已倦;二来太平人马蓄愤已极,人人愤勇,无不一以当十,霆军如何抵敌得住?皆望后而退。鲍超大怒,下令退后者斩。却令部将王愆庆、娄云庆、熊铁生等,各率本部猛御,鲍超复引兵当中直进,忽报部将唐仁廉坐下马,被赖文鸿枪毙,唐仁廉翻身落马,唐军中营、左营,先已惊溃,队伍遂乱。赖文鸿乘势直捣,唐仁廉支撑不住,先已败下。同时熊铁生为太平将黄于隆部下流弹,伤了右臂,负伤不能督战了。于是唐仁廉、熊铁生,两军先败。赖文鸿、汪安均、汪大成、陈赞明、黄子隆一齐蹑追。鲍超仍欲奋战,不意唐仁廉、王愆庆、娄云庆、熊铁生各路兵马,反冲动鲍超中军。李秀成大队已到,万枪齐发,鲍军死伤极众,乃一同败走。鲍超传令先奔潜山驻扎,只望胡林翼应援,不料补王莫仕葵先到,古隆贤、陈坤书亦到,胡林翼已不能驻足,引军西回,欲改向北路,以应鲍超,诚不料霆军败得如此迅速。那莫仕葵、古隆贤、陈坤书等不追胡林翼,反引兵北截鲍超。所以鲍超反倒前后受敌。李秀成见霆军已败,复拨军为二,令赖文鸿、黄子隆、陈赞明为一路,从吕亭驿追下来;秀成自与汪安均、汪大成及诸将为一路,从斗铺追下来,两路皆取建瓴之势。下令行军不能中止,不分昼夜,务令鲍超全军覆没方休。太平军士得令,皆且追且攻,看看将近潜山,鲍超已失军万余人,正在人困马乏,忽见前路尘头大起,三路人马势若长蛇拦住去路,早发炮向霆军攻击。随据探报称乃大平将古隆贤、莫仕葵、陈坤书兵马也。鲍超顿足叹道:“似此前后受敌,吾其死矣!吾死,诸君又岂能独生?其各宜奋战可也!”便令诸将分头抵御。究意寡不敌众,且又溃败后,军士皆无心恋战。时太平人马已分道压至,秀成大兵在东北,古隆贤、陈坤书、莫仕葵在东南,诸路夹攻,且攻且进,霆军不能抵御。赖文鸿更统本部人马,直冲清国兵,声言勿放走鲍超。

  时霆军死伤遍地,太平人马皆践尸而进。鲍超知不能抵御,乃传令向西而逃。惟太平人马复随后迫击。鲍超谓左右道:“此行得生为幸,霆军能战之名从此扫地矣。”见三军纷纷乱窜,部下所存不及万人;后面人马又已追至,此时霆军皆已疲倦,被太平人马冲入,当者便死,霆军更为纷乱。鲍超怒军士投降,已传令诸将:使转布军中,谓昔者霆军连败太平人马,杀伤既多,蓄愤已久,降者必被诛戮;故霆军无敢言降。经秀成下令招降,亦无应者,故死伤更众。时鲍超亦不顾及后军,只由诸将保护而逃,随后娄云庆、王衍庆等,亦皆奔到,都称全车将尽,快些逃命。

  正走间,忽见后路一支人马赶到,乃部将孙开华兵也。因孙开华攻入桐城,闻得霆军大败,料知孤守桐城无用,故并弃桐城奔走。鲍超得这一支生力人马,心上颇安,传令孙开华断后而奔:无如无孙开华所部仅二千人,不能当李秀成各路之众,折去人马大半,也只好一同奔溃。秀成仍率诸将猛追,纵虎归山,终为后患也。遂悬重赏:务捉鲍超。鲍超正在危迫之际,又见前路一支人马已到,远见尘头飞滚,乃谓左右道:“来者若是敌军,吾等岂尚有生路乎?”说犹未已,已得探马报称:胡林翼已率李盂群、江忠义两军来到,鲍超方才放心,未几果见胡林翼旗号。时李秀成三军疲战,恐不敌胡林翼生力军,遂传令勿追。那时鲍超已被李秀成追杀五十余里,沿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及得胡林翼救援之后,部下所存不及五千人,计死亡逃窜约有二万之数。鲍超不觉垂泪道:“吾向不曾与李秀成交锋,今日遇之,方知其能也。今使军士涂炭,皆吾之罪也。”说罢力请胡林翼代请议处。胡林翼道:“使君以孤军深入,致遭失败,此吾之罪也。胜负兵家常事,但九江一败,桐城再败,吾军损失军锐,不下十万人,军势大挫。既敌人军势复张,关系不小,即君之威名,亦甚可惜也!”鲍超听罢,摇首而叹。随觉腕上微痛,却已为流弹所伤,但非要害。胡林翼见敌军已退,霆军亦疲极,乃令安营,暂行休息。鲍超欲合军迫击李秀成,胡林翼道:“彼众倍于我,胜之不易;待公恢复军势后,再求一战,未为晚也。”鲍超乃无言。计霆军会合各路共二万余人,存者数千,尚多焦头烂额;其余将校除唐仁廉、熊铁生被伤之外,凡营官哨弁死伤者四十余人。这一场大败,霆军向来所未见。胡林翼只得令?人掩埋各地尸首,自桐城南下转北而西,五六十里,尸骸遍地,简直埋不胜埋。

  李秀成大获全胜,即会各路人马于潜山,范汝曾道:“鲍超为敌军著名虎将,今全军覆灭,敌人胆落矣!胡林翼虽到,亦无济于事,不如乘胜追之。胡军若破,乘机收复武昌,有何不可?”李秀成道:“语曰‘归兵莫掩,穷寇莫追’,以吾军连战两昼夜,众将军力已疲矣,强而用之,徒以取败。设胡林翼有胆,以生力逼吾,则胜负未可知也。且武昌一地,为满人所必相争,守亦不易;今日得之,明日失之,是徒耗兵力耳。”范汝曾道:“然则今日作何行止?”李秀成道:“自吾下九江以来,前后三战,敌兵大败,皖、鄂、湘、赣之精锐尽矣;只留都兴阿、胜保,犹以马队属步军,断吾浦口,隔我天京交通路道,若英王能破之,则吾国可获数年之安。吾即乘机以谋北伐,不亦可乎?故我今当回军为英王声援矣!”遂酌拨人马驻守潜山、太湖、桐城一带,以为安庆屏障,即引军东返,以应陈玉成。

  且说陈玉成,自与李秀成分兵,先由巢县,直抵滁州。忽得探马来报:清将钦差德兴阿一军,已由浦口趋小店;钦差胜保一军,亦直趋水口而来,两路人马合计四五万人,中有吉林马队万余,声势极大。陈玉成听得踌躇未决,部将陈仕章道:“胜保军势徒有外观,不足惧也。吾军与胜保前后数战,未尝少败;今大敌当前,惟有奋斗,何待思疑!”陈玉成道:“吾岂惧胜保者耶!但敌军中于胜保而外,复有德兴阿,吾以一敌二,须筹善法耳!某料德兴阿、胜保必引兵疾走乌衣,吾不如先据之,然后以主待客,以逸待劳可也!”说罢即督军直向乌衣进发。

  原来胜保再调都统富明阿一军为助。那富明阿军中,亦有马军五千名,胜保因前次八斗岭之战,步军多,马军少,为陈玉成所败。此次欲多用马军。故与德兴阿约,俟富明阿一军到时,然后同进。遂使陈玉成得先进乌衣。忽听得侍王李世贤,转战赣、浙二省,屡破清军;今闻忠、英两王西出,而胜保、德兴阿合兵重屯浦口,隔断天京之路,因恐天京有失,特此北还。一路破宁国府,入繁昌,趋和州,大军将抵全椒。陈玉成听得大喜道:“侍王若至,此天助我成功也。”一面鼓励李世贤,约以分道破敌,并告以驻军乌衣;又飞令六合守将李昭寿,引兵面西,以截胜保之后。一面鼓励三军:敌来即战。

  时玉成部下,自李世贤兵到,军心已壮;徐又听得李秀成已大破霆军于桐城,斩首二万,陈玉成此时更眉飞色舞,即示令诸军:“以本军曾败于霆军,而李秀成独能破之,我军已形减色。今若更不破胜保,则我军威名扫地矣!”于是三军听得,更为奋勇,恨不得胜保、德兴阿早来交战。

  时清将胜保两军,已取齐同来。胜保抽出富明阿马军五千,以为前部;令富明阿以步军为各路援应,共两军合计马队二万,步队二万。听得陈玉成驻兵乌衣,望乌衣进发。陈玉成令李世贤,兼统九伏洲之众,准备来攻。一面传令军中:待清兵至时,由李世贤先发;却号令本部,以吴汝孝为左军,以陈仕章为右军,以小儿队为前部,以五旂营为中军亲兵。并下令道:“若清兵至时,先自守御;及李世贤军到时,料清兵必移击李世贤一军,然后乘之。”诸将得令,皆准备迎敌。是时清兵分两路并进:右路为胜保,以副都统嵇腾阿为前部,以提督李若珠,副将戴文英继进;左路为德兴阿,以总兵陈升为前部,以道员孔继铄、宣维祈继进,皆向乌衣击来。到时已近日暮,德兴阿初欲休兵一夜,然后进战。胜保道:“陈玉成骁悍好斗。我军至此,?彼将出而击我矣!我壁垒未坚,必不能守御,不如先制之。”德兴阿以为然。远望见陈玉成连营五六十里,旌旗齐整,三军皆有惧色。胜保调左右道:“兵法在一鼓作气,今三军见陈玉成军容严整,似有惧意;若再延时日,兵心更动矣,是宜速战。”乃约会德兴阿,鼓励兵士前进,直攻陈玉成左右二军。不料吴汝孝、陈仕章早得玉成之令,先立寨栅,以防冲突,清兵一连进攻两次,太平人马不动。

  未几夕阳已下,夜色初升,是日为九月初一日,夜后月色无光。胜保觉玉成向来健斗,此次独不出,正以为疑,陈玉成又预嘱土人,布散谣言:称陈玉成孤军难敌两路,故候李秀成方敢交战。胜保半信半疑,一怕陈玉成有别谋;二怕李秀成真到了,更难抵敌,便思退兵。左右皆争道:“陈玉成非不能战也。我军若退时,陈玉成将出而乘我矣!”不想说犹未已,下流声鼓大震。探马早飞报道:“太平军侍王李世贤,已会合九洑洲之众,前来助战矣。”胜保大惊道:“此吾军探事不明之过也。早知李世贤至此,吾断不同趋乌衣矣。”说罢乃急报德兴阿,趁玉成未出时,急行分兵:胜保自拒李世贤,而以德兴阿单迎陈玉成,立令分军。正移兵时,只见陈玉成军中火把明耀,一齐冲出。令吴汝孝、陈仕章转攻德兴阿,而陈玉成独击胜保,这三路人马,皆如生龙活虎,不辨人马多少,但见得弹子如雨而下。胜保前部副都统嵇腾阿,先已中枪毙命,军中一时纷乱,玉成乘胜夹击。那时李世贤亦率大队拥至,胜保亦不能支。陈玉成传令每兵一队,半击清兵,半击坐下马,清兵惶乱之际,皆无心恋战。胜保令李若珠、戴文英双战陈玉成;传令自拒李世贤一路。不意陈玉成后路,五旂营已分道压至。李若珠先已受伤,军中更乱;戴文英一路亦不能支,乃一齐溃退。胜保见西路俱败,本部又为李世贤所压,所有马队已死伤三分之一,其余亦向后奔逃,胜保乃传令暂奔浦口。陈玉成知李世贤必追击胜保一军,自己却分军一半,追蹑胜保;而以半军助吴汝孝、陈仕章夹击德兴阿。时德兴阿,正与吴汝孝等拒战,犹以吴、陈两路人马无多,初时不大畏惧,尚奋勇与吴汝孝、陈仕章相拒。及闻胜保已败,德兴阿大吃一惊:恐胜保一退,自己不能支持,正在筹思无策,忽见陈玉成分军拥至:已知道胜保已真溃败。于是全军皆惊。陈玉成督令吴汝孝、陈仕章猛进,德兴阿大败,传令将人马望东而逃。忽流星马飞报:六合太平守将李昭寿,已引大队截来。德兴阿更魂不附体,亦传令暂奔浦口。陈玉成乃与吴汝孝、陈仕章一齐追击。不多时李昭寿人马亦到,杀得德兴阿人马呼天叫地,沿路尸骸满目。陈玉成惟率兵直追,将近浦口时,李世贤亦已追至,太平人马耀武扬威,清兵被压至浦口,被追至河中溺死者,不计其数。管教:五路西来,已压败兵沉浦口;孤军东下,又来降将献苏城。

  要知胜保、德兴阿此败若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一回 何信义议献江苏城 石达开大战衡州府

  话说胜保、德兴阿两路人马,被陈玉成、李世贤督率诸将一齐追击,直压至浦口,那时竟前无去路,后有追兵,胜保欲回军猛战,以背水作阵,置之死而后生。不意清兵自溃败后,人人胆落,已无心恋战;及闻胜保回战之令,欲勉强支持,不意前军只顾逃走,两不相应。后面陈玉成、李世贤已随后逼到,枪炮交施,清兵死伤又不计其数。清兵皆互相逃窜。陈玉成、李世贤乘势冲入,吴汝孝、陈仕章更当先猛进,当者便杀,如入无人之境。胜保仓忙无措,忽见提督李若珠奔到,谓胜保道:“敌将至矣,速作逃计。”乃保护胜保直奔岸边,掠舟而逃。胜保得了生命,远望德兴阿一军,七零八落,浦口船支,又不敷用,统计本部溺死浦口者七八千人。岸上的更不能渡,所有岸上的队伍,皆是满人,亦不敢言降。是时胜保、德兴阿俱逃,岸上未及逃的,已无主将,又尽失战斗之力,被李世贤、陈玉成、李昭寿、吴汝孝、陈仕章等杀得呼天叫地。陈玉成更令三军:向马队攻击。故马上弁兵,皆无得免,凡杀不尽的,皆舍命冲突,见路则奔,余外或伏地请降。李世贤见了,意殊不忍,准令降者免死。计太平诸将中,以李昭寿独为好杀,故清兵所伤愈多。计胜保、德兴阿两军,共计死伤不下四万余人,余亦悉数投降,死伤将弁数十员。陈玉成、李世贤大获全胜,得马二千余匹,所获辎重器械,不可胜数。

  自此一战后,南京隔江之信始通,胜保与德兴阿剩得残兵万人左右,是夜逃回盱眙洪泽湖一带,以图恢复军势。

  英王陈玉成知胜保已狼狈远逃,乃留李昭寿驻守滁州;即与李世贤扫平来安、六合、天长、仪征、扬州等处,以固金陵根本。然后以李世贤力顾南岸,以应浙、赣之师。自李世贤去后,陈玉成即入天京面君,具述近来战状。洪秀全不胜之喜,一面宴待陈玉成。忽报李秀成自桐城回军,一路扫平皖省,现已回至天京。洪秀全一并延入。是时忠、英两王,同会于殿上。洪秀全道:“自清国曾、官、胡三将,会同破我九江;胜保又重屯两浦,以隔我天京消息,朕日夜不宁。今幸连番出师,一战湖口,再战三河,三战桐城,四战浦口,皆令敌人全军覆灭,既能张我军威,又得通达隔江消息,非两位贤弟之力,断不至此!”忠、英两王齐道:“此皆仗天王洪福及将士用命所至。望天王勤政恤民,臣等当驰驱于外,誓恢复国家,以成一统。”洪秀全听了大喜。正在欢饮之际,忽报江苏巡抚李鸿章,又兴兵来攻,大兵将抵常州。所借洋人枪械,十分精利,今金坛、丹阳等处,已飞来告急。洪秀全听罢,面色为之一变。并道:“前者李鸿章已迭次来犯,赖周胜坤、周胜富握守,以至金陵不受其困。今李鸿章若起重兵而来,又借有洋人利器,何以御之?”李秀成道:“不劳天王费心,臣等必能使金陵无事。”洪秀全道:“两位之中,必须一人前往,方能了此大事。不知谁人愿当此任?”李秀成道:“皖省一带,非英王不能镇慑。英王可回军皖境,力顾北岸;吾当提一旅之师,再下苏、常。当臣弟未到天京对,已留意东路,早知前任苏抚薛焕,已改驻上海,专办洋务交涉,为借兵借械之事。而以李鸿章实补苏抚,专事战争。臣素知李鸿章不打紧,其部下淮军,亦非能战;唯其部下将校数人,如刘铭传、程学启皆勇悍能战,颇为劲敌。且器械精利,若不挫其威,将来为患金陵不浅也。”陈玉成道:“忠王必有成算在胸。李鸿章不难破也。臣愿荡平皖境,以免天王西顾之忧。”洪秀全一一从之。陈玉成次日回军皖境而去;李秀成即部署人马,立刻东征。起程之日,洪秀全亲自送行,与李秀成握手,问几时可以奏凯班师?李秀成道:“往返及战争,计期一月可矣。”洪秀全道:“朕当专听捷音也!”李秀成即拜辞而行。时章王林绍章,正驻军金陵无事,乃令林绍章领兵同行,共大军三万余人;又令苏招生、吴定彩二人,统领水师东下,以为声援;仍令赖文鸿为先锋,并与各部将督率大军,望东而下。及大军既抵丹阳,得探马报称李鸿章之兵,有洋兵为前部,现时尚驻常州;又听得上游扬州一带,有清兵欲截秀成之后。秀成听得,乃令丹阳守将周胜坤,将本部人马屯守城池;秀成尽将大军屯扎城外。时陈玉成方留部将涂镇兴驻扎金山,即令涂镇兴移兵上驶扬州,先扫清兵,以免后顾;并令涂镇兴立速起程。秀成却先将常州附近各县收复,并下令诸将道:“苏、常两地,久经我军克复。自我军西出,遂复陷于清兵。今我大军到此,清兵不敢遽进,当先平各县,以孤常州之势,然后进战。常州一破,即顺流攻苏州可也。吾来时对天王言:一月可以往返。今观之,又须稍费时日矣。”

  时清将冯子材正驻守金坛。秀成却令赖文鸿会同黄子隆、陈赞明先攻金坛;又令苏招生、吴定彩统水师先据运河,以直下江阴。一面发出告示:谓李鸿章引洋人来打仗,纵将来得回城池,亦必与洋人共分土地等语,于是苏、常一带土人,皆攻击李鸿章,日望秀成战胜。秀成却以马军千人为前部:此马军就是陈玉成战浦口时所得,令松王陈得风统之;以蔡元隆、郜永宽各统步兵五千人,皆用抬枪,为第二队,同望常州进发。时赖文鸿等在攻金坛,清将冯子材以众寡不敌,金坛又不能久守,已弃城而去。李秀成知赖文鸿已得手,即令引兵一同东下。

  且说李鸿章自实授苏抚后,知道太平人马利害,决意借用洋兵洋械,由前抚薛焕驻居上海,专理交涉。那时借得洋兵三千名,并精利洋枪三千根,由刘铭传、程学启分统之;并辅以清兵为左右两队先进。李鸿章却与部将刘松山、钱鼎铭、潘鼎新等,共统大兵为后进,先趋常州。是时洋兵统带,只由鸿章部下刘、程二将兼统,其所部清兵,皆是淮军,向来轻视外人,因此与洋兵大生龃龉。李鸿章以华洋同伍,意见不和,故到长洲后不敢遽进。忽报李秀成已引大队人马前来,乃即调集洋兵,并檄令三军奋勇接战。惟李秀成颁示之后,土人皆以洋兵将来必分掠土地,故无不怨恨洋兵。李秀成见人心可用,已决意急战。

  忽探马飞报捷音:那涂镇兴,自得李秀成之今后,由金山渡过瓜州,而后出其不意,先破土桥清兵,沿途至红桥、卜著湾、三岔河各路清营,望风而溃,直过扬州,所得粮草无算。李秀成即令周胜富代涂镇兴驻扬州;即令涂镇兴乘胜下泰兴,渡运河,抄出常州之后。那时李秀成部下三军,皆欲与洋兵见仗。惟秀成知李鸿章部兵与洋兵不知,料不能即进,故亦缓以待之。及见土人反对洋兵,又得涂镇兴乘兴助力,且见军士奋勇求战,乃大会诸将听令。并道:“洋人恃其利器,故用彼为前驱;今我前军改用抬枪,其力实能及远,准可一战。”便令陈得风统率马队并抬枪队为前军,从远地先击洋兵;后以蔡元隆、郜永宽为左路;以黄子隆、陈赞明为右军,如洋兵溃时,即三路同进。又令赖文鸿为各路援应。分拨既定,自己即率各部将,引大兵,一齐出发。尚距常州十余里,前队主将陈得风,先发令进击;清将刘铭传、程学启亦率洋兵接战。奈洋枪虽利,仍不及太平兵抬枪能及于远,清兵前队颇有死伤。时洋兵以为被清兵藐视,亦欲奋力一战。不料常州土人既恨洋兵,又因秀成前下苏、常,绝无骚扰,深望秀成得胜。故到了夜里,土人有暗自发枪,向洋兵攻击的。洋兵初以为中伏,及查知左右皆无伏兵,遂疑为清兵暗截,心中甚愤,先诉刘铭传。惟刘铭传以所部并无此事,力慰洋兵;奈洋兵不以为然,以为刘铭传有意袒助。刘铭传无心战斗。秀成见洋兵战力顿缓,正不知何故?忽探马报称土人开枪攻击洋兵;秀成知清兵必有变,故即率队猛进。李鸿章见洋兵不大力战,亦疑外人之心难测,即令刘松山、潘鼎新引兵接应。惟太平人马已大队扑来,清军前队洋兵望后便走,清兵大乱。李鸿章知不能战,方传令暂退。忽报太平大将涂镇兴,已抄出常州之后;李鸿章所部,已前后受敌,军心益惊。刘铭传、程学启仍率所部清兵,奋勇抵御洋兵。此时见太平人马,来势凶猛,亦回军再战。忽然西南角上一支人马扑到,乃太平大将赖文鸿也。清兵被横贯一击,更为纷乱。那时洋枪虽然厉害,惟太平大军既已合围,两军器械,皆能击及,洋兵利器,顿失其威。李秀成即令陈得风及左右两路速进;更令各部将,分道紧逼清兵。

  那时清兵一来惊慌,二来零乱,又当不得太平人马各路之众,于是大败。李鸿章欲退时,后面涂镇兴人马又到,清兵死伤极众。刘松山见势不佳,知不能久持,急保李鸿章望东南而逃。李秀成乘势猛追,井谓左右道:“敌者所持者唯洋人利器耳。有此一败,敌兵胆落,得此机会,勿令李鸿章逃生也!”各人得令,无不奋勇。

  李鸿章此时欲回守苏州,又为涂镇兴所压,不能逃过;时副将吴全美,正领水军驻泊太猢附近,急来相救。无奈后面太平人马已经逼近,沿途清兵死伤不计其数。李秀成追杀数十里,方始收军。计李秀成是役毙洋兵四五百人,毙清兵四千余,得洋枪千余根,大获胜捷。

  秀成打听得李鸿章已引兵退回清浦,便率人马先取苏州省城;及大军既抵无锡,苏州守将守兵皆为震动。以为洋兵有此利器,依然不敌,何况自己,因此皆有俱色。守将何信义,乃与李文炳计议道:“李秀成久称能兵,向荣、和春、张国梁、胡林翼、曾国藩、鲍超、李续宾等均为所破,所战则胜,所攻则取;以王有龄因守杭州,外多援兵,内有能将,尚不能坚守;今李抚台所用洋兵,器械何等精利,亦为所败,看来李秀成必破我苏州无疑矣!今复军心震动,十室九惊,何以战守?徒死无益,计不如降为上策。”李文炳道:“吾等皆是粤人也。今南京天子亦是粤人,降时必得优待;且李抚台所持者洋兵耳!洋兵此败,此后何以御侮,君子贵于见机,将军之言是也。”何信义至此,意益决,并以彼两人之意,告诸部下将校,皆以为然。于是派员在李秀成军中纳款,并请太平人马进城。

  李秀成得苏州降报,不胜之喜,部将汪安均道:“苏州未见敌形,守力尚足;忽而言降,恐不足深信也。”李秀成道:“人心思汉,乃常事耳,何疑之有!”汪安均道:“虽则如此,然可让未将等引队先进;以忠王为国柱石,勿轻临险地也。”秀成道:“我为主将,畏险偷安,何以服人?”言罢遂不听汪安均之言,引兵直进。到时城门大开,城楼之上白旗招展,早有李文炳、何信义引将校在城门迎接。时汪汝均、汪大成仍贴近秀成左右,进城望见李文炳、何信义及其将校,手中皆无军械,秀成乃谓汪安均道:“我言若何?”说罢即下马与何信义等相见,并握手道:“将军能知大义,此功不?少也。”何信义等即延之进城。时城内居民多具香花迎接,秀成一一点首酬答,同至抚署暂住,太平人马亦陆续进城。李秀成乃将人马一半守城中;一半守城外。时城内清兵约五六万人,秀成尽行慰抚,收为已用。井传令军中:以此次苏州献城,功劳极大,不得歧视,于是新旧人马皆相安如故。共计收得清兵五六万,新洋枪万余,旧洋枪二万余,其余利器无算,并得白银百余万,及粮草称足。旧时苏省官员,其愿入太平朝为官者,皆位置之;其不愿为官者,皆给资斧遗送回籍。一面表送洪天王,以李文炳为辅天侯,何信义为助大侯,苏城既定,乃出示招民。

  惟附城一带县落,尚有许多乡民,不受抚慰;且前者清国官吏,曾扎令各乡举办民团,此时团丁未散,竟有抢到城边,欲攻杀太平人马者。秀成急令各兵,只可固守,不宜进击。谓何信义道:“此苏城人未知我朝威德耳!吾当亲往抚之。”乃带同部将汪安均、汪大成及随从数十人,乘了舟只,亲往各乡抚谕。此时各乡团丁听得李秀成到来,乃一齐召集往围李秀成。汪安均见其来势凶猛,劝秀成逃走,秀成道:“此时走亦难矣!待其至时,吾当以言抚之。”不料和团丁举矛挺刃,直向秀成;随往各员,皆为变色,秀成面不改容,即向众人道:“尔等欲杀余乎?余等数十人,并无军械,尔等不患不能杀余也;但请允余得尽其言,然后受死。”各团丁听得,以为秀成等并无军械,料不能逃脱,遂将秀成团团围住。秀成乃道:“吾等带兵到苏州,为大义也。尔等须知:中国是何人之中国?盖被满洲人灭我,而为之君二百余年矣,尔等皆中国人,何以爱满洲之君,而拒中国人自为之君乎?我大王定鼎金陵,并无暴虐政治;即我等带兵出征,亦不如清兵之骚扰。昔和春、张国梁等,尔等亦称:‘同心杀尽和、张贼’,何以今日便忘之?今清国自知不敌,又借洋兵;纵后来得胜,亦必分土地于洋人,于尔等有何利益?今我朝只欲恢复中国,拯救万民而已!我言己尽,如尔等欲杀余,请即杀之,余断不逃走也。”该处团丁听李秀成之言,觉极为有理;又见秀成自敛其手,任人杀戮,更为感动,于是一齐息手,愿从招抚。李秀成乘机抚定元和、吴县、长洲各县,苏州遂定。李秀成恐李鸿章再有举动,即暂住苏州,井把详情报知洪秀全:具言暂住苏州的原因。洪秀全以陈玉成既在安庆,李世贤已在江西,清将胜保、德兴阿新败,料得南京无事,便传谕李秀成留镇苏城。惟涂镇兴、陈得风两人回军金陵,以固根本,自是金陵稍觉安静。

  今且再说翼王石达开,自领了精锐五万人取道安徽,退了曾国藩之后,以湖北为清国重兵所聚,恐不易通过,遂折入江西:先拔南康,大破知府沈葆桢一军;再取崇义县,一并下之,由是清兵望风披靡,大军直过湖南,势如破竹。湘抚骆秉章大力忧惧,急即加紧驰驿飞报湖北,催取救兵。胡林翼乃即请巡抚李续宜、道员江忠泗、刘长佑回救湖南。时石达开沿途招纳,故甫到湘境,即拥众十万,声势大振,远近望风畏惧。

  时石达开先攻桂阳,计城内驻守清将总兵刘培元、彭定泰各拥众三千,镇守桂阳。初时听得石达开名字,早已害怕;及率兵登陴守御,瞧见石达开军容,吓得面如土色。刘培元乃与彭定泰计议:以为守不能固,战亦不敌,惟有走为上着。刘、彭二人,乃瞒着部下军士,乘夜易服先逃。次早石达开引兵攻城,城内守兵不见主将号令,急往察之,则刘、彭二人两总兵及县令俱已逃遁,守兵乃开城迎降,石达开尽收其众;又得枪械五六千,益增声势,更乘势攻陷宜章、兴宁诸处,欲改道由湘入鄂,分趋豫章,折入川境。

  忽闻湘抚骆秉章,已请得湖北救兵,为李续宜、江忠泗、刘长佑各路来?救湘境。石达开道:“吾军由江西至此,来兵必蹑吾之后;吾当引军上驶,彼必疲于奔命,是救兵虽至,亦不能为我敌矣。”说罢传令大军,直走衡州。原来湘抚骆秉章,惧湖南之众,不能与石达开一战,又飞催荆州将军都兴阿,发吉林马队,亲下湖南;同时鄂督官文,又发副都统舒保、副将陈金宝、参将赵福元、萧翰庆等共数路,或万人,或数千人,都来与石达开决战。早有细作报到石达开军中,达开即分为前后两路:以一路敌李续宜、刘长佑、江忠泗;以一路敌都兴阿、舒保、陈金主、赵福元、萧翰庆等,筹拔既定,大军即趋衡州。

  时都兴阿以上流清兵既众,料石达开必下趋广西,乃先令部将余星沅,在永州驻扎;并在祁阳县之观音滩设防,以截达开。即与李续宜分军为二:所有江忠泗、刘长佑二军,由李续宜统之;自舒保以下各将由都兴阿节制,分道并趋衡州,以截达开。

  时石达开既进衡州,城内守兵无多,立即趋散,即据有衡州。并传令诸将道:“李续宜在敌军中号为能将,今并统江忠泗、刘长佑之众,欲致死于我也。孙子有云:‘军行趋百里者蹶上将’,今李续宜从湖北下驶,间关转折,以蹑吾后,其力疲矣!吾当先破之,则都兴阿等亦惧,惧则不能战矣!”说罢即令左军紧拒都兴阿等;而以右军先与李续宜交战,并令依李续宜来路,布伏些少人马,多备旌旗,届时举发,以为疑兵,一面严阵待战。

  时李续宜由湖北南下,直至永兴,探得石达开已破桂阳,转向衡州,随率军再走耒阳,欲截达开。不料到时,达开已到衡川。道接都兴阿分军击之之议,李续宜恐达开远遁,不能一战,遂趋衡州。约高衡城二十余里,将近日暮,左右皆谏止,请暂歇一宵,然后进战。李续宜道:“达开虎也,不宜纵之,明日恐不得一战矣!以吾军合都兴阿之众,军势不弱,若往返十里,不能一战,何以见人?”遂不听左右之言,催军齐发。再行十里多,夕阳已下,夜色初升,这时正是六月初旬,天气酷热,军行十分疲苦,马嘶人喘,左右皆欲休息。忽听鼓声震动,远见了左右山林,火把齐明,旌旗飘映,皆石达开旗号。李续宜早吃一惊。所部军士,以为中伏,更魂不附体;又不知石达开人马多少。李续宜此时正不知如何处置?忽又听上路喊声大震,石达开已遣先锋赖裕新,引大兵四万人,横贯而下。左右两面,又不知伏兵多少。李续宜即下令准备接战:令江忠泗在左,刘长佑将人马摆得势若长蛇。不意清兵此时心已慌乱,太平人马又众,相离不及七八里,即万枪齐发,向清兵击来。管教:衡郡分兵,已见翼王摧大敌;庐州作战,又闻清兵失元戎。

  要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二回 李孟群战死庐州城 左宗棠报捷浮梁县

  话说李续宜正移阵成列,志在拒战,忽前路已见太平人马横贯而下。那时清兵已疑左右山林,皆石达开伏兵,已无心恋战,皆有惧色。江忠泗急上前向李续宜说道:“三军不能战矣。今加强用之,必不济事;不如速退,再图良策。”李续宜道:“吾亦知之,但左右山林,如有伏兵,退亦必败?若是疑兵,则吾兵尚可一战。退而必败,不如战而求其不败也。”江忠泗道:“军有惧色奈何?”李续宜道:“可扬言敌人在山林只布疑兵;来路敌军又只万人,则军心可以不惧,是在鼓其气而用之耳,言迟则反令军心疑惧也。君快些督阵,毋再迟疑。”江忠泗听罢,无言而去,惟有准备交战。

  谁想石军已将近压至,远望石军不知几路,皆尽占形势;只见火光冲天,旌旗掩映,不辨人马多少。李续宜看罢,毛发悚然,并谓左右道:“彼诚占得形势,若吾军早进一步,则夺之矣。今敌既据高原,有凭高临下之势,奈何?”左右皆面面相觑。少时石军左路已进中央,先锋赖裕新传令发击,弹子如雨而下。李续宜即指挥分头应敌。奈石军尽处高原,清兵总击不着要害,惟石军一经发击,清兵大受夷伤,无不望后退却。李续宜传令不得退后,乃立斩数人,终不能则止。忽然左右山中鼓声亦止,都发枪来击清兵,哗言大震,不知左右两路敌人有多少伏兵?李续宜此时不能分军,勉强拒战一会,石军鼓声顿歇,枪声亦止,清兵正不知何故?惟见太平人马并未退后。正在思疑,约一个更次,鼓声又起,枪声乱发;约战一会,又复停止。

  初时李续宜不敢追上,及石军第二次停鼓停枪,遂对诸将道:“敌兵必尽防都兴阿,其与我对垒者,必兵数无多,故不敢追下耳。今诸君不必自怯,速宜进击。”说罢即率诸将督军前进。三军得令,勉强进行。谁想石军鼓声又动,枪声又发,先锋赖裕新已督率各路齐下,势如恶潮,不下五六万人,直冲清兵。清兵一来心怯,二来众寡不敌,三来尽失地势,故受石军所击,不能撑持。但闻石军枪声一响,清兵纷纷倒地,望后而走。刘长佑仍恐李续宜坚执不肯退兵,乃飞马至李续宜之前,急谏道:“若不退兵,三军尽死矣。”李续宜此时方知太平人马多众,惟有传令退兵。三军一闻退兵之令,即纷纷溃窜;石军愈逼愈紧,分十路赶来,枪弹所及,但见火光迸裂,烟硝迷漫,死伤山积。李续宜、刘长佑、江忠泗等,冒烟突火而逃。此时清兵但呼大叫地,又因军行疲乏,行走俱钝,石军如生龙活虎,渐渐追近,赖裕新令军中大呼降者免死,一面却向头戴顶子,坐着骏马者射击,故将校死伤亦复不少。右军统领江忠泗,身被数伤,倒下马来,当有左右负著带伤而逃。自江忠泗既被重伤,右军多已投降,清军更为惶乱。赖裕新乘势督兵,直入清阵,各以短刀相斗,清兵死伤更众;只有李续宜所领中军,半已先行逃出;刘长佑亦丧失军士大半,与李续宜同向耒阳奔来。谁料赖裕新不舍,直追至耒阳县。李续宜不能驻扎,反向茶陵而遁。计李续宜阅下各路人马,折去三之二,将校死伤数十人,江中泗更已奄奄一息。李续宜亲视其伤,并道:“君曾请退兵,若听君言,虽败亦不至如是!今令君重伤,此吾之过也。”江忠泗道:“胜负常事耳!即为将者死于沙场,亦常事耳!惟吾等以数万之众,不败于石达开,只败于达开之部将,为可耻矣。”说罢即时咯血,李续宜抚慰数语,即令送回原籍养伤。一面报知湘抚骆秉章,请筹良法,以防达开。是时太平将赖裕新大获全胜,即以半军驻耒阳,而以半军回应衡州,向石达开细述胜仗情形。达开道:“李续宜大败,将何以处之?”诸将听罢,皆欲乘胜直捣。部将李义道:“我军以二十万之众,一举而破李续宜,更何惧于都兴阿?今宜以大军急进,沿湘乡、益阳,以通常德、石门,复转折而西,以撼川境,谁能御之?此不可失之机会也。”石达开道:“都兴阿会合诸将,以数万之众,复附之以吉林马队,理应与李续宜分道并进;今彼独固营坚壁,以候我军,彼必有谋矣。此吾军奔驰数千里,已如强弩之末,若与都兴阿交兵,恐劳逸之势不同也。”赖裕新道:“大王之言是也。自湘乡、益阳而上,皆为清兵屯驻。吾纵能破都兴阿,必须苦战匝月,始能通入川境;兵有利钝,军无常胜,不可不防。且吾军一经与都兴阿交锋,吾料两湖督抚,必调兵临我。我军虽众,仍须八面支撑,设有差池,全军俱覆矣,不可不慎!”石达开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赖将军所见极是。然今日顿兵于此,又将何策以处之?”赖裕新道:“兵法取易不取难,今清兵重防长江上下,桂、黔一带,久已空虚,吾等乘机南下,然后折入川境,必无能御我者。”石达开听了,深以为然,即传令移兵、先向永州,石达开自为后路,以防都兴阿侵袭。乃都兴阿并不追赶,只称已逐达开出境,即与诸将引兵而还,石达开遂直走水州。

  时清副将余星沅,方在永州驻守,本承都兴阿命,以兵三千要截石达开。以为石达开由桂阳,反趋衡州府,必不复南下,故全无准备。石达开知其虚实,乃令赖裕新选五千精兵,衔枚疾走,先趋永州,乘虚袭之,并斩余星沅;复命兵进袭祁阳之观音滩,降清兵二千余人,石达开声势更振,桂、黔皆为震动。石达开更无阻碍,直趋桂、黔而去。

  且说李续宜败后,因见都兴阿不进兵,大为愤恨。惟见石达开已离湘境,即引残败人马先回湖北,言于胡林翼之前曰:“弟领兵南下,直蹑石达开,以至于衡州,纵横奔走千余里,军行疲乏,以至于败,此诚弟之罪;然石达开之拥众十余万,声势既大,吾军非奔驰疲乏,又岂能必胜乎?以众寡不敌,劳逸主客之不同,而欲求一战者,以有都兴阿大军为声援也。都兴阿所部及其诸将,马兵步兵共五六万人,势力比吾辈倍之,如合力夹击,弟未敢即败。即败矣,亦未必如是之甚也!乃都兴阿由荆门下湘乡,与弟军之疲乏既异,竟拥众数万,袖观壁上,任石达开来去自如,不为一助,使弟独败。弟诚不足惜,如国家何?”胡林翼听罢,却举酒一杯,以递于李续宜,并道:“都将军与国休戚,更甚于贤弟!而贤弟奋勇任事独过之,此贤弟之所以为贤弟也。愿贤弟自勉之可矣!”李续宜听罢无语。

  忽报称陈玉成大军复入皖境,由滁州、全椒、含山、巢县并下无为州,以迄庐州;方下舒城、桐城,直取潜山,势如破竹,当者披靡。今玉成大兵,将拦入鄂境。胡林翼听得大惊道:“皖、鄂一带,使吾等无日安枕矣。陈玉成其人悍锐,其兵健斗,今复将入鄂,武昌震动,奈何?”说罢,又谓李续宜:“近年未足抗陈玉成者,鲍超也!然自曾军大败于湖口,江西空虚,故以霆军入江西防战。贤弟又复新败,军力未复,将以何人御之?”李续宜道:“李秀成已下苏城,今在皖省者,只陈玉成一人耳。吾以一能事者,往袭庐州,以要其后,则玉成必退矣。”胡林翼道:“李孟群骁勇善战,现方驻军六安,即檄令孟群往袭庐州何如?”李续宜道:“若用李孟群则得之矣。”胡林翼便令李孟群往取庐州,一面以湘军重防皖、鄂交界之地,以阻陈玉成来路。时陈玉成欲沿潜山、宿松以入鄂省,大将吴汝孝进道:“庐州为安庆上游屏障,乃四战之地,敌人所必争。今英玉全军南下,恐清兵又复北侵,势将奈何?”陈玉成道:“吾亦虑及此矣!鄂省清国文武,以鲍超、多隆阿为柱石。吾之欲入鄂境,盖有意也。因清国以失城为大罪,吾军一到,胡林翼必求援于鲍超,吾欲其来时,以掩击之,以雪二郎河之耻也。”吴汝孝道:“忠王曾破霆军。败一鲍超,究有何用?”正说时,得报胡林翼现调李孟群往攻庐州,而率湘军重防鄂界。陈玉成道:“果不出吴汝孝所料。盂群在清军中号为能将,亦当先除之。昔吴定规能坚却一李续宾,此次岂不能却李孟群?若以偏帅截之,以大军继进,杀李孟群必矣!”便飞令陈宗胜移军相助。时陈宗胜正驻庐州,乃令陈宗胜引兵沿巢湖而东,并嘱道:“李孟群若败,必不能西向,即须向东而奔;若以一军截之,李孟群死无葬地矣。”去后即以大军北还,以陈仕章为前锋,同向庐州进发。

  且说布政司李孟群,自李续宾死后,己得旨署理巡抚,及接胡林翼之令,即援队由六安,迳趋庐川。时李孟群军中有女子李七姑者,名嗣贞,为李奉贞之妹,本贯河南人氏,流寓湖北。姊妹二人,自言能卜吉凶,知休咎,测风雨,观星象,分毫不爽。原任鄂督杨沛曾聘之不就,自谓时尚未至。及李孟群闻其至,以礼召之。奉贞、嗣贞与其兄恒本,同诣李孟群营中。孟群欲试其术,因奉贞姊妹自称能布八卦阵,孟群即使布之。乃以石子为阵,置鼠其中,而置猫于外,猫纵横驰突,终不得进;又反而置猫于中,置鼠于外,猫亦不得出。既而向李孟群道:“此阵入者不能出,出者不能入也。”李盂群奇之,谓左右道:“孔明八阵图之妙用,今始见之矣!”又与谈气数,奉贞姊妹皆精于易学,闻者莫不奇之。当李孟群驻军汉阳时,奉贞自处静室,能庇全军,但勿见红黄色,否则不验。是时孪孟群,奉胡林翼之命,与诸军共战李秀成于武昌。孟群军中万余人,皆以为有神女护助,勇气百倍,不意竟同败于李秀成之手,于是军中以为虚妄。李奉贞愤极,率数十人直趋武昌城,孟群止之不听。及到武昌城外,令士卒先牵马回营,以示必死,后竟为太平人马所杀,其兄李恒本、其妹李嗣贞大恸,留请在营效力,以报家仇,李盂群许之。自是李孟群每次出军,必与李嗣贞相随,所问吉凶,亦间有应验。如取罗田、攻霍山、下六合,皆嗣贞先决必胜,已亦果然。李孟群因此器重李嗣贞。且谓奉贞武昌之败,祗出偶然,而以李氏姊妹之言,为无有不验也。此次李孟群遂率所部二万余人,迳趋庐州,先决胜负于嗣贞。嗣贞卜之,以为必胜;而幕友方玉润,亦精易学,以为不利。且言道:“吾军以三万众,所过罗田、霍山、六合,皆守兵无多,宜其胜也。此次往取庐州,是直与陈玉成挑战,彼军精锐且众,不可不防。”惟李孟群惑于李嗣贞所言,乃不听方玉润之谏,直进庐州,后迳围府城。

  惟城内太平守将吴定规设法死守,李孟群连攻三日不下,心极焦急。忽报陈玉成已引大军六万,反旆庐州,风驰电卷,已过桐城,从斗铺而进,将抵庐州矣。李孟群听得面色骤变。忽见方玉润从外奔人,向孟群道:“公已得陈玉成军报乎!此李续宾三河覆辙也!玉成殆伪南下,以诱我至此,公宜速筹善法。”李孟群道:“吾欲北趋定远,东连寿、颖,与胜保合军,始与陈玉成再战何如?”方玉润道:“若此则公或可保全,然吾料陈玉成必蹑公后,是导陈玉成北进也。且胜保屡为陈玉成所败,军心望风即怯;今又新败于浦口,元气未复,即与合军,又岂能有济乎?”部将总兵王国才进道:“李续宾之败,在移军东走,相失于大雾之中;今陈玉成奔驰到此,我主彼客,未必即败,何事远遁乎?”李孟群慨言道:“大夫得死于沙场幸矣!今宜深沟固垒,暂避其锋,鄂抚胡公,必有以援应也!”于是令三军增筑营垒木栅,以图固守;然后相机应之。时各道军报如雪片一般,皆以陈玉成回军庐州,无不震动。

  原来陈玉成已是星夜由桐城、斗铺而进,行时却谓吴汝孝:“三河一捷,赖将军扼守舒城要道,有以致之。今李孟群自恃其勇,将陷李续宾前车,将军复为我扼守舒城可也!”吴汝孝得令,以本部万五千人,分扼舒、桐要道,以阻援军。陈玉成再嘱道:“据要守险,坚壁却敌,我不如将军。鲍超驻军瑞昌,若胡林翼闻我还庐州,孟群被困,将调鲍军渡黄海,以蹑吾后,将军若能拒之十五天,即吾事济矣。若鲍超改由他路而进,则将军亦要其后可也。”吴汝孝去后,适左右进酒,陈玉成道:“今无须此,待手缚孟群之后,即与诸军齐饮矣!”说罢号令速进。探得李孟群驻兵离城二十里,皆深沟高垒,以待外援。陈玉成听得大笑道:“李孟群将死矣!以三万之众,拥主待客,不敢一战;反自困以待外援,安有此兵法乎?彼所靠湖北援兵耳,庐州去武昌数百里,往来徵调,岂旬日能及乎!孟群必为我擒矣。”说罢即飞令陈宗胜,由东而西,往来伺察,以绝李孟群粮道、水道。陈玉成即以全军齐进,包裹李孟群全军。复分数十小队,向清兵攻击,渐攻渐进;一面令陈宗胜拦截李孟群粮草。

  时孟群粮仅敷十大,若十大援兵不到,则全军尽绝粮矣。胡林翼亦知,虽得陈玉成回军,自念鄂省虽安,惟孟群可虑,果调鲍超前往援应,惟往返徵调,路途跋涉,皆已无及。李孟群坐困于重围,待救不至,粮草又断,一军皆惊。李孟群此时已知坐守之误。督兵冲围而出,奈军心已乱,毫不济事。陈玉成部下,包围如铜墙铁壁。经部将王国才、李庆瑞等,几番冲突,不能得出。陈玉成惟令部下裹困之,节节挨进。围攻了九日,玉成部将陈仕章,欲越围进击。陈玉成道:“我若进击,何患不胜?惟困之使其就地死,则彼军无一生还也。今已包围九日,宁勿忍耐一二天乎!”果然李孟群军中粮草已尽,运道又不通,孟群祗令节食待援,余外已无一策。

  时清兵皆有饥色,王国才愤然道:“断不可待死。”次早黎明,即引队先进,孟群在外奋力杀出。不意王国才先中火被焚,立时毙命,部兵一齐哗溃,亦不能出。又次日已越十一天,陈玉成见李军无斗志,抵抗乏力,自辰至申,逐渐疲缓,大喜道:“彼军皆饥病矣!”下令次早,即率全军一齐越围而进。三军得令,无不涌跃,以五旗营分道合击,诸将一齐继进,尽焚李孟群木栅,并破壁垒,飞越而入。清兵不能抵御,皆面有饥色,有坐睡不能起者,纷纷言降,李孟群大怒道:“丈夫不可徒死,当杀敌而后自尽。”不想说犹未了,英王小儿队长陈国瑞当先赶到,随后数百拥上,立擒李孟群。计部将李庆瑞等以下将校死者三十余人,军士降者大半,余外尽死于乱军中,由是孟群全军覆灭,玉成既获全胜,即将李孟群押在一处,丰以饮食,亲劝其降。孟群骂道:“吾岂降贼乎?”陈玉成大笑道:“汝为中国官耶?抑为满洲人官耶?汝方助贼不知进退,还骂我为贼耶?”玉成说罢,传令仍将李?孟群看守,使其悛悟。惟李孟群已自誓必死,越五日而自刎,亡年未及五十。

  自刎之前一天,作绝命同四首,中有句云:“生无将略酬时望,死有忠魂答主知。”又有句云:“家国艰难空涕泪,乾坤维系祗君亲”等语。按李盂群,字鹤人,为河南固始人。以清道光丁未进士,任知县,由广西为江忠源调赴安徽,径二三百战,积功累至巡抚,嗜勇好斗,与李续宾齐名,至是乃并殁于玉成之手。自孟群死耗传至,湖北、江西无不震动。曾国藩为之奏其事:得咸丰帝赐谥武愍,并加饰忠之礼。

  时鲍超方奉胡林翼之令,往援孟群,及至潜山,已闻孟群战死,亦将兵折回。胡林翼不胜叹息,以陈玉成又斩清国一员良将,并将孟群全军覆灭,乃会商曾国藩,以累年用兵,李秀成则覆曾军,破鲍超,败洋兵,夺苏州;陈玉成则挫胜保,败德兴阿,斩李续宾,擒李孟群,与昔日既死之王有龄,又毙和春、张国梁,其锋正锐。不如先平赣省敌军,然后合军以共向安庆。曾国藩深以为然。忽得太常寺卿左宗棠由乐平飞报,乞请援兵,兼借粮草。原来侍王李世贤,自会合陈玉成,大破胜保、德兴阿之后,已由芜湖,直破宁国,下续汉,陷徽州,由休宁入祁门,纵横一切,望风披靡;且趋浮梁,夹击左宗棠,断左宗棠粮道。而黄文金又由东乡回军,以走乐平,即与李世贤相应,皆志在摧陷左军,故特来告急。曾国藩得报,乃先令以婺源、浮梁等县,厘金钱粮,由左宗棠徵收,以备军饷。左宗棠听之,不觉怒道:“乐平、婺源、浮梁等县,悉为太平人马所陷,所有钱粮厘金,已尽为太平人马所夺,是今日徒有徵收之名,并无徵收之实,曾国藩将陷我矣。”正说著,忽报黄文金一军大至,沿景德镇北进。时左宗棠一路不过万人,不能抵御,损失千余人,望风而溃。左宗棠无奈,先退至浮梁,黄文金从后蹑追之;旋则侍王李世贤一军亦到,左宗棠束手无策。一面令军士深沟固垒,先图自守;一面仍飞马催曾国藩速来援应。于是曾国藩速发各路人马:张运兰领本部五千人,曾国荃领吉字营亦四五千人,次如唐义渠、林文察、丁长胜、席宝田、石清吉、周天培所部或三四千,或二三千人等,分道往援左宗棠。以张运兰、曾国荃、唐义渠,由景德而进;余俱由饶州府直趋浮梁。

  时李世贤知左宗棠救兵将到,乃飞令黄文金力御救兵;己则专力往攻。

  左宗棠却弃去浮梁县城,屯兵城外原野,并谓左右道:“县城固无可守,且坐守城中,即自困矣。敌人若败,何患县城不复乎!”于是鼓励军心迎敌。无如李世贤势甚大,连经数战,皆为李世贤所挫,左军先后损伤二千人。李世贤节节挨进;左宗棠军力既疲,粮草又断,不胜焦虑。李世贤督军包击,再飞告黄文金,令奋力拒住救兵。并道:“若能再御五日,擒左宗棠必矣。”不料黄文金虽勇力抵御,无如救兵过多,随后曾国藩又再调王开化一军往援,共计景德镇一路有:张运兰、曾国荃、王开化、唐义渠、吴坤修;饶州一路有:林文察、丁长胜、席宝田、石清吉、周天培共十路人马,皆夹击黄文金。先是清兵由景德镇进,黄文金力挡五路,一连二三天不分胜负。时张运兰扎崖角镇,隔景德镇十余里,军锋极锐。黄文金分左路击之,张运兰连败两阵;惟曾国荃、唐义渠、王开化、吴坤修已纷拥而至,黄文金以右军极力抵御,奈一路难当四路之众,故损伤到二千余人,退军十余里,黄文金谓左右道:“各军皆易对付,惟张运兰、曾国荃两军,未可轻视。”令坚壁固守,随报之李秀成,使分兵来援。分发去后,饶州府各路清兵又到,黄文金力不能支,竭力死守。

  曾国荃见黄文金未退,乃通告各路:黄文金不退,则左军必至覆灭;乃约同十路齐进,分三路环攻:黄文金虽有七头八臂,亦不能抵御,乃引军向东北而逃。李世贤先得探马飞报,知黄文金已败,乃并力攻左宗棠,欲于清国救兵未到时,先灭左宗棠一军。惟左宗棠见李世贤忽然猛攻,料知救兵得手,但此时左军节节溃散,已走至范家村,部下除死伤饥病,只剩五千余人,左宗棠乃号令三军:得飞报,曾军各道救兵,已大破黄文金于景德镇,诸军宜奋力;若能持一天,我们都有命了。三军得令,一齐奋力。李世贤包攻左军,忽见左军突然奋勇,已是奇异;坚持南路,又尘头大起,纷报曾国藩十路救兵都到,李世贤料知不敌,乃解围而去。左宗棠乘势迫之,遂转败为胜。管教:十道援军,竟助孤军成战绩;一人爱士,反延伪士佐元戎。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三回 雷正琯密札访钱江 杨辅清匿兵破庆瑞

  话说李世贤解围而去,左宗棠乘势追赶,追杀到二十里而回。而张运兰、曾国荃、唐义渠、王开化、吴坤修、林文察、丁长胜、石清吉、席宝田、周天培共十路援兵,已一齐赶到浮梁。知左宗棠回军,即会见左宗棠,曾国荃道:“李世贤已这去乎!何君回军之速也?”左宗棠道:“敌将似知将军等救兵将到,解围先遁,吾始从后击之。连追二十里,惧孤军深入,故以折回,若将军等早到半日,则李世贤全军俱覆矣!”曾国荃道:“左公若能诱致世贤,则十路援兵擒世贤必矣!今以十路援兵,奔逐数百里,使李世贤得全军而退,诚为天下笑也。”张运兰道:“早知如此,吾等十人当分为二:以五路趋浮梁,以救左军,以五路直蹑黄文金,犹胜于此。今黄文金必回扰浙江;即李世贤军力未衰,亦回扰皖南,则宁国、祁门一带,又将多事矣。”说罢诸将齐出。席宝田、张运兰道:“左公此举,借吾等援军声势,以败敌人,而将独引为己功也!”于是张运兰、曾国荃等,以战状报知曾国藩,且以婺源、乐平、浮梁等县粮草缺乏,先后引军回屯饶州府、景德镇、新淦章树镇一带,以听曾国藩后命。

  惟左宗棠自退去李世贤之后,自以为得此一捷,出于意外;适郭意诚时在曾国藩幕府,左宗棠乃致意郭意诚,自以乞粮于曾军,国藩只予以乐平、浮梁、婺源三县钱粮厘金,得诸灰烬之余,纵有征收之名,而无征收之实,以此抱恨于国藩;又自以数千饥病之卒,意外得一胜,颇为自得。郭意诚告诸曾国藩,国藩心颇不怿。以接张运兰、曾国荃、席宝田等报,亦以左宗棠自贪小功,致纵大敌,更不悦左宗棠。而曾、左交恶,已始于此矣。

  且说太平天国军师钱江自遁迹后,已无有踪迹。当胡林翼第一次收复武昌,所得洪秀全文卷,即钱江《兴王策》,前曾呈诸洪秀全者,亦为胡林翼所得。读其《兴王策》十余条,无不叹钱江为奇才,而苦不知其所在。时雷正琯在湖北,为团练大臣,览钱江《兴王策》,击节不置,抄录一遍,日为之朗诵,自是深慕钱江其人。时谓左右道:“钱江天下才也!其初辅洪秀全,诚为可惜;若得而用之,天下不足平矣。”时幕友王延庆进道:“观钱江怀抱大才,不遇于世;又欲急就功名,以展其骥足,如范增欲依项羽以成名无异也。彼既离洪秀全而去,必知洪秀全不足与有为,然后舍之;今彼匿迹销声,不过惧罹罪耳。方今海禁未通,彼逃将安往?若密访之,必得其人也。”雷正琯深以为然,乃密令人访察之,终无所得。后以捻党日炽,清廷以袁甲三为钦差,驻兵河中,袁甲三奏以雷正琯总办粮台,雷正琯遂移军河上。惟酷爱钱江之心,依然不息。左右皆谏道:“钱江本辅洪辅洪秀全,位力军师,且弃之而去,如神龙见首不见尾,公安得而用之?”雷正琯不以为然,并道:“彼若非急于功名,必不轻就洪秀全;彼之去,必知洪秀全不足有为,而后去之也。天下安有急于功名者而不可以聘用乎?故吾患不得钱江,不患钱江不为我用。以彼方惧罪,吾若赦之,而复加以功名,何患其不就?吾若得钱江而用之,绝大功名不难致也!”由是欲访钱江之念,其心益坚。

  时委人四出,以访钱江;所委之人,且丰其薪水,务欲得之。而被委者,又恐无以报命,故造谣言:今日言踪迹在何处,明日言踪迹在何处,闹过不了。左右皆道:“若如此访之,是反令钱江疑惧也!虽有踪迹,且将避之不遑,又安得能之?不如先出一示,劝人勿作捻党;井言如有怀才不售者,许其来见;纵前有罪者,亦声明赦而用之,则人不致惊疑,而访才亦易也。”雷正琯从之。自出此示后,便有许多一知半解之徒,跃跃欲动。时有一人作道装,漫游河上,亦时往来于城市中,且好吟诗,每遇丛林古刹,则以粉笔留题,皆署名闲散道人。每题诗必有自负气,且涉及时务,时人多奇之。有环绕攀谈者,彼则指天画地,旁若无人。由是悠悠之口,皆叹为奇才。时雷正琯所发侦探,亦留意及之,尝向他问道:“以君大才,何不为世用?”那道人答道:“吾不能再用于世矣!果能用我者,其在雷正琯乎?”各人益奇之,以告雷正琯。那雷正琯听得,亦以为异,密令人抄其诗词一看,有杂感诗数首,雷正琯读之。诗道:

  独倚青萍陋把忧,谈兵纸上岂空谋。谁催良将资强敌,欲铸神奸首故侯。机已失时惟扼腕,寸无用处且埋头。东风何事吹桃李?争与梅花妒似仇。

  飘零无复见江乡,满眼旌旗衬夕阳。芳草有情依岸绿,残花无语对人黄。汉家崛起传三杰,晋祚潜移哭八王。却忆故园金粉地,苍茫荆棘满南荒。

  地棘天荆寄此身,生还万里转伤神。乡关路隔家何在?兄弟音疏身自亲。搁虱曾谈天下事,卧龙原是草庐人。西山爽气秋高处,纵目苍凉感路尘。

  草野犹怀救国志,而今往事哭秋风。桓刘有意争雄长,韩岳终难立战功。沧海风涛沉草檄,关山霜雪转飞蓬。匆匆过眼皆陈迹,往日雄心付水中。

  桑麻鸡天下人家,谁识秋情感岁华?夜气暗藏三尺剑,边愁冷入半篱花。云开雁路天中见,木脱鸦声日暮哗。几度登楼王粲恨,依刘心事落清笳。

  一年一度一中秋,月照天街色更幽。大象有星原北拱,人情如水竟东流。贾生痛哭非无策,屈子行吟尽是忧。寥落湖海增马齿,等闲又白少年头。

  山中黄叶已萧森,招隐频年负客心。北海酒樽谁款客?南华经卷独追寻。乾坤象纬时时见,江海波涛处处深。莫怪东邻老杜甫,挑灯昨夜发狂吟。

  余生犹幸寄书庵,自顾深知己不堪。芦雁归音回塞北,莼鲈乡思到江南。虽无马角三更梦。已有猪肝一片贪。且染秋毫湿浓露,手编野史作清谈。

  雷正琯见之,却道:“此人必怀才未售,但是否为钱江,姑不必计。就其语气,亦像一二,姑且请见之,看其才略如何,然后计较。”于是奉委各员皆注意该道人。次日复遇之,为邀至雷正琯行台之内,雷正琯以礼相接,相与谈论时务。那人口若悬河,对答如流,雷正琯许为奇才。并道:“观君诗词,似从前曾建许多事业,想君当时必在洪军任事。吾固倾城以待足下,足下幸勿隐讳。”那道人听了,却笑道:“公既知之,何待多言!”雷正琯大喜,待以殊礼,每事必询之而后行。惟那道人建言论事,则滔滔不竭;临事画策,却不中大肯。时雷正琯方办粮台,而捻党势炽,各路大兵顿聚陕、晋,各处粮运每虑不继,那道人一筹不展。雷正琯至是疑之,以其言有余而行不足,知为该道人所欺,自言道:“此非钱江,吾却误矣!”后来遂借事借口以杀之,以杀钱江报闻,此是后话,不必细表。

  且说太平大将前军主将辅王杨辅清,自得洪秀全立为主将,以江、鄂一带,有李秀成、陈玉成等,可以支持大局。唯清军粮道,当时实靠闽、粤,若不先破福建,并下广州,终无以断清兵粮道,乃函商李秀成,愿以大军下闽、浙。时李秀成自抚定苏州之后,连与洋兵交战,直下清浦,复破洋兵,得洋枪二千余支,乃回军苏州。适清兵冯子材等,有复攻常州之说。秀成乃再回常州府,抚定各路,使由南京直至苏州,皆无梗阻。乃甫到常州,即接杨辅清来文:力陈由浙入闽之利。秀成亦念欲顾东南,须阻断清军粮道,方足使东南稳固,庶可以北伐也。遂赞成杨辅清之议,改令李世贤重顾浙江,兼应赣省,令黄文金顾赣,而以魏超成助之;并令陈宗胜重顾皖、赣之间,即准令杨辅清南下。

  那杨辅清既接李秀成回文,亦以入闽为是,惟秀成回文之意,仍注意北伐,故并嘱杨辅清道:“伐闽以断敌军粮道,自是要策。但鄙意仍重北伐,若既下福州之后,即留将驻守,宜速回军,以固天京根本可也。”杨辅清道:“豪杰之士,所见略同,吾意决矣。”乃即报之洪秀全,将发兵而南。

  广西一带,有陈金刚起事,欲附太平天国,乃致函于杨辅清道达意见。

  杨辅清道:“此人正合用著也!”原来陈金刚部下,亦拥众万人,有部将江志、侯臣、戴郑金等,颇称敢战,故纵横于广东之肇庆、罗定、以迄广西,清兵屡疲于奔命。杨辅清因此以为陈金刚可用,并对左右道:“两江清兵之粮,仰给于广东、福建;两湖清兵之粮,仰给于贵州、广西。今吾下闽省,以断清兵于两江运道;即以陈金刚牵制广西,亦足断清兵于两湖运道,并足为翼王声援也。”乃奏知洪秀全,以王爵封陈金刚;并封江志、侯臣、戴郑金为列侯,令其分攻桂省去后,杨辅清摒挡各事,发兵六万,由宁国南下,先后陷徽州、淳安等处,复破严州、金华,所向披靡,远近震动,直趋处州。时清廷以庆瑞为知兵,飞调庆瑞为闽浙总督,以拒杨辅清。那庆瑞探得杨辅清军势浩大,恐不能抵敌;乃六百里加紧求救于曾国藩。那时曾国藩自分兵十道,攻退黄文金、李世贤后,军势复振。及接庆瑞告急之报,即派总兵朱品隆、江长贵,各领兵七千人,分道往援庆瑞。此时庆瑞部下士卒二万人,连着旗兵共有二万余人,由福州过单阳,直抵温州,移向处州进发。沿途听得杨辅清领大军六万,将由浙南下,乃谓左右道:“杨辅清在洪秀全军中,号为能将,自李秀成、陈玉成而下,彼即与李世贤齐名。其部下又能征惯战,且数倍于我。彼若先得处州,将乘势南下,那温州地方濒海,我军水势未备,难为犄角。不如先踞处州,方为上策。”随率人马趋处州;再一面催曾国藩发援应。

  将抵处州,探得杨辅清本部,离处州城只有三四十里,瑞庆欲候曾国藩救兵到时,然后出战,是夜在城楼上从高北望,见杨辅清本部旌旗齐整,刁斗森严,不觉骇然。谓左右道:“杨辅清人马何其众也!想不出明日来攻城矣!”次早传令军中,严密守御,不想自晚至暮,并不见杨辅清来攻城,庆瑞心中大疑。自忖道:“杨辅清南下,应在急战;不来攻城,其中必有别谋。”正在疑虑,忽探马飞报:杨辅清现派兵四处查察小路,大营向西路,不知何意?庆瑞拍案道:“杨辅清军中必无六万人马,不过虚张声势耳!吾方以大兵先扼处州,波即不敢越处州而过矣。今计曾国藩救兵非旬日可到,若被杨辅清借越小道,直达闽境,沿途号召,后患方长。今不可不战。待今夜再看情景如何,即准备战事可也。”及到夜分,果见杨辅清大营已移向西边,且计其灯火,亦不如前夜之众。庆瑞益决,言曰:“吾儿为杨辅清所赚。今观之,乃知其不攻处州,自有原因耳。”遂下令明日五更造饭,平明起兵。时杨辅清自知人马多众,庆瑞必不敢遽出,将紧守城池,以待援兵。是终难人闽,乃独不攻城,惟寻觅小路,故作偷渡状,并将大兵分道,向山林埋伏,减少旌旗以诱庆瑞。徐探得庆瑞军中半守城里,半守城外,忽然并将城内各军,亦大多移出,营中颇有举动,杨辅清道:“庆瑞将出兵矣!”便传令军中:如庆瑞兵到时,以伪败诱致之;若见中军大红旗高举,便是庆瑞中计,各路伏兵可一齐杀出。复飞令魏超成,由赣甫拦人闽境,以扰庆瑞之后。分拔既定,亦于五更造饭,专候清兵。

  不多时庆瑞已统大兵齐至,远望见杨辅清旗无多,益轻视之,促军直前,约离不得十里,清兵一齐发枪,向太平人马攻击。杨辅清亦督兵接战。庆瑞点数杨辅清军中,约不及二万人,遂于马军在前,步军在后,竭力猛战。自辰至午,杨辅清势似不敌;庆瑞左右指挥,并令如敌军一败,即猛力前进。说犹未了,已见杨辅清引军退,且战且退。庆瑞督兵追之。

  原来西北一路,颇多山林,且林木丛杂,地亦崎驱,时杨辅清方率兵而走,后路人马,且约有干人,向清兵投降。庆瑞更无思疑,以马军直蹑杨辅清之后,约追二十里,地益难进,左右皆谏道:“此处地势颇不便用兵,杨辅清恐非真败也。”庆瑞道:“此地我不宜用兵,岂敌人独宜用乒乎?彼军且有降者,诈败必不如是也!”说罢仍主急追。忽听得四处鼓声大震,四至八达,山林之内,皆现出杨辅清旗号。庆瑞见了魂不附体,又惧军心惶乱,乃故意谓左右道:“八公山草木,恐非真兵也。杨辅清故作此以矮我耳。三军不要畏俱,只管向前,今夜定要斩杨辅清之首矣!”但庆瑞虽如此说,唯说时已手忙脚乱,左右皆为变色。虽庆瑞之言,亦只唯诺相应。时浙江参将张其光,方以本部隶于庆瑞军中,庆瑞用为中后军统领。张其光忽从后路策马而至,谓庆瑞道:“杨酋伏兵已现矣,新降之兵不下千人,尚恐非真降也!若为内应,吾军乱矣!宜早作区处。”庆瑞道:“此言亦是。但军中方俱中伏,吾唯设法稳住军心;若这杀降兵,军心亦俱,必不可也。但窑防之可矣。”张其光退后,庆瑞方寸已乱,漫无主裁。继思地势既险,退亦难艰,不如直进。乃传令从速进兵。但号令虽下,入马不前,庆瑞大怒,前锋副都统穆腾阿立杀数人,军士始勉强前进。忽然上游鼓声大震,尘头飞滚,杨辅清已率兵杀来。太平军前锋成大吉,率兵当先,直冲清军。庆瑞即令穆腾阿引马队接战。杨辅清将大红旗一举,复下令道:“庆瑞已中我计矣!当尽歼清兵,休令放走一人也。”太平兵得令,一齐奋勇,左右八道,伏兵亦尽行杀出。旗帜掩映,皆向清兵杀来,大呼不要走了庆瑞,清兵无不胆落。但见子弹如雨,硝烟蔽大,清兵大受损伤。后路新降之兵,又哗然自乱。张其光传令先杀降兵,奈清兵此时已互相逃窜,前路马队又望后而逃,自相践踏,清兵死伤不计其数。杨辅清大兵已漫山遍野而下。穆腾阿知不是路,率马队飞人中军,保著庆瑞望后而走了。管教:?一计成功,已见处州成血海;两军会战,又教广信起风云。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四回 破金陵归结太平国 编野史重题懊侬歌

  话说杨辅清已困庆瑞,是时伏兵齐出,四方八面,皆是太平人马。相高或十里、八里,分道环攻,清兵皆呼大叫地。穆腾阿保著庆瑞,正望南而走,庆瑞传令以后军为前军,极力越围。此时清兵只顾逃窜,再无抵御之力。杨辅清人马分数路攻击,地方又崎岖,几逃无可逃,于是清兵大半愿降。穆腾阿与庆片不能顾得许多,惟策马落荒而走。时又近夜,军中辎重尽失,所有枪械抛弃原野,杨辅清大获胜仗。是时清兵已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汁庆瑞所领二万余人,已死伤万余,降者数千人,都是焦头烂额,衣甲不完的各自逃命。杨输清一面抚辑降兵,一面分道追赶庆瑞。

  那庆瑞此时只有穆腾阿率引马队拥护而进,余外步兵又留存无几,心中又羞又愤。忽听得后面喊声又近,料知太平人马又复赶来,时已入夜,不辨方向,正不知向何处逃走。庆瑞心慌,不觉叹道:“吾死于此矣!”言犹未已,已闻枪声响处,弹子纷纷打来。庆瑞手忙脚乱,早跌在马下,正在危急,忽得一支人马拥至,乃张其光兵也。庆瑞此时心中稍安,遂由张其光在前,穆腾阿在后,保著同走。并传令先奔处州府城。再走数十里,觉追兵已远,庆瑞方暂定了魂魄,取道将奔至处州城时,见居民纷纷逃走,庆瑞惊道:“敌兵已得处州乎!”张其光道:“吾军败时,为敌军所压,故越山绕道,以救大人;若处州消息,概未可知也。”庆瑞好生惊疑。

  时已抵处州城外。但见城门紧闭,城上旌旗整齐,庆瑞觅土人问之,原来处州府城,已为杨辅清人马所夺。盖杨辅清另分一队人马,伺庆瑞离城后,已间道先袭城池。庆瑞听得这点消息,又不知城内所存守兵,逃往何处?正自惊疑不定,忽然城上鼓声震地,似杀将来,庆瑞大惊,急取败残人马,望南再走。亦不敢逃回温州,只率人马,向云和龙泉而逃。杨辅清大捷之后,笑谓左右道:“吾此计只能瞒庆瑞耳!吾以大军南下,苟非兵力充足,岂敢遽下闽境?乃庆瑞不以为疑,其愚一也;军行最忌险道,若见地势掩映,敌情未悉,必不可穷追,乃庆瑞独不知之,其愚二也;彼若以大兵阻处州要道,以待曾军后援,吾兵断不易至此,今彼不出所计,是吾军得天助耳。庆瑞既败,处州已得,即曾军至,无能为矣。”说罢,传令分军为三:以一驻处州城内;一守处州城外;而分一路收取温州。待温州既定,然后会同人闽。一面飞报魏超成,告以破了庆瑞,拔了处州,便一同南向,折入南境。

  时魏超成已由贵溪直趋弋阳,部下大兵二万余人,所过披靡,时接杨辅清文报,知道杨军大捷,遂悉锐进攻。是时清国总兵王健元,副将袁民,各率兵五千,与魏超成抗战。奈魏超成乘胜之成,不能抵敌,清都司赖正修,引部下干余人,先降了魏超成。于是清兵尽溃。魏超成道:“吾军须速入闽境,与辅王相应。今清兵若败,必退保弋阳,以阻吾去路,又须大费时日矣。”遂分大军为两路:直蹑清兵之后,以攻弋阳。果然清将王健元、袁艮,欲退守弋阳县。惟太平人马己随后追至,清兵不能立足,魏超成乘势取了弋阳。清兵遗下器械粮草无算,皆为魏超成所得,魏军大振。总兵工健元,副将袁民,即随保广信府。先是王健元、袁艮驻守贵溪,自所得魏超成大军已经南下,已恐众寡不敌,即催曾国藩发兵来救。时曾国藩先得庆瑞催救文书,已令朱品隆、江长贵两总兵,先带大兵赴敌。随后又接得王健元、袁艮告急书,遂更调萧启江带兵五千,往救弋阳一带。明知萧启江以五千之众,不是魏超成敌手,惟探得李世贤、黄文金两路大兵,又将人赣,故曾军亦不敢移动。萧启江承派之后,即对曾国藩道:“闻魏超成大军将近三万人,号称五万。今以五千人马当之,恐难取胜。且王健元、袁艮两军,又久不经战事,若不能得其助力,是同与俱败矣。”曾国藩踌躇半晌,乃道:“敌军极狡,吾若多调人马赴援,恐本处兵力单薄,李世贤、黄文金又乘虚攻我矣。今唯有一计:令朱品隆、江长贵便宜行事;若处州未失,能戳杨辅清,则移军而东,以助将军;若处州既失,杨辅清声势更盛,则朱品隆、江长贵在浙,亦属无用,即可移助将军矣。江西乃吾冶地。设城池失守,干系非轻,吾亦当重顾根本也。今更拔张运兰领劲兵南下,以之助君,君亦可以放心也。但赣南危急,君当先行,吾即令张运兰随后至矣!”萧启江乃率军光行。曾国藩随令张运兰起兵援应。

  唯是时张运兰方扎景德镇,听得曾国藩有令,遂亦抽调人马六千人起行。共计萧启江、张运兰两路,约万余人;朱品隆、江长贵两路,亦有万余。合四路人马,亦近三万,以此援应赣南,曾国藩亦觉心安。奈朱品隆、江长贵先往处州,不想领军赶至衙州府,已得处州失守,庆瑞大败之信,江长贵道:“庆瑞久于用兵,既已求援,白应待援兵到时,然后开战;今彼如此,其败也宜矣!”朱品隆道:“事已如此,吾等往亦无用。”正说著已得曾国藩追到文书,遂移军回助赣南。江长贵道:“魏超成志在入闽,与杨辅清相应。由赣入闽之路,必经广信府,吾料王健元等,必不能保守贵溪。吾等不如先赴广信府为愈矣。朱品隆甚听其计,乃率军望广信进发。

  早有消息报到魏超成军中,魏超成乃与部诸将计议道:“曾军南来,其势必锐;且合四路之众,不易挡之。请间诸君计将安出?”翰王项大英;时为前部总先锋,即进道:“彼分四路而下,以为破我必矣!然朱品隆、江长贵两军,奔驰往返,纵横跋涉,其力疲矣!因而破之,势如反掌。今请分军为二:以一军压广信府,以防王健元与袁民冲出;出一军拒萧启江。某愿以本部人马,为将军破朱品隆、江长贵,待朱、江二军既破之后,如此如此,则萧启江亦为吾所败矣。”魏超成一一从之。先令降将赖正修用汁,一面听候项大英消息,然后行事。

  时萧启江不知江长贵即能回军,以为朱、江两将与杨辅清相持,必费时日。自料孤军难抗魏超成,故一心待张运兰到时,方好求战。不意张运兰再离景德镇,即已染病,行程顿滞。萧启江又专待张运兰,因此观望不前,反至朱品隆、江长贵先到。那朱品隆以为魏超成之勇,不及杨辅清,而合张运兰、萧启江之众,实足以破魏超成而有余,遂奋勇赴敌。并谓江长贵道:“吾等奉派援浙,徒劳无功;今此行乃予吾二人以立功机会也,万不宜落后,以惹人笑也。”江长贵亦为然。乃星驰电播,由衙州回江山县,人江西玉山,直望广信北路拦截进发。时翰王项大英,知王健元、袁艮如惊弓之鸟,退守广信,必不敢出。乃以人马五千,压住广信来路,亲率劲旅万人,由弋阳起程,往迎朱品隆、江长贵。曹过了兴安北境,约十余里,已知道朱、江二军将到,遂直趋广信北路,拦截朱、江二军。将人马分为五路:每路二千人,单候迎接。

  安营甫定,清将朱品隆、江长贵已到,已见太平人马在前,朱品隆大惊道:“岂魏超成已得广信乎?何以驻兵于此!遂惊疑不定。惟远望见太平人马无多,又不是魏超成旗号,江长贵道:“如魏超成已得广信,必将速入福建,以应杨辅清;何暇与我交战。今魏超成必为萧启江、张运兰所来,特兵于此以疑我耳。今宜速进,勿令敌军得以退去也!”于是朱、江两军齐发,忽然炮声震动,太平人马,各路已一齐出现。

  原来太平将项大英所领的兵马,怄旗息鼓,清兵只见其中军齐发,故以为兵马无多,此时忽见项大英有五路人马,心中已怯。且远行疲乏,不便战斗,无如太平人马养精蓄锐,纷向清兵击来,清兵如何抵敌?还亏朱品隆、江长贵,平日久经战阵,仍能死力支持;无如军士疲倦,终难抵御。太平人马已纷扑进,清兵只望后而退。项大英率齐五路,一同追击,清兵死伤五六千人,戈甲抛弃遍野,降者亦二三千人,三停人马,失去二停,朱品隆、江长贵,引败残人马,退三十里屯扎。一面打听萧启江、张运兰消息,再作行止。

  原来张运兰既因病阻,误了行程,及朱品隆、江长贵既败之后,萧启江始至贵溪。魏超成早依项大英之策,用计令降将都司赖正修,致函萧启江。那函中大意,却道:“王健元、袁艮等,并未力战,即退保广信。”又道:“自己所部千人,为敌将魏超成所困,致力所擒。今日投降,本非真心,遂请萧启江带兵来战,愿为内应”等语。此函写妥之后,即遣心腹哨弁,投至萧启江处。

  原来赖正修,曾隶萧启江部下,平日深为萧启江所信;且与萧启江有同乡之谊。故萧启江得信之后,初犹半信半疑,继恩赖正修为同乡,又是旧部,未必相欺。且彼言王健元、袁艮之无用,亦系实情。乃回复赖正修:请其设法内应。魏超成谓赖正修道:“若由足下设法,以诱致萧启江,吾恐萧启江不免生疑。不如请由萧启江定计,使令足下遵守,然后吾等因其计而用之,较为妥善也。”赖正修乃再飞函萧启江,并称自己无才,所恃者,皆得之部下千人,皆可信任耳。且此间敌将非王即公侯,吾自降后,尚无何职位;即偕降之于人,亦未有声明月饷若干,故旧部下人心依然愤恨。弟故决其可用。尊处不论授以何计,无不可遵命矣!萧启江接函后,心中更安。幕客王席珍进道:“吾所难者两军相拒,而赖正修书信来往,如是其易,须防之耳。”萧启江道:“彼降兵尚在部下,用人自易。且赖君多是湘人,其仍欲归吾者情也,又何疑乎?”遂不听工席珍之言。即密覆赖正修,约以是夜进战,著赖正修举火为号,乘机掩杀,俾里应外合,以破魏超成。计议已定,即密地打点出兵,并谓左右道:“自来用兵以诈降赚敌,往往有之。惟赖正修之降敌,非其本心;且为吾同乡,其部下亦皆有乡情,此其可信者也!况非由彼定汁以赚吾,乃使吾定汁以使之遵守,尤不必多疑,破敌必矣。”

  随派人密告广信府城内,使王健元留袁艮守城,引兵出城相助。

  不知魏超成早料萧启江,必令城内清兵杀出相应,乃分派小队四处巡察,以搜截萧启江交通消息。果然由军士拿到一人,在身上搜得文书,是萧启江著王健元由城内冲出相应的。魏超成大喜道:“果不出吾所料也!”乃将原函毁了,立刻摹仿萧启江印信,另拟一函,先一精细心腹军士,穿了那清兵号衣,投函于王健元。直至城下,声称萧启江有机密函到。时城上守将见他只有一人到来,乃开城迎人,直呈函于王健元。王健元折开一看,那函大意:却称今夜即破魏超成,惟探得敌将翰王攻大英将绕东偷度崇安,直取福建之?建阳,宜即引大兵南出,以扼崇安要道等语。王健元细看印信不错,但然不疑。遂留少数人马守城,余外尽提大兵出发于崇安要道。

  魏超成打听得城内清兵已经移动,乃一面令翰王项大英移得胜之兵,以三分之二,径袭广信府城;余外则扼阻朱品隆、江长贵来路。去后,即密令诸将准备迎战。并谓左右道:“若敌将张运兰已到,则吾军胜负尚未可知。今萧启江欲以孤军侥幸一战,不败何待!”说罢,即令诸军但旗息鼓,以待敌军。清将萧启江所部分为三路:人衔枚,马勒口,一字儿逾山挨岭而进,即趋魏超成大营。远望见魏军营中灯火烛天,惟不见太平人马的动静,左右皆有些疑惑。萧启江道:“不入虎穴,安得虎子!”即率军扑近魏营,立传令放枪攻击。魏军故作惊惶之状。萧启江以为得手,下令军中,须望见魏军后军火光,方得前进。说犹未了,已见魏军后面突然火起,魏军复似更为惊扰,启江大喜,即令三军一齐追入,魏军即望后而走,且人无多。萧启江此时有些疑惑,自念此处,若为魏超成大营,其人马必不止此数;此时始不欲遽进,又不肯遽尔退回。正踌躇间,忽见前锋统领胡廷干驰至,报道都司赖正修已有军士来报,说称纵火之后,方欲杀出相应,今已为魏超成所围,请速往援救。萧启江听得,乃令诸军急进。忽然省悟道:“吾中计矣!”左右问其故?萧启江道:“敌军如真败,岂能再围赖正修?且深夜扰攘,两军仓皇,赖正修岂能使人到来求救那?”说罢即令退兵。惟前军已进如潮涌,止之不得。忽然听得魏军连放号炮,只见四面八方,皆是魏超成人马,蜂拥杀来,万枪齐发,弹子如雨点而下。萧启江见此情景,乃叹道:“吾用兵多年,今乃为人所弄,悔不听王席珍之言,吾有何面目见人!”乃欲拔剑自刎,左右急为挽救,并道:“胜败兵家常事。大丈夫当留身,以为国用也。”正在纷乱间,忽部将易艮干奔至,大呼道:“敌近矣,速作逃计。”说着,即拥萧启江先逃。未几胡廷干亦奔到,乃共保萧启江急奔,回望后路,不觉叹道:“为吾一人失机,以至陷此数千人,皆吾罪也。”正说着前面敌军已拦住去路。易艮干道:“敌人料我必走贵溪,故以重兵阻此要道。今当望南杀出,再作区处。”于是望南而下,又折了些人马,方得杀出重围。萧启江谓左右道:“剩此败残人马,纵出得重围,亦难立足!不如先走广信府城,以待援兵。”时只剩数百败残人马,绕道奔至广信府城。不料城上旌旗齐整,尽是魏超成旗号。萧启江大惊道:“吾才调王健元,使由城内杀出相应,今不特不见杀出,城池反已失守耶?”说罢急即调转败残人马先行,暂居铅山。那铅山本去崇安不远,至时始知王健元,已往守崇安。询悉原委,始知派人送书于王健元,中途亦为魏超成所截,遂改转函中语意,赚出王健元,并袭了府城。后得城内逃出的清兵报告:原来袁艮已死于城中。萧启江叹道:“此行损兵折将,失城丧地,复有何面目回见曾国藩乎!”说时不觉垂泪。当即挥书到曾国藩处,报称失败情形,并自引咎请开差,暂行回籍。却可次日张运兰兵已到,便交张运兰料理军务;朱品隆、江长贵,亦引败兵回见曾国藩。适湘抚骆秉章,自奉得总督四川之命,久未成行,此时以石达开将行入川,不得不往,乃打算起程,特向曾国藩借用人员,俾一同人川,助理军务。那曾国藩就令萧启江回湘,由骆秉章差遣;并令萧启江所存人马,及王健元部下并交张运兰统带。又令张运兰察看赣南情形,再定行止。

  唯是魏超成既下广信府,听得张运兰已到,自念须从速人闽,以应杨辅清,故不欲再与张运兰交战。惟尽取广信府所有辎重器械,即飞报杨辅清,?尽统大军,弃了广信同向福建进发。那张运兰见魏超成已入闽境,自己只奉令来援赣南,并非奉令要往福建,且听得魏超矾军势甚大,亦不宜追赶,只得报称收复广信,即引军回至曾国藩处缴令。

  那曾国藩却谓诸将道:“江、浙两省,全赖闽、粤。今杨辅清、魏超成连破我军,直进福建,于我粮道根本,最为阻碍,将以何策处之?”幕友郭意诚道:“两年以来,自湖口一败,三河再败,直至桐城浦口之战,皆大挫军威;今又警报及于福建,若福建亦危,则粮道绝矣!以洪秀全久踞金陵,西拥东西梁山之固,以连安庆;东并常、苏之富,以通海道。我军处处受制,东南大局危矣!以某愚见,若与之求战,即徒得一胜,亦无济于事。观昔日供秀全不能分兵人闽者,以京陵被向荣、和春、张国梁所扰也!今彼金陵稳固,不特可以分兵南在,且可以移兵保军势复振,且新到吉林马队,并为一军,可以战矣。不如会商胜保,使下窥金陵,吾亦相机而进可也。”说罢即备文书,加紧告知胜保。

  时胜保正驻凤阳。自浦口一败,军势尽挫,随即再招人马,复由吉林调到马队五千名,因此军力又复一振。正拟下趋安庆,以雪从前屡败之耻,忽接得曾国藩文书,要攻金陵。自恃年来用兵,迭为敌人所败,与昔年李秀成破向荣、王有龄、张国梁相似,若不动摇洪氏根本,必难复振。是进攻金陵,亦是一策。但敌将陈玉成,方纵横皖省;而李世贤等又在赣浙牵制,曾国藩若不顾全皖、鄂一带,又恐陈玉成更为得势。原来湖北巡抚胡林翼,那时正丁母忧,清廷准假百日,使胡林翼治丧;而鲍超又值告假养病。因此湖北一路,只恃官文督率各将主持。那陈玉成以湖北无人,已大有再取武昌之势。故胜保一接曾国藩文书,颇费踌躇,乃与诸将计议。部将提督李曙堂道:“陈玉成驻军皖南,常欲面撼武昌;今不敢遵进者,以吾太军在此,惧拊其背也。若我移军东趋金陵,彼必乘机人鄂,恐金陵未必即破,而武昌已陷矣。”部将戴天英道:“陈玉成家小尽在安庆,故彼深顾安庆,我若攻金陵,玉成必不骤离安庆。而李秀成又东下苏州,与李鸿章相持,我此时若窥金陵,或可得志。若以湖北一路为优,可即回覆曾国藩,使鲍超速起,力疾视师,屯湖北以图进取,以阵玉成平日本忌鲍超,如是即足以牵制陈玉成,湖北可以无事也。且曾国藩虽被李世贤牵制,然曾军部下诸将,能战者不少,亦可分军渡皖,为鲍超声援,此又何虑乎?”胜保道:“此策极是,吾当从之。”时又听得陈玉成结合捻党苗沛霖,将会皖北;胜保乃调多隆阿一军,直人汴省,以攻捻党,并防陈玉成分军北上。一面知会德兴阿,并各路共攻金陵。适德兴阿驻军椎南,乃定议德兴阿,由天长并绕六合而下;胜保却由定远绕滁州入江浦而来,皆向江宁进发。

  且说太平天将李昭寿,自会合陈玉成,在浦口破了胜保、德兴阿之后,陈玉成却改令地官副丞相周胜业,代守六合;而以李昭寿移守滁州。原来李昭专人极骁勇,无战不胜;唯是性情凶暴,最嗜杀戮。且自以屡有大功,每凌辱同僚,故同僚多恨之,绝少与之往来。当其领守六合以后,两败德兴阿,又与陈玉成共破胜保;后守住滁州,亦屡挫清兵,复先后分援全椒、乌衣、小店、东西梁山,清兵皆不敢犯,故天京无西顾之忧。自以屡立大功,欲得封王位,并为主将,洪秀全乃商之陈玉成。陈玉成以其性情骄蹇,恐他兵权过重,难以节制,稍裁抑之,李昭寿每立战功,只有厚其赏赐,未尝进爵加权,李昭寿心颇怀恨;但念李秀成待之极厚,不忍违背,心中不免含恨,且时出怨言。除李秀成、陈王成之外,罕有能调动之者。先后如谭绍洸、赖文鸿曾言于李秀成:皆称昭寿赋性凶险,小用之,则不为我用;大用之,又恐难制,宜以罪诛之,免为后患。惟秀成终怜其勇,故极意笼络之。

  那一日适接松王陈得风,自天京发来军报,以地官丞相罗大纲身故,特调李昭寿往镇扬州;著李昭寿择员代守滁州一路。李昭寿见之大怒道:“陈得风何人?俺李某岂肯为彼所调遣那!”左右皆谏道:“陈得风身居王位,坐镇天京,居中策调外将,固所宜也。”李昭寿道:“此皆天王用人不明耳!国家分茅胙土设爵位以待有功;我李昭寿汗马功劳,岂在陈得风下乎?今置英雄于无用之地,使懦夫竖子,皆得而调遣之,辱莫大焉。当吾守六合对,若以城降德兴阿,则当日金陵,不知竟归谁手!吾亦不至寥落至此矣。”言时怒形于色。乃回书陈得风:力称不能移动,反调陈得风往镇扬州。

  陈得风得书亦大怒,竟不往镇扬州,一面奏知洪秀全,又报知忠、英二王,皆称李昭寿将反,不受谓遣,宜设法防范。洪秀全以李秀成远在苏州,乃急令陈玉成处置昭寿。陈玉成道:“昭寿悍将也!若果降敌,为息不浅矣!”乃急令李昭寿移军小池驿,扬言用以阻曾国藩北渡。李昭寿得令,本不敢抗陈玉成,惟其部将朱志元,私向李昭寿说道:“陈玉成此次调公,必非好意,大约得陈得风之言,防将军北窜,故调至小池驿,使易制将军。前日复陈得风之书,实为取祸之本也,将军危矣!”李昭寿听得,不胜惶惑,乃道:“吾亦不甘于此,只不忍负忠王耳!今号令交迫,将祸及其身,吾欲北投胜保如何?朱志元道:“若此则将军自可保全。然轻往必为胜所辱,吾当为将军图之。”原来朱志元,亦砍降清国,以图富贵,只恨无路可通。至是乃密报胜保,愿劝李昭寿来降,并以滁州相献。

  胜保素知李昭寿之勇,听得大喜,乃密复朱志元:许以重赏。并道:“昭寿猛将也!若允来降,吾事济矣。吾当以提镇之间位置之,决不相负。朱志元乃回报昭寿道:“吾已得胜保欢迎将军矣!将军若自降他,必不见重;今胜保自求将军归降,优待将军必矣。”李昭寿乃深感朱志元,且道:“非君则吾危矣!”遂具书即呈胜保,使督兵来滁,愿以滁州奉献。胜保得书大喜道:“昭寿若来,则敌人失一良村,而吾军多一猛将矣。此机会不可失也!”遂引兵望栋州进发。昭寿接见胜保,立谈之下,相见恨晚。胜保专招保奏昭寿为记名提督。从此李昭寿便变了大清头品大员了,人心思汉,天意佑清,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太平天国,自金田起义到金陵定鼎,兵非不众,将非不多,无奈老天不佑,凭你一等好本领,总达不到北伐的目的:第一误了在东王;第二误了在安、福两王。总之一句,洪天王仁慈有余,刚断不足;今岁不伐,明年不征,坐使清廷购械筹响,遣将派兵,把天京一困再困,弄到接未,覆国亡宗,烟消雾散。荡荡乾坤,依旧是大清世界,岂不可痛!那种痛史,在下也不忍逐细描摹,只得忍痛含泪,略述几句罢了。诸君欲知其详,自有那专讲清朝事情的清史演义在。

  闲言少叙,却说李昭寿降情之后,警报传到金陵,天王大惊,急召陈玉成问计。玉成道:“昭寿反戈,必为天国大患;忠工北伐之计,怕不能行了。”天王叹息道:“此孤之罪也!”从此天国声势,一天弱似一天;各地风云,一日紧是一日。翼王石达开,在四川为骆秉章所窘,弄倒个全军覆没。清将左宗棠,力攻杭州;李鸿章力攻苏、常一带;曾国藩的兄弟曾国荃,力攻金陵。天王听了安、福两玉的活,把李秀成吊住在京,不肯放他离开一步。李秀成所画之策,都不听用,在围城里每日只做那唱赞美诗,祷告叩拜上帝这几桩事情,军国大事,一概不闻不问。秀成几回哭谏,天王总打着天话:“我自有天父、天帝、天兄,耶稣派遣天兵十万,前来救我。”秀成白着急,奈何他不得!围城里粮食将绝,秀成奏告天王,天王但然道:“那有何妨!天父上帝,方赐我天粮百万,我的军民不会饿的。”孝经退贼,符咒却兵,真是从古到今从没有过的事。在天王肚子里边很明白,不过借着天说,安安各人心的,无非自喝姜汤自暖肚罢了。这日接到说苏州失守,谭绍恍殉难,天王知大事已去,无可挽回,遂背着人,悄悄眼了点子毒药,呜呼哀哉,就此千秋万古!天王薨后没有几时,南京城就被曾国荃攻破,忠王李秀成等是闸中这虎,池内之龙,都被清兵活生生捉去,结果了性命,天国就此亡掉。曾国藩、左宗棠、曾国荃、李鸿章等,一个个封侯拜相,耀武场威,做了清朝的中兴良佐,再造元勋,把已绝的胡运,又延续了三五十年寿命。后人题诗凭吊,摘之于下。

  其一道:

  哀哀同种血痕鲜,人自功成国可怜。莫向金陵闲眺望,旧时明月冷如烟。

  其二道:

  楚歌声里霸图空,血染胡天烂熳红。煮豆燃箕谁管得?莫将成败论英雄。

  其三道:

  故国已无周正朔,阳秋犹记鲁元年。伤心怕看秦淮月,剩水残山总可怜。

  其四道:

  民众齐呼汉天子,欧人争说自由军。倘教北伐探巢穴,此是当年不世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