樵史演义
清 陆应旸 著
第一回 幼君初政望太平 奸珰密谋通奉圣
丝屏稳住莺娇语,荷翻狼藉珠儿雨。砌草逼愁长,花归竹放香。 芳池斜照独,妒杀双鸳浴。天外鹭鹚飞,风中健翮低。
《菩萨蛮》
藕花叶烂莼香歇,落赋归兮何处归?
锦囊蹇用亦得意,桐隐何言严子矶。
旧径石楼迷不见,藤萝无恙云褰衣。
笛中仿佛梅花发,剪出商声片片飞。
结夏空岩曷称快,檐花溪鸟两依依。
杖接良朋樽贮酒,那得举网鲈鱼肥。
遴毫磨墨谱轶事,得着如狂失如饥。
樵夫野史无屈笔,侃然何逊刘知几。
自古国家治乱兴亡,虽是天命循环,若一味靠天过日子,尧舜枉了做圣主,桀纣落得做暴君;尧舜时的臣宰枉了做忠良,桀纣时的臣宰落得做权佞。可也是,有了好君,用了贤臣,自然天下太平;有了庸君,用了奸臣,自然天下叛乱。到了叛乱的时节,百姓个个困穷,盗贼哪得不生发?海内人人恶乱,地方哪得不骚扰?把一统山河渐渐都弄坏了。就有英君出世,未免过于诛戮,轻于变更,哪里还挽回得来,支撑得住?且说明朝洪武皇帝定鼎南京,永乐皇帝迁都北京,四海宾服,五方熙,真个是极乐世界,说什么神农尧舜稷契皋夔。传至万历,不要说别的好处,只说柴米油盐鸡鹅鱼肉诸般食用之类,哪一件不贱?假如数口之家,每日大鱼大肉,所费不过二三钱,这是极算丰富的了。还有那小户人家,肩挑步担的,每日赚得二三十文,就可过得一日了。到晚还要吃些酒,醉醺醺说笑话,唱吴歌,听说书,冬天烘火夏乘凉,百般玩耍。那时节大家小户好不快活,南北两京十三省皆然。皇帝不常常坐朝,大小官员都上本激聒,也不震怒。人都说神宗皇帝,真是个尧舜了。一时贤想如张居正,去位后有申时行、王锡爵,一班儿肯做事又不生事,有权柄又不弄权柄的,坐镇太平。至今父老说到那时节,好不感叹思慕。泰昌也是圣君,登极不久,就宾天了。这就是劫数将到,国家的大不幸了。一时京师的人都说是郑贵妃希图把泰昌弄倒了,要她儿子福王嗣位伏案,故此先进美色,弄出皇帝病来。又有奸医崔文升、李可灼,未必是郑贵妃买嘱他来,或有借此结纳福藩,希图荣贵。连投劫药,一旦崩逝。九月初六日,天启即皇帝位。时年十六岁,英姿渐露,情窦初开。朝里也有忠良,也有奸佞。那时张差一案已过,红丸、移宫两案尚未十分发觉。天下仰望太平,百官各安职掌。给事中惠世扬在登极的第三日就上一本,劾奏方阁老妨贤病国,破坏封疆等事。又道他谄事郑贵妃,交给太监刘逊、李进忠,助选侍占住乾清宫,党护崔文升,赏赉李可灼,其罪不可胜诛。天启批本,虽不曾把方阁老削职,却也慰勉世扬,不肯阻塞言路。这时节常随的太监魏忠贤,虽在宫里掌司礼监,还有好太监王安,次相又是不阿附的。故此头一个本,京师都道:“好了,皇帝是个纳言的了。”从此上本的不只一人,不只一事。
十二月初旬,有御史方震孺上一本,说三朝的事体道:“设差而癫人也,然不癫于他所,而癫于元子之宫,先帝之宫且在五步之内。”又道:“使乾清而久居选侍,则至尊当避处于何地?使贵妃而久处慈宁,则孝端且怨恫于无栖。曾提宫闱之线索,岂尽虚空?兼以佳冶之薰蒸,惨于挺刃。”又道:“朝夕周旋若惟二三内臣,笑易轻,窥可虑。窃意旨而尝巧,负太阿而不觉。近以中旨之屡宣,恐滋斜封之隐祸。今日所最急者,莫如宫闱。一有主持,则乘间进御者,既有所畏而不敢前;非分矫窃者,亦有所防闲而不敢肆。转于桃夭为期已近,当事者宜惟日不足早完大典。”
你道方震孺为何说这话?只为魏进忠已经赐名忠贤,渐渐进用。即将司礼监好太监王安,瞒着皇帝,杀于海子里。只说奉旨。若皇帝不问罢了,问起只说病故。天启大婚未成,情窦大破,被乳母客氏———还只得三十余岁,美丽妖艳,污了圣体。天启爱她,百培宫城,封她为奉圣夫人,凭她出入宫禁。外边都晓得这事,没一个不惊骇了。然虽魏、客弄权,尚未里通外连,收拾朝贵,以为党援。方御史本虽厉害,天启还只发在内阁去票。阁老韩是个好官,刘一又是尽心为主的,因此票得好了,天启在本上批道:“这本说三朝事,朕心靡宁。所请鉴往察来,知道了。”
都给事中杨涟又上一本,尽述移宫始末。天启批道:“杨涟志安社稷,当日竭力忿争,忠直可嘉。”命昭示中外,以释群疑。不多几日把阁老方从哲,准他闲住了。朝廷新政,亦有可观。只是魏忠贤渐有恃强专权的光景,朝里官员,如阮大铖、杨维垣、傅、倪文焕一班儿希图荣擢的,摩拳擦掌,何止几千人。正人君子,也有在朝班的,也有在南京的,未免有防微杜渐的意思。杨涟又上一本乞归,他道:
臣妄言宫掖,祸当不测。乃蒙先帝特赐宣召,一介小臣徼主知于大命弥留之日,千载夸其殊遇,乃因备述移宫始末。蒙皇上有“忠直可嘉”之褒,微臣于此大有不安者。垂帘之秘事未闻,入井之烦言啧起,不得不洗涤一番。乃臣发扬主德之苦心,反为夸诩臣节之左券,臣之不安一也。当时诸大臣共有防微虑隐之意,首请御殿受嵩呼者尚书嘉谟,而捧皇上之左右者惟贤、一也。臣以愤争之故,独受忠直之名,臣之不安二也。宫禁自就肃清,社稷有何杌陧,而圣谕以志安社稷为言,臣之不安三也。臣以穷蹇肮脏之人,而际二圣知遇,书生之福力,至此极矣。知止可以风顽钝,能退可以省议论。乞浩荡之恩,放臣同山农野老共咏尧天舜日,岂不休哉。臣赍本赴文华殿门叩头毕,移出城外候旨。这本一进,天启不发阁票,竟听回籍,朝里也就有些疑惑了。
其时为边事纷纭,经略袁应泰,尽反旧经略熊廷弼之严,只以宽收人誉。信任贺世贤,悬招抚之令,来投即纳。诸将童仲揆、尤世功等往谏,只是不从。三月失了沈阳。尤世功没于乱军中了。陈策、童仲揆分营扎浑河南。贺世贤突至,策开营迎纳,遂为所杀。仲揆奋勇溃围,请援于袁应泰。那袁应泰书生见识,道:“不必又添陷一支人马。”辽阳遂相继陷没。袁应泰与巡按张铨、守道何廷魁共坐城东楼,张铨对应泰道:“坐汝尸,居游魂,致我无成事而死。”应泰道:“公无阃外责,尚可退守河西。泰不才,当死于此。”铨下城,应泰举火自焚。廷魁回到衙里,赶一女二妾入井,然后自己也投井死了。张铨也被执斩于城外。几日间,金、复、海、盖州卫一齐陷没,朝廷震恐。天启谕吏部道:“熊廷弼守辽一载,未有大失。换过袁应泰,一败涂地。当时倡议何人,将祖宗百战封疆,袖手送彼。若不严核,何以儆后?着该部速查具奏。”朝议纷纷都没主意。
五月天启成婚,立张氏为皇后,王氏为良妃,段氏为纯妃。只为大婚事,匆匆又忙了月余。阁老韩、少詹事徐光启等,奏请赠恤辽阳死事诸臣。天启准奏,赠张铨大理寺卿,尤世功、陈策少保,各赐谥荫;指挥佥事崔儒秀、何廷魁各光录寺卿,荫锦衣卫百户;童仲揆都督同知,吴文杰、周敦吉、戚金、邓起龙、秦邦屏五人都督佥事。死节忠魂,略得表扬一番。有诗为证:
朔北灯火昼不分,从戎壮士气干云。
忽惊戎马频相斗,俄见经臣只自焚。
战将操戈甘白刃,孤军御甲泣青雯。
可怜入井红颜尽,辽是家乡水是坟。
且说奉圣夫人客氏,见天启有了皇后,又有了妃子,当撒娇撒痴道:“有了新人就忘了旧人!”天启没奈何,今日赏银币,明日赏田庄,越发恩待她了。客氏在宫里还不十分放肆,一出宫门到了家里,她哪里看丈夫侯巴儿在眼里,凭她寻少年美貌的恣意取乐。出入用大轿八个人抬着,四五道开棍,远远的喝道下来。那骑骡的下来,狗攮的好打呀。势焰滔天,人人害怕。触动了两个给事中,一个朱钦相,一个倪思辉,各上一本,说她不该出入宫禁,藐视国母。天启怕客氏发怒,把朱、倪两个给事中,降的降,调的调。触动了个有风厉江西道御史王心一,上一本去救朱、倪二人。本上道:
臣尝读汉史,至文帝有所幸慎夫人,与皇后同席坐。中郎将袁盎,引却慎夫人坐。帝怒,夫人亦怒,盎以尊卑有序对。帝悦,以语慎夫人,为赏五十金。夫妃匹之际,宫禁之严,盎以小臣,憨直乃尔。文帝不惟容之,而且赏之,亦谓其心,主于爱君,原非有他。不如是,则人主之过失,无由上闻也。况我皇上擅天纵之圣,具尧舜之资,何有于汉文。近者科臣倪思辉、朱钦相,疏论奉圣夫人客氏,其心不过谓圣明之谕旨不可不信,祖宗之家法不可不守,宫禁之防闲不可不肃。尚不至如汉臣犯妃匹之嫌,有却坐之憨也。不意有干圣怒,罪以沽名,遽加降调。臣恐圣主有纳谏之资,佞臣进拒谏之计,则言者危,而天下亦与俱危,臣是以不能已于言也。夫言官亦何名之有,言者多,适以表我之能虑;听者直,适以表我之能容。颂大舜曰舍己从人,颂成汤曰改过不吝,盖惟此显名。皇上能有之,皇上不自有,而以其名予臣,于是世始得指而称之曰,此皇上之逐臣,曾以谏诤蒙谴者也。而言者之心愈苦矣。昔唐高宗欲立武氏为后,群臣苦谏,李独曰“此陛下家事,何必更问外人。”遂至流祸唐室。大约佞臣之言,往往类此。两科臣者,忧深虑远,其言不无过激,然正其家事视国,忠于皇上之职分也。伏愿谅其朴诚,俾还原官,行其所言。凡有章奏,更祈披览之时,圣意三思,天下幸甚。
天启看了这本,勃然大怒。也不发票,竟批道:“屡谕不许渎扰,王心一如何又来激聒!且本内引用前代故事,悖谬不伦,好生狂妄。本当重处,姑从轻降三级,调外任用。该部知道”。从此客氏的威权,越加赫奕。魏忠贤二三心腹,撺掇他交结了客氏,里通外连,方才朝廷大权尽在掌握中了。
趁客氏冬至节届,暂时出宫休息,魏忠贤邀请她到私宅,备了酒席,足足费五百两银子。盛东西的器皿,或金或银,金壶上用猫儿眼镶嵌。其他肴馔果品,真是山珍海错,无所不备。客氏到厅上,下了轿。魏忠贤迎着,呵呵笑道:“今日要与客奶奶结拜个姊妹。倘蒙不弃,咱死也是香的了。”客氏娇娇滴滴做出妖模样来,笑道:“老公公肯做咱的亲哥哥,只怕你妹妹没这造化。”待茶已毕,斟酒入席,不用戏子,只吹手大吹大擂,上下两席吃酒。上吃了六十样大嗄饭,魏忠贤吩咐换席在暖房里去。不由分说,推推让让,到里面暖房来。
只见地下铺的都是是貂鼠皮,里面黑漆漆,却有光明烛四枝引进,便如外面一般明亮了。说不尽铺设的豪富,只这服侍的四个标致的童子,果是天下无双,人间第一的了。客氏举止一看,但见:
冶艳绝俗,奇丽不常。鲜唇写朱,真眉学月。神清骨媚,气柔色靡。服烂而朝霞剪红,妆侈而瑞玉超彩。有光有艳,疑似掷果之潘安;如合如离,恍若看杀之卫。流盼光溢,隐明灯而不前;动袂芳芬,响钩帘而未起。纵教客氏心膏火,肯使童身等逝波。
客氏见了四童,真正一个赛一个。问老公道:“这是哪里来的美人?”魏忠贤笑道:“特为客奶奶,已寻下了好些时了。想咱只为年少时节,干了这营生———没鸡巴的人,谁要咱?为奶奶寻下这四个孩子,都十七岁了。今夜留奶奶在咱家草榻,先等这孩子们服侍过了,明日带他们回去,留着慢慢的受用。才见你哥哥一点敬心。咱晓得你家侯爷,也不敢吃奶奶的醋。”客氏笑道:“既送与咱,怕没有日子用他?今夜在老公公这里住,自然陪老公公睡,不消假意儿推辞了。”魏忠贤道:“奶奶陪过上位的,咱怎敢亲近?”你一言我一语,说了些风流话。又吃了几巡酒,魏忠贤公然搂着客氏睡了。那四个童子和服侍的一二十小内官,谁人不知,哪个不晓。他两个全然不怕。
从此以后,魏忠贤在宫里,客氏便出来几日;客氏在宫里,魏忠贤便出来几日。满朝的文武官员,要升就升,要降就降,只消通了魏忠贤,就有了客氏帮衬;或者通了客氏,就有魏忠贤主张。一个天启皇帝,竟是他一男一女做了。后来害了无数忠良,生出许多灾异,上天震怒,万姓遭殃,流寇猖,封疆失地,哪一件不是他们的贻祸。有诗为证:
闲披前代事如烟,奸佞忠良岂漫然。
提笔谱来惭信史,且从珰祸入编年。
第二回 诸臣聚讼因边事 两奸招党乱朝纲
往代史林翻,近日书堪纪,忠佞由来口似碑,褒贬非关己。 笔撼九嶷山,墨泼三江水,是是非非公道评,何誉亦何毁。
《卜算子》
搬演何须定古人,耳闻目睹已纷纶。
漫云信史能行远,翻案由来事事新。
且说天启登基初年,朝里好人多,奸人少;只是一件,议论多,成功少。不料天生出个魏忠贤来,又纠结了阿乳客氏,顺他的,起用的起用,升迁的升过;逆他的,削夺的削夺,诛夷的诛夷。初然胆还未大,手还未辣,党羽还未多。朝里又因山海关外边报紧急,经略缺人,天启追论劾坏熊廷弼的那班不知边情好言生事的官,特谕吏部:“冯三元、张修德、魏应嘉,抚同排挤,致误封疆,降级调外;姚宗文阴险倾陷,实为祸始,革职为民。”论起来,也还算处的轻的了。内阁六部及大小九卿会议,须将熊廷弼起用,魏忠贤也不敢拗他们,立刻起那熊廷弼为兵部尚书,仍经略辽东。
廷弼奋然就道,克期到京。便上一本,本上道:
国家全力兵将、粮饷、器械,尽掷于辽阳。今从新计算,极难置办。而议者但曰调募制造,事本难,而视之愈易也。诸臣一闻警报,守城关,送家眷,岂不甚急?今募兵,则科道起程何日;钱粮,则兵、户争执不休,势已急而应之愈缓也。中外臣工,自为身家计,可以同矣,毕竟互异。顾套数,顾讥弹,而莫顾封疆,心当同而构之愈异也。二十万之安家甲马银何在?空文调募,此户部销兵法也。辽阳岁额八十万,今地失其半,而亡丧其七,所余饷银何在?又半分其帑金,至误发遣,亦户部之责也。行伍草泽中有英雄堪将,宜敕大小九卿,各举所知。
这本一上,人人道,户部大堂毕竟处了。却有魏忠贤庇护,只批得个“该部知道”。又有个通天文、达地理、大学问、大经济的少詹事徐光启,也上一本。本上道:
晁错有言,器械不利,以卒予敌也;卒不可用,以将予敌也。今之兵将,即当婴城自守。奈何列营城外,一闻兵至,望风瓦解;列营大炮,皆为彼有,反用攻城。陴无守兵,人知必破;合城内溃,自然之势。及今不思变着,虽征调招募,略如前日矣。广宁一带大城,只宜坚壁清野,急备大小火器,待其来攻,凭城击打。一城坚守,必不敢募越长驱。数城坚守,自然引退。至如都城固守,尤为至急。依臣先朝原疏,建敌台以护铳,以铳护城,以城护民,万全无害之策也。
这样好本,正与熊经略意思相合。谁来睬你,也只批得个“该部知道。”
时有辽阳秀才王一宁,是个有胆气的单身,往朝鲜国效包胥哭秦庭事,要朝鲜助战,以复辽阳。适值有一翰林,一给事中,出使在他国里。王一宁各投了揭,给事中叱之使出;翰林乃是刘鸿训,却道他有胆有智,厚赐资粮,教他遍游诸岛,招抚反正的辽人。王一宁果然出海去了不提。
且说辽东巡抚王化贞,是个不晓边事的,驻扎广宁。问部下有能出海探听岛中消息的。有个杭州人毛文龙,平日好为大言,没甚本事。一班同做哨官的,故意骗他道:“毛兄志气好,胆子大,你倒去得。”他就在王化贞面前,愿领兵一二百人,前往海中打听。王化贞与了他二百兵,两个月的粮,大小四五只海船,他便洋洋得意出海去了。原来他虽在边关,不曾往来海岛,心上有些害怕,也只在海口屯扎。
有镇江守将佟养真,受令捕剿长山诸岛。养真转委中军陈良策。这陈良策却素有归明朝的念头,领了三百人,带了王一宁同去海里。望见毛文龙旗帜,遂遣王一宁说要归顺中国的意思,文龙不言。陈良策自入文龙船里,因请合军。文龙怕他是计,又再三不肯。王一宁道:“军形败露,若使佟养真知觉了,怎么好。只求毛将军给予旗号,当乘夜入镇江,待破了城,然后来迎将军何如?”毛文龙才许了他,给予旗号。除良策同心腹将苏万义回镇江城,假说领粮,夜缚佟养真。竖起毛文龙旗帜,迎以为主帅。各岛李景先等,都来相会。文龙铺张其事,申文与巡抚王化贞。化贞上本,就说是镇江奇捷。魏忠贤正想要立边功,兵部尚书张鹤鸣,又是化贞一路的人,就撺掇天启封毛文龙参将,镇守镇江。
这是六月里的事。到了九月,东兵因击长山岛,遂到镇江。毛文龙原是个游手好闲的人,干得甚事。自得镇江钦命,遽自尊大。手下兵将,也都失望。其时有劝他凭城力战的,他先胆丧,遁走朝鲜。东兵把镇江城屠焚一空。王一宁也亏毛文龙带他去了。
经略熊廷弼,明知文龙不堪用,又与王化贞事事不合,又上一本。本上道:
臣初推经略时,台省言广宁事成功,就宜专任巡抚,一似多此经略者。及镇江事出,而夸诩更甚,又似无此经略者。乃奇捷甫闻,而危报立至,趣臣出关,至引郭子仪即日就道之事为劝,何相倚之重也!初议三方布置,本图登、津、山海,一切齐备。今天津全未区处,登州以道臣梁之垣多求,忤枢臣而与为难,二方已属画饼。臣到关仅八日即驰至广宁,月有六日复到永平。明旨谓“经、抚料理已久,如何全无次第”,臣实未久也。于镇江捷至,圣谕已谓“调度有次第”,而今云全无者,前此乃部臣铺张以误皇上,而今则按臣张皇实告也。枢臣别无调度,惟有驱臣出关一着,臣出而枢臣之能事毕矣。无一兵一骑经略,出亦不足以镇定。臣之所望于枢臣者,若拿定本兵腔调,或依或不依,以示中枢别有主张,则中制之败道也。致书议事,迟久不答,岂枢臣责经、抚同心,而枢臣与经略不宜同心乎?枢臣论镇江事,谓当发兵一万,由海至镇江,二万出海州断彼归路。殊不知彼往镇江,不由海州归路也。须问明白,而后上疏。至于报功一节,尤不宜扶同夸张,嗔人点破所犯忌,如高出之揭,以为打成一片可相率而欺者。将臣四望体贴,俯同于臣,臣始得专任东方事矣。
一时朝廷,都晓得熊廷弼是有用的人。他却不曾献媚忠贤,性子又直。王化贞是兵部大堂张鹤鸣荐用的人,张鹤鸣是魏忠贤荐用的人,故此经略要如此,兵部或有不依;巡抚要如彼,无不从命。正人君子,哪一个不愁经、抚不和,封疆不保,上本的也多。御史江秉谦怕经、抚并用,毕竟弄坏了事。独上一本,本上道:
经、抚不和,化贞欲战,廷弼欲守耳。夫守定,可以进战;战一不胜,而何以守?夫人而知之。而必曲廷弼以就化贞,当授经略时,谁曰不从中制乎?非经、抚不和,乃好恶经、抚者不和也;非战守之议论不合,乃左右战守者之议论不合也。果辽事不可无廷弼也,不宜旁挠之;果辽事可无廷弼也,不必姑存之。国家事,能堪几番会议哉!
其时阁老叶向高,也道该早饬将吏,一听熊廷弼节制。九卿会议,也道毛文龙杀彼兵二千,未有的据。或谓毛能杀彼兵二千,而不能以一卒走河西通消息,殊有可疑,而抚臣绝不疑。
京师哄然。张鹤鸣求计忠贤,那魏忠贤是个太监性气,忿忿地道:“只因朝廷用人不当,不都是咱的心腹。咱的说话,不依咱的多。偏试个手段,把这些书呆看。”通同了客氏,日夜算计,要收些心腹,做了紧要衙门的官,便不怕人了。过了几日,吏科给事中侯震见那客氏与忠贤忒专权了,上了一本。本上道:
顷奉圣谕,以保姆远离,而涕泣至忘寝食。臣且骇然。今皇上年已出幼,外之凝丞辅弼,内之琴瑟好逑,何恋恋于保姆也。昨者梓宫在途,千官拥立。独一乘轩在后,道路指目曰:“此奉圣夫人客氏也。”及神主过德胜门,一老妪伏尘号恸,惊问之,知为先帝保姆。臣喟然兴叹,同此掖廷阿乳,厚薄犹天与渊。但宫闱何地,时出时入;内外钩连,借丛炀灶,有不忍言者。
这本一进,客氏女人胆小,有些慌了,求计忠贤。忠贤与心腹太监李永贞等商量,道是:“这本若坏了他的官,就有科道两衙门纷纷上本了。反为不美。不如把这本拿过了,不要皇爷批。等这官儿再上别本,处他未迟。”魏忠贤回复了客氏,道:“不要理他,改日咱自有处。”侯给事的本,竟不发票了。他的手段渐渐弄将出来,有诗为证:
臣诤原拚竟拂衣,举朝属目事还非。
奸珰窃柄摇宸听,阿乳倾宫握事机。
积渐钩连绳不断,俄廷关锁假谁归。
千秋话到兴亡处,掩卷无言只自唏!
且说王化贞在广宁,信任了心腹将孙得功,用他做了先锋,被他卖了阵,献了城。若不亏西将江朝栋护他出了重关,已做了广宁城里的鬼了。化贞跟随散骑走到闾阳,正值熊廷弼从右屯引兵来。化贞向廷弼大哭,廷弼笑道:“六万军一举荡平,今竟何如?”化贞道:“不消说了,如今乞公固守宁前。”廷弼道:“迟了,迟了。公不受骗思战,不撤广宁兵往振武,当无今日。目今惟有护百万生灵入关,再作计较。”遂整兵西行,跟入的岂止百万。有诗为证:
鹰扬岂必着戎衣,惟守能坚战自威。
堪叹经营成画饼,熊、王若个是男儿?
封疆不守惟宵遁,功罪人云不以寸。
百万生灵谁护持,千秋凭吊添余恨。
且说朝里为失了广宁,边方震动,科道两衙门纷纷上本。吏科侯震,参论阁老叶向高,不拿定主意专委经臣,以致祖宗封疆,一旦失陷。魏忠贤替客氏报仇,不从阁票,竟内批降三级调外任。御史江秉谦劾奏兵部尚书张鹤鸣:“明知各兵间谍皆虚,明知战守参差难合,而硬为责备,曰机会可乘,曰过河必胜。不肯付经略以节制。明明弃城逃走,而犹云化贞功罪相半。只此一语,即寸斩张鹤鸣,不足赎欺君误国之罪。”本上,魏忠贤恨他两本都左袒廷弼,也内批降三级调外任了。
可怜大经济、有手段的熊经略,与王化贞一样拿问。会审是刑部尚书王纪,都察院邹元标,大小九卿等官。廷弼道:“广宁非我驻扎,溃不由我。”化贞道:“向使早凭渡河决战,当无此溃。”邹元标道:“亏你还说渡河决战。可是先锋孙得功是骁将,力能破敌么?”会审已毕,具狱词上奏。王化贞全不知兵,声声要战,匹马宵遁,不消说是斩罪了。熊廷弼原说不宜浪战,西兵不足尽信,降将其情叵测,若持左券,使坚守右屯,死且不朽,而疾走榆关。平日何等威风,作此举动,也问了斩罪。凭天子裁夺。魏忠贤庇护张鹤鸣,竟内批旨意,把个熊廷弼与王化贞一样问成死罪,监在刑部牢里了。
明将毛文龙原是王化贞用的。逃往朝鲜,又回据海岛。遣人入京师,先把贿赂送了张鹤鸣。就央鹤鸣通了魏忠贤,貂鼠皮、人参不知多少,又金珠绸缎累箧盈箱,里通外连,竟封了他副总兵。朝里官员见忠贤威福异常,那班小人没一个不想投了他,希图高官厚禄妻荣子耀了。有个极清极正一尘不染的礼部尚书孙慎行,倡先告病回去。正人君子,也都想动本的动本,抽身的抽身。贵州安酋又叛,山东白莲教又乱,真正不成个朝廷,不成个世界了。
第三回 权奸收拾朝士心 岛帅罗织忠言罪
断碧分山,空帘剩月。余意醉醒,间款竹门。深移花槛,笑笔墨有余间。 谱到奸回和泪写,件件又般般。海岛烟尘,山关魂梦,且说不须删。《少年游》
谩说淫奢总在天,奸党惊将亦徒然。
当时恣意行将去,曾几何时化作烟。
且说魏忠贤结交了客氏,凡天启说一句话,做一件事,客氏就传与魏忠贤知道。客氏虽多外宠,丈夫侯二不敢去管束她;却见天启与张皇后有些亲热,就十分眼红起来。
一日,与魏忠贤商议,毕竟如何离间得他,方才快意。魏忠贤道:“须做出个大题目来,使皇帝心肠冷了,便好下手。夫人略从容些,容我和心腹人商量停妥,再回你话。”魏忠贤与李永贞等计较,买嘱几个奸人,飞造妖言,诬张娘娘是盗犯孙二所生,张皇亲过继为女的。传入天启耳朵里,天启反对客氏道:“只要本身好,管什么亲生过继。”传旨禁戢。哪里禁得住。亏了刑科给事中毛士龙擒了奸党几人,送巡城御史,顿时打死。魏忠贤、客氏都不好庇护他,只得忍气吞声,慢慢寻别事摆布毛给事中。
从此忠贤算计,惟有结好几个大官,收拾一班羽翼,才得事事遂意,没人阻挠。不由会推,只管内旨批用多人。也有正直君子,也有奸回小人,指望做他的私门桃李。御史周宗建奏论时事:“一、大臣名节宜重。岂‘唾面自干’之义可长借以护身;而笑啼不敢之状,可翻留以谢众?”这几句是说张鹤鸣一辈人。“一、内臣窥伺宜防。谕旨之下,有物凭焉。如魏忠贤目不识丁,而笑之暇,渐与相亲,谗构之端,共为隐祸。”这几句意是说魏忠贤交通客氏,表里为奸了。忠贤此时正要收拾人心,把这本竟不发票。周宗建见皇帝只做不知,只得又上一本,说留中的弊,“中外渐渐不通”。也只是不发。有壬戌科新状元文震孟,才授得翰林院修撰,就上勤政讲学一本。前面说了些经筵临御的话,中间道:
神情既与群臣不相洽,必与天下不相照,而耳目所触发,自不越为中涓之口。夫宏远规模,岂若辈能解?于是无名滥予,而藩封逾制;屡烦中旨传宣,典范尽蔑为弁髦。有罪不诛,而失机成案更来;众议纷扰,宪章悉付与葛藤。更可异者,空人国以庇私党,詈道学以逐名贤。此岂清世所宜哉!
本上了,魏忠贤明知是指他,留中未下。庶吉士郑,平昔得罪其母,为人唾骂,却自附正人君子,思量做好官的。他只隔得两日,也上一本道:“震孟一疏,未蒙俞旨,是留中之渐也。留中者,壅遏之萌也。壅遏者,窃弄之机也。臣观史册中,召乱之萌有二:内降也,留中也。内降,以外惑大臣,机关使人骇;留中,以阴淆圣虑,径窦使人疑。愿皇上早图之。”本上,魏忠贤大怒。然正值他收拾人心时节,只怂恿天启皇帝各批“降级调外”。
他一般也晓得,谁是正人,谁是奸佞。但正人执拗的多,他便起用他出来,看附我不附我。先把赵南星起用,做了吏部尚书。赵彦改用,做了兵部尚书。许誉卿、魏大中、李应升、周宗建、王心一、熊师旦,也都或科或道或部。正人君子未尝不用,随后高攀龙也做了掌堂都御史,董其昌做了礼部侍郎,虽然有叶向高做首相,孙承宗做边相,主张得人,其时魏忠贤实也不想妄行杀戮,结怨朝臣。哪知有个御史崔呈秀,营谋差去淮扬巡盐,赃私狼藉,把淮扬的地皮几乎抬了回家。贪声大著,回道定行参处。呈秀慌了,把二万银子转央魏忠贤心腹李永贞送进。凭掌院高攀龙特疏参现属崔呈秀,只是留中不发。一时望风归附的,阁臣魏广微,认做忠贤侄儿。顾秉谦怕认做忠贤的儿子,对忠贤道:“我老了,认做儿子不雅相。”又叫四个小儿认作孙儿,称呼上公为祖爷,也都一般。后来人人称祖爷,实是秉谦叫起。同姓的有傅,拜忠贤为父。异姓的有阮大铖、倪文焕、杨维垣、梁梦环一班人,都拜忠贤为父。真正争先投拜,惟恐不肯收留。中间还有反央忠贤引进,拜客氏为母的哩。有那在京师会弄嘴的人,问那拜客氏的官道:“魏太监力能取皇帝旨意,升降官员,公拜他为父,也是没奈何,为功名了。阿乳何必拜她为母?”那官儿道:“魏上公没袋的,拜他为父,原不曾吃亏。奉圣夫人曾亲近圣上,我今拜她为母,总承先父九泉之下,又添了个娘,岂不为美?”那人笑道:“阿乳阅人甚多,只怕令先尊要吃醋!”京师喧传此语以为笑话,那官儿只做不知。正是:
笑骂由他笑骂,好官我自为之。
魏忠贤听了崔呈秀、傅□、阮大铖三个的计较,特把镇抚司,设立一套儿的刑罚,一共五样,夹、搠、棍、杠、敲,好不厉害。又令校尉在京城里,探听些微的事也打报单,唤做打单儿。校尉一到这家,便如盗发火起,不尽不休。又奏复立枷的法,枷的十人九死。有一两次,发诏狱的官员与镇抚司问,掌司的刘侨,每每从宽,不肯杀人媚人。忠贤就把他削了籍,永不叙用。崔呈秀、阮大铖荐了个许显纯做掌刑官。大堂田尔耕原是忠贤心腹,不消说是顺他的了。忠贤又与阁老沈商议,在宫禁里立了内营,起了内操。招了好些兵,亲戚党羽,都入内典兵。他心里有叛逆的意思。首相叶向高再三谒谏,天启哪里肯罢。忠贤又结交边将,布置私人。不要说别个有用将官,便是毛文龙无勇无谋,专一冒饷冒功的人,常常受了他貂鼠人参黄金白银,便请封就封,乞饷即饷,求赏便赏。还要借他报捷的假功,自己加封荫子。边上实实功劳,反埋没了。有诗为证:
矫诏封侯阉祸深,英雄血战竟消沉。
可怜皮岛千秋恨,影里空言报国心。
岛帅当年见太迟,献俘本上总参差。
魏珰事败身先死,笑骂应输一健儿。
且说岛帅毛文龙,原是个有志气没本事的人。初然也只是且到边上,做得来,便做他几年官儿,并不曾指望做总兵、开帅府这样大弄起来。那时节朝廷又远,做了事没人知道。金银又多,用了些不在心上。一年四季,何止送万金与魏忠贤?故此毛文龙说的话,竟没一句不依,进的本就批,叙的功就准。又有那受文龙贿赂的不肖科道,反说他功劳。你骗我,我骗你,哪管坏朝廷的大事。有诗为证:
皮岛一拳石,岛帅望中赊。
野鬼号远海,磷火照寒沙。
铁甲无风冷,牙旗有雨斜。
立功侈塞外,兵饷诳官家。
且说毛文龙只有一件好处,文武官员好些拜魏忠贤为父亲,自家做干儿子,他只是不肯。常说:“他在朝里做半朝天子,我在海外做岛中天子。我进贡他些罢了,为何平白地做儿子起来,不替杭州人争气?”因此屡屡报功,也只升得总兵,不曾就加都督、赐蟒玉,与他一品服色。文龙看报,见天启忽以边功,命太监魏忠贤、王体乾并阿母客氏的子侄,俱世袭锦衣官。尚书董汉儒上本道:“会典及军政条例,并无此故事。一旦使金吾世胄尽为妇寺之胤,使武功人人无色。”本上,留中不发。从此毛文龙愈加恣肆,竟效巡方官例,列四六考语。特上一本,举刺东征将士及海运委官,以至朝鲜君臣,经略都饷,部院司道,登莱巡抚,海防各道,尽入荐牍。朝臣见了,无不骇然。御史江日彩大怒,上一本,说他违祖宗法度,武将举刺文臣,大不敬。魏忠贤替他庇护,也留中不发。不在话下。
且说辽东生员王一宁,原是个有胆气的人。为毛文龙岛上一事,钦命他做了赞画,在皮岛帮助文龙。他见文龙贿通权阉,妄报军功,荐牍非宜,猖狂自恣,再三劝他不要如此。他反面斥一宁。一宁又见勾引杭州棍徒,买违禁货物,通委出入,大海船用“帅府毛”封皮,大张声势。或带货物岛上,仗文龙势力,卖与岛上的人,一倍两倍趁钱。又在岛上买了人参、貂鼠等物,满载而归,到内海里,在宁波地方收口。一路势焰滔天,人人惧怕。毛文龙贪他黄金美锦,舞女歌童,凭那棍徒做泼天大事,都是他遮蔽了。王一宁忿忿不平,进帅府和他争论,毛文龙道:“你晓得什么,辽东一腐儒。只为陈良策引导,我荐你做了赞画,坐着受用。不想感我大恩,图此报效,反来管束我起来。可恶!可恶!”王一宁大怒道:“不是我怂恿陈中军来归中国,你只怕在边一千年,也不得出头日子,怎能够建衙开府,受享这般富贵?”毛文龙怒气冲冲,竟进帅府去了。次日上一本,说王一宁反复小人,又欲私通外国,被臣知觉,已获住了。请旨定夺。又打关节与魏太监。天启批:“着锦衣卫拿问。”顿时校尉下海,把王一宁锁到京师。毛文龙忙贿嘱了许显纯,可怜一个有功的王一宁,问成了死罪,传驾帖在西市枭首了。有诗为证:
书生海外侈奇功,岛上将军享大封。
忠告翻招杀身祸,潮声日夜泣西风。
且说毛文龙献俘报捷,不只二十次。魏忠贤借他假报每叙军功,朝里如阮大铖、傅□、霍惟华、杨维垣、倪文焕等动辄归功厂臣,或道指纵有功,或道神机妙算,不一而足。每文龙报功一次,定有温旨慰勉,甚且赏赍不赀。
甲子年正月,毛文龙又上本,报称统兵千人渡海,分三路,从镇江、宽奠、阳,行十余日,深入六百余里,到乌鸡关。彼众来战,马应奎假退,诱他追来。至两山间,伏发,斩首二百七十八级。魏忠贤传旨,封毛文龙都督,又自己叙了军功了。
文龙亲弟云龙,是个书生。见他坐在家里,妄报出海,枭斩四乡辽民,捏称斩级,甚是不乐。对文龙道:“吾兄在家衣食不周,有胆气走至京师,转徙到了关上。亏了王一宁、陈良策,成了事业。只该替朝廷出力,或战或宁,或打探海中消息,做一犄角之势,尚未足报国大恩。如何安坐报捷,屡诳天子?只怕一时败露,反取杀身大祸!”毛文龙大怒道:“你何等人物,也来饶舌。我独据一方,天子也奈何我不得,如何叫做败露?”云龙道:“你的本事,我难道不知?只怕见了大敌,惊也惊下马来。一宁、良策俱死你手,平日杀戮过多,天怎容你保守富贵!”文龙顿时拿下,上一本说他不遵兄令,藐法造谤,摇惑军心,请旨定夺。旨意下来,道他“内举不避亲”,就命他正法。可怜好个毛云龙,又为忠言,被狠心的毛文龙把他斩于岛上。人道他不该往皮岛探望这无行的兄长,所谓可怜不足惜。有诗为证:
卤夫何知既翕,怒发一概芟除。
拙哉云龙送死,非忠非孝何居?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白莲贼平归己功 中书官败累众正
近海幺麽啸海,弥天妖怪翻天。翻天啸海几何年,一似流虹飞电。 近地兴云布雨,朝端擦掌磨拳。思量临世着先鞭,祸到临头谁见。《西江月》
点破虚空影不留,功名事业总沉浮。
赤霞朝令诸天晓,白月宵分半地秋。
世变何堪风水撼,道衰只耐鹤猿愁。
海滨朝置添妖孽,贤智经纶付碧沤。
莫说毛文龙在海岛里诳天子,诓钱粮,杀戮无辜,陷害兄弟。这些歹事,胜似强盗几分。弄得天下民穷财尽,处处荒乱。山东连年亢旱,民不聊生,几载饥荒,竟是人吃人了。
话说兖州府是周朝东鲁地方,虽然辖着四州十三县,却都是穷困所在。凭他大人家,也只是财来财去,没有什么积蓄的。小人家有了今日的,还没有明日的哩。有个阳谷县,与郓城县连界,一派皆是乱山。就是宋朝梁山泊宋江一班大盗常常出没的去处。那两三县的人,极喜欢打家劫寨,做不公不法的事。乡风又信师巫邪术,被发跳神,烧香聚众。这是年年有,月月有,日日有的。郓城县有一妇人,年纪只二十七八岁,生得唇红齿白,脸似桃花,两个俏眼看着人便目不转睛。她姓丁,又姓王,又姓赵,不知哪一姓是她真姓。原从近城十五里坊搬到西门外住的,人人只称她为丁寡妇。没有爹,也没有老公。只一个四十六七岁的娘,也描眉画眼,有些跷蹊的。那地方上的人都道:“十五里坊是个乡僻老实去处,为何有她母女两个,不尴不尬的人?”又有那老成的说道:“两个妇人,凭她罢了,管她做什么?”因此众人都丢开手了。
丁寡妇又极肯破钞,交结那些近邻,只是杯酒往来。件件都吃,只不吃牛肉猪肉。有人问他,便道:“这是我教中忌此二物。除了猪牛,连人肉也吃的了。”妇人搬到西门外来,还是天启元年八月中秋时候,到了十一月冬至,渐渐有些教门里朋友,来拜望她了。男男女女,不一而足。也有曹州、济宁州的,也有邹县、滕县、东阿县的,只是钜野县、峄县的人更多。左邻有个雷老儿,和她说得来,过得好,每常有教门中朋友来,十个到有八个请他去陪。也都通姓道名,多说是那个地方。只有巨野县一个姓徐的,身长九尺,白面长须,一表人材。他若来时,一定带五六个随从的人。丁寡妇家窄小,住这些人不下,都派在厢房饭店上去歇了。姓徐的得住在丁家。常常住三四日才去,人也不知在里面做些什么。连雷老儿,一些也不知。
忽然冬过年来,十二月初旬,飘飘扬扬下起大雪来。巳牌下至申牌,雪还不住。有词为证:
朔风天,胡霜地。冻色连波,波上寒烟砌。山隐彤云云接水,衰草无情,想在彤云内。 似撒盐,疑飞絮。冰丝冰线,衾铁如何睡?雁落寒汀人独倚,酒入愁腹,化作凄凉泪。《苏幕遮》
这雪下到晚来,越觉大了。丁寡妇家原只一个雇的小厮,买东买西,出去走来。这日早已吩咐小厮,买了一只熟鸡,一块熟羊肉,打了十来斤烧刀子。约莫日落衔山时候,请将雷老儿来,吃酒赏雪。一则雷老儿六十多岁了,二则丁寡妇母女,原不避忌人的。一齐坐下,小厮斟酒。雷老儿道:“老汉无功受禄,常来打搅你老人家这里。再不曾回回席,好不惶恐。”丁寡妇道:“说哪里话。咱这教门里人也众,钱粮也多。凡入了这教,再不分你我了,东西大家吃,衣服大家穿,银钱大家用。就是汉子、老婆,也大家可以轮流换转,不像常人这样认真。故此叫做白莲教,又叫无碍教。说受一位圣贤的古人,叫做李卓吾,他在湖广麻城县一带地方开这教门起的。近来咱这钜野县里一位徐爷,原是秀才,名鸿儒,重新广演教法,收集徒众。他自入了这教,就不去考秀才了。教门不论男子女人,只要会骑马,会射箭,不吃牛肉、猪肉,就收用了。那徐爷自己原有一二十万家私,如今各处钱凑集,只怕有整百万了。雷爷若有相知,我传你,你传我,大家拉得些人,正有受用的日子哩。些些酒菜,何足挂齿呢。”雷老儿道:“原来如此。这教门倒极好,只是要隐密些,不可把官府知道。怕不稳便。”丁寡妇道:“为此缘故,徐爷巡游各县,只带几个心腹。巡到一处,同教门中妇人歇了三夜两夜,又往别处查人去了。雷爷你可在心,包你有大大好处。”
又吃了一回酒,雷老儿别去。心里想道:“原来她是什么白莲教,落得吃她些儿。遇巧和相知说说,也不打紧。”他自己没了老婆,一个儿子入赘在丈人家,独自个住两间土房,紧紧贴着丁寡妇右首。偶然一夜,为天寒多吃了些烧刀子,有几分醉了。扒上炕去,在梁上穿了个大窟窿,看丁寡妇做什么子。不看犹可,看了吃一大惊。只见她拿个小小布袋儿,把手伸进去取出一把纸人儿来,放在地下。口里念念有词,顷刻间纸人儿都活了,抡枪使剑,就如交战一般。她母亲坐在炕沿上笑道:“又不上阵,弄这东西怎的?不如弄两个人儿出来,咱两个快活快活也好,省得冷巴巴的,两个自睡。”只见丁寡妇喝一声去,那纸人儿依旧变做纸的不动了。又在布袋里取出四五个像柳条做成的人儿,也有男的,也有女的,她拣了两个眉眼清朗的男人,其余依旧和那些纸人儿都收拾在布袋里去了。剩下的两个柳条人儿,丁寡妇拿起来一看,口里念念有词。念完了咒,叫一声董大起来,先是一个跳起来;又叫一声满场儿,又是一个跳起来,都顷刻间变成七八尺长的大汉子了。惊得雷老儿目瞪口呆,只得且看她如何了局。但见丁寡妇吩咐道:“满场儿去陪老奶奶睡。”自己拉了董大,都脱得精赤条条,上炕去搂着睡了。雷老儿道:“原来有这些妖术!怪道她说人也众,钱粮也多。有了这做作,谁不愿执鞭坠镫跟她做事?”从此一传十,十传百,正月里就收了三百多人了。
恰好徐鸿儒巡游到郓城县。丁寡妇把名册与他看了,徐鸿儒道:“乌合之众,心腹尚少。只当以聚众往泰安州进香为名,就收了一千二千,料县官也奈何不得咱们了。”徐鸿儒住了两夜,和丁寡妇颠鸾倒凤,自不必说。临行吩咐:“小心在意。人众须要驾驭得好,不可贪了淫欲,有些偏向,便生出事端来了。只是来的,个个好,完了只像没有事的,才是第一个妙诀。”说罢领了从人去了。
好个丁寡妇,她在三百多人里,选了十个能事的,做了香头。造起泰山进香的十面旗来,每一个香头领一面旗去,招那进香的入旗。她又用了三十两分上银子,央济宁一个翰要封君与了郓城知县一封书,说连年荒歉,今有善信男女,虔诚往泰山进香行礼,保一境太平。那旗上都写着“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八字,求知县每一旗上用一颗红印。你道这样好做情的,那个不依,竟在十面旗上用了十颗红印。这就是他们的护身符了。丁寡妇期定在二月十一二起身,赶三月初一日上泰山烧香。哄动了地方。一个小小郓城县里,也有白莲教,也有真正进香的,共有二千人,往泰安州进发。三十面大锣,五十面小锣,打着锣高声念佛,一路上好不热闹。正是:
须信佛门真广大,圣贤好绝总收罗。
且说丁寡妇泰山进香回来,一路又纠合了好些人入伙,入她白莲教的足足有一千人了。差人知会了徐鸿儒,各个教他演习弓马,不在话下。
哪知朝中只有魏忠贤专权,连皇帝都只叉手俯躬,凭他提调。京师里轻薄口嘴,竟比做提偶人儿一般。贵州安奢二土酋作乱,杀了抚按司道等官。江西妖人程鹏,又私藏谶纬三十篇,妄言国运,倡乱一方,虽亏了巡抚房壮丽设计收捕,也几乎弄出大兵戈来。福建又有红毛反叛,巡抚南居益屡战不克,澎湖地方虽在海中,竟如一府分被据。
徐鸿儒巡游回钜野县来,把各州县头领投入白莲教的兵将总算起来,已有十二万人马。丁寡妇一队能使妖术,更为精健。竟移檄各头领,俱于五月五日起兵。徐鸿儒带领兵丁杀进县来。知县余子翼已闻风登城,把炮石打下。徐鸿儒怕初起手时,万一攻城不下,反为不吉,竟杀奔曹州、郓城县有劲兵扎住的所在,去打家劫寨,杀人如草。回来据了梁家楼。这梁家楼不是大地方,哪里屯扎得住?况兼十二万的兵,不曾派定,散散漫漫,东攻西击。就是破了一处,并不常住。梁家楼的营寨,被余子翼领快手民壮,竟攻破了。
徐鸿儒走入丁寡妇军。丁寡妇道:“将主须发檄文,调各州县头领的人马,都期定七月初一日,在兖州府宽敞地方会集。然后派定某将领兵往某处。也只好分作两路,先破了几个城池,有了巢穴,方能成事。”徐鸿儒依了她传檄各处。果然初一日辰时,俱会于高桥地方,南往兖州府城,只得十八里路。兵将到齐,参见主将徐鸿儒已毕。其时骁将原少,丁寡妇是女将中第一了。还有齐本恭、刘子孝两员,能征惯战,原是响马出身的将军。他两个手下,又有七八员上得阵的副将。徐鸿儒和丁寡妇商议定了,遣刘子孝带了十余将、三万兵,打从邹滕两县南犯徐州;遣齐本恭带了五六员将、三万兵,攻打兖州;自己同丁寡妇一干将,反从东阿汶上小路,出峄县去破了曲阜,再趋郯城。若是处处得胜了,再当传檄会兵于黄家营,为渡淮之计。分派已定,各领兵将住了一日,放炮起程。正是:
个个望鞭敲金镫响,人人想齐唱凯歌回。
且说刘子孝领兵打从中山店过去,前哨马来报道:“邹县县官都逃了。”子孝吩咐,快趱上前去。三十里到了邹县,进城歇马。兵丁骚扰居民,号哭震天,哪里禁约得住。第二日起马,八十里到了滕县,城门紧闭,人影儿也不见一个。刘子孝原怕兵丁掳掠,不想入城,遂吩咐宽处安营,明日早走。只可怜城外居民,又被劫掠一番。次日往南进发,一路都不停搁,看看徐州近了。徐州有个杨兵备驻扎,听见都道白莲教贼数万余将次到了,杨兵备吓得面如土色,抖个不了。知州汪心渊,弋阳人,是个大经济,不怕死的人。进兵备衙门里来禀,只见杨兵备已抖倒在案桌边地下了。没奈何。只得唤门子皂隶,扶进私衙。汪知州只得升堂发令,代兵备行事,拨民兵上城,同兵快坚守。大炮大石,来就打下。日里不食,夜里不睡,相持七八日。杨兵备渐渐出堂,只请知州护卫他,任凭知州便宜行事。汪知州散储布粟,亲身临阵。贼见城里发兵,疑是从天而下,都狂奔河浒。主将哪里按捺得住?可怜三万无辜,一半杀了,一半赶在黄河里葬于鱼腹。刘子孝身被射了八箭,也投在黄河里,尸骸顺流而去,不知下落。后来杨兵备自觉羞惭,反勾同了崔呈秀,坐汪知州三赃下,大功不得升叙。正是:
大风吹倒梧桐树,自有傍人说短长。且说齐本恭带了兵将,反从兖州南边抄将过去,把南门围了。城里总兵杨肇基是个大将,用兵井井有条。吩咐紧闭城门,坐观其变。谁知兖州大雨十日,地下成河,杨总兵知贼无备,忽遣游击蒋绍芳、都司廖栋分兵出城,两下夹攻,杀得他大败亏输。本恭领残兵败将,逃至横河,山水暴发,官兵又至,一半被杀,一半淹死了。报至京师,魏忠贤公然以为己功。又发牌与巡抚赵彦,催他剿尽杀绝,毋得纵贼蔓延。
那时徐鸿儒同丁寡妇因破了滕县,又破了峄县,声势大振。在夏镇、峄山又各占了要害,立了巢穴,分兵将重去守了邹县。总兵杨肇南征北讨,不知上了多少战阵,哪怕你这妖魔小丑。只有峄县地方,与丁寡妇交兵,被她妖术摇惑了,官军输一阵与她。次日用鸡犬血喷去,妖法不灵,丁寡妇兵败,不知逃往何方。郯城、曲阜周围,都是丁寡妇的家将领兵,闻了丁寡妇败走,一时两围俱解。杨肇基领兵直捣巢穴。徐鸿儒死守邹县孤城,手下兵将也拼命死战。直到十月,粮尽援绝,徐鸿儒出城就缚,只求饶了城中百姓。山东一带地方才得太平。
巡抚赵彦上了报捷的本,天启皇帝龙颜大悦。将赵彦、杨肇基升赏,将士犒劳,也只是平常恩赍。反归功魏忠贤,荫一子锦衣卫指挥。举朝不服,人人要上本,亏得赠了贵州死难的徐可求荫一子,世袭锦衣卫千户,大家才不言语了。癸亥二月,朝里纷纷说起,白莲教贼平定大功,赵彦只是加衔,坐着的反得荫子。左光斗、魏大中等攘臂争先,再要上本。崔呈秀、阮大铖忙报与魏忠贤,只得趁兵部尚书的缺,把赵彦升了兵部尚书。个个以为得人,也就罢了。
只是魏忠贤恨煞那左光斗、魏大中两个。一日请那崔呈秀、傅、阮大铖、杨维垣、倪文焕一班心腹官儿到私宅议事,忠贤道:“别个如李应升、黄尊素,虽不归顺咱们,本里还只隐隐的带说,官里那里在意。左、魏二人,明明白白要大胆阻我的封荫,动不动说什么祖制祖制。不知他做谁的官儿,全不怕我。烦列位想个计较,先摆布他两个,咱心上才喜欢。就是叶阁老也可恶,不敢与咱做对头,却又与这班人交好。咱听见说什么东林党,也要慢慢弄了他去。”阮大铖道:“东林党这一班人,个个与上公相拗,不消说的了。如今江南又起了个复社,与东林党做接手。上公若不大振朝纲,严刑峻法,消灭几个首恶,人也不怕。”崔呈秀道:“就是劾咱的高攀龙,也是东林一派。如今他坏在家里,慢慢也饶不过他。只是左、魏二人,须是阮哥想一个主意,替上公出气。”傅对阮大铖道:“汪文言如何?”阮大铖笑道:“我倒忘了。上公在上,有个徽州门子汪文言,原是犯罪逃走到来的。不知怎么营谋,叶相公特疏荐他做了中书。如今在外揽权做事,明明是东林的走卒了。左光斗是我同乡,常闻得他与文言交好。魏大中极不肯拜客的,也与文言书帖往来。只消两衙门里哪个动一本,说汪文言门役滥窃中书,交通内外,左、魏二人与他心腹,不当比匪。如此一本,只说得一个汪中书,两衙门不好申救,连荐主叶向高不必指名,也在比匪之内了。岂不一网三鱼,随手可得?我与左光斗一县的人,不便出名。只消哪一位替上公干了这事,便是大功劳了。”傅欣然认了上本。一齐打恭别了。魏忠贤好不快活,只等本上,就怂恿天启批了。正是:
计就月中擒玉兔,谋成日里捉金乌。
且说傅第二日与阮大铖商议了本,也不送与魏忠贤看了,第三日竟在通政司挂了号,送上去了。本上说左光斗、魏大中不宜与汪文言相狎,请褫其职,以为比匪之戒。又说汪文言门役滥窃中书,交通内外,欺君误国当诛。第四日内传特旨:“着锦衣卫着官旗,速拿汪文言下狱候旨。”本上还不批出左光斗、魏大中,看他们如何辩本。这正是魏忠贤大奸大诈处。有诗为证:
坠地忠良报国心,东林节义祸机深。
奸雄在计今何在,忍使神州竟陆沉。
第五回 众儿著攻击之效 一手握枚卜之权
相半贤奸,天公不管,朝中赢得封章满。正人鸣凤在高岗,奸雄长喙如饥鹳。 避冷之寒,趋火趁暖,好将一部炎凉纂。生生画出众须眉,笔端活活凭人唤。《踏莎行》
宵人仇正肆诛锄,乱发轻将密篦梳。
泥上偶然留爪迹,人生何事非□庐。
话说内旨传出,虽只下汪文言诏狱,不曾批左光斗、魏大中如何如何,却是魏忠贤奸计,要在他两人辩本上处他。左光斗随即上一本说:“傅已实比匪,不利清吏。邹维琏、程国祥之在吏部,与魏大中之转吏科,必欲逐之。畏臣持清议,一并罗及。将用邵辅忠陷毛士龙故事,臣实与汪文言风马牛不相及也。”魏大中也上一本,辩“与汪文言虽曾识面,性本闭门谢客,素不交涉。傅借文言以陷臣,岂文言独无血口可证?”第二日传旨,命大中到任。科道官甄淑、袁化中各上一本,替左、魏二官剖白,并皆留中不发。阁老叶向高,随即上本乞致仕。他的本全不把魏忠贤放在心,拼得驰驿回籍,也没奈何了。本上道:“臣之题用汪文言,事迹甚明。而光斗、大中之与相善,尚属暖昧。言官之讦奏,衅不可开;驾帖之拿人,渐不可长。”这明明指傅、许显纯两个奸臣了。天启原敬重叶阁老的,只不准致仕,再三慰留。你道叶阁老不是个贪官,如何荐起汪文言来?文言原攀依内官,往来权,因央了好些分上,求叶阁老代题中书。他的字又写得端楷,相貌又齐整,叶阁老哪里知他是门子出身,因此就替他题了。他便洋洋得意,借势交通。叶阁老也有些懊悔,只道他妖魔小职,料无能为力。哪知奉承魏的,却借他做了个题目。正是:
只因宵小□訾口,贻却簪绅莫大殃。
且说先一年闰十月里,巡边阁老孙承宗,是将相之才,与叶阁老原彼此推重,不相龃龉。曾上一本为边屯大计,叶阁老极口称赞道:“是昭代第一边本。”魏忠贤却不以为然。众孩儿崔呈秀等都献计道:“若容孙阁部建功名于塞外,便不显得祖爷运筹帏幄的功劳的。”魏忠贤袖了他的本与众人看,本是奏关东情形事,说道:
八里铺兵民六百,中前所两将,兵一千五百,居人可三千,田五百顷。高岭站兵三千,民可千余,田可百余顷。前屯将为赵率教,望其田表,略若鹅鹳之群,登其陴高厚,四周屯可一千七十余顷,岁可收一万石。率教以去年率三十八人出守,渐为团结,而今穑事穰穰,城且岿然,兵民可六万。抚边将为王牧民,流迁兴水。中后所将为鲁之甲,地饶多赀,兵民不下万余,田可千余顷,尚荒其半。中右所将为王楹,地饶于中后,田可千余顷,而仅耕三百顷。回思春杪经过时,今居然全盛矣。曹庄民自团结,五十余家。宁远去关远,去东近,城大而瑕。姑以祖大寿司版筑,汪翥司窑造石,先接河东万余人,合兵民不下数万。此城为必据必争之地,促以今岁完筑,其田一千五百顷,而布种者四百顷。觉华岛去岸十八里,龙官寺地濒海而肥,土人附夹山之沟而居,可五十余家,地盖六百余顷。旧城遗址可屯兵二万,令龙武两营分哨觉华,而于山巅为台榭赤帜,下泊辽船,北望黄毛山,南望刘家山,相对如两门。其南麓入海,可为堡,屯万余人。比之孤起者曰望海圈,树帜置炮于上,舣沙舟于下,海门天设,片帆不能飞渡矣。
后又道:
开屯之议,赵率教以修守之余,试之而效。总计五城三十堡,兵民不下十余万,而可耕之地,当有五千余顷。尽民力可占种者,许以三年起科。而因煤以铸钱,因地以煮盐,皆关门稍行之而效者。今袁崇焕经营宁远,查国宁督水兵于觉华,臣与鹿善继得以备关城者备前屯,以守为战,以贻永逸,庶无可宵旰之忧。
众人看毕,阮大铖道:“这本有经天纬地之才,若依他行了,怎显得祖爷作用?”崔呈秀道:“科道大家上几本,说他纸上井井可观,全无实用;萎缩不前,不几以军国为孤注乎?这便折得他倒了。”杨维垣道:“不可,不可。他与首揆相好,未易动摇。只是把本不发抄便了。”阮大铖道:“不发抄也不相干。他在海外,姑且容他一年半载。还只是攻击去了眼前钉,就任凭祖爷施为了。”
从此朝朝商量,夜夜算计。恰好有了汪文言一件事,他们肯轻轻地放过那些正人君子么?五月是个恶月,俗例再不上官赴任的。魏大中因有“大中速令到任”旨意,怕迟了生出事端,只得拣了日子,到吏科都给事中的任。次日随即入朝谢恩。忽传内旨:“魏大中互参未结,何得到任?”把个一生耿直的魏大中,弄得他没法了。忽叫他到任,忽又恼他到任。哪知傅又和众奸人计较了,上一本道:“明旨忽一忽二,朝端且疑且骇。大中之进退,与微臣之论列,俱未明白于天下。至如汪文言亡命作奸,刑章未付之司败,讯语徒恣其游移。近臣因不侧以示私,将忠臣避中旨而钳口。”这近臣不是说别人,乃是钳制叶阁老。叶阁老明知傅这班奸险小人,为阉人鹰犬,他也不十分申辩,只上一本求去。本上道:“年来人情分门报复,互相猜防。以臣持论稍平,共欲留之,以弥缝调剂。今日束手,而莫知为计矣。乞放臣归田,以永为尧舜之民,臣感且不朽。”这本也都不发票,魏忠贤一概留中,以示不测。掌锦衣卫的田尔耕,已因缉捕有功,荫正千户。许显纯不但理刑有权,竟掌北镇抚司事。魏忠贤原爱升他,又加二级,赫赫势焰,真正障天炙地。傅、倪文焕、张讷各呼朋引类,奉承魏太监,每人具一本,攻击赵南星、左光斗、魏大中、邹维琏。满朝里真如众讼,连体统也都没了。有诗为证:
聚哄朝端如闹市,但知只手可遮天。
正人驱逐无虚日,当局还夸一着先。
且说魏党里那个阮大铖,原是江南桐城一个才子。只是为人势利,性子又极阴毒。平日却慕风流才子的名,做些传奇,买些小厮丫头,在家请个教师,教导他些曲子,带至京师和妻妾们受用。偶然一日,在司礼监魏府回寓,因魏忠贤许他再过一两个月转升做京卿,心上快活,吩咐厨下摆起酒席,要和妻妾吃着酒,听那邵教师新教的《春灯谜》上《泄笺》一类的曲子。不多时,酒席已完。阮大铖请他大小娘子到厅来,长班都打发出去了,小厮丫头们服侍。居中一桌,放两把交椅,自己同大娘坐。几个小娘子,在旁两桌,东西对面而坐。吩咐唱曲的小厮丫头:“就把新学的《泄笺》一套曲子,好好唱来我听。”只见一个执板的十四五岁的童子,拉了四五个同班的,轻敲檀板,唱道:
秋气泼,偏是离人愁思多。这小月风吹寒满阁,玎玲檐马,撩人偏奈他何。更窗缝零星纸相磕,没紧慢,征鸿频过。谁孤似我,待上碧海青天,悔无灵药。《二郎神》
猛可,往事潜评,旧游打合。佳月溶溶春似昨,灯花隐谜,一天情在眉窝。蝶使蜂媒未猜觉。侮弄却灵祠香火。风势恶,与牧羊龙女一般差拨。《前腔》
诗笺灯下详玩索,墨花金粉轻沱,点笔含情多细作。未嫁文君,瓜葛,相如作么。拾江华先漱文园渴,梦难那魂飘月露,风雨又急来过。《啭林莺》
宵长秋冷睡未着,儿女笑语闲科。你看半户风灯吹小瞌,煤花如黛,轻点袖衫罗。花笺一抹,敢为秋思无聊而作。细观摩,丝丝点点,一印板并无他。《前腔》
唱到此处,还有《啄木公子》二只,《哭相思》一只未唱,忽外面传梆报说:“南乐魏老爷来,有机密话要和老爷说,故此临晚来见。”阮大铖吩咐说:“快收拾桌面。奶奶们都进去罢。”打扫完了,请进里厅。那魏广微深深作揖道:“疏失老先生,十分有罪。”阮大铖看了坐,献过了茶。魏广微叫开了彼此从人,才打一恭道:“学生久仰老先生与魏上公为莫逆之交,有一事奉浼。敝乡如崔、杨、霍、曹诸公,怕同乡妄嫉,反不敢去央他。目下枚卜甚近,学生论来,也该与其列。只是平日有皈依上公的念头,只为敝县口嘴太毒,年纪老了,做不得儿子,情愿认作弟侄。倘得大拜,自然恩当重报,每事效劳。这话没人去讲,求阮老先生代为一通。若该备何等礼物,望乞一一指教。”阮大铖笑道:“此事极易。不但入阁,少不得顺了上公做去,二三年间,定转首揆。认作弟侄,就是贽礼了。何必又用什么礼物?明日就去,自当为老先生少效犬马。只后来不要忘了今日,便是老先生大德了。”说罢,魏广微在袖中取出金子二十两,送与阮大铖。再三不肯受,魏广微道:“想是嫌弟亵,不肯为我周旋了?”阮大铖方才收下。魏广微别了自去。阮大铖也就进里边吃酒,打点早早去见魏忠贤,把又收了个大大心腹去请功了。
且说到了次日,阮大铖去见,连同党弟兄,都瞒着他。进内厅见过,即便开口把魏广微愿为子侄要入阁的话一一说了。魏忠贤道:“他做讲官的时节,咱就认得他。那时要和他认做一家儿,还怕他不肯。既承他好情,只认做咱的弟弟罢了。枚卜一事,咱一手握定,不敢欺,除了前面阁里的老头儿,其他谁个也飞不过去。只有乌程的朱国桢,聊城的朱延禧,论资格也该了。皇帝道他是老实人,咱见他谦恭得紧,定不是个和咱拗的。昆山顾秉谦,他久参机务,该晋武英殿大学士了。明日进里面去,把这事了局也罢。首相叶台山虽不与咱不和,只是顾恋东林,料也立脚不住。韩这厮是个蠢才,咱也不管他。你去回复那魏官儿,如今且不消来见,待枚卜定了,再来亲近咱也不迟。”阮大铖作别竟去,回魏广微递话去了。
过了三日,忽传内旨,顾秉谦,武英殿大学士,魏广微、朱国桢、朱延禧俱东阁大学士,着令入阁。旨下,京师里哪个不知道,顾、魏二人,全是魏忠贤脚力,才得到这地位。有诗为证:
三台星已暗无光,桃李私门各有方。
不信行藏都是命,纷纷闹里费商量。
第六回 涿鹿道上红尘滚 爪牙班中青简繁
长店征鞍,芦沟奔马,燕台古道湾湾。名场利窟,来往杂贤奸。流水落花何处?空留下剩水残山。当年去金门献策,几度泪难干。 今日栖山广,凄凉滋味,寂寞阑干。恁关心阉祸,笔底珊珊。撇下巫云湘雨,搬演出如蚁朝班。输年少通宵欢笑,秉烛酒杯寒。《满庭芳》
岂有不平事,但存未坏身。
只言天下合,孤影鬼神亲。
世道余青史,春风足故人。
无多谈往迹,愚叟旧西邻。
这一首诗乃闽中黄石斋所作,只用作引话,原不拘本题。
且说魏忠贤一手握定大权,与阁老沈遂为心腹。将执法的王纪,清正的钟羽正,倾陷他去位。忽又要皇帝设立内操,与沈商议,要他上本。沈就上一本道:“治不忘乱,安不忘危。须设立内营,不时操演,使内侍尽为壮丁,禁廷预有武备。”等语。纸上似有可观。魏忠贤从中主张,天启皇帝竟准奏了。凭他科道动本,只是不理。不上两月,拣选了阉人三千名,在五凤楼左设了内营。三六九操演弓马。给衣甲,发钱粮。把亲信的人引入大内,亲戚党羽交互盘踞。放炮之声直闻百里。魏忠贤常常戎装跑马。也有一日请天启看操,只道是十万羽林军,还不及三千没汉。有诗为证:
大明天子羽林儿,自幼先将遗体亏。
女子在军军不振,阉人习武武安施?
岂知禁地非喧地,漫说常时防变时。
庸相依回代陈乞,未几去位实堪嗤。
自此以后,魏忠贤在宫中不时乘马,洋洋得意,竟是个小皇帝了。是年二三月间,春光明媚,柳树争妍,宫里一般也游春玩景,往来作乐。天启皇帝正同妃嫔坐于便殿,魏忠贤公然骑了马,打从御前经过。天启虽是宠他,不觉勃然发怒,传旨唤他转来。自己拈弓搭箭,只一箭射杀其马。魏忠贤俯伏在地,也不称“奴婢有罪,罪当万死。”天启拂衣回宫。他也傲然竟去,在那些小太监面前反道:“射死咱的马,再牵个来骑也不打紧。咱小时节,眼看师傅看那《通鉴》上边,董卓、曹操一班人带剑上殿。剑也带了,何况走马?既有了内操,骑马是咱本等的事,恼怎的嗄!”这些话,一般也有人传到皇帝耳朵里,才懊悔内操的事,不该做的。天启不恨魏忠贤,反道沈动本的不是,不久也就放他回籍去京。正是:
李代桃僵不自由,趋炎附势更谁尤?
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
魏忠贤见皇帝有些恼了,李永贞一班心腹也都道:“天子御前,原是走不得马的。万一圣怒不测,有些心变,就不好了。还该请个罪儿。”魏忠贤才到便殿跪下,磕头道:“奴婢只认是内操该骑马,不晓得万岁爷在便殿,罪该万死!如今亲到涿州地方进顶上奶奶的香,祝颂天子万寿。万岁准奏,才敢前去。”天启道:“朝里事情多,进了香快快回来。”魏忠贤谢了恩出宫去。这魏忠贤久不口称奴婢了,这番陪个小心,皇帝也就一些不恼了。正是:
弥天大罪遮藏过,矫诬重来张泰山。
且说魏忠贤奏过了皇帝,就吩咐大掌家太监王朝用,先料理仪仗、侍从和那轿马、饮食。另有分管的内宫,一一预办。凡是魏忠贤停骖的地方,不要说供馔奇异,排列齐整,那些跟随的官儿是一处,差役是一处,轿夫、马夫、驴夫只好在空野地面先搭厂伺候。喂马的槽,何止数千个。一路攒攒簇簇,凡官员,戏子,蹴,厨役,打茶,牢役,听差,牌子抬扛等人,也不止数万。经过地方,小民户外设香案,插杨柳枝并那野花,焚香跪接。冠盖车马缤纷,奔赴若电若雷。其尘障天,其声动地。那文武官员不奉承他的,闭门不出;奉承他的,献谀乞怜,络绎不绝。四人大轿,也有一二百乘。怒马鲜衣,束玉衣锦,前后追趋,左右拥护的更有二三千人。跑马射响箭,挽弓打鸟蛋,和那乐人鼓乐笙箫,呜呜噫噫的,真正不绝于耳,连说话也听不出来。跟随的人,有狂奔死的;行路的人,有挤踏死的。那街市的马,何止千数,也都雇一个尽。实古今稀见的事,就是皇帝郊天出来,哪有这样骄奢,这般热闹。
出城这日,魏忠贤坐了八人大轿,穿蟒曳玉,把身子挺着。轿前用骡四头扯拽,快如飞鸟。有禀送的武官或太监,只两旁骑马扶轿的内官,如李朝钦、石元雅辈,喝得一声:“去!”惟有文官如李鲁生、李蕃辈,若跪着或打恭相送,这骡轿就略慢些了,那两旁扶轿的内官,就平平的说一声:“请回。”轿又飞走过去了。魏忠贤在轿里,饱便正坐着,倦就歪着身子,半睡不睡。或偶然多用了几杯酒儿,且自靠在轿前的扶手上,两眼迷离。哪知道跪的打恭的是何人,行到的行过的是何处?
头一夜是在良乡县歇了。魏忠贤才下了轿,涂文辅、李朝钦禀称,有官儿阮大铖有紧要事求见。魏忠贤记得阮大铖的名字,就说:“唤他进来。”阮大铖入内叩了头,低声禀道:“外面有《点将录》,都载的是东林恶党,到也新奇可喜。特抄写一本,送与上公看。”魏忠贤接过来,递与李朝钦:“急念来咱听。”就拱拱手,让了阮大铖起来。李朝钦念那《点将录》道:“天罡星托塔天王李三才,及时雨叶向高,天巧星浪子钱谦益,圣手书生文震孟,白面郎君郑,霹雳火惠世扬,鼓上皂汪文言,大刀杨涟,智多星缪昌期等,共三十六人。地煞星神机军机顾大章,青面兽左光斗,金眼彪魏大中,旱地急律游士任等,共七十二人。”李朝钦念完了,魏忠贤呵呵大笑道:“做得好,做得好。阮哥,只怕就是你做的。真好人才,自当重用。”阮大铖道:“外面还有《同志录》、《天鉴录》,载东林诸人。与南乐魏阁老手点的《缙绅便览》一本,实当参看。上公就知举朝的忠佞了。”魏忠贤道:“多承指教,不敢忘报。只是你们这班好人,也该大家聚一聚,立个会儿起来,同心帮助我,决有重用之处。咱魏爷不是不知好歹,混账的人。”阮大铖道:“蒙上公吩咐,回京就结个盟会起来。只有一件禀上上公,曹钦程这个贪横小人,不忠不佞,一味痴邪,断然用不得他,怕反坏了咱们的体面。”魏忠贤道:“咱知道了。你且请回。”阮大铖打了一恭,出门去了。
魏忠贤次日到了涿州。住了一夜,才往泰山娘娘行宫进香。人山人海,说不尽热闹。道士叩头待斋,都不必说。魏忠贤舍了五百两银子,吩咐修理庙宇,剩的请道士打个大醮,保佑皇爷圣寿无疆。道士又叩头谢了。魏忠贤只因朝里事体,件件都飞马来禀他,一日来回有三四转;天启也等他主意,商量方才票本。故此不敢停留,进香完了,忙忙起程。七十里路赶到良乡县,已掌灯时候了。次日进京,又有许多官员迎接,是不消说的。正是:
阉人得志多奢侈,半朝天子半人臣。
且说阁老顾秉谦、魏广微,因外面纷纷议论,说他两个是魏太监的心腹,就有“门生阁老”的谤言,十分发恼。商量定了,平昔把《缙绅便览》一部,暗把己意批点:极重者三点,次者二点,又次者一点。阁部、翰林、外抚,如叶向高、韩等,何如宠、钱谦益、成基命、缪昌期、侯恪、姚希孟、陈子壮等,赵南星、高攀龙、杨涟、左光斗、魏大中、黄尊素、周宗建、李应升等,约六七十员。反说他们是邪党,打点要送与魏忠贤。恰好进香这遭,阮大铖在半路跪送了《点将录》。见魏十分欢喜,他回到京里,就东扯西掠,约会了肯附魏的一班人,先有二十人,在家结了盟誓,同心助魏。偏要与东林为仇,都一个个或杀或逐,方才满意。魏广微知了风声,就差长班请了几个头儿去商量,附魏的,都加圈,三圈、二圈、一圈不等。又托阮大铖找寻了李鲁生的《同志录》、崔呈秀的《天鉴录》,一齐密付魏忠贤。魏忠贤大喜,俱将原本付李朝钦支掌。又命李永贞、石元雅、涂文辅各私抄小楷摺子,藏在袖里。每日早起,齐赴魏忠贤直房按名回话。正日的查升官本内有无摺子姓名,参官本内有无摺子姓名。面同简举,不许异同,升的升,坏的坏。若摺子有姓名的,更升得快,坏得毒。那《缙绅便览》上圈的人也不少,其三圈的如黄克缵、王绍徽、王永光、徐大化、霍维华、阮大铖、周应秋、杨维垣、倪文焕,两圈一圈的不能尽载。《天鉴录》也有两样,首载东林渠魁。你道是哪个?原来是:
叶向高 孙承宗 韩 □ 刘一燝
赵南星 杨 涟 高攀龙 左光斗
孙居相 李邦华 乔允升 王 洽
曹于汴 钱谦益 姚希孟 李腾芳
孙鼎相 徐良彦 文震孟 侯 恪
熊明遇 沈惟炳 熊奋渭 周宗建
王心一 顾宗孟 姚士慎 张振秀
顾大章
后又载真心为国,不附东林的。你道是哪几个?原来是:
顾秉谦 魏广微 王绍徽 王永光
霍维华 徐大化 周应秋 崔呈秀
阎鸣泰 邵辅忠 杨维垣 倪文焕
阮大铖 卓 迈 李鲁生 梁梦环
李 蕃 曹钦程 吴淳夫 孙国桢
刘廷元 孙 杰 刘志选 李春烨
黄克缵 贾继春 刘廷宣
那《同志录》只开载东林的正人君子,也有不是东林,为人正直,不附魏的,都一网打尽。你道哪几个?这倒多着哩,原来是:
叶向高 孙承宗 刘一燝 韩 □
赵南星 孙慎行 杨 涟 左光斗
高攀龙 孙居相 李邦华 邹元标
韩继思 易应昌 乔允升 冯从吾
曹于汴 陈宗器 李腾芳 孙鼎相
徐良彦 申用懋 文震孟 郑 鄤
陈仁锡 侯 恪 姚希孟 姚士慎
熊明遇 沈惟炳 熊奋渭 周宗建
王心一 毛士龙 黄尊素 刘 芳
李应升 张慎言 房可壮 惠世扬
章允儒 刘弘化 张振秀 蒋允仪
侯 恂 游士任 张光前 贺 □
孙必显 汪始亨 顾大章 周顺昌
侯震□ 张 泼 刘宗周 邹之麟
刘时俊 解学龙 瞿式耜 邹维琏
这几本书,一册一册都纂成了。送与魏忠贤做底本。真正同己者进,异己者摈,竟不成个朝廷了。其时又有《选佛录》,不知是哪个做的,也有东林在内,却是明哲保身,不肯建言生事的多。不曾得原本,只记得几个,原来是:
孙承宗 蔡复一 董其昌 王 洽
申用懋 范景文 邹之麟 姚士慎
杨栋朝 方应祥 申绍芳 魏浣初
侯 恪 姜一洪 张 玮 周诗雅
贺 □ 张廷秀 白贻清 程国祥
彭惟成
其余还有一二十人。大抵不是附魏忠贤做歹事的,故此一册,人都不敢抄传,只好口里说说儿罢了。正是:
莫言世上无公道,路上行人口似碑。
从此魏忠贤内有客氏、王体乾一班人做心腹,外有崔呈秀、魏广微、顾秉谦、阮大铖、杨维垣、倪文焕一班人做爪牙,心粗胆壮,意得志满。今日升一个两个是摺子内的人,明日逐一个两个是摺子内的人。却有一点良心不没,倒感敬重杨涟、左光斗、魏大中这五六个正人君子,也还不敢动手。杨涟这几个,怎肯因他升用,肯松他一步?少不得忠心激发,要弄出事来。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杨都宪具疏几危 叶阁老受辱求去
管弦山杪才过,风雨枕边半歇。看到封章骨耸然,尽是忠臣血。 忠心信友还疑,极虑消冤反结。可怜调燮叶章含,忍遭磨灭。《锦堂春》
一纸封章酿祸深,岂知万古未消沉。
假饶得展回天力,才是当年报国心。
满目纷纷尽着绯,忠臣骨瘦佞臣肥。
朝廷体统归何处?元老无颜早拂衣。
且莫说崔呈秀、阮大铖、杨维垣、倪文焕这一班儿结拜的结拜,歃血的歃血,只图富贵终身,且做权鹰犬。一时正人君子,束手无策。虽是这般说,小人有小人之党,君子有君子之朋。掌堂都察院杨涟是湖广一个大豪杰,真圣贤。初任在苏州府常熟县做知县,就有许多异政。日里问事,夜里常和城隍说话。百姓敬他爱他,竟如神明一般。他做掌院,与一班好人左光斗、魏大中、周朝瑞、李应升、顾大章,都是文章道义的朋友。平日只以忠君爱国为心。见魏忠贤、客氏如此欺君罔上,败坏朝纲,个个想动本。先劾去了腹心大逆魏忠贤,那客氏终是女流,自必不敢放肆了。杨涟奋身独出,上了一本,数那魏忠贤二十四大罪。这本好不厉害,本上道:
票拟托重阁臣,责无他卸。自忠贤擅权,旨意多出传奉,径自内批。坏祖宗之政,大罪一也。周嘉谟、刘一顾命大臣。一亲捧御手定大计,嘉谟义斥郑养性,清宫禁,皇上岂忘之?忠贤使孙杰论去。改先帝旧臣,大罪二也。孙慎行执《春秋》讨贼之义,邹元标明万古纲常之重,忠贤逼之使去。而于党护选侍者,加蟒玉以赠行。亲乱贼而仇忠义,大罪三也。王纪、钟羽正,功在国本。纪执法如山,羽正清修如鹤,忠贤与沈交构陷之。不容立朝之直臣,大罪四也。最重莫如枚卜。妄预金瓯之覆字,图为貂座之私情,大罪五也。廷推皆不正点,颠倒有常之铨政。掉弄不测之机权,大罪六也。满朝荐、文震孟、熊德阳、徐大相、郑,抗言稍忤,忠贤尽令降斥,竟阻赐环,大罪七也。传闻宫中一贵人,荷上宠注。托言急病,立刻掩杀。皇上不保其媵嫱,大罪八也。裕妃以有喜得封,中外闻之矣。忠贤矫旨勒令自尽。皇上不保其妃嫔,大罪九也。中宫有庆,已经成男,乃绕电流虬之祥,化为飞星坠月之惨。皇上不保其子,大罪十也。先帝青宫,操心虑患,护持仅王安一人。皇上仓卒受命,拥卫防护,安有微忠。忠贤矫旨掩杀,肉饱狗彘。擅杀忠义,大罪十一也。讨赏,讨祠额,王言屡亵。建坊,筑茔,规制僭拟,大罪十二也。今日荫中书,明日荫锦衣,不知有何军功、相业。亵朝廷之名器,大罪十三也。用立枷之法以示威。扳陷皇亲,欲动摇三宫,大罪十四也。生员章士魁,以争煤窑伤其坟脉,托言开矿,而致之死,大罪十五也。王胡二生,以牧地细事径拿黑狱。草菅士命,大罪十六也。且明悬监谤之令于台省。科臣周士朴,执纠织监,竟停其升迁,大罪十七也。且开罗织之毒于缙绅。北镇抚刘侨,不肯杀人媚人,竟令削籍,大罪十八也。且示移天障日之手于丝纶。魏大中奉旨,忽传诘责,煌煌天语,信手任心,大罪十九也。傅应星等,造谋告密,日夜未已。不至兴同文之狱,刊党锢之碑不已,大罪二十也。创肃宁新城,作坞深计,大罪二十一也。同奸辅沈,创立内操,亲戚羽党,交互盘踞。安知无大盗刺客搀入?忠贤兼有刘瑾、曹吉祥事,意欲何为?大罪二十二也。进香涿州,铁骑如云,警跸传呼。其归也,驷马羽幢青盖,俨然乘舆,大罪二十三也。闻今春走马御前,皇上射杀其马。忠贤进有傲色,退有怨言,大罪二十四也。宫中府中,大事小事,悉皆忠贤专擅。奏奉之旨,反觉皇上为名,忠贤为实。涿州之行,星驰票拟,待贤批发。天颜咫尺之间,漫不请决,驰候于百里之外,以为有天日耶?羽翼已成,骑虎难下。及今不治,不知宗社何所托也!
这本一上,内里传闻得天启也有些疑惑。叫魏忠贤,面与他看。魏忠贤巧语花言,一件件说得天花乱坠,天启又不恼他了。他反上一本,乞赐罢斥。天启把杨涟本留中不发,魏忠贤本付阁票拟。此时叶向高是头一个阁老,况又不是魏忠贤的心腹。若是有见识的,就该在忠贤本上,好言语令归私第,慢慢再处。或天启准行了,也未可知。即要卖弄自己好处,请并发杨涟疏,以便臣等参详。把这事耽搁了两日,客氏同几个内里心腹,在天启面前甜言美语,说魏忠贤许多好处。天启又传内旨慰留,魏忠贤依旧管事。才在杨涟本上批道:“一切政事,皆朕亲裁。宫闱事情严密,外廷何以透知?毒害等语是欲屏逐左右,使朕孤立。杨涟寻端沽直,姑置不问。”这旨意一发了抄,朝里大小官员,不论君子、小人,个个惊骇。小人见皇帝偏护魏太监,都一心一意奉承他,不消说起。这些君子,三三两两,都商量道:“魏贼这般罪恶,杨大洪老先生发觉出来,皇上全然不恼,反道他忠勤干事。眼见得邦家倾覆,社稷丘墟,怎么了!怎么了!”内中竟有掉下泪来的。有诗为证:
委质为臣已献身,忠心日愿达枢宸。
奸雄百计要君久,正直千言疏草新。
枉有□谟裨庙算,空留残牍勒贞珉。
可怜一点忧时泪,洒向千秋论世人。
且说吏科魏大中,是第一个肯上本的。他拉了六科的同心朋友,共十余人,上一公疏,只就杨涟与魏忠贤两个本都不发票的话,痛说一番。本上道:
涟疏未蒙发票,而忠贤疏先下,念其勤劳,录其小心矣。又明日而涟疏下,没其忠爱,罪其沽直矣。忠贤罪案代其任咎,忠贤逆德代为分剖,自疏自票,尽出忠贤之意。恐涟疏未及省览也。怀冲太子何以不育?裕妃何以革封?皇上南郊之日,胡贵人何以暴亡?未有有其事而不传之外音。忠贤不戮,客氏煽处,恐左右尽忠贤、客氏之人,皇上真孤立耳!
这本一上,立刻下魏大中诏狱。叶阁老具疏申救,又向魏忠贤再三解说,才得免拿。
一时哄动了朝臣。太仆寺少卿朱钦相,科里许誉卿,道里李应升、袁化中等,各特疏请斥魏忠贤。三四日内,又有詹事翁正春,各科熊奋渭、朱大典、陈奇瑜、吴弘业、霍守典、孙绍统、杨维新,各道房可壮、刘璞、刘芳、洪如钟、李乔仑,郎中邹维琏,各有本,直说魏忠贤罪恶,当肆诸市朝。天启批本,大概都以“沽名钓誉”,反责其不忠,姑免降斥。真正一片丹心,付之东洋大海。
又过了几日,尚书赵彦等六部,只除了三四个忠贤心腹,合上了一本,请退忠贤,以消群疑,以固国本。天启批道:“朕自有主张,卿等不必过计。”嗣后如太常卿胡世赏,道里胡士奇,你一本,我一本,连连的参劾。忠贤恰像惯偷汉的妇人,惯偷摸的贼盗,凭人说的说,骂的骂,就如没有耳朵的,只当不听得罢了。本竟留中,概不批发。正是:
由他风浪起,只是不开船。
且说魏忠贤,偶尔一日,与阁老叶向高遇于五凤楼。各叙礼毕,忠贤道:“外边这些官儿,就如邪狗一般,只管乱咬。咱那里有好口去吆喝他。老阁台也该吩咐他声,留了性命也好。倘然圣怒不测,连老阁台也救他不及了。”叶阁老道:“上本的,大臣小臣不同,都是赤心为国的人。老公奈何以邪狗呼之?为今之计,老公不如暂时谢事。所谓‘救寒莫如重裘,去谤莫如自修’。”魏忠贤呵呵大笑,拱拱手竟自去了。
叶阁老见他如此,只得自己上一本,请令魏忠贤自罢,并罢内操。本日即传内旨道:“杨涟非无因而发,卿等或见其肺腑。追惟往事,朕何忍忘忠贤之劳,听其陈请乎?”叶阁老没奈何,只得罢了。次日反传旨,赏魏忠贤捉获伪钱的功,加侄魏良佐服俸二级。恼了郎中万,上一本劾魏忠贤盗权擅利,奸甚于曹操、董卓,乞按律将忠贤种种不法事,悬示国门,立斩之以谢天下。内批道:“万违旨渎奏,好生无状。着廷仗一百。”叶阁老特疏申救,只是不允。次日提来杖讫,万郎中已是半死不生。那些太监们在午门外把他乱踢乱打,登时身死。正是:
君王未悟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此时叶阁老,只为也上了魏贼一本,恨他入骨,故此申救万,不比前番看他面上,姑容一分了。就是他自己,也思量赶他回去,何况替别人出力?从此那些内官,越放肆到二十分了。就是次日,有一内侍胡进,公然骑马冲入禁门,巡视科里杜三策,上一本劾他犯禁该斩。竟付不问。也是合当有事,六月初头那一夜,巡城察院林汝翥夜间出来巡更,有火者太监曹进、傅国兴挟人命抢财相斗。林御史拿住了,欲行参奏。曹、傅二人禀道:“愿受责罚,但求免参。”林汝翥是个老实书生,每人打了十板,各散去讫。数日后,有了万一件事,太监们动也动他不得了。曹、傅二人哭禀了魏忠贤,忽传内旨,林汝翥廷杖一百。汝翥慌了手脚,原没有家眷在京的,带了家人连夜逃走了。
那些众内官道:“他是叶阁老乡里,疑他躲在叶阁老家。”又晓得魏忠贤近日怪了叶向高,不和他往来了。竟拉了百余个内官,直入阁老私衙,搜要林御史。口里乱骂,辱及妇女。不顾内外,各处搜寻。寻不出个林御史,方才一声喊,大家散了。叶阁老次日上了一本,说:“大臣受辱,即所以辱至尊。恳乞重惩,以存国体。”后面并乞骸骨。本上了半月,还不批发。林汝翥自到遵化县投到,巡抚邓替他上本求宽,内批“仍杖一百供职”。叶阁老又上一本道:“汝翥既投遵化狱,不在臣寓,昭然明白。何故打入内室,辱大臣以辱国”等因。内批道:“叶向高辅朕勤劳,既再三陈讫,准驰驿回籍。”这明明不治众内官,羞他的意思了。叶向高虽不曾犯颜苦谏,做个以道事君的大臣,却也亏他调停救解。这一去了,魏忠贤越加放肆,一不做,二不休,要害那正人君子了。有诗为证:
君子纷纷失所据,斥者斥兮去者去。
天意若然果佑明,奈何一旦空朝署!
第八回 奸计成一网打尽 正人败八面受敌
宦途倾险冲锋去,危煞升高处。十奸九佞瘴烟迷,网罗忠荩,赤狱怨魂啼。 羁身空忆吟骡背,剩把推敲费。若能生出陷坑中,赐环休望,家食福无穷。《虞美人》
五彪五虎十孩儿,罗织忠良恣所为。
昔在京师曾目睹,非关传说赘闲词。
分记也又何言之,一番嘲笑一番悲。
贤奸总属千秋定,芜芜莺莺莫浪窥。
且说叶向高既去,虽有阁老韩□是个正直大臣,但不比叶阁老委曲调停。况其他内阁,都是阿谀奉承魏忠贤的,魏党的威势越发张大了。掌堂都御史高攀龙,因前日淮扬巡盐崔呈秀贪赃狼藉,上本劾去。忤了魏忠贤,他恨恨在心。忽山西缺了巡抚,会推了谢应祥。御史陈九畴,原是魏广微的至亲心腹,极肯出头上本的人。便上一本,说谢应祥昏耄不堪,疑吏科魏大中有私。忽传内旨,九畴、大中及吏部员外夏嘉遇,都降级调外。其时吏部尚书赵南星,都御史高攀龙,各引罪求去。魏忠贤正怪他两个,见了本,立刻放回家去了。当时恼了阁老韩、朱国桢,他两个会同上本道:“是以一事而去两大臣。旨从内出,径发不由阁票,有伤国体。”忽内里传出旨意道:“冢臣、宪臣全无公论,二卿不必救解。”韩叹道:“罢了,罢了。我们内阁也是多说的了。斥逐大臣如去一婴儿,难道反有公论么?”
过了几日,天启皇帝祭宗庙,阁老例该陪祭。圣驾已至,诸臣毕集。日已晌午,祭祀已完,阁老魏广微才闯入庙门。礼科合词参奏,哪知本章留中。魏广微反上一本,托言有疾,本上道:“臣因疾迟至,不过罪止失仪而已。此辈哓哓,不审轻重。”此本发抄,恼了极有风刃的御史李应升,上一本道:“科臣皆言官也。言官天子近臣,言及乘舆,天子改容。广微父为言官,因得罪阁臣以去,声施至今。广微不一念及乎?奈何斥之为‘此辈’。”本上了两日,忽传内旨罚俸一年。此时京师大小近臣,才晓得魏广微为枚卜的事,久已认魏忠贤为叔父。吏部郎中张光前笑道:“魏阁老肯认了,不知他父亲在天之灵,肯认没袋的做弟弟否?时事如此,恋恋一官何为?”只借冢臣一去,自劾求退。这本便从阁票,准他回籍去了。所谓见机而作,有诗为证:
陈力非吾事,道危聊自持。
风高劲草惧,流急小舟知。
啼鸟含心血,冥鸣送羽仪。
谁云天子圣,去国总攒眉。
初然魏忠贤威势未盛,日想结交朝官。首先投诚的,是崔呈秀、阮大铖、傅□等不上四五人。自高攀龙掌了都察院,劾了崔呈秀,那魏忠贤一时照管不及,却恨攀龙入骨。故借汪文言一案,惊动朝官。杨涟二十四大罪这本上了,魏忠贤便与这班人尽情绝义,再没指望了。崔呈秀引进了魏广微,这个人平日最与东林不合,说他父允贞、叔允中,只顾讲学,不知时局。一见魏忠贤,便以东林伪学为言。忠贤晓得他是邪路的人,就一力荐入了内阁。因为陪祭失仪,科道连上本劾了他,他老羞成怒,越发与朝臣做对头了。
忽然一日,内传圣谕一道,谕大小臣工。你道圣谕怎么说?读了真也骇听。圣谕道:
元凶已放,群小未安。本当根株尽拔,念雷霆未能骤施,谕尔徒众,姑与维新,洗涤胃肠,脱胎换骨。果能改图,仍当任用。如有怙其稔恶,嫉夫善类,将力行祖宗之法,决不袭姑息之政矣。
这圣谕一出,人人惊骇。魏广微洋洋自得,宣言朝里道:“这是咱的稿儿。仰体魏上公意思,要各官都做好人,莫再犯了圣怒。”吏部侍郎陈于廷问道:“请问阁台,如何便是好人?若依了魏上公做事,就不是好人了。”魏广微道:“做官须晓得时局。俗话说得好,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陈老先生与各相厚说这话,还不妨。若别人听见了,传到魏上公耳朵里,就有些不妙了。”陈于廷笑了一笑,也不言语了。那时赵南星已去。署印就是陈于廷。十一月会推吏部尚书,第一个是乔允升,第二个是冯从吾,第三个是汪应蛟,一个个都清廉正直的人。乔、冯两个又都是东林著名的。这番触了魏广微、崔呈秀、阮大铖、倪文焕一班的怒。齐集了,去见魏忠贤细说此事。魏忠贤怒道:“这些剿除不尽的贼!直等咱杀个尽绝,方快我意。”竟传内旨道:
吏部都察院浊乱已久,显是陈于廷、杨涟、左光斗钳制众正,抗旨徇私。三凶既倡率于前,谁敢不附和于后?杨涟怙恶不悛,注籍躲闪。于廷、涟、光斗,俱恣肆欺瞒,大不敬,无人臣礼。都革职为民,追夺诰命。
追夺诰命,自此为始。
次日又传内旨,起崔景荣为吏部尚书,李宗延以吏部尚书掌都察院事。合朝的官员,见不由会推突起两个要紧大臣,人人惊骇。户科给事中陈良训特上一本,请“仍会推故事,存旧章于勿湮,留清议一脉”。即传内旨,降一级调外任用。陈良训虽不做权党鹰犬,却也是不肯触犯他的。只因一时不平,遭此左迁的事,也是命中所该。正是:
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
且说阁老韩□,吏部左侍郎李邦华,巡关阁部孙承宗,都是一心一意辅佐国家的人。常常有书札往来,凡是朝廷大事,孙阁部无所不知;不只靠邸报一样,做耳目,访朝政。孙阁部每听得魏忠贤心腹替他排斥正人,引用奸党,心上好生不平。每每要入朝面君,剖明忠奸两路,补奏杨涟二十四大罪所未及。
这甲子冬十二月,孙承宗巡视各边回来,单骑直抵通州,具本求面奏军中当事。魏广微正在翻局的时节,听了这话,惊愕不定。怕孙承宗是皇帝敬重的人,倘或面君时节,说出贤奸利害的关头,皇帝听信了,不是当耍。急忙忙走来对魏忠贤道:“孙阁部提五万人马来扫清君侧,他属意专在叔父。还不早作提防,必为所算。”魏忠贤听了这话,肉颤胆落,牙关格格格上下相打。想了一回道:“凭他怎么,料他还怕皇帝。假传圣旨,只说关门事大,立刻要他回关门去。不放他进来,便不妨了。他若不奉旨,闯进禁城,孩儿崔呈秀们怕不会劾他违旨欺君,弄他落水么?”魏广微道:“好计!好计!快传旨兵部,催他回边便了。”魏忠贤慌了手脚,时已二更有余,假说圣旨,半夜开了宫门,召大司马。及至昏夜,仓惶各兵部已到午门。厂卫差八校尉,传旨兵部尚书与职方司郎官:“快催阁部还关保守。若过巳时,兵部官重处,阁部听勘。”到卯、辰时节,魏广微又大言于朝堂道:“若世宗朝有此悍臣,就砍了。各衙门与少司马交互作奸,若论我意,都该拿问。”未时通州回咨已到,方才罢了。
次日御史崔呈秀,聆听忠贤旨,首上一本,“为国家欲求保泰之策,先讲御侮之计,谨陈肤见,仰佐中兴事。”内荐魏忠贤修城建坊荫袭;参劾孙承宗欺君误国,乞赐罢谴。过了几日,御史李蕃也上了一本,本内参阁部孙承宗擅离汛地,拥兵逼都,比之李怀光、王敦,叛逆当诛。这本比崔本更毒,都是魏忠贤教他如此。小人只图权欢喜,加官进禄,那顾天子封疆,谁怕朝野公论?幸得天启皇帝平日极知孙阁部忠诚,不信谗谤。职方司郎正人君子,不肯杀人媚人,屡屡向部堂申救。后来魏忠贤欲以糜饷破孙承宗家,到底天启不依,仅得休致回去。有诗为证:
每有不平事,但存未坏身。
丰功边腹著,孤影鬼神亲。
世论余青史,西风想故人。
至今谈往绩,洒泪咽惊尘。
此时一班义子义孙,人人思想做尚书、阁老,只管搜索人的过失,奉承权。趁孙承宗到通州一事,纷纷归罪韩、李邦华。忽传内旨,切责首相韩,他只得告病求归。奉旨:“回籍调理。”这是好好教他去的了。不多几日,削了吏部左侍郎李邦华、翰林缪昌期的官,也都星夜出都门,惟恐祸来难躲。
那义子徐大化又纠合了御史梁梦环、给事中杨维垣一班虎狼手,齐心上本,纠击正人,为一网打尽之计。徐大化道:“等我来,等我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还借汪文言性命,便可杀尽此辈。”先上一本,复逮汪文言付镇抚司狱。阮大铖又撺掇魏忠贤,召还降黜御史贾继春、徐景濂、王志道复了原职,好做帮手;又起乔应坤为左副都御史。应坤半路就上一本,指参李三才为东林党魁,张问达、赵南星、高攀龙、曹于汴、段然为同党,浊乱朝廷,不当轻宥。只为都是大臣,奉旨:“该部知道。”以见永不叙用的意思。
到了乙丑二月里,忽传内旨:“科场逼近,考官务各小心敬慎,毋得徇私腾谤。”湖广、浙江、福建、江西、山东试录策问有诋毁朝政言语,将正副考官十人俱降级调外。湖广主试是编修方逢年、兵科左给事中章允儒,浙江主试是编修陈子壮、吏科给事中周之纳,福建主试是简讨顾锡畴、兵科给事中董承业,江西主试是简讨丁乾学、吏科给事中郝士膏,山东主试是工科左给事中熊奋渭、兵部职方司主事李继贞,都是有名的文人,不附权的君子,降调是他们甘心的。
只是魏忠贤从此以后,越越不肯放松。吩咐那十虎十彪义子义孙,该下手的,须尽情剿除了,方才满意。那些应募献勤的,谁不磨拳擦掌,争先上本?御史杨维垣诬奏侍郎王之,大理寺徐大化诬奏杨涟、左光斗,御史倪文焕诬奏李邦华、周顺昌、林枝桥。已削籍的,严旨诘责;未去位的,削夺不恕。一个朝廷弄得空空荡荡,没什么正人君子了。就有几个,或做陪京的官,外任的官。亲近皇帝的去处,都是他心腹布满了。给事中霍维华特上一疏,说三案是非,大约说:“推立之时,方从哲、范济世、顾俱在,何烦刘一、杨涟、左光斗居功?排选侍者王安一人,而李进忠、刘朝无罪拟斩,非黄克缵力争,选侍何以安其生?疯癫之张差,刘廷元、岳骏声口词明白,协审王之、陆大受造舛缪之说,开衅骨肉。孙慎行起自田间,借题红丸,加从哲以弑逆之罪。小人承望风旨,独黄克缵、王志道、徐景濂、汪庆百凿凿足砥一时之柱。伏乞将一应章疏宣付史馆,以垂信史。”给事中杨慎修也上一本,乞将三案章奏大略编次成书,刊行天下。这个计较,正为附权的,都是《三朝要典》上的好人,就如按册点将,不须再叙出身;又如江南豪仆投靠,但凭一呼即至。
徐大化又献计道:“大约那正人君子原不多几人。只须就我奏逮的汪文言,便可罗织此辈成一大狱了。”魏忠贤遂吩咐许显纯,快快勘问汪文言,必须“如此如此,不可有误。”许显纯提出汪文言当堂审问,汪文言道:“你要我如何说?到此地位,总是有天没日头。若要我诬陷正人,我必不肯。”计显纯取出一单,遂唱一名问他。单上开的名道:
赵南星 杨 涟 左光斗 魏大中 缪昌期
邓 □ 袁化中 惠世扬 毛士龙 邹维琏
卢化鳌 夏之令 王之寀 钱士晋 徐良彦
熊明遇 施天德
唱完了名,问道:“你过赃多少,可明白招成,免受刑罚。”汪文言道:“这一班人,我不认得的多。但都是正人,如何有赃?”许显纯大怒,喝令动刑。把个汪文言拶敲夹打,五刑备极,只是叫道:“苍天嗄!我汪文言宁死,怎肯妄扳一人。”许显纯见他如此,没奈何了,喝令还监。竟同自己代笔的商议了,自为狱词,采用杨维垣、徐大化所奏的诬本道:“熊廷弼之缓狱,皆周朝瑞、黄龙光、顾大章受贿使然。并赵南星等十七人,皆汪文言居间通贿,紊乱朝政。”一面上本,一面把汪文言讨了气绝,使他死无对证。
许显纯的本今日上了,明日就传内旨,遣缇骑速逮杨涟、左光斗、魏大中、袁化中、周朝瑞、顾大章并赵南星等,著抚、按提问追赃。旨意一下,谁敢申救,况且朝里也没多几个好人了。正人君子,真个八面受敌。有诗为证:
《老子》床头手一编,函关旧史久流传。
关心欲扫污泥地,满眼徒看沉醉天。
朽草依光犹有命,瓜匏失水已无权。
可怜久作鸣驺客,两手垂垂泪各悬。
第九回 涕泣联姻敦友道 纵横肆毒乱朝纲
秋月孤,秋云叠,错认非霜是雪。抛残醉,试生醪,词伴影遥。 心如碎,人何在,空把忠奸猜谜。漫平章,细推详,遗臭与流芳。《更漏子》
妖孽从来甚不祥,兴衰兆总在家邦。
若知阳九循环运,何怪升乌黜凤凰。
且说这年是天启五年,四五月里,弄成个天翻地覆的世界。一面差校尉,去拿杨涟、左光斗、魏大中、周朝瑞、袁化中、顾大章。六月里陆续先到的,如周朝瑞、袁化中,就先下镇抚司狱,不在话下。魏大中是浙江嘉兴府嘉善县人,自万历丙辰中了进士,累官至吏科都给事中。做官时节还只是做秀才模样,奉使过家,府、县只一拜便了。再无干请,不受赠遗。四壁萧然,人人钦仰。在京师时督浚城濠,巡视节慎,剔蠹省费,为朝廷出力。奉旨巡青,又省价存羡约有四万余两。有个霍丘知县,有一面之识,差人厚馈,魏大中直发觉出来,不肯受他玷污。这样正直的人,又不合姓了魏,故此弄出大祸来。你道为何姓了魏弄出大祸来?当时凡是姓魏的,魏忠贤便要认兄认弟认子侄;就是姓傅的,魏忠贤也要想认他外甥傅应星做一家。魏广微已认忠贤为叔,做了阁老了,却教广微去认大中为兄。大中原也不肯,就结下五六分冤仇了。却又和杨涟、左光斗一班儿正人君子相亲相敬,唱和不绝,怎不弄出这场祸来?至于丧身忘家,只留得忠臣的名儿。有诗为证:
一身情性静于梅,矢作忠良死不回。
目击阉人翻世界,早知定有这场灾。
且说校尉四五人到了嘉善县里,轰动了合县士民,哪一个不叹嗟,哪一个不愤恨。知县开读已毕,魏大中便是钦犯了。校尉看守在官厅,一步不离,再三讲一路的辛苦钱。真奈他是个清官,一贫如洗,怎能饱得这般人的欲。连连催促起身道:“是驾上拿人,时刻难缓。”拿到北门下船,父子兄弟抱头而哭。哭得伤心,魏大中道:“你们不须啼哭。自古道死生有命,为臣死忠,为子死孝,也是分内的事。哭也枉然。”竟叫快些开船,不要误了钦限。哪知只为“为子死孝”一句话,打动了他长男魏学的心,跑回家里哭告母亲,要跟父亲前去。母亲道:“你父亲怕贼子谋害,吩咐只一老仆魏安跟随。孩儿不可逆了父命,自招其祸。”魏学道:“贼子若要斩草除根,儿子就在家里也逃不过。父亲半老的人,愤恨忧郁,一路不知死活若何。就是到了京师,万一遭贼子毒手,没个亲男在彼收拾棺殓,天下后世感叹父亲的尽忠,岂不唾骂孩儿的不孝?况有诸弟在家侍奉母亲,孩儿决要去了。”母子抱头大哭,哭得死而复生。连夜收拾了行李,苦苦借凑了二百余金,只带了一个家人,改姓姓了姚,星夜催小船赶上去。有诗为证:
秋雨若丝,暮云如冻,无端触我离愁重。夜深篷底暗销魂,睡来翻做还家梦。 还信难凭,离情先动,思量君父真堪恸。天高听远屈声低,小臣无计将情控。《踏莎行》
休提魏学改了名姓,另换小船,一路跟将上去。且说魏大中在船里也不与校尉谈论朝事,闷闷坐着。只称他们做列位,每每说:“我是穷秀才的官儿,带累列位远来,没甚东西酬劳。平日又是寡交的人,一路怕没什么相知怜我患难有什么赆送。倘有一二同年略得周助,使列位一路多买些酒肴解闷,也使我心稍安。”其中有个王校尉,甚是识时达务,不肯倚势欺人,便道:“老爷是清官,哪个不知,谁人不晓。上命遣差,盖不由己。老爷放心,慢慢行将上去,要会的客只管去会,在下断不敢拦阻。”魏大中道:“多承!多承!”心里想道:“此去近处同年同调,松江有许霞城,尚在京未回。苏州有申青门,在外做官。常熟有瞿起田、魏仲雪,又隔远一日。起程急切,他不能知,我不能往。料然别个不甚相知的,也休妄想。”被逮孤臣,只索淡饭清茶,捱上京去。这些缇骑,也顾不得他冷淡了。
行了两日,到了苏州,已是日落的时候了。泊船在胥门码头。吃了夜饭,没事也打点睡了。只听得船边有问魏老爷船的,大中想道:“诧异,此时谁来问我?毕竟另有个姓魏的官儿,也泊船在这码头上?”忽见船上人在舱门口禀道:“吏部周老爷来拜。”魏大中知是周蓼洲了,忙忙走到舱口相迎。大家都是便服。周吏部步入舱里,叙揖已毕,各各坐了。众校尉原在前舱,坐在去处,却是后半截一个小小舱口。坐定了,周吏部道:“老先生如今竟进京了,凶多吉少,只怕不能生还。为臣死忠,自是我辈本等的事。只是朝纲坏了,正人君子一网打尽。我辈做不得明哲保身,亦复何言!小弟与老先生虽不曾朝夕侍从,却是志同道合,所谓道义骨肉。今日生离就是死别,妄欲杯酒一叙,聊附同心。老先生此去,须益励初心,勿以身家为念。”魏给事中道:“金石之言,敬当书绅。”周吏部吩咐从人:“取过酒肴来,与魏老爷少叙。”不一时搬了酒肴到舱里,又吩咐从人取出五两一封银子,自己步到前舱,递给校尉们道:“仓卒不及备一饭奉款列位,些须薄敬请收了。我周吏部是有名的穷官,列位必然相谅。”众校尉道:“本不当领,只是周老爷赏赐,若然不领,必道在下不知道理了。该叩谢才是,又不敢到老爷台府,怎么好?”周吏部道:“不消,不消。”说罢,又回到后舱来与魏给事中叙语。高一句,低一句,直说到半夜,两个抱头大哭起来。周吏部道:“老先生令郎,俱已头角峥嵘,必能克绍前徽。只有幼子牵挂。小弟不才,颇有古人气谊,亦有一幼女,愿以配君幼子。小弟此身若在一日,必当照管令郎一日。大丈夫视死如归,幸勿为儿女牵怀。使千秋而下,知有继杨椒山而起的魏某,也不负读书一场。所可恨者,椒山为权相所害,公为权所害,又有些不同处。然而忠臣无二道,只索行其所志便了。”说罢,连骂几声:“魏贼!魏贼!少不得高皇帝有灵,定不饶你。”又说了一会,将次鸡鸣。要动船了,周吏部才别了。过船拱拱手道:“适间联姻的话,小弟决不食言。周顺昌是个好男子,老先生请自放心。”各自开船去了。谁知这一夕话,句句都在校尉耳朵里,种下了杀身的祸根。正是:
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
且说魏大中到京,正是七月初旬。魏忠贤正在外宅赏玩七夕,报道拿解魏大中到了,魏忠贤吩咐也发镇抚司。六犯已齐,着许显纯快快严审成招,毋得稽缓。
次日抵暮,许显纯坐镇抚司堂上,提杨、左、魏、顾、周、袁六君子以来,严刑拷问。时汪文言既被讨气绝,身死难凭。许贼据案扭成冤狱,具本上进。哪一个与他对证,杨涟等各打四十棍,拶敲一百,夹杠五十,真正皮开肉绽,血流遍体。旁观虎狼狱卒,亦为叹息。有诗为证:
昔年黄榜幸题名,亲朋啧啧相钦仰。
银章紫绶共弹冠,漫道为民伸冤枉。
岂知一旦受罗织,遗体毁伤不堪想。
司刑谩骂若隶奴,难复气骨多肮脏;
锁扭若囚状鬼幽,一丝半气无精爽。
可怜呼天天不闻,匪久俱当归土壤。
旁观狱卒亦动心,悔昔显名在黄榜。
诏狱既成,取旨着该司追赃比较。七月十三日比较起,杨、左六人从狱里提出,各两狱卒扶着,一步一忍痛,声极酸楚。一个个面黑如墨,头秃如僧,用尺帛裹头,衣服上脓血如染。杨涟须发俱白,更觉衰颓可怜。到了堂前,俱俯伏檐溜下。许显纯高声喝骂道:“奉圣旨,勒五日二限,限纳银四百两。若不如数,各打痛棍三十。”你道棍子上为何又加一“痛”字?这棍比平常用的更短更粗,打得更重,大凡要打死的囚犯,才用此刑。左、顾二公听了这话,大声辩道:“我们清官谁不知道,有何赃可追!”魏、周、袁三公伏地不语。杨公呼家人至腋下,大声吩咐道:“我知必死。汝辈不必在此,可速归,服侍太奶奶。吩咐各位相公,切不要读书了。”许显纯是世上的虎狼,权门的鹰犬,见六君子如此模样,勃然大怒,喝令各打三十棍。棍声动地,冤气冲天。可怜六君子股肉已腐,都是骨上受杖。打讫,各以帛缠股上,反不见什么血了。每人两狱卒扶,尚扶不起。伏归狱中。十七日比较,许显纯辞色更恶,勒五限各完名下所坐赃,数如不足,各受全刑。怎么叫做全刑?夹,拶,棍,杠,敲共有五样。杨、左大声道:“既奉圣旨每五日二限,共完四百。我辈不是赃官,也须慢慢措办。如何又勒五限完银?难道又有圣旨勒五限么?”许显纯大怒,喝令各打三十棍。其四人不言事的,这日免打。许显纯恨恨的叫把各犯还监。正所谓:
得意狐狸强似虎,败翎鹦鹉不如鸡。
且把杨、左六人的冤狱放过一边。只说给事中吴国华,见魏党曹钦程原是大计削职的,投了魏忠贤,做了门下鹰犬,大张声势,赃私狼藉,秽恶的事更不堪言。只得上了一本,本上带有周诗雅、熊江。忽传内旨,吴国华、周诗雅、熊江俱为民,那曹钦程反不提起。京师的人都道“李代桃僵”,人人惊叹。忽又传内旨,追夺李朴、于玉立诰命。那御史张讷,初然虽与东林不合,却不曾投魏忠贤门下,到此见事势绝不同了,就借题目,上了一本,请废天下讲院。即传内旨:“邹元标、孙慎行、冯从吾、余懋衡俱削籍。郑三俊、毕懋良俱闲住。一切书院尽行拆毁,变价入官。”这旨意一下,连张讷的同年好友也尽摈斥他,不与他往来了。
朝廷正人君子虽少了,却还有不与魏作鹰犬的,纷纷的都道:“皇帝也是魏老公做,阁老也是魏老公做。皇帝不发票,阁老不票本,不知终日何所事事?况且阁里的人,都是老公的干弟、干侄、干子,何必又设这内阁做什么!”魏忠贤听了这讥笑的话儿,忽传内旨,尚书周如磐、侍郎丁绍轼、黄立极,各詹事府等,俱入阁办事。朝里又宣传道:“前日门生天子,今日太监门生。”三个新阁老大以为耻。魏洋洋得意,以为不由枚卜,正见得自己的威权。全不顾皇帝的体面了。
崔呈秀极怪熊廷弼,他对魏忠贤道:“杨、魏诸人既有狱词受熊廷弼的贿,已经追比,如何反容廷弼优游刑部狱中?”魏忠贤立刻假传圣旨,发了驾帖,将熊廷弼提出,差官斩首西市,传首九边。先传到辽东地方,那辽东的军民人等,没个不焚香叩头,说道:“百万生灵性命,都是熊经略老爷救了。空有咱们百万生灵,救不得熊爷爷性命。”哭声震天,竟有夫妻儿女都带孝的。
怨当次骨德镂心,德似阳施怨更阴。
经略当年恩怨事,人碑载道岂消沉!
守边原为人民护,能守毋使封疆误。
百万生灵保入关,较之庸抚情当恕。
北门锁钥熊芝冈,蟒衣赐剑夸荣遇。
枢臣抚臣妒厥功,事事掣肘天难吁。
至今口外颂声高,争道经臣有勋劳。
只为强项不行贿,九边传首边人号!
号天不应天非讷,天不祚明熊臣没。
功罪若然要分明,惟在君心有日月。
且说熊廷弼既已传首九边,杨、魏六君子越发紧急上来了。这七月十九日比较,杨、左、魏俱用全刑。杨涟大号,却无回声。左光斗小声呦呦,如小儿啼。魏大中体弱,伏地受刑,竟似木人,连痛也叫不出了。周朝瑞、顾大章各打二十棍,拶敲五十。袁化中拶敲五十。许显纯又喝令还监。魏大中唤家人到面前,吩咐道:“我十五日以后,闻了谷气便思呕吐,每日只饮冷水一两盏,啖苹果两三片,想命尽只在旦夕。可为我说小主人,速为买棺。但切不可觅美棺,违我遗命。”二十日杨涟家人送饭,却在茶叶中杂金屑送人,被狱吏搜获,踉跄逃去。自此杨家竟无人传箪。二十一日比较,杨、左俱用全刑,魏三十棍,周、顾各二十棍,袁为病姑免一次。许显纯大声道:“杨涟,你叫家人逃匿,不令交赃,是与圣旨抗了,该得何罪?”杨公昂首欲辩,竟一字说不出了。许显纯喝令还监。
二十四日比较,杨、左、魏各用全刑,顾拶敲五十,周、袁不知何故得免。许显纯呼狱卒叶文仲,大声吩咐道:“六人不得一宿处,可将杨、左、魏发大监。”顾大章到监,问狱吏道:“为何三位老爷独发大监?”狱吏道:“莫问,莫问。今夜三位大老爷,当要壁挺的了。”壁挺二字,是狱中死字暗号。这一夜,杨、左、魏同一个时辰,被叶文仲都讨了气绝。可怜三个忠臣,一旦死于逆阉之手。许显纯次日只报杨、左一个子时死,一个未时死;到二十六日,才报魏大中死,借以掩人耳目。
二十七日比较,顾大章独受二十棍。因周、袁赃银交完,故尔免责。是日狱吏还称“犯官”,许显纯怒骂道:“此辈俱朝廷犯人,什么犯官!”自此狱卒在监里,公然与三公对坐地上,全不分尊卑了。直至八月初四日比较,顾大章夹了一夹杠,打十五下。初七、初九、十二、十四、十六、十八每限比较,只顾大章交赃未完,或姑免,或拶敲三十、五十。到十九日,袁化中实孤身在关庙里,不意已暗托大监,半夜遂讨了气绝。次日奏报病死。可怜又是一个冤魂归天去了。
这几日顾大章连连措置交赃,不十分比较。二十八日,周、顾二人正与辽东失事武弁孟某同饭。为因久不比较,周、顾俱调理得略好些。哪知许贼预于十九日上本说:“周朝瑞大病。”天启批令拨医调治。及至医来,许贼呵之使出。到这日同饭未完,锁头郭元忽跑来叫道:“堂上请二位老爷讲话。”忙忙都带了锁钮,踉跄奔出。有个刘锁头扯顾大章的衣袖道:“且还房,今日不干爷事。内里要周爷的命。”郭元押周朝瑞至大监,不半时,已将帛带拽死。
顾大章听了此信,想:“周、袁完赃的,尚然讨了气绝,我不久必死他手。目今五人已死,好做计较了。”再三央人,打通关节,只说六犯已死其五,但赃有完、有不完,该发刑部把顾大章先定了罪名,再追未完的赃,才见不枉。九月初六日,发部定罪的旨意已下,许显纯提出顾大章来吩咐道:“你十日后,少不得至此比较。毋得乱言我的是非,料我也不怕你说。”十三日会审都城隍庙,两个御史,八个刑部司官,大半是魏忠贤心腹,然毕竟不比许贼恶毒,凭他反复辩论一番。虽是奉承权,依然问了斩罪。只轻轻打了十五板,吩咐收监候旨。顾大章在刑部牢里想道:“我这一番正论,许贼闻知必然恨我。倘圣旨下来,又发镇抚司追赃,到底死此贼之手。何苦自取痛辱!”十四日勺水不饮,夜深服毒又不得死,十五日半夜只得自缢身亡。可怜六君子,都不能脱于此难。也是忠良一劫。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毙校尉姑苏仗义 走缇帅江上解厄
江南好,芳草夕阳天。只道风流人未还,谁知义勇轶前贤,五士五人传。《江南好》
世事原如一局横,权□得志更堪嗤;
半朝鹰犬承恩宠,数辈麟鸾历□□。
仗义有徒慷以慨,斥奸无计悄然悲!
姑苏凭吊思前事,义士高人各赋诗。
且说杨、左、魏六君子,既被奸臣许显纯领魏忠贤命,令尽情拷掠,置之死地。朝里人人保身惜命,或是反求外转,或是告假还家,谁敢和他作对!只留得一班儿义子义孙,终日去寻事故,奉承恶,摆布正人君子。给事中陈序上一本,即传内旨,孙居相坐赃银二万一千两,金九十两,下抚、按严追;梅之焕削职为民。御史早迈上一本,即传内旨,杨鹤、江秉谦、夏之令削职为民;苏琰、佘合中、林一柱赴京擢用。御史倪文焕上一本,即传内旨,邵辅忠、刘廷元、姚宗文该部起用;崔景荣、李孔度削职为民。御史赵胤昌、智铤各上一本,即传内旨,解学龙、侯恪、李谨、刘懋俱削职为民。有中书舍人吴怀贤,目击不平,反复把杨涟《二十四大罪疏》看了又看,击节称快,细加圈评,旁注:
“当如任守忠即时安置。”
其时工部郎中吴昌期,忤了魏忠贤,敕令回籍。吴怀贤素与往来,以书遣人送他,书里有“事极必反,反正不远”八个字。凡遇当道谈及朝政,便十分气愤,出语激烈。魏忠贤知道了,骂道:“这狗攘的,你是何等样官儿,也来放肆!”竟传厂令,教杨寰、孙云鹤拿付镇抚司拷问。许显纯连他妻女都拿了,严刑酷掠,全家尽死杖下。
一时承风顺旨的越多了。魏广微做了阁老,志得意满,歌儿舞女朝夕快乐。冬至竟忘送魏忠贤节礼,失了他的欢心,登时遣令回籍。虽然不得驰驿,还亏南乐县路近,只得雇夫马回去了。御史梁克顺上一本,削夺了赵时用、陈以闻的官,梅之焕提问追赃。主事袁玉佩,请削赵彦世荫,并毁邹、滕京观碑,道是白莲贼荡平,皆厂臣密算所致,与赵彦何涉。尚宝卿刘志选上一本,参孙慎行、叶向高、张问达,并请发前后论进药疏付史馆。魏忠贤一一传内旨允行。其他不十分关系的官员,被阮大铖、吴殿邦、张枢、徐扬先等一班党羽,不知参坏了多少。
忽然一日锦衣卫掌堂田尔耕,逻执游方僧本福,有诗扇,为扬州府知府刘铎所书,讥刺时事。魏忠贤大怒,竟传内旨,差校尉速拿刘铎到京勘问。一时京师都道:“罢了!罢了!如今诗也做不得,写不得了。”正是:
闭户深藏舌,安身处处牢。
且说魏忠贤义子曹钦程,受忠贤密计,勾同苏杭织造太监李实,要谋陷周起元等五人。不意曹钦程赃秽狼藉,为同类摈斥。有个给事中潘士闻上一本劾他,魏忠贤被众孩儿再三撺掇,只得削了他职,教他回去了。太监李实是不识字的人,怕代笔的做的本不中魏意,竟把一个空头本用好了印,送到京里来。魏忠贤吩咐心腹李永贞,把李实出名,参论周起元、周顺昌、高攀龙、李应升、黄尊素。即传内旨:“周起元、高攀龙、李应升、周顺昌、黄尊素系俱系邪党,并缪昌期、周宗建,俱遣官旗逮问。”这本一上,校尉四出拿人,震惊朝野。
时值东兵围攻宁远地方,兵道袁崇焕率满桂、赵率教出兵交战,得胜一阵,宁远围解。魏忠贤又攘为己功,荫弟侄一人都督佥事。有久在职方素谙边事时为顺天巡抚的申用懋上一本道:“蓟镇边垣,连年崩塌,班兵约量归蓟,齐力兴修,以保无虞。”魏忠贤反道是迂缓不切,只批得“该部酌议复奏”。有诗为证:
藿食争言肉食鄙,岂知谟付空纸?
奸□但想攘边功,哪顾边墙半倾圮。
且说锦衣卫遣官旗张应龙、文之炳等六十余人,分头拿高攀龙、周宗建等七员官。校尉都在镇江分路。先是拿高攀龙的到常州府开读,府、县登时报知高攀龙。攀龙系无锡县人,自思身为风纪大臣,义难受辱,有伤国体,焚香告天、告君、告祖宗,一面安顿了校尉,竟自投河身死。留下亲笔遗表,表上写道:
臣虽削夺,旧系大臣,大臣受辱则辱国,故北向叩头,从屈平之遗则。君恩未报,愿结来生。臣高攀龙垂绝书。乞使者执此报皇上。
那时惊报府、县,府、县都同校尉来看验。只见高公在水中拱立北面,肃若对君。时校尉索诈不休,县官借势恐吓。幸得知府曾樱是个正气的官,保全了一家性命。
校尉到苏州,乃是丙寅三月十五日。投批抚院。吴县知县陈文瑞,平素敬重周顺昌,道是天下第一正人君子。没奈何,只得捧檄至其家。举家号哭,周吏部颜色不改。其妻舅秀才吴尔璋从旁劝道:“昔孟博嘱子数言,千古酸鼻。公独默然不语。诸郎君环地牵衣,何忍竟别!”周吏部笑道:“无事乱人怀抱。”回顾桌上有白匾一扇,周吏部道:“这是龙树庵托我写的。我今长往,若不践诺,也是一件不了事。”取笔写“小云栖”三字,后写“周顺昌题”。投笔而起,整衣出门。门外百姓号冤拥送,已有二三百人。周吏部到了都堂军门前,都堂是浙江人毛一鹭,虽不是魏的义子义孙,却也是他一党的人。那些号冤拥送的人渐渐多了,毛都堂叫中军官去看。中军官进去禀道:“约有二三百人了,手里执香,哭叫的有一大半。”毛都堂慌了,吩咐把周吏部安置空衙门,一日移了四五处。阖城士民越越摇惑了,互相传说道:“其中必有缘故。莫非是假传圣旨么?”秀才们也聚得多了,内中有个秀才叫做王节,他便大声道:“莫管是假传不假传。只是李实是织造的内官,如何一本参了许多在臣名宦?世界乱了,如何我辈还做秀才,可不辱没了孔夫子。”刘羽仪、王景皋又喧言相和:“今日晚了,明早大家出来与抚台、道、府去讲。”这晚渐渐散了。当夜一传十,十传百。到了十六日,这早起挑担的不挑了,开店的不开了,人心惶惶。一半是怜爱周吏部的,不忍他去;一半是怕激变了,如万历三十六年打税官故事,弄出事来。城中反乱的十百成群,填街塞巷。也有讲的,也有哭的,也有怒骂的,也有呼天叫地的,也有问卜求神问凶吉的。还有那白发老儿,三三两两说了哭,哭了说的。或道:“朝廷何故偏杀好人?”或道:“那关得朝廷事。这是魏太监那奸贼,要杀尽了天下的好人,夺皇帝做。”或道:“我们何惜一死,不替好人救护!”或道:“我们推几个会说话的做了头,连名俱呈,保周吏部去。”或道:“不如齐了几百人,往北京叫冤屈,方才有效。”人多口杂,喧喧嚷嚷。五更都来了,一更才回去。一日多一日。到十八日开读,足足有几十万人了。那日在胥门内西察院开读,自吴县前至西察院前,人山人海,都是执香号哭的。县官马不得前,挨挨挤挤,自辰至午还不得到。只见阴风回布,惨淡无光。飞霜坠雪,不过如此。有诗为证:
阴霾风日何飘萧,似应人心动地号。
士子有心提陷溺,兆民何计救焚烧?
英雄腔血非孤洒,烈侠头颅拚共枭。
万古阉人无此酷,羞将刘任问前朝。
且说众校尉已先在西察院了,只等抚、按到来,即便开读。少顷毛都堂一鹭、张兵备孝都已到了,百姓伏地号呼,如奔雷泻川,轰轰轰不辨一语。秀才原是王节、刘羽仪、王景皋、沙舜臣、殷献臣为头,带了杨廷枢、郑敷教、王一经、刘能、刘曙、朱祖文、卢伦、文震亨等,约有五六百人,跪满了一街。王节出声禀道:“周吏部人品名望,士民师表。一旦忤触权,不由台省论列,据刑臣李实风影之词,遂烦诏使。百姓冤痛,万口一心,愿为之死。诸生诵法孔、孟,所习者名节廉耻,若今日之事,则是朝廷所弃者贤良,所用者邪佞,诸生何颜复列青衿,居污浊之世?明公为东南重臣,不能回天意而慰民心,诸生窃为痛之!”说罢哄然大哭。毛都堂目动心战,流汗满面。忽然二三个校尉,从后堂执棍走到门首,高声喝道:“东厂拿人,妖魔小辈何敢言三语四,教你死在头上!”颜佩韦、马杰、杨念如为头,挺身向前问道:“我只道旨出朝廷,原来出自东厂。不消开读了!”一校尉骂道:“奴才该割舌头。旨不出东厂,出在哪里?”百姓齐声大叫道:“既不是皇帝差来的,我们不怕东厂,打死了这班充军胚,也替皇帝出气。”一齐拥上,扯住了两个校尉拳打脚踢。一个是张应龙,一个是文之炳。其余校尉都逃入后堂,扒墙走脱。百姓随后一拥而入。毛都堂慌了,逃入茅厕,急叫随身门子调兵来救。忽一带甲兵丁,舞刀入内,百姓大叫道:“不好了,都爷调兵来要杀尽我们了!”顷刻间,砖头瓦片乱打进来。兵备张孝大声吩咐道:“百姓须保身家,不可作乱。”急叫自己皂快,把舞刀兵丁拿下,重责二十板,百姓才不十分乱吵。知府寇慎,陕西人,平素极得民心,再三晓谕道:“周吏部奉旨拿去,未必至死。你们如此行径,反是害他了。如今已打死了一个校尉,你们怏怏散去,本府同上台还好替你们周全。”百姓齐声道:“太爷是好官,吩咐我们怎敢不依。”从此渐渐散了。毛都堂从茅厕里走出来,一班衙役攒攒簇簇拥着他去了。丢下周顺昌,又没人押着,立了一会儿,只得步行到军门去见毛都堂。那时毛都堂正调治药酒,去救治半死的一个校尉,并遣人寻觅逃生的二十来个校尉,哪里还有甚主意,只吩咐道:“着吴县陈知县安插停当。”又吩咐分头寻找众位钦差。哪知那些校尉,一路上妄自尊大,只道东厂大过天子,府、县官凭我们需索。需索不遂,就高声斥叱。谁料这里百姓恁般狠的,没一个不慌张了。跳墙出来,见了人只是磕头,道:“老爷饶命!老爷饶命!不干我事,都是厂爷害我。”正是:
纵教掬尽西江水,难洗今朝满面羞。
且说拿黄尊素的一班校尉,十八这一日才打从苏州经过。你道这些校尉都在镇江分路下来,为何有迟有早?只因张应龙、文之炳是有钱的头儿,只指望毛都堂那里趁一注大钱;驿递里小需索,他不在意。拿高攀龙、李应升的,却是一府分的官,原只一起分做两封诏书,先开读了高攀龙的一封,一齐儿到无锡县索诈满了,才去常州府再开读李应升的一封,指望重新索诈起。只有拿黄尊素的校尉,道是浙人多诈,那里的赍发必不像意,一路备加留难,驿官诈过了又诈县官,所以十八日方到胥门。也不晓得今日苏州才开读,在驿里横索供应。那驿官已知城里民变,不受他欺凌。小校尉们又强攫平人活鸡猪肉,人不肯与他,他提鞭子乱打。驿卒跑进城报了,顷刻间聚集二千人,又地方上三四百人,一齐拥上,扯住几个便打。一个个带伤逃走,驾帖尽失。百姓把他两只船,也不管是他自己的、雇来的,扯上岸来,顷时烧毁。那一班校尉只得跑入城中,指望禀府、县拿究。到得城里,听得打死了两个校尉,没奈何了,一路讨饭往杭州去讫。
那无锡一班校尉,正索诈不了。忽然十九日听见了苏州的消息,连夜收拾起身。缇帅张有威平日原清谨的人,况见时势不好了,竟把驾帖送常州府不开读竟去。先往北京报苏州大变的事情,便以为头功了。
李应升在家,初然不知拿他。后闻无锡人传来说,校尉还要到江阴,他心里有些惊骇。及至苏州有变,他便哭拜了母亲,要辞她,出门迎那校尉去。哪知校尉已投了驾帖竟北去了。李应升道:“天嗄,进亏祖宗有幸,免了校尉一番惊扰。”忙忙收拾到府,先到驿里安置。见驿亭有方寿州题诗,凄然泪下。也题一首道:
君怜幼子呱呱泣,我为高堂步步思。
最是临风凄切处,壁间俱是断肠诗。
题毕回房,再睡不着。拂灯起坐,忽想江上朋友送我行的惟有徐元修,倍觉关情,几于肠断。又作诗寄回别他,并托他死后作传。乃是二绝句,第一绝句道:
相逢脉脉共凄伤,讶我无情似木肠;
有客冲冠歌易水,不将儿女泪沾裳。
第二绝句道:
南州高士旧知闻,如水交情义拂云。
他日清朝好秉笔,党人碑后勒遗文。
写毕了诗,又作一折柬封好。略略睡了一会儿,次日府奉上司批文,即解往北京去了。未知到京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众正囹圄再遭毒 异灾京邸忽飞殃
秋老一声蝉叫,初晴山馆人间,长藤高柳夕阳天。池鱼新发水,盆菊乍生烟。 却得良朋来至,杖头带有余钱,我歌君拍醉还眠。明朝拚晏起,搦管谱当年。《西江月》
莫说江南校尉打死,忠良上路。且说朝里事情日变一日,小人越进,君子越退,通不成个世界了。有个河间府吴桥县的范景文,初中的时节,选了东昌府推官。出一门榜,道是不受嘱,不受馈,人称他做不二公。平刑敬狱,郡无冤民。任满,升为吏部主事。泰昌登基,超迁本部郎中。告假在家。天启五年,魏忠贤只道他是同府的人,或可招入党中,再三起他出来。他父亲号仁元,原任南宁太守,升部在家,晓得他守正不阿,必然招祸,有些不要他就职的意思。范景文道:“孩儿出去且看光景,必不至杀身以贻父忧。”单车就道,到京就上了一本。本上道:
今天下仕路混浊极矣!图职业之念,不胜其图荣进之念;爱名节之心,不胜其爱富贵之心。举国若狂,嗜进如骛。每怪古今同此人也,何遂辙迹澜翻。一旦至此,毋亦衡鉴之地,先自不清。巧营者一岁数迁,拙守者几年不调。顾天下中人多耳,此实教之使竞,而欲其恬漠寡营,讵可得乎?臣即不肖,不愿使奔竞之风,自臣身始。窃念升者有岁格,其久近不得而私也;迁者有资劳,其深浅不得而私也;特擢者有绩望,其高下不得而私也。一人欲私不可得,既欲私一人亦不可得,斯不亦明白显夷,与天下可共循乎?若不论三者,更于何论?其由别径,不问可知,将何颜以对天下?臣今与需次诸臣约,一行请托,臣不能为之讳。又与同事诸臣约,一听请托,亦愿诸臣勿为臣等讳。选人如林,鳞集都下,臣不能一人障其目而钳其口也明矣。臣自反生平,不惯仰,一意报国,秉正不私,宁忘交知破情面,而必不敢负君父以负此心耳。天地人材为天地惜之,朝廷名器为朝廷守了,天下万世是非公论,与天下万世共之。人还其人,我无失我,此臣心之可自信者。而四方之人,恐未必信臣之素,夤缘熟径,入人膏盲,不有以力砥之,而竞进无已,廉耻风微,其为世道安所终也。臣故预揭痴肠,苦口道破,无非欲天下各图其职业,各爱其名节,恬漠寡营,其偕于大道。岂曰小补之哉。
这本一上,魏忠贤还只道是到任的套子,不在心上,竟发阁票。天启皇帝批下来道:“这本说的是。以后升除推用,一循资望,可挽竞风,务着实行。如有故违请托的,指名参来。该部知道。”那时魏忠贤,趋奉他的多。只一个文选司范郎中不到门参见,他也那里记得许多,倒也忘怀了。
这范景文见周宗建、缪昌期先拿到的,都下狱了。这两个正人,却是景文同年,平昔道义之友,十分契厚的,心上好生不忿。想道:“我出山一番,且过了大选,再图归计。”不想到了四月二十五日大选的日子,魏忠贤、魏广微每人有十来个私人要升的,要选好地方的,把名帖手揭来嘱托他。范吏部拿住了名帖手揭,要具本参奏,忽然想道:“父亲才升南京营缮司员外。若做此事,我必被逆臣算计,父亲官也不保。”正在堂上,忽把舌头咬破,大叫一声,蓦然倒地。口里喷出鲜血,溅了衣领。本司长班扶救起来,唤轿抬回私衙去了,大选只得候委别人。正是:
因有不平事,聊存未坏身。
到了次日,请了平日相好的太医杨嘉祚、傅懋光诊脉。叮咛了他,只说病入腠理,急难痊可,须当早归,方可保无他虞。范郎中一连具了四呈,大堂才上了一本。两魏大怒,要加削夺。亏了阁老朱延禧再三劝解,才得放归调理。便衣暖轿出城,轿里做了《归来》诗一首。诗道:
素衣生怕染京尘,乞得江湖老此身。
无用将从樗栎伍,有家愿与鹭鸥邻。
桃源遁去何知晋,东海宁死不帝秦。
夜月几回劳北望,冲天黑气压青磷。
提过范郎中诈病乞休。且说李应升、周顺昌、黄尊素陆续到京,都下了镇抚司狱。只有周起元在福建,路远未到。那时因宁远报捷,魏忠贤矫旨叙功,阁老顾秉谦、丁绍轼、黄立极众等,与旧阁老孙承宗、魏广微,各锦衣卫世千户;东厂魏忠贤加恩三等,世袭都指挥使,好不恩上加恩,威震天子。
许显纯奉承恶珰,把先提到的周宗建、缪昌期日夜拷掠,死而复生,不消说起。四月尽,把后到的周顺昌、李应升、黄尊素又行严审,全副刑具,比前更惨,身无完肤。周顺昌骂了又骂道:“你们这班奸贼,不受人罚,必有天诛!料你们决不放我活了,我死诉之上帝,必不饶你。”许显纯见他比别人更恨,骂得更毒,吩咐把铜锤击齿。齿都打落,骂还不住。许显纯立起身来,听见他骂得含糊了,笑问道:“你还骂得明白吗?”周顺昌出口血,直喷他的面上,半明不白,骂越狠了。又把头触在石上,头额都碎。许显纯揩去脸上的血,喝教把这贼犯收监。不在话下。
且说国子监有个坐监的吴县监生施元善,五月初一日,起早往都城隍庙里进香求签。只因去得忒早了,庙门未开,香烟未起。忽听得里面吆喝声响,施监生心里恍惚,打从门缝里望望看,只见庙里许多红袍的神道,阶下许多执役的书吏。也不知几千几百,但只是塞满了一庙。吓得个施监生魂飞魄散,连跌了几跌。爬将起来,把额上扑了几扑道:“啐,啐,啐。”立住了脚,听庙里再有甚声响。只听得不远不近,不住的唱名。细细的听唱的名字,不甚明白。忽唱到何廷枢,施监生惊:“何廷枢是现任屯院,谁唱他的姓名?真正奇怪的事了。”又细细的听那名字,都不认得。忽又听见潘云翼并妾某氏、某氏,知是现任在京的官。施监生慌了,不敢久留,依旧跑回下处去了。庙中王道士,四更起来小解,听见殿上唱名的声,心里疑惑。开房门出来,才至庙后,只见前殿穿红神道不计其数。一步一跌跑回房里,抖了半晌。次早你传我说,都道诧异。有诗为证:
造册呼名事太奇,应遭天谴自无遗。
留将大逆双双缢,刽子刀刀共戮尸。
且说初二这一夜,前门城楼角忽见青色荧荧,如数皆荧火虫,人人共观。正在惊讶,忽又合拢来大如车轮,光照远近。人都呐喊起来,才渐渐散了。
有一新选陈州吏目纪明信,寓在石驸马街,与邻近陈昭相交甚厚。初五这一夜,陈昭忽梦一金甲神唤了他,去到一个大衙门里。那些或锁或不锁的犯人,不知其数。纪吏目亦在其内。闻堂上呼唤,无脚的俱斩。忽点名至陈昭,旁一人道:“此人无罪。”堂上吩咐放他去。陈昭醒来,明明记得,不敢说与纪吏目,心里也替他担忧。不在话下。
有个钦天监周司历奏道:“候得五月初六日巳时,地鸣如霹雳之声,从东北艮位上来,行至西南方。有云气障天,良久未散。占曰:地鸣者,天下起兵相攻,妇寺大乱。又曰:地中汹汹有声,是谓凶象,其地有殃;地中有声混混,其邑必亡。”魏忠贤道:“他妖言惑众!”登时传旨廷杖一百,立刻打死。
后宰门火神庙十分巍焕,香火不绝。初六日天未明时,守门内监忽闻殿内吹打,一番粗乐,又一番细乐。如此三叠。众内监惊讶巡缉,其声出自庙中。方推殿门,忽见一物如红从殿中滚出,腾空而上。
海岱门又一座火神庙,庙祝见火神飘飘行动,若将下殿。忙拈香跪告道:“老爷,老爷,外边天旱,切不可走动。”火神举足竟行,庙祝哀哭抱住。不觉失手,火神俨然走去。
此时已是早饭时节,约莫是巳牌了,天色皎洁,忽有声如吼,远远从东北方渐至。京城西南角灰气涌起,屋宇动宕,忽又大震一声,天崩地塌,昏黑如夜,万屋平沉。东自顺城门大街,北至刑部街,长三四里,周围十二三里,尽为齑粉,有数万间屋,二万的人。王恭厂一带更觉苦楚,僵尸层叠,秽气薰人。魏忠贤、客氏也都吓得死去活来。那些个:
日间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不吃惊。
且说屯院何廷枢,正要出门拜客,雷大一震,全家人覆入土中。长班俱死。屯院内书办当该两三人,持锹镢立瓦砾上,大呼道:“底下有人可答应!”忽有人应道:“救我!救我!”众人问道:“你是谁?”应道:“我是小二姐。”众人知是本官爱妾,急急救出。身无寸缕,以手掩阴,羞赧无措。一书办脱大裹之,众共扶掖骑驴而去,不知所之。
郎官潘云翼大夫人,虽同至京,已十年夫妻不相处。大夫人独住后房,日日持斋诵佛。雷震时节,大夫人抱一铜佛跪在庭中,前房十妾与潘云翼俱压重土之下,大夫人住房片瓦不动,独能得生。
粤西会馆路口,有蒙师顾必大开学,相从童子三十二人。一响之后,师徒俱无踪迹。
顾阁老的小夫人,单裤走出街心。口里道:“阿呀,阿呀,救我!救我!”阁老从阁里步奔回来,见她赤身跣足,亲自扶回。家里古董毁伤殆尽。
宣府新推总兵杨某,正出拜客,行至玄弘寺街,一响连人和马,同长班共七人,俱陷入地下。绝无踪影。
承恩寺街有女轿八乘经过,地震后,只见轿俱打坏在街心,女子、轿夫都不见了。
玄弘寺街有女轿过,一响掀去轿顶,女人衣饰尽去,赤体出轿。问她,竟不知身衣如何脱落。
有一绍兴周吏目之弟,同兄在京。从菜市口买一蓝纱褶,摇摇摆摆。遇见相识六人,拜揖尚未完,头忽飞去。其六人亦竟无恙。
有一部官私宅中,因天黑地动,椅桌掀翻。举家惊骇。妻妾抱柱而泣,随即仆地互相击触不已。天既明朗,都蓬头垢面,足无双鞋,如久病人状。
做梦的陈昭,正同纪吏目在寓吃饭。地震一声,陈昭急走出户外。其房忽倒,纪吏目压死在内,恰应前梦。
大殿做工的人,因地震跌下,身死的约有二千人,俱成肉袋。
有一项姓人,为压伤一腿,睡在地上。见妇人精身子过去,有把瓦遮阴户的,有把半条脚带掩阴户的,有披半边裤子的,有牵一副被单的,有一手掩阴户一手遮双乳的。赤脚乱发,老老少少,好好歹歹,顷刻之间过去了四五十个,好不可怜。
此时天启皇帝方在乾清宫进膳。殿震,急奔交泰殿。内官死的死,跑的跑。又一随侍太监扶掖而行,建极殿槛瓦飞堕,把这太监打得脑浆迸出。皇帝急急逃脱。乾清宫御座御案俱皆打碎。
凡官府大轿在路打坏的,薛凤翔、房壮丽、吴中杰。现任缙绅伤者甚多,董可威、丘兆麟、牟志夔、萧命官尤为厉害。至于压死家眷的,不计其数。
长安街一带,从空飞堕人头,或眉毛和鼻,或连一额,纷纷而下。有大木直从空飞至密云。石驸马街有大石狮子,重五千斤,整百人还移他不动,平地空飞出顺城门外。
震崩后有人来报,红红绿绿的衣裳具飘至西山,大半挂于树梢。昌平州教场中,衣服成堆,人家首饰、银钱、器皿等件,无所不有。户部张凤逵差人往验,果然不差。
如此灾异,真天地古今所未闻未见。魏忠贤、客氏也都道是:“诧异!诧异!咱们须打个平安醮,保佑一保佑。”
惟有许显纯这贼子,天不怕,地不怕。希图高官美禄,只怕得个魏太监。还是预先领了他的命令,把缪昌期、周顺昌等一干正人,每限严刑拷问。那时魏忠贤也因灾异,不紧紧叫缉事的人,看许显纯问事了。却只是夹打拶敲,本月十一日,缪昌期弄死了。阁老丁绍轼原与缪翰林相厚,嗟叹了两句:“好!好!”退朝被魏忠贤矫旨赐药,登时身死。六月初旬,周宗建、周顺昌死于狱卒颜紫之手。闰六月初旬,黄尊素死于狱卒叶文仲之手;望日,李应升死于狱卒颜萦之手。惟有周起元原籍福建,路远到迟,直至此月方得解到,也下了镇抚司狱。虽然死在目前,尚尔少延时日。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有诗为证:
天生奸党非无说,欲使剪除众恶孽;
不剪恶孽剪忠良,帝心震怒神威发。
顷刻京师崩陷喧,男男女女遭诛灭。
头飞脑裂赤身亡,至亲不及相诀别。
自是奸珰构此殃,双双缢死局方结。
写到惕惕耳目惊,见者神情多恍惚。
第十二回 杀义烈人心公愤 滥祠荫祖制纷更
日尚长兮风尚暖,人天也堪怜。挥毫漫写杂云烟,前朝轶事,说起话缠绵。 红叶荫荫遮曲树,树头啼老风鹃。无心再去埋残编,良朋偶过,拚费杖头钱。《临江仙》
义烈奸雄事已过,口诛笔赏竟如何!
看来四海须眉少,说到千秋涕泪多。
莫漫低头间考究,聊云曲意细编摩。
眼前风月无人管,斗酒浇愁且放歌。
且说魏广微已经逐回,还借宁远功,荫了锦衣卫世千户。谁人不趋奉权,图个封妻荫子?首相顾秉谦做了魏忠贤的干儿,不消说了。有人还道冯铨入阁,亏了忠贤,遂认他也是崔呈秀一样的人:魏广微虽去,又是一个魏广微来了。哪知道冯铨有些不同,他极恨崔呈秀这班人所为,在阁议事,毕竟自执己见。每每为了公议,有所救阻。又与呈秀原是同科中的,知道他贪戾不法,必然败坏朝廷,密谋要逐呈秀。那呈秀晓得了,怎肯干休,在魏忠贤面前说他欲图反正:“上公须早逐之,方免后悔。”趁着王恭厂火发一事,被忠贤寻他小小过失,说天灾异常都是冯铨不职所致,竟传内旨把他斥逐了。次日辞朝就道。正是:
虽无骨鲠传千古,尚有风期照一时。
那时丁绍轼死了,冯铨去了,魏忠贤反道顾秉谦无耻可厌,不得不推升阁老。不由枚卜,竟传内旨,施凤来、张瑞图、李国俱东阁大学士,入阁办事。施、李为人端直,张又大有文望,一时朝廷只道好了好了,这三个阁老,或者可以挽回一二了。
哪知魏忠贤杀人的手段,如何能够改得。刑部把扬州知府刘铎一案拟了徒罪具奏,魏忠贤道是轻了,发下来重新再问。刑部大堂推仰江西司郎中高默复审,高默道:“事关重大,且在‘莫须有’之间。”禀了堂翁,恳批差各司官公同审问。大堂添批广西司主事陈振豪、徐日葵,山东司主事汤本沛同审。你道这四个官儿,难道不怕魏忠贤的?但大堂的意思,原晓得他四个不是魏党,故把这件疑难事委他。临审时高默道:“列位老寅翁,须商量个妥当,才好说堂。”汤本沛道:“清议可畏,鬼神难欺。当誓诸关帝,反复推求。有据则坐,无影则出。我辈一凭公道,死生去留当付之天命。”徐日葵道:“小弟已拚此一官,必然不徇私。寅翁所见极是。”拜过了关帝,细细研审。诅咒绝无实迹,扇上诗词,也只慷慨几句,并与朝政无涉。遂与矜全,拟了充军说堂,大堂随即具奏,内旨大怒道:“是四司官徇私坏法,降三级调外任用。刘铎、刘福同曾云龙、彭文炳斩于西市。方景阳戮尸。”京师无不嗟叹。有诗为证:
临池挥洒风流事,一扇如何遂陨身?
更叹四司难措手,纷纷远去作孤臣。
直到四个官辞朝这日,才晓得初然旨意,原批各杖一百棍,原要把高默、汤本沛等四个廷杖至死。亏了阁老黄立极再三对魏忠贤道:“刘铎单骑到京,有何夤缘?四司官不过拟罪轻了,他们罪不至死。万一懦弱书生毙之杖下,有伤国体。”魏忠贤怒也少解,改批了降级调外。四个司官叹道:“谢天保佑,得黄阁老解救,如今都是余生了。”忙忙收拾出京,先先后后一路儿趱行。
只见周顺昌棺木亦已在道,他们也只好嗟嗟叹叹,不敢吊奠,怕有耳目不便。行至武城县地方,只听得苏州打校尉一事,奉圣旨批下了,只将颜佩韦为首的五人斩首,生员王节等五人黜退。那汤本沛原籍苏州,听了这消息,对陈振豪道:“还好,还好,不曾波累地方,是不幸中之幸了。”正是:
关心欲扫初晴雪,醒眼留看未醉天。
且说毛都堂上的本,旨意到了苏州,把生员王节、刘羽仪、王景皋、殷献臣、沙舜臣五个都发在该学黜退了;把为首的颜佩韦、杨念如、沈扬、马杰、周文元五个,都发在司狱司监禁了。莫说王节五个秀才坦然不以为悔,就是颜佩韦一班人,个个自行投到,并不烦官差拘迫。太守寇慎见他们挺身就狱,十分嗟叹,不觉泪眼汪汪,吩咐司狱司牢头道:“这五个都是仗义的人,不消忒拘禁他,料不逃走。就是家属送饭,也不可拦阻。”因此五人在司,倒也早晚自在,不像犯人一般。
到了十月间,周顺昌棺木到了阊门河下,有人传说与颜佩韦。五人那日正在司里团聚说话,一闻这信,马杰大叫道:“周吏部一班忠臣死了,棺木也到了。如何不杀了我们,等我们都去帮扶各位忠臣,做了厉鬼,去击杀那逆贼。”颜佩韦道:“做主上本,都是毛都堂。如今本下了,生杀在他手。想他是魏贼一党,自然不久杀我们了。老兄不消急得,我们杀了先去寻他,魏贼且再从容。少不得有日败露,决不容他病死,便宜了他。”
这段说话,又有人传说与毛都堂了。毛一鹭下在大怒时节,忽报房里报自己升了兵部右侍郎。他寻思此案不可不结,遂会同了巡按,又委了府、县官属,要斩此五人。寇太守禀道:“民心愤极!若老大人先期出示,说斩此五人,怕又动了众愤。不如拣定何日,悄悄提出斩了,完此钦案。不致震惊地方。”毛都堂道:“既如此,不必拣日,就是今日委理刑斩了罢。”
理刑领了命令,就在阊门吊桥上,把颜佩韦等吊出来。哪知颜佩韦、马杰日日盼死,沈扬、杨念如也慷慨不怕。只有周文元,原是仗义的轿夫,不觉失声大哭了一场。马杰笑道:“大丈夫,譬如病死了,也只与草木同朽腐。如今我们为魏贼恶党暗害,未必不千载留名。去,去,去。”一径跑到法场。虽被绳穿索绑,个个欢天喜地,引头受刑。况且仓卒提出,连他父母妻子都不知道。只有一路撞见了的,凭他有要紧事,也都丢了跟随他五个前去。叹的叹,赞的赞,把魏太监骂的骂。到得法场,已有五六千人了。颜佩韦笑嘻嘻的对看的人道:“列位请了,我学生走路去了。”说时迟,那时快,五个义士顷刻间都化作南柯一梦去了。
钩党之捕遍天下,大义激昂有几人?
引颈就戮五人在,五彪五虎同烟尘。
纵使遗臭万年人,何似流芳千古新。
我今搦管谱轶事,益信直道留斯民。
且说五人已斩,毛都堂为升了侍郎,回家祭祖受贺,才收拾往京到任。他家在严州府遂安县,一到家里,贺客填门。偶然一日,正对客读邸报,忽默然入内去了。客正惊讶,里面哭声大起。问何缘故,原来毛都堂见五人来追,大叫一声,倒地死了。有人道:“魏不死,毛都堂先死,苍天略觉没了轻重。”又有人道:“五人的斩,论来国法,原该如此;没有打死了两个校尉,个个都饶死的理。故此毛都堂还好好步于牖下,不似魏吊死了,死一番;戮尸,又死了一番。抄其家,戮其子,为千古权作榜样。”这也把魏忠贤了局,论他死得不同。毛都堂死的时节,忠贤正好作恶哩!
有徽州大富翁,唤做吴养春。先年与弟吴养泽,为争家财,两相结讼。养春势大,致养泽讼败,气出病来,一旦身死。那养泽的一个家人唤做吴荣,一向逃躲在京,要替主人报仇。不知听哪个教唆,把吴养春首告在东厂。说他霸占黄山,得利千千万,富比石崇,将谋不轨。魏忠贤奏闻,差官旗提问追赃。吴养春提到了。
有个徽州富翁程梦庚,为人恃富骄傲,住在嘉兴府城。偶在南京到罪了贵州田副使,那田副使正升在嘉兴做参议。程梦庚怕他寻事故去难为他,带了万金走往京师。正值吴养春事发,也撞在魏忠贤网里,就而擒之,如捉小鸡一般。
锦衣卫大堂田尔耕,拷问了一番,把吴养春、程梦庚两个的家私,上本都抄没了。吴养春银六十五万两,山场木植银三十万两,山场地三千四百五十亩。程梦庚银十三万六千两。都立限严追助工。这两个人,不上半月都死在牢里了,家私又都抄没入官了。反不如那肩耕步担人,不致杀身的祸。那程梦庚走到京师,自家送上门的,还也有说。吴养春好端端坐在家里,正是:
闭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
魏忠贤把这件事,又攘为己功,趁皇极殿告成,天启在原封肃宁伯上加封肃宁侯。阁老顾秉谦争先贺他,反道秉谦无耻可厌。忽传内旨,逐他去位,竟不许他驰驿。半月之间,又传内旨,谕兵部官,厂臣奇勋茂著,荫其孙魏鹏翼世锦衣卫指挥;王体乾、梁柱等七人,荫其子侄同之。那时鹏翼还只得五岁,真正千万世创见的事。十二月,东厂三年类奏,忽传内旨,厂臣加荫一世锦衣卫指挥使,杨寰、孙云鹤、许显纯各加太子太保。又传内旨,田尔耕缉访有功,原荫正千户加二级。真正貂玉满朝,如烂羊头一般。忠贤此时,已居然半个皇帝了。
顺天府府丞刘志选,希图江南巡抚,奉魏的意思,奏论皇后父张国纪怙恶不悛,欲借徐自强所供撼动中宫。这个恶念动地惊天,天启却只批道:“张国纪还着洗心涤虑,日就令图,慰朕敦睦戚臣至意。”魏忠贤要皇帝改批严旨,天启这件便不肯依,竟依内阁票拟发了。
此时要路的都是忠贤心腹,只有翰林,还有几个削夺不尽的正人。文震孟已在顾同寅一案削籍回去了。忽传内旨,又削夺了翰林唐大章、刘鸿训、刘钟英;传升孙杰、徐大化、杨梦衮各工部尚书,邵辅忠兵部尚书,吕纯如、霍维华各兵部侍郎,黄运泰户部尚书,加总督阎鸣泰太子太保、兵部尚书。一时升这些大僚,都不由会推,顷刻可得,就如小学生打“升官图”,竟不成个朝廷了。
魏忠贤势位已极,进一步又想一步,教那内官监具一本说,厂臣殿工有劳,侯爵不足以酬其勋。遂奉特旨,晋其侄魏良卿爵宁国公世袭,官太子太保。天下官员虽有正人君子,亦且默默不言,浮沉自保。略有贪位慕禄的心肠,哪个不来奉承他。先经应天巡抚毛一鹭建一生祠于虎丘,南京指挥李之才建一生祠于孝陵之前,总漕苏茂相建一生祠于凤阳皇陵之次。俱具本求皇帝祠额,虎丘赐额“普惠”,孝陵赐额“仁溥”,凤阳赐额“怀德”。从此纷纷请建生祠,真正如醉如痴,全没一些廉耻了。忠贤也只道是理之当然,把祖宗法令,付之东流。天启拱手听令,连他批本上,每每把“朕”与“厂臣”并称,不以为怪。说到此处,令人毛骨悚然,笔也下不得。
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图居摄奸谋叵测 构心腹密计无成
神忽忽,坐对帘间明月。生怕秋风将鬓拂,况来吹瘦骨。 正是倦人天色,湘管掉来无力,想到权真误国,伸纸还和墨。《谒金门》
杯中有酒口有歌,歌罢仰天唤奈何。
奈何世有不平事,事在曳玉与鸣珂。
鸣珂曳玉忠佞半,半忠半佞又何多。
多事文人谱情实,实实据事无烦苛。
且说魏忠贤生祠一建,天下土木大费,劳民伤财。阎鸣泰建于通州及昌平州,一名“崇仁”,一名“彰德”。主事何宗圣建于长沟,名“显德”。巡抚刘诏建于密云,名“崇功”。上书颂他功德的不可胜纪。这个痴心贼,与那一班义子义孙商议,竟有天大的逆谋,要做出来了。他却先把心腹内官各方布置,刘应坤、陶文、纪用既已遣在海外,各掌兵权,牵制辽抚,又每每加恩与毛文龙,使彼感激。忽假传圣旨,差内官涂文辅总督太仓节慎库,崔文升总督河漕,李明道提督河漕,各给了关防,星夜前去。你道库务、漕务,是朝廷极大的权柄,可是阉人执掌得的么?忽又授意毛文龙,奏请内官参镇海外。传出内旨,奖劳文龙。又差内官胡良辅镇天津,苗成、金捷、郭尚礼驻皮岛,发银五万两,炮铳六百六十余件,盔甲枪刀弓箭千万件,火药两千斤。揣魏意儿,相时度势,布满了心腹,便好干大事了。假意劝天启给信王成婚,不久封他出去。又先封了瑞王、惠王、桂王,不久要遣他之国。天启七年二月,信王出府成婚,王妃周氏。先期礼部奏具仪注,忠贤一一允给。
此时替他做鹰犬的崔呈秀,不消说是第一个了。出尖说话的,梁梦环、刘志选、阮大铖为最。倪文焕已告假回去了。部官许志吉具本,请亦卖所抄吴养春房产起解,传旨差主事吕下问勘卖黄山。下问原送了魏银一万两,刘志选居间讲过,差回再送一万两。你道用了二万银子,他肯不生事、不诈财么?到了徽州,先查富民名字,强要买地,议价纳银,任意虐取。大姓不服,煽动百姓约有三千人围了公廨,呐喊攻击,声言要杀吕下问。下问慌了,打从后墙爬出。偶然身边带有银子,买嘱了隔壁做竹丝家伙的人家,躲在他屋里。只是宠妾陈氏,才得十八九岁,美貌异常。匆忙之际不及照管,被众人提出,当街同两三个家人媳妇,都把她上下衣裳尽情剥去,赤身奔走,羞赧无地。然众人尤为未足,定要寻着吕下问羞辱一番,方为快畅。直寻到日落时节,只是不见,百姓也就渐渐散了。县官见众人已散,差人寻着了吕下问,安慰一番。劝他连夜带了家眷,知县差人护送出境。又慌又羞。正是:
吕郎妙计安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
这徽州民变的事,抚、按上了一本。旨意批下道:“吕下问激变地方,不称任使,着回籍听勘。着巡按查明起事原由,量惩首恶。”可笑吕下问白白丢了一万两,魏忠贤白白得了一万两,落得徽州人添了几分光彩。还道是苏州人打校尉一节鼓动了他的义气。魏忠贤也只在朝里弄权,无暇去差官旗,出京生事了。
不幸四月初,自皇陵失火,延烧四十余里,陵上树木烧得精光。若论国法,不知剐几个人,杀几个人。魏忠贤庇护管陵内官,反道火乃天降,非人力可预防。只薄罚内官,量酌管事。天启被他蒙蔽,把天大的事,也就化作冰冷了。有诗为证:
皇陵失火事非常,论罪当刑法似霜。
只恨权珰庇私党,忍将祖制变沧桑。
那时辽东有总兵赵率教,飞报锦州之捷。不隔三日,总兵满桂报,官兵于爪篱山大战,斩杀甚众。巡抚袁崇焕又报,东兵攻宁远,总兵满桂等大战,败走之。次日又报,锦州关解,总兵赵率教,三战三捷。奉皇帝旨道:“十年积弱,乃一当百,挫其狂锋。赖厂臣先下绸缪,故能报此奇捷。兵已乘胜鼓行,然须步步严密,量酌而进。切戒轻敌,防其诡计。将士劳苦功高,急须犒赏。”你道东兵骁勇,急难取胜,既是赢他一两阵,或是满、赵二骁将的大力,岂能连连报捷如此?京师里人都道:“胜是胜了,大半是魏装点的。指望借此军功,再冒恩升王,一步高一步的奸计。”
过了几日,经略阎鸣泰、太监纪用,都有本连报大捷。又奉旨道:“厂臣密谋妙算,屡建奇功。彼胆已寒,灭之有日。”兵部尚书霍维华复奏道:“厂臣茅土尚觉其轻,良卿太师尚余一级。”同年翰林应熊笑问维华道:“味年翁两个尚字,想当让位与他?”霍维华红了脸,不答一语。过了五六日,奉内旨,削夺晏清、伦肇修、钱策、杜诗、王应熊、曾陈易、沈等七员官,都飘然回去了。
时又有海中郑芝龙,领众作乱,在福建铜山、中左等处,攻围不绝。巡抚熊文灿,布政陆完学,按察使申绍芳聚议于会馆,遣将发兵。幸得招抚芝龙,海边一带地方才得宁静。
具本奏上,魏忠贤又攘为己功。丰城侯李承祚具一本,请封魏上公为王。礼部尚书来宗道上本,称颂厂臣功德,与皇帝并称而不名;又推谀崔呈秀夺情,称其母在天之灵所欣慰。其余称功颂德的,何止一二百员。只举那极谄极媚的,周应秋二十九疏,请益封忠贤子侄为公、侯、伯;郭允厚四十疏,请给庄田禄米;薛凤翔四十七书,请给第宅铁券;李蕃呼魏为九千岁;姚宗文颂上公间出名世;李灿然称上公帝简笃生;孟绍虞称元老应运笃生;卢承钦颂二疏,请刻党籍碑示海内。岂不可恨!还有那查不真载不尽的。这些官员都只为保身、保家,怕学那杨涟、左光斗辈破家杀身,实实也是没奈何。只可惜宫保大臣,位高年老,何不抽身回去,甘受此不洁的名,使千秋之后,尚为人唾骂。
八月,天启皇帝忽然大病,不出来坐朝。不知何故,忽传内旨,又把五个大翰林官贺逢圣、杨汝成、闪仲俨、马之骥、刘垂宝,都削夺回去了。皇帝病了十多日,忽传内旨,加宁国公魏良卿太保,封魏明望安平侯加少师,魏良栋东安侯太子太保。十八日,皇帝病到九分不妥了,有内旨谕吏兵二部,奉圣夫人客氏子侯国兴拟封伯爵,即行具奏。
此时魏忠贤竟动了居摄的痴念,要学汉时王莽、董卓、曹操的故事。已差心腹涂太监,清查户、工二部钱粮,公然坐了二部大堂,逼勒司官行属官礼。这些司官都注籍不出,涂太监大怒,然一时也奈何他们不得。凡是兵马钱粮去处,魏忠贤布满私人,又想逼去了兵部尚书霍维华,换崔呈秀来做。这霍维华原是魏忠贤一路的人,既做到尚书地位,只见逆有僭窃的念头,他便不服起来,反步步防他,不与他做一路了。霍维华见他每每搜寻兵部事故,料必不容久留,也就上本乞休。
魏忠贤和李永贞、刘若愚商议,要仿前代做居摄的事。十九日,文武百官在乾清宫门问安,便差人请过几位阁老,来探他们口气道:“圣上不豫,时时发昏,哪里理得朝政。寻常计较升迁,还不大紧。如东兵常来骚扰地方,贵州安家又不平靖,延绥等处兵马又不时发动,这紧要军情,如何可延缓?除非是皇后垂帘听政。咱和各位老先儿先商议定了,然后奏闻皇后,学那汉唐居摄故事。待皇上病体好了,依旧自行裁夺。方不误了朝廷大事。”众人也都骇然。阁老施凤来侃然发议道:“若论居摄,前代远不可考,且也学他不得。景泰时原有旧例,当启请一位亲王。我等待罪内阁,断然不敢参与。若老公公以臣子为之,怕不能服天下之心。倘有事变生出来,把老公公从前为国的心肠,都泯没了。”魏忠贤听了这话,满面通红,恍然不乐道:“施老先儿,咱待你浙人不薄,怎这件事便不相容!”竟手也不拱,走入内里去了。
这些阁老见魏立意不端,各具揭问安。就请召信府亲王入禁视疾,以防不测。那魏忠贤在里面道:“侯巴巴虽有权柄,外边事料理得甚来!”只得又与李永贞、刘若愚、李朝钦这几个奸滑心腹内官,打团团商量。意待用强,竟自传了旨道,着魏忠贤暂理万机;又思量道,万一临朝这些百官都不来,批下本去这些百官都不依,如何是了?若竟搁起,只是已做了大虫,张牙露爪,说我不吃人哪个肯信?真正委决不下。弄得个魏忠贤,想起皇帝好做,便面红心热一回;想起这些外人不容,便叫跳焦躁一回;又听得侯巴巴传来皇帝又发昏了一遭,又慌张无措一回。好似触藩的羝羊,热锅上的蝼蚁,进退两难。有诗为证:
明明殿陛扫除役,何事狂图思跃冶!
只因荼毒尽忠良,遂尔觊觎在天下。
此时心热又情慌,弗克称孤而道寡。
摇摇光景使人强,谁人执笔能描写。
二十二日辰牌时分,司礼监承谕,传升王立极、王之臣加少师;施凤来、张瑞图、李国、薛凤翔加少傅;崔呈秀升兵部尚书,不上半月也加少傅,孙杰、杨梦兖、李春烨加少保;周应秋、郭允厚、黄克缵加太子太师;李养德、吴淳夫、苏茂相、董可威、房壮丽加太子太傅;曹思诚、范济世、刘遵宪、袁可立、白所知加太子太保;霍维华虽已离兵部尚书任,也加太子太保;吕纯如、田吉、张晓、张我续升添注尚书;许宗礼、吕图南、张九德、张文郁、单明诩、岳骏声、李春茂、王之升都御史。其余侍郎、少卿的升迁,不在此内。这些官员平时清修自好的,被这一升,反都浑在浊水里面了。巳牌时分,又传旨意,奉圣夫人客氏加恩三等,荫弟侄一人锦衣卫指挥世袭。魏忠贤自己恩典已极,反不希罕了;况且也要假装体面,说我是至公无私的。不知道都是空中空,幻中幻,算不得正经的。
到了酉牌,天启皇帝已宾天了。此时哀动六宫。外面内阁已便知得,工部便计议梓宫及皇陵诸事,礼部便查检举哀、即位仪注,户部也思量备办协济银两。
才天明已都聚在隆道阁前。里面魏忠贤,半明不晓,已差人寻找崔家。这些官员里,有的道:“又不是崔家的事,如何独寻崔家?”传令的内官道:“皇帝遗旨,叫唤崔家进的。”施阁老道:“天子既已升天,谁承遗诏?进去不得!进去不得!”又有的道:“还是老子叫孩儿,崔家怎不进去?”一连出来催了呈秀几次,有的道:“想是出袖中禅诏,还要行居摄的邪谋么?”有的道:“一定思量,做史弥远立宋理宗召沂靖王府皇子,妄想援立故事么?”有的道:“是了,是了,在里边要预定赦书条款,还要加恩魏、客二氏;把三案群贤废锢的不与开释,追比的不与豁免哩!”纷纷议论,真个钳不住众官的口。那崔呈秀脚儿趄趄的也待往里边走,听见百官嘈嘈杂杂,又缩住了。只见阁老黄立极、施凤来大声道:“今日圣上宾天,天下无君。以分以德,惟有迎立信王为天子。没甚私讲,有话当面讲。谁敢和崔家独做主张,违了祖宗法度,罪当如何!”惊得来叫的内官往里便跑。崔呈秀羞惭满面,连脚也抬不动了。魏忠贤虽有心腹,全用不着。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新天子除奸独断 大篡逆失势双褫
纷纷世事总成灰,但看垂杨日又西,拚将酒醉醉如泥。 说到前朝新主换,令人回首悄魂迷,非关扯淡漫评题。《浣溪纱》
点破虚空山影留,闲评往事总沉浮。
赤霞朝合诸天晓,白月宵分半地秋。
骨瘦不妨风水撼,心宽自耐鹤猿愁。
且将诛殛奸雄案,赢得人间醒醉眸。
且说内阁施凤来、黄立极,英国公张惟贤,九卿科道等官,俱各具笺往信王府劝进。一面斟酌遗诏,传布天下;一面礼部呈进自藩邸承正统、以弟承兄的仪注,令钦天监拣吉日登皇帝大位。不在话下。
魏忠贤见事势劣了,和李永贞、刘若愚商议道:“信王即了位,咱便要退步了。怎么好!怎么好!”李永贞道:“爷且莫忙,还有事做出来里。如崔呈秀现管兵部,吴淳夫现管工部,田吉现管刑部,李夔龙现协理都察院,九卿周庆秋等都是听爷指拨的,其余各镇守又都仍旧。新爷从龙的一人是徐应元,爷可下气与他,结交好了,料不敢与爷作对;奉承起新爷来,料不致于失势。”魏忠贤道:“结交徐官儿,这是第一件事了。崔呈秀等不必说起。只是其余这些书呆,多是不附我的,这事也费斟酌。”
正三人团聚议事,适值客巴巴也来问消息。魏忠贤对她道:“已定信王做皇帝了。”客巴巴听见这话,焦躁起来道:“原说魏老爷居摄,咱娘儿们才有依靠。如今换了皇帝,须不用咱们了,连这宫里料也不是我安身去处。难道直待新皇帝赶咱出去然后抽身?那时自家积攒的,也带去不成。不如趁这忙乱,把宫里宝贝先运了些出去,才好终身受用。”众人商议已定,便差小内官,叫他侯国兴进宫搬运。
侯国兴与心腹商议,有人教导他说:“天启爷驾崩,都知道娘儿们没靠山了。进去搬运,被人拿住了,却怎么好?不如勾引了魏良卿一同做事,若弄出来,有他伯伯支撑。”就去见了魏良卿说了备细。自古道贪得者无厌,魏良卿便欣然同去。一遭二遭逐渐搬运,把里边宝贝足足盗了大半出去。那时管宫、管库的,还有些怕那魏忠贤,谁敢拦阻。正是:
朝中逆贼奸如鬼,路上行人口似碑。
且说内阁黄、施二阁老,先期把即位与哭临仪注送入里面。又着管理禁军及那围子里的官,督领所管兵丁,自皇城里直摆到皇城外,以备不虞。又各具了即位恭贺表章。
次日,文武大小官员一齐俱到。阁老同礼部尚书先到信王府中,躬引法驾至柩前受了遗诏,遵兄终弟及的旧制,缵承正统。天下官民,并行以日易月之制,不禁民间音乐嫁娶。藩府,抚、按等官,只差人进香,不许擅离职守。读完遗诏,簇拥了信王拜了天地、祖宗,方即了皇帝位。但见:
管弦嘹亮,乐声与漏声俱来;篆缕氤氲,炉烟与晓烟并起。双垂紫袖,几多红粉绕金舆;高卷珠帘,一片祥光凝宝座。龙兖新一时气象,虎伏罄百职欢欣。共祝有道之长,齐瞻圣人之表。嵩呼已毕,鹤舞何穷!
各官拜贺已毕,皇帝入丧行哭临礼。百官俱随班入哭。一面差官,赍诏各王府告表,各省直颁赦。年号定了崇祯,以次年正月为崇祯元年。真个文官济济,武将赳赳。人人想望太平,正谓君子道长,小人道消。
魏忠贤偌大威权,客氏异常宠幸,到那时一些也用不着了。他又痴心妄想,果然听了李永贞的计较,要去结交那徐应元。当时眼里哪里有他,如今便把来班辈相似,也便称他做徐爷。常常设席请他,又把奇巧金珠宝玩、新样缎匹绫罗送他。偶然会面,便做出小心恳度奉承他。常对他道:“咱老迈了,做不得事了。不久也要将司礼监印与那厂印,都让与爷。爷是上位从龙的旧臣,若上位问起咱时,道咱这几年来赤心报国,做了好些事,费了好些力。如今老了,没怅了。若有人说咱不是处,须是爷遮盖一遮盖,终是咱们好弟兄相处一场。”徐应元是太监性子,被魏忠贤奉承好了,便道:“阿呀呀,我的魏老爷,咱不过是上位爷旧臣,上位爷念咱平日的小心,看咱一眼儿,还是个没名目的人。全仗爷抬举,全仗爷指教,怎敢欺心!”
两个说得投机,便已拴做一路了。从此往往来来,反把徐应元两个侄儿,一个荫了锦衣卫指挥,一个荫了锦衣卫千户;掠美市恩,要他感激。过了几日,自己上了个老病不堪的本,辞那厂印。他还道,崇祯必不准辞;就准辞,毕竟与咱应元掌。他又好说,“是我让与你的。”岂不又感激他,还好于中取事?果然崇祯不准辞,只批:“着徐应元协理厂事。”崇祯岂不知他的恶,只道就他辞本便可分了他的权,哪知二个端则是一个呢。从此魏忠贤只道又安如磐石,依旧鸱张起来。
崔呈秀既做了兵部尚书,知道魏忠贤又有徐应元做靠山,洋洋得意。又来进言道:“前日,咱被这些官员不容我进宫,涂搭得了不成。嘲笑孩儿的,就是不附殿爷的,咱也都访得在心。还该区处他,后来才不敢出头说话。只是‘门户’两字,人都厌听了,新天子也未必怪他。幸喜明春大计近了,这些科、道、部属,有外任转来的,他前任还要考察。这权柄全在吏部考功司,都察院掌院,河南道御史,只要停妥这几个人,驱除那不附殿爷的,就不难了。”魏忠贤听了这话,笑道:“二哥见识,果然是出人一头地。”
崔呈秀从此依旧放肆起来。兵部事体极多,攒求他的不计其数。镇日与人讲价钱,总兵多少,参将多少。大天平镇日兑银子,好不热闹。一日正与宠妾萧灵犀在房里打双陆,喝那幺幺幺六六六,有诗为证:
烽火迢迢照帝京,单于夜寇白狼城。
枢臣握算真奇绝,日在闺中课女兵。
正打得高兴,外边传报萧舅爷来见,呈秀便叫请进来。那萧惟中踱将进去,见了崔呈秀与姐姐的礼,下面坐了。呈秀便停了双陆问道:“外面有甚事么?”惟中道:“外面有一副总兵,要求升广东总兵,肯出银一万两。若老爷允了,总承我趁千金中物。”呈秀道:“广东好缺,少也得二万,才与他升去。”惟中道:“咱原要他二万两,他说一时没处借,情愿到了任,再送五千。”呈秀道:“谁和他讨赊账。”惟中道:“他是总兵,爷是兵部大堂。谁有这胆子,敢少你老人家的?”呈秀道:“既如此,便赊一万两,现一万。再送你到那边做个钦依守备,就与咱讨账。你是替他求升做事的人,又仗他总兵照顾你,岂不两得其便?”惟中道:“做了他属官,反不好替老爷讨账。况且少不入广,赊上一身广货怎么好。若老爷有心抬举咱,把咱去密云做个中军守备,感恩不浅了。”呈秀道:“密云现有官在。好缺尽多,何必定要密云?”灵犀笑道:“想是兄弟为受了徐指挥、刘指挥的气,思量做了抚院中军,好去报仇?”惟中道:“向来在那边落簿,如今去润一润,摇摆一摇摆,也算做衣锦荣归。若论徐指挥、刘指挥,这看姐姐分上,怎敢报仇。”呈秀哈哈的笑将起来,羞得个萧灵犀满面通红。崔呈秀怕灵犀有些没趣,便道:“这事不打紧。待我吩咐武选司,把现任密云中军,升他别个地方去。出缺与你兄弟便了。”话说未完,只见丫环们捧过一把玉壶三个金杯,摆上许多肴馔。呈秀,惟中,灵犀,一同坐了。酒过三巡,惟中告辞去了。过了几日,升广东总兵的升了,生察察把密云中军杨如梗转在江西去,出了密云缺,选萧惟中去补任。这才叫做李代桃僵,乌龟官儿的伎俩。后来诈财生事,直到吊死的田地。正是:
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
且说魏忠贤为因大计事体将近,崔呈秀虽升了兵部尚书,还是他带管都察院。要升个心腹,做河南道御史。直待倪文焕差满,越十余人转了他,竟做河南道御史。希图总揽大计。
呈秀又管兵部,又管都察院。只是要钱念急,不管体面,一单推了十三个武官,擅权无忌。有些看他不得了,吏科都给事中杨所修,上一本道:“呈秀三纲已绝。背君上,向阉奴,不守母丧,惟贪禄位。前称边外,借口大工。工完不去,又借言军旅。合令之回家守制,亦天理人情之至。”呈秀见崇祯留中不发,便须勉强修职。又有御史杨维垣,虽曾做魏牙爪,却是个见景生情的人,晓得崔呈秀纲常绝了,魏忠贤罪恶盈了,新天子圣明,此二人谅必不容久据要路,便出来也上一本,参呈秀:“立志卑污,居官秽浊。颂言大臣德政,律有明条。况在内臣,呈秀首逢之,而辇金攒之者,不止一丘志充。而嫁祸于李思诚,冤矣。河南掌道,旧规以品望素著,资俸具深者补之。呈秀必欲越十余人,用其心腹倪文焕,直俟文焕在役报满,然后具题。又未几,推其弟凝秀浙江总兵。曾有兄柄兵于内,而弟握兵于外者乎?盖厂臣信呈秀,呈秀即借厂臣以行私。朝廷之官爵,徒为呈秀囊私植党之具;皇上之臣子,皆为呈秀所宠幸威制之人。天下事,真有不可言者!乞亟正两观之诛,或薄示三褫之典。即不然,听其回里守制,庶不失桑榆之收。”
此本一上,呈秀慌了,密密求救于魏忠贤,忠贤道:“咱也不知怎的哩!”教崔官儿还须小心。谁知崇祯是个明君,心里晓得魏、崔是个大奸大逆,却因初政,权示优容。竟批道:“奏内诸臣俱经先帝简擢,维垣敢妄自轻抵,姑不究。”随有工部主事陆澄原,又上一本参他:“已晋司马,仍兼左都。既窃兵柄,复涉纪纲。夺情为安,忍于无亲。”又有御史贾继春,也上一本参他:“狐媚为生,狼贪成性。已升司马,复兼总宪,晋阶宫保,以说事卖官,家累百万,蓄多娼而宣淫秽。但知有官,不知有母。三纲废弛,人禽不如。”崇祯才批道:“准令回籍守制。”其时又为呈秀的儿子崔铎,私将五篇文字,关节中了。礼科参对卷子,奉旨复试。此时颤惊不宁,心慌意乱。无计可施,忙忙收拾回蓟州去。先把细软、宝贝、金银载回。又见人言藉藉,攻击得紧,怕留住京师,查勘便不好了,又忙忙要走。把未搬的银子,一半埋在内第地里,一半随身带回。金银酒器、缎匹、衣服四五十箱,也只拣要紧的带了几箱,其余都锁好了,佥上封皮,托给十来个办事的管家,替他看守,自己同了夫人,并带这一班侍妾,打从平子门出城去了。有诗为证:
一朝失势要路迷,满载愁肠且自归。
锁定双眸凝浅黛,唯将两泪湿深衣。
依依送别无侪侣,隐隐追陪有落晖。
此日奸雄若丧魄,花开淡淡鸟飞飞。
崔呈秀带了家眷管家,收拾行李,晓行晚住,一路慢慢而行。只道出了城门便没事了,谁知被一班强人打听得崔呈秀赃官回去,金银宝贝无数,才到半路的时节,只听树林里边呼啦一声,钻出二三十个人来,把一向欺心来的东西,尽被劫去。又侍妾数人,亦被强人掳去受用了。只存管家几人。幸而萧灵犀未曾抢去,然亦吓得半死半活,一路闷闷到家。
此时离家还有三十里地,忽报复试崔铎,篇数不完,文理欠通,已革退举人。主考、房师都处了。外帘的官,也罚了俸。呈秀心里又羞又闷,只管叹气。
才到家里,又有人来报,魏忠贤已夺了司礼监印并厂印,发在白虎殿守灵。渐渐声息不好了,崔呈秀对萧灵犀道:“咱出京时,魏老爷差心腹内相李永贞送我。他说,你兄弟萧惟中,被密云兵备道参了。本里又连累着我。还亏你兄弟慌了,自缢身亡。这本正在通政司挂号,兵备道见本犯身死,随后差人到京收回本去了。”灵犀听见说兄弟死了,不免呜呜的哭。崔呈秀道:“不消哭了。咱如今吉凶未卜,若留得咱在,也还可终身受享。不要不吉利,哭出些什么事来。”正唧唧哝哝说着,外面又报呈秀已削籍了。正是:
屋漏更遭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未知魏忠贤、崔呈秀虽经皇帝斥逐,毕竟死在何日,如何结果,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应风云众正齐纠 震雷霆巨奸南窜
鹊噪疏林落日,雁飞斜月凉天。漏残酒浅未曾眠,往事思量欲遍。 众正齐来笔底,巨奸再到毫尖。喜逢新主事堪传,独断独行几见。《西江月》
君子落得为君子,奸臣枉了做奸臣。
试观昔日权珰事,落日荒凉照阜城。
且说魏忠贤失了势,只赖徐应元于中解救,别无依靠了。不料又有不识时务的江西官,要造隆德祠以颂忠贤功德。本才上了,忠贤心慌,流水也上一本道:“久深建祠之愧,愿把造祠钱粮解充辽饷。”崇祯便准他的本,批道:“凡各省有未兴工的都行停止,钱粮解助辽饷。该部知道。”
只因这奏造祠一节,又动了前日参崔呈秀的工部陆澄原的念头,向同僚们道:“射人先射马,擒贼必擒王。怎丢了那魏忠贤,却去找崔呈秀?”于是开列四款,直指时事。本上第一款是正士习,说“台省不闻,廷论惟以称功颂德为事。”二款是纠奸邪,说“崔呈秀不奔母丧,贪位恋禄,忍子无亲。”三款是安民生,说“宜罢立枷之法,缉事专归五城,庶卫厂不得弄权。”四款是足国用,说“省事不若省官。今各处俱建生祠,是以有用之财,糜无用之役。”崇祯看了,明知他说的是,但因即位未久,不要处得忠贤太骤了,因此在本末批道:“陆澄原新进小臣,出位多言。本当重处,姑不究。”
过了几日,又有个兵部主事钱元悫也上一本,把古来大奸大恶逐件比拟魏忠贤道:“称功颂德遍天下,胜于王莽之妄引符命。列爵三等。畀于乳臭,胜于梁冀之一门五侯。遍列私人,分置要津,胜于王衍之狡兔三窟。舆珍辇宝,藏积肃宁,胜于董卓之坞私藏。动辄称旨,钳制百僚,胜于赵高之指鹿为马。诛锄士类,元气伤残,胜于节、甫之钩党连众。阴养死士,陈兵自卫,胜于桓温之壁置人。广开告讦,道路侧目,胜于则天朝之罗织忠良。种种罪恶,万剐不足以尽其辜。或念先朝遗奴,贷忠不死,勒归私第。魏良卿等速令解组归乡。以告讦获赏之张体乾,夫头乘轿之张凌云,委官开棍之陈大用,长儿田尔耕,契友白太始、龚翼明等,或行诛戮,或行斥放。庶几朝廷肃清,海内允服。”这本一上,崇祯却浑沦的批道:“该衙门知道。”就与前批不不同了。
魏忠贤见件件皆真,毫不假借,就有七八分慌张了。他那一班党羽吴淳夫、李夔龙、田吉、阮大铖、田尔耕、许显纯、崔应元、杨寰,凡挂弹章上的,都上本告病乞休,或自陈不职求罢。崇祯一一准与回籍。有诗为证:
当年气势一何豪,今日谁知一旦消。
狼狈辞朝出都去,长途杳杳草萧萧。
且说客氏,与魏忠贤原是一路人。当时里应外合,逞势弄权。忽换了新天子,竟有些用不着客巴巴了。侯国兴被人参处,弃职在家。客氏常来与魏忠贤商议,道:“这些官儿,你也动一本,我也动一本。倘或新天子一时听信,把我等来难为,如何是好?”魏忠贤此时一些威风也没了,说着便哭。他说:“罢了我了,罢了我了。咱们何等权势,如今火灭烟消。虽不曾夺咱的印,你道白虎殿管事,可是好差使么!且朝里官员,都是说咱不是的。论将起来,倒该辞了那印,省些是非;又怕辞了印,越发失势。欲把三个侄儿爵土让了,可惜从前枉用心机。真正左不得右不得,死不得活不得。思量起来,怎么了!怎么了!”客氏也掉泪道:“咱与魏老爷竟像是一个人。俗言说的,你身上也有我,我身上亦有你。如今你失了势,真正唇亡齿寒了。教咱娘儿两个怎好!咱和你结拜的时候,蒙你送的几个标致孩子,也都大了。咱每夜和他一床儿睡,弄得亲亲热热,好不有趣。谁想前日合了伙偷了咱的东西,逃走了三个。只剩得一个,又是这几个里头咱不十分喜欢他的。却不又可惜,又气苦。”魏忠贤道:“看来世上只奉承有势的,连财也还是第二样哩。咱如今失了势,恐防是非及身,打发孩儿们都回肃宁去了。只是你久住京师,哪里去好?”你一言,我一语;哭一回,愁一回,沉疑一回。就摆上珍馐百味,美酝香醪,哪里有心想吃。坐了好大一会,客氏告辞去了。魏忠贤到此田地,只是睡觉。正是:
翻来覆去无昏晓,追悔从前一念差。
那些官员,人人想去劾他。还有保身家的,不肯轻举妄动,怕新天子喜怒不测。有个嘉兴县贡生钱嘉征,也动他一本,狠狠地说忠贤十大罪:“一曰并帝。群臣上疏,必归功厂臣,竟以忠贤上配先帝。二曰蔑后。罗织皇亲,几危中宫。三曰弄兵。广招无籍,兴建内操。四曰无君。军国大事,一手障天。五曰剥。新封三藩,不及福藩之一。忠贤封公,膏腴万顷。六曰无圣。敢以刀锯钺斧,拟配俎豆。七曰滥爵。公然袭上公之封,不知省。八曰滥邀功。武臣尽死力以捍圉,忠贤居樽俎事冒赏。九曰役民。建一祠之费,不下三万,岂士民之乐输?十曰通关节。干儿崔呈秀孽子崔铎,贴出之文,复登贤书。其余种种叛逆,有杨涟本所已载者,真是罄竹难书。万剐不足以尽其辜!”自赍本至通政司挂号,掌印吕通政见他本有些违式,不敢替他呈进。钱贡生次日就有本,劾通政附权党恶。吕通政急了,也就上一本道:“本司职在敷奏。即如忠贤盛时,恶生陆万龄请为忠贤建祠;李日比忠贤为周公,颂他功德如周公之辅成王。臣俱不敢封进。岂立异于方盛,而反党于既衰?”随将自己的本,并钱贡生两本,一齐封上。崇祯都看了,在钱贡士本上批道:“魏忠贤事体,廷臣自有公论,朕心亦有独断。青衿贡生,不谙规矩,本当重究,姑饶一遭。”在吕通政本上批道:“陆万龄,李日故为谄附。陆万龄法司究问。李日革去衣巾,抚、按问拟。其二人奏章,着即封进。”一时京师沸沸扬扬,也有赞新天子英明的,也有说钱贡生有胆气的,也有说魏太监这番不好了的。正是:
雪隐鹭鹚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知。
魏忠贤也知道不好了,没奈何上个“老病不堪”的本,辞那印务,崇祯就准他辞了,着令私宅闲住。忠贤只得交印退居私宅。想起当权时节,今日打事件,明日报缉获;今日送本来看,明日来领票拟。何等热闹,何等威风。到如今做了一场春梦。过了几日,与李永贞商议道:“局面已变,料封爵必不能保。”又上一本,道“世爵成命未收事”。崇祯批道:“尔等先帝爵赏优隆。今退归私宅,控辞三爵,具见诚恳。准改公为锦衣卫指挥使,侯为指挥同知,伯为指挥佥事。该部知道。”这本一批出来,魏忠贤越索然了。当初只道公、侯、伯是世世流传的,就作不成皇帝,还做个铁券传家。谁知连这指挥也还不稳,岂不是一场春梦?有诗为证:
庸夫只合老耕农,漫欲分茅拜上公。
圣主当权时局改,印销印刻总飘风。
魏忠贤只道到此田地,也就罢了。岂知那上本的,还不肯饶他。叹口气道:“罢了。咱富贵已极,金银积有百万,怕不做个大财主?侄儿们还是锦衣卫官儿,还可支撑体面。不如把诰券、田宅一总缴进,或者讨得上位的喜欢,还可终身快活。”又上一本,“为恭缴诰券、田宅事。”崇祯批道:“着吏部查收诰券,户、工二部查收田宅。”也不见皇帝什么温旨,好不抑郁无聊。
不料又有礼科给事中吴弘业,户部主事刘鼎卿,刑部员外史躬盛,御史安伸、龚萃肃,副史潘曾,不论是言官不是言官,纷纷上本。也有攻崔呈秀的,也有攻田尔耕、许显纯的,也有攻倪文焕、阮大铖的,也有攻操江刘志选、兵部侍郎潘汝桢的,都干连着魏忠贤。说这班人是鹰犬,魏忠贤是发纵。崇祯此时到也不发票了,这本大半留中,密密的询问宫、府,查他的过恶。他那逼死贵人,擅削成妃,甚至动摇中宫,事事有据。然后又参看奏章,他那削夺大臣,斥逐言官,甚至纵容校尉到处拿人,监毙忠良无数,又事事有据。他那分布心腹,掌握兵权,结交文武,把持津要,甚至假拿奸细,搜剔富户,经官赃入己,又事事有据。他那分布心腹,掌握兵权,结交文武,把持津要,甚至假拿奸细,搜剔富户,追比官脏入王,又事事有据。到先皇帝病危的时节,假传圣旨,荫客氏,升大僚,那假旨的罪名再解说不得,推调不开了。崇祯皇帝赫然震怒,在一本上批道:“崔呈秀着九卿会勘。”又在一本上批:“魏忠贤着内官刘应选、郑康升押发凤阳看守皇陵。”那徐应元感忠贤奉承的情,受忠贤求救的;他又自恃是皇帝从龙的旧臣,不知不觉跪下替他分解。不想早被皇帝看破。骂道:“你这奴侪,与奸臣相通,来替他求解。好生无礼!”喝教内侍打了一查棍,也发到南京去了。正是:
洞如观火,迅若雷霆。
有严天子,赫身濯灵。
魏忠贤得了这个消息,那一惊却也不小。一交跌在地下,竟发了个昏,半响才呜呜的哭转来。吩咐心腹猫食们,把私宅里金珠奇玩等物,收拾了四十辆。家里养的好马千余匹,拣选平日阴蓄的壮士七八百人,都带了短刀,弓上弦,刀出鞘,大半拥着车辆,先走半日路程;小半留着保护自己,迟走半日路程,怕路上饭店少,住这些人不下,又差人到萧宁县,唤侄儿们在景州等地,要和他说心里话。为因家私大了,搬载不尽,把存剩的金银缎匹,分散与这些名下的内官。又吩咐李永贞、王朝用,京师里有紧急的信,快差马上传报。只带李朝钦一个,做伴儿前去。李永贞道:“爷此行还该收敛些。这样行径,怕朝里的官员还放爷不过。万一又上起本来,道爷带了戎装武士,一路骚扰,不是贬他往凤阳,倒是升他去到任了。倘然圣怒不测,这一跌就扮不起了。”魏忠贤道:“孩子们是好话。但只是许多行李,过了阜城、景州、德州,前头一带地方,处处有响马贼。没兵护送,如何去得?况且上位若要砍咱的头,早已砍了,何待今日?想为咱也是定策大臣,已从容押发凤阳,是尽头路了。就是朝里官儿见咱已去,料也饶得咱过了。你不须多虑。”李永贞道:“只怕到那不妙的田地,爷悔之无及。”魏忠贤道:“咱知道了,前路去再处。”大家叹一回,哭一回,好不凄凉苦楚。次日叩了头辞了朝,出了前门,并没一个来送。到彰义门外,才有平昔受恩的名下内官,约有百余人,纷纷哭着,前来跪在路旁,哀声震地,倒觉凄楚。朝里也还有与他相厚的官员,怕惹是非,连长班也不差一个,贴子也不送一张,凭他自去罢了。正是:
意气萧条羽翼孤,相看惟有泪成珠。
遥观帝阙多雄丽,再得重瞻有日无?
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奸臣得姬珰殒身 恶珰有义阉殉死
闲观往事反生嗔,何多奸佞臣。算来名利总非真,徒然狂费神。 拭睡眼,扫浮尘,偷窥月半痕。莫将闲话繁忙人,挥毫说与君。《阮郎归》
亭夜排灯静不哗,谁从琴里听琵琶。
秋深昼短愁看菊,雨足园肥饱摘瓜。
杯酒未阑胸次阔,笔花先采目光遐。
凭予谱出先朝事,泼墨如烟尽自奢。
不提魏忠贤押发凤阳。先说崔呈秀败兴回家,想想自己又削籍了,儿子的举人又革退了,侍妾又掳去了,金银又被动了,又羞又闷,亦无颜见人。就是要来面会的,多诈病不出。日夕和宠妾萧灵犀饮酒作乐,凡是愁闷起来,解开裤子就干。倒像此中另有什么极乐世界,以为消愁遣兴之具。不论日里夜里,逢着便弄。如此半月有余,弄得身子空虚,眼睛前漆黑。常常眼花起来,看见平日枉法受刑这些官儿,或前或后,或隐或现,闭眼就看见,开眼就不见了。正是:
势败奴欺主,时衰鬼弄人。
一日正与宠妾萧灵犀在暖室中烘火,又吃了一回酒,就在醉翁椅上狂荡起来。忽然外边传进说:“魏厂爷已奉旨押发凤阳,限即日起程了。”崔呈秀听得这话,惊得面如土色。把那话儿拔了出来,连裤子也不曾系,跌足叹道:“罢了,罢了。正梁倒了,这些小柱哪里支撑得来!”灵犀忙系裤子,又替呈秀也系好了,劝道:“老爷放心,亏得你先回家还好。魏老爷是头儿,也只押发南去。料不波及你了。”崔呈秀此时一些心绪也没有,也不回言。连茶饭懒得下咽。灵犀见此光景,亦有些呆了。正慌乱间,外边传进说:“报房里报,有圣旨在吴弘业本上批:‘崔呈秀着九卿会勘。’报单在此。”呈秀见了大叫一声,一跤跌倒。灵犀同丫环们急急扶起。在醉翁椅上坐了一回,才叹口气道:“罢了我了。会勘就是拿问的样子,拿问便是下狱的前着。若一会勘,就有许多不好了。想前日加于人者,今日人加于我了。咱怎当得起。不如寻个自尽,省了这些苦楚,免了这些羞辱。”灵犀道:“如今朝里的官员,还有老爷的旧相知,不曾改换得尽。难道再没几个贪财的,拚送他们十来万银子,倘得从宽,还有回家快活的日子。何苦短见。”崔呈秀道:“你不晓得,如今圣天子在上,财势两字用不着了,还说什么银子。”灵犀道:“别的罢了,你我恩爱,如何抛撇得下。况且京里埋藏的银两箱笼尚未发回,倘入他人的手,后来你这七岁和四岁的公子,将何依靠?大公子还羁留在京,年小不知世务。老爷嗄,你死不得的呢。”崔呈秀听了这话,不觉放声大哭起来。惊动了大夫人,和掳剩几个侍妾,齐来慰问,崔呈秀哭着说道:“奶奶,咱毕竟活不成了。你儿子虽革了举人,科场作弊,不过问一充军,还可侍奉你。那些少年女人,何苦留她守寡,只是打发的好。就是两个养孩子的,也不可强她,守不守只凭她心上。京里的银两箱笼,且看光景,大分要弃了。家里的产业也怕还不可保,须先把金银宝贝运在你兄弟家,做防后之计。然我亦就死的人,也是多言。你们各人走开,不须守着我,乱我的心曲。等我清静一回罢。”大夫人、侍妾们见他说完,都含着泪眼,真个回房去了。只留萧灵犀在旁,小心服侍。
崔呈秀或时自言自语,或时掩面悲啼。直到三更天气,身子疲倦难当,才和灵犀睡了一会儿。天才有些亮光,便一骨碌爬起来,叫起家人们,吩咐外边问去:“可有什么消息,便来报我。”家人去不多时,即来回说道:“报房打听,没有什么消息。只听见说初一日,京里差校尉两人,不知往哪里拿人了。”崔呈秀道:“不好了,这一定是拿我了。若是初一日出京,今日乃十月初四,料也不远了。如何还没有的信呢?”萧灵犀道:“老爷不须着忙,拿不拿须吃些饭食,不要急坏了身子。”崔呈秀道:“哪里还有心情吃饭。我想只有立枷一节,今已革除不用了。其余夹、打、拶、敲,厂卫还用此刑。教我如何熬得,决然要寻个自尽了。你不须苦苦随我。你先去收拾些细软,趁我在时,打发你往兄弟萧惟中家。拣个少年人儿嫁了他,完你终身,只不可再落风尘,被人耻笑。”呈秀说到此处,泪下如雨。灵犀哭道:“老爷说哪里话,咱一个烟花,蒙爷抬举做了尚书的小夫人,兄弟萧惟中又蒙抬举做了参将。此恩难报,怎肯又抱琵琶向别船?情愿同死。”崔呈秀道:“咱官至尚书,家累数十万,年至五十七,也不为夭。况且罪在必死,贪生无益,因此不得不死。你年青美貌,何苦也作短见?”灵犀道:“死原不是强得的,但情有所钟,不得不然耳。老爷你死不死,也该早决了。免得校尉到了,那时身不由主,便不容你从容自尽了呢。”崔呈秀哭道:“咱意已决。只要你和痛饮一番,就如睡去了再不得醒,才为稳便。”
灵犀吩咐丫环:“快取好酒来,咱和老爷痛饮。”不一时取到了,你一杯我一盏,吃了数巡,都大醉了。两个抱住痛哭了一会,见日落衔山、天光惨淡,说不尽分离的苦。崔呈秀先把系衣的丝绦抛过梁上,转系头颈,顷刻间缢死了。萧灵犀此时倒不哭了,猛然取悬挂的一口利剑,向颈下一勒,跌倒在地,血流不止。可怜红粉佳人,化作南柯一梦。有诗为证:
猩红片片点吴钩,侠气谁言燕子楼。
羞杀平康依门女,琵琶且抱向他舟。
霜剑棱棱手自矛,青楼杖节古今无。
尚书自是非男子,却喜门中有丈夫。
时已抵暮,丫环们报与夫人,一家都来见了,哭了一场。忙请大伯崔钟秀到来商议,次日具呈本州赵知州。知州呈禀兵道,兵道委守将萧汉,同知州到崔家相验。果见崔呈秀缢死在二梁上,萧灵犀自刎在旁。一一回复了兵道,转呈抚、按,会稿具奏。不在话下。
却说魏忠贤带了许多辎重,一班亡命兵卒,簇簇攒攒,过了良乡、涿州。苦不得再见凤阁龙楼,喜已离了这龙潭虎穴。只指望在景州会了侄儿们。迤逦行来,且图做个富内官,快活那下半世。
谁知这路上淹腾的景状,早已传入京师。有个通政使杨绍震,怕这权奸鼓辨甚大,不肯安分守己去凤阳守陵,遂上一本。本内道:
逆臣魏忠贤,奉旨发凤阳,大快人意。然凤阳滨海临江,其中啸聚者,多枭雄敢战之辈。忠贤辇金而结之,安行无揭竿响应者呼?东南半壁,恐非宁宇。况崔呈秀已逞旗鼓于两浙,同心合谋与皇家作难,再以心腹爪牙为之内应,未雨之防,不可不早讲也。臣闻其在途,拥兵千余人,皆久蓄亡命,弓上弦,刀出鞘,声势鸱张,如叛逆然。与其降发凤阳,待其谋逆而后擒之,劳师动众,靡有岁月,不若早早肆诸市朝,除此妖孽。
这本一上,崇祯即传旨兵部道:
朕临御以来,深思治理。乃有逆魏忠贤,擅窃国柄,奸盗内帑,诬陷忠直,草菅多命,狠如狼虎。本当肆市以雪众冤,姑以从轻降发凤阳。岂巨恶不思自改,致将素蓄亡命之徒,身带凶戈恶械随护,势若叛然。朕心甚恶。着锦衣卫差的当官旗,前去扭解,押赴彼处交割。其经过地方,着该抚、按等官,多拨营兵沿途护送。所有跟随群奸,即时擒拿具奏。毋得情容赂贿。若有疏虞,罪有所归。尔兵部马上着官,星递彼处属该衙门。钦此。
旨意一下,卫里即便差锦衣旗千户吴国安前去扭解,兵部也在马上差官传示各衙门。李永贞早已着心腹人,飞报魏忠贤去了。
此时魏忠贤正和李朝钦排搭行来,到了新店地方,离阜城县只得二十里了。只见有四个番子的模样,突至魏忠贤骡轿前。忠贤见了不知甚事,老大吃了一惊。及至问了,才知是李永贞差来的。那人在忠贤耳边低低说了几句,忠贤便不觉两泪交流。李朝钦不晓是甚原故,打着马赶到轿前问时,才知上位差官旗扭解忠贤到凤阳,不许众人跟随他哩。朝钦得了此信,也就呜呜咽咽哭将起来。忠贤忙道:“不要声扬,咱们依旧走路。”
傍晚到了阜城县。他一路原不敢投驿递里,只遍借饭店安顿,或发民房买米自炊。魏忠贤与李朝钦,在一个尤克简家歇下了。上房监押官歇,忠贤、朝钦对面房里一同安下。其余随从人等,散在各饭店去住。上上下下各吃了些酒饭,如鱼投渊,如鸟投林,大家去睡了。魏忠贤勉强吃了些面饭,在房里冷冷清清,坐不安,睡不稳。对李朝钦道:“前日处了徐应元,咱就道里头没有靠山,毕竟立脚不住了。还说发了凤阳,咱有的是金银珠宝,跟的是勇壮家丁,且到那里再作计较。就是低着头,小着胆,不做别事,也还穷咱不了。谁料那些官员放咱不下,又上了狠本,恼了上位,将咱扭解凤阳。这消息渐渐不好了。咱若偷生在此,后边正有许多不可知的事做出来哩。倘然提进京去,不要说那夹死拶死打死砍头死,想起这些势要就是羞也要羞死了。况咱原是个无赖的人儿,也只为没奈何,中年净了身。不料遭际天启爷喜欢,落下一套富贵,受用已极。今日就死,也算够了。倒不如趁校尉未到,寻个自尽。你随咱一场,快拿些金银逃向他方,寻个稳便去处,干自己的营生。你牌上无名,料没人寻你。”李朝钦道:“孩子是爷心腹人,爷死同死,再没得说。爷若死,孩子岂敢偷生?”说了,两个人大哭起来。
有个京师人姓白,幼时曾读几年书,学得些《挂枝儿》,在外厢唱,要他听得。他唱道:
听初更,鼓正敲,心儿懊恼。想当初,开夜宴,何等奢豪,进羊羔,斟美酒,笙歌聒噪。如今寂寥荒店里,只好醉村醪。又怕酒淡愁浓也,怎把愁肠扫。
二更时,展转愁,梦儿难就。想当初,睡牙床,锦绣衾,如今芦为帏,土为炕,寒风入牖。壁穿寒月冷,檐浅夜蛩愁。可怜满枕凄凉也,重起沿房走。
夜将中,鼓咚咚,更筹三下。梦才成,还惊觉,无限嗟呀。想当初,势倾朝,谁人不怕,九卿称晚辈,宰相谒私衙。如今势去时衰也,零落如飘瓦。
城楼上,鼓四鼓,星移斗转。思量起,当日里,蟒玉朝天。如今别龙楼,辞凤阁,凄凄孤馆,鸡声茅店月,月影草桥烟。真个目断长途也,一望一回远。
闹攘攘,人催起,五更天,气正寒。冬风凛冽,霜拂征衣,更何人效殷勤寒温?彼此随行的是寒月影,吆喝的是马声嘶。似这般样荒凉也,真个不如死!
两个说了哭,哭了又说。只听是外厢《五更传》朗朗唱过,句句讥讽忠贤。忠贤闻了,又惶愧,又凄楚。便道:“罢,罢,罢。今夜是咱的死期了!”于是他二人次第上吊。
外边的人,起初听得他们絮絮叨叨,啼啼哭哭,末后不听见声响,只道他两个睡着了。直到五更,监押官刘应选去催他梳洗,把他房门推了几推,才推进去,撞了一头,拿手中的灯一照,却是吊死的李朝钦。那壁厢梁上,又吊死了个魏忠贤。刘应选跌脚道:“不好了,李朝钦死了不打紧,吊死了正犯魏忠贤,倘万岁爷难为起监押官来,怎么了!”轻轻走将出来,唤了几个心腹猫食。同进忠贤房里,收拾了他的细软金宝,并自己行李,打直在马上。已是停停当当,才叫喊道:“不好了,魏忠贤走了,咱们快去追赶!”竟打着马,飞也似往南去了。
还有那一个监押官郑康升,为因尤家不够住,在对门袁光灿家歇。正爬起来梳洗,听见刘太监叫喊,忙走过这边来,已不见了刘应先。进对面房来,只见魏忠贤、李朝钦双双高挂。却不知监押刘官儿哪里去了,郑康升委决不下,心里想道:“刘内相难道逃走了?一定怕万岁爷难为咱两个,故此假意吆喝,只说魏忠贤走了,趁势好跑路,如今说不得了,只得报与本县。免不得申了上司,相验明白,大家上个本儿。也只监押不谨慎,料也没什么大罪名。”计较停当,把一班跟随的人,与四十辆车的车夫,都安插定了,才去相见知县。那知县姓杨,先已有地方去报了,随即一同到城外店里相验,申文本府。府里申道,道里又申抚、按,星夜文书飞报去了。
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逆种寄赃慌落陷 客巴割爱泣投缳
威权露上草,富贵镜中花;奸雄自古枉成家,难将天眼遮。 帘外风声峭,帘前月影斜;升沉聚散但由他,捉笔且涂鸦。《巫山一段云》
纷纷营逐笑痴虫,失着还存得着中。
才攫金珠来内帑,咸抄宝玉入宸宫。
朱楼深掩留残月,画阁高寒待晚风。
试向权门一回首,主人何处抚草丛。
话说魏忠贤缢死在阜城县尤克简家。巡抚见了申文,便委河间府吕推官,会同本县杨知县,来到南关店内。正值锦衣官旗吴国安也到。三个官一起相验明白,又将随身行李查点寄库,随行人寄监,一一进报。巡按又差人跟随锦衣卫官旗,前去赶那四十辆金银珠玉,并拿本内要拿的壮丁。卓巡按会同顺天巡抚,以罪监投缳事具题,不在话下。
且说朝里已知魏、崔两个巨奸缢死,人人快心。还有说他诛戮多人,变乱法纪,这样死法还便宜了他的。就上一本说:“魏良卿、客氏通同作弊,侵盗内库珠宝,以千万计,须抄没正法,以警将来。”崇祯批下旨意道:“犯人魏忠贤、客氏家私,着秉笔太监张邦绍等,限同厂卫及五城御史等官,严查籍没,勿得隐匿取罪。”此时客氏已经中宫处分,发回私宅了。太监张邦绍等不须厂卫、巡城,先将皇城内魏忠贤私宅尽行抄没,金银缎匹奇珍异玩,都造册恭进内库收了。
外边魏良卿、客氏两家,也知道必来抄没,每夜将箱笼搬运,寄在各相知亲戚人家,已非一日。客氏又想:“盗内库一节,万一朝臣发觉出来,皇爷发怒,料没什么好处到我。须预先逃出禁城。”只教儿子侯国兴且住在先帝赐的宅子里。自己轻身,只带了三四个平日的宠仆宠童,并细软金珠宝贝,只有万两,怕忒多了招人耳目。吩咐侯国兴:“须要小心谨慎。不久事定,便同你们一处过活。”料理已完,星夜出东门去了。
圣旨下这一日,肃宁府又着传应两长班,押十个大箱,往范都督家寄顿。那范都督因与魏良卿平日相好,只得收下了。不料北城熊兵马,有人把寄箱出首,报到巡城杨御史,即便差人搜捉。范都督慌了,连忙出首,尽数交点在官。有个杨六奇,亏了魏忠贤,做了都督。其时也有箱笼寄在他家,恐防连累,又不好出首,想连夜差人还了他,才得免祸。不料过了长店,将到卢沟桥,被南城胡兵马拿了,解送巡城王御史。都具本奏上,尽情入官。太监张邦绍等,会同厂卫、巡城各官,把魏忠贤与客氏外宅,和那魏良卿、良栋、侯国兴几个大宅子内的金珠宝贝元宝缎匹,不计其数,俱一同封记,造册进入内库去了。肃宁县房产,奉旨批:“着抚、按严加查明封固,从实具奏。”还有肃宁府第:“不必估价,着该御史拨夫看守。待东西底定,朕将留赐有功。其余住房田地,俱着该监会同厂卫、五城,估价变卖助饷。”张邦绍等官,共估得价该四万四千五百两,变卖解到户部贮收。可笑魏忠贤平日损国剥民,招权纳贿,挣下家私有敌国之富,到此地位,何曾留得一件?落得万代骂名,死于非命。有诗为证:
黄金白玉碧琅,取次输将入御前。
到底却教输杜甫,囊中犹有一文钱。
血战沙场历岁霜,分茅谁料在权珰。
这功到底难侵占,魏氏何曾得寸壤。
且说魏、崔两家已经籍没了。当时趋炎附势的,打成金盆、金鼎、金仙、金壶、金叵罗、金凿落、金溺器各样金玉器皿,都凿了自己名字。此时抄没进上,怕皇帝见了,知他平日奉承魏,好生惶恐,懊悔不迭。
起初通政司杨绍震本上虽参劾魏忠贤,却也并参崔呈秀。又有吴御史、贾御史,连连上本专攻呈秀。说他委身恶,大通贿赂,论法自当籍没。崇祯忽把本批出道:“是逆奸崔呈秀交结奸,招权纳贿,罪恶贯盈,死有余辜。赃私狼藉,法应没入。着抚、按地方官,将一切家产,尽行严加封固。细查明白,造册具奏,以助边饷。”顺天单巡抚得了圣旨,随行蓟州巡道孙毂,委赵知州、萧守备先将家产封固。到第二日,会同户部陈郎中、何推官、武知县,连知州、守备共五个官员,将他东、西两宅查点。那日是十月十二日,在西宅里查出银二万五千两。十三日,在东宅里查出银一万零九百七十二两,赤金三百四十三两二钱。随因孙巡道为别事被论,直到十七日,单巡抚都到蓟州,着令细行搜查。崔铎慌了,只得将向来埋藏的尽行供出。十九日,起出三处共一万九千六百五十两。二十日,起出八千零四十两五钱。二十一日,又在书房里搜出七千五百五十两。共银七万一千三百四十七两五钱,金子只三百四十三两二钱。东宅里箱笼厨柜共一百九十五只,西宅里厢笼厨柜共一百一十四只。外有略从古当铺一所,原领银一万两。官府将他当铺封了。又因各本说他赃私狼藉,疑他有别处寄顿,把崔铎动刑起来,要他招称。崔铎哭禀道:“犯人原不料籍没,怎得先期寄顿?父亲出京,只带得两个骡车,其余尚在京师宅内。”抚、按会稿,只将现在共题,其庄田、房屋再行查奏。
本上了,奉旨差卓巡按,会同巡城吴御史,在京师宅里搜查。两个御史到得宅子里,却是空宅,看守家人都已逃去,箱笼厨柜多半撅开。两个御史只得商量封了,又提崔铎来问。崔铎随即供说,在东首几间小房里。押他同去,掘出银一万一千五百两,又一间掘出银一万九千八百两。其余箱笼三十四只,内中还有玉带、金银器皿、衣服等件。京里盘出共又银六万三千三百两;金杯八只,金罐一个;银杯三十六只,银盘四十只,银碗四十六只,银酒壶二把,银镶大杯六十只、小杯二十只,银盆一个,银八仙一座;箱里玉杯盘四十九件,玛瑙杯一个,琥珀数珠一串,金簪碧玉簪四十五只,金银牙玉带七条,犀杯盘四十件,又铜炉瓶六十件,玉壶杯三十九件,玻璃犀杯三十六件,珊瑚五枝,牙笏六枝,牙箸六十二把,牙仙三座,银仙、银船、银鹤共十一件,米珠罐二十个,珠蟹一只,洒线绒绸绫缎纱罗共七百九十二匹,衣服一百八十六件,帐幔四十九件,人参两箱,速香三箱,金川扇一箱,本州金扇三箱,蟒衣倭缎五十七件。两个御史一一造册,具本题进。崇祯批道:“奸恶崔呈秀,京邸赃私既经籍没,所有银两等物现贮兵马司。即着该方官照数解进。”可笑崔呈秀空挣下许多东西,分明只替朝廷看守了那几年,自己儿子不能够一些儿受享。有打油诗为证:
积玉堆金广似麻,一朝辇入帝王家。
早知不是崔家物,何不当初少趁些。
说完崔呈秀家私籍没,又有个都察院司务许九皋,上一本道:“魏党田尔耕,大开告密株连之门,实其贪横无厌之腹,奸婪妄肆。先将吴养春百万家产无端没入,以饱权之欲。因而愈加宠幸,无所不为。占主事周京、生员高鲧田地,鲸吞故相李明赐宅,椎碎圣旨御牌。乞查拿正罪,籍没家赀,以振国法。”崇祯批道:“田尔耕职任要地,冒滥锦衣,荣及仆隶,鲸吞霸占,惨害生民,不可胜计。盈室所积,莫非脂膏,不啻元凶之富。侵占故相赐宅,椎毁圣旨御牌,尤可痛恨。着先行削籍为民。其家赀并各处伙计,该抚、按即时封固,尽数籍没,以充辽饷。”
那时田尔耕虽经告退,尚安坐在家,恣行威福。他有个大儿,为人仗义疏财,又肯延请南方名士,勤苦读书。虽是该世袭锦衣,他却不以为意,痴心要学他祖公公,兵部尚书田乐,替朝廷干大功劳,封妻荫子。起初见他父亲尔耕附了魏,结交阮大铖、梁梦环、倪文焕、许显纯一班人,做那反事,常常单骑到京,跪在尔耕面前,痛哭苦谏。尔耕全不理他,他便痛哭而归。人都称他贤明田大公子。尔耕二儿是个朴实不管事的,人都称他老实田二公子。惟有三儿凶顽作恶,往来京师,揽事纳贿,尔耕极欢喜他。此时田大公子,见父亲罢职,还只是同了田三横行无忌,知必不能保身保家。苦劝不依,坐视不忍,因他丈人是保定府高阳县一个世宦大家,离这任丘县原不多些路儿,把他妻子先寄在丈人家住了,箱笼物件也各各搬运些去。十月尽间,他有个苏州好友翁逢春,留下一个曲友姓吴,叫做黑吴四官。一夜田大公子和他吃酒,因说道:“吴兄在此,实为简慢。但小弟替兄玉成,想有五六百金了。寒家为三舍弟太横,家父又不听正言,必有奇祸。兄不如回去了罢,小弟不久定避往高阳去了。不是小弟抛去老父,也要有先祖一线书香。所谓同死无益。”黑吴四官道:“多蒙大公子扶持,实有六七百两现物了。三公子许我再从容半月,有一事成了,分我三百金,凑成千金回去。这都是大公子恩典。”田大公子道:“兄不要怪小弟见辞,这是好话相闻耳。只是不要后悔。”黑吴四官唯唯而散,各自去睡了。
田大公子正事在心,哪里睡得着,竟在房里走了一夜。早起梳洗完了,取饭来吃完,叫小厮拿了一轴沈石田的画,一轴祝枝山的字,又旧图章一个,踱到田尔耕书房里来。田大公子向他父亲拜了四拜,田尔耕问道:“大哥子为何行起礼来?”田大公子道:“儿子见爹和三弟不肯收敛,苦劝不从,实实要往远方躲避去了。儿子只带得一轴画、一轴字、古篆印一个,房里东西、各庄田地分毫不动。媳妇料在外家,不致冻死,饿死。儿子且去一年半载,再回来侍奉爹爹。”田尔耕道:“痴孩子,往哪里去!”大公子又拜上四拜。手执两轴与这旧图章,走到门首,已预先吩咐备下的马,上马加鞭离了任丘县去了。连家人小厮也不带一个。田尔耕遣人去赶,赶不回来,也就丢在一边了。
谁知过了三日,卓御史前来籍没,把田尔耕、田二、田三尽行拿了。家属不问良贱,尽行逐出,草儿也不曾带一根出来。家中金银、珠玉、宝玩、缎匹虽不比魏忠贤,却不减崔呈秀,都封固了,造册进上内库。所有田产,尽数变卖入官。那黑吴四官的七百金,也在籍没数内,家属队里一并流出,人走得个空身了。幸喜束肚里偶带得七八两银子,将就盘缠回家,仍旧还是个清寒人。人像那田尔耕,做下了铁桶的事业,铜斗儿家私,都做一场春梦。连他父亲挣下的锦衣世家,也都付之东流了。谁知又有黑吴四官,不听田大公子的好言,终不得一毫受享。有一首油诗,单说那田尔耕的:
尔耕原是尚书裔,锦衣世袭非容易。
不听长公忠直言,全家抄没空流涕。
且说客巴巴躲在东直门外一个庄子里。带了三四个心爱人儿,住在那里。镇日只是吃些酒,酒醉了轮流干那件事,消遣闷怀。听见儿子侯国兴寄在监里听候发落,到也还不惊慌,又听见任丘县锦衣大堂也被抄没了,便跌脚捶胸道:“天爷嗄,逐个儿拿了,怎饶得咱过。咱和今的皇后没甚仇恨,那张娘娘好不恨咱。倘她两个好了,说起咱的事体,定然有些不保。咱受用惯了,怎受得刑罚?况且皇帝也曾服侍,一个娇滴滴半老佳人出头露面,岂不被人笑倒。苦嗄!苦嗄!”吩咐取出酒来,“咱们大家吃个烂醉,再处罢呀。”
不一时酒肴到了。吃了一回,客氏脱了上下衣服,叫那三四个心爱人儿,轮流戏弄。说道:“我的哥哥,你们射死了咱罢,省得又费条绳子。”大家无耻到二更天气,各在炕上睡了。不提防客氏哭了一会,取了一条汗巾,悬梁自缢,去见阎王了。次日,三四个心爱人儿看见她缢死,打伙儿偷了她些金银珠玉,各自逃生,跟随的报知地方,申报了东城兵马司。七日后才得入殓。可笑客巴巴,八人大轿,四道开棍,何等荣耀?挣下那几十万家私,到今日如此结果。有诗为证:
将老佳人逞艳姿,九重诱主实堪嗤。
岂知一旦成虚废,归土无期暴露尸。
第十八回 科部疏雪正臣冤 羁戍路逢天子赦
正阳门外人儿去,千万叠,魂销烟树。羁绁不放行,戍遣难留住。 贤君一旦新临御,准开释,孤臣有主。忠直尽弹冠,各把衷肠诉。《海棠春》
树梢寒云映晚舟,浅池新水绿于油。
推囊到处投诗句,解杖看山数酒筹。
松径落花无意扫,薜门啼鸟自然幽。
闲来捉笔修践史,正直终须释累囚。
话说崔、魏既经投缳,客氏又复自缢。此三人之死,虽不曾明正典刑,亦可少伸士气了。只是受屈含冤的,一时岂能尽雪?前日江西道御史安伸上本,劾那崔呈秀,原有两句道:“不拜生祠之强项,反遭无端之囊头。”奉旨道:“呈秀罪恶多端,着九卿科道官会勘,已有旨了。本内不拜生祠反遭陷害的,着指名来说。”安伸又上一本道:“巡抚刘诏,太监陶文,悬忠贤画像于喜峰口,逼胁众官罗拜,称千岁。独遵化兵备耿如杞愤怒不揖,且云:‘吾头可断,吾膝必不可屈!’以致忠贤仇恨,立传塘报。奉诏特参,先帝下之诏狱。许显纯严刑拷掠,身无完肤。幸而未死,为硕果之存。今尚羁狱中,实可矜亮。”又有河南潘副使,工部员外郭兴言,刑部主事耿应昌,同时各上一本。潘副使本内道:“耿如杞不媚宦而罹大辟,当为昭雪。”工部员外郭兴言本内道:“李承恩违禁之罪,于法当斥,于例当宥。刘铎之死,天日俱惨。遵化道耿如杞剥军激变之罪,蓟州道胡士容监盗食粮之罪,俱属矫诬。”刑部主事耿应昌本内道:“臣在刑言刑。遵化道耿如杞,蓟州道胡士容,按辽御史方震孺,大理寺少卿惠世扬,户部主事李柱明,皆属无辜,所当矜恤。使之久锢囹圄,臣知皇上必有所不忍。”崇祯把这几本一概留中,朝臣惶惶莫解。这几员犯官在刑部狱里,也都疑惑,道是圣意不知如何。
当时牢者诸臣,起先听得说崔呈秀被逐,便互相说道:“这干老子不得力了。”又听得说九卿科道会勘,又大家笑道:“贼子这名军,脱不去了。”又听得魏忠贤押发凤阳,齐声叹道:“新主英明,除这大奸不费一些气力。可贺!可贺!”落后又传说两个都吊死,各官拍掌笑道:“这是生死交情,所谓父死子不得独生耳。”过两日,忽报客巴巴也吊死了,彼此合掌笑道:“畅哉,畅哉。快赶上去,还与魏贼做一处,到是长久夫妻。”这几个官,常常把这干人说说笑笑。偶然一日,几个又聚在一处,惠世扬道:“如今就未蒙开释,幸诸奸先死于我等眼中,谢天理报之速也。当日魏贼阅视陵工,崔贼送一册子,三圈是要杀的,两圈是谪戍的,一圈是削夺的。我与方老先及诸位老先儿,俱是三圈。幸天不绝忠良,至今沉于狱底,岂知奸人反先死了。想如今,这册子谁来用着他。”说罢呵呵大笑。耿如杞道:“当日朝审时节,那司官把册子一看,说我事多冤枉。那大堂道:‘事干里边,谁敢不遵。一概照他行便了。’如今这大堂说,我们五个都在矜疑,法当赦宥两人。说话天壤之隔了。”胡士容道:“这是时势不同。也是我们命该坐狱,若是旧年这时候忠贤死了,想我料不至拿问,料不至拟大辟了。”正说得热闹,只见一片声响,报进来道:“奉旨赦耿老爷。”那耿如杞道:“各位老先儿,你把我捏上几捏,莫非大家在梦里?”众官都笑起来。一齐都看圣旨,不但赦免死罪,竟是原官起用。真正是喜出望外。都道:“是我朝未有之事,耿老先儿意外之喜了。可贺!可贺!”方震孺道:“不亏耿老先儿这铁头颈挣着不拜,又亏这铁身子熬得许显纯这贼子的酷刑,也到不得今日了。”职如杞道:“小弟苟全性命,还望做什么官。但小弟既蒙昭雪,列位老先儿,不久毕竟都出狱了。”圣旨不敢稽迟,便都作了揖,告别出去。正如笼中鸟、槛中猿,一旦放出。有诗为证:
形容憔悴发毛斑,幸得身离犴狴间。
逆旅寒灯相照处,却疑今在梦中还。
且说耿如杞出狱,次日早朝谢恩已毕,回到下处。草成一本,“为圣主殊恩难报,累臣万苦堪怜,谨述当日强项始末,并下狱荼毒,仰恳天恩矜察,准臣回籍调理,以便图报称塞事。”本上了,崇祯不肯放他回去,批道:“览奏强项始末,及下狱情节,殊可嘉悯。耿如杞着即铨补,以伸直气。不必陈请回籍。”吏部竟把如杞补了原职。
当时又有个正直的大理寺少卿姚士慎上一本,本上道:
谨奏为循职杼愚,乞诛逃孽,以彰国法;释累囚,以扩皇仁事。臣蒙擢贰棘寺,窃廷尉天下之平也。奸逆未剪,臣得执而诛之;淹抑未申,臣得执而雪之。皇上殛魏忠贤、崔呈秀于廷,雷霆之击也;释耿如杞于狱,日月之照也。惟是今称元凶渠魁,无过魏忠贤。而忠贤欺罔蔑制不赦之罪,无过公、侯、伯三爵之封。今魏良卿已现获正法,良栋、良材尚在脱逃。擅窃封拜,忠贤之逆胆包天;沐猴而冠,三竖之凶锋震世。金吾蟒玉未足称荣,妄希茅土之殊宠。浸假而簪缨北面,莫厌狼心,宁无问鼎之明谋?此不速诛,何以申法?宜严行擒缉,骈斩西市,以昭朝廷之宪典,以快神人之公愤者也。臣又照得方震孺、惠世扬,一以按臣而魂消风鹤,一以言官而势倾宫府,罪拟自取,实无正条。说者谓:“高出、胡嘉栋不以逃议辟乎?彼之铁案如山,震孺之死法独更,何以服二人于圜中?”然不曰彼一逃再逃,此监军无死守之责乎?又谓:“崔呈秀不以交结干诛乎?彼死有余戮,世扬生而逋谴,何以服呈秀于地下?”然不曰彼赃迹显据,此青衣入内风影无凭乎?展转迟疑,异日之葛藤未了;一刀两劈,暗里之揣摩俱消。息群嚣而定众议,未必不由于此。又照得毛士龙已经遣戍,后行提解。彼惊魂于周顺昌等之狱毙,夺魄于刘铎之惨杀,不能作范滂赴死之勇,聊效张俭全生之术。今或窜匿海岛,或走死道路,俱未可知。宜乘皇恩浩荡之时,明赦前罪,令其自行投到法司,从宽结案,纵归田亩。宥一人而天下知恩,亦皇上如天之德也。臣在理言理,原非越俎,伏祈裁择施行。
这本一上,正值改元正月。崇祯批道:“览奏,奸孽魏良栋等脱逃,着该衙门严行缉获,以正国法。方震孺已有旨了。惠世扬以言官势倾宫府,罪虽自取,既经恩恤,看作速会议开释。毛士龙并着自行投到,法司与从宽结案。该部知道。”此本一下,不但方震孺、惠世扬不日释放,连副使胡田容,刑部主事耿应昌,户部主事李柱明,一一都放出狱去了。
且说刑科给事中有个毛士龙,是万历癸丑科进士,极是个守法不阿的人。起初魏忠贤窃弄威福,才起手时节,受罪刘朝、田诏、刘进忠等数百万贿赂,密托毛士龙开释,士龙不从。立传中旨说,诸内官监反,令诸分掌司礼监,并乾清宫内牌子事。士龙上本力争。及魏忠贤开告密之门,借交通李三才为案,急拿废总兵陈天爵一家五十余人,镇抚司打问。士龙力持公论,与锦衣卫骆思恭重究番役官旗,告人陈辅坐诬论绞。只因懿安皇后才入宫数月,客氏妒宠,纠魏忠贤飞造妖言,诬国母系盗犯孙二所出,士龙竟自检拿奸党,与主使逆徒,并问大辟。忠贤恨士龙事事与他相违,必欲置之死地。密令魏党邵辅忠诬士龙贪盗淫权,下九卿会议。那九卿周嘉谟、邹元标、王纪、冯从吾、王佐一班儿正人君子,从公确议,极丑诋辅忠,极昭雪士龙。那忠贤无可下手,忽传内旨,把士龙革职为民。又凭田尔耕、许显纯锻炼成狱,说他与赵南星分受李三才赃银三千两,追赃遣戍。
天启六年,士龙赴平阳卫。忠贤忽令御中刘徽,参刘弘化、房可壮、樊尚、毛士龙四人,仍扯邵辅忠旧诬成案。传内旨,士龙一同逮问追赃。那时毛士龙在山西平阳府授徒自给,得了逮问的报。有弟毛之望伴兄在卫,士龙向他说道:“我顺受其正,即当慷慨就道。但逆矫旨拿人,不知冤毙了多少正人君子。覆巢倾卵,义不可就。我宁学张俭偷生,以观时变。”之望道:“兄长所见极是。但弟独留既不可,兄独行又不放心,不若我随兄从太行山间道归里。藁葬二亲,连兄家阿侄都带了出来。生死且听之于天,才是顺受其正。”士龙道:“既是阿弟丢我不下,没人在此照管,趁旨意未到,官府不来拘钳,一面打发家属,着老仆毛忠跟随,打从大路慢慢回去。我同阿弟悄悄离了平阳府,打从太行山小路星夜过了岭,便不怕人追赶了。就是家属在途,只要隐姓埋名,料不致于受累。”商议已定,先把家眷发回。自己反在本卫,每日点到。卫官吩咐道:“毛给事原系免点,以后不须来了。况且除夕已近,各许给假过年。何但一位老先生,本卫不看缙绅体面,做个人情?”从此又过了两三日,趁小除夕,又假意送了卫官些年礼。回到下处,收拾行李停当,做一包儿。是毛之望肩上背了,反把下处门开着,弟兄两个出了城门,忙忙如丧家之狗,登程去了。有诗为证:
一肩行李客心单,况值残年旅梦寒。
前路太行多险处,空教夜半起长叹。
晓行夜宿,半忍饥寒,已望见太行山了。但见:
累累矗矗,杳杳冥冥,氤氲绿润,青凝。石含古色,泉闭冬声。时疑风雨,夜怯雷霆。南载阳而北停雪,西峰见日而东峰见星。云拂石床,霓裳可接。风过松岭,仙籁如闻。信鬼神之宵聚,而地天之昼冥。太行险绝,久久驰名。
毛士龙弟兄两个,见了这险峻的山,有些害怕。还是晌午,只得且在山脚下饭店里住了。问那地方居人的路径,都说道:“山虽陡绝,有一条大路,慢慢的上下,也不十分艰难。一里二里便有饭店,随时可歇。只是饭钱比山下贵些。顶上玉皇庙,有道士迎接,洗澡管待,极是丰洁,临行谢他的,也不十分争论。”弟兄两个歇了一夜,次早登山而去。
一步一步,都是往上。行走到玉皇庙,果有道士远接。入得庙来,问了乡贯,就请入净室,摆上午饭。一般也用荤,只是没鱼。吃饭已毕,领到庙后一望,迷迷蒙蒙,千百里都在目中。正所谓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毛士龙不觉伤心垂泪。有陪行一个老道士问他缘故道:“我见尊客是南直人,忽然到山,也有些疑讶。今见坠泪,越发可疑了。我也是江阴人,云游到此,爱此地景致非常,暂住这庙里,且过十年五年。不期与尊客相遇,也是宿缘。”毛士龙道:“失瞻了。既是同乡,又是一位高士,也不必隐讳,不肖乃宜兴癸丑进士毛士龙,避魏之祸,问道回乡。足下上姓,请问为何出家。”老道士道:“原来是位缙绅。我乃江阴徐霞客,如白云舒卷,来去无心。偶然而来,偶然而住,或又偶然而去,都无成心。”毛士龙弟兄重新作揖道:“久闻高人大名,今日得会,岂不是不幸中之大幸!”徐霞客又细问了被逮的事,夜间向士龙道:“公不可竟回。还该令弟先去打听光景,再去未迟。此间供给,并不消费你资斧。”毛士龙道:“极承指教,只是住切叨扰不当。”自此遂定了主意。第三日,打发毛之望独自回家,好不酸楚。有诗为证:
雪压茅檐冷倍增,多情最是旅中灯。
晨风浊酒伤离别,夜话新闻叹废兴。
懦骨只如调病鹤,饥肠聊自咀寒冰。
明朝此别东西去,再得相逢恐未能。
毛之望含泪别了哥哥,毛士龙也含泪相送,早起晚行,忍饥忍饿,走了七千余里,直至五月才到家里。那平阳府打发回来的家眷,还未到家。毛之望明日就带了侄儿,又凑了些盘缠,往常州府打听拿问消息。方知家眷被镇崔文升等,领魏忠贤的命令,四布兵排罗卒,必欲杀士龙于途,囚家属四十五人于狱。前前后后,死了十二人。抚、按申奏,才不十分追比,连那赃银搁在一起,家属放出,在民房里住了。毛之望对侄儿道:“你在家里,只因年小,不曾打听。万一连你母子又拿去,本府追比,如何是好?平原你庶母们受累,已自不堪,岂可又累及你母子?我如今带你前去,一路不消怕得了。此番设处,盘缠已自充足,便行得路了。”只两月,便到太行山玉皇庙里。毛士龙正因想念家里,和霞客坐着讲论。忽见他叔侄到了,父子兄弟着实伤感了一回。权且暂借栖身,只落得清闲自在。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忽又残年已尽,新年到了。谁知天启已于八月二十二日宾天,崇祯以次年正月起为崇祯元年。姚大理正月上了本,三月里才传到山西地方。毛士龙猛得一梦,梦他亡父说:“你已赦了,快快下山。”次日和之望商议,别了徐霞客,依然到平阳卫来。方知果蒙恩赦,连到法司从宽的话也不消了。
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第十九回 伸刘冤奸弁伏法 锄遗孽各逆典刑
闲看世事悠悠,怕提头,未来过去总似现前愁。帘外景,镜中影,去如流,忠良奸佞一样不存留。《相见欢》
古日穿林曙色深,短檐风息昼沉沉。
半千贳酒今朝事,百万邀欢夙昔心。
笔谱忠魂香未散,话干凶孽笑初淫。
倦来戟手庭前步,忽听邻家捣暮砧。
话说在狱、在戍的,虽渐渐开释,死的却不可复生了。有个工科给事中郭兴邦上了一本道:“奸弁张体乾媚人杀人,情状自供甚明。谨据原揭奏闻,仰祈圣断,立赐诛戮,以雪千古之奇冤,以定通内之罪案。”只为当时扬州知府刘铎,原是张体乾罗织成招的。今见新主当阳,巨奸已死,人人为刘铎称冤,自然攻击到体乾身上来了。体乾出揭巧辩,故此郭给事上本劾他。崇祯批道:“张体乾罗织无罪既确,着送法司,从重拟罪。”
问官乃是河南道御史陈乾惕、大理寺寺副俞思、刑部江西司官范济世,又员外申用嘉,会审这件事。是日,陈御史先叫张体乾上来,问道:“你陷害刘铎这桩事,怎么样说?”体乾辩道:“这事捉获自有谷应选,定罪自有刑部。与犯官何干?”申员外道:“捉获虽是谷应选,难道参本也是谷应选么?只因你那本参得忒重了,故此把刑官执法的,倒说是徇情。好好的郎中高默、主事陈振豪、汤本沛、徐日葵,都降级调外。我且问你,你既说刘铎是造谋的,便是正犯了。何故不取来质对明白,竟自上本?”体乾道:“此时刘铎在刑部。”范郎中道:“,胡说!就在刑部,也是取得来的。这等强辩!”随又叫谷应选问道:“你当时原只缉着诈刘知府的假番赵三,怎又造出刘知府诅咒一段话来?”谷应选道:“捉是犯官捉,审须不是犯官审。”范郎中再叫孙守贵问道:“你拿赵三与刘福时节,曾有什么贿嘱方景阳的话么?”孙守贵道:“小的那时只缉得是赵三诈钱,并不晓得什么刘知府的事。”范郎中道:“谷应选,这不是你生情造事,陷害无辜么?快拿夹棍来!”谷应选大叫起来道:“各位老爷在上,犯官当日缉获,原为赵三诈钱。后边是张体乾将刘福夹拶,说贿嘱方景阳,着犯官搜捉。都是张体乾作主。”陈御史道:“当日陷害刘知府,升赏之重轻,就是今日拟罪之首从了。”俞寺副道:“体乾酷断无辜,这死罪自然难逃。谷应选依从布置,诬捏符咒令牌,或可稍从末减。”陈俞两个让刑官执笔,出了审语道:“张体乾依诬告人至死罪,所诬之人已决者,反坐以死律,斩决不待时。谷应选依告人因而致死者,例绞秋后处决。”
一干人犯取具供招解堂。这刑部苏尚书,会同左都御史曹思诚、大理寺少卿姚士慎,将他两人口辞又审了一番,同出参语道:
会看得张体乾,蓄媚权之奸心,逞害良之毒手。知魏忠贤素憾刘铎,辄与谷应选同谋,捏造符书,诬坐诅咒。而黄堂郡守,与曾云龙、彭文炳、刘福等,一时骈戮西市。体乾、应选,且扬扬以杀人媚人冒非常之赏,道路为之咨伤,天日为之惨淡。从来横诬冤惨,未有如是之甚者。借五人之腰领,博一身之富贵,即戮二人于市,犹未足赏五命之冤。查当日拷审刘福,令供刘铎诅咒的系张体乾,有原疏可据。而谷应选为捕方景阳,假搜黄纸牒文以成之。二犯虽共谋诬杀,献媚徼功,而体乾之罪为尤重。张体乾拟斩决不待时,谷应选引例秋绞,庶情罪各当。孙守贵缉获假番,事委可原。伏候圣裁。
崇祯看了参奏的本,俱已依拟。张体乾委官斩讫。谷应选后来死在刑部牢里。不一日崇祯敕下刑部并锦衣卫衙门,圣谕道:“非法刑具,惨酷异常,允非圣世所宜。着遵高皇帝敕谕,其余刑具概从焚毁。”这旨意一出,不但京题称颂,天下哪一个不感戴圣恩。有诗为证:
祖宗法度日星昭,法外难添三尺条。
免得圜罪相对泣,如天德意溥恩膏。
且说朝里一般官员,除了魏党漏网在位的,无不恨恨三奸,必欲剪草除根。他们道:“强如董卓,横如梁冀,不免身死家灭。当日如蔡邕,如班固,这两个绝代文人,不过与奸雄偶尔交往亲密,并没有贪虐害人的事,尚且身死狱底。魏、崔、客这三个狗男女,如何子孙得以漏网全身!”你一本,我一本,只管狠奏。
崇祯累累严旨,着三法司拟罪。因此便将忠贤侄魏良卿,客氏子侯国兴,呈秀子崔铎,批着河南司主事杨凤翥、袁文新、王汝受,御史曹谷、吴尚默,大理寺正何京、寺副俞思,贵州司员外康承祖,将他三人罪恶尽情研审。你推我让了一回,是曹御史秉笔。先叫魏良卿、侯国兴,问他魏忠贤、客氏内外通同,陷害裕妃、革封成妃、逼逐皇亲动摇中宫等事。二犯辩道:“事在宫禁,咱二人其实不知。”又单叫魏良卿,问他:“矫旨打死郎中万。逮系杨涟、左光斗、魏大中、周朝瑞、袁化中、顾大章、王之、周宗建、缪昌期、夏之令等,先后死在狱中。又唆使织造太监李实,上本捏参高攀龙、周起元、周顺昌、李应升、黄尊系,以致攀龙投水身死,周起元等冤死狱底。地黑天昏,神号鬼哭。这罪何逃?”魏良卿道:“这都是伯父,和奉承他的文武官员,造此恶孽。与犯官何干?”曹御史喝道:“你是阉人孽种,冒滥封爵,还称什么‘犯官’,叫手下打嘴!”魏良卿连连叫道:“犯人不敢!犯人不敢!”又问道:“以诗句恨刘铎,立杀五命。诱吴荣首告黄山,致吴养春、程梦庚,平白死于牢里。将吏部尚书张问达诬赃追比,又将各官耿如杞、唐绍尧等坐赃问罪。千古有这样凶恶的人么?”魏良卿道:“这虽是伯父的不是,却也是外官逢迎诬奏。伯父太监性儿,下手忒恨了。犯人全然不知。”落后问到蓄养死士,阴谋居摄,遍差心腹太监,布满军马钱粮地面,魏良卿道:“犯人虽然不知,伯父的罪恶,实是再没得分辩。”曹御史然后叫崔铎上去,问他父亲呈秀:“故违交结近侍律例,结拜义父。计杀高攀龙。假借门户,排陷正人君子。怨苏继欧,吓令自缢。移丘志充赃银,陷害李思诚。丁母忧不行守制。不由会推,竟升兵部大堂。将亲弟崔凝秀升浙江总兵。乐户萧惟中既非武科,亦非武士,竟升授密云都司。妄称功德,广建生祠。冒滥边功,屡叨恩荫。哪一件不该碎尸万段?”崔铎也推是父亲做的:“犯人一些不知。”吴御史喝道:“你们这三个,当日享富贵,冒封爵,难道也都不知,也不干自己事么?”俞思道:“这三奸若不为子孙计,怎放这般毒手。你们既不肯招,敢要试一试锦衣卫当年拷问各官的刑罚么?”魏良卿慌了,对侯国兴、崔铎道:“罢呀,左右是个死,咱们都招了罢。”便一一招承,都画了供。各责三十板收监。各官明立文案,依律定罪,具招呈堂。
只因魏、侯二孽,通同盗出宝物一事,招内未详,再批刑部郎中徐士俊、徐继藩,员外康承祖、主事杨凤翥,会同寺正何京、御史李思启、李应荐,将良卿、国兴并客、客光先、杨六奇、戚畹范守仁一班儿,都提到都城皇庙里,再三隔别研审。在先抄没出内库宝物一一明载册籍,便是真赃实证了,如何赖得?不用刑罚,满口招承,也都画供结案,依律具招呈堂。
刑部苏尚书,又会同曹左都御史、张右都御史,会勘明白,具本题奏道:
魏良卿市井庸奴,逆珰犹子。值忠贤窃柄之日,胆大包天;乘爵赏暗奸之秋,焰张盖世,颜五等,有何汗马微勋?冒爵上公,已犯刑书重辟。犹且内结妖姆,表里为奸;外构国典,朋比共济。盗内藏归私囊,则窃玉窃钩,隐然有窃国之势;视祖制如弁髦,则无章无法,居然有无上之心。魏良卿除文官,非有大功勋,辄封公爵,秋后处斩,律不坐外,当与侯国兴,俱合依盗内府财物者,照律盗乘舆服御物者,作真犯死罪,决不待时。客光先、客、杨六奇,或以妖姆从侄,或以异姓假鬼,依附妇寺,横行都城。续貂并坐,不异沐猴而冠:择食磨牙,何异傅虎之翼。所当发烟瘴地方,永远充军。范守仁既系戚里,宜守朝赏,乃托足阉门,垂涎家饵。但未经染指,随即首官。当戒怙终,宜从末减。
本上了,崇祯批:“着刑部会官,将魏良卿、侯国兴即行处斩。客光先、客、杨六奇俱着发烟瘴地面,永远充军。余依拟。”十二月二十日命下,次日在西角头双双斩首。魏良卿刚刚三十岁,侯国兴只得十八岁,都做了没头鬼,去见阎王了。有诗为证:
珰猴一旦窃冠裳,笏垂绅玷庙堂。
今日两双空手去,曾将何物见阎王?
且说三法司既将二孽典刑了,岁已逼除,一应本都该灯节后才上。怕魏忠贤、客氏、崔呈秀三犯的爰书停留不得,把原会议三人罪状,又于二十三日上一本道:
人臣无将,将则必诛。况刀锯之余役乎?魏忠贤挟先帝宠灵,钳制中外,交结客氏,睥睨宫闱。其大者如嗔怒张国纪,则立枷而杀数命,且连纵鹰犬,几摇动乎中宫;私撼成妃、裕妃,则矫诏而革封御,至摧抑难堪,竟死心于非命。夫且不知上有君父矣,其于臣僚何有?于是言官死杖,大臣死狱,守臣死于市曹。缇骑一出,道路惊魂;告密一开,都民重足。生祠遍海内,半割素王之宫;谀颂满公车,如同新莽之世。至尊在上,而自命尚公;开国何勋,而数分茅土。尚嗾无耻之秽侯,欲骈九命;叠出心腹之内党,遍踞雄边。至于出入禁门,陈兵自卫,战马死士充满私家,此则路人知司马之心,蓄谋非指鹿之下者也。天讨逆贼首加,寸磔为快!客氏妖蟆食月,翼虎生风。辇上声息必问,禁中摇手相戒。使国母尝怀忧愤,致二妃久抱乎沉冤。且先帝弥留之旦,诈传荫子,尚以只一为嫌;私藏见籍之赃,绝代珍奇,皆出尚方之积。通天是胆,盗国难容!崔呈秀则人类鸱,衣冠狗彘。谁无母子,而金绯蟒玉,忍不奔丧;自有亲父,而婢膝奴颜,作阉干子。握中枢而推弟总镇,兵柄尽出其家门;位司马而仍总兰台,立威欲钳乎言路。睚眦必报,威福日张。总宪夙仇,迫为地中之鬼;铨郎乍吓,惊悬梁上之缳。凡逆之屠戮士绅,皆本犯之预谋。帷幄选娼挟妓,歌舞达于朝昏;鬻爵卖官,黄金高于北斗。虽已幽快于鬼诛,仍当明正于国法。其余魏良栋、魏鹏翼、魏志德等十四名,及崔铎、崔镗、崔钥等,或赤身狙狯,或黄口婴儿,济恶而玷贤书,无功而撄世爵,切应投于荒裔,以大快夫群情。候命下,本部行原籍抚、按,将魏忠贤于河间戮尸凌迟,崔呈秀于蓟州斩首。其魏志德等,发烟瘴地面永远充军,追夺诰命。魏良栋等四名童稚无知,或准释以彰法外之仁。
崇祯览奏批道:“既会议明确,着行原籍抚、按,魏忠贤于河间府戮尸凌迟,崔呈秀于蓟州斩首,其客氏身尸亦着查出斩首。将爰书刊布,中外晓谕,以为奸恶乱政之诫。魏志德等充军。其中魏良栋、魏鹏翼、崔镗、崔钥,既系孩稚无知,准释以彰朝廷法外之仁。”这本一下,随该各抚、按遵旨,将忠贤发尸凌迟,呈秀亦将尸斩首。客氏身尸,却无从查验。有诗为证:
生杀惟心信手摩,报施不爽帝无私。
忠良死后人追惜,巨恶原来并戮尸。
第二十回 文武才擢抚甘肃 彪虎党定罪爰书
花前徒倚,日月如流水。往事评论犹未已,何暇翻黄曳紫。 忙将闲手关门,挥毫别有乾坤。斥佞旌忠公案,千秋万古犹存。《清平乐》
楚才自昔比三吴,义气文章冠两都。
文武全才世能几?嗟哉彪虎笔遭诛。
笔诛原自法唐突,其恶数之如数发。
公非公是在人心,正人不见奸人没。
话说魏忠贤这样威势,崔呈秀这样贪婪,一个死后凌迟,一个死后斩首,若是鬼魂有知,亦当自笑。只有客巴巴因为没处查她尸棺,免了身首异处,倒便宜了她。虽是这般说,她生前虽逞艳质妖姿迷惑人主,又仗天子宠灵横行都下,实不曾害几个朝官,伤几个善类。全尸之死,也算便宜了她。儿子既斩在西角头,聊可正其应得之罪。至于客光先、客、杨六奇发配充军,各人之所犯所受,允得其平。可见恶人里面也有大小轻重,天眼分明,报应一些不错。
崇祯改元了,正月灯节已过。二月,崇祯召对平台,内阁黄立极、施凤来、李国、张瑞图,大小九卿都在。问了些明廷政事,忽在御袖里取出毛士龙原上的本,把与辅臣们看道:“这个人大有经济,朕欲用他,可惜他坚守林泉,不肯出仕了。朕记得有个赣州巡抚梅之焕,当时朕在信府时节,有人说他是文武全才。为何不见了此人?莫不也是魏忠贤逐去的么?”施凤来答道:“臣素识其人。他任南赣巡抚,丁内艰回去了。端端坐在家里。只是魏忠贤痛恨杨涟,迁怒楚人。又见梅之焕强项恃才,特授意党人徐大化参之焕,道入王安幕。魏忠贤矫旨削籍。不久又以周士显转铨事,诬之焕悬坐追赃,皆党人陈序、梁克顺罗织成案。不久又有周应秋讼言于朝道:‘梅之焕奈何诅咒我上公,并作诸不法事!’魏忠贤便欲矫旨逮问。臣等举朝不服,忠贤因之暂止。今久不作长安梦。陛下问及,真尧舜为天下得人之心。”崇祯道:“朕素知其人可以大用。今甘肃缺巡抚,这是边方要紧所在,非文武全才,不足以任此职。朕心欲用此人,众卿以为何如?”诸臣齐声答道:“皇上如天之仁,普照天下,足见忧国忧民。何愁不治?何患不平?梅之焕此任,允合群情,臣等不胜欣幸。”崇祯说道:“既是这等,不必会推,着吏部快写敕与他。”随即星夜起用梅之焕,做了甘肃巡抚。
报到湖广麻城县,之焕正收了百来个门生,在梅市地方建了书馆,朝夕课经讲艺。忽闻此报,真以从天而下了。正是:
胸中经济此时信,塞上功名它日勉。
梅市门生束卷辞,甘肃貔貅伏身选。
梅之焕收拾行装,府、县到门敦请,不敢久稽,单身就道。只带了亲弟梅之,并七八个伴当,迤逦北行。行至信阳州,接着了敕书。敕书内有“便宜行事”四字,梅之焕举手加额道:“圣恩,圣恩,比前更自优渥,敢不竭犬马之力,誓死以报知遇。”
行到了陕西交界,衙门吏书皂快,带了卫兵三百名,远远跪接。从此旌旗蔽道,鼓乐喧闻。堂堂军门,又是帝心特简,哪一个官员不竦身恭敬。梅之焕就在省城到了任。三朝行香已毕,陕西巡抚请吃了迎风酒。第四日就起马往甘州进发,这番随行的兵就有二三千了。但见:
熊罴角逐,貔虎争先。击长毂以雷奔,望高旗而电集。千百成旅,四七为名。往往来来,高高下下,如吹烟火而涨日,似起沙砾而薄天,在上者学不专经,素知韬略;在下者阵非师古,自得纵横。郁郁中圉,偏伤远塞;依依垂柳,益怆边城。无劳聚米而列队能圆,不待披图而山川在掌。前呼后拥,地裂山崩,堂堂巡抚下甘州,烈烈千旌过渭水。
梅巡抚到了甘州,就有杨总兵、道、府、州、县等官,带来许多将校前来远接。坐了衙门,杨总兵先见了,待茶而别。然后各官陆续进见。过了三日,杨总兵又来拜。告茶已毕,杨总兵开言道:“一来小弟与老大人接风,特来面请。二来为边寨兵丁,苦患豆疮,僵臣郊原,奄奄待死。今欲会同了老大人,乘此机会要去剿他。若能成功,蟒玉可得。”梅巡抚道:“我辈取蟒玉于病中,人将笑指为豆疮使所赠。断然不可。况生事边城,万一因此而劳兵动众,朝廷岂不归罪于我?”杨总兵连声喏喏,把这事就搁起了。
到任才一月,忽边兵入嘉峪关。梅巡抚会同杨总兵分左右出师夹击,边兵大败,杀他将官二十余员,兵二三百,降其老弱六百余人。边兵从此再不敢犯边了。上了报捷的本,朝廷特加褒赏,天下都知梅之焕是文武全才。有诗为证:
宁辞蟒玉不乘危,正正堂堂自出师。
莫道文人边略少,功成俄顷识雄姿。
莫说梅之焕坐镇严边,功多劳重。他一心为国,未雨绸缪,又上了一本,要简将练兵:“将懦者罢之,兵弱者汰之。庶几不糜俸糜饷,无忧东顾。”崇祯又准了他的本,仍许便宜行事。梅之焕就择日下了教场,先把那旧将旧兵严加考核,去了十八员将官,并去了二千五百兵。另行出榜,招将材,募健卒,好生严紧。不在话下。
却说朝里有户科给事中李觉斯,上了一本道:“权奸虽殄天刑,权党未正国宪,伏惟皇上一怒以畅神明之怀,以洪尧舜之量事。”内参魏忠贤十孩儿、五虎、五彪,用心比弟侄更狡,造恶比弟侄更大。崇祯批:“三法司会议来说。”刑部苏尚书,会同都察院曹思诚、大理寺左少卿姚士慎等,斟酌议妥,连名上本。本道:
国之有法,帝王所以律世,即臣子所以律身。故奉法唯谨,必不趋权门而开纳贿之路;守正不阿,何至杀人命以当媚灶之资。乃有身居文武之列,名号虎彪之凶,若李夔龙、田尔耕其人者,臣等钦奉明旨,再将前后纠参之疏,备细查阅。除魏忠贤、崔呈秀、客氏具招另题外。其参五虎各犯,有谓他人典铨,人人不能自越,李夔龙典铨,立地便作佥堂,且谓挟买官之赀所致者。有谓吴淳夫一郎官,不数月,他已跻卿贰,虽董卓之蔡邕一岁九迁,速不是过,又与崔呈秀受彼织锦六千金者。有谓河南道掌道御史报提有日,崔呈秀欲越十余人用其心腹倪文焕,必俟文焕差竣回道,然后具题,又与崔呈秀植党骗财,赃盈巨万者。有谓田吉被怀挟之参,瓦全已去,乃二载曹郎而尚书极品,叨名器若承蜩,又满载而归,家累陶、石之富。总之,明旨云“附权骤擢,机锋势焰,赫奕逼人”,足以蔽其罪矣。按律云,官受财枉法至满贯,绞罪者发附近缉所充军。谨按诸犯被参,各有入己之赃,正合受财枉法之律。如吴淳夫以六千计,倪文焕则以盈万计,皆明明分受列于参疏,可照数追者。李夔龙、田吉,虽疏中赃数未经开坐,然一称挟买官之赀,一称累陶、石之富,非纳贿何以得此?既经论劾,难以轻宥,二犯合行各追银一千两。各犯事同一体,俱应遣戍以儆官邪。并乞敕行原籍抚、按,就近严追,以助边饷,日发遣,无容缓者也。其参五彪各犯,有谓田尔耕、许显纯、孙云鹤、杨寰、崔应元,狐假鸱张,戕害多命,皆忠贤门下郐子手。有谓田尔耕掌锦衣卫,许显纯掌镇抚司,忠贤草菅人命,皆出两人之手者。有谓许显纯敲扑缙绅,皮开肉绽,尸腐虫蚀,目不一瞬者。有谓许显纯、孙云鹤、杨寰、崔应元网罗锻炼,钩棘株连,榜掠惨于炮烙,泣冤魂才夜半片纸者。如杨涟、周顺昌、周起元等一十余人,俱毙卫、司之狱。总之,明旨云“受指怙威杀人,草菅幽圄累囚,沉冤莫白”,足以蔽其罪矣。按律云,官故勘平人,因而致死者斩;同僚官知情共勘者同罪,至死减一等,杖一百,流三千里。例云,酷刑官,不论情罪轻重,辄用惨刻刑具乱,若致死至三命者,武官发边卫充军。田尔耕、许显纯系掌印故勘之官,应议斩律;孙云鹤、杨寰、崔应元系共勘之官,减流尚有余罪,所当照例究遣,投诸边裔,以御魑魅者也。恭候命下施行。
崇祯批下旨意道:“奸逆盗权,阴谋叵测,凡厥党羽,所当严惩。五虎、五彪既会议确的,李夔龙、吴淳夫、倪文焕、田尔耕,行原籍抚、按追赃,照数解助边饷,日发附近卫所充军。田尔耕、许显纯,即着原籍监候处决。崔应元、杨寰、孙云鹤,行原籍抚、按,发边卫充军。各犯诰命通行追夺,以为附权蠹政之戒。”命下,刑部一一发各原籍抚、按,监候的监候,发遣的发遣了。有诗为证:
大僚朋比共为奸,世袭烟消辱祖先。
机阱陷人还自陷,任教摇尾倩谁怜?
此时虎彪处了,朝里还有杨维垣等几员,在籍还有阮大铖等数十员,逐渐儿有人谈及了。崇祯未敢遽行,细细还要查访。这正是贤主慎重的意思。
一日圣上偶到赃罚库,睹了籍没忠贤的奇珍异宝,乃叹道:“天下脂膏,都被阉奴刻剥殆尽!”一头说,随手逐件检玩。也是合当有事,看到金字贺屏,是次相张瑞图亲笔写的,圣心大怒。明日坐朝,召集众臣说道:“张瑞图擅通逆,谀进贺屏。本该重处,天下只道擅戮大臣,人心不服。姑从轻逐他回籍。”旨意一下,可惜文章冠世,书写出群一个才臣,只为主意不定,依附权奸,一旦被斥去了。正是早知今日,悔却当初。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凶星出世多强力 恶曜临门得艳姿
风发发,吹瘦寒花明月。晨起懒将尘砚拂,却为闲周折。 逆闯出身须细说,想起不禁立发。天遣凶星心性劣,累我操不律。《谒金门》
历代岂无盗贼起,随起随灭无留余。
惟唐黄巢走天子,然亦匪久为人屠。
乃有大明自成李,起家无赖人轩渠。
偶然作贼何大志,几上之肉釜中鱼。
官不杀之致蔓衍,千秋话及长嗟吁!
我今细数伊畴昔,以代春秋之笔诛。
这回把朝里的事放过一边。且说陕西有个延安府,乃近边关的地方,极远的府份了。其地之人都有些气力,文才少武艺多,不肯安静。一味凶狠暴戾,见事风生。府份有个米脂县,是个小小县份。这县都鄙少,堡集多;城里人少,城外人多。其县有个双泉堡,是个大大村镇。东西两街口,有两口大井,故此唤做双泉堡。这双泉堡大富的也甚少,极贫的也不多,只有中等的财主,倒也有一二百家。堡西有个李守忠,原是丰衣足食的小财主。他父亲李海,就以耕田种地起家。但只都是单传。惟有李守忠生一子李鸿名,娶妻完聚二十岁了,万历丙午年正月里,守忠又生一子。那鸿名在九月里也得了一子,十二月里鸿名就死了,也只算得单传一般。守忠又喜又悲。三年后打发大媳妇转嫁了,只和妈妈抚养一子一孙,度其光阴。
八岁上送他儿孙上学,儿子取名李鸿基,孙子唤名李过。这叔侄两个不喜欢读书,酷好抡枪弄棒,演习厮打。空拳交手,各不相让。李守忠再三嗔责,他们哪里肯改。读了五年的书,准准每人识了三五百个字。十三岁上,李守忠的妈妈殁了,李鸿基与侄儿李过,哪里有个哀痛的心肠。背着李守忠出去寻朋觅友,吃酒撒泼,无所不至。
近地有个刘老儿,也是有身家的,单生一子名国龙,也是十三岁了。二岁上丧母,便没人拘管,飘飘荡荡。父亲年老耳聋,又管他不下。不期与李鸿基相遇,两个说得投机,遂为密友。一日李鸿基同侄儿李过,只约了刘国龙,在郊外放马。又到空地上耍一回拳,就在本处一个小村店吃三杯。说到咱们三人志同道合,何不同去学些武艺,做些大勾当?“那书读他做什么,我见了书,就头疼了。”三个人一齐笑将起来。随即算还酒钱,出了店门。一路商量定了,要学桃园三结义。到明日出了二钱一个的份子,买了三牲祭礼,借一个关帝庙里结拜为结义兄弟,不论什么叔侄了。
拜过关王,鸿基就要比比气力,去拿那神座前的铁香炉。问问道士,说有七十三斤重。李鸿基就走至炉边,轻轻的提起来,在殿上走了一转,好端端放在原先去处,不费一些力气。道士没有一个不吃惊,赞他好本事。有诗为证:
未言射石能没石,气欲吞天众星白。
十三子小手撩衣,视铁非铁神欲飞。
旁观叹绝迷五色,眼中罕见此强力。
不生东南生西北,搅乱乾坤眠不得。
刘国龙见李鸿基轻轻提了七十三斤的铁香炉,又不面红,又不喘息,便道:“大哥好力气,只怕咱提它不起。”鸿基道:“兄弟不要没志气。异日还要踢天弄斗,谅这小小香炉,就说提不起了。”刘国龙真个上前撩衣把铁炉一提,哪里提得动。两手去抱,却也抱将起来。但只走得四五步,便放下了。李过见他两人光景,也便伎痒起来。努力向前把炉一提,却也提不动,也学刘国龙抱将起来,走了十四五步,就放下了。离这原先去处,倒有二十步远了。道士称赞道:“咱们摇也摇不动,如何三位天生这样好本事。真正难得,这便是当今李存孝了。”李鸿基又左手撩衣,右手把炉提起,绕殿又走了一转,才放在原先去处。略歪了些儿,又提了一提,端端正正,才把手放了。道士连声喝采道:“你李爷好人,才积下大德,这样好子孙。”李鸿基道:“咱要做大丈夫,横行天下,自成自立一番。若守着咱爷这些家业,优游度日,也不为男子。三年前曾得一梦,梦见一个长大将军,叫咱为李自成。咱想要改了自成名儿,贱号就叫鸿基,你二位道可好吗?”刘国龙说:“咱两个小兄弟,替大哥庆号。”道士道:“小道也搭一份,依原在敝房来何如?”说笑了一回,就在道士房里杯盘狼藉,各吃得醉酗酗的去了。
到明日,果然刘国龙、李过,每人出份金三钱,交与道士。这道士原是个惯拐小官的,反赔了好些东西。尽情欢会,吃到三更才散。
从此三个结义兄弟,常常聚在一处吃酒撒泼。李守忠晓得了,把李自成、李过各打了一顿,依旧请了个先生,要关他家里读书,指望收他的心。谁知李自成连侄儿也不通知,索性偷了些银子,逃往延安府,一道烟去了。急得李守忠手忙脚乱,求签问卜,哪里放心得下。又过了半月,没有一些信息,心里越慌了,哭道:“我的亲儿嗄,你好似:鳌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回。”
莫说李守忠思想儿子。且说李自成逃到延安府,寻访武艺教师。问着个姓罗的,原是将官出身,问军在老营里,人多说他做人英雄豪杰,十八般武艺精通。自成得了此信,欢喜不胜。次日,备了三两银子做贽见之礼,来投罗教师。罗教师问了来意,收了贽仪,就受了自成四双八拜。从这日为始,就住在教师家里,教他枪棒。三六九在教场里,同一班徒弟跑马射箭,好不用心。
说时迟,那时快,不觉住了四个月。他见罗教师武艺精熟,件件皆通,思量要约那刘国龙、李过都来京师。密密写一封半通不通的字,寄到双泉堡来,上写道:
咱在延安府老营拜了师父罗老爷为师,学习武艺。你二位兄弟快来一处同学,不可不来,丢了日子。李自成字付侄儿并付刘兄弟。正月十六日字。寄字的是米脂县人,在府城告状的,李自成说了地头,他竟送到李守忠家里来。恰好守忠如痴似醉,立在门前盼望,恰像儿子或者走回来的一般。接了这字,就是天上掉下来一般,颠倒哭起来。一头哭,一头扯寄字的人进去,留了酒饭。细细问了延安府老营的地方,送了这人五钱银子,把字袖了,也不把孙儿看。次日吩咐老仆李健看守家里,自己星夜往延安府寻儿子去了。
且说李自成正在罗教师家学单刀起手。李守忠寻到他家,见了儿子,扯着哭道:“我的亲儿嗄,想杀你爹爹哩。”罗教师问了来意,才知道李自成瞒了父亲出来的。再三劝他,该从父亲早早回去。李自成不肯道:“待我学成了武艺,回家未迟。”罗教师又说道:“你不可执迷,有违父命。若不忍别我而去,过几时我到米脂县来看你,料我本官肯放。你若不依我言语,不但背父,抑且背师,我也不教你武艺了。”李自成见罗教师如此吩咐,只得依了他。当下罗教师备出饭来,款待李守忠。歇了一夜,次日送他父子回到米脂县来。
过了两三月,李守忠恐怕儿子又想往府里去。只得备了一副礼,差李健敦请罗教师来家。连李过、刘国龙都拜他为师。从此罗教师来来去去,两边师徒,不知费了李守忠多多少少的束供给。家道也渐渐萧索了。
不知不觉,李自成叔侄虽然武艺学了七八分,年纪多有十七八九岁了。李过还忍耐得几分,惟李自成开口骂人,动手打人,只管在外嫖赌闯祸。李守忠没奈何了,道是男大须婚,儿子、孙儿都该娶个妻房了。媒人说来说去,李过不十分拣择,先聘定了邓家闺女。李自成口口声声要拣个绝标致的,再也不得凑巧,只得先让侄儿成亲。又过了半年,只是不得中意。一个王媒婆道:“大叔若要标致像意,除是二婚头女人,倒有个绝标致的。”自成道:“只要标致,二婚何妨?难道二婚的,巴就候坏了不成!”王媒婆哈哈笑起来道:“大叔说得有理,咱明日同去看罢。”自成道:“咱在家里等你,不可失信。”说罢就别了。媒婆转身暗想道:“人说李自成英雄豪杰,原来这样没志气。咱自耍笑他,他只认真,倒说这样话。这也不干咱事,是他自己情愿,落得赚他些儿。”
明早领他去,看了这女子,果然生得标致。但见:
纤得中,修短合度。眉若削成,腰如纨素。丹唇皓齿,红颜若晖。留眼光溢,动袂芳菲。红靥写云,柳眉学月。绞锦共文,瑶贝合质。远而望之,非云非雾,如烟如霞;近而即之,诸光诸色,杂卉杂华。翡翠帘前,见美人兮迟暮;芙蓉帐里,想冶女兮柔靡。夫既烨烨乎神娇而骨媚,能无跃跃乎意动而心迷。李自成看见此女,也是姻缘辐辏,又是冤家聚头,一个魂灵竟被她揭去一般。就在袖里取出一根五钱重的银簪,递与王媒婆,先下了定。那女子娇声浪气,谢了万福。自己缓步入内去了,叫她母亲捧出茶来。李自成吃过了茶,忙起身回去。对父亲说了,定要娶这二婚女人为妻。李守忠拗不过他,只得依允了。
哪知这妇人原是老妓所生。幼时老妓死了,过继与韩妈妈为女,就姓了韩。极是个贪吃懒做,好弄那话儿的。十四岁上,卖与省城一个老乡宦为妾,韩氏嫌那乡宦老了,只管激激聒聒不安本分。住了三四年,偷了书房小厮,老乡宦把小厮活活打死,韩氏退还娘家,只追一半财礼。因此又卖与府城一个富监生。那监生为没儿子,先有了三个妾,韩氏进门是第四房妾了。况且监生也有三十来岁,不中她意,又偷了两三个俊仆,着实打了一顿,又退还娘家,连财礼也不追,凭她改嫁了。
这韩妈妈是贪财的,口口声声说:“我女儿模样儿好,做正,要财礼一百两;做小,要财礼二百两。”哪知李自成看上了这妇人,再和父亲说了,出到八十两财礼。说“早晨种树,晚头乘凉,”三日里就要择吉成亲。那韩氏见李自成虽不俊雅,却也一貌堂堂,料他毕竟有本事会弄耸的了,喜喜欢欢,情愿嫁他。再三逼她母亲,一般也备了些桌桶衣裳,嫁到李守忠家里来。拜见了公公,成其夫妇。李守忠见那妇人袅袅娜娜,不像个良家,就有些不像意了。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李自成杀妻逃难 艾同知缉恶遭殃
无聊心情倚画屏,虚堂又见月痕生。壮心不冷,笔墨尚纵横。 检到先期遭闯祸,消磨更漏酒频倾。妖妻拨祸,恶煞起纷争。《相思引》
忠良奸佞听公评,不禁纷纷感慨生:
若并精神图职业。岂容流寇恣纵横?
剧寇自成莽夫耳,溯厥起手真堪鄙;
无赖少年拥妖姬,捉奸不双轻杀死。
问官不明吏舞文,既不偿命何当军?
致令凶徒生叛逆,青天白日起愁云。
话说李自成娶了韩氏来家,第一夜就被她缠个不住,连干了三四次,才睡去。没半个时辰,韩氏又在睡梦里推他道:“我的哥哥呀,你妹子韩金儿熬了好些日子,今夜定要和你弄个快活哩。”李自李被她再三推醒,只得又和她弄耸一回。已是大天亮了。
起来梳洗,同去拜见公公。只见李守忠有不乐之意,新郎新妇见过礼,也就回房。哪知李守忠夜来得一奇梦,梦见当方土地吩咐道:“你家祸殃进门,百日内主有大灾。你该速往河南,暂避几月。倘违吾言,日后官府缠住,悔之无及矣。你儿子李自成有祸不妨,只须同你孙儿、孙媳快走,不宜被虎所伤。”说完,把守忠一推惊醒来,一字也不遗忘。细思神明之言,不可不信。故此见了媳妇韩金儿,知她是个祸根,愀然不乐。过了几日,只不通知李自成,却和李过说明梦中之事。假说泰安州进香,雇了一辆骡子车,装上许多东西,自己藏带二三百两银子,连孙儿媳妇一同带去。吩咐李自成:“小心在家,不可恃强招祸。”哽哽噎噎的说完,洒泪而别。
此时李自成越觉事由自己。日里大酒大肉,呼朋觅友。夜里又和浑家,你一杯我一盏,吃得春兴发动,就干那件营生。夜夜不弄到四更天亮,不肯住手。如此月余,酒色过度,不觉一个精壮汉子,渐渐精神减少,腰肾酸疼,支撑不来了。有诗为证:
妖娆莫道腰肢细,太阴星遇真太岁。
镇夜纠缠不放松,赳赳雄杰成薄脆。
李自成弄不过韩金儿,心生一计,只说四方不宁静,咱武艺还不十分精熟,要往延安府去再学几时。韩氏撒娇撒痴道:“我的亲哥哥嗄,你去了,叫我怎放得心下?”李自成道:“不过半月十日就回来的。这里往府城不远,去去来来,打什么紧。”随即收拾行李,和韩氏隔夜叙别了,竟自上路。家里原只剩得两个家人媳妇子。一个十七岁的小厮李招,早晚看守门户。
话休烦絮。且说韩金儿在家,正当不暖不寒时候,没瞅没睐,日里还滚过了,夜里好不难过。隔不上五六日,把小厮李招收用了。小小年纪,济得甚事。吩咐他外面寻人,那小厮胆子不大,又怕寻了别个,不要了他。口里虽是答应,只不上紧去寻。蹉蹉跎跎,过了十来日。指望李自成回家,再整旗枪大战几夜,泄泄那些欲火。偏生盼他不到。
下日立在门首,却过了个光棍,唤做盖虎儿。这人一味油花,不肯学好,东闯西闯,偷婆娘拐小伙子,连妻房也不娶。偶然一日,到双泉堡来探望亲戚,打从李家门首经过。见韩金儿立的跷蹊,看得古怪,就立住了脚,把一双眼只管看个不了。韩氏见他看得刻毒,嘻的笑了一笑道:“只管看我做什么?想是要描个样儿哩?”盖虎儿带着笑回言道:“实是要描个样儿,望乞施恩描一描,感激不浅。”韩氏转身就走,盖虎儿紧紧跟进客座里来。韩氏问道:“你进来做什么?”盖虎儿道:“小兄弟来望望姐姐。”韩氏高声里面道:“我兄弟在此望我,叫招儿取茶出来。”盖虎儿是个偷婆娘的老积手,明明晓得是认他做了弟兄,于中取事,欢喜不尽。言之未已,只见李招捧了两杯茶出来。韩氏相陪吃了,便道:“兄弟久不来看咱,你家里离这里路远,不如今夜住在咱家,明日去罢。”盖虎儿假意道:“姐夫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只怕不便。”韩氏道:“你姐夫往延安府学武艺去了,不知哪一日回家哩。你是从小儿的弟弟,就住十日五日何妨。”盖虎儿便道:“只是打搅姐姐,又不曾带些小礼物来相送,心上不安。”韩氏道:“自家骨肉,何必拘拘这礼呢。兄弟请到房里去坐。”盖虎儿跟了韩氏,竟进卧房来。
韩氏自去收拾了一碗猪肉,一碗羊肉。又叫李招买了上好烧酒,一只熟鸡。打了几个馅饼,一碟葱,一碟蒜,摆在桌子上。对面坐了,饱餐一顿。也不等得夜深人静,两个滚在一处,成其云雨。但见:
两阵摆圆,双戈乱举。莺声呖呖,叫亲哥哥快放马来;龟首昂昂,唤好姐姐休将门锁。一个咆哮如虎,弄妇女如羊;一个爱惜若金,赤袅身故任。顺流倒峡水洋洋,骨颤神酥声喘喘。
这番大战,直到东方发白,方得云散雨收。韩氏觉得快畅,叫声:“我的亲哥哥,世间有你这妙人儿,可恨我不得嫁了你。你娘子不知怎从修来造化,却得做你的老婆。”盖虎儿道:“小弟实不相瞒,为因看不上眼,遂没娶亲。若得好姐姐这风流标致人儿,成其夫妇,咱就日日跪你拜你,把你做活观音看承,也不枉人生一世。”次日韩氏不放盖虎儿回去,拚把酒儿菜儿多赏些与两个婆娘、一个小厮,谁来管他。一连住了五夜,谁知:
可口味多终作疾,快心事过始为殃。
却说李自成住在延安府十余日,保养身体依旧雄壮,又想回家叙叙旧情。此夜偶因天晚,归不及,就宿在十里铺地方。再也睡不着,耳热眼跳,好不难过。心里想道:“是我久别娘子,想念所致。啐,啐,啐,明朝此时,我把她提起小脚儿捣进洞里了,何必恁般想她。”索性放开念头。才睡去,身子已走到自己房里。只见一个后生,捧倒了韩金儿,在那里大弄。不觉怒从心起,拔出刀来杀后生,被他走了。回刀却杀死了韩金儿。陡然惊醒,却还睡在饭店里。道声诧异:“如何正将回家,有此梦?”眼巴巴等到天明,打发了宿钱,也不吃饭,走回双泉堡。
正得到门首,想了一想,不去敲门。等了好一会儿,听得哑的一声门响,却是李招开门。见了家主,有些慌张模样。李自成越越疑心,喝道:“你这小狗攘的,为何这等慌张?”李招此时几乎惊杀了,哪里还做得声。李自成大踏步进去,直到卧房门首。侧耳一听,里边哼哼唧唧了一会儿。忽然韩金儿一声浪气,连叫:“亲哥哥,咱要快活死也!”李自成大吼一声,把门只一脚,踢将进去。只见一个人打被里钻将出来,提了一件棉袄却待要走。被李自成一刀劈去,那人把绵袄一架,夺路鸟飞去了。韩金儿见是丈夫,吓得面如土色。精身子跪在地下,禀告饶命:“我再不敢了!”话未完,被李自成只一刀,把头已是劈开。可怜红粉佳人,只为贪花,害了性命。
李自成见妻子已被杀死,奸夫又被走了,又气又苦,心头小鹿儿乱撞,思量要收拾些细软逃走。谁知事机不密,却被邻舍察觉。都三三两两走拢来,围住了李自成问其缘故,竟走不脱了。有一个王保甲,怕李自成走了,连累地邻吃官司。又怕他英雄了得,不便擒拿,便哄他道:“从来为奸情杀了老婆,自首到官,还要给赏。是大丈夫之所为,何须着忙。”众人一齐撺掇,李自成只道是真,竟同邻里赴县出首。
此时米脂县缺了知县,却是本府艾同知掌印。他做官明白,不贪也不廉,不肯拗曲作直,一府都感激他。其日,一班地邻同了李自成当堂出首。李自成禀道:“妻韩氏,因小人不在家,竟和奸夫停眠整宿。小人早起回家,亲见奸情,被奸夫夺路走了。小人义愤将妻杀死,特来出首。”地邻也是一样说话。艾同知道:“妻子不良杀死,虽是正理,只是捉奸捉双。若是当场捉住,双双杀死,不但无罪,抑且有赏。今只杀了你妻,于律不合,难说公平无事。”就吩咐手下人带着批,着二衙孟县丞下乡相验,然后听审。
登时一班人,连夜跟随孟县丞往双泉堡来相验。韩氏身死,哄动了无数人,都来视看。到得家里,不料李招已报知韩婆了。带了许多真真假假的乡亲,把家里已抢个半空。韩婆儿已写有状词喊禀。
孟县丞相验已毕,随带一干人到县讨保,本犯监候。明日传梆,回了艾同知的话,封进韩婆子的状词。艾同知即批早堂听审。少停升堂放告,投文已毕,就审这件事情。艾同知先叫李自成,次叫韩婆子。两人说话,迥乎不同。他状上为“无故杀死发妻事”,艾同知道:“也难说无故杀死”。然后叫地邻来问,与李自成一般。艾同知又问是结发吗?李自成禀称是二婚。艾同知道:“捉奸杀死,这不再消说了。但不是当场捉获,只杀一人。虽不偿命,难免减等之罪。”把李自成喝打二十板,权且收监。韩婆子再三喊禀,只是不理,吩咐退堂。正是:
纵使人心坚似铁,难逃官法凛如霜。
李自成到了监中,晓得他是从容的,反来奉承他,与他摆酒接风。晚间一个丁门子,是艾同知用人,来与李自成悄悄打话,要他“烧炷香”,方可从宽结案。李自成道:“家中已被抢尽,父亲、侄儿都往他乡未回。须得召保出去,方能措办。”丁门子回了艾同知话。登时召保,自成保了出来。把房子、田地尽数不留,一总卖了五六百两银子。央丁门子送了艾同知二百两,才复出审单道:“李自成因妻韩氏不良而杀,却无奸夫同杀为证,何以服人?况不合律。姑拟徒,俟获奸夫再审。”李自成大怒道:“明明奸情杀了淫妇,理之当然。如何得了我银子,又问我徒罪?我到上司那里去告,说有丁门子是过付。”丁门子知道这话,慌了手脚。进衙禀了艾同知,说他如此如此。
艾同知仍旧佥出牌来,拘这一班人复审。李自成明知漏泄前言,这一番必然送了性命。一时怒发,提了明晃晃的刀,恃自己力大,衙门人又不提防,赶到后堂,正值艾同知佥押,把刀一搠,正中前心。又刺伤了一个书办。众人见他凶恶,况又手无寸铁,如何抵挡?被他提刀洋洋出城跑了。忙到双泉堡,一堡的人都未知他杀官一事,被他带了三四百两银子,星夜往甘肃地方逃死去讫。比及官府捕提凶身,不知他已走去多少路了。
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新天子金瓯枚卜 众君子盛世弹冠
初冬薄冷微风袅,百岁光阴易老。丢却闲花闲草,著述无多少。 忠佞评题添烦恼,新政铺扬不小。凭着笔酣墨饱,须令烟云绕。《桃源忆故人》
熙朝泰运开,良弼梦中来。
玉烛调君手,金瓯卜相材。
太平仗冯翼,辅理重盐梅。
生色林泉士,弹冠不用猜。
莫说凶星李自成杀了艳妻,又杀了问官,这一逃去,做出翻江搅海的事来。且把朝里新政铺张扬厉一番,使那天下后世,也知崇祯皇帝是个英明的天子,原非无道之君。只为用的大小臣工,不肯同寅协恭替朝廷出力,却终日攻击邪党,各立门户,弄得朝政纷纭。还亏崇祯英明,留心图治。见天启时的贤相刘一、韩、叶向高都不安其位,圣心恻然不忍。又见现在的几个阁老只施凤来、李国不是魏党,却也没甚担当。张瑞图又为查出书写魏贺屏,被逐回去。其时又因国子监监生胡焕猷动了一本,说这些辅臣,匡救无闻,庸庸伴食。崇祯虽不准他的本,心里也有些动念。忽然一日,传旨与吏部衙门,会同九卿,推入阁办事的官来看。吏部、九卿见皇帝英毅有为,不敢稽迟,将在朝与林下资俸可以入阁的官员,细细酌量,共推了一二十员。如现在翰林王祚远、来宗道,九卿房壮丽、曹思诚,其余或养高林下忤闲住,或累入荐例相应起用,如孟绍虞、钱龙锡、杨景辰、薛三省、李标、萧命官、周道登、刘鸿训,一齐列名呈进。
次日崇祯即召阁老施凤来、李国□,吏科魏照乘,河南道御史安伸,俱赴内殿。在香案前叩头三拜,但见:
宝鼎篆烟袅袅,玉檠烛焰煌煌。金瓶奇卉落清香,却与金瓯相向。雉扇遥分彩色,珠帘半卷瑶光。诸臣叩首肃冠裳,咫尺天颜瞻仰。《西江月》
众官拜舞已结,崇祯御口宣谕道:“内阁公孤大臣,倘得其人,社稷生民之福。朕何敢自定,须定之于天。”施凤来跪奏道:“海内多事,乞皇上多点几员,相助为理。”崇祯喜动天颜,道:“朕知道了。但这所卜之臣,以所得之先后为次序,还以官衔大小为次序?”施凤来等齐声奏道:“当以官衔为序,庶无紊乱之嫌。”崇祯道:“朕知道了。卿等平身。”众官俱起,随即趋出,序立在香案下。崇祯起至殿前,拈了三炷香,行一拜三叩头礼。内侍排列玉几,安放玛瑙砚、玉管笔在香案的左边,将大红龙凤花笺,共十二方,把会推孟绍虞等各人各写了一个名字,逐一与众官看了,尽拈成阉子,投入金瓶里。崇祯举玉筋,拈起六个阉子,吩咐内侍展开观看。第一钱龙锡,第二杨景辰,第三来宗道,第四李标,第五周道登,第六刘鸿训,都是翰林出身。崇祯又行了一拜三叩头礼,还就了御座。众官各趋入叩头称贺。崇祯才吩咐钱龙锡等,俱升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俱入阁同辅臣施凤来等办事。众官应诺,叩头退班。
京师人见新阁老都是翰林,道内外兼推,毕竟原是翰林官宣麻,大是奇事。但来宗道也曾祝颂魏,虽不曾做他的鹰犬,人心有些不服。其余济济贤才,尽称帝佐。有诗为证:
明兴代有中兴主,又见龙飞在九五。
相臣师济幸有人,简在帝心今师古。
自此崇祯皇帝既称英君,众阁老又称贤辅。就是来阁老,原系世家,在天启年间不得已权宜保身,不比崔呈秀、倪文焕、阮大铖这一班儿杀人媚人。如今遇了崇祯皇帝,也换了肺肠,尽心为国,如唐朝的裴矩,佞于隋而忠于唐了。
一日,崇祯传出旨意道:“许志吉以参处秽吏,投身奸逆,借吴养春籍没追赃变价之事,鱼肉乡邑,深可痛恨。着抚、按一并提问。其的确价值,不妨从公估计具奏,以凭裁夺。再有李明道、崔文升,乃是忠贤之党,为害淮、杨,俱分撒回各案。诬陷忠良,虽系魏忠贤主谋,俱属田尔耕、许显纯罗织,李永贞、刘若愚拨置。虽经降调,仍发法司拟罪。”
此时众正满朝,忻忻望治。就是魏同府的景州曹思诚,不甚依势杀人,只不与抗拒,现做都察院掌院,梁梦环现做御史,都被人参去了。大理寺少卿姚士慎,崇祯知他忠义,特命他问这田尔耕、许显纯、李永贞、刘若愚的事。共是两案。尔耕、显纯先杀在西角头,家私尽行籍没,不消说了。其刘若愚,因提李永贞未到,单提他来,公同刑部官审问一番。刘若愚供称:“逆贤用事,王体乾第一,李永贞、石元雅、涂文辅等次之。若愚只在永贞门下抄写文书,逆贤正不关涉。”又供,自撰有《酌中志略》一书,详载各阉始末,递与姚大理看。姚士慎见他文词清劲,虽未竟,即如李进忠,也有同姓同名共三个。魏忠贤原名李进忠,本姓魏,继父姓李,得宠后因避移宫一事,出了本姓,改名忠贤。李永贞原名也是李进忠,初因逆贤同名,在秉笔太监诸栋名下,就改了李永贞。又有一个西李老娘娘下用事的李进忠。其中又载,李永贞曾被万历三十二年墩锁计十八年,至升遐遗诏始放,其语甚详。姚士慎怜其才,因疑其枉奏,请长系,容他续完《酌中志略》一书。李永贞原降净军发显陵安置,先逃被获,解到京师。又会审了一审,缚至正义街斩首。将斩的时节,还跪向监斩官哭诉求免,看的人没一个不笑他痴呆。正是:
搏击苍鹰毛羽退,噬人乳虎爪牙休。
先年有个国公朱国弼,将本参劾魏忠贤,天启道他是武臣越职言事,奉旨革了他的俸,已经三年。此时见崇祯尽反逆的事,上一本求准开俸。奉旨道:“武臣敢劾权奸,具见忠忱,准照旧支俸。仍将原停俸粮,照数补给。该衙门知道。”正是:
锱铢未效微臣力,升斗还沾圣主恩。
崇祯又准了施凤来的本,传旨道:“士习嚣陵已极,副榜会试,监生乞恩贡士,犹为近例,会典所无。着该部立案勿行。那副榜会试,监生还可进场,恩贡、功贡一切停止。”滥官也不知省了多少,正是:
敝□须教酬死士,簪缨未许锡赀郎。
御史曹谷,因京师公论,为贤太监王安称冤,上了一本。奉旨道:“王安赤心为国,遭逆魏矫旨处死,深可怜悯,准赠还原官。所籍家产,都给与子侄承领。”正是:
冤沉海子今方雪,尸化随风恨未消。
当日魏忠贤驱逐皇亲张国纪,原把顺天府丞刘志选将本参的。今被翰林倪元璐奏明此事,崇祯大怒。其时刘志选,现任南京操江都御史,先行削籍,后行拿问。张国纪复原官。正是:
贪功妄欲学华歆,伏阁岂知羞道辅。
少卿姚士慎,上了起废一本。本上带参太监涂文辅,总督户、工二部钱粮,擅立公署,妄挫司官,凭藉忠贤生事,大坏祖制等因。奉旨道:“涂文辅附权糜费,已经斥逐。所修公署,着两部变价还库。其缴回敕印,即行销毁。”正是:
相臣未许侵钱谷,阉寺何缘职转输?
又有太常添注少卿阮大铖,给事中彭祖寿,实是魏忠贤的用人,此时尚列显要。也上了一本道:“楚材摧抑已甚,乞圣明破格起用,以辅盛治,以快人心事。”奉旨道:“大铖、祖寿俱系邪党,着闲住。”一时个个称快。阮、彭二人也都逐回去了。正是:
圣君明烛群奸恶,尚许双双学挂冠。
一时在位诸臣,虽未必个个皋、夔,人人稷、契,却也正人多,佥壬少了。几个新阁老,在家的已乘传到京,弹冠相庆。朝夕商议的,只是死的忠良未蒙旌表,黜的贤才未能升擢,磨拳擦掌都要干这两件正事。却因事关重大,不是轻易独奏的。惟有内操一事,尚未痛革。哪知崇祯圣明出人意表,偶然一日,召对阁臣,密向周道登、刘鸿训、钱龙锡道:“内操军士,俱是魏忠贤贼子招来的,中间党羽不少,当时毕竟谋逆。幸而天佑皇家,得有今日。若仍留在禁城之中,到底防他不测之变;若要一朝散遣,这些人安享钱粮惯了,人极计生,又怕激变。不如善遣之,只不许再入禁中便了。”钱龙锡等道:“陛下睿虑,诚非臣等所及。”崇祯忙即传旨道:“内操军士,劳苦特甚。着给假一月,归乡省亲。仍从优犒赏,俱给月粮。该衙门知道。”那些军士个个都欢天喜地道:“万岁爷知疼着热,好皇帝!好皇帝!”一齐领了犒赏月粮,俱出城去了。正是:
不用楚歌频唱彻,一时星散八千人。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慰忠魂褒封特旨 毁《要典》采纳良言
悠悠忽忽过秋夏,弄寒辞暖初冬夜。痴魂紧逐少年游,相怜乍,相看他,酒杯频向西风谢。 论好事天公可藉,有兵书人间可借。先朝轶事莫糊涂,不须诧,何消骂,笔尖扫去心无挂。《天仙子》
忠良幽恨情谁怜?《要典》镌成排众贤。
天道难容明主出,留将司马续编年。
话说崇祯一二年间,朝里另用一番好人,朝廷渐渐肃清,原成个盛世的规模了。只是四方多事,一时收拾不来。有个翰林院编修倪元璐上了一本,“为世界已清,而方隅未化;邪气未息,而正气未伸事”。本上道:
臣以典试覆命入都。从邸抄见诸章奏,凡攻崔、魏者,必引东林为并案,一则曰邪党,再则曰邪党。何说乎?以东林为邪人、党人,将复以何名加诸崔、魏之辈?崔、魏而既邪党矣,向之首劾忠贤,参题呈秀者,又邪党乎哉!夫东林,则亦天下之才薮也。大都禀清刚之标,而或绳人过刻;树高明之帜,而或持论太深。其所引援为用者,亦每多气魄之俦,才干之杰,其间即不无非类,要可指数而尽耳。而其中则又有泊然无管,修然自远,谢华其若脱,付黜陟于不闻,而徒以声气心期,遥相推奖,此所谓澹泊宁静,纯乎君子者也。今而曰邪党,则无不邪党者矣!自后之君子,以假借矫激深咎前人,而于是乎彪虎之徒,公然起而背叛名义,毁裂廉隅矣。于是乎连篇颂德,匝地生祠矣!夫颂德不已,必将劝进;生祠不已,必且呼嵩。而人犹宽之曰:“无可奈何,不得不然耳。”嗟乎!充一无可奈何、不得不然之心,又将何所不至哉。能以忠厚之心曲原此辈,而独持已甚之论苛责吾徒,亦所谓悖也。以今大狱之后,汤火仅存,如西江、西秦、三吴、三楚之间,什九名贤,多半豪杰,况奉恩纶,屡俾酌用。而任事诸臣,似犹以“道学封疆”四字据为铁案,先原诸臣之心,或亦深防报复之事。而臣以为,此过计也。年来之借东林以媚崔、魏者,其人自败,即不须东林报复;若其不附崔、魏,又能攻而去之者,其人既已乔岳矣,虽百东林,乌能报复之哉?臣又从邸抄伏读圣者,有“韩清忠有执,朕所鉴知”之谕,深仰天聪旷然,知人则哲。而近闻廷议,殊有异同,可为大怪。之相业光伟,他不具论,即如红丸议起,举国沸腾,而独侃侃条揭。夫孙慎行君子也,且不附,况他人乎?迨权奸表里,逆焰大张,以申救抵触,岸然投劾。读其陛辞三疏,字字秋霜。一时以为寇莱复生,赵鼎再出。而今推毂不及,点灼横加,则徒以其票拟熊廷弼一事耳。夫廷弼罪即当诛,在不为无说。封疆失事,累累有徒,而当时之议,乃欲独杀一廷弼,岂平论哉?此之所以阁笔也。然究竟廷弼不死于封疆,而死于局面;不死于法吏,而死于奸。则又不可谓后之人能杀廷弼,而独不能杀之也。又如词臣文震孟,正学劲骨,有古大臣之器,其乡人之月旦,比于陈实、王烈。三月居官,昌言获罪,人又以方之罗伦、舒芬。有人如此,雅谓千秋。而今起用之旨再下,谬悠之谈不已,甚有加之窝盗之名者。岂以其数十年之前,有其兄举人文从龙不逞之事乎?夫人知有从龙之不逞以为之兄,而不知有文徵明之特行、文彭之至德以为之祖、父,世不闻柳下惠膺盗跖之诛,司马牛受向之罚,震孟何罪,遭此嫌讥!抑臣又思故宪臣邹元标,理学宗王文成,鲠直类海忠介,业蒙明旨优恤矣。而易名之典,似当一并举行。至于海内讲学书院,凡经逆矫旨拆毁者,并宜令葺复如故。盖书院、生祠相为负胜,生祠毁,书院岂不当复哉?臣草疏毕,又窃念部臣王守覆,以进言之急,而犯失仪之条。皇上既纳其言,薄镌其级,仰见圣心之甚曲而厚。时经三月,惩创已深,履端更新,万灵共曜。倘蒙召复原官,则圣度极于如天,而朝仪亦因之愈肃矣。
崇祯看毕,批道:“朕屡旨起废,务秉虚公,酌量议用,有何‘方隅未化’、‘正气未伸’?这所奏不当。各处书院,不许倡言创复,以滋纷扰。王守履混乱朝仪,业经薄罚,岂容荐举市私?该部知道。”
这旨意一出。御史杨维垣,原是魏党漏网。见魏、崔势败,反上本攻他,希图脱卸,心里却刻刻与东林为仇。乃又出一本,道“词臣持论甚谬”,极力辩折。倪元璐只得又上一本,“为微臣平心入告,台臣我见未除,谨再疏申明,以祈圣鉴以质公论事”。本上道:
臣世界已清一疏,原为台臣杨维垣而发也。特以意存微讽,语似含糊,致蒙皇上责臣以不当。臣方惕息省愆,措躬天地。乃接邸报,见维垣有“词臣持论甚谬”一疏,辩折臣言甚力。则臣请先明前疏之意,而后及维垣之所折臣者可乎。维垣去乘皇上之明断,继杨所修后而亦纠罪枢,又改鹾差而佐察,荷皇上之重任。乃其入告诸疏,则深讶其不能仰副圣心,其若与皇上相反然者。皇上之谕,一则曰分别门户,已非治徵;一则曰化异为同;一则曰天下为公。而维垣之言则曰,孙党,赵党,熊党,邹党。皇上之于韩,文震孟,曰清忠有执,曰已着起用。而维垣于二人,曰非贤,曰不简。是皇上于方隅无不化而维垣实有未化;皇上于正气无不伸,而维垣实有未伸。皇上事事虚公,而维坦言言我见。据维垣折臣盛称东林,盖以东林之尊李三才而护熊廷弼也。抑知东林中有首参魏忠贤二十四罪之杨涟,及提问崔呈秀欲追赃拟戍之高攀龙乎?且当时之议,其于三才也,特推其挥霍之略,而未尝不指之为贪;于廷弼也,特未即西市之诛,而未尝不坐之以辟,则犹未为失论失刑也。若以今日言之,以忠贤之穷凶极恶,积赃无算,而维垣犹且尊称之曰“厂臣公”、“厂臣不爱钱”、“厂臣为国为民”,而何况李三才?以五虎、五彪之结交近侍,律当处斩,法司奉有严词,初议止于削夺,岂不亦骄儿护之?而维垣身系言官,不闻驳正,又何尤于昔人之护廷弼者乎?维垣又折臣盛称韩。夫舍昭然抵触逆及抗疏撄祸之迹,而加以说情罔利莫须有之言。即如廷弼一事,特票免一枭,未尝欲赦而用之也。至廷弼行贿之说,自是逆借此为杨、左诸人追赃地耳。逆初拟用移宫一案,杀杨、左诸人,及狱上,而以为难于坐赃,于是再传覆审,改为封疆之案。派赃毒比,此天下所共知者,维垣奈何尚守是说乎?至不附红丸与孙慎行君子之说,臣言原非矛盾。盖慎行清望,较与王之不同,议论深刻,亦不失《春秋》书赵盾之法。夫董狐不为卖直,赵盾亦未尝贬贤,而奈何以臣言为谬也?维垣又折臣盛称文震孟。夫震孟,臣不更论。即如王纪,清正著称,臣不知其与冤死之周朝瑞、冤戍之惠世扬踪迹何如,而但知纪以参沈忤而谴斥。震孟则以荐王纪而降削,均为得罪于逆者也。至以破帽策驴,傲蟒驰驿,此说何可全非?维垣试观数年来,破帽策驴之辈,较之超阶躐级之俦,孰为荣辱?不特此也,宫保蟒玉之刘诏,何如桎梏械絷之耿如杞?自此义不明,而于是畏破帽策驴者,遂相率而为颂德生祠;而希蟒玉驰驿者,遂呼“义父”呼“九千岁”而不顾,可胜叹哉!维垣又折臣盛称邹元标。夫元标之似为两截人者,以其前峭直后宽和耳。若诋之为要钱多藏,则又是厂臣不爱钱之一转语。臣虽斩首穴胸,不敢奉命也。且逆之所以驱讲学诸人而拆毁书院者,其意正以钳学士大夫之口,而恣其无所不为之心。自元标以伪学见驱,而逆遂以真儒自命,学宫之席,俨然揖宣圣为平交。使讲学诸公而在,岂遂至此哉?维垣又极力洗发臣“矫激假借”四字。夫臣之为此言,正为人之诋真狂狷为假名义者发也。当魏、崔之世,人皆任真率性为颂德生祠,使有一人矫激假借而不颂不祠,岂不犹赖此人哉?而非谓臣之有取于假,及东林贤者之于名义尽假也。东林已故衣被难诸贤,自邹元标、王纪、高攀龙、杨涟之外,又如顾宪成、冯从吾、陈大绶、周顺昌、魏大中、周起元、周宗建等之为真理学、真气节、真清标、真吏治,戍遣如赵南星之真骨力、真担当。其余被废诸臣,臣不敢疏名以冒荐举之迹,而其间之为真名贤、真豪杰者,多有其人。凡兹存没不同,并以真著,岂有所矫激假借而然哉?乃若维垣之持论,臣心所未安者,更有之。维垣以为,真小人待其贯满,可攻而去之。必待小人之贯满而已,不知坏天下多少世界,杀天下多少正人,虽攻而去之,不亦晚呼?即如魏、崔之满贯久矣,使不遇圣明御极,亦谁有能攻而去之者乎?维垣到底以无可奈何之时,为颂德生祠解嘲,而臣以为大不然也。假令崔呈秀一人舞蹈称臣于逆,其余诸臣便亦以为不可异同,而尽舞蹈称臣呼?又令逆以兵劫诸臣使从叛逆,而诸臣便亦畏而从之,以为适值无可奈何之时乎?维垣又言,今日之忠直,不当以崔、魏为对案。而臣谓,正当以崔、魏为对案也。夫人意见不同,议论偶异,总不足以定贞邪。如宋臣苏轼之与程颐交诋为邪,而两人并自千古。我朝大礼之争论者,亦两贤之。而惟品节,大闲一失,遂分霄壤。夫品节,至崔、魏而定矣。故有东林之人,为崔、魏所恨其抵触,畏其才望,而必欲杀之逐之者,此正人也;有攻东林之人,虽为崔、魏之所借,而劲节不阿,或逐或远者,此亦正人也。以崔、魏定邪正,譬之以镜别妍媸。维垣不取案于此,将安不东不西、半补半下之间,又即维垣所称乡愿之属乎?总之,东林之取憎于逆独深,受祸独酷。在今日当曲原其高明之概,不当毛举其纤寸之瑕,而揭揭焉,徒予逆以首功,反代逆而分谤。斯亦不善立论者矣。
这本一上,崇祯明明晓得杨维垣是逆党漏网,倪元璐是东林正人,本上且未明白揭出,但批道:“朕总揽人才,一秉虚公,诸臣亦宜消融意见,不得互相诋詈。至于宣众郁、集群议,惟在起废一节。已下所司,着铨臣皆仍访确具奏。”从此朝里公论大明翻尽积案。正人君子一连几本,其中备说杨涟之死,只为上本劾魏忠贤二十四大罪;缪昌期之死,只为代杨涟删润本稿;万为劾魏忠贤;李应升为申救万及阻忠贤陵工叙功;魏大中是不肯与他通宗作侄;周顺昌是为魏大中寄子;左光斗、袁化中、周朝瑞都为不肯附逆反行抵触;高攀龙为劾崔呈秀,要问他充军;夏之令是为奸细傅孟春事,与忠贤相忤;苏继欧因曾送饭与杨涟,又与崔呈秀有隙;周起元为与织造太监争论同知杨姜,因而波及黄尊素。这受害各官,俱系锄奸报国,无辜屈死,并无赃罪,委实可怜。崇祯皇帝不觉恻然动心。暗想移宫一事,也是臣子防微苦心。况二十四罪,款款切中逆,竟被惨刑炙死,家业破尽。高攀龙死以执法,尚念念不忘朝廷。其余都以触珰被害,今等伏罪,诸臣不加赠谥,何以激劝将来?传谕吏部道:
朕承祖宗鸿基,嗣位大宝。早夜思维,沉精合理。稔知巨恶魏忠贤等,窃先帝之宠灵,擅朝廷之威福,密结群奸,矫诬善类,稍有触忌,肆行惨杀。年来,诬蔑不知几许,削夺不知几许,幽圄蔽日,沉累弥天。冤抑无伸,上下玄象,以致星陨地裂,岁兵连,不可谓非逆辈所致也。今魏忠贤、崔呈秀天刑已殛,臣民之愤稍舒。而诏狱游魂犹郁,岂所以昭朕维新之治乎!着该部院并九卿科道,将已前斥害诸臣,从公酌议,采择官评,有非法禁死情最可悯者,应褒赠即与褒赠,应荫恤即与荫恤;其削夺牵连者,应复官即与复官,应起用即与起用;有身故捏赃难结,家属波累犹羁者,应开释即与开释,勿致久淹,副朕好生之意。呜呼!天网恢恢,无奸不破;王道荡荡,有侧宜平。朕兹宽结解郁,咸与昭苏,偕之正直。以后诸臣大家以国事为重,毋寻玄黄之角,体朕平明之治。钦此。
圣谕一下,众官会议具奏,随将原任都察院左都御史高攀龙,赠太子少保、兵部尚书,谥忠宪;原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杨涟,赠太子少保、兵部尚书,谥忠烈;原任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左光斗,赠右副都御史;原任应天巡抚右佥都御史周起元,赠兵部左侍郎;原任工部屯田司郎中万,赠光禄寺卿;原任翰林院右谕德缪昌期,赠詹事府正詹事;原任吏科都给事魏大中、原任吏部文选司员外郎周顺昌、原任吏部考功司郎中苏继欧,并赠太常寺卿;原任福建道御史周宗建、原任福建道御史李应升、原任山东道御黄尊素、原任太仆寺少卿周朝瑞、原任河南道御史袁化中、原任陕西按察司副使顾大章、原任山西道御史吴裕中、原任四川道御史夏之令、原任扬州府知府刘铎,并赠太仆寺卿;原任翰林院简讨丁乾学,赠侍读学士;原任后军都督府经历张汶,赠刑部员外郎。以上各官具荫一子入监读书。圣旨批准发下。不一日,奉旨又将杨涟已追在官赃银三百两,给杨涟母赡养。忠魂一一得雪,海内人人瞻仰。有诗为证:
死忠自了为臣事,岂恋褒封纸一张。
遭遇圣明颂异数,展然含笑在泉壤。
此是崇祯元年事。二年四月,倪元璐已蒙圣旨,升翰林院侍讲。为《三朝要典》,又上一本,“公议自存,私书当毁,敬陈肤见,以襄荡平之治事”。本上道:
臣观梃击、红丸、移宫之三议,哄于清流,而《三朝要典》之一书,成于逆竖。其议不可不兼行,而其书不可不速退。盖主梃击者,力护东宫,争梃击者,计安神祖;主红丸者,仗义之言,争红丸者,原心之语;主移宫之者,弭变于几先,争移宫者,持平于事后:六者各有其是,未可偏非。总在逆未用之先,群小未升之日,虽甚水火,不害埙篪。此一局也。既而杨涟二十四罪之疏发,魏广微此辈门户之说兴,于是逆杀人则借三案,群小求富贵则又借三案,经此二借,而三案之面目全非。故凡推慈归孝于先皇,犹夫颂德称功于义父。又一局也。网已密而犹疑有遗鳞,势极重而或忧其翻局,于是崔、魏两奸,乃始创立私编,标题“要典”。以之批根,今日则众正之党碑;以之免死,他年即上公之铁券。又一局也。由此而观,三案者,天下之公议;《要典》者,魏氏之私书。三案自三案,《要典》自《要典》。翻即纷嚣,改亦多事。如臣所见,惟有毁之而已。夫以阉竖之权,而屈役史臣之笔,亘古未闻,当毁一。未易代而有编年,不直书而加论断,若云彷佛明伦规模大典,则是魏忠贤欲与肃皇帝争圣,崔呈秀可与张孚敬比贤。悖逆非伦,当毁二。矫诬先帝,伪撰宸篇,既不可比司马光《资治通鉴》之书,亦不得援宋神宗手制序文为例。假窃诬妄,当毁三。又况史局将开,馆抄具备。七载非难稽之世,实录有本等之书。何事留比骈枝,供人唾骂?当毁四。逆之遗迹一日不湮,则公正之愤心千年不释也。伏乞敕下该部,立将《三朝要典》锓存书板,尽行焚毁。仍命阁臣择期开馆纂修天启七年《实录》。而又命纂修词臣,捐化成心,编摹信史。至于一切妖言市语,如旧传《点将》之谣,新腾《选佛》之说,毋许妄列奏牍,横起风波。则廓然荡平,偕于大道矣。
崇祯看了此本,立批礼部,将《三朝要典》登时烧毁。又命内阁开馆纂修《实录》。真正无言不行,人心悦服。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范铨部超抚中州 申巡抚进秩枢部
纸上唤他不应,不唤他,恍疑相凭。千秋一日说英雄,晓军机,后辉前映。 范老申公非优孟,两长城,谁人不敬?当年实撑住乾坤,限尺幅,揄扬莫罄。《夜行船》
英雄死后化秋风,地北天南处处空。
斗酒未倾先浩荡,千筹欲展岂雷同。
坐看五岳闲中换,起视三江梦里通。
晓畅兵机推二老,可怜无地奏肤公。
自从褒恤冤死诸臣,焚毁《三朝要典》,朝廷清肃,事事更新。即有去不尽的魏党,如杨维垣、霍维华辈,也都渐渐败露,将次有逆案一书传布中外,那里还立得脚住么。那些现在林下的,崇祯都在各官荐本上,批出起用:在御史宋祯汉本上,将李思诚诰命给还;在检讨项煜本上,起用了袁崇焕、文震孟;在都御史吕图南本上,起用了祭酒林、翰林姜曰广、庄际昌、胡尚宾、朱继祚;在御史曹谷本上,起用了王永光。又将尚书黄克缵,佥都御史冯三元,侍郎郭巩及徐绍吉、沈演,俱准会推;给事中玄默、李恒茂,御史高弘图、刘重庆、王业浩、周大成,俱原官起用;给事中陈熙昌候京堂推用,杨道衡遇知府缺推用。又因御史龚萃肃、给事中陈维新、上林苑典簿樊维城、礼部郎中刘梦潮各个疏荐,吏部题覆,起用了吏部侍郎汪,礼部尚书钱象坤,礼部左侍郎李康先、右侍郎唐大章,正詹事徐光启,司业刘钟英。又将累上荐剡相应起用的,如周嘉谟、崔景荣、李思诚、余懋衡、周希圣、区大伦、李腾芳、魏说、孙慎行、张鼐、张凤翔、孙居相、王国祯、岳元声、解经邦、沈廷槐、南居益、朱光祚、董应举、曹于汴、喻安性、姜志礼、涂一榛、彭惟成、侯恂、钱谦益、顾锡畴、陈子壮、方逢年、姚希孟、满朝荐、杨汝成、张捷、徐扬先、谈自省、刘宗周、刘可法、王孟震、韩国藩、易应昌、杨一鹏、萧毅中、曾楚卿、彭鲲化、程正己、姜习孔、叶灿、庄钦邻、曾汝召、麻僖、赵时用、刘惟忠、欧阳调律、徐如珂、钱春、范凤翼、陈以闻、彭遵古、颜之彦、吴殿邦、郑等共九十余员,一一起用。崇祯皇帝又恐网罗未尽,着自天启元年起七年止,凡一应削夺闲住官员,俱行具揭进呈。有诗为证:
玄武门前半挂冠,簪缨尘满不胜弹。
君恩未许林泉老,又向珰班刷羽翰。
这些官便起用了。还有极要紧的,莫如真正边才。这真正边才,一时有得几个?只有孙承宗、熊廷弼、申用懋、范景文这四个官,文能安邦,武堪定国。只怕朝廷不用,就用了,只怕不久。若是久用这四个官,哪怕边庭不宁靖。那孙阁老却被魏忠贤设计,既使他不得面君,又使他飘然去位,朝里谁肯替他保奏?一个熊经略,只因有些刚愎,被王化贞贪功挂误,魏忠贤借他为题,倾陷善类,生生的斩于西市,传首九边。坏了中国万里长城,谁不叹息!因此己巳年间,朝里官员见明君登极,比前不同,你一本,我一本,荐那范景文、申用懋才堪大用。
崇祯先在荐景文本上起用他,做提督四方馆太常寺少卿。时景文父亦以南京营缮司郎中,才乞假在家,劝他遭逢圣明,须早早出山,替朝廷出力。范景文束装就道。正待赴京,忽有报房人来报,已升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河南地方。范景文道:“圣恩至此已极,敢不舍身图报。”便不用套词上本,别了父亲径从大名府一带路上河南任去了。正是:
赤心只欲酬明主,□□驰驱岂惮劳。
范巡抚到了任,司、道、府、县参见已毕。其时兵巡道是湖广杨嗣昌,少年高科,大有名望。范巡抚独留他一位在后堂待茶,问起:“毛兵曾常常操演么?”杨嗣昌竟不知那卫所兵丁唤做毛兵,混应一声道:“操演有常期,但也是寻常格套。”范巡抚笑道:“河南毛兵,天下闻名,这是极骁勇肯上前厮杀的了。如何贵道还不晓得?此后本院要时常操演,练成了一队精兵,可替国家当得一面,也不枉了在此兵事一番。贵道还要尽心帮我,乃见忠心为国。”杨嗣昌满面羞惭,唯唯而退。不在话下。
且说山海关外一带,边墙各口子,时时有边兵往来窥探。边将报到兵部,那尚书王洽是个懂的人,又且执拗使性,把边报不放在心上。崇祯是个明主,不知怎么却有些知道了。细访先朝旧臣,惟有顺天巡抚申用懋久历职方,熟知边事。竟传特旨,把申用懋起用做兵部左侍郎,限即日到京赴任。时有给事中陈良训,原在天启朝,继杨涟上疏攻击魏的正人。却平昔和用懋不协,上本说他谋起用有据。崇祯竟不理他,反以阻挠夺俸三月。不久以登极恩诏三品初考加右都御史衔,仍管兵部左侍郎事。用懋到京朝见已毕,其到任仪注,照先臣邢公、沈公思孝旧例。尚书王洽妄自尊大,不许照旧例行,用懋即称病注门籍。看官,你道如何唤做“注门籍”,乃是在京官偶然有病,不出见客拜客的意思。
崇祯一日召对众阁部,在平台忽然说起已故阁老申文定公时,有功社稷,“今其子用懋久历枢曹,边功屡建。一切言官毋许妄诋,朕将大用他。”又吩咐众阁老,边事棘手,快叫申用懋即出视事。申用懋只得奉旨,在部理事。过了半月,条奏蓟昌安攘大计,如发额饷,并新营,禁增赏,酌召买等事。又绘画“九边图”呈进,每一图各为一说,竟如身历九边,亲知灼见的。又称引隆庆朝高文襄公拱所奏储边才备亟需的本,大有裨于边事。崇祯急取高本进览,似欲渐次举行。那王洽道他越发侵己的权,形己的短,如水火不相入了。
到了六月,辽镇塘报说,东骑二三万度三岔上流,踪迹闪烁,不可测识。过了几日,督抚牒至说,东国和东部议姻,今已东归。申用懋向尚书王洽道:“难道为议婚媾,却冒暑裹粮而来?且东部如点头摇尾,反复不可尽信,须早早议防。”王洽道:“边督封疆责重,难道他不着急,倒要我们着急?”申用懋道:“未雨绸缪,才为胜算。就是不的,何不遣一干事武弁,如参将金日观,飞骑一往?庶得一实信,吾辈亦可高枕而卧。”王洽笑道:“老寅翁也忒多事!”申用懋遂不能专主,归家浩叹。朝房里又再三和阁老们说,也只是唯唯称善,没有担当。至十一月间,东兵从马兰破墙而入,督抚袁崇焕束手无策,方知为东兵导引果是东部。京师官员人等,都服申侍郎先见。过了三日,忽报遵化县已破,阖城受伤。崇祯大集廷臣,问他东兵如何得入,目今如何应敌?连那尚书王洽就如哑子一般,一句也回不上来,崇祯大怒,立命拿付刑部。连那袁崇焕也传旨拿问。兵部事都是申用懋权管。几日间边报沓至,消息甚急。过了四日,崇祯传旨升申用懋兵部尚书,着速料理御敌事。用懋拜命感泣,急传檄四方巡抚,征勤王兵入援。然他心里属意要他早来的,第一是河南巡抚范景文,第二是甘肃巡抚梅之焕。檄文随圣旨一时齐发,独有这两处,在宫封里另有亲笔激切书各一封,星夜跑马去了。有诗为证:
甫申夙昔号知兵,光岳贞符河洛形。
三吴秀气钟元老,太白光芒护将星。
起陆龙蛇争浑沌,握奇鱼鸟叫神灵。
檄文四布征兵至,拥卫神京伫勒铭。
且说范景文正在河南省城修城浚濠,练兵选将,以防不虞。忽北京提塘的官、锦衣卫彭千户,飞马有塘报至。报称东兵已从马兰入口,先破了遵化,次屠了固安,再焚了良乡,十万大兵越蓟薄京,将统众而南,以遏援兵。范景文大惊道:“京师危急,臣子岂容坐视!”忙传守道、巡道及各营将官,到于都察院衙门议事。不一时都已到了,范景文道:“守道有守土之责,巡道有巡历之责。”又向巡道杨嗣昌道:“烦贵道明日五鼓,先带领各将官下教场去,点起那久练的八千毛兵。本院与贵巡道统领兵将,早早前去救护京师,才是臣子的职份。”杨嗣昌道:“京师未见檄文征勤王兵,老大人还须慎重。万一本地乘变而起,有不逞之徒生出事来,皆老大人之责。”范景文道:“君父有难,臣子当奋不顾身,怎容悠悠忽忽,直待檄至方行。既如此,明早本院亲下教场选将点兵,只烦贵道同往,想必无辞了。”杨嗣昌唯唯告退。
范景文连夜唤本院中军官蔡忠进衙门,与他计较道:“未奉檄文,不知京师主见若何。塘报上,知兵部大堂王洽已下狱了,升了左侍郎申用懋为尚书。这人晓畅军机,久扶边塞,不比王兵部一味呆蠢,不听良言。本院平昔与他有交,意欲遣你持我一封手书,到京师问一问。由本院一面在此选将点兵,斟酌上路。不知你可去得么?”蔡忠道:“老爷差遣,况是朝廷大事,卑职怎辞艰苦。但一路难行,须扮做叫化子,穿了一件破袄,戴一顶破帽,脚下破鞋、破袜。把四五十两银子,凿做二三百块,缝在破袄的棉花里。连老爷的书,也缝在内。待卑职一路上假意儿讨饭前去,方可随机应变,混入城里。”范景文满心欢喜道:“你若用心前去,得成此功劳,后日当提你做副总兵。决不食言。”登时写下了三寸一封书。给与五十两雪花银,又给了一张批文,以备紧急时节有人查问。好个蔡忠回到衙寓,连夜寻了破袄破帽破鞋袜,把都堂的手书与批文、银子都缝在破棉袄里。他是南京桃红村人,号怀贞,是考将材出身,历任参将,做河南都察院中军,原不曾带妻、子,只两三个家人随任,吩咐他:“小心看家,我往京上打听,只消半月往回。”洋洋离省城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范景文下了教场,点起兵来。又把大义勤王激劝那些手下人,将官和毛兵一齐叫道:“老爷为皇帝,我们吃了俸禄钱粮,怎敢不为皇帝效力。去,去,去,直杀他个片甲不回!”范景文吩咐都犒赏了。正在热闹,忽报兵部檄文已到。范景文拆开一看,又看了申尚书的手书,对天大叫道:“我范景文誓不与之俱生!”就吩咐杨嗣昌明日派安家,后日准要起兵。杨嗣昌大哭起来道:“实不瞒老大人说,老亲在堂,此身未可以许人。”范景文大笑道:“难道本院没老亲的人?臣筮仕,便以身许君了。贵道既怕死,本院也不好相强;强你去,也于军不利。本院自领兵去便了,只烦你明日派一派安家。”杨嗣昌连声称谢。大家回衙门不提。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李自成报效新总 梅巡抚镇定乱兵
往事悠悠水东流,怅断白门秋。把酒临风,娇歌细舞,醉倒在秦楼。 依微云影阑珊月,撒满锦缠头。今在深山闲搜琐事,似替古担忧。
午夜挑灯草短词,纵横笔抄漏偏迟。
凶徒出世关天意,恰在勤王兵噪时。
莫说京师戒严,征兵遍天下。且说甘肃巡抚梅之焕,是个文武全才,敢作敢为,肯替朝廷出力。就是镇守地方的杨总兵,也是一员骁将。抚、镇同心协力,奉旨招兵补额。那米脂县双泉堡的李自成,因为杀了淫妻,又杀了问官,连夜逃到甘肃镇,思量投军报效。到时,梅军门招兵已足了数,只得投杨总兵麾下。他求杨总兵试演武艺,既件件皆通,又用了几两银子,谋做了亲兵。每日紧身跟随,吃粮比散军不同。有近地寇盗,都是亲兵去剿。不曾剿得多少寇盗,先已抢了无数衣粮,个个胜如强寇。只有李自成,若见了强壮可用的人,凭他积年歹寇,他肯做人情,放几个逃生结识着。他道是,东海船头,也有相撞之处。各亲兵领了杨总兵的令,出去剿了几遭小寇,却也马到成功,都升了总旗,每人管领五十名兵。李自成也在升总旗数内。那管下的兵丁,都称他作长官,不敢平等相待。偶然甘肃东边一个汛地,报称响马日夜出没,居民过客都不得安宁。李自成想道:如今唯有响马里面,多有英雄豪杰。咱如今讨了这个差遣,前往搜捕,若没用的草寇,拿来献功;或有用汉子,也好结识他几个,后来好做退步。遂跪下禀道:“小的几日不出去拿贼,满身骨节就疼痛了。求老爷赏这个差,前去出力报效。”总兵满心欢喜道:“李自成慷慨报效,若此去成功,决当重用。”就给了令箭,差他进剿。正是:
前途豪客休相问,都是豺狼队里人。
且说甘肃与兰州地面相近,那里有个高如岳,膂力过人,弓马精熟。聚集百来个人,扮作好人,改装骑马,在近地响马营生。撞着他的,便是晦气到了。他若出去打劫,头带白包巾,身穿白战袍。一伙儿的贼,便依五方颜色,或红或紫或青或黄。甘肃兰州交界地方,都有人认得他,他自称为高闯王。不怕好汉遇了他,定被擒捉。因此喧传,土山坡下有高闯王厉害。
李自成初然也不知这消息,领了手下兵丁,出去东寻西闯。一路也有得便处抢些粮草。开口说奉将爷军令,搜捕响马贼的,谁不让他一分。将次三日光景,高如岳带了七八个响马,出来行劫。李自成撞见了,把五十名兵一字儿摆开,整备厮杀。只见那边来的头领有些异样,怎见得?但见:
头束包巾似雪,身穿袍袖如霜。袍缀千花,巾拖万字,似白袍小将逞雄威,疑圣水郎君施武艺。素毫马结束银鞍,五色队伍辉煌金铠。未曾打仗加兵,忽听通名道姓。
李自成正列阵以待,那穿白的直撞过来,口里喊道:“高阁王在此,快快让条路,等咱弟兄们过去。”李自成道:“我看你也是个好男子,为何不守本分,做这等勾当?奉甘肃杨将爷号令来拿你们,你可知道么?”高闯王道:“有本事的快放马来,和咱斗一个你死我活,咱誓不皱眉。”说罢,飞马抢将过来。李自成急架相迎。两个斗上二十四合,不分胜败。李自成暗暗喝彩道:“此人是个英雄,不可与之争持。”乃把枪架住道:“自古好汉结识好汉。看你相貌堂堂,威风凛凛,定不是以下之人。可各下马相见,咱有话和你讲。”两个滚鞍下马,叙礼已毕。正是好汉遇了英雄,如鱼得水,各诉平生。上马一齐到土山坡下小小营寨里来,杀羊宰马,登时结拜了弟兄。对天说誓:“患难相扶,富贵共享。若有异心,神不佑。”拜毕各个尽醉,留宿寨中。次日,同出去打劫几个过路客人,抢了他东西,又把他来割下首级,回甘肃镇报功。这番所得,尽数与李自成,放撒五十名兵丁。临行,李自成道:“仁兄此后,不可常出来劫掠。小弟别去,若得功名成就,定来拉仁兄享边庭富贵;倘不得意,便来相从了。”大家珍重而别。有诗为证:
草莽何尝无壮士,当权失却破笼飞。
也知天纵凶星现,两闯相逢缔结奇。李自成同手下兵,带了五六颗过客的首级,回到甘肃镇。见了总兵杨肇基,只说:“路上伺候了这几日,晚日才撞着响马。被小的交锋,在阵上杀了这五六个,特来缴令箭献首级请赏。”杨总兵满心欢喜,叙他的功,升他做了把总。李自成磕头谢了,去寻相好弟兄刘良佐,同往酒馆里吃酒取乐去了。
不一日,京师檄文并兵部尚书申用懋密书,已到巡抚衙门投递。梅之焕大惊,急请杨总兵去商议勤王。杨总兵是员骁将,欣欣然要同去。梅巡抚道:“这边镇重地,从来京师有警,不令本衙门兴师勤王。今奉檄文,不得不去。本院去了。还须贵镇驻此防守,庶得放心。”杨总兵道:“关门严紧,近日边境宁静,况有兵备道在此。君王有难,敝镇怎敢不去?”梅巡抚道:“既贵镇坚心要去,是极难得的了。文武同心协力,朝廷之福。又道是君命召,不俟驾而行。明日点齐了兵将,后日就烦贵镇先行一步。本院把衙门事,连夜料理一番,只差一日光景,急急赶上,便可克期到京了。”杨总兵立刻告辞回去,打点出兵。梅巡抚先发文书,沿途要支应兵粮,不可有误。次日,梅巡抚、杨总兵一齐到教场里点将选兵,都给了安家银两。分派已定,遂领了兵备道送行公席,都回衙门不提。
且说李自成、刘良佐,都是杨总兵标下的把总,免不得结束从征。他两个跑得马,射得箭,抡得枪,使得斧,果然一对英雄。却见那挂先锋印的王参将并没一些本事,杨总兵平日宠用他,就轻轻把一颗印与他挂了。李自成道:“咱虽不曾读书,听得说‘宁为鸡口,毋为牛后’。这样一个攮的,却叫他来提调着咱,心里怎肯服输?好便好,不好咱们哪里不去。做了事成了功,倒做小伏低,在他手里讨气。”刘良佐道:“听得说唐朝郭子仪也是当军的出身,后来做到天下大元帅。咱弟兄们一身本事,怕没这富贵的日子哩。”李自成道:“大元帅什么打紧,汉高祖、刘知远,我明朝的太祖皇帝,难道是祖宗传下来的天下?少不得也是平空做成事业的。将主杨老爷到底是武官,这里识得咱两个。且待临阵时节,咱们试些本事出来,看梅都爷认得人,不认得人。倘若也是一般的混账,咱们跑他娘的路罢了。”有诗为证:
奸雄不用即当杀,不北走胡南走越;
微官薄禄羁縻之,何异养虎将须捋。
莫说李自成、刘良佐私下不服的话。且说杨总兵带了兵将,真个人似虎,马如龙。王参将在前队,杨总兵在中军,李自成等一队一队摆列前去。兰州州官预先支值了兵粮,又有牛羊酒面犒赏,兵将欢天喜地,竟自过去,果然秋毫无犯。离兰州十五里下寨,住了一夜。次日五更埋锅造饭,放炮起行。不上百里,便是金县地方了。
这金县是个小去处,知县又是个老贡生,不晓事体。不要说牛羊酒面的犒赏,连兵粮也还备不完。众兵一到,吓得知县在堂上“魁星踢斗”起来。退回私衙,坚闭不出。前队王参将的兵,见县里不支应,大声发话,上堂去叫喊如雷,也不见一个人回答一句话。跑到王参将马前,禀说此事。王参将摆道入城,去见那知县。竟上堂来,不见知县,却见三五十个兵丁,在堂上喧嚷。王参将大怒,把鼓噪兵丁拿住了五六个,每人打了十棍。原来打的兵,倒有三个是李自成手下的,忍着疼痛,忙跑回后队,禀了李自成。李自成大怒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都爷、将爷好没分晓,如何出了兵,却不先算计了行粮,叫这狗攮的知县不瞅不睬,又叫狗攮的先锋颠倒打自己的人。”登时纠合了刘良佐,带了两队兵丁,跑马进了金县城门来。到县里打开私衙门,一条绳子缚了知县出来,要去见杨总兵。正值王参将,两下里撞见了。李自成恼的是王参将,仇人相见,分外眼明,赶上前来,把枪往他心口里一刺。王参将不提防他来,竟就被穿心刺过,翻身落马,跳了几跳死了。跟随王参将的兵,飞奔去报杨总兵。走得迟的,也被杀死了十多个。知县趁他杀得忙时,脱身逃走,不知去向。
刘良佐道:“哥你杀便杀得好,须要偿命怎了?”李自成道:“哥这等,说起来只怕连哥也要带累你哩。如今这桩事弄得大了,倘被擒获,性命难保。古人说得好,人急计生,狗急跳墙。咱两个须别寻去向,若迟了半日,就走不脱了。”刘良佐道:“咱家小,幸喜在兰州十里庄。哥又没家眷,越发便宜了。只得往哪里去才好?”李自成道:“咱有结义兄弟唤做高闯王,现在土山坡下结下营寨,手下有七八百健卒。据土山为险,可拒官兵。如今再添了咱两条好汉,还怕谁哩。”刘良佐道:“事不宜迟,咱们快快走罢。将爷差人来拿,又要动刀枪,越发不好了。”李自成问那随行的兵丁,个个愿随前去。不一时两员将,五十多人,策马加鞭,往兰州奔去。
走了三十里,天已昏黑。只得在一个村坊———不上十来个人家,打将进去,逐家的东西,尽被搜出来吃个精光。然后趁着微微月色,往前赶路。忙忙似丧家之狗,急急如漏网之鱼。有诗为证:
夜深边境草凄迷,不觉长堤月又西。
此际肝肠应寸断,英雄失路实堪悲。
正行之间,天已大亮。算算路程,不过三十里路可到兰州。李自成道:“谢天保佑,将次近了。只怕梅都爷人马,毕竟在兰州起身。不撞见便罢,若是撞见,咱两个不可慌张。料此时将爷塘报未到,咱两个只说,将爷差两员把总,带领兵丁,迎接都爷。都爷自然不疑,便可哄过他,咱们就好往前跑路了。”刘良佐道:“哥的见识最高。”
又行了五六里路,只见梅之焕前哨已到。李自成在马上高声问道:“咱两员把总,带领兵丁,是杨将爷差来迎接梅都爷的。都爷在中军,在后队?借问一声。”那前哨将官原也认得李刘二人,在马上拱了拱手道:“都爷就在前队,只一里路就是了。都爷喜欢奉承的,老哥们须远远跪接才是。”说罢去了。李自成一伙儿行了半里,都下马来。只见梅巡抚远远坐在八人轿上,两班吹手在前引导。一队一队,过了四十多队,才是巡抚轿到。李自成一伙儿齐齐跪下,高声禀道:“杨将爷差官迎接老爷!”梅巡抚道:“我的人马就到了,你将爷这仪文也是多的。且问你兵到什么地方了?”李自成道:“禀老爷,兵才到了金县。只为县官不应付钱粮,众兵鼓噪。王参将禁戢众兵,人多不服,反杀了本官王参将。因此杨老爷差小官星夜前来禀报老爷,就请老爷吩咐各队趱行一步。将爷在那里专望老爷驾临,自然人心贴服。”梅巡抚道:“我说同出兵前去,何必又遣官远接,果然有此不意之变。你们就飞马往前后队吩咐,各队紧一步趱行前去。”李自成高声应了,各个上马,一路催赶各队。反是奉军门的令,不但没人查问拦阻,五十多匹马,好不扬威耀武。待人马过尽了,飞也似竟投土山坡下高闯王那里去了。正是:
从来黠贼多急智,瞒过梅公文武才。
却说梅巡抚又行了三十里,才有杨总兵塘报,报称李自成、刘良佐鼓噪作乱,杀了先锋一员,连兵带马走了。梅巡抚也还不知迎接的就是他两个凶身,忙忙赶到金县。杨总兵面说此事,梅巡抚道:“离兰州不多路,蒙贵镇差官远接本院,就知此事了。”杨总兵道:“实不曾差官奉迎。毕竟就是逃将逃兵,巧言瞒过,逃往他方去了。”梅巡抚道:“不应付兵粮,原是县官逆了圣旨。吩咐快与我拿下,特本参奏。”又问乱的是哪一队,杨总兵说:“是李自成、刘良佐两队,约有一千人马。”梅巡抚只说点名,将两队里总旗共二十人,走了五人,把来都索绑押出辕门斩首。其余一概赦宥。整队打点起行。其时兵粮,已亏县丞勉强凑足。兵不喧哗,马不奔突,放炮洋洋去了。
行不上半日,总督军门檄文星夜前来,称有清人海套在关外侵扰,要梅巡抚杨总兵回去。又忽接塘报,京师东兵已退。梅巡抚只得同杨总兵回军。这一番勤王,倒弄出个李自成、刘良佐叛去了,岂不是个天数?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范抚军不战成功 高闯王因山结寨
山中大约多风雨,醉余唱彻黄金缕。点检醉醒身,风情误煞人。 笔端空碌碌,谭边复谭腹。干戈动眼前,何须问九边。《菩萨蛮》
抚军志在调玉烛,不须弓矢华夷伏。
谁知乱起在延安,李成祸患难收束。
且说河南巡抚范景文,闻乱即趋,提兵至保定。阅操两日,把各处为乱的兵,枭了十余首级,兵心始定。行至安肃一带地方,蔡忠依前扮作叫化的,在京城领了兵部尚书申用懋的手书,呈上范景文看了。才知先到为第一功,催攒各兵,星夜前进。到了定兴县,有乡官鹿善继的父亲封君,唤孙儿辛酉解元鹿化麟,出郭迎军。又自己出饷二百担,劝乡人共出饷三百担,送至军前,以备行粮。范景文登门谢了年伯和年侄。
方要起行,只见生员王佐特来叩见,禀道:“五日前,某往关庙将卜趋避之计。恰遇二青衣先在求签,亦为此事。某取他求的签细细详解,晓得安然无事。某向二青衣道,‘关老爷签意明白,似不须避。’二青衣尚然惶惶惑惑,不敢自信。某复跪祝道,‘果不消避,乞老爷夜赐一梦。’某到夜间睡去,忽梦身在关帝殿廷,关帝吩咐某道,‘范某兵到,北兵即退去。不必他避。’某素知台名,醒来甚是称异。故不复远徙,仅避至固城地方。昨见公檄乃归。爷台兵能退敌,不卜可知。”范景文道:“据子所言,神必佑我成功,此朝廷之福也。”即留王佐在行间以备参酌。又有生员蔡学思等三四人愿从征进,范景文见他都善骑射,也都留在帐中。
正商量发兵前去,忽报称,总兵张鸿功领兵勤王,由易州渡涞水,甲仗雄整,一路人人道是好兵。不料中看不中用,兵心惧怯。打听得北兵很勇,不能取胜,一时逃的逃,掠的掠,竟成瓦解。又报称,总兵张国泰领兵勤王,兵至祖村地方,遇北兵哨马二十余骑,怯不敢战,连夜退至北河。居民惊散,满路啼号。范景文闻报,就传令拔营,星夜进发。但见:
六军星陈,万骑雷动。阚军声而丘陵簸荡,扬兵气而天道晦冥。起沙砾以薄天,助兹鳌鼓;吹烟火而涨日,燎彼鸿毛。凡草木尽为兵,是风云皆入阵。矢志入不毛之地,披甲前驱;立心不成战之功,衔枚远袭。队队思为天子卫,人多尽道范家军。
正行之间,报有旨,援兵先到的守涿州。范景文催兵连夜前去。是腊月二十三日,到了涿州,闻得数里内外,北兵往来不绝,只得扎营在南门外。城里乡宦士庶,也有发粮出城赉助军兵的。范景文令蔡忠等副将,大发兵北向,鼓角声数里不绝。次日早晨,哨马报称,北兵已撇了良乡县,尽数复回北京。范景文方才整兵入城,且为守涿之计。到了夜半,忽报紧急军情,范景文披衣起问,报称北骑合围,败了总兵满桂的长胜军,盘踞在土城关。京城大震,远近戒严。范景文大惊,立刻升堂,召将士面谕道:“国难方急,我不待诏入援。因北兵南下,乃命我守涿。今彼复逼京城,自当入卫天子。”立刻传令整队启行。时废相冯铨及士民人等皆苦苦遮留,范景文坚不肯许。
二十五日夜里,在卢沟桥遇了三千余骑。两下交锋。彼寡不及此众,杀其大半。复整队前去。二十六日,到北京彰义门外,报北兵已尽数拔营东去。崇祯大喜,召范景文入城陛见,随令赐宴旌功。又吩咐兵部尚书申用懋,升他为兵部左侍郎,守通州屯粮要地。
其时原任尚书王洽,蓟辽尚书袁崇焕,俱被逮在狱。那科道好事的,不说申用懋调度得法,范景文赤心勤王,纷纷上本,指斥时事。崇祯虽不听他们说话,范景文也丁忧,申用懋竟致仕,都回去了。正是:
劳臣心血倾几斗,抹煞令人泪满襟。
崇祯既准了申用懋回籍,特旨令梁廷栋做了兵部尚书。那个梁廷栋为人有机智,说天文,谈战阵,是个有才干的。一到了任,见戎政尚书李邦华系狱,就奏了崇祯,放他回籍闲住了。京师人都道廷栋救了正人君子,不是尸位素餐的了,如何王洽误国、庸臣袁崇焕失机大辟,都不早早决斩?四月里,王洽死在刑部牢里。梁廷栋会同刑部胡应台,把袁崇焕复招定罪,奏过崇祯,登时绑到西市碎剐凌迟。京城的人恨他失误军机,致北兵进口,各处残破,生生地割一块,抢一块,把袁崇焕的肉,顷刻啖尽。袁崇焕只是要成和议,杀了岛帅毛文龙。哪知文龙虽系羁縻,不比宋朝岳飞的忠勇,却也赖他在岛上屯扎,北兵还怕从后掩袭,未能深入。文龙一死,和议不成,怎怪得京城百姓生啖崇焕的肉?有诗为证:
崇焕非同秦桧奸,文龙难比岳飞贤。
但无君命诛家将,致令边尘飞帝前。
虚设岛兵何死法,诱来酒客不生还。
今遭活割生吞苦,始信冤冤报在天。
朝里的事,也说不得许多。流寇乃关系明朝天下的,如今只该说流寇的来踪去迹。唯朝廷一二大政事带入伴说,才不至蔓延无序,杂乱失真。
且说李自成从那日鼓噪杀人,罪不在赦,同了刘良佐依旧奔回兰州来。打听高闯王屯聚集何处,要投奔他。
原来高如岳兵将虽扎营在土山,手下的勇将有罗汝才、刘国龙、贺一龙、马守应、刘希尧等不下十人,兵也聚得多了,近地杀人放火,抢金帛,掠妇女,不只金县地方处处受害。府、县火急,申文上司,就遣些兵将前来,哪里剿得他倒,被他杀败几阵。
偶然一日,高如岳带了罗汝才、贺一龙,在临洮府城外关厢人家,掳得四五个少艾的妇人,来到营里。大家摆起筵席,要妇人们陪着吃酒。那妇人,一个余氏、一个赵氏、一个邢氏、一个邬氏、一个安氏。这邢氏生得千娇百媚,又妖娆淫荡,真正勾人的魂,引人的魄,活活弄杀男子汉,并不皱一皱眉头的女将军。高如岳一见,身不由主,携手相扶,扯到寨后小营房里,解衣去裤,行其云雨。正弄得热闹,惊动了高如岳元配鲍氏夫人,在后营大踏步赶来,乱嚷乱骂道:“天杀的王八羔子!咱和你相处十年来,并不敢背着我偷个老婆。原说做了皇帝,才许你立东西两宫。如今才做强盗,就欺起心来,弄这浪歪刺骨。咱和你拼个你死我活!”高如岳连声道:“不敢,不敢,咱就打发她与那弟兄们去罢了。”又再三央及,才回后营去了。高如岳竟走了出来,邢氏穿裤不迭,慌慌张张,正不知吉凶若何。正是:
流浪一身谁是主,扬花飘起任西东。
罗汝才迎着高如岳笑道:“高大哥依山结寨,何等雄风,今日却做了都元帅了。”高如岳道:“不是咱怕老婆,起义时节,须不可恋酒色而忘大事。”正说不了,忽传报有李将军求见。高如岳正在收罗好汉时候,急叫进来。只见李自成带了刘良佐一班人,进入营中。高如岳道:“仁兄久在何处,今得光降。”吩咐放炮吹打,重新见了礼。一一通名道姓,另整筵席,庆贺二将军入伙。又添了偏将、健卒,土山大寨越越兴旺了。饮酒中间,李自成见有四个妇人陪酒,问是抢来的,便向高如岳道:“小弟自杀了恶妻,久无妻小,乞高大哥见赐一个,陪伴几时也好。”高如岳连声应道:“有,有,有。这四个,是弟兄们分用的了。叫留得一个绝美的,正待配与英雄。今就送与李兄做浑家便了。”罗汝才笑道:“李哥放心,料没嫂子打出来。”高如岳道:“罗哥该罚一大瓯。”吩咐请出那位娘子来。邢氏羞羞怯怯,袅袅婷婷,从帐后走出来。李自成、刘良佐都作了一揖,一齐再整杯觞,重排肴馔,吃个大喜的筵宴。到了晚间,各搂一个去睡了。
李自成便把邢氏做了老婆,爱她就如活宝。只有一件,那西人与南方不同,男女才上交,女人口里就道:“我的亲哥哥,亲爹爹,射死我了,射死我了!”又有的道:“亲亲,你射死了小淫妇儿罢,射死了不要你偿命。”妖声浪气,不只一样。若不叫唤,男子汉就道她不喜欢了。况且营里,没有铜墙铁壁遮隔,两边叫唤的声音,着实难听。夜夜各营的头领搂着妇人戏弄,无般不样叫出来。这李自成却为逃逃奔奔,劳碌久了,又久旷的人,如渴龙得水。邢氏是天下最妖娆耍弄的少艾。两个才到被窝里,邢氏颠倒搂住汉子耍弄。李自成虽然长枪大戟,直入毛营,怎当邢氏如此奇骚,口里“亲哥哥,亲乖乖”不住的叫,每夜定要丢了三四遭,方肯住手。从此足有一个月的大战,李自成也觉有些支撑不来了,上床便也想睡。邢氏再睡不着,听得别营里叫唤声音,再不肯住,邢氏叹道:“我的天爷嗄,咱既被这班人抢掳前来,指望大弄弄儿,不枉了生一世。如今撞了这绵羊,怎么了!”从此憎嫌李自成,只想另伴个耐久的,才得心满意足。有诗为证:
从来妇人皆水性,流来流去浑难定。
嫁了流贼尽风流,丧廉失耻无干净。
若是云雨不满怀,空教脐下热如甑。
不如另向别处流,觅个人儿连夜奔。
这一伙人每日轮番打粮,挨班打探。偶一日打探的头目贺锦从北京回来,参见了众人,高如岳细问北兵如何退去,贺锦道:“可叹朝里没个知兵的。有个四川和尚姓申名甫,自称善能车战,又能遁甲,呼召鬼神。一个有名的翰林金声闻知其名,向朝廷奉荐了他。崇祯与他都司做,他不肯受,明日改授了京营副将。他奉旨募兵,把京城叫化子,尽数充了兵。崇祯把金翰林改了监察御史,就监申甫的新军。又改庶吉士刘之伦为兵部侍郎。又令编修吴廷简犒军城外。不料申甫领叫化子军出城大败,金声走脱。刘之伦也战殁,吴廷简臂中一箭。亏了总督河道、侍郎李若星,河南巡抚范景文,山东巡抚王从义,山西巡抚耿如杞,保定巡抚解经传,都来勤王。山西援兵中途散去,耿如杞已下狱。河南毛兵厉害,范景文又得军心。北兵今已解围出口,北京安然无事。目今推熊文灿为直省总督,来剿我们。尚未命下。咱先星夜逃回,报此紧信。须预作准备,方可无忧。”说得高如岳、李自成、罗汝才、刘良佐,无一个不心惊胆战,怕朝廷兵到,吉凶未卜。未知后事如何,单道本回的事,有词为证:
日沐月浴,小范新装束。调金瓯,扶玉烛;勤王热血红,临阵征袍绿。不战立功名,先声早慑伏。此处靖边尘,彼处添蛇足。何异狼贪蝎毒,闯出闯踏天,户户高声哭。怪天生流贼,致乾坤翻覆。《千秋岁》
第二十八回 叛贼聚众毒秦晋 流氛分队犯梁楚
醉眠醒起,世事惊流水。细说流氛犹未已,忽复忙翻野史。 凶锋说也销魂,纷纷搅乱乾坤。秦晋渐窥梁楚,可怜遍地。《清平乐》
兵连四省势漫漫,父子东西手足残。
更有一般堪痛哭,深闺伉俪泣分鸾。
贼子杀人歌且笑,官军遇敌早心寒。
养成贼势如狼虎,浪说封关泥一丸。
话说李自成等辅着高闯王,打家劫舍,积草屯粮。却因兵多了原也不够吃,又闻得熊文灿督兵来剿,心里着忙。打听得熊文灿在福建做巡抚时节,曾剿漳浦县、诏安县的山寇,又曾剿南安县一带海边的海寇,是个书生知兵的英雄。因此高闯王与李自成、罗汝才商量道:“趁熊督师未来,咱们凭着英雄弟兄,先立个法令起来,多掳得些人凑数。把新掳的人去充头阵,精兵在后接应,庶可敌得官军。”于是派定李自成、罗汝才、刘良佐、贺一龙、马守应、刘希尧、刘国龙、贺锦各领一队,前往渭源、河州、金县、甘州一带地方打粮,就去掳掠人口。约定到了人家,先把人马四面围定,口里叫号儿道“放亮儿”,将两边空房尽行放火。若遇人走将出来,即便拿住。掳的粮食衣物,就叫那人挑去。及至挑到营里,便执刀问道:“你跟老子不跟?”那人若说不跟,便道:“我送你去。”一刀就砍了。若说愿跟,又问他道:“你有爹娘、老婆、儿子么?”若说没有就罢了。若说有,又问他:“想也不想?”若说不想,就罢了。若说想,便道:“我送你去。”又一刀就砍了。才拿住的,定加捆缚。三日五日不逃走,才放松了。也有三日五日后逃去的,一拿住了,不是割耳,定是刺面。官军拿住,反道他是真贼,解官请赏,顿时斩首示众,因此不愿做贼的人,既被掳去,只得没奈何,也跟他做贼了。从此不上三个月,聚众已十余万了。
熊文灿等命下了,到任两月,统领了一班将官,五万精兵,前来征剿。李自成、罗汝才虽善骑射,实不曾遇大敌惯厮杀,只管推高闯王道:“高爷是将主,还须你亲临本阵,咱兄弟们自当帮助成功。”高闯王见这些兵马虽也雄壮,只是未经训练,难以迎敌。趁官军未到之时,到空场上摆阵势,试刀枪,操演了三日。忽哨马来报,官军到此只得百里地了。李自成献计道:“官军若来,有前队、中队、后队。小弟和刘良佐、罗汝才两兄弟,领兵一万,打从金县搅乱他后队。刘国龙、马守应、贺一龙三兄弟,打从山窝左侧冲将出来,去攻打他中队。高爷领着刘希尧、贺锦二兄弟,和他前队打击,攻他头阵。首尾攻击,不愁他不输。这一阵挫了他的锐气,就不怕他了。”高闯王道:“李兄弟的计,正合我意。”当下依计而行。
且说总督熊文灿统领的将官,唯虎大威是一员猛将,陈永福是神箭,其余也只寻常弱射。熊文灿用虎大威做先锋,陈永福压了后队。兵随将转,马听锣声,往土山进发。哨马报称离贼营已十里地了,贼兵已队队杀将出来,像个抗拒厮杀的意思。熊文灿吩咐旗牌官传令,五里外安营,准备厮杀。原来熊文灿总督在中军,令箭传到先锋虎大威营里,虎大威遣裨将张大福到中军禀道:“军士远来疲倦,须在十里外扎营,安息片时,天色尚早,再图厮杀未迟。我劳彼逸,怕有疏失。”熊文灿拍案道:“我几乎错了。虎将军之言,甚合兵机。速令安营,并叫埋锅造饭。军士各个饱餐,看贼众动静,再作道理。”正在结寨造饭之际,哨马来报,贼营兵马连连发动,恰像有抄出后队的光景。熊文灿吩咐传令各营,快作准备。众将急叫军士们弓上弦,刀出鞘。才午时二刻,高闯兵将,一齐杀奔前来。炮响三声,首尾俱动。马守应带着刘国龙、贺一龙人马,先从侧首转过,直奔中队。熊文灿急叫参将顾守仁、马一充对敌,自己却退入后队。这马、顾二将,哪里是马守应三人的对手。才一合,马顾两将,俱被刺杀了。后队罗汝才正遇了陈永福,被他弓开飕一箭,正中了手腕。汝才丢枪跑马回走。李自成、刘良佐不敢恋战,且战且走。忽有本营报马来报,称寨王高闯王杀入官军前队,被先锋虎大威只三合已杀死了。李自成、刘良佐惊得魄散魂飞,护着罗汝才奔回土山大寨。马守应三人见寨主死了,也急忙回军。
聚在一处查看人马,十停逃散了七停,没着理会处。只得各带了家小,改装逃难,再作计较。马守应道:“张献忠那里虽然兴旺,未知他为人如何。目今兵马各队甚多,任从分路而去。咱们几个就此对天拜告,结异姓兄弟。哪一个成了气候,都去靠他便了。”于是各个拜了天地,结束了金银,拣亲信的兵丁带了几个,改作良人装扮,分跑逃难。配对儿的妇人,也都带着走。罗汝才便要往湖广,刘国龙便想投降熊总督。只刘良佐、高杰,依旧同李自成往汾西。只走了一日,刘良佐也别去了。李自成带了邢氏,一路进发。不愿随者,赍发了些路费,叫他自去逃命。正是:
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
且说熊文灿是日杀败李自成等,虽然大胜,恐有伏兵,也就鸣金收军。次日,坐在帐中,哨马来报,十余万贼兵一夜逃尽,俱不知哪里去了。熊文灿统兵到土山查看,都是空营,也还有遗下的器械、衣物。怕散而复聚,遣虎大威、陈永福巡山三日。拿土著良民来问,知解散是实。才统兵回大名府去了。正是:
个个鞭敲金镫响,人人齐唱凯歌回。
熊文灿回任,上本报捷。不一年间,李自成聚众,又至数万。刘良佐、马守应、贺一龙、贺锦、刘希尧又都到了。随身又有侄儿李过,及蓝养成、刘宗敏、马世雄、高杰等,好不兴旺。先打破了河曲县,随破了汾阳县、霍州、兴县、岚县、临县,兵马到处,无不披靡。
上司上本告急,崇祯召阁部杨嗣昌,戎政尚书魏照乘,面问方略。杨嗣昌奏大名兵备卢象升,有文武全才,可加衔赐剑,授他督剿之权,必能剪灭此小丑。崇祯立命升他兵部尚书,专以督剿委他。又赐他宝剑一口,先斩后奏。加俸一级,不受总督尚书熊文灿节制。旨意一下,卢象升感激朝廷宠任,即日上本,选将兴师。
早有细作把这话报入贼营。李自成对众头目道:“咱以张献忠与旧寨有唇齿之情,曾去投他。但他阴谋不测,被咱悄悄走了。虽是如此,彼此俱未露形迹。如今官军厉害,似前虎大威的勇,陈永福的箭,若又敌他不过,难道又走不成?不如卑词厚礼,依旧结好了张献忠。山西和陕西相连,好为接应,咱们也胆壮些。”众头目都道:“寨主说得是。”就差李过往张献忠那里去通好,张献忠也就允了。
说时迟,那时快,督剿尚书卢象升统领了人马,在太原府到了任,浩浩荡荡,杀奔霍州一路地方来。与李自成交战了三四阵,不分胜败。后来却被自成用了贼智,悄悄陷了辽州,破了泽州。卢象升分兵去救,自己营里反觉单弱了,一连输了四五阵。到了十二月初旬,天气严寒,战士哀怨,只得退到直隶交界地方。移文总督熊文灿,要请救兵。熊文灿道:“陕西张献忠不时骚扰,自顾不暇,怎能有兵将分遣?姑待交春,方可调发。”卢象升没奈何了,沥血誓师,亲临战阵。这日阴风惨惨,杀气腾腾,两阵对圆,刀枪并举。巳牌战起,战到未时,官军大败。好一个督剿卢尚书,竟战殁在阵中了。正是:
从容临阵誓身亡,千古忠良自主张。
赐剑加衔恩已报,头丝犹带满天香。
卢象升全军覆没,报入京师。崇祯下召求言。有个淮安武举陈启新,上了个“外侵内讧,敬陈八要,以祈采纳事”的本章。崇祯大悦,要特拔他做东阁大学士。其时周延儒已驰驿回籍,正温体仁专权用事时节。连有经济的吴宗达,极方正的文震孟,一个六月里弄他致仕,一个九月里参他闲住。怎容得崇祯皇帝特拔一信任的人,分他和吏部谢升的权柄?再三执奏,崇祯只得把陈启新擢为兵部科给事中。陈启新又上一本说流贼的事,崇祯批,着熊文灿带罪立功;阁部杨嗣昌督剿流贼,特赐上方剑先斩后奏,好不荣耀。李自成一班兵至数十万,却不以为意。
只是山西大饥,贼众食尽,渐渐流入河南。先掠了武安县,再破了林县,回兵据了武安,又据了涉县。兵到之处,杀伤掳掠,万民涂炭。一日,李自成要分掠开封、归德一带地方,怕辎重不便搬移,留家属人口在老营里,留一两员勇壮的头目,守着内外营寨。就拨心腹刘良佐牢守外营,高杰巡哨内营,有急互相救应。留下兵马十万,其余分头都带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李闯王夫人邢氏,是个极风骚的妇人。平昔和高杰眉来眼去,两下调情。这番巡哨内营,恰派了高杰,正中了机谋。常常叫丫头婆娘,送好酒好肴,又送白绫汗巾,约他面会。高杰原看上了邢氏,魂灵已被她勾住了的,有甚不喜?初然两三夜,借巡哨为名,看熟了内营的路径,约定夜间进去,和她欢会。那邢氏重梳梳头,洗洗澡,准备迎接新郎。有北地《挂枝儿》为证:
喜珠儿忽地在营前挂,银缸灯结蕊,喜鹊叫喳喳,粉墙上画的成双卦。思君可为配,随地即为家。若还前世的姻缘,也悔守了连宵寡。
且说高杰,这一夜,只把巡哨为名。带了几名心腹家丁,巡了一番。自己闪入内营,心腹家丁依旧打巡锣巡更去了。邢氏按住了高杰,笑欣欣地道:“我的高爷,想杀了奴家了。咱们快些干营生罢。”两个搂做一团,弄将起来。都是年少英雄,动地惊天,弄了一夜。从此夜夜弄在一处。邢氏道:“咱是舍不得你的了,你不可负心,抛闪了我。”高杰道:“咱也十分爱你,须做长久夫妻才好。想起来,流贼不是久做的。闻得皇帝肯招抚咱们,不如和你带了心腹兵丁,取便逃走。若急了,去投熊总督,有何不可?”邢氏道:“不知道熊老爷肯收留你不肯?”高杰道:“陕西张献忠,听得说已投降了,好不重用他哩。”邢氏道:“事不宜迟,快些走罢。”两个一内一外,收拾了一日。次夜只带得四十五心腹兵丁,竟逃往大名府一路去了。正是:
鳌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回。
次日刘良佐知道,心下想道:“老高高见,咱们流来流去,终非了局。只是李哥相依已久,情义不薄,咱也走了,老营尽失。这是受人之托,不终人之事了。且待李哥回营,再图别往。”只得照旧防守老营,不在话下。
那熊文灿信了张献忠的真降,用为心腹。高杰先去投他,他就引见了熊总督,把高杰也留守备之职,岂知张献忠绰号八大王,流贼里第一个英雄,怎肯甘心伏小做参将,反听总兵官节制?八月间,把官兵营里军器火药,衣甲钱粮,尽数装载,杀入湖广地方去了。黄州府蕲州、麻城县一带地方,处处受兵,人人被劫。聚众只三月,已有十万,声势泡涌,比李自成更狠。报入京师,崇祯大怒。十二年己卯岁十二月,差校尉把熊文灿拿了,解到北京,发到刑部大牢里,等待差官究问。十二月就颁下讨贼恤军的诏书,自己退居便殿,减膳撤乐,穿件青袍,早晚议事,与文臣武士誓同甘苦。必要合围大举,灭此贼众。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李公子投闯逃祸 杨督师失机殒身
山山水水还依旧,唯有这乱离人瘦。遍地受摧残,肠断三更后。 巍然阁部,拥兵思斗,无计空挨永昼。一旦失军机,未死心先皱。《海棠春》
万里妖氛杀气冲,官军空说挽强弓。
刘公靖节杨公缢,三楚疆场一日空。
话说朝中的事,虽然有了明主,却少良臣。自八年九月权相温体仁参了何吾驺、文震孟回籍,九年林入阁,不久又殁了。贺逢圣、黄士俊、孔贞运入阁办事,却只顺着首相冢宰的意,莫敢异同。文震孟在苏州只是优游山水,有终身不出的意思。闲了,一悼虎丘,吊颜佩韦等五义士的墓,赋诗感愤。传入京师,又将起党人大狱。亏得天子明察。这丙子四月,文震孟暴病殁了。十年,温体仁正月特旨命归,谢升二月闲住。傅冠、刘宇亮、薛国观,俱入阁办事。杨嗣昌又督师在外,宰相倏忽去留,连崇祯一个明主,也全没主意了。流寇猖獗,反若平常事体。谁肯当心上本,去剿灭他?故此李自成扰乱河南,张献忠扰乱湖广,罗汝才扰乱山东。张献忠原与李自成有隙,在湖广自为一队,不通往来。罗汝才虽雄霸山东,自称为曹操王,却也推李自成做盟主,服他提调。人马已近四十万了。正是:
阁部匪材膺重任,寇流五省势难支。
且说河南开封杞县,有个能文能武的举人,姓李名岩。因他父亲是甲科的部属,人便称他为李公子。家私富厚,性气粗豪,大约轻财重义,是三代以下好名的人。为因连年荒旱,米麦贵不可言。大户人家有了银子,还没处去买。杞县知县姓宋,平昔极是执拗。遇此凶岁,他只比钱粮,日夜敲扑,哪顾百姓流离饿殍。
李岩心下不忍,又自恃公子、举人,就动一条陈:第一款,求他暂停免比;第二款,要他设法赈济。宋知县拂然不乐道:“上司为军粮紧急,杨阁部厉害,催饷文书雪片下来。若不征比,将何起解?必然罪及本县了。至于赈济一节,县里既没无碍钱粮,何处设法?除非地方上富家大户积有米麦的,肯出些,赈济贫民。本县只好代劳派给。”
李岩见知县话不投机,只得回家,把自己仓里米麦盘算一回,只留下本年吃用,余下二百多担,尽数给散与本甲的穷民。个个沾恩,人人感德。那时就有一班无赖好事的,纠五合十,向他本甲富家大户,引李公子为例,登门吵闹,要他发粟济贫。口口声声,要抢米,要放火,不肯干休。那有势力肯出尖的去禀宋知县,求他出示禁戢。宋知县心里正怪李公子多事,忙出一面硬牌,传谕:“速速解散,各图生理。不许借名求赈,恃众要挟。如违即系乱民,严拿究罪。”百姓群聚拢来,把硬牌打碎,又打差人。差人奔脱,来回复宋知县。
百姓约有千人,拥到县前,乱嚷乱叫道:“我们左右要饿死了,不如大家抢抢罢。”宋知县着了忙,去请李公子商议。李岩劝知县出一暂免比较的告示,并劝各家大户,各出米麦,减价官粜。宋知县只得依他,出了一张告示。众百姓道:“我们散是散了。三五日后,若没处籴米买麦,我们少不得再来和太爷总算账。”说毕,一哄大家散了。差人进衙回复了,宋知县越恼起来道:“这都是李举人发粟济贫,掠美市恩,以致百姓作乱。况且三五日后,若没人赈济,这乱民终不肯干休,不如备了文书,申报上司,凭上司如何主张。”遂连夜申备了一角文书到河南按察司,道:“举人李岩,谋为不轨,私散家财,买众心以图大举。打差辱官,不容比较。诚恐滋蔓难图,祸生不测。乞申抚、按,以戢奸宄,以靖地方。”按察司一面据县申文抚、按,一面批县,密拿乱首举人李岩监禁,毋得轻纵。宋知县奉了上司批文,竟把李公子拿禁在狱。
百姓纷纷地都道:“李公子为了我们,今反累他吃官司,于心何忍!不如劫了牢,放他出来,一齐杀了害民的狗官。一则救了李公子,二则出了这口鸟气。”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顿时聚了千人。杀入县衙,先把宋知县砍为数段。家属躲的生,遇的死。杀了一回。另有一班杀入牢里,放了李岩,并久滞狱底的囚犯。又有一班往仓里劫仓,库里劫库。惊得县丞、典史,不知跑往哪里去了。
李岩向众为头的道:“我虽被监禁在狱,见了上司,自有一番话说,料不至死。你众人固是好意,但如今杀了知县,劫了牢,劫了仓库,都是为我起的。难道这样大事,我免得一死?连你众百姓,也都不得干净,毕竟扭做乱民,一个也走不脱。我有一计,除非投了李闯王———他势头大,兵马多,暂全偷生,再作道理。”众人齐声道好。都去收拾细软,带了家小,车的车,马的马,骡的骡,走的走,跟了李岩出城。李岩又叫兄弟李牟———也是个好秀才,押了家眷先行,在三叉路口相等。把城里屋舍,齐齐放起火来,烧得七零八落。次日县丞回来,存下只衙役数十人,百姓二三百,空荡荡一个杞县。只得备几角文书,申报上司府县去讫。哪知李岩投了李自成,做了他的谋主。正是:
贪酷县官无见识,致令良善作强徒。
李岩见了李自成,就劝他假仁义,禁淫杀,收罗人心,方可图得大事。又荐了同年牛金星,是河南乙卯科举人,素有诈谋。招了他来,就封为右丞相,军中都呼为“牛丞相”。牛金星又荐一术士宋献策,是永城县人,面狭而长,身不满三尺,右足跛,出入以短拐自扶,人皆呼为“宋孩子”。几年前曾在北京海岱门卖卜,又会起河洛数。他见了李自成,袖中取出一数来,进上道:“十八孩儿当主神器。”李自成大喜,封他为军师。其余如钦天监博士杨承裕,拔贡生顾君恩,李岩相识的刘宗敏,投降的不计其数。
兵势越盛了,思量去围汴梁。李岩先遣心腹,扮作商贾,四散传布说:“李闯王仁义之师,不杀不掠。”又编成口号,教小儿们歌唱。一时都学会了,各处唱道:
吃他娘,穿他娘,开了大门迎闯王,闯王来时不纳粮。
各州县愚民信为实然,唯恐李闯王不来,望风投降。罗汝才自称曹操王的,也领兵来会。合兵围了汴梁。李自成日日索战,城中只是固守。原来督守汴梁的,是神箭陈永福,与游击将军左明国。围到第七日,李自成带了众将,正在承明门下扬威耀武,陈永福在城上看得真切,飕的一箭,正中李自成右眼。大痛无声,跑马回营,大败一阵。各营坚守,数日不出。李自成竟瞎了一眼。督师丁启睿,带了虎将左良玉、虎大威等,集兵往朱仙镇。遇了李自成手下刘宗敏、李过,大杀一阵,贼兵大败。李自成只得拔营,往山东去了。不在话下。
那张献忠正在湖广,连破十州县,所向无敌。丁启睿且守河南。杨嗣昌上本,要拨大将左良玉帮他救楚。李自成、罗汝才分兵南下,败官军于枣阳,声势复盛。再回河南,遇秦巡抚兵在襄城。罗汝才匹马当先,杀得官军大败南走,掳得甲兵火炮。乘势破归德,占其城。朝廷闻报,把丁启睿革职候勘。李自成提兵再围汴梁,官军又大败于水坡。壬午五月,决黄河之水灌汴梁城。周王在城里正大出帑金,募壮士守城,不料黄河之水骤至,一城人尽为鱼鳖。李自成等也立脚不牢,依旧往南,将与献忠合军。周王乘船逃避,十人也只好存三四人罢了。百姓十人,只好存一人。真天地间一大奇厄。有诗为证:
黄河之水天上来,一决不收如奔雷。
凭他善良不淹死,葬身鱼腹真堪哀。
且说湖广各府,已被张献忠残破数十处。十月,又破了襄阳,楚襄二王无不被害。王府眷属,杀的杀,掳的掳,真正可怜。杨嗣昌尚拥兵在省城,初闻崇祯皇帝准他荐叙左良玉战功的疏,加良玉太子太保,赐蟒玉,挂平寇将军印,恰好良玉兵马,也将到省城了。忽闻报襄阳已破,楚襄二王俱被杀,这惊可也不小。自说自唿道:“罢了,罢了。我以阁老督师,何等重任,亡师麋饷,积有岁月。今兵溃襄阳,二王死难,我进不能,退不可,少不得是个死。”叹息了一会,遂拔刀自刎。
报入京师,崇祯大怒道:“左良玉不早救襄阳,以致失陷,降爵三级,夺其官职戴罪立功。”左良玉之部下,无不嗟怨道:“既非败阵,又闻命即行,未尝逗留,何故降夺?灰了我等血战的心肠。这都是台省的本,激怒了天子。我们何苦出死力,替朝廷上阵?”左良玉再三勉以忠义,到底人心懈弛了。因此张献忠兵马,越越抖擞精神,长驱席卷。汉、黄、荆、岳几府,相继失陷。桂藩预先出走,惠藩闻风奔逃。湖广巡按刘熙祚,武进人,字仲缉,号劬思。乡科出身,以循卓,升任此职。闻得二王出奔,亲督水兵庇护。二王急走,贼兵追之甚急。刘熙祚遣中军官护二王星夜前行,自己入永州城,为死守计。谁料先有奸细埋伏城里,里应外合,开门纳贼。把个忠义的刘巡按,被他拿住了。闭在永阳驿里。再三谕降,只是不屈。题二诗在壁上道:
倥偬军旅已逾年,家室迢遥久别颜。
岭北骷髅惊作垒,湘南宫殿倏成烟。
鹃血不沾无冢骨,乌啼偏集有狐田。
死生迟速皆前定,坚此丹心映楚天。
故园隔别又经年,今颜非复昔时颜。
山川草木皆含泪,貔虎旌旗尽作烟。
老妇漫劳寻蝶梦,儿孙切莫种书田。
苌弘化碧非奇事,留取孤忠回九天。
过了几日,贼众把刘熙祚押去。那时张献忠偶在一个小县,叫作宁乡县,又闭他在一冷室。刘熙祚料不免死,又作辞世一绝句道:
人逾五十不为夭,一世功名今日了。
精忠血愤九霄云,万古乾坤终不老。
后有书数行在壁上道:
生趣独浓,贻羞天下后世;死关能破,留馨宗党子孙。刀锯在前,鼎镬在后,莫谓可忧可惨;天地在上,鬼神在前,唯有勿惧勿挠。烈胆义肝,自有生来赋予已定;忠君报国,从学问中体勘得真。临难日,有半点儿女情,便俯仰不前;见危时,有十分忠义念,始指心肯剖。白刃可蹈,青史堪传。
张献忠又遣人谕令归降,刘熙祚大骂不屈,被杀于宁乡县学孔庙中。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众阉开门迎闯贼 群忠靖节报君恩
世界掀翻,幺麽思占黄金殿。文臣武弁,你面看咱面。 逆阉开关,诱贼何须线。忠心见,投缳赴井,各自寻方便。《点绛唇》
落日横云城影长,旌旗闪闪动崩墙。
内臣款贼先希宠,文士遭殃半落荒。
金殿昼开飞晓雾,瑶宫晏寝失朝阳。
忠良累累归泉路,追伴君王聚一方。
话说崇祯年间,阁老倏用倏废,人也看得阁老是易得易失的了,谁肯如张江陵任劳任怨,替国家干事。只有温体仁做了八年阁老,又是四年首相。自崇祯三年入阁。京师童谣就说,“崇祯皇帝温阁老。”取温瘟同音的意思。崇祯七年,做了首相。京师童谣又说,“崇祯皇帝遭温了。”也取温瘟同音。大是不祥之兆。从此用人全然不妥,流寇猖獗。督抚是何等重任,放着一个素号知兵,万里长城的阁部孙承宗,妒忌他不用。放着一个首先勤王,北兵远去的兵部范景文,只用他做南京闲散地方的尚书。反用那闻清兵逼近京城,畏怯不前恸哭不敢行的杨嗣昌,虚糜岁月,养成贼势。十年,体仁特旨回籍,薛国观当国,又不济事。十四年五月,才复召周延儒入朝,有些担当,不比温的执己见,薛的徇人言,把范景文起出来,做了工部尚书,但不是掌兵权的要地。知兵的史可法,升了南京兵部尚书,也只可防御一面。贵州杀苗贼素有名的马士英,起他出来做了凤阳巡抚,也只可保护陵寝。虽觉得渐渐有用人机栝了,哪知十五年,清兵再入内地。崇祯特命周延儒以宰相督师,断其归路。后来科道官纷纷说他受了贿赂,放他出口。因此五月加封太师赐归,十二月拿到京师,勒令自尽。是陈演当国了,晓得什么用人剿寇。一个全不知边情、兵事的张缙彦,用他做了兵部尚书。黜陟任心,功臣夙将,人人解体。
添注尚书孙传庭,教他总督直省兵马钱粮,专在河南北剿堵。被李自成手下大将刘宗敏,用诱兵的计策,把新掳良民充为头阵,让官军连连赢了。孙传庭便十分轻敌,上本刻期平定流寇。哪知被刘宗敏伏兵四布,贺锦、辛思忠、谷可成、刘希尧、任继荣十余员骁将,候孙传庭兵入伏中,一声炮响,齐齐杀出,官兵大败。孙传庭单骑逃去,不知何去。正是:
百里兵荒断人影,猛军得志性如龙。
其时马士英在凤阳地方,倒也善能布置。原是熊文灿招抚的高杰、刘良佐,士英都提升总兵。又有个好汉黄得功,向年流落了,买几头驴子,在路赶趁度日。有贵州举人杨文骢、周抑新上京会试,在浦口雇了他的头口,也不知他是条好汉。行过了闵山一带,忽遇了响马强盗,共五六人,贵州读书的,也都晓得些弓马,正待迎敌,黄得功大叫道:“爷们莫动手,让咱去了当他罢。”此时已有坐头口的管家,跳下驴来了。黄得功也不卸行李,连驴和行李约有二百斤重,提在手里,就如提个被囊一般,往响马身上乱打。那一班响马忙叫:“休打!休打!我们下来和你讲话。”黄得功哪里肯听他,只是打去。众响马一齐跳下马来,拜倒在地道:“老哥真正英雄,小弟们愿拜下风,休失了义气。”黄得功才放下了带行李的驴子,也回拜道:“咱也不敢做大哥,只好好放咱爷们过去罢了。”众响马问他名姓,再不肯说,只道:“咱姓黄,叫做黄大。”众响马反把些路费送他,他也不收。杨周两举人见他如此有勇力,又有志气,从此一路待他如兄若弟。回南京,向马士英说了。马士英寻将他来,替他寻了妻小,请人教他些兵机战法。往凤阳到任,先用他做了旗鼓厅。屡屡差他堵截流寇,叙功本上已钦依他做副总兵之职。
流冠营里怕的是黄大刀,因此庐州、凤阳一带地方,李自成手下兵马,不敢恋战。又闻得刘宗敏等的消息,已获全胜,遂聚集人马,要往潼关。贼伙里曹操王罗汝才、革天王贺一龙,与李自成一齐起手,两部兵马最称雄盛,自成忌他。设酒请革天王,席上斩讫。随即跑马至曹营,罗汝才不知就里,也被一刀砍死。
李成自并了两部兵马,约算马步兵共三百三十余万,战将田见秀、党守素、李友、马世雄、张能、朱养民等七八十员,浩浩荡荡,往陕西进发。乘刘宗敏等得胜的声势,杀奔潼关。垂手破了关,直入西安府。驱逐了秦王,占据宫殿。设立官僚,有六政府侍郎、郎中、从事诸名色;武有权将军、制将军、果毅将军、威武将军、都尉诸各色。侍郎则喻上猷、萧应坤、杨承裕,郎中则徐立、王家柱、邓严忠,从事则顾君恩、郭附龙,防御则孟长康、陈荩、李三纲、吴大雁、黄阁、金有章,府尹则张虞机、姚胤锡、牛铨、刘苏、邓涟、刘茂先。武官不能尽载。改西安府为长安府。因怕湖广有张献忠,尚未敢僭位改元。是时有榆林巡抚冯师孔督兵出战,自成将大败。复添兵大战,遂破榆林,杀冯师孔。随攻庆阳府,庆阳破,还师西安。
过年,遂致书与张献忠。献忠回书甚自谦逊,许他唇齿相依,互为救应。李自成遂和牛金星、宋献策、李岩、刘宗敏商议,正月僭称大顺国永昌元年,遂称皇帝。初三日,刘宗敏、李过等奉李自成令,领兵二万,先攻大同。巡抚卫景瑗城破被擒,大骂不屈。刘、李大怒,喝令碎剐。卫巡抚至死,骂不绝口。报了李自成,自成道:“此关一破,长驱直捣,料无阻隔。”遂统五十万大兵,一班战将,要从禹门渡河。只留些文官并武将李友等数员,守西安巢穴。兵有没用的,反逐他自去耕田。
人马于十五日离了西安地方,到了禹门河口。有巡抚蔡懋德统兵沿河防守,难以径渡。李自成分兵三路,去下流没兵的地方渡河,先攻临晋、泽州等处地方劫掠。却说蔡懋德手下有战将牛勇、朱孔训,称临晋名将,各统本部兵马骤至。乃二月初五日。率领兵马开城,与李自成人马大战数合。朱孔训被铳打死,牛勇刀法就乱了,也被杀在军中,全军覆没。蔡懋德知必不守,写了遗表付与监纪贾士璋,叫他呈上天子。有中军应时盛,原是辽东秀才出身,窃见疏稿,有将妻妾并十四岁幼子皆一刀一个,然后泣向蔡巡抚,誓必从死。初八这一夜,风沙障天,对面不见,贼乘风附梯从东北入。蔡懋德、应时盛等策马迎战,俱被砍死。时同被难的,赵布政、毛兵备、府县等官共有四十六员。正是:
捐躯殉国遥相见,累累何多忠义臣。
李自成兵到黎城,他将已报,陷了临晋、河津、垣曲、绛州等处。十六日到了忻州,开门迎降,进攻代州镇将周遇吉,乃一员忠义的大将,设奇制胜。连战十余日,每战必胜,杀贼万余人。李自成着了忙,催诸路合兵攻战。周遇吉因兵少食尽,退守宁武关。夜率壮士二百人,从城上悄悄缒下,快刀杀入贼营,贼又大败,退去二十里。相持半月,救兵不至,三月初一日,城陷。周遇吉统兵民巷战,手砍数百余贼,力竭被擒。李自成劝他降,遇吉大骂逆贼,遂被砍死。李自成恨这一城死守,遂令屠城,寸草不留。正是:
草莽自有真忠义,血染黄沙昼不干。
初九日,李自成兵至宣府。巡抚朱之冯,誓死不从,拔刃自刎。总兵唐通守关,太监杜勋联骑出降,为贼响导。十五日,破居庸关,巡抚何谦被杀。十六日,破昌平州,总兵李守骂贼不屈,贼令碎剐泄恨。守手格数人,人拿不住,遂拔刀自刎。十七日,到北京平子门,分兵四下攻城。正是:
四望传烽尽盗卒,树林襞月月凄凉。
且说崇祯皇帝预闻流寇警报,又接了督师阁老李建泰的本,乞驾南迁,愿保太子先行。初四日,平台召对,遂向阁部官员道:“李康泰有疏,劝朕南迁。国君死社稷,朕将何往?又劝朕教太子先往南京,诸臣以为何如?”阁老范景文,总宪李邦华,少詹顶煜,俱奏称,太子南迁的是。兵科给事中光时亨大声奏道:“奏太子往南,诸臣意欲何为?将欲为唐肃宗灵武的故事么?”范景文等遂不敢开口。崇祯又问守城迎敌的良策,众臣默然无语。崇祯叹道:“朕本非亡国之君,诸臣却都是亡国之臣。”拂衣朝散,怏怏回宫。
次日,差勋卫科道等官,分守九门,盘诘奸细。阁老魏藻德要差往南调兵,方岳贡要差往南督饷,首相陈演依旧撤回,入阁办事。遣太监杜秩亨出城体探,御史王章专督城守。起复太监曹化淳、王相尧等,领兵镇守。襄城伯李国桢操练京营,以备战守。
十一日,崇祯颁罪己之诏。
十七日,李自成攻平子门甚急。正在惶惑间,贼遣降监杜秩亨缒城而入,议让西北一带,并发犒军银一百万,便可退兵。崇祯召廷臣共议,或然或否,再无定说。崇祯独以为不可。欲留杜秩亨,秩亨道:“彼营以亲王为质,如不返命,即便杀王。”崇祯道:“留汝也不中用。”因叱之使去。京城人心惶惶,哭声不绝。
十八日酉时,崇祯手执三眼枪,带着几个随身太监,都骑了马,领亲兵四百余骑,出宫至正阳门,传令开门。门军道:“不奉圣旨。”不肯开。亲兵将斩门而出,门军疑有内变,贺炮将反击。遂奔往顺城门,也不放出。崇祯道:“还好,还好。这是巡城王章号令严肃,守门军还知法度。”乃从白家胡同绕出城下,到成国公朱纯臣家。守门人辞以赴席未回,崇祯道:“好个国公,哪些个与国同休戚!”叹息回寿宁宫。向周皇后道:“罢了,罢了!城守单弱,救兵不至,大事已去。奈何!奈何!”相对痛哭。宫人皆跪哭失声。崇祯令之散去,各自图活。周皇后是夜,遂自缢于宫里。
次日十九黎明,崇祯手自撞钟,百官竟无一至。还见城里火起。不多时,各门俱开,喧传曹太监已开门迎贼,李襄城被贼拿去。崇祯急回宫,令袁妃自缢。绳断堕地,崇祯手自砍死。长公主在旁号哭,崇祯把剑砍去,断臂仆地。又遣宫人传谕张皇后、李妃,速令自裁。遂把剑丢了,急奔煤山,只提督京营太监王之俊紧紧跟随。崇祯遂自缢亭阁中,王之俊亦缢死在旁边梁上。崇祯被发覆面,上穿白绵绸袄、蓝纱道袍,下穿白绵绸裤,右足跣,左足有白绫袜、红方舄鞋。衣带有血诏道:
朕在位十有七年,薄德匪躬,上邀天罪,致敌蹈内地三次,逆贼直逼京师。皆诸臣误朕也。朕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以发覆面而死。任贼分裂朕尸,勿伤百姓一人。
且说京城文武百官,偷生躲避的多,殉难死亡的少。然明朝忠臣,比唐宋较盛。
阁老范景文,每见身为大臣不能在疆场做一番大事业,虽死无益。召对后绝食三日,常常饮泣入告,声不能续。十九日闻破城,向阙再拜号恸,行诰封妻陆氏柩前,即自缢。被家人赵兰芳解救,作诗一首,有“谁言信国非男子,延息移时何所为”之句,遂投井而死。
户部尚书兼侍读学士倪元璐,十八日晡时,闯贼入彰义门,举家大哭。十九日寅时,闻各门已破,即衣朝服望阙四拜,复换冠带,南向拜辞老母。索酒酹所供奉关帝君前,对酌二盏。复出中堂南向正坐,吩咐家人道:“吾分当如此,意已决,毋得救。但我死后,须待皇上殓后,方可殓吾尸。切记!切记!”入书房自缢。三日后颜色如生,贼入见了惊避,不敢再入,家属得全。
兵部戎政侍郎王家彦,守得胜门。门破,贼持刀叱降,家彦大骂不屈。贼连砍二刀,死于城楼。贼遂举火焚尸,惨不可言。
邢部右侍郎孟兆祥,守正阳门。贼入城,遂砍死城门下。寓所有子孟章明,系观政进士,闻变启知母亲,同妻三人,俱缢死堂上。山西一带地方从贼者众,一门四忠烈,真是天生成的豪杰。
左庶子兼侍读学士周凤翔,十九日闻城破君亡,沐浴衣冠,向阙痛哭再拜,同二妾顿时缢死。遗书诀父道:“君辱臣死,君死臣焉可独生?况男复身居讲职,忝列侍从乎!忠孝不能两全,矢以来生再图奉养尔。”又做绝命诗一首,有“碧血九原依圣主,白头二老哭忠魂”之句。
左谕德兼侍读学士马世奇,十九日尚未早膳,忽有数人闯入,口索骡马。家人告以没有,即持刀索银物。跄入搜检,果然没有,一齐奔去。马世奇道:“罢了,大事已去了。”沐浴更衣,捧敕命北面稽首谢恩毕,家人跪禀道:“家有太奶奶,老爷何可轻死?”马世奇道:“太夫人还有二相公侍奉,我不死,岂不玷辱太夫人?”乃南望再拜,从容自缢。二妾朱氏、李氏,相继缢死。
左都御史李邦华,十九日闻贼破城,衣冠望阙再拜,题阁门板上道:“堂堂丈夫,圣贤为徒。忠孝大节,矢死靡他。”题毕,徒步往文丞相祠叩首再拜,口里吟道:“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今日魂归天府去,子孙百世仰芳名。”立起身来大笑三声,缢死祠中。三日颜色不变。
左副都御史施邦曜,十八日见贼逼京城,即以死自誓。贼既入,因出问长班道:“倪爷安在?”长班还报道:“倪爷已自尽了。”施邦曜入内,作绝命诗,有“惭无半策匡时难,唯拼一死报君恩”之句。
翰林院左谕德刘理顺,十九日闻变,即自题壁上道:“成仁取义,孔孟所传。文信践之,吾何不然?科名既占,岂肯苟全?三忠祠内,无愧前贤。”与一妻二妾,俱缢死。其家属或投缳,或赴井,计一门死难共十八人。真是天地间稀有的事。
翰林院简讨汪伟,闻贼至,即啮指,向夫人耿氏道:“吾不能生系贼颈致阙下,当为厉鬼击贼。”夫人道:“妾此夙愿,幸有同心。可毋使徐淑笑我。”十九日闻城破,夫人取一暖酒共酌。酒酣,汪伟索笔,大书壁上道:“身不可辱,贼不可降。夫妇同死,忠节成双。”正将就缢,汪伟在右,耿氏在左,氏对伟道:“虽遭颠沛,亦不可失序。”遂换转缢死。
大理寺卿凌义渠,闻变,以首触柱,流血被面。把生平著述及批评诸书,尽皆焚毁。服绯正笏,向阙再拜。又南向拜父,遂举笔书片纸,付家人归报封公道:“男视死如归,含笑入地下矣。但父亲衰年无靠,病妻、弱子不堪回想耳。十儿尤放他不下也,弟可善抚之。”又与记室赵振之诀别,从容自缢而死。
太仆寺丞申佳胤,协理东路,闻变即自缢死。
太常寺少卿吴麟徵,十九日坐西直门。是时喧传城破,急归署,将掌垣时所参驳事一一检出,付家人持归,片语不及家事。遂闭门作绝笔数语道:“祖宗二百七十余年宗社,移旦而失。虽上有亢龙之悔,下有鱼烂之殃,而身居谏垣,徘徊不去,无所匡救,法应褫服。殓时用角巾青衫,覆以单衾,垫以布席足矣。棺且速归,恐系先人之望,祈知交为矜许焉。茫茫泉路,炯炯寸心,所以瞑予目者,又不在此也。崇祯十七年二十日酉刻,罪臣吴麟徵绝笔。”正欲自缢,密友海宁孝廉祝渊来,排闼入见,相抱涕泣。吴麟徵道:“我壬戌登第,尝梦一人叉手向背,口吟文信国‘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之句。问路人云,是隐士刘宗周。我与刘同出,而刘先隐。今山河破碎,不死奚为?我陈整饬江南,枢臣不许;我请身任危疆,冢臣不许。天下事若可为,只索待之后人。吾生平所歉,唯少切谏几疏及《党鉴》一书编辑未成耳。”言毕自缢。祝渊收其尸,为之殓,面目如生。
户科都给事中吴甘来,署与周凤翔相连。二月中,便与凤翔誓同殉节。又知事不可为,先托其子与好友漆嘉祖,求其训诲。至是闻变,乃作诗一律道:“到底谁贻国事忧,疾雷悄悄破城头。君臣危难乾坤晚,狐鼠干戈风雨秋。极目江山空泪洒,伤心仁义一身周。也知此日难争讨,唯取忠肝万古留。”题毕,中堂自缢死。
河南道御史王章,巡视京营,时复敕他巡视各门。十九日,与科臣光时亨同守平子门,正并辔登城,贼破门而入。遇见守城二官,呼道:“你们归顺了,自当重用。”光时亨即下马跪拜乞降。贼三问,王章不应。砍中章膝,坠马踞地,骂不绝口。贼复砍三四刀,堕城下死。
顺天督学御史陈纯德,不受伪命,自缢死。
御史陈良谟,闻城破,作古风一首,痛饮自缢。妾时氏亦相继缢死。
吏部员外许直,十九日闻变,写家书付家人,令之速归。旋更冠服,北向拜君,南向拜父。作诗六绝句,末一首道:“掷笔翻然辞世行,老亲幼子隔幽明。丹心未雪生前恨,青简空留死后名。”书毕,入室自缢。
兵部郎中成德,贼临城,即致书约马世奇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我等不能匡救,贻祸至此,唯有一死以报国耳。年翁忠孝夙禀,谅有同心。”马世奇答书道:“吾党泰登仕籍,无能御捍多难,致势不可为,唯有死以报君恩耳。奇幸与明公携手及黄泉,应使黎丘生色也。预订斯约,毋忘息壤。”及闻天子柩停参庵,成德作祭文一篇,致鸡酒哭猷。归即自刎死。
兵部主事金铉,十九日城破,号哭骂贼,赴金水桥投河死。母太夫人,亦投井死。
工部主事王钟彦,闻变自缢死。
阳和卫经历毛维张,天子特命巡西城。十九日被贼擒去,缚送刘宗敏。逼令降服,毛维张大骂不屈道:“吾虽小臣,素明大义。吾首可碎,吾志不可夺!”贼怒甚,夹拶并加,足伤指折身死。
中书舍人宋天显,十九日闻变,即投井死。
户部主事范方,贼擒去,骂贼不屈,被砍死。
行人谢于宣,骂贼不屈,被砍死。
其他武臣亦有数人。新乐侯刘文炳,弟左都督文,九十祖母瀛国公夫人,闻变时拣一大井,将男女子孙十六口尽投其中。纵火焚赐宅,火起俱投火死。
驸马都尉巩永固,其公主先一年病殁,停柩在堂。有亲生子女七人,俱以黄绳缚至灵前,纵火焚死。大书“世受国恩,身不可辱”八字,前厅自缢死。
惠安伯张庆臻,闻贼破城,将财物给散亲戚。致酒一家团饮,积薪四面焚烧,全家烧死。
襄城伯李国桢,贼破城招之使降,国桢道:“如要我降,依我三事:一不可发掘陵寝,二以帝礼葬先帝、先后,三不可杀害二王。”贼俱允从,遂易梓宫葬帝。国桢号哭往送葬毕,拔刀刎死墓下。
宣城伯卫时春,闻变投井死。
嘉定伯周奎的侄都督周境,或自刎,或自缢,或投井,三百余口,俱一时身死。
为都是为官受禄,杀身成仁的。街巷小民、闺门女子,哪里说得尽。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智士潜形获免死 边帅愤志逐妖魔
归梦五更前,鸡促疏钟破晓烟。倦眼初睡起,淹前,往事思量最可怜。 搔首问青天,世事掀翻颠倒颠。智士见机能免祸,高眠,杀尽妖魔始贴然。《南郎二》
见机早遁岂偷生,亏体何如预绝缨。
雪耻复仇男子事,愤师拼命势纵横。
莫言逆闯污青史,瞻天颂圣纷纷矣。
藏形匿影最为高,赴难乞师亦足美。
写将余事纪甲申,悲悲喜喜徒然耳。
话说李自成既入京师,以丞相牛金星、大将刘宗敏为左右手。侄儿李过杀戮异常,倒亏李岩、李牟每每劝他抚恤百姓,禁戢兵丁。二十日出了安民榜,有“誓不妄杀一人”等语。伪天佑阁大学士牛出示:“凡一应在京文武官员,俱于二十一日齐赴东华门。各报先朝职名,愿为官者,量才擢用;不愿为官者,听其回籍;隐匿不报者,全家诛戮。特示下。”忽又出颁伪敕,与牛示一般。
到了次日黎明,文武大小官员,谁敢不来投递职名。只见李自成上坐,伪丞相牛金星、伪大将军刘宗敏、李过、白广恩、官抚民、梁甫、董天成、马岱、姜,并六政府宋企郊、张嶙然、巩、侯恂、黎志升、叶初春等,左右两班列坐。将报名的官员,一个个唱名过去。牛金星执笔批点,用者送吏政府;不用者发与刘宗敏、李过,吩咐封闭中军营中,听候处分。
二十二日,叛监杜秩亨选择宦官,以供使令。
二十三日,召百官再入听点。点完了,吩咐在外听候榜文。下午出榜,选授弘文馆掌院何瑞徵、编修周钟、大理卿刘大巩、寺丞项煜、谏议光时亨、礼政府从事韩霖、吴文帜、国子学录钱位坤等共九十二名,不及尽载。第二榜,又特选兵政府左侍郎左懋泰镇守山海关等处地方。第三榜,又特授宛平县归顺举人王仙芑山东潍县令。第四榜,又补选各省州牧吴篪、傅学禹等,各省县令朱国寿、王之观等,共五十名,不及尽载。榜文一出,也有欣欣欢喜的,也有戚戚忧惧的。这原不是都肯顺从,大半出于无奈。正是:
明知贼闯非我主,一念逃生不自由。
且说江西吉水县有个刘贡生,往来京师,授徒二十年。因他学问高广,有志读书的太监,大半是他门生。他久精于堪舆,兼晓些天文秘理。甲申年,刘贡生正该听选。夜观天文,知明朝不利,踌躇不敢赴选,正寓在门生杜秩亨家。三月,听见李闯兵马猖獗,约了杜秩亨,夜登杜园高阜处同观天象。急叫道:“不好,不好,主上有难。”杜秩亨问:“门人趋避如何?”刘贡生大怒道:“汝曹食君禄,当尽忠报国。若问吉凶,难道汝有异心么?我未食君禄,使可远遁,以免祸患。”次日即不别而行,出平子门不知去向。
又有知一禅师,德行最高,卿士大夫莫不以师礼相待。吴江进士吴在京候选,闻名往谒。送以白金二十两,知一直受不辞。朝夕谈论,甚是相得。至三月十七、十八两日,贼攻城甚急,吴叩问吉凶,知一道:“只一条路,没两条路。公试自思,功名是份内带来的,便可糊涂草草;功名是朝廷予你的,忠孝二字正在此际分明。”吴翻然大悟,便欲削发。知一道:“公向以贫衲削发披缁,曾蒙布施二十金。今日理当回敬。”遂取前银送还,原封不动。吴知是高僧,到此愈加骇敬,倒身下拜。知一道:“不须如此。去,去,去,我和你从东便门走,贫衲送你还乡,你也少不得尽忠于国。但闯贼不是你前生对头,包你目下不死。”次日即走出城。知一送吴回去,竟不知所之了。
又东直门关王庙有一懒道人,或来或去,不言姓名。极善看人气色,吉凶立刻皆验。锦衣卫指挥张同方,因他灵验,十分敬信他。不一二日,请他饮酒下棋,说些祸福。二月中旬,京师太太平平的,道人忽劝张指挥挈家南行,张指挥道:“再二年我便理刑了,如何丢了竟去?”道人道:“理刑倒未必,受刑是稳的。”张指挥犹豫不决。三月中旬,道人忽到张指挥家,说要别了回去。张指挥道:“老师去了,小子吉凶如何?”道人指空中乌鸦与他看道:“你看,你看。”那乌鸦跌下来,登时死了。张指挥急问道:“明明是不祥之兆,老师,我还避得脱么?”道人道:“四面八方都是罗网,贫道前言不信,如今救你不得了。”撒手竟往东直门外,飘然而去。张指挥只怕在朝犯出事来,在卫堂告了病假。哪知贼兵一入,把张同方一班武职二百余人,斩在平子门外。正是:
说与痴人痴不知,抽身急走曾有几。
那纷纷躲避的,只有扮乞丐,穿破衣,改形藏影的,不被贼拿住。
中军营中封闭的官员,总是既没金银又不通关节的。翰林杨妆成、给事中彭、郎中李逢申、主事申济芳等五十二人,是贼侄李过管辖。刘宗敏管辖的都放了,他偏不肯放。李岩、李牟、宋献策都劝他放了罢,李过只是要金银取赎。今日夹这个,明日夹那个,这五十二个官员,度日如年。又听得阁老魏藻德夹了四夹棍,妻拶了两拶,三子每人两夹棍;陈演夹了一夹棍;丘瑜夹了两夹棍;只方岳贡道,他才入阁,平昔清廉,不曾夹。至四月十三日,忽传令把魏藻德、陈演、丘渝、国公朱纯臣等共六人,斩在西市。这中军营封阁的官员,个个皆是心慌意乱,道死期不远了。
李自成却收用了窦、张二宫女做了皇后,识字的杜、陈二宫女做了皇妃。贼臣刘国能等,降臣周钟等,日日劝他登基。劝进表文中间,有“较之尧、舜更多武功,比诸汤、武尤天惭德”一联,又有“独夫授首,四海归心”两句,说都是周钟做的。但自成私去升御座,便有些头疼,又看见白衣人数丈,前立华盖,蟠龙髯爪都动。因此只管迟延,未登大位。铸永昌钱又铸不成,反变成泰昌字样。正是:
早知天子原难做,不如流贼任纵横。
且说李自成僭窃将及一月,丞相牛金星道:“大位未正,恐事有中变。”劝自成登基。遂会同了礼政府巩,出了告示,定期七日内举此大事。百官十二日午门前演礼,十三日皇极殿演礼,十五日颁诏,十六日幸学宫,行释菜礼。文武百官俱往圆丘,候郊天加衮冕,并行祀庙定功等礼。迁太祖神位于历代帝王庙,其余太庙神主尽行烧毁。此示一出,降臣巩等不得临期,竟入太庙,将神主手捧出来,太祖送入帝王庙,余者登时烧却。京师没一个不唾骂,巩他只做不知。
众将欣欣然以为新主登基了,哪知差出去的兵将报,有关上总兵吴三桂起了义师,不久杀到北京来了。时三桂父亲老总兵吴襄,原提督御营,被李自成羁留在京,逼令写书嘱三桂来降。大约说,“事机已失,天命难回。吾君已死,尔父须臾。识时务者,当知所变计。”又说,“及今早降,不失封侯之赏,而犹全孝子之名。”这都是牛金星做了,逼吴襄写的。
李自成差一文官一武将,赍金币数千,伪旨一道,封吴三桂为侯。道:“老总兵已降,新主十分优礼。专待将军,共图大业,以作开国元勋。”吴三桂得了书,拍案大叫道:“逆贼无礼如此。我吴三桂堂堂丈夫,焉肯降此逆贼,受万世骂名!”忠孝不能两全,叱令把来使绑去杀了。参将冯有威禀道:“将主不如收他金币,散与士卒,以充犒饷。使军中愈加感激,奋力杀贼。一面修书一封,即着来使送与太爷,以绝其念,随即起兵前去。何必杀此伪官,不足轻重。”吴三桂依允,即修书一封道:
儿以父荫,熟闻义训,得待罪戎行。日夜励志,冀得一当,以酬圣眷。属边警方急,宁远巨镇,为国门户,沦陷几尽。儿方力图恢复,以为李贼猖獗,不久即当扑灭,恐往复道路,两失事机,故尔暂稽时日。不意我国无人,望风而磨。吾父督理御营,势非小弱,巍巍万雉,何至一二日内便已失堕?使儿卷甲赴阙,事已后期,可悲!可恨!侧闻圣主晏驾,臣民辱,不胜眦裂。吾思吾父素负忠义,大势虽去,犹当奋捶一击,誓不俱生;不则刎头阙下,以殉国难。使儿缟素旆旌,仗甲复仇,不济则以死继之,岂非忠孝媲美乎?何乃隐忍偷生,训以非义,既无孝宽御寇之功,复愧平原骂贼之勇。父既不能为忠臣,儿亦安能为孝子乎?儿与父诀,请自今日。父不早图,贼虽置父鼎俎旁以诱儿,断不顾也。
写毕,付来使:“速去,免汝一死。我吴总兵不日提兵来,定斩逆贼头以祭先帝。”
吴总兵恐众寡不敌,大仇难报,急走辽东,与满洲乞兵。亏了留在清国的洪总督,稽颡出血,求发兵以助吴兵。又有总兵母舅祖总兵,亦陷在清国,也愿兴师相助。遂发数十万大兵,浩浩荡荡,从一片石进口,协力讨贼。正是:
妖魔残寇违天道,致使英雄誓出师。
且说遣去的文武二员,急回北京,报知李自成。自成忙对牛金星、刘宗敏等商议,只得自领兵将,往北御吴总兵。十三日黎明,都从齐化门出,号称十万,实只五六万人。至永平府属地方,与吴总兵相遇。这些流来流去的草寇,料也杀吴总兵的兵不过。何况满洲兵,人人勇敢,个个当先,他的箭,他的马,何等厉害。只一阵,把李自成兵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将官也杀了十五员。只存得败卒残兵,共八千人。李自成逃至北京,飞奔入城。
二十日,李闯王忙点各将刘宗敏、李岩等,共立十二营,在城外首尾互应,以御吴兵。吴兵于二十一日,兵到城下。参将冯有威怡遇降将唐通,交锋只一合,被冯有威刺唐通落马身死。好个开国功臣,早付南柯一梦。刘宗敏等一员虎将,也被中了一箭,落荒走了。一日里,被吴兵、满兵连破八寨,斩首二万级。贼兵入城的入城,死守的死守,不敢迎敌。李自成慌了,上城招谕吴三桂道:“你父亲现在城内,何不共图富贵?”三桂骂道:“逆贼死在旦夕,有何富贵可图。”李自成大怒,遂杀吴襄,把首级悬挂城头上。吴三桂大恸滚地,泪尽血流。自此攻城愈急。
李自成召牛金星、宋献策商议,都道:“十个北京不换一个陕西。登了大位,迁都为上。”李自成吩咐侄儿李过道:“目今人心慌乱,你是我皇侄,须事事勤谨,勿为人算。中军营的官员,放了他罢。”李过恨那些官员,又不降顺,又没金银,一个个都把绳来处置死了,共五十二员。各官的家属领尸回去。只为给事彭、主事申济芳心头有些热气,家人收活了。第三日,彭死生未卜。惟申济芳一人得生还。故可见死生定数,李过只杀得那没命的。这一夜是二十七日。牛金星次日定了主意,要李自成先登了基,好奔回陕西,让那北京与清。
一连把金银宝贝收拾了两日。二十九黎明,李自成坐朝,叫文武百官行礼。牛金星、顾君恩、巩、韩霖、宋企郊等行朝贺礼毕,即吩咐发兵护行李,明日五鼓起身。
至夜,宫中举火。火不起,只烧了五凤楼。李自成令拨侄儿李过、毅将军祖光先、都尉谷大成领兵断后,去准备厮杀。又令九门放火,火光烛天。啼哭之声,闻数十里。吴三桂知贼必走,传令不必入城,恐百姓惊乱;等他兵马奔走,从后追击,务必擒斩李贼,以报君父大仇。因此李自成带领人马辎重,从齐化门出,忙忙如丧家狗,飞奔前去。吴三桂驱动兵马杀上前去,三十里外,大杀一阵,夺回金银美女无数。贼将大败而走。
五月初二日,吴兵、清兵追至定州清水河下岸。贼将谷大成见兵已追到,只得勒转马头,排成阵势。吴三桂兵已到了,交锋未及五合,把谷大成斩于马下。祖光先被军士砍倒其马,跌将下来,折了一脚,贼兵扛之而去。又杀了贼将三员,败卒残兵,尽往西北奔命去讫。这一场大杀,不知杀了几万兵马。正是:
骷髅尽是刀头骨,日暮沙场化作灰。
吴三桂扎营定州,把所斩大将首级遥祭其父。又把夺回金银散与将卒,大小三军人人感悦,个个欢呼。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南京公议立新君 淮海沥血陈时事
锦绣江山如画屏,江山依旧事纷更。故君新主,南北两神京。新主群趋肠共热,故君空忆泪频倾。忠无,陈乞岂沽名。《相思引》
人道中兴复有君,岂知匪久即蒙尘。
征劳忠荩怀长虑,日草封章向紫宸。
话说山海关巡抚黎玉田,闻京师被陷,先拨兵将,随总兵入关助阵。后闻贼已西行,遂自引大队人马从紫荆关抄入,沿路截杀。恰遇吴三桂,兵马合在一处,连与贼兵交战,每战必捷。
五月五日,李自成见事势已坏,遂领兵将直逼营前,大骂黎、吴,要与决个你死我活:“不许外国助战,才见你的英雄。”黎巡抚、吴总兵随督众将交锋。自辰至酉,互有杀伤。忽然狂风大作,贼阵旗帜皆倒。吴营将官一箭正中李自成胁下,翻身落马,贼兵扛回本营。自此贼的兵将,只是且战且走。黎、吴兵将沿途歇息,亦不急追。
牛金星见李闯王大事渐去,自有图篡的意思。只忌李岩、李牟最得军民的心,意欲先去了此二人,方可做事。适值报子来报,河南归德府鹿邑县、考城县、柘城县几处县令,尽被丁参将缚了,解到南京请功。李岩愿领兵去恢复,李自成已许了。牛金星一班说话,反说李岩此去,必独霸一方,叛形已露,不可不诛。李自成信了他谤言,令牛金星假意排酒,诱他兄弟来杀了。宋献策原与李岩交好,结为兄弟,来见大将刘宗敏,把言语耸动他。宗敏大怒道:“牛贼子无寸箭功劳,敢擅杀二员大将。唇亡齿寒,军师言之极是。若不诛此匹夫,不为大丈夫也!”次日提刀要杀牛金星。从此李自成的将相,人人众叛亲离。自成急急拔营西去,连军师宋献策也忽然不知去向;刘宗敏又领一队人马,往河南去了。李自成和侄儿李过商量,要往湖广一路投奔张献忠,与他合兵。正是:
鼠子也思成帝业,一场扯淡笑千秋。
且说南京各衙门官,早已知李自成兵马逼近京师。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督兵勤王,他晓得凤阳督抚马士英夙有将材,标下兵将都骁勇,正写书与他借兵。三月二十三日,忽闻了京师失陷、天子殉国的报,人人切齿,个个伤心。这南京部院科道的官员,齐齐会集在文德桥国公徐鸿基家,议道:天下不可一日无君,须推戴一人监国,方可调兵讨贼。况太子、二王不知存亡下落,若不早早迎立,恐生他变。兵部侍郎吕大器道:“照依伦序,自是太祖定例。”议论未决而散。
其时潞王、福王、周世孙,各避贼至淮安。马督抚移书与史尚书,要立福王。四月十三日,是第三遭会议了,户部尚书张慎言、礼部尚书高弘图、掌翰林院事侍读学士姜曰广、吏科给事中李沾、河南道御史郭维经、太常寺卿何应瑞、操江诚意伯刘孔昭、抚宁侯朱国弼、南和伯方一元、安远侯柳祚昌、司礼监韩赞周,俱集朝内,久议不决。李沾奋袂厉声道:“既福王伦序当立,再有异议的,吾当以死殉。”遂以福王告庙,议共迎立。
二十八日,鸿基、赞周及御史陈良弼、朱国昌,带领仪仗,迎福王于江浦。二十九日,凡南京各官迎见于龙江关。五月初一日,谒孝陵及懿文太子园陵,奉福王令旨,以亲藩监国。次日奉令旨,以史可法、马士英、高弘图、姜曰广入阁办事。改张慎言吏部尚书,士英兼掌兵部,弘图兼掌户部,可法督师江北,升李沾太常寺少卿,郭维经应天府丞。余各加恩有差。初十日,文武各官启请即位,福王不允,仍称监国,命礼部铸监国宝印。又奉令旨,起徐石麒都察院右都;张国维以原官兵部尚书,赞理戎政;调郑鸿逵、黄蜚充总兵官,率所部守镇江;设淮徐、扬滁、凤泗、庐州四大镇,以靖南伯黄得功,总兵高杰、刘泽清、刘良佐,率兵分镇其地;加得功侯爵,封杰兴平伯、泽清东平伯、良佐广昌伯。
高杰原在河南,敕令剿贼。调赴督师大学士李建泰军前,杰迁延未至。闻建泰兵败,遂南下抵扬州。扬州人不纳,杰发兵围新旧城。癸未进士郑元勋,恐杰杀戮良民,劝扬人勿拒,但须先与讲明,兵驻城外,高总镇不妨建于城内。遂登城,隔垣与语。元勋有癸未同年,与元勋素不睦,遍城大呼道:“郑乡宦私与贼帅通,将勾他入城,害尔百姓。速杀郑乡宦,方可救此一城良民。”那些无赖号百姓二百人,上城把郑元勋先砍死,后肢解其尸,死得可怜。有诗为证:
鼎沸骄兵闹午宵,高营声杂广陵潮。
旌旗展处宝城阙,人马奔来践莠莨。
夜气招风何飒飒,暮云不雨亦萧萧。
超宗此刻魂何处,江北江南已动摇。
且说黄得功曾建功江北,凤督题请,得与宁南伯左良玉同时受封,是时因并加良玉为宁南侯。刘良佐又是凤督部将,亦曾建功。良佐驻凤泗,得功驻庐州,二人十分不平,约会了发兵夺淮扬。得功与杰连战不能取胜,正在相持,马士英慌了,把兵部郎中万元吉升太仆寺少卿,并监江北军,两为和解,方各罢兵。遂以高杰隶阁部史可法标下,为前锋总兵官。这也是马士英的巧计。正是:
只为于今无颇牧,却教宰相费调停。
且说癸未进士武愫做了闯贼的淮扬防御使,扬扬出京,一路大张声势。到了宿迁县,伪将军董学礼、伪漕储方允昌、伪督饷白邦正都置酒相请,留连数日。又借董学礼劲兵千人,到处要百姓开门迎接,各府、县牌票飞传。兵过去处,骚扰不堪。伪示传到徐州,有举人阎尔梅大骂起来,把票扯碎。武愫拿住了,即行监禁。阎尔梅只是不服,作诗一首,句句骂他道:
死国非轻死逆轻,鸿毛敢与泰山争。
楚衰未必无三户,夏复由来起一成。
日月有时经晦蚀,乾坤何旦不皇明。
宠新岂是承天者,空自将身买贼名。
阎尔梅做了此诗,叫人送与武愫。武愫大怒,密令头目杀死,谁敢来讨偿命?淮安巡抚路振飞,约会了巡按王燮、兵备范明珂、监纪郎中高岐凤、淮安知府周光夏,设奇制胜,把武愫拿了,解上南京。
原任兵部尚书丁启睿弟、参将丁启光,归德知府桑开第,设计伏兵,又拿得伪河南同知陈膏、伪商兵县令贾士隽、伪柘城县令郭经邦、伪鹿邑县令孙澄、伪定陵县令许承、伪考城县令范售,都解往南京。只郭经邦因天暑中热身死,其七人皆在南京枭首。
一时你传我说,都道从贼的官,必要依律治罪。苏州道项煜受了李贼伪官,乡官王心一等公出檄文驱逐,百姓把他住房尽行烧毁。又道钱位坤也受了李贼伪官,百姓抢劫一空。金坛道周钟受了李贼伪官,又替他做登极表,生员张燧、史弘谟、段彦、史鲁、于超、于鼐、傅渭英、张愿、刘苏、冯蕃、高东生、谒葛璇等,将“敷天共愤,扶义以清祀典事”遍呈上司府、县。又如绍兴王自超、无锡王孙蕙等,不一而足。也不论是真是假,十分吃亏,南京衙门纷纷追究不已。阁老马士英,那时还未被众人逼促,或也还不想翻逆案害东林,遂持正论,上一本“为请旨严究伪官,以泄神人之愤事”。弘光批:“着刑部严究具奏,施行正法。”
却说阁部史可法治兵江北,为因清帅遗书,责以讨贼入城,史可法遂回一书道:
南中向接好音,随遣使问讯吴大将军,未敢遽通左右。非委隆谊于草莽也,诚以大臣无私交《春秋》之义。今倥偬之际,忽捧琬琰之章,真不啻从天而降也。讽诵再三,殷殷至意,若以为贼尚稽天讨,烦贵国忧。法且感且愧。俱左右不察,谓南中臣民偷安江左,竟忘君父之怨,敬为大燕一详陈之。我大行皇帝,敬天法祖,勤政爱民,真尧舜之君也。因庸臣误国,有三月十九之事。法待罪南枢,救授无及,师次淮上,凶问遂来。地坼天崩,山枯海泣。嗟乎!人孰无君,即肆法于市朝,以为泄泄之戒,亦岂足谢先皇帝于地下哉!当时南京臣民,哀恸如丧考妣,无不拊膺切齿,欲悉东南之甲,立翦凶仇。而二三诸臣,谓国破君亡,宗社为重,相与迎立今上,以系中外之心。今上非他,神宗之孙,光宗犹子,而大行皇帝之兄也。名正言顺,天与人归。五月朔日,贺至南都,万姓夹道欢呼,声闻数里。群臣劝进,今上悲不自胜,推让再三,仅允监国。迨臣民伏阙屡请,始以十五日正位南都。从前凤集河清,瑞应非一。即告庙之日,紫云如盖,祝文升霄。万目共瞻,欢传盛事。大江涌出楠梓数十万颗,助修宫殿。是非天意也哉!越数日,遂命法视师江北,刻日西征。忽传我大将吴三桂借兵贵国,破走逆贼。大国入都,为我先皇帝、后发丧成礼,扫清宫阙,抚恤群黎。且免发之令,示不忘本朝。君长事切,震古铄今。凡为大明臣子,无不忌疾北望,顶礼中顾,岂但如明谕听云“感恩图报”已乎。谨于八月,薄具筐篚,遣使犒师,兼欲请命鸿裁,连兵西讨。是以王师既发,复次江淮。乃辱明诲,引《春秋》大义来相诘责,善哉乎!推言之,然此为列国君薨,世子应立,有贼不讨,不忍死其君者立说耳。若夫天下共主,身殉社稷,青宫皇子,惨变非常,而犹拘牵不即位之说,坐昧一统之义,中原鼎沸,仓卒出师,将何以维系人心,号召忠义?紫阳《纲目》,踵事《春秋》,其间特书,如莽移汉祚,光武中兴;丕废山阳,昭烈践位;怀愍失国,晋元嗣基;徽钦蒙尘,宋高缵统:是皆于国仇未翦中,亟登正位号。《纲目》未尝斥为自立,卒以正统与之。甚至如玄宗幸蜀,太子即位灵武,议者疵之,未尝不目以行权,幸其光复旧物也。本朝传世十六,正统相承,自冠带之族,继绝存亡,仁恩遐被。贵国昔在先朝,夙膺封号,载在盟府,宁不闻乎?今痛心本朝之难,驱除乱逆,可谓大义复著《春秋》矣。昔契丹和宋,止岁输以金缯;回纥助唐,不闻利其土地。况大国世好,兵以义动,万代瞻仰,在此一举。若乃乘我家难,窥我幅员,为德不卒,是以义始而以利终,为贼人所窃笑也。贵国岂其然?往者先帝轸念潢池,不忍尽戮,剿、抚互用,贻误至今。今上天纵英明,刻刻以复仇为念。庙堂之上,和衷体国;介胄之士,击楫枕戈;忠义兵民,欲为国死。而窃以天殪逆贼,当不越于斯时矣。语曰:“树德务滋,除恶务尽。”今逆贼应服天诛,谍知卷土西来,方图报复,此不独本朝不共戴天之仇,抑亦贵国除恶未尽之忧。伏乞坚同仇之谊,全始终之德,合师进讨,问罪秦中,共枭逆贼之头,以泯敷天之愤。则贵国义问,照耀千秋;本朝图报,惟力是视。从此两国世通盟好,传之无穷,不亦千载一策哉!至于牛耳之盟,则本朝使臣,业已在道,不日抵燕,奉盘盂从事矣。法北望陵庙,无泪可挥,身蹈大戮,罪应万死。所以不即谒先帝者,实惟社稷之故。《传》曰:“竭股肱之力,继以忠贞。”法处今日,鞠躬致命,先尽臣节,所以报也。惟大国实昭鉴之。
史可法发了此书,厉兵秣马,昼夜不停。又闻得朝里马士英荐用匪人,惟贪贿赂,眼见得天下大事,已七八分不可为了。又因墨勒根往复通书,事在紧急,怕不得朝中权相怒,小人忌,沥血上了一本。本上道:
三月以来,陵庙荒芜,山河鼎沸。大仇在目,一兵未加。且备员督师,死不塞责。北来塘报,清必南窥,尽河以北,悉染腥膻。而我河之上防,百未料理;复仇之师,不及于关陕;讨贼之约,不及于清庭。一似君父之仇,置诸膜外。近见清示,公然以“逆”之一字,加之于南,辱我使臣,蹂我边境。宗社安危,决于此日,我即卑宫菲食,尝胆卧薪,聚才智之精神而枕戈待旦,合方州之物力而破釜沉舟,尚恐无救于事。以臣睹庙堂之作用,百执事之精神,殊有未尽然者。忆北变初传,人心震骇,臣等恭迎圣驾,临莅南都,亿万之欢声动地。皇上初见臣等,言及先帝则泪下沾襟,次谒孝陵,赞及高皇帝、高皇后,则泪痕满面。皇天后土,实式鉴临。曾几何时,可忘前事!先帝以圣明罹惨祸,此千古未有之变也。先帝崩于贼,恭皇帝亦崩于贼,此千古未有之仇也。庶民之家,父兄被杀,尚思穴胸断,得而甘心,朝廷岂可漠置?今宜速行讨贼之诏,严责臣与四镇,悉简精锐,直抵秦关。悬上赏以待有功,假便宜而责成效。丝纶之布,痛切淋漓,庶海内之忠臣义士,闻而感愤也。国家遭此大变,皇上嗣承大统,原与前代不同,诸臣但有罪之当诛,实无功之足录。臣于登极诏稿,将加恩一款特为删除,不意颁发之时,仍复开载。彼国知此,亦应笑之。今恩外加恩,纷纷未已,武臣腰玉,直等寻赏;名器滥觞,于斯为极。以后似宜慎重,专待真正战功,庶行间之猛将劲兵,有所激励也。至兵行讨贼,最苦无粮,似宜将内库本折,概行催解,凑济军需,其余不急之工役,可已之繁费,一切报罢;朝夕之宴,左右之献谀,一切谢绝。即事关大典大礼,万不容废者,亦宜概从俭约。盖贼一日不灭,清一日不归,即有宫室,岂能宴处?即有锦衣玉食,岂能安享?乞皇上念念刻刻,上在缵二祖列宗之鸿业,愤先帝之深仇,而振举朝之精神,萃四海之物力,以并于选将练兵报仇雪耻之一事。庶人心犹可救,天意尚可回耳。
此本一上,喧传南都。道史可法忠肝义胆,可以对天地、泣鬼神。却被马士英看得扯淡,票上本呈,只批得“知道了”三个字。虽是这等说,南京刻成一本,哪一个不买本看看?是盖公道在人,良心不泯。有诗为证:
阁部前驱天四垂,赳赳桓桓主雄姿。
江北城阙静不动,虎将蛟兵争有为。
四镇骄帅视鼻息,朝右耽耽妒娥眉。
御西防北心良苦,治国筹边安所施?
弱君权相图眼下,空使忠良费万思。
封章百上百不效,大厦难将一木支。
只今碧血盈盈在,读未终篇泪已□!
第三十三回 褒忠臣权相市公 定爰书法司被逐
谁人说道江山败,奖忠良非茫昧,引用匪人无计奈。为伊嗟,为伊恨,顿把朝纲坏。 魂惊骨颤多尴尬,忠旌奸斥须分界。魏逆案重索债,却只说法司无赖,夜郎空自大。《青玉案》
阮党如何肯奖忠?当权马相示虚公。
无端酷罚报还报,一纲贤愚罹此中。
话说阁部史可法驻扎淮扬,日夜劳心焦思,既苦无兵,又苦无饷。再三设法,查有崇祯十二年条陈海运的沈廷扬,原籍苏州府崇明县人,虽是赀郎出身,是个识海性、善水战的。崇祯委他海运,年年是他督理,再无失风坏船、稽程折米的事。崇祯道他勤劳王事,连升他户部山东司郎中,直加至光禄寺少卿。十七年运的粮,尚未出港口,存下有一百万石。大海运船二十八只还泊在海口,得了崇祯皇帝凶讯,不敢前进。适值高杰跋扈,有背叛的光景,奉旨把粮就在阁部史可法汛地暂住,要赍往北边付与吴三桂赏军。及至吴三桂不收,弘光派发与史可法、刘泽清、郑鸿逵军前作饷。高杰越恼了,口口声声要反。其时江南巡抚是郑,乃有风力肯做事的人。体访将沈廷扬的海运船已过江来了,是他堂弟沈虎文管辖。又访问虎文号来山,乃晓天文、识地理的人。就差游击林肃若,征聘他出来做了赞画,委以兵事。领了吴淞总兵田声嘉,会同了总兵郑鸿逵前往镇江,防备高杰谋反,好护持江以南一带地方。其时兵船开处,威风凛凛,杀气腾腾,三千人马,胜如十万,好不齐整。有诗为证:
高帅跋扈射城下,郑抚调兵兼拨马。
江北丝纶阁部忧,老壮补伍不放假。
日暮风起东西呼,夜战勿惭兵力寡。
军中赞画乃异人,被征难辞以无暇。
提兵北望是瓜洲,城下此时皆砾瓦。
今高已屠沈隐沦,追谱前功怀大雅。
且说郑巡抚带了谋臣猛将,又纠合了总兵郑鸿逵扬兵江口,声声要与高杰打仗。适值阁部史可法又奉弘光新旨,着招抚高杰。高杰扎营屯兵在南关,诱史可法到来,关他在一冷庙,只杀驴以供饮食。逼他上本,要加封三级,给饷一万石,便替朝廷出力,依旧去守汛地。史可法没奈何,替他上了一本,弘光依允了,高杰才陪礼了史阁部,引兵还镇。巡抚郑也带了沈虎文、田声嘉、林肃若回苏州去了。正是:
曲突徙薪无恩泽,焦头烂额为上宾。
高杰虽然还镇,那左镇与黄、刘三镇,都有笑朝廷、轻宰相的意思。阁老马士英晓得了风声,只得上了一本,道“忠臣未经赠荫,无以劝忠;降臣未经诛戮,无以惩逆”的疏。弘光批准,先令礼部尚书议谥并建祠,随令刑部尚书议罪并议诛。旨一下,远近观望,也就肃然有恐惧的意思了。礼部是钱谦益大堂,会同翰林官,把北京死难文臣二十二人、勋臣二人、戚臣一人,俱给祭葬赠荫祠谥。拟定了一本,弘光就批准了。你道文臣、勋臣、戚臣是谁?
东阁大学士工部尚书范景文,字质公,号思仁,北直吴桥县人。癸丑进士。谥文贞。
户、礼二部尚书兼翰林院侍读学士倪元璐,字鸿宝,浙江上虞县人。壬戌进士。谥文正。
都察院左都御史李邦华,字懋明,江西吉水县人。甲辰进士。谥忠文。
兵部戎政右侍郎王家彦,字遵五,福建莆田县人。壬戌进士。谥忠端。
刑部右侍郎孟兆祥,字肖形,山西泽州人。壬戌进士。谥忠贞。
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施邦曜,号四明,浙江余姚县人。己未进士。谥忠介。
大理寺卿凌义渠,字骏甫,号茗柯,浙江乌程县人。乙丑进士。谥忠清。
太常寺少卿吴麟徵,号磊齐,浙江海盐县人。壬戌进士,谥忠节。
左春坊左庶子周凤翔,号巢轩,浙江山阴县人。戊辰进士。谥文节。
左谕德兼侍读马世奇,字君常,号素修,南直无锡县人。辛未进士。谥文忠。
翰林院左谕德刘理顺,字湛陆,河南杞县人。甲戌状元。谥文正。
太仆寺卿申佳胤,号素园,北直永年县人。辛未进士。谥节愍。
翰林院简讨汪伟,号长源,南直休宁县籍江宁县人。戊辰进士。谥文烈。
户部都给事中吴甘来,字和受,号苇庵,江西新昌县人。戊辰进士。谥忠节。
四川道御史陈良谟,字宾白,浙江鄞县人。辛未进士。谥恭愍。
福建道御史陈纯德,字澹玄,湖广零陵县人。庚辰进士。谥恭节。
河南道御史王章,字芳洲,号屺云,南县武进县人,戊辰进士。谥忠烈。
吏部考功司员外许直,字若鲁,南直如皋县人。甲戌进士。谥忠节。
兵部车驾司郎中成德,字玄升,号潜民,顺天怀柔县籍山西霍州人。辛未进士。谥忠毅。
兵部车驾司主事金铉,字在六,号一箴,南直武进县籍顺天大兴县人。戊辰进士。谥忠节。
观政进士孟章明,字伯昭,兆祥子,山西泽州人。癸未进士。谥节愍。
浙江道御史冯垣登,号薇圃,江西新昌县人。庚辰进士。谥忠节。
惠安伯张庆臻,字承佑,号凤华,河南永城县人。世袭加太傅,谥忠武。
襄城伯李国桢,字兆瑞,南直和州籍江西丰城县人。世袭,谥贞武。
驸马都尉巩永固,字洪图,顺天宛平县籍山西蒲州人。加太子太师,谥贞愍。
以上俱立祠南京,赐名旌忠祠。又赠金铉母章氏,同子赠官诰官;马世奇妾朱氏、李氏,陈良谟妾时氏,皆儒人,各本贯建坊旌表。死崇祯难的已经谥荫,又补赐先朝未谥刘一等共十一人:
大学士刘一,谥文端。
大学士贺逢圣,谥文忠。
大学士文震孟,谥文肃。
战殁总督、兵部尚书卢象升,谥忠烈。
死节山西巡抚蔡懋德,谥忠襄。
死节随州知州王焘,谥烈愍。与蔡同被难。合建一祠,赐名双忠。
南京兵部尚书吕维祺,谥忠节。
礼部侍郎罗喻义,谥文介。
詹事府少詹事姚希孟,谥文毅。
左谕德焦□,谥文端。
福建道御史周守建,谥忠毅。
你道阮大铖是个刽子手,要杀尽东林的,如何竟容马士英赠谥了许多忠臣正士?只为马阁老此时不肯自认权奸,还要依附名义,收拾人心,故有此公道一事。正是:
莫言赐谥虚名耳,也使忠良代不磨。
其时还有在京死难的,如户部郎中周之茂、工部主事王钟彦,兵部员外郑逢兰、户部主事范方、行人谢于宣、中书舍人宋天显、阳和卫经历巡京城毛维张、嘉定伯亲侄都督周镜,及在家殉节诸生许琰等,都不及细查,只落得个从祀忠臣祠中。不在话下。
且说刑部是解学龙大堂。会同了大理寺及各司官,细细把受伪职的官员,不拘已到未到,尽情研审。直到十二月,进未结奏。
忽然水西门外有一小民王二,到西城兵马司报称:“有一和尚,自称是当今的亲王:‘快去报了,叫他来迎接。’小的推又推他不去,特来报知。”兵马司申文与巡城察院,连忙上了一本。弘光批,着中军都督府蔡忠去拿。蔡忠不敢稽误,点起四十名营兵、二十名家丁,骑了一匹快马,出水西门来。
王二家只三间草厅,那和尚坐在厅上。蔡总兵也不与他见礼,问他道:“你是何人,辄称亲王,怕取罪不便。”那和尚道:“你是何人,辄敢问我来历?”旁边家丁道:“是都督蔡老爷。”那和尚道:“既是官儿,也该行礼。我也不计较你了。且问你来何干,敢是拿我么?”蔡忠道:“奉圣旨,请你进去。”那和尚立起身来就走。蔡忠吩咐牵马与他坐,一径进水西门来。
已有弘光旨意,就委戎政赵之龙、锦衣掌堂冯可宗,在中军都督府,会同蔡忠勘问。这是十二月十七日的事。三个大大武官,问了一番。供说:“我是定王,为国变出了家,法名大悲和尚。如今潞王贤明,该做皇帝。”要弘光让位与他。又牵出钱、申二大臣。言语支吾。赵之龙、冯可宗、蔡忠反软款温柔,把纸笔与他,教他自供了一张,奏闻去了。
从此刑部受伪官一案,越催得紧急。尚书解学龙原不曾受贿耽搁。他道,国家值此大变,大小官几千员,只有死的一路。若人人死了,不信有几千个忠臣;不死则生,怎生都说从逆?如巩、光时亨、周钟、宋企郊等不须研审,确有实据。其他疑案,如何轻拟?没奈何只得照六等拟罪:第一等甘心从贼应磔的,宋企郊、牛金星等共十一人;第二等应斩,光时亨、周钟等共四人;第三等应绞拟赎,王承曾、项煜等共七人;第四等应戍拟赎,王孙蕙、钱位坤等共十五人;第五等应徒拟赎,傅振铎、张家玉等共十人;第六等应仗拟赎,王于曜、周寿明等共八人;有疑另议,翁元益等二十八人;已故吴家周、魏学濂二人。
这本一上,弘光一一批驳,着令再行审拟。保国公朱国弼等,参学龙、法司卖法不公。御史张孙振参奏道:“从逆一案,明谕法宜从重。大司寇操此三尺,推诿半年,人人出脱。北来诸臣,乃贼弃之而来,非弃贼而来。解学龙恣意舞文,乞敕公鞫。”弘光竟因马士英奏,把解学龙革了职;大理寺卿姚思孝姑从轻罚俸。京师人都道:“不送银子与马阁老、阮尚书,不从逆的也不见了。”怎当得逃回诸臣,都是家破人离,不论曾受伪官,不曾受伪官,哪一个还有银子来送?正是:
浑身是口不能言,遍体排牙说不得。
解学龙上本是十二月二十日,革职是二十五日。次日就升高倬做了刑部尚书。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史可法屡疏筹国 阮大铖阴谋翻案
从新问起,世事同流水。崔、魏专权说未已,又见奸邪掉尾。 忠良阁部撑天,赤心草疏便便。若使新君醒悟,江山可保依然。《清平乐》
山河未改事全非,淮上孤臣叹式微。
水火满朝如鼎沸,翩翩梁燕向谁飞?
话说乙酉这一年,弘光改元。正月初一日,日辰又是乙酉,闻说太岁值事,原不是吉兆。弘光上殿受了朝贺。阁老马士英也不管元旦,奏给尚书张捷、太监卢九德敕书。又奏除杂职官九十五员。又奏升了丁允元为吏科给事中,杨允升为兵科给事中,冯志京、张茂梧、袁弘勋、周昌晋为御史,余为吏部稽勋司员外。这里面也有君子,也有奸逆。君子是士英结识他,奸逆是士英得贿赂。弘光件件允行,个个推用。分明一个皇帝,竟像和马阁老合做的一般,弘光不过拱手听命的主人翁。正是:
空名也好为天下,提线由人不费心。
初八日立了春,初九日忽然大雷闪电,雨雹交作。适值阁部史可法有一短疏进上道:“河南巡按陈潜夫所报,清豫王自孟县渡河,约五六千骑,步卒尚在覃怀,欲往潼关。皆李际遇接引,长驱而来,刻日可至。据此。李际遇附清确然矣。况攻邳者未返济宁,岂一刻忘淮北哉。请命高杰提兵二万,与张缙彦直进开雒,据虎牢。刘良佐贴防邳、宿,以备不虞。即如御史陈荩,往调点兵,何以半截杳然?乞皇上催之早到。”弘光依了马士英票本,俱从之。本命给闽铳三千,军前听用。不在话下。
且说高杰未投降明朝时节,曾劫许定国一村,杀其全家老幼,只定国一身逃脱。后来许定国与高杰同为列将,秘不提起,外面假意两相莫逆。到了元年正月,高杰奉旨冒雪防河,有本请联络河南总兵许定国。定国正在睢州,听得高杰前来,乃教人下书道,睢州城池坚固,器械精良,愿以睢州让他屯兵。高杰只道和他相好,坦然不疑。初十日抵睢州,许定国来拜见过了,高杰也就回拜,各道渴想的意思。许定国请高杰十一日赴席接风,高杰欣然来赴。彼此安了席,传杯弄盏。吃酒到半夜,厅后伏兵四起,把高杰出其不意乱砍死了。跟随的亲兵,被杀了二三十人。走得快的,逃出州城,报高杰夫人邢氏,报那公子高元爵去了。许定国既杀了高杰,怕朝廷加罪,领部下兵将,竟投清朝去讫。这也是气运当然。有诗为证:
高帅固难云大将,独当一面亦称雄。
杀身乃在传觞日,百战余生一旦空。
高杰被杀的消息,邢氏急急遣人先报了阁部史可法。教他先上本奏闻,才好随后上一本。请设提督,以杰部将李本身为之。弘光批道:“兴平有子,朕岂忍以兵马、汛地连授他人。前着伊妻统辖,卫胤文料理,何必又立提督。”其时黄得功尝与高杰争扬州大哄,闻杰已死,欲来侵夺。史可法奏闻,弘光批旨道:“大臣当先国事而后私憾。得功若向扬州攻高营,兵将弃汛东顾,敌国乘隙渡河,罪将谁任?诸藩当恪守臣节,不得任意。”史可法再三谕解,始得黄、高罢兵。黄、高并起卑微,列为藩镇;朝里奸佞充满,君子难容在位,寡不敌众。海内谁不叹息?有诗为证:
效颦南渡话酸凄,风色萧骚白日低。
莫道猎场趋放犬,谁怜江夜舞闻鸡。
武臣御寇曾为寇,朝士扶犁早自犁。
淮北淮南空涕泪,炊烟何处日频西。
且说江北史阁部与那四镇,兵粮如风火之急。户部尚书张有誉应接不暇,驻浦口督饷,申侍郎多方催趱各处钱粮,急切不能应手。忽一日,两淮运司解银二万两渡江,都督郑彩截住,不许解督部。因此申如绍上本道:“钱粮解部派发,一定之例。且监运司解部,非解镇也。不应阻挠,以乱朝廷规则。”奉旨,谕彩以后勿擅截留取咎。郑彩洋洋不以为意反据本部苏州浒墅关钱粮,以乞兵饷。马士英不敢不从,票本准给其半。
自此各镇纷纷乞饷。史可法没奈何了,只得上一本道:“当日建置四藩,恢复难期,而军粮最乏。在淮扬有税可榷,而庐、凤独否,得功、良佐所以有偏枯之嗟也。臣每岁饷银有本折六十万数,内五万养徐州兵,一万养泗州兵,官兵间有犒赏。议将淮、扬两关岁徵,臣与得功、良佐三股均分。此时北道不通,每季不过五千。若能守住江北,则税归泗州,否则地且难存,何从榷税?”本上了,马士英道他要君,竟不票发。户部张有誉等,再三上本道:“有兵须有饷,恐致激变。”弘光才准行了。
史可法又上一本道:“北使陈弘范之旋,和议已无成矣。向以全力御冠而不足,今复分以御清矣。唐宋门户之祸,与国终始。以意气相激,化成恩仇,有心之士,方以为危身之场,而无识之人,转以为快意之计。世孰有大于戕我君父、覆我邦家者?不此之仇,而睚眦之隙,真不知类矣!此臣之所望于庙堂也。先帝之待诸镇,何等厚恩;皇上之封诸镇,何等隆遇。诸镇之不能救难,何等罪过!释此不问,而自寻干戈,于心忍乎?和不成,惟有战。战非诸将之事,而谁事也?阃外视庙堂,庙堂视皇上,尤望深思痛愤,无染泄沓。古人言,不本人情,何由恢复?今日庙堂之人情,大可见矣。”
这一本明明为阁部。马士英原是贵州粗直的人,平昔好奉承,恃聪明,却被阮大铖迷惑了,反把讲学的正人君子为仇,魏党的佥邪小人为恩,坏了朝纲大事。虽然也起用了好些贤良,如刘宗周、黄道周、邹之麟、张玮、王心一、申绍芳、葛寅亮一班儿,何止三十余人,哪里当得起阮大铖纠合了张捷、杨维垣几个有辣手的人,做了一伙,日日讲翻案,夜夜算报仇,弄得个马士英一些主意也没了。见了史可法的本,只是个不票不批。反听了阮大铖教导,日夜把童男女引诱弘光,且图目前快活。忽传旨天财库召内竖五十三人,进宫演戏吃酒。弘光醉后,淫死童女二人。乃是旧院雏妓,马、阮选进去的。抬出北安门,付与鸨儿埋了,谁敢则声?从此六院妓女,被马、阮搜个罄尽。
其时阮大铖虽以兵部侍郎沿江筑堡,兼命统兵防江,却日夜信使不绝,遥制朝中大事。马士英为因遣戍废黜在家。阮大铖一般住在南京,两个往来最密,认煞大铖是个千古有才的人。不知他小才小量,生性只想害人。又有马士英、阮大铖的好同年,唤做蔡奕琛,虽然不像大铖是魏党渠魁,却也是有作用的人。又于正月下旬已升了吏部右侍郎,兼东阁大学士,入阁办事。阮大铖越发指望做阁老,连兵部侍郎只算做过道衙门了。二月,弘光听马、蔡二阁老的话,忽赐兵部左侍郎阮大铖蟒龙玉带。大铖入朝谢恩,打从水西门进去,一路看的人挨挨挤挤,果然热闹。大铖在八人轿上,挺着身子,大声卖弄道:“人只说我阮老爷是魏党小人,东林、复社是正人君子。如今正人君子在哪里?就有几个在朝,都是内阁马老爷没主意,少不得都赶他回去。怎如得我蟒龙玉带,不久封公侯的荣耀!”呵呵大笑,十分得意。入朝谢恩已毕,退回私衙。纷纷来拜他的,何止一二百人。正是:
常将冷眼观螃蟹,看你横行有几时。
且说弘光因感马士英定策的功劳,又见他肯出尖主张,竟认他是江陵阁老张居正再来,没一句话不听他,没一桩事不依他。阮大铖又把奉承魏太监的旧戏文,重新扮起。大铖先怂恿士英起用他同乡至亲,如越其杰由副使骤升右佥都御史,田仰由按察使骤升左佥都御史,俱开府江北,统兵节钺;杨文骢由举人主事骤升监军佥事。大铖又上一本,荐马士英子马锡为总兵,杨文骢子杨鼎卿为副总兵,俱统重兵在京护卫。蔡奕琛票本,弘光允行。双双白衣,柄拥旄钺。南京人谣言道:“杨、马成群,不得太平。”
从此阮大铖越得势了,与逆案心腹通政使杨维垣商量翻案。令维垣出一本道:“张差疯颠,强坐为刺客者,王之也。李可灼红丸,谓之行鸩者,孙慎行也。李选侍移宫,造以垂帘之谤,杨涟也。刘鸿训、文震孟只图快驱除异己,其措君父何如也。此《要典》一书重颁天下,必不容缓也。”弘光未曾批发,又怂恿逆案编修吴孔嘉上本道:“《三朝要典》须备列当日奏议,以存其实。删去崔呈秀附和。”命下所司。弘光两本都批准行。
时有马士英奏准,各州县童生每名纳银三两,得赴提学官亲试,以助军兴。近京州县,竟有半纳半考,不肯依旨报纳。都道一概纳银,真才埋没;考的自考,纳的自纳,又不失真才,又不逆旨意,才为两全。那些肯纳银的童生,又商量道:“半考半纳,我们进学越难了;我们纳银子,也是丢掉了。不如依旧去考,夹个分上倒好。”渐渐没人纳银子了。马士英得了此信,道州县官不遵旨意,十分发恼。阮大铖道:“这都是复社少年蛊惑人心,为东林羽翼。除尽了这班为头的,如徐、文震亨、杨廷枢、吴应箕、刘城、沈涛
民,不过一二百人,没那假道学,就好做事了。今老阁台须查近京不遵旨意的州、县官,参处一两员,人才不敢违拗。”马士英查出竟不出示令童生纳银的溧阳知县李思谟,特本参劾。蔡阁老只票革职,马士英道是太轻。弘光特旨,令降五级。李思谟慷慨辞任,人人以为荣过入阁,自愧不及。有诗为证:
盛朝毓俊选场开,郡县遴升提学台。
若使纳银称秀士,不如弃职赋归来。
赎锾原为有罪开,遴才用贿辱西台。
慷慨令君投劾去,肯因五斗不归来。
且说阮大铖用计,十分结识了马士英,布置心腹,希图入阁。便连士英也弄他去了,赐蟒玉未久,就升了兵部尚书,照旧统兵防江,嚣张越甚。入朝谢恩,又令杨维垣上一本,请恤三案被罪诸臣。却又便细细开列姓名。弘光只批该部酌议。时有礼部尚书顾锡畴,已被大铖谗谤,士英勒令告假回籍。又唆御史张孙振上一本道:“在告尚书顾锡畴险邪,有玷秩宗,乞赐追夺诰命。”本里专指他请削温体仁而谥文震孟为徇私废公。弘光批令锡畴致仕,震孟、体仁该部确议。一时朝野沸腾,人心不服。
阮大铖轿出水西门,见有书坊卖复社文章的,查系蔡益所店里。立刻仰中城兵马司,就内房拿去,锁禁两昼夜。倾家营脱,蔡益所出得狱来,患病身死。贵池名士吴应箕,正在京里,素因选刻书文,与益所交厚。亲见拿蔡书坊一事,晓得阮大铖主意,必要翻尽逆案,杀尽东林、复社众人,方才心满意足。连夜回贵池去,逃往广东去了。中书文震亨,初然马士英也重他诗,爱他字,起用他出来。此时阮大铖翻案紧急,震亨料必不免,没奈何星夜挂冠出京去了。
总之,马士英原不是魏党,怎当得逆案渠魁阮大铖,合纠了骁雄张捷、杨维垣,务要杀尽正人君子。恰像与崇祯皇帝为仇,替魏忠贤报仇一般,阮大铖升尚书未久,杨维垣又升了都察院左都御史了。他们腹心一党,布满要路。不要说黄道周、刘宗周、邹之麟、申绍芳、张玮、王心一、葛寅亮这些正人子,不过有名无实,做自己的官还兢兢业业,忧谗畏讥,连马士英反算做是孤立了。有诗为证:
天不祚明生国贼,何须恨闯杀先皇。
但嗟漏网不同尽,留此奇凶致国亡。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先太子真赝难分 权尚书锋芒太露
仲冬时节雨初收,新日罩重楼。闲中翻驳金陵事,情悄悄双锁眉头。南鸟孤飞尽处,长江千里悠悠。山河非故使人愁,往迹为谁留?奸雄事业都成梦,又何曾茅土公侯。明哲拂衣归去,绿波一叶扁舟。《风入松》
凭人捉线自徘徊,愍悼桓灵尽可哀。
只恐潜龙果非谬,便愁翼虎复成灰。
引类证非真主至,露章说是假王来。
真真假假原难定,据实披寻莫浪猜。
话说国事如此,就有那许多奇事生出来了。那妖僧大悲冒称定王争立一事,弘光命刑部拷讯,系是诈伪。复批九卿科道,都在都城隍庙会审。一毫影响也没有,口里牵连吴郡两乡宦,越越露出诈冒的破绽来。合词上本,登时斩首西市。
这桩事体才完,又闻得有太子遁居浙江地方,弘光甚以为骇。阮大铖知道了,献策与马士英,须天子密遣内官召来南京,好作商议。又须批在礼部,先将先帝太子并永定二王俱赐谥,以绝众望。弘光欣然允行。
正在行事,有旧太监高起潜侄儿序班高梦箕,密奏太子在浙。弘光遂差东宫旧内官李继周,奉御礼召来。李继周领了旨意,前至杭州遍访,听说已往金华府去了。连夜赶到金华,寻见了那太子,在一观音寺里。李继周细认了一番,却有六七分相像,只得跪下,口称:“奴婢叩小爷头。”那太子道:“我认得你,只是忘记你姓名了。”李继周道:“奴婢唤做李继周,奉新皇爷旨,迎接小爷进京。”那太子道:“迎接我进京,让皇帝与我做不让皇帝与我做?”李继周道:“这事奴婢不知。”遂把出御札送上。此时哄动了金华府大小官员,都来朝见,送供给,送嗄程。忙乱了两日,不敢停留,拨大船送到杭州。巡抚张秉贞一般也来朝见,同文武大小官员,支应那太子过去。
李继周星夜往南京进发,到石城门住下。进城先禀了马士英,随即奏闻弘光。弘光差两个北京内官迎他入城,权住兴善寺。张王两内官一见了那太子,便抱足恸哭,连那太子也不知何故,又叫唤不出姓名。弘光听见说了,不觉大怒道:“真假未辨,何得便做出模样来!就是真了,让位不让位,还凭我主意。这厮好大胆!”遂赐张王两内官和李继周死。正是:
伤情不觉垂双泪,触忌同时赴冥途。
且说那太子在兴善寺里,文武官投职名帖的络绎不绝。最后有督营卢太监至,端相了一番,真假难辨。那太子叱斥道:“你为何不叩头?”卢太监只得跪下道:“奴婢叩头。”那太子道:“你隔不多几时,却这等胖了。可见在南京受用。”那太监又叩头道:“小爷保重。”遂出了寺门,向众人道:“咱不曾服侍东宫,如何这般说,看来有些相像。是真是假,却认不真。”吩咐本营的兵道:“你们好好看守,真太子不消说该护卫了,若是假的,定不是小小神棍,也要防他逃去。”正说着,忽奉旨,文武官不许私谒。自此迟些来见的,都不得见而去。黄昏时候,又奉旨,移那太子入宫。
过了两日,是三月初三,阮大铖在江北有密书与马士英。士英密奏了,弘光把那太子及从行的高成、穆虎等,俱下中城兵马司狱里。
至一更后,把轿子抬那太子到中城狱来。时已大醉,狱里设一大圈椅,那太子坐在椅上,便呼呼睡去。到了天明,中城副兵马侍立在旁,那太子开眼见了,问道:“这是何处?你是何人?”副兵马道:“这是中城兵马司,小官是中城兵马。”那太子道:“你自去,我还要睡睡儿。”又闭眼睡。睡不多时,开眼见副兵马还在,问道:“你何故不去?”副兵马道:“该在此伺候。”又问道:“这纷纷往来的,是什么人?”副兵马道:“是走道儿的。”那太子道:“既是走道儿,为何都这般褴缕?我知道了。”副兵马找铜钱一串,放在桌上道:“恐爷要用。”那太子道:“我不要用,你拿了去。”副兵马道:“怕要买小东西,留在这里不妨。”副兵马才走去,四个校尉走来,叩头道:“校尉们服侍爷的。”那太子道:“你们把钱去买香烛来。剩了的,你四人拿去分了。”校尉买香烛至,那太子问了南北向,便叫点了香烛,拜倒在地,大叫太祖高皇帝、皇考皇帝,放声大哭了一场,才立起身来,尚哭个不止。人人为他掉泪。正是:
不知真赝堪凭吊,铁石肝肠亦惨然。
且说通政杨维垣,已转升了左都御史。南市那些轻薄的秀才,就造一谣言道:“马阮张杨,国势速亡。”本是满京人不服的了。维垣见有那太子一节,不管真假,忽言道:“驸马王侄孙王之明,状貌与先太子无二。”兵科给事中戴英,就把这话作了证据,上一本道:“奸人王之明,假冒太子。须敕多官会审。”
初六日会审那太子,在于大明门外。众官先后都到,那太子东向踞坐。一官取禁城图放在他面前,问道:“这可是北京宫殿?”那太子指承华宫说:“这是我住的所在。”又指坤宁宫说:“这是我娘娘住的所在。”一官问:“公主今在何处?”那太子道:“不知,想是死了。”一官问:“公主同宫女,早叩周国舅门?”那太子道:“同宫女叩国舅门就是我。”刘中允问道:“我是东宫讲官,认得我吗?”那太子看了一看,只不言语。问他讲书在何处,说在文华殿;问他仿书,说是诗句;问写几句,说不拘。刘中允又问别事,那太子笑道:“你道是假的?就做假罢了。我原不曾向皇伯夺做皇帝。”众官商议,依旧把轿子送入中城狱,具疏将口词录奏。
给事中戴蕃俊上一本道:“王之明假冒太子。质以先帝,曾携之中左门亲鞫吴昌时于廷,东宫立何地,而不能答一语。问以嘉定伯姓名,而亦茫然不知。其伪无疑。然稚年何能辨此,必有大奸人挟为奇货。务在根究,宜敕法司严究。”初七日,有内官把密疏进上道:“东宫足异于常形,每则双,莫之能诬。”弘光命卢太监拿至阁老马士英寓房,问是如何。士英具一本道:“臣病在寓,皇上令竖臣以密疏示臣。臣细阅之,其言虽似而疑处甚多。既为东宫幸脱虎口,不即到官说明,而走绍兴,可疑一也。东宫厚质凝重,此人机辨百出,二可疑也。公主现养周奎家,而云已死,三可疑也。左懋第在北,北中亦有假太子事。懋第密书贻蔡栾琛,今栾琛抄誊进览。是太子不死于寇,即死于北矣。原日讲官方拱乾在苏州,容密谕来京辨之。如其假冒,当付法司,与臣民共见而弃之。如真东宫,则祈取入深宫,留养别院,不可分封于外,以启奸人之心。”弘光看了士英本,把穆虎、高成同王之明,会同九卿科道午门会审。适值方拱乾从苏州来,为从逆一案未明白,与马士英密疏巧凑。
初八日,各官会审那太子,毕集午门。各役喝那太子跪,那太子仍前面西踞坐。众簇拥方拱乾上前,问:“这是何人?”那太子道:“方先生。”拱乾退入人后,不复辨其真假。张孙振道:“汝是王之明。”那太子道:“我南来,从不曾自认做东宫。你们不认罢了,何必坐名改姓?况且李继周拿皇伯谕帖来召我,不是我自来的。”刑部尚书高倬、兵科给事中戴英一齐道:“既认是王之明了,何须再问?也不须动刑,回奏圣上便了。”把那太子依旧监在刑部牢里。有不识姓名人题诗在皇城壁上道:
百神护跸贼中来,会见前星闭复开。
海上扶苏原未死,狱中病已又奚猜?
安危定自关宗社,忠义何曾到鼎台。
烈烈大行何处遇,普天空向棘圜哀!
众官具狱词奏上,竟供称:“高阳人王之明,系王鼎孙。家破南奔,遇高梦箕家人穆虎,教以诈冒东宫。非出己意。”其时马士英既病在寓,大学士王铎等面奏此事,弘光亦泪道:“朕未有子,东宫果真,即东宫了。”次日高梦箕也不知真假了,上本说:“奸谋已露。”御史陈以瑞又上奸宄阴谋一本,弘光批道:“王之明好生护养,勿骤加刑。俟正告天下,愚夫愚妇皆已明白,然后申法。”又次日,都察院掌院李沾,粘示通衢:“王之明假冒太子。”也有信的,也有不信的。正是:
留将疑案传千古,烛斧何能辨假真。
且说江上奸人出没,乱兵纵横,以致商旅梗塞。大铖借此为由,不管好人歹人,都作奸人拿了,动不动酷刑毒打。江北一带,鸡犬不宁。
大铖与东林为仇,恨那文震孟系讲学一派的人,故辅温体仁又是震孟的紧对手,遂唆吏部尚书张捷,特上一本道:“故辅温体仁,清执忠谨,当复文忠之谥。顾锡畴以私憾议削。文震孟宜改谥,不当与体仁并列。”一时朝臣都把舌吐道:“皇帝偏安一隅,若贤奸乖舛,一旦至此,何以建邦立治!”马士英晓得公道不服,只得票本上略示调停。弘光批道:“温体仁准复谥。文震孟免议。”
都察院有左佥都御史郭维经,见时事纷纭,不愿做官。况与阮大铖不睦。连连上本告病,弘光批准回籍调理。带了家眷行李,行至长江僻处,忽然下午时候,明明晴天不风不雨,寇船三只一齐拥上,抢劫一空,杀死十余人。郭维经推入江里,不知存亡。远近的人都说是阮营家丁,或道是兵丁作恶,或道是阮大铖差遣。从此阮小乙、阮小五、阮小七再来作贼的话,传遍了江南北。正是:
才人失计从奸党,赢得千秋有贼名。
当时庐州巡抚张亮,飞报:“闯贼兵马分三股南来,声势甚急。臣文臣也,独臣难支。乞赐罢黜,别选才能堪任者,早为之备。”弘光不允。阮大铖托言面奏军情,入朝数日。亏得李自成部将刘体仁,已领兵往湖广去了。阮大铖洋洋得意。愚智纷纷惜领腰,贤奸逐队手相招。可怜江上屯兵者,空自月明吹洞箫。
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祭先帝逆党假哭 选淑女宦官横行
末造圣明真间出,崇祯复振皇明。何期闯寇肆纵横,中原荼毒,天子赴幽冥。 新君洒泪陈薄祭,党奸假哭非真,一声先帝掩人情。退朝嬉笑,商酌选娉婷。《临江仙》
帝阙遥遥楚天碧,满眼风烟江水急。
挥毫溯往墨不干,夜高月冷西风泣。
话说朝廷大权尽归马士英,士英大权尽归阮大铖。就是张捷、杨维垣,不过依声附和,做不得十分主张。一日尚书张捷奏请,成国公朱纯臣应照张辅例赠王。只因马阮有了线索,弘光竟批允了。一时哄然都道:“纯臣开门延贼,又首倡劝进,为闯贼辈声罪所诛,何得死后赠王?既纯臣可赠王,光时亨、周钟等,也不消拟大辟了。”御史黄耳鼎急上一本道:“解学龙执法大臣,受贿党逆,如光时亨、周钟、方允昌、项煜等议缓议赎。岂古者三宥八议之道,进于此者?张缙彦俯首贼吏,延喘偷生。皇上重以节钺,优游数月,不恢复守土,高杰之变,单骑夜逃。乞付法司,治以弃地误国之罪。”士英飞骑与大铖商议票本,弘光听了他们言语,竟诏勿问。合京纷纷议论,甚是不服。
适值琉球国遣使入贡,兼请袭封。十五日朝见。这是国家极大一桩事体,近地大臣俱移文通知各镇官,守着汛地,自然不离任所。就是防守淮扬阁部史可法,督饷浦口侍郎申绍芳,防守徐州侍郎卫胤文,也都不敢擅自入朝。独有江防兵部尚书阮大铖,即进南京来见天子。马士英和大小九卿商议定了,写诰命敕二道,谕祭二坛,遣礼科给事中陈燕翼、行人韩元勋,各给一品服色,前往琉球策封去了。
朝臣纷纷议论道:“今上既为华夷共主,岂有久不祭先帝的道理?”士英只得转奏弘光,设坛致祭。遂敕礼部择日,定了三月十九日。设坛在太平门外。又敕文武大小官员,都穿素服,前往坛下行五拜三叩头礼,举哀上祭。旨意一下,传遍了京城。工部大堂委司务厅筑坛,少不得开了朝廷几千两工价。却也只是出了票,拿些木头、砖头,拘二三十个匠人,草草筑了一坛。户部大堂也委司务厅出票,买办祭礼。猪羊、鸡鹅、果品、香烛等物,几倍开价,买完塞责。
十九日清晨,先是户、工两部司务,到坛上验看明白。礼部各司官、鸿胪寺序班先到,随后文武大小官员,舆马纷纷而来。只见金鼓动地,鼓乐喧天,远远喝道,来的却是阁老马士英。众官都起身迎接。来到坛边,士英看见许多大臣拱立,自己不安,吩咐住轿,慢慢踱将出来,向大僚拱手道:“未敢奉揖,待祭过先帝,再与各位老爷相见。”众官齐齐应喏。马士英问道:“官可曾到齐?”鸿胪寺官禀道:“在京的官,都已到了。只有内阁王老爷未到。”正说着,王阁老也到了。随即谦谦让让,都在坛下摆了班。专候马士英拈了三炷香,回到班里,望坛拜倒,各各举哀三声。有诗有证:
江北江南尽斥候,长江一望路悠悠。
燕京烽火连车马,旧国衣冠半楚囚。
春燕归来非故主,夜乌啼处是新愁。
瞻尘展祭心如割,忍听哀声不泪流。
文武大小官员拜祭已毕,才立起身来,尚未散班。隐隐听见喝道声响,都道在京官无一不到,这又是哪里的大僚,如此吆喝?吏部尚书张捷道:“我猜是江防阮大司马。”只见阮大铖内穿红蟒,外穿素服,放声大哭而来。拜倒在地,也不分班次,也不五拜三叩头,口里高声叫道:“我的先帝嗄!我的先帝嗄!致先帝殉社稷而死,都是东林诸臣。不杀尽东林诸臣,不足以谢先帝。我的先帝嗄!”哭了一番,立起身来还哽哽的哭,且高声道:“目今徐、魏学濂自夸是东林正人君子,都投清国去了。难道还不该杀尽东林?”马士英急了,快步出班来,扯他的衣袖道:“年兄如何全不照管,徐九一现在京补官,岂不被人谈论?”阮大铖才住了口。和众官都离了班次,作揖的作揖,说话的说话。撤了祭桌,一齐都散了。
马士英留了阮大铖、张捷、杨维垣三人,同到家里商议朝里事件。主宾坐定了,只留小厮支应,士英开言道:“近日敝亲家越其杰中丞那里,解到童氏,称系今天子旧妃,事关重大。阮年兄可知道么?”阮大铖道:“闻便闻得说,不知其详。”马士英道:“今上不肯认她,初解到即命锦衣卫监候。童氏在狱,细书入宫日月及相离情事甚悉。今上只是不认。如今还该怎么?”阮大铖道:“我辈只看今上意向。今上不认,竟置之死地罢了。”张捷道:“置之死地,觉忒处得重了。”阮大铖道:“真则真,假则假。我辈立朝,须要烈烈轰轰做一番大事。恻隐之心,岂今日之作用乎!”马士英道:“真假未辨,从容再处。昨日选妃内臣田壮国有本来报,称杭州选得淑女程氏。今上见只一人,大是不乐。已经批旨道:‘选婚大典,地方官漫不经心,且以丑恶充数,殊属不敬。责成抚、按、道官,于嘉兴府地方,上紧加意遴选,务要端淑。如仍前玩忽,一并治罪。’有了这个旨意,如今该写书与田公,托他多选几名,奉承今上好么?”阮大铖道:“定额三名,多选不得。待他父兄到京,看哪一个和我们做一路,就撺掇今上册她做正宫,后来也好做我们的帮手。这还是小事。东林、复社,年阁台须立定主意,斩草除根。当年魏上公不听我言,后来翻局甚苦。前车既覆,后车之鉴,不可不慎。”士英道:“领教,领教。”
阮大铖又说起左光先曾提到否,马士英道:“前批委刑部郎中申继揆严提,不知何故,还未提到。”阮大铖道:“如此看起来,申郎中一定也是东林也。如何不处他?”马士英道:“缓提了一个犯人,不便重处。明日批到部里,把申继揆罚俸三月罢了。”
说了一番,摆上酒点来吃。正吃得热闹,阮大铖忽然说起徐、魏学濂,马士英道:“他两个名望素著,况且一个补官,一个在家,难把投清做题目,去处置他。”阮大铖道:“徐□不在京,可曾补官?”张捷道:“昨已有本,补了少詹事了。”阮大铖道:“待我上本攻他,不怕他不去。魏学濂既在嘉善,何不把流寇伪官做题目,提他来京?就凭年阁台处置他了。”马士英道:“明日传今上旨意,差管班官吴一元,往嘉善去提他便了。”正是:
谁知议论朝纲事,却是私仇公报时。
莫说马、阮在朝专权误国,再说选淑女的旨意已到杭州。太监田壮国,着同了抚、按,行牌到嘉兴。兵备道先期出示。哄动嘉兴城内外,喧喧嚷嚷,都说已经选了淑女程氏,如今真也要选绣女了。有女儿的人家,哪一个不害怕,哪一家不惊慌?连夜做媒人,寻女婿。富家女子嫁于贫家儿子,标致女子嫁与丑陋儿郎。还有那十五六岁的闺女,媒人撺掇嫁了三四十岁的丈夫,哪管白头之叹!几日之间,弄得一个嘉兴城中举国若狂,嫁的娶的日夜不停,路人为之挤塞。苏人闻风效尤,亦是如此。其间错配的不可胜记。后来有许多笑话做出来,难以枚举。当时巴不得推了女儿出来,有人受领,就算是造化了。甚是缙绅大族人家,也是这般。愚民越以为真,哪一个不忙碌碌去干这件事件,岂不可叹!昔人有一《绣女记》为证:
选语才临郡国,讹言忽彻城乡。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时佥举焉。不待时及破瓜,作缘成偶;即发方覆额,亦指童子为盟。或议归,或议赘,冰人竭蹶,应千门之命,市上尽作定婚店矣。吉期不必星照之日,采轩不必鱼饰巾之绛裙。和合神马,价勒三铢;婚牍红笺,绵昂五百。致使鸡不得谈于窗,鹅不得阵于水,鱼不得乐于国,豕不得化为后,牛羊不得日夕下山。桔柚楂梨,贵似交梨火枣;葱韭薤蒜,珍如江芷杜蘅。花烛燕喜,十家而八九。有恐人知者,暗为送迎;复恐人不知,且扬言曰:“吾女已有婿矣!”纵府、县严为告戒,且曰:“是宽我故留,以答天使者也。”假合错配,何异流离。命亨者,得佳人,并得金珠璧帛无算。命否者,徒多一丑妇人累耳,又安所得杂佩赠之、琴瑟友之耶?几日之间,系鸳鸯之足者,不知费仙人几许赤绳也。夫一言之讹,一念之误,令满城忍辟一夫妇世界,童男姹女破性裂道,可胜言哉!吾闻之“不愿生男愿生女”,戚畹之宠,昔人所希。即修仪、贵嫔、婕妤之辈,无甚大不可为之事。若曰终锢长门,亦胜于骤落火坑,何又忍其委珠玉于草莽,而不自怜惜也。不亦大可笑哉!
且说太监田壮国,同巡抚张秉贞计议停当,将杭州选中淑女程氏,且寄养在父母家,每日廪给三两。仰仁和、钱塘两县,各差护卫皂快五名,在程家门首伺候。自己才下了座船,到嘉兴府来。带了一百多的从人,坐了察院衙门。好不施为,动不动说:“咱是钦差选妃的大臣,府、县官都要行属官礼。”秀水、嘉善两县,打听得仁、钱两知县被他要参,费了好些斡旋,依旧免不得廷参的小心,谁敢再与他拗?只得每事奉承几分。这太监性儿,就喜欢得紧了。若论这田太监,倒也只爱奉承,不十分毒害地方。怎当得手下的鹰犬,没一个不想趁大钱。这衙门附近的居民,被他们早晚骚扰,日无安食,夜无安寝。借搜检美女为名,连城门外的人家,都不得安静。
府里大街有一常秀才,会做文章,又考得利。为人刚直,不畏权势。家里有田有房,也算做有根基的了。有邻舍怪他,撺掇田太监手下的人,说他家有两女美貌,赛过王嫱、西子,又都是十四五岁,未有丈夫。那班人聚了十二三个,赶入中堂,大声发话道:“你家藏了淑女,肯违圣旨,少不得砍头的!快快献出来,便饶了你。”气得常秀才直跳。只怕走出来和他们说理,反遭凌辱,打从后门,直跑到田太监衙门前来。正值田太监坐在堂上,常秀才穿起公服,高声叫屈。田太监听见了,忙叫唤那叫屈的进来。常秀才走到堂上,行两跪两揖的礼。田太监道:“你是生员,为何在咱衙门叫屈?”常秀才道:“今上选淑女,凡是有好女儿的,谁不指望做皇亲国舅。选得中时,不消说,顿时富贵。就是选不中,那女儿还在,又不白要了去。不但不敢隐藏,也不肯隐藏。原不必差人四出,骚扰地方。生员虽有小女,一个十一岁,一个八岁,未该在应选之列。老公公钦差一二十人,在生员家打家骂舍,鸡犬不宁。倘若敝府选中了国后,后来向今上说了,这等作恶,连老公公也只道御下不严,许多不便。请老公公三思。”田太监听了这段说话,忙出公座来,扯起常秀才道:“你这秀才是好人,肯说好话。叫孩子们看座儿来。”顿时让常秀才分宾主坐了。差了四个当随,去拿那班作恶的人来,不问长短,每人五十棍,逐出衙门,不许复入。正是:
拿了红蜻□,何期反喝热。
田太监留住了常秀才,倒要聘他做西宾起来。常秀才再三辞道:“科举在迩,不能应命。”田太监道:“既如此,咱在贵府一日,你帮咱一日便了。”随吩咐摆馔。次日田太监封了百两聘仪,送到常家来,请他进去。适值常秀才也要进去谢酒,即受了聘仪,随进去相见了。又留便饭,常秀才不敢推辞,作揖吉坐,宾主尽欢而散。从此日日进去,夜夜出来,帮那田太监做些好事。遴选了二十余日,才选中了两名,一名姓王,一名姓李,都是小户人家的女儿。田太监知会了杭州张巡抚,打点大船,并那供应人役,连程氏共三位淑女,择日起程进京去。有诗为证:
北地残坟共一丘,烟云散去水东流。
第三十七回 各镇将纷纭互角 众武弁疲癃可怜
烽烟无尽处,山水连天碧。江头旗帜亭亭立,北骑渡江来,江兵退急。 浮云生远浦,遮却扶桑日。英雄有用无人识。纵有介胄名,疲癃残疾。《乔手儿》
话说朝中事体日坏一日。不但文武不同心,大小官不同志,连那各镇将、各文臣,也你争我闹,你忌我猜。及至敌来,没人阻挡,百万养兵,竟成纸虎。朝廷弄成银子世界,阃外酿成厮闹乾坤,哪得江山如故,人民乐业?
马阁老失于算计,忽把何腾蛟升了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总督四川、湖广、云南、贵州、广西军务。湖广巡抚杨鹗,却着他回部管事。杨鹗抗疏自陈道:“臣与良玉旗鼓相当,英雄本色。况臣等丈夫肝肠,青天白日。伏乞皇上申饬臣工,收敛精神,用之剿寇御清。释此不必然之疑,省此不可然之事。若知之不明,处之不当,听细人之言,薄劳苦功高之士,识者灰心,人人解体,殆非所以鼓忠勇而巩朝廷也。”这本上了,杨鹗也不回部,只待旨意下来,就挂冠去了。
左良玉亦上一本道:“罪帅方国安,假冒臣左营旗号,遍地骚扰,浸浸不受中朝节制矣。”忽奉圣旨,荫左良玉子左梦庚,世袭锦衣卫指挥使。
其时只有总兵黄斌卿,号虎臣,是福建镇海卫人,乃尚书黄道周近族,世笃忠贞,文武并济。马士英听了阮大铖的言语,不肯用为列镇,升他为征蛮大将军,总镇广西。人人都道:“用人之际,为何把一员虎将反调开去?”哪知马士英忌才,阮大铖又与东林不睦,自然怕用黄道周的侄儿独当一面了。
总兵刘良佐上一本道:“太子、童氏两案,未协舆情。恳求曲全两朝彝伦,毋贻天下后世口实。”弘光批道:“童氏妖妇,冒朕结发。据供系河南周王府宫人,尚未悉真伪。王之明系驸马王侄孙,避难南来,与序班高梦箕家人穆虎,沿途狎昵,冒认东宫,妄图不轨,正在严究。朕与先帝素无嫌隙,不得已勉从群臣之请,膺兹重寄。岂有利天下之心,毒害其血胤?举朝文武,谁非先帝旧臣,谁不如卿,肯昧心至此?法司官即将两案刊布,以息群疑。”
吏部尚书张捷上一本,乞表章附郑戚诸臣。奉旨:“刘廷元、吕纯如、王德完、黄克缵、王永光、杨所修、章光岳、徐大化、范济世,各谥荫祭葬。徐扬先、刘廷宣、许鼎臣、岳骏声、徐卿伯、姜麟,各赠官祭葬。王绍徽、徐兆魁、乔应甲、陆澄源,各复原官。”这本一下,中外越疑惑了。
左良玉上一本,请保全东宫,以安臣民之心。本上道:“东宫之来,吴三桂有符验。史可法明知之而不敢言,此岂大臣之道?满朝诸臣,但知逢君,不谙大体。前者李贼逆乱,尚锡王封,不忍遽加刑害。何止一家,反视为仇?明知穷究并无别情,必欲辗转诛求,遂使皇上忘屋乌之德,臣下绝委裘之义。普天同怨,皇上独与二三奸臣保守天下,无是理也。亲亲而仁民,愿皇上留意。”弘光不得已,批道:“东宫果真,当不失王封。但王之明被穆虎使冒太子,正在根究奸党。其吴三桂、史可法等语,尤系讹传。法司将审明略节,先谕该藩。”工部侍郎何楷上一本道:“镇疏东宫甚明,乞赐详察。”弘光遽批道:“此疏岂可流传?必非镇臣之意。令提塘官立行追毁。敢有鼓煽者,兵部立擒正法。”湖广巡抚何腾蛟,见左镇本不准,愤愤求解任。弘光不允。又上一本道:“太子到南,何人奏闻?何人物色,取召至京?马士英何以独知其伪?既是王侄孙,何人举发?内官、公侯多北来之人,何无一人确认,而泛云自供?高梦箕前后二疏,何以不发抄传?明旨愈宣,则臣下愈惑。此关系天下万世是非,不可不慎也。”弘光这番批本,不比各镇的本上带些和解言语,乃狠狠地批道:“王之明自供甚明,百官、士民万目昭然。不日即将口词章疏刊行。何腾蛟不必滋扰。”这时节诸镇纷纷起疑,交相上本。黄得功一本,只求且勿加刑,再加详审。弘光批:“朕知道了。”江防总督、巡抚袁继咸日夜悲愤道:“各镇武夫尚怀忠义,只为先帝一脉,纷纭承奉。我等读圣贤书,识君臣义,何可依违苛且,与马、阮诸人,同负罪于先帝?”遂愤愤上一本道:“大家真伪自明。君子居移气养,必非外间儿童所能假袭。王原系富族,高阳未闻屠害,岂无父兄群从,何事只身流转到南?既走绍兴,于朝廷有何关系,遣人踪迹召来,诈冒从何因起?望陛下勿信偏词,使一人免向隅之恨,则宇宙享万年之福矣!”这本一上,朝里都说:“从来为王之明一件事,只有此本说得痛快。再没有解说了。”弘光商量了两三日,才批道:“王之明不刑自认,高梦箕、穆虎合口输情。朕正期天下共见至公,不欲转滋异议。诸臣无端过疑,何视朕太薄,视廷臣太浅!袁继咸身为大臣,不得过听讹言,别生臆揣。”虽然这等推了,马士英有些不安,只得具本告退。弘光再三慰留,仍旧供职。只是汹汹人情,不能慑伏了。
马阁老虽是告退,其实中藏掩人耳目之心。却恐一朝失势,被阮大铖挨身入阁,一时翻过脸来,自己反被所算,身家不保。故此假意辞职,实非本心。况兼受那文武官起用、超补的贿赂,不止百十万了,难于藏贮。遂委了掌班堂候官吴一元、掌家王来苏,商议倾大银之事。乃唤银匠到家,每五百两要倾一锭。譬如五十两的元宝,十个并成一个;五两的小锭,百个凑成一个。他的算计,不过为银子大了,又不占所在,又没人敢偷。谁知被吴一元、王来苏串同银匠作弊,每一大锭中间,或铜或铁,倒有一百两。先将银子浇了一壳,然后或铜或铁,放在中间。再浇上去,一模生成,再看不出。况且明知此银是藏贮的,又不是要用的,怎得出丑?只是元宝大了,极是难倾。打了大铁镬,架起大炉灶,十个银匠每日只倾得四个。足足倾了一个月,只倾得一百个大元宝,共重五万两。他两人倒先去了一万。工价又多,后来凿用又难。这才是贼摸笑眼前花。当时有一痴公子,打听用八成银最有便宜。亦将元宝一个,吩咐家人们,要倾来使用。家人素知其呆,乃将四十两与之。公子见其少而讶之,家人曰:“五八得四十,此通算也。”公子徐徐曰:“如此说,反觉便宜不多了。”不料今日马士英,亦犯此症,有诗为证:
盈楼白镪总何涯,元宝倾成作善家。
只恐身逃付谁手,原来贪贿不如赊。
如此倾完了一百个大银,那吴一元、王来苏随即禀明道:“蒙老爷委托倾银,今已倾完一百个,求老爷收贮明白。如要倾,再求老爷发出小锭来。”马阁老道:“银子倒也不必倾了。还有些金子,也要照样熔成大锭。只是这两日朝里事忙,心事不宁,暂且打发回去,过几日再去唤他便了。只是吩咐他,切不可外面张扬。若我这鸡鹅巷大宅子里有什么疏失,众人一概不得干净。”吴、王两人传出话来,吩咐了银匠。又打发了赏银,众银匠谢了自去。
马阁老对着一元道:“你在我衙门十分小心。我也不赏你银子,有兄弟子侄做得武弁的,我老爷赏他个官儿做罢。银子我也够了,再有买官的,文官细查出身,武官亲试武艺。须不要把人谈论。”吴一元跪下禀道:“小官正有句话,要禀老爷。文官小官不晓得,外边传说陆吏部卖官,也未知真假。只这些武官,老爷收用的还看看身材,就上不得阵,破不得贼,中看不中用还好。阮老爷咨到兵部来的,只论银子多少,或是小奶奶们荐的,或是戏子们认做亲戚的,一概与了他札付。咨到部里,要奏叙钦依,十个到有九个疲癃残疾。南京人几乎笑破了口。昨听见本府蕙江班戏子说,有阮府班装旦的,小奶奶喜欢他,把他个哥子讨了张参将札付。一般咨到部来,却是个跛子。走一步拐一拐,被人做笑话,道是:‘流贼来,用铁拐。流贼退,铁拐睡。’小官不敢不禀知老爷。老爷还该亲试一试。”马阁老道:“就是。你传令箭去,明日唤齐这班武弁,不论咨来的、新选的,都在兵部衙门伺候点名。我定的面貌籍贯册,若有一名不是正身,军法从事。就传兵部职方司吴郎中知,不得有误。”吴一元忙忙拿了令箭去,先传了吴职方,又禀他添了司差,各处传那些武弁。
到了次日,马士英坐了兵部大堂。职方司吴郎中带了点名册子,送上看过。原来新选的只得三十员,阮江防咨来的倒有十三员,杨都院咨来的二员,田抚院咨来的三员。马士英先把新选的点名起,也没甚英雄勇猛的,都还像个模样。只一个都司身躯短小,又只得一只眼。马士英查查册子,却注着“修城有功”,是把总升的。就批了“再查”二字。见阮江防咨得太多,先把杨都院两员唱名,雄雄赳赳,老大好身材。再把田抚院两员唱名,威风凛凛,杀气腾腾,竟是两个虎将。马士英道:“田百原咨的将官,可谓得人。吩咐他两员,好生在淮扬立功。本阁部牢牢记着,当有重用。”然后把阮江防十三员从头点起。第一员是副总兵,姓陈,应了名上前跪下,却是有一眼的。马士英看看册子,问道:“你江防什么功劳,得此美职?”陈姓的禀道:“筑堡督工效劳。”马士英道:“督工是小劳,不是汗马血战,如何就白丁而升副总兵?况副总兵是二品武官,须奉圣旨才可升授。虽是阮老爷咨来,还要驳回。宁可你老爷叙功本上请旨定夺。你去罢。”姓陈的恰像要禀话的,上面已唱了第二员的名了。第二员参将陈登,身躯倒也长大。应了一声,只见一拐一拐、拐上堂来。比那扮戏里面的铁拐,只少得个拄杖儿。众人都掩口而笑。马士英脸都变了,问道:“你什么功劳,骤升做参将?”陈登抖做一团,半个字也回不来。马士英道:“你阮大爷好没分晓!你这奴才是陈三的哥子,今怎么典参将?札付娼优隶卒,也须分别。武官只不论军伍起用,如何戏子辈玷辱朝廷!本该打你三十大板子,看你阮老爷面上,饶你这奴才。还不快走!”陈登慌慌张张,又一拐一拐下去了。正是:
跛足参戎如扮戏,寇来先去试钢刀。
马士英又唱了两员都司的名,略像模样。唱到守备王心尧,又是一只眼的。马士英喝了一声,凭他自下去。又一员守备是齐人龙,却是个驼子,又且有五十岁光景,须已半白。马士英不觉笑起来道:“好个老驼子,还不快快下去!”又点了几员,不过平常人物。点到第十二员,是把总吴子英,头歪在左边,口又歪在右边,左手又短了二三寸,右脚又是短的。上堂跪下,马士英笑道:“好一员大将,疲癃残疾,你一人全备了。你是什么出身?”吴子英禀道:“是武生。”马士英道:“既是武生、你可记得《武经七书》么?”吴子英片字也回不上来,只是哀求道:“求老爷饶恕!”马士英大笑道:“我这里看阮老爷面上,也饶你去罢。倘若流寇对阵,你须高声讨饶,只怕他不肯饶你。不如回去吃碗饭,倒是安稳的。还不快走!”马士英又唱了一员的名。吩咐吴郎中,三员驳回,十员中只得类奏钦依。因同年情上,不好十分作难。便提起朱笔,批了一纸告示道:
本阁部因干戈未戢,留心军旅。将咨来武职亲验一番,半是疲癃残疾,不胜愤叹。业经咨回三员。以后部选及咨来各武弁,必须略似人形,方可留用。仰职方司知行验过,再赴大房,凭本阁部覆验。毋违。
发出张挂了。回家道:“吴一元禀事有功,今付武选司,升他做了都司职衔,在部效劳。”有诗为证:
父母生来一念差,不将全体付咱家。
费多钱钞成何用,反助都司品职加。
第三十八回 假皇后禁死狱中 真将军兴师江上
心怯怯,曾到中州茅店月,结下风流孽。 今日白门来,愿认湘波裙褶。愤死囹圄恩义绝,此恨何时泄。《薄命女》
妾在梁园君在吴,流离收妾妾收夫。
君王贵显妾薄命,饮恨黄泉血泪枯。
将军血战已多年,誓扫流氛报凯旋。
因恨权奸误新主,欲清君侧猛加鞭。
话说弘光指望偏安江左,学宋高宗南渡的故事。只认马士英是智勇兼全、文武并济的北门锁钥,哪知他是诗酒中的才子,岂能经纶天下,扶助危邦?即童氏一案,明明晓得是弘光微时收用,实曾情爱缠绵,便当密密启奏,收入宫中,宠用不宠用,凭得皇帝主意的,何至沉冤狱底,比民间罪妇还苦?可不是君王蛊惑,宰相贪庸,空作千秋笑柄。
况且童氏,却是河南妇人。自古道,陈卫风淫,怎当得许多时孤眠独宿。只指望皇帝收进宫去,安享荣华富贵,哪知今日监在锦衣卫狱里,受些凄凉苦楚。到了夜里,便哀哀地哭个不住。她原是识字通文的,细细把相会日期,前后始末,连那枕边被底深情密语,也都写在上面。哀哀地求掌堂冯可宗,达上弘光。冯可宗亲自再问缘由,童氏道:“皇帝初为郡王,娶妃黄氏早亡。既为世子,继娶李氏为妃。河阳水发,城郭俱冲倒,李氏又亡。咱本周王府妃嫔,因乱逃命,到了尉氏县地方,撞见了皇帝。晓得是福王府的世子,就到店里叩了头。皇帝亲手扶起,搂在怀里,向咱道:‘咱身伴无人,李妃不知下落。你模样又好,在此服侍了咱罢。’那时咱正没投奔,况是个贵人,便欣然从了他。一连住了四十日,听见说流贼近了,皇帝带了咱乱慌慌往南走。走到许州地方,遇见了太妃娘娘。母子相见,又悲又喜。通知了地方官,也曾送住处,送廪给。一住就是七八个月。咱养了个孩子,才满月就死了。那时已有几个内相跟随服侍。不料逆贼大乱,破了京城。人间夫妇各不相顾,哪里还容得王府家眷住在地方,又只得跑了。路上遇了土贼,把咱们生生拆散。”说到此地,放声大哭起来道:“天爷嗄,那时咱同太妃娘娘,东流西散,好不辛苦。后来闻得他做了皇帝,好不喜欢。谁知他负心,单单接了太妃娘娘进宫,不来接我。咱来投他,又不肯认。天爷嗄,这短命的,少不得死在咱眼里。你是他锦衣卫官儿,求你替咱和他说,把这字儿与他瞧,看他怎样回咱。”
冯可宗见她说得有始有终,有条有理,只得替她面奏。弘光见了这字,红了红脸,丢在地下道:“朕不认得这妖妇。快与我严讯一番,决不饶她。”冯可宗看此光景,知道弘光决不肯认,就不敢再启奏了。正是:
夫妻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到了次日,冯可宗叫王牢子传话与童氏道:“昨日拿了字儿面奏,圣上看了一看,着实发恼,把字儿丢在地下,吩咐我严刑拷讯。只怕再不得圣上心回意转了,但宽她的用刑便是。咱老爷一点仁心,休要痴想。”王牢子把这话细细对童氏说明,童氏放声大哭。哭了咒,咒了哭,哭得天昏日暗。牢子们见皇帝如此光景,送饭服侍也不比日前了。童氏又听得说送了许多美貌的女子,择日进宫,越哭得个死去活来。哭了,成日饭也不十分吃了。忽然染病,渐渐沉重。牢子禀知掌堂,冯可宗密奏弘光,弘光竟不批发。时值奸人詹自植闯入武英门,坐御幄妄语。又有疯癫白应元闯入御殿肆骂。俱奉旨仗死了。牢子们害怕,又见童氏不甚吃饭,遂商议定了,竟不送饭。可怜年幼女子,指望贵为帝后,岂知饿死囹圄!有诗为证:
妄希妃后巧安排,细细身同窄窄鞋。
一旦囹圄脱不去,霜飞月落堕金钗。
且说湖广文武衙门,闻得首相马士英只贪财宝,全无经济。又信任了阮大铖,立意与正人为仇,必欲杀尽东林,掀翻世界。假太子、假皇后,都凭一班儿阿谀谄佞的人,锻炼成狱。童氏死了,太子监着,人心忿忿不平。左良玉会同了何腾蛟、黄蜚等文臣武将二十七人,连名上一本道:
钦命世镇武昌、太子太傅宁南侯左良玉等奏,为逆辅蔑制无君,明害皇嗣,谨声罪讨,以安先帝神灵,以抒天下公愤事。窃见逆贼马士英,出自苗种,性本凶顽。臣身在行间,无日不闻其恶状,无人不恨其奸邪。先帝皇太子至京,道路汹传,陛下屡发矜心。士英以真为假,必欲置之死而后快。臣前疏望陛下从容审处,犹冀士英正气犹存,或当剔肠悔过,以存先帝一线。不意奸谋日甚一日,臣自此义不能与奸贼共天日矣!臣已提师在途,将士眦目指发,人人心欲快食其肉。臣恐百万之众,发而难收,震惊宫阙,臣罪何辞。且声其罪状,正告陛下,仰祈刚断,与天下共弃之。自先帝之变,人人号泣。士英利灾擅权,事事与先帝为难。逆案先帝手定者,士英首翻之;《要典》先帝手焚者,士英复修之;思宗改谥,明示先帝不足思,以绝天下报仇雪耻之心。罪不容于死者一也。国家提衡文武,全恃名器,鼓舞人心。自贼臣柄国以来,卖官鬻爵,殆无虚刻,都门有“职方贱如狗,都督满街走”之谣。如越其杰,以贪罪遣戍,不一年而立升部堂;张孙振以赃污绞犯,不数月而夤缘仆少;袁弘勋、张道浚,同诏狱论罪者也,借起废径复原官。如杨文骢、王炳发及赵书办等,或行同贼恶,或罪等叛逆,皆用之于当头。凡此之类,直以千百计。罪不容于死者二也。阁臣司票拟,政事归六部,至于兵柄,尤不得兼握。士英已为首辅,犹占握兵柄不放。是弁髦太祖法度。且又引其心腹阮大铖为添设尚书,以济其篡弑之谋。两子枭獍,各操重兵以呼听,司马昭复生于今。罪不容于死者三也。陛下选立中宫,典礼攸关。士英居为奇货,先择其尤者以充下阵,罪通于天。而又私买歌女,寄于阮大铖之家,希图选进。计乱中宫,阴议叵测。罪不容于死者四也。陛下即位之初,恭俭仁明,士英百计诳惑,进优童艳女,损伤盛德。每对人言,恶则归君。罪不容于死者五也。国家遭此大难,须宽仁慈爱,以收人心。士英自引用阮大铖以下,睚眦杀人。如雷祚、周镳等,锻炼周内,株连蔓引。尤其甚者,借三案为题,深埋陷阱,将大铖生平不快意之人,一网打尽。今天下士绅,重足解体。罪不容于死者六也。九重私密,岂臣子所敢言?士英遍布私人,凡陛下一言一动,无不窥视。又募死士,窥伏皇城,诡名禁军,以视陛下动静,曰“废立由我”。罪不容于死者七也。率土碎心痛号者,先帝殉国,皇子犹存。前此定王之事,海内至今传疑未已。况今皇太子授受分明,臣前疏已悉。士英乃与阮大铖一手拿定,抹煞的确识认之方拱乾,而信串通朋谋之杨维垣。不畏天道神明,不畏二祖、列宗,不畏天下公议,不畏万古纲常,忍以先帝已立七年之嗣君,为四海讴歌颂言所归者,付诸幽囚。天昏地惨,神人共愤。凡有血气,皆欲寸磔士英、大铖等,以谢先帝。此非臣之私言,诸将士之言也;非独臣标将士之言,天下忠臣义士、愚夫愚妇之公言也。伏乞陛下,立将马士英、阮大铖等肆诸市朝,传首四方,用抒公愤。臣谨束兵计刻以待,不禁大声疾呼,激切以闻。
左良玉一面上本,一面点起人马,浩浩荡荡往东而来。就是他长子左梦庚为先锋,屯兵在汉口,以待圣旨。
阮大铖正掌兵驻扎江北,闻了此信,魂不附体。先把爱妾、宠童、歌儿、舞女一面打发下船,往南京进发,一面写书于马士英,要他调黄得功、方国安,专在采石一带江边截他人马,使不得东下。时马士英正奏了弘光,把从贼的光时亨、周钟、武愫斩首于西市。又因雷演祚、周镳与阮大铖有仇,牵连在案,勒令自尽。督饷户部侍郎申绍芳,在浦口驻扎,未免与阮大铖品级相符,人不肯附己,奏准奉差往浙直催饷。外面纷纷道:“侍郎亲自催饷,从无此例。岂是治平世界!”
马士英只信阮大铖调拨,哪管朝野的公论。忽然见有左良玉一本,大惊失色,不觉跌足道:“阮年兄误我事。倘右捍截人马不住,我却怎了?”在内衙门走来走去,不酒不饭,足足走了一夜。次日梁云构上本,请召刘铎清、黄得功提兵入京,保护天子。广西总兵黄斌卿尚未赴任,上本请留驻防。马士英慌了手脚,无计可施,请了张捷、杨维垣来商议,怕京城自变,反出告示道:“反兵东下,上游告警,妙算已周,何必张皇!”遂奉了旨意,先调得黄得功为大元帅,又调方国安为副元帅,专阻截左良玉反兵。如有疏虞,罪有所归。
杨维垣又献策与马士英道:“大凡事大了,须先镇定人心。目今选妃齐到。礼部尚书钱谦益已有了本,说淑女先后到齐,该择日进宫,以成大礼。老阁台该奏过今上,快行此事。庶人心不疑。”马士英奏了弘光,着礼部大小官员,会同礼科给事中,在于贡院,从公遴选三人,着于十五日进元辉殿。四月十四日,各官聚集贡院,在本京选中淑女七十人里,再选中了阮姓一人;在浙江田太监选中淑女五人里,再选中了王姓一人;又周书办自献女一人。共只三人,俱进皇城里去了。虽如此按捺,谁不知左兵东下?马士英昼夜算计,把倾成元宝,都抬进里书房去。做总兵的儿子愈加恩爱,与重兵要他出力保护。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 左将军檄文讨逆 史阁部血泪誓师
一声鼓角一声愁,一点烽烟一点忧。淮山江水天边月,催劫急局难收。 叹将军振旅淹留。忠辅心间事,奸臣脸上羞,并蹙眉头。《水仙子》
韩岳当年江上师,恨无忠辅共攒眉。
勤兵左镇勤兵泪,鼎鼎衰朝仗义旗。
话说四月初八日,阁部史可法三报紧急,弘光批道:“上游急则赴上游,北兵急则御北兵。自是长策。”史可法惊叹道:“上游不过除君侧之奸,原不敢与君父为仇。若北兵一至,宗社可虞。不知辅臣何意,朦胧至此!”乃移书与马士英,要他选将添兵。士英却补白衣黄金钟为镇江府同知,委他招募健卒,你道干得何事。朝里纷纷你一条陈,我一条陈,真正筑室道旁,没有主意。马士英胸中只怕得是左兵杀来,自己与阮大铖定遭其害。
正在慌张时节,忽传有左良玉遍地张挂檄文,人马由九江、建德直抵安庆。传到檄文比上的本还厉害。檄文道:
盖闻大义之垂,炳于星日;无礼之逐,严于鹰。天地有至公,臣民不可罔也。奸臣马士英者,根原赤身,种类蓝面。昔冒九死之罪,业已侨妾作奴,屠发为僧;重荷三宥之恩,徒尔狐窟白门,狼吞泗上。会当国家多难之日,侈言拥戴劝进之功,以今上历数之归,为私家携赠之物。窃弄威福,炀蔽聪明。恃兵力以胁人,致天子蔽目拱手;张伪旨以俗,俾兵民重足寒心。本为报仇而立君,乃事事与先帝为仇,不只矫诬圣德;初因民愿而择主,乃事事拂兆民之愿,何由奠丽民生?幻蜃蔽天,妖蟆障日。卖官必先姻娅,试看七十老囚,三木败类,居然节钺监军!渔色罔识君亲,托言六宫备选,二八红颜,变为桑间濮上。苏松常镇横征之使肆行,携李会稽妙选之音日下。江南无夜安之枕,言马家便尔杀人;北斗有朝彗之星,谓英名实应图谶。除诰命、赠荫之余无朝政,自私怨、旧识而外无功能。而乃冰山发焰,鳄水兴波,群小充斥于朝端,贤良窜逐于远地。同己者,罪同杌,行列猪,如阮大铖、张孙振、袁弘勋等十数巨憝,皆引之为羽翼,以张杀人媚人之赤帜;异己者,德并苏、黄,才媲房、杜,如刘宗周、姜曰广、高弘图等十数大节,皆诬之为朋党,以快虺如蛇如之凶心。道路有口,空识“职方如狗,都督满街”之谣;神明难欺,最痛“立君由我,杀人何妨”之句。呜呼!江汉长流,潇湘尽竹,罄此之罪,岂有极欤!若鲍鱼蓄而日膻,若火材重而愈烈。放崔、魏之狗,遽敢灭伦;收闯、献之猕猴,教之升木。用腹心出镇,太尉朱之故智,几几殆有甚焉;募死士入宫,宇文化及之所为,人人而知之矣!是诚河山为之削色,日月倏以无光。又况皇嗣幽囚,列祖怨恫。海内怀忠之臣,谁不愿食其肉;敌国向风之士,咸思掺盾其家。本藩先帝旧臣,招讨重任,频年痛心疾首,愿为鼎边鸡犬以无从;此日履地戴天,誓与君侧豺狼而拼命。在昔陶八州靖石头之难,大义于今炳然;迄乎韩蕲王除苗氏之奸,臣职如斯乃尽。是用砺兵秣马,讨罪兴师。当郑畋讨乱之军,忆裴度闲邪之语,谓朝中奸党尽去,则诸贼不讨自平。倘左右凶恶未除,则河北虽平无用。三军之士,戮力同仇,申明仁义之声闻,首严焚戮之隐祸。不敢妄杀一人,以伤天心;不敢荒忽一日,以忘王室。义旗所指,正明为人臣子,不忘君父之心;天意中兴,必有间世英灵,矢翼皇明之运。泣告先帝,揭此心肝,愿斩贼臣之首,以复九京;还收阮奴之党,以报四望。倘惑于邪说,误播流言,或受奸徒之指挥,或树义兵之仇敌,本藩一腔热血,郁为轮菌离奇,势必百万雄兵,化作蛟螭妖孽。玉石俱焚之祸,近在目前;水火无情之时,追维心痛。敬布苦衷,愿言共事。呜呼!朝无直臣,谁斥李林甫之奸邪?国有同心,尚怀郑虎臣之素志。我祖宗朝三百年养士之德,岂其决裂于佥壬;大明朝十五国忠义之心,正宜暴白于魂魄。速张殪虎之机,勿作逋猿之薮。燃董卓之腹,膏溢三旬;籍元载之厨,椒盈八百。国人尽快,中外甘心。谨檄。
马士英忽接了檄文,从头一看,又听得说是监军黄御史做的,又恼又慌,寝食都废。有刘洪起奏:“清兵乘势南下,无人敢遏。恐为南京之忧。”他也全然不睬。又有王永吉奏:“徐镇孤危援绝,势不能存。乞敕史可法、卫胤文共保徐州,方可保全江北。”马士英竟不票本。一意只怕左兵害他,把边事反看缓了。
那时史可法统兵驻扎扬州,上一本恭请召见,面言东宫处分,以息群嚣。弘光批道:“两警方急,卿专心料理。街奏凯后见。”史可法叹道:“奏凯二字,天子看得容易。这等说起来,面君不知在何日!”说罢不觉泪下。次日连上二本,一本为清骑分路南下,镇将平日拥兵糜饷,有警一无足恃。又一本为李成栋避敌,弃地南奔,使镇将人人如此,长江虽险,竟可飞渡。马士英怕分了弘光保安庆一带的心,付之不票,反把江上捷报奏了弘光。其刘孔昭、阮大铖、朱大典、黄得功、黄斌卿、黄蜚、郑彩、方国安、赵民怀、郑鸿逵、卜从善、杜弘域、张鹏翼、杨振宗,俱赏银币。彼时太仆寺丞张如蕙丁忧出京,着留其所携行李充饷,连回去路费都夺了他的。朝里纷纷议论,计无所出。午后忽奉旨意,王永吉改总河,兼督淮安凤庐;钱继登兼抚扬州;田仰撤回另用;卫胤文事定再议。参政马鸣霆驻扎江阴,副使印司寄住京口。杨文骢专监镇军,凡逃军南渡,用大炮打回,不许过江一步。不像防清兵来袭,倒像防史可法入朝奏事,万一翻局。可虞的,与天启年间魏、崔不许阁部孙承宗进北京城一般的了。
史可法中夜长叹,无可奈何。只得又上一本道:“今日江北有四藩,有督师,有抚、按,有屯抚,有总督,不为不多矣。左、清并至,曾何益毫末哉。臣近至扬州,一时集于城内首,有总督,有提督,有盐科,酬应烦难,府县皆病。今又添盐监、盐督,人人可以剥商。商本尽亏,新征不已。利归豪滑,不足之言,朝廷实自受之。”这本一上,弘光见有许多官员,有些省悟,愀然不乐。
十九这日,忽然召对。当有大理寺卿姚思孝、尚宝司卿李之椿,合词请备淮、扬;给事中吴希哲等请先防淮、扬,而次及凤、庐。弘光面谕马士英道:“左良玉虽不该兴师,以逼南京,然看他本上的意思,原不曾反叛。如今还该守淮、扬,不可撤江防兵。”马士英大声指众官道:“这些朝臣,皆左良玉死党,代他游说,其言决不可听。臣已调刘良佐的兵马,今日渡江。宁可君臣皆死于清兵之手,不可受左良玉杀害。”张目大呼道:“朝臣有异说者立斩!”弘光愀然不乐,拂袖回宫。吴希哲退班,朗朗地对众官道:“贾似道弃淮、扬矣,吾辈死无葬身之地。奈何!奈何!”朝臣多有泪下的。正是:
苗、刘只怕韩兵至,一任淮南夜渡师。
兵科给事中吴上一本,劾方国安、牟文绶纵兵劫掠,种种不法。马士英大怒,亟请弘光批旨道:“左良玉称兵犯顺,连破九江、安庆。国安、文绶方在剿逆,吴为逆臣出脱,是何肺肠!”是日即诏下吴锦衣卫狱。大小臣工都道:“这一番被罪,真是一凤孤鸣。”后来方国安拥兵入浙,百姓受其害的,百倍流寇。人人才想吴给事这本,果是先见。正是:
曲突徙薪无恩泽,焦头烂额为上宾。
御史何纶上一本,请禁四六文章,并坊刻社学。马士英攒眉道:“戎马倥偬,却奏此不急之务。书生可笑如此。”竟置之不问。
且说清兵已到淮北,声息甚紧。惊得个刘泽清就像小孩子怕猫咬,魂飞胆落了。纵兵大掠,淮安城里城外,无不受害。席卷辎重,连夜西奔。阁部史可法咬指出血,写血书一纸。令参谋刘湘客星夜进京,要兵部大堂密奏:须早早发兵救援,若迟,不但淮安不保,只怕扬州有失。兵部、马士英怕的是左兵,全不以清兵为意。道左良玉恐有心腹为内应,实实可危;清兵有长江天堑,料然不能飞渡。
那有二十三日,清帅率众渡淮,如入无人之境。淮安人尽行归顺。有一秀才嚷道:“我淮安人没用,也不消说了。若是镇兵有一个把炭篓丢在地下,绊一绊他的马脚,也还算好汉了。”大哭一场,投南门外城河而死。不知姓名,也不知他家在哪里。有诗为证:
漫说当年淮水滨,汨罗悲愤未全伸。
身沉名没谁人识?衰季累累多死臣。
其时刘泽清已逃,文弄在任的,躲得影儿也没了,还有马前投顺的哩。只有侍郎卫胤文,抗节不屈而死,清帅买棺殓葬。有诗为证:
常将血剑叩而镡,忍死拼生鏖战酣。
今日矢贞骑箕尾,往从先帝更何惭。
那时史可法正在扬州府旧城,日日选将练兵,指望再往淮安代刘泽清死守。忽闻了清兵二十三日渡淮,淮安一带地方望风投顺,史可法大叫道:“罢了,罢了。国家不惜高爵厚禄与镇将,又糜饷养军,以为可保黄河,且学南宋偏安之计。今清兵已渡黄河,扬州岂能独守!”即传令箭,齐集监军、参谋、将官、兵士,都在新城大教场演武厅前议事。又传令宰了十口猪、十口羊,准备祭旗飨士。
自己换了戎装,跨马到大教场来。一路见跟随的人都交头接耳,像商量的模样,心里想道:“不好了,人心一惧则必散,人心一散则难收。今日且莫说兴师动众,须先激励人心,还可把孤城保守几日,以待救兵。”踌躇了一番,已到了教场,在演武厅前下马。只见监国史继迁、参谋刘湘客,总兵刘肇基、翁万裕、杨凤翥,都到了。史可法上厅坐下。史继迁立起身来大呼道:“今日之事,惟有死守孤城,保全一城的百姓。”刘湘客道:“前日阁部老大人血书与兵部。那马士英这奸贼,只怕左良玉杀来他身死家破,哪管国家大事。如今事已急矣,阁部老大人竟草成短疏,湘客虽不才,当击登闻鼓,面奏今上,以请援兵。”言之未已,厅下将官和军士,齐声大叫道:“好,好,好。请得救兵,我们也胆壮些,好去交锋。”史可法见人心如此,心下好生着忙,问管事的把总道:“猪羊可曾备下了?”把总禀称,十口猪、十口羊、香烛、纸马、果酒等物,俱已摆在教场前篷下了。史阁部带了各官下厅,步行到了篷下。只见灯烛辉煌,香烛缭绕,已摆得齐齐整整了。史阁部扑地拜将下去,大呼:“二祖列宗,在天之灵,今日臣史可法拼命与众守城,乞英灵保佑,以救扬州一城百姓。”呼罢大哭,那泪滴在袍上,都是鲜红的血。将官军士一齐大喊道:“老爷哭出血来了,我等敢不尽心效死!”也都哭起来。
拜祷已毕,史阁部回衙门去。连夜草成血书,刘湘客赍上南京,请救兵去。有诗为证:
阁部精忠真贯日,藩臣犯顺非甘逆。
只因马阮误朝廷,致失封疆同弃掷。
第四十回 罗公山李闯卒灭 杭州路马相潜奔
今日山河非旧矣,楚水吴山,谁认咱和你。睡到五更,魂梦里思量,贼闯终须死。 改号称王当不起,沧海桑田,翻覆污茧纸。权相魂消将作鬼,天涯驰逐三千里。《蝶恋花》
叹息三更醉醒余,横披野史社将墟。
一声河满频倾泪,三叠阳关懒寄书。
弑主贼徒桃作李,误君权相马成驴。
千秋笑骂伊亲受,悔却生前似野猪。
话说阁部史可法在扬州城沥血誓师,准备死守,以待调兵救援。哪知清兵突然来至,不费刀兵,新城已破。因为城中闭关坚守,遂屠其兵民。驰檄旧城道:“若好好让城,不杀一人。”史可法也不回话,只是坚守。到了第四日,清帅假说奉旨调黄总兵到。史可法从城上缒人下城询问,说黄总兵领来精兵三千,留二千在外,准备厮杀;放一千入城,同守城池。史可法信了是实,从西门放兵入城。那兵逢人便杀,才知不是黄兵,却是清兵了。史可法在城上见之,拔剑自刎。总兵刘肇基救住,同缒下北门城墙下,引四骑潜逃,不知死活。正是:
身骑箕尾归天上,气作山河壮国朝。
且把扬州失守、阁部丧身一段,提过一边。单说闯贼李自成,被清帅同吴三桂杀败,贼党死的死,走的走,带了侄儿一只虎李过,和七八员残将、十余万人马,迤逦从河南一路来到湖广地方。渡了大江,要投旧党张献忠,往辰州府进发。哪知张献忠的人马,已杀到四川去了。李自成到了黔阳,且把兵马也扎在二十里外。其时已是弘光改元的正月下旬了。
当时李自成因奸杀了结发,做贼抢虏的邢氏,又被偏将高杰拐了逃去,以后没甚心爱的。在北京皇宫里,收用了宫人窦氏,册为正宫娘娘。一路宠爱异常,不离左右。朝弄暮弄,不顾鞍马奔驰,不论风霜辛苦,一味恋酒贪色。军中的事,都委侄儿李过料理。
在黔阳城外住了二十日,地方上百姓被他骚扰,不消说起。况且献兵骚扰后,人穷财尽,苦不可言。那时何腾蛟遣官兵将到。哨马报知李自成,自成慌了,就亲往乱山里一看。只有罗公山险峻非常,广阔无量,此处结了营寨,便有千军万马,急切不能攻取。把十余万人马分作三队,结下三个大寨,为久驻黔阳之计。李过禀道:“目今钱粮不够两月的支放,还该分一支兵马,往近地没官兵的所在,打些粮草,方好接济。何抚院遣兵将来时,再作计较。”李自成准奏,差刘宗尧、刘国能两员将,带兵马二千,渡江往河南湖广交界府、县打粮。差辛思忠、杨彦两员将,带兵马二千,不须渡江,只在沿江湖广没官兵的府县打粮。次日两支人马都放炮为号,滔滔汩汩离罗公山去了。
李自成在行营里,到点灯时候,摆宴上来。自己坐了南面,一位窦氏面西,三妃张氏、杜氏、陈氏面东,一齐饮宴。吃得烂醉,窦氏接入自己行宫去,替他脱衣睡了。睡到三更时分,李自成忽然大叫道:“杀!杀!杀!我不怕你,我不怕你。”惊得窦氏打从梦中醒来,忙问:“皇帝为何大叫?”李自成咄咄地道:“怪事,怪事。方才咱睡梦里,正坐在北京皇帝殿上,忽见崇祯皇帝带了什么范阁老、倪尚书、汪翰林,又有持刀的总兵吴襄、周遇吉等,纷纷纶纶,共有文武四五十员,赶来拿咱。咱和他抵敌,忽然惊醒了。太是怪事。”窦氏道:“想是皇帝疑心生暗鬼,不须挂心。且和我干干正经事,生个太子,后来好传位与他。”李自成虽觉得精神恍惚,也还挣扎着与窦氏云雨了一番。睡去,又见这一班儿君臣文武,喊声如雷,要拿他去。不知不觉,又大叫醒了。到了次日,头疼眼花,腰肢酸软,爬也爬不起来了。
侄儿一只虎李过,日日进行宫问病,便与窦皇后眉来眼去,两下调情。李自成到了夜里,就大惊小怪,说许多又来拿他。一病病了四五日。忽一日,李过进行宫见他沉沉睡去,便偷空搂了窦后,做起亲亲来。李自成在帐子里忽然看见,叫唤起来道:“为何咱的老婆,个个要偷人的。结发老婆偷了汉子,被咱杀了。邢氏跟了高杰走了。你如今堂堂皇后,又想偷侄子吗?气杀我了!气杀我了!”李过慌了,往外飞跑。李自成唧唧哝哝了一会,病势越重了。那深山里面、乱离时节,哪里去寻好太医调治。到了三更时分,忽然大叫道:“我的皇帝爷嗄,饶了我罢!饶了我罢!”身子跳了几跳,眼睛睁了几睁,竟呜呼哀哉死了。正是:
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世休。
窦氏见李自成死了,忙差宫人报与他侄儿李过。李过传了众将,一齐入行宫探丧。天明遣人遍地寻问,只买得一口杉木棺材,把李自成用平天冠、蟒龙袍成殓了。也不拣安葬吉日,就乘凶摆了一坛祭,祭过了,随叫军士抬去葬在罗公山脚下。
这夜李过就进行宫,和窦氏成其好事,似水如鱼。窦氏道:“明日就该接你叔爷的代,做了大顺皇帝。扶持我窦氏做了皇后,可不好么?”李过道:“皇帝不是好做的。待咱明日升帐,和众将官计较者。”
次日,如贺锦、牛□、任继荣、刘体仁一班儿贼将,齐在一处,商议大事,都劝李过投降了何腾蛟:“为首的已死,料然不杀我们。四川信息远,北兵阻截难通。遍地打粮,人荒家破,不能充给。看起大意来,李家不像成得皇帝的了。”李过听了这般言语,知是事难成,就带了兵将,领了窦氏众妇人,扯起降旗,投顺湖广巡抚何腾蛟去了。
从此辰州府一带地方,依然是何巡抚管辖。有诗为证:
图帝谋王总未真,千秋篡弑墨痕新。
倾人家国身夷灭,藁葬山巅化作尘。
且说扬州城破的消息已报到南京了。马士英怕左良玉病死的话是诈非真,再不肯把黄得功、黄斌卿两员虎将调去救援,只发檄调刘良佐、方国安、黄蜚去江边防守。刘良佐、黄蜚还扬兵在江头排列。方国安恋着江北上游的快活,竟不赴调。
四月二十六日,弘光召对,向群臣问:“迁都如何?”礼部尚书钱谦益极言:“防守江干得人,自然无虞。此时迁都非便。”马士英请调黔兵入卫,办走贵阳,万无一失。吴希哲等力谏不听。是日黔兵一千二百人入城,传令住鸡鸣山,僧房尽被占住,僧众逐出,不许带一毫物件出来。每夜拨二百名,守自己私宅。
二十七日,龙潭驿探马至,报称敌编木为筏,乘风而下。下午又报称,江中一炮,京口城去四垛。忽杨文骢令箭至,报称江中有数筏,疑是敌兵。因驾炮城下,火从后发,震倒颓城半垛。随发三炮,江中筏俱已粉碎。马士英重赏杨报的人。以前报两人,俱一捆四十棍。从此报惊寂然,扬州信息断绝。正是:
淮扬弃去何须惜,且喜君王串戏忙。
五月初一日,巡兵巡到东长安门,不知何人何时书一对联在门柱上,道:
福人沉醉未醒,全凭马上胡诌;
幕府凯歌已休,犹听阮中曲变。
巡兵巡到西长安门,也有一对联道:
福运告终,只看卢前马后;
崇基尽毁,何劳东捷西铖。
又一对联道:
二珰翻世界,七煞卷地扫东林;
一马踏江南,四柱擎天归北幕。
巡兵抄了三副对联报了丞相府,马士英反要打起巡兵来。再三告饶,尽行革退了。
次日,遣京营兵二百名,渡江迎黄得功移守坂子矶。自己到清议堂传令,请百官议事。只张捷、杨维垣等三四人,其余竟不赴请,马士英大怒罢归。
初四日,弘光竟不视朝。百官毕集,内相传道:“皇爷串戏忙,不须朝见。”午报黄得功与左梦庚交锋,身中二箭,血战大捷。立刻传旨,封得功靖国公,阮大铖、朱大典并加太子太保,总兵张杰、马得功、郑彩、黄蜚并加三级,各赐锦衣卫世袭。晚报刘泽清屯兵浦口,马士英道:“弃淮不守,谁教他浦口驻扎?”说便如此说,却也不敢诘责他。
次日五鼓,有三四骑马的,似将非兵,从金川门进,竟到马士英家,不报门而入,并没人拦阻。不多时,马士英就入内朝,和韩、卢两太监商议。传旨意令各城门下闸板,辰时开,申时闭。盘诘奸细,不许人私自家眷出入。
初七日,升杨文骢右佥都御史,巡抚苏、松、常、镇、扬五府。霍达巡抚,专驻江口。封郑鸿逵清寇伯,宠赐蟒衣金币。将士各进一级。银五千币五百,分赏将士人等。遣太监卢九德赍往镇江,是夜前去。其时清兵驻扎瓜洲,排列江岸。隔江盘炮,两下如赛炮的一般,昼夜不绝。
初九日,清兵开闸放船,如蚁而下,并没一人敢拦阻他。杨文骢三日前先把粮米二千石,托他画社好友蓝田叔大船装载杭州去了,自己第三日才起身往苏州到任。未到丹阳,听得清兵过江,换了快船,飞也似去了。各官科不能敌,换了便服,也叫快船奔往苏松去。一路文臣武将,纷纷逃奔。郑鸿逵带了兵将跑到丹阳,纵兵劫掠,且劫且烧,夺路南走,不知去向。可怜:
昨朝封荫成何用,丧家之犬落汤鸡!
清兵过江的报,已到京城。午后传旨,唤集梨园子弟进大内演戏。弘光与韩赞周、屈尚忠、田成等一班内官,杂坐酣饮。弘光道:“马士英强朕做皇帝,如今事出来了。君臣聚会,快乐得一日便是一日。且莫管他。”又问左右内官道:“马士英可有本来?”都道没有。吃到酉牌时候,打发了戏子出去。弘光与众内官约会了,二更天气,奉了太后,带了一妃子,大小内官十余人,都跨马从通济门走出。文武官员,没一个人知道。行得快了,丢下了宫娥、女优五六十人,杂沓西华门内外。天明了,逢人便叫,各自跟人去了。那些个:
黄金费尽教歌舞,留与他人乐少年。
且说十一日黎明时候,礼部尚书钱谦益不见动静,特往马士英家问个消息。门庭纷纷嚷嚷了一会,忽见马士英将帽快鞋上马衣,从里面出来。也不作揖,向钱尚书拱拱手道:“诧异!诧异!我有老母,不得随君殉国。且走回乡去再处。”上马竟去。随后妇女三四十人,皆马上装束,家丁一百余人,都是戎装,其子总兵马锡押在后边。一队队的马打从孝陵卫,唤了守陵的黔兵,把她母亲装了太后,不知往哪里去。
钱尚书叹息了一回,只得回衙。又有人报知,天子已出京去了。没奈何,在衙静坐,把死生听之于天。不在话下。
却说吏部尚书张捷,料不能保全,微行到鸡鸣寺,将佛幡带,缢死在佛前。中书舍人龚廷祥投河身死。中书舍人陈及他儿子举人陈伯俞、户部主事吴嘉胤,都在家自缢身死。左副都御史杨维垣,叫家人买了三口棺木,立刻催促两妾缢死,殓入两棺内。把一棺摆在中间,填了些缎匹,置一几,几前列一牌位,上写“左副都御史杨公维垣之柩”。自己带了二仆,夜走秣陵镇,黑夜间被人杀害。数日后另有仆人走过死处,尸为犬食过半,只头面俨然,缘知是他家主。正是:
不须朝里玄黄战,到死方知报不差。
且说弘光投奔太平府,诚意伯刘孔昭闭城不纳,只得奔往芜湖。黄营中军翁之琪,具船迎入。黄得功朝见大哭,奏道:“皇上死守南京,臣等尚可借势保守。如今轻身一出,将何所归?”朱大典、方国安等亦来朝见,议奔杭州。
忽刘良佐引清兵来追。黄得功隔河叫骂,不提防良佐一箭,射中得功左臂。黄得功知事不济,拔刀自刎。刘良佐遂奉上渡江。翁之琪大叫一声,投水而死。有诗为证:
黄帅殉君感恩遇,中军靖节更堪怜。
英雄热血原天授,凭吊双忠泪不干。
且说朱大典、方国安约了阮大铖,要打从独松关一路,取道余杭县,到杭州再处。阮大铖巢穴在南京,遂向方国安道:“公可兼统我的兵,先到杭州。我渡江看看家里,带了家眷悄悄赶来,再会聚在一处。”方国安、朱大典星夜领兵走了。
阮大铖换了衣装,悄奔南京。路遇一仆,才知:“京城百姓先到牢里捧出假太子来,入西华门至武英殿,取戏箱里翊善冠戴在头上,就在殿登极,群呼万岁。随即有七八千人,先抢了马老爷西华门公署,次抢了鸡鹅巷马大爷都督公署,又抢了北门桥马老爷私宅。抢完了三处,就分头抢杨维垣老爷家、陈盟老爷家、阮老爷家。惟阮老爷家抢得狠毒,二十四房小奶奶都被抢走了。小的们亦是空身逃出,并没私毫。老爷不可回去,回去定遭百姓杀害。”说罢大哭起来。阮大铖也哭了一场。只得回身赶朱、方二人,也往杭州逃难。不在话下。
只说马士英奉了母亲———只说是太后,带了家眷,黔兵、家丁共有七八百人护送,怕独松关有官把守,打从广德、安吉迤逦而行。人马浩浩荡荡,漫山塞野,一路鸡犬不宁。广德州听了这消息,闭城不纳。马士英大怒,挽弓跃马,督兵攻城。城破,杀了知州,劫了仓库,百姓大半受伤。离了广德,先遣人将手书送与安吉知州黄翼圣,道:“广德见拒,故尔行权用兵。若首先倡义,当有不次之擢。”黄翼圣怕他行凶,带了士民肃迎道左;扫除衙舍,以居停太后及众家眷。浙江巡抚张秉贞,正遣人下檄问太后真假,黄翼圣回文道:“阁部既真,恐太后亦非假。”张巡抚遂备法驾迎太后入杭州。路上家丁唱有北《寄生草》道:
你也休唣,我也莫放刁,弘光走了咱谁靠?广德州城破不相饶,马丞相夜奔安吉道。方总兵兵马乱纷纷,咱马兵随后也慌忙到。
唱了一支,又有唱着的,也是北《寄生草》道:
你也休唣,我也不放刁,黄得功刎了明无靠。劫粮的刘孔昭海中逃,卖君的刘良佐千秋笑。权奸自古少忠臣,傍州例请君瞧,也须知道。
其时朱大典带兵马不多,到了独松关,关上守备验实放行,军民也都相安。随后方国安兵到,他平昔纵兵抢劫惯了,又添了阮大铖的人马,都是骄兵,在独松关扬威耀武,就争斗起来。把关守备亲自安抚,让他们过了。一路抢东西,奸妇女,赛过流寇。余杭县城外家家闭户,妇人先期入城去了。南门外一个五十六七岁的婆子,久没人要她的。被七个兵丁拿住,婆子叫道:“我老人家,你拿我何用?”兵丁道:“谁要你养孩子么,拿你去悬悬腰。”不由分说,拿往土地堂里。七个人轮流戏弄,戏弄遍了,放她转来。人问她道:“婆子,你吃了苦了。”婆子笑道:“我从小儿也没有这般快活,说我吃苦,可也罪过。”没一个人不大笑起来。只这一件便知方兵的作恶。马士英的兵,还亏他儿马锡做过京营总兵,略有检束,一路不十分抢劫奸淫。
到了杭州,太后寓公廨,兵屯于候潮门外。潞王在杭朝见太后,太后不肯见。马士英朝见潞王,奏请择吉登基,效南宋高宗故事。潞王再三不肯。
马士英坐在虎林书院,有一秀才沈乘献策,要屯兵三千在北新关北新桥口,以御北兵。马士英在京与他相识,见他身材雄伟,议论风生,就准行了,委他去相验地处,并分派民家,每家大的养三四丁,小的养一二丁。沈乘得了他的令,来见督关主事郑正学,说马阁部的主意。主事不敢怠慢,留沈乘小饮。衙役纷纷的传说出来,有出尖的百姓乱嚷起来道:“马阁老坏了国家,今又来害我百姓人家。沈秀才听他指使,不如先打杀了他,也免了养兵的苦。”等至申牌时候,沈乘摇摇摆摆,打从关署出来,众人拦住了问道:“沈相公,可是要我们养兵?”沈乘道:“马老爷主意,与我何干?”众人道:“打,打,打!打死了你,免我们百姓受累受苦。”一传十,十传百,顷刻间聚了五六百人。都拥在北新桥,从新桥打起,拖拖拽拽,直打到西桥———是沈乘住处。头打开了,眼打出了,腰打折了,腿打断了,竟成了个肉酱。众人才一哄都散了。
这话传入马士英耳朵里,晓得百姓恨他入骨,住身不牢。适值杨文骢从苏州逃来,说杀了安抚黄家,星夜逃来的话。马士英是越其杰的妻弟,杨文骢是越其杰的女婿,姻娅至亲密密商议了,次日,带了假太后与那家眷、黔兵、家丁,簇簇攒攒,渡过钱塘江,往温、台一路去了。
方国安原是过江人,也都打伙儿先后渡江。
好好的江山,坏于魏、崔、马、阮之手。有诗为证:
山当屋背水当前,敛雾收云亦贮烟。
绣管未拈非斗巧,彩笺乍拭又争妍。
凭将细谱三朝事,敢辄狂呼一夜天。
如旧河山新洒泪,不禁急管更繁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