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武帝演义
(清) 天花藏主人
第 一 回 太祖善念动天庭 玉帝赐花开帝业
第 二 回 萧侍中养高迁吉地 张夫人应梦产麟儿
第 三 回 托酒交朋餐虎肉 逢猿煮石饱天书
第 四 回 望王气英雄择主 丁父艰鱼龙护舟
第 五 回 魏孝文有志侵邻 王将军无谋劫寨
第 六 回 萧元帅兵分两路 柳参谋法演六丁
第 七 回 埋伏计遭埋伏计 抢粮人遇抢粮人
第 八 回 魏文帝兵败班师 萧元帅功成出镇
第 九 回 草莽中英雄择主 朝廷上臣主荒淫
第 十 回 齐宝卷开市屠沽 萧令君入宫被鸩
第 十一 回 捋虎须郑植行刺 报兄仇萧衍扬兵
第 十二 回 萧元帅轰轰起义 齐宝融草草称尊
第 十三 回 萧元帅发高论惊人 房僧寄展奇谋致败
第 十四 回 房僧寄死尽鲁山节 柳军师水灌加湖城
第 十五 回 东昏侯国破被诛 萧司马功成受禅
第 十六 回 魏主兴师报父仇 梁兵血战威邻国
第 十七 回 柳军师地雷坑魏 郗夫人承宠妬人
第 十八 回 苗宫人恩遭情主盼 孟太妃力保寿阳城
第 十九 回 圣主爱子立东宫 王足逢君筑淮堰
第 二十 回 掘庄墓三筑淮水堤 贺郗寿立逼苗妃死
第二十一回 沈尚书阴遭和帝谴 长干寺普度阵亡魂
第二十二回 云光说法天雨花 郗后破戒地生蒜
第二十三回 曹景宗大战长孙稚 王将军夜袭睢陵城
第二十四回 柳庆远乘雾破荆山 昌义之潜兵袭下蔡
第二十五回 磬石山二王遭火 寿阳城李宪投降
第二十六回 李将军寺里求僧 郗皇后宫中遇鬼
第二十七回 梁武帝琅邪阅武 毗迦那枯树出身
第二十八回 圣天子大封功臣 贤东宫谏止漕役
第二十九回 郗夫人游地狱变蟒 梁武帝喜佛法谈经
第 三十 回 受苦恼蟒蛇求忏悔 念恩情梁主觅高僧
第三十一回 梁皇忏释罪升天 宝志公飞锡择地
第三十二回 子尽孝举国称仁 塔放光外邦进贡
第三十三回 功名成天书返洞 劫运消九曜归垣
第三十四回 不投机达摩渡江 遭谗谮昭明屈死
第三十五回 梁武帝十二时念佛 宝志公一俄顷归西
第三十六回 侯景弄奸投敌国 梁君贪利纳亡臣
第三十七回 梁主三舍身同泰寺 侯景屡败走寿阳城
第三十八回 侯景檄十罪责梁主 羊侃请大兵守采石
第三十九回 正德藏舟渡侯景 梁王拜佛困台城
第 四十 回 贼杀贼冤冤相报 佛引佛荷荷西归
第一回
太祖善念动天庭 玉帝赐花开帝业
诗曰:
国家气运亦何常,须向人心问短长。
时日在天悲曷丧,保民而王愿无疆。
自求莫大乎为善,天与无非是降祥。
偶尔解纷仁有限,续开帝业到萧梁。
话说西晋之时,王室衰微,臣强君弱,一时之三纲不立,五德丧亡,致群雄竞起,或自称王,或自称帝,遂割据于西北一带,龙争虎斗,有如列国。晋室不能支,因弃西晋,而迁都建康,号为东晋。虽说偏安,犹存名号。不意迂儒秉政,崇尚清谈,不知国家经济,遂为刘裕所夺,改号为宋。使后人有治平之才,或从膺历数,不意宋犹晋也,不数十年间,又为萧道成所篡,改称为齐,年号建元。这萧道成乃汉时萧何之后,根基不薄,若子有孙,治世之木岂致短祚。不意齐犹宋也,在位不久,早又生出事来。
你道生出甚么事来?原来建康东二百余里有一个兰陵地方,兰陵离城五里,有一个萧家村,因这村中萧姓人多,故以此为名。这村中萧姓,原不寻常,皆是仕晋朝,后随晋元帝迁都建康,因而寄迹兰陵,渐渐子孙繁衍,日盛一日。又因萧道成登位,大封宗派,因此,这村中萧姓富的贵的,以至为卿为相,种种皆有。单说村中有一人叫做萧顺之,考其宗派,亦是汉相国第二十五世之孙。这萧顺之的父亲叫做萧道赐,曾在宋朝历官南台治书。自父亲亡后,齐高帝得国,因他是齐高帝族弟,又参预佐命,遂封他为临湘县侯,后历官做到侍中。只因他为人沉静,好学寡交,不愿为官,故告归林下。每见族中富贵之人,甚是鄙薄。齐高帝屡欲起他为官,他只以病为辞,因此经年不入城中,唯啸傲山林,作高尚之事。其妻张氏,赋性贤淑,相敬如宾,夫妻甚是恩爱。已生一子,取名萧懿,才得八岁,就在村中馆内上学,天生聪明,为人纯笃,父母爱之如宝。此时萧顺之族中多有显宦,赫赫严严,顺之视如不见。家中只有老仆萧诚、家僮萧用服事。顺之在家甘心寂寞,就是出门行走,也只是坦然步行,若路上遇着车马招摇之辈,必远远由着别径避去。故里中之人多笑他为迂腐,亦有人敬他高品,他俱不放在心上,只寻他一班好友诗文往来。
忽一日,有一好友姓曹名欣之号近野,曾为宋朝征西将军,后因宋被齐篡,他就弃职归家,住在前村,与萧顺之志同道合,这日走来,说道:“这几日天气晴和,园林花发,若只一味默坐书斋,殊觉花枝笑人。今闻得建康郊外梅花正放,弱柳新莺,三春美景,弟意欲邀仁兄同去游览一番,亦是人生之乐事,不识仁兄亦有此兴否?”萧顺之听了,因想道:“我近日正然积闷,就同他去一游,也觉快心。”因说道:“寻花同柳,正吾辈之事,为何不去。”即叫萧用:“你进去对主母说,我要同曹老爷去建康看花,可备铺盖饮食之类。”曹近野道:“这不必吾兄费心,小弟俱备停当,只要同兄到小庄就行了。”萧顺之道:“怎劳如此费心,只得要叨扰了。”二人遂起身出门,带了萧用,缓步而来,正是:
春游最喜二三月,清赏尤宜一两人。
茶灶酒炉随坐卧,沐浴风景又重新。
二人不一时走到,曹近野迎入书房,同吃了便饭。早见曹家小厮挑着一担食物行李,二人下了小舟,竟望建康而来,不题。
且说这建摩,离城十里之外,有一地方叫做土山,是当时谢安流寓建康时,他虽住居在乌衣巷口,却又在这土山上盖起樓馆,栽植竹木花草,甚是工巧。谢安闲暇,便带领姬妾以及子侄之辈,来此游赏,实一胜地。后来谢安没了,风景犹存,每遇春天,游人不绝,因此左右居民家家户户,尽种些奇异花草,以供游人赏玩,或挑入城中卖钱度日,以此为业。又取名叫做百花坞,是建康第一个行乐之场。此时正在二月间,梅花大放,周围有十数余里,游人无日不有,市口做买做卖,茶坊酒馆,或挟妓看花,或邀朋题赋,真是笙歌彻夜,畅饮通宵,无所不至。
且说这日,有个公子姓江名豹,他父亲现在朝中为尚书令,位尊权重,人人畏惧。这公子威福自专,遂结交了一班豪奢公子,同声共气,各处浪游。此时闻得百花坞梅花茂盛,遂邀了众人,带领许多仆从,各擎鹰架犬,骏马雕鞍,又分付从人先去只拣有花有景的所在,设席备酒等候。他们一路缓行,竟望百花坞而来。才到村口,早有管家走来迎接,说道:“小的们已拣了一处,在东首欣赏苑中备酒伺侯了。”
众公子听了,遂一哄入村,到了苑门前,各人下马,进入苑中。只见花飞柳舞,满苑幽香,十分有景,遂走上亭来,随意坐下。酒家晓得俱是有名的公子,不敢怠慢,忙忙搬上酒肴,众公子狼餐虎咽吃了一会,忽见四个青衣手拿丝弦箫管走上亭来,又见后面跟着两个艳妆女子,从花下飘飘冉冉而来。众公子看见大喜,道:“有趣有趣,韵事韵事。”遂让二妓者坐下,四个青衣立在两旁,吹唱起来。二妓者轮流送酒,又与众公子猜枚行令,抓打肉麻,无所不为。大家吃得酣然,众公子说道:“我们原为看花而来,若只在此一味吃酒,有何趣味,可往各处遍观一番,方得尽兴。”大家说道:“有理有理。”遂一齐起身,走出苑中去观看不题。
且说萧顺之、曹近野二人,这日也到了百花坞中,见这一带长堤中,虬枝老干,玉色芳芬,见柳色黄金,梨花白雪,二人携手从花中转折,而一派幽香沁人心骨。或在花下品题,或向壁边留咏,两人游了半日,甚觉有些乐意,动了饮兴。曹近野遂分付管家,去捡了一个精致幽僻的座儿,请二人入来坐下,家人取出自备的佳肴摆在桌上,只叫酒保送好酒来,记数算帐便了。那酒保看见二人不像是个大老官,也就不十分来殷勤服侍,只送酒来罢了。他二人也不猜枚,也不行令,只看那些游人济济,士女纷纷,都只向那花底之下叫笑一番。狂欢一阵,便和哄着去了。萧顺之因笑说道:“俗人春兴,往往皆然。”曹近野亦笑说道:“知觉如斯耳。”且按下他二人饮酒不题。
却说那些众公子走出苑中,各带着三分酒意,个个歪斜,在街上横行直撞,全无礼貌。先出巷口,只见一个小园之中,忽透出美人的莺声燕语。江公子遂轻步向前窃看,却见是几个美色女子在园中斗百草戏耍。他便用手招众公子也来偷看,便不觉魂飞天外,因走在一边说道:“适才这两个妓者虽百般动人,终觉是脂粉油腔,不足取重。怎如这一起美人,天然国色,妩媚自如。怎能够设法他来陪我们吃得一杯酒儿,便快活杀了。”那江家一个小厮说道:“这个何难,公子若要他来陪酒,是极容易的事,何消费心。”众公子道:“他是良家,如何肯来陪我们吃酒?”那小厮说道:“我看这些女人无非是村庄妇女,胆小怕事。列位公子只消多着几个大叔公叫他来见公子,公子叫他陪酒,他敢有不陪之理,他见公子这样风流,就不肯也肯了。”众公子道:“他家父母知道,岂不惹出事来?”那小斯道:“有甚么事,他父母只不过乡村小民,以公子之势力,他们要保守身家,往往结交势利,即出妻献子亦常有之,今又非强奸,只不过饮酒陶情作乐而已,酒完送去,还他就是了。”众公子听了,拍手大喜道:“说得通,说得通。”即叫众位家人:“赶进园中与我抢了这几个女子来,着实有赏。”众家人见公子分付,无不尽心,遂一齐赶进园中而来。那几个女子正在园中斗比花草,在高兴之际,忽听见墙外笑声,又见有人走进园中,有两个老成的看见色势来得不好,遂闪身走进屋中躲避,只遗下三个少年女子还在那里赌斗输赢,竟不看见有人进园。及听见脚步声响,方才抬起头看,众家人已抢到面前,不由分说,扯了三个女子就走,竟捆出墙外。众公子看见大喜,便用手扯扯拉拉,同回到欣赏苑中,高叫:“酒家,快拿热酒来,与我美人压惊。”那三个女子俱吓得哭哭啼啼,就如娇鸾泣凤。众公子那里管他,大家便用手搀扶,同到原处,强逼女子坐下。那店家酒保见公子如此,都吓得人人吐舌,又见连声叫酒,又不敢不拿来,只得将好酒好看果儿碟儿莱儿依旧摆满了一桌。公子见酒到了,连忙起身来,这个取壶,那个取杯,这个来送酒,那个就去送菜,这个问年纪多少,那个问青春几何,这个问名,那个问姓。这边只是哭,那边只是笑,这边跌脚,那边拍掌,真是顽成一团,挤做一块,也就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苑外看的人上千整百,听见几个公子是当今公侯王子之家,那个敢来上前解劝,又见许多管家如狼似虎的把住门口,人略走近前来,就是劈头一棍打来,都只好在门外钻头缩颈的张望。那三家的父母闻知女儿被公子抢去在欣赏苑中陪酒,遂不顾性命,一步一跌的赶来,号天哭地,满地下乱滚,怎奈人多挤住,那里容他到得苑门口去,只在街中叫喊,又当不得人声潮涌,里边那里听得。
不期众公子在亭中作乐,早惊动了隔壁园中萧顺之、曹近野。二人正吃得有兴,看得有趣,要打帐吟哦弄笔。忽萧顺之的耳中微微听得有哭泣之声,心下惊怪,遂说与曹近野,二人侧耳同听,忽一声近,忽一声远,竟不知声从何来,大家立起走到花下,再细听时,方知哭泣之声却在隔壁园中,萧顺之道:“着花饮酒乐事也,为何哭泣,大有可疑。”曹近野道:“此不过庸流作酒态耳。”萧顺之道:“非此之谓也。近野兄,你听此娇啼之声,既哀且苦,似乎断肠,而又有嘻笑夹杂其中。此必有强暴勒逼之事,我们且不必饮酒。”忙叫萧用移凳靠墙放稳,萧顺之急走上探头观望。怎奈墙高凳矮,看得不甚明白,但影影见许多人在那里拉扯,又影影见有女子枝围绕其中,萧顺之看得不明不白,心下一发疑惑,因走下来,又叫萧用将桌子抬去,桌上放了凳子,他复走上去,将身探出半墙细看,说道:“奇事怪事。”曹近野见他说奇道怪,也走上来看,萧顺之道:“我看这些少年围绕女子轻薄,必非良意。”曹近野说道:“你看他杯盘罗列,无非是馆中女人侑酒,此乃常事,何足为奇。”
萧顺之道:“若馆中女人侑酒,必相对欢然,何得有哭泣之声?我见少年轻薄,那女子退缩含羞,此良家闺态,非妓女也。怎青天白日,有此狂徒肄行!”正说不完,曹近野忙悄俏下来,扯着萧顺之说道:“我看那中间一位少年,是你令侄萧庸,他为何也在其内?”萧顺之道:“我没有看见,岂有此理?”曹近野道:“我岂错看。”萧顺之不信,又复走上细看,只见侄儿果然同着这几个少年在那里一起指手划脚,将女子调戏。萧顺之看了,大怒道:“这畜生怎敢如此无理!”欲要隔墙叫唤,又恐怕惊他走了,只得走下来,说道:“果然是我那畜生也在其中,我若不去救,这女子定然被他们淫污了。”说完就走,走到门口,只见门都是关的,敲了半日,并无一人答应,再细看时,竟是锁的。萧顺之着急道:“这又奇了,店家为何将我们锁住吃酒,难道怕我们走了不成。”话未说完,只听见街上人声鼎沸起来,又不知是何缘故,叫道:“店家,为何将园门锁了?”只因隔壁有此异事,街上人都挤满了,渐渐挤入店中,故一时店家将大门关了,恐怕不见东西,他因有人在园中吃酒,不便来说,他又要去看看,只得将门锁好。萧顺之见不得出去,一时急得没法,萧用因看见旁边有一张木梯,因忙禀道:“老爷不必着急,有梯在此,不如扒过墙去罢。”因取出靠在墙边,萧顺之急忙上梯,墙外有株梅树,便攀援而下,赶入亭中,大喝道:“萧庸畜生不得无礼!”
众公子忽见有人扒过墙来,心中大怒,正要叫家人动手,萧庸忽抬头看见是他叔子,便吃了一惊,心下着慌,忙对江公子说道:“这是我叔子,不可动手。”众公子听见说是他的叔子,晓得是萧顺之,也就着慌。众家人听见,知他是皇亲,俱吓软了,那萧顺之赶到面前,先将手分开众人,且不开言,就将三个女子拉到半边,因问道:“你三人还是良家女子,还是来赚钱陪酒的?”那女子见问,遂一齐大哭道:“我们俱是良家,好端端的在家中被他们恃强抢来,望老爷救命!”说罢,俱大哭起来。萧顺之道:“且不必哭,你且站下,我有道理。”即唤侄儿萧庸过来,骂道:“你这大胆的畜生!日日结交匪类,在外胡行,你父亲屡屡教训,全不悔悟,还不见有害人之处。怎今日成群结党,劫掳良家子女,白日强逼行凶,在这禁城之外,万目昭彰之地,如此胡为。倘若主上闻知,定有灭门之祸!”因取过一根竹悄在手,望着萧庸身上便打。众公子见他说得利害。把酒都吓醒了,萧庸被打,只得说道:“非关侄儿不肖,都是江公子、仲公子、韶公子三人之事,小侄不过同来看花适兴。这些女子,侄儿实实不曾调戏。”萧顺之听见说出江、仲、韶三姓,就知他父亲俱是现任当朝,因对着三人拱一拱手,道:“三兄怎不守令尊家训,在外放荡,与我这不肖侄儿倚强仗势,占人子女,何异强徒。我将此事诉于尊公,还少不得去投肺木函,奏请定夺。”三个公子听见他要去告诉父亲,还不着急,说出要去投肺木函四字,便个个惊呆麻木,俱不敢开言。你道这是什么缘故?原来齐主萧道成登极之后,立法在朝门之外,设大石一块,其色红赤,有八九尺长,其形如肺,其声如钟,肺石之旁又置一木匣,凡民有冤抑不得上闻,写了表章,投入其中,如此三日,朝臣启函奏闻齐主定夺,就象如今击登闻鼓一样。今见萧顺之要去投肺木函,这惊不小。内中仲公子年纪长些,只得大着胆向着萧顺之作揖,说道:“请老伯息怒,晚生辈实因醉后误听乡人说是妓女,故叫他来佐饮,不期是个良家。晚生辈正问出其情,即欲叫人送还,不意老伯过来看见围绕,只说晚生辈有甚不肖之念,万望老伯恕罪鉴原。晚生辈即着人送归完赵矣。”萧顺之道:“好个完赵二字,我只打我那畜生。”遂又提起竹梢复打。此时曹近野也过来了,遂上前连忙劝止道:“既是众位公子肯着人送归,仁兄亦不必深求矣。”众公子见有人解劝,遂叫家人过来,分付道:“好将这三个女子好好送回各家。”众家人走来,领着女子起身。正是:
冶容岂可不深藏,无奈春花欲比妆。
色艳定遭风雨妬,不然已作野鸳鸯。
众家人将女子领去,尚未走出苑中,萧顺之因忽想道:“这起恶奴从来助主行恶,岂肯好好送回,倘路上又生别事,反为不美。”遂大踏步随后跟来,说道:“可同我送回本家。”众家人只得停步,等他走至门口,只见人山人海,总无走处。这些人见说女子出来了,俱要看看面庞,又要看解救是何等之人,有此力量,能向虎口逆鳞,便一发涌将上来。众家人设法,只得行凶,取过店家几根门闩,照人劈面打来。众人负痛只得闪开让他,方才走出大街,将三个女子在前,萧顺之紧押在后,只见那三家的父母俱在门口,蓬头散发,叫儿哭女,忽看见女儿放出,各人奔来搀扶廝认,那三个女儿见了爹娘,放声大哭,道:“若非这位恩人解救,孩儿已不能生还重见父母了,真是此恩此德百世难忘。”三家的父母听罢,不胜感激,遂一齐跪在地下,向萧顺之连连磕头道:“若非大恩人大力,我女儿几不能够生还。”萧顺之看见,连忙扯起,说道:“此不过略见不平,偶一手援,有何恩德,敢劳列位如此,反使我心不安。”遂一齐同行,直送至家,萧顺之只立在门前,直等三个女子进去了,方回身便走,那三家的父母忙上前一把拖住,道:“恩人且进舍下少尽一情。”萧顺之道:“我还有朋友在园中等我,他日再来领情可也。”众人那里肯放,抵死留住,因又说道:“请恩人入内不是有甚款待,小人还有话说。”萧顺之道:“有话快说来,我决不进去了。”众人没法,只得说道:“小女既承恩人数出,又蒙护庇还家,已出万幸,岂敢屈留。但闻这一班公子俱是王孙公侯之子,今蒙老爷救回,其心未必甘休,若见恩人去了,他又来生事,小人们怎当得他,故小人们斗胆属留恩人住下,等他们起身之后,恩人回去,小人们方才放心。万望恩人为人为彻。”说罢,又磕下头去。萧顺之见他说得恳切有理,连忙扶住道:“既是如此,我且住下。”众人见他肯住,大家欢喜,同进堂中,萧顺之因叫萧用去请了曹老爷来。众人遂殷勤款待。
且说众公子见这三个女子同着萧顺之去了,方才心中不跳,却被萧顺之这顿发作要去奏闻,又恐怕去告知父母,大家惊惊疑疑,因指着曹近野问萧庸道:“此位何人?”萧庸道:“此吾叔父至交之友征西曹近野先生。”众公子听了,知是一位出仕过的高人,便向曹近野施揖道:“曹先生既系同来,凡事借重在萧老伯面前解释解释,晚生辈佩德不忘,尚图后报。”曹近野道:“列位放心,此事小弟一力担当,决不致萧兄有言。”众公子大喜。正说未完,这些家人回来说知送去之事,萧老爷已被众人留住在家,不来了。众公子吃了这场没趣,即叫人备马,各各回家。正是:
富骄且横实谁何,好酒贪花公子多。
若使纵他天上去,直从织女夺金梭。
众公子去了,萧用方请了曹近野而来,二人只得住下,三家着实款待。因问起三家的姓名,是一姓赵、一姓郗、一姓莫,俱是林中殷实之家,虽不通文理,若栽花植柳,却件件皆能,故他屋内俱收拾得干干净净,布置得弯弯曲曲,十分雅致,竟不像是村人。今二人住在这家,正是姓郗,号古愚,做人朴素,夫妻两口,年纪四十余岁,一口长斋,止生得一男一女。那女儿叫做香姑,今年一十七岁,已许了人家,尚未成亲,那郗古愚又邀他二人进园中小阁里去坐,满阶下都是些奇花异卉。晚间酒饭过,遂留在阁中歇息,到了次日,吃过早饭,萧顺之就起身要回,当不得三家款留,你请我邀,又使三女子出来磕头拜谢,遂一住三日方辞了众人而回。
到了兰陵,与曹近野作别,方才回家,入内见了张氏,遂将建康看见侄儿在外颠狂细细说知,明日要差人致书长兄,着实责治他一番。张氏听了,劝道:“他小小年纪,你又在外责过一番,再要与他父亲说知,便觉忒不近情了。慢慢等他改过学好,庶不生怨。”萧顺之听了,也就不提了。
却说这萧顺之在百花坞中解救女子之日,正是百花生日,花神聚集之时,见女子受辱,各怀怜惜。却见萧顺之解释护送回家,意出真诚,众花神在空中暗暗称羡,遂报知值日功曹,功曹即奏闻玉帝。玉帝传旨:“着善恶二司查那萧顺之往日再有何德行,再查郗古愚为人何如,可一一奏来,朕自有分处。”只见善恶二司随即查明,奏道:“下界萧顺之即齐主一族,萧顺之祖父三世行善,他虽国戚,绝不为损人利己之事,今又救忠施仁,可加吉报。郗古愚祖父行善五世,今世又一生长斋,实一忠厚本分之人。”玉帝见奏,遂宣旨道:“下界苍生劫运将萌,即今齐主子孙不久荒淫失德,国亦渐促。萧顺之既是齐主本族之弟,可传旨意,即着百花神拣选有德名花二种降生下界,男生萧室,女生郗门,成其姻眷,代续齐朝,后来之事,不必宣言,自有分晓。毋违腰意。”善恶二司领了玉帝旨意,遂吩咐功曹,功曹即传本境城隍,城隍即传百花神听旨聚议。只因这一议,有分教:珠生老蚌光天子,玉种蓝田配母仪。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萧侍中养高迁吉地 张夫人应梦产麟儿
诗曰:
牡丹虽说是花王,只合三春占色香。
若论善根须佛地,要求贵种必天堂。
风光上接中天日,威力旁消四野霜。
但恐有开还有谢,谁能保得不兴亡。
话说萧顺之,只因一念救人之仁,遂惊动了上帝,传旨功曹,功曹即谕本境城隍,城隍得旨,早传唤花神宣玉帝旨。众花神跪听毕,城隍因说道:“上帝旨意深微,诸神可细将有德名花降生二姓,以便回旨。不可怠玩。”众花神各各领命而回,遂聚在一处商议,道:“玉帝敕旨,要选有德之花。伹这花类之中不过草木,如何有德,又无作用,德从何来?”众花神各各寻思,并无此种,因说道:“除非去问掌花仙史,他或者知道。”因请了来,问道:“我等奉上帝之命,要选有德之花二种降凡,为人民之主。我等遍寻不知是那二种方为有德,故特请尊仙到来,望求指教。”掌花仙史听了,方笑说道:“一个花草,朝鲜暮萎,与德无关。今上帝所谕,意实深微,有德二字,是借有德之人而受其德也。据我看来,这四大部洲之中只有得二种,一名菖蒲,一名水仙。”众花听了,各惊异道:“此二种甚觉平常,何为有德?”掌花仙史道:“列位诸神有所不晓,当初汉明帝时,我佛如来慈愍众生,见东土生民恶业深重,因命弟子伊蒲塞到中国来广扬佛教,济渡众生,超灾脱难。彼时有一个楚王英专心向善,主意为佛,邀请了伊蒲塞到家中供养,极尽虔心。因献花作供,伊蒲塞见诸花俱不喜,尽道他堕落繁华,非佛家清净之供,只留了菖蒲、水仙二种,喜其六根清净,不红紫而常青,不繁枝而细叶,且出身水石之间,疏疏落落,别具洁姿,逐日夕取他供养其旁。因伊蒲塞与楚王英终日传讲佛法,这二种花在旁窃听了,于心有悟,遂一心修炼,不肯泄气,保守元阳。二花虽然得道,但水仙色念未能除尽,故至今尚含素蕊吐淡花,以弄人间之秀。伊蒲塞见二种花皈依佛教,已蕴草木之灵,不忍弃之,遂收入佛门,以广接引。此虽善根,不可言德,然德从此出,似不悬殊。况菖蒲孤洁为阳,水仙轻盈为阴。今上帝既命选花降生下界,为一朝帝王之后,若非此二种,安能享人间之福也。”众花神闻言,大家欢喜道:“多承指教,真不愧掌花之主矣。”因又问道:“二花既入佛门,必非凡间可觅,只不知今在何处藏修,我等力薄不能找寻,上仙既知根源,必知去向,万望指点明白,以便寻来,方好回旨。”掌花仙史道:“如今实不在人间久矣,他自得道之日,伊蒲塞即带回西天参见如来,今在如来莲座之下为一侍者。若要寻他,除非到灵山拜见世尊,将上帝旨意告知,请他降生則不难矣。”众花神听了大喜称善,遂别了仙史。
众花神中议出一位,将旨意藏在身边,急驾云端,望西天而来。到了西天,便落下云头,一径走上灵山,到了殿前,只见广目天王迎着问道:“来者何神?为何到此?”花神答道:“小神蒙上帝之命,要见如来。”广目天王道:“如来世尊不在殿中,往灵虚宫中,今日正是讲期,与大众宣扬善果,一应事情不敢通报,恐乱清规。你今既奉玉帝旨意而来,只得要领你去了。”因同了花神,湾灣曲曲又向西行了半晌,方见一座宫阙,甚是巍峨,半空中檀烟缕缕。花神往内一看,只见如来端坐莲台,与五百阿罗、三千揭谛、十一大曜,十八伽蓝,讲演大乘妙法。花神不敢径入,广目天王径到莲座前跪禀道:“今有上帝差花神来见我佛,在外候旨。”如来听了,即住了讲,说道:“可命他进来。”广目天王领了法旨,即宣命。花神到莲台下拜,说道:“小神蒙上帝敕旨,选花临凡治世,今已选定菖蒲、水仙,望我佛慈悲。”如来以慧眼观之,知其来意,便道:“善哉善哉,既有此大事,因缘必须完续。”遂唤出蒲罗尊者与水大明王二人:“过来听我分付。”二人听宣,即在班中走出和南拜说道:“我佛有何法旨?”如来道:“今玉帝有旨,将你二人往东土降生,此系劫运因缘,正好明心见性,不可错过。”二人齐说道:“我等已蒙我佛慈悲引绳正觉,修成不灭之果,今若降生,复墮红尘轮回之劫,甚非初意,还望慈悲。”如来道:“尔虽修证菩提,然根株尚属草木,欲进无上大乘,亦必假人形,而后成正果。东土虽曰红尘,只须回头及早,因缘到时,我自有指引。”二人又拜说道:“我二人今去降生,亦望慈悲指示。”如来道:“因缘不可先泄,毋违我意。”如来即便下座进宫去了。二人既受如来之命,便不敢推辞,遂与大众作别,说道:“我今舍无为之地而踏红尘,离欢喜而就苦恼,后来迷误,万望众位道兄慈悲接引一二。”内有菩提多罗与毘伽那阿修罗齐说道:“道兄去后,机缘到时,我等禀明如来,相逢有日。”大家拜辞,二人出门,同了花神径上灵霄来见玉帝,道:“臣等久皈佛教,已脱轮回复蒙颁敕降生下界,大事因缘,已蒙我佛垂慈矣,但臣等力薄,无勘乱之才,还望陛下慈悲。”玉帝道:“下界生灵,劫运已有乘除,朕当赐九曜为辅,以助安邦,不必多虑。”二人不敢再奏,只得拜谢退出。花神领路,各驾祥云,望东土进发。不一时到了南瞻部州建康地方,落下云头,花神领入城隍府中。墟隍出来相见过,即着当方土地领了二人往萧、郗二家降生,降生之后速来报知,以便回旨。百花坞与兰陵二土地各领了一人,到本境界内施行不题。正是:
清净花心已有年,如何依旧堕尘缘?
只因草木根基浅,故借人身一转肩。
且说萧道成在位四年,一旦忽崩,立长子赜为帝,改元永明元年,此时新主登极,朝中又是一番光景。萧顺之因对张氏说道:“新主初立,情意未孚,君臣必多猜忌。我萧姓主人一半居朝,况近来子侄辈又日纵奢华,不知检点。书上说盈則覆满則溢,此天理人心必然。我去与他们说知,使他谦恭持正,他们不但不能改过,又且要笑我迂阔不通。依我揆度,定然有祸。”张氏说道:“我闻自古哲人吉士,知机识窍,每每韬光匿彩,以待其时。今相公既能远识,何不在未萌之先,作高隐之上,以全明哲。”萧顺之听了,大喜道:“贤妻之言,深合我心,但一时不得其地耳,且从容以图之。”到了八月十五这夜,家家俱庆赏中秋。张氏也备了些果品素菜,准备夜间夫妻子母玩赏,又备下香烛之仪,拜谢天地月光。因分付萧诚、萧用将园中打扫洁净。到了夜间,萧顺之同张氏带了儿子萧懿进入园中,只见宝镜初悬,清光如练,照得一天如洗。萧顺之走近香案前,将沉檀爇入炉中,又点起两枝大烛,然后伏地八拜,暗暗祷祝道:“一愿皇家永固,四海升平;二愿本姓与国同休,勿起参商,三愿夫妻和美,父子平安。”拜罢起来,张氏领着儿子萧懿也同着拜祷,拜罢起来,遂叫萧用将桌子抬来,摆上酒肴,夫妻母子一齐同坐,对月而饮。萧顺之见月色如昼,一时难舍,直坐到半夜,方才收拾回房,夫妻安寝。
此时,这当坊土地正领着蒲罗尊者来到萧家行事,见他夫妻拜祝,俱是善言,因暗暗点头,只等他睡下了,方命蒲罗尊者变出原形,用手拿着走进房中,对着张氏说道:“你家积德行仁,久已感动上苍。我今送你一子,后来富贵不小,你可好好抚养成人,以应天命。”遂将手中菖蒲花一朵投入张氏怀中,张氏见此花开得希奇可爱,欢然而受。那土地又分付萧顺之道:“此子不凡,定能昌大萧家,吾神去也。”到了天明,夫妻起来,各述梦中之事,彼此皆同,因而惊喜不题。
却说那百花坞中的土地领了水大明王来到郗家,三更时分托梦郗古愚道:“汝家累世为善,我今赐汝一女。”遂将手中水仙花一枝插在陶氏头上。陶氏见了,不胜欢喜,忙用手取下来,鼻上一嗅,不觉吸入口中,因而惊醒,告知丈夫。郗古愚亦说是如此,自此陶氏因而怀孕,夫妻甚喜,以为吉兆。
且说萧顺之自听了张氏一番议论,便有移居之意,一向留心寻访,并无得意之处,忽想道:“我大舅住在秣陵郡,何不与他商量,央他寻觅。”遂叫萧诚道:“你去秣陵请了张大相公来,我要会他说话。”萧诚自收拾起身去了,过不一日,只见萧用走进来,说道:“前日那百花坞的郗、赵、莫三位老爹舟停河下,領着管家,挑了许多礼物,在门外要见老爷。”萧顺之听了,道:“他三人怎么偌远到此,快请进来。”萧用出去请三人到了厅上,萧顺之早迎将出来相见,道:“一别许久,前日有扰,尚未言谢。”郗、赵、莫三人说道:“向蒙大恩,感激不尽,时刻要来,只因我三人之中不是这个有病,就是那个不好,以致来迟。”说罢,即叫小厮挑进两担礼物来,无非是鱼肉鸡鹅果品食物,郗古愚因说道:“物虽微细,然我三人意实真诚,望老爷笑留勿鄙。”萧顺之道:“怎劳三位如此费心,本不敢受,但承远来,又不得不受,只觉有愧,如之奈何。”三人同声说道:“老爷大恩,不但我三人铭腑,三小女皆刻木焚香,保佑老爷世受皇恩,早生贵子。非一日矣。”萧顺之再三谦让,吃过茶,叫萧用收进礼物,就留三人进书房中先用便饭,饭过,萧顺之叫萧用说道:“你去前村,请曹老爷来与三位老爹闲谈谈。”萧用去不多时,同了曹近野走进书房,三人看见,连忙施礼,各各致谢。到晚设席饮酒,三人俱是朴实,并无虚夸,大家直饮得尽欢方住。因夜深了,遂留曹近野过宿,
一连盘桓了数日。萧诚请了张弘远来,萧顺之因对三人说道:“此是我大舅。”三人慌忙作揖见过,张弘远就入内见姐姐去了,不一时,萧用出来说道:“今日酒席已在前厅,请老爷入席。”萧顺之即同了四人到厅上入席,张弘远也出来相陪,大家坐定,饮至中间,张弘远问道:“今日见招,不知老姊丈有何见谕?”萧顺之道:“此处总无外人,不妨直告。我因见村中本姓人多,贤愚不等,恐有是非,意欲移避,因见老舅秣陵居民到也淳厚,老舅居此,必知有可居之地,故请来相托。”张弘远听了道:“这事须等找回去寻访,但是移去之后,此房将何着落?”萧顺之道:“此系祖房,焉可弃得,留下做个庄房,着人看守,明日等你外甥大了再处。”郗古愚听了,便接口说道:“老爷既有移居之意,这秣陵郡中有一个郭奉泉,是我的亲家。他前日曾说道有一所庄房要货与人,曾领我看过,我因无人要买,遂不留心,若老爷有得秣陵可居,要寻房子,我去一说便成。”萧顺之问道:“还是在城在乡?有多少房子?”郗古愚道:“在乡,离秣陵数里,叫做乘龙岗下同夏里三桥,依山傍水,西出长江,北连钟山,房子也不甚大,前面三间厅,厅后有楼,以外平房数间,共有五进,到有园地三四亩,真是山湾水抱,幽雅之乡。离我处只有十五六里。”萧顺之道:“要价多少?”郗古愚道:“大约不过百金。”萧顺之听了,欢喜道:“房多价少,又且依山傍水,正合我意。烦老丈问明,我着人来讨信。”饭后,三人告辞谢别。萧顺之又再三叮嘱郗古愚而去。曹近野亦即别过。张弘远入内,因问姐姐道:“姐夫如何有移居之意?”张氏告其始末,又过了数日,方才别去。正是:
一鸩自有一巢营,一草须留一土成。
四十八年真帝主,岂无龙地肇其生。
且说张氏自从得梦之后,忽经三月,便觉腹垂气满,喜酸爱甜,自忖腹中有孕,因告知萧顺之。萧顺之听了大喜,道:“梦中之言果验,后若生儿,必非寻常。”夫妻欢喜不尽。过了些时,只见郗古愚来说道:“前日别后,即寻见敝亲家,道及老爷买房之事,不胜欢喜,情愿减价,他还说论理这价也还是不该得的,但恐不要价时,老爷又不肯来了。如今只要八十金立契,故此特来奉复。”萧顺之听了大喜,即便留饭。随即兑了银子,到了次早,付与鄱古愚,道:“相烦携去,兑与令亲,原价之外,又是十两作使用之费,如少再补。”郗古愚见拿出银子付他带去,便说道:“我一人怎好独去成交,必得老爷亲自去经目,方为两便。”萧顺之笑道:“我与你既系通家,何嫌何疑,些须之事,不必多心。”郗古愚见他如此,遂不推辞,将银子收好而去。正是:
古人结交心,一诺重千金。
今人结交面,反面即参商。
郗古愚带了银子,小心在路,不敢回家,一直望秣陵郡而来,到了郭家,将银子兑足,立契成交,不费一毫使用,又同郭奉泉到城外庄上看了房子,说道:“此处墙缺该修,这处屋塌当整。”遂叫亲家着人叫了木匠泥工,当面估看修理之费,郭奉泉道:“若添得二十两,修理就着实齐整了。”
郗古愚道:“只要收拾得好看,工价不论。”因在袖中取出十两,预付工人道:“今日先有十两,你且收了,就要起工,工完我就找来。”工人欢喜,说道:“包管老爷十日完工。”遂约定后日动手。郗古愚又对郭奉泉说道:“萧老爷最爱精致,乞亲家代弟督工,事完之日再谢。”遂自回家,将所行之事告知,妈妈亦甚欢喜,说道:“收拾之费,你拿些罢,也不必要萧老爷知道了。”郗古愚答应道:“有理。”
过了数日,郗古愚带了银子竟到乘龙岗同夏里来。才入门,早看见上下厅房楼阁已收拾得色色俱精,彩画得金光灿烂,阶前又裁了许多花树,焕然一新。遂谢了亲家,付完银子。不一日,竞到了萧顺之家中,送上原契,道:“房子俱已完备,余外十两已付匠工修理用了。”萧顺之欢喜无限,郗古愚便问道:“还是几时移居?”萧顺之道:“我在此乡党中所见所闻,无一有合于我,早避一日,庶使身心宁静,今既有屋,不可迟矣。”因取了一本历日看了,道:“三月十九日是黄道吉日,如今我同去一看,恐怕还要整理。”郗古愚道:“如此极好。”萧顾之入内,与夫人说明,便带了家人一同出门,竟到秣陵乘龙岗而来。
不到一日,进了同夏里,鄱古愚引着进了新垦,萧顺之见收拾一新,里外布置,各处皆精。又到园中一看,树木花卉俱是新裁,因说道:“令亲家得价几何,而如此费心?”郗古愚方说道:“此不过是野人効力之一念耳,亦未必能中老爷之意。”萧顺之听了,再三致谢,道:“容日奉补。”遂又同入秣陵拜望郭奉泉,彼此致谢一番,相待甚厚。萧顺之回家,细细与夫人说知,张夫人道:“难得他们如此费心。”
不知不觉,早已到了三月初间,萧顺之即将动用家伙,着人陆续搬去,然后与族中说知而别。在路晓行夜宿,到了十九日进房,许多亲友相送,三日后方回。郗古愚日日相帮,他妈妈同了女儿也来,张夫人遂留他娘儿两个住下,忙了数日方得清闲。
一日,张夫人见陶氏腰粗,便问道:“你得孕有几月了?”陶氏见问,因将得梦怀孕之事说了一遍,张夫人听了,暗暗称奇,也将梦中之事述知,大家称奇。张夫人笑道:“你我二人各得奇梦怀孕,日后生产了,或男或女,我今日与你割襟为定,使他们后来做个现成夫妇何如?”陶氏听了,连忙谦逊说道:“夫人是大贵人,岂可下攀村流俗妇,夫人还须尊重。”张夫人笑道:“人无贵贱,百户公卿焉可论得。今既相逢,莫谓无缘。”说罢,将衣襟割下,送与陶氏,道:“不必过谦,可自珍收。”陶氏不敢推辞,忙双手接了,自己也取下一方,送与张夫人。大家收好,两人对拜了四拜,俱以亲家称呼,十分亲热。二人各告知丈夫,亦皆欢喜。自此竟是亲家称呼。又留了数日,郗古愚方同了妻女回家,以后不时往来。
光阴迅速,过了端午,又早是六月间,只一日,张夫人对萧顺之说道:“从去午八月得梦受孕,算来已是十个月了,尚不见腹中动静,不知是何缘故?”萧顺之听了,道:“从来好人不易生,大约也只在早晚。”又过了些时,已是十一个月了,此时是七月初十。晚间张夫人一时腹痛,到了将交子时,产下一个儿子来。只闻得异香满屋,半空中有红光罩住屋顶。此时同夏里居民忽见半天通红,大家起来,恐怕失火,却见萧家屋上有一团火球在屋顶上冲起,大家惊慌,齐来看问。及至走到萧家门前,忽然不见,又闻得一阵香气吹来。及问着萧家家人,方知萧老爷生了一位小公子,众人齐声称异。萧顺之见产了一个儿子,又见有此奇兆,心中暗喜。只不知这郗家生产又是如何。只因这一生产有分教:龙生日月皆呈瑞,凤出云霞尽吐祥。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托酒交朋餐虎肉 逢猿煮石饱天书
词云:
鸟赖翎扶,花亏叶辅,风云自会寻龙虎。既生帝主应天心,岂无英俊开陲土。
汉杰称三,舜臣有五,云台名姓传今古。萧梁若问是何人,试听一一从头数。
右调《踏莎行》
话说萧顺之得子之后,三朝满月,亲邻庆贺,终日应酬。到了满月这日,设席款宴诸亲。萧顺之因叫家人抱出小相公来,与众亲观看,见他生得面如满月,两耳垂肩,尽称是福相。又看他掌中却影影有个字迹,再细看时,却是一个“武”字,遂人人无不啧啧称为奇异,俱说道:“后来此子定是不凡,是萧族中之大幸也。”族中尊长因与他起个乳名叫做练儿,取其有练达之义。取完名,即命抱门进去,诸亲方饮酒回家不提。
却说郗古愚因陶氏亦将足月,故不亲来,止备了礼物,郗古愚自来。这日在席上见诸亲称赞,他也不胜欢喜,回家告知,妈妈也甚欢喜,只不知自己腹中男女如何。看看到了九月初二这一日,陶氏渐渐腹痛,晓得要分娩,忙使人去叫稳婆,那家人去请了稳婆,行至半路,忽见一簇人挤住,走不过去,等了半晌,只得寻着熟人问道:“你这里为着甚么事这等嚷乱?”那人笑着说道:“再不要说起,我这里实有一件新闻异事。这万法寺中百公长老一向说法,哄得远近檀越施主皆敬他如活佛,谁知背地百日荤酒,黑夜奸淫,今夜被人伺候捉着,明早送官,故此人皆欢喜。你若要走,可走小路过去罢。”那家人听了,着惊道:“我家老爹同奶奶终日供养礼拜,他原来是个坏和尚。”因对稳婆说道:“我同你也去看看。”便挤入人中,只见这百公和尚同着一个少年妇人一齐用麻绳缚着,只低着头不做一声。家人同稳婆见了不好意思,连忙挤出人丛,到家已是更余,稳婆忙走入房内,见陶氏蹙着双眉,两手摩腹。陶氏见稳婆来迟,心中好生不快,只得忍着痛说道:“人家生产何等大事,怎到这时候才来?”稳婆听了,忙赔笑脸说道:“不期出门路上挤塞,故此来迟。”陶氏道:“你到我家有多远路,又坦平,怎说谎话?”稳婆见陶氏只埋怨他来迟,只得带笑将那百公和尚许多丑态子午卯酉细细说出。陶氏一向尊敬是他,忽听见了,心中十分着恼。暗想道:“我敬重他如佛一般,却原来做出这样丑事,可知和尚们没有一个是好的。”因连声叹息道:“罢罢罢,从今不信三口僧尼释道。”只这一点怒僧之念,一如火发,不觉腹中一阵疼痛,渐渐昏迷。那稳婆见了,急忙动手,陶氏早生下一个女儿。忙使人去报知郗老爹,那郗古愚见陶氏将产,稳婆尚不见到,遂走入堂中点起香烛,对天拜祷,正拜之间,只见一朵白云冉冉而来,立着数人在半空中,笙簫细乐,又听见说道:“此去不可错过念头,自堕因缘。”郗古愚正然仰面看着,忽里面着人出来报喜道:“奶奶已生了一位姑娘了。”郗古愚听了,连忙走入卧房来看,只觉满屋异香缭绕,经夜不散,虽然生了女儿,因已许配萧家公子,今日又见有此奇异,夫妻遂十分欢喜,以为必定后来有福。到了次日,即着人报知萧顺之。萧顺之听见生了女儿,不胜欢喜,三朝满月俱送盛礼庆贺不提。
且说这百花神与本境城隍及当坊土地,见萧、郗两家降生之事俱已停妥,遂一齐上天奏闻回旨。玉帝见奏,道:“二花既已降生,尔等宜各归本境,暗中扶助,不可疏虞。”众神领命,拜谢下界去了。玉帝复开言说道:“下界苍生若劫运将来,今既有主,岂可无辅弼之臣?”因分付太白金星道:“卿可遵旨同九曜星辰陆续降于下界,扶助圣主,成功之后,因缘证果之时,方许归还。”金星瓴旨,遂引了九曜拜辞金殿,各自寻人生长不题,正是:
天遣星辰降十方,岂其无故作民殃?
盖因杀运多征战,不是英雄不敢当。
且说此时天下已分了南齐、北魏为两国,各占地方,北魏是姓拓跋,所占的地方是燕山、晋阳、齐州、梁州、关中,南齐所据的地方是建康、九江、夏汭、益州、会稽。只因萧道成在位之时,与魏和好,边疆无衅,百姓升平,不期崩逝,传位太子,到了齐永明二年,忽一日天气晴明,只见西南上电光倏起,有声如雷,霎时昼晦,太白经天,早有许多亮星紛紛落将下来,落完了,方才依旧晴朗。百姓见了,尽皆惊骇,朝中臣子无人敢言,只有东阁祭酒王俭入朝奏道:“臣观天象,太白失恒,诸星下地,又且彗星迭见,皆是兵起之征,望陛下薄赋轻擷,躬行仁义,庶司挽回天意而舷民心。”齐主道:“朕自御极以来,承先王统绪,兢兢业业,未尝少懈。今天象如此显示,必有大故,恐非人力所可挽回,为之奈何?”王俭又奏道:“天意纵不可挽回,然人能修省,亦当使近而移远。”齐主又问道:“卿言兵象不知起于何时?”王俭奏道:“以臣逆料,不出二十年之内,望陛下以近移远可耳。”且按下不提。
却说萧顺之在乘龙岗下见山川秀丽,便日日同了几个好友去看花问柳,自取其乐。光阴易过,这练儿早已六岁,知觉异于常人,便时常教以诗书。这练儿一教便能记诵不忘,萧顺之过些时偶提起问他,他偏能记得清清楚楚。若是父亲与哥哥萧懿或讲文或讲书,他在旁窃听,萧懿尚未纯熟,他早已背诵如流,问之即答。他若有义理精妙之处,反难父兄,父兄往往不能即答。萧顺之见他如此聪慧,常说道:“此儿资性天生,后来不独英武过人,抑且能阐发古圣贤之遗意。”故爱之特甚。这练儿时常在外闲嬉,聚集许多乡儿厮杀耍子,他便要做元帅,领着众小儿到乘龙岗下,或是东三个西五个,摆成阵势,或是埋伏下,哄人来捉拿,虽是戏耍,却戏耍的有些事理。若是与众小儿杀急了,便吆喝一声,竟腾空而起,离地丈余,连他自家也不晓得。众小儿见他腾空上去,一齐吆吆喝喝,惊动里人争看,练儿方才落将下来。众人遂哄传萧家的小公子会腾云,萧顺之与张夫人晓得了,恐他在外生出事来,以后只不放他出去,就送他上学。取名萧衍,表字叔达。到了馆中,诗书到他面前总不够他读,日读千言,晚间背诵如流,一字不错,先生称为神童。不上二年,《五经》、《四书》、诸子百家件件皆通。不期到了九岁,生母张氏忽染一病,服药无效,一病而死。练儿不胜哀泣,三日不下水浆,内外亲戚咸称其孝,甚加敬异。萧顺之自从夫人亡后,只以训诲二子为事,也就不继娶后室。服满后,此时萧懿已是十八岁,就托人为媒,娶了好友邵从先的女儿为媳妇,娶过门来,甚是贤淑。萧衍到了十四五岁时,阴阳术数、阴符素书,以至雕虫杂技,无不精通。又见围棋有合兵机,遂精于博奕,因做了一篇《围棋赋》云:
围棋象天,方局法地。枰则广羊文犀,子則白瑶玄玉。方目无斜,直道不曲。尔乃建将军,布将士,列两阵、牴双轨。徘徊鹤翔,羌池鶯起,用忿兵而不顾,亦凭河而必危。痴无成术而好斗,非智者之所为,运疑心而犹豫,志无成而必亏。今一棋之出手,思九事而为防,敌谋断而计屈,欲侵地而无方,不失行而致寇,不助彼而为强。不让他以增地,不失子而云亡,落重围而计穷,欲作巧而行促,剧疏勒而迍邅,甚白登之困辱。或龙化而超绝,或神变而独悟。勿胶柱以调瑟,专守株而待兔。或有少谋,已有活形。失不为悴,得不为荣。若有苦战,未必能平,用折雄威,到损令名。故城有所不攻,地所有必争。东西驰走,左右周章,善有翻覆,多致败亡。虽蓄锐以将取,必居谦以自牧。譬猛兽之将击,亦俯首而固伏。若局势已胜,不宜过轻,祸起于所忽,功坠于垂成。至于玉壶银台,车厢井栏,既见知于曩日,亦在今之可观。或非劫非持,两悬两生。局有众势,多不可名。或方四豪五,花六持七,虽涉戏之近事,亦临局而应悉。或取结角,或营边鄙,或一点而亡,或先撇而死。故君子以之游神,先达以之安思,尽有戏之要道,穷情理之奥秘。
萧衍又生长得身长力勇,因祖上传遗有一双宝剑,他取出演习,若有神授,无不合法。自此悬佩在身,不离左右。
是时,有一个竟陵王萧子良,大开西邸,招致文学,凡是人才无不聚集。惟萧衍与沈约、谢脁、王融、萧琛、范云、任昉、陆倕号为八友,出人一步。这八友中,又推王融鉴识过人,这王融又最敬萧衍,每向人说道:“后来宰制天下,必在此人。”萧衍所住的居室,常有五色云与紫气盘结其上,状若盘龙,形如伞盖,见者莫不惊异。
却说这郗古愚与陶氏自从生了女儿之后,因是割襟许了萧顺之一个皇亲之家为媳,将女儿一如珍宝般看待,因生他之夜有此神异,遂顺口叫他为神姑。到了五六岁时,聪俊异常,容光如洗。一日,陶氏对郗古愚说道:“萧家公子必是大贵,但我女孩儿生于村野之家,若无所长,日后嫁去,未免为人所轻。幸喜他颜色美丽,乖巧过人,何不请一明师教他读书识字,然后学习女工,你道何如?”郗古愚听了大喜道:“你这话果然不差,十分有理。”便去请了一个老明儒来教这神姑,取名是郗徽。这郗徽果是不凡,先生一教就知,以致无书不读,到了十二岁上,便学女工,真是巧人,见者即会,手中做出的无不鲜明玲巧。此时一发长成得十相俱全,里人莫不称羡是郗家美人。
过了多时,萧衍已是十六岁了,萧顺之见他成人,就下聘礼将郗徽娶过门来。萧衍见郗氏生得姿容绝世,又兼知书,十分欢爱。郗氏见萧衍英武异常,百样遂心。夫妻甚是相得,每日你贪我爱,寸步不离。这郗氏又赋性孤洁。夫妻过了数年,郗氏已生有三女,长名玉姚,二名玉婉,三名玉姬。只是不能生子。一日,大伯姆邵氏忽对郗氏说道:“闻得前村法界寺有一尊送子观音,人家求男得男,求女得女,极是灵感。后日是初一,我同婶婶去烧香拜求,早得一子也好。”郗氏听了,半响方笑说道:“大凡女子只宜静处闺中,无事不出中堂。若要去烧香,未免抛头露面,岂不惹人嘲笑?况且这些庵寺中乃藏垢纳污之处,缁流未必尽是高僧,岂可混杂其中以饱饥鬼之目?又且人间生育是阴阳运化之功,父母精血而成,那里是拜求可得?苦苦去拜这些顽土块朽木头,有何益处?我今已生三女,正在生育之时,就是终身无子,宗族甚繁,过继一个未为不可,怎去为此不正之事。”邵氏见他说出这一番话来,便不好出声去抢白他,就转口说道:“婶婶知书达理,所见与人不同,说得极是。”以后凡有烧香作福之事,俱瞒了他而行不題。正是:
信者以为极是,不信大笑他差。
到底未闻确论,难分谁正谁邪。
却说巴山离城二十里地方,有一人姓王名茂,生得相貌魁伟,两臂有千斤勇力,只因家贫,在山中打柴卖钱,供给父母,日以为常。这日正在山中砍柴,忽面前起了一阵大风,直吹得哗哗喇喇,摇撼得山岗俱动,树叶枯枝飘落满地旋转,风过后,早看见有两只大虎咆哮而来,在山前拚命的争斗。王茂见了,便歇下斧子,走到山前来看。两虎斗了半日,只见这只黑斑斓锦毛虎一时气力不加,斗不过,却待要走,怎奈那只吊睛拳黄毛大虎欺他力弱,便拦住不放。王茂看得分明,勃然大怒,陡起不平,直窜出树林来,大叫一声道:“好大胆的孽畜,怎敢在我面前以强欺弱!”又赶上前一步,那只斗赢的吊睛拳黄毛大虎,忽见有人出来,便发啸一声,就似半空中起了一个霹雳,震得满山皆动,望着王茂身上直扑过来。王茂眼明手快,早侧身一闪让过去了。那虎见扑不着,便跳上高岗,趁势往下望着王茂呼的一声又一扑来。王茂反迎上前数步。那虎用得力猛,早从王茂头上直扑过来。那虎扑得两空,忙转身再扑。却被王茂脚快跟入,用双手一把掣住虎头,死命的一把按在地下,却磨过身子立在虎头前,复偷出右手捏着铁钵也似的拳头,往虎肋脊骨上一连五六拳。那虎身子动不得,只将后两腿与尾把撑起,王茂又提出左脚望着那虎的眼睛又一连四五脚,只见那虎后脚与尾把渐渐挫下,伏在地上。王茂便将虎头尽力一掀,不觉顺手翻转,便四脚朝天,已经打死,全不动了。此时斗输的这只黑斑斓锦毛虎已远远跳上山崖,蹲着喘息,见王茂打死了那只虎,便朝着王茂颠头播脑,若有拜伏之状。王茂见了,便大声说道:“我老爷要在此樵柴,怎容得你们来作耗,快快远去。若要再来,就将他作样。”那虎竟似知人意的一般,一跃往山后去了。王茂遂将这只死虎一手提着,取了斧子插入腰间,取路回家,丢在门口。他父母出来看见,便吃了一吓,因问道:“此虎是那里来的?”王茂便细细述知,道:“是孩儿打死的。”说罢,便取了一把快刀剥去毛皮,剁下半肩,细细收拾,叫母亲烧汤安排。
一时惊动了众邻居,都围拢来看老虎,尽吐舌称赞王茂神力,有的说道:“我们从不曾尝过此味。”王茂道:“列位若要尝他,我安排了请列位,只恨没有酒却怎么处?”正说不了,只见门外走进一人来,用手将众人分开,对王茂说道:“既是老兄慷慨,肯将虎肉请人,俺就去买酒来同吃何如?”王茂只低头收拾虎肉,也不问他是谁,只道:“使得,使得。”那人见主人应承了,也不再言,竟转身出去,在杨柳下解了缰绳,跳上马,望着城里来。见了一个酒家便问:“你家有好烧酒么?”店家因指着柜上一坛道:“这不是?”那人就下马入店问道:“这一坛有多少重?”店家道:“这一坛中足有五十斤。”那人道:“这些只够俺吃,不济事,还要多些才够。”那店家将他上下不住的看估,只不言语。那人焦躁道:“你这酒还是不肯卖?还是欺俺没银子买不起你的么?”即向腰间取出一个青布银包,在柜上打开,约有四五十两在内,便说道:“这不是银子么?”那店家忙陪笑脸说道:“老爷怎说这话,小店靠卖酒度日,那怕大肚汉来,只是我见老爷独自骑马走来,还是叫人抬去?还是就在这里吃?”那人道:“俺不是这边人,要拿回去,有二十里路,你只快些拣大坛拿来。”店家道:“有,有一坛却是一百二十斤的大坛,在我房中窖下的五香滴花烧酒,我去叫人抬出来与老爷看。”因叫了两个帮手,将这一个平底小口的大坛抬了出来,那人见了,方欢喜说道:“这才略可,你要多少银子?”店家道:“要纹银一两二钱。”那人道:“一两罢。”遂在包中取出一锭道:“这有二两多,放在你处,我明日来吃算罢。”店家见他慷慨,忙收过银子,因问道:“这坛酒叫那个来抬?”那人道:“不消,不消。”他便走出门外,翻身上马,说道:“你们拿来,待俺自拿去罢。”店家见他如此,不敢拗他,只得叫两个人将那坛抬上去,他又在马上,那两个人如何抬得上去。店家看见,忙走出柜来相帮,三人将坛举起,只见那人在马上伸过右手来,一托托在手中,颠颠稳,遂轻轻将马一夹,朴刺刺的一马放去了。店家看了,只惊得吐舌道:“怎有这样气力本事的人!”正是:
若问英雄何处来,天篷水宿是前胎。
倘然竟是凡人手,筋骨安能如此哉。
那人在马上一手托着一坛酒,竟一轡头跑到王茂庄上。因大叫道:“你们快来接酒。”众人正在堂中等虎肉吃,忽听见酒来了,遂一齐走了出来,看见那人这等一个拿法,尽吃了一惊,有两个少年健汉勉强要走上前去接,却见那坛酒光滑滑的,没个着手处,恐怕拿不稳跌碎,只得又忍住了。
众人道:“你们拿不得,要拿须叫王大哥来。”王茂在内听见,忙走出来,看了这坛酒,因说道:“接一坛酒,为甚这等大惊小怪。”遂走上前,对那人说道:“可丢过来。”那人笑了一笑,将这坛酒轻轻望王茂怀中一丢,王茂便将右手轻轻接住,众人看见他二人丢酒接酒就像弄丸不费毫气力,众人无不惊骇道:“真是一对天神。”那人方又笑一笑,跳下马来,同众人走入堂中,众人问知这坛酒有一百二十斤重,一发称奇。不一会虎肉煮好,王茂便大盘小盘的托将出来,摆在桌上。众人俱让那人是客,那人也不推逊,竟坐在上面,王茂下陪。只见那人也不言语,也不谦让,大碗的酒,大块的肉,直吃个凤卷残云,落花流水。不一刻烧酒早吃了二三十碗,面前一大盘虎肉已吃得干干净净,王茂见他吃得爽快,又去托出一盘虎肉来放在面前。那人大喜道:“好个贤主人。”又只管大嚼大咽。
这些众人俱吃得歪眉斜眼,东倒西歪,一个个都陆续溜去了,只剩下王茂同他两人对饮,你一碗,我一碗,不一时将酒肉俱已吃得醉醉饱饱。王茂方睁着眼细细将那人一看,只见那人又黑又紫的面脸,几个暴牙齿露在外面,几根黄髭须翘在半边,浑身一团筋骨,知是一条好汉,方问道:“老哥豪杰也,请问上姓,何处人氏?”那人听了,因哈哈大笑道:“俺只道你眼内无珠,看我粗人不出,只打帐吃定烧酒虎肉就走道儿,谁知你还知道问俺。”王茂道:“你这人好性急,一个人肚里饥,忙忙要吃酒吃肉,谁耐烦说闲话。今已吃完了,好汉遇好汉,怎么不问?”那人道:“你既问俺,俺怎么好瞒你。俺是梁州人,姓陈名刚,字庆之。”王茂道:“若说梁州,你是北魏人了,为何直走到这里?”陈刚因叹口气,说道:“俺想天生一个大丈夫,若不干一番事业,便是枉然。俺见魏主轻贤重佞,那有功名到得俺们,故走了出来。今日偶然遇见老哥打虎的力量,知是一条汉子,故买了酒来要与你结交,这便是俺的心事,今已说明。老哥姓甚名谁,作何事业,必须告俺。”王茂道:“我姓王名茂,字休远,祖居于此。若问作何事业,实不相瞞,只在此樵柴养父母度日。”陈刚道:“你既有这样的英雄本领,何不图些功名富贵?若甘心埋没于此,岂不可惜!”王茂道:“谁肯甘心埋没,只恨一时无机会耳。”陈刚道:“如今南齐北魏战斗纷纷,只愁没本领,不愁没机会。王哥何不同俺去看看光景,倘博得功名,封妻荫子,也不枉然。”
两人说得投机,因问起年纪。却是王茂长陈刚一岁,今年是十九岁了,陈刚道:“王哥要不嫌小弟粗鲁,结为兄弟何如?”王茂听了大喜,道:“如此甚好!”两人即起身来,对拜了八拜,说道:“今后患难相扶,富贵同享。”拜罢,王茂入去请出父亲来,陈刚即便拜见,遂在家中住下。
这陈刚身边带得有银子,便尽数付王茂收着,要用时取出,毫无嫌疑。两人结拜之后,朝夕无事,只较论武艺。王茂有不到之处,陈刚教他,陈刚有不到之处,王茂教他。王茂用的是一根镔铁槊,陈刚用的是宣花大斧。二人演习了半年,无不精绝。陈刚又买了一匹黄骠马与王茂骑,你道这王茂是何星下界,他是:
称兄称弟恰年青,上界原为天柱星。
莫怪金兰容易合,惺惺自古惜惺惺。
且按下他二人不题。却说巴州地方有一人姓柳名庆远,字文和,自幼聪明,善读诗书,又留心于术数之学,占人祸福,往往有验。父母在时,还有些家产可以过日,不期父母亡后,同着妻子过活。家业已渐渐凋零,又连遇荒年,斗米千钱。此时正是齐萧鸾篡位,改号建武元年,又因北魏王见南朝屡屡弒篡,便时常领兵侵占南朝地土,以致民不聊生。这柳庆远一发不堪,只得以星卜谋生。一日清明时节,柳庆远见无主顾进门,遂收了招牌,对妻子说道:“今日乃清明令节,人俱在城外山上踏青眺望,故此生意甚少。我在家闲坐不过,我也随众出城,闲步步就回。”其妻卞氏说道:“去走走也好,只要早早回家。”柳庆远答应了。即随着众人走出城来,到了白鹤山。因山中有一仙洞,相传昔年内潜巨蛇一条,后被吕祖师招出变化为剑而去,是巴州的一个圣迹,故游人到此必要进洞观看一番。洞中只有几块石头,时人遂传说是仙人床、仙人枕。这柳庆远也随着众人走入洞中一看,只见四周围俱是陡壁山岩,青藤满缠,原来这大洞中有一石壁,裂着三五寸的一条石缝,可以张得里面,若往里面一张,却黑洞洞不知深浅,故游人到此略张张,见是黑的就去了。因此小洞口也枚青藤长满。这日柳庆远走到小洞口,无心中偶张了一张,只见洞里忽有一道亮光闪透出来。心下暗暗吃惊道:“人尽传说是小洞,从来黑暗,为何今日有光,可见人言之不足信。既是有光,则自有天日,莫非此洞亦可进去。”因用手分开青藤,将身子侧着往石缝里一挤,可霎作怪,那石缝就像软的一般,不知不觉被他轻轻的挎身子挤了入去。柳庆远挤到里面,再抬头一看,只觉洞中转宽,别有天日,心中大喜,竟往前走。走不得半里,只见前面一所大石屋,心下想道:“原来洞中还有人家。”遂一径走到石屋门前,只见毛团团的一个老猿猴蹲在当门守护,看见柳庆远走到,就象认得的一般,竟欢欢喜喜走到旁边,让他进去。
柳庆远才走进门楹,忽抬头一看,早看见二门扁額上横写着七个大字,忙定睛一看,却是“柳庆远有缘到此”。他突然看见,心下吃了一惊,暗想道:“这又奇了,我今日是偶然到此,为何早有人先写了我的名字在此,里面定有异人。”因又走进了二门,左右观看,却静悄悄并无一人,心下便一时着起忙来,道:“此地非仙即怪,不如回去罢。”遂要转身退去,只见那老猿依旧蹲在当门,忽口吐人言,道:“你既有缘到此,福分不小,若空空回去,岂不当面错过。”柳庆远忽听见老猿说起话来,又吃了一惊,然身已到此,无可奈何,只得大着胆问老猿道:“我不出去岂不饿死?”老猿道:“不要慌,饿不死,饿不死。”柳庆远道:“一间空屋又没个人,你留我在此有何益处?”老猿道:“不要忙,有益有益。”柳庆远道:“若要有益,除非遇了仙人,到不如做个人情,放我去罢。”老猿道:“你的事未完,自去不得,就要去,也没处去。我在此说话,误了你正事,我且让你。”说罢,忽然不见。柳庆远不见了老猿,也不追寻,忙回原路,只见周围都是石壁,竟没有路可出。柳庆远惊慌了半晌,只得回身忙走入石室中,只有石床石凳石锅石灶,并不见别有他物,心下十分慌张,忙又走到西廊下去看,忽看见周围石壁的石上都镌着鸟迹篆文,及细细看去,却一字也看不出。竟不知是什么名义,遂一直看去。只看到末后一行楷书,方认得是“击石可炊,煮石可餐”八字。因想道:“此八字之义,分明是叫我击石取火,煮石头吃了,击石取火这是常理,煮石之事却甚荒唐。”踌蹰了半晌,没法奈何,只得依他在石中取出火来,寻了两个石子,取些乱草,煮将起来。可煞是作怪,不一时果然煮得稀烂。取而食之,只觉美味香甜,精神抖爽,快活不过。因又走到壁间,再将那篆文鸟迹看去,便明明白白,俱是些兵机战策,天文地理,布阵行兵之法,他方惊惊喜喜,一面记诵,一面参解,也不觉饥饿。一日一夜工夫。便都记得透熟。忽见老猿走来,说道:“先生天书已熟,可以出辅贤君矣。只不可泄漏人间,以违天意。谨记谨记。”柳庆远遂当天拜谢,发誓不敢出言,那老猿方才引了柳庆远湾湾曲曲依旧从石缝中走了出来。老猿因说道:“先生请了,候你功成之日再会罢。”倏忽不见。柳庆远再回头看那洞门时,依旧止留一缝,那里还挤得进去。柳庆远看见这些奇异,不胜感激这老猿诱引之情,遂跪在小洞口,拜了四拜,又向天拜了四拜。然后悄悄走回家中。卞氏见他回来,便埋怨道:“你说闲步步就回,如何就去了一月,今日才来?”柳庆远听了着惊道:“我只去得一日一夜,怎说一月?”愈见仙家之妙。因将进洞中遇老猿熟读天书,将来功名富贵有分之事,细钿说了一遍。卞氏听了,也不胜欢喜。
柳庆远自此之后,天文地理说剑谈兵无不精妙。他俱不露,只借星卜谈人祸福,一发如神,生意十分兴头,积蓄了许多银子,竟宽裕起来。过不多时,看见上天垂象,当有改革,因望见建康有天子气,又见九嚯失垣,他已看得分明,知齐梁气运有一番殺戮,而后成功。英雄用世,正在此时,遂将妻子移居到太清山下,厚置田宅,又寻了一个老仆,料理停当,方对卞氏说道:“我已学成经济,可以辅助贤主,定干一番事业。你在家中须要苦心看管子女,不必悬念。功成之日,再得相聚。”卞氏一一应承,柳庆远方才别了出门,一路望建康而来。正是:
欲求富贵须离别,要立功名敢恋家?
不是夫妻相激励,安能五马七香车。
柳庆远别了妻子,一路行来,便留心物色英雄。一日,行到巴山地方,忽见一股喜气冲天,知是异人不远,遂将行囊歇在店中,日日在外闲行察访,一连访了数日,并不见有甚奇异之人。欲要弃此而去,又恐前面错过。因想道:“这股气定非无因而起,我才出门,若是此气看不准,后日如何去论天下事,须得安心寻访。”忽一日闲行,因走到一村中,只见两个大汉子在果园中空地上比较斧槊,柳庆远便将身闪在旁边偷看,看见二人比较到妙处,不觉大声喝采道:“好武艺呀!”那二人听见,遂停了斧槊,忙问道:“何人在此取笑我们?”忽看见是个儒雅之人,便改口道:“原来是一位先生,俺们粗人,武事自不入眼。”柳庆远就接说道:“小生望气而来,要觅英雄,不期却在此处。失声惊动,勿怪。但二位既具此英勇,何不去斩将搴旗,觅取封侯,却埋没于此,殊为可惜。”二人见他出言耸听,句句合着他二人心事,王茂遂连忙说道:“有话请教,便到小弟舍下细说。”
柳庆远见他二人相留,他也不辞,同到王茂家中。只因这一说有分教:同心助主成王业,合意开边立大功。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望王气英雄择主 丁父艰鱼龙护舟
词云:
尧舜仁纯,禹汤功大,帝王不是庸人做。若无至德感天心,焉能全福登龙座。
要问名成,须将实课,五伦岂许人偷过。萧梁享位是何因,千秋孝行馨香播。
右调《踏莎行》
话说柳庆远望气到了巴山县,见王茂、陈刚是两个英雄,以言动之,果合二人之意,邀请他同到家中。相见过,王茂因说道:“我二人乃乡野匹夫,怎敢当先生称赞。既辱垂青,且问先生尊姓大名,到此有何贵干?”柳庆远道:“小弟是巴州人,姓柳名庆远,字文和,虽一书生,颇留心世务。窃见天下荒荒,臣民涂炭,历数应有所归。今望王气,已察知真主在于建康,欲辅佐之,以博封侯之愿。在路又见仙气一道,起于此地,定有英俊埋藏其下,故迂道寻访,今幸得见二位仁兄,不辜来意。二兄何姓何名,望一一赐教。”陈刚接说道:“小弟姓陈名刚,表字庆之,从北魏而来。虽系一个粗人,实也想要做些事业。喜逢吾义兄王茂,感他一面即八拜为交,结为生死,若先生有大才大志,要往建康,何不携带俺二人同去,倘一刀一斧得成汗马之功,皆先生之赐也。”柳庆远笑道:“天下者,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二位若肯行,相期同事一主,拜将封侯,是我愿也,有何不可。”二人听了大喜。王茂因又问道:“适才先生听说真主已曾降生,但不知实是谁人,又住在何处,我们怎样跟寻?”柳庆远道:“大凡英雄事主,豪杰投人,有如女子之嫁人,终身以之,苟择非其主,而孟浪从之,则是怀珠而入火烁矣。故古人云,良禽择木而棲,贤臣择主而事。今真主虽生,而在潜龙未跃之时,焉知何姓何名,出于何地。然我细细揣来,倘然是虎必定生风,若果为龙自应云起,肯留心细访,终须会合。若急求功名,投托庸主,以二位之才何患功名不就。倘后真主一出,与之相抗,是拂天意,必有不测之祸,再欲改图,又为千古罪人。何不同去访确其人,乘其潜藏未达之先,悉心归附,后来际会成得一功,立得一业,成不拔之基,垂名青史,岂不愈乎!”二人听了大喜,道:“先生妙论,大有深心,我二人今后悉听先生,当行则行,当止则止,万望先生直言无讳。”王茂遂留柳庆远住下,商议出门不题。你道柳庆远是何星宿临凡,原来是:
总管星辰降下方,一番事业在萧梁。
只因天意分南北,故教阅史不无伤。
此时已是齐昭业隆昌元年,只因这昭业年幼,竞被宣城王萧鸾篡弒自立,改号建武元年。这萧鸾甚是猜忌,他既篡了同宗,诚恐同宗效尤篡弒,故凡在前朝用萧姓之人,非贬即杀,一时将兰陵萧家村中向日勋势欺人之辈谋杀大半,萧顺之闻之,大为叹息。这萧鸾却又要在同姓之中凡有才能者不许隐匿,要人报举,自家亲用方信任用之。早有人竟将萧顺之的长子萧懿举荐于朝,齐主因授官益州刺使。此时萧衍博学多能,兼好筹略,时流名辈咸推荐其有文武全才。齐主将欲用他,忽有王镇西奏道:“臣闻萧衍年少知兵,乞付臣军中备用。”齐主遂降旨,着萧衍为王镇西军中谘议参军,萧顺之此时年已七十,儿孙在目,正然顺适,忽被人将二子皆荐于朝,一喜一忧,喜的是有子成名,忧的是危乱之朝,失身非主,必有大祸大患。却见他二人正在年少初仕之时,不好便挫其志,欲慢慢点醒,使其明哲保身,然亦心中忧郁不畅。
不日旨到家中,萧衍按了旨意,只得拜别父亲,又与郗氏言别,因见郗氏不能生子,遂将族兄萧宏之子过继为子,取名正德。将家事料理一番,然后入朝谢恩。时有东阁祭酒王俭,看见萧衍不胜惊异,因对庐陵何宪说道:“此萧郎三十内当作侍中,过此以后贵不可言矣。”由是萧衍之名愈重,及随王镇西荆州镇守不及两月,忽家中报到,说父亲萧顺之亡过。萧衍闻报大恸,仆地几绝,遂即禀了王镇西要丁父忧,王镇西遂不便强留,准他回家守制。萧衍即星夜奔驰,兼道而行,寝食俱废。一日行至江中,正值西北风大作,江中巨浪掀天,船只俱不敢行走,萧衍奔丧性急,那里肯等,因使人驾桨分开水势,逆风而行,无奈狂风惊浪,将船掀得乱转,将要覆没,萧衍忙亲立在船头上,迎风号泣,呼叫道:“父亲,生儿不孝,不能亲自盖棺,情愿死葬波涛相随地下。”说未完,只水面涌出一道霞光,将船罩住。船上水手对面俱看不见,尽皆吓得魄散魂飞。不一时,那霞光退散,众人方看见船边周围有千百的黑影将船扶定,再看那黑影时却是无数的鼋龟蛟龙在水中驾驭而行,任他逆浪狂风,船中稳如磐石,众人无不称奇。到晚住船,计程已来有千里。后有人阅史至此,有诗赞萧衍孝心感格道:
逆风逆水浪翻天,千里归船似眼前。
为甚鱼龙来驾驭,帝王福大孝心坚。
萧衍自此平安还至建康,上表奏知齐主,齐主赐他还家守制。萧衍身躯壮大,到此骨立形销,不似前番,朝臣相见竟有不识者。此时萧懿已来家,萧衍到时,拜见灵柩,痛哭号泣,气绝数次,每哭呕血数升。服内绝不与郗氏同床,不吃大米,只吃大麦,每曰两碗,哀痛备至。因思亲不已,又自己做了一篇《孝思赋》贴于壁上,朝夕坐卧其下,悲吟哭诵。其赋道:
念过隙之倏忽,悲逝川之不停。践霜露而悽怆,怀燧谷而涕零。仲由念枯鱼而永摹,吾丘感风树而长悲。虽一志而捨生,奉二亲而何期。至如献岁发晖,春日载阳,木散百华,草列众芳。对乐时而无欢,乃触目而伤感。未明启节,日日朝临,木低甘果,树接清阴,不娱悦于怀抱,唯罔极而缠心。寒冰已结,寒条已折,孤雁鸣而哀哀,朔风鼓而烈烈。无一息而缓念,与四时而长切。蒹蒹苍苍,白露为霜,凉气入衣,凄风动裳。心无追而自切,情不触而独伤。灵蛇啣珠以酬志,慈鸟反哺以报亲。在虫鸟其犹尔,况三才之令人。
萧衍居家时,室中往往有云气冲天而起,忽现忽无,里人看见俱传为异事。萧衍足不出门,只在家守制不提。
且说柳庆远、陈刚二人在王茂家中日夕谈论些安邦定国济世救民之策,待时而动。忽一日,柳庆远对二人说道:“王气渐渐光明,时已至矣。我三人不可尘埋,当出而从龙可也。”二人听了大喜,遂打点行李盘缠。王茂拜别了父母,各备马匹,一齐出门,三人上路望建康而来。不一日到了建康,只见城中果是帝王之都,繁华与他处不同。怎见得:
龙蟠虎踞,府号建康,东南接吴楚之邦,直北连齐鲁之境。帝阙高楹,侵汉孙氏故基;皇宫飞栋,冲霄晋朝遺物。三十六条花柳巷,家家热闹;七十二座管弦楼,处处喧哗。桃叶渡头三春柳色,朱雀桥边四季花香。帘拢回合,锁万里之祥云;香气氤氲,结一天之瑞霭。三山接连石城,二水中分幕府。真个是鱼龙变化之乡,果乃是货财辐輳之地。
三人观之不尽,玩之有余,遂寻了一个歇店,将行李歇下。次日,三人到各处游览,以便物色英雄,走来走去,只觉平常。忽一日,游出城外,到了钟山,看这长江盘旋曲绕之势。三人正观之际,忽见西北上一道紫气直贯入斗牛,柳庆远说道:“原来在此。”即忙指示二人道:“此王气也。”王茂道:“但不知在于何处?”陈刚道:“此气望里分明,料想不远,只依气寻之,自有下落。”柳庆远道:“此气果然不远,只在建康附郭乡村,不上五十里之外。”因问人道:“此去西北五十里是何郡县?”有人说道:“此去就是秣陵郡该管的地方。”柳庆远因对二人说道:“吾观此气离地只有丈余,料此人决不久屈于此,我们须作速去寻访。”遂一径走回,问了店家去秣陵郡之路,次日收拾行囊,望秣陵郡而行。来到城中又访了数日,并不见影响。
一日,三人无聊,因走到一个酒店中饮酒,正豪饮之际,忽听见隔座上一起乡人也在那里饮酒,内中一人偶说起:“近来有件奇事,我山下有一家,屋上时常有红云一朵盖在屋顶,又时常三更半夜见他家火起,及赶去看又不见有火,你道奇也不奇?”陈刚、王茂只拿着大碗低头吃酒,柳庆远是有心机之人,却句句听得明白,便连忙放下酒怀,向那人将手一拱,道:“请问这山在于何地,那有云之家姓甚名谁?”那乡人见柳庆远一貌堂堂,秀士打扮,连忙立起身,一拱道:“这山叫做乘龙岗,这家姓萧,是别处搬来的,说起来还是皇帝老儿的亲眷哩:“柳庆远道:“这姓萧的在家么?”那人道:“一向在外做官,今因他父亲死了,正在家守孝。”柳庆远道:“这乘龙岗去此多远?”那人道:“出了北门不过数里就是了。”柳庆远因谢了那人依旧各自饮酒。三人吃了半晌,算还酒钱,回到下处。柳庆远道:“如今既有地方,明早便可去寻他一会。”
到了次日,果收拾了鞍辔,出了北门,望乘龙岗而来。到了岗下,问乡人道:“这里有一姓萧家,住在何处?”乡人指道:“萧家住在同夏里,前面第三桥有楼房的就是。”三人问明,到了第三桥边,果然有一座楼房,甚是幽雅,但见:
青山四五叠,茅屋两三家。傍水柴门小,临溪石径斜。
老松蟠作壁,新竹织成笆。鸡犬鸣深巷,牛羊卧浅沙。
一村多水石,十亩足烟霞。春韵闻啼鸟,秋香吹稻花。
宅垂陶令柳,畦种邵平瓜。西都鱼堪钓,东邻酒可赊。
山翁与溪友,相对话桑麻。
三人在马上看够多时,不胜称赞,又见门上的对联俱用白绵纸糊着,王茂因说道:“若是守孝,这家定是了。”三人因下了马,将马系在柳荫之下,缓步走到门前,只见静静悄悄,无人出入。
内中一个老门公萧诚看见他三人走到门前,慌忙起身来,问道:“三位何来?”柳庆远遂上前说道:“煩你传禀老爷一声,说我三人要见。”萧诚道:“家老爷守制,经年不见一客,一应亲戚朋友俱不往来。三位要见,我实不便传禀。”柳庆远道:“若是别人你老爷自然不肯接见,你可对老爷说我三人乃是远方人氏,望王气而愿识荆州,他自然要破格相迎。”萧诚见他三人状貌不凡,知非俗辈,也就转口说道:“既是这等,请三位少待,容小的进去通报。”萧诚走入书房中,见了萧衍,说道:“外面有三位相公要求见老爷。”萧衍道:“你就该回他了。”萧诚道:“他说他三人是远方而来,又说是甚么望王气而来,必要相见,故小的不得不禀。”萧衍听了,惊讶道:“此人既知望气,则必非常人。”遂吩咐萧诚道:“你快出去说老爷守制不便迎接,请三位到内厅相见罢。”萧诚领了主命,走出对三人说了,就请三人同入内厅。
三人刚走到内厅,早望见萧衍素冠麻服立于阶前迎接。柳庆远早已望见萧衍,身长八尺,腰大数围,两耳垂肩,面如满月,因暗对二人说道:“此真吾主也。”宾主迎入厅中,各各相见逊座。柳庆远为首,王茂次之,陈刚又次之,萧衍下陪。坐定,萧衍将他三人细看,只见柳庆远身高八尺,面如美玉,双眸炯炯,举止安徐,大有儒秀之风。再将第二个一看,虎头燕颔,面色带青,身材八尺五寸长短。再看第三个,只见獠牙突出,燕颔虎須,面色如紫,身材约有九尺。萧衍见他三人体貌奇异,因说道:“学生因守先人之制,禁足不出户庭,感蒙三位辱临,台姓贵表,学生愿承教。”
柳庆远说道:“学生姓柳名庆远,字文和,家世巴州。虽隐居与鹿豕为伍,然素志宿心,实以苍生为念。窃见天下荒荒,穷愁四海,齐祚将终,定有真人崛起。细察天心,王气实在江左。今明公以圣淑之姿,不难靖乱,天下历数实有所归。故我三人不远千里相从,欲攀龙附凤,拯涂炭之民,以取封侯之业,故不避自献之羞耳。”萧衍听了,说道:“承先生指教,非敢自弃,但恨学生位卑地狭,无用武之地,是以耻谈五霸,羞言伊吕。不识先生何以教我?”柳庆远道:“吾以天意测之,明公不久当坐镇荆湘,有用武之地矣。那时统制汉、沔、郢,雍等郡,见机而待。若主无失德,臣事之可也;倘暴虐荒淫,为民之害,则提义旅与时进退,谁敢不从。”萧衍听了大喜,道:“承先生明教,顿开茅塞。谨当铭佩。”再又问道:“此二位何姓?”柳庆远道:“此位姓王名茂字休远,家住巴山。此位姓陈名刚字庆之,梁州人。俱是力挽千钧,拔山扛鼎之人,异日协助明公,斩将搴旗,直如探囊耳。”萧衍听了大喜,道:“我观二位英雄,诚如先生所言,异日若果得志,当裂土分茅,决不吝也。”萧衍遂留三人住下,日日商论大事,夜间同看天文。说得甚是投机,彼此悦服。正是:
从人须识帝王才,选将当求豹虎胎。
选得不差从得正,风云际会一时来。
萧衍一日对柳庆远说道:“先君灵柩露厝亦已三年矣,我闻入土为安。意欲择地安葬,奈一时苦无佳城。今先生道通天地,不识可能为先人寻一去地否?”柳庆远听了,因点头感叹道:“原来福人自有去地,前日我来时曾过钟山,见山左抽出一支龙穴,分明沙水辏聚,实乃一王业偏安之吉地。我因无用,故不留心,今明公适欲择地,无逾此者,岂非吉地留与福人,明公不可不急图之。”萧衍听了大喜,道:“先生明言自然不差。”隔不一日,即同了三人到钟山看地,到了钟山,柳庆远忙指点其地与萧衍看,萧衍见其地果是来龙清楚,护卫分明,西接长江东连虎踞,真帝子王孙之穴,不胜大喜,遂托里人用价买了,又拣了吉日良时,同兄萧懿亲扶父母二棺至钟山合葬。这日凡朝中各士大夫尽来吊祭。萧衍号痛悲哀,泪尽继血,凡滴泪之处,草木尽皆变色。一时看者莫不称羡。只候坟槨俱完,萧懿、萧衍方归家除服。
这些朝中士大夫见二人服满,又见懿衍二人孝行可嘉,即奏知齐主,齐主准奏,起萧懿原任益州理事,起萧衍为黄门侍郎。萧懿、萧衍二人闻命,不敢违慢,因将家中事体料理一番。萧懿因益州路远,恐违凭限,遂起身先行而去。柳庆远遂对萧衍说道:“我观令兄骨格清奇,实一持正不阿之忠臣。但当此乱朝,持正者未免有不测之忧。若便时明公当用言谏之为妙。”萧衍听罢失色,道:“家兄正直,不通世变,异日受祸,诚有如先生之言。但不知应于何时?可能先使知之以作趋避否?”柳庆远道:“人生福祸,天意已定,谁敢先泄?明公提醒,亦尽自心可耳。”萧衍连连点首,遂不复再问,相揖而散。同郗夫人绸缪了多时,因王命在身,不敢久羁,遂同了柳庆远、王茂、陈刚三人一齐起身,到了建康城中。次日,萧衍入朝朝见齐主,只因这一朝见有分教:龙归大海施云雾,虎入山林作啸吟。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魏孝文有志侵邻 王将军无谋劫寨
词云:
魏齐久已分南北,要一统,此时焉得?强战作身灾,多杀为民贼。
行兵妙用看风色,探虎穴,须防不测。岂独丧王师,还要倾家国。
右调《海棠春》
话说齐明帝建武二年,萧衍服满入朝,齐主授以黄门侍中,萧衍自此办事不题。
且说北魏建都梁州,此时是孝文帝太和十九年春二月,魏主设朝,受文武朝贺毕,魏主说道:“南齐萧鸾弑主自立,上下离心,联今欲自为将,统领大兵出淮南淮北,进克钟离,乘胜渡江,直入建康,則荆襄望风而靡,混成一统之基正在此时。若天与不取,必贻后患。卿等以为何如?”一时诸臣怀疑莫对,魏主因命太常卿王谌之卜筮出师如何,王谌之承命,就在殿中卜筮,却卜得革卦,呈上魏主。魏主见了卦名,便大喜,说道:“昔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朕今日得之,乃大吉之兆也。”当有相州刺史高闾,俯伏奏道:“陛下奕叶重光,帝有中土,今出师而得革命之象,未为全吉。南齐不可伐也。”魏主听了,勃然大怒,厉声叱之道:“社稷我之社稷!高闾欲阻众耶?”高闾又奏道:“社稷虽为陛下之有,臣为社稷之臣,安可知危而不言也?”魏主不听,遂下诏,以彭城王拓跋勰为中军大将军,豫州刺史王肃为辅国将军,尚书卢渊为镇南将军,李冲、汤隆为左右翼,江阳王拓跋健总督粮饷,宇文福、于烈为前后先锋,宋王刘昶为参谋。拓跋魏主自为招讨都督大元帅,亲下校场,调选人马,共得精兵五十余万,真是人人骁勇,个个精强,杀牛宰马,犒赏士卒。然后拣定时日,三声炮响,魏主带领了百员战将,一齐起身。出了归德郡境内,魏主传令扎寨,聚集诸将,说道:“兵贵神速,今乘其无备,分兵两路,一袭钟离之太和,一出山阳之江州。二处成功,則盱眙、寿阳、定远诸郡自望风披靡,然后会兵含山,因而渡江,方为上策。”遂调拨豫州刺史王肃、参谋宋王刘昶带甲兵二十万进攻山阳,二人领了军马自去不题。魏主自领着三十万大军,诈称五十万进攻太和、钟离。
且说太和是齐、魏交界地方,萧鸾篡位之后,已遣亲信大臣尚书右仆射沈文季、镇南将军王广之、右卫将军萧坦之督重兵守之,以拒北魏。早有流星探马报来,说:“北魏主自为元帅,领兵五十余万,将已渡河,乞将军准备。”王广之听了,即会同萧坦之、沈文季等挑选了十万人马,离城十五里安下三个营寨,以待魏兵。不則一日,尘土飞扬,魏兵已到,离齐寨五里安营。魏主着人下书讨战。王广之即批次日,打发去了。遂传众将入帐商议,沈文季道:“魏兵远来,利在速战。莫若顿兵以老其师,待其师老而战,无不成功。”王广之道:“今魏兵压境,若不接战,是示怯也,讨战而即许,是示威也。”到了次日,两阵对圆,只见魏阵上黄罗伞下罩着魏主在阵前亲自指挥。不一时,鼓角齐鸣,旗门开处,只见先锋于烈跃马舞刀直冲过来。这边齐阵上王广之一马当先,持枪抵敌。那于烈厉声大骂:“王广之等助主无道,擅篡齐王,杀戮忠良,恶已贯盈。吾主欲兴义旅,殒灭齐丑,此乃上合天心,下顺人意。天兵所向,宜速倒戈,如若执迷,不顾天日,玉石俱焚,悔之晚矣!”王广之笑道:“乳臭小卒,焉敢摇唇弄舌,辩论是非。若不杀尽,岂识弃昏立明之正!”于烈听罢大怒,将刀直劈过去,王广之挺枪架住。两马交驰,双刀并举,一来一往,战有三十余合,真个好逢敌手,两人皆讨不得半点便宜。魏主看见不分胜败,便遣宇文福出阵,宇文福一马飞出。齐阵上看见威锋眇眇,萧坦之亦使邓威接出。魏阵又遣石济助敌,齐阵上王常截住。两阵上六人六马,各逞平生之功,两阵好杀。但见:
东杀来西,西亦杀去东,两下不分胜负。枪刀飞扬,弓矢密密,无弃死併,棋逢对手,下下高高,难分辨。内中这几个扶持魏主弃残生,此几个展土开疆拼性命,生前之功何在便作仇,大战一场方得胜负分明。
魏主又遣雄兵三十万,忙将鞭鞘一指,一齐交战过来,两下混战,只杀得愁愁惨惨,日月无光,终是齐兵寡少,怎当得他三十万一齐拥来,竟将齐兵围在垓心,王广之等左冲右突,也冲不出。正然着急,萧坦之在中军看见,恐三人有失,忙使尤谷引了五万兵马往东南角上冲入围中,将三人救出,遂不敢接战,望本营而来。战到日已向西,魏主亦传令收兵,营边军士各自受命,不分胜负。魏主对众臣说道:“诸将被围,逃归本阵,整顿军马,足令齐失魂魄矣。”众将皆贺。忽然宝纛旗被阵旋风吹落在地。但见将军拓跋勰忙入帐奏道:“宝纛既坠,以臣测之,今夜有人劫寨,陛下不可不防。”魏主道:“何以知之?”勰奏道:“今日齐将逃归本阵,非败也,是寡也,我胜者非胜也,是众也。今齐将必谓我战胜无备,今夜必来偷劫,乞陛下早作准备。”魏主听了道:“御弟此言正合朕意。”即分付于烈引军士五千去左边埋伏,宇文福引军士五千在右边埋伏,只听中军炮响,两伏齐出,二人引军去了。又使卢渊、李冲各领二万人马在牧羊山埋伏,如齐兵一败,必走太和,汝二人引兵掩袭,彼必不敢战,乘势集太和城下矣。二人引军去讫。
且说齐将回营,王广之说道:“今日之战,奈彼众我寡,军士怯敌不敢向前。彼得小胜,必志骄无备,若引军乘夜劫之,虽不全胜,亦可少挫其锋。”沈文季道:“魏将拓跋勰,久称名将,豈无准备?”王广之道:“魏军恃众,其心必骄,骄则必无准备,定一战成功。”遂命军士饱餐,令曹虎、王常各领三千兵在前,自领精兵五百在后。士卒奉命,俱啣枚疾走。将到魏营,先使小校去打探,回来说道:“打探得魏营中军灯火微明,更已错乱,三军正然沉睡。”王广之听了大喜,道:“果不出我之料。”遂分付兵卒一齐呐喊,大刀阔斧杀入魏营,只见魏营中是空的,再看值更之人,却俱是悬了羊蹄在鼓上慢敲,王广之见了大惊,知是中计,连叫速退。早听得四下里数声炮响,喊杀连天。齐兵那里还敢厮杀,各自奔逸。走不得一二里,只见两下伏兵齐出,右边宇文福杀来,左边于烈杀来,黑夜之中不分皂白,只是乱砍。王广之领着致兵,恐怕引贼入室,不敢竟回本营,就斜刺里望着太和城逃去。被魏兵杀得七断八续,回顾士卒剩不得千人,再查战将王雍竟无下落。王广之见后面追兵稍远,方缓缓而行。刚到牧羊山下,忽又一声炮响,拥出李冲,拦住去路,大喝道:“大胆狂贼,快下马受缚,免汝一死。”曹虎只得接战,王广之遂乘空冲突而走,曹虎不敢恋战,亦拍马赶来,同着王广之引了败卒而走,手下士卒不上五百余人。后面魏兵追来,正在危急,忽喊杀连天,又是一军杀来。二人惊慌相顾,说道:“这番罢了,我二人定死于此矣。”你道那来的是何人,原来是沈文季见王广之去后,恐怕有失,遂与萧坦之商议,便遣刘思忌带了五千军士暗暗在后跟来,到了半夜,果听见王广之中计被魏兵杀散,他急上前救时,只因在黑夜间不知王广之败走何处,止见王雍被魏兵裹住,杀得走投无路,遂忙忙杀入,救援出来,合兵一处同来找寻王广之,直寻到天明,再问败残士卒,方知王广之不回本营,望太和城去了,二人因又随后赶来,恰在牧羊山看见魏兵交战,知是王广之受敌,遂引军冲入围中,杀到面前。王广之见是王雍、刘思忌方才放心,四人合在一处,一齐杀去。卢渊见有接应,遂放他逃走,只在后面掩袭。王广之等逃至太和,遂一齐拥了入城,将各门紧闭,准备守城。不一时魏军已到,将城围得水泄不通。
却说萧坦之、沈文季二营尚然不动,将及天明,探马报来说:“王将军中了魏人之计,大败而走。”不一时又报道:“魏军乘胜,追至太和城下,将城围了。”沈文季顿足道:“王将军不听人言,果有此败。”萧坦之道:“如今之计,计将安出?”沈文季道:“惟有救援太和,一面差人上表求救,方保无虞。”萧坦之随即写表,到朝中求救去了。便将军马分作三队,杀回太和城来。
魏主见齐兵回救,忙欲遣人应敌,拓骏勰奏道:“今齐兵回救,意在入城。若与对垒绝其归路,必然死力,我兵有前后受敌之虞。莫若使他进城,而后困之,使他外无救援,其城则易取也。”魏主大喜,即传旨叫撤开一路,放齐兵入城。齐兵果然见有路可入,都有父母妻子在内,那里还肯厮杀,便一拥至城下。王广之见了,忙使人开门放入,仍将门关了。不一会,魏兵围城攻打,城中百计死守不题。
却说萧坦之求救的表章,星夜到了建康,奏上齐主。齐王览表大惊道:“太和、颖亳、寿阳、钟离乃建康之保障,岂可失寸土与人?此处若失,建康不保矣。”遂问两班文武道:“何卿与朕分忧?”一时众臣皆不敢言。只见班部中内出一人,俯伏奏道:“臣举一人,足可以退魏兵。”齐主视之,乃是尚书令徐孝嗣,齐主忙问道:“卿举何人可用?”徐孝嗣奏道:“黄门侍中萧衍,此人智勇足备,才兼文武,授以兵权,边疆可指日而定也。”齐主听了大喜,即传旨宣萧衍上展。萧衍出班,齐主亲授以兵符旄钺,勅令火速救援太和、钟离等处。萧衍谢恩领旨出朝,挑选了二十万精兵,同了柳庆远、王茂、陈刚连夜领兵过江不题。
且说魏主围困太和,昼夜攻打,一时不能即拔。因聚诸将道:“今太和坚守,急切难攻,朕今自领大兵去袭破颖水、寿阳,以分钟离之势。若二处一得,太和不战而破也。”遂留下宇文福、汤隆二将,督兵十万以围太和,却领了二十余万大军,星夜间道前趋颖水。颖水守将陈喧见魏兵大至,已晓得太和被围,忙领兵列阵于城外。次日交战,魏阵上于烈出马,喝道:“蕞尔小城,天兵压境,势如破竹,太和兵将全军已没,汝尚敢战,是不知死也!”陈暄道:“汝之欺敌深入重地,死在目前,怎还大言不惭,且吃我一枪!”说罢,劈面就打,于烈急举刀相还,两人在阵上一在一来,战有四十余合。魏主见了于烈不能取胜,忙挥众将一齐冲杀过来,齐兵见魏兵势众,不能抵挡,望后一挫,魏兵乘齐兵小挫,即趁势一掩过来。陈暄正与于烈厮杀,只见魏兵恃众冲过阵来,阵脚已乱,心下着急,忙要救护本寨,遂不敢恋战。怎奈于烈勇猛,一杆枪裹住陈暄不放,陈暄无奈,只得将枪一晃,拍马败阵而走,于烈不舍,紧紧追来。齐兵已立脚不定,又见主将败回,众兵便一齐上前救护主将,望城中而奔。魏兵见齐将逃入城中,即挥动三军一真追至城下,齐兵见魏兵追至,急急要关闭城门,怎当得兵多挤塞,那里还关闭得及,竞被魏兵乱砍乱杀,已涌进槭,陈暄见魏兵入城,事已大坏,遂带了数百人出了北门,望钟离去了。
魏主入城,晓谕安民已毕,拓跋勰奏道:“陛下可乘势追将袭取亳州,无不克矣。”魏主道:“卿言正合朕意。”即调卢渊、李冲领兵三万,去破亳州。卢渊领了人马,连夜进攻。
且说亳州守将李全知魏兵入境,太和诸将败退被围,心下早已惊慌。忽又报颖水亦被魏兵攻破了,今分兵进攻颖上。过不一日,又报颖上破了,李全大惊,忙集众将商议攻守之策。或言乘其远来,利在速战,或言城薄兵少,俊以抵敌,或言不如弃城,共守钟离。一时主意不定。李全见众心散乱惊慌,欲要禁止,出城接战,心内实畏魏兵强盛。不一时,魏兵已临城围攻。李全只得分付各门严闭紧守。魏兵见城内不出接战,渐渐逼近城来,作扒城之势。城上即将擂木炮石打下,魏兵方不敢近城。卢渊日日使人到城下百般辱骂,一连三日,城内并无动静。李全在城上听见骂得不堪,早有副将王珍国说道:“水来土掩,兵来将敌,今魏兵围城,岂有束手待毙之理,将军可付我五千人马,出城冲突魏营。将军却引兵出西门,绕其阵后,两下夹攻,无不克之理。”李全也听见骂得没法,踌躇了半晌,只得说道:“此计亦妙,依汝而行。”到了次日,果然付了王珍国五千人,放下吊桥,一齐冲出,直逼魏营。魏兵见城中有人出战,即分开旗势。卢渊匹马提刀当先,大喝道:“无知小卒,死在目前,敢来按战!速献城。免污我刀!”王国珍听了,怒气直冲,因大吼一声,就如半天中起了一声霹雳,竟不接话,一手举起一根八十斤丈二长的浑铁点钢枪,望着卢渊的咽喉便刺。卢渊亦使刀劈面交还,你看他一场好杀,只见:
二将阵前相斗赌,两下交锋真莽鲁。这个似摇头狮子下山岗,那个像摆尾狻猊如猛虎。这一个忠心要定锦乾坤,那一个实意欲把江山辅。原来王珍国按着上界星,今日一战投真主。
两人一上手就杀了八十余合,不分胜败。卢渊暗暗喝采道:“不料此人到有这般英勇。”王珍国杀了八十余合,一发精神,卢渊也不能讨得他半点便宜,正在苦持,将有一百回合,忽见阵后乱窜起来,忙报道:“齐兵从背后杀来。”李冲忙去迎敌。怎奈李全本事有限,杀得二十合早已精疲力尽,望着小路而逃。李冲在后紧追。王珍国正与卢渊大战,忽见主将李全败走,便弃了卢渊来杀李冲。卢渊要救李冲,也随后赶来。李全在前面奔走,忽被马一前失,险些儿掀下马来,急将马按了一按,略停了一停,早被李冲赶上一刀,斩于马下。王珍国正赶间,忽见前面主将被杀,因大怒道:“无知匹夫,怎敢伤我主将!”忙将马头一拎,平地直窜入李冲左侧。两马交过,王珍国轻舒猿臂,将李冲活夹过来,正要杀他。不期卢渊赶到,见李冲被王珍国活夹在右肋下,欺王珍国左手提枪,便举刀望着脑门劈来。王珍国正杀得性起,见卢渊刀来,忙将枪逼开,复往卢渊身上直刺。卢渊急将身子一闪,那枪尖早在卢渊大腿刺下一下,又霹雳般—声喊叫,尽力将右臂一夹,格札一声,早将李冲的三十六根筋肋骨夹断,已是头垂脚软。王珍国知他已死,忙掷下马来。
那卢渊腿上着了一枪,吃了一惊,忙将马退后,不敢复战,便招呼众军围裹上来,此时王珍国见主将已死,料城不能守,也就无心恋战。今见魏兵围裹他在垓心,他只得冲杀开一条血路,不敢入城,便望山溪小路而逃。
齐兵见主将已死,各各投降,卢渊即叫齐兵去赚开城门,只说是得胜而回。果然守城军士见了自家旗号,不问缘由,大开城门放进。魏军已混在齐兵中,夺住城门,放大军杀入,城中一时大乱,有的守将皆往别处而逃,卢渊进城,差人告捷魏主,魏主见连得了颖水、颖上、亳州,不胜大喜,遂引兵与卢渊兵合望钟离杀来。
却说萧衍受了齐主之命,领了二十万人马,不日过江,自为都督大元帅,以柳庆远为军中参谋,王茂为右先锋,陈刚为左先锋,以下战将各分位次。这正是初出茅庐,早已调度得人马十分齐整。怎见得,但见:
飞龙幡红缨飘荡,飞凤幡紫雾盘旋,飞虎旗腾腾杀气,飞豹旗闪闪精光。挡牌滚滚,短剑森森。大杆刀,雁翎刀摆开队伍,口金枪、点钢枪分列戎行,太阿剑、昆吾剑龙形砌就,金装锏、银镀锏虎样打成,画杆戟、银尖戟飘扬云彩,开山斧、宣花斧荡漾日光。三军呐喊撼天阕,五色旗摇遮帝阙。一声鼓响,诸营奋勇逞雄威;数棒锣鸣,众将委蛇显英武。宝纛旗下,瑞气笼烟,拐子马前,征云罩日。中军帐钩镰护守,前后营刁斗分明。今来运用胸中策,臣化为君在此行。
萧衍统了大小三军,真是逢山开路,遇水叠桥,不只一日,到了盱眙地方。只见流星探马来报道:“太和被围,尚然坚守,颍水、颖上,亳州已被魏兵攻取。会乘胜进兵钟离,望元帅早作商量,火速进兵。”萧衍听了,忙升帐擂鼓,聚集诸将商议救援之策。因说道:“太和、钟离两处被围,只不知先救那一处方为上策?”说声未完,早有参谋柳庆远说道:“明公不必多虑,我破魏之策已筹之熟矣。”萧衍听了,忙问道:“不知参谋果有何奇策而退强魏,乞早说来,以便进兵。”只见柳庆远伸出两个指头,言无数句,计不多条。有分教,斩将入坚人莫敌,攻城破阵我称先。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萧元帅兵分两路 柳参谋法演六丁
词云:
解悬拯溺须星火。岂可许,敌人窥我?明向右扬兵,悄悄移师左。
龙行尚被云包裹,事急矣,倩谁开锁。好借鬼神机,迸出石中火。
右调《海棠春》
话说萧衍領了二十万大军救援太和江北一带地方,连夜进兵,才到盱胎,早有人来报说:“颍水,穎上、亳州俱被魏兵践破,今已进攻钟离。”萧衍闻报,即集诸将商议破敌之计。早有参谋柳庆远说道:“大凡救援之兵,须观其缓急。今魏兵攻围太和月余而不能破者,是城内有沈文季等智谋设备,所以守至如今,他虽善守,然城小兵少,其危甚急。若我先救钟离,而后援太和,则太和力不能支,必被魏所得。魏得太和,则攻钟离之势愈盛。为今之计,元帅莫若将兵马分作两队,明救钟离,暗袭太和。其中必须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则魏不能久持而终可袭也。”萧衍听了大喜,遂传王茂,附耳授计道:“你领一支人马,由水路暗往太和,如此这般,方算汝功。”王茂领计自引兵而去。萧衍一面统了大军,望钟离进发。
且说太和城中被魏兵日夜攻打,王广之等百般守御,已有一月,城中粮草将尽,几次遣将冲出往别处附近州郡求救,皆被魏将杀回,一时音信不通,正在危急。一日,沈文季正在城上防守,忽见远远的尘土飞扬,一彪军马杀来,魏兵纷纷去迎敌,原来是王茂兵到,先依计分了一支兵在剑山埋伏了,然后奋勇望魏阵杀来。早有魏将彭标接住,王茂并不答话,举起铁槊照头打来,彭标急用方天戟架住。二人战到三十余合,王茂杀得性起,喊叫如雷,觑空处早一铁槊打着彭标的脑袋,一时脑浆迸流,撞下马来。魏将宇文福、汤隆看见,两骑马一齐冲出夹攻,众魏将见伤了彭标,要与他报仇,便一齐裹住王茂不放。王茂力敌数将,全无畏怯。杀到间深之际,用着铁槊两边一连几晃,早将众将的兵器逼开,喊叫一声,格马一夹,望空处冲出,拨转马头泼刺刺的望着剑山而走,魏将见王茂战败,遂招呼后军一齐往前追赶,将及赶上,王茂走入剑山,只听见山左边一声连珠炮响,拥出三千铁骑,将魏兵冲做两截,王茂复引兵杀来。宇文福、汤隆等见中了齐兵之计,无心接战,连忙退入山口,退不及者,俱被齐兵截住,早杀的杀,降的降。此时太和城上沈文季看见城外喊杀连天,晓的是救兵到了交战,便同王广之即领军士杀出城来,两下夹攻,直杀得魏兵人人丧胆,个个寒心。宇文福等早杀得大败,弃下辐重,引着残军望颖上去了。王茂紧紧追杀,大获全胜,引军入城。众将俱向王茂称呼,贺道:“非将军神威,太和孤城将属魏矣,我等不能无罪。”王茂逊谢道:“此皆诸将之福,与萧元帅妙计,末将何功之有。”遂晓谕安民,犒赏士卒。王茂又与沈文季等说道:“目今钟离被困,望救如渴。今我之来是出其不意,幸尔成功,我今要乘胜去救钟离矣。城中之事,乞将军在意。”众皆领诺。王茂遂带了原来军马望钟离而去。正是:
来如自九天,去疑入九地。
来去不人知,方得兵家秘。
却说魏主连得齐地数郡,乘胜进攻,直逼钟离。钟离守将许英闻知大惊,遂点了十万人马在城外二十里安营,日日与魏将交锋。怎奈魏兵强勇,连战不利,正在危急,将要退入城去死守。忽流星探马来报,道:“朝廷已遣萧衍为元帅,领兵二十万、战将百员来救援钟离了。”许英见报大喜,准备接待。不日萧衍军到,许英接入营中,相见过,萧衍就问道:“将军近日与魏交持,魏兵虚实如何?”许英道:“魏军中拓跋勰足智多谋,更兼人强马壮,粮草俱足。今又连得齐地,附近州郡俱望风瓦解,实在危急之时。今得元帅到此,社稷苍生之幸也。”萧衍又问道:“将军在此苦持,城中光景若何?”许英道:“小将虽在此与魏兵接战,竭尽平生,不放魏兵一卒过界,城中实是空虚,只留得数千老弱兵与百姓互相死守耳。”萧衍听了,说道:“城中根本重大,将军只守外营苦战,倘被魏主探知消息,使人明诱外战,暗袭城中,岂不急也。今魏将拓跋勰足智参谋,岂不知城中虚实?彼不进攻者,欲留此城作一孤注,以系齐之兵将,却暗暗去先剪定远、五河、天长、泗洲之手足,手足既剪,则本不摇而自毙矣。然此计算坚城則可,算危城则不可,依我测之,实魏之失算。今将军宜速移兵去料理城内,城外之事吾自有人破之。”许英拜谢,遂引军进城守护去了。
萧衍即将兵马安营立寨,密排鹿角,高垒深沟,又遣人传令与淝、睢州二郡守将,使其互相犄角。魏兵见齐兵有备,亦不敢出。在营寨一连数日,萧衍只按兵不动。忽王茂引了得胜之兵回见萧衍,道:“末将遵元帅军令往救太和,依计杀败魏兵已逃归颖上,太和之围已解,特引还原军缴令。”萧衍听了大喜,着军政司纪功,因说道:“目今我与魏相持,尚未对敌,你可仍领先锋之职。”王茂拜谢,自回本队。到了次日,萧衍差人去下战书。魏主正虑齐兵不战,与众将商议,忽见萧衍有书讨战,即批了明日准战,众军各各准备。
到了次日平明,两边三声炮响,画角频吹,早见魏阵上宝纛旗下盖着魏主亲自压阵。这边萧衍全身披挂,骑在马上,按剑直出阵前,对魏主施礼,说道:“齐魏久已和好,各守边疆,陛下何故亲临矢石屠戮齐民,上违天意,下失民心,窃为陛下不取也。”拓跋魏主笑道:“尔主以臣弒君,不立其子而自立,犯分乱名,人人得而诛之。朕今统甲兵百万,谋将千员,席卷建康,诛灭无道,以正君臣之大分,不致后世效尤。汝若知机,幡然悔悟,投戈归顺,不失尔封侯之位。”萧衍正欲回答,只见魏阵上于烈早飞马挺枪望着萧衍劈胸就刺,王茂看见,亦飞马而出,两人接住,枪槊各举,大逞威风,一住一来斗有四十余合,于烈渐渐力怯,只左右遮拦。魏将卢渊看见,恐于烈有失,忙一马冲出。齐将陈刚见了,急轮动宣花斧敌住户渊,魏主见不能取胜,忙催兵混战。果然利害,怎见得,但见:
两家混战,士卒奔腾,冲开队伍势如龙,砍倒旗幡雄似虎。兵对兵,将对将,各分头目使深机,枪迎槊,斧劈刀,两下交锋乘不意。你往我来,瞻前顾后,只杀得征云暗淡,尘土弥漫。日落銜山,方才罢战。
两家各自收兵,互有损伤。萧衍见了这番大战,不能取胜,便闷坐在帐中寻思。柳庆远探知其意,因说道:“今日之战,岂云大敌,是接战以观彼虚实耳。明日当坚守勿战,吾自定计,破之易如反掌。明公何必忧疑也!”萧衍听了点头,心下甚是沉吟。
到了次日,见柳参谋有令不战,因悄悄出寨上马去潜看魏寨。只见魏营中队伍严整,刁斗分明,粮草如山,众军士沿河饮马,大小营寨相连鼓里。萧衍看完,惊讶道:“魏主兵马如此精强,营垒如此坚固,急切如何退敌!柳参谋如何说得这等容易?”正在马上踌躇,不期早被魏兵哨马窥见,报知魏主。魏主大喜,即潜卢渊、潘成引了五百铁骑如飞云掣电的追来。萧衍看完正要回寨,忽见后面尘土飞扬,五百铁骑一个撒网圈儿将萧衍围住。卢渊、潘成两将杀至面前,大喝道:“好大胆的匹夫,偷看营寨,早早纳下头颅,与我请赏!”萧衍见了大惊,忙拍着紫色骅骝马,仗着七尺双宝剑敌住二人的枪戟,在围中一来一往的厮杀。萧衍力敌二将,虽无畏怯,怎当得这五百铁骑见主将不能擒拿,渐渐的逼将拢来,各执钩镰枪,要将萧衍拖下马来。此时萧衍又要防顾卢渊、潘成的枪戟,又要防两边魏卒的挠钩,只得仗着平生本领将双宝剑飞舞得上下盘旋,左右遮护,却要顾人顾马。正在十分危急,忽山坡后突出一员勇将,在马上见魏兵团团围绕,他也不分皂白,轮动宣花大斧砍入围中。果见卢渊、潘成一枪一戟攒住萧衍不放。陈刚见了大怒,便大吼一声道:“我来也!”提起宣花斧照着卢渊、潘成的脑袋上横砍过来。二人见他来得凶恶,只得撒了萧衍,一齐架住宣花斧。萧衍正杀得汗流气喘万分难敌之际,忽见陈刚杀到面前敌住了二人,便十分大喜,急欲冲突出围,却被魏兵裹得如铁桶一般。萧衍见冲不出去,只得又来助着陈刚厮杀。
却说柳庆远调不及众将,见陈刚去后,自己也骑马赶来。到了山坡,却见陈刚杀入围去,便勒马走上山坡,见萧衍不能出围,即拔剑在手,口中念念有词。一霎时乌云陡合,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又空中现出六丁六甲神将,一道金光领着萧衍、陈刚冲开铁骑,夺路而走。魏兵正要下手擒住二人,忽见天翻地覆,空中神兵神将拥护着二人,尽唬得个个抱头而奔,那里还敢拿人,被萧衍、陈刚冲出而走。不一时,依旧现出一轮红日当头,风止沙息。卢渊、潘成再一看时,已不见萧衍、陈刚去向。兵卒方细说有神兵救护而去。二人听了,吓得惊讶吐舌,只得收兵回去报知魏主。正是:
诸葛八门阵,九天玄女旗。
兵书原自有,莫诧作神奇。
却说萧衍、陈刚在围中正然苦战,霎时间阴云陡合,日色无光,面前搞得黄沙滚滚,一时对面不见人影,心下着忙,便东西乱寻出路,忽面前現出一道金光,二人便随着这金光而走,冲出围来,方见天日依旧,不胜骇异。不敢停留,忙忙望本寨而走。只见山岗上一骑马直冲下来。二人只说是魏将来追,忙要上前迎敌,只听见高叫道:“元帅受惊,我之罪也。”萧衍忙定睛一看,却是柳庆远,方才大喜。三人遂并马而行。萧衍因说道:“我因一时私窥魏寨,不期被他知觉,赶来围裹。若非陈将军来救,已不免矣。”
陈刚忙说道:“末将如何晓得元帅来此被围,只因本部下造箭司少了羽毛,来禀元帅取用,正欲入帐,忽见柳参谋急慌走出,说元帅今日今时有难星过度,可速往东南解救。小将无暇细问,便一径赶来,不期恰正遇着元帅受围。适在围中,天神引路方能冲出。实元帅之福,参谋之功也。”萧衍听了大喜,因同柳庆远道:“参谋今日知我难星过度,今已解矣。只不知异日还有难星么?可为我一言。”柳庆远道:“五行妙用,随时而现,安可预知。今日我在帐中定计,忽见元帅帐中突然卷出飞镰钩绞,恶煞从东南而上,忙入帐来告知元帅趋避,却寻不见,只得随此恶煞而走。适见陈将军,故使其来。因一时仓卒,不及指挥别将,自亦随来。元帅致惊,虽有定数,然三军之主岂可轻出,乞明公以后慎之,自成多福。”萧衍听了,连连点首道:“参谋之言有理。”因又问道:“适才这些神将,还是凶神?还是吉将?果从何来?”柳庆远道:“吉现凶消,非真有神,不过是遁甲之玄机耳。”萧衍听了大喜,方回入本寨。
柳庆远便传令诸将入帐受计,因唤过陈刚,分付道:“此去西南十五里有一座八公山,你领三千人马往山中埋伏,见我有兵退入,你便出击魏兵。须如此这般。”陈刚领计去了。又唤过吕豹,分付道:“魏军粮草在于岷山西北,你今夜领五百军士到彼,如此这般。”吕豹得令去了,又分付右将军王佑道:“你可引一支人马,等我明日与魏将接战时,你可潜绕出魏寨之后,只鸣金擂鼓,以乱其心。”王佑得令去了。柳庆远又使人掘下陷坑数十余处,上面用土填平,各认了暗号。分拨已定,各人自去料理不题。
且说吕豹回到本寨,点了五百军士,各带硫磺、焰硝、芦苇等物,人尽衔枚,马皆摘铃,守至更深,暗暗带领着,望魏营粮草之处埋伏。这魏营总理粮草的是江阳王拓跋健,有重兵看守。此时已是三更,人皆困倦,不甚提防。吕豹却引着五百名军士将硫磺、芦苇、火箭、火球只望着粮草堆上一齐发作,不一时延烧了十余处,火光照得如同白日。拓跋健急引兵扑救,怎奈那火凑着硫磺、芦苇,这边息了,那边又着起来。吕豹见烧得兴头,便引兵退走。魏主见报,说齐兵放火烧了许多粮草,十分恼怒,即着人追赶,那里还赶得上。大家闹至天明,已烧去了十分之三。魏主不胜气恼,早报说:“萧衍带领将士在阵前挑战。”魏主大怒,出阵前骂道:“练儿孺子,怎敢用计,黑夜烧我粮草。誓必手杀此贼!何人与朕擒来?”说声未绝,卢渊即一马当先,直杀过阵来。萧衍走入门旗之下。柳庆远将蓝旗招动,早有王茂一骑突出,两马相交,并不搭话,杀够多时,王茂便望着斜刺里拍马而走,卢渊不知是计,同了于烈,招呼了随身兵卒,一直追赶下去。
却说魏主见齐将败逃,满心欢喜,大叫道:“此时不拿萧衍更待何时!”忙将鞭梢乱指。魏兵见了,不敢不遵,早有的杀入齐阵,齐兵转分为两翼,让他杀入,魏主亦在后追来。拓跋勰忽在马上看见,忙大叫道:“吾主不可轻入,齐人有诈!”魏主忽然听见,连忙退出阵来,刘得胜、俞猷、王捷一班战将早已带着五千余人杀入齐阵矣。三人不知利害,只在齐阵中耀武扬威,见人便砍。不期柳庆远见魏兵将入阵,将手中小旗左招右展,要时变作八门,八门紧守。
三将初入阵时,但见齐兵围裹,各各恃勇,前后冲突。冲突了一会,齐兵一时皆散,只剩了一片白茫茫的空地。三将见了,惊疑道:“四面齐兵皆往那里去了?”正惊疑不了,忽又乌云陡合,狂风大作,飞土扬沙。魏兵将俱立身不住,已吓得魂魄全无。不一时,四面齐兵又鸣锣击鼓圈拢杀来。将魏兵直逼到有陷坑的所在。魏将不知,早连人带马都跌下坑去,自相蹂踏,死的不计其数。不一时,天色复明,齐兵俱用长枪挠钩乱搠乱杀,早把三将捉住,用绳缚了,解送元帅去了,余下魏卒尽俱投降。
且说魏主亏了拓跋勰说齐兵用计,便忙忙退回本营,指挥诸将厮杀。萧衍亦遣将截住,两下混战。魏主亲自擂鼓。忽有后寨军士来报道:“齐兵袭我后寨,甚是难敌,望皇爷分兵接应。”魏主听了大惊,忙分左右骁将去接应,正分付未完,早见齐阵上有人挑着三将的首级,高叫道:“三将进阵,已被我萧元帅用计杀了,将士皆降,汝等若不投降,照此为例。”魏兵听了,个个寒心。萧衍在门旗下见魏阵上阵脚已乱,忙挥军士一齐掩杀过来。魏兵见前后受敌,一时惊慌起来。魏主再三镇定,当不得兵不由将,将不由主,东西乱窜,各自逃生。魏主见不是势头,也忙去保护后寨。齐兵乘胜直杀得魏兵尸横遍野,血流成渠,器械粮草堆弃如山。一时间投降了五万余人。萧衍率领大兵紧紧追杀。魏将不敢交锋,只保护着魏主奔逃。齐兵趁势追赶了一日一夜,所失州郡尽复归齐。只见魏兵去远,方才收兵。
魏主逃至符离,见齐兵不来追赶,方才入城安息,收拾败残人马,折去数万。魏主对众将大恸,说道:“朕行兵数年,未曾有此大败。今一败至此,是天亡我也,何颜归国。”众文武齐劝道:“胜败兵家常事,陛下不必过伤,再图雪耻,未为晚也。”且按下不题。
且说卢渊、于烈见王茂败逃,遂招呼本部军士紧紧追来,王茂望着八公山而奔。卢渊、于烈赶来,见山中路径逶折,卢渊对于烈说道:“山势险恶,莫非齐兵有计,不必追了。”遂引兵欲退。王茂见他退走,即拨转马头杀来,大喝道:“该死懦夫,往那里走!”卢渊、于烈听了大怒,骂道:“你这杀不怕的狂贼,已经在我手中杀败,怎敢复来!”二人便低头赶来。王茂复回马杀了数合,又往前逃。卢渊、于烈拼力追来。手下军士见是得胜,也随后呐喊跟来。不期王茂转过山坡,已不见了。二人在马上东西观望,心下惊疑。忽听一声轰天炮响,震动山谷,闪出一彪军马,当头一员大将,兽盔狮带,金甲黑袍,大喝道:“你二人难逃我柳参谋神算,我在此等候多时了,快快下马受缚,免我动手!”卢渊、于烈见中了埋伏之计,只得也将手下兵卒一字儿摆开,大怒出马,道:“我天朝正直,焉用诡计算人,就是诡计我何畏哉!”遂点开手中枪,两马冲来。陈刚力敌二人,在山坡前大战。只见王茂又回马杀来。于烈看见,大喝道:“败军之将,快来送死!”王茂笑道:“俺要不走,你们怎肯来受死,今中参谋之计。莫想生还!”说罢,举槊就劈。于烈忙举枪抵敌。正在苦战,忽前面军士乱嚷起来道:“不好了,山口俱被齐兵塞断,无路可出。”二人听了大惊,只得死了。四人杀做一团。王茂见于烈枪法已乱,一铁槊将于烈的手中枪逼开,轻舒猿臂,早将于烈一把抓过马来,跑回本阵,在地下一摔,叫军士绑了,又一马冲来,夹攻卢渊。卢渊正用死力苦战,忽见于烈被擒,便不敢恋战,将枪虚晃了一晃,也顾不得兵卒,早望着山上小路飞马而逃。王茂、陈刚见他逃去,便不追赶,只回到阵前招抚魏兵道:“愿降者免死。”一时魏兵俱抛戈弃甲,悉皆投降。王茂、陈刚遂传令叫军士将山口木石搬开。
早有报马来报道:“魏兵大败,元帅已追杀去了。”二人听了大喜,便一路随来。早已会在一处,忙将于烈解进中军帐来。萧衍见了,说道:“你今被擒,难逃一死,有何理说?”于烈道:“偶尔被擒,死则死耳,更有何说。”萧衍道:“吾今释汝回去,传与汝主,齐魏久已和好,不如宁息干戈,以免苍生涂炭。汝可能尽言否?”于烈道:“若蒙贤公不杀,于烈奏知我主,各守边疆,必使和好如初。”萧衍听了大喜,道:“若得将军肯尽言,以救生灵,百姓之福矣。”慌忙走下阶来,亲解其缚,赐以酒食,又与他鞍马归魏。于烈见萧衍如此施仁,再三拜谢。萧衍道:“望将军万勿食言。”于烈点头出营去了。王茂、陈刚入见道:“我二人费尽力气捉来,元帅为何轻轻放去?”萧衍道:“二将军立功已录簿矣。我今非轻轻放去,但念魏主一国之君,帝有西北,非小敌可尽图,今领雄师连得齐地,势不可遏。赖参军之谋,诸将之力,能观其动静之机,故先用轻兵挑之,次用火焚粮草乱之,而夺其气,故一战而成功。成功之后必恩威并济,兵戈方得宁息。若徒恃一朝之胜,只有杀戳,须知魏主虽败,所损无多,若过于骄矜,是激其有图复之念,则齐民未为受福。我今释一败将,导以和好之言,使他抱无故侵人之愧,则其心自屈,我再用谋以应之,当不战而自退矣。此释一人而济万人,变通伸缩之理,诸君不可不察也。”众将深服其言。
钟离守将许英见魏兵败走,萧衍成功,便出城迎接。萧衍入城,抚恤士卒。开仓赈济,民心大悦。又差人移会太和等郡,进兵合击魏主不题。
却说王珍国当日在阵上见主将李全已死,见城中兵将其心不一,知他不能固守,便不入城,只得从小路连夜逃奔。欲投钟离,不期魏兵进攻,钟离城下日日厮杀,军民不敢乱走。王珍国见不得过去,只得将马弃了,潜匿在山中等待消息。便日寻野兽捋毛生吃,夜宿山岩草木之内。忽一日腹中甚馁,正然寻食,见草中窜出一个野猪。王珍国见了大喜,道:“只此也够我吃一顿饱餐。”忙取弓搭箭,飕的射去,正中那野猪的后腿。那野猪负痛没命的望前乱奔,窜过山崖去了,王珍国便将弓箭插入袋内,曳枪大踏步赶来,却不见了野猪,便东张西望四下找寻。魆地里突然跳出一个蓝脸身长的牧童,双手使一条扁担,拦着路口,大喝道:“甚么强人,在此乱撞?往那里走,且吃我一下!”说罢,便上前照头打来。王珍国正然找寻,三不知被他截出打来,也就吃了一惊,忙用枪架住,道:“小子不得无礼!我是亳州大将王珍国,今被魏兵用计攻破亳州,我今投奔钟离,只因两下交兵,道路阻塞,不得过去,只得潜匿山中,候平静入城。今因直中饥馁,山中寻食,适才射中野猪,特来寻找。我非歹人,你为何阻我?”那牧童听了,大笑道:“这样说来,你是个丧师辱国败军之将,却还有何颜见人!不如待我打杀了你,往魏国去献功罢。”王珍国听了大怒,喝道:“你这村牧乳臭,有甚本事,敢出言无状?”牧童又大笑道:“有本事没本事,你只赢得我手中这条扁担,我便放你去寻野猪。若赢不得,休想过去!”王珍国勃然大怒,心内一似烈火添油,大吼一声,摇开丈二点钢枪直刺过来。只见那牧童笑嘻嘻的不慌不忙将这根黑漆镔铁打成的一条扁担上前隔开,只使得呼呼的风响。二人在山坡前一往一来,斗经八十余合,王珍国不能讨得他半点便宜,只暗暗喝采。又杀了一会,便将枪架住了他的扁担,说道:“你的本事我也尽知,但我远来腹中甚饥,你今逼我穷寇,乘人之危,非大丈夫所为也。”那牧童便收回铁扁担,笑说道:“我逼你做什么,因见你是个武将,想试试你的本事,又要试试我的本事,故此激你与我赌斗,看我两人的本事何如。今杀了这半日,你的枪法固好,我的扁担却也不丑,正是一对好汉。你的腹中既馁,快同我到家中去吃饭。”王珍国听了,满心欢喜,道:“如此多感盛情,且寻了野猪去。”二人便一路找来,只听见深草内不断哼响,忙入草中,只见这野猪着箭跑得力乏,一堆儿跌倒,只是乱哼。那牧童用扁担一下结果了,用手提着后腿,便领了王珍国到家,入了草堂作揖毕,忙入内与母亲说知,随即收拾出便饭来同吃。
吃完,王珍国便问道:“请问大哥尊姓大名,如何学得有这般武艺?”那牧童笑着说道:“我姓昌名义之,祖籍是乌江人,移居于此,今年十八岁了。自幼亡过父亲,家中只有老母。因家道贫寒,无事可做,只日在此山中牧牛砍柴,养活他。我一日在山中草地上睡觉,忽梦见一人教我武艺,又将水一碗与我吃了。醒来却一一记得明白,就在山中将一株大松树拔起折做两截,学梦中所授之法,将松木转动,一毫不差,自此力气日增。因这松木传动不便,积凑了银子,在铁铺中打成这条浑镔铁扁担,长有一丈,重有一百二十斤,又可挑柴去卖。只这两条大水牛每日出工见他走得慢,我将粗麻绳前后套络,用这条扁担只一肩挑向山中,他自去吃草,我便在山中使扁担耍子。不期今日遇见将军,得罪,得罪。”王珍国听了大喜,因说道:“你既有这般武艺,有此大力,只合去寻些事业,图个出身,方不埋没。今我闻得朝廷已差了萧衍提兵来救援钟离,久闻得此人英雄盖世,何不去投他寻些机会,岂不强似在此淹蹇。”昌义之道:“我心下也是这等想,只恨一时没个机会,怎好便去投入?”王珍国道:“我今被魏兵袭破了亳州,主将已死,无处可以立身,正要去投他,以图恢复,何不同我去走走,倘在阵前立得寸功,显名于世,也不枉了你我一生。”昌义之听了大喜,道:“若得你肯挈带我同去,我与你结为弟兄何如?”王珍国大喜道:“如此甚好!”二人即立起身,当天同拜了四拜,王珍国长昌义之三岁,便叫王珍国是大哥,王珍国请昌义之的母亲拜见,俱吝欢喜,因他二人俱有宿根,故一见即结为兄弟,你道他二人是甚宿因,原来是:
天英火宿降主昌,得志垂名在建康。
天辅木星珍国是,自然契合共勤王。
自此昌义之留王珍国在家,待如亲兄,不知不觉一住月余。一日,昌义之从外面走入,对珍国说道:“我今日闻得萧衍杀败魏兵,魏主已退走符离,钟离已得平复。”王珍国听了大喜,道:“既是如此,兄弟快同我见萧衍去。”昌义之道:“我与你若只如此去见他,便使他看轻了你我二人。莫若乘魏主退守符离,我和你去寻些机会,相见时面上方觉有些光彩。”王珍国大喜道:“吾弟言之有理,快些同去。”因这一去有分教:下海屠龙,入山寻虎。不知二人此去果是如何见萧衍,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埋伏计遭埋伏计 抢粮人遇抢粮人
诗曰:
用兵有如棋,难定谁强弱。
千思万算来,只争先一着。
又曰:
用兵有如龙,不容见其首。
有时风雨惊,忽尔雷霆走。
话说王珍国与昌义之商议停妥,即日出门来寻些事业,按下不题。却说萧衍杀退魏兵,解了钟离之困,让魏主退回符离,不去追赶,只收拾残破地方,安抚百姓,一时四境安堵如故,遂合了钟离许英之兵,因而军声大振。又移会太和等郡合连进兵,共合有大军三十余万。以许英督运钟离近处粮草,接济军食,便择日出师,一路追袭,望亳州而来。先前降魏之地,今又归齐,萧衍并不责过,一味抚恤。将士感德,无不欢然。
早有流星探马报知魏主,说萧衍统兵已至蒙城,来锋甚锐,须作速推备,以便交锋。魏主见报,忙集众将商议道:“萧衍乘胜而来,当用何计破之?”大将拓跋勰道:“前日之战,皆因陛下屡胜之后矜骄无备,故有此败,陛下今宜慎重。先是夜差人知会王肃,命他速袭淮泗,进攻山阳,令齐兵两处受敌,以分其势,当不战而自退也。若萧衍兵至,当乘其远来疲困而击之,方为上策。”魏主听了大喜,道:“此计正合朕意。”随即遣人知会王肃去了。便整饬军马,离城三十里立寨。分为五营,旗按八方。魏主升帐擂鼓,众将各各拜见毕,遂唤镇南将军郝雍、平东将军方威二人,分付道:“与你五千人马,离营二十里此处有座两界山,你可引兵埋伏,候齐兵到此,可突出击之,必获大胜。”二人得令去了。又唤徐能、窦融,分付道:“你可引二千人去濉水,如此这般。”二人得计去了。又分付众将一番,遂严阵而待。
却说萧衍大军滔滔而进,只离得符离八十里。正行之间,忽见西南方上有一股黑气冲天而起,柳庆远忙在马上袖占一课,心内洞然,便指与萧衍道:“这黑气之中必有魏兵埋伏,元帅只须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萧衍听了大喜,遂唤过土人,问道:“此去西南上这座高山是什么山名?”土人道:“这山在亳州城外,离城五十多里,是名两界山,那头直连符离,故以此为名。山势商峻,方圆有七十余里。”萧衍问明赏了土人而去。遂唤过陈刚、马麟二人附耳授计。
二将欣然领计去丁,萧衍然后望前进发。早有哨马来报道:“离魏寨只有三十里了。”柳庆远因对萧衍道:“吾兵远来,若恃勇轻进,彼必乘疲而遏,中其计矣。若不竟去,又使他提防,莫若先使一支人马直逼魏寨,探其虚实,然后定计破之。”萧衍道:“参谋之见正合我意。”遂遣先锋孙谋、张忠二将,付了三千人马前去对魏营立寨,方算汝二人之功。二人得了将令,遂带了兵卒,向前杀去。已离魏寨不远,正欲安营立寨。魏将见齐兵到了,连忙报知魏主。魏主大喜,即着众将乘疲掩杀,不许齐兵存立。众将得令,各逞威风,一齐冲杀前来。孙谋、张忠忽见魏兵冲来,锐不可当,便不敢交锋,连忙退回,来见萧衍,细说魏兵已有准备,不能立寨,只得退回。萧衍听了大怒,正要发作,柳庆远忙劝道:“元帅不必着怒,管教借此成功。今魏兵见我军退回,谅我必不敢复进。元帅须急统兵骤然深入,彼必无备。此所谓只知乘人之疲,而不知人乘己之疲也。”萧衍听了大喜,因挥动三军席卷而来。
且说魏将见杀退齐兵,俱欣欣得计,向魏主面前夸功。尚未说完,早听见金鼓齐鸣,一如轰雷掣电而来。魏卒报入中军,魏主大惊,忙遣将分头赶杀,不许齐兵立营。众将因方才杀走齐兵,以为得胜,俱一时不曾准备,忽见杀来,尽慌慌张张,不敢交锋。只用强弓硬弩射住阵脚,不敢十分掩遏齐兵,这边萧衍已乘势将首寨安立定了。
到了次日交战,两阵对圆。魏阵上飞出一员猛将,舞刀跃马直枪过阵来。王茂看见,一马截住,喝道:“你是何人,敢来接战?”魏将道:“我乃辅国大将军汤殷,使尔知名,亦须吓死。”就举刀照着王茂头顶劈来。王茂侧身闪过,急将铁槊相还,二人战到三十余合,汤殷卖一破绽,纵马望西南上败走。王茂见他诱敌,遂招呼部下一直追赶而去。这里两边阵上各添兵将,杀至日中难分高下,彼此俱有损伤,方鸣金收兵,
却说陈刚、马麟二人领了柳参谋之计,便在路上将兵马分了前后队,一队分开装了齐兵,一队扮了魏卒,追赶到两界山左侧,鸣金擂鼓厮杀起来,早有埋伏的魏兵忙报知郝雍、方威。二人大喜,便一声炮响,带领军士直冲阵前。要杀齐兵齐将,不期转被二将裹住,再回看时 四下俱是齐兵旗号,一时惊慌,早被陈刚一斧一个砍下马来,其余魏兵见无主将,尽皆投降,陈刚又分付了一番,依旧去山中埋伏,过不一日,汤殷诱了王茂奔入山中,只听得炮响连天,冲出一队人马。汤殷见了,知是埋伏之兵,以为得计,便兜回马,与王茂力战,王茂大笑道:“你这埋伏诱敌之计,只好算计别人,如何瞒得我柳参谋的先见。”汤殷听了,忙回看来将,却见来的不是魏将,转是齐兵齐将,早吓得魂魄俱无,身心俱裂,百忙里要放马逃归,早被王茂举起铁槊照着顶门劈做两半,跌下马来,陈刚、马麟与王茂合兵,俱称赞柳参谋神见,来见萧衍,各自报功。萧衍大喜,
早有魏兵逃去的细细报知魏主。魏主听了大惊失色道:“不意萧衍孺子,破我之谋,彼若行兵,我死无葬身之地矣。”说罢,恨声不绝,文武百官再三宽慰,道:“计虽未成,三军尚隆,陛下不可自损军威,况且山阳之计,两下俱攻,萧衍虽有诡谋,亦难展策矣。”魏主没法,只得在帐中纳闷,
却说萧衍正与柳庆远商议攻取之策,忽有人报道:“今有山阳守将着人致元帅,现在帐前,不敢擅入。”萧衍即令他进来,下书人呈上来书,萧衍看过,下书人又禀道:“魏将王肃领兵二十万,星夜攻破徐、泗,进攻山阳,守将甚是危急,乞元帅早发精兵救授。”萧衍甚是踌躇,因对柳庆远说道:“目今魏主虽败,尚拥重兵,未曾出境,今又山阳告急,若山阳有失,魏势愈盛,急难动摇,岂不使我两处受敌!参谋有何妙计教我?”柳庆远说道:“今王肃已得徐、泗二州,乘胜山阳,其锋必锐,须分奇兵以救之,方可全胜。若只遣将往救,恐无益也。”萧衍道:“分兵固好,但今此处未见胜负,分则有众寡之势,奈何?”柳庆远道:“此处与山阳不同,魏主自将,且今新败,其心已怯。元帅只须出其所不趋,趋其所不意,安而动之,逸而劳之,可保全无虞。容庆远亲领一支人马,悄悄去救山阳。山阳一胜,魏势自孤,当不战而走矣。”萧衍听了大喜,即打发回书,着来人先去报知。遂以柳参军为领军,授兵十万,去救山阳不题。
却说魏主见计未成,反丧兵折将。闷闷不悦,只叫众将紧守塞垒,以特山阳消息。过了数日,又恐相持日久,兵老师顿,只得着人索战。萧衍却使人用强弩射回。及魏兵不出,萧衍却引军来讨战。隔几日交锋一次,也只两下混战,胜负未分,
且说许英督运粮草,不只一日,到了濉水,正行之间,忽被魏将徐能、窦融突然赶出,截住去路。许英不胜大惊,使军士摆开队伍,自己上前力敌二将,怎奈有心算计无心,魏兵逞强,齐兵慌乱,早被魏兵杀散,夺取粮草。徐能、窦融二将见粮草到手,便不甚苦战,弃了许英,保着粮草去了。
许英一时双拳难敌四手,见粮草被劫去,若空手来见萧衍,又恐受责,便暗算道:“不如且回钟离,再运一发粮草来,方可塞责。”遂转身带了败卒退回,才走下一二里,忽见有两条大汉雄纠纠气昂昂各带器械在前阻住去路,许英看见吃了一惊。忙立马挺抢大声说道:“我是钟离守将,奉萧元帅军令为运粮而来,青天白日,你二人敢作剪径强人么?”二人听了,忙答道:“我非强人,是要投萧元帅去的。你既说运粮,如今粮在那里?”许英见他说是投萧元帅的,便勒马荷枪说道:“我今运粮至此,不期被魏兵拥出劫去,恐萧元帅见责,只得且回钟离再去运来。”二人听了,说道:“将军此言差矣,粮草乃军中士马必需,而今被劫去,彼得食我就饥,胜败所关,若再等你去运来,岂不误事!”因问道:“魏将劫去多远了?”许英道:“约去有十五里了。”二人道:“既如此,我二人同将军去救回,何如?”此时许英无奈,又见二人身长魁伟,像是英雄。只得问了姓名,又见他是步走,便在士卒中拣了两匹好马与他二人骑了,便一同飞奔赶来。
将近白城,只见魏兵正押着许多粮草的车子前行。二人见了,对许英说道:“我二人先去截住,你随后来罢。”说完,二人拍马赶上,大喝道:“这是齐国军粮,怎敢大胆擅自邀夺!早早送还,免汝一死!”徐能听了大怒,宣枪来喝道:“你二人身无衣甲,又不像将军,又不像强人,怎来讨死吃?”一面说,就一面照着昌义之面门一枪刺来,昌义之轻轻躲过,就趁势还他一扁担,窦融看见,便来相助,王珍国早接着对敌。许英只在傍观看,见他二人勇猛异常,暗暗称羡,便叫手下鸣锣擂鼓,以助二人之威。不一时,昌义之将徐能照头一铁扁担,打得脑浆迸流,跌下马来,窦融见徐能打死,心下着慌,枪法散乱,早被王珍国轻舒猿臂擒过马来,往地下一摔,喝叫军士捆缚。魏卒见主将死的死,擒的擒,遂将粮草弃下,各自逃奔去了。许英大喜,称谢道:“若非二位英雄,我罪难免,今见萧元帅自当力荐大用。”因指挥手下复将粮草捆扎起来,叫军士仍前推着,三人欢欢喜喜押解而来不题,
且说山阳守将贺天表,齐主授他为镇北大将军之职,向来齐魏和好,四境安然,不免武事驰张。今萧鸾篡位之后,不期北魏主忽遣辅国将军王肃引大军二十万杀奔齐地,贺天表初闻报时,还只以为无非骚扰,不致大害,只用常遣将发兵戒严防守。不期遣将去后,纷纷各报败归。又连报徐、泗、下沛、睢宁、沭阳、郯城俱被魏兵攻破。贺天表方才心慌,只得点起十万大军与王肃对垒交战,不期被参谋刘昶用计杀得大败亏输,不敢抵敌,只得星夜上表求救。朝中虽有兵来救援,皆中了魏兵诡计,且有所亏。今听见萧衍在钟离大捷,杀退魏主,只得着人致书求救萧衍,道:“山阳、钟离俱系齐地咽喉,失一不可,事在危急,望元帅统得胜之师救援。”着人去有数日不见消息,正在帐中纳闷,忽这日差人回入帐中,禀道:“萧元帅已遣柳参谋统领十万大兵来救,不日就到,先着小人致意,乞作准备。”贺天表听了大喜,赏了差役,过不一日,柳参谋已到。贺天表忙迎入寨中相见,告以“连失州郡,魏兵锋锐不能抵敌。今幸参谋到来,望早施妙策,杀退魏师,以解倒悬,天下幸甚!”柳参谋道:“将军放心,容柳某定计破之。”遂将带来人马分营立寨,寨中设立将台。
不日布置已定,遂唤过骁将朱堎,授一锦囊,道:“你引五千人马,先去占了孔望山,到时开看。”朱堎引兵去了。又唤曹虎,授一锦囊,道:“你引五千人马到了巨平山开看:依此而行。”曹虎去了。又传谕诸将:“明日与魏将交锋,只许败不不许胜,违吾令者按以军法。”诸将一齐应诺。到了次日,拔寨俱起,直逼魏营,摆列阵势。柳庆远头戴逍遥巾,身穿鹤氅,手中仗剑,立马在门阵之下。魏阵上王肃全身披挂,金甲银盔,手提大刀,立马出阵。柳庆远说道:“齐魏久分南北,本相和好,即废昏立明,自古有之。尔主不察天意,遣兵越境,已被萧元帅一战而退回符离,命若悬丝。今将军执迷不退,倘一朝齑粉辱国丧师,那时悔无及矣。”王肃听了大笑道:“汝乃村野学究,岂识国家大纲大伦,今尔主紊乱纲常,民无措手,我主举义兴师,救民水火,此乃天顺民归。国家之事,非尔所知也。可下马受降,得保首领。”魏将此时听了皆笑道:“真似个教书先生。”
柳庆远正欲开言,魏阵上早一马扑剌刺冲过阵来,大叫道:“将军不要与这先生斗口,有敢战者快来!”柳庆远见了,忙将剑一挥,早有张忠接住厮杀,魏阵上连出数将,柳庆远亦引数将出马,在阵上逐对儿厮杀。一时炮声震地,白刃交加,不一会齐将纷纷败走。柳庆远即麾军拔营,退走十里立寨。魏将得胜,王肃遂移寨向,次日出阵搦战,柳庆远只叫军士坚守不出。一连三日,魏将使人在阵前叫骂。齐将听了,无不咬牙切齿,欲要迎敌,又恐违了军令。贺天表看见如此,也忍不住,只得入寨说道:“魏将见我不战,出言不逊,我军中将士皆含不平,特来请令交战。”柳庆远听了,即按剑疾视道:“军中令如山,有敢再言者斩!”贺天表遂不敢多言,
到了第四日,柳庆远又领众将走出阵前,魏兵见齐阵上有人,使大家欢喜,早有魏将雷鸣见了,便大喝道:“你这先生躲了几日,今又来讲书么!不要走,先吃我一刀。”说罢,即纵马直冲过来,齐阵上孙谋接住。两边又战了半日,齐将见柳参谋麾动中军旗号,便不敢多战,忙纷纷败走,魏兵将一齐追赶。柳庆远又移营十里安寨,彼此歇息。早有魏参谋刘昶对王肃说道:“我闻柳庆远得异人传授,用兵如神,今萧衍着来救援,连战屡败,非真怯也,必有奇谋,将军不可信为实然,我当定计破其诡谋,使他不能施展。”王肃大笑道:“自出兵以来,连破齐数十州郡,齐兵心胆皆寒,今又用此白面书生,焉知兵法,自然怯战,战而即走,人之情也。此天亡之兆,参谋不必多疑。试看我明日乘其怯战,引兵掩袭,进攻山阳,直捣江州,而入建康,一即探囊,正此时也。”刘昶见他骄矜不用其谋,知其必败,闷闷归到本寨,自己准备去了。王肃见他去后,遂传令诸将,明日接战务期乘势掩袭,以斩获多者重赏,诸将欢然受命。
却说齐兵连战连退,已退有三十余里。柳庆远方传令升帐与诸将说道:“明日与魏交锋,非比从前,各宜努力,成功者当有重赏,决不食言,尔等各听吾令。”因唤过杜威、汪通,分付道:“与你三千人马,攻打魏阵左营,许败,如此这般。”二人去了,又唤陈坚、赵武:“你领三千人马,攻魏右营,许败,如此这般。”又唤张忠、朱用:“你领五千人马屯于黄石山,见魏兵退来,你只掩杀。”又分付了本营将士一番,俱得令去了。柳庆远又将营中大队先退回四十里安置。到了平明,柳庆远引郭杰、蒋奇出阵,魏将雷鸣、杨武接战,杜威,汪通攻魏左营,陈坚、赵武攻魏右营,贺天表杀进中营。两下一场大战果是不凡,怎见得:
这边枪去如霹雳,那边刀砍若奔雷。这几个宣花斧难防难躲,那几个青锋剑怎敌怎挡。这个恨不得枪戳透九霄云汉,那个恨不得刀砍破九曲黄河。齐阵上军士如蟒离岩洞,魏营中兵卒似龙跃波洋。直杀得浑如饿虎乱吞羊,好似馋鹰雕扑兔。
两下杀够多时,柳庆远忙举剑麾动,齐将见了便不敢恋战,又纷纷退走。魏将谁肯放松,王肃忙催动三军,一如山崩地裂蜂团蚁涌的追来。柳庆远便将后队改作前队,只是退走,一任魏兵追袭。早来到巨平山。王肃领着众将见齐兵屡败,以为必无准备,只望前追赶。赶至巨平山下,忽数声炮响,一棒锣鸣,曹虎引了五千人马一齐冲出。王肃吃了一惊,忙遣将迎敌。忽见东南杜威,汪通引兵杀来,西南陈坚、赵武引兵杀来,东北上贺天表引兵杀来,正南上蒋奇、郭杰引兵杀来,柳庆远引着中军杀来,将魏兵围裹团团扑杀。魏兵从来不曾遇此大战,今见中了齐人之计,便个个心慌胆碎,那里还敢相持,齐兵得计,无不以一当十,只杀得魏兵马倒人翻。早卸甲投戈,尽思逃命。王肃那里还禁止得住,也只得随众逃奔,便望孔望山而走。到了山前,见后面追兵渐远,正放心缓行,忽又炮响连天。王肃大惊道:“我欺敌中彼计矣。”说声未绝,只见朱堎拥出五千精兵,截住厮杀。魏兵将到此田地,已杀得精疲力尽,没命的逃奔,今又有齐兵在此埋伏,一时俱吓得尿流屎淌,魂魄俱无。只这一杀,直杀得魏兵血流赤地,骸骨如山,辐重器械沿路抛弃,自相踏死者不下数万,众败将只保护着王肃奔逃,要回本营,不期魏卒忙来报说道:“大寨已被柳参谋用计先遣人烧焚尽了。”
王肃听了大惊,道:“悔不听刘参军之言,欺敌丧师,有何颜见之!”遂拔剑欲刎。众将忙再三劝解,方引着残卒欲奔下邳。此时柳庆远传令分付诸将乘胜追袭,不许马蹄停足,务必赶逐魏兵出境。众将得令,便连夜追来。王肃引着五六万败军已离下邳不远,才到黄石山左侧,忽一声轰天大炮,左有张忠,右有朱用,引着五千人马摆列山前,截住去路,大喝道:“我奉柳参军之令,在此等侯多日,快下马受缚,免得动手!”王肃听了,只惊得吐舌道:“不意柳庆远有如此妙计,今番休矣。”手下败将只得上前迎敌。王肃只拍马抱头乘空而逃,其余将士俱被齐兵杀的杀,降的降,只有万余人随着王肃而去。不一时,柳庆远大军追到,与张忠,朱用合兵,连夜追赶。不几日间,尽将魏兵赶逐出境外。王肃连夜过河,退守杞州。齐朝前面所失州郡依旧复回。柳庆远一面使人报知萧元帅,又一面叫贺天表报捷朝廷,然后传令班师,人人唱凯,望钟离而来。且按下不题,后人阅史,不胜感叹道:
为将无谋不日亡,骄矜贪逞败之殃。
灶增灶减皆兵法,魏国无知葬北邦。
却说王珍国、昌义之、许英三人押着军粮,不一日到了萧元帅军中。许英先来进见,细说被劫,得二人救转,活擒窦融,杀了徐能,二人愿归附元帅,现在帐外候见。萧衍听了大喜,即叫引了二人进帐,萧衍将昌义之一看,只好十七八岁,却生得面如蓝靛,豹头环眼,身长八尺有余,再看王珍国亦不过二十二三,生得双眼突出,面如紫蟹,身材八尺上下。萧衍见他二人俱是异相,心中大喜,忙出位相见,说道:“军粮失去,亏二位英雄夺转,其勇可知,其功不小。今且屈二位为我左右护卫,异日立功,再当奏请。”遂使二人与诸将相见。根见毕备酒聚饮,饮至中间问起,方知王珍国是亳州偏将,今与昌义之结为弟兄来投。萧衍不胜欢喜。二人见萧衍相待至诚,甚是感激。
不一时解进窦融,萧衍见其雄壮,因说道:“军粮乃我军之食,汝擅自劫取,今日擒来有何话说?”窦融道:“为臣尽力,不得不然。今日就擒。有死而已。”萧衍见其忠烈,即出位解缚。道:“适才冒渎,望乞恕罪。”一手扯他上坐饮酒。窦融道:“末将感元帅不杀之恩,愿图犬马,岂敢与诸将并列。”萧衍道:“将军若能弃暗即系股肱,又何逊也。”窦融见萧衍言出真诚,再三拜谢,同饮。饮至中间,萧衍因对窦融说道:“将军既不弃我,我欲假将军去如此这般,不知将军肯从否?”窦融道:“感元帅之德,此事必须末将亲行方妥。”
萧衍大喜,遂唤王茂同昌义之、窦融受计,将窦融原来人马旗号给还,又将钟离之粮还他三人,即离了本寨而去,众将俱说道:“窦融新顺,未必真诚,放归可也,奈何元帅又付钟离之粮,以斋盗寇?”萧衍笑道:“吾观其人,必不负我,管则成功。”众将虽曰唯唯,心甚不服。萧衍又唤过刘思忌,吩咐道:“你可领二千人马,去向西南埋伏,如见粮来,即可出应之。”又吩咐王珍国道:“付汝二千人马,二更左右悄至魏寨左首,要有人追赶,你可截住,保护而回,算汝功也。”王珍国欣然而去,
且说窦融领了萧衍之令,竟押着齐粮同着王茂、昌义之二人兴兴头头走上大路,望魏营而进。见了魏主说道:“蒙陛下差委,夺劫齐粮,幸不辱命。”魏主大喜,遂命将齐粮发与拓拔健收管。窦融、王茂、昌义之忙叫军士将粮同送往拓拔健处交纳。此时日已将暮,军士不便收拾,只将粮车总聚在一处,候明日交纳。王茂等将带来之兵暗暗各各照会,又将带来的空车混在中间。将近三更,王茂等一齐动手。窦融口说道:“我奉军令,查点齐粮。”守兵见了不敢拦阻。三人直入帐中。拓拔健正坐着未睡,不曾提防,早被昌义之突至面前,当头一打,只见打得红光直冒,跌在地上。窦融因对守兵道:“敢有声张者,照此为例!”守兵见势头儿凶恶,那个还敢声言。王茂唤入自家兵卒,将魏粮尽数装在空车上,同着自己原来的粮车,推着就走。窦融在前,昌义之、王茂在后,悄悄的出了魏寨而走。
守粮军卒见他们去远了,忙去报知魏主。巍主听了大怒,忙叫众将追赶,拿得窦融,碎屍万断,众将即分头来追,正然赶上,忽一声炮响,两边伏兵四出。王珍国大杀一阵,只保着粮车慢慢而行。魏将见有齐兵接应,又因黑夜中不便追赶,将欲退下。不期魏主亲引了铁骑来追,众将不敢不追,只得向前追来。不一时,连珠炮响,正东上一军杀来,照耀如同白日,乃是刘思忌,两下混战一场。魏主见粮去远只得收兵,
将及天明,窦融取粮回见萧衍。萧衍大喜,叫军政司纪功,遂引兵进逼魏寨。魏主只吩咐坚守不战,过了两日,昌义之见魏兵不战,急的热杀杀的,提着这条铁扁担跃马直出阵上大叫道:“敢战者快来!”魏将见他年幼可欺。朱全、张超两马并出。昌义之笑道:“那怕再多几个!”便轮动铁扁担打来。朱全,张超急用枪刀敌住。战不十余合,昌义之只将扁担左右一迎,早将朱全打落下马。张超急举枪刺来,昌义之忙用铁扁担一隔,不期去得力大,早将张超的手中枪打做两截。张超空了手,慌忙伏马逃入营中去了。昌义之笑道:“原来魏将这样不经打!”魏将听见,俱气忿不过,不待魏主之令,早有王当、钱成、吕勇、许富、李末、杨武六将齐出,围裹昌义之厮杀。昌义之全无惧色,杀了多时,萧衍恐他有失,遂鸣金收军。
魏主见齐将少年骁勇,六将不能胜他,甚是恼怒。忽有报马报道:“王将军连破齐地数郡,已近山阳。不料萧衍暗差柳参谋救援,被柳参谋连连诈败,将王将军诱入重地,全军败没,所得齐郡州县皆被齐人复夺去了。王将军已退回杞州。”魏主见报,大叫一声道:“何天之不祐寡人若此!”说罢,跌倒在地。众将慌忙挽扶宽解。只因这一劝解有分教:来时有兴轰轰至,归去无颜悄悄行。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魏文帝兵败班师 萧元帅功成出镇
诗曰:
旌旗卷地来,炮石轰天至。
一旦悄然归,方知是多事。
又曰:
不作良弓藏,早成骑虎势。
尔若肆荒淫,谁能守仁义。
话说魏主见报,知王肃兵败,大惊失色,不禁大恸道:“朕自行兵以来,威镇东南,今日一至如此,何以生为?”诸将尽劝道:“陛下圣谕差矣,今日虽偶战不利,止不过以破齐之地还齐,于魏并无所损,况国家全盛,陛下若能降诏,北连契丹,调集四川兵马,控接荆襄,以分齐势。萧衍虽有英武奇谋,亦难施展矣,陛下何必以小挫自损军威,愿陛下善肿圣躬,无徒自苦,且请班师还国,再作后图。”魏主听了,犹豫未决。当下有于烈俯伏奏道:“我兵久出,师已老矣。况今王肃败衄,粮草不继,立于危地而思远图,是缘木而求鱼也。今颖上、亳州二处城土卑薄,焉可久住,且萧衍善于驭将,柳庆远能于运筹,若乘得胜之兵并力二城,岂保无虞?今萧衍不进攻者,因分援山阳未知胜负,若知王肃之败,柳庆远军回,合并夹攻,再移兵据于洋河上流,我虽欲退而不能矣。陛下莫若且下令班师,回都洛阳,使人通好,休养土卒,觑有便机,再令将兴师,以图报复,未为晚也。”魏主道:“汝言虽是,但乘兴出师,今一旦败辱,何颜归于洛阳?”于烈奏道:“自古图大事者,不哂小耻。昔汉高屡战屡败,后一战而得天下,何辱之有哉。”魏主闻言,方喜动颜色,遂暗暗下诏撤回士卒,星夜渡河不题。正是:
胜便露骄形,败则呈穷像。
如此无定持,焉能为大将。
却说萧衍用计取了魏粮,又时常分兵东西攻击以扰魏寨。忽一日山阳报捷,萧衍大喜,便缓逼魏营,以待柳庆远兵到。魏主见萧衍缓攻,遂暗暗拔寨,连夜遁走,临于汴河。早有探马报知萧衍,萧衍道:“彼知山阳败绩,今走颖上必渡汴河,走归洛阳无疑矣。”正打点遣袭,忽报柳参谋全军到了。萧衍大喜,相见毕,说道:“参谋运筹神算,诚今日之卧龙也。”遂告以魏主连败,弃了亳州等郡逃去,我今欲引兵据于上流,使其莫渡,則魏主可擒矣。柳庆远道:“擒之或者必然,但追奔逐北,亦胜师之所不可少。”萧衍听了大喜,即命拔寨俱起,星夜兼程,
却说魏主连夜渡河,遂驻兵于汴河上流,列阵以待。不一日,萧衍追至,己隔河岸不能渡去。魏主使人将木牌数千面,牌上数齐主之惡,放于水中乘流而下。齐兵取看,忙禀知萧元帅。只见上写其略曰:
魏孝文皇帝诏曰:朕见齐萧鸾窃居大位,扰乱天帝,奸回淫纵,暴戾昏荒,诛剪忠良,屠灭臣宰。朕念苍生荼苦,提师问罪,弔民水火,齐民莫不壶浆以迎吾师,连得齐地数十余郡。今因师久在外,人欲思归,朕心体恤,暂罢虎贲,退回齐失之地,以敦和好。若不修省改过,朕当再率雄师直入建康,令萧氏孜庶无遗。谨诏。大魏太和二十三年 月 日诏
萧衍看罢大怒,便要商议引兵渡河。柳庆远劝止道:“今魏寇穷矣,我兵越境追之,则兵连涸结,徒费军资,况元帅历数未至,当徐图之可也。”萧衍听了,踌躇半晌道:“参谋之见是也。”遂上表报捷,又将在阵有功之人细细开奏。请旨定夺。
不日报入朝中,齐王不胜大喜,遂使萧衍移得胜之兵镇守雍州刺史,柳庆远实授军中谘议,王茂、陈刚、昌义之、王珍国俱授军中指挥将军,又赐衣帛牛酒。其余将士论功赏赐,悉听军中裁决,不必入朝谢恩。萧衍接旨拜受,遂犒赏三军,使许英自归镇守钟离,王广之自守太和,其余郡县择贤能供职,分派已定。又见居民受兵火遭害者,即发银賑济,百姓欢呼数里。因有旨意,不便回家,只得带领随身将士,择日起身。在路不只一日到了雍州。萧衍到任后,礼贤下士,体恤军民,大振威武不题。
却说魏主败归梁州,一日设朝,文武齐集,朝贺毕,魏主说道:“朕自登位以来,承烈祖创业主功,世祖开拓之德,宜为祖宗继述其志。不意钟离受辱,山阳败绩。今朕深处宫中,却日夕不安,急欲雪耻。不识诸卿谁能为朕分忧?”班中拓跋勰出班奏道:“且今四境升平,百姓乐业,陛下只宜垂拱于上,躬行仁义。至于雪耻之事,只须诏谕缘边将士,分扰齐疆,再遣人与齐修好,俟其有衅而图之,方为万全之策。”魏主准奏,遂使大臣草诏,谕各边将士,如得寸功,据得南齐寸土者,不吝封侯之赐。又遣散骑常侍宋弁出使与齐修好,宋弁出使回来复命。魏主因问萧氏如何,宋弁奏道:“臣观萧氏父子无大功于天下,既以逆取,不能顺守,政令苛碎,赋役繁重,朝无股肱之臣,野有愁怨之民,得没身幸矣,非贻厥孙谋之道也。”魏主听了大喜。此时各边将士奉了魏主之命,遂上至西川下及长江,凡沿边之外无不骚扰齐地。
是时萧懿正坐镇益州,厉兵秣马,操练将士,恩惠下民,远近悦服。忽一日,哨马报来道:“魏兵侵犯南阳甚急,锋不可当,乞将军作速御敌。”萧懿闻报,即点了三万人马,以尹绍祖为先锋,长驱而前。魏将韦珍据立险要设立五寨,以待齐兵。萧懿与南阳太守合兵进战,萧懿因授计道:“今魏立五寨,兵将必不能统一,只宜挑选精骑并力破其一寨,则四寨皆怯矣。”诸将称善。遂唤尹绍祖领五千铁骑,望魏西南一寨尽力冲击。魏将孙先出马,接住厮杀。二将杀了三十余合,孙先力怯,只左右遮拦,萧懿乘势率兵横冲,夺据了西南魏寨。四寨魏兵忽见一寨被齐兵破了,果然惊慌溃乱,萧懿挥将乘胜掩袭,斩首万余,遂入南阳。
次日,魏兵大至,将城围困。城中军民皆虑粮少不能久持,萧懿见了,因暗使人将空厫封锁甚固,因示众将道:“此仓皆贮满粟,可支二年。”一时众心始安,次日萧懿引兵出城,与魏军对阵,魏将范远出马,呐喊摇枪,在阵上驰骤。萧懿使祝芳截出,两人各逞威风,战够多时,两边各添兵将。萧懿遣尹绍祖带了一千铁骑,绕出魏军之后杀来。魏将忙分兵接战,一时前后受敌,阵脚己乱。萧懿与房伯玉催动大军一齐杀来。魏兵不能抵挡,早分头奔溃。韦珍退走。萧懿追来。韦珍走入斜谷,忽然大雨,魏兵将皆饥,遂截雨注米,执火在马上炊之。军士尚未得食,萧懿带众将追至。韦珍且战且走,遂率军还于仇池去了。萧懿见魏兵败去已远,遂不复追赶,萧懿大胜班师而回。正是:
万马南来气概雄,旌旗闪闪蔽长空。
若无定国安邦策,怎得封疆掌握中。
萧懿遂上表奏捷。
过了些时,齐明帝萧鸾改元为永泰元年。正该享国,不期到了秋七月,忽抱病甚笃。因太子年幼,恐被人谋篡,因嘱之道:“行事不可落于人后。”说罢而薨。又遗诏以徐孝嗣为尚书令,沈文季、江祐为仆射,江祀为侍中,刘暄为卫尉,政事委决萧遥光、萧坦之,又进萧衍为晋安王司马领雍州牧,萧懿为持节都督益州刺史,以下文武官员并加恩赐。在朝文武遂立太子即位,改号永元元年。
这太子是萧鸾第三子名宝卷,字智藏,时年一十七岁,萧鸾生有十个儿子,惟宝卷最为溺爱,故立他为太子。他恃宠爱在宫时嬉戏无度,今即帝位,益无忌惮。时萧鸾之柩停在太极殿中,文武百官朝夕哭临,百官举哀之际,宝卷亦必同哭,哭时即说喉痛止哭,过不多几日,宝卷不耐烦起来,见了灵柩在殿,心甚厌之,传谕速葬。徐孝嗣固争道:“先帝骨肉未寒,正臣子抱痛之时,怎忍便议葬事,也须逾月方得尽臣子之情,即黎庶之家亦必终丧,何况天子!毋为天下后世所讥也。”宝卷无奈何,只得依从。一日,有中大夫羊阐入临哭奠,俯仲哀切,忽脱帽在地上,他头秃无发,颈项瘦长,一时露出秃头。宝卷正在同哭之时,看见羊阐露出如此形状,忽大笑起来,对左右大臣说道:“秃鹫啼来乎?”鹫秃鹫也,其状如鹤,头秃颈长,其性贪恶。宝卷借引《诗经》“有鹫在梁”之语以讥笑羊阐之头秃项长也。众官听了,俱各惊骇。宝卷自即位以来,只在宫中宠幸官妃,温柔乡里作乐过日,绝不与朝士相接,专信宦官及左右御刀应勅之人。一月之间宝卷必出宫二十余次,及出宫时又不言去向,所到之处不许有人窥见。每出必先使人驱逐百姓,只许留空宅,如搜出一人即时斩首。或三更出宫,鼓声四出,火光烛天,跟随内侍俱戎装跨马,执戟操戈,横行道路,士民惊恐。
一日,宝卷出游沈公城,有一妇人临产,躲避不及,便藏匿室中。这日宝卷驱骋而来,近侍忽搜出此妇,便绑来见驾,宝卷见了大怒道:“何物妖妇,敢违旨犯驾?”那妇人哭奏道:“民妇焉敢违旨取死,实因怀孕将产,不能行走,故丈夫将民妇藏匿,只道可以躲免,不期皇爷驾到搜出,民妇自当万死,但民妇的丈夫年将五十,尚无子嗣,今虽男女未分,实图一线相延血食,乞皇爷法外宽容饶命罢。”说罢,叩头不己,宝卷听见说出怀孕将产,便十分大喜,因对左右说道:“今宫中的妃妾正怀龙种,只不知腹中是何模样,如何成形,若剖而视之,是亦快睹,只是不好行得。”梅虫儿道:“陛下既欲看男女之形,今日恰然有之,实千载奇逢,赏心之事,剖一民妇,何伤大体。只不要使廷臣知道,免得又来上本琐碎。”宝卷听了大喜,道:“汝说得甚妙。”即叫近侍剖看。众近侍得不的一声,使掣出三尺青锋,将那妇人不由分说拥至庭中,绑在柱上,也不管妇人啼哭,竟将衣服分开,刺入尖刀,哗喇一响,那妇人大叫一声,已自气绝。近侍将肠肚分开,取出一个血胎来,将刀割开,却见一个小娃子滚出,在地啼哭跳跃。近侍便血淋淋的呈与宝卷观看。此时宝卷虽然一时暴戾,要看小孩子的样儿,及见近侍如此动手,未免心中一时不安,然亦无可奈何,今忽见将小孩子献上,哇哇啼哭,又手脚俱能跳动,一时见了反生欢喜,因定晴细看,说到:“尔母已死,啼哭何益。”因对梅虫儿道:“可将这孩子发与民间有乳之妇,养他大了,庶不负朕一番好生之意。”说未完,那血孩子哭声渐低,早已四肢俱直,呜呼哀哉了。宝卷见了,也叹息了数声,便叫人抛去。正是:
如此行刑说好生,自应桀纣己称仁。
江山无福常消受,火速荒淫送别人。
自此宝卷在宫全无忌惮,终日荒淫,与一班佞臣茹法珍、梅虫儿、王咺之在宫内芳乐苑中作乐。一日宝卷见他三人欢情未畅,因问道:“今日尔等神情索然,使朕甚不惬意,是何缘故?”茹法珍见问,连忙俯伏,乘机奏道:“臣等盛蒙皇上宠爱,敢不竭力以副陛下之欢心,只因近日被这些廷臣文章谈论,说我等蛊惑君王,臣等只得要避嫌避疑,以后不敢进侍矣。”宝卷听了,含恕道:“朕尊为天子,富有四海,当此升平之际,君臣同乐有何不可?莫说帝王,即士庶之家,苟处富贵,亦有二三知己,风花雪月,美景良辰,同游作乐,岂朕转不如也?”梅虫儿连忙奏道:“士庶之家,随心所欲实无拘束,今陛下徒有天子之名,动则拘礼,稍着过情,动不动就有在廷臣子指引譬喻,援古证今。若不听他,他便说主上失德。陛下虽欲随心取乐,实不能也。”宝卷听了,一发大怒道:“朕临大位,手操生杀之权,岂肯受人拘束!尔等不必多心,只与朕畅怀同乐,方见汝辈忠心。”王咺之亦奏道:“陛下即位以来,惟行仁政,仁政固美,亦必须刚柔井济,使人敬而畏之。若只一味仁柔,恐在外诸臣无君王在口矣。是以先帝遗言子孙不可受制于人,正欲使陛下为英武主也。”
宝卷听了,点头道:“卿言甚善,今后若有廷臣阻挠诋毁者,即以欺君之罪罪之,加以极刑,则自不敢言矣。”三人顿首道:“陛下着奋发英武,外臣不敢进言,臣等敢安心同乐矣。”不数日,勅王咺之执掌奏章,凡百官疏直谏者一概寝匿。一时专权,便矫旨,不是削职,就是杀配,因而朝中敢言敢诤者,竟无一人,士气尽沮,宝卷遂得恣意与宫女侍妾昼夜宣淫,过不多时,即父皇所幸的宠妃,俱逼而幸之,以及宗室中有美者,俱收入宫中纵淫,一时间宫围内姑姪姊妹皆无间别。一日,宝卷在芳乐苑中叫众内侍鸣锣击鼓,摆一围场,手执幡幄两旁分立,自己穿了一件织成的裤褶,带了金箔帽,取了一根七宝矟,喝叫擂鼓,他却乘马驱骤,往来奔走,众内侍俱执了五色幢幡,在前后左右盘旋围绕,又置一柄白虎幢,有一丈五尺,上面画了一个白虎在上,叫近侍执着,宝卷在马上飞轡扬尘,誇张矫健。玩到得意之处,遂一马飞来,在内侍手中绰了白虎幢在手,就于马上迎风绰约,两手交换,又向身后将那白虎幢左右交接,接到妙处,忽将白虎幢掷起半空,等他落下来,却将口张开,咬住其柄,以逞威能。又手执七宝稍,一马放开,飞舞奔跃。众内侍呐喊擂鼓,以助其威。奔驰了数次,然后放马歇下。众内侍一齐俯伏在地,称赞道:“皇爷真天神也。”又日夜与宫妃淫媾之时,必取春意围屏排列两旁,使宫女自去拣那得意之图,宝卷即按景宣淫。御一宫女,必使众宫女环立现看,奏乐进酒。众宫女看到欲火动时,个个垂涎,也就顾不得尊卑,俱来你争我夺,年长的宫女竟将宝卷抱在怀中,恣意取乐。常至五更方寝,日晡未起。日在色欲之中探奇索味,以至台阁奏牍累月不报。宝卷总不视朝,内外隔绝。
一日,众文武集于朝房,沈约因发议道:“皇上久不临轩,政事丛脞,倘若被拓跋北魏乘衅攻侵,变生叵测,我等责任所关。况我等受先帝委任之专,岂可坐视!今日我等齐集殿中,可鸣钟俯伏殿陛间,以待皇上设朝,披肝沥胆一番,方尽臣职。”百官听了,俱齐声说道:“休文之言有理。”遂一齐撞起景阳钟来,俯伏候驾。不一时,钟声直进入宫中,宫娥内侍尽皆惊动,连忙奏知宝卷,道:“百官齐集殿上,鸣钟候皇爷设朝。”此时宝卷正在醉乡,见宫人来奏,也吃了一惊,连忙问道:“外官有何急事,要朕出去?莫非有变么?”说罢,便要起来。不期夜来宣淫过度,又因宿酲未醒,一个身子竟不能起来,又听见殿上钟声不绝,只得著宫人传旨,宣王咺之进宫议事。不一时,王咺之奉宣从德化门入宫,俯伏在御床之下。宝卷揭帐告知鸣钟之事:“卿可出去问百官有何大事,以致鸣钟聚集?”王咺之领命即出宫来,到了殿中。见百官齐齐俯伏丹樨,一时见了也甚惊讶,然事已到此,只得说道:“列位老大人,有甚表章只宜进陈,何至鸣钟惊动圣躬?皇上今著下官问明回奏。列位老大人且请起来,指教明白,以便复旨。”众官听了,便一齐起来,说道:“皇上御极以来,不与外臣接见,匿处宫中,且与佞嬖荒淫,奏牍如山,并不裁决,是非奚辨?奸伪何分?我等俱受先帝之恩,念祖宗创业之艰,岂肯坐视其危!若使北魏知我国无主,兴师割据,变生叵测,祸莫大焉。今请圣驾临朝,以慰苍生之望。社稷幸甚,臣等幸甚。乞将此情奏知,感激不浅。”王咺之道:“皇上非图晏安不视朝政,实因近日龙体偶抱微恙,静养深宫,故不曾与列位接见,非有他意。今列位大人既有此举,学生自当奏知,候皇上御体平和,则向日奏章自有分晓。列位请回静听,勿惊圣躬,以效臣节。”百官听了,没法奈何,只得一齐退散。正是:
忠臣极力披肝胆,只望忠诚能上感。
无奈君庸酒色迷,奸徒已把朝纲揽。
百官散出,王咺之心才放下,即回身入宫,将百官之言细细奏知,因说道:“今日文武在朝殊无体统,日后不臣,乱之阶也。总因陛下仁德宽慧所致耳。”宝卷道:“卿可去将数月的本章取来,宣读联听。”王咺之领旨去查了半日,内侍俱云不知所在,所存者不过十之二三,遍宫寻觅,方晓得这五省累月的表牍,皆校臣侍包裹了鱼肉还家矣。王咺之只得朦胧奏道:“总是些腐儒臆度之言,陛下也不必看他,徒恼郁人怀抱。”宝卷道:“贤卿说得是,余俱不必问了,只将往日敢言者一例削职,免得又来琐碎,朕好称心寻乐。”王咺之领旨,正中机谋,满心欢喜。凡有敢言与王咺之、梅虫儿、茹法珍不睦者,非降即削,谄媚者即时重用。一时朝中削降了大小一百余员,在职者虽不去,而亦人人自危矣。只因这一番削降有分教:禁城图篡,杰士怀谋。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回
草莽中英雄择主 朝廷上臣主荒淫
词曰:
既是天生千里骏,自有千金聘。一任伯阳稀,如虎如龙,肯作驽骀认。
长嘶枥下无人问,醉眼模糊甚。只合拥佳人,谁识英雄能致君尧舜。
话说齐宝卷被王咺之耸谀传旨,削降百官,王咺之遂与梅虫儿、茹法珍公报私仇,将不合于己者一应削逐其去,有一百余员,内外人心摇动,各不相安不题。
却说萧衍坐镇雍州刺史不多时,忽闻萧鸾薨死,宝卷即位,虽受诏加封,他却使人暗暗在建康打听新君新政如何,用人如何,不半年间,早将宝卷的所作所为以及亲用之人细细报来。萧衍听了,心中十分踌躇。一日,因对柳庆远说道:“今上在东宫时,原无令誉美名,又且性猜量狭。今总万机,必恣其所欲,且所用之人,徐孝嗣才非柱石,听人穿算;江祐怯而无断,刘暄闇弱,萧坦之忌刻凌人,将来必有一番大诛戮而始安。茹法珍、梅虫儿、王咺之蛊惑于内,逢君之恶,不久变生,将来奈何?”柳庆远道:“未有荒淫而能治国,明公此论正合天意,但时尚未至耳。况今六贵同朝,势必相图。明公但当密修武备,招集骁勇,积聚粮草,待时而起,何忧大事不成也。”萧衍听了大喜,于是招致豪杰,倾心下士,凡有一材一艺者,俱量力而用之。民间有疾苦者,必悉心慰济。一时四方响应,杖履而投者,纷纷不绝。又差亲信之人,到建康同夏里接取郗夫人去了不题。
且说有二人,一姓曹名景宗字子震,一姓张名弘策字真简。这曹景宗的父亲就是曹近野,后来见萧顺之生了萧衍,知非常人,时常称赞。过了些时,不期夫人鲍氏亦自怀孕,到将产这曹景宗之夜,鲍氏正然腹痛昏闷之际,见一人乘云,手中抱着一个小儿付与鲍氏道:“我将此子与你为儿,后来开国封侯其福不小。”鲍氏便欣然接之。醒来甚是惊喜,忽然一阵疼痛,产下一子,因将梦中之事细细说向曹近野,夫妻甚是欢喜,就叫他是云儿。后来大了,上学时取名景宗。
他甚聪明,面如粉装玉琢,人人称他为粉孩儿。到了十二岁上,是书俱读,且喜观书史,每读穰苴、乐毅传,尝掩卷叹息道:“大丈夫须当如是。”他虽只得十二岁,却生得魁伟长大,胆勇过人,若村中有人厮闹,他便走来解劝,只用两手一分,人俱跌倒。人见他力气大,便不敢动手,恐他要打抱不平。忽一日乡间五月初一,相传是瘟司大王下凡,凡村中男妇俱到庙中赛神跳会,祈保平安。又因新铸了一个千斤重的铜钟,这日要悬挂起来好撞。许多人在那里扛抬,可煞作怪,随你人多只是扛抬他不起,这曹景宗晓得庙中这日热闹,便也走来观看,忽见许多人打着号子扛抬这口铜钟,只是扛抬他不动。他在人丛中见了,便一时性躁起来,忙将两手将众人一分,说道:“这铜钟能有多少重,你们却如此费力。”这些众人正扛抬不动,忽见他来说此大话,便停住了手,要说他几句,却又知他有些膂力,便要他说道:“这口钟内空外薄,重是不多重,你若有本事抬得起放在殿上,我们情愿将献神的三牲祭礼请你何如?”曹景宗听了笑道:“可是真的么,不要哄我,拿了去又不请我。”众人道:“岂有此理,三牲现俱摆在神道面前,凭你去吃个醉饱。”
曹景宗见说是真,便大踏步向前,左手撩衣,右手将钟一推,推歪了,半边离地一二寸,将右脚尖伸入挑着,仍将右手插入钟下,抓紧钟边,往上一举,便一直举将起来,喝开众人,飞走上殿,轻轻放在钟架之下。看得这些人俱惊得人人吐舌,道:“怎他小小年纪有这等大力,若明日大了起来,不知还是怎样哩?”曹景宗将钟放下,果见神道面前供桌上摆着许多礼物,鸡鹅鱼肉俱是热气腾腾的,满心欢喜,他也不管神道不神道,竞走上神座,坐在上面,用手将两只鸡一盘肉一只肥鹅一个大鲤鱼乱撕乱扯,竞往口内乱塞。众人见了俱惊惊喜喜,只得将酒筛过来奉他。他也不辞,便大碗价吃。不一时,俱已吃完,立起身来拱拱手道:“多谢多谢,聒噪聒噪。”便大踏步出庙去了。因此会上这些人遍传曹家小学生能举千斤的铜钟。
这曹景宗吃得醉醉饱饱,一直走到家中。父母问他:“在那里这一日?”曹景宗带笑说道:“孩儿今日在会上烧香来。”父母便不细问。曹景宗到了夜间自去书房睡了,一觉醒来,只觉得浑身发热,头疼眼涨起来,便昏昏沉沉,到了次日饭后尚未起身。书童叫了数次,只不答应,揭起帐子看了,便慌忙人内报知,曹近野与鲍氏二人听了,一惊不小,来忙走来看视,叫了数声:“亲儿!“曹景宗只将两只眼睛直视看,不能开口。曹近野、鲍氏慌了,忙将他身摸去,只见遍身如火炭的发热。一面着人去请医生,一面将曹景宗移入卧房。医生不时就到,看了脉息,说是感冒风塞。一阵吃了四五剂药,全不见效。曹景宗只在床上昏昏沉沉,如死人一般。曹近野与鲍氏止生得这个儿子,今见他生了这病,日夜忧愁,先前只说他就好,谁知一连五日愈觉沉重,只急得没法,合家大小惊惶。就有人将瘟司庙中之事细细传来,说他不该吃了神道三牲祭物,自然要降灾作祸了。曹近野与鲍氏闻知大惊着急,连忙备了三牲祭礼,二人亲到殿中拜求,也不见病退,只是在床上发热,汤水不进,渐渐的一丝两气。鲍氏只守在床边哭泣。不期到了八日上,竞发出一身花花绿绿的红豆。曹近野、鲍氏见了,方大惊大喜道:“原来孩儿是喜事。”连忙供起痘神,一面着人请了痘科先生来看。不期曹景宗发这一身红豆,又甚是诧异,先前还是累累可数,到了三朝五朝,变成一片,先前还是红色,后又变了黑色。到了七朝九朝,忽然发起臭来。这个臭法甚是难闻,服侍之人若是闻了,不是惡心,定是呕吐。先前的臭还只在房中臭,到后来连满屋俱是臭的,连父母俱不敢到他房中近身看视。他又偏在床上要长要短,不住的叫唤,服侍之人只得在帐幔外与他些饮食,以后臭得怕人,连曹近野与鲍氏俱说是无救的了。鲍氏只是啼哭,到了十二朝十六朝,曹景宗一身痘子渐渐脱落,先将手在脸上剥下一层皮来,竟如黑鬼脸一般,全全退下,此时臭也不臭了。曹近野与鲍氏也就进房来近身服侍。鲍氏便揭起帐来一看,不禁失声连叫:“啊呀!”只吓得倒退走了几步,你知道如何,只见这曹景宗:
面如锅底,浑身黑似炭团,突出双眼,一派紫筋暴涨。
昔日粉孩便今已脱胎成黑煞,当时瑞物於今换骨变妖魔。若非扶助圣明君,何得变成奇丑汉。
鲍氏忽见这云儿一个唇红齿白的儿子,今忽变了一个又黑又丑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丑人,怎不害怕,又见他口里叫爹叫妈要讨东西吃,不觉一阵心酸,禁不住大哭起来。曹近野初时见了这般丑形,也不胜惊异,再细细定睛看去,只觉这丑形之中英气勃勃,俨若天神,遂惊惊喜喜,对鲍氏说道:“你不须啼哭,云儿变此奇相,后来定有奇福。”不多时曹景宗已好。便出门走动,邻里见了,俱一时难认,人惧怕他,他却不生事,便在铁匠铺中打了一根浑铁竹节钢鞭,重有八十斤,闲了就使鞭玩耍,父母见他如此,也不禁他。
到了二十一岁,长成得身长九尺,肩阔三停,熊腰虎背。不期这年父母相继得病而亡。人家见他相貌凶恶,不敢将女儿与他为妻,他也不在心上,将家事托与老家人料理,自己便终日只是扯拳拽腿,熬练气力,又买了一匹好马,每日同一班有力少年往山中打猎猛兽,家中之事一毫不管。家人俱不敢开口说,若恼了他的性子,只一举就要打杀,人俱怕他,他到也相安不題。
且说那张弘策,你道是何人?原来就是张弘远的兄弟,萧顺之的小舅子,与萧衍同年生的。当初生他这日,家中有两幅青龙白虎画儿挂在堂中,他父亲张敏见妻子吕氏临产,遂在堂中焚香祈保。正拜之间,忽起一阵怪风,将那幅白虎画直刮得划喇喇的乱响,早将两支蜡烛刮得火光惨惨,冷气森森。张敏只俯伏在地,不敢抬头,只听见耳边呼呼风响。及风定了,张敏抬头只见画上那只白虎朝着张敏摆尾摇头,竟跳将下来走入后堂。张敏见了大惊,慌忙立起身来,只见那虎已影影跑入房中。张敏一发着急,只得大着胆走到房门边去看,早听见吕氏在房中养下一个儿子了。及张敏进房,并不见有虎,心知奇异,不便就说破,复走得堂中,但见烛火依然,画上白虎照旧。张敏忙添香剪烛,深深拜谢。自此抚养成人,取名弘策。
且喜这弘策自幼资性聪明,更兼勇力。尝在睡卧时,人便看见有虎蹲伏在他身傍,及赶到他身边,却不见,人人称奇,说他是个老虎精。到了十五岁上,亡过父亲,未几长兄张弘远也死了。这张弘策到了二十岁,早已学成文武,淹贯韬略,又知山川形势及江南户口钱粮,便细细画了图儿藏贮。今见齐宝卷荒淫无道,残虐苍生,每欲致身委仕,与百姓分解倒悬。却又见齐运将衰,非吾之主,不但不能申志,抑且明珠暗投,故怀才抱器,郁郁不乐。又时常听见母亲说他外甥萧衍豁达英武,当初曾有异人望王气寻他,说他有帝王之分,近来见萧衍领兵征伐,所向无敌,又闻得招致英豪,欲成大事,张弘策虽有欲去之心,只因老母年过七十,不敢远行。这吕氏见他蓄志不凡,因对张弘策说道:“汝父兄早丧,且喜你学业自成,若只管怀宝迷邦,虽生何益。况当今国事如此,立见其亡,莫若进取功名,以成尔志。”张弘策忙跪下说道:“孩儿父亲早弃,手足凋零,蒙母亲训育成人,即日夕承欢,已不能尽孝,况且今上失德,岂可失身赴火。功名二字只好姑待将来。”吕氏听了,说道:“你此言差矣,古来忠孝焉能两全。你今为我一人守此小节小孝,独不念天下苍生,苟能建功立业,光耀前人,而成大孝大节,岂不更愈乎!我闻得你外甥萧衍英武天生,且素蓄大志,今在雍州,你可去投之,勿违吾言。”
张弘策拜领母命,便要思量打点出门,却一时无伴同去。因想道:“我久闻得曹子震英勇绝伦,向系通家,各自长成之后,不曾会面。我如今何不去访他一访,邀他同行,亦是妙事。”遂一路访到曹家,使人进去通报。曹景宗慌忙迎入。两下叔礼过,张弘策见他生得如此奇貌,暗道:“果然名不虚传。”因说知始末缘由。曹景宗方知是通家弟兄,便重新施礼,将张弘策细看,只见他形如病虎,脸似炭团,两道雄眉插入鬓中,暗暗惊异。两人坐定,张弘策说道:“小弟自从先人与令先尊弃世后,各不通问久矣。不意吾兄英雄出众,甘心遁迹,不识何故?”曹景宗道:“小弟幼乏良师,徒具口腹,不过食粟而已。况当今世故纷纷,贤愚乱杂,不知谁为可事之人,若事庸主而求荣,又不若苟全性命于山林,随我所欲,故小弟不求闻达耳。”张弘策道:“仁兄高论固妙,以弟愚意,则又不然也。当此国家顛覆,生民涂炭之日,能具此拨乱反正之才,劻勷之术,苟择主而事之,上可拯济苍生,下可以博封荫,况天生人才以供一代之用,安能泯灭哉!今闻到萧衍英明天纵,在雍州招致贤豪,久怀大志,以兄之英勇而事之,即其定中原亦易易耳。”曹景宗道:“兄言固是,但弟闻文王临渭水而聘姜尚,汤王访版筑而征傅说,刘主亦三顾草庐而起卧龙,君子待价而沽,未闻怀玉求售。萧衍虽云天纵,我辈又岂倖求也。”张弘策听了,徐徐说道:“此一时彼一时也,昔仲尼席不暇暖,孟轲东西南北,志在匡君救民,如今之世更有不堪言者乎!今齐魏平分,诸王峙立,朝更暮改,只可行桓文事业,弃暗投明,偏安鼎足而已。若必待征待聘,非盛世可比也。”曹景宗听了,一时大喜,道:“真贤兄高论,实起小弟愚蒙,但萧衍今镇雍州,无进身之地,又将奈何?”张弘策道:“萧衍的先君即弟之姊丈,当初亦与先尊相交莫逆,兄如不弃,小弟愿为荐贤之行。”曹景宗大喜道:“若得兄引荐,诚弟之大幸也。”于是二人说得投机,各吐胸中本领,盘桓了数日,遂约定日期同行。张弘策辞别还家,细细告之母亲,吕氏亦甚欢喜。张弘策将家事料理一番,嘱妻子侍奉婆婆,即日收拾行囊,拜别母亲,母子流泪一番,带了家人出门而来,正是:
母贤子孝自天然,一旦分开谁不怜。
不是贪荣忘定省,从来忠孝不能全。
张弘策含泪出门,到了曹景宗家中,曹景宗的行李早已齐备。次日即同张弘策起身,望雍州晓行夜宿而去。
此时萧衍在雍州日与柳庆远筹谋划策招纳,贤豪接踵而至,又军威大震,远近皆服,四境帖然安枕。萧衍因在宦邸寂寞,遂纳丁氏令光为妾。这丁氏姿色甚美,世居襄阳,生于樊城,父母生他之夜,紫烟满室,有神光之异。到了十余岁上,在学中读书,取名令光。忽有一相士走过,见了丁氏甚是称异,因对人说道:“此女后来贵不可言。”这年十四岁得事萧衍,丁氏幼时左臂上有一赤痣,其大如拳,父母请医疗治,终不能去,及嫁萧衍之后,不觉赤痣渐消,自嫁过来与萧衍甚相恩爱。过了些时,早按到了正夫人郗氏,萧衍令丁氏拜见。郗氏见了,心中甚是不快,欲待发作,却见丁氏样样小心谨慎,绝不邀怜夺爱,甘守寂寞,郝氏无处生端,坚忍而不发。正是:
从来二女不同居,水在难容火有余。
纵使一时颜面好,其心到底费踌躇。
却说齐宝卷自从削降诸臣,遂满朝无人敢言其过失,只在宫中日与茹法珍、梅虫儿、王咺之寻欢作乐。三人专权恃宠,阿谀百般,不是臣赞君为尧舜,就是君羡臣为伊周。忽一日,宫中失火,延烧千百余间,将芳乐宫、玉寿宫、仁寿宫,诸般大殿俱烧毁个干净。各官俱上表章道:“天降灾异,残毁宫阙,乞陛下修德行仁,挽回天意。”宝卷批出旨意道:“宫中失火,盖因群臣失职,至于天怒与朕一身何预?今著群臣各宜修省补过可也。”群臣见了,深加叹息。
宝卷遂宣了茹法珍等,说道:“后宫失火,群臣皆归咎于朕失德所致,不知所失何德?”茹法珍奏道:“外面童谣有云,柏梁既灾,建章是营。据臣看来,今陛下新登九五,气象必当更新,况此宫殿已历多朝,其间丧亡不一,故上天毁之,正欲陛下更新耳。外臣浅见,岂得而知。”宝卷听了大喜,道:“卿言深得朕心,外面既有童谣,劝朕经之营之,何不创一建章殿以应之?”梅虫儿奏道:“今陛下富有四海,境内升平,若要制造,必须丰侈奢华,方显得皇家气象。依臣愚见,乞将宫中这些墙垣扩充广大,若要盖造庭台楼阁、园囿池沼,必须选人各处寻取奇木,方可制成画栋雕梁,以见皇家之富丽。若要风流活泼,再引江水流入宫中,五步一楼,十步一阁,曲水流觞,周围环绕,則乐山乐水,陛下已极智仁之乐矣。若喜风趣,再觅民间花卉充实其中,以供游玩,池沼之中必用阑桡画桨,使宫女学习吴歌,往来其中,圣上独坐凭栏观之,不亦乐乎。”宝卷听了,满心欢喜,道:“贤卿妙制,俱匪夷所思,可谓尽美矣。”梅虫儿奏道:“此虽尽美,尚未尽善。若要尽善,除非于其中精求美色,承欢迎笑,方有情态。然求美色必在少年,今宫中美女,非为不多,然俱是先帝所选,至今皆是二十以外,半老佳人,兴阑色少。今陛下欲尽人生多乐,可传旨意,着亲信之人挑选民间姿色女子十三岁以上十八岁以下者,充满内庭,方足备陛下不时之游幸。臣之愚见如此,不识有副圣怀否?”宝卷听谈居室,已自魂消,再听到精求少女,一个身子都虚虚飘飘,一会儿面红耳赤,浑身都酥麻了。因说道:“贤卿制作之妙与选求之精,皆发朕之所未发,深快朕心,只觉此等妙处,时刻不可缓,贤卿可速速为朕经营造作,兼求天下美色女子,成功之日,当有不次之赏。”说罢,遂降一旨道:“王咺之总理督工,凡地方所有之物,是宫中必用之需,着本地方官起解上用,如迟误不前者,俱听王咺之先处死后奏可也。”
旨意一出,谁敢不从,一时间该州该郡,文书雪片的下来,早忙得这州郡官取木料的,造奇石的,觅异花草的,解木匠泥水的,昼夜奔忙纷纷,道路络绎不绝。可怜这些老老幼幼,妇人女子,有亲人在役者俱来送饭送茶,任是穷乡下邑,也无一人得免。不月余,而累死者填街塞巷,到处哭声不绝。这些官府见了,亦觉伤心,然无法区处,只要保全他的富贵,那里还顾得民间之苦。真是国家有倒山塞海之力,不几月间,大工已完,盖造的悉照前式。王咺之、梅虫儿、茹法珍迎请宝卷赏玩。宝卷便一处处看去,十分大喜。你道端的有如何妙处。但见:
台高插汉,树耸凌云。九曲栏秆,饰玉雕金光彩彩;十层楼阁,朝星映月影溶溶。怪草奇花,香馥四时不知;珍禽异兽,声扬十里传闻。游宴者恣情欢乐,供承者劳瘁艰辛。涂壁脂泥,皆是万民之膏血;华堂彩色,尽收百姓之精神。绮罗锦绣,费尽织女心机;丝竹管弦,变作野夫啼哭。真是可怜天下奉一人,须信独夫残百姓。
宝卷见了,喜得心花俱开,忙又传出旨意,点选民间女子十三岁以上十八岁以下者俱选入后宫,以备宠幸。一时间若远若近的百姓闻了此信,这些有女之家惊惶无措,可怜东至钱塘西至楚蜀,嫁的嫁,娶的娶,早不知断送了多少。然人情不一,也有父母图慕富贵的,将女儿报名求选。也有舍不得女儿的,也有女儿舍不得父母的,将女儿藏匿他方。也有愿嫁一夫一妇的,也只恨生了女儿,今受衙门唬吓胥吏诈钱,便悄悄将女儿药死的。也有女儿自己缢死的,还有的到了路上受不得辛苦病死的。不知死了多多少少,方才到了建康,投入宫中。一时间穿红着绿,逞妖弄态,填满宫中。茹法珍、梅虫儿、王咺之便迎请宝卷到那一处处一宫宫逐一赏玩,这些各宫之内俱是吴姬楚女,一个个鲜妍妩媚,樱桃小口,杨柳细腰,令人见一见而魂飞,看一看而魄散,直看得齐宝卷骨软筋麻,淫心荡漾,一个身子竟似在九霄云外。因而抚掌大喜道:“朕今日方知为天子之乐,从今以后情愿钻研花底,老死温柔矣。三卿调度深合朕怀。”于是今日宿一宫,明日进一院,笙歌彻耳,淫纵千般。又在众宫女之中尖上选尖,妙中寻妙,求其貌倾西子,色过王嫱者,惟有潘妃为最,佘妃次之。这潘妃真是比花还解语,比玉又生香,琴棋书画歌舞吹弹无般不晓,无般不妙,即一笑一动之间,无不令人堪爱堪怜,荡人情兴。宝卷爱之,一如掌上明珠,时刻不离左右。这佘妃又另有一种风流旖旎动人魂魄之处。自此三人日则并肩,夜则叠股,为云为雨,倒凤颠鸾,无不轻怜深惜,真是朝朝寒食,夜夜元宵,也说不尽他三人的千般受用,万种恩情。过不多时,宝卷将神仙殿做了潘妃的卧室,永寿殿做了佘妃的卧室,二殿中周围用五色绫罗做了围幔,四面俱令人刺绣,画以神仙。又将金银制成了灵禽神兽,与潘妃、佘妃坐卧其中赏玩。殿檐之上,俱挂满了金铃玉佩,风过之后,若断若续,声韵悠扬。又搜辑民间有奇异玩物,进贡者加以官爵,以致庄严寺有玉九子铃,外国寺、禅林寺各将佛顶上诸宝缨络皆献出来,以作潘妃之供,
一日,宝卷宣了茹法珍、梅虫儿、王咺之三人,说道:“朕之潘美人虽金屋藏之,尚虑其不足,意欲造一金殿贮之,又恐黄金一时难足,若传旨采取,又恐廷臣阻抑,卿等有何妙计成朕之愿否?”三人同声奏道:“陛下正在国富民强黄金如粪之时,若虑一时不继,小民不肯献纳,臣言一计,只消着该府州郡劝人乐输,多者授官进爵,少者赏以币帛,人欲得美官,则自然乐输纳矣。输之不足,再用重价采买,何须月余,而黄金充满掖庭矣。陛下何患有愿不成哉。”宝卷听了大喜,道:“贤卿等筹策无不曲尽,真联之股肱也,可速传旨,酌量而行,以速为妙。”三人领旨,果又照前行文,又一时间有慕功名的,有慕富贵的,便竭力搜求,皆来在府州郡交纳。先前还出之富家大户,后来这些小民也想着贪荣慕贵起来,不是去沙里淘金,就是去倾销首饰。又有一班愚民顽类,竟将各庵观各寺庙道院经堂中的神道佛像身上面上的装裹金一时皆剥得精光,皆淘溶倾化成了大锭小锭,便纷纷解入建康来。这收金子的官吏只看收兑金子的多寡,赏官的赏官,赏银币的加厚倍赏,俱欣然而去。茹法珍即督工盖造了一间小黄金宝殿,果然的金光灿灿,制作玲珑,四面窗槅以及内中器皿动用之物,非金物不敢入,周围皆用锦幔。宝卷日使潘妃在内,两人作乐。又于潘妃所行所到之处,将金子打成莲花,一朵朵的遍处埋在地上。宝卷使潘妃在这金莲之上行走步踏,以为步步皆莲花。人皆称潘为潘金莲,至今传闻,其名实从此始也。
宝卷日夜贪淫纵欲,眠花卧柳。喜是少年精神充足,只在被窝中尽情取乐,不到日中身不起床,起来之后即备宴醉饮,不到三更不睡,朝政之事竟付之度外。廷臣俱苦谏诤,耸动宝卷才有些回意,当不得茹法珍一班佞臣阻抑,群臣无不切齿。有左仆射江祐见宝卷如此荒淫失德,心怀废议,欲立江夏王萧宝伭,因与刘暄商议。刘暄道:“宝伭作事过刻,且无君人之度。不如立始安王萧遥光,萧遥光亦且年长该立。”江祐听了,一时迟疑未决,便将此意来问萧坦之,萧坦之道:“明帝自立,天下至今不服,若复为此,恐四方瓦解也。”刘暄亦暗想道:“吾今身居元舅,宝卷虽昏,然宠幸已极,若从江枯废宝卷而立遥光,岂不舍目前之富贵,而侥倖图后来不可知之荣,愚夫亦不若是也。”邀中止不从。萧遥光闻知大怒,遣了一人在黑夜中要行刺刘暄。一日,刘暄夜饮回家,黑中忽跳出一人,手执利刃,赶至马前,一刀砍来,误中马首。那马惊跳,将刘暄一个倒栽葱跌下马来。那刺客忙举刀要砍,早被左右护从将刀打落,一拥擒住,拿到府第,审出真情。刘暄大怒,星夜奏知宝卷。宝卷即发禁军围了二人之宅,将江祐、江祀斩首。
萧遥光知宝卷诛了二人,心中大惧,遂与弟遥欣起兵。将发,遥欣忽得暴病而死,萧遥光以讨刘暄为名,自领兵数千,星夜围困台城,攻打甚急。次日,宝卷召徐孝嗣引兵护卫内官,遣萧坦之率军与遥光接战于秦淮渡。遥光遣桓历生迎敌,战不数合,桓历生力不能加,遂弃枪投降。众兵一时溃散。遥光见事不谐,忙匹马逃入府第,匐伏在阮美妃床下藏躲。萧坦之前后围住,命军士入内搜获。竟搜到阮美妃房中,床下牵出。阮妃再三哀求痛哭。众军士将遥光用绳细缚。萧坦之奏闻宝卷,宝卷大喜,当日即押赴市曹斩之。后人有诗讥遥光道:
谋人家国要英雄,若不英雄定入笼。
事敗若逃床底下,床公也要逞威风。
宝卷既诛了遥光,遂以徐孝嗣为司空,沈文季、萧坦之为仆射,自此之后,宝卷益无忌惮,左右内侍皆恣横用事。
萧坦之亦自恃功高,一味刚狠,凡宫内宫外之事,人若与他违背,他也竟不奏闻,任意诛戮,以致内侍及茹法珍等各不相安。一日,乘间奏宝卷道:“萧坦之自恃功高,暗蓄士卒,将有异念,若不早图,深为后患。”宝卷信以为实,即暗暗遣兵围其家,将萧坦之斩首,示于国门。过不多时,众嬖佞复谮于宝卷道:“刘暄实与萧坦之同谋,已非一日,今见其死,口出怨言,乞陛下制人于未发之前,事易为也。”
宝卷道:“刘暄是朕之舅,岂亦为此?”直阁徐世标忙奏道:“明帝犹弑武帝,舅焉可信耶?”宝卷听了,一时动疑,因而意决,遂设计诱入宫中杀之。你道为何如此速加诛戮?只因当日明宗临崩之时,以隆昌故事嘱宝卷道:“我儿年幼,作事不可在于人后。”故宝卷诛戮大臣,皆在仓卒之中。于是朝中大臣人人不能自保。只因这一番有分教:变生叵测,祸起萧墙。不知果是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回
齐宝卷开市屠沽 萧令君入宫被鸩
词云:
天子至尊为至贱,偏是他情愿。脱却衮龙衣,涤器操刀还要人争羡。
忠臣未谏愁他谏,先把金壶劝。只道没人知,不料兵临血溅昭阳殿。
右调《醉花阴》
话说齐宝卷诛戮大臣之后,益自骄奢淫纵,全无忌惮。
一日,对一班嬖倖之人说道:“朕处此深官,虽云贵极,然日日对此龙楼凤阁,不言不笑,殊为寂寞。何似民间六街三市,翠馆秦楼,游人来来往往,交相贸易,何等热闹有趣。欲出去游幸一番,又觉不便,不知卿等可能为朕破此寂寞否?”梅虫儿一班奏道:“陛下兴言贸易,盖欲知民间稼穑之艰难也,真德如尧舜,功迈禹汤,薄文武而不如也。然此易易事耳。陛下何须远求,只消降旨将宫中御道分为三市六街,造房盖屋,悉照民间陌巷式样,却将民间百物填实其中,令官中八百娇娥开张店面,再使宦官内侍往来做买做卖,贸易其间。陛下与潘、余二位美人临于晓升楼上,俯临下视,岂不纷纷攘攮,胜似民间万万也。”宝卷听了大喜,道:“卿等妙想愈出愈奇。”遂传旨一一照旨行事。不几日,竟将宫中装点得一如繁华闹市。只可怜取入去的百物,络绎不绝,狼狼籍籍,有如粪土。正是:
九重天子市门开,百物纷纷取进来。
卖竞买争供一笑,不知糜费许多财。
宫中立市且按下不题。却说张弘策、曹景宗二人出门,晓行夜宿,不一日已到了雍州。张弘策使人报知萧衍。萧衍见一系母舅,一系通家之子,今见其来,不胜大喜,遂迎入殷勤接见。施礼毕,萧衍见曹景宗相貌如黑煞天神,暗暗惊异,想道:此人外貌如此,只不知胸中经济何如,吾且试问他一番。因说道:“方今天下,君非尧舜,臣少皋夔。群雄窥一,百姓倒悬,今上又昏淫失德,上下离心。我忝列宗藩,倘一日土崩,沦丧他人,我又不能坐现成败。不知子震远来,何以教我?”曹景宗道:“以明公弟兄英武,久得士心,雍州士马精强,进据郢州而控带荆湘,然后为百姓请命,直抵建康,废昏自立,此汤周之业,易如反掌。万勿守经,为竖子所欺,取笑于后世。”说完,张弘策遂于袖中取出一幅小轴来,说道:“山川形势,大江以南,凡军行所至宿火之地,与立顿之处,并接济军需所在,览此而知,沿江而入建康,悉在图中矣。”萧衍接过细细观看,不胜大喜,道:“异日若得成功,尊舅与曹卿真不异邺侯、寇恂矣。”因命人备酒,遂同柳庆远、陈刚、王茂、王珍国、昌义之、曹景宗、张弘策一齐用饭,彼此谈论军中,言言皆合。开怀畅饮,无不曲尽其欢。正是:
星宗星宿号天禽,弘策天心巧变形。
仗策已来同助主,众人俱是一天星。
萧衍心怀大志按下不题。却说宝卷要看民间的做买卖,茹法珍三人献了这条妙计,果然将宫中收拾得一似民间,诸般齐备。宝卷遂与潘妃、余妃上了晓升楼,观看这些官娥内阉交相为易,或当垆邀盼,或裸袖揎拳,锱铢较量,只闻得燕语莺声,你争我夺,露出金莲俏步,忽往忽来的做买做卖,穿红着锦,逞尽风流,在宝卷面前穿棱不绝,一片腻粉脂香随风而至。宝卷日在其中,如痴如醉。又嫌宫中地狭,遂于一城内将阅武堂改为芳乐苑,北枕后湖,引水为池。又见一带山上有几块顽石,时人叫他是丑石,宝卷使人将五彩颜色涂饰壁画,令人看去炫耀光辉。宝卷携了潘、余二妃上去登临,西啖长江水势,东餐钟山黛色,十分快乐。望见城外民间有好柳及美竹者,便毁墙拆屋,移入苑中。宝卷看得这些众宫女做生意,甚觉有趣,自己也要去做一番,因使潘妃进店卖酒,宝卷即去揎袖屠肉。又使潘妃做了市官,宝卷做了市吏,叫宫女装作买卖不公斗殴涉讼,或扮作饮酒生事,俱到潘妃处去告状,该责的该罚的,潘妃使宝卷行杖薄责。若宝卷犯令,潘妃亲手持杖薄责。大家玩笑取乐。做了一日生意,潘妃乘了小辇,宝卷身穿戎服骑马后随,使众宫女俱脱去下衣,露着白身而走。早传到外面,百姓因而作歌道:
阅武堂,种杨柳,至尊屠肉,潘妃沽酒。
一日苑中红莲盛放,宝卷使宫女操舟采莲,宝卷与潘、余二妃同坐一舟,众宫女将舟轻挠画桨,悠悠棹入荷花深处,香风阵阵吹来。乐够多时,众宫女各采了莲花莲房纷纷献上。又设宴在避暑亭中,众宫女轮流奉酒。宝卷饮得半酣,不觉淫心荡炽,使宫女各去小衣,先与潘妃在醉翁椅上取乐一番,后与余妃席地铺茵设凉,枕竹簟欢淫畅乐。宝卷情不能遏,又拉了小宫女在竹荫之处,或在小石洞中,轮流鏖战,不分上下顽成一块。在苑中乐至更余,遂命排驾还宫。便一对对的红纱灯引导,官娥簇拥着宝卷而行。将至宫门,忽卷起一阵风,寒飕飕刮地而来,将众宫女俱吹得寒毛直竖,个个心惊,一时间将纱灯红烛打得半明半灭。昏昏惨惨之中,只见一人绯袍玉带,前后侍从跟随。众宫女视之,却是先帝,遂一齐惊惶,俯伏道旁,一个个俱吓得毛骨悚然。
内中有胆大的仰面偷看,只见先帝怒目掀髯,忽开口指着宝卷说道:“昏君无道,败我江山,朕不久假人之手夺汝魂魄。”说完,倏忽不见,依旧灯烛尤明。此时宝卷被宫娥阉人扶定,醉眼乜斜,只觉得昏昏沉沉过了一会,早被这风吹得遍体清凉,忙将两眼开看,只见这些宫女俱在地下扒起,慌张失志,因问道:“尔等为何如此?”众宫女定了神,半晌方奏道:“方才见先皇帝有嗔怒之意,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宝卷听了大怒道:“朕为天子,百神皆畏,何物魍魉,敢在宫中作祟乎!就是先帝,已登鬼录,朽腐久矣,与魍魉何异,只可在孤村野外作旋风赶浆水,舞弄愚人,俟有人拯济孤魂,在施食台前觅食可也,怎敢在朕深宫中如此大胆,独不畏朕之法乎!明日必当使其碎首销形,方消朕恨。”说罢,悻悻入宫而去。
到了次日,宝卷怒犹未息,因使宫人将菱草一束,缚做人形,冠袍束带,上插一面小旗,写着“明帝。二字,叫宫女鸣锣击鼓,牵到芳乐苑中。宝卷左手撩衣,右手提剑,大踏步向前,将菱草的人头一剑挥落在地,说道:“以后还敢如此作怪么!”遂叫宫人将头悬于苑门口示众。后人读史至此,不胜叹息。有诗为证:
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
一旦纲常灭,不顾养育恩。
生时不曾弑,死后丧其元。
是恶不至此,千载骂其昏。
宝卷在位如此妄为,上下离心,人人思叛,自然该一日丧亡。而犹然在位者,正所谓恶贯未满,顽福未消,只到福去灾来,欣然粉骨。此时正是十月间,有中郎将许准来见徐孝嗣,劝他行废立之事。徐孝嗣迟疑未决,因说道:“就要废立,必须俟齐主出游,紧闭台城,然后召百僚集议而废之可也。”许准见徐孝嗣无大志,又去说沈文季,沈文季自托老疾不预朝权。又有一个侍中沈昭略也来见沈文季,说道:“叔父行年六十,为员外仆射,欲求自兔,可岂得乎?”沈文季笑而不答。不期谋事不密,被人窃知,暗暗奏知宝卷。
宝卷即遣使召徐孝嗣、沈文季、沈昭略入华林殿赐宴。三人不知事发,欣然应召。茹法珍以药酒持进,说道:“皇上所赐,汝等可速饮之。”三人见赐药酒,各面面相觑。沈昭略怒骂徐孝嗣道:“废昏立明,古今常典,宰相无才,致有今日之祸。”遂饮干药酒,将酒杯掼在徐孝嗣脸上,道:“使你做个破面鬼!”徐孝嗣、沈文季无言回答,只得也饮。不一时药性大发,三人七窍流血而死。宝卷一时将明帝所托的几个大臣尽皆处死,自此朝中竟无一人敢言,凡事肆其所为。
早有人报入北魏,魏主大喜,即遣拓跋勰、王肃等攻侵齐地。齐将一时无备,被魏兵杀得大败亏输,失去寿阳、合肥、建安三大郡。齐将连夜上表告急。宝卷见失了寿阳,也甚是着急,遂传旨调豫州刺史萧懿救援江北地方。又遣平北将军崔慧景领水陆大小军士共合十万进救寿阳。宝卷见大军起身之日,自出台城,亲送至汪千,君臣相别而行。俄而遣内侍召回崔慧景,慧景单骑至前,宝卷道:“卿此行若不得寿阳,无令生还。”崔慧景拜辞而去。兵过了广陵数十里,崔慧景集诸将谕之道:“吾荷齐三帝厚恩,又当顾托之重,今幼主昏狂,朝纲攘乱,若危而不扶责在于我。今日欲与诸君共建大功,以安社稷,不识诸君以为何如?”诸将听了,一时皆拜贺道:“明公此举,是救民水火,我等惟命是从也。”崔慧景见众心归一,心中大喜,遂引军退归广陵。
广陵司马崔恭祖纳之,遂同崔慧景引兵渡江,先遣使奉江夏王宝伭为主。宝伭大喜,遂遣兵接应,同崔慧景提兵望建康杀来,进攻竹里。纷纷报入建康。宝卷见报大惊,即聚群臣商议。遂遣左兴盛督羽林军马十万前去迎敌。两军合于竹里,安营立寨毕。次日,两下鼓炮喧天,崔慧景遣大将万副儿出马与左兴盛交战,并不搭话,两马相交,枪刀并举,斗经三十余合,不分胜败。崔慧景遂挥兵混战,从辰时战至未时,各自鸣金罢战,两边皆有伤损。崔恭祖因对崔慧景商议道:“台军今日之战,来分胜负,若使迟延,彼必有后军相继,则我兵远疲而锐挫矣。莫若今夜出其不意,暗劫其营,彼必无备,左兴盛必被我擒也。”崔慧景听了大喜,依计,遂遣万副儿、丁奉:“引军五千暗劫齐营,吾自引兵接应。”
二人引了五千人马,人尽衔枚马皆摘铃,候至更深,引了兵卒悄悄到了齐营左侧。果然齐兵日间战乏,大家熟睡,并无准备。二人见了大喜,使五千人马一齐呐喊,望齐营杀入。四下金鼓齐鸣,炮声乱发,只吓得齐兵俱从梦中惊醒,一时惊慌,马不及鞍,人不及甲,只顾奔逃,那里还敢厮杀。左兴盛正在寨中伏盹,忽听见炮声震地,知有贼兵劫寨,急出寨绰枪上马,要指挥接战。争奈人心慌乱,又在黑夜之中,那个还敢出力。左兴盛见了,也顾不得众兵,领了百骑逃走了。万副儿、丁奉见齐将弃营逃走,也不十分追赶,只收拾辎重器械。不一时崔慧景、崔恭祖也移兵合在一处。万副儿与崔慧景说道:“如今平路,皆被台军塞断,重兵把守,急切攻之不下。莫若今夜从蒋山的龙尾引军急登,出其不意,台城可一鼓而下也。”崔慧景听了大喜,即分遣二万军卒付之。万副儿领兵从小路直趋蒋山龙尾,传令沿山鱼贯扒上,从西岩而下。一时炮声齐发,喊杀连天,进攻台城。台城军士见兵马忽然骤到,黑夜间不知来了多少,一时难守,各自惊散。连忙入宫中。宝卷正拥着潘妃、佘妃轮流淫戏,忽报说台城失守,赋兵已入城中。这一惊不小,即传旨着各护卫禁兵将宫门紧闭,督军士死守。到了次日,崔慧景引大军将宫门围困,尽力攻打。左兴盛逃走淮渚,被军士捕获,献与崔慧景,崔慧景即斩之。城中一时大乱。宝卷不时传旨,着人从地道越出宫中,征兵求救去了。
却说萧懿坐镇豫州刺史,只训练兵卒,教养士庶,军威日振,远近士民皆知礼义之风。一日旨到,使他提兵救援寿阳。萧懿奉旨,即将州事交明,点起军马连夜而来。不一日到了小岘,适接宝卷手勅,遣使告急勤王。萧懿正然进食,一闻此信,即投箸在地,引兵从采店过江,杀奔建康,如奔云掣电而来。早有流星探报报到崔慧景帐中。崔恭祖忙入帐对崔慧景道:“将军可即遣五千人马先断两岸,阻其险隘,令其不得渡江,再遣军与萧懿接战,方为万全。”崔慧景不听,遂遣崔觉、丁奉为先锋,万副儿护卫中军,自领大队渡过南岸。萧懿闻知,即引水陆兵马分为三路,一队击其渡过之兵截杀,一队使水军从半渡截杀,一队转抄过岸去与崔慧景接战。崔兵忽被萧懿之兵从三路邀截,一时首尾难顾。不一时,先过岸者杀得片甲无存,及渡到中间,又被萧懿使水军截住掩杀,不能脱逃,只往水中乱跳;来过的见前军败没,正欲退走,忽被萧懿暗暗由小路引军从崔兵之后杀来,渐渐将崔兵逼至江边。崔兵进退无路,向前者跳入水中还得全首领,退后的皆粉身碎骨。只这一杀,直杀得江水赤流,尸堆山积。崔慧景只引了些败残兵卒沿江逃走,走了一日一夜,手下败卒各自逃散,崔慧景单身独骑竟被乡人所杀。崔恭祖掳得宝卷在外宫女数人,见事不谐,便带了逃走。被崔觉夺之,崔恭祖忿恨,遂投降萧懿。萧懿准其降,因而入朝朝见宝卷。宝卷嘉其忠勇,扫灭妖气,以萧懿为尚书令。宝伭因而逃亡,追捕不获,不期过了数日,又被逃兵捕了归,宝卷即传旨斩之于市,因而大赦天下不题。
却说萧衍在雍州日夕训练兵马,招贤礼士,又有一班心腹战将王茂、陈刚、昌义之、王珍国、张弘策、曹景宗等皆劝萧衍早图大事,独柳庆远以时未至为阻。忽一日报到,萧懿勤王有功,齐王授以尚书令,家眷俱接到建康矣。萧衍见报,不胜顿足,道:“此飞蛾入火,如之奈何?”心中便十分踌躇,只得连夜修书,使心腹家人持书入建康来见萧懿。
萧懿忙拆开看,只见其书上写道:
诛戮之后,则有不赏之功。当明君贤主,尚或难立,况今庸主,诸王争权,内难九兴,外寇三作,奸佞专威,睚眦成憾,精相嫌贰,自相屠灭!今灭贼之后,勒兵入宫,行伊霍故事,此万世一时也。如其不尔,便托外拒得守外藩,幸图身计,智者见机不俟终日。及今猜防未生,宜召诸弟以时聚集,后若防疑援足无路矣,郢州控带荆湘,西注汉汕,雍州士马呼吸数万,胎视其间,以观天下,代化则竭诚本朝,时乱则为国剪暴,可得与时进退。此盖万全之策,如不早图,悔无及也。云云。
萧懿得书,看完勃然变色,即以火焚其书。不听。遂使族弟萧畅为卫尉,专掌管龠。萧懿一时功高爵重,政事皆出其门。然萧懿绝不眩人作矜骄之态,凡有疑事,必集百官商榷而行,持论中正,直有休休之度,燮理之功。若有民间冤抑不舒之事,萧懿访明,俱为伸报。旧政若碍民生,必从更改,一时建康之民无不悦服。正是:
忠臣只手挽天河,不许纲常随逝波。
宁剖肝肠宁碎骨,丹心一片敢谁呵。
时有豫州刺史裴叔业见宝卷杀戮大臣,心不自安,因作书遣人至雍州与萧衍道:“天下大事已如此,恐无复自存之理,不若回面北向而事魏君,亦不失作河南公。”萧衍回书道:“当今群小用事,岂能及远,若意外相逼,当勒马步之军直出掼江,则天下之事一举可定矣。”裴叔业得书持疑不决不题。
且说宝卷既有此一番警变,宜该惕励悔过,又得萧懿为尚书令励精求治,亲贤远佞,尚可挽回,收拾民心。无奈国运将终,岂由人造?故宝卷依旧荒淫,全无改悔。则萧懿一人虽有旋斡之才,拨乱反正之手,亦无如之何矣。宝卷屡见萧懿处正端方,召见时必敛容而待礼,虽如此,然其私心只以不见萧懿为快。早有茹法珍等一班佞臣碍着萧懿在朝,作事掣肘,所为不能畅意,遂暗暗商议欲逐萧懿,却一时未得其便。忽一日在宫中与宝卷嬉戏,因乘便说道:“萧懿自恃功高,每多不法,将行隆昌故事,陛下不可不虑。”宝卷因而疑之。早有长史徐耀甫探知其言,密具舟楫于江东,夤夜来见萧懿,说道:“主上昏愚,专信佞臣,将不利于公矣。”遂说知前事:“我备舟楫于江东,乞明公速去与萧雍州共谋,则大事可成。如迟,恐玉石俱焚矣。”萧懿听了,笑道:“我世受国恩,当尽其忠。自古皆有死,岂有逃走的尚书令耶?”遂不听。徐耀甫又再三苦谏,萧懿坚执不行。徐耀甫见其不从,恐事累己,遂连夜登舟望雍州投萧衍去了。正是:
忠良自古皆如此,鼎镬如临含笑死。
不杀贤臣国不亡,若杀贤臣泰运否。
萧懿不听徐耀甫之言,惟尽忠尽职,无事亦不入朝,门无私谒。时宝卷出入无度,或有人劝萧懿因其出门举兵废之。萧懿道:“岂不闻前车之鉴,而复踏之,徒取臭名耳。”
到了冬十一月,齐宝卷与一班嬖侍作乐,梅虫儿说道:“陛下深处宫中,不知近日外臣作事,萧懿总摄百官,久蓄阴谋。若不早除,酿成心腹之患。陛下独不忆茹法珍前日之言乎!”于是宝卷决意要诛萧懿。只因无故,又踌躇了半晌,因说道:“恐杀之无名耳。”王咺之道:“今萧懿以陛下为庸主,不肯倾心,故久不入朝,奸心已露矣。若陛下必欲诛之,只须召萧懿入朝,商以军国重务。他若心虚不入,即发兵擒之;倘要其来,陛下只奖其功,赐以酒食,容臣等以金壶药酒暗赐其死。不动声色而诛此大逆,后世必以为陛下英武,不发人私,待有功之臣厚道而不苛矣。”宝卷听了大喜道:“卿言不即不离,真朕之股肱也。”后人读史至此,只恨佞臣之害不小,有诗道:
朝无奸佞自无谗,国有贤良国始安。
何事昏愚全不悟,自家股肱自伤残。
到了次日,宝卷遣中官召萧懿入宫陛见。萧懿果不见疑,即随中官入宫,拜见了宝卷。宝卷赐坐,说道:“崔逆之乱实赖贤卿剪除,保朕大位皆贤卿之功,今又赞理百揆,殊云劳苦。朕与卿欲欢饮良辰,毋辜朕念。”萧懿连忙俯伏道:“圣天子百神呵护,歼此狂丑实赖陛下之高福,与明帝在天之佑。与臣何力,敢劳陛下注念?臣感激难胜,敢不肝脑涂地以报皇上之知遇也!”齐主即命光禄膳司排宴于内。不一时,君臣对饮,宫娥奏乐。饮至中间,内侍捧壶,暗藏鸠毒,便满斟一杯送与萧懿,又斟一杯进与齐主。齐主道:“贤卿可满饮此杯,与朕同干,迟则有罚。”萧懿疾忙一饮而干。内侍又送进一杯,萧懿又一饮而干。一连三大杯,俱是壶中之酒,与齐主对饮同干。原来宫中有一壶是巧匠所制,叫做鸳鸯壶,壶外面看来总是一壶,中同却有分隔,筛酒之人将壶中的转关放此则出药酒,按彼则出好酒,人见之再不疑心。今萧懿一连三大金杯药酒送入腹中,不一时腹内如火,霎时间地转天旋,存身不定。宝卷见萧懿已中了药酒,喜不自胜,因笑说道:“卿不胜酒矣,可着内侍扶出。”内侍来扶。萧懿此时腹中绞痛,五脏颠狂,便知齐王赐了药酒,知死不能免,遂挣扎着大声说道:“臣蒙先朝厚恩已建大功,非不忠于陛下。今陛下无故而赐臣鸠酒,臣死固不足惜,恐陛下江山旦夕莫保,何颜归见先帝于地乎?今臣幸得从龙逢比干于地下矣。臣死无所虑,只虑家弟在雍深为陛下之忧耳。”言说,大叫数声,七窍流红而死。史人有诗赞之道;
忠臣死不悔无谋,笑其龙逢地下游。
万屈千冤都不说,还愁家弟在雍州。
齐主见萧懿已死,叫内侍拖在一边。忽听见萧懿临死说出雍州刺史萧衍,便心下暗着一惊,忙对茹法珍、梅虫儿、王咺之一班佞臣说道:“外人久称萧衍英勇盖世无敌,今拥重兵,若知赐死萧懿,安能使其不言,诚一患也。”众人听了,只吓得哑口无言,各惊讶吐舌。王咺之乃奏道:“陛下不必多虑,谅萧衍一人何足虑哉!臣有一计,可以立除。”只因这一计有分教:一朝拜将,九曜俱齐。不知此计可能除得萧衍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捋虎须郑植行刺 报兄仇萧衍扬兵
诗曰:
搏浪铁锤犹不利,荆卿匕首尚无功。
嗟嗟狐鼠思行刺,无怪淋漓颈血红。
又曰:
震日轰雷鼙鼓动,翻云掣电列旌旗。
谩言吟啸惊天地,正是蛟龙云雨时。
话说齐宝卷见萧懿临死说出萧衍在雍州,一时惊慌,悔杀萧懿,然追悔不及,今又听见王咺之有计可除,心才稍定,遂问道:“贤卿有何妙计而除萧衍,可快奏来,使朕安心。”王咺之奏道:“萧懿已死,且移尸御园,不可使人知觉。陛下星夜遣使奖萧衍镇守有功,加授持节都督雍梁南北秦四州郡:郢州、竞陵、司州、随郡诸军事为辅国将军。臣有家将郑植,此人骁勇,力敌万夫,令其跟随诏使,俟萧衍受诏之时下手刺之,无不堕其术矣,陛下又何虑焉。”齐宝卷听了大喜,即草成诏书,遣赍命官姜文光与郑植连夜兼程而去。
却说这徐耀甫见萧懿不听,知祸不远,他独自带领亲随连夜逃去雍州,来见萧衍,告知其故。萧衍闻知,便日夜不安。忽一日报道,朝廷命差官赍勅加爵。萧衍见报,忙集众将商议。柳庆远说道:“今朝中无故而加爵,明公令兄危矣。所畏者明公在外拥制兵权,恐生不测,今赐爵加升,欲使明公不防,恐接授之间有变。近观气孛流于箕卯,主有人行刺。今明公不可到公馆中开读,须迎至帅府,可使三千铁骑护卫,迎著诏书,再使五百精壮伏于两廊,旨到只接入中堂,暗提角带擒之可也。”萧衍闻计,即使王茂、昌义之领了三千铁骑跟随接诏。又令曹景宗、陈刚领五百精兵伏于两廊。算计已定。不一日,赍诏官姜文光到了馆驿,使人报知,就请萧衍到公馆受诏开读。萧衍即领了王茂、昌义之带领三千铁骑在半路屯住,先着人来说道:“馆驿中不便宣读圣旨,请天使到帅府开诏,萧元帅已在途中等候。”姜文光见萧衍不肯到馆中开读,心下先十分踌躇,又不敢强要他来,使他动疑,只得说道:“从来开读是在公廨中,既你元帅独出主意,只得要依他了。我老爷随即就到。”打发了来人,姜文光即与郑植说道:“萧衍不到馆驿接旨,要在帅府开读,莫非有诈?”郑植笑道:“朝廷天命,谁敢胡为,即有千军万马,我郑植视为草芥,何足虑之!只待临期萧衍俯伏之时,我自有处。”姜文光听了,一时又觉胆壮起来,便带百名跟随,郑植暗穿铁甲,腰悬匕首,紧贴姜文光左右,遂一齐起身骑马而来。
萧衍看见远远而来,忙将三千军马分列两旁。不一时姜文光马到,萧衍连忙下马,朝着姜文光著地一拱道:“有劳天使远临,接待来迟,望乞恕罪。”姜文光见了许多军士俱是弓上弦,刀出鞘,齐攒攒一队队的彪形大汉分列两旁,只留得中间一条小路,暗暗的心惊肉颤。忽见萧衍全身披挂,身长八尺有余,腰悬双剑,下马打拱,心下暗暗寻思道:“人说萧衍英雄,果然不虚。”连忙用双眼看着郑植,暗丢眼色,又将头微微摇侧。今听见萧衍说完,只得也说道:“上命在身,不便行礼,开读后请罪罢。”萧衍翻身上马。姜文光百名跟随先行,萧衍在后,众军士左右护着。
不一时到了帅府,进了辕门,萧衍请姜文光下马。此时郑植已紧紧跟入,在前引导。只见堂上高排香案,香烟缕缕,灯烛辉煌。姜文光手捧诏书,走在香案之前站立。萧衍使慢慢走入滴水檐前,看见姜文光身边这人行动诧异,早已留心。忽听得堂上早喝一声道:“圣旨到,着萧衍跪听宣读。皇帝诏曰……”萧衍听到跪字,便左手撩衣,假作跪下之状。郑植立在姜文光背后,见萧衍下跪,以为中计,不敢失了机会,忙拔出匕首在手,大叫道:“奉圣旨赐诛萧衍!”遂赶上堂来。不料萧衍有心提防,原不曾跪下,乘着郑植拔刀大叫,早将角带一提,闪开了身子。及郑植赶到檐前,两廊埋伏的曹景宗、陈刚与五百精壮早一齐涌出,围捉郑植矣。郑植见事不谐,忙在跟随手里夺了一只枪来,乱刺乱叫道:“天子有诏诛人,谁敢作逆!”叫声末绝,早被曹景宗一竹节钢鞭打倒在地,众军士用麻绳捆翻。此时姜文光只吓得面如土色,早躲入案桌底下,只咬得三十二个牙齿格支支的乱响,身子就如一个米糠筛的乱转,早被众军士往桌下一把拖出,用麻绳背绑了,其余跟随俱被伏兵杀死。
萧衍即出堂来,上坐着。曹景宗、陈刚将姜文光、郑植押至案前跪下。萧衍大怒,拍寨桌道:“汝等助纣为虐,残害忠良,独不思崔慧景兵围建康,昏君首领已是莫保,吾兄拥虎狼之师一旦扑灭,是谁之功欤?今却听信谗言,视功为仇,每欲倾危,又虑我拥外藩,不敢轻易中伤,却诏加爵位,以鱼饵而诱蛟龙,又使人于中行刺。谁知我早已参破机谋!何物无知,敢探虎穴!叫众将官与我绑出辕门,斩讫报来。”众军士得令一声,忙将洗剥衣服。姜文光此时已吓去了三魂,走了七魄,只剩得一丝丝的游气儿,只白瞪着双眼,先还低着头不敢分辩,今听见要绑出杀了,只得挣着匍伏哀求道:“萧大人听禀,小官不过是奉命而来,其中详细不得预闻,只问郑植方知详细。至于令兄之事,宫闱秘密,小官外臣不过走使而已。今大人一例见责,诚为冤枉。”萧衍听了,遂说叫放转来,道:“行刺之事,既与你无关,且放了绑,另行处置。只将郑植牵出斩首。”不一时,献上首级。萧衍对姜文光说道:“适才唐突,不必记怀,放汝回去。”姜文光见肯放他,连忙磕头,谢不杀之恩。萧衍道:“今汝回到建康传与昏君,若能改道,亲贤远佞,家兄无恙,如在一日,我当谨守臣节。如其不然,统领貔貅平压建康,立成齑粉。烦汝口中言,传示茹法珍、梅虫儿、王咺之等,再烦带郑植头颅示知朝中,若再无知,照此为例。”姜文光只得满口应承谢出,抱头鼠窜而去。正是:
虎须焉许鱼儿捋,豹尾安容鼠子拖。
龌龊小人无忌惮,斩头流血不为过。
萧衍自此一番,日与谋臣商议。隔不得一月,早有萧懿之子萧渊明逃至雍州,见了萧衍,哭倒于地,道:“父亲忠直,被君主听信茹法珍等设谋召入宫中赐宴,暗藏药酒毒杀,父亲血流七窍而死。又藏匿父尸,使人借诏书为名,行刺叔父。幸叔父参透其谋,怒杀郑植,传旨晓谕,众奸党与昏主方惊惶,传出父尸,神色不变。小侄殡葬一完,不敢久住建康,恐性命难保,因将母亲藏匿安顿,星夜投奔叔父。望叔父念小侄有杀父之仇,誓不共天,早早伸冤。”说罢,大哭在地。萧衍听见萧懿果然被杀,忽大叫一声:“我那兄长耶!”仰后一倒,口中便白沫乱滚,四肢冰冷。吓得萧渊明连连叫唤:“叔父苏醒!”早有使女家人忙入内报知,郗夫人与丁氏慌忙出来搀扶,忙用姜汤灌醒。萧衍方才转过气来,大哭道:“长兄不听吾言,以致惨祸,诚为痛恨。贤侄不必着急,我誓必手刃昏君,沥血以祭汝父。”萧渊明拜谢起来,遂与婶娘郗夫人拜见,又与丁氏相见。郗夫人问着伯母及家中之事,萧渊明细细述了一番。郗夫人亦为之堕泪,只得宽慰侄儿留入内去了。
萧衍随即使人传请柳庆远入府,告知萧懿的凶信,又使渊明出来相见过。萧衍说道:“幼冲昏乱,颠倒纲常,生民涂炭已久,若不诛此独夫,何以慰藉民望。参谋久阻,何也?”柳庆远道:“向日久阻,正谓时有未至耳。今兵精粮足,天命已征,又何阻焉。”萧衍听了大喜,遂择了吉日,宰牛杀马,祷告天地上下神祗。因聚了柳庆远、张弘策、王茂、陈刚、昌义之、王珍国、曹景宗,共商起兵之策。张弘策因对萧衍说道:“军无纪律,是为乱兵,将无主谋,不能决胜。昔汉王拜韩信而擒项羽,刘先主拜孔明而成鼎足。今倡举义师,吊民伐罪,若不扶一人为主谋,焉称无敌于天下。今元帅既推诚以苍生为念,当效汉王故事,委任一人为三军司令。我观众人之内,能运筹帷幄之中,善决胜千里之外者,非柳参军不可。”萧衍听了大喜,道:“弘策之言是也,敢不听从。”于是使张弘策料理筑坛之事。你道他如何筑法,但见:
台高三丈,象按三才,阔二十四丈,按二十四气。坛有三层:第一层,台中立二十五人,各穿黄衣,手执黄旗,按著中央戊已土;东边立二十五人,各穿青衣,手执青旗,按著东方甲乙木;西边立二十五人,各穿白衣,手执白旗,按著西方庚辛金;南边二十五人,各穿红衣,手执红旗,按著南方丙丁火;北边立二十五人,各穿皂衣,手执皂旗,按著北方壬癸水。第二层上列三百六十五人,各执大红旗三百六十五面,按著周天三百六十五度。第三层上设立七十二员大将,各执刀枪剑段,按著七十二候。若无动地惊天术,怎得登坛誓众师。
萧衍见坛已完,不胜大喜,便带领诸将亲至柳庆远府中迎请。相见毕,柳庆远坐于车中,萧衍亲手推轮捧毂,众将扶拥。不一时到了坛前,柳庆远下车同萧衍上坛。萧衍即捧过兵符印信,并粮草花名册籍,送与柳庆远,柳庆远接入手中。萧衍遂于坛前拜了四拜,说道:“愧子凉德,岂敢妄称拜将,因念齐主无道,万姓颠覆,欲举剪灭,功成之日以让有德。今拜尔为神机招讨领军军师都督镇国大将军。自拜之后,门以外将军主之,阃以内予自主之。”柳庆远受命毕,然后请萧衍上立。柳庆远走下拜道:“感明公不弃,专心委托,敢不竭股肱之力。但念主惟一命,将为一法,受命之后,法令必严,愿无贰心。”萧衍复下来,又是四拜,方趋步坛下听令。
柳庆远方誓师说道:“昔者黄帝伐涿鹿而擒蚩尤,武王拜姜尚而伐商纣,自古皆然,非独今日。今日我主拜我为神机招讨领军军师都督镇国大将军,尔等诸将,各宜同心协力,诛灭无道,建功立业,以垂不朽。”众将俱一齐打躬道:“是。”柳庆远又誓师说道:“我今日有令,法在必行。自今以后,掳掠民财,奸淫妇女者斩;邀功夺战,不遵军令者斩;动摇军心,妖言惑众者斩;闻金不退,闻鼓不进者斩;器械不明,减克军粮者斩;临阵不顾,漏泄军机者斩。有功必加,有罪必罚,决不食言!汝等皆宜恪守,毋视为戏言。”坛下众将俱一齐答应道:“是。”柳庆远誓师已毕,即将花名册簿照名点阅。见兵有老者去之,弱者汰之,以及弓矢不利,刀甲不坚,俱命另选。点名已完,共得四十余万精兵,终日在校场中操演。操演了月余。
忽一日,柳庆远登了将台,吩咐将帅字大旗扯起,齐集诸将,吩咐道:“今日要摆列阵势,请元帅打阵。”遂使昌义之为先锋,吩咐道:“你领一队人马立于南方,军士俱用红袍红甲朱缨赤马,马前立一面引军红旗,上面金绡绣着南斗六星,下绣朱雀之形,引军正南听令。”昌义之带领了人马去了。又唤王珍国吩咐道:“你领第二队人马立于东方,军士俱用青袍青甲青缨青马,马前立一面引军青旗,上面金绡绣着东角二星,下绣青龙之状,引军正东听令。”王珍国得令去了。又唤曹景宗吩咐道:“你领第三队人马立于西方,军士尽用白袍白甲白缨白马,马前立一面引军白旗,上面金绡绣西参四星,下绣白虎之形,引军正西听令。”曹景宗得令去了。又唤陈刚吩咐道:“你领第四队人马立于北方,军士尽用黑袍黑甲黑缨黑马,马前立一面引军黑旗,上面金绡绣北斗七星,下绣玄武之状,引军正北听令。”陈刚得令去了。又唤王茂、张弘策吩咐道:“你领第五队马立于中军,军士尽用黄袍黄甲黄缨黄马,马前立一面引军黄旗,上面金绡绣坤卦,以按戊己土,下绣飞熊之像,引军正中听令。”
王茂、张弘策引军去了。只见台下一霎时人马俱无,寂然不动。只有巡哨曹虎带领五百铁骑往来东西巡哨。又见守旗王雍将帅字大旗绰约盘旋。不一时,三声炮响,金鼓喧天,只见坛上柳庆远手举红旗挥动。忽见正南上一员大将,是昌义之带领人马杀奔而来。你道他怎生打扮,只见他:
盔顶红缨飘一朵,狻猊甲露黄金裹。
红旗招展半天霞,正按南方丙丁火。
昌义之领军立于南方。又见柳庆远将青旗磨荡,只见正东上一员大将,是王珍国领人马飞奔而来。你道他怎生打扮,但见他:
蓝靛征袍鹦鹋绿,枪尖闪烁龙吞玉。
青骢遍体粉团花,正按东方甲乙木。
王珍国引军立于东方。又见柳庆远将白旗招动,只见正西上一员大将,是曹景宗率领兵马蜂拥而来。只见那员将十分勇猛,只见他打扮的是:
汉漠寒云护太阴,烂银铠甲冷森森。
赛霜骏马骑狮子,正按西方庚辛金。
曹景宗引军八阵立于西。又见柳庆远在坛上将黄旗一面向北招动,只见北方一支人马杀奔阵中,果然是陈刚一员好将。你道他如何打扮,但见他:
乌油甲挂豺狼体,铁骑长弓英莫比。
七星旗动玄武摇,正按北方壬癸水。
陈刚将人马屯住,立于北方。坛上柳庆远又将一面黄旗向正中招动,只见王茂、张弘策二将带领军士飞入阵中。只见两员虎将一色打扮,只见他:
剪绒战袍葵花舞,簇簇攒攒分队伍。
周围绕定杏黄旗,正按中央戊己土。
那王茂、张弘策引军立于正中听令。
不一时三声轰天炮响,画角齐吹,只见柳庆远挥动中军旗号,将五方军马合而为一,左旋右转,右转左旋,忽而东,忽而西,忽而南,忽而北,团团绕绕,先摆出乾、坎、艮、震、巽、离,坤、兑之八方。不一时,柳庆远又将小令旗一面挥动,左挥左旋,右挥右旋,只见众军马左进右出,左出右进,忽而前,忽而后,忽而藏,忽而伏,隐隐跃跃,又变出休、生、伤、杜、景、死、惊、开之八门,众军士各守门户。柳庆远遂传令,请萧元帅带领五百铁骑打阵。萧衍得令,遂领五百军兵全身披挂。你道萧元帅如何打扮,只见那萧元帅的威风更是不同,你看他:
据鞍立马天风里,铠甲辉煌光焰起。
麒麟束带称狼腰,獬豸吞胸当虎体。
冠上明珠耿晓星,鞘中宝剑藏秋水。
雌雄双剑雪霜寒,四十八载萧梁始。
萧衍带了五百铁骑卷地滚入阵来。那各门兵将忙两下一分,让萧元帅军马杀入八阵中。只见阵中果是如何,只见:
攒攒簇簇,密密层层。两旁人雄如猛虎,左右马骏似飞龙。弓弯银汉月,箭插虎狼牙。袍铠鲜明如锦簇,喊声大振若山崩。拐子马紧挨鹿角,连珠炮密护中军。一霎时扬尘播土,倒树摧林。乾坤昏惨惨,日月暗沉沉。突尔摇松如虎啸,忽然吼树似龙吟。万窍怒号天噎气,飞沙走石乱伤人。
萧元帅正在阵中左冲右突,要逞英雄,不期柳庆远在将台上见萧衍引军已入阵中,遂忙仗剑捏诀,将太阳一指。萧元帅引着军马正然冲突,忽抬头一看,只见这些千军万马霎时无影无踪,俱不知那里去了,止留下一片白地。萧元帅大惊,忙指引五百铁骑要冲出阵来。尚未说完,一霎时乌云陡合,红日无光,四下里昏昏惨惨,对面俱不见人影。忽然起了一阵大风,从西北上卷来,直刮得遍体寒凉毛孔直竖,又一时雷光闪电,霹雳交加,飞沙走石。萧衍在阵中没处藏躲,只得将马勒住,伏鞍揽辔。不一时风息云开,依旧现出一天红日。萧衍大喜道:“柳军师有如此才能,鬼神莫测之机,我萧衍得之,何虑不纵横天下!”正欲寻路出阵,只听见将台上连珠炮响,四下金鼓齐鸣。柳庆远在将台上将五色旗挥动,不一时却将人马分开,又团团转转,将前八门九曜改作长蛇体,又忽变为梅花阵,又忽变为三才阵,又变为四极阵。只这一番阵势,非同小可,但见:
明分九曜,暗合八门。占天地之机关、夺风云之造化。前后列长蛇之象,左右分龙虎之形。丙丁前队如万条烈火烧山,壬癸后随似一派狂澜寝地。左势盘旋青气,右形贯串白光。坤土只占中央,黄道全依戊已。八门之内暗藏二十八宿之分,四极阵中潜隐六十四卦之变。盘盘曲曲乱中队伍变长蛇,整整齐齐静里威仪如伏虎。梅花阵一冲一突,三才阵或后或前。休夸八阵成功,谩说六韬取胜。学的是孔明妙计,用的是吕尚神机。非白鹤山中传妙诀,焉能飞龙天上佐成功。
萧衍在阵中惊惊喜喜观看无穷。只听得又一声炮响,鼉鼓频敲,柳庆远在坛上将帅旗挥动,不一时众将各归队伍,依旧齐齐排列。萧衍定睛一看,却原路分明,便招呼五百铁骑走出阵来,满心欢喜,忙下马上台来谢柳庆远道:“不意军师具此神机,足可使萧衍歼齐逐魏,混一区宇矣。”柳庆远逊谢,笑说道:“茅庐未出,鼎足已知,明公下弦宇宙六八十年,可立而待也。”萧衍听得不明不自,因说道:“军师微妙,愚不能推,乞明示何如?”柳庆远道:“天机岂宜先泄,元帅久后自知,今不必细说。”
尚未说完,忽见正南上尘土飞扬,旌旗闪闪,有二将飞马而来。大家惊异观看,那二将早带千余壮士竟到坛前。滚鞍下马,步步走上台来,只见前来的那一员小将束札得一似天神。你道他怎生打扮,但见他:
头藏金冠紫色,身穿铁铠红光。狮蛮宝带锦云装,强弓挽新月,利刃挺秋霜。
上插两根雉尾,腰悬三尺鱼肠。若问降下是何方,原神天芮曜,变相是韦郎。
众将看了,暗暗称奇。再将后面那一个少年细细一看,只见更打扮得非凡,但见他:
手执铁锤斗大,身穿战袄猩红,虎腰狼背逞威风。尽皆夸猛勇,谁不羡英雄。
星宿天任并列,姓名渭水同宗。只因梁业要成功,故从天上降,恰向此时逢。
二人走到台上,望着萧衍、柳庆远下拜,道:“小将韦叡,字怀文;表弟吕僧珍,字元瑜。一奉父命,一遵舅遣,知主公萧元帅今日誓师起义,特领精兵千人,共诛元恶,望元帅收录。”萧衍听了大喜,连忙出位扶起,道:“蒙二位将军不弃,仗义助我,永同富贵。”原来韦叡的父亲是上庸太守韦祖归,京兆杜陵人。这韦祖归最能识人,常言定天下者必在吾州将乎。遂每每结纳于萧衍。这吕僧珍是东平范人,世居广陵,早年父母皆丧,贫困无依,韦祖归留养。及长,声若铜钟,身长力大,与韦叡日习武艺,二人英勇无敌。韦祖归每每说道,二子皆封侯之相。今见萧衍兵起,故遣一子一甥特来扶助。萧衍见起兵之初,二将来投,十分欢喜。
不一时,东北上征尘滚滚,又有一将带了五百余人飞马而来。诸将一齐看去,只见那将下马走上坛来,气宇昂昂。只这一身打扮,实是无赛,但见他:
望去一条雪虎,行来千尺银龙。方天画戟指西东,前悬金竹箭,右挂铁铅弓。
星映上垣水宿名,称九曜飞龙,问踪寻迹偶随冯,要求扶世运,故此立梁功。
那将撩衣上台下拜,说道:“末将冯道根,表字巨源,广平人氏。闻元帅起义,顺天应人,道根虽居母丧,服制未终,但拯民念切,又恐失时,今特领乡人子弟五百余人,愿效犬马,悉听指挥,望元帅收录。”萧衍听了大喜,道:“将军其起少年,能识事机,真乃义士,除凶之日共享富贵。”
柳庆远对萧衍说道:“今日之事,上应天心,下合人意,星曜毕临,机时皆至,元帅可垂手而入建康也。”萧衍大喜。于是大吹大擂,宰牛杀马,赏犒三军,各尽其欢。酒罢,柳庆远因对萧衍说道:“用兵贵乎有名,名又贵乎先声夺人。欲扬先声,檄文诛奸不可少,我今欲做成檄文一道,先使人传入建康,使他君臣无措。”只不知这檄文如何做法,只因这一番有分教:沿江尸滚,遍地骸抛。不知果是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萧元帅轰轰起义 齐宝融草草称尊
诗曰:
独夫无道已应诛,何况兄仇又剥肤。
若问此中名与义,千秋汤武早相符。
又曰:
南北让完方践祚,臣民合请始称尊。
一时草草为天子,名是空名义不存。
话说萧衍见柳庆远选动兵马,排演阵法,真有神鬼莫测之妙,又来了三员小将,举事不可稍缓。欲要先声制人,使齐君臣害怕。因又取过笔砚,略不构思,早已做成檄文一道,请柳庆远观看。柳庆远接来细细看去,只见这草成的檄文上写道:
夫道不常夷,时无永化,险泰相沿,晦明非一,皆屯困而复亨,资多难以启圣。故昌邑悖德,孝宣聿兴;海西乱政,简文升历。并拓绪开基,绍隆宝命,理验前经事,昭往策今。兹独夫扰乱天常,毁弃君德,暴戾昏荒,与事而发,自大行告渐,喜容前儿,梓宫在殡,面无哀色;欢娱游宴,有过平常。奇服异衣,更极夸丽。至于选采嫔妃,姊妹无别;招侍巾栉,姑侄莫辨。掖庭有稗败之名,姬姜被于殳之服。剖视孕妇,斩馘父形,形体宣露,亵衣颠倒,骋肆淫放,驱屏郊邑,行产盈衙,与尸竞道,母不及抱,予不遑哭,宠恣愚竖,乱惑妊孽。梅虫儿、茹法珍臧获厮小,专制威柄,诛剪忠良,屠灭卿宰。刘镇军舅氏之尊,江仆射外戚之重,萧领军葭莩之宗,徐司空、沈仆射人望攸归,并受遗托,同惨顾命,劬劳王室,尽忠奉国,而一朝齑粉,使稚无遗,人神怨结,行路嗟愤。萧令君忠公干伐,诚贯幽显,中流逆命,克剪鲸鲵,慧景丧魄,魏武夺胆,歼灭定乱,以固皇基,真功出桓文,勋超尹吕,敦赏未闻,酷祸遑至,孰不冤痛。自草昧以来,图牒所记,昏君暴虐未有若斯之甚者也。今予荷眷前朝,义均休戚,上怀委付之重,下惟在原之痛,岂可卧薪引火,坐观颠覆。故奉天讨罪,总率貔貅骁勇百万,虎将千员,巨行迅檝,冲波噎水,督四方仁义之师,拥荆南忠勇之众,少出横工,直指朱雀,龙行虎步,并集建康,点放愚狡,廓清京宇,诛愚取残,俟乎有德,譬犹崩泰山而压蝼蚁,决悬河而注熛烬,岂有不殄灭者哉。今斧钺所加,止梅虫儿、茹法珍、王咺之而已,诸君或世胄羽仪,书勋士府,昔俛首奸党,受制凶威,不得不然耳。闻予起义,若能因变立功,自能转祸为福,永纾青紫;若执迷不悟,拒逆王师,大众一临,刑兹罔赦,所谓火烈高原,芝兰同腐矣。勉求多福,毋贻后悔。谨檄。 十一月日 施行
一时众将聚观,无不称赞。萧衍即时刊刻,使军士遍告上自西川以及建康五省地方去了。遂择十一月二十日吉时出兵。
萧衍留侄儿萧渊明守雍州,总州府事,族弟萧浴守垒口府司马庄,萧黑守樊城,功曹史吉士兼长史事,白马戍主黄嗣祖兼司马,郡令杜永兼别驾,小府录事郭俨知转漕运,以下大小俱分派已定。又将家事料理一番。郗夫人与丁令光备酒饯行,夫妻之间曲尽绸缪。饮至中间,忽丁令光出位拜说道:“贱妾蒙君宠爱,已怀有孕,将三月余矣,只未知男女如何?”萧衍听了大喜,道:“今我去乘龙,定生龙种,愿汝保摄,分娩后即着人报我。”饮到半酣,遂携了郗夫人入房。正是:
任是英雄骨,夫妻恩爱深。
为公师起义,临别也凄心。
到了二十这日,五更时侯,萧衍全身披挂,同了柳庆远并马来下教场。到坛上,萧衍先自称为总督诸军大元帅,次以柳庆远为神机招讨领军军师都督镇国大将军,各分军次。以昌义之为右先锋,曹景宗为左先锋,左军王茂,右军冯道根,中军护卫韦叡,后军王珍国,合后军吕僧珍,水军陈刚,督运粮饷兼管书记张弘策,郭琰副之,执旗王雍,左巡哨曹虎,右巡哨郝隆,其余大小诸将分派已定,各认旗号,共计大小三军四十余万。柳庆远唤过水军张惠绍、朱思远引兵出屯江中,以绝郢鲁音使,二人得令行事去了。当有军中谋士张信入帐说道:“今日黑道当权,破军值月,年于天乙,直符加于六庚,此时只宜固守,须待来年二月方可出兵。”萧衍听了大怒,叱之道:“腐儒偏见,泥一不通,岂知兵法!我举兵之初,所藉者一时骁勇之心。今事事相接,犹恐疑怠,若顿兵十旬,事必落于人后。况处分已定,安可中息哉!岂不闻武王伐纣,逆行太岁,岂以年月日为限乎!汝妄据阴阳挠吾军令。”喝令刀斧手快牵出斩首示众。柳庆远忙劝道:“明公暂息雷霆,张信据书推算,只知恶曜宜避,岂知恶曜临凡,皆为我用,以化作吉星。此种玄机非他所知,斩之无益。”萧衍怒犹未息,喝令着军政司重责。军校将张信领去。后人有诗道:
阴阳别自有安排,运旺逢凶不是灾。
帝主大都神鬼助,岂容一例论兴衰。
萧衍料理军马已完,就放起一天大炮,大小三军陆续起身,望郢州而进。兵马十分整肃,怎见得,但见:
兵分九队,旗按五方。绿沉枪、点钢枪、鸦角枪布遍野光芒,青龙刀、偃月刀、雁翎刀生满天杀气。雀画弓、宝雕弓、铁胎弓对插飞熊袋内,射虎箭、狼牙箭、柳叶箭齐攒狮子壶中。桦车弩、漆抹弩、脚登弩排满前军,开山斧、偃月斧,宣花斧紧随中队。竹节鞭、虎眼鞭、水磨鞭齐悬在肘上。流星锤、鸡心锤、飞抓锤各带在身边。方天戟豹尾翩翻,丈八矛珠缠错落。龙文剑掣一注秋水,虎头牌画几缕春云。先锋勇猛,领拔山开路之精兵;上将英雄,统喝水断桥之壮士。左统军右统军恢弘胆略,远哨马近哨马驰骋威风。振天鼙鼓摇山岳,映日旌旗避鬼神。
萧衍出兵所过之处,秋毫无犯,商旅不停。因此邻近州郡尽皆向附,百姓箪食壶浆以迎其师。萧衍无不亲自晓谕安慰。
且说建康城中,一时见萧衍的檄文各处遍贴,百姓皆知,莫不引颈望其速来。早有人揭去报知梅虫儿,三人见这檄文中说他奸恶,又说只要处他三人,又见这些事情俱是有的,心下十分着急,却是悔不过来,只得入宫来奏知宝卷,道:“萧衍起兵雍州,谋为不轨,乞陛下遣将先事扑灭。”便呈上这道檄文。宝卷见了,亦甚着急,只得说道:“卿等为朕谋之。”三人同奏道:“陛下不必忧虑,只消降旨遣车骑将军刘山阳引兵十万,再勒谕南康王,共袭雍州,再传示沿边将士,严守汉口、鲁山、郢沔,加湖等处。虽萧衍勇谋亦不能骤进而飞越至此也。”宝卷听了,心才放下,遂降旨依行。不一日,刘山阳引大军而去。
且说南康王名宝融,是齐明帝第八子,偏宫沈妃所生,与宝卷是弟兄。先明帝在位时,使他镇守剂州为刺史,又使萧颖胄为长史,萧颖达为刺史共住。宝融早有报来,说齐主遣刘山阳领十万大兵会合荆州兵,将同袭雍州。又知萧衍已是起兵,二人恐雍州难袭,一时踌躇未决。
早有细作探知其事,忙来报知萧衍。萧衍与众将商议道:“荆州本畏雍州人马,今提兵扫定东夏,虽韩、白重生亦不能为计矣。”柳庆远道:“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次之,心战为上,兵战次之。荆州是我心腹之患,若不安排,使我有内顾之虑。吾有一计,不劳一旅一矢,使山阳至荆便能授首。”因附耳对萧衍说道:“元帅只须如此如此,则驰一函而定一州矣。”萧衍听了大喜,遂修书数封,遣偏将王天兽到荆州投送,因分付道:“这数封书可先送各州各郡,这二封可送萧颖胄、萧颖达二人,毋得有误。”
王天兽赍书到了荆州,就先去投递了州府。然后将这二封来投萧颖胄以及萧颖达。二人得书,便折开,竟是空函,并无一字,二人不胜惊讶。再看到末后有一行小字道:“不便细言,使天兽口具。”因遣开下人,忙问天兽道:“尔主将有甚机密事,不便写明,使汝口传?今已无人,须速说明。”天兽道:“此书是元帅亲手封固,使小将来投送,书中之事不得预闻,又非商酌,焉有所说。”二人听了,一发怀疑。不一时,早有府州官得了萧衍之书,书中是说萧颖胄与萧颖达相约助义之言,各官得了此书,见事关重大,只得来见二人,说道:“今上荒淫,下民怨恫。萧雍州起义,久合人心,二公应之可谓识时矣,我等无不愿从。”二人听了,俱大惊道:“诸公此举是陷我二人于不义,何戏言若此?”
众官见他不认,便取出萧衍来书与二人看。二人看了,掷书在地,再三分辩并无此意,不过萧衍用诈耳。因出萧衍空函与众人看。便半信半疑,各自退归,却纷纷扬扬的议论。早有人将这事情报入刘山阳,道:“萧颖胄二人与萧衍定谋相约共反,现有人及书在荆州。乞元帅不可轻进,为二人所算。”刘山阳听了大惊,到了江安,将人马扎住,先使人将书责问萧颖胄。萧颖胄大惧,乘夜与席阐文、柳忱闭斋商议。
席阐文说道:“萧雍州蓄养士马已非一日,必不可制;即能制之,功高遭忌,亦不能为朝廷所容。为今之计,莫若杀山阳,与雍州举事,共扶南康王为帝。此立天子而令诸侯,则霸业可成矣。”萧颖胄道。 “今刘山阳已怀疑见责,将不利于我,焉能杀之?”席阐文道:“刘山阳疑我者,是疑与天兽共事也,今将军只要取天兽之首,使人送至其营,则刘山阳之疑释,而自至矣。刘山阳若至而图之,无不济矣。”柳忱亦说道:“朝廷狂悖日甚,人人皆望其速薨。若与萧衍共事,必成一匡之业,千古美名。若助刘山阳以文以为阻,不但不能得到,且有大害,兼有助桀之名。独不见萧令君之事乎。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也。”萧颖达亦在旁怂恿。萧颖胄踌躇了半响,方大喜道:“所言甚是有理。”
到次日平明,萧颖胄升帐,使人请王天兽来,说道:“外人说你与刘山阳相识,暗通内应,罪在不赦!”喝令拿下斩之。遂不容王天兽分辩,左右竟绑缚牵出,不移时呈上首级。萧颖胄即遣亲信赍书并王天兽首级,送与刘山阳,刘山阳遂不疑心,就上马单骑驰入萧颖胄寨中。相见礼毕,萧颖胄即出伏兵斩之。萧颖胄因尽收刘山阳之兵,遂迎请南康王宝融即位江陵,为齐和帝,建号中兴元年,遥废宝卷为东昏侯。以夏侯祥为中领军,遣将军杨公则守湘州,参军刘元起守夏口,夏侯祥之子亶为殿中主帅,以萧颖胄为尚书令荆州刺史。萧颖胄有器局,既举大义,众情皆归之,又移檄建康州郡,数齐主及梅虫儿等罪恶,又诏加萧衍都督前锋,遣竞陵太守吴僧智送刘山阳首级于萧衍,复劝萧衍归附宝融,然后进军。
吴僧智奉命到萧衍军中帐外,先使人入帐禀明,使萧衍接诏。萧衍闻知,一时大怒,道:“我岂肯受制于人乎!”喝左右速擒吴僧智斩首。柳庆远连忙蹑萧衍的衣服,说道:“不可,不可,明公今举义师,吊民伐罪,前临强敌,胜负未分。今荆州挟天子以令诸侯,不过一时为人所使,岂他日之长计乎?若与彼相抗,我则前后受敌,未免蹉跎岁月,建康焉能蹴至。莫若权且受其封爵,以安其心,使我内无心腹之患,前途克捷,则威震四海,谁敢不从,岂碌碌受人处分耶?小不忍则乱大谋,明公宜欢然受爵,此乃万全之策也。”萧衍听了大喜,遂接见吴僧智,说道:“我今起义,诛灭独夫,以让有德而慰民望。今南康王即位江陵,深企予怀,正贤人效力之际,复蒙加爵,共图大事,敢不听命?”于是排立香案,受诏谢恩。遂设席与吴僧智相饮甚欢。次日,上表尊宝融为帝,萧衍称臣。后人有诗赞之道:
闻雷失箸是藏口,慨赐三齐已暂容。
小忍不坚谋事乱,如何称得大英雄。
此时是齐宝卷永元二年,齐和帝宝融中兴元年春正月,萧衍与柳庆远引兵直至竞陵,立下营寨。萧衍欲使昌义之、王茂为前军进兵汉口,因又集诸将商议,诸将皆云合兵围郢州,分兵袭西阳、武昌,何愁不拔。柳庆远道:“汉口江面不过一里,若箭炮交施,我兵不能得渡,且鲁山房僧寄重兵固守,与郢城为犄角,我若悉兵前进,房僧寄必截我后军,不若遣昌义之、陈刚、王珍国渡江与荆州军合而逼郢城,吾自围鲁山而通沔汉,使竟陵之粟方舟而下,江陵、湘中之兵连旗继至,兵多食足,围守两城,不攻自拔,天下之事可以卧取之也。”萧衍听了大喜,遂遣陈刚、昌义之、王珍国授以十万大军过江。柳庆远唤过三将,付以锦囊二枚,说道:“第一个过江之前,第二个过江之后,可依计而行,自有妙用。”
三将领了锦囊,紧藏在身,遂整军前进。到了樊山,将兵马集至江边。望见隔江旌旗营寨历历在前,又见江中水势汹汹,遂准备舟楫渡江。不期东北风大作,隔江齐兵驾炮顺风打来,萧兵俱立身不住,往后退缩。昌义之见了,因无计渡江,遂拆开第一个锦囊,三人见了大喜,遂不过江,带了军马屯于石门山。分付军士各取人家台桌板门,联络贯串,又取芦苇缚以硫磺硝焰插在门板上。不一时齐备,叫军士各各饱餐。守至二更以后三更将交,忽然微微吹动西南风,昌义之等大喜道:“军师神见,天助我成功也。”遂使众军士将门板台桌一齐放入江面,将火点着芦苇,随着顺风吹过江去,使军士一齐鸣锣击鼓,喊杀连天。陈刚、昌义之、王珍国指引军士登舟,昌义之领了万人随着火后缓缓而进。那边齐兵齐将忽见江边上火把齐明,明知萧兵过江,便手慌脚乱,在黑夜中一齐将炮箭乱发,吆天喝地,只望着江面上打来。直到五更炮箭俱尽,以为萧兵在江中不知打死了多少,决不敢过江。谁知萧兵见齐兵炮箭急时,便躲闪在后,只等炮箭一缓,忙架桨的架桨,扯篷的扯篷,船趁风势一齐拢岸。昌义之奋勇先登,轮动铁扁担,打倒百人,萧兵一齐上岸。齐兵见萧兵忽然登岸,知不可守,便一哄抛戈弃甲,各自逃生。不一时陈刚、王珍国俱到,将兵马尽行登岸,望郢城杀来。
早有逃去之兵报入城中守将张冲,张冲大惊。到了天明,引五千人马出城,与萧兵接战。两下射住阵脚,张冲乘马摇枪出阵,大骂道:“尔等世受国恩,为何反叛?自取诛戮!”昌义之大怒道:“萧元帅举义兴师,诛暴君污吏。上应天时,四方莫不愿从,尔尚助纣为恶,逆我王师,死有余辜矣!”张冲大怒,挺枪劈胸就刺。昌义之侧身闪过,急举浑铁扁担相还。两下一场好杀,但见:
二将坐鞍轿,征云透九霄。这一个急取壶中箭,那一个忙拔紫金镖。这边举枪欲刺将军将,那边将浑铁扁担打英豪。这一个生平胆壮安天下,那一个气概轩昂压俊髦。
两将相持,斗经四十余合,张冲渐渐力乏,招架不住,早被昌义之一扁担打来,正打着张冲的背上。张冲被打,弃枪伏鞍夹马逃奔,昌义之骤马来追。早有人接住,两下混杀。张冲已逃入城中。齐兵见主将入城,便无心恋战,各望城中奔入,早被陈刚三人乘胜赶来。齐兵杀得大败亏输,入城者不及一半,余者投降。昌义之等犬获全胜,遂将郢城围得水泄不漏,百般攻打,俱被城中打回,皆不敢近战,只紧紧围住。
三将见不能攻取,各自在帐中纳闷。忽想起军师第二个锦囊尚未开看,便连忙开看,只见:“张冲若败,郢城坚固,一时难取,不可顿全军于城下。只宜进据石桥浦,连营相继下至加湖,我自遣人移会江陵,有兵会于夏口,汝等只宜依计虚张声势,以作攻城。张冲必不敢出,我自有计破之。”三将看完,见柳军师有先见之明,所算一如所料,俱惊惊喜喜,称以为神。遂不进攻,引兵据了石桥浦,连营九里,日日交换引军在城下呐喊摇旗,作攻城之势。张冲被昌义之打伤,不敢出城,几次使人缒出城外,过江求救附近州将救援,不期被柳庆远先遣张惠绍等守侯江边,俱从半渡擒获,搜出信音,尽皆杀之,一时消息不通。张冲只得死守郢城不题。
却说柳庆远使人移会江陵,萧颖胄即遣将军杨公则举湘州军马五万会于夏口,又遣将军刘坦行湘州事,以运粮饷接济萧衍军中。这刘坦为人宽厚,昔在湘州仁政惠民,百姓敬如父母,今奉萧颖胄命到任,湘州百姓迎者载道,晓得他运粮,不等征取,众百姓各出租米,共凑了三十万斛,齐来交纳。刘坦见了,不胜感激,再三致谢了众百姓,遂将此米运至萧衍军中。萧衍闻知是民运的租米,不胜大喜,后来登位,免湘州三年秋粮,此是后话。因对刘坦说道:“贤公善政施仁,感动下民,正是君恶臣良矣。”遂留刘坦随军中参赞,与张弘策同事。此时三月,齐和帝复进萧衍为左仆射征东大元帅都督,征讨诸军,假黄钺行事,萧衍拜受。一时兵精粮足,军威日盛。一日,早有人报入建康。齐宝卷诏遣陈伯之为江州刺史,西守荆雍,以救其城,付以三十万兵马。陈伯之受命,来救郢城不题。
且说张冲被昌义之铁扁担重大又用得力猛,已将铠甲击碎,半肩受伤,只得入城。不期卸甲时又受了风寒,以致浑身疼痛。又见萧兵攻打甚急,因日夜焦心。忽一日,呕血数升,遂将军事付托薜元嗣、内史程茂二人,又与子张孜说道:“吾观萧衍用兵不凡,此亦天授。但我也受国恩,城存与存,城亡与亡,不料天夺,使吾志未伸。吾死之后,望二位将军与吾子竭力保守,以待朝廷救援,万不可失寸土与人。”言讫,复呕血不止而死。张孜抚尸大哭。诸将即欲发丧,薜元嗣与程茂忙止住,道:“目今萧兵围困,若知主将已故,乘其丧际人心懈怠之时,进兵急攻,大事去矣。莫若停柩按之,以待朝中遣人救援。”张孜无奈,只得依从。
却说陈伯之领了救援之兵已离郢城不远,却自恃英勇,大张声势杀来。萧兵围城原无领将,竟被陈伯之杀散。陈军直至城下,张孜、程茂等正在城督军防守,忽见救援军到,忙使人开城,放下吊桥,将陈伯之迎入。张孜告知孤城被围,先君尽节,至死不变,正在危急。陈伯之听了,大笑道:“令先君宿称名将,今既是如此,古语云水来土掩,兵至将迎,岂一败而死守,使贼人得计而围困若此。孰若我明日出马,直杀他兵甲无存,方见天朝难犯,不容丑类跳梁也。”张孜拜谢道:“若得将军如此,郢城之福,家君亦含笑于九泉矣。”大家欢喜,忙摆酒款待,又犒赏来军。陈伯之夸出此言,有分教:未经国手言棋好,若逢强将始见低。不知陈伯之言能相应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萧元帅发高论惊人 房僧寄展奇谋致败
词云:
既以奠安为己任,定然有一番妙论,必窥后全安,瞻前无阻,兵始风雷迅。
用计明欺他不认,若看破难称筹运。故战则亡身,谋惟束手,咄咄空怀恨。
右调《雨中花》
话说陈伯之引兵入了郢城,自恃勇猛,遂严戢将士准备接战不题。
却说萧衍屯兵在竟陵,柳庆远只训练人马,接连四处为声援,与鲁山对敌。这鲁山城是三楚要地,是当初齐明帝特举房僧寄督重兵守之。此人有文武全才,多谋足智,又能抚恤士卒,今见萧衍不轨,叛兵四出,便聚诸将士说道:“萧衍行兵有法,不可轻敌。今遣兵围攻郢州,不进西阳、武昌,是虑我截其后路,今又不来讨战,大有深意,我须用奇计破之。”因唤前军赵博吩咐道:“你领一万五千人马,在于汉阴山埋伏,俟我与萧兵交战,你可引兵在彼后抄出,不可违误。”又遣骁骑将军朱显吩咐道:“你可领一万五千人马,往临潼山埋伏,候我与萧兵接战时,你可引军马劫其老营,使彼首尾难顾,不可违误。”又遣中护将军丁盛吩咐道:“你可引一支人马逼近萧寨,诱彼而来,方算汝功。”
众将皆得令去了。房僧寄却自引大军暗暗离了鲁山。又遣孙豹引一万军马伏于小别山中,候萧兵过半冲出击之,孙豹去了不题。
却说江陵齐和帝遣了长史席阐文赍勅慰劳萧衍、萧颖胄等,因致书谓萧衍道:“明公起兵已半年矣,未闻破一城拔一邑,兵马尚未出境,以建康千里之遥,何异天高。今穷兵黩武顿兵两岸,又不并军围郢州,又不下西阳、武昌而取江州,若以房僧寄而畏之,恐天下如房僧寄者多多矣。此机一失,又莫若请救于魏以图自安。”萧衍见书,因与席阐文笑说道:“镇军诚有所不知耳。今汉口路通荆雍,控引秦梁,粮运资储仰此气息,所以共压汉口,联于数州。今若并军围郢,又分兵前进,鲁山必阻沔路,隘我咽喉。若粮运不通,则有离散之忧,何能持久。此进退无据,未见其可。至于西阳、武昌,取之即得,既得之后应镇守,镇守必须万人粮储,方能称足。设有攻者势必不能相救,若使我分军应援,则首尾俱弱,如其不救,孤城必陷,一城既没,诸城相次土崩,天下大事去矣。若郡城既拔,席卷洽流,而西阳、武昌自然风靡。何遽分兵散众,自贻其忧。大丈夫举事,欲清天步,拥数州之兵以诛群小,如悬河而炷火,奚有不灭者哉。岂可北面而事他人以示弱于天下!烦卿为我白言镇军,前途进取毋劳思虑。但借重镇军镇定人言,毋信谣惑。”席阐文听了萧衍一番议论,不胜惊喜,因逊席谢说道:“明公之言,悉知其详,容归示之,则相安矣。”遂辞萧衍而去,后人有诗赞之道:
英雄原自具经纶,天下兵机抵掌陈。
不必当场亲历应,一番议论已惊人。
却说房僧寄将军马分拨已定,丁盛便引军马逼近萧营,日来搦战。柳庆远对萧衍说道:“西台催战,鲁山诱敌,若不进兵,以示怯也。”萧衍忙问道:“西台催战,吾已言镇之矣,不知鲁山如何诱敌?”柳庆远道:“房僧寄深谙兵机,然不知大势,令见我顿兵不去,遂遣人日逼我战。我料彼已定谋,故日日诱我耳。我今只须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令其不可测度。”萧衍听了大喜。柳庆远遂传令诸将入帐听令,不一时俱到。因唤过右军冯道根吩咐道:“与你五千人马,与齐将交战,他退一里,你追一里,我自遣兵接应。”
又唤中军护卫韦睿、王茂吩咐道:“你二人各带领本部人马分为左右翼,若遇伏兵,你二人可出击之。”又唤吕僧珍吩咐道:“你领一支人马为殿后,如齐兵若望我后队杀来,你引兵出击,毋违吾令。”众将皆领计去了。又请萧衍自主本寨。柳庆远亲自引了大队从中摆列阵势,以防冲突。分遣已定。
到了次日,齐将丁盛引军直逼近寨,在马上扬威跃武叫战。只见萧营三通鼓罢,旗分八字,中间闪出一个白袍小将,手执方天画载,一马当先喝道:“天兵压境,救死不遑,无名小卒,敢来挠阵乎?”丁盛听了大怒,骂道:“叛逆狂贼,速投归顺,免尔一死!”遂摇枪直刺。冯道根忙将方天戟架住相还。二人一场好杀,只见:
四下阴云惨惨,八方杀气腾腾。钢枪闪得烂如银,画戟轮来先偃月。枪挑前心,不离两肋;戟钻脑袋,直奔当头。两人斗急切齿咬牙,二马交驰翻蹄喷沫。初战时尽要他赢,杀久了不知谁死。
两人战不四十余合,丁盛早已拍马而走,冯道根便招呼手下紧紧追来。丁盛见他追及,复回马接杀,不五六回合,却又退走。两人便紧走紧追,慢行慢赶。这边韦睿、王茂将兵马分为左右,远远跟来。丁盛引了冯道根直引至小别山前。只听一声炮响,拥出一队人马,却是孙豹将萧兵冲为两截。丁盛复引兵杀回,将冯道根裹住厮杀。冯道根正奋勇相持,不期王茂、韦睿兵到,冲入围中。丁盛、孙豹见有救应,便欲退兵,怎奈得三人用力太猛,十分凶恶。孙豹、丁盛见势头不好,便虚晃刀枪,皆往小路奔逃。齐兵见主将已走,要全性命,各自逃生。王茂、韦睿、冯道根因将兵马合在一处,随后杀来。
此时赵博在汉阴山听得萧、齐交战,遂引兵出山,抄在萧兵之后杀来。一时三军蜂拥,鼓炮喧天,只低头杀入。不期恰遇柳庆远之兵,赵博不分好歹,仍一径冲来。柳庆远使吕僧珍接住,忙将帅旗挥动,将兵势忽开忽合,已远远的将赵博的军马裹入长蛇阵中。赵博与吕僧珍杀到三十合上,当不得吕僧珍这条枪使得神出鬼没,只不离心窝左右,自知非敌,却算计要走。只见手下军卒一时齐声发喊道:“中了萧兵之计了!”赵博忙偷眼一看,只见周围俱是萧兵逼来。一时心慌着急,刀法渐乱,早被吕僧珍一枪刺落马下。齐兵一万五千人冲入长蛇阵中,不曾走脱一个,见主将破杀,尽伏地投降。
却说房僧寄,忽有军马报说丁盛已诱萧军追来,房僧寄即领大军接应。将到小别山,只见是萧兵旗号,长驱杀来,并不见有丁盛前引。不一时萧将赶到,房僧寄方才着惊,忙摆下战场,将人马扎定,使弓弩射住萧兵,唤卞忠、姚文、李骐出战。姚文敌住了王茂,卞忠抵住冯道根,李骐接住韦睿。只见阵上六人六骑,直杀得黄尘滚滚,黑风漫漫,这场厮杀端的非凡,但见:
两阵咚咚擂战鼓,五色旌旗逞风舞。长弓硬弩护营门,铁壁钢墙排队伍。大海渡中戏水龙,万仞山前争食虎。搜搜刀举,晃晃枪飞。鞭来锤架,银花响亮进寒光;枪去剑迎,玉焰生风飘瑞雪。刀劈甲,甲搪刀,硬来硬对;箭射盔,盔隔箭,狠破狠消。真是棋逢对手莫分高下,果然将遇良才难定输赢。
两下正战够多时,忽萧衍、柳庆远中军亦到。房僧寄看见,乘他仓卒,便带了五百护身骁骑,直冲入萧衍中军,如入无人之境。柳庆远军马才到,一时无备,却被房僧寄领着骁骑连砍杀百十余人,一时将萧兵阵脚冲动,纷纷退后。柳庆远忙要使人来敌,不期萧衍一骑马要来镇定阵势。才到帅旗之下,却被房僧寄一眼看见,知是萧衍,掇起心头烈火,便一马冲来,举枪望着萧衍的心窝直刺,大喝道:“萧衍贼子,不要走,且吃我一枪!”萧衍忽见房僧寄赶到,一枪刺来,一时心慌,急将身一侧,让过枪尖,那杆枪早从萧衍左肋下刺入铠甲之内。房僧寄见刺不着萧衍心窝,忙要收回枪再刺,怎奈那枪尖用得力猛,刺透三层铠甲,却又被萧衍的丝蛮带缠住,一时收不过来。被萧衍用手接住,两人各执一头,在马上死命的你扯我扭,搅做一团,竞象走马灯儿直逼得团团乱转。正在难解难分,却得曹景宗看见,飞马赶来,举起钢鞭,照着房僧寄头上打来。房僧寄方才着慌,只得弃了枪跑回本阵。曹景宗追来,房僧寄取了大刀复与曹景宗大战。萧衍见曹景宗追来,方才心定。柳庆远亦赶到向前,说道:“元帅受惊,我之过也。”萧衍方用手将枪拔出,挥兵混战。
却说那阵上六人六骑,只杀得难舍难离,杀到深间,王茂一铁槊将卞忠打下马,结果了性命。冯道根用戟挑了李骐。直杀到日色西斜,方鸣金罢战。
却说这朱显见两下交兵,遂引人马冲入萧营后寨。吕僧珍见了大喜,道:“果不出柳军师之算。”遂使动爪轮双铁锤上前接战。朱显见萧寨中已有准备,兵将列满,自知来错,却又临阵由不得自己做主,只得杀了数合,见势头不好,拨转马头,带领军卒就逃走而去。吕僧珍疾忙追赶,已去远了,遂自回来。
却说房僧寄杀了一日,刺不着萧衍,在帐中与诸将说了一番,不胜叹息,又见折了二将,不胜纳闷。因想道:“我遣的兵将,我行的计策,如何被他长驱而来?”正想未完,早有各处败兵回来说道:“丁盛、孙豹中了萧将之计,杀败逃去。赵博被萧将用阵法裹住,全军皆没。朱显亦自逃回。”房僧寄听了大惊,道:“我用计算他,反中了彼计,可恼可恼。”不一时丁盛、孙豹俱入帐请罪。房僧寄只说道:“非战之罪,中彼之计耳。”房僧寄正然着恼,忽见帅旗上一道黑气冲起,房僧寄便手中一掐,大喜道:“吾计成矣。”遂吩咐丁盛、孙豹:“引兵在右边埋伏,只听得中军炮响,便引军杀来。”二人得令去了。又唤姚文、钱胜:“引军在左边埋伏,只听中军轰天炮响,即引兵杀来。”二人亦自去了。房僧寄自引大军接应以袭萧寨。分派已定,遂将营中悬羊擂鼓,以支更点。
却说萧衍被房僧寄刺了一枪,归入帐中,卸去三层铠甲,俱是透明大洞,又取过房僧寄的枪估看,约有八十余斤,萧衍又惊又喜。不一时众将皆入帐来问安请罪。萧衍谢说道:“不意房僧寄如此英勇,今日若非曹卿,吾命休矣。”曹景宗忙说道:“元帅吉人天相,与末将何力也。”柳庆远上前说道:“非诸将之误,实我一时计不及此,致元帅受惊,今求自贬,乞元帅削柳某职衔,方不有愧。”萧衍再三不听。柳庆远固求贬削道:“军令自我而出,元帅若不允从,何以服众。”萧衍见他词色俱正,只得说道:“军师既欲如此,暂去官职,立功之日复还可也。”柳庆远方才欢喜。诸将听了,不觉一时激奋,说道:“吾等誓杀此贼,以报元帅、军师。”说罢,欲出帐交锋。萧衍忙止住道:“不可不可。房僧寄为主不得不为忠义之士也,诸君不必为我怀恨,而仓卒若此,须用计擒之,使其归我方妙。吾今有计,莫若今夜乘其战疲而劫之,房僧寄可擒矣。”诸将皆说道:“愿效死力。”柳庆远道:“劫营固好,但房僧寄知兵,必有准备。元帅必欲劫之,只须如此这般,可使房僧寄丧冕而走也。”萧衍听了大喜,遂吩咐王茂、曹景宗道:“你二人带了本部人马去劫齐营之左,只虚张声势,不可深入重地。”又遣吕僧珍、冯道根吩咐道:“你二人亦领本部去劫齐营之右,亦须虚张声势作劫寨之状,只不可深入。”又使韦睿领着自己军马离寨三里,候齐兵一出即去击之。三人得令而去。
却说曹景宗、王茂守至更余,悄悄引了人马到了齐营左侧,却不杀入寨来,只在左边使军士呐喊鸣金擂鼓,以作杀入之势。那齐将姚文、钱胜见萧兵果然来劫寨,知是中了房将军之计,满心欢喜,遂引兵杀出,正撞个满怀,各自厮杀。这冯道根、吕僧珍到了齐寨右侧,也是如此。丁盛、孙豹十分得意,要报日间之仇,即忙杀出,恰遇着吕僧珍、冯道根,便杀起来。房僧寄见萧兵中了妙计,遂引大军来劫萧寨。不期尚未到寨,忽听得一声连珠炮响,早有韦睿截住,大叫道:“你的计策,又中了我柳军师之计了。”你看他两边俱在黑夜之中,一场大杀,十分利害,怎见得:
征云笼四野,杀气锁长空。天昏地暗交兵,雾惨云愁厮杀。初时战斗,灯笼火把相迎;次后交攻,剑戟刀枪乱刺。离宫不朗,左右军卒乱相奔;坎地无光,前后兵将皆不整。昏昏沉沉月朦胧,不辨谁家宇宙;渺渺漫漫灯惨淡,难分那个乾坤。东西混战棍棒交加,南北相持旌旗掩映。狼烟火炮似雷声,虎节龙旗如闪电。摇旗小校黑夜间战战兢兢,舍死将军火光中纷纷扰扰。霎时间,滔滔流血沟渠满,叠叠尸横数里平。
两下里杀够多时,齐兵失计,个个心慌,萧将得谋,人人强勇,早杀得齐兵将大败亏输。房僧寄见中了萧衍之计,不敢恋战,弃了韦睿要来保守本寨,也顾不得众将士,便拍马望本寨而走。不期突出张弘策立马挺枪大喝道:“我奉军师之令,夺取汝寨久矣。不下马受缚,更待何时!”遂挺枪杀来。房僧寄忽然听见,方知本寨已失,十分恼怒,却黑夜中杀了半夜,已是人困马乏,不敢与张弘策交锋,引兵望着鲁山而走。丁盛、孙豹、姚文、钱胜正然苦争,忽见本寨火起,手下军卒报知已失本寨,四人大惊,各自奔逃。萧兵得胜,也就不追。房僧寄连用二计,不但不能成功,反杀得大败亏输,只得退回鲁山,以图恢复。正是:
运筹帷幄许多般,一样兵机两样看。
不意算人还自算,算来还是少机关。
萧衍大获全胜,诸将叙功,即授还柳庆远原职。柳庆远拜受,商议进兵。且按下不题。
却说昌义之、陈刚、王珍国三将已围困郢城,一时未下,柳军师的锦囊计,只得引兵据了石桥浦遥张声势,令军士轮流攻打,却不十分紧逼城下。今见有救援之兵入了郢城,便星夜着人到元帅军中求计。柳庆远又付一锦囊,着人带回。三将聚看,上写的是:“作速进兵,若齐将败后,须紧困之,自有可破之机。”三将见了大喜,又因休养了多日,人人思战,无不勇往。忽哨马报到,说齐将统兵城外立寨,三将便引军马离了石桥浦安营。齐将陈伯之见张冲已死,便领兵出城,使偏将王纲为左先锋,元则为右先锋,各引五千人马分为左右两翼,自己同了薛元嗣总领大军,今见萧将立寨,便准备交锋。到了次日,两阵对圆。陈伯之遣元则出马掠阵。昌义之看见,即提了浑铁扁担冲出阵前,一马截住。俱不答话,两马相交,动器械杀了二十余合,元则怎当得昌义之这根扁担沉重,渐渐招架不住。昌义之正杀得性起,那扁担只不离元则的头上乱劈。不一时早将元则的脑袋分开,一交跌下马来,只杀得空马奔回齐阵。陈伯之见元则落马,忙遣周同、张武二将齐出来攻。昌义之全无畏怯,不一时将两员齐将打落下马。昌义之杀得性起,喊叫如雷,便往齐阵赶入。陈伯之见他欺敌,心中大怒,大喝道:“林野牧童,不得猖狂!”说罢,绰刀接住。你看他二人才是一场好杀,但见:
两下鸣锣击鼓,三军呐喊摇旗。大刀招展振天雷,扁担塞光邀冰雪。这一个舍命冲锋扶社稷,那一个弃生接战定乾坤。口里管天崩地裂未曾休,只杀到马倒人翻还不住。
两下战了八十余合,只看得人人喝采,不分谁胜谁强。王珍国、陈刚忙催军接战。齐阵上薛元嗣看见,也挥动大军,两下混战。不一时齐兵力怯,萧将威强,王珍国、陈刚分头冲击,一霎时将齐兵杀得血流满地,骨肉成堆。陈伯之正与昌义之苦争苦斗,忽见军马被萧将冲得七零八落,四处奔逃,纷纷乱窜,心下着慌,不敢恋战,只得用刀左右遮挡,欲寻脱身之计。早被昌义之一浑铁扁担打来,陈伯之忙举刀与扁担一近,早将陈伯之的手腕虎口震裂,便拍马奔逃,连叫道:“好利害!好利害!”便招呼败卒逃入城中,将城门紧闭而守。昌义之三将见他逃入城中,不来追赶,只遣军马围得郢城铁桶相似,不通水泄。陈伯之在城上看见如此围困,无法可施。又因手痛流血不止,医人敷药调治,一时不得收口,只指点将士死守。萧兵百计攻城,城中百般防守。
早有人报入建康,说鲁山、郢城大败,萧衍引兵日夜攻击,危在旦穸。朝中臣子不敢隐瞒,只得入朝奏知详细。宝卷忙聚王咺之、梅虫儿、茹法珍一班佞臣商议,道:“鲁山、郢城乃江南保障,若有差失,则萧衍乘胜长驱,建康危矣,如之奈何?”王咺之等奏道:“以陛下之富,兵马之广,何虑萧衍一人?只消降旨速调淮南淮北及两浙军士,可得五十余万,再以毘陵,吴郡二处,可得百万,兵精粮广,合而并力,谅萧衍匹夫,决难抵敌,终当授首,陛下又何虑焉?”
宝卷听了大喜,随即传旨,征调数处兵将粮草。果然旨意一出,谁敢不遵。不消一月,各处军马粮饷俱陆续而来。宝卷遂命军主吴子阳、淮南将军陈虎牙,其余大小战将一百余员,统领五十余万大兵救援郢城、鲁山。二人引兵而进,不日已到,遂将军马屯于白阳垒立寨,离鲁山三十里,又进据加湖,离郢城三十里,俱依山偏水结寨,连络上下,以作声势。怎奈两城受敌,信息不通,邮传飞报俱被张惠绍、朱思远水陆截住擒获,吴子阳不知虚实,不敢骤进。后史官阅此有诗道:
兵多粮足虽然好。将帅无人那怕多。
元气泄伤筋骨损,自然宫阙忝离过。
却说房僧寄用计受亏,退回鲁山,喜得萧衍不十分追逼,遂收拾残兵依旧在城外分营立寨。把守险要之处,不许萧衍进兵。整理了数日,便又差人下书与萧衍索战。萧衍即批示来日。下书人回来,房僧寄不敢用计,只将人马分为五寨,以待交锋。
却说柳庆远到了五更时分,便唤王茂、韦睿、吕僧珍、曹景宗、张弘策,各付以五色旗号,按了金木水火土,俱附耳授计而去。又唤过冯道根分付道:“与你五千人马在壁山守候。此处有两条路径可通鲁山,房僧寄败走,必由此处而来。你只在大路中埋伏,见他来时,你使人放火,他见了必从大路而走,俟其过半,你可截出,收其部众,纵他入城。毋违吾令。”冯道根得令去了。
到了平明,两边战鼓齐敲,四下炮声俱发,各将弓弩射住了阵脚。萧衍亲立在黄罗伞下,指挥士卒。房僧寄见是萧衍,大怒骂道:“萧衍匹夫,独不思主上何姓,何代宗枝,你今高官厚爵,世受国恩,不思报本匡襄,反拥众不轨,骨肉相残,自相吞并,则外姓又将若何!诚能悔过,奏知主上,不失封王。如再执迷不悟,以天下之强,勤王毕集,立成齑粒,悔无及矣!”萧衍答道:“幼冲昏德,暴虐生灵,诛大臣为儿戏,视忠良为寇仇,倘外邦乘衅,岂不将祖宗基业一旦属于他人。我今首提义师,除君侧之恶,择有德而后之,是弃昏立明也,非有他意,此乃吾家之事,将军何必自苦以助此独夫,使人想将军为不智!”房僧寄听了大怒,摇枪骤马望着萧衍的咽喉刺来,大喝道:“谁与你这叛逆匹夫斗口,前日不曾手刃,今吃我一枪!”萧衍即回马避入阵中,并无一人接战。房僧寄见萧衍躲入阵中不出,忙抬头一看,大笑道:“萧衍匹夫,你今排此八门阵法,自夸精妙,别人怕你,我何畏哉!”遂招呼三千余人一同破阵。房僧寄是个惯家,不慌不忙,看明门户,早带了军马从生门杀入。却遇王茂接住,大杀数合,王茂去了。房僧寄又从景门杀来,早有韦睿接战,战不数合,又自去了。房僧寄一连打过五门,见阵中平平常常,欣欣得意,便又打来。
柳庆远见他识此八门阵法,遂忙走上了高台,将旗招展变作长蛇,又忽变了三才、太极,霎时神出鬼没,走石飞沙,分付一齐攻杀。遂又暗传军令,使王茂、韦睿、曹景宗、吕僧珍、张弘策分五队去攻齐寨,五将自去施行。
且说房僧寄在阵中已打过五门,心中甚喜,不期霎时变换,身在阵中一时看不明白,又见萧兵箭羽飞蝗,白刃交加,似雨点一般打来。房僧寄一时心慌,遂顾不得众人,只一人一骑在阵中,左手持枪,右手提锏,要寻出路,只飞舞乱打。萧衍在台上看见他果然是英雄,心甚怜惜,忙传令叫军士放出房僧寄,不可追赶。众将得令,只得闪开一条生路。房僧寄遂溃围而出,已是遍体受伤,在马上大叫道:“为臣尽忠有死而已。”回顾左右只有千余军卒跟随,遂望本寨而走。只见本寨逃散军卒见了房僧寄败回,忙高叫道:“将军不可回本寨,五寨人马已被萧衍袭破了。”房僧寄听了五寨已失,遂欲入城。带了败残兵卒,望着鲁山而走。忽见前面烟雾冲起,房僧寄忙使军士去探,来报道:“不好了,山路上树林内旌旗影影,大路上烟雾漫漫,两处皆有伏兵,去不得了。”又有来报道:“大路放火,小路静悄,将军可走小路,越过此山,方得进城。”房僧寄听了,在马上笑道:“柳庆远既有埋伏,岂不知此处有两路可通鲁山,料我必由小路,故在大路举火作疑兵之计,使我不由大路而由小路,得中彼计也,安能瞒我哉!”遂分付军士,只望大路而走。
走至半山,忽一棒锣声,早闪出一彪军马截住去路,却是白袍小将冯道根,大喝道:“前无去路,后有追兵,不出我军师之算,不早下马投降,更待何时!”房僧寄昕了大怒,力敌冯道根五十余合。怎奈萧兵个个奋勇,将齐兵围裹砍杀,齐兵力不能支,俱伏地投降。房僧寄见了,不敢恋战,望前杀开冲围而去。冯道根因有军令,便不来追赶,收其部伍器械而回。这房僧寄一马跑过山侧,止得一人一骑,因在马上向北大恸道:“屡中彼计,臣已力竭,天亡我也!”正欲拔剑自刎,忽有二马飞走至前,大叫道:“元帅不可如此!”房僧寄视之,乃是孙豹、丁盛。二人上前劝住道:“胜负常事。误中萧衍诡计,今且入城求兵救援,以图恢复。”房僧寄只得同了二人入城去了。
萧衍、柳庆远大获全胜,斩首二万余级,所得齐兵粮草器械不可胜数,投降者万余。冯道根入帐报功。萧衍不胜欢喜,因问柳庆远道:“用埋伏计必须潜藏,使敌人不知而来,方中我计。今军师反使冯道根举火而诱敌,房僧寄不走静悄小路,只望火处奔逃,不知何故,乞军师言明。”柳庆远笑说道:“房僧寄熟于行兵,我故以虚实之法诱之,然只可行于房僧寄,不可行于别人,以其知兵故也。若行于他人,则又走小路矣。”萧衍与众将听了,深服其言。萧衍遂传令众将,火速攻打鲁山城池,要连夜取之。柳庆远忙止道:“不可,不可,此时未至也,破之自有时耳。”萧衍忙惊问道:“破城正在此时,为何缓攻?”只见柳庆远叠着双指说出。只因这一说有分教:血流漂杵三千里,白骨飘流十二州。不知后事端的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房僧寄死尽鲁山节 柳军师水灌加湖城
词云:
自愧才疏还学浅,遇高人半筹莫展,惟挥泪号天,流膏涂地,少告忠无忝。
想到用兵心最险,任你死地何曾管。只苦虑城坚,一时不破,引水风涛卷。
右调《雨中花》
话说萧衍杀败了房僧寄,便传令众兵将连夜攻打鲁山而入建康。柳庆远忙止说道:“夫用兵之道,须识天时,兼察人事。今齐帝昏暴,天心厌乱久矣,明主应运而起,自无不克。但齐运虽终,高祖世宗恩泽未灭,尚有应诏之兵为其驱使。必须使他外伤内耗,然后一战而成功矣。昨有报到,今朝中调集两淮两浙,已得五十余万大军,又征毗陵吴军之粮,不减百万。虽内耗而外犹强。今吴子阳、陈虎牙进兵救援,屯于加湖、白阳垒,依山傍水,连络结寨,与我争持。但二人不识地利,少谙兵法,不知白阳垒形势卑隰,处于六害之地,是行兵之大忌。我今进兵据于上流,须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使他五十万之军俱成齑粉矣。”萧衍听了一声又惊又喜,道:“若是,则杀戮未免过苛,如之奈何?”
柳庆远笑说道:“此天意使然,与人何预焉。诛凶剪暴,明公不得不然耳。”萧衍听了大喜,又问道:“且今鲁山,又将若何?”柳庆远道:“此一穷寇终为我擒,只可留兵五万,使韦睿、王茂守之足矣。”萧衍大喜。到了次日,同柳庆远引军起身前进。萧衍屯兵白雉山,柳庆远屯兵在九曲山,各安营立寨。早有探马报入齐营。吴子阳见报,遂将军马分为三队,自引中队,陈虎牙、彭霸引了两队,与萧寨相近安营,约定时日交锋。到了这日,陈虎牙、彭霸出阵。萧衍遣吕僧珍、曹景宗二人齐出。彭霸抵住曹景宗,陈虎牙抵住吕僧珍,两下军卒呐喊,四将士逞威,一场好杀。怎见得,只见:
发鼓振天雷,锣鸣两阵催,红旗如烈火,黑马似乌骓。这两个要舍命而安社稷,那两个拼残生而觅封侯。自来也见将军战,不似今番这等凶。
四人战到三十余合,吴子阳见不能取胜,遂挥动三军逼来,一如山崩地裂。萧衍忙遣将分头接住混战,两边锣鼓喧天,喊声振地,只杀得愁云惨惨,日色无光,不分胜败。柳庆远在九曲山前观望两边战局多时,即遣冯道根引了五千生力军,从齐兵脑后杀来,锐不可当。一时齐兵前后受敌,众兵顾不得主将,纷纷怯逃。陈虎牙、彭霸正在苦持死斗,忽见自军纷纷乱窜,知是受亏,二人便拍马败阵而走。吴子阳见兵奔溃,一时禁约不住,只得也弃了而走,恰遇着陈虎牙、彭霸,遂合在一处奔逃。只苦得这些兵卒,杀死无算,踏死无算,投降无算,陈虎牙、彭霸只保着吴子阳,归寨收拾军马,计点将士,已折去三万余人。后人讥之道:
无谋将帅难持久,战败良方只一走。
可怜士卒尽遭伤,带累齐朝皆出丑。
萧衍大获全胜,升帐赏赐将士。各叙功劳毕,柳庆远对萧衍说道:“我见齐军粮草屯于白阳垒,明公可遣人焚而烧之,是易致也。”萧衍听了大喜,遂唤曹虎、韦睿入帐。柳庆远授计道:“你二人各引五百人而去,等到三日后如此如此,则大事济矣。”二人领计各带了所用之物去了。
且说吴子阳虽然败走,全军尚未损伤,遂准备厮杀。萧衍遣冯道根搦战,吴子阳使魏凉抵敌,不数合,魏凉力怯逃回本阵。吴子阳拍马来战冯道根,战有二十余合,吴子阳刀法散乱,正在危急,陈虎牙见了,即出马助战,吴子阳方才胆壮,便招呼后军混战。战了一日,彼此皆有死伤。次日,齐阵上彭霸出阵,前来讨战。萧衍遣吕僧珍出敌。吕僧珍杀得性起,大喝一声,早将彭霸夹脑一铁锤,脑浆迸流,跌于马下。吴子阳见杀了彭霸,遂使张敬、徐武,王成、许方四骁将夹攻吕僧珍,以为必胜。萧衍见了,即遣冯道根来助吕僧珍。吴子阳也只说两个杀一个也还容易,便不遣将,只叫军士擂鼓以助四人之威。不多时,吕僧珍将徐武打死,冯道根将王成戟刺马下。许方、张敬见二人被杀,只吓得力软筋麻,便放马望斜刺而逃。吕僧珍、冯道根不舍追去。吴子阳方才着急,忙着陈虎牙去救,自己指挥冲杀,两下混战。吕僧珍、冯道根追上许方、张敬斩之,及陈虎牙赶来,见二人首级已被萧衍挂在马头,陈虎牙不敢来争,只得随众混战。杀至下午,齐兵大败退走,各自收军。吴子阳计点将士,又折去万余,回入寨中,甚是纳闷。萧衍次日引将叫战,齐兵只严守寨栅,无人敢出。萧衍亦自回寨歇息。吴子阳、陈虎牙二人见萧将英勇,兵马精强,无计退敌,遂数日不敢对垒。
一日想了一个激励之法,忙聚众将说道:“我军屡战屡败,皆因无敢战之人。我等身受朝廷重禄,养军千日,用在一朝,我二人明日决一死战,以报高祖、世宗国恩,不识诸将有能继志肯用力否?”诸将一时闻言,皆罗拜涕泣道:“将军如此尽忠为国,末将焉敢不以力战,如不尽力者,皆鸣鼓而攻之可也。”二人见诸将皆肯效力,方才大喜道:“明日若能邀天之庇,皆诸君之力也。”后人见此而讥之:
为将全凭有智谋,相商激励亦良筹。
若言托庇邀天力,巾帼加冠学楚囚。
且说房僧寄自从误入了萧衍阵中,险些儿被擒,幸得萧衍怜其忠勇,放开生路而逃,又被柳庆远埋伏计,直杀得大败亏输,止走脱得性命,遍体重伤,诸将皆劝,请他入城。到了城中,咐吩军士紧守。房僧寄回到帅府,只因杀得力尽筋舒,寸肤皆裂,只得卸了甲胄,却是浑身血裹,昏晕数次。到了夜间,睡卧在床,只发寒发热,因而不进饮食。怎奈王茂、韦睿领了军师之令,日日在城外鼓炮喧天,百计攻城。
房僧寄在床中听见,一时恼怒填胸,服药无效,看看待毙。忽一日,在床上大叫道:“臣力竭矣,无能为矣!”忽又昂首向北,做叩首之状,复叫“诸将速攻”数声而死,时年四十五岁。史官有诗赞之道:
临死尚言攻,丹心一片红。
世人皆有死,何独不为患。
诸将见主帅已死,便不敢声扬,只将房僧寄悄悄殡殓,藏匿府中园内。军中一时无主,诸将共推孙乐祖代之。孙乐祖不敢推辞,只得受职,与诸军昼夜坚守鲁山城池不题。
却说张弘策,曹虎领了柳庆远之计,各领了五百士卒伏在苹潦溪内。到了第三日二更之后,令军马皆衔枚勒口,各带了硫磺引火之物,悄悄行至白阳垒左侧。果见齐兵粮草堆积如山,有百十余处。张弘策、曹虎使军士将硫磺焰硝,一时在各处点放,又在齐营左右平原旷地荒草之中,俱放了火种。张弘策、曹虎避引军士立于高岗。不一时,各处火光烛天,漫山遍野,一起乱烧起来,照得如同白昼。齐兵正然睡熟,忽看见火光猛烈,俱从梦中惊醒,便一齐报入中军,说萧兵黑夜放火烧粮。吴子阳、陈虎牙正在料理交战之事,忽然见报,吃惊不小。即上马出营,只见那火各处烧,便分头着人赶救。怎奈各处俱有枯草枯枝,略沾些火星气儿,也就烈焰腾腾的起来,不一时烧遍寨中。此时又要救人,又要救粮,幸喜得人多水便,各处扑灭,直乱到五更方息。再查点粮草,已烧去大半,烧伤的军士焦头烂额者三四千人。吴子阳无法可处,只得修葺营垒,以防萧兵来攻。张弘策、曹虎得功回来。萧衍大喜,吩咐军政司记功。
柳庆远遂擂鼓聚将。不一时,诸将皆入帐中。相见毕,柳庆远又唤吕僧珍吩咐道:“你领一千人,到夏汭埋伏,各带铁锹,候大雨水涨之时,听吾军中轰天炮响,可使人掘开汭径放出溪水,不可迟误。”又唤曹虎咐吩道:“你领千人,到南岗下埋伏。候水涨炮响,须如此这般,不可迟误。”又唤王雍带一千人马伏于寒溪,又遣了王茂领一千人马侠于樊口。分遣已定,众将各自去讫。又使曹景宗、冯道根入山砍木编成大筏,以候听用,又请萧衍移兵在白雉山阜安营,自己也移在九曲山高之处。分遣已毕,两下各不接战。过了数日,怎奈万里晴明,全无雨意。一日,到了夜间,萧衍同柳庆远在高山月色之下谈论军机。萧衍因问道:“白练长空,安得有此凑巧?”柳庆远遂手指星辰说道:“明公不必性急,今月已离毕,我料不出三日之内,即有雨至矣。只留心行事,管叫成功。”萧衍听了大喜,遂各自回寨。后人单赞柳庆远机谋之妙道:
为将休夸勇出群,指挥须要识天文。
若还徒恃兵戈力,瞎战聋争定丧军。
却说吴子阳、陈虎牙等见萧将多谋,使人烧去粮草十分之三,欲上表求救,又不敢将实情开报,欲要死战,又见人心怯懦,一时不敢交锋,只求天拜地,在月下烧香祷告,愿萧衍早早退兵,不来攻击,便为万幸。不期连日萧营并不遣将讨战,私心只以拜祷有功。不期连日阴晦,先前细雨霏霏,后来越下越大起来。忽一夜大雨倾盆,营中各帐房,上漏下湿,军士无法,只得俱在雨中收拾行李,遮的遮,盖的盖,忙了一夜。不期一连三日,平地起水尺余。吴子用等忙叫人在左近开沟,分疏水势。到了一夜三更时侯,只听得西南上隐隐炮声大震。吴子阳、陈虎牙听见,只说是萧将杀来,连忙绰枪上马,传令诸将整备,使巡哨兵卒去打听虚实。不一时哨马来回,说萧兵俱静悄悄,并无动静。诸将见报,又见雨大得紧,料想萧将也不敢冒雨而来,遂依旧各自下马入帐歇息。
将到五更时分。忽昕得耳边一片轰响,如万马奔驰,山崩地塌之声,十余万军士一齐发喊,乱嚷乱叫道:“不好了!”陈虎牙一骑马直入中军大寨,大叫道:“元帅快上马逃命,涧水发了。”吴子阳只吓得魂不附身,慌忙上马,往高处奔走。上了高岗,回头一看,只见平地涌起二丈多水,波涛滚滚,白浪掀天。可怜这些齐兵齐将,走得快的爬上高岗得命,走不快的略迟些俱在水中,随波逐浪,一沉一浮,滔滔乱滚。霎时间将一块屯兵立寨之地变成汪洋大海。吴子阳、陈虎牙等见了,只吓得胆战魂飘,浑身麻软,既而跌脚捶胸大哭道:“何天之不佑我军,漂流若此也!”忙分头着人捞救。忽见上流之处有无数萧将,各乘着木筏,领兵杀来。此时齐兵齐将只逃得数万余人在山岗之上,悲号哭叫,今又见萧兵乘着木筏从上流头杀来,方知此水不是雨水,是萧兵用计掘来,遂一齐号哭道:“今番死也!”吴子阳、陈虎牙等只得忙说:“众军士不必哭,我等既能逃出性命,便是天意尚未绝我,且入加湖再处。”遂一齐逃奔加湖。加湖守将尤勇,见雨大,一时水头高涌,正在那里使军士开掘淤塞。忽见吴子阳等带领军士逃来,连忙开城放入,方知全军俱被萧衍用水淹没,又闻知萧兵乘水势杀来,连忙同了吴子阳等上城,叫军士关了城门防守。吩咐未完,只见水势滔滔冲至城下已有丈余,从门中滚滚灌入街巷,居民房屋楼台一时塌倒,不计其数。百姓俱慌乱起来,大男小女俱往城上避水。
不一时萧将乘了木筏趁水势俱到了城下,尤勇、吴子阳等使军将放炮射箭,不容萧将近城。怎奈人心慌乱,又水头只离城四五尺有余,知不可守,遂一哄走散。萧将到了城下,各使盾牌遮蔽矢石,见齐兵一退,吕僧珍、冯道根等俱一跃登城。吴子阳、尤勇、陈虎牙见大事已去,忙下城开了西门,上了土岗,招呼兵卒往寻阳逃奔去了。
萧衍见得了加湖,即遣人传令,在下流开掘,将水引入江中。不消一日,水势已平,萧衍同了柳军师入城,安抚百姓,使军士在白阳垒掩埋尸首。共计淹死了三十万人,萧衍见了不胜惨然,掩面流泪哭道:“为此独夫,使苍生赤子如此丧亡,是谁之过欤。”因亲自制了条文一道,备了祭仪,同了柳庆远回到白阳垒祭奠,又脱下自己征袍焚化,以衣亡魂。自读祭文,其辞甚哀,听者无不凄楚。柳庆远劝止萧衍道:“劫运如此,人事岂可免乎。”后人见之,有诗叹道:
兴亡治乱岂称祥,杀戳生灵满战场。
奸恶过多今受劫,始知诛戳不为殃。
萧衍得加胡,使刘坦牧守,遂引大军进攻鲁山。
却说鲁山城内,自房僧寄死后,众人推孙乐祖督守。孙乐祖不敢开城接战,只使军士保护城池,以待西方救援。不期被萧兵将围困两月,城中军士无粮,先前杀牛马而食,牛马食完,又吃树根草皮,以后渐新吃起人来,已是万分难支。今忽报到吴子阳被萧衍用计阻水,全军尽皆漂没,加湖已失,今萧衍统领全军来玫鲁山,城内一时大惊。孙乐祖忙聚众将商议,众将说道:“城中仓室皆空,军民相食,萧衍全军一到,将军虽欲守之,无奈众姓何。莫若弃此孤城,奔回夏口以图恢复。萧衍一至,恐不能脱矣。”孙乐祖点头称善,遂在城上周围审视,见西南萧兵单薄,准备夜间冲出。
守至更深,带了五百余人,开了西门一齐冲出而去。萧兵见城中有人逃去,连忙报知韦睿,已追赶不及。到了天明,城门已是大开,众百姓俱焚香迎接,韦睿等入城安抚。不一日萧衍入城,见城中百姓饿死于道者交叠盈街,萧衍使人掩埋,遂发军粮赈济,百姓欢呼感德。萧衍知房僧寄已死,有人传他临死之言,萧衍不胜感伤,亲往吊之,极尽其礼,使人葬于城中。后人有诗吊之道:
奸佞休夸智计工,千秋大节只孤忠。
纵叫肝脑涂于地,犹有贤君吊烈风。
却说郢城守将薛元嗣与程茂、张孜等苦力坚守,幸喜得城中粮足,人民不慌,遂被萧兵困了五个多月,任是城外炮打,掘地道架软梯,俱被城中打回。昌义之、陈刚、王珍国俱无法可破,只得紧紧围住,不漏一些空处。只留东门以便百姓樵采。一日郢城中有人在外樵采,听见加湖已失,鲁山已降,救援之兵俱被萧将用计淹没,便将此语报入城中。陈伯之此时手腕已好,闻了此言,不胜大惊,因与薛元嗣、程茂、张孜商议。薛元嗣、程茂因说道:“一向所恃者,鲁山、加湖而已,今二城已失,郢城势孤,又无救援,若萧衍统全军长驱而来,孤城如何抵敌。况城中被困,将佐文武男女户口死过十余万,又兼天灾疾疫而死者十之七八,莫若忍耻保全城中余命。”张孜说道:“二将军之言,郢城之福也。”
陈伯之说道:“郢城重地,关系建康,焉可失去,莫若求救寻阳,以图再举。”诸将听了皆不悦。陈伯之见军心已离,知不可守,遂于夜间带了心腹逃出城,竟往寻阳而去。张孜等见陈伯之已逃,遂修降表文书,星夜着人往萧衍营中投降去了。一时城上竖起降旗,准备开城迎降。时有张冲的故吏叫做房长瑜,见竖了降旗,忙来见张孜,哭拜于地说道:“前使君忠贯昊天,郎君但当坐守画一,以荷析薪,若天运不与,当幅巾矣。奈何不从使君之志,而从诸人之计以图苟全,非惟郢城士女失高山之望,而亦恐彼所不取也!”张孜不听。城外昌义之、陈刚等知加湖、鲁山已破,报萧元帅自来攻取郢城,同众将商议道:“吾三人围困郢城已经五月而不能下,岂不取笑于人,明日须尽力攻之,务期必破。”诸将皆各踊跃。到了次日,引了十万雄兵一齐遏至城下,正欲拼力来攻,忽见城上四面皆竖起降旗,城上军兵皆对着萧兵高叫道:“我将军已遣人具降书于萧元帅去了。”萧兵听见,遂不进攻,忙退回报知陈刚等,遂停兵以候。
且说萧衍得了郢城薛元嗣的降书,不禁大喜,遂统大兵而来。到了郢城,薛元嗣、程茂、张孜开门率众接入。萧兵安抚居民,又念张冲死节,命厚葬之。萧衍进城之日,房长瑜知不可救,就在墓旁缢死。萧衍念节义,令与张冲同葬,遣人旌表设祭,又给赐其家。故此楚中之人,皆感萧衍之德。后人有诗赞张冲、房长瑜二人的忠烈道:
丹忠有子不能传,故吏心诚转继焉。
秀气若教钟未到,尧见舜子也徒然。
萧衍在郢城整饬军马,即遣使到江陵报捷。齐和帝亦遣官褒奖,催兵前进。萧衍计点将士,已有了八十余万,军威大振,遂议攻取寻阳。萧衍因对柳庆远说道:“用兵之道,固在实力制人。然虚声亦可成事。今吴子阳、陈伯之、陈虎牙等狼狈而逃寻阳,以寻阳之人情度之,理当汹惧,吾欲传檄而定,以免生灵涂炭。”请将听了一时拜服。萧衍即遣苏隆之去说陈伯之等纳降,即用为江州刺史。去不几日,苏隆之归告萧衍道:“陈伯之许肯归附,只言大军不可遽来。”
萧衍听了甚是踌躇,柳庆远道:“我观陈伯之犹豫未决,非真心也,今许降以缓我进兵,他必结连上明,使人告急于朝矣。我须乘其未备之时,引军逼势之,不得不降矣。”萧衍听了大喜,遂统兵杀奔寻阳。寻阳守将邓元起与陈伯之、陈虎牙、吴子阳见萧衍进兵骤然而来,不能施展,只得商议要降。因与司马席恭祖商议,席恭祖说道:“我家世忠贞,有陨不二,岂从贼哉!将军败而即逃,逃而即降,何颜立于人世。”说罢须眉倒竖。陈伯之、陈虎牙听了大怒,因拔剑砍来,席恭祖亦拔剑对杀。即杀了席恭祖,陈伯之、陈虎牙、邓元超、吴子阳四人合意出城纳降,入萧衍寨肉袒请罪。萧衍待之亦厚,遂以四人为车骑将军。四人拜谢,萧衍入城安抚。
却说有齐将鲁休烈、萧璜二人,见萧衍出兵,知江陵无备。遂引兵三万攻破峡口,又与上明兵合,一时江陵大震,势如破竹。萧颖胄一时无措,星夜遣杨公则报知萧衍统兵救援根本。萧衍听了大怒,欲引全军遏之,柳庆远道:“鲁休烈不过是乌合之众,何须大军,只消遣将御之,不久即散矣。”萧衍熟思良久道:“军师之言是也。”柳庆远遂遣韦睿、王珍国引军二万同杨公则起身,临行授之以计。三人连夜到了上明,与江陵蔡道恭合兵。到了次日,鲁休烈引军出战,王珍国一马当先,大喝道:“大胆的狂贼,岂不知萧将天威,四方之民莫不来迎,所向无敌,你今逞此游魂,首领旦夕不保矣!”鲁休烈大怒,提着大刀直砍过来。王珍国举枪劈面相还,大战三十余合,鲁休烈力怯,望后便退。王珍国放马追来,将长枪按住,取弓扣箭,望着鲁休烈觑得较近,一箭射来。鲁休烈见王珍国从后追来,望前逃,忽只听见背后弓弦响处,忙回头一看,见箭射来,急急闪身,那箭早已中在肩窝,翻身跌下马来。王珍国见箭射中,便拍马挺枪来刺。齐将萧璝看见,便一马截住王珍国厮杀,齐兵将鲁休烈救回本寨,两边混战,各自收兵。鲁休烈拔去箭头,幸无大损,在军中歇息。王珍国与韦睿拆开柳军师之计看了,心中大喜,遂请杨公则、蔡道恭入帐说道:“齐兵今日战败,夜间必无准备,我同蔡道恭引军劫之,韦睿与杨公则领兵可乘势掩袭,使彼不能屯住而离散矣。”王珍国便同蔡道恭各引五千人马悄悄行至齐营。此时月色昏黑,守至三更,王珍国在前,蔡道恭在后,数声炮响一齐杀至齐营。果然利害,怎见得,但见:
黄昏兵到,黑夜军临,冲开队伍怎支持,撞倒栅栏焉可立。马闻金鼓之声,惊驰乱走;军听喊杀喧哗,难辨你我。刀枪乱刺,那知上下高低;将士交锋,孰识东西南北。鸣锣小校,昏迷二目眼难睁;擂鼓儿郎,两手慌忙槌乱打。着刀的连肩卸背,逢斧的头断身开。这才是有心筹计,无心不死,尽皆是死。
齐兵齐将正然睡熟,忽听见萧兵劫营,一时惊慌乱窜,各自奔逃。王珍国、蔡道恭得计,各引兵乱杀。萧璝身不及甲,忙出后营上马奔逃,鲁休烈竟死于乱军之中。这一劫营,直杀得齐兵抛戈弃甲,自相踏死者无算,所存者各自逃生。王珍国、韦睿得胜,平定上明,即先遣人报捷萧衍,然后引兵而回。萧衍遂报捷于江陵,齐和帝大喜,即遣使赐赉,又赐诏书一道。只因这一赐赉,有分教,猛虎出山,飞龙在天。不知这诏书中有何话说,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东昏侯国破被诛 萧司马功成受禅
词云:
君爱荒淫,臣甘谄媚,笙歌脂粉醒还醉。只知贪恋朝夕欢,何曾想着头颅计。
龙虎影从,风云际会,一时圣主登天位。兴亡岂独是天心,想来一一皆人事。
右调《踏莎行》
话说齐宝融在江陵即位,是中兴二年,忽被鲁休烈攻破峡口,亏得萧衍遣将袭杀,一时扑灭,江陵方得安枕。遂使人赏犒萧衍军中有功将士,并诏催萧衍进兵,若定京邑,得以便宜从事。萧衍奉诏,遂与柳庆远督大小战将一百余员,雄兵八十余万,择日起身,水陆并进。一路的城郭州郡,皆不战而降。萧衍兵过之处,商不罢市,民不停耕,百姓俱称仁义之师。萧衍所过州县,必停留三日,晓谕百姓一番,方才起身。早有家报报来,说丁氏令光生了一位公子。萧衍见书大喜,即写回书与郝夫人并丁氏,书内有云:此子可取乳名维摩,字德施。家人领书去了。萧衍进兵,不一日来到芜湖。芜湖守将是豫州刺史萧申胄,见萧衍兵雄,自知不能接战,遂弃城而走姑孰。萧衍进兵据之,见离建康不远,命柳庆远定计。柳庆远遂将兵马分了五军八队,各派定旗号。第一军青旗,王茂,吕僧珍副之;第二军红旗,昌义之、邓远起副之;第三军蓝旗,王珍国、张法安副之;第四军白旗,冯道根,陈虎牙副之;第五军黑旗,曹景宗、萧颖达副之。前军先锋韦睿、陈刚;后军张弘策,中军黄旗萧衍、柳庆远等。每军十万,每队另有头目领军五万,合称百万,杀奔建康。
早有报马报入朝中,宝卷闻知大惊,即遣征平将军李居士率兵十万,会于姑孰迎战。柳庆远使王茂出阵,李居士挥刀跃马,驰骤而来。王茂举槊架住,两马奔驰,战经三十余合,李居士力怯,左右支吾,刀法渐乱。偏将白仝见主将全无用刀之处,只有招架遮挡,恐怕有失,便一骑冲来。陈刚见了,亦出马接住,两下金鼓喧天。不一时,陈刚将白仝刺于马下。李居士看见吃惊,往斜刺里逃去。王茂不去追赶,乘胜据了赤鼻逻。新亭守将江道林率兵出战,韦睿一马抢来,战不三合,将江道林的大刀逼开,轻舒猿臂,一手擒来。江道林的空马奔回本阵。韦睿将江道林掼下来,喝军士绑缚,复马杀来。齐兵一看主将被擒,一齐抛戈投降者五千余人。
却说李居士败逃至新亭垒,收拾残兵,奏请宝卷烧毁南岸民房,以广战场。宝卷依允,李居士遂引军士举火,将大航以西,新事以北尽行烧毁。宝卷又遣大将宣尧夫、胡兽牙等列阵在朱雀航南,共二十余万军卒,阉人王伥子持白虎幡督率诸军,背水以绝归路。却说柳庆远传令聚将说道:“今齐兵二十余万,背水而阵,胜负未分,然剪除元恶,开国承家,只此一战,诸将皆宜勉力,功垂不朽。”诸将听了,齐拱手道:“末将等惟命是从,敢不效力。”柳庆远遂遣冯道根、陈虎牙吩咐道:“你二人引了本部人马,伏于越城。我与齐将接战。如有奔逃,你可截住,不可放走。”二人得令去了,又遣曹景宗、张弘策吩咐道:“你领本部人马在道士墩埋伏,如遇齐将,可引兵如此。”又遣昌义之、邓元起吩咐道:“你领本部人马伏于皂荚桥,见了齐将可引兵如此。”又遣韦睿吩咐道:“你领本部人马伏于离门,候齐将退来,即出兵会合,见中军黄旗歇下,可放齐将逃走,远远追袭,使其渡河。”又遣陈刚吩咐道:“你引水军将士,匿于新林芦苇左侧,候齐将来渡南岸,你需如此这般。”又吩咐以下诸将道:“明日临阵互相佯走,只看中军黄旗招东则向东,招西则向西,我自有运用。如违我令,军法治之。”
诸将皆各应诺。到了次日,齐阵上宣尧夫将兵马齐齐排列得如一字长蛇之势,倒也十分齐整。不一时,三通鼓响,两阵对圆,宣尧夫遣胡兽牙引军出战。萧将吕僧珍抡动双锤,胡兽牙见了大怒,骂道:“汝附叛逆,无名小卒怎敢与我大将交锋,速叫萧衍出来领死。”吕僧珍大怒,举锤打来,胡兽牙挺戟相迎,二人一场好杀。只见:
二将交锋在战场,四条臂膊望空忙。这一个丹心要保真明主,那一个赤胆还扶宝卷王。僧珍要成千载业,兽牙为主立家邦。古来有福催无福,有道该兴无道亡。
二将战有多时,王伥子举白虎幡遣朱僧勇助战。早有王茂迎住,战了数合。不一时,吕僧珍、王茂诈败望阵外逃走。胡兽牙、朱僧勇二人不舍,紧紧追来。王伥子见萧将战败,不胜大喜,遂对宣尧夫说道:“萧将已败,快杀过去。”宣尧夫道:“萧衍甩兵如神,莫非有诈,不可追赶。”王伥子听了,大怒道:“宣官儿,你终日吃了皇爷的大俸大禄,今日临阵畏死,不追萧将,只袖手旁观,你莫非与萧衍同谋么?明日俺奏知皇爷,叫你这员官儿了不得。”说罢遂挥动白虎幡催将攻杀。宣尧夫见他如此,不敢违拗,只得招呼大队以遏萧兵。萧衍、柳庆远见齐兵一齐拥来,遂将兵马上了牛头岭,使军士驾着驽炮擂木往下打来,齐将不敢上岭。宣尧夫、王伥子等见朱僧勇、胡兽牙只往前追赶,亦随后追来,萧兵只是退后。吕僧珍、王茂已引至越城,早一声炮响,左有冯道根,右有陈虎牙杀出。杀不数合,连战连走,又引到道士墩,又一声炮响,左有曹景宗,右有张弘策,引兵又杀一阵,又各败走。早引到皂荚桥,忽一声炮响,左有昌义之,右有邓元起大杀一阵,早又奔逃。此时宣尧夫见萧将连战连败,已知中计,遂招呼手下军卒出围逃入城中去了。
王伥子只督着兵将不知机变,见萧将虽有埋伏,俱是杀败而逃,获了大胜,十分快活,只叫军士呐喊摇旗,只顾追赶。又自暗想道:“原来萧兵如此怯战,有名无实,明日奏知皇爷,皆是这些官儿们不肯出力,酿成大祸。”遂又引兵赶来,手下诸将又见他是亲用宫人,俱要在他面前逞功,谁不效力。将至篱门,忽又一声轰天炮响,曹景宗截出又杀一阵,又自奔逃。不一时,只见东南上昌义之、邓元起杀来,西南上冯道根,陈虎牙杀来,正南上曹景宗、张弘策杀来,正北上韦睿、吕僧珍杀来。只见人人勇猛,个个行凶,已不似前光景,四下里重重围裹。柳庆远在牛头岭上不住的将黄旗挥动,往东则东围,往西则西围。王伥子忽见了陈虎牙、邓元超一班齐将拦住去路,不胜大怒。骂道:“该死的贼囚根子,不与皇爷出力,反引兵助寇。”说罢便要杀来,陈虎牙早已躲去。便指挥兵卒在围中东西乱冲,只杀不出围来,方才着慌。手下兵将逃的逃,降的降,杀的杀,十分已去了五六。王伥子、胡兽牙等正在冲突危急之间,忽见萧兵放出一条生路,齐兵将见了大喜,便引着军士一齐杀出重围,早到了南岸,便过河而逃。后面萧兵喊杀连天的追来,齐兵将士一齐争渡过河。将渡到河中,忽芦苇内一声连珠炮响,棹出无数船只。陈刚持着宣花斧从上流杀来,截住水面,活擒了王伥子、胡兽牙,又分路赶杀。齐兵未及渡河的又被萧兵在后杀来,进退皆死,便一齐大哭叫道:“与其迎刃就戮,又不若投水全尸!”俱往水中乱跳。萧衍在马上看见,忙匹马向前,使军士沿路高叫道:“萧元帅有令,降者即生,何若自死。”齐兵听见,便一齐罗拜愿降。计点有八万余人。后人单赞萧衍的好处,有诗道:
唐虞揖让是称仁,后世征诛仁未真。
萧衍善正前世果,不然八万又是津。
只这一战,齐将不曾逃脱一人,二十万兵马不曾走得一个回去,水陆尸骸,血流横淌。萧衍见之,一时惨动于心,在马上忙将衣袖遮目而过。萧兵将乘势过了南岸,齐兵将士皆望风奔溃,萧兵竟进了武阳门。李居士以新亭垒投降,徐元瑜以东府城降。石头城、赤石矶守将知萧衍兵到,尽皆溃散,无一人敢守。
壬午日,萧衍移兵驻石头城,使军士围困六门。齐宝卷将台城门外民间房屋尽举火焚烧,选民间精壮以及百官,俱避内城,作固守之计。有青州刺史桓和,奏请宝卷道:“臣愿领兵出战退敌。”宝卷大喜,遂即遣之。桓和领了万余人出合城,到萧衍军中竟自纳降。萧衍遣人去远近晓谕。有京口左僧庆,广陵常僧景、瓜步李叔献俱来拜降。又萧申胄逃归,兵马屯驻破墩,知萧衍天命所归,遂率众归降。萧衍乃遣辅国将军萧秀镇京口,镇国将军萧恹屯守破墩。从弟宁朔将军萧景庆,广陵吴郡太守蔡寅弃郡来投赴义。齐宝卷闭门自守,萧衍使人筑长围困之,一时未下。忙问柳庆远,柳庆远笑道:“家国不易谋,明公不必性急,时至而后亨也。”
萧衍听了,点头称善。却说茹法珍、梅虫儿、王咺之一日奏宝卷道:“贼围城下,而大臣绝不用力,致使贼围不解。既不为我所用,陛下可速除之,毋使有内患。”宝卷听了道:“贤卿说得甚是,须早设计除之。”不期谋事不密,传出宫外,一时人人惧祸,共要谋弑宝卷。
十二月丙寅日,兼卫尉张稷与后门舍人钱疆,夜开云龙门,使宣尧夫引兵入殿,又以御卫丰勇之为内应。此时,齐宝卷正在含德殿与宫娥内竖扮戏,自装吴王,令潘妃装做西施,同游姑苏台。内侍各奏笙歌,跪而进酒。玩够多时,宝卷正饮得酣酣醉态,接着潘妃要入后宫去淫乐,突见张稷引兵拥入,赶至面前。张稷将宝卷一手擒住。宝卷忙拔佩刀,连砍数人,宣尧夫赶上,一枪刺倒,张稷割了首级。宫女内侍俱吓得屁滚尿流,俱往后逃躲,一时宫中大乱。张稷使军士将宫门前后围定,不放一人走出。茹法珍等见张稷赶入,光景不妙,幸亏眼快,往内奔逃,欲要选出官门,不期宫门外皆有兵把守,不得出去,一时心慌,遂躲入芳乐苑中藏匿。张稷等弑了宝卷,仆射王亮令百官报名署笺。署笺毕,用黄油纸裹了宝卷首级并各官简表名笺,遣王亮送与萧衍军中去了。有右卫将军王志叹息道:“冠虽敝,何可加足。”遂闭门佯病不起,卒不署名。萧衍览笺无王志名字,心甚嘉之。萧衍遂遣张弘策先入台城清宫。张弘策封府库图籍并宫中珍宝,又禁约部将不许入朝殿,只收潘妃及茹法珍、梅虫儿,王咺之等共四十一人,遂迎请萧衍入朝。
萧衍奉宣德太后懿旨,追废宝卷为东昏侯。太后以萧衍为中书监,都督扬、南徐二州诸军事、大司马、尚书、骠骑大将军,扬州刺史,封建安郡公,食邑万户,给班剑四十人,黄钺,侍中征讨诸军事。
已卯,萧衍引诸将入于阅武堂中听政。有豫州刺史马仙琕、吴兴太守袁昂不降,被执槛送至。萧衍急使人释之,道:“当令天下见二义士。”因厚待之。张弘策解进茹法珍、梅虫儿、王咺之等四十一人,萧衍悉命推出斩首。忽见潘妃,因而心动留之,其余不一时皆献首级。萧衍使人悬诸各门示众。遂下令大赦,凡昏制谬赋淫形滥役,悉皆除之。
又下令以义师临阵,致命致疾病死亡者,着州郡守并加葬殓。收恤遗孤。又下令朱雀之捷战死沙场者,许家人殡葬,若无亲属或系贫苦,着二县尉即为掩埋。建康城内有不达天命,自取沦灭,亦同此科。又遣使到江陵报捷,此时是齐和帝三年正月,报萧衍破建康,诛宝卷成了大功,不胜大喜,即遣黄门侍郎乐法才到建康慰劳萧衍。追赠萧衍之祖为散骑常侍左光禄大夫,又赠萧衍之父萧顺之为侍中丞相。以萧衍入殿镇中。萧衍受诏。戊戍日,萧衍奉宣德皇后临朝,迎萧衍入居内殿,进萧衍为大司马,承制百僚,都督中外诸军。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萧衙遣中官备法驾迎请和帝宝融登位,又使柳庆远引军在路。临行萧衍与柳庆远在密室中定计,然后而去。
此时齐和帝即位已三年矣,萧颖胄已死,朝无大臣,所行政令不过是附近郡州,君臣只食粟苟安而已。今见萧衍遣中官迎请,和帝大喜,遂同百官离了江陵,不只一日,已到芜湖。早有柳庆远接驾,将和帝迎入军中,又将随侍大臣留于各营。柳庆远然后进见,俯伏说道:“陛下仁德主也,但此来差矣。独不闻蛟龙失水,猛虎离山?齐国社稷江山已被东昏侯残雪岌岌乎殆矣。苟非萧雍州义旅创剪乱之才,鹿死攸分。今雍州仁义被于四方,建康臣庶莫不愿早正大位,共沐皇风。而萧雍州坚持大义,以让有德为辞,是以陛下有天子之名于江陵耳。今陛下不让,竟入建康,萧雍州虽无僭窃之心,但恐诸将跟随血战已久,莫不思封。今一旦而属阶下,非亲非信之至,臣恐其间实有所不安耳。奈何陛下身临不测之渊乎!”齐和帝一团高兴,只指望早入建康南面为君,柳庆远迎入,在百万军中称臣俯伏,满心欢喜。不期柳庆远口中絮絮叨叨,又说出这番话来,早惊得一时青黄无主,面色改异,呆了半晌,因说道:“朕今细想卿言,深为有理。朕今原去江陵可也。”柳庆远又笑说道:“陛下仁厚之主也。宁不知天无二日,民无二王,陛下今分江陵能保无恙乎?今臣拥兵百万,战将千员,遣臣而迎陛下者又岂无故乎?”齐和帝听了,一发大惊大虑,不觉立起身来说道:“然则有弑之事矣!”柳庆远又笑说道:“弑虽未弑,实难两立。”齐和帝此时一身在千军万马中,进退两难,惊惶无措,身不战而心自摇。柳庆远见了,又笑说道:“陛下不必着惊,若依臣计,实有两全之美。”齐和帝听了,忙改容问道:“不知贤卿两全之计却是如何,乞速奏来。”柳庆远道:“以臣愚见,陛下莫若驻跸不进,遣使赍诏,劝萧雍州早正大位,则萧雍州必生感矣,岂非两全。不知陛下以为如何?”齐和帝想了半响,欲与群臣商议一番,不期皆被萧将挟制在各军不能相见,一身如羊入虎口之势,踌躇了半晌,只得说道:“贤卿之计实为两全,使朕不得不从也。”因叫人取笔砚过来,亲写禅位诏书。柳庆远在旁看去,上写道:
诏曰:大司马攸纵自天,体兹齐圣,文洽九功,武苞七德。钦惟厥德,徽猷早树。诚著艰难,功参帏幙。锡赋开壤,式表厥庸。建武升庥,边隙屡启。覆强寇于钟离,偃胡马于雍沔。永元肇号,难结群丑;专威擅虐,毒被含灵。首建大策,维新鼎祚。投袂勤王,沿流电举。鲁城云撤,夏汭雾披;加湖之盗,一鼓殄灭。取新垒其如拾莽,扑朱雀其犹扫尘。霆电外骇,省闼内倾。解此倒悬,途欢里忭。自近及远,方外肃宁。积弊穷昏,一朝载廓。朕以凉德,未洽民望,愿敬禅神器,授帝位于尔躬,以传无誓之柞,岂不盛欤!
齐中兴三年正月日谨诏
和帝写完,柳庆远即着人送入建康,萧衍受诏不从。既而宣德皇后进萧衍为相国,总百揆,扬州刺史,备九锡之礼,加玺绶远游冠,位在诸王之上,又加相国绿綟绶,其骠骑大将军如故。过不几日,改扬州刺史为牧,以豫州之梁郡历阳,南徐州之义兴,扬州之淮南、宣城、吴兴、会稽、新安、东阳十郡,封萧衍为梁公。朝中有司马沈约,记室任昉,参议谢眺、何胤,当时与萧衍同学,号称八友。谢眺、何胤见萧衍不臣,各自弃官回家,萧衍屡征不至。今萧衍内有受禅之心,却外持忠义,群臣皆劝进大宝。萧衍俱不许。
当有沈约,一日乘机进见萧衍说道:“齐祚已终,明公当乘其运,虽欲谦光,恐不得已。”萧衍听了,说道:“君方思之。”沈约道:“明公初建牙樊沔,此时应思。今王业已成,何所复思。若和帝还都,公卿在位,君臣无复异心,岂复有人更同公作贼耶?”萧衍听了,点头含笑,遂召张弘策商议。张弘策与沈约之言相同,萧衍道:“卿明早同沈休文来商议。”张弘策退出,以萧衍之言告知沈约。沈约大喜道:“你明早必要等我一同入见。”张弘策应允,二人约定。到了次日,沈约不等张弘策,先来见萧衍密语一番。萧衍使沈约草诏,沈约笑道:“我已打点久矣。”遂在袖中取出。不移时张弘策入见,两人相视而笑。萧衍说道:“我起兵三年,诸将不为无功,然成我帝业,舅尊与沈休文二人也。”二人聚集群臣说道:“今奉和帝来诏,禅位梁公,诸臣皆宜拜贺。”沈约遂读诏书与百官听之:
诏曰:梁公文教内洽。推设作藩,威怀被于殊俗;治兵教戟,霆雷赫于万里。道丧时昏,谗邪孔炽,岜徒宗社,如辍神器,莫主而已哉。公命师鞠旅,禄危京邑,清我帝畿,扑已燎于原火,免将诛手比屋。悠悠兆庶,命不在天;茫茫六合,咸受其赐。朕实抱惭,耻临下驭。今着在庭诸臣,择吉禅位于梁主,庶不负苍生之望。谨诏。 夏四月丙寅日
群臣簇拥萧衍加冕旒兖服,诸般法物。建天子旌旗,出誓入跸,乘金银车,驾六马,备五时副车,置旌头云罕,乐舞八佾,簇拥着萧衍出南郊受百官朝贺,即皇帝位。大赦所属州郡,改齐中兴三年为大梁朝,国号天监元年。奉齐和帝为巴陵王,全食一郡,载天子旌旗,乘五时副车,礼乐制度皆用齐典。齐宣德皇后为齐文帝妃,齐后王氏为巴陵王妃。追尊皇考萧顺之为文皇帝,庙号太祖,皇妣张氏为献皇后。册立郗氏夫人为正宫皇后,丁氏令光为贵嫔,遣官至襄阳去迎请来宫。又追封萧懿为长沙郡王,谥曰宣武,封其子渊明为贞阳侯。又诏封在朝文武功臣范云、任昉等十五人。以王亮为尚书令,王荣为中书,吏部尚书沈约为仆射。又诏封随征诸将,以柳庆远为军机诏讨都督大元帅,封护国侯;王茂为镇东将军,昌义之为车骑将军,冯道根为征骑将军,韦睿为征东将军,曹景宗为镇西将军,张弘策为辅柱将军,王珍国为安平将军,陈刚为镇宁将军,吕僧珍为安西将军。以下大小战将,皆授将军之职。又诏加在廷百官豫章王萧石林等共八百一十九员,各进爵三级。诏封毕,焚东昏侯淫奢异服六十二种于都街,大赦民间。凡已发未发,已结未结,一体蠲除。及鳃寡孤独不能自存者,着该州郡守给与米五斛。一时建康人民俱欢呼,遍野而雍。七政洽洵,有揖让之风。
是时湘东王宝晊见萧衍篡位,遂谋不轨,未发事露,有人首于朝。梁主遣陈刚引兵围其第擒之。梁主即赐其死。有事干涉萧遥光,萧遥光虽死,至是籍其家有。萧遥光宠妃阮氏,修容艳丽甚美,梁主见而留之,纳为妃。
过不多日,甘露降于茅山,弥漫数里。己酉日,逻将潘道盖在山穴中得毛龟,有尺余,进献。辛酉日,徐灵符在山东获白鹿进献。丙寅平旦,钟山云雾四合,须臾有玄黄之色,状如龙形,长十余丈,乍隐乍显,久之从西北升天。建康县尉羊瞻获凤凰于桐下里,以后祯祥迭见,民安物阜,不能细述。
梁主登极之后,杀郡陵王封於、晋熙王宝嵩、杜阳王宝真。有鄱阳王宝寅穿墙夜逃,潜匿山涧,昼伏夜行,投北魏寿阳而去。且按下不题。
梁主欲以南海郡为巴陵国,徒和帝居之。沈约进谏道:“陛下不可幕虚名而受实祸。”梁主一时动念,深信其言,遂使郑伯禽至姑孰,以生金进齐和帝。齐和帝见了大惊,说道:“我死不须金,醇醪足矣。”郑伯禽只得取酒,逼齐和帝饮得沉醉,郑伯禽即动手勒杀之。当时齐和帝死得甚惨,心甚不服,一灵不昧,去哭诉阎君,后有报应,今且按下不题。
时有颜见远为齐朝录事参军,及梁主即位,进御史中丞。今闻梁主赐死了齐和帝,遂闭门数日,不食而卒。梁主闻之,与近臣说道:“我自应天顺人,何预天下士大夫事,而颜见远如此。”是时齐主灭亡,萧衍禅位,早有人纷纷报入北魏去了。只因这一报有分教:杀运未完,刀兵再起。不知果是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魏主兴师报父仇 梁兵血战威邻国
词云:
尽道兵凶,皆言战惨,奈何无故偏行险。盈城盈野志方刚,涂膏涂骨心无歉。
不料他强,难知自软,沙场一阵威风减。何如罢口睦民封,黎民奠安兵戈偃。
右调《踏莎行》
话说萧衍登极之后,削去齐朝年号,杀和帝于姑孰,又将宝卷兄弟十人陆续诔杀,而齐遂亡。萧衍改国号为大梁朝,建号天监元年。梁主登极之后,惟励精图治,抚恤人民,朝野肃清,又立赎刑条例,除十恶之外,使民有罪皆可赎免。又定正雅乐,悉去宝卷糜乱之声,立孔子庙,设明堂,修学校,举当时有名誉之士入学,以训教民间子弟。自晋、宋、齐以来未有如此也。
梁主一日召同姓诸王勋戚以及子侄之辈,设宴于宫中,尽欢畅饮。饮至中间,梁主因从容说道:“天下公器,非力可取,若非天意终必败亡。昔宋孝武,性情猜忌,凡兄弟中有才能者,皆鸩杀之,朝臣以疑而枉死者相继。然或疑而不能去,即不疑而卒为患。我初平建康,人皆劝我除卿辈,若彼时行之,谁谓不可?然江左以来,代相屠灭,伤感相忾,所以国祚不长。今我与卿宗属未远,情同一家,岂可遽如陌路。且建武涂炭卿门,我起义兵,非惟自雪,为卿等兄弟报仇。是取天下于明帝之家,非取之卿家也。况卿等今日犹是宗室,我已坦然相期,卿等无复自外之念,以永富贵可耳。”请王戚听了,一齐出位,俯伏流涕,拜谢说道:“臣等蒙陛下眷念,亲亲培滋同本,真天高地厚之恩,臣等敢不倾心吐胆,夙兴匪懈,竭犬马之力以事陛下也。”梁主听了大喜,连忙用御手相扶,各就本位,于是君臣又饮,无不尽欢。后有人阅史至此,有诗道:
东昏死后宝融亡,又杀萧家无数王。
如此诛锄恩已尽,犹曰家党未相伤。
却说梁主自登极进宫,又是一朝天子。早有齐宝卷的宠妃潘氏、余氏,爱妃吴淑援以及遥光的美妃阮氏,暨三千粉黛,八百娇娥,皆来朝贺新王。梁主一时见这些花妍柳媚,燕语莺声,便是铁石,未免动心。又因郗氏未到,无人消遣,便也就欣欣然有个取乐之意。到了夜宴时,众妃妾娇歌樱口,妙舞纤腰,梁主饮到酣热之际。便今夕潘妃,明夜佘妃,百般受用,如此月余。虽不叫做荒淫酒色,便未免早眠晏起,将朝事怠忽起来。张弘策见了便屡屡规谏,而梁主乍入温柔,一时未就听从。
一日,梁主在便殿览阅表章,王茂、范云有事入见,忽看见拥着无散的美貌宫娥在于左右。范云因俯伏奏道:“昔日沛公入关,妇女无所幸,此范增所以畏其志大也。今陛下始定建康,海内想望风声,奈何袭乱亡之迹,以女色为累乎?陛下必以天下为念,不宜留此为后世所讥。视陛下为何如?”梁主听了沉吟不语,以目看着王茂。王茂忙亦跪奏道:“陛下英武,免剪昏乱,继迹百王。君有四海,岂不知亡齐者皆此物耳,奈何效之?”梁主听了二人之言,悚动于心,不胜起敬道:“君有谏臣则国不亡,朕一时为物欲所蔽,赖二卿良言,今当明其德,而遣出为臣妇何如?”因使宫女传旨,宣潘、余二妃见朕。早有宫女纷纷报入,二妃闻知大惊失色,便相抱大哭。潘妃因对余妃说道:“圣上之恩岂敢违背,但思我等虽一妇人,然既经天子宠幸,岂肯下嫁臣子,有死而已。”回入宫中取白练自缢而死。众宫女见潘妃自缢已不可救,只得同了余妃来见梁主,说潘妃自缢而死已无救矣。梁主深嘉其志,心下惨然,因知王茂未娶,遂赐王茂为妇,又赐钱百万以做嫁资。范云又奏请吴淑嫒及阮修容出宫,梁主作难道:“此二女已有孕矣,似不可遣。”后来二人各生一子,是有后话。范云遂不敢相强。梁主入宫,众宫女奏以潘妃临死之言,又见潘妃洁美如生,梁主深为哀悼,遂用大礼葬之不题。
却说北魏孝文帝,当日自钟离战败,损兵折将大损军威,日抱怨愤,群臣再三劝慰,遂回兵至谷塘原。不料魏帝忧愤成疾,甚是危笃,自知不起,因召御弟司徒彭城王拓跋勰嘱以后事,说道:“吾病自知不起,奈天下未平,嗣子幼弱,而社稷所倚者惟在于汝。昔霍子孟、诸葛孔明以异姓而受顾托,况汝既亲又贤,可不勉之!”拓跋勰听了连忙俯伏泣奏道:“臣以至亲,久参机要,宠遇日隆,今复以元宰总握执政,取罪必矣,陛下爱臣,更为未尽始终之美。”魏主默然良久,乃手诏太子至床前说道:“汝叔父清规懋德,松竹为心,吾百年后,国家大事可听叔父主持。”又遗诏以北海王详为司空,王肃为尚书,广阳王嘉为左仆射,宋弁为吏部尚书。又以太尉禧、仆射澄等六人为辅政。四月,魏王殂于谷塘原。于是太子恪即位,改元正始元年。只因太后胡氏信佛,魏主信之,故不事经籍,惟亲佛典,一时佛教盛行洛阳,自西域过来有三千余人。魏主兴造永明寺一千余间,供设佛像,同太后不时听讲佛法。魏主亦亲临法座闻讲大云经,使文武百官以及僧人听魏王阐扬佛义。有佞臣冯亮逢迎奏道:“臣闻佛法无边,普渡众生。今世布种善根,来生必成佛相。陛下既具善缘,必当广扬善果,遍立坛场,以启愚蒙,则善果无穷矣。今陛下一人之修有限,若使万人同修,则引进之功皆归于陛下矣,此莫大之善根也。”魏主见奏大喜,遂使冯亮择嵩山形胜之地建立寺院,无不穷功极巧,法相庄严。又选择德行高僧主持教主,使人皈依佛门,以为今生作孽,一入佛门,若经忏悔,恶孽俱消,穷者得富,贱者得荣。善念若深,生生不灭。于是佛教一开,愚夫愚妇,家家信佛,人人喜僧,遂尔延及州郡,一时启建大小佛寺共一万三千余。佛法渐渐传入南朝。拓跋勰时常苦谏,群臣奏疏垒叠如山,魏主溺于佛事,毫不悔悟。一日有中书侍郎裴延俊乘魏主驾车出,遂俯伏道旁,因上疏道,其略曰:
昔汉光武、魏武帝虽在戎马之列,未尝废书。先帝迁都行师,手不释卷。良以学问多益不可暂辍故也。今陛下新登圣位,尘蔽俱开,然五经治世之楷模,应物之所先,安可专事沙门,不修政事?今创造穷工,经年累月,以国家有用之财,致于沙门乌有无稽之用,将来财匮告乏,倘奸人乘衅,家国乖张。乞陛下当念先帝钟离之绩,宜惕厉思图,或者兼而行之,内外俱周,则社稷之大幸也。
魏主见奏,一时动容,回驾入朝,过不多时。忽有报来说,齐宝卷登极,荒淫无道,上下离心。魏主大喜,遂遣拓跋勰领兵攻扰齐境,因而得了齐地寿阳等数十余郡。魏主甚喜。见寿阳大郡险要之地,遣任城王拓跋澄守之。
却说这萧宝寅被萧衍墓齐之后,不期连杀数王,他便连夜逃走。到了寿阳,使人报知守将,守将任城王澄闻知,即遣以车马迎之,待以上宾。萧宝寅深感其德,请以丧君斩服服之。任城王澄说道:“王今丧兄,只宜服齐衰之服,焉可过分。”宝寅从之,遂于馆中设立宝卷神位,曲尽其哀。任城王澄率请官赴吊,萧宝寅居处有礼。遂日求任城乇澄引见魏主。夏四月,萧宝寅方到洛阳,伏于阙下,请兵伐梁,日日俯伏,虽遇大风大雨,萧宝寅亦不躲避。朝臣奏知魏主,魏主见其忠诚可喜,遂以萧宝寅为扬州刺史,封为丹阳公,更名萧赞,又与兵一万令屯东城。萧赞受命,入朝拜谢受职。因思家国受萧衍之荼毒,每每痛哭至旦。虽过暮年,不食酒肉,惟粗衣茹素,亦未尝陪笑。
一日,魏主临朝,百官朝贺毕,魏主开言说道:“萧衍篡齐,不立齐宗藩,而自称帝,可谓大逆不道,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朕每念及先帝蒙耻钟离,心实未尝少忘。今齐国变乱之时,正君臣猜忌之际,边疆必无重卫,朕欲亲统六军,从钟离出广陵、淮陵,以成席卷之势,而入建康,混为一宇,则仇可复。此乃皇天授我之日,旷载一逢之秋,此而不乘,更待何时。”当有司空拓跋勰忙出班奏道:“陛下圣算诚为得计,然以臣观之,尚未为全美。何也?窃见萧衍行兵多谋足智,更兼柳庆远神机莫测,起兵未几即定鼎建康,剪灭齐祚,军马齐集于建康,若闻我兵出钟离,星夜必来援救,胜负难分。以臣愚见,莫若袭彼成都。成都有四可图之机:离建康相去万里,陆行既绝,水军非周年不到,一可图也;萧渊藻裙展未识治务,宿昔名将,多见囚戳,今任少年,二可图也;蜀之所恃,唯在剑阁,今我若得其险,方轨无碍,三可图也;今见萧衍篡位,将士必无斗心。若克涪城,必然逃走,蜀卒惊惧,弓矢寡弱,四可图也。今若不取,后必难图。益州殷实,户口十万,比之钟离、淮泗,其利有十倍。若假三万之师,可收全蜀。昔邓艾、钟会师共一十八万,倾中国资粮,仅能平蜀,今臣才非古人,以三万之众而希平蜀者,正以据得险要,士民任力,理有可克耳。故先取涪城,则中分益州之地,断水陆之冲,彼外无援军,孤城自守,何能持久?臣今使军相攻,声势连接,先为万全之计,然后图攻。得之则大利,不得则亦自全。又巴西、南郑相距千里。立巴州以震夷獠,此不劳征伐,俱为我有矣。若进兵钟离,臣恐无利,抑且有损,望陛下筹之。”
魏主听了怫然不悦道:“识时务者呼为俊杰,况兵法图近舍远,攻其切要,若得淮泗、钟离各郡,离建康止不过一江之隔,此萧衍心腹之首,今不攻其要,反迂途攻蜀,以彼万里之遥,希图窃取,独不思自己在于何地,又安可飞至耶?叔父不须多言,只料理家邦可也,容朕亲自出军。”遂不听。因以辅国将军卢渊为前军,都督邢峦为左军,征西将军元丽为右军,中山征南将军王英为后军,平南将军王肃为中军,骠骑大将军冯翊为元帅,左先锋杨大眼,右先锋吕苟儿,参谋杨灵胤,总理粮务胡武城,书记甄琛,掠阵将李平。魏王分派已定,随即挑选了六十万人马,又调水军都督牛武、杨春、陈克敬、汪琛四将督领水军二十万,其合八十万,诈称百万,择日出师,水陆井进。魏主亲自率军,一路浩浩荡荡。军威端的非凡。怎见得,有诗为证:
征云蔽日隐旌旗,战士横戈纵铁羁。
飞剑有光来紫电,流星斜挂落金藜。
将军猛烈堪图国,天子威仪异所施。
漫道吊民来伐罪,其中自有一番私。
魏主领着百万雄兵从归德过了淝水,杀入梁境,锐不可当,连得梁地数郡,势若泰山,一如破竹。梁地附近州郡兵将总不敢交锋对垒,一时魏兵魏将人人敢先,连夜杀来。早有未失梁地的边将,着人飞马星夜报入建康求救,各边告急文书雪片而来,朝臣一时大骇,忙将文书送入宫中,请梁主定夺。梁主视罢大惊,急出视朝,聚集文武说道:“朕登位以来,正思灭魏,以廓地土,欲成混一之模,却一时未得衅端,虑师出无名。今彼无故侵犯我州郡,此魏主授首之时也,朕当亲率虎贲,若不早除,终成后患。”遂传旨出朝,下阅武堂中亲点大军五十余万,以柳庆远为中军大元帅,带领旧时一班战将,择日出师,将朝中事情俱托张弘策及朝臣沈约等,遂出师渡江。不只一日,早离魏寨不远,梁主传令安营。次日,梁主升帐聚集两班文武战将商议攻敌之策。柳庆远奏道:“魏主亲率大军,连得梁地。乘胜而来,兵多将众,非一战可以成功,须出奇计应之,方得万全。”遂附耳说道:“必须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梁主听了大喜,遂差人下书到魏营中讨示战期。魏主看罢,即批示次日交锋。下书人回,两处皆各准备。
到了次日,两下炮响震天,鼓声动地,两阵摆圆,各将弓弩射住了阵脚。早见魏阵上战将千员,齐齐排列,一把黄罗伞下簇拥着一位少年,魏主骑在马上,在阵前指挥军将。只见那魏主打扮得十分轩昂,你看他是如何装束,但见:
冲天冠,飞凤结,大红袍,腥腥血。黄金铠甲套连环,护心宝镜悬明月。腰束羊脂白玉镶,九吞八扎真奇绝。金装锏挂马鞍旁,虎尾钢鞭悬寸节。袋内弓弯三尺五,囊中箭插镇州铁。坐在朝中称朕敕,今在沙场逞英杰。
魏阵上也将梁阵上一看,只见梁主在黄罗伞下勒马停骖,指挥军士。却打扮得十分猛勇,不异天神,你道端的如何,只见:
顶上盔,攒六瓣,黄金甲,锁子绊。赭黄袍,圆龙赞,护心镜,精光焕。白玉带,珍花献,勒甲绦,飘红焰。胭脂马,毛如飙,双宝剑,如飞电。前生恨行已无边,众生难度该涂炭。西来之意妙难名,直教杀尽无情见一面。
梁、魏二主在门阵之下,指挥已毕,然后各乘马而出,在马上施礼,礼毕,魏主说道:“昔汤放桀,武王伐纣,二人不失为圣人者,能彰其罪而诛之,为民除害耳。即有子不肖,亦必传其祀,使百世不衰。今王若效汤武之为,宜立齐氏之后,或封一国,不泯宗祀,则名正言顺,使后世称为仁为义矣。今假宝融之名,自为篡取之地,又己立之,己又废之,又从而弑之,无复人理,岂具五常之性,狂悖一至于此。朕今统兵百万,诛绝贼民,毋使后世效尤。如能悔过,速拖戈投地,退居臣位以让有德,庶可保全首领。若不见机,执迷不悟,今朕统兵建康,恐玉石俱焚矣。”梁主听了大笑说道:“尔在幼年,焉知天命所归!朕提义旅,诛君吊民,救生灵于水火而民大悦,祯祥迭见,人皆仰之,尔独不知乎?昔孝文帝逆命,吾一战使其不能正寝,而殂于谷塘原,此该亦所知。尔国君臣只宜安命守常,苟延岁月。汝今胎发未退,口尚乳腥,不明天道,不察事宜,不审祸福,无故弄乓侵我边城,岂欲继父之孽,而速死乎?”魏主听罢大怒道:“何人与朕擒此逆贼!”说尚未完,早有顾凡、潘芳二将双马齐出,挺枪直刺梁主。梁主走入阵中,韦睿、王珍国二人出马。大喝道:“不得无礼!”顾凡接住韦睿,王珍国敌住潘芳,两下一场大战。但见:
士卒精强,练就甲兵,欣打使。将军猛勇,拨开战马,喜冲锋。这两个钢枪摇动,鬼神愁,那两个大刀展开,龙虎怕。一来一往势无休,你争我夺谁能已。从来恶战不寻常,不似这番搅海翻江无底止。
两下战有三十余合,韦睿、王珍国早已虚晃刀枪,拍马逃入阵来。顾凡、潘芳不知是计,遂赶入阵中。一霎时日色无光,黄云滚滚,二人急欲退归,早被韦睿、王珍国刀枪齐下,剖了首级挑在枪头,复出阵前大叫道:“能战者速来。”魏主只说梁将逃走,二将追击,正打点人接应。忽见梁将挑出人头叫战,早有吕苟儿、杨大眼看见,大怒,不等魏主指挥,两骑一齐冲出,梁阵上吕僧珍、昌义之接住。也不打话,在阵前死斗了二十余合,吕僧珍掣起铁锤,照着杨大眼一锤打来。杨大眼看见,忙将身子一闪,正打在护心镜上,打得火光进裂,一时招架不住翻身趺下马来。王珍国举起长枪就刺,魏阵上王英、李平二马截住,将杨大眼救回。魏主忙指挥众将一齐掩杀,两下混战好杀。怎见得:
杀气腾空万里,旌鸣旗戈戟寒光。雄师手仗三环剑,虎将鞍横八丈枪。军浩浩,士忙忙,锣鸣鼓响猛如狼,今朝大战三千合。不知谁是输来谁是强。
两下战够多时,柳庆远在军中挥动帅旅,梁将看见连忙退走。魏主见梁兵已败,便乘胜追赶,梁兵退了十里,方才收兵罢战,立寨安营。到了次日接战,梁兵又退了十里。一连数日,梁兵退过了一百余里,在嵇山立寨。
却说魏主见梁兵连败散阵,心中大喜,因对诸将说道:“萧衍之兵,素称强悍,据朕看来,他今新得了建康,兵将俱有了身家,士卒皆无斗心。兵法云兵骄将懦者是也。乘其骄懦而取建康,有如反掌之间,尔等诸将,各宜努力,其图富贵。”诸将皆拜贺道:“梁兵屡败,此天亡之兆,欲成陛下一统之基,微臣等敢不效死力。”魏主听了大喜。
于是梁兵败一阵,魏主在梁旧营地上暗暗使人计点火灶。点到月余,魏主不胜大喜,因聚诸将说道:“梁兵骄懦非惟不能尽力,抑且娇养脆弱,不堪奔走血战,今死于沙场者,三分已去其一矣,若再战几日,俱不令其生还。”诸将听了,便忙问道:“陛下何以知梁兵娇脆而死?”魏主笑说道:“凡为将帅,临敌必须留心审察较量。朕前日初战时,见梁兵退走,即暗暗使人在梁旧寨中点计其灶户。彼时有六十余万灶户,则知梁兵有六十余万矣。今一月之后,屡退屡点,计其灶户已减少二十万。若再战月余,岂不消磨殆尽,不复与我争持。朕可直抵石头而擒萧衍也。”诸将听了尽皆拜贺。
且说梁王同柳庆远引兵,日日且战且走,一如穷鸟投人之势。不一日,且退至嵇山,柳庆远便传下军令,叫众将各安营立寨。立寨毕,即分付深壕高垒,密排鹿角,坚壁而守。又传令不许与魏将接战。过不两日,魏将日日索战,梁兵并无一人出阵。魏主见梁兵不出,心焦发躁,便使军士到阵前百般辱骂。梁兵见骂得不堪,只得走来禀知。诸将不忿,便入帐中来见梁主说知:“臣等愿一死战,乞陛下督阵”。柳庆远听了,即按剑怒说道:“军令在先,安可不遵,如敢再来言此,挠吾令者斩。”诸将听了,尽皆战慄,皆不敢言。退回本营,多有不服,却因军师将令森严,不敢分毫乱动,便终日让魏兵在阵前耀武扬威,骂来骂去,梁阵只做不闻。间或梁主遣人出阵,未及数合,即鸣鼓罢战。魏将欺敌追来,即令弓弩射回。如此相持了一月。
忽一日,柳庆远擂鼓传示诸将入帐听令。诸将见传,各人欢喜,俱一齐踊跃皆入帐来。参见毕,柳庆远遣昌义之说道:“你引本部人马在于乾方埋伏。我与魏交战,听中军连珠炮响,你引军冲入魏阵杀来。”昌义之得令去了。又遣王茂吩咐道:“你领本部人马在坎方埋伏,听我中军炮起,你引军杀入魏阵。”王茂得令去了。又遣曹景宗吩咐道:“你引人马在艮方埋伏,我与魏接战时,你从东北方杀入。”曹景宗得令去了。又遣曹虎分付道:“你引一支人马在震方埋伏,见炮起从东方杀入。”曹虎得令去了。又遣邓元起、吕僧珍分付道:“你在巽方埋伏,见我战时炮响,从西方冲入魏阵。”二人得令去了。又遣张法安分付道:“你引军在离方埋伏,见我炮起,你领兵从正南上杀入魏阵。”张法安去了。又遣王珍国分付道:“你去坤方埋伏,见中军炮起,即引军向魏中寨杀来。”王珍国去了。又遣陈虎牙分付道:“你引一支人马在兑方埋伏,我同魏将战时,听炮响杀来。”陈虎牙得令去了。又遣萧颖达、王雍悄悄分付道:“你二人领五千人马可速去,悄悄越过魏营,在我当日初立营旧处,有白杨树下,可揭开石扳,内中有计。你二人看了,依计而行,不可误事。如违军法治之。”二人得令去了。遂传令军中,三更造饭,四更披挂,五更整齐,平明交战。
此时梁兵俱是养精蓄锐,听见明日出阵,一个个欢欣跃舞,俱各自去料理。到了次日平明,两边画角频吹,鼓声乱动。梁主同了柳庆远并马齐出阵前,将军马一营营,一队队俱一字儿摆列得十分严肃,比前日大不相同,怎见得,但见:
三军呐喊,万马嘶鸣。刀如秋水逆寒光,枪似春雷飘烈焰。开山斧龙头吞吐,方天戟豹尾飘摇。鞭钢抓锤分左右,长刀短剑列东西。花腔鼓擂催兵趋将,响阵锣鸣罢战收兵。拐子马提防劫寨,金装弩准备冲营。中军帐钩镰护守,前后营刁斗分明。临兵全仗胸中策,用武还依法纪行。
魏阵上兵将看见梁兵今日出战甚是威武,亦皆抖擞精神,也自列成阵势,请魏主临阵。早有参谋杨灵胤奏道:“梁兵久不接战,必有准备,今日不可与他对敌,使他用计不成,然后破之。是彼劳我逸也。”魏主听了大笑道:“朕出兵三月有余,梁兵连败数十余阵,其计已竭,其力已穷。今日出战者不过是遮羞而已,有何计哉。即有小计,朕何足惧之,每当一战而成功矣。”杨灵胤见魏主不昕,只得又奏道:“若陛下必欲接战,乞付臣五千军马在阵旁以做护卫。”魏主听了,即取过令箭一支付与杨灵胤道:“卿可调用,不必多言。”杨灵胤接着令箭自去了。
魏主即督诸将列于阵前,早见梁阵上白袍冯道根出马,魏将吕苟儿接住厮杀。王英助战,韦睿接着。四人在阵前各逞本事,尽力相持。一来一往,共斗经有三十余合,韦睿便提刀退走,王英疾忙追赶。韦睿见他来得已近,便扭转身躯一箭射来,将王英射中肩窝。王英着箭,即甩手拨出箭头,也回箭射来,却被韦睿眼快,用刀拨下,放马赶来。魏主见王英着伤,即挥卢渊出马。王英见卢渊出阵,自己负痛回阵去了。韦睿接着卢渊厮杀,魏主又遣邢峦助战,却有陈刚接着。正斗之间,只见冯道根将吕苟儿一戟刺中了手腕,吕苟儿便弃枪奔逃,冯道根正放马追来,魏将元丽大喝道:“不要走!”提起大刀望着冯道根就砍,冯道根只得弃了吕苟儿与元丽大战。两下擂鼓喧天,喊声动地,魏主在阵上看见梁将不似前番怯战,心下早已惊疑,忙遣将士再出。忽听见梁阵中数声连珠轰天炮响,魏主连忙观看,却不见梁阵上有甚动静。遂说道:“梁兵虚张声势,无能为也。”遂挥人马混战。诸将见魏主有令,遂各领本部望梁阵一齐冲来。正然冲突,忽见正南上一彪军马卷地杀来,兵将俱用的红旗红甲,为首的张法安一员猛将冲入阵来,魏主看见,连忙使人截住。梁阵又一声炮响,只见东北上一队人马飞滚而来,俱是绿旗绿甲,为首的是昌义之杀来,魏主连忙使人对敌。又一声炮晌,只见正北上一军俱是皂旗皂甲,为首的一将王茂杀来。又一声炮发,东北上青袍青甲,为首的是曹景宗杀人。不一时,曹虎蓝袍蓝旗从东方杀来,邓元起、吕僧珍镶红旗红甲从东南杀来。西南上镶白旗白甲王珍国杀来。正面一队人马白旗自甲是陈虎牙杀来。不一时,梁阵上竖起一面大黄旗,从中杀来,早冲得魏兵七零八落,你我各不能相顾。魏将见梁兵四面八方俱有兵马杀来,一时无备,竟被梁兵东围西裹。梁兵梁将人人勇猛,直杀得魏阵上马倒人翻,纷纷的败下阵来。
梁兵将已将魏主围裹在垓中,卢渊、邢峦、王英、元丽等一班战将,只得不顾性命保护着魏主,在阵中左冲右突,只是杀不出来。又听见梁主使人大叫道:“不要放走了魏主!”魏主与众将正在危急,忽见梁将纷纷退后,早有杨灵胤瓴了五千铁骑突入围中,保着魏主并众将一齐冲出。柳庆远见了忙将帅旗挥,梁将便分开一面,让魏兵冲出。四下营寨,却被梁主使人占夺。魏主大惊,只得与诸将且战且走,梁兵乘胜追赶。这一杀非同小可,杀了魏兵二十余万,投降者十万余人,一路辎重衣甲粮草,委弃如山。柳庆远又传令,使军士缓缓追袭。
自此,魏主带了败将沿路收拾败卒,尚聚了四十余万。因见梁兵追来不能住脚,早到了前日始初立寨的所在。正要安顿人马,歇息歇息,不期尚未安营,忽听得从空中轰天大炮如山崩地裂,只打得魏兵魏将一齐乱滚。你道是何缘故,只这一声炮响,有分教:人在空中飞血雨,马从平地捣泥浆。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柳军师地雷坑魏 郗夫人承宠妬人
词云:
一味心雄气霸,谁肯平分天下。血战自年年。何日放牛归马。速罢,速罢,早己杀人盈野。
又云:
何事最难忍耐,独有夫妻恩爱。夺去一些时,便觉无(以下缺字)
右调《如梦令》
话说拓跋魏主,领了八十万大军诈称百万,意欲平吞梁地,混一江山,成不世之大功,立万年之基业。统兵与梁主争战,见梁兵梁将屡战怯走,不知是骄兵之计,只认做十分没用。虽有谋士谏言,悉皆不纳,故放心大胆,以为建康可能蹴至。不期梁主同柳庆远既诱敌入彀,又用了八面埋伏,只杀得魏兵魏将大败亏输,乘胜追杀,遂不敢复立营寨,连夜逃了一日一夜,到了初时与梁主立寨之地。见梁兵离得远了,方才放心。便收拾残兵败卒,尚存有四十余万,犹可一战,就传令分屯住扎,杨灵胤忙来见魏主奏道:“梁兵既胜而不紧紧追袭者,定还有别计,陛下宜退还魏境方保无虞,不可立于险地。”魏主听了,笑说道:“胜负兵家之常,今驻兵在此,尚可恢复,何得轻言回境。今梁兵不追者,终有畏心也。你既如此畏人,不须在此乱言,懈我军心,汝自先回去罢。”杨灵胤见魏主不听好言,不胜叹息,只得领着五百铁骑竞自出营而去。正去不远,忽然轰夭雷炮,一似地裂山崩,魏主着惊,慌忙上马赶上。杨灵胤再回头望时,只见一时同地动山摇,天昏地暗,日色无光。只见这些军士、马匹、旗仗等物俱先冲起在半空团团的旋转,然后从上跌将下来,俱跌得粉骨如泥,竟如下了一场血雨。魏主同杨灵胤远远看见,只吓得胆战心摇,方知是梁兵埋伏地下的地雷火炮之计。有造化乘空得脱者不上一半,打死的倒有一半有余。
你道这地雷是那里来的?原来当日柳庆远安寨时,不与魏兵交骂。他却暗暗在各营寨中使人埋下。俱用枯竹戳空,将药线放在其中,首尾相连。若一处点着,一时俱着,上面将泥土遮着,起火之处暗留记号。故先使萧颖达、王雍引了五千人马,暗地里远远来埋伏,果见又有株白杨树,竟使人掘,下有块石板,内有一小匣,匣中有字,二人见了不胜欢喜。今见魏兵在此收拾人马,他二人忙使军士在起火之处悄悄掘开浮土,将火点着。霎时间烟尘陡起,地上飞扬,轰声不绝,直打得魏兵尸积如山。
魏主在前看见,伤心大哭,追悔道:“朕早不听叔父之言,致有如此败衄,何天不佑我若此也!”过不一会,又早见梁兵旌旗盖地,摇枪播鼓的追来。魏主不敢停留,只得带了这些剩卒奔逃一日一夜,方出了梁境。所得梁地依旧尽行退还。早有水军牛武、杨春、陈克敬、汪琛接着下船,大家放心。杨灵胤奏道:“陛下洪福,脱离大难,恢复有日。如今水陆军马尚存二十万,且留在寿阳驻扎。况且寿阳地广民饶,山川险隘,百人守之。千人莫前。若守此以御兵,则魏境自帖然矣。乞陛下驾还京都,不可以至尊而事戎武。”魏主痛哭顿足道:“当初不用卿言,以致损兵折将,今朕回都,何颜而见叔父?”说罢涕泪如雨。群臣皆劝道:“今虽战败,却是以梁地还梁,陛下的金瓯固自无恙。莫若使人结好于梁,休养士马,再图报复,未为不可,何自惰志!况君臣之间,一如父子,有何哂笑,乞陛下早早回銮入朝为幸。”
魏主见诸文武苦劝,只得依从。遂将兵马查点,尚二十余万,留守寿阳。魏主自同了一班文武安排銮驾,连夜归汴梁而去。史官阅至此,有诗道:
忠言逆耳听如盲,百万生灵败战亡,
过后方知前事错,再来需要细商量。
且说梁主同了柳庆远一路追袭,梁兵到了地雷之处,只见一片土缺人翻,重重叠叠,焦头烂额的尸骸白骨,一阵腥血之气臭闻百里。梁主见了,一时惨动于心,不觉流泪痛伤说道:“为此寸土而荼毒苍生,朕之过也。”柳庆远道:“陛下言念及此,苍生之幸,然天意劫数,人岂能逃乎!”梁主因将兵马四散屯驻,传谕近处郡县,着人掩埋。又自己带了随侍文臣,在战场上周遭走了数匝,默念《往生神咒》与《密多心经》,如是数日,然后又起兵追赶。
早有流星探马来报说道:“魏主留下兵将守住寿阳,已连夜逃归汴都矣。”梁主听见大喜道:“魏主单骑逃归,不顾守寿阳要地,我今得之乘势而入,则魏地皆为我有矣。”
柳庆远道:“寿阳乃魏地咽喉,岂能易得。况天运未至,已有定机,若陛下过于力求,是拂天而招尤也,望陛下早奏凯旋,修邻好为。”梁主道:“虽有天意,人事不可不谋。今魏主出师百万,抱头鼠窜而去,心胆皆寒,况寿阳原是齐地,宝卷时被他窃取,今是我要地而为彼咽喉,朕今统雄师乘势而袭寿阳,时不可失也。吾意已坚,望军师协力同朕成功,是千古一时矣。”柳庆远见梁主之意已定,不能挽回,只得传令三军起身,追袭魏主,兼攻寿阳。
不一日,梁兵已到了寿阳地界,将人分为两处,一半屯于八公山,一半屯于紫金山,又以汤城、阴陵二城为犄角,又在芍坡使军士排土筑台,以望城中消息,又在孙叔敖庙中为行殿,受文武百官朝见,参酌军务,终日领军在寿阳城下厮杀。此时魏主已回,杨灵胤遂得自由,以便筹谋画策,不容梁兵近城,用智退敌。梁主心急成功,日夕谋算,柳庆远常喻以天象未归。两下相持,终不能破,且按下不题。
却说这郗氏夫人自幼与萧衍成亲,萧衍见她丰容妍貌,识字能文,真是十相具足,一对少年夫妻如鱼似水,相怜相惜,恩爱异常,行则井肩,动则携手,寸步皆不相离。只因萧衍素性英武,有惊天动地之才,岂肯沉埋湮漫。夫妻过几年,不期萧衍声名远播,忽被朝中征取为王镇西幕中参议,遂离别而去。去不多时,不期丁了父忧,又连夜归家守孝。郗夫人接着十分欢喜,以为新娶不如远归,谁知萧衍欲成孝道,眼中不近女色,郗夫人大失所望,只到了禅服之外,夫妻方才欢聚,已生了三个女儿,常有人劝他拜佛求子。他素性与佛事无缘,时见人家信心佞佛,满口阿弥,郗夫人便鄙之薄之,习为常。不期葬了公公之后,忽朝中征职萧衍为黄门侍中,此犹在朝离家不远。又不期隔了不一年,魏侵齐地,忽授萧衍领军破敌。夫人少年远别在家,寂寞之苦已是不堪,忽过了年余,早早人来报说,萧衍收了丁氏为妾,郗夫人听了十分怨恨道:“薄倖萧郎,一旦将我恩情付于流水,只不知这丁氏贱人如何姿色,便能使我萧郎移情转爱。”想到此际,恨不飞至雍州,与萧衍大破额面。每每临镜照容,又自解道:“以我容颜,未必便遭乖掷。”思来想去,无可奈何,遂饮恨于心。
忽一日,萧衍差了许多家将,持书迎接夫人到任。郗夫人见书中言言感念,字字情深,又说丁氏作婢,望夫人不必疑忌,星夜来任,毋使我神弛。郗夫人见了此书,将一天愁恨都化作冰消。因想这丁氏谅来必出人头地,能夺我欢情,且到彼可容则容之,如不可容,遣之可也。因欣然将家事托与人家,然后带了女儿与继子正德起身而行。不一日到了雍州帅府,萧衍接入后厅,即使丁氏出来拜见。丁氏极尽小心,郗夫人虽满心不快,然见丁氏样样尽礼,事事伏小,又见萧衍携手相挽,口口声声,只夫人长夫人短,说一番久离,诉一番想念:“为微名耽误了夫人,皆我之过,望夫人开怀,共享富贵”。郗夫人见丈夫一如往日,恩情绝无衰意,自此欢然。虽有丁氏,非奉郗夫人之命,绝不敢与萧衍同寝。即日常与萧衍相见,亦不敢轻言轻笑。况且萧衍又只与郗夫人恩爱,以补其不足。故此郗夫人相安过日。
不期过了多日,萧衍大事将成,到了起兵之日,与郗夫人言别,见丁氏说是怀孕,萧衍大喜,因再三托郗夫人照管丁氏,郗夫人亦满口应承。萧衍出兵之后,果生了一个儿子。郗夫人心虽不乐,然受了丈夫之托,只得分外留心看视,即着人去军中报喜。萧衍闻知得子,十分欢喜,即遣人致书郗夫人,再三感谢夫人贤德。自此,郗夫人与丁氏在雍州帅府过日。
这维摩过了满月,过了百朝,倏忽周年,却生得眉清耳秀,嘻笑雍容。郗夫人见了亦甚喜他。又过了年余,萧衍得建康称为天子,立郗夫人为正宫皇后,丁氏亦为贵妃。不日报到雍州。又不一日,早有内侍诸官,来迎接郗后、丁氏来朝正位。郗夫人大喜,收拾起身。在路行了多日,方到建康城外。梁主即遣内侍备龙车风辇,排了全副銮驾,迎请进宫。早有大小官娥与大小内臣,俱齐齐俯拜于地迎接,齐呼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此时郗后初入皇宫,也不晓得有如此体统,只坐凤荤中垂帘而过。不一时迎入正官,早有宫官请娘娘朝见至尊。郗后原不打帐拜下,忽见许多近侍簇着萧衍衮服立在上面,好不威严,又见宫官赞礼请拜,郗后走近帝前,只得拜将下去。萧衍看见,连忙甩御手搀起道:“御妻远来,朝贺免了。”就命赐坐,坐定。然后贵嫔同着正德以及三女玉姚、玉婉、玉环朝见。朝见毕,不一时排上宴来。梁主与郗后并坐于中,正德同三个女坐在左侧,丁贵嫔抱着维摩同坐在右边。梁主见了维摩不胜欢喜,因用手在他头上抚摩一遍,然后大家饮宴。不一时宴罢,梁主与郗氏并辇入官。这一番帝王气象大不相同,正是:
天地泰交尺五近,雨云梦入九重深。
虽然还是原夫妇,帝后风流实快心。
梁主与郗后一夜恩情无异新婚之乐。真此,梁主每日设朝,郗后亦乘了小辇到分宫的所在,让梁主出去受百官朝贺,郗后即居别殿伺候,着宫女打听梁主朝事完,郗后即出到原处接见,依旧并辇回宫以享夫妻之乐。郗氏正然得意之时,也无暇问余事,故此梁主收潘妃,余妃以及所幸宫女,竟一毫不知。今又见梁主以如此恩爱眷恋,无异往昔,故此郗后处之泰然,只在自己宫中行乐,也不晓得皇宫里面尚有许多妙处的所在。
梁主与郗后过不多时,忽报北魏杀来,各边将纷纷有檄。梁主大怒,只得与郗后言别,提兵过江东去了。郗后遂只在自己宫中,三个女儿及丁贵嫔母子谈笑消遣。忽一日,芳乐苑金水池中荷花盛开,宫女来报说道:“奴婢来启奏娘娘万千之喜,今日芳乐苑金水池中忽开了致朵并头五色莲花,非常祥瑞,特请娘娘去赏玩一番,莫负此美景。”郗后听了大喜,说道:“既有此佳瑞,安可虚度光景。”遂叫排驾赏荷。早有众宫女忙摆銮舆,请郗后到芳乐苑而来。早惊动了这三十六官、七十二院的美人,听得郗后娘娘排驾赏荷,便一个个浓桩丽服,巧鬟盘龙,俱来伺候迎接。不一时郗后驾到,这些美丽娇娃一齐俯侠迎接,俱称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郗后忽然见了这些少年美貌女子娇声俏态,一齐俯伏在地,心下早吃了一惊。你道这郗后,女人见女人为何着惊起来。原来郗后自进宫中,日与梁主言情色笑,缱绻绸缪,并没工夫到各宫中游玩,也不见有这些美貌宫娥,况且做皇后不久,民间之态尚存,今见有许多女子齐齐俯俯称臣,故此一时未免不安,只得说道:“众卿平身。”这些美女便一齐如花枝招展,蝶舞蹁跹立起身来,如雁行儿一般分班跟随,同了郗后到芳乐苑中而来。郗后到了苑中,下辇一看,果是人间稀有,除是帝王家。怎见得,但见:
彷拂蓬莱胜境,依稀天上仙园,诸般花木结成攒,各种琳琅妆就景。桃红李白芬芳,柳缘萝青摇曳。金门外几株君子竹,玉户下列大夫松。紫巍巍锦堂画栋,碧沉沉彩阁雕檐。蹴球场斜通桂院,秋千架不远花蓬。牡丹亭嫔妃来往,芍药院彩女闲游。金桥流绿水,玉殿醉春风。磨砖砌就萧墙,白石铺成路径。紫街上砌出滚地游龙,栏杆边雕成朝阳鸣凤。翡翠亭万道金光,御书阁千层瑞彩。祥云映日显帝王之荣华,瑞气迎眸见皇家之极贵。凤尾草,百鸟来朝;龙爪花,五云相罩。千红万紫映楼台,走兽飞禽鸣内院。八哥说话,内侍嘻笑欲狂;鹦鹉高歌,宫娥欢容鼓掌。碧池中金鱼跃水,粉墙内鹤鹿同春。珊瑚树高高下下,神仙洞曲曲弯弯。玩月台层层叠叠,惜花径绕绕迢迢。水阁下鸥鸣和畅,凉亭上琴韵清幽。夜合花开深院,院香不散;木兰英吐满园,清味难消。名花万种,丹青难画难描;楼阁千重,妙手愈工愈巧。御园中果然异景,皇宫内真是繁华。御阶翻蝶翅,禁院急蜂衙。亭檐飞紫燕,池角听鸣蛙。闲啼自春鸟,及哺是慈乌。正是御园如锦绣,何用说仙家。
郗后在苑中喜乐不胜,早有内监宫女晓得娘娘驾到,为赏荷花,已摆得各处亭台楼阁宫殿之内浮瓜沉李、雪岩冰山,不一时摆宴在赏荷亭内。郗后游玩了半响,方上亭来,众宫女便一齐承值。只见这三十六宫的美人俱到郗后身旁,捧觞的捧觞,进果的进果,殷勤服事。这三十六宫下去,就是这七十二院的美妃轮流侑酒,歌的歌,舞的舞,众宫女打扇的添香的无不逞能勤,以博郗后欢喜。郗后只饮得月上花枝,方命排驾回宫。出了苑来,众宫女一个个俱俯伏两旁跪送,见郗后去远,方才各自回宫。正是:
凤簇龙攒珠玉陈,食供俱是上方珍,
嬉游曲尽深宫宴,犹恨同游少一人。
郗后带着微微醉意回到宫中,宫女与郗后卸去袍带,除下凤冠,宫娥捧进香汤洗浴。浴罢,又与郗后晚妆。郗后酒力未消,一时烦躁,又见月明如昼,不能就寝,同了宫女到庭中碧纱厨内乘凉。宫人见娘娘有了醉意,忙进上一杯南海龙舌香茶,郗后连饮了数杯,坐了半响,忽发叹息道:“当此良夜,人生几何。受此寂寞,更长富贵,诚非吾愿。”正还要说出什么话来,回头见众宫女侍立,便连忙缩口,自知失言,恐不雅相,便叫宫女掌灯回宫安寝。郗后到了宫中,脱去亵衣,上了龙床,又见月光入牖,一时按捺不定,辗转不能成寐。忽想道:“我看这些宫女年纪似在二十上下,一个个轻盈体态娇艳触人,使我见犹生怜惜,何况主上。且当此之际,以我之中年,而形彼之少年,未免微生分别,吾主纵不以此薄我,然天天少好,岂不愿而邀宠。”郗后想到此处便生了一个妒心,一发难睡。想来思去,忽想道:“我既贵为国母,已操生杀之权,岂可博宽容之虚名,而受侵分之实涸!须用计除之方得眼中清净,只是一时如何除得这许多!”又想道:“我当日来迟些了,女子未必不与我主有缘,吾今须细细访察,只将有染之人除之为妙。”想定主意,方才睡着。正是:
徽号已崇称国母,犹思宫嫔斗妖娆,
若非主滛心重媚,定是贪权妒不消。
过了几日,郗后正欲细访,忽见张弘策慌慌张张飞奔入宫,说道:“只因吾主在寿阳,朝内无人,今有宝卷余孽孙文明,窥见城中无备,遂聚集死士,已将台城围困,渐次杀入官来。”郗后听了大惊失色,只因这一乱,有分教:无端忽失城门火,有幸先亡楚国猿。不知可能扑灭不,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苗宫人恩遭情主盼 孟太妃力保寿阳城
词云:
鸳殿上,凤楼中,谁不思量恩宠浓。不道笑时垂美盼,早如泣下赐青锋。
又云:
内不守,外相攻,惶惶教妾若为容。双竖蛾眉孤倚剑,仇将薄命保危封。
话说梁主屯兵寿阳,势若泰山压卵。柳庆远只屡言天象未征,梁主不信,以为旦夕可破。一围就围了半年。梁主虽日夜攻打,奈杨灵胤百计防守,梁兵竟毫无用力。不期梁主提兵在外,朝内空虚,早有东昏侯旧日佞臣孙文明,今见梁主领兵远出,便聚集了万余死士,在总章观内鼓舞众人说道:“我等世受齐恩,莫非赤子,今萧衍篡位,杀戮齐氏宗枝,斩绝血食,凡朝中旧臣无不切齿。我今奉宣德太后懿旨,乘其远出,正是天亡之,宜速扫定京邑,洗涤宫闱,推齐氏有德主之。尔等若能尽力成功,富贵不小。”众人听了,一齐应允道:“凡我齐民,谁敢不从。”孙文明见人心归一,不胜大喜,因率领万余民兵,竟一哄杀了城中衙尉,又放火烧了神虎门,建康城中一时大乱。孙文明得志,遂引兵进攻台城,放火劫杀。张弘策聚集宿卫禁兵,开门接战,怎奈城中巷道窄狭,人烟凑集,不能施展。孙文明俱是步卒,沿塞巷杀来,慌了俱躲入人家,这边追去,那边又来,混来混去,一时不得扑灭。张弘策只得退入台城,严兵督守,遂入正宫来见郗后说知。
郗后大惊,因说道:“今孙文明之祸无非是一辈乱民,相聚横行,必无纪律,定不同心,若紧守台城,散大言惊怖之,不久当自败也。须烦国舅如此这般,我再修书遣人往寿阳求救于主上,则一战而可擒也。”郗后连忙写书付与张弘策。张弘策即差人星夜潜出宫门,过江求救去了。张弘策听了郗后之计,果有机见,遂令军士四下传言,说梁主寿阳得胜,不久大军即归,不杀百姓,只杀乱民,尔等好百姓宜各闭门保全性命。此言传出,果是这些乱民之中,听见梁主得胜就回,便躲的躲,藏的藏,散的散,俱潜在家不敢出来。这孙文明先前乘兴,一时鼓舞了这些愚民,蜂团蚁聚,撸袖揎拳,大家助威添势,却原无刀枪盔甲旗仗马匹,及听了此信,早散了一半,只有这些不怕死的又希图攻破了宫中,抢掳金银,心不肯死,只得跟着孙文明耀武扬威,西团东聚,公报私仇,打家劫舍。张弘策见这些乱民亦散去了一半,满心大喜,遂领兵时常冲杀了一半,然终不能杀退,只得紧守官门以待救兵。
却说梁主正督兵攻城,忽有建康报到,报紧急军机,便直入帐中将郗娘娘手书献上。梁主看了大惊,即传令留下军士三十万,着韦睿、王国珍、陈刚、吕僧珍攻困寿阳。遂同了柳庆远带领诸将一齐起身救援建康。连夜兼程来到石头城,梁主已先使人晓谕城内道:“若百姓闭门在家者不杀。”于是百姓俱躲入家中。只有孙文明这些乱军,正在四下攻城抢掳,今忽听见梁主大军已回,俱吓得心摇魄散,大家四散奔逃,怎奈家家闭户,只在满街乱跑。这些梁兵梁将入城,见在街上行走的即系乱民,一齐动手,就如砍瓜切菜,只杀得尸首填街塞巷,不一时尽皆杀完。张弘策亦引兵杀出,迎接梁主入朝。众将陆续献功,王茂、冯道根已擒缚孙文明并以下伪将二十余名,俱陆续擒到。梁主即命绑缚游示三街六市,三日后,俱凌迟在建康市中。遂出榜安民,以往一概不究,又不许有人告发。一时城中平复,百姓如故。
次日梁主早朝,各官皆表称贺。梁主遂命治膳司,设太平筵宴,宴会群臣。不一时摆上筵宴,宴左文右武,济济锵锵,一霎时八音乐奏,海错充筵,真是非凡。但见:
文臣济济,奉一人于日月中天;武士锵锵,会千官于芙蓉阙下。春满建章,百转流莺聒耳;晴熏赤羽,九重春色醉人。食出上方,有的是龙肝凤髓、豹胎猩唇、驼峰熊掌、鹗灸鲤尾、山珍海错,说不尽八珍滋味;乐供内院,奏的是咸池六茎、五英大章、萧韶大夏、大濩大武,听不穷九奏声音。班僚中衣裳灿日,只见仙鹤服、锦鸡服、孔雀服、云雁服、白鹇服、鹭鸶服、黄鹂服、鹌鹑服、练鹊服,鞠鞠躬躬,或前或后;阶墀下弁冕疑星,只见进贤冠、鹡冠、蝉翅冠、鹊尾冠、铁柱冠、金颜冠、却非冠、交让冠,悚悚惶惶,或退或趋。奉温纶于咫尺,尽睹天颜有喜;感湛露之均沾,咸知帝德无私。传宣锡命,彤去明中心之贶;匍伏进规,天保颂醉饱之恩。誓竭媚兹将顺,然君曰俞、臣曰岪,人非献谄;愿言不醉无归,然左有监、右有史、谁敢失仪。真可谓明良际遇,江左偏安,称一时风云龙虎之觞;地天变泰,金陵霸业,上万年悠久无疆之寿。
君臣欢饮多时,梁主说道:“朕今创成帝业,实赖诸卿文武赞襄协力之功。今日君臣同乐,岂可默饮,况文才之盛出于江左,卿等何不各出才思,或诗或赋,各擅所长,以志今日之欢。不识卿等有此兴致否?”众文臣听了,一声齐奏道:“昔时八友独步江南,而陛下又超出寻常。今又念及文事,重立词坛,臣等才虽谫劣,各愿呈俚言,以资陛下一笑。”梁主大喜,遂命近侍各付笔砚花笺。一时群臣各去推敲探索,梁主也自做了一首《金陵诗》道:
郁盘地势远,参羌百雉壮。
翠壁降霄际,丹楼青雾上。
夕月出濠渚,朝云生叠障。
梁主做完不一时,众文官或诗或词,各纷纷献上,也不能尽述,只录得有王僧孺的一首诗道:
回舆避暑宫,下辇迎凤馆。影漫轻烟转,霏微高云散。
梦草亘岩垂,高枝超天半。回风稍骛水,落花渐斜岸。
妙舞骊行云,清歌入层汉。时颜畅有怀,德音良已粲。
梁主一首首看去,不胜大喜,也将自已做的《金陵诗》传示群臣,群臣看了互相交赞了一番,梁主使内侍洗爵更酌,君臣又饮。忽梁主对张弘策说道:“前日孙文明作乱,几令宫阙颠覆,实赖国舅保全,其功莫大矣。”张弘策连奏道:“前日台城危在旦夕,微臣虽效抗御之力,然解散贼众,实皆娘娘之妙算,臣何敢冒窃后功。”梁主听了又惊又喜,因问道:“我郗后定何谋,国舅可细言之。”张弘策因奏道:“前日巷战,利于步不利于马。臣往东扑灭,被西又蜂拥而来,臣向北追杀,南又蚁聚而来,若欲追赶,又恐失了近地。郗娘娘因与臣商议道:‘城中作乱者,无非愚民听信孙文明之鼓惑耳,焉有人人作乱之理,若不分皂白一例乱杀,人心岂服。莫若先以好言安顿之,再以失言威镇之,则良民自散矣。’臣尊懿旨,晓喻城中,扬言陛下即归,百姓闭门自守者勿杀。自此,从乱之人早散归大半,为得候陛下回兵,一时扑灭。实与臣无预也。”梁主听了大喜道:“朕入城之日,亦以民无全乱,许其闭门,不意吾后亦有此谋,真可谓夫妇同心矣。夫妇同心则家道成,家道成而国可治,国可治而平天下不难矣。”一时群臣皆贺,又饮多时,俱各尽欢而散。
梁主见郝后美貌绝伦,又有才能,满心欢喜,退入宫中,见了郗后忙用手相搀,满脸笑容说道:“不意御妻有如此御敌应变之才,今日若非弘策国舅说明,朕尚不知。”郗后亦笑说道:“此皆陛下应运之福,贱妾一时心灵想当然耳。何才之有。”梁主因用手接着郗后的香肩说道:“自今以后,朕与御妻半生劳苦,今成富贵,当日夕寻欢以尽夫妇之好,方如我愿。”遂命宫人设宴,与娘娘欢饮。不一时宫娥承值,内监趋忙,梁主与郗后并肩同坐,觥酬交错,说不尽皇家富贵,也讲不尽百味珍馐,众宫女又吹弹歌舞,曲尽高山之乐。梁主乘着酒意,对郗后说道:“贤后自入官以来,朕日总万机,又因戎事倥偬,无一日之暇,不曾与贤后游玩宫中佳处,若不游玩一番,焉能知天子之尊。明日与御妻细细领略方妙。”遂分付近侍:“朕与娘娘明日游宫,可传示各宫各院,俱要准备齐整伺候娘娘,不可违慢。”近侍领命即分头传谕去了。梁主与郗后直饮得尽兴,携手还宫而寝。正是:
帝后既已贵,情当别样看。
分明五夜乐,疑是万年欢。
梁主到了次日,早朝罢,回入官来,宫娥内侍已伺候停当,梁主即携郗后同车共辇,宫女跟随入得宫来。端的是非凡,怎见得,但见:
飞栋冲霄,连楹接汉。画梁直拂晨星,阁道横穿日月。琼门玉户,恍疑三苑仙家;金陛瑶阶,俨是九天帝阙。帘拢回令,锁万里之祥云;香气氤氲,结一天之瑞霭。红胜锦,白如绵,丹墀内有奇花异草;娇解语,巧能言,曲槛中有怪兽珍禽。亭榭中红香嫩绿,四季春风吹不谢;楼台上翠绕珠围,一天明月去还来。凉飙度杨柳横塘,金气入芙蓉小苑。影娥池上好风流,鹊楼中多富贵。画栋朝飞南浦云,真是奇观;珠帘暮卷西山雨,果然胜赏。
梁主与郗后到了宫中,一时间三十六宫,七十二院,三千粉黛,八百娇娥,无数宫嫔彩女尽来争奇献媚,竭意奉迎。梁主与郗后游到一宫,必留连一会;到一院,必停坐片时。真不异行游蓬岛,坐卧丹邱。梁主到此田地,看见这些蛾眉皓齿,蝉鬓云鬟,一时情动,按纳不住,只见着郗后在前,不好十分露相。郗后见了这些光景,心中好生不快,却又不好现于颜色,只推着去看花看柳,或调笼中鹦鹉,或惊水石鸳鸯,却心中暗暗沉吟,凝神不语。因想道:“他今为帝,我今为后,岂比得当时一夫一妇偕老白头。况宫中这些女子,焉能使他个个守我法度。若不放松,我一人如何防得这许多。不但不能使他两下无染,反要使他瞒我做事。若使瞒我做事,必以我为可厌之人,岂不将我与梁主的恩情转看得疏了。我如今须如此这般,则尽入我计中矣。”
郗后主意已定,意全无防忌,反欢笑自然。因对梁主说道:“妾闻大舜二女,文王四妃,后世皆颂其贤,不曰其过。今陛下以一阳而统驭群阴,若之密云不雨,是空负繁华,则与庶民何异。乞陛下万勿视妾为妒妇,而拘拘束束以伤《周南》之雅化。”此时梁主正被这些女子,一如娇花含笑,一如春色撩人,已引得目乱神迷,一身无主。忽听得郗后的这番美言,有意要放松他一线,叫他活动,便认为真,不觉满心大喜道:“贤矣哉!御妻之言也。不独证今据古,识见超群,而一点仁心意爱,欲使朕布大地春阳,万物尽沾雨露,千载之下,必以御妻为贤后矣。”郗后听了只得含笑谦谢。于是梁主就与这些宫女说说笑笑,轻轻薄薄。这些宫女中,也有畏惧郗后,不敢上前招揽的;也有的疑着郗后,说话未必是真心,后来必然有祸,便悄悄避去的;也有竞信郗后之好意的,今见梁主调情挑拨,无不欢欢喜喜,心领目受。
且说内中有一苗妃,却生得妩媚绝伦,年才二八,与众宫人大不相同。你道她果是如何,只见她:
黛绿双蛾,鸦黄半额。蝶练裙不短不长,凤绡衣宜宽宜窄。腰肢似柳,金步摇曳。翠鸣珠鬟发如云,玉搔头掠青拖碧,乍回云色。依依不语,春山低度波光;脉脉含情,秋水幽妍清倩。依稀似越国西施,婉转轻盈;绝胜似周家褒姒,艳冶销魂。容光夺魄。直个是:“回头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梁主见了,十分注爱。先以言挑,继以目送,这苗妃竞喜喜欢欢,默然领受。真所谓愿得君王宠,死后骨犹香。与梁主调笑得甚浓,十分着相。郗后见了这般光景,只得对梁主说道:“陛下且再游乐片时,妾有事回宫,不得奉陪,恕罪,恕罪。”梁主见郗后明放,不胜欢喜,便说道:“御妻既然有事先回,朕略停片刻即回矣。”郗后便别过,自带了宫娥而去。梁主见郗后转身,满心欢喜,便不避众宫人,竞将苗妃接入怀中,坐于膝上,说道:“不意贤卿如此解人,几令朕身心欲狂矣。”苗妃道:“贱妾自入官来,自愧葑菲陋质,不足感动君王,虚度岁月而已。不意昨夜三更得一奇梦,梦见龙绕妾身良久,龙飞在空中踊跃。妾惊喜仰面视之,不期发内脱下玉簪在地,连忙拾起,已为跌碎。今蒙陛下顾盼殷殷,情如胶漆,正应龙绕之兆,但玉簪之碎,大非佳兆。然既蒙陛下于众人之中独眷注于妾,则妾之知己也。倘叨半臂,死何憾焉。”梁主见她说出一死字,便搂定苗妃香肩说道:“一沾宠幸,富贵皆同,决不使卿落后,不必过虑。”这些宫城内侍,见他二人如此相怜相爱,岂有不来凑趣奉承,便连忙去整了美酒佳肴,送入宫来。梁主与苗妃并肩而坐。使宫女浅斟慢饮,直饮到红日西沉,梁主一团兴致,便携了苗妃到他院中。苗妃便重熏兰膏,换着轻罗,在灯影之下越显得万千娇媚。左右宫女进上香茶,二人饮罢,梁主情兴勃勃,不能久待,因笑对苗妃道:“早上阳台,勿使欢娱夜短。”苗妃含笑不答而立,梁主便走近前,轻松玉扣,笑解罗襦。左右宫女也上前与梁主脱去袍带,除下冠帻,梁主与苗妃携手上床拥入鸳衾。而云雨之间,苗妃矜矜持持,便低低说道:“贱妾年幼娇花,未轻风雨,乞陛下好善护持,勿令人苦楚。”梁主便轻怜轻惜,徐疾悠扬。而苗妃柔声婉语,已自万种堪言。不一时,而海棠初着雨矣。二人事毕,遂相偎相抱,恬然而寝。正是:
爱欲于人莫大焉,肯教性命碍情缘?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却说郗后一时高兴要做好人,便独自回宫。也只说梁主只好调些宴趣,不敢瞒她做实功夫,不久就回。不期坐至更深,只见不来,再差宫人来打听,宫女早说道:“今夜皇爷驾幸苗妃,奴婢去时已成好事,而入梦乡矣。”郗后听了,不觉颜色顿异,却又不好发言,呆定了半响,方对宫女说道:“皇爷既然不来,可将宫门闭好,你们自去罢。”宫女遂自退出。郗后独自一个对着一盏孤灯,手托香腮,坐一回,想一回,又恨一回,只觉得十分无聊,长叹短吁,不禁要落下泪来,便没奈何,只得上了龙床。又一时间再睡不着,便翻来复去,咬牙切齿恨道:“苗贱人这等大胆,公然夺我恩爱,目中全无有我,少不得死在我手中。”又想道:“我既做好人了,还须如此这般,不可使他窥破方妙。”郗后便一夜无眠,只至五更,方才睡着。
却说梁主与苗妃一夜恩情,千般爱惜,到了五更早朝时候,梁主只得起身。众宫娥内侍俱来服侍。不一时出朝,受了百官朝贺,君臣接见一番,然后退朝。梁主回入后宫,却自己心内觉得不安,便不好竟走到苗妃宫中快乐去,只得走入正宫来见郗后。郗后正梳洗未完,一见梁主走来,便连忙立身来,满脸笑容,迎着说道:“陛下昨夜新婚燕尔,今又早起视朝,殊为劳苦,妾正欲趋贺。”梁主忙陪笑脸,用手扶着郗后香肩说道:“昨承御妻施仁,朕勉强行之,以广贤后之德,然反之于心,至今实觉抱歉,今欲不复去矣。”郗后听了笑道:“从来民间新婚必须满月,或以百日,不可远隔,何况陛下乎。妾早已吩咐宫人备酒于苗妃宫中,请陛下与新人盘桓,使妾亦吃杯喜酒何如?”说完便唤宫人们伺候。梁主见郗后如此凑趣,便满心欢喜,称谢不已。却又不好就走,只得坐在郗后台边,看郗后理发画眉贴钿,恭等郗后事完同去。
等了半晌,郗后方整理完。盥手过,又笑说道:“有劳陛下久等,妾之罪也。”遂换过衣服,同着梁主共辇而来。宫女早去报知于苗妃,苗妃连忙出来迎接入去。梁主先开口说道:“娘娘备喜酒特来与朕庆贺新婚,尔可拜谢。”苗妃忙拜谢说道:“贱婢蒙娘娘一与,得近龙颜,已出万幸,焉敢复蒙言贺。”郗后道:“理所然耳。”不一时,笙簧迭奏,酒馔具陈。梁主与郗后在上面同坐,苗妃旁坐,三人共饮。直饮到更阑,郗后起身辞出,依旧让他二人取乐。梁主吃着甜头,不上半年,在宫中又拣出色者,已幸过大半。其余老成知窍的,如吴淑婉、阮修容等绝不来争此邀宠,有事来见,无事只在自己宫内寻芳取乐。梁主在宫中朝欢暮乐,十分快意。而郗后竟若不闻,坚忍于心。此所谓:
漫道恩深恨亦深,强将笑面隐坚心,
谁知剜割他年死,不在他年已在今。
若这样看来,梁主岂不是蹈乱亡之迹,袭宝卷之淫欲,则几几乎天下殆矣。但梁主沉于酒而不为酒困,溺于色而不为色迷。每日鸡鸣先起,五更视朝,亲贤远佞,日与贤士大夫相接,所言者,皆治国安邦之切要。只等政完事,方入宫享用。所谓乐而不淫,又何害于国家乎,所以朝中莫敢议其过失。
此时天监五年。一日,梁主视朝毕,正欲回宫,忽又报到,说北魏义阳守将辛祥、娄悦二人,引兵十万夺取郢州、雍州二处,锐不可当。梁主见报大惊道:“雍、郢乃朕起义之首地,安可失寸土与人!”遂传旨以柳庆远为大帅,带领一班战将,付军马十万连夜救援二处。柳庆远领旨,即日辞朝,星夜领兵前去不题。
过了多时,梁主一日视朝毕,因说道:“寿阳一城坚持不下,何以称威。须待朕自去方能成功。”遂又传旨,挑选了十万精兵,备了许多粮草、布帛、衣甲、牛酒,择日带领诸将渡江。不日到了泗州,梁主依旧在孙叔敖殿中作行宫,在前诸将皆来朝贺。梁主将带来衣甲、牛酒、粮草、布帛,命诸将分给军士,遂督军昼夜攻城。这寿阳围困日久,城中兵将一时力怠,却被韦睿、王国珍乘其有隙,二人并力攻破了外城,梁兵便一齐涌入,围了外郭。寿阳大臣兵将惊惶,一时无措。杨灵胤忽聚诸将定计说道:“今梁主自来,志在必得吾城。奈无柳文和在内,然梁主驭将有法,将自尽力,其锋甚锐,难与交锋。吾如今须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无不坠入吾计矣。”请将正然无法,忽听了杨参谋之计,果然奇妙,便一齐欢喜道:“惟命是从。”杨灵胤便使人在城上一时遍遍竖起降旗,又将城内科理停当,差人赍了降表,竟到梁主军中拜纳,献上梁主。梁主使人拆开,视之道:
寿阳将士等,谨拜将于大梁天子。臣闻识时务者,不失令名;知天时者,苟全性命。今陛下天兵赫赫,屡困寿阳,守卒惶惶,岂容梗化。而向来负固,非不知天意久归,实因义之有在,不敢造次失身。今城中军卒被锋镝之惨,庶民遭饥疫而亡,相枕而死者,已过半矣。欲恤民命,故不得已而举城纳款,以昔之齐地,今日归梁,还是一家。乞陛下统兵入城,抚绥士卒,以苏万姓。念臣等悔过之诚,不加斧钺之诛,不胜幸甚。
梁主看罢,不胜大喜道:“早得寿阳一日,免一日百姓之苦。”遂准其降,约定次日入城,打发来使而去。梁主即传令撤开军马以待。到了次日,杨灵胤差卢渊、王英、郁贵、张通出城入梁军中迎接,大开城门,又使数百老人执香跪于两旁迎接。梁主见了大喜,遂带了数十员大将军卒拥护,望城中而来,魏将皆在前引道,槊兵将已入城了百余,然后梁主在马上缓缓而进。刚入第二层门关,杨灵胤等此时俱伏在城上闸板旁边,见梁主进了第二层门关,忙使军士一齐举刀割断绳索,豁喇一声打将下来,又一连数声炮响,两下伏兵齐起。此时梁主绝不疑心,正一马走至闸下,忽听见一声响亮,有物直从头顶上打下,有如青天霹雳一般。忙大叫一声:“不好了!”却亏陈刚紧贴身护卫,一眼看见闸板下来,忙用双手托住,梁主便勒马回头奔出城外。陈刚大叫道:“凡我兵将,快快出城!”这些梁兵梁将先入城者知道有变,便一齐奔出城来。城中伏兵急急赶来,陈刚早把这千斤闸板放下,拦住魏兵,却不得出城。他方转身而走,惟城上箭羽交加,梁兵未免受伤。梁主归到帐中,喘息了半响,方怒说道:“今日若不亏陈将军大力,朕命休矣!”遂立誓攻取寿阳。一时大小三军齐心戳力进攻,杨灵胤只得遣将出战。怎奈将士懦怯,战不数合即入城闭门。杨灵胤见兵弱将懦,一时无计,只得死守。
原来北魏当初乘宝卷荒淫之时,乘机窃掠了寿阳。知是重地,恐有疏虞,因设立三关。封了一个任城王拓跋澄在此坐镇。任城王因见魏主另差兵将把守,他便不甚料理守御。今见兵将敌梁兵不过,连外城都失了,干系到他,只得出来相帮守御。见杨灵胤用此妙计,又被梁主走脱转致急攻,也一时无法。幸得他太妃孟氏见王与众将束手惊慌,无一良策,因对任城王说道:“今城危在旦夕,而王无一奇计退敌。则魏王往日将此重城封王是何意也?且寿阳一土关系五十二城疆界,系魏国社稷之安危,王独不虑乎?王果无策,可将兵符付我,我自有应敌之策。”任城王听见太妃孟氏有应敌之策,遂大喜道:“若太夫人果能如此,真魏主之福也。”遂向杨灵胤取了兵符,送与孟氏。孟氏受了,真是会家不忙,便走入宫中,去内外锦衣,穿上战裙铠甲,双悬佩刀走出殿来。扳鞍上马,竟到城上激励将士,劝以赏罚,井井有条。将士皆欢呼激励,情愿死力。孟氏因说道:“今梁兵攻我内城,已深入重地,若不出兵击之,岂能久存。明日一面开城接战,杨参谋一面令人逗出,求救扬州刺史萧宝寅,彼怀报仇之念,必勇往而来,则此围可解矣。”杨灵胤与诸将听了,齐声称善。到了次日,孟氏带领诸将开了南门放下吊桥,孟氏领着卢渊、王英、元丽、牛武一班战将杀出城来,立了营寨,摆下战场。梁兵见城中有兵马出城,遂分开围势,将人马摆列。只见魏阵上有一员女将在阵前指挥军士,大家惊惊异异。不一时,那员女将领着随身五百铁骑,一马当先冲出阵来。你道这孟氏如何打扮,果然骁勇异常,只见她:
蝉鬓金钗,双压凤鞍。宝镫斜踏,连环宝甲衬红霞。绣带柳腰,端跨霜刃,把雄兵乱砍。玉纤将猛将生拿,天然美貌海棠花,孟氏当先出马。
梁主看见魏阵上有一员女将出阵,因对众将说道:“魏人计穷力竭,使女人来搪塞退敌,岂非可笑。”说未完,只见那女将抡动双刀,带手下人五百军丁,一齐滚入阵前。早有昌义之提着一条浑铁扁担,一骑冲出截住孟氏,说道:“我笑你魏国无人,寿阳英雄俱被我梁国诛尽,却要你妇人家出头露面,我们男子汉不与你计较,快回去罢。”那孟氏听了竞不言,只低着头将马一夹,径奔昌义之,手中抡动双刀上三下四,左五右六,先前见人使刀,后来只见刀不见人。一团白气只在昌义之头上边乱滚。昌义之见了不觉大惊,忙将手中浑铁扁担架住。一上手大战了五十余合,昌义之并不能讨得半点便宜,暗暗喝采道:“不料这泼妇有如此好手段,须用计擒她。”忙将马一拍往前径走,孟氏随后赶来。昌义之见了孟氏渐近,接弓在手,飕的一箭射来。那孟氏绝不慌张,见箭来近,用手接住道:“别人怕射,我却不怕射。”说不完,昌义之又一箭射至,亦被孟氏接了。昌义之见不能伤他,兜转马头复又杀来,任城王恐太妃有失,忙遣卢渊、王英、元丽、邢峦一齐杀来。梁主亦使王茂、吕僧珍、韦睿、曹虎出马,两下混杀,直杀得愁云叆叆,杀气朦朦,魏阵上早有一将冲围而去。魏军虽有孟氏英勇,怎当梁兵势大,越杀越多,竟将魏兵围裹。
孟氏正杀得性发,不期曹虎的战马一个前失,将曹虎掀跌下马,被孟氏手下军卒横拖而去。昌义之见曹虎被捉,便寻着魏将只是乱砍乱杀。王茂也捉了魏将邢峦。只杀到日色西斜,两下方鸣金罢战。梁主计点将士,只不见曹虎。昌义之说知,方晓得被捉,梁主听了不觉顿足伤感。却有人报来说道:“曹虎尚不曾死,解入城中去了。”不一时,王茂解了邢峦入帐请功。梁主忽然大喜,忙下坐位亲自解缚道:“有犯将军,望乞海涵。”邢峦自忖必死,忽见梁主加礼不杀,只得俯伏拜谢称臣。梁主道:“朕今使人送将军回去,换回曹虎,乞将军周全放归,感德不小。”邢峦拜说道:“臣感陛下不杀之恩,敢不尽言。”
梁主即着人送邢峦出阵前换回曹虎。只因这一换,有分教:魏人献计,黎庶遭殃。欲知曹虎的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圣主爱子立东宫 王足逢君筑淮堰
诗曰:
欲保金瓯稳,青宫赖有人。
一时称至孝,四海仰纯仁。
既已为明主,如何信佞臣。
至今淮堰上,白骨尚磷磷。
话说寿阳被梁兵久困,一时失了外城,将士只得死守。杨灵胤用计未成,今得孟氏领兵出城接战,虽不能有损于梁,却见捉了梁朝一员大将,士卒甚是欢呼,俱到孟氏帐中称贺。及点阅将士,方知邢峦阵亡。正要将曹虎押进城中,起解到魏主处去请功,不期早有兵卒来报说道:“梁阵上将邢将军押出阵前,要换回曹虎。”孟氏听罢说道:“败军之将,要他何益。”只见手下诸将一齐跪告道:“两家被获交换,皆是好生之德,古今皆然,望太夫人仁慈换回邢峦,我等皆以死报。”孟氏见众将如此,只得使人将曹虎押入帐中,孟氏叫人解去其缚,因说道:“梁魏本无仇隙,尔主既应运而登大位,何不兴仁立义,乃穷兵黩武,戕害有生,甚非天意。且尔以梁国之大,我以魏地之强,胜负未可料也。我今放汝归去,可传示尔主当细思之,以全旧好。”遂叫人押出阵前交换。这梁阵上见曹虎出来,遂放出邢峦,两下交换各自归营。遂日日交锋,时时搦战,胜负难分。
忽一日东北上炮响连天,旌旗蔽日,兵马纷纷杀来。孟氏知是到了救兵,忙催动阵角杀来,梁兵只得迎战。战不多时,萧宝寅的救兵也到了。杨灵胤与任城王在城上看见城外兵到了,也杀出城来。三处人马一齐冲突,梁兵一时慌乱,各要逃出外城,早被魏兵杀得七零八落,急急逃了外城,却又被萧宝寅遣将截住,昌义之、陈刚、王茂等只得杀开一条血路,护梁兵而走。及走出外城,被魏兵杀死的踏死的走不出外城的,已死了数万,其余衣甲器械尽皆委弃。只杀得大败亏输,魏兵将遂夺了外城,便不来追赶。一时梁主正在孙叔敖殿中商议攻城之策,忽流星探马来报道:“魏国有救援兵到了。”梁主大惊说道:“若救援兵来,则内外受敌矣。”连忙上马要来遣将抵敌。不期来迟,梁兵已败逃出城。梁主见了不胜追悔。到了营寨,见折了数万余人,王茂、吕僧珍、陈刚、昌义之俱各带伤,其余受伤将士不计其数。梁主不禁伤心又跌足,俱令在后营服药调治,每日梁主自来看视一番。且说孟氏合了宝寅之兵,一时军威大振,收拾外面残破城池,依旧坚守。
过不多日,不期天气连阴,忽然淮水大发,梁兵甚是苦雨。梁主见军士受雨,又因新败,屯师寿阳一时难破,对诸将说道:“近来水冷,军士殊多劳苦,又朕欲回兵休养士卒,再当定计而取寿阳,不知可否。”众将士一齐奏道:“此乃陛下仁德之心,有何不可。”此时受伤将士俱已全好,梁主遂传令班师回朝。众兵将听了班师,无不喜悦。便连夜起身,鞭敲金凳,齐唱凯声,望建康而来。一路上梁主所过旧日沙场,必然致祭,掩埋白骨,军士见了无不感德。因而渡江,梁主设朝赏赉将士,俱各优待。又将阵亡士卒,令父母妻子报名,每月照旧支粮,众军士俱欢呼称颂。遂又大赦,该郡州县置五经博士,又立州郡学校,使何胤受业于馆中。一时东南士子,皆有雍雍揖让之风。自东晋宋齐以来,儒教沦没,一旦兴超,朝中政事实有可观。
天监六年八月,老人星见。建康县朔阴里,生苗禾一茎九穗。建康大熟,每斛大钱三十。
天监十年,大赦民间。诏立维摩太子为东宫太子。这太子姿容秀美,举止安徐,读书数行并下,五岁时即能背诵五经,喜怒不形于色,自此立为东宫。又北天竺国遣使进贡,梁主厚待之。
时有县令冯翼被奸吏诬害,法曹议罪坐死。其子吉翂,年才十五岁,痛父冤屈莫伸,遂上表投肺石书,乞请代父罪。梁主见表章,嘉之。见其年,疑其有人指教,使廷尉蔡法度讯问数次,实非有人指数。梁主大喜,以其孝行可嘉,立赦其父罪。因此,遂有丹阳尉王志以孝行举吉翂,吉翂拜谢道:“父辱子死,理固当然。若翂得举,是因父取名,何孝之有?”固辞而止。梁主愈嘉其孝,敕赐旌奖其家。
有吏部徐勉,尝与门人夜集会饮,适内中一人欲求得美官,恳于徐勉,徐勉正色道:“今夕止可谈风月,不可谈及公事。”时人咸服其无私。
又起造听讼殿、临政殿,梁主日在其中,与百官谈政事,日昃不遑。又朝中太极殿,是东晋时盖造,传至于梁,殿内是十二间,以象一岁。梁主见其尚未尽善,因传旨着有司鸠工改制,不数月而成工。今盖造了十三间,多一间以象润月。其殿高有九丈五尺,以取九五之位,长有二十四丈,以按二十四气,深有八丈,以按八节,周围俱用五色石而砌。两旁二间名为太极,东西堂又设置二阁,名为两仪阁,皆在殿堂之间。庭中广有七十二步,以按七十二候。不日殿成,一时壮丽非凡。梁主登殿受百官朝贺,群臣皆进表称颂。这太极殿是当时东晋孝武帝盖造,成工之日,因想道世间万物皆有无常,我今盖之,又不知后来何人毁之。时有郭璞精于术数,因召郭璞告其所由,令其卜筮。郭璞卜得一数,奏道:“此殿过后一百十年,当为佛奴所环。”晋武帝更欲细问,郭璞秘密不言。今至梁主,果是一百一十年重新更改。后梁主舍身为佛隶,始信郭璞之言,丝毫不爽也。梁主见群臣称功颂德,不胜大喜,因而下诏道:
夫有天下者,兵革水火。有一于此,责归元首。祝史诸祷,凡有不善,以朕当之,永使灾害不及万姓。俾兹下民,稍蒙宁息,不可以为朕祈福以增其过。特颁远迹,咸令尊奉。谨诏。 天监十一年月日诏
梁主轻徭薄税,国泰民安,四境乐业,竟成熙熙皞皞唐虞之世不题。
却说柳庆远受命救援郢、雍二州,兵到日只一战,魏将辛祥、娄悦杀得大败而逃,一时二州平复,汉、沔、荆、湘等处肃然,一面报捷,一面将欲班师。忽朝廷命下,说梁将王景胤在中镇守涪城,为成都叛逆刘季连勾引魏将攻打甚紧,屡战不胜,故遣使入朝求救。梁主方知刘季连反于成都,遂敕柳庆远移战胜之兵,往救涪城,进剿巴蜀。柳庆远领旨,遂整顿军马,暗差了一支兵马绕魏将之后,以阻其归路。然后率师又竟至涪城。魏将王足正围涪城,欺王景胤无能,忽闻柳庆远提大兵来援,自知敌他不过,不胜惊惧,连夜退兵回魏。早有人来报说:“梁兵截住归路,后有追兵。”王足着慌,寻思无计,只得将巴州、巴西之地尽献于梁,亲到柳元帅处投降。柳庆远喜其知机,不费兵力,因准其降。遂遣人械送王足到建康,面见梁主,然后并兵进攻,去剿刘季连不题。
燎毛毕竟推雷火,压卵还须让泰山。
师未到来兵先战,早先胆碎与心寒。
却说王足被人押至建康朝见梁主,梁主待之甚厚。适值梁主正与群臣商议寿阳之事,王足便乘机奏道:“臣观寿阳人稠地饶,乃魏之保障,关系五十二城之安危,若得一寿阳,其余城郡皆为陛下所有矣。今陛下兵多将广,国富民强,以此行兵,天下无敌,即不得混一中原而扩充地土,强大其国,亦霸主之事。君只守成业,自失其时,时不再来,深为可惜。”梁主听了,不禁抚掌大喜道:“不意卿言正合朕意。朕蓄此念已久,但一时未得破寿阳之计耳。”王足便又奏道:“若陛下果欲得之,臣有一计献上,不费一矢之力,旦夕可以成功。”梁主听了大喜,连忙赐坐道:“卿有何妙计,须速奏朕,异日若得寿阳,即以卿镇之。”
王足谢恩,坐下奏道:“臣访得盱眙西去一百四十里,有一大山名曰浮山。山下有穴,穴中有洞。相传上古虞舜使鲧治水之时,蛟龙作怪,水母兴波泛滥于淮泗之同,鲧不能治,后又使禹王续治。这禹王是个大圣人,见洪水泛滥,便审视地形,将一件宝物名为定水神针,使人拿了到洪水之处探试深浅。各处探来,俱识长短,触到这浮山所在,只见水泛洪流,波涛汹涌。那时禹王心知有异,便备了牺牲,祭祷四渎上下神祗,祭祷之后,果是圣人能感天地,一时水波不作,浪不汹涌,水势渐低。再细察时,方见那水头从这浮山底下滔滔汩汩而出,又见水中有无数蛟龙水怪,俱在水中出头,作浪兴波。禹王因提神剑斩灭蛟龙,却擒住了一个大怪物。禹王提剑也要斩它,那怪忽吐人言说道:‘神王不必斩我,若斩了我,则神王治水必不能成功,留我方可助神王一臂之力。’禹王道:‘留你有何用处,你可说来。’那怪物说道;‘神王岂不闻,若要水势灭除,非塞住浮山穴。我能将浮山穴口塞住,使水势不泛滥起来,神王就可以治水了。’禹王听了便停剑说道:‘既是如此,我且留你。’却又想道:‘莫非他是个脱逃之计,倘放他下水,到了穴中不肯出来,岂不又费力。’因使人用神铁链索锁着那怪物的琵琶骨,使它下水塞源。那怪物见禹王识破机关,不能逃脱,就将身子一摇,变了一条小小青蛇儿,往前欲走。谁知那神铁链索也变小如铁丝一样紧紧锁着。那怪物想道:‘小计不能脱,除非变大,自然得脱。’因又摇身一变,忽变做似龙非龙,似蚊非蛟,似龟非龟,长有数十丈,阔有三四丈,撩牙舞爪,状貌狰狞,往水中一钻。却见那铁链索也有数十围粗,紧紧锁住。那怪物方才惊慌,直窜出水面,甩手爪将铁索乱扯乱扭,指望扯断逃脱。谁知那铁索比绵还软,比金还坚,那里扭得他断。那怪物怒发咆哮,便望着禹王劈面扑来,早被禹王将铁索擎住,持剑一指说:‘你速速下水,塞住源头了,免我动手。’遂不住的扯拉,那怪物一时负痛难忍,忙要收法相欲变原形,与禹王战斗。怎奈遍身筋软,不能变化。那怪物方才惊慌,只得拜求道:‘神王不要扯动铁链索,我今情愿下水护塞水源,助尔成功也。’禹王便挽住铁索,那怪物往水中一跳,分渡踏浪,一霎时去得无影无踪。隔了半日,禹王方觉手中铁链索沉重起来。不一时水势渐缓,不似先前汹涌泛滥。禹王遂将这定水神针绾住了铁索,然后命水工凿山掘地,将水疏通。九河瀹济漯,一出葱岭,一出于阗,合流注东于海。又决汝汉,排淮泗而西入于江,而禹王成此大功。成功之后,禹王只不知浮山之穴是何模样。因又祭祷了上下神祗,使人在浮山面前周围筑起土埂,将水车干了。禹王下去一看,只见那怪物蹲在穴中,将身遮住水口,只露着一些小口儿。禹王见了大喜,因对这怪物说道:‘我已成功,皆汝之力,你今安心守住穴中,我使天下苍生绵尔血食。汝若胡行,叫你受罪不小。’遂将斩妖剑悬于穴中,又将神针横在穴口,又祷祝四渎神祗,轮流看守。那怪物见了这些法物压镇,他便垂泪说道:‘神王之命敢不依从,但我在此水底永不翻身。今水已平,万望神王放上去走动走动。’禹王道:‘此穴非尔神力不能遮塞,我今敕封汝为水母大王,使人祭祀。你享血食不小,你若要出来,除非见此穴口外铁树开花。无此莫想。’即命水工将生铁熔铸得数十丈,一株铁树栽于穴口。水母无奈,只得安心守之。禹王安排停当,使人拆去围土,水势依旧将穴口沉没。禹王又于浮山顶上填土筑高,压住了水母在下,使他不能展身摇动。那水母或百年或千年压得没法,一时将四足撑起,舒展力气之时,遮不住穴口,水就散漫涌出。故至今淮泗居民,常有沉溺之患。这浮山到了水涨之时山高起,水落之时山亦落下。因这浮山在于淮泗之间,又因有神物堰塞其水,故今人称浮山为淮山堰。今陛下欲得寿阳,只消使水工在于淮山堰四围筑起长坝,与这淮山一般样高,使穴下之水阻停不流,不消数日,则坝中之水自与淮山一样高了。然后使人掘通,只望着寿阳一灌,则寿阳虽有千军万马,强将谋臣,一时也要尽没。陛下引军得之,只须唾手而功已成矣。”
梁主听了王足这番议论,滔滔不绝,据古证今,又津津有味,不禁大惊大喜,说道:“原来贤卿通今博古,记识甚详,得寿阳有此捷径,朕又安可不行此法,若得成功,卿是朕之股肱矣。”史官阅史至此,有诗道:
神功必得圣人成,岂许庸愚妄引行,
一派荒唐不深察,自然误国丧生灵。
此时是天监十三年。一日梁主视朝毕,即传旨着水军都督将军祖暅,领了十万大军到淮山审视地形,筑坝阻水以灌寿阳。又下诏徐扬淮汉沿江一带居民,自五十岁以上,四十岁以下,二十户之中取派人夫五丁,到淮山助功。旨意下来,谁敢不尊。当有在朝诸臣皆谏阻奏道:“淮土漂轻,功不易就,况且四渎乃天所以节宜其气,岂可以塞?”梁主不听,又授王足都督请军事,赐以宝剑一股,如有不遵约束者,先斩后奏,成功之日另加进爵。王足谢恩,拜辞而行。
不多时,旨意各处颁行到府、到州、到县,又行到乡间各图各保。现令保长俱挨门造册,不论大家小户,贵戚王孙,俱要在这二十户之中派出五丁,去做水夫。一时就忙得这些州县官日夜奔忙,昼夜穿棱不息,俱陆陆续续起解到淮山听用。
一路上妻送饭,夫插锄,昼夜来往,络绎不断。祖暅等只将这些民夫点齐,共有三千余万,俱又解到王足处听用。王足遂令人编名造册,百名立一队长,千名设一都领。又付以鞭棍,若有民夫懒惰不尊约束,报知队长、都领非打即鞭,再有特顽不法,即禀明王督都以军法处死。王足遂去周围审看地形地脉,遂在淮山之南使人起工,依岸筑土,有至巉石方止。又使民夫砍取各处的杨柳枝条,俱要编成大筲。令一下来,这些民夫便往若远若近,村坊部落,将杨柳树一例砍伐。也不管人家居前屋后,坟墓山林,园内栽植,昼夜乒乒乓乓,刀锯斧砍,声闻数里。或数人一抬,百人一扛,纷纷道路,日无宁刻。内有身家的着人送饭,往来照管,穷民有父母兄弟妻子的,也来送长送短,轮流替力。只可怜那些鳏寡孤独之人,先前起身之时,带得有干粮钱米充饥。后来日子久了,又无钱粮给派,只得忍饿吞饥,渐渐的扛抬无力,未免懒行慢走起来。又被这些队长不管死活,见走不动,怪他是躲懒,即提棍鞭扑,号泣道路。官府见了亦无奈何,只做不知不见。早有饿死的、打死的、病死的、磨灭死的,也不知死了多多少少。这些众民夫见了心酸,真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就在旁边挖土掩埋。不多时将各处的杨柳抬到淮山。王足叫人编成大筲,或是一丈的,或是二丈的,将麻绳绑缚,着人扯到水边。又使人搭起术架,离山有数丈余远,高出水面之上。为首的队长便鸣锣呐喊,着人将这些杨柳大筲俱往木架上拉扯,每筲拉扯了一日,只动得丈余。扯了两个多月,方才到木架上的。水边众民一齐呐喊助力,将这些杨柳大筲往水中纷纷的推落下去。推了数日,方觉水势渐缓,王足就着人挑土运石填筑,日夜不断。将填到八九分的光景,这些民夫甚是喜欢,便各人竭力,早愿成功,方好归家。
此时正是四月间,忽一夜狂风陡作,滴水成冰,军士民夫一时冻死了五万余人。王足也顾不得兵卒伤残,日夜拼工。将已筑完了,王足不胜大喜,便密传军令,准备乘水势以取寿阳,以成不世之奇功。不期到了夜间三更左右,忽一声响亮,就如海啸天翻,众民夫兵卒俱从梦中吓得肝胆俱无,都伏在地下不敢抬头开眼。只捱到将晚,众人夫走在木架边一看,但看见一片白水茫茫,前日这些杨柳泥土俱无影无踪,不知漂遂到那里去了。众民夫丁俱吓得目瞪口歪了。半响方一齐朝着水面放声大哭道:“我等不知费了万千力气,受了多少鞭笞,将已成功,一旦化为乌有!”说到伤心之处,又一齐号啕大哭。哭了一会,只得来报知各位将军。
祖暅、王足等俱来看了,亦跌足叫,无可奈何。停不一日,王足只得又传军令,知会各州府郡,添助人夫再筑。众民夫闻知再筑,便昼夜啼哭。祖暅见这些民夫哭得凄楚,因说道:“尔等不必悲伤,此乃天意耳。”众民夫说道:“我等指望工完回家有日,如今漂没又要重筑,现今衣食全无,与鬼为邻,与其饿死冻死,倒不如早向渡中溺死,也还干净。”复一齐号哭,号哭之声,声闻数里。祖暅只得安慰道:“尔等用力成功之后,自有好处。着衣食不继,我今上表告求赈济,决不使尔等饥寒也。”众民听见这一番好言宽慰,便一齐罗拜道:“着得老爷如此,吾等再用死力。”便又复往村中去取树的取树,挑土的挑土,重又奔忙。祖暅随即将始末缘由作了本章,差人到建康奏知。梁主见奏,也不胜欢欣,说道:“将成又败,大约从来好事多磨也。”遂命遣官将衣粮去给散众民夫。此时正在国富之时,粮饷充足,不多时,支了五十万粮米,以及布匹银两。差官星夜到淮山而来。到了淮山,祖暅、王足按了圣旨,即传知众头领将粮米布帛银两逐人发散。一时人人努力,个个精神。后人读史至此,感伤有诗道:
一筑既崩当悔过,奈何又动二番工。
若非国运该遭否,定是民灾尚未终。
却说寿阳任城王拓跋澄与孟氏太妃,自从杀退梁兵之后,宁静多时。忽又有人来报说梁朝起了无数民夫,又带领军将在淮山昼夜将杨柳枝编成筲子,阻住堰中之水,以灌寿阳。拓跋澄与孟氏不胜大怒,就要整顿人马要乘梁兵筑堰未成之时扑灭。遂点了十万大军,将欲出师,早有参谋杨灵胤说道:“淮山堰穴,乃天地运行,川流不息之功。当初禹王治水,是大圣人有旋转天地之才,与女娲同功之妙。自千古以来无一人断之,岂今庸主而能若是乎!太夫人不须进兵,只以防御城池为上策。今梁主筑准堰,当费尽民财,流徙民命,岂上帝好生之意哉!我料不久自坏也。”任城王澄一时踌躇未决,只得备细上表洛阳。魏主见了表章以问群臣,群臣皆奏道:“萧衍狂主,安能筑塞淮泗之水,不过劳民伤财矣。俟其财竭民怨之时而攻之,则天下事不难也。今只须传谕寿阳督兵防守,不必进攻可也。”魏主大喜,即将群臣之言传谕寿阳。任城王澄见朝廷之意与杨灵胤之言暗合,遂不进兵,只防守不题。
且说淮山堰民夫卒士,自有了梁主这番赏赐,一时不饥不寒,各各又出,挑泥运土,砍伐树枝,又照前式日夜兴工。王足恐寿阳有兵马冲出,有碍民夫,遂使兵将结阵而向寿阳。筑了多时,每到夜间,这淮山之处蝇虫之声,一如鬼哭,凄凄惨惨,众人听了俱各毛骨悚然。又筑了些时,淮泗一代瘟疫流行,死者填路。这些民夫军卒一时缠染,死了数万。王足见工不能完成,又遣人移文,着州郡起解民夫增补。一时那里添补得来。这些州郡见上司限紧,如迟要按军法,只得又往各都各图各甲各里挨门起解,这番比前大不相同。差人到了乡间,或是男人出外就捉女人,或是孤孀。或是年老无人代替,被公人催逼打骂,不管好歹,以致老的少的妇人女子,只要有人充数,扯了就走。内中这些年少有姿色的,从不曾出惯闺门的,也有从不曾见过人的,今一旦拘来充数,便啼啼哭哭,真是肝肠哭断。走了几日,弄得鬓发蓬松,弓鞋失底,随行逐队,略走迟了些,还要受人喝骂。也有受不得苦楚,禁不起磨折,便乘空纷纷寻死。以致一路上红颜俏骨,也不知死了多多少少。及至到了淮山,三停已死去了一停。王足只要成功,也不论好歹,尽行编入队中,昼夜兴工不题。
却说柳庆远受了魏人王足之降,得下巴州、巴西,遂引兵入蜀,征取刘季连。却说刘季连,齐明帝时为辅将军,出镇成都刺史。后因宝卷荒淫,便怀不臣之心,欲图大事,尚未窃发,不多时,忽闻得萧衍篡齐改称为梁,他心甚不服。便与一班心腹将士商议,矫称奉齐宣德皇后有密旨,着他勤王,就一时鼓动众心,远近响应,遂据了成都。又结连魏人王足据了巴州,及附近州郡皆被刘季连占据。只因建康甚远,被他在蜀中称王,窃号了年余,方有人报入建康。梁主见报大怒,因柳庆远领兵在雍、郢二处已经报捷平复,即手敕他领兵进讨刘季连。柳庆远奉命领兵先受降了王足,得了巴州、巴西之地,又渐次恢复诸郡,然后进兵,直逼成都。此时刘季连见梁主遣柳庆远来讨,便遣将添兵,着各州郡严守险要之地。不期守将皆被柳庆远用计杀败,降的降,逃的逃,纷纷告急。刘季连只得遣将出兵,屡战不利,被柳庆远直逼成都。刘季连方才大惊,又挑选了十万大兵,遣大将李奉伯出兵迎战。不期柳庆远又用了奇计,杀得片甲不回。只得又遣人到严、蒲、何、杨四姓蛮獠处借兵求救。不期派去之人,皆被梁兵获着。因困了成都半年,内无粮草,外无救援,刘季连计穷力竭,又闻得王足投降梁主不杀,赐了美官,他也只得肉袒出城,到柳庆远寨中投降请罪。柳庆远准其归降,以礼待之。遂移刘季连居于城外,柳庆远方入城收其府库,封其禁物。又写了表章报捷献俘。即着邓元起押刘季连到建康请梁主定夺。刘季连只得起身,在路日久,方到了建康。邓元起将柳庆远的献捷表章,五更入朝献上梁主。梁主见了不胜大喜,传旨着刘季连入朝。刘季连奉命,从东掖门一步一稽颡而入,便伏俯丹墀叩头请罪。梁主见了,笑说道:“卿欲慕刘备而曾不及公孙述,岂无卧龙之臣乎?”刘季连只顿首谢罪请死,梁主笑而释之。过不一日,赦刘季连为庶人,后被仇人所杀。
梁主见柳庆远平定了巴蜀,遂复诏传谕到蜀中嘉奖柳庆远,并赐赉诸将士。不只一日,诏到成都,柳庆远接诏款待天使,因细问朝中近日事情,方知梁主急得寿阳,信了王足之计,不胜跌足叹息。遂修表着人星夜入建康,谏梁主停工。柳庆远表至朝中,进上梁主,梁主看去,只见上写着,其略曰:
臣闻作于人者可以力而及,出天者不可强而致。何也?城可筑而崇,池可凿而深,兵可厉而精,粮可蓄而备;至于山谷之盘固,江湖之浩渺,乃出于天地之自然,岂可以区区之力而强致之耶!是以古人谓之关中为天险,长江为天堑,盖以非人力所能为故也。今之淮堰之事,陛下实为轻信虚诞之言,大兴工役,直欲淤塞天地,以壑其邻国乎?陛下独不思王足魏人,今献此计者,必欲使陛下竭府库,绝民命。倘民心一旦乖离,天下之事岂无可虞?臣不得不早言之也。至于寿阳,臣筹已熟,得之有时。且乞陛下速斩王足之首,悬于国门,收回成命,以慰民望,以谢苍生。天下幸甚,臣民幸甚,社稷幸甚。臣不胜惶悚激切,屏营之至,上表以闻。
梁主览罢表章,三复阅看,不忍释手。因暗暗踌躇道:“我今欲要诏罢停工,却又成功只在旦夕,倘若成功也不枉此一番举动,亦不致贻笑于人。若无故停工,岂不被魏所笑。况得一寿阳,其利无穷也。不可只信了柳庆远之见而就停止。且看王足这番如何。”遂将来表留中不发,只遣人赐赉柳庆远去了。后人见梁主贪利忘患,有诗讥之道:
良言不听听狂言,利在心头智已昏,
何况民生开劫运,故教淮堰筑三番。
却说淮山众军士以及民夫,男男女女昼夜兼工,又将淮山堰四围筑起。这淮山穴中泛出的水,有了周围一带柳枝土埂围住,果然水势渐渐的高,漫将起来。王足与众将见了一齐踊跃,这些民夫也甚是欢喜。遂又大家齐心并力,赶完此工。不期一日,西北上忽起了一朵黑云,先前甚小,以后渐渐的广大起来。先前还远,不知不觉,却渐渐堆到淮山顶上。不一时阴雨四合,对面皆不辨人形。忽电雷交加,风威雨猛,那雨中现出无数奇形怪物,水面上涌出无数蛟龙,以及水族兴波踏浪,张牙舞爪在水中出没。一时白浪掀天,逼近这些杨柳土埂,早轰一声的,如天崩地裂,竞将所筑的一带基址冲得无影无形,又不知冲在哪里去了。不一时,风息雨止,众民夫往前一看,依旧是一片汪洋浩渺无涯。
众人只吓得魄散魂消,齐声叫苦。王足正督工看见,只吓得三十六个牙齿一齐乱斗,半响不能开口,以后只是跌脚叹气。内中有人议论道:“淮山乃蚊龙之地,今在此兴工,也请祷告拜求山神列圣,方保平安,我们又从不曾祭祀他,如何保佑我们成此大功矣!”又有的说道:“圣天子百神呵护。除非等皇帝自来求他,方才筑得起哩。”不一时,乱纷纷俱说长说短,王足听了这些议论,觉得甚是有理,遂采集民言,连夜草成奏章,着人奏知梁主自行定夺。只因这一奏,有分教:匣中留字当年识,淮泗居民尽受灾。不知这淮堰果筑得成,寿阳果可能得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掘庄墓三筑淮水堤 贺郗寿立逼苗妃死
诗曰:
二筑已伤残,如何筑再三。
祸遣贤圣墓,心抱史书惭。
鸠鹊始难解,衾裯梦不甘。
若询风化事,那得到《周南》。
话说天监十三年,梁主听了王足献计,欲阻淮山之水以灌寿阳。筑成冲溃,又筑。至十四年淮堰将成,忽又被风雨蛟龙尽行冲去,前功尽弃。兵将民夫慌张无策,欲要停工,又恐违旨。要重兴工再筑,民力已疲。又互相埋怨,咨嗟满路。王足听了无法,却听了祭祷之说,深是有理,只得写了表章奏请梁主自行定夺。遂此停工以候旨意。不一日,王足的表章入朝,梁主看毕,不胜叹息。又见表中说自古帝王创不世之奇功者,必有非常之遇。又云,祭祀神祗以求赐福。
梁主看了甚是点头,因想道:“此言确乎有理。朕今谋人家国,劳民动众在于淮山,昼夜开垦,岂无山川地土社稷神祗?若要成此大功,受此大利,须得朕自亲行祷告一番,或可无虑而功再成矣。”主意已定,遂传出一道旨意,巡视准山,着百官早备法驾。不数日,一应俱备。梁主遂带领文武过江,望淮山而来。
早有报马先报到淮山,一时众兵将俱准备接驾。这些民夫听得皇帝自来修筑,必有一番赏赐,俱各欢然,大家引颔而望。不一日,梁主到了淮山,众军将远接驾毕,梁主就与文武商议再筑之策,群臣皆无长策,一时默然。只见班中走出一人奏道:“一筑冲溃,二筑漂没,皆未得情理,故此皆不能成功。今陛下坚欲成功,亦何难之有?”梁王视之,乃是中书仆射计能,因大喜问道:“贤卿有何妙策,而佐朕成功,定有不次之赏。”计能忙奏道:“臣闻蛀龙畏铁令。淮山之下,必是蛟龙聚会之处,今见人阻塞了他的窝巢,故两番将成,俱被他冲泄。今只消置办生铁几千万担,设立炉窑,先将大竹凿通,钉在水中,然后将生铁熔化为汁,灌入竹中,便成了铁柱。根脚坚固,方使人将杨柳枝编成大筲,然后填土投入,何患此功不成耶!”梁主听了大喜道:“卿之处分甚是有理,只依此行,无不成功也。”遂一面传旨,到各边境州郡所属地方,各要纳铁数担。又一面择日起工,又一面梁主亲自祭祷上下神祗,山神土地河伯龙王水中眷属。真是帝王家行事,易如反掌吹灰,不多时,交纳之铁早堆积如山。又使人砍取大竹,又于各处空地设立炉窑,便昼夜熔化。又赏赐士卒民夫,大家果是欢然。又重新起工,依旧搬浆弄水,晓夜不停。怎禁四处的杨枝俱已砍完,各处的地土俱凿挖得七零八落,东凹西缺,众民夫只得往外乡外村去寻揽,取来供用。
却说内中有一起民夫到了一个乡村,见一座土山长有里许,高有数丈。众民夫见这土无益,遂报了队长,队长看了一番,便叫民夫挑土凑用。众民夫便一齐动手,将钉钯铁锄纷纷乱筑,一时掘的掘,挑的挑,掘挑了数日。忽一日筑到中间,一时再筑不下去,众民夫使一齐用力将钉钯铁锄乱筑,只筑得乓乓乒乒的乱响,忽有火星直爆起来,众民夫各各吃惊,遂停了铁锄往下细看,只见是青青绿绿、黄黄亮亮的一件东西。再一看时,却原来是一块大铜,就象钵盂的模样合在土中。遂一齐拍手欢喜道:“我们的造化到了,有了这块大铜,极少也有几万斤,拿去换酒来大家吃个醉饱,岂不是造化。”众人听见说拿去换得酒吃,遂又一齐动手,乓乓乒乒,锄头铁锹乱挖乱垦。挖垦了半日,已有二丈余深,只见圆陀陀的,周围有房子般大,有十致丈开阔。众人见此大物更加欢喜,又一齐掘的掘,挖的挖,不期越挖越深,越掘越大,挖掘半日,莫想动得分毫。众人着惊,都攒做一团,挤做一块,你争我嚷,我说你笑,早有人报知队长也来观看。内中有老成的说道:“此中定是古时帝王的坟墓,恐有人掘他的,故将铜铸成盒,盖合住棺椁,内中必有金银宝物,如今快些尽力掘出来,大家是有想头的事。”众人听了大喜,便又一齐往下掘去。掘了一番,只是没头没脑,再掘不起来。那队长说道:“不如将这铜皮打碎,看内中有什么东西,知个明白也好。”众人听了,果然一齐乱打乱击,只震得两手生疼,火星乱进,却无一毫伤损。众人惊惊讶讶,早早哄传说是内中有金子银子。又有的说道:“这块那里是铜,都是金子打成,原是当初帝王的金穴。”一传两,两传三,早传入兵将文武官员的耳朵里来,大家惊惊异异,人人动火。又被这些内监们闻知,个个垂涎起来。
早有内监中将此事报知梁主,梁主听了,也想道:“此必是古穴。”遂要传旨,不许军民人等损伤古墓,即速掩埋。却又想道:“只不知此墓果系何代何人,不知墓中端的又是何模样。朕今到此,何不去看他一番,亦千古之奇逢也。”便又传旨排驾,亲看古穴。遂带了大小臣僚,旌旗执事,一队队的在前引导而来。不一时,梁主到了这土岗之下,亲自观看。不见有什么坟墓,只见有个圆溜溜光陀陀,一片纯青颜色的一座大铜盂陷入在地中。梁主再三审视,又无碑记墓铭,无处可考。正在踌躇忖度,当有侍中沈约奏道:“臣观此中,非仙即道之辈,恐后世之人开掘伤损,故设此铜陀遮盖。今陛下欲观其详细,必须揭起方知。但他既能遮护,必非凡人,陛下若诚敬而求,或者有个分晓。”梁主听了大喜道:“卿言甚合朕意。”遂传谕各官:“可宣朕之意,拜求起穴,以验先贤。”
左右大臣忙使人设了香案,一齐拜求启穴圣谕。拜毕,使人挖掘。可煞作怪,众人一齐掘垦,齐声呐喊相和。那铜盖不知不觉早从这和声中掘了半边起来。却有灯光射出,众人一发大惊说道:“内中如何有火?”遂低头往内一看,只见内中一间石室,周围窗户俱全。梁主见了也不胜惊异,使众人取大木顶着这个铜陀,梁主方走进去看。却见正中间端坐着一人,俨然如生,垂眉闭目。那两道眉毛直盖到足下,再手指甲已有丈余,只不知是何代神仙葬于此处。梁主端视了半晌,便往他身后看去,见立着一块青石。梁主忙上前来看,却刻着有数行大字。忙定晴看去,只见上写着:
逍遥游,得道修,静坐已无忧。末世萧梁会我庄周,荣华几日,好景归侯。王足无端,残我坟丘。些个事已具体,速去快添油。
梁主看罢,大惊大喜道:“原来是庄子之墓,已先知朕今日到此,岂非仙家妙用。”众文武听见梁主说是庄子之墓,便一齐吃惊,也上前来看,各自吐舌惊讶。王足见了这碑上有他的名子,吃惊不入。梁主到此,不得不由衷起敬,忙使内侍重排香案,连忙下拜。拜毕,及众文武各各又拜了四拜。梁主又复身周围看转,只见左边壁上刻着几行小字,只见上写道:
萧梁衍筑淮堰,一筑风水崩,二筑蛟龙闪,三筑事将成,忽被波涛卷。民骸叠作堆,夫骨连成片。得失自有时,如何涉此险。听信王足愚,堕落本来应不免。
梁主看罢,不胜惊骇,随叫内侍抄录了两处碑文,又使人取油贮满。便与文武官员走了出来。正要着人盖好,只听得一声响亮,这铜陀依旧盖好如初。梁主一发称奇,遂使众民夫照旧挑泥盖好,树立碑记,栽种松柏。后来唐朝有刺史梁延嗣在这土山上起造一台,名曰逍遥台,至今古迹犹在。
且说梁主回到行宫,内侍将录出碑文呈看,梁主细细观看,因说道:“前事已验,只不知后事如何。幸喜许我三筑方成,是遂我愿也。”分付内侍收好:“以备朕时常看玩。”自此以后,日日犒劳军士民夫,昼夜兼工。
却说寿阳城中忽报说梁主自领精兵助工,誓必筑堰阻水以淹寿阳。各处门扇窗隔搭了浮桥,直接至硖石。众百姓又情愿出力,在城外筑起土城。在八公山东南以防水发,又各处开浚沟渠。任城王澄见百姓如此,只得听之,转赏犒牛酒助工而已。
天监十五年九月,梁主日日赏赐民夫,志在急完。不则一日,堰成。梁主亲自观看,只见这淮堰长有九里,下广一百四十丈,上广四十五丈,高二十丈。只见这水俱从淮山之下,滔滔汩汩泛将起来。今已阻塞去路,水势渐渐高起。梁主见了,不胜大喜说道:“有志者事竞成,朕已验之矣。”遂传令诸军各备木筏,俟水平满了堰中,与淮山一般高,便乘水势而攻寿阳。众兵将令各各收拾。淮山之顶忽一声轰响,比前甚是利害,如雷声,遥闻三百余里。水头一泄,竟不去冲寿阳,转向东边一冲泄去。可怜将梁地沿边居民,准泗村落一带地方百余万口悉皆漂没,而入于海。后人阅史至此,不胜感叹道:
百计千谋得寿阳,岂无它策可商量,
魏未害兮先自坏,良田今已变沧桑。
只这淮山堰一坏,不知死了多多少少,桑田尽变了沧海,一片白茫茫波涛乱滚。各处报来,梁主不胜追悔叹息。方想起柳庆远果有先见之明。便欲加罪王足,以谢众人之怨。又想起庄周碑文,言言皆验,事出前定。正在踌躇未决,早有近侍来报说道:“王足昨夜水发之时,已投水死了。”梁主听了又觉伤感。
原来这王足久已晓得柳庆远上表,又见众人抱怨,幸喜得梁主自己不肯认错,并不怨及王足。王足也指望这番筑堰成功,将功赎罪。谁知三筑三环。先前只不过费些民命民力,民命还不致大伤。如今被这堰中淤塞之水忽然冲溃,将淮泗一带居民尽漂入海中,葬于鱼鳖。又细想再无重筑之理,今乃罪归一人,难免梁主见责。想到此际,遂大哭一场,乘众慌乱惊惶之际,便悄悄走上准山,望着水头涌身跳入。及手下从人知觉来救,已不知漂流在那里去了。
当有文武群臣皆劝梁主还朝,俱说当时柳军师言寿阳有时而得,不如请他回来,或者别有妙算,况且陛下不宜久涉疆险。梁主听了,细思有理。遂使人宰牛杀马,犒赏民夫,使其各归生理,准免一岁秋粮。民夫大悦,齐呼万岁,各一齐散归。梁主恐魏人所笑,便不好骤然尽撤回兵马,遂留下临川王萧宏督诸将屯兵合肥,以图再举。又使萧颖达往淮泗一带漂没之处,着州郡济赈抚恤人民。处分毕,然后与众文武收拾回朝。后人阅史至此,不胜叹道:
三筑淮山万命休,始知误听小人谋。
到兹追悔已无及,须信贤臣要早求。
且按下梁主收拾回朝不题。却说郗后,自从梁主与宫人作乐之后,妒嫉之心无一刻少忘。凡见这些少年美貌宫娥,一如仇敌,便往往在宫中寻事。若拂其意,不是用药赐死,即用非刑拷打,甚至火灸刀剜,无所不为。若经梁主幸过的,皆陆续设计处死,绝不留她生路。梁主在宫,却全不知觉。你道为何,只因这郗后与梁主前生因果,今世做了夫妻,只觉恩爱异常,凡有所言,梁主无不听信。这郗后若处死宫女,必着宫女近侍报知梁主,说某宫妃今日忽暴病而卒。梁主闻知心痛。欲去看视,郗后又用巧言窝盘,不使梁主走去。却又使人尽礼殡殓,故此绝不疑心,只称赞其贤德。这些内侍宫女,皆知郗后利害,谁敢漏风。
这番梁主出征督工,去筑淮山堰,起身之日便传旨,要宫妃去服侍。梁主一时点了许多宫女,内中只不见苗妃,便自走入紫霞宫来,催苗妃同去。不期这日苗妃忽然得病,不能起床。梁主遂到床边看视,说道:“朕今日出师,意欲与卿同去,不期卿抱恙,如之奈何。”苗妃睡在枕上,忽见梁主说着出兵带她同去,却自己又染病不能起来,因暗想道:“圣上日夕在宫,郗后犹尝怀歹意,今若一出,我命决然休矣。”忙四顾一看,却见宫女内侍环立,遂不便明明说出,只得含泪说道:“妾荣陛下不嫌残丑,眷爱恩深,妾虽粉骨,亦所共心。今虽偶沾小疾,实妾与陛下永别之时也。惟愿陛下长驱,旦靖边疆,金汤永固,妾虽死亦瞑目矣。”言罢哽咽悲泣。梁主见了,甚觉悽怆,欲待不去,又因命下,朝臣俱在外等候,不便更期改日;欲待去了,又一时难舍。只得将苗妃抚摩宽慰,说道:“贤卿须自耐烦,朕非忍心,只因旨下已久,军事俱备,不能收回成命。朕到彼处,即遣人来问候迎接,望贤卿善为调摄,早痊贵恙,以慰朕望。”苗妃见梁主去意已决,只得牵袂流泪如雨。梁主亦洒泪温存,留连难舍。早有内侍来催道:“外边文武诸将侯驾乘舆,伏乞早登。”二人无奈,只得分手。梁主含泪而出。后人有诗道:
可怜分手霎时间,若要相逢难上难。
只为妒津填不住,不容人守望夫山。
梁主与苗妃分别,难拾难离之事,早有宫人细细报知郗后。郗后大怒道:“这贱人如此大胆,独自留王。”欲即差宫女擒来处死,因又想道:“今日圣上尚未出宫,况其行师之日,我还宜隐忍,迟迟处她,未为不可。”过了些时,到了九月二日,是郗后小寿日,在宫中庆寿。一应宫娥各趋承奔走,奉觞献爵,拜贺郗后娘娘。这苗妃只因病后精神尚不健旺,早有宫娥来说:“今日是郗后娘娘寿诞,各宫俱去拜贺了。”苗妃听了,只得勉强挣起来,梳洗装束,未免耽搁了工夫,忙备了寿礼,叫宫女先送入正宫,然后使人搀扶上了小辇,慢慢而来,入见郗后。不期众宫妃俱已拜完,却只得她独自一个去到郗后面前,正然跪下俯伏,口称娘娘千岁。
尚未称完,郗后一见了苗妃,便不由分说,拍案大怒骂道:“你这该死的贱婢,久邀宠幸,目内无人,逞妖狐之态,蛊惑君王,也还可饶恕。怎么前日圣上为着国家大事,出师临敌之时,为臣子者无不欢颜相送,你这贱人怎反牵衣拽袂,啼啼哭哭,做出百般淫状,求主之怜,莫非要魇咒君王么?况女子以色事人,我今见你这贱人虺赢瘘脊,与沟鬼无异。若圣上见了,岂不自羞自愧。与其日后为圣上憎嫌,倒不如我先为你绝灭了丑迹,使圣上后来不见此丑形,倒还有个想你当初的情意。”说罢咬牙切齿,喝令近侍宫娥:“快与我将这贱人洗剥起来!”苗妃此时跪在地下,已吓得魂不附体,只得再三哀求道:“贱婢实因久病以致来迟,虽该万死,但今日是娘娘千秋寿诞,还望舍生宽宥。”郗后又怒说道:“正在寿日除灭妖狐,以正风化,出我之不平。不灭不生,与我寿日何碍!宫女们有不与我拿下者,一例治罪!”
众宫娥晓得郗后的手段利害,俱吓得战战兢兢,大家只得上前将苗妃按倒在地,不容分说,将内外衣服尽行剥下,只留小衣未脱。郗后道:“不许存留一丝,快剥下来。”众宫女没法,不敢留情,又只得将苗妃小衣脱去,精赤条条,一堆儿蹲在地上,弄得苗妃一时羞辱难堪,自知不能免死,便放声大哭道:“陛下爱妾,妾反受害,我死何足惜,独恨圣上不知耳。”郗后听了,一发大怒骂道:“你往时倚着圣上宠幸,今日却倚谁来?”便喝叫内侍:“快将苗妃的手足绑缚殿中柱上!”又令人持弓挟矢射她的口目,因又骂说道:“你当初以目送情,以口舔人,又恋君王,你今可能么?”又喝令射她的手足,又说道:“你当初双手牵衣,两足勾情,你今日可能么?”又喝令射她的心胸,射她的情户,说道:“你当初用情意迷人,终宵荡淫,仗此两片顽皮,你今可能么?”宫人射一箭,郗后骂说一遍。只可怜这苗妃雪白粉嫩的皮肉,能消几根狼牙钝箭。无般不叫,无般不骂道:“我死之后,当做厉鬼夺汝之魂,追汝之魄,即你死后,亦不相饶!”郗后大怒,叫内侍先割其舌,后割其心。遂不一时,血红满地,肉骨东西,郗后方才快心。遂吩咐官人:“不许埋在宫中,可拖出去令鹰抓蚁食,方消我恨。”宫人领旨着人拖出,已有宫娥见她死得可怜,将苗妃悄悄盛殓,葬于赤石矶周处台前。后人见此,不胜感伤道:
又非杀父与争功,何用非刑如此凶。
善恶到头还有报,奈何图始不图终。
且按下郗后在宫中作孽不题。却说梁主将兵马付与临川王萧宏掌管,遂一路回来。进了石头城还归宫阙,郗后迎接入宫,彼此相问了一番。梁主就问道:“苗爱妃怎么不来见朕。”郗后便忙说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不意陛下去后,苗妃终日淹淹,百药无灵,竟成不起之疾,已故久矣。彼时即欲遣人报知,诚恐陛下在军旅之中,闻讣受惊,怠于运筹,故隐之而不报也。”梁主忽听见苗妃已死,止不住两泪交流,悽悽惨惨的泣着说道:“谁知分手之后,忽成永别。天事不常,何瞬息若此!”说罢,不胜捶胸顿足。郗后忙劝道:“陛下初回,鞍马劳顿,还须自慎,勿为此残容以损圣怀。况宫中女子甚多,有才有貌岂无出于苗妃之右?”梁主听了便默然了半晌。原来梁主与郗后自幼十分恩爱,就有三分畏惧,今见她言词刚正,颜色峻厉,只得收泪说道:“御妻之言有理,但心中一时不能安耳,须得致祭超荐一番方妙。”郝后道:“陛下既是钟情如此,只消遣官祭于墓旁,则苗妃荣幸多矣。”郗后即便分付宫人传旨,遣官设祭。宫人只答应声,也就罢了。郗后只窝盘着梁主在宫内快乐,梁主终带悽怆之色,情兴未畅。郗后晓得是为苗妃,便任梁主去幸宫女。宫女俱畏惧郗后,那个敢提起苗妃半字,只战战兢兢,就似偷情的一般。只保得自己无是无非就万幸了。故此梁主一毫不觉。
又过了些时,梁主才照旧在宫中与郗后朝朝夜夜,欢娱快乐。有一个张稷,当日弑东昏王之首,以事梁主,梁主授车骑将军。自以为功大赏轻,见人每出怨言。梁主闻之,一日临于便殿,见张稷随侍,因谓他说道:“乡兄杀郡守,弟弑其君,有何名称,而怨位卑也?”张稷奏道:“臣固无名可称,至于陛下不为无勋,东昏侯暴虐,义师且往伐之,岂在臣一人而已。”梁主听了,因牵持张稷的须说道:“张公可畏人也。愿君臣无嫌。”遂以张稷为青州刺史,张稷拜谢。自此,梁主在朝,且按下不题。
且说一日,我佛如来端居九品莲台,与大众讲演大乘玄法,正讲到至精微妙之处,忽以慧眼遥观,复又垂目,即合掌于胸说道:“善哉,善哉。欲度众生,反添业障,二人不胜苦恼。汝等众中当广开方便,指示迷途,同归极乐。”早有十八阿罗随行侍者,见我佛微旨,开释深意,遂一齐合掌而白佛言:“世尊当何所义?”如来道:“汝等不记得,当年蒲罗尊者与水大明王,往生东土,二人迷失本来,恶生好杀贪痴种种,已趋轮回业境矣。”大众忙问道:“但不知可能解脱此二人之厄否?”如来道:“人心一正,诸恶俱消。无往而不能解脱。”当有阿修罗、毗伽那长跪于如来宝座之前,拜禀道:“我今二人情愿往东土接引,指归正觉。”如来道:“汝二人既发此菩提心,功德不可思议。尔今东去,阿修罗只可宣扬经义,使他二人渐起好善之心,不久先回。毗伽那有赞扬因果之功,须俟他因缘将到之日,方归原位。”
二人领了法旨,拜别如来,早驾着一道祥云竞往东土而来。二人在路商量说道:“我二人不同行,须变换形体,真人不可露相。”阿修罗道:“我不施幻相,只见机而作。师兄你功非一日,变之可也。”二人遂分手,按下云头,各自施为。
且说这毗伽那正行之间,已望见建康不远。他不入建康城市,竟往朱阳镇上走来。周围看了一遭,因暗暗点头道:“原来我的因缘在于此。”因恐有人觉露,却见道旁有一株大树,中间被虫蛀空,可以藏身,他即潜身入内,将身一变,变了一个小小的婴孩,就如两三个月的光景,藏在于树中。
却说这朱阳镇上有一朱氏,她丈夫娃李,只为齐武帝微任,他不愿为官,遂携妻朱氏隐居在朱阳镇上,以训蒙开馆。不期到了三十五岁上,得病死了。这朱氏尚未三十,正在青年,却能甘心守节,倘有亲戚邻居往往劝她道:“你今青年,又无子息,家又贫塞,何不改适他姓,生子以养老来。”朱氏笑说道:“自古一马一鞍,从一而终,方成妇道。至于子息,我曾尚见村中有子之家,忤逆不孝,使父母终朝受气,倒不如孓然一身,无牵无挂。至于死后,魂魄青风,又知谁是亲人,要他何益。”众亲邻见她如此立志,遂不劝她。朱氏终日的食用,却是与人家做些针指,或拈麻续苎。先前只吃些花斋短素,后就吃了长斋,时常就烧香念佛。她独自一身一口,所用有限,身边到也积攒些起来。如此二十余年,这朱氏已是五十上下。
这一日厨中无菜,又逢春天,万物长芽之时,便取了一把小刀,拿了一只小篮走出镇口,到空地之处挑些野菜来吃。遂一路挑来,来这株大树旁边。忽听得有小儿啼哭之声,朱氏便停了手,四处一望,自语道:“此处又无人家,何得有此小儿啼哭之声?”便蹑足仔细潜听。不觉那哭声一声高似一声,越发响亮起来。只觉其声渐近,朱氏听得有些古怪,又一步步的听来,其声若在树中,朱氏一发惊异,便忙忙走到树边一看,原来这树年深月久,被虫蛀伤,半边皆空。朱氏便近前探头往内一看,只见粉团也似的一个小娃子,在内中光着身子,指手画脚哭跳。却见了朱氏,便停哭喜笑起来。朱氏看见,连忙口中念道:“阿弥陀佛,想是他父母生儿女多了,无力厮养,遗弃在此,要等人收留。我常听佛经上说,救人一命,劝留婴孩,胜造七级浮屠。我如今收养,救你一命,后来使他成人也好。”朱氏主意定了,遂低身将手去抱他起来,对着这孩子说道:“你家父母怎这样硬心肠,一些衣服也不与你穿,虽在春天,也要冻坏了。”便连忙解开了自己胸前的衣襟,将这小娃子藏入怀中。那娃子就知人意,朝着朱氏只嘻嘻而笑。朱氏再将他细看,只见这娃子生得面方鼻圆,大耳阔额,朱氏见了甚是欢喜,说道:“此子后来若得成人,必然有福。”便转身取了野菜篮儿疾忙回家,取些旧衣缝改缝改与这小娃子穿了。只因自己无乳,便日日到邻家去买来喂他。乳不接济,又将糕饼之类与他吃,过些时,嚼饭喂喂。幸喜这小孩子不甚啼哭,绝不费朱氏一毫手脚,且又易长易大,过日子不题。
却说那阿修罗别了毗伽那,他便走至一座山中。到了幽僻的所在,口中念动咒语,早变了一个凡俗僧人。骨痿棱棱,面庞苍古。又将些枯草在手中捏成了一个蒲团。又将一根松枝变了禅杖,又将树叶变了几卷梵字真经,他便担起来。一头是经,一头是卧具蒲团,手提禅杖,便慢慢的走下山来。行了多时,早望见建康不远。他不走入城,竟到长干寺来挂搭。原来这长干寺,自汉明帝佛入中国时,就有人建造于此。寺有一塔,甚为四方瞻仰。但俱人工造成,纵极坚固,亦时常被风雨损伤,雷火震击。后来亏了一位祖师叫做阿育王,大发慈悲,愿力至西方佛地,求了数颗舍利子来,放入塔中,故塔上时时放出的毫光来,拥护此塔。故塔能久而不坏。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沈尚书阴遭和帝谴 长干寺普度阵亡魂
诗云:
非干鬼事,从前事实难打过,一时涌到心头播。谁屈谁冤,决不差些个。
垒垒白骨沙场卧,尽都是捐生将佐。身无衣附魂饥饿。欲济无由,望佛慈悲口。 右调《醉落魄》
话说梁主因想起柳庆远昔日之言,历历有验。遂传旨,差官赉敕往蜀中,去召回柳庆远回朝不题。
一日,梁主视朝毕,忽报尚书令沈约得病,不能入朝。梁主听了,忙使近侍去问病。原来这沈约字休文,乃吴兴武康人,只因苦苦劝梁主篡齐,故梁主登极之后,念其有功,又是旧友,屡屡优礼厚待,宠渥日隆。不久迁沈约为尚书令,又不久迁为光禄大夫,又不久封为建昌侯。沈约因梁主任用,就未免倚势贪冒荣利,一时朝臣皆出其门,谀之者无不高攉。至于国家大事,朝臣请教于他,沈约却只唯唯诺诺,一无决断。又尝私自对人说道:“梁公护短己事,不虑人羞乎。”梁主闻而甚怒,然亦不较也。及张稷犯罪,有人告发,法曹论死,梁主因问沈约道:“张稷之事,当作何处?”沈约答道:“以往大事,何足复论。”梁主听了,勃然含怒,以目视沈约道:“尔为臣子,岂忠如是耶!”遂拂衣带怒回宫。沈约大惧,出朝还家,忽然扑地,人事不知。家人忙报告夫人,夫人大惊,便带领姬妾侍女,忙来搀扶到床上,去叫唤灌汤灌水,救了半日,沈约方醒过来,因而得病。
你道沈约好端端的来,为何跌了这一跤?原来沈约走进门来,忽见齐和帝宝融劈面走来,将沈约一推,故蓦然跌倒。到了夜间,又梦见和帝手执利剑,指着沈约喝骂道:“昔日萧衍入朝,欲移我巴陵为王,汝操三寸之舌,在旁耸谀将我杀死。我今先取尔之舌,再取尔之魄!”遂大踏步赶来。沈约正要回言,忽被和帝捉住,只得大叫一声道:“家将何在?”遂尔惊醒,早吓出一身冷汗,半晌不能言语。当有夫人侍妾在旁看视,沈约因遣开侍妾,方与夫人细细说之道:“和帝事发,我命不久矣。”夫人道:“梦寐之事,岂可认真,但既如此,当解禳以求早安。”遂使人唤巫婆到家,备了三牲祭礼,立坛祈祷。这巫婆便书符念咒,在坛前盘旋乱舞,前仰后俯了数次,便扑地一跤跌倒。隔了半晌,忽然直立起来,双睛发白,大声说道:“沈约得罪先王,幽魂追摄,吾神力小,不能解求,吾神去也。”说罢,复一跤跌倒,既而苏醒烧献退神。此时,夫人众妾使女听了巫婆之言,不胜惊骇,打发巫婆去后,便将巫婆之言述知沈约,沈约愈加惊惶。夫人宽慰道:“既是巫神力小不能祛除,何不请正乙道士,恳求玉帝,庶可挽回。”遂请了数名道士,在家中设坛建醮。道士要发符上奏,因使人入内请问沈约。沈约就在枕上做了表章,叫侍妾录出,使人付道士。填写表章中“有禅代弑杀和帝之事,皆非我意,萧衍实自主之。”不期事有凑巧,道士正在写表之时,梁主因听见沈约得病垂危,心甚念之,遂遣御医徐奘来看视。徐奘到沈家,使人通报入内。徐奘因在坛中见道士写这道表章,便暗暗记忆。及看了沈约回朝复命,梁主却细细问及沈约病缘及家中之事,徐奘只得奏知建蘸及做表章奏闻玉帝,又将表中之语细细奏明。梁主听了大怒,即遣使去数责沈约。沈约惊慌,浑身发战,不一时将舌嚼碎,遍身紫肿而死。报入朝中,有司请谥礼。臣因沈约多才,欲谥为文侯。梁主不然,因说道:“情怀不尽曰隐,正沈约之品,可改为隐侯。”沈约历仕齐朝,不思尽忠,而反使梁主弑杀和帝,故临死有此果报。正是:
莫道无神鬼,盖因时未衰,
从前做过事,没兴一齐来。
此时梁朝境内远近大熟,因而国泰民安。梁主在宫,因想起昔日在阵上杀戳大伤,一念思及,身心殊觉不安。一日朝事罢,因谓百官说道:“人之生死固曰天数,若以疾终,若以犯罪,是为一定之理。若为主而戳死于沙场,肝脑涂地,朕实有不忍。今欲启建百日道场,延请高僧追荐阵亡将士早早脱生,不识众卿以为如阿?”当有尚书袁昂奏道:“陛下念及枯骨,是法尧舜博施济众之仁矣,有何不可。”梁主大喜,遂传旨晓谕建康臣民,凡有德行高僧,不时举荐于朝,选择听用。旨意下来,不一日各衙门大张皇榜,遍贴通衢,早轰动了各州。各郡县庵观寺院僧人,俱纷纷而来,报名求选。这些和尚之中,也有几个要做实在功夫,一闻圣旨,隐匿深山,不来赴召。其余一些借名出家,终日背地里吃酒吃肉做色中饿鬼的和尚;或是借名参禅,访道云游,见食以务高名;或是学些诗词字画,窃比文人,或是偷盗了几句旁门棒喝,以作禅机。忽听见皇帝征召,要作水陆道场超济孤魂,内中大有想头,又可以借此出名作将来半生荣耀,便星夜或是人上央人,或去钻来名帖,当的倾囊倒橐,穷的典卖袈裟,设法凑了银钱,俱到府州郡县使用报名,称是德行高僧。不多时,各府州郡即选了千余僧人,具其花名册簿进入朝中,呈于御览。遂又领了众僧,俱在朝门候旨。梁主见众僧名簿,即敕建康僧纲司,捡选了五百名,在朱雀门外长干寺安顿。又命司官设备坛场,于寺中做佛事。旨意一下,谁敢不尊,真是国家有倒山塞海之力,不消数日,这长干寺中早摆设得庄严,法相十分具足。又晓得皇帝亲自来拜瞻佛像,即地上俱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这些和尚一个个都削得光头青顶,刮面去须,备了鲜明异锦的袈裟,打点候梁主到时,各献殷勤以邀赏鉴宠用,且按下不题。
却说柳庆远缚刘季连于成都之后,又斩鲁阳蛮于南阳,诛魏将荆州刺史元志。在蜀中大小百十余战,用计神出鬼没,魏将皆不敢使一卒侵掠梁地,只求梁兵不来索战,便为万幸。柳庆远军威十分大振。又见蜀中之患,往往勾引洞蛮作乱,遂进兵征讨。不一年间,荡平了严、蒲、何、杨四洞蛮,其余洞蛮一时大骇,俱称柳庆远是再生诸葛,遂输城纳款。柳庆远大喜,遂受降群蛮于溥沟,宣扬大义,有天朝不可犯之威,有罪必征之讨。蛮人感化,遂纷纷进贡不绝。柳庆远见四境帖然安枕,遂使兵卒耕垦荒田,以充粮饷。又年老之兵,准其归家,临去又赐给银两,士卒感恩,皆流涕而行,有不愿去的,亦听之自然。如此多时。忽一日,天使到蜀,柳庆远忙摆香案迎接,开读诏书。柳庆远知其来意,遂款待了天使数日,使他先回复命。起身后,柳庆远便又往边疆巡视一番,见此处可以添兵,即投兵以守之,见那处缺将,便遣将以御之。遂又耽搁了数日,方才起身,望建康而来不题。
却说梁主见长干寺僧报称坛场已备,遂择了三月初八日,亲出南郊幸长干寺。遂于三日之前先已除荤戒酒,到了初八这日,梁主身穿素衮龙袍出朝,带那文武多官,发驾竟往长干寺来。早有这五百和尚以及本寺僧众,俱带毗罗大冠,皆穿五色锦襕袈裟,各执香花幡盖,齐声念着阿弥陀佛,在两旁跪接。不一时,梁主銮驾进了长干寺的山门,众和尚起来在后随行,丝毫不乱。梁主到了大雄宝殿,一时间早有僧人在右边击起法鼓,左边撞起金钟,梁主拜瞻那过去、现在、未来三尊大佛。拜毕,即在殿中摆设下的这张八宝镶嵌五爪盘龙豹皮锦褥交椅上坐着。
早是五百新选的僧人,并本寺大众,齐齐俯伏丹墀,叩头说道:“愿吾王万寿无疆!”只这一声,众和尚俱照着经卷扬念拜法念法,一字字清清朗朗,俱按着腔板念的。梁主听了,觉得甚是好听,满心欢喜。众僧拜完,梁主即命平身。众僧起立,分列左右。然后僧纲司法圆与住持朗照二人上前奏道:“臣蒙圣谕,今已启建无遮大会,拜诵《无始真经》。早间诵拜,午间颂法,晚间超济孤魂。又于道场圆满之日,延僧登座,讲释西来妙义。不知有副圣意否?”梁主听了大喜,说道:“朕体上帝好生之德,故起极拔之念,伏佛力以济幽魂。今二卿调度,悉如朕意。所云延僧讲西来妙义,但不知所延之僧却是何人?”朗照便奏道:“陛下征求大众,实系道高德重,法行俱全,无所不能,无所不晓,施济之事,俱可轮流。但登坐讲解,臣等虽选有真白一僧暂应圣命,若求精妙,还望陛下于众僧之内特拔一人,方可服众。”梁主道:“既是如此,俟朕慢慢捡择观之可也。”
于是众僧一齐起行,只见阇黎班首将一个小磐儿打了一下,众僧便齐齐拜佛,又敲一下,各归原位。又敲一下,众僧然后长跪佛前,开卷讽诵。只听得一字字接着木鱼念去,只觉梵音幽静,与众不同,听了令人尘念俱消。众僧跪诵,不一会立起身来拜念。这边一起,那边一拜,念不一会,便齐动法器,一时间铙钹铃杵,云锣法鼓,笙笛头管,甚是好听。梁主见了听了,甚是欢喜,始知佛门庄严威仪之妙与他处不同,便留心将众僧一个个看来看去。
只见那些众僧,也有闭目垂肩,假装老实的;也有搬演法器,卖弄才能的;也有讽诵回回,向佛掐诀念咒,自以为有德行的。俱巴不得要梁主喜欢扶持,做个钦赐大和尚。又有一班年少的和尚卖弄俊俏,巴不得看中了跟随做个嬖幸之童。梁主俱看在眼中,却甚不惬意。不一会,法圆、朗照迎接梁主到那宝阁中素宴,众文武朝官俱在华严楼素宴,以下侍从俱在罗汉堂中排斋。不一时斋罢,法圆来奏道:“日已正午,伏乞陛下命一位大臣行香。”梁主即命尚书令徐勉、侍中袁昂二人,代朕行香。这遭法圆做了阇黎,朗照做了班首,带领众僧一齐奏动乐器,又似雁行船,一对对的摆列到寺,往来行香。街上这些男男女女、大大小小、老老幼幼,或在楼前观看,或在街市俱挤肩叠背,无不称羡,喝采说:“梁主好善之诚。”众和尚行香回来,又念了几卷经咒,吃过小点,就在正殿中间设了高坐,小沙弥写了一道请启,请大法师开座讲法。那请启上你道如何,只见上写着:
伏以智光,昔济天人,协赞神通,德化周施。草木不沽,妙用虽朵,灵自地实,弘道在天。恭惟真白大和尚座下,万行圆通,一真智慧。悟色空于水月之间,参来去于生死之外。曾为洞上狞龙,终作济家怒虎。枯条杖子,神鬼尽施。来竖个拳头,圣贤俱打倒。兹者本寺甲胜东南,法隆古昔,今蒙圣恩设水陆道场,仗佛力以转轮回,希慈悲以消罪孽。僧等敬请大和尚早临宝座,广阐灵文,开释愚蒙,共庆乐事。众僧不胜翘恳。 谨启。
不一时,众和尚轻敲法鼓,细奏梵音,大众香花幛仗,簇拥着一个肥头胖脸的和尚,头戴鲜红缨络毗罗大帽,身穿五色云锦袈裟,手执一把如意拂尘。一步步慢腾腾的走出殿来。先参了诸佛菩萨。然后举步上台,撩衣坐下。即有小沙弥一面献茶,一面座下众和尚便一齐念了一卷《密多罗心经》。念毕,那真白大和尚方在坐上,合掌当胸说道:“佛法无边,学者初入,必以法律为先。若不明法律,未免盲修。今日我老僧先将戒律敷扬一番,与大众听者。
稽首礼诸佛,及法比丘僧。今演比丘法,令正法久住。戒如海无涯,如宝求无厌。
欲获圣法财,众集听我说。欲除四弃法,及灭僧残法。障三十舍堕,众集听我说。
毗婆尸式弃,毗舍拘留孙。拘那舍牟尼,迦叶释迦文。请世尊天德,为我说是事。
我今欲善说,请贤咸其听。譬如人毁足,不堪有所涉。毁戒亦如是,不得生天人。
欲得生天上,若生人间者。常当获戒足,勿令有毁损。如御入险道,失辖折轴忧。
毁戒亦如是,死时怀恐惧。如人自照锦,好丑生欢蹙。说戒亦如是,全毁生忧喜。
如两阵共战,勇怯有进退。净秽生安畏,世间王为最。众流海为最,众星月为最。
众圣佛为最。一切众律中,持戒为上最,如来立禁戒,半月半月说。
尔等今日请老僧升座,惑圣主之洪思,开释众生,共绳觉路。今老僧有一偈言,汝大众中,有能参破者,来见老僧。”
那真白因手执拂子而说道:
“一尺水一丈波,五百生前不奈何。不落不昧商量也,依前撞入葛藤窝。阿阿阿会也么,若是你洒洒落落,不妙我哆哆和和。神敢自成曲,拍手其间唱哩罗。
汝大众,众中谁解得者,可来会老僧。”
真白问了数遍,并无一僧敢答。因又说道:
云犀玩月灿念辉,木马游舂骏不归。眉底一双塞碧眼,看经那得透牛皮。明白心超旷劫,英雄力破重围。妙圆抠口转灵机,荒鞋忘却来时路,竹杖相将携手归。
真白又说道:“老僧说了半晌,尔等众中会么?如若会时,可上前来会我。”众僧听了,俱各默然,不敢上前去问答。那真白忽将拂子连拂了几拂,喝道:“谁知我正眼法藏向这瞎驴灭却。我今下座也!”众和尚见他下座,便又一齐笙箫细乐,送了真白入禅房去了。
此时梁主同着众文武听法师妙理,只见众和尚小磐一声,各就原位念经礼忏。一时间钟鼓频频。木鱼阁阁,念了半日,天色渐渐晚了。众和尚念完经,只见大殿上的槛外,将几张桌子搭起了一座高台,对面也铺着一张桌子。却供着一尊青脸獠牙的焦面鬼王,手执一杆长枪立在当面,旁侧列了许多馒头、米饭,上下摆设停当。隔不一时,只见这些众和尚,又将各色响器铙镀钟鼓,一齐搬弄起来。闹了多时,忽见大殿之后摆出数盏红纱灯引导,数众僧人引着一位法师而来,众和尚齐念起大悲神咒。那法师上了高台,整衣坐下,两旁侍立了四个青头绿颈、齿白唇红的小沙弥,做了博文唱和。台下众和尚打着诸般法器。只见那法师在台上双手拈香,对着前面这尊青睑焦面鬼王,稽首问讯,口中持诵经文。那僧纲与住持在台上拜过了法师,法师戴超毗罗大帽,垂滴了缨络,然后坐下,念着梵音道:
吉祥念起甘罗门,抓魂鬼降临来。开法赴香斋,永脱轮回,幽暗一时开。南无云来集,菩萨摩诃萨;南无观音海会,菩萨摩诃萨;南无文殊海会,菩萨摩诃萨;南无普贤海会,菩萨摩诃萨。
四个博文齐声唱和,台下鼓乐喧天,真是令人好听好看。只见那法师念完,左手持铃,右手振杵,念动真言道:
我今振铃语,声遍十方处。
无量诸圣贤,悉皆云来集。
埯干资罗着!
我佛当初去出家,三乘教典作生涯。若要孤魂生天界,一心好向皈依法。我佛当初舍皇宫,感得三明具六通。若要亡者超升去,一心好向皈依僧。
法师念完,放下铃杵,举着双手,搭成了一个摩手印,口中念道:“埯干资罗,哑弭哩达,毗吒喇曷纳,曷纳口口发吒。”法师将手不住的做了许多手势,念了许多神咒,又在桌上连拍几拍,口中又念道:
南北东西四部海,百千利土亦能酬;须弥顶上安宫殿,大地孤魂脱苦丘。
又念道:
埯萨哩斡罗的毗药捺麻。黄金铺地建坛场,玛瑙珊瑚琥珀墙。百亿须弥四天下,两轮日月八金刚。三千界内珍珠砌,七宝楼台碧玉装。香水重重华藏界,人天围绕法中王。
那法师在台上,将香花灯檠鼓乐,一一奉献,各念请语。念完复又摇动铜铃说道:“我今请奉幽冥教主,本尊地藏王菩萨摩诃萨,度尽众生,方证菩提,地狱未开,誓不成佛。惟愿不违本誓,怜悯有情,此夜今时光临法会。”口中又念道:
一心召请累朝帝王、历代后妃。一心召请朝堂卿相、郡邑官身。一心召请筑坛拜将,秉节武臣。一心召请文章秀士、才势名儒。一心召请招提衲子、兰若高流。一心召请林宫羽士、金简玄流。一心召请行船客旅、贾道经商。一心召请田畴老婴、南亩农夫。一心召请绿蓑钓客、白发渔翁。一心召请花街艳质、柳陌妓姿。一心召请市座乞丐、村落贫儿。以此振铃伸召请,孤魂囱子愿遥闻。仰承三宝力加持,此夜今时来赴会。
那法师双手做了许多手势,又念许多神咒,今又叹香骷髅。一句句有腔有板念出来,台下众和尚将各般乐器台将起来,真是令人甚是好听。他念道:
昨日荒郊去玩游,忽睹一个大骷髅。荆棘丛中草没丘,冷飕飕,风吹荷叶倒念愁。骷髅骷髅,你在滴水河边卧清清,萃草为毡月作灯,又无一个来住弟和兄。骷髅骷髅,你在路旁凄凄凉凉。你是谁家,缘何丧亡?打风风歇似雪霜,痛肝肠,泪汪汪。骷髅骷髅,我看你只落得一对眼眶,堪双浮生能几何,金鸟玉兔来往如梭,百岁光阴一霎那,莫蹉跎,早求脱离苦海劫魔。今宵圣主修设冥阳会,广召灵魂赴道场,消罪障,受沾福力,速往西方。枉死城中飒飒悲风起,鬼门关前叫苦声动地。有主无依,十类孤魂,专等今宵来受甘云味。
那法师在台上左手摇铃,右手将白米往四下里乱撒,又将法水乱洒。洒完又做了许多手势,念了许多神咒。因又念道:
诸囟子等,会也么,休休休,更莫造罪结冤仇。钓竿已在阎君手,切莫从前再犯钩。即令施食圆满,功德周详,汝等孤魂囟子向甚么,安身立命。咦,处处总成华严界,从教何处不毗卢。
那法师施食已完,一时众僧齐念大悲往生神咒。不一时,铙钹喧天,吹吹打打,送法师下座入内去了。此时梁主同着百官俱在台前观看。看到了半夜之间,也觉得有些阴风惨惨,灯火凄凄,直逼得人身上的八万四千寒毛,一根根俱竖起来。众百官俱对梁主说道:“陛下至诚,法师神通精妙,故能感恪幽魂,来受此施济,则陛下恩德无穷矣。”梁主听了满心欢喜道:“朕今始知佛法通幽,人生安可不敬而赖之也。”因此,梁主就在长干寺宿坛,日日看这些和尚们拜经诵忏,看得津津有味。
一日,梁主闲步到一各禅房来观看,忽见一僧在禅床上跌坐蒲团,双眼垂帘。知梁主走近,忽竖眉睁眼,大声说道:
四时佳会难期,百岁光阴已半。失却本来,幸得同修,尚在根源。花草香芳,蒲派不向,二六时中,只在生冤相杀,岩前石虎,抱儿眠铁,钻入金刚盖。咦!速道、速道,莫入阿鼻阴界。
法圆、朗照忽见这个野和尚高声大叫,全无体统,恐惊了圣驾,二人早吓得汗流夹背,连忙俯伏奏道:“臣该死了,此僧实非寺中之僧,乃是一个云游挂褡于此,不知陛下驾临,偶发颠狂,望乞陛下恕罪,容臣赶逐,实为万幸。”说罢叩头不已。时梁主见那僧说话深微,因含笑说道:“二卿无罪,可速起来,只是此僧何往何来?”只见那野和尚又言大声说出,只因这一说有分教:阇黎乱性,衲子间荤。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云光说法天雨花 郗后破戒地生蒜
词云:
休言佛幻,此中大真有公案。深微妙法虽河汉。花雨霏霏,却是人同看。
信心无奈疑心叛,偏作孽与他为难。高僧法力非虚诞。牛肉包儿,早化阶前蒜。 右调《醉落魄》
话说梁主在禅房中,忽见一个和尚形容古怪,说话惊人,因问道:“尔僧何名,又从何来而挂搭于此?”那僧说道:“要问何号,今号云光;要问何来,实是西来。”梁主又问道:“今欲何去?”云光道:“从西来自当西去。差了路,便要堕落。”梁主听了甚是点头,因又问道:“朕今建此道场,极济孤魂,又广斋僧人,尔何不去经堂赴斋,却独自打坐于此?”那云光笑道:“久已清清净净,展翅摩霄,怎肯又向十字街头拖泥带水,受人间之供养耶?就是施食一事,欲以数粒米化作无边之甘露,也非等闲。盖因地藏怜悯众生,故登坛作此神通。因他坚心精进,故能感动观音大士,变作焦面鬼王,往四大部洲,拘摄幽魂,来受这甘露之味。试思今日这等凡胎顽僧,有何德行而能感动大士乎?此不过佛家一戏场傀儡耳,与众生何益。若使此而消愆,恐孽更深也。”梁主听了大惊道:“这些僧众俱是千中选一,赴召而来,可称根行非凡,吾师为何轻之?”云光复笑道:“根行在慧性中,无声无色,又从何而选乎?”梁主听了不住的点头,因又同道:“若如此说,则朕此番佛事,不几为无用矣。”云光道:“善心既动,怎说无用。但此等用处不过是燃灯代日,挑土为山,些小忏悔,焉能补过。何不及早回头,现身说法,庶可解释冤愆,不失本来面目。不然沉迷既久,堕落渐深,则非算矣。”梁主听了,只觉得心中惊惊疑疑,但不解其意,因又问道:“吾师所云现身说法,是何妙义,何不明示?”云光道:“知后身原有前身,则身见矣。知此法非彼法,则法说矣。到了归时,自有着落,不须先泄。”梁主暗想道:“此僧言语不凡,胸中必有妙用,何不使他去做一法师。”因对云光说道:“吾师微旨,朕一时难解。但今建此道场,欲消愆释罪,超度幽魂。若皆无用,岂不辜负朕心。今观吾师,道参无上,自然普利人天,不知可肯慈悲,为朕完此愿否?”云光将梁主一看,暗暗点头道:“可怜此人为物欲所蔽,身心固结,失却本来,一时焉能悔过,须慢慢使他猛省可也。”因说道:“慈悲无处不慈悲,但为人消释,终属小乘。陛下既发此心,亦无不可。”梁主见他许云,不胜大喜,即着法圆、朗照“请云光为法师,施演妙法,以慰朕怀。”二人见梁主旨意,着他为法师,便不敢不遵,只得搀扶他下了禅床,云光方合掌朝梁主打了一个问讯。梁主问道:“吾师既能为朕说法,不知是如何作用?”云光道:“佛门清净,当无垢无为。我今只欲一高土岗,令人备下台桌,待贫僧说法就是了。”梁主听了,即着住持去料理。
到了次日,众僧便迎请云光到了南土岗上去说法。一路上不用法器,众僧只默念阿弥陀佛,梁主也摆驾同来。来到土岗之上,已摆得宝鼎金炉,沉檀速降,缕缕香烟不绝。只见云光上了高坐,也不叫众僧念佛,也不叫阇黎吹打,竟双手搭膝趺坐,闭目不动。此时山前山后,以及朱雀门外,这些善男信女,听见皇帝请了一位高僧到土岗上来说法,遂一阵阵的走来。也有观看的,也有听讲的,何止千万。只见这云光在台上观想了半晌,然后开言向大众宣了一卷心经。你道他讲什么,他说的是:
心即是佛,无佛非心;佛即是心,无心非佛。才说有心,便应有佛;若言无佛,除是无心。心既具于身中,则佛不在外;若万妙皆佛之灵,则一切为心所造。 故心一动而佛之光明尽见,心一净而佛之声色皆空;心一喜而佛之人大踊跃,心一怒而佛之神鬼生嗔;心一衰而佛之慈悲具足,心一乐而佛之欢喜无边。若思见佛,须要明心。倘或迷心,自难成佛。
咦!人人有佛不自知,却向骷髅去剥皮,到得抽身寻旧路,谁知已是点灯时。
这云光讲得精微洞彻,奥妙无穷。正讲之间,只见浮云散尽,红日当天。忽然一阵微风,缤缤纷纷,罪霏扬扬,半空中早落下或红或黄,或青或紫的五色的一天花雨来。异香满山,奇芬扑鼻,落得满山满地,如锦绣一般。观看之人,无不称奇道异,俱赞道:“这位法师讲经入妙,感动上天,降下这等祥瑞,真是古今希有。”不一时,老老幼幼俱罗拜于山前,齐称活佛。梁主见了大喜大快。众和尚及僧纲住持见云光有如此法力,方吐舌相看,到梁主面前奏道:“自有史以来,虽闻有天花乱坠之名,却未曾实见有如此之直切者也。此乃陛下至诚感恪,故上苍献瑞也。”梁主听了大喜,遂传旨将此山称为雨花台。不一时,云光法师讲完归到本寺,遂日日讲经,夜夜施食。这番光景方比前大不相同。后人见此,有诗道:
有彩衔云方结霞,若无妙义莫拈花。
可怜聋聩惊聋聩,恨杀西方老释迦。
云光每在施食之际,即请梁主观看。梁主曾看到,夜深之时虽有左右百官近侍罗列于旁,他只觉得昏昏迷迷,若梦若醒之中,隐隐见这些孤魂幽鬼在于黑暗之中来往奔走,或是悲啼,或是哀叫,都赶到梁主面前,若有所诉。梁主见了一时惊慌欲避,忽被云光在台上洒动甘露法水解散,众鬼俱欢喜而去。梁主醒来,不胜惊骇,方信云光有此法力。梁主再问旁人,俱说不曾看见。梁主因此愈敬云光。到了次日,梁主召见云光说道:“朕今仗此三宝佛力,又得吾师忏悔,足可灭罪消愆矣。但觉心惕惕不安,何也?”云光合掌道:“善哉,善哉。使人忏悔不若仗己忏悔之有功,惕惕不安正陛下本来忏悔之善根也。愿陛下勿失此本来之善根,则人天幸甚。”梁主听了惊讶道:“若使朕自忏悔,除非朕自为缁流。朕以天子之尊,系苍生之望,而有是理乎?”云光道:“忏悔只在一心,岂必缁流。”梁主听了,方默然点首。正是:
机锋在言下,解悟在人心。
人心能解悟,方知机锋深。
梁主在寺中住数日,百官俱劝梁主还朝。梁主准奏,便登辇入宫。郗后接见说道:“陛下连日修斋辛苦,妾心不安。但不知这些僧众说法,能有益于国家兆姓不?”梁主因说道:“朕为天子,掌生杀之权,况国家多事,屡屡用兵,岂无枉死之人,受冤之鬼,成朕之愆尤。人苦不自知。今朕既自知矣,故仗此三宝:缁流、道场、功德,使朕有过而可消,有愆而可释,以作维新之化,岂不美哉。”遂将寺中如何讲经,如何说法,以后又有云光法师讲得甚是灵异,飞下一天雨花,以征祥瑞:“使朕不得不因而生敬信之心。”直说得委委曲曲,津津有味。郗后昕了只是掩口而笑。梁主见她笑得有因,遂问道:“御妻无故而笑,莫非笑朕言过其实么?”
郗后道:“妾焉敢笑陛下,独笑陛下不察,被奸僧哄瞒耳。妾闻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此圣经也。圣经既如此说,则安有自负愆尤,而能借数卷佛经,几个愚僧,念念诵诵消灭之理?只不过妄想自迷耳,岂有实际。况帝王应运而兴,代天理物,戮诚有罪,以治世安民,乃功也,非罪也。何消忏悔?且忏悔者,祷于天也。此何等大事,岂容缁流请命,以异端之微言此而亵渎天听,又何如天子自祷之为亲切乎?若曰仗佛力,佛若有灵,岂能庇恶而夺上帝之权耶?况缁流之降,不耕而食,不织而衣,口虽讲清讲净,而一味贪嗔,百般奸险。昔魏国代北有法秀之谋,冀州有大乘之变,已是前车,何陛下不鉴,犹思蹈其覆辙也?即雨花一事,亦幻术惑人耳,何奇之有?”梁主听了摇首沉吟道:“御妻之言似乎有理,然据朕看来,别僧或有可议,只这云光智慧圆通,实与众僧不同,并无矫强。”郗后又笑道:“欲明真伪,妾有一计可以立见。”梁主忙问道:“御妻有何妙计辨其真伪?”郗后笑说道:“只消如此这般,则盖藏立见矣。”
梁主听了大喜,遂一面吩咐宫娥,一面传谕说娘娘明日到长干寺听经施济。到了次日,果然郗后坐了凤辇,带领宫娥、内侍出城,望长干寺而来。早有人报了,寺住持、僧纲二人领众僧俱俯伏道旁,迎接娘娘法驾。不一时进了大门,到了大雄宝殿,郗后下了风辇,参过了佛像,入于后殿坐下。小沙弥跪进茶点,住持、僧纲引领众僧朝见,一齐俯伏称呼道:“愿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并不敢抬头一齐退出。郗后同着宫娥各处瞻仰了一番,只听得大殿上经声朗朗,钟鼓频频。郗后即传旨,使众宫娥将茶点分给各僧,自己同了几个宫女坐于殿后门隙处窥看。
这些和尚正念经之际,忽然见殿中走去百十余宫娥,俱是涂朱抹粉,异样宫装,如月里嫦娥、云中仙子,一个个捧盘的捧盘,执壶的执壶,轻移莲步,袅娜身躯走入经堂,从头分散,俱伸出雪藕般的一双手来,捧着香茶,走近和尚身边,启朱唇、吐燕声说道:“我等奉娘娘之命,念众师父诵经辛苦,特献茶供奉,共结良缘以解烦渴。”说完便一一的派来。这些和尚先前忽见这些宫女妖妖娆娆,口虽念着经典,不住的两眼偷看,已看得魂飞魄散,今忽见走到身边,莺声燕语,翠袖殷勤,四目相视,对面说起话来。这些饿鬼馋僧,怎禁得不目摇心荡,有几个假老实的,接了宫女的茶,低着头慢尝细咽,不敢见于颜色,只好在心坎上干咽残唾。其余少年僧众,一时把持不定,见送过茶来,忙立起身双手来接,满口称谢。还有的见茶一时难到口中,急得只将木鱼必必剥剥乱敲,口里暗念救命甘露王菩萨,只等茶到了方才欢喜。还有的两眼望着宫女打磬子,俱打在手上,已做出许多丑态。又当不得这些宫娥身上俱带有海外奇香,一阵阵从衣底里飘散出来,直冲入众僧的鼻孔中,众僧闻到快活处,一吸一吸,只吸入心肝脾肺,一个个俱薰得骨软筋麻,浑身都动弹不得。郗后在门隙处看得明白,只暗暗而笑。
不一时,宫女散茶完,忽听得斋堂中云板三声,众僧晓得是唤吃斋,只得起身齐入斋堂,各坐下等候云光法师上堂同食。不一时,云光也走了出来,上了座位,众僧一齐念动真言。早有几个内官走来说道:“今日是千岁娘娘打斋供僧,乃功德希有之事,每僧先施馒头两个,然后进饭,却不许留剩,如违者以违旨论罪。”早抬着几百个大食盒,盒内却是热气腾腾雪白滚团的大馒头,每僧两个,逐个派来。这些众和尚听见是娘娘赐食,正要尝尝皇家制造的美味,便个个垂涎。不一时馒头到手,便不分黄白,只往口中乱塞乱咬,也有的嚼到中间,觉得内中包馅,美味香甜,实与民间的不同。也有的竟张大大口丢入,竟囫囵滚入腹中。有几个受戒的禅和子,接了馒头,先用手掰开慢慢而食,只觉得气息古怪,连忙定睛细看,却见是细细切成的透肥牛肉包馅,吃了一惊。欲待不吃了,又内侍们俱团团围列看视,恐怕违了娘娘的旨意,取罪不小;欲待吃了,又恐怕破了佛法,只拿在手中沉吟。又见众僧都在那里乱吃,因而想道:“破戒还可留身,违旨便要丧命,二者之间还是性命要紧。”也就不分好歹,假装眼瞎吃了下去。
却见那云光法师坐在上面,内官们送上一盘十二个大馒头,摆在他面前,催请云光快食。只见云光法师笑了一笑,叫小沙弥取过笔砚,写了一篇放下,然后合掌说道:“大众生今且听着:
灵苗异秀,芳芬原是西来种。孽殊深遣,臭于此兹东土。不思就里翻腾,转见法而来法。凡留易染,圣果难迷。可怜皮毛已换,便不知我是谁。包中恶念已成,异日蛇愆堂上。毒心早变,将来蟒报。老僧暂掩灵光,且向寿阳极乐矣!要知证人天,留与后人归看。”
云光法师说完,便叫小沙弥将这盘馒头移去,就在堂前阶下掘开浮土,将十二个馒头埋入地中。不一时埋完,只见云光法师两脚圈盘,双手搭膝,闭目垂眉。此时这些众僧饭亦吃完,正要念咒起身,忽抬头见云光端然不动,只道他入定,遂不敢惊动,大家坐看。过不一会,只见云光法师顶上放出白毫光来。又一会,舍利如雨,众和尚见了一齐大惊道:“法师这个光景,已是圆寂了。”遂大家手慌脚乱,内官见了亦甚是称奇。又见面前留下一张字纸,连忙取了来奏知娘娘道:“奴婢奉娘娘差遣给散馒头,请僧俱已饱餐。”
郗后笑道:“我就说假不耐久,今果试出矣。只不知那法师也曾吃么?”内官又奏道:“奴婢启禀娘娘得知,这法师果有德行,见了斋供馒头,他竟不吃,只写了一张字纸。将馒头埋土中,他竟日坐化去了”。郗后听了大惊,忙问道:“他写的字纸如今在那里?”内官便呈上。郗后接了,细看上面言语,一毫不解,又问道:“他这份斋如今埋在那里?”内官道:“就埋在斋堂前阶下。”郗后遂传旨赶开众僧,带了宫女往斋堂中看来。一到斋堂中,看见云光端然坐化,亦自叹息道:“圣上原称他道行,果不虚也。”再使宫女掘开浮土,去看馒头。可煞作怪,只见那馒头一霎时早俱长出茸茸的青叶,淡淡的白花。众宫女见了一齐说道:“奇事,馒头会变花草。”忙取了几枝送到郗后面前。郗后定睛细看,只见根蒂瓣儿竟似水仙花一般样,心中也甚是惊异,遂用双手摘下一瓣叶儿,一捻,觉得一阵古怪的臭气扑入鼻中。郗后左顾右盼,只不知这种古怪气息是从那里来的。复将两手往鼻上一嗅,其臭难闻。郗后道:“原来臭从此出。”连忙弃掷于地。宫女见了连忙抬起,复埋入土中。后来竟长成遍地,僧人取来炒煮而食,原来是生臭熟香,食之者醒胃爽脾,甚是好吃,遂而遍处播种起来,作僧家之菜,又相传是佛地水仙菜。后来宝志公对人说,此种出于西天,又知此因果,遂设立五荤三厌,戒禁僧人不许吃他,故至今人称他为蒜,即佛地水仙,这是后话。
却说郗后设斋已完,见云光如此坐化,即传旨起身回朝。梁主见了郗后说道:“御妻今日试验众僧德行如何,可细细为朕说知。”郗后遂将宫女献菜,众僧丑态,堂中开荤,众僧欢食讲了一遍。梁主听了大喜道:“若非贤妻深心根究,朕几被此辈蒙蔽矣。”郗后又将云光坐化、埋斋之事细细说出,梁主又大惊叹息。遂将这张字纸反复细看,却一时不解。因说道:“真者自真,伪者自伪,御妻此番举动,虽具灵机,终于佛门有玷。”不一时,宫女摆上宴来。笙簧迭奏,曲韵悠扬,击鼓催花,觥酬交错。梁主与郗后只饮得新月斜钩,酬口漏滴,方罢宴回宫安寝。正是:
不是心昏唤不醒,只因勾引未曾停。
方才捉定回头想,又被笙歌骗去听。
却说长干寺众和尚见云光法师如此灵异,又忽然坐化,遂使人到各处丛林中报知,俱来相送。云光法师入龛,就停于寺内山后。不数日,道场将满,僧纲与住持五更入朝,奏闻梁主。梁主即命排驾,来到寺中做圆满道场。梁主见云光龛子停于后山,因道:“朕闻真人不尸解,今云光既善根,必无朽腐之理。”遂命内侍将龛开看,那里有个人在内?惟遗鞋一双而已。梁主见了,甚是疑惑,住持、僧纲二人奏道:“这又是奇事,臣等前日送法师入这龛,是万目昭著,又封固甚坚,为何今日空了?”正猜疑之间,忽闻得一阵异香,半空中飘飘吹下一条纸来,内侍拾起,见有字迹,进上,梁主展目一看,上写道:“菖蒲草,水仙草。水仙白,白美无瑕。今虽移植去,原有旧根芽。性灵既自在,皮毛莫非差。无边光景云映霞,一时恩爱水团沙。杀他须算我,自割结谁疤。迷津唤不醒,失足岂有涯。四十八年霸气尽,江山又属别人家。”梁主正然看完,不解其中妙义。众僧忽抬头一看,只见那云光站立云端,众僧伏地罗拜,口称活佛。不一时向西冉冉而去,后人诗赞道:
说有实希有,言无不尽无。
有无参不透,今古只糊涂。
梁主见了大惊大喜,说道:“原来是一尊古佛临凡,使朕当面错过,深为可惜。”这日道场圆满,梁主亦自回朝。后来长干寺僧募化,塑像装金,称为灵光祖师不题。
却说梁主,到了天监十八年,改元为普通元年。春正月,梁主出南郊祭祀,大赦民间,又视国学,亲临讲释,并召各皇子以及王侯之子,皆令入学。一时雍雍之度,文风之盛,自晋、宋、齐以来未有也。
且说柳庆远在蜀中,将各地方料理停当,因见旨意不能违,遂起身望建康而来。不只一日到了建康进城,次早入朝,候不多时,净鞭三响,文武皆齐。梁主登殿,众臣山呼已毕,当有黄门官高声喝道:“有事者出班陈奏,无事者卷帘退朝。”只见班部中走出一位官员,手执象简,俯伏阶前奏道:“臣柳庆远蒙陛下赐诏还朝,得近天颜,实出万幸。”梁主忽听见丹墀下俯伏是柳庆远,一时心中大喜,便说道:“贤卿鞍马劳顿,赐卿平身,速上殿来以慰朕久别之怀。”
柳庆远领旨谢恩毕,然后屏息升阶,梁主即赐锦墩坐下,说道:“贤卿平定巴蜀,南俘刘氏,束四姓蛮夷,西南半壁实赖贤卿匡扶,使朕得以安枕。朕思当日与卿同谋创业,今已功成名遂。不能与卿朝夕同欢,相隔在数千里之外,故前下诏卿来共享富贵,以企朕望。”柳庆远拜谢道:“臣托陛下之洪福,蜀中大定,四姓怀服,微臣犬马之力,实臣子职分之当为。今又蒙眷念殊深,敢不竭尽股肱,以报皇上知遇之洪恩也。”梁主大喜,即传旨令百官退出,遂同柳庆远携手入宫,到芳乐苑中。君臣对坐,谈一会往事,讲一会目今。说说笑笑,无非是治国安邦、展疆辟土之计。不一时,内侍们摆上宴来,君臣畅饮。真是君念臣劳,臣感君德,直饮得曲尽绸缪,柳庆远方才谢出。后人阅史至此,赞梁主待功臣如此,有诗道:
君恩有如天,臣心有如水。
天与水相连,自能保终始。
自此柳庆远在朝不时召入宫中,梁主优待之隆,不能细述。
此时是北魏神龟年间,胡太后垂帘秉政。这胡太后一味贪淫,数幸宗戚勋贵之家,全无羞耻。有侍中清河王拓跋怿,美貌风流,遂逼而幸之。一时朝中大臣丧气,外政弛张。这个消息早有人报入梁朝,梁主见报大喜道:“今魏国有隙可乘,并得寿阳,正此时也。”遂召柳庆远入朝说道:“耳今北魏胡后荒淫摄政,臣子皆有蒙面之羞,武备必懈,正天授与人之际。朕思魏地要害,有利于吾者无如寿阳。今若不取,后期难遇。朕欲同卿亲率六师,共伐寿阳,不知计将安出?”柳庆远奏道:“臣观寿阳,乃魏之地利,非得天时不能攻取。今陛下志在急图,臣又安敢不肝脑涂地。但我师今出无由旧路,须从淮阳先拨魏雎陵,再进围荆山,籍先声而袭寿阳,以此人谋则无不利矣。”梁主大喜,遂将朝中大事付与太子并张弘策大臣等。然后同着柳庆远下教场,挑选兵马二十余万,操演精强。遂授柳庆远为相国部督诸军威武大将军之职,择日出师。不日过江,梁兵浩浩荡荡,由淮阳一路而进。逢山开路,遇水叠桥。柳庆远先使人传谕裴邃修葺白捺城,以作屯兵之计,又知会梁主,前日留下临川王萧宏督韦睿、昌义之、彭宝孙等屯兵合肥,今叫他移兵进攻寿阳。又移文各处将士接应,并济根草。然后同梁主直逼魏地睢陵。已到凤凰山,离城不远,柳庆远传令,使军士依山立寨,傍水藏兵,分拨已定。
早有流星探马报知睢陵,守将长孙稚有万夫不当之勇,抵敌南朝。今见报称梁兵过境,因集众将商议战守之策。有录事参军杨侃说道:“梁主善于驭将,又兼柳庆远诡诈多谋,往往魏地受亏。今彼出兵,实图寿阳。而至睢陵,实欲剪寿阳之势,兼修白捺屯兵,其志不小。只引兵骤敌,则有众寡之分。为今之计,一面准备料敌,一面差人奏闻于朝,遣兵接应,方可万全。”计议已定,长孙稚遂遣人上表洛阳去了。遂传令诸将,命景俊紧守城池,又使苏全、赵勇各引五千军士,先出城外五里立寨,以为接应。又令甘腾、孙泰左右先锋。长孙稚带领众将兵卒十万出城,直逼梁营里许,深沟垒,安立寨栅。差人打去战书,以待交锋。只因这一番,有分教:攘攘龙争,纷纷虎斗。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曹景宗大战长孙稚 王将军夜袭睢陵城
诗曰:
天下安能礼乐平,武功未免动刀兵。
挺身虎战称良将,拚命龙争号俊英。
大烈莫非明展土,奇勋无过暗倾城。
谁知麟阁标名日,无数生灵已不生。
话说梁主见北魏有可伐之机,遂率六军同了柳庆远带领昔日战将,星夜渡江,杀奔睢陵,屯兵在风凰山下立寨,准备交锋。早有报马报入中军来,说魏将长孙稚引兵十万出战,前来迎敌,乞早作商量。不一时有人来下战书,柳庆远视毕,即批许来日决战。打发去后,即吩咐诸将传示军兵,各要三更造饭,四更披挂,五更整齐。诸将得令。到了平明时候,三声炮响,两下放箭,射住了阵脚。梁主骑马同柳庆远立于门阵之下,两旁战将一百余员,只候指挥出阵。不一时,只见魏阵上分开阵势,闪动旌旗,早一骑马走出长孙稚来,却生得黑脸虬髯,手执蛇矛长枪,直临阵前。见是梁主压阵,便勒马大喝道:“夺人之位,不思以德化民,敦睦邻好,而妄逞强梁,穷兵黩武,侵我边城,是何道理!”梁主未及答,早有曹景宗见了大怒,拍马抢出阵来,大骂道:“我梁国天兵欲成混一之基,岂容丑类久占。若不杀尽,黎民何得安生。”长孙稚大怒,拍马摇枪直刺过来。曹景宗一鞭敌住,二人一场好杀,实是罕见。只见二将:
凶勇有如猛虎,狰狞宛似天神。须眉倒竖气吞云,旗开应斩将,马到便拿人。鞭去乌云吐火,枪来白虎拖银。不忧丧命与亡身,但思标铁柱,只想画麒麟。
二人在阵上各仗平生之力,斗经八十余合,不分胜负。那长孙稚见战不下梁将,便喊叫如雷,在马上驰骋,忽那马一个前失,险些将长孙稚掀下马来。曹景宗看见,便停鞭喝道:“马失杀汝不算英雄,快去换马来受戮!”长孙稚忙将缰绳一提,跑马回入本阵,果换马而出,两人又战了三十余合。梁主在阵上看见长孙稚骁勇,心甚爱之,遂不许令人助战。怎奈长孙稚身体肥重,战马骑他不住,不时失足。这日长孙稚连换九马,九次交锋,共战有三百余台。两军看见尽皆胆寒。此时曹景宗的战马也渐渐的力乏,梁主遂传令鸣金罢战,各自收兵。史官有诗贽他二人道:
龙争虎斗不自休,舍死亡生作对头,
要显英雄真本事,却非全是为风流。
当夜梁主对柳庆远及众将说道:“今日长孙稚骁勇,可称劲敌,明日须设计擒之方妙。”柳庆远道:“此不过一勇夫,无关去取。臣有奇计,何劳陛下睿思也。”说罢遂唤过王茂分付道:“你带本部人马从下邳间道,须如此这般,方算汝功。”王茂欣然领命去了。又唤王珍国、冯道根分付道:“你二人各引五千军士从水路去,如此这般,不可误事。”二人去了。到了次日,长孙稚选了一匹赤骅骝骑了出阵,大叫单要索曹景宗厮杀,以定生死。曹景宗不待军令,即冲出阵前,两人并不答话,接着就杀,一上手就是六十余合。长孙稚见不能取胜,便悄悄取出流星铁锤在手,觑着曹景宗的面门较近,便突然一铁锤打来。曹景宗却已看明,见铁锤来近,便侧身马旁,镫里藏身躲过。长孙稚见一锤打他不着,忙收回,复又一锤打来,曹景宗用鞭拨开,就趁势提着竹节钢鞭一马冲来,交身而过。那长孙稚忙将身一闪,那鞭鞘早在护心镜上扫了一下,直扫得火光迸裂,长孙稚吃了一惊,便勒马回头,重又杀起。柳庆远见了,恐曹景宗恶战有失,因指挥兵将两下混战。杀了一日,各带伤残,方各收兵。长孙稚虽然有勇能战,却不曾讨得曹景宗半点便宜,归到寨中甚是纳闷,寻思退敌之法,却一时无策,只得严守营寨不提。
却说王珍国、冯道根领了军师之计,便引兵悄悄渡河,绕出魏人之后,悄悄埋伏在亢山之内。却使人到苏全、赵勇左近寨边,装做逃难百姓,四散谣言,说是梁兵勇猛异常,只杀得长孙稚将军大败亏输,不久逃来,故我们先要入城避难。不一时传入苏全、赵勇的耳中,二人不觉大惊,因商议道:“主将若败,我等岂可坐视,须引兵应之。”遂一面使人报入城中,叫他们紧守,便一面拔寨来救。行不数里,忽见前面尘土飞扬,忙使哨马探来说道:“不好了,来的尽是梁兵,并无自家兵将。”二人见报大惊道:“如此看来,主将休矣。”二人面面相觑,正欲退回,王国珍、冯道根早杀到面前,苏全、赵勇无法,只得上前迎敌。怎奈手下兵将闻了此信,各各惊慌,皆无斗心,渐渐败逃,竞被梁兵围裹。苏全、赵勇见势头不好,只得下马投戈,叫军士纳降。王珍国虽准其降,却将他二人配在后军,依旧埋伏。
却说王茂领着军马从下邳星夜到了雎陵,将及五鼓,使军士到城下高叫道:“长孙将军被梁将战败逃回,快开城门。”此时城中已得苏全、赵勇的信息,知道长孙稚战败,苏、赵二人已领兵去救,先已着惊,成景俊等已督兵守城,防御甚严。今忽有守城兵卒报说长孙稚领败卒逃回,在城上叫门。参军杨侃忙传令道:“黑夜中不辨真假,俟天明放人。”成景俊道:“参军此言差矣,今长孙稚黑夜逃回,后有追兵,前无去路,若闭门不纳,是致其死也,岂为将互相救应之道也。”杨侃再三拦阻道:“梁兵诡诈多端,黑夜开城干系非小。”成景俊道:“吾自有主意。”遂上城来斟酌。当不得守城兵卒听见长孙稚败回,内中俱有父兄在内,巴不得开城相见,今听杨侃不得放入,正在抱怨,将欲鼓噪,今见成景俊上城,使一齐哭告道:“我等父兄跟随主将在外,若战死的各听天命,幸得逃回,焉有坐视其死?望将军仁德,速放入城,吾等明日愿与梁兵死斗。”成景俊道:“自家兵卒焉有不放入城之理,只恐黑夜难分真假,是以迟疑,既尔等有父兄在外,可呼其名以辨真假。”众军卒听了一齐欢然,俱伏在城垛边,向外呼张三,叫李四。城外王茂已依了军师之计,扮作魏兵在火光之中,忽现忽藏。今听见城上叫名叫姓,知是夜间不肯放入。便忙使人向城上亦以张哥李爷,两下互相答应。城上魏兵信以为实,也不等主将之令,遂一哄开了城门,放下吊桥。梁兵见开了城门,忽放起轰天大炮,一齐呐喊,如潮涌入,逢人便杀。魏兵方知中计,急欲抵敌,那里还招架得住。参军杨侃见成景俊上城,恐怕有失,随后也上城来。见众军士纷纷的开门,忙叫止住,兵卒那个肯听他。不一时炮响连天,梁兵已杀入城中,知不可救,因带了百人夺开北门而走。成景俊知自失机,亦自逃生去了。王茂杀至天明,方禁止不许妄杀。即使人暗暗报捷梁主,遂掩旗息鼓而待。
却说长孙稚拥着兵将,日日与梁将交锋,不能取胜。因集诸将商议道:“梁将骁勇,不可力取,吾见赤山峻险,可以埋伏。明日我诱彼追来,再知会苏全、赵勇接应,使他前后夹攻,则无不胜矣。”诸将皆称妙算。遂使甘胜、孙泰各引三千人马埋伏去了。到次日出战,曹景宗接着,大战了三十余合。长孙稚虚晃一枪。拨马败阵,曹景宗随后追赶去了。柳庆远忙对梁主说道:“臣观长孙稚今日之战,非力怯也,必有计耳。陛下可催动三军乘其挫气而遏之,破其寨栅,臣自有应变之计。”梁主听了大喜,遂挥动三军,一时间如万马奔驰,望魏寨杀来。此时魏兵将见主将诱敌而去,欣欣得计,余下将士只紧守寨栅,以待好消息。忽见梁兵突然冲来,便一齐踏起弩箭如雨点般射来。梁兵亦不敢骤入,谁知柳庆远早已备下铁甲连环马,五马一排,十马一连,马上之人俱身穿铁甲,手执长枪,出其不意,望魏寨中一齐踹入,就如泰山压卵。魏兵将忙用刀砍斧劈,枪刺棍打,皆不能伤损分毫。见不是势头,往后一退,早被这些连环马乘势一冲,霎时将魏营踹为平地。魏兵走不及的,俱被踹死,死有万余。走得快的,亦皆抛戈卸甲而逃。柳庆远将兵分作五路而进。
却说长孙稚引着曹景宗且战且走,直引到赤山左侧,早一棒锣声,右有甘胜,左有孙泰引兵分开截住曹景宗。长孙稚也勒回马头杀来。曹景宗只得在围中力抵三人。正在危急之中,忽鼓声震地,嘁杀连天,魏兵纷纷退走。早有守寨败兵报知长孙稚道:“不好了,将军来后,被梁兵用连环马冲突,营寨尽失,杀伤了许多,投降了大半,今已追来,乞将军快些入城再作计较。”长孙稚听了大惊。不一时,梁兵追至,只得弃了曹景宗,同着甘胜、孙泰领着军士退走,要到苏全、赵勇的寨来。及到立寨之处,营寨全空,长孙稚见了大惊。甘胜、孙泰说道:“想是城中调回守城去了,将军快早入城。”长孙稚见追兵已近,只得望城而走。不多时将到,便一眼看去,却见城门大开,城上并无一人把守。长孙稚见了大惊道:“怎城中懈怠于此!”回顾左右道:“可速入城防御。”才到城边,忽城上旌旗竖起,高叫道:“我等奉柳军师之计,已得城久矣,可下马归降,免汝一死。”不一时,城上发起连珠炮响,王茂引军杀出,大叫道:“早早纳下头颅,免我动手!”长孙稚三人直吓得魂胆皆消,也顾不得将士,三人望北而逃。逃至亢山,回顾手下兵卒,尚有千余。见追兵渐远,正打点要入山收拾再行。尚未至山前,一声炮响,左有王珍国,右有昌义之截出,大喝道:“我奉柳军师之令,在此等候已久,快下马受缚!”长孙稚大怒,只得摇枪来战。甘胜、孙泰亦来助敌。五人杀勾多时,王珍国枪刺甘胜,昌义之扁担打落孙泰,长孙稚方不敢苦持,弃了二人,落荒望荆山逃走去了。二人见他去了,亦不追赶,遂望睢陵城而来。此时梁兵大队已到,梁主入城安民毕,昌义之、王珍国解进苏全、赵勇,梁主命释其缚,使他军中效用立功。二人拜谢。柳庆远整饬兵马,进攻荆山不题。
却说临川王萧宏,当日受了梁主之命,督诸将屯兵于合肥,以攻寿阳。不期自从这淮山堰坏之后,居民受伤,军心不振,兵势渐衰。又因寿阳城中太妃孟氏骁勇,又有参谋杨灵胤用计,萧宏督将进攻皆不得利,又因梁主在朝无旨催战,军师又领兵蜀中,故此萧宏亦只休养士卒,以伺其变。到了北魏主孝明帝神龟二年,见梁兵不出,因念任城王拓跋澄有功,召回朝中,加为司徒之职。任城王遂奉旨,带领一眷与孟氏太妃入朝受职。受职后,任城王澄见魏主年幼佞佛,胡太后设会斋僧,各处启建塔寺,劳民伤财,心甚不悦,因而上表规谏。其略曰:
魏自永平以来,营明堂辟雍,役者不过千人。今诸州各建浮图,凡一浮图,用十八万二千余工。工尚未成,民已疲弊。废经国之务,资不给之费,以致府库日虚,甚非庙算。今宜撤减诸役,施惠及民,况萧衍常蓄觊觎之志,陛下宜及国家疆盛,早图混一,使祖宗有永配之期,民生睹礼乐之富,则天下幸甚,国家幸甚。
魏主览表,上之不闻。自此,任城王忧郁不乐,冬十一月病卒。谥曰文宣。任城王入朝之后,魏主以扬州刺史李宪代之。李宪到了寿阳之后,严修武备,训练士卒,以防梁将攻城。
却说临川王萧宏今打听得李宪镇守寿阳,便心中大喜,遂时常遣将到城下挑战,以窥城中虚实。却被李宪大刀阔斧杀来,战不数合,梁将退走,只未曾大战。一日李宪对诸将说道:“闻名不如实见,我在凉州时,传说梁兵骁勇无敌,往往受其侵掠。今日我见他军无纪律,状若游魂,兵家所忌。他若再来,我当略施小计,叫他片甲不回,使他不敢正眼觑吾寿阳,方知手段。”诸将听了大喜,独参谋杨灵胤说道:“以将军观人审事,可云当矣。但势有变迁,事有因革,将军知其近不能观其远,明其小不能测其大。我观萧衍或动或静,其志不小,今留将屯兵合肥,实图寿阳,以俟有隙可入。目今彼不急攻,有如将军之言者,盖军中无主谋之人。萧宏纨袴无能为也。我昨见天象,曜星犯于角亢之间,恐不久有梁兵侵境,祸不可言,望将军留意,勿小视之。”
李宪听罢,不禁鼓掌大笑,说道:“昔年屡败,锐气全消,无怪参谋之懦弱,长人之志。岂不闻逆天者亡,萧衍三筑淮山堰,欲灌寿阳,而反失内地,岂得为智?柳庆远既有王佐之才,而不知谏主,焉得为忠?向日之跳梁,恃未遇劲敌之人耳。今参谋若过虑而畏之,何不避入洛阳,保全身命为愈乎!”说罢大笑不止。杨灵胤见他自恃有勇,言语带讽,便不再言。自此李宪心高志大,觑梁兵如鼠辈。
过了多时,萧宏接了梁主旨意来催进攻寿阳,因而整兵前进。有哨马报入城中,李宪即点起十万雄兵引出城外,分立三营,列成阵势。使尤刚、张武为先锋,又以东阳、下蔡二城相应。不一日梁兵已到,排立战场。次早李宪指挥尤刚出马,萧宏使吕僧珍接战。两人战有三十余合,尤刚渐渐力怯,左右遮拦。张武看见,连忙上前夹攻,梁将彭宝孙接住。四人正战间,李宪见不能取胜,便悄悄带领五百铁骑竟望梁阵卷地杀来,一个个彪形勇汉,锋不可当。梁兵一时无备,却被李宪杀得七断八落,东西逃窜,李宪便挥动大军分头邀截。此时吕僧珍、彭宝孙忽见本寨乱窜,只得弃了尤刚、张武退回保守。两下收兵,梁兵伤了万余。魏军得胜,众将皆入李宪帐中拜贺道:“从来寿阳未有如此之捷,皆将军之力也。”参谋杨灵胤说道:“萧宏不知兵法,只今日一挫,必不自安,希冀成功,免人议论。依我计之,今夜必有人来劫寨,望将军早作准备。”李宪笑道:“今日一战,足令梁人丧魄消魂,畏死不遑,何暇计及来探虎穴。”杨灵胤只得苦争道:“今夜不来,不应我言,愿甘军法。”诸将听了,皆云参谋之言不可不信。李宪道:“既是如此,且依你一次。”便将人马调开,埋伏守候。
却说萧宏归至帐中,因与诸将说道:“他今得胜,必然气骄,我今乘夜劫之,虽不全胜,亦可消此今日之耻。”遂同夏侯亶、彭宝孙领着万人,分为三路,各使军士衔枚疾走。到了魏营左侧,只听营中更鼓不明,尽皆睡熟。萧宏大喜,遂一齐杀入,却是一个空寨。只见悬着羊蹄打鼓支更,萧宏忙叫中计,慌忙退出,早被李宪放起轰天大炮,提兵四下杀来,高叫捉住梁将者重赏。萧宏等大败亏输,幸得韦睿、昌义之引一支生力军来救,直至天明,方回本寨。又被李宪着人在阵前搦战,萧宏只得传令坚守勿出。过了一日,韦睿便入帐请战,萧宏不允道:“将军不若固守以待动静。”
韦睿出帐心中甚是不服,却见魏将在阵前挑战,便走入本寨提刀上马,招呼本部士卒望魏阵上杀来。李宪见了忙使尤刚接住。战不数合,被韦睿一刀斩下马来。李宪见斩了他一员大将,心中大怒,便骤马摇枪接着韦睿,各不答话,一时间两人在阵上战经一百余合,韦睿精神百倍,李宪暗暗喝采。手下将士见韦睿一人,却围裹在左侧去厮杀。
却说杨灵胤见李宪围裹了韦睿,知萧宏懦怯,中军必无准备,便领了一支人马突至萧宏中军。萧宏果不提防,不胜大骇,便骑马绕寨而走,众偏将见元帅奔逃,亦自奔溃。早被杨灵胤冲入寨中,收其辎重而去。昌义之正在自寨中料理,忽军卒来报说:“韦将军不奉军令,与魏将交战,无人助敌,已被魏兵围裹去了。”昌义之听了大惊,忙提了浑铁扁担,一时马不及鞍,腾身而上,见围裹之处劈入,魏兵挡着的无不脑浆迸流,只得让开大路。昌义之杀入,只不见韦睿在内,复又杀出问人,方知在魏营左侧,便又杀来,方遇了韦睿,二人共杀出围。忽见萧宏的中军被魏兵冲破,二人大怒,赶入魏阵逢人便杀,如入无人之境。一时砍杀了千余魏卒,方回见萧宏谢罪。萧宏只令其不可接战,当思良策应之,二将唯唯退归本寨。萧宏见李宪骁勇,甚是纳闷。一日,参谋吕敬进言道:“当时圣上回朝,留大王屯守者,实一时恐魏人所笑,非实欲大王而得寿阳也。今若知难而退,不亦善乎。”萧宏听了大喜道:“我亦有此心久矣,只不知诸将如何。”遂将吕敬之言遍示诸将。诸将有久在外,皆欲思归,以吕敬之言为是。韦睿听了大怒说道:“吕敬之言可斩也,大王安得出此亡国之言!天子扫境内以属王,有前死一尺,无却生一寸。若一战不利而遽退,何面目得见圣上乎!”说罢须发尽立。萧宏听了,遂止其议,与李宪接战,韦睿不避矢石,杀伤魏卒无算。魏兵卒见了韦睿出阵,皆不敢对敌。因而军中作歌道:不怕萧娘与吕姥,但畏合肥有韦虎。自此,两下相持多时。
忽一日,诏书到来,萧宏接读罢,知是梁主同柳庆远出兵进攻睢陵,使萧宏等进攻寿阳。萧宏因集诸将商议道:“目今正无计能退李宪,焉能进逼城下,莫若使人求计于军师,方可进攻。”遂差人去求计。只因这一求,有分教:引水增波,添薪益火。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柳庆远乘雾破荆山 昌义之潜兵袭下蔡
诗曰:
圣王未始不征诛,从未伤心杀不辜。
记得舞于强白刃,细思传檄胜阴符。
若崩厥角原非妄,如望云霓岂是诬。
道德干戈非不利,何须杀得血模糊。
话说萧宏被韦睿一番激励之言,只得督兵与李宪对敌,却一时不能取胜。不期李宪使东阳、下蔡之兵往来挠阵,梁兵前后受攻,只得分头接战,又被杨灵胤设计败归。正在没法之际,今接了诏书,知梁主出师,又敕他进攻寿阳,一时无计,只得差人持表到梁主处求计。差人到了军中,进上表文,梁主见了说道:“朕当日留以三十万人屯合肥以扰寿阳,萧宏不能困攻反致败守,须得朕自行方可。”柳庆远道:“我今已得睢陵,荆山亦在旦夕可拔,不久全师压临寿阳城下,何须远去。今临川王不能成功者,不明阴设阳施,兵家诡道耳。臣今有计付之。”遂写了一纸封入锦囊,付与来人而去。
却说这长孙稚逃入荆山城内,与守将按城固守。梁兵日夜攻打,急切不得攻入。梁主心甚忧之,因说道:“出师五月,仅得睢陵一城,不能蹴至寿阳,如之奈何。”柳庆远笑道:“陛下欲得人地土,何可以年月为期。不得固可忧矣,倘失之又当若何?”梁主听了方笑道:“吾今始知创业之维艰也。但军师前日曾说此城旦夕可拔,今又将经月,而日对坚城,了无可拔之机,则前言似妄,使朕不得不忧也。”柳庆远道:“臣安敢妄言,实时有未至耳。”因俯桨主之耳说了数句,梁主听了大喜道:“军师有此妙算,又逾孙吴矣。”
柳庆远遂使人到各处去,拘唤匠人,在营中造作起来。你道他造的是什么物件?原来俱是攻城之物。不消几日,早造成千百余座,一如披楼相似,竖起来与城墙一般高,下设车轮为四足,每座用五十名壮夫推动,上面藏着兵将,面前俱用竹篦以防城中弩箭。盖造完,柳庆远忽一日夜间传令,聚众将说道:“吾观气候,明早必有大雾弥漫,今夜可令军士饱餐,如式攻城。”众将得令,各去准备。但见一天星月,军士各怀疑虑。此时是九月天气,交到半夜,一时月色云遮,昏登起来。又不一时,果然烟雾迷漫,诸将方服军师妙算,遂一齐收拾打点攻城。柳庆远指挥如式,推动车轮。又令人发起轰天大炮,画角齐鸣,望着荆山城下一齐辘辘轴轴的推来。此时城中守将急听见城外梁营中齐声发喊,战鼓咚咚,又裂地轰天炮响,知是攻城的模样,遂一齐大惊,俱伏在城垛中往外探望。怎奈迷雾甚大,对面俱不见人影。不一时,但见远远的迷雾之中有一团黑气如山一般的推来,众兵将大惊,遂不分好歹,没命的将矢石往外乱发,叮叮当当俱打在竹篦之上,一片声响。这些梁兵将俱伏在竹篦之后,将到墙边,取出火种点起,便一起喊杀跳上城头,砍杀守兵。守兵见梁将登城,不能抵敌,也发声喊,大家往城下乱跑。此时长孙稚正来巡哨,忽见守兵奔逃,知是梁兵乘雾登城,遂跃马杀来救护。却遇着陈刚,杀了数合。不一时城上火光烛天,俱是梁兵梁将。长孙稚知不可救,忙虚刺了一枪,也拍马往城下夺路,与守将开了西门往曲阳而去,城中兵卒遂开门投降。到了天明,百姓迎请梁主入城。梁主安抚了一番,留人镇守,随又进攻建陵、曲木、琅邪、甓城、黎浆等处不提。
却说那萧宏差人到梁主处问计,柳庆远付了来人一个锦囊,星夜来见了萧宏,呈上军师的锦囊。萧宏忙拆开一看,只见上写道:“明攻东阳,暗袭下蔡,得据二城,以分其势,寿阳吾自领大军破之。”萧宏与诸将见了大喜,遂商议停当。萧宏遂遣吕僧珍、昌义之各付了三万人马,候至夜间悄悄离了本寨,杀奔东阳。早有探马报入城中,魏将纪良忽见梁兵大至,忙集将士商议道:“东阳小邑,兵不备万,又分去寿阳三千以应李宪,所存者不过老弱御城而已。今寿阳胜负未分,而梁兵遂至,吾城如之奈何?”诸将皆不敢言。忽帐下一人大叫道:“自古水来土掩,兵至将敌,将军世受国恩,何自怯也。末将不才,愿引三千士卒出城决战,以退梁兵。”众皆视之,乃是帐前骁将张立。纪良听了大喜道:“若得将军并力同心,东阳无虑矣。”遂付以三千人马,开了城门杀出。梁兵见城内有人出来,便将兵马两下一分。只见那张立将人马扎定,走出阵前大骂道:“大胆妄贼,屡败于寿阳,不思悔过,而逞凶于此,自取丧亡,徒污我斧!”一骑马泼剌剌直冲过来。吕僧珍用双锤架住,喝道:“天兵压境,立成齑粉,死在目前,如早见机举城投纳,方不使玉石俱焚。”张立大怒,抢动大斧,照着吕僧珍脑袋就劈。吕僧珍不慌不忙,举锤相敌,一场好杀。但见:
两将交锋,双兵并举。这一个顶上金盔飘烈焰,那一个身穿铁甲迸寒星。这一个猩猩血染绛红袍,那一个闪闪彩飘花锦袄。这一个双锤挥处电光飞,那一钺斧劈来雷火走。这一个胭脂马跑鬼神惊,那一个赤兔龙奔天地怕。只杀得云昏日惨尚无休,虎拖龙伤还不住。
两人战到五十余合,纪良在城上见张立骁勇,不胜欢喜,只擂鼓助威。忽见梁阵中旌旗闪动,一支人马往西而去。纪良见了恐有暗算,遂鸣金收兵。张立入城来说道:“今日阵上再战数合,梁将可擒,为何将军罢战?”纪良道:“今日将军阵上之威,足可壮观。忽见有梁兵向西而去,恐施诡计故耳。”遂备酒与张立共饮,商议明日战事不提。
且说交战之时,一支人马忽从西而去,却是昌义之去袭下蔡。军行大路,因拘问土人道:“此去下蔡城有多少路?”土人道:“若从大路去,有四十余里,若由小路越过雉山,只有二十五里,下山转弯就是下蔡城的北门了。”昌义之听了大喜,赏了士人,遂引兵私自越过了雉山,令军士饱食一顿,便自己当先,引军士上马杀来。此时下蔡城的兵将,因是梁魏交兵,各门严禁,百姓出人俱要盘问,若有建康人的声音,即时拿住审问。如有踪迹可疑,即时枭首。城门每日只开得巳午未三个时辰。只有北门是条僻路,若有人要走这条小路,必先到了东阳,过了雉山,方得到此。故留此门听百姓出来樵采,只拨得百名军士在城门口看人出入,余者俱在别门把守。今昌义之先引着百余铁骑转过山弯,望着北门不远,便一齐冲到。这百十个魏兵忽见有兵马杀来,皆吃一惊,转身一齐往城中奔入,要将城门关闭。不期门小人多,你争我挤,关闭不及,早被昌义之匹马当先赶到城门之下,挥动浑铁扁担,乱劈乱砍,夺住门口。魏兵慌了,便飞走上城楼,抬起一扇千斤重的青石碑,看得昌义之的头顶亲切,豁喇一声打将下来。
昌义之正在城门边招呼后军入城,忽日色一黑,忙抬头一看,叫声好利害,便弃了浑铁扁担,用双手往上一托,就趁势往下一摔,摔在地下有二尺余深。魏兵看见他有如此神力,吓得个个吐舌,便发声喊,俱逃走去了。昌义之便引着兵将一齐杀入,四下里又放起火来,各门魏兵将忽听见梁兵越雉山进了北门,俱吓得魄散魂飞,一时马不及鞍,人不及甲,各开城门四下奔逃。主将已奔寿阳去了。昌义之见城中魏兵逃尽。方禁止不杀。手下诸将早捉得魏兵数人解来。昌义之见了连忙使人解释其缚,又赐以酒食,众皆拜谢不杀之恩。昌义之因对众说道:“汝等欲图富贵,顷刻可至,不知汝等可愿么?”魏兵皆叩头说道:“我等蒙将军不杀,虽结草亦难报德,将军若有事差遣,我等即赴火碎身,决不敢辞。”昌义之听了大喜道:“若果能如此,成功之日我奏闻梁主,封赏非轻。”因说道:“且今大兵在东阳攻杀,一时未破,汝等可逃入东阳城告知,下蔡已失,今来投奔,吾自有人应之。”众人欣然拜谢,领命而去,临去又悄悄分付了几句。众人去了,昌义之然后引了万人望东阳而来。先使人报知吕僧珍候城中今夜诮息,自己更余方到,与吕僧珍合兵。
却说这几个魏卒受了昌义之的恩惠,果到了东阳城下,见有百姓出入之处,便挨身走入城中。见了守将纪良,哭诉“下蔡被梁兵私渡雉山,城中一时无备,守将逃亡,失去城池,吾等无依,今来投奔。”纪良见是魏兵,遂大惊道:“下蔡已失,吾城无恃矣。”遂亲自上城督守。这几个兵卒临行受了昌义之的计,到了夜间,各带了火种,潜入广明寺中,候至二更将近,各人施计,霎时放起火来。各处引着,又大声喊叫道:“梁兵已杀入城内了。”不一时,各处延烧,闹动城中百姓皆来救火,又纷纷传说是梁兵放的火,知有内应,一齐惊慌,不敢来救。城上兵卒见这火烧得利害,各要回家救火,遂无暇守城,惊慌奔走。纪良、张立俱禁压不住。谁知昌义之在日间已将二百兵卒扮了东阳百姓,混入城中埋伏,只听火起为号。今见火起,便一齐夺住了南门,砍翻魏兵,开了城门。城外吕僧珍、昌义之见城中火起,知事已成,遂引兵杀至城下。忽见城门启处,遂一拥杀入。张立只保着纪良杀开血路,夺着西门,亦望寿阳逃去了。吕僧珍、昌义之连得二城,不胜欢喜,遂使人报知萧宏去了。
且说李宪拥着大兵日与梁将交锋,不分胜负。早有哨马报来,说梁主亲引军马五十余万,战将千员,攻破睢陵、荆山,又连破十余州郡,不久进攻寿阳。李宪听了大惊,只得与杨灵胤商议御敌之策。杨灵胤道:“萧衍觊觎寿阳,蓄心已久,恨无可破之时。今从睢陵而入,剪削左右,寿阳危如悬卵,元帅作速上奏,增兵应敌,方为上策。”李宪正欲遣人上表,忽下蔡守将逃来,其余兵将陆续逃至。忽又报东阳已失,李宪方大惊失色,只得连夜草成奏章,求魏主发兵遣将。魏主见表大惊,不多日各边上飞报接踵而来,连失数郡,朝臣十分着急,只得奏请魏主,起行台郦道元都督、河间王琛、安乐王鉴与兵马五十万,征取各处粮草协助李宪共守寿阳。三人奉旨而来不题。
却说梁主同着柳庆远破了荆山,又遣冯道根破了狄城,陈刚破了琅邪,王茂拔了曲阳,秦瀛、曹景宗袭了司吾城,一时军威大振,附近小城皆望风归降。梁主大喜,即以才能久著者任之。柳庆远见有可攻之机,遂请梁主进兵,望寿阳而来。此时李宪见报,知魏主遣了二王领大军来镇守,心中大喜,遂拔寨退回城中。不一日,郦道元等入城。一时寿阳城中兵多将广,粮草丰足,将寿阳城料理的内外十分坚固。李宪遂又引兵出城,欲与萧宏决战。梁兵将虽然接战,今有众寡之分,军士俱怀畏怯,遂连败数阵,退下有五十余里。
萧宏欲引兵到东阳去屯驻,以图恢复。忽哨马来报,梁主大军已离不远矣,萧宏一时欢喜。不一日,梁主中军已到,萧宏领着众将朝见梁主,遂奏以“连战不和,今众寡难敌,欲就东阳以待陛下全军。”说罢再三请罪,梁主宽谕一番,遂将萧宏之兵合并,又使人去传示东阳、下蔡兵来会合。柳庆远整饬军兵,共计有七十余万。不一日,拔寨而起,往寿阳进发。你看他这番兵马十分整齐,但见:
旌旗夺目,杀气迷空。明晃晃剑戟枪刀,光灿灿叉锤鞭铜。三军跳跃,犹如猛虎下高山;万马齐嘶,好似蛟龙翻大海。巡营小校气昂昂,瞭哨儿郎雄纠纠。先行引道,逢山开路叠桥;梁元帅中军,遇事持筹施号令。团牌短棍护粮草,硬弩强弓排阵脚。今日恶曜临凡,夺旗斩将;异时功成受赏,列土分茅。
大小三军,望着寿阳漫山遍野而来。早有魏军哨马打听的实,忙报入中军,启上元帅道:“实打探得梁兵七十余万,已到丰城立寨,望将军早作准备。”李宪等移兵在竹里安营,共立了四寨。两边各打战书,约定时日交战。到了交战这一日,三通战鼓频敲,两下炮声不绝。不一时,两阵上各拥出将士,直出阵前。只见李宪全身披挂,跃马抡枪,大喝道:“梁魏本无仇隙,屡屡进兵,戕害人民,是何道理?”
只见梁阵上拥出柳军师来,身穿素服,头戴一字逍遥巾,仗剑骑马说道:“我今梁主上应天时,廓清宇内,实有变夏救民之道。且寿阳一土原系南地,被汝窃占已久,岂容不归。苟知天命,宜倒戈举城纳还,上可免苍生屠戮,下可保全身命。如其不然,破城之日,退无拔足,悔之晚也。”李宪听了大怒,喝骂道:“谁与你这懦夫数白论黄,不要走,吃我一枪!”柳庆远忙勒马避入阵内,使冯道根对敌。冯道根得令飞马播戟,两人接住,一往一来,这场好杀,真是不同。但见:
两将阵前势无比,要见输赢定生死。狻猊按尾斗麒麟,却似苍龙搅海水。
长枪荡荡蟒翻身,画戟金钱豹子尾。将军恶战不寻常,不到败亡心不已。
二人在阵上枪来戟去,戟去枪迎,斗到七十余合,不分胜负,两下齐声喝采。李宪见战不下冯道根,忙将左手一招,两胁下滚出五百大汉抢出阵来混杀。柳庆远见了忙使滚牌手应之。郦道元见了,也来助战,王珍国一马接住厮杀。
两下各自增兵添将,自辰时杀未时,各自收兵,两家俱有伤损。梁主升帐对众将说道:“朕观魏遣琛、鉴二王,膏粱富贵人耳,必无斗志,不久上下参商。李宪自恃血勇,心狭多疑。郦道元虽敢而不果,然胸无成竹。杨灵胤纵有志而不能伸。依朕观之,皆非大将。尔请将各自努力,扶朕成此不世之功。”诸将听了皆打拱受命。梁主因又问柳庆远道:“只不知军师有何妙计,而得寿阳?”柳庆远道:“陛下得寿阳,臣有计矣,但用之尚早。”梁主听了惊问道:“从来攻城掠地,责在于速,一如迅雷不及掩耳。军师只言待时,有计不行,迁延岁月,岂不使敌人有备。倘急猝难图,虚费军资矣。”柳庆远道:“陛下高论,悉合兵机,但事非往昔。今寿阳之兵众矣,若不消磨,何以应陛下之杀运。”因附近梁主,低低说了数句,梁主听了不禁又惊又喜道:“若是如此,则是杀人盈野,靡烂其民,如之奈何?”柳庆远道:“此乃天命之所当然,人力安可强也。”遂唤吕僧珍、曹虎二人吩咐道:“你二人可引二百人,往钟离、临淮二处,去催粮饷,来时须从寿阳卫岭经过。你须如此这般。”二人领计去了。又遣冯道根分付道:“你可往石梁城运粮。”又使邓元起往义城,张法安往符离,临行俱附耳授计去了。到了次日,李宪索战,柳庆远使王茂出战,只战到三十余合,即鸣金收兵。自此日日如此不题。
却说吕僧珍、曹虎二人领了军师之计,不日到了临淮,又到钟离,将各处粮饷催征完备,将粮米俱上车子。每车上插了一面黄旗,上写着“大梁兵饷”,使军士各扮了车夫,自己也扮了乡民在其中,所到之处,故意的惊天动地,耽耽搁搁,一日只行得三十、四十里。不则一日,将近到了寿阳的北关卫岭,吕僧珍、曹虎便买酒造饭,停留歇宿。早被寿阳巡卒看见有许多梁营军粮在此经过,心中大喜,便连夜报入城中,报知二王。二王听了大喜道:“此天赐吾成功,若不出去劫之,更待何时。”遂悄悄带了三千人马,出了外围城,走不上二十余里,早望见许多车夫,车子上堆着许多包裹,知是粮米,却不见有什么兵将护送。安乐王鉴大喜,使使军士一齐呐喊,上前一个簸箕圈,将梁国的粮车团团围住,高呼道:“该死的贼奴自来送死,若不早早将粮米纳下,决不使尔等生还!”只见这些人见是魏将来夺,便一齐慌张失智,连忙将车子丢放,扒在地上磕头似捣蒜的说道:“我等皆系良民百姓,今被梁主有旨,征取该郡县齐送粮饷,郡守挨图着甲,差派小人们亲送军前交纳,故不敢不来,望将军饶恕。”安乐王听了方笑道:“汝等既是百姓,不杀尔等,可弃下粮米回去罢。”众车夫听了便一齐在地下大哭起来,道:“将军有所不知,小人们俱系里长,被郡守差来到梁寨中交纳。交纳之后,必讨印信回文,到家投到郡守方有指实,后来方好开销免征。今将军取了粮饷,又无印信回文,小人到家如何回得官府,必受责罚。与其受官府威逼打杀,到不如今日死于将军之手,一刀两段,免得去零星受苦。”说罢大哭,哭得甚是令人凄惨。安乐王在马上听了众车夫这些苦情,实是可怜,因叫道:“尔等实难回去,可将粮米送入城中,自有安顿汝等之处。俟我杀退了梁兵,放你们回去罢。”众车夫听了忙一齐叩头起来,欢欢喜喜推着车子而走。安乐王一时得了这些粮米,在马上欣欣得意,使三千军士前后护着,将粮米运入在外城,便将车夫安放歇息。一连数日,不是安乐王去劫,就是河间王去夺,一时间夺了梁朝无数粮米,满心快活不题。
却说柳庆远一日领了百余骑,悄悄离了本营,周围看视山川形势。一日,到了一山,柳庆远在马上细细一看,心中大喜,即归入帐中,使人擂鼓聚将授计。只因这一计,有分教:满山烈火,孔明妙算未成功;遍地征烟,庆远计成擒李宪。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磬石山二王遭火 寿阳城李宪投降
词云:
钢刀密砍,长枪攒刺,犹恨杀人不快。一时遍地火龙飞,烧得何其自在。
眼看是否,心知非泰,若早转头无碍。投明弃暗纵非才,暂且全身远害。
右调《鹊桥仙》
话说寿阳城中安乐王鉴、河同王琛一时夺了大梁的许多粮米,俱堆积在外城中,将众车夫安插在各庵寺中幽禁,等退了梁兵放归。此时吕僧珍、曹虎、冯道根、邓元起,张法安等俱在车夫之内。这二王得了这些粮饷,便一时气骄,欣欣得意。早有参谋杨灵胤闻知大惊,来见二王说道:“古云:得之未为喜。我看此粮得之是一大祸也。”二王听了,各含怒说道:“粮乃军中之食,兵赖以生。粮足则军心壮而生斗力,破敌不难。今彼失之,则军未免乏食。乏食则必无久坚之势矣。今我得之而人人欢悦,参谋何言有祸,殊不解也。”杨灵胤道:“二大王既知粮米为军中所重,则彼宜重之,岂有解粮而无大将保护,被我轻轻取来?此皆梁人诡计,以利诱我,使我军中生骄懈之心。语云:兵骄则败,心懈则敌人可乘。望二位大王留意察之幸甚。”二王听了深笑其迂腐之言,不听。杨灵胤见说他不悟,深自叹息道:“二王骄矜不知兵法,李宪有勇无谋,今又天呈凶象,寿阳岂能保乎。”因而甚是忧郁。忽一日,有哨马来报,说东城、焦城二处守将不严,兵卒鼓噪,杀了守官聚众作叛。二王闻报商议道:“二城乃魏之内地,寿阳之保障,目今梁魏胜负未分,岂宜有此心腹之患。若不扑灭,倘去投梁,其祸不小。但今在用人之际,无人可遣,奈何?”当有杨灵胤乘机说道:“救兵如救火,安可迟疑,乞付五百士卒,管教扑灭成功也。”二王听了,正嫌他在军中多言挠阻,见他肯去,不胜欢喜,即以五百人付之,杨灵胤引着而去。后来平定二城,知失寿阳,忧愤而卒不题。
却说柳庆远自看山归入帐中,急聚诸将传令。先唤过昌义之、王珍国二人近前,吩咐道:“我今与你五千人马,前去磐石山中,使军士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万勿误事。”二人领计即去施行去了。柳庆远因对诸将说道:“吾明日与彼交战,胜败所关。成功者,生锦富贵,死上凌烟,在此一举,当尊吾令。明日临阵,可看我中军红旗,东指则东围,投西则西裹,有不前进者为怯,有不尽力者为懦,有观前视后搀越邀功者为狡,如是者悉按军法,决不食言,各宜谨遵。”诸将听了,齐打拱受令。柳庆远遂吩咐曹景宗道:“你明日对阵,须用心诱他入我阵中,即算汝功。”又分付王茂道:“你可引三千铁骑伏于左侧。见战到扰乱之际,魏兵受围,你引军杀向寿阳。见有人接应,你可斩关而入,方算汝功。”又陆续唤请将近前,低低吩咐了一遍,众将皆欢然领计而去。
却说二王一时心骄,见李宪不能退敌,遂来相助,各立营寨。忽接得柳庆远讨示战期,二王即许次日交锋。到了次日,魏阵上左边是安乐王拓跋鉴,右边是河间王拓跋琛,各领着百员战将,齐齐排列。不一时,三声炮响,梁阵上曹景宗匹马抡刀在阵上大叫道:“有能者快来与我杀三百合!”说声未绝,李宪应声出马,道:“我来擒你这匹夫。”二人大战起来。安乐王见李宪不能讨得梁将便宜,便遣常雄助战。早有韦睿接住。河间王也使郦道元、郑坤齐出,梁将陈刚、王珍国接着。一时八员大将在阵上各逞英雄,一场好杀。但见:
两阵咚咚擂战鼓,五色旌旗齐耀舞。长弓硬弩护辕门,铁壁铜墙分队伍。晃晃长枪蛇吃人,轰轰大炮雷惊马。鞭来框架不容情,斧去刀迎谁肯让。尽逞威风,有如山前猛虎斗狻猊;各施勇猛,恰似深水蛟龙降怪兽。要华竹帛,人人舍死为君王;欲取封侯,个个拼生扶社稷。
两下战到五十余合,只杀得梁将左右遮挡,梁兵前后退缩。二王见了不胜大喜,因相顾说道:“梁将渐有败意,我二人若不出助,更待何时。”说罢拍马舞刀,招动后军一齐杀来。梁将等见二王助战,又战了数合,早见中军帅旗向后挥动,便不敢多战,一个个望本阵逃来。二王见了大喜,遂掩杀过来,其余将士也只随后。柳庆远见二王与兵将杀来,便将红旗招展,变了八门阵法,让魏兵各门杀入。见入阵也有大半,遂将八门阵变了太极阵,忽又变了梅花阵,忽又变了三才阵,忽又变了长蛇阵。又将红旗不住的东指西顾,前扯后曳,渐渐的将魏兵裹拥到磐石山来。这安乐王、河间王遂督领诸将在梁阵中东西乱撞,过不一时,只见:
霎时间天昏地暗,一会儿雾障云迷。初起时尘沙荡荡,次后来土石纷纷。黑气卷来,三军乱窜,黄霾遍扑。百将慌张,不见人何处,用刀枪难寻路,不能容马步。参前落后各逃生,弃鼓抛锣惟恐死,杀得二王马倒与尸横,方晓得柳元帅用兵之微妙。
魏将与二王,自倚着所领之兵约有数万,故此放心杀入阵来。谁知到了阵中,却不见梁将,只见是一片白茫茫的战场,便东西寻赶。忽然间乌云陡合,日月无光。又不一时,霹雳交加,飞沙走石,昏昏惨惨,四下里惟闻金鼓之声。二王只吓得马上连声叫苦,耳背后只听见呼呼的风响。过了一会,风息云开,依旧红日当天,方才欢喜。及再看时,早被梁兵围在阵中,魏将一个个方惊讶道:“原来梁兵如此利害,可快寻出路逃命要紧。”兵卒听了,各寻出路要冲突逃生。却见四围俱是梁兵梁将,各持刀挺戟,上砍人身下砍马足,一似铜墙般围裹,幸喜得不十分逼拢。魏兵将冲突了数次不曾走出一人,尽皆慌张。二王只自在前率诸将在后死力攻冲,方觉东南上围势稍稍分开,众皆大喜道:“有了生路了。”遂不顾性命往前杀出。梁兵便纷纷闪让,不一时俱出了阵中。
二王方才放心,却见前面是一座高山,因说道:“此山不知是什么山,且将兵马屯住歇息歇息再处。”说声未完,忽山岗左侧数声炮响,一支军马截住,却是昌义之、王珍国二人,大喝道:“我奉军师之令候此多时,快下马受缚!”魏兵将正在力乏,那个还敢迎敌,遂纷纷奔入山中,指望躲避,谁知走了半响,不见有梁兵追入山来,方聚在一处。二王问道:“这山是什么山,可有去路通着那里?”众兵中有认得说道:“这山叫做磐石山,因山中之石可取为磐,故取此为名。方圆有二百余里,前去可通颖上。”二王听了大喜,遂引兵前走。走不一时,四面炮响,震动山谷,知梁兵追来,便不顾性命往前乱奔。奔到出口的所在,再一看时,那里有什么出路,俱被梁兵用木石塞断,四面俱是危峰峭壁。再向山顶上仰面一望,只见许多旌旗密布,剑戟丛排,俱是梁兵梁将,又列着许多擂木大石,欲打将下来。你道魏兵将为何此时方才看见,原来梁兵要引他中计,故先偃旗息鼓,使他放心进山,后见他已入计中,方才扬旗击鼓。二王见了,自知中计,吓得魂胆俱无,只得对众兵将说道:“我等既已至此,别无良策,惟舍死杀出原路,方可逃生。”众兵将见说得有理,便回身向原路杀来。及到了原来之处,军卒一齐发喊叫苦,也被梁兵重重塞断。无路可出,方才着急。众兵卒齐丢了器械,便想扒越过山逃命,早被山顶上人下大石,若打着的顷刻碎骨粉身,便不敢扒越。二王没奈何,只得说道:“急也无用,到不如安心守困,以待救兵。”遂传令拣山中平整空阔之地歇息。又将兵卒身边带得有行粮胡乱吃些,直乱闹到更余,方才寂静。
却说昌义之、吕僧珍当日受了军师之令,先来山中布置。已着军士将山上的枯枝乱叶东聚一堆,西聚几处,又处处相连,内中俱埋藏了硫磺焰硝引火之物。今见魏兵歇息,等到一更之后,便将火从山顶上放起,各处堆上延接着,一齐发作起来。此时正自冬十一月间,万木枯槁之时,这火端的利害。怎见得,但见:
黑烟漠漠,红焰腾腾。黑烟漠漠长空不见半分毫,红焰腾腾大地有光千里赤。风随火势,焰飞有千丈余高;火追风威,灰送上九霄云外。乒乒乓乓如阵前炮响,轰轰烈烈却似锣鼓齐鸣。只烧得众士兵焦头烂额,诸将军粉骨碎身。不一时,滔滔流血坑渠满,叠叠尸横数里平。
这些魏兵将因日间辛苦,正然睡熟,忽见山上火起,直从梦中惊跳起来。先前只说自家不小心要来救灭。不一时风烟迷耳,烈焰腾烧,方知这火是梁兵放的,便一齐张慌。又不一时,各处是火逼近身来,怎奈实无去路,只在火光中前后乱跳,必必剥剥,哀哭喊叫之声十分惨切。烧至天明,满山中尸骸叠满,可怜数万魏兵不曾走脱一个,尽为灭烬。后人见此,不胜伤感,有诗道:
圣帝兵惟诛有罪,仁君师不杀无辜。
奈何尽付燎原火,一将功成万骨枯。
却说李宪等见二王引着众将杀入梁阵,便也要冲来,思量接应。早见梁兵已结成围裹之势,知中了梁人之计,只得拔转马头,保守自己寨栅。不期梁主在阵上见魏兵已中了柳军师之计,便挥动三军,一齐卷杀过来。一如山崩潮涌。魏兵将抵敌不住,各处营寨早已被梁兵尽行蹂躏,顷刻攻破。李宪知不可救,便引着手下兵卒,要逃入城。将及到城,忽斜刺里王茂迎出,大叫道:“快下马受降,免汝一死!”李宪不敢接战,便望外城而入,王茂在后追来。不期刚走进外城,早有解粮的众车夫,冯道根、吕僧珍等打听得魏兵败阵入城,便一齐发作,在外城之内杀起,正欲杀入内城,不期正遇着李宪,便将他截住不放。李宪见外城内俱有了梁兵,内城必然难保,一时进退无路,只得拼死上前乱杀。正在危机,却得郦道元在内城中守御,忽报外城解粮车夫俱是梁兵梁将,做内应作反。郦道元大惊,即引手下千人出来扑救。恰遇着李宪败逃,被梁兵围着厮杀,他便杀入围中救着李宪而走。不期王茂赶到,将郦道元一铁槊打死下马,李宪已逃入内城,将城门紧闭了。吕僧珍、王茂、冯道根夺了外城,遂欲进攻内城。此时梁主见王茂等得了外城,亦引兵而进,围困内城。柳庆远忙赶入止道:“不可不可,将不立于险地。今陛下至尊,而立于寿阳外城险地,倘魏有四境之兵援入,后无退路,前有坚城,则陛下何以应之?”梁主听了猛省道:“军师之言是也,如今计将安出?”柳庆远道:“寿阳内城只须遣将围攻,陛下与臣集兵于外,以固声势,陆续交接,使军士无怠逸之劳。再遣人引兵以御四境,阻其援兵,绝其饷道,城中自有破机也。”梁主听了大喜,遂与柳庆远出了外城。即遣王珍国、陈刚盼咐道:“汝二人各引五千人,到郑城颖水之间,不许放寿阳一人一骑过去,方算汝功。”又遣水军头领在于淝水、道水之处,不许一人渡河。分遣已毕,然后商议攻城不题。
却说李宪逃入内城,将各门紧闭督将死守,只留着永兴门已、午、未三个时辰容百姓樵采,其余十分严禁。过不两日,早有百姓传入城中,说二王请将被梁兵用计围裹入磐石山中,尽行烧死,不曾走漏一人。李宪闻了此信,直吓得魂魄俱消,身不动而自摇。再三算计,一时又无妙策,却又被梁兵日夜攻打,只得与诸将商议。诸将说道:“如今惟有死守,以待四方救援兵来,方为上策。”李宪道:“朝廷差遣二王全军败没,东阳、下蔡诸城又被梁人渐次得之,夺来的粮米放在外城,如今依旧归梁。今困有三月,军士渐次乏食,如之奈何?”忽有一人出帐说道:“城中粮米尚可支持半月,今城中各寺观内僧人向来募化,必有余积,将军可使人分之,以济军急,俟平定之日加倍还他,此所谓无益而资有用,实一良策也。”李宪听了甚觉有理,即遣多人到各寺院征索粮米。果然向来信奉佛教,往往施舍,欲求来生富贵,以致百姓效尤。故此,寺院缁流俱殷实富足。今见梁兵围城,他只将寺门紧闭,不管国家兴败,也不问谁胜谁强,惟聚集师徒饮酒食肉,快乐而已。忽听得守城李将军差人借粮米饷兵,吃惊不小。过不一日,早有纷纷的差人到寺中坐逼,有的没奈何,只得将些出来助饷,有的只推着说本寺山门淡薄,施主稀疏。有的说我们是十方善信,随缘乐助,只可僧家受用,你们在家人如何吃得。着是吃了,来生必要变驴变马填还。怎当得兵卒求食甚急,先以软取,后见推人,竟以力夺。一时间得了三万余斗,李宪大喜。遂又羞人悄悄出城往四处去告急,不期到了中途,或交界的所在,俱被梁兵获着。故此远近州郡,只知寿阳城战,又见攻非一次,又见有二王协助,万万无妨,只观看消息。后见烽火连城,惟俟守自己地土,不敢起兵相救。
却说寿阳城中这些和尚,被魏兵一时逼去粮米,便叫苦连天,看看待毙。忽一日,李宪上城,见梁兵十分攻进,城危旦夕,心下着慌,只得在城上料理一番,便回到府中,人内来寻夫人商量说话。走进房中不见,侍女禀说:“夫人在佛楼拜佛。”李宪便自寻来。却见夫人在佛前礼拜,保佑梁兵早退,国泰民安。忽见李宪走到,便忙问城中事体若何。李宪便攒眉说道:“事在危迫,正来见你一番,以图永诀。”
说罢夫妻悲楚了一番。夫人停哭说道:“我久闻得法相寺中广度长老,能知人祸福,何不去问他一声再作商量。或者有挽回之处,何苦轻生。”李宪听了点头止泪道:“为臣尽节,分内之事,但既有明人,我且只得去问来。”遂别了夫人,换了便服,带一家人跟随,到寺中参见广度长老。因说道:“弟子久闻和尚深微妙法,普度慈航,今值国家多难,百姓倒悬,城危在即,今弟子志心朝礼,仰望和尚明示休咎,以决尘迷。”只见那广度和尚在蒲团之上说道:“此乃天意如斯,将军焉免灭族之祸。”李宪听了大惊失色,因问道:“弟子身为元帅,死之一字岂敢自爱。但闻佛门有广大慈悲,转祸为福,不识和尚可能为弟子忏悔否?”广度道:“今梁主应劫运而生,成不世之事。后来功德有不可思议之门。你今既要我为你解脱,我有八字真言可到家启看,自能转祸为福,富贵绵远也。”遂走下蒲团入内写了一纸,封固走出,付与李宪。李宪接入手中,见封固缜密,便藏入袖中。因欲再问,那广度长老闭目摇头道:“速去,速去。”李宪便不敢自留,只得出寺到家,将纸拆开,只见上写道:
“顺天者存,逆天者亡。”
李宪看了,点头会意,不胜欢喜。便出来聚集诸将说道:“城中围困已久,外无救援,内无粮草,百姓相食,军士掘鼠,命着悬丝。吾今念此一城生灵,意欲保全,不知尔等何如?”诸将听了尽皆顿首道:“着能体念生灵,我等愿从将军之志。”李宪听了大喜,遂使人在城上遍插降旗,又令军士向城下高叫道:“李元帅识天知命,情愿举城投顺大梁,保全城内生灵,不久出城迎接,乞速缓攻。”
此时梁兵将各受了柳军师之令,正然努力攻打,意在必破之势。忽见城上一时遍插了降旗,又听见高叫,便一时缓攻。各将俱差人报知梁主。梁主听了踌躇未决,忙向柳庆远道:“朕向年受降,几蹈不测。今李宪来投,莫非有计,缓我之攻也?”柳庆远道:“今非昔,李宪知机,必无二念,臣筹已熟,乞陛下毋疑。”梁主听了大喜。果不一时,寿阳的望淮门大开。李宪先使人赍捧了降书,及城中户口籍,送入梁主营中。又使耆老执香两旁跪接。李宪却一身素缁,匐伏入帐,朝见梁主。山呼已毕,复又叩首奏道:“微臣逆天之罪,不可胜诛,只因迷不有惺,今得异人指示,投戈归向,以免苍生之劫。。”梁主听了大喜道:“将军各为其主,是理之当然。今幡然弃暗,恕卿无罪,永保富贵。但卿说得异人指示而使卿归朕。只不知异人是谁,可细细奏来。”李宪俯伏便将广度之言细细陈明。梁主听了大喜道:“有此高僧,朕亦不可不见也。”李宪遂迎请梁主入城,两旁百姓俯伏地迎接。梁主到了城中,城中原有宫殿,遂在殿中受百官朝贺。因念寿阳久罹兵火,百姓失业,遂传旨发府库赈济饥民。又免三年征税,哀茕恤寡,而民大悦。又晓谕有阵亡之家,给散钱米,一时欢声动地。
一日梁主捡点寿阳户口,共计七万五千余口,不胜大喜,因对柳庆远以及诸将说道:“朕之得寿阳费尽心力,数年劳苦,将士死亡何止七万五千。然终不负朕志,为可喜耳。朕思向年军师每以时至为阻,若早听从,决无筑淮山堰,使万姓淹没之苦。朕今追悔无及。”诸将皆贺道:“陛下念及于此,苍生之幸也。”忽一日,梁主朝事毕,说道:“前日磐石山中烧残士卒,朕今思之,实不自安,真可谓功成盖世,难免罪归一人矣。”柳庆远道:“有征必诛,又何伤也。”梁主遂改寿阳为豫州,合肥为南豫州,使夏侯曾为四州刺史。一时军威大振。梁主意欲平吞河南,手缚魏主,日与柳庆远一班战将商议进兵。柳庆远坚持不可,因说道:“河南岂可易谋,陛下不若乘势而广大封疆,方为上策。”梁主听了说道:“河南虽不易得,若能展疆辟土,一亦妙事,不知军师何计而得之,可为朕一说。”只因这一说,有分教: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只不知又是如何计策,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李将军寺里求僧 郗皇后宫中遇鬼
词云:
如何获福,如何遭祸,多被高僧道着。思量一见问如何,他又早金钩摆脱。
问谁是鬼,问谁是怪,须向心头自摸。不须回避不须惊,总都是从前过恶。
右调《鹊桥仙》
话说梁主费了十散年心血,三筑淮堰,竭尽民命不能成功,今日被柳庆远用计先将寿阳近处之城,逐次剪削,然后引领大军直逼寿阳城下,又将二王与兵将诱入阵中,裹到磐石山中,一夜烧为灰烬。李宪归降,百姓迎接梁主入城,计点城中男女,共得七万五千。梁主喜,遂集诸将商议进兵,欲乘胜席卷河南,逐魏国君臣于塞北,成一统山河万年基业。柳庆远坚持不可,因说道:“魏德虽衰,天命未改。六镇之兵,其间非无忠谋之士而能排难解纷者。魏岂可灭哉。为今之计,臣当不避矢刃,惟有扩充寿阳四境地土而归陛下。以报知遇之隆恩,君臣之宠渥也。”梁主听了大喜道:“贤卿为朕,可谓忠贯于日矣。”遂使柳庆远整饬三军,进攻附近城郭,领旨而行不题。
且说梁主在寿阳轻刑薄赋,省役务农,又招抚居民,一时远近为屡年兵革逃散的,俱欢呼襁褓而来者不下数万,皆各令其安生受业,城中安堵如故。梁主每念寿阳所得,杀戮太多,心不自安。因想前番有云光祖师拯济之妙,欲建水陆道场超荐孤魂,又恐无德行高僧,如云光之作用,每每不乐。忽一日,想超前日李宪之言,除非此僧方可为我任事。
遂传旨宣李宪入朝。李宪拜见毕,梁主说道:“朕自寿阳以来,日事戎马,对一交锋,顺者生,逆者死。逆者固不可胜诛,然逆之中,将为其主而亡身,兵为将而丧命,各为其主,实有一片忠肝义胆而死于沙场。虽曰人之生死,有命在天,未免有因人地土而使其填于沟壑。若溯其源,朕非无故。因思佛门经典,可以超度亡魂得生解脱,欲建一道场,聚高僧广修善事,以慰朕好生之念。朕思天人交接,必择德行高僧,主持法事方为有益。前日贤卿所称广度和尚道可通幽,必然心具菩提,感恪上下。不识可能如朕之意否?”李宪听了连忙俯伏奏道:“陛下仁心仁政,令枯骨均沾恩德,无以加矣。臣言这广度和尚乃魏地之祖师,不但德行圆通,兼知人间祸福,过去未来现在纤悉皆知。前使臣归命,实赖其唤醒之力。今陛下树此功德道场,非他不可。”梁主听了大喜道:“既是如此,卿可速去宣来见朕。”
李宪领旨,慌忙拜谢出朝,不敢停留,遂一径到法相寺来。早有寺中住持僧迎接,叙礼过,李宪说道:“下官奉梁主之命,要见广度和尚,烦主持引见。”主持听了说道:“大人此来迟了,自从大人光降之后,先广度大师即返莲池圆寂久矣。”李宪听了大惊道:“不意和尚遽然仙游,天子不能满此善缘,众生无福,合受沉溷矣。”主持问道:“大人此言却是何意?”李宪遂将梁主痛惜阵亡,欲延和尚作大法事荐拔幽冥,故遣下官宣召。不意如此,深为可惜。主持听了方笑说道:“大人之言,实与大先师相合,先大师示寂之日,跋坐留言,因遗偈于小匣,封固甚密,命小僧收藏。道此匣中有偈言一首,俟日后梁主顷生善念,使李将军召我之日,可将此匣付去,梁主启看自知。故小僧谨收而待。不期今日大人果奉命而来,益知先大师前言不爽,愈见其先知矣。”李宪听了愈加惊喜,因又问道:“大师之位今设在何处?下官不可不去瞻礼一番,兼乞赐匣以便回旨。”主持忙立起身,引了李宪同入后楼,却见中间设立坐位,香烟缕缕,上悬着一幅小画,是广度和尚的小像。李宪忙上前定睛细看,却写画得俨然如生,不胜起敬。便忙跪下拜了四拜。拜毕,主持方捧出一个硃红漆的小匣儿,送上说道:“先大师遗意,敢烦大人呈送御前,功德无量。”李宪见封固坚牢,不敢怠慢,忙用双手接着,辞了主持出寺,不敢停留,即入朝来。见梁主奏道:“臣奉命宣召广度,不意归西已久,却又能前知,知陛下有今日之召,留下小匣命僧人珍收,云此中有一偈言,乞陛下启示自知,故臣携来呈览。”梁主忽听见广度已死,不胜改容叹息。后又听见说他前知,遗有偈言,便又惊惊喜喜道:“既有留言,卿可速开此匣,看内中端的有何妙言。”
李宪承旨,忙去了封皮,揭开取出一封字来,连忙双手献上梁主。梁主便展开看去,只见上写道:
道行未圆,广度难度。广度云光,总是我做。
色现经堂,大蛇一个。不久昭彰,冤愆无那。
究心自进,此中莫挫。我今去矣,志公补过。
梁主看完,不胜惊骇道:“原来广度即是昔年云光祖师化身,真是法力无边,佛家妙用,来去自如。可敬可仰,惜朕无缘,不能再见。”说罢,顿足不已。李宪忽见梁主惊奇错愕,因慌问道:“广度法力果是无边,但陛下所言这广度即是云光化身,臣实不知,望陛下示知始末,使臣敬信。”
梁主便将向年在建康如何做善事,如何做法天雨花,如何圆寂说了一番。津津有味,直听得李宪毛骨悚然,以为当世稀有活佛。梁主又说道:“朕固知世上真人,岂能多出,他今长往,知朕悯念众生,虑无继续,偈云志公补过。只不知这志公又是何人,一时那里去征求,如之奈何?”李宪奏道:“广度法师即知过去未来现在,则言无虚谬。所云志公者,必是一位尊宿,道行非凡,可能继广度而兴陛下阐扬善缘也。据臣看来,这些高僧,不隐居禅林古寺,定栖止于名山涧侧。若陛下果以好生之念萦心,只须遣人遍处细访,或出榜通衢,有人荐举来朝者,许以不次之赏,则高僧虽欲隐潜而不可得也。若内中果有志公,不待言矣。即无志公,亦得不凡僧众,陛下因人择取,共成善念,亦未为不可。”梁主听了大喜道:“贤卿之言,深合朕意。”遂降旨一道,颁行该郡州县,不论官吏人民,有道行高僧在境者,即举召入朝选用。旨意一出,各州郡县自行察访不题。
且说郗后在宫心存嫉妒,宫女略有过犯,即用非刑处死,只瞒着梁主一人。处死的宫女只悄悄着内侍拖出,不是埋在芳乐苑中,就是在城外抛弃。今离了梁主日久,便又搜求往事。这丁贵嫔宫中,有一宫女叫做轻云,向日梁主幸了贵嫔宫中,这轻云在旁服侍。梁主见她艳色侵人,宠邀半臂,遂为梁主钟爱,丁贵嫔并无醋意,每每成全其好。轻云深感丁贵嫔之德,她二人在宫中甚是相得,已非一日。早有众宫女见轻云一旦受宠,也有的说她具此美貌,必有此奇遇,是她命里修来的。却有一班浅见薄识的宫娥,不说自己面貌不能动人,反见她一时荣贵,倒在旁边眼红吃起寡醋来,尝要破她的美事,就在丁贵嫔面前挑说道:“皇爷日与正宫不离,幸别宫者甚少,间或到此,是娘娘万千之喜,却又被轻云窃爱,致娘娘不得伴侍君王,我等甚觉不平。”丁贵嫔听了笑说道:“从来妇道贵乎不妒不淫,而得令名于世。我今有子,不久身为国母,非礼勿听,非礼勿言,为后世典,则岂可论此也。”宫女见她持正,说她不动,俱背地里笑她。遂沸沸扬扬,渐渐的传入正宫郗后耳中。郗后闻知大怒,暗想道:“原来这丁贱人这般无礼,你纵容宫女行好,非淫如何?是主上与我笃爱,虑己不能固宠,却使轻云诱主,指望迷君使我疏间,非妒如何?却又巧饰是非妒非淫,这也罢了,怎么大言不惭笑我无子,不能为国母,她儿子登基,她做国母!当初容你立为贵嫔,我绝无妒忌,使你安然受享是谁之力?只消我略用心思寻事贬你,看你这国母做得成做不成!”遂衔恨在心,却一时想不出计较来,又因梁主在朝不便行事,因想道:“我当初过继正德为子,只因吾主嫌非亲子,立了维摩为太子,我今何不慢慢算计她母子,立了正德,岂不为妙。”过了些时,恰值梁主领兵寿阳,郗后在宫往往寻觅多端,要与丁贵嫔吵闹。却又一时无隙可乘,欲要责备太子,却又见太子纯孝,事郗后有过于亲生,无处责他。心中十分踌躇道:“若不趁此时下手,再过几年根深蒂圃,岂不入他母子掌握之中。”遂决意谋害,便使宫女日夕往来,打探丁贵嫔的动静。因又想道:“丁氏立偏宫已久,非比处一宫女,事干重大。”便想来想去,再无良策。
这一日合当有事,忽一个宫女来报说道:“今日丁娘娘同了轻云在芳乐苑中游幸,特来报知。”郗后听了,因想道:“趁她二贱人在一处快乐,我出其不意,去篙恼她一番,若有不到之处,就好着人下手摆布她,方才有名。”遂唤了几个惯能动手的罗刹女,各藏利器前后跟随,便悄悄行走到了芳乐苑中。不期丁贵嫔与轻云原约到苑中游赏,正欲出宫,恰好太子有事入宫来见母亲,便留他在宫中,坐谈了半日,太子方出宫去。丁贵嫔与轻云说道:“我闻游赏贵乘朝气,则万卉争妍,使人领略。今朝气已衰,百花含卷阴长阳消之时,非赏游时也,明日去罢。”故此不到苑来。这郗后到了苑中,不使宫人传报,一径走来,并无一人知觉。走了半响,四下悄然,绝不闻有管弦嘻笑之声。郗后想道:“她二人既在此行乐,为何静悄悄的,有何乐处。”便行入欣赏亭来坐下,因唤过几个宫女吩咐道:“你可去打听她二人,在那里作乐,快来报我。”宫人去了,郗后独坐在亭中等候消息。坐了半响,只不见宫女走来,因不耐烦,遂移步下亭,闲看些花草。
正在出神之际,一时困倦,复上亭来倚窗欲盹,忽见四个宫女走到郗后面前,一齐俯伏在地奏道:“奴婢等适领主母之命,知娘娘驾幸苑中,已设宴于宫内,特遣奴蜱迎请,望娘娘早移龙步。”郗后听,一时忘其所以然,便说道:“我因有事到此,并不曾通知别宫院,何劳尔主母费心备宴宫中。既是如此,你们先回,我随后乘辇来也。”众宫女又奏道:“主母在宫候久,望娘娘不必备辇,只此同行。”郗后见她请得恳切,便笑了一笑,欣然同着宫女而走。走了半响,却到了金水河边,只见十数个宫女棹着一只龙舟,如飞的棹来。到了岸边,宫女上岸来奏道:“主母设宴在太乙池中万景山上云霞宫内,候驾已久,望娘娘早登龙舟。”说罢,宫女扶着郗后上了龙舟,数桨齐动,顷刻而行,不一时上岸,引着上山。郗后一看,却见山势巍峨,因想道:“原来宫内有如此大山,一向竟不晓得。”又走了几步,忽耸出一座宫殿,透入云霄。遂一路而进,却静悄悄不见有人来迎接,心中大是不悦,因同左右宫女道:“既是请客,却不见主人出迎,是何意思?”宫女道:“娘娘再行几步,到彼自知。”郗后只得走着。不一时到了殿前,忽见一妃方走出来迎接着说道:“妾身与尘世久隔,自甘匿形,因念别久无缘一晤,今知娘娘驾幸苑中,特邀蔬酌,勿哂为幸。”郗后定睛一看,不是别人,却是苗妃,再看了一眼,只觉心下茫然,不能出声。
苗妃便用手搀扶着郗后,笑嘻嘻同进殿中。却见里面筵席已备,设着上下两席,甚是齐整。苗妃遂定了郗后首席,自己下陪。饮了半晌,苗妃开口道:“自古君主好色,宠幸宫妃,却也不少。我向年蒙王上见宠,与你各无嫌涉,不期尔胸存不善,乘主远出,设计处死。与你何怨何仇,使我肌肤寸裂?我今一灵不昧,告准阎君,许我追汝之魂,以报前仇。今日仇人相见,理该分外眼睁,只因有一番君臣之分,不好骤加刑责,故先以情款。今况已尽,岂可少容。”说完便立起身来叫:“内侍们,快与我动手。”说声未完,早有两边走出无教宫女鬼卒,手拿铁索赶近前来,不由分说,将郗后一索套翻。郗后大怒,急要嚷骂分辩,当不得鬼卒将钢叉铜锤劈心打来。郗后早吓得魂魄俱无,打闷在地。众侍女将酒席撒开,苗妃坐在上面咬牙怒目的喝骂道:“你只好在阳间逞威使势,杀害忠良,谁知恶贯己盈,阴间自有报应。快将这贱人跣剥衣服,剜心挫骨,沥血抽筋,方消我恨。”早又见后宫走出一阵宫女,俱是横身带血,折臂断足,抠牙割舌,破腹抽肠的,一齐哭来说道:“叫娘娘且慢些用刑,我等皆被她非刑害死,如今我们也要来处她一番。”便一齐上前,将郗后按头的,捻脚的,用刀的,用锤的,手抓的,口咬的,正要动手,却得一个老人赶来,大叫道:“你们且不可动手。”苗妃见了忙喝住众人,立起身来说道:“这是我仇人,有仇必报,公公为何劝止?”那老人道:“娘娘有所不知,她原有根因,只因自己昧识,以致冤孽相缠,后来受苦甚多。况且床债未偿,不便加刑。”又附耳说了数句。苗妃道:“既是如此,且将他这嫉妒心剜出,放他回去罢。”这些宫女得不的一声,便将郗后衣服分开,拿着一把明晃晃的三尖两刃刀,望着胸前直刺。郗后看见,吓得魂魄全无,便大叫一声道:“何人快来救我。”挣出一身冷汗,忽然惊醒。
却说先前这些宫女领了郗后的分付,去打听了半日,方知丁娘娘、轻云不来游赏,便转身来回复。不期走到亭上,却见郗后伏窗盹睡,正然睡浓。宫女便不敢惊醒,守了一会,便也到亭上闲耍,却不敢远离。隔了多时,忽听见郗后梦中大叫,便一齐赶上亭来,慌忙扶住叫道:“娘娘快些苏醒。”叫了数声,郗后方回过气来。面色如蜡,半响不能出声。宫女惊慌,便取姜汤来灌数口,郗后才知人事,觉得浑身疼痛,头如斧劈,心如刀割,只挣着说道:“有人索命,我命不久矣,快扶我回宫。”众宫女见她这般模样,俱慌做一团,大家搀扶着。不一时惊动了各宫各院,妃子宫娥俱到苑中看视,一同扶着到宫。郗后上来,众宫娥俱在床边问安伺候。那郗后只不好说出是苗妃报仇,只说是在苑中得病,身子十分难过,大约命在须臾,不能与卿等同日也。说罢侧向里床。众妃子俱不晓得是何缘故,只得传请御医入宫看视。郗后在床上只是叫疼叫苦,到了晚间,闭眼就见许多宫人在面前索命,十分惊恐,便叫宫女围列,日夜看守。又着道士百般解禳,医生千般用药,全无功效。一连乱了数日,三个公主只是啼泣,众妃与太子等见郗后神色俱变,命若残灯,遂大家商量要请梁主回朝不题。
却说柳庆远许了梁主扩充四境,遂提大军一路杀来,势如破竹。此时各魏地边将,见报说寿阳已被梁主攻取,欲引兵来救,却虑兵少,难于对敌,只得各守自己地土。过不数日,忽纷纷报来,说梁主得了寿阳,今乘得胜之兵而下河南。先遣柳元帅统领百万雄兵,长驱以收四境。以致附近城郭一时得了这信,早吓得魄散魂消,商量无计。
却说义阳守将段威见报,不胜大惊,便连夜差人知会了符离、石梁、宿预等郡,征兵接战。有的郡守延捱不来,有的见了来文,只得引兵相助,齐集义阳。又过了不多日,有寿阳败兵逃回,段威亦收在部下,一时聚了十三城人马,遂犒赏三军,分立了十三营寨,背城而待。不一日,柳庆远兵到安营。次日段威出马。柳庆远骑马而出,说道:“自古识时务者为俊杰,尔主失德,胡后乱政,朝中士大夫莫不丧沮。今吾主提仁义之师,决扫烽烟,师出而百姓箪食壶浆,莫敢逆命。今寿阳拱服,李宪封侯。尔独不思寿阳百万之兵,我略施妙用,诛戮殆尽。你今结连数郡,蕞尔小丑与我争衡,何异驱羊而入虎口,蝼蚁之撼泰山。若能悔过,投戈弃甲,归顺大梁,不失爵士,可自思之,莫待后悔。”段威听了大怒骂道:“村野匹夫,谁与你咬文嚼字,数白论黄,且吃我一斧!”说罢抡动蘸金大斧照顶劈来,柳庆远忙避入阵中。冯道根看见大喝道:“无名小卒,不得无礼!”一马冲出。二人接着一场好杀。但见:
愁云惨淡,旭日无光。将军马上逞精神,步下儿郎催战鼓。段威板斧纷纭上下,不离其身;道根画戟交加左右,全凭心力。这个劈来叮当响亮,那个刺去叱咤之声。这一个安心扶魏主,那一个赤胆为梁王。今在阵前相斗处,难分孰生孰先亡。
二人在阵上大战了四十余合,段威手中散乱,渐渐难支,忙招呼众将助战,魏将便一齐上来。柳庆远亦使人分头接战。两下混杀多对,各有伤损,方鸣金歇息。
柳庆远忙升帐,聚众将说道:“我今在阵前见魏军立有十三寨,临敌将士顾瞻,是却不过段威征调而来。我知其心不一,必须出奇兵破之。若破得一寨,余必奔溃矣。”遂唤王茂、陈刚、吕僧珍、曹景宗吩咐道:“吾观魏兵西北四寨,路径幽僻,今夜必无准备。你四人各带本部军马,衔枚疾走,劫夺四寨,我自使人接应。”四将受令,各准备士卒。守至更余,便一齐悄悄离了本营,望西北四寨而来。果然这条路径是通琅邪建陵,不通梁地,魏将不甚防守,大家睡熟。王茂、陈刚等到了,果见四下悄然,更筹错乱,益信军师神见,一齐大喜,遂分兵各攻一寨。一齐喊杀,连天炮声动地,一拥杀入寨中。魏兵卒俱从睡梦中惊醒,忽听见梁兵劫寨,一时心胆皆裂,黑暗中各逃性命,走不及的,尽被杀伤。其余九寨听见四寨已失,俱惊慌乱窜起来,望城中逃走。段威正引兵来救,忽被柳庆远催动大军分了九路,一齐遏杀。段威抵挡不住,又见各寨俱逃,只得也自逃奔。梁兵将杀到天明,杀得魏兵尸横血淌,器械满道,早杀至义阳城中。城中守将王通见事不谐,遂举城纳降。柳庆远入城安抚。一时十三城皆来纳款。柳庆远受降,正欲进兵,再往别处,早远近四境守将闻知十三城纳降,遂纷纷的遣人赍了降书降表,到柳庆远军中献纳。柳庆远见了众城归附,大喜,说道:“得免生灵,皇上之福也。”遂准其降。又不一日,各郡守将皆来拜见。相见毕,柳庆远因说道:“尔诸将既识天意,纳款梁朝,皆是一殿之臣,我岂可泯灭盛事。今梁主顿师驻跸寿阳,尔等不可不去朝贺,面见天子,我当引见,不失封爵也。”众郡守听了俱各大喜。柳庆远料理数日,遂传令班师。后人阅史至此,有诗赞道:
君正臣贤将士强,师称仁义自堂堂。
果然不费干戈力,五十余城一旦降。
柳庆远带领众降将,率领三军望寿阳而回。不日已到,将军马屯在城外。次早,柳庆远先带了各处的投降表章,入城来见梁主。朝见毕,奏道:“臣蒙陛下遣臣侵伐魏地,今寿阳远近地土城郭,尽皆来归,幸不辱命,此皆皇上威福所至也。”说罢献上表章。梁主忙接过降表看去,前后共来降城五十余城,因大惊大喜,说道:“贤卿出师奏捷,如此之速,真不啻吕望、孙吴矣。”柳庆远谦谢,又奏道:“今臣带领各城郡守朝见陛下,因未奉明旨,不敢进朝,俱在午门外伺侯。”梁主听了大喜道:“此盖世功勋也。”着人在南郊筑台。不日台成,梁主登辇摆驾,同着文武百官齐出南郊。梁主登台,只见大小郡守将士一齐执简当胸,俯伏山呼:“愿吾主万岁,万岁,万万岁!”拜毕,各呈上地土疆界,粮草金帛,男女户口册籍。梁主见了大喜道:“朕得一寿阳,而五十二城拱服来朝,岂不是奇逢也。”你道是那五十二城,上写的是:
雎陵、荆山、琅邪、建陵、檀丘、狄城、甓城、黎桨、司吾、曲阳、郑城、东阳、下蔡、山桑、龙亢、古当涂、阴陵、徐城、义城、符离、石梁、相城、宿预、祝其、郯城、下相、舒城、金斗、南陵、枞阳、香城、缃陵、汝阴、临淮、广安、僮城、沭阳、南彭、怀文、南间、秦墟、东海、九江郡、马圈、南乡、新蔡、荣阳郡、临海、小剑、朗陵、鲖阳、曲木。
梁主见了五十二城守将俯伏拜贺,满心欢喜,遂传旨每人进爵三级,各赐回本地照旧供职,俟得功之日再加封赏。众臣大喜,拜谢而还。梁主又与柳庆远,将军中将士论功升赏,大赦民间,百姓大悦。梁主在寿阳欣欣得意。一日视朝毕,对群臣说道:“古来天子以遂狩四方,观风问俗。朕今到此,不可不巡幸一番。”只因这一巡幸,有分教:妃子失偶,访遍空门。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梁武帝琅邪阅武 毗迦那枯树出身
词云:
战胜知无敌,巡游明有功。一时意气直凌空,自要一番威武,展雄风。
失足忘趋避,迷心入瞽聋,赖他检点妙机锋,方悟来时去处,有真踪。
右调《南柯子》
话说梁主在寿阳,一时得了五十二城,因欲巡狩地方,轸念民瘼,成千古之奇迹,遂问于柳庆远。柳庆远奏道:“此陛下尧舜之心,且可使新附百姓知新主之仁,非庸君之可比,有何不可。”梁主大喜,遂传旨出巡。不一日,带领了文臣武将,百万雄师,逐处巡来。每到一城,必使百姓具陈一番,哀者矜之,强者抑之。又发仓廪以惠百姓。百姓俱引领以望旌旄。一日巡到了琅邪城,梁主看见山川秀丽,黛色玲珑,不胜欢喜。因对柳庆远及众文武说道:“朕欲驻兵阅于琅邪山,宴会卿等。作竟日之欢,诸卿以为何如?”群臣奏道:“陛下新得寿阳,四境宾服,乃莫大之功。今又践齐景公,志比先王,群臣相悦。但臣等驽骀,实有愧于晏子,愿陛下一游一豫,为诸侯之度也。”梁主听了大喜,即传旨准备。过不一日,遂同众文臣来到琅邪山中。柳庆远早率众武将顶盔贯甲,摆成队伍,迎接梁主入营观看。梁主遂从一营营、一寨寨周围细看,果然十分齐整。怎见得,但见:
八卦安营,五方立寨,旌旗密密层层,将士攒攒簇簇。人如猛虎,马似飞龙,弓弯银汉月,箭插虎狼牙。袍铠鲜明,枪刀快利,帐下威风凛凛,营中杀气腾腾。主乘杀运,将应天星,从今共享太平年,自此嬉游尧舜世。
梁主看够多时,十分欢喜,遂走入帐中。早已摆齐筵宴,梁主上坐,旁列着左文右武,一时八音齐奏,水陆共陈,也说不尽帝王享用之盛。君臣们欢饮多时,梁主半酣,因说道:“朕自幼年勤于学问,自经书以及阴阳、卜筮、声律、草隶、围棋无不留心,故竞陵王萧子良开西邸,招文学,号称八友,朕亦与列焉。长而驰马试剑,学万人之敌。值天心厌齐之乱,又得诸公助朕起义,安定建康,南平蜀,北伐魏,威震东南,皆赖卿等运筹辅翊之功。朕自即位以来,勘于政务,日昃不遑,事于戎马,席不暇暖,历有余年。今喜升平,宜修文偃武,耀德不观兵。然中原未靖,志有未酬,强邻负固,恐小得而忘大患。若武事不戒,则军政废弛,故今日与卿等阅武一番。今见军师兵威整肃,朕心甚喜。然武事已备,亦必有文事。今君臣遭际江左,人文无不在列。向日八友,如沈约、谢眺、任昉、陆倕皆参差凋谢。今同富贵者,范云、萧琛、王融(按:王融亦早死。下文之从武帝琅邪城讲武应诏诗,乃齐武帝)而已。今日之乐,安可默饮,何不各抒己意,或诗或文,或歌或赋,以志此盛典,使后世之人诵之,不识卿等能如朕愿否?”众文臣听了一齐出位,俯伏奏道:“陛下待臣如此,直同父子,敢不献丑。”不一时,大小文臣武将握管构思,又不一时,诗词歌赋又纷纷献上,梁主见了大喜,便逐一看去,皆是称功颂德绝妙好词,不胜欢喜。只见王融献上一首诗来,梁主忙使内侍接来,摆在御案上。梁主看去,只见上写道:“琅邪阅武应诏制”
治兵闻鲁策,训旅见周篇。教民良不弃,任智理恒全。
白日映丹羽,赤霞文翠旃。凌山炫阻甲,带衣披戈船。
凝笳郁摧怆,清管乍联绵。早逢文化治,复属武功宣。
愿陪王燮理,一举扫燕然。
梁主看了又看,不禁大喜说道:“众贤卿佳章,敲金戛玉,无不擅千古之才华。然王融此诗寓意深婉,实契朕心,又出寻常之外,朕不得不喜也。”说罢,君臣重新又饮,俱各欢然。饮到日色衔山之际,君臣罢饮。
梁主起身携了柳庆远之手走出帐外,乘着酒性临风长啸,正欲赋诗,忽见营垒之外,远远的有数马奔驰而来。梁主见了,忙对柳庆远说道:“莫非边境有警,风火连城乎?朕与卿何不试卜之,验其来意。”柳庆远道:“事势自定,愿陛下自爱。”梁主听了一时不解,便将来骑一看,却见人从东北而来,在于艮宫。又数得八人八骑,属坤,合得山地剥,又见第四五人在马上回动。梁主见了大惊,忙对柳庆远说道:“以朕观之,数得山地剥群阴,剥尽去,旧生新。皆非吉兆。又六四六五二爻连动,爻辞中有贯鱼以宫人宠,剥床以肤。莫非朕出来日久,有宫人得病在床么?朕断如此,不知军师若何,速为朕决疑。”柳庆远道:“陛下乾断,丝毫不爽。但据臣测之,不在宫人,而在元后也。”梁主听了大惊道:“军师何以知是元后?”柳庆远道:“适才陛下言以风火连城,臣即以四字推之。‘风火’,凶象,‘连城’,属土。若遇风火,其城必崩。土属坤,坤属阴,又为母仪属后,则知正宫娘娘受疾,有风火之危,危而将崩,来请陛下还朝也。”梁主听罢正欲再问,只见来人已俯伏面前奏道:“微臣奉东宫手书,因正宫郗后娘娘得病甚重,星夜遣臣前来,迎请陛下火速回朝。”忙呈上太子手书。梁主听了大惊失色,忙拆开一看,只见上写着:
青官不肖男统谨拜书启奏父皇皇帝膝下:自六龙西御,温靖负愆,不意某时某日,母后恝陡患惊冲之症,百药不痊。男统昼夜幛侧,忧心欲碎,特此奏闻,事在垂危,伏乞早早回銮,以笃伦好。不胜激切,顾望之至。
梁主看罢,一时将酒俱吓醒了。定了半晌方说道:“为此寸土抛恩弃爱,朕之过也。”因对柳庆远道:“朕得此信,急欲回朝,一刻不能缓矣。军旅重事,边疆敌国,皆赖军师专主,勿谓朕不在军中而怀疑辞告也。”柳庆远拜受重托。梁主即同大小文臣,星夜赶回建康不题。
却说郗后自从着人迎请梁主之后,在床上浑身疼痛难忍,合眼就见宫人索命,内外大小嫔妃、皇子公主无不昼夜看守,进药服侍。怎奈郗后一会昏迷,一会清楚,数日米不沾牙,水不下咽,看看待毙。郗后日望梁主回朝,不期等了两日不能见面,大凡病人易于恼怒,又易哭泣,思想起夫妇恩情,今病在垂危,不能相见,不觉凄楚起来,遂伤心悲泣。又一时见了宫娥妃嫔,俱是花团锦簇的,往来服侍,不觉甚是酸心,又甚恼怒,便常常发狂叫打叫杀,以致不敢近身。
维摩太子再三宽慰,便顺着郗后性儿,只说某宫女已经受责,某妃已被处死,郗后听了方觉气平。一日,郗后忽然想道:“我今这病,大约不能回生,夫妻恩爱者,不过以色生怜惜耳。今我身赢瘦骨,与鬼为邻,若使吾主见之,岂不羞死,倒不如早死以灭其丑,使吾主想我旧日丰姿,必然念我恩情,思念不忘。”因想到此处,遂大哭一场道:“吾与陛下指望百年恩爱,谁知一旦天夺我年,不能共理家邦,深为痛恨。”到了夜间,遂分付正德与太子、公主及妃嫔道:“我死之后,尔等作速将我下棺,不必待吾主视殓,毋负我言。”说罢大叫梁主数声而崩。时年四十五岁,后人见此,有诗道:
眼角眉梢都是妒,心头意尾莫非残。
谁知到此俱无用,唯有冤愆报不完。
郗后崩后,宫中一时惊慌举哀。到了次早,依着郗后临终之言,就下棺殡殓,停枢在白虎殿中,方传示百官。百官大惊,俱入殿来。因梁主来回,不敢举哀成礼,只大家守灵而待。
却说梁主同着大小臣僚,星夜兼程,方欲渡江,早有报到,报称郡后崩逝。梁主见报,不禁顿足捶胸大恸道:“朕非不德,何中途折我内助之贤!”群臣再三劝,因而渡江同入石头城。梁主进宫,便入白虎殿中,双手扶郗后之棺,放声大哭,一时悲切,见者无不坠泪。大小群臣见梁主过伤,遂一齐上前劝道:“陛下不可过悲,以伤圣体,当以社稷苍生为念。”劝之再三,梁主只得听从。于是诏百官成服,举哀尽礼,追赠郗后为德皇后,诏颁境内百姓。又择吉日葬于钟山皇陵之旁不题。
却说北魏自失了寿阳,一时又失去五十二城,边将皆逃的逃,死的死,降的降,纷纷报入朝中。又有未失之城守将,着人入朝求救。此时拓跋勰久已病死,胡后秉政,所行多秽,有志老臣皆退位告休,朝中俱不以边疆为念。因前遣过二王协守寿阳,以为必无疏失,故朝内晏安。不期过了些时,杨灵胤入朝,方知失了寿阳,不几日又报连失许多城池,胡后方才着急,只得下诏求贤征兵选将,到交界地方与柳庆远接战,欲图恢复所失之地,怎奈屡战屡败。幸喜得柳庆远胸存定见,只大肆军威,作长驱直卷之势,却不使一卒杀过魏界。然魏兵将损折,军粮耗散,日无宁息。魏朝中大臣见兵连祸结,黎庶不得安生,各上表奏诸割地求和与梁,方为上策。胡太后亦欲求安,遂欣然允请,便议割北海、临淮、汝南三大郡,遣亲信大臣到柳庆远军中求和。柳庆远遂款待来使,连夜上表入建康请命梁主。梁主因集群臣商议,群臣一时不能即对,当有张弘策与范云同奏道:“和则二姓交欢,生民蒙福,不和则二国交恶,生民涂炭。”梁主听了不禁点头称是,因说道:“近来正宫弃世,夫妇永别,朕常郁郁不乐,每念到沙场士卒俱有父母夫妻,今使他没于王事,未有不妻念其夫,父念其子,一如朕之悲伤也。朕闻二卿之言,不得不作如是观之。”遂遣人传旨到柳庆远军中,准其和议。柳庆远接了来旨,遂陈兵于武安城外,与魏史歃备盟誓,各守边界,永无侵犯,且按下不题。
却说这毗迦那,当日化身在东阳镇上枯树之中啼哭,被朱氏听见,怀抱到家,便终日寻人为他哺乳。乳不接济,就喂些糕饼饭食。且喜得易长易大,倏忽已是三岁,朱氏就顺口叫他是佛赐儿。这佛赐儿却乖巧异常,朱氏甚是欢喜他。因自己年老,便时常到庵寺中烧香拜佛,竟似一个道婆模样,又与东阳镇上一班婆婆妈妈傲轮流佛会,不是去拜善知识,就是去见大和尚求他忏悔、开释。朱氏每到寺中,因家中无人照管,便抱了这佛赐儿同去,习以为常。这佛赐儿见母亲念佛拜佛,他也立在身边学念学拜,寺内僧尼见了,俱说此儿有些宿缘,若闲在家中见母亲供养佛像,也就时常跪拜,口中念佛。到了五六岁时,同镇上娃子玩耍,聚在一块,他就掘些泥土,取水揉和,捏成人形,指说是佛,领着众小儿学寺中和尚们念佛拜法。着遇花朝日节,到邻里亲戚人家去,与他荤腥吃,他只摇头不吃,只要些素菜果儿。人见如此,俱叫他是小和尚。
到了八岁,忽一日朱氏受了些风寒,一病不起,将及临终之时,因对这佛赐儿说道:“我守寡四十余年,自谓今生无子,不意拾取你回家抚养,指望着你长大成人,谁知我今得病,已成不起之疾,无复生理。我向来所蓄,仅可备我衣衾棺椁,但我死之后,遗你孤儿,使我心不安。”佛赐儿忽听见母亲说出这话些儿,便大哭起来道:“孩儿是母亲生长,怎说是拾取二字。”朱氏见问,便将向年之事细细说知。因又说道:“只不知你果是谁生谁养,我一向不言,要等你长大了方说。我今若不说明,是使你后日忘宗也。你虽非我亲生,亦当念母子相与一番。”说罢泪下如雨。佛赐儿见母亲说出前因,复又大哭道:“孩儿既蒙母亲收育婴孩,劬劳鞠养,朝夕相依,已成八岁,思胜亲生。况孩儿久闻得佛经上说,指天为父,指地为母,今母亲即是孩儿生身一般,何分亲疏。若母亲归天之后,孩儿即当去入空门,披剃为僧,报答母亲一番抚育之恩也。”说罢,母子相抱大哭一场。朱氏到了半夜而卒。佛赐儿见母亲已死,在旁痛哭,守到天明,报知邻居。不一时,俱来看视,见朱氏守寡多年,人皆叹息。又怜佛赐儿年幼,俱出力与他料理。佛赐儿便取出母亲所蓄,约有三十余金,哭告众人置办表衾棺椁。众人各尽心料理,将朱氏殡殓停当。又有这班道姑尼众,因与朱氏往日相好,各出佛分,皆来替朱氏超之。佛赐儿也将余下之银央人请了几个高僧,作昼夜道场。道场毕,不日安葬。
过了些时,佛赐儿便举目无亲,虽有亲邻看管,时常周济,他终觉无依无靠。一日,到了冬天,同着几个老儿坐在稻草堆边,向日晒背。忽内中一个老儿对佛赐儿说道:“我看你这孩子自幼无父,今又亡母,又无遗下产业,将来怎得成立?”又一个老儿说道:“莫若过了残年,到交春之时,与人家牧羊寻碗饭吃,过得五六年就好了。”佛赐儿听了半晌,因说道:“不消老爹们费心,我胸中已有了成见,因未得人,故留连不去耳。”众老儿忙问道:“你小小年纪,有何所见,又要去寻何人,何不与我们说知,大家商量也好。”佛赐儿说道:“我闻人生世间,四大皆空,光阴瞬息,若迷而不悟,牵缠到爱欲。今嗔痴中作生涯道路,无常到来,难免忧愁病死,若我今生无挂碍,早脱红尘离了孽海,欲去清静中寻一源头,上可报生育之恩,下可脱三途八难之苦。今不去者,只不知谁人可能为我之师。”众老儿听了俱各大惊,私自商量了一番,因对佛赐儿说道:“不知你倒有如此见识,果是根行非凡,岂可错过此善缘,我们俱是吃斋道友,佛会中人,若引得一人信心披剃,功德不小。今钟山大沙门道林寺中俭长老,是当今一位大善知识。我等送你去投拜他为师,你道何如?”佛赐儿道:“我亦久闻其名,无缘往拜,若得列位指引,莫大功也。”众老儿见他肯去,不胜欢喜,遂约定时日各自散去。
过了几日,果然这几个老儿,高高兴兴同走入道林寺中,见了俭长老说知备细,俭长老一口应承,遂择了吉日。众老儿回来与佛赐儿说明,佛赐儿便将家中动用物件,俱散送邻家以作往日周济之情。众邻里见他决意出家,便各敛香资。到了这日,各备了香花鼓乐,送这佛赐儿起身。不一时到了寺中,众和尚见众善信送这小学生,来拜俭长老为师披剃出家的,便不敢怠慢,早备下斋供各出来迎接。到了大殿上,与众善信施礼过,即通报长老。长老遂出来升座,小沙弥一边撞钟,一边击鼓。众善信见长老登座,即领了佛赐儿在座下长跪,求和尚披剃出家为僧。这长老在座上且不开言,将佛赐儿一看,却生得两耳垂珠,面圆额阔,年尚未满十岁,心中暗暗惊奇道:“此儿相貌神清,堪坐礼门法宾,只不知他的根行如何,且待我看来。”遂紧闭双目,入定相想。左右沙弥见长老闭目,忙对众善信说道:“诸檀越不可高声,长老已入定了。”众人俱不敢开言。
只见长老入定了半晌,方开眼,合掌当胸说道:“善哉,善哉!完此西来大事因缘,普度梯航,慈悲引证,死者超生净土,生者共入菩提。我老僧虽曰皈依佛法,尚是皮毛未换,焉能为汝之师。”说罢,连忙下座,笑嘻嘻双手来搀佛赐儿起来,说道:“你因缘到日,自能明心见性,知过去未来现在之根因。我今为汝披剃,可到世尊面前作证。”便引着佛赐儿就走,众人听了俱各自茫然,只得也自跟来。只见那俭长老叫沙弥取了香花素果,灯檠鼓乐,供在世尊面前,然后使佛赐儿跪在蒲团之上。俭长老将他嫩发分开,绾作三处,手执钢刀,不一时轻轻剃完。众善信便送过一顶小僧帽,一领小袈裟与佛赐儿穿戴起来,就叫他拜谢长老,并求摩顶受记。俭长老笑道:“他西方根派,性灵中所自有,何待老僧受记。”众善信又求长老取名。俭长老又笑道:“亦无所名。”众善信道:“无名何以知识?”俭长老道:“既是如此,我闻圣人得之为大宝,又多见多识为志,又广施及众为公,可取名为宝志公罢。”众善信听了大喜,遂一齐罗拜,又扶着宝志公拜谢长老,长老忙用手挟起宝志公,止受众善信拜礼,拜毕,然后分付设斋款待。众善信在寺一日,到晚方拜别长老,各自归家。佛赐儿自在寺中。正是:
缘有因兮因有缘,此身原出自西天。
只因唤醒英雄梦,变幻如今学坐禅。
这佛赐儿自此取名宝志公,在道林寺从了俭长老出家。这俭长老晓得他是西方弟子,来东土完大事因缘,换了本来面目,忘却元始根由,每每要点破他机关,使他知觉,却见他年还幼小,恐不足以当大任,不能耸动君王,故此因循,只教他诵经写字,拜佛坐禅听讲大乘妙法,闲时随他游行玩耍过日。你道这宝志公是毗迦那奉了如来法旨,到东阳镇上。当日变幻婴孩,又非投胎受父母精血而生,宜该通天彻地,前后皆知。只因被朱氏抱回,寻人喂乳,受了凡间妇人贪嗔痴欲之气,蔽却灵光,有时而昏,故将前因罔觉。幸喜得他智慧真宗,心通无量,自幼喜于念佛,朱氏死后,遂专意出家,以图报答抚育之恩。今皈依三宝之后,学习禅门规矩,渐渐知觉,遂昼夜无闲,不避寒暑。真是光阴迅速,不觉在寺中学了十年功夫具足,只不知前后因果。
一日坐在禅床上入定。入定到三七之期,这俭长老久知他功夫已到,机缘将萌,恐误了他大事,遂私自走到他禅床边来,只见宝志正然出定,俭长老忙问道:“汝心定耶,身定耶?”宝志公道:“身心俱定。”长老道:“身心俱定,何有出入?”宝志公道:“不有出入,不失定相。如今在井,金体常寂。”长老道:“若金在井,金无动静,何物出入?”宝志公道:“言金动静,何物出入。言金出入,金非动静。”长老道:“若金出井,在者何金?若金在井,出者何物?”志公道:“金若出井,在者非金;金若在井,出者非物。”长老道:“此法不然。”志公道:“彼义非著。”长老道:“此义当堕。”志公道:“彼义不成。”长老道:“彼义不成,我义成矣。”志公道:“我义虽成,法非我故。”长老道:“我义已成,我无我故。”志公道:“我无我故,复成何义。”长老道:“我无我故,故成汝义。”志公道:“仁者谁得似我。”长老道:“我师迦那提婆证是无我。”志公听了,便合掌而说偈道:
稽首提婆师,而出于仁者,
仁者无我故,我欲师仁者。
长老听了亦合掌而说偈道:
我已无我故,汝须见我我,
汝若师毗那,知我非我我。
宝志公听了豁然大悟,忙下禅床求长老指点来去。俭长老叹道:“汝心自在,非我所系,我今指汝。”二人同出禅房。俭长老忙叫人烧汤洗浴:“我今归首。”便一时慌得合寺僧寮大众,听见俭长老今日回首,俱来相送,各执香花幡盖,等候长老出来。俭长老浴罢,更衣走出登座,双手搭膝与大众宣说了一遍,然后使宝志公近前附耳说了几句,遂合掌说道:
泡幻同无碍,如何不了悟。达法在其中,非今亦非古。
非隐非显法,说是真实际。悟此隐一法,当知是来处。
俭长老说完,闭目坐化而去。众僧听了,俱不解其意,惟宝志公只觉一时推窗见月,诸事了然。今见俭老圆寂,便与大众将长者归龛。不日葬于山后。众僧见山门无主,又见长老的衣钵付了宝志公,遂请宝志公做了寺主,开堂说法,且按下不题。
却说梁主自从郗后亡后,朝思暮想,日在宫中延僧追荐,不理政事。百官慌张,俱交章劝慰:“以社稷为重。”梁主无奈,只得设朝。只因这一设朝,有分教:分爵定位,四海升平。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圣天子大封功臣 贤东宫谏止漕役
词云:
辟彀良弓隐,三齐走狗烹。君臣何异虎狼行,始觉分茅列土,大恩荣。
帝德何妨重,民劳只可轻,一番苦谏得人情,若使为君应是,圣兼明。
右调《南柯子》
话说郗后亡后,梁主过伤,朝政久废,百官屡劝,只得视朝,接见文武诸臣。因说道:“夫妇乃人伦之首。朕自创业以来,内助之力,实多我后。即士民之家亦愿富贵同享,朕今定鼎偏安,正欲效雎鸟和鸣,不期弃朕先亡,失我元后,实朕非德所致。中年丧妇,大不幸也。”群臣忙俯伏奏道:“人之生死寿夭,天理有一定。然死不可复生,乞陛下节哀,以慰民望。”于是梁主重整朝纲,一应大小政事,无不悉心宸断,各省表章,无不经日批发,虽至三更亦无倦怠。每逢遇冬举笔,手常冻裂,亦不终止。自晋齐以来,未有如此者也。天监十三年春正月,梁主舆驾南郊,大赦民间。又念沙场死士,虑民间无力掩埋,遂诏远近郡守量给。因亲手写成诏书,上写着:
掩骼埋胔,义重周经。槥椟有加,事美汉策。朕向隅载怀,每勤造次,收藏之命,亟下哀矜;而珝县遐深,遵奉未洽,髐然路隅,往往而有,言愍沉枯,弥劳伤恻。可明下远近,各巡境界,若委骸不葬,或蒢衣莫改,即就收敛,量给棺具。庶夜哭之魂斯慰,沾霜之骨有归。谨诏。
诏下之日,百姓欢然。
一日梁主视朝毕,因谓群臣说道:“朕自寿阳战后,连得五十二城。魏人丧魄,即欲乘胜而下河南,不期丧我贤后,使英雄之气索然矣。幸赖柳文和与诸将协力,屡败魏人。割地请和,朕允其请。迩年和好,边境宁息。朕思休兵则国用充。今驻兵于外,相安于无事之秋,未免士卒劳苦,靡费军资。朕欲班师,与诸将共集庙堂,君将接见,论功升赏,各得封妻荫子,不负沙场血战之劳,使遂生平之志,诚千古盛事也。不识诸卿等以为何如?”群臣听了,皆欣然奏道:“陛下言及于此,是归马放牛之意,有过于三王矣。”梁主听了大喜,遂下金牌百面,召回寿阳诸将,来朝赐爵。又谕缘边地方,举贤能守之。有司奉旨不敢停留,即遣官赍诏,不日到了寿阳。柳庆远接旨开读毕,知天命有在,遂晓谕合营。一时军中兵将,无不欢欣涌跃,即回建康。柳庆远量才授任,各处料理一番,然后带领众将起身,望建康而来。真是三军卸甲肩挑,一路凯歌齐唱,不日渡江到了建康。柳庆远将兵马长驻石头城,率领诸将五更入朝。朝见梁主,俯伏金銮,齐呼万岁。
梁主见了大喜,忙开玉音说道:“卿等鞍马劳乏,赐卿平身。”遂命内各赐锦墩,雁行般列坐。一时间济济锵锵,君臣欢会。梁主说道:“朕自草茅,赖诸卿齐心戮力,辅成王业。值此升平,朕享无疆之福,卿等受边庭风雪之劳,日处宫中,念不自安。今召回诸卿,暂卸征鞍,君臣契合,共图富贵,少酬勤劳之念,实亦千载之奇逢也。”诸将听了,忙顿首拜谢道:“陛下上应天时,微臣顺天事主,职分当然。陛下眷念不忘,又帝德之无疆也。臣等敢不竭力,以效犬马之报。”梁主大喜,遂着掌膳司摆宴,宴会群臣,各依班次而坐。不一时珍膳罗列,海错盈庭,说不尽皇家富贵,赞不了天子奢华。梁主上坐观看着两行左文右武,一个个锦心绣口,一个个虎背熊腰。饮到半酣,对文臣而说章句,向武士而论英雄。各自能各抒己见,真是君圣臣良,皇天有道,直饮到斗柄横移,方才罢饮。诸臣谢恩各归。后人有诗道:
藏弓不念沙场苦,烹狗谁思血战功?
今日君臣同宴乐,方垂盛世帝王风。
自此梁主不时宴会群臣,君臣们直如父子。梁主因定礼制乐,又参定律令,许有罪者准赎。因下诏远近道:
设教因时,淳薄异故。刑以世革,轻重殊风。商俗未移,民散久矣。婴纲啗辟,日夜相寻。若悉加正法,则赭衣塞路;并由弘宥,则难用为国。故使有罪人赎,以全元元之命。令遐迩知禁固犴稍虚。率斯以往,庶几刑措,金作权兴,宜在蠲息,可除赎罪之科。谨诏。
过不多时,甘露降于华林园,老人星屡见,禾生十二穗,建康居民一时富足。梁主因改阅武堂为德阳堂,听讼堂为议贤堂。又立建兴苑于秣陵建兴里,修孔子庙,建国门。于越城之南,修筑二陵,周围五里。过了多时,一日梁主受朝贺毕,因对众文武说道:“朕思大禹千载,圣人亦不敢贪享过求,所以卑官菲食。今朕不过便安庸主,岂可只图口腹肥甘,身衣锦帛,况佛家有云:惜福增福。朕欲减繁去华,食不过数品,衣不用奢丽。上行下效,朴实民风,诸卿以为何如?”群臣奉道:“陛下仁德敦本从古,三代复见,有何不可。”梁主听了大喜,遂下诏颁行。因此在宫中使宫女更置服膳,衫不盖膝,裙不拖地,袖不过尺,金珠不饰,食不求丰。梁主又爱清洁,厌食肥腻之物,喜吃些清淡之味,一月之内有数日茹素。
又一日视朝说道:“朕御此大位,若不分爵,何以慰其初心?”因命当日从龙诸臣:“各将功绩细细开陈,朕不齐进也。”旨下不多日,有司官早将众文武功绩逐一开明,梁主见了,遂传旨择日重赏功臣。到了这日,梁主乘龙舆到五凤楼中,百官齐集众呼。梁主宣柳庆远说道:“运筹帏幄,安邦定霸,今可封卿为神策征北大将军,奠安侯,食邑千户;王茂为骠骑将军,江州刺史,封开国侯;曹景宗为中侍领军将军,永宁侯;张弘策为散骑常侍洮阳县侯;吕僧珍为散骑常侍领军将军,定国侯;韦睿为散骑常侍,护国将军,永昌侯;冯道根为都督,豫州诸军车军骑将军,定远侯;陈刚为散骑将军,建兴侯;昌义之为散骑将军,永凯侯;王珍国侍中领军将军,匡大侯。”以下大小战将,文臣谋士,皆各有封爵。梁主又出帑金布帛,分赐散完。一时欢声动地,俯伏谢恩。梁主大喜,因说道:“今日少酬卿等爵位,不赐土地者,朕欲留卿等任朝,作朝暮见耳。留俟异日归镇,勿谓朕吝也。”是日君臣欢悦。桨主封罢回宫,后人见此有诗赞之曰:
休嗟流落在吴钩,莫笑从戒事远游。
好向闺人先报道,丈夫今日已封侯。
话说梁朝自从魏国割地求和之后,两下无犯,黎民乐业,四方无事。只说梁主即位以来,共生了八子,丁贵嫔所生的长子名统字德施,小字维摩。已立为皇太子;吴淑媛生第二子,名综;丁贵嫔生第三子名纲,字世缵,小字六通;董淑仪生第四子名绩,字世谨;丁贵嫔生第五子名续,字世诉;丁克华生第六子名伦,字世调;阮修容生第七子名绎,字世诚;葛修客生第八子名纪,字世询。
只说这维摩太子,自小聪明颖悟,读书一目数行,过目即能背诵。梁主常说道:“此儿肖我。”心甚爱之,每逢游宴,即命太子赋诗。太子随口即成,不消更改。及长,居于东宫,天性纯孝,喜怒不形,又明于政事。若廷臣奏疏有谬妄及好巧饰词,太子即辨析指出,令其改正。着遇断狱,必法外全宥。因此朝野尽称太子仁性宽和容众。又引纳才学之士讨论篇籍,著书有三万余卷。又性爱山水玄圃,尝与朝臣名士泛舟后湖,观钟山黛色,对景豪吟,作永日之乐。一日有番禺侯萧轨同舟,因在旁说道:“太子游赏,宜用丝弦、箫管、美人、歌舞,以佐其乐,奈何作此寞寞之游?”太子听了笑而不答,因此从容吟哦《招隐》诗二句道:“何必诗与竹,山水有清音。”萧轨听了自知失言,抱惭而止。
过了多时,梁主见太子年长,正月朔旦临轩,冠太子于太极殿,遵旧制命太子戴远游冠,金蝉翠倭缨,又加金箔山。四月为皇太子纳敬妃为媳,礼成,以天监十九年改为普通元年,大赦民间,真是民安物阜,屡见祯祥。此时梁主已年近六旬,一日视朝毕,因谓左右群臣说道:“朕处宫中,往往念及前事,虽曰代天乘运,未免杀戮大伤,欲盖前愆,无如佛教。故往年长干施食,寿阳济孤。云光变幻,广度圆寂,今已无人,皆不能满朕之愿。今值此升平,朕欲广扬佛法,作种善缘。虽不求果报,于来生亦可消罪。于今世欲聚高僧,又虑一时无人任事,如之奈何?”群臣听了,也有耸恿言善的,也有规谏不可的,纷纷不一。忽班中闪出一人,执简当胸,俯伏奏道:“臣闻佛法无边,事之者今生转祸为祥,死后定登极乐;谤毁者今生增祸增灾,死后定入阿鼻地狱。昔日我佛乞食于城中,得人施舍一饭与彼诵经一卷,令其家起生三代,合家白日飞升。今陛下念及杀戮过多,诚仁德之主也。若虑一时无高行之僧,陛下只须留心察访,人有善念天必从之,千金买骏骨,良马自至。又云仗人修善,终属皮毛,恐无实际。俗语云,公修公得,婆修婆得,自修自得。依臣愚见,陛下即具此善缘,何不乘万机之暇涉猎经典,一可释己愆尤,二可增添福禄,三可求国祚绵长,四可拯拔幽冥。此乃万全之举,不知圣上以为何如?”梁主听了半晌,不觉喜动眉宇。忙定睛视之,是左光禄大夫朱异,因说道:“贤卿之言,深明朕心,诚救生度世之良言也。焉可不从?”群臣见朱异执异端之教,迎合梁主,俱愤愤不平,便齐声争斥。怎奈梁主已有定见。绝不动念,反怪群臣不能尽忠于国,因而拂袖回宫。于是梁主在宫中不宰牲,不动音乐。以至郊庙牺牲皆以面代之。一日朝野闻之,不胜惊骇。时人讥讽梁主,宗庙去牲,是不复其血食也。事闻于朝,因诏以宗庙原用脯肴。过不多时又下诏,以饼代脯肴,其余尽用蔬菜。又兴工盖至敬殿、景阳台,置立七庙,遂于至敬殿中塑一尊无量寿佛,长一丈八尺。每月朔望,梁主斋戒沐浴更衣,在殿中设坛,学理佛事。因念秣陵同夏里是出身之地,欲广大之,遂下诏以同夏里改为同夏县。又舍旧宅,造了小庄严寺,选高僧在寺焚修。
一日梁主视朝,坦腹对群臣说道:“朕登大位,多赖卿等。武将有汗马之劳,文臣有翊赞之力。今遭际升平,干戈宁息,若不优礼功勋,使后之人视朕为何如之主。今封爵土,未免近远不同,会面甚难。今朕欲觅良工,将众卿仪表图画,珍收内庭,使朕观之一如卿在左右何如?”群臣跪奏道:“陛下待臣何其厚也!”遂诏选良工张僧繇入殿。梁主使众武将各戎装贯甲,并带昔日所用俱装束得如天神一般。张僧繇日日每人画去。每画一将,梁主必使他将往日英雄成功之处,敷演一番,然后使张僧繇动笔。画得武将中一个个狰狞状貌,宛若天神,文臣内一个个儒雅风流,犹如梓童教主。一日张僧繇画到冯道根的形象,冯道根局促不安,因拜谢梁主说道:“臣所可报国者,惟余一死,但天下太平臣恨无死之地,为可恨也。”梁主听了不胜起敬,恩宠日隆。不半年间,各像俱已画完。
一日梁主设宴聚集文武于武德殿中。梁主上坐,使内侍先将各形像挂于殿壁之旁,然后使各人坐于下,尽欢豪饮。饮够多时,适曹景宗饮得大醉,不禁手舞足蹈,对梁主而称“下官”,群臣各骇,梁主纵之毫不介意,以为笑乐。自此不时宴饮,无不尽欢。一日梁主设朝,出封诸将,以柳庆远出为使持节,都督雍、梁,南北秦四州诸军事,加征虏大将军,宁蛮校尉、雍州刺史;以王茂出为使持节、散骑常侍、都督江州诸军事,兼江州刺史;以吕僧珍为使持节,平北将军,南兖州刺史;以韦睿为左卫将军、安西长史、南郡太守;以曹景宗为侍中、中卫军将、江州刺史;以王珍国为秦梁二州刺史;以昌义之为平北将军、北徐州刺史;以张弘策为宁朔将军,巴梓潼二郡太守;以冯道根为都督豫州谙军事兼豫州刺史,以陈刚为都督持节镇北将军。以下大小文武各加封爵。不日封完。过不一日,诸将入朝拜别,梁主亲自饯于江岸,与诸将作别。因对柳庆远说道:“军师衣锦还乡,朕无西顾之忧矣。”君臣又宴饮了半晌,诸将方起拜别,梁主见了,不禁潸潸泪下。诸将见之莫不流泪叩首而行。后人阅此,赞梁主待功臣如何:
功臣自古宜优待,优待功臣有几人?
心腹股肱成一体,如斯方不愧君臣。
梁主见众臣去远,方收泪回朝不题。却说皇太子见梁主喜于佛教,太子亦甚信之。在东宫闲暇遍览《大藏真经》。因见《金刚经》上不分段落,若人捧诵难于记忆,遂潜心默会,将《金刚经》割断,分为三十二分,各增重句,以取三十二相之义。即使人刊刻订褶成帙,传出宫外。民间士庶以及优婆夷、优婆塞等见之易于记诵,如获珍宝,一时传播,遍流天下。日夕所诵者,俱是三十二分《金刚经》。太子又在宫中造盖慧义殿,集德行僧阐发经义。忽于四月天降甘露于慧义殿前,宫人皆以皇太子至德所感。
且说梁主自从郗后崩后,正宫久虚。今太子又已大婚,当有大臣以及有司官奏请道:“母以子贵,今皇太子圣虔在躬,诸礼成备,子贵之道抑有旧章,请丁氏早正大位,以为天下母仪。”梁主准奏,以丁贵嫔为皇后,后于正宫。丁贵嫔正位之后,在宫中皆得宫人欢心。丁贵嫔素性仁恕,不好华肴,器服无珍丽之物,亲戚未尝有私谒,深得梁主之心。今又见梁主弘崇佛典,丁贵嫔亦奉而行之。遂屏绝滋腴之味,常进素鳝。梁主见了大喜,遂与丁贵嫔在佛前求佛证盟,坚持三皈五戒。到了受戒之日,甘露降于殿前,方圆一丈五尺。梁主见了大喜,因执丁贵嫔之手,笑说道:“上天见朕与爱卿夫妇双修,特降此祯祥耳。”自此丁贵嫔在宫中将梁主所著经义悉皆供奉,朝夕礼诵不题。
却说太子日与朝中文士讲学,商榷古今,一时文理大著,又在蒋山定林寺中造一读书台,又在湖熟造一读书院。一时文人韵士相从太子而学者,有数百余人。自汉晋宋齐以来未之有也。
忽一年建康水潦,米价腾贵,太子在宫菲衣减膳,改常馔为小食,遇霖雨积雪之日,便同心腹内侍私行间巷,见了贫困之家,或有流离道路之人,即使内侍赐以金银。一时受惠之人,不计其数。又施棺以殓死亡。未几,有吴兴郡守上言:“水灾粮米无收,欲疏通当漕大渎,以泻浙江,则吴兴永无侵溺之患。”梁主见奏,即降旨,遣交州刺史王弁,发吴郡、吴兴、义兴三郡民丁就役,着地方官量地开疏,以通水利。旨意一下,朝臣俱各慌张,一时未有主见,不敢即行。
早有皇太子闻知,亦甚惊忧,连夜写表,遣内侍五更入朝,进上梁主。梁主忙启视之,只见上写道:
伏闻当发王弁等上东三郡民丁,开漕沟渠,导泄震泽,使吴兴一境无复水灾,诚矜恤之至仁,经略之远旨。蓄劳永逸,必获厚利。未荫难睹,窃有愚怀。所闻吴兴屡年失收,民颇流移。吴郡十城,亦未全熟。唯义兴去秋有稔,复非常役之民。即日东境谷价有贵,劫盗屡起,在所有司皆不闻奏。此虽小举,窃恐难合。吏一呼门,动为民蠹。又出丁之处,远近不一,比得齐集,已妨农桑。去年称为丰岁,公私未能足食,如复今兹失业,虑恐为弊更深。且草窃多伺候民间虚实,若善人从役,则抄盗弥增,吴兴未受其益,内地已惧其弊。不审父皇可得权停此工,待优实以行。圣心垂矜黎庶,神量久已有在。臣意见庸浅,不识事宜,苟有愚心,伏愿采择。临启不遑。
梁主览罢,不胜大喜。因使内侍遍示群臣道:“此疏深得民情,又能识利害所关,诚守成之主也。有子如此,朕无忧矣。”群臣皆各拜贺,梁主即收回旨意不题。
却说郗后当日临死之时,见有无数鬼卒团团围绕,因大叫宫人看守护卫赶逐,不期宫人俱看不见,没处驱逐,竟被一阵鬼卒赶上前来,不由分说套上绳索,铜锤打背,铁锤打心,钢叉刺颈,勾着郗后就走。郗后直吓得魄散魂消,百忙里一时说不出话来,遂虚飘的跟着众鬼卒在黑雾之中往前乱奔。早奔过了两界山,只见阴风惨惨,鬼火磷磷,隐隐露出一座城池,尚隔着甚远。正走之间,忽有一个白发老公儿手执着一条拄杖,在后面如飞的赶来,赶到面前看着郗后,不住的把头乱颠乱播,战笃笃的只不言语,忽将手扯着众鬼卒到一边去,悄悄的说了几句,众鬼便一齐走。这老儿便转回身笑嘻嘻的走近郗后身边,用手解去绳索。郗后正在惊恐之时,见他赶散鬼卒,遂满心欢喜,称谢道:“我是当今正宫娘娘,忽被这班恶人欺侮,亏作解释,若得送我回宫奏知天子,重重赏你。”那老儿也不回言,竟望前而去。郗后受此一番惊恐,一个身子全无力气。又见四野阴风黄沙扑面,不是久立之地,一时心下害怕起来,因想道:“我在宫中不是这番世界,不知是甚么地方。快些回去方好。”欲要寻人问路,却又并不见一人行走,孤孤凄凄立了一会,没法奈何,也顾不得鞋长袜小,只得望前乱走。走了半晌,忽见一座村落,有几个人家。郗后见了满心欢喜道:“前面即有人,可央人报知宫中,好迎接我。”便趋行上前,走入村中一看,却原来只得一家,却是开茶馆的。只见内中有许多人在那里吃茶,一个白头老婆婆立在柜内,低着头忙个不了。
郗后便立住身子想道:“我走了半日,口枯舌燥,鼻内生烟,怎得一杯茶儿润润喉间就好了。他家既是卖茶,何不去买他一杯儿吃吃何妨。”才待举步,忽想身边无半文,便又停足。却又见人吃得有趣,一时看得口角流涎,不觉失声高叫道:“有茶送一杯过来我吃。我好重重赏你。”只见那婆子正在柜中料理物件,听到街上有人叫茶,忙抬头看,便十分欢喜,忙取了一杯香茶在手,笑嘻嘻走出门来,双手送与郗后。郗后见他殷殷勤勤送了茶来,满心欢喜,忙用手去接。不期先前这个老儿立在背后,见郗后用手接茶,遂提起拄杖劈手打来,将一杯好茶连碗都翻在地,险不打了郗后的手脚,郗后不禁叫“啊呀!”便大惊大怒起来,正要发作,回头一看却是先前这个老儿,便不好言语,只得说道:“人生何处不慈悲,我承这婆婆送茶解渴,你为何打翻了我的?”正埋怨着。忽然前面赶到这班鬼卒高叫道:“新来的犯人,速去投到。”扯了郗后就走,拥到城边。郗后一见不觉放声大哭起来。众鬼卒不肯容情,将郗后往城中乱推乱搡。只因郗后这一进城,有分教:生前不肯行方便,死后方知地狱情。不知郗后果是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郗夫人游地狱变蟒 梁武帝喜佛法谈经
词云:
只道前生后世差,谁知善恶是冤家。明中隐昧暗中见,昔日龙光今日蛇。
当面债,岂容赊,聊谈佛法现空花。千秋孽障虽罗刹,一念慈悲已释迦。
右调《鹧鸪天》
话说郗后正欲吃茶解渴,忽被这老儿在背后三不知一竹杖打来,将茶倾去。郗后十分发急。你道这是为何?大凡人死亡之后到了这两界山前,饮了这碗迷魂汤,遂将生前之事,尽都迷却,神情散乱,到了孽镜台前,所作过恶丝毫照出,一任阴司鬼卒鞭敲剔骨,舂碓锉锯,无言可辩。这老儿原来就是当初将郗后托生的土地,知他在母腹中受了恶念,错了因缘,却不敢点破。今见郗后死了,又有一番苦楚,欲要去西方告知如来,只因自己力薄,无法得去,只得一路跟来。见他被鬼卒牵缠,便喝散鬼卒。鬼卒见他是个土地,不敢用强,便去禀报阎君。这土地今又见郗后饮这碗迷魂汤,便急忙隐在背后,一杖打落。郗后不知就里,一时不得茶水解渴,便咕咕哝哝的埋怨他。埋怨不了,早被先前这班勾死鬼、无常鬼、吸魂鬼、追魄鬼、催命鬼赶去报告十王说:“郗后已经拿来,却被本境土地拦路邀截,我等不敢争执,特来报知。”十王听了大惊道:“郗后作恶多端,今已减寿,为何有土地救护,莫非他有什么善处么?”内有一王道:“既是如此,他也是一朝皇后,且不可造次,可着青衣鬼去引来,与他较量善恶,定罪不迟。”故此这些青衣鬼来催郗后入城。
郗后忽听见说要他入城,知是离宫不远,便不争茶吃,也不埋怨老儿,竟欢欢喜喜同着十数个青衣就走。来到城门口往外一望,见是一片片昏登登,鬼哭人嚎,守门军卒都是马面牛头,狰狞怪状。只吓得郗后遍体酥软,往后退缩,当不得青衣鬼在背后推住。郗后再抬头一看,却见城门上悬着三个大金字的扁额是“酆都城”。郗后见了只吓得魂魄全无,方知自己已死,来到这酆都地狱。便不觉两泪交流,放声大哭道:“生前儿女都是假,鬼门关上有何人。恩爱夫妻何处叫,一入酆都谁是亲。”郗后只哭哭啼啼,那里敢走进去,被几个青衣鬼扯扯拉拉拥入城中。又走了半晌,早见一殿,甚是巍峨,两边立着许多奇形丑汉,郗后胆战心摇。再一看时,上悬着森罗宝殿。郝后自知不免要见阎君,只得低头走入。到了阶前,只见高坐着十位阎王。你知道是那十王?原来是:第一殿秦广王,第二殿楚江王,第三殿宋帝王,第四殿伍官王,第五殿阎罗天子,第六殿平等王,第七殿泰山王,第八殿都市王。第九殿变成王,第十殿转轮王。
郗后远远见了这十殿阎君齐齐高坐,因暗想道:“我丈夫是一朝之主,我也是一朝国母,与他不相上下,岂可施礼与他,坏了我丈夫体面。”只站着寻思。忽听内中一王道:“古来帝后初到阴间先以礼见,后分善恶轻重行刑。今尔在生,过恶多端,日夜游神,早已举报,并且多人告发,案牍盈箱,故减寿除禄。今已拘来,却要一椿椿一件件对理明白,偿冤填孽,受尽酆都十八层地狱之苦,方知阴间果报无差。”说罢,喝叫鬼卒们快将诸般法物抬来。不一时,许多刑具堆满殿前。郗后见了忙上前分辩说道:“我在阳世一不偷盗,二不邪行,三不忤逆,四不轻贱五谷,五不贪财,实无罪愆。从来王法虽多,不加无罪之人。岂可妄加!”十王见郗后分辩无罪,便说道:“若不指实,你焉肯服刑。”因喝:“鬼卒快抬孽镜过来!”
不一时抬到。众鬼扯着郗后到镜边细照了半响,连叫怪事,遂将郗后左推一回,右转一番,却毫无动静。一个个惊惊怪怪。十王在上面喝道:“照有常规,为何是这等,快将他生前过恶报来!”众鬼卒听了便一齐上来禀道:“大王爷真乃奇事了,从今宝镜无灵,地府无权了。”十王听了一齐大惊,含怒道:“这是为何?”众鬼卒道:“小鬼们服役多年,大王宝镜一任他奸巧难瞒,丝毫照出,也不知照过了几千万劫,多多少少的罪犯从无差错。今来郗氏在镜中照来照去,不但不见他的过恶照出,竞连他的身子也照不出来,岂不是奇事。”十王听了,各惊惊疑疑,便一齐起身来看,果见镜中绝无郗氏,不胜惊讶,疑他无罪。内中一王说道:“他有三件大罪:他贪淫嫉妒,一也;破戒行僧,二也;杀戮宫女,三也。怎说无罪!”早有五殿阎君听了大怒道:“有此大恶,快用极刑!令其遍受!”一王说道:“可将他先下油锅,复上刀山,抽筋挫骨,按法而行,方消此案。”说声未完,只听阶下鬼推过一辆车儿,载着一个大锅,锅内贮满了清油,下面架着许多木柴,烧得锅中的油乱滚。众牛头夜叉、马面鬼卒不由分说将郗氏一把按倒,剥去内外衣服。郗后慌张,百般叫嚷,苦苦哀求,那个肯听他,被几个野鬼卒抬头抱脚,起在半空,旋了几个转身,望着那滚油锅内,扑通一声,丢将下去。郗后吓得浑身麻木,紧闭双目,大叫一声:“死也!”刚丢锅边,忽然锅中涌出两朵莲花,将郗后的上下托起半空,不落在抽锅之内。惊得众鬼连声叫奇,忙将郗氏撮下地来,那两朵莲花倏忽不见。
此时十王俱已看见,也大惊大骇,齐下位来说道:“他有何德行因缘,却有西方妙品莲花拥护,使地狱之刑不能加其身。”忙叫:“判官何在?”早有崔判官疾趋上前。十王道:“你可查他生前有何善果,而获此瑞征。”崔判官领旨,走到自己衙中,将生死簿颠倒翻看,但见郗氏恶迹甚多,普事甚少,一时再查不出。崔判官甚是心焦,忽见门外一个土地走来,笑嘻嘻对着崔判官拱手说道:“老掌簿不必心焦,要查郗氏根源须来问我。”遂将前缘始末细细说明。崔判官听了大喜,忙将花草簿中拣看,才见有这么一段缘因,是奉佛旨降生东土,受感胎气迷却本来冤孽,变换果报,却得人超生,完成正果。细细看明,便不敢停留,别过土地,忙收簿子呈送十王。十王见了方才明白,知有后报,一齐说道:“既是如此,快叫鬼卒将郗氏扶起穿上衣服。”
此时郗后已吓得三魂杳杳,七魄悠悠,只咬牙闭目,自分下了油锅,做成一个油炙饼儿炒皮脆骨了,不期全然无恙,因开眼流泪哭道:“这般受苦谁知我,方悔从前作恶多。”只见十王开言说道:“前有往因,后有果报,久后自知,你今不须啼哭。”遂分付鬼卒将郗氏领到变形殿去,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不可违误。众鬼卒齐声答应,即将郗后领出殿来。郗后再回头看那殿宇,那里还有,只有一团阴气凝结,只吹得身上八万四千毛孔一根根直竖起来。郗后只得跟着鬼卒走了半晌,忽见前面又是一城。郗后忙问道:“这又是甚么城池?我今决不进去了。”鬼卒道:“这是枉死城,我们虽不进去,却要在城外走过。快走一步,悄悄过去罢。”郗后又问道:“你今引我到那里去?”鬼卒道:“引你去看看家乡,然后完你的公案。”郗后听见家乡二字,一时愁变为喜,便忙忙急走。刚到城边,忽城中赶出百十余人,乱叫乱嚷道:“不要放走郗氏,留下他还我们的命来!”郗氏听罢忙定睛看时,俱是蓬头散发,身体不全,血污的一班宫女,是被他用非刑打死的。郗后见了大惊,慌忙要躲,却被众女子上前围住骂道:“你生前为后,富贵有权,由得你作恶。今在阴司却逞不得威势,我们被你无端屈杀,不得超升,在枉死城中受了连年之苦,幸得如今在阎君面前告准,许我们索命,可速速还我命束万事全休,若道半个不字,我们一人一口,啖尽了肉,嚼碎了骨,还不饶你哩!”说罢遂一齐扑来。鬼卒喝道:“你们不得无礼,我奉阎君之命起解郗氏,谁敢擅伤?他今犯罪虽深,要去寻人解释,解释之后,你们都有好处。”众女鬼听了便不敢动手,只是哭哭啼啼,不肯退去。鬼卒只得扯众女在旁,低低说了几句,众女鬼方笑嘻嘻说道:“长官之言不可不昕,只叫郗氏得了好处不要忘了我们。”郗氏听了连忙点头应承。这些女子方又进城去了。郗后方才放心。
走过了城池,前面一座高山十分险恶。因又问道:“这山是甚么山?”鬼卒道:“是蒿里山。”郗后道:“这山我不敢走,转过去罢。”鬼卒道:“上了这山,就见家乡了。”郗后没奈何,只得一步步晃上山来。走了多时,方到了山顶,只见现出一座高台,上悬着“望乡台”三字。郗后忙上台一看,早远远望见就是自己宫中,只见梁主领着他三个女儿以及皇子宫妃,在那里摆羹设饭,化纸烧钱。梁主哭哭啼啼捶胸顿足。郗后见了欢喜非常,恨不能赶上相见一番。只恨光景虽在眼前,却远隔着幽冥恒河三千世界,不觉一阵心酸,伤怀苦楚,不胜大哭道:“当时同欢同乐同伴侣,今日你在东来我在西。”郗后哭了多时。众鬼催促道:“快去干我们的正事。”遂又扯着郗后爬山越岭,走了半日方才下山崖。却又见一座殿宇。郗后看见殿门上悬着“变形殿”三字,郗后不解其意。这几个鬼卒便先走入殿中,报知变形大王,细细说知发来之事。变形大王忙着鬼卒引进郗氏。郗氏走进,只见殿前许多男男女女,老老幼幼,俱脱衣露身。旁边列着许多飞禽走兽,鳞介昆虫,不住的往来乱走。又堆着许多皮毛甲壳。郗后见了正不知是何缘故,只听得上面坐着的这个大王高声喝道:“既奉阎君之命,填冤补孽发下郗氏,鬼卒们不早动手,更待何时!”说声未完,众鬼卒一齐赶来,如鹰拿燕雀,早将郗氏按倒在地剥尽身服。拿着一张似龙非龙,似蛇非蛇,鳞足完全的皮儿,往郗氏身上从头直盖到脚下。又将郗氏左推右滚,就如揉面的一般揉了一会,又扯了一会,竟将郗氏变成了巴斗来粗细,头角狰狞,鳞甲完备,千尺余长的一条大蟒蛇,众鬼卒又将许多小虫俱塞在鳞甲之内。
郗后忽被众鬼卒如此凌虐,恼怒害羞,不觉一阵昏迷漠然气死。及醒转来时,再开眼一看,早见自身变成一条蟒蛇,丑恶怕人。幸而先前不曾吃得这碗迷魂汤,心中还是明白,能吐人言,便大叫道:“怎么将我一朝千娇百媚的国母娘娘,变做恶畜,叫我怎么见人!”便乱颠乱跳,满地打滚,又一时遍身鳞甲之中被小虫咬得痛苦难当,在地上啼啼哭哭。只见这变形大王唤过四个鬼卒,近前分付道:“郗氏罪孽重大,必使历尽苦报,因缘到时,自能解脱。今时刻不可放纵,可押至建康赤石矶周处台前山穴之中,那里自有人收管。小心在意。”鬼卒得令,便将一条铁索穿入蟒鼻中,踊身跨在背上,将头一拎,尾儿一掀,那蟒不觉起在空中,如飞云掣电,呼呼风响而行。郗后看见身子在半空中,只吓得魂魄俱无,恐怕掉落下来跌死,便狠命的往前乱窜乱舞,不期愈窜愈快,却喜得再不得跌下来。倏忽之间,过了铁岭、黑河许多山水,方到了日色照临之地。又行了一霎时,四个鬼卒见到了山前,然后将郗后头角往下一按,不觉轻轻的坠落下来,落在一个坟墓旁边。郗后一看,却隐隐认得是来过的一所宫院,一时再想不起。四个鬼卒将郗氏锁在门旁柱上,进去好一会,然后出来对郗后说道:“你好好在此藏踪敛迹,我们去也。”一霎时去得无影无踪。
郗后正低头思想:“这是甚么所在?将我锁在此孤孤凄凄,如何是好。”又想道:“在此孤悽,也强似在地狱中受苦。”正想不了,忽见里面走出几个人来,对着蟒说道:“你这恶人恶报,一般也有今日,到此且看娘娘如何发落。”有几个胆大的,就拾起砖头土块望着蟒蛇身上打来。有几个胆小的,只摇头吐舌。郗后看在眼中只不言语,不过一会,只听得门内敲得梆子乱响,三通已过,将两扇大门格支支的左右分开,走出几个如狼似虎的彪形怪汉,到柱边解了绳索,绾在手中,扯着这条大蟒往门内竞走。郗后被他扯动铁索,便浑身骨节疼痛难忍,只得委委蛇蛇盘盘旋旋而进。遂一眼望去,却见上面坐着一个非王非侯非官非长,是一个少年美色女子,据案而坐,左右掌扇分排,两旁侍立了无数宫女。郗后见了,因想起生前亦是如此,不觉眼泪暗落。及到了滴水檐前,再将那坐着的女子一看,不是别人,原来就是当日处死的苗妃。郗后吃惊不小,暗想道:“他已被我处死,怎么倒活在这里,如此享用?我怎么好与他相见!”遂迟迟不欲向前。又想道:“幸喜得我变过形骇,他也绝不认得我是郗后。”
正想未完,忽听见苗妃在上面拍案大骂道:“你这郗氏贱人,只道你久邀君宠,生杀随心,谁知恶贯满盈,冤冤相报。我已在阎君面前告准,怜我无辜,当日欲放我回阳,只因肌肤被你残破,无魂可归,故令我在此作本山之神,许我报仇雪恨。几次到宫来索命,却见你禄命未终,只得在此多年。今日方蒙阎君发来,与我消此宿冤。”说罢咬牙切齿,遂叫数十个怪汉分付道:“可将此孽蟒吊起,先打铜鞭三百,然后拔鳞锯角。”郗后见他说出缘由,无言可答,又自知理短犯在他手中,便只是垂头落泪。不一时众怪汉将他倒吊起来,头角向地,取过铜鞭轮流换打。直打得败鳞残甲,血肉乱飞。一时打完,又拔鳞锯角。郗后寸寸皆伤,七窃流红,浑身腐烂,叫疼叫痛,不一会直僵僵的死去。苗妃笑说道:“今在阴间,死一不死二,那容你避法。”便叫人取过返本还原的法水,望着这大蟒身上洒了一遍,依旧鳞甲宛然,渐渐的回过气来。郗后哭着道:“生前不肯行方便,狭路相逢冤报冤。”便痛哭不止。苗妃喝叫众怪汉吩咐道:“你可将此孽蟒暂且放下,他与我生前作对,我与他死后作个冤家。今日且与你领去,日间送来痛打三百,夜间高吊山岗,使他身负重伤,鳞甲腥臭,蝇虫吮呷其血,日夜不宁,方消我恨。”那众怪汉得令引去,依言处置。且按下不题。
却说此时梁主在朝,风调雨顺,四境皆安。忽一日骤雨,雨过之后殿前出现杂色宝珠。朝臣请梁主观看。梁主不胜大喜,因下诏命群臣作《瑞雨赋》。当有文臣虞奇献赋,梁主见赋中有“飞甘洒润,玉散珠联”,梁主大加赞赏,遂礼赐赉,一时之赋不能细述。只说梁主,自从听了朱异劝勉自修,遂广行善事,遍处启建寺院经堂。蒋山造了一座本业寺,又造慧日寺、法苑寺、头陀寺、万福尼寺、本领尼寺、慈恩寺、普化寺、化成寺、福罢寺、万业寺,塞林寺、来西观。于是建康佛教大行,以致民间子女皆来相送,出家者纷纷不绝。梁主日与诸廷臣讲论佛家大意,道:“人之浮生,如东逝之长流,西垂之残照,击石之火星,骤隙之迅驹,风里之微尘,草头之悬露,临室之杨树,灼目之电光。一失脚时千古恨,再回头是百年身,若不精心修善,向三室中忏悔过愆,坠入阿鼻,填偿苦报,再要这五官俱足,享受荣华,恐不能也。所以朕今惜福,广作善缘。惜今日之福者,留与来生享福;作今日之善缘者,是享后日之荣华。今日与卿等为君臣,焉知作善之后,异日不为君臣乎?父子乎?夫妇乎?朋友乎?昆弟乎?所以结缘之事,其妙无穷。尔诸卿敬信佛典可也。”群臣听了也有说是的,也有暗笑的。梁主全不为怪,闲时只在宫中念佛。因见诸皇子年长,遂欲出封。因将继子正德封为西丰侯,食邑五百户;第二子综,封为豫章王,食邑二千户,出使都督郢霍司三州事。以下诸子尽皆封王,遂大赦民间,以普通七年改为大通元年。
原来这综的母亲是吴淑嫒,是当初齐宝卷的宠妃,大有姿色。梁主入宫时爱而幸之,因而得孕。不期上得七个月就养了他下来,一时宫中之人皆疑非梁主亲生,每相私谤。梁主亦甚疑之。吴淑嫒自此宠幸日衰。到了后来取名综,年纪渐长与诸皇子闲戏,常被众皇子欺侮,时常哭告母亲。吴淑媛只含泪不言。一日综与诸弟在苑中玩了半晌,忽见一对五彩色的蝴蝶飞舞而来,上下参差低徊并影,飞得十分好看。诸皇子因说道:“我们今日作一赌赛,若是那个能捉此蝴蝶的,各出黄金一锭,以奖其能。”大家说过,便一齐分头赶遂。那蝴蝶见有人赶来,有时团聚于东,有时分散于西,或高或下。引得诸皇子奔驰跳跃,却再不能捉住。忽一阵熏风吹来,那对蝶儿随风悠荡搅做一团,轻轻坠下。那综年纪长些,眼明手快便赶上前,一手绰了两个蝶儿在手中,便满心欢喜说道:“蝶儿在我手中,你们快拿黄金与我。”诸皇子见是他捉了,心俱不忿,便丢个眼色,一齐动手,将综按倒在地,不由分说就剥开拳头,抢去蝶儿,险不将综的手指扭断。综见抢去蝶儿,十分气恼,忙立起身来要赶去夺回,怎奈诸皇子抢去蝶儿到手,各自躲开去了。他便眼泪汪汪到自己宫中去。吴淑嫒见他头发散乱,眼角潮红,便忙问道:“我儿为何这般模样,与谁人斗气来?”综便带哭带骂说知前事,因说道:“同是皇子,母虽个别,父王一般,孩儿屡次被他们欺侮,告诉母亲,母亲只叫让他,并不与孩儿作主,长他们志气,减自己的威风,使孩儿屡屡受亏。今日禀过母亲,后来决不让他了,要打就打,要骂就骂。若是父王闻知也少不得论个谁是谁非,决不像母亲这等不断祸福的。”说罢大哭起来。
吴淑媛听了不觉伤心流泪,因将综抱入怀中,取过梳子与他理发,因说道:“非是我不疼你不怜你,但我怀胎七月而生汝,我为母的尚然被人馋言失宠,你焉可与诸王比并。故我叫你让他们三分。但你是太子次弟,久后父王待你自然与众不同,我母子幸保富贵,慎勿多言。”说罢母子相抱而哭。综自此记忆在心中。过了数年长大成人,却有勇力,兼善属文,时常想起此事,每在宫中密室,夜间披发席橐私祭齐氏七庙,又微服出宫至曲阿,拜齐太宗陵墓。因闻得人说刺血沥骨,渗入则为父子,便悄悄到东昏侯塚上,起棺开视,咬破手指血滴在骨上,果然顷刻而入。又恐不确,回宫暗杀己子,皆验。自此无疑,遂告知母亲。吴淑嫒听了大惊,因再三劝他:“不可使人动疑。疑则我母子无容身之地矣!”说罢大哭不止。综再三相劝,不敢泄漏。综常怀异志,而力未能。又闻萧宝寅投在魏国不能通问,时常想念不能一见,常郁郁不乐,便在宫中择一密室,布沙在地,每日赤足在沙上行走。走了多时,两足生胼胝,坚硬如铁,日能行走三百里。综心甚喜,道:“有此捷足,何愁不见宝寅叔父哉!”吴淑媛痛哭不许,综不敢违逆母命,因作《听钟鸣悲落词》,以申己志。其词道:
听钟鸣,当知在帝城。参差难定数,历乱百愁生。去声悬窈窕,来响急徘徊,谁怜传漏子,辛苦建草台。
听钟鸣,听听非一听。怀瑾握瑜空掷去,攀松折桂谁相许。昔朋旧爱各东西,譬如落叶不更齐,飘飘孤雁
何所栖,依依别鹤半夜啼。
听钟鸣,听此穷何极!二十有余年,淹留在京城。窥明镜,罢容色,云悲海思徒掩抑。
后人有见此词,甚为叹息。
综今得梁主出封,满心欢喜,遂奏请同母亲到任。梁主嘉其孝念许之。综遂同母亲而去。且按下不题。
且说梁主一日在净后殿中,焚香拜佛,盥手开经,诵了一遍《大乘经》,因内中有差别字义,遂凝神定志,思索构求,一时不能贯解。忽听得空中有悉索之声,若远若近。梁主动疑,便立起身来,周围窥看,却不见有物,因又坐下,不一时渐响渐近,只得又立起身来,低头逐步细昕。忽闻其声出自殿中梁斗之间,连忙定晴仰视,吃一大惊。只因这一惊,有分教:高僧出世,缘尽归西。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受苦恼蟒蛇求忏悔 念恩情梁主觅高僧
词云:
业堕贪嗔悔已迟,可怜一旦换毛皮。新尝苦恼难消受,旧日姻缘望舍慈。
思色笑,想恩私,何心忍见血淋漓?急开妙典求消灭,速向人天忏脱离。
右调《鹧鸪天》
话说梁主在净居殿中诠解大乘经典差别字义,忽闻得悉悉索索,其声甚怪。梁主惊疑,遂立起身来,四下观望,猛抬起头来,只见殿梁之间伏着一条似龙非龙、似蛇非蛇,有千余尺长一条大黑蟒,盘据于上,张牙舞爪,眼动须摇,朝着梁主只是咄咄的叹气。梁主陡然见了便大惊失色,忙掣身取出一把宝剑在手,指着大蟒说道:“怪哉!怪哉!如此殿中,此物何来?见怪不怪,尔怪自败。速即藏形,免遭人害。”说完正欲回身躲避,忽这条大蟒蛇张开巨口一似血盆,口吐人言说道:“我好苦也!陛下不须畏惧,我非怪物,即昔日之郗后也。因生前不敬三宝,堕入阿鼻。受此孽报,无由解释前愆,念陛下往日恩爱之情,今日乘空,不避丑形,望陛下为妾作主,感恩不浅。”梁主听了直惊得目瞪口呆,半响不能言语。又定了半响方大声说道:“真耶?梦耶?鬼耶?祟耶?吾郗后果至此耶!”说罢不禁顿足捶胸,望着大蟒将袍袖掩面大哭说道:“我那贤妻呀,指望与你同享富贵,共乐妃衾,不意天促尔寿,撇得我欲将心事和谁语,朝罢回宫少爱卿。想得我十二时中无限苦,时朝月节把钱焚。几次延僧修斋开设醮,保佑贤妻早脱地狱门。只望你今证果西方去,谁知降罚了蟒蛇身。老天无眼阎君错,怎将孽报降妻身!欲待上前相厮叫,鼻中腥秽实难闻。当初同行同生无分手,今日相逢如路人。”梁主说罢又哭,哭罢又说,十分苦楚。郗氏在梁间听得分明,看得亲切,一阵心酸,禁不住两只铜铃大的眼睛中,落下拳头大的眼泪。纷纷坠下,因说道:“我今被仇人锁禁,日无饮食,夜无窟穴可居,鞭笞之苦,且莫尽言,只这鳞甲之中蛆虫啮血一如刀锥,时刻难过。今偷空而来,告之陛下。陛下果能念妾,可广作佛事,以解我劫。但陛下前日斋醮,实与阴间无补,须使有德行之僧,精诚感恪于上天,功德幽通于地府,方能使妾脱离苦难。乞陛下留意,妾今不复见矣。”说罢一阵阴风过处,倏忽不见。梁主见风定,忙抬头不见了这大蟒,又定了半晌,方收泪说道:“幽冥之事,果乃有之。”遂不敢久停,回入后宫与丁贵嫔及众宫妃细细说知郗后变蟒受苦,求朕忏悔。大家惊异。正是:
语怪虽然是不经,谁知怪实且精灵。
若非显出惊人眼,空口说来谁肯听。
次日梁主视朝与众文武说道:“要知前后因果,只在今生作受,唯行善以消过愆,仗佛慧悲而灭罪。朕昨日午间在净居殿中,忽见朕妻郗后空中现形,求朕超拔忏悔消愆,嘱云必择德行缁流,真诚布悃,方能感格幽冥。但僧众浩繁,不知从何分别。若经晓谕征来,又往往无实,若使人访求,又闻高僧俱潜匿名山,木云作窟,如之奈何?”当有朱异奏道:“陛下圣见诚然,据臣之意实有一广便之法,陛下不足虑也。”梁主忙问道:“卿有何高见,速速奏来,容朕择行。”朱异道:“德行之僧虽少有,亦实未尝全无。然竭一人之真诚,诚不如竭万人之真诚。今宇内百姓无一非陛下之子民,缁流虽是出家超然界外,或动用饮食无一不出之子民。饮食既出之子民,则缁流又为子民之子民也。缁流既同为子民,则谁敢不为陛下竭诚?今陛下丧后,一如民间之丧考妣。为今之计,陛下只须诏谕远近郡守,凡有寺观中,着僧人设立追荐皇后升天。若虑无人主持法事,郡有郡守、县有县牧,务使尽诚致敬料理佛事,此集众善而释一人之愆,是可立致人天,往生敬上矣。臣之愚见如此,不识可能有当于圣心否?”梁主听了细细想了一番,不觉大喜道:“贤卿妙论允合朕意,准卿所奏。”遂降旨旌行。一时旨意下来,谁敢抗违。诏到所在地方,庵观寺院俱命立坛场,追荐郗后,作千日道场。俟完满之日,有司启奏赏赐僧众。
且不说远处寺院中,只说建康城里城外有上千整百的庵寺,又且在帝都之下,又是奉旨的事情,就忙得这些僧尼道士日夜奔走。倒做一件苦事,先前还大家有兴做去,指望有些利益,到了后来只有用去的银钱,并无进益的布施,渐渐索然无味,不但自出己财各自辛苦,反有官员侍从不时到寺中来拈香拜佛,润斋请供。若有些不到,迟慢之处,还要受随从之人秃长秃短的乱骂道:“你是吃了十方施主的钱粮,受了朝廷的勅建,是应该承直的!”请了他还讨得许多不快活,弄得这些和尚日间拜佛,夜里收拾,辛辛苦苦,皆背地里叫苦连天,咒骂不了。
且说梁主自降旨之后,自己也在宫中斋戒沐浴,树立坛场,召了几十个有戒律的高僧。梁主同着昼夜捧诵经典,真是皇宫之内香烟不绝,烧化的纸钱何曾断歇。做到百日以外,梁主忽视朝,说道:“朕会做此道场可谓尽心致敬,又旨僧众作此因果,佛天自能鉴知,佑我郗后矣。只不知各寺中僧道可能一一虔诚以体民念,心甚忧之。”朱异又奏道:“此何足虑,陛下只消巡视建康各寺中,一则瞻礼黄金法相,二则见陛下之诚,三则警戒僧众有不虔诚者治之,则公私两尽也。”梁主听了大喜道:“卿言正合朕意。”遂传旨同着近臣不备法驾,只乘马而行。先在城内寺观中看起,不一时传闻梁主要来各寺中拈香,便惊得这些僧尼道众屁滚尿流,恐怕梁主到寺见了差处取罪不小,却又要迎留款待,多这一项使费,当家和尚俱担着干系。梁主每到一寺,就有本寺当家和尚、说法长老远迎接出,并进呈寺内做法事的和尚花册簿,以便查考。不到一日将城中寺院俱已看完。梁主见各具虔诚,心中甚喜。忽又一日梁主出了城外,上了蒋山,又到钟山各寺来。一路上果听见远林内钟鼓沉沉,满山中香烟缕缕。梁主在马上十分欢喜,因顾左右近臣说道:“朕仗此功德,必有利益。”不觉到了道林寺,道林寺僧远迎跪接。
梁主进了山门,到了大雄宝殿拈香,和尚拜佛,众僧人撞钟击鼓,搦管吹笙。梁主拜完坐于殿中,住持献上做法事僧员名簿。梁主看去,只见上写着:“说法大师宝志公”。梁主一时见了口中连念:“志公,志公。”念了数遍沉吟不语了。半晌方说道:“此僧名字,却像是何处见来。”因低头忽然想起是当年寿阳城李宪所举广度和尚偈中有“志公”二字。一时想得明白,不觉喜动天颜,暗想道:“今有其人,此僧必有可观。”遂问住持僧道:“这花名簿上的志公可在寺中么?”住持见问忙俯伏奏道:“志公长老虽在寺中,却先已入定。不知驾临,失于迎接,望陛下恕宥。”梁主道:“既在寺中入定,不妨宣来见朕。”住持又奏道:“法师入定,定中一如木偶,百唤不回。作七七之功,功完方才出定。”梁主又问道:“今在几七矣?”住持道:“今在五七未回。”梁主道:“既如此,可引朕亲去一观,看是如何。”
住持忙起身同着梁主走入禅房。只见那宝志公双目合住,趺足盘膝端坐蒲团,威仪十分可敬。梁主看了因不便惊他,忽见志公在定中,口内念着道:
我今滔滔自在,不羡王侯卿宰。四时犹若金刚,苦乐心常不改。
法宝逾于须弥,智慧广于江海。不为八国所牵,亦无精世懈怠。
任性浮沉若颠,散诞纵横自在。遮莫刀剑临头,我亦安然不采。
梁主听罢大喜,知其不凡,肃然起敬。这志公念完方开目,立下禅床,向梁主问讯道:“不知圣主来临,小僧有罪。”梁主赐坐说道:“朕闻圣僧当以度人为念,今吾师亦曾度人么?”志公道:“未出母胎,度人已毕。”梁主道:“若是如此,朕何不见?”志公道:“尔若一切不见,是名真见如来。”梁主又问道:“朕于昔年,见云光讲法上天雨花,不知此花从天得耶?从地得耶?从人得耶?”志公道:“俱非也。”梁主道:“却从何得耶?”志公乃举手合掌道:“如是,如是。”梁主又问道:“元始以来得成佛道,至于今日不能成佛。朕欲修行,佛远乎?佛近乎?”志公说道:“面门出入,应物随情,自在无碍,所作皆成,了识本心,识心见佛,是佛是心,是心是佛,念念佛心,佛心念佛,心即是佛。除此心佛,更无别佛,欲求成佛,莫染一物。入此法门,端坐成佛。到彼岸,已得波罗蜜。”梁主听了不能深解其义,然见志公出言吐气,的有根源,愈加起敬,遂屏去左右,将郗后死后受孽变蟒,求朕超拔细细说了一遍,道:“朕闻功德可以消愆。朕今令天下僧道作此功德,不知可消此冤愆否?”志公道:“陛下以此而求解脱,未消旧愆而新愆又增矣。”梁主听了大惊,忙问道:“这是为何?”志公道:“亲莫亲于夫妇。今郗后之求陛下,陛下为他解释冤愆,以夫妇之好也。今遍令寺僧启建法事,伤财动众,倍受苦恼,焉能为陛下减愆?况此经文套语陈言,止不过使人戒律戒心,引入正路。事不相关,言不切当,安可死人之罪,消人之灾?如陛下必欲救援郗后,须采集经典,亲抒睿思,言言切当,顶礼求佛慈悲,方可赎郗后之恶业。若只如此邀福,恐不能也。乞陛下敕收回成命,罢此坛场。如我言,则孽可消而罪可减矣。”梁主一时听了豁然大悟道:“顷闻吾师妙谛,一如甘露。不知肯为朕共作此善事否?”志公道:“我佛照尽众僧,方成佛道。固所愿也。”梁主见志公应允,十分欢喜,遂同志公回朝。梁主在路上因对众臣子笑说道:
文王载姜尚,朕今携志公。
其中玄妙理,所见实非同。
诸臣听了,甚是称善。梁主遂请志公在净居殿中收拾法坛,便一面下诏停止各处坛场,不复追荐。遂与志公日日商量解脱郗后之孽。志公说道:“大藏真经无如长干寺中具备,乞陛下传旨,取入内庭选择。”梁主即着内侍传旨取来。志公与梁主日日构思,斟酌精义,半年之内著成十卷真经,名为《宝忏》,传于后世,追溯其源遂加称《梁皇宝忏》。梁主因大喜道:“此忏乃发大地之精华,泄阴阳之妙用,灭罪消愆,引证西方,无过于此矣。只不知吾师如何拜礼?”志公道:“佛家原以清净至诚,顶礼哀求尽心,礼拜亦非独力而成。乞选有戒行僧四十九员,熟悉此忏。然后共襄盛事,以作百日道场。”梁主道:“既是如此,乞吾师作速为朕料理,启建功德可也。”志公应允,遂作了四十九张请启,上到荆门,下至闽浙,连夜着人去请。且按下不题。
却说当时齐和帝宝融,被梁主遣了郑伯禽赐以生金。宝融再三恳求郑伯禽道:“饮醇醪足矣。”郑伯禽一时不便动手,遂进火酒数斤。宝融见酒低头垂泪道:“朕不负人,人何负我?情何惨也!”大恨数声,因取过巨碗连吃数碗,吃一碗哭一回齐氏祖宗,叫一声皇天后土。既而饮醉如泥,郑伯禽疾忙动手勒杀之。宝融死去,一灵不昧,怨气冲天,不一时到了阴司。宝融低头满眼含泪而走,走了半晌,忽见了一所大殿,宝融拭泪,只见宫殿宽敞,两旁士卒列满。再抬头一看,只见扁额上四个大金字是“阴曹地府”。宝融见了满心欢喜道:“原来是阎君的所在。我今被杀,死得不明,须进去哭诉一番,少不得阎君为我作主。”遂一径直入。两旁鬼卒见是一个人主,只因他是屈死鬼魂,又无勾死鬼、无常鬼来通报,故此宝融直上殿来。恰好十王正在殿上检查人间善恶,早有值殿鬼卒看见,连忙跪禀道:“外面来了一位帝王。”十王看见连忙下来迎请施礼道:“阴曹并不曾遣人拘摄,不知贤王何事到此?”因而坐下。
宝融见问,禁不住扑簌簌流泪说道:“昔日齐宝卷在位荒淫无道,自取灭亡,死有余辜,谅列位自然细知矣。我宝融因见苍生涂炭,齐民倒悬,故在江陵称帝,实欲剪乱救民,遂授了萧衍兵权,使他早靖建康,加功进爵。不期他竟篡杀,自立为帝。我亦甘心相让。谁知萧衍心怀恶毒,使人迎我早入建康正位,我感他忠诚不二,遂欣然就道,不意萧衍遣设重兵屯于江面逼我让位,就封我姑孰为王。我自知才非勘乱,不足为人民主,让之亦所甘心。不意才到姑孰萧衍遣人弑杀。今死则已矣,独念我在位以来,并无大过,被萧衍屈害,情实无辜。久闻地府无私,敢求列位大王拘萧衍之魂,与我对理,方知谁屈谁伸。若留此不忠不义为民间之主宰,诚恐贼戕害众生,阴曹无法矣。”十位阎君听了宝融之言,一时俱各不平,即问执笔崔判官道:“你可查萧衍如何,德行如何,寿算如何,可来奏知,以便处分。”崔判官领命,遂细细一查,便将萧衍始末缘由一一奏明。十王听了大惊道:“善哉,善哉!萧衍根行非凡,西方佛果,今来下界,是乘杀运而为帝王,喜他不昧前因,欲完他大事因缘,异日广扬佛教,流传中国,其功甚大。况且生死簿上亦不敢留名。他杀运一完即行善念。你今齐祚已终,梁运当新,天数已定,贤王不必怨恨于他。然你自报应,亦自有日,分毫不爽。念你今生柔懦无罪,假汝手以屠戳苍生,天运循环,实非人意。阴司不便久留,速降人间,完你二人一番公案。”说罢遂唤过降生婆近前分付道:“你可领他去到朔方侯氏降生,不可违误,以拂天意。”齐宝融见十王说出萧衍始末,又说有报应在后,又叫他托生,便欢欢喜喜拜辞十王,就同降生婆而去。后人见此一段因果,有诗道:
古今报应原非爽,大事因缘也不差。
若不一拳还一脚,如何无故结冤家。
此是梁天监二年事也。且说北魏地雁门关上有一卒,姓侯名标。这侯标年近五十,同妻文氏并无生育。侯标虽是个军卒,却存心仁厚,每随主将征战,他在沙场上见人尸骸暴露,他心中不忍,即掘土掩埋。若攻破城邑,不掳财物,不淫妇女。他若所到之家,便尽力保全,使人无惊恐。如此多年,魏军中俱称侯标为侯善人。这侯标妻子文氏,今年四十二岁,忽然得孕。侯标见妻子怀孕,满心欢喜。遂在本官处告了一张免差文书,本官准免,遂在家中看守文氏生产。到了十月满足,一日夜间文氏腹中疼痛,到临产之时,忽房中冲出一团黑气,遂养下了一个儿子。侯标见有此异兆,知此子后来必有些好处,便告知文氏,因此夫妻甚喜,遂尔扶养,取名侯景。这侯景生而异相,虎头燕额,双眼突出。到了七岁上,侯标、文氏一年相继病死。这侯景无依,亏得这些行伍中人见他幼小,又念他父亲是个好人,俱来看顾他。这侯景虽然年幼,却说话乖巧,善于迎人,走到东家也肯留他吃饭,走到西家也肯留他住宿,况且父母也还有些遗下的钱粮,故此将来度日。这侯景无拘无束日大一日,渐长了一十六岁,长得身长八尺,膀阔三停,面如黄瓜,两臂有千斤膂力,学习得一身武艺,骑射尤精。用一杆浑铁烂银枪,真有万夫不当之勇。便自恃有勇,目内无人。在里中狂荡无惮,见人家鸡犬牛羊,往往盗窃食之。人若与他争论,他便绰抢拼命。就是经常看顾他的,侯景也一概转眼无情。故此人俱畏怕他,就搅乱的家家不宁。侯景又专识好汉,遂结识了高欢等为生死之交。到了魏孝武太昌元年时,有诏选募壮丁。侯景应选,遂吃了一分军粮。每遇有警,侯景勇敢上前,屡次有功,便手下管有一千余人,且按下不题。
却说梁主同志公做完了《宝忏》,志公便遣人去请高僧同做道场。这些差官领了志公的请启,星夜不辞辛苦往郡县名山古刹,将志公的请启与梁主的征聘入朝共成善果。这些高僧俱要修自己工夫,不向人间觅寻衣饭,只潜踪灭迹无人缠扰,不期被志公有先见之知,逐名来请,又知志公是个不凡,又见是奉旨之事,不敢推托,只得应允下山,便各肩挑衣钵,背挂蒲团,俱纷纷的陆续而来到了建康。此时梁主已晓得征求僧众将到,已命有司盖了一所迎僧馆在于朱雀航南。又使长干寺僧朗照迎接款待,单俟到齐之日引入朝中。过不多时,四十九员高僧皆到长干寺内安歇,朗照不敢停留,连忙报入朝中。梁主大喜,对志公说道:“各处僧人俱已到齐,不知吾师作何使令?”志公便慢慢说出。只因这一说,有分教:善到愆消,魔尽成一。不知后事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梁皇忏释罪升天 宝志公飞锡择地
词云:
佛法妙无边,字字生莲。修持拜诵苦心坚。不独一时消罪孽,平地升天。
山水有因缘,小结安禅,在他白鹤想争先。微笑一声飞锡去,早占平川。
右调《浪淘沙》
话说梁主见各处征聘之僧已齐,遂问于志公道:“众僧皆至,不知道场起于何日?而阐扬妙典,又坛设何地?乞为我预定。”志公道:“如是经典是众僧未观未闻,突然拜礼未能纯熟。我今先去长干寺中与彼演习一番,然后大集沙门于宫中,顶礼忏悔,方得次第合宜。”梁主听了大喜。志公辞了梁主来入长干寺中教习《宝忏》,遂将《宝忏》取出,择擅书写之僧,写录了五十余部。不多日写完,遂指点众僧不日纯熟。志公遂同诸僧入朝朝见梁主。梁主见这些僧众一个个长眉圆顶,凹眼抠腮,实与他众不同,不胜欢喜,遂使内臣迎入净居殿中,与志公同做法事。梁主亦换了素布袍服,随着诸僧拜佛,拜佛毕展开《宝忏》,各执木鱼,字字按着轻敲,一声声钟鼓接应。只见众僧将《宝忏》齐声朗念着道:
有一菩萨,结跏趺坐,名曰普贤,身白玉色。五十种光,五十种色。以为顶光。身诸毛孔,流出金光。其色光瑞,无量化佛,诸化菩萨,以为眷属。安庠你步,雨大宝华。立行者前,其象开口于象牙床上。诸池玉女,鼓乐慈歌。其声微妙,替叹大乘。一实之道,行者见已。欢喜敬礼,复更诵读。甚深经典,礼遍十方。无量诸佛。礼多宝佛塔,及释迎牟尼,并礼诸贤。诸大菩萨,发是弘愿,若我宿福愿,应见普贤。一心顶礼。
南无过去毗婆尸佛 南无尸叶佛 南无毗舍浮佛 南无拘留孙佛 南无拘那舍牟尼佛 南无迦叶佛 南无木师释迦牟尼佛 南无当来弥勒尊佛
众僧念了半晌,吃过了茶点,又向佛前,手执散花并香炉绕佛三匝,因又拜礼道:
愿此香花云,遍满十方界。供养一切佛,尊法诸菩萨。
无边闻声众,及一切天仙。以起光明台,过于无边界。
无边佛土中,受用作佛事。普熏诸众生,皆发菩提心。
容颜甚奇妙,光明照十方。我适曾供养,今复还亲觐。
圣主天中王,迦陵频迦声。哀悯众生者,我等今敬礼。
自此梁主与志公同众僧日间拜忏,夜里施食,俱各虔心洁净,文武各官,合宫妃子,尽皆茹素,共听《宝忏》,无不欢喜,信心称宝志公做此微妙道场。不觉作了百日,到了圆满这日,忽闻得满宫内异香缭绕,半空中音乐齐鸣。宫人们大惊,俱进坛中报知梁主。梁主不信,走出殿前果闻得有音乐香烟出自云端,不胜大惊大喜道:“朕作此善果,天人欢喜,故作瑞征,使朕敬信也。”说罢抬头仰视,只见一朵白云冉冉而来。云中忽现一位天人,容庄体丽,艳冶非常,举手谢梁主说道:“吾非别人,即是郗后,后身即蟒身也,蒙陛下功德甚深,已得生且利人天,一切冤愆,尽俱消灭,今显本身,以为明验。我从出处已归入处,陛下当悟其来路,早寻归路。”梁主见了郗后立在半空说话,一时惊喜如狂,也顾不得威仪体统,也顾不得朝士观瞻,口中叫妻叫后,只招手跌脚,直欲赶上云端一手拖他下来之状。此时惊动合宫妃子大小臣僚,以及郗后亲生的三个公主,闻知母亲在云端中显身,也顾不得众人,俱到经堂殿前,同着梁主望着云端叫娘娘叫母,哭哭啼啼,指望叫他下来。郗后见了说道:“我宿具根行,只因母腹错了因果,减禄受魔,今又仗《宝忏》复证西方,永无苦恼。尔等不必悲伤,须要信心念佛,功果不漏,从今永别矣。”说罢霎时不见,后来三女皆信心好佛,终身不嫁。台城破日,三女携手跳入眢井中成仙而去。后来有人见于青山,到陈后主时显应,遂敕封为梁三姑仙人,建祠于石城山旁,名为梁三姑道院,香火不绝。这是后话不题。
梁主见郗后去远,方才收摄身心,遂大惊大喜以为功德无边,超生极乐。只见宝志公手执香花向佛前作颂赞道:
梁主天子圣明君,众集沙门造忏文。
三十六宫无怨恨,二十四院不含嗔。
郗氏业身为大蟒,忽然殿上降全身。
今日道场方圆满,云端合掌谢皇恩。
志公赞完,即日做完满道场毕,梁主感众僧之力,遂出金珠宝琚,玛瑙璎珞,百般珍宝,赏谢众僧。众僧谢道:“贫僧们生居六合,叨沐皇恩,实已超出红尘,以天地为保生,以白云为伴侣,此身外不挂一丝,不留一物。陛下金宝非臣等所知也。”说罢出朝,一阵轻风驾云而去。一时建康城内之人,见了大惊大喜,俱称活佛临凡。
原来志公请来这些和尚不是凡人,皆是五百阿罗汉中喜在世间修行,以启愚蒙。不期被志公知之,使人持启,各注地方住处,一寻就着。众罗汉见启,知志公是毗迦那化身,为西来大事因缘,故一齐而来共成此功果,超拔郗氏。正是:
为僧不染已称高,何况通灵道更超。
终日沿门持钵去,几曾摸着半分毫。
一时又报入朝中,说四十九员僧俱驾云而去。梁主大惊大喜,忙问志公道:“此系何僧,而具此神通?驾云来去也!”志公道:“此不过工夫修到耳。”梁主点头称善,因见超拔了郗后白日升天,果报之事丝毫不错,便专心好佛,念念是善。听政一味仁慈,大赦民间。以大通三年改为中大通元年,恐狱中有罪人之久沉,又令赎罪,诏行远近。其诏道:
尧舜以来,便开赎刑。中年依古,许罪身入资吏下,因此不无奸猾。所以一日复敕禁断。川流难壅,人心惟危。既垂内典慈悲之义,又扬外教好生之德。书与杀不辜,宁失不经。可复开罪身,皆听入赎。谨诏。
诏下,民心大悦。自此各郡县狱无重犯,囹圄皆空,官吏无权。良善之民脱罪者欢呼感恩。就有一等好顽之辈,不思朝廷仁政,反视官法等闲,全无畏惧,便恣行不法,多劫金银做犯罪时赎身之用。一时山林草野、湖荡之中盗寇日生。有司官亦不甚深求。
却说梁主有此一番莫大功德,因念朱异有劝善之功,每赐恩典极其隆重。时有执政周舍坐事免官,遂命散骑常侍朱异代掌军机政事。朱异不胜荣耀。这朱异字彦和,乃吴郡钱塘人,幼时为外祖顾欢所喜,因谓朱异之祖说道:“此儿非常器物,当成尔家门户。”及长从师,涉猎书史,兼通杂艺,搏算琴书,皆其所长。年二十,谒见尚书沈约,沈约面试之,果无一不精。因笑谓朱异道:“卿年少,何乃不廉耶?”朱异听了一时未达,局促不安。沈约徐徐笑说道:“天下惟有文义。卿于棋书杂艺,一时将去可得谓廉乎?”朱异听了方喜逊谢。其年上书中旨,特敕擢扬州议曹。又一日梁主下学,召群臣讲解《孝经》,诸臣皆从旧说,独朱异特拈新义,讲得详明切当。梁主甚喜,顾左右道:“朱异实异,确有妙思。”遂诏直西省,兼太子太保。普通三年又言佛事中旨,迁散骑常侍。今中大通元年,命掌军机政务。朱异善测人意,故梁主任用之。
且说梁主一日召志公入内,因问道:“朕今极力修持,奈烦惑未除,不识何以治之?”志公道:“十二。”梁主未达,因又问道:“朕今何以得静心养习?”志公道:“安乐禁。”梁主亦未达。因再沉思,忽然有悟道:“十二者,欲我十二时修持也。安乐禁者,欲我戒繁华也。”由此遂在宫中屏色绝欲,朝夕敬礼三宝。在宫中犹恐不洁,便于台城中启建一寺。不日寺成,题名同泰寺。梁主大集沙门,立无遮大会,日在寺中拜仰佛像。九月丙申日忽听天上西北有声如轰,赤气下降。甲辰日星陨如雨。一时群臣各言灾异,因大赦天下。以中大通七年改为大同元年,许民间疾苦不时奏闻。又举贤良方正之士,又诏求直言。时有尚书左丞范缜上书,其略曰:
浮屠害政,桑门蠹俗,风惊雾起,迷荡不休。臣哀其弊,思拯其溺。夫竭财以赴僧,破产以趋佛,而不恤亲戚,不怜穷匮者,是惑以茫昧之言,惧以阿鼻之苦,诱以虚诞之词,欣以兜率之荣。故舍逢掖,袭横衣,废俎豆,列饼钵。家家弃其亲爱,人人绝其嗣续。致使兵挫于行间,吏空于官府。粟罄于堕游,货殚于泥水。奸宄沸腾,其害无穷。天监年间未闻好佛而兵强民富,远近皆服,上天屡见祯祥。今求佛之后,水旱并至,兵疲民灾。有佛乎?无佛乎?今陛下必欲坚修,莫若传位东宫,庶事庶无分心之扰,朝无怠忽之虞,使世世相承,共垂无疆也。乞陛下察焉,社稷幸甚。
疏上,梁主不听。因而群臣效尤,屡谏不可佞佛,疏上皆被朱异匿之,朝臣索然,因私相叹息道:“可惜汗马江山,一旦败于异端之手!”
却说冯道根出使豫州刺史,在任数年,兵民无事,境内安然。一日忽然得病,自觉难支,遂上书乞还朝。梁主准允,未几还至建康病卒,时年五十八岁。这日梁主正举驾南郊,往祭春秋二庙。有司奏报冯道根讣音。梁主听了恻然,因问朱异道:“祭二庙吉礼也,哭臣凶礼也,不知二礼可同日而行么?”朱异奏道:“可行。”梁主问道:“何以见其可行?”朱异道:“昔卫献公当祭,适其臣柳庄寝疾而死。献公闻之请告于尸曰:当祭不宜哭臣,然有臣柳庄非寡人之臣,是社稷之臣也,闻其死,请往哭之。遂不释祭服而往。此往事也。今冯道根虽未为社稷之臣,然沙场汗马实有劳王室,陛下临之礼也。”梁主听了深以为然,即至其家,哭之甚恸。赙钱二十万、布二百匹。谥曰威。冯道根一生忠勇,至此而亡,后人有诗曰:
有劳王室是功臣,一日捐殂惨莫论。
若是吉凶不临哭,于斯未免损君仁。
梁主日勤佛教,一时又盖了许多大寺。每一大寺院即敕命萧子云飞帛大书二字云“萧寺”,使悬扁额,至今相传为萧寺。梁主又与志公启建大寺于钟山阜之间,名宝林禅寺。即今之灵谷寺也。过不多时,有一个白鹤道人来见梁主,讲谈性命之学,娓娓不休。梁主亦甚敬之,遂与志公并尊。此时舒州有一座潜山,即今花山,最称奇绝,而小麓尤胜。这白鹤道人与志公皆欲得此地以造寺观,遂同谋于梁主。梁主见二人各具灵通,不能偏向,因说道:“二师既具法力,所欲之地朕亦不敢自专,何不各具神通以物志其地,以先后所到而分彼此何如?”白鹤道人昕了大喜道:“乞陛下作一明甫,贫道能使白鹤至彼为记。”志公也说道:“贫僧以手中锡杖止处为证。”梁主见二人各赌斗妙法,更满心欢喜道:“二师妙用,朕岂可不观?”次日传旨备驾出宫,遂同了志公并道人而来。早到山岗相近,道人对志公说道:“前去潜山不远。此时不施妙法,更待何时。”说罢即将白鹤举向空中说道:“玄之又玄,大道无边。我今择地,为我周全。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勅勅勅!”说完将一只白鹤往上一放,只见这只白鹤起在空中,数声长唳,踪入云端,往西北而去。梁主与左右见了,各生欢喜,因向梁主说道:“鹤乃飞禽,又被仙家炼就,必知人意,飞向其地自然不差。今志公却用锡杖,锦杖是个死物,如何能飞腾而去?毋乃言过其实,此地自然是道人的了。”白鹤道人听见众人赞他,甚是欣欣得意。梁主见了,心下怀疑,因问志公道:“道师的白鹤已飞去了,不知禅师的锡杖是何作用?”只见那志公长老笑容可掬道:“陛下勿慌。”因左手捺袖,右手将那禅杖往空中一掷,只听得一声响亮,那条禅杖早摇头摆尾如龙御天的一般,竟奔雷掣电而去。顷刻到了山中,那白鹤正在空中左右审视,欲要下来停息,忽见那条禅杖在半空中如游龙一般,到了山前哗啦啦一声,山谷皆为震动,从空中落下,插入山岗平坦之处。这白鹤见了心慌,那里敢飞落下来,只在云内盘旋飞舞。
且说梁主同着左右近臣,忽见志公将禅杖抛掷起在空中,方才大惊,遂一齐赶到山中来看。只见志公的那条禅杖不偏不倚,端端正正竖立在山前,并不见有白鹤的影儿。众臣方才大惊大喜,转过嘴来齐奏梁主道:“果然是佛法无边。志公实今世之活佛,臣等何幸而得亲观之也!”梁主大喜。白鹤道人听了满面羞惭。因而对他说道:“前言已定,此地当归志公。道师若别有佳地,朕当为师筑室。”白鹤道人见志公佛法高大,心中也自信服,又不能食言,只得谢说道:“若得陛下念及,贫道之幸也。”当有众臣说道:“道师不得地也罢了,但可惜这只好白鹤竟飞不见了。”道人听了气不过,因仰面一望,用手指着云端道:“这不是白鹤么?”便用手一招,那白鹤方才落下。道人跨上鹤背在左山而立。梁主遂先传旨,着地方有司官与志公启建禅林。次又传旨于左右山中,与白鹤道人启建道观。到今书上有志公插锡杖处筑室山中,皆有遗迹。此是后话。梁主传旨已毕,然后同众臣而回不题,后人有诗赞志公道:
佛法妙无边,岂与人思议。
谁知锡杖藤,能化龙寻地。
却说王茂出使江州刺史,梁主念其功勋,赐以钟磐之乐。王茂到任做了数年刺史,民吏皆安,各颂其德。忽一夜梦中见钟磐自坠下来,心甚恶之。既而大悟。次早对长史江铨告以梦事,因说道:“此乐,天子所以惠劳臣也。乐既极矣,能无忧乎?”未几果得病而卒。时年六十。讣至建康,梁主甚悼惜之,赙钱二十万、布二百匹,赠侍中、太尉。加班剑二十,给鼓吹一部。谥曰忠烈。王茂随梁主建功立业,至此而亡,后人有诗赞道:
血战从王成大功,功成帝室受皇封。
请看生死俱无愧,始信男儿志气雄。
到了中大通七年五月朔日日食,巳午未三个时辰日体将尽,白昼犹如昏夜。梁主亲率文武诸臣到同泰寺,鸣钟击鼓,拜求我佛。次日大赦,改元大同元年。诏道:
凡天下之民有流移他境者,在天监十七年以前,可开恩半岁,悉听还本乡,蠲课三年。其流寓过远者,量加程日。若有不乐还者,即使着土籍为民。若无本宅可居,着村司三老及其亲属,诣县请官地官宅,令相容受。凡坐为市埭诸职割盗衰减应被封藉者,其田宅车牛是民生之具,不得没入。商贾富室,亦不得相并。遁叛之身,罪无轻重,并许首出,还复民伍。若有拘限,自还本役,并为条格,咸使知闻。特诏。(按此诏实为天监十七年所颁)
因当初齐宝卷荒淫无道,百姓多有逃入魏地,是为乱民,不许还乡。故梁主有是诏。诏下不多日,一时远近皆归故土,黎民感德。
却说这西丰侯正德,原是梁主当时见郗后不能生子,过继的临川王萧宏之子为子,后因纳了丁贵嫔生了维摩,到了梁主登位,正德满心指望立他为太子,便十分得意,骄傲凌人。过了多年,不期梁主立了己子,将他出封为西丰侯,食邑五百户。他便十分怀恨道:“我父王好没分晓,当初既立我为子,今日就该立我为东宫,乃立己子。他年纪小,晓得甚事,且看他这东宫可坐得安稳?”便又求郗后,郗后微有劝立之意,尚持疑不曾对梁主说得。不期郗后死后,正德益发无助,又见诸皇弟俱食邑二千户,我独五百户,是明明欺我不是他所生,因说道:“他既无情,我何有义!”遂日出怨言,阴养死士,欲谋不轨。又纳好内侍,以伺宫内有变便好乘机而起。今见梁主好佛,常御同泰寺,知朝中无备,遂操训士马,积草屯粮。早有人知觉,悄悄报入朝中,说西丰侯秘为不轨,已露反意。梁主见报未见其实,因谓群臣道:“父子之间安可猜疑,若骤然加罪,则失天性,为后世所笑。莫着遣一人镇之,则可安也。”遂遣黄门侍郎蔡景加轻骑将军,为正德佐史。蔡景奉旨带领虎贲甲士来见正德道:“臣蒙皇上攉事贤侯,以为佐史。以后有事必须斟酌而行,不可草草。”正德方欲举事,忽见朝中遣官带领甲士来制伏于他,心中大惧,只得接见过,到了夜间,因聚集一班谋士商量。
当有一谋士范阳说道:“谋泄者事无功,计不决者名不威。今大王计不决而事先泄谋,死无地矣。何暇计及他事哉!”正德听了大惊失色道:“吾谋,彼岂知之?”范阳道:“今蔡景引兵为佐史,必有人相谗。主上见无形迹,不便骤加,故遣人来压制我等。此是朝廷念亲亲之意。今若稍有踪迹可疑,便立就戮矣。”正德又大惊道:“既是如此,吾闻先下手者为强,莫若乘其初至擒而杀之,引兵杀入台城,则大事济矣。”范阳道:“羽毛不丰,岂可高飞。今大王兵不满千,储无余粟,弓矢未张,岂可轻动而谋人家国。”正德听了,一时无计可施,便说道:“依你说来,这样不可,那样不能,终不然就擒就戮死乎!”范阳道:“为今之计,趁机未萌,莫若潜身远害,以图后策。”正德道:“无地非王土。出而获归,罪愈难免。”范阳道:“今上年高,溺对于佛,无复英雄之志,好行妇女仁慈。仁则容众,慧则不忍。又事过不责人短。今萧宝寅在巍,大王若去投之,与其图梁,是一上策也。”正德听了沉吟熟思,一时不决。范阳又道:“大王若再迟疑,祸到临头悔无及矣。”正德意遂决,便连夜带领亲信跟随,逃往魏地而去。次日有人报知蔡景,蔡景不敢自专,遂上表定夺,并请敕追袭并籍其家。梁主见奏大惊,既而谓廷臣道:“无知小子,只以我徇私立嫡,不守其常。有何英武之才,而效亡奔之事,不审梁、魏久和,焉肯纳亡以启衅端。小子不久自归,由他自去可也。”
并不遣人追之。故此正德一路前行,不日到了洛阳,先使人报入朝中。此时正是北魏正光三年。魏主见报因问群臣道:“梁世子远来,当用何礼接待?”群臣奏道:“梁与魏久睦,待其子是敬其父也。当以上宾之礼款待,知我国礼义之邦。梁主闻之必然喜悦,无边隙之虞。施小恩而惩大患也。”魏主听了深以为然,即遣朝臣迎接。只见班中闪出拓跋源俯伏道:“不可,不可。臣闻正德非梁主亲生,然养蓄多年,名分已定。梁主立嫡古今常情,正德怨恨不立己,投入我朝,是子弃父,以臣背君。留之则人必讥我朝藏绝伦悖礼之人。倘梁主见我收留彼子,是移祚江东,无移时有害也。乞陛下疏而弗纳,使人劝回本国,以敦邻好为上策。”魏主听了大喜道:“卿言甚善。”遂不遣官迎接,亦不相见。正德入魏满望魏主见用,不期只留入馆中款待,又常遣官劝他早回故国。正德遂怏怏不快,一时进退两难。左右跟随劝他去投萧宝寅,不期宝寅远镇朔地,无奈只得要去投他。忽有一人说道:“不可。萧宝寅与我虽是同宗,却实有不共之仇。投之何异驱羊虎口?莫若原回建康。虎不食儿,今上仁慈,决不过责,乞大王执子礼请罪,决不罪也。”
正德无奈,只得辞魏而回到建康,朝见梁主,伏地免冠请死。梁主见了含泪诲之道:“朕念汝父手足,勤劳王室,又将汝继我一番。赐爵为侯,待汝亦不为薄。为何轻信小人立长之说逃奔于魏?朕今尽法,必使汝父地下欲泣,又使朕有杀子之名。姑念不明大义,将来悔过迁善,与吾子同享富贵可也。”说罢坠泪不止。正德听了,一时毛骨悚然,感恩亦泣。梁主赐还原爵,正德拜谢而去。朝臣固争不可复爵,请正其罪,勿使后人效尤。梁主不昕。后史官讥诮梁主佞佛慈心,因以作成大祸。有诗道:
虽云父子不无伤,背国欺君法要张。
有罪不诛留后患,自然祸发在萧墙。
且按下正德不题。却说丁贵嫔见梁主祟信佛门,他在宫中亦专心好佛,焚香礼拜,朝夕无倦。又见郗后这番奇异,一发信心敬重三宝。光阴易过,早又过了多半年。一日忽染病甚危,太子朝夕侍奉汤药,衣不解带。丁贵嫔自知不起,因从容向梁主说道:“妾之遭际,死不为夭。但恨不能与陛下共谈佛法耳。”言讫而崩,时年五十二岁。梁主大恸,太子与弟纲续皆环抱哭泣。既而成礼,殡于临云殿中,有司奏谥曰穆皇后。梁主遂集沙门礼忏,拜求早佑丁氏升夭。
却说皇太子丧母之后归至东官,日夜追思,哀痛哭泣,数日不食浆水。忽到五七之期,大哭一场,呕血数升,闷绝在地,人事不知。合宫大惊,一时叫唤不醒,妃妾慌忙使人赶来报知梁主。梁主大惊,亲来看视。只因这一看有分教:一时哀痛极,千古孝名香。不知太子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子尽孝举国称仁 塔放光外邦进贡
词云:
至性出于天,不假周旋。一朝生死隔重泉。漫道哀猿断肠尽,还有啼鹃。
塔影九重悬,光照三千,梯航愿到圣人前。若问中华何所贵,礼乐衣冠。
右调《浪淘沙》
话说丁贵嫔薨后,殡于临云殿中。太子殡毕,内侍扶回本宫,朝夕痛伤哀切,一连数日不进水浆。一日正是七期,一时哭伤呕血数升,昏闷倒地,不省人事。敬妃领着三王子以及宫女,一时大小惊惶,围绕叫唤。又使宫女飞奔进宫报知椠主。梁主正在礼忏,与丁贵嫔散花解结,忽闻此报,陡然大惊,便歇经忏,走入东宫来看太子。只见太子昏倒于地,连忙含泪叫唤,用手搀扶道:“吾儿快些苏醒,不可过伤,我今在此。”便叫了数声,宫女们急灌入姜汤,停了半晌,太子方渐渐的回过气来,喉中尚哽咽不止,因听见父王临视,只得开眼流泪说道:“痛母后早丧,儿臣实不愿生。”说罢又哭。梁主忙与太子拭泪,亦含泪说道:“吾儿纯孝,实是难得。但毁不灭性,圣人之制。《礼》:不胜丧比于不孝。今有我在,那得自毁如此。”太子听了忙跪拜受命,遂扶入卧床。梁主朝夕看视,强太子进食。太子只得日进数合,梁主方才放心自回宫去。自此太子守孝日止一餐,不尝菜果,以致腰围减削过半。梁主闻之,又手敕劝勉太子道:“闻汝所进饮食过少,转就赢弱,我近来幸无病,正因见汝如此,胸中亦圮塞成疾。汝强加食粥,不使我为尔悬心,孝方两尽。”太子见敕,邀含泪加食。过了多时太子入朝,公卿士庶见太子面貌深黑,莫不下泣,称为仁孝不题。
却说曹景宗出封江州刺史,到了任上。这曹景宗好御姣妾,因见扬州士女华丽,遂蓄养数百,使人教以歌舞,妖艳异常,又皆衣以锦绣,饰以珠宝,日夜追欢寻乐。曹景宗素性躁烈,不能沉静,举动皆不循礼。左右谏以位望隆重,不宜自轻。曹景宗笑说道:“我昔在乡里,骑快马如龙,常与少年辈扯弓弦,作霹雳声。又在平泽中逐麋射鹿,渴饮其血,饥食其肉,甜如甘露,觉耳后生风,鼻头出火,如是之乐,使人不知老之将至。今来扬州作贵人,略一动转,便有人说不可,路行略开车幔,左右辄言不雅,闭置车中如新妇人,令人闷杀。”过了多时,曹景宗在车中坐得甚不耐烦,悄悄走出,此时是腊月间,家家过节,他扮作穷人遍往人家乞觅酒食,不醉饱不回,时人以为笑谈。在任数年,一日抱病,时年五十四岁而卒。讣闻于朝,梁主甚恸,诏赙钱二十万、布二百匹,赠以征北将军。谥曰壮。曹景宗屡建奇功,至此而殁,后贤有诗吊之:
劝君切莫羡封侯,拘束身心不自由。
何似少年饮美酒,往来打猎西山头。
一日梁主视朝,因见佛经上有剪碎绫罗之罪孽,便下诏,着织锦官不得织造仙人鸟兽之形,恐剪裁碎破,有乖佛典。又诏罢宗庙牲牢,俱用素果。又因志公在潜山造寺,许久不见,心甚想念之,一日无事,梁主乘马只带一二内臣来见志公。一路行来早已不远,梁主不使人传报,迳入斋堂下马,恰值众僧用饭,志公上坐而食。一时众僧见是梁主,俱慌得手足无措。志公见了忙迎下坐来说道:“陛下远来,腹必饥馁,乞与大众同食。”遂扶梁主上坐。梁主甚喜,就坐同食。觉得鼻边一阵腥气冲来,心下甚是猜疑,便抬头一看,只见志公面前盘中有煮熟两尾鲙鱼。志公并不推让,举箸竟食,心下一发惊讶。又见志公从头至尾连肉带骨,细撕慢嚼,只吃得干干净净,一痕不剩。梁主看在眼里,一时又不好说得,因暗想道:“原来他背地里吃荤,信乎戒律难持,今日亲见,看他有何话说。”不一时志公吃完,梁主便忍不住笑着说道:“佛徒以戒律难持,朕有二十年不食此味矣。我师何食之,得毋破戒乎?”志公合掌道:“所见非相,所在非食,特为陛下耳。”梁主不释,因又问些经义,志公只笑而不答。梁主心下拂然,因欲别去。志公道:“陛下欲了大义,此处不能坐谈,须同入同泰寺细说何如?”梁主应允,遂同到寺中。梁主复问道:“适才吾师有言,今到此矣。不知所谈是何经义?”志公道:“可使人取一盆水来。”梁主即使人取至。志公便低头走至盆边将口张开,尽力一呕,吐出许多物件。众人见了尽是捂鼻。志公吐完对梁主说:“陛下可下去看来。”梁主只得走向盆边一看,只见盆内水中鲜活的一对鲙鱼,在内圉圉洋洋往来游戏。梁主细视,却是方才志公所食之鱼。一时看得分明,便惊喜非常,说道:“果然所见非相,实系非妄。”志公道:“可命内侍放入后湖,以度此种作陛下善缘。”遂放入湖中,至今白下相传有残鲙鱼也。
梁主见志公具此变幻,十分起敬,遂传旨备宴与志公宴食。又使宫人们奏乐搬跳故事。搬跳到热闹之处,只见志公愁眉苦脸绝无笑容。梁主便向志公说道:“朕敬我师,特设此以佐欢,不识吾师所见所闻而生欢喜心么?”志公道:“目未所见,耳亦不闻,欢喜何来。”梁主惊问道:“适才筵前歌舞无外,笙簧好丑具陈,吾师岂独不闻不见?朕谓僧家不打诳语,吾师今日诳朕乎?”志公道:“吾岂诳言。特陛下不觉悟耳。如陛下不信,可取狱中死犯试之,以释其疑何如?”梁主依言传旨,因着人到狱中取了重犯二十名,不时俱到。此时歌舞已停。志公使人取出二十个大盆,盆内俱满满贮水。因吩咐众死囚道:“皇帝好生,欲赦汝等之死。但无空赦之条,今罚汝等各将此水头顶一盆,我着人押汝绕着殿壁各走十转,若是盆中之水不滴出一滴,便见你小心奉法,赦汝之死。倘顶得歪斜,漏出一点,便立刻枭首不饶。”众死囚听了俱各大喜,以为有得生之路。及将水盆顶在头上,因见那水盆又大又满,恐怕顶偏了走急了溜滴出来,便惊惊吓吓,战战兢兢将双手护定水盆,随着押人绕殿慢慢走转,唯恐水滴出来不得赦死。志公见众兢持之际,便使人依旧搬跳作乐,又吩咐俱要做得分外热闹。众宫人一时乐音齐动,真是歌的喉头高扬,舞的绣带飘摇,十分热闹。志公见众囚顶着水盆将走十转,便吩咐宫人住乐。又不一时众死囚走完十转方走到梁主与志公面前,轻轻将水盆从头顶上放将下来,幸喜不曾滴出一点,因哀求饶命。梁主因问众死犯道:“死固赦汝,但汝等适才顶水走时可曾看见殿中做甚事来?”众犯答道:“死犯等顶水只愁滴出,并不曾看见甚事。”梁主又问道:“眼或低头不见,难道耳朵也不听见?”众死囚又答道:“耳朵并不曾听见。”梁主听了,十分惊异。忙问志公道:“这些人不聋不瞽,为何不见不闻?朕实不解。”志公合掌说道:“彼畏死心切,心只知水,焉知有乐。求道者亦当如是。”梁主听了心下方才大悟,遂将众犯释放还家,自此梁主益坚心向善,求佛开释,作避死关头。
过了些时,又下诏大修长干寺阿育王塔。梁主亲入寺设无碍大会。是日起工穿至四尺深浅,忽见一大深窟,窟内俱贮满金宝。众工人见了大惊,忙报知梁主。梁主亲自走来细视,见旁有一石碑,方知是昔人所舍金银以及簪钗环钏诸杂宝物,约有九尺余深。再掘下去,方至石磉。石磉下又有一石函。函内有铁壶盛着银坩,内有金镂罂,盛着不知何物。梁主因命僧人开看。只见罂中盛着三颗舍利,如粟粒大,圆正光洁。石函内又有琉璃碗,碗内有四颗舍利及发爪,爪有四枚如沉香色模样。梁主见了大喜,命取金钵盛水泛舍利子于其中。其最小者隐钵不出,梁主朝着金钵拜了数拜。忽舍利子在钵中放出毫光,周围旋转,转了半晌,方停止当中。梁主见了大惊大喜,因向志公说道:“今日方见不可思谈之事。”志公道:“法身常住,湛然不动。”梁主道:“朕欲请一舍利还台城供养,不知可否?”志公道:“在在处处,何一非可。”梁主听了大喜,遂即还朝,到了九月五日,梁主复至寺设无碍大会,命皇太子、王子,公侯朝贵俱来奉迎舍利,是日风景晴明,建康人民知梁主迎请舍利,一时观者有数十万人,各带金银镯钏,来施金投入新修塔下,约有一千余万。到了十五日塔修成,梁主至寺又大设无碍会,先以金罂,次以玉罂重盛舍利及爪发,纳七宝塔下。
是日王侯妃嫔以及百姓富贵之家,各舍金银环钏珍宝在塔下藏之。以为今世金财,来生必获厚报。一时争舍之人唯恐不及。既而贮满塔成,见无藏贮,人皆浩叹而归。十二月八日,梁主入寺讲《般若经》,晓谕不论军民人等皆令听讲。这一夜,宝塔上层层门户之中,俱放出万丈的毫光来,直透九霄,真当世稀有,人生所未观者。一时君民大悦。梁主勉镇东将军邵睦王纶,制长干寺阿育王宝塔大功德碑文不题。
且说这长干寺宝塔放大毫光,一时照见万国九州之地,中国州郡尚然不觉,早惊动了海外信佛修行的国土诸王,一时皆惊说道:“当初相传大汉时有圣人在位,信心好佛,以致阿育王塔放七种宝光,照满大千世界。今天放出光明,中国定有大圣人治世,敬重我佛。我等不可不去进贡,愿见圣人并瞻宝塔。”于是各备宝物,遣人而来,到了交界地方,通事人说知来意,地方官不敢拦阻,连夜报入建康。梁主大喜,传旨有司准备迎接款待之礼。不一日各国使人皆到,梁主率领文武齐出南郊,立坛受请邦贡献。只见一国国的使臣头顶表章,手捧贡礼,俱到梁主案前献纳。你道那几国?
林色国、扶南国、盘盘国、丹丹国、于陁利国、狼牙修国、婆利国、朝鲜国、高句丽国、三韩国、新罗国、文身国、扶桑国、高昌国、滑国、周古柯国、于阗国、渴盘陁国、波斯国、宕昌国、邓至国、武兴国、芮芮国、吐谷浑国。
梁主将表章看去,只见盘盘国的一道表章上写道:
扬州阎浮提震旦天子,万善庄严,一切恭敬,犹如天净无云,明耀满目。天子身心清净,亦复如是。道俗济济,并蒙圣王光化,济度一切,永作舟航,臣闻之庆善。吾等至诚敬礼常胜天子足下,稽首问讯。今奉薄献,愿垂衷受。
善提树叶、沉檀、象牙、詹糖梁主看完又取丹丹国的表章看去,上写道:
伏承圣主至德仁治,信重之宝,佛法兴显,众僧殷集,法事日盛,威严整肃。朝望国执,慈愍苍生,八方六合,莫不归服。化邻诸天,非可言喻,不任庆善,若暂奉见尊足,谨奉象牙、火齐珠、古贝、香药等。
梁主又取狼牙修国表章,看上去写道:
大吉天子足下:离淫恕痴,哀愍众生,慧心无量。端严相好,身光明朗,如水中月,普照十方。眉间白毫,其白如雪,其色照耀,亦如月光。诸天善神之所供养,以垂正法宝,梵行众僧,庄严都邑。城阁高峻,如乾陁山。楼观罗列,道途平正。人民炽盛,快乐安稳。著种种衣,犹如天服。于一切国,为极尊胜。天王愍念群生,民安乐业,慧心深广,律仪清净。正法化治,供养三宝,名称宣扬,布满世界,百姓乐见,如月初生。譬如梵王,世界之主,人天一切,莫不皈依。敬礼大吉天子足下,犹如现前,忝承先业,庆嘉无量。今遣使问讯,意欲自往,复畏大海风浪。今奉薄献,愿大家曲垂领纳。
梁主看完,沾沾自喜。因又看婆利国表章上写道:
伏承圣王信重三宝,兴立塔寺,校饰庄严,周遍国土。四衢平坦,清净无秽。台殿罗列,状若天宫,壮丽微妙,世无与等。圣主出时,四兵具足,羽仪导从,布满左右。都邑士女,丽服光饰。市廛丰富,充积珍宝。王法清整,无相侵夺。学徒皆至,三乘竞集,敷说正法,云布雨润。四海流通,交会万国。长江渺漫,清冷深广,有生成资,莫能消秽。阴阳和畅,灾厉不作。大梁扬都圣王无等,临覆上国。有大慈悲,子育万民。平等忍辱,怨亲无二。加以周穷,无所藏积。靡不烛照,如日之明。无不受乐,犹如净月。宰辅贤良,群臣贞信,尽忠奉上,心无异想。伏惟皇帝,是我真佛。臣是婆利国主,今敬稽首礼圣王足下,惟愿大王知我此心。此心久矣,非适今也。山海阻远,无缘自达。今遣使献金席等,表此丹诚。贡白鹦鹉、青虫、兜鍪、琉璃器、古贝、螺杯、杂香、药等。
梁主看了这些外国表章上俱称扬他好佛之诚,不觉龙颜大喜,再要看去,早有于陀利国使臣头顶着一件宝贝,直近梁主之前,不禁手舞足蹈不住的称奇,又连忙俯伏。一时近臣俱惊,高喝道:“外吏不可近驾!”你道为何?原来这于陁利国王名修跋陀罗,他秉性好佛,举国行善。有一年四月八日夜间梦见一僧对他说道:“尔今好佛未见圣人,今中国已生圣人立教,大兴佛典。故今遣使贡奉进礼,则土地丰乐,商旅百倍。若不信我,则境内不得自安。”修跋陀罗初未准信,既而又梦见此僧说道:“汝若不信我,当与汝往观之。”乃于梦中来至中国,见一天子色相庄严,醒来宛然在目,心甚异之。这修跋陀罗善于书画,遂将梦中所见的天子细细画出,饰以颜色,俨然如生,便将来朝夕供养礼拜,如此多年。今见中国放此毫光,知有圣人在位,故遣使献贡,并付此书,临行嘱道:“汝见圣人可将此书呈上,如若一般,可言明其故。”使臣这日见了梁主,便定睛审视,果如画上无二,不胜快活,疾步走上前,将画呈上。梁主见此画儿必是海外名笔,便留心命左右打开看去,忽看见画形,吃这一惊不小,因说道:“此乃朕之面庞,为何尔国王画此进来?”使臣也惊惊喜喜,将前事细细奏明。又说道:“我国王敬此宝像,盛以玉函,日夕焚礼,已数年矣。国土中悉皆感应,人民平安,以致家家供养此宝像。但我王心中未知王子龙颜果是如何,特遣臣将来瞻比。今陛下龙颜果与画像一般无二,应不负我国王与人民敬礼之诚也。”梁主听了这番事情,不禁欢喜欲狂,因将此画遍示群臣,群臣俱称为陛下好佛不久成佛。一时建康遍传梁主在外国成佛。当下梁主再看其表章,只见上写道:
常胜天子陛下:请佛世尊,常乐安乐,六通三达,为世间尊,是名如来。应供正觉,遗形舍利,造诸塔像,庄严国土,如须弥山。邑居聚落,次第罗满,城郭馆宇,如忉利天宫。具足四兵,能伏怨敌。国土安乐,无诸患难,人民和善,受化正法。庆无不通。犹处雪山,流注雪水。八味清净,百川洋溢,周回屈曲,顺趋大海。一切众生,咸得受用。于诸国土,殊胜第一,是名震旦。大梁扬都天子,仁荫四海,法合天心,虽人是天,降生获世。功德宝藏,救世大悲,为我尊生,威仪具足。是故至诚敬礼天子足下,稽首问讯。奉献金芙蓉、杂香、药等,愿垂纳受。
梁主看罢,喜乐非常。其余各国王表章不能尽述。是日宴会各国使臣。梁主将画反复细看,取笔在画上题了一篇小引,付于陀利国使臣。当日尽欢而散。过了些时,梁主面赐各国之礼十分加厚,又将所著经典并《宝忏》与三十二分《金刚经》悉赐各国。又敕封各王爵位,使臣皆有厚赐,齐入朝拜谢梁主,各回本国。后人阅史至此,有诗道:
万国无如中国尊,盖因名教播乾坤。
再兼佛放光明像,何怪梯航叩九阍。
只这一番,梁主万缘俱尽,专心求佛。且按下不题。且说佛会下的菩提多罗,昔年见我佛如来遣了蒲罗尊者、水大明王降生东土。二人临行与万众作别,恐怕迷失本性,因求临时指引。菩提多罗一时许了,不期过了多年,忽见如来在妙莲台上慧眼遍观,见二人在东土一迷本性,一失前因,将次堕落。遂遣了阿修罗毗迦那往东土救助二人的尘劫。这菩提多罗因想起昔年曾许过二人,便拜求如来,也要往东土救度,以完前信。如来再以慧眼观之,复合掌说道:“善哉善哉,汝今要去,则递代相传,吾道东矣。但汝不必降生东土,可于海外宣扬一遍,然后入于中国,不可违我法旨。”菩提多罗领命拜辞了如来以及大众,遂驾起祥云立在云端审视,见东胜神州南天竺国国王向善,便按下云头投入香至王宫中做了第三太子。这香至王姓刹帝利,举国好佛,三太子年长,生而异相,便弃家修行。从般若多罗尊者修行了多年。一日尊者对三太子说道:“汝于之公己得通,量可出而行教化矣。今为汝取名,可名达摩。达摩者,通大之义也。”达摩拜谢,因问尊者道:“我今得法,当往何国作佛事?”尊者道:“汝虽得法,今未可远游。待吾灭后,当往震旦设大乘蘸,直接上根,慎勿速行。”达摩道:“彼有大士,堪为法器否?十载之下有留难否?”尊者道:“汝所化之方获菩提不可胜数,被国土中虽云好佛,不见佛理,已有人指迷。汝到彼方不可久留,彼自醒悟也。可记我偈:
路行跨水复逢羊,独自栖栖暗渡江。
日下可怜双象马,二株嫩桂从昌昌。
过不多时,一日尊者默然而化。达摩奉师之命只教化本国,微视神力,如是多年。国中之人,愈加信佛。忽一日夜间有白毫光冲起,达摩观之,知中国蒲罗尊者与毗迦那修善缘,不胜欢喜道:“我今可去矣。”遂别了国王,辞了学侣,航海而来。且按下不题。
却说柳庆远功成名遂,建立了一代奇功,梁主使他永镇雍州刺史。他到任之后,魏无侵犯,四境安然。又知天意限于南北,只得治民勤农为事。过了数年,忽听得梁主信心接佛,朝政日非。柳庆远郁郁不乐,因说道:“天意虽如此,但我荷国恩,岂可见危不救?”进屡上封章,力陈得失。梁主见了虽十分动容,但好佛心专,不能依行。又觉有愧,只遣臣厚赐慰劳而已。柳庆远见梁主无英雄气概,因说道:“天意当然,人谋何济。”又过些时将政事付与偏将科理,又使人进表告假还乡。不日命下,柳庆远自同夫人子女到巴州太清山下,将旧室整理一番,又聚集往日亲朋交欢酬酢,又将余俸分给族中。见邻里居民无力婚娶者,助金完配,乡人深感其德。又薄置田产,因对人说道:“孔子云,居家理治,可移于官。既以营之,宜使成立。”因有二子使其各成门户,又造以清白堂。说道:“人皆遗子孙以财,我独遗以清白。非不念子孙也,因想子孙若才,则能自致身富贵;如其不才,纵遗以财,亦必终为他有。有何益哉!”
一日因想起昔年洞中得授天书,今不知洞中如何。不多带人,只带小仆跟随到了白鹤山前。柳庆远虽离了多年,而山景依然,不胜欢喜。便履步寻至洞口,忽见洞门大开,忙探头往内一看,只见那老猿尚在其中,笑嘻嘻走上前说道:“我在此等你多时,今才相见。你今功成名遂偃武修文,胸中经济岂可常留于世,可将昔日天书缴还。况梁祚将衰,应运之人,已归六七,你亦何须久恋。”柳庆远听了惊讶道:“向日天书不过记念腹中,而为我久用矣。并非授受之物,今日将何还你?”老猿道:“既在腹中,你可开口我一看。如无就不问你要了。”柳庆远不知就理,便将口张开,不觉腹中一阵响声,口中喷出一件稀奇怪物。那老猿忙来抢夺。只因这一夺有分数:双丸抢出天书去,指日将归地府游。不知此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功名成天书返洞 劫运消九曜归垣
诗曰:
社稷要人匡,群星降下方。
运筹才略大,血战姓名香。
世定风云散,时清龙虎藏。
莫疑无所据,传说岂荒唐。
话说柳庆远到了白鹤山中,寻觅向日的仙洞。不期一寻就着,早见洞门大开,满心欢喜,便侧身而进。老猿迎着说了一番,便与他讨取天书,叫柳庆远张开口来。柳庆远不知仙家妙用,便依着他将口张开。不期口才张开,忽腹中一阵响亮,早涌出一件东西在地。柳庆远连忙定睛一看,却原来就是当初在洞中饥饿时煮吃的两个石子,因不胜大惊大骇道:“此二石子已煮烂细嚼,腹中化腐已久了,为何今日依然复还原相,真乃奇事!”那老猿连忙捂在手中,笑说道:“此石妙用无穷,窃天地之灵,夺阴阳之妙,人食之而为圣为贤,物得之而为神为道。上可以测风云,下可以知地理,中可以验阴阳,而为三军司令。昔姜尚得之以佐周,淮阴食之以成汉室,孔明得之以定三分。虽所授不同,然其功则一。只因你上应天星,该扶劫主,以成梁室偏安。今你功已成名已就,岂可容你久怀在身,轻泄于世,使我掌天机者受上天谴责乎?况劫主事佛,不久魔生,以完自己因缘。今上天已有乘魔应运之人,我今又要将此灵石前去付之矣。”柳庆远听了老猿这一番说话,只惊得目瞪口呆,半响不能言语。正欲向老猿手中来夺,只见老猿将这石子一口吞入腹中,便甩双手将柳庆远不由分说往洞外尽力一推,将柳庆远直跌出洞外,却把洞口闭了。柳庆远急急爬起来再看时,那里见有甚么洞门,唯见四面都是陡岩峭壁,一个身子在青草之中。便大叫奇事。
那小仆先前正跟柳庆远走入山中,他贪着景致失落在后,及至走来已不见了柳庆远。一时心慌,只得周围探望,忽听得草中叫声,便急忙赶来。但见柳庆远面色如纸坐在地上,那小仆大惊。忙扶起他来说道:“此地荒僻,老爷早些回去罢。”柳庆远点头,遂取路回家,心内摇摇不定,言语错乱,动静改常。夫人卞氏见他这般光景,不胜大骇,再三相问。柳庆远只摇头咄咄叹气。夫人因问小仆,方知在山中被跌。夫人惊慌,疑是遇了邪祟,一家大小惊惶,要去求神解禳。柳庆远只得说道:“我生平忠正,神岂祟我耶?”只得将山中遇猿奇异之事细细与夫人说知。因说道:“大约我命不久。然有生必有死,你们不必惊惶。”过了数日遂将家中之事料理一番,又写下一道表章,遣人入建康,报闻梁主。一日无病而终,时年六十三岁。柳庆远有王佐之才,而限于天时事势,梁武老迈心灰,沦于佛教,不能展其经纶,后史官有诗而叹惜之道:
仰彼王佐才,一匡何足数。
只为佛无边,累杀偏安主。
又有人见柳庆远是星宿临凡,梁武事业皆有前定,即竭尽其力,又焉能逆天行事,有诗赞之道:
虽然人事差,总是天之命。
尽瘁继卧龙,臣心亦已整。
却说梁主一日在同泰寺精修佛典,到了夜间因见月色甚佳,遂同左右近臣到寺前玩月,步了半响,忽见西南上坠落一星,其大如斗。梁主见之不胜顿足叹息。近臣奏道:“圣主当阳,此星下降,必生良臣辅弼陛下,为何忧虑?”梁主道:“非也。大凡天降星辰必有众小星相随而下,今此星忽然坠地,吾忧从龙大臣必有死者。”因又仰首观察道:“此星今坠于翼轸之间,翼轸所临正在荆、雍,此处并无大将,莫非此里应在我柳军师耶?如之奈何!”说罢叹息不止。近臣再三劝慰方才安寝。不期过不数日,早有雍州差人赉来柳庆远的表章并讣信入朝。梁主见柳庆远临终辞表及已终的讣音,不胜大恸哀悼,追赠侍中、中军将军,开国侯,开府仪同三司,鼓吹一部,谥曰忠惠。赙钱三十万、布五百匹,荫袭二子不题。
却说达摩当日辞了国王航海而南,三历寒暑方到了南海。此时是梁主大同三年八月二十一日。所到地方,因梁主好佛,人民效尤,广立坛场供佛,延僧讲经说法,略有些知识,见人即敬为善知识大和尚。一日达摩到一寺中,正值有和尚升座讲法。达摩便上前问道:“一切诸法,何名实相?”那和尚见有人来问难,因答道:“于诸相中,不互诸相,是名实相。”达摩道:“一切诸相而不互者,当何定耶?”和尚道:“相诸相中,实无有定。若定诸相,何名为实?”达摩道:“诸相不定,便为实相。汝今不定,当何得之?”和尚道:“我言不定,不说诸相。当说诸相,贯义亦然。”达摩道:“汝言不定,当为实相。定不定故,即非实相。”和尚道:“定既不定,即非实相。我知非故,不定不变。”达摩道:“汝今不变,何名实相?已变已往,其义亦然。”和尚道:“不变当在,在不在故,故变实相,以定其义。”达摩道:“实相不变,变即非实。于无有中,何名实相?”那和尚见他悬解潜他,即以手指虚空说道:“此是世间有相,不能空故,当我身得似否?”达摩道:“悬解真相,即见非相,若了非相,其色亦然。当于色中,不失色体;于非相中,不凝有故。若能是解,此名实相。”那和尚闻言,心下洞然,忙下座来迎接。不期达摩在人丛中一混,倏然匿迹,不知去向。一时惊动大众,哄传是菩萨降临,功德稀有。于是达摩遍入禅林问难,来去无定,渐渐传开。达摩名号是一尊活佛临凡,各处善信檀越并赍官长者、僧尼师众,无不愿见当今达摩活佛。且按下不题。
却说昌义之出封了北徐州刺史,此时梁魏和好,不相征伐。昌义之到任之后甚觉清闲。兵士渐渐去装卸甲,他心中郁郁不乐,常对人说道:“英雄不死于行阵之间,而老死于食粟之地,何自耻也!”近来只觉皮肤燥裂,筋骨暴涨,甚是难过,便日领跟随健将,持弓挟矢往山中猎兽取乐。如遇清溪碧涧,便使人将这条铁扁担磨洗揉擦,以为快事。一日竖在壁间,忽放出一道白光,闪闪烁烁耀人眼目。昌义之惊叹为奇。又一日坐在堂中,忽见那条铁扁担铮铮若有啸声,昌义之听了大惊不已,忙取在手中掂量说道:“尔相随我多年,仗汝建功,_今无故而放光发声,此快事也。快则改常,我岂能久乎。”不多时抱病而卒,亡年六十。不一日报入建康,梁主闻之大恸说道:“不意从朕立功之人,渐次凋零,深为可伤。”追赠散骑常侍、车骑将军,鼓吹一部,给东园秘器,朝服一具。袭荫其子,赙钱二十万、布二百匹、蜡二百斤。谥曰烈。后人有诗赞昌义之的好处道:
降生虽说具天精,也要人间力量成。
非此山中樵牧子,如何扁担立功名。
梁主见昌义之死了,北徐州是魏地要害,不可无人,遂诏遣第二子豫章王综督诸军,摄徐州事。
却说太子殡葬了母亲丁贵嫔在于东宫临云殿中。三年不离墓侧,与朝士接见甚少。原有白云观一个道士姓陈名羽生,善于谈玄,兼知风水,素与太子交游甚笃。今陈羽生因太子守制宫中久不相见,一日来见太子宽慰了一番。太子因问他道:“人死则云神灭,神灭而又云形存,吾不知其然,吾师有所说否?”陈羽生道:“神即形也,形即神也,是以形存则神存,形谢则神灭。神灭之后而云形存者,是得地脉之灵而注其形存也。所以有风水之说。”太子点头称善。因说道:“孤因母后薨逝,蒙父王殡母后于临云殿中,父王曾云此地有脉。不知果是如何?今汝素明其理,可同孤去一看。”说罢,遂引着陈羽生到基侧看视。陈羽生便周围细细看了一番,说道:“此地接钟山之秀气,背枕后湖,虎踞隐伏,水缠玄武,穴正形真,自然发福,可称吉地。但可惜者……”陈羽生忙缩口不言。太子见他说出“可惜”二字便隐讳不言,遂疑心说道:“汝对孤不言是相欺也。”陈羽生道:“臣安敢不言,恐据理未实,故不敢深言耳。”太子见他饰词一发心疑,说道:“汝只据理说来,俟孤揣度。”陈羽生道:“若据理而言,实有罪于殿下,不敢言也。”太子听了一发着急道:“据理而言,有何罪处。孤非不明之人,可快直说来,恕汝无罪。”
陈羽生自知失言,一时瞒不过去,又见太子着急盘问,不便支吾,只得整容说道:“此地佳矣,美矣。只可惜金强木弱未免受克。风水中有言生克之理是也。夫木之旺相无过于东方,北受生而西受克。火之炎独尊于南,北受克而东受生。今陛下之宫而云东宫者,震居东位,震为长子所属甲乙之木。若以阳地而论,则此东宫福元在震,无不为美。今以帝后葬之,又当以阴地分制,此乃东方甲乙之木。木得水而滋长,木逢金而受伤。今宫在东,虽有城垣坚固,城外又有青龙山来脉相扶,然城垣非自然之坚,青龙来脉似乎甚远。今西石头虎踞在于西方庚辛之向,庚辛属金,白虎拱照甚近。臣云金强木弱,未免不利于殿下耳。乞殿下秘而不言,使臣得保全也。”太子听了这些议论,似乎确然有理,遂踌躇了半响,因复走上墓顶四面审视,果见右高左低,便惊惊疑疑,同陈羽生回到宫中,便细细与他商量说知葬后身子多病,今欲奏知父王迁葬。陈羽生忙止道:“此穴是圣上独出精鉴,臣子焉敢拂之。”太子道:“然则不利于孤,奈何?”陈羽生道:“有所解耳。据臣愚见,莫若容臣使太乙正法以压之,则转福成祥。殿下又何虑焉。”太子听了大喜,便留他在宫中住下,一面使人置办所用礼物。到了次日,陈羽生结起坛场,作法行事。太子又分付宫人,只说与丁后作善事。这陈羽生在坛中踏罡步斗,念咒书符,忙了一日。到了夜间黄昏将诸般祭物移在墓间,又将一件法物向着虎踞山头摆列在地。然后披发仗剑,左手掐诀,脚分八字,围着坛前走步。走得前三后四左五右六,口中念动真言,频喷法水,直念到半夜子时,将诸般祭物及腊鹅一只,使人在墓旁南方掘开泥土,将诸物放入其中。陈羽生洒上法水,口中念念有词,喝声“遁”,疾忙使人掩上泥土。陈羽生又仗剑喝道:“我乃玉皇门下掌风雷水火正乙法官,奉九天玄女急急如律令,敕敕敕敕!”太子见他如此施行,满心欢喜。到了次日,陈羽生辞了太子,自回观中不题。
却说王珍国出封了泰、梁二州刺史,当日到任。见是重地要害之所,便日下教场训练士卒。见闻金鼓当进不进、当退不退者重处,以致军威大振。不期镇守多年,魏无侵扰。他因无故不敢弄兵,以致锐气消亡。又闻得梁主日信佛法,政事弛张,屡上书劝止,皆留中不报。遂忧郁了数年。一日忽报说柳军师已死,又见同事之人前后继没,不胜伤感,未几得病,大叫而绝。时年五十六岁。报入朝中,梁主哀戚,赠车骑将军,给鼓吹一部,赙钱二十万、布二百匹。谥曰威。荫其子。后人有诗赞王珍国道:
分爵秦梁是有勋,练兵从来未忘君。
太平无事将军死,留得英名千古闻。
却说达摩自入中国遍处开释僧众,忽现身,勿藏相,来去无所。你传我说,远近人民皆称活佛。你请我供,争夺无休,便惊动了广州刺史萧昂,具礼迎供,接入寺中。萧昂志心拜见达摩道:“弟子欲向西方求佛,去路甚远。不识吾师有捷径否?”达摩道:“使君心地但无不善,西方去不远。若怀不善之心,念佛往生难。今请先除十恶,后去八邪,念念见性,常行平直,便睹弥陀。”萧昂听了大喜,遂尽心志诚供养,又细述梁主与志公广行善事,开大法门:“乞吾师入建康共成因果,不识肯否?”达摩点首。萧昂便即日上表,遣人到建康奏知梁主。梁主见表中称说达摩是一位活佛降世,因不胜喜欢,遂遗使赍诏,敦礼迎请来朝,不日到了广州。萧昂接诏毕,便禀知达摩,并起请行。达摩即与使臣望建康而来。
却说吕僧珍出使持节平北将军南兖州刺史。到任后见干戈宁息,因念家乡,遂上表请给假归乡拜墓。梁主欲荣其身,即敕为本州刺史三年,然后复任。吕僧珍接旨大喜,遂将兵马交与亲信偏将,携了家眷回乡。到了家中光辉门第,祭扫坟茔,又做了本州刺史,十分荣耀。尝宴会亲朋说道:“昔日儿曹皆长大,向年亲友半凋零。正为下官今日而言也。”在本州三年毫无词讼,即或有之,亦必劝息两家作调停而已。居民深感其德,限满复任。不觉过了数年,见梁主信佛不胜惊骇,屡上书不发,心中怏怏。未几,闻军师柳庆远、冯道根、王茂、昌义之、曹景宗、王珍国陆续皆亡,他不胜感伤,因而得病身亡。时年六十五岁。报入京师,梁主甚哀,赠骠骑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常侍,鼓吹如故,给东园秘器,朝服一具。衣一袭,丧事所须,随地备办。袭其子。谥曰忠。后人有诗赞他道:
西来东荡扫烟尘,烂铁双锤泣鬼神。
今日试看青史上,谁人不慕吕僧珍。
梁主见吕僧珍死了,兖州重地必得亲信之人守之方乃万全,遂以邵陜王纶出镇摄南兖州事。不日旨下,奉命而行。
这邵陵王是梁主的第六个儿子,丁克华所生。小时聪颖博学,长而自负,渐入狂态。初时出使宁远将军,琅邪、彭城太守。未几迁轻车将军、会稽太守,又征为信威将军。大通元年领石头戍军事,寻为江州刺史。今又出镇摄南兖州事。到任之后,纶自以王位之尊,便恣行不法,每日带一班家将跟随,到市井之中强取货物,或到乡村郊外跑马射箭,践踏五谷。见民间子女有聪俊秀美的,便着手下人带到府中任意作乐。中意的留下,不中的方才发还。郡县官俱不敢吱声,以致百姓惊值,有冤莫诉。若有子女之家,俱藏匿,不敢在门前露影,若闻见刺史出来,便家家户户闭门。不上一年,弄得兖州百姓户口不宁,商旅不敢日间交易。
邵陵王见民间如此避他,心中大怒道:“我为民父母,尔等是我子民,子女是我的妾隶一般。宜该样样趋承,般般孝顺,使我随心所欲。得我一个金枝玉叶的贵人宠幸过,何等风光,怎么倒东藏西躲起来。真所谓小民无知至此。”因想了半响说道:“我向来出游多带跟随,以致预先惊避。我如今可只悄悄私行,看他躲到那里!”定了这个主意,便改装了秀士,或打扮了商贾,在里巷间私行。又分付从人远远的四散跟着,已非一日。偶一日见一人挑着一担鳝鱼而来,那人挑得力乏,歇下担子歇息歇息。邵陵王看见是一担新鲜活跳的鳝鱼,在担中盆内涎涎腻腻的搅做一团,遂立住身子看个不了,忽问那人道:“卖鱼的,我问你,你这本州刺史做官如何?”那人忽见他问着刺史,便将他一看,见是个商贾之人,因说道:“客官再不要说起,刺史我也见了许多,从不曾见这个天杀的!他倚着梁主之子,太子之弟,没人管得他,到我这南兖州来只掳掠民财,奸淫子女。你看街上好货不敢卖,标致女子不敢在帘前楼下轻露半面。若再在此半年,真弄得我处百姓要路绝人稀,逃亡奔窜了。如今这些百姓们恨不得食他的肉,剥他的皮哩!”邵陵王听了,气得两眼火星直暴,回看左右却无跟随在侧,不便动手,只得纳住性子,因问道:“你这鳝鱼还是夹生活吃的?还是煮熟了吃的?”那人听了,忽嗤的一笑说道:“你这客人,怎么说呆话了,从来鳝鱼人家买去割头去骨剖腹屠肠,加上五香作料,或下面作羹,方才美味香甜。若是活泼泼吃下去,这鳝鱼在腹中穿肠绞肚,顷刻将人咬杀了。”说完哈哈大笑,便挑起担子要走。邵陵王见他要走,便忙用手一把扯住他的担子不放。那人笑说道:“你这客人,见我说得好吃,想要照顾我了。要买许多?快拿秤来。”邵陵王含怒说道:“我不买你的,只要你吃一条活鳝鱼,我看看。”那人听了大怒,便劈面一口啐道:“这青天白日撞着这个疯子,晦气晦气!放屁放屁!”挑起担就走。邵陵王又一把扯住死不放。那人发起性来,将担子一丢,轮开五指,照着邵陵王的面前一拳打来。忽背后一人将那卖鳝鱼的拦腰抱住,大叫道:“你这个该死的贼囚!这是本州刺史王爷,谁敢动手!”说声未完,早在面前拥立了数十个彪形大汉。那人听了说道刺史王爷,早吓得屁流屎淌,浑身麻木。只扒在地下磕头求免。邵陵王怒气冲冠,指挥军汉将那卖鳝鱼的拖翻在地,按手的按手,按脚的按脚,挖嘴的控嘴,登时敲出门牙。将一条活鳝鱼往口中乱塞。那鳝鱼一时不得进去,军汉忙在腰间抽出尖刀,将鳝鱼割尾,那鳝鱼负痛,往内直钻入肚中。那人大叫一声,肝肠迸断,鲜血直流,血从口中喷出,登时死了。邵陵王见了拍手大笑说道:“方才消得我这场恶气。”自此以后,益无忌惮。
早有人奏闻于朝,梁主有旨责他,令其改悔。邵陵王大怒,扯毁敕书,怨恨梁主不绝。忽一日又出来私走,见一起出殡之人抬着一具棺材,孝子披麻拄杖,低头在前哭泣而走。邵陵王见了甚觉好看,触动于心,便走上去夺取孝子之服。孝子惊惶不肯脱下,内中有人是州中书吏,认得他是刺史,不胜吃惊,连忙悄悄与孝子说知。孝子听了大惊,忙脱下了,双手捧来。那邵陵王大喜,便将孝子一应服色穿戴起来,学他匍伏,口里哼嚎以为快。旁人无不笑倒,骇为奇事。却被签师将邵陵王过恶写奏章暗暗启闻梁主。梁主大怒,欲治其罪,又恐其奔逸逃窜。只得遣人代任,押归建康。邵陵王无奈只得入朝,梁王呵责一番,令其归第。邵陵王在家,日夕怨恨,以为梁主不明,因气闷不过,日日徜徉于市。一日遇见一个老儿走过,面貌与梁主相似,他心中大喜,便携了这老儿归至府中,使人将出兖服冕旒,叫这老儿更换。那老儿见了大惊,吓得胆战筋麻,只得挣着说道:“此是皇帝御衣御帽,小人如何敢穿戴!”邵陵王强逼他穿。只因这一番,有分数:龙生九种,种种各别。不知这老儿果可穿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不投机达摩渡江 遭谗谮昭明屈死
诗曰:
一语不投机,拐卢渡江去。
迷矣又复迷,遇而还不遇。
何事信人谗,有子不自顾。
得失两茫茫,萧梁在何处?
却说邵陵王纶,削职押解来朝,又受了梁主一番数责,心甚不平。在府中气闷不过,便出来街上闲走。忽一日见一老儿的面貌与梁主有些厮像,遂哄他到府中,叫人取出冕旒衮舄,要这老儿穿戴。那老儿见了,一时吓得战战兢兢,抵死不肯道:“我闻人说一日思做王,万劫披毛角,小老实不敢当。罪过,罪过!”邵陵王道:“你这老儿,原来是个不识抬举的贱货!我会将你装扮起来,无非欲明我之心迹,事完脱下,罪与不罪与你何干!”那老儿听了没可奈何,只得依他穿戴起来了。邵陵王使人扶这老儿上坐,叫他不可乱动,自己在下面朝着这老儿山呼舞蹈朝君以礼,拜毕,又俯伏奏道:“臣纶,蒙父王差委,出镇南衮州,殚心竭力,以礼法自拘,广宣父仁政,施及于民,远近感德,里巷讴歌。但臣素行不羁,与众亲少睦,以致谗言入内,父王不察,将臣罢归。但思知子者莫若父。今是非不察,是不聪也;责恶无据,是不知也;父不知子,是不明也;伦理灭绝,是不慈也。有此四端,焉能为民上之主乎?”说罢立起身来,咬牙怒目,走到老儿身边,喝道:“你有何话说讲!”便一顿拳打脚踢,又叫手下剥去衣服,拖到庭前痛责二十大板。只打得这老儿屁滚尿流再三哀哭求免,方才救出。那老儿负痛奔回家去了。
邵陵王说明心迹,打了这老儿一顿,心中方才快畅。因吩咐手下不许传出。只是这样奇异千古未闻之事,如何瞒得,早被这老儿哭哭啼啼奔到家中告知妻妾与儿孙。不两日到处传开,做了一个笑话。却被言官闻知,密奏梁主。梁主大怒,立刻遣台城内禁兵三千,将邵陵王府第前后围住,不一时将邵陵王擒至宫中。梁主不容分辩,使宫人付三般法物立刻赐死,又令他母子不容相见。邵陵王到了此时方知理亏,只得低头领死。惟求宫人道:“我死是不免,只要略再从容片刻。”宫人们也不好十分催逼。这场大事早有人报知太子,太子听了大惊,忙叫止住,自己慌忙奔入宫中,只见梁主怒气冲冠,双手摩腹,叹气不已。太子忙跪到膝前哭奏道:“孩儿请父王暂息雷霆,容孩儿启奏。”因说道:“父叫子亡,子不敢不亡,今弟纶获罪,实系无知。但事关休戚,枝叶受伤,根本亦弱,手足屈挠,终为人欺,况佛门有戒。乞父王恕—人之罪,功德过于七级浮屠,令其悔过迁善,使后世无杀子之名。”说罢大哭。梁主听了渐次气平,因叹了数声说道:“有子不肖,实我之过也,汝言可取,你起来。”遂使宫女们收回法物。邵陵王得免,来拜谢梁主不杀之恩。梁主拭泪起去。自削其爵土不题。史官阅此有诗道:
既生上智到唐虞,定有丹朱做不愚。
非实严亲不能教,教而不善又何诛。
却说达摩同了使臣在广州起身。使臣因王命在身不敢在路羁迟,便水陆兼程,不则一日,早到了建康。此时是十月二日,使臣入朝奏知梁主。梁主大喜,忙使内侍各执香花到馆驿中来宣圣旨,迎请达摩。达摩便同了入朝,梁主即临便殿接见达摩。达摩见了梁主稽首问讯。梁主将达摩细看,只见面貌又黑又紫,一双圆眼白多黑少,须发卷螺,浑身黑毛茸茸,十分惨赖怕人。梁王见了不胜大惊骇,见他问讯,只也问讯,便赐坐,因问道:“师自何来?”达摩道:“南来。”梁主道:“何姓?”达摩道:“姓即是有,不是常姓。”梁主道:“是何姓?”达摩道:“佛姓。”梁主又问道:“师无姓耶?”达摩道· “姓空故无。”梁主不解,又问道:“自南来,欲作何事?”达摩道:“惟求人作佛。”梁主道:“南人无佛性,怎能作佛?”达摩道:“人有南北,佛性亦然。”梁主点头,因又问道:“朕即位以来,造寺写经,度僧讲法不可胜记,有何功德?”达摩道:“并无功德。”
梁主道:“何以无功德?”达摩道:“此是人天小果,有漏之因。如随形,形虽有,非实。”梁主听了,一时面有愠容,因又问道:“如何是功德?”达摩道:“净智妙圆,体自空寂。如是功德,不以世求。”梁主又问道:“如何是圣谛第一义?”达摩道:“廓然无圣。”梁主不解,又问道:“对朕者是谁?”达摩道:“是佛。”梁主见他以佛自居,又贬斥他并无功德,心中十分不快,又不好当面抢白他,踌躇了半晌,因想道:“我只不理他罢了。”因又说道:“吾师远来停息馆中,再召问可也。”达摩起身哈哈大笑道:“终日求佛,迷而不识。饿断肝肠,方归无极。”说罢,竟不回头,往朝门外一径如飞而去。当有左右近臣因问梁主道:“陛下不远千里而迎圣僧,渴求一见,今至而如此慢之,却是为何?”梁主道:“此番僧也。相貌非佳,胸无实学,只不过窃了几句禅门口诀夸眩于人,朕不喜对之。”
却说这日宝志公在道林寺中与众僧在溪前掬水洗手,好去拈香拜佛。宝志公掬起水来,忽闻得水中一阵香味扑鼻,不胜欢喜道:“圣僧已入朝中矣。使他二人不可错过因缘。”说罢,连忙望朝中赶来。众僧见了,只不知志公是何缘故,只得在后面尾着。志公入了东府门,走五凤楼前,见许多官员在那里说达摩入朝,梁主不敬之事。志公听了,慌忙径入,朝臣不敢拦阻。此时梁主尚未退殿,正与近臣说笑达摩无实际。尚未说完,忽见志公走到面前,梁主忙笑脸相迎道:“千闻不如一见。”便将达摩问答之言一一述知:“朕见其浅薄浮词,由他去了。”志公便顿足叹息道:“来而无成,又费我功。陛下曾识他是甚么人?”梁主道:“不识。”志公点头叹息,只得说道:“他今是观音大士传佛心印,特来度陛下耳。何当面无缘而失之也?”梁主听了似信不信,想了半晌大悟道:“朕错矣!料他去亦不远,可遣人请来。”
志公道:“彼以急隐,我以缓诱。只此一去,莫说遣人请,即阖国人去请他,他亦不来。”梁主听了一发着急说道:“既是如此,朕亲自去迎他。”忙传近侍跟随,同志公出了朝门,来请达摩。使人一路访问,有人指说道:“方才有一怪异僧,踉跄飞走,已上幕府山去了。”梁主大喜,遂登上幕府山,临江一望,但见水面茫茫,并无舟楫往来。梁主道:“此是大江,他无舟楫,谅不能飞渡。”还着人四下找寻,众人去了。隔不半晌,忽见一人自正边芦苇中走来,手折着一支芦苇放在水面上,随即将双足上芦苇立着。梁主定睛望去,恰正是方才的达摩,大惊,忙赶至途中招手说道:“弟子有眼不识,望吾师慈悲转来,求度愚蒙,功德无量。”
达摩在芦苇上举手说道:“道兄道兄,修在于己,何须望人。非不慈悲,魔尽成佛。我有偈言,道兄听着:千古万古空相忆,休相忆,清风市地有何极。因兹暗渡江,免得生荆棘。”那达摩在芦苇上说罢,趁着顺风,顷刻飘过江岸而去。这缘是达摩祖师过江也。梁主见了大惊,复又大喜道:“原来果是一尊活佛。”复又顿足大恨道:“惜乎,当面错过!”又忙传旨意,着人过江去赶。梁主同了志公忙快回朝,梁主不胜叹道:“终日求佛,佛已当面,而又失之。奈何,奈何!”志公道:“他虽已去,然佛还在,只须检点机关,因缘到日而佛自见也。”梁主遂坚意修行不题。
却说太子有一内监叫做鲍邈之,自幼在东宫服事。太子见他殷勘服事,说话灵变,待他与众不同。凡有事与他计较。一日太子因母亲生忌,太子必要如生前一般,到临云殿中捧觞庆寿。先一夜,使内监到殿中打扫值宿。五更太子先来朝拜。到日间与王妃引着王子进觞拜寿,在殿中尽欢一日,乃是年年旧例。到了这庚戌年,太子已于先一日分付鲍邈之同众监进殿值宿。鲍邈之亦照常料理。到了夜间,鲍邈之想道:“此礼虽是太子一点孝心,然亦不消如此太过,值宿似乎可免,何不到五更再来伺候也不迟。”因与众监料理一番,便将殿门掩好,自去宫内与一般宫女们饮酒作乐。不期事不凑巧,合当有事。太子夜间看书正欲思睡,立起身来,因在案架上偶揭起一本书看时,却是一本《周礼》。太子看到中间忽然有触,要来寻鲍监说话。便叫内侍掌灯亲自走到临云殿来,只见殿门掩着,便使内侍推开,进入却不见有一人在殿中值宿。太子大惊,忙对内侍说道:“你快去寻鲍监来见我!”内侍去不多时,便扶了鲍监来见。太子因含怒说道:“我使你值宿殿中,实有深意。却为何误事如此!”鲍监已饮得酕醄然酣酣然,忘其所以,只白瞪两眼,看着太子颠头播脑的说道:“人死之后魄游魂降,散入无形,此乃渺茫之事,何必如此认真。”太子听了一发着急,欲待发作,却见他醉得不堪,因叱之道:“岂不闻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因叫内侍推他出去。自此太子不悦鲍监,不许他服役。鲍监因而见疏,常怀怨恨,只得渐渐混入内宫去服特梁主。太子见他去了,亦不查问。
却说梁主自从达摩去后时常追悔,只觉心神不畅。忽一日驾幸芳乐苑中,与宫娥妃子游乐散闷,游乐了一会又嫌繁杂,即命散去。遂同几个内监到了太液池中观鱼遣兴。坐了一会因对左右说道:“朕素常善于调摄,不为六情扰害。近来只觉得心中忽忽,气抑不舒,未知何故?”有一妃子说道:“圣躬未安,何不着太医院来看视。”梁主道:“朕原无大病,微觉不畅耳。”不期这日恰有鲍监在旁,见梁主如此,便打动了心事,暗暗踌躇了一番,因近前说道:“奴婢固知龙体欠安,实非药石所治。”梁主听了因问道:“汝因何故而知朕躬不须药石治?”鲍监道:“奴婢虽有所知,实不敢进言。”梁主听了愈加惊讶,问道:“汝有一知,可速奏朕。今此地无人,可直奏事,免朕狐疑。”鲍监便俯伏说道:“奴婢偶尔失言,罪该万死。今蒙陛下赐问谆谆,若讳而不言,是不忠也。但此事所关甚大,陛下必欲追明,乞去左右奴婢,方敢尽言。”梁主见他说话有因,即遣开了妃子内侍,鲍监方奏道:“自古立储,圣圣相传,班班可考,然未久而居正位。今陛下春秋高迈,东宫事业维新,因见践祚无期,未免怀不能蹴至之忧。故日处宫中,往往对景伤怀,寓情寄怨已非一日。前因丁娘娘薨逝,与契密道士陈羽生往来。这陈羽生素晓阴阳,善识地理,兼有异术中伤于人,窥见东宫志郁未伸,日夕谋计欲魇昧陛下天年,以祈早登大位。奴婢久在东宫效犬马之劳,实是陛下之臣,每见如此不法,久欲进言规谏,诚恐志未伸而身早临不测。故忍而不言。今陛下圣躬未宁,是魇昧之初发耳。日久力深,一旦中之,奴婢实不敢不尽言也。奴婢今已言明,死不足惜矣。”
梁主听了勃然大惊大骇道:“维摩儿果是如此耶?真无父无君矣!可有形迹实据么?还须奏来。”鲍监见梁主恼怒着急,信以为实,中其谋划,忙又叩头道:“若无实据,奴婢焉敢冒死诳奏。陛下只须带领宫人出其不意,到临云殿中,在丁娘娘墓旁南离五尺掘起便知分晓。”梁主见说是实,便急得怒发冲冠。你道为何?只因梁主年已七旬之外,大凡年老之人所怕的就是死之一字。今见太子魇昧诅咒他死,不得不大恼大怒,便立刻领着数十宫人及卫士抢入东宫。早有人报知太子。太子忽听见父王带领卫士而来,不知是何缘故,便慌忙出来迎接,走到宫门口,正迎着梁主,太子连忙俯伏道:“臣子不知父王驾到,失于远迎,望乞恕罪。”梁主一见太子,不禁怒气冲天,须眉倒竖,大声说道:“好好!你做得好事!今且不与你讲,且去看看实据,回来定不甘休!”
说罢领着卫士竟往临云殿中,依着鲍监之言,使人向南五尺掘将下去。掘不多深,早掘起许多白骨。梁主见了大怒,骂道:“逆子果是无端,诅咒朕身!”便带怒回宫。这太子忽见父王发怒往临云殿去,一时摸不着头脑,只吓得惊慌无措。忙使内侍宫女去打听,方传来说掘出白骨,皇爷大怒,说是殿下魇害君王谋此大位,无父无君,今已回宫去了。太子听了大惊失色道:“这话从那里说起,我今须去辩明。”早有妃子及众宫女拦阻道:“殿下不可造次,盛怒之下须待平和方可辩白。况且此事虚实,廷臣自有公论。”太子听了一时未决。
却说梁主回到宫中十分大怒,即传旨着羽林军士速擒妖人道士陈羽生。又传旨着百官大臣入朝商议国储大事。不一时百官齐集朝中,梁主即临便殿,含怒与众文武说道:“朕即位以来,素修仁德,被于四方。不期朝廷父子之间往往逆伦败俗。今东宫不肖,见朕久居大位无计可乘,而与妖人陈道士设谋魇害诅咒朕躬,使朕阴中其毒,幸我佛有灵慈悲,使朕一日觉察,搜获魇害之物。此乃欺君欺父,与篡位一样,罪不容于死矣。但立储有年,一旦骤置之死,尔卿等只说朕无过而覆大伦。朕究律令,凡民间有蛊毒魇昧等情,罪在不赦。朕今与卿言明,明正其罪。”遂将掘出的白骨细细说了一遍。诸文武百官听了一齐大惊,连忙俯伏奏道:“乞陛下暂息天威,垂慈震断。东宫太子孝友仁德,朝野皆闻。未有孝于母而不孝于父、不谋于未立之先而谋于已立之后。太子学贵天人,修身执玉,行藏合乎中庸,每以希圣希贤自居,岂蹈市井无知,而为此悖理乱常之事遗讥后世?此必无之理可知也。至于兽骨埋入地中,处处皆有,何足为异?若陛下信此暖昧馋言而加罪于东宫,实非盛世所宜出也。乞陛下速诛献谗之人,寝息为幸。”梁主怒犹未息。当有侍中徐勉流涕,因愿以身代,一时满朝臣子皆免冠裸衣于地,哭奏道:“陛下若罪东宫,臣等各以身代之。”一时哭声彻于殿前。梁主见百官痛哭流涕为太子申诉,怒气渐平。
只见众武士早擒了陈道士来见梁主,梁主大怒道:“此系妖人;何须审问,速去斩之,以灭其迹。”众武士便不由他分说,将陈道士绑出。此时陈羽生已吓得瘫软说不出话来,只双眼流泪。早被武士牵出斩首市中,岂不冤哉!后人读史讥梁武之畏死而惜陈道士之冤,有诗道:
道士何妨明祷禳,如何暗做魇魔腔。
他人灾祸未曾免,自己身先受大殃。
梁主喝斩了陈道士。又俯首寻思,尚未释然,众臣又奏道:“乞陛下仁慈隐讳,以全天性,使东宫自安,社稷之幸,苍生之幸,臣等之幸也。”梁主点头应允,因而回宫不题。
却说太子听了宫人之言要求辩白,却被妃妾牵衣啼哭拦阻,便踌躇不进,只得又使人来打听。忽报说梁主设朝聚集百官商议,恐有不测。后来太子闻知,转放心坦然道:“但愿加罪,使父王无怒无怨,虽死亦安矣。”又忽来报说道:“皇爷已将陈道士斩首。”太子顿足道:“冤哉,枉矣!”忽又报说道:“贺喜殿下,亏得众文武劝解,皇爷方有喜色。”太子听了不语,不一时又报说道:“皇爷已入后宫,并不提起,一天祸事化作冰消,殿下之幸也。”太子听了,悸忧虽已释去,却暗暗寻思,转不悦起来道:“为臣子者,有过则当明正训责。今父王不明正训责于我,反讳而不言,是听谏臣之言,外存天性,内实有疑而未决也。但疑虑之事,我心无愧怍,久后自明。只可恨者玉遭瑕玷,使我负不孝之名,遗笑千古,不独千古有讥,即今日殿陛之间群臣尽言。是臣子处上下之体,焉知无疑我之人?群臣怀疑,使我何颜与朝士相接而立于庙堂为民上乎?由此传开则天下之人皆指我为不孝之君矣。”太子一时想来想去,想到伤心之处,禁不住泪下如雨。众宫妃再三劝解,方才收泪入宫不题。
却说梁主,一日宫女报说芳乐苑中牡丹盛放,梁主遂传旨请志公赏玩。不一时志公入见,各问讯毕,内侍设宴。席间梁主同志公谈了半响,又素供将半,梁主忽问道:“如何是恶风吹船飘落鬼国?”志公道:“你从那里听得,也来问我?”梁主忽然听了,不觉勃然变色,满面通红,旁边内侍俱各暗暗吐舌。志公见了笑说道:“陛下发此嗔怒,便是恶风吹船飘落鬼国也。”梁主听了方徐徐敛容,点头称善。既而宴罢,梁主携手志公,同步花间,因对志公道:“吾师可能为此花而酬以佳句否?”志公即合掌而吟道:
拥毳对芳丛,由来迥不同。
发从今日白,花是去年红。
艳异随朝露,声香遂晚风。
何须待寒落,然后始知空。
梁主听了大喜道:“吾师可谓善诱矣。弟子岂生怠心。”自此梁主信佛益专。
却说韦睿到任之后见干戈已息,无用武之时,每遇政事之暇与弟子教习武艺,排练阵势,操练士卒。不数年忽报柳军师已死,同事之人已亡八九,因不胜感叹道:“我老大犹食禄,耻也。”遂上表请旨还乡,未几卒于家,时年六十有七。闻报梁主,梁主甚痛之,赙钱二十万、布二百匹,赐东园秘器,朝衣一具,衣一袭,丧事取给于宫,赠侍中、车骑将军、永昌侯,开府仪同三司,谥曰严,袭一子。后人有诗赞其忠勇上应星辰道:
闻说功臣半丧亡,惊抛荣贵请还乡。
丈夫出外无沾滞,青史方能姓名香。
过不多日,忽报张弘策病卒于任。时年七十。(按张弘策为东昏余党作乱潜害,时四十七)梁主甚裒惜之。给第一区,衣一袭,钱二十万,布二百匹,蜡二百斤,鼓吹一部,谥曰愍,荫其一子。后人有诗赞之道:
又是功臣又是亲,不骄不吝宛儒身。
千秋想像谁堪匹,除却周公无别人。
却说太子受了一番不白之冤,每欲明白,因又想道:“我若去辩明,是彰父之过也。”遂隐痛于心,便终日郁郁不乐,饮食少进。到了辛亥年二月竟卧床不起。一时东宫内外,大小惊惶,要来报知梁主。太子忙止住道:“我病无奇,若使父王闻知必为我添忧,若添忧益增我罪也。”宫人不敢传报。那一日病加沉重,只得悄悄背着太子报知梁主。梁主着惊道:“为何不早来报我,以致如此!”宫女便说太子不欲奏知之意。梁主听了忙来看视了一番,回到净居殿中拜求三宝,诵持经典,与太子日夕忏悔早脱沉灾,起居如昔。一日拜佛诵经毕,做了一首忏悔诗,使内侍送于太子。太子在床上接了展看,只见上面写着《佛前忏悟诗》:
玉泉漏向尽,金门光未成。
缭绕闻天乐,周流扬梵声。
兰汤沐身垢,忏悔净心灵。
萎草获再解,落叶荣重荣。
太子看了流泪说道:“多蒙父王劳心忏悔,爱我殊深。”遂举首在枕上谢恩,又使长子欢入内谢恩。不期太子之病日重一日,百官闻知俱纷纷到东宫问安。问安一次,太子必整衣端坐与之接谈。到了四月间,一日太子在床上想起前事,不禁痛哭流泪,呕血数升,一时痰往上塞,不知人事。妃子宫女围抱叫唤,方渐渐回过气来,忙使人去报梁王。只因这一番有分教:前事未忘,后事日促。不知太子的性命果是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梁武帝十二时念佛 宝志公一俄顷归西
诗曰:
有美西方不可思,念兹念念在于兹。
慈悲若问相思苦,日日相思十二时。
又曰:
来嫌太晚去嫌迟,点醒贪嗔是所期。
不识红尘迷性久,因缘大事可还知。
话说梁太子自从被梁主见疑之后,终朝忧郁,病入膏肓,一时卢扁不救。梁主又在同泰寺聚僧忏悔,皆无见效。到了四月乙巳日,太子想起前事,不胜忧愤,霎时呕血痰塞,叫唤不醒而卒,时年三十一岁。一时合宫之人大哭,慌忙报知梁主。梁主正同着诸僧在同泰寺顶礼佛像,闻了太子的凶信,说道:“朕今仗此道场,我皇儿此去必登西天矣。”说罢回宫,到了东宫抚尸痛哭,诏殓以衮冕,又诏示百官。
百官大惊,俱入东宫抚灵举哀。五月庚寅日,葬皇太子于安宁陵之侧。又诏司徒左长史王筠为哀文,谥曰昭明太子。这昭明太子自幼聪明,博学淹贯,自著文集二十卷,又撰古今典诰文言十卷,《文苑英华》二十卷、《文选》三十卷,至今传诵。及薨,朝野惋惜,京师男女俱奔走宫门,号泣满路。四方民庶,闻之亦为流滞。后有史官有诗吊之道:
人生何恨到重泉,受屈含冤实可怜。
孝子谗为奸子怨,千秋不禁泪如弹。
梁主遂诏立东宫。百官请立皇长孙华容公欢嗣位。梁主犹豫不决,因衔昭明太子旧事,终不释疑,遂于五月丙申日立第三子晋安王纲小字六通为皇太子,群臣固争不听,朝野俱言不顺。梁主见不能服众,到了六月癸丑,封皇太孙华容公欢为豫章王,二孙枝江公誉为河东王,三孙曲阿公誉为岳阳王。梁主将三大郡封三孙以慰其心。当有司议侍郎周弘正前为晋安王纲主薄,因见梁主立他为太子名多不顺,请晋安王辞太子之位,因而上奏,道:
谦让道废,多历年所,伏惟王殿下:夫挺将圣,四海归仁。是以皇废德音,以大王为储副。意者愿闻殿下。抑伯夷出,上仁之义;微子藏,大贤之节。逃玉舆而弗乘,弃万乘如脱履,庶改浇竞之俗,以大虞国之风。古有其人,今闻其语,能行之者,非殿下而谁。使无为之化,虽生于远古,让王之道不堕于来日,口主岂不盛欤?
奏上,晋安王纲不听。周弘正不胜感叹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而民无所措手足矣。梁祚如此,焉能久乎!”时人深然其言。
却说陈刚出封镇北将军,适有魏人侵犯楚州,陈刚统兵一战大捷,追至洛阳而还。洛阳有童谣说道:“名师大将莫自牢,千军万马避黑袍。”自此魏兵不敢相犯。陈刚报捷于朝,梁主进封仁威将军。一时干戈宁息。不觉过了数年病卒,时年七十八岁。报知梁主,梁主痛惜之,赠散骑常侍左卫将军,鼓吹一部。谥曰武。又勅义兴郡发五百人治丧,赙钱二十万、布二百匹,袭其一子。陈刚一生英勇,至此而亡。后人有诗吊之道:
从来骁勇易伤身,每见沙场肝胆新。
检点萧梁征战士,惟余陈武是宽人。
却说梁主将近八旬,好佛益专,日与志公讲究。一日问宝志公道:“成佛之义不知,如何修持方得成佛?”志公默然点首,遂写以十二时的颂子,授予梁主道:“以此修持,佛道不难也。”梁主接了,展开细细看去,只见上面写道:
平旦寅,狂机内有道人身。穷苦已经无量劫,不信掌擎如意珍。若捉物入迷津,但有口星即是尘,不任旧时无相貌,外求知识也非真。
日出卯,用处不须生善巧,纵使神光照有无,起意便遭魔事绕。若施功,终不了。日夜被他人我拗,不用安排只么从,何曾心地生烦恼。
食时辰,无明本是释迦身。坐卧不知原是道,只么忙忙受苦辛。认声色,觅疏亲,只是他染污人。若拟将心求佛道,问取虚空始出尘。
禺中巳,未了之人教不至,假使通达祖师言,莫向心头安了义。只守玄,没文字,认着依前还不是。暂时自有不追寻,旷劫不遭魔境使。
日南午,四大身中无价宝。阳焰空华不肯抛,作意修行轻辛苦。不曾述,莫求悟,任你朝阳几回暮。有相身中无相身,无明路上无生路。
日映未,心地何曾安了义。他家文字没疏亲,不用将来求的意。任纵横,绝忌讳,常在人间不在世。运用不离身色中,历劫何曾得抛弃。
哺时申,学道先须不厌贫。有相求来权积聚,不形何用要求真。作洁净,却劳神,方认愚痴作色邻。言下不求无处听,暂时唤作出家人。
日入酉,虚幻声音不长久。禅悦珍馐尚不餐,谁能更饮无名酒。勿可抛,勿可守,荡荡逍遥不曾有。纵尔多闻达古今,也是痴狂外边走。
黄昏戌,狂子旋功投暗室。假使心通无量时,历却何曾异今日。拟商量,却啾唧,转使心头黑如漆。昼夜舒光照有无,痴人唤作般罗密。
人定亥,勇猛精进成懈怠。不起纤毫修学心,无相光中常自在。超释迦,越祖代,心有微尘还窒碍。放荡长如痴童人,他家自有通人爱。
半夜子,心住无心即生死。生死何曾属有无,用时便用无文字。祖师言,外边事,识取起时还不是。作意搜求实没踪,生死魔来任相试。
鸡鸣丑,一颗圆光明已久。内外推寻觅总无,境上施为运大有。不见头,亦无手,大地坏时渠不朽。未了之人听一言,只这如今谁动口。
梁主看见大喜道:“若能于此十二时中搜求精进,则得之矣。朕今粘贴于壁,以便参修。”又问如何色空、如何生死,如何静乱、如何烦恼、如何善恶。志公便细细讲说,一一有颂,不能尽述。梁主自此大有进益。一日梁主同志公在净居殿中诏张僧繇写画志公法像。僧繇承命下笔看着志公画去。正画之间,志公忽将面貌左顾右盼,不觉变幻出十二妙相观音,或慈或威种种光明。僧繇见了大惊停笔道:“祖师有相无相,种种法相,弟子不能下笔。”梁主见了亦甚惊惊喜喜。过了多日,梁主同志公在临江楼观景,忽见远远的江面上流来一物。志公见了,便将锡杖望着那物虚空招引,那物一沉一浮,顷刻而至。梁主使内侍去看是何物。不久来说道:“是一块太紫旃檀。”梁主听了大喜道:“画不成像,当以塑成之。”遂使人携归。不日传旨,着建康县令俞绍拣选雕佛像的匠人塑宝志公法像。不几月而成,果是神彩宛然。梁主命供于同泰寺。是日集僧大阐佛法,作昼夜功德。又过了多时,一日梁主忽问志公道:“弟子久入佛教,不敢究其死生,只不知弟子国祚始终如何?大师法力久具圆通,何不与弟子指迷。”志公忽见梁主问起,知是缘因将来,忙合掌而作念道:
乐哉三十余,悲哉五十里。
但看八十三,于地妖灾起。
佞臣作欺妄,贼臣灭君子。
若不信我语,龙时侯贼起。
梁主听了说道:“大师妙谛,弟子一时难解,何不明言以示弟子。”志公复又念道:
掘尾狗子自发狂,当死未死啮人伤。
须臾之间日灭亡,起自汝际死三湘。
梁主听了一发难解,志公因又念道:
山家小儿果攘臂,太极殿前作兽视。
宝志公说完便闭目而坐。梁主使人录出,见了觉得有些不祥,便闷闷不悦,因又问道:“大师既知人的生死祸福,只不知大师来去,又是如何,能自知么?”志公听了点头,忙开眼合掌而说道:“圣人无己,靡不知己。法身无象,谁云自他。境智非一,孰知去来。”宝志公说罢,朝着梁主大喝道:“汝知西来意么?”梁主道:“不知。”志公道:“汝知佛法大意么?”梁主道:“理会得。”志公道:“理会终须理会,知之久自知之。但六根未斩,须要牢栓。须到万缘寂灭六贼无乘,那时方归正觉。我今去也。”梁主忙问道:“大师往何处去?”志公道:“我去拜佛。”说罢立起身来就走。梁主也只说他去殿中拜佛,遂不相留。
这宝志公竟出了朝门,回到道林寺中,众僧因志公久不到寺,一时大众俱来迎接。志公对众僧说道:“你们可与我将这两廊下的罗汉与面前的金刚快移出殿去。”众僧听了俱各惊讶,不知是何缘故,只得上前说道:“金刚泥塑,罗汉木装,如何移得去。请问长老,何发此言?”宝志公道:“如今菩萨去矣,要他何为。”众僧未知深意。志公走入禅房,到了夜间使人烧水沐浴更衣,传集大众,同上洁堂登坐,说道:“志僧今日归西见佛。”遂盘膝而坐。因用手燃烛,付与后阁舍人吴庆道:“志僧别无他言,汝可取此以付梁主。”言讫端然坐化。众僧齐声念佛。吴庆见了忙磕头礼拜,因不敢怠慢,连夜入城报知梁主。梁主大惊叹息道:“大师遗烛,以其后事嘱我也。”次晨到寺,僧人已将宝志公入龛。梁主欲见一面,令人启之,只见志公颜色如生,端然盘膝而坐。梁主忙合掌问讯道:“佛法无边,一随来去。”使人闭龛。忽闻空中异香散彩,云中立着一人。梁主与大众视之,乃是宝志公。志公在云中台掌说道:
达摩已去,志公归西。
因缘将到,不用凄其。
说罢,祥云拥护,冉冉而去。梁主见了大惊大喜,僧众皆罗拜于地。梁主道:“我闻真人不朽不磨,吾师已修成金刚不坏之身,决无朽坏之理。可令人与肉体装金供养本寺,留传千古可也。”至今志公的真身尚在寺中。众僧领旨即去装金。梁主遂命陆倕制铭,王筠立碑记,又集请僧广作道场,事毕梁主方才回朝入宫。
梁主久在寺中,因宝志公揭明开释,遂有一个回光返照,渐渐识破了机关。不期入宫之后,身为万乘之尊,声音入于耳,美色观于眼际,肥甘适于口腹,恶臭喜香。又利入土地,一线灵光又早被六贼窃去,虽心心是佛,念念是佛,忽明忽朗,糊糊涂涂。倏忽经年,一日梁主视朝,对众文武说道:“朕闻释迦,舍身喂虎。世尊有红雪齐腰,皆得成佛。今人不能成佛者,是贪恋皮囊而为情所染,不能洒脱,难登菩提。朕今已久皈依三宝,则宜视此身为物外之身。当舍此身于三宝中皈依佛教,作无上之求。朕自今以后与尔文武诸卿求诀,向同泰寺中而舍此身于佛矣。”群臣听了俱各大惊,极力谏阻道:“修行何必择地,随处可修。何必入寺而云修也。”梁主道:“心不清,身不净,何以自修。若不入清净法门,终非修也。朕意已决,卿等不可相强。”于是梁主择日舍身于同泰寺。
一时宫中妃嫔王子王孙,以及朝中大小官员文臣武将俱送梁主入寺。梁主到了寺中,即与宫妃众臣作别。又传旨一道:“若朝中有大事不决,可具疏定夺,不可入寺搅乱佛法清规。”众人因不便停留,只得各回。梁主在寺中因聚众僧设立法坛,在佛前五体投地,大发弘誓,舍身于佛。亲自登座说法,讲《大般涅槃经》。又在寺外山前筑设一座施食台,每到夜间,梁主在这施食台上超济孤魂,自披锦斓袈裟,头戴毗罗大帽,振铃摇杆,高声念诵,与僧人一般无二。遂哄传得远近百姓,俱要观看梁主施食。梁主传旨不许拦阻,以致宫门日夜不闭,观看之人无不喝彩,梁主甚是得意。在寺日久,不理朝政,朝野俱纷纷议论说道:“梁主年老既要修行,何不传位太子而后入寺,方无挂碍。若只是如此修行,有何益处。”又有人说道:“梁主即要舍身,就应该屏富贵弃妻子,今舍身而身尚在,则此身原未尝舍,而强之曰舍身,则自昧其心于不诚矣。既不诚,而佛能佑之乎?”又有人说道:“人生天地间,有此生则有此身,生不可灭,则身不可舍。今委身于佛事为奴,则为佛者当取其身而用之,愚民惑众丧亡之事,可不计日而至矣。”
自此章疏不绝。太子见了,亦甚踌躇。纷纷扬扬,早有内侍传入梁主耳中。梁主甚是不悦。又过了多日,朝中政事堆积如山,太子不能裁决,只得统领群臣到同泰寺中,劝梁主回朝理政。梁主见众臣苦请,只得拜佛回宫。次日设朝受贺,不数日政事皆清,群臣皆服。但所行之政一味仁慈宽刑恤典,一时四方奸宄出没,有司屡擒屡赦,以致盗贼滋起。州郡奏闻于朝,朱异见了寝匿不奏,梁主绝不知觉。
且说梁主先年见昌义之死后,遂使豫章王综,总督诸军摄徐州事。综到任之后,喜不自胜,乃暗暗遣人通于萧宝寅,称他为叔父。萧宝寅念其有志,遂相往来,人皆知之,只不敢奏闻梁主。如此多年。今见梁主好佛,朝政日非,又徇私立了兄弟为太子,便将朝中事情细细通知宝寅。宝寅奏知魏主,魏主遂遣临淮王拓跋彧领大军十万直逼彭城。两下相持,胜负未决。守将奏闻于朝。梁主见北魏背盟,不胜大怒,即传旨遣将协守彭城一带地方。廷臣奉旨,已遣将不日而去。梁主困虑综年少,不谙兵法,遂勅令他回朝。不日诏到。综见梁主勅他回朝,心甚忧虑,恐离此地不得复至徐州,乃瞒着诸将,密遣心腹之人送降款于临淮王。临淮王一时未敢深信,因商量要募人先入城验其虚实而后受降,却无人敢行。忽有监军御史鹿愈,情愿拚死入城打探。临准王因而许了。鹿愈遂单骑竟望彭城而来,才到半路。早被综军所获,见是魏人,举刀要杀。鹿愈说道:“临淮王使我与汝王有机密事商量,怎敢擅自杀我!”军士便不敢动手,解入帐中见豫章王综。鹿愈见综,将手一拱说道:“临淮王早奉音旨,特来申明此约,被王属下所获。”综听了忙下帐来,亲解其缚,扶入内室促膝而谈,遂连夜同他投入魏军,梁兵并无一人知觉。次早梁将进兵列阵以待交战,忽魏军中使人到阵前高叫道:“汝豫章王昨夜已投入我军了,你们还要战甚么!”梁将听了大惊,忙使人入城寻王,果然府室一空,一时三军无主,各自慌张,诸将皆禁约不定,早被魏军乘势掩杀,入据彭城,又引兵追击,连夺数城,直追梁兵至宿预方还。梁将报入建康,梁主大惊。有司奏削综爵土,并绝其属籍。又奏请削正德官爵。过不多时,梁主皆赦之。
却说综至洛阳朝见魏主,魏主待之甚厚。综请为东昏侯举丧服斩衰三年,因官拜司空,封丹阳王,改名萧赞,自此梁主不知。梁主传旨边将严备恢复不题。
却说北魏朝胡后久专朝政,见魏主年长,不便淫纵,遂鸠杀魏主,伪立皇子为帝,实后宫所生皇女也。不上半年,朝臣闻之,人人思乱。胡后只得诏迎临洮世子钊即位。钊方三岁,胡后抱置怀中听政。朝中秽行,边将离心,一时六镇皆反。你道是那六镇?沃野镇、怀朔镇、高平镇、武川镇、怀荒镇、尖山镇。破六韩拔陵反于沃野,杨钧擢反于怀朔,赫莲恩反于高平。莫折念生自称天子,改元大廷。葛荣自称为帝,国号为齐,改元广安。万俟丑奴自称天子,改元神兽。元颢改元建武。刑杲聚河北流民十万反于青州,自称汉王,国号天统。北魏大乱,自相吞并,各据一方。
却说萧宝寅自投魏以来,屡立战功于关中,魏人重之,因得拥兵。今胡后见反了许多地方未免着急,遂勅萧宝寅镇守关中。萧宝寅镇守之后见群雄割据,他亦欲自立,遂与手下谋士商量。有一谋士柳楷进言道:“大王乃齐明帝之子,天下共知。今日之举,实允合人望,况且民间久有谣言:‘鸾生十子九子毈,一子不毈关中乱。’乱者治也。大王当治关中。复有何疑。”萧宝寅听了大喜,竟遂决,因反魏,自立为齐帝,国号隆结。有行台郎中武功苏湛见萧宝寅自立,因谏说道:“大王本以穷鸟投人,赖朝廷假王羽翼,荣宠至此,今国步多虞,不能竭忠报国,乃乘人之间隙,信惑行无识之语,以赢弱之兵而守关问鼎,殊非算也。且王之恩义未洽于民,但见有败,未见其成,我不能以百口为王扑灭。”萧宝寅道:“有志者事竟成。毋烦多虑。”苏湛道:“凡谋大事须得天下奇才,与之共事方得成功。今大王只与关中搏徒谋之,岂有成理耶?恐荆棘必生斋阁,愿赐骸骨还归乡里,庶得病死下见先人。”萧宝寅素重其人,知不能为己用,遂听其还乡。
却说萧赞在魏多年,见魏主死后干戈四起,朝纲大环,他常怀不乐。忽闻叔父萧宝寅称帝于关中,不胜之喜,遂引百骑连夜逃奔宝寅,过平阳又走白鹿。一日行至河桥被魏兵截住去路。萧赞力敌数合,心慌被获。魏将审出杀之。未几,萧宝寅事败亦被魏所灭。后人阅史至此,有诗道:
叛齐还说有根由,篡位明明一反臣。
总是乱人情性恶,自家作孽自亡身。
此时魏朝见一时反了许多地方,遂以尔朱荣为都督大元帅。又下诏天下勤王。当时怀朔县地方有一人姓高名欢字贺六浑,素有大志,一向广结豪杰,因与司马子如、刘贵、孙腾、侯景、蔡俊、贾显智等六人结为生死之交,雄冠朔方,欲有所图。今忽见勤王之诏,众人皆大喜,遂相约领兵皆来投尔朱荣帐下。尔朱荣见高欢形容憔悴,意甚轻之。一日尔朱荣在马厩中看马,忽内中一劣马破枥嘶鸣,踢跳不驯,尔朱荣便使人缚之,皆不能走近身。尔朱荣见高欢在侧,因对他说道:“汝能缚此马乎?”高欢道:“此易事耳。”遂奋勇上前,却眼明手快,只用右手将马鬃抓住,往下一揿,那马早伏倒在地,任他轻轻缚了。尔朱荣见了大喜道:“汝原来能缚马。”高欢道:“岂独缚马,缚恶人亦当如是。”尔朱荣奇其言,因问以时事。高欢回顾左右不能即答。尔朱荣遂屏去侍人,高欢道:“今天子闇弱,太后淫乱,朝政不行,以明公雄武,乘时奋发讨郑俨、徐纥之罪,以清帝侧,霸业可举鞭而成,此贺六浑之意也。”尔朱荣听了大喜,遂以高欢为中军参谋。高欢遂荐侯景等,尔朱荣皆重用之。先提兵削平六镇,一时兵威大振。尔朱荣遂反,恐不能服人,因立长乐王攸为帝,号称东魏,遂领兵直入洛阳。沉胡太后及幼主于河中。尔朱荣自恃有立主之功,一时骄横,所为无忌,来几而死。尔朱荣既死,便是高欢用事,便挟君自为大丞相,而至王位,部下所用之人惟侯景为最,凡事俱信用之。只因信用侯景,有分教:前生冤有债,今世报无差。不知侯景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侯景弄奸投敌国 梁君贪利纳亡臣
词曰:
虎狼失路亦求人,怎奈凶心养不驯。
一日爪牙收拾利,又将反噬到人身。
又曰:
好将生杀主权收,当断何须又别谋。
引贼入来倾社稷,始知误国是仁柔。
话说此时北魏已分为东西两处。东魏高欢,西魏字文泰,俱是挟天子以令诸侯,臣强君弱。东魏主已封高欢为王,这侯景在高欢部下,削平六镇,所向无敌。高欢喜其英勇,因任用之。侯景常对高欢说道:“愿得三万甲兵,当横行天下。渡江缚取萧衍老公,为天下太平寺主。”高欢嘉其雄壮,自立之后果与了侯景甲兵十万,使他专制河南。因待侯景就如自身之半体。侯景见高欢待他甚厚,亦倾心事之。由此纵横得意,目内无人,每见高欢之子高澄、高洋二人智量褊浅,无父之风,心中看他不上眼,尝对司马子如说道:“高王在上吾不敢有异谋,高王若没,吾不能与鲜卑小儿共事。”子如忙掩其口,却有人将此言报之高澄。高澄听了大怒,屡屡要谋杀侯景。侯景知觉,亦自悔失言,因恐高澄于中生衅,因与高欢相约道:“我今握兵在外,谗妒之人恐为欺诈,大王若赐书于景,乞于书背后喑加微点,使景得知真假方不误事。”高欢深然其言。自此以后,凡有书字往来皆依侯景之言,暗暗加一小点于书为信。高欢病笃,高澄诈写文书,遣人召侯景入朝商托大事。侯景接书,见书背无暗记,便力辞不行。下书人报知高澄,高澄甚是忧虑。不一日高欢病危,高澄在侧看视。高欢见了因问道:“汝面有余忧,却是为何?”高澄尚未及答,高欢早揣度道:“汝莫非忧侯景作叛乎?”高澄听了忙点首道:“儿实忧此。”高欢道:“侯景专制河南,尝有飞扬跋扈之志。他惟惧我力不敢动,我若有变非汝所能驾御者。然能敌侯景者,唯有慕容绍宗一人。我已算定在此,儿不须忧,日后若有举动,可谨我言,侯景无能为也。”言讫而卒。侯景闻知高欢已死,不禁掀髯大笑道:“大丈夫终有日扬眉。若不能流芳百世,亦当遗臭万年。”举兵而反,遂据河南,执豫州刺史高元成、襄州刺史李密、广州刺史拓跋暴、怀朔刺史拓跋显,一时军威大振。早有人报知高澄,高澄大惊,遂传檄各州将士准备御敌。先遣司空韩轨督诸军讨侯景不题。
却说梁主回宫以来,见了各处表章,方知魏国大乱,群雄割据,又分为二中心,心中大喜,遂下诏沿边将领出兵分割魏地,如得魏一所之邑,决不吝赐封爵。旨到之日,各宜进兵。有司奉诏而去。一日同泰寺忽然失火,各处延烧。梁主忙着人救护,不期火势猛烈,一时难救。烧至天明尽皆白地,只存得志公法相不曾烧毁。次日梁主亲往视之,因说道:“此佛魔耳。”遂传旨兴工盖造。旨意下来,一时忙得各官拘集民夫分头取料,各行承直,纷纷交纳。梁主急于成功,连夜盖造,不两月成功。盖得同泰寺比前更加十倍壮丽非常。寺成大赦民间,以大同十二年改为中大同元年。梁主到寺,复舍身寺中,设大会,释去御服,换上法衣,行清净,大舍素床瓦器,乘小车,役私人,登法座,与大众讲金字《三慧经》并《涅槃经》。在寺年余,不肯回宫,群臣苦劝不听。
却说侯景,从反后,高澄调集人马合击侯景。侯景日日厮杀,终有众寡之分,一时难展。日与谋士商议,皆无良策。一日侯景对众说道:“我今界于两魏之间,两魏皆为仇敌,倘被相约并力而攻,则我首尾难顾,虽欲自安,恐不能也。莫若行昵宜之计,暂且称臣于梁。我闻萧衍好利,若动之以利,彼必助我。彼若肯助我,到临时再审事机以观动静,则事有可图未可知。尔等以为何如?”众将昕了尽皆称善。侯景大喜,遂使人作书,遣行台郎中丁和入建康上表道:
臣与高澄有隙,势不两立,情愿归侍陛下,举函谷以东瑕丘以西,豫、广、颖、荆、襄、兖、南兖,齐、东豫、洛州、扬州、北荆、北扬等十三州内附。唯青、徐数州,只须折简。且黄河以南皆臣所职,易同反掌。若齐、宋一平,徐事燕、赵,臣当戳力以尽其职,成陛下混一之基。
当有接表官见有侯景这表章,事体重大,不能裁决,又不敢稍迟,遂将此表到同泰寺来呈梁主。梁主先一日夜间忽得一梦,梦见中原郡牧、有司皆献地土户口册籍归降称臣,梁主大喜纳之。醒来是梦,因见天色未明便披衣待旦。即传旨出寺:“宣朱异见朕。”不一时朱异宣到,拜见毕。梁主即述梦中之事,沾沾自喜说道:“朕生平少梦,有梦必应。只不知此梦作何详解,卿可为朕解之。”朱异听了,忙又俯伏奏道:“陛下恭喜贺喜,此梦大吉。乃陛下宇内混一之兆也。”梁主听了大喜,君臣无事因对奕。尚未终局,忽内侍捧进侯景表章,梁主停奕忙展开细细看完,又反复踌躇,不禁大喜大快道:“朕说有梦必应,今果应矣。”邀将表章付与朱异。朱异看了满口称贺。梁主一时坐卧不安,遂传旨回宫。
到了次日设朝,将侯景表章遍示群臣。有言可纳,有言不可纳,议论不一。当有尚书仆射谢举奏道:“向岁与魏和好,边境无事,今纳其叛臣,臣窃谓非宜。”梁主道:“前者魏君失德,纳我叛子,久据我数郡,已负我和好之约。今强臣瓜分,魏国分为东西二处,是天亡在即。况朕久怀混一之志,屡不能酬,故前诏边将,乘机窃取魏地,又一时未成功。若今得一侯景,则塞北可清,中原可靖,宿愿可酬矣。诚机会难得,岂宜胶柱?”群臣听了争辩不已。梁主朝罢回宫,因反复踌躇,自言自语说道:“我国家如金瓯,无一伤缺。今受侯景地土,讵是事宜,说致纷纭,悔之无及。”便以心问心,委决不下,又御便殿独召朱异商酌其事。朱异揣知梁主利动于心,便逢迎奏道:“陛下圣明御字,南北归仰,正以事无机会,未达其心。今侯景之来,是分土之半矣。若非天诱其衷,人赞其谋,何以至此?若拒而不纳,恐绝后来之望。此乃易见之事,陛下又何疑焉。”梁主听了大喜道:“卿言正合朕意。”遂定意纳降侯景。以侯景为大将军,封河南王,都督河南南北诸军事,大行台,承制如邓禹故事。又诏遣司州羊鸦仁督兖州,桓和之、湛海珍等将卒兵十万趋悬瓠接应侯景,共图灭北魏。又诏附近州郡解运粮草,以充侯景之饷。
旨下满朝皆惊,交章上疏。当有山中处士陶弘景闻之,不及章疏,连夜入朝面见梁主奏道:“臣闻侯景之于高欢,始敦乡党之情,终定君臣之契,位居上将,位列台司。今高欢始死,侯景剧拥兵外叛,盖所图甚大,终不为人下也。且侯景既能背德于高氏,又岂肯尽节于我朝?今益之以势,援之以兵,如虎生翼。虎性难驯,终遭反噬。窃恐贻笑将来,为社稷之忧也。乞陛下念创业艰难,幸熟思之。”梁主听了因说道:“今侯景不容于高澄,四面受敌,实在两难。投归于朕,如孤鸟依人,婴孩思母,若不救援,是致其死也。况朕以仁心待天下,天下之人不负于朕,岂侯景一人而独负朕耶?朕意已决,命已下矣,毋劳贤卿多虑。”陶弘景固谏不昕,叹息而回。有谘议周弘正善于占候,闻梁主纳了侯景,因叹息道:“乱皆在此矣。”忽一日建康地震,遍地皆生白毛。十二月丙午日西南雷声大动,又白虹贯日,一时灾异迭见。梁主诏求直言,因而大赦,以中大同二年改为太清元年。当有散骑常侍贺琛上论四事:
一曰屡下蠲赋之恩,而民不得其实,牧守之过也;二曰守宰贪残,良由风俗侈靡。今之燕喜,相竞豪华,积果成丘,列肴如绮。欲使人守廉白,安可得耶?三曰百官不论国之大体,唯吹毛求疵,以深刻为能,以绳逐为务,迹虽似于奉公,事更成其威福;四曰兴造有非急者,征求有可缓者。息费以蓄财,止役以养民。若言小事不足害财,则终年不息矣;以小役不足妨民,则终年不止矣。
疏上,梁主见了勃然大怒,即出御便殿,立召贺琛,怒责之道:“朕有天下四十余年,公车谠言,见闻听览。卿不宜同于阘茸,止取谏名,宣之行路,言我能上事,明言得失,恨朝廷之不能用?卿可分明显出某刺史横暴、某太守贪残、某使渔猎子民饮食过差,若加严禁,益增苛扰。若指朝廷,朕无此事。昔之牲牢,久不宰杀,朝中会同,菜蔬而已。朕非公宴,不食国家之食。凡所营造,皆以雇借成事。绝房室三十余年,雕饰之物不入于宫。不饮酒,不好音,朝中曲宴,未尝奏乐。三更治事,日常一食。昔腰十围,今裁二尺。为谁为之?救物故也。卿又欲禁百官奏事,诡竞求进,偏听生奸,独任成乱。二世之委赵高、元后之封王莽,呼鹿为马,又何法欤?治、署、邸、肆,何者宜除?何者宜减?何处兴造非急?何处征求可缓?各出其事,具以奏闻。富国强兵之术,息民省役之宜,并宣具列。若不具列,则是欺君罔上,沽誉吊名!视朕为何好主?忠乎?不忠乎?”说罢怒目,威气逼人。贺琛见梁主赫然震怒,护其所短,矜其所长,又困以难对之状,责以必穷之辞,早吓得汗流夹背,一时无言可答,惟免冠叩首,流涕谢罪求免而已。梁主拂袖回宫,亦不究。史官阅史至此,有诗刺梁武帝道:
纳谏君之美,须当屈己从。
矜长而护短,国脉自家壅。
又有诗讥贺琛道:
既欲匡君失,如何又惜身?
忠臣不怕死,怕死不忠臣。
却说侯景早有来报,说梁主见纳,又遣兵将来助。不出所谋,心中大喜,一时军心鼓壮,日望梁将接济。早有细作报知高澄,高澄大惊,忙集文武商议道:“今侯景在我内地,若鱼在釜中终为我擒。今得梁主之助,如生羽翼。非池中之物,为害不小,奈何奈何?”群臣中有言:“侯景妻室皆在邺中,谕其悔过,赐以爵士,是一策也。”高澄遂遣人赐书与侯景道:“将军阖门无恙,若悔过还朝,以豫州刺史而终其身,还宠妻爱子。”侯景得书不胜大笑。即使书记作书与来人复之道:
景归大梁,扬旌北讨,熊豹齐奋,克复中原,可计时日也。昔王陵附汉,母在不归。太上囚楚,乞羹自若。矧伊妻子,而可介意?设若诛之有益,欲止不能,杀之无损,徒复坑戮。家累在君,何关仆也。云云。
高澄见书大怒,知梁兵未到,遂又遣武卫将军元柱等领大队人马扑灭侯景。即日起行,倍道而进,与韩轨兵合,接战侯景于颖川之北,日日交战,胜负未分。侯景见梁兵未到不敢冲突,见相持日久,便退保颖川,入城固守。元柱见侯景入城,遂引兵四面围攻,城危旦夕。侯景只得使人杀出求救西魏,许他退得高澄兵将,割东荆、北兖州、鲁阳、长社四城。西魏丞相宇文泰许之,遂加侯景为大将军兼尚书令,因遣都督贺兰率大军救援,望颖川杀来。元柱、韩轨正欲攻城,忽见救军大至,只得分将迎敌。此时侯景在城上,见四面炮声不绝,知西魏救军已到,叫军士开门一齐杀出。元柱等一时前后受敌,直杀得大败亏输,连夜退去。侯景得解,与诸将商议道:“今解此危,实借西魏之力。彼今败去,高澄岂肯相忘于我。今我新附大梁不久,而又割地与人,倘梁主知之,必寝前约。况西魏亦非可居之朝。我若恶于梁,是绝去路也。为今之计,乘其未觉,谗言未入,先告以苦情,方为上策。”诸将听了齐声说道:“将军虑事,无不切当。”
侯景便使人写书,瞒着西魏兵将,连夜遣中军参将柳昕入建康,启于梁主道:
臣以王师未接,死亡交急,遂求援关中自救。目前臣既不安于高氏,岂见容于宇文!但思螫手解腕,是非得已,愿不赐咎。臣获其力,不容即弃,今以四州之地为饵敌之资,已令字文遣人入守。其豫州以东,齐海以西,悉臣控压,现有之地尽归圣朝。悬瓠、项城、徐州、南兖事须迎纳。愿陛下速勅境土,各置重兵,为臣响应,不使差忽。云云。
梁主见启,知侯景事在危急,实不得已,因手谕之,柳昕带回。侯景忙开视之,只见上写道:
大夫出境,尚有所专,况始创奇谋,将建大业。理须适事而行,随方以应。卿家心有本,何假词费。特谕。
侯景见了大喜,遂决意投梁。过不多日,梁将羊鸦仁兵到,八悬瓠城与侯景兵合。侯景将所在州郡地方交与羊鸦仁。羊鸦仁使人镇守,连夜报闻梁主。梁主大喜,以侯景诚心归服,遂以侯景录行台尚书事。又诏改悬瓠为豫州,寿春为南豫州,合肥为合州。又以羊鸦仁为殷州刺史坐镇项城,一时梁朝地广民饶。梁主大喜,因而下诏举兵助侯景以伐高澄。遂遣真阳侯渊明、南康王会理分督诸将,以鄱阳王范为大元帅,即日出师。时朱异在外闻之,急入朝奏梁主道:“鄱阳王雄豪盖世,得人死力,然所至残暴,非吊民之才。且陛下昔日登北固亭望江左有反气,骨肉为戒首。今日之事,须宜详择。”梁主听了默然良久说道:“会理何如?”朱异道:“陛下得之矣。”遂以会理为大元帅。这朱异自掌军机政事以来,权柄皆出其门,广纳货赂,欺罔视听。家中园宅、玩好、饮膳、声色,无不穷一时之盛。若遇政间回家,则车马填门。前日贺琛之谏实以为朱异也。今朝臣闻举荐会理为帅,皆各骇然,因会理懦而无谋也。
却说梁主两番舍身同泰寺之后,只觉在寺中清净,灵光洞彻。到了宫中繁华色界有时而昏,常怀不悦。一日忽想起宝志公这些微言,不觉有悟,因想道:“我如今在宫岂是修行之地,还须入寺舍身于佛。倘蒙我佛慈悲,哀矜摄受,现狮现象、现莲台开释成佛,庶不负我一生好善之功。现此时不修,将来无日也。”主意已定,遂照前例入同泰寺,建无量道场。是日梁主长跪佛前,志心顶礼,大发弘愿,誓大舍身,望我佛广大慈悲。拜毕,与众僧日夕功课传论,各僧不许行君臣之礼。诸僧皆称梁主为志佛。身穿百衲袈裟,头顶毗罗大帽,日讲《摩诃般若波罗密经》,讲完又讲《涅槃经》。
一日梁主升了法座讲了一番,众僧跪在座前问道:“我等众僧悉皆愚昧,不识涅槃中微义,恳求老佛指迷开释,无量功德。”因而问道:“一切众生皆有二身,谓色身、法身也。色身无常,有生有灭,法身有常,无知无觉。经云生灭灭己,以寂灭为乐者。未审何身寂灭,何身受乐?若色身者,色身灭时四大分散,全是苦境,不可言乐。若法身寂灭如同草木瓦石,谁当受乐?又云法性是寂灭之体,五蕴是生死之用。一体五用,生灭是常。生则从体起用,灭则摄用归体。若听更生,即有情之类不断不灭,若不听即生,则永归寂灭,同于无情之物矣。如是则一切诸法,被涅槃之所禁伏,尚不得生,何乐之有?”梁主在法座上听了即合掌说道:“汝等释子,何习外道,存常邪见而议?最上乘妙法,据汝所解,即色身外别有法身。离生灭求于寂灭。又推涅槃常乐。言有身受者,是执死生贪爱世乐。我今当汝说佛,为一切迷人认五蕴和合,为自体相分别一切法。为外尘相,好生恶死,念念潜流,不知梦幻虚假,枉受轮回,非常乐涅槃,转为苦相,终日驰求佛愍,此故乃是涅槃真乐。杀那无有生相,杀那无有灭相,更无生灭可灭,是则寂灭现前。当现前之时亦无现前之量。乃谓常乐。此乐无受者,岂有一体五用之名。何况更言涅槃禁伏诸法,令永不生,乃作谤佛毁也!当听吾偈:
无上大涅槃,圆明照常寂。凡禺谓之死,外道执为断。
惟有过量人,通达无取拾。以知五蕴法,及以蕴中我。
外现众色象,一一音声相。平等如梦幻,不起凡圣见。
不作涅槃解,分别一切法。不起分别想,劫火烧海底。
风鼓山相击,真常寂灭乐。涅槃相如是,吾今为汝说。令汝舍邪见。
梁主说偈毕,众僧闻言,皆大欢喜,踊跃作礼。齐声念佛。梁主下座绕佛三匝而入后殿,自到禅房中做工夫去了。
时有尚书何敬容,见梁主舍身好佛,因私谓人说道:“昔西晋祖好尚玄虚,使中原沦没。今上崇信佛教,江南亦将为戎狄乎!”不久有人奏知梁主,梁主大怒,削其官而罪之。未几赦免。当时有人笑何敬容不能面陈而私自议论,则不忠其矣。梁主知而不悟,罪之而不杀之,君臣如是,国祚焉能久乎?史官有诗叹道:
背议如何不面陈,削官又免法胡申。
览遗若论君臣义,君不君兮臣不臣。
却说萧渊明、萧会理等奉了梁主之命,挑选士卒共有三十余万,择日出师望河南进发。一路上三军浩荡,旗仗遮天,不一日早到了悬瓠。侯景接见过,遂合兵进攻彭城。彭城守将自知非敌,不敢迎战,只闭守城池,星夜差人求高澄发兵来救。高澄因前遣了元柱等追杀侯景,不期侯景割地求救西魏,宇文泰遣将救援,被侯景用计合攻,将元柱之兵杀得大败而还。高澄正与谋士定计,忽又报说:“梁主遣二王为帅,统领雄师战将三十余万以助侯景。共合兵攻打彭城,日夜不息,彭城危在旦夕,望大王速发精兵救之。”高澄见报大惊,一时无措,只得又遣大都督高岳救彭城,金门郡公潘乐为副帅,即整军马而行。忽有陈元康奏道:“大王何不量人使人,独不记先王遗命而有慕容绍宗乎?又何虑侯景猖獗也!”高澄听了忽然醒悟,因而大喜,即传旨加慕容绍宗为东南道大行台,与高岳、潘乐引兵来救彭城。又一面使廷尉卿作檄文一道打入建康。慕容绍宗领旨,匹马赶上高岳等,将兵马分为三队,以韩轨为先锋,高岳为前队,潘乐为中队,自己为后队,连夜进发,直奔彭城。
早有探马来报侯景道:“高王遣韩将军来救彭城,其锋甚锐,请大王分兵拒敌。”侯景笑道:“韩轨憨猪肠儿,何足惧之。当使他片甲不回。可再去探来。”不一时报道中队是高、潘二人领兵。侯景大笑道:“借兵为勇,无能为也。”遂即传令各营各队将兵马一半攻城,一半迎敌。分遣已定,侯景绰枪上马,督引战将摆开阵势以待。忽又哨马飞报至前,报道:“高兵后队大将军旗号上写的是慕容绍宗总督三军,随后就到。”侯景正在马上驰骋威风,使梁兵将钦服,忽听慕容绍宗领兵即至,不觉弃枪,双手攀鞍,一时神色变异。隔了半晌方大声说道:“谁道鲜卑儿使绍宗来?今他若来,则高欢如未死耳。奈何,奈何!”说罢下马入帐,遂使人传示诸将以及梁兵将道:“若交战时高将败走,切不可远追。不过二三里为限。”梁兵将闻了此言,俱暗暗掩口而笑,笑侯景懦而怯战。
不一时慕容绍宗全军已到,屯兵在橐驼岘。梁将羊侃劝萧渊明乘其远来疲弱,出兵击之,萧渊明不听。次日天尚来明,忽慕容绍宗率将直冲入梁阵郭凤营中。此时萧渊明宿酒未醒,及醒不能起身,只叫诸将速救速救。众将见主将如此,一时不敢骤出。侯景闻知,忙使赵伯超去救。赵伯超引数千人杀来,被潘乐迎住厮杀,侯景见了即领铁骑助敌,两下金鼓齐鸣喊声大举。此时梁将见杀得热闹,胡贵孙一马杀入高阵中,如入无人之境,斩高兵二百余级。慕容绍宗见梁兵精悍,锐不可当,疾忙暗暗麾动令旗,引军诈败,自己将兵马分为两翼。一时高兵见了旗号便各自退走。梁兵不知是计,便乘胜一齐追赶。侯景正战间,忽见高兵将纷纷退走,梁兵在后追杀,忙在马上使人大叫道:“高兵诈退,不可远追。”梁兵将正在得胜之际,那个肯依,只低头深入。萧渊明,萧会理恐追兵有失,亦率轻骑来接应。追不上五里,早被慕容绍宗引着精兵从橐驼岘左侧一齐杀出,如扇开合,将梁兵裹在中间,紧紧围住。梁兵方大惊乱窜,首尾冲突,只杀不出围来。慕容绍宗只使人叫:“快下马投降,免遭杀戮!”梁兵听了只得抛戈弃甲,伏地乞降。萧渊明、萧会理,赵伯超、胡贵孙等俱被生擒。
却说侯景见梁兵将不依他言,不胜恼怒,亦欲赶来接应。不期城中一声炮响,一齐望侯景杀来。侯景大怒,挺枪对敌,战到三十余合,早有逃回的梁兵说:“二王被擒,诸将皆降了。”侯景大惊,正欲鸣金罢兵,忽慕容绍宗引着五百铁骑从侯景背后杀来,抢到面前大喝道:“侯景逆贼!我今在此。知机归顺,当保尔富贵。”侯景见了不便交战,弃了营寨,只领了数百骑落荒而走,一时遗弃的锱重如山。慕容绍宗见侯景去远,便不追来,只在后慢慢追袭。只这一阵,直杀得梁兵梁将无一人一骑南还。早有人星夜报入建康。只因这一报,有分教:英雄心未死,引贼室中来。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
梁主三舍身同泰寺 侯景屡败走寿阳城
词曰:
此身既欲三番舍,何不都抛下?如何又要赎归来,销尽雄心霸业已成灰。
逢人夸说英雄在,何故常常败?逃来不必问何求,饿虎饥鹰焉肯实垂头。
右调《虞美人》
话说侯景见梁兵败没,便不敢与慕容绍宗接战,遂领着本部人马望涡阳逃去。慕容绍宗大获全胜,使人将二王与众将押解到高王处报捷,然后整兵来追侯景。侯景入了城中,将吊桥扯起守城不题。此时高澄这道檄文早传入建康。你道这墩文上面是如何写着,其略曰:
侯景以鄙俚之夫遭风云之会,位班三事邑启万家。揣身量分,久当止足,而周章向背离披不已。夫岂徒然,意亦可见。彼乃授以利器,诲以谩藏,使其势得容奸,时堪乘便。今见南风不竞,天亡有征,老贼奸谋将复作矣。然推坚疆者难为功,摧枯朽者易为力。计其虽非孙吴猛将,燕赵精兵,犹是久涉行阵,曾习军旅。岂同剽轻之师,不比危脆之众?倔强不掉,狠戾难驯,呼之则反速而衅小,不惩则叛迟而祸大。会应遥望廷尉,不壹为臣;自据江南,亦欲称帝。但恐楚国亡猿,祸延林木;城门失火,殃及鱼池。使江南士子,荆扬人物,死亡矢石之下,大折雾露之中。彼梁主操行无闻,轻险有素,射雀论功,荡舟称力。年既老矣,耄又及之。政散民流,礼崩乐坏。加以用舍乖方,废立失所。矫情动俗,饰智惊愚。毒螯满怀,妄敦戎业。躁竟盈胸,谬治清净。灾异降于上,怨渎兴于下。传险躁之风俗,任轻薄之子孙。朋党路开,兵权在外,必将祸生骨肉,衅起腹心,强弩冲城,长戈指阙。徒探雀鷧,无救府藏之虚;空请熊蹯,讵延晷刻之命。外崩中溃,今实其时。鹬蚌相持,为群其敝。方使骏骑追风,精甲辉日,四七并列,百万人结,以转石之行,为破竹之势。当使钟山渡江,青盖革车,荆棘生于建业之官,麋鹿游于姑苏之馆。但恐草居之所輮轹,剑骑之所躁践,若吴之王孙,蜀之公子,膳移军门,委命下吏,当即授客卿之秩,特加骠骑之号。凡百君子,勉求多福。谨檄
一时建康人民朝中士庶见了此檄,尽皆惊骇,俱议论梁主不该收纳侯景以起东魏兵端。因此有百姓在城内者移入乡村,恐防魏兵杀来。又有人埋怨皆是朱异劝梁主纳侯景的,便纷纷扬扬你传我说。朱异闻知,不胜惊奇。遂着有司禁止民间妖言。又暗暗私发兵符使边将拒魏。又隐匿边报不许上闻。自己心中也还指望萧渊明等去助侯景必能成功,故此放心。却又使心腹之人沿途打听,先来报知,好弄手脚。过不数日,心腹人报来,报说萧渊明等失机被掳,连失数州郡县,侯景已逃奔涡阳去了。朱异听了,吃这一惊不小,欲要隐匿不奏,又见事情重大,后来取罪。正在家中踌躇,一时难决。
早有百官俱闻了此言一齐惊慌,便会同了一齐来见朱异说道:“萧渊明丧师辱国,侯景奔逃东魏,檄文遍贴,何等大事,而尚书乃优游府第置之不闻,毋乃将梁地为馈物乎?”朱异忙说道:“我正在此欲修表疏上闻。”百官俱争嚷说道:“此等大事,只宜面陈,何暇作章句?须速同东宫迎请皇上还宫裁决事宜。”朱异一时无言可答,只得同百官入朝到同泰寺来。百官俱在寺外伺侯,惟朱异入大殿后七宝阁中来看梁主。此时梁主正在禅床上默默观空,朱异不敢近前,遂将来意细细与内侍张僧胤说知。张僧胤着惊,忙到梁主床边细细说知。梁主闻此信一交跌下禅床,张僧胤连忙扶起。梁主叹息顿足道:“吾得无复为晋家乎!”因召朱异进见。梁主又问了一番,朱异不敢隐瞒,只得一一奏知。奏完又说道:“朝臣齐集寺前,迎请陛下还朝,以定社稷之计。”梁主听了,一时忘情,又因太子固请,即起身走出大殿,早一脚跨出门楹外,忽想起佛来,忙又止住不走。百官早已看见梁主,忙一齐俯伏山呼奏道:“国不可一日无君,今夫下荒荒,强邻窥伺,萧渊明兵已败衄,江南子民惊慌欲避。陛下着不回朝,是舍社稷而弃苍生也,则与修行何补?臣等迎请还朝,乞赐允从幸甚!”梁主见百官奏请,因说道:“朕既舍身于佛,则朕此身已为佛有,似不可轻出此门以受佛衍。卿等起来,请之一字万勿轻言。”众臣见梁主执迷溺于佛教,不肯回宫,遂又齐声高奏道:“臣等闻佛教中设布施以作功德,使人希求世尊灭罪消灾。今陛下既舍身于佛,而云此身是佛所有,今臣等愿各出俸金,布施在三宝中以求世尊广开方便,为陛下赎身,未为不可。”梁主听了踌躇未决,因问太子与朱异道:“朕身果可赎么?”太子与朱异同奏道:“佛以慈悲为本,今见国事多艰,生灵水火,亦当怜愍。若得陛下体佛之心解悬万民,佛大欢喜。愿陛下之早赎也,又何碍焉。”
梁主听了大喜,因对众臣说道:“卿等既欲为朕赎身于三宝中,实天人稀有功德。朕今乐从卿等之请矣,可速署名交纳作此善缘。”百官见梁主允请,俱各大喜,各执笔署名。或多或少凑将出来,不一时黄白累累共得万亿。梁主便使僧人收来,供在佛前。梁主引众僧及百官各执宝香,僧人撞钟击鼓,梁主长跪佛前通诚做了一日道场。道场完,梁主使僧人将此金银收贮宝藏库中,留作佛门善事,又将寺中料理一番,方与众僧作别,然后乘辇回宫。这才是梁武帝三舍身于同泰寺也。史官有诗讥之道:
天子以修身为本,如何舍作佛家奴?
舍身既可黄金赎,我佛原来是利徒。
却说侯景败走涡阳,闭城坚守。早被幕容绍宗乘胜赶至城下。侯景恐怕示弱,只得领兵开门接战,在马上摇枪大喝道:“绍宗快来见阵!”绍宗出马,侯景用枪架住说道:“你今欲送客耶?欲定雌雄耶?”绍宗道:“欲诔叛贼耳。”说罢二人一往一来战有五十余合。侯景忙呼手下五百将士,各身披短甲,手执短刀,一齐杀人绍宗阵中。魏兵一时无备,惊慌逃避,人声腾沸。绍宗马被人惊,将绍宗掀下马来,侯景便挺枪就刺,早亏偏将郭雄截住侯景,绍宗方得上马。急引军从上风举火,一时烟火漫空,侯景军士俱各迷目。侯景见了忙收兵入城。两下相持数月,城中渐渐粮草不继,侯景与众将商议退敌之策,一时无计。忽一人入帐说道:“大王勿忧,我有退兵之法。”侯景视之,乃是中军校尉颜奇。侯景忙问何计。颜奇道:“围城其急,战又难胜,我单骑去见绍宗,掉以三寸之舌,如此这般,管教成功。”侯景听了大喜道:“若解目前之忧,后当同享富贵。”
颜奇因出城,竟到绍宗营中来见。绍宗闻知,使武士伺侯。颜奇入帐,长揖不拜,绍宗笑道:“汝不畏死,敢为侯景来作说客耶?”颜奇道:“死固当畏,但我无死法,又何所畏。只可惜将军英勇盖世,而死在目前,自死不知而虑人死乎?我此来虽为侯景作说客,亦欲救将军之死也。”绍宗听了大怒道:“今侯景孤城,外无救援之兵。计其城中之粮不出数日,则军士相食而城破被擒受死矣,何反说也?”颜奇大笑道:“将军算人是矣,独不自审耳。令侯景之叛,实高澄量狭不能容人。夸将军与侯景相持,虽胜负未决,然侯景无援势在必擒。然擒侯景之后,实不利于将军也。”绍宗道:“侯景既捕,吾功成矣,有何不利?”颜奇道:“窃闻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高澄挟持魏主,刻忌凌人,既不能容侯景,又焉能容将军乎?将军到此,求不为走狗良弓得乎?愿将军熟思之。”绍宗听了,忙出位扶颜奇同坐,叱去左右,因说道:“适才之言,所见甚远,奈我受高王重委,不得不尽其力。虽欲缓之,人言奈何?”颜奇道:“将军若欲为己为人,何不战而纵之,则败逃者感恩,而战胜者功成,且可久握军机也。”绍宗喜道:“此举何异云长之释曹公,恩威两尽矣。”遂留颜奇,饮酒甚欢,指引一条生路。颜奇拜谢入城告知侯景,侯景大喜。
侯景至夜间开门向西南上杀去,早被别营魏将闻知,引军杀来与侯景大战。侯景心怯,招呼手下落荒而走。绍宗亦引兵来追,已追不及矣。侯景得脱,连夜逃奔。回顾亲随,只得数百余骑跟随,因在马上大恸道:“天不佑我而若是耶!”逃至天明,拘土人问之,方知离寿阳不远。侯景听了大喜,因对刘神茂道:“寿阳城池险固,若往投之,足可展吾之力,只不知守城人肯纳我否?”刘神茂道:“吾观寿阳守城韦黯无谋,大王若至近郊,彼必出迎,因而执之,可以举事,得城之后,徐以表闻梁主,梁主喜,王南归必不责也。”侯景听了大喜,因执其手说道:“天教我也。”不一日夜至寿阳城下。守卒黑夜中见有兵猝至,连忙报知韦黯。韦黯即绰枪贯甲,上马登城,使军士施放炮石。刘神茂使人高叫道:“城中休放炮石,非敌兵也,乃河南王战败来投此镇,前已有表奏知,愿速开城门。”韦黯道:“汝虽奏过,我却未奉明敕,怎敢开门。”侯景听了,对刘神茂道:“事不谐矣。速往徐州再作区处。”刘神茂道:“且候天明,遣人说之,如此这般,小中我计。”
侯景大喜,遂等天明即遣徐思玉入城。徐思玉因单骑到城下叫道:“我有事要见将军,可快开城门。”军士见他独自一人,遂放之而入。徐思玉见韦黯说道:“河南王为朝廷所重,将军所知也。今失利来投,将军为何不纳?”韦黯道:“吾受之命,惟知守城。河南王自败与吾何事?”徐思玉道:“将军此言差矣。国家付将军以阃外之略,今将军不肯开城,若魏兵追至,而河南王为魏兵所杀,君岂能独存?纵使独存,而失朝廷所重之人,独不虑朝廷见责乎?”韦黯听了,一时踌躇不定,因而许放侯景入城。徐思玉出报侯景。侯景大喜道:“活我者卿也。”韦黯邈开门迎入侯景进城。侯景即暗传来将分据各门,因而备酒请韦黯。韦黯一到,即出武士缚之。侯景责其拒而不纳之罪,喝道:“牵出斩之!”韦黯一时措手不及,大骂道:“无端逆贼,怎如此无义,而反噬于人!我虽受害,梁主闻之决不使尔全首!”侯景大笑,忙下阶释缚,抚其背而笑说道:“是戏卿耳,万勿介意。”邀入席同饮极欢。韦黯即韦睿之子也,未几与侯景不合,潜逃建康,且按下不题。
却说梁主自回宫之后,忽传言侯景将士俱没,梁主深为叹息。时何敬容随侍,因奏道:“得侯景败死,实朝廷之福也。”梁主忙道:“侯景与卿何仇?”何敬容道:“侯景反覆叛臣,终当乱国。”梁主不悟。过不多时,侯景遣仪同三司于子悦入朝,报知兵败,并求贬削。梁主见侯景未死,且又南归栖身寿阳,不胜大喜,又不胜矜怜。遂优诏慰之,以侯景为南豫州刺史。未几,侯景又求给军粮,梁主念其初败,遂又诏厚给之。群臣皆为叹息。有光禄大夫萧介上表梁主道:
窃闻侯景以涡阳败绩,只马归命。陛下不悔前祸,复勅容纳。臣闻凶人之性不移,天下之恶一也。昔吕布杀丁原以事董卓,终诛卓而为贼。刘牢反王恭以归晋,还背晋以构妖。何者?狼子野心终无驯狎之性,养虎之喻必见饥噬之祸。侯景以凶狡之才,荷高欢卵翼之遇,位列台司,职居方伯。然而高欢坟土未干,即还反噬。逆力不逮,复逃死西关。宇文不容,故复投身我朝。陛下前者所以不逆细流,正欲比属国降胡以逃二魏,冀获一战之効耳。今既亡师失地,直是境上之匹夫。陛下爱一匹夫而弃与国,臣窃不取也。若国家犹待其更鸣之臣,岁暮之效,臣窃惟侯景必有岁暮之臣弃乡国如脱履,背君亲如遗芥。岂知远慕圣德为江淮之纯臣乎?事迹显然,无可致惑。臣朽老疾侵,不应干预朝政,但楚襄将死,有城郢之忠;卫鱼临亡,亦有尸谏之直。臣忝为宗室遗老,敢忘刘向之心。临表涕泗横溢。启以闻。
梁主见之,反复数回,深嘉其忠,而不能听。时人皆惜之。正是:
贤臣乐石已知忠,临事缘何又不从。
岂是身心多奸错,冤冤要报故相容。
却说萧渊明、萧会理等被慕容绍宗诱敌裹入阵中,执送邺都,请东魏主升阊阖门受俘。东魏主宽恩,因释萧渊明等而厚待之。又遣人送于晋阳王高澄。高澄亦待之甚厚,因与萧渊明等说道:“先王与梁主和好多年、干戈不作,不意一朝失信,致此纷扰,知非梁主本心,实被侯景煽动耳。宜遣使谘论。若梁主不忘旧好,吾不敢违先王之意,请人并即遣归,侯景家属亦当同遣。”萧渊明感激高澄厚意,即修启遣夏侯僧辩入建康,启于梁主。梁主得启,流涕与朝臣商议。右卫将军朱异,御史中丞张绾同奏道:“静寇息民,和实为便。”
梁主深然其言。只见班中走出一人高声连叫道:“不可不可!主和之人,乞陛下斩之!”众臣大惊,视之乃是司农卿傅岐。梁主问道:“卿持不可,其意何在?可奏朕采择。”傅岐因奏道:“凡求和者势有屈也。今东魏连得梁地,并无屈于梁,而高澄忽言求好。必有隙间之谋。今逼渊明遣使者,欲侯景生疑不安耳。侯景不安,必图祸乱。若许通好,必堕其术。陛下万不可信。”梁主听了沉吟了半晌,因说道:“贤卿所见,实有一片忠君爱国之心,确然有理。不知朕又有一段苦怀,先皇兄一生忠孝,只遗此渊明,不能使其荣贵,今流离外国,作一亡臣,何以慰先皇兄于此地下?朕得渊明启后,至今心不自安,言及而泪随下,故不得不从其请也。”傅岐固谏,梁主不听,因手勅渊明书道:“高大将军礼汝不薄,省启足以慰怀。当别遣人,重敦邻睦。”
夏侯僧辩奉了勅书辞朝还魏,路过寿阳,却被侯景闻知。侯景心疑,遂殷勤劝饮。僧辩大醉。侯景搜得勅书,见了大惊道:“梁魏若和,我无容身之地矣。”即又封好。次日僧辩辞去,侯景不胜惊惶,因与谋士商量必须如此,因又作启,使人入朝呈上,其启道:
高氏心怀鸩毒,怨盈北土。人愿天从,欢身殒灭。子澄嗣恶,讨灭待时。所以为此一胜者,盖天荡澄心,以盈凶毒耳。澄苟行合天心,腹心无疾,又何急急奉璧求和?岂不以秦兵振其喉,胡骑追其背,而甘辞厚币取安大国。臣闻一日纵敌,数世之患。何惜高澄一竖,以弃亿兆之心?窃以北魏安强莫过天监之始,钟离之役,匹马不归。当其强也,陛下尚伐而取之,今其弱也,反虑而和之?舍已成之功,纵垂死之虏,使其假命强梁以遗后世。非直愚臣扼腕,实亦志士之痛也。昔伍相奔吴,楚邦卒灭。陈平去项,刘氏用兴。臣虽才劣古人,心同往事。诚知高澄忌贾在翟,恶会居秦,取盟请和,冀除其患。若臣死有益,万殒无辞,惟恐千载有秽良史。临启不胜惶悚待命之至。
又一书致朱异兼饷金三百两。朱异纳金而又通其启。侯景望久不见有梁主诏谕,便惊慌虑祸,慴慴不安,遂又使人上启,其略道:
臣与高氏衅隙已深,仰凭威灵期雪仇耻。今陛下复与高氏连和,使臣何地自处?乞申后战,宣扬皇威。云云。
梁主得启,遂又手勅与侯景道:
朕与公大义已定,岂成而相纳,败而相弃乎?今高氏有使求和,朕亦更思偃武。进退之宜,国有常制。公且清净自居,无劳虑也。特勅。
侯景得了梁主手勅,心才放下。又一时雄心陡起,恶念日生,日与谋士商议,在寿阳休息兵马,暗积粮草,以伺动静。因见军士衣甲不整,进又遣人入朝,求梁主发赐锦帛万匹,为军人作袍。朱异以青布给之。侯景大怒。只因这一番,有分教:父子为仇,好人得志。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侯景檄十罪责梁主 羊侃请大兵守采石
词云:
自家反道心何戾,转道他人罪。说来别有短和长,再四参详方悔受其降。
临江守险防飞渡,自是兵家务。奈何不听信奸谋,可惜江山社稷一时休。
右调《虞美人》
话说侯景见梁主不赐锦帛,一时大怒骂道:“吴老龙钟,宁不思用人之际甘苦同分,誓必倾尔家国,食尔食、衣尔衣方快我心。”一时传令诸将要反。当有一班谋士十分苦劝“不可造次”,侯景只得又纳性依从。且按下不题。
却说昭明太子死后,一灵归在阴司,无拘无束来见阎君。阎君致礼接待。太子因说道:“我闻阴司福善祸恶,天下之事如雷若电。今我萧统生居阳世,日对诗书,不谈人过,不恃己长,仁义自持,兼修戒律,春不履青草,夏不践蝼蚁,奈何值此壮年,有志未遂,忽蒙十大王收录。是前世未修,抑今世现报耶?”十位阎君听了笑说道:“我等恭居王位,既以善恶定人之生死,焉有无罪而忽夺人寿算之理。但罪有万端,不独是不忠不孝以及奸盗邪行也。一举一动有犯于天地鬼神亦罪也,何况有甚于此者。但人或不知耳。”太子听了因辩道:“窃闻罪由心造,心既不知,罪又谁造?”十王道:“造罪虽心,心岂不知。但心有偏执,认罪为功,则知而不知矣。”太子又辩道:“愚蒙获罪,固坐于不知,然据恶定罪,十大王自明镜高悬,何不一言指明,使受罪者甘服。”十王道:“阴司虽小,小功罪亦善恶分明。你今犯此沉沦大罪,自然要与你说明。只因你在阳间聪明太过,灵巧百出,持了一偏之见,妄将《金刚般若波罗密经》分了三十二分,剖断经义,使人受持,有乖如来教典,故尔之罪至于如此,非我众王之事。”太子听了大惊道:“原来为此。我因见世人念诵此经欲一气诵完,苦无长力,若勉强从事,又失精诚;欲暂暂歇息,又苦无住头,往往不便记忆。故分章析段,以便于人,私心窃以为功,不期获罪至此。”因不胜叹息,而下阶服罪。众阎君因分付鬼卒道:“此人虽犯佛愆,却忠孝可敬,与众不同,可将他押至七叶关去幽禁。”
鬼卒领命,便来携了太子的衣袖而去。太子也就不敢强辩,只得跟了鬼卒弯弯曲曲走了半晌,鬼卒说道:“此已是七叶关了。”太子忙抬头看去,只见非舍非屋,非楼非阁,无砖无瓦,上尖下阔,一如伞盖之形。太子再细看时,却是紫金色的七大块的莲花瓣儿模样,周围簇成,就像一间小屋。太子看了想道:这个所在如何住得?便停身不走。这几个鬼卒便笑嘻嘻说道:“这个好所在,是万劫中难得一人到此。不知太子走了些什么因果,却到得这里。”太子听了簇着双眉道:“有甚好处,若住在里面,不将人饿死,也要闷死。况且幽黑怎生坐卧。”内中一个鬼卒说道:“不妨不妨,此关寅开戌闭,妙用无穷,决不闷死。”又一个说道:“这关里上饮真一之精,不受含真之气,如何会饥?”又有一个说道:“你能身心请净,自现出深潭月一轮,如何会黑。我们奉了阎君之命,还要大家在此轮流照管你哩。你快些进去,好将叶门闭上。”太子听了无可奈何,只得低头走进去坐在中间。外面几个鬼卒忙将这七扇叶儿,左搭右搭,凑将拢来,将太子围在中间不题。
却说侯景自到寿阳,东魏不来追击,他便安心,日以图梁为念。今见梁魏通好,惟恐有人暗算,只使人往来打探消息。一日又遣人入朝上梁主启道:“臣今蓄粮聚众,秣马潜戈,欲指日计期,克清赵魏。但虑军出无名,故愿陛下为主耳。今陛下弃臣遐外,南北复通,将恐微臣之身不免高氏之手。故遑遑再启。”梁主笑说道:“侯景何疑心如是耶?”遂又手勅与来使道:“朕为万乘之主,岂可久信于一物。想公深得此心,不劳复有启也。”
侯景得勅大喜,恣意谋为,每遣人建康一次,必嘱咐使人备细,将朝中文武作用及梁主动静细细打听明白,告知侯景。侯景常自说道:“大丈夫之志终有日风云际会。”却又打听得东魏不时有人往建康,建康也遣人到东魏。侯景猜疑,不能自安,因与谋士商量,一时无策。忽一日侯景想道:我如今必须如此,可见心迹。因使人诈写了高澄一封假书,书内称要送还萧渊明等,以换侯景之事,使人扮作魏人上与梁主。此时梁、魏时时有人往来,竞不相疑。梁主见书,欣然欲许,羊侃坚持不可道:“侯景以穷归义,弃之不祥,且百战之余,宁肯束手受缚。”梁主踌躇。因问张绾、朱异二人,说道:“侯景败奔之将,擒之是一使之力耳,有何不祥?”梁主从之,因复高澄书有云:“萧渊明旦至,即缚侯景夕返。”付使而去。侯景得书,因大怒骂道:“我固知吴老薄心肠也。”自此,侯景之心谋反益切,然不敢骤动。有谋士王伟劝侯景道:“大王坐听亦死,举大事亦死。然举事则事尚不可知,惟大王留意不可自失。”侯景意决。遂将远近属城居民悉招募为兵,又将民间女子皆令配将士。又因自己无妻,遣人上表,请娶于王、谢二家之女为妻。梁主见表笑道:“王、谢门高,岂汝所偶。可于朱、张以下访之。”使者归告侯景,侯景拍案大怒道:“何不将吴儿之女配我?”于是谋叛益急,遂以夏侯燕之子潘为长史。又因姓相近,遂命潘去夏称侯,竟认做侯景的族子,又以徐思玉为司马。一时聚众数万,日日操演谋叛不题。
却说萧正德前年谋为不轨,出逃魏国,未几回来,梁主教诲一番,便也相安。过了几年,忽太子统薨逝,正德不胜大喜,以为这遭必定立他。不期梁主又立了太子之弟六通为皇太子。正德一发怨恨,又行事不端。不久事露惧罪,又逃入魏国。过了些时,又回建康。梁主不加他罪,转恐他又要逃奔,遂复其爵位,又加征兆将军。到了大通四年又加信武将军吴郡太守。正德便邀功冒奏,梁主喜其自新,又加他为侍郎抚将军。未久又封临贺郡主,食邑二千户,不多时又加右卫将军,自此位重权高,凶暴日甚。心未满足,却又暗暗招集亡命,屯粮聚草,以待机变,已非一日。早有细作报知侯景,景大喜道:“成吾志者,必在此人。”遂商议厚结之,却又一时无便,徐思玉说道:“当初正德在魏时,与我有一面之交,大王可修书一封,如此这般,我亲去见他,再用言动他,可立致而为大王用矣。”侯景大喜,遂使王伟写书付与徐思玉。徐思玉带上暗暗渡江来见正德。果然相见甚欢,各致殷勤。正德备酒款待,因问来意,徐思玉因遣去左右道:“不才久知殿下英武,足可继天立极,而抑郁不伸,久居人下。岂大丈夫事哉?今特送天子与大王耳。”正德听了大惊大喜道:“知我心者。其大夫乎?只不知这天子果从何得?”徐思玉忙向袖中取出侯景之书,与正德道:“天子之位,实在此中。”正德忙启而视之,只见上写道:
臣侯景顿首拜奉书于殿下,今天子年老,奸臣乱国,宪章错谬,政令颠倒。以景观之,计日必败。况大王属当储贰,久被废辱,天下义士,窃听痛心,在景愚忠,能无愤慨?今四海业业,归心大王,大王岂得顾此私情,弃兹亿兆。景虽不武,实思自奋。愿大王允副苍生,鉴斯诚款。云云。
正德看完,不胜大喜道:“侯公之意,正与我同,此天赞我也。异日若得成事,当以侯公为大丞相司马郡公。”因留款徐思玉数日,方作书复侯景,其略道:
朝廷之事,悉如公言。仆之有心,为日久矣。今仆为其内,公为其外,何有不济。机事在速,今其时矣。云云。
侯景得书大喜,遂择日举事。军中士卒俱用青色,因而操练不题。
早有鄱阳王范知侯景已露反情,遂密奏梁主。梁主大惊,遂私问朱异、张绾,二人同奏道:“侯景数百骑叛虏,何能为也。”梁主深以为然。因召范入宫说道:“侯景孤危寄命,譬如婴儿,仰人乳哺,今势穷力迫,安能反乎。”范顿首奏道:“陛下若不早扑灭,不久祸及生民,噬脐何及!’梁主道:“朝廷自有处分,不必汝忧也。”范又请以合肥之兵以讨侯景。梁主不许。
却说侯景见羊鸦仁拥兵附近,因使人持书约他共事,以图富贵。羊鸦仁见书大怒骂道:“侯贼穷寇投人,不思报国,忘恩至此,吾必寸磔之,方泄我恨。”一时恼怒,碎焚其书,既而追悔无迹,因执其使,连夜解入建康。梁主勅有司下建康狱。侯景闻知大惊,使人打听,知书毁无据,又大喜。因上梁主启道:“若臣事实,应罹国宪。若蒙照察,请戳鸦仁。”梁主亦因无据见疑,因同朱异。朱异道:“侯景叛虏,必无此理。”梁主既释放其使还侯景。侯景自此益无忌惮,因又上启道:
高澄狡猾,宁可全信?陛下纳其诡语,求与连和,臣亦窃所笑也。臣宁甘粉骨,投命仇门,乞江西一境授臣控督。如其不许,即率甲骑临江上,向闽越,非惟朝廷自耻,亦是三公旰食。云云。
梁主见启,甚是不悦,因召朱异、张绾说道:“譬如贫家养十客,必有五客得意,朕惟有一客,致生愤言,是朕之失也。”于是赏赐殆无虚日,欲使侯景相安。朝中士大夫不胜叹息。
却说陶弘景因谏梁主不听,遂归至句容茅山,日与士友谈玄自适。若有事必使人奏疏于朝。梁主亦诏慰之。时人称他是山中宰相。今见朝事如此,不胜扼腕,未几得病,临终而作诗道:
夷甫任散诞,平叔坐论空。
岂悟昭阳殿,遂作单于宫。
此诗传入朝中,士大夫深虑侯景,因谓朱异、张绾道:“二卿任参国政荣宠如此,近日所闻,鄙秽狼籍。若使圣主发觉,二卿欲免得乎?”朱异笑说道:“外间谤言,我已知之。但心无愧,何惧人言。”傅岐闻言对人道:“朱彦和将死矣,恃谄以求荣,肆辩以拒谏,闻难而不惧,知恶而不改,天夺其鉴,焉能久乎!”太清二年夏,忽一日建康雷雨大作,有一大龙堕落地,在一家井中,见者骇异,俱争往伏视井中,只见一物如驴,众人将挠钩钩起杀之。忽室中窜出大蛇教万,一时人民骇奔,自相踏死者无数。七月报荆州市杀人,其身不倒,头在地上,口动目张,血如竹箭,直上丈余,然后如雨细下。一时各处灾异屡闻。
却说侯景自得了正德许以内应,便择了太清三年春戊戌日,在寿阳城宰牛杀马,犒赏三军,共得甲士十万。侯景誓师毕,以军中大都督王显贵守寿阳。又使王伟草檄,数梁主十大罪,不日发入建康。你道这檄文是如何写着?只见上写道:
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然则意非言不宜,言非笔不尽。与高氏通私,岁逾一纪,舟车往复,相望道路,必将分灾恤患,同休等戚。宁可纳一介之服,贪汝、颖之地,便绝好河北,檄詈高澄,聘使未归,陷之兽口。扬兵击鼓,侵逼彭,宋。夫敌国相伐,闻丧则止,匹夫之交,托孤寄命。岂有万乘之主,见利忘义若此哉?其罪一也。景与高澄既有仇憾,义不同国,归身有道。宜授以上将,任以专征。受命不辞,实思报效,使大梁与轩黄等盛。景与伊吕比功,垂裕后昆,流名竹帛。分其功不能专任,遣庸懦之渊明,任骄贪之胡赵,见旗鼓而鸟散。慕容绍宗乘胜席卷,使景狼狈失据,妻子为戳,实负景之深。其罪二也。韦黯之寿阳,众无一旅,慕容凶锐,欲饮马长江,非景退保淮南,其势未之可测。作牧此州以为蕃捍。方欲收合余烬,劳来安集,励兵秣马,克申后战,封韩山之尸,雪涡阳之耻。不意耄年丧其精魄,无复守气,信渊明谬启,复请通和,翻覆若此,童子犹且羞之,况在人君,二三其德?其罪三也。夫畏懦逗留,军有常法,子玉小败,见诛于楚;王恢失律,受戳于汉。渊明精甲数万,而面缚敌庭,宜绝其属籍,以衅征鼓。汝无追责,怜其苟存,以景规相贸易。人君之法,当如是哉?其罪四也。悬瓠大藩,羊鸦仁弃之不以为罪,景得之不以为功。其罪五也。羊鸦仁内怀惭惧,启景欲反。欲反当有形迹,何所征验?诬陷顿尔,曾无辩究,默而信纳。其罪六也。朱异、张绾之徒渔猎百姓,积受金贝,女妓自随。赏罚无章,何以为国?其罪七也。景御下素严,无所侵物,受其侵润之谮。其罪八也。朱异专断军旅,周石珍总尸兵仗,陆验、徐麟典司谷帛,每有陈奏请求,恒被抑遏,其罪九也。鄱阳之镇合肥,推以皇枝,每相祗敬。而嗣王庸怯,虚见备御,景有使命,必加弹射,声言景反,何以堪于此哉?其罪十也。其余条目,不可具载。因思重华纯孝,犹逃凶父之杖;赵盾忠贤,不讨杀君之贼。景何亲何罪,而能坐受歼夷?韩信雄桀,亡项霸汉,末为女子所烹,方悔蒯通之说。每览书传,心常笑之。岂容遵彼覆车,而快昏聩佞臣之手?是以兴晋阳之甲,乱长江而直济;诛君侧之恶臣,清国朝之秕政。以俟有德,景之愿也。
不则一日,这道檄文,侯景细作早入健康遍贴街市,城中百姓大惊,朝臣恐惧,慌忙奏知梁主。梁主见了大怒,甲辰日下诏,以合州刺史、鄱阳王范为南道都督,北徐州刺史、封山侯正表为北道都督,同州刺史柳仲礼为西道都督,通直散骑常侍裴之高为东道都督。又以邵陵王纶持节督众军会剿侯景。命下,诸将皆统兵望北向寿阳进发。早被正德闻之,星夜差心腹骁将飞报侯景。侯景见台军兵分四路来讨,遂与诸将商议。王伟道:“邵陵若至,彼众我寡,必为所困。大王不如弃淮南,率轻骑由小路夺据采石,直掩建康。正德攻其内,大王攻其外,天下不足定也。兵贵神速,即宜进兵。”侯景听了大喜,一时鼓炮喧天,拔寨齐起,使军士扬言攻围合肥。将到了交界地方,侯景传令进攻谯州。军士得令,一时马嘶人骤,顷刻杀到谯州城下,锐不可当。此时梁朝将士有能的俱在江淮边地守护,内地守兵俱是些柔弱脆卒,不过守城而已。况且三十余年不见兵火,何堪接战。今侯景又在内地,一时发作起来,正是家贼难防,早吓得远近郡守抱头鼠窜,纷纷逃奔。侯景到了谯州城下,摆开阵势,准备攻城,城中守将绍先自知非敌,遂开门投降。侯景遂进攻丰城,城破,执丰城侯萧泰。又进攻历阳。丁未日历阳太守庄铁举城投降。侯景待之甚厚,庄铁感德,因向侯景说道:“国家承平日久,人不习战。今闻大王举兵,内外震骇,宜乘此际,速趋建康,可兵不血刃而成大功。若使朝廷悉得为备,内外小安,遣赢兵千人,直据采石,大王虽有精甲百万,不得渡江矣。”侯景听了大喜道:“太守之言,正合我意。”遂留田英、郭骆守镇所得之地,以庄铁为向导,连夜兼行,直临江口。沿江守兵闻侯景兵来,俱抛戈弃甲,逃的逃,降的降。早有人飞报入朝。梁主闻报,急聚文武商议讨侯景之策。诸臣皆面面相觑。惟有都官尚书羊侃奏道:“乞陛下付臣三千人,急据采石,再遣诏邵陵王等袭取寿阳,当使侯景前进不能,退失巢穴,乌合之众,自然瓦解矣。”梁主听了点头,因又问朱异、张绾道:“此策似乎可行。”二人奏道:“臣观侯景必无渡江之志,若如此御之,以示弱也,失朝廷大体矣。”羊侃固争,梁主不听,羊侃长叹道:“陛下不如臣计,大事去矣,后悔何及!”
却说萧正德已知侯景兵到江边,知其无舟不得渡江,因急入朝见梁主奏道:“侯景忘恩反噬,臣实切齿。然长江天堑决不能飞渡,乞陛下赐臣重任,便宜行事,以报陛下。”梁主听了大喜,遂授正德都督京师诸军,领兵屯于丹阳郡。正德领旨出朝大喜,即去料理兵将,却又暗暗遣水军头领吩咐如此这般,各备大船数百,付以旗号,诈称说过江装载获苇,以济军中之用。水军头领即将船过江,藏入芦苇中,以候消息。
却说侯景一时杀到江边,只见波涛汹涌一望无涯。侯景是北地生长,从不曾见此大水,甚觉心惊。又无舟楫可渡,只得领着军士沿江望北而走。走不一二里,只见芦苇中有人驾着一只小舟,飞也似划来。侯景勒马观看,那船上有人高叫道:“吾等奉临贺王殿下之命,特具舟楫,迎请大王过江,此守候多时矣。”侯景听了大喜道:“临贺王,信人也。”便问道:“如此小舟怎能渡人渡马?”说声未绝,那小船人一声呼哨,只见芦苇中涌出数百大船来。侯景见了大喜,忙指挥将士登舟。只因这一来,有分教:奸佞旋亡,荣华瞬息。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
正德藏舟渡侯景 梁王拜佛困台城
词云:
父子不亲亲逆贼,自应死有余辜。潜舟江上暗招呼。帝星尚无有,王位已先无。
年少英雄明万里,奈何老去糊涂。大都怕死信浮屠。百思求知慧,泥土只如愚。
右调《临江仙》
话说萧正德见梁主年老,英雄之气全无,好善之心日长,正欲乘时而动,夺取兄弟六通之位,弃梁而自立。忽得了侯景之书,许共图大事,立他为帝,便不胜大喜,约以内应外合。回书之后,日望侯景起兵。不一日有密报到来,报侯景引兵渡江,他恐梁主遣了别人,侯景一时不能渡江,遂入朝见梁主说了一番尽忠报国之言。梁主听了大喜不疑,即授以兵符印信,勅他总摄京师外卫,兵马屯于丹阳郡。正德奉旨,一时外卫兵马尽属他管。欲乘此就要杀入台城,又恐一时不能即破,又与谋士商议了一番,毕竟要等侯景兵来会合方得万全。便遣水军朱角暗集船只,只说装载芦苇,军中应用,付以令箭,若地方官阻滞者,即以军法处死。朱角便带了一百余号大船,扬帆过江,藏入芦苇之中。过不半日,正值侯景兵到,沿江寻觅船只,朱角见了忙棹小船上岸与侯景说知:“奉临贺王命,备船迎请将军渡江,早定建康。”
侯景得船大喜,使军将俱在芦苇中各各上船,等到夜间,恰遇顺风,将船一齐统出,顷刻而至。守江军士在黑夜中忽见江面有船行走,便一齐架起炮石,望着江中打来。朱角使人高叫道:“我等是奉临贺王殿下旨意,过江装载军资,自有钧牌,着地方官不得拦阻,如违,军法施行。”这守兵见说是临贺王军令,又见是建康人声音,便停了箭炮说道:“既有军令,可着一人上来照验放行。”朱角与侯景见岸上有炮弩,略缓,便一齐拢岸,一面口中叫“快来照验”,一面侯景与诸将奋身上岸连砍数人,大叫道:“河南王全军过江矣!”便一齐砍杀。守兵忽听见是侯景之兵,早吓得魂飞魄散,俱从黑夜中逃生。采石守将正在指挥兵卒盘诘,忽听得喊杀连天,不时报到,守将惊慌,便弃了采石逃走。侯景遂据了采石,连夜分兵袭取姑孰。姑孰城破,执太守文成侯萧宁。次日报到建康,臣民惊骇。太子纲忽然急忙来见梁主说道:“逆贼侯景领兵渡江,已据采石,已破姑孰,不日即窥我建康,朝野震骇。乞父王赐授方略以御之。”梁主听见默然了半晌方说道:“此乃汝事,何更问我。今内外之军,悉以付汝。”太子领命,遂到尚书省指挥诸将,闭守内外城门,严禁出入。此时尚不知正德的反情,遂遣正德去守朱雀门,宁国公大临守新亭,太府卿韦黯守六门。又修好城池宫门,以防不测。
却说侯景得了采石、姑孰,便整饬军马,宰牛犒师。分付诸将道:“吾观南人轻锐柔弱,利于结阵,扣战弓矢实非其长,且战骑亦少。我今北人,弓马纯熟,只须用己之长而制其短,无有不胜之理。”遂将兵马分了五军,每一军中用五百弓弩射手在前,射定阵脚,勿使南人轻进。又于每军用铁骑五百排作连环,横冲直击。分付诸将道:“由此而入建康,攻无不克矣。今成功在即,富贵同享,愿诸将戮力。如有不遵,军法治之。”众将听了尽打拱道:“大王军令,敢不遵从。”侯景听了大喜,又操练一番,即拔寨而行。一路上长弓短弩,劣马奔驰,所到之处,不容梁兵立阵搦战。即用弓矢、铁骑按法蹂躏。果然梁兵梁将不曾防备,一时不敢抵敌,纷纷败逃。侯景之兵长驱大进,势如破竹。梁兵皆莫敢撄锋对敌。不日到了慈湖,飞报入朝,军民大骇。太子又以扬州刺史大器都督城内诸军事,以羊侃为军师,南浦侯推守东府城,西丰侯大春守石头城,始兴太守元贞守白下。分遣已定,又征取诸寺观库藏钱粮,以克军饷。庚戌日,侯景兵至板桥,遣徐思玉入城求见梁主,以观城中消息。徐思玉至城,梁主使人召见于内庭。徐思玉奏道:“臣有机密事,乞陛下屏去左右敢细陈。”梁主听了欲遣开近臣。有舍人高善宝大声说道:“徐思玉从贼中来,情伪难测,安可使其独在殿庭条对!”朱异道:“徐思玉岂刺客耶?”徐思玉忙用手入怀,取出侯景表启,内言朱异等弄权,乞带甲入朝,除君侧之恶。梁主见了坦然微笑,进将来启与朱异看。朱异见了吓得面如土色,只得俯伏奏道:“微臣之心,惟陛下鉴之也。”梁主道:“朕心无,彼虽忘恩,朕岂少义。今既以此为辞,朕不得不赏犒其军,使千载之下当有公论。”遂勅中书古人贺季主书,郭宝亮赍了牛米酒肉,同徐思玉犒劳侯景军于板桥。贺季对侯景说道:“将军今日之举出自何名?”景瞋目视之,大声说道:“欲为帝耳。”身后转出王伟说道:“朱异、张绾等乱政,实除奸臣也。”侯景听了,自知失言,便留下贺季在军中,独遣郭宝亮回去。徐思玉告以城中慌骇及正德暗催进兵。侯景大喜,即传令拔寨而起,一路上旌旗耀日,鼓炮喧天,杀向建康而来。
却说建康城外百姓闻侯景兵到,一齐惊慌,俱携男抱女,争奔入城。此时梁主坐了四十八年,东南半壁全安,人民乐业,俱久不见兵火。今被侯景猝至,宿将已亡,少年将士又大半出镇在外,早吓得一班文臣束手无策,惟闭户保守妻子而已。到了辛亥日,侯景全军杀到了朱雀桥南。太子以正德守宣阳门,东宫学士庾信守朱雀门,率宫中文武三千余人结阵在朱雀桁北。太子使庾信出阵,以挫侯景之锋。庾信引兵开门,见侯景兵士皆戴着黑铁面,骑在马上,俨如神煞一般,又见是五百一连,齐齐摆列,以待桁内出兵厮杀。庾信忽然见了,早惊得心胆皆裂,疾忙退隐身于门侧,不敢轻出,立了半响。一时喉内发渴,使军士取甘蔗来解渴,正手拿要吃,侯景兵见桁内门半开,隐隐有人,早有一将取过一支鈚箭射来,正中在门柱上。庾信正吃着甘蔗,忽见箭到,不觉手中甘蔗应弦而落,便掇转身弃军而走。此时正德看见庾信开朱雀桁与侯景对敌,便从宜阳门杀来,砍杀守将军士大叫道:“侯景兵,城中已有内应了!”守桁军卒听了,便一齐奔溃。正德使人夺开桁门,引侯景兵杀入。正德将军马列在一旁,不一时侯景中军亦到,正德与侯景在马上交揖道:“将军神速,功成盖世。”侯景答道:“此殿下之福也。”侯景兵俱穿青袍,旗帜皆青。正德穿缸袍,红旗,两军相会而进。遂过秦淮河,二人乘胜进攻阙下。一时城中大乱,被侯景兵焚烧抢杀,百姓哭声震地。羊侃见了,恐示怯于敌,使人扬言邵陵王、西昌侯两路援兵俱已在路,不久即至。于是城中稍安。随又遣人四出,到各处求兵勤王去了。
台城中忽见侯景进了朱雀桁,方知是正德内应。这西丰公大春,知侯景入城,心胆俱慌,弃了石头城逃奔。元贞弃白下而走。彭文杰遂以石头城降侯景。侯景使于子悦守之。侯景督兵围绕台城,尽力攻打。城中百姓百般防御。侯景使人作书,缚于箭头射入台城。将抬之呈于梁主。梁主拆开,只见书上写道:“朱异等蔑弄朝权,轻作威福,臣为所陷,欲加屠于陛下。若诛朱异等,臣则敛辔北归。”
梁主见了因问太子道:“朱异平昔果如是么?”太子道:“诚如是言。”梁主道:“既如是言,可斩之以慰侯景。”太子道:“贼以异等为名耳。今若杀之,无救于急,适是贻笑将来。俟平贼后诛之未迟。”梁主听了点首而止。侯景见台城急攻不下,遂纵火肆掠延烧东、西华二门,一时火光烛天。羊侃使人凿门上为窍,灌水救火。太子自捧银盘,往来赏赐将士,直阁将军朱思率军士逾城洒水救灭。侯景据公车府,正德据左卫府,侯党宋子仙据东宫,范桃棒据同泰寺。
侯景掳东宫女子分给军士。见东宫墙近台城,引兵登墙架炮,发弩打入台城。城中用门扇竹篦遮挡,又取民间绵被以蔽矢箭。到了深夜,侯景在东官置酒奏乐,太子听了,领人各带火箭火弩伏于暗中,望着干燥之处一齐施放,不一时烈焰冲天,将东宫烧得殆尽。侯景大怒,使军士拚力攻打台城,昼夜不息,又拘捉匠人做了术驴数百,使军士各带铁锹躲在木驴之下,以避城上矢箭。使人推着木驴至城下,一齐掘凿。
羊侃见了,忙令人抬大石柱击之,顷刻将这木驴打坏,侯兵走躲不及的俱被打死。侯景见了大怒,便令人筑起长围,以绝内外。台城中射出赏示:“有能献侯景首级者,即以侯景之位授之。并钱一亿万,布绢各万匹。”侯景亦有示射入台城:“求诛朱异等方议退兵。”朱异、张绾见了惊慌,私自商议道:“我二人尽忠于国,而贼指名污我,倘梁主不察,死无地矣。真其死于仇口又不落得美名,何不开城接战,即不能成功,亦可免人谈论。”二人算计已定,便求梁主出兵,以击侯景。梁主不决,问于羊侃。羊侃道:“不可。兵少不足破贼,徒挫锐气;兵多,恐一旦失利,门隘桥小,必有失亡。惟坚守以待援兵。”梁主点头称善。朱异、张绾见梁主不肯发兵,只得各出资财,募集勇壮约有千余,竟开门出战。
侯景忽见城内有人领兵出来,不胜大喜。便将自兵后退,让城中兵马出来。见兵马出城约有一半,侯景在马上呼哨一声,鞭鞘一指,自己一骑马、一条枪直杀过来。手下铁骑见侯景在前杀去,便一齐掩来,如山崩地塌之势。朱异之兵出城尚未驻扎,忽被侯景杀来。朱异等正要迎敌,忽见铁骑拥至,一齐心慌,各自奔溃,望城门退入,一齐拥挤,争桥夺路,自相践踏,落水死者大半。朱异、张绾入城,忙将城门紧闭,而千余人已死七八。当有羊侃之子羊鷟被侯景所获,使人押至城下,侯景在马上大叫道:“今尔子被擒,可早开城归降,免其一死。”羊侃见子被获说道:“我倾宗报主,犹恨不足,岂计及一子,幸早杀之。”侯景牵之而回。数日后复牵到城下,羊侃对子说道:“久以汝为死矣,今犹在耶!”遂取弓搭箭望着射来。侯景见羊侃忠义,举枪拨去来箭,亦不杀其子。侯景见台城坚固,急切难破,恐人心有变,遂于十一月朔,杀白马祭祀蚩尤,奉临贺王正德即皇位,于仪贤堂下诏道:“普通以来,奸耶乱政。上久不豫,社稷将危。河南王景,释位来朝,猥用朕躬,绍兹大位,可大赦远近。改元正平元年,谨诏。”
正德立子见理为皇太子,以侯景为丞相,以女妻之。景引兵攻东府城。城中南浦侯尽力拒敌,三日不克。侯景大怒,自往攻之。城中矢石交下,侯景不敢逼近,夜间宣城王防引侯景登城破之,侯景怒杀南浦侯推及城中三千余人。
侯景使人载了首级聚于台城外杜姥宅中,令军士向台城喊道:“若不早降,破城之日,亦如此例!”城中之人不为摇撼,只坚守防御。侯景亦无奈何,心中甚是焦躁,因想道:“我当日初至建康,以为旦夕可破,故收拾人心,号令严廉,今屡攻不克,人心渐懈,倘援兵四集,此地焉能久存。况且今常平诸仓,粮米将尽。军中不久乏食,若再严禁诸军,安肯为我出力?”遂传令使军众掠夺民米为粮,及金帛子女。军卒得令大喜,向民间抢掳。
却说梁主当日开城之时,遣人移檄各镇之兵勤王,此时四处皆知,各镇皆引兵而来。邵陵王等是前奉旨袭攻侯景,一路慢慢而行,早已离寿阳不远,传令安营,终日商议进兵之策。一时无计,不敢进兵。忽闻侯景已渡采石,将攻建康,诸将皆惊。又飞报道梁主诏勅勤王。邵陵王等大惊,便回兵来救。行至江边,军士上船,行至江中,忽旋风大作,人马溺死了万余。邵陵王等遂不敢渡江,只沿江而走。到了京口方得渡江而来,因与诸将商议。赵伯超说道:“我军若从黄城大路进兵,必与贼相遇,不如竞走据钟山,出其不意,台城之围可解矣。”邵陵王从之。遂连夜兼行,次日天未明结营于蒋山。早有探马报于侯景道:“邵陵王大军已回,立寨于蒋山,兵马甚众,乞大王早些应敌。”侯景听了大惊道:“彼何由而至此?”遂将所掠子女并珍宝珠玉,皆使心腹将士具舟以备,自己引兵三路迎敌。遂立寨于覆舟山下。次早两处兵马立于玄武湖左侧,邵陵王使萧骏出阵。侯景骤马冲出接着,两人皆不答话,杀到二十回合。侯景便虚晃一枪,拍马败走。萧骏不知是计,便骤马追来。赵伯超恐萧骏有失,亦来追赶,侯景将二人引至覆舟山下,忽一棒锣声,两下伏兵齐出。梁兵将见有有伏兵,大叫中计,忙转身欲退,早被侯景兵围住,绊马索绊倒。侯景将二人割了首级,复引军杀来。邵陵王见侯景怯战败走,心中大喜。又见赵伯超追去,必然成功。正挥动将士掩来,早遇着侯景之兵枪杆挑着二将的首级,到阵前大叫道:“若不投顺,以二人为例!”梁兵一时见二将被杀,心内胆怯。侯景见了忙暗中传令,使铁甲马一齐望梁阵中冲入。霎时尘土飞扬,梁兵见了只往后一退,侯兵便乘势卷来,无不一以当十。邵陵王诸将皆退,各自乱窜逃生。邵陵王不知去向,一时遗弃辎重器械粮草如山堆积。
侯景生擒西丰公大春、霍俊等,大获全胜。将生擒之人绑押至台城下叫道:“邵陵王已为乱军所杀,援兵无人,速速早降。”霍俊忙向城上大叫道:“邵陵王虽失小利,全军尚在京口城中,只宜坚守,援兵即至也!”侯景大怒,即用刀背打之,霍俊叫不绝口。侯景见其患义,释之,后被正德所杀。侯景因杀退了邵陵王,遂恣意攻城。用火车焚台城东南楼,又掘地道穿城,俱被城中打回,不能成功。侯景不胜恼怒,有人献计决玄武湖之水以灌台城。侯景依计,使人灌决台城,内殿阙前一时泛溢,居民皆在水中。当有邵陵王阵中江子一,载败逃入台城来见梁主,梁主责之。子一奏道:“臣以身许国,常恐不得一死,今手下将士皆弃臣而去,臣以一人安能击贼。乞陛下付臣以千人袭侯景,誓当碎身以赎前罪,不死阙前当死阙后。”梁主见其言忠烈,许之。
江子一拜谢而出,与弟尚书左丞江子四、东宫王帅江子五各带家将一百余人,悄悄开了承明门,江子一奋勇当先,匹马直杀入侯景寨中。侯景正然坐着,一时不防,被江子一忽抢到面前,举枪直刺。侯景大惊,忙将身一侧,那枪尖早从肋下透过,正中在椅子上。江子一连拔不出,便挑起交椅望侯景劈头掼来,早被侯景接着。两下拚力相扯,江子一枪尖方出,忙收回又刺。侯景大呼道:“有贼在此,诸将何在!”便将那交椅遮挡,腾身乱舞。那马着惊,将江子一掀下马,一时诸将见军中有失,各提刀杀入。一连槊杀数人,力不能加。侯景取刀砍来,中肩仆地,口中叫骂不绝。侯景大怒,乱砍而死。这子四、子五见子一杀入侯景寨中,久不见出,二人说道:“三人同来,何面目独回!”遂自杀来,早被侯兵截住,二人力战。侯景喝叫:“弓弩手齐射之!”不一时将二人射死于军中,一时兄弟三人皆亡,至今青史留名。史官有诗赞之道:
一人碎首已称奇,相继亡身世更稀。
不是忠肝还义胆,安能视死直如归。
侯景见台城急切难破,十分着急,因聚众将问计。王伟道:“今台城不可猝拔,莫若请和,以缓其势,待其懈而进攻,乃万全策也。”侯景依言,遣任约、于子悦到城下拜表求和。太子以台城围困日久,遂请命梁主求许之。梁主听了含怒说道:“和不如死!”太子固请道:“侯景围困台城,四方援兵俱观望不进,莫若许其和而寻良策退之。”梁主仰面观天,良久说道:“汝自图之,勿令取笑千载。”遂闭目念佛而已。太子出,使人许和。侯景见许,要割江西四州之地,引宣城王大器为质,然后引兵过江。太子俱许之。傅岐哭谏道:“岂有贼举兵围宫,而肯与人和乎!此不过抑援军以俟城懈守耳。奸面兽心,必不可信。”羊侃亦坚持不可。
癸巳日,羊侃心力耗尽,呕血数升而卒。城中益惧。太子遂将宣城王之弟大欢为质,以侯景为大丞相,都督江西四州,诸军不得进攻。又遣詹事柳浑与侯景立坛于门外,杀牲歃血为盟。后侯景兵马如故,太子遣人来问侯景,侯景只托言无船过江。又言:“军中铠甲尚未造完,夕完夕走。”太子方知是诈,心中大惊,只得又督人死守。景见台城依旧严守,遂使人写了数百余张告示,射入台城。只见上写着:
河南王侯,今告城中士民知悉。梁自近岁以来,权倖用事,割削齐民以供嗜欲。如曰不然,公等试观今日国家池苑、王公第宅、僧尼寺塔及在位庶僚姬妾百室,仆从数千,不耕不耘,锦衣玉食。不夺百姓从何得之?仆所以趋赴阙庭,指诛权佞,非倾社稷。今台城指望四方入援,吾观王侯诸将志在全身,谁能竭力致死与君争胜负哉!长江天险,二曹所欢,吾一苇航之,日明气净,若非天人相协,何能如是。幸各三思,自求元吉。特谕通知。
却说湘东王绎,见梁主勤王诏到大惊,即遣司马陈昕引兵来救援。哨马报知侯景。侯景见报,即引铁骑散千来迎。两军会于牛首山前,阵尚未圆,侯景即率铁骑冲杀。陈昕忙分将士迎敌。不期众将士见侯兵骁勇铁骑冲至面前,刀斧皆不能砍入,一时心慌,遂不战而溃走。陈昕见了大惊,便独自出马与侯景力战数合,后军不继,被侯景围住,用挠钩将陈昕拖下马来。侯景使范桃棒囚之,陈昕与范桃棒有旧识,因而释缚置酒,同饮甚欢。饮至中间,陈昕道:“将军英雄盖世,不立美名,今事贼而遗臭万年,死无容所,深可为惜。”范桃棒惊问道:“今河南已不久灭梁为帝,我是一功臣也,何为贼论而遗臭乎?”陈昕笑道:“将军自未审耳。侯景凶虏,受梁主深恩而反噬,今侥倖猝至,是内地窃发,遂其猖獗之毒。今台城数月未下,不思梁主在位四十余年,泽被已久,众王子诸将皆拥兵于边疆,勤王之兵一旦四集,深入重地,见在目前,焉得为帝?不能为帝,岂非是贼乎?深为将军不取也。”范桃捧听了道:“我亦思之已久,然亦骑虎之势不能下耳。”陈昕道:“何不反邪归正,得天下万世之美名。”范桃棒听了大喜,遂商议停当,等到夜间使陈昕缒城而入。陈昕来见梁主,奏知失利被获,臣今说范桃棒归降,望陛下允从。梁主听了大喜,遂勅镌银券,以赐范桃捧。俟事定之日,封为河南王。太子闻知,急见梁主,奏以不可纳降,恐其有诈。梁主怒说道:“受降常理,为何致疑?”太子不决,召公卿会议。有言可纳,有言不可纳,纷纷不一。傅岐坚执说道:“范祧捧必非谬诈,降后侯贼必惊,若乘此击之,大可破也。”太子道:“要坚城自守,以俟外援。援兵若至贼岂足平,此万全之策。今若开门纳范桃棒,范桃棒之情何易可测,万一内变,悔之何及?社稷为重,还宜详慎。”傅岐道:“殿下若以社稷为重,宜纳范桃棒,如其犹豫,非岐所知。”太子终不解决。次日范桃棒见陈昕入城无信,遂作书射入城中。军士呈上,太子拆开视之,上写道:今止将所领五百人,若至城门,皆自脱甲,乞朝廷开门赐容。事济之后,保擒侯景。太子见其恳切心,愈动疑。傅岐哭谏道:“失此机会,社稷去矣!”太子不听。未至日中,范桃棒事露,为部下之人密报侯景,侯景大惊,率军将范桃棒擒而杀之,使人挑范桃棒首级以示城中。城中百官见了,皆痛惜范桃棒之死,梁运该亡。史官有诗道:
伪降一说便相从,及至真降反不容。
总是运终该丧国,鬼神故故乱其胸。
太子见了,亦有追悔。只因这一番有分教:识悟前因,呵呵大笑。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
贼杀贼冤冤相报 佛引佛荷荷西归
词云:
急急扶他成大事,望他报我为君。谁知他不肯饶人。霎时轮到我,花柳一般春。
慢道皮囊全脱去,此中尚有吾真。况乎天运要重新。若非梁早丧,岂不误隋陈。
右调《临江仙》
话说侯景正在军中筹划破城之策,忽有人首告范桃捧反情,遂引兵擒杀,收其部众,悬首以示城中。遂传令众将并力攻城。使正德督攻台城,自己外拒援兵。自此日夜不息,百计攻打。梁主见太子不纳范桃棒,又知被杀,心中甚是不悦。又知侯景并力攻打,外无援兵,台城危在旦夕,不胜纳闷。因走入净居殿中,只拜礼佛像,恳求三宝慈悲救苦救难。拜了一日,到了黄昏之后,展转寻思,不欲就寝。因思想道:“我当初少年时节,何等英武,以致创业,奄有东南,欲相传于不朽。不意如今年迈,招纳侯景竖子,而后人无驾驭之才,使其逞凶,困迫至此。使我目见其亡,诚为可叹。”因想了一番,不觉唏嘘欲泣。忽又想道:“当初成我帝业,皆为一班良将之力,今良将已亡,谁能继之?”忽又想道:“我闻生前正直,死后为神。今良将虽亡,而良将之英气自当常润人世,千古不灭。我记得当初君臣宴饮,图画形神,珍藏于如在楼中,我今何不上楼去亲见其人,对形细诉今日苦情,他必有灵,自能点佑,潜消解此倒悬,亦不可知。”
主意已定,遂唤内侍掌灯到如在楼来。到了楼中,梁主使内侍将各幅神像逐一打开,悬于四壁,又命取香烛逐处焚点。一时点得辉煌,香烟馥郁。梁主遂使内侍退去,便独自在楼中一一看去,却见一个个英雄气概,颜色如生。梁主大喜,便对柳庆远说道:“贤卿在生尽忠,死后必然灵感,当初辅朕开国,卿家千古不朽之模,使子子孙孙同关休戚。岂知今日侯景逞凶,逼困台城,国如悬卵,旦暮不能保全。倘贤卿有知,不负生前之好,能于空中点佑,奠安社稷,使朕江山依旧,子孙世守,感念实深。”说罢,叫了数声柳庆远、柳文和。梁主见叫不应,便又说道:“你生前敷陈条对,划策运谋,所问即答。为何今日默默无言,使朕大失所望?”说罢,又走到王茂的像边,也照前祷告了一番。又走到冯道根、昌义之、韦睿、王珍国、曹景宗、陈刚、张弘策、吕僧珍这几员大将影下,逐一细诉细说了一番,却并无影响。梁主只在像边周围走着看着,又不住的点头,不住的叹息。忽又自言自语说道:“始知气在千般用,往日英雄属渺茫。”又不住口的低头念着走着,只觉得身子霎时一阵昏迷,忽楼窗前卷入一阵阴风,冷气侵人,直吹得烛光半明半暗。风定后,梁主忙抬头一看。只见面前俯伏着数人,齐呼万岁。梁主忙惊讶问道:“卿等昏夜有何急事,来见朕躬?莫非台城不保么?”只听得俯伏中一人奏道:“臣柳庆远率领九曜:蓬芮冲辅禽心柱任英,特来见驾。”此时梁主一时茫然忘其所以,忽然见说是柳庆远,便不胜大喜,忙说道:“朕与卿等阔别多年,渴想殊深。不意今夕相逢,卿等快些平身,以慰朕望。”说罢忙用御手来搀,不一时众将皆叉手侍立。梁主见了大惊大喜道:“正值国祚垂危,今得众卿,何愁退敌。”众将一齐说道:“臣等功成名遂,久去尘寰,只因陛下国运绵长,不敢奏复上帝,故尚未归源。今陛下因缘将到,我等就位有期,同登极乐。今陛下念臣,尘心未断,故来一见。至如侯景之乱,实有前因,陛下久后自知,臣等去也。”说罢复一阵旋风,倏忽不见。梁主忽见了这些英雄,满心欢喜,要他退敌解危,不期说了一番,忽听要去,正欲相留,却被风尘迷目,不敢定睛。风定处,再一看,只见刮得四壁厢画像歪斜,烛影摇红。梁主定了半晌,方才着惊大叫道:“奇事!怪事!内侍们快来!”众内侍正在楼下盹睡,忽闻呼唤,忙上楼来侍候。梁主又将各像观看一遍,不胜吐舌惊讶,方与内侍说知诸将现形之事。皆各大惊,复添香剪烛,看了一番,然后将画像收好。梁主下楼入宫不题。
却说邵陵王纶被侯景杀败,抱头鼠窜,复收拾残兵,便驻兵不进,只观望台城消息。于是诸王效尤。湘东王绎屯兵武城,河东王誉屯兵青草湖,桂阳王屯兵西峡口,俱托言:“等援兵到齐,然后一鼓而进,方得万全。”
却说台城久困,内外隔绝,日望救兵,并无消息。城中粮尽,军士屠马而食,百姓俱浮肿,兵民死过大半,守城只五千余人。太子日夜在城上赏赐军士,只得死守。侯景见攻不下,在帐中纳闷,早有一人献计道:“吾观台城中守城之人,皆是贵戚之家奴隶。奴隶之人,心易摇惑。大王何不拘求在外奴隶,授以爵位,使其晓谕城中,其间必有隙端可乘。”侯景听了,深信其言,便招募贵戚家奴,赏赐爵位,一时投者数百余人。内有一朱异家人,侯景大喜,遂与他为仪同三司,乘良马,衣锦袍,叫他到城下如此这般。那家人领命,即骑马在城下遍走。因见朱异在城上守城,便高叫道:“汝五十年做官,方得到中军领,今吾始事侯王,就做仪同三司。尔何自苦?”朱异听了大怒,取弓射之。
却说邵陵王之子名坚,太子使他屯兵太阳门,坚终日饮酒,常于醉后鞭挞士吏。忽一日有书吏董勋、熊昙朗犯了过愆,坚醉后痛责之。二人怀恨,到了夜间商量道:“今台城困久,外无援兵,势在必破。闻侯王索称仁德,人若投之,即赐美官。我二人久屈人下,受人鞭挞,莫若乘便引他入城,建此大功,何愁富贵。”二人算计已定,遂各出自财,置酒将左右军卒灌醉。丁卯日,东方微白,二人上城到了西北楼上,见左右无人守城,便向城下招呼。侯兵见有人招呼,急忙报知侯景。侯景大喜,遂引军士架起云梯,攀援上城。当有永安侯确在城上巡来,忽见有侯兵上城,忙挺枪截杀,连杀数人。怎奈侯兵一时如蚁而上,遂曳枪而走。一时侯兵上城,即夺开了太阳门,侯景大队杀入。霎时间城中烽火连天,人奔马骤,逢人便杀,炮声震动屋宇。朱异、张绾闻侯景入城,自缢而死。太子与永安侯此日入宫中,见梁主下泣说道:“贼景入城,大势去矣。”梁主听了安坐不动,徐徐问道:“还可一战乎?”太子含泪道:“无能为也。”
不一时,侯景率卒围于宫门,遣王伟入文德殿奉谒梁主。梁主使内臣启帘,引王伟而入。王伟拜伏道:“侯王为奸佞所蔽,今领兵入朝,惊动圣躬,今诣阙待罪。”梁主道:“侯景何在?可召来见朕。”侯景闻召,带领甲士五百人,入见梁主于太极殿东堂。侯景佩刀在殿下稽颡称臣。梁主神色不变,因说道:“卿在军中日久,无乃为劳。”侯景不敢仰视,汗流满面。梁主又说道:“卿何州人,而敢至此,妻子犹在北耶?”侯景皆不敢对。旁边任约代说道:“臣侯妻皆为高氏所屠,唯一身归于陛下。”梁主又问道:“他初渡江有几人?”侯景方说道:“有万人。”梁主道:“今围台城有几人?”侯景道:“十万。”梁主道:“今有几人?”侯景道:“率土之内,莫非已有。”梁主听了,俯首不言。侯景又去见太子于永福省,太子亦无惧色。侍卫闻知侯景到了,一时惊散,只存中庶子徐摛、通事舍人殷不害在侧,徐摛见了侯景大喝道:“侯王当以礼见,何得如此!”侯景只得下拜而出,因对手下诸将士说道:“吾尝跨马对阵,矢刃交接,而意气安馁,绝无畏心。今见萧公,使人自馁,岂非天威难犯,我不可再见之。”因带兵入宫劫掠,忽见溧阳公主貌美,遂强纳而宠之。又收朝士八百余人,俱锁禁永福省。
又使王伟守武德殿,于子悦守太极殿东堂。侯景自加大都督中外诸军录尚书事。太子入见梁主,哭泣不能出声。梁主道:“谁令汝来?若社稷有灵,终当光复,如其不然,何必流涕。”说罢闭目念佛。
却说正德当日与侯景相约,入台城三日,不可完全二宫,务必屠尽。今见台城已破,遂引兵挥刀入宫。侯景见了,举枪拦住大喝道:“不许入宫,只可守门。”正德吓得不敢开言,大失所望。侯景遂以正德为侍中大司马,百官如旧。正德无奈,只得独自入官来见梁主,且拜且泣。梁主道:“啜其泣矣,何嗟及矣。”侯景因不欲再见梁主,遂使军士入直省中,各带利刃左右往来,不许一人得近梁主之身。梁主见了这些军士,因问道:“此系内中,甲士何来?”直阁将军周石珍答道:“侯丞相甲士。”梁主大怒,斥之道:“是侯景!何称丞相!”一时众甲士听了,俱皆惊惧。梁主说完,走入净居殿中顶礼拜佛。拜佛之后,只盘膝坐于蒲团。
早有人将梁主之言报之侯景,侯景大怒,使甲士围绕在净居殿外,绝梁主饮食。梁主在净居殿中与内侍隔绝,只行坐念佛拜佛,拜念得倦了,便盘膝闭目凝神定魄,不进饮食。
一时身心俱摄,万念潜消,不睹不闻,不为世事缠扰。到了一七,又过了二七,觉万缘寂灭,四大皆空。又想到至精微妙的所在,一线灵光霎时透明彻底澄治,始知云光、志公、达摩一番公案。又前身后身,得失果报,纤小皆知,因大笑道:“自吾得之,自吾失之,亦复何恨。西来大事,因缘于今定矣,安可迟也。”说罢,在蒲团上连声哈哈哈嗬嗬嗬,遂双手搭膝,闭目垂眉,端坐而逝。时年八十六岁,在位四十八年。此是梁主证果西方,至今讹传是饿死台城。
一时间,半空中音乐齐鸣,异香入殿,长幡宝盖,数十仙娥侍者,将梁主扶入云端,朝中之人,一时间见天上祥云朵朵,光彩异常,无不仰看。忽听得空中音乐悠扬,云中有无数仙女在内,一阵阵香风飘入殿庭。众人见了俱拍掌称奇,皆仰面观看。却见梁主立在云端,众人一发称奇,遂一齐拜伏在地大叫道:“原来陛下今日得道升天,西方证果,臣等何日再观天颜?”此时合宫王子、王孙、妃妾、宫女见梁主白日升天,得道成佛,皆罗拜于地。侯景见了也不胜毛骨悚然,亦自遥拜,建康人民无不尽拜。梁主在云中举手向众人作别,而说偈道:
西方来,西方去,大事因缘在何处?
电光石火费奔忙,何不安心作常住。
梁主念完,遂一阵香风竞往西天而去。侯景见了只在地下磕头道:“臣该万死!臣该万死!”既而起来,引人走入净居殿中,只见梁主在蒲团上端坐,侯景又跪拜了一番,不敢异念。遂迁殡梁主于昭阳殿,庙号武帝,迎太子刚于永福省。辛巳日发梁主丧于太极殿。是日侯景立太子纲即皇帝位,受百官朝贺,大赦民间,国号大宝元年,侯景出屯兵于朝堂。
却说正德,见侯景自己专政,立太子纲为帝,他便不胜恼怒,背后痛骂侯景:“若不是我接引渡江,焉能至此!”因此咬牙切齿道:“我必誓杀此贼,方泄我恨!”遂密书于鄱阳王范,使他进兵:“吾为内应,共擒侯景,碎割其身,以慰先帝之灵。”持书人在路上不期被侯景所获,搜出其书,报之侯景。侯景看书大怒,即带骁将百骑直入正德府第。正德一时无备,不能逃走,被人索出。侯景将书示之,正德无言可辩。侯景大怒,立斩正德于庭前。后人阅史至此有诗道:
奸狡谋多算不真,只思引虎吃他人。
谁知吞啖他人尽,舞爪张牙到自身。
自此侯景凶心日长,挟天子自加宇宙大将军,都督六合诸军事,政令悉握掌中,并无一事入朝商榷。一日,侯景入宫与太子宴饮于乐游苑。侯景与溧阳公主同坐,众文武侍宴,一时丝竹之声,靡靡盈耳。太子因而暗泣,不能仰视。侯景谈笑无忌。
却说这些救援之兵互相观望,尔推我辞,俱不肯进兵。一日忽报说台城已陷,又忽报说梁主驾崩,诸王俱欲进兵报仇,忽又报道侯景已立皇太子即位,又不久诏到,改元大宝。于是诸王商议道:“侯景不自立而立我宗,非篡也。我等不如且回各守地土,勿开衅端。”于是诸王各回,以致附近城郡不战而服,皆以为立了太子登位,原是梁朝。
到了大宝二年冬十月,太子夜得一梦,甚是不祥,因召舍人殷不害道:“朕昨夜梦见吞土,卿可为我详之,主何吉凶?”殷不害道:“昔重耳梦人馈块,后还晋国。陛下今日之梦是也。”己亥日进侯景为国相,封二十郡,为汉王。王伟入见侯景说道:“自古移鼎,必须废立,既是我威权,必绝彼民望。宜早登大位。”侯景听了大喜,遴率兵入内废太子纲,幽于永福省。又使王伟进觞与太子道:“丞相以陛下忧愤,使臣上寿。”太子笑道:“寿酒不得尽乎?”王伟捧着酒肴,又使人拨琵琶欢饮。太子知不可免,乃痛饮至酣。因笑说道:“不图为乐一至于斯。”邀大醉而寝。王伟使人将土蒙盖太子之头,坐于其上,太子一时气绝,时年四十九岁。侯景追谥帝,庙号高宗。一时朝中大惧,民心未安。有人劝立萧栋为帝,以定人心。侯景也见人心汹汹,恐有不测,只得立纲之子栋为帝,改元天正元年。因建康百姓多有不服,遂立禁约在路,不许三人共语,犯者立时斩首。又于石头城设一大碓,若有谋逆不法者,即入碓中使人捣杀之。侯景常说道:“若不尽法,天下何以知我威名。”自此杀人如草芥,以资戏笑。
过不半年逼栋禅位。侯景继帝位于南郊,改元太始元年。王伟请立七庙,侯景问道:“甚么叫做七庙?”王伟道:“天子该祭七代祖先,并请七世之祖讳。”侯景道:“前代吾那里记得,只记得阿爷名字叫做标,他的魂魄自在朔方,偌多远路,那得来此吃祭!”一时人皆掩口而笑。侯景追赠梁主为高祖,赠昭明太子为昭明皇帝,又将朝中大臣杀戳以及萧氏子孙。一时萧氏子孙逃的逃,死的死,建康大乱。自此诸王与司牧郡守及忠臣义士,听见侯景篡位自立,或起义师,或征兵遣将,一时干戈四起。有顾野王起兵于吴郡,陈霸先起兵于始兴,相东王萧绎遣王僧辩领兵东击侯景,纷纷的望建康杀来。一时侯景所得郡县尽皆反叛。
过不多日,各路之兵俱齐集在白芽湾,共计太小三十余处人马,内中只有陈霸先之兵为强。陈霸先与王僧辩使人筑墙,歃血流涕誓师,三军无不思旧,遂拔寨而起。兵到芜湖,侯将张黑弃城而逃,乘势进攻姑孰。有侯景之子侯鉴(按侯子鉴,非景子侯鉴)自恃善战,引军出城迎敌。陈霸先与王僧辩前后来攻,杀得侯鉴大败而走。不敢入城,逃到建康哭告侯景道:“四方援兵共有三十余处,百万雄师一时齐集,锐不可当。臣今战败逃回,望父王作速出兵以御之,勿使兵临城下。”侯景听了这些兵马,一时心中大惧,适与溧阳公主在床上未起,遂将锦被蒙面而睡,过了半晌道:“误杀萧公。”说罢即起身出朝,下教场中捡选兵马十万,俱是朔方精骑,出朱雀门而西行。到了西州遂立寨于西岸。陈霸先、王僧辩结营在招提寺北,分立十寨,今见侯景兵到,即遣人下战书,两边约定了时刻。到了这日,侯景与诸将出战,见梁兵分立十寨,遂吩咐诸将:尔等去如此这般。诸将得令而去。侯景便临阵大叫道:“有敢战者快来!”陈霸先见是侯景,便一马冲出,双枪并举。
两人杀到四十余合,不分胜负。正酣战间,却见侯景兵分十队,每队各万余铁骑望各营冲来。王僧辩见了,忙遣各寨出兵。忽见侯兵扣弓踏弩,箭如雨至,梁兵皆不敢上前。正观望间,忽见弩手两下一分,中间冲出铁骑一齐杀来。梁兵见侯兵俱用铁面,马带铁甲,五马一连,刀砍不入,一时惊慌乱窜,奔溃得七断八续。侯兵冲入梁寨,顷刻踏为平地。陈霸先正与侯景大战,忽见自己营寨俱被侯兵冲破,一时大惊,只得虚晃一枪,弃了侯景而走。侯景不舍,紧紧追来。
忽得王僧辩引兵来救,侯景方不追赶。只这一阵,杀得梁兵大败亏输,遗弃甲仗堆积如山。侯兵各自夺取。梁兵退走了一百余里,方才收拾人马,整顿安营。计点将士,共折去五万余人。陈霸先、王僧辩忙集诸将商议道:“昔日沛公屡败,后一战成功。今日之败。诸公勿以自馁,吾观侯景素称无敌,只以弓马是其所长。今须破之,侯景不足擒也。”诸将忙问破敌之计,陈霸先道:“破其箭矢,必用狼筅,破其铁骑,须用藤牌。但虑我军中士卒一时来习,必须操演纯熟。今尔诸君各守寨栅,以旬日为期,倘侯景来索战,决不可轻出。我今引万人去东南十里之外训练一番,来时自有妙用。”诸将听了,皆各大喜。陈霸先即引兵自去不题。
却说侯景大获全胜,军中得了许多器械粮草,十分大喜,视梁兵如朽物,便长驱而进,直逼梁寨,使人搦战。不期梁兵只坚守寨栅,无一人出阵。侯景逼了两日,使人在阵前辱骂,又使铁骑来冲。梁兵见了,即架炮打回。一连相持了半月。陈霸先已将狼筅滚牌,操练得军士进退合法,砍滚如式。忙到本寨使人约侯景会战。次日黎明,两阵将圆,一时鼓炮喧天,喊声动地。侯兵照前法望各营杀来,真是羽箭如飞蝗,铁骑如掣电。陈霸先见了,即将令旗展动,使狼筅摆立在前一队,乱搅乱卷,将侯兵的羽箭俱打落在地。侯景忽见梁兵手中用的非枪非棒,蓬蓬松松将羽箭遮隔在地。侯兵俱是朔方之人,一时见了大惊道:“此何器物,破我箭矢!”便催动铁骑一齐冲来。陈霸先见了忙令旗招展,只见这些狼筅军分立两旁,让滚牌冲出。这些藤牌军望着侯兵卷地滚来,早舞得花花绿绿,只见藤牌,不见有人。此时侯兵在马上一齐见了,正不知是甚么东西,不敢骤入。正欲停住,早被众藤牌军滚到马前,只见那藤牌上俱画着虎豹狮象,奇形怪兽,大红大绿,在侯兵马前足下一舞一滚,那马见了,不是直窜蹶起来,便是嘶鸣乱跳。这些朔方人从不曾见此兵器,一时大惊。藤牌滚到面前,侯兵便忙将刀枪斧戟一齐往藤牌上搠来。不期这些人俱在牌后藏躲,搠在牌上一时不得透入,早被这藤牌军一手举牌,一手举刀。望着马足乱剁乱砍,直砍得侯兵一时间人跌马翻,早又滚到侯景马前。侯景大惊,忙兜回马头,不顾士卒,望建康而走。陈霸先、王僧辩与众王诸将等忙挥动三军,一齐掩杀,早将侯兵团团围住。陈霸先使军士高叫道:“尔等军士俱受梁主深恩,何苦助纣为虐?归降者决不杀戳。”侯兵听了,见不得出围,只得弃甲抛戈,伏地投降。
陈霸先只这一番,直杀得侯景魂魄全无,全军皆散,仅领了数骑逃回建康。梁兵乘胜连夜追来。侯景入了建康,见众百姓汹汹皆怒目视侯景。侯景大惧,知民心已变,便不敢复入台城,只绕城而走。使人召王伟来说道:“尔使我为帝,今日误我!”说罢拍马而走。王伟赶上,攀住侯景的马鞍谏道:“自古岂有叛走的天子耶?宫中卫士犹可一战,今弃此何往?”侯景道:“我昔日破贺拔胜,又败葛荣,扬名河朔。复渡江,平台城如反掌。今日陈霸先、王僧辩用兵如神,我非所敌,天亡我也。”说罢又沉吟了一会。即下马入官,与溧阳公主大哭而别,又取皮袋盛了所生二子,急出宫挂于马鞍之旁,翻身绰枪上马,带领百余骑望东南而逃。
却说陈霸先等追至朱雀门,见城门大开,百姓迎请入城,告知侯景逃走。陈霸先等大喜,即统兵入城安抚人民,收拾宫阙。次日即遣精兵连夜一路追杀侯景。追至松江,侯景夺大舟数十只而入于海,因见二子哭泣,遂推二子入水。
前侯景入建康时掳羊侃之女为妾,待其兄羊鲲甚厚,今得随侯景入海。一日在船中问侯景道:“今王欲何往?”侯景道:“欲上蒙山。”一日侯景在船中昼寝,羊鲲密与舟人商议,共图富贵,舟人大喜。羊鲲便提刀入舱大喝侯景道:“我为汝效力多矣,今至于此,终无所益,欲取汝头以觅富贵。”侯景大惊,尚未开言,羊鲲与舟人白刃交下,割下了首级,又恐尸腐烂,遂破腹刮出肠肚丢入海中,取盐入侯景腹中,连夜送侯景尸首于建康。一时百姓闻知,争取而食,食不着的,取骨磨粉,扬灰分食。溧阳公主闻知,亦使人割侯景肉而食之。一时建康人民大快。陈霸先、王僧辩等遣人将侯景之头送于江陵王萧绎,号市三日,煮而漆之,以藏武库。自此江陵王萧绎称帝于江陵,以太清六年改为承圣元年,以陈霸先为征虏将军长城侯,以王僧辩为司徒镇卫将军。武陵王萧纪亦称帝于成都。
这萧绎,字世诚,小字七符,是梁武帝第七子。虽有雄才英略,而御下无术,在位三年而崩,追谥曰世祖,传位太子晋安王为帝,改元绍泰元年,二年又改为太平元年。陈霸先议定迁都建康。陈霸先屡建奇功,威权日重,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遂逼而禅位,自为陈朝,而梁氏遂亡。
却说当日达摩点醒梁主,不期梁主不悟。达摩见他禄缘未断,尚有冤孽,遂折苇渡江至洛阳,止于少林寺中,面壁九年,人不能测。九年之后大阐佛法,是为初祖。因有一僧求他授法,达摩难之,其僧即取利刃断自己左臂。达摩见其心坚,遂授心传,与他更名慧可。这慧可是为二祖。达摩一日对大众说道:“时将至矣,吾又何留。”遂端然坐化,与志公同到西方缴回佛旨,以后慧可传三祖,三祖传四祖,四祖传五祖,五祖传六祖,至今佛法皆是达摩留传。
却说昭明太子,自被阎君使鬼卒押至七叶关中住了多年,无拘无束。一日太子出来闲走,见有一群人走过。太子忙内在一边让他过去,却偷眼看去,原来不是别人,俱是向日朝中士大夫与太子交好的。太子见了,忙高声叫他名姓。众人见叫,忙回头一看,见是太子,各各欢喜相见。太子问起缘由,方知梁主被侯景乱亡,这些人俱是尽节而死的。阎君因见他们是忠义之人,不来拘管,不久降生富贵。说了一番,各各叹息。太子忽问道:“我在阳间将《金刚经》分了三十二分,只不知世人可依这三十二分的《金刚经》信心奉诵否?”众人齐说道:“世人皆谓此经分得微妙,赞叹稀有功德。信心奉诵,昼夜无闲。”太子听了,顿发欢喜心说道:“但愿世人信心奉持,如是经典心解义趣,我便永堕地狱,亦无苦恼矣。”太子方才说完,忽两朵莲花起于足下,祥云拥护起在空中,一时狱门大开,十殿阎君齐来相送,向太子说道:“从来不魔不成佛。今发此大悲弘愿,实与大士救苦救难同等。脱难地狱,往证西天,同归极乐。”于是大家拱手作别。太子到了西方如来座下,做了一尊维摩侍者。因念母亲丁贵嫔尚在阴间,便哀恳如来广大佛法,立即到地狱中救出,同上西天证果极乐世界。
却说梁主当日在净居殿中,六戒无扰,顿生清净,豁然洞彻了,知过去未来现在,早有半空中祥云音乐拱候迎接,合掌与众作别,早一驾祥云飘飘冉冉按落云端,上了灵山。早有三千偈谛、五百阿罗、四大金刚、十八伽蓝上前迎住相见了,便同来见如来。如来早已慧眼观知,便升法座。梁主拜见如来说道:“弟子昔年蒙我佛慈悲,差往东土,不期渐入红尘,复蒙世尊慈悲怜悯,频使道友指迷不堕前因,引归觉路。今大事因缘已完,伏望世尊大发慈悲,功德无量。”如来开玉音说道:“汝今根荄已固,离苦而就欢喜。我今当为汝说法,证入菩提,况有《宝忏》传流东土,利人超灭罪愆,作此无量功德。汝永无轮劫之苦矣。”说罢即传法旨、聚集众弟子宣扬妙义。
此时水大明王与蒲罗尊者相见,方知水大明王是郗氏变身,梁主是蒲罗尊者,达摩是菩提多罗,云光是阿修罗,志公是毗迦那。大家证明,欢喜无量,遂同顶礼如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