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红楼梦未竟稿二十回 张曜孙
点校说明
《续红楼梦》二十回,系未完稿本,原本系周绍良先生珍藏,海内未见第二本,周先生《红楼梦书录》中此书提要云:张曜孙撰。二十回。稿本,共九册,第一册末题:“徐韵廷抄”。书前有签云:“此书系张仲远观察所撰,惜未卒业,止此九册,外间无有流传。阅后即送还,勿借他人,致散失为要。阅后即送北直街信诚当铺隔壁余宅,交赵姑奶奶(即万保夫人)。”正文每面八行,行二十五字。
张曜孙,字仲远,号升甫,晚号复生,武进人,张惠言之侄,嘉庆十二年(1807)生,道光举人,湖北候补道,著有“谨言慎好之居诗集”。书接第一百二十回。无回日,未完。第、回记丙辰秋至丁巳冬事。第二回有眉批:“口声不是黛玉,何妨另做一部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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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单说宝玉自失通灵之后,神智迷惘,为贾母、王夫人、凤姐等愚弄娶宝钗后,知黛玉已死,悲痛欲绝,愈觉神魂丧失,如醉、如痴。自从和尚送了玉来,又或梦中情事,遂觉心神清朗,似乎有所觉悟。那日和尚又略说前因后果,虽不甚解,认定这和尚必是括佛真仙。因与和尚密约,欲弃家出世,和尚嘱咐道:“汝但一心觉悟,我自来接引。”宝玉原打算三场毕后,趁人不防,飘然自去;那知第三场交卷后,与贾兰一同出至龙门外,见人多拥挤,不敢向前;忽于人丛中见那和尚招手,不觉大喜,遂跟了和尚出来,将考具弃于僻处。
和尚携了宝玉,走了一回,似乎出了城。一片荒郊,人迹俱绝。宝玉问道:“师父:我们往那里去?”那和尚道:“父子天性,不可不亲往拜别。你跟了吾来。”正走间,忽见一跛足道人从前面走来,向和尚道:“那蠢物来了么?”和尚道:“来了。”宝玉知非凡人,连忙跪下叩头。那道人将宝玉细细打谅了一回,叹口气道:“此物灵根未断,尘缘终未尽了,恐从前三劫之约竟不能欲速哩。”和尚道:“且带到山中再看。”两个一同行走。
一回儿,望见人烟隐约,渐见一道长河,许多船只泊在那里。那和尚、道人挽了宝玉,上了一只大船,站在船头,命宝玉向舱中行礼。宝玉跪下、—叩了三个头起来,打了一问讯。抬头看见父亲从舱中走出来,意欲拉他。和尚、道人已将他拉了上岸。后面听得叫喊声,一会儿便听不见了。
转眼到了一座高山中。四围苍翠,奇峰插天。行至山巅,但见一带长松,中藏洞府。进入洞中,石室丹房,天然精洁。和尚、道人相对坐下,宝玉侍立于傍。和尚道:“你果然省悟了么?”宝玉道:“弟子省悟了。”道人道:“你知道你从何处来?”宝玉道:“师父曾经指示,从大荒山无稽崖来。”道人道:“你可知你本来面目?”宝玉不能答。道人笑向和尚道:“如何?我说此事不能速了。”和尚点头,向宝玉道:“你既然自言省悟,又昧却本来,如何能形质归一?你且向此间潜心打坐。此中米粮食物器具一一俱有,你若饥渴,自己料理。你一无道术,山中不可乱走,恐为邪魔所侵。我们去去再来看你。”说罢,立起身来,出洞而走。
宝玉送出洞外。见二人飘然乘云,倏忽不知所往,遂在洞外徘徊一回。见山高水洁,寂如太古,绝无一点尘气,心下怡然。人洞来,到处一看。见洞中石室三层,雕栏曲榭,回环深邃。石床石案,炉灶、米粮、柴草俱全。遂向石床趺坐。心中想道:“匆促间不曾叩得打坐之法;不知应何用功?”忽又想起从前看过《参同契》《悟真篇》等书,所说虽不甚明了,大旨总是摄心定性,且冥心静坐,等师父来时再行叩问。此时腹中亦不觉饥饿,遂不去做饭。垂帘调息,坐了一回,约莫过了一夜,亦不觉甚困倦。往后渐觉饥渴。走到丹房,将石鼎安于炉土,放些米,又将石瓢放了水,思量:“没有火怎么煮饭?”细细看时,炉傍有火镰火绒,遂取别将松枝烧着。烧了一回,看时,饭已熟了。取碗盛起。吃时觉芳甘可口。比御田米还好。虽无肴莱,竟比在家时吃饭更香。约莫吃了一碗有余,腹中饱了,又烧些开水吃了,遂走出洞外闲步。见风日清和,天空地旷,惟寂无声响,连鸟语泉声一时’俱绝。记得师父嘱咐,不敢下山,只在洞府前后左右赏玩了一回。
见峭壁下一块大石,晶莹洁净。有大松一株,倚于石傍,垂荫如盖。宝玉正要歇歇,遂攀着松枝坐于石上。一回,忽听得似有人说话。四面看时,并无一人。细细察昕,其声似乎在峭壁中。宝玉心中诧异,遂侧耳细听。一人道:“此事果然不得快了,累坠得很。”又一人道:“我从前在太虚幻境挂号,本约三劫后销号。仙姑说:‘且过一劫再看。’我就说:‘恐怕不能了结。’要知此物历劫已久,他经娲皇煅炼,情根极深;又经数多劫,潜修灵明通达,惟有这一点自怨自愧之心,万劫不能消灭。虽居以赤霞之宫,授以神瑛之职,—饫以美酒佳肴,名香珍茗,奇花异艳,妙舞清歌,终难融化。是以命他转人情天劫案内,到那繁华靡丽之乡,脂粉绮罗之地,阅历一番。那知情芽滋长,情根纠结,不但此心仍未融化,且劫外生劫,情外生情;即情天这千千风流冤孽,亦多未了。大抵人情如水火,水必畅其流而始平,火必空其附而始灭。如拂之逆之,其势更烈。此物虽人世一番,并未享着人间真福。算来是苦多乐少,故终不能解脱消融。依我看来,若要了当,须极天下古今人世之乐境,令其饱享而餍饫,使心满意足,更无他念,自然了悟。不知仙姑之意如何?”
又听得一人似乎女子声音,说道:“真人所见极是。我久已算到。且绛珠还泪,本一念痴情。那知前债未还,后债又积;两情固积,益复缠绵。不知再历几世几时,方能解释。其余一干冤孽,非立有善功,积有恶孽,更须转人轮回,以行赏罚。我想绛珠夙根深重。其高洁怨慕之心,历劫难消,亦与神瑛相仿。与其又入轮回,益迷本性,不如就此了之。故于其解脱之时,以小术送至其家。来访二位,共商此事。适奉上帝旨,言下界有几件大事,须令仙真数辈降生办之。除上界已遴选敕降外,通行色界欲界诸夭及各岛洞,查取夙根深厚应下凡历劫之人。我已举报一、二人,不如即将此二物一并举报,俾得尽历人世艰难恐怖、功业声名一切事端,享用富贵欢娱一切乐境。穷其之变,而后复其性之初,庶几一了百了耳。”又一人道:“如此甚好。我既带了他来,少不得将他心地中所染尘浊磨洗一番。请道人将应世之道亦令其讲究一番,仍令人世便了。’那女人道:“如此我即刻奏闻,行文各处知照。二位仍烦随时扶持,以了此缘。”二人答应,遂寂然无声。
宝玉细想:“这两人声音像同来的师父,这女人声音亦熟。”一时想不起来。’忽然想道:“既称仙姑,想来就是警幻仙姑了。所说的话,都是说我的。所说绛珠,不知何人,想来就是林妹妹。他说送他回家,林妹妹那里有家?想来就是原来的仙境,但不知在那里。我不知可能见他一见。”想到此处,心中便不自在起来。立起身来,走回洞中,依然打坐。
坐了一回,恍惚如梦:到了家中,见王夫人泪流满面,拉着他哭了一回;又见父亲,问了一回话;又见探春,说了一回离别之情。走到宝钗房中,见宝钗对烛独坐,愁容满面,一时相见,抱头大哭。又见麝月、秋纹、莺儿、五儿等垂泪叩见。忽然想到紫鹃,走到惜春那里,不见惜春。有人说道:“住在栊翠庵中。”见了惜春,说了几句别后的话。到紫鹃房中,紫鹃说道:“你怎么回来了?”宝玉道:“我有一句要紧话问你。林妹妹临死的时候,你可在跟前?”紫鹃道:“我怎么不在跟前!大奶奶和三姑娘都在跟前。曾经说过,你又忘了。”宝玉道:“我原记得,但是我打听了一个信儿,说是林妹妹没有死,教一位仙姑送到家里去了。我想林妹妹并没有家,到那里去了呢?所以回来问你。那入殓时候,到底你见棺木中有什么没有?”紫鹃道:“入殓时大家看着,岂有没有的理。但你说仙姑救了去,那岂是凡人得知的呢。你那里晓得,还到那里去打听呢。”又道:“你为什么忽而去了,忽而又回来了呢?”宝玉道:‘吾是晓得林妹妹已经成了仙,故跳出红尘找他去;又听说不曾死,回家去了,故而回来打听打听就去的。”紫鹃道:“你既回来了,他们未必放你去了哩。”宝玉道:“我要回来就回来,要去就去,他们怎能管我!”紫鹃道:“我这出家,原为林姑娘。若姑娘仍在世间,我还是要跟着他的。你得了准信,务必告诉我。”宝玉点头。忽然想起怎么不见袭人,因问紫鹃道:“汝晓得袭人那里去了?’紫鹃道:“我许久不过那边去,恍惚听见姑娘说,回家去了。”宝玉叹口气,道:“家去了倒也罢了”因起身出来。
到了园中,见风景萧条。正在慨叹,忽见前面走来了一人,似乎黛玉。急上前看时,却是五儿。宝玉道:“你来接我了么?”那人正要开言,宝玉细细一看,失惊道。:“你不是晴雯姊姊么?”那人道:“二爷还认得我?”宝玉不禁一把拉住,伤心痛哭。拭泪问道:“你不是做了芙蓉神么?你这回子从那里来?你晓得你去之后我万苦干辛,你这回子晓得林姑娘到底在那里?我生生死死总要找到了方罢。”晴雯道:“我从太虚幻境来,正来告诉你:林姑娘叫警幻仙姑救了,送到扬州家里住着。棺木收殓的乃是仙家幻形。如今仙姑已将你同姑娘前因后果奏闻上帝,还要在世办什么事。我们这班人里头,也有了结了的,也有没了结的,还要转轮。仙姑叫我来告诉你。”宝玉道:“这自然是真的了,但不知林姑娘如何忽然有家,如何又在扬州呢?”晴雯道:“我也问过仙姑的。仙姑说,林姑老爷有几房姨娘。姑老爷病中,自己知道不得好,恐怕林姑娘一时不得到,致为家人们诱拐,故而各给银两,一一打发了。苏州的回苏州;杭州的回杭州;常州的回常州。及至林姑娘到时,姑老爷已经不在,只剩得几个家人。林姑娘但知姨娘们俱已各散,心上恶他们无情义,也就不去追究。其中有位姨娘是扬州人,姑老爷最爱他,独他最后打发。当时怀了三月身子,姑老爷吩咐他:‘回家暂住。俟孩子生下来,是男是女,,将他养大了,送给我女黛玉,你再去嫁人。’那姨娘回去,同他母亲一块过活,竟不嫁人。林姑娘到扬州时,他还来见过,送姑娘起身回苏州的。后来生下一个哥儿,如今已有十岁了。现在林姑娘就在他家住。”宝玉道:“在什么地方呢?”晴雯道:“这倒没有问。横竖总在扬州地方罢了’不难访问的。”
宝玉听了,喜不自胜。晴雯道:“前儿我就说的,你得了这个信,一辈子离不了尘世。你这会子不僧不俗,算个什么呢!惫不快回去。”宝玉道:“好姊姊!我们一同回去!”晴雯拭泪道:“我么,还有回子哩。”宝玉道:“我舍不得林姑娘,你是晓得的。我舍不得你,你难道不晓得?”晴雯道:“可不是!仙姑昨儿还打趣我呢。你放心,我少不得也是要来的。还有几个要来的呢。”宝玉问:“是那个?”晴雯道:“我也不很清楚,横竖日后总明罢了。你快回去罢!”说着,忽然不见。
宝玉要出园,忽觉眼前一阵阴冷,天日昏惨。一阵风过,闻得啼哭之声。见一群恶鬼押着几个披枷带锁的人,一步一打的走来。内中一个披锁散发的妇人,认得是凤姐,不禁“呵呀”一声,心中害怕。只见凤姐赶上一把拉住。哭叫道:“好兄弟!,快救救我!”宝玉又是伤心,又是害怕,一面哭着道:“姊姊怎么了?”听些恶鬼赶来吆喝。宝玉正在着急,忽听得霹雳一声,悚然警醒。眼中黑暗,定了一回神,渐渐光明。看时,依然坐在洞中。
只听得洞门外声声大笑,一僧一道飘然而人,两边坐下。宝玉忙下榻来,叩首侍立。和尚道:“你如今该明白了?”宝玉道:“弟子尘浊已甚,又未蒙指示用功之法,是以神魂恍惚,梦境离奇,毫无了悟。”道人呵呵笑道:“你所见所闻,这倒是真境,并非是梦。”宝玉不敢回答。和尚道:“你如今还要人世,大加历炼。这番不比前番。前番系游戏人间,此番乃奉有敕旨。你须努力用功。我今授你明心见性之法,你须用百日之功,将后天尘浊渣滓陶洗尽净,然后再请真人带你到榔环福地领略一番。庶几体用皆有把握,方可勉承帝眷。”宝玉道:“顿首受教。”道士遂将口诀密授,要言不烦,:宝玉意:下了悟。二人即起身去了;宝玉遂依法静坐,觉得心地光明,气息宁静,脉络通畅。渐渐不饥不渴,绝无困倦。
不觉百日功毕。见道人飘然而来。携着宝玉出了洞府。半云半雾,倏忽到了一个所在。但见琪花馥郁,瑶草缤纷,楼阁连云,烟雾回绕。面前一座大石坊,上刻“榔环福地”四大字。进了石坊,见许多童子,三五成群,耷彼玩耍。见他来了,各自交头接耳,指点说笑。宝玉低头,跟宁道人进了两重殿宇,到了一处。即见牙签万轴,芸芨千箱,插架连甍,堆床接栋。道人进人中间。对面有一小道士迎出,叩首问讯。道人笑道:‘有一顽石奉敕下凡,要来领略领略书卷灵光,庶不致顽仙之诮。”那小道士便让坐奉茶,说道:“既是奉敕的,小仙自当伺候。”道人叫过宝玉道:“此中乃天上人间古今经史典册。奇书秘芨,无所不有。虽岛洞列仙,多未窥见。你到此间,可谓侥幸。”宝玉心中想道:“这些书不知拣哪部读。”正要开言动问,道人笑道:“这些书,你便读十年百年,亦读不完。我授你含英咀华、聚精会神之法。你且持行百日,再来看你。”遂对小道士拱手道:“请烦照应一、二。”遂起身去了。宝玉送至门外,道人倏已不见。小道士道:“侍者请自行功,小仙失陪。”拱一拱手去了。宝玉只得依着道人所授之法,席地打坐。暂且不题。
且说林黛玉自病重之后;但求速死,心中反觉空旷。这日自己觉得神魂将离,所有旧事一件一件都上心来,十分难过。拉着紫鹃嘱咐了几句话。忽然想起宝玉,不禁恨道:“宝玉,宝玉!你好无情!”尚未说完,忽见床前立着一人,仿佛妙玉。将他一把拉住,下了床。回头将一把拂尘往榻上一撂。挽了黛玉,走出院门来。
黛玉心上恍惚。又听得潇湘馆中哭声大作。想着大约自己已经死了,但不知妙师父何以忽来引我。正要动问,即见那人向黛玉笑道:“妹妹认得我么?”黛玉仔细一看,见其装饰与妙玉相仿,—而尤为飘逸;丰姿略似秦可卿,而艳冶过之。觉得似乎见过,一时竟说不出来。那人道:“妹妹!人世一十八年,前因已昧,自然不认得我了。我都为你而来。我们且到前面少坐二谈。”说着,挽了黛玉走至一处,似乎省亲别墅正殿。进人中间坐下。黛玉道:“敢问仙子缘何降临?”那人道:“我即所谓太虚幻境警幻仙姑是也。我与你相好多年,你因一念之痴,遂人情天劫案。我见你缠绵束缚,不能解脱,故而亲来一看。”黛玉听了心中晓然,若有所悟,便起身裣袖道:“多谢仙姑指示,弟子如梦方醒;”警幻笑道:“你的梦还不能醒呢。你可知泪债未偿,情根益固,虽历劫不能解脱。我不忍你再人轮回,致失本性,故不惮远来,了此因缘。”黛玉道:“弟子记得病已垂危,此时侍坐,究竟是真是梦?”警幻道:“我若不来,你便死了,死后仍须下世。倘情缘纠结,益转益歧,必致返还无路;不若暂留尘世,将情根销尽,然后归人太虚,永无尘劫苦趣,岂不妥当?故略施小术,以麈尾幻你形骸,将你送至故乡,自有神瑛前来寻访。”黛玉道:“弟子已无心尘世,求仙姑即为解脱,同返太虚。”警幻道:“你方才说的什么话!如何能解脱呢!况神瑛之缠绵固结,与你相同;你便解脱,他亦不能解脱,仍是不了。你是拂郁已甚,似乎厌世,殊不知此情一刻不断,万劫不能超尘。此番住世,不比从前,可以畅遂心胸,一舒郁结。但你后天气禀甚薄,疾病甚多,以致性情似乎偏戾,我当先为汝除之。”遂命侍女看酒。
一霎时,见绿衣宫妆侍女十数人,铺开桌椅,摆列杯盘。警幻上坐,黛玉侧坐相陪。警幻袖中取出丹药三丸,一红,一黄,一碧,皆如鸡头子大小。先将碧色的人茶杯内,令黛玉服之。警幻道:“此茶名千红一窟,饮之能除烦恼毒怒、一切疾病,从此你宿疾全除,终身壮健矣。”黛玉起身拜谢,即时服下。警幻又指案上道:“此皆仙家果品,你随意吃些,可以延年却老。”黛玉答应,姑取少许食之,甘美异常。觉腑脏宽舒,精神清爽。警幻又将红色者人酒杯内,进入黛玉,道:“此酒名为万艳同杯。此丹能养性情,炼魂魄,助艳福,驻丹颜。服之终身不老。”黛玉又复拜谢服之。警幻道:“你家有一庶母舒氏,你还记得否?”黛玉道:“从前弟子进京时才七岁,记得舒姨娘才来了一年。第二年,父亲病中有信到京。弟子急赶回,父亲已经身故。那些姨娘们各自分散,只剩得几个家人。记得这舒姨娘是扬州人,其时亦已回家;弟子到扬州时,曾会过一两面。弟子那时想着,这些姨娘没有一个有情义的,故亦不甚理他。不知仙姑所说可是这位?”警幻道:“正是。此人乃汝父亲所最钟爱者。汝父遣他们,具有深意。他们并不个个薄情。这舒氏甚有节操,人亦贤明才干。现有遗腹一子,年已十岁。此子亦有来历,你到彼自然详知。我当送汝前往,汝暂依之,不久仍须到京也。”
说着将一丸黄色丹药付与黛玉,道:“此丹能收摄真元,明心益慧,虽极人世[悲]欢哀乐之境,怡情快意之场,永无坠落之患。汝可噙于口中,徐徐含化。”说毕,立起身来。唤侍女青棠、绿绮,吩咐道:“汝二人随我前去。”遂携了黛玉,走出殿门。见殿前驾着一辆鸾车,与警幻同坐在内,侍女坐在车外。一时青鸾振翼而起,御风而行。但觉习习轻风,森森空响。黛玉将丹丸人口,觉味淡而弥永,气清而且芳,渐渐消化;
倏忽间,到了一个地方。城郭人烟,宛然在目。黛玉心中思想:“必是扬州城了。”只见侍女下车,警幻携了黛玉,同下车来,转眼车已不见。有两乘大轿,两乘小轿,歇在河干。侍女招呼,将轿抬至跟前。上轿走了一回,见街衢热闹,仿佛前番光景。到了一座大门楼,侍女下轿走入门去。见门内走出两个家人,年纪具有四五十岁,来至黛玉轿前,请安道:“不知姑娘到这里,姑娘可是从京里来否?”黛玉见那二人,似乎认得,却记不出名字。只得说道:“你们可是先老爷旧人?”二人道:“正是。小的叫程忠,他叫向贵。前年都见过姑娘的。”正说时,门内又走出来两人。说:“快请轿子。”即见正门大开,轿子人至大厅。警幻下轿,早有老妈妈、丫头前来搀扶。警幻挥手道:“你扶你们姑娘去。”说着飘然人内。黛玉随着进来。走至院中,见一人年约三十上下,不施脂粉,缟衣素服,丰姿秀雅,迎了出来。黛玉仿佛认得,却记不真,来敢厮认。警幻走人中堂,向着那人道:“舒夫人!贫道稽首。”那人还礼。警幻指着黛玉道:“这是你家小姐,今日将他送来。”黛玉过来行礼。舒姨娘连忙还礼。着手,说道:“小姐一别十年,且今日归来,真是梦想不到。”警幻道:“且坐下再谈。”于是各自坐下。警幻道:“你家小姐患了不治之症,已将咽气。贫道与有夙缘,故而救他。那贾府中不便再留,将他送来与夫人相依。夫人这里一起情事,吾已略与小姐说过。你们再行细谈,吾先别过了。”一面叫青棠:“你且在这里伺候小姐些时。”向黛玉道:“此婢尚灵慧,不在紫鹃之下。你且使唤着。我再来看你。”说着起身。黛玉觉得依依难舍,泪下不止。警幻笑道:“何必悲伤呢。”舒姨娘正要挽留,已飘然走出。连忙送至大厅,见头也不回,出门去了。
这里黛玉随着舒姨娘复至上房,舒姨娘挽了黛玉的手,走到房中。一面吩咐丫头青鸾、翠篑;…快收拾对面卧房,与小姐居住。”一面问黛玉道:“小姐!你的行李呢?想在船上。不知还有何人护送前来?方才这道姑是那里来的?听他说话不甚明白。”黛玉正欲开言,忽见外面一人慌慌张张的跑进来,说道:“奇怪!了不得!”大家都吓一怔。不知因着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卑说黛玉正要开言告诉,忽见程忠跑进来,向舒姨娘道:“奇怪得很。方才这道姑同着侍女出去,我们连忙上前招呼,说去雇轿子来。那道姑不会应,走出大门,一转眼就不见了。这不是奇事广那舒姨娘道:“吾正在这里问小姐哩。”黛玉道:“这并不为奇。这道姑原是仙子,我病中见他来拉着我,便送我到这里。坐着一辆鸾车,在半空中走的,约莫不过一个时辰便到了。我却并无行李,亦并无别人护送。”因将病中一起情形大概说了一遍,舒姨娘啧啧称奇,因道:“想来小姐亦是个仙子临凡,敖尔仙人如此关切。将来小姐必有大福气的。”黛玉道:“我的兄弟呢?怎么不见?”舒姨娘道:“小姐你怎么晓得的?”黛玉道:“是仙姑说的。”舒姨娘向程忠道:“你派人到学里去,请少爷告个假回来:就说京里的大小姐回来了,不要说别的。你亦嘱咐家人们不要乱说,惹人诧异。”程忠答应出去了。舒姨娘道:“小姐不知,我们从前姊妹四人。老爷太太恩典,都是极好的。惟独待我更好。”说着一面将帕子拭泪,一面说道:“那年小姐进京去了,老爷的意兴便是一年差一年,常常说着小姐年幼,身子又单薄,虽然外祖母爱惜,究竟不比家中,不知住得惯住不惯?我说:‘老爷既然忆着,何必大远的送去?’老爷说:‘其外祖母来接,我又不好不叫去。又闻得他家有个衔玉儿生的孙子,比小姐年纪大一岁。这人是个大有来历的人,将来必有好处。若得亲上做亲,也了却吾一番心事。然这话要等他们说,我自己不能先说,不知究竟是怎样?”后来老爷身上不舒服,自己起了课,向我说:“我是不久了。你们眼前四个人都无子女,我家中又无嫡亲子侄,将来作何依靠!不如趁此各自散了罢。”我当时不肯,就说:“我现在怀着孕。况且小姐现在京中,将来总有依靠的。”老爷说:“小姐现在依靠外家,岂能顾你?你虽怀孕,是男是女,能否长大,都不可知。我死之后,你如何过日子呢?不如你也回娘家去,还有母亲可依。你若念我恩情,等生下或男或女,养活起来,能得长成更好,不能,你再赶你的事。你年纪才十六岁,便再耽阁十年还不老。据吾数中看来,你怀的竟是儿子。此子将来必贵,你还能享他的福。但究系渺茫的话,不可不依事势而行。”老爷说了几回,吾总不肯。就将那三个姨娘,每人随身衣饰,又给五百两银子,各自打发去了。后来老爷总记挂小姐,是我再三劝着:“何不打发人把小姐接来,等老爷病懊后再去呢。”到了冬间,老爷觉得病重,随自己写了信,使人去接小姐的。去了几天,老爷把所有东西一一拣点,将书籍、、古玩等物留与小姐。一分与我,捡出老爷自己写的字幅扇子册籍几件,包了一包,说:“这个你收着,你要不忘记吾,见我写的字,就见了我了。将来生下的男女,亦教他认得父亲的手泽。”那时便立逼着叫吾回去,我死活不肯。老爷生气道:“你不回去,我死了,你一个年轻女人,并无一人照应。尽是些家人,这算什么。将来叫人造些丑话,连这个身孕也说不明白哩。”那时吾听了这话,明白老爷意思,即便答应,将行李什物带回娘家,自己仍旧进来伺候。有一日老爷向我说道:“我大约等不及小姐到的l你很有情义,你还随着我,我得你送终也罢了。吾死后,若小姐到来,你来见见他,把留下的东西交付明白,其余的话,且不必向小姐说,反叫他为难牵挂。将来若生下男女,长成了,再通知小姐;若不长成,就算罢了。”我说道:“此时既不告诉小姐,后来如何相信呢?’老爷道:“那不消虑,吾留下一张字就是了。”我说道:“为什么不要告诉小姐呢?’老爷道:“小姐依居外家,你若告诉了他,叫怎样处置呢!若要同你回家同住,贾府必不肯;单送你回家,家牛又无依靠之人。况且既知你怀着身孕,断不肯教你住在娘家的,这不是大家为难!万一生下男女,不能长大,那时候又怎么样呢?你守又守不住,回又回不来,不更苦了你了!’我听了这话,晓得老爷一番苦心,思算周到,故而小姐到后,我见了两回,总不敢提及。那时候小姐见我,亦落落寞寞,我体谅小姐怪我不该回去,故而厌恶我;欲待与小姐说明,又恐怕违了老爷的遗命,只得忍着。今年正在这里说,再过几年,琼儿巴得进京,要到贾府去找姊姊,说明前后情由,不想小姐从天上掉下来,、真是意外奇事,大约亦是老爷的灵感。”黛玉一面听着,一面落泪。听到此际,已是鸣呜咽咽的哭。
舒姨娘起身自去开箱子,取出一大包东西来。丫头们说:“请姨娘陪小姐吃饭。”舒姨娘出至中间,让黛玉上坐,黛玉让了一回,只得坐了。吃完饭,茶毕,复到房中。舒姨娘指着桌上道:“这都是老爷手泽,小姐请看。”黛玉—边检阅,见是些纸扇册页字幅诗笺各种,也有人家书画,下了双款的,也有父亲自己写的,中间有一封书,上写着“黛玉大女手览”。黛玉展开,认得是父亲笔迹,那眼泪滔滔滚滚的下来。看那书道:
吾病已人膏盲,自知禄数已尽,思汝一见。 日前有
书专人前去,不卜能否南来,吾恐不能待矣,伤哉!吾
四妾俱已遣,惟第四妾舒氏媚香恋恋不忍去,自云矢志
守节。然无可依赖,势不能留,亦强之使去。舒氏已回
母家,而仍旧人署侍吾,观其意似不忘恩义也。渠现怀
孕三月,计明年五月可生。无论男女,命名琼玉。吾与
之约:俟男女长成,令以此书告汝。计其时,汝亦长成
有家矣,当能善视之。舒氏听其自便,若能矢志则亦可
嘉耳。此时不即告汝者,恐汝措置为难,且未知男女,
能否长成,徒生支节而萦怀抱,无益也。嗟呼!,人生百
年,无不死者。后嗣无替,亦关命数。听之而已。乙巳
十一月廿一日。父挥泪书。
黛玉读毕,痛哭不止。舒姨娘及丫头们再三劝解,方才止住。只听中间屋里说:“少爷回来了。”丫头打起帘子,琼玉走人房中,向舒姨娘道:“这就是大姊姊么?”黛玉起身看时,相貌神情与父亲仿佛,不觉心酸泪下,一手挽着,说不出话来。琼玉已经跪下,黛玉连忙拉起琼玉,含泪道:“兄弟长的这么大,今儿才晓得。不想我也有了亲兄弟了。”说着挽了琼玉,挨着自己坐下。
琼玉看着桌上道:“姊姊看见父亲的遗书了?”黛玉道:“方才看完。”琼玉流泪道:“可怜兄弟生不识父。跟着姨娘,又不得回家,又不得出头。。我几次要到京中找姊姊去,姨娘又不许。这回子姊姊来了,好得很。姊姊是从京里来的?”舒姨娘忙将黛玉所说的话述了一遍。琼玉道:“这真是奇事,不知贾府中知道不知道?”黛玉道:“仙姑用幻术,将拂尘变了吾的形骸,那边此时正在那里忙乱着装殓呢。”琼玉道:“大概姊姊也是仙子,故有仙缘。”舒姨娘道:“吾原如此说呢。”黛玉因问:“兄弟今年几岁了?”舒姨娘道:“今年十岁了。”又道:“老爷是十一月二十七日归天的,老爷临了时,还睁了眼,向我说:“吾今儿是要去了,你要哭回家去哭,不要恋在这里。”吾当时天靠晚就回家来了,就在家里成服,第二天进去看着成殓了,再回来。”那时候,吾依着母亲过活。及至送了小姐起身后,到五月里,便生下他来。那时候吾母亲说:“你既然不嫁人,生了少爷,这就要算计正经过日子,抚养少爷长大,攻书上学。有许多事情,不是吾母女二人能够支得下来的。这个地方沿街浅巷的小房子,亦不是个局面。”正在踌躇,这程忠、李义、向贵、孙财他四人送了小姐北行后,来到扬州。知道生了少爷,前来探望。我母亲与他们商量。这程忠很有才干忠心,其说“我们四人都受老爷恩典,跟了多年的旧人,都得过老爷赏赐的遗命。我们家里都有饭吃,这回子姨娘守志,抚养幼主,我们四人若不出力帮扶,还成个人!’大家都说极是。因把四人一块邀着,说道:“你们那位不愿意的,倒不可一时高兴,勉强将就。要身投别路发财,或要回家安享,这都是应该的。若说念旧主恩义,要做一番忠义的事,那是眼前只有吃苦,并无一点好处。须要把起精神,忠心赤胆,一心一意,不可一些苟且,熬下十载廿年,方才能够全始全终,不然反惹人家议论。”众人都道:“你这话更是。我们如今各自对天立誓,如有心志不坚,有始无终,怀着二心的,天诛地灭,合门死尽。”当时果然个个都罚了咒。我母亲便将一切事情交于程总理。他年纪又大些,才干又好些,因作主寻了这里的房子,搬了过来,贴上老爷的封条。有同年故旧过往的官员,知道的来问,总是程忠拿了少爷的名帖答应,有相好念旧的,亦陆续送些银子来。又把老爷给的东西,除用过的,一概通变卖了。共有三万多银子。他们四人分头营运过日子。这几年积蓄将有十倍。现在有两个当铺,有二三处买卖,有几处田地市房,还时时走水路贩卖,诸是程忠一人调度。家中男女上下有四十多人,每年除用度之外,总要剩下几万银子。从前里头一切事,诸是吾母亲经管,吾不过帮着料理。今年正月吾母亡过了,吾正愁掌不住这家,要想到京里去找小姐去。又想琼玉儿年纪到底还小,不放心叫他去。不想天爷怜我们孤儿寡妇,小姐忽然来了。吾如今不愁了,一切都靠小姐作主了。”
黛玉道:“姨娘抚孤守节,不但可敬,且又基业日长。吾父亲后继有人,将来兄弟显亲扬名,这都是姨娘的大功劳。我父亲母亲在天亦必感激赞叹的。我做女儿,病也不晓得,终也没有送。姨娘这么节义,兄弟长到这么大,吾也不晓得。我是个大罪人,终天抱恨的了。”说着又不禁痛哭。舒姨娘再三劝道:“小姐快不要过伤,如今一家全仗小姐哩。小姐虽说服了仙丹,究竟病绑,请歇歇,我们明儿再慢慢的谈。”随教翠篑:“你们收拾的房子怎么样了?’翠篑、青鸾道:“久已收拾妥当了,请小姐过去看看,有不妥当的,请说过再收拾。”舒姨娘起身,同着黛玉,走过对面房子。原是一带五间,上手二间姨娘同琼玉居住,下手二间收拾与黛玉住。黛玉走进看时,床帐箱笼镜台妆奁都已摆设停当,大致精雅,遂让舒姨娘亡首坐下,舒姨娘道:“呵呀,还有一位神仙姊姊在这里,住在那里呢?’青棠走过来道:“姨娘不要费事,我不论那里好住的。”舒姨娘一想,仙姑留与黛玉,自然要与黛玉相近。便道:“小姐里间,吾本要多派两个丫头过来伏伺,既这么着,就委曲姊姊住在这里间罢。“我叫翠篑在小姐这间,晚上陪伴,白天把铺盖撤到里间就是了二青棠道:“不对,里间再有一二人同住亦好。”舒姨娘道:“吾怕他们不干净;污触了你。”青棠道:“不怕的。”舒姨娘道:“既这么着,吾再派两个丫头来伺候。厢房里派两个妈子,预备粗生活就是了。”又笑道:“神仙姊姊,你是不吃荤腥的,想来你到底要吃什么,则是要请姊姊告诉。我们凡人,实在不晓得的。从没有伺候过神仙呢。”青棠道:“姨娘说笑话了,我是不吃烟火的,姨娘不要费心。”琼玉道:“这位姐姐是姊姊带来的?”舒姨娘道:“是那个仙姑留下给姊姊的。”琼玉站起来道:“吾还没有见。”走过来作了一揖。青棠检袖回礼,道:“少爷,不敢当。”舒姨娘道:“小姐,你且略歇一歇,你要什么告诉他们。”舒姨娘、琼玉出来。”
黛玉坐了一回,同翠篑、青鸾、青棠说了些话。送进晚饭,黛玉叫翠篑;青鸾二人陪吃,二人让青棠,黛玉道:“你烟火不吃,酒荤可以吃的。你一点不吃,大家看着不安。”于是青棠坐卜,青鸾、翠篑终不肯坐,黛玉告诉他:“我在贾府中,老太太派来伺候我的叫紫鹃’。我常叫他妹妹,常陪我吃饭,你两个是伺候先老爷的,年纪还比吾大些,该叫你姊姊哩。现在舒姨娘派在我,这里,你不必这么拘的。”二人方才请安,告了坐。吃毕饭,黛玉就歇下了。
舒姨娘出来,叫了程忠等四人进来;告诉他:“如今我们大小姐回来了,一切都要听他作主。你明儿把家人媳妇们传齐进见,并把历年账目,开出一本简明的,送进来,也见得你们勤劳营运的好处。再者姑娘此来,未免人家听着诧异,你们传知合家人不可向外人乱说。”程忠应道:“小的已经吩咐过,’只说贾府中派人、护送前来的。”舒姨娘道:“很是。”程忠等已出,舒姨娘来至黛玉处,见黛玉已歇下了,便走至里间看时,只见青棠坐在榻上,见了徐徐立起,舒姨娘道:“姐姐还不睡?”青棠道:“我方才替翠篑姐姐说,吾是不睡觉的。晚上不如我在外间,伴着小姐,小姐要叫人,亦便当些。翠篑姐仍睡在里间,翠篑说,是姨娘派的,姨娘你向他说一声。”舒姨娘道:“恐怕小姐不肯烦劳你。”青棠道:“这有什么烦劳呢。白天的事,我倒有些做不来的,晚上不过添衣倒茶罢了,还有什么?况且这位小姐,我是伺候过的,他如今是不记得了。”舒姨娘向翠篑道:“既这么说,你们就依着神仙姐姐罢。几时闲着,我要细细同你谈谈,你们仙姑说的话,我究竟不大懂,又不敢问他。”青棠道:“回来我同姨娘细细的谈,只怕你未必就相信呢。”说了一回,进房睡了。
次日黛玉醒来,觉得心神舒泰,支体安和,细想那些旧病,影儿都没有了。对镜梳洗,见面庞丰满,颜色娇丽,绝无病容;再看手臂肌肉,亦比从前肥泽。想道:“这仙丹果是非凡,大约我的病表从此去了。但是在此虽可安身,究竟如何了局?”心上未免愁闷。忽又想道:“我是垂死的人,若非仙姑,此时不知何往,安能复住人间。仙姑既如此作为,必有一番调度。吾且安心净守,又何必胡思乱想,再蹈从前烦恼境呢。”想到此间,心下豁然开朗。
青棠在傍微微含笑道:“小姐可觉得大好了?”黛玉回头见是青棠,便道:“真是丹药神奇,我此时不但无病,更比从前未病时还好:’青棠道:“从此再无可议的了。”黛玉知他话中有话,不敢回答。一时梳洗已毕,至舒姨娘房中来。舒姨娘道:“我正要来看小姐,昨夜睡得安稳么?不觉得乏么?”黛玉道:“安稳得很。姨娘只怕劳乏了。”舒姨娘道:“我是惯了的,并不觉乏。”
说着琼玉从里间出来问好,黛玉道:“兄弟在外读书么?”琼玉道:“那几年本在家读书,因这先生叫鲍盐商家硬请了去,先生带兄弟到那里读书,同先生一处起居饮食。昨日知道姐姐回家,故告了二天假,要同姊姊谈谈。听说姐学问大得很,要教导教导兄弟。”黛玉道:“你如何晓得我有什么学问呢?”琼玉道:“是神仙姐姐说的,想来不错。”黛玉道:“我从前从了贾雨村先生读了两年书,就进京去了。不过闲着无事看看书,姐妹们高兴做几句诗罢了。兄弟读了多少书?”琼玉道:“书呢,《四书》《五经》《尔雅》《周礼》《仪礼》《孝经》《国语》《国策》都读了,也读了些古文、时文,也学着做文章,总做不好。也学着做两句诗,要求姐姐细细教我。”黛玉道:“你才十岁,不过五年功夫,就读了这些书,’实才难为你了。你这么读,就读了万卷也不难。但不知读了得?”琼五道:“读了却都记得,就是做文章难,做了自己觉得好,先生总教不好。上年学院考时,兄弟去交卷,学院正坐在主上,看见了,叫着问:“你几岁了?’兄弟卷上是填的七岁,就说七岁。学院道:“七岁是不止,大约有十二岁了。,”黛玉道:“可不是,你真像十二三岁,长得这么高。”舒姨娘道:“这孩子读书倒还不怕,现在这古先生很欢喜他,说:“我教了一辈子学生,没有这个能读书的。我舍不得这学生。”所以把他带了去。”
黛玉道:“吾替你算着,一天不要读了一二百行么,则真是少见的。”琼玉道:“一二百行都能读的,就是做文章难,那时学院问道:“这文章是你做的?’我应道:“是我做的;;学院摇着头道:“这文章不像十二岁人做的,只怕是枪手。”我就答应道:“求大宗师面试。”学院道:“你既说你做的,你背来。错了一个字,就不是你做的,吾还要问枪手呢。”兄弟就将两文一诗背了一遍。学院笑道:“我出个题,你做四句诗来’,就说是“幼童’两字,我便念道:
童子年虽幼,文章却是真。
鲍门桃李盛,小草一枝新。
学院赞道:“很好,这诗比文章更好。”当时又有别个童生上来交卷,看见学院问了许多话,大家都站在堂上。学院叫:“都上来。”问道:“这林琼玉你们认得么?’有些人说:“认得。”学院说:“我方才疑心他,故盘问他,你们多听见了么?’众人说:“多听见了,这林童生本聪明能读书的。”学院道:“你们晓得他,实年几岁了?’那认得的齐声应道:“实年七岁。”七岁的幼童能这么着,不可不鼓励他。”当时就说:“我从宽你,把你进了学,你往后认真读书J好做吾的桃李。”我就打一躬,谢了下来。多少人拉着说:“你倒好,案都没有发,倒先进了。”我下来了倒害起怕来,假使叫我站着再做篇文章我竟做不出来,幸喜只要做四句诗,骗着一个秀才,后来把文章送先生看,说不好,还亏这四句诗,才进了。”
黛玉道:“哦!你竟是个小秀才了。我还没有晓得。”一面拉着他手,笑道:“我今儿也得了这么个亲兄弟了。姨娘不晓得,我在京里,举目无亲,见人家兄弟姐妹,不知怎么的羡慕,眼泪也不知淌了多少。这么个好兄弟,怎么总不给个信我呢!”又叹口气道:“若是父母亲尚在,不知怎么样欢喜呢。”说着又落下泪来。舒姨娘道:“原想今年等他去下场,或者再能侥幸中了,明年中己送他进京去接姐姐。古先生又说,中是还难望,还当用几年功。我想巴到十六岁,无论中不中,总要叫他、进京去见姐姐。他也说起来就想姐姐哩。”黛玉道:“我早不知道,倒也罢了;若是早知道,不得见面,也是伤心。这回子又是伤心,又是欢喜。”舒姨娘道:“可不是,老爷原恐怕姐姐为难,所以不教告诉的。小姐如今既见着欢喜,就可以不必伤心了。”说着一面吃了点心。
黛玉问琼玉道:“这学院还在这里?”琼玉道:“还未任满。姐姐你道是那个,就是父亲的同榜同年。父亲是探花,他就是状元,叫石其仁,号叫纯金。复试交卷时,学院细问家世,自己说的。后来又进去见他,问了多少话,还问到姊姊的。”两人正谈得热闹,外面众家人媳妇丫头齐集叩见。
黛玉携了琼玉出至中间,程忠带领家人、小子十余人,进至檐下叩头。黛玉起身,叫程忠、李义等四人进至堂屋内,裣袖说道:“你们四人,都是先老爷教训的。辛苦勤劳,扶着少爷,这是我极感激的,我谢谢你们。”说著福了两福。程忠等连忙跪下说:“小的们再当不起。”黛玉忙叫起来,叫媳妇们赏坐。媳妇们随槛边安了四把小杌子,四人请安坐下。黛玉归坐,说道:“少爷才学俱好,这是先老爷遗泽深长,不枉姨娘一番苦节,不日就要发达。望你们始终扶助,将来姨娘、少爷总要一一谢报,同享荣华的。”四人站起来回道:“小的们蒙先老爷恩典,家中本有饭吃,又蒙姨娘恩待,小的们惟有竭力伺候少爷。今年姨娘正愁着家事重大;内外无人,小姐回来,正好主持一切,小的们不胜欢喜。这也是先老爷在天之灵……”
说着呈上一本账,媳妇接过,送至黛玉跟前。黛玉置于桌上,道:“一切事还是姨娘主持。我年轻没有经过,有懂得的,自然帮着料理。外头诸事,全仗你们同心协力。”众人都答应着,退了下去。媳妇们粗细老幼八人,见过了黛玉,一一问过了姓名乡贯。丫头自青鸾、翠篑以下,大小辈八个,一一都叩见,问了名字。黛玉人房中,琼玉又与黛玉谈起诗文来,姐弟二人说得十分鬲兴。一面送进饭来,,姐弟二人对坐,青鸾、翠篑下陪,吃毕又说。当黛奉传见家人时,舒姨娘将青棠招至里间,同他细细谈及仙姑的情形。青棠将警幻仙姑“位分极尊,管理人天一切因果”大略说了一篇。说到黛玉:“这是一位仙子临凡,为些因果,先历魔劫,后享富贵?我们仙姑与这位仙子有姐妹之好,故而暗中护持。此时魔劫已尽,因将他送到这里。其中详细,我亦不能尽知,将来总要一一明白的。”舒姨娘道:“从前我家老爷说,贾府中有位衔玉儿少爷,有大来历的,我家老爷将小姐亲事,属意于他。不知后来怎么样的?我又不好问小姐,姊姊你该晓得。”青棠道:“吾方才说的因果,就是这个因果了。因魔劫未消,所以良缘未就。不然小姐也不死:也不到这里了。”舒姨娘道:“这么说,小姐是为此而病的了?”青棠点头。舒姨娘道:“将来如何?”青棠道:“自然成就的,还有大事业哩。”舒姨娘道:“大约是一品夫人?”青棠道:“只怕还不止些。”舒姨娘道:“吾将来结果如何?”青棠道:“夫人的福泽,是现世修的,不必问前因后果。”舒姨娘道:“怎么叫起我夫人来了?”青棠道:“难道我们仙姑没有叫过?将来还要添几个字儿呢。”舒姨娘道:“我这孩子将来如何?”青棠道:“这亦何必问。姨娘的福不从少爷身上来,从那里来呢?你这少爷,就是我太虚幻境的来头,大有根器的哩。”自此比舒姨娘更加爱敬黛玉。
全家大小都晓得青棠是个神仙,无不兢兢业业。黛玉帮着舒姨娘总持家政,愈加井井有条。琼玉学里回来,与黛玉讲究诗、文,读书歌咏,十分友爱。闲时又有青棠微言指点,翠篑、青鸾相伴劝慰,是以甚为安适。暂且不表,下回另有奇文。
第三回
卑说柳湘莲因误听宝玉之言,索取聘物,致尤三姐当时自尽,惊病壁恨,神魂丧失。看着尤三姐殓后,痛哭一场,辞了出来。心中想道:“我柳湘莲虽然落魄,却也自命不凡。原想做一番事业,图一场盎贵。那料年逾弱冠,,一无所成。想得个绝色佳人,作吾配偶,不意中途遇见贾琏,草草定姻。那知竟是个绝色佳人,也算一时奇遇。偏偏又生起疑心来,去问宝玉,觉得宝玉说话含糊,竟冒冒失失,索取聘物,以致如花贞烈之女,一霎时血溅香消,成了千秋恨事。仔细想来,宝玉之言并不欺我。我想一个绝色佳人,原不定要德才俱备。果然绝色佳人,即稍有微瑕,难道便配不过我!偏偏求全责备,便不深思熟审,二味鲁莽径行,刚刚一位德容俱备的佳人,被我一时断送。想我柳湘莲福薄如此,一个妻子尚且得而复失,还有什么功名富贵可想。便功名富贵有分,如此莽撞行为,亦断难处世。”又想:“尤三姐贞魂,必含恨九泉,也断不能叫我享功名富贵之福。一身飘泊,四海无家,将来决无好处。”想到此处,不觉心死气绝,神销魄散。也不回家,迷迷糊糊不知走了多少路,忽觉尤三姐在面前,与他说了些话,正要细问,又忽然不见。
举目一看,见荒郊衰草,杳无人迹。到一破庙前,见坐着个跛足道人,与其问答数语,觉心中万念俱空,若有所悟。随向那道人叩头求度,那道人说道:“出家最是难事。你是一时悲痛愤激,并未真能了悟。你还是回去,干你红尘中的事业好。”湘莲道:“弟子已断尘缘,真心出世,并非愤激。”道人道:“出家人餐风饮露,触暑惊寒,先从涉险履危,历人世难堪之境,以磨炼筋骨,陶洗心神,方能人手行功。恐你吃不来这些苦况,且亦无此耐心。”—湘莲道:“弟子至心归命,此身已置度外,即万苦有所不辞。”道人道:“你既然决意,姑随我云游再说。”于是携了湘莲,到处游览。
先从西山一带游起,登高越涧,人雾穿云,皆是些人迹不到,鸟飞不能度,猿猴不敢攀的所在。饥时便是些山果草根、柏实松枝充饥,渴时掬饮涧水。湘莲起初立志不回,且素喜游览,见这些奇峰异障,绝壑深岩,探万古未辟之洞天,历梦游不到之灵境,觉得兴高意逸,旷然忘倦。想道:“神仙乐趣,即此已迥出尘凡,何况更有世外仙境。”遂自沈阳诸山穷医无闾之胜,道人以拄杖化作浮槎,踏波渡海,至登州登蓬莱阁,遍游登莱各山,遂至岱顶,穷极观览;于是遍游五岳。每至一处,必缒险探幽,皆见所未见,闻所未闻。遇路穷力尽之时,道人辄手援引。或以拂尘作梯,或以拄杖作桥;或凭片叶而浮江河,或拾寸草而探绝壑;或明明坦途,回望则绝壑万仞,无容足之处;或鸟道横绝,低头徐步,不觉高踞峰颠。每于流连赏玩时,必将山川名目、流传古迹及古今来战守攻取形势利弊,详细讲明,湘莲听之更加高兴。约莫走了好几年,渐渐寒暑都忘,不知岁月。。但见一时山容青翠,一时林木丹黄,一时绿树阴浓,一时云霞青寂。
一日,下了一座大山,又至海滨,浮杖踏波,遍游海外各国。直至西北穷海,仰视不见北斗;日月星辰,与中国不同,忽觉耳目一新。千奇万怪,言之不尽。又复历九边,出关城,走西域,度昆仑,过星宿海以穷河源,直至冰海而止。
那时湘莲觉天色昏暗,寒冷异常,因问道人道:“我们严寒酷暑不知经了多少,何以此地竟不可耐?”道人道:“此乃北极之下,俗说所谓天尽头,日月之所不照,冰不解而火不然。汝虽稍经历炼,究系凡躯,此地不可久停。”即携了湘莲的手,驾起云头,向着明处而行。
倏忽之间,天色清朗,严寒已退。按下云头,已到一座高山,认得是北岳恒山。随了道人来至洞中。道人命至山中采些山花山果,汲取笆泉,两人对饮。湘莲道:“请问师父:闻得蓬莱三山神仙所居,我,们遍游海外,何以并未游到?究竟方壶、员峤在于何处?”道人笑道:“我们所游皆是世界,神仙乃在世外,岂在海中。神仙自有所居。至于方壶、员峤、蓬莱三山,乃方士造言,并非实有其境。”湘莲道:“清问师父何以尚居人间?”道人道:“吾自无始以来,便证仙果。今之游戏人间者,了缘度世耳。”湘莲道:“请问神仙出世之道何如?”道人笑道:“神仙之道,说难实易,说易实难。悟得时片语可了,未悟时万言莫解。你随我数年,勤苦不倦,自是人道之器。但不知静中光景如何?我今教汝养心炼气之法,你随我打坐。”湘莲见师父传道,满心欢喜,即忙跪倒,息心静听。道人附耳授了口诀,湘莲拜谢,与师相对坐下,依诀细细行持。
约莫过了些时,初觉心不能静,浮杂之念时时起灭。后来渐觉宁静,竟至寂然不动,不渴不饥。不倦不醒,竟忘却身在何处,身是何人。忽听洞外有人唤他,起身看时,寂无一人。遂不知不觉,信步走下山来。对面来了一人,叫道:“柳二哥,久违了,不意在此间相遇。”赶至跟前,拉着手问好。湘莲抬起头看时.那知是宅五,不觉惊讶道:“你如何跑到这里来?”宝玉道:“我与二哥一别七年。今日闻你回来,特来寻访,竟得相遇,可为万幸。二哥你如何飘然远出,竟不通个信儿,叫兄弟眼穿盼断。”湘莲道:“不要说起,我自从聘妻尤三姐身故之后,万念俱灰,因此遁迹元门,也不知过了几多岁月。不意今日复与良朋相晤,反触我胸中隐痛。”宝玉道:“尤三姐美而且贤,你那时不加审察,自误良缘。幸喜尤三姐并不曾死,此时现在兄弟家中,即当为二哥择吉合卺。”湘莲道:“你又胡说,我亲自看着装殓的,怎说并不曾死?”宝玉道:“我说你性急自误。你但知其死,不知其死而复生。你如不信,同我回去,即刻先见一见如何?”一面说,一面拉着湘莲就走。
湘莲不觉随了宝玉走至一处,似乎荣府,又似乎从前与贾琏索聘之地。只见宝玉进去不多一会,同了一人出来。湘莲看时,粉光转媚,春色含嫣,不是别人,正是尤三姐。只得上前作了一揖道:“小生抱恨千秋,不意小姐尚在人世,无端又拖误几年,我更加一层过失了。总望小姐鉴谅。”只见尤三姐敛衽还礼,颦眉不语。宝玉道:“相姐,从前是我说话未明,致姐姐受一番磨折。今日我把二哥找回,聊以赎罪。请姐姐人内,我与二哥还有事哩。”说着,尤三姐飘然入内。宝玉道:“二哥,你信了,不是我胡说。但此事不知费了我多少精神,你还须大大的谢我呢。你且干你的公事去。”说着携手送出门来。
只见门外明盔亮甲的兵将,皆执着刀枪,拿着弓箭,摆列两傍。两人牵着一匹骏马,锦鞍金镫,一人执着玉鞭。湘莲说声:“请了。”跨上马。见宝玉一拱手,那时马已如飞跑开。又见前面旌旗耀日,队伍森严,约略一望,马步兵丁数万人。看自己身上金甲辉煌,不觉心中得意。倏忽已至教场。上了将台,升座点兵。正点之间,探子报道:“贼兵讨战,已压前营。”遂令本部人马速出迎敌。自跨马持枪当先出阵。只见那敌将甚是猛恶,战了数十合抵敌不住,意要败将下来。忽阵中一员女将,飞马出来,叫道:“元帅不要惊慌,我来助你。”湘莲心中知是尤三姐,想道:“他并不会武艺,如何也到战场?”急急退下,将要阻止,那女将已至面前。看时,不是尤三姐,正拟问之,敌将赶到,与那女将杀将起来。不多时,一刀将女将杀了。湘莲不觉痛哭,正在悲切,听得那敌将大喝一声:“看刀!”急举枪抵格,刀光已至面门,措手不及,不觉大叫一声,将身一跳,颠下马来。睁眼时,原来在石榻之上,跌在地下。连忙爬起,心中犹是跳跃。
那道人开目微微的笑道:“一丝未断,万缘皆起。你有人道之器,尚非出世之时,未可勉强也。”湘莲嗒然丧失,深为悔恨,不敢开言。道人道:“世缘难断,如兰茧抽丝,不如速速了之。但能不昧本真,富贵场中,原可积功累行。此山有吾所度之弟子真元子,艺术精通,你可随之学习。艺成后仍行人世,了却尘缘,吾当援汝大道也。”湘莲道:“弟子跟随师父有年,师父何忍一旦弃之,弟子何忍背师而去!”道人道:“吾非弃汝,正成全汝之大事。我们艺术无以为之,故令汝往从真元。汝若不忘吾,仍与随吾无异。”说毕,起身转过数重山峰,到一洞府,见一人羽衣道服,跪在洞外迎接。道人进入洞中坐下,向那道者道:“此子名柳湘莲,乃吾新度之弟子。因彼尘缘未尽,尚须人世,故令从汝学艺。汝可将所能者书授之。学成之后,吾另有法旨。”随向湘莲道:“此即真元子,汝拜之为师。”湘莲倒身下拜,真元子连忙扶住道:“我们同在师父座下,岂可如此!”道人道:“业当授受,安得不为师!他日艺成而进于道,仍是吾之弟子也。”湘莲遂称真元子曰“师父”,称道人曰“祖师父”。道人出洞,飘然自去。
真元子问湘莲道:“你随了师父有几时?”湘莲道:“约莫有三四年。”真元子道:“你曾习过武艺的?”湘莲道:“小时习过,未有明师传授,亦无功夫。”真元子道:“汝随了师父这几年,筋骨业已坚强。又经静坐,行摄心炼气之法,学习艺术却亦不甚难。但汝既须人世建功,则为将之道不可不知。”遂与讲论钩铃韬略、御将炼兵、出奇制胜的道理,说道:“此黄石公授与子房之秘略也。你须潜心点识,细细探讨。”原来湘莲虽读书未成,心地本属聪慧,又随了道人几年,胸中尘浊洗净,故益觉颖悟。
饼了些时,真元子见湘莲质性灵通,颇加称赞,遂将太乙奇门、六壬、占星、望气诸术一一授之。湘莲俱牢牢紧记。过了些时,又将呼神召将、捉怪除妖、驾云唤雨、缩地隐形、出入水当相授,便可因之人道也。”湘莲拜求一并传授,真元子道:“此非暂时能成,汝即须人世,。如何能学!且汝有这鸳鸯剑,在世间亦可充剑仙,何必定须学此。”湘莲遂不敢再求,复将所授之诸术,从头温习一番,俱已精熟。
一日,真元子道:“吾昨袖占一课,你即应人世,早晚定有法旨前来。你此去建立功名,享受荣华富贵,但须切记祖师之训,莫忘本来。吾有数言嘱咐,你须牢记。”湘莲忙跪下低首听受。真元子道:“世间之子,易于造福,亦易于造孽。其实,凡造孽之事,皆可造福。最易于造孽,莫如兵刑两事;而最易于造福,亦莫如兵刑两事。为刑官不但民命宜惜,即盗贼奸亢之命亦宜惜。宁使罪浮于法,无使法浮于罪。以生道杀人,以生人之心杀人,则杀人便是造福也。用兵不特将士之命宜惜,即敌人之命亦宜惜。不杀为上,少杀次之。至于处事接物,断不可存一害人之心;居高履盈,断不可存一利己之念。你所学之术,杀人之具俱多,—非至万不得已,不可轻用;非端人正士有根器的人,亦不可轻授,不可轻谈。你须牢牢紧记。倘有缓急,吾当前来相助。若背吾言,必飞剑斩你也。”湘莲顿首受教。
正说间,忽见一童子自空飞下,捧着一个简帖,说道:“真人有法旨。”真元子连忙跪下,接过简帖看时,上写着:“柳生学业已成,即令下山。自有好友提携,努力积功,毋得违误。”送童子出洞门,踏云而去。真元子向湘莲道:“你可即行下山。”湘莲恋恋不忍去,眼中垂泪。真元子道:“你但努力前程,恪守祖师之训,相晤非难。毋须惜别也。”说罢,走入洞中去了。湘莲只得慢慢下山来,心中想道:“向何处走好?师父说我要建立功名,古云“争名者惟朝’,自然应往京师。且京师究系艺游之地。但此处去京师甚远,从前跟着师父遨游,所走皆深山穷谷,以花果草木为食。今既人世,便须从大路而行,身无盘费,又无行李,虽不畏寒暑,不甚饥渴,究不像个行路之人,未免惹人盘诘。”一面想,一面走,且走出山中再作计较。暂行按下。
且说宝玉在榔杯环地用功,不知过了几时。一日见道人站在’面前道:“你的工夫该驯熟了。”宝玉即站起身来,垂手答道:“弟子谨遵师训,未敢懈怠。”道人点头道:“你随我来。”宝玉随着离了那地方,走了一回,到一山中,仿佛先前打坐之地。道人向一大石上坐下,宝玉侍立于侧。道人道:“你如今觉得心地上如何光景?”宝玉道:“觉得心中始则空洞无物,后来渐渐添许多道理又觉得道理都满满的了,又渐渐融化,仍空空的一般。”道人点头道:“足以出而应世矣。但你情缘甚重,此番人世,须将已种者一一了之,不可更种情缘,又生缠绕。:三教宗旨你如今都已明白,一切,作为皆本此而行,自可积功累行,为飞升根本。你可即刻下山,前途有你好友作伴。”宝玉听了,连忙跪下道:“弟子蒙师父度晓,那忍轻离!望师父始终教诲。”道人笑道:“你不忍轻离,原是你的—性真。“但有敕旨,岂可违误!”宝玉道:“师父如此吩咐,弟子亦不敢迟延,’但此去前路茫茫,还祈师父指示。”道人道:“你静中见闻。皆系真实,你细细参详,自能明白。”宝玉道:“仙姑所说绛珠,;果在扬州么?”道人点点头。宝玉道:“师父所言“但可了已种之缘,不可再种情缘’,不知如何分别?”道人道:“凡事之机会遇合,推之不去,略无营谋计较者,皆是前缘。就是了缘,不为迎亦不为推,若以人谋撮弄,百计矫强以成之,便种下因缘,纠缠往复不能了结。凡分内应用之情,虽稍过不为害;若用之分外,’便又种下因缘。”道人尚未说毕,宝玉已恍然了悟,顿首道:“弟子准遵师训。”道人道:“去罢!”宝玉起来重复叩谢,泪下不止。
一转眼道人不见,只得一步步走下山来。四面一望,鸟道蛆岩,更无人迹,不知此系何山何地。看那树木青葱茂盛,似乎四五月天气。只得顺那条山路走了一回,也不知过了几处山头,走了几里,只觉步履轻健,绝不疲乏,遂只管行走。心中想道:“那里寻个人问问路才好,偏偏总不见个人。究竟此地还是人间,还是世外?古人遇仙的,一局未终,斧柯已烂,又云“洞中方七日,世上几千年。”我跟了仙人这些时,不知世上是多少年,林妹妹若在世间,岂不老了!”不觉心中忙乱起来。又想道:“若果如此,师父又何必叫我下山呢!想来此处还是世间。”又想:”记得出门时,系八月中。此时光景又像夏初,不知究竟过了几年?”一路想着,天色渐渐晚下来。又想道:“天色晚了,又无洞府可以栖身,若走出一个虎豹来,如何是好?”深悔跟了仙人这些时,不曾学得一点法术。正惶惑间,不觉已到山根。
转出山口,见有一条大路,路上有一人在前行走。正要上前问路,见那人回头一望,宝玉紧行几步,相距不过丈余。那人立定,复回头看,四日相亲,彼此俱叫声“呵呀!”那人抢步向前,一把拉住说道:“宝兄弟!你如何在这里?”宝玉道:“原来是柳二哥,幸会,好极!”湘莲道:“你怎么在这里?荒山中一个人也没有跟着你?”宝玉道:“二哥!你一去几年,想来是成了道了?”湘莲道:“我上年打坐时梦中遇你,不意今儿果然遇着。我们且找一地方歇了,慢慢细谈。”二人携着手走了一回,见一山村,有几家人家。
湘莲走到一家,向一老者拱手道:“过路的人暂借一宿,望老者行个方便。”那老者将二人端详一会,见湘莲是道装,便道:“二位从那里来?向那里去?”湘莲道:“我们就是这山中来的,要向城里去。”那老者道:“二位在山中,想是修炼的了?”湘莲道:“正是。”那老者欣然延人草堂奉茶,说道:“用饭不用?”湘莲道:“我们不用。你有空房,借一间我们安歇。有茶取些来,别的都不要费事。”老者遂引入傍边一间小屋内,似乎客座光景。二人坐下,老者下陪。湘莲道:“老丈有事请便。”老者道:“二位必是得道的法师。老汉冒昧,有一事奉求,不知二位肯垂援否?”湘莲道:“老丈有何事见教?”老者道:“老汉姓秦名绪,家有薄田,两个儿子耕种,尚可过活。不幸晚年生了一女,今年十一岁。他母亲前年亡故。小女子得了个病,好若疯颠,又似邪祟。治了二年,总不能、好。今幸二位仙风道骨,必是异人,望二位慈悲救治。”湘莲心中想道:”治病一道,我却不曾学。如是邪祟,倒还容易。”遂向宝玉道:“我们积个功德,替他治一治罢。”宝玉道:“老丈!你将女儿唤出来,我们看过,明白究竟是病是邪,方可救治。”老丈欣然人,内,携了一个女子,后面跟着两个女人、两个男子进来。那老者向那女子道:“双儿!快向二位法师叩头,好请法师救你。”那女子跪下磕了一个头,二人连忙立起逊谢。
宝玉看那女子好生面善,仔细一想,宛然秦可卿一般,心中诧异。那女子见了宝玉,绝不疯颠,一傍站着,将宝玉看了又看。湘莲看那女子面上略有妖气,便问道:“你夜里见什么形像么?”女子道:“白日黑夜往往见个人来抱着我,我便迷糊了。及至清楚,又不见有人。”湘莲道:“不妨。”遂举手在女子胸画了一回,口中默默念诵,说道:“好了,你今夜只管安睡,那人不敢再来的了。”宝玉问那女子道:“你今年几岁了?”女子道:“十一岁。”又问:“几时生日?”女子道:“正月十五,日。”又问:“叫何名字?’女子道:“就叫双儿。”老者在傍道:“到底二位道行高,能镇压邪祟。我家女儿两年来,总是颠倒糊涂,此时竟已清楚,想来是就能全好的了。”老汉先行叩谢,说着跪下,二人连忙扶住,道:“老丈你带了令嫒进去歇歇罢,我们还要说话哩。”老者带了女儿、众人都出去了。
二人对坐,挑灯细谈,湘莲道:“你且把如何到这里的话告诉我。”宝玉道:“二哥你先说了别后情形,再说我的。”湘莲遂将尤三姐自刎起,一直说到师父叫他下山。宝玉道:“哦!你所遇的道人是那个?怎么个形像?”湘莲道:“我问过真元子,叫做渺渺真人。那是无始以来第一位神仙。”宝玉道:“这么着,你的师父就是我的师父了。怪不得我下山时,师父说前途有好友作伴。我正想不出是谁,原来是你。”又道:“二哥!你如今本事了不得了。”湘莲道:“这几年苦也吃够了!苞了师父遍游天下,千奇万怪都见过了,心里长了好些见识。后来跟了真元子,才学了些本事。”又将所学本事,大概说了一遍。宝玉叹羡不已。湘莲道:“我的说完,要说你的了。”
宝玉叹口气道:“我的本事与你相仿佛,不过苦却没有你吃的这么多。你为着尤家三姐,我也为着一人,故而弃家学道。记得八月十五出了三场,就随了师父走了。如何在大荒山打坐,如何又至螂螺福地用功,也不知有多少时候,也不知此时是何年月。今儿师父叫我下山,我正怅怅然不知向那里去好,恰懊遇着了你。如今你要送我到扬州呢。”湘莲道:“你不回京城,到扬州去做什么?你到底为着何事出家?”宝玉心想:“湘莲亦是已得道的人,两人心事相同,不必瞒他。”遂将黛玉之事,大略告诉一番。湘莲叹道:“你的福分大,有仙姑搭救,死者可以复生,离者可以复合;我是命薄无福,抱恨终身。”宝玉道:“我这事,不知究竟如何下落。此番前去,亦不过了我寻访的心愿。据你方才所说梦兆,看来亦有重圆之分,你且不要伤心。”湘莲道:“你这事仙姑、师父均已说明,还有什么疑虑!我细细参详,只怕将来我二人须一同做些事业,我的功名出在你手里呢。”宝玉道:“二哥本事博大,全仗扶助。”
正说着,忽听得一阵疾风,飞沙走石,湘莲所佩之剑跃跃振动。湘莲道:“不好!有妖邪来了!“随口中默诵真言,只见那一股雄锋刷的一声,拔鞘飞出。顷刻间,风盛猛烈,空中有金戈铁马之声。湘莲携灯走出房来,宝[玉]正襟危坐。听得霹雳一声,振天动地。不知是何妖,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单说宝玉在房内,见湘莲走出房外,忽听得霹雳一声,心中惊讶。正要出去,听得湘莲叫道:“宝兄弟!快来看这妖怪!”宝玉走出房来,风声已息。湘莲一手仗剑,一手提灯,向院子里一照,见一物似龙而无角,似蛇而有爪,遍身鳞甲,身首已分,而尾犹摆动,满满蟠了一院子。头上为雷火所烧,看不清楚。宝玉道:“这是什么东西?想来是蛟龙之类。”湘莲道:“这妖物利害哩!我出来时,见我的剑与他争斗,不能伤他,故发当心雷击,然后斩下头来。此物大底有好几百年,也不知害于多少人了。”说时,秦家父子三人及媳妇、双儿都出来看着,称奇道怪。
秦绪向二人重复道谢,说道:“幸遇二位神仙,除此妖邪,救了我的女儿性命。吾儿快过来磕头!”双儿走来,正要跪下,宝玉扶住道:“你看见这妖怪如何来的?”双儿道:“我在房中,尚未睡觉,只见向来来惯的那个人走进房来,正要向前,忽然退后,道:“不好!’遂走了出去。便听见大风,便听见打雷。我正害怕,后来听见嫂嫂叫我,说“妖怪雷打死了,我们快去看’,方才同了嫂嫂出来。”宝玉道:“你向来看见这妖怪,共有几个?”双儿道:“我总是看见这一个,并无别个。”湘莲道:“明日将这妖怪拖到山中去,烧了他。”秦绪应了,湘、宝二人仍回房来,道:“我们正谈得高兴,这妖邪偏来打岔。”湘莲道:“宝兄弟!你如今胆气竟大好了,足见功夫精粹。”宝玉道:“若是从前,这会子,我早唬死了,我还敢去看他么!”湘莲道:“我们如今扬州去,约莫有几千里路。
我是遍游天下过的,这点子路是不要紧,你如何能走呢?况且,我们在山中,还可将就;若到大道城市中,既无行李,又无车马,不像个客人,必随人盘诘,必须要弄些盘川,方可走哩。”宝玉道:“要盘川行李也不难,只怕顷刻就有。”湘莲道:“那里来呢?”宝玉道:“你瞧着罢了。”湘莲向袖中占了一课,笑道:“果然不错,你的心境竟比我灵得多呢!”宝玉道:“我们且静坐一回儿。”于是二人闭目对坐。
不多一回,天已大明。秦绪出来,令两个儿子到外边叫些邻居人来,将死妖扛出,到山中架起树枝柴草去烧。有一人道:“这东西恐怕肚里有珠子,我们何不看一看。”遂各取刀斧,将肚腹破开,又将脊骨敲开。那知每节脊骨之中,有一粒大珠,共取有二十四粒;如核桃大小,众人争着抢夺。秦家儿子赶回与老者说了,老者出去向众人道:“这妖邪是我家两位法师打死的,这珠子是他要的,你们不可抢夺。快取在一处,我与钱列位买酒吃。”众人有的肯,有的不肯。老者道:“你们若抢了去,回来法师动怒,自来问你们要。你们吃了亏,休要问我。”于是众人都将珠交与老者,老者将衣服兜了回来。叫儿子取几串钱与众人分了,又备酒饭与众人吃。遂走到房中,道:“二位法师起来没有?”湘莲、宝玉道:“起来了。”秦绪道:“我正愁无物孝敬二位,忽然得到几颗珠子,奉送二位,看看好不好?”湘莲道:“那里来的?”秦绪道:“就是那妖怪脊骨中的。”湘莲与宝玉接过看玩,果然好珠。湘莲道:“你令嫒吃了此妖的亏,这珠应该给你令嫒,怎么送我们!”秦绪道:“我蒙二位大恩,救了小女,想尽一点心。山乡僻地,无可致送。方才与女儿商量,正要动问,二位可否攀留几日?老汉有话请教。”湘莲道:“老丈有何话说?就请说来。”秦绪道:“二位尊姓贵乡;到底要往那里去?,:湘莲道:“不瞒老丈说,我姓柳,他姓贾,都是京里人。只因跟了仙师学道多年,略有些小术。昨日仙师命我等下山,说世间还有未了的事,叫我们了了再来,因此来到这
秦绪欢喜,又叫女儿出来陪着。不一回拿出素饭来。湘莲、宝玉久断烟火,忽觉饭香,腹中似乎饥饿,二人遂吃了些饭。双儿与宝玉问话,颇有依依之意。过了二三日,山中男男女女都来看他二人,也有说是好体面的神仙,也有说这么年轻,怎么有本事拿妖?也有说神仙是不老的,你说他年轻,你知道他几百年了?只怕比你祖宗年纪还大些哩。纷纷不一。
秦绪与二人做了一副细布铺盖,又凑了二十千钱,又取一个小拜匣,叫双儿缝廿四块袱子,将珠子包好,放入匣中。叫两个儿子挑着,送二位起身。二人别了秦绪出门,秦绪送二位至门口,说道:“二位中途保重,贵府在京城那里?二位说下了,将来遇便,亦可寄个信儿问候。”湘莲道:“我的住处没有一定。这位贾二爷,住在荣国府,乃荣国公的公孙,京城里个个知道的。”秦绪道:“原来是个贵人,老汉失敬了。”说毕,拱手而别。
二人出了山,到一镇市,知是曲阳县所属,遂命秦家儿子寻个客店歇下。秦家儿子道:“此地没有车雇,只有牲口。”湘莲道:“就烦你雇两个牲口来。”秦家儿子去雇两个骡子,两个骡夫赶来,说明送到府交卸。次日起身,秦家儿子送上大路,告辞回去了。二人一路行来,到了真定府。心想盘川不够,湘莲遂取了一粒珠子,走到一家当铺,递与柜上人。柜上人接.来一看,道:“这珠是那里来的?从没有看见这大珠。”湘莲道:“是家藏的,因短了盘川,当几两银子,就来赎的。”柜上人道:“要当多少?”湘莲道:“五百两。”柜上人将湘莲看了一回,见其衣服虽不华丽,亦不褴缕,人物轩昂体面,便道:“五百两太多,三百两罢。”湘莲道:“若说卖,壹千两还不卖,这原不过暂押,何必争多嫌少。”那柜上人又传观了一回,说道:“就当五百两罢。”当时兑了银子,写了票,湘莲走回客寓,又去雇了车。将银子分放行李之内,又置些应用的皮囊帽盒食物等类;次日坐车长行。
一日,行到仙桃镇地方,打了中伙,听得街上热闹,问那店小二道:“你们此地,今日有什么胜会么?”小二道:“我们镇上有个富户陶家,专好武艺,摆下一个擂台,要结识天下英雄。已经摆了整年,打坏了多少人,如今正在打哩,客官吃过饭,何不去看过热闹?”湘莲道:“这姓陶的有何本事,如此夸张?”店小二道:“这陶官人名叫陶长春,一身好武艺。他的妹子不过二十来岁,武艺更强,生得体面。这回擂台,只怕是为他妹子,想拣个有本事的配他。这左右的少年人,个个想这个好处。无奈打不倒他,反吃了苦。”湘莲听得,不觉高兴。吃了饭,向宝玉道:“我们去看看如何?”宝玉正想着:“女子能武,必是个蠢人。且去看看,到底是何等样人?”遂一同出了店门,往人丛中走去。
湘莲前行,宝玉随后,来至台前。只见台中坐着一个人,台前站着一人,身长膀阔,大目浓眉。有十几个少年武生上台,与台前那人打了一回,都输了。那人得意扬扬,说道:“四方朋友,还有那个纳命的上来!”湘莲便应声道:“俺来也!”将身一纵,跳上台来。那人吃了一惊,下面看的人早喝了一声采,惊动左右两台人。原来台上那人是个教师,那陶长春在左台上,他妹子在右台上,一见这人美貌英雄,心中想道:“不知那里来这两人,若是武艺高强,竟是个全才了。即便差些,这两人物亦不可多得。”
只见湘莲跳上台,向那教师一拱手道:“请教尊姓大名?”教师道:“我山西莫望”,指坐着这一人道:“这是家师聂成,在此摆擂年余,未逢敌手。尊客请留下名来。”湘莲道:“我京都柳湘莲。”说罢,拱手道请。二人踢了一回行鸡步,立定门户,渐渐折到台心,打将起来;往来进退,上下左右,揽作一团。湘莲见其本事甚低,故意撮弄他,玩了一回,忽的一拳打倒。一手抓住绑领,一手揪住绑腰,往台下一掠,说声:“去罢!”聂成连忙跳起,湘莲见来势甚猛,留心招架,二人又打起来。聂成膂力甚大,湘莲放出本事,聂成不能取胜。只得使尽平生伎俩,抖擞精神,恨不得将湘莲一下打翻。格架遮拦,腾挪偏闪,看看要输了,聂成得空,当心一掌打来。掌下藏着一腿,名鬼袖腿,诱湘莲的手来格。指望一腿蹬去,想湘莲必伤。那知湘莲乖觉,知道这腿之法,假意用手去挡,把身子往边一扭,右手往上一托,正托住聂成腿股,左手用了三四分劲,说时迟那时快,照后股上一拳,跌得二丈远。聂成挣了一会,才爬起又斗。湘莲又合他走了几转,聂成力尽筋疲,汗流浃背。湘莲心想:“不如早开发了他,免得延缠。”手上解数紧逼起来,聂成心慌,招架不住,又被湘莲打倒。这拳重些,挣扎不起来。湘莲将他一把提起道:“我今发手容情,下去罢!”也轻轻放下台来。看的众人一片喝采之声,轰闹不已。
湘莲正要下台,只见那右边台上,坐着一个美女,忽然立起身,脱去长衣,里面结束齐整,将小脚在朱栏—亡一点,纵至台心。湘莲一见十分纳罕。那女子道:“柳先生慢行,奴要请教。”湘莲道:“小姐高姓芳名?怎敢与小姐抗衡!”女子道:“姓陶,小字绛英。”湘莲道:“失敬了。”绛英道:“我们只比擒拿,不必挥拳发腿。我若擒住你算输,你若擒住我算赢。”湘莲道:“遵命。”二人缓缓的踹势走盘。那些看的挤得推来耸去,如潮涌一般。远望的只见那美人英雄打做一团。忽见旁首一个大蝴蝶,往台心一扑,原来就是绛英,穿得花红柳绿,那彩裙呼着风纵来,如蝴蝶展翅一般。台上一双美男女相扑,人人看得眼花心乱,口呆目瞪,也有发呆的,垂涎的,痴笑的,失惊打怪的。
宝玉见湘莲打倒二人,正在赞叹,忽见一女人上台,心想道:“这必定是陶家妹子了。”看那女子不过二十上下,生得娇嫩俊美,品格在纹、绮之间,不信此等佳人,都有武艺,为生平所未经见,不觉心中快乐。又恐湘莲卤莽,一时损伤了他,心上替他担忧。正踌躇间,见二人斗了多时,绛英急欲拿住湘莲,忽地将身一纵,右手在湘莲肩上按了一下。谁知湘莲身法极捷,左手抓住绛英右臂,绛英的腿刚从湘莲腰间擦过,说时迟,那时快,却被湘莲顺手拿住腿腕,身已擒空。宝玉在台下,急急的叫道:“柳二哥不要认真,快快放手!”湘莲将绛英朝上一举,口内低低的说道:“我手上留情,小姐要知道。”绛英亦低声道:“承先生指教。”湘莲将绛英轻轻放下,绛英将身一纵,仍上右台,回去了。
那时,陶长春在左台上,见湘莲擒起绛英,轻轻放下,知其留意,十分感激。忙邀齐门客十数人,齐奔上台,一轰而至。湘莲不知来意,高声道:“要打一个个的来,若诸位齐上,我发手就不容情了。”长春忙道:“言重,言重!小弟欲请先生到舍一叙。”湘莲道:“素昧平生,怎好轻造?”长春道:“小弟摆此擂台,原是招接四方豪俊。先生天下英雄,小弟仰攀一叙,薄酒一觥,为先生贺。还有微礼奉敬。”湘莲再三谦让,长春固邀不已。只得下台,同了宝玉来至陶家。湘莲道:“小弟先人世袭武职,父母早亡,依姑母度日。因贫游学到此,不久就要回去。这位好友贾二爷,那荣国公的公孙,因游览山水,从北岳到此。”长春听了是荣公之孙,十分起敬。当时备酒款待,又与湘莲讲武艺。长春道:“先生拳法海内无双,未识从谁学的?”湘莲道:“数年前人山学道,得异人传授。师父姓名也不知。”长春更加罕异,留住家中歇宿。一连数日,意气甚属相投,遂成莫逆。每日教些拳棒武艺,拜门生的甚多。
陶长春与绛英商议道:“贤妹!你看这两人品貌俱是世间有一无双的,一文一武,那姓贾的文才,吾虽不知他深浅,但他是个公孙,门第显赫,将来也必定个贵官;姓柳的武艺,妹子是见过的了。究竟两人那个强些,吾竟委决不下。我们既上无父母,妹子终身大事,你自己须拿个主意。”绛英道:“妹子生性好武,且这人已与妹子交手,。又输于他,岂有别的念头!扮哥不必推疑。”长春知妹的主意,就出来找宝玉闲谈,说了一回话,因道::小子先人曾做个总戎,故小子幼而习武,舍妹尤好武艺。不幸父母早亡,兄妹二人僻处乡间,见闻孤陋,是以借此擂台,一则接识豪杰,二则为舍妹择婿。今遇柳兄如此英雄,意欲仰托丝萝,。不知柳兄已否完娶,可否求二爷一为执柯?”宝玉道:“这是极好的事。令妹女中豪杰,非柳兄才貌不足以相配,弟当竭力执柯。”
少时湘莲回来,宝玉即将陶长春之语一一说了。湘莲道:“好是好,只是我不忍有负前妻。”宝玉道:“据你静中所见,尤三姐与你有重圆之日,安知不就应在此处!你说我引尤三姐与你相见,今日恰是我为媒,可见事皆前定。你既要人世做—一番事业,岂可中馈无人呢。”湘莲道:“你说的何尝不是!但我静中明明说尤三姐不曾死,我心上也要寻访他哩。”宝玉道:“三姐亡故,事隔有年。这“死不曾死”的话,或者别有机关,非我的事可比。茫茫天下,从何处寻访?依我说,三姐原是你正配,。不妨与他说明,作为续弦。将来诰封一切,都要先尽三姐。万一三姐复生,便要奉屈为次妻,看他如何说,”我们再商议。”湘莲点头叹道:“也只好如此罢了。”
宝玉即请陶长春,将湘莲如何聘了尤三姐,如何误听人言,索取聘物,尤三姐如何殉烈身亡,湘莲如何弃家学道,因仙人说他尚要做番事业,令其下山。又说故妻有重圆之日,故一心守着故妻,不肯再娶。“….“是我再三劝说,方才肯了。但须言明,令妹只能作继室。万一尤氏重圆,令妹屈居其次。其实,尤氏亡已多年,不过是柳兄痴想,未必便有其事。兄可与令妹斟酌之。”陶长春进内,与绛英说了一回,绛英低头不语。长春知妹子愿意,即出来与宝玉说道:“既承不弃,一切遵命。”宝玉便与湘莲商议,择吉行聘。湘莲道:“客中如何措办?”宝玉道:“一切繁文可以说明删了,聘物是要的。有现成的珠子在此,何不用他呢!”湘莲道:“这珠子我打算送你的。”宝玉道:“这又何必拘呢!就算你要送我,将来嫂子过门,你再送我亦不迟。况且这么些在这里,取一二颗亦可以算个礼。”湘莲点头,宝玉遂与长春商酌,定了吉日,写了礼帖,将明珠一双,做一锦匣装好,作为聘礼。
是日陶家设酒宴客,有许多本家亲戚邻居等,热闹一天。
次日,湘莲便要起身,,长春又固留,复住了几日。湘莲因功长春求取宝名,长春亦欣然高兴。长春极赞那珠子,湘莲说明来由,又将珠子取出与长春观看,长春惊奇,更加敬重湘莲本事。宝玉又说起途中缺了盘费,当了一颗。长春道:“此乃希世之宝,当了可惜。二哥!你将当票交与我,我去取了来,明年进京带还你。”湘莲道:“甚好。”就将当票交出,说道:“我们已打搅多时,明.日一定要告别了。”长春道:“既如此,我叫人去雇车。”原来,陶长春邀二人回家时,已将车子打发了。又与二人重新置行李什物等件,又选了两个小童,年俱十五六岁,跟随伏伺。即将秦家所置的行李与了二童。跟宝玉的取名灵儿,跟湘莲的名鹤儿。长春道:“这两个手脚俱还活动,人亦不蠢。二哥闲时指拨,还可以用的。”湘、宝二人一一道谢。次日起身,取路向江南来。暂且不题。
却说黛玉自到家之后,每日帮舒姨娘料理家务,闲时便与翠篑、青鸾等闲话,或教他们读书写字,借作消遣。琼玉学中回来,又与黛玉谈诗论文,时或唱和,姐弟友爱异常。偶有烦闷,又有青棠从傍宽解,是以黛玉甚为安逸,体气日渐丰健,丰神愈加艳丽。一家上下,待其主婢二人竟如活神仙一般。不觉过了数月。
一日,程忠进来回道:“小的大家筹议,如今家事日盛,所有典铺、收字号铺之外;还闲着十几万银子。向来都分派人各路走水,并随时塌置货物。小的们想本钱不多,可以如此做;如今本钱多了,分派的也多了,零星散漫,难於照应。小的想就近并做一个买卖,较为正齐。刚有一家商人乏了,卤台出示招商。因此来回禀小姐、姨娘,不如我们去顶了他。行运起来,利息比别的买卖大些,将来若做得好,再行扩充;做得不好,仍旧告了乏亦容易的。请小姐、姨娘定夺。”黛玉道:“不知要多少本钱?”程忠道:“不过十几万现银子,便可下手。不够时,我们还可会兑。、指着这些铺子,怕会不出银子来?”黛玉道:“姨娘意下如何?”舒姨娘道:“我是不懂得的,小姐裁夺。”黛玉道:“你们再细细筹画,议出章程来。果然有利无弊,便顶了就是了。但不知我们现在可靠的人够分派不够?”程忠道:“我们不过派两个管事拿总的人,至於一切办事,须要请些熟手的伙计的。”黛玉道:“你们且去议定了再商量。”程忠退出,遂将如何顶承,如何行运,派何人总理,何人分头督办,先须支现银若干,约计有若干利息,开了一个清折呈进,舒姨娘送与黛玉。
黛玉正看着思索,见青棠立在傍边,便问道:“你看此事如何?”青棠道:“小姐的意怎么样?”黛玉道:“我看此事做得,惟恐长远难於照应。及官吏需索,难於应酬。”青棠道:“斯是后来情形,此时不必虑。凡事总以气运为主。此时小姐气运正旺,你要做得的,总无不妥,不必畏缩。”黛玉听了,不觉晓然。即吩咐程忠,一一照行。就派程忠总理卤务。将典铺事务派李义管了。田租及各铺事务,派孙财管了。家中一切及银库事,逐日出进账目银钱,派向贵管了。卤务中应用之人,令程忠自行拣选,开单呈核。程忠应了出去,传知分头各办各事。不多时,程忠将事办妥,领了银子,将派的分管家人四名,及伙计八人,开单请定。黛玉看家人是张信、赵成、柏顺、金旺,便叫进四人,一一吩咐“小心随同办理”的话,众人答应自去行。行了一年,甚是兴旺。
舒姨[娘]见家道日隆,心中欢喜。因琼玉上年乡试未中,还不十分满意。忽忽到了秋初,琼玉又要往南京乡试。舒姨娘替他料理行装考具等物,派老家人向贵,带了家人小子雇船起身。去后,舒姨娘、黛玉未免记挂。
一夜,黛玉睡不着,听窗外微风飘飘,虫声凄咽,不觉心绪纷然。青棠坐在傍边榻上道:“小姐为何今夜睡不着?”黛玉即坐起倚在枕上道:“不知怎么不想睡,妹妹你倒口茶我吃。”青棠取了茶送与黛玉,喝了几口,放于几上。拉着青棠道:“妹妹!你教我一个法儿,叫我心上空空的,一些念头没有才好。”青棠道:“这如何能够呢!要是一念不生,小姐早在太虚宫了。古人说的好:“不怕念起,只怕觉迟。”小姐你觉得念多,便可随时止灭,往后便渐渐少了。”黛玉道:“吾自从得仙姑指示,又服了丹药,比从前已经好许多了。但总觉心上不空,觉之不破,止之不灭。”青棠道:“譬如治病一般,必对症的药,方能将病立时消灭。止念亦须真觉,方能即灭。不然反致两念相争,如何得灭呢。”黛玉听了,默默半响。青棠道:“此时心中记着少爷,但想少爷即可中举,不日回来,念便灭了。至於贾府中,此时正否极生泰之时,.又何必去想他!”黛玉见他说出自己心中念头,一一如绘,知不能瞒他,便道:“我也这么想,但心上总不清净。不知不觉,一念一念的上心来。”青棠道:“凡念头都有根柢,小姐你这根柢本深了,难怪止之不灭。我说与你罢,那人此时正心死气绝、万念皆空之际,一灵不昧,只记着小姐,已经离却红尘了,你何苦再去萦绕!搬竖不多时便可相见的。”黛玉道:“如此说,莫非他也死了?”青棠道:“你尚且不死,他如何能死呢!小姐难道忘了从前说的誓了么?”黛玉顿然记起,沉吟了一回。青棠道:“小姐你安心睡罢。天已不早,不要又生出病来。”黛玉听了,知有元机,不便细问,想来不是假话,便渐渐睡了。
倏忽八月下旬,琼玉回来,一家欢喜。问了些尸场中平安,文章得意”的话。琼玉取出头场、二场的文字,与黛玉看。黛玉看了,道:“我虽不懂,但这文章生气勃发,机势浩荡,必该中的。”琼玉道:“那里就想中!觉得比从前的略为说得出些么?”黛玉道:“好多了。”琼玉又取出些在南京及途中做的诗来,黛玉看时,是些记程游览及咏古迹的”诗,各体俱备,有七八十首。黛玉笑道:“这几天便做了这些诗,诗亦大长了。不久就要成名家了哩。”琼玉道:“姐姐太奖属过分子,姐姐闲时请批改批改。”黛玉看到后面,有怀黛玉的诗,不禁赞道:“此诗更好。”遂又细细吟咏。
正说着,外间传进:“有客来拜!”琼玉正衣冠出去了,不免有一番应酬。又将文章送与古先生看,也说有望。黛玉向舒姨娘夸琼玉不绝口,舒姨娘道:“都亏小姐早晚教导,不然那里能长进得这么快!这孩子能读成了书,才配做小姐的兄弟哩。若读不成书,岂不翻惹小姐看了生气!”黛玉道:“这是父亲怀才未能施展,姨娘苦节动天,故而天生这个兄弟,为先人吐气,报答姨娘。”舒姨娘含泪道:“但愿应了小姐的话。”青棠在傍忽然笑道:“我们少爷原算天下第二个人。”舒姨[娘]道:“天下人才多得很,他那里就算天下第二呢。”黛玉知青棠的话意有所指,心中一动,便不开言。。看看到了重阳;“这日,黛玉与舒姨娘正持螯共酌,忽然外面锣声大振,小丫头回来道:“外间传进来说,报子到了,吵着要喜钱哩。”只见向贵等四个老家人进来,向舒姨娘、黛玉道喜,说:“大喜了!少爷高中了!”黛玉道:“中在那里?”向贵道:“还不知道,报子要讲明白喜钱,才肯拿出录条来。小的们赶着与他讲去。”于是媳妇丫头一一叩喜。舒姨娘自是欢喜。青棠道:“小姐的眼力果然高,看少爷的文章,说必要中的,果然中了。小姐再决一决,到底中在那里?”黛玉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你自然晓得。”青鸾道:“他从前说的,少爷是第二人,大约是第二名了。”青棠道:“我说的是天下第二人,这才是两省哩。”黛玉忽然省悟,道:“如此说来,竟是第一了。”青棠微笑。正说着,外面传进来道:“少爷回来了,在厅上谢恩阅录。” 。
一语未毕,听见外边鼓乐大作,飞传进来道:“少爷中了解元。”大家拜服“青棠真是神仙”。一回儿,琼玉进来与舒姨娘磕头,又与黛玉磕头。黛玉手拜道喜,众人又与琼玉道喜。于是收拾行李,往南京谒见座师、房师,赴鹿鸣宴,会同年。送座师起程后,才回来祭祖谢客,请喜酒。又忙了些时,要往苏州祭墓。舒姨娘、黛玉俱要同往,内里只留青棠、青鸾看家,,外边家人照应。
正在择日起程,却好看坟人陈孝闻知少爷中了,前来叩喜,并回明贾府爷们送到灵柩,说是小姐的,葬于老爷墓侧,葬毕已回去了。一个家人喝道:“休胡说,我们小姐好好在家,那里有个小姐的灵柩?”程忠忙拦道:“你不知道其中原故。”便叫人拿饭与他吃,说:“我替你回明。”遂进内一一回明。舒姨娘道.:“叫他先快回去,打扫坟屋,料理一切,我们明日便起身。”程忠答应着、舒姨娘道:“听他说来,小姐的幻形已经安葬了。小姐回来已一年多,贾府中尚未通个信,将来如何来往呢。不如专人写个书信去,将原故说明方好。”黛玉正默然有所思,未及答应,青棠道:“不必忙,少爷不日进京,自然要到贾府去的,何必专人写信呢。此时那边正在忙乱,亦顾不到这事。”舒姨娘道:“姐姐说不要紧,就是了。”
次日下船赴苏州来。不知祭墓有何事情?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卑说黛玉同了琼玉、舒姨娘到苏州祭墓,不巳到了苏州,上岸至坟堂屋内。家人们将祭品端正,将鹿鸣宴上根盘等物摆设停当。琼玉穿了与宴吉服,簪花披红,随着舒姨娘、黛玉来至坟前。黛玉一见墓道,那眼泪已不住的下来,只得忍着。待琼玉行过礼,又让舒姨娘。舒姨娘让黛玉,黛玉上前跪下,不禁痛哭。舒姨娘在傍,亦大放悲声。琼玉亦伤心,陪着哭了一回。媳妇丫头们再三劝止。舒姨娘磕了头,家人媳妇丫头们亦分班磕了头。黛玉想起回南安葬时,不觉已是十年。自己死而复生,兄弟幼年发达,使父母尚在,必当开颜一笑。今日墓木森然,音容愈渺,能不伤心!又呜呜咽咽哭起来。-复走到左侧,见一新冢,陈孝的女人在傍道;“这就是京里送下来新葬的。”黛玉见坟土乍干,草芽未发,想:“我若非仙姑援救,此时已入冢中.”今日自临己墓,恍如化鹤归来,令人伤感;对着墓前连连挥泪。舒姨娘、琼玉都来劝道:“小姐不必过伤了,且到坟屋内歇一回,再下船去。”琼玉道:“此墓乃古今少有,他日必成胜迹。古来列仙尸解,多有幻化之冢,然自己都不在世间。古人有衣冠之墓,亦因体魄无踪,招魂作墓。未有身在世间,幻留身幻者。他日兄弟拟树一碑,书某人衣钗之墓,定足流传千古。”黛玉拭泪不语,同回坟屋,歇了一回。又嘱咐陈孝小心看守,遂下船回来。
到了扬州大码头泊住。黛玉在舱中,看见前面一只大船,上悬蓝色布旗,写着:“工部都小司副郎”。又看那门灯上也是黑字,仿佛有“荣国府”三字,看不十分明白。想道:“二舅舅正是工部,难道是他的船?为何旗灯俱是素的?”又想道:“或者他本家的人用他旗号,亦未可知。”一时轿子到来,上轿回家,各自息息。
晚间黛玉与青棠闲话,想起日间所见,便告诉青棠。青棠道:“这就是送小姐幻形来的。”黛玉道:“不知何人送来,却打了二舅舅的旗号,却又是素的,令人不解。”青棠道:“小姐你还不晓得,那人恰恰今日到此,就到那船上拜别了才走盼。”黛玉不觉诧异道:“他跑到这里来做什么?拜别那个?走那里去?”青棠道:“一个人要出世了,自然要拜别父母,这是天性。他到那里去,小姐应该知道。”黛玉呆了,细细想了一回,自忖:“莫非真个出了家了?”青棠笑道:“这有什么假的!他此时还不知小姐在世间哩,向海角天涯找寻去了。”黛玉不禁凄然泪下。青棠道:“小姐不必感伤,从此放了心罢。”自此,黛玉刻刻萦怀,虽有青棠随时点醒,终难放下。
看看残冬一过,又是新年。到灯节后,打点琼玉进京,一面择了吉日,收拾行李土仪礼物等件。琼玉向舒姨娘、黛玉商量道:“到京后,贾府中要去不要去?有那些长辈?姐姐的事如何说法?望姐姐教给我。”黛玉道:“外祖母尚在,你自然要去拜见。况且两位舅舅、舅母俱是长辈,但那里一向从未晓得有你,须得我写书一一说明。我的事,你照着吾书上说便了。我还要另打点些礼物,去送各长辈及姐妹们,,停当了一同交给你罢。”琼玉道:“如此甚好。”琼玉自去拜客辞行。
黛玉晚间密与青棠商酌。青棠道:“少爷的事,非小姐亲笔作书不能明白。、至小姐的事,惟有据实直书,无可缘饰。倒是带了的礼物,要逐一斟酌,各人得宜方好。”黛玉道:“你替我想来。”随取纸提笔道:“想着的说来!”青棠道:“先从老太太的说起。”遂提笔道:“沉香释迦文佛一座,白玉观音一座,古鼎一座,紫檀香几一座,饼盒全付,香饼十匣,拣金寿鹤仙桃蜡签一付,寿字香十匣,古尊彝陈设二件。”黛玉道:“服用之物都没有么?”青棠道:“贾府中那样少了?”遂又道:“大红缎十匹,湖绉十匹,纺绸四匹,各色线绉袍套十付,锦绣艳色花袖十双,绵绣香色手帕十件,这是二位老爷、夫人的。”黛玉点头。青棠又说道:“湖绉四匹,大缎四匹,香泥漱杯一对,沉香拐杖一枝,这是薛姨太太的。”黛玉道:“觉得轻些。”青棠道:“再加纺绸二匹便了。”又说道:“大缎四匹,湖绉四匹,花袖十双,手帕十件,这是大奶奶的。”又道:“江绸袍套二付,湖绉二匹,大缎二匹,花袖四双,这是东府大爷、大奶[奶]的。再加纺绸四匹,手帕四方,是琏二爷、二奶奶的。”又道:“减却大缎花袖,是环三爷的。大缎四匹,花袖四双,手帕四件,这是三姑娘的。”黛玉道:“三姑娘该送些文雅的东西,这些他不爱。”青棠道:“加诗笺、湖笔、徽墨、端砚便了。薛大、二奶奶、喜鸾姑娘、薛二姑娘、李家两位姑娘都是一样。”又道:“古鼎一座,管夫人水墨观音一副,石刻金刚经一部,连香四匣,沉香四匣,这是四姑娘的。”黛玉心中似有会意,便不斟酌;依着写了。青棠又道:“羊脂玉锁金项圈一件,珊瑚钱串一件,点翠金丝细络香串一匣,金冠金铨镯等十[件],红绿湖绉各二匹,这是宝二奶奶的。”又道:“江绸袍料一付,大缎一匹,湖绉二匹,花袖二双,这是小蓉大爷奶奶的。再加紫颖二匣,徽墨二匣,兰哥儿的。”又道:“湖绉一匹,院绸一匹,花袖二双,手帕二件,这是送周姨娘及大老爷跟前姨娘,东府各位姨娘都是一样。再用香串一匣,香囊一匣,香粉十匣,时花十对,是与紫鹃、莺儿、琥珀、秋纹、麝月、玉钏、碧痕、五儿、四儿的。此外,丫头每人四匣花,二匣粉,一匣香串,一匣香囊,带些去见人分派便了。媳妇们多,不如带些番钱去,“林家、赖家这些有体面的,给他四枚,以下的,每人二枚,他们看着好玩儿。还有史大姑娘,应送素湖绉二匹,纺绸二匹,笺十匣,笔四匣。还有巧姐儿,应送妆缎衣裙一袭,被褥全副,花袖四双,安息香十匣,这就全齐了。”
黛玉道:“还有那个?再记记,不要漏了一分,倒不好。”青棠道:“都有了。”黛玉道:“似乎还有两个人,我一时想不起。”青棠道:“没有了。”黛玉又看了一遍,道:“你这单子很有意思,吾约略有些明白。”青棠道:“自然总要明白的。这会子不错就是了,又何必预先费心去盘算他。”黛玉便不言语。一会儿将信写起稿子,与青棠看,青棠道:“这信要给老爷、太太的,不必写给老太太。”黛玉一想,不觉伤心道:“我知道了,必是老太太有些缘故了。”青棠”道:“原为省小姐费心,我故多说几句话。小姐若是如此。反是多费了小姐的心。即算有缘故,几时知道,几时再伤心不迟哩。”黛玉就将信改好,亲自誊写,封口不粘,以便琼玉阅看。
饼了几日,将礼物收拾停当,开一总单点与琼玉,又将—手卷付与琼玉道:“这是父亲遗书,我将他装成手卷。我已将舒姨娘抚孤守节创业的事实,做了一跋写在后面。你到京可呈二位舅舅阅看,并请题志诗文,并町请父亲同年相好中之关切者,及你座师、房师、同年交好一一题之。他日传之子孙,亦可表彰姨娘一番苦节。”又有与李纨、探春的书,谢其病中亲看照应的情,并托其将礼物一一分送,又托看顾紫鹃。琼玉一一答应。转瞬行期,不免洒泪分别,下船北上。
却说荣国府中,自宝玉走失之后,王夫人、宝钗等悲伤凄楚,内外上下人等无不垂头丧气,意兴全无。后来探春到京,一番劝慰,略觉好些。又贾赦、贾政赦罪归来。贾政到家,又细说在船中亲见宝玉被一僧一道引去,上岸追赶,、倏已不见。劝王夫人等不必想他。宝钗、薛姨妈见王夫人悲伤过甚,只得返加劝慰。是年腊月,宝钗生下一子,贾政题名芝哥儿。王夫人稍为慰藉,然终不能忘怀,不免触物伤情。
宝钗虽外面端庄,强为旷达,百般宽慰王夫人,自己不露一毫悲戚之态,而心中亦复凄楚难堪,每深霄不寐,吊影伤怀。及生下芝儿,虽亦自慰,然不觉见子思父,更难排遣。倚枕独坐,事事上心。想起:“从前初进京时,有金玉因缘之说。偏偏又有一黛玉从中打岔,与他情意缠绵,用尽心计,方能不为所挤。人心归附,声誉籍然,众口一词,都说在黛玉之上。及至因缘成就,方谓人定可以胜天,那知始而病,继而疯。又费尽心机,病也痊了,疯也好了,也肯用功上进了,也不与女孩子们缠绕了,真是十分妥当,从此可冀美满前程,尽吾受用。那知中了举人,为和尚道士所迷,飘然弃家而去。记得临出门时些话,句句都是有意;即未出门之先所说之话,亦句句都有机关。我当时原料着几分,随时破解,那知竟如此决绝。细想卞余年情分,于我情分似乎不薄。新婚后,那缠绵缱绻,亦极意温存。想其与黛玉之情,必更胜于我,不知黛玉如何方法,至于着他死生眷恋,固结不移如此。悔我从前但知以端重宽厚胜黛玉,不曾将些小意思笼络他,亦是一时疏虞。”又想:“那年要取我红麝串时,神魂失据的光景,宛然在目。可见未尝不爱我,大约与黛玉早为生死之约,故难负前盟。早知如此,我便让了他倒也罢了,即不然,便与黛玉同归,终胜此时俩惶苦况。记得从前妈妈与他戏语,他面有喜色,拜妈为母,与我结为姐妹。及我因缘成就,便抱恨而亡。其情亦可怜可悯。今时其在九泉,安知不笑我恨我,我竟做了一个损人利己的人,损了人于己仍无所利,岂不可悔!他是想来不得回来的了。便算我这芝儿也与兰哥儿一样能读书,我也同大嫂子一样,眼见芝儿发达,也不知要受了多少苦楚,耐了多少凄凉。珠大爷亡过的人,死生有命,大嫂子守节抚孤,原是分内之事。我是好好的人,忽然抛家离室的走了,岂不可恨!”如此反覆思想,真如万箭攒心。又值产母月之内,易于受病,不到一月,不觉恹恹病起来。;王夫人、薛姨妈加意调治,又不知因何致病,总说是身子单弱,新产尚未复原,请大夫上紧医治。大夫那里晓得病源,一味笼统调理,如何中用。故满月后虽勉强出房,而精神意兴竟大差了。
一日,王夫人早起,流泪不止。李纨、平儿、宝钗、探春、惜春俱来请安。王夫人道:“我昨儿梦见宝玉回来了,仍是出门时的样子,并没有出家,抱着我大哭,又说了些话,到媳妇房里去,我便醒了。醒来还笑着,把老爷惊醒了,也说梦中见他,说了好些话,醒来通不记得了。二人同梦,却也奇怪。莫非宝玉还念回来?”李纨道:“这是老爷、太太想着宝兄弟,故而人梦。或者宝兄弟已得了道,回来安慰老爷、太太,亦未可知。”探春道:“这得道的话,有些意思。我昨儿也梦见的,不知宝姊姊也梦见没有?”宝钗道:“我梦见却也不止一回,昨儿觉得更清楚些。梦中我正坐着,还没睡,见他进来说道:“宝姊姊!我回来了,你不要生气。”我梦中一见,就忍不住哭起来,便哭醒了。”惜春道:“这是真的,我也梦见来。再查查,只怕还有梦见的哩。”王夫人便道:“真个的,我们四姑娘是参悟的,很有功夫的了。你比我们自然明白,你何妨说说,这宝玉到底是什么来头?与我们什么冤孽?生生死死的磨人。自小就古怪精灵的,同人不一样。”惜春道:“太太但想二哥这块玉,是天下古今那一个有过的呢!这就是天下古今有一无二的人,便是大来头了。至于各种变幻,俱是因缘。因缘原是人心造的,还是人心去灭。”王夫人道:“你这话我虽不能很明白,大概宝玉不是寻常孩子。只可怜我辛苦生长他一场,就这么撒手去了,这是什么因缘呢?老太太这么爱惜他,也不能受他一日孝养,我自然更不必说了。”惜春道:“老爷、太太的深思,二哥哥如何能忘呢!总是要报答的。太太这梦不是寻常的梦,请太太从此宽心,不久就有消息的。”王夫人道:“真个的,还能回来?”惜春道:“只怕回来的还不止一个呢。”王夫人道:“这话我就不懂了。”
正说着,贾政进来。众人俱站起问安,贾政叫道:“都坐下。”王夫人又说起梦来,并将惜春、探春、宝钗同梦及惜春所说述了一遍,贾政道:“宝玉有来历是不错的,我也深知。大约是晓得你想他,故托个梦宽慰的意思,岂知更惹出一番想念来!若果思念父母,能自己回来也是好事,只怕未必呢。”只见莺儿在宝钗耳边说了几句话,宝钗回王夫人道:“真是奇怪,竟还有人同梦的,四姑娘的话一些不错。”王夫人道:“还有那个?”宝钗道:“是麝月、秋纹、莺儿、五儿、紫鹃。”王夫人道:“真是少有的事,十来个人都是一样的梦。”贾政也不觉称奇。又问惜春:“你如何知道?”惜春道:“不过以理揣度,老爷、太太是天性之情,我与三姐姐是同气之情,宝姐姐是伉俪之情。既都有梦,以下凡二哥所爱之人,自然也该有梦了。”贾政点头道:“你这话另是一个理,都很有意致。”向王夫人道:“到底宝玉是为什么忽然出家,你们究竟晓得不晓得?”王夫人沉吟了一回,道:“从前一回病了,一回疯了,一回儿好了。后来,自己用功,好好同着侄儿下场,出场就走了。究竟是为什么,那个晓得!”
贾政未及开言,惜春道:“太太倒不必隐瞒,向老爷说明了倒好。”探春道:“此时死的死了,走的走了,说也无益。”惜春道:“惟其如此,一无避忌,可以说明。”那时李纨碍着宝钗,平儿碍着风姐,宝钗见贾政在座,俱不好开言。贾政道:“据四姑娘说来,其中大有情节了,何必瞒着我呢!”王夫人见惜春说出,只得说道:“这也不过是大家猜度之词,原没有什么实据,故一向不曾与老爷说知。就是已过的林姑娘,从前来到这里,老太太钟爱,同宝玉一块儿长大的。后来又奉娘娘的命,同住园中。宝玉与林姑娘,似比别的姐妹更见好些。林姑娘又一时病,一时好。宝玉病的时候,林姑娘也病丁,一病就死了。宝玉后来晓得,哭了几场,也就罢了。大家因此疑心,说为着这节事,究竟也不知他二人心上是怎么样的。”
贾政道:“这些情节,老太太在时,知道不知道?”王夫人道:“也知道些。”贾政道:“说起林姑娘来,他母亲是老太太最钟爱遍。贾政道:“这真是意想不到之奇事,我竟糊涂住了。”贾赦道:“大喜,大喜!我们妹丈忠厚清介,应有这个好儿子。甥女有仙子救援,这都是世上罕有的,不必迟疑。这书是妹丈亲笔,我认得的。这外甥品貌神情,与妹丈很相像。只甥女书是否亲笔,我认不得。”贾政道:“我亦认不清。”叫:“兰儿!你先将书拿到上头回明太太,给姑娘们瞧瞧!”一面叫贾琏吩咐备饭。
琼玉道要叩见舅母,听说外祖母已经西归,还要到神主前磕头。贾政道:“你且坐下,我们谈谈。吃了饭再上去。”琼玉只得坐下。贾政、贾赦又细细盘问了一回。贾赦道:“那仙子毕竟是如何样子?”琼玉道:“外甥那日在学中,不曾得见。听得姨娘家人们说,竟是个少年美貌的仙女。说与姐姐有缘,究竟是什么仙子,连姐姐也不晓得。他还留下一个侍女服伺姐姐,如今还在外甥家里。这侍女亦长得很俊,但不吃烟火,此外亦与人无异。”贾政道:“甥女到扬州那一日?”琼玉道:“是二月十三日。”贾政问贾琏道:“林妹妹是那一天不在的?”贾琏道:“就是宝兄弟结亲那一天晚上。老爷是明日起身的。”贾政道:“我起身正是十三日,半日功夫,怎能到得扬州呢?”贾赦道:“你不见甥女信中说,是坐着鸾车,驭风而行的。仙人原可顷刻千里。”贾政道:“甥女灵柩是我送回南,遣蓉儿到苏州安葬的。据这么说,灵柩是空的了。可曾打开看看?”琼玉道:“外甥正想打开来看,因匆匆乡会试,尚未得暇。将来总要开出来看一看,方可解后人之疑。”贾赦道:“贤甥几时到京的?”琼玉道:“前日。”贾赦道:“何不来舍间住?”琼玉道:“因场头已近,就住在小寓中,俟场绑再来打搅舅舅。”说着,跟琼玉的两个家人,门上带来叩见。贾琏认得向贵。门上回道:“这向管家,从前来接过林姑娘的。”贾赦、贾政又问了一回,二人略述大概。贾赦命贾琏陪着吃饭,二人一同到上房来。
却说贾兰拿了书信,来到王夫人正房。见王夫人歪在榻上,他母亲在傍站着。贾兰回道:“又一件奇事来了。”王夫人听了,连忙坐起来,道:“什么奇事?”贾兰道:“上年江南的解元,叫林琼玉,今日来拜。说是林姑太爷的儿子,拿着林姑娘的书子,说林姑娘现在他家中,并不曾死,这奇不奇!惫有林姑太爷的亲笔遗书。爷爷看了这林姑娘的书,叫送给太太,叫姑娘们大家瞧瞧,是林姑娘亲笔不是?”说着,李纨接过,递与王夫人。王夫人道:“你念我听。”李纨念那书道:
甥女黛玉,肃拜谨启,舅舅、舅母大人尊前:
甥女自龆龄失恃,依居膝前,蒙外祖母暨诸长者垂怜,衣食
教诲者十余载,不幸福薄灾生,沉疴不起。自知短折,
有负深恩。乃弥留之际,忽有仙子飞来,将拂尘幻作形骸,
携之迳出。谓甥女尘缘未了,禄命未终,饮以琼浆,饵
以丹药。偕乘鸾车,驭风而行,顷刻至一大宅。甥女细
加问询,始知先君有遗妾舒氏,遗腹生子,苦节抚孤,
已读书成立,现居扬州城内。舒氏姨娘,甥女幼本识
之。又出先君遗书,及他遗物手迹相证。琼玉弟神情品
榜酷似先君,旧仆四人,一一俱能言其始末。事虽意
外,略无可疑。窃念先君有后,天佑善人,甥女忽获天
亲,真梦想所不到。宿疴尽脱,顽健有加。只因道远事
奇,非楮墨所能尽达,是以未即奉陈;兹琼玉弟仰邀荫
庇,得冠乡闱,公车北上,特属晋谒崇阶,面陈一切。
用肃寸启,恭叩外祖母大人暨诸尊长金安。外先君遗书
一卷,琼玉面呈,伏乞赐览。并求题志数语,以示后
世。附上土仪数种,另单分呈,伏希赏纳。敬请福安,
不备,甥女黛玉肃拜谨启,正月十六日。
李纨念毕,一面称奇,一面说道:“这字迹我是认得的,真林姑娘亲笔。再请他们大家来看看。”丫头们分头去请,惜春、平儿、宝钗、巧姐都来了。王夫人又叫:“快打发个媳妇去,接三姑娘回来!”大家看了,都说是黛玉亲笔,又道:“林姑娘想是有大福,故有仙子来救,令他姐弟相逢。”李纨道:“林姑娘是我送他入殓的,不信竟是假的。这实在奇了!”王夫人道:“不管他福大福小,真的假的,林姑娘既不死,我们这个怎么又走了呢!这不是我们这个倒叫那仙人弄去了?若就在此救活了林姑娘,或者不去也未可知。”惜春笑道:“太太既想到这里,就不必烦闷了。林姐还在世,岂有二哥哥反出世的理。”王夫人道:“你二哥哥呢?”惜春道:“少不得回来。”王夫人道:“何时回来呢?”惜春道:“这那里晓得!我不过以理而论罢了。”
正说着,人回:“大老爷、老爷进来了。”王夫人忙下炕,出至堂屋,说道:“方才这书子,大家看了,都说正是林姑娘的亲笔。”贾赦道:“我们的奇事,接连连的来。我想宝玉的来历,本来就奇怪,想来不是寻常人。这位林姑娘亦是个出奇的,他同宝玉必定有夙世的因缘。我想林姑娘如今既在世间,不如赶紧把他接了来家,少不得宝玉也就肯回来。二太太的意思怎么样?”贾政道:“这事我终究不大明白,如今这些且慢说。林家外甥是确确凿凿的,他又与宝玉同年,要上来拜见你,你且见他,我们且商量怎么款待,再说别的。”王夫人道:“这么就请进来罢。”于是就传话出去,叫兰哥儿陪着林少爷进来。贾赦道:“外甥既已盘了小寓,我们此时不必强他。明日且摆酒请他,到场绑再邀他来家住。我方才的话是我一人之见,你们再大家商量。”说着,同贾政出去了。
贾兰同了琼玉进来拜见。王夫人让琼玉上炕,看那琼玉秀骨珊珊,甚是可爱。笑着说道:“外甥这么大了,我们竟一向不知道,疏阔得很。今日不是外甥自己来,我们还不晓得哩。外甥今年十几岁了?”琼玉道:“十二岁了。外甥跟着姨娘长大的,到七八岁,才晓得舅家,便要来京看姐姐。姨娘因外甥年幼,不许,要到十六岁才许来京。不料前年有个仙子,把姐姐送到家中,所以今年姐姐叫外甥来拜见舅舅、舅母的。”王夫人道:“这真是奇事,我们正伤心你姐姐,且喜有仙人搭救。你姐姐病已好了,我们听见了,喜欢得了不得。外甥你这点年纪,已经中了解元,即刻就要中状元的。”琼玉于是站起道:“托舅母的福庇。”又道:“外祖母的神主在那里?外甥要去磕头。”王夫人道:“老太太神主已经送人宗祠了。”叫:“兰哥儿,你陪着到老太太中间形像前,行个礼罢。”贾兰答应,陪着去了。
一回过来,要请见二位嫂子,并琏二嫂子、四姊姊,王夫人叫都请来。李纨、惜春、宝钗、平儿都在王夫人屋里,一同出来见了,都问黛玉好。琼玉替黛玉致词问候,又取出致李纨的书子来,说道:“还有些土仪,姐姐托大嫂子分送,回来就送进来。”又道:“这一封书,是与三姐姐的。不知三姐姐可在家?”李纨道:“三姐姐就回来的,这书交给我罢。”王夫人道:”“你们看这外甥,比我们宝玉强着多哩。宝玉要是这么着,也不叫老爷生气了。”琼玉道:“正是方才琏二哥哥说起,二哥哥上年场绑就不见了,到底到那里去了呢?”王夫人道:“这孽障,忽然抛父母舍妻子的,不知上那里去了,真令人可恨!”说着,不觉垂泪。琼玉道:“舅母放心,少不得要回来,不过耽搁在那里罢了,岂有不回来的道理。”说着站起来,道:“还要到东府去拜见,再来请安。”王夫人命贾兰:“好生陪着表叔出去。”听得二门传语进来道:“三姑娘回来了。”探春进来见王夫人,王夫人指着琼玉道:“这是姑妈家的兄弟,是件大奇事,我所以接你回来。你且见了。”琼玉上前施礼毕,只说道:“姐姐问三姐姐好,有封书已给大嫂子了。”探春未及叙话,琼玉同贾兰出去了。
探春坐下,李纨等将黛玉书信一切情形告诉他。探春连连摇头道:“二哥哥这人真是愈出愈奇了!”李纨道:“这与二哥哥什么相干呢?你岔到那里去了。”惜春笑道:“三姐姐这话是并不岔,不过肚子里有些话还没有说出来,故而觉得岔了似的。”探春道:“我有一句话,不知老爷、太太意思如何?”不晓探春说出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且说探春向王夫人道:“我说一个人不可有奇处,古今奇事也多,从没有胎里带块玉来的。我们二哥哥,从前为这玉,忽然失了,忽然又得了,已经奇了。初次下场,便中了高魁,忽然又不见了。至于与林姐姐的情分,“见面就砸这玉,后来一时好了,一时恼了,为这玉亦闹了好几场。记那年紫鹃说了几句玩话,即刻就病了,前年正提着亲事,那玉就不见了,二哥就疯了。我出门的时候,二哥哥还是呆呆的,听说后来和尚送了玉来,二哥哥才依旧好了。如今算来,这玉忽然遗失,一定是和尚取去了;既取了去,又何必送来!若说要银子,又并没有拿过银子去。玉来了,人又走了,安知不是这和尚先首知道林姐姐要死,故将玉取“了去;后来知道林姐姐不曾死,故又送这玉来。二哥哥或者一心想着林姐姐,晓得他不曾死,要去寻访,不知走迷了路,耽搁在那里,也不可知。林姐姐临危偏有仙子来救他,将他送到几千里外向来不晓得的娘家,这都不是人能想算得到的。林姐姐大概也不是个凡人,就是他向来那个性灵脾气,亦与世上人不同。我初回来,听说二哥哥走了,我估量多半为着这事。但人死不可复生,走的既然如此决绝,想来无可挽回。那些事情说也无益,故劝太太不必想他。如今林姐姐既然尚在,我料二哥哥断不出家。前儿四妹妹所说的,竟有些意思。我想林姐姐此时虽在母家,都是一向无人知道的,恐怕二哥哥未必寻访得着。我的意思,不如打发人去,把林姐姐仍旧接了来。此事大家传开,少不得二哥哥就会知道,必要赶紧回来。不知太太意思如何?大家商量商量!”
平儿道:“林姑娘一向住在我们家,因为不在了,才送柩回去。今有这大喜事,自然该仍旧接来。若不去接,显得老太太去世,便无人思念林姑娘了。”探春道:“二嫂子这话更是。”宝钗道:“只怕就去接,林姑娘未必肯来。”李纨道:“我估量也未必肯来。只怕宝玉弟回来自己去请他,他还未必就答应哩。”独有惜春默坐不语,王夫人道:“四姑娘怎么不开口?”惜春道:“我的话通说了。三姐姐说的同大老爷的主意相合,只要请老爷、太太斟酌定见就是了。”说着,贾兰进来,交琼玉带来黛玉所送各礼物道:“表叔说,林姑娘有信给母亲,托母亲分送的。这是单子。这些都是礼物。”
李纨接过单子,向平儿、探春道:“大家来帮着清点,替他分送。”平儿、探春即同李纨将礼物一分一分拣齐,遣人分送。又将丫头们的一分分散了。又传林之孝家的进来,将单子交给他,分散众媳妇们,令其具禀叩谢。分送已毕,探春将单子又看一遍,向王夫人道:“林姐姐送的礼也就奇怪,怎么老太太的东西尽是陈设?且中间带着香烛。四妹妹的就一点香奁物事没有,宝二嫂子的就有小阿子的东西,史大姐姐的就是素的。周姨娘等都有,独没有我们姨娘同凤嫂子及袭人的。这是为什么呢?”王夫人道:“难道林姑娘亦是个仙人?我们这里近年的事情莫非他都知道?为什么老太太去世他又不知道,还替老太太请安呢?”探春摇头道:“真是有些古怪。据我看来,这林姐姐的奇处,竟同我们二哥哥是一对儿。”惜春微微一笑,李纨等也都说:“奇怪。”
晚间王夫人与贾政商量,又将探春等方才的话述了一遍。贾政道:“我生平不信这些神仙怪异的事,偏偏一件件到我身上。从前僧道几回来,都是我亲眼见的。如今我也不能说一定不信。四丫头好佛,我本不以为然。如今看来,四丫头的话说得很有理致,竟有些见识。探丫头本来聪俊,他的话又与大老爷主意相同。也只好依着大老爷,写封书子,预备盘川礼物,专差两房家人媳妇去接。媳妇说未必肯来,也有道理。且看来与不来再说罢。若竟不去接,似乎外面亦下不去。琏二奶奶说的话倒是的。”王夫人见贾政定见,便告诉李纨、平儿,一面端正礼物,一面派人。外面又摆酒请琼玉。
贾珍、贾环、贾琏、贾蓉、贾兰陪着又进来见了王夫人,说了好一回。王夫人向琼玉说专人去接黛玉的话,琼玉道:“外甥家里现在一切事都仗姐姐料理。姐姐若来了,恐怕姨娘支持不住。外甥先赶信回去,舅母再打发人。”王夫人道:“你姨娘持了这些年家,你姐姐才到家,怎么就走不开呢?你姐姐总是要出阁的,左不过这一两年罢了。”琼玉道:“从前外甥家里都是姨娘的老娘经管。前年老娘故了,姨娘正着急,刚刚姐姐回来,故而全交了姐姐。”王夫人道:“你姐姐的身子很单弱,不怕劳碌么?”琼玉道:“姐姐身子并不单弱,管了一家的事,还读书写字做诗哩。外甥的诗文,都是姐姐教的。”又将家务大略说了一回,出去了。
却说宝钗自从产后,身子总是恹恹,意兴精神日渐减损。前因十人同梦,又听惜春说话有因,心中一喜:“或者宝玉竟能回来。”又见王夫人有懊悔之意,心中不乐。今又得黛玉未死之信,王夫人又听了贾赦、探春等说话,专人去接,心中又辗转为难,身子益加委顿,不多几日便病倒了,不能起来。王夫人、薛姨妈以下,时来看视,请医调治,但说产后体虚,未能复原,又或外邪,天天服药。其时,探春住了几日,已早回去了。
这黛玉的信息,一经传开,人人诧异。东府里如尤氏婆媳、邢岫烟、史湘云、喜鸾、四姐儿等都来探望问询。知道即要差人去接,各人都预备回敬的礼物,送别的书,种种不一。独有紫鹃自从梦见宝玉之后,又复万绪萦怀,想着:“宝玉走失,定是为着姑娘出家。”想着梦中光景:“姑娘未死,宝玉还要回来,岂不是大怪事!但姑娘是我送他的终的,如何说不曾死,或者转死重生。宝玉于姑娘灵柩回南时,见我痛哭,他反向着我笑,迥非从前光景,我恨他得新忘旧,反面无情。如今想来,难道他早已得了姑娘未死的信息?既然有了信息,为什么又不告诉我呢?”又想道:“或者这梦是我平日思想姑娘,故有此幻,究竟渺茫,作不得准。”每日反覆思量,不觉神情失据,茶饭无心。
惜春见他如此,叹道:“痴丫头不要妄想!你不多时就要出门了。”紫鹃听了,呆着不懂。及至琼玉到后,知黛玉果然未死,这一喜非比寻常。又得了黛玉寄与的东西,不觉喜极而悲,泪流满面。因将从前梦境,细细说与惜春知道。惜春道:“我老实告诉你,这是真的。你从此大喜,不必悲伤了。”紫鹃道:“宝二爷既然出了家,人是现在的,怎么会托梦呢?”惜春道:“是静里神游。这仙家的道理,你如何知道呢?我这话不告别人,就告诉你。你姑娘同宝玉,不久就多要回到这里的。你目下主有远行,你将应用物件收拾收拾。”紫鹃道:“那里去?”惜春道:“你不看看姑娘去?”紫鹃道:“看看姑娘是好,只是我一个人,如何能够去呢?”惜春道:“少不得有人送你回去哩。”
过了几日,果然王夫人打发人来叫紫鹃,紫鹃即刻过来。王夫人道:“你们姑娘被仙子送到家中,你晓得的了。这非常喜事,我欢喜得什么多忘了。这会子,遣周瑞家的、来兴家的两口子去接你们姑娘。你是姑娘旧人,你自然也要紧看看姑娘。这里一切事情,你也晓得,信上说不到的,你也好说给姑娘听。你要劝姑娘就起身来。姑娘是老太太最钟爱的,这会子老太太归西了,若姑娘不来,我如何对得住老太太呢!这是我特地托你的,你务必要劝姑娘早早来京,断不可推却。”紫鹃一面答应,一面回道:“太太吩咐的话,一一记着回姑娘,但不知几时起身?”王夫人道:“现在端正礼物停当,就起身,大约不过这月半间。”
紫鹃出来,想道:“四姑娘果然能够先知,但不知太太去接姑娘是个什么意思?姑娘肯来不肯来?”竟拿不定。回到庵中,见了惜春道:“姑娘竟是神仙,果然太太叫我回去接姑娘。”将王夫人的话一一告知。惜春道:“这话我早晓得的了。我并不是神仙。原是我们那天,大老爷、老爷、大奶奶、二奶奶、三姑娘一块儿商量的。你不在眼前,故而不知道。”紫鹃道:“太太要紧去接我们姑娘来,这是什么意思呢?”惜春道:“自然有个意思。你依着太太的,劝姑娘早来就是了,又何必急急尽问呢?”紫鹃道:“我摸不着头脑,怎么劝姑娘?姑娘问我“为什么要紧接我?”我说什么呢?好姑娘!版诉我罢!拔苦叫我去瞎顶顶了呢。”惜春道:“你这痴丫头,我早就告诉你了。你自己糊涂,这会子倒来缠我!”
紫鹃呆了半日,忽然笑道:“姑娘,你道我家姑娘肯来不肯来?”惜春道:“你好巧呀!肯来不肯来,问你姑娘,怎么问我呢?”紫鹘道:“姑娘识见高,能够前知,故而请问姑娘。”惜春道:“那个向你说我能前知?天下事不过是个理,心上不静,便看不出这个理;心上静些,便看得清楚些罢了。你真当我是神仙,我若是个神仙,我还住在这里!版诉你罢,你姑娘送各人的礼,独没有风二奶奶、赵姨娘、袭人、秋桐;老太太的,尽是香烛陈设;宝二奶奶的,有小阿子的银镯;史大姑娘是素的;我的东西你见了,有一件奶奶姑娘们的东西么?这两年的事,你姑娘怕不多晓得!你姑娘才成了神仙哩。”紫鹃道:“果然诧异,难道有人在这里打听的?”惜春道:“袭人出去,同生芝哥儿、秋桐不在,都是年底的事。林姑娘的信是正月的,打听也没有这么快呀!”紫鹃无言可答,满腹疑团,自去收拾行李,等候起身。
王夫人—日说起琼玉来道:“这个外甥,我竟爱他到了不得。若老太太在时,不知怎么喜欢哩。”李纨道:“看他神气言谈,竟有几分像林姐姐,大约是像姑老爷的原故。”王夫人道:“老爷原说他很像姑老爷。他才十二岁,倒进了学,中了解元。看着倒像十五六岁的,不比宝玉强多。光景情形胆气也好。我可惜没有一个小女儿,要有,我就肯给他。”李纨道:“太太这么爱他,何不替他做个媒?”王夫人道:“替他做那个?”李纨道:“不是前儿听说本家喜鸾姑娘许的姑爷没了。喜姑娘向来是老太太最爱的,模样儿性格儿都好,岂怕配不过!只是年纪大几岁儿。”王夫人道:“好倒好,但他无父母,靠着个嫂子过活,家道贫寒,年纪又大。外甥家未必愿意呢。”李纨道:“太太刚说少个女儿,何不把喜姑娘接来,认做女儿,再托人说媒。如果得这好女婿,也是老太太、太太之疼他一场。再者,亲外甥做了女婿,更亲热些。至于年纪,不妨事。况且林妹妹亦认得他,必要赞成他的。”王夫人笑道:“这倒妥当,不晓得老爷意思怎么样?且向老爷商量。”
平儿听见此语,告诉贾琏。贾琏正想琼玉少年英发,又听家道甚好,巴不得与他亲近,遂向贾政竭力撺掇。贾政亦以为然,即将喜鸾接至家中,王夫人认为己女。大家道喜,摆了一天酒。家中人都叫五姑娘,跟着李纨一处住,派两个丫头、两个媳妇伺候。
蚌忽过了三月十五,琼玉、贾兰都出了场,各送文章与贾赦、贾政看。贾政极赞琼玉文章,即命人收拾书房,将琼玉行李搬来。又摆酒与琼玉接场,又请甄宝玉。甄宝玉一见琼玉,十分投洽。席中又说起宝玉来,贾琏指着甄宝玉道:“我们宝兄弟同甄家世兄相貌一模一样,非至亲看不出来。若非口音两样,连我们都辨不清楚。”甄宝玉道:“我们这位老同年,真是非凡的人。我与他顷刻之谈,就知道他迥出流俗,果然竟高蹈世外了。到底不知上那里去的?”贾琏道:“听说什么大荒山,又查不出这个地方,亦无从寻找。”
席散后至上房见王夫人。王夫人说道:“我打发接你姊姊的人,已经候了数日,等外甥出场写封信,叫他们带去。我这里另有信与你姐姐。你信上务必将我的意思恳切写上,催姐姐快起身,不要耽搁。”琼玉道:“外甥已有信回去了,此时大约可到。不过月底月初,总有回信来,何不等回信来再起身?”王夫人道:“不必等,总要去接的。外甥,你快把信写起来。”琼玉只得答应着,出来写了封信,送进去。王夫人将贾赦、贾政等与黛玉的信,及各人礼物书信,一一交付周瑞家的,同了紫鹃起身南去。
紫鹃叩辞,王夫人又叮嘱一番。紫鹃又去辞了众人,到庵中向惜春叩辞道:“姑娘没有信与我姑娘么?”惜春道:“众人都有回敬的礼物,我无物可送。且相见不远,亦不写信了。你替我问候姑娘罢。”紫鹃道:“我的意思,倒要请姑娘写个信与我们姑娘,只怕我们姑娘倒能相信的。我虽伺候多年,我们姑娘待我好,我晓得我们姑娘脾气,不敢乱说话。太太又吩咐我,劝姑娘务必来。这里太太、奶奶、姑娘们,虽都有信给姑娘,想来总是劝姑娘来京的话,恐怕我们姑娘未必能听,所以要姑娘写封书,比别人强些。”惜春沉吟了一回,道:“我就写两句便了。但这信你另外收着,不要同别人的信一块拿出来。到用着他的时候,你再拿出来;用不着,便不要拿出来。其实,这信有若无的。:”随取笔来写了几句,封了交与紫鹃。贾政即邀甄宝玉为媒说喜鸾。紫鹃又道:“我方才看,宝二奶奶的病竟很利害,好像从前我们姑娘的光景。姑娘瞧着妨碍不妨碍?”惜春笑道:“你既然说同你姑娘一样,还有什么妨碍呢!”紫鹃不敢再问,叩头辞去。
且说黛玉自琼玉起身后,未免心有所忆,每日与青棠、翠篑等做诗、写字、下棋消遣。一日,在舒姨娘房内,婆子们说:“程忠上来回话。”舒姨娘、黛玉出至堂前,程忠回道:“前年办的盐,去年结算,共用现银十八万七千有零,连会的银子,总共做了三十五万九千余两的买卖。计得利银,除还会银子外,余十三万二千有零,利息甚好。现共存银三十万有零,又两年各铺余利银十四万有零,共计有现银四十万五千有零。今年还是照旧做,还是扩充做?若照旧做,用不了这些银子,还剩下十余万,又得另寻事做。请姨娘、小姐示下。”黛玉道:“你看这盐务靠得住靠不住?”程忠道:“依小的看来,此时正好做的时候。”黛玉道:“凡事总贵乎乘势。我们初做便顺当,不如趁此扩充。你把四十余万现银通做了,省得又去另寻买卖。做一两年看光景再说。”程忠道:“小的亦这么想。少爷年轻况且发作,做官便更顾不到家事。小的趁此时还未很老,再过数年恐筋力衰颓,不能报效了。”
黛玉道:“你精神还好,但累你一人,亦觉太劳。你须强为物色些可靠的,作你的帮手,你亦可有些精神。将来有人接手,你亦可以安享安享。”程忠道:“小的已留心试过几个人,尚属可靠,正要回小姐添派帮办,将来便可接手。回来开出名单,再送上来。”又道:“若尽此现银子办,乐得再会些银子,便可做到百十万的事。”黛玉道:“很好,你就照着去办罢。”程忠道:“各处的账,请小姐核算了发出来。”黛玉点头。
舒姨娘道:“到底小姐的福大。小姐来家两年功夫,便长了数十万。”黛玉道:“这是姨娘创起的基业,是姨娘的福。”舒姨娘道:“要是小姐不来,我竟没法撑起这个家来了。”一回儿程忠送进单子。黛玉看时,上面写着一个家人,十二个伙计,黛玉即照单派令分管盐务事件,皆归程忠节制。又将各账算核明白,都发出去了。
一日,青鸾来请黛玉,说少爷有回信来。黛玉至舒姨娘房中,将琼玉的书念给舒姨娘听了。书中说“某日到京,到贾府已见过各尊长,相待甚厚,场绑邀至府中居住。又言老太太已于上年三月去世;宝玉表兄于上年中举,三场出场时走失,至今不知去向;并贾府即要专人接姐姐来京,姐姐能否即来,乞即商定后寄知”等语,“余候场绑续寄。”舒姨娘道:“路上倒没有耽搁,到得也算快。贾老太太归西,不知有多少寿数?”黛玉道:“八十外了。”舒姨娘道:“这也算有福有寿的了。”黛玉道:“老太太向来精神甚好,不知如何忽然不在了。老太太是最爱我的,可怜不得再见了!”说着,不禁呜咽的哭起来了。舒姨娘劝道:“小姐不必过伤,这么大年纪也就罢了,那里都能活百岁呢;只是说的宝玉,不知可是衔玉而生的这位?既中了举,如何忽然不见了?这倒是奇事。”黛乇呜咽不止。舒姨娘又劝了一回。
黛玉回房,向青棠道:“妹妹你前儿开送礼单子时,我就觉得有些原故。果然老太太不在了,宝玉忽然走了,你自然早已知道的,但不知走向那里去了?”说着,一面拭泪。青棠道:“这又何须问呢?小姐你向那里去的,他自然也向那里去。”黛玉默然。停了一回,道:“前儿单子上,我说总还少了两个人,如今想起来了。平儿同袭人、鸳鸯,单上没有,难道三人都没有了?”青棠道:“平儿已有的了。袭人也没有死,可以不必送礼,故没有开上。”黛玉道:“何曾有平儿?”青棠道:“琏二奶奶就是了。”黛玉道:“哦!凤姐姐想是没有了。鸳鸯呢?”青棠道:“鸳鸯跟老太太去了。”黛玉道:“这倒难为他,可叹可敬!妹妹你一切都晓得,何不多告诉我!我又不告诉别人,亦不怕泄漏了什么。”青棠道:“大凡要紧的话,我都说过了;没要紧的,横竖不多时总要晓得,又何必耳报神似的尽着说呢!我劝小姐:往后一切事,但管眼前,就事就理,未来不必逆计“,已往不必追思,省了多少心机。于将来飞升大事有益哩。”
黛玉道:“妹妹教我的话,我当书绅紧记,以后我竟要奉你为师了。”青棠道:“仙姑还不敢做小姐的师父,我是何人!小姐过谦了。”黛玉道:“我久已约你为姐妹,你怎么还是叫小姐?”青棠道:“我是伺候仙姑的侍女,怎么敢呢!小姐虽格外谦光,我不能不恪守本分。”黛玉道:“仙姑叫我妹妹,是仙姑的忘分,我已执弟子之礼,与你正是姐妹。况且在世间与在天上不同,何必过于拘泥!”青棠道:“原是在世间要依世间法度,我现在伺候小姐,便是个丫头。姨娘同少爷、小姐都抬举我,不当我个丫头,这是格外的好处,亦是看仙姑的分上。我若不安着本分,算个什么呢!安能长久在此!世人看了亦要骇异的。”黛玉听到长久在此一话,知道话中有话。便道:“我也不敢十分强你,我总把你当做亲妹妹就是了。”青棠笑道:“真个小姐把我当做亲姐妹,我倒不能随着小姐在一处了。”
黛玉听了,心中了然。连连点首,说道:“到底我的心粗。”青棠道:“小姐不是心粗,倒是心太细了。”黛玉道:“你知道贾府中遣人接我么?”青棠道:“接的人目前就到。”黛玉道:“这是什么意思?怎么样呢!”青棠道:“横竖总要到京的,落得答应着。”黛玉道:“这话我又不懂。”青棠道:“这回不懂,过些时少不得明白了。小姐却断不可说不去的话,将来反有痕迹。这是要紧的,小姐须记着。”黛玉道:“我此时实在不了了,横竖总依着你行就是了。”青棠道:“看这个主意,贾府中亦有一两位灵机的人哩。”黛玉道:“宝姐姐、三姑娘都是极聪明的,可见我竟不如他们。”青棠道:“小姐的灵机如何不及他!不过太着意了,反多窒碍。俗说“当局者乱,傍观者清”。当局的智慧,并不是不及傍观;傍观的智慧,并不是胜于当局。惟不甚着意,心反灵空耳。”黛玉点头,若有所悟。
看看过了残春,正盼琼玉场绑的信。一日午后,媳妇来说:“门上传进来说,京里贾府有家人、媳妇来了,带有少爷的书信。”舒姨娘连忙叫媳妇们去引进来,一面到黛玉房中告知。媳妇们引了两个人来,至黛玉房中。黛玉认得是周瑞家的、来兴家的。站起身来,先请两位太太安,问各位姑娘、奶奶们好。二人方替黛玉请安,黛玉连忙拉住。二人道:“那位是姨奶奶?”舒姨娘见黛玉站起,知道是贾府中有体面的人,也站起说道:“二位过来,且请坐了!”二人向舒姨娘请安,舒姨娘还礼。黛玉让他二人坐,二人不敢。让了一回,只得向底下杌子上坐下。
周瑞家的道:“我们太太、奶奶、姑娘们听见姑娘遇了仙子送回,喜欢得了不得,恨不得立刻见面。所以太太打发我们来接姑娘的,请姑娘就起身,太太们盼望的很。姑娘的丰采比前丰腴多了,身上想来久已大好了?”黛玉道:“承太太们记念,又劳两位姐姐远来接我。我听见老太太归天的信息,正在这里伤心。要想去给老爷、太太请安。因这里少爷进了京,我再去了,剩下姨娘一个人了,想等少爷回来。:二位姊姊!你们大远的辛苦很了,在我们这里且歇息几天。先写禀帖,慰太太们的盼望,再定行期。”舒姨娘道:“我们家的一切事,全仗着小姐料理。小姐要进京去了,叫我怎么能料理哩!且再商量。”周瑞家的取出各人书信呈上,说道:“紫鹃姊姊同来的,还在船上。”黛玉叫个媳妇传话出去,打轿接紫鹃上来。舒姨娘吩咐料理住处,,并备酒款待。
一时门上传进来说:“贾府管家请姨娘、小姐安。”递上手禀。黛玉说:“辛苦了!懊生款待。”周瑞家的出去,将礼物等一一交上来,舒姨娘收了。紫鹃到来,先见了舒姨娘,来至黛玉房中,叫了一声:“姑娘!”磕下头去,那眼泪止不住扑簌簌的下来,扶着黛五膝盖大哭。黛玉拉他起来,不禁伤感,携着手也呜呜咽咽的哭起来。翠篑等无从解劝。哭了一回,黛玉拭泪道:“紫鹃妹妹!我们死别重逢,人生难得。你为我的一番苦况,我却晓得。你也不必伤心,且把别后的事情细细说与我听。”青棠在旁,也劝道:“紫鹃姊姊!小姐非常大喜,你该欢喜,怎么倒惹小姐伤心呢!”紫鹃抬头,见这人秀若飞云,娟如新月,正不知是何等人。只得停悲掩泪,道:“我见姑娘原是喜欢,不知怎么,见了面由不得伤心。”说着犹哽咽不止。
黛玉指着青棠道:“你认得他么?”紫鹃又细细看了一回,道:“面熟得很,想不出是那位来。”青棠道:“能面熟就好。”黛玉道:“这是救我的仙姑留下的青棠姐姐。”紫鹃道:“我在园中听见说,姑娘这里现住着一位神仙,我还不信:那里神仙肯住着的?果然真的。”忙与青棠相见,说道:“我该磕个头。”青棠道:“这如何敢当!”拉着紫鹃手道:“姐姐来了,好得很,小姐正想你哩。你快把贾府中事细细告诉小姐。小姐尽着问我,我虽晓得的大概,那些细情,实在有不晓得的。”紫鹃道:“我此时不知道打从那里说起,怕一时说不尽。且先把太太们吩咐的话先回了姑娘。”遂将“王夫人如何当面再三吩咐,如何急急的打发人,大奶奶姑娘们如何致意,都盼姑娘早些进京”的话说了一遍,黛玉点头。一面听紫鹃说话,一面将各人书信拆阅。看那琼玉书中知已搬到贾府,遂将信送与舒姨娘。
舒姨娘道:“这两个管家奶奶,身分光景,想是极有体面的,我们自然不可怠慢他。外头我已吩咐程忠等款待,里头该叫那个陪他呢?”黛玉道:“贾府的规矩,有体面的丫头倒有坐位,可以同席。有体面媳妇,虽也赏坐,不能上席。我们系亲戚人家,自然要当他个客。况且又是长辈差来的,该叫程忠、向贵的女人陪他,就在这堂屋里,抬举他些。”舒姨娘道:“不如我自己陪他。”黛玉道:“这是格外抬举他了。”舒姨娘又至他们住处,料理一回。即命摆席,请他两人。舒姨娘亲自相陪。周瑞家的再三推让,方才坐了。舒姨娘又拉紫鹃,紫鹃不肯。黛玉道:“紫鹃在我这里吃罢,我还同他说话哩。”
说着,出至中间,向周瑞家的道:“二位姐姐!不嫌简慢,多喝一杯!我不陪了。”两人连忙说道:“姨奶奶这么抬举,真当不起。自己的人,姑娘怎么也这么说!”黛玉自向房中与青棠、紫鹃、翠篑吃饭。紫鹃细细将贾府中三年的事一一告诉。饭毕又说,足足说到三更方睡。不知黛玉何时人都?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卑说周瑞家的同了紫鹃来接黛玉。周瑞家的次日即告诉周瑞等,先将到后情形,及林姑娘答应进京,并无推托。先写禀帖寄京,俟定了行期,再行具禀等语。紫鹃即在黛玉房中住了。因房子太挤,将小丫头搬住厢房。紫鹃亦带些礼物送青鸾、翠篑等及媳妇们。
那日;黛玉在舒姨娘房中说话,青棠拉了紫鹃到里间说话。青棠道:“你同姑娘说了一大些没有要紧的话,要紧的一句都没有说,这是为什么?”紫鹃道:“什么要紧的?”青棠笑道:”你这么个人,怎么忽然向我装起糊涂来厂紫鹃呆了,道:“我竟糊涂了!并不是装糊涂。好神仙!请你指教我罢。”青棠道:“宝玉的活,你怎么一句不提?”紫鹃道:“这个话么,我本要说的。因为说话的时候总有人在跟前。再者,从前在园里时,我提这一两句话,碰了姑娘的钉子,以后我们再不敢在姑娘跟前提一个字。姑娘的脾气,我还摸不着么!原想这几天得个机会,或者姑娘问及,我再说的。”青棠笑道:“你真傻了!这么着,怪不得把你们姑娘怄得九死一生了。要是我在跟前,你姑娘病都不得病哩。我告诉你,不必等什么机会,今儿晚上,你就将你所见闻的详详细细的尽情告诉。你爱怎么说怎么说,包管你不碰钉子。你不信,我本向来晚上陪惯小姐的,我同你一块儿,你当着我说,若小姐给你钉子碰,你就推我。”紫鹃道:“没人在跟前还恐怕碰哩,再有人在旁边听着,怎么说得呢。”青棠道:“别人自然不便,我不比别人,你姑娘不向你说的话,独肯向我说的。你不晓得,这一晌你姑娘记挂这事的很,所以我告诉你,你再不提,你姑娘就要怪你了。””紫鹃答应着。
到晚,青棠与紫鹃同陪黛玉。黛玉道:“妹妹!你这两天说话亦乏了。”紫鹃道:“并不乏,我还有些话,要告诉姑娘哩。”青棠道:“我也要听听。”黛玉道:“你还有什么不知道的!惫要听厂青棠道:“我不知道的多着哩。”紫鹃遂从黛玉病中说起,凤姐如何设计,如何一概瞒着,宝玉如何糊涂,姑娘如何忽然得病,老太太如何冷淡。后来宝玉听见人赚他,说娶得是林姑娘,他登时就清楚了。及至拜堂的时候,如何叫雪雁去搀扶,如何宝玉知道了吵着不依,口口声声嚷着“要还我个林妹妹”,又道:“林妹妹也病着,想来也要死的,不如把两个病人放在一处,死了也好一处停放。”“吵了些时,闹得人事都不知了。那时姑娘已经……”说着,便顿住口。
黛玉已听得盈盈欲泪,忽然紫鹃住口,便道:“为什么不说了?”青棠推他道:“没有忌讳,只管说。”紫鹃道:“那时姑娘已经不在了。宝姑娘便告诉了宝玉,宝玉一哭,便死过去了,好半天才回过来。到潇湘馆来祭奠,哭得又死过去。”又叫我去,问姑娘病中情形,“说什么话没有?”那时我恨他无情,我总不肯同他说话。后来渐渐身子好了,如何圆房,如何又回老太太,要了我过去。如何梦中常叫林妹妹,如何整夜的不睡,要想姑娘来看他。如何一个人睡在外间,要想姑娘入梦。如何晚上跑到我房外,我关了门不理他。如何站在窗外说了许多话。”又将“宝玉如何说,我如何答应”,一一说了,“我整整的哭了一夜。到了上年,如何来一个甄宝玉,忽然又病了,大夫都回报了。如何有和尚送玉来,立刻清楚了。如何麝月说“亏得当初没有砸破”一句话,又立刻死过去了。大家都哭了,整天才回过来,又哈哈的笑了。从此就改了脾气,一个人都不理了。如何我送姑娘灵柩回来,他并不哭,反看着我笑。五儿如何抱怨,如何和尚又来要银子,如何要把这玉还他。袭人等如何夺玉”,直说到“如何用功读书,如何去下场,临去时如何说了多少话,如何出三场不见了,如何老爷信回,见他到船上叩辞。”一一告诉,不曾漏了一句。又说“自己如何跟了四姑娘住在栊翠庵,如何做梦,如何十人同做这梦。”并将四姑娘前后的话一一说了。黛玉初听时还忍着,及听至大半,已不能忍,一面拭泪,到说完时,已哭得哽噎难言。
青棠道:“这里头我还有些不懂。”紫鹃道:“你不过要我说着,你听着玩罢了。你又会不懂哩!我可依着你的,一句也没有敢隐藏。这回子姑娘伤心,你也不劝劝!”青棠道:“真个的,小姐前儿说我说的话不错,怎么这回子又忘了呢!这是过去的烟云,听着消遣罢了,怎么又沾滞起来!”黛玉即住了哭,道:“不由得人便伤心起来。”青棠道:“我真个有些不懂得,你才说麝月说了一句“幸亏当初不曾砸破”这句话,怎么该死过去了?”紫鹃道:“这可连神仙都瞒住了。从前宝玉一见姑娘,便问姑娘有玉没有,姑娘说没有,他就不要这玉了,要把玉砸破。他后来为着宝姑娘有了金锁,人家说什么金玉姻缘,他知道了又要砸这玉,闹了好几回。”青棠道:“哦!原来还有这些枝节,真是人心变幻,神仙也难测的。他们但晓得金玉姻缘,怎知道珠玉姻缘哩。”紫鹃点头省悟。
黛玉遂将“仙姑如何救援,如何送回”一切情事,亦细细告诉紫鹃。紫鹃听了,不胜欢喜。紫鹃道:“我不敢怨老太太,我只恨着琏二奶奶,为什么这样刻毒!惫有袭人,亦可恶!”青棠道:“紫鹃妹妹,你的心性比小姐更缠绵,你以后也得改改才好。你晓得琏二奶奶这会子在那里?你去恨他。至于袭人,已明明白白的报应,还有什么可恶呢!”紫鹃道:“琏二奶奶在那里?”青棠道:“琏二奶奶这会子受的苦,你是不知道的。将来的苦,你还要亲眼见哩。”黛玉道:“你方才说见了甄宝玉病了,这是为什么?”紫鹃道:“甄宝玉是甄老爷的哥儿,同宝玉一模一样。那天来见,老爷叫宝玉出去陪他,进来便叹气说道:“有这人,我这相貌也不要了。”便就病了。甄宝玉如今也中了,娶了李绮姑娘了。”
又说起宝钗来:“如何生了芝哥儿,身子便不健旺,后来总不好。我来的时候,正起不来。看那光景病的很重哩,只怕难得好。”黛玉道:“为什么忽然病了?”紫鹃道:“大夫说是产后失调,想来总是心绪不好的原故。”青棠道:“宝二爷和宝姑娘到底好不好?”紫鹃道:“瞧着似乎没有什么,很好。”青棠道:“比你如何?”紫鹃红着脸道:“这是什么话?”青棠道:“这有什么!宝二爷难道待你不好?”紫鹃道:“待我原好,你这么拉扯着说,叫人怎么受呢厂青棠道:“你们心上有事,所以觉得难受。我心上空空的,觉得没有什么。你我都是一块地方的人,你人世十几年,竟全是个世人了。”紫鹃茫茫,不能答应。青棠道:“这回子我不和你细说,过些时少不得就想着我的话。那时,包管你不但不难受,而且好受了呢。”说着一笑。黛玉不禁也笑了,说道:“夜深了,我们睡罢!明日再谈。”紫鹃伺候黛玉睡下,又与青棠悄悄的谈了一回,方才睡了。
一日,又接得琼玉的信,说:“甄同年做媒,说的是二舅舅的侄女儿,如今抚为己女。闺名喜鸾,德容俱备,不知果是如何?说是姊姊认得的。应如何回覆,请姊姊与姨娘商定寄知。”黛玉道:“太太认了喜姑娘做女儿,怎么紫鹃没有说?”紫鹃道:“我并不晓得,想是我走之后哩。”黛玉道:”喜姑娘人是好的。据紫鹃这么说起来,是专为要给兄弟,才认了女儿的了。既然舅舅、舅母这番美意,这亲似乎也做得。”舒姨娘道:“既然小姐认得这小姐,又是亲上做亲,小姐就写信叫琼儿定了就是了。”黛玉道:“只是年纪大几岁。”舒姨娘道:“这倒不妨,我正要个人帮着料理家务。年纪大些,到底老练些。”黛玉道:“姨娘不嫌这个,更好了。人才配得过,我可以保得的。”青棠道:“我又要多一句话。”舒姨娘道:“正是忘了请教神仙哩。”青棠道:“小姐就要进京去,不如寄信少爷说,等小姐到京后,见面商定也不迟。这会子少爷一人在京,也难料理行聘的事。”黛玉道:“我进京还不定的。”青棠道:“已经答应了,怎么又能不定哩。”
正说着,周瑞家的上来道:“我们住了半个月了,请请姨娘、小姐的示,这行期定了几时,我们好先写禀帖给老爷太太。”舒姨娘道:“我们正商量这事哩。”青棠道:“这个月是不必说了,五月中俗语不利出行,六月天气太热了,大约总要过了夏天,到秋凉再择日。两位大娘就先写禀帖回去,省得那边盼望。”黛玉道:“周姐姐!我正要问你,你家喜姑娘几时认做太太的女儿?”周瑞家的道:“喜姑娘,老太太向来最爱他,常接来跟着老太太。姑娘那时也常见的,并没有认做太太的女儿。”黛玉向紫鹃道:“怪不得,他也不知道。”
正说着,听见外面锣声人声嘈杂。门上飞传进来说:“姨娘、小姐大喜!少爷中了!”一面儿送进报条,写着:“第十三名进士林琼玉”。一时欢声动地,大家道喜。黛玉即写信与琼玉贺喜,又照青棠所说的写了,又嘱咐了“饮食寒暖一切留神”的些话,又叫程忠会银子进京应用。程忠回道:“少爷进京时,带得盘川不多,小的恐怕恭喜了一时要用,已经会了五千银子到银号里,想来也够了。”黛玉道:“很好。”舒姨娘的喜欢自不必说,黛玉心中也十分畅快。青鸾等这些丫头,一个个笑逐颜开。紫鹃也觉快乐,因想姑娘一向孤凄,如今有这个兄弟,真是可喜。因向黛玉道喜道::姑娘的福气,这位少爷这么年轻就这么高发,将来还不知怎样的贵显哩。从前姑娘羡慕宝姑娘有哥哥,这回子比他强十倍还不止,我们看着也替姑娘乐。姑娘京里是必要去的,也叫他们看看,姑娘不是无依无靠,专仗舅家的。”黛玉道:“我这兄弟,真是天下少有的。我的喜欢不等这会子。这会子大家喜欢,我自然也更喜欢了。”青棠道:“这还算不了喜,还有更可喜的哩。”
饼了些时,报子又到。琼玉点了一甲二名榜眼,授职宏文院编修。大家又复道喜。外间自地方官各绅士,无论来往的不来往的,都来道喜。又有各铺及盐务中伙计人等,纷纷道喜。只得摆酒请客。并无亲戚本家可以代主作陪,只得请了古先生及学中几个同窗、本地方几个秀才,向与琼玉来往的,前来陪客。忙了好些时。
渐渐天气炎热。黛玉本来畏暑,又值南边那年非常炎热,真是溽暑困人。夜不能卧,往往与紫鹃、青棠在院中乘凉,闲谈竟夜。紫鹃道:“我们在京里这些年,从没有经过这么热。不但太阳是热的,连这月亮照着也是热的。”拉着青棠道:“只有这个神仙是不怕热的。姑娘!瞧他身上冰凉,一点汗也没有,难道竟不觉热的么?”黛玉道:“这才是“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青棠道:“姑娘又何尝有汗呢!”黛玉道:“我虽没有许多汗,然却热得很。”紫鹃道:“到底要做神仙,先这不怕冷热,没有饥饱,这就舒服了。”青棠道:“到了京中以后,就没有这么热的了。”
黛玉道:“正是。少爷又该有信回来了。”青棠道:“只怕还有几天。点了词林,正有一番的忙碌。”黛玉道:“少爷该回来一趟,祭祭祖,料理料理,方好进去做官。这一个官,不知多少时候才回家乡。”青棠道:“我看少爷未必回来。家中的事,少爷亦不会料理,原是要小姐料理的。不如先把应料理的料理起来,到秋天大家一同进京,姨娘也好做老太太,去替少爷招呼内里的事,好等少爷做官。不然,少爷一个人,怎么做得官呢。况且还有娶少奶奶这些事。”黛玉道:“你前儿教我写的信,我依你写了去。中间的所以然,我还不明白。”青棠道:“看少爷信里的意思,恐怕不大愿意,故而请小姐同少爷当面商量。这事要各人自己愿意,长辈亦不好硬做主的。”黛玉点头。
次日,黛玉与舒姨娘谈起,将青棠的意思说了。舒姨娘本最信服青棠,自己一想,果然如此妥当,便道:“既然神仙说了,小姐本要进京,我一个人在家做什么!自然跟着小姐去。就请小姐料理起来。”黛玉道:“不过留些人在家经管着买卖田产。带些人去,一面会起银子去,先买一所住宅,置些家伙。等我们到京,横竖总齐全了。”
过了几日,琼玉信回,给姨娘、姊姊道喜。说:“本要请假扫墓,因两位舅舅及举师、房师、年伯、同年们都再三劝说,明年是放差年分,若告了假就不能得差,不如将家眷通接来京,不知姨娘、姊姊意见如何?是否一同出来?抑或仍行告假回南?望即商定示知,至要,至要!”黛玉向舒姨娘道:”青棠所说的意思竟不错,我们就定见秋间进京罢。”舒姨娘道:“小姐就请写几句信给琼儿,叫他不必告假,好生做官。我们一准来京就是了。”黛玉即刻写书,叫程忠专差进京。又叫再会两万银子去。写信给向贵,叫他买住宅,置家伙。于是过了六月,天气渐凉,赶忙料理起身。
黛玉先与舒姨娘商量:“叫程忠、李义、孙财都把家眷都接来,就住着这房子,总理盐务各铺及田庄诸务。程忠的两个儿子程倍、程厚,程倍已有儿女,叫他在家帮着程忠,程厚两口子同李义的儿子李和夫妇、孙财的儿子孙茂夫妇、向贵的儿子向荣夫妇跟随进京。”又于家人中拣了赵成、王发、高升、陈显四个,都是扬州人,在宅服役多年的;又拣了四个小子:福儿、禄儿、安儿、庆儿,媳妇:冯妈、任妈、蒋妈、储妈四个;丫头们只有青鸾,翠篑、花佩、畹云四个,还有四个小丫头萼儿、芭儿、蒂儿、鱿儿。黛玉道:“家人媳妇们不够,到京后可以随时添些粗使的。这丫头不够,还是南边买几个去好,到底人才好些,口音也对。”舒姨娘道:“叫他们领些来我们自己拣,比将来叫他们买更好些,恐怕此地一时亦买不出,我们到苏州上坟时,还可再买几个。黛玉道:“姨娘说的是,且叫他们拣好的领些来看看。”于是陆续看了好些,才拣了六个。舒姨娘道:“小姐挑两个伺候。”黛玉向青棠道:“你替我挑。”青棠指着一个小的道:“这个就好。”黛玉看他”翩如飞鸟,婀娜依人,便取名叫飞霞。青棠又指一个略大的道:
“这个小姐留着也好。”黛玉遂取名艳雪。余者取名碧涧、芳岑、翠羽、红罗、云溪、锦蔚,皆伺候舒姨娘。择了九月十二日起身。
饼了中秋,便向苏州辞墓。青棠向黛玉道:“小姐把贾府来的来人都带了去。家中只留程家的这三个大娘看家,余者都带了去。”黛玉道:“这做什么?”青棠道:“还有一件事要做的。”黛玉呆了半晌,说道:“我竟糊涂了,你说了我还想不起。”青棠道:“小姐回家的事,保不定将来有人疑心,生出些话来。不如趁此时将墓打开,叫他们众人共睹,以杜其疑。然后立一碑碣,小姐写几行字,留作后来遗迹。况且仙姑的拂子,亦要取出,不可久埋。”黛玉恍然道:“我真糊涂到什么分儿了!亏你指点,不然我竟忘了。去年少爷还说过要立块碑,可见年纪虽小,竟比我强哩。”即向舒姨娘道:“叫周瑞家的来,与他说,邀他们同到苏州游游。”连周瑞,等一并跟去。坐了四只大船,到了苏州。
黛玉先发出两张字来,叫家人即日令石匠赶刻,送往坟上。又叫雇人夫伺候,预备开冢。这日祭坟哭了一回。媳妇们回:“人夫都齐集了。”黛玉就叫开冢。一回儿将冢打开,将棺取起,便叫开棺。只闻得一阵异香如浓檀烈麝,家人媳妇们争向前观看,喝教夫子们退下。那夫子们起棺时觉得甚轻,及至打开,只有衣服,并无尸骨,大家诧异,摸不着头脑。周瑞家的是眼看着入殓的,急忙上前看时,但见衣饰鲜明,并无他物。香气拂拂,如开了衣箱一般。
青棠忙走来招呼媳妇们道:“衣服中有一柄拂尘,快取了出来!”周瑞家的先将首饰一件件理出,再将衣服一件件解开,中间果然有一把拂尘。正要去拿,只见那拂尘忽然一跳,飞出棺来。尘尾扫着脸,吓了一跳,叫声:“呵呀!”脚下一绊,不觉跌倒,旁边媳妇连忙扶起。青棠把手一招,拂子早落在手中。黛玉命众媳妇们将棺中衣饰仍旧理好,一一安放在内。叫家人们招呼夫子们上来掩埋,有要看的只管看,只不许乱动。众人一哄上前,争着看了一回。黛玉同舒姨娘自到坟屋中歇息,吃了点心,又把青棠手中拂子细玩了一回,亦与寻常拂子无异。
少停,媳妇们来回:“冢已筑好,碑已树好。请姨娘、小姐下船。”到了船中,周瑞家的过来道:“真是生平未见的,今儿都见了。这个拂子,几乎把人吓坏了。”青鸾道:“周大娘不是叫拂子打了一下?”周瑞家的道:“可不是么,我冷不防的一吓,就站不住了。”黛玉、青棠只是笑。次日又带了些丫头来看,一连泊了五日,买定了四个。黛玉拣了两个十二岁的,取名秀筠、文口。舒姨娘两个,取名金盘、紫绶。又买了两个粗使小丫头,名叫蓁儿、说儿。
必到扬州耽搁两日,行期已近,一切都已停当。黛玉与舒姨娘商量,叫程忠等三人进来,吩咐道:“此番少爷在京做官,我同姨娘出去,家中的事全仗你们三个人。你们全家都在这里,各有儿子、媳妇、孙子、孙女儿团聚着。这房子要住不开,你们不拘那所市房,再添一所分着住。你们有年纪的,亦可偷空歇息些。你们的儿子、媳妇跟我出去的,有好材料,我们自然要格外提拔他。”程忠等道:“姨娘、小姐放心,这里的事,小的们无不竭力,随时具禀帖禀知。底下要有可以接手的人,小的们再到京请姨娘、小姐的安。京中一切事,向贵很靠得住,可以托付得的。”黛玉道:“我想少爷做官,正有时候,隔着二千几百里,究竟往来不大便。将来不如在这南北经行的地方,安几处买卖,或典铺或字号,会银子及人来往,都便当些。京里亦安几处铺子更好。”程忠道:“小的也这么想。因今年盐务还没有大结总,不知见多少息,故而未回小姐。”黛玉道:“我这是预先说在你心里,你相时度势的做。”程忠等答应了。
周瑞家的道:“我本应伺候姑娘去,因为太太在家里盼望,我们打算先从陆路去,快得一个月,先到京销差,也好预备再到通州迎接姑娘。叫来家的两口子在这里伺候。”黛玉道:“很好,周姐,姐你先去,替我老爷、太太跟前请安叩谢。我一到京,就进府去的。同在京城,来往便当,住在家里同住在府里一样,不必预备什么,也不必收拾屋子。我也不写禀帖了。奶奶、姑娘们,都替我先问好道谢罢。听说宝二奶奶身上不好,不知好了没有?我记挂得很,替我多多致意。”周瑞家的一一答应了。黛玉道:“你几时走厂周瑞家的道:“送了姑娘起身再走,横竖姑娘没有走到半路,我已到京了。”
那日择了吉时,全家下船。舒姨娘带几个丫头、媳妇坐了两只船,黛玉、青棠、紫鹃、青鸾、翠篑等坐一船,其余家人、媳妇坐了两船,厨子伙夫等类另外一船,由淮安清江运河北上。不提。
周瑞夫妇送了黛玉等起身,收拾行李雇船,正打算起身。一日,见程忠的儿子进来找程忠。程忠不在家,李义出去。过一回,进来对周瑞家的道:“方才来一人,西北口音,问:“林府上可是这里?”我道:“那个林府?”他说:“从前做过运司,同京里贾府上是亲戚的。”我说:“这里便是从前做过运司林老爷的宅子,同贾府有亲。”那人便说:“现在府上那位在家?”我说:“尊驾是那府上来的?:他说:“跟着贾府上的少爷来的,先打发他打听明白,少爷自己过来。”我说:“少爷现在那里?”他说:“在船上。”我说:“你且请坐。既跟贾府少爷来宅子里,现有贾府爷们在这里,请出来会会。”他说:“贾府爷们,我是不认得的,我去请我们少爷来。”说着,飞跑去了,不知是个什么人,难道你们宝二爷来了?不然你们太太又打发人来了也不可知。你们周大爷那里去了?”周瑞家的道:“他早上出去的,说自己去看船,带了两个小子去的。”李义道:“他说在船上,忘记问他靠在那里,我且去看看,左不过在这,大码头一带。”说毕走出门来。
走不上十来步,迎面看见周瑞回来了,李义拉着又说了一遍。周瑞道:“恐怕是宝二爷,我们且到河下找找去。”两人走到河下,李义见方才来的那个小厮跟着一乘轿子上来。李义忙招呼着周瑞赶至轿前,一看正是宝二爷。忙说:“好了!二爷回来了!奴才请二爷的安。”宝玉见是周瑞,忙道:“你怎么在这里?叫轿子仍旧回到船上,我们先说话。”于是宝玉上了船,周瑞、李义跟了上船,进舱叩见。不知说些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卑说宝玉上岸见周瑞,心中诧异,因复又下船。周瑞、李义进舱来叩头,宝玉连忙拉起。先问李义道:“这个是谁?”周瑞道:“这是林府管家,还是林姑老爷旧人。”宝玉道:“管家你请前舱坐。”叫灵儿陪着,李义退了出来,上岸回家告诉去了。宝玉向周瑞道:“你从京里来的?”周瑞道:“是。”宝玉先请了老爷、太太安,道:“周哥你坐下,我要细细问你。”周瑞答应着,在舱门口一个小杌子上坐下。宝玉道:“你几时到这里来?”周瑞道:“四月里到的。二月,这里林少爷到京里说知,才晓得林姑娘并不曾不在,叫个什么仙女救了,送到扬州。老爷、太太喜欢的了不得,就打发奴才同来升夫妇来接林姑娘的。林姑娘同林姨娘十二日起身,来升夫妇伺候去了。奴才夫妇打算明日起身,走旱路先到京销差。刚刚雇了船,二爷到了。若早走一天,便遇不着二爷。二爷到那里去了这些时?老爷、太太想念得了不得,各处都找遍了,还有旨意各处找的。”宝玉道:“我如今回来了,也不必说他了,你快叫你女人下来,我有话问他。”
原来宝玉听见黛玉已起身,心中怅然若失。又知王夫人接取黛玉,黛玉欣然进京,心中又觉可喜乙故急欲问黛玉情形。周瑞道:“二爷一个人走路的?”宝玉道:“我同着柳二爷,他上岸逛去了。”周瑞道:“这么着,请二爷到林府去罢。既有同伴的客,奴才的女人下来说话也不便。”宝玉点头称是。周瑞便上岸招呼轿子。
一回儿,只见周瑞家的同程忠、李义、孙财及两三个家人都来了。到了船上,周瑞家的先进舱来,见了宝玉请安,宝玉拉着。周瑞家的道:“我的二爷!你跑到那里去了?一家子从老爷太太起都哭得死去活来,你怎么去了这些时?今儿好了!必来了!真是大喜。”宝玉听了,不觉凄然道:“周姐姐!你且坐下。”周瑞家的道:“林府几位爷们都来替二爷请安。”说着,程忠等进来叩见,宝玉连忙拉起。认得程忠,拉着手问好,说道:“这位我认得。”程忠道:“小的从前接小姐,同向贵到京,见过二爷的。二爷倒还记得。小的小主在京,姨娘、小姐前日都起身进京了,房子空着,请二爷上去歇息几天,比船上略方便些。”宝玉道:“我正要上去,但是我还有个同伴柳二爷。”程忠道:“一发请上去,提另收拾一间书房住就是。”说着退出,招呼打轿。
宝玉即便上岸,向周瑞道:“你在这里等柳二爷下船,你招呼到林府来罢。你也该认得柳二爷的。”周瑞答应着。宝玉上轿人城,到了林府,程忠早已命人收拾。周瑞家的带了宝玉来至上房下首—间,说道:“这就是林姑娘住的屋子,二爷就在这里歇罢。”宝玉见碧纱尚艳,钿榻犹存,湘帘几间,彷佛余香袅袅。便道:“甚好,就在此处罢。”周瑞家的遂将行李安置。
不多时,湘莲来了,住在书房里。宝玉出来道:“二哥,你上那里去了?”湘莲道:“到平山堂逛了一回。”因道:“听说林府全家都已进京了,我们快些走罢,不必在此耽搁了。”宝玉道:“我既到此地,姑丈、姑母的坟上要去磕个头。二哥!你也到苏州逛逛。”湘莲道:“那不十来天耽搁!既这么着,我明日先走,到王家苍子先把车辆趟整了,在那里等你罢。你这里既有你自己的管家护送,我也放心,我不上苏州去了。”宝玉道:“也使得。”
次日,湘莲带了鹤儿,先起身去了。宝玉向周瑞家的细问府中及黛玉一切情形,周瑞一一告诉。宝玉听了,一回喜,一回悲。又说到上坟开冢,棺中只有衣服拂尘的事。又说这位仙子还留了一个侍女伺候林姑娘,长得怪俊的,名叫青棠。宝玉心中诧异,便道:“周姊姊!太太接林姑娘是为什么?”周瑞家的道:“这个我也摸不准,听说还是大老爷合老爷、太太商量的。”宝玉道:“林姑娘见你们来接他,他说什么呢?”周瑞家的又将黛玉所说的话述了,又说道:“我们是四月到的,因天气热,要到秋凉起身,叫住下等着。后来少爷中了,做了官,一家子通进京去了。”宝玉听了,心中正在踌躇,周瑞家的又道:“林姑娘如今相貌也丰腴了,身子壮健得很。脾气儿也通不是从前的样子了。”宝玉听了,又喜欢起来,因说道:“咱们既遇着,就同我一块儿走,路上热闹些。”周瑞家的道:“自然伺侯二爷进京了。”宝玉道:“我还要到林姑老爷坟上去祭奠,告诉你们男人,叫他预备,我们就去。”周瑞家的答应出来,程忠等自去料理酒席供应,不必细述。
住了几日,周瑞夫妇同了林府的两个家人,送宝玉到苏州上坟。将到苏州,因风大,靠了船。宝玉在舱中看那岸上的景致。忽见岸边一个女孩子在那里说什么,低着头看不明白。等了一同,说完了站起身来,正对着船窗,四目相视,不觉呆了。宝玉见那孩子面如圆月,眉目如画,绝似从前的金钏儿,不觉心中伤感,掉下泪来。那女子亦呆呆的望着舱中看。宝玉连忙招呼周瑞家的过来,道:“你瞧瞧这孩子。”周瑞家向窗中一看,道:“呵呀!这不是金钏儿么?天下竟有这样相像的人!”那孩子见又有人来,他上岸走了。宝玉[道]:“你告诉周哥,快上岸打听打听,是个什么人家的女儿?”周瑞家[的]出来找着周瑞,告诉他原故。
周瑞笑道:“我们二爷的事,总是出奇的。”只得上岸来,找着这女儿子看了,也觉得诧异。又在左右细细打听了。下船来回道:“这家人家姓金,是个庄家人。他有三个女儿,这是第二个,小名叫双钏,今年八岁了。家穷得很,上年把大女儿给了人家,这个孩子还没有给人家。奴才向他邻居打听打听,要买他也可以得的,则是要慢慢的说,若骤然去说,恐怕倒要居奇。”宝玉道:“周哥,你就去与他说说,多给几两银子买了他。”周瑞道:“未必一时就能成。不如先托他邻居去说,我们上了坟回来,再到这里耽搁两天就是了。”宝玉点头。
次日,到了苏州。祭奠已毕,见左侧一个新冢立着一碑,上刻着:“林女黛玉衣钗之墓”。碑阴刻着一首诗道:
十七年华暗自惊,平原蔓草傍先荣;
已醒旧梦翻新梦,幻作他生即此生。
身外形骸犹故我,空中笙鹤忆前盟;
绣襦留得思亲泪,黄土难销万古情!
后面写着:“丁巳八月潇湘子自题。时距葬时二年矣。”宝玉反覆吟讽,挥泪不止。心想:“林妹妹这诗,感慨缠绵,又复超脱。果然诗也高了,诗境也略变了。我此番万里相寻,偏又不遇,然得见此诗,亦足慰意。”周瑞家的劝道:“林姑娘大喜,二爷何必伤心呢!天不早了,请二爷下船去罢。”宝玉又将诗读了几遍。叫周瑞派一个人在这里,叫人把这碑拓几十张:“我们路上还要泊几天,叫他赶到船上来就是了。”周瑞答应。宝玉下船开行。
次日原泊在那原处。周瑞上岸找人说了一天,那边知道是京里下来的一位公子,看中了这个女孩子,要买他,大家都想发财,起先一口回绝不肯卖,后来又要几万几千的胡说。闹了五六天,苏州拓碑人回船,交进碑刻。周瑞家的进来回道:“这里人刁滑的很,这事竟难成。不如我们开船去,他看见不要了,少不得又拢来。”宝玉道:“他不过多要几个钱罢了。”周瑞家的道:“要钱亦有个分寸,这么乱要如何使得!”宝玉道:“且等他们再说几天看。”又住了几天,宝玉亦闷了,叫开船。开了二十余里,有几个人赶上来留住。又说了一天,方才讲妥了二百四十两银子,一切在内。
次日,周瑞上去写了绝卖的文契,言明明日送人到船上兑银子,次日领了这孩子来。宝玉叫周瑞家的向箱内取了银子,交周瑞兑给他。周瑞家的一面取,一面说道:“二爷那里还带着这些银子?”宝玉道:“这是一个朋友送的盘川用剩的。”周瑞家的取银白去兑与,又叫人去置了些衣服、铺盖、钗环、妆盒等物,又耽搁两,天。周瑞家的替这孩子收拾好了,送至舱内伺候宝玉。宝玉细细问他家里的事情,双钏一一告诉,甚是伶俐。见了宝玉,竟如熟人一般,一步都不肯离,就在舱里陪着宝玉歇了。
匆匆到了扬州,换了大船起身。宝玉同双钏住了官舱,周瑞家的住了房舱。白天进舱照应,晚上叫双钏伺候。宝玉途中甚不寂寞。一夜,双钏陪着宝玉说了一回话,宝玉道:“你认得我么?”双钏道:“我这几年,晚上常梦见一个人拉着我,叫我姐姐,又拉着我笑,又拉着我哭,不知梦见了多少回。这个人的相貌都熟了,细想又没有见过这么个人。前儿在河边洗衣服,忽然见了二爷,就是向来梦见的,我就呆了。后来看见二爷向我垂泪,宛然梦中光景。过一天,就有人来说二爷要买我。我父母倒肯的,有几个混账人在里头挑唆,我父母多少的作难。我恨不得要跑到二爷船上来。幸喜二爷不惜银子,不然岂不恨死人!其实我们父母只想几十两银子。去年我姊姊卖出去,才廿两银,年纪比我还大四五岁哩。二爷今儿问我,想来必有个缘故,二爷可告诉我。”宝玉道:“说起来真是伤心,我府中太太身边有个丫头,名叫金钏姊姊,合我最好。有一天我同[他]玩笑,叫太太听见了,打了他一下,撵了出去。他怄了气,就投井死了。我听见了,正痛得发昏,偏偏又有人告诉了老爷,老爷生气,把我打了一顿,几乎打死。后来我常常想念,也常梦见他。前儿看见了你,就同他一样儿,所以伤心落泪。”
双钏听着,怔怔半日不言语,忽然笑道:“是了,是了!我明白了!我是这位姊姊投生的。我听得我母亲说,生我的时候,我母梦见得了一对金钏,生下来就叫镯儿。隔壁一个先生说道,镯儿两字不好听,替我改了这个名。我问二爷,这位姊姊是那年不在的?”宝玉道:“就是你生的这年。你生日是那一天?”双钏道:“是九月初二。”宝玉拍手道:“可不是!金钏姊姊就是这日生日。我每逢这日,必找一个清净的地方祭他。”双钏道:“我自小就最怕见井,见了井总要哭的。至今还不敢走到井边,望着心上就凛凛的难[受]自今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如今才明白了。二爷!这么说,我们是两世情分,望二爷疼顾我这个丫头。”说着垂下泪来。一宝玉拉着他道:“咱们再世重逢,万千徼幸。好妹妹!不要伤心。”一面与他拭泪道:“我府中还有你亲妹妹玉钏姊姊在那的,你见了多管也认得他。”双钏道:“这我就不晓得了。二爷这回子买—厂我回去,老爷、太太又生气便怎么哩?”宝玉道:“如今我大了,老爷、太太也不管这些了。太太也后悔,伤心了好些时。太太本来爱他的,一时动怒,原打算过几天仍旧叫进来的。你此番见了太太,太太一定喜欢你。”双钏道:“天不早了,二爷睡了罢。”宝玉道:“你也来这炕上睡罢,我们说话便当些。”双钏答应着,一面服侍宝玉宽衣睡下,自己把铺打开,换了鞋,把衣服脱在铺上,到宝玉炕上来。宝玉见他粉装玉琢的身子,连忙启衾拥人,说道:“不要冻了。”相偎相倚,见肌肤细腻有过生前,想道:“从前与金钏姐姐倒没有如此亲热过。”不觉喜心洋溢,两人又低低说了些话,睡了。次日起来,仍至铺中穿衣。看看到了清江驿,先打发人过河去访着柳湘莲住处,然后过河,到了王[家]客店。湘莲道:“好人!你一去就不来了,哄我等这些时。你再不来,我就走了。”宝玉将途,中耽搁的原故说了一遍,湘莲道:“大喜。你做这些好事,我这里等得心焦,快请来我见见就罢。”宝玉叫双钏见了湘莲,问:“车子可停当了?”湘莲道:“早停当了,明日就起身。”
宝玉坐着一辆太平车,双钏交与周瑞家的,同坐大车。一路行来,走到山东地界,下起雨来,又耽搁了几日。—那日,因站大路长,四更便起身,趁着残月微明,霜天宁况,走了几十里,走进一个山口。两边皆是山,中间一条路,高高低低,车子甚是颠簸。这路约有十来里,走到中间,忽见一簇人围着两辆车,有哭喊之声,车子便停住不走。湘莲问道:“什么事?为什么不走?”车夫悄悄的道:“前面有人做事,;不要高声。我们等他走了再走。”湘莲道:“强盗打劫人么?”车夫道:“爷不要管他,、妨碍不着我们。”湘莲听了,即带了剑跳下车来。周瑞在后面车上连忙跳下,拉着柳湘莲道:“柳二爷!不要向前去!”湘莲道:“你招呼你们车辆同你二爷,我不怕的。”说着飞步向前,鹤儿亦带了家伙跟去。走到跟前一看,只见两辆大车,有三十余人围着,也有站在车前的,站在车两旁的,也有上车搬东西的,也有坐在地下的,也有躺着的,还有个女人在地下哭喊。
湘莲大喝一声,舞动双剑,一连砍倒四五个,鹤儿又掀翻两三个。这班人冷不防,大吃一惊,车上的亦都跳了下来,各取家伙,一齐向前。细看只有两个人,便都胆大出力死拚。湘莲奋起神威,不到半个时辰,将三十余人个个砍翻在地。连忙叫鹤儿招呼后面车子上人取绳索前来。鹤儿赶回招呼,周瑞等将车子赶向前来,一齐跳下,车夫帮着取绳子,将未死的一一捆了十六人,其余都死了。湘莲将车上的灯笼在地下细细的照看,果然都死了。又将那个哭的妇人叫过来问他。那妇人道:“我们是从兖州来的,”要到保定去做买卖。我丈夫同两个侄儿都叫强盗杀了。我家中并无人,所以丈夫把我带出来同到保定去的。”
其时,宝五见强盗已捆住,便也下车来走到那里。湘莲正在伺那妇人。宝玉看那妇人乡村打扮,虽乱头粗服而甚有姿色,好生面善。听他说了好些话,带着南边口音,猛然想起:“莫非是妙玉?”即问道:“你本乡那里?你不像个北边人。”那妇人抬起头来看了宝玉,半晌说不出话来。宝玉细细认明,便道:“你是妙师父呀!怎样不认得我了?”妙玉道:“原来是宝二爷!”便哭道:“可怜我今儿见了亲人了!二爷好歹救我!”宝玉亦挥泪不止。”
正要问他别的话,看看天色微明,周瑞家的与湘莲商量道:“柳二爷!我们这事不得了!杀了这些人,要报官才好。这活的也要有个交代:。我们须留一辆车、两个人在这里,一面找地方保甲、去报官。、等官来相验过,把这些物勘验明白了,叫事主领了,这事才完结;有些时耽搁哩。方才听这妇人说,丈夫侄儿都杀死了,他一个女人,能在这里伺候见官么!我们既做了这事,不如我们就做个事主,说是我们亲戚,一路同行到了这里,被盗打劫,杀死了两人就是了。省得这女人又拖在这里出官。”宝玉道:“很是,你就在这里料理这事,我们在打尖的地方等你。”周瑞道:“柳二爷也要在这里,官问强盗是谁杀的,要人家承认的。”湘莲道:“我就同你在这里。”于是周瑞、湘莲两辆车留下。
周瑞道:“还得问这女人,他的丈夫叫什么?侄儿叫什么?多大年纪?住的什么村庄?”妙玉一一告诉了,又说:“车上的货物,有个折儿在拜匣里,取出来点一点就知道了。”周瑞对他女人道:“你们伺候二爷先走罢!天不早了。”宝玉叫双钏到自己车上,叫妙玉到周瑞家的车上去。周瑞家的又同妙玉到他车边,取下他的铺盖行李来,搁在后面车上,然后开车而行。这里周瑞、湘莲等人自分头去找地方保甲,雇人将人犯扛抬人城报官。不提。
原来妙玉自从那夜被劫,中了闷香,口不能言,看着强盗将他背负出园,放人车,走到天明下了船,又走了些路,方才渐渐醒来。见身在舱中被内,衣服等物一概去净。见背负他的人守在“旁边,中舱尚有几人。心中想着满拚一死,但一时没有死法,必须哄骗着他,方可得空寻死,因号啕大哭,那人百般劝慰。妙玉乘机道:“你是何人?你将我抢来做什么?我一个清修多年的被玷污了,你把我弄到那里去?”那人道:“我是有名的好汉,因为爱你,所以不顾性命的把你弄来。你嫁了我,包你一辈子快活。你快不要啼哭。”妙玉道:“那些都是什么人?”那人道:“都是我的朋友。”妙玉叹口气道:“这是我前世的孽障,我如今也没有法了,只得依了你。”便止了哭,道:“你把衣服我起来。青天白日的,我也饿了,你弄点东西我吃。”
那人见他不哭了,甚是喜欢。忙把衣服与他穿了,又拿脸水洗了脸,拿些点心吃了。妙玉此时不管什么,拿来就吃。那人一面看着他愁容泪眼愈加可爱,满面的笑。只听得外面说:“好了!如今新人又笑了,请出来我们见见!”那人同了妙玉出舱来坐下,四五个人上来,一面作揖,一面说笑,妙玉都不理他。众人道:“好人儿!礼也不还一个!”内中有一个道:“你不要装嫂子样儿,我们大家得的,大家有分的。”便上前拉妙玉的手。妙玉一摔手,—便进舱来,又呜呜咽咽的哭。那人跟了进来,外面的人还在那里肆行说笑。妙玉一面哭道:“你还说是个好汉,叫人家这么欺负你,你看他哼也不哼一声。要这么着,我便死了也不能依你!”那人连忙安慰道:“这些都是我好朋友,大家玩笑惯的,你不要多心。你在贾府住久了,自然看不惯,我告诉他们,以后不同你玩笑就是了。”
说着出舱去了一回儿,进来叫妙玉出去饮酒。妙玉道:“我是不出去,有饭就给点子我吃。”那人道:“他们预备了喜酒,怎好不吃一杯儿!”妙玉只得同了出来,到中舱挨着那人坐下。众人便来;敬酒,胡言乱语说了一回。那人道:,“承众兄弟的美意,我先谢谢。但你们这嫂子脸嫩得很,兄弟们不要尽着取笑。”一人道:“大哥!你这嫂子才来了一天,你已经怕了。”一人道:“便是大哥;咱嫂子,我们却不怕。”一人道:“少不得过几天你也要怕起来。”又一人道:,“正经话一处有一处的规矩,到了我们这里,自然要依我们的规矩。”兄弟从前得了的人,大哥要怎么样,兄弟们没有说半个字,大哥这回子怎么连玩笑话都不许讲?老实说,太哥这位嫂子天仙似的,我们都没有见过,大家要尝一尝,死了也得好处。今儿自”然也要让大哥的,明儿就要大家均匀均匀。”一人道:“我们今儿便定了次序,”省得明日再争,我们叙齿均轮。。一人道:“这不是叙齿的事,我们豁拳”,那个赢得拳多,那个在前。”那大哥只是笑。忽然挨近妙玉坐的这个人一只手伸到妙玉手袖中来,妙玉将身一闪,那手还未抽出,底下又一只手伸人裤中。妙玉急得索性扑人那大哥怀内,哭道:“这是怎么样!你快把我杀了罢!”说着,将头在怀中乱磕。
只见那大哥一把将妙玉抱起,跨进房舱,将妙玉放下;拿了两把刀跑出舱来,先将挨近妙玉坐的这人一刀砍了,接连三四刀砍倒三四个人。众人猝不及防,又无兵器,舱中又窄,一时尽行砍翻。只有靠着外舱门坐的一人,看见持刀出来,知道不好,疾忙跑出头舱,想招呼水于泊船,舱中人早已赶到,手起刀落,砍入水中。水手听见响声,从后一望,知是火并,连忙将船拢岸,弃了船只各自上岸逃命去了。
那人走进舱中,对妙玉道:“娘子!这些东西都被我杀了。”妙玉道:“到底你是个好汉,杀得好!”那人道:“我们如今要商量:这船上住不得了,水手们都逃走了,我又不会弄船,我们赶紧收拾上岸去再讲。”那人遂将船中所有物件,拣金银细软包了一包,余者通不要了。将船靠定,自己先上岸,四面望一望,约莫认得这地方,便下船说道:“此间上去不过三四十里路,便有一个相好的人家可以借住。你自不能走,我仍旧背了你走罢。”妙玉只得依他背上,急急走了些路,都是旷野无人。
看看天晚,又走了些时,见树林中似有人家。走到林中,见一所庙宇,用手敲门,里面走出个尼姑来,年纪三十上下,开了门,道:“原来李施主来了。”引入房中。又出来一个小尼姑,年纪十八九岁。那人将妙玉放下,妙玉已神魂失据。定了半晌,问那尼姑,方才知道系师徒二人,与这李强盗向来交好,遂留妙玉在房中歇下。那强盗又将行李放在炕上,尼姑做起饭来大家吃了。与强盗说了一回话。尼姑道:“今儿怎么个住法?通共两个房,你到我徒弟那里歇了罢。”强盗道:“我就在这里,你把徒弟也叫了来,我们一块儿玩玩。”妙玉那时已躺在床上,便说道:“好人!,我今儿实在乏得了不得了,你让我歇一夜。”强盗道:“也罢,你让他在这里歇,我们两个到你徒弟房中歇去。”就拉着那尼姑出去了。
妙玉就在这尼姑床上和衣睡了一觉。醒来天还未亮,想道:“这时不寻个死路,还等什么!”坐起想道:“怎么:死呢?还是上吊便当。”左右一看,并无绳子;只得便将裤带解下来,将裤子两三折扣住。站起来,想找÷个地方系那带子。看时,并无可系之处,站在炕上够不着上边。想道:“须踹个杌子才够得上。”便下炕来;忽听得板壁上边透出灯光,即向那壁缝中一看,只见强盗光着身子仰卧在炕上,闭着眼,动也不动。小尼姑侧卧着,似乎睡着。大尼斜靠在炕旁,呆呆的看。妙玉心中想道:“这是什么?”又[见大尼姑]将手浑身摸了一回,又把手到鼻子边试了试,两人相颊甚是慌张。妙玉道:“好好的难道死了?”忽然大尼姑出来,到妙玉这房中,拉着妙玉道:“你去看看你的人!”一同过来,见强盗已直挺挺的死在炕上。妙玉道:“这是为什么忽然死了?”大尼姑道:“你嫁这李大哥几时了?”妙玉道:“我那里是嫁他的!我在京里住,”他把我抢来的,今儿才第三天。”尼姑道:“你同他有个事儿没有?”妙玉道:“还没有。”大尼姑道:“他昨儿同我做了事,又同我这踺弟闹。我一觉醒来,他们还未完毕。一回儿,我见他不动弹,才叫1徒弟看看,他便是这个样子了。娘子!如今怎样呢?”妙玉道:“师父与他相好,处几年了?”尼姑道:“我们亦不是愿意的,不依他便要杀我们,只得依他。来往也有三四年了。”妙玉道:“知他有几多党友?”尼姑道:“这倒不知,他来总一个人来的。”妙玉道:“他的党友六七人,他在船中多杀尽了。这回子师父拣个地方把弛埋了就是了。”尼姑遂叫起小尼,将强盗扛至后边院中,取了锄头,两人轮替着挖了一个大坑埋了,然后开门打水做饭。
妙玉乘他们扛埋时候,将强盗包袱取出。打开看时,尽是金珠银子。便将珠子取出,撕开小棉袄,尽行装入。又将金箔怀丁些,余者仍旧包好。在房中寻着针线,将棉袄缝了。吃饭后,与二尼商量道:“我在此不是个道理,你们能送我回京去,我将这包内里东西谢你。”尼姑道:“这里离京却不远,然我们两个女人,怎能送你去!我有个亲戚,约定明日来的,等他来时再商量。我们既遭此事,这庵中也站不住了,也要另寻头去。”妙玉道:“这却为何?尸尼姑道:“他的党羽若寻了来,如何打发他!不如早自避开为妙。
次日果然有一个四十上下的人来,与大尼姑兄妹称呼,坐下说了一回话,小尼姑便向妙玉道:“你今儿在我那里住。”妙玉会意,即携了包—裹到小尼姑房里来。问小尼道:“这人是师父什么亲戚?”小尼道:“什么亲戚!是师父的老相好,说了几年要嫁他,就怕这强盗。这回子好嫁他了。”又道:“停回我们瞧,这个主儿也同强盗差不多。”妙玉道:“你自然也要去陪陪他?”小尼摇头道:“我们师父不肯的。我也不愿意,我今儿不舒服得很哩。”妙玉问道:“两位师父那里人?”小尼道:“师父是保定府人,我是京里人。”妙玉与小尼说了一回,天已晚了。吃了饭,与小尼关门睡了。
次日,大尼姑找妙玉道:“我已同我表兄商量,他肯送你回去,你把什么谢我们?”妙玉道:“我已说了,包里的东西你们拿去就是了。”大尼姑道:“我们今日就走,我也要到京里去。”于是两尼忙着收拾,装上车,三人同坐了。那人跨在[车]上吆喝着离了庵门。
走了几日,到了一个村。住了车,三人下来,进了一所屋。有几间砖房,有几间草房。大尼姑让妙玉炕上坐,说道:“这是我亲戚家里,且歇歇再走。”住了一夜,小尼姑不知那里去了。妙玉问大尼姑道::我们几时走?”尼姑道:“车子坏了,在收拾哩。”一连等了三日。只见尼姑道:“车子好了,今日送你进城。你说的那东西可要留下了。“妙玉道:“这个自然。”即同尼姑将包裹取出,打开看时,尽是金银。尼姑吓了一跳,忙把那人招了进来。那人见了,妙玉,作了个揖,便也看呆了。妙玉说道:“这是强盗不晓得那里打劫来的赃。我是不要的,你们只管拿去。但要留神,不要叫人认了去,就了不得了!”那人同尼姑估叨了一会,说道:“我们把银子领了情;这金子我们难使,轻易不见面,不要闹出乱子来,还请收了。娘子到了城里,再多赏我几两罢。”妙玉道:“也罢,既不要,我且收拾来,你到城里看光景,有好用的地方,你只管来取。”那人问道:“娘子到京里落那里?”妙玉想道:“若说出荣国府来,他们必要害怕,不敢送去。”只得说道:“你送我进了南门,我便认得回去。”那人出去套起车,尼姑送出门,彼此道了谢。
妙玉坐上车,那人赶着走了好半日,望见城门,进了城。妙玉看时,城中甚是热闹,又像京城,又不像京城。走了一回,总看不见南门。到了一家门口,似乎客店光景。那人说道:“请娘子下车歇一歇,这牲口要喂喂。”妙玉道:“这是那里?”那人道:“这是我亲戚开的客寓,里面有干净房子。”妙玉想道:“既到了京城,不怕他了,且进去问个信儿。”便下车走人。那人引到一处,掀开帘子让他进去。看时,里面小小一间房,甚是干净,便坐下了。那人出去半日不见来。看看天色晚了,想道:“难道他把我搁在这里走了?”想等个人来问问,总不见个人。”正着急间,忽见一人卅上下年纪,像个买卖人,白白净净老成的样子,手里拿着一个包裹,说道:“娘子,这包裹是你的?”妙”玉[道]:“是车上拿来的?”那人道:“是的。”妙玉道:“是我的。”那人道;“方才这赶车来的是令兄?”妙玉道:“不是。”那人道:“不是呀?”说着回头便走。妙玉道:“请回来!”那人转来道:“这事不好!我要去追回这人来!”妙玉道:“什么事?”那人道:“我是山东兖州府人,在这里作贩,客货已毕,正要回去。前日有两个人来说,有头亲事,说明人材十分,还带有资财,嫡亲哥哥出笔卖他。因本地人看不中“要个外方人。说明了:写了契,一面交人,一面兑银。若人材不是十分,便不要银。今日送了来。我看着娘子进来,才兑与银子去了。娘子说不是亲兄,一定是拐带了。”;
妙玉恍然大悟,”道:“原来把我卖了。”便说道:“身价多少?”那人道:“五百两。”妙玉道:“你也不必去赶,你把我送回,我还你五百两银子就是了。”那人道:“请教娘子尊姓?府上何处?”妙玉道:“我是京城里大家,叫强盗抢出来的,又从强盗那里逃走到这人家。这人说是送我到京,我还[给]了他好几百银子,他竟把我卖了。”那人道:“呵呀!既这么说,我断不能送娘子回京。到了京里,在我身上要起强盗来还了得!我算上了他的当!娘子,我也不敢勉强,请自尊便,我丢了这五百银子罢!”妙玉道:“我孤身一人怎么能回京里去!”那人道:“我明日便回山东的,我认了晦气就是了。我实在不能再管闲事。”说着,立起身来往外走。妙玉道:“客人!你且坐下。”
说着,一个小憋计点进灯来。妙玉心中想道:“我此时便到京城,亦无颜进荣国府。此外又别无去处,不如跟这客人,隐姓埋名,了此残生罢厂便道:“客人上姓?”那人道:“我姓周,叫元旋。”妙玉道:“我看客人是忠厚诚实的人,不知家中还有何人?”周客道:“我无父母兄弟,亦并未娶妻,家中颇有田产,可以过活。因年纪已将三十,想成个家。原不过随便娶过作家人,不料遇着这班人,将娘子的美貌夸张,一时高兴,使了五百,原是我自己的错失。”妙玉道:“既如此,你想来也不是假话。我已遭盗劫,羞见家人,我便随你回去就是了。”那人喜出望外,说道:“承娘子不弃,是小可平生之幸了。”连忙作了两揖。妙玉道:“这店中草草,既然你明日起身,且到了家,再结百年大事,也要像个局面。”周客道:“这个自然。娘子今夜就在这屋里歇,小可去料理铺陈、衣服、晚饭等事,失陪了。”说着出去。
少停,小憋计搬了铺盖来,,都是新的。又有两箱衣服,都搬过来。一时送进晚饭,妙玉吃了睡下。次日天明,周客进来将箱子捆好,铺盖打好,装车起身,一路到了兖州乡里家中。妙玉见瓦屋两重,也还干净,又有些草屋,妙玉住下。周客便择日请了些乡邻亲戚吃喜酒,与妙玉结亲。乡中人见了妙玉,无不啧啧夸奖。周客十分欢喜。妙玉见周客诚实,也甚相得。
饼了一年余,周客因得了妙玉的金珠,便至省城兑换了,置了货。回来与妙玉商量道:“我要到保定做买卖,你一人在家无人照应。我想这个地方原不是我的祖墓本家,只有两个侄儿,此外无人,往往受他们欺侮。不如把这田产房子通变了,我同你一块到保定开个大铺子,做几年买卖,再回老祖家去。那里本家人多,就不怕人家欺侮了。”妙玉道:“也好,不然我一个人在家亦难过活,倘有人来欺侮我,我怎么样呢!我是怕受惊吓的,自然同你出去的好。”周客遂将田产变卖。带了侄儿,同了妻子,满满装了两大车货物,望[保]定而来。走上大路,便遇了这班强盗暗暗跟下来。到那日,便在山僻路中动手。周客同侄儿当时砍死,见妙玉姿色颇佳,故没有杀他。刚遇宝玉、湘莲救了。
妙玉见了宝玉,心中好生伤感,一路行走。到了店,宝玉把妙玉邀到房中,细问一切。不知妙玉如何向宝玉说?再俟下回。
第九回
卑说宝玉同妙玉先行到了店中,邀妙玉过来细问一切。妙玉将被劫之后,如何火并,如何逃到尼庵,强盗忽然死了,尼姑将他拐卖与周家,大概说了。一面说,一面哭。宝玉叹息道:“妙师不幸遭此大劫。我那时正在病中,后来才知道的。且喜得脱火坑,这也是仙佛护佑。”妙玉亦问宝玉因何来此,宝玉亦将出家情事略述一回。妙玉叹息道:“潇湘子本是神仙中人,应有这等奇遇。你们性情固结,我早已知道。不料有这许多磨折。如今两心相印.尘死不移,月缺重圆,天从人愿,真是人生佳话。只我这薄命人不知造何恶孽,挫折至此厂说罢,泪如雨—下。
宝玉劝道:“妙师不必过伤,仙佛未成时多遭魔劫,劫尽自能证果。门下妙师还是仍回栊翠庵清修,还是欲归兖州?”妙玉道:”我遭此恶劫,陷于泥污,何颜重返初服!兖州之事,原是流落风尘。不得已暂留喘息,较胜青楼乐籍而已。况周家都已被杀,回产俱已变卖,并无—人,我去做什么!我今日得遇二爷,是我刁;幸中之大幸。若遇别人,又不知飘落何地厂掩泪道:“二爷!带我回去,我情愿做个侍女,伏伺潇湘子,了此残生罢了。”宝玉道:“你所见亦是。盗劫的事,无人不知。这回子仍回栊翠庵,未免惹这些蠢人妄生疵议。本来你这个人老于蒲团,原是恨事。如今周氏既无可依,亦无可守。且同我回去,与宝姐姐、林妹妹、诸姐妹相叙,再作商量。只是如今我倒不好称你妙师,我与你约为姊妹罢,从此我便叫你姊了。”妙玉道:“这是断当不起!这回子我还算个什么人呢,容我做个丫头,便是大恩了。”宝玉道:?姊姊言重。姊姊!我想你既入尘世,从前的事过眼烟云,譬如前生一般,不必再提。姊姊的芳名,竟须稍为改换才好。”妙玉道:“请二爷替我换换罢。”宝玉道:“我替姊姊换一个字,将玉字改换了莲字如何?”妙玉道:“就是这么着。”于是,妙玉改名妙莲,号青泥子。
住了十几天,尚未见湘莲、周瑞前来。宝玉又打发人前去打听。终日与妙莲闲谈。又将双钏派令伺候妙莲,又叫周瑞家的与妙莲置些衣服换了。一日,向妙莲道:“你回去竟不必提前事,只说“是周氏之妇,被盗劫了,无家可归”,更觉干净些。”妙莲道:“也好,但是已有人晓得的了。”宝玉道:“我自然嘱咐他们。”
又住了几日,已是望后,打发去的家人回来了,说:“地官已经相验了,柳二爷、周瑞都到县里去,同那强盗对了两堂供。具了领状,领了赃物出来,照单点了,并没有遗失。现在把两辆车子打发了。所有货物,周瑞打算通把他变卖了。除去衙门用度,余者带回来。三个尸首,官已验埋了,棺木等都是周瑞料理的。因货还未变完,还有几天耽搁。柳二爷也帮着料理,叫奴才先回来告诉二爷。”宝玉点点头。
又住了几日,湘莲、周瑞方到。周瑞将周家的原货单及变卖动用的单子呈上,说道:“还有些衣服行李等物,想来妙师父带去也无用,也都变了。”宝玉道:“周哥很辛苦了!你们五百年前共一家,你也积了些功德。”周瑞道:“这是二爷做的好事,奴才怎敢不出力哩。”宝玉道:“你且歇息一天,我们明日走罢。”又把“到家不必说是妙师父”这话告诉他,叫他传知众人。周瑞答应退出。宝玉看那单子上,除用尚存银二万三千八百五十四两,即到妙莲房中交付了。妙莲道:“周大爷他们辛苦了这些时,,把这三千银子送。他们罢。其余的八百多两,交给周大爷。请他派个人把他叔侄三人买块地葬了,立个碑,种些树木。剩了的做几天斋,也算尽了我的心。”宝玉即吩咐了,周瑞自去派人办理。次日大家起身,取路进京。
却说贾府自从琼玉报捷之后,又得了周瑞夫妇禀帖,知黛玉已允来京。后来又知琼玉接眷,又得周瑞禀帖:“已于九月起身。”遂命将潇湘馆收拾,预备黛玉来住。其间,因贾兰定亲,又忙了一回。原来傅试家久慕贾府,因妹子秋芳颇有才貌,想与贾府结亲,注意在宝玉。屡遣老妈们到贾府往来探信。后来知宝玉亲事已有成说,遂许了梅翰林之侄。秋芳之妹名叫素芳,也有才貌。见贾兰已中,遂又注意贾兰,央人与门客詹光说知,托其作伐。詹光遂与贾政说了;贾政与王夫人商量:“贾兰年纪已大,正应议亲。”访那姑娘,果有才貌,遂聘定了。
一日李纨、惜春、平儿、喜鸾都在王夫人那里,说起宝钗病来,王夫人愁着眉道:“你们瞧着到底怎么样?说是产后的缘故,已经调理了这些时,怎么总不得好?我瞧这两个月益发重了。这孩子向来心地明白,不大生病,又不是那种轻狂的人,怎么也病得这样?”李纨道:“我们瞧着也着急,想来这大夫不得力,还得请太太告诉外头,访个好大夫才好。”王夫人道:“大夫换了三四个,难道没有一个好的!再叫他们赶紧访去。”向平儿道:“你告诉琏儿,叫他赶紧找个好名公来。治好了重重谢他。”平儿答应着出来。
“王夫人道:?我瞧他这光景,竟有些像从前林姑娘病中的样儿。”李纨道:“我们瞧着也觉得像,不但病症相仿,连得神情也很像。”王夫人叹口气道:“天下事真是估不透。一个林姑娘,从前一年病到头,后来竟病死了,那晓这回倒还是好好的。宝丫头向来,不病,忽然一病就到这个分儿,这从那里说起!”惜春笑道:“太太宽心,不必着急。这病痛是人人有的,不过年灾日晦,过了自然好了。太太瞧林姊姊这么病惫好好的,何况宝姊姊呢!”王夫人道:“难道又有仙人来救!你就是我们家的仙人。前儿老爷都服你,说你说的话有道理。你说不妨碍就好了,但不知几时能痊愈?”惜春道:“这个我也不晓得,大约今年未必能好哩。”王夫人道:“事情真难料,前儿去接林姑娘,你们都说未必肯来,老爷也说你们说的是。那晓得林姑娘竟肯来。这回子差不多好到了。”李纨道:“这实在估不着。听说坐船来,只怕还到不了呢。”王夫人向惜春道:“你说宝玉会回来,到底是怎样?林姑娘是快到了,,宝玉呢?”惜春道:“想在即有信了。”
正说着,外面传进来周瑞夫妇禀帖。李纨接过,看是九月十七日扬州发的,遂拆开念与王夫人听。禀中说:“宝二爷于十五日同柳二爷到扬州,身子甚好,现住林府中。即日要往苏[州]上林姑老爷的坟,。回来,奴才夫妇伺候赶紧进京回府,约十月中可到。先行驰禀,告慰老爷、太太,并叩大喜。至宝二爷一切情事,尚未谕知,随后禀闻。”王夫人一听“宝二爷”三字,已有喜色。读毕,李纨、惜春皆与王夫人道喜。王夫人自是喜欢,说道:?这东西作怪的很,怎么不先回来,倒跑到扬{州]去。也不知在哪里耽搁这些时,怎么又同了什么姓柳的?”李纨道:“这姓柳的就是那年骗着尤家三姐儿自尽了,跟着个道士走的。想来碰见了同回来的。如今太太大喜,快快开怀,不要记挂了。”王夫人叫人将禀帖送与老爷看。一时贾政同了贾赦都上来。薛姨妈、邢岫烟都来看。宝钗听见了都喜欢。过会子东府贾珍、尤氏等都来了,多与王夫人道喜,又打发人通知探春。
却说贾赦进来,见了王夫人,道:“我说的话如何?宝玉到底回来了。”贾政道”:“大老爷高见。但不知这畜生如何晓得?”贾赦道:“你等他到了问他。但如今林姑娘是快到了,宝玉也快回来了,你们要赶紧把这亲事商量妥当了才好。不然弄得活的再死了,回来的再走了…那就依旧完了。”王夫人道:“大老爷说的是。还要请大老爷作个主儿。”贾政叹道:“宝玉这畜生,我久已置之度外,此番原是大老爷的高见,我竟料理不来。这事悉听大老爷主持罢。”贾赦道:“你这话就错了。我们弟兄都是一样,事情要大家商量,你怄什么气呢!你说宝玉不好,他也中了个举。你说他不该走了,他原到你船上叩辞的,你为什么不拉了他?你说他借胎历劫的,与我们无情,为什么他又回来?大凡事情诧异了“便要就着事势斟酌着做,不可执着那呆理。我前日不过偶然想起,”多了一句话,居然竟应验了。如今宝玉既自己回来,其中必定还有原故。你若只是怄气,我就不敢与闻你的事了。”贾政连忙站起道:“大老爷关切兄弟的事,兄弟怎么敢怄气呢。实在素性迂,让这些奇奇怪怪的事已经闹得糊涂了,真是没有主意。还求大老爷吩咐,兄弟依着办就是了。”
贾赦道:“依我说,古来二女同归的,也多得很。我们这人家,难道还多这一个媳妇?他们姊妹们自幼在一块,想来也没有什么争执的。林姑娘到了,横竖有他们姨娘,是个庶母,同他亲兄弟,都是应该做主的。我们求亲,估量着亲上做亲,亦没有什么不肯。其中细微曲折,应该怎么方才妥当,还得二太太再斟酌。再者,宝姑娘的意思怎么样,也得太太同他商量明白。”贾政道:“大老爷说的固然是,但宝丫头已经过门,年纪又长。林丫头不得不居其次,恐怕未必愿意,媒人亦难措词。:若要反居其上,这又觉难说。”
贾赦沉吟了一回,忽然笑道:“你所虑极是。但我想这些事,不消我们费心,等他自己做去,谁愿意让谁,我们可以不必管。娥皇、女英便是成例。古人一娶九女、一娶五女,也有一家的,也有别家的。”贾赦尚未说完,贾政道:“外头看着似乎亦觉不定,这停妻再娶亦有干例禁的。”贾赦道:“这个益发不消虑了。我们对外人说,原要说是从前老太太本指定了林姑娘,.因为住在家中,不曾行聘。后来因林姑娘病笔,才另娶了宝姑娘。这回林姑娘复生,仍是原定的人,不可抛弃,故仍行娶回。就是媒人向那边求亲,也要这么说。便是皇上垂问,也是这么回奏。干甚例禁呢!”贾政点头。
王夫人道:“大老爷指教得极是。但这求亲的媒人,请那一位呢?”贾赦道:“这倒要大家商量。要能见他家庶母的人方好。至于向琼玉说,我就可以说得的。我也是亲舅舅,亲舅舅与外甥女做媒与自己的侄儿,有什么不可呢。”说着站起来,道:“你们再商量商量,横竖还有些时候哩。”又向贾政道:“宝玉回来,你也不必过于责备他。要晓得子弟们总有偏处,我们节取其长。只要他能孝敬长辈,读书上进,此外有些脾气也不必苛求。从来说“不痴不聋,做不得家翁”,可以将就的将就些,省了多少事。”贾政只得答应个“是”,同了出来。王夫人到宝钗那里找薛姨妈等说话。
却说宝钗一病缠绵,总不得好。自己也知产后伤感之故,强自排解,终不能开怀。闻得林黛玉并不推辞、欣然来京,心中诧异。想道:“这人竟难测度。他难道不晓得宝玉已走?他来京做什么呢?”后来晓得琼玉接家眷,想来黛玉怕兄弟中了,家眷总要来京,落得先答应厂;若是不中,又生出别的缘故来推托,必是这个道理。“这人真是深细到十分。”
一日,略觉清爽些,坐起来”靠在枕上。薛姨妈、,邢蚺烟、李纨、平儿、惜春等都来看他。一进房,便说:“大喜了!宝哥儿回来了!”宝钗听得怔怔的。李纨把周瑞的禀帖一一告知,宝钗道:“他到扬州,一定是去找林妹妹的,不知见着了没有?”李纨道:“没有。林姑娘早已起身了。”宝钗道:“不知他怎么“知道到扬州的?”惜春道:“这容易明白。林姑娘是仙人救的,宝哥是跟了仙人走的,自然是仙人告诉他的了。”李纨道;“这话是的,他同行的这姓柳的,也是多年没有下落的人,怎么就会遇见呢。”岫烟问宝钗:“今儿可好些?”宝钗道:“略觉好些,总不想东西吃,也起不来。”平儿道:“太太喜欢得了不得。嫂子一喜欢,就该健旺了。”宝钗不答。说着,王夫人也来看宝钗。又问了些话,邀了薛姨妈、岫烟过那边奉。李纨,平儿、惜春都跟了去。少停,尤氏婆媳也来看宝钗,都与宝钗道喜,说了一回去了。宝钗似睡非睡的歪了一回.莺儿过来问道:“姑娘吃点什么?”宝钗点点头,吃了些粥,又朦朦胧胧的睡了。
忽听得莺儿唤他道:“姑娘!快醒醒!不好了!”宝钗惊道:“什么事?”莺儿道:“宝二爷回来了。”宝钗道:“回来了就是了,什么大惊小敝的!”莺儿道:“宝二爷同了林姑娘回来,来那里拜堂哩。太太叫人来说,叫姑娘去见礼。我想宝二爷不来看姑娘,怎么倒叫姑娘去呢!泵娘你要打个主意才好。”宝钗一听,心中气愤,说道:“我就去见见他,看他怎样!”即起身来,扶着莺儿走到正屋内。只见宝、黛二人并坐,两边站了些丫头,地下铺着红毡。宝玉开口道:“快过来见了二奶奶!”宝钗道:“你们玩些什么?”黛玉道:“那个同你玩!”宝玉道:“你不要装那奶奶体统。你从前千方百计偷天换日,做的事算不了什么。这回子我回来了,你好好的低头伏礼,伺候奶奶,我还不究前情,一样当你个人。你若不然,你不要后悔。二奶奶的脾气,你可知道的。”宝钗道:“你们莫非疯了?我不同你们说话!我见老爷、太太去。”一直走到王夫人那里。见贾政、王夫人都坐着。
宝钗上前哭诉。王夫人道:“这也难怪他们,说不得你委屈些罢!”宝钗一听,愈加气愤。便道:“既如此,太太放我回家去罢。”王夫人道:“你回那里去?你哥哥问了罪了,你母亲不在了,你二哥同了嫂子回南去了。你回哪里去?”宝钗听了,不禁痛哭。忽见两个人将他一把拉了飞跑,拉到宝、黛跟前,将他按倒跪下。宝钗正嚷骂那拉的人,只见黛玉说道:“你到老爷、太太那里去告状,告下来没有?你既不懂好歹,这么倔强,我怎能不念前情!我吃你苦也多了,今儿叫你略尝尝。”叫:“晴雯!紫鹃!把他衣服剥了!”
宝钗正要不依,一转眼身子精赤,伏在地下,不能转动。想道:“这颦儿竟如此狠毒可恨,宝玉竟不出言相劝。”因说道:“林妹妹!我不恨你,我只恨宝玉。我死了也不饶他的。”听得黛玉说道:“这东西还是胡说,与我结实打!”只觉得鞭子如雨点一般打来,浑身痛楚。黛玉道:“你服不服?”宝钗道:“我拚了这命交给你就是了,什么服不服!”听宝玉道:“他不懂好歹,妹妹不要饶他。”黛玉道:“你们不会打,我自己来。”说着,拿了鞭子打来。宝钗觉得更比前疼痛。咬着牙恨道:“我认得你这些时,那晓得你这样狠心刻薄的人,我还要这命做什么!让了你们就是了!”将头往地下尽力一碰,见血流满地,痛彻心魂,大叫一声,身子一跳。莺儿急唤道:“姑娘!姑娘!怎么了?魇住了!快醒醒!”
宝钗睁眼一看,定了定神,口中犹是呻吟。莺儿道:“姑娘的手搁在心口里了,所以魇住了。”取饼茶来,宝钗喝了一口。觉得浑身大汗,尚觉隐隐疼痛。歇了一回,叫莺儿扶着起来靠了。莺儿道:“姑娘还躺着罢。”宝钗道:“等回子再躺。那乱梦颠倒,怪怕人的。”坐了一回,细细想那梦境,清清楚楚。想道:“这事看来必然定有的了!妈妈已是这么大年纪,哥哥是靠不住的。太太相待虽好,偏爱儿子也是常情。照梦中光景,必非好兆。”因此,次日。病又重了。
宝钗做梦之时,正王夫人与薛姨妈相商黛玉的事情,将贾赦、贾政的话说了,看薛姨妈的意思。王夫人又道:“妹子!你晓得我不是纵着儿子胡闹的,老爷更不必说。这回子是大老爷的主意,叫去接林丫头,保不定宝玉就会回来。我那时将信将疑,不料果然宝玉就回来了,所以大老爷这话老爷亦不好驳回他。总总从前,原是老太太求着妹子救宝玉的命,以致委屈了宝丫头这些时。这回儿还是求妹子同宝丫头说明白了,再委屈他留宝玉这个人罢了。究竟林丫头愿意不愿意,还不可知。我要同妹妹说过了,才好请人去说的。”薛姨妈道:“林姑娘同宝丫头一样的都是表姊妹,他们自小一处亦相好的。宝丫头人还明白,断没有说什么没礼的话的。倒是宝丫头年纪大两岁,已经过了门,生了儿子,这回林姑娘做二房,恐怕下不来。若说不是二房,又怎么样呢?这还得姊姊斟酌。”王夫人道:“这是大老爷说过的,等他们姊妹们自己商量去。横竖姊妹还是姊妹,难道还能分什么嫡庶么!请妹子且同宝丫头商量商量。”李纨、于儿等又撺掇了些话。薛姨妈过去,见宝钗病势又重,便叫岫烟回去,自己就在宝钗房中住下。
饼了两日,宝钗又觉好了些。薛姨妈才将王夫人的话,说了一遍。宝钗正触着梦境,遂哭着道:“妈妈!我这病,自己晓得不能好的了,不过挨些日子。随他们怎么闹去就是了。妈妈你也不要伤心,这是我的命该如此。”薛姨妈流泪道:“好孩了!你千日是最明白的人,快不要烦心,好好的养着。等病懊了,宝哥儿待你本好,就是林姑娘来了,不过各人留点神儿罢了,也没有什么妨碍处。”宝钗道:“我不是怨恨那个,自己不要他好,是这病拖得久了,只怕难奸。”薛姨:妈道:“年纪轻轻,这点病算什么!”宝钗又将做的梦悄悄的告诉了。薛姨妈道:“这是你心上想着的原故,那里会有这等事!人说梦中相反,这是吉兆。”
次日王夫人来看宝钗,宝钗便勉强起来坐着,说道:“宝兄弟同林妹妹是同世的同缘。老爷、太太的主意极是的。我别的是不,知道,大老爷说的《左传》上的故事我还晓得。论亲戚。林妹妹是老爷手足上的亲,我是太大手足上的亲,也应该让他。论来京也是林妹妹先到,自然让他。况且我们姊妹本很相好,能够大家在一块一辈子,也是难得的事。太太只管赶着办,我好一点儿,就出来帮着太太料理。”宝钗一面说,工夫人道:“难得你这么贤淑。但这让的话不必说,总是一般姊妹,你年纪大,自然你是姊姊,他自然是妹妹。那大老爷说的书上的话,我也不懂,不要管他。你快些调养着,好起来,才好帮料理。不然,我一心记挂着你,我也没得精神。”正说着,人回:“大夫来了。”贾琏陪着进来,看了出去。薛姨妈又陪了宝钗几天,方才回去。
一日,琼玉进来说道:“算着姊姊也该到了,房子已经买妥,赶着在那里收拾。”王夫人道:“在什么胡同?”琼玉道:“就在这府的西边不远。要把中间这块空地及几十家小人家通买了,便通这园子通得过来。”王夫人道:“这很好,往来近便。”
过了些时,已是冬月。这日,惜春来看宝钗,说了一回。见宝钗恹恹[地],尽自懒于语言,便道:“宝姊姊!你要快些好才好。”宝钗道:“我这病已睡了大半年,要紧起来,无如总不得好。”惜春道:“病痛原是人常有的,只是姊[姊]刚碰在这时候,倒不好尽着病。林姊姊从前多病,旁人多笑话他,这回子林姊姊快到了,这事叫大老爷、老爷一说,无人不知。姊姊这回儿病着,人家恐怕要笑话姊姊:“听见林妹妹要来,才病的呢。”宝钗想道:“惜春向无戏言,这话必有原故。”因说道:“人家爱嚼,只管由他嚼去。那个愿意呢!”惜春道:“赶紧好了,就没有话说了。”宝钗道:“怎么就能赶紧好呢?”惜春道:“姊姊向来最通达的,我瞧近来也有沾滞。大凡天下的事,都有个前定。我们只要随遇而安,任凭他千奇百怪的来,总有一个自立的地步,这便省了多少心机。姊姊这病,我虽不懂,据大夫说也不是外感风邪,不过气血虚弱。心为气血之主,心神一定,气血自然日旺,这病就好了。”
宝钗近来本晓得惜春见解不凡,说的话往往合着机关。听了这话,好像知道他心事似的,便不敢以强词相对。因道:“妹妹!你是能知未来的事,你瞧我这病懊得了好不了?”惜春道:“这有什么好不了呢!若是好不了,我也不劝你了。你见我劝过林姊姊没有?譬如林姊姊,”分明已经死了,他还是好好的在那里。天下事那里料得定!凡人心里不能宁静,有许多妄念,便造作许多因果。恐怖颠倒,皆从心起。姊姊这病,依我说也是由心所造哩。”宝钗默然,若有所会。惜春又说些闲话,去了。自此宝钗略觉好此
一日,二门上回说:“林少爷进来见太太。”王夫人说:“请。”琼玉进至王夫人处,说道:“姊姊到了。外甥已打发人接去。外甥告辞,要搬回宅中料理料理。等姊姊到了,再跟着过来请安。”王夫人道:“到了那里?”琼玉道:“到了通州,明日可以到京。”王夫人道:“我也派人接去。”琼玉辞出。
只见来升媳妇进来,叩见王夫人,回说:“林姑娘接到了,一路平安。林姑娘同姨娘请太太的安,明日上岸,到京就过这里来。”王夫人叫请琏二奶奶,又问了来升家的许多话。来升家的道:“周瑞夫妇几时到的?”王夫人道:“还没有到。”来升家的道:“他们起旱走的,怎么还不到?”王夫人将周瑞禀帖的话说了,.来升家的忙与王夫人叩喜。平儿过来说道:“林姑娘到了,可要打发人接去?”王夫人道:“我就为这个找你。你派两个媳妇接去。”来升家的道:“还是我去。”王夫人道:“也罢,再派一人同你去罢。”平儿答应,出来派人。来升家的又到各处走了走,出来,同着派的媳妇迎接黛玉去了。
宝钗那日听了惜春一番话,心中警动,想:“四妹妹这人,竟比三妹妹还灵透。”心里觉得定好些。这日,听得黛玉将到。想黛玉必然就来,须挣扎起来方好。遂坐着吃了些粥,叫莺儿伺候起来,草草梳了头,坐在窗前…靠了一回,倒不觉疲乏。便道:“我太睡得久,人也睡软了。早该就勉强起来行动行动的。”莺儿笑道:“姑娘这几天比那些时好些,才能勉强起来。要像那些时,如何能够呢!泵娘不要又乏了,还是躺着歇歇好。”宝钗又坐了一回。方才躺下。次日也起来,叫莺儿梳了头。自己对镜,见形容消瘦,然觉神气尚好,想来不至就死。穿了衣服,正要坐下,王夫人已过来,说道:“听说你这两天好些,怎么就起来了?”宝钗道:”觉得好些,怕睡久了也伤人,挣起来活动活动身子。听说林妹妹到了,躺着也不像样。”王夫人道:“我瞧你神气,也觉比那些时好。”
正说着,丫头来说:“林姑娘到了。”王夫人即回自己屋里,丫头已簇拥着黛玉进来。未知黛玉见了王夫人如何说话,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卑说黛玉到了通州,琼玉遣人迎接,王夫人又打发媳妇同着来升家的往接,已将宝玉到扬州即日来京之说告知。黛玉心想:“宝玉将到。不如趁其未到,赶紧至贾府中一行为妙。”遂与舒姨娘道:“我打算先到贾府一走,再回本宅,以谢专人迎接之情。姨娘还是同去,还是过几天再去?”舒姨娘道:“贾府中人,我一个不认得。同着小姐去好些。”于是收拾登岸,迳往贾府。紫鹃、翠篑相随。
进了贾府,到王夫人处,王夫人已迎了出来。黛玉让舒姨娘在前,进至屋中,说:“这是太太。”舒姨娘行礼毕,王夫人还礼。然后黛玉拜见,说道:“甥女托舅母荫庇,死而复生。蒙舅母垂爱,又打发人去接,慈恩高厚,甥女今生恐难[报]答。”王夫人道:“姑娘大喜。这是天下少有的事。我从外甥来了,喜欢到如今。天天盘算你该到了。”舒姨娘道:“水路耽搁日子,累太太盼望。琼玉在太太这里,蒙太太疼爱,感激的了不得。”王夫人道:“琼哥儿这年纪便连捷词林,将来前程远大,可喜得很。”黛玉道:“听说二哥哥回来了。”王夫人道:“二哥哥还没到。他到扬州看你,你已起身了。”黛玉道:“我今日才晓得。”
正说间,贾政进来。黛玉出至外间见了,说道:“甥女蒙舅舅抚养,深思无可报答。又大远的专人去接,甥女感激涕零。”说着,呜咽道:“不想甥女死后,老太太就归西了。”贾政听见提起贾母,亦掩泪道:“老太太临终还伤心呢。甥女这回子身子是大好了?”黛玉道:“托舅舅福庇,从前所有的病都没有了,竟像换了广个人是的。”贾政摇头道:“真是奇事!”是时,李纨、平儿、惜春、喜鸾等都来了,探春亦得信回来。贾政出去,黛玉与众人相见,彼此携手挥泪。黛玉道:“宝姊姊可大好了?”李纨道:“这几天听见妹妹快到了,好了些,也起来了,还不能出外来。”黛玉道:“我到老太太像前磕过头,再去看他。”
王夫人命平儿陪了舒姨娘,自己带了黛玉到贾母屋里,黛玉伏地痛哭,王夫人等亦陪着哭了一回,仍过王夫人这边来。黛玉同李纨等去看宝钗,拉着手呜咽了一回,说道:“宝姊姊!我们是再世重逢了!从前承姊姊见爱,当我亲妹妹,如今更是两世的姊妹,以后姊姊要更加疼我才好。”宝钗道:“你这个事,,真是千古奇闻。你原是个仙子,所以有仙子来救你。如今身上是太好了?”黛玉道:“好了。说起来,这事真奇怪。做梦似的到了扬州。过了一年,我总有的疑心。自己,到坟上去,开开一看,真是古怪,棺中只有一柄拂尘同些衣服,才相信这个身子竟是我的。”李纨等大家称奇,惜春道:“这是仙家常有的事√其实不足为奇。”黛玉道:“还有奇事呢!仙姑送我到扬州,起身时还留了一个侍女与我。这人现在同我一样,但不饮食,又不睡,不知寒暑。差不多事问他竟有些晓得。”
黛玉话犹未毕,惜春道:“这个人我倒要见见他。姊姊几时带他来?”宝钗道:“这真愈出愈奇。”黛玉道:“姊姊不舒服,差不多半年了?”宝钗道:“不止了。那些时竟起不来。这几天听见妹妹要到了,心上喜欢,挣得起来了。”黛玉道:“姊姊虽然消瘦,神态无碍,不久就痊愈了。久坐了,恐怕劳乏,姊姊只管躺着听我们说话。”宝钗道:“我不乏,这几天白日总不躺。妹妹,你还住潇湘馆“还住那里?潇湘馆已收拾了两三个月了。”黛玉道:“我一径到此,还没有到家哩。须得到家,帮着姨娘料理料理,过几日再来。横竖相离不远,天天可以来往的。我还要各处走走,再来同姊姊细谈。姊姊歇着罢!不要劳碌了。”说着,起身出来。宝钗道:“恕我不能陪出去。”黛玉道:“姊姊请歇着。”
黛玉到李纨、平儿处坐了一回,要到惜春处。惜春道:“我那里远得很,姊姊何必客气!”黛玉道:“这我遵命了。”王夫人那边摆饭,黛玉过去吃了饭,便说要到东府去,王夫人留看再坐一回。黛玉道:“甥女与姨娘一迳到此,还没有到家。容甥女料理几天,再来请安。”王夫人道:“既如此,我也不好强留。过几天再接你去。你的潇湘馆,我已经收拾好了。”黛玉又道谢,同姨娘出来。李纨等相送上了车。到东府见邢夫人、尤氏等,又见了贾赦。贾赦说了好些话,甚是亲热。回来又到薛姨妈处,见了薛姨妈、香菱、岫烟,说了一回,方才到了自己新宅。
琼玉接人,见一切什物铺设俱已齐备,房子甚是宽大齐整。黛玉道:“刚刚有这所合式的房子,倒也罢了。”琼玉道:“兄弟因这房子与贾府相近,故而定见买了,未免贵一点子。东边一从空地,可以盖个花园,我已请了一位先生在那里打稿子。要盖起来,同贾府的园子不差什么哩。”黛玉道:“这更好了。”母子、姊弟说了一天的话。
黛玉晚间与青棠商议送土仪的事,青棠道:“等姨娘送些就是了,小姐已经寄过,可以不必再送。”黛玉道:“从前尚且寄送,如今自己来,倒没有了!”青棠笑道:“小姐过一两日就晓得不消送的了。”黛玉稍然明白。次日,舒姨娘送了几分土仪。王夫人以次皆来贺喜,内外摆酒宴客,闹了几天。
一日,琼玉进来对舒姨娘说道:“今儿大舅舅自己来说,替姨娘请安,特来替姊姊做媒,说的就[是]二舅舅处的宝二哥。我说告知姨娘,商量了,再奉覆。舅舅说,这是[夙]世良缘,不可拘泥小节的。我听着不懂。宝二哥已经娶了亲,生了子,忽然的出了家,忽然又回来,这个人已经奇了。这回子人还没有到家,、家里又忙着说亲,这不更是奇事!姨娘同姊姊谈谈,怎么个回覆他?”舒姨娘笑道:“这是你不知道的,我有些晓得。从前你老爷本有这意思,那宝二爷亦敬慕姊姊。因为姊姊不在了,他才出了家。这回子自然晓得姊姊还在,所以又回来。你不晓得他一迳到扬州找姊姊么?”我们十二起身,他十五到的扬州,还住在我们家里几天,又到老爷坟上去祭奠。他们知道他的意思,所以赶紧来说这亲事。你不可冒冒的回覆他。”琼玉道:“哦,有这些原故。这宝二哥想来是个了不得的人。但他已娶了,怎么再娶呢?”舒姨娘道:“我们不要管这事,总听姊姊自己做主。我是本来不能作主的,你又是兄弟,只要姊姊愿意就是了。姊姊不愿意,就老实回覆他。”琼玉答应出去。
舒姨娘找了青棠,把方才这话告诉他,同他商量。青棠道:“姨娘只管照着少爷的话告诉小姐就是了。”舒姨娘点首,来至黛玉房中,将琼玉所述贾赦的话,婉转说了一遍。又道:“家中一切事,都是小姐作主。这回子老爷、太太不在,兄弟又小,这事得小姐自己定见的。”黛玉听了,默无一言。舒姨娘道:“小姐慢慢斟酌。”遂起身出来。
晚间青棠与黛玉谈了一回。次日青棠告诉舒[姨]娘道:“小姐说姨娘是庶母,老爷、太太不在,该姨娘作主。少爷虽是兄弟,然既无哥哥,也是一家之主,也该作主的。”舒姨娘道:“这却难了。我不是不肯作主,实因这事有些为难,所以不敢做主。神仙姊姊!我请教你指示指示,这事该怎么样?”青棠道:“小姐不是凡人,与那个是夙世因缘,这是姨娘早晓得的。什么居长居次,必不拘这个。但是世俗之见,若姨娘作主,将小姐与人家做二房,似乎下不去,其势必要争这个。那里又是一样的至亲,年纪又大,又娶在前,已经生子,也是为难。”舒姨娘道:“是呀!就是这个难处。”青棠道:“姨娘与少爷说,叫他回覆那边大老爷,说道,逸是姨娘不能作主的,总要小姐自己做主。姨娘望小姐说了,小姐并无一句话,想是不愿意。请那边拣一位向来同小姐最好的长辈太太,请来同小姐说一说,我们再帮着说,这就有个斟酌了。”舒姨娘便告诉了琼玉。又道:“你的亲事怎么样了?”琼玉道:“我早回报他们,等姨娘、姊姊来京商量。这回子他们忙这个,无暇及此。且把姐姐的事定见再说。”
琼玉亲到贾府,见了贾赦,把话说了。贾赦告诉贾政、王夫人。王夫人与李纨等大家商量,摹拟这人,再想不出。王夫人道:“同林姑娘好的人无非都是家[里]的人,如何能去做媒呢?”又到宝钗房中,将此话告诉了。宝钗想了一回,道:“我晓得了,这必是我妈妈。从前林妹妹曾拜过我妈妈,认过女儿的。我妈也说过替他作媒玩话。”王夫人道:“这真是的!姨太太又是长辈,又不是我们家人,正好做媒。我们明日亲自求姨太太去。”宝钗道:“我打发人去接妈妈来,太太何必自己去呢。”即叫:“莺儿!你同个老婆子去接太太过来。”一回子薛姨妈过来,王夫人接着,道:“劳动妹子做个大媒。”将黛玉那边话说了。薛姨妈道:“这个媒我该做的。从前本有这句玩话,那晓得今儿竟应了。”薛姨妈来看宝钗,见宝钗渐渐好起来,心中甚慰。宝钗说道:“妈妈到林妹妹家去,竟说是我的意思,我请妈妈去做媒的。就依着大老爷说:“从前本说定了林姑娘,后来姑娘病重了,才另娶了。这回姑娘好了,我女儿应当让姑娘。姑娘是原聘,我女儿情愿居次,相好姊妹,大家自首同谐,想来姑娘也愿意的。”看他怎么说。若不答应,我们的[话]也说尽了,太太也不好再烦妈了。随他们去,我们也可不管了。”薛姨妈道:“这么说,还有甚么不妥!他竟直受不辞,公然居长,便怎么样呢?”宝钗道:“他若如此,我们已占了尽让的名。人家要议论他,不能议论我。我守着这孩子,各人过各人的日子便了。还有老爷、太太哩。”薛姨妈点头。
次日遂到林府。当着舒姨娘、黛玉,将宝钗所教的话,剀切说了一遍,又说道:“我承姑娘不弃,从前曾认过我,、如今我要帮着你姨娘替你做个主。”舒姨娘道:“我们小姐既拜认膝下,就同女儿一般,太太就做个主。只是太太说让的话,我们小姐未必敢当。”薛姨妈道:“这是我女儿发于至诚,倒不是勉强的话。”于是款留薛姨妈,又到黛玉房中,与黛玉悄悄说了些话。黛玉道:“妈妈从前怎样的疼我!妈妈就是我的亲娘,宝姊姊就是我亲姊姊,还有什么说的。”至晚,薛姨妈回来,向王夫人道喜道:“大喜,大喜!看来成就的了。”遂将问答的话说了。
王夫人谢了薛姨妈,遂与贾政说知。择日请媒行聘,又盼宝玉:“为何尚不见到?”周瑞夫妇亦无信来,心中甚是疑惑。贾政与贾赦商量,请了甄宝玉同薛蟠两人作冰人,择了十二月十二日行聘。王夫人忙着料理。偏偏宝钗因久病之后,勉强起来了几日,恰值冬至大节,又受了些凉,重又发起寒热来,不能起床。李纨又因寡居,不与闻喜事。惜春又向不管这些事,只剩平儿一人。又因香菱近日生产极艰难,虽生一子,却十分危险,产后产母恹恹一息。邢[岫]烟、薛姨娘都忙着招呼产母,都不能过来帮忙。
王夫人又记挂宝钗,”叫贾琏再访好大夫。贾琏进来回道:“前日.访得一位高明的,却不是大夫,是个词林。姓柳,号叫次星。我托甄世兄、琼兄弟去请过他,他已答应了。但是这人有些脾气,说无人能治,他才肯来;若是有人能治,他就[说]不必来。又说帐子里看,他是不能的,看病全靠气色合着脉息。文要说明不许谢他,这才肯来。所以回回太太,还是请他不请?”王夫人道:“这人定有本领。他又不要谢,想来不是骗人的,快去请他”贾琏答应着,忙自己亲去请他。
次日请了来看过,回王夫人道:“这柳词林说这病耽误了,乃思虑内伤,怎么当作产后虚弱,一派呆补!幸喜中气还好,快将思虑屏除,赶紧调理,明春便可痊愈。他说不消天天看,若相信,每日将病形写了,打发人把方子送去,他便可以加减。等要看脉的时候,他自己就来,也不消去请。”王夫人道:“且试着看是怎样。”贾琏道:“薛大嫂子也请他看好的。多少大夫多回说不能治,独他说无碍,如今也见效了。”于是一连服了几服药,果然日见轻减,饮食也好些,又能勉强起坐。
却说黛玉自从薛姨妈去后,知道亲事必成,更服青棠先见。甄、薛二媒又登门说了一次,琼玉听姨娘之话允了,一面舒姨娘料理回聘的事。黛玉一日忽然想起喜鸾的事来,道:“怎么彼此俱不提了?”那日无事,遂命翠篑请琼玉进来;与他闲话。说起喜姑娘亲事,问琼玉:“到底怎样?”琼玉道:“这姑娘,:姊姊既认得,说好,自然是好的了。但兄弟另有个僻见,非姊姊跟前不敢说。非姊姊这种人;便是亲姊妹也不敢说。”黛玉道:“这倒要请教了。”琼玉道:“我想正配极有关系,古人说“一与之齐,终身不改”,又说“夫妇为人伦之首,万化之原”,似乎不可单取才貌,必得要以德行、学问为主。德行、学问之外,又有才貌,果然更好;即不然,还以德行、学问为重。若要才貌,何妨于姬妾中求之!”黛玉道:“你这话极正大,原是如此。这喜鸾姑娘,性情脾气都是好的,能事亲、宜家,便是德行了。至于学问,从古亦不多几人,你若定要拣曹大姑、宋若昭,恐怕世间未必有。”琼玉道:“事亲、宜家,原是德行中事。但兄弟的意思,总要识见高远,学问精深,做得门内师友,方于终身有益。不然,终是世俗所谓贤妇,其实都是姬妾所能。譬如兄弟此时,一切都有姊姊教导,不知道的,怀疑不决的,姊姊便能指示。姊姊倘不在家,我就觉得无可质疑商榷。心想得一个人,虽不能像姊姊这样,也要差不多的,识见性灵足为我的贤师,方才如愿。至于文词相貌,都可不论。其实识见、学问有了,这文辞已在其中,相貌亦必,另有出人之处。”黛玉道:“你这议论就已经高得很了,那里再寻个比你高的!照这么说,喜姑娘却非其人。倒是舅舅那边一番好意,如何决绝回覆呢?”说罢,又点头叹息道:“青棠真是先见。”琼玉问道:“青棠说什么?”黛玉道:“你信来时,我同姨娘正要写信,叫你前去求亲。青棠阻道:“且慢些。”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咱少爷未必愿意。””黛玉尚未说毕,琼玉跳起来道:“真个的糊涂了!眼前的神仙不问到,倒去求签!”
说着,便找青棠。翠篑道:“青棠在姨娘那里。”琼玉忙找了青棠,同到黛玉房中。黛玉道:“你的话果然应了,只是如何回覆,还要问你。”青棠道:“不消回覆,少爷去求亲就是了。这事很费力呢!还得小姐过去了,才得成。此时还早呢!”黛玉道:“这话又自相矛盾了,我竟不懂。”青棠与琼玉相视而笑。
黛玉沉吟一回,道:“哦!想来你已有属意的人了;这个人是谁?我竟想不起。”青棠道:“小姐再一想就着了。”黛玉道:“你见过他没有?”琼玉道:“见过的。”黛玉道:“我不信他就肯见你。”琼玉道:“兄弟若不亲见,怎就知道这人呢!”黛玉道:“这必是四姑娘无疑了!你竟赏识这人,我倒看不出你。但是这四姑娘立志清修,连老爷太太都拗他不过。现在家中不住,住在栊翠庵。外人连女客都不肯见,就肯出来见你,这奇了!彬者你同他有缘,你且去试试看。依我说,竟不必央媒,自己去求两位舅舅向珍大哥说,这还要珍大哥作主呢!”琼玉道:“这些情形,兄弟多已晓得。连四姑娘的平日行为说话,都打听了。即如接姊姊来京,宝二哥回来,都是四姑娘说的。这人的识见如此,天下那里找这个师傅!”黛玉道:“原来你钦慕已久了。”琼玉道:“不瞒姊姊说,兄弟匆匆一见,不过说了几句话,四姑娘并未开口。若论貌相,那时四人同见,自然是四姑娘最差。”黛玉道:“那四人同见的?”琼玉道:“大嫂子,二嫂子,后来又来了三姊姊。若论这一种秀逸之气,除了姊姊之外,就没有见过了。那时兄弟觉得有此奇处。后来搬了进去,细细打听,实在钦慕。至今若是不成,情愿终身虚此正室,胡乱弄个婢妾为似续之计罢了。”黛玉道:“你这眼界真是不凡。我从来没有听见人家赞过四姑娘,只有嫌他的。你也算得他生平第一知己,或者能成也不可知。”青棠道:“别的都不相干,这是全仗小姐一人之力。这位姑娘,除却小姐,别人与他说话亦是听不进去的。”琼玉道:“姊姊最爱兄弟,这事兄弟竟交给姊姊的了。”
晚间,黛玉向青棠道:“我们这兄弟看来不是凡人。”青棠道:“我原说是天下第二人。”黛玉道:“只怕要算第一人呢。”青棠道:“不能,根基差多了。”
却说贾府料理行聘,一切停当。看看到了十二日,媒人已到,内外摆酒,正在开筵,门上报到:“宝二爷到了。”一时欢声雷动。宝玉进来,先去见了大老爷、老爷、太太。又到厅上,见了甄宝玉、薛蟠、贾琏诸人。贾环、贾兰过来请安问好。连忙进内,一见王夫人,跪下叫了一声。王夫人一把揽住,那眼泪止不住下来。探春忙道:“太太今儿重重大喜,快不要伤心。”宝玉已呜咽难言,见王夫人忍着,反不敢哭出来,扑在怀里只是哽咽。王夫人拭了泪,拉他起来,宝玉才磕个头起来。又见了邢夫人、薛姨妈、平儿、尤氏、探春、惜春、喜鸾等。
薛姨妈拉他坐下。王夫人道:“今日替你聘林妹妹,这是聘礼,你瞧瞧好不好?”宝玉又忙跪下道:“老爷、太太格外的恩典。”探春等都笑了。宝玉起来道:“儿子还有件聘礼,一块儿拿去。”王夫人道:“你又带了什么聘来?想是仙人给的。”宝玉忙叫人把行李快拿进来。王夫人道:“你到底在那里耽搁这些时?”宝玉道:“这话长得很,恐怕太太这回子不耐烦听,回来儿子细细的回。”正说着,行李取进来。王夫人道:“你看看你媳妇去,病了一年多了。你儿子多生了,你还不知道。”宝玉答应着,来至宝钗房中。
宝钗早已得信,起来坐着。宝玉进来,叫声:“宝姊姊!”早哭倒在炕边,宝钗亦忍不住拉着哭了。莺儿、麝月、秋纹等忙来劝着。两人拉着哭,绝似梦中光景,一回儿才住了。又与秋纹等挥了一回泪。宝钗道:“你见了老爷、太太了?”宝玉道:“都见了。姊姊你几时不好的?怎么样?”宝钗道:“从去年产后;总不健旺,恹恹的直到如今。这几日也好起来了。今日是林妹妹行聘,你刚刚到家,替你道喜。”宝玉道:“多谢姊姊,姊姊同喜!”因问秋纹道:“我的行李呢?”秋纹道:“在这里。”宝玉道:“有个拜匣,替我拿出来。”秋纹取出,宝玉打开,取出十二颗大珠与宝钗看。宝钗道:“那里得这么大珠?从没有见过。”宝玉道:“这珠共二十四颗,柳二哥借去两颗定了嫂子,这十二颗送林妹妹去,这十颗姊姊先收了,回来柳二哥还来,也是十二颗,送姊姊的。”宝钗道:“这么大珠,那里使呢?”宝玉道:“放一颗在屋里,晚上不用点灯。要放在帐中,比月光还亮哩。”
说着,拿了十二颗到王夫人屋里。找平儿道:“姊姊!你替我找一个大匣子,把这个装起来。再找一个这么大的小匣子给我。”平儿也不及细看,回到家中,急忙找了个紫檀镂花、嵌着珠宝的装潢匣子来。中间本是放十二个碧霞犀小酒杯,取出酒杯,刚好放那珠子。即将珠子去了包袱,放入匣中,一时光芒射目,大家称赞不已。又找了一个玻璃匣,本是放一颗珠子的,取出珠子与宝玉道:“这个使得么?”宝玉道:“好,好!”即将通灵宝玉摘下来,放人匣中,叫告诉外头,礼单上添上这两样。王夫人道:“有这珠子就很是了,这玉你还带着,何必要他呢!”探春道:“不妨事,这是二哥哥的意思。我晓得天下物件都是公共的,只这珠、玉二件,才是别人没有的呢!”宝玉连连点头。外间酒席已完,即将聘礼送,出,二媒押聘而去。林府亦摆酒待媒,回聘过来甚是丰盛。
宝玉到李纨处说了一回话,又到宝钗处看了一回芝哥儿。听说大老爷、老爷都进来,宝玉连忙出去,见邢、王夫人、尤氏婆媳、探春姊妹都在那里。李纨因喜事已过,也出来了。贾赦叫宝玉在底下坐了,细问出外情形。未知宝玉如何说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卑说贾赦、贾政细问宝玉出门情形,宝玉回道:“那天出场,同着兰儿走到龙门口,见那和尚一把拉着就走,也不知走了多少路,到了一只船上,叫我磕头,我磕了头起来。见是老爷,正要说话,又有一个道士,同那和尚拉了就走。听着老爷叫我,我不能站住。到了—个洞府中,叫我在那里打坐,和尚、道士便去了。我[出]来:—看,四面层峦叠嶂,都无路径,不敢下山,只得依他打坐。过了几天,一日,在山中闲走,听见石壁中有人说话。”把所听的话述了一遍。“回到洞中打坐,忽梦到家中,见了老爷、太太、许多人,哭了一回。又见死过的晴雯,说林姑娘不曾死,叫仙子救了,现在送到扬州家中。仙子已将前后事奏闻上帝,还要在世办什么事。我说:“林姑娘并没有家”,晴雯道:“林姑老爷有个姨娘,遗腹生子,如今已十岁了,在扬州住着。你快回去罢,不要乱找。”我说道:“你呢?”他说他要回来的。当时醒来,见那和尚、道士已在面前。说道:“你还要人世。但你虽有根柢,并无功夫,我授你明[心]觉性之法。”遂在洞中打了百十日的坐。那道人又带到一个地方,叫榔环福地。中间四面围着无数书籍。那道人道:“我授你含英咀华聚精会神之法,你再用百目功。”又在那里耽搁了百十天。那道人又带到一个山中,说道:“你如今可以出面应世矣。”又叮嘱了些话,说[完]道人不见了,就取路下山,便碰见了柳二哥。”
贾赦道:“怎么就碰得这么巧?”宝玉道:“柳二哥也是这道人度的。据柳二哥说?跟着这道人遍游天下,连海外都走过了。也叫在洞中打坐,坐了些时,说道:“你尘缘未尽,我助你建些功业罢。”又引他到山中,拜了一师父叫真元子。学了许多本事,才叫他下山。刚刚碰着,遂同了一路回来。”又将“打死妖怪,及打擂结亲,途中救了盗劫难妇,耽搁了些时”的话,一一说了。
贾政只是摇头,贾赦道:“这话不可不信,大率我们祖宗功德还要兴旺,此番仙人叫你下山,自然也要建功立业了。我们国公安知不[是]神仙下凡!。你如今胸中自然比前是大不同了?”宝玉道:“觉得清静些,精神亦着健旺些,胆气亦觉得壮些。”贾赦道:“正是,你自小娇生惯养,何尝经过风霜、奔走。你瞧!他在外这些时,脸面倒胖了,人也高了。”贾政道:“你在山中吃什么的?”宝”玉道:“起初洞中米粮锅灶都有,饿了便自己煮些饭吃。一天吃一顿,便不饿了。后来,打了百十天的坐,不觉得饿,也就不去做饭。晚上也不磕睡。”贾政道:“这回子吃不吃?”宝玉道:“出了山,过了几日,觉得饿了,便依旧吃了。一路来,有不便的地方就两三日不吃,世不觉得怎么样。”贾政道:“山中冷不冷?”宝玉道:“也没有觉冷,也没有觉热,也没有换衣服。总是这样的,,所以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到出了山,细细问人,算起来,才晓得在山中前后二百四十余日。”探春在旁道:“二哥哥自己做饭吃,这才是生平第一回哩。亏你如何晓得会做饭!”宝玉道:“不是第一回,在场里已经见过了。若不是进过场,真要吃生米哩。”大家都笑了。李纨道:“你方才说的绛珠是什么?”宝玉道:“我也不很清楚,想来是林妹妹。”惜春点头不语。
探春向惜春道:“这些话我们听得渺渺茫茫,大约就是你懂得。”惜春道:“都是有凭有据的实话:怎么说渺茫!二哥哥你这二百日的功夫,抵我们老爷一辈子都不止。可见这事总要根基,勉强不来的。”宝玉道:“四妹妹功夫益发长进了,”王夫人道:“这好了,”你们两姊妹是个知己了。你仙也罢,佛也罢,尽你闹去,总要守着我就是了。”宝玉道:“太太放心仙佛也离不了忠孝的。”王夫人道:.“这才是了。但是四姑娘定要出家,我们看着总觉得不舒服。”宝玉道:“其实四妹妹这回子功夫也差不多了,何必要出家呢!;王夫人道:“你从前劝四姑娘出家,这回子怎又这么说?”宝玉道:“那时儿子并未有功夫:四妹妹也没有功夫,这回子都晓得不必一定出家的了。惜春道:“我何尝出了家!惫不是在家里!;贾政道:“我想起来了,宝玉!你还蒙圣恩降旨令地方官找寻,又封过文妙真人,这回须要报金吾衙门,请他代奏谢恩,缴了这真人封号才好。”贾赦道:“是的,明日快报去。二老爷自己去见见金吾大人,求他转奏才好。”贾政答应着,一同立起身来。
贾政道:“你同伴的柳二爷呢?”宝玉道:“他去看他姑母了。便是这柳二哥,现在无家,打算替他买所房子,等他好完姻。还要替他打算明年下场的事。今儿这大珠子就是他打死的妖怪脊骨中取出来的,他再三的送了儿子。这珠子{艮值几个钱的。刚刚有一项银子在这里,就是路上救的被盗的人,他有两车子银两货物,他丈夫、侄儿都被强盗杀了,家中无人,故把他带了回来。这货物通变了有二万三千多银子,他把三千多谢了周瑞们,这两万银子他情愿送给柳二哥,柳二哥又不肯要,儿子向他说:“柳二爷是不肯受你谢的。你这银子存在我这里,你要上那里去,交给你带去。”儿子想,横竖白放着,不如先把他与柳二哥使着,将来再还他。回回老爷。”贾政道:“这人怎样呢?”宝玉道:“他说是情愿在府里当个丫头报恩。且留他些时,他要上那里去,随他就是了。”贾政点头,道:“也罢了,这柳二爷几时到了京,我们倒要好好接待他。”说着,一同出去了。
王夫人道:“救的那个人呢?”宝玉道:“我叫他们带到大嫂子那里去了,过天再带来见太太罢。这个小丫头倒奇怪,先叫他来。叫人去告诉,叫把我带回的这小丫头带来!”一回儿带了双钏来。宝玉道:“太太瞧瞧,像谁?”玉钏一见,”已自拭泪。王夫人道:“这不是金钏出现了么?”宝玉道:“真是金钏姐姐呢!”遂将前后细细说了,道:“为这个事,耽搁了半个月,很费力哩。”王夫人喜欢道;“这丫头我正想他,原来你又来了。”宝玉向双钏道:“这屋里有你前生的亲妹妹在这里,你去认来!”双钏过来,一把拉着玉钏,泪流满面。玉钏不禁哭了,大家又复称奇。惜春点头不已。宝玉道:“玉钏姊姊!我今赔还了你的姊姊了,你好生照看着他罢。”
王夫人便叫玉钏带了宝玉,回到宝钗处。见宝钗已睡着,便找秋纹、麝月、莺儿、五儿等叙了一回别况。宝玉再三安慰,大家方有喜色。忽然问起袭人,道:“袭人是几时去的?”秋纹大概说了几句。宝玉道:“这也罢了!有安顿日子过,我也放心了。”又问:“紫鹃呢?”麝月道:“太太打发接林姑娘去的,还在林姑娘那里。”宝玉道:“二奶奶怪我不怪我?”麝月道:“这个我们也不晓得,估量着也没有什么喜欢。二爷!你本来太不像了,怎么热辣辣的就这么走了,叫人怎么受呢!。”宝玉叹口气道:“那个愿意这么着!镑人有各人的不得已,你们哪里晓得呢!”
说着,宝钗醒了。莺儿连[忙)进去,宝玉也跟了过来,道:“姊姊醒了?这回子好些不?。怎么样?”宝钗道:“也不怎么样;一夜总要醒四五回。”宝玉在床边坐了,道:“我坐着,姊姊只管睡。”宝钗道:“这天不早了,你也该睡了。路上辛苦这些时,还不好好的歇歇!”宝玉道:“姊姊放心,我如今不比从前,在山中整年的不睡,并不乏的。”宝钗道:“我要同你说话,又没有气力;明儿再说罢。你到底要歇歇好。”宝玉道:“姊姊叫我歇着,我就歪着。”说着,就在宝钗床后歪下了。宝钗见宝玉温柔如故,神彩俊发,心中又[安]慰了些。
次日起来,吃了些粥,拥衾而坐。宝玉进来坐在旁边,两人促膝倾谈。宝玉先将别后的事说过,宝钗方将如何悲痛相忆的苦情,及如何请妈妈与黛玉做媒,情愿让他居长,自愿居次,黛玉方才允了,详细告知。宝玉千方慰解,说道:“我抛着姊姊去了,“我原知道对不住姊姊。无奈我有不得已的苦情,故而连太太都离了,姊姊想来能鉴谅我。姊姊为我受了多少委屈,吃了多少苦,我都知道。这回子回来,惟有同姊姊朝欢暮乐一辈子,能叫姊姊多乐一天,就算报答姊姊。不但是我,连林妹妹我也保得住。要是我们两个人不同姊姊一心一意的,仙人也不容我。至于让他的话,那是姊姊的大贤,林妹妹不是这种人,断不肯的。”宝钗道:“能够这么着,是我终身之幸,也不枉……”说着,一面拭泪。
宝玉道:“姊姊不消多虑,我们都是俗世因缘。如今魔劫已销,以后都是顺境了。”宝钗道:“你跟了神仙这些时,自然也有些仙气了,有些神仙的本事没有?”宝玉道:“本事师父并没教我,尽教之柳二哥。我就是打坐。只觉得天下的事理,胸中都有了,那里有什么仙气呢!”宝钗道:“你晓得,四妹妹真有本事,能够先知呢!,你回来,他早晓得的。”宝玉道:“四妹妹我同他略谈一谈,知道他功夫大长。这是将来我们家的一位佛爷。”宝钗道:“林妹妹那里,还养活着一个仙女在那里哩。”宝玉道:“我也听见说,姊姊见着没有?”宝钗道:“我总没有能出去,林妹妹那天来,没有带来。他们去的人,不知有谁见过没有。妈妈那天去,我忘记告诉他,也没有见。据周瑞家的说,比紫鹃好多着呢。我们闹了一班子仙人,这倒有趣哩。”宝玉道:“其实都是仙人,姊姊就是个仙人,林妹妹也是仙人。”指着莺儿、五儿道:“连他们都是仙人哩。”宝钗笑道:“这是你的仙人,不是天下的仙人。”宝玉道:“我说你们不信,回来等仙人来说。”宝钗道:“前儿大老爷、老爷问你,你怎公回的?”宝玉道:“就实回的。”宝钗道:“老爷不生气?”宝玉道:“老爷尽着摇头。大老爷说了些话,老爷也就信了。”宝钗道:“这神仙神通真不小,连老爷都信了。以后老爷只怕待你不是从前那样了。从前也不晓得叫人替你担了多少心。”宝玉道:“姊姊!今后再不要耽心了。”
饼了几日,宝玉出去拜了些客,各府及薛家都去过了。一日,贾政叫宝玉道:“你快到里头去,有旨意明日召见,你要小心!”宝玉答应,赶忙进内收拾行李,上车进内里去了。一家都耽着心。贾政、贾琏、贾兰都送宝玉进去,到了次日午后才回来。贾赦也进来了。贾政带着宝玉进来,笑容可掬的坐下。大家都静听着宝玉说话。
贾赦、贾政道:“你且把奏对的话,细细说来。”宝玉道:“皇上先问:“元妃是你什么人?”我奏道:“是胞姊。”皇上问道:“有弟兄没有?”我奏道:“长兄贾珠早年病笔,胞弟贾环。”皇上问道:“贾兰是你什么人?”我奏道:“是胞侄。”皇上谕道:“想是贾珠的儿子了。”我”奏道:“是。”皇上又问:“你是上科中的?”我奏道:“蒙天恩中了第七名举人。”皇上问道:“为什么忽然跑了?”贾赦道::这怎么奏呢?”宝玉道:“我奏说:出场时,见个和尚拉了就走,不由伺主。到了一座山中,又来了一个道士。说道:“你虽有根器,毫无功夫,怎能报效国家呢!你且在这.洞中静坐,把心性明了,方好出力办事。”皇上谕道:“在洞中做些什么呢?”我奏道:“打坐。”过了些时;那道士来了,又引到一处叫螂环福地,其中尽是书籍围着“叫坐在中间打坐。又过了些时,道人又来,带到一山中,说:“你可以出去了。”你下山去,有你的朋友同你回去。”那道人便不见了,就寻路下山。皇上问道:“这山是什么山呢?”我奏道:“先前到的地方都不晓得是什么山,后来到的这山,下了山来问着土人,说是北岳恒山。…皇上问道:“后来怎样呢?”我奏道:“走到山下,正在问路便碰见了从前相识的一个人,叫柳湘莲,同了回来。”皇上问道:“这柳湘莲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奏道:“也是功臣之后,前几年跟了这道人出家。”据柳湘莲说,跟这道人遍游天下,又到海外,又叫他拜了一个师傅,传他许多本事,然后叫他下山,说:“你好好的出力,报效朝廷,事毕之后,再来叫你。”下山来不多路,就碰见了。皇上问道:“这道人还是一个呢,是两个?”我奏道:“要依相貌光景说来都相仿,想来就是一个。”皇上道:“这到底是什么仙人呢?”我奏道:“都没敢问,不晓得。这柳湘莲拜的师傅,说是叫真元子。”皇上道:“这柳湘莲现有什么本事?”我奏道:“韬略武艺都明白。”皇上问道:“现在有无官职?”我奏道:他说打算由科目出身。”皇上又道:“你在螂环福地看见了些什么书没有?”我奏道:“那道人说,这书便读一百年也读不尽,叫在书中打坐,就可领略菁华。”皇上道:“你打坐觉得怎么样呢?”我奏道:“觉得向来不晓得的道理,”一时都晓得了;向来不知道的事物,都知道了。”自己从前读过的书,一一能背诵,没有读过的书也都说得出来。”皇上谕道:“这也就很好了。”便降旨道:“赏你个中书,你好好的在内阁当差。既然仙人说你出力报效,你要好生供职。”我当时叩头谢恩,奏道:“求皇上容臣由进士出身。”皇上笑着谕道:“你还忘不了这进士。中书也可以会试的,你只管会试就是了。”我又叩头谢恩,奏道:“求皇上赏假完娶。”皇[上]谕道:“你还未娶妻?,你今年多大了?”我奏道:“二十岁。”皇上道:“怎么还未娶妻?”我又叩头道:“这有个下情。小时祖母指定了表妹林氏,正要完婚,林氏病笔了,因娶了薛氏。后来林氏叫一个仙女救了,送回母家,林氏因有旧盟不肯他适,只得要娶回来。”皇上谕道:“怎么仙女救了?”;
贾政道:“你太胡闹了!这怎么奏呢?”宝玉道:“据实奏了。说道:“林氏是苏州人,自幼依居在家。病笔了,将棺木送回去,才晓得有仙女将林氏好好的送在家里。及至将棺木打开,中间只有一把拂子。”皇土谕道:“这事倒奇。”又问道:“林氏的祖、父曾否出仕?”我奏道:“是原任两淮运使林海的女儿,现任宏文院编修林琼玉的胞姊。”仰见天颜甚喜,说道:“你把这说的做个折帖,呈送礼部,还有恩旨。”我又叩头谢恩出来。”
贾赦道:“这些话不有整个时辰么?”贾政道:“整个时辰还不止。我在外头等的不耐烦,那知道说了这些话!从来没有一个无职小臣,召见这么大功夫的。真是莫大天恩。你要尽力报效才好哩。”宝玉站起来答应了;贾赦道:“很亏他。这奏对很好,竟没有一个字的毛病。”贾政道:“这林氏的话,究竟不该奏的。万一皇上不依,怎么好?到底冒失。”贾赦哈哈的笑道:“我前儿说,,就是皇上垂问,也是这么覆奏,可不是又应了我的话了。”
次日,宝玉又去谢恩。回来向各处行礼。大家道喜,摆酒请客。又将折帖至礼部递了。礼部转奏,有旨:“事出创闻,着礼部考古援例,妥议具奏。”宝玉此时不免有上衙门拜客许多应酬。
一日,见了北静王,道:“你前日召见,主上甚为夸奖,说你品貌不凡,应对简捷,又有这奇遇,将来必有些福气。主上的意思,竟要大用你哩。”宝玉[道]:“蒙王爷提拔。”北静王道:“我就将你衔玉而生的事又奏了,主上说:“倒忘记了,没有把他玉瞧瞧。”以后你若再蒙召见,务必带了玉上去。”宝玉答应道:“是。”北静王又道:“主上又说起那夫人的事来,已着礼部议奏,圣心甚是喜悦,看来还有恩旨呢。我又奏:“听说这林氏文才甚好。”主上道:“这人毕竟也有些来历;”我见主上喜欢,就奏道:“这总是熙朝洪福,所以仙佛效灵。这些仙人,安知不是上帝所使,为国家教育良臣的呢!”主上首肯至再。”宝玉跪下谢了王爷。回来将这些话告诉贾政、王夫人等,大家欢喜。
匆匆到了残年,探春回去了。正月中,[宝玉]又有些应酬忙碌,白天大约在夕,、的时候居多,晚间到宝钗屋里陪伴闲谈。宝钗屡次劝他道:“袭人出去了,无人伺候你。麝月、秋纹也都伺候惯的,叫他们伏伺你,好好歇着些,不要尽避和衣歪着。天气正岭,我又没有精神招呼你,回来冻了倒是大事。我已叫他们替你把床铺好,你到外间歇着罢。”宝玉道:“姊姊你放心,我不会冻的。我陪着姊姊说说话儿,歪着很舒服。姊姊不放心,.叫他们替我盖上一床被就是了。等姊姊好了再说;”宝钗只得随他。心中想道:“他这脾气又觉变了些。从前我怕他又同女孩儿打起交道来,那知他忽然的走了。这回子他回来,“估量他离不了旧脾气。那知他听见袭人去了,毫不在意。见了麝月他们,似乎又极有情意,而又不和他们在一块,真是叫人摸不着!”
于是宝玉天天总陪着宝钗,有时醒来便说些话;睡着了,他也睡了。醒来,他还是醒的。丫头们有时睡着了,他也不叫人递茶、添衣、拿什么,搀扶、捶按都是他。宝钗倒觉得意动神驰,似乎比从前在园中的时候更加殷勤熨贴,心中自是慰藉。这病日轻一日,,惟身子怯弱,畏风畏冷,饮食不多,尚不能出房行动,大致已是好了。”
一日,柳湘莲到了,宝玉连忙出来。贾政已陪坐书房内,“谢了途中照应”的话说了。湘莲道:“我打算要找一所同府上相近的屋才好。”宝玉道:“我替你托琏二哥办去,你且在我这里暂住些时。”贾政命人扪“扫三间书房,请湘莲住下。宝玉找贾琏,将买宅的事托他。贾琏道:“要与我们这里相近,这倒难。那里又像琼兄弟这么凑巧呢!”宝玉道:“便远些亦不妨,横竖总在城里。一切事都请二哥替他料理妥当才好,要多少银子,说了我送来。”贾琏道:“银子,我晓得你有在那里。要用时,我望你说。柳二哥,我们本相好,不消你操心,交给我就是了。”宝玉道:“柳二哥不比从前,本事大着哩。二哥同他相好,将来也有益的。”说着,进来到李纨屋里来。
李纨道:“我正问你,你救的这个人不是妙师父么?怎么你也瞒着人,他也不肯认,这是什么道理!难道天下有这种相像的人!”宝玉道:“原是妙师父。因为他被强盗抢了去,又还了俗,嫁了人,恐怕人讥笑他。再者,怕老爷太太嫌他。他的意思是大不肯到别处去的了,将来怎样安顿呢!所以我替他改了个名字叫妙莲,叫他不要提前情,大嫂亦不必说破他。他还没有见过太太,嫂子几时带他去见了太太。看不出便罢了,若问得急了,叫他说是“有个姊姊叫妙玉,自幼出了家多年,不通音问”就是了。四妹.妹、邢姊姊他们想来也瞒不住,请大嫂子多致意他们。”李纨道:“这人如此清高,偏遭这些恶劫。遇着你,也算他不幸中之幸,自然不肯再往别处去的了。又笑道:“你如今学问竟大长了,居然就会撒谎。这谎撒得竟有些意思,只怕除掉四妹妹,都要谎过了哩。”宝玉道:“这也是无可如何的事。”
李纨道:“你晓得还有奇事么厂宝玉道:“什么奇事?”李纨道:。“前儿老爷同太太说,这林家外甥又是个大怪的。先前替他说喜姑娘,他搁了半年没有回信。这回子也不提喜姑娘的事,倒自己求着大老爷、老爷,要求四姑娘。老爷同珍大爷说了。珍大爷说这要问四姑娘,就请太太问他。太太说,我不碰他的钉子;叫我望他说。我想了两天,想不出个说法来,你道这事奇不奇?”宝玉道:“这真是奇。这位兄弟,我还没有同他细谈。想来林妹妹的兄弟,必定与众不同。但四姑娘立志出家,林妹妹也该晓得,怎么不望他说呢?我明日倒要去细细问问,他是个什么意思,再来同嫂子说。这回子叫我去说,我也想不出个说法来。喜妹妹到长得越有福泽了,琼兄弟既不成,还得另外拣个好人家才好哩。”又道:“史大妹妹为什么还不来?”李纨道:?想来有事耽搁住,不然,他性子最急,早就来了。”正说着,丫头进来说道:“史姑奶奶来了,三姑娘也回来了。”,
李纨、宝玉一同出来,见了湘云、探春。湘云道:“我听见二哥回来了,就要来,偏偏这孩子又病起来,耽搁了这些时,把人。都急坏了!”李纨道:“这回是好了?”湘云道:。“好了。”宝玉道:“这侄儿是几时生的?”湘云道:“是前年十月生的,今年算三岁了。”平儿:道:“比芝哥儿大两个月。”湘云遂问宝玉出外情形,宝玉一一说了。又将召见的话也细述了。又道:“那天我到妹妹那里,太早了,我没有敢惊动。”湘云同探春又去看宝钗,望宝钗道喜,说笑了一回。外头传进来说:“老爷叫宝二爷。”宝玉连忙出来。不知是何事情?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单说宝玉听说贾政叫他,连忙出来。见贾政手中拿着一张抄的东西,说道:“礼部已经议奏,降有特旨,要预备谢恩哩。”说着递了过来。宝玉接过看道:
礼部谨奏,为遵旨议奏事:案据某年月日内阁中书
贾宝玉呈称,缘某幼时祖母指定室林氏胞姑母之女林黛
玉为配,尚未完婚,林女病殁。祖为改娶适薛氏从母之
女。林女之父,原任兰台寺大史、两淮巡盐御史林海,
病笔于巡盐任内。林女年方八岁,来依汐H祖母居住。
病殁后,将枢送归原籍,始知林女临终时见一女仙携之
而行,倏忽到江南扬州地方,交与林海之妾舒氏依居无
恙。当将棺木开视,中有拂尘一柄,及衣服钗环各件,
并无他物。是时某从师人山学道未归,林女因有前盟,
矢志不肯他适。今某归来,知林女守志,不忍轻弃,拟
仍行娶回。薛氏并无争执,愿让林居长。但事出非常,
恐于例未符,不敢率尔径行。昨蒙召见,当即沥情奏
闻。”面奉谕旨,令赴大部投呈,合行遵旨据实呈请核示
等因,据此经臣部春闻奉圣旨:“这事出非常,着礼部考
古援例,妥议具奏。钦此。”钦遵在案。
臣等议得:内阁中书贾宝玉,经其祖母指定林氏为
遍,林氏病殁后另娶薛氏。林氏为女仙所救,送至扬州
氏家中。林氏因有前盟,不肯他适。贾宝玉不忍抛弃,
薛氏并无争执,征议惟林氏为女仙救援一节,事涉怪
异,例无明文。然据称林女现在,似非虚诞。考史书记
载,死而复生者自古有之,神仙幻化之书亦有留传者。
殆列仙故示神奇,以彰贾宝玉、林氏之贞义,而为熙朝
之盛事也。
薛氏于林氏病殁之后,另行聘娶,于义为正。而林
氏又指定在前。征查某年月日原任宏文院检讨文征呈请
部示一案:缘文征幼聘同县杨氏女为妻,未及婚配,适
遭兵乱,各自逃散。及官检讨,因杨氏寻访无踪,另娶
雨氏。后又访得杨氏,知杨氏年已三十,守盟未嫁,复
又要回。因雨氏母家不从,致有争执。呈请部示。经臣
部奏请,奉旨:“杨氏、雨氏准其并为正配,以年齿为
次。殁后以杨氏为原配,以雨氏为续配,并加恩一体给
与敕命。以旌贞义。钦此。”核其情节,与此案一一相
符,是否即照文征之案办理之处,理合摘录案由,奏请
圣裁。饬下遵,伏乞皇上训示。谨奏。
本日上谕:“林氏恪守前盟,贾宝玉不忍轻弃,俱有
跋贞义之道。薛氏并无争执,亦属可嘉。着加恩准其并
作正配,无分嫡庶,以年齿为次序。后日子孙仍以林氏
为原配;薛氏为续配,并着礼部即各给与应得封典,以
旌贞义。钦此。”
宝玉看毕,道:“天恩高厚,省了多少为难了。原来从前已有过这样事的。”贾政笑道:“你一时冒失,竟邀了如此格外的天恩,可谓徼幸。可快告诉你太太去。”宝玉答应了,进来读与王夫人等听了,大家又复道喜。宝玉又拿与宝钗看了,宝钗亦甚喜欢。道:“怪不得老爷说你冒失,你真有些冒失。怎么我们房中一句话,你也把他奏了?”宝玉道:“姊姊的大贤,我怎敢埋没着呢!不要管他冒失不冒失,横竖这回子省了多少为难,多少口舌。姊姊从今不必再与林妹妹推了。”宝钗道:“你为什么不把你林妹妹待你的好处也奏了?”宝玉道:“姊姊又取笑我了。”次日,赴宫门谢恩。后来,又去领了敕命。
一日,宝玉自琼玉处回来,到李纨处来。丫头们说:“大奶奶在太太屋里。”遂到王夫人处,见李纨与喜鸾陪坐。宝玉说了些闲话,见喜鸾在坐,不便说琼玉的事。喜鸾见宝玉情形,似乎像要回王夫人的话,因起身走了。
宝玉道:“我才在琼兄弟那里,细细问了他。那晓他的见解超凡绝俗,他竟是拜服四姑娘,钦慕多时,一定要求。万一不成,情愿终身不娶正室。我所以特来告诉大嫂子,这也算四妹妹一个知己,竟要把他这意[思]达到才好。”李纨道:“这实在的奇了!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宝玉笑道:“他这话,若在我未人山之前,我也听不进去,这回子我却明白,竟佩服他,我竟不及他。”李纨道:“你也有佩服的人,这可就了不得了。”宝玉道:“我佩服的人很多,即如宝姊姊、林妹妹、二妹妹、三姊姊、四妹妹、大嫂子、二嫂子、史大妹妹、邢姊姊这班人,我都是佩服的。惟有男人中,我向来看着都是俗物,只有秦鲸卿、柳二哥这几个人,我与他相好,也说不到佩服的话。从前老爷赞那甄宝玉,我瞧也不过是世路中的俗人。却不想,天下竟还有这么一个人,所以我竟喜欢得了不得。深悔小时候识见小,只见着这几个人,就说天下无人。如今看起来,天下只怕比琼兄弟更好的人还有,也不可知的哩。”
李纨道:“你且说琼兄弟怎么说?”宝玉道:“他说:“一个人总以识见、学问为主,男人不是晓得取宝名做官会做文章就算识见学问的,女人不是晓得中馈姒续就算识见学问的。识见根于性情,必定性情迥异寻常,才有超凡绝俗的识见。有了识见,就有了学问。一个人得一终身配偶,若不是识见学问足为师[表],怎么叫做内助呢!才貌有无,都不足道。至于事亲持家等事,都是二等的姬妾可以做得到的,也不足为奇。”我驳他道:“依你说,把古来的德言容工都批掉了。”他说道:“识见学问便是德,有德便有言,有言便有工。容貌根于性情,性情绝俗,容貌必定另有一种[惊1人之处。何尝不是四者俱全呢!。不过不是世俗所解说的四样就是了。”我驳他道:“嫫母、无盐皆贤女,难道容貌亦有[惊]人之处?”他说道:“嫫母、无盐,我们并未亲见,依我看来,必定也有一种人所没有的好处。即于武侯的夫人,“史书亦说是丑陋,而武侯一定要聘他,自是绝人的识见。所以武侯一生,无内顾之忧,得以鞠躬尽瘁,想来帷幄赞则也得益不少。若要美色,自当于姬妾中求之。究竟美色不过取乐一时,有何用处!”我道:“你的意思自然是坚定不移的了。但不知我这舍妹,却不是凡人,久已心如止水,恐怕难以如愿呢。”他道:“我已说过了,不成岂能相强,也只索委之缘悭。但天既生令妹“又生我林琼玉,又令遇着,彼此相知,令妹却犹未字,恐非偶[然L以此却有几分希冀之想。”大嫂子!你听他这话如何?” ”
李纨道:“真是闻所未闻。不但把古今美人一概抹倒,把古今贤妇贤女才媛也都抹倒了。依他这么说,恐怕四姑娘还不足当此任呢。”宝玉道;“四姑娘呢,原有高绝之处。我却佩服他怎便一见倾心如此。这种识见,我是实在没有的。”李纨道:“我就照他话述与四姑娘听,看他怎样说,再作商量。”宝玉道:“他还有奇说的。”李纨道:“还有什么?”宝玉道:“他送我出来时,说道:“此事虽是我的妄想,原怕未必能成。然我想四姑娘这人,恐怕二哥哥及我们姊姊还未能深知,我却自问能窥见深交。四姑娘的识见高我几倍,我既能窥测他,他有什么不知我的。既能知我,必当慰我诚求。”以此看来,亦未尝不可成就。这事只好听之于天罢了。”王夫人道:“你瞧,四姑娘许他也罢了。四姑娘究竟意思怎样,我也决不定。”李纨道:“依我看,断不能行,太太既吩咐我,我去尽力一说。横竖林妹妹就过来的,等他来自去求去。”王夫人道:“你说的是。倒是喜姑娘的事,你要留神访一个好人家要紧。”宝玉道:“眼前意中还无人,太太也告诉琏二哥哥,他在外头的时候,也多叫他也留神。”说毕出来,李纨自去与惜春说话。宝玉到宝钗房中,邀湘云闲话。不提。
却说黛玉行聘之日,自与青棠在房闲话。紫鹃进来说:“宝二爷回来了。”青棠道:“你怎么知道广紫鹃道:“送聘的媒人说的。”说着,将手中捧着的两个匣子放在黛玉前,说:“姨娘说的,那些礼物多替小姐收下了。这两件要紧的”,请小姐自己收着。”青棠道:,“是什么?”紫鹃将匣子打开,道:“是十二颗珠子。”黛玉看时,一色匀圆,光芒夺目。青棠道:“这珠子连大内里多没有的。”晚上照着人,更增娇艳。就是略有姿色的人,也要加二三分美丽的。”黛玉看过。道:“这小匣—于是什么?”紫鹘道:“这就是那玉。”黛玉吃惊,忙取出一看,道:“这胡闹了,把这个送来做什么?这怎么安放呢?这一点儿的东西…回来又闹不见了,怎么好呢!紫鹃!我交你的,好好收着。”紫鹃道:“这珠子交给我就是了,这个,我却不敢收。”青棠道:“交给我。”黛玉道:“这更好了。”青棠取去,解开衣服,挂在脖子上。将依掩好。说道:“这总丢不了。”黛玉一笑。青棠道:“小姐!不要笑,我是替小姐挂着的哩。”
饼了几日,琼玉进来,告诉宝玉出外情形,及召见具呈礼部的话,一一说了。黛玉心中甚慰。琼玉又说:“四姑娘的话,已面求两位舅舅了。” . “
到了晚间,青棠伺候黛玉安寝,说道:“这珠、玉分离已久,也该,叫他会合会合。”说着,摘下玉来,替黛玉带上。黛玉不觉羞涩,推道:“妹妹也同我玩!”青棠道:“这不是玩,人家一行至诚,小姐不可辜负他的意思。小姐怎么还忘不了世俗儿女态呢!你们神仙伉俪,万劫奇逢,以后乐事正长;我劝小姐把世俗之态捐了才好。若徒然做对世俗夫妻,岂不有负一番辛苦。我知小姐必要拘泥,我才替小姐暂挂的。”黛玉道:“我现在在世上,自然忘不了“世俗,不比你已列仙班的。”青棠道:“与世人溷着,自然要一切随俗。与侍者相叙,何定拘世法呢!况你们将来这一班人,都是一块地方的旧姊妹,又何必过拘!”
黛玉点头,依他带上。因笑道:“我有句话,久要和你说,又嫌唐突你。这回子,我先告个罪。我与妹妹竟一刻不能离开,我将过去,妹妹总要同我过去,但是太委屈你,不但我心上不安,大家也觉得不安,就是他也必不安。我竟屈妹妹做个绿萼华,不知你肯俯允否?”青棠道:“这是小姐大贤的事,青棠怎好拂小姐的盛意!说起来,”我原因此而来,因一时朱检,致有数十年尘世之谪。仙姑念我向无过失,不令投胎,故遣来伺候小姐的。”黛玉道:“如此说好极了,你可不许叫小姐了。”青棠道:“这还要叫奶奶哩。”黛玉道:“这个饶了罢。”青棠道:“这是世法呢!”黛玉道:“我们今日说明,先约定了,人前用世法,闺中用仙法,何如?”青棠道:“这还使得,遵命就是了。”
一日,琼玉来与黛玉商量园子的事,说道:“这是虞先生打的稿子,姊姊看看,斟酌斟酌,该怎么样改,定了就好动手。”黛玉看刀口图稿。琼玉一面指着道:“这是山,这是池,这是亭子,这是轩,这是廊,这是树,这是桥,这是楼、这个园子,以楼为经,以亭台池馆为纬,共有十二座楼。”黛玉道:“大观园布置也好,就是楼子少。这园尽是楼,倒也有趣。这就很好,这先生胸中甚有丘壑。就是动手造起来,不知几时可完?“琼玉道:“赶紧些,今年年底草速成功。一切停当,只怕明年还要闹一年呢。”黛玉道:“你今年若得了差;这工程怎样呢?”琼玉道:“请姊姊督着,横竖交给这位先生,不过要银子时,写个提银子的条子,发给他,就是了。”
看看到了暮春,宝钗因天气暖了,勉强出房来,各处走了一起。王夫人等见他身子尚未复元,仍旧劝他养着,不要出来。宝玉又将黛玉墓上的诗刻取出,与大家看。又要大家和他。正值贾母大祥,忙着脱孝,亦未能即和。
饼了残春,即选择宝玉、贾兰迎娶日期。周家又选了巧姐出嫁吉期,遣媒送来。择了八月二十四日宝玉结亲“。贾兰迎娶在九月中。巧姐也是九月。于是大家又忙碌起来。平儿一人,恐来不及,回了王夫人,请岫烟、香菱过来相帮,并接李绮、李纹、宝琴。探春因家中有事,要到七月才能回来。门客詹光又与贾环说媒,说的就是从前替宝[玉]说过的张家的姑娘。王夫人遣人访了,又看过姑娘,也还合式,遂定了。宝玉道:“不如请他们先生们看看这日子,要是用得,不如就在这一日,也省了多少应酬,又热闹些。”王夫人道:“这倒也好。”遂将日子命外间看过,说甚是合式,就请媒人到张家去说,张家也允了。于是更加忙碌。
偏偏周姨娘又五月生了一女。王夫人见贾政无人伺候,即派“玉钏去伺候老爷。玉钏急得无法,又不敢驳回,只得来找彩云。彩云道:“这怎么样呢?这也是大喜的事,你何必一定不愿意呢。”玉钏道:“你为什么不去?”彩云道:“我是不去的。”玉钏道:“可又来!要去,我们回了太太,两个都去。”彩云道:“这何苦来呢!又不是我的主意,你拉扯我做什么!拉扯了我,于你何益呢!”玉钏。道:“你不替人家想个主意,倒拿人开心,我怎么不拉扯你哩!”彩云道:“这叫我怎样呢!我们且去同琏二奶奶商量商量。”遂同玉钏来找平儿。平儿见他神色慌张,面有泪痕,不晓得有什么事,忙,道:“你们两位姊姊想是有事,坐下来说。”彩云把玉钏的事说了一遍,说道:“二奶奶替他想个法儿,解了这个结罢。不然又要送一条性命了,那才是亲姊妹一样的命哩。”平儿亦恻然,道:“你且莫慌。但是太太房中现在并无大丫头,除了你们两个,还有那个可以伺候老爷!难道叫老爷干着没得个人伺候么?这要先斟酌了才好说哩”彩云道:“还有新进来的彩文、翠钿两个,都十五六岁了,老太太屋里玻璃、琥珀,也大了,部可以的。”平儿道:“你晓得他们都愿意?”彩云道:“玻璃、琥珀不晓得;这两个必是愿意的。”平儿道:“我姑且替你们碰一下子去。”说着,即起身到王夫人.那里。
王夫人正先要告诉他这事,平儿道:“老爷这回子没人伺候,自己又不肯说。太太!这事好得很,必不可缓的。这回子且不必说别的,等老爷收用了,再开脸就是了。”王夫人道:“原是这么,要说明了,老爷必不肯。还要告诉他们,明日叫他们用心伺候,不要躲躲闪闪的才好。”平/L道:“这人还要请太太斟酌。这玉钏是伺候太太惯的人,这回子宝兄弟又把双钏交给他。叫他去伺候老爷,太太这里未免不便了。再者,双钏跟着也不方便。依我的意思,不如把彩文、翠钿两个叫去,等老爷喜欢那个,挑那个。”王夫人道:“你这话想来也有个意思,大约是玉钏不愿意。”平儿笑道:“太太的明鉴,真是神仙。”王夫人道:“我倒不晓得他不愿意。也罢,就这么着。不过他们两个年纪小些。”平儿道:“老太太屋里还有琥珀、玻璃两个,也还使得。”王夫人道:“从前大老爷要鸳鸯,鸳鸯不肯,这回子不知他们愿意不?也罢,就这么着,不过他要不愿意哩?如今的事,各人定了一个主意,谁都拗不过,我也只好由他们。再不,你去问问他。”
平儿答应着,来找琥珀、玻璃。见玻璃在屋里,问道:“琥珀姊姊呢?”玻璃道:“宝二爷屋里去:了,二奶奶找他做什么?”平儿道:“太太叫我问他一句话。”遂将这话告诉了玻璃。玻璃摇手道:“不必问他,他是第二个鸳鸯。”平儿道。:“既如此,你去了罢。”玻璃道:“太太叫的是他?与我什么相干!”平儿道:“大喜,大喜!你快跟我来!”一把拉了玻璃“来至王夫人跟前道:“快谢了太太!”玻璃心中明白,只得磕了个头。王夫人道:“你是老太太的大,若把你打发出去,就疏远了。所以,我想要你伺候老爷。我把彩文给你带着去,好好的用心伺候,我断不薄待你的。这回子并没与老窖说明。因为周姨娘生产了,房里没人招呼,所以急要派人去。将来等老爷起复了,再替你们开脸。”又叫彩文,吩咐了几句,一同去了。玻璃姓明,彩文姓魏,后来便称明姨娘,魏姨娘。
此时天气正炎,宝玉陪着宝钗,总不肯向外间睡。宝钗嘱秋纹、麝月两人,百般引逗他。他也一样玩笑,却无沾染。此时宝钗虽未复原,却已大好,见宝玉温雅俊洁,偎傍已久,意中不能无动。又想若再一味矜持,必致为驱鱼之獭。因想宝玉温存体贴之际,亦复缱绻缠绵。那知宝玉虽极意温存,而并无一毫戏狎。宝钗反猜摸不着。一夜,宝钗醒来,斜月横窗,天气尚热。见宝玉穿着白纱小衣、纱小衫,卧在身后,自己忙坐起来取扇扑凉。宝玉开口道:“姊姊醒了,要吃茶不要?”宝钗道:“倒不渴,就是热得慌。”宝玉道:“:这天本太热了,姊姊何不把衣服宽了,这天是不怕着凉的。””宝钗低低的笑道:“你为甚么不宽?”宝玉道:“我见姊姊穿着,我若脱了,姊姊不怪我么?”宝钗又觉心动,凑到耳边,说道:“我们一块脱。”遂将小衫脱了。宝玉也早脱了,道:“姊姊,把小衣也脱了才凉快。”宝钗笑着摇摇头。宝玉道:“这怕什么!”遂替宝钗解带脱下。宝钗道:“也不见得很凉。”遂躺下了。宝玉亦躺下。
一回儿,听得宝钗梦中呻吟,忙问道:“姊姊为什么?”宝钗睁眼道:“忽然胃脘里隐隐的有些疼,想是今日。吃的晚饭没有消化。”宝玉道:“我替姊姊摸摸。”忙过来,坐在身旁,替宝钗细细的捶。宝钗道:“你不要乏了,你也躺着;到底好些。”宝玉即同宝钗并枕而卧,一面捶着,紧紧相偎。宝钗心中想道:“这人真变了,竟无。所动心。要是这么着,倒又是个闷葫芦。难道林黛玉是喜欢这么着的!”想起从前伺梦,虽然不多几回,也甚觉兴浓情逸,怎么这回半年之久,竟是这个光景。一面想着,胸中真觉闷痛起来,又复呻吟不止。宝玉道:“明儿只怕要打发人去改改药方了。”宝玉捶了一夜,宝钗亦终夜未能睡着。次日,心中,仍是纳闷,又复恹恹。自此半眠半起,又觉比前差了。
倏忽交秋,探春回来。吉期渐近,荣府甚是忙乱。看看到了八月,先吉期几日,将敕命大装送了过去。新房在潇湘馆中。因新屋里宝钗在内,“不便叫他搬移,又不便叫黛玉竟居下首,因潇湘馆已经收拾过,又是黛玉所爱,遂将旨意供于省亲别墅正殿中,就在那里结亲,送人潇湘馆。此时荣府光景不比从前,一切拮据;这回喜事,王夫人因林家局面宽展,不得不稍饰外观。贾琏因闻琼玉有数百万之富,宝玉圣眷方隆,,即日可望飞腾,遂竭力打起精神,挪移着办理。平儿因从前都是凤姐经手办事,自己初遇这一件要紧的事,怎好不十分出力办理周到!偏偏这件喜事,因奉有谕旨,无人不知,凡向有来往的,自王公百官无不备礼致贺。八月望前,已陆续送礼;即向无往来的,也备了礼来,想来看个热闹。琼玉的同年、故旧、同官等,亦纷纷致送添妆,也到贾府致贺。
琼玉早与舒姨娘商量,替黛玉置备衣饰奁具。把京中二处当铺,两处银号,作为黛玉奁赠。原来黛玉起身后,到了年下,程忠查算那年盐务最旺,共得利银捌拾七万有零。遂提了五十万,分派四人,领着到京,将十万留供京中用度,其余开设典铺银号各二座。禀知琼玉、黛玉,盐务仍照旧办理,并具禀请示,是否尚须扩充。黛玉即命相机择利办理。春间禀来,又扩充一倍,共资本三百余万。除将各铺余利及田租等凑人外,又添会银九十余万,俟明年提出利银,再添设淮安、山东、直隶、河南各典铺。琼玉又手谕程忠道:“所有产业,乃先老爷遗资,小姐调度,尔等四人出力,方能成此巨资。我无独享之理。着将盐务、田租及各铺等每年所得利息,提取二成,你等四人分用。其余我与小姐各,半。永著为例。”并不向黛玉说知。后来程忠四人联名禀辞的禀帖到了,黛玉方才晓得,再三辞让。琼玉执意不肯;只得依他,此是后话。
且说到了吉日将近,舒姨娘方将奁簿与黛玉过目,又将四铺册账折子图书等物交与。黛玉道:“这个断使不得。我一个女孩儿,姨娘、兄弟替我做些衣裳、首饰等物,我不敢辞。若说这铺子,从前原是我的主意:为着兄弟在京做官支银便当,省得南中往返。要是这么着,我不是自私自利了!况且兄弟怎么便当呢!”舒姨娘道:“这是你兄弟一点至诚,小姐还当领他的意思才好。况且自小姐回家,家中顿长十倍。这铺子原是小姐经营的。”黛玉道:“去请少爷来。””
一回儿,琼玉来至房中。姊弟二人又苦苦推让,至相对而泣。琼玉道:“姊姊;这一点子尚且如此,将来怎样呢!这产业本是姊姊手中起的,姊姊要肯分用,兄弟还可腼颜衣租食税。姊姊若是如此,兄弟宁可弃如敝屣,断不能独享的。”又道:“姊姊是绝世的人,何必也效世俗之态,,想是看着兄弟还未能免俗尘。”青棠在傍道:“我倒有个调停。小姐为着少爷在京用度便当,故而叫开这铺子。这回子尽遍小姐,少爷仍旧不便。依我的意思,少爷留两个,将两个与小姐,如何?”琼玉道:“也罢!姐姐爱我的意思,我也体贴。但是姊姊以后断不可再作世俗之态了。”黛玉叹息道:“银钱原是小事,我岂拘拘为此!原为你这一行至性,教我感愧。也罢,我竟有这么一个兄弟,不枉人生一世。我就遂你的至性便了。”琼玉方才喜欢,说道:“兄弟托姊姊的事,不要忘了。”黛玉道:“你放心,尽我本领做去。,必有佳音奉报。”
到了吉期,宝玉、贾环各自奠雁行亲迎礼回来。只见贺客盈门,将紧要如北静王等应酬了一回,.余者都是贾珍、贾环、贾蓉、,贾兰及族中的入,并亲戚如周姑爷、薛蟠、薛蝌;好友如柳湘莲等,分头迎送陪坐,都忙不过来。宝玉的吉时在前,喜舆到门,一切烦文热闹不必细表。迎人园中省亲别墅阶下下舆,先行礼谢恩,然后结亲,皆按金陵规矩。两行红烛彩灯拥导,”送人潇湘馆中。不多时,吉时又到,贾环在荣禧堂结亲,新房在王夫人正室内边。
宝玉看着贾环结亲后,见无甚要紧的客,便躲了进来,到宝钗屋里。见宝钗亦盛妆端坐。宝玉道:“那里这些客,把人都闹昏了。姊姊今儿大好,倒不觉乏么?”宝钗道:“正是俗语说的“人逢吉气精神爽”呢!”宝玉道:“姊姊吃药没有?”宝钗道:“我药也吃得太多了。这两天你们喜事,我叫他们不要弄这个,过了这几日再看。要是好了,就不吃了。”又道:“天快晚了,你这一天也该歇歇了。”宝玉道:“客还未散呢。”两人又说了一回话。内外的客都渐渐散了。
已自初更。贾政进来了,宝玉过去,王夫人叫他回房歇息。宝玉退了出来,又到宝钗屋里,道:“姊姊!今儿暂且失陪。”宝钗笑道:“快去罢!”宝玉一迳来至潇湘馆,秋纹、麝月送到了,依旧回宝钗处。—宝玉进了潇湘馆,即命掩了门,进入房中。不知宝、黛二人如何相会?且听下回细表。
第十三回
单说宝玉进至房中,见紫鹃站在傍边,黛玉盛妆端坐。忙上前作了一揖,道:“妹妹”刚说了两个字,已咽住了。黛玉立起回礼。见宝玉光景,忙笑道:“请坐!”宝玉坐下,正要开言。黛玉道:“我们数年之别,不啻千年一时,也无从叙起。现有二句要紧的话……”宝玉一见黛玉,满腔悲喜,.正是茫无头绪,所以叫了一声“妹妹”几乎要放声一哭。又想:“今日似乎不可。”故勉泪咽下,那神色已十分惨淡。
但见黛玉笑容可掬,也绝无羞涩之态。又见丰神艳逸,比从前更加了几分,不觉心中欣喜。又听黛玉说有要紧的话,连忙敛容道:“妹妹!请说。”黛玉道:“你晓得救我的是何人?”宝玉道:“我正不知道,听说是个女仙,想来就是警幻仙姑。”黛玉道:“正是仙姑留了一个侍女与我,我已与他约为姊妹。我意欲留他尘世多些时,又怕唐突了他。踌躇了两年,才敢与他说及。那知他与你早有因缘,也是为你谪降的。因仙姑体恤他,不令他转入轮回,致遭堕落。今日同我来的,你须要先见他一见。”宝玉道:“这时候怕不恭呢。黛玉道:“这,时候本好,明日见他便觉简亵了。”便叫;”紫鹃!你不见了二爷。”紫鹃道:“姑娘说要紧话,我怎敢打岔哩。说着,与宝玉行礼;宝玉连忙拉住,说道:“姊姊!,那眼泪又要下来,紫鹃连忙岔道:“二爷!你丰采比从前大不相同了,身子是大好了。”宝玉道:“多谢姊姊,好了。”黛玉道:“紫鹃!你把这蜡挪到门口去,把红毡铺上,快去拉了青棠来。”紫鹃一回儿携着青棠的手来至中间。
宝玉见[他]云裳月袂,飘飘然若欲[乘]风而去,色不艳而丽,态不浓而腴,一种秀逸之气,不可名状。惟有黛玉足与相敌,宝钗便觉不如。回顾紫鹃,竟觉粗蠢。心想:“这面貌好像见过。的。”不觉呆了。黛玉忙携了青棠,叫紫鹃扶了宝玉,双双拜下。拜毕,起来对立。紫鹃又叫宝玉作揖,宝玉作了一揖。青棠回礼,回身向黛玉叩头,黛玉连忙拉住。黛玉替宝玉道喜,紫鹃又与宝玉道喜,宝玉此时大有迷离之意。黛玉携了青棠,紫鹃招呼宝玉,向后边屋里来。黛玉悄悄向青棠道:“烦妹妹替我陪他一夜。”青棠道:“这个不能;小姐!这是世法,不可乱来的。”向宝玉道:“二爷!快请奶奶回房罢。”黛玉道:,“好妹妹!今儿我实在有些乏了,明儿还要起早,让我歇歇。”青棠道:“这百岁良辰,世间最重的,如何使得呢。小姐!你向来听我的话的,快请回房。小姐乏了,二爷自然能体贴。”
黛玉见他执意不肯,只得同宝玉回,房。向宝玉道:“怎么一言.不发!到像害羞似的。”宝玉道:“我这回子恍惚,竟不知怎么样才好。”黛玉笑道:“真个我乏了;我们歇着罢,有话再谈罢。”紫鹃与黛玉卸装,宝玉亦宽去礼服,紫鹃退出。宝玉又与黛玉宽了外衣,只剩小衫,进入帏中,同人纱衾。黛玉将通灵宝玉摘下来,亲与宝玉带上。
只看帐中忽然明朗如月光一般,略带些红色。宝玉道:“这玉更比前亮了,竟把灯光多盖过了。”忽低头,见黛玉短衫衩里闪闪有光,说道:“妹妹带了什么?”忙将衣解开,见光在抹胸里。又把抹胸解下,只见当心一颗珠,如鸡头大小,闪出光来,微带绿色。原来黛玉心前天生有一颗红珠,非痣非疣,色如琥珀,佛家所谓智珠,与宝玉的通灵宝玉皆从夙世而来。一刚一柔,一动一静,所谓珠玉因缘者也。平时除父母之外,惟紫鹃侍浴得见,亦绝不敢语人,故而无知者。人但知”宝玉有玉,而不知黛玉有珠,故造作金锁为以金配玉之说,以动元妃、贾母、王夫人众人之听,结下幻缘,将珠玉因缘弄得生离死别,所谓情中生劫,劫中生魔也。此珠得宝玉光华一照,其光华更加焕发。
此时帐中毫发毕见,迎着光看黛玉,容颜更美丽。宝玉喜心洋洋,因说道:“怪不道仙姑总称绛珠,我正不解为什么要叫妹妹做绛珠,原来妹妹有此奇宝。”黛玉道:“仙姑几时叫我绛珠?”宝玉将山中听得石壁里的话,说了一遍。黛玉恍有所会,便道:“我们夙世因缘是明白的了,不知仙姑如此裁成我们,如何报答?”又道:“我这向前并不觉奇处,自从你把玉送来,青棠把他硬挂在我身上,晚间帐中便觉有光。我以为是你玉的原故,把玉除下来,细,看,才晓得我的珠也放起光来。”宝玉道:“珠、玉也离久了,忽然相合,两气相感,光华自然顿发了。只怕将来这光还要大哩。”黛玉道:“为什么?”宝玉道:“我们神情已合,形体还未合呢。”黛玉一笑,道:“天不早了,睡了罢,实在乏了。”遂一同躺下。宝玉道:“妹妹!这香我也久违了。”黛玉不答。宝玉见黛玉倦了,不敢再与他说话,遂也合目睡了。天明起来,宝玉又将宝珠细细赏玩了一回。俟黛玉梳洗毕,同至王夫人那里请安。 。是时湘云、宝琴、李纹、李绮、岫烟、香菱及尤氏婆媳、佩凤、偕鸾、文花、嫣红、李纨、平儿、宝钗、探春、惜春、喜鸾、巧姐及琥珀、彩明、”玉钏、彩屏、彩云、小办:秋纹、麝月、莺儿、五儿、碧痕等,也等不及三朝见礼,都到潇湘馆,拥着黛玉说笑。黛玉一一酬应,闹了一天。湘云道:“我们要做诗贺林姊姊,上回没有做成,这回定要做的了。今儿晚上大家做起来,明儿见礼时做个贽仪,好不好?”大家都说道:“好。”
次日黛玉到荣禧堂,先参天地,然后出来,同了贾环夫妇乘舆,鼓乐到了宗庙,行庙见礼。回至荣禧堂,又到贾母像前行礼,然后向贾赦、邢夫人、贾政、王夫人行礼。又有本家长辈,下至贾珍、尤氏、贾琏、平儿等,皆双双行礼。李纨、探春、惜春、喜鸾、贾环及本家妯娌贾琛,平拜行礼。然后周姨娘及明、魏两姨娘行了礼,贾蓉、贾兰、”巧姐及贾蔷、贾芸、贾芹、贾”菖、贾藻、贾苹、贾花、贾芷、贾菱等一一拜了。请出宝钗,宝玉面西,宝钗面东,黛玉立宝钗之下,—三人交拜。众家人、媳妇、丫鬟分班叩见。
,王夫人与贾政商定;大家称呼宝钗,叫宝二奶奶,称呼黛玉叫玉二奶奶,众人答应了。以后还是叫新二奶奶的时候多。,贾环夫.妇亦照样行礼。众人看这张家姑娘,模样也还端正,惟与宝、黛相形,不啻东西施之别。这张家姑娘名叫倩娥,大家都称环三奶奶。足足闹了大半天才毕。于是内外开筵,唱戏欢饮。
席散后,内里重摆合欢宴,一在荣禧堂,一在潇湘馆。宝玉居中,宝钗居左,黛玉居右。宝钗再三不肯,说道:“这宴是为新人而设,我岂有僭客之礼!”湘云、探春等在傍带笑带玩的推宝钗坐了。姊妹们说笑了一回,湘云道:“你们的诗,这回子好出场了。”说着,大家将诗笺取出,送与黛玉。黛玉一一接了,道谢道:“容过天和了送去。”到二更多天;才散了。回到房中,黛玉觉得乏了,即便安寝。次日起来,到王夫人处请安毕,到宝钗房中说了一回,又到李纨、平儿、探春各处。回到园中,去看惜春,谈了许久。又将各人礼物,自邢、王二夫人起一一料理了,遣紫鹃送了去。晚间,宝玉进来道:“今儿我们早些歇罢。”
次日到王夫人处请安,王夫人道:“你那里.的神仙来了没有?”黛玉道:“那天跟了过来的。”王夫人道:“我们要见见他,老爷、大老爷都要见他的。你回来把他带来。”黛玉答应了,叫紫鹃去同来,又将与他约为姊妹的话说了。,王夫人道:“他是仙人,—原该如此。怎好当他下人呢!”黛玉道,:“他是依旧守着规矩的。”一回子贾赦、贾政、贾珍、贾琏、贾蓉、贾环、贾兰等都进来,要想见见神仙,紫鹃同青棠飘然而至。
众人看时,并不十分美艳,而另有一种灵秀之气,令人不敢逼视。黛玉一一指点,青棠皆行婢子之礼;贾赦等连忙站起来,说道:“快扶着!这是当不起。”都还了揖,贾珍以下都还了礼,然后见王夫人。王夫人一把拉着手说道:“神仙姊姊!你断不可行丰乙”青棠连忙跪下,黛玉帮着拉了起来。王夫人又让他坐,青棠不肯。王夫人道:“你如何这么客气!我们就不敢见你了。”黛玉见王夫人站了半天,必不肯坐,便推他到下边杌上,道:“妹妹遵命坐了罢。”青棠谢了,然后坐下。
王夫人问了他一回仙姑的事,青棠一一答应。贾赦道:“这位仙女在家,倒要大家斟酌个称呼才好。”贾政道:“不如把他的芳名摘一字加以仙字,又似别号一般,上下皆可通称。不然那些世俗姑娘、小姐的称呼,不是敬他,倒是唐突他了。”贾赦道:“二老爷说的极是,就叫传知他们,以后大家叫“棠仙”就是了。”黛玉告诉他:“老爷送你的号叫“棠仙”。”青棠又出来谢了。大家都出去,纷纷传说不一。黛玉又同他至众姊妹处,一一见了。湘云一见,便与他们谈起来。末后到了惜春那里,两人一见如故,谈得忘形。
黛玉遂先回潇湘馆来。忽然想起众姊妹送的诗尚未酬谢,取出细细的看了一遍。各人都下了各人的款,押了图书,共十人十首。湘云诗曰:
不是仙人化鹤回,等闲飞去又飞来。
情天炼石开香界,洛水凌波恋逸才。
碧月当心同皎洁,名花人手转低徊。
乘鸾莫再轻游戏,稳住秦家引凤台。
岫烟诗曰:
云拥华堂丽日闲,和鸣好鸟语关关。
方欣壁自秦庭返,又见珠从合浦还。
毅雾皖迷帘底月,烟螺浓染镜牛山。
剥汤食性仙人识,一笑兰陔彩袖班。
宝琴诗曰:
灵踪艳事古来稀,喜见名花对紫薇。
巫峡飞云神女降,玉笙明月子乔归。
香盟共证三生石,仙骨应披一品衣。
此日茜窗窗外竹,斑斑泪点尚依稀。
李纹:
云扶露拥上瑶台,美满缘从夙世来。
辈识性名双壁合,喜看连理一枝开。
鸾回争睹金华丽,鹊驾犹烦玉管催。
我愧诗成如下里,拈花聊佐合欢杯。
李绮:
名园重到更欣然,住日刚开合卺筵。
徐淑诗篇推作者,刘纲伉俪本飞仙。
春生玉树风初倚,香人幽兰梦正圆。
想见鸣禽流水外,瑶琴一曲共调弦。
香菱:
天风吹动翠云翘,广乐琳琅下九霄。
千载何人见神女,几生修到嫁文箫。
有情仙佛联佳偶,隔世悲欢并此宵。
说与大罗诸伴侣,尘寰艳福镇难消。
李纨:
联袂芳园记十年,旧欢重续更缠绵。
辈知舞月姬娥去,难忘吹箫弄玉缘。
报绕云饼环佩动,香飞湘馆绮罗鲜。
从兹不羡琼楼梦,信有人间兜率天。
宝钗:
天合良缘夙世成,仙心历历证香盟。
九重明诏褒贞义,十美新诗写艳情。
秋丽星桥银浦静,春酣宝帐月珠明。
蒹葭倚玉吾何幸,-愿谱同声奏风笙。
探春:
万劫难销意自深,黄尘碧落几沉吟。
直将三舍挥戈力,来慰口口抱柱心。
一寸精诚天可补,百年美满世难寻。
笙歌缥缈兰房烟,可似仙山法曲音。
惜春:
灵河岸畔认前身,消得花宫万种春。
情到尽时方是肃,心从快后不生因。
三三径在名园继,六六禽飞锦水新。
笑我沾泥不飞絮,无端也傍玉楼人。
黛玉看毕,宝玉走来,又同看了一回、宝玉道:“这诗无美不备,有趣极了。”黛玉道:“枕霞语杂诙谐,可恶!香菱的竟有艳羡之意,可为情不自禁了。宝姊姊的毕竟冠冕得体。三妹妹的沉着警[策],与人不同。”宝玉道:“.三妹妹的这首,竟说得出妹妹的心。”黛玉向他一笑,道:“四妹妹的含着机关,也不大可解。这末语大是奇怪,琼兄弟的事竟有可望呢!”宝玉也道:“竟有些意。”
说着,黛玉拈毫,也做了两首,答谢众人,取诗笺写出。宝 玉道:“须得一人一张才好。”黛玉道:“我懒得写。”宝玉道:“回来我替妹妹写完。”续那诗道:
倩女离魂黯欲消,飘飘仙佩忽招邀。
骖弯路绝三千里,骑鹤人归念四桥。
身外衣钗青冢在,梦中姊妹碧云遥。
凭谁与说浮生话,-回首烟云过眼销。
无端隔世复寻盟,双桨频烦远道迎。
谁遣微忱通帝座,敢劳丹诏下瑶京。
几曾避面同邢尹,别样矜怜念舅甥。
陛我佳章惭藻饰,旧欢新感不胜情。
宝玉道:“妹妹这诗,亦缠绵亦感慨,又落落大方,比宝姊姊的更好了。我也来诌一首。”遂提笔想了一想,写道:
信誓原知小节非,三年清泪在征衣。
拔曾面壁空诸相,毕竟愁心絮落晖。
碧海仙娥原不死,潇湘妃子本同归。
疏顽合享庸中福,老向温柔锦绣围。
黛玉道:“妙而自然,诗也大长了,这是螂环福地的功夫哩。”宝玉将黛玉的诗一一代为写出,遣婢分送。各人看了,都说:“林潇湘的诗大长了;竟是名家气象。怡红公子诗也好,竟有些仙气的。”
是晚,黛玉向宝玉道:“今儿你该到后边歇去。”宝玉道;“我同妹妹正要细谈,怎么妹妹叫我到后边去!”黛玉道:“我们的话,十年也说不尽,要慢慢的谈,不争此一时。青棠为你淹留尘世,且又是仙姑亲近侍从之人。我们都受仙姑厚恩,我本不愿僭他,无奈他执意不肯,今儿你岂可再不去!你须要格外敬爱他方好。”宝玉道:“我原因仙姑面上,十分敬他,不敢轻动别念。”黛玉道:“敬而不爱,不是反疏远了!人家为你下凡,这慕恋深情,亦复不浅,你如何不生感动呢!”宝玉道:“他不是世间凡躯,我见他,心上有些凛凛的。”黛玉道:“你又忽然迂拘起来了。他那柔情婉态,比紫鹃、袭人,只怕强几倍哩。你快去叫紫鹃、翠篑来陪我。”宝玉犹自依依,”黛玉起身推他道:“快去罢!”又向耳边低低说道:“以”后不要瞒我就是了。”宝玉道:“我怎肯瞒你,不要说是他,便别人我担不肯瞒你。既这么说,我失陪妹妹一夜。”
宝玉来至后边,紫鹃过来,同翠篑伺候黛玉安寝。,宝玉见青棠一人向窗前坐着,便道:“姊姊!今儿拜了一天的客。”青棠见宝玉进来,徐徐站起,道:“二爷还没有安歇?”宝玉道:“妹妹叫我来同姊姊谈谈。”青棠道“小姐也太性急了。二爷同小姐才聚首,怎么就这么急急推让呢!”宝玉道:“姊姊是仙人,我不敢说谎,仙姑的大恩,姊姊的深情,我都感激不尽。因为我同妹妹死生离合;一时离不开,所以不能就到姊姊这里。又恐凡愚浊货,有辱姊姊仙灵。今儿是妹妹逼着我来的。”青棠道:“二爷的心,我有什么不知道的!况且良缘乍合,自然要多叙些时。”宝玉道:“妹妹的意思,姊姊亦不可不领他的。”青棠道:“今儿自然我也不便固执了。”
宝玉见他语言柔婉,真在紫鹃、袭人之上;意态风神,虽晴雯亦微有不及,心中的矜拣便去了几分。便道:“我蒙仙姑大恩;仙姑的位分功烈,我还不得知道;姊姊的仙踪,我更茫然,请姊姊细细指示。”青棠道:“仙姑总领欲界诸天,位在元女之下。居太虚幻境,上不在天,下不在人间“所属二十四司,每司正副各一人,掌案二人,皆列仙之上等者为之。宫内侍女二百四十人,亦分等次派司职事。一等十二人,贴身伺候。我即一等中之第三,名。我的来头,说起来令人惭悔。”宝玉道:“请慢慢的指示。”
青棠道:“我本是盘古时忉利天宫一株夜合花,仗着一点灵气,修证人果。忉利天王将我炼度,充作宫中侍婢。,因本性朝开夜合,性中含着一缕情根,时时感动,尘念渐生。天王知道,将我发入本虚幻境,令谪尘寰,转入轮回,备受风月之苦。转辗沉沦,方生悔恨。又蒙警幻仙姑收回幻境,派作侍女,积有勤劳,遂擢至一等。”宝玉道:“姊姊谪降时,不知是那朝那代?降生为何人?”青棠道:“轮回转辗,本性几迷,如梦如寐,也不能尽记。近时的事还略记得,大抵自风尘女子上至后妃,各种的苦趣,多经历过了。”宝玉道:“可略记单一二否?青棠道:“记得做过汉宫贵轮,名叫合德”触阶而死。又做过藩王之妃,恣情纵欲,不得其死。一时也说不尽。又曾转过男身,姬妾数十人,年未三十夭亡;又曾转为贫家女,后遇一贵公子,买为侍女,遭悍妻凌虐,愧恨而死。这才立心悔过,永不愿再生人间,仙姑方把我收回幻境的。”宝玉一面听,一面点头叹息。 —
青棠道:“自从归到幻境,时候也不少了?总由夙性未能清净,故静极而动,又复生尘。”宝玉道:“正是妹妹说姊姊与我有缘,我性根昏浊,竟不解缘从何起?”青棠道:“这话说来益发可愧了!这是我一念之痴,你怎能知道呢:你可记得仙姑邀你饮酒听歌的事?”宝玉道:“这是我小时梦中所见,牢牢记着。”青棠道:“那时我站在仙姑身傍,你可曾见我?”宝玉凝思半日,忽笑道:“怪不得我见了姊姊,极觉面善,又想不起来。这回姊姊说了,我才记得。”姊姊不是手中拿着拂尘,。替我斟酒的么?”
青棠道:“正是。歌毕之后,你朦胧欲睡,仙姑引你到密室与可卿相见,授你秘密。我在傍忽然想道:“我自入轮回,极尽人间风月,然总未见如此人才。仙姑与他饮宴,又待他如此,想必是大有根器的神仙。怎得与他一叙方好。”尘心一动,不可止遏。仙姑出来后,我频偷空窥视。见可卿百方引诱,意态欲飞,你反十分腼腆,不觉心生爱慕。仙姑已经知道,立刻唤去,责罚一番,便要发人薄命司,仍转轮回。我再四苦求,愿力加忏悔,仙姑乃罚我赴赤霞,宫守护绛珠仙草。我潜心涤虑,划削情根,无如微芒一念终难以消磨。那日见仙姑来看仙草,说起你们生死缠绵的情事,我又不禁触起前情,连忙收敛,已怦怦欲动。仙姑将我熟视多时,叹道:“你立心洗濯用功,不可为不勤。然这一点根苗终未捎释;念你往日之劳,姑施格外之恩,免你轮回,令汝遂其所欲罢。我此时往救绛珠,你可跟我前去,随绛珠住世。保护扶持。因满之后,同归幻境。你须小心在意。”所以仙姑救了绛珠,即留我在扬州的。”又道:“我与你并无一言相交,一事相接,然这千点痴情,真是海枯石烂不能磨灭。其中缠绵往复的苦处,我也不能。告诉你。虽不能比绛珠,大约与蘅芜君亦差不多。你如何能知道呢!”说着,将绡衣拭泪。
宝玉一面听,一面出神,听道此际,已心神惝恍。又见青棠。”拭泪,不觉感恻难禁一手拉着青棠道:“我不过是块顽石,乃蒙姊姊如此用情,我竟一些也不知道,我真是下愚了!姊姊!叫我如何报答姊姊这番美意!”说着,泪如雨下。青棠亦拉着手道:“你如何能知道呢!我与你……”说着咽住,又相携呜咽了一回,方道:“如今承仙姑格外之恩,能与你相聚,我已心下快然。你又何必伤心呢!”宝玉也收泪道:“我只恨姊姊深情,无可报答。姊姊!我们且尽人间之乐,再细细的谈罢。”青棠道:“既承小姐雅意,不可负此良宵。我伺候二爷宽衣。”宝玉道:“姊姊,这称呼不可如此。姊姊既承见爱,还求叫我兄弟才是。”青棠道:“我既居尘世,便当依着世法。我现为婢妾,如何不行婢子之礼呢!”宝玉道:“这断不敢当。”青棠道:“以始生而论,虽在你之前;以证道而论,却在你之后。小姐要与我约为姊妹,我也不敢,何况二爷!”宝玉道:“你与妹妹如何称呼?”青棠道:“我只是叫小姐,”后来小姐再三说了,方叫姊姊,人前仍是叫小姐的。此后还须叫奶奶哩。”宝玉道:“既这么着,我也,同妹妹一样便了。”青棠道:“小姐称呼哥哥,我反称呼兄弟,如何使得呢!”宝玉道:“我与妹妹原是世俗的称呼,姊姊是仙人,并非凡体,难道好叫你妹妹不成!”青棠道:“晴雯、袭人、紫鹃、麝月、秋纹叫你什么,我也便了。”
宝玉听了,不觉面红耳热,不敢再说。便道:“姊姊这衣服,真所谓雾毂云绡,天衣无缝了。”青棠道:“这衣服是仙姑赏的,入水不濡,入火不燃,虽魔鬼妖邪所不能犯,无论人间兵燹。”宝玉道:“姊姊这衣服总不换的?”青棠道:“夏不知暑,冬不知寒。尘垢不生,永无弊败。何须更换!,”宝玉道:“我想姊姊这衣似应什袭珍藏,平日还宜用世间罗绮为是。”青棠道:“你不知道,我穿着此衣,那些尘浊之气便不能侵;我离了此衣,觉得烟火之气熏人,十分难受。从前小姐曾做了几件衣服,令我更换。我勉强换了一日,觉得重压肌鼻,甚不舒服。与小姐说明原故,还了小姐的。”宝玉道:“不怕污秽触犯了么?”青棠笑道:“不怕的。”宝玉道:“我替姊姊宽衣。”青棠道:“二爷先请,我应伺候的。”宝玉道:“将大衫脱了。”青棠接过。宝玉与青棠脱下一件藕色冰绡衫来,内里尚有一件淡红短衫,非绮非罗,鲜艳夺目。宝玉不觉呆了。青棠带笑解下碧绡水纹裙,露出紫罗小衣,携了宝玉的手道:“二爷请安歇。”
于是同入纱帷,那灯也不消吹,自然灭了。宝玉解衣,将玉挂在帐中。与青棠解了短衫,见青棠身上,丰若有余,柔若无骨,肌理细润,拊不留手,洁如积雪;光若飞霞。觉黛玉丰艳过之,而轻柔细腻犹若不及。不觉失声道:“我今日才见所未见了!我何幸得亲姊姊仙躯,真是万劫难逢的事。”青棠道:“我如何及得绛珠!我并无血肉,不过这身子比人却轻些。倘置之怀抱,不致压着身体。”宝玉道:“真可擎之掌上,岂但怀中!”说着拥抱入怀。觉轻若婴孩,而肌肤所着.纨绮不足喻其柔,迎着玉光,见两肩秀色如过雨春山,双鬓横波如碧天新月,逸情洽艳,仪态飞翔,、比宝钗、黛玉等别是一种温柔缱绻,不觉心中恍惚,目眩神摇。青棠推他道:“不要出神!我与你说话。”宝玉道:“姊姊请说。”不知青棠说什么话,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却说青棠推宝玉道:“你做什么出神?我问你这回子可乐?”宝玉道:“我这乐更是意外的奇乐,还有什么说的!”青棠道:“比昨日的乐何如?”宝玉道:“觉得别有一般滋味。”青棠含笑,向宝玉耳边说了许多话。宝玉一回点头,一回喜笑,一回失惊,一回又点头答应,两人欢洽异常。
次日起身,青棠送宝玉到潇湘馆中,黛玉才起来。青棠与黛玉叩头,道:“谢小姐格外的恩。”黛玉连忙拉起,道:“妹妹你又拘礼”了。从前说明白了,你又忘了。该罚你才是!”宝玉道:“妹妹,今儿没有什么事,我们细细的谈谈。”黛玉道:“你不出门拜客么?”宝玉道:“拜客还要过几天哩。”黛玉道:“姊妹们那里,你也该去走走。”宝玉道:“平姊姊、三妹妹、喜妹妹、宝姊姊他们都忙忙碌碌的,只有史大妹妹、四妹妹、大嫂子还闲些。我们找他们去。”黛玉梳洗毕,同到王夫人处请安。
宝玉到书房,请贾政的安。正值贾琏在里说话,见宝玉来了,便道:“我正要找你。柳二哥的事,一切都停当了。那房子虽略贵了些,居然竟在琼兄弟间壁,你已是看过的了。现在收拾完工,一切家伙什物都已全备,后日便要搬进去。柳二哥自去接他姑母去了,明日可以到来。我想柳二哥既住在我家,他的姑母自”然也要留他暂住,况且不过山,日。我才回过老爷,正要去回太太,打扫梨香院,请他暂住,你道如何?”宝玉道:“甚好。柳二哥是那一天去的?”贾琏道:“就是你吉期的第二日。他说不要惊动你。”又道:“他房子一切总共用了四千几百两银子。我将五千两替他放在银号,每月支取利银以作食用。还剩几百两银子在此,预备他下场用度。那一万银子都存在我们库上,倘他日用不够,再提几千去放着凑用就是了。”宝玉点头,一同来至王夫人处回了话。王夫人说:“要好好款待他。”贾琏回自己屋里去。
宝玉到宝钗屋里,见宝钗靠窗坐着。宝玉道:“姊姊今儿大好,起得早些。”宝钗道:“好了。”宝玉道:“姊姊竟不吃药了?”宝钗道:“这几天总没有吃药,反觉好些。饮食也香甜,人也不觉得乏。我叫他们把药炉、药罐通检开了。这苦味儿也够了,再不去。吃他了。”宝玉道:“姊姊还吃冷香丸不吃?”宝钗道:“也多时不吃了。”宝玉道:“究竟久病之后,还得吃些丸药调理,复原也快些。姊姊既不喜吃别的药,何不把冷香丸吃些。”宝钗道:“也罢!明日叫他们找出来。不知还吃得吃不得,恐怕多时坏了。”宝玉道:“往后多配些才好。
正说着,莺儿回道:“新二奶奶来了。”宝钗出采,携着黛玉的手,一同进屋中坐下。宝玉道:“柳二哥的姑母明日到京,我已回明太太,暂住梨香院,后日就搬进新屋中去。太太说要好好款待他。”宝钗道:“房子买定了,在那里?”宝玉道:“就在琼兄弟间壁,往来倒还便当。明儿到了,必要来拜太太。,姊姊才好,不必出去,请大嫂子、二嫂子应酬他就是了。”宝钗道:“我已好了,免不得总要见面的,何必躲着呢。”宝玉道:“我去知会大嫂子去。”说毕起身。
黛玉道:“妈妈是前儿回去的,没有累着?”宝钗道:“妈妈因大嫂子、二嫂子都在这里,家中无人、不能不回去照料,左不过这几天就过来的。三件喜事凑在一块,先前我又病了,不能做什么,大嫂子又避忌,剩平嫂子一个人,如何料理得过来!幸亏三姑娘回来帮着,才觉得渐有头绪。算起来,没有半月功夫,又有新人进门了。”黛玉道:“傅家大姑娘久已闻名,是个才女。不知这位二姑娘才貌如何?”宝钗道:“听说就是这大姑娘教的,也能写字做诗,相貌也好。性情脾气比姊姊还更好些。”黛玉道:“将来我们诗社中又添一个诗人了。”宝钗道:“你那里这位棠仙自然是仙才了,也写字做诗么?”黛玉道:“他博通今古,无所不知,想来诗文书画没有不能的。却总没有见他做过,也总没有同他谈到这里。”宝钗道;“我前儿匆匆一见,没有细谈,想要同他细细谈谈。还要学着妹妹,也与他结为姊妹,不知他肯与不肯?”黛玉道:“他谦下的很,拢说之再四,才答应了。在人前还是叫小姐,如今恐怕更要不肯哩。”宝钗道:“为什么?”
黛玉将他与宝玉有缘及已经结就的话,一一说了。又道:“此话还没有回老爷、太太,因恐彼此礼节不便,故没有回明。姊姊且不要说破。”宝钗道:“这真意想不到。他既是仙女,怎肯轻染俗情呢?这个理,我也就实有不解了。”黛玉道:“姊姊问他,就知道其中曲折。真是另有一个理,不是世间的道理呢。”宝钗道:“你不回老。爷、太太甚好。此时老爷、太太甚是敬重他,若回明此事,恐怕要生起疑心来。但是此时虽不知,将来总要知道的。”黛玉道:“过些时原要回明的。”宝钗道:“我不信,做了神仙还忘不了这事。古来杜兰香、绿萼华、刘阮天台等事,难道竟是真的?”黛玉道:“想来未必全假。我起初想要留他多住些时,惟恐他不肯,踌躇再四,无可措词。若不是他自己说出,那个敢唐突他呢。”宝钗道:“他自然是得意极了;”黛玉道:“二哥哥么?他见了他肃然起敬,话也不敢说。姊姊没有看见,他结亲的时候,还是紫鹃扶着他拜,腼腆的很呢。”遂将那晚情事细细说了。
宝钗笑道:“真是新奇的故事,不通知我个信儿!叫我瞧瞧。”黛玉道:“昨儿劝他去,好容易费了许多口舌才去了,不知是怎么样的,姐姐回来问他就知道了。姊姊要瞧,今儿晚上何不同他去?恐伯姊姊未必肯呢。”宝钗道:“这怎么使得!不要叫他打出、来。”黛玉道:“必不打出来。”宝钗道:“你瞧过没有?”黛玉道:“我自不要瞧。若要瞧,就去了。”宝钗道:“我同你一块儿去瞧广黛玉笑道:“真个的!姊姊到那时不要害起臊来。”宝钗笑道:“我是做过新人的了,难道拼不过你这崭新的新人!我害臊,你是不害臊的?”黛玉道:“姊姊说定了,不要到那时候逃了回来。”宝钗笑道:“你才几天的新媳妇,人家不取笑你罢了,你倒取笑起人家来,你真是换了一个人了,脸皮这么厚!我们且不要说玩话,你同我去看他去,且同他谈谈。”黛玉道:“我打发人叫他来就是了,何必劳动呢。”宝钗道:“我要专诚看他才是,岂可叫他!”遂携了黛玉的手同人园中,莺儿随着,到了潇湘馆。
黛玉叫紫鹃,问道:“青棠在屋里么?”紫鹃道:“在屋里;我叫他出来。”宝钗忙摇手道:“我们到后头去。”进至后厅,紫鹃先行说道:“棠仙!宝二奶奶来看你呢。”青棠出来说道、:“怎敢劳二奶奶的大驾!二奶奶有什么吩咐,该叫青棠过去。”宝钗进人中间,”见下首一间紫鹃住着,上首一间,一床、一塌、一几及椅杌之外,,毫无别物。明彻洁净,纤尘不染。说道:“这想是仙人所居了。我今日特来奉拜,有一事妄求,不知能怜我这个俗人否?”遂向青棠拂了两拂。”青棠忙请安,道:“二奶奶,这怎样敢当!”黛玉让宝钗坐,又拉青棠一同坐下。
黛玉道:“宝姊姊要同妹妹结为姊妹,我说恐“咱不肯。”青棠道:“婢子是何等人!耙肆行僭妄。这都是小姐忘分捐嫌惹出来的,还求小姐婉辞。”宝钗道:“我原知下浊凡人,不当妄攀仙子。但棠仙既度尘世,得以亲近,想来亦有前因。方才妹妹说起,又晓得与我们二爷有缘,所以特来道喜。想援妹妹的例,往后益发亲密些。棠仙若不肯俯从,我更自惭形秽了。;青棠忙站起来,笑。道:“二奶奶吩咐的话,教我不敢置对。既承二奶奶见爱,我亦不敢固辞。但既援小姐的命,”还求同小姐一样才好。”黛玉道:“姊姊你依他罢。”宝钗道:“同妹妹一样是怎么的?”黛玉道:“人前仍系主下。
宝钗先问警幻仙姑、太虚幻境一切情事,青棠略说大概。又问青棠与宝玉因缘,青棠一一告诉。宝钗道:“我见书上说神仙因果轮回的事,似乎可解,又似乎不可解。那驳斥神仙,因果轮回的,其说觉得正大,究竟不知是怎么样的。古来圣贤,如尧、舜、文、武、周公、孔子、孟子,却都没有说过。后来诸贤,亦都排斥。若说有的,圣贤不应置之不论,诸贤亦不该强词排斥;若说没有,古来史书所载及纪录流传,又似乎凿凿可凭。今见妹妹所说的,益发确实无疑了。但这道理我总不很明白。”青棠道:“这所以然的道理,除非请问仙姑,我也不能尽悉。,以我所晓得的,看来世间笃信者与排斥者都没有知道,不过入主出奴各事所闻,互相轩轾罢了。大抵圣贤仙佛,其至德要道,未尝不同,不过同归殊途,各有从入的路。圣贤之道,包含仙佛;仙佛之道,不外圣贤。后人不能会通,但执异同粗迹,遂生诽议,以致彼此相争。至于轮回因果之说”,圣贤并未驳斥,《六经》已引其端,如何说他没有!”宝钗道:“妹妹这话,真是和平超妙,迥非凡人所能窥见。但说轮回因果之说原于《六经》,我却茫然,不知在那里?”
青棠道:“仙佛精微真旨与圣贤相合者,《学》《庸》《论》《孟》所言皆是也。至于变他作用,操修功候,元机法象,莫详于大《易入大《易》所言,具有道、释二藏精义。大《易》是浑言之,道、释二藏是析言之。但世传三藏之书,皆有流传错误,增改离乱之文,致多矛盾难通之处。至轮回因果之说,原是推本儒书,—畅言情状,并非释氏所创,如《书经》说的“天道福善祸淫”,又说“惠迪吉从逆凶惟影响”,又说“天作孽犹可为,自作孽不可迨”。又说“惟上帝不常,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易经》说的“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臣弑其君,子弑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者渐矣”。又说“善不积,不足以成名;恶不积,不足以灭身”。皆是因果循环报应的道理。轮回者,其图如轮,而回环不断也。天地时载覆帱,阳阴升降倚伏,乾坤往来消息,四时错行代明,都是回环不息的。《易经》说“日往则月来,月往则日来,日月相推而明生焉。寒往则暑来,暑往则寒来,寒暑相推而岁生焉”。又说“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原始原终,故知死生之说。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是故知鬼神之情状”。明说出鬼神轮回的真象来。”宝钗道:“死生代命原是定理,但圣贤说到魂升魄降便止了,若六道轮回、地狱天堂之说,似乎未曾说到。”青棠道:“人受天地之气而生,。到死了其气复归还了天地。后人所秉受之气,即前人所归还之气,岂不是回环不穷!至于六道,是分拆言之,人与物都在天地中,总而计之,应有六道。地狱天堂,乃推本《洪范》福极之说,福之至者天堂,极之.至者地狱。不止天上有天堂,冥司有地狱也。以人世言,则福为天堂,六极为地狱。以幽冥言,.则生天多福善之人:入狱多淫凶之鬼。以太虚而言,则诸天岛洞为天堂,谪降轮回为地狱。即一时、一事、一家、一室亦有天堂、地狱之殊,数之不能穷也。”
正说间,宝玉走了进来,道:“你们躲在这里。”黛玉道:“你该替宝姊姊道喜。”宝玉道:“道什么喜?”黛玉将方才的事,告诉宝玉,宝玉忙与宝钗道喜。莺儿回道:“奶奶该吃饭了。”黛玉道:“正说得高兴,何不就在此吃饭!你去拿了奶奶的碗箸来罢。”宝钗道:“也罢,我亦懒得走动了。”宝玉道:“姊姊既懒得动,今儿就在这里歇,我们晚上作竟夕之谈。”宝钗道:“这如何使得!你们新婚燕尔,我来搅扰,岂不成了个恶客了!”青棠微微笑道:“姊姊是断不肯的,若肯,倒是个佳客哩。”宝钗道:“妹妹,你同我到那边,歇,我们细细的谈谈,只怕你嫌我那里脏。”青棠道:“姊姊不嫌我,我就去。但这几天恐怕不便当。”宝钗道:“有什么不便当?”青棠道:“只要姊姊不嫌,今儿我就去。”黛玉微微一笑。宝玉笑道:“姊姊,说定了不要翻悔。”宝钗道:“这有什么翻悔的!”紫鹃道:“饭摆好了,请两位奶奶。”
宝钗携了青棠手出至潇湘馆。宝钗首座,黛玉坐在肩下,宝玉对坐,青棠在上面。黛玉叫莺儿、紫鹃都坐,在下面。一回吃毕,啜茗倾谈。宝钗道:“我今儿如读异书,开我茅塞,不是拜了姊妹,竟是拜了师傅了!。我过天要备一小酌,请大嫂子、三妹妹,大家听听。”黛玉道:“为什么单要请他们两个?”宝钗道:“他们两个与我脾气相似,也是不信的。若史大妹妹、四姑娘、我们二嫂子本是信的,便不必请他。”宝玉道:“这回子我就去替你邀来,何必另日呢。”说着,站起身,出门去了。
黛玉道:“今日妹妹登坛说法,恐怕天花乱坠,要下满了这院子哩。”青棠道:“我说鼓儿词替奶奶们消遣。”宝钗道:“妹妹怎么又称呼奶奶,该罚什么?”青棠道:“回来奶奶、姑娘们来了,还要称奶奶呢。”宝钗道:“妹妹久历尘寰,可还一一记得?”青棠道:“就象梦里一般,也有记得一二的,也有全不记得的。大抵人世所有的境界、所有的事变、一切悲欢离合、贫贱富贵、吉凶祸福、疾病死生,无不备尝,才能厌弃归真,仍返幻境。”宝钗道:“约略有多少时候?”青棠道:“我在忉利室中不知岁月,及发至幻境,转入轮回,更是模糊。此时追想起来,汉朝:唐朝、宋朝的年号事迹尚依稀记得,一一想来也有几千年了。”宝钗道:“妹妹历炼了几千年:又在仙姑座下苦行修持,如何尚生尘念,复惹情缘?”青棠道:“情之一字,贯彻天人,惟圣贤仙佛能得其正,此外,都不能无所偏倚。情之正者,即是性,大《易》所说,洗心退藏,寐然不动。惑而遂通天下之故。圣贤仙佛都是这般光景,性与情合,不啻无情,而实为情之至情”,下此则情彼其情变生因缘。自诸天、外宿以至岛洞群真,皆为所包。情动缘生,便难解脱。至于吾人,从色欲中来,情缘更为事惹,孟子说:“食色性也。”所以圣贤宽其礼以处之,严其法以防之。仙佛亦然。情天有万古不老之春,孽海有千劫沉沦之狱。我的招惹,原不由人道,只为本性牛含着一点情根,以致忽然妄动,磨折万端。究竟苦多乐少,故但能收敛,未得消融。幸而本性犹存,不至沉迷不返。若世人早已化为乌有了。”宝钗道:“妹妹几千年备历诸苦,便应心空性寐,何以反不能消融?”青棠道:“那苦的时候,原是心空性寐,一念不生;及至苦趣过了,不觉又触境生情,以此知其根株未断。”宝钗道:“妹妹,此处人世,比以前苦乐何如?”青棠道:“此处人世,有乐无苦,乃仙姑格外成就之恩,非从前可比。若能从此将久痼情根消融尽净,便可勉希大觉了。”宝钗道:“依妹妹说来,欲断情欲,反须从情欲中求之。这个道理,。似乎圣贤仙佛都未说过。”青棠道:“姊姊天分极高,宿根未昧,这一驳就已悟到真处了。要晓得,情欲一事,世人忽之,圣贤仙佛反不敢忽,看作一件大事,再三设法,开导防闲,引人移情复性。无如世人昏里不解,昧却圣贤仙佛一行苦心,以致变幻多端,沉迷难返。”
正说着,只见李纨、探春、惜春、湘云都说笑而来。黛玉等起身让坐,湘云道:“听说棠仙在此开讲,我们特来恭听,不知讲的是何经典?”李纨道:“我们凡人恐怕听了不得懂呢!:青棠道:“这是二爷赚奶奶们的,我晓得什么呢!”众人坐下。湘云道:“讲到那里了?”宝钗道:“讲到你身上了。”黛玉不觉失笑。湘云正要不依,宝钗道:“宝玉呢?”听得背后说道:“在这里。”宝钗回头,见宝玉站在身后,笑道:“你几时进来?怎么不言语!躲在人背后做什么!”宝玉道:“我进来,你们都看不见。我只好在旁边躲着。”宝钗道:“你把以前棠仙说的话说给大家听了,然后等棠仙再说,方可贯,串。”宝玉道:“以前说的什么话,我并没听见,还得请姊姊说。”宝钗道:“我真糊涂了。”黛玉道:”依我说,不必再述,听各人随问随答最好。”湘云道:“方才说了什么,宝姊姊竟往我身上拉扯!”宝钗道:“才说太虚幻境的事。”湘云道:“我竟不知太虚幻境是怎么样,姊姊快些说!”宝钗道:“我本来不请你的,你看他急得这个样儿!”湘云道:“你不说,我就去了。”黛玉道:“姊姊权作首座,敷演一番罢。”宝钗将青棠所说大概述了一遍,湘云不住点头叹息。
宝钗又说到因果轮回,探春道:“我正要请教这道理。”宝钗道:“你自问来。”湘云不等探春开口,便问道:“因果之说,善恶都有前因,何以作善又要算功,作恶又要算孽?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互相报复,作何了结?譬如,这个人叫那个杀了,转世去自必那个人杀了这个人。再转世,这个人又去杀那个人,岂不因一件事惹出多少事来!”青棠道:“天道好生,人性皆善。上帝及圣贤、仙佛的心,原要有生无杀、有善无恶、有福无孽的,无如阻阳倚佛,气机屈伸,上帝亦不能自主。于是圣贤、仙佛裁成辅相,不得不刑德兼施。明有礼乐兵刑,幽有天堂地狱。六道轮回,强由上帝施行,阎罗发放。然皆顺着天地自然造化,并非勉强作为。世人秉受天命而生,原是有善无恶。孟子性善之说,三教皆同。因后天气质杂而不浮,加以嗜欲习染,缠绵萦绕,遂将性真痼蔽。其中深浅不一,明昧相参,品类万殊,高下等情,类之不尽。性真消尽,便是下愚极恶之人,其所为必是穷凶极恶之事;稍好者千恶一善。至于善恶相半,善多恶少,即其善恶之数为赏罚之数:仍是自然。或台主之者亦无所容心。若气质清浮,而又不为习俗所染,便是上智之质,以功力可人圣贤仙佛,其次亦不失为善人。在天则享天上之福,在人则享人间之福,亦是自然之道、。至果报即是赏罚,若依着制断,如分相偿,这事便完了,若有太过不及,、便不能了结,须再转轮回:仙佛婆心,原恐冤冤相报,没有了期,故多方为之解脱。在人亦自有能解脱之法。”
湘云道:“然则世间事皆听人自为,并非注定的了。那定数之说:又是怎么讲呢?”青棠道:“数之大者,如国家兴替、朝代改革、年岁丰凶、风雷水火、兵燹疾疫一切诸劫,小者如贫富贵贱、寿天生死、聚散离合,都是前定。而其中仍随时转移,譬如—国祚已衰,倘一念振兴,便可感召祥和,挽回气数;大灾、大疫、大兵,若有贤君相省饼责躬,力行善政,亦可消除诸劫,减省分数。古时九年之水,七年之旱,若非尧、汤挽回补救,岂不绝了人类么!又如,一人本应富,一人本应贫;这富者恣意造孽,便生灾召祸;贫者敦行为善,便弭祸消灾。当其贫富之初,原是前生因果,到后来是福是孽,虽上帝不能预知而预定之。所以说,祸福无不自己求之者。”
探春道:“当其定数时,应富应贫,凭何判断?自然是善者应富,恶者应贫了。既是善者何以又复造孽?既是恶者,何以又能造福?上帝既不能预定人的福孽,何以便能预定人的贫富呢?”青棠未及回答,黛玉道:“妹妹驳得尚未十分透辟,还有善者反贫,恶者反富,甚至祸善福淫,夭仁寿佞,不知是何因果?果然善者都是获福,恶者都是获祸,便无人能生异说了。”青棠道:“我已说过;[祸]福皆自己求,定数原是顺着自然之化。”当其定数的时候,这人有应富的因果,便定是富人;有应贫的因果,便定是贫人。所以应富应贫,仍是自成的因果,这是上帝能预定的。一经转轮,后天气质用事,习染熏陶,所作所为有与前因相反的。始则消却前因,继遂积为后果,其中事变不齐。即以贫富论,富者有保享终身又能延及后世的,有仅仅保得终身的,有始富而终贫的,有不旋踵而倾覆的,有因富而亡身毁家的,有祸延后嗣的。
贫者有终身不能发迹的,有流离冻馁不得其死的,有穷困终身而子孙发迹的,有始贫而终富的,-有虽贫而安乐的,有因贫而反保全其身家,种种不同,皆就人事的福孽与前因不减乘除。其不减:乘除,亦化机自为推移。大小迟速,如分相偿,—分毫不爽。至于善者有时困穷,恶者有时富厚,君子有时获祸,小人有时安享;仁者不必皆寿,寿者不必皆仁,这是圣贤、仙佛屡屡说过,都是前因后果,自然乘除。要之,善者的困穷,君子的获祸,有时亦可谓之福;恶者的富厚,小人的安享,当时采尝不是祸。这是化机与大道相权并行而各足的。”
黛玉、探春等默然半晌,点头叹息道:“这才明白,理与数原是广件。大家多把理数认做两件,所以言理者辟数,言数者辟理。”青棠道:“理数本合而不能分。圣贤言理不言数者,不必再言也。大《易》所言皆理,而实为言数之祖。仙、佛二藏,不过推衍详尽,就事指点而已。”宝钗道:“照这么说,究竟有了圣贤的经书,便可不必再要仙佛的经典。既然说理就是说数,我们但守着理就是,也不必更管数不数了。”探春道:“照这么说,仙佛究竟不及圣贤,怪不得儒家要辟佛毁道,岂不是离子仙佛于天地无碍,离了圣贤天地便成不得么?”青棠道:“这是儒家的正论,却不是圣贤的通论。若如此说,连大《易》也属多事了。大《易》若离了象数,从何处说理?象数万变而不可穷,故理非一端所可尽。理之要者五伦,而五伦之变便不可胜穷。圣贤所说,亦恐未能详尽。故穷极其数之变,而斟酌乎理之中。仙佛亦然。圣贤之所已言者,畅发之;所未言者,尽言之。其精微宗旨,一一皆同。其所从人的道路,及教人——即作用,则各自不同,使人就其性之所近而求之,所谓“殊途而同归,二致而百虑”也。三教圣人同处天上,不特未尝以异同相争,即其教下人亦未尝一言抵牾,岂能稍分轩轾!二奶奶所说“但守着理,不管数不数”,这是儒家正宗。所谓各就性之所近的用力,到那成功之候,才晓得原无两样。譬如,一人从东走,一人从西走,走时岂不各别!及至从东的到了中间,从西的也到了中间了。若说但用圣贤经书,不要仙佛经典,则必有理穷势诎之时。三姑娘说“离了圣贤,天地便成不得”,这是不错的。要知离了仙佛,天地亦大有不便哩。辟佛毁道的,古来亦不止一种。有出于不得已的,有出于不尽知的。至于随人附和、别户分门的,更不足言。”
探春道:“棠仙说果报本由人自造,则圣贤所说福善祸淫已是该括,没有佛家所说似乎亦不妨。”青棠道:“圣贤所说,亦有次序。上者心性精微,其次公私义利、,其次人事得失。说到降祥降殃、吉凶祸福,已是末等。然中人以下,尚不能信从。还说为善未必有福,为恶未必有祸,所以佛祖畅言因果报应;天堂地狱,专是为中人以下说法;若是上等人,便告诉他为善必得祸,他也是为善,决不为恶的。世风日下,中人以下的人日多一日,所以说,离了仙佛经典,必有理穷势诎之时。”
探春尚在凝思,湘云起身道:“我明白了,三教所以有异同,还是人心有异同。”青棠也起身道:“史大姑娘天分绝高,既晓得人心有异同,便已经无异同了。”湘云大笑道:“今日棠仙算点化了我,改日当专诚拜师。我是要学仙的,不知肯收我不肯?”青棠道:“姑娘本是仙子,还要学什么仙!”李纨道:“我听得四通八达,都是道理,真是畅快。”惜春微笑不语。宝钗道:“四姑娘大约是笑我们愚人乱说,所以不发一语。”惜春道:“他们竟是舌战:那里插下嘴去!”正说间,只见素云来请吃晚饭。黛玉道:“就在这里一同吃饭罢。”李纨道:“人太多了,天也晚了,明儿有客来,还要到太太那里请示去。我们过天再谈。”同探春、湘云一齐—起身。宝钗道:“四妹妹在这里吃饭罢!”惜春道:“我晚上本来不吃什么,再坐“会去。”黛玉送李纨等出门。
其时,宝玉在紫鹃房中,与紫鹃谈了半天。见天色将晚,紫鹃道:“差不多要摆饭了,他们还谈得高兴,我们看看去。”同至前边,见李纨等已去,紫鹃道:“姑娘,可要摆饭了?”黛玉道:“我们也吃饭罢。”不多一会,点上灯。一面吃饭,一面说话。惜春道:“说了一天,没有说着要紧的。究竟这因果如何起,如何灭?”宝钗道:“便是妹妹你说自己的因缘,尚未说完,被他们打断了,我还未听得明白。”青棠道:“因果从心起,从心灭,其中有浅深、大小、厚薄之不同,故起灭有迟速难易之不同。大抵根于情者为最深。情之中,根于爱乐者为尤深。皆易起而难灭。至根于性者,则穷天地彻古今而不灭的。”惜春道:“欲灭之当用何法?”青棠道:“浅小者可划削之,厚大者须逐渐节减之。薄者或克以猛力,或磨以精心。至于深者,则必消而融之。尤深者必顺而化之。”宝钗道:“这说的我就不懂。妹妹说我已悟到真处,什么是真处?”青棠道:“姊姊说欲断情根,怎么反从情欲中去求,—这就是了。”宝钗道:“我就是这个不懂。圣贤仙佛无非教人节情欲,那里有反教人向情欲中去的道理。“青棠道:“姊姊所说的,与四姑娘的话看是两样,却都是勘到真处。四姑娘,你说如何?”惜春道:“这就是你才说的消而融之、顺而化之的道理么?宝姊姊一时自然未必会通哩。”宝钗向黛五道:“妹妹!你明白不明白?”黛玉道:“我也不懂。”
说时?已吃毕饭,各人散坐,吃茶。紫鹃、莺儿等各自闲话。宝钗道:“妹妹到底教我明白了才好,怎么又秘而不宣呢?青棠笑道:“不是秘而不宣,如四姑娘已明白了,姊姊这一回儿自然不得明白。我说个比方罢,譬如一点水,一点火顷刻可灭,大了就难了,若江河之水,要拿土去克他,不但不能,反激成他溃决的势力;燔山之火,要拿水去制他,不但不能,反助了他猛烈的光焰。况水火尚非至灵之物,情之变幻更非水火可比。古人说金石可烂,日月可薄,是何等力量!所以古人治情有顺有逆,无非因势利导,使潜移默化而一归于正。不然,以圣贤、仙佛的力量,何妨把天下人物的情根都去尽了,岂不干净!为什么叫天下人物都有了情,又要变尽方法去去掉他!”要晓得,情根于性,无性便无天地、无人物,有性便有情,有情便有性,种种变幻。圣贤、仙佛不过要情归于性,不是要去掉这情。”宝钗道:“既不要去掉这个情,则圣贤所说的治情复性的道理,难道还不详尽?”青棠,道:“何尝不详尽!然圣贤说了,能依着他性情合一的究有几人!即仙佛所说何尝不详尽!然仙佛中如我之不能解脱。屡历尘世的,亦指不胜屈,难道不是经历千辛万苦、积功累行数千百年的!就是姊姊,你于圣贤所说治情的道理,已是晓得的了,你如今的情是如何光景!”宝钗道:“我又不曾用过功夫,不过记得几句书,晓得有这个道理,不敢纵情就是了。岂比妹妹几千年功夫还说,情根未化,所以心中不解。”青棠道:“姊姊的前因是不记得的了,也有几千年的功夫哩。姊姊若是化了情根,也不在尘世了!姊姊说不敢纵情,恐怕其弊还甚于纵情。”宝钗失惊道:“这怎么,说?我更不懂了!”青棠道:“这就是方才说的以土克江河之水、以水克燔山之火了。”宝钗默然。青棠道:“姊姊你慢慢的就事体验,自然就明白了。”
宝玉坐在黛玉下首,听他们谈得高兴,悄悄的向黛玉道:“宝姊姊的道学只怕要说散了。”黛玉含笑道:“这说的你都懂得么?”宝玉道:“都还懂得。”黛玉道:“我还不大懂。”宝玉道:“你回来再问他,这才说了十分中没有一分哩。”宝钗道:“天石早了,我们去了罢,不要打搅他们的良宵。”惜春道:“也该散了。”惜春告别先行。宝玉道:“宝姊姊不是要邀棠仙过去么?”宝钗道:“且过些时再来邀,此时太觉不情。”宝玉道:“我说要翻悔的。”黛玉、青棠皆含笑目视宝玉,宝玉道:“我送姊姊回去。”宝钗道:“这断不敢当。”说着,已至门口,与黛玉、青棠等告别。黛玉向宝玉耳语,宝玉悄悄跟在后面,到了宝钗屋里。
宝钗坐下,抬头见了宝玉,笑道:“怎么你又来了?还不歇着?”宝玉道:“林妹妹撵我来的。”宝钗道:“梗不得,林妹妹新人才几天,如何撇了他!满了月再说。莺儿快送二爷过去!”宝玉道:“林妹妹要同青棠说话,我出来时已经关了门。这回子去,必不开的。姊姊容我这里歇了罢。”宝钗不信。宝玉道:“你不信,打发人看去。”莺儿道:“真个的,我们出来了不多一回,就听见关门的。”宝钗只得罢了。不知晚景如何,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单说宝玉来至宝钗房中,莺儿等伺候洗漱、添香、倒茶、卸妆。宝钗道:“你如今竟不比从前了,也会周旋应酬。”宝玉道:“我几时会周旋应酬?”宝钗道:“你自从去年回来,陪了我大半年。现在林妹妹来了才几天,你们生死缠绵,想来话也还没有说完,怎么就急急的到我这里来,这不是恐怕我有什么意思,特地的来周旋一回么?”宝玉道:“不瞒姊姊说,这几日忙忙碌碌,实在的话也没有好生的说。昨日妹妹催我到青棠那去的,今日又催我到姊姊这里来。我原晓得姊姊必不以为然,无奈妹妹不依,后来青棠又劝着,说他要同妹妹说话,“你且去几天回来,我再去与姊姊细谈。”我才来了,并不是我周旋应酬。”宝钗道:“不是你周旋,就是林妹妹周旋了。”宝玉道:“这也不是周旋。姊姊同林妹妹本来相好,林妹妹觉得撇了姊姊,心上不安似的,这也是出于至诚。”宝钗道:“青棠同妹妹天天在一块,有什么话一定要今儿说,你可晓得?”宝玉道:“略晓得点大谱儿,回来细细告诉姊姊。”两人宽衣睡下。莺儿放了帷幔,掩门而去。
天明,宝玉见宝钗尚未睡醒,悄悄起来,取床夹被替他盖好,穿衣下床,轻轻开门,走到麝月们房里。见麝月、莺儿都未起来,又到秋纹、五儿房里,见五儿将醒未醒,正在翻身。宝玉坐在炕沿上,五儿一翻身,见了宝玉,失惊道:“怎么二爷一早跑到这里?”宝玉道:“奶奶还未睡醒,我不爱睡,所以悄悄的起来。天还早,—你再睡一回儿。”五儿道:“我也睡醒了,二爷请出去,让我起来伺候。”宝玉道:“我坐一回子,你也躺躺。”五儿道:“二爷在这里,我也睡不稳,我要起来,”宝玉道:“我替你披衣。”五儿连忙道:“二爷使不得,我不起来。”说着,叫道:“秋纹姊姊!惫不醒!二爷都起来了。”宝玉道:“他还没“有醒,何苦吵醒他!”秋纹刚刚醒,看见宝玉,说道:“二爷几时来的,这么早!”五儿道:“你瞧瞧太阳多高了!”说着,坐起来。宝玉替他披上夹袄,下炕来。秋纹也跟着起来。五儿出来,叫了脸水。宝玉道:“就在这里罢,到那里去恐怕惊醒了奶奶。昨儿晚上奶奶不大舒服,今儿让他多睡一回儿,到底病绑还没大复原。”五儿道:“可不是!这几天劳碌着了。本来病了这么一大场,又好些时没有吃药,只怕还要吃些调补的药才好。”
宝玉盥漱毕,走到宝钗房里来。莺儿、麝月都已起来。到床上看时,宝钗尚自酣卧,遂坐在床头。一回儿,宝钗醒了,道:“你起来了。”宝玉道:“我起来好“回儿,姊姊身上觉得怎么样?”宝钗道:“觉得懒得很。”宝玉道:“姊姊今儿不要出去了,我替姊姊回一声,你养几天。我叫人把从前吃的药单子送去改改,再吃几、剂药。”宝钗道:“药是不去再吃他了。我依你,歇一天不出去就是了。”说着起来。宝玉挂起幔子,莺儿上来伺候。
宝玉吃了点心,到王夫人处请安。却值贾政起来,尚未出去。黛玉、、李纨、平儿都已到那里。宝玉请过安,回说:“宝姊姊身上不大舒服,不能出来替老爷、太太请安。”王夫人道:“想是这几天又累着了,叫外头请大夫去。”宝玉道:“宝姊姊说r不过累着点子,不必请大夫吃药,过”天就好了。”王夫人道:“既如此,且等他歇一天。要是明儿还不好,再请大夫去。”宝玉答应着。王夫人道:“从来说新房不可空,你怎么就跑出来了?”宝玉道:“妹妹再三的叫过来的。”王夫人道:“你们姊妹原相好,但这新月子里,你。也不必太拘。”黛玉忙站起来道:“因为宝姊姊身上还没大复原,陪着说说话儿,到底好些。”贾政道:“今儿是柳二哥的姑娘要到不是?一切都料理妥当没有?”王夫人道:“都料理了。回来我带着珠儿媳妇同林丫头接待他在梨香院暂住,等他搬了新宅子,我再去拜他。”贾政点头,站起身,出外去了。
黛玉等退了出来,同到宝钗处。见宝钗倚枕靠在床上,徐徐起身。黛玉坐下,道:“姊姊身上不舒服,想是累着了。本来晚儿谈了一整天,我也觉得累了。”宝钗道:“妹妹如今身子竟比我好多了。我这一场大病,把人竟病钡了。我想青棠是个仙人,要请他使点仙法,替我治一治才好。”黛玉道:“我回来叫他来。是他一天的话,把姊姊听累了,罚他来治好了,不然不依他。”大家都笑了。宝玉道:“我去找他来。”走到潇湘馆,见紫鹃在堂屋里。宝玉道:“青棠呢?”紫鹃道:“我们两人一块儿陪着奶奶的。宝玉笑道:“说些什么?紫鹃一笑,晕红满颊,道:“你问他去。”宝玉笑道:“你难道没有听见?”紫鹃怔了一回,道:“我睡着了,我没有听见。”宝玉道:“姊姊不肯说罢了,何必哄我!”紫鹃道:“听是听见了,也不懂,也学不上来。”宝玉道:“姊姊聪明人,怎么说不懂?”紫鹃道:“老实告诉你罢!昨儿说了一夜,通没有睡,今儿人都困的很。他那些话忽然天上,忽然地下,怎么能懂!你们想来说过了的,尽着问我做什么呢!”宝玉道:“姊姊歇歇去罢,妹妹浑竖有人伺候,今儿有客来,要忙半天哩。”紫鹃道:“也不怎么困,姑娘真是大好了,竟一点不困倦。听说你晚上不睡觉的,你们两个真是天生一对儿。”说着,微微一笑。
宝玉携着手来至后边。见青棠独坐室中,起来让坐。宝玉挨肩坐下,道:“昨儿姐姐同妹妹竟夕之谈,我问紫鹃姊姊,一句多不肯说。”青棠笑道:“紫鹃姊姊昨儿累了,我是省得一遍一遍的说,所以拉着他一块儿。小姐天分绝人,透彻了悟,紫鹃姊姊还似信不信的哩。”紫鹃道:“我是愚蠢凡人,怎能比姑娘!你不要嫌烦,我还要细细的问你,要好好的教我,我或者可以明白些。”青棠道:“不妨,我们早晚得空再谈。”向宝玉道:“昨儿是得意的。”宝玉道:“真不出姊姊所料。宝姊姊今儿身上不舒服,”妹妹说是姊姊昨儿一天的话说景了,要请你去治好了才罢。”青棠笑道:“这真该罚我,倒不是说多了话,倒是少说了一句话。不妨,我就去看—看。”紫鹃道:“我也同去。”青棠道:“屋里没有人,你也歇歇,我替你说请安就是了。”二人同着到宝钗处。刚要坐下,莺儿来回道:“外头说柳二爷到了,请二爷呢。”
宝玉即更衣出来,到贾政书房中。见贾琏、贾兰、贾环陪着湘莲说话,。宝玉与湘莲拉手问了好;宝玉道:“二哥来得甚快。”湘莲道:“我搬的日子已看定了,明儿恐怕错过,所以匆匆先将家姑母、舍表妹接来,再去料理一切。”宝玉道:“还要料理什么事?”湘莲道:“家姑丈在日,薄有田产,自己没有儿子,过继了个侄儿,娶了媳妇。这媳妇与家姑母不大合得来,所以家姑母不愿意与他同居。姑母亲生有个妹子,今年十六岁了—家姑母的意思,将田产房屋全交与嗣子执掌,但留住的卧房,预备姑母回去祭扫居住。此外,除随身衣服之外,一概不带,所有田产,酌量提出一分,为将来妹子出嫁之用。嗣子倒一一遵依,那媳妇竟不能依,费了许多口舌还未明白。我劝家姑母不消要他,将来妹子应怎样出嫁,都是我的。家姑母又不依,说“这女儿是我亲生的,怎么这家私我就一毫无分!”依那媳妇的意思,不但田产不肯提,连姑母妹妹的随身衣服行李都不许带才好,莲我也无从劝说。还是嗣子说“到亲戚人家去怎么连衣服铺盖都没有,成个什么样子!”族中又有几个长辈也说“这断使不得”,这才罢了。”贾琏道:“这东西如此可恶,何不告他?”宝玉道:“依我看来,二哥你的主意是的,还是劝姑母不要那点田产罢了。这媳妇想是十分不孝,嗣子不能正抬,”也不是个好人。将来不要理他就完了,何必累赘呢!”湘莲道:“原是如此。还要等家姑母气平了再劝他。”
贾琏道:“听说提学初三开考,老弟,你乔迁之后作连科哩!场期近了,我们要紧吃喜酒哩。不要紧的事,且撂开。”湘莲道:“这么快,连客都不能请了!”贾琏道:“这是向来没有这么迟的。因着学台病笔了,补放新学台接着考?这才压到这时候。你等高中了一块请客,岂不又省事又热闹!”正说得高兴,湘莲的人来说道:“姑太太到了,行李都来了。”贾琏派人招呼,请入梨香院。
宝玉同了湘莲等到梨香院门口,迎接进去,复又上去拜见。湘莲行着[礼]说道:“这是贾府的琏二爷、宝二爷、环三爷、兰哥儿,与侄儿骨肉至好。”宝玉跟着贾环一齐行礼。见一位四十多岁的太太,相貌与湘莲相像,甚是娴雅,还了礼,说道:“舍侄承各位老爷提携,我正要道谢,就过去给老太太、太太们请安。”宝玉说:“家母已恭候多时;请姑母歇息一回,再请过去。”大家退了出来。”宝玉见湘莲忙忙碌碌的,不便久坐,便说道:“回来我们再谈。环兄弟,你帮着二哥料理。”贾环答应着。
宝玉回来到宝钗处,换了衣服。见宝钗与青棠在炕上促膝倾谈,便道:“姊姊吃什么没有?身上觉怎么样?”宝钗道:“吃了。我本不怎么,躲一天懒,省得陪客。这回儿也快要吃饭了,你吃饭没有?”宝玉道:“我就在这里吃罢。你们只管谈,我不打你们的岔。”宝钗[道]:“你来了,我们不谈了。”青棠微笑。宝钗道:“其实你还有什么不晓得的。”青棠道:“方才说的是二爷不晓得的。”宝玉道:“什么?”宝钗笑着向青棠道:“不要告诉他。”青棠含笑点头。宝玉道:“你们既不谈,倒不如吃饭罢。等我去了,你们谈一晚上。”宝钗道:“真个的,妹妹!你不嫌脏,今儿在这里歇。”青棠道:“我是不拘那里都好。二爷呢?”宝钗道:“二爷找新人去,今儿再不容他在这里了。”青棠笑道:“我就陪姊姊,姊姊你把莺儿姑娘也叫来,一块儿说话热闹些。”宝钗道:“也好。”
宝钗叫莺儿拿饭,两人同在炕上吃了。宝钗又奉了青棠三杯酒。宝玉道:“我去了,你们尽着畅谈罢。”走到五儿房里,五儿不在房中。刚欲出来,”见秋纹进房来,说道:“二爷你见那柳家的姑太太没有?好个大家模样儿;不像个屯里人。那位姑娘长得也好。”宝玉道;“我见了姑太太,没有见姑娘。来了几时了?”秋纹道:“来了好一会儿。太太、三姑娘陪着吃饭,二奶奶们都在那里伺候。”只怕还要到这里来哩。”宝玉道:“太太只怕还留吃晚饭罢?”秋纹道:“这回子多早晚才坐下;吃完怕不就晚了,还吃什晚饭呢!”
说着,五儿也来了,说道:“你们说知己话儿,我不该闯了进来。”宝玉一笑。秋纹道:“你又来嚼舌了!你听见了什么体己话?”五儿道:“听见了还好……”秋纹道:“早上你们在被窝里说了这半天,才是知己话哩。”五儿着急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才在被窝里说知己话哩。”秋纹道:“我是你叫醒的。醒了就起来了,怎么倒说我呢!”宝玉连忙劝道:“玩笑不要认真。总是我来了,不是这个多心,那个多心。”五儿道:“你听秋丫头的话,说的这么好听。叫人家听见了,不知成了什么了!”宝玉道:“其实没有什么,他原是怄你玩。就依他那么说,也没有什么。我昨儿倒同奶奶在被窝里说了一夜的知己话,你们怎样不说呢!”两人都红了脸,笑道:“二爷这说得更好了。”宝玉道:“我告诉你,奶奶今儿邀了棠仙晚上说话,这才是体己话呢!你们何不去听听?”秋纹道:“棠仙同奶奶谈的什么仙人,什么圣贤,我们不懂,谁要听他!”宝玉道:“今儿不是那些话了,好听得很哩。”五儿道:“二爷怎么晓得?”宝玉道:“我听过的才晓得。我听奶奶说,叫莺儿去陪着,你们何不也去听所。”五儿道:“奶奶不叫我们,我们怎么去!”秋纹道:“我们等莺儿进去了,悄悄的在幔子外听,就怕听不明白。”宝玉道:“我同奶奶说,叫你们都去听就是了。麝月姊姊呢,你回来也悄悄的告诉他。”五儿道:“二爷今儿也在这里歇?”宝玉道:“奶奶要同棠仙谈说,所以不要我在这里。我回园子里去。”秋纹道:“潇湘馆地方虽好,到底不宽敞,不如这边好。”宝玉道:“那时候原因为奶奶没有全好,新奶奶又爱这屋子,所以暂时挤着。大约满了月就要搬过”来的。”说了一回,宝玉换了衣服,出去请柳湘莲,陪着吃饭。
席散进来,到王夫人处。贾政也进来,说了几句话,到姨娘房中去了。王夫人说:“柳姑太太为人甚好,那女儿长得也齐整。到底是大家出身,虽住在屯里,没有一点子屯里的气。”又说:“讲起他那儿子、”媳妇来,真可恨,竟有些像那蟠儿的媳妇。天下那里生这种人!”黛玉道:“柳姑太太说着很生气。其实,在这种人,不过贪这点子田产。随他去,不要他,就完了。”宝玉道:“可不是!我同柳二哥都是这么说。回来请太太劝劝,省得再闹些口舌。柳二哥场事忙得很,也没有功夫再闹这些。”
王夫人点头。又道:“宝丫头怎么样?”宝玉道:“好了,不怎么样。吃了饭同棠仙说着闲话,明儿就好出来的。太太明儿过梨香、院去不去?“王夫人道:“我打算等他搬过去了,再去拜他。明儿你们去送送,道个喜。后儿我带着媳妇们去。”李纨道:“后儿是林妹妹回九。”王夫人道:“林妹妹新媳妇,本可以不去。过了回九,提另走一趟就是了。平儿,回九的事都料理了?”平儿道:“都料理了。不知林妹妹还是当天回来呢,”还是要住几天?”工夫人道:“新月子自然要当天回来的。”又道;“我也乏了,你们各自歇去罢。”大家退了出来。
宝玉同了黛玉到宝钗处走了一走,又向青棠耳边说了几句话,青棠笑着点头。回到潇湘馆,紫鹃伺候黛玉卸妆更衣,各自散去,二人就枕。宝玉道:“妹妹谈了一夜,又忙碌了一天,倒不困倦么?”黛玉道:“这回子也觉有些倦了,我们睡罢。”宝玉道:“宝姊姊的身子竟不如妹妹多哩了。”黛玉蠓咙答应。宝玉便不再说话。看着黛玉的睡态,想起古人咏美人的涛来,竟无一句可以形容这态度。想自己做一首诗,也觉总难描写。合目凝神想了一”会,又细细赏鉴了一回,心中觉有万分得意。天明起来:宝玉到湘莲那边,送他搬人新宅。吃了酒,谈了一天。”
黛玉请安后,同宝钗到屋里谈了一回,说道:“我要找大嫂子说话去;”宝钗道:“说什么话?”黛玉道:“就是我兄弟要求亲的话。姊姊想来晓得的。”宝钗道:“恍惚听见说的是喜姑娘,这晌大家都不提了。喜姑娘近来也三天两天的不好,我正摸不着原故。”黛玉道:“原来姊姊还不晓得。喜姑娘有几天没见他,我们看他去。回来再找大嫂子。”说着同到王夫人对房,见喜鸾躺着,头也不梳,勉强起来让坠。黛玉道:“妹妹怎么不舒服?”喜鸾道:“想是凉着了。乍寒乍热,好几天不能吃什么,人也撑不住。”宝钗道:“吃药,没有?”喜鸾道;“太太说且养几天。”宝钗道:“前回瞧我的那大夫就很好,该请他来瞧瞧。今年天不冷,怕是时气。”喜鸾默然。黛玉见喜鸾懒待说话,便道:“妹妹躺着不要动,再来看你。”起身出来。向宝钗道:“这事我正要请教姊姊哩。”
二人同至李纨处,见李纨带着素云、碧月几个丫,头在那里翻箱子,宝钗道:“大嫂子忙得很,我这两天又没有能来帮忙。”李纨连忙让坐,说道:“也没有什么忙,总是些琐琐碎碎的事。”黛玉道;“本来吉期近了,我们不但不帮忙,还来打你的岔。新房想来收拾好了,我们瞧瞧。”李纨道:“就在那边。”三人过去看时,尚未铺设全备,复至李纨房中。
黛玉道:“我为我兄弟的事来求大嫂子,不知说过了没有?”宝钗道:“我还不晓得,大嫂子你先告诉我。”李纨道:“我这一向忙得忘前失后,总没有空同你谈。真是梦想不到的奇闻……”遂将宝玉所述琼玉的话,细细说了,道:“我要与四姑娘说。见于他,我就觉得难说,,所以还没有说。”宝钗道:“这真意想不到。这位兄弟的奇处,大约不在我们那个之下了。”李纨道:“宝玉就说“服了他”,他再没有这种心思。想来林妹妹的令弟,原应该迥不同人的。”黛玉道:“我的意思,就要请大嫂子同四姑娘说一说。我明日去,我兄弟必要缠我有个回信,也好叫他息了妄念。”李纨道:“妹妹!惫是你同他说得来些。”黛玉道:“是我自己兄弟,怎好自己说!“况且太太告诉过大嫂子,也要回太太的话的。”宝钗笑道:“大嫂子!我们同去说,去碰个钉子亦没有什么。天下事料不定,既有这意想不到的,恐怕还有意想不到的,也未可知。”李纨道;“我们把三姑娘,平丫头找了同去。”宝钗道:“也好。”李纨叫素云:“去请琏二奶奶同三姑娘,到四姑娘那里说话。我们都在那里。”说毕,同人园中,到栊翠庵来。
惜春迎着让坐,李纨道:“到这里竟是别一世界。”宝钗道:“今儿我们来替四妹妹道喜的。”惜春道:“宝姊姊说到那里去了!我有什么喜!”宝钗道:“你有合家梦想不到的大喜。”惜春道:“宝姊姊今凡那里这么高兴!”宝钗道:“你这大媒怎么不开口吓?“李纨道:“这倒不是玩话,我是奉太太的命,又是林妹妹的托,故而大家同来。”遂将“琼玉向老爷求亲,老爷同太太商量,太太叫问问你的意思”,以及宝玉所述的话,一气说了一遍,又道:“我是愚人,有一句说一句,并没有添一个字改半个字,也没有我半句在里头。姑娘意思怎么样,告诉我,我照样的回复太太去。”宝钗不等说完,笑道:“这不像做媒,倒像叙口供似的。”黛玉道:“这原是我兄弟的妄想,但念他却发于敬慕的至诚,并无一毫别念。四妹妹的高尚绝俗,我们大家都久已知道,所以大嫂子方才说话,原晓得四妹妹必不以为然。我因为你晓得我兄弟并无别念,却也是个绝俗的人,所以不得不把他的意思替他达到。”惜春默然不语。宝钗道:“四妹妹,你同林妹妹是最好的,他的话断不肯赚你的。若是别人,我断不敢恭赞一词,林妹妹说他兄弟既然如此诚求敬慕,岂是寻常世俗人才,似乎不必固执。”
正说着,入画报道:“三姑娘、琏二奶奶来了。”大家站起来让坐。平儿道:“我有点零碎事,耽搁了一回。那晓得走到这里,三姑娘还在我后头。”宝钗道:“今日媒人聚会,有这些人,想来不怕打断腿的了。”探春道:“你们说得怎样了?”宝钗道:“才做了个起讲哩。”平儿道:“我们多知道四姑娘立志要成佛的人,这红尘中的话,所以不敢来说。前儿太太吩咐了,我也没来。但这事不比别家,求得虔诚的很,不晓得四姑娘可肯通融?”探春道:“二哥哥要想成佛,:还是回来了。四妹妹也说他是的,二哥哥也说四妹妹不,必出家。,依我看来,。这佛不成他也罢。”惜春仍是默然。
黛玉见他心上沉吟,面无愠色,便道:“我也同兄弟说过,四妹妹不比别人,他的意向我是深知,不是浮慕清静的人,不如还是喜姑娘罢。他说四妹妹是仙佛中人,他要奉为师贤。或者能鉴他这番诚意,若竟不能,原是无可勉强,惟有终身虚此正室,谓之命薄缘悭罢了。妹妹,你意下如何?大家都是相好姐妹,不妨说了,省得再来搅你。况你既是仙佛中人,更不必拘世俗儿女态了。”
惜春停了一回,徐徐的说道:“我是自知命薄,生在这繁华富贵之中,又没有享受繁华富贵的福分。大凡人家所能的事,我没有一样能的。世间所争所好的事,我没有一样好的。我这个人真是无可安放,无可归束,所以只得乞怜仙佛,归人空门。若说成佛成仙,我何敢作此妄想。方才这些话,想来姊姊们不是同我玩,但我还不解琼兄弟何取于我;而忽作此想?”黛玉道:“我兄弟敬慕的意思,方才都已说了,难道妹妹还不信?别人不敢说,我这兄弟年纪虽小,却十分诚实。讲到他才分呢,不及宝哥哥。若讲情性至诚,比宝哥哥还要强些。至于识见议论、胸襟气度,却又与宝哥哥不同,别是一路。”宝钗道:“即如妹妹出阁。我听见说,琼兄弟苦苦的将田产分了一半,姐弟两个你推我让,哭了一天。这就不是寻常性情了。”黛玉道:“这是真的,我看他哭得可怜,只得依了他。“难为我那姨娘,也帮着苦苦的让。”李纨、平儿、探春齐道:“林姑娘的话,再不错的;他可以力保,四姑娘还有什么信不过!就这么定了罢。我们回太太去。”惜春道:“嫂子们想还没有吃饭?”李纨道:“真要吃饭了,你又不留客。”乎儿道:“大嫂子才做媒人,倒想诈酒吃了。”黛玉道:“都到我那里吃饭去。”说着,携了惜春道:“我帮你送客。”叫:“入画姑娘!你拿你们姑娘的碗箸去!”一同出来,到了潇湘馆。各人随意行坐,黛玉一转眼不见惜春,问翠篑道:“四姑娘呢?”翠篑道:“后面去了。”黛玉笑向宝钗道:“姊姊说的不错,这事真有几分呢。”李纨只是摇头。黛玉道:“四[姑]娘找青棠去了,我们都不要去听,让他们说话。”叫翠篑到后面,把紫鹃们都悄悄叫出来,不要惊动四姑娘。翠篑答应进去,紫鹃、翠篑几个人都陆续出来,黛玉叫传饭,问紫鹃道:?四姑娘同青棠说话不是?”紫鹃道:“四姑娘一进去,就找了棠仙,关上房门说话,一些儿声气没有。”黛玉点头。
李纨、探春、平儿都笑道:“我们都糊涂了,早该请棠仙说去,岂不省事!”黛玉笑道:“他如何能说!”这回子却用着他。我们说来说去,总说的是世上的话。他说几句虚无缥缈的话,只怕四姑娘倒爱听呢。。”宝钗点头道:“是的。”一回儿,摆了饭,还不见出来。黛玉道:“我们忍着饿,等他一等。”大家又说一回喜事的话。
青棠同惜春出来,李纨道:“你们好谈,把我们都饿坏了。”于是大家吃了饭,散坐吃茶。惜春道:“嫂嫂、姊姊们才说的话,依着道理,原没有问我的理。因为我执意出家,所以老爷、太太也问起我来。我这回子爽利要说句越理的话,嫂子、姊姊们不要笑我,怪我。并不是不信嫂嫂、姊姊们的,因着这关系自己,也关系人家,恐怕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向黛玉道:“竟要请你们琼兄弟来,我同他当面说几句话,等他同姨娘、太太也商量商量。不要年轻冒失,一时高兴,将来彼此无量…”李纨听了,摇着头,不开口。黛玉道:“这个容易,妹妹肯同他面谈,他正要求教。况且是个小兄弟,又见过的,又怎么妨碍!。我明儿回去,就带他来。但不知妹妹要说什么,可好先说我听听。”惜春道:“明儿总是大家听见的,何必先说呢!”宝钗道:“我们来揣摹揣摹,约莫着是什么。”青棠尽着笑。惜春道:“请嫂嫂们就回老爷、太太,就请琼兄弟在太太那里,我过去就是了。”
宝钗想了一回,道:“这竟无从揣摹。林妹妹绝世聪明,必能猜着。”黛玉道:“这个如何猜得着!连这话我也没有料得着,那里还能猜到那个话!””惜春道:“没有别的。依林姊姊说,.琼兄弟的意思,竟是明知我是个废物,一定要;他果然如此,必是有一定的缘法。琼兄弟必定有些根基。所以我问棠仙,棠仙虽说极有根基,但这根基的深浅,同那这辈子能够成就这根基不能够,”恐怕林姊姊也不能晓得。所以必要当面一谈,也顾不得叫人家笑话。那些俗人,他就笑话我,也于我无干。”宝钗道:“人家这么敬慕你那个还笑话你呢!要之,你们这两位,也是天生一对的奇人,有一无二的。我虽猜不着你要说什么,我倒能拿稳此事必成哩。”黛玉道:“这根基的话,连我也真不懂得。”惜春站起,告辞回去。大家又称奇道怪了一回,各自散了。
惟宝钗拉了青棠进黛玉房中,三人促膝谈心,丫头们倒了茶,到外间伺候。黛玉问青棠道:“四姑娘同你说了些什么?”青棠道:“四姑娘告诉我少爷求亲的事。四姑娘也诧异说:“天下那里有这种人!”我说:“天下人像少爷这样,原是没有的。稍差一点的,怎说没有!”我将少爷的情形细细说了,四姑娘说:“竟是真的?”我说:“我怎敢说谎!”四姑娘还是踌躇,我道:“四姑娘,因缘固不能逃。况且彼此功力根基合则两全,离则两散,你倒不要坚持太过了。,四姑娘才说:“根基到底如何?”我说:“四姑娘要不信,何不自己问问、瞧瞧!”四姑娘说“我是最信服你的,然这事关系、大了,我竟要问问。况且传述的怕有遮掩。”我们少爷还有甚说,同四姑娘一谈,这事就完了。”宝钗道:“这话我就不大很了了。”青棠道:“四姑娘的功力已很好了,将来要大成就的呢!”黛玉道:“这也是琼玉的造化。”向宝钗道:“姊姊昨儿谈到什么时候?”宝钗道:“三更天我便倦得狠了,棠仙同莺儿又谈了一回,妹妹是透彻的了。”黛玉道:“也没有细谈。”宝钗道:“我还没有头绪哩,今儿还要请他去。”青棠道:“过一天再去罢,今儿三爷恐怕要去呢。”宝钗道:“正是,妹妹我同你说,我们相好姊妹,把那些世俗周旋的故态要一概去掉才好。你这回子新月子才几天,怎么把他推出来!今儿我们说明白了,你且满了月再说。今儿我一定要请棠仙去,等我们把话说完了,才放他哩。”黛玉道:“姊姊向来待我亲妹妹似的,我有什么世故周旋呢!不过彼此轮着说说话儿。今儿姊姊身上想来还没大好,等青棠陪姊姊就是了。至于新月子的话,真是世俗的习气,姊姊也拘这些!”宝钗道:“棠仙!我们去罢。妹妹,你还出去不出去?”黛玉道:“我们同去。”同到王夫人上房。
王夫人道:“方才珠儿媳妇说的四姑娘的话,,真是谁都估不到。你明儿回去告诉琼哥儿,等请他会亲,顺便进采就是了。“黛玉道:“正要请太太示下。”王夫人道:“老爷说是他哥哥既不管,我们只好依他。横竖至亲常来往的,内里说话,也传不到外头去。回来我同老爷、同你几个人在这里看他们说话,家人,媳妇通叫开,省得传说。”黛玉答应着。宝钗道:“我倒要听听。”王夫人道:“你们要听的,悄悄在屏后听就是了。你们早些歇歇罢,他们多叫回去了。”黛玉退出,与宝钗各自回房。
到已晚时,宝玉方进来说道:“今儿一日不见。”黛玉道:“今儿在柳二爷那里哩。”宝玉道:“整整吃了一天。他那里房屋倒很好,客人不多,倒不好就散;老爷都坐了半天。”黛玉道:“我们是说了一天。”宝玉道:“说什么?同那个说?”黛玉将日间的话一一告诉,宝玉道:“这连我也不懂。这好了,有些意思,大约可以望成了。几时来呢?”黛玉又告诉王夫人的话。宝玉点头,叹息一回,道:“棠仙在屋里么?”黛玉道:“你没有到宝姊姊那里去?”宝玉道:“没有。”黛玉道:“棠仙在那里哩。”宝玉道:“想是宝姊姊拉去的。”黛玉点头。宝玉道:“妹妹明儿回九,早些吃饭歇着罢。我是不吃饭了。”黛玉道:“今儿午饭吃迟…这回子还不觉饿,吃点稀饭算了罢。”叫紫鹃拿稀饭去。
紫鹃答应,将稀饭取来。黛玉又把宝钗的说话告诉,因说,道:“宝姊姊那里倒不可大意;譬如我们一天不见,我是惦着,宝姊姊也是惦着。你到宝姊姊那里去了,我断不怪你。你到我这里来,没有到那里走走,他心上惦着你,你反不拘着他,恐怕他说是你冷落他,也显得你心上分了厚薄。要晓得,宝姊姊待你的心与我一样,只怕还要切些。此时宝姊姊见你我因缘成就,他也欣然,既不妒我,又不怨你,这是宝姊姊的好处。然我估量着,那心上必有一种不熨贴、不悔洽、说不出的情形,你不可不体贴。为什么呢?他存了个我们的情意比他深的意思,他要防我把你的,心都笼络住了。你既心向于我,必不能再向着他。将来徒有夫妻之名,究无恩爱之实。他要争又不好,不争又过不去。近又不好,远又不好。这是大难为情的。丛前宝姊姊病了,,焉知不是为此!这回子身子总不大好,究竟还是心上这些缘故。你若能体贴着他,”他更心上安了,不至再生出别的猜虑来,身子也就好了。至于我与你,还有什么说的!不但心心相印,你便偏向着宝姊妹,我也只有喜欢,断没有别的意思的。想来你也知道,我们两个心久已并成了一个心。宝姊姊现在还是独是一个心,必要把他的心拉过来在咱们一块儿,化作一个心,这才是长久的道理。你往后务必在宝姊姊身上留点神,我这里倒不必留神。我不比从前的小性儿。你若是在我身上留神,倒反生分了。古人朋友相好,尚且彼此忘形,岂有我们连“忘形”两字多够不上么?”宝玉道:“妹妹这话,真是一番苦心。宝姊姊待我原是好的,他若是疑咱们有异心,那就是他糊涂了。”黛玉道:“这原是我估量着,就果然疑咱们,也怨不得他。我们平心而论,你到底是待我好,还是待宝姊”姊好?”宝玉默然。
黛玉道:“你既知道宝姊姊待你好,你也应该如分而偿。古人说的;得意一人是为永毕,失意一人是为永讫”,他也[好1容易才归了你,你若不一心向他,叫他[向]谁呢?你将来把我的心也要细细告诉他,”估量他也未必再疑我。能够三人一心,扶助着你,岂不是全美的事。就是将来姬妾丫头们,也就要拿实心对他,不然叫人家[怎]把真心向你?毋论十人百人,总要归并一个心才好。”宝玉叹息道:“妹妹这话,想来后妃的德行也不过如此。我先拜服了,依着妹妹留神就是。”
第十六回
次日起来,宝玉同黛玉回门,到晚方回。见过贾政、王夫人,回到潇湘馆,不见青棠。回道:“宝二奶奶邀过去了。”黛玉更衣,喝着茶,紫鹃道:“少爷今儿得意得很,恨不得就赶着过来。这大约也是天缘,不知究竟能成就不?”黛玉道:“不是我哄他,他还没有这么得意呢!这事大约是成的了。难道当面说一番,又罢了不成!”紫鹃道:“从来没有听见这新奇的事,真是这四姑娘叫人摸不着脾气儿!”黛玉道:“今儿二爷大约在那的了,我们收拾睡罢。妹妹你陪我。”紫鹃道:“棠仙在那里呢,只怕二爷未必在那里。我看二二爷心上,一刻多离不了姑娘。”黛玉笑道:“你呢?”紫鹃道:“姑娘怎么同我就说玩话!我算什么呢!”说着,飞红了脸。黛玉道:“不要管他,我们且收拾睡。”紫鹃出去叫人关了门,嘱咐守夜的老婆子道:“恐怕二爷要回来,听着些。”老婆子道:“姑娘请安置,我们等一回子再关门就是了。”紫鹃伏伺黛玉安歇,自己也宽衣陪着。
黛玉拉紫鹃并枕道:“妹妹!你记得从前我病中,你劝我打主意,你关切我什么似的,我是当你亲妹妹,我难道不要劝你打个主意!”紫鹃道:“姑娘的恩典,我还有什么不知道!总靠着姑娘,我还打什么主意呢!”黛玉道:“青棠前儿说的,你都明白了?”紫鹃道:“有些不明白的,我又问了他,差不多都明白了。只是还没有依他用功夫,还要慢慢的找他指点哩。”黛玉道:“你晓得青棠拉你谈是为什么?”紫鹃道:“不过陪着姑娘。”黛玉道:“你难道不记得从前在扬州的话?”紫鹃道:“那不过说着玩罢了。”黛玉道:“你同二爷从前的情分本就好,近来你瞧二爷比从前如何?”紫鹃道:“觉得比从前更好了些。”黛玉道:“你怎么说是玩话呢!你难道还有别的主意,还是信不过我?”
紫鹃听了,不禁呜咽道:“姑娘疼我到什么分儿!我还有什么别的念头!不过自己想着到底是个丫头,姑娘是格外的相待,二爷是一天几十遍的姊姊,这个福分已经就到极处了,还想什么呢!”黛玉也拭泪道:“妹妹你这话叫我伤心。你不比别人,我们是患难生死的姊妹,挣到这一日不是容易的。那天我原想你同青棠一块儿结了亲,又想,恐怕妹妹未必肯,人家知道似乎没有回过上头,我自己专主似的,所以就担搁下来。这回子又是一时不得便回,我是没一刻不惦着妹妹的事。不但妹妹,还有五儿、莺儿、麝月、秋纹这一辈人,都是旧时姊妹,我也惦着他。妹妹你肯照青棠的样子,便安了我的心,也慰了二爷的心。你不晓得,二爷这回子心上也急得很,他是不很露出来,我是晓得的。”紫鹃呜咽道:“姑娘这么操心,叫我那一世报答!”说着又哭了。
黛玉道:“好妹妹!不要伤心。”紫鹃道:“姑娘的话原该遵依,但是青棠是仙人他不拘忌,我怎么敢同青棠比着呢!泵娘的恩典,自然要依着道理来,虽是个丫头,也不好叫人家笑话。姑娘只管放心,我也不敢瞒姑娘,跟姑娘一辈子,就是跟二爷一辈子。也不争这一时半刻。倒是这些旧姊妹中,只怕有心的还不止姑娘所说的几个,他们也有耽心的,也有着急的:,都说不出来,也没有人理会。姑娘将来或者提拔几个,就是新姊妹里头,只怕也有人呢。”黛玉道:“这将来总要相个机会想法的,惟有妹妹是我最急切的。你虽安心,到底总有些避忌。假如二爷在屋里,你就不能不离开我,总觉掉下什么似的,所以同你商量。妹妹说是也是的,自然一生的大事要明公正气的好。”
正说着,听得门上轻轻的扣着,紫鹃忙穿衣起来,一面问道:“是谁?”听得宝玉声音应道:“是我。”紫鹃道:“二爷怎么这回子回来?奶奶睡了。”宝玉轻轻的道:“不要惊动。”紫鹃开了门,道:“还没有睡着。”黛玉在床上道:“可不是!才说的,就来了。”宝玉进入幔中,揭起帐子,问道:“妹妹说什么?”黛玉道:“我同紫鹃说着活,说二爷来了你就要去了,正说,你刚来了。”宝玉道:“紫鹃姊姊!你歇着罢,不要动。”紫鹃道:“二爷歇下罢。”黛玉道:“轮你留住了他,我就服你。”宝玉道:“紫鹃姊姊!你陪着妹妹。我本是不睡的,我在外头坐着就是了。”紫鹃道:“原是二爷不回来,我才陪着姑娘的。这回子回来,自然同姑娘说着话,过天我再陪姑娘。”黛:五道:“你没有这本事留他的,我留他都留不住,我同你说……”
紫鹃也不等宝玉宽衣,掩上门去了。黛玉将方才的话说了一遍。宝玉叹息道:“这入可惜了。”黛玉道:“可惜什么?”宝玉道:“可惜是个丫头。”黛王道:“我同你都没有当他丫头,难道你还当他丫头?”宝玉道:“妹妹的心,真是仙佛的心肠了。我惟有怎么说怎么听就是了。”黛玉道:“你为什么不在那边歇?”宝玉道:“宝姊姊留青棠在那里,不肯留我。青棠劝着宝姊姊,宝姊姊说:“你既劝,你也住下,不许回去。”青棠说:“我同莺儿那边去。”宝姊姊又不肯。后来青棠肯了,说:“我就在这里。”宝姊姊又不肯了。说笑了一问,还是我回来了。”
次日,黛玉、宝玉皆出门拜客,回来同到宝钗处。见宝钗丰神腴润。黛玉道:“姊姊这两天大好了。”宝钗道:“觉得好了。妹妹今儿—天怕累着了?”黛玉道:“倒也不觉得。”又道:“青棠在这里谈得高兴,不想回去了?”宝钗道:“今儿他再不肯在这里了,早就回去了。”黛玉道:“我也还要同他谈谈,过几天我再叫他来陪姊姊。”说着起身回房。宝玉同到潇湘馆。黛玉道:“你怎么不在那边?”宝玉道:“我换换衣服。”黛玉道:“明儿你还是要拜客的,在那边换不便当些?”宝玉道:“也好。”遂出园来,到宝钗房中。
见宝钗已卸了妆,宽了大衣,穿着月白绣花夹小衫,银红绣花夹裤,不施脂粉,形艳丰腴。喝了口茶,道:“青棠在这里歇的?”宝钗道:“他本不睡,同他谈得倦了,我躺着,他同莺儿谈。莺儿倦了,他就坐着。有时他也躺着说话。这几天说得高兴,也没有好生睡。”宝玉道:“姊姊倒不乏?”宝钗道:“倒不觉得。他教了我个坐功,我学着觉得好。”
次日,又出去拜了一天客,回到宝钗房中。宝钗道:“你怎么不去看你妹妹?”宝玉道:“先到姊姊这里再去。前儿因为没有到姊姊这里,妹妹说我不该。”遂将黛玉之言告诉宝钗。宝钗道:“这林妹妹用心太过了,这有什么!我们从前好姊妹,巴不得聚在一处。后来偏偏我过来了,林妹妹不在了,这回子意外的奇逢,三个人竟娶在一处,真是千古难遇的事。我这场大病,也是死而复生一般。这几天又同棠仙细谈,明白前因后果,我心上还有什么别的!不但林妹妹断不必存心,你也断不可存心。你同林妹妹夙世情深,我难道还不晓得!就是待我的情意,也同亲姊妹一般。从前本拜过我妈妈的,我也实在的爱他,他也应该晓得。要是你到林妹妹那里,不到我这里,我便怪你,那不成了这些争妍妒忌的下流人!我又何必请我妈妈去做媒哩!林妹妹说的“三个人共一个心”,这话很是。既要三个人共一个心,大家都不要存什么”心才好。你把我的心迹,也得细细的告诉你妹妹。我见面还要当面说明,往后要脱略形迹,扫除拘忌,大家得意忘言;若是尽着存心,便反生出猜嫌来了。”宝玉道:“姊姊的大贤,我也无词可赞。姊姊的话,我也定必告诉林妹妹。但林妹妹原不是存心,也不是恐怕姊姊存心,不过觉得我在那边,姊姊这边冷落了,心上惦记着似的。”。宝钗道:“往后我们都不要拘。譬如我要与你说话,我就可以找你;林妹妹要同你说话,林妹妹就可找你。或者你爱在那边你就在那边,大家坦衷直肠,这就好了。若是拘着,定要先到我这里,再到林妹妹那里,将来你再有了十个八个人,不是一夜跑到亮,还来不及哩。况且各人房里也有个便当,或是病了,或是小阿子搅着,或是心里有事不耐烦,都是常有的。要拘着了,某日在那里,某日在那里,彼此倒不方便了。譬如昨儿林妹妹说,要同着青棠说话,我就留你在这里了。”宝玉道:“姊姊这话是极,林妹妹必以为然的。”宝钗道:“好在有个棠仙是个仙人,我的心是真的是假的,他总该知道,问他就便了。”宝玉道:“姊姊这么说,我也不去看林妹妹了,我就在这里。”宝钗道:“为什么?”宝玉道:“我懒得动了,还有话同姊姊说。”
说着,吃了晚饭,又谈起黛玉来。宝钗道:“林妹妹这人,真是个仙子。从前还觉得有些太高傲处,这回子比从前更是不同,不但天下找不出第二个来,便古[往]今来也没有此一个人同他比得哩!青棠说他根底非凡,仙姑同他是姊妹。从前是昧了前因、惹了魔障,所以觉得性情与别人不同。这时因果已明,良缘已就,故而性情和洽。他说将来有大事业,这话我就深信不疑。所以我实在真心爱他,并无虚假。”宝玉道:“姊姊的前因,他自然也说了?”宝钗道:“他虽说我,还不是恍恍惚惚的,我倒不大信。”宝玉道:“姊姊何尝不是仙子!我原说过的,姊姊只是不信。”
宝钗道:“这棠仙真了不得!他这么本事,还只做仙姑一个婢女。这仙姑的本事,可想而知。”宝玉道:“他这前因也怪诞的很。”宝钗道:“我这几天,竟胜读十载奇书,闻所未闻,心上长了许多见识。才晓得我们平日所知所见,都是井蛙。就是圣贤所说的,解得一句半句,还是呆面子。林妹妹近来同从前绝然两样,未必不是得棠仙之力。这人真可做个闺房师友。你的福分也实在不浅哩。”宝玉道:“我初见他,不敢开口乱说话。后来看他一样玩笑,绝不矜持,才敢同他亲近的。这个人,若眼[前]没有姊姊同妹妹,就是第一流了。”宝钗道:“林妹妹或者可以比他,我怎么能比他呢!就论相貌,难道不是绝色么!”宝玉道:“论相貌呢,怎及得姊姊!不过他有一种气韵,却也是独绝的。”宝钗笑道:“近来大家都说“林妹妹变了一个人,绝不是从前的林姑娘。只怕这林姑娘是仙人变来的,从前的林姑娘到底还是过去了。”你道这话可笑不可笑!”宝玉道:“这必定是那丫头、老妈子们说的。”
宝钗笑着点头,又道:“我将来只怕人家也要说变了一个人呢。”宝玉道:“姊姊本没有脾气,这回还变什么?”宝钗道:“我从前也未免有太矜持胶执处,如今想来,也觉不能自然。”宝玉道:“我竟不大觉得。”宝钗道:“你不听得人家说我道学么?”宝玉道:“道学是好话,林妹妹何尝不道学呢!”宝钗道:“林妹妹纯是仙气,与我不同。”宝玉道:“从前自然不同,如今也差不多了。”宝钗道:“如今我自然赶不上他。”宝玉道:“姊姊过谦了。”宝钗道:“同棠仙一谈,才晓得道学只讲得圣贤一半的道理呢。定了这一半,反把那一半抛荒晦昧了。但凡平常的事理,拿道学去讲,原觉极有把握了。我将古来的事约略一按,这话竟是得很。所以这道学也要用的得当的。”宝玉道:“姊姊这话精当极了,依着道学,我是一个大罪人,没有一些是处。”宝钗道:“不但你,连老爷、太太没有一个是的。圣贤凡事总要求其心之所安,假如老爷、太太执着,不容你娶林妹妹,林妹妹必定终身不嫁。自己一个嫡亲的外甥女,又是老太太钟爱的,使他终老空闺,心上似乎不安。再者,太太最疼的是你,你去了,太太几乎过不去。老爷若执着不肯,你再去了,叫太太想着,心上也不安。所以老爷平日讲道学,到这时候也只得通融了。”宝玉道:“这总亏着姊姊,要是姊姊不依,老爷、太太也无法。”宝钗道:“我是依着道学也该如此,不如此,我心上也不安。”宝玉道:“我这不是总是我无可解说,惟有将来再图补报的了。”宝钗道:“你这事本用不得道学,若依着道学,不但出家不是,连同林妹妹相爱相慕也是不是的。所以说要用之得当。”宝玉道:“这是姊姊替我解嘲了!”宝钗道:“古来如这种也多,那尾生抱柱同那华山畿不必说,即如关雎之诗,朱夫子注的窈窕淑女指后妃,君子指文王。文王于后妃未至之先,寤寐求之,求之不得,至于藉寐思服、辗转反侧之忧;后妃来了,便琴瑟钟鼓之乐了!想这情形也就同后来的相思差不多,怎么圣人少年时也该如此呢!所以有人说这《诗》还是毛传郑笺讲得好,后妃求淑女如此恳切,这才是后妃的贤处。”宝玉道:“姊姊这说的益发精了。”
次日,拜客回来,到了潇湘馆,把昨日宝钗的话一一的告诉黛玉。黛玉尚未开言,紫鹃回道:“宝二奶奶来了。”黛玉起身迎出来,携了手进入房中。青棠也来,一同坐下。宝钗向宝玉道:“我同你说的话,你说了没有?”宝玉道:“刚刚说完,姊姊就来了。”黛玉道:“姊姊从前怎么样疼我,本同亲姊妹一样。人家亲姊妹还有不和好的。我本来没有亲姊妹,就是姊姊疼我。姊姊这回子格外伪谦,我实在心里不安,并不是敢于存心。”宝钗道:“我们从此说明了,妹妹要真同我好,以后断不要拘形迹,一切事情大家开心见诚的商量。我们三个人先能一心一意,[不]但长辈亦看着喜欢,傍人不至笑话,便是后来的人,也可跟上。”青棠接口道:“姊姊说得是。我们姊姊也是如此的。不但三个心要成了一个心,三个人竟要似—个人才好哩。”黛玉道:“姊姊怎么说,我怎么听,我总跟着姊姊一辈子。但是有什么不到处,姊姊也要从直的教导。”宝钗道:“我这活难道还不从直?你这回子还有什么不到处?果然有了。自然我也要当面说的。”又笑道:“妹妹我实在爱你得很,虽不能比宝兄弟,也差不多呢。”黛玉道:“姊姊真爱我,我们底下一处歇,同床抵足,合影同枝,恐怕姊姊未必肯呢。”宝钗道:“这有什么!棠仙既说三个人要似一个人,难道一个人还有什么拘忌!”黛玉道:“这么着,今儿就请姊姊在这里歇。”宝钗道:“今儿是不好,等你满了月再说。”青棠笑道:“宝姊姊这话是真的。”宝钗向宝玉道:“你怎么一言不发?”
宝玉正在出神,忽然听见宝钗这一问,连忙笑道:“你们说得高兴,我插不下话来。”宝钗道:“正是,我恍惚听见说你带了两个人回来,那双钏我见过了,还有一个呢,怎么总不见?藏在那里了?”宝玉道:“我回来就把他交给大嫂子。请大嫂得空带他见见太太,不知大嫂子带他见过没有。这一向忙忙碌碌,也没问大嫂子。太太也总没提起,到大嫂子那里也总没见他,连我也不知在那里。”宝钗道:“也不叫他来见见妹妹?”宝玉道:“我还没有同妹妹说过。”宝钗道:“这该罚了,怎么妹妹还不晓得!”黛玉道:“什么人?我竟不晓得。”宝玉道:“这些时那里有好好儿说话的工夫!没有说的话还多着呢,也不止这一件。”宝钗道:“你本来叫“无事忙”,这回子自然更该忙了。”
宝玉笑着,将双钏、妙玉之事说了一遍。黛玉笑着道:“这都是意想不到的,我明儿看他去。”宝钗道:“既然如此,不如告诉大嫂子回声太太,把他派到这里来,省得在那边人多的地方,未免要大传说。”又道:“你这主意很好。”宝玉道:“明儿我问大嫂子去。我还托过大嫂子,请他告诉姊妹们,大约大嫂子也忘了。”宝钗道:“大嫂子这向忙得还了得!自然是顾不到这些了。你本该托二嫂子的。”宝玉道:“我原怕二嫂子那里人多,那时姊姊又身上不好,不然就托了姊姊了。”宝钗问黛玉道:“双钏是见过妹妹的了?”黛玉道:“在太太那里见过。我也觉得同金钏相像,都不晓有这原故。这回说起来,竟比前生更俊了。”宝钗道:“宝兄弟!我们今儿谈谈心。你心爱的丫头们,到底现在还有几个?”宝玉道:“左不过曾经伺候过的这几个人,这回子也有出去的,也有死了的。”宝钗道:“要老实说,不许拘着。我们三人才定了盟誓,你先拘着,那就同你合不来了。”黛玉道:“我们先捡晓得的说,我这里有一个。”宝钗道:“我那里也有一个。”黛玉道:“麝月、秋纹、五儿,这是不消说的了。”宝钗道:“还该有呢。宝兄弟还有那个?”
宝玉笑着,宝钗道:“你这个人不似实在诚实的。你不说,还有仙人在这里呢。棠仙!你总晓得。”棠仙笑道:“人是还有几个,叫什么名,这个连我也说不出来。到了跟前,同二爷有缘无缘,我是晓得的。”宝玉道:“老太太那里的琥珀,太太那里的玉钏,还有一个四儿。”宝钗向黛玉道:“这我们实在不知道了。”黛玉道:“正要请教姊姊,我们要设个法子,把这些人成就了才好。”宝钗道:“原是要如此。妹妹你有什么主意?”黛玉道:“便是想不出个主意来。”宝钗道:“这事要找个机会,不是一下子可以做得的。我们大家留神相机行事,第一要留神,先把这几个人留下了,那怕慢点子都使得,不要冷不防又弄出别的原故来;再者,各人本人也要问问,他愿意的叫他安心,不愿意者省得我们瞎操心;再也要告诉大嫂子、二嫂子,大家帮着留神才好。妹妹你道怎么样?”黛玉道:“姊姊这说的极周到。姊姊的大才,我是断赶不上的。”宝钗道:“妹妹又客气了。”说着起身,拉着青棠道:“我们说几句话儿。”青棠笑着跟了出来。
宝玉同黛玉附耳低低的说了一回话,黛玉笑着点头,也跟着出来。宝钗道:“妹妹不要送。”出了院门,一路说着,回到房中。宝钗叫麝月、秋纹、五儿、四儿,叫他告诉玉钏、琥珀,说新二奶奶说的:“叫你有话说。不拘几时,陆续过去。不要一块去,一个一个的去。”麝月等答应了,摸不着头脑。宝钗又道:“你们各自睡去,不要伺候。”莺儿等会意,各自掩门睡了。宝玉道:“姊姊叫他们问问,岂不近便些!又叫他到那里去做什么?”宝钗笑道:“我问他,万一他有不愿意的,你信?”宝玉道:“有什么不信!”宝钗笑道:“我不问他。”
却说妙莲,自从同了宝玉,一路陪着闲谈,见宝玉还是从前那种温柔俊雅,心中不禁感动。又见宝玉虽一样宛转缠绵,却无一毫戏谑。自想“从前何等清高,何等睨傲,不拘何人;都不在眼里。惟有宝玉,人中仙品,我颇有意于他,他也似乎十分爱敬。奈他眷着宝、黛二人,不能专心于我,我又不能轻假词色。空存着这一缕情丝斩不断。记得那年打坐入魔,也是为日间他一语触动。可恨平空遭了恶劫,为盗所屏,自分了此残生。偏又流落天涯,不能即死。徼幸嫁了周家,原想溷过这一世,不料又遭盗劫,偏偏竟遇着了他。他此番出家回来,自然有一番乐境,但我同他回去,作何究竟!他虽设法瞒着众人,将来日久,恐怕总有人知道。就是无人说破,也是个再醮的妇人,断不能像从前的尊贵。”想到此,不觉心忙意乱起来。又转念道:“此时若不同他去,更无别路可走,或者他能念旧,待我还好,也不可知。记得宝钗情性和平,却于我不甚接洽。黛玉于我亲密,然性情又不和平。将来他便待我好,依我目前的光景,不过做一个婢妾,这两个奶奶也难伺候。”想到此又心忙意乱起来。又转念道:“且到其时,实在过不去,我还有两万银子存在这里,便自己建一个庵堂,仍旧出家恋修,也还来得及。总比在强盗手中好些。且是缘度去了,须也心安意定了。”
及至京进入贾府,将他送到李纨处。李纨略问数语,叫素云、碧安安顿他厢房住着,也不带他见人,也不叫他当差。每日眠食之外,毫无一事。一时听见宝钗病了,宝玉召见了,做了官了,宝钗病懊了,黛玉来了,奉旨娶黛玉了,黛玉进了门了,心上更加忙乱:“也不见宝玉,也不见双钏及周瑞家的,这些人不知把我于何安放。”真是闷到万分。
这日正打算等李纨回房,要去求派差使,心中预备了些话。听得李纨回来,过去见了,还未开口,李纨道:“我这一晌接接连连的喜事,把人都忙得糊涂了。太太这晌也忙,所以把你竟忘了。来了这些时,还没有见过太太,今日新二奶奶问起你来,我才记起。明儿你跟我去见太太,再去见过各位奶奶、姑娘们。你是外来的客人,也不用行大礼,请个安就是了。”妙莲道:“我蒙二爷救命的大恩,见了太太,岂有不磕头叩谢的!就是奶奶、姑娘们,也要叩头的。”李纨道;“你的委曲,我们都知道了,大家没有不可怜你的。只是你这回子在这里,恐怕不惯呢。”妙莲道:“我九死—生,又蒙二爷带到府上,大奶奶又这么恩典,我还有什么委曲呢!不过一天到晚闲着,实在不过意。求奶奶不拘什么差使派一个,也好报效。”李纨道:“明儿见过太太,看太太怎么吩咐。我们再商量。”妙莲答应着出来。不知后来如何?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单说这日李纨带了妙莲到王夫人那里。请安毕,说了几句话,便乘空回道:“宝兄弟去年带来的这个人,一向因太太这里事多,没有带来见,今儿带在这里。”王夫人道:“什么人?我也忘了。”李纨道:“就是路上遇了强盗,宝兄弟救下来的。”王夫人笑道:“我的记性竟不中用了,宝玉回过的。叫他来瞧瞧!”李纨叫妙莲过来磕了头去,起来一旁站着。王夫人间他乡贯姓氏,又问他怎样被盗,妙莲一一回答。王夫人向李纨道:“好个人儿!不像乡村人家的人。可怜遭了劫了!如今怎么样呢?打算上哪里去?我这里好派人送你。”妙莲道:“家里都没有人,娘家也没有人,离得又远。既蒙二爷救了性命,所以求的二爷带到府中,情愿做个丫头,服役终身,报效恩典。还求太太准这下情的。”[王夫人道]:“要想个长久过日子法儿才好。不是我这里不肯留你,恐怕耽误了你。”李纨道:“据他说,却也没有地方可以去的。求太太暂且派个差使,将来再说。”
正说着,平儿、黛玉、宝钗都来请安。王夫人道:“你们都见过这个人没有?”大家答应,都说:“没有见过。”王夫人道:“这个人好像面熟得很,一时想不起来。”黛玉道:“倒有些像妙师父。”王夫人笑道:“不错的,竟像得很。”李纨道:“他名字就叫妙莲。”王夫人道:“这也奇了!”便问道:“你家原籍那里?”妙莲道:“苏州。”王夫人道;“你有姊妹没有?”妙莲道:“有个姊姊叫妙玉,出家多年了。”王夫人道:“原来你就是妙玉的妹子,怪不得面貌相像。你姊姊他在我这府里好几年,可怜后来叫强盗拐了去了,我们至今还想他。你知道不知道?”妙莲道:“姊姊出家后,多年不通音问,这事还是二爷告诉才晓得的。”王夫人道:“既是妙师父的妹子,又是宝玉救了他,他既不愿上那里去,我们该留他。”向宝钗、黛玉道:“你们那个带他屋里去使唤着罢。”黛玉道:“媳妇带他去。”王夫人道:“你就在新二奶奶那里罢。”妙莲又磕头谢了,又向众人一一磕头毕,伺候着跟了黛玉回房。
又向黛玉磕头,起来含着泪道:“奶奶还认得妙莲么?”黛玉拉起来,拉着他手含泪说道:“你的事,我都晓得,真是受了大苦了!如今幸喜我们又遇着,可以长远在一块儿。只是你委屈些。这回子我们说过,从前的称呼倒不便了,我叫你姊姊罢。”妙莲拭泪道:“奶奶这格外的恩典,我如何敢当依呢!我是真心伺候奶奶一辈子的。”黛玉道:“我这里的几个人都还好。一个紫鹃,你是晓得的;还有一个青棠,也是你的前生旧识。你回来同他谈谈,就晓得了。我都同他认为姊妹,不过在人前不能不敷衍,这规矩在屋里便不要拘了。况且你是旧交,你断不要过谦。”妙莲道:“这个实在不敢。”黛玉道:“我这里房子不宽,你且同紫鹃一块儿住着罢。”叫紫鹃同他去,要好住的地方,“得空我们还要细细的谈心哩。”妙莲自此安心伺候黛玉。不提。
午后宝玉回来,知道妙莲派入潇湘馆,心中甚喜。同黛玉谈了一回,又到后面与妙莲说了一回话。到青棠处坐下,青棠道:“给二爷道喜!”宝玉道:“我又有什么喜?姊姊可是因妙莲取笑我么?”青棠道:“妙莲也是喜,然而还有时候。我说的另有个大喜。”宝玉道:“好姊姊!版诉我是什么事?”青棠笑道:“奶奶昨夜得了熊罴之梦了。”宝玉道:“姊姊怎么晓得?”青棠道:“我连这点事多不晓得!我告诉你,琏二奶奶也怀着喜哩。”宝玉道:“姊姊自然能前知,想来不错的,但不知是男是女?”青棠道:“非男即女。”宝玉笑道:“这话又含糊两歧了,谁不知道非男即女哩。”青棠道:“那倒难说,还有又男又女、非男非女的哩。”宝玉道:“这我就一发不懂了。”青棠道:“佛书、医书上都载得明白,二爷没有看到?”宝玉道:“我这腹中实在空疏,虽经师父带我到螂环福地,用了些功,究竟是个空空的,以后竟要多读才好。”青棠道:“多读书也不难。”又说道:“以后你在那边歇罢。这胎教不可不讲,好叫小姐替你生下个好男女,也了却他一件事。”宝玉道:“这怕什么!我不惹他就是了。”青棠道:“也使不得,等他静静儿的养着好。”宝玉道:“这倒是苦事儿。”青棠道:“有蘅芜君陪着你,还不好?”宝玉道:“不知怎么,我一天不见林妹妹,心上就过不去。这一年多,怎么样,不成了牵牛织女了!”又道:“琏二哥他能?”青棠道:“琏二奶奶很好,已经叫彩明伺候了琏二爷了。”宝玉道:“我们这二嫂子比风姊姊是强远了。若老太太在,必也喜欢的。”青棠道:“从前的琏二奶奶性灵全昧,所以造下恶孽,将来不晓得几时才能归到太虚哩!”宝玉也叹息不已。
按来到黛玉房中,见黛玉一人独坐,说道:“你在那里?”宝玉道:“在青棠那里谈了一回。”黛玉道:“青棠同你说了没有?”宝玉笑道:“恭喜妹妹了。”黛玉道:“你陪陪宝姊姊,我们暂别些时。”宝玉只得答应。又说了一回话,到宝钗处来。
次日,请舒姨娘、琼玉会亲,内外大排筵席。席散后已是下午。王夫人向黛玉道:“你去同四妹妹来先见见你姨娘。”黛玉答应,打发青棠去请惜春。原来惜春向来应酬都不与闻,所以今日会亲也没有他。此时同了青棠来至上房,见了舒姨娘,略说几句寒暄话。舒姨娘见惜春短小身材,面貌清雅,虽无桃李之艳,却有冰雪之姿,令人不敢玩视。想道:“怪不得琼儿一定要他,果然在这班人中另有一个光景。”王夫人道:“我们就请琼哥儿进来罢。”家人媳妇们答应,传话出去,大家多退出院中。探春、李纨等均避人房内。惟舒姨娘、王夫人、惜春三人坐着,宝、黛二人站着伺候。
一回子,宝玉同了琼玉进来,先拜见王夫人,道了谢,又见了宝钗,平拜了,然后回身见了惜春,作了揖。王夫人让坐,琼玉让了一回,在东边椅子上坐了,宝玉挨着作陪。王夫人叫宝、,黛二人挨着惜春坐下。王夫人说道:“承姨太太、外甥不弃,要我这侄女。奈我这侄女一向奉佛清修,坚定得很,我也拗他不过。外甥的美意我已告诉他了,他说他有几[句]话要当面说。仗着旧亲,所以请外甥进来,趁着姨太太在这里,大家谈谈。”琼玉道:“这原是外甥斗胆妄想;不过是敬慕姊姊的学问,想终身奉为明师,不知姊姊能垂鉴愚忱否?”
探春等在房中窃窃私议道:“我们看他怎么样说,这教人真摸不着呢!”只见惜春徐徐的说道:“我为着自己知道命薄无能,所以出家奉佛。不知兄弟何所取于我?我是世间一个废物。兄弟说学问,我的学问在那里?”琼玉道:“兄弟小时想,那人生配偶,最关紧要。说家有贤妇,谓之内助。论古人中后妃的求贤审官,邑姜的列于十乱,这才称得“内助”两字。以后如武侯夫人、韩蕲王夫人,还可算得。其余不过寻常循分的人,都当不得这两字。心里妄想,要得个识见学问高我几倍可以为师的人,又怕天下没有这种人。后来我们姊姊回来,兄弟敬服得了不得。想天既生了我姊姊这个人,那里还能再生一个。这妄念益发息了。及至到京,见了姊姊,又晓得姊姊平日的识见学问,知道姊姊是个超凡绝俗、明心见性的人,不禁起了敬慕之想。及至我姊姊到京后,又将姊姊高情清德细细告诉,决然无疑,所以才敢向两位舅舅告求的。”惜春道:“兄弟持论甚高,但我非其人。况且我于世事一毫不解,兄弟还须另行寻访。”琼玉道:“姊姊不肯俯从,兄弟岂敢多渎,但须鉴我这番诚意,容我做个私淑弟子,也不枉……”
琼玉还未说毕,惜春接口道:“兄弟这意思原不是世人所能解,却也不在世情中。但既同在世上,不能不做世上的事,不能不依世上的规模。我于世上事,实在都不能,所以自惭无用,不敢草草,并非不解兄弟的意思。”琼玉道:“这个姐姐不必过虑。我求姊姊,原要奉为师贤。至于一切世事。我自另行着人料理,断不来烦扰你一毫。姊姊只管依旧恋修,我不过随时请教。我自我姊姊回家后,自觉受益无穷,我姊姊出了阁,便觉不便。姊姊若肯俯从,我便可毕生受教了。我这求亲,原不过是个话头,诚如姊姊所说,同在世上,还须做世上的事,虽是旧亲,难道无端把姊姊请过那边去,舅舅这里必不肯依。姊姊恐也不肯。即便肯了,也不是个长久的道理,世俗人倒反生出议论来,所以只得前来求亲。若是兄弟有世俗之见,真要求姊姊作配,与寻常求亲一般,兄弟又何必舍易求难呢!况且兄弟何人,敢仰渎姊姊?”惜春道:“既然如此说,想来不是诳我。我是奉佛的,佛家最要至诚,两位太太就是现在的佛。我们当着太太前说明了,我就过去。”琼玉道:“姊姊请吩咐,兄弟无有不遵。”惜春道:“兄弟,你先聘了我们喜鸾妹妹,所有一切中馈操持的事都交与他。把事亲、教子两件事交给我。除此两件之外,我是一概不能的。”舒姨娘道:“我们琼儿敬慕小姐的学问,只要小姐肯过去,连这两件事也不敢奉烦的。小姐只管放心。”琼玉道:“姊姊吩咐,兄弟断无不依。但喜姑娘这层,恐怕不可委屈。”惜春道:“从前说的是喜姑娘,兄弟才说求亲是个话头,我不过借着世俗的[识]见,同兄弟做个闺房之友罢了!喜妹妹是兄弟正配,有什么委屈呢!”琼玉道:“姊姊还没有求准,我怎敢又求一个呢。既说世俗,便有个次序,这到底为难,还求姊姊斟酌。”惜春道:“眼前林姊姊就是样子,宝姊姊能让林妹妹,难道我这借名儿的倒不能让了?我言尽于此,请自裁夺。”说着,站起身来,向舒姨娘、王夫人告辞,飘然回栊翠庵去了。
舒姨娘向琼玉道:“四小姐既然如此说,你就面求太太罢。”琼。玉起身向王夫人道:“外甥另日过来叩求,今日恐怕不恭。”王夫人道:“从前我原想仰攀,后来知道哥儿的意思就罢了,这回子倒要商量商量。”琼玉道:“舅母这么说,外甥负罪已深。外甥先谢了罪。”说罢,向王夫人跪下磕了四个头。王夫人连忙拉着,一面说道:“快扶起外甥来。”黛玉过来将琼玉扶起,舒姨娘道:“求太太怜他小人儿,俯允了罢。”王夫人道:“你做我的女婿,我还有什么不喜欢!但是这事又是个新样儿,这次须要斟酌斟酌。我同老爷商量了,再去奉复罢。”琼玉又请安谢了,退了出来。舒姨娘也起身道谢告辞。王夫人道:“往后我们亲上加亲,更亲密了。”大家送了出来。
必到上房,都说这两个人一样的古怪。王夫人道:“这琼哥儿真了不得。这么点小人儿,那说话又婉转、又切实、又爽快,真叫人估不着,说不出来。我们这四丫头也绝无一点女孩子的样子,又是风姐儿那种的口才,这也真看他不出。”黛玉道:“四姑娘真有点学问,怪不得我那兄弟尽着苦求。”
正说着话,贾政进来,王夫人一一告诉了。贾政道:“这就很好,等他们择日行聘就是了。”王夫人道:“喜丫头怎么样呢?”贾政道:“这种女婿一时也难找,估量着也没有什么不好。惜丫头既愿意,喜丫头想来也愿意了。”王夫人道:“这次序怎么样定呢?论年纪呢,是喜丫头大;依琼哥儿的意思,要惜丫头居长。”贾政想了一回,道:“回来告诉他家,一同娶了过去,随他们自己定去,我们不要管他。”于是定了。黛玉差人告诉琼玉。请了两位相好的同年,过来求亲,择日行聘。赶着选了十一月的吉期,送了过来。这里刚刚把贾兰、巧姐喜事过了,又忙起这两件事来。
却说贾兰娶的傅氏素芳,相亲比张氏好些,为人甚是贤淑。贾兰夫妇相得,李纨甚是喜欢。贾政、王夫人都也说好。这素芳跟着姊姊秋芳读书,也能做诗,也能画画,也能写字,又解词曲音律,与宝钗、黛玉这班人都甚相投。论相貌,跟不上宝、黛、探、湘;论文才德性,却跟得上。这也算李纨的佳儿佳妇了。后了。及至嫁了过去,正夫人虽无他说,牛继宗竟不是个风雅爱才的人,不过因姬妾中并无一个识字的,想弄个才女,图个虚名的。自己既无文理,并不知好歹。初还觉得新奇可喜,渐渐的数见不鲜,仍是与些姬妾们取闹,竟至见面为难,所以秋芳大不得意。闻妹妹嫁了贾府,又晓得贾家一切事情,急欲往来,以破烦闷。牛继宗本与贾府世交,任他来往,却并不禁止。此是后话。
却说贾琏因宝玉回来,见家门有兴旺之象,因竭力撑持。接连这几件喜事,已弄得力尽筋疲,幸亏与宝玉商量,将妙莲之款项挪用,方才敷衍。如今又出了两件喜事,心上着忙,与平儿商议道:“我们这事管不下去了。现在挪了宝兄弟一万银,说是就归出来替他生息的,如今还想不出归款的法儿,平空又生出这两件喜事,又挤在一块。若嫁到别人家,也还可以将就些,偏又嫁到他家;若将就了,叫他家看着不好看。若要好好的办,总得要好大一注银子。况且年近了,我们过年约莫着总还得几千银添补。老爷、太太是只管吩咐下来,宝玉弟是向来不管的,叫我们怎样呢?”平儿道:“三件喜事都办了,这两件难道就歇了不成?”贾琏道:“我的奶奶,你叫我拿什么办吓!从前办的,还空着整万银子在这里;这回子年又近了,那里去张罗?”平儿道:“三件事都办了,这回子说难办,人家定要说我们势利,因为不是我家的人,所[以]难了,这不把以前的辛苦通无了。依我说,还是苦我们不着,想法办了再说。”
贾琏道:“这要请教奶奶了。”平儿道:“这要你们外头想法,我有什么在这里呢!”贾琏道:“原是外头没有法想,才这么着急呢。”平儿道:“这我先不信,你既挪了宝玉的银子,你不还,人家怎么使了呢?”贾琏道:“原是还人家了,所以没有了。”平儿道:“既还了人家,就不好再问人家借?”贾琏道:“这回子什么时候,也要人家肯呢。便借了来,到年下拿[什]么还人呢?”平儿笑道:“你且把事情办过去了,再想那年下的法儿。这回子就急急盘算着过年做什么!依你说,该怎样呢?”贾琏道:“我想林妹妹的妆奁不少,他难道竞不拿出来帮补帮补!”平儿大笑道:“你也算会盘算的了。人家月子还没有满,你倒已经想他的妆奁了。你想,你问他要去,我是不会。”贾琏道:“我怎么能问他要去,原要大家商量。我们且把这现在艰难的情形先回回老爷、太太,看怎么样再说。”
平儿摇头道:“说不得。说了,四姑娘、喜姑娘先怪了,老爷、太太也未必喜欢。不如等两天满月,我抽个空回回太太,就说:从前二爷管着家务,为有奶奶在里头帮着。这回子我不中用,这事情都料理不过来。一向因宝姊姊身上不好,林妹妹又没有过来,所以只得敷衍着。这[会]子宝姊姊也大好了,林妹妹满了月了,又添了环三婶子、兰哥儿媳妇,都是能干的。求太太不拘派那个管着,省得把事情误了。看太太怎样吩咐,我相机行事。”
贾琏道:“太太不依呢?”平儿道:“太太不依,我们也叫大家听听,不是我们两个要占着这家事。老爷、太太虽待我们好,到底是那边人。现放着薛、林两个这么能干的亲媳妇,为什么不叫他管!我们自己不先说,知道人家怎么样说呢!”贾琏道:“太太依了呢?”平儿道:“依了很好,我们乐得消闲自在。从前奶奶为着这个家,把人都磨死了,还落了一大堆的褒贬。这回子,那一个说一句好话呢。我为什么再往里钻!”贾琏道:“他们不肯呢?”平儿道:“那有太太,与他们不相干。”贾琏道:“你这说的是。你竟比你奶奶还利害,我竟服了你。就这么着,你回太太,我回老爷。”两人商量定了。不知如何回法,王夫人、贾政意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单说黛玉满月后,取了奁簿及典铺、银号各簿籍、图章、折子等件,命紫鹃拿了,到王夫人这边来。见李纨、平儿都在那里,黛玉请了安,回道:“这是姨娘同兄弟给媳妇的些东西,请太太过目。这是两个铺子的簿子,这是支提的折子,这是支提用的图章。请太太收着,或是交给那位嫂子收着,以备提用。”王夫人笑道:“你真是个仙人!罢才琏儿媳妇回我,叫我派你同宝丫头管家,你就来了。”黛玉道:“媳妇年轻软弱,又没有才情,一些事也不懂。大嫂子、二嫂子都是大才,况且管惯了的,还是请两位嫂子管。媳妇并不是贪懒,实在是不谙练。有什么事,但凡能做的,帮着料理就是。”李纨道:“我是最无用的人,太太也原谅我,我只能勉强的帮着。这回子娶了媳妇,又添出许多零碎的事情,我实在招呼不来。二嫂子,你这几年办得很好,你又何苦谦让呢!”王夫人道:“你说是年轻没有才情,这也是你谦让的话。我听说你帮着你姨娘料理这么个事业,你的才情就很可以。从前身子单弱,不奈烦做这些事。这会子你身子也好了,精神比凤丫头,宝丫头还强。你不过因琏儿夫妇向来管家,你才来,好像夺了他的事管,你所以不肯,这也是的。”向平儿道:“你也不必推,还是你管着。有什么事,大家商量着就是了。”
说着,翻那簿子,看了一回,说道:“你姨娘真是费事了!你兄弟也实在的好。一个自小没见面的姊姊,陪这些妆奁,也难得的很了。倒是我们这两个过去,没有一些妆奁,叫那边亲家笑话怎么好呢!这个我看了,你还收着,要用再向你说。”黛玉接了奁簿,说:“这铺子的簿子存在太太这里,早晚支提便当些。”王夫人道:“也还是[你]收着。”平儿道:“侄媳妇的下情,都回过太太了。实在料理不过来,往后恐怕误事。”王夫人道:“你的意思,我也晓得。也是的,我竟不能制断,你们自己去议,我是总是一样。琏儿夫妇呢,向来多年管惯的;他们呢,是我亲媳妇。你们去议定了来,那个愿管,就是那个。还有宝丫头,还没有来呢。”正说着,宝钗同着张氏、素芳都进来。
王夫人把话又大概说了。宝钗道:“我老实回太太罢!这如今不比从前,太太也知道的,事情本也艰难了的,二嫂子的意思,一来为着自己倒底是侄儿媳妇,虽然老爷、太太待的同儿子、媳妇一样,旁人难保没有一句半句的话。以前风嫂子一行心机,到于今也有人说好,也有人说不好,安知将来又是怎样儿呢!二来,如今事情日渐的多了,前手不应后手,万一有个小小的失误,便只有说不好,没有说好的了。林妹妹意思,太太说的一些不错。估量这回子叫林妹妹把这家事接过去,林妹妹也是必不肯的。至于我,更是无用,更不必说了。”王夫人笑道:“你说了半天,还是这也是、那也是的,这不同我一样!你到底商量个定规。”宝钗道:“太太叫他们自己商量。依我看来,便商量一年,还是各人说各人的。倒不如太太定了个主意,分派了,那个不遵,就不依那个。”李纨、黛玉齐道:“我们公举姊姊,请太太派了罢。”宝钗道:“太太知道我无才,断不派我。”黛玉道:“姊姊从前同三妹妹也曾经理过来,怎么这回倒又过谦起来?”宝钗道:“那不过帮着照料,譬如署事的官一样。现在这实缺的尚且求卸事,还说得到署事的。”大家多笑了。
王夫人道:“你到底有个主意没有?依你,该怎么样?你说给我听。”宝钗道:“依我的主意,二嫂子也不肯管,林妹妹也不肯管,大嫂子同我也不能管,他们两人更不必说,这不是添了两三个人,倒弄得没人管事了!不如大家都管。请太太派林妹妹处支销,所有一切应办的事情仍旧二嫂子管着,有事回过太太请了示,依着办。其余的事,该二嫂子办理,二嫂子作主;该林妹妹办的,林妹妹作主。办了,再各人回太太。二嫂子或是忙了,或是做月子,或是身上偶然不舒服,派人帮着代理。二嫂子若嫌事多,或者再派我们这些人帮着。这么着,林妹妹也不至太繁,二嫂子也不太担大沉重。太太看是使得使不得?”
王夫人想了一回,笑道:。“你这说的竟周到妥当,我想着很好。不晓得你们还有什么话说没有?我就这么定了,大家不必再推。”黛玉道:“这总账该怎么样,媳妇也摸不着,还是求太太派媳妇同宝姊姊帮着二嫂子就是。”宝钗道:“你这不爽快了!我这主意,八面都想到了的,你回去细细想便晓得了。这总账有什么难管,不过某事要若干银子,发个支提的条子,用了照数销算就是了。我把这句话说穿了,你再不答应就错了。”黛玉道:“我同姊姊一块管。”宝钗笑道:“这又何必呢!我帮二嫂子呢,不来帮你。”王夫人道:“就这么定了。”黛玉道:“太太再三吩咐,也不敢不遵。但一切事还是二嫂子办,媳妇单管银钱的收发销算便了。”王夫人道:“这个自然。”宝钗道:“林妹妹是个户部尚书,二嫂子是个侍郎,我们都是些司官,悉听调度就是了。”大家又说笑了“回,各自散了。
平儿将历年账目以及对牌等物捡齐了,送到潇湘馆。黛玉收下,大略看了一遍。留下几本总簿及各花名簿册,其余依旧带了,亲送到平儿处交还。说道:“现在公中一切艰难,我所以将两个铺子交到太太处,以便添补,太太又不肯留下。我晓得嫂子的意思,你不肯提用我的钱。所以太大派我,我就遵太太的命。以后嫂子这里要用多少银子,告诉我。”又取出一方小玉图章道:“我们早晚有不能即刻见面的时候,嫂子这里写一条子,把这图书用上,我照数写了提银的条子,用上图书,嫂子派人去取。我留着这条子,也好记着写账;铺子里留着条子,好同折子比对,免得错误,似乎比那对牌好些。对牌仍旧用在自己库上。我才瞧着:现在我们库上也没有什么现银子了。进的不敷出的,那里还有存余呢!”平儿道:“可不是!外头还有亏空哩。”黛玉道:“有多少亏空,请二哥哥把账清出来,我们想法弥补了才好。恐怕将来愈拖愈深。”平儿道:“这更好了。”黛玉道:“现在四姑娘同喜姑娘的事,嫂子回过太太没有?打算怎样办?珍大爷那边是怎么个意思?”平儿道:“还没有回过,不知怎么个意思。我们明儿一块回回太太。”
黛玉又道:“大老爷那边光景怎么样?”平儿道:“也甚艰难。一切用度省而又省,还是浇裹不过来。到底少了这个世俸,差多了!”黛玉道:“珍大爷那边呢?”平儿道:“珍大爷还可以敷衍,不过他们用度大,不免糜费。珍大爷的脾气如今虽好多了,然而总不能十分安分。”黛玉道:“姨妈那里听说也很难。我问宝姊姊,宝姊姊又不肯细说。还是莺儿说了几句,也说不齐全。不知到底是怎样了?”平儿道:“我听见二爷说,家事全坏了,铺子全没有了,田产也完了,就剩了房子同些衣服物件罢了。现在也不知怎么的过日子。说是蝌二爷管家,回来问问邢姑娘就知道了。”两人说了半天,黛玉回房。
宝玉进来,黛玉告诉他这些事。宝玉道:“太太派你管总你就管了就是了,只是要操些心。”黛玉道:“我只管银钱,心倒不要操。但太太不肯留下,一定要叫我自己管,这大约是二嫂子的主意。”宝玉道:“太太自然存这个心:怎样新媳妇才进门,就把他的妆奁全收用了,岂不叫琼兄弟那边笑话!所以派你总管,仍旧是你手里使。但不知妹妹这妆奁够赔几时?”黛玉道:“这倒不怕的,我还有呢。”又将琼玉让产的话说了。宝玉道:“这就不消多虑了。”黛玉道:“我打[算]回太太,搬到宝姊姊那边一块住,近便些。”宝玉道:“也好。我在哪里呢?”黛玉道:“你仍旧住这里,留青棠陪着。场期也近了,也好读读书,这里比那里清净些。你几时销假?往后又要上衙门办事,一天不过有半天在家罢了。”宝玉道:“不过一二日就要销假。我打算再告个假,等会试过了再说。”黛玉道:“这更好,可以静静的用些功夫。”宝玉道:“我本打算同妹妹读书,偏太太又派下事来了。”黛玉道:“不妨,我也想读哩。”说了一回,宝玉到青棠处来。
次日,黛玉约了干儿、宝钗,来回王夫人惜春、喜鸾出嫁的事。王夫人道:“喜丫头的事,既算我的女儿,该仿照探丫头的样子。但是现在光景不比从前,恐怕不能照着办,不得不从省俭些。但太省了,又着[实)不好看。四丫头的事既在这边,自然也照迎丫头的样子。至于那边怎么样,听他们去。”平儿道:“这回林“妹妹的事,那边亲家太太这么费心,我们自然也不好草草,总要比二姑娘、三姑娘从丰些才好。”黛玉道:“从前怎样的办的,二嫂子是熟悉的。至于这项费用该多少,太太不必费心,也不必动公中的,媳妇预备着就是了。”王夫人道:“也不要十分过费。公中不够,你自然要添补些子。”
黛玉道:“大老爷那边,听说用度艰难的很,媳妇想稍为贴补点子。回回太太,不知使得使不得?”王夫人道:“我也晓得那边光景不好,只是这边也艰难,所以不能兼顾。你能贴补些,极好的了。”黛玉道:“媳妇打算每月送贰百银子过去,请大老爷、太太随便添补些。”王夫人道:“这很好的了,恐怕大老爷未必肯收。”黛玉道:“所以要求太太打发人送去,或者请太太当面说二句。竟说是太太的意思,不必说是媳妇的主意。”王夫人道:“使得,我打发人说去。但你这个意思,也不好没了你的。”黛玉道:“姨妈那边听说也很苦,媳妇打算也照着大老爷那边样子送过去,也求太太说一声。”王夫人道:“这我同宝丫头说就是了。”
黛玉道:“还有大嫂子、二嫂子,手头都不宽裕,公中月钱也不够用,往后各人房里又添出些用度来,怕一时有料理不到的地方,打算每月送一百银子,添补些零用。”王夫人道:“这也很好。但是你那里有这些银子!”黛玉道:“这不过几千银子,不算什么,不过稍为尽一点心。”平儿道:“我那里怎么要妹妹贴补!这是我断不敢领的。”王夫人道:“这也是他一点意思,你倒不要辜负他。你们这两年本也苦了。”黛玉回道:“四姑娘既已结亲,还住在栊翠庵似乎不便当。请太太吩咐搬过这边来,将来喜事一切便当些。”王夫人道:“就搬到我这里,同喜丫头一块罢了,左不过一个多月。”黛玉道:“这便妥当了。”王夫人向平儿道:“你回来打发人料理去。”平儿答应。
黛玉又回道:“四姑娘搬了出来,栊翠庵便空着。有神佛在里头,要照管香火。若派个老妈子,恐怕不妥当。请太太的示下,该怎么样?”王夫人道:“老妈子们不干不净,却不好。这怎么样呢?且由他空着罢。”黛玉道:“那边地方僻静,空着也不谨慎。媳妇想,不如把常在府里来往的这几处尼僧,叫他保举一个清修安静的人,愿意进来主持的,照从前妙师父的例,给他月米香金,叫他奉着香火,也不致把这庵荒废了。”王夫人道:“这也好。”向平儿道:“你把向来来往里那几处尼僧叫来,你问问他。有这个人,再带来见我。”
黛玉又回道:“媳妇打算搬过宝姊姊这边来一块住。那边房子小,太挤,”一点没有收放东西的地方。有些东西都堆着,不方便。”王夫人道:“这边本是从前老爷指与宝玉的屋子。那时候因接你来京,知道你爱那潇湘馆的房子,所以把他收拾了。到今年宝丫头病惫没有好,又不好叫他搬,又不好叫你在下首。为着潇湘馆已经收拾了,就把他做了新房。原是暂时住着,房子本小,长久自然不便的。这回子,天也渐渐冷了,你搬出来住败是。明年春暖了,你爱这屋子,再搬去住就是了。”
黛玉答应了,又道:“媳妇打算把大件的东西搬过这边来,零星东西仍旧留在那里。目今会试期近了,宝哥哥也要用功了。园子里到底比外头静些,让宝哥哥仍旧那里住着读书,留几个人在那里照料着。到明年场绑,或是搬出来,或是媳妇再搬去,那时再回太太。”王夫人道:“正是,宝玉也该叫他用用功了。但你们少年新婚,就离开了……”又道:“你劝他用功,这是很好的。你派那个在那里照料他呢?必得要个妥当可靠的人才好。”黛玉道:“青棠他也恶喧喜静,打算留他在那里,带着翠篑、秀筠,同小丫头蓁儿伺候,紫鹃、青鸾、妙莲、文霞、小丫头飞霞、艳雪、五儿在这边。”王夫人道:“棠仙在那边招呼着,我更放心了。翠篑、秀筠这两个是你带来的,恐怕他伺候不到,宝玉没有惯,再把麝月派过去罢。这孩子还老实。”黛玉答应着,于是赶忙收拾了,搬过新屋里来。宝钗要让黛玉在上首,黛玉道:“姊姊又拘形迹了。”宝钗一笨,遂听黛玉在下首居住。紫鹃同住在里间,青鸾住在外间,文霞带了小丫头同几个老妈子住在厢房。麝月也忙收拾,要搬到潇湘馆去。
原来黛玉自从那日与宝钗商议之后,这几人陆续都到黛玉处来。黛玉一一同他们说了,也有笑的,也有哭的,也有当时给黛玉磕头的,也有含羞不语的,各人心上都说不出的喜欢,说不出的感激。这日麝月来回道:“还是就搬过去,还是等二爷叫再去?”黛玉笑道:“傻丫头!这是太太派的,就该过去,还等什么呢!”又道:“原因为你是旧人,才叫你去。你照着从前的样子伺候,不要拘着躲着。这几个你也教导他,也要学习着帮你。”又道:“况且如今只要招呼白日里。棠仙他是不睡觉的,晚上的事,只管交给他一个人就是了。”
麝月答应着,来到潇湘馆。见青棠指点翠篑等在那里收拾书籍、文房陈设等件。麝月道:“我这个蠢人,太太偏派我来,要叫棠仙笑话了。还求仙人教导教导。”青棠笑道:“麝月姊姊!你是二爷的旧人,我们要叨你的教哩,你反这么说!你住在那里?自然就在这间住,早晚便当些。”麝月道:“二奶奶吩咐的,说我只管白天,晚上的事都要烦你。你自然在这里住。”青棠道:“我是不睡的,不拘那里都可以坐得。”麝月道:“我住在后边。”说着到后边,将床帐等安置起来。青棠到后边看时,笑着道:“你倒据了我的屋子了!”麝月道:“你同二爷在一块。”青棠道:“我偏要同你在一块。便关了门,我也会来的。”
这日,宝玉上衙门回来,到王夫人那里。”正值贾政同王夫人说着话,请了安,站在一傍。贾政道:“宝玉从前作精作怪,这回子看来或者有些造化,不然那里能得这两个好媳妇。方才你说的都很是,不但气度宽厚,才情也好。只要宝玉再能图个上进,便更好了。”向宝玉道:“你在衙门也要学着办事。”宝玉道:“是。”贾政道:“你也荒疏久了,你媳妇叫你在园里用功,要赶紧才好。这离场期不过百十日功夫,也要做些文章。”宝玉答应着,又站了一回。贾政道:“你去罢,以后倒不要拘这请安的礼节。”
宝玉退出,到新屋里,将老爷吩咐的话说了。宝钗道:“你到园里去罢!老爷尚且免了请安,怕耽误你的功夫,你再在这里说闲话,老爷晓得了,岂不怪我们不懂事!”宝玉道:“我就去。”黛玉道:“以后我们到那里看你,如何?”宝玉才出来。到了潇湘馆,看时,几榻、文房、书籍等都一一收拾整齐。问道:“这是那位姊姊收拾的?一定是麝月姊姊,别人也摸不着。”麝月道:“这我不敢居功,是棠仙收拾的。”宝玉道:“你住在那间屋里?我去瞧瞧。”走到后边,先走进紫鹃住的屋子,见翠篑、秀筠、文霞、蓁儿都在内。说道:“这太挤了。”翠篑道:“文霞、蓁儿跟着老妈妈在厢房里,这是我们两个住的。”宝玉道:“麝月姊姊呢?”翠篑道:“在那边。”宝玉过来说道:“你同棠仙住败好。”麝月道:“我是独住的,棠仙陪二爷在前头。”宝玉道:“也罢!我浑竖也是不睡的,晚上陪我看书也好。”麝月道:“二爷要是晚上看书,我们自然多要伺候的。”宝玉笑道:“不敢劳动,你们是要磕睡的。等我几时倦了,要睡的时候,再找你。”于是每日早起上衙门,午后回来,便到潇湘馆读书,打发丫头替老爷、太太请安。宝钗、黛玉无事时,亦以读书消遣,有时也到潇湘馆与宝玉、青棠等闲说。
一日,宝钗、黛玉来到园中,一路说着话,慢慢的行来。黛玉道:“这园子也荒落得很了。要照这么着,再过几年便看不得了。”宝钗道:“这一边还是收拾过的,那边更荒深了。我住的蘅芜院,不知是个什么样子?我也多时不去了。”黛玉道:“从前造这园时,也费了许多心力,就这么荒废了,也觉可惜。我想回回太太,赶着没有十分败坏,收拾起来,好好的派人管着,把逐年的出息拿来,做逐年的修理,总还有余的。”宝钗道:“这原好。因这一晌说不着这些事情,也没有这项银子。”黛玉道:“不知要多少银子?”宝钗道:“这我也估不出来,大约总要一大注银子,才修理的好呢。这回子也没有机会可以回这话。”黛玉道:“姊姊留着神,我们想个机会回准了,把他弄起来,我们仍旧大家都住园子。那边屋子派人看着,一切都不要动,有正事或年节下,在那边住。这边放些书籍、陈设等物,春秋佳日带些随身行李,住到园子里来,算个行馆别业,岂不有趣!”宝钗道:“这个有趣得很,只是这回子人少些。”黛玉道:“人也不少。三妹妹是常要回来的,.云妹妹也可接他来,四妹妹回来更容易。虽不能整年的住,一年总要聚几回,也是人生乐事。”宝钗道:“我们大家想个法子。”说着已到潇湘馆。
宝玉尚未回来,与青棠等说了一回,宝玉回来了,一同坐下。黛玉道:“你看满桌子都是八股文章,你也成了个禄蠹了!”宝玉笑道:“我怕忘了样子,所以翻出来看看,谁会弄他!不过既要进场去,不得不依着他描画罢了。我读的书并不是他。”宝钗道:“你做文章没有?”宝玉道:“还没有。且到了场里再做,这回子不犯着去做他。”宝钗道:“这该做几篇,到底熟些。”黛玉道:“究竟这中不中,到底有命,不问这个好歹。我上年看那江南的闱墨,也有好的,也有不好的。也有不好的中在头里,好的中在后面的。即如我兄弟的文章,中了也罢了,一定就该是第一,也不见得。依我看,那第二、第三的,就比他好。”宝钗道:“依这么说,也可以不必用功了,又劝他读书做什么呢!”黛玉道:“我劝他读书,却不为这个。”宝钗道:“一个读书的人除了这个还有什么!不是古人讲究的读书了。”宝玉道:“可不是!我从前读书,见了就害怕发烦,可不是就是弄这个。后来师父带到福地,过了些时,才晓得读书的乐处。我从前早是这么读,我也不以为苦了。”
青棠道:“宝姊姊劝你做文章,也有个意思。你竟要做几篇。”宝玉道:“姊姊也劝我,我真不懂了。”青棠道:“姊姊该晓得。”黛玉沉吟一回,道:“也是的。”宝玉道:“我究竟不懂。”青棠道:“你再想想。”宝玉道:“除了这个意思,还有什么意思?姊姊你说给我,我就依你,即刻做起来。”不知青棠说出什么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单说青棠劝宝玉作文,宝玉不解,再三的问。青棠道:“二爷这回子的学问,老爷还没有晓得。老爷期望二爷发达,又恐怕久荒了,做不出好文章来,心上记挂得很。二爷做几篇文章,送给老爷看看,老爷便放心了,也喜欢,以后也不来苛求责备你了。”宝玉站起笑道:“幸亏两位姊姊提醒了我,我竟想不到,终是粗心。我就做起来。但是没有题目,宝姊姊你出个题给我。”宝钗道:“你请你妹妹替你出,我是不懂的。”黛玉道:“我几时懂得!惫是姊姊出。”宝钗道:“你才说闱墨都看熟了,还做不得先生!”黛玉道:“我不过偶然看了一遍,几时说看熟了的!姊姊大才,真是做得先生哩。”宝钗向宝玉道:“你原是听的棠仙的话,你请他替你出。”青棠道:“姊姊们尽着推让,这有什么的,我就替二爷拟个题。”说着,走至书案,取笔写了三个四书题、—个诗题、五个经题、五个策题,挥洒如飞,顷刻写完,递与宝钗、黛玉。
黛玉接过,与宝钗同石毕,说道:“这真是个先生哩!””宝钗道:“你行这字写得飘飘欲仙,怎的这么好了青棠笑道:“我从前也做过才女来,这时候世上不知还有未销的踪迹没有?”黛玉道:“那个才“女是你?”青棠道:”上官婉儿。”黛玉道:“怎么没有!”宝钗道:怪不得!不但做过先生,并且做过主考的。”
宝玉也走来凑着看,又赞叹了一回字,说道:“这题却还不甚难,这策似乎也晓得,但是记不得出在那里。,”黛玉道:“这容易,现有书在这里,翻翻就是了。若是在里头不记得,只好做空的了。”宝钗道:“这要做几天才做得完?”宝玉道:“要做一天也做得完了,要翻书考订,就费了功夫。”宝钗道:“何必忙!慢慢的做。老爷又没有限你的期。”宝玉道:“既然老爷记挂着,就该赶紧的做。但不知做出来好不好?要是不好,老爷反要生气的。我做了,还要姊姊们替我改改。”宝钗道:“有这老主考在这里,还怕什么!”黛玉道:“上官婉儿艳才丽质,际遇也好,就是结果差些,不免为后人轻薄。”青棠道:“我所历的魔劫总是如此。这还不算十分享用,也不算十分狼狈哩。”黛玉道:“我们去罢,让他做文章。”宝钗道:“正是。”一同回去了。
宝玉遂将八文、一诗、五策做起来,与青棠看。青棠又替他改了些,写出清本,送与宝钗、黛玉看,都说甚好。呈与贾政,:贾政看了,也说:“这一出家,我以为你必荒极了,那晓得倒能长进。这文章很去得。照这么做,明年竟有可望哩。”王夫人知道了,也甚喜欢,又从旁夸奖了一番。从此,贾政的心便不在宝玉身上,盘算都移到贾环身上来。见面往往呵斥,时时的督责。张氏看见丈夫每每为翁姑责备,面上也觉无光,自己又跟不上宝钗、黛玉,心中十分纳闷,只得千方百计的劝贾环学好上进。以此贾环也渐渐的好了,贾政也不十分的恨了,宝玉等又从旁替他遮盖,此是后话,不提。
一日,琼玉打发人接黛玉回去。黛玉回过王夫人,回家同舒姨娘谈了一回喜事的事。琼玉道:“今儿请姊姊来到,不为着喜事商量。因这园子已快要完工,请姊姊过来先看看,把匾额等题定了,好叫他们做去。打算在这喜事前草草完了工,明年春间再慢慢的润色。”黛玉道:“这工程也算快,我们去瞧瞧。”琼玉道:“我引道。”
舒姨娘携了黛玉手,走正屋回廊,由厢房内进入一门。见迎面嶙峋石壁,倚壁一带竹林。林中一条石径,顺着小游廊向北行约数十步,折而东,廊尽,见一院落,院中搀岩高下,树木幽深。进人中间,由屏后上了扶梯,来到楼上。见四围皆是极大的桂树。黛玉道:“这楼是朝那方的?”琼玉道:“朝西的。”黛玉道:“这秋天桂花开了,倒有趣的。”琼玉道:“请姊姊取蚌楼名。”黛玉道:“且等看了个大概再斟酌。”说着,来至后面看了。
琼玉引着,走过一小门,穿过几间厢楼,到了一处,五间大楼,倚着楼廊的栏干一望,见迎面土冈,冈上一行青松,苍翠可爱,环左右也是各种的松,松间间着绿萼梅。后面高山突起,山中各种的翠柏,林中隐见着嶙峋奇石。树间石上,都缠着藤萝,结着丹黄紫赤各种的小丙子。一道清泉由石隙中汩汩南流。黛玉道:“这里想是正楼。这光景甚好,布置极有意思。”琼玉道:“此楼已算完工,装修陈设也都全了。打算就把这里做新房。姨娘说太冷静,还是正屋里好,我想园子里有趣些。况且这人不同,原不喜繁华热闹。姊姊你看如何?”黛玉道:“你这意思原好,但是吉期是冬天,这里未免冷一点子。”琼玉道:“这里廊深室邃,其实也不冷。姊姊你瞧这间房!”
黛玉走进上首一间,见中间一层冰纹细槁,两扇小圆门。进去,里面安着床。琼玉走至床后,将一小壁橱房门拉开,进入里间,说道:“这里可以静坐。”又出来到下首二间,说道:“这里可做读书作画之所。”黛玉道:“这都是与四姑娘相称,他必定合式的。就这里,定了罢。此地的楼名,我倒有了,这极现成的。”琼玉道:“该叫什么?”黛玉道:“这就叫岁寒楼。”琼玉道:“好得很,真是恰切。”黛玉道:“却与你的用意不背,都该括了。”琼玉道:“不但该括,而且还映着这时的时景。”黛玉道:“喜姑娘的新房在那里呢?”琼玉道:“请姊姊替我拣一处。”
于是走厢楼又到一处,见雕梁绣柱,比正楼华丽多了。楼前山坡边参差树木,楼后茅屋稻畦,坡坨陇陌,掩映疏林。黛玉道:“前面种的是什么树?”琼玉道:“都是杏花。后面也有杨柳,也有桑槐,也有些桃花。”黛玉道:“这地方与喜姑娘就配,不如就在此楼也便当。”舒姨娘道:“这倒罢了,省得离远了不便招呼。”黛玉道:“不如就题作倚云楼,如何?”琼玉道:“甚好。”黛玉道:“这对面的山,想就是桂树的地方了。”琼玉道:“中间还隔着一山哩。”黛玉道:“这该往那里走?“琼玉道:“这里来!我们把后面看完了,再到前面去。”
引着黛玉,由北首楼廊到了一楼,见松林中黄梅数十树;右边一带,都是红梅。遂从右边厢楼走过,三面都是红梅围着,高者窥窗,低者接槛。黛玉道:“这里好!若是全开,映着雪,才有趣哩。”又见四面皆是玻璃大窗,说道:“这是看梅赏雪之所。”琼玉道:“这原是宜冬之地。”黛玉道:“这楼有名没有?”琼玉道:“拟了一个“红罗”两字。”黛玉道:“不如叫他绛雪楼罢。”琼玉拍手道:“这果然好。”黛玉道:“这楼只有三间。”琼玉道:“十二楼中惟四处五问,其余都是三间。大小就着地势,也不一样。”
又从左手下了楼,向黛玉道:“姊姊!上山去罢。”黛玉道:“我们且将十二楼逛了,再看别的。”遂顺着游廊到楼下。见庭中山石玲珑,有几株极大的天竺,石间绕着高低屈涧,涧里许多水仙。轩中也是四面风窗,都糊了一色素绸绢。黛玉道:“这倒别致,为什么要这么着呢?”琼玉道:“这屋子朝西南,太阳照着屋里暖和,又不烫人;若用玻璃,就烫人了。”黛玉道:“这楼没有名?”琼玉道:“想不出来。”黛玉道:“这布的景都是严冬的物色,又近着岁寒楼,便可取名首春楼了。”琼玉道:“好极,好极!这些楼名,姊姊通给我定了罢。”
于是过了倚云楼下,转过回廊,到了一处。见面前紫石壁立,两傍树木。”进入屋内,尽是小房,穿来走去,不知有多少间。上了楼,也是套房。到中间,见紫石峰接闱参差,林木掩映。左边是池,右边接着倚云;后面也是冈峦起伏。跨着冈,又有一带厢楼。黛玉道:“这些树是什么树?”琼玉道:“桃花最多,各样都有。”黛玉道:“花开了,这楼正在红云中了;我拟“艳阳”两字如何?”琼玉道:“艳阳楼,好极了;”又从后面楼廊走过一带高低弯。曲的飞楼,见那冈峦迤逦向此环抱,树林中隐现着青粉墙,高低起伏。黛玉指着道:“这想是围墙了?”琼玉道:“那边还有一半哩。”黛玉道:“这是平地楼台,造这许多山,工程却也不小。”琼玉道:“西山的皮骨叫我剥了好些。”
说着,到了一楼。琼玉道:“这底下高高低低,有数百牡丹。后面溪边一行都是芍药。这树都是梨花。”黛玉道:“这也有趣,怪不得此处装饰又觉富丽些,恰也相称。”坐了一回,喝了茶,说道:“这个楼名竟难想。切了,又怕俗了;不切,又觉不好。”琼玉道:“兄弟也拟了两个,总觉得不好。一个切牡丹的,用“天香”两,字,一个总着的用“饯春”两字。”黛[玉]道:一饯春”比“天香”两字好些,但这字面还不甚丽,与这情形不能相称。不如将楼下题为“饯春馆”,这楼叫他“春雨楼”,切着梨花罢。凡花都宜晴朗,只有梨花恰宜烟雨。到春暮时,晴日便在楼下看牡丹,阴雨便到楼上看梨花,似乎倒合式。”琼玉道:“到底是姊姊想得妙。”又道:“这又要下楼了。”舒姨娘道:“我们吃了饭再逛罢,不要把姊姊走乏了。”黛玉道:“不怕。”说着,顺着楼廊走下楼来。丫头们摆下饭、三人吃了,又吃了茶。
琼玉道:“我们过桥去。”过了桥,只见一带大石栏干,一行青石的钓台,并无树木。黛玉道:“这地方平旷有趣。”倚着石栏望这大池,前面峰峦高下,树林中亭角掩映,这水环抱三面。绕出春。雨楼之后,走进轩中,一带纱窗。后轩外是柳堤,堤外又一大池,池外峰峦突兀,那水斜从西首坡侧绕出。琼玉道:“这里环四面,夏天开着荷花,颇可纳凉。”黛玉道:“只是太敞些,况怕日气侵人的。”琼玉道:“东西两面都是大卷棚,又有些高槐大柳。若再不凉,随时还可添盖凉棚的。”黛玉道:“这上头也是楼?”琼玉道:“这也算正楼,比岁寒楼还大些。”黛玉上了楼,见五间楼,隔作十间,四面都有楼廊,甚是深回。说道:“夏间避暑真妙。”琼玉道:“就叫他避暑楼罢。”黛玉道:“觉太直了些。这既算正楼,又与岁寒南北相对,似乎这名字也该相顾才好。”又道:“这里豁大轩敞,与岁寒楼环抱严密也是相对,我拟“登明”两字如何?”琼玉道:“登明楼有意思得很。”
又下了楼,走出左手回廊,过一小桥,从树林曲径走过,沿着疏篱,到一院落。四围都是竹树,庭中山石小池,进入三间小轩,后面也临着水。琼玉道:“此处树更多,夏天也可避暑。”黛玉道:“院子里再种些芭蕉,便可上下一碧。这应叫环碧山房。”琼玉叫:“好。”黛玉道:“这楼题作绿天楼如何?”琼玉道:“更好。”
遂不上楼,从游廊向北走到一处。左边是山,右边是水,院中高梧修竹,池边曲篱映带。后面也是茂林。黛玉道:“这竟是听秋轩。”琼玉道:“切当得很。”黛玉上楼,走了一回,说道:“这楼宜于秋初。当眉月初生,新凉乍透,必有一番佳景,可名新月楼。”琼玉道:“隽永之至。底下便是多桂树的地方,桂盛于八月,这刚是七月所宜。”黛玉道:“那边便叫招隐楼。”琼玉道:“好,底下便叫小山书屋,如何?”黛玉道:“使得。”又道:、“这该逛完了。”琼玉道:“还有两处。”遂又下楼,走回廊,过了小山书屋,曲曲折折到了一处。
、黛玉道:“这是枫树,红的绝艳,真是“霜叶红于二月花”了。”又见院内许多芙蓉篱笆,菊花尚未尽萎败,那荚蓉大者高出檐牙,花如盘盂。黛玉道:“这是现在的风景。我有名了,似乎近而不熟。”琼玉道:“姊姊必有佳名。”黛玉道:“丽霜楼;好不好?”琼玉道:“这真天然该括。秋色皆经露逾丽,“这光景从两字中书出来,足为此楼生色。这些匾额,还求姊姊大笔为我一挥。下了款,他日必可流传永久。黛玉道:“我的字不好,小字还写过,大字不能。还是请个名人写了的好。”琼玉道:“现在这些有名的书家,我看都俗得很,无非写几笔赵体的字,最高的也不过写颜、柳,用在这些地方都不雅。这必得卫夫人美女簪花格,方才相称呢。”黛玉道:“我昨儿看见青棠的,写得甚好。你去求他,或者肯给你写。到底不食烟火的人,气味各别些。”琼玉笑道:“得仙笔据题这更好了。好好,今儿还该歇歇了,明儿我去约了宝哥哥,同了青棠来,我们再逛。”黛玉道:“也好。”说着,又至一处、 ”
琼玉道:“就这一楼,完了。”黛玉道:“此楼无他景物,都是借着两边的景,这该题个什么呢?”琼玉道:;我们且上楼。”黛玉登楼望了一回,道:“此处地势稍高,又倚左边的山,恰在西北方。古诗“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就用这个,名为齐云楼可使得?”琼玉道:“这也古雅。”说罢下楼。由曲廊回到上房。舒姨娘道:“小姐乏了,躺躺罢。”黛玉道:“也不觉得乏。”叫青鸾传话出去:“今日不回去。”叫家人们散了,“明日来接。”又与琼玉等谈了一回。
次日,琼玉到宝玉处,约了宝玉,邀了仙人,同着黛玉进园。舒姨娘道:“我今日失陪小姐了,觉得有些腿酸。”琼玉道:“坐椅轿就是了,已预备下了。那边比这边更宽,姊姊也要乏了。”舒姨娘道:“我在家的,天天可逛得的。我还有些零碎事情料理料理。今儿姑娘同棠仙来了,也热闹了。”琼玉等遂一同来到园中。
宝玉、青棠先在十二楼逛去。黛玉坐了椅轿到首春,由楼后走过小廊,上一山坡,见湖石高下夹成石径,渐走渐深。进入洞中,见中间也似门窗房栊的样子,设着石桌、石床、:石凳等类。转了两个弯,有两扇石门关着,琼玉拉开。出了石门,穿林走了数步,豁然开朗。循着石径到一院落,坐北朝南,院中高下花台。台西一座双层八角亭,台前一带花墙。出了花墙,有数十间曲折套房,绕成几处院子。中间一座小绑,琼玉道:“这种的海棠最多。”黛玉道:“这仿佛那边怡红院的光景,更曲折些。”由东首游廊走过,又是一小小院落。前三间,后边两旁各一间。中间一个小院子,前后都种茶花。走人轩中,陈设甚为精美。
琼玉引至里间,将靠壁一个紫红书架一拉,现出小门。进去看时,一带廊房,三面围广大池。黛玉道:“这廊竟造在水内的。”琼玉道:“底下就是水。”循着廊望东走,迎面一个美人站着。走到跟前,见那美人靠着不动,仔细一看,是个堆绢的美人,眼珠也会微微转动。琼玉将这美人手上的镯子一拉,美人走过,露出门来。出门一望,见亭台楼阁,花木池塘,壮丽宽阔。黛玉道:“这光景甚好。”走过廊前,见五个厅簇在一处,中间是个长卷棚形如蝶肚。前面左右两个五间大厅,后面左右两个三间大厅,形如蝶翅,盖在水中。厅前两边两道长桥,形如蝶须。黛玉道:“大观园却无此局面,这地方比那边大多了。”琼玉道:“姊姊坐轿罢,那桥长的很。”黛玉复坐椅轿过了桥,到对面水厅中坐了一回。黛玉道:“后主《洞仙歌词》“水殿风来暗香满”,这里竟题“水香吟榭”可好?”琼玉道:“别有风韵,好得很。”黛玉指着东边道:“这边还有多少地方?”琼玉道:“沿着这芙蓉堤还有几处。”
正要起身,只见宝玉、青棠已过桥来。两人迎着,进入水厅,坐下。”宝玉说道:“这十二楼有趣得很,琼兄弟手笔比我们那园强远了。”琼玉道:“我如何有这手笔!这是外头拟了,姊姊斟酌的。”宝玉道:“我竟要搬来住着才好。”琼玉道:“这妙得很!拔不就搬来?”宝玉笑道:“果然搬来,真是鹊巢鸠居了!这边地方究其宽阔,妙在把他隔成两下。在那边不晓得有这边,在这边不晓得有那边。”琼玉道:。“我的意思,因着有了园子,朋友们知道了一定要来逛,不教他逛又不好;尽他们逛,自己又不便住人,所以把他分个内外。人家要逛,尽他们在这里逛;那边把石门封了,便归入上房。所以园门安在上房厢房里,这边另有一个园门。”黛玉道:“你想得甚好。我们那边,这园外人便进不去。”琼玉道:“我们那边逛去。姊姊请坐轿。”黛玉道:“我且走,走乏了再坐。”
四人沿着堤徐徐行来,堤形弯环;堤边多种芙蓉,堤内一带临水轩馆,或三或五,掩映在柳阴中.望着他中有一小山,山傍林木疏秀,林中一亭。黛玉道:“这真是康乐的孤屿了。那里上去?”琼玉道:“这要用船的。”黛玉道:“这亭上题过没有?”琼玉道:“没有。”宝玉道:“这亭竟用康乐诗“空水共澄鲜”,题为空水亭。”琼玉道:“也好。”黛玉道:“我们到里头看看。”进入一处,见是三间水榭。倚栏看那水中,日色晃漾。黛玉道:“这里看落照甚好。”对着那孤屿,琼玉道:“就题作夕阳榭如何?”黛玉道:“甚好。”
坐了一回,沿堤又行数十步,见对面亭台出没,问道:“那边地势宽得很?”琼玉道:“没有了,那边就是后墙。不过有零星小房子。外面看着似乎深远,到跟前便一览无余了。南边还有些地方。”说着,走到芙蓉堤。将尽处,见迎面山峦树石丛杂,那堤向南转。,转过堤,便见高峰突兀,傍山石径曲折行来,越过一小霸,见一院落。四面皆山石围着,院中也列着英石奇峰。黛玉入门便道:“这石峰有趣的很,亭亭孤立,妙在不加阴衬。这石题为“蟊云”如何?”琼玉道:“妙!”青棠也道:“这真妙不可言。”进入轩中,是两重套着。坐了一回。
出门来,见四围无路,从右手往后绕出山嘴,曲折下了几重山坡,地势平旷。见倚山倚林一所院落。进入门来,屈折游廊围着两重屋宇。院中古木乔柯,众鸟皆飞鸣林内。黛玉道:“此处静坐听禽,胜于丝竹。”宝玉道:“这处题个什么名?”黛玉道:“就取这“听禽”的意思好。”宝玉道:“就取名“听禽”,或“听鹂”也罢了。”黛玉道:“这太实了,况“听鹂”也不该括。我想一个,大家商量,不如叫“晓春山馆”。”
往西南行过一山坡,润水淙淙,自山根流出,泻人涧中。过了一座小石桥,见南向高山拔地。山半一堂,拾级而上,入至堂中。对面山石突兀,林中微露亭台。黛玉道:“这堂想与水榭相背了?”琼玉道:“山后便是水榭。”黛玉道:“此堂乃外园正厅,便得个正大的名才称得住。”大家想了一回,琼玉道:“我志在养亲,题个“爱月堂”如何?”黛玉道:“也好。只是略熟些。”琼玉道:““白华堂”如何?”黛玉等都说:“好。”琼玉道:“这园的总名就叫“絷园”可使得?”黛玉道:“这很好。那内园呢?”琼玉道:“鲁侯燕喜,令妻寿母,名“燕喜园”如何?”黛玉笑道:“好是好,只是犯了喜姑娘的名字。”琼玉道:“便叫“燕园”也使得。”黛玉道:“我是说玩话,这就很好,显见此园为他而设,他不但不怪,还更喜欢哩。”
大家下堂来又望南行,上了山。见前面又有冈峦遮着,黛玉道:“园门在那里?”琼玉道:“冈后便是外墙了,园门在东首里。”下山往西门,到一处小院落。琼玉道:“此处都是芭蕉,又有些秋海棠、玉簪、夜来香、珠兰、—茉莉等。这房子是勺字式的。”黛玉道:“小巧有致”琼玉道:“我拟题“碧韵轩”,又重了那边“环碧山房”。请姊姊题一个。”黛玉道:“把“碧”宇。换了,名“秋韵轩”如何?与那边“秋爽斋”各有取义。”琼玉道:“好。”
又到了一处院落,便望见西边一带飞楼。黛玉道:“这大约是西边尽处了?”琼玉道:“正是。”宝玉道:“此处围有泉流,是那里来的?”琼玉道:“从内园来的。”宝玉道:“此泉要题个名儿。”琼玉道:“这里种了些翠梅,色如翠羽,这边拟嵌块石碣。”黛玉道:“此处抚琴倒好。”宝玉道:“我题“冷香泉”如何?黛玉道:“西湖有冷泉,这不重了?既就翠梅,取意叫“翠羽泉”好些。”又道:一翠玉泉”也好。”琼玉道:“不如爽利名“翡翠泉”如何?”黛玉道:“这好了,这屋子就叫“翡翠巢”。”琼玉笑道:“妙极了。”黛玉道:“我们那里回去?”琼玉道:“姊姊坐上轿罢。”黛玉出门坐了轿,琼玉引着,从这屋傍一条小径绕到蝶厅外廊。下了轿,回到内园,又看了几处小坐落,”同出园来。
到上房坐下,舒姨娘道:“小姐逛了两天,怕乏了?”黛玉道:“逛得高兴,觉得不乏。这园子好得很,亏琼兄弟布置的。”舒姨娘道:“他这晌一回来就到园里,差不多闹了一年了。”黛玉道:“这园子要细细的逛,只怕要逛十几天才逛完哩。”琼玉道:“要一花一草都逛,倒只怕一个月,还瞧不完哩。明年春天,请姊姊过来,拣一处住着,慢慢的再逛。”大家又说一回话,才回来。
黛玉见了王夫人,回了几句话,来看惜春、喜鸾。把园子光景大概说了,又道:“这正楼专为妹妹造的。这内园专为喜妹妹造的,”所以取名“燕喜园”。”惜春道:“这姊姊说来朴素无华,我却合式。这楼名也好。”喜鸾含羞不语,心中自是得意。黛玉回房,又同宝钗谈了一回。宝钗道:“可惜隔着,不能相通。要能通了,更便当哩。”黛玉道:“中间再造一园,便通连了。”
饼了几日,青棠把些匾额写了,送了过去。琼玉又打发人接青棠、宝玉逛了一天。把那未题的几处,一一题了。开了一单,请宝玉、黛玉,宝钗、青棠等替他做些对子。黛玉、宝钗都道:“内园我们做,外园等他们做去。”于是得闲时陆续做起来,互相商定了,送与琼玉。后文细表。
第二十回
单说宝玉在潇湘馆,青棠陪着读书,又有宝钗、黛玉等时来讲说。读书一览如夙习,不止十行并下。略有所疑,便与宝钗、黛玉、青棠等相质问,真是六通四辟,贯串错综,心中大乐。麝月本不识字,这时也跟着青棠认字读书。翠篑、秀筠本是黛玉教过的,也都高兴读书写字。紫鹃、莺儿等见宝黛读书,也跟着学习。这所谓上行下效了。
一日,麝月替宝玉到王夫人那里请安,王夫人细问宝玉近日情形,麝月一一回了。王夫人笑道:“这孩子这回晓得用功了,他-自小至今从没有这么认真过。不要太辛苦了,弄出病来,你们劝着他晚上到底要睡睡。这天往后更冷了,岂不要受凉呢!”麝月道:“我们都劝过。二爷说,他自从在山中打坐以后,便不磕睡。我们劝说,到底闭眼也养养神,所以晚上也有睡的时候,也有打坐的时候,总是棠[仙]陪着的。”王夫人道:“这棠仙也不吃也不睡,果然的?”麝月道:“不但这个,这回子大家穿着皮衣,他还穿着纱衣,手还是滚热的。二爷看书,不知道的问他,他都知道。他还出题目,教给二爷做文章哩。”王夫人道:“这真是个仙人。”麝月道:“我们老爷、太太同二爷、奶奶想来都是仙人,所以才能使唤着仙人哩!”
王夫人道:“我因为你老实妥当,所以特地派你去。你晓得,从前二爷专靠袭人,这回子二爷回来,偏他倒先出去了。现在就是你年纪大些,人也妥当,所以我把宝玉交给你,你好好的招呼。我想袭人这人虽好,究竟没有福气,你瞧着还有点福气。你安心伺候着,少不得有好处到你。”麝月回道:“太太吩咐,紧记着,格外留神。奶奶也吩咐过了,叫我单管伺候白日的事,晚上事交给棠仙。至于二爷现在,伺以前小时候大两样了,那些脾气全没有了,太太可以请放心。”王夫人道:“这回子娶了媳妇,这些事我其实也可以不必管了,不过见你想起来,一半也为着你。”麝月答应:“是。”
王夫人道:“这袭人从前却是我再三劝他出去的。这回子你二爷回来,他知道了保不定心上懊悔。你二爷这些时也总没有提起他来,想来也恨他先去了。我想起来,那时候倒不该劝他。”麝月道:“这也是各人自己的主意,他这回也未必就懊悔,懊悔也迟了。至于太太、奶奶们也曾吩咐过奴才,奴才们自己不愿出去,太太也没有不依。袭人出去,究竟还是他自己要出去的,太太倒不必介意。”王夫人笑道:“你竟比他还强,所以我说你可靠。”说罢,把炕桌一个小玻璃匣子拿过来,道:“今儿我检些东西给喜姑娘,剩下这付环子给你罢。”麝月接在手中,磕头谢了赏,又站一回,退了出来。
到宝、黛屋里,将这些话回了,又把赏的东西送与宝、黛看过。黛玉笑道:“恭喜,恭喜!这省得我们想法了。前儿我就同你说过的,叫你不要拘。”麝月道:“这都是两位奶奶的恩典提拔的。”宝钗将他一把拉至炕前,附耳说道:“你几时陪二爷的?”麝月道:“青棠在那里陪着的”。”宝钗道:“二爷不叫你?”麝月道:“没有叫我。”宝钗道:“这回子二爷不比从前了,你倒不必拘。况且太太也吩咐过了。”麝月面红不语。黛玉道:“我们那两个同你还合得来么?”麝月道:“做事言谈都比我好,只是同二爷到底生些。”黛玉道:“你同青棠好不好?”麝月道:“棠仙是仙人,连二爷都敬重他,一口一声叫姊姊。我们都当他主子,那个敢轻慢他呢!”黛玉道:“不是这么说,你们相好不相好?”麝月道:“他待我们最和气的,最喜欢同人玩笑。”黛玉笑道:“你既敬服他,你凡事都问他,听他就是了。我们紫鹃就同他最好的。”麝月道:“我还要看看紫鹃去。“走到紫鹃处,谈了一回。
必到潇湘馆,又回了宝玉。宝玉尚未开言,青棠笑道:“这是过了明路了,大喜,大喜!今儿也可以陪陪二爷了,逐躲着做什么!”麝月笑啐道:“我不该当着你说,你又拿人开心!这也不像个仙人的体统。”宝玉不禁失笑。青棠笑道:“你不当着我说,我难道就不知道?我倒替你道喜,你倒给我钉子碰。我看你今儿陪二爷不陪?”麝月道:“不同你说了。”走至后边。青棠道:“二爷今儿躺躺罢。”宝玉道:“也好。”于是吃了饭,谈了一回。青棠道:“二爷先躺下,叫他们关门去。”
宝玉宽衣就枕,瞑目调息,定了一回,觉得身畔有人,以为青棠来了。停了一回,不见动静,又觉耳畔鼻息比青棠重些。睁眼看时,原来是麝月。见他业已沉睡,不去惊着。他想道:“这是他说了青棠,青棠使的法儿了。且等他自己醒来,看他怎么样?”轻轻的抱着,依旧合目调息,多时总不见醒。又想道:“这帐中亮的,他一醒了必要大惊小敝,叫老婆子们听了倒不好。”遂轻轻坐起来,把玉摘下,将帕子包了,塞在枕下,一时帐中昏暗。约莫四五更时,听得麝月翻身醒了。觉被中尚有一人,转身看时,又看不清楚。但觉肌肤细腻,香气微微,想道这一定是棠仙来同我玩。便道:“棠仙姊姊,你来同我玩,我竟要亲近亲近你这仙人,请教请教你的仙体哩。”一面说,一面以手抚摩,宝玉总不做声。
一回儿,忽然跳起来道:“你是那个?睡在我床上来1”宝玉也猛然惊醒,说道:“是那个?”麝月定了神,道:“是二爷么?”宝玉道:“你是麝月姊姊吓?”麝月道:“二爷怎么睡到人家床上来,也不告诉一声,把人都吓死了。”一面说,一面找衣服,满床摸到,再找不着。宝玉道:“我记得睡了一回了,几时到你床上?你是几时来的?我还不知道。你倒怪起我来!”麝月道:“这到底是哪里?我记得明明白白的睡在自己床上的。”宝玉道:“不要着急,你且睡了。大不过在这里,不是你的床上,就是我的床上。你瞧,冻着了。”麝月道:“我起来瞧瞧!”又道:“我的衣服呢?这怎么了?”说着笑起来。
宝玉道:“姊姊快不要嚷,叫人家听见了,倒要做笑话说的。我们从前在怡红院也怪好的,你也陪着我,也一块儿玩笑-这回回家来,姊姊们都拘拘束束的,所以我也不敢十分亲近。今儿姊姊既来了,就睡着何妨。”麝月道:“你说我来,我到底几时来的?”宝玉道:“我要问姊姊,姊姊倒问我?我何尝知道你几时来的呢!我要知道,我早叫醒你丁。”麝月不做声。宝玉拉他道:“冷天冻着不是玩的;”麝月只是呜咽。宝玉道:“姊姊,我知道了,你一定说了青棠,青棠同你玩的。”
一语提醒麝月,道:“一点不错,我才梦里好像同着棠仙上哪里去似的,一定是他作弄我。”宝玉道:“姊姊!我们好好的睡着,你又着什么急!姊姊要不和我好,我也不敢勉强。好姊姊!你不要着急。”麝月道:“我们原是自小在一块惯的,不过这回子大了,不得不避些。我难道不懂太太的恩典?太太既当我个人,我也要存个规矩,怎么说我不同你好呢!”宝玉道:“既同我好,为什么这么着急?”麝月道:“叫人家晓得了,岂不笑话!”宝玉道:“这回子没人知道。你一吵嚷,人家倒要知道了,那才说不明白哩。”麝月点头。又道:“这回子大约不早了,天也快亮了,我们起来罢。”宝玉道:“姊姊找衣服找着了么?”麝月道:“呸!我也昏了!懊二爷你给找找。”宝玉起来,床上各处一找,并无衣服,说道:“这也奇了!我的衣服也没有,我起来拿灯照照。”
宝玉起来,出至幔外,把个手照点上了,到床一照,并无衣服。麝月见灯来照,把被窝紧紧裹着。宝玉出幔去,放了灯,复上床来。悄悄说道:“我的衣服也不知那里去了,明儿怎么起来!懊姊姊!我身子冻得冰凉的了,让我焐一焐。”麝月恐他冻了,只得把被窝松了。宝玉进入被窝,麝月道:“好冷!真是冻了。”不禁将身偎贴。宝玉道:“棠仙的意思,也不是真同你玩。因着他晓得我们本好,太太又吩咐过了,所以他替你撮合。姊姊既说同我好,为什么又这么固执呢!”麝月道:“太太既吩咐了,我们乐得明公正气的,何必一定要鬼鬼祟祟酌,叫人笑话呢!”宝玉道:“姊姊说的原是,所以我也并无妄念。依我说,青棠也没有不晓得的事。你以后凡事倒请教他,听他的话,他也不是捉弄人、笑话人的。”麝月道:“我本来敬服他,昨儿是说急了,我把话说重了些。明儿我磕他的头,陪他的话。二爷要是可怜我,二爷回太太收了我,我还怕什么呢!要是这么着,我总不愿意。”说着又哽咽道:“要是愿意,为什么不做袭人呢!二爷同袭人的事,不但我晓”得,大家都晓得。这回子袭人在哪里?,可见一个人也要有的主意的。”宝玉道:“姊姊说得是。只是””””
一语未毕,听见背后说道:“真有主意,好得很!”两人皆吓了一跳。举目看时,见棠仙睡在宝玉后背。宝玉笑道:“姊姊今儿玩得人出神人化。”麝月道:“棠仙姊姊!我得罪了你,你骂我、教训我都使得,怎么这么玩!把人吓也吓死了。好棠仙!你饶了我罢!我回来替你磕头陪罪。你恕我愚人不知重轻,“一时乱说。”一面说着一面流泪。
青棠笑道:“好姊姊!你不要生气。你真是个好样儿的,我也敬服你。你瞧,二爷也不是那种强人的人,你好好的躺一躺,我送你回去。”麝月道:“你倒说怎么把我弄来的?”青棠道:“我携着姊姊的手,姊姊还同我说着话,同你到这里,怎么你不记得了?”麝月道:“不错的,这是梦里吓。”青棠道:“这难道不是梦里?”麝月道:“这是大家醒着,怎说是梦里呢!这真把人弄糊涂了!不管怎样,你把我的衣服给我,我好起来。”青棠道:“你的衣服在你床上。你在这床上找,自然没有。你要我去替你拿来,但是开门出去到你房中拿衣服,恐怕大家要知道了,又有人拿你开心,“你却不要怪我。”麝月道:“这怎么好!”说着,又要哭了。
宝玉道:“好姊姊!我替他[陪]个罪,你送他回房去。我看着怪难过的。”青棠道:“姊姊不要着急,我送你去。”说着翻进里床,一把把着说道:“紫鹃姊姊,我也同他好。你到底同我好不同我好?”麝月道:“我敬服姊姊什么似的,怎敢轻慢你!我是个粗人,昨儿说话说冒失了,是我该死。”青棠道:“不是昨儿的话,你要真同我好,不要拘拘束束的。我同你细细的谈心,你少不得将来还要感激的。今儿原是我试试你的,怕你嚷得人家知道,我所以也在这里。”麝月道:“这么,我们说的话你都听见的了?”青棠道:“我便不听见,也晓得你同二爷从前怎样的玩笑。你要我说一遍不要?”麝月道:“好姊姊!我知道你是神仙,你可不要说!”青棠道:“你既知道我晓得,你又装什么腔呢!”麝月道:“也不是在你跟前装腔,从前小时候大家都不知道世事,这会子自然要拘束一点。好姊姊!你要不许,我往后依你就是了。”青棠道:“真的?”麝月道:“这有什么假的!”
青棠将麝月遍身抚摸,急得麝月只叫:“好姊姊!饶我罢!”宝玉也帮着劝。青棠道:“罢了!我看着也怪可怜的。姊姊你闭了眼。”麝月闭了眼。青棠推他道:“你翻个身!“麝月翻身向里。青棠拉过夹被将他盖了。回身向宝玉道:“今儿玩得他也够了。这个人却是个好人,我也爱他。”宝玉道:“姊姊慢慢的教导他,他比紫鹃、莺儿人略粗些、却也诚实。”宝玉见麝月半日不言语,说道:“睡着了。”棠仙一把把被拉过,说道:“正睡得沉哩,明儿早上还不醒哩。”宝玉看时,麝月已不见了。笑道:“姊姊这法真妙!真是仙法。”青棠道:“这算什么仙法呢!玩儿罢了。”两入睡了一回起来。
青棠开门出去叫人。翠篑等都起来了,见麝月还未起来,宝玉吃了点心出去了,才起来,怏怏没有意兴,大家也不理会。下午悄悄拉着棠仙说道:“棠仙姊姊!我昨儿一时急了不留神,说话冒犯了你,不要怪我。替你磕个头。”说毕就要跪下。青棠”把拉着道:“姊姊这做什么!你几时得罪我。—我们这么好,你还是客气!”麝月道:“我有句话求教你。我昨夜得一个梦,奇怪得很,好像同真的一样。及至醒来,还睡在床上,不知主何吉凶?”遂细细的告诉一遍。青棠道:“这也没有什么奇怪,这是个好梦。你梦中说的要明公正气的收你,这一定应的。姊姊,你的为人,同紫鹃姊姊一样,是千好人。我们都是一会中人。我老实告诉你罢!我是小姐叫我陪二爷的,已经这些时了,你可晓得?”麝月道:“不晓得。你是仙人,你陪二爷原无碍,不比我们。”青棠笑道:“我们一块陪二爷如何?”麝月道:“使得。”青棠道:“姊姊,”到那时又不要笑起来。”又道:“照你昨儿梦中的样,陪陪二爷,人家又不知道,这使得使不得呢?”麝月笑道:“只怕昨儿的梦是姊姊叫我做的,姊姊何苦作弄我!“青棠道:“我明明告诉你,你自己说是婪,本来何尝是梦呢!若说我要捉弄你,你睡着了,我不但把你送到二爷处,便把你送到人家去也容易。比如昨儿,要不是二爷,你还逃的了?姊姊!你的喜事也近了。你到闲着,同紫鹃姊姊、莺儿姊姊谈谈,将来就晓得我是好意。”麝月道:“我总跟着姊姊,姊姊叫我怎样我总依,姊姊收我做个徒弟罢!“自此,麝月与青棠分外亲热,见了宝玉,也不似从前那样拘束了。
看看过了十月,惜春、喜鸾吉期已近,两边甚是忙碌。这边到底人多,还不觉得,那边外头有些朋友家人帮着也还勉强。内里只有舒姨娘一人,同二三个丫头,一天娶两个媳妇,又局面宽大,事事要体面,以致头绪烦多,把舒姨娘忙得饮食俱废。琼玉看着心中着急;仔细一想,并无别人可以请来帮忙,只得找柳湘莲,要想请他姑母过来帮着料理。偏值湘莲报了举人,家中也是忙忙的,宝玉、贾琏反过去替他张罗。因又打发仆妇去与黛玉商量。
黛玉回了王夫人,王夫人道:“你这会子都算这边的人,该在家料理,但亲家那边只有一个人,自然累了。我们这里到底还多几个人,你姑且从权,”就过去罢了。”黛玉遂把管的事交与宝钗,宝钗答应了,又道:“我们妈妈不算女家人,可以去帮个忙。”黛玉道:“这好得很了?我自己请去。”遂带了紫鹃、青鸾先到薛姨妈处,请定了,又约了岫烟,然后回来,帮着料理。
到了吉期,这日贺客盈门,内里岫烟、薛姨妈帮着照应,外间薛蝌、甄宝玉等相助。一切繁华热闹,不必细言。黛玉道:“请琼玉进来。”与舒姨娘商量道:“新人一同进门,还是一起拜堂呢?还是两起拜堂?”琼玉道:“一同过来,自然一同拜堂了。”黛玉道:“便一起拜堂,也有个次序。这话大家都没有议定,到底怎样呢?”琼玉道:“自然四姑娘在前。”黛玉道:“喜姑娘是姊姊,四姑娘是妹妹,我们太太都算女儿的,难道姊姊倒居妹妹之后?似乎不大顺当。”琼玉道:“依姊姊怎样呢?”黛玉道:“你的意思,自然要尊敬四姑娘,殊不知四姑娘绝不在这上头讲究。依我说,拜堂结亲次序,自然要让喜姑娘。你把四姑娘住了正楼,喜姑娘住了东楼,你原是以四姑娘为主。将来这称呼怎样,也要斟酌定了,好吩咐下人。”琼玉道:“姊姊说得是。下人的称呼,这却没有想到。”
黛玉道:“你这回子现已居官,又是一家之主,那少爷的称呼可以免于,应该都称老爷。姨娘已受太安人封典,应该称老太太。新人过来,便应称太太。但两位太太怎样分别,这要斟酌。”舒姨娘道:“琼玉又没有兄弟,大太太、二太太也还使得”黛玉道:“也只得如此。但称那个作大太太呢?”琼玉道:“自然四姑娘。”黛玉道:“四姑娘必不肯,又是大家推让,不如姨娘定了的好。”舒姨娘道:“依着次序,自然年纪大的称大太太。”黛玉道:“还有一说。喜姑娘在前,四姑娘必不介意;若四姑娘在前,喜姑娘居次,喜姑娘心里未必泰然。况且喜姑娘是那边先说的,你反耽搁许久,倒去求四姑娘;及至四姑娘叫你求喜姑娘,你才开口。这回子再把人家居次,叫喜姑娘心上怎么过得去呢!旁人怕也要议论“姊居妹下”的。”舒姨娘道:“小姐说的是。四姑娘那日原说让他的、,就这么定了。你心里怎样的敬服四姑娘,你提另行去,我们不管。”琼玉只得依了。
一回儿,新人进门。结亲已毕,送人洞房。”琼玉只得先至东楼合卺,再至正楼。两边新房陈设,一是华丽,一是闲雅,观者无不艳羡。也有询访的,也有议论的,也有知道底细的,也有不知道的,纷纷不一。到客散之后,琼玉来至舒姨娘处,黛玉也在那里。琼玉道:“姊姊这几天累得很了。”黛玉道:“累倒不觉得,事头却零碎得很。这回好了。我爽利明儿给你道喜的了。”琼玉道:“我要请教姊姊。”坐近黛玉身旁,低低的说道:“我今儿到岁寒楼去不去?”黛玉道:“这怎么说?我不懂。”琼玉道:“从前四姑娘当面说的话,他的意思不过挂个虚名,一切世事是不能的,这事姊姊也听见来,今儿恐怕未必要我去。我若去,又怕四姑娘恼;若竟不去,又怕冷落了他,况且也不像个样儿。倒没了主意了,所以请教姊姊。”
舒姨娘听着笑,黛玉也笑道:“你也是个聪明人,怎么这点事就没主意的!照这么着,将来这两位太太恐怕你招呼不过来呢。四姑娘原说借个名儿,今日拜堂结亲,都是这名儿之内,你这回子又什么去不得呢!难道不在名儿之内?至于四姑娘意思怎么样,你见机而行,不要拗他就是了。”又笑道:“你想来也不敢拗他的,毋须我嘱咐。”又向舒姨娘笑道:“我们这兄弟真是至诚到了家!不是他,却也求不动四姑娘的。真是佛都下了凡了!”舒姨娘道:“我们家里,小姐是个仙人,这回又来了一位佛,琼儿的造化也不小。亏他还有这点诚实。他自从姊姊去了,不拘什么事就说忘了问姊姊,一回子又说要问姊姊去,天天的念诵着“不惯得很”哩,这回子姊姊回来了,自然的尽着问了。”黛玉道:“往后好问四姑娘了。”又道:“你还不去!我也要歇了。”
琼玉笑着出来,带了两个丫头到园中。上了岁寒楼,至中间坐下。叫丫头:“进房去把太太带来贴身伺候的姊姊找—位出来,说我有话说;”一会子,入画出来,见了,磕下头去。琼玉站起来拉住,问了名字、年纪,知比惜春还大两岁,想是自幼伺候的了。因说道:“姊姊是自幼伏伺姑娘的?”入画答应道:“是。”琼玉道:“我与姑娘结亲的原委,你都晓得的?”人画道:“那天姑娘在那边,我也在那里。”琼玉道:“我倒没有留神。”又道;“我承姑娘面允,今日果然下降。姑娘是仙佛中人,我原不配忝为夫妇,但世俗结亲也须要应个名儿。又不知姑娘意思如何,未敢造次。特地请姊姊出来,烦你代达姑娘,我在这里候信。”入画听着,含笑道:“姑爷请坐:我去回姑娘。”进入房去不多一回儿,出来说道:“请姑爷到东楼结亲,姑娘这回子正打坐哩。到四更天,姑爷到这里来就是了。”琼玉听了,喜出望外,遂转至东楼与喜鸾成亲。
却说喜鸾人才与宝钗相仿,在迎、探、惜、纹,绮之上,只因出身寒薄,父母早亡,所以无人问名。从前在荣、宁两府往来,独蒙贾母、王夫人之爱,又与宝玉最为友爱,心中常自忖度:“可惜宝玉这个人才生在自己家里。将来我若嫁得这么个人,方可称意。”后来知道甄宝玉与宝玉一般的面貌便又移到甄宝玉身上来。又闻甄宝玉已与李纹缔姻,自伤命薄,无人作主,失此人才,十分抑郁。忽闻王夫人要把他养做女儿,许与林琼玉,心中自是喜欢。到了荣府,听丫头们说,”这琼玉的好处,也不在宝玉之下,惟嫌年纪尚小,即使成了,也还要耐守数年。忽然闻得琼玉”要求惜春,心中诧异。因想惜春必不能成,也还不十分着急。忽然又听见惜春肯了,不但肯了,而且请琼玉过来面议。初时还不相信,后来玉钏细细告诉了,才知竟有此事,不觉索然意尽,闷懑几日;遂生起病来。
其时黛玉初来家中,上下都忙忙碌碌,也无人理会,也无人劝慰,心中辗转思想,不恨惜春,反恨琼玉。及至琼玉、惜春面订时,惜春说出定要先聘喜鸾,琼玉当时面求,贾政、王夫人商允,玉钏又、一告诉,方渐渐的病懊起来。心想:“惜春是琼玉注意的人,必是惜春居长,自己必然居次。”又想自己的容貌比惜春强了许多,琼玉反拜服惜春,于自己略不措意,“这种人必是性情古怪,断不能像宝玉这样多情。”如此一想,不但有恨琼玉的心,—并且有厌琼玉的心。所以临行时抱着王夫人大哭,王夫人等以为感恩依恋,不知其满腔愤郁无所发泄也。
孰知一进门来,先请自己的轿子。拜堂时,惜春立他肩下。合卺时,又先到东楼,后到那边。新房中陈设又十分华丽。家人仆妇丫头满口都称大太太,心中反诧异起来。想道:“难道把我居长,把惜春反居次?又何必苦苦的求惜春!”又想道:“大约是琼玉初求惜春的时候,未见惜春的相貌。及至见了,不大体面,所以把他居次,也未可知。”又想道“我的相貌他也未见,一定是丫头仆妇们告诉他的。”又想:“惜春比我年纪小,以齿相序,也未可知。且看他待我的情意如何。”以此心中恨琼玉、厌琼玉的心已去了一大半。及至人静后,听得丫头说道:“姑爷进来了。”一路靴声进入房来。丫头们都散去,自己掩了房门,将一边幔子挂起,移灯人幔,宽衣上床。
喜鸾于帐隙偷窥,见琼玉长身玉立,英秀之气十分可爱,心中忖道:“这那里像十二三岁的人!原来长得这么大。这神情不像个无情的。”顷刻间把心上那一半也消归乌有,反生出喜爱的心来。琼玉又温柔缓款的叙了一番的话,”并说“我是慕四姑娘道行,特地求来为讲论的师友。一切家中的事,全仗姊姊主持,所以母亲,姊姊定了,将姊姊作为正室。四姑娘同姊姊本是姊妹,还叙姊妹就是了。”喜鸾初时含羞不语,说到这里不能不答,只得说道:“我是因着四妹妹不耐烦琐屑的事,所以勉强来帮他的。我如何敢僭妄呢。还要求老太太斟酌才好。”琼玉道:“姊姊不必过谦,这是已经定了的,我所以先到姊姊这里。”喜鸾心中更加喜悦。一觉醒来,琼玉起身道:“我失陪姊姊,去看看四姑娘。”喜鸾道:“你本该先到那里的。”
琼玉笑着出来,看钟上已交丑初,忙开门出来,”叫丫头们进来陪伴。转到正楼,入画站在房门口,同人房中。见惜春淡妆端坐,琼玉上前作揖,惜春起来回礼,坐下。琼玉道:“兄弟竟得姊姊降临,喜如梦寐,又承允从俗礼,更是望外深情。姊姊请宽衣,以应百年之好。”惜春道:“我从前本说过,但能借伉俪之名,与你晤聚。方才入画来说,也要从俗应个名儿。既已结姻,原无不可。兄弟至诚人,想来不是哄我的。我却薄有几年功夫,自分也将成就。不要说今儿,便常在这里歇,也没有什么。不晓兄弟你是如何,恐怕倒反不便,你要自己斟酌。”琼玉忙道:“兄弟敬姊姊如明师益友,此来原不过遵母亲的意思,依世俗的规模,岂敢竟以世俗之事相渎!姊姊倘承俯允,兄弟也略尽一点亲爱的心,此外并无妄念。姊姊若不以为然,兄弟陪坐请教,也可消此良宵。”惜春笑道:“这也不必,请宽衣便了。”又指入画道:“这丫头是我自幼用的,不能离开。他年纪也大了,兄弟不嫌粗蠢,收了他,我也安心过几天。我自回老太太便了。”向入画道:“你以后伺候姑爷,就与伺候我一样,不可拘束避忌。你也算终身得所了。”入画只得磕头谢了惜春,又替琼玉磕头,琼玉连[忙]拉起,还了一揖,道:“姊姊所说,无有不遵。但这事须回过母亲,再行为定。”惜春点头。叫:“入画掩门,你们都散了罢。”
原来大家都要看这新人如何举动,所以多少丫头、媳妇都聚了来,也有在外房的,也有在廊下的,及至吩咐关门,才纷纷的散了。入画侍候惜春、琼玉宽衣,惜春道:“你依旧在这里陪我。”人画低头悄悄的道:。明儿陪姑娘罢。”惜春道:“才说不妻避忌,你又忘了。”入画不敢开言,只得伏伺二人睡下,自己在脚后里床和、衣睡了。
琼玉与惜春并枕,肌肤相着,觉细腻不下喜鸾。心上想:“惜春如此闲雅大方,不免要着力矜持,恐为所笑。”因携着惜春的手笑道:“兄弟居然与姊姊得谐伉俪,竟又得近肌肤,真是梦想不到。不知前生有何因果,乃能美满如此!”惜春道:“我们的因果种在今生,并非前世。我是久断情缘,为兄弟一行诚心所感,遂成此果。兄弟你的根基我虽不能十分了了,却也晓得大概,果然是难得的,所以我破戒相从。须要努力修持,方不负我们这番遇合。”琼玉道:“我原奉姊姊为师,姊姊往后教导我,我接着用功便了。”惜春道:“你若早几年来京,这事我是断不能依的。我因近年来觉得有些把握,所以竟白前来。一定要拉着喜姑娘,并不是单为喜姑娘下不去,因我赤龙斩断已久,此路业已绝了,既不能持中馈,又不能续烟祀,却占着主妇之位,鬼神必有怨望,所以要聘了喜姑娘作为正室,我才能来。我们喜姑娘虽性情器识不及颦卿姊姊,然在闺阁中也算上品,于你的意思自然尚有不足,也便要好好的待他。今儿这拜堂结亲,你便能深知我的心了。”
琼玉听了,不敢答应,心中深服黛玉。便道:“姊姊的功夫想是快要成了,不知几时飞升?”惜春笑道:“那里就说飞升!我不过反了本原,刚要结丹的时候,功夫还早得很哩。”琼玉道:“佛家也要成丹么?”惜春道:“仙佛本是一家,并无两样。不过随从之路与修持之法两样罢了。”琼玉道:“怎么分别呢?”惜春道:“以眼前的人而论,我是从佛家修持,所以要断绝人事;青棠是从道家人的,便不消断人事。”琼玉道:“青棠道行如何?”惜春道:“他是久已成了的,因着情缘牵惹,游戏人间。我如何能同他比!我已从他为师,将来你也好随时请教他的。”琼玉道:“我们姊姊同宝二哥哥他二人根基想不小?”惜春道:“他们也算游戏人间,只是情缘深重,不能即了。”又道:“这情缘比一切魔劫都利害,仙佛两家都是最怕的。”琼玉道:“何以情缘便这样利害?”惜春道:“这也非言能达。即如你我两人,你并非慕我之色,虽是正大之情,然却缠绵不已,一发莫御。我比你又有了几年功夫,并非慕你之才,却也不能放下,皆是因缘牵惹。何况他们的情更比我们不同呢!”
琼玉道:“如何便能了却?”惜春道:“随缘而不使蔓延,就因此渐使消灭,便是了法。”琼玉道:“这话我还不甚解。”惜春道:“兄弟你此中没有用功,”“自然一时不能解,慢慢的便解了。”琼玉道:“姊姊说浅近些,我就能解了。”惜春笑道:“譬如你这回子,你心中何尝没有别念,你却能制着他,就可不至放荡。往后惯了,渐渐不要制他,也是如此。这道理就在随缘就因之内。”琼玉道:“姊姊这“说我懂得了。姊姊这回子心上呢?”惜春道:“我若要用制,我还敢与你同衾么?”又附耳低低的说了几句。琼玉以手抚摩,不觉赞叹。惜春道:“可是与喜姊姊不同?”琼玉点头道:“这真是如来净体了。我这身子,将来益发要留神,不敢乱近庸脂俗粉的了。”惜春道:“你在那边睡一回没有?”琼玉道:“略睡了一刻儿。”惜春道:“天已不早了,我们谈的日子正长,你且睡睡。明儿还要应酬客人哩,不要倦了。我陪着你,你好好的睡罢。”琼玉答应,睡了。
到天明,琼玉醒来,见惜春还偎着他,心中万分喜悦,道:“姊姊睡着没有?”惜春道:“我向来本是打坐,不要睡的了,我们起来罢。”说着披衣起来。人画早已先起,在床前伺候。惜春一面穿衣,一面附耳说道:“兄弟!你真是个上等的根器。就在儒家,也奉可以希贤人圣的姿质。我这不是浮赞你,你切不可把这根器糟塌了。”琼玉唯唯答应。
出至上房,黛玉与他道喜,问道:“四姑娘恼没有?”琼玉道:“姊姊真是仙人。”遂把惜春夜里的话告诉黛玉。又道;;四姑娘说我知道他的心,我实内愧。我只得含糊答应了。”黛玉道:“好好,这真是非你不能做,”也非四姑娘不能如此,天下人都测摸不着的。你们真是天生佳偶。大喜,大喜!快拿喜酒来请我罢。”舒姨娘听了也是喜欢。是夜琼玉仍到喜鸾处,到半夜又起来到惜春处来。那知惜春包关了楼门,琼玉只得回去
次日庙见,大排筵宴。席散后,琼玉径到岁寒楼,同惜春谈了一回。惜春道:“你昨儿何必半夜里来?兄弟!我与你说定了,你逢斋戒禁忌,以及心中不快,身上不舒服,或喜姊姊心中不快、身上不舒服的时候,你到这里来,我同你谈谈。或者你也打打坐,你要睡便睡了。其余的日子,你总在那边,不必来,我也不能等你。满了月,我是要到老太太那里去,陪老太太的。你到那些日子也到老太太那里来。我们一同陪着,我们又好说话,老太太看着也喜欢。”琼玉道:“姊姊说得是斋戒日子呢,除了家忌以及坛庙大祭,其余也都不去。至于禁忌日子,不知道是哪些?”惜春道:“经书上也有,道书上、鉴书上也有,就是近人刻的善书上也有,兄弟你都没有见过么?”琼玉道:“没有。”惜春道:“我这里有本阴隆文,后边附刻些劝世文,也有这日期单子在内。你去写一张出来,再添上家忌、斋期以及生日等,开一总单,贴在房中,就记得了。至于寒暑忧劳等类,那是没有定期,要随时留意的。”
琼玉答应。又道:“姊姊说经书上也有,在那里?”惜春道:“《月令》上说“雷乃发声,有不禁期客心者,生子不备,必有凶灾”。又说:“日短至,阴阳争,死生分。君子斋戒,处必掩身,止声色,无或进。”这话是夏至时候。又说:“旧长至,禁声色”,这说的是冬至时候。诗经上说的“五日为期”,这都是的。”琼玉笑道:“这些书都叫我囫囵吞过了。”惜春道:“兄弟。你虽功名已就,然既志向不凡,自须要做一番事业。必要有一番本事,方可弘济巨艰。要知本事岂是天生,全仗学问作为根柢。你既读书不多,趁此做词臣闲暇的时候还[多]些,多读些书,充其学问,培其根柢,方好作终身施用;若荒忽过去,到了事权到手,变故猝来,那时茫无把握,悔之无及。”琼玉道:“我小时读书,只晓得读文章应考。及至姊姊回来,才晓得读书不是单做这个用的。姊姊这话,就同我姊姊所说的一样。兄弟正要发奋读书,姊姊能指教我、我就更加高兴了。”惜春道:“我读的书也甚少,你若读书,我
自此以后,琼玉依着惜春的日子,到岁寒楼来,或清谈,或读书,或学着打坐。也有不是那日子,有话要说,有书要问,也—在这边歇的。大约一月中倒有大半月在正楼。惜春又回了老太太,择日将入画收了。喜鸾听见,也回了老太太,把自己一个大丫头名叫茜霞的,送与琼玉收了。琼玉此时却非所好,既已回过母亲,且亦不好却,因与惜春谈及。惜春道:“这很好。兄弟,老太太只生得你一个,况门户不盛,人丁稀少,将来多生几个孙,也好叫老太太喜欢。文王则百斯男,妃嫔数十人,所以称为后妃之德。你知道清[心]寡欲,更可无虑了。”
到了满月之后,惜春便回老太太,要搬过来陪侍,老太太再三不肯。惜春道:“媳妇晚上向来本是不睡的,伺候老太太便当些,不比喜姊姊。况且面允琼兄弟“事亲、教子”两事,若老太太不许伺候,媳妇如何能安坐呢!况且琼兄弟也在一块,又不离开。”遂将与琼玉说的一一告诉了。老太太道:“你实在想得周到,肚子里也实在的待我“这琼玉,自你来了,已觉好得多了,我喜欢得什么似的。从今后琼玉是不要我管的了,我消闲自在的享福。你一定还要来陪着我,我实不安。并不是不要你来。”惜春道:“媳妇此来,原为伺候老太太而来,老太太怎说不安的话!”
从此惜春便行坐不离,老太太只得依他。叫入画在正楼照应,自己带着彩屏在老太太房中。天气冷了,便在老太太里床陪着,或有时同衾并枕的偎着。若琼玉来了,便睡在外床,夫妻母子闲话一回。天气热了,便在旁边榻上或打坐,或倚枕,琼玉也有时一同打坐。也有时要睡,便至里间睡了。真是融融泄泄,共乐天真。
老太太将家务一切尽交与喜鸾。喜鸾十分能干,井井有条,每日问安后,便去料理家务,有大事才回老太太。惜春一切不问,终日惟伺候老太太一人起居饮食,事事躬亲,不需婢仆。丫头们都闲着无事,有跟着惜春读书的,有跟着喜鸾学女工的。惜春带着书,无事时便静坐看书,有事便放下书做事。有时同老太太说经说古,也谈到仙佛上。老太太也高兴修行,惜春便劝老太太供佛诵经,也学着打坐。此时老太太未满三十,心境既佳,性复闲静,姑媳二人逐日清修,所以终身无病,克享高寿,此是后话,表过不提。
黛玉过了三朝,便回荣府,将一切情形回了王夫人。王夫人也甚欣慰,说道:“老爷原说的,等他们自己定去,果然妥当。尸黛玉又同宝钗谈了一回,大家都又称奇道怪。到了回九,又热闹了一天。林府又请会亲,又热闹几天。不觉残年将届,一日,黛玉来寻宝钗,宝钗到乎儿那里去了,遂也到平儿这边来。听得两人谈笑甚浓,一面进去,一面说道:“你们好乐。”宝钗道:“才说你,你倒来了。”不知宝钗说出什么来?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