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红楼梦新编
弁言
抹月披风,《桃花扇》数逢阳九;姹红嫣紫,《牡丹亭》怨负春三。血气虚生于两大,拂性难施;蛾嗪饮恨于九京,有情不遂。桃叶渡头,那寻往棹;莫愁湖畔,讵问来舟?既归同尽夫太虚,谁热返魂于乙夜?若乃夜雨枕寒,肠断佳人黛玉;春宵帐暖,梦迷公子怡红。揣摹世故,雌黄之口何堪;刻画膏粱,阀阅之家莫恤。箕裘未隳夫家声,蜚名鹿宴;识解迥殊于流辈,托迹缁流。茫茫幻海,难辨青埂之峰;渺渺仙踪,易掷通灵之宝。
然而论不关乎名教,将累牍风云其何济;事无与夫性天,纵连篇月露亦奚为?意存讽刺,货殖不满腐迁;辞寓褒讥,附会偏多盲左。情生情灭尽必情,情根谁握;觉早觉迟终贵觉,觉眼独开。况乎急流津侧,俦为勇退之人;依样年来,半是葫芦之客。宜其价重缥缃,名驰芸薤矣。所慨者,遥遥千载,同调难赓;落落此生,沉怀孤往。音赏希赏之音,朱弦莫越;味回难回之味,崖蜜徒甜。梦征蕉鹿,一彭殇而等莺鹏;谛化筌鱼,应马牛而齐.黑白。聊托雨村之贾,孰传隐士之甄?此固抱膝之独有沉吟,而染毫之别留尚论者也。
至于吉占惠迪,如响之应非虚;光著谦尊,自牧之卑莫逾。打破愁关,迎超鬼刹;极登乐国,共结喜缘。祗期真还太璞,遁迹深山;无事泪洒神瑛,抗怀仙草。箫管庆遐龄,积善之家有余庆;簪缨荣奕叶,满床之笏喜增荣。是为序。
嘉庆十年岁在旃蒙赤奋若阳月上浣海圃主人漫题。
自序
话说人生天地间,不过出处两途:出而辅君济世,显亲裕后,若皋、夔、伊、望,为帝臣王佐尚已;即萧、曹、房、杜,宋明之名卿钜望,彪炳史策者,皆足垂旗常而光竹帛;至不得志而迹寄泉林,癖痼烟霞,巢、由辈之高尚,后世隐君子亦多继之,《易》所谓潜德而隐者,处之道也。他则混迹缁流,托身丹士,似亦别有说焉,然其累劫修来,如葛稚川、吕纯阳者,恐未一二睹矣。雪巢贯顶,丈六金身,又岂易易!几乎名教中有乐地,未始非竿头之独有进步。
曩者,曹雪芹先生有感,而做《石头记》一书,别名为《红楼梦》者。寄感慨于和平,寓贬褒于惩劝,趋俚人雅,化腐为新,洵哉价重当时,名噪奕世矣。其尤奇者,缘之所限,迹不必合;而情之所系,境无终睽,为千古才士佳人另开生面,而终以空诸所有结之。读是编者,茫茫千载,谁是知心;落落此生,孰与同调?海圃主人三复读焉,而不自已。夏午昼长,爰辑四十回,导虚归实,笔墨全仿前集,因颜之曰《续红楼梦》云。正是:
情生情灭情何寄,种此情缘别有因。
春色枝头春不见,掷花何处又逢春。
第一回
证仙果帝廷受职敦妇道勋府持家
前部《红楼梦》所说,通灵宝玉已被渺渺真人、茫茫大士携归大荒山,安置于青埂峰下,还其本然,几无声臭。诚为打破情关,跳出欲海矣。独是敷文位号,既经人主敕命,自不安于钝顽。想当年冷协律、张三丰诸山人,积行累功,必受王言亲敕,始能飞身金阙,名列仙班。即如世间只草微木,偶蒙藻鉴;孤峰剩水,倘遇宸游,皆令云霞生色,风日增荣。士之所以伏处衡茅,不甘自弃,惟期一日之知,从王珥笔,而扬于王廷者,此贤之贵不家食也。
却说通灵宝玉既归本地,殊觉散诞安闲,毫无拘束;但其封号早被值年使者申奏上帝,遂奉金旨一面,令长庚星持节下召敷文真人,赴阙受职,并一面宣梓潼帝君,确勘贾宝玉一生功过,据实覆奏。
不一日,即经梓潼帝君查得:“宝玉惟有情痴,并无淫恶。结璃而全椿萱之命,登第而绍堂构之光。处温柔之地而不泥,居锦绣之乡而不染。待人无伪,驭下能宽。允宜褒嘉,无忝厥职。”上帝闻奏甚喜。正降旨锡封间,又值功曹持符奏事:“查得敷文真人妻室薛宝钗,在家奉母,克尽其心,待兄曲全其义。及于归后,仰体公姑,和睦姊妹,静守女箴,克娴妇道。理合笃赐麟儿,以慰柏舟,以光阀阅。”上帝准奏,因命金童玉女暂赴尘间,完此善果。仍将通灵宝玉付金童手内,另成一番事业。配以天然如意,交玉女持向人寰,选吉日良时,将九霄仙乐送与积善人家。当经仙姥遵送不题。
宝玉既受敷文真人之识,遂隶梓潼座下,宣理文衡,稽查善恶,名位几与茅葛旌阳诸真人相颉颃。绛阙逍遥,不羡浮荣于人世矣。再说林黛玉,结茧春蚕,一灵不昧。喜随警幻仙子,代恳瑶池王母,转请帝命,即受潇湘仙子果位。因其薄有口过,令同警幻仍回幻境,再经一劫,加意勤修,始证仙果。此亦表过。
如今专言荣国府贾政,自遇宝玉,归家后将家务整理,因与王夫人相约:治外者治外,治内者治内。静处守制。宁国府产业蒙恩给还,不用两处照应,也省一番心力。惟是人不敷出,与贾琏再四商约,并唤管家林之孝,在书房将现存房地逐一打算,实有顾此失彼之虞。自己补官尚需时日,更属远水难解近渴。闷坐无聊,遂一径走至王夫人房内。
王夫人连忙让坐,正值思念宝玉,不觉涕痕在面。贾政归坐,遂用言语解劝一番。因语及:“老太太在日,制春谜,开夜宴。曾几何时,而风流云散,皆成往事。人生白驹过隙,尚宜自爱。何因一宝玉而不能看破,稍为排释呢?”王夫人说:“我亦不为宝玉。因见家事纷如,毫无头绪,而日用太繁,又恐一时后手不接,将来不知伊于何底。”王夫人此言,正触贾政心绪,转觉相对默默。玉钏捧过茶来,贾政才用手去接,忽听帘栊声响,李纨同宝钗走进房来请安。王夫人即令在旁边椅上坐了。贾兰亦随后跟人,当向贾政、王夫人请过安,即在一旁侍立。
贾政蓦见贾兰,念及宝玉,亦觉情动。因转念贾兰矢志读书,少年已侧贤书,将来前程远大,可继书香,不觉变忧为喜。遂将近日功课问过一番,更勉其上紧奋志,好搏春闱一第。不可自懈,尤不可自满。贾兰连声即应道:“是。”王夫人因向李纨说:“兰孙实在可爱。”因命彩云将手盒所存鹅油云卷及到口酥茶点取了两样,递给贾兰,令在侧首一张桌上自吃。贾兰连忙接碟在手,打了一千,方才转身过去。
王夫人便将才与贾政所说之事,诉与李纨、宝钗,并相商做何处置方为妥善。李纨为人长厚,前与探春曾经管理家务,久知此事难于为力,而其平日本无出人头地见解,王夫人亦所素知,当下李纨默然无语。
贾政因向宝钗说:“你大嫂子为人谨饬,才非肆应。汝在家时办理一切家政,井井有条。我亦知你此时心绪实在不宁。然珠儿已故,宝玉又遁迹隐去,现在家事蛔集,你于此时,何不出一言片语,排挡家内未了诸务,宽我两口老怀,则以妇作儿,何所不可。你毋存心,因你大嫂子无言,遂袖手默坐,如秦人之视越人,我心更着急了。”
宝钗一闻此语,连忙站起身说道:“媳妇年幼,有何知识,但见到之处,亦不敢过于隐昧……”
原来宝钗心地超脱,识见老成。自宝玉走后,虽哭迷数次,后念遗腹在身,暗仿古人胎教,时刻自爱,不肯过悲,以伤其,体。每见家政废弛,贾琏刻削于内,而任事家人无不浚剥于外。且人口冗烦,应酬散漫,徒仗借贷以补不足,渐至所人为利债盘折,几不能于支持,则将何所收拾,胸中早有成见,欲候王夫人闲时稍露其意,尚未出口。适值贾政今日指名问及,并将李宫裁一层代为出脱,事关切己,当即站起,前一步,说未数句,王夫人仍命宝钗坐下,徐伸议论。宝钗当即归位坐定,因说:“媳妇年幼,有何知识?老爷太太如此吩咐,有见到处,何敢隐昧。不过随口说来,可行可止,仍求二位大入主裁教训才好。”贾政一闻此言,便说:“你只自言所见,何用如此回护,你便说罢。我及你姨娘听了再行斟酌。”遂叫彩云:“先倒茶给你两位奶奶喝。”彩云即倒两杯茶来,李纨、宝钗接了喝完。
宝钗遂开口道:“我们家世向承祖荫,库.内原有厚藏,不拘任用,皆可有盈无绌。数十年来,今非昔比,而一切章程由旧,兼办多少大事,是以人不敷出。最吃亏处,总由支付一时出于借贷,—经重利盘剥,而经手下人只知肥己,不知顾上,渐渐支持不住,亦勿怪老爷及琏二哥着急。但徒事焦燥,何益于事?为今之计,第一件事先黜虚名而归实用。可将库内现有多少存银,及每年应支银俸,并各庄上所进粮食折银若干,通盘算定。首将利款做何归楚,倘有盈余,应做如何存铺生息,以补日用之不足,此是第一要务;嗣后再将家人口数,应存何人,应放何人,及各房中伺候丫头、老婆子,存三四人或二三人,其余皆可令其另寻生理。大观园内出产甚多,探春妹子同大嫂子所定甚是合宜,须得妥人经理。一则严紧门户,再则薄有出息,可供各房月费之助。东府中有邢太太及尤大嫂子做主,再做一层计议。至于现在家人,包勇直梗有胆,大观园一带即可交伊总理。林之孝、李贵两人皆晓事守法,令管大门,似亦妥当。据媳妇意思,可将对牌赴库一节蠲了,有银到库,可立支房,即交琏二哥经理,应着何人管办,即凭琏二哥遣派,设有错误,惟琏二哥是问。内派李大嫂子,平二嫂子及媳妇,亦可与其事,经办一切出入应酬事件。厨房可设一处,即着柳家总司。一应买办,皆责周瑞董其成,十日一结帐,总听琏二哥销支。其余所存,成房家人,每月计口与粮,其柴并莱钱多少,任伊关出,自为樽节费用。各房丫头、老婆子,即在各房分例派出,其饭食则赴大厨房支领。至于外头酬应,老爷亦当与琏二哥及管家林之孝通长合算,其无益处更宜节省。贾环兄弟渐大,宜派人伺候。惟兰哥读书,月费六两,实不敷用,当为增益。再惜春妹子月例,亦不可减。栊翠庵香灯月费在咱府内,亦不可裁。铁槛寺可减半支送。其余大概,若水月庵等处庙中例费,毫无所益,似当尽行免掉,可节糜费。媳妇所见如此,听二位大人裁处。”
宝钗每说一段,贾政及王夫人、李纨皆点首赞好。统候说完,贾政满心欢喜,毫无愁态,连连夸道:“吾儿小小年纪,”,何能有此才略。所论之事,无不酌理准情,悉合机宜。我今即唤你琏二哥到书房,查明所人实数,再来与你商量。”宝钗接口道:“还有一事,亦当议办。此时腊初,离年甚近,不可不急为打算,设到临期,又费挪处。”贾政已起身外走,遂连声说好,便向王夫人说:“汝即摆饭同两媳妇及兰哥吃罢。我在书房同程相公、琏侄另要一桌,汝不必候了。”说着,玉钏即打起暖帘,走出去了。王夫人仍在房中与李纨、宝钗商量前事。想起大观园分段经管,记不真所派何人。李纨一时亦想不起。
只见平儿领着巧姐从外进来。王夫人看见巧姐已十一岁了,身量却不甚高,长得苗条好看,模样儿亦与琏二奶奶相近,粉白甜净,实在可喜。身上穿件藕色素绸棉皮袄,青绸比甲,头戴卧儿兔,露出新留短发。进得门来,先替王夫人说:“请太太安。”即转身向李纨、宝钗通请了安,又问兰哥哥好。王夫人想起凤姐,遂即搂在怀中说:“你可好么,从外头来冷呀不冷?”就手即抱上炕去坐了。便就叫玉钏拿果子倒茶,给巧姑吃,一面便叫平儿坐下,说了几句闲话。
王夫人想起管大观园的人来,即笑着问平儿道:“你来得很好,我正要叫人问你去呢。”平儿不知何事,连忙问道:“太太有何吩咐要问平儿?”王夫人遂将宝钗所议,备细说了一遍。“因一时想不起管大观园的人,你可记得吗?”平儿说道:“此事恍惚记得,稻香村一带是老田妈,蘅芜院一带是叶妈管的。太太问问探姑娘,想必记得;”宝钗此时也想起了,说道:“这话不错,当日探妹妹派人时,媳妇曾亦听过,怎么一时就记不得了。”正说着,老婆子回:?饭已好了,请太太示下,吃也不吃?”琥珀进来问了一声,王夫人说:“就在靠炕放桌子摆饭,我与诸位奶奶及兰哥、巧姐一块儿吃罢。”
不一时,将饭吃完,漱了口,坐着正讲闲话,只见小办进来,向平儿说:“琏二爷找奶奶要什么皮袄哩。”王夫人就叫平儿领着巧姐去了。
又见探春拿着他家周总制的书进来,。对着王夫人道:“这是女孩儿家的平安书信,才二叔处着人送来,禀太太声,好放心。”王夫人遂问:“你公公、你女婿好?”并问:“书中可说及边海近日可曾宁静,你公公何日差满,可回京来?”探春道:“书内只说诸事平安,边海上事倒无提及,亦未说何日可差满回京的话。”王夫人便问:“你吃了饭没有?”探春道:“我同史姐姐一同吃的。”李纨便要起身,宝钗遂亦起来说道:“我出来时备了一壶好茶,尚未沏上,大嫂嫂、三妹妹何不到我房中坐坐,品评此茶身分。”探春闻听即说道:“好。”带着小螺,即邀李纨一同过宝钗这边来。兰哥儿要回家去读自己的书,便各自走了。
李纨、探春、宝钗三人,说说笑笑,不多时即到宝钗院里。雪雁连忙掀高帘子,遂同进屋来坐下。宝钗即吩咐柳五儿,将备下这壶茶用锡钴烹起干净水来,并着雪雁请史姑娘来一堆儿品茶。探春说:“这茶在茶叶好,尤在水的火候得宜,分外好吃。”李纨说:“可不是,咱家不又出了七盏通仙的高人了。”
大家正说笑着,茶已热了,刚刚沏在宜兴壶内,雪雁掀帘,史湘云从外笑着进来,说道:“这才是咱们姊妹,有壶好茶亦不肯偏我。”李纨、探春、宝钗听得,连忙站起让坐,大家一同坐下。莺儿用茶盘将所沏的茶,同柳五儿一盘两杯,送到四位面前。未曾去喝,闻得一股清香,看其颜色,却甚淡淡无奇。湘云说:“这茶真是好茶,较龙井味尤觉高些。”李纨亦甚赞好。探春说:“二嫂子若不因此茶很好,怎肯请我们这些难说话的人来尝茶。”宝钗说:“这茶叶虽细,年已陈了,未必好吃。姑娘嫂子们请将就着罢。”姊妹们大伙说笑不题。
再说贾政刚到仪门,忽见林之孝手持全红柬由外头跑进回话。不知所禀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沭恩纶山左江西秉鉴
占惠迪金童玉女临凡
话说林之孝持帖禀话,系梅翰林来拜。这梅翰林名友福,浙右世家,隶籍仁和。前在钟山书院掌教,与薛蝌相好,薛蝌遂将妹子宝琴许伊次子梅调鼐为室,夏间业已过门。前因梅翰林守制在籍,传说他已作古,后来服满,仍旧补了翰林,向为山东学院,差满回京,陛见后,甚得温旨,不两月即升侍讲学士。又值江西学政出缺,蒙恩钦点梅友福司衡江右。上年贾兰即中在梅翰林房内。与贾政相得最深,且甚敬贾政为人正直,官声清卓,两下遂成莫逆。
当日贾政闻梅翰林来拜,因居忧,本不见人,念系相好,不便推辞,忙忙吩咐快请。即一面仍回上房,穿一件素绸黑羊皮褂,急急走出,林之孝已将梅翰林让进门来。梅翰林入门东转,进一门楼,即见迤南假山一带,修竹数竿,芍圃在左,菊篱傍右,中间鱼池一区,现在水;互可鉴。白石栏杆环绕,不染纤尘。李贵高揭暖帘,梅翰林步人书房。尚未坐定,即闻贾政在后面带领小厮数人急急走来,遂即连忙站起,走到门外迎见。两人拉手相候,同进书房。
贾政此刻服已两年,将及大祥,不便席地,遂与梅翰林分宾坐下。七十四、连辉当即捧上茶来。梅翰林一手接茶,即向贾政说道:“小弟连日碌碌,无一闲刻得领教益,时深仄切。”贾政方欲回言,梅翰林又接说道:“前日又蒙特恩视学江右,一切幕友苦难得人。这两天方部署稍清,不过一二日请训,约十五前后即当起身。不知老大人何以教我?”贾政因举手说道:“老先生文名清望,久振木天。况逢圣主特知,将来纶扉重任,非公而谁?暂典衡文,未足尽其恩遇。弟因守制,未敢走贺,前着贵门人兰造府道喜,想邀鉴宥。惟是我辈相好,卮言删却。现既荣行在迩,弟亦不便公饯,今具薄酌,稍伸攀柳。并望勤慎抡才,得一二隽异,为他日国家梁栋,这便不负今日主上之恩。”遂一面吩咐李贵预备酒筵,围炉小酌,促膝谈心。,梅翰林道:“老大人所赞,太过誉了,学生何以克当。至于后所赠言,敢不稍竭驽钝,上酬主遇,中慰友望乎。既承厚爱留饮,弟不敢辞,谨遵长者之命。但稍涉烦缛,转非知己。”
贾政闻言,即请梅翰林宽去大衣,另换随身便服,遂即定席,转靠南窗一张长几,对面坐下。维时,炉添兽炭,鼎艺热龙涎。方将杯箸取到,忽见林之孝忙忙走人,说道:“吏部长班陆鸣善来禀,今日巳刻奉内阁片子,立传老爷到阁宣旨。”便将内阁传帖递上。贾政接来一看,写着:“内阁特传原任工部郎中贾政,速赴内阁,听候宣旨,毋迟。此传。”
贾政看完,方欲问话,忽见东府贾大老爷赦同侄贾珍、小厮掀帘走进房来。贾政连忙站起拉手请安,贾赦即与梅翰林作揖问候。贾珍见礼后,即打千请贾政安,贾政拉起道好。只见贾赦开口说道:“适在甄嘉言处,说今早有信,闻老弟有不次之擢,正来打听。吏部现有传行,二老爷不可稍缓。”言未毕,梅翰林遂即起身,连连应道:“大老爷所言甚是。君命不俟,万不宜迟。弟尚有心腹之事相托,容当再请,并来道喜。”说着早已走出帘外。贾政急急说道:“弟虽奉传,家兄即可代东,尚宜稍坐。”梅翰林道:“弟起身尚有数日,另为请教罢了。”当下一同送出府门。梅翰林坐车仍行拜客,贾赦同贾珍亦即上车回去。
贾政遂命伺候。派李贵、连辉骑马跟班,遂到王夫人房来更换吉服,以便接旨。
此时王夫人房内,正同探春、史湘云、李纨、宝钗及兰哥儿吃饭才罢,、漱口时闻知此事,正不晓得是何缘故。忽见贾政进来,史湘云即上前请安。——原来史湘云现在孀居,王夫人接伊同探春暂住。贾政连忙问:“姑娘好。”即对王夫人说:“现在吏部传行,即赴内阁听旨。可速将衣服取来换过,立刻起身。”王夫人听说,遂吩咐琥珀开箱取衣。——琥珀因老太太去世,王夫人遂留在房内,单管箱柜。不言琥珀去取衣服,王夫人又吩咐彩云:“你可快到厨房,速将替老爷所留之饭传来吃了,即好赴阁。”贾政说:“我不吃饭了,可将随便点心拿一两样来吃个罢。”王夫人即命玉钏、彩云立刻端出鸡蛋洋糕一碟,水晶鹅油糖卷一盘,奶酥果馅饽饽二样,放在炕桌上。贾政便命史湘云姊妹皆靠里一带坐下,遂即上炕吃了点心数个。彩云倒茶喝了,立即更衣出去。在书房向贾琏操总说了几句话,不过照宝钗所言,查数回来再议,忙忙出门上车去丁。
王夫人在上房同姊妹大家议论,不知是甚旨意。彩云忽说:“邢太太同尤大奶奶已到门外。”王夫人即同史湘云。探春等迎接出来。正欲问话,彩云又说:“薛姨太太及邢姑娘皆进院了。”当下邢夫人一王夫人同众姊妹、一时皆迎接上去,各自请安问好。玉钏随掀高毡帘,薛姨太太及众人皆到房内,薛姨妈便问道:“方才听见二老爷入阁听旨,定有升迁喜信,所以亲身过来打听。”邢夫人说:“可不是呢,我亦才闻,特地探问。”王夫人便将吏部长班送到内阁传片,“老爷立刻起身到阁,尚未回来。跟去家人亦未给信。”遂命倒茶。彩云、玉钏端上茶来,薛姨妈,邢夫人等一钟茶尚未喝完,忽闻报“老爷回来了,说是皇上特恩放了户部山东司郎中……”
话未说完,贾政同贾琏、贾环、贾兰爷儿们从外说着走进院来。薛姨妈、邢夫人同王夫人及众姊妹妯娌连忙迎到外边。薛姨妈、邢大太太连声道喜,便问是何恩旨。贾政先替薛姨妈问好,邢大太太请安,便向众人说道:“我到内阁,不意王老太师早在阁中,当即宣旨。缘今早户部山东司郎中出缺,吏部开列名单。我服未阕,例不开列。蒙特旨:贾政在籍二年有余,服已将满。户部山东司郎中员缺,着贾政补授,先行到任,俟服阕再行实授。钦此。似此皇恩高厚,我贾政糜顶难酬。”
当下众人无不喜悦。贾琏等及李纨众姊妹皆替贾政。王夫人叩喜。贾政因见薛姨妈在此,不便坐下,遂同贾琏等来到书房,商议明日谢恩到任等事。一连数日,贾府贺客盈门喧阗,车马应接不暇。
转跟已过初十以后。那日贾政稍闲,正与贾琏查明出入用项,分派家人存留及一切月费日用等事,忽报梅翰林辞行拜会。贾政当即接人,见面彼此称贺。贾政先开口道:“弟正备小柬,屈驾明日一谈。今降玉趾,省弟一番烦文缛节,所谓知心自应如是。”梅翰林道:“老大人受圣上特知,逾格垂恩,弟闻信雀跃。前虽踵门来贺,未获面致。弟今定期十六日起程,所以亲身奉候老大人。教诲之余,更赐饮食,则弟转作不速之客了。”说罢彼此大笑,分宾坐定,七十四送茶上来。茶罢,梅翰林道:“老大人持身正直,一岁三迁,原非分外。然蒙此番圣恩,始见老大人平素受知,不同流辈。”贾政道:“弟有何能,圣上念先人遗荫,格外培植。受恩愈重,报称愈难,弟方深仄歉。老先生不以言教我,转蒙过誉,使弟倍增愧赧。”梅翰林道:“老大人何作此言。弟才所说皆是实话。即如弟从山左回来,又蒙新命,亦不知如何报效!前意与老大人所见相同,惟期勉竭棉薄,以报高厚于万一耳。”
贾政连连说是。遂一面吩咐李贵等在小书房备酒,”即邀梅翰林向左进一小院,便是贾政平日独坐颐养之地。七十四掀起暖帘,梅翰林走人屋内。但见四壁光明,裱糊洁净。贾政因在制,壁上并未挂画,”楠木条案上摆金鼎一尊,满焚芸檀,旁放定窑白磁瓶一件,上插腊梅、天竹,颇有闲趣。东首中放书桌,两旁列四张椅子,桌上摆着旧帖数部,古书两套,外有文房四宝,放在都陈白玉盘内。西侧暖炕上铺绒毡,青哔叽棉褥,中放小报梨桌一张,靠背、拐枕、座褥俱全。地放脚搭、痰盂,当中安放楠木八仙大桌,两边椅子八张分列,不涉繁华,别有次第。梅翰林重行施礼,遂同贾政就在暖炕坐下。
二人闲谈许久,李贵、连辉遂将桌子调开,摆上果碟二十四个;七十四、叶忠捧杯,两傍伺候。贾政起身让梅翰林,分宾坐定,贾政安席。二人对饮间,梅翰林忽擎杯拱手说道:“弟今奉命南下,心中一件紧要事,前次即欲请教,未得畅言。弟游宦在都,向来赁房居住。今贱荆在敝乡,尚未接到,惟有小媳及数房家人同寓。且弟一身国是,所有家政,必须小儿偕行。薛亲家处,年来想在洞鉴。欲将小媳同去,实与官箴不便;欲留都内,又苦无得靠之地,弟甚为难。因叨爱下,用敢直言。不知老大人可有一法,使弟放心长往?则感非言喻矣。”贾政闻言,默然片刻,徐徐言道:“此事实在不能兼顾。但弟素称莫逆,不敢自外。薛亲家处,弟可代言。”果有安排,另行覆命。设或不妥,令媳未出阁时,曾与小女辈同居数载,深为闺中至好。即接到弟家与小女连房而住,并将伺候丫头、仆妇带来,未知老先生以为何如?”梅翰林听言,满心欢喜,站起来打一躬道:“老大人如此厚待,弟虽异姓,何异同胞。此事亦不必向薛亲家斟酌,即将小媳并仆人辈,候弟起身时即送来。种种承爱,统泐心版,知己前,弟此时亦不套谢。”二人说话投机,连进数觥。撤去小碟,端出大盘大碗菜来。梅翰林不胜酒力,连连催饭。饭才吃完,忽报薛蝌来见。贾政吩咐请来,即一面迎将出去。
不一时,薛蝌走进内书房,先与梅翰林见礼,并与贾政打躬请安,遂在椅上按次坐下。说了几句闲话,贾政便问:“薛蟠近月可收些心吗?”薛蝌答道:“小侄的哥,近日很知好歹,酒已戒了,现同张伙计回金陵家里,再往苏州置货,约得明年四月初才可回京呢。”贾政听了点头说好。薛蝌便向梅翰林说道:“小侄闻亲家太爷荣行在迩,不知舍妹可同回南,仍在京居住?小侄两次到府,未及遇见,并妹夫亦公务出门。家伯母甚实惦记。闻老伯大人在贾姨太爷这边,因着小侄来此讨个示下。
梅翰林尚未回言,贾政接口说道:“我因此事,正欲造府见令伯母商酌。”便将与梅翰林所议,细说一遍。薛蝌听了说道:“此说很好。但小侄与家伯母业经议定,小侄处有东小院书房七间,紧靠内室,现在打扫干净,安设厨灶,诸皆妥当。在姨太爷这边原无不可,但舍妹究不如在小侄处,尚属娘家,诸事似觉稍便。小侄见浅,尚望二位老伯大人上裁。”梅翰林听完,便笑着向贾政道:“薛二兄此议真出万全,应照此说安顿。且与宅上相邻,即同在府无异。弟起身前先送小媳过去,无容再议。老大人高谊,即同身受。”贾政细思薛蝌所言甚妥,不便相强,亦即点头称善。
一巡茶罢,梅翰林起身谢酒,遂同薛蝌出大门,并不坐车,就便走人薛蝌家去。贾政遂归上房,将此事告诉王夫人得知,王夫人亦道甚好。
腊月天气易过,梅翰林将宝琴送到薛宅,即起马赴江西考试。当下寅好公饯,惟贾兰亲备程仪,并同门皆送城外十里方回。傍晚到家,见过贾政、王夫人及母亲李纨,皆各放心。
不数日间,离年已近。乌庄头送到常例,仍照旧例分送。惟今年收成很好,粮食又值钱,交上租价,较往年几多一倍,约银八千余金。贾政吩咐贾琏收入支房。打发庄头去后,又蒙皇上恩典,将世职银俸年底先支一半,余照例二月再领。封印绑,户部书办又将山东司郎中应得余平饭食及向例规矩,约银四千余金,送交门上林之孝手内。林之孝禀明贾政,亦命交贾琏收入,总作年费开发,便觉不甚拮据。
转眼即到年除。贾赦、贾政率合族子侄辈在宗祠设祭叩拜;邢、王二夫人亦率诸媳及各姊妹分班行礼。彼此叩节已毕,贾政回到荣府上房,王夫人亦才在东府回来。夫妇对坐,念及宝玉,无不伤感。遂传命今岁家下一切不必拜年。并命在宝钗房内摆设年酒,着探春、李纨皆同叙饮,此即王夫人偏疼宝钗之处。
明晨五鼓,岁次丙戌,贾政上朝朝贺,并拜北静王、南安郡王,及各衙门大人诸同寅,直到傍午方回,到家庙行礼后到府,仍照年除分付,遂到上房王夫人处憩息。因老太太服制未满,一切年酒概辞不领,家中亦不请客,倒比每年省了许多烦扰。
倏忽灯节将近,宝钗渐觉身体夯重,似乎临月光景。贾政十四日自衙门回来,将到府门,忽见包勇及周瑞数人同一和尚嚷吵。原来此时包勇已派门上。只听和尚高声说道:“我出家人好意,又将宝玉找着送来,不将所许万金拿出相谢,倒反嚷叫,是何道理?”包勇气得连话也说不出来,惟周瑞大声嚷道:“你说找着宝玉,现在何处,问你要人,你又没有。此系荣府,我老爷现管户部,岂容你们在此撞骗。不交堆子到提督衙门,你也不怕了。
正吵嚷间,忽见贾政车到,遂皆垂手伺候。那和尚一见贾政下车,便即走一步,向贾政打一稽手。贾政举目,吃一大惊。原来这和尚即向日在书房点化宝玉还玉的那位头陀。贾政当即作揖,连忙请人奉茶。和尚见贾政为礼,遂笑吟吟的说道:“居士既认得老僧,可谓有缘。我有红药一丸,最救产难,送予居士,不可轻看。后若得了宝玉,老僧再来索礼便了。”遂在布袋内取出纸包丹药一丸,递给贾政。贾政才接到手,打开纸包,尚未看清是何丸药,和尚早已忽然不见。
合府众人无不诧异,贾政却看作寻常,吩咐家人不许传说。即一面走进府来。心里因惦着宝钗临月,又值和尚送药专治产难,未免踌躇。遂拿药直进上房,将前项事说与王夫人听了,王夫人亦甚骇异。打开药看,系一红丸药,别有异香。遂向贾政说道:“此事甚奇,必系佛天保佑,着真人送药给宝钗临褥之用,亦未可知。”贾政连连点头说:“太太此言很是,可将此药收好再看。”
言尚未毕,忽见宝钗房内柳五儿走进房内说:“回太太,从早二奶奶即觉腹疼,不许传言。此刻疼的很利害,莺儿姐姐着急,瞒着二奶奶教我给太太送信。”贾政、王夫人一闻此言,又惊又喜。王夫人因宝钗临月,已将稳婆沈姥姥留住爱中,遂着传到,同王夫人急到宝钗房去。并一面给薛姨太太信,即请过这边来,不可迟滞。彼时李纨、探春,平儿皆得此信,前后都到宝钗屋内。
再说王夫人同沈姥姥,并带周瑞家的、李贵家的及:五钏、彩云等先到。只见宝钗靠着桌子站着,双眉紧皱,满面涕痕。工夫人一见,心疼不过,连忙问:“我儿觉到怎么?地下太冷,快上暖炕坐坐。可吃些什么汤水来?”宝钗回说:“不觉怎的,惟觉腹内抽肠剐肚,疼得利害,坐也不好,站也不好,不知要怎么样的。”
正说着,薛姨妈同香菱、邢岫烟也皆走进门来。薛姨妈不及闲说,便问沈姥姥:“二奶奶可见些什么?”沈姥姥说:“尚未见红。我才拿脉看,迥像是得半夜的才是时候。”薛姨妈便问宝钗:“今日姑娘可曾吃些东西?”王夫人接口说道:“我这里正在劝他,姨太太所问甚是。”即一面吩咐柳五儿:“你可快去叫你妈做碗鸡丝清汤燕窝来,亦不必另用什么,或盛碗京米香稻饭即够了。”五儿连声答应出去。王夫人遂着宝钗上炕,靠褥垫高背后坐下。
不一时,柳五儿同他母亲柳家,将燕窝汤及香稻饭一盘,用暖碗盖着端来。炕上摆下桌子,雪雁连忙将汤盛好放在桌上,遂摆下乌木筷子一双,下菜二碟。宝钗并不想吃,却不过王夫人、薛姨妈再四劝着,吃了半碗燕窝汤,又要京米饭吃了一小碗。两位老人家甚是欢喜。
渐渐天色晚将上来,五儿、雪雁点上蜡烛。忽报李纨的妹子李纹、李绮到了,又报本家的喜鸾、喜风二位姑娘闻信,皆下车已进大门了。遂同李纹、李绮一齐来到宝钗房内。请安问好已毕,探春遂向李纨说:“二嫂子屋里不甚宽绰,我们何不邀着众姊妹皆到大嫂子房内一坐,岂不甚便。”王夫人听见遂开口道:“探姑娘此言很好,即烦你代东替我照应,即在你大嫂子处摆饭给众位姑娘吃罢。”当下李纨、探春即邀邢岫烟、香菱、李纹、李绮并喜鸾、喜风、平儿,皆过李纨这边坐下谈笑。不题。
且说宝钗上炕后,已将起更,觉到肚内疼的实在难过。因其为人端静,渐渐亦忍耐不住。薛姨妈正欲着沈姥姥试水,忽见薛蝌着老李妈进来禀道:“宝琴晚饭时好好坐着,掌上灯来,忽觉腹内微痛,随上炕坐了,觉道好些。家中人只听得天上鸾鹤飞鸣,笙箫递作,一阵异香扑鼻,宝琴姑娘随添了一位小姐。更有件奇处,小姐右手内擎着金小如意一柄。连姥姥并未及叫,蝌二爷现着老严嬷嬷扶着,叫快清老太太过去要紧。”
薛姨妈闻言,连忙站起,向王夫人说道:“宝琴日子尚早,仓促分娩,多未预备,我得自家过去,稍迟再来。”王夫人连声道喜,随说:“姨太太快些该去,此处有我,不必惦心。”薛姨妈才要举步,仍又看着宝钗。此时宝钗听见妹子添了女儿,心中一喜,便觉疼的好些。遂向薛姨妈说道:“妈妈只管过去,我身上此刻觉得好些。”薛姨妈遂即走出外间房来,王夫人赶着要送,薛姨妈再三辞了,候香菱、邢岫烟到齐,便急急到自家家里去了。
王夫人回到宝钗房内,乘着宝钗欢喜,又劝着将人参汤喝了数口。忽又疼的利害。王夫人猛然想起今早和尚所给药丸,因命彩云去取,只见贾政已着琥珀将药送来。此时天交二鼓以后,即忙将药放在宝钗口内,用水送下。忽闻半天一派仙乐缭绕,悠悠扬扬,渐到荣国府宝钗卧室脊上,府内无大无小,男女老幼,无不诧异。连贾政听了亦甚惊喜。
王夫人因见宝钗疼得身不自主,遂叫周瑞家的上炕帮着莺儿两边扶住。蓦见一派紫光满室,听得呱的一声,生下一个孩儿来。沈姥姥连忙接住。未知是男是女,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庆三朝开筵款客监礼闱破格抡才
话说宝钗这边,仙乐缭空,异光满室,生出一个孩儿。沈姥姥两手收住。王夫人听得声嗓洪亮,忙忙要问,只见沈姥姥高声向王夫人说:“太太大喜,添个哥儿。”王夫人闻言,满心大悦。随着彩云先替贾政报喜,一面叫琥珀看看自鸣钟,此时已交子时二刻了。遂看着沈姥姥剪断脐带,替宝钗取下衣来,才放了心。即着李贵家的报与薛姨妈知道,便即走到炕边,看沈姥姥抱着孩儿,生得面方耳大,目朗眉疏,着实欢喜。忽见两手攥着拳头,像似有物在手样的。即近前轻轻擘开右手,恰是一丸红药。左手攥的更紧,沈姥姥用力牛晌,方才放松。及至开了一看,王夫人及屋内的人吃一大惊,原来孩儿手内擎着一块美玉。王夫人忙接到手细细辨认,仍是宝玉所生时口中所衔之玉,正面背后篆字,分毫无异。
宝钗在炕听得添了儿子,心中亦喜。才把定心汤吃完,忽闻王夫人说新生孩儿手内擎着一玉,与当日宝玉口中无二,转念忽觉凄然。王夫人不及安慰宝钗,连忙走出,欲将此事告知贾政,听其裁处。才出房门,即遇见李纨、探春、喜鸾、喜凤一齐进来。昨晚李纹、李绮已经回去。王夫人一见,便即告诉此事。李纨等口先道喜,意亦甚是稀氨,同声说道:“容媳妇等见一见,再来替老爷、太太磕头。”王夫人笑着即到自己上房去了。
却说贾政听见宝玉生了儿子,又是仙乐紫光之异,遂到宗祠行礼,又到老太太神主前,再拜祈保平安。即就近先与贾赦、邢夫人叩喜。方才回来,忽见王夫人走进上房。王夫人一见贾政,先行道喜。贾政满面带笑说道:“太太亦同喜呀。”正要谈及仙乐紫光之兆,王夫人忙忙说道:“此子生来大有奇怪。”因将右手擎一药丸,左手拿着即是宝玉所衔之玉,“这是甚么缘故呢?”贾政听罢,连声说道:“异事!异事!今早门口送药和尚明说找着宝玉送来,这个孩子即擎在手内生下,看来此子大是不凡。但不知品貌何如?”王夫人说:“相貌很好,品概像在宝玉以上。”
贾政闻说甚喜,即欲起身到书房,派人到各处亲友报信。王夫人惦记孩子,亦要仍往宝钗房去。只见贾琏、贾环、贾兰带管家林之孝同合府家人,贾琏叔侄走进房来,即替老爷太太磕头。众家人在院中一齐跪下叩喜。贾政拉起贾琏等,口称“同喜”。并吩咐周瑞家的传命众人:“免了罢!”方才退去。又见林之孝家的带着众家下媳妇,又是各房丫头,俱各叩头道喜,王夫人说:“罢了。”又见李纨陪着薛姨妈及探春、喜鸾、喜凤、平儿等同走到门。原来薛姨妈已到宝钗处看过了。玉钏掀起帘子,薛姨妈先进屋来,即向贾政、王夫人敛衽。贾政、王夫人还礼不迭,口称“同喜。”李纨、探春姊妹等随即进来道喜,贾政、王夫人连说:“喜呀,不必行礼。”便让薛姨妈上坐,王夫人及众姊妹皆按次坐定,贾政坐在靠门一张杌上。
未及吃茶,薛姨妈先说起玉的事来。贾政说:“我们正在猜详此事。”薛姨妈不过说些吉祥话儿,李纨、喜鸾辈因贾政在坐,未便插口,只见探春笑着说道:“此事据孩儿看来,大是佳兆。当日宝玉哥哥带此玉落尘一番,。虽屡著灵奇,究无经济大用。这个侄儿又擎此玉再世,必另有出人功业,或以文章名世。天地生才,断乎不虚。孩儿先替老爷、太太预庆,俟孩儿言验后,再求老爷、太太的赏赐。”一席话,说的众人无不点头。贾政听了大喜,即走起身笑着说道:“只要应了姑娘所言,便是家门之幸了。”
贾琏等随着贾政来到书房,即派了小厮明早各处送信,并派定焙茗、林之孝的次子林天锡二人,往后跟随新添的哥儿。焙茗乐的手舞足蹈起来。
王夫人同薛姨妈带着李纨,仍复走到宝钗房来。看见宝钗盖着被子,已经睡下。沈姥姥连忙放下孩子,走下炕来,先替薛姨妈磕头,转身又替王夫人磕下头去。王夫人满心欢喜,用手连忙拉起,说道:“今日很费姥姥的心。”即时赏银十两、金戒指一对、红绸一匹,做洗手费。沈姥姥又磕头谢赏。薛姨妈说:“我到洗三一同谢罢。”沈姥姥连说不敢。王夫人当即掀开小被,看见孩子裹着溺褥,睡的正好。越看越爱,便叫薛姨妈、李纨等过来同看。此时天已鸡叫二遍,大家尚宜歇息,李纨即邀薛姨妈同去,众姊妹亦各归房。王夫人又吩咐了周瑞家的、李贵家的、莺儿许多照应哥儿、宝钗的话,方回上房安歇去了。
王夫人上炕,心中过喜,转睡不着。念及宝玉不知此刻何在,滴下几点泪来。忽然想起新添孙子未起乳名,展转寻思,窗外已经大亮。贾政在书房,揉着眼来上房梳洗,王夫人连忙起来,便将未起乳名一节与贾政商议。贾政说:“今年丙戌,正值会试之年,戌字加个草头是个茂字,此儿学名即叫贾茂如何?”王夫人闻言,笑着道:“很好。乳名我意排着兰哥一顺,唤做芝哥儿,不知可还使得吗??贾政亦连连道:“很好。就叫芝哥甚是有理,或者像他兰哥哥一样读书,我便欢喜。”
正议论间,忽传东府大老爷带着珍大爷、蓉少爷过来,已到院门于。….;政连忙出迎,见了贾赦,即拉手道喜。一进堂门,贾珍及贾蓉先后磕下头去,贾政连忙拉住,遂让贾赦西屋炕上坐了。贾赦着人替二太太道喜,贾珍、贾蓉亦找王夫人磕头去了。周瑞家的又回:“东府管家赖大,带领众人都来磕头。”贾政吩咐说:“免了罢。”当下贾赦遂问起:“手中擎玉,“果然真吗?”贾政说:“怎么不真。此玉与宝玉的一毫不差,可谓奇事,不知是何缘故?”贾赦听了,亦甚称奇。吃过茶,遂同贾政到书房闲谈。只见亲友纷纷来贺,门上皆登簿一一回了。
王夫人因疼芝哥儿,在宝钗房里坐着,不肯离开。薛姨妈亦回家看宝琴去了。东府邢大太太、尤大奶奶、蓉少奶奶皆道过喜回去。
明日是宝琴小姐洗三日期,乳名唤做月素,取上元月满意思。王夫人因备了银子二小锭,金戒指一对,红绸一匹,手巾一条,八色水礼,差焙茗送过薛姨妈这边去。薛姨妈这边染了鸡蛋,配着五色果子四盘,叫老李妈正送到王夫人房里来,两下皆令收好,各有赏钱,嘱咐回去道谢。
倏忽芝哥三朝到来,宝钗已经穿衣坐起。天尚未明,王夫人即起来叫进林之孝吩咐:“差人各亲友处将五彩喜蛋、各样果子及喜面、喜糕等物,可照琏二爷单子分送。”林之孝答应着“是”,遂即走出,派人去了。又叫李纨、平儿预备酒筵款待亲友,并令多备喜面,打发家中及外来跟随男女同吃。此事于十六日,李纨、平儿早已打点妥当,王夫人才吩咐了一声,李纨即连声答应说:“此事太太放心,媳妇及平儿早叫周瑞家办妥,已着大厨房全行伺候,内外亲友一到,断不有误。”王夫人听了,说是“很好”。便将女眷议定“在老太太房,摆席四张;男客听老爷安排,我们不必管他。”
王夫人话未说毕,只见薛姨妈处着人送到金锁一件,玉锁一把,红宝石寿星一个,金镯一对,金器成对,首饰四样,蜀锦小被褥各二床,红绿绉绸被褥各二床,大小毛衫四件,外送大呢一板,内造宁绸四套,大红洋绉八匹,各色汤绸十二匹,海物四种,山珍四品,干果四色,茶食四盒,鹅二只,鸭四只,鸡四只,鱼四尾,活羊二只,绍酒八坛。外给洗三添盆银子二锭,镀金首饰四件,红绸二匹,松花手巾四条,又备赏钱八千,给屋内伺候人的。王夫人请贾政进来,将薛姨妈礼单递给贾政看着,说道:“此物系老娘给外甥的,不可不收。但太重,亦不可全收。”随将大呢及各样绸子、洋绉壁去,余皆留下。厚赏来人,方才去了。
接着周总制那边,差人送到金银物事八件,水礼十六色。周总制虽出差去了,家中为探春面上,二太爷差人送来。史湘云昨已接回,今早府里亦差人送礼。李纨的李婶子送到首饰绸缎。李纹、李绮随即坐车到了。
其余勋旧寅好,纷纷差人,有送铃铛首饰的,有送如意水礼的,络绎不绝。贾琏在外同林之孝、李贵备帖备赏。一一留面、开发,门簿俱各登明。
忽报北静王爷差长史赏送迦楠朝珠一挂,汉班白玉寿星一个,宁绸袍褂二套,湖绉四匹,外备食物八种。林之孝方欲进内回话,又报南安郡王亦差长史赏送百寿金字大画一轴,脂玉镇纸一个,三镶如意一柄,五彩麒麟金锁一件,佛手二桶,香圆二桶,木瓜二桶,金橘二桶。贾琏叫住林之孝,一面禀知贾政,再写谢禀,先让二位长史到西面厅内,管待酒饭,并邀跟随人役,或待饭,或留面,俱各礼待妥当。只见林之孝从内出来说:“礼物候老爷谢过王爷恩,当面与长史斟酌再定。可先备贡绸四匹,荷包四对,驼绒领袖二付,洋绉汗巾四条,封好候示。”其跟随人役,有给银锭荷包的,有给钱的,亦皆伺候。
刚才办妥,只见贾政领着家人从内出来。七十四即对林管家说:“老爷在这里要见王府长史呢。”林之孝禀道:“二位长史在西厅才吃了饭,老爷正好过去。”贾政即走过西厅来。一进门,两府长史连忙抬身,不交一言,朝上站住。贾政向上叩头谢王爷恩,复又打千请二位王爷安。两府长史同声说道:“王爷问大人好,替大人道喜。”说完即走下来,向贾政拉手请安贺喜,贾政亦作揖致谢,分宾主坐。
连辉、七十四端上茶来。茶罢,贾政开口道:“政有何缘,蒙这里王夫人才将芝哥洗过三,用棉被裹着,抱在怀内。原来贾府洗三老例,用大红哆哕呢裹盆,金子二锭,银子一百两,金银首饰八件,芙蓉手巾二条,外赏京钱二十千,作姥姥洗三之赏。此刻宝钗替王夫人整顿家务,诸凡从俭,赏了沈姥姥金二小锭,银二中锭,大红洋绉一匹,手巾二条,洗手钱四千,及娘娘前所供果物,又给五彩各样染蛋一百个,亦甚欢喜,磕头谢赏。薛姨妈即照送来添盆东西摆上,邢大太太赏了洋钱二个,金耳挖一枝。其余诸亲看洗三的皆有礼儿添盆,轻重不等。王夫人一一谢了。沈姥姥遂一包袱儿尽行收去。
天将近午,香汤备好,将芝哥放在金盆内洗了一回。王夫人心疼,恐怕天寒,便不叫洗了。才用小棉被裹好抱着,恰值贾政走来要看,王夫人亲自抱紧,让贾政进到屋内,将暖帘放下,才慢慢抱将出来。贾政细看芝哥儿,生得面貌丰满,眉目稀奇,心中大悦,不觉向王夫人说道:“好个孩子。快抱进去,看凉着。”遂即出去,叫贾琏着人邀请送礼诸亲友及本家道喜的,坐了六席。因老太太服制未满,不叫戏子及各样杂耍。诸亲友饮酒行令,吃得甚是快活,及至二更将尽方才散了。
王夫人在老太太屋内摆开席面,即着李纨、平儿,各处将诸内眷邀齐,送酒安席。薛姨妈坐了首位,史湘云、李纹、李绮皆晚辈,其余姑娘皆系本家,更不便陪。让了半日,皆是至亲,转让邢大太太陪了一席。史湘云、李纹坐了一席,李绮、邢岫烟坐了一席。此日惜春厌弃尘扰,替贾政王夫人道喜后,同众姊妹说了一回话,因吃素,即另备几样素菜,倒在宝钗里间独乐。让到香菱,再三不肯,转陪喜鸾坐了。喜凤、探春、王夫人、尤氏、李纨、平儿皆在各桌打横相陪。。
当下酒过数巡,薛姨妈见天已起更,遂叫撤去酒碟,起身散散。众人皆一齐站起。.玉钏、琥珀遂即用盘送上茶来,叫人连忙撤了碟子,放下莱碟,重暖美酒。薛姨妈等皆按次坐下,王夫人忽想起巧姐,不知可曾吃饭,李纨站起说道:“早吩咐厨下丫头,已经送去了。”王夫人便叫送酒。
上过海菜四个,吃了点心,两边家人即抬上烧割,摆在阶下。李贵家的、周瑞家的、郑华家的、吴兴家的四人,桌上放了两个大盘,每人面前摆一葱酱及紫萝卜姜芽、瓜,分小碟,即将所片烧煮,逐件用箸拨在大盘备用。
吃了一回,众家人即把烧割桌子搭去,跟薛姨妈、李纹、李绮、喜鸾、喜凤的老妈妈们,即将各行赏封呈上,王夫人起身谢了。重斟暖酝,另端碗菜,上到一碗火腿青笋蘑菇杂素,薛姨妈尝着很好。恰又上一道福寿双全松仁果馅洋糖定粉蒸糕,亦甚可口。薛姨妈大喜,另封银子二两赏厨子的。柳家当即上来磕头谢赏。大家吃的着实欢畅。
用过饭时,天已三鼓。薛姨妈等漱过口,吃了一钟茶,遂即起谢出席,仍走到宝钗房内看了一看,才同香菱、邢岫烟回家去。李纨、平儿叫人撤了家伙,候着下人等皆吃过饭,又陪王夫人看了芝哥一会,各归房去。
次日,贾政亲到二位王府去谢,值王爷上朝,有事未回。投了职名,只好改日再去。便叫贾琏、贾兰,坐车分路到各勋旧亲友及寅好人家,逐一谢过。
王夫人起来,正要去瞧芝哥,只见探春叫侍书拿着一个红小毡包,笑嘻嘻走进房来,便回王夫人道:“孩儿不腆之物,送与侄儿的,请太太一看。”王夫人说:“你家昨已送过礼了,你又何必多费。”说着即将毡包打开一看,里头一个金盒,盛着东珠一颗,圆湛光洁,甚是可爱,粤东巧匠雕成西洋玉球一对,玲珑剔透,不可思议;护身藏佛一尊;小小天然竹根如意一柄。
原来探春与宝钗最好,见了芝哥儿,十分疼爱。此皆在边海时,周总制所给,因此特地另送,以见其情。王夫人看了甚喜,连说:“多谢姑娘厚赏,再叫芝哥儿替姑娘磕头。”遂给了侍书一个小锞荷包,侍书遂即谢赏。
王夫人便呼彩云拿着这些东西,同探春走到宝钗房里来,将此事告知宝钗,并他所送之物拿出给看。宝钗心里感激,谢了又谢。探春说:“无甚好物,嫂子莫笑罢了。”王夫人便叫莺儿收好,并将藏佛供在佛堂龛内。芝哥在炕上盖着小被,奶母看着睡熟了。王夫人、探春、宝钗遂坐着闲话不题。
时光易过,芝哥过了小满月。那日是二十七日,该户部值日奏事,又该贾政递折伺候接旨。只见红本上赵大人站在门外,大声问道:“户部递折郎中贾政过来!”贾政连忙答应着,急走过去。赵大人说:“今日皇上见了你的递折职名,有旨传你召见。快跟我进去。”
贾政一闻此言,忙将神定了一定,衣冠整了一整,遂跟赵大人进内里来。转了数转,进了两层红门,到了一所殿前,鸦雀无声。抬头看见皇上正合一位中堂说话,赵大人带着贾政,在东边阶上站住。忽见皇上一抬头,往外一看,赵大人即带贾政一同跪下,奏说:“贾政带到。”贾政朝上磕头。皇上即将户部所奏之事问了数句,贾政逐一奏明,深合上意,不觉龙颜大悦。彼时正值海寇窃发,提督周琼已奉命暂带边海总制,领兵征剿,出京去了。皇上忽然想起海塘一事,因问贾政道:“你可曾巡视过海塘么?”贾政回说:“臣前次学差任满,蒙恩巡视海塘,曾将海塘情形具折奏过。”皇上便又说道:“海塘之工,宜柴宜石,总无定论,你可据见直陈,不得含混。”贾政遂即奏道:“此坍彼涨,海潮性最无常,且冲激每挟沙石。柴可经久,石易修筑,二者缺一不可。臣愚,此事总贵虚心,就海边高年细细采访,再相其机宜筑之,自可久远无虞。”
皇上闻奏,连声说好。因向前边奏事中堂说道:“贾政才可大用,着军机处记名。”适值陕西道监察御史缺出,当下即放了贾政,仍着兼户部山东司郎中行走。奏事的中堂出外传旨,贾政闻知,即朝上连连磕头谢恩,遂即跟着赵红本退出门外。贾政即向赵大人打千致谢,赵大人连说:“不敢!”又说:“贾公后日必有大遇,尤当尽心报效才是。”贾政连连答应。站不多时,即走出宫门来,门外多少官员,无不上前拉手道喜。贾政伺候接下折子,方回堂官之话。到了衙门,过午方回家来。家中报喜之人还未开发得去。
贾政来到上房,与王夫人细说前事,感激圣恩不已。王夫人忽又笑着说:“我看芝哥这个孩子大有造化,才落地爷爷便就升官,得替他做个满月才好。”贾政听了,亦甚欢喜,便随着说道:“很好!败好!”家中上下男女,齐来道喜。
次日,贾政一早午门谢恩,鸿胪司递过职名,遂到都察院各堂官处叩谒,回来时已过午。择日到任。一连数天,荣国府中贺客不断,也有拜会的,也有登簿回过的。家中摆席,实在忙了好几日才觉稍闲。
二月初间,贾政脱孝摆祭,又忙了一日。随将起复日期及实授文书,一一报明吏部。正值会试之期,贾政奉旨,点了会试内帘监场御史,门外立刻贴了“回避”二字。初六日同大主考及各同考试官,皆到聚魁堂内,分屋住了。带着李贵、七十四二人伺候。此科贾兰回避不能入场。
芝哥儿满月,家中照常摆酒待客。
这时贾琏无事,遂将库内所存银子,除还帐外,尚有八千金,即交薛蝌当铺,八厘取息,以补日用之不足,并将用不着的家人打发了好些,将大观园仍派田妈、叶妈照前所派管理;着包勇管大门,外兼管大观园一切出息,并照应门户;将周瑞责成单管厨房买办;郑华、吴兴分管杂事;包大派令庄上催租。皆与宝钗酌定,早已禀过贾政王夫人的。荣府中诸事皆省,又因贾政部属兼着御史,余平饭食,多了进益。贾琏悔心,亦认真替贾政经管,渐渐大有起色。
再说贾政随众人闱,除用荐卷戳记外,亦别无可纠察之事。内有翰林院编修闻嘉谟,系梅翰林姑表弟兄,贾政在梅宅见过数次。又有工部郎中李天佑,做过旧日同寅。三人见了,分外相好,遇闲常常叙话。
这日正在十二,午后李郎中得了一卷,前半甚觉得意,人后字迹错落模糊,读之不能成句。卷面印着:“致字三号”,拿着此卷走上堂来,欲请主考示下。恰懊走到贾监试跟前。贾政连忙问道:“有何事体?”李郎中即将此卷递给贾政一看,说明其意。贾政连声叹道:“古来糊名易书,原系防备关节的善政,但久而滋弊。此是誊录中事体,不可言矣。多有用银雇人替写,并有改窜代做诸情节,难以枚数。可怜寒士入场,惟靠命撞。所以此卷才至如此错落。”遂同李郎中走到大主考前,回明这话。
当即传点开门,知会至公堂上。知贡举立将致三红号朱卷发交誊录所,仍着原旧书手誊清送进。并将誊录官记过一次。该誊录责十五板,以警下次。知贡举遂严谕各誊录,细心誊写。并饬对读所官加意勘对,不可草率从事。闱中渐过二十以后,头场将次荐完,诸同考官查阅二场。
二十四日饭后,在聚魁堂上公同阅卷,忽见闻翰林手执一卷,要用荐戳,似又有踌躇的意思。因查头场荐戳在贾监试处用的,即向贾政说道:“老先生此卷头场已荐,这二场经文第二艺中副总觉接不下去。然字迹颇亦清楚,似不像有错落的。老先生高明,或者看得通彻些。”贾政并不接其卷子,即婉婉说道:“士子进场一荐,甚不容易;而为国家得一隽才,自古更难。此事好办,可禀明主司,知会知贡举,查明此卷红号,将二场墨卷调来,在门口同知贡举及弟与监试冯公伙着查对。如无错落,去取凭着主司大人,倘或誊录又有遗误,令其改正,则此卷得失便可无憾了。闻翰林依言,立刻回明主考。
主考听了,说道:“有理。”遂查此卷红号,系盈十九。即传点开门,知会知贡举。及至,公堂上的御史立将盈字十九号墨卷——查系江南人。拿着此卷,同外帘御史到聚魁堂门口,传鼓开门,即同贾政、冯世美二位内帘监试,将朱卷与墨卷一对,不独第二篇中间脱了一段,第五篇亦少接束二比。知贡举看了大怒。封门后,即将誊录官着实村了几句;立传该书手到堂,重责二十板,并对读官亦被申斥。当将此卷另誊送人。即查誊过及未誊诸卷,俱着该管官细细检过才送内帘。
到了填榜这日,盈十九号这卷中在第九名,系江南苏州府长洲县廪生,名曹风举;致三号这卷中在一百二十一名,系直隶河间府交河县附生,名董秀先。两卷皆能中了,不惟闻翰林、李郎中收了门生,心中得意,即贾政因此一番缘故,亦甚欢喜。
榜发后,随众谢恩,即各分手回府。贾琏、贾环、贾兰皆在门口伺候,车子一到,即上前打千请安。贾政点头问好,因向贾兰说:“此科虽然回避,明岁即是恩科,你当用心读书,不可懈怠。”贾兰连声答应道:“是!”一同走进大门。未到上房,忽听外面一片人声,说是来报喜的。未知所报何喜,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贾雨村尘廛卖卜甄士隐边海建功
话说贾政出了礼闱到家,才到院门,听得一片报喜声音。你说是何喜事?原来是探春周府打发来的。因周总制边海屡立奇功,圣心大悦,周府出了世职,即命周琼的儿子周廷抡,世袭了一等轻车都骑,随着报喜的来替岳家报喜。
林之孝拿着报单刚到院内,王夫人、探春、史湘云、李纨、宝钗、平儿,方才迎到阶下,在贾政前请安未毕,贾政回头,看见林之孝拿着报单,站在一傍未敢回话。遂即开口问道:“门口吵嚷,有何事体?你手里拿着什么?”林之孝即打千请安,口说:“老爷大喜,周姑爷得了世职了。”遂将报单打开拉着,请贾政看。贾政闻言甚喜。即看报单上写着:“捷报:贵府周姑老爷名廷抡,奉旨承袭一等世袭轻车都骑。钦此。”旁写“京报人连三级、高一品。”贾政看完,吩咐林之孝:“将报单贴在大门壁上,可重赏来人。去罢。”林之孝才要转身,贾政又说:“你可吩咐众人男女,不用来磕头了。东府赖大亦替吩咐。探姑娘处我替你等说就是了。”林之孝连应着“是!”便退出去。?
王夫人即先替贾政道喜,贾政一面走进屋来,说是:“太太亦同喜呀!”便笑着向探春道:“姑娘大喜!”探春脸上一阵霏红,因接贾政出差回来,穿着整齐衣服,即上前要替贾政、王夫人行礼。王夫人连忙拉住,说:“姑娘人家,岂可如此。”遂叫李纨、宝钗、平儿:“皆来替你三妹妹道喜。”史湘云亦走来万福。姊妹才行礼毕,琏、环作过揖,贾兰替姑娘磕了头,探春一一还礼过了,贾琏等即退出去。大家坐下,贾政要说会场中事,忽报“东府大老爷在书房候老爷说话。”贾政即起身去了。
忽见各房丫头都凑齐了,来替探春磕头。正在说笑间,玉钏说道:“薛姨太太、邢姑娘、邢大太太、尤大奶奶皆进门了。”王夫人等接进房内,皆说大喜。又向探春道喜,遂各挨次坐了。彩云、玉钏两边端上茶来。喝着茶,众人齐说:“皇上恩典实在隆厚,凡为臣的何以报答。”又说了一会闲话,留下薛姨妈诸人吃了饭,薛姨妈又看了芝哥儿,方才回去。
再说贾政到了书房见贾赦,说了不多几句话,忽见包勇拿着两个单名手本,禀道:“新进士曹老爷、董老爷来拜。”贾赦听得,即由箭道绕出,回府去了。贾政忙说道:“请厂亲自接出。屏门一闪,.只见从外边走进两位青年进:亡来,衣冠济楚,品貌轩昂,见于贾政,一同作下揖去。贾政即忙还礼,遂让到书房。曹,董二人进得门来,跟的家人即将红毡铺下,二人同声说道:“门生辈久钦山斗,今日侥幸一第,叨荷忻朵。在午门前谢恩,见本房老师,始知已弃之散樗,蒙老师逾格成全,知已之感,终身莫罄。所以今日先来老师前叩拜,以铭顶戴。”说着,即一揖,跪下去行礼。贾政连忙还礼不迭,谦逊再四,到底受丁两礼,方才依允。要让贾政上坐,贾政如何肯,后来亦按师生礼,二人叙齿坐了。
七十四、连辉端上茶来。茶罢,贾政先开口道:“二位贵乡何处?台甫何称?”曹凤举年长些,遂先答道:“门生祖籍长洲,字紫庭。”董秀先道:“门生在河间府交河县隶籍,号绳武。”贾政又问及家世,曹进寸:道:,“门生曾祖做过阁部,现在礼部右侍郎即是家叔。”董进士道:“门生之祖原任副宪,家严司铎高阳。”贾政遂拱手说道:“二位高才如此,青年如此,又系世家,将来自为国家栋柱。学生今日得遇二隽,可谓三生有幸。”曹、董二位连连打躬道:“门生末学小子,全仗老师教训,以望少有成就。老师今日奖谕,虽是诱掖深心,然门生辈闻之转觉颜汗。况门生场内文字皆被誊坏,若非老师不拘成例,委曲培植,则门生此日早落孙山。何能博此荣名,以光门闾。”贾政道:“若说场内一事,学生为国惜才,全无成见。二位年兄谆谆言之,学生转自愧了。”小厮们又送上一道茶来,因又谈谈殿试及朝考等事。曹、董遂起身辞出。贾政亦不便留,只说:“容日再拜。”送出大门。曹、董必定候着贾政转身,方才上车而去。后来曹凤举殿在第一甲第三名,中了探花,受职编修。董秀先殿在二甲,亦点在翰林庶吉士。不题。
贾政在家一连月余,衙门无事。转瞬过了端节。一日,坐在上房,与王夫人正说闲话,忽见宝钗抱着芝哥儿,奶母王嬷嬷后头跟着,走进房来。王夫人一见,即接过来抱着,看了一回,即递到贾政怀内,笑着说道:“爷爷看这个孙子好吗?”芝哥此时已经四月有余,生得唇红面白,目朗眉疏。贾政看了甚喜,遂两手接了,抱着说道:“此子看来较宝玉大有出息。”便向王夫人及宝钗说道:“切不可过于溺爱,使其习惯性成,就无大出息了。”
说尚未毕,彩云进来,禀道:“林之孝才回事,说薛大爷蟠南边回来,过咱家这边,替老爷请安。现在书房,琏二爷陪着坐哩。”贾政闻听,即将芝哥儿递给王夫人,遂一直走到书房来。薛蟠连忙站起,走来打千请安。贾政连忙拉住,问道:“贤甥一向受乏,身子可好?”薛蟠说道:“托姨爹福,外甥在外身履皆好。但外甥出外日多,姨爹这边连连喜事,外甥连头没磕一个,今日回来,理应多补磕几个才是。”说着即跪了磕下去。贾政还了半礼,连忙拉住,说道:“外甥多礼了。”因让他椅上坐好。贾琏乘空即走去了。
七十四端茶,薛蟠接了茶,一面喝着,贾政便说些别后事情。薛蟠亦将一路风景,彼此说了好半日。又喝过一次茶。贾政忽然问道:“老贤甥在外,苏杭一带可遇着什么高人吗?”并兼问周总制边海剿寇之事。薛蟠说:“姨爹不问,外甥正要上禀。外甥在苏州向金陵发货时,遇着一位奇人在街前测字卖卜,甚灵验。外甥测了一字,其应如响。外甥又去谢他,他遂问及姨爹,托外甥带一信来问候姨爹。.他又说本是一族。外甥过来时,此信未及带来。”便叫跟的小厮:…陕回去,在枕头匣内,请老太太查出送来。”小厮天福答应着,就去了。
贾政便问:“外甥何事,测了个什么字?何不说说。”薛蟠道:“去年九月间,因在苏州置货,一时行情太昂,不能买起。约定九月内回金陵去。不知何日可以起身,外甥遂叫这个道人测字,好定行期。那人便叫将他筒内许多字卷儿,拈出一个字来,是个“有”字。那人用一铁箸在灰盘内写了片刻,遂问道:“你可是问行期的么?”这句话就把外甥吃了一惊。外甥心内自思:并无开口,这道人何能预知?因急急答道:“正问行期的。”那道人遂说道:“这个有字,九月无期,十月有象。”外甥又问:“可得十月多会?”那道人又说道:“欲定准期,月在半天,不过十五前后,即可起身。”外甥亦未深信,送了卦礼,即回寓来。不意行情直到十月初头方才平减,直到十四日方能装好上船,外甥开时,正是十月十五。姨爹说这字断的准呀不准?外甥今春又到苏州,这道人仍在街上卖卜围的人越发多了。外甥看他替人起了一课,说是“垢卦”,此人是求婚姻的。他说:“垢者遇也,又婚姻也。这卦甚好,二爻发动,当是求一得两。”一句话说的这人连声赞道:“真是神仙!”不便问那人是何缘故,想来是断得着了。外甥遂上前谢他所测之字,甚是奇验。那道人便问外甥姓氏,外甥对他说了,他遂哈哈大笑道:“原来就是金陵薛兄!当年为抢一女子,打过人命官司。可还记得道人吗?”外甥闻言,不知如何应他。那道人便又说道:“薛兄不必踌躇,贵姨翁可是荣国府贾讳政的吗?”外甥只得说是。他说:“很好。我正有字候他,薛兄可替我带去,便说贾雨村致候,贵姨翁自然知道。”
贾政一闻此言,连说:“奇事!但这贾雨村,现奉特旨,因吏部奏请起用遗老一折,?各处行文征求,此刻想已将次到京了。”薛蟠听着,随就说道:“这就是了。外甥此事,正在疑惑这个道人,外甥接他字后,苏州哄传阊门街上卖卜道人奉旨起用了。吴县聘到衙门内,优礼相待,禀明上司,用船装了,护送上京。走了”三两天,在船上早晨众人起来,忽不见了,亦不知何时隐去的。这还不算个高人吗?”贾政闻言,点头称异。
薛家小厮取了信,走进书房,薛蟠接过,看了不错,即递给贾政。贾政接过信来一看,封签上写着“宗兄大人亲手开拆”,后写“护封”,用着图书。贾政拆开一瞧,恰是一张红纸,四句好像谶语一般,上写着:“遇赵而升,遇礼而止,期颐上寿,玄曾绕膝。”语意颇是吉祥。贾政瞧了,遂即袖着。又问周府边海动静,薛蟠说:“外甥虽到杭州,并未知其的细,不敢混言。”因禀明要见姨母王夫人去,贾政遂叫贾兰陪着进上房来。不题。
却说周总制领兵五万,偏将数十员,水陆并进。一连几阵,皆获全捷。杀得海寇躲人海中深岛之内,不敢滋扰。奏闻后,忽蒙圣恩,赐了许多珍异,又赏了世职。随征将士,交部从优议叙。降旨:“擒获寇首,再行升赏。”周琼正欲驾船深入岛屿,搜捕贼寇,不意贼首黄信忽得了一个奇人,叫做赛乌获,身高丈二,膂力过人,善会妖术,走石飞沙;又有聚兽神牌,能聚虎豹狼虫许多怪兽。临阵冲击,无人可当。即如汉时巨无霸神通相似。黄信仗着此人,遂悄悄带兵一万,绕出周琼寨后,亲来搦战。
周琼领兵迎敌,却被赛乌获用了妖术,又放出许多恶兽,一时不能抵敌,败了一阵,折勾一二千人。忙传令据险安营,小心防护,恐贼劫寨,,另想别法破了妖术,即可制胜。及诸偏将正商议间,忽令旗来报:“营门口有一道人,背着宝剑一口,葫芦一个,口称甄士隐,要见总帅。”原来周总制与贾雨村在朝相好,尝听见说,急流津有烧了茅庵,隐去一位真人,叫作甄士隐。平素甚是景仰,一闻现在营外,连忙率众,倒履接将出来。见了时,周帅先打躬,备述平日渴慕,今幸得见,大慰平生。
甄士隐一见周总制如此谦逊,礼贤下士,心中亦甚欢喜,还礼稽首,遂同周帅步入营来。周帅细看来人,苍髯皓首,鹤发童颜,飘飘然大有神仙气概。举手让其上坐,甄士隐再三不肯,才在帐中分宾坐了。,茶过一巡,周总制便问:“老先生何处云游得到此处?学生一见仙颜,便觉尘襟尽表。”甄士隐说:“贫道踪迹向无定所,与老大人本有前缘。因闻赛乌获善用妖术,贫道不才,颇能破之。用敢毛遂自荐,亦是天数。想老大人应自不我遐弃。”周总制听了,满心欢喜,连连谢道:“学生何德何能,得邀老先生此番帮助,便可指日奏功。、学生当据实上达,老先生定蒙不次之遇,此不独学生营中之幸,实我皇上洪福之征也。”甄士隐听了一笑,也不多言。营中筵宴,甄士隐随便吃些,亦不见其奇异。
次早,天尚未明,甄士隐即请周总制升帐派兵。令众饱餐。到了天色微明,即擂鼓摇旗,带领人马杀奔海寇营来。黄信听见鼓声,仗着赛乌获,亦将兵马排开拥出。当下两兵尚未打仗,赛乌获即行起妖术,一阵飞沙走石,狼烟烈火喷过阵来。甄士隐一见,遂拔出松纹宝剑,指定烟火沙石,念念有词,喷了一口法水。顷刻间,沙石俱净,烟火全消。赛乌获心中大怒,便把聚兽铜牌敲了数下,忽听得一声响亮,牌中奔出许多奇形怪兽;俱向周帅兵马咆哮蜂拥而来。甄士隐忙将背上葫芦托在掌中,拔去顶盖。说急更快,葫芦中飞出一群火鸦,皆向众恶兽飞来,啄其眼睛,又被火焰烧着毛尾,响了一声,如雷一般,火鸦不知去向。许多恶兽俱各寂然。赛乌获见破了法,知有能人。才要驾席云逃命,甄士隐早将宝剑祭起,分作两段。周帅兵土一拥上前,海寇落荒而去。当将赛乌获枭了首级,军中遍找甄道人,已不知何处去了。正鸣金收军,只见甄士隐擒了寇首黄信,来到军前。周帅一见大喜,即令偏将把黄信锁好,打人囚车,连夜差官拨兵,解京报功。即将甄士隐擒获首犯一节,写入本中请旨。当日厚待甄士隐,大开筵宴,犒赏将士。
次日,仍派兵搜擒余党。一时归降者众,周帅准其自新。边寇渐息,海疆宁谧。当复奏闻。俟命下,始好班师。周帅每日筵宴甄士隐,敬之如师。闲谈时忽提及贾雨村来,甄士隐说:“雨村虽已了悟,尚得积累功行,始能修成仙体。”周帅听了,甚是诧异。
不一日,前次报捷折子批了回来,周琼接旨,行了跪拜仪注,遂即开读。甄士隐亦杂在众偏将同着听宣。只见折子御笔批道:“海寇首犯被获,功出甄土隐手。看其屡破妖术,似有仙意,令其驰驿来京见朕,再降谕旨。周琼经略有方,海疆宁谧,着赏给三等侯,并令承袭八世,以昭懋眷。其余出力偏将,即着周琼查明,咨部升用。钦此。”
周琼才读完诏旨,忽见甄士隐从人丛中听了一个“仙”字,遂走到当中,向北磕了三个头,口称圣寿,旋即起来,对着周总制连打三躬,说是:“深蒙携带,贫道从此便可名列玉京,不在尘世混迹了。”说罟,化作清风,忽然不见。周帅及众偏将俱各赞叹称奇。
过了数日,第二个折子又批回来。接旨开读,上写着:“览奏欣慰。大兵撤回,各归本汛。周琼着来京,仍回提督之任。边海总制员缺,着台州镇总兵柳春荟补授。钦此。”周总制遵旨,将兵分起,令其将领逐队领回本汛。只带京兵三千,偏将六员,俟柳春荟接任,即时起马。带着京营兵将回京。
此时已交秋末,及到京,已是十一月初间了。当将兵将交回本营,即来宫门候旨。当蒙召见,深邀褒赏。奏到甄士隐事,圣心亦觉甚奇。即赏假两个月,再赴提督任去办事。周琼谢恩,出来回府。
原来贾政新点了巡视北城,凡有内阁传抄,本衙门逐日走送,所以周总制奏绩封侯,班师回京等事,荣国府早已得知。觅政除送贺礼外,亲自到周府道喜。于十月底,即与王夫人商议,将探春送回府去,候着接见侯爷。及至周琼到家,兄弟周瑶外边接着,即同进后边来。
周琼亦系南籍,夫人定省未回,虽已去接,尚未到京。探春即忙忙迎将出来,请安道喜。周琼走到房中,探春亲自捧上茶来。周琼最疼探春这个媳妇,见其送茶过来,即欠身连茶盘接到手中,便说:“令人罢了,你可坐下。”便问:“汝老爷、太太可好?”探春连忙站起,答道说:“好。媳妇来时,老爷、太太皆吩咐,先替请安,——”话尚未完,只见周廷抡压着行李来到。请了安,即禀:“荣府贾二老爷来拜,已在书房候着老爷哩。”周琼一闻此言,即站起来,忙忙出去,并吩咐备饭伺候。
贾政与周琼本是最厚的朋友,后结了亲,又成至戚,不同寻常。所以贾政一闻其来,急赶来道喜问候。周侯来到书房,即叫:“亲家老哥在那里?年余不见,实在想坏弟了。”贾政亦赶着答应,两下里早已见面。遂即拉手,彼此道喜。亲热了好一会,才分宾坐下。
贾政便细细问了边海剿战的事体,周琼逐一回答。因说起甄士隐成仙的事来,周琼遂接口说道:“皇上玉音实在可异,甄公闻一“仙”字,立刻谢恩,飞升去了。当时府上宝侄去时,曾敕封“敷文真人”,想来必有征验。不知府上可见什么仙迹吗?”贾政说:“宝玉小阿子,何足齿及。甄公当日在急流渡口,已著仙迹。又不知修积多少年数,即如今日擒贼,为国立功,便免了生民许多涂炭。得邀异数,亦是理所当然。我兄应不以弟言为河汉。”周侯遂答应着:“是!”
周廷抡出来见贾政,说了几句话,就辞了进去。只见两边家人端上酒来,贾政笑着说道:“亲家老哥懋著奇功,边海远来,小弟未备一席掸尘,怎好相扰?”周琼亦笑着,说道:“我们至亲,何分彼此。亲家老哥今日即算见邀小弟,亦何不可?”二人说着,皆笑了。遂即对面坐下。酒过数巡,天色渐渐晚来。贾政即站起身来,辞道:“亲家大人今日才回,理当歇息。容日弟当奉屈一谈,再领教罢。”周侯再三挽留不住,贾政遂出了大门,坐车回去。周琼遂进内安歇,不表。
单说贾政坐车回来,刚到市口,离府不远。——原来贾政新管巡城,便有北城察院皂役常川在府伺候,出门时即随车听差。正走间,只见一群人拉着一个人,打的着实狼狈。那个人见了大鞍后徜官府车子,前头有皂役开路,即跪了,喊起屈来。贾政欲要不管,因近日得了巡城御史,此地又属北城所管,见众手攒殴,一时动气,即住了车,吩咐跟役,将那人带到车前。便问:“你叫甚么?为着何事,众人打你呢?”那人跪在地,磕了头,说是:“小人叫倪二,小本生理。因众人勾了去赌,今日小的赢了钱,局家叫施大,仗着人众,抢了小的钱,还把小的打得如此。只求大人恩典。”贾政听说为赌钱事,即吩咐皂役包必胜同管街人,押去兵马司审办去了。
车子渐到府门,忽见一个妇人,披头散发,拦着车子哭着叫屈起来。贾政见离私宅近了,即叫将此妇人带回府内去问。未知是何屈情,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探花郎卜姻谐凤侣 词林客合卺结鸾俦
话说贾政车子到大门前,下了车,吩咐门上林之孝:“问明喊冤妇人是何情节,禀我再办。”说着,就进门。走到书房,坐了候信。
林之孝即叫皂役将那妇人带来问话。那妇人道:“小熬人娘家姓甘,嫁的丈夫家姓谢,是替闻翰林家赶车的。小熬人为丈夫谢四耍钱不顾家,劝了劝,他便将小熬人打了一顿。小熬人跑回娘家,他又赶到这里又打。小熬人要出城外跳河,见大人车过,才叫冤的。”林之孝道:“你娘家就住在这里吗?”那妇人道,:“离此向西,不过半箭之地,黄油漆门的便是。”
林之孝将此情由进去回了,便请示下。贾政听说是闻翰林赶车的人,便不肯叫衙门去办,遂吩咐道:“你可将这妇人带到府旁有家小的,不拘谁家,可用好言安慰,并叫他娘家人来,一同用车送到谢四那里,替他排解。用我名帖回明闻翰林,可将谢四戒饬,别叫逼出事来,也与主家不便。”
林之孝答应出来,将这妇人领到郑华房里去坐。宅里出来许多能言老妈妈,同着这妇人娘母张氏,一顿话气皆平了。从新梳了头,林之孝便又端出四盘菜的老米饭来吃了。这妇人便就破涕为笑,用车子送去。回了闻翰林,即将谢四管戒了一顿,遂彼此相安了。闻翰林仍用名帖相谢。
过了两三天,那日贾政到北城有事,去的很早,闻翰林饭后亲自来谢。包勇回说:“小的老爷今日一早出门,不在家。替老爷禀明就是。”闻翰林道:“我今有话,要向你家老爷面谈。既不在家,我借尊处书房坐一坐,或同相公先生们说回话,候你家老爷何如?”说着,即下车进府门来。包勇连忙请到书房。贾琏亦有事出门,因禀知王夫人,请了贾兰到书房来陪。
贾兰见了闻翰林,行礼后即以子侄礼,在右首下边,椅子拉偏些坐了。连辉端上茶来,闻翰林吃罢,遂说道:“世兄青年,可曾发过?”贾兰朗朗的答道:“兰今年二十岁了,上科乡试侥幸。”闻翰林细看贾兰,丰仪秀润,气宇高轩,而且吐辞清朗,意态谦和,已列贤书。不觉心中大喜,便又问道:“世兄房师是那一位?”贾兰道:“兰的房师是现出江右学差的梅老师。”闻翰林听了,说道:“原来如此。那贵老师就是学生的表兄呢!”贾兰闻了这话,便站起来要重行师生之礼。那闻翰林欢喜的了不得,因用手拉住道:“这也可以不必了!”遂又坐下,讲些文章做法。又谈些经书史鉴的疑义,贾兰无不条对如响。闻翰林此时即不候着贾政,亦不肯起身去了。
连辉又斟上茶来,闻翰林才要去接,只听得外边家人说道:“老爷回来了!”贾兰即忙站起来,将才要问,只见七十四掀起帘子,贾政走进房来,向闻翰林丁一躬,道:“失陪有罪!恕不我责。”闻翰林忙也走下“作了一揖,说道:“小弟造次,尚望谅我。并谢前日妇人那件事。”贾政道:“这事应该如此安顿,再激则怕生出别的事来。”
贾兰替贾政请了安,就在闻翰林前告辞出去了。闻翰林坐下,遂赞贾兰“学问淹贯,诗文畅逸,明年恩科必膺魁选。”贾政道:“末学小子,惟望老前辈据实指教,庶可造就。老先生与弟相好,当不以浮词为弟宽慰。”闻翰林道:“小弟确不是浮词,倒是实话。老哥大人如不信,到春闱便知弟言不谬。”又喝了一钟茶,因说道:“小弟此来,一则亲身致谢关爱,再则敝门生曹凤举,因慕门墙,愿托丝萝。闻令府老大人令爱有一位乳讳凤者,情性娴淑,仪容端雅,敬托小弟代执斧柯。想老大人亦素知曹门生家世才品,小弟看来事体很好,用荐一言,未知老大人肯俯就否?”贾政道:“曹兄尚未成婚吗?”闻翰林道:“小时定下同乡司马少参的令爱,未过门,今夏已谢世了。曹门生今年二十二岁,只身独处,房中亦并无人。”贾政说:“既承老先生错爱,事无不合。但此女尚有亲母,容弟相商。三日内即行覆命。”闻翰林遂打一躬,说:“弟替敝门生谢了。再候尊示。”又坐了一会,才起身别去。
贾政送了闻翰林,将此事说与王夫人听,便即说道:“曹生人品甚好,学问亦优。现居编修之职,喜凤配之,可谓佳偶。但不知凤儿的母亲意见,我所以未敢许定。你可请来一商,我好覆彼之信。”王夫人答应道:“是!”即时请来一说,喜凤的母亲说道:“此女已给老爷、太太了,凡事只听作主。我女流何知?老爷以为好,即许了他便罢。我这里先谢老爷、太太费心。”王夫人将此言回覆贾政。
迟了两天,贾政亲到闻翰林家,许了这头亲事。闻翰林给了营编修信,择吉日行聘。即选定明年三月十六吉日娶亲。
那时已到腊月初边,贾政—日在家闲坐,与门客程日兴对着大棋。林之孝拿帖子回说:“旧同寅有位李老爷来拜。”贾政接帖一看,上写着:“寅愚弟李天泊顿首拜。”贾政看了,吩咐叫请。
七十四连忙收起棋子,程日兴即躲到东边幕友闵师爷那边去了。——原来贾政因派巡城,恐有自理事件及应咨应奏等事,用聘金百二十两、薪水一百六十金,请了闵鹏骞这位幕友,来管此事。程日兴到了这边,值闵先生有二位朋友来拜,正说闲话,见了程日兴,说道:“程先生来得正好!我们要打马吊,”正不够手。程先生何不同来顽顽?”程日兴说道:“很好。”四人坐下,遂打马吊不题。再说李郎中走进门来,贾政连忙迎将上去。见了拉手问好,即同走进书房,七十四端上茶来,李郎中说:“这两日我不喝茶。”贾政遂叫拿下去。李郎中提起“近日工程难办,木石各行工料无不甚贵。照例估去,往往不敷。如何办法才好?”贾政说:“老寅兄自有成算,据小弟看来,……”因笑着说道:“只黑档子少开便已够了。”李郎中忍不住也自笑了。便问:“老寅兄巡视北城,日日贤劳,可有什么奏办事体?”贾政道:“近日地方托庇宁静,并无应奏的事。或小弟耳日不周,有事竟不知道,亦未可定。忝在相好,老寅台倘有所闻,不妨赐教,以补小弟之不及。这更好了。”李郎中道:“小弟偶尔谈及,实在并无所闻。老寅台不必着意。”
七十四即沏了黄菊木樨端上来。李郎中喝了一口,赞道:“很好!”遂即吃了一钟。七十四接了茶钟去。李郎中道:“昨日敝同年闻兄曾到府上么?”贾政说:“正是。还替舍下成全一件好事。”李郎中道:“不是曹紫庭的亲事么?”贾政说:“恰就是这件。老寅台何以晓得?”李郎中道:“小弟听见敝同年告诉的。但今日小弟此来,亦为府上一件喜事,特来攒合。”
贾政不候李天沈说完,连忙问道:“是什么事?”李郎中说:“老寅台怎还似当年脾气,这样性急。让小弟细细禀知。敝同年闻兄,因前在府上会见兰令孙,回去对着小弟赞了又赞。说道:“将来所造,必定出人头地。”小弟知他有一位令爱,系闻同年的老生女儿,最所钟爱。他这女儿,生得端淑典雅,无愧窈窕。不惟女红出色,自幼随他父亲读书,赋性聪明,诗词歌赋,无所不通,竟成了一女学士了。小弟因说府上如此世家,又有这样出众子弟,我替为媒,使两家结成朱陈之好,不知可使得吗?闻同年虽未口许,然窥其意却很愿,小弟所以斗胆来提此事,未知老寅台何以教我?”贾政听了,先作一揖相谢,而后说道:“这事甚好。但不知兰儿可能酬闻老先生赏鉴与否?况弟系男家,理合先求。稍迟择一吉日,弟造府奉恳祈执斧柯,便妥贴了。”李郎中道:“很好。弟再候命就是。”又吃了一杯菊花水,方才起身去了。
贾政进来,向王夫人说了,便叫请李纨、宝钗,同来商议此事。二人尚未进来,只见奶母王嬷嬷抱着芝哥儿,周瑞家的跟着,一同走人。王夫人见了,心中便喜,接过抱着。向贾政说道:“多咱替我芝哥儿说个媳妇儿,叫芝哥儿也欢喜一欢喜。”那芝哥已将周岁,十分伶俐,望着王夫人,口里笑着。一会嗳呀嗳呀的,倒像懂得这话似的。王夫人喜欢的不知怎么样才好,连贾政亦甚诧异。
正顽着,李纨、宝钗走进房来,王夫人便将李郎中提亲的话述给他听。李纨便说道:“此事甚好。但闻家这位小姐,我们素所未知,似得妥当人打听,便可无疑了。”贾政说:“我才不肯就允,亦是此意。我们明日这边备起几样细巧吃食东西,装两提盒,即差周瑞家的、郑华家的过去,说“太太差来,送给闻太太吃的。”便可暗暗的相他小姐了。你等以为何如?”宝钗接口说道:“老爷所说很好。但我们人去便露点形迹了,倘事不成,过后老兄弟们便难见面。据媳妇的意思,探姑娘尝对媳妇说:“闻翰林家与周府亦系亲戚,”何不接了探姑娘来家一问,便可不用打听了。”
王夫人听说,遂道:“宝姑娘此话甚觉妥当。即照此办便好。”贾政亦以为然。即吩咐备车,派周瑞家的去接探姑娘。不多时,接回府来。探春下了车,先见了贾政,请过安,同贾政走进上房来。王夫人门外接着,李纨、宝钗、平儿亦皆迎见,一一请安问好毕,随在炕上坐了。说了一回周侯回来以后的话。又说周廷抡因在内廷侍卫上行走,不能轻易告假,俟下班时再来请安。贾政随即问些姑爷该班的事体。
喝过茶,探春才要下炕到宝钗房里瞧瞧芝哥,王夫人接口说道:“今日接了姑娘回来,有件事儿要问。姑娘说了,再瞧人罢。”便将李郎中提亲一节,并要打听闻小姐的事说了一遍,探春说:“这闻小姐不用打听,是极好的。人材儿好,性情儿好,女红诗学儿皆好。这闻家与女孩儿婆家本系老表亲,前几天闻夫人生日,女孩儿过去拜寿,与这位小姐直盘桓了一天。这事就定了罢,不用商量。”李纨听了甚喜。
过了数日,贾政果求李郎中作伐,将闻小姐说成了,即通柬下了定。贾政王夫人一家儿皆喜。
不意幕友闵先生又替喜鸾提起一门亲事来。闵鹏骞向在国子监中肄业,董秀先的叔子作过修道堂助教,两下本是世交。后来秀先点了词林,走的分外亲厚。闵先生因连科不售,遂暂就了此席,亦是借水行舟,仍为自己求名之地。闵先生既在幕中,久知府中喜鸾、喜凤二位小姐才貌不凡。凤姑已许曹探花,无意中偶在董词林前提及喜鸾才貌不亚喜凤。董秀先年才十九,素日自负太高,涩于求凰。虽提过数处,皆不如意。今日忽闻闵先生之言,又因曹紫庭定了贾府亲事,不觉心动。遂再四浼托闵先生来求此亲。
那日贾政书房正坐,闵师爷走来,谈了一会现办事件。后来湾湾转转,将董词林求亲一节,备细说了。后复劝数语道:“董词林才品久在藻鉴,其家世亦老先生所深悉。晚生看这事十分中无一分可摘,叨蒙教下,愿为冰老,成此好事。”贾政听了,心里想道:“怎样这月内皆是来议婚的?难道皆是红鸾照命吗?”因应声答道:“这事很好。但鸾儿是弟继女,须向彼亲母一酌,即为覆命。”闵师爷说道:“老先生台命是极。晚生候示是了。”贾政进内,与王夫人说了,遂与喜鸾母亲商量,亦甚情愿。贾政即对闵师爷许了这头亲事。闵鹏骞通知了董词林,遂即择吉下定,再择娶期,不题。
荣府一连三件议婚喜事,众人忙忙的。倏忽间已到年底;贾琏外边支持,宝钗等内里筹画,从从容容过了年。拜简请席,俱照旧例。
不觉已到上元十五,既赏灯节,又是芝哥儿抓周喜日。荣府内外悬彩挂灯,着实热闹。到了十五,早饭以后,王夫人堂屋里铺了大红毡条,摆上各样抓周物件:贾政因为要试芝哥儿情性可像宝玉,好断后来造就,较往常所备之物,即如脂粉、香泽以及各样顽耍。便多备了好些东西。几乎摆满毡上。
当下贾政坐在一边,薛姨妈、邢太太同王夫人生在一边,琏、环、兰哥儿侍在门侧,史湘云、李纨、李纹、李绮、探春、喜鸾、喜凤、平儿皆在上首站着,邢岫烟因临月未过来,香菱因薛蟠有些感冒,也辞了。只见宝钗从外边抱着芝哥,奶母王嬷嬷、莺儿、雪雁后面跟着,一同走进堂屋来。
众人看见芝哥穿着红锦棉袄儿,配着天青宁绸褂子,胸前挂着通灵宝玉,里面穿的是红绸绵裤,绫袜缎鞋,头上戴顶小卧儿兔。越发显得面貌齐整,浑如粉装玉琢。王夫人心里爱的受不得,即立起身;叫王嬷嬷接过芝哥儿来。王夫人亲自把他放在中间小办坐褥上。王嬷嬷旁边扶着。各房看的丫头、老婆:子,皆远远站定,不许卜前。
芝哥儿坐了一会,忽回过头来,小眼儿看着王夫人笑。王夫人亦笑着说道:“我儿,你要什么,只管拿罢,没人说你。”芝哥儿似懂得的,即将小手把本书拿在手里,看了回,放下。把远远的一颗金印拿来,也看一看,就放在这本书上。便站起来,转把身上的那块通灵玉儿举在手内,就赶着叫王夫人抱了。众人旁边齐声喝采。
当下贾政亦乐得站起来,只是笑。王夫人抱着芝哥儿,疼的脸儿靠着脸儿,口里说道:“我那光耀门庭的儿呀!可不招人疼么。”薛姨妈亦连声夸奖广探春向王夫人说道:“孩儿当日怎么说的来?必应孩儿话的。”众人各自散了。
贾政随到外边,同闵师爷、程相公一班朋友摆席,饮酒,庆赏元宵。
宝钗叫莺儿、玉钏将红毡卷起,各样物事皆收拾过了。王夫人厚赏了王嬷嬷,薛姨妈亦有赏赐。遂把芝哥儿递给奶母,抱回房去。即吩咐备酒,在王夫人房里摆了一桌。薛姨妈、邢夫人、王夫人叫了巧姐儿,挨着坐下,又叫李纨在旁坐了,斟酒摆菜。堂屋两张桌子条着摆了两席,各位姑娘同宝钗、平儿坐定,玉钏、彩云在房内伺候,莺儿、雪雁、素云及跟探春的小螺,皆忙伙着堂屋里送酒摆菜。因吃节酒,王夫人说给李纨,不用行礼告坐。大家遂即任意饮乐,便说起芝哥儿适才事来。直吃到月光满院,灯影在席,大家脸上皆带几分春色。正是酒落欢肠,钟上已交子正,才用毕饭。漱过口,同吃了茶,薛姨妈起席,同邢夫人皆起身回去。众姊妹又到宝钗房里,现沏了一壶好茶,喝完才各自归寝。
灯节已过,接着开印。贾政衙门有事,一连数日,多不在家。董词林处差家人送了吉书,托闵师爷送到贾府,贾琏当面接了,交给王夫人,好与贾政看。吉书上写定了二月初八日卯时过门。曹探花处,从旧岁就定了三月十六日。鸾、凤二位姑娘,一齐出门。荣府置备一切装奁,诸亲友皆送礼来陪嫁添箱。
说着到了二月。这年正值恩科会试,初六日,各位大员、翰詹科道及考过差的部属中书等官,齐集午门听旨。谁想闻翰林、曹编修皆点了内帘同考,幸而董秀先因教习期尚不满,未经散馆,不曾点着。初八日,大吹大擂,用簇新一顶花轿,路上放着百子花炮,自家骑着红缨白马,亲到荣府行亲迎礼,来娶喜鸾。贾政亦穿着吉服接人,在书房盛席管待贵客。酒三巡,菜八味。只闻一派细乐吹到书房门外,董词林起身走到上房,拜贾政、王夫人,执子婿之礼。贾政、王夫人受了二礼,转身到新人门前站定。跟来家人送上小镜子一面,董词林揣在怀里,喜鸾顶着彩袱,两个婆子在旁扶着出了门来。董词林即领亲先往外走,十二对宫灯照着前头,一派笙乐,忽听大炮三声,新人起轿。董词林仍骑马,即在轿前,迎娶回去。至于到家,拜堂合卺,守亲坐帐诸事,无不周备。董词林亦有多少至亲好友及各同年,这日想亦不肯轻放,董词林吃得沉醉,才放他归房去了。
再说曹编修点派考官,心中甚喜。但因十六日吉期,喜在三月尚可出闱不误。倒是闻翰林又入内帘,贾兰系亲女婿,不敢隐讳,只得开明了回避。贾兰心虽着急,却亦无可如何。
时光迅速,到了三月初九,春闱揭晓。这科因内阁中书人不敷用,奉旨着荐卷中挑其字画端楷、文艺通顺者,取中内阁中书四十名,令在阁中学习行走,遇缺即补。甄宝玉却中了第四名中书。报到甄府,甄嘉言亦甚欢喜。贾政着人道喜送贺,此等寻常酬应,亦不备言。
却说曹编修出了礼闱,歇得一两日,见过门生,即吩咐家人,将可托办事的至亲密友清来,商议娶亲这事。贾府于十二月即差能事成房家人压过嫁妆来,箱橱、桌椅、被褥、衣服及首饰、铜锡盆、帘、木磁等器约有数十抬。家人皆披红着彩,到了新人房里摆设齐整。曹宅亦皆厚赏从丰,礼待回去。十五日,曹宅送过礼催装,甚是体面。
到了十六日,排了祖上历任,并探花郎、编修执事各牌扇,鼓乐喧天,迎娶前来。贾府随将荣宁二国府及贾政现在官衔执事,亦备鼓乐,着贾珍、贾琏穿了自己品职的公服,坐车送亲。一路吹吹打打,笙箫盈耳,爆竹连声。不多时,曹探花簪着双花,穿了吉眼,领着喜风花轿,到了自己门前。下了马,将花轿抬到三门里边。新人下轿,嬷嬷们两边搀着,纱灯排列,细乐悠扬。曹编修领亲,到金屋内拜过天地。用红绿汗巾两条,叫喜凤拿着一头,曹编修领着一头,走进洞房。挑了盖头,饮了交杯,上炕去便坐。富贵嬷嬷们将百子图绣花帐幔放下,就带上门,皆出去了,屋内惟剩二位新人。曹编修细细将喜凤一看,觉得满面容光,宜嗔宜喜,心中大快。以为所配得人,终身这夫妇一伦可无憾了。
再说贾珍、贾琏,送亲到门,投帖拜贺。曹编修早已请董词林及最好的王榜眼陪待新亲,接进到了大厅,彼此交揖,让坐喝茶,叙了几句闲话,摆上酒来。筵席丰盛,肴馔精美。跟珍、琏的人上来献过赏,董、王二位代为谢了。饭后又喝杯茶,才同进喜凤洞房来,先替曹姑爷道了喜,谢了扰,曹紫庭亦道乏回谢。在洞房中坐了坐,又说了几句门面话,珍大爷、琏二爷即同起身,曹编修送出院门外,董、王即接着陪去,仍让喝茶。珍、琏二位说是“扰多了”。再谢,遂出大,、],作了一揖,上车回府去了。董词林、王榜眼仍进大厅来,便邀了许多同年及曹宅亲友,将曹紫庭请出来,大伙儿公进喜酒,吃到二更天气,方才各散。
却说珍大爷、琏二爷到家,回了贾政的话,亦即各归自己房去。贾政走到上房,正与王夫人商议喜凤回九之事,忽见薛宅老李妈忙忙走进房来回王夫人话。未知所说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敷文真人奉命监场 潇湘仙子临坛感旧
话说薛姨妈处,因邢岫烟临盆,要用兔脑丸,遂叫老李妈到工夫人这边来找。王夫人寻了两丸,又将圣府所传黑神丸方自配的催生神药,用红纸同兔脑丸包在一处,引用童便黄酒,一并开明,交与老李妈带回。遂命包勇将大观园通着薛姨妈的门拿钥匙开了锁,王夫人带着彩云、珍珠、李贵家的才要动身,薛宝钗回说也要跟着一同过去瞧瞧。王夫人说“很好”。便又添了雪雁、柳五儿,大伙儿同进大观园来。只见竹木如旧,无人居住,景致全非昔比。包勇开了门,焙茗先跑去说了,薛姨妈带着宝琴、香菱忙接出来。
此时邢岫烟服—了黑神丸,不多会就产—下一个小厮来。薛姨妈见着,即将此事说了,便谢所给之药实在通神。王夫人就替薛姨妈道喜。不便到新产人房里,即进薛姨妈房来。又道了喜,方才坐下。跟宝琴的翠缕即端上茶来。宝钗要替薛姨妈磕头,薛姨妈说:”姑娘人家,如何当得起,一说即是了。”宝钗便回王夫人,说要瞧邢岫烟去。王夫人说:“很好!你可替我问候罢。”宝钗便带着雪雁去了。薛姨妈叫香菱陪了过去。
王夫人与薛姨妈又说了会家常话,又问薛蝌近日买卖可好?薛蟠在家做何事情?薛姨妈说:“如今你大外甥很知好歹了,同他兄弟蝌儿,逐日在铺—子里张罗,酒点也不去闻。”王夫人说:“这就是姐姐造化。此后日子何患不兴腾呢!”
又说了一会话,王夫人便站起来,说:“我瞧瞧琴姑娘去。”宝琴听说,连忙站起,同着薛姨妈便进东院宝琴这边来。才进院门,只见奶母孙嬷嬷抱着个姐儿,在一株半花半实才吐叶儿的桃树下,同个小丫鬟看那蝴蝶飞来飞去的呢。王夫人一见便问:“这是月素姐儿吗?”薛姨妈道:“是便是他,乳名不叫月素了。他爷爷梅翰林旧年秋天有书来,改着月娥了。,
王夫人看这月娥,穿着红绸薄绵袄儿,绿绸子裤,白绫袜,三镶金片儿鞋,头上带着齐眉箍儿,八宝儿镶着。齿白唇红,风韵中带着稳重。王夫人一见甚喜,用手引他。这小姐便赶着王夫人叫抱。王夫人接了,抱着走进屋门。宝琴说:“看小阿子溺了太太罢。”急用手接过去,递给孙嬷嬷,抱在一旁去了。王夫人说:“好个乖孩子。模样儿齐整,看光景必是聪明的。”薛姨妈说:“可不是吗!饼了抓周儿才俩月,家里人他小心儿都认得了。见了他娘,只是要抱。嘴里咕咕的,像要说话的样子。他爷爷在家看见,不知怎样疼哩厂
王夫人使眼色儿给彩云,他即转身家去,替五钏儿要了王夫人早备下的礼物,用盘儿托了。上面摆着珊瑚簪一枝,玉面花儿一朵,金镯一副,金络子玉锁一把,大红湖绉二端,玉色汤绸一大匹。彩云端着进来,王夫人说:“不堪微物,聊当见面之仪。”薛姨妈才要说谢,只见宝钗、香菱从邢岫烟那边过来,刚走到宝琴房里。宝琴随即让坐,薛姨妈向着王夫人说道:“多谢姨太太费心,赏月娥这些东西。月娥快过来,替太太磕头。”孙奶母就抱过孩子来,朝上说道:“月娥谢姨太太的赏。”王夫人便又给孙奶妈一个银子荷包,孙嬷嬷抱着月娥要跪下去谢。王夫人连忙拉住,说是“有了”。因笑着问宝钗道:“那邢姑娘身子可好?新添的这孩子长的何如?”宝钗答道:“邢妹子身上很好。这孩子生得也极好的,团团脸儿,眉也高高的。耳朵也好。只是脸上有一大些毫毛似的。”王夫人说道:“这是过了月的缘故,无甚要紧。”即辞了薛姨妈,同宝钗回家去了。
到次日,即着人替薛姨妈处送过洗三礼来。薛家也送彩蛋染的各样果子与各亲友,并摆酒待客,亦不多赘。
从来乌飞兔走,暑往寒来。天地者,万物逆旅;光阴者,百代过客。古来多少名流,抚流光而欲诉也。又有朝运百甓,暮运百甓,爱惜分阴如陶侃这等人,只是贤豪者辈。然未免着意在功名这条路,似与这发愤忘食,乐以忘忧的道理,尚觉隔着一层。说便是这等说,睁眼算来与日月争光的,古有几个?与草木同朽者,比比皆然。人生在世,何不竖起脊骨,做起一番事业。济世利民,光昭史乘。不得志而拥皋比以讲道,亦可乐育英才。传道得徒视行道得与者,殊途同归,本无二致。到后来身骑箕尾,回位天上,自不等这般虚生无益于世的人,在上帝亦不一样看待。奈世上有一等独善其身,炼气空山,施药尘市,累劫苦修,得了人主一个封号,便可腾身金阙,位列仙班。如本传说的甄隐士,尚是借境。至《红楼梦》所载宝玉的敷文真人,实是圣君亲诏敕封,那得不逍遥天上,受职绛霄。世上俗流,眼若观天井底,每说道一件神异的事,这读几句书的便是摇着头,以“子不语怪”目而笑之。据此说来,春秋祭典,岂尽便虚?他若山川出云则祀之,以及所谓其帝太嗥、其神勾芒者,又何说以处此。再不然诸公请看,每逢乡会大典,场中用旗请神监场,插在明远楼上,定有——种实在证据。朝廷上多少博学高识的人,何皆相沿不废。
如今且说贾政到了己丑这年,巡城差满,从陕西道对调了江南道;又值坐粮厅出缺,就点“了坐粮厅巡查漕务,兼理关税。去秋乡试,闵鹏骞中了,候着会试,不能随去。闵师爷转荐了一位谢启运,亦是秀监,胸中很好学问。又经周侯爷荐了同出兵的一位幕友褚小松,更是位极通的拔贡。琏二爷又替请了办书禀的先生韩子兴。三位师爷束修丰厚,聘礼优隆。各各欢喜,收拾行李,要随任去。贾政派了赖升、林之孝做堂官,家中仍着包勇看大门,税口上挂了包勇一个股子。当日放出去的家人,皆求情寻窍,钻了进来。又各位大人家以及寅好亲朋,荐长随的,不一而足。贾政无如何,只得留下,到衙门时再做安排。谢了恩,面圣请训,择日即到任去。家中贺喜摆酒,以及送行诸事,不及细说。贾政到任后,参见总漕,拜了阖城同寅,并点派税口,查办粮艘,一一皆派置妥当。
再说会场期迫,到了二月初八日,士子未点名入场前,才交五鼓,提调禀了知贡举,即照例举旗,请各位神圣监场。请的原是梓潼帝君。那年帝君奉上帝之命,到暹逻国封王,不及临场监查。当经纯阳吕祖具奏,上帝想起敷文真人原在梓潼座下同司文案,遂钦命敷文真人宝玉此科监视会场。金旨一下,即有仙官仙吏,持节拥旄,护卫着敷文真人,来到下界。正值场内请神,敷文真人即入场,暗中稽察善恶,以昭报应。
却说这科,贾兰携着考具,随众搜检进场,领卷归号。过了二更天气,静养一会,待题纸下来,好做文字。恍惚间,像当年同叔宝玉走出场来,宝玉一时不见,自己各处找寻。似寻到一处,山峦苍秀,有文昌阁。走进阁内,忽见宝玉未戴冠帻,头挽道髻,冠着玉簪,身穿仙氅,脚登云履,站在一张桌子中间,堆着多少文书,听其发付。他见自己进来,不发一言,将个紫金葫芦中间插朵兰花,递在手内。自己才要上前拉着说话,听得号军送了题纸到号,忽然惊觉,恰是一梦。接着题目,只顾构思做文,这个梦却不及细详是何征兆。
初九日未刻以后,贾兰文字将及誊完。忽听得露字三十三号有个士子,用文袋带子自缢了。知贡举同监场御史皆下来,叫出号军来问。这号军磕了头,禀道:“这号里坐的是宫老爷,今日将亮时,听得口中自说“骗你银子,是我不是。”即打了自己两下,便就罢了。方才晌午后,忽又厉声说道:“还我的兴命来!”号军忙来看时,这宫老爷手拿着文袋的带子,离脖子很远,不知怎样就死了?号军皆是实话,求恩典。”知贡举要过卷子一看,卷面上写着一名宫廷爽,系扬州府泰州附学生。遂即取了号军口供,用天秤将此公请出,预备棺木殓好。传伊家属领去。这事传遍场中,无不害怕。
头场已过,进了二场。大家正做文字,忽又生出一件奇事来。跟知贡举赵大人的小避家王文起,这日正站在屋内,忽然一交跌倒,众人将他抬到旁边屋内床上,见他满身发热,口出谵语。躺了一日多些,二场开了龙门,土子纷纷出场。见他一咕噜子爬了起来,说道:“够了,够了!”赵大人才要叫他来问,有个委官上来回道:“为字十二号的举人,掐着自家脖子,已没气了。”
赵大人要下来瞧,只听得小避家王文起说:“大人不必问别人,这事小的知道。”赵大人及至公堂大小镑官,同听了这话的。家人书役无不吃惊,赵大人便吩咐道:“你可说来我听。”王文起道:“小的好好站着,忽门外来了青面獠牙的小表,拿一手牌,写着“王文起”三个字。小的就晕倒了。随着这鬼使到了明远楼上,别有一间净室,见了什么敷文真人。就叫这鬼押着小的,又到一处,见了个女鬼。那女鬼将小的看了一看,说不是这人。那青面鬼像有着急样子,忽听说敷文真人有命,着这鬼押着小的,同着女鬼,各号去查。那时天尚未亮,来到这为字十二号,这女鬼仔细—看。说:“这才是了。”即赶上去,说:“王文起,你好狠呀!今日—般找着你了。”转退回来,向小的说:“这事与你不相干!这王文起是我邻居,爱我姿色,骗我奸了,许定娶我。我就偷帮了多少钱,他才中了一举。谁知他变了心,别处定下亲事。我还不晓得。他反将我私事声扬,叫我父母将我活活致死。今日场中亏了敷文真人指示,才报此仇。”说完将袖子拂了我脸上一下,即进号将此人掐着不放。我就活过来了。”赵大人及众人听这话,全无装点,这是实了。即忙忙来到为字号,查了卷子一看,是四川射洪县人,果名王文起。此时龙门已开,叫人抬出棺殓,候人领去。
赵大人回到至公堂,说道:“此事比前日头场事更奇。场中有鬼神,这话果不虚了。但不知这敷文真人是那一位的仙号?”内中有受卷官年纪老些,走上前说道:“这位封号不久,卑职前在礼部,曾奉敕经手办的。”赵大人忙问道:“是谁?”那位官道:“这位讳是宝玉。中举后就没了下落。奉旨找寻,究无根迹。遂封了敷文真人。怎么就监场办事,这便不明白了。”赵大人说:“宝玉不是现做坐粮厅贾大人儿子么?”那位官答应道:“正是。”众人议论一会。倏忽三场竣事,敷文真人曾否覆命,事无影响,不敢臆断。
再说贾兰出场,文章得意,到了家中,见王夫人、李纨、宝钗,无不满心欢喜。此时芝哥儿已四岁了,从三岁上宝钗教他认字,已认得许多字了。说话虽迟,但说得一句,全不是孩子声口。王夫人、宝钗见了贾兰独出会场,想起宝玉,无不感伤。及见芝哥儿,早巳自己解释了。
贾兰遂将头场爆举人事说了,大家甚诧异。又把王文起这件事原原委委述了一遍,无不毛发竦然,皆有惧意。及说到敷文真人,贾兰又说:“这不是宝叔叔的封号吗?或者宝叔叔成了仙果,亦未可定。再这会场中,孙儿梦见宝叔在文昌阁内,收发一切文书,给了孙儿一个插朵兰花的紫金葫芦。再三详解不出是什么缘故来。”王夫人听说,眼圈儿红了,就淌下几点泪,亦不做声。贾兰便不再说了。次日,即到坐粮厅衙门来,替贾政请安。贾政听他三场得意,甚是喜欢。住了一日,仍叫他家来,到东府及各亲友走走候晓。贾兰在贾政前,绝不敢提起敷文真人这件事。当日回到家里,见了王夫人,说贾政身体很好,衙门中亦无别事。即到李纨房,见他母亲。过了一天,才到东府及各亲友处皆走候了。
三月天气,最是温和易于倦人。史湘云自孀居后,一心无碍。回来便移在栊翠庵,与惜春同住。朝夕讲论,渐渐调气用坐功,想着超凡人圣。
贾兰出场绑,李纨望子心切,晓得惜春受过妙玉仙传,善能扶乩问事,可以前知。这日邀了探春、宝钗,带着贾兰,同到栊翠庵来。惜春一见,连忙让坐。史湘云亦过来见了。烹起好茶,大家喝着。李纨说起当日宝玉失了通灵玉时,妙玉请的好灵乩。后来无不应验。宝钗即接说道:“妙玉这法已传了四妹妹了,大嫂子还不知道吗?”李纨说:“这么样么?我今有事,要求姑娘了,你兰侄儿出场,要问功名事,姑娘肯请鸾神替求一求吗?”惜春只是笑,不发一言。李纨遂着了急,说:“兰哥儿过来,你亲自央姑娘。”贾兰闻听,遂走一步,朝着惜春打了一千儿央请。惜春说:“你便听你二婶娘话。我何曾会请鸾?”遂用手拉起贾兰。忽听史湘云旁边说道:“这为侄儿功名,惜妹妹要会,何不就设坛替问一声?这有何妨碍,你便这样固辞。”宝钗道:“四妹妹,你那一日不同妙玉学书符的?我亲见过,你还赖到那里去!”
惜春是个忠厚人,被他们逼的不好意思了,遂说道:“学是学过,只怕未必很灵。”李纨见他肯了,急忙找了庙中一间净室,焚起好香,设了乩坛。惜春便画符请仙。不多时,惜春、史湘云驾着乩,恕在灰上动起来,大家跪着,求上仙留号。乩忽动着,写道:“拐仙。”仍是妙玉当日求的。贾兰遂过来行了礼,虔诚问自己这科功名得失。只见这乩左旋右折,画成一个葫芦,中间又画一朵兰花。众人大以为奇,贾兰这一惊吃得不小,正与场中那个梦一点不错。因又祷告道:“这葫芦儿弟子亦曾梦过,实在愚昧,求大仙明示一言。”那乩忽如飞,写了——句道:“葫芦中间却是兰。”即转丁一处,乩又写道:“天机不可泄。吾仙有事,要去了。”惜春忙烧送符,乩便不动。探春遂向炉中重添了香,又叫惜春画个抓符,看看请的何神。惜春遂另写一样符来,灯下点着。这符便化作旋风起去。
谁想警幻仙人有事,要到一处点醒人的姻缘,带着潇湘仙子,凌空正走。却被这符将潇湘仙子抓住,只得随符降坛。惜春、史湘云正扶着乩,忽见乩自动,知是仙到。大家又请留号,乩遂写出四句诗来:
潇潇疏影竹,湘水隔偏多。
仙鹤归来晚,子兮问我何?
写毕,将乩圈了诗中各句首一个字。探春说:“这不是我黛玉姐姐么?”乩忽写道:“仙凡已隔,不计往因。”大家同觉凄然。只见乩又写道:“如无事问,我就去了。”探春遂将黛玉所做《桃花行》写出:“桃花帘外开仍旧,帘中人比桃花瘦”的两句来,问道:“姐姐还记得么?”乩忽又成一诗道:
东风旧恨总模糊,天上人间境不殊。
是幻非真真乃幻,将无代有有仍无。探春又问贾兰功名事,乩忽写了一行草书,道:“这事非我所知,可问敷文真人。我随警幻仙有事,不可迟了。”众人尚恋恋,不肯叫去。惜春急画送仙之符,乩便仍旧不动了。当下众人深以为异,遂不再请,仍到惜春房来,喝了回茶,遂即散去。
过了十数天,会试揭晓,贾兰中了第三十九名进士。报到荣府,举家欢喜。报子即飞星到坐粮厅衙门去报讨赏。贾政听得贾兰中了进士,心中大喜。即重赏报子,差李贵带了一千银子,来给兰哥儿做见房师及殿试等各样使费。
贾兰这科却中在董绳武的房里。看了《题名全录》,方悟了—葫芦中间插朵兰花的先兆。原来三十八名系胡兆元,四十名是卢作霖。自己名兰,插在中间,所以中在三十九名。可见事由前定,不可勉强。闵师爷这科不中。迟了数禾,贾政仍请到坐粮厅衙门去了。贾兰中在董词林房里,原属姑侄,做了师生,这番相待亲热,自不必说。刻齿录,刷朱卷,俱是照常办理。谁想副主考刘大人就是乡试的大主考,是时更觉优待。
忙忙的又是殿试,贾兰殿了二甲第四名,点人庶吉士,家中亲友这番庆贺酒筵固甚热闹,贾政坐粮厅衙门比家中更热闹十分。贾兰得此一第,稍慰李纨这番苦志,亦可谓膝下得有人了。
再说去秋乡试后,该部请点更易学差,奉旨:梅友福着江西留任。这梅翰林便照旧视学,不能回京了。
夏去秋来,转瞬冬到。这年腊月十三日,贾兰大登科后小登科,要娶闻小姐过门。现到坐粮厅署,将此事禀明了贾政。然后两下议定,择吉来娶。原来荣宁二府中旧例,不行亲迎之礼,在家候亲。先数日内,闻府送过嫁妆,亦甚齐备。
到了十三日,贾府自备了三百六十个金镜,大红猩猩毡,外加十样锦绣的簇新一顶花轿;前摆两府国公官衔执事,后列御史及翰林院旗仗;二十四对红灯,间着无数火把;八对顶马,锣锁牌棍,轿前一对金瓜,三檐红伞,一柄大扇,鼓乐笙箫。一路放着百子花炮,娶了闻小姐到来。花轿抬进府,靠着院门,方才落平,贾兰对着轿射了三箭,才将闻小姐轿门打开。闻小姐尚站在轿中,添了胭粉,递给宝瓶抱了,即有两个嬷嬷搀出轿来。贾兰先在天地前站着,伺候拜堂。两个嬷嬷架着闻小姐,到门槛上跨过马鞍,方到天地前行了礼,送入洞房,合卺坐帐。外边闻翰林送亲的人,有贾珍、贾琏陪着,管待丰盛周备,俱各欢喜而去。
三朝庙见,尊卑上下行过了礼,宁荣二府各长辈,同薛姨妈、周姑爷、曹姑爷、董姑爷、史侯爷等处,皆送拜仪,轻重不等。闻小姐拿出检箱什物给李纨看,遂着素云同跟闻小姐的小翠用盘摆好,分头各送。也有收两样的,也有谢了全不受的,端盘人皆有赏赐。贾政处早吩咐,因未弥月,不必来衙门磕头了。王夫人看闻小姐温柔典雅,不愧家风。与李纨房子一排儿住着。李纨看他两个佳儿佳妇,心中快畅,难以言喻。
必过门,即到年下。灯节易过,倏近花朝。那一夜,芝哥儿忽发潮热,很不舒服。宝钗怕是当差,心甚着急,告诉了王夫人,叫请小儿科郑月坡去。焙茗急备马去请。未知芝哥儿是否当差,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左金童性定悟前因 右玉女梦游登大觉
话说荣府中,从祖上见过异人,得受仙方,用真生麝二钱,辰砂二钱,顶好天麻子十粒去壳,拿乳钵捣烂,将前二样拌人麻子中,仍在乳钵内研细成膏,择五月五日午时,将小儿顶门、前后心及两手足心,通行搽上,药尽为度。七月七日傍晚,九月九日清晨,亦照前方搽抹。每次搽后,通身皆出红点,多少不等。搽过三年,便可不生天花,即出亦不甚多。此方行了数世,极有奇验。传得亲友家,亦皆照着搽治。
这闩芝哥儿偶发潮热,宅钗怕是当差,请郑月坡看了道:“这小扮儿是出花儿,皮肤滋润,脉息平和,是极顺的症必服药的。”王夫人听了甚喜。
宝钗急将房内收拾。供起娘娘来。王夫人派了周瑞家的、李贵家的同正奶母在房看芝哥儿,门上挂了红绸,禁止生人来往。芝哥烧了二三日,见苗。三日长起,通共出了不过四五十个花儿,饮食照常,大小便通快。到了六日上,毒化浆行,俱灌的圆湛,光泽似珍珠样的。郑月坡说:“这哥儿真是状元花。可贺之至。”八日后,即茶花色。渐老结痂。到十二日,便脱了个干净,—个麻广也没有。
宝钗送了娘娘,一块石头方才落地。王夫人备了厚礼,谢郑月坡。琏二爷常在坐粮厅里办事,有时来家,遂叫贾兰写了禀帖,禀知贾政。贾政不放心,特又差林之孝回府,细细问了,知是好花儿,过十二天已经要出外头来跑着顽耍。回去面禀了,贾政方才放心。重备重礼,写书来谢月坡。这是郑月坡好运,治了个极顺症。不用吃药的哥儿,一点心儿没费,出了花,又得两次重谢,几可小康。无可为报,只说着实感激罢了。
芝哥儿出花后,越发精神强健,饮食大加。满了月,各处顽耍。儒儒雅雅,从不淘气。
看看到了八月以后,天气渐凉,宝钗取出书来教芝哥儿随便读些,写了字格,把着小手教他写。芝哥最爱写字,渐渐不用把手,照着影儿即写上来。且字画匀净,亦甚看得。宝钗除料理家事外,朝夕这倒是一件事了。
芝哥儿赋质聪明,记性更好,读过书再不能忘。到腊月间,《四书》连小字儿皆读了。《诗经》念到第四本。魏晋六朝及唐宋各家诗,从三四岁时,宝钗口授,到此时已念二百多首。宝钗爱如珍宝,时刻留心。王夫人心里着实欢喜。
忙着过了年,贾政坐粮厅二年差满,进京谢恩画圣。奏对称旨。回府后,三月初即蒙恩升了左副都御史。报到荣府,举家欢庆。次日,贾政入朝谢过恩,又召见了,得好些温旨奖勉。到过副宪任,家中亲友贺喜者,数日不绝。
稍暇,贾政与王夫人上房正坐,宝钗领了芝哥儿走进房来,后头跟王嬷嬷、柳五儿。宝钗替老爷、太太请安,芝哥上前打千儿,替贾政请安;又走过来替王夫人请安,起来就扑到王夫人怀里躺着。贾政叫到跟前,拉着他问道:“我听见你念书了?”芝哥说:“才念了不多日。”贾政说:“你记得么?”芝哥不答应。贾政又说:“你念什么书?”芝哥说:“念《诗经》。”贾政说:“我提你句,背得过,我好赏你。”芝哥儿只是笑。贾政就提了一句“白露为霜”,芝哥即接着把“所谓伊人”一节全背了。贾政大喜,又提了一句“白圭之玷”,芝哥儿就把“尚可磨也”背了,又背了“无易由言”一句。贾政即搂在怀里,说:“好孩子,我知道你的书很熟了。”向王夫人说道:“这个芝哥大是不凡。若赏银子,便轻了他。可将我最爱那方端砚,藏的那两匣顶烟陈墨,赏他罢。再给他一套宁绸,—套羽呢,做衣裳穿。我今日实在乐的很了。可有什么好点心,赏他盘吃。”
王夫人及宝钗听了,亦喜的不知怎么样的。即叫琥珀将捧盒端过来,里头装着十几样糕点。又叫玉钏儿取出宁绸、小呢,王夫人自己走到.内屋,箱子里找出端砚、藏墨来,一齐放在炕上。向着芝哥儿说:“这是爷爷赏你的,你快谢赏厂芝哥儿即跪下去磕头。贾政笑着说道:“这个头要你磕了。”芝哥儿站起来,停了停,便朝着王夫人跪了,也磕下头去。王夫人喜极了,几乎掉下泪来,忙忙拉住道:“我儿多礼了。”即将身上带的一个汗玉鸳鸯儿解下,又叫玉钏儿取了两挂香串来,递给芝哥儿。不意芝哥儿一个六岁孩子,又打个千儿,将东西接过来,看着宝钗。当下宝钗又谢了老爷、太太赏,即将端砚、陈墨、宁绸、小呢、玉鸳鸯、香串儿,替太太要个红毡包放好。即叫柳五儿先拿回去了。
芝哥儿站着,将捧盒内的奶酥饼手里举了一个,送给贾政吃。贾政说:“这是我孙儿的孝敬,我倒要吃的。”用手接了,覆笑着说道:“你不给你娘个吃吗?”那芝哥儿走到盒子边,检了半会,拿了个绿豆百果糕,双手捧了,看着宝钗,却走到王夫人身边,说:“给奶奶吃。”王夫人笑的什么似的,说道:“多谢我孙儿,你快吃罢。”他仍不吃,捡个松子仁的七星饼,手拿着,送给宝钗,却不则声。宝钗亦用手接了,说:“你不给你妈个吃吗?”芝哥儿瞧着王嬷嬷,只是笑。用手拿个鸡蛋卷儿吃了。又拿个芝麻澄沙小饽饽吃,却不送与他妈。王奶母假作生气,他看着尽是笑。
王夫人便对贾政说道:“这个芝哥儿,举动得林,绝不像个孩子。将来必大有出息。”贾政点头说:“我也是这么想。看来此子年纪虽小,倒要请个好先生,教他上学才妥。”王夫人说:“还早哩!到八岁也不迟。”贾政说:“你莫心疼,求先生学规松些就是了。早念一年书是一年的事。”说着把那酥饼儿到底吃了。彩云端上茶来喝完。才起身要走,王夫人说:“可是呀,.前日薛姨妈说,他虎哥儿托我求老爷,替他请个先生。何不就同芝哥儿一伙念书,岂不有个伴儿?”贾政听了,点点头,就出去了。
珍珠倒茶给王夫人,王夫人不吃,就递及宝钗。宝钗接了,给芝哥儿喝了两口,遂自己通喝了。王夫人拉着芝哥儿手,说:“我同你娘儿们瞧瞧三姑娘去。”走出房,便往探春那边闲话去
再说贾政卸了坐粮厅,幕友、长随辞去了好些,因敬褚小松学问,就同闵师爷皆留下了。这日走到书房,叫人请过褚小松,将替芝哥儿请先生的事写了书,托闻翰林替请。束佾、节礼皆听闻翰林主政。开蒙学生二人,伴读小家人一个,要请一位博学的高明先生。就叫焙茗骑了马,拿书到闻翰林家去。闻翰林覆了书,说是留心聘请,有人再行请命。
果然过了六七天,闻翰林亲到荣府来回此事。贾政自从一任坐粮厅回来,手头不似从前拮据。升了副宪,官虽大了,倒不同户部司官,每日却无甚事。与程、詹诸门客,不过着盘大棋,叙些闲话。便算了雅集一天。这日书房正坐,听见闻翰林来拜,忙忙接人,到内书房来。闻翰林要执晚亲之礼,贾政再三不肯。才让得照常坐了。贾兰亦出来相见,遂就辞出。又说了几句闲话,贾政方问及芝哥儿请先生的事来。闻翰林道:“末亲正为此事请教。敝同乡有位拔贡,甚有抱负。姓张,名鸿渐,号越存。为人通达,秉性正直。来此乡试三次,总未一售。意待今科,欲就一馆,以省旅费。此亦寒士谋食之善策。昨日对他说了,他素慕高风,甚愿领教。议佾饰金四十两,节仪每节八两,在馆供馔。他带家童广人伺候。不识老姻伯以为何如?”贾政道:“很好。”看了宪书,十六日入学大吉。即于十二日送过官书,便请张越存先生十六日到馆。闻翰林见贾政做事爽快,心亦甚悦。因系至亲,就留吃了便饭,方才别去。
荣府请定了先生,贾政就叫贾琏令人将院门外西边一所独院,四间正房、两间厢房,向日做账房的挪出,从新裱糊干净。内一间做先生卧榻;外间明的三间,就作学房;西厢房做下人起坐处,预备茶水。安排定了,王夫人也走到薛姨妈家,将虎哥儿同学读书的事说了。薛姨妈甚是愿意。你道虎哥儿是谁?就是邢岫烟养的,今年五岁,身量倒不矮,学名薛尚义。王夫人说定了回来。
十六日一早,请到先生,虎哥儿先跟了薛姨妈过贾府来候着。先生吃了点心,天交巳初,贾赦因有年纪,懒怠动,着贾珍过来。王夫人、探春、李纨、宝钗、平儿同薛姨妈看着芝哥儿、虎哥儿,带了伴渎的周岐鸣,这岐鸣却是周瑞的儿子,年到八岁了,叫他伴读,周瑞家的甚得意,也随着太太们送他儿子。到了院门,贾政领着他俩,珍、琏、贾兰、薛蝌后头跟着,一同走人学堂来。焙茗、林天锡拿着书包。到了房里,越存张先生拈香秆了圣人,学生拜过先生,惟伴读的教了两遍,仍磕了头起去,不会作揖。贾政谢了先生,薛蝌、珍、琏等亦皆作揖谢了。贾政说道:“诸承善诲,再来请教罢。”就同珍、琏、薛蝌等同出书房去了。薛蝌遂同贾琏喝茶去。
贾政走归屹房,因今日不见贾环送学,遂叫人到处将他找来。问道:“你有何事,今早你侄儿入学,你怎不送?”贾环吓的一声不敢喘,王夫人因替他解释,带着笑道:“他为不读书,有什么脸来送侄儿上学?他不是臊的慌吗。”贾政道:“这却未必。他又何尝有气性来?”遂向贾环说道:“你自己瞧你这熊调,连替你提亲的通没有了。”便回过头对王夫人道:“环儿年已大了,怕他外务不学好。你看各房丫头有合式的,给他一个伺候,收他的心。从容再替他议亲。这也是虎毒不食子,无可如何的事。”王夫人道:“老爷这话很是。”贾政又道:“现在开馆纂修各史书,我欲替他办个誊录,邀得议叙。他读书无成,也是他一生资生之计。”王夫人连连说道:“这是极应该的。环儿,此后你要自己成人,才不负老爷这番意思。”贾环听说办誊录,全不在意。倒是要给他丫头来伺候,却甚心喜。又不敢露出来。王夫人说完,他只答应道:“是!“贾政便叫他去了。
过了两月,王夫人因见彩云平日与贾环常说顽话。“遂私下问应了他,就择日将赵姨娘住房与贾环住。做了新衣服、铺盖,把彩云给他了。不赘。
再说越存张先生,送出贾政,归了师位坐下。便叫贾茂:“拿书来我看。”芝哥将书拿了,走到师傅前,做了个揖。张先生接过来一看,却是《易经》,通本皆点了句读。遂问道:“你念过书吗?”芝哥儿道:“念过。”又问:“前头从那个师傅?”答道:“没有从师,跟我母亲念的。”又问:“你念过什么书?”答道:“念过《四书》、《涛经》,这《易经》念到“元吉在上,大有庆也”,底卜泫念“泰卦”。”张越存听了,无意中遇着泰卦,甚喜。说道:“很好!你今日就从泰卦念起。”遂将泰卦找出,叫他正字,他就问了“以其汇”的一个“汇”字,其余皆顺口读去不错,毫不费力。他便上位,各自念了。过
便叫薛尚义,虎哥也把书拿着,到先生前,作了揖。张越存接过瞧,却是《涛经》,未点句读。问道:“你念过书吗?”虎哥道:“我没念。”又问道:“你几岁了?”虎哥儿道:“五岁,属猪的。”张越存将《诗经》点了数篇,因宋文公《诗柄》句法太长,蒙童难渎,先将大字逐句叶了韵,把《关雎》首章教给他念。虎哥儿也不甚夯,教了十数遍,就念得来了。张越存亦叫归位去读。
惟这伴读的岐鸣老官,他见虎哥去了,就拿了《千字文》,到先生桌上,倒放着,请先生上书。张先生见了,也不言语,将《千字文》点了八句,教给他读。只开首二句不用教,他就念下去。到“日月盈昃”.这个“昃”字。教了三十余遍,总不认得。费了先生多少气力,才学会了四句。指了字认,仍旧不识。张先生无奈何,说:“你且拿四句书先念着去。”他归到位上,念了上句,忘了下句。到放学吃午饭时,他顺口儿也念得来了,字却不能认得。
今日贾政盛席管待先生,请了闻翰林作陪。张先生就把学放了,说:“你们明早来罢。”众学生作了揖,遂各回去。周瑞家的接着他的儿子,问他念的书,就把四句《千字文》顺口背了,把个周瑞家的快活的过不得。说他儿子是个才子,也自领回家去,给好的吃,任他意儿顽去。
芝哥儿、虎哥儿见了王夫人、薛姨妈、李纨、宝钗、平儿,皆作了揖。丫头们在焙茗手里接着书包,焙茗等便出去了。王夫人、薛姨妈各问了学房的事,就说:“这俩孩子定是饿了。”叫拿菜端饭,先给他俩吃。他俩爬上炕去,也不推辞,将菜就着饭,每人吃了两碗。要茶漱了漱口,便跳下炕来。玉夫人道:“乍戴笼头,受了一天。你俩可到院子顽顽去。”二人手拉着手儿,就走了。
薛姨妈吃毕饭,领着虎哥儿回去。到了家,宝琴、香菱、邢岫烟接着,请了安。宝琴便拉着虎哥儿手儿,问道:“你念过什么书?”虎哥儿道:“是《诗经》。”宝琴说:“背过了么?”薛姨妈道:“好孩子,你背给你姑娘听听。”虎哥儿就把今日念的书,淌淌的背了一遍。邢岫烟喜欢的看着虎哥只是笑。薛姨妈搂过去,说道:“这么的才是个好小子。”就给了两个洋钱。邢岫烟接了,向虎哥儿说:“你不给奶奶谢赏吗?”虎哥儿就跪下去磕了个头。宝琴旁边也喜的什么是的。
孙嬷嬷带着月娥站在跟前,月娥就向宝琴说:“我也要念书!”宝琴道:“你是个姑娘人家,该学着描鸾刺绣。这上学的事,不是你们做的。”月娥见不叫他上学,便就哭了。宝琴疼得慌,就抱着他,到自己房里。月娥仍是哭,宝琴因哄他道:“别要哭。明日先跟着我念。等你再大一大,可送你学里去。”月娥道:“虎哥比我还小哩,怎么他倒上学?”宝琴道:“好孩子!你别怄我。虎哥儿是个小子家,应该早上学的。”月娥道:“他小子家便是人,难道我就不算数吗?”宝琴又是疼,又是好笑。只得哄着他道:“昨日听说你爷爷差待好满了。一到家,就替你请个先生,你好上学。”月娥方才喜欢,住了哭。宝琴待他定了会,叫他吃了些饭,也就掌上灯来,收拾着便就睡了。
月娥睡下,像个不大宁静样的,宝琴怕他挽住委曲,夜里又要虚惊,就把他胎里攥来的金如意——早用掐金线、五福捧寿的大红缎百折荷包盛了。取出来,替他拴在小布衫大襟头上。说也奇怪,拴上荷包,月娥便就酣然睡熟了。宝琴总是惦心,就叫孙嬷嬷带着,连自己也在里边靠定月娥,一同躺下。
谁想月娥睡去,恍惚自己像个大人样的,不知是何缘故,坐着船,到了一处。一片大水,毫无边岸。耳边听得人说是洞庭湖,月娥像同着孙嬷嬷,还有好些人,上了一山。说道:“这是君山。”遥看烟水迷离,苍翠满眼。像似梅翰林指着说道:“这是云梦,这是潇湘。江山之胜,不可不玩。”月娥口里忽吟道:
吴楚东南坼,乾坤日月浮。
宝琴连忙将他叫醒,问道:“你说什么?”就叫翠墨倒口茶给月娥吃。原来各家亲戚皆按史老太太叫宝玉的规矩,凡小阿子,家中上下皆叫名子,便于好养。月娥喝了口茶,也不言语,仍旧睡了。宝琴听他梦里吟诗,甚是诧异。就睡不着,点上灯,同孙嬷嬷睁了眼,守着月娥。只见月娥睡着,口里忽叫:“姐姐!”像个睡不甚实在的。
那知月娥躺下,重人梦景。坐着船,到了一片水的中间。波涛汹捅,心里害怕起来。不觉把带的金如意忽然拿在手里,往水一掷,就变了极大一只船。月娥满心欢喜,就坐过这只船。来到船一看,只剩只身。前坐的那船已不知流在何处去了。自己无法坐着,想个人来,叫他好使这个船送回家去。不料这船篷上来了一阵风,把这船刮的逆流而上,渐渐像凌空而起似的。忽走入一大河,水色澄澄,甚是皎洁。河边一个人,牵着牛,像要饮的。河那边有个女子,在块石矶上坐着,拿一金梭,不知何事。月娥见了女子,心里要过去问问,那船就靠这岸来。月娥下了船,走到那女子身边,一见,像是认得的,一时却想不出来。那女子见了月娥,忙站起,笑嘻嘻说道:“玉女妹子从那里来?”月娥一听此言,便想起这是织女,也便笑着答道:“想坏我了!织女姐姐。这些时总没见面。”织女才记起玉女奉帝命临凡,他已昧却前因了。遂说道:“好!懊!我到瑶池有事,妹子可肯同我去吗?”月娥听说要见王母,心中大喜,遂说道:“我去!”两个人仍上了这船,便向西来。
正走着,忽见云霞缥渺,鸾鹤飞翔,知是到了。不觉的两人皆站在金阙门旁,那船儿仍是金如意,忽拿在月娥手内。门儿一响,走出两位仙女来,说:“有金旨,宣帝女带着右玉儿进去。”月娥进金阙门一看,琪花瑶草,.古柏仙松,顿觉尘心一净。未到殿前,阶甬上站着两个人,说:“有金旨,叫问玉儿手里拿的什么?从何处来?”月娥一看,仿佛认得是许飞琼、董双成样子,便大着胆道:“飞琼、双成二位姐姐,难道不认得我吗?我心里着实糊涂,来处实在说不上来。”双成走了一步,说:“有金旨,叫你吃这沆瀣,臼然明白。”飞琼便将一杯湛绿的水,拿他金如意一搅,递给月娥。旁边织女说道:“妹子,你还不谢恩吗?”那月娥将水一气饮完,朝上磕了个头,起来便觉到自己是玉皇案旁侍立的玉女,同金童奉命落凡。自己是个女身,纵然上学念书,也是全靠着金童的。豁然大悟,重行稽首。双成又道:“有金旨,叫你了却尘缘,再证仙果。去罢!”织女即同月娥走出门来,月娥才要向织女说什么话,早被织女推了一下,说道:“尘缘未了,尚有何言!”月娥便一交跌倒,即“嗳哟”一声,出了一身汗,便坐了起来。说道:“我懂得了!我也不要上学了!”倒把宝琴、孙嬷嬷吓一大跳,说道:“我儿觉怎么的?只说梦话。”
月娥醒了醒,悟彻来因,瞧了瞧金如意不在荷包,仍在手中,说道:“我不是梦话。娘呀,你看这如意怎么到我手里?”宝琴见了,亦甚诧异。说道:“只怕是你未睡着时就拿在手的。”月娥心里了然,不肯说破。笑了笑,就要茶喝。翠墨剔了剔灯,倒上茶,宝琴喝了口,试试冷热,就递给月娥,喝了两口,那时鸡便叫了。宝琴不肯叫他再睡,怕作糊涂梦。叫孙嬷嬷哄他顽丁必,天亮就起来梳洗。月娥悟了来处,年纪虽小,凡事皆能看破,随缘度去,倒是一位大智识。别人那里晓得?
再说芝哥儿同虎哥儿读书,不觉秋末冬初。芝哥儿着实聪明,就把《易》、《书》二经读了,现读《春秋》。虎哥儿质性虽未及芝哥儿,然甚是肯念。从朝至暮,大有气力,总不觉乏。一部《诗经》也就读到第四本多半本了。张越存因芝哥儿读《春秋》,就把《左传》教他合读,便随意将《左传》事迹替他讲讲,不过是教他容易读些。那知这芝哥儿一日读到晋惠公夷吾回了晋国,负了秦夫人之约。申生降神曲沃,将要以晋畀秦,并说请了上帝这段话。他就不悦起来,拿了书,到越存前,说道:“先生,这晋夷吾所做甚是不好。申生是个故去太子,难道晋家别无祖宗,就叫他以晋畀秦,断了晋家血食吗?再,以自己江山畀了别国这样话,怎么在上帝前说法?这个书似乎不可信的。”张越存听了,吃了一惊。暗暗想道:“这个孩子真是不凡。”因说道:“这书的意思,不过是极说晋惠公的不好。看后来畀于韩这段说,此一节总是文章的波折,不可泥了看的。”芝哥说了声:“是。”归位自念去了。张越存心中却着实夸奖。
蚌见周岐鸣拿着本上《论语》走来,指着个“醢”字来问。此字已教过十数遍,总不认得。张越存只得拿着一块仿纸。将临字旁边写了个“西”字,说:“你可认得吗?”岐鸣拍着手道:“我认得,这是个西字。”先生道:“就照这字读去便是了。”岐鸣归位念去。张越存思忖半晌,忽然口中说道:“人之度量,相去岂不远哉!”起身便向院内走动去了。
这位伴读老官,读书虽是不济,至于淘气顽儿,翻天踢井,所意想不到处,他皆想得来。动不动告假逃学,三两日不上学。周瑞家的又溺爱,只觉其好,不觉其恶。渐渐习学性成了。张先生才出了门,他便将他所批的竹篾用红绒线捻成绳子,缚起一张小小杯儿,又将红竹筷子头上,绑了一个大针,刮的细细的,预先藏着,此时就下了几儿,绕在屋里跑马射箭。芝哥儿不则声,虎哥儿只是笑,也要下来顽顽。先生一步走进门来,看见了,就把弓箭取饼来看了,要拿板子打他。这位伴读老官,却会央告,说是:“再不敢了。先生可怜,饶我这次。我昨日才病起来,求师傅饶我罢。”张越存见他样子可怜,遂把板子放下,说道:“我且宽你这次,你可用心读书。倘书再背不过,我就不宽你了。”就叫进林天锡来,“把这小杯箭拿去烧了罢。”林天锡遂拿了出去。待不多回,周岐鸣就摘墙上牌子,要去大解。张先生亦不理论。周岐鸣却赶上林天锡,着实央求道:“好大舅,把我这小杯箭赏给我罢。我拿到家里顽去,再不敢拿进书房。”原来林天锡是周瑞家的结义的姊弟,不好意思,将这小杯箭仍给了他。他遂藏在衣服底下,手里拿着牌子,走进来挂好,就上位去。
这是十月天气,向阳屋子又暖,苍蝇儿飞来飞去。这位伴读又高起兴来,用糖拌了些饭,放在桌上,瞅着张先生看书,他便支起薄薄块板来做拍子,拿细棍儿支着,拴上一根绳子,远远拉着。候着那苍蝇吃饭去,他便将绳一抽,把些苍蝇儿皆合在拍子底下打着,也有飞的,也有飞不动被他拿的。芝哥儿、虎哥儿看了,不觉大笑起来。先生要责他两个,细查方知这个缘故。二罪并罚,把这伴读阿哥打了十个手心。岐鸣哭了好一会。放学回去,明日便又病了告假。张越存因其顽劣,又是伴读,亦就不深问了。
一日冬至,贾政拜过冬,回到家里,设一席酒,请张越存,又请闵鹏骞、褚小松,连主人四位,皆知心莫逆。午后请过来,下盘大棋,就摆上酒来,吃了二十四个小碟,随后端上菜来。上了碗火腿白菜,鸡汁作的。张越存深赞为好。又上了一样冬笋野鸡片,大家说是好。随后火锅端上秦鳇鱼来,把个褚小松吃的只是吃,并赞不及好。又吃了一道奶酥油做的松仁白糖馅的点心,吃了着实欢喜,用了饭,撤去家伙。点上灯,随又端上三十二个酒碟来,现开一坛南酒。尝了尝味,觉淡些。又开了一坛陈沧酒,汁浓味厚。也有单饮沧酒的,也有对了南酒喝的。
四人谈今论古,说的快畅。张越存忽然说道:“咱们评骘千秋,前日叫学生芝哥儿几乎将我问倒。”贾政连忙说:“是什么事体?莫不无知,开罪了先生吗?”张越存遂将芝哥儿议论申生的一席话述了一遍。褚小松道:“真正难得I像我们这些讨论古人的,终日发大见解,何尝一个窥到这里。不知今年几岁了?”闵鹏骞道:“今年六岁了。别说这时,就是那抓周儿,那个不道他是不凡的?”张越存道:“我学生阅人多矣,从未见过这样聪明。每日读书四五十行,读的书就刻板在心里,再不能忘。这是老先生厚德,才有这等千里驹。怕不名震一时吗?就是学生,得此英才而教,亦非等闲的奇遇。”贾政听得众人交赞芝哥儿,心中甚喜。只得一味伪谦道:“小子何知,全望先生造就。”为此一节,大家快乐,酒却吃有大半坛。天已三鼓,遂告止了。又喝了会茶,方才散去。未知芝哥儿后来读书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梅翰林因诗择婿 贾副宪触绪联姻
话说芝哥儿从着张越存读书,过了年,便是七岁。知识渐开,便将书义常请先生讲解。近又添了一件奇处,每每默坐半日,并不开读,却又不是睡着。张越存是个有意思的人,见芝哥儿颖悟不群,便率其自然之性,总不强他。更有奇处;他虽默坐,及查起功课来,书却全然背得过。张越存从此更不管他。
那一日,正是三月初旬,芝哥儿理他熟过的《诗经》,念到“崧高维岳,骏极于天。维岳降神,生甫及申”四句,他便只管沉吟起来。谁知他今年读书不同旧岁,凡读的书皆要懂得。闲时看史书—亡说羲、轩生时,许多灵异,便已生疑。及看到孑L夫子五老降庭,麟吐玉书的事,便要去问。因是《史记》,先生并未叫读,恐被呵斥,不敢质正。这日读这“维岳降神,牛甫及申”,难道世界上人竟从天上降下不成。把往日所蓄的疑团,一时并集,又是读的《诗经》,可问得的,遂走下来,拿这本书问张越存道:“这两句诗像说甫与申是岳所降的,神生的,如信为真,则何所据?倘说是假,诗为圣人手订,岂有诞妄不经的理[,马?”张越存道:“你问的很好。”便将圣人感召之理,原是呼吸相通的,应魔劫而生魔,到得圣人在位,和气致祥,便有吉星瑞曜应世,来为朝廷黼黻。遂举金环后身的羊祜,玉燕入怀的张说,谪仙是长庚转世,坡老是魁宿临凡,把几个古人说与他听。芝哥儿听了,似有所动,终是未能豁然。虽答应着“是”,走上位去坐了,终不展卷,仍自默想,大有眼观鼻,鼻观心的光景。
天晚放了学,虎哥儿家去了。宝钗看见芝哥儿回来,不要饭吃,就去睡下,恐在学房有甚缘故,因叫了焙茗来问。
原来焙茗感念宝玉的恩,伺候芝哥儿十分尽心,,朝夕出入,就是饥寒饱暖,时刻留心,像个嬷嬷一般,较林天锡尽交差事的大是不同。这焙茗长的也甚有条干,本姓叶,皆以焙茗呼之。前岁在坐粮厅衙门内派过几回税口,又受过一次漕,积蓄了有二百多银子,这两年放给人,使得些利钱,约有三百余金。?向替李贵好,遂与李贵第三个儿子叫李白新的,李贵也备出三百头,同焙茗合了伙,请下两个伙计,开个小钱铺儿。李自新常在铺内,焙茗闲了也到铺走走,大有起色。宝钗见他在芝哥儿身上着实用心,便向王夫人回了,将柳五儿指配与他,虽未圆房,柳家甚觉情愿。柳五儿见焙茗长的好,又是宝玉旧日寸人,也没的说。—
这日宝钗在门口站着,将焙茗叫到檐下,请了安。宝钗便问:“芝哥儿今日学房受师爷气吗?”焙茗说:“我这芝哥儿再没有受气的事。每日上的书,多就多,少就少,皆背的滚熟。张师爷在老爷前夸过几回,说总没有见过这样聪明学生,疼的很哩。哪来的气?惟有今日,他拿本书向张师爷去问,张师爷替他讲了半天,小的看他只是闷闷的默坐,不说一句话,点心没吃,茶也没喝,就下了学。小的着实放不下心,二奶奶就不问小的,再待一会小的也要求周大婶子来瞧瞧的。”宝钗说:“芝哥儿睡了,没甚事,你出去罢。”宝钗回来,摸他身上也不热,头上也不怎么样,遂任他睡去,叫王奶母好生看着,自己便在一张便榻,穿着衣,就枕着拐枕躺下。
芝哥儿似睡不睡,将及五鼓,心底大有所见。天亮起来,洗了脸,到学房来,仍是寂然默坐,并不念书。张越存虽说听其自然,未免也自时留心看他。焙茗急的更了不得,站在门口竟不动身,倒叫张越存撵着去了。
芝哥儿坐了又有个半时辰,一念不生真如来,复觉顶门倒似响了一声,合着胸前这块玉放起光,一霎时满屋皆明,恍惚中觉得己身是玉帝案旁左金童,奉命来此尘界,以结敷文真人未结之案。慢慢将眼睁开,仍就坐在书案椅上,不觉朗朗的吟道:
木有根兮水有泉,谪来尘刹应随缘;
而今打破盘中谜,月灿云开别有天。
张越存忽然听芝哥所吟,不觉吃一大惊,道:“好呀,你竟悟了。”芝哥儿道:“学生不懂什么是悟,就只生甫及申是维岳神所降的,实在不假,学生如今无疑义了。”张越存也不甚理会。
这芝哥儿从此悟彻本原,欢欢喜喜,书便仍旧读去,但读的书固是懂得,即所未见的书,未知的事,提起来无不原委洞然,毫无遗略。有时说个典故,发些议论,张越存竟莫从窥其底蕴。
这年乡试,张越存录科甚高,要去起考。芝哥儿忽议:“先生不如到午年上好。”众人全不介意,果然张越存这科又落孙山以外。到乡试后,又点学差,闻翰林却点了贵州学院。送行起身,惟贾政着实,格外并送了好些盘缠,不烦细赘。
那江西学政梅侍讲差满覆命,仍回了本任,拜几位客,吃几回酒,就过了年。难道梅翰林仍是赁房作寓不成?原来贾政与梅翰林最厚,差将满时,就写字托贾政替他寻了一所房子。贾政先替备银置了,税了契,俟梅翰林到京,好交与他。不意梅翰林未起身时,叫他儿子梅调鼐到家,接了他夫人先到京来。见了贾政,已将银先带来还。搬到新房,贾政早替备买厂许多桌椅床帐,及铜锡木磁等件家伙,皆是琏二爷办的,有何不妥。梅调鼐着实感激,将宝琴也就接了过来住着,伺候梅翰林到京,再来亲谢。
梅翰林到京,面了圣,归到私第。长子梅调鼎在家乡料理庄田,惟次子调鼐随任,门口候着,请了安。梅翰林见这房子地面宽绰,院子深沉。进了二门,向东一院系书房五间,配房、照房皆合款。向西进了院门,转过屏风,便是大厅三间,照厅四间,朝东的厢房二间。厅上摆设齐全,桌椅整列。迎面一张长条几,挂着沈石田山水大画。案头瓶炉俱备,又备大理石插牌一座,玉罄一件。转过厅,又进一垂花门楼,就是住房。一带七间,两边厢房,后面群房尚有两层,皆是家人住处。东有一门,出去就是厨房,再从厨房迤南向东,过一层门,便是花园。花木缤繁,亭阁宽敞。
梅翰林心中甚喜。到上房,见了夫人,说些别后的话。宅琴领着月娥进来,梅翰林半世只此一个孙女,心甚疼爱。宝琴请了安,月娥就跪下磕头。梅翰林拉起来一看,月娥生得温秀典重,更欢:喜的过不得。拉着手,问了几句。又向宝琴说了回话,便要去拜贾政。从先梅翰林在朝时,贾政亦拜过了。及至梅翰林到贾府,贾政又不知何处去拜客,亦未在家。梅翰林对林之孝说:“先替我说,我再来谢,可替回明。”林之孝答应着“是”。
过了两日,贾政请梅翰林吃酒接风,梅翰林亦送了许多土物。再在别处拜拜客,吃吃酒。
过了年,又届二月会试之期。梅翰林点了房考,直到三月半间才出了礼闱。贾兰这年散馆,放了编修。甄宝玉这科却中了一百六十四名进士,殿在三甲,留部学习。榜后完姻,即把李绮娶了过门。荣府礼贺往来,一无缺略。
再说芝哥儿了悟前因,一心无累,从张越存要乡试时露了一露,后便深自韬晦,不修边幅,较五六岁转多童失。这些俗眼皆被他来瞒过。这日排门插艾,节庆蕤宾。闵师爷一早被董词林邀去。贾政摆酒,请张越存、褚小松过来小酌。门客詹光有事,好些日没来。程日兴同贾琏出城,不知所办何事。这贾政性喜鲈鱼,尤嗜海鳊。此时已经夏半,又在都中,这海鳊是最不易得的。梅翰林平素所知,这日厨子不知在那里买得两个极肥的海鳊,梅翰林一时高兴,用抬盒盛了肴馔酒碟点心各样,却拿一盆水,将这海鳊装了。移樽来就贾政之教。贾政听了大喜,连忙请进来,与张、褚二位见了礼,彼此问过好。贾政即笑着说道:“梅老先生体量小弟无物应节,竟备了酒馔来。真是趣人!”梅翰林道:“不是如此说。扰的老大人太多了,我学生今算还席。却为今日得两个极肥鳊鱼,小弟不敢独食,专此致敬老大人。即吩咐贵庖人整治来,咱们下酒何如?”贾政投其所好,便举手谢道:“小小一节,可见知心。”即叫李贵说给厨房,加意作去。贾政因思梅翰林喜吃羊肉,便咐李贵耳,又说了两句。席本未撤,大家即让了坐,重整杯箸,便就饮将起来。谈些时事,辨些古书。梅翰林带来酒碟,间着端来。
酒已饮了数巡,张越存忽提起芝哥儿所问的“维岳降神,生甫及申”这个理来,梅翰林亦不能实有所指。因向着贾政道:“令孙几岁了?”贾政道:“八岁。”梅翰林听了吃惊,暗暗想道:“何物老妪,生此宁馨!”笑着道:“老大人有此玉树,何不令我学生…“会?”贾政即叫人吩咐焙茗:“快带芝哥儿出来。”焙茗应了进去。
这时宝钗领着芝哥儿与史湘云,惜春,同平儿、巧姐儿、琥珀、玉钏儿、莺儿,大伙猜枚赢粽子、鸭蛋,芝哥、巧姐儿却赢了许多,笑的个王夫人什么是的。正顽着,听得贾政来叫,即令人间焙茗:“有什么事?”焙茗将梅侍讲要见的话回了。遂叫他穿了衣裳同出来。
芝哥儿才进了门,梅翰林看着穿的黄葛纱的袍儿,佛青暗团龙半实半露的褂子,腰间荷包带系着上钩。脚下粉底官靴,头戴时款凉帽。眉清目秀,齿白唇红。心里便爱。只见他走到他跟前,打个千,请了安。替张先生也是打千请安,向褚小松作了个揖问好。又替贾政打千请安。梅翰林见他轻重得宜,进退有序,更自十分欢喜。因让他脱了衣服坐下。彼时摆个杌子,靠着贾政下手。芝哥儿却不就坐,看着贾政。张越存道:“你就坐罢,没人说你。”芝哥儿方才坐了。梅翰林问道:“你师傅说你问“生甫及申”这个道理,你心理有个见解,何不谈谈?”芝哥儿又看贾政,不言语。贾政道:“你只管说罢。”那芝哥儿才开口道:“甫与申原不必问其所由生,只问岳果有神与无?既说是降,必定有所承命。甫与申只算应运而生罢了,本无甚奇,且其理最实。经我老师讲过,就无疑义。”梅翰林连声赞道:“名论!名论!我学生几闻所未闻矣。老大人何福,得此玉麟。”贾政道:“小阿子,不过述其先生之言。老先生尚宜教之。”
说着,就端上鳊鱼来。大家争着吃了一会,便就论起灵均来。有赞美的,有辨驳的,持论不一。芝哥儿拿个枇杷果吃,总不开口。梅翰林向张越存道:“令徒可学作诗吗?”张越存道:“他也作过两首,却不常作。”梅翰林道:“这个要请教了。”即以《五日怀古》为题,叫芝哥儿作。贾政叫取纸笔,“你可那张桌上慢慢的作,不必忙。”这贾政是怕他作不出来的意思。谁知芝哥儿走到桌边略想一想,提起笔来,就写出一首七绝,双手要递给贾政。梅翰林看着,早站起用手接了,说:“竟作完了广因朗朗的念道:
贴水荷钱风袅绿,堕阶榴火雨添红。
三阊从古无余憾,竞渡何人恨莫穷。梅翰林大声赞道:“好警句!翻案出奇,独见其大,我辈当逊一席矣。”张越存、褚小松一同夸奖,贾政不知道芝哥儿能作涛,心中也喜。因举着酒让道:“请饮一杯。”梅翰林道:“不独诗,这字亦写得秀极。”便把手中酒一饮而干,道:“好诗!懊诗!我再饮杯。”因说:“你可吃些果子罢。”即把樱桃、枇杷、杨梅、红李各样,皆挪到芝哥跟前来。芝哥儿仍拿着个枇杷吃。
此时又端了羊肉上来,梅翰林道:“这物何来?老大人真是爱我。”即举箸吃数块。因有所触,成了一句,要想对语,也再想不出来。因对贾政说道:“学生触境,偶得出句。欲试令孙一对,不知可否?”贾政道:“这有何妨。他小阿子家,对得来对不得来,皆无关系。倒要领教,广弟见闻。”梅翰林道:
鱼称鲜,羊称鲜,鱼羊皆鲜。褚小松道:“这是绝对了。”大家想了想,皆不能对。了,芝哥儿也定了一定,即对出一句道:
子配好,女配好,子女尽懊。向芝哥儿说褚小松忘了情,拍案叫道:“妙极了!拔从得来?”梅翰林听得对了这么一句,遂触动了一件心事,连好也赞不出,只是微微的念道:“子配好,女配好,子女尽懊。”念了两遍,忽发一言道:“此中莫非有天缘么?”众人皆不知其意,劝着喝酒。梅翰林此刻酒到杯干,吃了竟有十数杯。将这对句往复不厌。
褚小松道:“晚生久有一句,再对不来。也求世兄先生对罢。”因说道:
君子堂前君子竹,芝哥儿即对了一句道:
大夫阶厂大夫松。把这三位老先生皆惊讶的出了神,同声赞道:“积善之家,当有此庆。这非寻常能及的了!”梅翰林就吩咐跟的家人刘禄:“你快家去,将我最爱的一方歙砚,四匣李廷八的顶烟墨,那部颜鲁公的墨迹,内板的那部《文选》,即刻取来。”刘禄应了,即骑马回去。这边仍旧饮酒,贾政便要叫芝哥儿进去。梅翰林竟有依依不舍的光景。说:“再坐坐。”就把椅子挪来,靠着自己坐F。不住将糕点让芝哥儿吃。张越存道:“老先生别把他当小阿子,胸中博的很呢!”贾政一味卑牧。
正说着,刘禄将东西取来,用毡包盛着。打开摆在盘里,献上。贾政起身谢了,又叫芝哥去谢。芝哥儿抢了一抢,梅翰林就拉住了。贾政赏了刘禄一个荷包,二两银子。就叫芝哥儿辞了梅翰林,回过张先生,着焙茗拿了梅翰林给的物事,跟芝哥进去。
到了上房,把个焙茗快活的,将做诗及做对子的事说了一遍,诗合对子却说不上来,只得挠头。宝钗道:“你去罢!”就叫莺儿把盘子接过来,王夫人看了道:“颜鲁公墨迹,这是稀世之宝。就是歙砚、陈墨,也不是易有的。”便叫莺儿收了去。宝钗便说给他:“可同老爷那次赏的放在一个棕箱里。”莺儿应着去了。宝钗便问他做的诗合对句,芝哥儿说了,宝钗心里诧异。
再说梅翰林见芝哥儿进去,又饮会酒,吃了饭,撤家伙,喝着茶,又说了好半日话。天交二鼓方才回去。到了家,夫人邹太太见他酒多了,就安顿他睡下。他又喝了回茶,方睡着了。睡了一回,忽然爬了起来,邹夫人也就披衣,连忙坐起,问道:“老爷怎么样?”梅翰林道:“我不怎的。”又要了一杯茶来喝了,遂说道:“我有件事,妻与夫人商量。”邹夫人道:“老爷有事,只管说。”梅翰林便将今日在贾府饮酒见芝哥儿,品貌如何出众,及赋诗对对的事,细细说了一遍。又道:“天下那有这等隽才!我看月娥亦甚不凡,如配了芝哥,便满了我意。你可替媳妇斟酌。此事若托薛亲家太太一说,断无不妥的。你看可使得么?”邹夫人道:“老爷既看准芝哥儿,自是不错的。容我与媳妇商议,再覆老爷的命。”梅翰林见夫人说话投机,便道:“很好。”看钟上,才交丑初,便说:“天还早哩,咱们且睡。”于是脱了衣,重行躺下,便就酣酣的睡熟去了。
次日一早梅翰林上衙门,邹夫人梳洗毕,宝琴叫孙嬷嬷领着月娥同过来请早安。邹夫人一见,就说:“你来的好。我正要叫人去找你,有话讲哩。”宝琴道:“太太有话,就请吩咐。”邹夫人便将梅翰林的话详细说了一遍,又说:“你看此事可成得么?你公公着实看上你那外甥呢!”宝琴道:“那芝哥儿实在是个好孩子。但咱们是女家,如何自己先提?”邹夫人道:“这个何妨。”只作你大娘的意思,探探口气,再着色相去说。”宝琴道:“太太这话很是。”
吃了饭,就坐车到薛宅来。虎哥儿这日发热,要出花儿,正请了郑月坡在那里看。宝琴不便就开口,把车打发回去,就在娘家住下。只到夜间无人的时候,才把此事向薛姨妈备细一说“就叫他明日去提。薛姨妈说:“我正有事,明日要到你姨娘那边去。我就说一说,想亦无碍。”
到了次早,薛姨妈吃过饭,就来见王夫人,说:“当铺里又要用银子,不知咱还有的给他没有?”王夫人与宝钗商量了一会,又找了琏二爷来,大伙儿计议,又添了二千,连前做一万银子,给薛宅当铺行着去。
王夫人回了薛姨妈话,就留薛姨妈吃晚饭去。薛姨妈惦着虎哥儿当差,本不欲住,又因宝琴的话没从说,只得应了。就瞧了李纨,又瞧平儿,才到宝钗那边去坐。因一时屋里没人,就把梅翰林端午吃洒,着实看上芝哥儿,要作女婿的意思,不添枝叶,就实说了。宝钗说:“这倒很好。我和琴妹妹最说得来。况这个月丫头生时,手里拿着金如意儿,合我这芝小子又是个成对儿金玉。或者这是姻缘,也未可定。就只说前月,我们老爷为芝小子亲事,力辞了临安伯,说他那里还有些恼哩。娘回来见了太太,凑个机会就提提。若问我时,我再用言成全就是了。”
正说着,玉钏儿进来说:“太太请姨太太呢。”薛姨妈就同宝钗一同过来。李纨同平。儿,巧姐,皆在王夫人房内等着哩。巧姐今年十九岁,长成了人,模样又好,嘴头儿又会说,连平儿通敌不住他。薛姨妈见了,想起琏二奶奶,甚觉难受。问了个好,就大家一齐坐了,喝过茶。
忽见芝哥儿从学里来,替薛姨妈请了安,就靠王夫人站着,要枇杷果吃。王夫人说:“你比小时倒像小阿子气了。”因叫琥珀拿盘子,装枇杷给他吃。他不吃,先把盘子端到薛姨妈跟前,检个顶好的递上去。薛姨妈笑的什么是的,说道:“好孙儿,我不吃。你吃罢。”因触动心事,遂笑着向王夫人道:“他这样孝敬我,到明日我替他说头亲事罢。”王夫人道:“很好。这是姨太太疼爱。不知是什么人家?”薛姨妈就着势儿说道:“我这算是亲上保亲:宝琴有个女儿,是姨太太见过几回的。本来聪明,模样儿甜净,女工而外,也算无书不读了。梅翰林与姨老爷相与的十分好,我才敢提及。未知姨太太以为何如?”王夫人听了道:“这事倒也相合。”因用眼瞧着宝钗。那宝钗站起身来,说道:“这事也不是一句就定的。太太须向老爷商酌,再回娘的话。却不可先向琴妹妹提起。”王夫人说道:“很是。姨太太就照宝姑娘这话,再听信罢。”话刚说完,已齐了。张越存有事,不在学里。芝哥儿也就挨着宝钗坐下,了酒,就端上菜来。吃了点心,就盛上饭。因是便席,就饮不多酒。大家吃完,漱过口。未点灯,薛姨妈喝了茶,就回去了。”王夫人等贾政回来,就把薛姨妈的话备细说了。又说:“这个就是与芝哥儿同年生的那月丫头,老爷也见过的,倒好个齐整孩子。”贾政说:“他乳名不是叫月娥吗?”王夫人说:“正是。”
这句话触起贾政一件心事来,就是本年正月初一夜间,贾政得了一梦。就像那年中秋节在大观园,史老太太饮酒赏月,说那怕老婆的黄酒月饼馅子笑话儿时的光景。忽见满天霞光闪烁,香气氤氲,从广寒宫里走出个霓裳仙子,落到席前。贾政便从梦中惊醒。一向存在心里,从不说破。今日薛姨妈来提的就是月娥,正与梦来相合。亲上作亲,月娥生的又好,且与梅翰林相好莫逆。就说道:“这件事,我心倒觉得好。你与媳妇相商,可作,就求薛姨太太做个撮合山就是了。”
过了一日,王夫人饭后叫人请了宝钗来,把贾政肯的意思对宝钗说了。宝钗本来愿意,正商量去烦薛姨妈做个保亲,两下说合此事。
忽见周瑞家的从外边领个老婆子,走到门边。那周瑞家的便要进来替他回话。宝钗眼快,认得那刘婆子,便向王夫人道:“门外头不是那年来的刘姥姥么?”不知刘姥姥何事到此,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刘姥姥为媒申旧约 王嬷嬷下定话奇缘
话说刘姥姥站在门口,要等周瑞家的回了才敢进来。不想王夫人听了宝钗的话,就叫玉钏儿出去叫他。周瑞家的听了,就把他带进门来.王夫人见刘姥姥带着板儿——已成人了,身量不高,挑着两个筐子,一个小包袱儿,不晓得是何东西。进来,就放在旁边。
那刘姥姥见了王夫人,说了声:“太太好呀。”就跪下去,要磕头。王夫人忙叫琥珀搀住他,才说道:“咱们是老亲戚,况这般年纪,如何使得?姥姥你可好。”问了,随让他坐下。平儿就走进来,那知刘姥姥已见过平儿了,是平儿叫周瑞家的领他来的。李纨听见信,也来了。刘姥姥才问宝钗好,又问平儿。见李纨进来,忙就来问。逐一见过,就开口道:“怎么那位待人宽厚的老太太就去世这么几年?在乡里住,一点空儿也没有。我跟我女婿又到河南去了一趟,旧年冬天才回来。想着太太们,来请安。乡间没一点好物儿,这是自己的大麦推的撵撵转儿,园子里结的杏子、桑椹,还有才见影的芸豆角儿。可是土物儿,求太太尝一尝,就算我老婆子孝敬。望太太可别要笑。”王夫人听说撵撵转,不懂得是何食物,就叫:“拿来我看。”周瑞家的就连筐儿提过来,上头笼布盖着。开了厂看,只见青带着黄的一条条儿,连他也不认得。王夫人见了,便笑着问刘姥姥道:“你来罢了,又费这么些事。但是这撵撵转怎么吃法?”刘姥姥说:“这是极好吃的。着上麻油,调了黄瓜菜,用些清酱,再着点蒜,如有肉丝儿,”这是妙极的了。”旁边听话的丫头们皆抿着嘴儿笑,王夫人便叫收过去。转向玉钏儿说:“咱们吃饭时,也尝尝他这撵撵转的味儿,叫厨房把应拌的作料,“皆预备下,就炒盘肉丝子给刘姥姥,叫他吃。”玉钏儿答应了,吩咐柳家办去。
王夫人叫周瑞家的将板儿领到外头,叫周瑞照应去。就留刘姥姥坐了说闲话。问他:“今年麦子可好?庄稼雨水可好?”刘姥姥说:“今年雨足,大田甚好。麦子受点黄疸,有七八分收成,也算够了。”史湘云、惜春也来瞧他,已见过了。史湘云就怄他道:“姥姥,你那年说的那南瓜,如今想必越发大了?”刘姥姥道:“姑娘可是不知俺们种庄稼的事呀!这时候瓜才伸蔓开花儿,结的钮钮大就算顶好了。”用手比着,说:“那里有这么大?”一屋子人皆笑了。
说着就摆上饭来,两桌儿坐下。王夫人将鸡丝肉丝及各样作料拌了撵撵转,吃了一两口。谁知这麦皮儿总去不净,着实难咽。就递给宝钗说:“你积福替我吃了罢!”宝钗就接去吃了。座上有吃三五箸的,有吃半碗的。刘姥姥拿肉丝子拌了两碗,通吃了。王夫人又把碗金银蹄儿送给他,盛了两碗大米饭,让他吃。他连肉同饭,又吃尽了。旁边丫头只是笑,倒是史湘云、惜春爱吃这清香味儿,浇了蘑菇的面筋素卤子,每人倒吃了一碗。
不多会,大家吃了饭,洗手漱口,喝过茶。巧姐走进来瞧他干妈,见了甚是亲热。王夫人问奶妈说:“巧姑娘吃过饭了?”奶妈说:“早吃过了。有点活计,作完了才来的。”刘姥姥就把他带的小包袱儿拿过来打开,取出河南乌绫包头四个,顶机棉绸二匹。笑看向王夫人说道:“太太,这点微物,不敢说送巧姑娘韵,求巧姑娘赏赏人罢。”王夫人道:“你过于费事了,倒叫我心里过不去。既是给干女儿的……”便向平儿说:“你收了去,叫巧姐儿可谢你干娘。”巧姐果走来福了一福。刘姥姥说:“可担不得姑娘的礼呀!”就忙忙的哆嗦了哆嗦,还了一拜。把个史湘云及玉钏儿通笑倒了。惜春拿一杯茶,也笑洒了。
渐渐天色将晚,王夫人叫平儿领了刘姥姥到他房里去睡。原来新置了个庄子,琏二爷带着旺儿、乌庄头查地去,没在家。当下平儿同刘姥姥到了自己屋里,因感刘姥姥情,十分亲热。巧姐亦甚敬重。掌上灯来,叫小办重新摆上炕桌,把他现备的碟子端上来,请刘姥姥喝甜酒,还有八碗菜,好吃夜饭。又用托盘摆了四大盘菜,一大壶酒,两样点心,一钵子饭,托周瑞家的送到周瑞处,给板儿吃。——皆是平儿不忘报处。须臾吃罢,巧姐跟他嬷嬷到里间儿睡了。平儿就合刘姥姥同炕儿睡。喝壶茶,也就脱衣躺下。
你道刘姥姥这回真个空来瞧瞧吗?原为着那年周家说的巧姐儿那头亲事,虽有约言,究无实际。周家秀才在张越存下第这科,却中了二百二十一名举人。虽然会试不中,却兴勃勃要提这门亲。因刘姥姥原媒往河南去了,候他回来,累次去说。刘姥姥碍着侯门高大,不肯就来。挨的实在无可如何,才走来。又不敢在王夫人前说。本合平儿相好,又此事是平儿许的,遂在被窝里将这件事细向平儿说了。又说:“周家此刻已是举人,这官一定做的。况当日琏二爷亲口许过的事。我是原媒,所以来问一声,叫他何日卞定,他要择日就娶哩。”平儿道:“姥姥放心,这事准的。上年有替巧姐提亲的,我家二爷皆辞了去。新近又有范大人家来说,”老爷回说已许过人了,又辞了去。这事据我说,等我明日求宝二奶奶,替太太跟前提一提,看了口气。姥姥你再说好吗?”刘姥姥道:“好极!”说着话,有年纪的人就睡着了。
到第二天,平儿果然将此话向宝钗说了。宝钗说:“很好!我今儿就替问一声。或者太太就先提起,也是有的。”刘姥姥的早饭,就同平儿、巧姐一堆儿吃了。宝钗得个空,见了王夫人,就将平儿说的刘姥姥来意诉了一遍。王夫人道:“这是当日许定的,老爷昨日还说:“巧姐儿事周家也不提起,我这里辞过好几处了。”刘姥姥既为这事,留他住一两天,琏二爷回来回老爷,、叫他下定就是了。你就同平儿说与他,省得张张扬扬的,叫巧姐儿听见,又要哭哩。”宝钗说:“晓得了,待媳妇告诉他。”刘姥姥得信,?心中甚喜,就在荣府住着,等琏二爷回来定局。
却说芝哥儿事,宝钗与王夫人议定,即转求薛姨妈向梅宅去求亲。梅翰林十分肯的,有何费事?几句话就说定了。覆王夫人信,就择了八月十二吉日,通柬下定。
五月底,贾琏看地到家,回了贾政,就用八千两银子将这种地来置了。见过王夫人,请了安,归到自己房里,与平儿说会别的话。平儿就把刘姥姥这节事说了,随说:“他还在这里住着,太太叫等二爷来才定主意哩。”贾琏道:“这事当日亲口许的女孩儿家,岂可改口?倒不在他举人不举人。”过了一日,琏二爷回了贾政、王未人,又到东府里也说了,将巧姐儿就许了周举人。
刘姥姥回去时,王夫人给了两匹绸子,拾两银子,两筐子茶食,一筐子蒸食,还有两块咸肉。平儿私下又给了他两件小衣裳,两包杂样果子。给了板儿两吊京钱。雇了车,送他回去。
刘姥姥将这信给了周家,周举人满心欢喜,就在六月内把定下了。刘姥姥披着红,又来了四个家人,聘礼亦甚丰盛好看。荣府加意管待,赏赐优隆。刘姥姥分外又披了一匹红,给了四两银子。欢喜的不知怎么样的。从此巧姐就定给了周举人,等他择日迎娶。不题。
却说王夫人从七月半前,因疼宝玉,要在芝哥儿的亲事上从厚卜定。与宝钗每日商量。打点了一只似碧不碧的冠顶古五簪儿,这件东西说自圣府得的,簪头内有自然观音一尊,就是那老匠办出来的,实为累世传家之宝;配了件避尘珠镶的面花一朵,是史老太太遗留的。这两样用紫檀木匣,用玻璃罩好,座子也是紫檀的,蜀锦挂了里床,最是郑重。外则珠花四对,珠箍二付,金项圈二件,是珠子宝石镶的;金镯四付,玉镯四付,珠挑二对,猫儿眼旧梅花样簪子二只;祖母绿旁枝二朵,又配了几样金首饰,这是王夫人及宝钗的东西添着办的。各用匣子装妥。绫罗绸缎分出花样,配成四十套。貂灰银狐各样皮张,每样有二十张的,有四十张的,皆用楠木盒子装好。外头却瞧不出来。
正商议着要请探姑娘回来看可使得使不得。忽周府着人来报喜说:“探春于七月十二日添了一个儿子。”原来探春嫁后,此是头胎。王夫人听了甚喜,重赏来人。随即备物替探春送去,这也是娘家必不容己的。到了洗三送礼添盆,较他人更加一倍。周府送喜果、彩蛋,亦不可少。乳名叫全哥儿,学名体仁。王夫人亲自看了两遍,这就接不成到家商议事了。
周举人家送过吉书。择了大利月九月初六日,不将,又自迎娶。—荣府又忙着打发巧姐出门。
说着就到了八月十二日,芝哥儿下定吉期。琏二爷、兰大阿哥分派众家人,押着放定礼物,一抬一抬的去了。随后王夫人坐了四人大轿,带着琥珀、玉钏儿、莺儿、麝月四个丫鬟,周瑞家的、郑华家的皆坐了大鞍后趟车儿跟着。又派七十四、焙茗两个随轿:派人抬了衣箱、担子,着家人周瑞、李贵骑马照应。又用轿车儿派李贵家的同王嬷嬷随着定礼先去。不多时,就到了梅宅。王夫人起身时,就请了薛姨妈。两下一齐到了门前。
今日梅翰林家悬花结彩,王夫人轿到,就一派笙箫鼓乐,在门口吹打起来。邹夫人请了闻翰林的夫人秦太太过来作陪。定礼摆在内堂,金珠耀目,玉帛盈庭。王夫人轿到二门落下,玉钏儿、麝月扶着王夫人走出轿来。薛姨妈已在二门口候着。只见里面走出位夫人来,年纪约五旬上下;邹夫人亦随后接出。王夫人让薛姨妈先走,薛姨妈不肯。让了半日,到底薛姨妈走了。众位太太见面皆拜了,没多说话,就让着进来。
转过大厅,便到后面上房,竹帘高卷,宝鼎微薰,铺陈华丽,桌椅鲜明。王夫人候着薛姨妈行礼,薛姨妈道:I:在门外站着不便,尽着让我先走了。今日你是新亲,我如何僭得?也叫主人少里过得去。”王夫人听了,遂先替薛姨妈拜了拜,然后登毡,要与秦夫人见礼。秦夫人执晚亲礼,不肯平行。让了一回,方才彼此行了。又替邹夫人见礼道喜。薛姨妈亦过来拜见。遂让王夫人上坐,秦夫人陪了。薛姨妈系老亲,就挨着王夫人坐了,邹夫人下陪。
丫鬟端果茶来,喝了两口,就倒了。茶用盖杯端上来。王夫人接了谢过,也就同众喝了。便叫老妈传话:“替亲家太爷道喜请安。”一位有年纪些的答应去了。回来带个小厮,在门打千说:“小的老爷替亲家太太请安。”又打了千儿道喜。王夫人站起身来谢了坐下。秦夫人道:“老亲家太太安。这两月因家间有些俗事,总未会着。今日这府上喜事,邀来奉陪。老太太脸面越发滋润了,想是喜色映出来的。”王夫人道:“为小孙事,起动太太,我心甚是不安。没别的说,回来借我们亲家太太的酒,多敬一钟,算我奉酬罢。”邹夫人道:“酒备的很多,只求诸位亲家太太赏脸。”说着就催席了。
梅翰林叫了新到的小班儿昆、弋两腔,就在大厅院内打了座地平戏台,厅上挂了竹帘,在内摆了两席酒,就着仆妇来请。邹夫人说:“且慢些!”向薛姨妈说:“可叫二奶奶领月娥出来上拜才是哩。”薛姨妈说:“很使得。”话才说完,早见四个丫鬟,跟着月娥小相,随宝琴走进门来。宝琴请了王夫人安,就说:“甥女给姨太太磕头道喜。”王夫人连忙拉住,说是“同喜呀!”两个丫鬟在地毡上又铺了红毡,-娥遂站在红毡中间,拜了拜,就行下礼去。
王夫人受了一礼说:“这就是了。”仔细一看,月娥身量虽未长成,举止却甚稳重。仪容端丽,态度温柔。将月娥拉起来,笑着说道:“你可是我家的人了!”便叫琥珀、莺儿,把礼用红毡垫了盘,端将上来,摆着:珊瑚簪子一对,脂玉扁簪二只,珠花二朵,金凤斜枝花一对,金戒指二付,玉戒指二付,宝石三镶坠子二付,赤金三环坠子二付,尺头四匹,绉绸八匹。邹夫人站起身来谢了,又叫月娥再谢。王夫人拉住了。又喝了一杯茶,宝琴领着月娥出去。
随即响起台来催席,王夫人、薛姨妈、秦夫人、邹太太带着仆妇、丫鬟皆出到大厅席上。外头吹打着,邹夫人就送酒安坐。让了王夫人首席,秦夫人陪了;薛姨妈次席,邹夫人陪了。王夫人回敬了酒,大家遂一同坐下。梅翰林管家王元家的拿着戏单,带着个十岁的小旦,上来点戏。那小旦先磕了头,站在一旁,举笔伺候。一只手拿着笏板,预备写戏。让了半天,王夫人点出《一门五福》,薛姨妈点出《宫花》。皆不过是吉庆戏儿。吩咐随后检他班内得意戏随便唱就是了。参了台,谢过坐,响鼓点锣,这就开台做戏。周瑞家的献了例赏,斟酒端碟,一齐伺候。
邹夫人吩咐:“让管家娘子同众小泵娘们去吃饭。”跟王夫人的换替去吃。不多时撤了酒碟,端卜菜来。邹夫人又起席安菜,薛姨妈席上亦安了菜,重新斟上酒来。秦夫人同王夫人说了回南边事体,又说了回各家亲友的往事。又喝了两巡酒,上过四个菜,抬上烧割桌子来。吃了烧割,周瑞家的叫人搭上戏赏的桌子钱来。贴旦谢了赏,收下钱去。又端上碗菜来,只见跟王、薛二位夫人的人,皆上来谢饭。邹夫人说:“不知吃饱了没有?求担待些!”席上点心三道,王夫人说:“酒够了,吃饭罢。”邹夫人就叫人端饭。
须臾饭毕,漱了口,就起身,仍到后边上房喝茶。梅翰林处备了文房四宝,古诗二部,《文苑英华》四套,靴帽机带,尺头四匹,赤虎双扣脂玉带头一件,汉玉镇纸二事,定磁砚水壶一件,宣炉一座。做芝哥儿回礼。重赏家人,先打发饭,就去了。再说王嬷嬷,今日是他哥儿的喜事,得了梅府厚赐,他又专席相待,心里着实欢喜。就来邹夫人跟前磕头,遂说道:“老婆子蒙亲家太太这番赏脸,又赏老婆子多少东西,实在的心里感激,磕破了头也尽不了老婆子意。”邹夫人见他醉了,遂用话安慰他道:“老嬷嬷,.你是个有造化的。听说你带的这个哥儿,不到十岁就能诗做对。将来怕不大成吗?老嬷嬷,你那福还享不了哩!今日没什么可口的,物礼又薄。老嬷嬷你可包涵些。别笑。”王嬷嬷说:“亲家太太说那里话!老婆子实在沾恩大了。亲家太太不过是看我家哥儿,才厚待老婆子哩。若说我这哥儿,实在聪明可喜。模样儿也没人比得上。这不是老婆子偏爱的话,要不信,就问问薛姨太太便是了。”邹夫人又用话抚恤了两句,他又说道:“还有奇事呢!爱上姑娘生时拿着金如意,我家那哥儿也拿了一块无瑕的美玉。这是天生一对儿,白头相守,一辈子富贵荣华。才真是满堂金玉哩!老婆子还要吃亲家太太的酒哩。”
王夫人见他说话太黏,听去还是吉庆话儿。遂站起来向薛姨妈说:“天也是时候了,咱们谢谢亲家太太,该回去了。”薛姨妈遂亦站起来,先替秦夫人拜了,后又谢了邹夫人。遂转过大厅,出外院门。在二门口又行了礼,上轿簇拥着去了。薛姨妈上了车,也先后走去。秦夫人、邹夫人同回上房,喝茶不题。
王夫人轿快,先到家。进府门,回至上房,贾政即迎出来了。王夫人先替贾政道喜。史湘云、惜春、李纨、宝钗、平儿皆来替老爷、太太道喜。宁荣两府男女,皆来磕头。贾政、王夫人吩咐:“免了。”芝哥儿亦穿了新衣,来替贾政、王夫人磕头。贾政笑的什么是的。王夫人搂在怀里,说:“我儿有了丈人,该用心念书了!懊替你爷爷争气。”芝哥儿又要替史湘云众人磕头,皆拉住了。他偏重新跪下,到底替宝钗磕了头,才罢了。一屋子人无不是笑。王夫人同宝钗,一时想起了宝玉,二人皆瞪了瞪。
忽外面走进贾珍、贾琏、东西两府的侄儿、孙子等辈,一群人来,朝上磕头。贾政说:“你们皆同喜的。也不让阿哥们坐了。大伙儿遂各出去。贾政说:“梅亲家处回了多少礼物来,该交给媳妇收了。”王夫人就叫人替宝钗房里送去。
正说着薛姨妈也进来了,先道喜。王夫人说:“且不谢媒,容改了一天罢。今日姐姐可着实受乏了!”薛姨妈道:“逢这样喜,那来的乏。”喝杯茶,就回家里去了。李纨、宝钗、平儿、史湘云、惜春亦各归房。
贾政正问王夫人席上事,玉钏忽回:“林管家有事要见老爷哩。”贾政即走到书房来。未知所禀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弭旧憾以直报怨笃亲情本经行权
话说贾政走到书房,林之孝进来,重新磕头。贾政道:“已说过了,你回何事?”林之孝道:“方才衙门听事的来禀,明日有奉旨三法司会办事件,请老爷早到衙门去。”贾政说:“你没问办什么事?”林之孝道:“听说锦衣府赵全拿问了,大概是这件事。“贾政听了,就没言语。
天下不可定者,最是狭路之逢。只说在时道得为时,横着膀臂,任意行去。惟图自己快意,不管别人甘苦。这“恩怨”两字,任是古来多少大豪杰,皆不能以释。然漂母千金,寺钟饭后,犹其显也。那知天意深微,不可思议。到头来,湾湾曲曲,无不碰在手内,才悔从前做事。,何不稍留余步,宁不晚乎?即如这赵锦衣,当日查办宁府时,一味刻求。若非北静王、西平王二位上头罩着,贾政事就不可问了。谁想到今月犯事,恰在贾政案前定罪?
听了林之孝话,贾政所以不言语者,有两层意思:第一层道好还,这厮偏在手内定其重轻,将素月不平之气,可以发泄。却又转念一想,我之居心,诸事厚道,从无刻薄待人。况为朝延公事,若先存一私见,是用朝廷之法济我之私。这便如何使得?到明日必定屈法救他,做那矫枉过正的事固不必为,要白干情酌理,量其罪而设其科,这也两无憾了。贾政只这个意见,便非常人所及。
过了一夜,天才明,即坐车到都察院衙门去了。派的办案御史早在衙门候着。只到散朝后,左都御史文之蔚文大人才坐轿来。贾副都同着各御史,皆忙忙迎将出来。文大人到了堂上,参见过,二位大人上坐,众御史在旁伺候着有话吩咐。茶后,贾副都说:“咱们快吃饭,也该往刑部会审去了。”文大人说:“很是。”就端上饭来,大家吃毕。贾副都也换了轿,尾着文大人后,带办案的御史坐了车,就往刑部里来。
刚到大门,大理寺正卿汪大人、少卿揭大人也同到了。文大人同贾副都坐了轿,直到堂上,才下了轿。刑部司官早巳接着。忽见大理汪正卿、揭少卿皆坐车进来。候齐,随序爵走上堂来。刑部尚书尹大人、左侍郎葛大人、右侍郎尉大人接出堂来。文左都说:“今日偏蒙召见,来迟。诸位大人候久了。”尹尚书说:“早哩,大人来的不晚。”邀上堂,各见过礼。汪大理系尹尚书门生,重又行了师生礼,序位一齐坐下。文左都道:“今日会审,奉密旨单行。贵部、敝衙门均未得的信,不知所办何事?”尹尚书说:“有个孙兆祀,是世袭的武职官儿。当年孙振业领过帑项,银利已数十年了。昨日户部查起这项帑银,孙家干没,有二十多年并未缴利。前日奉旨抄办,不能符数。昨奉旨将孙兆祀交三法司严审,究拟具奏。人犯已齐,咱们也该取暴,定拟覆旨。”众位大人齐声道:“大人说得是。”
就点鼓升座,皂役取威喊堂,承行吏将文卷抱上案来。尹尚书、文左都、汪大理当中参坐,左右侍郎、左副宪、少大理皆两旁侧坐。尹大人吩咐带犯人上来。两边皂役响一声喊,站堂吏叫声:“提犯!”只见南牢监狱提牢官,同一伙青衣皂快,拉着大铁锁,带上个蓬头垢面的孙兆祀来。带到丹墀,提牢官打千禀道:“犯人到!”尹大人一摇首,那提牢官就站起,一旁伺候。尹大人说:“带上来!”提牢官就把孙兆祀领来案前跪下。尹大人问道:“你是孙兆祀么?”下边回道:“犯人是。”又问道:“孙振业是你什么人?”孙兆祀道:“是犯人的故去爷爷。”尹大人道:“既是你爷爷,领帑营运,为何不将利银年清年款,竟拖至二十余年?这不是干没皇帑吗?你爷爷虽死,据来文,你父亲又早没了。这银不是你侵欺了可是谁?你快实说,我要动大刑哩。”孙兆祀初尚抵赖,文大人说道:“那还有何支饰?现已二十多年,利未缴楚,只怕你连帑本也是有心侵没的。不动刑,如何肯招?”
贾政看见孙兆祀年纪尚轻,如何受得大刑?因插口提他一句道:“孙兆祀,你别胡涂!事关帑项,如何抵赖得去?但问你,这项银子,你家领去作何营运?是你自己经手吗?如何将利息你独吞享,难道连命都不顾了?”孙兆祀听了此言,便觉有个主意。因朝上磕头道:“犯人家受国厚恩,当年祖上领这帑银,原办铜运。连次遭风,我爷爷为此吓死,我父孙继祖少年故去。那时犯人年未及岁,这项帑银皆系犯人的家人卜其昌、伙计王世仪领去营运。犯人家被抄没,不敷官项。此时犯人亦顾不得人,只求大人开恩,传问他二人便知的细了。”
汪大理听了此言,便向尹、文二位大人说道:“孙兆祀年幼,事未经手,想是实的。如传卜,王二人到案一问,帑项有着,就覆旨。便也不是纸上空谈。未知二位大人以为可否?”尹大人说:“使得。且押下孙兆祀去。一面提卜其昌、王世仪来问。仍须一面将现办情节先请一请旨才妥。”文大人说:“大人所见甚是。”当将孙兆祀仍发南牢监禁,即具折人奏,并差刑部值日头役持票去提卜二人。众位大人各散回府。
贾政此来,原想着办赵锦衣的事,却转将孙兆祀审了一回。随差的当人,打听赵全果否无事。轿子到府,才到书房坐下,打听赵全事的人已回来了。禀道:“赵锦衣贪婪不职,奉旨抄家拿问。交军机处,会同刑部治罪,已定了军罪,去请旨了。”贾政点点头,那人退去。贾政遂归上房安歇。
大凡衙门的事只宽缓得一步,便有展转。孙兆祀亏贾政一句话提醒,卸肩卜、王二人身上。这事便可挽回。孙家原是大族,孙兆祀虽在狱中,当家的能事甚多,连日将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各问官皆走顺了。不半月,将卜其昌、王世仪拿到,讯供皆串成一词。供称:“此事因孙振业已没,海运遭风,资本亏折。累年皆系我二人经办。因孙兆祀年幼,应归利款未经催办,“遂图延挨拖混。今被查出,情甘认罪。”三法司遂奏:“将二人家产查抄。并着令孙兆祀、卜其昌,王世仪将应交利款,令其加倍补还。并将卜其昌,王世仪拟徒,孙兆祀虽系领银之本支,但年幼,实未经手,亦查无干没情事。除家已抄办,再将孙兆祀革去顶戴,拟杖完结。具奏。”奉旨:“依议。钦此。”
孙兆祀家虽被抄,尚多隐匿,仍可度日,不甚艰苦。因感念贾政提救之恩,深悔从前做事太不近情,且待迎春过薄。自己痛恨了一番,次日即到荣府来跪门相谢。贾政已吩咐了,不许替回。包勇即用好言将孙兆祀打发去了。此亦可为处世刻薄者一鉴。
却说贾环自从王夫人将彩云给他屋里伺候,王夫人便把秋纹叫到屋去,补了彩云之数。那贾环从此收心,又在三通馆办个誊录。这纂修官正的就是曹紫廷,副的关杰,又是贾兰乡试同年,相待甚好。便日以正事为务,把从前那伙匪友如贾芸、贾蔷、王仁之辈,就日疏了。
贾环虽不与为徒,想那忍将亲外甥女儿卖与外藩做婢,只要钱用的王仁,这样人何事却不可为?一日贾芸在家实无可营,因来找着王仁,意欲设一赌局,稍资余润。二人遂习贾珍旧智,邀了贾蔷,虽请不起有权有势的人局,仗着宁府的旗号,也就局骗三两个富而不甚好礼之人。转在王仁家里开赌,后有半月,连抽头儿带用铅骰星牌,及压宝的转心盒子,约赢了有百十余两。谁知中间就闹出事来。
赌中一个开生药铺的儿子,叫车进才,一个开杂货店的侄儿,叫过其祖,素系泥腿,连日输有二三百两银子。那日为个骰子,就要闹事,大伙劝住了,遂改了局压宝,压到掌灯以后,车进才暗暗将那付骰子藏在腰里。这一盒子他压个幺,临开盒时响了一声,红却在四。他便动疑,将嘴向过其祖一呶,过其祖把灯台拿起,照着做盒子的贾芸脑盖打过来。贾芸把头一躲,叫蜡千扎了一下,淌出血来,就晕在地下。贾蔷、王仁上前急救,车、过两个泥腿就着忙乱,拿着铅骰跑到兵马司里首了赌,说:用铅骰子局捆,赢了他俩银子七八百两,“回不得家,求老爷恩典。”王仁家里才将贾芸打的伤处敷上刀疮药,用布包好,喝回酒,就睡看了。赌具尚未收拾清楚。
天才亮,只见门上人进来回道:“外头有兵马司公人要见。”贾蔷惊醒,说:“不好了!这两个猴儿崽子首了赌哩。说不得水来土掩,咱们打场辟司罢。”王仁说:“咱的骰子怎不见了?”贾蔷说:“不用说,一定是他俩拿去报官了。”王仁只得出来见兵马司差人,问:“什么公干,到我草舍?”差人就把兵马司的花边信票取出,就要用锁来拴王仁。里边走出贾蔷,说:“好弟兄,不要如此,请里边坐。有何事体,说明再办。”差人说:“很使得。”就一同走进外客位来坐下。贾蔷说:“请尊票一看,我们自有道理。”差人便将票子递过了。票上是何言语?上写着:
北城兵马司正堂司马,为局赌伙殴事,案:照车进
才、过其祖喊禀,局家王仁用铅骰连日捆赌,将身等血
本七百六十两银子赢去二百两,身等看破骰子弊窦,同
伊理论。遂有伙局贾芸、贾蔷及不识姓名十余人,将身
攒殴,有伤可验。并将身等余银五百六十两,公然夺
去。身等冒死抢得赌具,现有铅骰可证,叩天拘究等
因。到司为此,仰役立刻锁拿局家王仁,伙局贾芸、贾
蔷到司,讯明详办。其不知姓名之人,即着王仁交出。
去役如敢迟延贿纵,查出责革不贷,速速!须票。外开:“原禀人车进才、过其祖。被禀局家王仁,伙局贾芸、贾蔷。攒殴不知姓名十余人。”旁注:“着王仁指出。一证据:赌具铅骰。”后写年月,上盖着印,差是朱标林蔚、谢魁。
王仁见了票子,魂都走了,倒是贾蔷有些识见,说:“王大哥不用忙。官府既已出票,差来的皆是好相与。快去备饭,我们这里人被他打伤,他倒先发制人,咱们有官司只管打,断乎不可轻待了持票的朋友。”二位差人听了,说:“我们老爷法度利害,倒是快些投到,我们不敢领饭。”贾蔷见差人是要钱口气,即向王仁耳边说了几句,王仁就要进去。差人说:“你去不得,倘走了,我们何处奉请呢?有什么事,倒是这位贾爷不算正身,我们或可从权些。”王仁无奈坐下,贾蔷遂起身到后边,称出三十两银子,,又是四两给随差的,拿进书房来。说:“些微薄仪,聊当一饭。所有差敬,后再补送。”
差人见了银子,就说道:“贾爷这样阔达,我们倒要领情。但这官司,我们得了礼物,就是—家。咱们老爷最恼赌博,尊处若无人情,只怕要吃亏哩。再,我等差费你们找给若干,。但有承行的查师傅,你们不得安顿吗?”贾蔷说:“二位如此相待,我们如何敢轻?”愿再备五十金,以博一笑。至查师傅处,尚求二位指教。”林蔚向谢魁说:“谢大哥,你看贾爷真是朋友,咱们就吃点亏,做个相与,有何不可?”谢魁说:“兄长当应就应了罢,小弟尚有何。词。”林蔚便向王仁道:“王老兄,你别装呆。这张票我们原指望二百两头哩。因这位贾爷说话透露,是个梗梗儿,我们才如此应了。”便对贾蔷道:“查师傅你可备十二两银子,同我一给就完了。你这也省多着哩。但这人情你可连忙去求,我们先同王兄到衙门,明日饭时候教,不可误事。”说着连饭也不吃,就带着王仁去了。
贾蔷进内,遂与贾芸商量要求贾琏。因前日巧姐儿那件事,实在难以启齿,要求别人,又无门路。想了半日,倒是贾芸想起,说:“何不叫王大嫂子进荣府求他姑姑。倘或肯了,有何办不来的事。”贾蔷等与王仁原是内外不避的,就将“王仁被兵马司差人锁去,性命不知如何,我们皆在琏二爷手里有不到处,难以替办。今为事急,只得你到府里见太太主夫人苦苦一求,或念姑侄情分,救一救他,这是天大的造化,此外也别无法。”王仁的家下展氏人颇醇谨,心里亦不甚胡涂,听他丈夫被官府锁去,心内着急,无可如何,只得坐了辆车到荣府来。
那天已午错,门上林之孝认得是太太的侄儿媳妇,不敢拦,领进去,回明了话。王夫人叫玉钏儿领进房去。展氏一见王夫人,就跪下去磕了个头,便哭了。王夫人拉起来,说道:“你有何委屈,值得这么样着,坐了再讲。”秋纹就端上茶来,展氏喝了茶,就说道:“太太跟前,侄妇不敢说句瞎话。我那王仁,干素从不务正,劝他劝,被他打了数次,这是太太晓得的。几日前同着这族里的蔷爷、芸爷到家里摆局,我才开口要劝,他就打我一拳,如今侄妇脸上尚带着青,这也罢了。谁知被同赌姓车的、姓过的,在兵马司首了赌,告下来了。今日一早差人把他锁去。侄妇听得蔷爷说,有什么铅骰,连性命怕不保哩。侄妇着急,来求太太,千万看祖上一本的情分,救他救罢。侄妇只有磕头谢太太呀。”说着又哭了,就磕下头去。王夫人重行拉起,说:“这王仁做事,太也情薄。叫他到兵马司受点罪儿也好。我可没法救他。”
正说着,宝钗一步进来,替展氏问了好。王夫人道:“你看这王仁,如今又局起赌来,为了事锁到兵马司去,真是打嘴现世的东西。你展嫂子来叫我救他,我感他那贩卖外甥女的好情儿,可不有这么大工夫。”宝钗又问了展氏一遍,便向王夫人道:“太太这可怎么样呢?王大哥到底不是路人,又碍着有咱们族人,伤了体面,就是太太心里也不舒服。还求太太看长些,别替王大哥一般见识。就是展嫂子情形,也可怜的。太太还当请琏二哥来,从长商个主意才好。”王夫人听了宝钗所言有理,遂说道:“你可邀你展嫂子在你房里去坐,就留他吃了饭,再听我信罢。”宝钗遂同展氏去了。
王夫人正要去请贾琏,那知琏二爷因周家要娶巧姐,已是九月初头了,正进来要回王夫人话。玉钏儿说:“琏二爷来了。”王夫人说:“请来!”贾琏早进房,请了安,喝过茶坐下,就把巧姐儿事周家要娶的话备细说了。王夫人说:“该这么办,不可简略,看人笑话。”贾琏道:“回过太太,侄儿就如此安排了。”说完,就带要走的意思。王夫人道:“且慢!我正有事要请你来说哩。”贾琏忙问道:“太太有何事?”王夫人便将展氏来说的事,仔细说了一遍,便要叫他设法。贾琏道:“提起这王仁,叫人恼的了不得。太太别要管他,使他受个罪,也知有天理循环才好。”王夫人道:“你鼠肚鸡肠,便量小了。他虽做人不好,咱须念木本水源,岂同路人?袖手不救,如何使得。况有咱族中的蔷儿、芸儿,岂不关系脸面?你再想想。”贾琏遂即改口道:“太太说的是,这是侄儿见的偏了。然此事却容易办。这北城兵马司司马驷与兰哥儿乡试同年同门,最是相契,若叫兰哥儿一去,再无不妥。只是兰哥儿此时尚在衙门未回。”王夫人说:“很好,你就同兰小子商酌了办罢。”贾琏答应道:“是。”便走出外边去了。
傍晚,贾兰回来,贾琏即将王夫人所言告知,贾兰不敢违王夫人意,仍即坐车到兵马司会了司马同年,将此事托他照应,从轻发落。谅这小事,有何难说。司马驷满口应允。贾兰回来,覆了王夫人命。
那展氏得知此信,替王夫人又磕了头,到李纨处谢了,又谢宝钗,才上车回家去,说与贾蔷、贾芸。二人得信大喜,第二日就来司里投到,同林差人送了查承行的礼,大家甚是欢喜。
却说开药行的车四有个姐夫叫冷廷訾,平素惯走衙门,闻知内侄在兵马司滚了赌博事,虽站得住,但官断十条路,如不安顿,恐临期问虚了,弄成反坐,便不好了。素与查承行相好,就托他打关节。谁知内有先人之言,到门上就碰出来,查师傅知是荣府情分,便与冷廷訾说了。冷廷訾遂与车四、过念二商量:“这官司打不得了,须和息才保无事。”时值北城新察院到任,差人递了投到禀单,内里未标审期,总得贺过察院喜,参见了,方挂牌审理此案。
到了九月十二吉期,周举人骑马到府亲迎,花炮鼓乐,备了簇新的花轿,热热闹闹,来娶巧姐。荣府头三天送过嫁妆什物,甚是齐整。迎娶这日,又请了三姑爷、薛蝌二位陪客。酒筵丰盛,礼节周匝。周巧姑爷年纪二十一岁,人品秀雅。贾琏甚喜,会着贾兰谈了一会,二人着实相得。后来姊舅认了师生,常送文章叫贾兰笔削,以备揣摩。这是后话。
当日周举人娶了巧姐到家,这里送亲就是三姑爷、贾兰,周举人虽是乡居,却无鄙啬气象。门庭洁净,院落宽绰,待人更是齐备。席散,又到巧姐房中坐了坐,方才回去。从此巧姐就是周家的人,也就完了事。只把个平儿想起琏二奶奶,哭个动不得。
再说冷廷訾,因见兵马司挂出牌来,明日晚堂要审,恰有个邢大舅,也是王仁一党,素与冷廷訾认得,彼此谈及,要将此事和息,不得一通气的人,邢大舅随应了管王仁的事,冷廷訾也主了管车、过那边的事。大伙说开了,衙门各自料理。先见了面,两下本是好相与,后日仍要一块儿饮赌,原不难说。随料理丁衙门,写了和息呈子,说道:
车进才等喊控王仁等一案,理应候讯,何敢妄渎?
但实在那日原是会期,并非赌博,情因车进才药铺生
理,卖药本短,请了二十人作会相帮,每人出三十两银
子,凑银六百两。车进才头会用去。以后摇了数会,连
利共银七百六十两。此会该王仁家摆席摇贬,大家会已
摇饼,多饮了几杯,贾芸醉了,同车进才口角,过其祖
帮着车进才,王仁、贾蔷袒了贾芸,就交手打起来了。
经会中人劝开,车进才等遂以捆赌攒殴控案。身等皆属
至亲,不忍坐视其口角微嫌,遂成重讦。既已调楚,两
造俱各无词,情甘息事。所禀抢银七百六十两,即此会
项。骰子亦摇贬所用,并非铅做。为此仰恳天台,恕其
小饼,予以自新,恩准和息,则感戴洪慈无既。等语。
递了息呈,兵马司受了贾兰之托,亦思将就完事,见这和息,不便就准,因淡淡的驳了一驳。冷廷訾是懂窍的,遂又恳切递了一张。次日即批出,准息票销,并取具两造改过甘结备案。
王仁这件事才算完了,赢的百十两银子尚不够用,把己囊还费了许多。若不亏了情分,虽不问成徒罪,管你宦后不宦后,这顿板子再也脱不过的。这便是王夫人笃厚亲谊处。王仁颇亦知感,到府来谢。又叫王夫人说了几句,王仁亦觉得不好意思的。又谢了琏二爷及兰哥儿,才慢慢的去了。这件事贾政并不知道。
那一日,贾政下了衙门,李贵禀说:“梅翰林新得了山东道监察御史,具了职名来拜,小的没敢受他的,禀老爷知道。”贾政说:“这才是。我吃了饭,叫跟班的伺候我去道喜。”未知见了梅翰林又说何话,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荣国府六旬开庆晏 御史台片语沐殊恩
话说贾政来拜梅御史,又值出门拜客未回,遂就到周侯爷府中来。
周琼在书房闲坐,听说贾政来拜?即忙接出,邀到内书房去坐。吩咐烹了一壶佳茗,二人促膝谈心。贾政把会审孙家的事说了一遍,周侯爷又提起“赵锦衣许多贪婪不职,现已问成军罪遣发了,可见总要存心厚道,上苍无不默佑的。”便又谈起湖广江滩事来,彼淤此坼,易滋讼狱。人而骛利,何不见害以至于此。二人说得投机,”贾政又到后头看了探春。出来要走,周侯爷留住小酌,最是相契。贾政遂不推辞,只吃到起更后方才回去。周廷抡新得了二等侍卫,差事很勤。因上班去,贾政亦未见着。
有事则长,无事则短。忙忙的过了年,张越存见芝哥儿学业自己实不能启迪,再四辞了贾政,倒在薛宅专馆教虎哥儿了。芝哥儿遂在书房,禀过宝钗,买了许多未见之书,潜心游息,以著藏修。
这年王夫人六十花甲,李纨、宝钗背地商议,要替王夫人大庆。遂约平儿,知会贾琏,同贾兰去回贾政。他三人饭后乘着王夫人同芝哥儿顽笑时,李纨先开口道:“今年是太太六旬好日子,媳妇们大伙商酌,咱家这些年又没有摆过一回席请请客,欲替太太大庆一庆,不敢自专。请了示下,好去办理。”宝钗即接口道:“太太那日纵然辞客,姑娘们及各家亲戚,又是每年要来的,酒席是一样摆。不过添班戏儿,分开日子,多乐两天。咱家老爷官已二品了,兰哥成了翰林,芝哥儿定了亲,也成个人了。太太看着这些事,也该喜欢一喜欢。”平儿说:“二奶奶说的是,咱们讨了示下,就叫琏二爷去定了罢。”王夫人道:“承你们好意儿,我岂不愿?但缓三两年,老爷七十整庆,办一办却不好?”宝钗道:“那时候再替老爷办。到那年太太作主也不错。”
正说着,不料贾政听贾琏、贾兰要替王夫叭大庆,心里甚喜,走进来要把此事说与王夫人。恰值李纨等正说此事,贾政进门听了数句。坐下问明了此意,便对王夫人道:“今年算我替太太做生日,到我七十时,太太你再替我做,有何不可?这事就算定了。你们看着该请的女眷,你们去请。外边交与琏儿就是了。也不用再议,这主意我替拿了。”说着就出去找贾琏,吩咐众家人分头办事。临期雇了两班戏,里外伺候。
此时虽有二十多天,办着便到了日子。宝钗派了林之孝备八碗头的席地,管待荣府的家人及各亲戚的管家、小厮,林之孝收礼发帖,经手事多,却派了周瑞照应摆席。就着林之孝安排地方。派赖升亦备八碗头的席地,管待宁府的家人及各朋友来的管家、小厮。又派郑华照应摆席,亦着赖升安排地方。酒饭点心,听办有不妥者,惟他四人是问。事完开账领银。内里跟来的嬷嬷、丫环,其亲友各处皆令林之孝家里亦照外席预备,李贵家的照应让客,东西两府的嬷嬷、老婆子及无事的丫环,皆令周瑞家亦照外席预备,吴新登家的照应让客,有不到处,问他四个。该待面者发筹待面,事后领银。所以来客虽多,无不舒徐待去,一毫不乱。
李纨、宝钗商量,内眷人多,老太太房内难待,单备下吃面的席地。因禀了王夫人,令田妈妈、叶妈妈管大观园的二位,带人将大观楼各处打扫洁净。此园虽无人住,然其铺设皆未挪动,略一收拾,即可改观。就在大观园正厅摆下十二张桌子席面,桌袱、椅靠、垫子俱用时新顾绣,其插瓶亦甚雅致。将楼上所藏的各样围屏取来,排列于后,真是屏开翡翠,筵列珊瑚。院内搭了地台,彩绸在四面札起棚样,挂了羊角各色明灯,配上纱灯数对,后场备阁扇二十四座,上下中间用铁屈戍钩住,中摆阁子四扇,外挂湘帘,内设玻璃四大块,隔断内外,以为作戏之所。前数日俱安置了。外边官客皆在书房管待,琏二爷、环爷同得用家人在外收礼,贾兰带人发帖,请了周三姑爷,曹姑爷,董姑爷,薛蝌二爷书房应客。内里请了薛姨妈、周侯爷夫人作陪,各席皆派了丫头斟酒上菜,老婆子端东西。
一切部署已定,五日前送礼的络绎不绝。北静王、南安郡王、西平王、临安伯、相好勋戚如理国公世职柳芳、齐国公世职陈瑞文有事,皆差人送过礼来。有差长史的,有差嬷嬷的。内外皆专席待去。到了生日这一天,送礼的更应酬不迭了。周侯爷除常礼外,送了一架西洋围屏,各扇中皆暗嵌着钟表。此系海疆得来,莫计其价。又送了一件曼倩肩桃的一个玉人,通身白玉如脂,独这枝桃,有青瑕一道,梢头中间有淡红瑕一块,玉匠就势作了桃叶、桃梗及红桃一枚。尤奇者,玉顶心有似墨的一块,脚下有似茶色的两点,把他做了仙髻、云鞋,竟是天造地设的一般。虽系天不爱道,地不爱宝,到底也亏这匠心才成了这个至宝。甄嘉言于常礼外,送了四块六尺长的玻璃,两树珊瑚,有四尺多高。琏二爷皆叫登账,着内收了。甄宝玉于榜下已娶李绮过门,李纹却是贾兰为媒,出嫁与闻翰林讳杰的同年已二年了。甄家有礼,闻翰林也送过礼物来,皆亲来拜祝。薛蟠又到南边置货。东府虽系一家,也备了礼来。贾赦病尚未痊,贾珍、贾蓉皆在西府照应,已十几天了。族内玉字辈的无多人,其草头辈的皆来磕头,皆有管待。梅翰林备了金尊四爵,玉卮二件,牟尼手珠一串十八粒,藏佛一尊,外配了尺头水礼,共二十四样送来,亲自庆贺。
邹夫人将到,闻翰林夫人已先到了。探春半月前带了全哥儿早在家里,李纹、李绮、喜鸾、喜凤陆续都来,宝琴因是外甥女,先一天来了。邢岫烟、香菱也过这边,却遇着邢夫人、尤氏奶奶、蓉哥儿媳妇,同行进内。就是王仁的妻子展氏,孙兆祀的母亲范氏,感新怀旧,皆来磕头备礼奉祝。巧姐儿早接回了,周举人临期登门,同各位官客皆在书房管待,有薛二爷、三姑爷二位照应,吃面坐席,演戏饮酒,书房坐了八桌。还有本家的人在两庑摆席坐的。贾兰、贾琏席前谢了,又斟了一巡酒,方才又办各人的事去。大家欢呼畅饮,只吃得三更以后,戏文全本完了,又找了四出,方才前后散去。
王夫人早晨起来,梳洗毕,见过贾政,即穿好衣服,坐车到宗祠行礼。又在史老太太主前磕头,便叫玉钏儿拿着红毡,到贾赦、邢夫人处让让,就回府来,归到上房。贾珍、贾琏、贾环遂磕下头去,才起来,兰哥儿随着行礼。芝哥儿穿着体面衣裳站在宝钗跟前。看见贾兰行礼,他也忙忙走来,一同朝上磕头。王夫人一见,见鞍思马,欢喜中带点酸楚,转把他搂在怀里,向着贾琏等说:“多谢阿哥们了。可到外头替照应去。再则东西两院家人,皆吩咐免了罢。”贾琏等答应,就同走出来。见赖升带宁府众人在东阶墀下站着,林之孝带荣府众人在西阶墀下站着;同声说,道:“太太今年大庆,小的皆在此叩祝。”遂一齐磕了三个头,才散出各执其事去了。
地下原铺毡毯,素云、莺儿重行铺上红毡,史湘云、宝琴、探春、惜春皆走上来,王夫人道:“姑娘们娇客,一说就是了。”李纨,宝钗站齐,就磕下头去。王夫人受了一礼,就拉起来。巧姐同平儿一同上来,巧姐儿被王夫人拉住,平儿就跪下去。王夫人受了礼,也拉起来。兰哥儿媳妇过来行礼,也被王夫人拉住。彩云同着琥珀、玉钏儿及莺儿等众丫环,皆磕过头,随后两府的家人、媳妇、小丫头们皆来叩祝。。正纷纭间,有说:“东府邢大太太同各位姑娘、奶奶们,已进门了。”李纨、宝钗忙接出去,只见李纹、李绮、喜鸾、喜风、香菱、邢岫烟,后边邢大太太、尤氏奶奶、蓉哥媳妇JL,皆到甬路上了,李纨、宝钗接着问好请安,随同进堂屋来,尚未行礼。又报“周侯爷夫人、薛姨太太一同到了。”王夫人才向纹、绮、鸾、凤诸姊妹说:“来就是了……”一句话未完,闻得此信,即同邢夫人接出房来,彼此问好。
周侯爷夫人进门,抬头一看,只见正中间设着硬木八仙大桌,一张沉香条几,左首宣窑彩瓶一座,插着孔雀尾扇,右首西洋自鸣钟一架,中设藏佛一尊,用玻璃罩罩着。外边华烛高烧,鼎烟微篆,迎面悬挂满堂红缎,金字百寿全图一幅,东设红木架“八仙庆寿”围屏十二扇,列着红木椅十二张。西设楠木架“四妃十六子图”围屏十二扇,列着楠木椅十二张。桌袱、椅靠俱备,真是花攒锦簇,出色争奇。
地下铺着红毡,周侯爷夫人先让薛姨太太行礼,薛姨太太不肯,二位遂同在毡上站定,要替王夫人拜寿。再三谦逊,平行了礼,才要让坐。,邢夫人又走上来,与王夫人相让。王夫人说:?大太太,这个实不敢当。请陪亲家太太坐了罢。”尤氏奶奶、蓉哥媳妇过来磕头,也拉住了。就让周侯爷夫人、薛姨太太在屋里坐,邢太太同王夫人陪进去了。堂屋内众姊妹妯娌皆坐在两边椅上,屋里琥珀、玉钏儿、鹦鹉、秋纹端上茶去,外边珍珠、莺儿、柳五儿、文杏、素云、碧月、小办及姑娘们丫头侍书、翠墨、紫鹃、入画,并跟薛姨妈来的同喜、同贵,皆帮着伺候倒茶。接了茶钟,周侯爷夫人说:“太太千春,天气晴和,足见吉人福荫。各家太太们也该来了。”李纨、宝钗、平儿同进房来,禀王夫人道:“面已齐了,请亲家太太、姨太太上房用面。”王夫人就起身相让。众姊妹也随着周侯爷夫人二位,同到老太太那边去。
才要送酒,忽报:“闻翰林夫人同梅御史太太到了。”连忙接人,就在老太太房里见过礼。周侯爷夫人说道:“今日我同薛老嫂,皆陪诸位老少亲家太太的,不用过让,就请坐罢。”邹夫人道:“岂有斯理!我们至亲,何敢僭呢。”薛姨妈道:“不是这么说。此出主人之意,况邹太太系新亲,更无容谦了。”王夫人道:“二位原系请来奉陪的,倒从直些好坐。”随让邹夫人坐了首位,闻夫人等皆挨次坐下。茶后就端上酒来,因系早上吃面,不甚拘礼。邹夫人首席,闻夫人二席,大家共坐了八席。李纨、宝钗、平儿送酒毕,每桌上二十四个碟子,八个热炒。酒过数巡,就端上面来。荤素四样卤子,各色小菜,无不齐备。
一霎时就吃完面,漱过口,洗了手。众丫环端茶喝了,起身闲话。撤去家伙。贾兰进来,见了闻夫人及谢过众位,遂向王夫人道:“大观园戏已齐了,请散坐了听几出。别位亲友大约得饭后才来。”王夫人便邀了众人,其余姊妹亦皆同往大观园来。将出院门,王仁的妻子展氏、孙兆祀的母亲范氏会同进来,王夫人一见,便邀着同进园去。
到了大观园正厅,未及叙坐,忽报冯紫英的母亲杨氏、镇国公现袭一等伯的牛夫人郁氏、治国公现袭威远将军冯尚的夫人潘氏、缮国公世职石光珠的夫人叶氏皆来拜祝,已到园门。周侯爷夫人、薛姨太太才要迎接,又报甄宝玉的母亲顾氏也到园了。大家遂一齐接人。登毡要替王夫人行礼,王夫人再三辞谢,方才拜过,按次坐下。
茶过,邢夫人即叫看面。众人齐声应道:“吃过早饭了,不能扰面。倒是再喝一杯茶罢。”薛姨妈吩咐端茶,众丫环捧上茶来。喝完,周瑞家里、吴新登家里就拿上戏单来,请点戏,让了半日,因未做席,皆不肯点。周侯爷夫人说:“此刻不拘何戏,只检好些的唱几出就是了。”当即开锣演戏。演了出《天官赐福》,又唱了出花鼓《赶船》及《藏舟》、《北饯》等戏。郁夫人、潘夫人皆说:“戏够了,咱们在园中各处逛逛可好?”薛姨太太说:“很使得。”就住了锣鼓,大家在潇湘馆、怡红院、蘅芜院、稻香村等处,看这园亭竹木、山水花石,无不啧啧称赏。各处设有桌盒,预备糕点,有爱用的,即端上茶来伺候。闲逛了好半日,方才同回正厅上来。又说了一会话,邹夫人便找芝哥儿要见,宝钗道:“今早到延厘观跪经去了。”
正说着,李纨、平儿禀王夫人道:“席已齐备,天交未正,该让坐了。”王夫人便叫“看酒。”戏台上便吹起台来。王夫人亲至檐前,浇奠了天地,然后安席让坐。郁夫人年长,坐了首席。周侯爷夫人虽系陪客,因秩遂陪了一坐。潘夫人、杨夫人一席,叶夫人、顾夫人一席,新亲邹夫人及闻翰林夫人一席。孙兆祀的母亲范氏同薛姨妈一席。其余姊妹妯娌各序齿,共坐了十二席。巧姐儿屈了末座。邢夫人、王夫人东西相陪。李纨、宝钗、平儿照应席地。当下议定坐次,只见各家媳妇晚辈皆到席前行了礼,告过坐,方才依次坐了。邢王二夫人上五席递了酒,别席皆李纨、宝钗等分致了。
锣鼓未响,周瑞家里、吴新登家里各执笏板二块,上开戏目,就拿到席前点戏。让了一会,郁夫人点了《一门五福》,潘夫人说:“唱的花鼓很好。”又点一出花鼓。杨夫人不肯点,叶夫人、顾夫人同点了《劝农》,邹夫人点出《宫花捷报》后,便再三推让。因公议了整本《金印入周、吴二位家的将戏目发下,戏场便即参台。周瑞家的说:“免了!”锣鼓一响,便跳加官。接着扮出《一门五福》。上面吩咐:“随便坐了唱。”即有贴旦上场谢坐。又说“免。”王夫人吩咐斟酒,琥珀、鹦鹉等每席二人,连同喜、同贵、小螺、翠墨皆来伺候。彼时觥筹交错,箫管谐声。尤氏、李纨、宝钗、平儿皆到席前谢子。又各席斟了一巡酒。不一时散了群赏,撤去酒碟,端上菜来。邢王二夫人上席献菜,李纨、宝钗等各席分布。
场上杂出已完,开了整戏。众夫人有叙会江南家乡话的,有谈些家务寻常事的,也有就戏议论些典故的。四碗菜后,上了一道点心,就掌上灯来,各处纱灯、刻丝、明角、及满堂红、高脚、地平皆一齐点上。众家人即抬上烧割桌子来,席上放了冰盘,遂将烧煮各样一一皆片了上来。须臾吃毕,搭下桌去,就把戏赏各家伙用桌子抬了,放在厦前。王夫人起身谢了,吩咐可收了去。两个贴旦跪在台口谢了赏,走场的将赏搭了下去。王夫人又吩咐“看热酒来”。各席上遂重行斟酒端菜,又吃了两道点心。众夫人皆说:“酒过多了,求赐饭罢。”邢夫人便叫端饭。此时天已二更多了。《金印》演到苏秦游说六国,从楚回周,季子位高多金这节目上,实在热闹。众夫人贪着瞧戏,众丫环将饭略迟了迟方端上来。及唱到挂了相印,周氏摔凤冠这出,席上有落泪的,有发笑的,喜怒无常,因人而异。吃着饭,周瑞家又拿笏版请点找戏。郁夫人、潘夫人着实高兴,又点了出。《寄简》、《闹学》。众人吃了饭,盥漱已毕,喝过茶,看完两出找戏,方才起席谢酒。台上吹打,接着外厢乐器,众夫人纷纷起身。到散完时,李纨、宝钗、平儿照应撤了家伙,自鸣钟上天已丑初。大家歇了。
次日贾珍、贾琏、蓉哥、兰哥儿各家去谢。众姑娘有住了一两天就回去的,也有多住数日才家去的。
这年又值乡试之期,七月初曹紫庭点了山东正主考,贾兰点了河南副主考,门上贴了“回避”。谢恩请训后,忙着起身。贾兰带了李贵、吴新登、锄药、进喜,原来锄药自宝玉去后,就跟了贾兰。择了吉日,见了贾政,辞过王夫人、李纨、宝钗等。贾琏送出城外方回。转眼场期已近,不知敷文真人此科曾否监场,因无显征,不敢赘言。
九月榜发,张越存中了一百三十四名,闵鹏骞、褚小松诧异极了,背地里来问芝哥儿有何先见预为此兆,芝哥儿凡事晦藏,不肯宣露。因说:“我不记得说什么,“先生们何必难我。”闵、褚二位只得罢了。闵鹏骞因要会试,终不释然,遂写了一个“犁”字,来求芝哥儿替断一断,此不过掩耳目之意。芝哥儿说:“我小阿子,懂不得测字。然先生是沾国恩的,何必问?若就字断,做利在于丑,则转浅了。”鹏骞也不再问。
却说贾政衙门有会稿事件,连日辛苦。正在家中稍憩,忽报梅御史钦放了湖南巡道,进朝谢恩去了。贾政闻听大喜,即来梅御史府中亲贺。恰懊梅御史下朝回来相见,就携手同到书房。贾政作揖道喜,梅御史连忙还礼拉住。分宾坐下,贾政道:“昨日并不得知,何忽来此喜信。”梅御史道:“近因两广江坍,民间构讼,前为条奏科场誊录一折,蒙恩召对,偶然问及江坍这事。”我曾以“宽则得众,公则悦”二语面奏,当蒙奖赏。迟了一日,遂奉此旨。并谕湖广制抚二宪,湖北江坍派湖北巡道吉梦麟清理,湖南江坍即派我小弟亲理。今日召见,又奉许多恩纶。但此事闻有江姓霸占两省滩地,民间啧有烦言。且此事皆制抚二宪为之主政,小弟愚拙,恐不免于受累。尚望老亲台何以迪我。”
贾政与周侯爷早经谈过此事—,今见梅翰林为此派了外道,心中深是踌躇。因答道:“坍地情形,难以遥断。我兄到彼,不可执一成见。受嘱托而违公议,固所不可:然必与上台相抵牾,亦非善全之道。须得上和下睦,两无间然,方为妥帖。我兄长才自有妙用,弟亦不过论其大概耳。”遂又说道:“弟处有一幕友褚小松,才学优长,性情真率,与弟相处数年,深为莫逆。我兄外差,必得此人相辅,弟辈方觉放心,荐之莲幕,实为益友。弟固非为小松起见也。我兄必不可却。”梅御史道:“弟为此席大费打算,得吾兄所荐,弟可坦然矣。何我兄爱弟如此之至耶!明日即送聘礼过去。”贾政道:“且慢!弟此事尚未与小松言及,容弟见过小松,再来覆命。”
又喝了一会茶,贾政遂别了回去。到书房,便将此意与褚小松说了。褚小松正想云梦潇湘之境不获一往,借此可广胸期,遂即应了。议定每年束修四百金,节仪一百六十金,每月菜钱八千。贾政回覆了梅御史,当即下了聘礼,请了席,褚小松带着小厮天福,就搬到梅宅去了。一切公饯私饯,别赆程仪,不必细说。
梅巡道领了文凭,雇备驼轿、骑骡,于十一月半后即起身去了。家眷另雇大船,由水路,俟春融才起程南去。懈谰鼐带着家人,亦随家眷船而行。宝琴领着月娥随任,王夫人送了许多东西,请过又请。及至临分手时,薛姨妈、宝钗其依依不舍之情,亦难备述。薛蝌送了五六程方才回去。欲知月娥南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惊四座贾茂叔挥毫 感三湘梅月娥对月
不言梅月娥南下。却说薛蝌回来,见了薛姨妈,又过来见王夫人,将宝琴舟行五六日,无事平安,并与宝钗说了,即回铺自理其生意。
宝钗放下了心,日惟以课儿读书为事。芝哥儿年才十岁,身量已自成人,而胸中博览,下笔成章。兼以质性温和,依依膝下,从无一毫外务。王夫人与宝钗十分爱惜。这等子弟,却也怪他不得。
去秋榜发,闻翰林差满回家,只待曹紫庭、贾畹滋销差后,春正方始面圣,仍回本职。畹滋乃贾兰之号。曹紫庭得意门生二位,皆在青年:一是曲阜端木楷,一是齐河芮光祖;贾兰得意门生一人,是陈留蔡念典,中在第二名,今年才十六岁。闻翰林亦有得意门生一人:贵筑旧家李云龙,年十七岁,中了贵州第六名亚魁。皆来都中会试。
再说芝哥儿自从大观园摆席请客,他来瞧了两次,见园中竹树清幽,亭台高爽;虽假山剩水,亦有一种天然之趣。尤爱潇湘馆及蘅芜院二处,即回了王夫人同宝钗,要在此处习静读书。添派家人伺候,早去暮归,原无不可。又禀了贾政,亦皆允了。芝哥儿将书房中典籍牙签皆挪至潇湘馆、蘅芜院二处,相隔虽不甚还,却曲折,将此地山水皆可领略。洒扫干净,铺设整齐,每日吟啸其中,颇自得意。有一首感怀走笔诗,自己吟道:
此生若寄真蜉蚁,放眼宁无天地宽。
不信诗书多糟粕,转疑世味别辛酸。
年光过隙征驹速,尘海操舟独棹难。
抱膝故园寺对月,青鞋白袜笑缨繁。
吟完,独又吟哦两遍,就掷过一边。
春闱已过,各家门生誊出文章,送与老师去瞧。又各家老师将得意门生文章,检相好的,彼此互送参看,以决得失。周巧姑爷也送文章来与贾兰看,闵鹏骞独把文章求芝哥评定。这日贾兰回过贾政、王夫人,要请门生蔡念典,及闻翰林、曹紫庭与两家门生端木楷等一饮,并邀周巧姑爷、闵师爷、门客詹光、程日兴同坐一坐。贾政允了。即发帖请二十二日在大观园一叙。众人皆收了帖。”
到了那日,陆续皆到。董翰林因做会试房考未请。贾政因贾兰请小门牛,不便与坐。只说衙门有事,回了不见。周巧姑爷先到,贾兰接着,就邀入大观楼先坐,闵鹏骞,程日兴、詹光分陪各客,皆进园来。贾兰拜见了岳丈闻翰林、姑丈曹紫庭,其余皆以师生之礼见过。闻翰林要见贾政,闵鹏骞说:“今日有事,——早就上衙门,尚未回来呢。”曹紫庭要会芝哥儿,贾兰遂叫人将芝哥儿请来,一一拜见。闻翰林同众人看芝哥儿,穿着湖绉棉袍,天青十行湖约棉褂,小泥帽子,粉底官靴。面如冠五,目似朗星。大家暗暗称异。
及至行礼已毕,芝哥儿重向蔡念典又做一揖,众人皆谓他系贾兰门生,稍露亲厚的意思。惟闵鹏骞看定芝哥不凡,凡其举动无不留心。今见偏作了一个揖,知其必有缘故。因拉了子,再三盘问。芝哥儿道:“这是我家世弟兄,这个揖我偏作了,实在并无别意。”闻翰林等被他一语就瞒过了,独闵鹏骞向着众人道:“老先生等皆记着这个揖,后来必有应验。我这位芝世兄,岂有无故加厚之理。”说着就挨次一齐坐下。锄药、林天锡、进喜、焙茗端上茶来。喝完,遂谈起会场文章,彼此交赞一番。芝哥儿独默坐无语。
闻翰林要在园中各处逛逛,大家遂起身从“有凤来仪”即潇湘馆、“红香绿玉”即怡红院、“杏帘在望”、“蘅芷清芬”等处登楼步阁,涉水缘山,徘徊眺览,满袖云霞,实在别有天地。
走到“蘅芷清芬”即蘅芜院,现在芝哥儿收拾了做肄业处。只见茶烟微袅,鼎篆犹浓。大家正要进去略憩一憩,忽见天上数个风筝来回仙舞,响振碧霄。闻翰林一时高兴,笑着说道:“诸公皆今科魁选,珥笔从王,何不将风筝为题,不拘体格,各赋—一首,以助今日游兴。未知可否?””李云龙、蔡念典等四人遂打——躬道:“谨从台命。”就一齐走进蘅芜院来坐下。焙茗等捧上茶来。桌上两处,皆备文房四宝。端木四位新孝廉,皆想显才,就沉吟着,各去构思。其中有…—葫芦样的,闻翰林要显李云龙之能,独命他做。
人家等了牛晌,涛皆末就。曹紫庭忽向芝哥儿道:“老贤侄何不也做—首?要五言近体,限”飞”字韵。”芝哥儿不则声,看着贾兰。贾兰就说道:“既是曹姑丈有命,少者何敢辞。即做一律应教罢。”芝哥儿遂拈笔在一张花笺就写。倒像预做下一般,立刻就写好了。四付的诗恰也完了,—齐誊出,遂与闻翰林来看。
闻翰林却先接了蔡念典的,大家围着齐看,——写着:
咏风筝
振晌凌霄造物奇,淮云袅线借人思。
托身令有乘风便,日暖云和出风池。
看毕,便将李云龙的接来,只见上写着:
咏葫芦样风筝
新样葫芦旧样同,那知人巧错天工。
春霄欲滴初晴翠,倚绿偏宜袅日红。
看毕,递与众人看。又将端木楷的接来,上写着:
咏风筝
谁将咫尺别升沉,弱线临风迹可寻。
莫道云霄欣得路,飘然物外亦闲心。
看毕,便递与曹紫庭。又把芮光祖的一看,上写着
咏风筝
二月花朝正好风,花时斜趁夕阳红。
碧霄平地云泥隔,天上人间一线通。
看毕四位所做,虽然稳贴,未见精奇。只得赞了一声“好。”才将芝哥儿的展开一看。只见字体隽逸,笔力秀拔,早已称奇。上写着:
咏风筝
五言近体得飞字体是凌霄物,春风近紫微。丝纶从地起,翼翰极天飞。会奏云中响,还腾日下辉。风城新霁后,香惹御烟归。
闻翰林看到“飞”字一联,便拍案叫道:“好警句!”众人听见,皆围了来看,无不极口赞赏。读到结句,闻翰林道:“更匪夷所思了。当日调羹未试,顶上先开,许为状元宰相手段。此日所遇,何让古人?久闻隽异,今诚拜服。只恐金昆他日要让玉友一筹了。”贾兰道:“老岳丈莫要小看这芝兄弟:胸中无书不读,只怕古称得秘书厨,尚恐不如其渊博呢。小婿庸才,何敢与之颉颃?”便把个闵鹏骞乐的,拿着芝哥儿诗念了又念,笑道:“这是敝东一生厚德所致,洵由天授,非关人力。”
芝哥儿只是一声不言语,拿着蔡念典的诗看了两遍,也就放下。
大家遂离了蘅芜院,到正厅上来。彼时席已调正,就送上酒来。让了闻翰林独坐,周巧姑爷侧陪。曹紫庭、闵鹏骞一席,詹光、程日兴侧坐。其余皆系同年,坐了二席,贾兰、芝哥儿陪坐。送过酒,就端上酒碟,大家饮了一会。
芝哥不甚饮酒,果碟中有样蜜饯枇杷,芝哥儿吃了两个。贾兰说:“这枇杷不甚熟,不可多吃。”闻翰林道:“贤婿这话欠考了。枇杷秋发,冬花,春果,夏熟。独备四时之气,食之最为有益。如何倒劝令弟不要多吃呢?”曹紫庭道:“老师之言甚是。但建业人呼曰“蜡兄”,未知何义?”闵鹏骞道:“想不过誉其色耳。”众人皆以为是。贾兰道:“枇杷在古人集中佳句甚少。”闻翰林道:“黄泥金丸,宁非佳制?惟不多见,似亦憾事。我看亭外数株,枝头历落,想到夏时风味,应不减于青鸟。”贾兰道:“此数株,闻说系隐去之家叔宝玉手种。这两年结果甚繁。”闻翰林道:“如此甚好。何不烦令弟即席一赋,以广我辈之闻见。”贾兰道:“长者之命不敢违,但舍弟才非七步,容明日做了求教何如?”曹紫庭道:“先不必替令弟过谦。何妨说与令弟,再请缓期。”
闻翰林便以枇杷为题,要芝哥儿即席赋诗。芝哥儿遂叫焙茗取笔砚纸墨,放在左首一张案上。便走下来,到那边坐了。提笔就写。大家撤去碟子,端上菜来,慢慢吃着相候。第二碗菜上碗清汤的鱼翅,群赞美。第四碗上又是春笋,用野鸡片儿烩的。闻翰林道:“今年春笋甚少,这碗菜可谓妙极而无以加了。”就吃了好些。又喝了许多汤,就端上点心来。刚吃完点心,撤下去。锄药、林天锡等送上茶来。
茶未喝完,芝哥儿枇杷诗已做完誊好,送将上来,递与贾兰,闻翰林道:“已做完了?”遂接了,邀着大伙同看。只见写道:
咏枇杷凌寒不改雪中花,送往怀新叹岁华。错落金丸传手植,婆娑绿叶喜亭遮。友梅未许春风人,枕石偏来夜月斜。知是使君珍果瓜,树经封殖锡名嘉。
其二
修竹蔌花性所耽,十年树木赋何堪。
放翁摘露偏乘晓,成大欹巾不问甘。
卢橘自争香满座,朱樱徒羡色匀篮。
重游坐客皆珠履,对此清阴月友三。
其三
恬不竞名素委蛇,由来大造植无私。
盘堆火齐羌留月,核裹黄泥偶掷篱。
亭侧成阴怜旧侣,座中得句解低枝。
可人风味知应少,吸露凌霜贯四时。
其四
黄柑谁把洞庭春,分锡恩光上苑新。
物若有情应识我,时因对月忽怀人。
蜡丸未信夸其色,粗客何由侧此身。
夜话欲征青鸟据,倾樽北海愧留宾。
闻翰林看罢,连声叹道:“奇才!奇才!我已阅人多矣,如此英年,何便有此隽句?我辈皆当甘拜下风。”因解下腰间所佩五暖手来,笑着道:“聊以润笔。”贾兰接着谢了,即替芝哥儿系上。芝哥亦做揖致谢,曹紫庭道:“甘韵一联,第四首人韵一联,化腐为新,趋俚人雅。何处得来?”拿着杯洲,不觉——饮而尽。程日兴道:“芝世兄诗诚警策,老先生赏鉴亦可谓入神。”大家皆笑了。贾兰重清坐席。有此凹涛,饮时越发高兴。旋开了—坛沧酒,说说笑笑,吃了多半坛,方才端饭来吃。时已二鼓以后,方才散去。闻翰林将这四首诗裱部册页,置于案久,时常赏玩。
过不多时,春榜揭晓,蔡念典中了四十二名进士,余皆落第。大家因想起芝哥儿的揖来,深为诧异。独闵鹏骞更自奉若神明,逢人即传赞不已。后来蔡时敏——即念典之号殿在二甲,点了庶吉士,选人词林。李云龙因路远,就在闻翰林宅中肄业,以待下科。便与芝哥儿定课会文,不在话下。
再说梅巡道出京,由旱路起身,不过一月有余,即到了武昌。见过制军,参谒了抚司各处,便起马向长沙进发。途中有本衙门书役随路迎接。不一日,到了省中,参院拜司,及同城的道府两县,皆拜会了。遂各自到任理事。便差人由水路来接家眷。
却说梅月娥开船南下,四月间,闸河水短,粮艘阻滞,一路耽延,直到五月半后方渡黄,由淮河行抵扬州。是夏江南雨大,江涨异常,溯水而上,舟更难行。梅调鼐与邹夫人商议,就在广陵赁居公馆,避过暑热,直迟至七月中旬始另雇了满江红,将行李眷属搬上江船。出瓜洲口,放人大江。那时灏淼江波,金山在目。月娥小姐凭窗远眺,颇畅胸怀。
过了真州,船到燕子矶边,适值斜阳西下,陡起逆风。稍长,将船就泊在燕子矶侧。梅月娥高兴,禀明宝琴,请了邹夫人命,要到燕子矶上永济寺瞻礼。邹夫人许了,派定家人刘兴,郁喜,月娥带了丫环彩霞、霓舞及奶母,又派了老李嬷嬷,一伙五六人。船家搭上扶手,遂步上岸来,月娥到寺拈香。遂登燕子矶,临风一望,只见烟波无际,金陵形势宛如指掌,东峙北固,南映楼霞,而与波上下,千古惟此一叶渔舟。诗兴偶触,即叫彩霞将带来纸笔取出,立成二首截句,道:
登燕子矶
远江匹练烟横处,何处飞来燕子矶。
形势龙蟠兼虎踞,六朝金粉倍依依。
江流势截凌江出,高与元龙百尺楼。
漫说风涛天际险,飘然一叶稳渔舟。吟完,又凭吊一会,方始归舟。次日,即过了金陵。沿途凡遇名胜,月娥无不登览留题,不能备载。
舟到汉口又换了船,从江而南,转入岳州府洞庭湖内,已交八月半矣。湖水澄清,君山高矗,黄鹤虽遥,岳阳在望。那夜微微北风,星疏月朗。舟子扬饱布帆,欲过洞庭。时已二鼓,邹夫人早安歇了。月娥开窗四顾,潇湘景物宛似当年梦中所见,不觉的恣意流连。宝琴爱女心切,因命侍女备了香茗,以助女儿吟眺之兴。那月娥果写出一首诗来,与宝琴看,上写着:
夜泛洞庭
片帆轻且稳,秋夜霁澄空。
辽阔情无际,苍茫望莫穷。
远山皆得月,近水不生风。
似此潇湘意,缘何感梦中。宝琴拿着诗,看到“远山皆得月”一联,才说:“好警”…”一句话未说完,只听得艄后老板说:“了不得了,伙计们快落篷。”众水手七手八脚,将各篷方才落下,未及将船撑进港口,只见湖面一阵黑风从船头吹来,波涛大作,满天乌云将皓月遮了。那船在湖心簸扬,顷刻就要覆溺。舟中人无不呼神祷告,手足无措。
那月娥小姐忽想起梦中金如意来,急叫霓舞将平素五采丝攒的线绳取来,将荷包中金如意缚在线绳头上,口中祝道:“梦若有灵,?如意护我。”便把金如意掷下湖中。说也奇怪,只见湖内一片红光绕舟而上,将黑气冲退数丈。忽听得空中有神呼道:“玉女在船,黑将军不得无礼!”一霎时,风恬浪静,乌云四散。远远皆见一长蛟鼓波而去。舟人大喜,皆说:“托太太之福,今夜幸免大难。”月娥将金如意收回,照旧带在身上,方信前梦之不虚也。
彼时北风瑟瑟,挂起满帆。天色才明,即过了洞庭湖面,收入岸口。就有接家眷的家人到船边问信,见了刘兴,彼此认得。遂即上船。候着邹夫人梳洗已毕,才回了话。邹夫人知是梅道爷差家人得禄来接,心中大喜,叫人舱中见了。得禄等请过安,又替梅调鼐请安。邹夫人问了老爷起居,便问:“此地离长沙还有多远?”家人说:“不远了。此去虽说是江,却与大河不差什么,太太只管放心。”说毕便退出舱去。梅调鼐吩咐开船,当下锣响,就开了船。
又走数日,到了长沙。两县差人在路送下程,添纤夫,船一拢岸,岸上就有执事轿伞来接。邹夫人进了衙门,见了巡道,甚是欢喜。随后梅调鼐押着行李,带了宝琴、月娥,同进署来,梅道爷一见月娥,搂在怀里,亲热了好一会。调鼐磕过头,请了安。宝琴也见了礼。邹夫人便说起过洞庭湖夜间险来。梅巡道说:“此湖如何夜里走得?你们也成胆大!船家管什么事的?就该发县,以惩后来。”邹夫人道:“幸托天佑得保平安,他们船家只道月明浪静,乘风赶路。在彼岂无身家?求老爷不为已甚之行。”梅道爷说:“这等便宽了他。夫人此论不失为厚。”遂摆家宴,一家畅叙。
次日,梅道爷自办公务。邹夫人过了数天,择一吉日,在天地上还了愿,方完这件心事。宝琴经此一险,知月娥来处不凡,却暗暗心喜。
午后梅道爷下了衙门,到相公房中坐一会,归到上房。面上大有不悦之色。邹夫人一见要问。未知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据成案秉公量坍地 申国法持正抑豪强
大约居官的,上沐国恩,下关民瘼,固当奉职无私,守正不阿,独行—己之是,不肯杜道以从,才是居官的本分。然必行权合经,暂仙己见,以求此事之伸,期于两得其代,而不偏不倚。居下位不获乎上,民不可得而治。圣贤岂无所据,而做如斯流和之沦。逢迎脂书,固有气骨者所不为;或执已是,而谓上台所见皆属于非。则亦未必百醇而无—疵。上台摘其疵而推其类,显登白简。纵使名垂青史,在当境巳输了一筹。何若阳顺彼情,阴行我义,有两美而无两伤者之为愈乎
说便是这等说,遇着那务名的长官,原可迁就以全人体,没非然者,彼欲枉法而即随之枉法,彼欲行私而即因之行私,将来国罚不恕,同任厥咎,岂可为训,则又不如秉公而开;诡随者,尤有出头之地步。即如梅巡道所丈坍地—节,倘随众徇情,揉曲作自,不惟难宽文网,亦且有玷官箴,这却如何使得?
你道梅道爷下了衙门,为何不悦?因与田抚台辨论江坍之事,意见不合,当面就委了教他清丈坍地,以结数年未结之案。到书房合幕友商量一会,回到上房,邹夫人间其根底,梅巡道说:“这是朝廷公事,与你们言亦无益。太太替我收拾行李,明日接了委牌,我要过湖踏看江坍、恐非一半年所能竣事。不过受些辛片,太太们只管放心。”邹夫人听了不懂,无可插言,只说了一声“是。”梅调鼐在旁接口道:“这件事孩儿听说江北有个江姓,霸踞各坍,交接衙门,已非一日。老爷查办时亦不可过于顶真,以取众怨。”梅巡道说:“我自有主见,汝小子何知国是!”说完,“吃了饭,又到书房与相公们商办去了。
果然第二日,田抚院就行了牌来,委梅巡道“亲自减装,确丈近湖南界一带江坍,当作如何升科派认,无得徇私干咎”等语。梅道爷又上院禀了辞,并见过藩臬两司。臬司张五锡,与梅巡道同年,因乘便说道:“此事已经数手,皆为江有龙阻挠,不能定案。老年先生亦当就事敷陈,不可排众议以标孤见。这回田抚军见委,虽属器重鸿才,务望善留退步。弟非同科至好,不敢稍献刍荛。祈我兄大人酌之。”梅道爷再三谢教。又拜别了同城道府。到第四日,即带了褚小松并得用家人刘升、刘兴,伺候的得禄、郁喜及本衙书役等众,坐了船,就鸣锣开船。?过洞庭,沿江一带查丈下来。
尝考大江形势,自澧而东,与汉合流。其波澜洄伏处,多带泥沙,易致停湍。但其性无常,此岸淤则彼岸刷,往往报升之课不能删除,而百姓亦冀他日复淤,不肯去根。常借己地之坍,以认彼淤之地。词讼纷纷,终年不辍。地之涨于湖北者多,涨:厂湖南者少,推而安徽、江苏以及海门,皆有此地,获利固深,而受害者亦不浅。更有奇者,大江之中忽见滩影,居民遂报以升课,日积月累,果成滩地,且有绵臣数十里而不止者。此亦天地自然之利矣。
湖南巴陵属内新淤天补沙,数年前即有巴陵詹定字、柳自兴同数十人连名报升,尚未定科。缘此沙北界近于湖北,向来武昌城内有一木商,已经数世,家资钜万,富甲通城。传到这人,叫做江有龙,甚有机谋,轻财以结势要。凡郡城有利之业,彼皆图占。江坍凡隶荆门以及武昌各属者,彼已累世盘踞,几不留余。近因新涨天补沙与彼坍地尾接不远,遂在督抚司道各衙门使了手脚;强要报升。湖南詹、柳数十家在几年前见影报课,岂甘退让,以致结讼,未能定案。每至秋后收刈草薪之时,大家聚众抢打,渐至人命,牵缠不已。课不能定,无从着催,原被二处转因以为利,亦不乐断结。
梅巡道在舟,将一老丞行吏叫丁理原者,唤到舱中,赏坐赐茶,细细问其底里。丁理原原是有能为的人,且此事经手多年,又见本官破格优待,遂即据实直言道:“老爷待书办如此恩礼,书办有见,敢不尽言。坍地约有二种,其一系就岸挂淤,本有粮册可查,原无难办。独其中有首尖尾阔之弊,量到后路,便致地不敷粮。有得地者,即有不得地者。其中情托贿嘱,难以缕悉。遂连年结讼,终无了期。其一系江中见影报课,即如现办天补沙。这项本亦无难丈办,但其中有首呈报之人,或无坍地,难以云补。又有坍粮之户,报课稍迟。彼仗着原有坍项,例应顶补。欲俟沙果能长,始行具报。则一迟一速之间,情贿一行,便可高下其手。此江有龙与詹、柳数十家,所以累讼而未结也。但此案要结,亦无甚难。丈清江有龙坍尾,将沙北一段画伊为界,其沙南之地,断给詹、柳诸人,情理允洽,即可定课结案。无如江有龙手眼甚大,彼意不肯两全,以便聚众抢夺。且收无课之利,以肥己橐。此意人所共知,因有不可硬断之势。每位经手大老,皆为敷衍,查丈总不能清,只此之故。老爷如此待书办,遂敢直说。尚望老爷毋泄此言。熟筹两尽之策为要。”
梅道爷听了此番议论,心中洞然,便道:“难为你了。我回衙门另当青目相待。”便将带的点心给了两盒,说:“你去歇歇,我当有话问你。”那书办谢了赏,拿着盒子,欢喜而出。
不数日到了巴陵地界,县官差人迎接,随即亲来请安,送下程。梅道爷会过。那船刚到码头,即见数十百姓手内拿着呈子,合词告状。彼时县官已经辞去,梅道爷叫人问:“你何事递状的?”承差传下话去,百姓内走出一个人来,年纪五十余岁?跪下说道:“为天补沙案具控的。”梅道爷叫:“接上他们呈子来。”那知告状的人多,而呈子却是一张连名的。只见上写着:
具禀监生詹定宇、武生柳自兴。下列名有五十余众,注明皆巴陵人。
为土豪霸产,隔省戕命,恳恩察卷勘丈,以振穷黎事。呈内叙出:
十余年前,江中见有沙影,当即在县报明升课,历
有卷据。不意前岁,忽湖北江有龙等在督院衙门报认此
沙系伊滩尾接淤,该伊报认。叠经各宪勘丈,尚未定
案。累年抢草,酿成人命。生等拖累破家,未蒙昭雪。
似此隔省认地,理法何存!伏祈宪台大人执法锄强,则
愚懦得全身命。等语。被禀:江有龙、白时显、赵佶、滕子义皆江夏人。证据:身等十年前在巴陵县报升成案
梅道爷看了呈子,吩咐道:“着他们候批去罢。”众百姓遂即散去。
到了晚鼓,巴陵县知县冯国泰禀见,梅道爷请他上船相见。说了会话,梅道爷便提起詹定宇等所递这张呈子来,便说道:“这天补沙既属贵治,此案原委,贵县自必尽知。况江有龙等以江夏之籍,如何隔省来认湖南涨地?本道实所不解。或者别有情节。我看贵县人甚明白,何妨明以告我。便受将伯之助了。”
谁知这冯知县新认了江有龙做门生,且受制台寇大人吩咐,要将此沙许归湖北,并案办理。因梅道爷来查此地,正要禀明商办,但不知梅道爷来意。因逡巡了半晌,方说道:“卑职到任未及一年,此案原委尚非熟手,实不深知。然在县治,卑职曾经亲勘。此沙实从北面滩尾接淤,确有形迹可据。大人到彼一看就明白了。”梅巡道说:“如此则詹定宇等何故报升在前,而江有龙反争控于后呢?再,江有龙等滩尾与此沙相去多远,贵县可曾勘过?”冯知县道:“江有龙滩尾,系武昌、江夏二县所管,卑职无从指实。但湖北之滩形,相隔约有十六七里江面,而水中沙影起伏,却像衔接而来的。”梅巡道说:“水中影响,如何做得凭据?此沙既聚于湖南境内,自应湖南百姓报升。江有龙越界来争,想必别有道理。贵县爱我,何妨直教?”
梅巡道原因冯知县措词似有袒意,假作此言,逆探其情。那知冯知县却被梅道爷套住,遂说道:“请屏左右,卑职尚有一言。”梅巡道叫跟班的皆退出去。又说道:“弟看贵县大有经济,倘爱我,示以指南。明日回省;另行报德。”冯知县道:“大人如此下问,卑职敢不敬陈。这江有龙与寇制宪原系世交,当年寇老大人做武昌府时,就合这有龙的父亲江声远着实相好。寇制宪到任后,外面关防严密,若不闻问,其内里,却很相照应。即此天补沙,以湖南之淤滩,岂容湖北之人过问?片言可决,而终讼不结者,当事主人皆有所看耳。大人亦当仰体,不可执一而论。卑职浅见,大人裁之。”梅巡道听了,心里甚不舒服,外边全不带山。转说道:“此事到彼白见,承爱了。”冯知县还想替江有龙方便几句,见构道爷意思淡然,转不能进言,遂打躬辞出。
梅巡道回后舱,与褚小松备细说了,着实动气。就要揭参冯知县逢迎豪势,不顾民瘼,褚小松说:“这个如何办得?冯知县承问进言,像是—团好意。虽立品稍卑,此亦居官之常态。遽动文洋,转觉无据。此事断平行不得。老儿生尚住再思。”悔道爷听了,甚是近理,才歇了未办。次日开船时,将居定宇等呈了批道:“候履勘后,集汛再夺。”挂出睥去,就鸣锣开船,沿江一带查去。
行至半途。忽见江北来了一只船,飞橹而来。将近大船,有四个人手举呈广,跪在船头,口称:“大人救命!”梅道爷吩咐将他搭住,叫承差问他:“何事喊冤?”他便说道:“是为天补沙抢草打伤人命的。”梅巡道说:“把他呈子接上来。”只见上写着:
具察候选经历江有龙、监牛白时显。列名在下有六人,皆注着“籍隶江夏。”
为朋恶肆横,攒殴垂毙?恳恩锄暴,呈中备叙:
以安良懦事,身等滩地尾接新涨天补沙,系身等滩尾续淤,理应
身等认报升科,当在制宪衙门报明有案。不意身等认地
之后,连年草薪稍好。突有长沙监棍詹定守、武诵柳目
兴,率众五六十人,将身等刈草雇工殴伤无限。现在被
伤垂毙者二人,经秦维宁、何承光劝散可证。似此恃横
藐法。若不锄暴,何以安良?望恩上禀。等语。
后开“被禀詹定宇、柳白兴,刁;知姓名五六十人。替詹定宇指追于证:秦维宁、何承光,即劝仗人。”
梅道爷看完,就吩咐将江有龙、白时显传上船来问话。梅道爷遂在船头坐了,将船靠边抛下锚锭。承差将江有龙二人带到船头,梅道爷看江有龙,生得方面大口,三角眼,扫帚眉,相貌便带险恶。白时显却是个平平之辈。
江有龙等见了梅道台,便就打了一躬,方才跪下。梅道爷刀:口问道:“你二人是何县人?”江有龙道:“皆是江夏籍。”梅道爷又问道:“天补沙是何县淤滩?”江有龙口中打花儿道:“是巴陵县新淤。”梅道爷说:“既是巴陵新淤,你俩隔省如何认地?”江有龙道:“滩虽在巴陵境内,身等原粮滩尾却与此沙相连,系身等旧滩接着新淤的。身等才在督院衙门报认。”梅道爷又说:“你等滩尾与天补沙相隔多远?”江有龙踌躇未应。白时显道:“江面约有三十余里。”江有龙即接口道:“水中形势实是相接不断的。”梅道爷又问道:“你等打伤的人,县里验过没有?”江有龙道:“验明有案的。”梅道爷说:“既这样,候本道勘明再办。你等出去候批.不可远去。”江有龙答应道:“是。”梅道爷就回舱去。江有龙亦过自家船上,心里想道:“这梅道台说话利害,必得打点,这官司方才得赢。”遂与心腹人计议去了。
梅巡道到舱中坐了一回,叫传丁理原问话。丁书办遂进舱来,请了安。梅巡道便将要过江勘地,叫他传地方预备弓簟,以便开船到沙查办的意思说了一遍。丁理原道:“老爷所办很是。但江北坍地,系江夏武昌境内,须会湖北吉大老爷同查,方服人心而合政体。老爷如独自查办,于例未符。老爷先当移会,再订期合勘,方可行得。”梅道爷听了,便叫请褚师老爷来,同议一议。褚小松出来,梅巡道将前事述了备细,褚小松道:“这移会我们如何私自移得?就移会了,彼也付之漠然。据晚生想来,此事我们当据此二呈,禀明督抚,饬行湖北道宪来沙会勘,则彼奉上行,我们再加移会订期,则有词了。未知老先生以为何如?”梅道爷说:“此论甚好。就如此办。”叫丁书办退出舱去。褚小松就将两张呈子摘出事由,禀中申说:“若非过江勘定,江有龙滩尾是否衔接新淤,则此轩彼轾,终无以服两造之心,而成信撇。但滩尾系坐落江夏境内,不同湖北巡道履亩勘丈,碍难办理。为此,禀请宪示,转饬来沙会勘,实为公便。除禀明抚宪外,仰候宪鉴。”云云。一禀湖北制台、抚院,一禀湖南抚院,并备由移知两省藩臬。发禀后,将船仍回巴陵候信。
谁知这禀湖南抚院的,迟了二十余日方批回道:“如禀,饬行,仍候督部堂批示”。檄湖北两处禀帖,将及封印,方始批转,制台批道:“如禀,饬遵该道,须秉公勘丈,毋任袒徇,未便。仍候抚部院批示。此檄。”这个批头,有许多不快活的意思在内。再看湖北抚院批道:“据禀,候饬行会勘,仍候督部堂批示檄。”梅巡道接了回批,便据批移会吉巡道去了。
直至开了印,到二月半间方有知会回来,内云:“旧岁江涨,武昌一带地方新蒙展赈,现有经手查办事件,俟稍缓,另行定期来沙,以便会勘。”等语。梅巡道无如何,只得静候。
三月半后,又催行了一角移文,迟到五月初方又接到回移,说:“江夏现获邻省巨盗,奉委会审,实难分身。况此刻江水甚涨,沙地多有浸没,势不能勘。须俟秋后,再行订期。此事已禀明督抚二宪,合行移知。”等语。纸上空谈,即已耽延一载。
原来吉巡道不激不随,大有深意。要等江有龙打通关节,方来会勘。梅巡道接了此移后,不两日,湖北制台寇即有牌行下来。不过吉巡道所言“秋后江水稍退,再行勘办”的意思。
原来梅道爷在巴陵闲住半载,江有龙着人累次来通关节。初次叫丁理原进说,被刘升辞了出去。遂托巴陵门上杨应箕与刘升备细来说:“江有龙系武昌望族,因慕大人声望,愿托身宇下,以光阊里。至沙地事,仍听大人公断,却不为此。倘蒙收禄,备下白米千石,聊为贽敬。先送门仪四十金,倘邀宪允,并备随封一数。”将这些话来怂恿刘升。谁知刘升深晓得梅巡道洁介自爱,难以利动,又不便直言谢去。遂婉言道:“敝上人处,弟等从未经手这样事。但承雅意谆谆,容缓一言可否,再行覆命。”杨应箕说:“很好。弟再讨教就是了。”遂辞而去。
到晚饭后,刘升便将此事禀了梅巡道。当下梅巡道便厉声问道:“你可收了他们礼吗?”刘升道:“小的如何敢收他的?当面就退还了去。”梅道爷说:“这还罢了。此事你也不必给他回信,我自另有主意。”刘升退出舱去。梅道爷便请褚小松来商议说:“吉巡道不肯过江,显系受嘱无疑。我意将他受贿情节通禀,先办了江有龙,再行勘地。先生以为何如?”褚小松因见江有龙系寇制台世谊,此事一办,寇制台必然袒护,便有许多不便。如将此意直言,又恐激怒东家,转要任性强做。遂设了法,款款说道:“老先生这事不必过激。此时江水甚涨,地难查勘。何不就寇制台来牌禀知湖南田抚,我们暂且回省,将此情节面禀抚军,再动文详亦未为晚。”梅巡道见事多掣肘,亦有此意,便就允了。说道:“先生所见甚是。就这么办罢。”褚小松做了禀帖,禀请院示。又写一封亲切书信,托张臬司就中照应。两角文书一同发了。
田抚院接了禀帖。冷笑—笑就要留中不批。全亏了张果司再四开说。才批个“孤禀已悉檄、梅巡道直到七月初接了回批,才起努。
回到长沙。见丁哀院,销过差,教抚院微讽了数浯,心内着实动气。又因话不相投,未便将汁有龙行贿事骤然说出,只得隐忍下来。秋后据实详办。就了“这官不做无甚要紧”的想头,却又不肯露出,恐惹人笑。谢了张臬司,回到署内,阖家相见甚喜。倒吃了两日家宴。文赴了寅好们的几席酒。这时已交九月初丁。忽然吉巡道义来了—角“订期赴沙会勘”的移文,梅巡道亦付之不理。总俟冬初水退,自行束装勘办,便随便回了移知。约于十月望前到沙。咨覆去了。
正欲禀明执院起身,忽报差进京去的家人谢禄、元升回来了。有贾副宪的回信。梅巡道听见甚喜,就叫人将他二人唤到书房来回话。原来梅巡道从家眷到后,恐贾政都中记挂,遂差人进京,责了平安信去。今日回来,才传他们问都中近事。未知所说何话,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因公触怒褫职何惭 奉命恤刑复官无枉
话说梅道爷叫谢禄、元升进来问话,二人到书房,先磕了头,请过安,将京中应禀的话,各处事回了一遍。随将闻翰林的字及贾政的信,并贾政带的枷楠朝珠一挂、蟒袍料一身、貂皮帽套二个、海龙皮褂统子一件,外有王夫人给月娥的金镯子一付、珠花二朵、火浣布二匹、高丽手巾四条,皆取来送上;
梅道爷将书看”了,叫把礼物收进去。便细问贾政“近日身子可好,家中有何事体?”元升道:“贾亲家老爷身体平安。家中有件喜事,闻说环三爷从三通馆议叙了府经历,归部铨选。又闻东府赦大老爷病的很沉,亲家老爷连日问候去。还听见说芝姑爷做什么枇杷诗,将些新举人压倒,闻老爷喜欢的厂彳;得。”梅道爷说:“这诗你们可带得稿来?”元升说:“小的抄得稿儿在此,”便在怀中将诗稿找出送上。梅道爷大喜,将诗接”厂—看,着实赞赏。义见有各位的风筝诗,也皆不如芝哥儿的。因向元升道:“你这件事办的很好。”就赏了四两银子。——后来还把他放了门上。元升磕头谢了赏。
梅道爷又问:“京中可有什么新闻?”蒯禄道:“别无事。传闻暹罗国进了一道表,有使臣在朝,说与百济、安南争什么地方。现要沟兵,求咱国去帮他。这事也不知怎样办法。”梅道爷又公赏了四两银子。说:“你们乏了,且歇歇去。”
梅道爷回到上房,礼物倒不提起,单把芝哥儿的诗看了又看,赞了又赞。说:“此子将来鹏飞万里,非我辈所能臆测。月娥可谓得其所了。”心里畅快。刚吃了饭,又传刘升回话:有抚院着人来,请明早上院议事。梅道爷说:“知道了。”
次日,梅道爷上院回来,便叫伺候行李,仍带旧日跟去查地的人,只添了元升。迟了两日,就开船,仍到巴陵县来。并一面将面奉抚院的话写了移会,照前约十一月望后到沙对勘的话,知照湖北巡道。不数日,来到巴陵。冯知县此番相见,甚是疏淡。梅道爷也不介意。”
过了几天,吉巡道又说:“别有公务,尚俟改期。”仍用空文来搪混。梅道爷便恼了,说:“我办我湖南的事,何必定候汝来!”因开船到沙,叫弓簧手将天补沙通行丈量。约二十余日,就丈定了。开明弓口,造成册子。就亲身自到江北一看。原来江有龙所说衔接滩尾,毫不见影。派了两只快船,备了长筐,在江面就船接丈,约四十余里,才有一段滥淤。又有十数里,始到武昌地方滩地。梅道爷着实生气,遂将亲自勘丈情形,据实通详督抚,并提集人证,要亲自拘讯。江有龙却躲了不到案。梅道爷便又详了督抚,说:“江有龙抗不赴讯,显有理屈脱逃情事。相应革去经历职衔,差提审辨。”等语。
田抚台见了,已不如意,尚存两可。湖北抚台亦淡然相视。惟寇制军接了二件详文,心中大怒,便说:“梅友福何物?书生敢与本部堂作对!”便严批道:“此滩坐落武昌地面,该道不候吉巡道同勘,显有偏袒情事。江有龙现在本部堂处投案,.何有脱逃?除此沙另委公正大员查勘外,该道暂回本任办事可也。此檄。”
梅道爷接了此批,心中动气,便要舍了此官,与寇制台相拼。褚小松再四苦劝,执意不从。便将江有龙隔江认地,自己亲勘情事,并天补沙丈过册数,与江有龙贿求各缘由,通详并揭报了部科。遂即交印待罪,听候部议。
寇制军不意梅巡道如此负气,及见了此详,不但过意不去,只恐派了钦差,更难挽救。遂暗暗叫藩臬两司,替他调停。那知梅巡道业已通揭部科,事难掩护。遂倒填了日子,移会湖南巡抚,把梅巡道就参了一疏。说他:“任性偏袒,散法构怨。请旨革职,以肃功令。”疏内说:“此沙原系湖北滩地接淤,梅友福不候湖北巡道吉梦麟同勘滩尾,以致民怨沸腾。且该道以湖南之官,偏袒长沙百姓,显有受嘱情弊。若不革职并案严办,则民情不服,而国法亦替矣。现经两司揭报前来,相应咨会湖南巡抚田承勋,合词具奏。请旨。”
这疏未到之先,梅巡道揭帖早到了两日,部科不敢掩匿,就禀了堂官,奏闻上去。恰懊这日寇制台参折亦到,批了个:“该部速议具奏。”便将梅巡道的揭帖亦并发抄,同这折一时交到内阁,传抄到部。
不数日,部内就将梅巡道议做“暂且革职。”并说:“天补沙是否与湖北滩尾衔接,难以悬断。况两图互异,皆不可凭也。派大臣前往踏勘,方可定案。”等语覆奏。奉旨:“此案着葛天仪、贾政驰驿前往,会该督抚等,秉公勘定。所有随带司员,一并驰往。梅友福面奏江滩事宜,颇甚明晰,岂甫经外任,即成两截人物,着解任归案。并揭帖所揭江有龙有无贿求情事,亦并究办。钦此。”
葛天仪现任刑部左侍郎,同贾政接了旨,第二日同请了训,便束装起身。带了两个部员,两部御史,遂驰驿往湖广来。寇制台及田抚院早已得信预备。
却说两位钦差,行了数程,那日早光后,天落骤雨,一时难以动身。两座公馆不远,贾政便备小酌,请葛侍郎来一叙。葛侍郎与贾政同籍金陵,又系世交,两下里相处甚好。寇制台亦系金陵籍,贾政本系世谊,与葛侍郎既在同年,又兼旧表弟兄。
当日葛侍郎来到贾政公馆,饮了两巡酒。贾政便提起天补沙的事来。因说:“寇制台系世交,梅巡道又忝亲谊。此事如何办法才好?总求兄翁大人,执法中再留法外地步,则拜德无际。”葛侍郎道:“不瞒吾兄说,寇制军系弟表亲,又忝同年。梅公在钟山书院掌放时,小儿亲身受业,相处可谓极厚。弟正要求兄做何两全。承兄翁大人这样开心相与,弟敢不以实情相告?这经呖1江有龙系武昌木商,其为人弟所素知。梅公梗直性成,相处有年,想亦吾兄洞悉。此案江有龙贿求争地,已可概见。而梅公不善迎合,激怒寇制军,亦是情所必至。以小弟愚见,到天补沙勘地时,能将此地着他们分认,则寇公之参折不虚,而梅道之揭帖亦可无过矣。兄翁大人再求酌处。”贾政连声赞道:“大人所见是极,无可另议。”彼此又饮了数杯,吃毕饭,葛侍郎方回公馆。
次日,即仍驰驿,竟赴武昌。湖南田抚院已过江来,同寇制台、湖北抚院朱皆差官远迎。将到武昌,先是首府同首县接来,督抚司道、合城各文武官,皆出城十里外,搭了请圣安的彩棚,等候钦差。制抚各大员请了圣安,才与二位钦差相见。茶罢即起身进武昌城来。
将到关厢头,就有湖南詹定宇等递了一张呈子,钦差略问了两句,知为沙案的,遂叫收呈候批。即到公馆门口,又有湖北江有龙等也递了一张呈子,钦差问是为沙案的,亦并收了呈子。响炮三声,公馆门前落轿。大家如众星捧月一般,伺候着钦差进了公馆。略待片刻,寇制台同两抚院坐轿来拜。两座公馆相隔有半箭地,先拜了葛侍郎,说了会话。就拜贾副宪。遂各回衙门去。佃抚院亦回了公馆。其后司道及同城文武各官,皆陆续见了,各散。首县备下程,用寇制台名帖送了。次日,两钦差各处答拜,制抚遂公席替钦差接风。钦差辞了,俟办完公事再领情。
这日寇制台单拜两位钦差,因谈起此案,说:“梅巡道坚僻任性,不顾大体,擅动揭帖。若不严办,此风一长,则大员为所挟制,如何办公?二位大人必有高见。”葛侍郎道:“这个自然。属员遇事,辄敢自为,成何政体!”贾副宪道;“老世谊大人只管放心+我就心感了。”葛侍郎道:“天补沙这淤地,既在巴陵地方,如何江有龙隔江去认?我总不明这个情节。”寇制台道:“缘他滩尾接淤,小弟才准他认的。”贾副宪道:“此事难以悬揣。明日到沙自见,再作商量罢。”寇制台别丁出来。
朱田二抚院同见。朱抚院与贾政有旧,贾副宪便将寇制台才说的话有些牵强,并葛侍郎所言,“天补沙情节,似乎江有龙隔江认地,何以服湖南百姓之心?兄翁大人与弟相好,已非一日。此事二位原委洞悉,何不明以告我?”葛侍郎与田抚院同年,也就照着贾副宪的话,向田抚院说了—遍。二位抚军踌躇半晌,方才说道:“大人所言,无不洞中机宜。但此事关寇制军与梅巡道,有些执拗。尚求大人推同官之雅,法外体全,则国体与舆情皆可允洽矣。”葛侍郎道:“沙地情形,弟辈尚未及见。容勘过江有龙滩尾,果否联接,便是此案关键。”朱抚院站起身,道:“求二位大人体全处就在此,容到沙地再来讨示。”遂同田抚院辞去。梅巡道因解任候质之员,不便私见,只用手本请了安。
到了次日,二位钦差将接的两张呈子,皆批个“候勘讯”,就挂牌在公馆门首。遂响炮起马,到江边坐船向天补沙来。督抚、司道、府县各官,皆坐船同到沙滩。湾了船,就在天补沙北岸,踏看江有龙滩尾情形。隔沙甚远,与梅巡道图说相符。二位钦差皆没言语,就坐了轿,到预备的席棚茶尖处来。众位大人齐下了轿,进棚分宾主坐下。
喝了茶,葛侍郎同贾副宪说了会都内闲事,全不提及沙案。寇制台便觉到二位钦差勘江有龙的滩尾,与天补沙不相连属,有不好意思谈论,恐碍自己的脸面。心里虽默然相感,但众人前转要遮饰。因向二位钦差说道:“二位大人瞧这江面相隔虽远,其中断续起伏,却与滩尾实是承接的。”葛侍郎未及答应,贾副宪道:“何曾不是,我们且到沙上再看一看。”因问武昌熊知府道:“这地现属何县所管?”熊知府道:“此去向南,约二里余,皆江夏境。”贾副宪便对葛侍郎道:“这沙不也有湖北所淤的地,怎么说皆在巴陵境内呢?”葛侍郎道:“咱们何不同往南一勘,何如?”贾副宪道:“有理。”遂坐了轿,走够十数里,忽有一带小桫木林遮路。绕过林去,只见一片草滩,直接南边江面。又到一座席棚,这便是巴陵县预备的了。
大家进去坐下,又喝了杯茶。葛侍郎、贾副宪便向委刑部陕西司郎中聂尔直、湖广道御史陶淳、带同江夏巴陵二县,并叫寇制台委了湖北藩司井恩普会丈此滩。即以桫林为界,作两段丈明弓口,造册回话。两位钦差同各位大人回了船,仍到武昌公馆来。次日,就委了刑部湖广司员外文成、江南道御史俞宏猷,提集两造录供定案。又把巴陵县门上杨应箕、刘升对质江有龙贿求虚实,并案办理。江有龙隔江认地,已属不合,杨应箕到堂一讯,何能隐饰?便着了急,夤夜来见。
寇制台与两钦差虽系至亲世友,亦知梅巡道同两位也属戚好,难以单办一处。遂权词叫江有龙退出,心甚踌躇。忽报湖北朱抚院来拜,寇制台连忙接人。朱抚院说了几句闲话,就提起江有龙的事来,说:“江有龙今早求我替伊画一善策。但彼托杨应箕这件事,如何遮盖得来?我与大人事同一体,此事如何安顿才好。”寇制台道:“我在此踌躇,但不知二位钦差是何成见。明晨烦兄一往,逆探其情,倘可两全,不致伤弟之颜面,则暂且结案,亦无不可。”朱抚院连声应道:“是!是!容弟明日见过,再来覆命。”。
朱抚院与贾副宪相好,又因前番言语,到了次日,即来单拜。传进帖去,贾副宪吩咐叫:“请!”二人见了,携手叙坐。就说天补沙这事。贾副宪道:“这江有龙贿求一节,昨日略取杨应箕口供,殊觉支饰。一动刑,便有实在。这江有龙争地事小,贿求罪大。问个军罪,便有许多不便处了。”朱抚台屏退左右,低声说道:“小弟此来;专为此事。江有龙何足轻重?事若审实,则寇制军参折似有徇庇。即弟等合词人奏,皆有处分了。向蒙兄翁大人厚爱,遂敢直陈,惟望大人设法善全才好。”贾政道:“小弟同葛公请训时,圣上因梅巡道面奏江滩事宜,深合圣意。寇公此奏着实动疑,指出江有龙贿求情节,着到湖严办。弟与葛公办事秉公,亦不肯苛求。但寇制军亦得稍留梅巡道余步。则彼此即可两尽矣。”朱抚院道:“寇制台来时嘱弟,本欲善全。大人如何办法,无不遵命。”贾政道:“这事便易处了。容弟与葛公相议定了,再来奉请。”朱抚院辞了出去。
贾副宪就到葛侍郎这边来,斥退跟随,把朱抚院的话细细说了一遍。葛侍郎道:“此事我辈原欲两全,如此甚好。但寇表兄为人多变,须弟见他一见,使他心馁。这事才无后议。”贾副宪道:“我兄高见,弟所不及。”
葛侍郎遂打轿来见寇制台。便将“滩尾与天补沙相隔太远,本不相连。江有龙又有贿求一节,质实核办,与我兄亦多未稳。弟与兄忝系至戚,现与贾公商酌,欲划桫林为界,靠江北者归于湖北报升,靠江南者归於湖南报升。两全此事。梅巡道薄治其过,江有龙量罚其愆。下洽舆情,上全国体。不知我兄以为何如?”寇制台连连拱手道:“承老表弟与贾公如此周全,弟与两抚真感激不尽了。就请老表弟斟酌而行。只是江有龙尚求青目些。”葛侍郎道:“谨领教。”即辞。回公馆来见贾政,将前言细诉了一遍。贾政说:“很好。”适值文员外、俞御史录了口供,进来请示定稿。两位钦差遂将稿来看定。
过了数日,候丈地的司员回来,造成清册,就拜发了折子。
疏称:
臣等奉命勘查天补沙案,并查审江有龙贿求情事。
当即驰抵武昌,会同督臣寇云先、湖北抚臣朱尔荣、湖
南抚臣田承勋,亲抵沙上,细看江面情形。当经摘由,
奏明圣鉴。臣等连日确勘江北滩尾,并集各犯严谰。缘
天补沙坐落湖南巴陵境内,而沙北有十余里,实在湖北
江夏地界。小民趋利若骛,以致纷争靡已。
查得江有龙等滩尾,虽断续起伏之形,相隔江面太
远。所报虽非无因,而詹定宇等结讼不甘,亦属有故。
臣等以湖北、湖南均系子民,天地既生自然之利,自应
辈戴圣上广育之仁。切查沙地中间,有长成桫林一带,
碑开地势。应即照此定界。桫林迤北四成隶江夏境,着
剥北抚臣分派江有龙等认报。其有余者,即募湖北有滩
之民垦升,用广皇仁,毋令向隅。桫林迤南六成隶巴陵
境,着湖南抚臣分派詹定宇等五六十家均匀认垦。统着
督臣总理其事。庭谰之下,众姓悦服。可否仰邀圣恩,
照此分认。祗候命下,另行遵办。
至江有龙贿求一节,臣等将杨应箕、刘升等隔别研
讯,杨应箕供称:江有龙要认梅巡道作老师,系“刘升
前岁过巴陵时,小的替伊说的。那时并无丈地的事,何
有贿求?去春,梅巡道住在巴陵,小的因问:此事你替
说了没有?倘说定了,彼处好送贽仪来见。谁知刘升回
了梅道爷,就弄出事来。”等语。质之刘升,供亦相同。
是江有龙并无行贿实据。其认师生之意,亦在事前,似
无夤求情弊。梅巡道因有此段情节,偏执己见,不断沙
地与江有龙,遂致湖北怨腾,办理不善,议以革职,未
免过甚,相应请旨降一级调用,以为大员任性者戒。江
有龙虽无行贿实迹,但以部下民人,求认老师,亦属不
跋。着罚米一千石,交江夏武昌贮仓备赈。
该督抚等以易结之案,悬宕多年,应请交部察议。
司道府县,亦并饬该督抚等查取职名,送部议处。再詹
定宇报升,已十有余年,今始分段升课,所有前数年未
升之课,即照现定科则,着落詹定宇、江有龙等,照数
分作五年赔缴。庶帑项不致亏缺,而奸民亦无从逞其伎
俩矣。除将审过招册及勘丈弓口段落册,结交部核议
外,臣等未敢擅便。相应奏闻,请旨。
奉旨:
葛天仪、贾政奏办天补沙地一折,请以桫林定界,
着两湖百姓按四成六成分认。两湖百姓,皆朕赤子,享
天地自然之利,不致偏棺向隅。所办甚好。即照原议派
认,并着交部从优议叙。梅友福以江有龙求拜门生一
节,偏执其见,不肯断地,遂致怨腾。所办错谬,即应
照议降调。但不受江有龙请托,骨鲠可风。看来梅友福
不胜外任,着回京,仍在御史上行走。遇缺请补,以观
绑效。至未升数年之课,请照数分年,着詹定宇等带
赔,亦属法所应行。但穷氓何堪赔累?着加恩宽免,以
施法外之仁。余依议行。钦此。
到了次日,又奉上谕:
寇云先着补授刑部左侍郎,葛天仪升署。钦此。其湖广总督员缺,即着
赍折人回,二位钦差拜接了折子,开看过,即知会督抚,遵旨办理。二位钦差就要择日回京。
迟了两天,“忽奉兵部火牌,发到部文:寇总督降补侍郎。葛
天仪升了湖督。各官皆替葛天仪道喜。寇侍郎遂将两湖总督银关防及王命旗牌,与一切文卷、书籍,委武昌府同小军副将,赍送到公馆来。葛天仪排了香案,接印任事。当将谢恩及到任日期,拜发了折子。贾政道过喜,又吃了两日酒,带同司员御史,正要起身。忽又奉到上谕:湖南巡道员缺着俞鸿猷补授。其江南道监察御史,加恩着梅友福暂署。俟四年无过,再行实授。钦此。彼此道喜。又担搁了数日,贾副宪才同各司官起身,回京去了。俞鸿猷到巡道任。梅友福送了贾政,即回长沙收拾,同家眷坐船到南京,又住了数日,才各自起旱,先进京去。家眷仍由水路而行。寇云先交代事毕,来京到侍郎任,不在话下。“
贾政这回差,来回年半有余。直到二月底,方才到都。未知面圣有何恩谕,下回便见。
续红楼梦新编2
第十五回
赋梅花重开诗社 游泮水独步文坛
话说贾政自湖广起身,未到京之先,就差包勇回家送信。家皆喜。贾兰告了假,同贾琏、贾环接出京来。
前冬贾政赴湖广时,东府贾赦病势甚重。迟到春三月底,考终正寝。一切衣衾后事,皆早预备。开丧成服,甚有体制,已移柩于铁槛寺内暂厝;贾珍早承袭了宁国世职,服未小祥,未从远迎。贾琏因在荣府,遂带了贾芝,皆出京来。路上见了贾政,请过安,便把家中事说了一遍。贾赦之信,贾政早已知道。拉住贾琏,挥泪不止。众人皆劝止了。遂进了城。天晚未及面圣,就在万佛寺庙中宿了。
次日,五鼓入朝,奉旨召见。将湖广沙案事说了一遍,又将梅友福不受请托,办事固执处,明白奏了。龙颜大悦,降了温谕,又赏了许多克食。遂退出朝来,与各位王公大人,按仪注见了。即回自家私第来。
贾琏等在门口接着,芝哥儿打千儿请安。芝哥儿今年十四岁,身量长成,人材一表。贾政见了,心中欢喜。连忙拉起,便扶着他进内里来。王夫人接着问好。李纨、宝钗、平儿同兰哥儿媳妇,皆来请安。到了上房坐下,芝哥儿重行替贾政磕头。贾政便问了问近日功课,玉钏儿就端上茶来。王夫人便问湖广的事,又听见梅亲家仍补御史,大家皆喜。即摆酒替贾政接风。
不多时,周侯爷、闻翰林,曹、董二位同周巧姑爷皆来相望,说了许久话,各自去了。周三姑爷到日西时下了班,忙来请安。王夫人留下,吃过晚饭,才叫回去。闵师爷及诸清客陪着说话,直谈到二更有余,贾政方回房安歇。众家人及东府众人,皆来请安,贾政说是“知道了。”次日,贾政上衙门,及回拜众客。连日相好同寅,及各家勋戚、甄嘉言、冯紫英等,皆来问候。不及赘叙。
却说芝哥儿年纪未及成童,而胸地不凡,迥超恒辈。从悟透本来后,遇事韬晦。搬进大观园肄业,花香鸟韵,云影烟光,无不潜心领略。素性爱梅,凡园中无益花草,尽行锄去,遍种梅花。及一切隙地、水凹山凸之区,曲折高下。无非山中高士,林下美人,何逊之在东阁,林和靖之处孤山,无以过是。时值春光明媚,魁占百花,凭栏寄兴。偶咏梅花百首,与宋广平树帜争雄,研墨舒毫。写在纸上。只见上写着:梅花百咏
肖梅之神四
梅品
揽芳未睹春如锦,几卉争荣随所禀。
会向百花顶上开,此花不是寻常品。
梅情
一种香温骨倍清,亭亭玉立月初更。
妾桃婢柳犹尘视,风格天然世外情。
悔韵
五笛飞声争远近,千山春雪无人间。
轻舟载洒月明归,相赏偏留高士韵。
梅魂
雪点回廊月照村,春来何事不留痕。
参横已醒罗浮梦,犹认伶俜倩女魂。记梅之时六
早梅
廿四香风花信好,空阶柏叶呼童扫。
倚栏昨夜袅枝红,暗香独喜春归早。
寒梅
六出花凝腊已残,疏枝瘦影雪前看。
孤芳独抱冰心立,逼试春风不畏寒。
春梅
东皇灿烂一时新,谁为花神暗写真。
仍似去冬依旧色,红深白浅总宜春。
迟梅
寻芳选胜几多时,篱落偏开最后枝。
不改素操群斗捷,爱他春日故迟迟。
晓梅
曙光才辨春啼鸟,未散余香庭外绕。
近水低枝月下红,谁怜带露枝头晓。
夕梅
映阁离离红妒白,开樽未放花间席。
疏林忽逗月光斜,胜友方知吟此夕。
详梅之候六
末开梅
未动春江二月雷,含英经腊雪中培。
南枝映水应先发,尚待风吹不骤开。
乍开梅
欲舒仍敛候春来,别是孤山一种材。
浮动晚春时也未,向阳可有数枝开。
半开梅
不语含章亦自猜,真成磬口傍琴台。
先时恐露惊人处,且抱英华未尽开。
全开梅
绕阁何输绣作堆,十分春色百花魁。
轻裘几度凭栏问,领略东风次第开。
残梅
花事春深暖若寒,忙忙扶醉卷帘看。
余香恋我枝头恁,尚说山中雪未残。
落梅
阶前片片衔驯雀,数过花须情似昨。
莫疑风雨夜来声,五月江城随意落。
状梅之格九
古梅
骨秀神寒非易睹,漫将甲子羲轩数。
着花老树总扶疏,晋代衣冠犹未古。
枯梅
处士西湖清且癯,有山葱翠也云孤。
岈叉此树堪娱老,双管谁云生与枯?
林梅
茅屋千株递浅深,换形移步好登临。
法曹莫谩夸东阁,和靖先生自姓林。
孤梅
夺锦群标固丈夫,春亭独与好风俱。
知心已上窗前月,静处空山气不孤。
矮梅
平仲声华倾渤懈,曹交九尺嘲何解。
让他出阁最高枝,盆景春桩身贵矮。
瘦梅
依稀绰约丰神旧,为爱山亭消雪候。
那羡丰肌百媚生,含颦谁道吟诗瘦。
斜梅
帘钩留影逼微霞,三两时开月上花。
非是绣窗春体倦,依风作态几枝斜。
疏梅
扶筇载酒意徐徐,浓露何来隐者居。
未得月时香自暗,似笼烟处影偏疏。
远梅
微云斜日春将晚,照眼能睡花气暖。
忽问前村白雪堆,可环水近依山远。
叙梅之遇十
露梅
沆瀣壤壤欣所遇,上林偏重孤山树。
高台汉武捧金茎,不数萧斯丰草露。
月梅
迎落邻家声陡歇,疏烟小院春才发。
一枝冷艳露凝香,闻说此花偏爱月。
烟梅
隔纱分镜美争妍,瘦影披风近阁边。
宝鼎金猊香未歇,春阶夜半袅轻烟。
风梅
萼绿分枝乍袅红,养花天气最和融。
到窗时觉香来远,玉照堂前款款风。
雪梅
容光浮玉心凝铁,寒彻冬三情有悦。
若恐花神太瘦生,天工一夜香庭雪。
雾梅
不辨溪山春几树,小桥数转行来误。
扶童最喜暗浮香,幽赏饶他三里雾。
霜梅
日暖风徐众卉芳,春寒不到玉人妆。
晓栏未信轻敷粉,枝动方知薄薄霜。
冰梅
花开夜饮暖张灯,待晓偏疑蕊忽凝。
一自广平成赋后,此心原近玉壶冰。
晴梅
太湖石畔态斜横,天外云痕数段平。
入座花光寒乍暖,早春候喜雪初晴。
雨梅
睡鸭帘开春乍吐,闲阶随意花须数。
路然遗世本无尘,为洗铅华春昼雨。
表梅之旷十六
岭梅
最高云气潆潆境,春绽南枝宁畏冷。
驿使昨随一雁来,小春大庾非常岭。
江梅
性宜疏旷本无双,黄鹤楼高玉笛腔。
仍是临风闲对月,谁云意兴浅于江。
溪梅
维扬春夜梦离迷,廿四桥边寺竹西。
笑倚和风偏近水,飞花错认舞前溪。
野梅
窗外月光驰隙马,披风竟日襟潇洒。
小桥瘦影喜无人,呆说堂开夸绿野。
悬岩梅
托根那许近尘凡,雪蕊霜华气倍严。
云路可通人径绝,不悬危壁倚春岩。
照水梅
堂成玉照阁临绮,彼美春装青镜里。
不语含愁晚倚风,苎萝村出浣纱水。
洞里梅
参差云径潺泼水,莫问此中春甲子。
似与仙人别有缘,飞香白石清泉里。
桥边梅
石栏铁索笼寒烟,笑倚春光不记年。
风雪诗情高士过,几回载酒冻云边。
钓矶梅
游鳞花影共依稀,谁辨晴光是也非。
逸韵幽情真隐士,垂纶不独富春矶。
樵径梅
溪山盘曲殊幽胜,点缀韶光游尽兴。
云外忽担春色来,此花原自通仙径。
茶坞梅
映碗松花三五树,寒香袭袖连朝雨。
雨前莫道采鸦山,花事缤纷春满坞。
柳营梅
灵和春昼语流莺,转让含章殿借名。
总是春阳匀雨露,任他蜂蝶晚纷营。
蔬圃梅”
绕阁清芬凡几树,短垣古井含仍吐。
和风未度菜花香,人日争春开雪圃。
茅舍梅
为爱疏林香过麝,丽于画也清于夜。
开樽何逊在扬州,偏恋孤山高士舍。
僧寺梅
禅房落雨天花异,遍植瑶柯无隙地。
驿使江南未寄春,酒筹可折慈恩寺。
道院梅
山后山前春片片,元都桃外无人见。
好随明月共清风,时有寒香归鹤院。
标梅之趣十
宫苑梅
披衿何处香来远,晴昼深宫寒乍暖。
雨露恩光大造春,琼英三百华林苑。
书窗梅
群推东观士无双,琼树谁夸彩笔江。
斜影疏枝时得月,先春到我读书窗。
琴屋梅
玉轸何人窗弄独,龙涎香彻银蟾宿。
莫弹流水杂高山,谱人春风嘘部屋。
棋墅梅
橘中坐隐春无侣,驯鹤高翔投远屿。
江笛倚声怨未平,阑姗花满东山墅。
苔径梅
色苍迹滑情难胜,过雨开帘春骋兴,
忽发幽香逐友来,好偕松竹通三径。
檐牙梅
旭日留痕映浅霞,低枝高啄最宜花。
余香可借蜂房宿,玉琢钩兮月吐牙。
栖鹊梅
夜景花阴谁领略,露寒五出环高阁。
到帘喜逐早春归,片玉枝头子抵鹊。
出墙梅
不斗春残冶杏装,幽情冷艳喜潜藏。
如何一夜东风暖,倚笑无心压粉墙。
隔帘梅
尖叉对雪韵初拈,向晚呼童睡鸭添。
香散忽怜疏影动,月明偏不卷珠帘。
对镜梅
歇雨回廊风色定,疏棂透影春相映。
添香晚罢美人妆,似妒花枝斜倚镜。
盆。梅
位置春台带雨痕,水晶帘动月黄昏。
连云移近仙人掌,欲借莲峰玉女盆。
瓶梅
人室芝兰照眼青,幽香古艳倍娉婷。
雅人春昼饶深致,小树扶苏出胆瓶。
考梅之绩十
禹梁梅
敷土随刊禹德长,巍然千载首三王。
西冷处士征高节,廊庙今知借栋梁。
卧龙梅
梁父吟成雪意浓,成都偃卧亦奇踪。
小桥莫笑花容瘦,雷动前江起蛰龙。
湘江梅
潇湘聿古竹无双,绿萼临风忽袅窗。
想是英皇心缟素,故留冷艳照春江。
严湍梅
富春春色异临安,六出南枝腊未残。
千古寒香千古雪;清风独上子陵湍。
东阁梅
何逊开樽情似昨,十年未倦扬州鹤。
轻裘绶带倍风流,雪蕊覆阶铃坠阁。
西溪梅
香雪坞邻寺竹西,浓妆淡抹亦名齐。
姚安寄兴东风浅,半倚山隈半枕溪。
罗浮梅
参横月落乌嘈啾,梦觉春山境若秋。
风雨合离香几度,澄江终古影沉浮。
苎萝梅
艳曲新声近若何,歌亭绮丽笑红罗。
含颦未厌吴宫宠,独倚春风恋苎萝。
孤山梅
度影浮香境未娴,月明雪满句何删。
清标共仰林和靖,花以人传不在山。
湖堤梅
湖上风光候不齐,东风扶我小桥西。
一枝春赠香凝袖,桃柳芬芳别有堤。
集梅之异十
红梅
晓晕霞殊映日同,好传春信倚条风。
风城西圃无双木,谁咏胭脂一抹红。
粉梅
白深红浅花疑隐,月色风光时远近。
姑射仙人喜淡妆,枝头不泽人间粉。
缃梅
不着深青不窃黄,好从邺架借芝香。
由来百叶超凡艳,缣素林梢忽带缃。
玉蝶梅
东风昨夜花层叠,粉褪枝头偏隐叶。
玉影翩跹若去来,披香只道留仙蝶。
绿萼梅
到帘风动风凝阁,今日风光殊胜昨。
玉照堂前对此花,琼英不比寻常萼。
九英梅
上苑千株昼锦荣,九如振古锡嘉名。
乐天子美多幽赏,谁向花须数毳英。
千叶梅
红映枝稀繁绿接,谩言琼蕊拟千叠。
擅名东阁不因花,碎密翻风偏爱叶。
台阁梅
凤池仙苑来翔鹤,独表重台谁领略。
莫叹孤山不事高,九英花灿五云阁。
檀香梅
黄沉白速礼空王,疑托莲胎近玉堂。
花发满园春意早,如何紫降出真香。
鸳鸯梅
东风习习转回廊,连理成枝度暗香。
为爱林梢斜映阁,参差瓦缝叠鸳鸯。
杏梅
个中风骨饶真境;花发南枝先庾岭。
纵站春光十里红,依然宋玉墙边杏。
蜡梅
同时辨异离中合,兰友黄香名忽杂。
不待春风磬口开,谁云绿萼来真蜡。
志梅之友二
松下梅
翠色清香尘不惹,襟怀磊落何潇洒。
试将癯老对苍髯,同异马班无等下。
竹间梅
西圃双身可驻颜,渭川千亩致高闲。
虚心静骨金兰契,披拂微风返照间。
嗜梅之情十
探梅
小阳春月访枝南,尚待春归蕊未含。
昨夜彤云飞六出,冲寒扶杖岭前探。
寻梅
携杖溪头三雪阴,东风消息动瑶琴。
村桥驴背饶诗思,折却工夫得得寻。
折梅
月影横空堪怡悦,阶前晓玩林梢雪。
铜瓶位置岂无花,春在枝头随意折。
寄梅
对花忽触春前意,春满枝头逢使至。
赠却一枝漠漠情,此情岂是无端寄。
索梅
风容雪意归驯鹤,触我吟怀春寂寞。
忽隐孤山隐士庐,暗香只解凭君索。
咀梅
苓根仙况连云煮,冰雪聪明谁是侣。
寒彻春光阁送香;香留此味幽堪咀。
画梅
态闲骨逸神清迈,风日清和随意挂。
偶讶堂中雪意浓,白描原出龙眠画。
绣,梅
绮阁晴窗春午昼,停针样检鸳鸯旧。
砌前香袅一枝红,谱入芳心添晚绣。
簪梅
笑折花枝意转深,迟回未解美人心。
鬓边带露添春色,应妒香发白玉簪。
评梅
何逊维扬无异情,西泠逸者擅芳名。
纵经碧眼难轩轾,白白红红谁定评。
赋梅
漫夸掷地金为句,朗润盘承仙挹露。
富艳清新宋广平,花神不选南朝赋。
忆梅
幽芳冰艳均超特,不少新交多旧识。
香雪维扬喜再游,法曹在洛春偏忆。
咏梅
倚阁横窗花掩映,连晨竟夕孤山性,
好春不厌百回看,珍重高吟时密咏。
芝哥儿写完,又自咏了两遍,就将案头裱好的楠木宣纸册页,用行书写在上面。忽转想起父亲宝玉,当时同着母亲及姑姑、姨姨开海棠诗社后,“不时联吟,春花秋月,为此园生色。何等清华!我亦何妨继步,邀二三知我,咏觞一番,替梅花做个主人。亦是春园一乐。”
正想着,焙茗忽报:“兰大少爷来了。”芝哥儿满心欢喜,接出门来。贾兰进房坐下,只见墨沈淋漓,桌头摆着一个册页。不及说话,就取饼一看。知是芝哥儿新做的诗,细细读完,连声赞好。说:“吾弟心思灵妙,直驾广平而上矣。清新俊逸;何让莲仙。”焙茗端过茶来,吃了茶,贾兰说:“今日衙门无事,特来与老弟谈谈。睹此佳句,兄此来为不虚了。”芝哥儿说:“兄弟一时遣兴,还求大哥替弟改正才好。”贾兰道:“吾弟才思隽异,我竟成个游夏莫赞,惜同辈中亦无人可与吾弟伯仲的。”
贾兰这话,触动芝哥儿的意思,便将要邀同人来小饮,重开诗社的想头说丁一遍。贾兰道:“甚好!但此事必得禀明老爷,才好发帖。”话未说完,只见七十四走进来,说:“老爷吩咐,请二少爷呢。”芝哥儿答应了。才要起身,贾兰说:“我同你去。”遂带了林天锡、锄药一同到上房来。
你道贾政找芝哥儿有何话说?原来贾政见芝哥儿品宇不凡,文才出众,欲替他捐了北监,叫他明岁下场。那知王夫人同宝钗听说监生不许点状元的,遂再三拦劝着,要叫芝哥儿回金陵本籍去,中个秀才,好望鳌头独步。这也是妇人期望的心。说过数次,贾政也就依了。在上房,因又提起这事,所以着七十四来叫芝哥儿。说明了好收拾行李起身。
贾兰同芝哥儿进来,替贾政、王夫人请了安,叫他两个坐了。贾政便将前意告诉了他俩;贾兰说:“很是。但须得一至亲同去才好。”王夫人道:“我听说薛二外甥因他哥哥两年不回,这几天里头要往南边去找他哥哥。叫芝哥儿同他去,岂不放心?还听说虎哥儿文理可观,也要回去考哩。”贾政说:“这个便儿如何不去?”商议就叫贾兰过去一问。不多时,同薛蝌过来,说已择定十六日起身。连张越存先生,也跟虎哥儿去,到家望望。遂说定了。—贾政派了李贵、包勇、焙茗、林天锡跟芝哥儿去小考。雇了驼轿,就同薛二爷等一时起身。”王夫人再三嘱咐李贵、焙茗,叫他小心伺候。宝钗将芝哥儿四季衣服皆用箱子装好,又体己将自己金镯二付放在箱内,以备不时之需。芝哥儿长了十四岁,未离宝钗一步。起身前数日,不在王夫人前,即跟定宝钗膝下依依。贾政多付盘缠,——交李贵手,用账再算。又给了芝哥儿五百两银子,叫他收着备用。并托薛蝌照应,如银不敷,即望挪借,回京再算。薛蝌连声答应说:“这事不用姨老爷惦记。”
到了十六日,芝哥儿拜辞了诸位尊长,就同越存张先生,及大众上了驼轿骑骡。王夫人、宝钗、李纨、平儿及探春、湘云、惜春、巧姐儿、薛姨太太、邢岫烟皆至大门外,看着他们起身去了,方始回去。贾琏、贾兰直送出城去,又嘱咐了许多话,才分手。梅御史尚未到京,亦不及送。闵师爷独备了几样稀氨小菜,以为路上食用。
却说芝哥儿出了都门,上了大道。看见来来往往,无非争名,逐利之流,心中慨惜。在路恰值春暮,天气晴和,远山近水,别有会悟。
不及一月,到了金陵,就在薛蝌旧宅内大伙住下。薛蝌过了数天,往苏州找他乃兄去了。迟了一月后,才有县考之信。芝哥儿同薛尚义拜了廪保,在上元县报过名,同去应考。县取爱送,芝哥儿皆高取了。虎哥儿也不出二十名之外。
到了冬初,学院李大人案临科试。此日,下院场的有一千六百四十余人,贾茂与薛尚义归号坐下,喜得挨在一处。虎哥儿着实欢喜。题目下来,芝哥儿一挥而就。誊清卷子,那天才有午错。即要过薛尚义草稿来,替他改了几处,等他誊完,一同交卷。出了二牌,那天尚未日落。回到下处,吃了饭,张越存叫写出文字来一看,贾茂的才气焕发,音节高朗,童试中自是不可多得了。即看薛尚义的文字,亦自犀利中大有刻人之致,较窗下所作高了数筹,也是可望进的。张师爷心中大喜,说道:“你二人文字,这次要作同案了。尚义此回大奇,想是福至心自灵了。你二人可歇息再看案罢。”
这回科考,江宁县攻了一个冒籍,交了提调去办。上元县在场内拿了一个枪手,发江宁府究审。迟了两日,贡院内响炮抬案。就有报子找到薛蝌宅内来报喜:贾茂中了批首,薛尚义进在十四名上。张师爷见他两个青年,同案进了,心中大喜。薛尚义亦甚欣然。贾茂却淡然相视,倒把个焙茗乐的不知怎么样的只是笑。李贵开发赏钱,就办印结卷子,请二位去覆试。
李大人见贾茂年纪尚幼,叫到跟前,问道:“你这文字,是你场中做的,还是窗下遇着的?”贾茂道:“这文字是童生临场所做的。”李学院道:“你这文字,如果自做,是就要中会的了。”遂吩咐摆张桌子,在公案前叫他面试。点完了名,封过门,出题覆试。却又出了一个诗题,意思亦是单为贾茂才有此举。贾茂沉思了一刻,文不加点,日未及哺,早已脱草。即看诗题,是《赋得鹤立鸡群》得鸡字,五言八韵。贾茂不移时,诗亦做完。誊了卷子,送到李大人前,求面试。那时天才午错。李大人欢喜道:“你的诗文皆做了?”先不看文,把他那诗即微吟道:
云际来翔鹤,窗前讵侣鸡。
昂昂宁鬻异,矫矫自难齐。
篱落情非偶,仙皋品莫低。
漫鸣风雨度,肯啄稻粱栖。李大人吟到这二联,连连击案道:“好警句!懊抱负我为国家得人矣!”后又吟道:
独立胜侪伍,超群著品题。
青田声价重,华表世尘睽。
贵彼乘轩出,藐他金距携。因大赞道:“化腐为新,匪夷所思。小小年纪,真是奇才何处得来!”便吟结句道:
无双兼倚玉,人洛众推稽。
总夸了一声:“好!”因对贾茂道:“你将来是金马玉堂人物,不可自满,便是自弃了。”贾茂打一躬道:“大人教训的是。”李大人见他谦和,更是大喜。便将这首诗与各教官看,道:“你们看看我的赏鉴何如?”大家同赞一声:“好!”说:“大人青目,果然相马于骊黄而外。”李大人便叫开门,亲自送了贾茂出场。”薛尚义亦交了卷,随众出去。贾茂仍是批首进学,薛尚义却往后挪了数名。
送了学院,薛蝌恰懊自苏回来,说他哥哥还得半年方才齐账回京。薛尚义要在本省乡试,不肯同芝哥回去。薛蝌亦因金陵尚有未完之事,得过年才走。贾茂便带了李贵等四五人,雇了船,要一路游玩着而去。
再说王夫人同宝钗在家,时刻惦记着芝哥儿。从春天起身后,秋间接了薛家伙计带来一信,说是冬初才考,须得明春方可回京。那日正同坐着,说芝哥儿不知考了不曾。忽听门外一片声喊。不知却是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临风览胜系归舟 剪韭留贤逢旧雨
话说王夫人同宝钗正想芝哥儿,屈指计其归期。忽听大门外一片响声,要叫丫头们传问。只见贾政笑吟吟,拿着个刷印的红报条儿,进门就说道:“太太大喜!芝哥儿进了上元县的批首,连虎哥儿也进了。”王夫人听了大喜,接过报条来,递与宝钗,叫他看。宝钗就念道:“钦命提督江苏等处学政李,取中覆试文童贾茂第一名。”旁写“张字第四号。”宝钗就要与贾政、王夫人磕头,贾政同王夫人皆说:“你同喜呀!一说就是了。”当下贾政赏了报子银五十两,王夫人、宝钗又加赏了二十两盘缠。两个金陵报子欢喜拜谢而去。
各处亲友皆来道喜,荣国府中吃了几日喜酒。内惟闵师爷快活的了不得,大声说:“这个秀才何足奇?将来鳌头独步,那时才服我的眼界哩!”探姑娘也着实欢喜,说道:“这是通灵玉的初基。往后再看罢!”
不言都中情事。再说芝哥儿辞了薛蝌,约定二月初头在德州取齐。薛蝌不许薛尚义住着候考,亦约定开春同回都去。芝哥儿开船到了金山,便叫维舟瓜步,到金、焦二山游了两日方行。其《题金山》的诗道:
天工宣五色,物巧备金山。
夜呗声喧寂,晴楼势往还。
塔尖尘不到,人影树相间。
学士殊多事,老僧意自闲。首《北固怀古》道:一局千秋未定棋,升沉荣屏付天知。风雷若奠江山险,龙虎徒争际会奇。此日商帆环铁瓮,当年战垒出吴师。旗亭歌馆升平巷,驻马孙刘阅几时。
到了扬州,又住了船。时已岁底,欲在平山看了梅花才起身,便加了几两船钱。就写好家报,差林天锡起旱,先回去禀说,,得二月尽始能到家。转睫春初,红梅灿烂,芝哥儿坐了游湖船,来游平山。真是繁华地方,游人往来不绝。灯船箫鼓,彻夜连明。芝哥儿全不着意,其《题平山堂》诗道:
绎络图成趣,纡回境倍佳。
梅红香雪坞,松翠落伽崖。
春阁登朱层,灯船坠绿牌。
风流贤太守,为政亦舒怀。
赏玩了梅花,过灯节才解舟北上;渡过黄河,船上在淮安,尾艄头搭了位客人,是进京求名的。这人姓苏,名遇,字又卿。书法甚好,谈锋更为犀利。船家求了李贵,禀芝哥儿,遂许他搭了此客。多落几个饭钱。人了杨家口,在船无事,那日芝哥儿便叫邀这苏又卿到舱见了。苏遇知是荣府公子,借此得以认识,心中大悦。到舱中,行了礼,让他坐下,说了会话。与芝哥儿甚是投机。终日在船闲谈,把登临之兴减了许多,便时常留饭相待,渐渐成了相知。苏又卿口头既好,见闻亦博。将无作有,说了许多故事,可消春困。待我一一叙来。
他道:“唐宪宗好神仙术,方士田佐元、僧大通,皆以炼金石药见幸。有处士伊生,缜发童颜,尝乘黄牝马,不馅刍粟,但饮醇酎。以青毡藉其体,时游青宛间,千百年事皆如目击。上知其鼻,遂召人宫,处九华之室,设紫茭之席,饮龙膏之酒。上因问曰:“先生春秋既高,而颜色不老,何也?”伊对曰:“臣家海上得种灵草,食之故尔。”即于衣问出三等药实,种于殿前。一曰双麟芝,一日六合葵,一曰万根藤。灵草既成,人莫能见,惟上采而饵之,颇验。由是益加礼重。久之,伊请还山,上未之许。适宫中刻木作海上三山,采绘华丽。上因元日与伊观之,指蓬莱曰:“若非真仙,谁履此境?”伊笑曰:“三岛咫尺,何尝难及。臣虽不才,请为殿下试之。”即跃体于木刻三山之金银阙内,渐觉微小。左右连声呼之,竟不复见。追思之,因号其山为藏真岛,后有青州奏云:“伊乘黄牝马过海矣。”
又道:义兴吴谌为县吏,家临荆溪。忽得大螺,已而化为女子;号螺妇。县令闻而求之,谌不从,乃以事虐谌曰:“令要虾蟆毛备用,如不获,即致尔罪。”谌语螺妇,即为致之。令又谬语曰:“更要祸斗。”谌不知属何物,又语妇。妇曰:“此兽也。”须臾牵至,如犬,而食火,其粪亦火。令与火试之,忽遗粪,大炬烧县宇,令及一家皆致焚焉。
芝哥儿听了,大笑。备酒款洽,深破岑寂。
不觉的船已到了济宁,芝哥儿要谒圣林,兼望泰岱。遂带了焙茗、包勇,轻装起旱。约李贵押船在德州候薛蝌取齐。苏又卿要陪芝哥儿同到泰山一游,芝哥儿甚喜。就下了船,到曲阜来祗谒圣林。因成一首排律,道:
展拜衣冠饬,先师万代尊。
薪传稽帝古,至德赞乾元;
礼乐从先进,诗书重雅言。
矢来昭肃氏,练影辨苏门。
景仰东山著,弦歌泗水存。
楷模归雨化,松柏带霜痕。
庙祀隆千禊,田租复一村。
春风嘘草木,鹏变岂无鲲。
吟毕,便将诸弟子手植的各种树及墓旁蓍草细细体认了一回。遂走进曲阜的北门来。恰懊与端木楷相遇;彼此一声“哎哟!”即连忙携手相问。端木楷道:“世兄从那里来?这可是梦想所不到了。”芝哥儿道:“弟这里逢人便问,”找寻尊府,谁知此处相遇?大快平生!”遂将自己赴金陵小考,进了学,由水路回京,到此瞻礼圣林,并候起居的话说了一遍。端木楷忙即让到家去。问了苏又卿行踪,一并让了同走。
转了两条街,却离西门不远,路北一个大门,”悬着文魁的匾。到了书房,重行叙礼,并请端木老太太的安,大家方才坐下。茶罢,说了许多别后的话。便端出酒来,那酒却是“青州从事。”芝哥儿不大能饮,仍换了沧酒,摆上菜,大小碟碗又有二十多样。到掌灯时吃了饭,重又端上酒碟来,芝哥儿说:“酒够了,咱们喝着茶说话罢。小弟今夜要下榻于兄处了。”端木楷道:“岂惟今夜,定要留世兄为平原十日之饮呢。咱且喝茶。”就叫书童撤去碟子,并桌上家伙。便吩咐:“另烹好茶来喝。”坐到二更以后,芝哥儿再三说着,才回后边去了。
次日,芝哥儿将从南带来的人事送了十二样,不过是扇子、香珠、湖笔、徽墨等件。端木楷谢了收去。便邀请许多至亲,皆是圣门旧日高弟后裔。衍圣公已着儿子小鲍爷来赴席。大开筵席,直欢饮了一日,到晚方散。
又住了一天,芝哥儿要瞻仰泰山,端木楷预备了车,便陪着一游。不一日,到了泰安,礼了岳庙,便至泰山脚下。从盘道坐着软兜,到了山顶,过万仙楼,礼玉皇庙,访五松树,玩朝阳洞,验试心石,考无字碑,临舍身崖,寻八仙洞,经石屋,历日观,登小蓬莱,问竹林寺,瞻礼岱庙,辨证梁父,瞰黑龙潭,对金牛山。到宫山想汉武之遗踪,憩云亭读宋真宗之御制。所谓灵应宫,阴字碑,无不一一游览到。游了三四日,方下山。从齐河柱德州来。在山时,又值海市。芝哥儿有诗《咏岱云》,道:青宫推长子,方镇重三公。天地披襟外,鲁齐一望中。归云无定岫,绝顶近罡风。又《赋海市》道:
雾开蓦建塔由旬,更倚楼台境未真。
变幻千端缘顷刻,迷离五采倏秋春。
山中甲子终仍始,海上沧桑旧忽新。
云净风移还本色,碧天万里泻涛银。
端木楷看了,连声赞道:“好佳作!吾兄诗才,可谓一日千里。”芝哥儿说:“小弟献丑,尚求吾兄椽教。如此过赞,转非小弟求教的意思了。”端木楷道:“世兄之才,真由天授。岂弟辈所及万一。”两下依依不舍,直送到德州船上。
原来薛蝌同虎哥儿已早到了,端木楷又住了一日,方才别了回去。约定今冬来京肄业,以便应试春闱。芝哥儿上了船,问:“师傅怎么不见?”虎哥儿说:“回家省墓去了。说是明春才来会试。”芝哥儿就没言语。开了船,顺风下水,甚是得意。
在船无事,芝哥儿指着苏又卿向虎哥儿道:“这位先生,极好的故事。你何不求说一个,以广我们闻见。”虎哥儿是个孩子,最爱听故事的。因缠住又卿,必叫他说。苏又卿说了一个燃海故事,嫌不好。又说了一个苏东坡渔樵问答内的“伥鬼故事”,又嫌不好。因说道:
唐时咸通九年。同昌公主下嫁于广化里韦宅,赐予珍异难以胜纪。水晶,火齐,琉璃,玳瑁等,床藉以金龟、银螯,又赐金麦、银米各数斛。此太宗时,条支国所贡也。又有鹧鸪枕,翡翠匣,神丝绣被,未知出于何国,其奇巧真不可思议。赐馔有灵消炙、红虬脯。灵消炙:一羊之内,取之四两,经暑不败。红虬脯非虬也,伫盘中则健如虬,红丝约高一尺,以箸抑之无数分,撤则复其故。如此品味,人莫能识。酒有凝露浆、桂花醑,茶则绿花、紫英之号,不暇枚举。一日大会,玉馔供列,暑气将盛,公主命取澄水帛,以水蘸之,挂于南轩。不多时,满座皆思挟纩。澄水帛长八九尺,,似布而细,明薄可鉴,云其中有龙涎,故能消毒热。有得九玉钗者,以献上,刻九鸾其钗上,有字曰:“玉儿”,工巧非人工所制。公主宝之。一日昼寝,梦绛衣奴致语云:“南齐潘淑妃取九鸾钗。”既觉,以梦中之言,言于左右。及公主薨,其钗亦失所在。韦氏异其事,尝以语人,人故知之。韦氏诸家,好叶子戏,夜则公主以红琉璃盘盛夜光珠,命人捧立堂中,则光明如昼,不事点烛。公主乘七宝步辇,四面杂悬五色香囊,内贮辟邪、祛寒、瑞麟、金风各香,此皆异国所献,仍以龙脑金屑;镂水晶玛瑙,辟尘犀为龙风尾,其上络以珍珠、玳瑁,又金丝为流苏。每一出游,则香尘四溢,晶莹照耀,观者感焉。自两汉六朝,公主之盛未之有也。
虎哥儿听了,鼓掌称美,再三细问,以记其名目。芝哥儿亦大喜,便向又卿说道:“先生到都,可有东道主?倘无其人,何不下榻弟处,得以朝夕领教,何如?”苏又卿便打“躬道:“承少爷如此厚爱,我学生求之不得,何以敢辞。”芝哥儿到了家,禀明贾政,就留下他为门客。后来芝哥儿发了,替他在三通馆办个誉录,议叙了巡检行头,做够十数年,积个小小家业,后半世倒也得其所了。这是他时运将至,才遇此搭船机会,亦亏他口舌利便,有此记性,方得这番遭际。
再说梅御史,从金陵起旱,先进京来。又差人至仁和本籍去瞧调鼎。候着差人回来,方才同家眷由水路起身。四月底,梅御史到了京。面过圣,谢恩请罪,又奏明了沙滩情事。圣恩宽大,着他到御史任录瑕再用。梅御史又磕了头,方才出宫门。回到家居私第。贾政已拜过了,遂即到荣府来拜谢贾政、当下二人相见,握手谈心,甚是藉慰。就留梅御史吃了便饭,方才回去。,次日梅御史到各相好皆拜过了,贾政又备酒掸尘,倒大家欢饮了数日。
直至秋半,邹夫人才到。薛姨妈接了宝琴同月娥到家来住几日。王夫人、宝钗皆过来相候,见月娥身量长成,温雅出众,着实欢喜。说了会别后话,宝琴又把洞庭被风的事说了,大家皆诧异不止。邹夫人先已拜过,王夫人备酒,替邹夫人接风,并宝琴、月娥皆请了。月娥不肯过来,宝琴见王夫人,委婉说了,方不再请。邹夫人送了人事,又另外给芝哥儿文房四宝四件,曹扇四匣,香串九件头一事,安化茶叶四篓,辰砂二匣。王夫人皆谢了,即叫玉钏收去。一席酒吃到掌灯方散。
王夫人也给了月娥许多物事,留宝琴住几日。探春原在家里,便将喜鸾、喜风、李纹、李绮皆接回了,叫他姊妹乐一乐。李绮生了女儿,已十二岁;喜鸾、喜风各生儿子,连奶妈同带来。姊妹们离多会少,相见时十分亲热,说起在大观园结诗社时,大家叹惜了一会。又提及宝琴抱着梅花瓶,站在雪中山坡子上,老太太叫惜春写入图中的事,想起老太太在时的疼爱来,添了许多伤感。大伙同住了四五日,方才各自回去。
寇侍郎与梅御史先后到京,接了刑部侍郎任,贾政拜会了,请过两次酒,与梅御史终有芥蒂,亏了贾政再三剖说,彼此方才释然。贾政又备一席齐整酒,替他二人共了面,也就无甚嫌憾。
不言梅御史在京供职,却说芝哥儿从德州开船,顺风下水,不数日,到了沧州。题了首《沧郡铁狮》的诗道
见说柴周威镇蓟,谁怜荆棘走铜驼。
晨霜夜月光生铁,暑雨春风碧长萝。
空迹孤眠宁骇兽,荒城独吼亦鸣锣。
豪华流水英雄在,牧笛樵歌百战多。
过了天津,在张家湾换了车,就进京来。前—日,差包勇到家送信。王夫人便差了管家林之孝,备了自家的后耥大鞍车子来接芝哥儿.林之孝见了,请过安,道了喜。一切行李皆交薛蝌同李贵照应,芝哥儿就同虎哥儿坐上车。林之孝同焙茗也坐了车,跟虎哥儿书童骑了马,遂进城来。芝哥儿在车中又做了一首《金台》的诗道:
巍台鬻骏千金骨,赢得燕昭一日心。
远近寒烟横落日,高低丰草倚寒林。
果储善价悬青眼,不乏奇勋报赏音。
为问望诸书在否,悠悠终古碧云深。
吟完,自家沉味了一番,不觉已到府门。众家人皆垂手侍立,芝哥儿下了车,遂一齐打千儿请了安。贾兰遂迎出门来,芝哥儿、虎哥儿同上前请安。虎哥儿辞了,先回家去。贾兰连忙拉住就说:“该这么的。”遂同芝哥儿走进府来。见了贾珍、贾琏,芝哥儿便打千儿。贾琏等连声问好,拉起来。又与贾环请了安。贾政、王夫人同宝钗、李纹皆在院门外候着,探春听说芝哥儿回来,昨日特地来家,同史湘云、惜春皆在门口。平儿二月初二日添了个儿子,叫长龄儿,学名贾藻。因未满月,不曾接出。
芝哥儿见了贾政、王夫人,跑一步请安,就磕了三个头。又替探春、李纨等请安。才向宝”钗磕头,眼圈就红了,淌下泪来。王夫人连忙搂在怀里,拉进院去。到了屋里,芝哥儿又替贾政、王夫人磕进学的头。贾政心中甚喜,说道:“罢了!你自家得的功名,难为小小年纪,就中个案首。李学院可说什么?”芝哥儿便将李学台教训的话,及出诗题的事说了。贾政又问了些别后事情,就往书房去了。王夫人拉着芝哥儿,疼了一会,就叫:“取点心来给我儿吃。”玉钏儿、珍珠就端过两捧盒来,皆是芝哥儿素日最喜吃的。
虎哥儿下了车,回去替他家的尊辈磕头。这会薛姨妈要瞧外孙芝哥儿,就带了虎哥儿过来,给贾政、王夫人磕头请安。王夫人见了甚喜,先叫他同芝哥儿吃个点心再说。芝哥儿放下饽饽,来替薛姨太太请安,就磕下头去。薛姨妈说:“外孙大喜!”连忙拉住。秋纹就端上茶来,宝钗便送上去。。薛姨妈说:“姑娘请坐罢,我自喝就是了。”芝哥儿正让虎哥儿吃点心,玉钏儿传话:“外边焙茗说,老爷请二少爷哩。”王夫人就叫芝哥儿仍是行装出去。到门外问焙茗,才知是梅御史来拜,找芝哥儿一会。
芝哥儿到了书房,就作揖,要朝上行礼。梅御史忙离座来拉住,说是“身上可好?多咱到家的?”芝哥儿说:“今日才到。再去磕头请安。”梅御史问了会考的事,向贾政道:“这李学台名来仪,是个浙右名士,眼中从不轻易下人。若非令孙才晶,何能动其青目。知遇之雅,这是不可轻的。”贾政道:“亲家大人说得是。但小孩子何能当碧眼之一顾!”芝哥儿坐了会,就辞了进去。梅御史也就别了,他处拜客。
次日,芝哥儿先到东府祠堂磕头。见了邢太太及贾珍、尤氏奶奶,又瞧瞧蓉哥儿夫妇。出来就到薛姨太太处,各位长辈行礼。又谢薛蝌照管。原来薛蝌同李贵傍晚方到,此时尚未起来。芝哥儿遂到探姑娘的周府,又到了喜鸾、喜凤及李纹、李绮等处,王仁处也拜了。到闻翰林家,又到冯将军家——世职冯紫英处。才替梅御史请安磕头,梅御史上衙门去了。见邹夫人、宝琴,都要磕头,—皆拉住了。梅调鼐姨爹也行过礼。邹夫人留吃了饭,才叫他出去拜客。就到了蔡念典处,又拜李云龙,皆未遇着。就把族中应到的长辈皆到了。回家已酉牌时候了。仍到李纨、贾琏、平儿及史湘云、惜春一一让过,才回王夫人房里吃晚饭,就歇了。
次日,闵师爷一早要会,与芝哥儿说了半晌话。王夫人就摆早饭,同众门客吃。苏又卿到京,就把行李拿在府中,今日也一同坐了。天交巳正,芝哥儿要出城去拜周巧姑爷,就回后边换了衣服,坐车带了林天锡,并送巧姑娘的人事,就出城去。谁知周巧姑爷起早进城有事,就便来瞧芝哥儿。偏不在家,与巧姑娘说会话,留吃了饭,方回家去。送的人事,巧姑娘皆收了。芝哥儿到府,周巧姑爷惦记着无人照应芝哥儿,急赶回去,偏不遇着。
过了数日,宝钗把芝哥儿带来的人事,同王夫人商量,把家中的又添了几样,配着送与各亲友处。有全受的,也有受两三件的,大家道喜接风。忙了有个数月,方才稍闲。
一日傍晚,闵师爷备了个果盒,带着龙井、雨前茶叶,独自到潇湘馆来,与芝哥儿闲话。焙茗便将现成炉火,另烹好水,将茶沏上。闵师爷同芝哥儿喝着茶、吃果子说话。闵师爷说:“现今差已考了,不知那位有福的,今秋做世兄先生的房师。”芝哥儿说:“只怕未必。”闵师爷说:“这又奇了。世兄具拾芥之才,相与不拘形迹,何出套言?”芝哥儿说:“我从不会套言。临期先生自然知道。”闵师爷说:”我意春闱想与世兄做同年,才如我意哩。”芝哥儿说:“同年这倒不可定,但先生是要受特恩的。我已说过,并非过誉。”闵师爷听了,大费踌躇,又不便再问?因说:“令老师张越存先生,何不同来?”芝哥儿道:“回去省墓,说是冬底就到。但人事何常?也不知来与不来。倒是端木兄是一定来的。或者与先生又是同年,稍缓再吃诸位喜酒罢。”二位又说了回话,天交二鼓。王夫人着人来请,芝哥儿方才进去,”闵师爷也各回房。
未知王夫人请芝哥儿有何话讲,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