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角遗编》  [清]不题撰人 著

  第一回

吴总兵泛舟巡海谭粮道设鼓防江

清国兴师伐大明,封疆职守任非轻。将军尽瘁巡江海,一木难支厦屋倾。

北朝牧马下江东,白面书生耀武功。擂鼓扬旗动地震,悬灯植木彻天红。岂无壮士思擒敌,亦有奇材想效忠。何事朝廷行贿赂,仁贤不信国先空。

岁次乙酉春间,明朝江南,年号还是弘光元年。至夏四月廿一日,有吴淞总兵吴升嘉讳之葵者,率舟师巡海,驻营福山大慈寺。是时传闻,湖广反了总兵左良玉,已过九江、安庆;北朝又遣兵南下,山东、淮上皆已破裂,总兵吴之葵统领战船,沿江巡视后,之葵与黄蜚同入太湖,兵败被执,不屈死节。

廿三日,有粮储道谭兼理苏松兵备事,亦出巡到福山,驻大慈寺。时军情孔亟塘报言清兵直捣扬州,沿江一带万分紧急,粮道与总兵商议,下令沿江十里一屯,一里一队,半里设鼓一面,百步植1木一根,昼则扬旗,夜则张灯,江南岸上势若长蛇,金鼓相望。一时鼓无措置,俱着僧道备办,由是庵堂寺院为之一空,竟何益哉。后闻粮道驻江阴,闻清兵渡江遁去。

第二回

镇江闸胡马云屯板子畿水师瓦解

铁瓮城高,金山渡阔,长江天堑悠悠。高侯遇害,史老尽忠,清人已入扬州,地惨天愁。见人披甲胄,马骤骅骝,投鞭欲断流,又咆哮进据瓜州。赖郑帅威灵,闽中精锐,巍然南岸停舟。宁知敌计狡,趁火光暗渡貔貅。郑师不战自乱,崩溃势难留。叹南国中兴从此全休。

《长相思》

左帅西来,清兵南下,金陵半壁如丝。奸臣误国,藩镇反分移。可惜靖南殒首,一霎时,散尽熊罴。想今朝,风流江左,新亭泪有谁。后庭玉树,惟日事花酒,如醉如痴。待长戈指阙,放马奔驰。

空说中兴大业,千载后,犹被人嗤。金山上,如麻铳炮,到处悉平夷。

《满庭芳》

高侯遇害二刘降,义勇孤军独激昂。铁马飞腾真铁汉,金丸服蟒备金汤。丹心映日忠臣史,侠节凌霜虎将黄。箕尾高骑归碧落,大明末造植纲常。

《吊黄靖南》

五月初,旬塘报言扬州已破,史阁部阵殁⑧,清兵临瓜埠,镇江只有客将郑采守御。郑曰:“陆地冲杀非我所长,截之江中此我事也。”清兵列阵于半江,发大炮直打到北岸,于是百姓家家户户拈香顶祝,望其死守。至初八夜月黑,忽然北岸火光无数,只道敌人出军严兵对垒,孰知却从上流乘黑而渡,反从背后陆地上发喊杀起,郑采即开船遁走,军资器械丧失殆尽。次日,清师据镇江城,而长江之险无可控遏矣。

板子畿在太平府时,左兵东向,阁臣马士英檄六镇以拒之。六镇者黄得功、刘良佐、水师刘孔照、黄蜚、王炳卿、郑鸿逵也。故淮扬一带空虚,清师得以直入。既而清兵初九日渡镇江,十一日进逼南京,弘光皇帝潜奔靖南侯黄得功营,刘良佐降于清朝,骗得功伏毒箭射伤之。刘孔照、黄蜚、王炳卿、郑鸿逵之师,星散瓦解。得功见势孤,对部下大喊一声,众将官方畏其虎威,伏倒在地,得功忽已抽刀自刎,因此部曲各散,弘光随被掳去矣。其水师四大营,总之不敢登陆,顺流至镇江,被清兵设铳金山,打得七零八落,蔽江而下。

第三回

贤太史见危改节劣知县闻变挂冠

科目探花及第,才名江左人龙。诗书万卷贯心胸,表表东林推重。南北两朝元老,清明二代词宗,贪图富贵兴偏浓,遗臭万年何用。

《西江月》

胡骑乘虚破竹下,弘光郡县如崩瓦。守城殉难并无人,义士忠臣皆是假。

贤太史,翰林钱谦益也,少掇巍科,东林人望,弘光朝官礼部侍郎。清兵至,不听夫人柳氏言,希冀作清朝宰相,翻然改节,投降豫王军前。里人改其门联曰:“南北两朝元老,清明二代词臣。”

本县知县曹元芳,嘉兴人,五月中旬闻南京失守,皇帝出狩,乘夜令妻子先出城,次早托言谒上司到府,飘然而去。郡中知府各厅一夜逃空。闻南京百川桥下一乞儿吟诗曰:“三百年来养士朝,如何文武尽皆逃。纲常留在卑田院,乞丐羞存命一条。”竟赴水而死。呜呼,食其禄者不避其难。生平所读何书,所讲何事,身作缙绅先生大人,何面目对此乞儿哉。

第四回

郑总镇兵溃逃闽海刘操台师归收福山

清师破竹压江头,南国中兴事可羞。无数舟樯浮海遁,土崩瓦解万民愁。

诚意元勋启后昆,中兴敕镇太平营。楚师东下军威挫,胡马南驰国势倾。舟发近依江浒岸,帆飞遥指福山城。黎元久未知金革,从此三吴悉受兵。

自五月十七日起,江中炮声不绝。舟师蔽江而下,亦有收港登陆者,云:系板子畿打仗。水师王炳卿部下多浙江人,郑总兵部下多福建人,悉以红布裹头,望之如火。而郑兵尤多,其惯战水兵,号曰“黑鬼”,深识水性,能出没波涛者,然皆被清朝列铳金山两岸打伤,茫茫思逃性命,而郑帅素无守江南之志,径由大江入海归福建矣。

文武操江刘孔照,诚意伯苗裔也。五月廿三日奉太夫人并家眷,总兵一十三员,及太平营、伏波营、火攻营、后劲营残兵三千,由福山塘取道,思进据苏州。此塘长亘三十六里,正值小汛,舟至谢家桥,搁浅不行。自上墅桥至陈家桥,首尾相衔,虽是正兵三千,那各船俱有老小及趁船亲识,通共何止数千人。地方从来未见如此兵众,莫不骇然。

第五回

正军法高复振得志打兵丁顾二蛮丧身

从来骚扰是兵丁,鸡犬何由得不惊。复振偶然小得意,误教蠢子丧残生。

鼎沸中原起战攻,兵丁骚扰四方同。边疆遇敌神魂丧,内地欺民气概雄。马过村坊人竞窜,舟经驿路室俱空。可怜老幼填沟壑,安得王师救困穷。

操江座船二十四日搁在谢家桥下,有火攻营兵数人,走到朱泾内高复振家捉鸡鸭,被地方喊起,连鸡鸭并兵解来。操江亲审,掠民鸡犬捆打四十棍,穿箭游营,即出示禁缉,一军肃然。复振即高二面禀操江,他赢了官师岂不得意。到第二日,便是百姓欺兵丁了。

有孟河镇总兵胡来贡标下耆民王姓者,原系福山人。他有田土,与附居沙民顾姓者交关,跟随两人到门拜望索帖。那顾二原是极健讼的,见他仗兵势贴价,便发声喊,村中赶出十来个后生,把三个兵丁打得稀烂,也捉些鸡鸭绑来,上墅桥下禀操江。操江审出田土交关,已非抢掠之比,且又是心腹将的兵丁,竟发到胡总兵营来。此时胡总兵坐在双忠庙,标下官员俱弓上弦、刀出鞘,张起威来。先把王耆民责以擅离队伍,打了二十棍,随将顾二蛮一捆,两腿各打七十棍,死于杖下。此虽顾二自取,然罪不至死,而竟置之死地也。是故纵兵丁之渐,后在本县做出许多蹊跷的事,即此就见其一斑矣。

第六回

耀乡邦胡龙光做官速军行徐观海献策

当年卫霍起人奴,此是人间大丈夫。来贡但知夸昼锦,安能投袂奋雄图。

统领三军仗舳舻,河游水浅莫前趋。若非询及刍荛计,指日何由达具区。

胡龙光讳来贡,本县五渠村人。父为泥水匠,妻系瞿仲湖家婢。幼时也习泥水,因识几个字,遂弃本业,到县中署印丁同知案前作一粮书。生得身长六尺五寸,膂力雄健,状貌魁梧。后因辽东大乱招兵,来贡家中一贫如洗,竟弃妻子与丈母,飘然到广宁应募,亲邻并无人晓得。至崇祯十六年冬,忽带轿马仆从归,寻亲戚故人,此时丈母已终于丁景素家。来贡领妻子典屋,在小东门外教场后居住。据云初到关外,在某营做书手,今已积功升授钦依都司,近因闯贼大乱,家中久无音信,特讨一南差来此。捻指十八年三月,北京沦陷,弘光五月登极,召募精勇,来贡又想出门,遂捐资揭债,招聚素熟海道亡命百余人,战船器械,投刘操江标下。操江见他人材出众,抑且久在边方,谙练军情,渐任作心腹。不满一年,提拔做孟河镇总兵官。

徐观海,江阴人,太平营总兵。南京既破,观海劝操台死守太平府,操江不从,遂随军顺流而下,议守苏州。观海要收黄连港,胡龙光劝收福山港,操江以常熟地近苏州,听了来贡之言。谁知正值久旱,潮又小,泛不通;又闻大清已破常州府,操江要往苏州,急如星火,耐舟胶莫可如何。此时兵临入境,凡经过桥梁,俱已拆断,两塘往来居民都是涉水。有坊浜曹氏号振源者,乡里人不晓军中法度,廿五日早起,天未明,竟去涉水,被船上巡兵大喝一声,一箭正中小腹,抬回身死。地方见一日连丧二人,甚是惊惶,巴不得这些兵船一时飞去,方得宁静。里中褚德卿是龙江关水师总兵,褚玉林同族,陈振之、何羽君俱是交契,因与徐观海相识,德卿先与亲戚某定计,廿六日约徐观海步行到北水门相度水路,进说道:“若待初三潮汛,断误大事,宜唤地方小船先驳船上什物家小,则大船空,人力易挽,不过数里,前至城濠水深,郡中连夜可达。”观海大喜,是晚密禀操江,依计而行矣。

第七回

三千兵驳浅过常熟十八骑天助取姑苏

搁浅逢人指示明,艨艟巨舰一时轻。向来枉费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

操江急欲据姑苏,无奈清兵倍道趋。十八骁骑蜂拥至,三千甲士空踟蹰。舟行恰逢风不利,炮发又遇雨沾濡。天教明室不再复,土崩瓦解在须臾。

廿七日,操江特差四川人上官总兵及徐观海,拉里中同往唤船,先商议方略,着兵丁暗暗把截各站水口,然后到埠头家,并不扰民,照价给发现银,立刻雇得小船二百余只,一日一夜,把大船上什物家小搬完。廿九日早晨,泊舟南门外取齐,连夜进发,次日是六月初一,午牌方到苏州。

闻清兵已屯浒墅关,即刻将到,料势不可为,急催船由阊门望胥门而行。

恰好一队清兵,为头只有十八骑,如风似火,从枫桥横截追来。船上所恃惟铳,较其来近,正要发时,也是天数,风色又不顺,正下着一阵大雨,药线俱湿,炮不得发,岸上箭似飞蝗,船上虽有弓箭,已着了忙,就有好汉,不比平地可以立住脚头,须臾,旗鼓中军顾三爷、伏波营总兵沈俱用铁鞭四十余斤者,几筹好汉,俱中箭而死矣。

第八回

刘诚意丧师走太湖胡来贡收粮避常熟

胡骑南征岂易当,操江猝遇众仓忙。姑苏沦敌千秋恨,猛将冲锋一瞬亡。昔日张王争国地,今朝朱氏败军场。溃围急急扬帆遁,万顷澄湖带惨伤。

闻说军亡心胆寒,龙光忠义总无干。白粮尽数归囊橐,敛迹舟中饱且安。

操江此时见势不好,急领本部精兵拚命夺路而走,兵众水淹、箭下死者何止三四百人。其余将士赶不上者,随即星散,赶得上者不满千人,下太湖而去。后五六年间,闻其只穿布褶毡帽,步行经常熟、福山,里人犹有识之者。

胡来贡部下独不损一人。先是廿八日操江因他是本县人,命统本部兵三百,催取县中未解白粮军前听用。故来贡初一日,还在南门外链墩浜口泊船,初二至初三日,闻兵败消息,也不等白粮足数,领兵退屯徐六泾,又退屯崇明县,而苏州已为清朝有矣。

第九回

纳土地县丞谒安抚封港门参将聚乡兵

纳土归清马县丞,郊迎安抚望高升。草间泣拜虚含泪,空负严疆作股肱。

国变人离势已孤,世忠乘乱奋雄图。保民靖难谋猷壮,未必真将社稷扶。

安抚姓周,浒墅关布衣,南京投降有功,署为安抚。时常熟曹知县既去,留马县丞、杜典史二人在衙,也不理事。马县丞潜遣人到郡,抚台竟差周安抚来受降。马县丞出郭迎接,拜谒流涕,因缴通县册籍,杜典史不从,自领妻小投城外乡村潜躲。安抚出示安民,口许回郡荐马县丞实授本县正堂,县中人情汹汹,安抚亦不敢留停,随带马县丞回郡去讫。

萧世忠号振寰,福山营参将也。当下见安抚不去招他,心中疑惑,欲挺身往郡投降,又恐中军芮观及水陆两营不服,适百姓连名具禀,大约求他保护地方,禁缉海船收港登岸,恐变生不测。若官兵寡少,愿各团练乡兵助威。

世忠大喜,即挨门造册,整顿枪刀,五日之间,计得乡兵五千余人。官兵大约千人,共六千余人,虚号一万,军声大震,港门把住不通矣。

第十回

萧参将贪利杀差官荆监军报仇连剧盗

海上差官奉命来,振寰贪利重疑猜。一朝恃众杀无罪,从此江城酿祸胎。

剧盗威名教顾容,监军特用作前锋。慢思内地图恢复,且向江中去合从。帆影横空遮日月,鼓声逐浪撼蛟龙。福山久未经兵革,耀武扬威杀气冲。

差官荆监军部下唐都司,也有商船四只收港。世忠以违封港之禁为名,利其货而夺之。商人投了荆家营,荆监军差唐都司以令箭来提船与货,那货物世忠已入囊橐,船亦编入队伍字号,岂肯吐出还他。且因春间监军出巡到福山,曾与世忠有隙,遂斩唐都司于港上关帝庙前,而干戈之难作矣。

荆监军,金坛县进士,荆本澈也。恨世忠杀其差官,因结连顾三麻子,率军誓破福山。顾三麻子即顾容,崇祯末年海上大盗,自号忠义王者,至是与本澈合兵攻福山营,为其军先锋焉。

第十一回

奋冲锋方百长剖腹误放炮萧振寰失机

御敌冲锋方战争,伏兵忽起一军惊。江家桥下干戈接,血刃屠肠气若生。

战败归来师失群,眼花不料自家军。阵前火炮如雷发,可惜英雄身首分。

前六月,监军先打战书,约廿一日交战。是日五更时,监军密拨一军,从涛山嘴登岸,伏于演武场草中。平明,世忠率官兵及家丁精锐至港口,顾容亦领兵登陆交锋。冲杀良久,胜负未分。俄而伏兵从江家桥出,横截世忠之后,乡兵长方爱溪,少年曾充百长,见世忠危急,领兵奋勇格斗,被海上兵杀于褚家巷,剖腹露肠而怒气犹勃勃如生,真壮士也。因此世忠得以走脱,退至老营前。

老营之北陈祥甫家门首,向设大炮一座,此时海上兵乘势冲来。未过湾上,世忠手下尚有劲兵一支扎住炮前,欲待交锋。世忠昏了,但见荆家兵合了顾容之众,势如潮涌,急传令放炮,却忘了炮前还是自家军马,俄而炮发,反从自家军马后打去,勇敢精兵无一人免者。世忠遂大败,急退入城,坚闭不出。海上兵大肆烧掠,竟日方退。

第十二回

毛景龙因船空丧命曹虞峰为戚几伤生

海寇填街塞巷来,景龙危急又思财。舟行陆地为出路,祸及旁人惨矣哉。勇士从来思丧元,虞峰拚命护乡村。乱枪攒刺难回避,遍体遭伤带血痕。

此时萧参将虽退,乡兵后先到者,犹乱纷纷厮杀,逼到关帝庙前。有乡兵毛景龙者,新造沙船已完,在庙前戏楼下。景龙恐被海兵抢去,央众人动手一齐拖下水去,就把船作渡脚。众人一时听信,担搁片刻,船又不及下水,却被海上人两头截住,合围拢来,短兵相接,惟闻喊杀之声。须臾,把庙前一群乡兵杀得罄尽。毛景龙只为一只船,不惟自己反连累害了众人。是日,自港口至老营前,民房大半烧坏,死者枕席,而关帝庙前尤多,盖毛景龙扛船之故也。其海上兵死者,顾容随差人抬上船去。次日,众人收尸在陆地者、在水中者,但闻哭声震天地,惟港口十三个尸首没人收拾,却是萧参将随任跟来的家兵。古诗所云,无定河边骨也。伤心惨目,奚待读吊古战场文哉。

曹虞峰,福山人,平日以武勇闻者。殿山后王氏,家道殷实,与虞峰为至亲。荆家营既得大胜,放兵四散抄掠,虞峰恐王家被抢,领十余人到彼守护,正遇海上兵,就在山脚下大坝上交锋。乡兵见众寡不敌,各自逃生,惟虞峰一人身被四十余创,额中一斧,赖布与纸甲要紧处裹得厚,不至伤生,然犹死而复苏者再。究竟王家依旧抢完,无益于事,真是从井救人也。福山民兵咸怨萧世忠贪利启祸,竟挈老小望内地躲避,无一人助他守城。世忠没趣,是晚领妻子家丁,只说安顿家眷在瞿园,连夜投清朝去了。两三日后,居民及营兵咸推芮守备为主。芮守备讳观,他是忠厚人,地方得以稍安。

第十三回

愿留发宋孝廉倡义不拜牌陈主簿遭殃

一点忠君报国心,酿成杀戮祸弥深。到头怕死难留发,输与苏州徐翰林。

里排强勒出文书,邀拜龙牌见亦愚。主簿一时为计拙,无端激变祸捐躯。

时土都堂兵驻苏州,见马县丞、萧参将陆续投降,即差陈主簿先来赴任。

此时乱世,官府似不承平气象,到任几日并不理事,悄然坐在衙里。又过三五天,已是闰六月初七八,苏州发下告示道:不论军民人等,俱要剃发留金钱顶,穿满洲衣帽,才准归降,限三日内都要改装。常熟县自元朝到此三百年来,俱是青丝髻包网巾,长巾大袖。一见如此服式,俱道是陋品,是怪状,不肯起来。有一种少不更事的便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难道剃了光头在家做和尚不成!我们如今偏一个也不剃,待他来时,关了城门,与他明白说知,待收了告示才罢。”有一种老成的道:“使不得。这是一朝新令,若拗别他,定然惹出祸来。”有一种诈晓世事,自道见得透的道:“如今清兵到郡已四十余日,并没一人一骑至此,料他没有千军万马,不过是虚张声势,哄人降附的意思,那见就惹出祸来。”就有一种雄心猛气的便道:“我们常熟县城内城外九乡四镇的人,何止百万,那个是肯剃头的。就算真个反将起来,实实里不怕甚么大兵。”这里街谈巷议,户说人传,到初十日,缠出一个老乡绅来。那乡绅姓宋,名奎光,字培岩,万历壬子科孝廉,做过县令的。

他闻得这许多议论,即往各乡绅家走一遍道:“今清朝下剃发新令,吾辈士大夫也俱要裂冠毁冕了。街坊上有许多议论,老朽一死谢先朝也不为过,不知列位高明尊意若何?”乡绅都道:“吾辈效忠固是分内事,然既居乡,又当以安靖乡党为先。吾辈明日可约新任三尹,并耆老士民,同赴城隍庙,酌议此事,即求三尹出文书,备详不便因由,或止令衙门各役,守城兵丁剃发改装,其余各从其便。倘得府上详允,也是相安地方之道。”当下以宋培岩年高,就推他为首,约在次日齐集城隍庙商议。

那城内、城外百姓听说今日为剃发事,诸绅齐集,谁个不来观看。自慧日寺到城隍庙,真是人山人海,上千上万,那里挨挤得尽。将近日中,诸绅齐集,拜过城隍,就对三尹说此事,求他出文书。那陈主簿是北地人,硬头硬脑的,抑且新到,不晓得甚么高低,口里辞道:“这是清朝新令,卑职怎敢擅违?”众人见他不肯,就嚷将起来道:“你若不肯,众乡绅今日一个也不许散,我们请龙牌到察院里罚个大誓,决不剃头,偏要你出文书。”这里一头说,一边就有人请龙牌,众人一齐拥诸绅到察院中,那里还有到诸绅做主。但见龙牌已设,谁敢不拜。众人又喊道:“不愿剃发者,今日在此都要拈香下拜。”下边百姓自堂上至头门外,何止万人,听得传说,如雷一声,都拈香拜下去了。只有陈主簿一人,直挺挺站在一边,不肯下拜。众人嚷道:“你为何不拜?”主簿回言道:“这是明朝皇帝,我是清朝官,怎么拜他?”

众人就嚷骂起来道:“你不拜,怕你不出文书?你若倔强时,先打你一个不亦乐乎。”那主簿不晓得本县土音是在那里骂他,声言要打他,只见这些百姓有轻他的意思,他肚里还道自己是个官长,口里也在那边胡柴。正要发作,只见堂上堂下一齐鼓躁,扯的扯,骂的骂,踢的踢,打的打,拳头脚尖一似骤雨,早把陈主簿打得七窍流血,有气无烟,躺在大槛边外面。众人一齐都要动手,挨挤进来,俱在死尸上踏过,可怜一个陈主簿,初然也是轿伞人役抬来,须臾就做了马嵬坡的杨贵妃。

第十四回

推盟主严子张握兵搜奸细萧世忠脱网

琴川选将诘戎兵,严宦门前万姓迎,允矣壮猷重灵武,果然雄略拟长城。相门旧业图恢复,兵部新衔任请缨。行看直捣黄龙府,迅扫狼烟诵扩清。

昨任明朝参将,今升清代总兵。泰然重赴福山营,不道中途生衅。南望姑苏火焰,北闻常熟军声。疾忙躲避胆魂惊,几蹈义师白刃。

《西江月》

主簿既死,众人犹嚷个不住。宋培岩立在法基上,高声道:“列位请暂禁声,听老朽一言。”众人遂渐渐定了,为头的都立拢来。培岩开言道:“今日之祸,端的起自老朽,然不想众亲友如此按捺不住,打死父母官,依律起来是要屠城的,这事如何是好?”众人都上前道:“此事全凭缙绅诸老爷作主,我们今日怕死走了一个也不算好汉。目今惟有团结乡兵,固守城池,就请宋爷做义兵首帅,我们俱愿听令。”培岩听了,半晌不语,众乡绅也嘿嘿无言。就有一班生员、耆老上前作揖,劝道:“诸老先生还是从下边众邻里的说话才是。当初一成一旅,少康赖以中兴,铜马、赤眉,光武缘之再造。

况此地滨海,尽有退步。义旗一建,大江南北必有应者,若不乘此机会,与众亲邻并力同心,共勷义举,异日玉石俱焚,悔之何及!惟诸老先生裁之。”

诸绅听了这一席话,因点头道:“这事体也大,只今天色已晚,容到明晨商议罢。”由是各散。

是夜,众人恐乡绅有躲出城者,六门谨谨守住。次日就拥许多人到宋宦门上去请,宋孝廉辞道:“老夫年近八旬,筋力已衰,就是壮年也是个白面书生,岂闲军旅之事!老夫昨晚细思,做义兵长就是一城保障,三军司命,非比等闲。县中只有两乡绅堪任此事,一个是兵科时爷,他做固始知县时,曾在督师杨时昌军前听调,后做兵科给事,是一个团练军情的;一个是兵部严爷,他在信阳做知州,也曾与流贼打仗,现今做职方司,兼他父子兄弟通是弓马熟闲的,我想要推盟主,只该在这两个里头拣选,众亲友以为何如?”

众人听了道:“时爷我们不去干涉他,竟决意定了严爷罢,就烦同去相请。”

培岩欣然。那严兵部果是何等样人?他是阁老严文靖公之孙,状元宰相文文起之婿,身中甲戍科进士,讳栻,字子张。平日专好走马击剑,弘光朝除授兵部职方司,尚未出去任事,乡评谣言称他是其严乎翩翩公子的。当下闻宋孝廉在外,慌忙出迎,众人一齐拥住,禀知此事,就抬轿要他到察院里去。

子张欲待推辞,众人不容他做主,恰像陈桥兵变黄袍加身的一般,一径拥出来。子张道:“察院中必不敢去,且到慧日寺里再作商议。”因前到寺中,众乡绅亦陆续都到,严子张再三推让,只见百姓们比昨日更多,大半都是戎装,手执枪刀,欢声雷动,以手加额曰:“严兵部握兵权,吾属今有主矣。”

子张犹谦让不已,众乡绅都劝道:“人心遽属亲翁,岂宜苦苦推辞。”于是 琴川——江苏常熟的别称。

众人遂拥严爷面南正座,乡兵头目俱以军礼见。子张出示,大约道:“仓卒任此,实非得已,天气炎热,众人暂且归营,各守洵地,候本部逐一调度。”

子张又与众乡绅商议道:“我们今日举事,这些乡兵的盔甲、兵器尚未周备,坐作击刺金鼓旌旗进退之节,尚未练习,兼之各处敌人来路要津俱要列栅设营,一切攻战应用器具并无半点,俱要截新造起,就使连夜攒造修举,也得十日半月才有些规模,倘或有奸细在此打探虚实,星夜往郡报知,三五日间就有敌人乘虚突至,如何抵敌?”遂下令着各门内外搜捕奸细。

众人得令,真个往饭店、茶坊、酒肆及庵院僻静去处一一搜查,没有两个时辰,早拿到四名奸细,口供系萧参将家丁,因明日到任,先差来的。严爷问:“现今萧世忠在那里?”兵丁又招昨出门时,闻本官说明日发舟,想如今也只在半路。又盘问有许多人跟来,兵丁又招道:“前日本官禀过土都爷,不消一人一骑,只自领本部前来的。”又问实有许多人?又招道:“部下家兵前日在福山实有九十七名,近因打仗伤折及乘乱逃亡,今已不上五六十人。”子张审得确实,分付把四人枭首祭旗,即遣乡兵三百人,快船三十只,前往华荡芦苇深处埋伏,候世忠兵过,鼓噪而出,前后杀获,不许走透一个。

因此时萧参将自十一日拜辞抚台,就差十数个兵丁先到县中探听,及传谕福山营部曲,教他准备迎接。十二日早晨,又拨十数个家丁守护妻小,自领四十余人跟三四只快船,大模大样望常熟来,拟在次日辰牌到县。午时到福山,将近吴塔,尚是申牌时候,打点挽船过夜,等探听人回复。恰遇三四个兵丁,走得气喘吁吁,招道:“快拢船,有话禀。”世忠备问因由,说道:“昨日领差,今早赶到常熟南门,只见岸上人说道:“因为昨日殴杀主簿,今日合县要聚乡兵。’许多人已往严乡宦家,请他出来为首。骤然得这消息,还似信不信,商议分几个进城打探,我们在接官亭等候。只见城里又传出来道:“严爷已掌兵权,如今在那里搜捉奸细,先分付河下船只不许望南而行。’收此弃船,逃得性命在此。”世忠大惊,料道定有兵来捉他,拨转船,命也不顾,望南再摇,将近黄昏,左侧才过蠡口。只见苏州城中火起,初时只是一处,续后就有四五处,烧得遍天通红起来。世忠心疑,先差一小快船前去打听,那小船行到陆墓,急急转来回复道:“不好了,城内城外都是穿白的乡兵,清兵已杀得七零八落,今夜都赶进城,在城中巷战,烧的是都堂察院及府堂各衙门,眼见得老爷又回去不得了。”此时萧谎儿(世忠绰号)真是走投无路,慌做一堆,急急摇船向治长泾地方芦苇深处东藏西躲,声气也不敢出。手下兵丁还有四五个是福山人,也逐个捱脱逃回,所以晓得备细。后来直到府中平静,世忠才敢出头耳。

第十五回

为剃发激反姑苏郡诈拈香袭杀八大王

毁裂冠裳举国惊,金钱发式骤颁行。江南半壁皆稽首,吴郡从兹复用兵。

虎将清朝八大王,满洲征战到金阊。难防暗里吴人算,桥下兵交一瞬亡。

原来此时苏州亦为剃发令下,翰林徐九一不肯剃头,投河死节。太湖里明朝将官黄蜚、吴之葵、鲁游击,吴江县乡绅吴日生、好汉周阿添、谭韦等,纠合洞庭两山及城内城外百姓,一时同起乡兵,俱以白布缠腰为号,顷刻间把都堂察院、太守府堂,烧得精光。土都堂其先扎营北寺,自己直登塔顶细看白腰兵阵势,后遂退屯府学。

八大王,清朝第一员骁将也,生得身高八尺,头如斗大,雄勇异常。他不知苏州民变,竟打从枫桥大路传驿,坐船而来。因天气炎热,身上只穿单纱,满洲衣一无准备。白腰兵暗算他,预用百余人在前,青衣拈香跪接,令他不疑;引入下新桥人家瓦房,两岸多处一齐动手,火把烧其坐船,枪刀瓦石乱下;又推桥上石栏干,压破其船,遂战死于下新桥水中,所部真满洲兵俱死焉。后闻其在此地为神,凡阊门一带烧献者,用八大王神马,盖其精魂为厉云。

第十六回

屯府学土抚台固守撞齐门鲁游击阵亡

本贯开州土国宝,身经百战知兵老。白腰骤起破城池,放火攻围声闹噪。敛虎威,拥旗纛,先据府学作营堡。出奇制胜算如神,乌合披靡似电扫。

《鹧鸪天》

单鞭匹马撞齐门,猛敌披靡悉反奔。饮马桥头伤暗箭,至今吴士为称冤。

土都堂,开州人氏,虽身为里役,其实熟闲弓马,深晓兵机。明朝时招降土寇有功,升授武职,后与流贼打仗,积功至河南地方总兵官。崇祯末年闲住在家,大清入关以原职投降,因随军南征,豫王除授他江南巡抚,镇压苏州。是时收合部下兵众,屯于府学中,严兵固守。白腰兵围之,一连三日三夜,料其疲倦,忽出奇兵击之,如此相持又三四天。那新起乡兵乌合之众,原无纪律,且身上又无盔甲,手中无非是竹枪木棍铳箭,长兵又少,凡打一仗,毕竟抵敌不住,死者极多,由是渐渐解散,退出城外。

鲁游击,明朝将官,用四十斤铁鞭,骁勇绝伦。单骑恃勇,竟撞进齐门,清朝将官遇者纷纷都打下马,真是锋无前对。乘势从北寺前卧龙街望南,直杀到饮马桥上,手下四百余人,还有他弟统领,只见杀得性起,奋勇冲入清兵阵中。已远正扎在北寺前,半途不敢前进,那知他独自一人,因面中冷箭,堕饮马桥下,被杀死于水中。须臾,清兵悬其头前来招降,其弟与众兵见之,无不恸哭,退出齐门。凡此皆明朝勇将也。惜其无谋而丧命耳。

第十七回

李固山蟠门外大捷刘花马江阴县用兵

吴侠围城辱骂,固山敛爪收牙。忽然两翼众喧哗,冲杀奋戈骤马。流水变为赤血,死尸布地如麻。蟠门剩得暮啼鸦,溃裂势如崩瓦。

《西江月》

江阴士庶义旗扬,典史严公为首倡。小小孤城忠节备,昭昭汗简姓名香。门开边月随弓影,战苦胡尘暗剑光。降虏靦颜来树敌,天教此地挫锋芒。

苏州既乱,豫王檄李固山统军来援。李固山,先朝辽东参将李永芳之子,大将军李成梁之苗裔也。进得城时,扎营在蟠门内空地上,号令严肃,白腰乡兵连日在城外隔水叫骂,扬威耀武,候他出城厮杀,固山令军中偃旗息鼓,寂然不动。到第三日,潜差一支兵出阊门,抄其西,一支兵出葑门,抄其东,觇城外正骂得兴头时,城头上擂鼓放炮,呐喊起来。众乡兵只道是城内有兵冲出,那知后边已围住,反向城濠冲杀拢来,杀得尸横遍地,一似摧枯拉朽,砍瓜截瓠,房子化为白地,因此其党退入太湖,不敢轻意犯城矣。

花马刘,广昌伯刘良佐,也以五月降于清朝,驻扎南京。至是江阴亦以剃发激变,知县走避乡绅曹子玉家,百姓围而杀之。其镇守地方差来兵马,一时纷纷也杀个干净,闻只剩两个将官,近他不得。他据住察院大门,乡兵上前的就被杀了,相持有两三个时辰,直待他手中箭尽,上屋发瓦乱掷,无躲闪处,方弄杀了。豫王晓得,特差刘花马统军征剿,声言十万进围,江阴人拥严典史为主,结连靖江县乡兵,上下协力婴城固守,其后刘军伤折几尽焉。

第十八回

金秀才起义援江阴严兵部定计袭吴郡

锦绣才高七步,虹霓气吐千寻。毅然率众援江阴,西面长城独任。本是百夫防御,空留一片丹心。出门城主忽遭擒,时事变更日甚。

《西江月》

姑苏一战馘名王,常熟闻风胆愈张。匝地干戈图报效,崩山杀气砺锋芒。七门刁斗声悲月,四塞关津令凛霜。虎落有烽传入羽,龙堆无计返归装。三军齐恃元戎壮,万姓争夸汉道昌。得算由来堪制胜,会看指顾复岩疆。

排律

金秀才讳矿,字贡南,学中有胆智书生也。曾拜兵部尚书、明末大有名望的王铎门下做门生。黄蜚驻芜湖时,也曾聘他做参谋,更兼弓马熟闲,是一个文武全才。此时闰六月下旬,闻江阴乡兵每日与清兵打仗,互有胜负,势甚危迫。议者以江阴与本县有辅车之势,正当西来要路,谁敢独当一面,提兵救援,以抒子张西顾之忧?秀才毅然任之,招聚精勇四百余人,先往沙山驻扎,挡住敌人来路,候子张差后军到,一齐进攻。一连住了七八日,不见有后军来,遂挺身杀上前去。方到周庄地方,正遇敌人。原来先有土人报入敌营,言常熟严乡宦领兵三万来援江阴,前军现在住沙山,将到周庄地方。

花马刘恐其与城中势合,差铁骑三千截住,在周庄镇左右见常熟兵少,便来卷杀。这里四百余人原分作前后两队,在前者不过二百步兵,又在平阳地上,岂能当三千铁骑?只见铳烟过处,前军已被铁骑蹂烂,化作灰尘。秀才欲挺身死敌,其叔父原任广东参军,字仲禹,力劝道:“胜败乃兵家常事,暂且退避,再作良图。”乃以旗帜插于地上,曳兵转过村林而退。花马刘军遥见旗号整齐,疑是诱敌之兵,亦不来追赶。后秀才回县,已是七月二十之后,见常熟局面已大变,更知事不可挽回,乃绝口不谈时务,隐身而退,此是后话。

当下邑中方传闻苏州袭杀八大王,围困土都堂于府学,子张于是大修战具,下令各人盔甲、兵器俱要整齐,凡拒马、火炮、火球、火箭、刀斧、甲仗、旗帜之属,日夜分头趱工修造,先于南门外二图地方设一大营,其余戈庄塘、梅李塘、山前塘、福山塘等处,俱设哨船,塞栅把守;又各处遣人合从招聚义勇,每日亲下教场训练士卒,克日并力南征。奈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事未集而挠之者起矣。

第十九回

福山兵奋请从戎义阳师飞檄合势

江上精兵在福山,宝刀磨砺月弓弯。共勷义举扶王室,不斩楼兰誓不还。

玉叶亲王号义阳,举兵协力扫搀抢。羽书飞递传消息,乡勇腾欢胆愈张。

福山地形滨海,民好斗争,尚勇力。兼有浙兵、盐徒杂处,风俗犷悍,民不畏死,自古然也。闻知严子张欲袭苏州,乃推芮观为主,何羽君、陈震之及通州人王梅生等助之。陈震之,福山人,弘光朝积功官至水师参将。何羽君讳凤翔,本贯浙江,今为福山人。弘光朝官至游击将军。王梅生讳英,绰号矮脚虎。有官兵八百,民兵五千,挑选得精勇三千愿为前部,申文约廿八日午时齐赴小东门外演武场,求严爷阅操听点。是日,子张令头目各以军礼相见。子张阅众兵中尚有蓬头赤脚者,分付盔甲、兵器俱要整齐,令暂且归营,各守洵地,候义阳王军到,一同出师。

义阳王,明室藩王也。田军门、荆监军、太监李太傅、总兵胡来贡等,各统军辅之,建义旗于崇明县。闻太仓、昆山、嘉定俱各响应,乃飞檄号有海上雄兵十万,克日将到福山。荆本澈又致书于严子张,教他先往崇明参谒,子张以洵地不得轻离辞之。

第二十回

陷忠良子求构衅听谗口海上发兵

众怒由来难犯,子求为此家捐。不思悔过盖前愆,反去安排暗箭。腹剑贤奸莫辨,口蜜黑白倒颠。直教贻祸满琴川,换尽子张局面。

《西江月》

自古沦亡为听偏,义阳空握大兵权。子求暗里思操刃,来贡无端欲改弦。世事玄黄任征战,人心苍白尤倒颠。纷纷扰乱如狼虎,宁计师和保万全。

欲行千里杀麒麟,同室相残似越秦。公道一毫无用处,空教野老泪沾巾。

时子求讳敏,丁丑科进士也。崇祯朝做兵科给事,居乡纵奴仆行势,百姓怨之。曾毁其居室,延烧及其母棺,故子求与邑人有刻骨之恨。至是见兵权不归己,而独重严宦,口虽不言,内里遂萌妒忌之意。先谒义阳王于崇明,归即自立营头,招聚无赖,有兵千人,号时家营。

这义阳王虽则宗藩,却是个纨绔子弟,并非卧薪尝胆、枕戈待旦之流,不过凭着众人如顾容、胡来贡等语哄骗,在沿江上下仗义兵名色,虚张声势,收些钱粮用度。这样孩子心性,说着鞑子两字,脑子也是疼的,那里敢真个与他打仗?至于袭苏州,救江阴,恢复江南,建中兴事业,都是外面浮词,其实梦也不曾做哩。所以时敏之言一人,就主意提兵到常熟,只要算计拿住严栻,要绑要杀,拷打起来,到底只是拘留不放,做当头的一般,不怕他不把通县钱粮尽数解到船上来。若只要严宦身家性命,又是小事矣。

第二十一回

李家桥严进士受缚慧日寺胡泥水张威

身是堂堂宰相孙,状元爱婿甲科尊。雉离兔网遭奇辱,忍气吞声莫雪冤。

后拥前呼耀故乡,小人得志愈夸张。华居亲手虽能造,古刹权当昼锦堂。

李家桥去北水门外三里,严子张、时子求俱有庄房在马。时七月初二日下午,义阳王一到福山,遂令胡来贡统甲士千人,连夜袭取常熟,首捉严栻。

是时严子张但知义阳王已至港上,茫茫单舸出谒。且来贡发兵军机甚密,只道合兵共图进剿,那晓得其中狡谋。将近黄昏,恰遇来贡军马于桥下,出其不意,顷刻被擒,即绑缚于子张庄上庭前草中,非刑拷打。兼之蚊蚋攒唼,受苦一夜。可怜一个黄甲进士,一腔忠义,倒把来驷马攒蹄捆了。次日直解到福山舟次,义阳王责严子张私征国课,积草屯粮,意欲造反一班鬼话,其实并无一句入得耳的。子张再三分辩,只是几番喝令要砍,李太傅、顾三麻子等一班人在旁,做好做慊,假意禀复讨饶,才说道:“只要把县里钱粮尽数解来,方饶汝性命。软留在广善庵中,待钱粮解到日发落。”

胡来贡既擒严子张,恰像强盗拿住主人翁把来为质一般,火辣辣宽心进城,扎营慧日寺中。县里百姓正是蛇无头而不行,那个敢来惹他?慧日寺在县治之西,地面极其宽敞,来贡扎营于此,尽取子张所造御敌军器及大炮,摆列左右,严设护卫,安排牙爪,耀武扬威,刑人杀人,惟意所欲。以泥水匠出身微贱之辈,玉带乌纱,身乘八轿,前呼后拥,小人荣之,君子鄙之。

第二十二回

犯众怒孟立殒枪尖跳营头陆三死刀下

世乱纷纷民命轻,嗟哉孟立殒刀兵。由来众怒不当犯,言逊宣尼戒甚明。

陆三武艺邑称精,得罪无非是跳营。利刃一朝尸壮士,忌才自昔事难成。

常熟县承平日久,那里见平白地杀人。闻有陈孟立者,原系旧族,乡宦俱是亲戚。也曾以异路前程官做卫经历。平日方巾阔服,家道颇饶,遇事敢言,不怕别人招怪的。他见众人排严乡宦为首,谏劝道:“常熟弹丸之地耳!

清朝势大,只宜着人到彼讲和,观其动静,若遽起兵,是运螳臂挡车也。”

乡兵恶其挠众,指称他是奸细,为敌人作说客的,一声呐喊,枪尖都团团对了他,登时戳死在县场上。

又有陆三者,习拳棒后生也。初与胡龙光往来,后投严宦部下。子张爱其武艺,署为都司。及子张被擒,来贡方坐慧日寺张威,陆三不该乘马导从在大街上经过,被来贡差兵捉住,责其跳营之罪,顷刻斩首于香花桥上。凡此皆杀机方动之兆也。

第二十三回

行赈恤结欢腐儒托助饷搜括富户

巧计横行常熟,先将公道欺瞒。从来措大号穷酸,五斗志得意满。虞邑家家巷哭,黉门个个腾欢。任伊凶恶事千般,吃饱是非不管。

《西江月》

起义先谋黩货财,军前助饷诈端开。乡城但有银钱者,锁缚鞭笞悉受灾。

大约此辈小人得志,岂是做好事的。胡来贡一到县首擒严子张,撤去通邑保障,又略无进守战退实着,尽变易子张所立之法度。窃恐公论出于学校,酸丁措大必有起而议之者,于是出告示开仓赈恤,凡的系寒儒,每名给米五斗,着学中开报花名,按册领支,计通县在庠生员大约五六百名。除有家资存体面者去其一半,大率三百余人,不过费米一百五十石,而通学欢呼,惟知称功诵德,并无出头露面议论其非者,真可笑也。

来贡既箝腐儒之口,遂大肆其恶,括取在城、在乡富户、富商银钱、布帛、米麦、花豆,军前用度,名曰“助饷”。凡来贡名帖到门,识时务者连夜央亲友说合馈送,方保太平;间有悭吝者,登时锁缚,百般吊打,炙诈不婪,其欲不止。又有地方小人乘机投了胡家营,仗势报怨生事,被炙诈者不可胜计。总之来贡住县不上十数日,合县如同鼎沸矣。

第二十四回

救保障万姓号冤行间谍贤绅脱难

公道从来不可移,义阳乳臭被人欺。忠良险作刀头鬼,犹赖乡城口似碑。

为质羁囚广善庵,奸人施计不胜贪。天教侠士机谋遂,罗网须臾脱笑谈。

义阳王既擒严子张,百姓闻之号泣,随至福山,在军前称冤诉枉者,三五日间络绎不绝,每日以千计。且有敢死之辈二十余人,如曹行素、陆四等时刻不离左右,甘心代子张受笞。义阳王喝令要砍时节,齐声叫喊,甘代他斩首。于是李太傅等恐怕激变,惟责以糜费钱粮、略无寸功,姑吊取通县比簿,勘阅私征有无,软监于广善庵中,以子张为质,要常熟县钱粮解到军前而已。

子张卧广善庵中五六日,身上伤痕渐渐平复,监押者看守亦少少疏懈,遂阴谋脱身之计。有荐此地比近瞿舍地方,钱冲宵胆智豪侠,可托此事者。

冲霄讳飞,崇祯朝曾为守备,镇守靖江县,身躯壮伟,胆略过人。子张因遣人暗通之。福山至庄窠钱冲宵家不上十余里,是塘东内地小路。冲霄设计备小竹轿,抬轿人三番共六人,每番相去三四里伺候,先令亲识棋师陈敏卿侄懋功辈往来,阴相通知,初八日巳时,子张出庵闲走,防范者但在东门及南门大路紧紧看守,子张故意步过新桥,探视之人已飞奔南门,把住总路。子张见其已去,急转身仍过新桥,若将原到庵中者,不提防他竟打从庵前经过。

庵东就是曹大人坟旁,小路林木隐处,悄悄乘轿,飞也似瞬息间到窠庄。庄窠之南去瞿舍不远,瞿舍东南即是耿泾塘,汤家桥南通四丫口,水路可达大东门。冲霄预备快船于此,比及看守人知觉,四面追寻,连子张跟随之人皆各东西走散,不见踪影,而子张早已登舟如飞鸟之脱樊笼矣。

第二十五回

受冤归百姓拈香讲和议乡绅设宴

严公遭折辱,常熟重凄凉。品是黄金炼,谗同贝锦张。堕珠嗟按剑,刑璞叹罹殃。幸遘同心彦,引归安乐乡。俄焉捐虎吻,忽已讶云翔。义士伸冤忿,仁人履吉祥。黄童欣爱戴,赤子奉趋跄。公道终难掩,天心亦可量。欢呼声载道,恭敬竞拈香。

为国无端受折磨,军机重务反蹉跎。今朝释憾凭杯酒,终是言和意不和。

子张既达城外,次早百姓知之,一人传十,十人传百,只见人人顶祝,户户拈香,抬轿进城时,都来迎接。自城外至跨塘桥严府门首,百姓们塞巷填街,欢呼动地。早有人将前日来贡原取军器、火炮之类搬运回来,胡来贡闻之,内不自安,急整兵立营,人情汹汹。众乡绅议曰:“师克在和,胡镇与严官势如水火,不祥孰甚。”乃议订于十一日设宴大察院中,讲和欢好,协力同心,邀二人联席礼饮,各无猜忌。于是子张退而仍修战守之具,终已无及矣。

第二十六回

授火器时敏失机烧西庄子张出战

敌人压境反移兵,此是奸臣规避精。火器一时咸藉寇,子求难免失机名。

西庄火起敌云屯,壮士操戈气欲吞。可恨龙光怀异志,反教急急闭城门。

自严子张被擒而后,胡龙光招的兵,自号胡家营。时子求亦招兵,号时家营。将及半月间,子求所部亦不下千人,立营于南门外二图地方,当敌来要冲。然子求心上不论清朝与明朝,惟要乘此机会报昔年之怨,名为拒敌,实欲延敌。

是月十三日早上,他先晓得清朝大兵将至,自己预率麾下八百余人齐上快船,以出巡为名,实则袖手旁观。为规避狡计,本营只留百余人看守。及清兵到,乱箭射来,一哄溃散,凡营中所备大铳、火药、军资、器械,尽为敌有。长驱至南门,城中人方知觉,而城南民死锋镝如乱麻矣,悲哉!

西庄在丰乐桥西堍,清兵首先烧之。严子张率民兵拒住,陈学士桥首打一仗,杀伤相当。既而见敌兵势大,龙光援又不至,欲退入城而南门反为龙光坚闭,因此且战且走,至南社坛得何飞九兵接战,遂巡小东门,至大东门外华圩口庄上屯扎。

第二十七回

何练兵南社坛交锋杜典史通河桥拒敌

举石持刀膂力劲,平生侠烈喜谈兵。南坛血剑横相向,壮士从兹显姓名。

卑卑典史未知名,国乱辞官亦甚轻。桥下奋戈思抗敌,始知忠义本天生。

何练兵讳云鹏,字飞九。本太仓籍,久住常熟,为武生,谙习韬略,力举五百斤石,使八十斤大刀,邑中勇士也。崇祯末与弘光初,现任本县练兵官,极得兵民心者。至是隶子张部下,子张令其率民兵打二阵为策应,正遇敌逼子张父子于南社坛。坛下地方宽广,矢铳交发,既而短兵相接,飞九争先,手刃甲首两颗而返。

杜典史,明朝官也。兵戈阻绝不得还乡,众百姓因推为领兵之首,亦在子张部下。子张令其率民兵守通河桥,为何飞九策应,交锋于桥堍下,斩其冲锋甲首,士气俱奋。俄而铳箭雨集,所部多伤,朱千斤船上开炮,又被敌人躲过,竟打不着。杜典史力不守桥,乃由甘泉衙退过迎春桥。是役也,三人所部皆战,气百倍之,民兵卒不能取胜,何也?良由西庄至社坛通河桥,虽系城外,俱是民居稠密之处,即古城中巷战也。巷战之法,伏兵屋内,惟用火烧屋,斯人不能藏身,又可以助威,火烈之处,人不敢近,则冒烟以精锐突之,矢刃交下,必能取胜,所谓势如烈火也。清帅得之。子张虽晓其故,然既藉民兵之力,自然体恤民情,无烧民房之理;更兼训练日浅,终不比纪律之师,所以不能得志耳。

第二十八回

胡龙光火烧东仓巷大清兵铳打九万圩

常熟黎元当受灾,懦夫胡镇守城来。惟知畏敌如熊虎,岂顾民居化作灰。

火炮西城声震天,邑中男女似熬煎。龙光一技无施处,坐待城垣顷刻穿。

东仓衙小东门外,迎春桥南也。清兵既过通河桥,杀到迎春桥下,见桥上乡兵朱卖面等状貌魁梧,守备甚严,竟收兵仍到西庄。胡来贡遂欲划河为守,桥以南悉差人纵火焚之,民房及竹行皆为煨烬。是夜黄昏风起,惟见火光烛天。哀哉!九万圩城内,西南隅也。

清兵由城外水墩庵西,设立大炮,本皆时子求营中的器械、火药,从五更打起,至辰牌时铅弹直打到城隍庙壁。胡龙光本无守城之志,坐在凌驾山上,并不发一矢、开一炮拒敌,乡兵无主,守御器械又没有,渐渐退散。于是清兵取民间门窗屋木作大筏渡城河,蚁附而登,砍开南门,放大军一拥入城矣。

第二十九回

抢头刀金老姜应数强出头冯长子遭擒

大兵入境岂寻常,巧语花言金老姜。不料身为刀下鬼,临终还认戏文场。

冯长通邑称学霸,眼底人无开口骂。从未谙军情,喧传总不听。门闭怒叱咤,出门栅已下。兵马正临城,遭擒几丧生。

《菩萨蛮》

是时清兵猝至,南门外异事甚多。金老姜,陆宦班唱丑老优也。南塘岸上,老姜头戴长综帽,身穿大袖青衣,首先拈香跪接。前锋到,作胡语问曰:“蛮子,可有孟哥儿?”老姜不解其语,又曰:“是物。”老姜随作戏场谑语曰:“佛在东塔寺。”遂被一刀砍了。老姜至死尚以为做戏也。后边人见不是头,走得快者活了,走不及者俱被杀死。

先是金李庵桥有姓金者,茹斋善士,平日焚修念佛诵经,不轻菩萨者。

夜梦城隍大神示以杀戮簿,花名册第一名即姓金,其人之名亦在数内。善士哀求告免,神曰:“数也。其能免三刀之厄乎!但赐汝正而毙焉,足矣。”

后其人十三日果为清兵杀伤于西庄神庙中,身被砍三刀不死,十六日亲族寻着,抬至家而后殂。所为姓金者开刀,盖有预定之数云。

冯长子,南门冯己苍身长力壮,人目之为冯长子。又曰:“冯大拳头”,盖秀才而任侠,终不脱书生气象也。是时在孙光甫家午饭,光甫闻报,投箸而走,己苍则徐曰:“有时家营在,二图清兵焉能猝至?”饮啖自若。饭毕,踱到南门,门已将闭,反叱咤门者,急急挨出城,为清兵所获,其弟庠士冯三,亦被获,大骂不屈而死。己苍眼见,遂吞声受辱,被擒至军中,背剪绑于船上,因将官俱在岸上打仗,未经发落。时满船皆露架利刃,己苍觇守者稍宽,徐以手就刃断缚,翻身跃入水中,以素识水性投水而遁,得脱虎口。

后五六年以忤贪官瞿知县,打死于狱中,士林冤之。

第三十回

丁景素力救北门民褚德卿义释邹氏仆

城南火发军声乱,城内人民争走窜。怪杀闭城门,如林士女喧。景素出城公干,扬鞭急呼唤。

缓辔待人跟,千人得出奔。

《菩萨蛮》

城中搜获剃头人,仔细推详是难民。奇货可居由众意,德卿一力保其身。

丁景素讳元炳,住福山塘上新桥下。弘光朝,官授圌山都司。到任后,即奉差解银往板子畿。值清朝破南京,水师蔽江而下,景素随刘诚意舟过金山脚下,为镶蓝旗张部下所获,以舌辩得不剃发放归。胡龙光与之有旧,且以其自敌中来,颇知敌之虚实,延为幕宾。十三日午后,猝闻大兵至,士民走集北旱门,为守者所遏不得出,众方皇皇无措。适景素乘马至,谓守者曰:“我奉将令出城公干,可速开门。”门启,景素故缓辔,待士民走完然后去,所救何止千余人。

褚德卿讳世培,里中以武艺勇力闻者。十六日早起,率民兵三百,持何羽君号箭,进城剿捕。行至县前,遇一剃头满妆大汉,手执铁爬,奋前格斗。

德卿挥兵御之,大汉竟连断枪十余根。泥水匠周二运枪中其左腿,力不能支,杀死于徐清臣店中。德卿遂扬兵至南门,由西门将出北旱门,搜至邹日升家,于草窠中获一剃发男子,众以奇货,急欲杀之,取其首级请功。德卿视其人系新剃发,且语音又属本县声口,心知其冤,诡曰:“且押出城去,禀过何爷枭首。”左右曰:“诺。”既出城,过吊桥,德卿谓人曰:“此难民也,吾辈岂可妄杀其,舍诸。”此人抱头称谢,上山飞奔而去。后询之邹鲁贤壁邻,果其家仆也。

吊琴川

南望虞山每怅然,人谋虽好数由天。邑中乡勇歌同泽,海上名王听反偏。

守士欲延炎汉祚,挠功忌着祖生鞭。只今故老犹垂泪,花落空城泣杜鹃。

第三十一回

胡来贡匹马奔福山时子求孤舟走塘墅

虎威狐假气吞牛,玉带朱衣谁与俦。城陷敌人来索战,抛戈弃甲一场羞。

爪牙八百卫华轩,势焰薰天知已昏。城破营头掉臂散,孤舟踯躅走无门。

此时胡来贡扎营凌驾山,遥望南门已破,即上虞山门缒城而下,率所部弃城,飞身上马,由李家桥走福山塘。身伴上各带所诈银两、细软轻微之物,匹马冒风雨,竟奔港上,拉义阳王、李太傅等,扬帆而去。计城干净矣,其如百姓吐骂何。

时子求所部八百人,不过是平日因亲托友,狐假虎威,虚张声势,诈人报怨之辈。一闻城破消息,各为身家星散去讫。充其初意,本欲弄坏常熟县事,使杀人填满城濠,报了夙怨,然后再作良图耳。不料至此,营头既散,爪牙羽翼一空,投清下海,两着竟一时来不及,仅与家僮四五舟在塘墅地方东藏西躲,彷徨莫之,悔亦晚矣。

第三十二回

战城中壮士横尸避相府秀才喋血

轰雷炮发城头缺,乡兵巷战犹不歇。杀气横空山岳摇,呼声震地雌雄决。白刃交,宝刀折,猛拚一死项溅血。多少官军拜下风,琴川壮士树奇节。

《鹧鸪天》

失节乡官里巷羞,书生却少远谋猷。只道降臣家必保,争先尽向宅中投。遭屠戮,总无留,长街短巷遍行搜。弄巧成拙被人笑,笑他血溅绛云楼。

《鹧鸪天》

清师一拥而入城中,杀死乡兵尚多,皆由跨塘桥且战且走,至县前转西,扎于慧日寺前打仗。清兵一支由大街,一支从香花桥南来,两头截住厮杀,乡兵无一人免者。惟有躲过大难者云:“此时但闻喊杀之声震地。”次日尸横满街,河水尽赤。其走透往西者,剩十余筹汉子,伏在闲来步,步土地祠中,候人少者取之。适有两个胡妆的人,踯躅而过,众人一拥突出,只见在后一人拔刀相持,瞬息间十余筹汉子砍得精光,不曾走透一个。后有躲在屋中者知之,而传说耳。所谓强中更有强中手也。

其走到北水门者,撞着清兵在城门口,又狠打一仗,杀死之人,月城湾里到吊桥边,尸堆高五六尺,而乡兵头目姚胖等俱死焉。相府钱牧斋,家半野塘绛云楼也,书生鹅气,不约而同,读书人见识,俱道牧斋降过清朝,身将拜相,家中必然无兵到的。孰知屠城之令既下,岂在乎一个降官家里。第三日人传说,惟有绛云楼上杀的人多,且大半是戴巾,平日做秀才,读书人面孔。盖到此际,以使乖而误者也。

第三十三回

冒风雨泥涂士女遭屠戮血染街衢

急雨淋头,斜风劈面,听关南杀声一片。出城途路正泥泞,魂飞胆丧声声颤。甲第才人,深闺名媛,分不得老幼贵贱。天翻地覆各逃生,是亘古未经奇变。

《踏莎行》

清师问罪肆诛罚,南关一带惟战骨。黎庶数当穷,城门闭不通。遍地急搜索,逢人便斩馘,顷刻满城空,血流琴水红。

《菩萨蛮》

十三日上午天气晴明,下午阴云四合,黄昏起大风,至十四日辰时下雨,午时如注,直至一更方止。是日辰时城破,胡家营守门兵去后,百姓方得出城,其男女老幼得捱挤出城者,但见额伤血污,跣足蓬头,觅子寻爷,呼兄唤弟,哭哭啼啼,在大风雨中,不顾泥泞,星散乱走,真正做出《幽闺记》也。

其在城中走不出者,无问老少贵贱男女,一个个都做刀头之鬼,但凡街上、巷里、河内、井中与人家屋里,处处都是尸首,算来有五六千人。其间被掳而得生还者,百不得一耳。至于躲过大难身不受伤而安全无恙者,千不得一耳。大兵去后,严子张差人在西门外山脚下掘几处千人坑,将死尸葬埋之,盖自唐宋至今,有常熟县治以来,未尝经此大杀戮也。噫,惨矣哉!

第三十四回

秦君台阖门死难夏德琏三代生全

秦氏君台本善良,读书守正行弥方。妻因夫死殉奇节,子为亲亡立大纲。非独一时芬齿颊,还从奕世辨冠裳。满门遭戮无遗种,闻说行人为惨伤。

人生万事总由天,生死从来是夙缘。试看满城遭劫难,夏翁三代独安全。

城中屠戮之际,生生死死,一人闻见,焉能尽述。但就亲自目击者数事,如秦君台大河秦氏父子,俱处馆业儒,平日读书见忠义事,必为愤腕激烈,吐气扬眉,盖天性正直士也。住太平巷西甜瓜井头。城破,僮仆拉之去,辞曰:“我家忠孝为本,即有不幸,且喜骨肉多在一处,断不可使内眷出乖露丑。”不肯出城。父子三人见举国狂奔,反笑为痴。其意以为我儒生也,闭户读书,不与外事,兵丁岂来搅扰。

其日,父子祖孙一门遭戮,盖其次子本在乡间,十三日人皆出城,他反挨进西门,凑着杀戮之数,莫知其详。只有大媳魏氏,见鲁侄女也被掳,至淮安见鲁之友为赎归,方知彼时父子皆衣冠齐整,安坐在家。第一次兵进门,先擒其幼子去;第二次兵进门,不惟罄其所有,抑且搜括妇女,辱殴君台,君台即扬声大骂,被杀于庭前草中。长子见父死,哭骂不已,被杀于厅上。

夫人知君台父子之死,抱两孙痛哭于楼上,以死自誓,被兵纵火烧楼,皆为煨烬。十六日早晨,叔嫂二人相遇于南门外船上,嫂为述其备细,幼子亦放声大哭,投水而死,盖其一门死难,皆得其正。然识时务者呼为俊杰,何不达机变,弗听出城之语,遂致不留遗种哉。噫,惨矣!

夏德琏讳士瑚,邑庠生也。长子子仪,长孙公懋,俱业儒。父子祖孙兄弟一家男女十六口,住书院巷后。因子仪七月初旬染恙迁延,不及出城,城破后,遥闻寺前杀声震地,德琏命谨闭其门。子仪以为须开门,庶不触其怒,相持不决。俄闻外有踢门声,子仪往开门,门启,惟户上见有泥脚印一个,并无一人。自十四至十五两日,竟无人进来搅扰,但闻邻家杀人掳掠之声。

据云,自十四日已过,至夜寂然。公懋倡议曰:“若待天明,此地必不免矣。”

因此一家人以梯过墙,躲在右邻已经杀掠人家。十五日早晨,果有兵从左邻破壁而入,家资一光,且喜无人遇见。待到夜里复潜回家,直至十六日出头,一家老幼十六口无恙,不解何故。两月后近邻有一僧归,方知其详。

此时,有四五个兵丁正在夏家打门,瞥见此僧背包而走,群往擒之。跑过半条街转弯,竟忘重转身到夏家去;门又半开,上有一脚印,后来过者只道已经搜过,有人打过粮的,所以再无人进此门。此僧后得放归,见德琏家一门生全,因而致贺,岂非大数。后亲友询之,其孙公懋曰:“先祖一生敬佛,持准提咒,晚年事佛尤笃,为人正直忠厚,一毫不苟,所以一门具庆,实得之作善之报。”云。

第三十五回

绑旗竿陈汝扬惨死抬板门周秋卿得生

赋性贪饕陈汝扬,天教大命劫中戕。喉中作响留余气,跪绑旗竿惨异常。

血污刀痕与鬼邻,板门抬救仅留身。从来大难得不死,可卜滔滔后禄臻。

陈汝扬,大司空益吾徒弟也。住北旱门内,生而白皙,美须髯,容貌魁梧,然性贪饕,往往仗势诈人,作事不正。先是七月初旬,夜梦被城隍大神拿去,责三十板,觉时腿即有痛意。汝扬特备三牲,亲到庙中祈祷,因患腿瘫迁脱,尚未出城。城破,家僮奔报,不能行走,夫妻惟对泣而已。被兵丁绑在陆贻吉家旗竿上杀死,其妻则枪戮死于家中床下。第三日兵去后,里人见之,以刀断其缚,而喉中尚有余气作声,惨死之状观者不忍正视焉。大数已尽,实有神明先为之兆者也。

周秋卿,自幼随父仲禹久宦广东、福建间,以读书人兼习弓马知兵法者。

初从父兄往援江阴,败归复作乡兵长。城破,潜躲家中为大兵所获。初见其弱不胜衣,语言便利,不即加害,后搜出弓矢刀仗,遂砍两刀,秋卿佯死,血流被面,口中燥渴,即饮己之血。后来之人见者,疑其已死,往往亦竟去,乃勉强匍匐至饭锅边,啖冷饭充饥,然后以被蒙头,悄悄卧于床后三日。伊兄明甫进城,用板门抬归,医疗得生。今闻其在广,官任广东雷州府同知,然亦未确,盖有大难不死也。

第三十六回

吴云甫半载方回籍翁浣思万里得还乡

时移物换,触目愁肠断。天涯被掳多羁绊,途次孤身逃窜。虽然绝处逢生,路遥归梦难成。暗里得人指点,附舟方达虞城。

《清平乐》

塞外胡尘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重门闭。孤零一身家万里,螟蛉暂做归无计,待得打围方整辔。喜不寐,出笼好鸟添双翅。

《渔家傲》

大抵人生遇此乱难,死于锋镝,不必言矣。即有命得生存者,身被囚掳,拘系到别处去为奴婢、受鞭笞,生为异域羁囚,死作他乡冤鬼,终不得个出头日子;求其仍返故乡,亲朋欢聚,成家立业,逍遥快活者,岂可多得。

吴云甫向住城中,以针工为业。据云,十五日雨后五更时,走到街上,被屋上巡逻兵拿住。天明解到一小小将官处候审发落,男女俱绑缚者甚多。

其精壮男子总之个个斩首,所留者有姿色女人、童子及有手艺之人。云甫以裁缝得免一死,被清兵带往南京,日夕与之成衣,至九月下旬,又要调往江西。云甫想道:“此去路程愈远,料还乡无日矣。”遂萌逃走之心。行至中途,乘间赴水走入芦苇丛中得脱。觇兵大队去远,方敢走入村中,村中人怜其苦情,收留在彼,成衣度活。不上一月,又被彼处知县将朱单唤进衙门,一连又住两月。其时衙内上下俱已情熟,云甫因告以家乡杳远,欲归不得之故。就有人教之说不妨,这里大爷总属土都堂管压,新正在迩,少不得要往苏州府去拜年,你随官船上去,极是便的。云甫依其言,真个灯节中就到了常熟。此时云甫已无家可归,娘子跟岳父胡景云避乱居谢家桥。景云料女婿必定已死,几番劝女儿改节,娘子不从,痛哭之声,闻者为之酸鼻。至是相失半载,夫妻再合,吃了千辛万苦之后,真正喜从天降耳。

又有翁浣思,路程去得更远。他是已故乡绅翁太常之孙,父本厚,遇乱军身被七创而死。浣思时年十六七岁,聪明乖巧,兵人爱之,认为继子。那兵人是真满洲,所以直带到满州地方,也不曾吃亏受累,一住三四年。浣思口里不说,心里只想还乡。一日,俟其继父随众出猎,脱身望南逃走。关津渡口几番险被盘诘捉住,沿途求乞,学了伍子胥而归。到得家中,叔孝廉翁子安尚在,其师陆企抑即延之课子,劝其温习故业。今依旧身列儒林,此亦难得者也。

第三十七回

各乡镇义兵啸聚七星桥时敏伏辜

劲旅长驱已破城,村坊反各聚乡兵。逃名义勇当时贱,隶籍营丁此日荣。赤体想从坚甲较,竹枪妄与利刀迎。黎元不识干戈害,到处纷纷起战争。

逞势贪财本是痴,临戎儿戏失军资。七星桥下头悬日,使尽机谋悔已迟。

此时城中虽破,各乡镇不约而同,俱团结乡兵起来。其间有不肯出门做乡兵者,众人即扬言要烧其房屋,抢其家赀,不容他住在家里。常熟县界,东至支塘塘墅,西至顾山杨尖,南至相城宛山,北至沿海一带,俱是竹枪、木棍、白布裹头,要与清朝厮杀,真螳臂挡车也。乡兵既盛,勿论说识与不识,说着严子张,到处人心悦服;说着胡龙光、时子求,莫不切齿唾骂。

时子求泊舟塘墅,岸上的人三三两两,都是骂他,口中要杀他的。子求心上不安,想一时无处躲闪,只得到七星桥投子晋,求其护庇。那知数已当尽,乡兵四面大集,连毛子晋也吓做一团,做不得主救他。众人将时子求枭首七星桥上号令,正其弃营失机败,乃公事之罪也。

第三十八回

归氏堡李教头焚身谢家桥刘大痴殒命

不事鲁儒文,惟夸武逸群。弯弓学明月,射雁落黄云。直气贤愚赏,雄风远近闻。祸机伏杯酒,兵变忽遭焚。

刀笔由来会杀人,刘生结怨旧乡邻。今宵欲释从前憾,自蹈危机速丧身。

疑事从来须三思,吉凶相去在毫厘。仇家猝遇同儿戏,莫怪人称刘大痴。

李教头讳显光,号小泉,河南归德府商丘人也。以棍棒、枪刀、拳势教师,行于里中几三十年矣。城中本地拳棒教师鲜敢轻与放对者,抑且生长北方,弓马便捷,所以邑中缙绅,如孙光甫、归霁乔辈进京、出京,山东路上必定请他防送。向住归家城,在归氏门下走动。为人素刚直,下人若有不法事,在主人前每不肯为之隐讳,或啖之以利则愈怒,以故与归氏奴辈不睦。

二月间,因搬住谢家桥,七月十三日归氏起兵,霁乔为首,将名帖请小泉饮结福酒。来僮道主人之意,苦苦邀去,孰料奴辈遂乘机灌醉,即以乱枪杀之,焚其尸于北门外。霁乔为人素懦弱,平日所为半是家奴搀越,况值此大乱纷纷之际,竟缩首掩耳不敢问。当用武之际,而先自戕捍敌者,良可叹也。

刘大痴名裔汉,字还赤。明于刀笔。平日使酒自负,故人起绰号为“大痴”,向居福山之虹桥,避仇迁居谢家桥。十五日夜,福山何羽君、陈震之二人统领营兵,与镇上乡兵往县打仗。黄昏月下,扎于谢家桥双忠庙取齐。

刘还赤,陈震之甥也。还赤以领兵者是母舅,即有旧邻仇家钱六辈,料然无事,且平日与钱氏尚未破面。想还赤之意中,或要候钱六到谢家桥,乘其机会大家修好,所以殷勤去问他吃烟,邀他到家吃酒。孰知钱六反着了疑,心中道:“今夜不是他就是我。”在陶林泉店中黑影里拔刀就砍,坐中人还道是两人厮打,前来解劝,王梅生臂着一刀,右手几乎砍断。陶达甫见还赤已死,且前后左右俱是福山朋友,吓得魂不附体,众人一哄走散。谢家桥人人不服,登时鸣起锣来,要与还赤报仇。此时凶身钱六,一道烟走了。何羽君、陈震之着心腹友曹元吉招安,隔桥叫曰:“休放箭,陈、何二爷有话传说。”

因徐曰:“杀人者钱六,今夜虽逃,明日自然拿来正法。陈爷说:“外甥被杀,难道反饶过了凶身不成!但彼是私仇,目前是公事,勿以私害公,何如?’”

因此闻者渐渐气平,放福山兵上县。可怜刘还赤面中两刀,耳鼻俱断,左手亦被砍落,血流满地。第二日,伊弟仲明始出敛焉。

第三十九回

何羽君率众围常熟佟固山满载返平江

清师得胜聚琴川,海上云翔不敢前。奋臂一呼人响应,羽君率众独当先。

剃头激变启兵戎,常熟黎民运气穷。才遇胡营施虐焰,复遭骑敌布腥风。排门搜索金珠尽,遍地诛杀子女空。奏凯扬帆舟满载,固山此日树军功。

何羽君,福山人,刘操江麾下守备,加衔游击将军。至是众推为帅,羽君约各乡镇义兵,十六日五更齐集城下,各要严饬队伍,不许混乱参差,听调打仗。及到县,清兵是朝已开船去矣,只留残破空城,尸骸满地,兵众无处就食,乃谋暂归福山,徐图战守。清兵破常熟,传闻大帅佟固山也。既已屠城,十四、十五两日间,尽收拾金帛、子女搬运出南门,装载停妥,于十六日早起,鸣角收军,举棹扬帆,齐唱凯歌,向苏州去矣。

第四十回

灭时营误戮乡兵长退雄兵巧射吃烟胡

戈戟如林起义兵,同声异口灭时营。只因对答音差误,殃及庄窠陶巨卿。

威容凛凛奋前驱,力号千斤身姓朱。矢无虚发雄兵退,方信虞城有丈夫。

时子求死后,凡系曾投时家营者,即指为诈人之徒,乡兵无不切齿,拿住时轻则吊打,重则戮死。有庄窠地方陶巨卿,整顿快船,统率乡兵,合瞿舍钱氏钱冲霄等到小东门外时,乡兵禀何羽君之约,一时大集,枪刀密布,扎住脚,时后到者必盘诘是那里来的。巨卿船上人信口漫应曰:“我们是自家营里。”自字与时字本县土音相似,众人以为时家营也,攒槊刺之,后船钱冲霄等急忙招架分辩,惟见矢石乱下,着伤者、赴水者嚷做一堆,而巨卿已先死于乱枪下矣。

通河桥乡兵是朱南泉统领,十六日早晨闻清师将去,南泉率众蹑之至桥西社坛相近,悄无人声。忽见人家沿街楼底下有一胡装兵,正在吃烟,南泉一矢射之,恰中其腹,其人负痛大叫一声,即听得楼上一片着甲声响,一人被甲者先跳下来,举刀乱砍;这边乡兵的枪早折了十余根。南泉见其势勇,再复一箭,其人中箭倒退,南泉因率众人亦退十余丈之地扎脚。只见楼上约有四十多兵,都披铁甲持兵器,正欲打仗。

适闻西首南塘岸上吹角与海螺,收兵之声甚紧,两边怒目而视,徐徐结阵而退。是役也,乡兵俱是竹枪、木棍,又无甲铠护体,岂能一无损伤。亏杀朱南泉这两箭,所以清兵亦不敢轻易近前。朱南泉即朱千斤,住通河桥,状貌魁梧,武艺出众,有名通邑者也。

第四十一回

残骨肉车焚瞎眼弟枭首级绳络光头僧

结仇连祸怒方嗔,兄弟从来一脉亲。乘乱碎尸如不共,怡怡友爱是何人。

做了光头行不光,头光反去隶戎行。今朝弄得光光乍,浑似西瓜滚道旁。

先是闰六月初八日,福山塘上有蒋氏兄弟三人,长伯鼎、三叔鸣、四季明,同胞兄弟,竟作切齿不共之仇。此时正是剃头令下,人心不服,上无县主。叔鸣欲倾乃兄若弟,暗约地方无赖,于是日借友人家设酌,结福为盟。

伯鼎访的确了,伏羽党于路旁丛豆中,觇叔鸣出门,先捉住狠打一场,刺瞎其双眼,叔鸣调治二十余日,眼虽瞎而不死,乃计投时家营,将来报冤。伯鼎忧之,乘七月十四日城破,杀人如草菅,总不算账之际,阴约族党,于十五夜三更破门而入,从柴底下搜出其党徐若之,预备松香黄豆破车一部,活烧杀于基后,扫骨水中灭迹焉。

光头僧,谢家桥双忠庙旁庵中僧也。于春间投此庵居住,系北方人口声。

十五夜因何羽君在双忠庙扎营,和尚遂央褚德卿引进,愿投部下。据云,向系兵人出身,所以皮盔、皮甲、器械尚在。羽君见其武艺好,口中许诺,是夜茫茫然,未编入队伍,此僧即戎装随众乡兵进城来。原来此僧是闯过营头、抢过人家的老手。一入城,竟撇了众人,自去搜抢东西,缠在腰里;又抢些冷酒,吃得烂醉,走到王家桥,独自一人在途中乱闯。适遇福山兵问之,和尚漫应曰:“我是何家营里。”是时,人所憾者胡来贡,胡与何声音相似,况且未编入队伍,福山兵并无人认得,遂拦住盘诘,和尚醉中性起,拈枪就刺,众人发声喊,一齐上前,和尚拔刀乱砍,早折了三四根枪,终以人多拿住。剥去皮盔,却是一个光头。众人就疑他是清兵奸细,和尚该死,因说李家桥堍下庵僧是我道友,众人遂押至庵前,询之庵僧。庵僧骇不敢认,众人就把和尚砍下头来,用草绳做一绳络,好似西瓜一般,提到谢家桥经过。在酒家吃酒,放在道旁,沈叔鸣见之,大叫曰:“这是庙南庵中和尚,为何杀之?”其人落荒,取之就走,口里说:“是鞑子头。”原来其人直到何羽君处请功,羽君见而怜之,因命将头与尸做一处,修书与里中陶慕溪,具言军中误杀之故,求其助棺木一具葬焉。

第四十二回

严子张调兵收凌四黄思竹定计剪张三

飞熊胆大敢当先,独霸村坊局量偏。收服投诚拜麾下,同心协力守琴川。

常熟僵尸流血,九乡虎踞枭张。张三暗欲劫军粮,思竹机谋相向。为首一刀两段,教师推堕桥梁。伏兵四起动刀枪,顷刻满船了帐。

《西江月》

是时乡兵既起,上无王法,遂挟仇报怨,以强欺弱,互相屠戮。有凌四者,号飞熊,初与胡龙光为党,与严子张作仇。子张恨之。至是飞熊在练塘地方团聚乡兵,为首独霸,子张率兵攻之,以钱效初等为军锋。飞熊领兵出战,子张相度机宜,谳兵首尾夹攻,飞熊大败,穷促请降。子张爱其胆略,收为部下。

黄思竹,大义桥富翁,二子茂之、瑞之,俱在学院衙门做承差。张三,小市桥人也。两家都团结乡兵,互相忌刻。张三想黄思竹家富,谋以借粮为名,出其不意捉住思竹父子,绑起要杀,自然有银子到手。

孰知机关漏泄,黄思竹已知其来之日期甚确,预将乡兵埋伏停当,把人家门闼都关,像佯为不觉的。那张三驾大快船两三只,约有四五十人,行到大义桥下,见寂无人声,即同拳棒教师先跳上岸,分付司务守住大桥,自己竟到黄家问道:“思竹在家么?”走到门首。原来思竹、张三虽住居附近,面孔从来未相识认,思竹上前回道:“问他怎的,你姓什么?”两人各怀要捉之心,说时迟,那时快,两只手已大家挽住,右手各去腰间拔刀,张三刀鞘紧涩,急拔不出,早被思竹连肩带项先砍一刀,张三临死喊曰:“求全尸罢。”思竹那里管,再复一刀,张三已跌倒在地。

思竹有母舅,年纪虽老,乡间人还有膂力,手脚便利,身穿短白布衫,足蹑草履,却从桥东走过桥来。那司务眼只见看着张三,不提防这老儿动手,被他一推,倒撞下水去。及船上人要登岸时,四面伏兵齐起,门闼里与对河东西两岸俱是乡兵,围拢乱杀,又杀死十余人,余皆弃船赴水逃命而去。此事若非思竹先知,预定计策,几被张三暗算去了。所以机关必贵密也。

第四十三回

肆抢掠周伯襄忍气报冤仇苏君望吃亏

揭竿斩木动刀兵,守分存仁祸及门。魍魉昼行无忌惮,伯襄濡首莫伸冤。

乡兵扰乱天昏黑,吮血磨牙争尚力。纤芥微仇称大冤,睚眦小念动诛殛。弱之肉,强之食,苏君狭路遭威逼。只求死里得重生,遑问理之曲与直。

《鹧鸪天》

周伯襄,水西当公正地主,忠厚老成。因本境宁静,尚未聚集乡兵。地邻曹翠峰。周氏图民与伯襄有小隙,渠有亲戚在谢家桥,知其无武备,纠合桥头无赖徐梅、蒋大、曹梅溪兄弟等五十余人,白昼罗头鸣锣呐号,执刃围基,抄抢一空。

伯襄后知为谢家桥乡兵翠峰之所勾引,持名帖亲到谢家桥告诉亲友,要追所失家财什物。翠峰情知理亏,央陶慕溪、王瑞廷等设酒陪礼,说以利害祸福譬喻,百般劝解之。伯襄见如此无法无天世界,叹口气而归,真正小人得志之时也。

苏君望父子、叔侄,俱作二十四都,分管皂隶。与图中一人日前因当堂行杖有睚眦之忿,至是君望避乱居乡,住新庄庵之南。其人纠党八十余人,罗头持械鸣锣呐喊围基,捉来吊打。赖里中长者陶慕溪等群往劝解,君望出银二十四两买命,始得脱网逃生。后其人下海为曹大厅兵所杀,吃亏反重于君望焉。已上皆聚结乡兵之祸也。

第四十四回

洪知县练塘村被困顾秀才北水门耀兵

赴任匆匆到练塘,乡兵扰乱势猖狂。舟行水国迷乡导,发式金钱难掩藏。雷动干戈四望起,云从隶卒一时忙。解纷不遇老成谏,险把仁慈父母伤。

城郭新经残破,街坊绝少人烟。龙光闹乱扰琴川,又遇书生愚见。失火池鱼殃及,亡猿林木祸延。耀兵张示六门传,徒教黎民胆颤。

《西江月》

洪知县讳一纬,清朝开国常熟县第一个知县也。是时乡兵大乱,城中又是空的,不敢竟来上任。练塘村离南门外三四十里,洪知县先到此驻扎,打探消息,孰知正落在凌飞熊手里。飞熊是心粗胆大、无天无地之辈,统领乡兵团团围住,鸣锣举炮,杀将拢来。洪知县吓得魂不附体,手下人皆是剃发的,都乱窜起来,跑的跑,躲的躲。

凌四拿住知县,细细唾骂,又要打,又要杀,正在危急,亏得乡绅赵景之在彼避乱居住,忙遣人分解曰:“知县是父母官,若弄杀了,必然又惹出大祸来,断断不可。”因此洪知县得以单舸返棹。仍投土都堂处请兵去了。

顾秀才,已故乡绅顾郎仲之孙,讳铠,号生辰。原是学中廪生,投义阳王部下。八月十二日,同曹以增洞庭,周参将统兵三四百人,由福山往县北水门扬旗呐喊。坐瞿家园上,张示六门,要想守住常熟,与清朝打仗拒敌,派民兵上城守护。百姓眼见得前番胡龙光如此奋扬威武,究竟清兵临城,不出一兵,不折一矢,望风逃遁,反为严闭各门不许放出之故,连累男女杀死,弄得家破人亡,那个肯再来上前帮助?顾生辰见人心惶惶,又闻知得洪知县到练塘光景,料然不日又有大兵来到,所以连夜乘月色原退到福山,下海而去。

第四十五回

烧县堂公安取火药投吴郡伯韬领号旗

公安起义练乡兵,谋聚军资助请缨。火药延烧因失足,巍巍大厦一朝倾。

丧师愤激竟漂洋,万里从戎死战场。威震闽南名不朽,身膏野草骨犹香。

村镇乡兵各逞凶,互相仇杀乱如蜂。伯韬奸计投吴郡,暗自归清先顺从。

赵公安,庠士赵君平之子。从幼习弓马,学兵法,多膂力者。考过武场,家资颇殷实,住猪虎墩地方。至是统领乡兵,竟到县中库里取火药,自己军中应用。谁知手下众兵扛一甏火药,刚刚走到大堂上,失脚一跤跌倒,恰好击出火来,把县堂烧坏。公安随即下海投义阳王,并妻孥及部下愿从者,飘然而去,田园屋产俱被籍没,祸因其烧毁县堂也。后闻其仕明,官至总兵,在闽中殉难焉。

朱伯韬向居苏州,附居常熟,为人刁险,工于刀笔者也。避兵搬住大义桥,蚕食一方。因合计杀了张三,日夜防小市桥乡兵来报仇,伯韬遂心生一计,竟同里中为首者潜往苏州投顺,具言县中乡兵虚实,若大兵到临,愿为内应。土都堂即差降弁萧世忠领兵到县,暗给伯韬号旗,嘱其密为乡导。而常熟再遭屠戮,实朱伯韬召之也。后伯韬为乡兵长戴次山所擒,次山潜凰里大族也。为人忠直勇敢,因不愿剃发,随义阳王入海。

第四十六回

献密计三路下琴川恃枭勇百人坐察院

乡兵扰乱多凶暴,仇杀纷纷莫诉告。胡马云屯不敢侵,伯韬暗作乡导。投姑苏,给旗号,指日烟尘堪迅扫。更兼借箸向前筹,军马密教三路到。

《鹧鸪天》

客将挥扬气励云,自夸骁勇冠三军。百人不满屯察院,何异驱羊入虎群。

朱伯韬随献计与萧参将,大意云:九乡四镇乡兵无非各保村落,互相仇杀,不足为虑;只有严子张一军在南门外三里桥出没,福山营兵与县城悬隔四十里,鞭虽长不能及马腹,若用三路人马克期攻其无备,县中是一空城,自然唾手下矣。萧参将因诈传令,差夏都司统满洲兵六百人,从太仓旱路而向西入,徐元直领水军从西湖南而入,萧参将自统大军从州塘大道水陆进发,订于十五日发兵,十七日到县。朱伯韬信以为实,得意先归,其实土都堂已檄四府提督汪统劲兵二千员,钱参将副之,萧参将不过领四五百人,别作一小营为乡导耳。

夏都司、徐元直俱世忠部下领兵官也,共有三千多兵,竟从大道,亦不分三路,直捣常熟焉。义阳王军中有一将官,原是徽州府人,姓毕名九龙号挥扬,崇祯朝征流贼的援剿总兵。他自恃骁勇,枪尖到处无人可敌,所部不过百余人,誓要与清兵打仗。十七日午牌进城,竟坐大察院虚张声势,其实毕九龙不晓得,是夜清朝大兵真正又将到也,伯韬以为得意,但不满二年,遭戴氏之祸,天道报应。

第四十七回

严子张兵交华荡毕九龙师溃山北

清师夜驱兵,波光映月明。舟来如蚁集,炮发似雷轰。后队军方合,前营阵已倾。力微终莫敌,星散各逃生。

五更敌到势如山,水陆交攻已入关。众寡难支无固志,北门突走得生还。

是夜,严子张驻扎连墩浜,及莫门塘等处,出哨夜巡,正轮着凌飞熊。

二更时候,飞熊领命统所部五六十人上船而去。子张寻思,凌四是心粗胆大之人,恐怕去搅扰地方,生出事来,分付众人守营,自己领百余人,随后巡缉。相去不上二三里之程,前军凌飞熊方下华荡。只见月下隐隐有船自南而来,急忙喝问,竟不来睬。看看较近,约有六七只小船,搜的箭响,早把凌家船上水手射落水中。飞熊见势头不好,急开炮时,打翻了一只敌船,那船竟不肯退,箭如雨点,再开第二铳时,敌船已无数拥来。又开第三炮,已慌了手脚,连自己的船也翻了,遂弃船下水,各自挣命而逃。严子张在后听得前船炮发,急催人赶上,只见敌船没涯岸涌上前来,也放了三个大炮,打翻了几只敌船,须臾,短兵相接,箭如急雨。子张手下一人甚勇,身披重铠,捷若腾猿,竟跳上敌船,所向无敌,连杀完了三四只船上人。回头见子张之众伤的伤,死的死,落水的落水,连子张也跳下大水中。其人一眼觑定子张,也跳下水,从乱军中捞救起来,负在背上,登西岸,飞也似走脱了。闻是时落水者甚多,子张身穿铁甲,直堕深渊,下边似有物托起之者。仰面见天上一星,因此勇士得以捞住救脱,亦是大难不死,吉人天相也。

此时,清师前锋是四府汪提督所统,随后萧参将、钱参将、徐元直、夏都司,及知县洪一纬、监军巡捕陈日升,共有三千多人。既破华荡之兵,一路并无拦阻,悄悄直到南门,已是五更天气。见城上守护无人,仍从前月破城时缺坏处爬进城来,开了南门,放大军一拥而入。毕挥扬在察院中,听得六个大炮响,料道有大兵到,领兵扎在凌驾山,乘高眺望,清兵一支从小东门,一支从西门,作两翼,大军竟冲到县前。毕家兵见了,落荒退出北旱门时,背后清兵急赶。挥扬且战且走,从山僻小路而去。清兵恐有埋伏,亦不追赶,收军入城,为据守之计矣。

第四十八回

批黄旗洪父母止杀给告示陈监军安民

县尹初莅职,烽烟犹未熄。绎骚动乡城,民命多戕贼。何以得保全,批旗止杀力。渴时易为饮,饥后易为食。略展提携手,黎元咸戴德。

为因留发启兵戎,荼毒生灵民困穷。县佐监军施善政,大寒之后遇春风。

孰知清朝新令,凡系剃发者一概不杀,城内城外此时并无一人剃头,所以兵丁肆行杀掠止据。陈敏侯住大东门外木行头,同居有钱明之,训蒙为业者也。十八朝晨方出门,要往大东门卖布,忽见城上有人头是红的,转身叫敏侯曰:“不好了,为何城上都是红头人?”敏侯应曰:“想是昨晚到坐察院的海上毕家兵。”言未绝,早有箭射下来,仔细看时,都是红缨帽清兵。

二人急忙挈妻孥走时,桥梁俱已折断,把截得水泄不通,南北两头渐渐围将拢来。二人无计可施,才把妻子藏过,刚出后门,身子一齐被大兵拿住,把刀背乱打,绑到小东门外陈磐家大楼下,细细拷炙夹打两人,打得体无完肤。

过了一夜,第二日钱明之已被杀死,敏侯亦拖倒要杀,凡七八次,还亏口里放松道:“身边没有银子,我那邻家却是富的,定然有处搜取银子,愿领都都爷去。”敏侯之意,不过骗得身子到家死了,庶几尸首还有寻处,因此冒雨原牵押到木行头来也。是数不该死,恰到雁港桥,正遇无数兵丁船只,俱要进华圩里打粮。原来华圩是近城水区,百姓避兵的多藏于彼芦苇之内,因此就带敏侯上船。一进华圩,大雨中但闻人声鼎沸如雷,这班兵丁抢得热闹,敏侯得以乘间逃走,到五渠村兄弟处去剃头,然后才敢回家。

洪知县思进衙门,因县堂烧坏,就坐在小东门内广济桥下、已故乡绅陆羽明旧宅中。他大张告示,要百姓剃头发,且教把黄布一幅做小旗,上写顺民某人,随用正堂印信朱批为照,可以各门出入,并无拦阻;又教百姓领家小进城安插,而城中渐有生意矣。

陈日升,辽东人,才谞敏捷,土都堂就着他监军,故有监军巡捕之衔。

坐在南门里大街上顾伯谦旧宅中,正虑缮写乏人,陈敏侯是捕衙书手,困被打伤,扶仗投见,陈县丞大喜。敏侯因禀劝他各区图发刊刻告示,以代黄旗之所不及。凡百姓们领得监军巡捕陈告示一幅,贴在门上,兵丁就不敢擅入,可以保全一家,因此城内、城外及各村镇乡民获全者多,而民心渐渐归服矣。

第四十九回

援常熟舟师布海破江阴火炮连天

百万雄兵纸上夸,声张虚势眼前花。可怜一片东洋海,权作王侯将相家。

江阴自古澄江地,吴有延陵,楚有春申,江左风流不乏人。忠臣义士同死守,火炮如云,百里声闻,玉石无分血洒尘。

《丑奴儿令》

是时,海上大军从崇明直到杨舍,北至狼山二百余里,舟师布满,说是义阳王、李太傅、田军门、荆监军、胡来贡、顾容等,各拥战船,摇旗擂鼓,呐喊放炮,大张告示,声言集雄兵二十万,指日登陆打仗,救援常熟、福山、江阴等处,不许百姓剃发。百姓凡住常熟以北沿江一带者,欲不剃头,恐怕清兵杀掠;剃了头时,又怕明兵登岸,性命不保,真是事出两难,有倒悬之急,汤火之危耳。

江阴自闰六月起义兵,在曹乡宦家杀了知县,百姓共推严典史为主。此时邻县惟无锡,清兵一到就降,不动刀兵,常熟则推严宦为主,聚乡兵抗拒,故一时俚谚曰:无锡人一炷香,江阴人一把枪,常熟人严子张。言惟江阴人倔强也。豫王晓得,即差降将花马刘统军征剿。岂知江阴城最坚固,义兵勇敢异常,一连相持六十余天,杀死清兵无数,添兵几次也尽行杀完。人言若处处像江阴,大清兵岂能越江南一步!

豫王大怒,特调贝勒王统大兵,又将江船装载火药、铳炮无数,期在必克。一到,即将刘帅捆责,分兵先抄断各处村镇救兵,然后把城池围得铁桶,四面俱布置大炮,于廿一日子时攻城,城上亦将铳箭打下,自子时至辰时,百里内外惟闻炮声如万雷俱发,两边人马死伤无数。辰牌已后,城内火药及长兵已竭,城上人立脚不住,凭外边火炮打到,午后城垣俱已倾塌,四面鼓噪,一涌上城,百姓犹思巷战,俱埋伏在儒学里,察院里,及人家大宅中,跻住厮杀,终无降意。直至日晡,严典史已殁,领兵头目及乡兵不留一个,方收营住手。共计前后杀死清兵五六万,乡兵死者亦不下十余万,城中凡系街巷井厕中,尸骸俱满,诚唐世之雎阳再见也。

第五十回

脱险厄季生出火宅显果报姜六入空门

江阴城陷戮人民,塞巷填街血染尘。暗里挥戈图壮士,闹中跃马出重闉。临危制变如反掌,料敌藏机若有神。草泽英雄非谬语,季生真是胆包身。

半世弓刀混客尘,方知孽债是前因。云深采药期刘阮,谷口逃名谢子真。火宅得离心自净,莲宗同契智常新。万缘放下从兹去,不向人间误此身。

次日搜捕城中民居,斩草除根,老幼不留一个。闻有一秀才,姓季名星,字梦白,原是文武全才,兵败后只剩短枪一根,独自归家,大开重门,坐在书房里。

其家宅颇宽大,进门道屋方是厅,厅后是遮堂,大楼从厅廊下转弯,一个大圆雪洞里面,就是书房门。只见一步兵身跨利刃,走进门来,东张西望,道是无人空宅,信步走到书房门首。不防梦白却隐身在门边,持枪就刺,正中面门,倒地而死。梦白把死尸撺在隐处,取其利刃在手,续后有一甲士手牵两个少妇,乘马入门,见是空宅,意欲将二女行淫,二女口中叫苦不住,竟牵上厅。走进厅后塞门,方抬头细看楼上,梦白尾其后,悄地赶上一刀砍翻,遂剥下其人头盔、衣甲、号带,依样整齐穿起,教二女依旧口中叫苦,仍乘马走上大街,手牵二女,闯出东门。于大难之中而作此行迳脱身,非有陈平之智、姜维之胆,不能也。

又闻有一人兵败,走到城隍庙神座下躲避,夜闻似梦非梦,闻神言语,计点杀戮簿上姓名,次及其人。旁有鬼判禀称,此人该明日杀于姜六髻子之手,其人方为骇异。次日辰牌,适被一兵进来搜着,一把拖出要杀,其人大言曰:“且住手。我问你爷姓姜,排行第六么?”兵应声曰:“你为何却认得我?”其人告以夜间神明显灵预报之故,姜六即投刀叹曰:“我和你冤冤相报,几时方休。”因令其人脱衣一件,连砍三刀,作杀死之状,遂拉同拜神明立誓曰:“生生世世无相害也。”一力保救其人性命。即翻然向善,立志弃家,同遁迹为僧,后来坐化而去。

第五十一回

徐子春穿红被难毕辉扬赤体脱身

锦衣玉带跃青骢,昔日靳王立战功。无勇夸张徒殒命,子春端的为穿红。

南下扬旗举炮,北来挟矢张弓。谢家杀气正凌空,两将兵丁各统。辉扬出阵未整,震寰水陆齐攻。曳兵弃甲走如风,这个将军中用。

《西江月》

徐子春,即徐梅上墅桥徐孟遂之子。幼时生得清秀乖巧,及长却做了无赖之徒,赌钱吃酒,扎火囤、吃白食,与谢家桥蒋大、曹梅、王先玉等一班共有三四十人,投了毕家营,在义阳王处给了都司扎付,互相自称为某营某爷,在地方作祟。此时有高奉山,浑名高老大,原是沙民舵工出身。为他海道熟便,曾做过船上哨官,避乱依居于范巷。他有一件大红绸箭衣,倒也鲜明。子春一见,生心要他的,问他借来穿在身上,连日甚是冠冕。八月廿五日,清兵到谢家桥。先是廿四日黄昏,有陈家桥沈左泉子沈宁宇在县作掾,他听得消息,随潜报两塘亲友,所以傍塘居民俱各黑暗冒雨预先躲避。廿五日黎明,遥闻北水门外放炮三声,知为起营炮矣。

随有四府提督汪硬牌一扇,从四十五都传至二十四都,着地方火速遍谕,大意谓剃发者为顺民,顺者抚,逆者诛等语。又闻北谢家桥炮声,却是毕辉扬统兵到。辉扬意谓如此天雨,县中必无出兵之理,安然扎在大树下民居。

地方人算计,若是今日两军相遇,在此打仗,决然延烧,拆毁房屋,杀害许多无辜百姓,疾忙抄写牌面与辉扬看,且告以清兵即至,不可留停意。辉扬听了,忙唤起营,而清兵如疾风骤至,见辉扬之众北走,乘势追蹑。

徐子春不过是无智小人,他平日兵法武艺分毫不晓,见后边追赶得紧,他便使起小乖来,向东首小路,同陶达甫两人便跑。达甫是随身箭衣,且去了罗头白布,及手中兵器,所以走脱;后面追兵见一个穿大红的,料是个要紧人,分兵舍命追上,拿来杀了。孟遂一生惟有此子,竟作无祀鬼矣。此时辉扬走得力乏,先把盔甲罗头之具卸了,又走二三里地,连衣服都脱了,赤体拖枪而走,还亏路有木桥,但过桥时即忙拔断。清兵将船渡过水口时,辉扬又去了一段路,直赶到陈家桥北张泾口,方才拔断木桥,脱身而去。

第五十二回

三军众冒雨打粮两塘民弃家逃命

火炮连天旗帜张,福山塘作战争场。只道驱兵去打仗,谁知回首就搜粮。鸡猪鸭,犬牛羊,贫富囊资扫一光。黎民冤枉无伸处,风雨潇潇哭断肠。

《鹧鸪天》

雨急风狂兵忽来,穷檐僻巷尽生灾。天教杀运行应遍,数里干戈动似雷。

是时,两军相去不满一二箭之地,却好福山大营里听得人声如沸,料是打仗,忙发号炮。一个清兵听得,即时陆兵驻脚,水军转船,以打粮为名,登两岸杀掠。那百姓们只道清兵是为与福山营打仗而来,不提防他登陆深入大网兜,反从北首杀转南去,走得快活了性命,走得慢的,及在家妇女、家私什物,从陈家桥直至上墅桥南,两塘各深入三里地面,杀抢一空。毕辉扬走到福山,扬言曰:“趁他在彼打粮,船只身伴俱重,急出精兵击之。队伍一时难整,可以得志,九龙愿为前部。”奈诸营莫有应者。因此清兵直至黄昏,满载进城,旁人以辉扬为庶几知兵机者,惜其言不用耳。

谢家桥跨福山大塘,居于三十六里之中,又名十八里店。地方公正塘之东是曹氏,塘之西是陶氏,自十八日清朝大兵一到,两塘百姓并无人敢进城,海上兵又不时在地方搅扰,故此城里到桥头十八里之程,却像远了几百里的,消息不通。两公正深以为忧,因密教已经剃发的周明甫,悄地进城禀萧参将,备言两公正所以不能进城者,实因剃发一节,事出两难。萧参将道:“本府前日为海上人所逼,退屯谢家桥地方,公正甚是有情,今你既来具道情由,本府不日提兵到福山,所经谢家桥不动刀杀戮了。”所以此时大兵直过了谢家桥北,方动刀兵,至陈家桥杀人最多。凡沿塘树上、桥上人头都挂满的,谢家桥塘西姚泾口,只箭伤了一个李湖州。朱泾内顾秀甫家门首,杀了一个王老儿,其余拿住的并不曾伤命,实出萧震寰之力也。

止据。

朱泾内有丁承卿者,被一兵赶上,料不能脱身,跪地告饶,其兵人举刀就砍,反被承卿一把抱住,口中大叫饶命,后面三四个兵反来劝解,因此承卿得以获全。坊浜内观音堂里曹家基上,尚躲精壮者二十三人,商议剃了头,与兵丁打话,只望保全家私。谁想兵丁三四百人大雨中风卷围来,发也剃不及,一哄望瞿舍泾对东走脱,凡家中所有,任凭将船装载,搜索无遗。傍晚遥闻福山塘上吹海螺声,虽知其为收军,然犹疑其就在地方扎营,至日晡方寂,无人声焉。是夜,大兵虽去,次日海上兵亦不轻易来屯扎,里中剃发者居十之八九矣。

第五十三回

弃荣华挈家归故里遭掳掠冒死赎亲儿

明甫遇偏奇,寓姑苏值乱离,抚台标下寻生计。一朝得时,金宝家私。荣华富贵如山势,事难知。避兵逃难,依旧是贫儿。

《黄莺儿》

男妇互搀扶,胆惊惶泥又涂,双双子女都遭捕。祸称剥肤,只剩微躯。太仓拚命寻头路,泪痕枯。多方揭债,赎得掌中珠。

《黄莺儿》

乱离之世,妻儿难以保全。前回所说,已经剃发周明甫,其父季雍,原是作掾的。父死后连遇官司,家道消乏,搬到苏州城里做小生意糊口。六月初一日,清兵进城,生意绝响,只得投兵吃粮。土都堂见他人物伶俐,收为亲兵,妻子也住在营里。土都堂亲许道:“若平定地方,你也少不得有官做。”

一个穷人骤然间吃也有,穿也有,便似升了天一般。闰六月十一之变,乡兵围城,抚台扎营北寺,又退屯府学察院,俱作灰烬。明甫想道:“一身不打紧,连累妻子都死怎处?”一时着急,所有资财俱弃置了,领了妻子,乘间道走出齐门,回常熟故里住。不上三五日,早有人报知福山把总芮观,差人链锁去吊打,赖地方亲友去保结他是难民,并非奸细,得以释放。后来到九月十六日土都堂按临福山,明甫哭禀求他复旧役,抚台此时正想恩招离叛,也不作威,徐对他道:“你擅离队伍,私自逃归,本该军法。如今你得活性命也尽够了,还要想任么?”竟不肯复收用。明甫因恋妻儿,弃着富贵,依旧是一穷人,然一家得以完全,也算将上不足,比下有余矣。

又有顾季甫住朱泾内,廿五日早晨,因雨阻,妻儿一家俱未出门,直待大兵四集,方才冒雨逃生。不上一里路,季甫夫妇落水,早被一队兵拿去。

因他身长力壮,认是海贼,解到营中。季甫辩称身是粮书,故此转送与洪知县审。幸得堂上人认得的多,得放回家,方知子四官、女观姐,通被汪家营捉去,门内杀死一邻家姓王的老儿尸首,家赀尽行掳去。季甫一生惟此子女两人,夫妻痛哭不已,直到九月下旬,访的汪提督营在太仓州驻扎,禀过洪知县,给了护身批,冒死一身闯到太仓州去。

一进城门,恰好遇着旧邻弘二。弘二者,崇祯辛未年冬,一脚踢死胡家庄上张龙,避仇躲在太仓者也。季甫告以子女被掳,前来寻觅之故,弘二应道:“不妨,我也现在此当兵,汪家营里我都认得,到我家歇了,明日陪你去寻如何?”季甫就依了他,一连在街坊各处走了两日,并无踪迹。到第三日午后,只见营船上一穿红孩子,仔细一看,正是顾四官。季甫站住,目不转睛,那四官亦已瞧见,只不敢做声,船上人觉晓,忙问道:“岸上是什么人,你看他?”四官才说道:“是我的爷。”那班人忙把四官抱进一个大宅子里去了。季甫就跟定,叫苦连天起来。原来这将官姓王,兄弟两个,俱在汪提督标下。廿五日掳得顾家姐弟,王大无子,见四官眉清目秀,年方一纪,要他做了儿子;王二无妻,见观姐十七岁,生得美丽整齐,就把来做了妻室。

此时哄动门首。王大就出来坐堂,两边刀斧弓箭手摆列得锵锵跻跻,吆喝起 挈(qiè,音切)——带领。

来,把季甫绑进,跪在庭中。季甫禀称身是常熟粮书,一生只有此男女二人,望老爷开恩放还。王大喝道:“你明明是海贼奸细,来此打探消息。”喝教砍了。季甫又禀:“现有洪知县批文,并非奸细。”王大大怒,喝道:“你把洪知县来压我么?”连声喝教砍了,季甫大哭不服。只见一顿乱棍,打将出来,王大亦退了堂。到第二日,季甫投了太仓卫旧相识徐海山,转央王将官现在房主进去说合,具道顾家拚命必要子女回去之故。王大随与王二商量,要兄弟止放还他女儿,王二不肯,要大哥单还他儿子,兄弟两个分颜起来。

外边房主又立等回报。原来北方人性直,亏这一拗,便道:“放便两个俱放,不放便两个俱不放,只是要足色纹银五十两。”季甫没奈何,只得央徐海山借加一债银五十两,使费停当,领了四官、观姐下船而归。乱离之世,父子不能相保如此。

第五十四回

周穿珠救途人得报邹彦之善歌曲保身

作善从来降百祥,周君此日免凶殃。片言解救贫儿急,数载怀恩永不忘。

一才一艺不亡身,曾见邹君事迹新。歌舞吹弹非急务,将军已解眼前嗔。

《太上感应篇》云:“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又云:“善有善报。”

大凡平人处世,难道就有银钱应人,就晓得他是个有出迹的,交结他不成。

但就语言举动间不刻薄,与人方便,或者后边还有应验处。至于吹弹歌舞之类,虽非正经,然一才一艺,或者也有用着处。

我今说小东门外,有一人姓周,排行第二,父子三人专以穿珠灯为业。

周二在崇祯末年,父兄俱死,只剩一身,住在迎春桥下,沿河朝北租一间房子栖身,苦不可言的。八月十八日,却被清兵拿住要银子,这老儿是老实夯货,凭这兵丁乱打,再三回道:“没有。”那兵丁扯他到大街上,只见都是杀死的人,就是一刀砍着肩膊。那老儿杀猪也似喊起,早惊动了一位救星。

见一个人在人丛里捱进来,忙喝道:“不要动手。”那人身上穿得齐整,像一个小小将官,仔细把周二一看:“你做甚么的?”周二应道:“小人是穿珠灯为活的穷人。”那人又对众兵说:“放了他。”周二就跪下称谢。那人扯住道:“不消我救你,你住在那里?”周二随领到家中。那人见周二半身是血,讨砍伤处看看道:“不妨,有药在此,与你敷定扎住。”差手下人与他剪去头发,又把酒食与他吃了,临去分付道:“老人家,你只是睡在家里,不要出门,门上我已有记号,无人来搅扰你了。”又赠米五六升,说:“我停一二天再来看你。”周二睡在床上想道:“一样营头里人,为何如此这样好?也是我前世结来的?真是再生父母。”停了两天,伤处痛渐渐减,可忽闻门上有人敲响,周二不敢应,那人口中道:“死了?”周二才敢应声。那人大喜道:“我说不妨。”依旧把药与他收拾停当,又赠斗米酒四五斤而去。

到廿四日又来,手中持钱一千文赠之,口中道:“我明日要到福山去打仗,你只睡在家里,自然没人上门的,停几日再来看你。”到廿七日,周二肩上已愈,此人又来赠衣包一个,都是粗布衣服,口中道:“你是穷人,赠你遮寒。”又送米三斗。周二满口念佛拜谢,那人笑道:“我如今别你要到太仓去了,你到我船头去看看。”周二跟到河边热闹之处,见是一只快船,船上早有三四个差不多都是将官打扮的,先在那里吃酒。那人将大碗劝酒,道:“我晓得你量洪。”一连五六大碗,周二谢道:“如今已醉,吃不得了。”

那人又道:“船稍里还剩下小半瓮煮酒,一发连瓮赠你老人家去罢。”因说道:“你认得我么?”周二满口谢道:“小人正要请问将爷高姓大名,回去设长生位,朝暮焚香顶祝,拜谢再生大恩。”那人笑道:“多感,不消。”

只不肯说出姓名。又道:“你真个不认得我?”周二道:“委实不认得,想不起。”那人对周二拱手笑道:“我如今也算报了你了。你记得崇祯十四年,在南濠街上铜器店里,曾与你会过的。”言罢,即开船作别而去。

周二如梦初觉,才晓得这将官是铜匠出身,南濠街铜器店是周二做熟的主顾。十四年是大荒年,周二偶到店中买珠灯上所用物件,只见此人身穿破衣,站在门首,凭店主人发话,只不开口。周二便问其缘故,此人才说道:“小的是南京人,向在此做工,就赊些货出去,担上做生意的。不期这两年遇此荒歉,生意甚苦,所以店帐不曾还得,适才朝奉遇见,把小的货物连担拿去了。这是小的自己不还的不是,只是这副担,小的一家要活命的,若朝奉今日取去,明日一家就都要饿死,求老伯伯说个方便。”言讫,声泪俱下。

周二听了,不觉恻然,即对店主苦口劝解,店主道:“他赖了店帐一去不来,连工也不到我家来做了。”铜匠接口道:“只为欠了宅上店帐,没面目来做生意。如今甘到朝奉这里做工退帐何如?”店主道:“就做也退不得这许多。”

周二劝道:“小弟有两不相亏的道理。将这担中货物,主人收起一半作过银子,剩一半还他去做生意活命,结欠之银教他写个约票,陆续做工退清何如?”主人道:“只有一件,没有保人到底不妥。”周二是热心肠的,便应声道:“小弟就做保人。”主人点头肯了。那铜匠感之不胜。周二随与他把铜器分开作价,代笔写个约票。店主大喜,留周二吃酒,就留那铜匠陪伴道:“你两个真是有缘千里,大家吃杯酒去。”此事已过了五六个年头,况且此人昔年衣衫褴缕,今日遍身锦绣,那里还想得起?周二片言解劝,与人方便,就亏这铜匠救了性命。正所谓: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也。

谢家桥坊浜内,有邹彦之者,本福山人,自幼喜欢串戏,吹弹歌舞,写一笔梅花体字。其时家住曹家西书房园上,每年种菊,收拾些名花盆景,交夏进山,贩卖茶叶。客到清茶一啜,座中无非丝竹管弦,是一个极有趣的朋友。八月廿五日,遇大兵打粮,村中留得二十三人,在东首观音堂中避雨,商议剃头。彦之刚剃了,见兵丁从西首北首围将拢来,众人一哄,冒雨突围而走,彦之走不及,只得躲在坝东对河人家茅厕里。那茅厕是芦苇做的,壁外边先已瞧见,只见对河一个将官模样,身穿锦绣的,拈弓搭箭,喝道:“快走出来。”彦之只得应声道:“不要射,来了。”那官儿拿住彦之,就教他提着四五只鸡,又抢得南城河倪异乡女儿,一发教他驮了,直送到上墅桥船上。彦之口求放回,旁有一人说:“拿他去。”那将官模样的问道:“你做甚么的?”彦之应道:“是唱戏的。”其人就回嗔作喜道:“是唱戏的,怪道你口头如此便利。”对同伴道:“不要难为他,放他去罢。”彦之叩谢,又求道:“倘或中途有兵盘诘,望老爷开恩。”那人又分付道:“只说杨都都放回来的,就没人拿你了。”彦之依其言,果然好好从兵马丛中,并无拦阻,直踱到家。岂不是一艺之微,也有用得着处之验乎!

第五十五回

换营装小帽称得胜改服式人头戴狗皮

遍地干戈众若狂,衣冠一旦换营装。却嫌小帽名猥鄙,得胜更题邑播扬。

大清初平南土,服式俱仿满洲。衣冠文物一无留,不见长巾大袖。

宵小昂头得意,贤豪俯首含羞。貂狐海獭猝难收,剥取狗皮同凑。

《西江月》

民间服式,乃时王之制。明朝时,天下人自天子以至庶人,俱挽青丝髻,戴网巾,网巾之外乌纱帽,身穿圆领,腰系宝带,是士大夫立朝坐堂公服。

其平日燕居与读书人,俱戴方巾,百姓则带圆帽。夏秋所用大顶综帽,每顶结他要工夫百余日,价银值五六两。至弘光朝,忽然改换低小如盔衬式样,名为“一把揸”。严子张为乡兵长时,见乡兵都戴一把揸,因分付道:“一把揸之名甚不相称,今后须要改口叫做‘得胜帽’。”由是不论贵贱、文武、上下,人人都戴得胜帽。及至八九月间,清朝剃发之令新行,不许戴网巾,俱要留金钱小顶,从满洲装束。其凉蓬子一时无办,竟取人家藤席藤椅之类,割成圆块,摺来权做凉帽,顶系红绒以为时式。暖帽值此大乱,貂狐不可得矣。即驴皮营帽,每顶价卖二三两,穷人算计,竟将黑狗黑猫之皮剥来,一样做成营帽,戴在头上,以应故事。

满洲衣式样是圆领露颈、马蹄袖子,其有身虽穿满洲衣,而头犹戴一把揸者,号曰“吊杀圆鱼”。有头已戴满洲营帽,而身犹穿长领宽袖明朝衣服者,名曰“乡下”。满洲人虽时王之制,不敢不从,而风俗亦一大变更矣。

其次年,闻宗师按临岁考,有一生员进场与考,见满场无分上下,都是满装。

有感于怀,文章倒不做,但写四句于卷曰:“满洲服式满洲头,满面威风满面羞。满眼胡人满眼泪,满腔心事满腔愁。”宗师见之,亦不罪之,竟听其纳还衣巾而退。若果有此事,此生员比之晋处士陶元亮,亦无愧耳。

第五十六回

漏军情因妾伤性命传密谕为富碎家私

美妇从来是陷坑,朱贞当日漏军情。金珠囊箧俱无用,赔了夫人又丧生。

萧帅谕单军事密,朱贞邋遢漏消息。词涉慕溪陶,朱泾首富豪。梅生王矮虎,两翼整队伍。钲鼓似雷声,家私粉碎倾。

《菩萨蛮》

福山营健步朱贞者,萧参将用人也。萧参将在福山做官,朱贞官府投机。

也算得时,做些家私,大妻小妾在家受用。大的生得整齐,小的愈加娇媚,人人道:“朱贞这厮福生在那里,倒有这两个标致老婆。”谁知福兮祸所伏。

其时县里是萧参将坐察院,福山是何羽君为首,两边树敌。常熟至福山只三十六里,声息不通。一晚,朱贞往混堂洗澡,身边落出一张纸来,却是萧参将谕单亲笔写的托他许多机密事。众人一拥拿住,解到何羽君,招称在范巷地方公正陶慕溪付我的。朱贞此时只道尽着家私,托朋友高奉山、褚元长等,上下使费买命。那晓得这两个人竟想分得他的妻妾。高奉山要他正妻,褚元长要他爱妾。两人算计停当,反撺掇何羽君把朱贞按军法枭首示众,所生二子,正出的姓了高,庶出的姓了褚,虽是自作之孽,实因妻娇妾艳而殒其躯也。

陶慕溪,二十四都富翁也。田连阡陌,家资钜万。他因八月廿五日大兵杀掠,恐怕再来,阴同地方公正到县送礼投诚。萧参将问道:“有福山营健步朱贞,众公正中有识认的么?”慕溪不该多嘴,从直说道:“朱贞家小现在范巷地方避乱,公正是认得的。”萧参将便请慕溪附耳分付,暗以谕单寄之。及至朱贞事露,福山人商议道:“陶慕溪是富翁,若拿住时,要与朱贞一样枭首,不怕他不把三千、二千银子来买命。”随发兵五百名,统兵官就是矮脚虎王英,披挂乘马,分拨步兵作两翼,左右一同抄到,鸣锣呐喊,围住基子,却是个空宅,里面并无一人。原来慕溪见此乱世,预为三窟之谋,已先把妻小、家赀搬运往归家堡中去了。就是前月廿五日打粮,原去不多东西。其日未申时候,听得锣声呐喊,围将拢来,预先望南走了。王梅生进门不见慕溪,连家人并无一个,喝令把宅中搬得去者,细细收拾,其粗重家伙门窗壁落尽行毁碎,方才上马率众而去。慕溪一时多嘴,虽然幸无大害,此惊亦不小耳。

第五十七回

看光颈左泉婿受戮捉剃头良才子遭诛

剃发令初申,清朝立法新。留身不留发,留发不留身。沈婿方遭戮,陶儿复遇迍。宁为太平犬,莫作乱离人。

不将发剃身先丧,剃却光头命亦亡。何异朝梁暮晋日,黎元刻刻受灾殃。

常熟、福山相去三十六里,近县为四十五都,百姓此时俱系已剃发的。

近福山为二十二都,海上兵现住扎营,百姓俱系未剃发的。二十四都居中途,剃发者与未剃发者杂处,大约各居其半。清兵见未剃发者便杀,取头去作海贼首级请功,名曰:“捉剃头”。海上兵见已剃发者便杀,拿头去做鞑子首级请功,号曰“看光头”。途中相遇,必大家回头,看颈之光与不光也。

陈家桥旧家沈左泉,里中呼为沈四外郎,子宁宇亦现在县中作掾。八月间,暗先剃发,在洪知县衙门供役。至九月初十日,福山营访得的确,差乡兵长杨端甫统兵三百人,前往围基抄捉。其时沈家基上人通未剃发,只有左泉女婿蒋姓者,小东门蒋兰卿子也,偶然下乡探丈人、妻子,把包头推病,扎没脑后,光颈被乡兵搜捡出来,绑缚到福山营去,要左泉出银赎命。一连两日不见有银子,绑到演武场斩首,就是谢家桥向来雇在面店里的曹梅溪动手,砍下头来,号令各营,这是海上人杀剃发的百姓了。

陶良才子住新泾北庄窠,何九老官女婿也。九月十二日晚间,偶到北谢家桥堍下与袁吉甫之子袁大讲话,忽然南首走几个穿破衣破帽乡间人打扮的人来,袁大不该死,见有人来时,心中疑虑,一头说话,脚先走了。谁知就是大兵,踏白的一把扯住,牵到南谢家桥双忠庙前,正遇萧震寰统军到坊浜口,震寰正要张威,喝令把这厮开刀示众,只见血淋淋一个头挂在北谢家桥下。萧参将是晚就在万福桥上塘扎营,这又是清兵杀不剃发的百姓了。遭此劫中死者甚多,斯但举其一二耳。此时地方百姓真如朝梁暮晋,性命同草菅矣。

第五十八回

屯万福烧庐疑敌破三营斩首献功

行兵虚实自难量,萧帅营屯谋虑长。前部烧庐作战势,中军安寝养锋芒。

三营连络势难攻,乌合人心终不同。两翼虚张分左右,中坚直捣决雌雄。冲锋首建搴旗绩,逐北还收斩将功。螳臂焉能挡辙迹,披靡水陆一朝空。

万福,桥名,在北谢家桥之北,西通黄土泾,今废。原来土都堂有文书到县,责萧世忠逗留养寇之罪,所以世忠发兵。是夜屯于万福桥,拆民家屋木烧起营头火来。近营两塘各阔三里,差兵把民间房屋尽行烧毁,火光照得彻天通红,炮声不绝。福山营援剿总兵毕辉扬献策曰:“此是萧世忠虚张声势疑敌之计,今夜若去劫寨,必然得志。李爷领冲锋,从大路直上西首,约金善章、赵公安等领西路乡兵冲其左哨;卑职统部兵从庄窠小路冲其右哨;再着一军多备发火物料,专烧其渡脚小船。主帅亲统大军压后,约至三更后,放炮为号,一齐动手,不可失此机会。”辉扬言之再三,无奈何羽君是外刚内柔之人,太平时做官晓得荣华受用,那兵机将略实未经惯,执意不肯。回道:“明日堂堂正正与他对垒,何必作此偷营劫寨之事。”此计不行,虽然是数,还算地方人之幸,免此一场大杀戮。

次日十三,早起只见天昏地黑,发起大北风来。世忠先锋竟捣羽君前营。

原来福山共有五六七个营头,前营在三里浦,断河伐树作栅。将官姓李,本是世忠标官,不肯降清,且武艺出众,故此推他做冲锋官。其次是王梅生,第三方是何羽君大营。三营连接,直到银巷庵为中军。左边三里浦后,毕辉扬自结一营为犄角,右边西山上一营,乡兵长姓杨,塔山上搭起将台,与洞观山上统兵金善章、赵公安等率西洋鹿苑、田庄乡兵,各列营为声援。港上是把总芮观扎为后营,共有五六千人。萧世忠军自汪提督调去后,所部不满千人,逆风而进,令军士皆傍塘滩匍匐上前,避敌铳箭。箭炮过处,敌兵一个也不伤损,即相顾失色,以为神兵,一哄而退。前营既退移动,次营及中军俱立脚不住,只顾乱窜,势如潮涌山倒,那里还止遏得住?李将官与吴怀南殿后,且战且走,清兵乘势冲杀,这三营人乱跑。一路从街上退入城,一路从东走崔浦塘邓家墅,一路从虹桥走西城洞观山。李将官从正路欲进城,早有人拔断吊桥,转身格斗而死。

吴怀南总兵,郑芝龙标下旗牌也。壮年时身经战阵,天启年间退老,乔寓福山,把总夏云奇爱他武艺,曾为本营教师。至是年逾七十,也不在乡兵之数,众人请他到军前看看,不期一哄退走,怀南独与李将官站住喝道:“不要走”时,已止喝不住,只得挺刀相斗,终是筋力已衰,雪墩样一颗头,被清兵取去了。此时西山洞观山与塔山上乡兵,遥见铳烟迷漫,阵脚移动,只道是交锋,也呐喊摇旗,下山来助阵。世忠见了,疑是伏兵,又见左营毕家军亦未动,急急鸣金收军,因此三营兵众不至大折。萧世忠收军陆庄坝上,众兵按队而回。也有提人头的,也有牵战书的,也有生擒活捉的,也有取盔甲器械的,纷纷叠叠,不计其数,都来请功。世忠大喜,一面申文抚台、提督各上司报捷,一面纵兵往福山近处打粮,虚张声势,探敌虚实,原到北谢家桥驻营。十四日午后,有王家墅地方人,擒得何羽君儿子,捆做一团,解

到军中。此时填街塞巷,通是抢来的牛羊,船上俱装满了花米什物,徐徐拔营南返。才到南谢家桥,只见塘报来说土都爷今早已起马,将按临常熟、福山。萧参将听了,吓得面如土色,忙传令把牛羊什物寄顿的、贱卖的发脱了,不许夹带在营中,仍提兵转身扎营万福桥。次日整兵直冲到福山,在羽君下营处扎定。此时福山营已不见一人矣。

第五十九回

何总兵扬帆泛海曹大厅鼓棹擒敌

义阳舟楫浮东海,福港旌旗仆北风。世乱英雄终死国,运穷忠义总无功。征鼙动地胡尘暗,白浪滔天海气朦。回首江南徒哽噎,金陵云掩大明宫。

浪阔潮平涨秋水,芦花江上西风起。战败茫茫抛故垒。短棹舣,避兵暂泊沙滩里。无奈大厅施计诡,白衣摇橹藏精锐。蜂拥小舟作后继。魂胆褫,樯倾楫摧坐待毙。

《渔家傲》

何羽君自十三日兵败退屯福山港,各处乡兵俱已星散,连老营中浙兵及土著兵丁大半去了,所存惟平日相信之人,与船上客兵,及毕九龙、王英、芮观等众,不上一千六七百人。里中大姓与土著居民,见清兵不分皂白杀掠太重,尚欲留羽君守住城池,申文崇明义阳王请救兵,背城再战,保护地方。

而羽君已胆寒心怯,只顾收拾船只,准备走路。至十五日,闻清兵复压南门,遂上船扬帆投崇明去了。

曹大厅,辽东人,骁鸷有谋,土都堂标下官也。于十六日随抚台统兵到福山,遥见海舟一艘,尚在大浅上连日不动,至十八日用小快船乘潮来时,内伏甲士,以芦席遮盖,外用穿破衣、戴毡帽的人驾舟,口中喊称“救命”,像逃难百姓模样。及至近船,矢刃乱发,把三四百人杀得精光,生擒五十人。

进港,土都堂亲审过,一堆杀在东城脚下。这一班人,毕九龙部下居多,九龙部下俱是沿江无赖,妄想出来做官的,岂肯离乡背井,从征远处?且港内齐整,沙船先被何羽君手下拣去,所遗者俱是篷桅不全的。毕辉扬见了,察众人无远从之意,如飞又上别船开去。临别又分付道:“等潮来顺水,移船再远些,此地逼近福山,不可久留。”众人扬声应诺,其实待避过头阵,少不得清兵去了,仍前登陆闹吵,竟安然不动。那晓得曹大厅之计,真是神出鬼没,一网都打尽了。自此内地出没之人,除了根脚,地方渐有宁宇矣。

第六十回

土抚台恩招离叛杨总镇威震海洋

金戈铁马下虞乡,文学名邦作战场。朝晋暮梁风景异,流尸浮血兔狐伤。胡笳互动人惊窜,鸡犬无声国散亡。招集流民来畏服,山河从此固金汤。

选将屯兵保障坚,流亡安集贺生全。福山列镇皇威远,常熟欢腾将德贤。铁骑风驰惊虎阙,宝刀雪耀扫狼烟。直教海不扬波日,万灶貔貅尽服田。

土抚台,开州人,讳国宝。生得白面长躯,美须细眼,智勇足备。原系明朝河南总兵,败于闯贼之手,失官潜居京师,后投清朝,从下江南。豫王爱其才干,升授巡抚之职,下姑苏收复各县与乡兵。及湖中白腰兵打仗,算无遗策,威名日著。是月十六日,按临福山,两塘百姓拈香迎接,保留萧参将者,自上墅桥起,直到萧家桥,何止千计。抚台坐船头上收呈子看时,见中有鸡犬不惊、秋毫无犯等语,问道:“闻他在地方打粮,怎说秋毫无犯?”

有能事的就对道:“粮是八月廿五日打过的,此番大兵并没有打粮。”这一句隐然推在汪提督身上去。抚台就点头收了呈子。将到福山,沿途逐一验看,十三日打仗处与海上人下营处。次日,就是钱参将又是汪提督俱各领兵来会,军声大振。土抚台见海上人既去,随即出榜安民,剃发者即为顺民,从前党恶一概不问,禁止兵丁打粮擅杀。果然三五日间,东西响应,百姓归者如市。

由此人心稍定,沿海一带渐渐归服。

杨总镇讳文龙,陕西人,曾与十八骑渡江,及追执弘光皇帝下姑苏,夙著战功,军中号为“小杨瞎子”。手下有十个将官,俱是弓马娴熟,能征惯战的好汉。当下土都堂唤萧世忠分付道:“闻你在此打粮,擅行烧毁民房,本该处你,姑念你打仗有功,更兼地方亦有保留你的,只是此地断乎差你不得了,随本院回府中别有调用。”遂着杨文龙升授加衔副总兵,镇守福山,然后回身苏州去。文龙在营,日日扬威耀武,操演兵马,夜间若海中有警,令每兵执灯笼一碗,往江口守御,走马到烟墩下,即吹灭火,暗中转来,再明灯而去。如此往来轮转,海中人惟见火光不绝而至,只道是兵马众多,终弗敢携舟近岸,其智略大率如此。

只是作事严刻,毫厘不肯让人情。闻知陈上卿尚未剃发,其实有病,拿来验时,发是当时新剪的,果然短发还有在衣领里。竟绑到北门外吴桥上斩首,心肝俱被兵丁剖腹取去吃了。出猎到顾山,因地方人为践踏了他冢棺,与兵丁厮闹,就捉地主周秀才到营,打脱其两腿而毙。民间凡系本县汛地,不论户婚田土斗殴争竞,大小词讼,一概都准理,百姓若稍有支吾,不服拘唤之意,即添差披甲马军,星飞用绳缚去,犯罪者重则大棍打腿,轻则用朴头箭以两人左右扯住,亲射其背。朴头用木为之,大如拳,中者其痛异常,而不至伤生。海洋塘唐二羊婆,身高八尺,闻得他做私盐称手,拿来几乎打死,手下人就活吮其血,尽其家资,仅留性命。半载之间,海上人虽不敢登陆,军中尚乏水军战船。次年春,又听掌案书手褚元长之谋,招抚义阳王麾下副总兵曹士奇,剃发归顺,待以客礼,申过土抚台,暂授原职,统军协镇。

士奇部下惯打水仗汉子不下千人,水陆军声大振,自此杨总兵之威名日盛, 汛地——清代兵制,凡千总、把总、外委所统率的绿营兵都称讯、其驻防巡逻的地区称汛地。

海上兵莫敢犯境,百姓重享太平之福矣。

题《海角遗编》后

金陵王气化寒灰,胡马乘瑕破竹来。蕞尔琴川桴鼓动,弹丸福港义旗开。黎元留发身先丧,赤子佳兵祸已胎。日久恐教多泯没,故将事迹缀成回。

天定焉能恃武功,不堪双泪洒西风。三吴虎踞终朝陷,七邑兵连千里烽。

榴火发时廊庙改,桂花香后室庐空。倚节直向天涯望,江水滔滔海气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