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楼迷史〔清〕 佚名 撰
《情楼迷史》,又题《霞笺记》,四卷十二回,作者不详。北京大学图书馆清醉月楼刊本。
目 录
第 一 回 中丞延师训爱子 霞笺题字觅姻缘
第 二 回 丽容和韵动情郎 彦直得笺赴佳会
第 三 回 洒银公子求欢娱 丽容拒绝起祸端
第 四 回 洒银定计拆鸳鸯 中丞得书禁浪子
第 五 回 丽容乘便去探病 中丞回府受虚惊
第 六 回 都统凯旋选美女 丽容被诓上京都
第 七 回 丽容无奈寄血诗 玉郎情极追翠娘
第 八 回 伯颜丞相纳丽容 奇妒夫人献宫中
第 九 回 玉郎相府探信音 丞相施恩送寺中
第 十 回 主仆相遇换戎衣 隔墙续情得奇逢
第十一回 金亭馆驿快合卺 公主点鬓露真情
第十二回 驸马赔妆送寓所 辞朝省亲求团圆
词曰:
羡却青楼张丽容,玉郎才子偶相逢。
霞笺诗句相酬和,翠馆恩情乐正浓。
陆地风波飘蓬远,官房怨叹正无穷。
春风得意马蹄疾,会看佳人出尚宫。
第 一 回 中丞延师训爱子 霞笺题字觅姻缘
话说元朝年间,有一家缙绅,姓李名栋,松江华亭人也。官拜御史中丞,夫人何氏。只因年迈,辞官退居林下,单生一子,起名彦直,乳名玉郎。少而颖异,长而涉猎。诸子百家,无民贯通,古今书史,靡不洞悉。只因他是一个盖世才子,性多古傲,婚配之间必欲选一个才色兼备的女子,方才就姻。恐其误坠罗刹,终身莫赎,所以岁月蹉跎,年至弱冠,尚未花烛。那父母爱子之心,也就不肯十分逼他成姻。待等早登科第,然后议亲,未为晚也。只因本地华亭县内有一广文先生,真是饱学宿儒,启迪后生。这中丞李老御史就将儿子彦直送入学宫,由其早晚诱掖,成其功名。且学中尽是缙绅子弟,约□□人,所食切磋,暂且不题。
却说学宫内有一会景楼,这些子弟终日在上讲书课文,每诵读之暇,借此眺望,以舒向倦。谁知有一家鸨儿,他养得一个小娘,姓张名丽容,小字翠眉,生得千娇百艳,且幼习翰墨,诗词歌赋,无不知晓。丝竹管弦,尽皆精通。只是禀性耿介,虽落风尘,常怀从良之意。总因他贞烈成性,每以污贱自耻,无奈鸨母过贪银钱,每到一处,仗养这丽容国色绝世,就想得一注大财帛到手,方才快乐。因闻松江华亭县乃人烟辏集之地,且多贵介王孙,他就侨居在华亭县学宫隔壁间居住。那院也有一座小楼,为对景楼。这丽容翠眉小娘,终日在楼上流妆打扮,行止坐卧,不肯少离。设有那财多学少之人前来亲近,轻易不肯相见。这是他保守清规,借为养闲之地,却也不在话下。
再说那玉郎李公子,与他学中朋友终日温经习史,朝吟夕读,颇不寂寞。但学中有一位顽皮窗友,姓钱名洒银,自恃父亲执掌朝纲,行事每多乖戾,更兼姿秉愚顽,性懒功疏,博奕是他本行,宿娼是他性命。虽也在孙先生儒学中攻书,终日只是胡谈,言不及义。一日先生偶尔公出,不在学中,趁便就要饮酒取乐。随与众位窗友商议道:“诸位弟兄们,今日先生不在,这等明媚春光,何不设一筵席,彼此取乐片时,岂不是好。” 李彦直说:“众位窗兄,既然洒银兄有兴,何不大家欢娱一番。” 众人俱道:“ 随喜随喜,敬如尊命。”于是令司书童子治办酒桌,就在会景楼下燕饮。那时彼此酬酢,正在欢乐之时,忽闻丝竹之声自隔墙飞越而来。大家静听了一会,但觉宫商清婉,管弦缭亮。因其声而思其人,必有绝美之色,乃有此绝技耳。正在叹赏之际,忽听隔墙莺声呖呖说道:“趁此光风化日,何不将秋千打上一回。”众窗友无不听见。这玉郎李公子勃勃欲动,向着众人说道:“闻其声不如见其人,这粉墙一隔,好似云山万层,怎得快睹芳容,方才满意。诸位兄长,何不竟到楼上眺望一番。”众窗友说:“极妙!”随即携手拾级,一同登楼,眺看那秋千美人。
且说这丽容张氏,天生尤物,不加妆饰,自有一段可人雅趣。况是玉面婉如芙蓉,纤腰酷似杨柳。只见那秋千架上,好似仙姬降于云端,岂不令人可爱,有词为证:
粉头墙露出多娇,秋千影送来花貌。有千般旖旎,万种妖娆。最喜蓬松云髻,斜軃瑶簪,金钏轻遗落。碧纱笼玉体,衬红绡,铜雀何须锁二乔。———右(上)调《梁州序》
且说李玉郎观见张丽容秋千之妙,不觉神魂飘荡,注目不舍。这一段痴情,早被人看出,众窗友说:“李兄如此迷恋佳人,又 坐 此 名 楼,何 不 将 此 美 事 作 赋 记 之,以 志 不忘。”玉郎说:“小弟庸才,怎敢献丑。但既承台命,难以固辞。”钱洒银道:“李兄自是高才,七步八斗,人所难及,愿老兄速速濡毫。” 李玉郎一听,更觉有兴,随唤书童,快取文房四宝过来,适书笥中尚有霞笺一幅,就以此物试题。
只见他趁此浓兴,摇笔书写:
暂有视听乍疑思,涓涓一片仙音至。繁弦急管杂宫商,声同调歇迷腔字。独坐无言心自评,不是寻常月风情。野猿塞鸿声哀切,别有其中一段情。初疑天籁传檐马,又似秋砧和泪打。碎击水壶向日倾,乱剪琉璃闻风洒。俏者闻声情已见,村者相逢不肯恋。村俏由来趣不同,岂在闻声与见面。
这李玉郎将赋作完,众窗友无不称赞。那钱洒银说:“李兄之才真乃不愧子建,如此请教先生,自当嘉赏。” 玉郎急止道:“ 此乃偶尔戏谈,岂可以对先生,恐获见责。”正说话间,先生自外归来,听见众人喧笑,又见杯盘狼藉,不觉怒道:“诸生为何不去读书,反在此宴会,是何道理?”这钱洒银乃是一个学长,说:“ 诸生功课已完,用此润笔,但是席残酒冷,不敢亵渎师长,如何是好?” 孙先生不觉大怒,随将诸生责一回,忿然而去。这李玉郎见势头不好,对着众就推辞解手,因自思道:“方才戏题霞笺,此事倘被先生知道,殊非体面,不如趁此无人,不免抛过东墙,以绝后患。”正是:
远移蓬梗非无地,近就芝兰别有天。
却说这李玉郎将霞笺掷过东墙,适值张丽容正与一个小妓凝香在墙边斗百草耍子,抬头一看,忽见一片锦笺自天飞来,这丽容急急上前拾起,随细细看了一遍,说道:“小妹子,我仔细看来,词新调逸,句斟字酌,作此词者,非登金马之苑,必步凤凰之池,宁与凡夫俗子为伍哉!我想这幅霞笺,自西墙飞来,久闻那边学宫,内有一李生小字玉郎,年方弱冠,胸怀星斗,今此霞笺或出自此生,也未可知。” 这小妓女听说,随道:“姐姐言之有理,一些也不差。我前日偶立门间戏耍,见一少年才子,乘着一匹紫骝骏马,金辔雕鞍,风风流流,望学宫而来,后跟着一个小奚奴,携着包儿,甚是何人。那时妹子赶上前去问那童儿,他说:‘此是千金子,裔出儒绅,姓李名彦直,小字玉郎。’ 看起那人不过二八纪,真真貌压潘安,才逾子建,且是那一段风流佳致,令人难以摹写。我想这霞笺必是他作的,再无可疑。姐姐你若注念他,好似夙世姻缘今朝定,天遣雕弓中雀屏。姐姐,你也是个士女班头,何不回他一首,以寄情怀。” 这丽容一听此言,不觉心肯,随说道:“妹子,你将胭脂染成的霞笺拿过一幅来,我即将前韵和他一首。” 这小妓女递过霞笺,丽容展开,提笔写道:
太湖独倚含幽思,霞笺忽而从天至。龙蛇飞动发云烟,篇篇尽是相思字。颠来倒去用心评,似信多情似有情,不是玉郎传密契,他人焉有这般情。自小门前无系马,梨花夜雨可曾打?一任渔舟泛武陵,落花空向东风洒。名实常闻如久见,姻缘未合心先恋。诗中本是寄幽情,知心料得如见面。
丽容将赋题完,这小妓女凝香说:“姐姐高才,不烦构思,倚马成章,若是嫁得玉郎,真成佳配。” 丽容说:“ 俚句虽已写完,但愧不能成韵,妹子须把此笺抛在西墙去。”这丽容有意玉郎,故暗嘱东风飘到那人面前,方为有趣,有一词为证:
轻将玉笋梁云烟,再祝司天乞可怜。三生若也是良缘,东华幸与些儿便,早觅知音送彩笺。———右(上)调《懒画眉》
且说张丽容将此笺抛至西墙,原求李玉郎拾着才得快意。谁知天缘凑巧,事当有成,这玉郎终日坐在危楼,思想那秋千美人,不能相会,每于读书之际,时参眷念之情,因而意懒神倦,徐徐步下楼来,穿花径,过小池。正当消遣之时,忽抬头一看,见有一片红笺自东墙飞来。这玉郎喜不自胜,随急急上前拾起,仔细看了一遍,说:“ 妙哉,妙哉!分明是和我的诗笺,况且词调宜人,字句留情,岂不令人爱杀。”正是:
昨遣红词过墙去,伊谁复见池边来。
不知玉郎丽容如何见面,如何定约,且听下回分解。
第 二 回 丽容和韵动情郎 彦直得笺赴佳会
话说这玉郎自从得了这丽容的霞笺,不忍释手,读了又看,看子又读,不觉叹了一声,说道:“细观此诗,真乃有情,甚觉着意。看他措词不凡,倦念更切。且金琼尽来献瑞,彩笔恰似流云,休夸这谢道韫出世,不减那李易安再生,岂风尘女子可论哉!我想东院内有座对景楼,有一美妓名唤丽容,韫小字翠眉,操志不凡,才貌出众,想此霞笺,或出伊手未可知也,不免叫出书童问他一番,或者知其端的也未可知。”即便唤了一声:“ 书童那里?” 这书童听得叫他,即应一声,到得玉郎跟前,说道:“相公叫小人那边使用?”玉郎说:“此间〔那〕对景楼,闻听有个名妓张丽容,你可知道么?” 书童说:“小人知之久矣,这隔墙有个翠眉张小娘,名博四方,声传名区,多少王孙公子为她断肠,等闲不肯出来相见,惹得那襄王空恼巫山。” 玉郎说:“ 我要会她一会,不知怎么可以得见。” 书童说:“ 相公若要会他,一些也不难。这翠眉小娘有一妹子名唤凝香,每日在门首闲耍,若是见了凝香,就可以见她姐姐了。” 玉郎听说,满心欢喜,说:“ 此言有理。我明日假以买书为名,出离学宫,经过其门,若见凝香,便可不失此良遇。”正是:
霞笺赓和十分春,毕竟何时见玉人。
明日马蹄芳草地,定须解珮会风云。
且说这李玉郎与书童定计,要会那张丽容,恐其难见面。适值五月端阳节,丽容妹子凝香因见她姐姐拾得霞笺一幅,反复把玩,不肯释手,她就趁着中天令节,佩上了朱符,插戴了艾虎,有心到门首窥探那玉郎消息。正盼望间,抬头一看,见有一个骑紫骝来的,正是那白面郎君。因想道:“这题笺的定是他的。” 心中好不欢喜,因就斜倚门边,遮遮掩掩看其动静。
却说这李玉郎因见天气晴明,又值佳节,带领书童骑马过来,原是要来寻丽容相会,正走之际,那书童一眼觑着了凝香,随笔向玉郎说道:“相公事有凑巧,定主天缘,你看那绿杨影里一座朱楼,白粉墙中半湾碧水,那壁厢一个姊妹,巧装打扮,岂非万绿丛中一点红乎?” 这玉郎一听,冷眼观看,果是一个小小钗裙立在门首耍子。这玉郎正要叫书童招呼他问话,谁知那凝香小丫头,原是有心等着玉郎,一见他主仆二人,便自满心欢喜,叫了声“相公莫非玉郎乎?请到里边待茶。”这玉郎不胜惊讶,说道:“ 请问大姐,小生从未识荆,何以便呼贱字?” 凝香说:“ 忝居隔壁,难言不识,观君尊容,揣君非度,非玉郎而何?” 这玉郎亦问道:“ 觌仰美容,莫非翠眉娘耶?” 凝香说:“ 翠眉乃是家姐,相公请进见我家姐如何?” 玉郎欣然进步,便说:“ 只是拜意不专,焉敢造次。” 凝香道:“ 这有何妨,请相公里边坐,唤我姐姐出来。” 这玉郎自为三生有幸,今日快睹佳人,便步履相随,跟定凝香,望着对景楼下而来。凝香上楼唤了一声:“姐姐快来,你那霞笺情人到了。”翠眉说:“小贱才!好孙张狂,你是个女儿家,为何这等欺人?” 凝香说:“现在楼下立等,何云欺你?” 这翠眉款动金莲,摇摆湘裙,蓦然一见,暗自惊:好个聪俊男子,果然风流绝世。这凝香说道:“家姐在此,请相公相见。” 李玉郎一见翠眉,恍若身在月宫,快睹嫦娥一般。说道:“美人拜揖,小生久闻芳名,未获一会,今近玉体,如步瑶池。” 翠眉道二万福,说:“ 风尘鄙质,幸邀君驾,但恐暇弃,甚觉赧颜。”二人坐定,凝香献茶,此时虽属乍会,不惟情深,但觉神交。这翠眉先就说道:“ 观君丰度,玩君霞笺,名唤玉郎,真乃名称其实,钦羡!钦羡!” 玉郎说:“ 观卿才貌,久欲相亲,今睹美容,诚为万幸,失敬!失敬!只是小生得蒙和韵,捧读佳章,可称词坛珠玉。” 翠眉说:“ 拙句呈政,自愧弄斧,岂不遗笑班门,但是两地欣逢,信由天合。” 这玉郎答道:“原来二笺相值,自属有缘。” 此时小妓女凝香在旁,见他二人百般留恋,万样亲热,随说道:“李相公,我姐姐虽落风尘,实矢志待字,你两个德容并美,才貌兼全,正是一对好姻缘。”翠眉说:“小妮子,那个要你多嘴。” 二人正在难舍之际,忽然间鸨儿午睡方起,听见对景楼下有人说话,急唤凝香去问。这凝香去说:“ 隔壁有个李玉郎相公,今日拜访我姐姐到此,我姐姐爱上他,正在那里絮道哩。”鸨儿说:“这翠眉丫头,想我们不过弃旧迎新门户,朝趁夕送生涯,我年轻时节,不知哄过了多少子弟,如今年老,专靠你们挣家,你姐姐终日烧香许愿,不知有何心事,一味滞固,并不圆和,如何挣得钱财到手。昨日赵尚书公子着人将二百两银子、四个尺头送来,接她到杭州去,不过是游一游西湖,到天竺烧一炷香就回,他还不肯作成我。今日为何见了这李公子,便然这样热恋哦!想是他回心转意,要与我做起一分人家来也未可知,岂不令人喜杀。待老身前去奉承一番,自然钱财到手。我的儿快去通知李相公,你说:‘妈妈到了。’”
却说李玉郎与张丽容对谈多时,心投意合,依依难舍,恨不能定以终身,方觉快意。但恐丽容尚有鸨儿,难以随心,因问道:“美人,小生细观你所和霞笺,甚觉有情。只怕你动有掣肘,不得稳便。如今鸨母在那里?” 丽容答道:“午睡未起。”玉郎说:“何不请来相叙。” 丽容方要着凝香去请,谁知这凝香早到跟前,说:“ 妈妈出来拜相公。” 玉郎说:“有请”。这鸨儿走到近前,说:“ 相公,一时乏倦,睡梦东窗,有迭迎侯,得罪!得罪!” 玉郎说:“久慕香闺,无缘晋谒,今来唐突,拜迟!拜迟!” 鸨儿说:“ 相公,老身忝居比邻,俺常在太湖石畔烧夜香,静听书声,敢是相公奋志青云?今日屈过寒门,不胜光宠。” 玉郎道:“ 好说,小生误作刘阮,得游天合,真是佳会。” 妈妈说:“ 二姐过来,今日是端阳正节,何不留公子在此一叙。” 这丽容接口道:“正是现成东道,敢屈相公少坐,使咱蓬壁生辉。” 玉郎说:“多谢厚情,岂敢过扰,书童过来,可将买书余下银子送妈妈,聊为一馔之敬,伏乞笑留。” 鸨儿说:“ 公子,老身不意间款留一话,岂敢受赐,若如此,老身便是爱财了。”丽容一听,慌忙说道:“今日是令节,不得过执,自古道恭敬不如从命,看酒罢。” 须臾间酒肴摆完,就坐在对景楼下,三人共酌,小妓女服待。不觉酒至三巡,忽凝香来请,说客到。这鸨母向着公子道:“外边有客到,一时暂且失陪,有罪。”玉郎说:“妈妈请便。”这鸨儿去了,丽容即请玉郎楼上坐,二人携手一同登上楼去,但见四壁挂着名人诗句,案上摆着宝鼎奇香,牙签收简,无不俱备,文房四宝,尽皆精良。此时玉郎虽在烟花,如遇畏友,便说道:“观卿雅趣,知卿学问,小生虽为执鞭,亦欣慕焉。” 丽容说:“公子之体如玉树,妾本贱质,敢劳公子过奖。妾在闺中窃闻君家多择良配,而百无一就者何也?” 玉郎说:“ 小生缘浅,不遇丽人,因此逗留,久愆佳期。若有如卿才貌者,又何敢言择乎。我愚性最爱丽质,何分贵贱。若是文字知己,即当性命依之。” 丽容说:“俺自己思着,只是败柳残花,怎插得君家雀屏?今不幸贱躯已落风尘,怎能够飞出樊笼,离却了陷井方好。” 玉郎说:“小娘子不必悲伤,难道我做不起个公家软玉屏么?” 请问小娘子,既混风尘,即由造物,自甘苦节,更有何心。” 丽容说:“李公子,你哪里晓的,今见君子不惟风雅宜人,而且至诚可敬。俺如今愿托终身,即便脱却红粉,焉肯再抱琵琶,若不见弃,情愿永为捧砚。” 玉郎说:“既蒙卿家真心待我,愿为比翼,永效于飞,若有异心,神明作证。” 丽容见玉郎如此见爱,便说道:“既蒙君子慨许,我和你就此对天盟誓,将此双霞笺各藏一幅,留作他年合卺之据。” 玉郎说:“有理,正是各留一幅,方为确实。” 二人在楼上定了姻缘,俱各心肯,有词为证:
神明须有证,天地岂无灵。愿鉴微忱无虚谬,保佑我好夫妻松柏龄。虔诚惟一点,稽首拜三星。愿取今生常厮守,默祝我美姻缘永不更。———右(上)调《侥侥令》
二人祝罢天地,各取霞笺,彼此你倡我和,不觉已至黄昏。这丽容与玉郎同宿在对景楼上,那鸳鸯枕间的叮咛,绣被中的恩爱,自不必说。次日起来,重摆筵席,交杯换盏,好不痛快。鸨儿见丽容肯去接客,亦自不胜欢喜,从此可以大获金银。玉郎心虽难舍,但恐孙先生知晓,只得告辞,临岐嘱别,有一段难以言传之景,有诗为证:
夜抱幽香小院春,如今春色破梨云。
彩鸾差作凡鸡伴,此夜谐和百岁恩。
不知玉郎如何舍了丽容,且听下回分解。
第 三 回 洒银公子求欢娱 丽容拒绝起祸端
话说李玉郎与张丽容定约之后,彼此你贪我爱,不时往对景楼走动,自不必讲。
却说玉郎有窗友,叫作钱洒银,自从那日同着众窗友在会景楼上看见了隔壁张丽容玩耍秋千,不觉魂飞天外,打动他平日好嫖心性。一日把持不住,说道:“ 我终日眠花宿柳,不曾见过这个小娘,说她是个凡间女子,料想尘世绝无。我如今心思梦想,几成沉疴之病,如何是好?欲向那边亲去寻她,我一个人怎好过去。也罢,风月扬中有一个姓木的名子吹,惯在院子里往来,此人又极会帮衬,不免着小厮请他前来一陪,自然有成。” 说罢就唤家童。这来福小厮走到面前说:“大爷有何吩咐?”洒银公子说:“西街上有一个木相公,快去请他来,你可认得么?” 小厮说:“认得的。”洒银道:“好,既认得,快去请他来,说你大爷立等。” 这小厮又说:“ 大爷你不晓得,此人是个骗人财物败人家产的,寻他怎么?”洒银道:“这厮好不可恶!你去请偏有许多闲话!” 这小厮不敢作声,说:“待小人去请。” 洒银说:“速去快来,说俺在这里立等。” 这小厮穿街过巷,疾走如飞,寻着了木子吹,说:“我家大爷有请。”子吹道:“有何见教?”小厮说:“不知何事,要请相公速去。”子吹即便同小厮来到洒银定,见了公子:“小人拜揖,素仰道范,不敢高攀,今蒙呼唤,有何使令?” 洒银说:“ 闻知老兄久走风月,极会作成,奉烦大驾,陪弟一游。如今我闷坐无卿,要同兄到院中寻一出色驰名美妓,快乐一会,不知可往那一家去?”子吹说:“ 这有何难,如今黄三娘家有个玉肌小娘,甚是美貌。陆四妈家有个凤仙姐儿,果然标致。还有那李燕燕、崔婷婷,尽是些看得上眼的,待小子陪相公拣择一番,自然中意。”洒银说:“这都是我走过的,不好不好。” 木子吹说:“此等人家小娘,就算是名妓了,公子尚不在意,除非学宫间壁,韩二妈家有个小娘,名唤张丽容,真乃美若仙姬,貌出凡尘,又且技艺精绝,词坛第一。只是一件,性子高傲,任那有财有势,等闲不能见面,却是有些古怪。” 洒银说:“实不相瞒,我前日同窗友,在会景楼上见过她玩弄秋千,如同仙子临世,直到而今,叫我魂颠梦倒。只恐我一人独去,她便有多少推委,故此邀老兄前去,帮衬一二,自有厚谢。” 子吹说:“ 公子若是放他不下,必欲会他一面,只得多带些金银打动她为妙。” 二人商议已就,即往对景楼去寻张丽容,也有词为证:
追欢买笑,武陵源何处迢迢?落花流水小危桥。情荡漾,性粗豪,门前已有渔郎到。———右(上)调《六幺讼》
洒银公子与木子吹走到丽容门首,叫了声:“有人么?”鸨儿出来迎接,一见便说:“木相公,近日少会,此位公子是谁?”子吹说:“此是洒银公子,他家钱老太爷现在当朝,金多银广,实属第一。” 鸨儿说:“这等老身失敬了,请里边坐。”二人进内茶罢,子吹说:“公子久慕令爱芳容,急欲一会,这是五锭银子,乞妈妈哂留。” 鸨儿说:“ 幸邀公子光降,且承厚仪,何以克当,待老身就唤女儿丽容出来奉陪。”此时洒银满心欢喜,要会多娇。谁知丽容既已身许玉郎,不肯接客。这鸨儿连唤数声,只听得丽容在楼上莺声说道:“小奴偶染微疾,不能陪客,得罪了。” 洒银公子一听,说:“这等可恶!小厮们与我拿下来!”鸨儿道:“公子不要着恼,待老身再上去唤他。” 鸨儿上楼,对着丽容说:“ 此是一位贵客,现有五大锭银子,好歹给为娘的赚下罢。” 丽容说:“委实身边有恙,不能相陪。” 这鸨儿无奈,便心生一计,将一小玉簪拔下,走到洒银面前说:“我儿丽容一时偶染寒疾,不能相陪,这是他心爱玉簪一枝,奉送相公,期你明日再来罢。”洒银说:“怎么?这是令爱的玉簪,期我明日再来的么?” 鸨儿说:“ 正是。” 这木子吹也从旁帮衬道:“公子,那《嫖经》 上有云:‘温存随娇女,婉转作情郎。’相公也要和气一些才是。”洒银道:“既如此,我们暂且回去,明日拿着玉簪再来相会。只是一件,老木,老木,漫说与他见面,就是方才答应的口声,犹如莺啭花梢,便令人消魂了。”子吹说:“果然好娇声。”说罢,木子吹竟陪公子去了。正是:
佳人亲送玉搔头,明日应须谐凤俦。
翠被春浓人未起,卖花声已过前楼。
却说翠眉只因玉郎,在楼上假病,推脱了洒银公子。这玉郎便向翠眉说道:“ 适才洒银到来,我不觉着一大惊,此人鬼头鬼脑,又系我的窗友,倘若撞见了我,必然要先生面前搬弄一场是非,岂不拆散了咱 的 姻 缘,如 何 是好?”翠眉说:“相公差矣!妾见学问充足,性格温柔,真是终身可托。俺如今风尘下贱,岂能仰配贵人,但欲充君下陈,以为一生结果,岂徒在一时之眷恋乎?就是与公子终宵在此歇宿,亦甚非长策。” 玉郎一听此言,说道:“ 二笺相遇,你我皆出无心,诗句相投,天缘似乎有意,我如今要与你结个三生之愿,图一百岁之姻,岂肯露水待之。小娘子请自放心。” 翠眉说:“ 君子言之虽确,但君出自宦门,抑且家有严君。俺如今乃花间贱质,何由得拜公姑?以此大费踌躇。”玉郎说:“岂不闻男女之际,大欲存焉,两心相得,虽父母之命不可止也,我当以心事禀知大人,再三恳求,决无不 可 之 理。但 恐 你 令 堂 不 肯 出 脱 了 你,也 是 枉然。”丽容 道: “ 君 未 观《 娇 红 传》 乎,倘 有 不 虞,则申为娇死,娇为申亡,夫复何恨。昨晚家母欲索你宿钱,今日必遣凝香来与你絮聒。这都是娼家故态,不必计较。我已收拾百金,放在箱奁中,少刻若来,你可付与他拿去。”玉郎说:“ 你如此盛情,足见厚爱,所谓心坚金石,其臭如 兰,咱 二 人 暂 且 快 乐 一 番,多 少 是 好。” 丽 容 说:“我看你心迷花酒,学业顿忘。如今秋闱已近,乘此南窗日永,清风徐来,俺欲效李亚仙故事,勉君诵读,不知君意若何?”玉郎说: “ 娘子此言甚善,就取过书来,待小生观看。”丽娘说:“ 你既读书,我将针线绣一香囊与你佩带,以敦厚意。” 玉郎见她如此,说道:“想当初李亚仙不弃郑元和,那元和后中状元及弟,小生愧无郑生之才,有负翠娘之望。”丽容说:“那郑元和富贵荣身,亚仙后封夫人,生下五子,并皆显达,贱妾岂敢仰望。我如今不愿生前受享诰封,只愿死 后 再 同 枕 席 耳。” 玉 郎 见 她 如 此 真 心,说 道:“小生若有寸进,忘却娘子今日之恩,天必诛之!” 丽容说:“郎君何必如此,你且看书。” 二人正说话间,只见凝香走到面前,说道:“小妹奉妈妈使令,说近来生意欠好,钱财不能到手,难以度日,要移居在京都去。” 又说:“ 一家过活那一样不在你身上,须要斟酌。” 翠眉一听,将玉郎一瞅,玉郎早会其意,说道:“不必如此,我有带得百两白金在此,拿去奉送妈妈,以作薪水之用。” 凝香接银到手,说道:“相公,有了银子,你二人放心耍子。” 正是:无钱怎安身,有钱鬼可使。这凝香竟自去了,他二人正好放心快乐。谁知乐极生悲,忽有书童前来报道:“说:“奶奶严命,老太爷身边有恙,请相公前去调养药饵方好。” 玉郎一听,如坐针毡,对着丽容说道:“家父有恙,一定要回去的,如此怎好?”丽容说:“父母有恙,自当亲视汤药,这等官人急宜回去,待令尊平安,再来未迟。” 玉郎说:“事处两难,如何是好?”丽容又道:“事有轻重,请君审之,何必作此儿女态乎?”这玉郎别了丽容,同着书童方才走到门首,谁知那酒银公子,只因前日赠他的玉簪,认是丽容的表记,他就竭诚早来相会。也是合该有事,这洒银偏偏遇着玉郎门首,不觉顿起醋意,说:“李兄何以至此?” 玉郎难以回答,说:“偶然适过此间,并非有意寻春,现今家父抱病,不得细谈,小弟就此告辞,望兄恕罪。” 玉郎得空即走,洒银怀恨入门,叫了一声:“ 鸨儿哪里?” 不意翠娘送玉郎出门,方才转身,未及上楼,早被洒银看见,说:“小娘子,你是难得见的,请上,待我拜见。”翠眉说:“公子贵姓?” 洒银道:“何必再问,昨日妈妈将你玉簪约我,今日特来相会,为何又推不知。” 翠眉说:“ 公子请尊重,贱妾恨坠污泥,兹已洗尽红粉,此身已许李生,岂容更露头面。请君小坐,令吾舍妹相陪便了。” 公子见她这样拒绝,不觉大怒,说道:“你乃万人之妻,还要守甚么贞节!”丽容说:“公子与李郎原系同窗好友,这瓜田履下,也要避些嫌疑。” 公子说:“此节之事,管何嫌疑,只求一宿之乐,再不重犯就是了。”丽容说: “ 公子若是相逼,小奴惟有一死,决不从你。”公子怒道:“你原是烟花,这等放肆,我明日拿到你县里去,叫你不要慌。” 这丽容一发大哭起来,说道:“ 个人立志从良,就是官长其奈我何!” 说罢将公子推了一交,竟自上楼去了。这公子一团高兴,只落得一场没趣,对着鸨儿说道:“你女儿不过是个妓者,为何这等可恶,我明日定要摆布他。”鸨儿说:“公子休得着恼,你的造化来了。” 公子说:“他如今推我一交。想是跌出来的造化么?” 鸨儿道:“公子自幼读书,不曾看那《 嫖经》,‘ 打是亲,骂是爱’,怎么不是造化?”公子道:“休得胡说!竟自忿然去了。正是:
二八佳人真个美,血点樱唇喷香嘴。
流水无情恋落花,落花有意随流水。
不知这洒银公子如何摆布他,下回分解。
第 四 回 洒银定计拆鸳鸯 中丞得书禁浪子
话说这洒银公子,一心要去嫖那丽容,竟自败幸而回,不觉怀恨在心,随说道:“昨日那丽容妮子,甚是可恶,不惟不与我相交,而且推我一交,放肆之极,如何放得他下。况这李玉郎我亲自见他从院子出来,他的人才又好,学问又通,自然与那丽容如漆投胶,哪里还放得我在眼中。也罢,如今到学中倡扬他一番,再禀了孙先生,管叫他拆散了姻缘,我或者得与他相亲,也未可知,就是这个主意。”
却说这孙先生是个斯文宗匠,作养人才的学究,教训甚严。每到更深人静,仍到书房内查点一番。这洒银公子明知他有个毛病,到得时侯料想必来窃听。他就与众朋友说道:“为人须贵老成,吾辈原登徒子,不可邪淫。如今彦直李兄,只因他父亲病了,唤得他家去,将来咱们皆被连累。”众窗友说:“ 洒银兄,却是为何?” 洒银说:“ 列位有所不知,这隔墙有一张丽容,甚是美貌。不知何时,彦直李兄竟与他钩上了,竟到他家去嫖,月往日来,不止数次。似他这等宿娼,将来先生知道,吾等难免见责。” 众窗友说:“ 李兄少年老成,恐无此事,不可妄谈。” 洒银说:“ 诸兄不记那霞笺事乎?那日我们同在会景楼上观看那秋千之乐,李兄有一段呆视之情,所以欣然作了一幅霞笺。就以此作了他的媒证了,况小弟昨日学中亲见他出得院门,后边跟着个丽容小娘送他,更有何说。但是我恐他日后败露,不得不早为言之,以为先生责备的地步。” 众窗友道:“ 洒银言之有理,真是不愧学长。”孰知这些话俱洒银故意说的,适值先生出来查访,便一一听在心里,不觉大怒,便走到书房说道:“洒银你方才说些甚么?”洒银说:“弟子在此读书,更有何说。”先生道: “ 你分明说甚么李彦直在外宿娼,还说没有。”洒银道:“也曾说过李彦直,他真天生聪明。过目成诵,吾辈皆不能及,只此一句,再无他说。” 先生更怒,说道:“我耳中听得至真,讲的是嫖甚么妓者,你不肯承认,叫斋夫快拿板子来。” 洒银急急止住道:“ 先生不必动怒,待学生一一说来就是了。” 先生道:“ 快说!” 这洒银便说:“隔壁有一个妓者,名唤张丽容,那玉郎李窗兄,曾在会景楼上见过他,就以秋千为题,赠他一幅霞笺,后来不知他怎样与他相见了。昨日学生在院子门口亲见他从内出来,后边那丽容尚自送他。学生恐日后先生见责,恐有连累,所以告诉众同窗,以为脱身之计。” 先生听罢说:“ 既吐真情,暂且饶恕。如今彦直在那里?” 洒银说:“ 他父亲有病,唤他回家了。”先生说:“为何不辞而去?” 洒银趁口说道:“ 想是他撞见学生,他就难见先生了。” 这先生气得怒发冲冠,因说道:“自古训教不严,师之惰,养子不教,父之过。这学生既然回家,我就修书一封,叫斋夫送与李老先生管教他一番,有何不可?”洒银暗自欢喜,自为得计。正是: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却说这孙先生听了洒银之言,十分愤怒。说道:“我看李彦直才华甚高,颖悟过人,将来定不可量。谁知习于下流,竟去嫖妓,本欲重责一场。如今他回家去了,不免修书一封,令斋 夫 速 速 送 去,叫 他 父 亲 训 教 他 一 番,多 少 是好。”随提笔写道:
忝在知己,不须烦言。尊公子幼年美质,时当追琢。近来不习上进,眷恋张姬,宿娼功疏,难图画锦。业已访真,特寄书笺,用达忠言。乞老先生严加教训,尚有成就。草草陈情,余不宣。
写完封固停当,就差斋夫即时送去,暂且不提。
却说李老御史偶染寒疾,赖夫人调养,早已安和。一日与夫人并坐言欢,忽有家人来报说:“学里孙师爷差人送书至此。那人口中言道,我家大相公连日不去读书,在妓女家走动。”李御史一听,甚是动怒,说:“将书过来。” 家人递过书去,拆开一看,说:“有这等事!且将银子三钱赏那斋夫,令他上覆孙师爷说:‘俺知道了。’”这家人出去,夫人说:“相公,孙师爷书来,写些甚么?” 这御史大怒,说道:“你养得好儿子!近日书到不读,习了下流去嫖,这还了得!我要打死此子,省得辱没家门。” 夫人说:“经目之事,犹恐未真,传来之言,岂可轻信。” 李御史说:“ 既如此,快唤书童来审问。” 家人唤到书童,御史说:“跟随大相公伺侯,逐日做些什么?” 书童说:“白昼随大相公在会景楼上读书。” 御史说:“ 晚间呢?” 书童说:“ 晚间在号房承宿。”御史说:“我闻你大相公近日去嫖,你晓得么?” 书童说:“小人不晓得。” 御史道:“看板子过来。” 家人拿到板子,说:“书童,料你不肯实说,家人扯下去打他十五板。”书童说:“就死小人也不知道,可照那里说起。” 打了十五并不肯说,御史更怒,说道:“书童,你去快唤那畜生来。”这书童挨了板子,一步一跌走到书房。这玉郎正在那里思念翠眉,见书童到来,便说:“ 我有封书,你可送去与张翠眉?”书童说:“甚么张翠眉、李翠眉,老爷、太太知道了,先将书童的腿都打烂了,被俺遮饰已过。如今叫书童请大相公,你可自作道理。” 这玉郎失了一惊,说:“这可怎处?”无奈走到近前,说:“爹妈有何吩咐?”御史说:“我送你到学宫,作的是何功课?” 玉郎说:“ 会景楼上读书。” 御史道:“夜间呢?” 玉郎说:“号房安置。” 那夫人就接口道:“相公,你看孩儿,说话与书童一样,可见并无此事。” 御史说:“你妇人家晓些甚么!这不是孙先生寄来的书子,你自看去。”玉郎接在手中,看完失惊,自揣必是洒银陷害,便就闲口无言。老御史一时怒极,即将板子打了玉郎,骂道:“狗畜生!你空戴儒冠,这书香一脉自此永坠了,留你这不肖子何用?”夫人说:“相公息怒,须念幼年无知,教他从此改过就是了。” 御史说:“ 夫人,禽犊之爱非所爱,必须打死了他,方消吾恨。” 说罢,举起板子又打。玉郎说:“ 爹爹,孩儿知罪了,再也不敢如此。” 御史说:“ 狗子,你身穿青衿,岂不有愧,快脱下来!” 这玉郎只因内穿着丽容赠他的寒衫,他就遮遮掩掩,不肯去脱,御史定然叫他脱下,玉郎不得已将青衫一脱,露出了那件衣服。老御史不觉更怒,又骂道:“ 分明浪子形状,还敢嘴强,气杀我也,不肖子!那公卿之子不学流为庶人,庶人之子勤学可为公卿。你这样不成器的东西,有玷家声,书也不要你读了,与我锁禁房中,不许出门。” 夫人道:“ 相公,岂不闻尧舜之子尚且不贤,也要耐烦些。” 御史道:“ 一发胡讲,叫院子快送他到书房中锁禁起来。若放他出时,一顿打死。” 这御史吩咐已毕,气倒在床上将息。夫人随把玉郎叫到一旁,说道:“我儿,攻书是你本等,怎么做这等事。你如今快将张丽容丢下,我对你爹爹说,别选个侯门贵戚与你结姻,岂不是好。” 玉郎说:“母亲对我爹爹说,就娶那张丽容与孩儿为妻,孝顺母亲罢。” 夫人道:“ 还要胡说!难以劝解,家人们快且开了书房门,推他到里边去。”正是:
辱没家声习下流,不如打死也甘休。
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与儿孙作远忧。
不知玉郎锁禁书房如何结果,下回分解。
第 五 回 丽容乘便去探病 中丞回府受虚惊
话说李玉郎,被孙先生一封书拆散了他的姻缘,他父亲便将他锁禁书房,不准出门。这玉郎只得尊命受禁,无可奈何,却也不在话下。
且说浙江有一都统阿鲁台,镇守松江等处,前者琉球等国作乱,被他一计平伏,成此大功。凯旋之日,指望封侯请赏,奈无物进与伯颜丞相,不得受爵。他就把参军铁木儿请到帐下商议,说道:“俺如今立此大功,指望封侯升赏,谁知泯灭无闻,思想起来,奈无异物进与伯颜丞相,所以不能如意。你有甚么计策,献上来再为斟酌。” 铁机道:“ 元帅听禀,伯颜丞相富贵已级,天下奇宝皆出其门,为今之计,须得绝色女子进去,方得欢心。”阿鲁台说:“妙计,妙计!就烦将军,以千金彩缎往苏杭等处搜寻一个绝色美人,俺好进与那伯颜丞相,以图升赏。”铁木儿说:“小将自当奉命,但请放心。”二人计议已定,要选那绝世佳人献与丞相,暂且不提。
再说那张丽容,自从与李玉郎相交之后,他二人情投意合,又是文字知己,真乃山盟海誓思不断,再期来生续姻缘。不意被洒银进谗,孙先生将书信寄去,被他爹爹锁禁书房,不准出门。自然雁杳鱼沉,音信难通。这丽容放心不下,说道:“ 奴家自见李郎,将谓终身可托,谁想陡遭谗佞,竟起风波。日来被洒银公子在缠扰,正无处躲避。偶然白尚书夫人生辰,来唤奴家承应,一来错此遣我愁肠,二来便道探取李郎消息,岂不是好,不免叫过冯才,来问一问路径,可曾打 李 郎 门 首 经 过 否?” 说 罢 即 唤 冯 才。冯 才 说:“姐姐呼唤,必有洒食吃,看有甚么事情。” 这冯才走到近前,说:“姐姐有何传令?”丽容说:“今日白尚书老夫人生辰,叫我前去承应,你可将乐器放在锦囊中,随我前去。”冯才说:“拿甚么好,紫鸾萧罢。”丽容说:“不好,萧史秦楼逢弄玉,我今何意品鸾萧。不好,不好。” 冯才说:“ 班竹管如何?”丽容说:“湘妃雨后来池上,又被风吹别调开。也不好。”冯才说:“琥珀词何如?”丽容见他说到此处,一发伤心,说道:“知音只向知音说,不是知音不与弹。更不好了。” 这冯才被丽容絮叨急了,说道:“ 还有一个琵琶,拿去何如?”丽容说:“这个使得,当初古人借此写怨,我有一腔春恨,正要弹他,取来拿上。我且问你,我如今要白府去,可打李府经过么?” 冯才说:“ 正打李相门道经过。”丽容道:“我欲进去探玉郎一番,不知可容进去否?” 冯才说:“如今李相公不是前日那个李相公了,学里孙先生被洒银公子唆拨一场,知道他在我家来嫖,一封书送与李都宪。那都宪大怒,逼他回家去了,竟是一顿好打。如今锁禁在书房内,竟为害起一场相思病来,不知生死哩。” 丽容一听心如刀割,不觉大放悲声。冯才说:“快且不要如此,妈妈叫我不要说,我如今多嘴,不可惹出事来。” 丽容听得此言,只得呜呜咽咽不住的坠泪,这一段伤感之情,令人难道,有词为证:
关关睢鸟,双双上林稍。同举还同宿,同食还同饱。谁想大限无端,何期来早。雄在东洲唤,雌在西林叫。似雨逐寒梅,粉褪娇,毕竟命儿招。———右(上)调《月儿高》
话说张丽容听见李玉郎有病,恨不能步走到跟前,会他一面,方才是好。便说道:“冯才,你既要上白府去,必打从李都宪 门 首 过,你 可 背 了 琵 琶,快 送 我 前 去,重 重 有赏。”冯才说:“晓得。”这冯才牵过驴儿,搭上鞍辔,服侍丽容骑着,自己拿上琵琶,跟在后边,去探李玉郎的病症,这且不讲。
却说那玉郎,自从他父亲锁禁在书房,终日眠思梦想,念那张丽容的恩情,不觉得病在身,书童在旁侍汤药。这玉郎说道:“我自从父亲锁禁书房,朝夕如在囹圄。这时节茶饭不思,只觉淹淹沉沉,性命难保。天那!我丽容又不知一向何如?正是:海上有方医杂症,人间无药疗相思。书童,我且问你,如今老爷那里去了?” 书童说:“老爷往白府拜寿去了。” 玉郎道:“即如此,你可到张翠娘家讨一个音信回来,我也放心。”书童说:“相公你是聪明的,如今被张丽容弄的昏头搭脑,吃茶也是张丽容,吃饭也是张丽容。相公你想着张翠娘,翠娘不来想着你。我如今去问信,倘若老爷回来,怎么了得!” 玉郎道: “ 不妨,只说你去取药去了。”书童说:“如此,小人就去。”
却说书童出的门来,行不数步,见一俏娘骑着驴儿,后边跟着一人,身背琵琶,迤逦而来。这书童抬头一望,说:“好古怪,那边来的好像翠眉娘,我且等一等。” 须臾之间,走到近前,抬头一看,果然是他。这书童慌忙问道:“姐姐要往哪里走?”丽容道:“特来探望相公。” 书童说:“ 既来探望相公,为何拿着琵琶?” 丽容道:“顺便还要到白府去做生辰。” 书童道:“我家老爷如今也往白府拜寿去了,今日相公趁此空儿,叫我去问你消息,到也凑巧。” 丽容说:“老爷既不在府中,敢求小哥方便,传与相公,说我丽容要会他一面。”书童说:“老爷甚是严恶!把相公锁禁在房中,不准出来,如何得见?” 丽容道:“求小哥领进奴家一见何妨?”书童道:“我府中人多嘴众,倘若走了风声,老爷知道了,俺就吃罪不起。” 这丽容一阵心酸,不觉两泪交流,说道:“玉郎相公,我如今与你难逢,你的病体又是这样沉重,料终身再无相见之期了。” 说罢痛哭不已,这书童在旁看着他,就动了不忍之心了,说道:“翠娘,这样干系却也不小,我如今看你这等情意待我相公,也说不得了,我如今破上一身罪,领你到我相公房中做一个永诀罢。” 丽容听说,谢了又谢,跟着就走。那冯才也要进去,书童说:“你可不要来。”冯才说:“怎么?” 书童说:“ 俺这门槛高,你这乌龟怎样进得来?” 冯才说:“这有何难,待我滚进去何妨?”书童瞧瞧无人,趁空领着丽容到书房,指与翠娘说:“你看如此封锁严密,如何见得面?翠娘你打窗眼里看一看,待我对大相公说罢。” 这丽容便从窗眼一观,唬了一身冷汗。那一段悲伤之情,难以言传,有词为证:
看他容枯色槁,形衰力少,灭尽了刀马风流,瘦损了六郎花貌。记相逢那霄,记相逢那霄,共同欢笑,鸳衾颠倒,叫人魂消。
却说这丽容从窗眼窥见玉郎形容,心如刀割,必要进去会他一面,表其心事,无奈书童不敢开放。丽容说:“ 小哥,天上人间方便第一,你既领我到此,罪不容辞,索性开了房门,令我进去,诉我衷肠,就是你再造之恩了。” 这冯才也就接口道:“小哥,你不晓得,心病还得心药医,你相公这病为我家姐姐起见,或者见上一面,他就好了,也未可知。”书童说:“ 有理,待我开了门,翠娘你可悄悄进去,速速出来,不要惹事才好。” 这丽容见开了门,疾忙进去。只见玉郎卧在病床,昏昏沉沉,睡迷未醒。这丽容不敢高声,暗暗坠泪,抱着玉郎低低唤了一声:“ 相公,小奴在此。”玉郎惊魂初觉,听见娇声可爱,将眼一睁,看见了一个美人,站在面前,说道:“你莫非翠娘么?我虽不能与你日里相见,就梦中也是难得的。” 丽容道:“相公莫认作阳台,奴家闻你身染重疾,放心不下,故此悄悄进来看你。”这玉郎将神一定,方晓得是翠眉真个到此,随将手扯住,说道:“翠娘,你好负心也!我是怎样想你,为何至今才来?”丽容说:“只因老爷严厉,谁敢到此。今闻老爷白府拜寿,不在府中,故此冒死探问一番,以诉衷肠。” 玉郎说:“ 小娘子如此用心,教我如何感佩。” 言之泪下如雨。丽容说:“玉郎你有何心事,快向我说。” 玉郎道:“ 心有心事万千,一时难告,惟天可表。” 二人正在诉说之时,忽然书童报道:“老爷回府,听说要来看大相公,定要弄出事来了。这里又没有阴沟,冯才,看你躲在那里去,也罢,我外面快把门锁上,只 说 去 取 药。倘 老 爷 不 进 来,便 是 天 大 的 侥 幸了。”话犹未尽,李御史已到书房门前,说道:“ 我那不肖子被我打得几下,锁在此地,我想父子之情终不可失,当时五伦,已曾一夜十往。我如今闻得他有病,心甚悬挂,今日白府祝寿,因此先回。书童,开了书房门!” 正说话间,这御史抬头,看见了一人,身抱琵琶,在那里抖战,就问:“这是何人?”书童甚是灵便,禀道:“ 我大相公心中闷倦,无可消遣,这个人叫做知古,会说琵琶词,因相公病体沉重,叫他弹些词儿听听,适值老爷来到,尚未送出。” 李御史说:“这等可恶!定是淫词丽曲,有何可听?快与我叉出去!”冯才怕打,巴不得早出来了。只有这个丽容无处躲避,急忙中钻到床底下藏了。这御史进房门看见公子病体沉重,早觉心疼,随问道:“吾儿,你这病因何起的?想是你想着张丽容,不必如此,快些将息起来,自有名门大族,为爷爷的与你速速完姻。” 玉郎说:“既蒙教训,怎敢又去想他。只是病已到身,孩儿仔细将息便了。” 御史说:“我儿,只要你意马牢拴,紧系心猿,不可胡思乱想。” 又吩咐书童:“ 你明日再请太医下药,可好好服侍大相公,病痊时,重重有赏。我儿,为爷爷的去了,再来看你。” 这御史方出去,走得数步,这书童急急跑到房中,说:“我的骚娘快出来罢,不要连累我。” 这御史听见,问道:“ 书童,你说的甚么骚娘?”书童说:“ 我大相公叫我扫床。” 御史说:“书童你好生服侍,不可怠慢。” 书童说:“ 晓得。” 这御史方才去了。正是:
欲将诗酒牵愁侥,愁侥诗情酒兴疏。
却说这书童将李御史送出,急急回到房中,说:“ 翠娘,翠娘,几乎做出事来累我一场好打。” 丽容说:“ 连我几乎惊死。”又向玉郎道:“你看你家老爷,如此严厉,我和你纵有心事如何了结?” 玉郎道:“丽姐,我如今屈于大人之命,奈何,奈何!我只是咱鸳鸯拆散,空在神前话盟,你如今去了,少不得我要先赴幽冥了。” 丽娘说:“ 既已身许郎君,再无他说,倘有不虞,奴亦早归阴司,咱二人的姻缘,只可期之来世罢。” 二人说到衷肠,令人不堪与闻。这书童又报道:“老爷方才回去,说大相公病重,仍又要出来了。趁此无人,快且送翠娘出去罢。” 二人手扯着手,不忍分离,又留恋了一回,各自洒泪而别。正是:
归家不敢高声哭,只恐猿闻亦断肠。
不知玉郎、丽容将来可能见面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 六 回 都统凯旋选美女 丽容被诓上京都
且说张丽容自从探病之后,又见李玉郎十分真心,为他害起病来,这丽容一段痴情,终日思想那玉郎。他就懒抹胭脂,无心打扮,就是那高客贵人,鸨儿百般撺掇,再也不去相陪,以此耽误了多少银子。这鸨儿恨在心头,便有个起发他的意思,这且不题。
再说那参将铁木儿,自从奉了阿鲁台之命,留心去访那绝色美女,再也选不出来。一日,无计可施,忽然想道:“俺昨日奉元帅将令,着俺各处搜求美女进与伯颜丞相,急切无处找寻,如何是好?我想缙绅人家难以构求,平等人家又难出色,如今旷日迟久,岂不是个违命之罪。思想起来,不如到教坊司,唤瑟长问他,倘有绝色的选一个进去,也就是一件大功了。”左右,快到教坊司唤一个瑟长来,我有话问他。” 须臾之间,将瑟长唤到,领进去见参爷,铁木儿说:“你是瑟长吗?”说:“小人是瑟长,与老爷叩头。”“你在教坊多年了?” 瑟长说:“ 小人在教坊一万年了。” 参将说:“胡说!打嘴!”这瑟长禀道:“小人是积年的老乌龟。”这参将部道:“你既积年的,我且问你,那出名的妓女有几名?”瑟长说:“妓女虽多,绝色者甚少,小人不敢承应。”参将大怒,随吩咐道:“我也是晓得的,想是你隐藏在院子内,好去骗人的钱财。”瑟长说:“不敢,只是有一个美人,德色虽是兼全,但他禀性古怪,小人不敢提起。” 参将说:“怎么讲?”瑟长禀道:“说此人姓张,名丽容,不但闭月羞花,抑且沉鱼落雁。说他精于琴棋,他又书画皆工。说他长于诗词,又且歌赋尽善。但是声价太高,轻易不肯见客,小人说来也是枉然。” 参将道:“ 果然貌美贤淑,无所不备,我将千金彩缎作为聘礼,你先去吩咐他鸨母,我随后亲到他家,与他面讲。”正是:
千金不须买花钱,台命传来敢浪言。
美女若教来相府,这回端的好姻缘。
话说这参将铁木儿,以千金聘那张丽容,先使瑟长去通音信,谁知他丽容鸨母早犯蹉躇,说道:“我那丽容儿,往白府供唱,必要从李府经过去探玉郎的病症,这也不打紧,倘然李老爷知道此事,怎了?我已曾着人去打探,不见消息,好生放 心 不 下。” 正 思 虑 间,那 瑟 长 早 已 走 进 门 来,说:“妈妈,拜见了。” 韩老鸨说:“ 老官人久不到我家来,今日甚风儿吹到敝地,敢是讨月钱么?” 瑟长说:“ 岂为这些小事!”鸨儿说:“所为何事?” 瑟长道:“ 有一件喜事特来报你知道。”鸨儿说:“有何喜事?” 瑟长回道:“ 这里有位阿鲁台大老爷,闻得你女儿张丽容天姿国色,绝世无双。他将千金彩缎聘你女儿,进与伯颜丞相,差参将铁木儿亲到你家面讲,因此先着我来通知一声。” 这鸨儿失惊道:“ 别人不知,你是知道我家的,老身一家人口,单单靠着这个女儿嫌钱养家,他若去了,老身只得饿死。” 瑟长嗳呀一声,说道:“妈妈,你来有算计的,今日为何这等失计,他将千金彩缎聘你女儿,你且收下,打发了他去,再寻几个中意的丫头,做起人家,岂不两便。况且官府利害,怎由得你?”鸨母说:“老官你这等说,只是我舍不得这个好女儿。” 瑟长说:“ 你女儿我晓的,他近日恋着个情人哩。” 妈妈道:“便是恋着那李玉郎。” 瑟长说:“ 可有来,你女儿最会捣鬼,倘他两下合了一条腿,寻一个计策,使起官势来,多则不过二三百两,少则不过一二百两,如今比他平空的多了七八百两银子,难到不好?”韩老鸨说:“我如今岂不知好歹,只是那个天杀的报我女儿的名姓!”瑟长说:“是我,定遭瘟病。”鸨儿说:“不要起誓,那报我女儿的,其实作成我赚银子,我还要补报他。” 瑟长说:“ 既如此,妈妈你许了他罢。”鸨母道:“尚容忖量。” 瑟长说:“ 千个忖量不如一个笑语。”这也不在话下,你且听吾说来,有词为证:
丞相选娇娃,翠眉貌甚佳。阿鲁台不惜千金价,买丫鬟侍他,驾仙舟送他,云帆冉冉乘风挂。———右(上)调《黄莺儿》
且说这瑟长撺掇着鸨母要出脱这丽容,鸨母犹豫不决,尚自不肯。正说话间只听人喧马嘶,一片声嚷,那参军铁木儿已到院子了,瑟长听得,慌忙跑出迎接,跑下禀道:“瑟长接老爷,这就是张丽容家,请进去。” 这参将到院中,鸨儿无奈,上前说道:“小人磕头。”参将对着瑟长:“你与讲过话了么?” 瑟长说:“ 小人与他说过了,他说老爷严命,怎敢不从。”这鸨儿不及回话,那参将就说:“ 既如此,将千金彩缎叫他收下,就打发女儿上船。” 鸨儿禀道:“ 如今未从在家,等他来时,也还要与他商量。” 参将说:“ 有何商量,自要你去作主。” 说罢,又取五两银子赏了瑟长。这瑟长作谢。那参将见是定了此女,便回去安排船只,起送去了。这且不讲,正是:
今朝选入他乡去,明日灯前少一人。
却说瑟长见铁木儿去了,对着鸨母说道:“如今参将老爷将你女儿选中,又以千金彩缎为聘,只是丽容尚未回家,如何是好?”鸨母说:“正是呢。” 瑟长说:“ 此事不可走漏消息,这丫头就回来了。”鸨儿说:“老官,我有这样本事,才赚得这样钱,使你自放心。” 瑟长说:“ 既如此,我先告辞了。”瑟长去后,鸨母即叫冯才,这冯才应了一声,说:“妈妈,有何吩咐?”鸨母说:“你丽容姐姐尚不回来,如何是好?况他知此消息,他怎肯依随嫁了去,你有甚么计较,说来我听。”冯才说:“妈妈,你平日哄千哄万,不知设法骗了人多少,如何倒来问我?” 妈妈说:“ 此事非小可,那丫头如今恋着李玉郎,一片痴心要去嫁他,如何肯依我说。倘若逼起他来,他要寻死觅活,如何是好?所以我才合计于你。”冯才说:“既如此,我倒有一计,俺如今悄悄的到白府中,报他一个假喜信,只说李相公竟是病体好了,他父亲不忍监禁他,带了许多金银雇下游玩船,接你到船中去游虎丘山哩。那里晓得官船私船,等到船上,竟自连夜开去,有何不可?”鸨母说:“此计甚妙,真是人不知,鬼不觉,将他送出门了。”正是:
计就月中擒玉兔,谋成日里捉金乌。
且说冯才与鸨母定下此计,要诓那张丽容去船,送到京中伯颜丞相府中,这且慢讲。
却说张翠眉自探了玉郎之病,又往白府供唱,虽被白老夫人留得几日,心中挂着玉郎,恨不能再过其门,还要探他一番。忽白府家人自外边传一信来,说院子有一冯才,前来要与张丽容说话,须要禀知太太。院子传进,白夫人容他出去讲。这张丽容走将出来,说:“ 冯才,此来有何事情?”冯才道:“ 姐姐听禀,如今那玉郎李相公,他爹爹因他有病,不忍锁禁他,已竟放出。约姐姐去游玩山水,船已伺侯停当,请姐姐前去,速速陪他一游。” 这丽容听了此话,喜出天外,不分真假,就进到内宅,禀知白夫人说:“贱婢家中有事,妈妈叫俺速回。” 白夫人那管真假,打发他去了。丽容并不知是计,就跟着冯才便走,及到水边,上得船上,不见有甚么李相公,只见有两个侍女,慌忙叩头说:“ 姐姐,恭喜贺喜,婢子一路服侍到京中去,多乞包容。” 这翠眉心中大惊,说:“此系何人之船,事有跷蹊,姐姐不可错认了人。”侍女说:“此系官船,服侍姐姐进京的。” 翠眉更觉大惊,嚷道:“ 冯才!这是怎么说?如今李相公在那里,快与我讲个明白。” 冯才道:“ 那里什么张相公、李相公,只因阿鲁台老爷,要选姿容绝世的女子,进与京中伯颜丞相,冯妈妈因你恋着情人李玉郎,不肯接客,得了千金彩缎,将你卖与他了。” 翠眉一听此言,方才明白,“ 总恨我这狠心妈妈,如今是设计将我诓哄至此,我怎肯入你的圈套!冯才,快送我到家中去,与妈妈讲话。” 冯才说:“ 这个却难,如今妈妈得了千金,已将你卖与参将老爷了,就是妈妈也做不得主。” 翠眉说:“冯才,你把我诓哄至此,自然是你们定下的牢笼陷害我,既不能见我那玉郎,宁可死于此地,断不从你们这条计策!” 这侍女见他二人争闹,说道:“姐姐,不必如此,如今是千金聘你,岂不为美?此行富贵已极,何必顾恋着一个穷酸,甘为下贱?” 丽容听罢,说:“ 冯才,你快与我报知李相公,叫他速速前来见我一面,便死也甘心。”冯才说:“此处已有官府关防,那个容你如此!你如今不如写书一封,我便寄去,你与李相公做个永诀罢。”丽容说:“这也讲得是,只是舟中那有纸笔,古人云:‘血指写书方见情’,我如今不免咬破指头,写血诗一首于向日霞笺之末,以寄幽恨”,上写道:
死别生离莫怨天,此身已许入黄泉。
愿郎珍重莫相弃,拟结来生末了缘。
薄命妾张丽容敛衽再拜,夫君玉郎亲拆。
丽容写罢,说:“ 冯才,此书烦你递与李郎,道我书不尽言,有死而已。”冯才得书去报李玉郎,这且不讲。
却说参将铁木儿见丽容已到船中,那里容得他这些情节,即令水手速速开船,送至京中,早完其事。这水手听说,不敢怠慢,即便扬帆撑篙,开船去了。正是:
彩云梦断悲苏小,高挂云帆出豫章。
不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 七 回 丽容无奈寄血诗 玉郎情极追翠娘
话说张丽容将血书付于冯才,要送给李玉郎,叫他以为永诀之计。谁知事不凑巧,那李玉郎只因昼夜想着丽容,不得再会,真是无计可施。忽一日,听得他父亲出门赴席,他就大着胆越墙而出,急上去寻那丽容。穿街过巷不多时,来到丽容门首,将门敲得数下。冯才出来开门,看是李相公,说道:“我正为着相公去见你,不意到得府上,说相公不在书房,不知往那里去了。如今来的正好,请里边坐。” 玉郎进门,说:“快请姐姐来见我。”冯才说:“姐姐?姐姐因想得你,系吊死了。妈妈如今已走了。” 玉郎一听,说:“ 天那!丽容 既 死,我 何 以 生 为?” 说 罢 就 要 撞 死。冯 才 说:“相公不要如此,姐姐虽死,到在我这袖里。”玉郎说:“一个人怎么反在你袖里?”冯才说:“有我姐姐的书在我袖里,如同他在一般。”玉郎急说道:“快拿来我看!”冯才将书递过去,玉郎打开一看,是一幅霞笺,后有诗一首:
死别生离莫怨天,此身已许入黄泉。
愿郎珍重莫相弃,拟结来生未了缘。
玉郎看完,细详此诗,说道:“你姐姐尚是未死,如今却往那里去了?快对我实言,决不肯相忘。” 冯才说:“ 实不相瞒,妈妈只因他恋着相公,不肯接客趁钱,这里阿鲁台老爷要选姿容绝色的女子,进与伯颜丞相,妈妈已将千金彩缎收下,将他卖去了。”玉郎说:“ 果然卖去了?” 冯才说:“ 难道哄相公不成。”玉郎说:“可恨!可恨!你快去将妈妈找回来,我与他讲话。” 冯才说:“ 妈妈自从打发姐姐去后,只恐相公前来胡缠,他已搬到他方,叫我在此暂守几日,那里去寻他?”玉郎说:“你不还我大姐,我要送到官去。” 冯才道:“ 相公,这是阿鲁大老爷,极有官势的,如何终用,劝你不要想罢。我还有话告诉你,那日开船之时,姐姐只因放你不下,就要投水自尽,亏我救得他。因此修书一封,着我报与你知道。如今两只大官船,一只是铁木儿参将伴送的,一只是姐姐在里面坐着的。如今开船不过一两日,相公快快赶上前去,倘然会他一面,也未可知。” 玉郎听说,就叫冯才跟他同去赶。冯才说:“我是不去的,你自己去罢。”玉郎无奈,说道:“且喜我带得些银子在此,如今也顾不得爹娘了,连夜赶上会他一面,再作理会。”有词为证:
恨杀我侯门天样,羞杀我陌路萧郎。偷想怎到天台上,娇丽质在何方?渭水折柳愁萧玉,珠掌何能遇凤翔?忙追上,顾不得风餐露宿,水远山长。———右(上)调《解三省》
话说李玉郎闻听丽容已去,恨不能插翅飞到船边会他一面,方才是好。此时心忙意乱,疾走如飞,那里怕前途遥远,道路高低,没命的往前去赶。走至一个官码头,不见动静,前边有一担柴的人来了,这玉郎就问子一声:“ 老官,可见张丽容么?”那老人说:“山里红?没有。”玉郎见他年老耳聋,随大声问道:“我问的是翠眉娘。”老人说:“大尾羊?在山里。” 玉郎便指说道:“你从那里来的?” 老人说:“我是沿河来的。”玉郎说:“你可见有两只大船么?” 老人说:“过去多时了。” 玉郎又问:“过去了有多少路途?” 老人道:“过去有两站多路了。”玉郎心忙说:“老官,起动你指引,陪我走一走何如?”老人说:“相公,我一日不趁钱,一日便忍 饥,我 是 不 去 的,还 要 到 山 上 打 柴,没 有 闲 工夫。”玉郎说:“老人家,我有银子送你。” 老人说:“ 银子倒是小事,但是过去一两站路,只恐赶不上,空劳脚步。银子我也不要,你自去罢。” 玉郎无奈,只得又往前赶。走了数日,到得徐州地方,玉郎说:“且喜此处埠头多有牲口”,随叫了赶脚的牵驴儿过来。这脚夫答应一声,说:“相公要往那里去?” 玉郎说:“我要赶铁木儿的座船,你可见过去么?”脚夫说: “ 那铁木儿可是两只大座船么?” 玉郎道:“正是。”脚夫又说:“ 如此过去有两三日了,如何还赶得上?”玉郎说:“你既看见,那船中可见有甚么人么?” 赶脚的说:“不见什么,只见船舱里面坐有一个妇人,声音不知是唱曲,不知是哭泣,又听的只顾叫道:‘ 停长,停长。’且是声音凄凉。在那里寻死觅活哩。” 玉郎一听,心胆俱裂,说:“你的驴儿快些雇于我,俺要速速赶上救他性命。若是赶得上,重重有谢。” 掌鞭的说:“ 不敢言谢,只给我一两银子罢。” 玉郎说: “ 就是一两,只要驴儿快些就是了。”脚夫牵过驴来,这玉郎即便骑上,急急去赶那丽容。有词为证:
趁清晨跨上宝雕鞍,急煎煎扬辔去加鞭。你道是蹇驴行须漫,怎知热心肠不放宽。加鞭赶上了翠眉娘,重相见传也么言,愿赠你扬州十万钱。———右(上)调《雁儿落》
且说这玉郎心急如箭,将驴骑上,不住的加鞭去赶那丽容。这驴夫说:“相公,你下来罢,打坏了我的驴儿,将什么趁钱?” 玉郎说:“你的驴儿不快,只得要打。” 驴夫说:“这叫做心急马行迟。”又走了数十里,玉郎说:“前面是什么山?”驴夫说:“ 是望夫山。” 这玉郎触目惊心,不觉说道:“ 我那翠眉妻呀,不知你可望我否?” 正在感伤之际,那脚夫说:“相公,快将银子与我,买草料与驴儿吃。” 玉郎即将一两银子递与驴夫。这驴夫心生一计,竟将银子收下,骑上驴儿跑开了。此时丢下玉郎,走又走不动,赶又赶不上,不觉眼泪汪汪,说道:“我那可意的眉娘已竟抛我几程,如今又无脚力,如何赶得上?□□只得挨上前去,到得前途,再作区处。驴夫,驴夫,你哄的我好不苦也!” 谁知天意注定有这场分离,偏偏的浓云四布,大雨倾盆。荒野之间那里躲避,只得冒雨而行。此时神疲力倦,又值地上泥泞,黄昏黑暗,说不尽跋涉的艰辛,路途的苦楚。只是电光一照,看见了前面有座庄村,少不得一步步挨到庄上。此时大雨淋漓,那里有人可问,只得敲门,说道:“ 有人么?”里边有一位老者听见,说:“此时大雨,什么人叫门?” 出来开看,见是一位相公,说道:“ 如今风在雨紧,有何急事?相公这等自苦。” 玉郎说:“ 老丈,学生行路天晚,不意遭此大雨,乞老丈方便,铭佩难忘。” 老者说:“ 相公不必着慌,请到里边去避一避。” 玉郎随着老者到一草堂,谢了又谢,随即脱下温透衣服,求老者与他烘干。五更就要起程,这老者见他少年孤身,心忙似箭,便有可疑,随说道:“我看相公这等狼狈,老拙备有夜膳,聊可充饥,幸勿见哂。还有言相问:如此天气竟冒雨而来,所为何事?这等要紧,望相公说明,致免疑惑。” 玉郎说:“ 事到有一件,只是说起来话长,难以言传。” 老者道:“ 相公,莫怪我说你是来历不明之人,若不说与老拙知道,不便容留,反觉得罪。”这玉郎一听此言,无可奈何,只得以实言相告,说:“老丈,晚生实有一段心事,难以出口,求老丈海涵。” 老者说:“相公自管讲来,老夫愿闻。”玉郎道:“说来倒惹老丈一场好笑。”老者说:“ 岂敢!岂敢!” 玉郎说:“ 实不瞒老丈,学生与一青楼女张丽容情投意合,结为姻缘,誓同生死。忽被谗人离间,用计将俺夫妻拆散,今又唆拨他妈妈图恨,卖于阿鲁台老爷,戒送京师进于当朝伯颜丞相。如今坐船由水路去了,学生故此急急赶来,只求见他一面,以决死生。乞老丈留宿见怜。”老者一听,说:“相公莫怪我直言,此乃无益之事,你那人总然依依难舍,可惜一入樊笼,如何能见,况又是进于伯颜丞相之人,他如今有利有势,我看相公乃一介书生,难以与他计较,劝相公不如回家去罢。” 玉郎说:“老丈之言自是金石,奈学生与那人恩情难断,况是前途非遥,任他飞上焰魔天,也要腾云赶上去。” 老者见劝他不住,只得留他一宿。明日玉郎谢了老者,又赶去了。正是:
乍得相逢结好盟,相逢又早别离情。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梦魂惊。
话说李玉郎去赶丽容,那知铁木儿将他罗到手中,恨不能一步送到京师,早早献于伯颜丞相,以完其事。他便日夜催趱船户行走,不得少停。这玉郎那里还赶得上,这话暂且不讲。
再说丽容与玉郎有生死之约,岂肯远去京师。但见他整日哭天哭地,几番要去投水自尽。这铁木儿干系不小,因命几个侍女轮班小心防守。张丽容总然要死,也就无计可施。惟有悲伤落泪而已。及到京中,铁木儿打点要进美人。先将礼单开写珍奇宝物,料理停当,到得相府门首,见一长官,说道:“俺是守苏松都统阿鲁台麾下参将铁木儿,求见丞相的,要烦 通 报,见 有 黄 金 四 十 两,望 气 笑 留。” 长 官 说:“你可见得丞相么?”木儿说:“见得的。”长官又道:“你且暂在此处等侯,待俺与你去禀。”
且说左丞相伯颜乃天子之股肱,朝中之耳目,生杀予夺无不由他,升官加爵尽出其手,真乃是品居一人下,权尊百僚上。他的那赫赫威名震宇内,岩岩气象遍乾坤。正值理事,这长官上前禀道:“今有苏松都统阿鲁台差参将铁木儿要见。”伯颜说:“他如今镇守苏松一带地方,甚是一个美缺。从没见他有什么物件贡献于我,今来求见,有何话说,即命他进来。”长官传出钧旨,说道:“ 丞相爷命你进去。”那铁木儿就往里走,长官说:“此乃相府,不比别处,须要小心。”木儿拿着礼单到得堂下,说:“ 参将铁木儿叩头。”伯颜丞相说:“你是阿鲁台差来的么?” 参将说:“ 是。” 丞相道:“你那本官屡报虚功,外邦尚未臣服,差你来何干?”铁木儿禀道:“本官久失敬仪,罪不容辞。聊具珍奇数件,美人一名,少伸犬马,现有礼单奉上。” 这伯颜丞相乃是洒色之徒,见有美人一名,便就中其所好,不觉满心欢喜。随吩咐道:“铁木儿,你说有美人一名,可曾进来否?” 铁木儿说:“美人现在外厢,只因未蒙钧旨,不敢造次。” 伯颜说:“既在外厢,快备彩舆接进府来,休得迟延。” 木儿即命侍女服侍丽容进府。这丽容总想着那霞笺之事,只可付之流水。况且山高路远,做梦也不知玉郎前来赶他,遂跟着侍女到得丞相台下,说:“ 张丽容磕头。” 伯颜丞相说:“ 美人,抬起头来。”丽容将头一抬,丞相将丽容细细打量了一番,说道:“妙哇!天姿国色,绝世无双。铁木儿,你本官真是一个妙人,他既是用心如此,封侯进爵指日可望。你还有甚么话讲?”木儿说:“俺本官仰伏天恩,坐镇苏松,四国尽皆纳降,故特遣小官献纳美人来供歌唱,以觇升平之乐。”丞相说:“ 我堂堂广宝,画栋雕梁,只少金钗十二,今喜得娉婷到此,满堂生香,岂是寻常佳贶。我将美人贮之金屋,早晚服侍于我,可以曲尽人生之乐矣。” 这丞相正与木儿说到快活处,忽有圣旨来到,丞相摆了香案接旨。叩拜已毕,内史开读,说曰:“‘丞相伯颜所进番僧,教演宫女已熟,朕在便殿诏丞相同观。’谢恩!”伯颜说:“万岁,万岁,万万岁!”谢恩已毕。伯颜丞相吩咐说:“ 方才进的张丽容,甚可吾意。我与他正好快乐,谁知忽有圣旨命俺入朝,似此好事多磨,令人伤感,也罢,先令侍女将丽容送与后堂,令夫人暂且收管,侯俺回朝再作理会。”正是:
君命来召不俟驾,玉踵连步急速行。
要知丽容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 八 回 伯颜丞相纳丽容 奇妒夫人献宫中
却说伯颜丞相的夫人,天生奇妒,不能容物。听的有人传禀说:“丞相新得一美人,乃苏松统制阿鲁台送来的。因圣上有旨来宣,丞相上朝去了。如今奉令送入内宅,望夫人暂为收留,待丞相回来再为发落。” 夫人一听,不觉怒气冲天,说道:“叫他进来,看是何如?” 丽容刚到内宅,见了夫人,说:“贱婢磕头。”夫人看了一眼,便说道:“好个美人,生的果然标致。你看春山淡扫,秋水横波。腰肢摆动,香浮遍体。两脚行来,莲生满地。真乃好一个佳人。” 有词为证:
看他温柔体态,旖旎轻扬,一似太真容貌,西施模样,谁不欲相亲相傍。美妆天姿国色果无双,令人频咽酸浆。———右(上)调《琐窗郎》
却说夫人夸奖丽容的美处,原来别有深意。这丽容认是真心待他,谁知那夫人变下脸来,说道:“贱人,贱人,这所在也不是你伫立的去处,叫侍儿快赶他到厨房去。” 众婢子知道夫人的严恶,答应一声,即刻将丽容赶到厨下去了。众婢子回复夫人说:“美人在那里哭泣哩。”夫人说:“叫他不要哭,我还有个好地方安置他。我想这样美色,我见他犹自动情,何况那老儿。若是将他留在身边,势必夺我之宠。我有一计,如今皇帝家花花公主招赘了元都驸马,正要选人服侍公主出嫁。不如我将计就计,快写一道表章,将他献与太后,服侍公主,以绝老贼之念,岂不是好。” 思想已罢,趁着丞相进朝未回,即将丽容偷偷送进宫去了。太后一见,看他十分美貌,亦自心喜,以为公主得人,甚觉可意,将丽容留在宫中。这且不提。
却说李玉郎来赶丽容,赶来赶去,盘费已尽,尚不能赶上丽容会得一面。及挨到京中,举目无亲,苦不可言。只得打听相府在那里,好去探听一个消息。但是侯门如海,向谁询问。坐在相府门首,又苦又恼。把那进谗的洒银公子恨了一回,随又哭了一场。自分饿死京中,也不得见面了,不如回到店中,寻一自尽罢。方才转步,忽听有喝道之声。已经走到近前,这玉郎一时躲避不及,竟是闯了丞相的道了。那伯颜丞相大怒,说:“什么人敢来闯我的道,左右快与我拿过来审问。”众奴一听,答应了一声,就如鹰拿燕雀将李玉郎拿到相府审问。只见伯颜丞相坐了中堂,众人将李玉郎拥到堂上,丞相问道:“你看我头踏在前,节钺在后,是何等的威严。你怎么大胆闯俺的道?” 李玉郎跪禀道:“ 念小生云间世族,寄迹京华。丞相天上台星,望乞垂怜草芥。” 丞相听他之言,倬有儒风。因问道:“ 那里人氏?叫甚名字?快些讲来!” 玉郎回禀道:“ 俺乃住居云间,姓李名彦直,小字玉郎。幼习儒业,长列黉序。” 丞相说:“ 听汝之言,自然是松江人了,可有父母么?”玉郎说:“家父身在缙绅,于今退居林下。”丞相问:“是何官职?” 玉郎道:“ 当年曾为御史。”丞相不觉起敬,说道:“原来是一位公子。” 起来作揖。玉郎说:“不敢。”伯颜便道:“只管起来,我还有话问,你既是贵家子弟,为何狼狈至此?” 玉郎跪说道:“有个缘故,只因游学京师,以图侥幸。谁知功名难望,盘费净尽,因此落寞。近闻乡人说,阿鲁台老爷所进有一张丽容,与学生系中表之亲。故此特到府前探言,谁知误犯台颜,望乞恕罪,施恩开放。” 丞相一听,说道:“ 原来与新人有瓜葛之亲,几乎错认飘蓬。我看你英姿美貌,潇洒风流,多应是未遇蛟龙,将来禹门必跃。你方才说,阿鲁台所进丽容美女,有中表之亲,我想令妹到此,并无亲人,既为中表,相见何妨?”玉郎禀道:“ 学生到此,正图一面,丞相不疑,足见大度,不胜感激。”丞相说:“何疑之有。” 命侍儿快请新娘出来相见。院子传进,夫人怒犹不已,吩咐侍儿:“你去对那老狗讲,只说太后打发公主出嫁,驸马闻听我府得一出色美人,即时宣进宫去了。” 侍儿答应一声,便往外走,到得中堂,见了丞相,丞相说:“侍儿,请那新娘来见他表兄。”侍儿说:“老爷在上,小奴叩禀,昨朝进的美人,夫人见他十分标致,绝世无双,恐其夺了他的宠幸,连夜写下表章,将他献于太后,服侍公主招赘兀都驸马去了。老爷与那美人表兄说,教他不要思量罢。” 丞相一听,大怒,说道:“气死我也!那张丽容原是阿鲁台献于我的,怎么献于太后,这是那里说起,岂不令人可恨!侍儿,你且回避,我自有处置。李生过来,你如今远来到此,令妹又不能相见,如何是好。也罢,科场已近,你可在此攻书,倘得高掇巍科,老夫自当代为欢庆。” 玉郎说: “ 多谢丞相大恩!”又吩咐院子道:“ 你可将李相公送到相国寺中读书,吩咐僧人好好看待于他。那薪水之资,我这里一应送去。”院子答应一声,即将玉郎领去。正是:
可惜美娇姿,堪嗔嫉妒妻。
情知不是伴,相随因事急。
不知李玉郎将来得见丽容否,下回分解。
第 九 回 玉郎相府探信音 丞相施恩送寺中
且说李玉郎自华亭由省起身,千辛万苦来到京师,原图见丽容一面,及到丞相府内,将及相会,又遭夫人之妒,将丽容送入宫中去了。此时无可奈何,只得跟着院子到寺中安身。一到寺内,长老接见,院子说:“此位相公姓李,丞相叫你好生服侍。他在此读书侯场,薪水之 资 老 爷 按 月 送来。”说罢便自去了。这李玉郎从新又与长老作揖,说道:“小生乃出外之人,总蒙丞相送到此处,早晚还烦长老照顾,于心不安。”长老说:“这有何妨,小僧但愿服侍相公得步青云,名登金榜,便就光耀山门。” 李玉郎说:“ 小生才疏学浅,只恐有负长老。” 李玉郎自此住在寺中读书,这话暂且不提。
却说丞相夫人假以太后打发公主出嫁,借端将丽容送进宫去,以绝祸根。只是那丽容一心想着玉郎,不得相见,巴不得个清净之扎苟且安身,省的被那老儿点污,且可脱得夫人嗔怪,他到心安意肯住在宫中。这太后见他德性温柔,举止端方,甚是慊意,就发一道懿旨,令内侍递去,内侍捧旨到得相府,夫人迎接,就此开读:“皇太后旨下:‘ 伯颜夫人苗氏所进美人张丽容,甚是可意,足觇用心。但恐出身草茅,未瞻礼仪,着盈绣内,教演精熟,待公主娘娘大婚之日选用。’谢恩。”内侍已去。
且说这伯颜丞相见是懿旨已下,将丽容美人留在宫中侍奉公主,把那思念张美人的心肠方才绝了。但恨夫人醋意太重,失去了一桩珍宝,终日悒悒不乐。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珍奇宝物归何处,富贵无如帝王家。那一日到得公主大婚之日,约定在金亭馆驿合卺,只见那长街短巷,家家尽垂丝帐,户户张灯结彩,哄动了远近人等,谁不来看妆奁。但见是宝珍堆积,光芒射日,彩被摆列,金珠惊人。这一番的热乱,人人争先观看,自不必言。
且说这李玉郎在寺中居住,一心想着丽容,那里念得下书去。终日长吁短气,日夜梦魂颠倒。长老见他如此光景,甚觉可疑。一日,问道:“相公在此,甚是有慢,得罪,得罪。”玉郎见问,说道:“ 小生无故受你供养,心实有愧,何以克当?”长老说:“薪水鄙事,何足介意,只是相公在此,实属客边,或是小僧侍奉不到,相公自管明言。” 玉郎说:“ 各人自有心腹事,可与人言无二三。” 长老便说道:“为人结交须知己,不是知己莫与谈,我也不必问相公的心事,只是你终日愁闷,如何是好?如今圣上有一花花公主,招赘兀都驸马为婿,迎送嫁妆于金亭馆驿。街上士庶纷纷都往那里 看 景,相 公 何 不 借 此 一 观,以 消 闷 怀?” 玉 郎 说:“有这等事!小生要出去一看。”长老道:“待贫僧奉陪,何如?”玉郎说:“这等雪天,不劳禅步罢。” 长老说:“ 既如此,贫僧煮茗奉侯。” 二人辞别,玉郎思想道:“ 适才长老说,圣上招兀都驸马,迎送嫁妆于金亭馆驿。想张丽容既入宫中,未必不随妆侍奉,或者天可怜见也在数内,若是邂逅相逢,亦未可知,不免前去打听一番,多少是好。” 出得寺门,好大雪也,有词为证:
风一穹,云四合,迷失青山绿树多。惟有寒鸦栖古木,漫铺棘驼。瑶堆凤羽,琉璃殿上银妆裹。欲见宫娥,去金亭馆驿,天意肯从么?———右(上)调《忆莺儿》
话说李玉郎听了长老之言,去看花花公主出嫁金亭馆驿,出的门来,偏是大雪满地,只因想着丽容,只得挨上前去。这且休提。
再说李玉郎有个服侍他的书童,奉家主之命,到得京中来寻玉郎,再寻不着。一日,说道:“ 因大相公追赶丽容,不知去向,老爷奶奶放心不下,终日哭天哭地。着我追寻,我直赶到京中,无处寻问,俺已在此日久,盘费已尽,欠下店主人饭钱,毫无〔 清〕 办,幸店主人是个操军,今日花花公主出嫁,他在店中忙迫,为此我替他应名摆围。你看士庶人等纷纷俱来,看送嫁妆,或者我大相公出来观看,也未可知。苍天,苍天,可怜叫我遇着他,使俺主仆相见,真属万幸。”说罢,两眼留神便在那人层内不住观看。谁知事有凑巧,一眼觑着了李玉郎,说道:“那壁厢来的好像我家大相公。”上前一认,果然是他,一手扭住,哭道:“ 小人千找万寻,再也撞不着大相公,今日天假其便,得以见面,小人十分侥幸。”说罢,大哭起来。玉郎一阵心酸,痛倒在地,苏醒半日,说道:“书童,我那爹娘在家安否” 书童说:“ 老爷奶奶只为大相公追赶丽容,不回家中,哭泣不安。特着小人前来寻,我已经来此日久,费用俱尽,也是无可奈何了。”玉郎又问:“你为何身穿戎衣,这等打扮?” 书童说:“只因公主出嫁,那店主人是个操军,我欠他饭钱,故此替他来应名,所以这般打扮。只是大相公到此,不知问着翠娘的消息么?”玉郎道:“说也可怜,那日我赶到京中,已将翠娘送入相府了。那时我往相府窥探,因为闯了道,那相爷将我拿住,自分必获重罪。那时我说与翠娘有中表之亲,这丞相信以为实,就欢欢喜喜命院子请翠娘与我相见。谁知事有中变,遭了一个奇妒夫人,恐其收下翠娘夺他之宠,乘丞相上朝,意 秘 密 的 送 入 宫 中 去 了,教 人 岂 不 可叹!”书童说:“翠娘一入宫中,这就是石沉大海一般,相公与翠娘相见之日,只可期之来世罢。小人劝相公不必再涉妄想,快与小人回家省亲,致免老爷奶奶悬挂。” 玉郎说:“书童言之有理,但是我亦闻得公主出嫁,太后亲点四十名宫人从嫁,我想张丽容或在数内,亦未可知。况是明晚定宿在馆驿金亭中,我和你妆做军卒,浑入其内,倘然天可怜见会他一面,俺就死也甘心。” 书童说:“ 这也不难,相公就穿上我的衣服,充一名军卒,待小人再去顶替一名。” 玉郎听书童之言,满心欢喜。二人随各脱衣相换,好不兴头,有词为证:
脱下儒冠,把青毡带着。穿上戎衣,把蓝袍换却。乔打扮,他怎知变影移形。又况他行见错官家势,思令人顷岱岳。纵是觌面相逢,觌面相逢,只应偷眼看他。———右(上)调《间黑麻》
李玉郎此时换了衣服,要去寻那丽容,不知寻着否,下回分解。
第 十 回 主仆相遇换戎衣 隔墙续情得奇逢
话说李玉郎改换衣服,扮作一个军人,一心去找丽容,走向前去,见了一伙军卒,尽是一样打扮,便就混入其内,摆成队伍,执戟扬戈,浑然无二,心内想道:“我是一介书生,若非这个机缘,如何到此处。” 正说之间,只见香奁嫁妆一对对摆设出来,真个光彩耀目,奇巧惊人。那些众宫女内使,尽是五花团蟒,花攒锦簇,不计其数,前后跟随。那些香舆车仗,甚是众多。此时喧闹之际,玉郎便留心观看。只有一个颜色出众,秀雅且人的,仔细一认,恰恰就是那丽容。但是众人属目之地,怎敢与他厮认。这玉郎以饿眼观看着丽容,心内把持不住,未免有些且前且却之意,不似那众人摆围的,寂然不动。李玉郎这番光景,也早被那丽容看出行藏,但是其人总似,衣服甚是不对,况且玉郎一读书之人,如何穿着这样衣服。不免触动情怀,心内想道:“我当初上船进京之时,玉郎正然抱病在床,不能挪移,况我有血诗寄去,未必不病上加病,身为情死。且是一个软弱书生,如何走的这千山万水,况是天下面目相同的尽有,如何便就认定是他,这也不过付之想像而已。况他是一个军人,我又系一个女流,正当皇家严肃这地,便敢问他一声不成也罢?等到金亭馆驿住下,或者天可见怜,赐一机缘,问出一个明白,奴家死亦无恨。”说罢,不住的回首观看而去。正是:
乔妆军士混军卒,不许旁人识妙机。
再说李玉郎有心观看张丽容,自然见了他,就认真是他了。只是张丽容看见这个军卒,十分像那李玉郎,如何便认起真来,心中恍恍惚惚,难以定准。待要唤他一声,耳目众多,那里敢叫。只得含忍在心,暗暗垂泪而已。及到金亭馆驿,随着那些内使宫女,安置妥当,单候公主驸马合卺,好去服侍。这且不提。
却说这李玉郎身穿戎衣,替那军卒摆围,明明看见了丽容,只是森严之地,人稠目多,怎敢与他交头接耳上前厮认。因自想道:“ 咳!那妖滴滴的翠娘,怎经的这样辛苦!到而今我只恨那洒银公子,无故进谗拆散我的姻缘,到使我二人跋涉万里,眼睁睁对面不得相见,岂不令人叹煞!我如今千回百折,无几奈何,不免充一名更夫,借一面巡锣,沿墙探一个消息,以满吾愿。或者天遣相逢,那人也有心将我访察,俺二人得见一面,诉一诉衷肠,各人的心事,便著在那断肠簿上,也就罢了。至若婚配之事,只可付之流水足矣。”思罢,便呜呜咽咽哭了一回。随与众军人说:“ 列位年兄,看那天气严寒,雪降风冽,好不怕人。我是新充军卒,理宜任劳愿,众位长兄,少为歇息,我不免敲着梆锣,巡视一回。以表微意。” 众军卒说:“ 此乃大家公事,岂可累及一人。”李玉郎有心去探那丽容,那里顾得甚么寒冷。这玉郎即说道:“三人同行,少者吃苦,这也是理所当然。”众军卒见他说得甚好,随接口道:“既然如此,只得难为你了,我们暂且安息,再去换你罢。” 玉郎得了这个美差,手提梆锣,即便打更去了。只是心内想了一想,说道:“你看金亭馆驿,门高墙紧,周围宽大。那翠娘总住在里面,难道我会插翅飞进与他相见不成,我如今只好寻墙探听,做一个望梅止渴罢了。”
按下玉郎去寻丽容,再说那翠眉随着众宫入安顿在金亭馆驿,只因他路上看见个摆围的军士,像貌与玉郎无二,心中甚觉狐疑,说道:“我自到京以来,与玉郎相别已久,那有音信可通,就为他身死异地,他可那里知道。不意昨间有一摆围的军士,面庞与玉郎浑一无二,令人难以想像。若说是他,他可如何来到这个所在?况是充应军卒,叫俺难以凭信。若说不是他,天下那有这等相似之人?且是他见了奴家一眼,觑定在我身上,只觉有一段不认不能、欲认不敢之意,实实令俺难以猜夺。我于今如何放得他下,正是:心头有事难稳睡,趁此良夜觅情郎。我如今心神燎乱,如何睡得下,我不免 私 出 外 堂,试 探 动 静 一 番,且 看 众 人 睡 了 不曾。”及遍侍御之人各自睡熟,丽容喜道:“ 何幸得紧!如今他们都已睡着了,我且走到堂下探听一番。” 及至,四下一望,杳无人影,不觉叹了一声,说道:“ 你看更深夜静,万籁俱寂,我一女流,纵有心事,请谁与我传示,我想这段苦衷,惟有上天可表。玉郎,玉郎,不知你可在墙外否?”不觉触动情怀,掩面哭泣起来。正在伤心之际,忽听墙外有咳嗽之声,丽容止住了泪痕,细细一听,说道:“方才这个咳嗽音声,俨然是我那玉郎一般,我欲唤他一声,又恐错误,不得稳便。也罢,我将当年霞笺诗念上一两句,若是我那玉郎,他便闻声即悟,若不是他,也就茫然莫觉,庶不至弄出事来。”思罢,就将霞笺内得意之句,连连高声诵出墙外,这也是天缘凑巧,可可的李玉郎在墙外巡更,只听的风送清音,听的明白,不觉失了一惊,说道:“方才听见的是我霞笺诗,我想此诗惟有丽容注念在心,若非我那可意的人儿,谁能吟咏。况是深夜之间,这等有心,定是我那翠娘无疑了。”随大着胆,也顾不的有人知觉,便就叫了一声“ 墙里边可是翠娘爱卿吗?” 丽容一听是玉郎声音,不觉喜从天降,急急的答应一声:“ 墙外莫非玉郎乎?” 玉郎说:“ 正是。”丽容又问:“你说你是玉郎,我赠你的霞笺血诗可曾带来?”玉郎道:“小娘子的是小生珍若灵符,时时佩带不忘。”丽容说:“你既然霞笺诗在你身边,你可隔墙与我丢过来。”李玉郎一听此言,即将霞笺从身边解下,丢将过去。丽容上前拾在手中,拆开了外函,映雪一照,只见霞笺血诗外又有两行和韵,写道:
人生离合系于天,切莫将身赴九泉。
似此两情金与石,今生应拟续前缘。
丽容看罢,心中好不欢喜,说道:“此是李郎前日和我舟中之韵,如此看来,真真是我那玉郎了,岂不令人痛死!只是这一段墙,真如同万仞高山,我如今心腹事纵有万般,那里能说的明白,不免将要紧话嘱咐他几句”,随扬声道:“玉郎,玉郎,此地耳目众多,非谈心之所,幸而夜深人静,有两句要紧话儿,你可牢牢记着。你既为我来到京中,今当大比之年,君当努力功名,愿登虎榜。试毕之后,你可早上封章,咱两个的姻缘或有可望。” 说罢,玉郎正与丽容絮话,只听得里面有人喧嚷,唬的个玉郎急急提了梆锣,离墙边去了。不知玉郎与丽容何以见面,下回争解。
第 十 一 回 金亭馆驿快合卺 公主点鬓露真情
话说李玉郎隔墙与丽容正诉衷情之际,忽听有人喧嚷,却是为何?原来公主驸马到得金亭馆驿,黎明就要拜堂合卺,所以五更时分,那些内使宫人俱各起来安排,执事不觉的彼此传呼,各按次序伺侯着,成其大婚之礼。只见礼部赞礼官来到,吩咐这些执事之人各司其事,好服侍行礼,须臾之间,只见两班新人拥族着两个新人,果然金枝玉叶嫁才子,朝郎驸马配佳人,说不尽金山银海,皇家富贵,有词为证:
玉洞金池,喜亲迎天女,成就婚期。香车内妆点许多珍异希奇。晓日初升,楼台耸处,红云端里琉璃翠。叹人生,那曾见过这般遭际!———右(上)调《惜奴娇》
公主驸马俱已班齐,掌礼官喝道:“请公主升座,驸马爷上前行君臣礼。” 跪拜已毕,掌礼官又喝道:“ 请公主娘娘、驸马各行夫妇礼。” 交拜已毕,宫入排列花烛,送入洞房。公主驸马自成婚之后,倏忽之间不觉月余。一日,公主清晨睡起梳洗,唤张丽容来点鬓。这丽容满腔愁恨,无限幽思,正在伤感之际,忽有一宫人前来唤他,说道:“公主娘娘梳洗,令姐姐速去点鬓。” 这丽容一听,即时跟着前去。到得妆前,见了公主,说:“ 丽容磕头,娘娘千岁。” 那娘娘吩咐说:“丽容起来,与俺点鬓。” 这丽容心头有事,神情散乱,手拿篦儿,别有所思。此时心中只有一个玉郎在怀,不觉失手将篦儿跌在地下。公主一时大怒,说道:“我看你终日双眉紧锁,珠泪暗流,似有心事,何不明言。若是仍前难免玉碎,你今须要从实话来。” 丽容说:“ 奴婢蒙娘娘别眼看待,实有冤苦,今日蒙娘娘垂问,料想终难隐忍,我这一腔心事,就奏与娘娘知道,恕奴婢万死。” 公主道:“快说上来。”丽容磕头,禀道:“奴婢实是风尘下贱,遭逢不偶。”公主说:“你可有丈夫么?” 丽容说:“ 原来有个丈夫。”公主道:“既有丈夫,为何到此;又将你献与太后?”丽容说:“只为阿鲁台老爷以千金购奴,转献与伯颜丞相。那夫人见妾有此颜色,顿起妒心,趁着丞相上朝,暗将奴写表献进来的。”公主一听,心下明白,又说道:“ 你既有丈夫,叫甚名字,住居何方?” 丽容说:“ 他姓李,名彦直,松江华亭人氏。知贱婢进京,他就来京寻讨。只是堂堂相府,难以相见。况我今又在宫中,叫他那里寻问消息,所以贱婢日夜悬念,不能放下,故此失手跌了篦儿,望娘娘怒罪。”公主说:“你丈夫既在京中,这有何难,明日烦驸马差人与你打听的实,管你夫妻团圆。” 丽容将头磕下,禀道:“贱婢蒙娘娘厚恩,如同再造。” 正说话间,只见驸马下朝来了,一见公主,说道:“这丽容为何跪在此处?” 公主道:“ 说也稀奇,此人乃有夫之妇,只因阿鲁台拣选美人,将他选入相府,那伯颜夫人苗氏,又以嫉妒为心,背着丞相献于太后作为媵妾的。” 驸马道:“ 原来是这个缘故,你丈夫是何方人氏,姓甚名谁?” 丽容说:“ 我丈夫姓李,名彦直,松江华亭县人氏。幼习儒业学高北斗,原是一个龙门之客,点额之鱼。” 驸马一听,触动心怀,不觉嗳呀了一声,说道:“公主真乃是一桩奇事,圣上今早金殿传胪新科状元,也是姓李,名彦直,松江华亭县人。到与丽容丈夫同名同姓,难道就是他丈夫不成?若要是他,岂不是千载奇遇。看那人弱冠貌美,胸藏星斗,自然是文章魁首了。张丽容过来,你当初与李彦直分散之时,可有表记作证否?” 丽容说:“ 有,有,有。红楼当日锁花钿,吩咐新词结佳缘。无奈幽芳闭深阁,怀中剩有此霞笺。我如今现有霞笺可以为证。”驸马道:“既有霞笺,何不取上来与我一观。” 丽容即从怀中取出霞笺,献于驸马。驸马一看,说道:“观此霞笺,写作俱佳,果然胸藏锦绣,笔逞龙蛇。张丽容,我如今宛转与你成其佳配,岂不是好?” 丽容一听,说道:“ 多谢驸马爷成就之恩。” 驸马与丽容说到快意之时,有诗为证:
古来好事定多磨,今日应须喜气多。
权把霞笺当红叶,管教织女渡银河。
不知驸马与他如何成就姻缘,且听下回分解。
第 十 二 回 驸马赔妆送寓所 辞朝省亲求团圆
话说张丽容蒙公主娘娘垂问,正在告禀之时,忽然驸马下朝,叩问原由,丽容即以实言相告,且将当年定约霞笺献于驸马,知道此是何等机缘,何等造化,这且不讲。
且说这一班新贵赴罢琼林之后,公同商议说:“列位王公,俱各顶礼拜望,惟驸马府中,尚未晋谒。” 这状元李彦直说道:“列位年兄,我等幸擢巍科,同沾雨露,前日已谒过王侯丞相,今日须往驸马府中一拜 方 好。” 众 位 齐 说:“年兄言之有理。” 随各人整顿鞍马,齐到驸马府中晋谒。只见转过绿水红桥,便是高楼朱户。到此俱各下马,令人传报。驸马一听,心中正怀着丽容之事,要去见那状元李彦直。忽听传报进言说:“ 诸位新科老爷前来奉拜,已到门了。”驸马喜之,□建吩咐:“快请!”只见这一班新贵进到驸马府中,那驸马出来迎接。到得中堂,列位新贵说:“晚生辈幸叨皇恩,得登甲第,特来造府禀谢。” 驸马道:“学生愧□先施,有劳贵步,此理何敢克当。” 驸马随与诸位新贵同拜了四拜,坐定茶罢。驸马道:“学生有一幅白头荣贵图,敢劳状元一题,不知肯赐教否?”李彦直答道:“驸马命晚生捉笔,敢不从命?但是愧不精工,恐污云笺。”说罢即将荣贵图展开,只见才高学博,不假思索,龙蛇飞舞,立刻写完,递与驸马。这驸马喜仔仔说道:“ 物以人贵,这幅云笺一得状元题咏,便觉价值千金。” □自□□说:“只是学生总非文人墨士,索性颇好歌词,近日得一幅霞笺,但不知何人题咏,乞状元一观,定其优劣。” 李彦直说:“驸马既有锦绣,愿赐一览。” 驸马即将霞笺递与彦直,这状元展开一看,不着心内着惊,神情俱失,对着众人不觉露出一段伤惨之情。有词为证:
见霞笺使我心惊□,这件事费人忖量。多管是故来相弄,想名花已入东墙。又恐你把衷情说向咫尺,天渊如千丈想思账。由他主张,须道乐旨,分镜合徐郎。———右(上)调《太师引》
话说状元李彦直一见霞笺,触动他的心事,对着这些新进士,怎敢明言。驸马早已看出行藏,故意向着状元说道:“这是古霞笺真堪赏玩,未审是何人题咏,看将起来这是和韵,还有前咏一幅,不知落于何人手中?” 说道此间,这李彦直不觉两泪交流,几乎失声,驸马观此行径,知是状元与丽容真有这一段情缘,只对着一班新进士,怎好开口。遂含糊说道:“ 学生既蒙列位光顾,酒筵已经摆完,请少坐,以尽一日之欢。” 李彦直说:“ 晚生辈理宜谒见,怎敢讨扰,愿乞此笺假动细玩一番,何如?” 驸马说:“ 宝剑赠与烈士,红粉付于佳人,有何不可,只是看过要还。”彦直说:“这个自然。”那时接在手中,就要告辞。驸马说:“状元乃列位班头,如何推脱?就此上席。” 驸马有心,早吩咐丽容杂在众宫女之中,席前侑酒,令他二人各自相认,以便好送他团聚。只见这些内使宫人,摆列成行,歌的歌,舞的舞,极尽皇家富贵。惟有状元李彦直一眼觑着了张丽容,红裙艳妆,站到筵前,咫尺如同千里,惟有暗自惆怅而已。
再说那丽容蒙驸马叫他出阁相认,他在宫人之队,早看见首席上一位少年,头带乌纱,宫花红袍,分外齐整。更比当年韶秀,心中暗暗自喜,自不必言。但离别情深,和泪下咽,怎了扬声。这便是“ 银河隔断牛女会,各自心照泪滂沱。”这驸马是个知趣的人,见他两个的光景,知是原系旧交,一心要周全他成为夫妇,随吩咐了声“ 宫人回避。” 只见这些内侍宫女俱各散去,李彦直领着一班新进士谢酒告辞。驸马说:“有慢列位先生。” 众位已去,驸马对着众内侍说:“尔等速办妆奁,明日送张丽容到状元寓所成亲。”正是:
今朝杯酒见衷肠,两地新诗结凤凰。
风静始知蝉在树,灯残方见月临窗。
到得次日,妆奁完备,驸马命公主将丽容金妆银饰,扎裹得天仙相似,命内侍送至寓所。这丽容喜从天降,叩谢了公主驸马之恩,上了彩舆,一路鼓乐喧天。到了寓所,李彦直感激不尽,接到中堂。内侍说:“奉驸马之命,多多拜上状元。昨日见状元认了霞笺,即欲将尊阃就席间相见,奈诸客俱在,恐涉不雅,今备妆奁之资三千贯,特着咱家送与完聚。”彦直一听,说道:“多谢驸马厚恩,尚容登门叩谢。”打发众人回去,急急来见丽容,二人交拜了四拜,状元说:“夫妻本是前生定,一幅霞笺完始终。”丽容道:“今朝幸喜鸳鸯会,却蒙公主驸马情。” 那书童在旁说:“老爷奶奶大喜,小的磕头。”状元道:“ 你且起来,听我吩咐。我如今幸喜中了状元,又得与夫人完聚。明日上表省亲,我自修书一封,你可先到家中报喜。我与夫人不日就要起程了。” 书童说:“晓得,明日就去。”正是:
今宵久旱逢甘雨,况是他乡遇故知。
重会洞房花烛夜,果然金榜挂名时。
话说状元李彦直差书童前去报喜,他父母正在家中思想彦直。一日,老御史对着夫人说道:“自从孩儿出去,至今杳无音信。我已差人打探,不见回来,好生放心不下。” 夫人说:“老身日夜悬念,怎生是好?” 正说话间,书童已竟走到堂前,跪下禀道:“老爷奶奶,恭喜,贺喜,大相公中了状元,今 蒙 圣 恩 准 赐 驿 还 家 省 亲,不 日 就 到,有 书 呈上。”老御史接书,开拆一看,上写道:
不肖男叩禀父母二位大人。儿自逃往京师,久离亲闱,罪不容死。幸赖家学渊源,得掇巍科。皇恩钦赐状元宫袍色彩,又蒙兀都驸马送出宫人,结为百年姻眷,不日驰驿还家,以谢罪愆。 不孝男彦直叩禀
御史看毕,满心欢喜,只是驸马赐一宫人,有些不解,随问道:“大相公总是中了状元,驸马为何送一宫人成亲?”书童禀道:“老爷,奶奶,不必追问,就是向日会景楼那话儿。”御史说: “ 天下有这等奇事!那张丽容如何到得宫中?”书童道:“说也奇怪,那阿鲁台老爷将翠娘夫人选入相府,只因丞相夫人醋意太重,乘间送于宫中,太后见他举止端方,善于服侍,就命他随嫁驸马,及到金亭馆驿,他就终日愁烦,公主问出真情,告知驸马,驸马又见他霞笺酬和,甚是赏心,便将他二人玉成夫妇了。” 御史说:“ 原来如此!这叫作因时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