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梦柝
作者:惠水安阳酒民[清]
孤本小说,《情梦柝》,清.安阳酒民著 。多情才子,是一副刚肠侠骨,持正无私,几个佳人,做一处守经行权,冰霜节操,其间又美恶相形,妍媸有别,以见心术之不可不端,绝古板的主意,绝风骚的文章,句句妙辞雅谑,一断幽情,令观者会心自远。
目录
第01回 观胜会游憩梵宫 看娇娃奔驰城市
第02回 小秀才改扮书童 老婆子拿扳券保
第03回 楚卿假赠鹿葱簪 衾儿错认鸳鸯谱
第04回 没奈何押盘随轿 衾儿错认鸳鸯谱
第05回 题画扇当面挑情 换蓝鱼痴心解珮
第06回 沈夫人打草惊蛇 俞县尹执柯泣凤
第07回 守钱枭烧作烂虾蟆 滥淫妇断配群花子
第08回 村学究山舍做歪诗 富监生茶坊传喜信
第09回 费功夫严于择婿 空跋涉只是投诗
第10回 端阳哭别娘离女 秋夜欣逢弟会兄
第11回 丧良心酒鬼卖甥 报深恩美婢救主
第12回 有钱时醉汉偏醒 遇难处金蝉脱壳
第13回 贞且烈掷簪断义 负淑女二载幽期
第14回 刚而正赠妇无淫 哄新郎一时逃走
第15回 错里错二美求婚 误中误终藏醋意
第16回 是不是两生叙旧 喜相逢熬煞春心
第17回 贴试录惊骇岳母 送灯笼急坏丈人
第18回 戏新妇吉席自招磨 为情郎舟中多吃醋
第19回 假报仇衾儿难新郎 真掉包若素寻夫婿
第20回 醒尘梦轩庭合笑 联鸳被鱼水同谐
第一回观胜会游憩梵宫看娇娃奔驰城市词曰:韶光易老,莫辜负眼前花鸟。从来人算何时了?批古评今,感慨知多少。
贪财好色常颠倒,试看天报如誊稿。却教守拙偏凑巧。拈出新编,满砌生春草。
——右调寄《醉落魄》
这首词,是说万事不由人计较,一生都是命安排。谁不愿玉食锦衣,娇妻美妾?那晓得,苦乐穷通已经注定,不容人矫揉造作。惟君子能造命,惟积德可回天。比如一棵树,培植得好,自然根枝茂盛,开花结果,生种不绝。若做宋人揠苗,非徒无义,反加害矣。昔王敦图贵而伏辜,季伦拥赀而致死。天子不能救幸臣之饿,谋臣不能保霸王之刎。莫非命也。就是有福气的,也要知止知足,不可享荆若依得人算,文王不囚于里,孔明不悲于五丈原,邵康节老头儿用不着土馒头了。天地以似一间屋,日月像笸篮大两面镜,一天星斗又如许多小镜,远近上下,处处挂着。人在中间,像个蜘蛛。这里牵丝结网,镜里也牵丝结网。这里捉缚蚊虫,镜里也捉缚蚊虫。闪过西边,东边照着;藏在底下,上面照着,才一举动,处处镜子里面都替你记帐,真是毫发不爽,报应分明。故作善降祥,作恶降殃,如誊稿一般。
在下今日却不说因果,也不说积德,只说个心术。若说到心术,看官们又嫌头巾气,恐怕道隐衷,对着暗病,就要掩卷打盹。不如原说个情字,心如种谷,生出芽是性,爱和风甘雨,怕烈日严霜。今人争名夺利,恋酒贪花,那一件不是情?但情之出于心,正者自享悠然之福,不正者就有揠苗之结局。若迷而不悟,任情做去,一如长夜漫漫,沉酣睡境,那个肯与你做冤家?当头一喝,击柝数声,唤醒尘梦耶?此刻,乐而不淫,怨而不怒,贞而不谅,哀而不伤。多情才子,具一副刚肠侠骨,持正无私;几个佳人,做一处守经行权,冰霜节操。其间又美恶相形,妍媸各别,以见心术之不可不端。所以名为《情梦柝》。
绝古板的主意,绝风骚的文章,令观者会心自远,听我说来。
崇祯年间,河南归德府鹿邑县地方,有一秀士,姓胡名玮字楚卿。生得琼姿玉骨,饱学多才,十三岁入庠。父亲胡文彬,曾做嘉兴通判,官至礼部郎中,母黄氏,封诰命夫人,时已告老在家。
一日,吴江县有一个同年,姓荆名锡仁,来归德府做同知。晓得胡楚卿童年隽艾,托鹿邑知县作伐,愿纳为婿,就请到内衙读书。县尹将荆锡仁之意,达于文彬,文彬大喜。茶过,送出县尹。正要进来与夫人、儿子商议。谁知胡楚卿在书房,先已听见父亲送出知县,走至厅后,见一个管家对书童道:“当初我随老爷在嘉兴做官,晓得下路女子极有水色,但脚大的多,每到暑天,除了裹条,露出两脚,拖着一双胡椒眼凉鞋,与男人一般。如今荆小姐,自然是美的,只怕那双脚与我的也差不多。”正在那里说笑,不料被楚卿听了,想:金莲窄小,三寸盈盈,许多佳趣俱在这脚上,若大了,有甚么趣?况且风俗如此,总是裹也未必小,不如对父亲说,回了他倒好。恰好文彬至里边,把上项事说着。夫人未及答,楚卿接口道:“虽承荆年伯美意,但结亲太早,进衙读书,又晨昏远离膝下;况乡绅与现任公祖联姻,嫌疑未便。不如待孩儿明年赴过乡试,倘侥幸得中,那时怕没有邻近名门?如今着甚么紧?”老夫妻二人,见他说得有志气,便也快活,就复拜县官,回绝荆知府。因此蹉跎,不曾与楚卿聘下媳妇。不意十五岁上,父母相继而亡。■踊痛哭,丧葬尽礼。过了周年,挨到十七岁上,思量:上无父母,又未娶妻,家人妇女,无事进来,冷冷落落,不像个人家。因与老管家商议,将服侍老夫人两个大丫环,都出配与人,把房屋典与同族胡世赏,他做户部员外。得价三百五十两,自己却移在庄上,在旧宅住,只同一个家人,一个养娘,一个小厮年纪十五岁,五六口过活。
当时三月,天气暖和。想:平日埋头读书,并未曾结识半个朋友,上年又有服,不曾去得乡试,如今在家,坐吃山空也不济事。心上就要往外行动。便叫苍头,唤两个老管家来。一个名周仁,是掌租产的。一个名蔡德,是向来随任的。俱有妻室另居。一齐唤到,因对他两个道:“老爷在日,有一门生俞彦伯,系陕西绥德府米脂县人,曾借我老爷银一百八十两,今现任汝宁府遂平知县。我如今,一来历览风景,二来去讨这项银子。或者有赠,也不可知。前房屋典价银三百五十两,尚未曾动。周仁,你与蔡德儿子蔡恩,各分银一百六十两,买卖生息。尚存银三十两,我要作盘费。蔡德,你同我去,一路照管。叫你老婆、儿子暂住这庄上来,与我看守家内。”随即将银交与两人。蔡德领命,自去收拾行李起程,楚卿也自整治行囊,择于本月念六日出门。至期,蔡德及儿子蔡恩,并老婆媳妇,清早都来了。楚卿交了什物锁钥,分付养娘并在先服侍的一个家人看守门户,自与蔡德、清书,觅牲口,装上行李,遂往商水。
进项城,来到上蔡界口,隔着遂平止差九十里。此时,已是四月初七。那地方有一禅林,叫着白莲寺,真是有名的古刹。一路上听人传说,明日去看盛会。天已将暮,三人下了饭店,问主人道:“此去白莲寺有多少路?”店主人道:“这里到白莲寺,只有二十里,再去五里就是上蔡城。相公若是便路,明日盛会,也该早些起身走去看看。”楚卿道:“我便要去。”遂用了晚饭,自去安寝。到了四更时分,路上就有人行动。楚卿起来,梳洗毕,吃了饭,唤牲口,装上行李,算还饭钱,遂辞主人出门,东方却才发白。一路上,男女络绎不绝。及至寺前,刚上午时候。只见山门口先歇下五乘幔轿。楚卿也要下驴,掌鞭道:“相公,我们牲口是要趁客的,不如送你到饭店安歇,打发我先去罢。”楚卿道:“也说得是。”就在附近饭店住下,打发掌鞭去了。三人吃了点心,吩咐店主照顾行李,三人同步至寺前。此时,烧香游玩的,已是挨挤不开,男女老幼,何止一万。三人挨到山门,看那匾上写着四个大字是:白莲古刹。一路去,只见:先列两个菩萨,后塑四位金刚。布袋佛张开笑口,韦尊者按定神杵。炉烟飞翠,烛影摇红。正殿上三尊大佛,两旁边十八罗汉。准提菩萨供高楼,千手观音藏宝阁。到讲经堂,钟声法鼓响,佛号梵音鸣。老和尚喊破喉咙,小沙弥击翻金磬。斋堂里,饿僧吃面;香积厨,老道烧茶。孩儿们,玩的玩,跳的跳;老人家,立的立,拜的拜。还有轻薄少年,扯汗巾,挖屁股,乘机调趣;又有风流子弟,染须毫,拭粉壁,见景留题。那些妇女,老成的,说老公,认媳妇,告陈亲眷;骚发的,穿僧房,入静室,引惹黎。还有口干的,借茶钟,拿盏子,呼汤呷水;尿急的,争茅坑,夺粪桶,露出东西。
楚卿三人,挤入挤出,到处观看。到了下午时候,人也渐疏。转出山门,早来这几乘轿子尚在那里。想道:定是大户人家女眷,怕人多不雅,所以早来进香,如今必在静室。只见一群妇女丫环,三四个尼姑,前面几个男子,先走出来唤轿夫,遂将轿子乱摆开。胡楚卿定睛看时,中间几个,珠翠满头,香风拂拂。一个老的,约有五旬,先上轿。次后一个十二三岁,与一个垂髫的合坐一轿。第三个是一个三十上下的,艳丽非常,却也看得亲切。这里看未完,那边又有一个上轿。楚卿忙转目观望,只见那女子左脚已进轿内,右脚刚刚缩进,一只红绣鞋,小得□□,面庞竟未曾看得,并不知有多少年纪。慌忙再看后面,只剩一顶空轿,等着个半老佳人在那里与尼姑说话。胡楚卿懊悔不及,那前面先上轿的三乘,已起身上。只见第四乘尚在等着后面,忽轿内一只纤纤玉手,推起半边帘子,露出脸来,似要说话光景。见了楚卿,却又缩进。
看官,你道甚么缘故?原来小姐见前面轿子已去,意欲唤养娘,催后面母亲起身,见有人看,忙缩进去,原是无心。楚卿打个照面看着,惊喜道:“天下有这样佳人,真是绝色,又且有情,推帘看我。”正在思想,那两乘轿都起身了。忽清书在旁道:“相公,不知谁家小姐,如此标致。又不知后来嫁与何人享福。”楚卿道:“你如何知他未嫁?”清书道:“我明明见他是盘头女儿。”蔡德也接口道:“其实还是一位小姐。”楚卿听了,不胜心痒。因说道:“我等了半日,未曾看得亲切。料他必住城内,明日省走几里路也好,你两个可速速搬行李,进城安歇。我先去,偏要看他一看。好歹在县前等我说话罢。”说罢,急急赶去。及赶上轿子,尾后半箭之地,路上也无心观看。及进了城,又行三四条街,五乘轿子立住脚。不知轿内说些甚么话,只见丫环妇女,分走开来。前面三乘轿子,望南去了。后面两乘,望西直走。原来是两处的。楚卿随着后边轿,也望西来。走过县前,又过一条街,到了一个大墙门首,将轿子歇下。楚卿急挨上前。这些妇女,掀开两处帘子,先走出一个老的,后走出一位小姐。果然,体态轻盈,天姿国色。是个未及笄女子。上阶时露出金莲半折,与丫环们说说笑笑,竟进去了。并不曾把楚卿相得一相。那楚卿站了良久,不觉扫兴而归。行了三五丈,又转身来,把门墙内仔细一看,痴心望再出来的景象。忽见门边有一条字,上写着:◇本宅收觅随任书童◇楚卿那时,见了此字,不觉欢喜。暗想道:我这样才子,不配得个佳人,也枉生一世。这小姐形容体态,虽是绝色,但不知内才如何。我今趁此机会,就扮作书童,做个进身之策,那时得与小姐亲近,闻一闻香气。他若有才,我就与他吟诗,答应起来。倘能窃玉偷香,与他说明,成就了百年姻眷,岂不是一生受用?你看,楚卿一路胡思乱想,心中定了主意。忽又跌足道:“不妥,我如今已长大了,怎么扮做书童?”看官,你道为何?原来,人家公子,到八九岁就有些气质,到十二三竟装出大人身份来。楚卿这几年,涉历丧葬,迎接宾客,岂不自认是一个顶天立地的丈夫?今要改做小厮,恐怕长大不像样,所以跌足。却不曾想到,自己虽交十七岁,而身材尚小,还是十四五的光景。且身子又生得伶俐,要做尽可做得。
楚卿正在那里算策,却事有凑巧,见一个垂髫童子,远远而来。楚卿有意走到那童子身边,与他比了一比,自己尚矮他寸许。忙回头一相,见自己身躯,比他小些。暗暗欢喜道:“我明日就叫清书,去访问他姓名事情,再作商议。”急急行来,却也作怪,寻不见县前。忽到了官塘桥。自忖:方才不曾有,必是行错了。急问人时,说是官塘桥。又问到县前多少路,那人道:“里半,进南门,再直走一里,左手转弯就是。”原来,楚卿想扮书童时节,不觉出了神,错认向南而去。那楚卿原也不知,自己好笑起来,只得转身走到南门,再问县前来。蔡德远远窥望,接着道:“相公这时候才来,我们下处已讨多时。日色晚了,可快些去罢。”楚卿笑了,就随蔡德而去。
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小秀才改扮书童老婆子拿扳券保
词曰:
才遇仙娘,见推轿帘,有意咱行。花解语,玉生香,想杀我刘郎。没奈何,乔装剪发,托入门墙。痴情欲旁西厢,琴挑心未逗,抒拒意先防。若个事,九回肠,与那个商量?且学他,登楼崔护,一试何妨?
——右调寄《意难忘》
话说胡楚卿,随蔡德来到下处。清书笑问道:“相公可曾看见么?”楚卿把眼色一丢,道:“胡说!”清书与蔡德会意,晓得店中杂闹,远方人看妇女不便,明日路上闲讲未迟。因此就闭了口。楚卿暗想道:我明日要做这勾当,蔡德是老成人,必然力阻。不如写封书,设计打发他先到遂平,留清书在此,又好替我装扮。
一夜无辞。明早,楚卿在床上,唤蔡德道:“我连日劳顿,昨又走急了几里路,身子困倦得紧,意欲歇息两日,着你先到遂平何如?”蔡德道:“许多路在旁,何争这九十里?且到遂平安息,省得大家挂念。”楚卿道:“你有所不知,我到遂平,俞老爷必定留入内衙,一来请酒演戏,二来客边不得舒畅,拘拘然有何好处?我如今用个名帖,写一封书,你将家中带来套礼,再拿五两银子,买些礼物,预先投进,俞老爷也好打点银子。我一到,盘桓两日就回,岂不两便?”蔡德道:“不难,相公若要舒畅,同到遂平城外,寻个寺院歇下,待老仆把书札投进。只说相公路上有事耽搁,着我先来的。如此就是,何必在此远隔,教我放心不下?”楚卿道:“我身子委实不快,若勉强上了牲口,弄出病来怎好?”店主人见楚卿要住,巴不能勾生意,便对蔡德道:“老人家,你相公是少年公子,吃苦不得,急行一里不如宽行十里,在此我自会服侍,不须你费心。还依着相公,你先去。”蔡德见说话近理,只得先去吃饭。楚卿起来写书帖,将箱内礼物交与蔡德,将身边银子称出五两,买些礼物。又称五钱,与蔡德做盘费。蔡德吩咐清书,小心服侍,两三日就来,叮嘱主人几句,出门去了。
楚卿哄蔡德起身,遂吃了饭,唤清书,附耳道:“如今有一事与你商议,切不可泄露。到县前往西去,右边一条巷内,有大墙门,门边有一条字,‘本宅收觅随任书童’,问他家姓甚名谁,做甚么官。往那里去,见机说话,即刻就来。”清书道:“相公问他收觅书童,敢是要卖我么?”楚卿道:“不是卖你,我有缘故。少不得对你说。”清书去了一个多时,就进来回复:“我方才走到他家墙门,见对门豆腐店,有个老婆子在那里。我假说借坐,等个朋友。因问他:‘前面大墙门里甚样人家?要收觅书童到那里去?’那婆子笑道:‘我晓得你来意了,他家姓沈,名大典,号长卿,一向做兵备官,旧年十二月上京复命。朝里见他能事,今福建沿海地方,倭寇作乱,钦差沈老爷去镇守。不日到家,就要上任。着人寄信回来,要讨书童。他家极是好的,奶奶又贤慧,又无大公子差使,只有一位小姐,名唤若素,才貌双全,年纪十六岁,要检好女婿,未曾许人。你若要去,身价银五两,老爷回来,又有银子赚。是极好的,不要错过了。’我见他说得好意,只得假应道:‘我是不要去,有个亲眷托我,故此替他问一声。’那婆子道:‘你亲眷在那里?’我说:‘就在西门外。’婆子星飞舀一碗腐浆与我吃,又说:‘今日是好日,你快去唤那亲眷来,到我这里,吃了便饭,我同他进去,作承我吃一杯中人酒。’他就催我起身来了。相公,你道他竟认真起来,好笑,好笑。”楚卿听了,拍掌得意道:“妙,妙!我亏你提醒。”清书道:“是甚么缘故?”楚卿掩上客房,道:“沈家小姐,就是昨日进城看的,果是绝色,却恨无门可入,见他字上要收书童,我痴心要趁此机会,改扮投进,图个缘法,却不曾想到受聘不受聘,若一时失检点,进去,他已受过聘了,岂不是劳而无功,总得窃玉偷香,也是坏了阴骘?你方才说未受聘,岂不是一喜?又婆子说他才貌双全,岂不是第二喜?况有婆子引进,故此得意。我如今就要做了。”清书见说,呆了半晌,道:“相公主意差了,这个断使不得。”楚卿问:“如何?”清书道:“他是官宦人家,进时易,出时难。相公卖身进去,教我怎生来赎你?如今蔡阿叔又往遂平,我在这里还是等着相公好还是回去好?”楚卿道:“你在这里,切不可擅自回去。我随婆子到他家,得见小姐,看他有何话,订个终身之约,央媒娶他。若是无缘,十日五日,我就出来。”清书笑道:“如此还好。”楚卿道:“拿你家中新做的衣服来,我穿一穿看。”清书取衣服递过,道:“我嫌长,只怕相公嫌短。”楚卿穿起来,倒也不长不短。遂脱下来,付清书折好。幸喜此日店中无客,又兼清静。楚卿原是弱寇,未戴网巾。除下板巾,叫清书把头发周围挑下,用剪刀剪齐。清书道:“相公如此走出去,店主人就要晓得了。”楚卿道:“剪齐了,我原梳上,戴巾出门。”两个弄了周时,把镜一照,甚是得意。复梳上来,对店主人道:“我有个朋友,在东门外,要去拜他,住三日五日未可知,清书却要住在此间。这一间房,我有铺盖物件在里面,不许他人睡的。”主人道:“盛价在此,不妨。若恐年纪小,相公不放胆,有甚么财物,交我便了。”楚卿转身进房,将三十两银用剩的,称一两与清书,去买布做衣服,将十两交与主人,余银自己带在身边。叫清书袖着梳镜衣服,别主人出门。店上买一双眉公蒲鞋,又买一条玄色丝带,检个冷静寺里无人处,梳下发来,脱去自己袍子,穿上清书衣服,换去朱履,系了玄色丝带。清书把楚卿衣服等物收拾,包作一包,跟楚卿出寺。
此时,虽则日长,已是午后。楚卿道:“忙不在一时,且到店上吃些点心。”吃完,就把衣服等物一包,当在店上道:“此物是我家相公的,今没有银子还你,暂当在这里,我转来取赎。”两个人遂走到豆腐店来。婆子道:“你亲眷在那里?”清书道:“这位就是。”楚卿即上前作揖。婆子将楚卿一看,大喜道:“两边造化,有这样标致小官,老爷自然欢喜。你今可曾吃饭么?”楚卿道:“吃过了。”婆子道:“我须问过你姓名根脚,方好领你进去。”楚卿道:“我是归德府鹿邑县人,姓吴。自幼读书,因父母早亡,并无靠托。今要在遂平寻一个亲戚,要央他访个乡宦人家去效劳,后来招赘一个妻子,算做成家。”因指着清书道:“这位是我同乡,他如今现在遂平县俞老爷衙内做亲随,前日告假,来游白莲寺遇见了。多承他说起,故此引到这边。”婆子道:“原来如此。只是,立契那个做保?”指清书道:“这位又在隔县。”楚卿道:“做保就烦你老人家。如今且不至立契,待老爷回来,立契未迟。”婆子想着,不立契,没有中物到手。遂摇首道:“这就不敢斗胆了。倘你后日三心两意,不别而行,反要诬你拐带东西,着在我身上,叫我那里来寻你?”楚卿会意,假说解手。到没人处,取出银包,检四五钱一块另包,走来道:“老人家,我不比没来历的人,就是要立契,我会写,凡书启柬帖,都能替老爷出力,比别人身价不同,却要三十两银子,还要一个好妻子。我就到鹿邑,寻个表叔来做保。如今老爷未回,奶奶怎肯出这许多?若老爷回来不肯,我就去了。况且做了文书,你就担干系。不做文书,后来我要去,由得你责备他不肯出价,是无干系的。你的中物,我自然谢你。如今先有几钱银子在此,只要你引我进去,后来成事,还要重重谢你,不必奶奶要中物。”遂将银子递去。那婆子见送银子,满面笑道:“据你说来,甚是老实。但银子怎好收你?”楚卿道:“只当茶意,谢在后边。”话未完,婆子老官,叫做薄小澜,卖豆腐回来。那婆子对他说着,老官欢喜,就要领楚卿去。婆子道:“你不会说话,还是我去。”遂领楚卿来到大墙门口。
原来,沈家管门的叫做贾门公,那婆子对他说了情由,门公道:“你是相熟的,自进去罢。两位阿弟权在这边坐坐。”婆子去不多时,忙忙出来道:“奶奶甚喜,叫你进去。”原来沈家要收觅书童,是要识字标致的,所以一时难觅。今听说有识字标致的书童,就叫唤进。那楚卿闻唤,随婆子,转弯抹角,走至楼下,请奶奶出来。楚卿远远看时,随着四五个丫环,却不见小姐。只有一个十七八岁大丫环,倒有八九分颜色,不转睛把楚卿看。楚卿自忖:这个可做红娘。夫人走到中间,楚卿上前,叩了四个头。夫人笑道:“就是你么?是那里人?多少年纪?要多少银子?”婆子上前,细细代述一遍。奶奶听说如今不要银子,等我老爷回来立契,多要几两,又要定亲,一发欢喜道:“就是成家的了。若说亲事,你这样人,要好的自然有。”因指旁边大丫环道:“这是我小姐身边极得意的,日后就把他配你。”楚卿道:“多谢奶奶。”因不见小姐,假意问道:“书童初来,不知有几位公子小姐,也要叩个头。”奶奶道:“公子小,只得五岁。一个小姐,在房里,也不必了。方才薄妈妈说你姓吴,但不知叫甚名字。”楚卿道:“我年纪小,尚未有名字。”奶奶道:“既如此,你新来,我又欢喜,就叫喜新罢。”楚卿道:“谢赐美名。”奶奶道:“你亲眷在此,我叫送酒饭来吃。”遂唤一个老奶子,同薄妈妈送楚卿到外厢书房里来。楚卿向老奶子唱个喏,问:“老亲娘高姓?”奶子道:“先夫姓朱,我是奶奶房里管酒米的。”楚卿道:“我远方孩子,无父母亲戚在这里,你就是我父母一般,全仗你老人家照拂。”奶子见说得和气,心中欢喜道:“你不消忧虑。”说未完,只见起先奶奶指的大丫头走到书房边道:“薄妈妈,奶奶叫你去唤老官,来陪喜新哥哥吃酒。”楚卿忙上前要唱喏,他头也不回,进去了。原来,因奶奶说要把他配与楚卿,有些怕羞。今奶奶叫他唤薄妈妈,他不得不来。心上又要再看楚卿,已在门缝里张了一杯热茶久。故此,说声就走。朱妈妈道:“方才这位姐姐,名唤衾儿。老爷见他标致,要纳为妾,夫人不肯,送在小姐身边。一手好针线,极聪明,又识字,肯许配你,是你的造化。你今只依我们,称他衾姐罢了。”楚卿道:“承指教。”又见一个妇人,托六碗菜;一个丫头,提两壶酒出来。薄妈妈道:“这是李婶婶。这是木蓝姐。”楚卿俱致意过。清书接酒菜,摆在桌上。那三个妇人,说一声,进去了。薄妈妈也去唤老官了。楚卿因对清书道:“你今只称我吴家哥,坐次不可拘拘,露出马脚。”清书道:“晓得。只是一件,我还是逐日来探望你,还是不来好?”楚卿道:“这三两日,你也不必来。至四五日后,只到县后冷静寺里,上下午来一次,与你打个暗号。若要会你,我画个黑墨圈在右边粉墙上,你就到这边来寻我。”说未完,薄老官来了。楚卿谢了一声,三个吃酒,讲些闲话。天色已晚,大家起身别去。楚卿独自转来。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楚卿假赠绿葱簪衾儿错认鸳鸯谱
词曰:
云鬓丝丝润,金莲步步娇。芙蓉如面柳如腰,一见一魂消。暗把金钗赠,频将细语挑。恨他心允话偏骄,不肯便相招。
——右调《巫山一段云》
却说胡楚卿,送清书,别过薄老官,进墙门来,对贾门公道:“贾老伯,明朝奉揖罢。”贾门公道:“如今是一家了,不必费心。”走到书房门口,先前的李阿婶拿了粥,薄妈妈左手提灯,右手拿一壶酒,放在桌上,请楚卿吃。楚卿道:“我酒量浅,你两位是老人家,就在此吃完何如?”两人是贪酒的,就坐下。楚卿道:“我初来踏地,不知高低,托你们传送。明日我就好进来自龋”李阿婶道:“你不晓得,奶奶家教甚严,男子非呼唤不敢擅入,酒饭都是我们传出。”楚卿惊问道:“若这等说,脸水茶汤,传不得许多。”李阿婶道:“奶奶吩咐,厨灶在楼横头,早上茶水是从屋里拿了就走的,可从外巷转到灶边龋若午饭夜饭,是要等候的,不许进来混杂。就是丫头妇女,夜行以火,如在暗中行走,察知必加责罚。”楚卿道:“原来如此。”正说间,朱妈妈拿一盆脸水来。又见门口灯影乱动,楚卿问:“外面还有人么?”朱妈妈叫道:“衾姐姐,你为甚么不进来?”外边说道:“你来接了去。”朱妈妈出门,扯他进来道:“你两个,生成夫妻了,这床是要你铺的。”衾儿啐了一声,把东西掷在旁边空桌上,夺了灯就走。原来是奶奶叫他同朱妈妈送一条新席、一条被出来。薄妈妈道:“衾姐恁般害羞,走了。待我替你铺着。”楚卿道:“不敢劳你,待我自己来。”薄妈妈道:“我们老人家铺的利市。”那李阿婶已把酒吃完了,二人收拾碗盏,向楚卿说了一声“安寝罢”,大家去了。薄妈妈也自回家。楚卿闭上书房,去睡不题。
且说若素小姐,四德兼全,博通经史,虽具十分才貌,却素娴母训,不比那些女子,弄笔头,玩风月,要想西厢酬和、寺壁留题勾当的。是日下午在房中,一个丫环唤做采绿,笑嘻嘻走进来道:“小姐,衾姐姐有老公了。”若素骂道:“讲甚么话!”采绿道:“方才奶奶讨一个书童,姓吴,十五岁,与小姐一样标致。说不要银子,只要老爷回来替他定一房亲。夫人欢喜,就说把衾姐姐配他。不是我说的。”若素道:“因何不叫我看看?”采绿道:“他说要叩小姐头,夫人说不消了。如今现在外书房。”若素道:“夫人好没主意,怎么才来就轻易许他?”点灯时分,衾儿送夜饭进房。若素故意道:“春风满面,像有甚么喜事。”衾儿涨红了脸,叫声:“小姐,那里说起?”若素道:“方才闻得,奶奶将你许配新进的书童。”衾儿道:“奶奶是这样哄他,那个当真?”若素问:“人物如何?”衾儿道:“平常。”若素道:“你不中意么?”衾儿带笑道:“甚么中意不中意?只顾盘问,小姐少不得看见就知道。但他在这里,未必长久。”若素道:“恐怕误你,故此问你。他日我若见面就晓得了。”说完,各自收拾不题。
再说楚卿。是夜,因吃几杯酒,一觉又是天明。朱妈妈来唤道:“我领你到厨房认认,下次好自己取脸水。”遂打从厅后出角门,走过一条长巷,转到厨房来。有几个养娘丫头,一一问过。洗完脸,朱妈妈指道:“这左首黑角门,是前楼,奶奶卧房。从中间大天井进去,是后楼,小姐卧房。如今奶奶未起,我领你里边穿出去罢。”就引楚卿入黑角门,走进前楼,向左厢廊下,穿到女厅,再向左边小巷,出外厅来。楚卿道:“原来许多房屋。只是一件,我初来,未曾买得梳匣,烦妈妈,悄悄替我,小姐房里随便那位姐姐权借来一用,不必惊觉夫人,我梳了头,就到街上去买。”朱妈妈道:“晓得!”去不多时,拿出一副来,镜梳俱全,一个小青瓶。朱妈妈道:“这都是衾姐交我的,他说,瓶里是小姐用的露油,用完了,叫我再龋这木梳,不必拿了进去,他自有用得。”说罢,入去。楚卿将梳篦一看,虽是油透的,却收拾干净,云香犹滞,脂泽宛然。闻一闻,道:“衾姐姐,你有深意,非是我薄情。若小姐有缘,你亦有缘。若小姐无缘,我岂肯为你羁绊?又岂肯污了你,作负心郎乎?”咨嗟一回,遂解髻,扳下簪来。惊讶道:“好不细心,幸昨日夫人不曾看见,那有家贫卖身插着紫金通气簪的。我今不如将此簪答赠衾姐厚意罢。”遂对镜梳完,吃了早饭,走到外边,对贾门公道:“我到街上,买件东西就来。”贾门公道:“你自去。”楚卿走到县前,恰好遇着清书,拿包物件。楚卿问:“是何物?”清书道:“就是当在店上的衣服、梳镜等物。昨日晚上取不及,今日赎了来。”楚卿道:“我正要去买副牙梳,送一位姐姐。”清书低低道:“才去,不知高低,就送这般物件。他若藏了还好,若就用时,可不惹人疑虑?”楚卿道:“有理。不如取自己的去,还了他的罢。”遂买京帕一方,汗巾三条,泥金扇一柄。向清书物件包内,取了梳镜,各心照,别了。
楚卿回到书房,看见朱妈妈,手持钥匙,递与楚卿道:“奶奶吩咐,昨日原是暂时,你年纪小,怕你独自冷静,今叫你到内厅背后,老爷东书房祝只不要抽乱书籍,并零散物件。”楚卿道:“如此甚好。”遂跟他到书房来。开了锁,推开房门,见文具兼备,十分清雅,就往外厢取铺盖各项进来。遂将京帕一方,绿汗巾一条,送朱妈妈。“无以为敬,聊表寸意。”朱妈妈再三不受。楚卿道:“若不受,是不肯照顾我了。”朱妈妈见来意至诚,只说:“帕子,我老人家受了,好包头。这汗巾,送你衾姐罢。”楚卿道:“怎说是我衾姐?知道后来怎样?”朱妈妈道:“奶奶纵有推托,我少不得赞成。”楚卿道:“衾姐心上,知是如何?他又未曾对我面说句话。”朱妈妈道:“这个何难?我将你话对他说,他若情愿,就叫他送饭来你吃,就好与他说话。他若不肯来,我偏叫他拿了茶,我拿了饭。他还不晓得你移在此间,待走过这里,我嗽一声,你从背后走来,他就没处躲了。”楚卿道:“妙甚,我还有东西送他。”朱妈妈道:“如此,我只得受了。”进去不多时,楚卿听得外边说话:“衾姐,我拿饭,你拿茶,大家进去。”咳嗽一声,楚卿即从里边走出。朱妈妈道:“我老人家颠倒,方才奶奶叫他搬进来,我怎么又送饭出去?”楚卿立在总路口,即唱下喏道:“姐姐奉揖。”衾姐没处去,往外就走。朱妈妈扯住道:“那有人家与你见礼你好不睬他的?”楚卿一头唱喏,偷眼觑他。果然庞儿俏,脚儿小,比小姐不差一二分。衾儿含羞,福了两福。楚卿道:“小弟新来,只身无靠,全仗姐姐照拂。”衾儿不语。楚卿道:“昨日奶奶的话,姐姐不必避嫌,未知老爷回来何如。如今是一家人,若姐姐不肯与我说话,固然是大家体统,姐姐日后自有胜我十倍的佳配,我是不中意的。但教我客路他乡,仰面看谁?”即向袖中取出桃红汗巾一条,金通气簪一枝,递过去道:“权为敬意。”朱妈妈替他接着,看道:“哎呀,这是金的。”楚卿道:“是紫金打就绿通气簪,送与姐姐通发。”朱妈妈道:“戴这样簪儿,是个好人家子了。衾姐姐,在别人,吴小官决不送他。如今你两个,终久是夫妻,不要拂了他盛意。”衾儿在里边时,朱妈妈已对他说:“吴小官见你不理他,道你看他不上。”如今又见他送簪,只得向朱妈妈道:“那里有不说话的人?只因昨日奶奶偶然说出,原未必作准,你们以为当真,教我羞答答,怎好开口?若疑我看不上吴家哥哥,是反说了。况此事要凭吴家哥哥本心,没有我作主。如今把这句话丢开。若要说照顾,这簪儿断不受。”楚卿道:“姐姐若不受,我在此做甚么?就要去了。”衾儿见说起决绝话来,也就应道:“我若受了你的,自古才郎薄幸,倘若你另有中意的,去了,懊悔起来,还是我守着你,还是送簪还你?”楚卿见他说得斩钉截铁,只得诡一句道:“不瞒两位说,我舍间原有些家私,因梦见一个神人吩咐云:‘才子与佳人,姻缘上蔡城。’故此我到这边。这句话,对小姐也讲得的,那希罕这一根簪儿?又不是聘礼,不过送与姐姐做些人事。就是姻缘,成不成,也情愿送与姐姐插戴的,为何不受?况且梦中之话,我也不过试试耳,原不作准。方才姐姐讲‘把这句话丢开’,极有主意的。但要姐姐早晚替我用情些就是了。”衾儿道:“如此,我权收了。”放在荷包里,就去托饭,送转书房来。楚卿上前来接,那衾儿肥白的一双纤手没处缩,被楚卿摸了一把,自己拿到书房。衾儿立在门首道:“也要说过,我此身虽在大户人家,却礼法自守,夫人小姐家教又严,以后若要浆洗衣裳,要些长短,只要朱妈妈私对我说,自然尽心的。若汤水茶饭,得空同着人送来。若不得空,要我一人送来,断不能够。莫道我无情也。”楚卿道:“多谢!但姐姐,既蒙见爱,也不要说了尽绝话。倘我要些甚么,若你不肯独自送来,难道转误我不成?”衾儿微笑,摇头道:“未必。”走至转弯处,回头相一相,进去了。楚卿就取梳镜,对朱妈妈道:“我已买了,烦你带还衾姐。”
欲知后事如何,再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没奈何押盘随轿有机变考古徵诗
词曰:
才充学饱,绣阁里观风试考。诗成七步三章早。暂入侯门,这个青春少。
闺中斗捷炉烟袅,棋逢对手真奇巧,英姿隽质偏怜校鹤立鸡群,骨格非凡鸟。
——右调寄《醉落魄》
话说楚卿,用过饭,想道:“这妮子好刁蹬,好聪明。哎,你有操守,我也有主意,只是枉了你一片真心,累你单相思了。但衾儿尚然如此,小姐家教,一发不消说得。不知何时有个着落。我今且写一柄扇子,送与贾门公。就去问他的号,叫做仰桥。写了一首唐诗,后假个名人,书房里凑巧有印色图书,检一城市山林图书打在上面,袖出送他。贾仰桥喜道:“我尚未做主人,怎反惠及佳扇?”谢了又谢,遂领他到后屋里,两边家人人家,都去拜过。只见妇人多,男子少。也有留话的,也有立着讲话的,直弄到晚。楚卿只管称阿婶、阿叔、哥哥、姐姐,一味谦逊。那些见他标致活动,无一个不喜欢。又有一个引他去洗澡。回到书房,只见灯火、夜饭俱已摆在那里。懊悔道:“此饭或是衾姐送来也未可知,误了与他讲话了。”吃完饭,把灯照检书籍,都是看过的。有一口大橱无锁,开看时,却是一部《二十一史》。想道:这书还好消闲。因检后半部来看,烛完,睡了。
明早,楚卿起来,到厨下。衾姐与朱妈妈正在灶前,即取一盆水与楚卿,道:“我昨晚送夜饭出来,不知你那里去了。”楚卿忙问:“你同那个来的?”衾儿哄他道:“我独自一个送来的。”楚卿道:“我因拜望墙门里这些人家,又洗个澡。已后再不出书房了。”衾儿掩口笑了一笑,待楚卿洗完,又取一盆水,到小姐房里去了。楚卿出来,悔恨不迭。因此再不出书房,只把书来看。恐如昨夜,烛尽不得象意,到街上买了二三十枝烛来。
是晚,朱妈妈同一个陌生的送饭来。楚卿问:“这个是那个?”朱妈妈道:“是小姐乳母宋妈妈。”作揖过,见许多蜡烛,问:“要做甚么?”楚卿道:“看书。”宋妈妈道:“日里看也够了,怎么夜里还看?”楚卿道:“这个书,不是宦家没有的。我上年只看过前半截,因父母亡后,不曾看得后截。故此,买烛要看完他。”宋妈妈道:“这也难得。”楚卿吃完了夜饭,二人收去。楚卿暗想:“衾儿今日何不出来?”心中闷闷不乐。勉强看几页书,一时无聊,遂题诗一首道:朱门夜读漫焚膏,娇客何人识韦皋?
槐荫未擎鹭足,藕丝先缚凤凰毛。
蓝桥路近人难到,巫峡云深梦尚高。
微服不知堪解佩,且凭青史伴闲劳。
题完,感慨一番,睡了。
连连几日,衾儿不见出来。屈指一算,自四月初八日遇见小姐,初九日到此,今日十四日,已为他耽搁七日了。为何衾姐这几日影也不见?此事,料是无缘。正在呆想,忽见朱妈妈走来,道:“夫人唤你。”楚卿随至楼下。夫人道:“侯老爷夫人,十六日寿旦。明日要去送礼,你替我照这帐上买了物件,备个礼帖,明早送去。”遂将银子、帐单递与楚卿。楚卿出来,把礼物件件买完,一齐送进,存银开帐,结算明白,递与夫人。夫人见礼物买得又值又好,甚是欢喜。吩咐写帖:“照这单上,再添膝衣、寿枕两件,后写沈门尤氏。”楚卿取帖,写完送进,夫人看道:“果然一笔好字,件件胜人。你出去罢。”夫人遂把帖子与小姐看,称赞喜新。宋妈妈在旁接口道:“不但字写的好,还买几斤蜡烛,夜里看书哩。”夫人道:“他肯如此,一发可敬。”
到次日,夫人叫粗用的挑了盘,唤喜新押着,拿帖随去,那侯家留饭。
看官,你道楚卿在沈家做书童,是为小姐面上,还是甘心的到侯家与这些书房大叔、哥哥、弟弟起来?好不惭愧。又想到:不吃些亏,那有妻子这般容易的?别了先回。少顷,挑盒的同着侯家一个阿婶,拿帖来请夫人。楚卿打听得夫人说“我自然来领,小姐不来。”楚卿就中了状元也没有这般得意。心内想道:夫人去后,只说讨针线闯进去,要叩小姐头,那时看他眉目说话就有斟酌了,衾姐自然用情的。
到了次日,朱妈妈送饭出来,道:“我们今日都要跟奶奶去,昼饭我吩咐衾姐送来你吃。”楚卿喜得在书房乱跳。
少顷,只见丫头妇女,同奶奶出来。衾姐在后,望见楚卿,转闭角门进去了。楚卿正在疑惑,奶奶唤道:“喜新,你随我轿去。”这一惊,却又半天起一个霹雳,一魂掉了。只得应一声,随在后面。肚里想道:千巴万巴捉得这个空,又成画饼。不如回去,索性大着胆,叫衾姐出来,说个明白。去了罢。正待转身,却见卖玫瑰花的,两篮约有二三百朵,夫人连篮买着,叫喜新送回,唤宋妈妈拿进去与小姐打饼。楚卿又如接着诏书赦了一样,急急走至前楼,只见角门紧闭。恨道:“原来衾姐这般恶作。”又想道:我差矣,如今是夫人叫我送花回,谁敢说我不是?竟大着胆,如奉圣旨一般,从外巷转入前楼黑角门来,幸喜无人看见。又走到中间楼下,只见衾儿在那里替夫人锁门。楚卿道:“好狠心姐姐,这几日,影也不见,害得我病出。你何不来医我?”衾儿笑脸相迎道:“我又不曾咒你,我又不是郎中,怎害得你病出,医得你病好?”楚卿见无人处衾儿迎着笑语,喜出望外,却心在小姐身上,无心与他缠帐,说:“夫人着我送花与小姐打饼,我要叩小姐的头。先替你戴两朵去。”衾儿道:“谁要你戴来?”接着两篮花就走。楚卿跟进。只见衾儿走到后楼房里,对小姐道:“奶奶差喜新送花来,要叩小姐头。”若素道:“我正要认认他。”走出房来。楚卿定睛细看,比那远观更是不同:差蛾淡淡,未经张敞之描;眉脸盈盈,欲惹襄王之梦。临风杨柳,应教不数蛮腰;绽露樱桃,何必浪开樊口?秋水为神,芙蓉为骨;比桃花浅些,比梨花艳些。
楚卿叩下头去,看见湘裙底下一双小脚,一发出了神。就连叩了五个头。衾儿在旁笑起来。若素道:“不消了。”细看楚卿时:髻挽乌丝,发披粉颈。丰姿潇洒,比玉树于宗之;风度翩跹,轶明珠于卫■。穿一件可体布袍,楚楚似王恭鹤氅;踏一双新兴蒲鞋,轩轩如叶县仙凫。腰间玄色丝绦,足下松江暑袜。
若素问道:“你是那里人?为甚么到此?”楚卿道:“归德府鹿邑县人。因父母双亡,要寻一个好妻子,故来到此。”若素道:“标致的,近处怕没有,特费许多路?”楚卿道:“好妻子原是千中检一,有才未必有貌,有貌未必有才。比如小姐一般,天下能有几个?”若素笑道:“你这痴子,好妄想。那佳人配的,第一要才学出众,第二要门楣宦族,第三要人物风流。若有佳人,焉肯配你?”楚卿道:“小姐有所不知。论才学,喜新也将就来;论门楣,喜新原是旧族;论人物,喜新也不为丑。”若素道:“你既说有才,要配个佳人,我就问你。从来显不压弹筝之妇,金不移桑间之妻。乏容奇陋,还是老死绿窗;瞽目宿瘤,终身不嫁么?”楚卿道:“陌上弹筝,罗敷自有夫也;却金桑下,秋胡不认妻也;那许妇之乏容,是许允之见,如合卺之后,自悔不得;诸葛丑妇,是黄承彦备了妆资,送上门来,安可不受?闵王后宫数千,车载宿瘤者,盗名也;刘廷式娶瞽女,是父聘于未瞽之前,焉敢背命?今喜新并未有聘,焉得不择乎?”衾儿在旁道:“不要班门弄斧!小姐是才女,何不试他一试?”若素初见楚卿,已有此意。今见衾儿说出,便把手中扇叫衾儿付与楚卿道:“你既自夸有才,就将这画上意,吟首诗我听。”楚卿看扇,是画月墙内一个半截美人,伸手窗外摘花。遂吟道:绿窗深处锁婵娟,疑是飞琼谪洞天。
安得出墙花下立,藕丝裙底露金莲。
若素小姐听了,赞道:“好,果然好!”楚卿又吟道:月眉云鬓束轻绡,仿佛临窗见半腰。
若个丹青何吝笔,最风流处未曾描。
若素听到末句,把衣袖掩口而笑。楚卿道:“莫非不通?”若素道:“太难为情些。”楚卿道:“还不尽画上的意思。”又吟道:香篝绿草日迟迟,妆罢何须更拂眉?
插得金钗嫌未媚,隔窗捡取俏花枝。
若素听了,又喜道:“果然捷才,愈出愈妙,令人叹服。”楚卿作得高兴,又见小姐赞不住口,就想吟一首打动他,看是如何。又吟道:佳人孤零觉堪怜,为恁丹青笔不全。
再画阿侬窗外立,与他同结梦中缘。
若素听罢,脸晕红。微笑道:“文思甚佳,只是少年轻薄些。你去罢。”楚卿道:“幼舆折齿,不减风流;司马琴挑,终成佳话。一段幽情,都在这诗上,小姐怎说轻薄?”若素道:“我也记不得许多,你把这扇子去,题在上面。”楚卿道:“在这里写罢。”若素道:“不雅。到外边去写,写完我叫采绿来龋”楚卿只得走出来。想:小姐果是知音。但举止端重,吟得一句挑逗诗,他就红了脸,说我轻保若要月下谈心,花荫赴约,只怕石沉大海了。又想:是初遇,不得不如此。自古道,一番生,两番熟。我今急急写完,趁夫人未归,送进去,再鼓动他,看是如何?遂自去写扇。
那若素,见楚卿出去,对衾儿道:“你好造化。我看喜新,风流隽逸,是个情种。嫁这样人,你一生受用了。夫人真好眼力。”衾儿道:“小姐说得恁好……”话未完,楚卿送扇进来。若素道:“写得这快。”遂亲手接来,展开一看,却是一首楷书,一首行书,一首草书,一首隶书。写得龙蛇飞舞,丰致翩翩。赞道:“不但诗亚汉唐,更且字迹钟王。”遂把诗念了一遍,对楚卿道:“这第四首,不该写在上边。”楚卿道:“小姐,这便叫做太难为情了。凡有才的,必然有情。可惜那画上美人不是真的。若比得琼枝,我喜新就日夜烧香拜他下来,与他吟风弄月,做一对好夫妻,怎肯当面错过?”若素见楚卿字字说得有情,把楚卿上下一相,却见他袖口露出一件宝玩来。只为这件,一个佳人未了,又牵出一段奇缘。
未知露出何物,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题画扇当面挑情换蓝鱼痴心解佩
词曰:
客路肯蹉跎,只为佳人俏一窝。牵惹少年肠欲断,弥陀,愿买真香供养它。
凤眼按秋波,细语声声带媚骚。待把心情相诉与,奇奇,忽遇虔婆急杀么。
——右调寄《南乡子》
话说若素小姐,见楚卿袖里露出一物,夺目可爱。问道:“喜新,你袖中甚么?把我一看。”看官,你道甚么?原来是扇坠,系在素金扇上。楚卿连扇递过。若素接来看时,却是蓝宝石碾成一个小鱼。不满寸许,鳞颊宛然,晶晶可玩,不忍释手。楚卿问道:“此物,小姐心爱么?”若素道:“此物实实精雅,你肯卖我么?”楚卿道:“宁送与小姐,断不卖的。”若素道:“怎么要你送?也罢,我见你带上少个钩,我换你的罢。”遂向腰间裙带上取下来,递与楚卿。原来是个水晶,上面碾成双凤连环,下边插个如意头钩子,清可鉴发。楚卿得意道:“好美器!宝鱼换水晶,小姐,这是如鱼得水了。”若素笑道:“调得好。”楚卿道:“还有一说,换便换了,这鱼至宝,就兑一千金子也不卖的。今送与小姐,不要埋没我一生苦心。”若素道:“虽是美玩,怎么说起这样价钱来?想必是你换的不值,心上不愿么?”楚卿道:“是极情愿的。但喜新这个宝鱼,要比做雍伯的双玉,温峤的镜台,聘一个才貌的佳人,姻缘都在这个上。”话才说到入港,忽闻背后嚷道:“喜新,你怎么不知法度,闯到小姐绣房来!”惊得楚卿回头一看,却是宋妈妈,送饭与小姐吃。楚卿无言可答。只见若素道:“奶奶着他送玫瑰花来。”宋妈妈道:“原来如此。出去罢。”楚卿因假说道:“我要问小姐讨两条线用。”若素就叫衾儿,去拿线来与他。正是:白云本是无情物,又被清风引出来。
看官,你道楚卿要线做甚么?原来是要哄宋妈妈先去的意思。那宋妈妈却说道:“你要线,叫我送出来。今日无人在家,随我到厨下,带了饭出去。”楚卿莫奈何,只得随到厨下,取了饭,进楼角门来。却见衾儿拿着线,走近前,低低笑道:“亏你的机智,说得好用心话儿,未得陇先望蜀了。”丢在盘子里就走。楚卿道:“陇也未必成。”衾儿已走入中间子内,楚卿叫一声:“姐姐,送些茶与我吃来。”到书房,恨道:“小姐虽被我看得个饱,可恶那婆子打断话头。饭呀,你再迟半刻,我就讨得小姐口气了。”正坐在那里,对着饭自言自语,只见空里放下一壶茶来,耳边听见说“害相思的请茶!”楚卿这一惊非小,回转头来,却见衾儿立在身畔,口中道:“今番也还怪我!”楚卿喜出望外,急立起身,唱个喏下去道:“姐姐这次是破格爱着小生了。”抬起头来,衾儿已不见。原来衾儿见楚卿立起身来,恐怕去搂他,故此转身就走。楚卿急追出书房外,衾儿已进角门,格的一声,反闩上去了。楚卿恨道:“方才我怎么耳就聋了,眼就瞎了?这妮子说话,句句爽利,作事节节乖巧。说他无情,是极有情的;说他有情,是第一无情的了。我也算聪明的人,转被他弄得懵懂起来。若是别个,岂不被他活活弄死?正是:风流肠肚不牵牢,只恐被伊牵惹断。
楚卿吃饭才完,贾门公走来道:“吴小官,你乡里在外边叫你。”楚卿自忖,必是蔡德回来。急出墙门,见清书道:“吴哥,我要远行,特来看你一看。”两人遂往县前来。清书问道:“相公,事体如何?”楚卿道:“功夫已到六分。若一心话应承,就有十分了。”清书道:“蔡德方才来到,十分埋怨我。今在冷静寺里等相公。”楚卿道:“我这样一个身段,怎么去见他?”清书道:“俞老爷差人来接相公,现在下处,我不好对他说,单与蔡德相议,来寻相公。”楚卿道:“我一发不去了。你只说相公不在这里,打发差人先回,叫蔡德好歹等我,两三日必有着落。”转身就走。清书只得去了。楚卿自回书房。
且说若素,见宋妈妈逼出楚卿,暗想:喜新来历有些奇怪,说话句句打在我身上。虽是个风流人物,我必定要问他个端的。便唤衾儿:“你把这扇藏了,夫人看见不便。”忽宋妈妈回来道:“奶奶今日侯夫人留宿,叫我来说。传个诗题在此,我是原要去的。”若素接着,吩咐宋妈妈早去。将诗题一看,却是春闺题目,上限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韵脚溪西鸡齐啼。对衾儿道:“这个诗题,是仿《牡丹亭》上的两句,你拿出去,叫喜新再做一首来我看。”衾儿道:“我不去。”若素道:“为甚么不去?”衾儿道:“我见他有些不老成。”若素笑道:“这妮子好痴,那有才情的人,怎肯古板?你难道不嫁他么?”遂唤采绿送去。
却说采绿,年纪十五岁,生得肥肥白白,是个最聪慧的。见楚卿貌美有才,心上倒有羡慕之意。只为夫人许了衾儿,晓得事不两全,只索罢了,却巴不得能够与楚卿讲句话儿。如今叫他送诗题,好不欢喜。遂到书房来。只见楚卿如热石蚂蚁,不住的走来走去。叫一声:“吴家哥,你妻子在这里了,要也不要?”楚卿见他体态妖娆,言语反来挑拨,因笑道:“姐姐你见我夜来寂寞,肯来伴我作妻子么?”采绿道:“啐!怎么将我作你妻子?你的妻子在我手里?”遂将诗题递与楚卿。假说道:“今日夫人不归,传回的诗题。小姐说,你若作得好,把衾姐赏你,岂不是妻子在我这手里?”楚卿接了诗题一看,想:这妮子倒有风情,可以买嘱。因问道:“姐姐芳名?”采绿道:“我叫采绿。”楚卿道:“衾姐会装乔,我不喜他。若把你配我,我就作一首诗与你拿去。”采绿道:“夫人作主,似难移易。”楚卿道:“我只向夫人要你,难道他不肯?”采绿微笑道:“不要嚼嘴,快些写诗与我拿去。”楚卿道:“我心在你身上,那里写得出来。”采绿道:“前作几首,立刻就完。今这一首,就难起来?”楚卿道:“日间有小姐知音在面前,动了诗兴,就一百首也容易。今天色已晚,写不及。既然夫人不归,我明日送来罢。且住,我有一物送你。”遂到床头,取一条红纱汗巾出来道:“我要央你一件事。你对小姐说,喜新也要小姐诗看看,就求小姐写在我这扇上。若小姐不肯,我当面也要求他。日间宋妈妈古怪,不许我进来。衾姐恶作,把中门关着。你明日,见宋妈妈不在房里时,你就来开了中门,便是你夫妻之情了。”采绿啐了一声,把楚卿打了一下,抓了汗巾就走,道:“晓得了。”遂走进房,将楚卿的话,对小姐述了一遍。若素道:“闺中字迹,可是与人看的么?衾儿,我看喜新不是个下人,有些跷蹊。”衾儿道:“何以见得?”若素道:“你那晓得?卫青厮役于平阳,金燮佣工于滕肆,法章灌园于太史。喜新此人,若无志气就是个轻薄;若有志气,未必肯在此恋着你。”衾儿道:“扯住不成?”若素道:“老爷年老,公子年小,若肯在此,是个万幸。他若把你不在意中,那里再寻出这样一个?我有道理,明日送诗来,把话一试就晓得了。”
到了次日巳牌时分,楚卿正在书房,只见采绿走来道:“我昨日把你的话对小姐说了。小姐道:‘闺中字迹,不可与人。’黄昏在灯下作了一首,今早誊在花笺上,未知肯与你不肯与你。我偷他诗稿在此。”楚卿喜道:“这是你乖巧。”接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着:◇春闺雨余芳草绿前溪,丝线慵拈绣阁西。
风影良缘成寡鹄,片时佳梦逐鸣鸡。
烟涵秦鬓修眉润,波曳湘裙俏步齐。
画鼓一声催去后,船船都是动人啼。
楚卿看完,大赞道:“好一个才情女子,果然蕙心兰质,艳凄清。又如隔花看郎,亲切不得。今日得窥其心迹,好侥幸也。”采绿道:“莫讲闲话,宋妈妈正在厨下,小姐叫我去唤李阿婶,你可送诗进去。”楚卿大喜,急急进去,若素正在窗外。楚卿亲手递去,道:“俚句在此,求小姐改正。”若素接来,只见上写道:雨洗桃花嫁碧溪,丝添堤柳绿桥西。
风开帘幕嗔交蝶,片倚栏杆妒伏鸡。
烟袅薰笼衾独拥,波萦湘箪体谁齐。
画眉人去无消息,船望江干日泪啼。
若素看毕道:“诗如五更杜宇,月下海棠。好情思,好风韵也。”楚卿道:“小姐不必过奖。但求小姐佳句,也借一观,以开尘目。”若素道:“女子诗词,可是外人传得?况我并未曾作。”楚卿道:“从来一唱一和。喜新虽不敢与小姐唱和,但教我下次作也无兴了。小姐决然作过,万祈不吝,题在喜新扇上,也不枉小姐指教一番。喜新是最知窍,决不与外人闻见的。”若素见说“下次不作”,心上又爱他的诗,便沉吟道:“且再处。我要问你,你既有此才,何不读书,图个士进?”楚卿即道:“书都读过,没有什么奇书。”若素道:“既是饱学,何不去求功名,却在人门下?你若有志气,就在我这里读书,我对老爷说,另眼看你。”楚卿道:“功名易,妻子难,若不聘个佳人,要功名何用?”若素道:“衾儿甚有姿色,我把他配你。”楚卿道:“小姐美意,自不敢却。但书中自有女颜如玉。若单标致如衾姐,没有才情如小姐,喜新也不必在这里。”正说到要紧处,忽采绿入来道:“快些从角门出去,夫人进来了。”楚卿一头走,一头叮嘱道:“千万写扇子。”若素也急急吩咐道:“夫人在家,断不可进来。”楚卿未到角门,夫人走到左厢廊下,早已望见。唤住道:“你进来做甚么?”楚卿诨一句道:“要问朱妈妈讨个针用。”夫人厉声道:“朱妈妈昨日随我去,是你晓得,怎么支吾起来?”楚卿道:“喜新不晓得他住在人家,故此来寻,因见楼下无人,就出来了。”夫人心上有些疑惑,因是新近,不好叱他。乃吩咐道:“非呼唤,不许至楼下。”楚卿道:“晓得。”遂回书房。
若素因楚卿出去,心上避嫌,只做不知,不敢迎接母亲,故意等到夫人进来,方去问候。问候完了,回到自己房里。想:喜新的话,明明是为着我。他又道:“功名易,妻子难”,眼见得不是下人,衾儿绝然绊他不祝喜新,喜新,你好痴算计,难道我就好许你不成?又想到:岂有此理!姻缘自有天定,我只守我女子之道罢了。虽然,我若太无情,只说我无眼力,他若要我写扇,我只把唐诗写一首在上面,与他就是。遂取扇写完。到黄昏时分,叫衾儿道:“你明日清早,趁夫人未起,将扇送还喜新。对他就,婚姻不可妄想,主意要自己打定,志气不可隗颓,在此须守法度。你看他说甚么话回复我。”衾儿道:“早去就是。”
明日起来,衾儿送扇出去。孰知事不凑巧,才出角门,而夫人竟知道了。衾儿大惊。
未知如何回答,再看下回分解。
第六回沈夫人打草惊蛇俞县尹执柯泣凤
诗曰:
一天骤雨乱萍踪,藕断丝连诉晓风。
幅素实堪书梦谱,怀衾谁许破愁胸?
遂平义重能操介,上蔡缘艰未割封。
好事多磨休躁急,且同阮籍哭途穷。
话说衾儿,清早奉小姐之命,送扇还喜新。但知防近不防远,不知夫人已在天井里看金鱼,竟望厢廊就走,开角门要往书房来。那夫人,昨日因喜新在里边出去,已存个防察念头。今见衾儿光景,遂赶上一步,喝住道:“要那里去?”衾儿开角门时性急了,拔闩甚响,楚卿在书房里听见,恐怕不是衾儿定是采绿,赶来一望,只见衾儿向内走,却不知夫人立在转弯处,高叫一声姐姐。夫人探头一望,见是喜新,心中大怒,骂道:“你这贱人,好大胆!喜新才来,你就与他勾搭了。昨日他进来做甚么?如今你出去做甚么?从实供招。”衾儿道:“他昨日何曾进来?”夫人一掌打去,衾儿急举手一按,不意袖里撒出扇子。衾儿急去拾着。夫人夺来看时,却是一柄金扇,小姐的字在上面。也不看诗句,又一掌道:“罢了,罢了,我不在家,你引诱起小姐。朱妈妈,快拿拶指来。若素这不长进的,快走出来!”那朱妈妈正在厨下催脸水,刚进角门,听得里边打骂,立住脚,向子眼里一瞧,探知缘故。忙走进书房,对楚卿道:“你们做甚事?小姐写扇叫衾姐送你,被夫人搜着。如今小姐、衾儿都要拶哩。你快些打点。”说罢,转身入去。楚卿原是胆小,唤衾姐时,看见夫人,不觉大惊。及闻得里边闹嚷,虽听得不清,胆已惊碎。今见朱妈妈说小姐衾儿都要拶,一发吓坏。想:闺门如此,怎得小姐到手?今后欲见一面断不能了。若不早走,决然被辱,不如去罢。急走出来。喜得门公不在,忙到冷静寺前。要画圈时,又忘了带墨。往寺内来,只见东歪西倒,没有一个和尚。寻着一个陀道人,问他借笔,他说师父化缘出去,锁在房里。楚卿十分焦躁。忽见一个行灶在那里,又问陀道人要水,他说没有水,只得吐些津沫,把指头调了灶烟,画在墙上。弄得两手漆黑。寻水净手,躲在里边不敢出来。清书望见墙上有黑圈,进来寻着。楚卿道:“你快去拿巾服木梳来,叫蔡德收拾行李,问店家取十两银头,算还饭钱,速速到这里起身。”
不逾时,清书把巾服木梳取到,替楚卿改装,仍做起相公。蔡德已至,两边问了几句,遂走出城。吃过饭,觅牲口上路,方才放心。一路上,三人各说些话。此时,四月十八,天气正长,到遂平未黑。下了牲口,报进衙门。俞彦伯迎入后堂,各叙寒温。茶罢,饮酒。彦伯道:“前日,闻兄在上蔡,特差人迎候,不知台驾又往何所。楚卿道:“一言难尽,另日细谈。”彦伯晓得路途劳顿,遂收拾安置。接连三五日,颜伯见楚卿长吁短叹,眉锁愁容,问道:“吾兄有何心事,不妨与弟言之。”楚卿道:“忝在世谊,但说无妨。”遂把前事细述一番。彦伯笑道:“原来有此韵事,待弟为兄谋之。”楚卿急问:“兄有何良策?”彦伯道:“长卿与先父同年。那长卿的夫人,是上蔡尤工科长女,尤工科夫人是米脂县人,他到舅家时,弟自幼原认得。一来是年伯,二来是相知,今与兄执柯何如?”楚卿揖道:“若得如此,德铭五内了。”彦伯笑道:“才说作媒,就下礼来。若到洞房花烛,不要磕破了头?”大家笑一回。明日,彦伯收拾礼物,往上蔡来。
再说沈夫人,那日见了扇子,把衾儿打了两掌,叫朱妈妈唤小姐出来。若素听得,大惊,却有急智。对朱妈妈道:“你且顺我的话就是。”遂走出来。夫人骂道:“好个闺女!”若素道:“母亲不曾问得来历,实不干衾儿之事。孩儿素守母训,只因昨日朱妈妈传诗题回来,喜新在外看见,说:‘我也会作诗。既小姐能诗,我有扇烦你央小姐题写。’朱妈妈只道孩儿会作,竟拿进来,对孩儿说。孩儿想,喜新不过是书童,那里会作诗?因叫朱妈妈对他说:‘你若果然作得好,小姐就替你写了。’原是哄他,不意朱妈妈出去,喜新的诗已写就,拿进来孩儿看时,却作得好。因想,父亲年老,若得喜新在此,甚可替父亲料理,不好哄他。又想,闺中诗句,岂宜传出?故此,写唐诗一首,叫衾儿送去。吩咐他下次不可传诗进来。不意母亲知道。其实衾儿无过。就是喜新昨日进来,方才母亲又看见,或者为讨扇子,亦未可知。母亲不必过虑。”夫人听了,才把扇子上诗一看,却是杜甫七言《初夏》一律,后题“夏日偶书”,又无图书名字,方息怒道:“衾儿何不早对我说?且问你,喜新的诗呢?”若素道:“在房中。”就叫采绿去取来。夫人看了,惊道:“这也不信。朱妈妈,你去唤他进来,我问他。”又向若素道:“你的诗呢?”若素也叫采绿取来。夫人看完了,说道:“虽是春闺,在妇人,则此诗甚美;在女子,还该清雅些。衾儿,你同小姐去罢。”停了半日,朱妈妈进来道:“喜新不知那里去了,到处寻不见。”夫人叫问豆腐店,也说不晓得。心上疑惑,难道闻我打衾儿,他就惊走?到书房看时,件件不动,桌上摊着几本书,是《二十一史》。再看床上,枕头边一只黑漆小匣。开看,却是副牙梳,一瓶百花露油。大疑道:“这是京里带来若素梳头的。”匣下压着两幅纸,一幅就是《春闺》诗,一幅是《夜读有怀》。连看几遍,想:此子也奇。遂拿了梳匣,到小姐房中,问:“这瓶油,那个送与喜新的?”衾儿道:“并不曾有人出去,那个送他。”若素道:“他既有牙梳,岂没有油?”夫人道:“喜新的诗,你见过《春闺》一首,还有《夜读有怀》一首?”遂把诗付与小姐看。若素看了,心中了然。故意道:“据诗中意思,却是为着衾儿。”夫人道:“你有所不知。他第一句说‘娇客何人识韦皋?’韦皋未遇时,为张延赏门婿。延赏恶而逐出。后韦皋持节,代延赏。此句是喜新讥我不识人。‘槐荫未擎鹭足’,是宫槐之下,未列着鹭序班,喻未仕也。第四句是为婚姻而羁绊。第五第六是未成就的意思。第七句‘微服不知堪解佩’,昔郑交甫游汉皋,二女解佩,今变服而在门下,不知能遇否,则他非下人可知。末句‘且凭青史伴闲劳’,古诗有‘闲劳到底胜劳劳’之句,他明明是无书不读,闲在此间,借史以消遣。则其不为做书童而来可知。”若素道:“如此看来,与康宣华学者之事一辙了。”夫人道:“喜新不见回来,必是惊走。他若恋着衾儿,必不去。若不独为衾儿,决不来。”若素道:“来与不来,母亲将何以处之?”夫人道:“若不来,也罢,若是来,我把衾儿配他,凭他去。”若素道:“母亲高见极是。”
正说话间,只见长接的家人回来,说:“老爷已到省下,着我先回。钦限紧急,五月不利出门,吩咐家人作速收拾。二十六到家,二十八就要起行。”合家大小,各去打点。到了二十四日,俞彦伯备礼拜见沈夫人。夫人以母亲乡党,又系年侄,出来相见。茶罢,彦伯说起作伐之事,夫人道:“本当从命,但一来老身只生此女,不舍远离,二来寒门并无白衣女婿,三来女婿必要见面。今行期迫促,不假访察,待一二年旋归领教罢。”彦伯见事不可挽,打一躬道:“伯母以旋归为约,决不于福闽择婿了。小侄专候归旌就是。”夫人道:“盛仪绝不敢领,只还要借重一事。前日,有个姓吴的,也是鹿邑县人,投舍间作书童,取名喜新,老身爱他聪俊,许把小婢衾儿配他。不意那日,衾儿出去开角门,喜新推角门进来,老身不知就里,疑其有私,责衾儿几下,他就惊走。却见他两首诗,其实才堪驾海,志可凌云,决非下辈。他说有个乡里,在尊府作仆,不知此人可曾到来。若在尊府,情愿将衾儿嫁他,听凭去就,也是老身怜才之意。”彦伯道:“待小侄回敝衙访问。但有诗,乞借一观。”夫人命朱妈妈取出。彦伯看了道:“据这诗口气,决是国器时髦,岂肯为着尊婢?必是慕令爱才貌,故作此游戏三昧。伯母既是怜才,还该斟酌,待小侄访的回复何如?”夫人答道:“老身岂不明白?但此人头角未嵘,门楣未考,轻易允口,岂不令人见笑?这事断使不得。若访得着,只把衾儿与他便了”彦伯听了,料这事难成,只得作别出门,竟回遂平。
次日才到,楚卿急问道:“消息如何?”彦伯把上项事说一遍,楚卿顿足,情急起来。彦伯道:“他归期尚远,兄何不先娶衾儿,聊慰寂寞?俟来岁乡试中了,那时小弟从中竭力,亦未为迟,何必如此愁态?”楚卿道:“人生在世,一夫一妇是个正理,不得已无子而娶妾。若薄幸而二色者,非君子也。况若素才貌无双,那一种端庄性格更是希有。小弟与他说到相关处,他也不叱,也不答,只涨红脸说道:‘你出去罢。’何等温柔;及宋妈妈怪弟闯入内室,他说奶奶着我送花来,何等回护;小弟假说要线,他即唤衾儿取线,何等聪慧而顺从;及夫人回来,小弟临出门,叮嘱他写扇,他又急急吩咐,‘夫人在家,断不可进来’,何等体谅。”说到此处,大哭起来。又道:“小姐说,闺中字迹,断不传人,却又不拒绝我,特地写着扇子,悄悄唤衾儿送出,又不知多少幽情谜语在上面。今忽天各一方,教我怎撇得下?”竟哭个不止。彦伯道:“不许过虑,好处还在后边。今兄且在此与弟盘桓数月,待过了新年,科考还家,免生烦恼。”楚卿道:“虽承盛意,小弟在此一发愁闷,不如回去,在路上无人处,待弟哭个爽利。明日断要奉别了。”说未完,门后来报:“外边有一起奸情事,一个美妇女,同两个花子解进来,请老爷升堂。”楚卿闻知,止了眼泪,就出来看审。
未知所审何如,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回守钱枭烧作烂虾蟆滥淫妇断配群花子诗曰:盈虚端不爽毫芒,逆取何如顺取强?
梅坞藏金多速祸,燕山蓄善自呈祥。
请看梓■今谁在?试问铜陵音已亡。
天杀蠢人多富吝,任呼钱癖亦惭惶。
话说胡楚卿,拭干泪眼,出来看审奸情。看官,丢开上文,待我说个来历。
遂平县东门外二十里,地名灌村。有个财主姓吴,名履安,祖上原是巨富。到他手里,更一钱不费。身上衣服,要着七八年;礼孔三四层,还怕洗碎了,带龌龊穿着;帽子开花,常用旧布托里;一双鞋子,逢年朝月节,略套一套即时藏起;用五个钱买双草鞋穿着,恐擦坏袜子,布条沿了口,防走穿底,常趱些烂泥。这也罢了,若佃户种他田,遇着水旱,别人家五分,他极少也要八分。这些佃户,欲不种,没有别姓田,只得种他。若说放债,一发加四加五,利尾算利;借了他的,无不被他克剥。要到第二家去借,远近又被他盘穷,不得不上他的钩。及有被他克剥不起,要与他拚命,他又算计好,总不放债,收拾起来,都积在几处典铺里。家中日用,豆腐也不易吃一块。所以,在他身上又积几十万家私,真是一方之霸。却亏得他娘子颜氏,原是宦族,能书能算。履安胸中浅浅,每事不敢与娘子争论。颜氏见丈夫财上刻毒,不时劝谕,那里肯听?至三十五岁无子息。劝他娶妾,他不肯,说道:“娶妾必定年少,就生下儿子,我年老死了,少不得连家私都带去嫁人。”颜氏没法,吃了长斋,瞒着丈夫修桥造路,广行方便。所行善事,难以尽述,到三十七岁,颜氏生一个儿子,取名欢郎。眉清目秀,颖异非常。到六岁,从师上学。履安择一个欠债之人,文理不通,上门揽馆。先生教了一年,反向他找几钱利尾;差六分银子,还留先生一部《四书》,颜氏查考学课,竟是空空。遂着管家,另访一位宿儒。对他讲过,暗赠束金二十两,履安聘金在外。那先生感激,晓夜研究,不上五年,欢郎天资聪秀,五经通彻,取名无欲,字子刚。至十五岁,入泮。履安为他择名门女,结下一头亲事。亲翁姓贾,他是扳仰富厚,又奉承子刚秀才。到十八岁做亲,借债嫁女,妆资倒赔数百金。过门之后,子刚见妻子容貌不美,行步不俏,心上不悦。或住书房,或会考住朋友处。日远日疏。履安生了两个恶疮,昼夜呻吟,说新妇命不好。连颜氏,极明白的人,也冷言冷语。可怜贾氏,吞声忍气。上事公姑,下事夫主。中馈之暇,即勤女工,百般孝顺。子刚付之不理,暗中下了多少眼泪。娘家来领,又不许归宁。满腔恶气,无处告诉,竟成郁症,茶饭暂减。自己取簪珥赎药,公姑又说他装模作样。过了弥月,将呜呼了。
忽一日,子刚要入城,到房取新鞋袜。丫头无处寻觅,贾氏在床上听得,逐个字挣出道:“在厨房里。”子刚勉强揭开帐一看,问:“病体如何?”贾氏道:“你问我一声,多谢你。我今命在旦夕,不能服侍你。我死之后,作速娶个贤慧夫人,不要牵肠挂肚。若肯垂怜,今日替我寄个信与父母,见一面而别,就是你大阴德。”说罢,泪下如雨。子刚见遍体羸瘦,语语至诚,不觉也流泪。贾氏道:“你若哭,我死也瞑目了。两年夫妇,虽不亲爱,却不伤我一句。但我自嫌丑拙,不能取悦于君。但生不能同衾,愿你百年之后,念花烛之情,与我合葬,得享你子孙一碗羹饭,我在九泉亦含笑矣。”话到伤心,一痛而死。子刚放声大哭道:“决然合葬。”遂请丈人丈母来看了,棺衾厚殓埋葬。过了月余,门上做媒不绝。子刚到处挨访,闻得个宦族井氏,容貌绝伦,年十九岁,新寡,财礼百两。父亲只肯许三十两,子刚暗暗兑换贾氏首饰凑数,娶过门来。艳治动人,衽席之间,播弄得子刚魂都快活。井氏自恃色美,又夸名门,把公姑不放在心上;公姑又体惜他娇怯,奉承他是旧家小姐,就有不是处,亦甘忍而不言也,反说他命好,“前夫受享他不起,我家有福,得此好媳妇。”
未及两月,有债户唤做任大者,借过米六斗。其时价贵,作银一两起利。后任大远出,至第三年回家。履安利上加利,估了他米二石,猪一口。又勒他写了五钱欠票。至来年七月,履安哄他:“还了我银子,与你重做交易,拨米两石借你。”任大听了,向一个朋友借他籴米银五钱,对他说:“我明日即取米还你。”持银送至吴家,履安收着,道:“今日没有工夫,明日送到宅上还你。”任大回去,到了次日,履安即到任大家中道:“五钱母银,和你加三算,还该利银一钱二分。一发清足,交还欠票。”任大要借米,只得机上剪布五尺,又凭他捉了一只大公鸡。履安道:“值一钱一分,还少一分。”见壁上挂着一本官历,取下道:“这个做一分罢。我正要看看放债好日。”遂递还欠票,袖了历本,拿着鸡并布,如飞去了。任大急急写了借批,与两个儿子扛着箩到他家里借米。回说出门讨债了。明再去,等了半日才走出道:“你来做甚么?”任大道:“承许借米,特写约批在此。履安摇首道:“一两米银,讨了三四年,才算弄明白,今谁要借你?”任大苦求一番,只是不允。想道:自己没有也罢,转借的五钱来,教我那有米还他?只得又哀恳道:“止借一石罢。”履安又不允,把手一摊,竟踱了进去。任大急得三神暴跳,气又气,饿又饿,骂道:“没天理老乌龟,少不得天火烧。”履安听了,怒跑出来。未及开口,不提防任大恨极就是一掌。力猛了些,家中一只恶犬正在那里吠生人,一交跌去,正磕在狗头上,磕去两个牙齿。那狗,被履安颈压翻,仰转身把爪一挖,履安一只右眼弄瞎了。履安眼痛,极喊一声。这狗,认是捉住他,狠命一口,将履安右耳咬了下来。任大见了,往外就走。跨出门槛,回头一望,不期一脚踏在空里,仰身跌倒阶沿石上,已磕伤头脑,血流满地。两个儿子大恨,拿两条扁担奔进去,把履安打得浑身肿紫,救命连天。许多家人出来救祝看任大,已呜呼了。闹动地方,都道履安打死人,个个大恨。三日前,又唤子刚到颍上典中算帐未回,家里打得雪片,仓里米谷挑尽,不亦乐乎。媳妇躲到母家去了。这些人,把尸骸扛到厅上,将履安解入城来。
看官,履安平日,若有至爱朋友,自然替他出来周全。拼得几百两银子,买嘱尸亲,地方衙门,上下从直,断他斗殴身死。无奈,处处冤家,没人来解说。县官又闻里富,见没有关节,一夹打四十,收监。次日,又把履安拿出再夹。履安只得认了斗殴推跌身死。及子刚得信,连夜奔回,遂买嘱尸亲,到衙门用了二三千银子,告了一段拦招,方才断得两下斗殴,自己失足,误跌身死,暂行保释,听候详宪发落。已是伏圄百日。此时,十月尽间,子刚与颜氏往庄上收租,履安因夹打重伤,在家养玻正在楼上,忽见前厅火起。刚下胡梯,梯上火起。不敢出前门,往后楼要去抢那放债帐目,不想库房火又起。急往后园门,门再扳不开。那火,已烧到后楼,进退无路,只得钻在粪窖里,喜得两日前挑干了。谁知屋倒下来,烧着身上衣服,烫得浑身火泡,又钻不出,火气一炙,闷死了。这些家人妇女,个个走脱。
子刚母子,得信赶回,已是天晚。火势正焰,无法可救。是日,井氏回来,只得宿在船上。可怜几十万家私,尽成灰烬。只有二处典铺并田地不曾烧得,放债帐簿,并无片纸,惟有田产租簿,并典中数目,子刚带在庄上。明早,子刚不知履安尸首在何处,打发井氏往庄上,唤附近欠债人家,一概蠲免,着他同家人扒运瓦砾。直弄到第五日,在粪窖扒出尸首,遍体斑烂,火气入腹,像一个癞虾蟆,买棺盛殓埋葬。在庄上再起几间屋,重置一番家伙。自此以后,人人藉口谈论履安恶报。子刚闻得,遂发狠要做挣气的事。算计后年科举,有服,考不得。及至服满,又下不得秋闱,遂援例入监。把家事托几个管家执掌,竟坐监读书。一去数月,颜氏见媳妇不肯做家,惟图安逸,未免说了几句。井氏回娘家去了,屡接不回。直至岁终,娘家也无盘盒,突然送来。过了新春,子刚抵家,井氏床头告诉,意欲另居。子刚溺于私爱,想前贾氏被母亲憎嫌死了,今我在家日少,倘妻子气出病来,悔之晚矣。遂托言“在庠诸友,会考作文不便”,竟与井氏移居入城,带丫头一个,炊爨老婆一个,并跟随的书童,住在城内灵官庙前。过了月余,子刚下乡探母,料理些家事,一去数日。
原来,井氏是最淫的妇人。前夫姓庄,做亲未及一年,弄成怯症。谁知,此病身虽瘦,下边虚火愈炽。井氏全不体惜,夜无虚度。看看髓枯血竭,不几月而死。到了三七,井氏孤零不过,将次傍晚,往孝堂假哭。忽丈夫一个书童,年纪十六七,井氏平日看上的,走来道:“奶奶,天晚了,进去罢。”井氏故意道:“想是你要奸我么?”书童吓得转身就走。井氏唤住,附耳低声道:“我怕鬼,今晚你来伴我。”书童笑允。黄昏进房,却是精力未足,不堪洪治鼓铸。至五七,公姑拜忏亡儿,井氏窥见个沙弥嫩白,到晚引入房来。岂期耳目众多,为阿姑知觉。阿姑气愤不过,请他父母说知,殡过儿子,就把媳妇转嫁子刚。娶过门时,子刚是少年英俊,井氏美貌妖娆,两下中意。及履安打死人,惊回数日,自在母家,清净不过,要结个相知又再没有,竟和厨下一个粗用人,叫做汲三,弄上了。后来,子刚坐监,颜氏屡接不回者,恋汲三也。谁知,事无不破,一日被母亲见了,责逐汲三,叱回女儿,永不许见面。所以,无盘无盒送来。今子刚移居城内,往乡探母,一去数日。井氏终朝起来,无一刻不想取乐,只得前门后门倚望。原来,他后门对着灵官庙,庙门外,左右一带桫拉木,有两个乞儿歇宿在内。一日,下起暴雨,井氏在后门窥探,瞧见庙前一个乞儿,见街上无人,望东解手,露出阳物,十分雄伟。心中喜道:“经历数个,俱不如他,作用决然不同”想了一回,只见雨止天晴,乞儿走来道:“奶奶,舍我赵大几个钱。”井氏遂问道:“你叫赵大么?这样一个人,为甚么讨饭吃?”赵大道:“奶奶,我也有些家私,只因爱赌,穷了。没奈何做这事。”井氏道:“你进来,我取钱与你,还有话对你说。”
赵大跨入门内,井氏取出旧布裤一条,短夏布衫一件,又付钱一百,道:“央你一事。我相公结识个妇人,在北门内第三家,不肯回来。你将这钱,到浴堂洗个澡,着了这衣服,到黄昏人静,替我去问一声‘吴相公可在此?’他若说不在,你不要讲甚么,转身就走来回复我。若街上有人,你不要进来,虚掩着门等你。进来不要声唤,恐丫头听见对相公说,道我察他的是非。”又领赵大进一重门道:“你悄悄到这外厢来。”赵大道:“晓得。”去了。
黄昏时,赵大到北门问时,那家人应道:“不晓得甚么吴相公。”转回庙前,见街上无人,推门时,果然虚掩。挨到外厢,是朝东屋。是夜,四月念。一更余后,月色横空。走入侧门,看见儿开着,窗边一张春凳,井氏仰睡在那里,身上着一件短白罗衫,下边不着裤子,系一条纱裙。两条腿擘开,把一只小脚架在窗槛上,一只左脚曲起,踏在凳角上。月下露出雪白腿儿,只一幅裙掩着羞羞。赵大见角门闭着,四顾无人,低低唤一声:“奶奶!”不应。把金莲粉腿看了半日,不禁火炽。再唤一声:“奶奶!”又不应。轻轻起其裙,掀在半边,露出那含香豆蔻。赵大色胆如天,竟潜入花房。幸喜开门揖盗。未几,凳角头一只脚,已翘起来。又少顷,架在窗槛上的一发缩起。赵大暗想:他有些醒了。但他睡在梦中,未知认着那一个。他若叫喊,我走了就是。遂放胆施展。却见井氏:身如泛月扁舟,摇动半江春水;足似凌风双燕,颉颃一片秋云。赵大见其淫荡,唤他一声。井氏假意道:“你怎么奸我?”赵大道:“特来回复奶奶。可怜奶奶,月夜无聊,故此奉承。”井氏道:“相公可在那里?”赵大道:“他说不在。”井氏道:“我方才睡着,不意被你所污。今相公既不顾我与别人快活,我也凭你罢了。”赵大恣意奔突,两下十分得意。约赵大:“夜夜须来。”睡到五更,把二两银与他道:“你今不要讨饭了,将就做些生理,我逐渐接济你。”
不料,赵大伙伴,叫做终三,见赵大穿着夏布衫,身边又有银子用,疑是那里去偷来。到二十三日,在桫拉木栅里,见井氏在后门里丢眼色。终三走进一看,并无他人,只有赵大站在墙边。遂留心觉察,远远瞧着。到夜静无人,只见赵大溜进去了。终三守在门口,到三更还不出来。走去摸后门,却不曾上栓。潜踪而进,挨近右厢门首。只听得淫声浪语,妇人与赵大狠战。终三缩出后门,想道:不信世间有此贱妇。且待我设计制了赵大,也去试他一试。赵大五更出来,直睡至上午。终三买两碗酒,街上讨些骨头骨脑嘎酒的,来对赵大道:“大哥,我连日身子不快,今日特买酒来,要请你畅饮一杯。”赵大道:“我怎好独扰你?我也去买一壶来。”就提瓦缶去打酒,又买只熟鸡回来,猜拳行令。终三是留心的,赵大是开怀的,直吃到晚,不觉大醉。终三又把他灌了几杯,眼见得醉翻了。遂把衣服脱下,穿在自己身上,等到街上无人,走过街来。见他后门虚掩,推开进去。井氏在黑暗中道:“我等你好久。”遂曳着终三手,到厢房来。
是夜点灯,桌上摆着酒肴。井氏定睛看时,吃了一惊,不是赵大。终三道:“奶奶不必惊疑,我是赵大的伙伴。他今日醉了,恐负奶奶之约,特央我来的。”看官,若是井氏有些廉耻,必竟推却一番。孰知,他听说赵大央他来的,先被拿住禁头,开口不得。终三见不做声,吹熄了灯,恣情苟合。
那赵大,一觉醒来,已是五鼓。急急爬起,不见了衣服,又不见终三,心慌性急。恐负井氏,竟赤身挨入门来。走到右厢,只听得唧唧哝哝,淫声溢户。仔细一听,却是井氏与终三说话。赵大大怒,欲上前争奸,却想井氏面上不好看。按定心头,退出后门,走进庙来。只见两个公人,把手上索,颈上一套,喝道:“贼精,做得好事!速把平日所偷何家,直说出来,免你上吊。”看官,原来两个公差,因北门人家失了贼,县中缉捕。见昨日赵大买鸡,露出银子,就想这花子必定做贼,故来挨访。见他在人家出来,故此扭祝赵大道:“我非是贼。”公人打了几掌道:“你不做贼,为何在这人家出来?不吊不招。”赵大情急,又恨终三,只得说道:“不是贼,是听个奸情。”正说时,有两个光棍,夜里赌钱,输了回来,见公人锁了花子,立住脚看。赵大道:“是我一个伙伴,奸淫这家奶奶,我去窃听。如今还在那里,却不干我事。”四人听了,牵着赵大,赶入屋来。只见妇人与终三,赤身搂抱。两个光棍,因赌钱输了,撞到床前,把衣被卷个精光,跑出后门,招呼众人道:“你们大家来看奸情。”此时,街坊上走的人多了,拥满房屋。只见,公人将手索系着两个花子,妇人一丝不挂。众人道:“这样美妇人,伴着死花子,也是禽兽了。”井氏把终三一看,浑身黑癞,两腿肉烂,悔恨不及。央求众人,愿出银两告饶。几个有年纪的道:“他有丈夫,银子诈他不得的。但如此伤风败俗,必要解官发落为是。”众人道:“有理。”遂唤出丫头,讨件衣服与他穿了,下边束着单裙,不许他着裤子。此时,井氏身不由己,被众人推到街上。复有两个恶少,把井氏后边裙幅托起,露出雪白屁股,引得合街人大笑。解上堂来。
此时,楚卿亦出来看。俞彦伯升堂,欲解楚卿愁闷,把井氏拶起,要他将生平偷汉的事供出。井氏忍痛不过,只得把和尚、汲三、赵大前后等情,尽招出来。彦伯道:“这,古今罕有。”抽签把两个花子各责四十,号枷一月。
正要把井氏发落,只见一人上前揖道:“生员不幸断弦,结此贱妇。向因外出,适才回家,已知始末。此妇非人类,不烦老父母费心,待生员杀了就是。”竟向袜筒里拔出刀来。原来是吴子刚。彦伯向来是认得的,便急叫:“莫动手!”子刚那里肯听?竟奔近井氏,把刀劈下。幸亏两个皂隶,怜妇人标致,又见本官吩咐莫动手,把竹板一架,已削去半片竹片。又把竹板一格,把他刀打在地下。彦伯对子刚道:“贤契侠肠如此,若在家里,杀了何妨?但既经本县,自有国典,公堂之上,持刀杀人,反犯款了。本县自有处法,请付度外就是。”子刚听了,一揖而出。彦伯把井氏收监,出票唤他父母。不多时,差人回复,他父母说没有女儿,不来认他。彦伯即唤几名皂快:“往四门选取少壮无妻花子数名,明日早堂听候。”公差去了,彦伯退堂。
明早,拿了十余个花子到县。彦伯自监中提出井氏,吩咐道:“你这淫妇,喜欢花子。今日凭你去随着几个罢了。”井氏哀求道:“愿出家为尼。”彦伯道:“守不定情,少不得迎奸卖俏,清净佛场,怎与你做风流院?”又向花子道:“你众乞儿,领出去讨饭供养他,两下受用,但不许在此境内,又不许恃强独占并卖与人为娼。察出处死!”把井氏打四十,批下断道:审得井氏,淫妇中之最尤者。负鸡皮之质,不顾纲常;挟媚狐之肠,孰知廉耻?为快意乎敖曹,竟失身于乞丐。据乃夫之志,杀死犹轻。施我法外之仁,如从惠典。薄杖四十,示辱鞭蒲。奈万人之共弃,为五党所不容。配为花子妇,任伊掌新航。逐出境外,禁入烟花。卑田巷口,叫奶奶与官人;东郭番间,唱哩哩莲花落。
唤公差,将审语粘在照壁,人人称快。众花子把井氏抱的抱,夺的夺,闹嚷嚷,个个兴头。看的男子妇人,塞满街道。楚卿直看他扛出西门,笑个不亦乐乎。又住两日,告别回家。苦留不住,赠银五百两。楚卿逊谢一回,起身辞去。
未知别后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村学究山舍作歪诗富监生茶坊传喜信诗曰:哲人日已远,斯文渐投地。
学究如嵩林,纷纷起角利。
不识《四书》字,安解一经义?
骗得愚父兄,误却佳子弟。
鹤粮惜养,盐车负骐骥。
感慨灌花翁,击碎玉如意。
话说胡楚卿别了俞彦伯,一路行来,见个少年,也是一主一仆,好生面熟,同行了三十里。那人问道:“兄不是敝府口气,今往何处?”楚卿道:“小弟原是鹿邑,有事来拜俞大尹。”那人拱手道:“失瞻了,小弟正要往归德。”楚卿道:“如此同行了。请问尊姓?”那人道:“小弟姓吴字子刚,本县人。”楚卿就晓得是前日县堂上要杀妻子的吴监生。所以有些认得。子刚道:“兄尊姓大号?几时到这边?”楚卿道:“小弟姓胡字楚卿,来此数日,今日才别得。”子刚肚里也晓得楚卿知道他的事。二人又说些闲话,不觉行至上蔡。楚卿叫蔡德去访沈家,就同子刚上了旧店。少顷,蔡德回复道:“沈老爷已于二十八日赴任去了。再问豆腐店,他说:‘你是那里人?’我说是鹿邑人,要访乡里姓吴的。他说:‘喜新不知那里去了,夫人小姐甚是念他。临行,朱妈妈寄一封字,要与他,说若有喜新乡里来问,就可寄他。你今既是喜新乡里,我把这封字寄你与他。’如此,我拿回来。”楚卿看封皮,是二十七夜封,内写:“撇下衾儿,若不图后会,便是无情。”也不写那个名字。细认笔迹,乃是小姐的。把《春闺》诗拿出来一比,虽是真草不同,而风雅无二。因想起小姐,书欲写而难写,名欲露而不敢露,待撇下而不忍撇下。故写这个字来。真好伤感也,又下起泪来。子刚道:“只有何心事尚有地于弟者?”楚卿道:“此肠欲断,不能细谈,明日路上,大家一诉。”子刚遂唤主人,多设酒肴散闷。
明日途次,楚卿道:“兄事,弟未番其始末,若不见弃,一谈何如?”子刚道:“天涯知己,见笑何妨?”遂把父母如何作家,如何死法,原配贾氏如何贤慧,如何憎厌,细细说了一遍。说道贾氏抑郁而死,也哭起来。楚卿道:“后来如何?”子刚道:“后来续娶的,就是前日之妇,做出这事来。”楚卿道:“尊意如何?”子刚道:“已勘破红尘。天知道报应不爽,酒色财气不可认真。向有小典在京师,先父是三分息,今弟去算清前帐,以后一分五厘息了。更有贵府盐店,借银四百两,要去取讨。”楚卿道:“兄有此家私,令堂无人奉侍,还该娶一房才是。”子刚道:“就是要娶,在本处亦无颜,待典中算帐回时,要在外郡置一庄宅,同母亲移居,再作区处。”楚卿道:“这也高见。”就把自己父母早亡、尚未受室、今在上蔡前后事情,细说一遍。子刚道:“如此看起来,弟与兄异途同辙了。但替兄想来,那夫人说无白衣女婿,来年就是科场,吾兄发愤,博得黄甲。那时,肯与兄便罢,倘若不肯,小姐有水晶带、亲笔诗在此,只说他赖婚,约了同年,共上一本,圣上作了主,夺也夺他过来,今日何须愁闷?”楚卿见说得有理,心上畅快。一路上言语投机,遂成莫逆。及行近鹿邑,楚卿道:“小舍就在前面,若蒙不弃,屈驾光降,结个知己何如?”子刚道:“弟亦有此意。”遂同至楚卿家,合家接见。楚卿打发蔡德妻子回去,就办三牲祭礼,与子刚结拜为昆弟。子刚年长为兄,楚卿置酒款待。盘桓两日,子刚道:“贵处民风古朴,甚可卜筑。兄园左有隙地数亩,弟欲奉价,建造几间房屋,与兄居止相傍,未知允否。”楚卿道:“弟若得与兄为邻,平生之大愿也。弟原有楼屋一所,离此三里,暂典与寒族,就送兄居住,何以价为?”子刚道:“若得如此,兄旋踵时就变卖田产,同家母到宅了。”楚卿大喜。明日临行,子刚道:“八月准到此处。弟若要问信,可到府前广货店汪景成家便知,他不时有人来往。”说罢,两人拜别。
自此,楚卿深信子刚之言,发愤读书。真个是足不窥园,身不出户,读至四更,犹吟哦不绝。光阴梭掷,不觉重阳节近。管家周仁,来到书房。见楚卿沉思默诵。周仁连叫三四声,总不听见。直待拿朱墨来磨,再叫一声,方才看着。周仁道:“相公如此用心,决然大发。但明日是个佳节,该出去散一散步。”楚卿道:“不是你提起,我倒忘怀了。我原约一个朋友,明日可顺便到府前问信。”
次早起来,下起细雨,至初十日晴了。楚卿同清书,上了牲口出门。但见,金风飒飒,衰柳凄凄,已是深秋气象。行了三十余里,天气暴热。一片乌云西起,忽然下雨。望见山坡下有个竹林,几间茅屋,楚卿急来躲雨。来倒门前,下了牲口,忽听得里面赞道:“虽子建复生,不过如此。”楚卿就踱进去,却是两间敞屋,半壁疏篱,几盆黄菊,倒也幽雅。有两个老年,一个少年,在那里饮酒。桌上五六个碗,已吃得精光,拿两幅字,侧头摆脑的称奖。忽见楚卿走进,大家立起身来,拱一拱道:“请坐。”楚卿道:“小弟是偶然躲雨,请各尊便。”那一个道:“小弟因昨日下雨,不能纪登高之胜。今特约两位知己在此,挈盒补数,限韵赋诗。但瓶已虚矣,不敢虚屈了。”楚卿道:“既如此,必有佳作,敢借一请教。”那一个道:“兄也晓得诗么?”楚卿道:“虽不晓得,却也读得出来。”又一个道:“这位姓高,是个宿儒,一个徽州大店里,请他教两个儿子。弟姓赵,在前村训蒙,因初八日高先生放学回来,路上买一只章,约小弟昨日要来赏菊,就以字为韵。不意下雨,未曾一乐。这一位姓邳,是青年饱学,住在城内,就在城中处馆。昨日到这边岳家,要领夫人回去。所以弟两个各出酒肴在此,屈他来作一首,效金谷园故事。既兄晓得诗,必定是有意思的了。”遂递过姓高的诗来。楚卿看题,是“雨中寻菊”。再看上面写着诗道:七三涂猎捡之,ㄎ也煮妻椒炒精。
菊■倒风双袖酒,鸡糖溅雨一襟饧。
宾王昔日无三友,陶令今年有四甥。
乐矣归欤■不见,问狸光惯瓮砧枰。
楚卿念了三遍也不明白,只得问道:“小弟学浅,不但不明其理,要求逐句讲教,这‘■’字也不识。”高先生道:“兄方才说识诗,故此与兄看,今兄看不明白,要我讲说。孔子云‘诲人不倦’,我若不肯,就是吝教了。这‘■’字是‘笳娘切’,在《海篇》,夫‘■’者,‘■’也,■■者吃物而唇动声也。第一句‘七三涂猎捡之’,前日,弟解馆回来,涂路上遇着个猎户,拿许多雉兔獐鸡,弟以七分三厘银子捡一只章买了,是这个原故。第二句,买到家里,ㄎ去毛,先将水煮一滚,老妻就取起切碎,放些椒料炒着,精品不过,所以说‘椒炒精’。第三句,要晓得未种菊,先插竹,昨日因虚了赵先生之约,到一个邻家赏菊,正在花下饮酒,忽然一阵风来,竹■吹倒,划泼了半壶酒,老夫双只衣袖沾得甚湿。故云‘双袖酒’。‘鸡糖溅雨’者,那些鸡,一向躲在菊花下,放的粪也有干的,也有白的,也有一样色烂如饣曷糖的,那急雨溅起来,急去收拾碗碟,看衣襟上溅满了,故云‘一襟饧’。至第三联,是个古典,昔日骆宾王寻菊无三友者,不曾有赵先生,邳兄与老夫三人也。当初陶渊明最爱菊花,为彭泽令,古人每以海棠比西施,老夫即以菊花比渊明,是巧于用古处。上半年,敝邻在朋友处分得一根回来,今年产了四芽,可是生了外甥一般。末两句是照应起两句,赏了菊,吃了酒,乐而归去,还剩下那章在家,老夫正要想■■■■再吃些,不意不见了。问起拙荆,他道邻家有个狸猫到舍偷食,不管多少,一吃就精光,竟是吃惯了。如今把肉藏在瓮里,将砧枰盖好,又恐扒开了,故云‘问狸光惯瓮砧枰’。你说这诗好么?”楚卿笑道:“果然妙。”高先生道:“赵先生,你的佳作,一发与这位看,见得我们为师,俱是实际,不比那虚名专骗人家束修的。”赵先生对楚卿道:“看诗,有个看法,须要认题。高先生吃肉,是做死的,我作活的,不可一例看。”楚卿道:“有理。”只见他的诗,写着道:菊边歇下一只,溅湿衣毛活似精。
赶他邋遢像赶鸭,吃他连喋如吃饧。
儿惊磕碰寻老子,婆见吱喳叫外甥。
十六双棋去得尽,刚刚剩得光棋枰。
楚卿看了好笑,只得赞道:“妙!这位邳兄,一发请教。”邳先生道:“两位先生是前日作起,小弟是今早约来,方得作起,已有两句了。”递与楚卿,道:“小弟是不做章,作了。”楚卿接来一看,只见写道:菊花枝上巢,花叶啄完光打精。
楚卿见他年少,忍不住道:“诗思甚佳,只怕未必做巢在菊花上。”邳先生笑道:“兄只识得几个字,就要批评人。《千家诗》上说‘得食阶墀鸟雀驯’。鸟雀既驯,难道做不得巢?轻易批评人者此亦妄人也已矣。”楚卿道:“领教。”意欲别出。赵先生道:“雨虽止了,地上犹湿,兄既晓得诗,也作两三句何如?”楚卿道:“要作何难?”三人便去拿纸笔墨砚铺在桌上。楚卿坐首,三人到背后,俱把眼瞅一瞅,看他做些甚么出来。孰知楚卿,提起笔来,不待思索,一挥而就。诗曰:溪头雨暗下飞,踏屐篱边致自精。
看去离披如中酒,食来清远胜含饧。
临波洛女窥行客,洒泪湘妃觅馆甥。
带湿折归鼓一局,幽香染指拂揪枰。
楚卿立起身来,道:“呈丑了。”高先生道:“作不出么?”楚卿道:“完了。”三人不信,走到近前一看,果然完了。都说:“这也奇!”念到第三句,高先生道:“这‘中酒’二字不通,那有菊花会吃酒?”大家都笑。念完,再念一遍,觉得顺口不俗,且做得快,不像自己苦涩,有些嘴软起来。姓邳的道:“真是仙才,兄在何处处馆?”楚卿道:“不处馆。”赵先生道:“兄该处一馆。若要美馆,有个舍亲,只有四位学生,馆谷与高先生差不多,足有八担大麦。”只见清书进来道:“相公,路干了,早些去罢。”楚卿遂拱手与三人作别,上了牲口,一路好笑。明日,到归德府,正欲进城,只见茶馆内一人叫楚卿:“贤弟那里去?”
未知何人叫他,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费功夫严于择婿空跋涉只是投诗
诗曰:
学力文宗巨,群英靡时风。
才凭八句锦,缘结寸香红。
旧韵妆台沓,新题绣阁通。
夺标虽入手,犹恨未乘龙。
楚卿听得路旁楼上有人叫他,回头一看,却是吴子刚。下了牲口。子刚迎着道:“一别五月,不胜梦想。”楚卿道:“不见兄回,特来汪家问信。”两个上楼,各叙别后事情。子刚道:“兄正要来报弟喜信。愚兄出京时,闻得福闽倭寇已平,北直山西一带,土贼猖獗,钦召沈长卿镇抚。我想:这几个月,行了几千里路,上任未久,那有功夫择婿?如今转来,携家眷到任。贤弟来岁中了乡科,到京又是顺路,岂不是个喜信?”楚卿道:“但愿如此。”子刚道:“如今喜信既报,即要回乡。移居之事,约在来春二月到宅。”楚卿道:“专候伯母鱼轩。”就同到子刚寓处住了,明日分别不题。
且说沈长卿,同夫人小姐于四月二十八日起身,直至六月中方到任所。沿海一带,关津严守。倭寇屡战不利,竟退去了。驰表进京,八月二十六日旨下,钦差镇抚冀州、真定、河间等处。既已走马上任,家眷陆续起程。十二月初六才到冀州,家眷正月十二方到。彼时,流寇窃发,不意二月中,打破了沙河、广昌、长垣。长卿日夜设御,流寇方退,长卿遂回冀州。时,沈夫人见若素年长,欲择婿。即与长卿商议。长卿道:“我久有此意。因宦途跋涉,只得丢下。今幸地方稍平,正该留心访择。”这话一出,那些公子乡绅,个个央媒说合,每日有几个来说,你讲那个强,我说这个好。长卿竟没主意。倒是夫人说:“门楼好,不如对头好,效苏小妹故事,令女儿出题,选诗择婿。”长卿道:“有理。”及至诗题一出,门上纷纷投诗不绝,一应着家人传进,并无可取,若素一概贴出。有几个,央有才的代笔,取中了。发帖请到后堂,不是年长,定是貌丑;或有俊雅的,当面再出题一试,竟终日不成一字。一概将原诗封还。如此月余,渐渐疏了。
再说楚卿,当日别了子刚回家,过了残冬,至正月服满,见过府县学官。三月初,宗师考归德,楚卿进考,正出场来,听得三个少年秀才说:“考一个科举易,做一个丈夫难。”那个道:“沈小姐比宗师转恶些,如今做身份,只怕再有两年熬不过,挨上门的日子。”又有一个道:“我们往来千余里,空费了盘缠,不曾吃得他一杯茶。待他白了头,与我甚么相干?”大家都笑。楚卿心中疑惑,就问道:“列位兄讲的甚事,恁般好笑?”一个二十多岁、有几茎髭须的道:“冀州沈兵备,有个小姐带在任上,要自己检老公,出题选诗。多少选过,并没中意的。小弟选中了,又嫌我这几茎髭须,恐怕触痛了小姐的樱唇,仍复回了。”楚卿忙问:“如今有选中的么?”答道:“他到八十岁也不要选中了。”遂一拱而别。
楚卿闻此信,又惊又喜。喜的是有择婿门路,惊的是路远,恐怕去又有人取中了。来到下处,踌躇不决。又想道:我为他费过多少心,小姐在我面上又有情,我若不去,难道送上门来?遂急急回家,也不管有科举没科举,仍唤蔡德、清书跟随,连夜赶来。
不日已到冀州地面,逢人访问,都说:“小姐眼力高,那里有人选得中?”楚卿听了,大喜,急急赶进冀州,寻下处歇宿。问于店主,店主道:“以前乱选,每日投诗有上百,俱被贴出。后来每日还有几十,有选进去的,或老或丑,或当面复试不出,回了出去。末后一日,只有几个。近来,夫人新设一法,不用投诗,求选者俱至迎宾馆,先将家世、年貌、名帖写定,管家传进,然后出题。恐人同谋代笔,却是一个另有一题,一人另设一桌,不许交头接耳,着管家监着。香点完不就,一概不收。或有完的,诗内写现寓处,以备邀请。如今,或三两日只有一个。”楚卿大喜。
明日,早饭后唤蔡德、清书跟着,备个红柬,进迎宾馆来。管家问道:“相公是考诗还是拜见老爷?”楚卿道:“考诗。”管家把楚卿一相,口中赞道:“好。”即去拂桌摆椅,磨墨濡毫,请楚卿坐。袖中取出一幅格式来。上写着十五岁以下,二十岁以上,俱不入格。楚卿看了,唤清书取一个红柬来,上写着:河南归德府鹿邑县,胡玮字楚卿。年一十八岁,面白,系生员。祖廷衡,官拜左谏议。父文彬,官至礼部郎中。
写完,管家拿进去。少顷,见一个披发童子,托一盏茶送上。清书在旁,掩口而笑。楚卿看见,想着上年自己扮书童在他家,今日他家书童来托茶,也忍笑不祝茶完,管家出来,手拿红柬,上写诗题。一个题是“花魂”,一个题是“鸟梦”。下边注着细字:“韵不拘”。又见一个童子,拿安息香,把火点了两枝。留一枝不点,放在案上,取一枝点的进去。楚卿问是何意,管家道:“小姐吩咐,香完诗缴,又恐我们受贿作弊,不完报完,香完报不完。故同点两枝进去。如里边将熄,即着人出来邀诗,迟半刻即不收。”楚卿问:“留一枝不点是何故?”管家道:“小姐定例,点香一炷,要诗一首。题是两个,故香有两炷,逐首去缴。”楚卿又问:“这诗题是那人出的?那个写的?”管家道:“题是小姐出的,字是侍女衾儿写的。但是完不完,要原帖缴进,不许人带去。楚卿又问:“衾儿曾嫁人否?”管家道:“说来好笑,今年二月间,老爷要把他配与书记,衾儿抵死不肯。问起原故,夫人道:‘老爷未回时,曾有一个姓吴的鹿邑人来做书童,取名喜新,因见他伶俐,把衾儿口许他。后来不知甚么缘故去了。想是衾儿要守他。’老爷听了,要把衾儿拶起,衾儿直说:‘喜新因奶奶亲口许了,曾央朱妈妈将紫金通气簪赠我为聘,今老爷若欲别许,宁死不辱。’老爷道:‘你身子是我的,那由你作主?你私自结识汉子,敢在我跟前强辩!’要打死。转是小姐说:‘衾儿常在孩儿房里,并无瑕玷,但女子贞烈守志,也是好事,望爹爹恕他。守一二年,若喜新不来,那时配人也未迟。’老爷就罢了。所以,今年十九岁,尚未嫁人。”楚卿听了,咨嗟不已。管家道:“相公讲话多时,看已半炷,请作诗罢。”楚卿道:“我再问你,小姐出了诗题,自己有作么?”管家道:“小姐自然有作。”楚卿道:“既然小姐有作,何不劳你传一个韵来,待我和着。”管家道:“小姐说,限了韵就拘拘了,不能尽人之才情,察人之品格。”楚卿道:“原来如此。”暗想:韵既不拘,我就取夫妇阴阳和合之义。第一首取七阳韵,第二首一东罢。正欲提起笔来,只见八色盛果,并一壶细茶,托到中间一张桌上。童子斟茶,请楚卿吃。楚卿本不想吃,见他请,只得去领个情。却见色色精品,尝时,物物可口。心上痴想:必是小姐亲手制的。竟这盘吃些,那盘吃些。旁边童子斟上茶,就饮了七八杯,竟忘了作诗。香已将完,管家又不来催。转是清书性急起来,说:“相公,我们多少路来,特为考诗。今香已将尽,果子少吃些罢。”楚卿回头一看,只乘得半寸。刚立起身,只见内里走出一个人,说:“小姐催缴诗。”见桌上柬儿,只字未动。口中道:“像是没相干了。”楚卿急急提起笔来,信意挥一首。那人道:“还好,待我先缴送入去。”楚卿见香尚有红星,说道:“一发缴去罢,省得走出走入。”又一挥而就,香柄上犹烟煤未绝。管家道:“好捷才,请相公旁边注了寓处。”楚卿即注了。问道:“如今还是等回音,还是先回去?”管家道:“要待小姐看过,送与夫人、老爷,选中了,然后发帖,到寓来请。”楚卿遂起身回寓。
且说沈夫人,见送进考诗人年貌,就是当年俞彦伯所荐的人,想他必有才学,遂把帖送与小姐。小姐见了,对衾儿道:“这人也是鹿邑,若取中了,就好央他替你访喜新消息。”因把昨日作的两首诗题写出。一炷香将完,即着人去取诗。香已熄了,不见缴进。对衾儿道:“此人必定也是蠢才。”衾儿道:“两个题,原是两炷香,且把第二枝点来,或者第二首作得快些,也未可知。”刚才点上,只见外边传诗进来。若素看时,却是两个帖子都写在上面。心上道:诗未知如何,却也敏捷。只见得:◇花魂(韵不拘)轻颦浅笑正含芳,欲托东君费主张。
风细撒娇来缃榻,月明涵影到回廊。
似怀古士怜香句,若妒佳人俏丽妆。
一自河阳分种后,多情犹是忆潘郎。
◇鸟梦
翱翔求友类孤鸿,羽倦投林睡眼懵。
幽思不离花左右,痴情常绕树西东。
忽从金谷催诗遍,又向苏堤掠雨终。
心境未谐魂不扰,却教啼尽五更风。
若素连看三五遍。遂道:“好诗。《花魂》喻我择婿之意,《鸟梦》寓求聘之情。宛如月下箜篌,幽情缕缕,虽司马风流,不过是矣。”衾儿道:“婢子虽不识诗,但见小姐末韵是娘字,这诗末韵是郎字,以才郎配女娘,不约而同,先是佳兆。”若素道:“果有些奇特。你把这诗送去与奶奶看。”衾儿去一会,来对若素道:“夫人见诗欢喜,老爷十分赞赏。恐怕人物平常,唤管家来问。管家道自从前到今日,不曾有这样丰采,就小姐也比他不过。且初来与管家说了无数闲话,及送点心出去,想必饥了,只顾逐件的吃,直到香不上半寸,转是他的小厮催作,他就笔不停点,也不起稿,竟一挥而就。”若素道:“如此便是捷才,与喜新仿佛的了。”衾儿道:“老爷唤书房发帖去请了。”
正是:雀屏今中目,绣幕喜牵丝。
未知几时做亲,再看下回分解。
第一十回端阳哭别娘离女秋夜欣逢弟会兄诗曰:鸦声报屋角,蓦田风波恶。
雌雄不同巢,骨肉不同醵。
少者向南飞,老者往北落。
忽然变羽毛,相顾犹惊错。
川流有尽期,惨泪终不涸。
万古别离情,茶若饮百药。
却说楚卿,回至寓所,暗思:消息只在这个时辰。等了一会,心躁起来,竟如小儿思乳,老狐听冰。风吹草动,都认是衙里人来。不多时,只见方才监场的管家,手执红帖,笑嘻进来道:“相公高中了。”楚卿听得高中两字,把一天愁撇下。那管家上前叩头。楚卿挽起。管家道:“家老爷说,相公诗才第一,今日就要请进,恐非特诚。明日是月忌,请后日相会。已差人到赵州,请俞老来陪。”楚卿问:“那个俞爷?”管家道:“就是遂平知县,升在这里做同知。夫人说,他前日曾与相公说亲。故此,特去请他来为媒。”楚卿大喜,就问:“你姓甚么?”管家道:“小的唤做郑忠。”楚卿叫蔡德,折饮金五钱赏郑忠,郑忠谢去。楚卿看帖,是“二十四日■聆大教”。
挨过二十三,二十四早,忽见郑忠慌张走来,道:“相公,俺家老爷祸事到了。昨日五鼓报到,说沙河、广昌、长垣三处被流贼打破失守,犯官拿解,说家老爷拥兵不救,致失军机。下午又有报,说圣上已着锦衣卫来扭解了。老爷急了,恐家小不便,昨夜打发夫人小姐出城,暂避晋州,听候消息。今朝封门待罪。着小的报告相公,说事体重大,相见不便,亲事做准,相公不须别聘。俟进京辩白后,驰书到归德定局。如今拜上相公,暂回省下,勉力南场,不必在此。”说罢跑去。楚卿大惊失色,答应不出。转是蔡德赶上,附耳道:“且问夫人小姐着落。”郑忠亦低语道:“如今我与你是一家人,说也无妒。大约候老爷进京消息。即要回乡,料理银子进京使用。”拱手去了。蔡德回来说知。楚卿道:“一天好事,又成画饼。你今可到衙前打听。”蔡德去了。
到了上午,楚卿坐卧不安,亦到衙前。撞见蔡德走来道:“锦衣卫进衙门,读过诏书,将沈老爷锁了。”楚卿计无所出。少顷,各属官员都到里边问候。不多时,又见喝道声来,望见一官,正是俞彦伯。楚卿闪在旁边,令蔡德至面禀着,自己回寓。未及片刻,蔡德进来道:“俞老爷问候过沈老爷,来拜相公,已到门前。”楚卿接入。先称贺过,复细述前事。彦伯道:“事已至此,且请兄到弟任所,打听消息,再作商议。”楚卿道:“弟匆匆而来,归心如箭,断不能专拜了。”彦伯道:“兄急欲回府,不知有何事。”楚卿遂将吴子刚相约同居事说着。彦伯道:“此人原是汉子,兄既要回,且请放心。小弟打听沈年伯的信,着人达兄罢了。”说毕回去。到了次日,楚卿闻沈长卿出城去了,只得自回鹿邑。
且说沈长卿,同锦衣卫官进京,圣上发三司勘问。三个守官俱说:“流寇来时,调兵上城严守,已经八昼夜,沈镇抚救兵不至,内外无援,以致被他攻破,非干卑职失守之罪。”沈长卿道:“彼时被围,非止一处。犯官发一枝兵守乐平、忻州,一枝保灵寿、新乐,自统一枝巡易州、高阳。及报马到时,急撤兵回,又恐本处失守。只得虚张旗帜,留兵一半,仰副将严备,自统精兵三千,连夜到沙河时,贼已退去。再到开州,已是两日半。忽报长垣、广昌已经打破了。犯官远不济近,分身不得。望大人详察。”广昌守官道:“灵寿、乐平有救兵,所以守得,广昌不救,所以失了。”长卿道:“贼寇出没不常,广昌路远,调兵不及。”法司道:“广昌路远,以致攻破,这也罢了。沙河、长垣路近,为何不救?我晓得,是受贿则救,无贿就不救了。不用刑怎肯招!”遂叫夹起。长卿喊屈连天,夹得个发昏。法司道:“你不招么?”长卿道:“易州围十四日而不破;垣曲、浑源、翼城比广昌更远,救兵亦未到,那地方官效力,俱不破;今长垣、沙河广昌乃守官贪生畏死,不肯血战,致有此失,岂关犯官怠惰之故?”法司道:“一概发刑部牢,俟太原关防文书到日再审。”迟延数日,夫人将银子央人到各衙门打听关节。法司申奏,中间替他下一句:“土贼到处窃发,救应不迭,实非误国。”旨意下来:“三处守官削职,沈大典赔偿三县钱粮一万七千三百余两,家产籍没,妻孥入宫。”又亏状元张以诚一本,说:“防御疏虞,止于材短,非畏敌失机拥兵不救一例,圣恩尚宜矜赦。”旨下:“籍没概免,钱粮不赦,俟偿清释放。”长卿在狱,见事颇难定夺。虽无罪名,这项银子却是难事,即差管家李茂、陆庆到晋州,一边送小姐回家,变卖产业,一边送夫人进京,到连襟朱祭酒家商议。
时五月初五日,夫人得了此信,对若素道:“虽有生路,你父是个清官,那里有许多银子?家中产业,虽几千,也缓不济急,那里一时得尽变卖?”又低低对若素道:“只有一种银子,你父对我说,是祖公遗下的三千两,藏在房里左边第二柱下埋着。又,我房里楼梯边夹墙板内,有扁匣一只,赤金三百两,明珠五颗,小锁锁着。要妥当人同陆庆送上来。只是你终身未了,兄弟又小,后来怎么过得日子?况你父在狱,未知何日出来,弄得人离家破,好不痛杀也。”母子两个大哭。李茂道:“哭也无益。如今就有银子,也不好一时就完。奶奶到京,且把现在的银子完了些,朱祭酒是大富,难道奶奶去借不得几千?老爷的同年故旧门生也不少,那里不借得三千五千两?倘有人见老爷受此无辜,再上一本辩白,或者圣上赦免些亦不可知,何必这般悲泣?”夫人道:“话虽近理,只是天气渐热,公子亦小,自然随我入京,小姐怎样独叫他回去?况十六七年未离娘畔,今一旦南北分路,长途辛苦,教我如何割舍?”小姐哭道:“父亲事大,孩儿事小,母亲只吩咐孩儿回去怎样就是。”夫人道:“如今水路回去,是犯官家小,也没有阻止。但女子家不便,不若装着公子。衾儿、采绿一概男装。只陆庆妻子与宋阿妈,老妇人不妨。你回去,把租税与管家算明,先计较二千上来。其余田产,得价就卖。京中要银,我着李茂来龋”陆庆便去叫船。初六日,夫人往北,若素往南,大家说声保重,洒泪而别。
若素同一干妇女上了船,夜住晓行,一路回来。及到河下,日已平西。若素等仍改女装上岸。来到门首,寂无人影。进了墙门,见第二重门上,两条印封封皮,十字封着。陆庆急寻贾门公及两边从屋住的家人妇女都来,便道:“小姐且在我们家里坐,外边人得知不便。”若素听了,即跟李茂妻子家里来。众人道:“自三月二十四日,老爷拿问,我们闻得,日夜彷徨。后县官来说,京师有报,说老爷坐赃银一万七千三百两,家私籍没,恐有疏失,钦差到来,地方官不便。遂打入里边,只除卧房不曾进去,其余俱记上簿。将门重重封锁,还着总甲同我们巡更守护。个个吓坏,家里人已逃去六七房,止有我们几个,有丈夫、儿子在京没处去。后来闻得圣上准一本,免了籍没,方才不要总甲并我们守护。县官又来吩咐道:“虽不籍没,尚有赃银,倘家眷回来,必要申明上司,方许入去。如今小姐甚么主意?”若素道:“我家赔偿银两,又不是贪官,怎说是赃银?”陆庆道:“小姐今日到此,随处可以栖身,家私什物,料无人敢来擅取,但要银子进京,陆庆却不晓得,要小姐主意。”若素沉吟半晌,想:房中那银子,数目多,一时难龋夹墙里匣子是易取的,趁今日无人知觉,且取出来再处。因叫陆庆:“你且收拾行李,吃些夜饭再议。”到了黄昏,对陆庆道:“老爷无积蓄,止有祖遗金子三百两,你取长梯来,叫李茂儿子拿了灯,爬进去,我把钥匙与你,开到夫人房里,楼梯边夹墙板内,有个匾匣,你可取来。”两人去了。一更将尽,果然取来。若素取匙开看,匣里另有一个锦囊,内有晶瓶,知是明珠,不取出来。对陆庆道:“如今我住在那里好?”陆庆道:“此处公人颇多,未免觉察生疑。舅爷住在西门外十二里,乡村僻静,可以隐藏。二来我家租税,俱在碧山庄,管家黄正,卖田粜米,交割又方便。明晚,唤一只小船,赶出水关,住在那里去。”若素道:“这也有理。”是夜,宿李茂家。明日晚上,陆庆引小姐等出城,往舅家去了。
再说楚卿,冀州回来,管家周仁接问一番。又说:“相公去后,报了科举。如今正宜用功。争得举人,婚姻更容易了。”楚卿依言,日夜勤读。到了仲秋,遂往开封府应试。与蔡德道:“吴相公是监生,必来应举。你可往贡院门首,贴着我的寓处,以便相会。”蔡德领命去了。考过三场,甚是得意,到十六晚,忽听外边有人问店主人:“你这里有个鹿邑胡相公么?”楚卿认得是子刚声音,急走出来。相见大喜,迎入里边。子刚道:“本期二月到府,不期房业颇多,变易甚难。直至七月终,乃得妥。见试期近,因与家母商议,俟场完顺便寻贤弟一晤,至九月移居。适于贡院前见尊示,所以跟问到此。”楚卿道:“今场事毕,弟正欲到贵宅。一则迎候伯母,二者访问沈氏消息,竟与兄同行何如?”子刚大喜,道:“若得贤弟到舍,便是大幸了。”当夜,二人抵足,谈场中文字。明日,遂同往汝宁。
未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丧良心酒鬼卖甥报深恩美婢救
诗曰:
眩吾心志乱吾踪,非为能言语不穷。
作事猖狂情愈放,攀花卤莽胆偏雄。
许多达士俱沉溺,何况庸流属瞽聋。
禹恶疏夷诚圣鉴,不为酒困几人同?
这诗,是说那沉酣曲孽,多有误事。若素当日挨出水关,到娘舅处,已是一更将荆娘舅姓尤名汝锡,平生好酒,掇着大盅子,天大事忘怀了。若有人请他,吃到得意处,妻子的话也藏不得。若要他心肝,也是肯的。终日醺醺,不晓得作家。父亲遗下产业,醉里糊涂,竟弄得差不多了。幸亏娘子卜氏有些主意,职掌钱谷,将就存个体面,不致失了大家风范,却是烧香游玩,不由汝锡作主,凭他要去就去。
是夜,若素到时,汝锡正在醉乡深处。卜氏着人接来,大家问候一番。明日汝锡看见,若素哭述事情。汝锡道:“住在这里放心,但银子也要料理。”说完,自去吃酒。若素叫陆庆唤管家黄正来,吩咐将米麦一尽粜去,人借去的尽力收来,田地有售主即卖,如此月余,凑集得一千七百两,着黄正送到汝宁府一个通商绸缎店交兑,写了会票回来。再取黄金五十两,明珠二颗,修书叫陆庆进京。
却说沈夫人,自端阳别了若素,到妹夫朱祭酒家,说起借银子赔偿国课。祭酒道:“如今那得许多银子?不如我替你辩一本。”遂同长卿一个门生,名吕德祖,做山东巡抚,任满复命,各上一本。旨下,说吕德祖妄谈国政,朱祭酒私党树议,俱坏了官,应偿数目着法司追比不赦。吕德祖无奈,赠银五百两回去。祭酒退闲在家,终日郁郁。沈夫人见累及二人,借银两字,再不敢开口。其余亲戚,那个肯来看顾?自己只得上过了二千三百两,倏忽已是仲秋,陆庆到了。夫人看书,方晓得家中封锁之故。遂将明珠一颗,黄金十两,送与阁老申时行,央他特上一本,内说:“沈大典抚海有功,今节制两省,材力不加,情有可原,若薄功而重罚,恐人臣俱自危也。”皇上准奏,恩免一半,止偿八千六百六十二两。夫人大喜。行珠一颗,货与妹子,得银八百两。又金子兑银二百两,并会票,做两次去完过二千八百两。连前,已是五千一百两。夫人恐若素愁烦,差李茂报喜,并要金珠上来完局。
却说若素,打发陆庆去后,只与衾儿、采绿、宋妈妈四人住在尤家。一日,舅母卜氏对若素道:“我这里有个海神庙极灵,离此五里。十八日大潮生日,人人都去烧香,与你大家去走走。”是时,若素心中纳闷,巴不得要散心闲步。又想,海神既灵,正好去祈保父母,只得应允。到十八日,卜氏唤儿乘轿子,同着自己女儿;因衾儿脚小走不动,又是客边,也替他唤一乘。都乔装打扮,至海神庙来。刚出轿,先有一班富家子弟,挨挤来看。饿眼如苍蝇见血,看得恶状。若素懊悔,只得低头随卜氏到殿烧香,虔诚祷祝。祝毕,催卜氏回去。卜氏道:“岂有就去的理?自然后殿两廊俱要游遍。”若素没奈何,红了面皮,任凭些人看。内中有一个麻胡子,头戴晋巾,身穿华服,竟阻止路口。卜氏年近四旬,原是最风流的,老着脸挨过去,被他挤了一把。卜氏女儿是嫁过的,也被他在腿上一捻,衾儿看意不过,又见小姐在后,料难饶过,只得骂了一声。那人把须一拂,道:“稀罕看你!”若素转身就走,衾儿、采绿随了出来。卜氏与女儿没趣,也就回转出来。及至上轿,又被他批长论短,看了个饱。
看官,你道这人是谁?原来是厍公子,字审文,父亲现做侍郎。他倚着宦势,自己又是举人,每逢月夕花朝,那一处妇女不看过?家中大娘最妒,婢妾不放他近身。当日若素才出轿,他就访问轿夫,晓得是沈长卿小姐,尚未字人,避居尤汝锡家里,就想娶为侧室。长卿是个犯官,可以势压;汝锡是个酒鬼,可以利图。娘子虽妒,如今却趁会试,早些上京,娶到舟中,一路同去,好不受用。故此,着实细看,真是越看越标致。得意回家,就写一个帖,着人去请尤汝锡,明日饮酒。汝锡见他来请,喜出望外。明日绝早,就去赴会。审文迎接入厅,盛陈肴馔,并无他人。奏起家乐,俳优送戏目请点。汝锡道:“既蒙佳款,又无别客,不如清谈为妙。”审文必要做。只得点了三五出杂剧。戏完,审文道:“此间饮酒不畅,移到园中赏桂罢。”就引汝锡到木樨轩。两人对坐,赌拳掷色。饮至九分,汝锡道:“不知台兄何意设此盛馔。”审文道:“家父与令先大人,原系至交,但晚辈疏失耳。今蒙光降,蓬荜生辉。但不知令姐丈消息如何。”汝锡遂将前后事述过。审文道:“一万几千银子,令甥只处置二千金去,也济不得事。晚辈有一个计较,未审台意如何,不敢启齿。”汝锡道:“若有高见,舍亲举家有幸,必祈请教。”审文一揖道:“不知进退,得罪休怪。晚辈年登三十,尚未有子。今会试入京,意欲再择高门匹配。倘生得一男半女,是二夫人之权重于拙荆也。况两头住下,并无偏正之嫌。闻得令甥女贤淑,十分仰慕。若蒙俯俞,令姐丈就是岳父,一应事情,俱在晚辈身上,到京力恳家严料理。实为两便,不识肯屈从否。”汝锡道:“承台教,佩德不浅。但舍甥女才貌兼备,智慧百出,只怕娇养惯了,素性执拗,不听小弟说。”审文道:“现成做夫人,也不辱他。娘舅作主,就是令妹夫也怪不得,何况甥女。必是怕我谢媒礼薄,故此推托。”遂取出两个元宝,纳汝锡袖中道:“权作贽仪,媒物在后。”汝锡见他送银子,心内欢喜,假意推辞道:“待小弟回去,商议从了,再领未迟。”审文道:“有何商议?择一吉日,行聘过来,屈到舍间饮喜酒就是了。”汝锡听说到酒字,肝肠俱酥了。半推半就,作别起身,到家竟不说起。
至九月初一日,审文送个甥婿帖来请酒,席却不设在大厅,竟设在花园里。审文与汝锡,饮到中间,审文叫人托过两只盒来,说道:“礼金虽薄,却是甥婿到京要替岳父料理,数目多在后边。今聘仪只有三百两,一些回仪俱不要,只求一个庚帖就是。盒内另具媒仪六十两,彩缎四端,送与舅公大人其令甥妆奁,一概甥婿备办。初二日戌时下船,子时合卺,即同往京师。一应珠冠衣饰俱如娶正妻的礼,另送到宅。”看官,你道为何在家园行聘,又一些回仪不要?原来避着娘子,外边这些人吩咐过,不敢透风的。汝锡见不要他费半个闲钱,喜不自胜,就大胆起来,竟说:“这事不难,待小弟到舍下写了庚帖,令尊使带来。”遂开怀畅饮,不觉大醉。审文着两个家人送到家里。汝锡收了银彩进去,封个犒金,对来人道:“今日醉了,庚帖写不得,索性等小姐带来罢。”自己竟入房中睡了。
且说卜氏,见丈夫拿银进来,摸不着头绪。明日询问根由。汝锡唤若素来,说道:“我与你嫡亲骨血,有事商量。汝父在刑部牢,没有银子焉能得出?况你终身未了。如今我择得一门好亲事,可救出汝父。”遂将厍公子事,夸说一遍。若素道:“这是终身大事,甥女不敢擅允。况父母为我择婿,费了多少心机,曾选过姓胡的。今颠沛流离,天涯远隔。从了舅爷,是大不孝了,还祈回绝厍家。”汝锡道:“昔缇萦代父上书,愿没入为婢,成千古佳话。今去做夫人,兼救汝父而不肯,是忤逆了。况姓胡的又未行聘,今厍举人财礼三百两,昨已受在这里,我自着人送上京去。一应衣饰,厍家置办过来,今晚准要下船,断不亏你。”若素大哭道:“舅父与母亲,是同气连枝,怎不顾我,竟胡做起来?这断使不得。”汝锡听了,竟不睬他,遂走出去。吩咐卜氏,替他收拾。若素哭得乱滚,要寻死路。卜氏百般劝解,只是不从。
上午,厍家着四个人挑两担盘合,并送两皮箱红锦衣服、金珠首饰来。卜氏开箱一看,百般夸美。若素见了,一发情急,在柱上要撞死。披头散发,乱颠号哭。卜氏没法,寻丈夫时,已往厍家船上吃酒去了。急得衾儿哭道:“小姐且住了哭,我有个主意,今大相公做了主,厍家宦势通神,轿子已将进门。我们女流,是个无脚蟹,必定躲不得。小姐有裁纸刀一把,待我带在身边,装作小姐,到他船里自刎,他自然绝念了。”卜氏道:“这也不是长策。”若素道:“蒙你美情,还有高见。何必自戕性命?我看你丰姿窈窕,充得过一位夫人,他又不认得我。你不若装作我顺他,同到京中,救出老爷,你就是我重生父母了。”哭拜下去。衾儿扶起。若素又拜卜氏道:“全仗舅母作主。”此时,卜氏心肠软了,说道:“只怕他看出破绽,又来要你。”衾儿道:“还有妙计,我去时,若见他像个人品,不来盘问也罢了,若鬼头鬼脑,不像做得事的,后来断不能救老爷,我将前日晋州下来的一副行头带在包里,乘便扮作男子走出。这里不问他要人就够了,还敢来要小姐?只是我身边少盘费。小姐也要权避几时。”若素道:“你在舟中,如何走得?纵使走脱,要往那里去?”衾儿道:“我想别处亦无可投,不如往鹿邑,替小姐访问……”正说到这句,忽见一个丫头进来道:“京里有人到来。”若素叫宋妈妈唤他进来,却是李茂。把北京中事情说了。若素喜道:“你来得正好。”也将自己的事说了一遍。李茂咨嗟不已。若素道:“你速回家探一探妻子,即刻唤一只船到河下。要离了娶亲的大船,同我入京。”李茂去了。若素又对卜氏道:“舅母厚恩,终身难报。三百两财礼,留与舅母买果子吃。只取六十两。将三十两赠与衾儿,为衣饰之资。余三十两,我自取作路费。也改男装入京,省得在此露出风声。”卜氏依了,取六十两交与若素,若素分一半与衾儿,道:“我愿你去做夫人,不愿你受辛苦。我后来再不漏你机关。”衾儿把银收下。
少顷,汝锡领轿进门,鼓乐喧天,花炮轰耳。若素与衾儿,抱头大哭。幸喜酒鬼烂醉,只问得妻子一声“事体如何?”卜氏道:“已允了。”酒鬼大喜。两个伴娘要进房,卜氏道:“且停在此。”伴娘就在外俟候。卜氏进房道:“不必哭了,快些梳装。”弄了一会,恰好李茂也到,遂替衾儿将男行头另锁一只皮箱内。衾儿要带裁纸刀,若素不肯与他。两下拜别。衾儿出来,伴娘扶侍上轿。宋妈妈与卜氏,假哭几声,送出中门。衾儿放声大哭,去了。若素即与采绿扮起男装,将行李搬至舟中。拜别卜氏,从后门走了。
未知衾儿此去,充得过若素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有钱时醉汉偏醒遇难处金蝉脱壳诗曰:性躁多应致蹶张,劝君何必苦争强。
楚猴秦鹿群踪灭,汉寝唐陵衰草黄。
斗智俨同蝼蚁合,奋身不异蝶蜂忙。
纵然锐气冲牛斗,松径泉流卧石羊。
当夜,若素小舟歇在尤家门后首私河里,娶亲的大船歇在南边官塘上。衾儿抬到舟中,还是黄昏。厍公子心上如获至宝一般,又怕大娘知风生事,就对水手说:“吉时尚早,你们一边饮酒一边放船。”众人乘着兴头,篷大水阔,一溜风,顷刻行二十多里。
到了子时,审文唤伴娘,扶新人出轿。灯烛辉煌,衾儿偷眼看时,吃了一惊,正是前日他骂的麻胡须。懊悔不曾带得裁纸刀来。见傧相掌礼,审文对拜,如夫妻礼数。扶到房舱,饮过合卺,坐在床上。审文喝退众人,闭上门儿,替他取下珠冠,笑道:“小姐,我与你好缘分也。”把烛一照,半晌道:“呀,你不是小姐。”衾儿低头不答。审文双手捧住衾儿的脸,向火一照,道:“果然不是,掉包了。你好好对我说。”衾儿道:“你叫是就是,叫不是就不是,难道一个人变做两个?”审文见他莺声娇吐,欲心火炽,就亲了一个嘴,替衾儿脱衣道:“我前日庙中见小姐,是龙长面,你是粉团面。你又骂我一声,我今且抱你泻泻火,偿了骂我的罪过,不怕小姐飞上天去。”把衣裳乱扯。衾儿听见这话,已知难脱,只得骗他道:“今早月信初来,请缓一日罢。”原来审文素爱洁净,最怕这事。听得,手软了。却又扫兴不过,发狠起来。唤齐家人并女伴,齐下了小船,赶回旧路。无奈逆风,行到尤家,已是半朝。
且说卜氏,晓得丈夫不肯作家,藏起财礼银二百两,待他酒醒,把上项事对丈夫说知:“如今若素存银四十两,送你买酒吃。他既走开。倘厍家来追究,是赖得过的。”汝锡惊疑。清早起来,夫妻正在计议,门外赶进三个妇女来,竟不开口,到处乱寻。卜氏明知原故,却纵容他搜着,使他不疑。假意问道:“你们内中两位,像是昨晚伴沈小姐去的。遗忘了甚么对我说,取去就是,何必这般光景?”那几个竟不回答,东逗西逗,到处张望。不多时,厍公子领着一班人闯进门,高声叫唤:“还我沈小姐来!不要弄到吃官司出丑。”酒鬼迎出,拱一拱道:“贤甥婿为何带许多人到舍间来?”厍公子道:“你掉包哄骗我银子,嫁差了人。”汝锡正色道:“呀,费了多少心,劝得甥女嫁来,是十分好意,你只讨一个,诈我两个不成?”审文道:“我十八日在海神庙见过,所以认得。”汝锡吃惊道:“从未出门,讲这谎话。”只见三个妇女走出来道:“并没有第二个。”卜氏也随出来探望,立在屏门后听见了,说道:“前日海神庙烧香,你舅公在外饮酒不知,是老身同着自己女儿,并沈家、朱家两个甥女,四乘轿来的。昨日嫁的是大姑娘小姐,想是你认错了。”审文道:“那一位令甥女,是什么朱家?今在何处?”卜氏道:“是二姑娘,朱祭酒家的,五日前,姑爷着人领入京去了。他是受过聘有人家的。”审文不信,道:“他许多路,为何到这里?”卜氏道:“因大姑娘住在他家,闻得沈甥女在我家,二姑娘着他来接沈甥女入京,并看舅母,所以来此,已一个多月。前日,因沈甥女要嫁与贤甥婿,他独自回去了。”审文道:“船里的既是沈小姐,为何前日烧香,却是青衣素装,随在后边?”卜氏道:“他是犯官之女,朝廷现追上万银子,隐居在此间,就有衣饰,怎敢穿着?随在后边者,沈家甥女是本地人,朱家甥女是远来,是让客也。若是他人,为何在我家?若疑下人,为何把轿子抬着?”审文哑口无言,银子又悔不得,反请舅婆出来见礼,只得说一声:“得罪了。”抬起头来,却是前日挤他一把的,满面羞愧,与汝锡拱手而别。来到小船,半疑半信。肚里也饥,身子也倦,再打发人四下细细访问。自己吃些饭,在船中睡觉。至近午,众人来回复:“从没有朱小姐来。”审文忿忿,竟到城内,对县官细诉。铺一张状词,告他设美人局,诓骗银一千两。上蔡知县,好不奉承,即刻飞签拿究。审文出衙门,只见大船上水手来报道:“昨夜相公下了小船,我们辛苦,都去睡着。今朝,新人竟不见了。寻到尤家,他说不曾回去,特来报知。”
看官,你道甚么原故?衾儿见厍公子忿忿下了船,暗想他的口气,不是个好人,我在此决然奚落。如今趁无人防备,走为上着。遂掩上房舱,箱内取出男行头来,将头发梳好,把网巾束着。那些船上人,辛苦了半夜,吃些酒,都去睡了。却喜得没有丫头。你道为何?原来怕大娘识破,故此不敢带来。只带得一房男妇,是父亲寄书带上京的,又叫他随两个伴婆到尤家搜获去了。衾儿见此机会,轻轻开了房舱,再开子,探头一望,却旁在塘岸边。又喜寂无人影,转身到房,戴上帽子。绣鞋之外,重重缠了许多布,穿上鞋袜。脱去女装,着上男衣。取了自己带来的银两,并一个绣囊。看见桌上珠寇簪珥,想道:我去了,这些船上人拿去,少不得推在我身上,不如自取,实受其名,也稍释他亲我一口之恨。遂折叠起来,藏在身边。吹熄了烛,扣上舱门,到外舱来。见许多果品摆着,恐路上饿,袖了些。遂开子,悄悄上岸走了。
厍公子不知就里,今见水手来报,大惊失色。急急赶到大船上,见床边满身衣服都在,只不见了珠冠首饰。骇然道:“不信脱精光,只戴着珠翠投河自荆”又着人四下捞救,一边挨访不题。
却说卜氏,见厍公子去后,夫妻欢喜。到了午后,只见两三人走来道:“厍相公可在这里?”汝锡道:“不在这里。”那人道:“你家小姐今早不见了,可曾回来?”汝锡道:“小姐昨晚娶去,怎么就不见?敢是他要守着父母之命,不肯顺从,被你们谋害死么?”那几个吓得不顾命飞跑去了。汝锡进来,对卜氏说。卜氏肚里晓得,遂把衾儿与若素商量的话,对汝锡说了。汝锡道:“如今更好,他若问我要甥女,我正好问他讨命。”斟酌定了,到了傍晚,忽见两个公差进来道:“厍公子告汝,今奉本县签在此。”汝锡看了签笑道:“我正要去告人命,反来问我。今日晚了,在舍权宿,明早同进告状。”
到了明日,同差人入城见县官,递上状词道:告状生员尤汝锡,为告三斩事:举人厍审文,虺蜴为心,雄狐成性。觊觎甥女冶姿,并未有大礼通名,又素无庚帖媒妁。今此,初二夜,统枭劫入涂舟,系抢犯官沈长卿闺女。一斩。谋奸不从,杀死。二斩。抛尸灭迹。三斩。请法签提。上告。
县官看了,问道:“他告你设美人局,以假的哄骗他千金,你怎么反告这谎状?”汝锡道:“老父母在上,不辩自明。厍审文虑罪难逃,计希抵饰。若说娶为妻,他现有正室;若说娶为妾,焉有两省镇抚肯把闺女与人作妾?要抵赖不是抢,为何黑夜劫到舟中,不到家里,又不停泊,反望西急行?他说曾与婚姻,曾发聘礼,媒人是谁?庚帖在那里?若诬生员哄骗,真的在何处?明明觊觎甥女美色,要明娶时虑生员自然不允,故更深劫去。又恐生员告状,问他要人,反诬告一纸。是先发制人的意思。如今,就算骗他,求老父母着厍审文送假的来,一审便泾渭立分。若没有假的,必定是藏匿不放,要强奸不从逼死抛尸了。事干重大,求老父母执法。”知县听了,勉强道:“请暂回,我拘审就是。”汝锡谢了出来。这县官,畏侍郎分上,不敢强出牌,唤一书吏,抄出原状,并录汝锡一审口词,着他送至厍公子船里来。
审文找寻新人不着,未知生死,正在纳闷。忽见县吏递上一纸,道:“尤家告了相公,本官差来报到。”审文接来一看,大惊失色。又把汝锡口供一看,一发惊呆。叹道:“我怎么不上紧索了庚帖?这是大破绽了。他告我藏匿不放,强奸逼死抛尸,我怎么当得起?如今新人不见,我怎么辩得真假?”遂折茶仪二两与来人,再具书仪一封,着得力家人送与县官,说:“家老爷催大相公入京要紧,不及面别。沈小姐其实在船,因尤家没有妆奁,要呕出他聘金,故家相公告这一状。今尤家既以人命来告,我家相公怎肯放妻子到官之理?今既呕不出聘金,何必与尤家作恶。但尤家知相公去了,反要来刁蹬,求老爷调处。我家相公到京,决然在家老爷处力荐。‘你讨了回音,明日来赶船复我。’”打发家人去,就唤水手开船去了。
尤汝锡差人打听,晓得审文惊走。故意到县递一个催审禀单。又恐县中差人严缉,露出马脚,却不去上紧。县官受了审文之托,巴不能延挨下去。以此,逐渐丢做冷局。尤汝锡做了这事,只为这银子,担了许多干系,连日酒也不吃。自悔道:“我若不贪酒,决不应承这亲事,决不容内眷去烧香。我若不醉,娘子亦不敢做此以假易真。”又笑道:“还好,我若醒时,决没有这胆气,敢骗现任侍郎之子,岂不误了外甥性命?咳,可惜衾儿这个丫头,累他担惊受怕,不知逃走何方,又吓得若素黑夜奔走。我的罪孽不浅,此心何安?娘子,我今誓不饮了。自今以后,在家无事,多饮几杯,有事不饮;若到人家,只饮数杯。”遂对天设下大誓来。又道:“我父母许多家私,都被我花费了,何争这三百两银子,后来有甚面目见姐姐只我如今还他四十两聘仪,只说我另赠他二百六十两,上京去探问姐夫,也是至亲之谊。”卜氏道:“如此甚好。你肯回心,你我夫妻怎敢相欺?前日财礼,甥女只取三十两做盘费,又付三十两与衾儿折妆资,余二百四十两俱送我。我见你终日昏昏,故不对你说。今你既有良心,可将二百四十两送入京中,说一时醉后,误应承这事,幸喜甥女走脱。今将此银上来,替完钦件。如此就消释前愆了。”汝锡道:“此言有理。”遂收拾行李,出门而去。
再说衾儿,当夜跨出舱口,上岸而走。天色又黑,不知是甚么所在。一步一跌,弄得浑出汗出,气喘吁吁。约行了一二十里,天色微明。回头一看,这一惊不校原来是鞋弓袜小,路径高低,虽走了半夜,离着大船不上二三里,那塘上旗杆犹望得见。衾儿慌了,低头乱走。半朝时分,见个老人家,背着包裹前来。衾儿道:“借问一声,要到鹿邑,打从那里去?”老儿道:“小官人,你问得差远。这里往鹿邑,有好几百里,要从项城一路去。你年纪轻,无行李同伴。问这句话,像是从未出门,与那个斗气,私自奔走么?”衾儿吃了一惊,改口道:“不是这等说。昨日是出行好日,我家小厮同一个朋友先起身,我因有事耽搁了,今早约在前面等,忘了地名,故此问你。”老儿指道:“你若走官塘,向西去五里就是。若走内路,向北去三里就是陈村大路了。”衾儿接口谢道:“正是陈村。”遂别过而去。心内想道:若遇刁恶的,险些盘诘出来。遂步步行去。到了上午时分,行过陈树。挨至日中,脚又痛,肚里又饥。忽见路旁树下有块大石,遂走去坐着,把袖中果子取出来吃。叹道:“我记得,八九岁时,父亲也是旧家门第,只因与宦官争讼,弄得穷了,要央沈老爷说个分上,将我送他。虽然恩养,终是奴婢。后来父母双亡。有一哥哥,原是饱学,闻得他在京与人作幕。如今天涯海角,举目无亲,不知我前世作甚么孽障,故今日无依无倚。”不觉泪下,忽想道:差了,路上人望见,倘或猜破,大为不便。拭干了眼泪。又想:如今脚又痛,两耳又是穿的。幸喜得路上无人留心细看,若到人家,眼睁睁来瞧着,岂非干系?又无行李,今夜要那里宿?想了半晌,忽想道:我今再挨几里,或撞着尼庵,或见个单村独户贫老人家,只说等人不着,错过了宿店,多送他几钱银子,暂宿一宵。就把几两银子,央他买些行李,叫只船送到鹿邑。那胡楚卿既是才子,自然访得着。纵然寻不出喜新,他在小姐面上绝无不睬之理。
正待要走,只见两匹骡子,坐着两位少年。头戴方巾,身穿华服,面如冠玉。后边驴子,坐一个书童。走近前来,衾儿见前面一人,十分面熟。那前面一人,也不转睛的相衾儿。衾儿越想得像了,问道:“尊兄,贵处那里?”那人道:“鹿邑。”衾儿道:“啊哟,贵姓可是吴么?”那人道:“正是。兄有些面善。”衾儿道:“兄上年可曾住在上蔡么?”那人跳下牲口,一揖道:“曾住的。尊姓甚么?”衾儿也一揖道:“兄别号可是喜新么?”那人见说话跷蹊,只得应道:“正是。你且说尊姓。”衾儿道:“小弟姓衾,曾与兄交易过一件绿葱花金簪的。”那人仔细一相道:“呀!”执着手,即把衾儿曳转一步。不曾想着他是小脚,即跌倒在地。那人急急扶起,对面前两个人道:“你们先走一箭之远,我问几句话就来。”
看官,你道是谁?原来是胡楚卿。他自从八月十六夜,在河南省遇着吴子刚,两个同到遂平,拜见子刚母亲,款待数日,就访问若素。却晓得他家封着墙门,并无消息,不胜浩叹。至九月初二日,子刚雇了两只大船,载着家伙,一只大船坐着母亲,并几房家人妇女,一只小浪船,自与楚卿坐着。初三吉日起身。因楚卿撇不下若素,再要访问,故此与子刚另觅三个牲口,与清书从旱路再走一程,令船只先行,约在汝阳驿下船。今恰好遇着。遂挽衾儿,并坐在路旁石上,问他何故改装至此:“莫非前途有人,效红拂故事么?”衾儿道:“前途有人,转是好了。”遂把小姐与自己事情说了一遍,楚卿道:“原来如此。今小姐在那里?”衾儿道:“也改装与李茂上京去了。”楚卿喜道:“还好。姐姐如今意欲何往?”衾儿道:“小姐选诗,中了胡楚卿,我要到鹿邑访他寻你。”楚卿假惊道:“小姐选中了他,我就没相干了。”衾儿道:“彼时你何不来考?我问你,老实说你究竟是甚等人?到此何干?”楚卿道:“我是平常人,到此访小姐信息,就同一位朋友搬到我家去祝”衾儿见不说访他,就问:“你曾娶亲么?”楚卿哄道:“娶了。”衾儿半晌失色。又问:“因何这等速?”楚卿道:“都似你与小姐,不要等白了头。我问你,如今寻我,是甚么主意?”衾儿假应道:“我央你送我到京里去。”楚卿摇首道:“我未必有这工夫。”衾儿着忙道:“你不肯带我去么?”楚卿此时,两只手执着衾儿的左手,放在自己膝上,笑道:“岂有不带你去之理?我被你拿板惯了,只怕你仍旧拿板。”衾儿把臂一缩,道:“啐,青天白日专讲鬼话。”楚卿道:“不要说了。你不惯牲口,我扶你将就骑了几里,赶至前面,下船去讲。”衾儿道:“有船更妙,只是前面的朋友,我与你怎样相呼?与他怎样相称?”楚卿低头想,道:“我见你嫂嫂。”衾儿惊讶:“这怎样说?”楚卿笑道:“我与你还是兄妹相呼。前面朋友,我与他说明,自不来问你。你自称他吴相公便了。”说罢,两人就起身来。楚卿招手,清书牵驴子来,对衾儿道:“骡子大,恐怕你擘开了牡丹心难嫁人,驴子小些好乘坐。”衾儿微笑道:“活油嘴,未必嫁你。”楚卿道:“果然未必。”清书已牵到,扶衾儿上驴,清书跟着。楚卿上骡先行,对子刚说其原故。子刚称赞。行了十余里,到了汝阳驿河口,恰好船到。子刚道:“兄与贵相知一处坐,小弟与家母同舟。”楚卿道:“如此更妙。晚上再换罢。”
各下了船,吃些酒饭。楚卿道:“当初,豆腐店寄的字,是那个写的?”衾儿遂把夫人如何发怒,小姐如何回答,“因你逃走,怜念你,故小姐替我写这字。谁教你无情不来?”楚卿道:“原来如此,是我胆小走了。如今老爷还欠多少钱粮?小姐几时才得嫁?”衾儿道:“还少三千五百二十两,完了银子,老爷出来就嫁与胡楚卿去。”楚卿道:“我想,小姐必要嫁我。”衾儿道:“他是有名秀才,老爷中过诗的,怎么嫁到你?”楚卿道:“他会作诗,我也会作诗,小姐也曾鉴赏过的。我替你老爷纳几千银子,小姐怕不是我的?”衾儿道:“你说娶过了,难道再娶一个?你夫人肯容么?”楚卿道:“一个是容的,两个就未必。我爱你小姐,必定要娶的。”衾儿见不说要娶他,又问道:“尊夫人甚么门楣?可是才貌双全么?”楚卿道:“他父亲也做个两省,若不是才貌双全,我也不娶了。”衾儿默然。楚卿暗笑。又问:“姐姐,你今日若不遇我,宿在那里?”衾儿遂将或住尼庵,或寻贫老说一遍。楚卿道:“果然高见。但今日该谢我一谢,省得你几两银子买铺盖,就与我抵足罢。”衾儿叹道:“我也是名门旧族,只因父亲好讼,以致颠沛。况你既有妻子,又要娶我小姐,是个薄幸人,后来置我何地?我来错了。”抛下泪来。楚卿笑道:“这样不经哄的,当初我在你家,受你若干勒,今日略说几句,就哭起来。”衾儿听说是哄他,不哭了。
天色已晚,船俱停泊。大船上托过四盘盛果,十样色菜,点上两枝红烛。两个妇女抱过红毡锦被。又一个丫头,掇一只小皮箱,中间取出鲜明女装,并一副首饰,对楚卿道:“我家相公说,今日是好日,请相公成亲。”衾儿踌躇不安。楚卿道:“多谢你家相公,且拿回去,还有斟酌。”三个丫头妇女那里肯?掩上窗门,都过去了。楚卿取梳匣出来道:“姐姐请梳装。你喜星照命,昨夜厍公子不曾成亲,今晚我替你补救了。”衾儿道:“我今日不是私奔,你又不是无家,今才到舟中就成起亲来,后日被人谈论,你也做人不得,我也没体面了。”楚卿道:“有理,教他取了方才的衣饰铺盖过去,只说你住在后舱,我住前舱,到家择日做亲可好?”衾儿道:“一发差了。掩耳偷铃,无私有弊。若如此,当初你在我家早已做了。”楚卿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难道你这样秃情不肯了?”衾儿道:“堂堂女子,决不干这勾当。如今吴老安人总是晓得,也不必梳头,趁夜无人看见,待我过船去,换吴相公过来。吩咐家人女使,勿露风与水手们,以避厍家挨访。待到你家做亲未迟。”楚卿一揖道:“可敬!”遂唤清书,附耳低言,过大船去。
少顷,开了两边子,子刚船头上来,衾儿从子过去。楚卿备述其事,子刚道:“敬服这女子,果然有烈气。”至初九日船到,已是黄昏。楚卿、子刚、清书取灯先上岸。到了门首,见两扇庄门打得粉碎。正惊骇,只见三五声锣响,七八个大汉,各拿棍飞奔进来。楚卿路熟,曳开侧门,往园中就走了,子刚被众人捉祝未知为着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贞且烈掷簪断义负淑女二载幽期词曰:辟把佳期订,撇下闲愁闷。谁知变起恶姻缘。怨怨怨,怨着当初,乞婆朱妈,劝奴亲近。惭愧金簪赠,羞杀新鸳枕。枉人一片至诚心。恨恨恨,错到伊家,一时轻易,惹他身份。
吴子刚被众人捉祝楚卿远远听得,没命的跑。只见清书到园中,高声乱唤:“相公快来!你高中了!是报录的。”方才把一天惊恐变做极乐世界。原来,里边的是头报,管家周仁,正在厅上款待他们,满家欢喜,都接见过。楚卿令管家唤两乘轿,抬吴安人并衾儿上来,送到后房安置,自与子刚到花园里祝明日起来,打发报录的去,就叫人将船中子刚的家伙,并童仆妇女,一尽搬来。那胡世赏儿子,闻知楚卿中了,特来贺喜。楚卿道:“哥哥来得甚好,弟上年之屋,原系暂典,不拘年限。弟于来岁春闱后即欲毕婚,恐到其时,匆匆不及,正要面恳此事。”世赏之子答道:“彼时,家父原系暂住,今同家母在京,总是空锁着。若贤弟要赎,即当寻典契送还。”作别起身。楚卿问周仁、蔡恩:“我如今要银子入京,你两个把银帐算缴要紧。”周仁道:“前相公吩咐典屋银三百二十两,与蔡恩各分一半生息。后俞老爷处,银五百两,是合伙的。三次塌货,转得利息,共算本利有一千二百余两。”楚卿道:“你两个先取三百五十两,兑还典价,余俟进京缴用。”两人去了。楚卿请吴安人并衾儿出,与子刚各见礼过,家人都叩过头,吩咐叫衾儿为姑娘。只见衾儿打扮得娇娇滴滴,子刚私与楚卿道:“此女端庄福相,吾兄好造化。”楚卿道:“未知谁人造化。”衾儿走进屏门,唤丫头请楚卿说话。取二十两银子,递与楚卿道:“替我买绸,做些衣服。”楚卿道:“那个要你买?你那里有银子?”衾儿道:“是小姐赠我的三十两,我首饰都有。”把厍家船里事也说了。楚卿道:“妙!你把银子收着。”楚卿出来,写帐付蔡德去买。就对子刚道:“这边屋小,两家住不下。若小弟独住旧宅又冷静,况弟要进京,不如与兄同住那边,俟来春大造何如?”子刚道:“甚妙。”两人遂取银子,到胡世赏家交了银子,取出典契,就回庄来。
且说衾儿,前日到吴安人船上,问起来,方晓得喜新就是胡楚卿。心上惊疑。及至到家,见没有妻子,又报了举人,心上暗喜:他果然哄我,幸我有些志气,若舟中与他苟合,岂不被他看轻?日后就是娶了我家小姐来,也未必把我做婢子。当日,楚卿回来,对衾儿道:“姐姐,我今日事忙,要旧宅去料理,明早要搬家去。单帐在此,你替我把右厢房两间开了,照单点了家伙与家人搬运。”遂把钥匙递过。家人进来,楚卿自去。衾儿开厢房,看见十二只大皮箱,又许多官箱拜匣,都是沉重封锁。心内得意道:我那里晓得,原来是富贵之家。
正在交点,忽见蔡德走来道:“姑娘,相公买绸缎在此。”只见两包,先打开一包看时,纸包上号写天字,包内大红云缎一匹,石青绸一匹,素绸二匹。衾儿看了,自忖道:这是做举人公服用的。再打开包纸地字号看时,大红云缎、大红绉纱、燕青花绸各一匹,桃红、松花、桂黄、白花绸各二匹。衾儿欢喜道:“光景就要做亲了,年少书生,偏是在行。”
到了下午,搬完,楚卿回来对衾儿道:“我要取帐去点。有一句要紧话对你说,你明晚要做亲,虽不上轿,那新人的鞋子,忌用旧的。你可在买来的绸缎内剪些下来,连夜做一双绣鞋要紧。”衾儿听了,涨红脸,半晌不做声。低了头,反问道:“你的鞋子呢?”楚卿道:“我不用。”取单帐去了。”衾儿只得自去做鞋。到鸡鸣时分,楚卿与子刚起来,唤两乘轿子,与吴安人、衾儿坐着,移居至旧宅。进了正厅,歇下轿。子刚在外,楚卿自领着衾儿等到里边。走进内厅,转过楼房,又到五六间一带大高楼下。楚卿先领到左边两间房内,对吴安人道:“这是令郎的房。”许多箱笼摆满。又领到右边两间道:“这是老伯母的房,今日暂与姐姐住着。我的家伙都在楼上。”衾儿暗喜:好个旧家,与我老爷宅子一样。只是我的房在那里?有些疑惑。少顷天明,想自己要做新人,出去不得。只见许多家人妇女来服侍,装枕头,剥茶果。衾儿声也不敢啧,忽听得外边鼓乐喧天,八九个裁逢做衣服闹嚷嚷。
到下午,楚卿对子刚道:“兄的喜事到了。”子刚道:“贤弟大登科后小登科,这才是喜。兄何喜之有?”楚卿道:“弟今日正要与兄毕婚,好事只在今晚。”子刚道:“贤弟讲的甚话?”楚卿道:“岂敢谬言?当初沈夫人虽以此女口许小弟,其实小弟并无此心。不意此女认真,立志守节,逃出虎口,千里相寻,诚可嘉也。奈弟誓不二色。若娶此女,则置沈小姐于何地?即前日路旁喁喁,无非问其别后始末,并未敢言及于乱。弟彼时已具赠兄之心。后舟中与谈者,是恐赠兄之后不便相语,所以再问他小姐前后事情。承兄送下锦盖,弟微以言挑之,此女守正不阿,诚兄之佳妇也。万勿推辞。”子刚正色道:“贤弟差矣。沈小姐还是镜花水月,就是娶得来,原是一家人,决无河东驱犊之辙。赠之一字,断勿启齿。况我誓不续娶,贤弟所知。若再言及,兄亦不敢居此矣。”楚卿道:“呀,弟今日费一番心,唤吹手,做衣服,都为着兄来。若弟要纳一妾,何须用大红衣服?若兄执意不从,把此女胡乱嫁人,一来误此女终身,二来兄要娶时,后日那里寻出这样一个?兄不必辞。”子刚道:“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就兄从了,此女也断然不从。不如不开口。”楚卿道:“这个郦生待小弟做来。”遂到前楼正中一间,唤丫头请姑娘出来。丫头去了,来回道:“不来。”楚卿晓得他害羞,要亲到里边去,又恐人多不雅。只得对丫头道:“你去说,相公并无亲人,有要紧的话,对第二个说不得,必定要他来。”
少顷,衾儿出来。楚卿望见,却缩到第二间来。想道:必定是新房了?及走到第三间,抬头一看,只见两个竹书架,堆满书籍,窗前一张小桌,中间一张天然几,两把椅子,后边一张藤榻,帐子铺盖都没有,不像个新房。一发惊疑。楚卿丢个眼色,丫头去了。衾儿却不与楚卿相近,转走到天然几里边立着。楚卿朝上作揖道:“小弟得罪,赔礼了。”衾儿没头脑,只得还个福。楚卿道:“今日,这话不得不说了。当初,小弟偶游白莲花寺,见了你家小姐,访问得才貌双全,尚未配人,一时痴念,要图百年姻眷。故改扮书童到你家。不意夫人将姐姐许我。彼时,我也有意。若图得到手,小姐做个正,姐姐做个偏,是却不得的。谁料,姐姐清白自守,不肯替我做个慈航宝筏。后来惊走,央俞县尹来说亲,夫人不从,只将姐姐许我。小弟抱恨,就丢此念。及到冀州考诗,小弟在宾馆中问及姐姐。老苍头对我说,已晓得姐姐对老爷说明,为我守节。不胜感念。如今,小姐未娶,若与你先做了亲,你家老爷得知,自然不肯把小姐嫁我。一也。二来,娶了小姐就要把你为妾,岂不辜负你?如今,吴相公青年美貌,学富五车,我做主,将你嫁与他做个正室娘子,岂不胜十倍?特此说知。”衾儿道:“小姐若娶得来,我自然让他为正,何必虑我不肯做妾?”说罢要走。楚卿把两手空里一拦,道:“我不与你取笑来。吴相公,我已与他说明了。”
衾儿听了,柳眉竖起,脸晕桃花。又问道:“果是真么?”楚卿道:“讲了半日,怎么不真?”衾儿把金莲在地上乱跳,哭道:“你这负心的汉,我为你担惊受辱,一块热肠。还指望天涯海角来寻你,谁料你这般短行。今日才中举人,就把我如此看待。我两年来,睡梦里都把你牵肠挂肚。你何辜负我至此!”号啕大哭。楚卿不得已,老着脸道:“姐姐,不是我无情。若当初在你家里你肯周全,前日在船里或容俯就,今日就说不得了。只为每每不能遂愿,我晓得不是姻缘,故有此念头。”衾儿道:“呸!原来没志气的,那无耻淫贱的方是你妻子。”说罢又哭。楚卿道:“姐姐你想,我不过是一个穷举人,就做了官,未必封赠到你。那子刚,万贯家私,他是遂平县籍,或者中了,报在那里亦不可知,后日做了官,凤冠霞帔是你戴的,花朝月夕,夫唱妇随岂不好?何情愿一暴十寒,看人眉眼?”衾儿道:“那个稀罕凤冠霞帔?那个稀罕万贯家私?你若叫化,我随你去叫化。只恨你待我情保”楚卿道:“我待你也不薄,如今做了许多衣服,又将花园一座、庄房一所、要造屋的隙地数亩,值六百余金,经帐俱已写就,替你折代装奁,也足以报你厚情了,何恨我情薄?”衾儿道:“你主意真定了?”楚卿道:“男子汉说话,那有不真定?”衾儿道:“既如此,萧郎陌路了,男女授受不亲,站在这里做甚么?”楚卿喜道:“有理,请息怒。就在这里坐,我催完衣服送来。”遂踱到外边。
至日将晚,要开珠灯来挂。昨日的钥匙,却在衾儿身畔。欲唤丫头来取,又没有人在外,只得自己进来。见书房门关着,叫一声:“姐姐,我要钥匙。”门推不开,也不应。转到窗外,子里一望时,吃了一惊。
未知后事如何,再看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刚而正赠妇无淫哄新郎一时逃走诗曰:婚姻天定莫能移,颠倒悲欢始信奇。
出汉只因怀国恨,入吴端为救时危。
冰霜自矢坚渠约,膏沐为容悦所知。
谁道痴情俱错认?赤绳各系已多时。
楚卿在窗外子里张看,不觉大惊。见衾儿立在天然几上,把汗巾扣在楼楹上,正想上吊。忙从子里爬进,道:“姐姐,不要短见!”衾儿恐怕来抱他,自己从椅子上下来,仍复大哭。楚卿开了房门,遂上去解着汗巾。又劝道:“姐姐,我主意不差。我后日京里去了,你在家举目无亲,子刚又嫌疑不便,不要辜负了你的好处。我要钥匙开灯。”衾儿一头哭,一边腰里取出钥匙,把楚卿对面掷去,几乎打着。又头上拔下紫金通气簪,掷在楚卿面前,啐道:“我原来在梦里。”楚卿道:“我当初原说送人事,不是聘仪;后在小姐房中出来,你说我‘未得陇先望蜀’,我说陇也未必得。我原来讲开的,你自错认了。”遂向地下,拾起簪来。衾儿忽走近身,劈手夺去。见桌上有石砚一方,将金簪放在天然几上,拿起石砚乱槌,把金簪槌个烂瘟,用力拗折,却拗不折,弄弯了。复恨一声,掷在地下,望外就走。楚卿道:“去不得了。”衾儿见说,立住脚。楚卿道:“说明了,你婆媳相见就不雅。这里还是我住处,我唤妇女点灯来服侍你梳装。”衾儿只得又走退来,呜呜的哭。“亏得我没爹娘,好苦也。”楚卿听了,不觉也下了几点泪,勉强道:“姐姐,好在后边,不消哭了。”遂唤几个妇女伴着,自己外边来。问子刚时,众人说:“不见多时了。”楚卿一面点灯,一面着人去寻。到了黄昏,都回道:“影也不见。”楚卿心急,又着人四下再寻。自己复到书房,见衾儿还在大哭,妇女劝他不祝楚卿因子刚不见,又不敢催。到了一更,酒筵摆列停当。那掌礼的傧相不晓得,还催楚卿更衣,请新人出来行礼。楚卿道:“不是我,是吴相公做亲,如今不知那里去了。”众人方才晓得,寻的是新郎。吹的也不吹,打的也不打,都没兴头起来。楚卿见众人歇了鼓乐,冷冷落落,急得个一佛出世。对众人道:“你们只管吹打,我自有赏。”也莫可奈何。
及到三鼓,四下的人陆续回复,到处不见。楚卿无主意,在厅上如走马灯样转。忽见前厅五六个人,棒头棍子赶入,门外一人喊道:“不要打!”厅上已打碎了几件家伙,许多吹手吓得收拾乐器。再看外面,两三个人如捉贼的样子,把子刚肩胛,飞也进来。子刚还不住声的喊:“莫打!莫打!”
看官,你道为何?原来子刚见楚卿要与他做亲,因想:衾儿向日一片苦心,岂有夺人之爱、拆散姻缘的理?我今夜逃走不回,他自己自然成亲了。时月色甚明,子刚走了八九里,正坐在大路口一块石头上,见七八个汉子赶来。子刚躲在一边,让他过去。内中两三个问道:“大哥,可晓得胡楚卿住在那里?”子刚道:“一直西去八九里,大村上就是。”两三个道:“我是报录的,你领我去,我送你五钱银子。”子刚道:“三日前已报过了。”众人推了子刚,一头走,一头说道:“不是他,是一个遂平县人,移居在他家的。”子刚急问:“甚么名字?”众人道:“是姓吴。”子刚道:“可是吴无欲么?”众人道:“正是。”子刚大喜,想要不回,恐怕他们打坏了楚卿家伙,又少不得打发银子、酒饭,不好连累楚卿。只得说道:“列位不必乱推,我脚走不动了,略缓些儿。我就是吴无欲。”众人大喜,齐齐揖道:“不识台颜,多有唐突,得罪了。恭贺高捷!”一发不由分说,竟把子刚扛了飞走。来到门首,子刚道:“这里就是。”众人方才放下子刚。子刚进来,叫住众人莫打。楚卿正要问,只见屏上高高贴起捷报:贵府相公,吴讳无欲高中河南乡魁第五名——官报陆廷光。”楚卿大喜。
却说衾儿在房,众妇女再劝不住,只是哭。忽听得楚卿在楼下高叫道:“吴老伯母,令郎高中了!报录的在外边,到遂平报不着,特访到这里来。”又到书房门首道:“姐姐,恭喜了,子刚兄中第五名,比我还前二名,我主意不差。如今是夫人了,难道别人敢夺你的?快些梳装,不要错过吉时。”衾儿方住了哭,却睡在榻上不起来。楚卿吩咐妇女道:“你们不劝夫人起来,取板子来,都是一百!”众妇女听了,遂扶的扶,抱的抱,衾儿也肯了。楚卿快活,自去前厅,安顿报录的酒饭。大厅上请子刚夫妇花烛,子刚犹自谦让。楚卿道:“里边都说妥了,不须过逊。如今兄已高中,用不着衫了。方才小弟做的大红吉服,一发赠足。”是夜,做成子刚、衾儿受用,不在话下。
且说若素,自九月初二夜与李茂下船,一心念着衾儿,未知吉凶,终日纳闷。行至贺村驿,忽生起病来。李茂只得上岸,寻个尼庵,仍改女装。上去赁寓,请医服药,直至十月中才好。遂谢别尼姑,一路出临清州,至杨村驿。若素对李茂道:“舟中纳闷,此处离京师还远,你替我雇辆车儿去罢。”李茂道:“车儿不打紧,只你小姐两耳是穿的,被人认出不便。”若素道:“我自有法。”遂与采绿两个,把粉髫和胭脂,调水搽了耳环眼里;及调好搽些干的,把镜一照,如生成一样。即时上了车儿,只检静僻处宿歇。
明日,行过萧家村地方,一时下起雨来。正要寻下处,见一个人家门首挂着招牌,上写着:“斯文下处”。旁边又写细字:“挑脚经济不寓”。若素同李茂进去,店主人见了,道:“好个精雅人物,请里面坐。”李茂道:“俺相公要检上等房,宁可多些房金。”主人道:“既如此,随俺来。”进了中间一带,又穿过三层客座,引到楼前右手两间屋内。中间一个天井,栽数盆残菊。外边一间,铺两张板床。里边一门,挂几幅书画。香几竹榻,甚是幽雅。店主人道:“不放外人混杂就是了。”采绿铺下行李,李茂与宋妈妈做房在外边。店主送饭来吃了,若素把壁上书画玩了一回,又伏在窗槛看菊。只见对窗子内一个秀士,旁边立个垂髫童子。卷起帘儿,定睛一望,道:“好个美少年。”却见他不住的窥觑。若素避嫌,反退入来。少顷,那童子送一壶茶来,年可十四五,比采绿转标致些。入到房中,把若素细看,问道:“相公尊姓?贵处那里?”若素道:“姓沈,上蔡人。你店主人尊姓?”童子道:“姓龚。”去了。采绿斟上茶来,见是上好细品。若素和采绿、宋妈妈各饮一杯。大家称赞。忽听对窗吟道:“轻颦浅笑正含芳,欲托东君费主张。”若素大疑。暗想:这诗是胡楚卿的《花魂》诗。又听再吟《鸟梦》。因对采绿道:“原来胡楚卿在此。你到他书房里看看,问他是那里人,在此做甚。他问你,不可说我是小姐,切莫多言。”采绿领命,到前边来。那窗内的人问道:“可是要进来?”叫童子开了楼下角门,引采绿穿入书房。那秀士立起身道:“有甚话讲?权坐坐。你家相公高姓?到此贵干?”采绿道:“姓沈,家老爷两省镇抚,因地方失守,圣上要家老爷赔补钱粮,今公子要上京看亲。”他又问:“你公子多少年纪?可曾婚娶否?”采绿道:“十八岁,尚未有聘。相公尊姓?这里是祖居么?”秀士道:“我是河南登封人,姓秦,这里是舅家。你先去,我就来看你相公。”采绿走来回复。若素道:“既不是楚卿,为何诵他的诗?”好生疑惑。只见秀士步来,接至房中。揖过,就坐。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心内各暗暗欣羡。秦生道:“不知台兄下榻,有失迎接。”若素道:“幸获识荆,不胜荣幸。请教贵表。”秦生道:“贱字蕙卿。敢求台号?”若素原无预备,见他说个卿字,也随口道:“贱字若卿。”蕙卿道:“弟虽寓居,但在舍亲处,理应尽一主之谊。此间不便细谈,乞至敝书斋少叙何如?”若素本不与男子晋接,却见他文雅,心上又要问他诗的来历,因说道:“只恐拜意不专。”两人推推让让,采绿跟着,遂同到他书房来。李茂在旁,又阻不得。暗想:秦相公这样文雅,如今小姐到他书房,倘或你贪我恋,露出真情怎么处?宋妈妈也替若素担着干系。
你道若素与秦生,两下何如,且看下回,便见明白。
第十五回错里错二美求婚误中误终藏醋意词曰:自惜容光频对镜,不识相思,已解В梅咏。错认才郎犹未聘,胡卢欲把婚姻订。谜语津津未一允,香靥凝羞,似听将军令。可笑红颜多薄命,谁知两人同玻——右调《蝶恋花》若素到秦蕙卿书房,见摆列古玩名器,锦衾绣褥,十分富丽。少顷茶来。一个大丫环,体态轻盈,年可十七八,托八色果点摆在桌上。把若素细看时,蕙卿袖子一曳,丫环会意,走出门外。又探头向若素一笑,进去。蕙卿陪若素吃茶。若素道:“适才是尊婢么?好个女子。兄可曾娶否?”蕙卿道:“尚未。方才是家舅母使女,名玉菱。”若素笑道:“可知兄两下喁喁,大受用了。”蕙卿道:“兄自多情,小弟其实冰清玉润。”若素道:“如此光景,清字也难说。”两个笑了一番。点心毕,若素要逗出吟诗原故,问道:“兄既未娶,难禁寂聊,必有吟咏,敢请教一二。”蕙卿叹道:“弟誓不作诗了。”若素急问其故,答云:“先母早逝,遗弟兄妹二人,朝夕琢磨,颇知词赋。先父曾做嘉湖道,指望与愚弟妹各择佳偶。不意随父来京复命,家严病故。今权寓母舅处。四月间有客来,寓带两首诗,在外边称道。弟闻知,借来与舍妹一看,舍妹道:‘这样才子,我若嫁得就够了。’弟问这客人,说是鹿邑秀才胡楚卿作的,年纪十八,尚未有室。遂差人往鹿邑访他,说往遂平去了。舍妹深恨无缘,不胜怨慕,弟所以不敢作诗,恐增舍妹之憾。明日再要遣人去访问。”若素暗想道:我考中胡楚卿,两首诗以为终身可订,后因父亲之事,付于风马。原来,有名才子,天下的佳人都思要配他。若楚卿被别人占了先手,我倒落空了。满肚过不得起来。恰好蕙卿递过楚卿的诗,若素心绪如麻,略一过目,就说道:“这个人,兄不必寻他。他已与舍妹联姻了。这诗就是家父考中的。”蕙卿听了,半晌无言。又叹道:“我空费许多心,又被高才捷足者占先。”若素又想:一时说了考试,倘他妹子才貌拔萃,也选起诗来。楚卿踪迹未定,又来考中,岂不是更费周折?且试他一试。遂说道:“令妹大才,不识咏雪之句可以略窥否。”蕙卿道:“只恐巴辞,不堪污目。”若素必要看,蕙卿从拜匣里检出一幅花笺道:“这就是舍妹和题。”接看时:◇花魂(韵不拘)自怜薄命画楼东,一点幽情欲暗通。
爱月有时随瘦影,羞人着意隐芳丛。
低回欲绝黄昏雨,冷落愁经槛外风。
若个怀春谁是主?好生无着只朦胧。
◇鸟梦
历遍花堤又柳堤,憩寻芳树暮云低。
神童蝶花探香远,境与鸾孤觅偶齐。
华表梳翎餐桧露,渔矶卸迹啄花泥。
南枝一觉东风醒,爱惜春光漫漫啼。
若素读完,赞道:“好诗好诗,如子规声里独立黄昏,凄清呜咽,不堪多读。”蕙卿道:“兄与令妹佳作,亦肯见教否?”若素思量:我若不与他看,他只认妹子高才,要私去争楚卿,也未可知。但他说是妹子的诗,我难道也说妹子的?遂道:“舍妹诗,不记得,弟俚句污耳何如?”蕙卿喜道:“甚妙。兄吟,待弟取花笺录出,好细细领教。”若素咏《花魂》道:冰霜守遍历青阳,无限芳心托倩装。
梁苑熹微亲辇跸,午桥依约袭衣裳。
空惭露挹何郎粉,谁解风生贺女香?
最是清明春老后,精神脉脉似青娘。
◇鸟梦
偃息长林夜月低,酣然神往遍东西。
斜通岚径全无碍,直入云屏似有蹊。
花外忽惊红雨湿,巢边犹讶绿荫迷。
回翔几择丘隅止,不道依然素底栖。
若素见蕙卿笔走龙蛇,纤指凝玉,暗想:可惜我有了楚卿,此生秀媚,诚佳士也。蕙卿写完,再读一遍,赞道:“择诵瑶章,视舍妹之作,不啻天渊,见笑多矣。”童子摆上酒肴,若素告退。蕙卿道:“天涯得吾兄,缘契三生,不须过逊。”两个坐下同饮。蕙卿问道:“尊大人还挂多少钱粮?”若素道:“尚有三千五百两。”蕙卿道:“有一句话,不识兄肯俞否。弟为舍妹择婿,想世间才貌,孰有过于兄者。适间尊使说尚未婚聘。先父颇遗下些家私,仰攀足下,做一个藤萝附木如何?”若素心内好笑道:我是雌儿,你要做甚么?因答道:“虽感错爱,但家父在狱,不暇及此。”蕙卿道:“聘仪一些不要,情愿与舍妹多备装奁。”点上灯来,童子唤采绿,出去与宋妈妈等饮酒,俱是盛馔。若素道:“固承厚谊,但不告父母,非人子之道。待弟入京,对双亲致意。倘家严见允,自当领复。”蕙卿道:“尊大人事,不必挂念。弟先赠五百金,俟兄回过尊亲,只取一物为信,三千两之数,到小弟这边来取,竟做舍妹装资。吾兄不必固辞。明日,弟另有主意。”晚饭吃完,只见大丫环玉菱抱出一副锦被,床上薰起香来,似留宿的意思。若素谢别起身,蕙卿道:“这边僻雅,兄就此宿歇罢。”若素那里肯?采绿恐露机关,推着背就走。蕙卿唤玉菱留着,玉菱即笑嘻嘻扯祝若素道:“小弟素爱独睡,恐不便于兄。”蕙卿道:“难道一世独睡不成?”玉菱目视蕙卿,笑道:“俺家相公是要俺伴着睡的。”蕙卿把眼一瞧道:“胡说。”看官,你道外人跟前怎讲这话?原来是他自己与蕙卿两个取笑。蕙卿道:“弟原宿内室,这里不过是闲时睡的。这位尊使一发把铺盖取过来,隔壁一间睡就是了。”若素方才放心。采绿同宋妈妈取行李过来,做一处铺着。童子道:“你两个怎么一同睡?”宋妈妈道:“他是我的儿子。”采绿几乎笑倒,勉强忍祝故意道:“倘夜间要小便,不曾问主人取个夜壶。”童子道:“只有一个,是我家相公要用。不然,我到小姐房里取个水马子来,又好备着你家相公大解。”宋妈妈道:“我有随身小便的在此,将就合用罢。”若素听得,肚里暗笑。少顷,玉菱送脸水进来。若素一双手在盆里洗着,那玉菱不转睛的看。若素道:“你伴自家相公去睡罢。”玉菱又笑起来。蕙卿道:“甚么规矩?你爱沈相公,今夜就伴沈相公睡。”玉菱没趣,飞也跑去了。蕙卿道:“本当奉陪,恐小弟秽体,不敢亵兄,明早奉候罢。”若素道:“斗胆下榻了。”采绿闩上房门,各去安睡。
明日起来,天色已晴。蕙卿苦留不住,遂设一盛馔。采绿等另是一桌。用过起身。蕙卿着童子托出银五百两,对若素道:“兄去意甚速,不敢久羁。昨晚进去对舍妹说,甚喜。”他道:令妹考中胡楚卿的诗,昨日兄做的两首,也就算舍妹考中了兄。这银子是舍妹赠兄一程之费。若蒙尊大人见允,缺少银两,都在弟身上。但要兄随意留下一物。”若素不受。蕙卿又道:“舍妹也料兄不受。又想兄是风流才子,就亲事不谐,在难中也该相济。但兄决不比无情的,后来恝然别娶。”遂把银子将他行李中乱塞。若素见了,无奈可施,他道:也罢,我赠他明珠一颗,譬如兑他的,消释这五百两罢了。遂于胸前锦袋内,取出明珠一颗,递与蕙卿道:“无物相留,聊以此为纪。”蕙卿接来一看,啧啧笑道:“兄何欺我?此珠价值千金,轻留于此,是念头丢下了。”递还若素。看见包内一个蓝宝石鱼,蕙卿把手ㄎ出一看,喜道:“此物足矣。”若素道:“这使不得,是一朋友寄在弟处的。”蕙卿道:“朋友寄的更妙,正要兄来龋”若素道:“有个缘故,这是一个才子,与楚卿不相上下的,也要聘一个佳人。弟一时取笑留他,他就要聘舍妹。但舍妹已许楚卿,不可误他大事,正要寄还他。今兄若留此物,后日他有话说,弟何以为情?”蕙卿道:“弟已明白,兄必欲将此物聘个心上人,不肯向别处念头。望兄与尊夫人说明,到弟处兑银,去完了钦件,早早毕姻。那时,或还盛友,或去另聘,也凭心便了。”遂转身,将石鱼付与童子,道:“你送进去与小姐,说是沈相公的聘物。”若素见了,无可奈何,只得拜别。
看官,你道为何?原来若素初时,不过孩子气,要换喜新的鱼。后见喜新说了两番话,又见了夜读有怀诗,心上就有这个念头。后来考诗,考来考去,没见有中意的,一发想到喜新身上,望他来考中。无奈他不来。及至考中楚卿,又念喜新情重,不忍辜负他,要将石鱼寄还。但是,女流那里遇着他?时刻慊慊于心。这等心事,对别人讲不得。当时,蕙卿送至中门,道:“礼应送出,但弟有誓,舍妹亲事不妥,不出中门。得罪了。”又叮咛采绿道:“若老爷事妥当,你可催相公早来。”若素拱别出来,上了车儿。李茂笑道:“比老爷当初择婿更认真些,谁知做梦。”若素道:“可惜他一片孝心,在父母面上,替妹子竭力捐金。真是难得。”
明日,到了章义门外。若素是病起的人,是日风沙大,路上受寒,在店上住了一夜,觉得身子不快。对李茂道:“性命要紧,安歇一日,胆早进京罢。”李茂道:“此间店又僻静,路又不多,不如今日待我先进去,探个消息,赶出京门,明早同小姐进去罢。”若素道:“这也有理。”李茂去不多时,又来对若素道:“小姐,胡相公中了。方才出门,见卖《乡试录》,特买一张在此。这鹿邑胡璋,中第七名,岂不是他?”若素看名下注:“聘沈氏”。问李茂道:“尚未行聘,怎么就注沈氏?”李茂道:“老爷考中了他,就注在上面。”若素点头,李茂去了。若素宿在店中,按下漫题。
未知衾儿嫁与子刚何如,再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是不是两生叙旧喜相逢熬煞春心词曰:缘不断,乔装偶至京门畔。京门畔,忽逢情种,转眼偷看。当晏只把人埋怨,桩桩拈着陈供案。陈供案,一个个是,翠帏成算。
——右调《忆秦娥》
话说衾儿,自嫁与子刚,三朝出堂,楚卿拜见,两下并不开口。楚卿虽是在自己家里,足迹不入中门。衾儿见子刚家私富厚,又夫妻相爱,深感楚卿之德。见他婚姻未就,独力操家,要凑集银子上京,心上过意不去,催促丈夫替他料理。子刚道:“不须你吩咐。”十一月初间,楚卿备得银一千五百两,要上京去。子刚说道:“本当同贤弟进京,但思来岁贤弟得意回时,房户狭校今先要买木到庄上,造几间房屋,不能奉陪。有书一封,会票一纸,赠弟二千两,可到京城内程朝奉绸缎铺验收,门首有大顺号招牌为记。完过令岳之事,其婚姻之费倘缺少时,可向绸铺支用。待兄到,与他总算。”楚卿道:“弟有何德?承此厚惠,决不敢领。”子刚道:“贤弟差矣,既系兄弟,即是一家,些须周急,何必过却?”楚卿只得收了。子刚袖中又取出银子一封,道:“赆金百两,是敝房相赠的,万勿推却。”楚卿暗揣衾儿,委曲殷殷,也只得受了。明日饯行,吴安人、衾儿皆出来相送。两边致谢了,楚卿作别起身,与蔡德、清书三个上骡,日夜趱行。
望京不远,是日风大。将近章义门外,见路旁有饭店。楚卿道:“大家打个中火,饮些酒冲寒。”走到里面,座席吃了。正要起身,见厢房里走出个标致小官,手执茶壶。到门首,见了楚卿,不转睛的瞧,反缩进去。楚卿见十分面善,再想不出。又一个老妇人,在门内把头望外一探,原来是宋妈妈。那宋妈妈是楚卿的仇人,梦里也恨他的,怎不认得?因这一认,就触着方才是采绿,小姐必定在这里。衾儿曾说小姐是男扮的。遂立起身问宋妈妈:“你怎么在这里?”答云:“我同相公进京。你是姓吴么?”楚卿道:“正是,我去看看你相公。”暗想:我若认做胡楚卿,小姐必定避嫌,不肯与我说话。还须认做喜新方好。只见宋妈妈道:“不必进去罢。”楚卿道:“我乃是一家之人,认得你的,进去何妨?”竟闯入里边。一路想道:他若肯认做小姐,我倒与他说个明白;他若乔装到底,我就盘诘他。将近客房,只见采绿抢一步对若素道:“相公,当初在我家里的喜新,今在这里。”楚卿在门外,高声道:“好巧!”只讲这两个字,却不说破他。只见若素出来,头戴纯阳巾,身穿白缘领石青绸服,脚下京青布靴。若素把喜新一看,头戴飘摇巾,内穿荔枝色云缎袄,外披白绫花鹤氅,脚下大红绸履。(看官,要晓得:此处楚卿两字改做喜新,不然,若称楚卿,恐难明白。)当时,若素见喜新这般打扮,晓得他是有来历的。遂把手一拱,作揖起来。喜新就公然坐下,自思:且看他开口何如?若素想道:他比前日模样,大不相同。倘识破了,称我小姐起来,羞答答教我如何回答?不如我先开口,只做不认得。因问道:“足下从未识面,请教尊姓大名。”此时,楚卿已打点在心,答云:“小弟姓吴名无欲,字子刚,曾聘过沈镇抚字长卿的令爱。上年岳父只有一位小舅,不知什么称呼。”若素骇然自忖:并未与他订得一言,又公然称起岳父小舅来。因答云:“是家叔,小弟字若卿。”喜新道:“足下这句话有些破绽,是欺小弟了。焉有叔侄俱以卿字称呼?”看官,若素岂不明此理?只因前日与蕙卿凑便说这两字,也就顺口说出。岂知蕙卿是不来盘诘的,怎当得喜新是有心人,立时捉出白字?惊得置身无地,双脸通红。只得勉强说道:“敝地风俗,加父叔辈下边一字,用着溪桥卿甫,为子侄的中间只改仰慕之字。小弟若字,亦是求及前人之意。”喜新微笑。若素见瞒过了,反诘道:“舍妹并未闻与足下联婚,他是考诗选中新科举人胡楚卿的。”喜新立起身道:“少待。”即跨出客房,高唤清书、蔡德,仍走到里边坐下。清书、蔡德进来,喜新道:“今日不进京了,把行李骡轿安顿着。舅爷在此,过来叩头。”若素又不好搀他,只说一声:“不消。”弄得立身不稳。喜新又吩咐道:“你速去检上等果品嘎酒的,多买几色,要与舅爷少叙。”指着采绿、宋妈妈道:“这是小姐的乳母,这是小姐的书童,都要酒菜的。”打发去了,对若素道:“方才说并未与小弟联姻,已选中胡楚卿。令叔不曾提起,难道令妹无情,也不曾说着?楚卿只考得两首诗,小弟曾考过五六首。楚卿并未有聘,令妹曾受过蓝石鱼,又以水晶带钩答聘。还有最要紧的,令妹亲笔字一幅,寄豆腐店约弟到府的。现有亲笔《春闺》诗一首。这几桩据证,不怕他飞上天去。就是告御状也要告来。况诗中有‘风影良缘片时梦’两句。虽未曾与弟有染,私爱俨然。人前辩起来,只怕有口难分。楚卿就要退婚了。”若素被喜新说得浑身麻痛,六神无主,强驳道:“别的小弟不晓得,舍妹平素谨慎,那里有亲笔《春闺》诗到兄手?这决不信。”喜新道:“现在随身拜匣里,是个大执证。今日不与兄看。”
蔡德送酒肴进来,若素只得放胆对坐而饮。宋妈妈也在隔壁另酌。清书拖采绿到自己房同饮,采绿杀猪叫也不肯。清书不知就里,认是书童,竟抱了就走。若素怕露出机关,转唤进来;“你在这里斟酒。”清书道:“待我来斟。”喜新道:“不用你,你出去。”两个饮了几杯,若素忍不住问道:“舍妹《春闺》诗曾与弟看过,兄既不肯与弟看,试诵与弟,敢就知真假。”喜新诵一遍,若素见只字不差,十分骇然。勉强道:“不是他的。”喜新道:“大舅不知,令妹特唤衾儿送与小弟的。”(看官要晓得,喜新不说采绿,反说衾儿者,因采绿在旁,替他留一地步,买他帮衬。)若素正在无逃遁之际,忽触着衾儿两字,点头道:“是了,衾儿偷出来与兄的。还有一说,舍妹曾与弟道及,许以衾儿奉配,待弟入京对家叔说了,备妆资嫁你何知?”喜新道:“大舅哄那一个?弟当初改装易服到令叔处,都分为白莲寺见了令妹,访得才貌双全,尚未字人,故作勾当,要衾儿管甚么?况令妹没有良心,既把衾儿许了,就不该卖与厍公子,银子三百两。我如今只要令妹。”若素道:“舍妹是家叔许与胡楚卿,断使不得。但衾儿之说,何以知之?”喜新见若素不肯饮,思量要灌醉他,好捉醉鱼。说道:“大舅饮三杯,弟就报喜信。”若素勉强饮了两杯,苦苦告饶。喜新必要他吃,若素皱着眉,又饮一杯。喜新见酒饮干。就说道:“小弟为令妹,不知费了许多苦心。”遂把衾儿的事,并掷簪断义,说了一遍。“如此至情,大舅还说令妹许与楚卿,断使不得。况金簪现被衾儿槌坏在此。”遂于腰间袋里取出。若素看见,咨嗟道:“这是你无情。但衾儿今在那里?”喜新道:“嫁与胡楚卿了。”若素惊问:“怎反嫁与胡楚卿?”喜新道:“楚卿原是小弟朋友,小弟知他详细,他不晓得小弟上年在宅原故。此人年纪、相貌,与弟无二,同学中朋友,起我两个诨语:‘古胡与口吴,认得也模糊’,一时辨不出的。但弟至诚有余,誓不二色。此人风月班头,平东魔帅。去冬娶一个才貌的妻室,前日见了衾儿有姿色,又说是他丈人家使女,要他作妾。小弟意思,送衾儿与他,就好娶得令妹。所以,赔些妆奁,赠楚卿去了。”若素急问道:“他娶娘子是何人?”喜新道:“沈廉使小姐。”若素大惊,暗想:我原来在梦里,可知《乡试录》上是沈氏。看官,要晓得楚卿未娶,因何就注沈氏?只因心爱若素,长卿又在难中,未曾行聘,恐怕后来有变。故用此机关,预先注着。此处说来凑巧,哄得若素,无非调情,试他心事,看他志量。又指望先与通情,略表渴想之情。此时,若素见喜新认真为他,衾儿俱不要,又有执证,恐后来费口,就要出丑。楚卿又未曾会过,订婚不过两首空诗,又娶过一妻一妾,竟有些向喜新了。说道:“就是舍妹肯了,只怕家叔爱他是个新举人,你争他不过?”喜新笑道:“一发差了。他是第七名,我是第五名,难道争他不过。”若素争榷乡试录》一看,果然第五名,是未娶。见下面是遂平籍,就问:“为何不是鹿邑?”喜新道:“彼时到贵宅,恐怕有认得是遂平秀才,故此托言于远,只说有个亲眷在遂平。”若素道:“原来如此。”。喜新见说到心服,思量逐步做上去,就说道:“九月初三日,遇见衾儿时,说小姐男装,同宋妈妈、采绿上京。原来宋妈妈尚在此处。”指采绿道:“这位却像采绿姐改装的。”若素大惊,支吾道:“舍妹先入京,这个是采绿同胞兄弟。宋妈妈因身子不快,故在此。小弟今日才到这里。”喜新道:“小弟当初闻令妹选中楚卿,薄情于我。后闻衾儿说改扮上京,意欲赶至路上,拿住令妹讹头,强他成亲。倘有推托,弟就压制他,异言异服,变乱古制,不愁他不从。因衾儿嫁人,遂来迟了。”若素听了,心头似小鹿,突突乱撞。想道:莫不是识破了我,故意来惊我,就要做这事么?勉强道:“舍妹身虽女子,言动必正。就是父母聘定,不到迎亲奠雁,宁死不辱。”喜新道:“难道两心爱的,忍于反面?后来少不得做夫妻,这一些情就不通融么?”若素道:“舍妹无书不读,先奸后娶,反要断离,他女流家,执了性声张起来,你是个举人,不但前程有碍,比平人罪加一等。就是改装,也是路途不便,古今常事,有甚讹头?”喜新听得,想道:好利害,谅他动也动不得。若素因说改装两字,忽想起秦小姐,喜孜孜道:“兄饮几杯,弟与你一个安心丸。”喜新见若素笑容可掬,认有俯就之意,不觉大喜,连饮十杯。若素道:“兄的亲事,都在小弟身上。家叔肯许,舍妹无有不从;家叔不允,还有一个才貌双全胜舍妹十倍的,且嫁姿丰厚,包与兄送上门罢了。”喜新道:“天下没有这样呆子,现钟不撞去炼铜。”若素道:“有个原故,前月舍妹上京,其实男装。到一个所在,有一美人,认舍妹是男子,必欲结婚,先送银五百两,要舍妹一物为证。舍妹无计可却,以明珠一颗赠他,他不要,反夺了一件宝鱼去,说留此为聘。舍妹意欲与小弟作伐,今见兄多情,让兄娶了何如?”喜新道:“就是有貌,却是无才,况没凭据,哄那一个?”若素便把美人之兄吟诗并慕楚卿代妹择婿之意述一遍,于锦袋内取出一幅笺纸道:“他和舍妹的《花魂》《鸟梦》诗,亲笔在此。”喜新接来一看,喜出望外。又问:“令妹的诗,并借一观。”若素自思:前日衾儿偷诗与他,尚如此认真,我如今怎好与他?因答道:“不在小弟身畔,且又不记得了。”喜新道:“大舅可谓有心术的了。既如此,不要讲闲话,弟暂往敝宿处即来。”喜新遂转身出去。采绿、宋妈妈低低道:“我两个欲插一句话也不得,担尽干系。幸亏小姐有才,抵辩得来。”若素道:“我的胆也被他吓碎了。”适店主送灯进房。不多时,只见喜新三个走来。蔡德取一个褡膊,清书背一只挂箱,放在若素床上。喜新叫清书、蔡德出去。又唤宋妈妈掩上客房,身边取出两大包,对若素道:“弟本欲明春入京,只为婚事不谐,急欲料理令叔事,故特携千金到此。弟去恐无头绪,不如大舅持往令婶处,浼朱祭酒纳转便是。此处共银一千五百两,余银,小弟到京,一总送来。”若素道:“岂有此理?舍妹姻事未妥,断不敢领。”喜新道:“差矣,此银不领,则大舅前所说有美人的五百两之银,何以消释?就是令妹要嫁楚卿,难道再把这美人与他去?只不知尊管家在何处,明日银子要小心。”若素道:“小管家明早就到。美人在弟身上,但银子兄须收回。”喜新道:“不必推却,只求周全美人。弟有本事,连令妹都是我的;没本事,决不怨令妹。这银子只算聘美人的。若执意而不收,必是大舅之言俱是金蝉脱壳了。造言哄我,先要扭结到礼部衙门,告你赖婚。”若素听说要扭结到官,唯唯道:“既如此,只得承厚情了。”喜新又道:“弟未尽兴,大舅再陪几杯。”若素只得再饮一杯。喜新连饮了五六杯,店中桌子小,对面促膝坐着,喜新诈醉,把两只脚夹住若素的靴,故意不放。若素魂不附体,急立起身道:“小弟病后,不能久坐,要得罪了。”喜新叫取饭来吃。各洗水脸。见若素玉手纤纤,故意到盆内执着道:“大舅肤如凝脂,若令妹今日男装在此,弟顾他不得了。”若素又不敢推脱,战兢兢道:“尊重些。”喜新放手笑道:“这等害羞,不像男子样。弟蒙大舅盛情,叨陪抵足何如?”若素道:“本不该辞,奈小弟素爱独睡。”喜新笑道:“这等讲话,一世不做亲了?”竟去卧在若素床上,把枕头来枕,闻一闻道:“这也奇,像女子枕的粉花,香得紧。”若素道:“还请各便。”喜新不应,鼾声起来。
未知若素能落圈套否,且待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贴试录惊骇岳母送灯笼急坏丈人词曰:灯离离,烛离离。女婿乘龙订吉期,催妆已成诗。九其仪,十其仪。临上香车步又迟,堂前泣别时。
——右调《长相思》
喜新装醉,卧在榻上,听得采绿私语道:“怎么处?与他和衣睡了罢。”若素道:“岂有此理?唤店主另检一个房,我去罢。”喜新听得不妥,假醒翻身道:“好醉,大舅睡了罢。”若素道:“我身子不快,要自在些,故不敢同榻。”喜新道:“既如此,我把铺盖来,睡在这侧边床上何如?”若素沉吟一会道:“如此甚好。”喜新得意,遂起身跨出客房,连唤清书不应。走去唤他送铺盖来时,厢门紧闭,敲唤不应。原来若素哄他出去。喜新气不过,累清书打了一顿。(看官,此处仍改喜新为楚卿了。)明日晨后,厢门尚自闭着。楚卿知事难谐,恐饿坏了若素,叩门道:“宋妈妈与采绿听着,多拜上你家相公。他昨日不肯通融,后来少不得与他算帐。闻胡相公也来替你们料理,恐他下了先手。我如今只得进京去了。你若有情于我,那蓝鱼之约,切不可负心。若一周全,二个人面上都好,又免许多口舌。我去矣。”遂一路来到京城内,寻着程朝奉,安歇了。明日差蔡德到朱祭酒家,探问消息。街上遇着一个胡子,各有些面善。拱一拱手,问起来,恰好是当日在冀州报信的郑忠。同到寓所,见过楚卿,把前后事述一遍。又说:“老爷看《乡试录》,知相公中了,甚喜。前月,尤舅爷来,又完过三百两。如今只少三千三百两。夫人因小姐不到,心上焦闷,同舅爷回乡。不意昨日李茂同小姐到了,带银二千两。方才正要去对老爷说,遇见蔡哥,说相公在此,特来叩见。”楚卿道:“我因老爷事,早至京师,要料理他出狱。待小姐银子先完,其余所欠数目,并应用使费,你明后日竟到这里来领,我预备在此。致意你家老爷,我本欲走来拜见,但思狱中相见不便,出来踵贺罢。”郑忠感谢。楚卿唤蔡德,同至刑部牢,问候一番。至十二月初二日,郑忠同李茂,带着两个人,见楚卿道:“老爷拜上相公,本不应来领银子,因承厚意,夫人又未能即到,欲乘岁底浚局,因此从权领去,事妥之后,即来补还。”楚卿道:“既属至亲之情,理宜效力,何必说还?如今尚缺多少银两?”郑忠道:“前日小姐所到之银有二千两,止完过一千九百二十两,今尚欠一千三百八十两。”楚卿听了,便兑一千三百八十两,外又赠银三百两,恐有戥头银色使费之处。四人领银而去,完纳不题。
却说夫人,回到家中,见门封锁,竟打开进去。“我是朝廷命妇,谁敢与我作对?勒我未完钱粮么?”这些官府,晓得赦了一半,又完得差不多,都来省事。及至夫人取得书房银子到京时,若素已先到朱祭酒家里,钱粮俱完足了。母子相见大喜。十二月初二日,刑部题疏。等朝廷旨下,却不比府县做事易,直至二十二日,长卿方得出狱。次日,楚卿到朱祭酒家拜贺。两下致谢毕,老夫人在屏后看见,欢喜无限。遂进去在若素面前,称贺楚卿风流俊秀。若素心上如小鹿般撞。想:喜新因何此时不来开口?甚不可解,又不敢对父母说。转是夫人问起银子,若素叹道:“父亲虽弄出狱,只是孩儿身上大费周折。”夫人道:“亏你那里借来,还他就是。”若素道:“肯要银子有甚难处?只今一家女儿吃了两家茶,竟无主意在此。”夫人惊问道:“你向有见识,为何做出莫头脑事来?”若素将喜新当初到家缘故说一番,“原来是吴子刚,前日又遇着衾儿,今中了举人,特送银入京。孩儿只假装了遇着,苦却不得,被他逼受了一千五百两银子。这是一种费力气处。”只瞒起家中换鱼之事。又将秦小姐赠银求婚述一遍,道:“也有些难摆脱。”夫人急与长卿商议,长卿道:“虽承吴子刚美情,但未曾会见我一面,又未曾当面考诗,这婚事争不出口的。既有秦小姐机会,倒可两全。”若素又将楚卿娶过沈廉使之女,更以衾儿为妾,并厍公子之事,亦陈述一番。长卿道:“那有甚么?沈廉使之女,这是谤辞。衾儿作妾,或者有之。若厍家之事,得了他的银子,倒要提防。吩咐家人并朱家人,只说我有两个女儿,你是第二个便了。那吴子刚,少不得来会试,挨到其时,俟黄榜后定夺就是。”夫人道:“这策甚长。”至正月初六日,长卿住在朱家不便,另赁一寓。楚卿来贺。初八日,楚卿央程朝奉来说亲,沈家回说:“妆奁未备,恐做起亲来有妨书业,俟科场后罢。”楚卿无奈,只得丢下。不题。
且说子刚,自楚卿别后,到庄上先起了几间从屋,前边又造门面数间。到正月初,因是遂平籍,赶至本县起文书。急急回家,往返已经半月。你想,那衾儿是待雨娇花,子刚是青干久旷。半月在家是夜夜成双的,忽离多时,片刻难过。今才到家,又要远别,怎么舍得?因对子刚道:“夫人小姐,待我不薄,临行赠银三十两。今我在此,胡叔叔自然对他讲的。意欲同你上京,代他料理嫁妆,完我心念。不知你肯否。”子刚道:“要去不难,但试期已迫,若水路同行,便误我大事。也罢,二月间归德府有程朝奉亲眷家小上京,我着个老管家,带两个使女,约会程家,合雇一只大船同来罢。”衾儿大喜,收拾行李。子刚赶路先行,二月初一到京。楚卿接着,两人各叙别后事情。及三场考毕,大家得意。明日,两人到东宣门游玩,遇见一个长官。仔细一看,却是俞彦伯。楚卿大喜,唤了一声,下马相见。原来是解花银来京。叙述一番,各说了下处。
明日,楚卿去拜彦伯,烦他催毕婚日子。彦伯道:“自当效力。”两日后,彦伯来说,检定三月初十。楚卿大喜。至二月中,楚卿会试,中第十一名,子刚中第八名。两人得意。子刚欲去拜见长卿,楚卿道:“再迟几日不妨。”
那沈长卿,正在家料理若素嫁资,忽报录的打进来。急问时,门上贴着:“捷报贵府贤坦吴爷讳无欲会试高中第八名。京报舍人王昌。”夫人闻得女婿中了,欢喜无限。出来看时,长卿说其缘故。夫人惊道:“此事怎处?”夫妇二人,同到若素房中,道:“楚卿中了,尚可分说。今子刚中了第八名,稳稳是个翰林,要弄到上本了。”若素道:“只凭爷爷作主。”忽见李茂入来,进禀道:“外边报录的没人睬他,乱嚷起来。不知老爷如何打发。”长卿与夫人商议道:“此事怎处?若认了,就要做亲了。胡家已与俞彦伯定过日子,明媒正娶,怎好退婚?若不认他,如今正在兴头,三百六十个同年,就要费口了。”夫人无策可处,转是若素道:“说不得了,且去招认他。吴子刚处尚未订吉期,他若争论,待孩儿再扮做公子,娶秦小姐来,与他说明,凭父亲嫁与那一个罢了。”长卿道:“我倒忘怀了,还好还好。”遂吩咐李茂,打发赏使酒饭,停妥出门,即唤郑忠等三四个家人,分头去置妆奁物件。
长卿入内,宋妈妈走来道:“报录又到了。”长卿没好气,不去理他。无奈,无家人在外,只得踱出去。刚跨出屏门,众人一齐拜贺。长卿道:“甚么要紧?第二报了。”众人道:“我们是头报,怎说第二报?”长卿道:“你不看屏门上的?”众人也道:“你不看屏门上的?这是胡爷。”长卿急走去看,却是“胡璋中了第十一名”。喜出望外,请众人坐,进去说与夫人女儿知道。举家庆幸,一面打发报录不题。
初一日,子刚来拜,长卿不在家,传进一个门婿帖子。若素见了,又添了一番愁绪。第二日,长卿回去回拜,却不在寓所。初三殿试过,楚卿中二甲第二名,子刚中二甲第五名。又报到沈家来。子刚赴琼林宴,谢座师,连忙几日,总不曾遇见长卿。长卿吩咐家人去买《序齿录》。取来一看,又没主意起来。子刚下边也公然注着《沈氏》。想道:此事必至大费口唇了。不如趁他未开口,先将秦小姐事说明,庶免吴、胡两下争着。长卿遂往子刚处,他又出门拜客,不遇,急得眼睛火爆。至初十日清早,子刚才见着长卿,要拜起来,长卿断然不肯。子刚移椅,下边坐了。长卿道:“老夫有一言,虽承厚意,但小女之事,并无与新元公订盟。昨接帖,并报录,俱以婚称,甚为骇然。不知何据。”子刚道:“敝房沈氏,去秋因厍公子之难,蒙楚卿兄见赠,知是岳父远族,自幼抚养如子。不胜感德。因其父母俱亡,是小婿欲攀仰泰山之意。”长卿丢下一半鬼胎道:“原来如此。此女自幼聪明,老夫视如己子。今得配足下,终身有托。老夫又得佳婿,万幸也。”心中想道:原来若素听错了,认楚卿娶了衾儿。又一巡茶罢,长卿见子刚并不说起若素,心内想道:他不提起,我要与他说甚么?遂作别起身。
长卿到家,与夫人述其始末。夫人道:“如此就不费气力了。”但未曾与若素说得。若素害羞,又不好去问。当日,楚卿奠雁已毕,到晚上,花轿到门。只听得花炮震天,鼓乐刮耳,一派灯花,塞满街道。夫人见如此热闹,十分欢喜。走到楼上一望,吃了一吓。只见灯上大字,却是“内翰吴”。急急下楼,到里边唤李茂去问,一边与长卿说知。李茂去问掮灯的:“你们是那一个吴家?”众人道:“遂平吴子刚老爷家。”又急问轿工时,众人道:“好笑,女婿家也不晓得。我们是前门外程朝奉家,系新科进士吴子刚老爷下处来的。”看官,你道为何?原来程朝奉是个大商,在京城开三五处绸铺典铺,专与豪宦往来。今子刚新中,入翰林,又是房主,如此扮头,连这三五处铺子,新置起“内翰吴”灯来。子刚又是好名的,因楚卿做亲,自己又买几十对灯。这些各典铺奉承他,都送灯来。所以,二三百盏灯都是吴字。楚卿自己竟不曾备得。那些掮灯抬轿,也有典铺里的,也有雇来的,只说他的兴头话,谁晓得内中原故?李茂忙进来回复。长卿跳起来道:“有这等事?”急唤郑忠:“请媒人俞老爷来。”原来俞彦伯与吴子刚俱在前边,看新人起身。见郑忠来请,彦伯遂进厅。揖毕,长卿道:“当初,蒙尊驾作伐,原说是鹿邑胡楚卿,为何灯轿俱是遂平吴子刚的?事关风化。”彦伯笑道:“兄台原来不知。楚卿与子刚结为兄弟,如今子刚移居楚卿宅上,所以楚卿出来就寓在子刚典铺。楚卿只身,灯轿俱是子刚替他备的。方才奠雁的,难道不是楚卿么?”长卿听了,释然,遂作别了,打发女儿上轿起身。
未知若素心上如何发付喜新,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戏新妇吉席自招磨为情郎舟中各吃醋词曰:翠被香浓,笙歌乍歇,洞房佳景思量。含羞解扣,欲上牙床。无端几句调情语,弄一天好事乖张。娇娘啼泣,论黄数点,急煞新郎。闻言非忍,恶口相伤。恨少年心性,忒觉猖狂。把千金一刻,看做平常。今宵轻恕风流过,恐伊家看惯行藏。且教先授波查权,硬着心肠。
——右调《高阳台》
当夜,新人轿到寓所,傧相掌礼,交拜,引入洞房。合卺酒毕,楚卿替他除下珠冠。若素偷眼一看,此惊非小,原来是喜新。暗想:父母好糊涂,向说是胡楚卿,甚么又是吴子刚。又转念:饭店时原对我说,“有本事两个都是我的”,想必他脚力大,楚卿不敢与他争。如今总是姻缘,只索凭他罢了。只见楚卿斯斯文文,作一个揖道:“夫人,下官当初偶到上蔡,闻得夫人才貌无双,特央遂平县尹俞爷说亲,令堂不允。后来闻令尊大人选诗择婿,故欣欣而来,不意选中。那时,下官甚喜。但夫人大才,未经拭目。今夜花烛洞房,正《花魂》、《鸟梦》两诗会合之时,肯赐捧览,以慰鄙怀否?”若素听了,又惕然道:这个是胡楚卿。喜新原对我说,年貌相同,一时难辨。今日果然。因答道:“闺阁鄙词,不堪污目。”楚卿道:“夫人才欺谢女,慧轶班姬,正宜夫唱妇随,何须过逊?”若素遂取拜匣开了,检出《花魂》、《鸟梦》的诗,放在桌上。楚卿闭上房门,把诗在灯下细看。当时,若素觑楚卿,举止雍容,言词宛丽,暗喜道:比喜新更胜一筹。看官,为何一人而前后不同起来?不知当初做书童时节,见了若素,虽然风流妩媚,未免心慌意乱,进退轻福及至京门外,店中相遇,虽则大模大样,却是言尖语辣,有凌逼的意思,若素满心提备,先带一分拒他的主意,却不曾有倚翠偎红的款致。今日中了进士,妻子已到手,大红袍、犀角带,心安意适,讲话也自在了,举动也官体了。所以,若素一双俊眼,就视得胜于喜新。意思起来,心内十分欢喜。楚卿看完诗,忽然点头道:“意如月上海棠,韵似花堤莺啭。具此慧心,焉得无红叶传情、蓝桥密约之事乎?”若素听得,悚然道:“呵哟,此话何来?必须说个明白。”楚卿道:“是尊婢衾儿对我讲的。他说,当初吴子刚慕夫人才貌,扮做书童,投入贵府,曾与他联吟迭和,后来令堂知道,惊走了,不曾到手。下官所以疑到此处,或者衾儿瞒我,替夫人赖着些他话不可知。”若素哭起来,骂道:“衾儿这贱丫头,彼时你看上了喜新,偷我的诗稿与他。你如今已独占乾坤,却要在我名下谤我是非。我与你不得甘休。”对楚卿道:“如今衾儿在那里?”楚卿道:“在我家里。”若素道:“这个亲做不成。我是路柳墙花,明日送我回去,叫衾儿来,对明白再做区处。”
看官,你道楚卿心上,本是了了,无非调情取乐的意思。见若素认真起来,哭个不止,没奈何走近身边,陪着笑脸,将左手从后面搭在若素左肩上,把右手衣袖替他拭泪,道:“下官原是取笑,夫人息怒。”若素把身躯一撇,推开楚卿手道:“另事好取笑,这话可是取笑的?”只是哭。楚卿唱喏赔礼。若素道:“放屁!你甚么人敢强奸我?”楚卿道:“低稳些,外人听见不雅,那有丈夫强奸娘子的?”若素道:“谁是你娘子?”楚卿道:“不过取笑,衾儿并无此言。甚称夫人守礼。”若素听了,心上暗转道:如此吴子刚,是个好人,我身子就无事了,只娶秦小姐与他便妥。遂答应道:“这是真的么?”楚卿道:“怎么不真?今番息怒了,请睡罢。”若素道:“初相会,就如此恶取笑,必等衾儿来,当面一白。”楚卿道:“素知夫人冰清玉润,今又见才貌出群,心中得意,故取笑一句。是我不是了,不必介怀。别样事等得衾儿,这个,衾儿替不得你。”遂搂过来。若素皱着眉,含着羞,只得凭楚卿宽衣解带,抱上床来。正是:娇姿未惯风和雨,吩咐才郎着意怜。这事,按下不题。
却说厍公子,当日吓坏了。一边着人挨访,自己连夜入京,不敢对父亲说。后来挨访的回报,俱说远近并无踪迹。厍公子听了,暗想:必定自溺死了。当时也就丢开。及至今日,自己不曾中,闻得沈家中了两个女婿,初十日才嫁出去,心上疑惑起来。先着人到朱家一访,谁知沈长卿托过的,门公道:“沈家有两个亲生小姐。”那人又问:“你家小姐可曾到上蔡去么?”门公道:“娘舅家里,常年去惯的。”及到沈家来访,正遇着李茂。遂问道:“沈老爷共有几位小姐?”李茂见这人像官宦人家的,遂应道:“三位。”那人道:“都嫁了不曾?”李茂道:“大小姐嫁与遂平吴翰林;第二个是娘舅家里,嫁与厍举人;第三个前日嫁与鹿邑胡翰林。”厍公子得了此信,心上忧惧道:“一向长卿在刑部牢,不曾去探候。倘或问起女儿怎么处?只得与父亲商议,又替他题一本,是买好的意思。朝廷准下,改抚大同等处。长卿猜知其故,往厍家致谢,回说不在家。长卿令李茂问门公,道:“我家小姐在此,好否?老爷因家中多事,未及问候。”谁知厍家也预先嘱托门上,答道:“你家小姐另住别宅,不曾进京。”李茂回复长卿。明日,厍公子备一个门婿帖来拜见,长卿见了。茶罢,恐厍公子不安,先说道:“二小女虽非己出,原是远族侄女,因彼父母双亡,老妻抚如己子,书画诗词,色色精巧,老夫素所钟爱。今幸配贤婿,所托得人矣。”厍审文肚中转念:还好,幸喜得是继女。因答道:“原来不是岳父所出。”说完,两个翰林齐到,三位姨夫会面,推让半日。长卿道:“依小女排行罢。”审文居右,楚卿居末,子刚居中。茶罢,长卿留酒。审文苦辞。说道:“小婿别令爱多时,明日就要回乡,当回去料理行装。但岳母尚当拜见。”长卿假意道:“老妻渴欲识贤婿一面,奈方才朱襟兄家请去了。”审文怕话出马脚,遂说道:“后会有日。”作别出门而去。三个说起好笑。以后,厍家也不来,长卿也不去。那里想:继女自不关切;这里也不去截树寻根。各自心照,乐得无事。
闲话休题。过了三日,楚卿对若素道:“我如今要回乡祭祖了,子刚连次催促,要与你去娶还他美人之事。”若素道:“你去择个日子,先打发人去下聘,一面告假回乡,顺路停妥此事罢。”楚卿暗喜。遂择四月初六日。若素令李茂持彩缎八表,金钗数事,吩咐许多话,打发先行。楚卿、子刚告过假,同夫人初二起身。长卿因上《告老表》未下,对楚卿道;“你同小女先行,我待旨下,同你丈母随后就到。”楚卿着蔡德先往张家湾,雇三只大座船。初二日清早,家人与若素一干,先起身,程朝奉与楚卿、子刚饯别,直至下午起身,只得住在章义门外。是晚,若素轿到张家湾,上船宿歇。明日起来,不见楚卿到,叫两只船先开,留一只等候。是日早起,子刚与楚卿赶至通州,见前面四五乘轿,送一个丽人来。原来是衾儿同几个家人使女,轩然而至。子刚喜道:“久望不到,正在悬望。我今回乡了,请到舟中细叙罢。”同至河口。子刚管家接着,道:“胡奶奶等不及,先开两只去了。”楚卿笑道:“甚好机会。”齐下船来,各见礼过。衾儿称贺一番,退入房舱,隔屏语道:“等程家亲眷起身,二月初十日,忽京中写字回了我,不必到京。到后,报中进士。有人说做翰林,不得出京。婆婆恐无人照顾,我又念着小姐,所以今日才来。”子刚道:“小姐已做过亲,船在前面。如今又要替楚卿另娶一位。”衾儿问其故,楚卿遂把前事并假子刚名字说一遍。衾儿笑道:“这番是得陇望蜀了。”楚卿道:“总是我不该,望嫂嫂遮盖。今日来得正好,但目下千万吩咐水手,要离开前船一二里,到初五日晨后,方可同歇。嫂嫂会我夫人,断不可说出以前原故。”又叮嘱如此如此。衾儿道:“我怎好欺小姐?”楚卿隔屏作两揖,道:“日间要瞒我夫人,夜间过船,又要求你尽情直说,方可解得争闹。”子刚笑道:“何须着急?我两个自然依计而行,只要谢媒酒盛些罢了。”楚卿大喜。另觅一只小船,赶上大船来。
未知如何,下回便见。
第十九回假报仇衾儿难新郎真掉包若素寻夫婿词曰:娇妻如花妃。欲了才郎债,谁知巧里弄元虚,悔悔悔。是我冤家,满腔贼智,把人瞒昧。思避黄莺啄,转入游蜂队。不曾识破机关,耐耐耐。且待明朝,薄加问罚,问他狂态。
楚卿赶上大船,若素接着,总不说遇衾儿之事。初四日晚,船到。李茂来回复道:“老仆二十八日到,秦相公因小姐不来,二十六日往故乡登封县去了。他原托过舅公龚相公号拙庵,说‘沈公子若来,择了吉期,把妹子嫁去就是,不必等我’。他家又盘问老仆许多话,我都依着小姐的意思回答。如今他家物什都预备,专待小姐船到。”若素道:“秦相会不在家,一发好做了。”
明日,扮起男装,令四个家人,拿了毡单红帖跟随,去拜见舅公龚拙庵。若素秀美非常,周旋中规,欢喜无荆三巡茶罢,送出门首。若素下船,与楚卿商议。楚卿道:“明日把三只船,窗对窗,一顺儿歇着。你做亲在头一只,我坐中间一只,子刚在后一只。到半夜,如此如此。你出窗到中间一只来,我送子刚到头一只去,就万无变局了。”若素大喜。
是夜,楚卿向若素一揖道:“夫人,秦小姐既如此标致,娶与我罢。”若素道:“岂有此理!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楚卿道:“你何厚于子刚,反把美人送他?”若素笑道:“谁叫你当初不到我家来做书童。”
明日,若素仍扮做公子,令人送羊酒上去。只见子刚船到了,依楚卿,并歇着。外边报:“吴奶奶过来。”若素问:“那个吴奶奶?”楚卿道:“就是衾儿。初三日,你开船后才到的。”若素道:“你何不对我说?”楚卿道:“我忘怀了。他如今也是夫人,你须宾客相待。”只见衾儿已进船舱,要拜见。若素把住他手,笑道:“且慢着,我如今这光景,待明日行礼罢。”大家坐定。楚卿回避在若素背后房舱门口,将袖子向外一拂,那些丫头妇女俱退去了。衾儿问:“小姐为何这般打扮?”若素道:“我为你的喜新冤家做这勾当。”衾儿道:“喜新与我,没甚相干。”楚卿在舱门口,对着衾儿跌足。若素道:“喜新就是你的吴子刚。”楚卿恐衾儿又据直说,在门里边作揖。衾儿道:“为他做甚?”若素道:“只为你取我一幅诗稿与他,又约蓝鱼之事;后来饭店里又挨送一千五百两银子,要我娶个美人。我上京男装,因这里秦相公赠银五百两,强我与妹子为婿,抢我的蓝鱼。没奈何,如今娶秦小姐与子刚。”衾儿见楚卿情急,故意瞧他,笑道:“我何曾取诗稿与他?就是娶秦小姐,都是胡爷计策,不该我家相公之事。”楚卿在门里边,只是作揖下去。若素道:“我为你吴爷,让我于我家相公娶着。故此,我用个计策,报答厚情。”衾儿道:“如此我就作妾了,断不容的。小姐还是与秦小姐说:‘我是男装,不好误你,莫娶罢’”楚卿恨不得在门里跪下。衾儿眼觑着,忍住了笑。若素道:“你不容娶,就是妒妇,非妇人之德了。”衾儿道:“小姐只说自己话,不替别人揣度。假如娶与胡爷,小姐未必就肯。”楚卿走过来,对若素一揖,道:“吴家嫂嫂既不容,后日少不得相争。今夫人又贤慧,不如娶与下官,多少安稳。”若素道:“无耻,存些官体,那个与你讲话?”衾儿道:“不是我不肯,只恐胡爷弄空头,到其时溜下舱去,就与我相公有名无实。”楚卿听得这句话,在那里急杀。若素道:“我家相公不是这样人。”衾儿道:“既如此,娶到我船里何如?”若素道:“你莫管,我两个已商量定了,你只依计而行。”忽见涯上,龚家差人来请沈相公。若素听了,竟上岸去。衾儿慢慢走到自己第三只船上。楚卿性急,先钻到第三只船,对子刚跌足道:“谁知到了一个煞星。”如此如此,告诉一番。衾儿进来,道:“不要恼,我受你许多恶气,今日正要报仇。你一向冒名子刚,今日娶与我子刚便罢。”楚卿道:“我待嫂嫂不保”衾儿道:“也不见得厚,还未到哭的地步。”楚卿真正要哭起来。衾儿只是暗笑。子刚道:“贤弟放心,有我在此。”楚卿道:“只怕真要与我作对。”衾儿道:“也罢,你去做就是,到夜间我总不开口,与我家相公掩上舱门,自己去睡觉,不管帐何如?”楚卿顿足道:“一发不好了。我夫人不知就里,闹起来,岂不立时决绝,新人就要上岸去。”衾儿道:“我总不管帐。”楚卿只是千嫂嫂,万嫂嫂,要讨个放心。衾儿终是不应。忽见崖早搬下嫁妆来,连一连二,搬个不止。子刚道:“贤弟好造化也。”楚卿叮叮咛咛,过船去了。若素下来,说是“大舅不在家,有要紧箱笼,请我上去,自己交点。”楚卿道:“夫人,子刚是富翁,如今把秦小姐娶与我,也好得些家私。”若素道:“胡说。”楚卿不敢开口。到了一更时分,若素上去奠雁亲迎,娶下船来。大吹大擂,好不热闹。交拜已毕,花烛下与秦小姐对坐。饮过合卺,你看我似蕊珠仙子,我看你似月里嫦娥。约到人静,若素替他除冠解带,一如楚卿做新郎方法,抱秦小姐上床,一发替他褪下凤鞋,在灯下啧啧道:“好动人也。”把花烛移过屏后,自己卸下鞋袜,钻入翠帏,脱衣同睡。秦小姐身向里面,若素左臂枕着他的粉颈,把右手满身摸抚。鸡头新剥,腻滑如酥,鼻边抵觉鬓云,气润脂泽流香。想:喜新今夜好受用也。思量要腾身去与他混混儿,又恨自己没有那话儿。延挨得不像样了,忽听得喇叭一声,远远船声渐近。晓得外边关目到了,故意去褪秦小姐绫裤下来。那里也作势不肯。只听得外边叫道:“大相公,老爷到了,奉命往河间去,要与相公说一句话。立刻就来。”若素又故意捧住秦小姐的脸儿,樱唇相接,鹦舌偷尝了一尝,披衣下床。穿上鞋袜,套上巾儿,开窗出去。那只官船,仍旧吹打,歇到左边。原来是子刚一只船,做定关目的。若素钻到间一只船舱里来,只见船头上两个人,一个到新人船上,走进房舱,跨入窗内。正是喜新,掩上子进去了。若素仍旧跨上新人船子边,细听半晌,不见动静,料想此时无变局,必入彀中了。不觉自己兴动,到中间船上来。前舱后舱,寻楚卿不见,只听得左边船上,灯儿闪烁,舱里似有人说话。想道:他为何去与衾儿说话?开了中间子,遂到左边船上。把窗一叩,问:“姐姐,我家相公在此么?”衾儿开了窗,接下去道:“从没有来。”若素正要转身,只见房舱里,灯下见个戴方巾、穿石青袄的人影。若素立住足,暗想:这没良心的,原来与衾儿有染。他见子刚去了,便撇着我溜到这里来。
看官,你道为何?原来日间楚卿穿的石青色袄,却没有荔枝色袄,恐若素疑心,与子刚换穿了,钻下新人的船里。初六夜,虽有亮星,却无月色。若素看见穿荔枝色的走下去,自然是子刚,到此,见穿石青袄的在衾儿房里,怎的不疑?竟转身来,也不问衾儿,望房里就走。那子刚见若素走来,晚上不便相见,把身儿背着。若素从后边一把曳转来,将右手在子刚脸上一抹,道:“羞也不羞?”子刚掉转身来,若素一相,做声不得,急缩出道:“这甚么人?”衾儿道:“是我家相公。”若素急问:“你吴子刚呢?”衾儿道:“这就是吴子刚。”又问:“我家相公呢?”衾儿道:“在新人船上。”若素急得发昏。那吴子刚走过来,深深揖道:“嫂嫂见礼。”此时若素,身披丈夫衣服,头戴方巾,竟忘怀了,也还起礼来,鞠下腰去。道半个喏,忽醒悟了,反立起来,羞赧不过,一手把着衾儿,道:“我不明白,你到我船上,细剖我听。”
来到中间船上,衾儿道:“楚卿喜新,原是一人。子刚不过是他借名。”把前后事,细细说了一遍。若素又好气又好笑,恨道:“这个巧风流惯掉谎的,把我似弄孩子一般,竟替他做了两三年的梦。你既知道,因何不对我说?”衾儿道:“我本要对小姐说,无奈他千央万央,只得替他瞒着。今日,也被我处得够了。小姐与我说话时,他在背后,揖也不知作了多少。”若素道:“待我明日处他。我与你多时不曾相见,正要与你讲讲。今夜伴我睡罢。”遂问厍公子及至今一路事情,两个抵足细谈不题。
却说楚卿,钻入新人舱里,解衣上床。侧身听邻船,并无声息,暗喜道:夫人贤慧,此时决然知道。不见变局,想是青云得路了。遂用些款款轻轻的工夫,受用了温香软玉,却不敢说话。将到天明,恐一时认出,难于收结。黑早起来,到若素船上,叫开舱门。连叫不应,衾儿低低道:“小姐也有些干系,不如起来开门商议罢。”若素才开门,楚卿即要赔礼。却见衾儿在内,急收不迭。若素道:“啐,弄玄虚的捣甚么鬼?做得好事呀。”楚卿道:“我是好意。夫人没正经,得了喜新一千五百两银子,做出天大谎来。我替你去应急,转道我不好。”若素道:“你既如此,何不对我说明?为甚藏头露尾?歪心肠儿累我担着鬼胎,梦魂都不安。”楚卿道:“当初在饭店时,我原要对你说个明白,谁教你装甚么腔儿,小弟舍妹哄我。如今,夫人是我楚卿的,秦小姐是你喜新的,原不曾在我面上用半分情儿。我如今替你周全了好事,不埋怨你就够了,又来怪我。”若素见说得好笑,无言可对。衾儿在旁道:“小姐,你乐得自在,何须争论?他才子志量,必定与新人讲个明白了。你慢的梳起头来,吃些早饭,他自然去领新人过来拜见,你担甚么干系?”楚卿又急道:“嫂嫂,我请你不要开口罢。”就扯若素到半边,耳语道:“他恨我如仇,你做夫人的,度量大些,不要听他撺掇。”若素道:“哎哟,你不识好人,昨晚没有他劝解,说个详细,我闹起来,新人上岸多时了。还不来赔礼?”楚卿喜道:“原来如此,假意难我。”就向衾儿深深两揖。衾儿道:“只怕还要谢媒人。”楚卿对若素也两揖。若素道:“我容你娶妾,难道另外不该赔礼?”楚卿又是两揖。若素笑道:“我弄你,如弄猢狲一般,饶称罢。姐姐,我与你梳头,商量过去。”只见新人唤丫头来请相公。
看官,你道如何?原来秦小姐起来小解,丫头推开子,帮小姐见罗帕上猩红点点,恐有余香染席,丫头们看见不雅,把流苏钩起,掀开锦衾一看,那床里边席下,似有垒起。取出看时,却是一双红睡鞋,尖尖可爱。把自己足一试,宽窄无二,又是穿过的。心内惊疑。暗想道:他莫不是娶过了?去冬在我家里,一时误说未娶。见我求婚,故此千推万阻。今日不得已,把我做妾么?遂急急梳洗,叫丫头请相公进来。
未知若素进来,说出甚么,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醒尘梦轩庭合笑联鸳被鱼水同谐词曰:守正行权终得意,个中心术如刀刺。老天酬报自分明,男守义,女守志,春生于夜双鸳被。说尽从前尘梦事,将来可作蓝鱼记。柝声欲起又呵呵,做也易,丢也易,是谁知已供新醉。
——右调《天仙子》
楚卿见丫头来请,衾儿两个插戴停当。若素道:“我羞答答难去,烦姐姐先往,略说个缘由,我随后就来。”衾儿过船,两人见礼,采绿道:“这是吴老爷夫人。”两下坐定。衾儿道:“妹妹,你生得如此丰姿,怎教我姐姐不爱?正是赤绳系足,千里红牵,姻缘再强不得。但今日新郎,原十分不肯允,闻是妹妹强他的。今新郎有些害羞,不敢相见,我特来说明。”秦小姐摸不着头绪。只见若素进房。衾儿道:“新郎来了。”秦小姐看见一位女娘,面貌与新郎相似。两人万福过,急问道:“莫不是姑娘么?”衾儿道:“他没有哥哥。”秦小姐心中大吓。若素道:“姐姐勿怪。向日在宅,为蒙令兄心托,不敢自负,故委曲周会。只是夜来得罪了。”衾儿遂将事情细述,秦小姐面上,红了白,白了红,似有不悦。若素道:“只为两下怜才,以致如此。我情愿让姐姐为正,妹子只供中馈之职,再无悔心。”秦小姐见他说得谦和,况实是自己强做的,一时开不得口。但不知新郎人物如何,夜里又被他盗了,竟无言可答。若素觑其心事,便教“请老爷过船”。楚卿见请,慌忙走来。若素叫行个夫妻之礼。两下定睛一看,楚卿喜从天降。秦小姐见少年风流,也心肯了。楚卿出去,衾儿三个,同吃了饭。只见岸上两个丫头下来。若素认得,一个是玉菱,指着一个垂髫的道:“这个好像我见过的。”秦小姐道:“今日我也要说明了。先父只生妹子一人,取名蕙娘,并无兄弟。父母亡后,依于母舅。因负才貌,要亲眼择个良人。故唤老家人开一个饭店,以便简眩又恐旁观不雅,改做男装。不意遇见姐姐,又幻中之幻。此女取名阿翠,即前日之书童也。今日看来,弄巧的原他弄巧的报应,总是姻缘,不必说了。”若素笑道:“可知前日与这位大姐取笑。如今说明。我家相公该上岸拜舅公。”蕙娘道:“正是。”若素即与楚卿商议,先央子刚去见龚拙庵,说其原故。拙庵见米煮成饭,也悔不得。子刚着人请楚卿,上去拜见。拙庵见少年翰林,人材出众,反加欢喜,留他饮酒。明日,拙庵送下八九房家人妇女,与外甥女哭别。蕙娘取父亲遗下二三万家私,带在身边。即时开船。及回到家中,与子刚母子相见。子刚迁到庄上居祝楚卿祭祖荣宗,不消说得。
过了三五日,沈长卿同老夫人也到了。母子丈婿相叙一番。问起秦小姐事,方晓得是楚卿娶的。大笑道:“早知如此,何不当初说明?累老夫耽了许多干系。”若素道:“无非虑孩儿不肯的意思。”大家笑了一会,又与子刚、衾儿会过。住了两日,回上蔡去了。
一日,采绿送茶到书房,嘻嘻的说道:“老爷,我当初偷小姐的诗稿与你,媒人也不要一谢?竟忘记了?”楚卿心上明白,笑道:“我拣个好日,把你配与清书。”采绿不悦,立在半边。见楚卿磨墨作诗,不以为意,悻悻的进去了。楚卿暗思:这个妮子,记着我当初取笑的话,妄想我起来。秦小姐已出于勉强,只为他怜才念切,又夫人一时作了瞒天谎,算来无个结局,故不得已而为之,岂可人不知足?我若想到采绿,当初也不负衾儿了。一日,子刚来请。楚卿去时,却是衾儿的兄弟,向在京师户部主事门下做幕,会见俞彦伯,得知缘故,特来看妹子。年纪二十四岁,一表非俗。饮酒中间,问及未娶。楚卿回来,遂将采绿送他。子刚、衾儿致谢不已。
楚卿立个规矩,两位夫人,姊妹相呼,轮流陪宿。
一日,子刚来对楚卿说,要与衾儿往遂平祭祖扫墓,兼探长卿。若素闻知,也要去。楚卿道:“你难道独行?我也去探探岳父母。”蕙娘道:“你们都出门,教我独在家里。何不带我走走?”若素道:“妹妹肯去更妙。”遂约齐子刚,各坐一只大船起身,同到上蔡。一行人,都上去拜见长卿夫妇,合家欢喜。
明日,子刚同衾儿往遂平,扫祭了祖、父之墓,又哭祭贾氏,道:“夫人,我无欲一时不明,辜负了你。如今我已做官,虽家迁鹿邑,天年之后,绝与你合葬,不食前言。你在九泉相候就是。”衾儿也来奠过。过了五六日,子刚、衾儿回上蔡来。楚卿到豆腐店,赏他十两银子。朱妈妈等皆有赏。是日,九月初九,五乘轿,跟着许多家人妇女,齐到白莲寺游玩。只见金刚台下草窠里,走出一个乞婆来:知看年纪,有三八。论人物,颇骚辣。两道柳眉儿没黛扫,一双小脚儿无罗袜。破缯儿,遮半头,髻儿斜。破衫儿,少袄襟,袖底豁。夏裙儿,四五片,火烧着,裹脚儿,两三年,未浆炸。
那乞婆,不住的把子刚看。楚卿道:“可惜这个妇人。”两个进寺去游玩,三位夫人到山门口。那乞婆也仔细来看。拖住楚卿一个家人,逐位的问。家人见他有姿色,便一五一十对他讲了。少停,楚卿等出来,只见乞婆倒在地上乱哭,许多人围看。问他,又不说。及子刚轿到,分开众人,上前连叩七八个头。一把拖住道:“老爷,你做了官了。”子刚未及问他,若素等都到。乞婆哭道:“当初自知自己容貌超群,该图快乐,丧了廉耻。你如今做了官,娶的夫人原是绝色。我今悔之无及。我是你妻子,求老爷带我回去,情愿做奴婢服侍你,免得在此出丑。”子刚方才晓得。骂道:“走!留你贱妇性命,已是余生了。走开!”井氏只是拖着不放。子刚喝一声“打”下去,那些家人,三五掌打开了。井氏跑到前面,等子刚轿来,望礓察上尽力把头一撞,脑盖粉碎,鲜血流出,已自死了。子刚见了,怜他起来,下了几点泪。扶手内取十两银子,着家人同地方总甲,买一口棺木盛殓埋葬。回至城中,说其始末,各人咨嗟不已。
明日,别过岳父母,与楚卿等同归鹿邑。一路上衰柳寒蝉,秋光满目。楚卿道:“下官未曾与二位芳卿吟咏,今在舟中,即景联句何如?”若素道:“甚妙,请相公起韵。”楚卿道:唱随千里驾孤篷,(胡)为予归宁路转东。(素)且喜身从金马客,(蕙)恍疑人坐水晶宫。(胡)秋容两岸乘余韵,(胡)野色回汀次第工。(素)又笑对蕙娘,指着窗外远山道:贤妹翠眉分外黛,(素)才郎豪气贯长虹。(蕙)几头霜叶飞黄蝶,(蕙)橹畔寒葭响暮虫。(胡)游兴欲踪苏太守,(胡)幽情不减杜司空。(素)功名到手方知幻,(素)事业萦心便属懵。(蕙)但愿升平宜尔室,(蕙)四时佳兴与卿同。(胡)联完,楚卿喜道:“二卿果然妙才,勘破世俗。”不日,到了家中,至十一月,楚卿庭前腊梅盛放,请子刚夫妇赏花。原来两边通家,每饮酒,俱是夫妇齐请。一边帘内,一边帘外。饮酒中间,说起告假期限将满。子刚道:“富贵如浮云。我想,一举成名,男儿愿足。意欲往吏部用几两银子,在林下做个闲人。不知贤弟高见何如。”楚卿道:“弟正有此志。”子刚道:“世事如朝露,又如定盘星,决不由人计较。我当初嫌发妻貌丑,辜负他郁死。后来千选万选,娶个井氏,反弄出丑态,到前日白莲寺结局。当时,我深自愧悔,誓不再娶。又蒙兄惠我夫人,岂不是一场大梦,被柝声唤醒?”楚卿道:“弟当初要往遂平,不意在上蔡遇见我夫人。彼时,弟虚空妄想,如做梦一般。谁知,得了一个又牵出一个,岂不是天定?”若素在帘内,对衾儿道:“只难为我,一边为着楚卿,一边为着喜新,又为着秦家妹妹,忙碌碌替别人做梦。”衾儿道:“胡爷是哄人的班头,造梦的符使。我被他做了两年梦。”蕙娘道:“岂但姐姐们,连我也走在梦里。”衾儿道:“我们的梦都醒了,只有厍公子如今还睡着哩。”帘内帘外,俱笑不止。帘内若素对衾儿道:“如今改他一个号,叫楚卿罢。”齐齐笑倒。楚卿听见,唱道:“倘外人传出,像甚么样!”子刚道:“正是大嫂爱兄处。”一齐大笑。饮至日晚方散。
是夜,楚卿该宿在若素房里。若素因楚卿将采绿嫁去,新讨的丫环把香薰被不中用,埋怨楚卿。楚卿说他不贤,两边争个不止。蕙娘听得,走过来羞着楚卿道:“好乏趣。这是我的新郎,与你甚么相干?”大家笑起来。蕙娘曳了若素,到自己房内。若素道:“妹妹,楚卿不知好歹,这样天气,不是你伴着我就是我伴着,那管得我两个寒热?我今夜在这里睡,看他如何?”蕙娘道:“甚妙。”遂唤阿翠,闭上房门去睡。当时,楚卿酒醉,先去睡了。一觉醒来,又冷又寂寞,辗转不安。晓得若素在蕙娘房里睡,遂披衣起来,走到蕙娘房门前,唤阿翠开了门,摸到床上。见两个侧身搂抱而睡,竟不睬他。楚卿就卸下衣裳,钻入被里,竟压在两人身上。若素道:“我两人正要好睡,这楚卿又来搅我做梦么?”楚卿道:“我是你梦中人,若神女没有襄王,怎做得阳台风月?我来此,正是鱼水相投。”两个只得放下中间,楚卿将两只手臂,一边搂一个睡着。若素道:“一晚就守不得,亏我两个怎样惯了。”楚卿道:“我不是蕙娘的新郎,他独睡,埋怨我不得。你做新郎却不在行,蕙娘要埋怨你,只得央着我,你独睡,一发埋怨我不得。只亏我两下周全耳。”若素笑道:“当初偶然把水晶带钩,换你的蓝鱼,你说如鱼得水。不意今日应着这句话,也是奇事。”蕙娘道:“我的姻缘更奇。偶因过客传得相公两首诗,题下注着‘韵不拘’,遂将《花魂》题用了《鸟梦》原韵,将《鸟梦》题随意作一首。不意暗合姐姐原韵。彼时,我想来是个奇遇,故此认真求配。谁知前日舟中,上半夜合了姐姐的韵,下半夜合了相公的韵。”语毕,三人大笑起来。蕙娘又道:“当日见姐姐推三阻四,不得已抢了一个蓝鱼,又却是相公聘物,岂不是天定么?”楚卿道:“我这鱼原是活宝,只可惜不曾游入大海,成龙上天,却游在两条浜里,被你两人夹祝”若素、蕙娘一人一只手,两边乱打。楚卿两只手又被他两个粉颈压着,动弹不得,直至告饶。蕙娘道:“姐姐,他自己说是鱼儿,笑我们是浜儿,我今莫叫他楚卿,叫他梦鳅罢。”三人又笑。
以后,楚卿也不做官,夫妇联吟,难以尽述。后若素生一子一女,蕙娘生二子。楚卿将蕙娘次子,绍秦氏世脉。衾儿生三子一女,两下结为婚姻。今两家子孙,俱已出仕。予过其居,见案头有《宝鱼诗集》,因询其始末,传出佳话云。
何须书座与铭盘?试阅斯编寓意端。
借得笑啼翻笔墨,引将尘迹指心肝。
终朝劳想皆情劫,举世贪嗔尽梦团。
满纸柝声醒也未?劝群且向静中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