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官场现形记 [清] 白眼 著
目 录
第 一 回 托遗言续编现形记 述情话剖说厌世心
第 二 回 论农工弟兄言志 攀瓜葛堂属交通
第 三 回 认亲戚席上生风 论字画室中谈古
第 四 回 赵青云默识宦谱 余宝光偷填官凭
第 五 回 游张园通判姘妻 借病房中丞盗嫂
第 六 回 借手谈明修栈道 品鼻烟暗度陈仓
第 七 回 借公报私当场点眼 抚棺痛哭别有伤心
第 八 回 赵大令成名飞过海 王三太箴语勖官方
第 一 回 托遗言续编现形记 述情话剖说厌世心
话说甄阁学看见他大哥昏晕过去,自己大远地跑来,见着面,一句话也没有得说,不由得伤心,泪如雨下,“ 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他嫂子、侄儿见他如此,知道病人是不中用了,急的喊“老爷”、喊“爸爸”呜呜咽咽,那里喊得清爽,只有一片号啕哭声,闹得个惊天动地。还是向来伺候的一个老妈子上前去,摸了摸病人的胸口,忙叫:“ 二老爷,太太,少爷,快别捣乱,老爷胸口子上还是热的,决不至怎么样。据我看来,八分是见了二老爷,一阵欢喜,一阵伤感,一喜一悲,岔着了一口气,昏晕过去,静一静,包管会转过气来。但是,病久了的人,神是虚的,切不要大声哭喊,防着惊吓他老人家,到反不好。” 甄阁学听老妈这两句说话很有道理,点点头,止住哭声。袖筒内拿出绢子来,揩干眼泪,挨近床上,伸手在胸口上摸了一摸,又用手在自己鼻上、嘴上试了一试,轻轻喊了一声:“ 大哥。” 约莫半刻工夫,见他大哥蠕蠕的微动。又有半刻工夫,出了半口气,睁开眼睛,朝他望了一望,仍合上了。徐氏太太也就赶着凑上来,连声的叫:“老爷,你醒醒,定定神,看二叔站在这里呢!”只听见喉咙里头的痰,呼呼家响。慢慢又把手伸出被来,似想要挣扎起来的样子。徐氏太太急忙双手趁着势抱他起来,回头叫老妈子赶着把被折叠起,垫高了枕头,顺着身子靠紧。又叫儿子爬到床里去,用手在背上轻轻捶了几下,哇的吐了一口浓答答的痰出来。气喘呼呼,又似乎下气不接上气。老妈子早把参汤炖好了,用茶盅盛好。徐氏太太接过手来,拿银匙送到口边,叫他呷了两口,仍旧扶着躺下,迷迷沉沉的睡去。
甄阁学方才走出房来,徐氏太太又叫儿子出去,周旋一回黄二麻子,说:“你父亲病着,人家是客,从北京跟你二叔来到咱家,不要怠慢了人家。” 他儿子答应着,朝外头去了。甄阁学究竟手足情切,一个人在堂屋里踱来踱去,不时的在房门口问他嫂子:“此刻怎么样?” 徐氏太太走近门口,一只手掀开门帘,向甄阁学道:“还睡着未醒,睡的,觉得很香,不怎么样。二叔可以请歇歇罢。路上受了辛苦,一进门就吃这一惊,现在总算是菩萨保佑,转过气来,大约不要紧。”甄阁学道:“惟愿不要紧就好。大嫂也可歇歇。但是身边不要离开人。”徐氏太太答应着:“是”,转身进去。甄阁学又叫侄儿来,把向来看病的一位葛古辛葛大夫请了来。他侄儿答应说:“已叫家人请去了大半天,这个大夫向来要掌上灯才来的。”按下慢表。
且说黄二麻子,一个人坐在厅上,忽听里面哭声大震,心里想道:“不好了,一定是大大人去货了。我们老大人来得真巧,赶上见一面。但不晓得他老兄弟俩可能说句话没有?”自言自语地,正在出神。忽见大大人的少爷从里头走了出来,向他深深一揖,口称:“黄二哥,远道惠临,现在一家人都因为家父的病,一切简慢,实在不安得很。家母特命小弟在二哥前告罪,尚求原谅。” 黄二麻子究竟是在世路上阅历久了的人,若是别人在那里想的出神辰光,忽然来了一个人向他作揖,说这一套谦恭的话,必然要牛头不对马嘴,胡乱一回。这黄二麻子虽然是心里在替甄阁学想他老兄弟俩多年不见,今日老远的来仅见一面,一句话没有得说,岂不是一件大缺恨!还算赶着送终,也可少慰友爱。心里只管这么想,他眼光却不住地四面八方地射,甄大少爷刚走出屏门,他早已一眼瞥着。这甄大少爷气宇轩昂,举止大雅,料定必是甄老大人的侄少大人。不等大少爷走近,他已满面堆下笑脸,站起身子,趋抢上去,恰与大少爷对作一揖。听大少爷说完了话,忙答道:“ 不敢当。” 大少爷让他上座,黄二麻子歪着身子坐下。看大少爷满面带着愁容,虽然相对谈笑,终是出之勉强,随意寒暄几句。外面报道:“葛大夫来了。”大少爷便欠身向黄二麻子道:“二哥请坐,小弟暂且失陪。”黄二麻子道:“少大人尽管请便,晚生不是外人,如有什么事,尽可呼唤。晚生身受令兄大人天高地厚之恩,应该报效的。”大少爷说了两句:“岂敢。”葛大夫已经踱了进来,大少爷迎着上去,便邀他向东边书房里去。
黄二麻子仍然是一个人坐在客厅,心里又想:不知道这位大大人的病得好不得好?倘若是出了岔子,咱们老大人自然是要把他身后一切大事办完了方能回京,至少也得两三月。若是像这样绵着下去,要死不活的,他们老兄弟情义很重,必要在这里等着,三月五月似不能定的。就是老大人要走,也恐怕大太太、少爷们不肯放他去,这全是天理人情上必然之事。但是我原要想借这一趟苦差回去得个劳绩,有老大人几句话说,不是马上得个优差,吃他一注。若是像这样耽搁下去,倘或那边大人交卸了济南道,我的差事不是又要挂在粉牌上了,岂不白受一回辛苦。想到这里,就如热锅的蚂蚁,周身不自在起来。耳边忽听一阵脚步声响,不由得站起身来,在隔扇窗子里一望,原来是大少爷送葛大夫出去。便两步走到花帘门口站着,候大少爷送了大夫进来,抢上前去问道:“ 少大人,方才大夫诊了脉怎么说法?开的什么药?”大少爷道:“ 据葛大夫所说,家严的病是用心过度,气血双亏。”随口又叫家人取了药方来,一只手遂给黄二麻子。黄二麻子双手接过,从头至尾看了又看,又用手指头在药方上东点西点,口中不住的咕哝。大少爷在旁看他看药方如此认真,料想他懂得医道的,便道:“黄二哥想来歧黄是高明的。这个方子开的怎么样?请教吃得吃不得?” 黄二麻子赶紧接口道:“晚生那里配说‘高明’两个字,不过从小儿随着先父读熟些《内经》、《素问》、《 伤寒论》,阴阳虚实,君臣佐使,这几个字,算讲得明白。后来,到了山东,有些旧相好的朋友,知道晚生是世代以医学传家,问病求方,闹得个整日家不得闲。就是令嫂夫人那年产后血崩,危险到极处,群医束手,还是晚生轻描淡写,拟了一个方子,服了一剂,便好了。后来人家取笑晚生叫做‘ 黄一剂’。说也可笑,从此之后,人家无论伤风咳嗽,大小病症,一剂见效。令嫂夫人一连两胎均是平安无事,现在常服丸药,体质很是健旺。” 大少爷道:“不错不错。记得家兄从前有信回来说起家嫂产后几乎不起,后来请一位亲戚诊视,一帖便愈,想来就是二哥了,真是华、扁重生。但不知二哥与舍下是由那一支叙起来,怎么个亲戚?小弟一向随侍保定,敝族丁繁,又分在各处,所有近的亲戚,虽然晓得几处,若在外头,就算弄不清楚了。” 黄二麻子开着笑口道:“ 不敢,不敢。少大人若问寒舍与贵府的亲戚,实在惭愧得很。就是在山东这位令嫂夫人,若由寒舍支派算起来,与晚生是姊弟排行,嫁在贵府。令兄现任济东泰武临道,晚生在山东候补,是他老人家的下属。照官例,要称宪太太是不能够认亲的。多蒙令兄大人赏脸,屡次吩咐说:‘大家至亲,不要拘这些俗套。’在晚生做此官,行此礼,丝毫规矩是错乱不得的。但是大人之命,又不敢违拗。晚生很费了几夜的心思,想出个两便的法子。在场面上的称呼仍是大人、宪太太,若是在私宅见了令兄大人,不过于大人之上加‘ 姊丈’ 两个字,见了令嫂夫人,便直称呼‘姑太太’,要像从前在寒舍姊姊的旧称。此时就是把一把钢刀架在脖子上,也不敢再叫了的。”大少爷听黄二麻子叙起亲戚,才知是山东大哥的舅爷。后头半段说话忽然触动他老子常说给我们听的:“你们小孩子羡慕人家做官,做官这样事到了现在时候,实在是个最坏人心术的一种毒药。凡人中了这个毒,比鸦片烟还厉害,是无药可医的。只要一颗顶珠在头上一压,立刻利欲熏心,伤天害理的事全做得出来。心中目中只有一个神圣不可侵犯的上司,什么人都可不认,就是父母妻子,不是要借他亲老丁出四个字的题目来,做求差求缺的文章,也可以不必认了。最恨是平时什么金兰交谊,到了有一个做大官的,这个官小一点的便要缴销兰谱,把昔日的车笠同盟,今日来化作一天风雨。”大少爷把这一片义方之训,来参合着黄二麻子不敢认姊弟的一番妙论,颇露出感触的神情,向黄二麻子道:“二哥也过于客气,既是至亲,家兄又屡次奉告,何必这样拘泥呢!”黄二麻子道:“侄少大人虽然如此说。” 大少爷急拦道:“ 我们至亲,快别这样称呼,反叫小弟肉麻。”黄二麻子道:“这是各尽各道。”又接着说道:“官家例是这样定的。不见当今皇上的皇后也是臣下的女儿,一人大内,做了皇后,连自己老子都不敢认,这兄弟还算什么东西。有时遇着恩典,传了进去,仍旧是女儿坐在上头,老子趴在地下跪着,头都不敢抬一抬,不问不敢对。像晚生蒙令兄大人、令嫂夫人天恩,准其常常进府,坐着说话,比较皇亲国戚,荣耀多了。”大少爷听着,实在有些讨厌起来,不去驳他,即说:“二哥斟酌这个药方,到底可以服得么?” 黄二麻子道:“ 据晚生看这方子,拟的很有道理,脉象是怎么样,未曾开出脉案。大约这位葛大夫,时常看熟了的,总该有把握。可以服得。” 大少爷道:“家父服葛大夫的方子也服疲了,虽不见坏,总没有见大功。二哥精通医学,欲奉求为家父诊视,不知肯赐诊否?” 黄二麻子道:“晚生本有这个心,但是医不自荐。既然少大人吩谕,敢不从命。但是现在时候已将晏了,姑且把葛大夫的方子检来服他一剂,请老大人安息一宵,明早晚生再去诊脉。似乎早晨有清明之气,看脉较晚上准些。”大少爷回道:“ 是极。” 又闲谈了一回,开出晚膳,大少爷陪黄二麻子吃过饭,安顿在西书房住宿,便进上房,向徐氏太太说黄二麻子明早进来看病的话,徐氏太太答应道:“是。”大少爷又道:“他原来是山东大哥的舅爷,接二叔到山东去,因二叔要来看爸爸,所以跟着同来的。”徐氏太太道:“你也去歇歇罢。爸爸这时候看见觉得很清爽,才喝了一口稀米汤,又迷糊着睡了。上半夜有我在这里招呼,到了下半夜,你再同你兄弟接班。” 大少爷答声:“是。”回房自去安息不题。
甄阁学看见他大哥白天气决过去,心内又是伤感,又是着急,在书箱里搬出许多的药书,堆在桌上,带起老花眼镜,查症选方。又把葛大夫开的方子,一味一味地查对本草上注释,那一味药治那一样病。对来对去,还是不能味味对症。叹了口气,皱着眉头,来到他大哥房门口,先叫声大嫂。徐氏太太答应着走到房门口,说:“请二叔进屋里坐。”甄阁学慢步进房,在窗前方桌旁边一张椅子上坐下,说:“这位葛大夫是常来看病的吗?”徐氏太太道:“咱们家里的人有病,全是他看。老爷逢人便说他的医道很稳当,不会闹岔子的。”甄阁学道:“方才开的这个方子,我费了许多事,把药书对了好几部,内中有几味药竟是万万不能用的。” 徐氏太太道:“这么不要煎把他吃。你侄儿才进来说,跟二叔同来的一位黄老爷是大侄儿的舅爷,会看病,在山东有个绰号叫‘黄一剂’,医道自然是顶好的。约定明天大早进来看脉。横竖老爷刚才又吐了些痰出来,这一阵睡的很安稳,率性等黄老爷看了再服。二叔看好不好?” 甄 阁 学 点 头 道:“这黄二麻子人很漂亮,他会行医,我却不知道。若论亲戚,不过是你侄儿媳妇的同宗的兄弟,并不很亲。就是这样,等明天看了,再吃罢。” 又谈了些家常事情,回房安寝。一夕无话。
等到第二天,东方发亮,黄二麻子赶着披衣起来,洗了脸,专候上房呼唤。家人揣上点心来,黄二麻子就问:“大少爷起来了么?”家人道:“昨晚下半夜,是两位少爷当班,还没睡呢!说:‘黄老爷用过点心,就请上去,上房都预备好了。’”黄二麻子道:“点心用不用不要紧,烦你老上去回一声,乘着早上清气,先替老大人看看脉。” 家人放下点心,便转身跑进去,一霎时出来,说:“ 请黄老爷。” 黄二麻子便跟着进了屏门,转一个弯,一片大院子,又进一重门,方是上房。只见朝南的长七间上房,全是嵌着五彩玻璃。东西两边厢房,廊檐下陈设多少应时盆花,很是幽雅。家人把黄二麻子带到中堂门口,大少爷兄弟两个出来迎接进房。黄二麻子抬头看见,甄大大人银丝须发,挨靠着枕上,一双半睁半闭的眼睛,似乎招呼不招呼的情形。黄二麻子屏气息声,放轻脚步,走近床前,在一张方杌上坐下。大少爷已把他老子的左手抬着放在小枕头上面。黄二麻子把三个指头用兰花式按在大大人左手,合了双目,歪着头,慢慢的切脉。约有一点多钟,换诊右手,又看了舌苔,然后方退出来。甄阁学早在堂屋中间候着,用手一约,请他屋里坐。黄二麻子用着蟹行法,慢腾腾进了屋子,向甄阁学请了安。甄阁学回了半个安,说:“费心。” 让他坐。黄二麻子只好把半个屁股挨着椅子边上歪斜着坐了。甄阁学开口便问:“方才诊家兄的病象如何?” 黄二麻子道:“据卑职看,大大人的贵恙是心阳耗损,营阴暗伤。多半是幼年用心过度,现值耄耋年岁,元真多亏。木乏水涵,怒阳横肆莫制。土遭木伐,中宫不主默运。饮食积湿,停留酿痰,痰火上升,灼肺为咳。咳久,震动元海,浮阳上腾。浊阴盘踞阳位,气机亦不宣布,则为厥逆喘促。似宜用培补脾土,镇逆纳气一派的药,方见功效。” 甄阁学听了,连连点头:“ 说的有道理,说的有道理。家兄自从十六岁下场起,一直到四十八岁。三十年里头,连正带恩,下了十七八场,把一个举人不得到手,把一身心血反耗尽了。老兄所说他的病原,一点也没说错。就请开个方子,叫他们检了来,煎好就吃。只要家兄病得好,老兄将来到了山东,要什么差事,什么缺,包在兄弟身上。”黄二麻子道:“这也当得起说。”一面赶即起来,请了一个安,仍旧归座位。提起笔来,在砚台上填了又填,想了又想,便恭恭敬敬用楷书一行一行地写来:
诊脉左寸浮漒,关部均见弦劲;右寸细滑,两尺虚大无力。症延岁月,迭更寒暑,病机变幻,难以窥测。徒进偏寒偏热,防伤胃败食减。据证按脉,不外郁劳内伤,五脏互相戕贼。
治法:当建中宫参合,镇逆纳气,冀其中土渐旺,四维均受其德,根本不拨,枝枯自能回泽。但是草木功能,不过如斯,证由情志而起,还须内观静养,庶几寿衍百龄。订方于右,敬求钧鉴。
大人参一钱,炙甘草,四分;紫衣胡桃霜,三钱;灵慈石,二钱;野白术,二钱;蛤蚧尾,一对;补骨脂,一钱五分;细菖蒲,五分;野茯苓,三钱;左牡蛎,三钱;白蒺藜,三钱。
白石英三钱为引。
写完了,反复看了数次,又在纸角上添写了“ 各色戥足”几个字。抬起身来,双手将药方送与甄阁学道:“请老大人教训。”甄阁学看了一看,笑着道:“这脉案开的便与他们开的不同。” 回头叫他侄儿道:“你快去检了来,煎好送与你爸爸吃。” 大少爷答应:“是,” 接着药方,便走出房门。甄阁学又叫他回来道:“这大人参药店里恐未必有真正的。我箱子里却带的有一枝,就把这枝拿去 用 罢,不 必 再 买了。”大少爷道:“是。”这边黄二麻子也就起身告辞,出来站着对甄阁学道:“侄少大人如把药检回,可就交给卑职,煎好了再送进来。” 甄阁学道:“已经费了神,煎药就叫老妈子去照料,怎么敢当老兄呢!” 黄二麻子道:“ 老大人到不要如此。这煎药的功夫却是要讲究的。第一加水要有个分量,不能随意多少,第二便是火候,最要匀称,如火大了,恐怕煎干汁,火小了,又怕时候久了,走失药性。必定须水火停匀,如初写黄庭,恰到好处,服之方有功效。卑职讨这差事,就是恐防贵纪们不晓得煎药的法子,不得其法,虽有仙丹,服之也是无益。” 甄阁学道:“ 老兄体贴真入微了。令愚兄弟感激不了。” 黄二麻子挺着腰一站,让甄阁学转过身子,自己才低着头走出上房。
在屋子里坐下,默了一回神:这个药方虽然是费尽苦心开了出来,究不知道这位大大人吃下去受不受?如其受了,那就可以大着胆子用这一路的药去,没有医不好的病。我黄二麻子,升官发财全靠着一钱大人参身上。设或吃下去不受,还得另想别的法子。费心劳神,到还是小事,只恐怕大人们的狗脸一翻,那我这一条狗命,确活不成了。胡思乱想,反没了主意。外面家人送了买的药进来,就摊在桌上。一包一包的拆开看过,药品是不错的。又拿出一个小戥子,一味一味的称过,分量也还不差。又把澄清的泉水,称了四两一钱一分,将药料浸入紫沙罐内。然后扇起风炉,较准不大不小的火色,将药罐放在火上,在怀中拿出表来,记定时刻,一点二十分工夫,恰恰煎好。又用新毛巾把一只建窑杯子里外揩得干干净净,隔着纱漏,把药倾了个八分满,盖上纱罩,盛在朱漆盘内,叫家人送到上房去。
且说甄阁学看黄二麻子说他大哥的病由,很是对路,巴不得这一剂药吃下去,立起沉疴。也是黄二麻子官运亨通,教他碰上了这个当口,头一剂药下去,安然无事。甄阁学问他嫂子说:“大哥是病久了的,只要这一剂药下去对症,再叫他慢慢的调理,自然会好。”徐氏太太道:“托二叔的福,凑巧有黄老爷,这个天医星降临,老爷能够转危为安。再烧香还愿,谢谢老天爷。” 叔嫂二人正在谈天,见他大哥在床上翻转过身子,叫拿茶来吃。徐氏太太送上茶去,甄阁学也走进床边,问:“大哥吃了药觉得怎么样?”他大哥道:“不怎么,胸口上的气,不过觉得喘的松些。” 甄阁学道:“ 这就是效验。据黄老二说:大哥的病确是郁劳内伤。服药调补,还须要静心调养,慢慢的会痊愈的。” 他大哥说:“ 我何曾不晓得我的病根呢!” 说了这句话,歇了一刻,又叹了一口气,还想再说。甄阁学恐怕他话说多了伤神,连忙止住他道:“大哥才吃了药,静养养,等你全好了,谈天的时候多着呢!”徐氏太太在旁边扶侍着睡下。甄阁学也就出来,找黄二麻子商订药方。
这位大大人本是久困场屋,积郁成病。到了暮年,精血衰耗,所以渐渐的发作出来。今日黄二麻子先与他开了建中镇气的药方,吃了对症,接连进了几剂,培补滋养的药散,居然一天轻似一天。甄阁学与徐氏太太终日陪着谈天解闷,不上十天,也就痊愈了。黄二麻子看见大大人的病已经好了,乘便催着老大人回京,便好前去山东,免得大人在那里盼望。甄阁学与他大哥是多年不见面了,此番因为儿子要迎养他到任上去,所以抽这个空儿来在保定。一来看看他大哥的病,二来因他大哥迷信科名,自误一世,要来商量,替他的两个儿子,筹个出路。偏偏到了保定,他大哥的病正在垂危,那里还有空说这些话。现在他大哥的病已好了,自己也要打算回京,料理料理,好赴山东去,不得不把原来的意思一层一层的说给他大哥。谁知这位大大人虽然与甄阁学是一母同生,天性却迥然不同。若按着现行的新名词说就成了个反对派,闲言少叙。且说他大哥听了甄阁学的一派说话,带笑不笑的,手拈着胡须,摇摇头道:“在贤弟替愚兄筹划却也不错,但是,士各有志,趋向不同,你我均这么大的年纪,今日分手之后,若要想再见,恐怕也就难了。” 说到这句,不由得老眼一红,欲落下泪来。复又勉强忍住道:“自我十六岁那一年,初次观光,却是兴高采烈,自己以为拾青紫如草芥,一个举人还不到手擒拿吗?盼到放榜,题名录上,竟没有我的名字,有些知己朋友见我未中,便多方的安慰。那时我惟有内省自咎,总是工夫不到。等到第二科又去,就不同第一次那样的草率,聚精会神地把三场熬过。回到家中,老爷子还叫我把场稿抄出来,送与几位老前辈看过,俱说今科一定要高中的。谁知发榜仍没有中。后来买了闱墨来看所取的五魁文章平淡无奇不过腔调圆熟点。那时心中虽然耿耿,终究自己火候尚欠。便埋下头来苦苦地磨练了三年,以为此次必可出售。榜后赎取落卷,连房都没有出,自怨自艾。人家工夫越练越深,怎么我会越练越退呢?一直气了五七天,饭也不吃,觉也不睡,我那泰水看见我那难过情形,便劝我保重身体,不要气坏了,若梁灏八十二才得功名,你若比起梁灏来年纪差一半呢!俗言说得好‘ 留得青山在,不怕莫柴烧’,又说‘ 铁杵磨成针,功到自然成’,有的是家私,老婆儿女全不要你养,不愁吃,不愁用,今科不中,下科再来,没有不会中的时候。若因为今科不中,气坏了下科的举人,等着谁来中呢!叨叨嗦嗦的话我实在不耐烦听他。恰巧我一个老友文心龙来看我。这文心龙也是与我同病相怜的人,正是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遇断肠人,不尽的牢骚,尽可倾吐。不料文心龙见了我,一句牢骚不发,到比榜前的神气开展了许多。我以为他故作旷达,前来慰藉我的,我亦只好勉强为他抱屈:功名迟早自有定时,下科我们再作同年罢。文心龙听我说完这句话,哈哈大笑。倒把我笑的僵住了。他说:‘我看你举到没中,怎么中了魔了。明白点,像你我这样,就是下一百回、一千回、一万回我敢说:包不中。我们做同年的这句话,奉劝今生今世永远不必讲了。’我听他说的奇怪,便道:‘心龙,我看你这样旷达的人,这几 句 话 说 出 来,似 乎 有 点 魔 气。’ 心 龙 不 服 道:‘你自己被了魔,反怪我的话有魔气。’ 伸手在书桌上把一本新科闱墨翻开前几篇刻的文章叫我看问我:‘ 做的好不好?’我说:‘中举的文章自然是好的。’他又叫我把眼睛揩亮些再仔细的看。我见他如此,说:‘这几篇文章里头必有经纬之作,到不好走马看花。’ 凝了神看了又看,实在看不出特色来。心龙一把手抢了过去,说:‘你凡眼那里见得到这绝妙好辞呢!’乃用着指头在这几篇闱墨的破承起讲上点出几个字来,叫我牢记着这几个字眼。又把同门录翻开,在廉官的名字下指给我看,道:‘这一个字同这一个字是一样的不是?这一个字同这一个字是一样的不是?把这两个字拼起来对这两个字,是不是一样的呢?’ 我依着他指的地方对着这本同门录,对了几遍,拼起来,恰恰嵌着两个名字不是!廉官便是新举人。我到不解起来,问他怎么有这样凑巧的字眼?他对我又是哈哈地大笑:‘ 我说你没中举中了魔,你还不服,我说像你我们这样再下一百回、一千回、一万回包不会中的话,就是不明白嵌字的道理。你且不要纳罕,我讲给你听罢。现在的世界真花样越出越奇,昨日早上在某家的门口过,看见哄了许多人在那里。我以为是什么变戏法的,也便挤身进去,并没有看见什么变戏法的,只见墙上贴了一张无奇不大的黄纸报条,上写着捷报贵府老爷,蒙钦命大主考取中银子科第几名举人。我看见着报条有什么稀奇,也值得拥这么多人。再下细一看,才看出壬子科的壬字,写别了一个银字。看的人七言八语,有的人说:怎么这个字都会写别了呢?有的人说:你还不知道,这个户头是咱保府数一数二的,因为想着中个举人,很费了些心血,好容易走路子,拜着了一位苦即用的门,偏偏今科这位苦即用委了帘差,就送了一个关节把他,后来因传递的事在场里被巡绰官捉住了,敲了一竹杠。未出榜之前我就听见人说:前街漆匠店里做了一块文魁的匾,说是某家预定的,不到三五天,果然就中出来了。他拜门要银子,送关节要银子,敲竹杠又要银子,这不是银子中的举人!不知那个尖刁鬼写了这张报条贴在他墙上。有的人说:你这个解释还是个人的解说。据我们听见些街谈巷议,都说今科实在有些不干不净,主考卖关节不卖关节,我却不知道,不敢说,我只晓得是从监临一直到看栅栏门的人为止,没有一个不捞摸几个,故大家说今年那里是壬子科,是个银子科。那个时候,我正一肚子不是味,听他们东一句、西一句,倒把我听的乐起来了。既然照这样说法,不中倒是我们的幸福。” 我听文心龙说了一大段的闲话,并不干涉几个字,急急要明白这嵌字的事,便叫他不要吊葫芦扯长线,快把这个嵌字的巧处说给我听。心龙叫我不要忙,你且往下听着:“你要晓得这嵌名字的缘故,便叫做通关节。凡是考生要想中举,须先得花些银子,打通帘官,拜了他的门。等到临场的时光,就预先约定,或是在破承题上暗嵌自己名字,或是在起讲头上暗嵌帘官的名字。并且还有比这个巧的,暗中约定几个字,分嵌在领题处,因为科场墨卷,考官是看不见的,必须由誊录用朱笔誊过一道。这誊录也是第一会做鬼的,就像我们回回做誊录,不是很要花几串钱。原要买他个不要乱誊,这个事是你晓得的,不必尽说了。就是那本朱卷到了帘官房里,姓名是弥封的,笔迹是誊过的,那里辨得出谁是谁做的,所以想出这个嵌字方法,只要翻开一看,就明白这本卷子是某人的。无论他的文章好不好,总得昧起心来,替他多圈几个靛青连圈,加一个好批词。你想这一本白纸卷,写着鲜红的字,旁边加上许多又圆又大的蓝圈点,怎么会不好看呢。荐上去了,主考是凭帘官的荐条,只要批语好,圈儿多,也就可以备取了。那里还耐烦再去一篇一篇的看过,这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习惯语了。你想他们全是这个办法,我们可不是下一百回、一千回、一万回也不得中。我从此次发誓不再下场,另寻别的生路。所以倒觉得地阔天空,一无障碍。就如你这两分家财,不要〔说〕拿来中个举,就是会进士、点翰林也有余。试问你有的是好货,还肯去贴钱求售吗?既然不肯贴钱求售,也是我那句话:一百回、一千回、一万回不得中。不如把这个想头丢开罢!’ 我听见心龙的话,是然而然,但是抡才大典,照科场律例定的很严,难道他们既做了官,连例都不知道吗?心龙又驳我的这句话:‘ 就是因为科场例太严,所以才有人去干犯。我这句话,你必须又要驳回,说是既然是严,人又怎么敢犯呢?你却不知道现在做官的最怕的是担处分,虽然是一点风流小罪过,他总要绕着弯儿,想出规避的法子。科场定律这么严,设或闹出一点岔子来,你想这些官还担得起吗?故拿定一个一概弗得知的主意,由他们去,以致把这一般热心科名的人,酿得越闹越不像样了。’ 当时文心龙与我说的这些话,我尚以为他是一时愤激之谈,那里真能到这个田地。后来又下过几次科场,连阅历代调查,更有甚于心龙所说的离奇古怪。我的科名思想从此已淡了一半。自从那年废去八股,改试策论之诏下来,我以为从前积弊从今可以一洗而净。我那科名思想不由得死灰复燃,怦怦跃动起来。”
这回书是从第五编甄阁学的大哥害了病,甄阁学去看他续起来的。甄阁学的大哥病好了之后,甄阁学便要往山东当老太爷去。老兄弟两个临别各有各的赠言。在甄阁学,是以官兴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 官” 字,故自己筹划,代旁人家筹划,自始至终不离一个“ 官” 字。似乎世界上除了这一个“ 官” 字,再也想不出第二字来可以谋生活的。在他大哥,从小儿在书堆里打滚,初意也原想在书堆中寻一个黄金屋出来,及到中年以后,困顿场屋,阅历了多少牛鬼蛇神,方做醒这黄粱大梦。故把功名思想付诸大海汪洋,一心想在教育实业上栽培后辈。这是他兄弟两个的志趣不同处,咱们也不去管他。现今他大哥看见文字改革,怦然心动,以后还有什么说话,听书的且容小子吃口茶,慢慢的演述出来。
第 二 回 论农工弟兄言志 攀瓜葛堂属交通
且说甄阁学的大哥说:“自从那年废去八股,改试策论之诏下来,以为从前科场积弊,可以扫除干净,功名思想又不觉油然而生。便从开年,关起房门,家事一概不问,在屋子里埋了半年头,只等到临场,拿稳了中一个新举人。偏偏文昌不照命,六月间忽然害起病来。当时以为伤风感冒,并不要紧,吃一二帖发表药就会好的。谁知害的是个瘟热病,被大夫当作伤寒看,下反了药,几几乎呜呼哀哉。好容易找到葛古辛葛大夫来看,才搬转过来。整整的在床上睡了三个多月。等病复了原,题名录已卖的不要卖了,白白搭了一回科场,只好怨命,空叹一口气罢了。跟着后来就开‘ 经济特科’,老弟在京里托了人情,把我保荐。不先不后,老爷子弃养,下半年泰水又去世。连三接四不顺心的事,把我那热腾腾的功名念头消灭得一丝没有。起服之后,老弟进京供职,不是力劝我捐个道台往南洋去?是我在世故上阅历了这么多年,眼睛里看的,耳朵里听的不算,单是保府这些亲戚故旧,数一数,哪一家做官的有个好结果?哪一位有个好收梢?况且碰着这个时代,说是做官的真能够替国家办事,为祖宗争光,我敢大胆说一句:一万个当中选不出一个。指望着做一场官,不与祖宗丢脸,不为子孙造孽,就算是天字第一号的了。现在捐输滥贱,皇上家无非是借这没相干的名器骗换天下人有用的银钱。这些茫茫众生都抱了个一本万利的主意,剥来剥去,仍是剥的自己皮肉,尚洋洋得意。一官到手,像得着一把开山斧,去掘金窖一般。这其中如愿而偿的却有几个,便是本来还有一碗饭可吃的,他偏贪心不足,不安本分,更想发注横财,七拼八凑捐了官出来,到后来一败涂地,连饭都没得吃的,也实在不少。我这篇话叫人家听了,未免说言之太过。普天下二十二省,自督抚以至未入流,难道就没有一个超群拔类人物不成?但是到了这个世事,就是有一个肯挖出心来替国家办事,肯洗净手,不问百姓要钱,奈何在上头的人偏不肯容你这样做!所以有点识见的人都存厌世主意,隐避不出,尽着这些狐群狗党摆尾招摇,混得世界糊里糊涂。我从前廿年已把这一关打破了。即如老弟你官至阁学,不谓不清高,不贵重,试问服官以来,可曾做过一两件事情能够上对君亲,下对百姓的没有?就是大侄儿轰轰烈烈,现在山东署着道台,屡次地明保、密保,存记、传旨加奖,按到实处,恐怕全都靠不住。并非今日我打破你们的兴头,其实世局是这个样子。”
一些话,甄阁学在旁边坐着听得惭汗交流,句句说得在理,不能批驳,只好对着笑道:“在大哥阅透人情,抱定厌世主意,守这些田园房产,逍遥林下,颐养天年,就是神仙也不过如此。但是两个侄儿一年大是一年,成家授室,养儿育女,一年用度多是一年,只这点生产,那能够取之不竭?今日小弟也并不敢强行大哥之志,往下辈子看,似乎应该替他们筹个出路才是。” 他大哥连连点头说道:“ 老弟此话,固然有理。却是我的主意何曾没有想到?现在计算我有的家私,要与他们捐一两个官的钱尚还有余,至于他们做了官,能够替祖宗争一口气,替国家办一点事,我却不敢说。若像那一时风行贪赃枉法、卖国害民那些事,我却敢说:这两个小孩子是万万不会的。若说不贪赃,不枉法,便是好官,那也未必尽然。‘误国’两个字的罪名,据我看来,无论官大官小总逃避不了。何以故呢?姑据不贪赃不枉法一边而论,那是最好的了。但这却是个人之私,他只顾守真抱扑,廉介自持,一味地博个一身名誉,是个清官,以外的事任他糟到怎么样地步全然不去顾问,因循贻误,地方受无形之害,其误国之罪胜于贪酷。就是你两个侄儿质地忠厚,即依老弟见解,捐个官叫他出去,也无非庸庸碌碌,在朝廷多一个蠹禄虫罢了。故我决计不要他们走这一路。但是坐吃山空,不要说我这一点家私,就是再多也是不够的。我在十年以前也就想到了这一层,要想兴家强国,除了实业上没有第二样!就我所有的田产能够认真地把种植讲究起来,一生吃着不尽。你这两个侄儿,大的我取名叫学艺,小的叫学农,叫他专门在农工两件事上,一年一年的考求做法,不定后来还有个好结果。”说着便顺手在桌案上取了一本书,翻了两翻,又向甄阁学道:“这是我一个朋友侠庵新近的著作,把这农工两件事论的真剀切。如果能照这论实 行 起 来,还 了 得吗?”甄阁学用手接了过来,架起老花眼镜,一看题目是《论振兴实业之方》,便一行一行往下看去:
有宗教竞争之时代,有政治竞争之时代,有经济竞争之时代。自今以往,由政治竞争而转入经济竞争,正蓬蓬勃勃方兴未艾也。
竞争,正蓬蓬勃勃方兴未艾也。甄阁学道:“今之新学家,口中心中不知有多少时代,有多少竞争。这一篇论说开头一连闹了三个时代,就闹了三个竞争。我看他们事事讲竞争,究不知可有一件事竞争得过人没有?”他大哥道:“你不要说这些腐话,往下看罢。” 甄阁学捻捻胡子,低下头看去:
经济云者,自古所称,即有大本领,大才干之谓。今之所称,即为能以小本博回大利,令其财常流通,而发达之谓也。而握经济潮流之中心者,实为农工商三业。
甄阁学看到这一句,回转头来向他大哥道:“原来守着这一句‘握经济潮流之中心’,在农工商三业的发财秘诀,连世代簪缨都不想去承袭了。可惜大哥还少了一个儿子去学商。”他大哥不去理他,只说:“你看下去再说。” 甄阁学一手擎着茶杯,呷了一口茶,又看:
目今泰西气焰汹涌而来,大有摧残亚东之势。动不动开交涉,以骚扰我政府,发兵舰,以凌挟我边疆,纷至沓来,令人目眩心悸。我不知其命意所在,而不知其目的,亦以保护其农工商,护张其农工商而己矣。盖今日世界,农工商发达,虽兵力稍薄,亦足以自存;农工商不兴,虽兵力甚雄,终不足以自保。断断然乎我国农工商守数千年之习惯,而不肯更新,稍有聪明身家者,莫不趋于做官之一路,而农工商之实际,士大夫反不一行过问,又焉知农工商之真相哉!
甄阁学一面看书一面摇头,随手翻过了十几页去,又停住再看:
农者何?自地土中生出天然品者是也。工者何?变生货为熟货者也。商者何?将变换货之方位而使其归于有用者是也。合而言之,则农工变货物之形状者也,商变货物之位置者也。农工不生产,则商无货可运。是以先有农而后有工,先有农工而后有商,乃一定天然之秩序。故曰;农本而商末,本末云者,犹言先后也。
甄阁学看到此,点点头。
虽然农工商三等社会中有思想有学问者最多则在商人,工业次之,农则凤毛麟角矣。盖商人来往广见闻多,胸襟阔,故性情活泼,敢作敢为。视农工局处一隅,见闻寡陋者,相去甚远。故将来立于社会重要之地位者,必在商人也。抑又闻之,外国之商人为主动,而农工为被动。故以商人侦采外国之情形,嗜好何物?消流何品?然后督饬农工当种何物,著何物,制造何品,消流无碍。非若中国人,由农人任种何物,工人任造何物,不计外人之嗜好,以致货物积滞不销者也。故自大体言之,非奖励商人,无以为农工之先锋,非制造有见识,无以为商贾之后劲。
甄阁学点着头道:“这一段论得却有点道理,我倒要看他想出个什么奖励的法子来?
奖励商人者何?整顿关税、货币、度量衡、海陆交通为最要。
甄阁学摇摇头,自语道:“这不过是人云亦云的话罢了。”
奖励工业者何?有能创出新器,给与“专利”是也。
看到此处,便把书一推,除下眼镜,用手巾擦了擦两眼,拿起旱烟筒来。一旁老妈子早点上火来。甄阁学“ 叭叭”的咂了几口,慢慢向他大哥说道:“据侠庵这篇论上说的话却也不错。但是天下的人总要有个执业,大哥认定农工两字上教侄儿们,是没有再比这两样好的了。不过总得有真实的考验,方能得真实结果。单凭着口能说,笔能写,按到实际仍然是行不去,如今人多犯这个毛病。就是我那儿子在山东,今日见了抚台,上什么树艺的条陈;明日见了藩臬,又议什么制造的章程,闹得个天花乱坠。就有这些麻木不仁的抚藩,公以他放个屁都是香的,没有一桩不依着他的办去。黄二麻子这两日像热锅里蚂蚁,度日如年,催着我回去。他忙些什么?无非是想乘你侄儿在台上,赶紧抓一两个优差到手。现在耽搁的日子也却不少。这几天天气不冷不暖,我打算日内就要动身去,免得山东在那里盼望。” 他大哥闻听甄阁学说要动身,不觉红了红眼,却不来十分勉强留。他便说这:“也是正经。昨天学艺还说黄老二着急得了不得,请他来对我说,叫我劝你快点回山东的话。但是我这一病,若不是黄老二一帖药挽回来,我现时也不知投在谁家去了。咱们老兄弟还能有这些日子聚会,须得怎么样酬劳酬劳人家,尽咱们一点心。” 甄阁学道:“这事大哥倒不要挂着心上。我老早允许他过,到了山东,他要什么差事什么缺,包与他弄一个。” 他大哥道:“这是你的愿行,你自去还。我怎么好就这样白白费人家的心。” 回过头来,对徐氏太太说:“你就斟酌配几样合用的礼物,另外封二百银子程仪,叫学艺亲自送出去。”徐氏太太答应道:“照办。” 甄阁学也便去归着行李,又往亲戚家中辞行,一连两三天,无非是饯行送礼。这些事情叙也叙不完的,徒然浪费笔墨。做书的有两句呆话:是有事即长,无事便短。
现在且说济东泰武宁道的甄观察,一日接到黄二麻子电禀,知道老太爷由保定回到京城,把家事布置好了,择日起身来山东,便吩咐首先派人来把上房打扫干净,裱糊起来,预备老太爷到来好住。这甄观察是山东省有一无二的红道,署着首道,兼着十几处局子的总办,谁人不奉承,谁人不巴结。自从得了老太爷有动身的消息,把个历城县的冯大老爷忙个不了,生恐怕差事办的不周到,再四的叮嘱帐房、师爷、差总、家人不要替我省钱,只要甄大人说一个“好”字就是了。这却是做首县的心法,并不是冯大老爷一人是这个样子。此时航路已通,由北京至济南不要十天就可到得。甄观察数着日子,一天盼一天,还不见到。在电报局打了个电去问,复电回来,方才知道,因为老太太的肝气病发了,耽搁下来,没有动身。这肝气病是老太太的老毛病,近年上了些岁数,时常发的。甄观察故并不在意,仍旧地上衙门,到局子办公事。一天抚台因办公上的事要与司道商量,叫承差拿名帖来请,正传齐伺候,要上院去。忽然电报局送来一封京电,收发委员不敢怠慢,赶着送到门房来,交送门上大爷。若是循常公文也就照例搁他起来,等到晚上汇齐送进去。因是北京电报,不知所为何事,大人正要上院,这一去不知同抚台谈到什么时候才回来,设或这电有要紧事件,岂不误了。门上大爷一接到手,即刻戴上帽子,拿着上去。此时甄观察已衣冠齐楚,刚跨出签押房门,门上拿着电报,抢步递上去。甄观察早已看见,折身回到签押房,用剪刀拆开封套,取出电报纸,全是些外国号码,脸上露出不豫之色。哼了一哼说:“ 这些委员拿着很大的薪水干些什么事?懒得报都怕翻,就送进了,真岂有此理!” 两太阳角上的青筋一根一根暴出来,望着门上骂道:“王八蛋,还不快去叫熊师爷来,只管呆站着干吗?” 门上大爷见大人发了脾气,早同小鬼一样,话也听不出了。甄观察急得冒火,跺脚道:“吩咐你去请熊师爷,怎么着?” 门上被大人一脚跺醒,掉转屁股,恨不得把两只手也变成两条腿奔着去请熊师爷。一霎时熊师爷跑得满头大汗,走进签押房,垂手一立。甄观察头也不点一点,便将这封电报摔了过来。熊师爷双手捧着,就在签押桌子角上取出一看,只见上面画的是:
山东 3444 1280 6670 3910 3017 2099 6494 2525 6591 2514 0354 3003
一面翻开电报汇编,按着号码去找,要想快点翻出来讨好。谁知心中着急要快,偏是快不成。不是这个头尾不对,便是那个号数翻不出,弄的手忙脚乱,不知翻哪一号才好。执帖门上又进来禀知,说是两司都到齐了,等着大人到了一同进去。院上又来催过了,把个甄观察急得没法,不知这电到底是一件什么倒运事,只管骂电报局委员,当差懒惰,心中又怕误了院上的传唤,看熊师爷翻了有半个点钟,一个字不曾翻得出来,一手指着纸道:“师老爷前头那几个字不必去找了,一定是济宁道甄。你只赶快把底下几个字翻出来,叫我明白明白是什么事,我好上院去要紧。” 熊师爷急得头上汗珠像黄豆大的一颗颗滚落下来,用一只袖头揩着,一手翻着书,随翻随录写出:
“毋改令晨辰旰人殢”
几个字来。甄观察眼睛盯着纸上写的字,口中喃喃,心中突突,转念怎么翻出来的字不成句读?竟猜详不出究竟是桩什么事。外边又来说:“是院上接二连三催了好几回,两司都上去了,叫请大人就去,抚台大人等着商量事呢!” 甄观察这个时候闹得出不出进不进,心里一横说道:“管他妈的什么事,且先上院去,回来再慢慢的翻罢。” 大踏步地走出签押房来,往二堂上轿,忽然觉得五心发潮,终觉要把这件电报事弄明白才好。复转身回来,不到签押房,径向三堂走来,一路进来,叫着太太道:“方才来了一封京电,局里没有翻来了,我叫熊师爷来,虽然翻出,却是看不断句读,究竟为的什么事?恰巧院上有事,又催请我快去,我终究为这事放不下心,烦太太再来看看,不要熊师爷弄错了。” 黄氏太太在房里答应走出,迎着接了电报,就在堂屋中间桌子上摊开,看了一遍,仍然不懂,叫丫头在房里拿出一本官商快览,照着纸上的码子对去,只见写出“ 母故” 两个字。黄氏太太不觉身子往后一倒,晕了过去。甄观察也放声嚎啕大哭,两边侍立的丫头、老妈子都不知老爷,太太为了何事,一个倒在地上没有了气,一个哭得气都回不过来,叫的叫“太太”,喊的喊“老爷”,闹得个一团糟。内中有伶俐的赶着跑出去,把少爷在书房里请了进来。看见桌上摊着电报,翻出“ 母故” 两字,方晓得祖母去世,两眼落下泪来,看见父母悲痛得晕了过去,忙着吩咐老妈子冲姜汤,好半天才把老爷太太灌转来。扭上手巾,揩过脸,甄观察依旧是抽抽咽咽,哭个不止,黄氏太太带着哭声,叫少爷把那电报翻完来看,是今日辰时入殓。
看书的诸位,不要说电报局委员拿着事不当心办,因为官场中的忌讳是最大的。这封电是报丧的,电报局本着报喜不报忧的话,故意没有翻出来,并不是偷懒,表明不提。“现在差不多交未时了,咱们就乘着今天入殓日子,把灵位设起来,传裁缝赶紧做孝衣,成了服,再慢慢地商量别的事罢。”甄观察依着黄氏太太所说,叫老妈子把门上唤进来说:“先拿我手本到院上去,就说刚才接着北京来电,老太太病故,先禀知一声,随后再具禀帖上来。” 门上“ 咂咂”地答应下来。济宁道衙门里设灵成服,讽经建醮,素衣白马,吊客盈门。虽然是看甄观察一面为人生大不幸的事,在官场上一面得了这个机会,逢迎趋跄,送奠敬的,送经仪的,又闹了个落花流水。过了一七,甄观察报丁的禀帖上去。不两天,就委了济南府知府来署事,所有各局所的总办仍然留着,那也是近年各省督抚照应私人的通例。
一日,甄观察择定日期,与老太太开吊。搭棚、结彩自有首县办差,就是衙门内少一个提调的人。恰好黄二麻子由京城赶回山东,见了甄观察,问了些老太太身后一切的事。黄二麻子能言会道,自有一篇委曲的对答及特别唁慰的词令。甄观察听了,未免又做出一副忧戚的容颜,说些罪孽深重的套话。方谈到开吊的日子,诸事还要拜托。黄二麻子哪有不应允的,自然是说卑职该效劳的。甄观察又说:“此次实在是对二哥不住,往返两次,多受辛苦。家父来谕,叙起家伯病,若不是遇见二哥回春妙手,岌岌至于不治。兄弟时刻记在心上,总想腾挪一个优点的位置,方才问心得过。谁知半中腰里闹出这个岔子,虽然承大帅宪恩,把各局所差事不另委人,留着等兄弟回来。但兄弟是丁忧人员,理应回籍守制,再要占人家的差事也就下不去了。打算回京之后,请家父的训再说。至二哥的事,昨天承夏方伯亲来唁吊,兄弟乘便就把尊衔交给方伯。他一口应承,既是我的内亲,无论怎么总要检好的委你一个,但是不能求速。夏方伯与兄弟交情,二哥知 道,谅 来 十 分 靠 得 住,就 是 多 些 日 子 也 不 要紧。”黄二麻子矗起两只驴耳听见夏方伯允许委他优差,立刻趴倒在地,就磕了无数头。起来请安,含着一泡眼泪,苦声苦气的说道:“大人真是卑职的重生父母。大人在这个时候,还把卑职的事挂在心上,教卑职将来 怎 么 样 报 答 才好!”声音渐渐地呜咽,只差哭出声来。甄观察道:“ 二哥切不可这样,使兄弟反难过。” 黄二麻子登时转过笑容,又商量些开吊的事,便退了出来。
且说夏方伯名以元,乃是奉天锦州人,由知府坐到藩台,没有离过山东。山东的情形似了如指掌,没有一件瞒得过他,无论什么案情,只须提个头,他能原原本本说得出来。历任抚台个个佩服他。夏方伯也自命为“ 老山东”,何曾把个抚台放在眼角上。况全省财政俱在掌握之中,抚台要办一件事须先同他商量,他如不依,虽是抚台要办,也办不成。所以抚台的权柄一大半都被藩台揽了过来,抚台却乐得清闲自在,睡着享受。这夏方伯却倜傥不群,风流自赏。公暇的时候,便邀集几位同乡亲友的属僚在内花园或是煮茗清谈,或是对花饮酒,把官样文章一笔勾销,不巾不履,到了高兴极处,传几名教坊的歌妓进来,串出髦儿戏看看。山东省城教坊中有个最负艳名的花旦,名叫红菊花。生得十分妖冶,真个是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歌声婉转,有如出谷春莺,舞态翩翩,胜似穿花蛱蝶。自从夏方伯赏识之下,一唱百和,如群蚁慕膻,夸父逐臭,艳名增高百倍。红菊花本天生尤物,又得了历下名士一番揄扬,就是苏小重生,莫愁再世,也难与他争妍斗媚。香车宝马,当道逢迎,结交的全是一般显官阔少,差不多一点的人想睹他一面,比见上司还艰难十倍。黄二麻子自从甄观察与夏方伯介绍过了,他便寻头觅路,要打通这紫薇郎省。有志者事竟成,公然被他巴结上了这一位当代名姝红菊花。也不知费尽许多心血,耗去许多金钱,这是做官的独有秘诀,万不肯泄漏于人。做书的思想所不能及,这支笔也描摹他不出,并不是替他隐藏,闲话少叙。
且说济南乃是山东首善名区,地虽占在北方,却与南方无异。有山有水,有舟有车,天气不暖不寒,人物亦风亦雅。饮食起居虽不能超乎京都、上海,然在北五省中要算首屈一指的了。城中有大明湖,纵横十里,尽种葭蒲;围绕长堤,密栽杨柳;甍楼映日,绮阁凌云;曲槛迎风,方亭消夏;四时佳景,各有适宜;半由天生,不尽人造。春夏之交,游人最盛。就是那当道显官都在湖中宴客,却是冠盖游山,未免贻讥大雅。夏方伯是以文正烟霞,溉之花竹,自居清流人物,不为礼节所拘。时常屏去仪从,青衣小帽,坐一乘二人肩舆,约二三知己来到湖畔,雇一只小船摇荡波间。夕阳西下,明月东升,移舟近岸,检一处清净亭台,饮酒猜拳,及时行乐,却也算得风尘中一个佳士了。黄二麻子自得进身薇省,把左右前后上中下三等的人个个结交得如胶投漆,如乳和水,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耳鬓厮磨,日加亲密。就是夏方伯也称许他才堪大用,惋惜他位屈末僚,有宴必招,无话不说。那日在历下亭小酌,偶尔谈到近日有几处差缺更动,大帅交下许多条子来的话。黄二麻子便想乘个当口进身,自己踌蹰了半晌,忸忸怩怩地向夏方伯说了卑职可否邀大人的半句,又止住不往下说,两只眼睛却溜到红菊花脸上,恰好一去一来,在写情小说上,便要说是眉语。这却不要冤屈黄二麻子是有心吊红菊花的膀子,红菊花也就会意,轻轻地用纤纤玉笋在夏方伯脊脊上拍了一下:“黄老爷说话,你听见没有?” 夏方伯经这一拍,拍得骨软筋酥,差不多要瘫痪来下。夏方伯是诙谐惯的,斜眼瞧了红菊花一眼,笑着指座上的人,向黄二麻子道:“你看看这合座的嘉宾,没一位不是与兄弟有钩连搭的亲戚。俗语说得好,先亲而后疏,咱们虽然也是至好,照这句俗话似乎觉得又生一层了。”黄二麻子自知冒昧,涨得满脸通红,幸亏喝了几杯酒,遮盖住,不大显得出。红菊花看出黄二麻子下不来台,插着嘴道:“黄老爷,我们这夏得海是狗嘴里没有象牙吐出来的,等我问问他。”“夏得海,你这么说,干自你全是信用私人,提防我参你一折子。” 夏方伯笑道:“看不出这孩子大清律例很熟,我预备你参罢。若说没有私人,还成个世界吗?”红菊花说:“你们什么抚台、藩台,岂光是用私人?连私孩子还不知有多少呢!我就敢说,我没有私人。” 夏方伯道:“你敢说三声没有吗?” 红菊花说道:“ 敢就敢!” 拍拍胸脯说:“没有!没有!没有!” 夏方伯道:“你真胆大,敢拍着胸子说没有,我偏说你有,你有。” 红菊花说:“ 你说有不能算,要还出个娘家来,那才算呢!但凭你这屁嘴乱放,坏了我的声名,可不能答应你。” 夏方伯笑着向大家道:“ 这孩子要唱‘ 广成子三进碧游宫’,用起番天印来了。”红菊花道:“你紧防一番天印,打出原形呢!” 夏方伯说:“你这嘴,动着就伤人。” 说着,伸过手来在那粉面上拧了一把,即摇着手说:“不要乱听,我还你的娘家出来。”却又止住不说。红菊花说:“快还出来,迟一点我可要拧你这老脸呢!” 夏方伯把脸凑上去说:“还是给你拧一把,我虽受点疼,可留你的体面。” 红菊花道:“ 夏得海,还不出来,来老娘饶了你,何苦又要吱吱呀呀反口咬人呢!” 夏方伯道:“你真要我还出来吗?可不要怪我说错了。” 红菊花道:“还得出就还,还不出就还不出。我讨厌涎皮老脸的。”夏方伯说:“着,着,着,你讨厌这涎皮老脸,你那个私人一定不是涎皮老脸的,是个雪白粉嫩的小白脸。” 红菊花一个耳括子过去说:“你的姨太太的私人才是雪白粉嫩的小白脸。”夏方伯一手摸着脸,一手扯着红菊花说:“ 我的姨太太就是你,雪白粉嫩的小白脸就是从前的我。” 说的合座笑得伸不起腰来。红菊花甩手过来,骂道:“ 老不要脸的东西,这个样也像是位监司大员吗?夏得海,我问你,你是我的什么人?我是你的什么人?要想比咱们两个再亲的,合座的这些老爷恐怕没有赶得上的。要论亲不僭疏的话,应该先尽我才轮到他们。黄老爷同我是亲戚。自然同你也是亲戚,因我的亲戚上论起来,黄老爷是要压盖通班的大花样。要你委个把差事,难道还够不上吗?” 夏方伯道:“你们哪一代的开亲戚?我却没有晓得。” 红菊花道:“你不晓得的事多得很呢!难道说亲戚还有假冒不成?你不信,黄老爷你叫我一声,教他听听。”要知黄二麻子叫出一声什么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 三 回 认亲戚席上生风 论字画室中谈古
且说红菊花放出那娇滴滴声音,向着黄二麻子道:“你叫我一声,教这夏得海听听看。” 这句话在红菊花谈笑而出,原不要紧,只把个黄二麻子羞得脸红过耳,脖子涨得像个水桶粗,那时地下只恨没有缝可以钻得进去。合座的客人看黄二麻子这副现像,笑又不好笑,问又不好问,一霎时把个热闹之场反鸦雀无声。话到此处,说书的要出个哑谜子,请听书的大人、老爷、先生、太太、小姐们猜上一猜,这个哑就是:红菊花要黄二麻子叫他一声,请诸位听书大人、老爷、先生、太太、小姐猜猜红菊花要黄二麻子叫他做什么?我料列位听书的必定猜着:红菊花要教黄二麻子叫他一声“妈”,说书的摇摇头说:“不是,不是。” 列位听书的说道:“这位猜红菊花要教黄二麻子叫声‘ 妈’,既然先生说猜的不是,我可一定猜着了,想不是叫‘ 妈’,定然是要叫他一声‘妹妹’,或是‘姊姊’。请教说书先生,错也不错?” 说书的人又摆摆手说道:“不对,不对。” 一连又是猜什么叫“嫂子”的,猜什么叫“妗子”的,说书的先生瘪瘪嘴,仍然说是没有猜着。台下一大伙人要急着听书,忽被这位先生半空中岔出个哑谜来,把正书搁起不讲,搅着大家伙东猜不着,西猜不着,未免有些不高兴起来。内中有几位实在闷得不耐烦了,立起身朝着说书的大声喊了一声:“喂,咱们全是来听说《后官场现形记》 的,不是大家没有事来同你们斗着心思玩儿。你说书先生要卖弄才学也不是这个卖弄法,可以在大街小巷出个三寸长灯虎候教的红纸招贴,预备些笔墨纸砚,自然地有那一般酸溜溜的朋友来喊什么六才子呀,诗经呀,唐诗呀,包管不要半点钟工夫,把这一包草都买个干干净净。”合座劈劈拍拍鼓掌之声比那说书时拍的醒木响得百倍。说书先生正在台上跷起二郎腿,嘴角上衔着一支雪茄烟,洋洋得意看着台下一伙呆子猜不出红菊花要叫黄二麻子叫他一声什么来,忽然大家鼓噪起来,吓了一跳,深恐怕起哄一散,这生意就塌了台,赶忙换了一副颜色,不是以前那个阴阳怪气的神气。站在桌之前头,恭恭敬敬望着中左右,作了个团团揖,高一声、低一声说:“是列位听书的大人、老爷、先生、后生、太太、小姐、娘姨、大姐不要着急,是小子先服个礼,平平大人、老爷、先生、后生、太太、小姐、娘姨、大姐这一股!"气。要知道红菊花教黄二麻子叫一声什么?做《 后官场现形记》 的这位白眼早早有个交代,因为愚小子说了半天的书,口也着实干了,烟瘾也有些发作,想借着这个空当掉个小枪花,呷一口茶进去,润润喉咙,叭两口雪茄烟,提提精神。谁知弄巧成拙,对不住列位,挖着肠子、搜着肚子、放开嗓子叫妈、叫姊姊、叫妹妹、叫嫂子、叫妗子,叫了一大片,全没有对红菊花的路,也难怪三尸神暴跳,动无名真火。愚小子着实该骂,不但该骂,还该吃两记耳刮。愚小子再作一团团揖,留列位少坐片刻,容愚小子表明出来。但是愚小子表明红菊花要黄二麻子称呼,却还几句解释列位没有猜着的原由。列位不要又责备一张穷嘴,耽搁起正文不提,只顾瞎三话四的乱诌呢!”
红菊花是济南省城数一数二的有名优妓,才艺容貌前回书已经表明,只是他的年纪却未曾说过,依说书的老毛病又要请听书的猜一猜了。现在听书的列位,正在这里办猜红菊花教黄二麻子叫一声的交涉,说书的作了许多团团转转的揖,甜甜蜜蜜的话,算把这一件交涉案马虎递了和约。如何好再起这个风潮,还是直截了当自己说出来,免得听的人发躁。这红菊花的芳龄据理想上去,不是二八,便是二九。如要照这理想却又有点离经,怎么呢?这红菊花的妙年依着二八,须要加上一位,依着二九,又要减去一位,乘除加减恰恰一十七岁。黄二麻子连生他都生得出来。列位猜他要叫一声妈,这就不对了。列位猜叫妈的意思却有两层全不能错。一为红菊花是夏方伯赏识的人,为臣之事君,为子之事父,为卑职之事大人,当胜子之事父之义,叫一声妈也是理所当然。再有大补缸上,胡老儿说是先生、儿子、后生、娘是确实考据,人人共知道这个掌故的。但是黄二麻子虽然心中早有如子之父的孝心,若是在深闺秘室就是叫奶奶他也未是不可。今日却在大庭广众之中似乎有些难以为情,照胡老儿叫‘王大娘’一声又近乎蔑伦。黄二麻子是做官为官的人,不但不敢作此事,并且不敢存此心。故猜叫妈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愚小子冒昧的说不是,不是。天下人的亲戚、至亲莫如郎舅,列位以夏方伯有‘ 先亲后疏’ 的前言,红菊花有‘你是我的什么人’,‘ 我是你的什么人’ 两句话内猜详出来,不是叫姊姊,即是称妹妹,也很有点思想。列位不要听着后头忘记前头,黄二麻子连自家族中的个妹妹都不敢叫,经不得甄观察三番五次地叫他不要拘着俗例,仍是不敢直叫,勉强改口叫‘姑太太’。甄观察与夏方伯位分比较高一顶帽子,就是红菊花是黄二麻子的真姊姊,此时黄二麻子也要改口称‘ 宪太太’ 的,何况红菊花突如其来呢!愚小子故敢斗胆又说不对,不对。那些嫂子、妗子是咱济南的土称呼,越发驴头不对马嘴。官场中自从盘古开天地以来,也没有这个样称呼,愚小子只好望着列位瘪瘪嘴罢了。
问题既经解释,接着应说黄二麻子一张脸直胀得像个烂猪头,半天哼不出一声。红菊花只是逼着他快叫,夏方伯一把把红菊花抱到怀里,两只眼睛不住地四下地溜,说:“这孩子越闹越不成了,你要估住黄老爷叫你什么?” 红菊花拧着身子过来,咬了一个耳朵,夏方伯哈哈大笑,黄二麻子更莫名其妙,心里只怪红菊花早没有接头,弄得此刻僵了舌头,叫不出口。还是夏方伯爽爽快快地说道:“你叫他一声姑姑就结了。” 黄二麻子乘着这个口风,粗着脖子,红着脸,在喉咙里头转了几转,糊里糊涂似乎叫出一个姑姑。红菊花还要挑剔他嘴里含着槟榔叫得不明白。夏方伯说:“你不要再闹了罢。” 红菊花挨着夏方伯的脸,涎肩皮眼地说:“我是没听明白,只要你听明白是咱的亲戚就是了。” 夏方伯说:“你的耳朵是教那那□聋了,还当人家的耳朵同你一样呢!”红菊花啐了一口道:“此刻由你说,晚上再同你老不爱脸的算帐。但是君子无戏言,黄家侄儿的差事到底怎么说?”夏方伯道:“还有什么说,包在我身上就结了。” 红菊花道:“可不要吃了笋子又来变卦。”手招招黄二麻子:“来来,快谢谢你姑爹。” 羞恶之心,人皆有之。黄二麻子此时脸上实在有些下不得台来,幸灌了一肚皮的南酒,借酒装疯地离了座位,走近夏方伯面前,深深请了个安,算把这一篇会亲文章完了卷。以后的荣华富贵,平步青云,只好暂且在此作个伏线。
如今要演一位负当时大名,七品县令的历史。他这历史,却是博采旁搜,整整费了两年工夫得来。其中情节也有耳闻,也有目睹,并不是空中楼阁,凭意结撰,均是按图可以索骥的。但是南亭亭长著这书的原意,并非要只毁官场,形容丑态,他的苦心是烛奸借镜,警惕官邪。无奈读书的只看了一面,当作他处世的金针,为官的秘宝,专心致志,竭力仿摹,六七年来,成就人材确实不少。所以《 官场现形记》 竟美其名为“ 官场高等教科书”,不胫而走,海内风行,洛阳纸贵。南亭亭长虽然发注横财,曾对白眼说:“我这几个钱赚得实在有些作孽。我现立定宗旨,要调查几件循吏清官,德行善政,编纂这后半部书,使这一般披人皮、具兽心的看了,见善而迁,知过必改,或者于社会少有补救,我也可以问心无愧。谁知于此季世,豺狼兼道,狐狸横行,再也访不出一位恺悌君子,民之父母的贤长官。” 南亭亭长此志未遂,玉楼赴召。白眼尚存,应该担任起这桩义务,慰我亡友。于是不遗余力,逢人访问,方才得着七品县令的历史。若论前半节的为人也不足录取,却是后来一念之诚,尽心民事,不惜一身牺牲,烈烈轰轰,可钦!可钦!《 四书》上有一句是“人洁己以进,与其洁也,不保其往也。” 白眼就是体会这两句圣经,要借他来规劝官场。闲言少叙,言归正传。
且说这位七品县令,姓赵名青云,乃是安徽安庆府桐城县人氏。少失父母,亏得他个堂房婶娘抚着。小的时候也曾替人家放放牛,捡捡柴,跟着婶娘过穷苦日子。族中有个老贡生伯伯看见赵青云身材魁梧,眉目清秀,料他后来必有点出息,劝他婶娘不要耽误了孩子,街上有的是现成义学,乐得送进去,读几年书,得以认得几个字,将来出去找生意也容易点。他婶娘深明大义,便依着伯伯说话,把青云送进了义学攻书。时光易过,不觉已是两年。那青云天生聪明,先生也很喜欢,这两年工夫,公然把一部《 四书》 读完,字也写得有个样子。这年青云刚刚十四岁,新年头上,走到伯伯家中玩耍,伯伯看见青云彬彬孺雅,俨然像个学生,不是从前那放牛的时候,满脸野像,十分高兴。考考读的书,也能够随口对答。伯伯便起了要栽培他的心思,留青云吃了夜饭,送他回到家中,便对弟媳妇说道:“青云这孩子看他不错,念了两年书,就有这个样子,真是难为他。今年我想叫他到店里去,帮着我弄弄帐,晚上没有事的时,我还可以教教他的写算,在你这边也可省些校过,弟媳妇你说可好?”他婶娘道:“可怜这孩子从小儿没了父母,我辛辛苦苦抚养这么大,总算我的事完了。成器不成器,后来要看他自己。难得伯伯这样,还有什么话再说,明日叫他过去就是。” 青云从此便跟着伯伯学写学算,不觉又是两年。伯伯看见青云在店里不论什么事都肯用心去学,心想:我这一爿小杂货店开在乡镇上,不过混着日子过去,还能想怎么样发达不成。把孩子委屈在这里,仍然是没有出头日子。还得想法子,荐在大地方去,才是道理。自家盘算一回,荐到什么地方才好呢?思来想去,想起一个老朋友王三太爷在江西吴城镇做盐号,他们做盐务生意,局面阔绰,自然出息宽裕,不如荐青云在他号里去,到是一个完全的善法。等到过了年,便写好荐书,备办些土仪,做了一套新衣,另外给了四块本洋与青云做盘川,前往吴城投奔王三太爷。也是赵青云时来运来,碰着一个好慈善的伯伯,便拜别婶娘、伯伯,拿着荐书出了城,搭好一只船,径往吴城进发。一路顺风,不上半个月,也就到了吴城镇,问明盐号坐落,自家换了一件新做的蓝布长衫,青布马褂,拿着伯伯的信,亲自送到盐号,交与门口的人,表明来历。不多一会,门口的人出来说:“请赵相公进去。”青云便跟着走来,进了石库门,便是三间大厅,摆设着紫榆桌椅,两壁尽是挂的名人字画,甚为华丽,目迷五色,心神为之一快。随看随走,转过大厅,乃是一个小小天井中,中间摆着一只苏缸,满贮清水,缸内养着红红绿绿的金鱼水草,两旁配着几盆梅花山茶。沿着廊檐一字排着兰花,香气馥馥,比较伯伯家几间矮小瓦房,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眼前一进长三间的正屋,窗子上嵌着大玻璃,门垂大红呢夹板门帘。早有个十五六岁的学徒把门帘揭起,青云躬身进来,摆设也与大厅上依稀仿佛,不过上面多一个炕床,铺着绣花垫子,当中悬了一面大镜子。初进门,觉得对面也来了一人,防备碰头子,细看才明白是自己的像由这面大镜子照出来的。左首门上挂着一幅香色布棉门帘,那个十五六岁的学徒便领着进了这屋子。只见床沿上坐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子,双手抱着一支长水烟袋,青云心里想着这老头子定是王三太爷,赶紧上前趴倒地下,一起一伏,磕了八个大头。起来举起两只手,上自头顶下至脚尖作恭恭敬敬一个长揖。王三太爷弯着腰伸着一只手过来,口里说着:“请起,请起,不要行大礼,我可不还礼了。”问道:“你令伯可好?大远的路,还多谢带许多东西来,真是不敢当得很。”青云自生下地来,长得这么大,均是在乡下过日子,今日忽然见了这个场面,若是平常乡下小孩子还不吓得话都说不出来吗?偏他福至心灵,虽然暴入富贵场中,却像经历过的一样,并无一毫拘束,随口答应说:“是家伯叫替三太爷请请安。乡下没有什么稀奇东西,不过几样土产,不中看的,要求三太爷收下。” 王三太爷又问他多大岁数,读过几年书,在家里学过什么没有。青云一一对答的得体,把个王三太爷喜欢得不了,便说“ 令伯与我是三十年的老朋友,他的福气好,守着田园,享清闲之福。像我这么大年纪,还是奔波劳苦,成年地在外头,不得一刻清闲。我正少一个贴心的人在身边招呼,你来得恰好。” 青云道:“侄儿年轻不懂事,初次出来。家伯说过,总要求三太爷当自家的子侄看待,凡事要教训。”王三太爷问:“你行李搬进来没有?” 青云说:“早上才到此地,行李还放在船上呢!” 王三太爷道:“既没搬来,你先去把行李搬了来,就在我对面房子里歇罢。”回头叫声:“财叻,你出去叫个轿夫,跟赵家哥哥同去搬了行李来。”青云随着财叻出来,叫了轿夫,去船上搬行李。进了盐号,就在三太爷的对面房子里住下。这赵青云生来伶俐,跟着王三太爷陶熔了几年,居然把盐号的事,帮着王三太爷经理得井井有条。王三太爷也就推心置腹地信用起来。
且说吴城镇乃是江西四大镇之一,进江西省第一个水陆大码头。地方非常热闹,有句俗话说的是“装不尽的吴城,下不尽的汉口”,其市面繁华,生意茂盛,据这两句可想而知了。况且这盐号往来的都是殷商大贾,挥金如土,就是号里的伙计、先生以至徒弟出店,近朱者赤,积习相染,吃着,嫖赌着些事情在所难免。王三太爷上了几岁年纪,日日经营运销,那里还来得及管这些闲事,只要不闹出事来,也就随他们去。惟有赵青云少年老成,虽然杂着一伙,却拿定主意不来附和他们。有时被同伙的缠得没法,逢场作戏,偶一应酬应酬,仍然一心一意地帮着王三太爷料理。或是陪伴着王三太爷谈谈说说,或是在自家房间里写写字,打打算盘,无事从不出门。闲暇的时候,一个人在廊檐下踱踱,或是看看金鱼,或是弄弄花草,或是赏玩堂中悬挂的字画。这堂屋中间大镜子的两边,挂了一副朱红描金龙凤楹联,下款写着沈葆桢;左边四幅条屏写的汉隶,署款王嵩龄;右边四帧墨笔梅花,画的来铁干撑天,玉枝摇月,暗香疏影,浮动黄昏,真像一树活的一样。每帧上都题的诗,只没有姓名,单写着吟香外史几个字,下面印着鲜红两方图章,印上篆文却认识不得。心爱这梅花画得这样好,天天办完了公事,便要站着去领略一番,久而久之,倒像定的功课。起初倒也没人理会得,后来王三太爷见他日日如此,却也有些奇怪起来。有日青云正在望得出神,王三太爷由房里走出来,站着青云背后。只见青云望着这几幅梅花,时而摇头,时而舞手,脸上似乎显出得意的神气。王三太爷轻轻地在他肩上一拍,青云回转头来,见是王三太爷,马上垂手侍立。王三太爷笑着说道:“你干自是也看这梅花画得好吗?” 青云也笑着答道:“侄儿看着梅花真实画得好,不知怎么样亏他画得出来!侄儿学来学去,总学不到他这个样子。” 王三太爷道:“ 你干自要学他的画吗?你可知道画这画的是个什么人?”青云道:“侄儿看堂屋壁上悬的字画都写着款,独有这梅花没有题款,正想请教三太爷。三太爷事又忙,总没有这个空当儿来问一问。难得今天要求三太爷把这缘故说给侄儿晓得、晓得。”三太爷道:“你要晓得画这梅花的人,乃是当今一位大大的名臣,铁面无私。人都比方他为宋朝的包文拯,现任长江水师提督彭宫保,官印玉麟,号雪琴,湖南衡阳县人,与曾文正、胡文忠、李中堂都是中兴名将,正直不阿。自他老人家到了长江提督任上,把这水路上的行业保护得安安静静,从没有闹出过大抢劫的案子。即或有一两个毛贼,做出些小案子,被失主告发上去,他老人家总要派人缉捕出来才算。就是营制也定得很严,如有违犯了他的军令,不论是弁、是兵,立刻绑出去正法,一点人情不容。故尔他部下的弁兵个个循规蹈矩,平买平卖,并不敢借营里一点势子,强赊硬欠,至于奸淫掳攫更是没有的事了。所以上下江一带的商民顶着香盘,祝告他老人家活到一百岁,永远不要离开,才保得住行旅平安。设或一旦调开去,另外换一位提督,断断不能像他老人家这样,还说不定要纵兵扰民,通匪病商呢。他老人家年年春秋二季出来巡哨,每次到了吴城,阅操完毕,总要在此盘桓二三日,合镇商家也都要公请他老人家一回,就在湖边上那座高楼,名叫望湖亭上头摆宴。他老人家最恶的酒食征逐,凡是官绅们办下燕菜烧烤,或是唱演堂戏,总是一概辞谢不到。独有我们商家备的十个大碗,每请必到。官场派头他老人家一概没有,马也不骑,轿也不坐,粗衣布服,随着两名戈什,竟自步行而来,尽欢而散。你看他老人家到这个位分一点不骄傲,能够屈躬下士,不要说现世,就是古来也是少有。如何不叫人敬重?如何不叫人感戴?但他老人家虽然是这样地刚直,并不为理学所拘,却最钟于情。传说他老人家少年时眷恋着一个西湖名妓梅仙,不幸梅仙早逝,他老人家便从此不再冶游,凡是游憩处所,绕屋多种梅花,誓画梅花十万株,以志不忘梅仙之意。这四副梅花挂屏,是前年他老人家巡阅到此,在望湖亭上吃完了酒,高兴起来,吩咐戈什回船去拿来笔墨纸砚,对客挥毫,不过一个时候,就画成功,题好诗,送给我的。那吟香外史就是他老人家的别号。下面这一方阴文图章是彭印玉麟,阳文图章是青宫少保。你真是要他老人家的画,且等到八九月里,秋阅到此,我替你去求一幅,大约还可以得呢!”青云听说可以替他求一幅梅花,心里喜欢得不知成个什么样儿,这几年功夫,在号里跟着三太爷学的无非是加减乘除,分批拨引一些事情之外,没有谈过别的。今日三太爷长篇大套,把彭宫保的事约略说与他听,真是闻所未闻,说道:“难怪画得这么好呢!” 又想中间挂的对子,及那几扇吊屏写的沈葆桢、王嵩龄,大约也是不凡的人了,率性问个明白,倒可长长我的见识。遂指着那副朱红描金龙凤对子,问王三太爷道:“写对子的沈葆桢是什么角色?” 王三太爷用手捻着白须,用眼望了一望上头的对子回道:“你问这位沈大人,也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忠臣,是福建人。早先做广信府知府的时候,正是长毛闹得利害,他一个文官,内无粮草,外无救兵,怎么个措手?有一位夫人是林文忠公的小姐,林文忠公叫林则徐,就是在广东烧洋人鸦片烟土的那林制台,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当初若是照林文忠那样硬着办下去,不出那一伙卖国奸贼割地求和,我们中国人何至于受这流毒,害得如今疲癃残瘠到此地步。你想有这一个老子生下的女儿还有差的吗?那时兵临城下,沈大人军书旁午,尽忠保国,内里全仗林夫人运筹帷幄,出奇制胜,保固全郡的生灵。后来作到两江总督,病故。赐谥‘ 文肃’。这副对子还是坐江西抚台时候写的,现在听说他几位少爷都做了道台,忠臣子孙,还怕指日不是督抚吗?” 青云点头称赞,又问王嵩龄是个什么官?王三太爷说道:“这也是个奇人。听说本籍是浙江,不知从那一代流寓在河南,变成了河南人。二十几岁的时候极其困难,落魄湖北,在黄鹤楼上摆个拆字摊子,带着卖字度日。偏偏天下大乱,人家逃命尚来不及,还有谁来拆字买字?这个摊子也就摆不成功。想来想去,无路可走,不如去投效军营,这便是他的运气来了。碰见曾国藩曾中堂爱才如命,收留他在营中,不过上十年,一个穷拆字的保到了道台,在江西署过好几次臬台。人常说的英雄不怕出身低,只要有志气向上进。我还记得千家诗上‘ 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 总而言之,做人是要自己去做的。就是你在我号里年代虽不能算多,能帮着我比多年的伙计都强。我今年越发觉得精神有些不济事了,你像这样好好地再帮我个一年半载,我也不想再干下去。等到年底,东家出来,我保举你来接手。这号里出息,每年的薪俸、花红,统共算起来毛三千串钱。除了用的,很可以积攒几个,搭着做点生意,还愁以后的日子吗?不过发了财,成个家,要好好孝顺你婶子、伯伯,不要忘记呢!” 这王三太爷真算是有肝胆不负朋友的嘱托,一心念得要提拔赵青云起来。赵青云受过王三太爷的教训,也能立志学好,发奋上进。也是天生成的,要叫他在世界上留一点痕迹。
且说吴城镇是进江西省的大口岸,五方杂处,士商云集。因为是要紧地方,设官治理,有个水利分府,一个分防主簿。水师营的参将、都司、千把、外委都有弹压地方、保护治安的责任。还有督销局,厘金卡,凑起来文武官员差不多上百。官场中交游,注意的就是金银世界,盐号本是个发财生意,金银窠子,没有个听见不羡慕的。何况这些顶冠束带的见了一文铜钱,巴巴地要钻进方孔里打秋千,见了这个大金窖岂有不生趋附的念头?盐商因其每每受船户小工的要挟,乐得利用他们制伏船户,故常常拿点小便宜给他,更惹得他们如红头苍蝇攒粪坑一般巴结上门。王三太爷实在懒得同他们周旋,现在有个赵青云,凡有一切应酬,均打发青云出去,自己乐得清闲。自此以来,青云便同这一群官府交接起头,今日你来,明天我往,眼见的不外脚靴手版,红顶花翎,耳闻的 不 外 署 缺 委 差,封 妻 荫 子。人 生 在 世 不 过 为“名利”二字,有名没有利,犹如行船不得风,有利没有名,犹如锦衣夜行,名与利是缺一不可的。虽然青云受王三太爷的一番栽培,心想就是照着所说,把管事位子推让与我,每年多得几千串钱,弄到老来,还不是个帮人的佣工。为人总要独立一桩事业,才不虚生一世,发财不发财还是次一层。整日夜的心中打算盘,总要打出一盘生法来,方不想枉自为人一趟。要知想出什么生法,且听下回分解。
第 四 回 赵青云默识宦谱 余宝光偷填官凭
话说赵青云自从帮着王三太爷出来应酬,交识了吴城镇上这一般文武官府,只见他们出必轿马,衣必锦绣,食必山珍海馐,居必大厦高楼,前拥后卫,一呼百诺,烘烘烈烈,真个是享不尽的荣华,受不完的富贵。心上想着:人生在世上总要显亲扬名,做一番事业,像他们这些人方不愧为男子汉大丈夫。我今日虽然承王三太爷另眼看待,与大众伙计不同,就是将来把这大管事的位子让给与我,弄到后来,还不是一个王三太爷罢了。挨门旁户总不是个事,总得要打自立的主意才是正经。把这个念头便成日成夜地存在心坎上,自己打起如意算盘。有一日,在街上看见新到任的参府游街拜客,回来便在王三太爷面前连口连声地称赞说:“是这位新任参府,相貌魁梧,配上红顶花翎,蟒袍补褂,骑在马上仪表堂堂。前头一对一对的亲兵,头扎包巾,身穿号褂,马后跟着一群水晶顶带貂尾的伴当,挺胸凸肚,耀武扬威。看这位参府年纪不过三四十岁,凭什么本事就做到这么大的官?真是福气呢!”王三太爷道:“你羡慕他不?” 青云道:“ 我想他能享受今天这个福,不知以前打仗受了多少苦。常言道:‘只见和尚打斋,不见和尚受戒’。我们空羡人家的眼前富贵,也要知人家的富贵是由辛苦得来的。如若不是拼着命去冲锋打仗,那里换得来现在的风 光。” 王 三 太 爷 道:“你能知道富贵是由辛苦中得来的这句话,就可见你的志向。要说这一伙红顶花翎的老爷大人全是辛苦换来的荣华富贵,那也未必尽然。自从长毛作乱以来,除湖湘子弟不算外,单就我们安徽省皖北一带,说起来从军打仗的也不弱,是湖南保举的提镇。参游成千累万,平靖之后,皇上家那里用得完许多,这就要论命中有幸、有不幸了。有幸的,论功行赏,封妻荫子,放实缺,当总统,又升官,又发财,一帆顺风直往上爬。克扣兵士的粮饷,掳攫百姓的银钱,置田买产,建屋修房,一辈子享受不了。不幸的,虽然也是论功行赏,封妻荫子,就是不得实缺去坐,没有统领去当,怀里偌大一个功名又不好去再当兵。从前在营的时候,还指望着抢劫过活,承平之后,没有去抢劫,望着这红蓝顶子,饥的时候当不得饭吃,冻的时候换不得衣穿,游手好闲不是流于饿荽,便是驱为贼盗。据我眼里看的可也不在少数。前头的汗马功劳,今日个落花流水,想起来直头寒心。但是老天不负苦心人,在他自家当初实受了刀枪炮弹的痛苦,换了一件镜花水月的前程,固然得不偿失,阴消过去。把这一包废纸,留传到子孙手里,却变了一张即兑的庄票。这话怎讲?原来世界上偏有一种贪得无厌的人,有了几个臭钱总是赚不够,更要想他添多起来。或者是住在乡下,难免受人的欺压,想出要不受人的欺,还可以压人法子。有的捐个监生,有的捐个从九品职衔,戴个铜顶子在头上,混充乡绅。但是这个芝麻前程,只可在三家村里扛了出来,恫吓恫吓黄泥腿,穿草鞋的朋友。若是搁在府县城中,就不能算件什么东西。人为万物之灵,就有人挖空心思,别开生面,想出新法,访求同姓中有从前冲锋打仗,保举功名过的,奖札功牌,花上十两、二十两银子,向那家买了过来,把自家名字改换了那死鬼的名字,再花上本钱,一道一道衙门打通进去,就可硬梆梆地出来。碰着钱力大,时运通,一样地放实缺,当统领,赚元宝,谁敢说他个不字?你方才羡慕的这新任参府,年纪不过三四十岁,就做到这么大的官,你还当真个他冲过锋,打过仗,挣来的吗?你须知道冲锋打仗的是一个人,这耀武扬威的是一个人,不知道他花了几个钱买的军功保札,顶上名字,七钻八钻得了这缺来做。但是武营中,十有七八成是这样子,却不只他一个。大凡冒名顶替的,都是死的名字,故有个绰号叫做‘ 鬼接头’。” 青云闻听,微微点首,又接着问道:“三太爷,这个话才把我的疑团打破了。我起初心里着实地有点猜疑他们是天神下界,不然怎么会年轻轻地就立了这么多功业,保举这么大前程呢?照这样说起来,这名器就不足贵重了。还有现任的二府年纪也不十分大,看他出来打的官衔牌并不是什么三考出身,却有什么军功,赏戴花翎,这些字样自然是也在战场上立过功的了。如没立过功,怎么能有军功的衔牌。但他坐着轿子里头,文诌诌的样子,要叫他去见了贼,恐怕跑都来不及,那里还有胆量去打仗。未必官场中的人物全是‘ 鬼接头’ 不成?” 王三太爷道:“你休要胡说,提防惹乱子,这冒名顶替是最干禁例的,官场中事是纸糊老虎,不要穿破,穿破可了不得,上上下下的,叫‘睁着一只眼,闭着一只眼’ 罢了。若要文官能替国家出力,像曾文正、胡文忠、李中堂,数得出几个,其余的还不是依亲附戚,人情用事吗!无福的战死沙场,有福的收功帷幄。就是功名保到极顶,问他看见过打仗是什么样儿,我怕十个人里头回答得出来不过两三个人,甚而至于打仗的地方在南边,建功的人在北方,隔着十万八千里,连贼的影子梦都梦不见,还说打什么仗,建什么功,无非是靠着人情、财力、运气三项去欺骗那一个皇帝老子。那赏戴花翎在从前原是朝廷想的法子来哄骗这些拼命要体面的人,非有军功,非有特恩,不能把这孔雀尾巴栽在头上。近来开了各项捐输,只要有钱,要戴什么就可以买什么戴,也就不稀罕了。不过拿钱买的,不好写出买戴花翎,仍就打那赏戴花翎的招牌,其实赏字与买字的字体也争差不多,赏字头上多个小帽字,反不如买字大方呢!我想二府大老爷的军功赏戴花翎,八成是捐输买戴花翎,不过照旧写法罢了。你疑惑是‘鬼接头’可弄错了。然而天下的事无奇不有,自武边变了‘鬼接头’ 的戏法出来,可以发财荣身。文边的思想更灵,也有人想出新法,真是无独有偶。常言道:一两黄金四两福。这黄金是要有福气的方载得住,可见这黄金是一件最势利的东西。人人心上爱他,个个心上想他,有的开典当,有的开票号,以至茶商、木客、盐贩子,无非事事在他身上盘算,但总是先要下一注大本,方能获得些微利,想一口气赚个十万八万却有些难。自从开捐以来,生发出这件一本万利的生意,谁不争先恐后赶着去做。这又要应着大家迷信的一句‘有命没命’ 的话了。有命的,一篷风走到老来,有名有利,一世牛马,万代公侯。没命的,巴巴给给,弄得一颗顶子戴在头上,蹭蹭蹬蹬,颠颠倒倒,好不容易盼到刚要出头的日子来了,却七病八痛,九死一生模糊过去,后代儿孙捏着不中彩的一张白鸽票,望着他,哭说:‘你老人家何不留几个钱下来,与儿孙吃饭。要捐个劳什子,到如今弄得人财两空。’可怜那薄命冤魂一灵不泯,飘流浪荡,要寻着一个替代,一来借人的生气发扬他的生前苦志,二来为儿孙收回几文衣食之资。每年清明寒食,空见别家坟上纸钱麦饭闹个不了,独有自己一个土馒头,冷冷凄凄,埋没荒草。踏青的人还要饶舌说:‘是这一堆土底下定是做多了绝子灭孙的事,你看连祭奠的人都没一个。自家果然做了一天官,落得生人笑骂,也还值得。奈何花了雪白的银子出去,一些铜屑子都没换进来,人家还说是做多了绝子灭孙的事。阴阳隔界有话难说,徒自嗟怨一回。神差鬼使恰巧就出了有命无钱,有才无力的人来,耳朵里刮着一处什么缺,选了某人,本人却在籍病故。家中的人不知道做官的死了是要在衙门里禀报身故的,没有禀报,部里还当是这个人没死,久不领凭赴任,就有文书行查下来。这有命的人得了这机会,打听死的人与本身年貌相同,又是一姓,马上托出人来与丧家商量,顶上这个名字出去。丧家留着废纸无用,乐得卖几个现钱,两得其便,成了交易。这种事情虽不及武边的多,然却不能为少。据我知道的,广西□□县、山西□□县、江西□□县,全是这个把戏,他们却不叫‘ 鬼接头’,另外有个名字,叫‘飞过海’。”
赵青云听王三太爷说了许多的故典,一一记在心中,回到房来,又从头至尾在心里默记了一回,便上床安宿。翻来覆去睡不安顿,重新起来,披上衣服,靠着枕头,不觉迷迷糊糊地有人引他到一处地方,好似城隍庙一般。两边却没有塑那些牛头马面,当中摆着一面其大无比的铜镜子,犹如水银一般,通明透亮,照见自己,并不是现在的衣着。头上戴的蓝顶花翎,身上穿的蟒袍补褂,好不诧意。难道我赵青云做了官不成?不然那里得这样荣耀的穿戴?正在疑惑不定,旁边突地有一个人赶着一只山羊跑来,将头在身上一撞,那个尖而又弯的羊角穿入腹中,哎哟一声惊醒。原是靠着枕头上打盹,心上还是乱跳,出了一头冷汗,用袖子揩干,仍脱去衣服睡下。猜来猜去,不知这梦是吉是凶,一直看见窗子上显出鱼肚白颜色,方才朦胧睡去。次早起来,虽觉着身上有些困倦,仍是强打精神,办号里正事。而心窝里头却一刻没有空闲,千思万想,忽然如有所悟,便写了一封信,寄到桐城与他伯伯。等到回信来了,去在王三太爷面前说是:‘他婶娘在家害病很沉重,侄儿自小蒙婶母抚育长大,现在听见说患病利害,要想告一个月的假,回去看看婶娘’。王三太爷虽然是离青云不得,无奈青云说省视婶娘的心切,不好拂他孝思,只得应允,叫他看了婶娘的病,如好些不要紧,须要早点回来,不可尽着在屋里耽搁,晓得我是一日离不开你的呢!青云满口答应,归着行李,辞别王三太爷,转回桐城,此一去,真如张僧繇画龙破壁飞去。
话分两头,如今且说江南一个余通判,名叫宝光,也是安徽人,少失父母,依靠着外公。他外公是个候补知县,自从到江南省一来,没有当过一回差事,光景甚是为难,车马衣服,不但讲究不起,就是那一日三餐,不是有了上顿,便没有了下顿。官场向来讲势利的,只有锦上添花,那有雪里送炭,谁还肯来周济他。外公也就守着“ 君子固穷” 的一句书,坚忍耐守,凭天吩咐。你想他外公穷得连饭都吃不饱,那里还有钱来请先生教外孙读书,只好由着他游手好闲,飘流浪荡。少年人知识初开,性情未定,失了教育,还有什么好事干得,未免有些不三不四的行径。有时闹到他外公面前,不过打一顿,骂一顿罢了。闹到后来,越不成事,他外公气得没法,只是不准他出门,关在自己身边,逼着他读书认字。也是天无弃材,经他外公逼紧了两三年,居然能够提起笔来作那似通不通的文章。他外公也就很喜欢。只可怜薄命的女儿早亡,留下这一点精血,总想慢慢培植他出来,这也是人之恒情。无奈官运蹭蹬,东托人情,西托人情,好不容易得了一个劝办捐输的差事。这差事又没有薪水可支,只有十几两银子的夫马费,全靠捐的款项多,有个五厘头回扣,正名字却叫“ 五厘经费。” 将来有个循常保举,如劝捐巨款,还有一个特别的优奖。他外公奉了这差委,轿也不坐,马也不骑,省出夫马费来做公馆的校过,勤勤恳恳,逢人说:“项办了几年,除去完账赎当之外,也还积下了个千儿八百银子,存着箱子底下,预备日后没差事时的用度。”余宝光帮着他外翁填填实收,收收捐款,他肯遇事留心,把一本捐例竟看得滚瓜烂熟,横读倒背。凡有生意上门,捐生开口说要捐什么,他可不翻捐例,随口应答。某项若干,某项若干,分厘毫忽,查对刻本章程,一丝不错,他外公因此更加爱怜。
一天捐输总局忽然行下一角公文,为的是限期已满,通饬办捐各员,将经手劝捐各项实收银钱造册扫解总局,以便汇齐咨部请奖。他外公奉到札文,即赶紧造册报销,所有劝捐的款项已是陆续批解上去,现在不过找解尾数,所领实收除填用之外,存有多少张,造具清册,申送上去。照例请一个寻常劳绩,算算收的捐款已过十万,应该得特别奖赏,是免补知县,以同知直隶州用。欣欣得意,便在太太的梳头桌上,匀了半边,摊开笔砚,草起报销稿子,一五一十算所收的捐,共是几万、几千、几百、几十、几两、几钱、几分、几厘、几毫、几丝、几忽、几杪。头批解过几千、几百、几十、几两,二批解过几万、几千、几百、几十、几两,三批解过几百、几十、几两。除三批解缴外,仍余几十、几两、几钱、几分、几厘、几毫、几丝、几杪,扫数批解无存。一一复算过了,数目与找解的尾子丝毫不差,折叠放好,又将实收的流水簿翻出,造起四柱清册,是:
委办顺直捐输委员,江苏候补知县,为造报事,今将卑职经募顺直捐输领用,空白实收,开具四柱清册,呈送宪台,伏乞俯赐察核,须至册者。
计开
旧管无项
新收:顺直实官捐输三联空白实收三千张。
开出:填给捐生,顺直实官捐输,实收二千四百九十九张。另造花名清册
实在:实存顺直实官捐输,空白实收五百零一张。随文申缴
敲了敲算盘,大数不错,又搬出一只白皮箱来,掏出钥匙,把锁开脱,取出剩下没填的空白实收,逐一检点,只是五百张,放好箱内,把裁下来的照根,又从头至尾数过,统共是二千四百九十九张,对对册上数目,一些不差。独有实在项下应该五百零一张,才合三千的总数,重新把箱子打开,取出那几本空白实收,先点本头却是五本,然后一本一本,一张一张数来数去,依旧是整整五百张,并没有零数,便有些毛骨悚然起来。难道数了夹张不成?但这订现成的,一本是一百张,不能有多有少的。放心不下,捺住性儿,把所有裁下的照根及空白的实收用心加意地又数了一回,仍然合不得拢。心中好不发躁,想着总是自己数错了,一而再,再而三,偏要数他清楚。谁知心里越急,手下越乱,起初只少一张,数到后来不是少了两张,便是多了三张,九九归一,是不对账。把个老头子急得容颜变色,手足冰冷,撅起两根老鼠须,靠在椅子上气喘吁吁,两泪长流。自己埋怨怎么这么苦的命,在江南候补几十年,好不容易得了这一个差事,巴巴结结当了两年,公私总算顺手,指望销差之后,得个劳绩,署一回缺,弄两个棺材本钱回去罢了。偏偏地不料今日要闹这个岔子出来。这一张实收到底什么时候少的?又弄到什么去处?不要裁的时候裁了夹张,便宜了捐生。若说当时把实收裁了夹张发给出去,这照根应该查得出的,怎么照根又不错呢?或者领的时候没有数清楚,又是我亲自过手的,断断不会。左思右想不得了然。正如热祸里蚂蚁,行动不安。这一张纸没有价值的,倘然造报出去,缺少一张,皇上家的事是提起千金放下四两,如若追究起来,真有性命之忧,想到绝处更一刻不能自容。短叹长吁一回,竟如呆子一样。还是他太太看见老爷这副形景,便上前问道:“你因为什么事急得这个样儿?” 他道:“太太,了不得了!大祸临头,死在旦夕。只对不起你,随我受了几十年的苦,愁盐愁米,没有过一天快活日子。我罪有应得,死而无怨,留下这一群老的老,小的小,怎么得了!” 不住地嚎啕大哭,急得太太摸不着头脑,不知为的那一门子事,看见这个样儿当真是有什么大不得了的事,也就陪着哭了个不亦乐乎。停了一歇,忍住痛哭,问道:“老爷,你到底是为着什么事?快明白说出来,大家听听,看有法子想没有?你是急糊涂了。俗语说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或者事不要紧,有法子挽回也保不定。你先急坏了,真怎么了?” 说着,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又呜咽个不了。他只是垂头不答,望着大家翻白眼。太太、小姐、少爷东一句,西一句,偏要他把什么不了的事说出来,大家好想法子。他被老婆、儿女逼不过了,咽了一口气,方才一五一十把数实收合不成数,缺少一张的事说了出来。太太接口道:“我怕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原是为着这个,有什么要紧!” 他道:“你妇人家晓得什么!这比不得别的东西,缺少可以赔得出的,这是无价之物,倘若误裁发出,别人得了去,填个道台,或是填个大花样知县,银子就是上万的数儿。总局是公事公办,这一笔巨款就要着落在我身上。我一个穷候补,怎么赔得起!虽说赚积了千多银子,拿出来补平色都不够。这还是小,倘若是有人陷害我,在上头说句闲话,追问起来,更是不容分辩的。加我个捐输舞弊罪名,那就可重、可轻,至轻也是个出口。我偌大年纪,还能到新疆、黑龙江去走一趟吗?” 说着又不住落下泪来。太太听了有这样的事,不由得也痛哭不了,抽抽咽咽地叫儿子、女儿:“你们去替爹爹仔仔细细再统统数一数,不要你爹爹急昏了,数差。” 说着自己也站起身来,带着儿女们分头地数去,闹得一片。还是只有二千四百九十九张。太太眉头一皱,叫声:“ 老爷,你这件事从没有经过别人的手,自办起头一直到现在,都是你公孙两个。叫宝光来问问,不要他弄错了。” 便吩咐老妈子,喊外孙少爷来。老妈子出去,一刻回来说:“外孙少爷打早起出去,连午饭都没回来吃。”太太道:“叫王福去找他回来。”这里少爷、小姐把一些实收归好了,扶着老爷上床躺下。
等到二更多天,宝光在外头吃得烂醉回来,在外公房里打个照面,躲到厢房去睡觉。太太看见他脸上像关老爷,一步三跌的,还能够问他什么。心中又气又急,一言不发,由他睡去。等到明天再问。提心吊胆地扶侍老爷,生恐怕又闹别的故事。一夜到明何曾闭眼。等到第二天天才亮,就叫老妈把宝光喊起来,问他:“可还记得填实收的时候,有没有裁出夹张去,现在数来数去,总是少了一张。你公公急得这个样儿,昨天闹得天翻地覆,你到高兴出去,灌了一肚子黄汤回来躺尸。快想想,如果记得出来,那怕花几个钱,向那人买回来。”宝光睖了一睖道:“等我想想。” 又道:“ 误发出去,想取回来,怕不容易呢!”太太道:“救你公公要紧,拿钱不上算罢了。” 宝光道:“ 婆婆打算出多少钱?” 太太道:“那还有便宜我们的。多则千八百,少则三五百。只要对数儿,让你公公平安无事销了差,我没钱,当卖都说不了。你不要尽着说闲话,快些想呀!” 宝光点点头,不慌不忙走上前来,跪在他外公跟前,双手抱住外公的腿,未曾说话,先流下泪来。他外公、外婆还当是他误裁夹张出去,要求宽恕他的疏忽。太太道:“你不要这样。你果真是裁出夹张,只要记得清楚是发给什么人,我们去央求他,或是花钱买回来。”宝光摇摇头,又叫了一声:“ 我的亲公公,想外孙三岁失母,四岁丧父,若不是公公、婆婆抚着,那里能够长得这么大。外孙千不好,万不好,总求公公婆婆看着死的父母面上,外孙有句话,总求公公、婆婆许允了外孙才敢说。”他外公道:“有什么话快说,我总可以答应你的。” 宝光道:“公公答应就是外孙的万幸。”太太急道:“答应。你说罢。”宝光拭干眼泪说道:“ 就是公公缺数的一张实收,一不是公公数错,二不是裁了夹张,实在是外孙心里想着,今年已经是上二十岁的人了,一事不成。公公若大年纪,外孙不能尽点孝道,还要累着公公吃穿,问心着实不安。千思万虑,无计可出,看着三亲四戚个个争利成名,一不经商,一不作贾,都是在官场中生发出来。外孙自己度量自己文提不起笔,武开不开弓,作农无田可耕,经商无本可垫,只有做官这个把戏,自己还可以耍得来。公公现成办着捐输,是外孙一时荒唐,填了一张通判实收,虽然没有禀知外公,然外孙却有一层用意。现在天天在外头忙碌,正为张罗引见的款子,原想引见到省,混一两个差事到手,先把这笔捐款归上。不料捐输限期不早不迟,又要满了,立刻造报,使外孙措手不及,连累公公着急。” 说着便在怀中掏出实收呈与他外公。年貌、三代、履历、官职皆已填得现现成成,核计数目,却只有一千多银子。他外公看见这一张实收,哭又不是,笑又不是,一张瘪嘴合不拢来,头上的青筋一根一根突出,只管望着宝光。宝光又含着泪说道:“外孙这事已是出之万不得已。外公有恩在先,总要求终始成全了外孙,将来有出头日子,饮水思源,总不忘了外公。” 太太在旁说道:“宝光,你做事也太冒失了!可怜你公公辛辛苦苦,办这回捐输,能有几个钱多余?就是你要捐官,也得先同你公公商量商量。你公公就是你一个外孙子,自奶抱里抚了这么大,眼巴巴地望你成人。捐官是正经事,没有不答应你的,你偷鸡摸狗的脾气,到大不改。你知道填了实收去不要紧,禁不起把你公公急杀了。他若大年纪,倘然急出了个三长四短,可怎么了!”宝光低声下气朝着太太高一声婆婆,低一声婆婆,喊了个亲热蜜甜:“ 千差万错总是外孙该死。既已填了,悔也悔不转来,还要求公公、婆婆看破点,譬如当初误裁给人,现在拿钱问人家恳情,还保不住买得回,买不回,率性成全了外孙,将来好好孝顺你两位老人家。” 太太气愤愤地还在那里诉说,他外公那边叹了一声长气说:“ 太太,你也不必同这畜生怄气了,算是我前世少欠他的,今世该还他这一千多银子的捐款。划算我这几年余积下来的,差不多也弥补得上,只当没有当这差事罢了,就成全他的功名,也不必再多说了。”宝光听见他外公这样说法,犹如奉到九天纶音一般,不住地磕响头说:“ 公公,婆婆,有这样大恩,外孙今世报答不上,下世变狗变马都要报的。” 他外公说:“宝光,你现在虽然官是捐了,还要引见费同免捐、免保举二项,也得二三吊银子,我可不能再替你想法子。你人大志大,我这里也不能再容留你,你快快去,自己干自己事,能引见出来,好好地做去作,兴还有见面日子。如若仍旧是这样,没有长进,可永世不要见我的面了。” 回过头去与太太说话,再也不来理他。宝光磕了头起来,搭讪着卷了行李,自己去了。太太埋怨着老爷道:“宝光这孩子都是你平常娇纵惯了,今天好,拿你这老命来弄着玩儿。这一去,我看他成则为王,要败就不可问了。” 老爷道:“ 我何曾娇纵他,不过是可怜前头太太,只生了他妈一个,又偏偏短命死了,就留下这一点真血肉。他自家心想作官,也是他狗运,碰着这个机会,落得成全他,就是把他立毙杖下,也是枉然。太太你也不要再提起这事了。” 太太冷笑了一声,也不往下再说。要知余宝光向哪里去,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 五 回 游张园通判姘妻 借病房中丞盗嫂
话说余宝光被他外公训斥了一回,心中虽然不大自在,想着一文铜钱没花,反弄到手一个摇头大老爷,就是听两句厌话,也没啥要紧,低着脑袋,硬受过去。出门找着他外公的一家要好亲友,说了些云淡风轻,渐渐谈到他外公现在办的捐输要停止了,快交卸差后,又得另外谋干,宦海茫茫,人才济济,他老人家这么大年纪,家累很重,真是不可一日无事。前日偶尔谈起来,要栽培晚辈出山,说趁这便宜捐输的时候不捐,错过去可再没有了,就在本局代晚辈报捐了个三班通判,指省江苏。家外祖的意思,要弄在一起,彼此有个照应。若论晚辈年纪很轻,什么事全不懂,怎么能配出来做官。却是家外祖期望的心切,做小辈的只有顺从,那有违拂的道理。现在打听还要捐免保举及引见一切费用,非三千银子不能。到省若要再去烦他老人家,心里未免下不去,况他老人家也并没多钱,即使去烦动他老人家,还是要在外头张罗。晚辈故决计不敢再去烦扰。幸得有两个知己朋友已经代凑了一千多款子,算起来还差着一半光景。家外祖又急急要想乘这时候叫晚辈出来,弄得晚辈反没了主意。伯伯,叔叔,看这事该怎么个办法才妥当呢?” 一个人说道:“ 世兄现在划算着,究竟还差多少的样子?” 宝光道:“ 免保是八百两呆数,连补平升水下来,总在一千以外。引见费、印结费大约有一千四五百金,要办得好也就够了。盘费旅费是算得出的有限几个钱。现在除了外头张罗一千五百银子,再有晚辈连年积攒下的毛四五百块洋钱,拼拼起来,两千的数目,有多没少,多则再凑一千,少则八百,大约总可办出来。”那一个人道: “ 别处可曾想过方法没有?” 宝光道:“大伯伯明鉴,这个世代同谁去想方法。知道的人家,与他说了,纵使没钱肯借,免不得说两句心余力绌,爱莫能助的客气话。设遇着不知道的人家,与他说了,不但无钱可借,还要说这孩子不知怎样嫖赌亏了,借着这个来撞骗。其实家外祖与晚辈捐这通判,是实实在在的。” 便在怀里把实收掏出来,给那人看了,又说:“这事本是一身私事,能够张罗得款子就去办引见,张罗不出来,也只好随他搁着,等将来家外祖或得个缺再说。今日是大伯伯谈起来,晚辈才敢说,若是大伯伯不问,晚辈还不是闷着心里。就是朋友的那一千五百银子,也并不是晚辈向他开口去借的,是他硬要借给晚辈的。如果这事办不成,这一注钱还存着家外祖处,预备仍旧还人家。” 那个人道:“论我与你令外祖交情,却是一人之交。就是世兄这事,不来告诉我,令外祖必然也要告诉我的。君子成人之美,况且我与令外祖交情很够得上帮这个忙。如若在前三年上,全数算我的都可以的,现在虽不比得以前光景,然比令外祖总活动一点。世兄预备几时动身?”宝光道:“晚辈意思尽这几天,再在外头张罗张罗,如没有眉目,预备往上海去,上海还有几处可以凑凑。多了不能,大约五七百金,是靠得住的。” 那个人道:“ 既然如此,我看苏州场面近来也很窄,上海究竟是通商大埠,世兄说有靠得住户头,也就不犯着在苏州耽搁了。我这里帮你五百金,连你张罗的拼起来,三千也不远了。” 宝光堆下笑脸说道:“大伯伯盛情,晚辈万不敢当。” 那个人道:“ 世兄不要客气。我早说过,与令外祖交情不仅于此,不过近年来比不得以前,不能多帮你,你到要原谅我些。” 宝光道:“ 大伯伯盛情,晚辈 心 感。且 等 回 家 禀 知 过 家 外 祖,再 具 券 来 领取。”说着站起来,作了一揖,故意要走,那个人忙拦住道:“ 世兄不要拘泥,我们通家世好,怎么说起这些客气话?恰好方才收来一张庄票,你就带回去,快着料理动身,早到省一天,是一天资格。” 宝光再三地不肯接手,那个人道:“你暂且拿去,到省得了阔差,还我是一样的!” 硬把一张五百两的庄票交给宝光手里,宝光慢腾腾地接着,连声说道:“这怎么使得,这怎么使得。” 却换手揣入衣袋之内,支吾了半天闲话,谢了又谢,立身走出。把庄票兑了银子。回转家来,急将行李归着好了。一只箱子,卷起铺盖,拜别了外公,出了阊门,搭上小火轮船,往上海来。
轮船到了码头,早有接客的迎着,将行李搬入栈房。茶房送上面水过来,洗过面,在马路上兜了个圈子回来,用过晚膳,便息灯睡觉。心中有事,总总个睡不着,辗转反侧,心上正如浙江的秋潮,汹涌上来。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十分难过。自己抱怨自己,不该冒冒失失填了这张实收,老大地对不起外公,就是撵我出来,也不为过。现在虽想引见到省,还得这么多银子,方可办成。腰里一文不文,那家亲戚当时虽被我花言巧语骗了五百头到手,要办这事,一半还不够!我走之后,料他必定要说与我那外公知道,前前后后的事,如一穿包,我还有什么面目再回苏州见人。宝光你好糊涂!做事全不打算,就矇里矇懂做去。想到这时,犹如芒刺在背,一骨碌爬起来,衣也不披,摸了洋火,将灯点着,趿上鞋子,尽管皱着眉头,在房里踱来踱去。约摸一个钟头,牙齿一咬道:“大丈夫做事,当使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如此一桩小事,便这样犹豫不决,将来设有大事又该怎样?上海偌大地方,难道就没有我余宝光走的路不成?现有五百银子,旅费尚不缺乏,且把他挪来用着,说不定有另外的机会碰着。就是这个主意。” 一口气吹熄了灯,倒身上床,不一下也就睡熟。耳朵里听见茶房请客人吃饭,睁开眼睛一问,方知道已是第二天十一下钟了。潦潦草草吃了一口饭,跑出栈房,寻着一爿衣庄,买了一套极时式的衣服,焕然一新。终日终夜倘徉在福州路一带,留心物色,不觉过了一个多月。算算箱子底下的银子用去二百多两,转念道:“我余宝光此番出门,是干功名大事的,因为金钱主意缺乏,希冀在风尘之中结识个知己,谁知耗费了许多时光,如愿终虚。闻听人说城北味莼园乃沪上最有名的处所,游女如云,何不前去游览?或者有意外之遇,也不可知。” 便改变方针,绝足枇杷门巷,每日午膳用过,睡一中觉起来,将衣履修饰得整整齐齐,雇一部街车往味莼园来。检那游人多处,泡一壶香茗,凭栏独坐,只见珠翠成行,燕莺作对,川流不息,来去如梭。野鹜家鸡也辨他不出,环肥燕瘦,李短徐长,或眉目通情,或语言挑逗,各有各的意境。宝光是有意而来,事事皆有枨触,深喜此地大有可为,不可入宝山而空回。孜孜不倦来往味莼园者又将一月。
古人说是“ 铁杵磨成针,功到自然成”,只要不惜工夫,天下没有不成的事业。虽然如此,也是余宝光一念之诚,感动了月下老人,要撮合他这一段美满姻缘。一日,宝光正在凭栏啜茗,有一女子伴着一个半老妇人,由那边花园出来,走近栏杆,端详了好一会,方检定一张茶几坐下。早有堂官泡上一瓯香茶,用两只小杯子各冲了一杯,回身顺手把宝光一杯吃淡的茶也冲了一冲开水,掉头便走。这宝光的座位恰恰与那一个女子是个对面,只见他满头珠翠,越显得发似髹漆,如镜照人。着一件湖色十行春纱棉袄,下拖玉色罗裙,十分的素艳。真似“秋水共长天一色”。一张瓜子脸儿,覆额不长不短。若问芳龄,大约不出二十。歪坐着一张外国藤椅子上,伸出如葱玉手,摩挲鬓角。举止大方,毫没一点轻狂态度。宝光心里到猜度不出是哪一流人物。却看一双水汪汪的俊眼,又似乎时流露在自己身上,反觉有些不好意思。故意擦了一枝火柴,拿起吕宋烟来,送在嘴边,两只眼睛不由得不要回他一盼。这两股视线不期然而然地交触了热电。闻听那女子叫一声:“ 娘姨,拿水烟来呼介一筒。”那半老妇人在绣花烟筒袋内取出一支雪白赛银的钻花小水烟筒来,又在怀中一摸,似乎忘了一件什么东西一样。那女子把樱桃小口望这边一努,那半老妇人会意,躬身起来笑嬉嬉向宝光道:“大少借光,捻着煤子。” 在宝光吕宋烟头上接了一个火,递给那女子。呼了三五筒,仍交给娘姨收在绣花袋内。堂官提着一把冲壶过来,问可用啥个点心不用?那半老妇人手里拿出四角洋钱,交给堂官说:“点心不用了,这位大少的茶钱统通会了。” 二人立起身来走下台阶,回头望着宝光,带笑不笑地瞅了一眼,便绕着西边去了。宝光是什么角色,看了这种情形,还有不领会的吗?便也立起身来,却从东边兜了个圈子,走在安垲第门口,见那个女子早上了一部包车,风掣电卷而去,越走越远。心中老大地不自在道:“为什么不跟着一淘走西边来?况这张园是本为我们有情的男女方便的处所,大大方方一齐出来,何等不好?大不该绕着东边一个弯子,来迟一步。她已去了,真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错了过去,又叫我在什么地方去找呢?” 好不懊悔。站立在张园门口,正在没得主意。转眼一看,却见有个中年妇人在那边与一个车夫争论价钱。宝光走近一看,恰是跟那女子的娘姨,喜出望外,三步拼成两步,走上前去问那车夫道:“你要多少车钱?”那车夫道:“此地到铁马路很远的路,两角洋钱还能算多吗?” 宝光道:“你讨钱须好好地向人家说,不要这凶神恶煞的样儿。” 摸了二角洋钱付了车钱,叫他车子走。那娘姨也便跨上车去,车夫便拉起跑去。宝光想:我这两条腿怎么跟得上他的车呢!必须也雇一辆车方赶得上去。偏偏园门口只这一部车子被娘姨坐去,没有第二部可雇。急得只好跑着跟去。幸走不多远,对面来了一部空车,也不问他价钱,跳上车去,指挥车夫跟着前头那车走就是了。不上一个钟头,也就到了铁马路,在一个弄口停了车,那娘姨下了车,把宝光打量了一下,并不说话,竟自进弄,进了第三家一个石库门去。宝光也付了车钱,却在门外徘徊一回,不见那个娘姨同女子出来,好不诧异,又不敢上前敲门。心上只是乱跳,想到他若是无心招待,不应该留着娘姨引我到此,若说他有心,何以这许多时刻连个人影儿都没看见呢?心问口,口问心,老是不得解决。正在进退维谷的时候,忽听“呀”的一声,半边门开了。喜出望外,却是那拉包车的车夫走出。一天欢喜散在汪洋大海,心里突突地直跳,幸喜那车夫并不看他,一直地走出弄去了。宝光心中才定,乘着车夫走出半边门未掩,便探头朝门里一看,此时正在黄昏,门内灯尚未点着,看不出所以,并且鸦雀无声。只得抽头出来,自己忖度,不要他们故意做出圈套来算计我?那车夫莫非是去喊叫巡捕吗?不能,不能,我只方才与他见一面,而且并未交谈,在张园时候还是他先来兜揽我的,我与他无冤无仇,平空他来算计我做什么呢?断无此理。不要疑神疑鬼,自己吓自己。但是我一个人站着这门口,设若碰见人来问我做什么事,我又何词对答他呢?就即或没有人来,他门里又没人出来,教我等到什么时候为止?若就是这么去了,岂不是空忙一场!左算不是计,右算不是策,心里似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皱一回眉毛,抓一回头顶,在门口打了七八十个旋转,仍然没得主意。心下一狠道:“我何不直闯进去?看他个水落石出。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大丈夫做事不要畏首畏尾,胆小是做不成大事的。便要想一脚踏进门限,谁知这一只脚到这时候偏不肯听他用,未曾跃起先就软了下来,再也踏不过去。忽然听得脚步声在楼梯上下来,宝光这一吓非同小可,幸而我还未曾跨进门去,倘若跨了进去,被这下楼的人将我当作贼骨头捉向官里去,才是有冤无处伸呢!赶紧把身子一闪,走在门外。
且说这下楼的人不是别个,竟是在张园同回来的那个娘姨。宝光一见是他,喜出望外,料想没有什么乱闹了出来,心才放下。那娘姨出来并不开口,用一只软如绵的手将宝光一扯,扯在弄口低声说道:“今日不凑巧,偏偏的,冤家老爷来了,在这里吃晚饭。吃了饭,要同在天仙看夜戏。看完戏,他是要回公馆去的。太太知道你同我来了,也料着你在门口等得发急,怎奈此刻万不能招呼进去。好容易抽个空当,叫我出来与你打个照会,请你别处绕一转。十下半钟,在天仙碰头。” 宝光迟疑了一回说:“如看完戏,那时候可不早了,我还是明日再来罢。” 娘姨道:“ 那可不能。太太再三地叫我出来关照你,怎么好说明天再来的话呢!” 宝光方欲再问,那娘姨说:“ 这会儿有话也说不完,我要进去,恐怕楼上喊人。你准定十下半钟到天仙东边楼上去就是。不要辜负人家的好意。” 撒开手,便转身去了。宝光得了这个信儿,犹如奉到皇诏一船,非常之喜。便踱出弄来,唤了一部街车,到四马路消夜馆,吃了一碗鸭饭。看看钟上只有八点二刻,时候还早,又在福安泡了一碗茶。好不容易壁上挂的钟敲了九下,茶楼上人都散得没一个了,不能再坐,搭讪着出来。慢腾腾地走到天仙戏园,直上了包厢。早有案目看了一个座位,送上戏目,宝光给了戏钱,台上锣鼓喧天,正在唱得热闹。宝光那里有心看戏,两只眼睛只望着包厢打流星,好好丑丑坐满了一楼,偏偏没有那个意中人。怎么说得好好的,约会着在此地碰头,会没有来呢?莫非故意逗着我玩儿?明天若是再碰见了,我可老实不客气要问他个岂有此理!现在既来了,看戏是正经,把这事且丢开一边。虽是这样说法,心里可委实地放它不下。左顾右盼,仍然是没有看见。又闷又气想:那娘姨说的那样切实,断乎不会失信。不要是走错了戏园子,我在这边望着他,他在那边望着我。即仔细把戏目再看一回,明明白白上头是天仙戏园,何曾走错?两只眼睛盯着戏目上出神,耳边忽听“ 砸” 的一声,又是“不碍事,不要湿了衣裳” 的一些声浪,不由得回头一看。不看犹可,这一看真是喜出望外,你道方才“ 砸”的一声响是什么声音?就是宝光那个意中人早望见宝光上了楼,坐在隔壁位上,他只是东张西望,一会眼锋并没溜到隔壁座上,他知道宝光看迷了眼,故意地把一只茶碗失手打碎,那“砸”的一声便是碎茶碗的声音。若是在别的客人,碎了一只茶碗,那堂官就要敲竹杠了。因为这位是个体面人,又有一位老爷跟着,堂官便不敢施出那强硬手段,反和颜悦色地说:“不碍事,不要污坏了太太衣裳。” 这也是小人常态。
宝光因上得楼来急急要找意中人,不料意中人的座位只隔着自己一张椅子,他偏在远处留神,近处恍惚过去。若不是砸的一声,真要失之交臂。猛地一惊,恰好四目对射。那女子口里对堂官说对不住你,明天教老爷照样买一副来赔你,眼睛却溜着宝光笑了一笑,宝光自然也打了个照会过去。此时台上演的《翠屏山》,扬雄方才出场,听见隔坐那女子说道:“这戏也唱厌了,我不高兴看。今天出来少着点衣裳,张园回来觉得身上有些寒热,这时候更不大自在,你和我一淘转去躺躺。” 宝光耳膜里灌了这几句话进去,巴不得他快点就走,斜着眼看紧靠自己坐的是个方面大耳朵,八字胡须,架着金丝眼镜,衣服也甚华丽。一望而知是个有财有势的主儿。对那女人道:“你既不大舒服,怎么不早说?”那女人道:“我因为你难得今日高兴,要同来看戏,助你的兴儿,谁知道此刻实在有些支撑不住。” 方面大耳的叫堂官去招呼马夫套车。“先送你回去,我可不陪你了,你回去好好养息养息。我等车来再回去,明天来看你。” 那女人道:“你就是这么胆小,陪我一夜,不信就要犯什么大法。” 那方面大耳的说:“ 有什么大法犯,他的脾气你难道还不知道,不过闹 起 来 讨 嫌 罢 了。你 体 谅 我 些 罢。” 那 女 人 道:“我那一回不体谅呢?就是这样,也不是个长局。” 堂官上来说:“ 车预备好了。” 方面大耳的说道:“ 你先去吩咐马夫,就来接我。”那女人就站起来,娘姨挽着下楼去了。宝光捱到马夫回来,看那方面大耳的坐上车走了,方叫一部东洋车径望铁马路扯来。那个娘姨早在弄口接待着进去,上了扶梯,却是两间极精致的金屋。那美人换了一套便服,更加标致。捋着宝光的手,同坐下来,说长问短。方知那方面大耳的是位候选道,因夫人利害,不能相处,所以在此打了小公馆,晚上是绝迹不到的。宝光方大胆与那女人畅叙。一个俊男,一个娇女,到了一块,还有个不情投意合的吗?宝光自此便朝出夜归,两人的爱情一天深一天。那女人想道:我在此终无见天之日,不如与那老乌举说明白,我要另打主意,他不能害我一世。那方面大耳的居然海量宽宏,知道自家老婆利害,万万不能容我再娶的,也就允许他择人而事。那女人奉了明文,便和宝光说了,宝光岂有不愿之理。于是一个逆旅羁人变作了齐府赘婿,饮甘含旨,抱绿偎红,消受艳福,不知几生修到。但是宝光心志不欲终老温柔。
一日,便把没有钱引见的话说与他妻子,他妻子问他还差多少?宝光并不瞒他,起头发脚说了个干尽。他妻子喜他诚实不欺,便道:“我此番决计与他断离,嫁你并不是贪你年少,因看你举动大方,后来不可限量。你既然捐的有功名,正该办出来为是。这三五千银子,在我现在还拿得出来。可是你将来做了官,这个诰封却不能让给旁人,你也不准再娶,我要与你同偕到老。” 宝光一一听从,即要跪在地下,当天发个誓愿。他妻子道:“我们相交以心,这赌咒发誓的事是愚人自欺的,不要学他。” 宝光感激得五体投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过了一夜,他妻子便检了五千两的一张庄票,交给宝光,叫他赶紧料理进京办引见到省,不要再耽搁了。宝光便即兑了一张百川通的汇票,搭着连升海船进京。
说书的有两句老套头,是有事即长,无事即短。约计三个月不到,宝光便引见出京,到了上海,与妻子相见,久别重逢,其乐趣不言可喻。两人又计议在苏州居住,便把上海一切事件料理清楚,雇了一只无锡快,往苏州来。船一到埠,宝光赶着穿好衣冠,坐了一乘轿子,先拜他那外公。他外公正放心不下,他出去半年没有信息,不知怎么样了?倏然的衣冠齐楚回来,好不诧异。宝光把已经引见过了,此次是来禀到的话略说一二。他外公甚是喜欢道:“你能够今天这样回来,也算罢了。行李可搬进了?” 宝光道:“ 外孙现在已成了家,公公此地恐没有多余房间,只 好 在 外 厢 另租。”他外公闻听成了家,喜得眉开眼笑,又问了一番。宝光捏造了一片正大光明的话对付过去。他外公又勉励他些,叫他快租好房子,择个黄道日头,上衙门禀到。引见出来,是有期限的,不要逾多了日子。宝光唯唯称谢。回到船上,把他外公问答的话说与妻子。约合对头,找好一院公馆房子,将家眷住好。脚靴手版,上衙门,拜同寅,闹了个不亦乐乎。
此时苏州藩台是一位杭州人,姓伍名方彝,号秋湖,由知县做到藩台,在江苏赫赫有名。抚台姓思,单名一个福字,号树亭。由知府升到巡抚,放了江苏。在京时候,闻听江苏官场腐败的不成个世界,到任之后,便与伍方伯商议,要竭力整顿,事事认真。所有大小衙门用的门签稿案一概禁革。先由抚院起,不用门上传事,均派巡捕官直接在二堂上设了一间办事厅。思中丞成日家坐在厅里,外来的公事亲拆观看,从不假手于人。一时弊绝风清,颂声载道。
且说思中丞有位胞兄,号&堂,现任闽浙总督。兄弟督抚,又近在邻省,真家庭盛事。这&堂制军财多身弱,得了个神经病。闽疆近海,水土不服,又没有良医。夫人劝他告了病,开缺回京就医。制军照办了请假的折子,奉到朱批,准其开缺。思中丞手足情殷,得着电报,便派了戈什前往福州,请他哥哥来苏州就医。制军与夫人说:“树亭接我到苏州去就医,你看怎样?” 夫人道:“ 这也是二弟关切咱们,我想苏州地方很好。还记得那年老佛爷圣躬欠安,是苏州一位陈莲舫看好的。既然二弟派了人来,咱们简直去苏州,等老爷病痊愈了,再回京。” 制军甚以为然,立刻发了电报去,答应交卸后一准携眷来苏。“但我来苏州是专为养病就医的,切嘱同寅,不要办差。并且你那关防衙门,我也不愿意住,最好另外租一院房子。” 思中丞友爱最笃的,不肯一丝拂了哥哥意思,传知巡捕,知会长元、吴三县,如大大人到了,切不可费事。办什么差,倘若违了我的谕,是要参办的。三首县奉命惟谨,乐得省钱讨大人的好。又叫巡捕借了八旗会馆做行台,预备齐妥。&堂制军全眷到苏,思中丞整齐衣冠,在会馆候着,迎了哥嫂进去。彼此请过安,少爷、小姐也来替叔叔请安。随后就是菉堂制军一位如夫人,花枝招展,跚跚而来。见了思中丞,叫了一声“ 二爷,” 磕下头去。思中丞伸了一伸手,嘴里说:“路上辛苦了,起来罢。”这位如夫人磕头起来,正正的对着思中丞请了个双腿安,垂手一边侍立,原来旗下人嫡庶的规矩最严,不比我们这些人家随随便便。他们见家主是没有座位的,不要说是小老婆,就是媳妇见了公婆也是这个样子。独有姑奶奶最大,因为怕后来选作皇后,全家人都要敬重他。闲言休表。且说思中丞与他哥哥都是勤劳王事,分道扬镳,隔了多年不见。&堂制军虽然久病,今日兄弟相逢,应着人逢喜事精神爽的话,反觉没有什么病的样子。兄弟两个谈了些家事,又对着嫂嫂问了些患病的缘由,预备请谁来看的话,絮絮叨叨,已是上灯时候。回转头来,看见那姨奶奶还站着旁边,思中丞说:“你去歇歇罢,咱们哥儿两个谈天不用你伺候。” 夫人也就说:“你去照应老爷的晚饭。” 那姨奶奶方才退出。思中丞便在会馆里陪着哥嫂用过晚膳。回衙,去叫巡捕访请名医,与大大人看病。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 六 回 借手谈明修栈道 品鼻烟暗度陈仓
话说思中丞回到衙门,传了巡捕官进来,吩咐所有苏州城内有名的大夫通统去打听明白,排个姓名单子,以便择优奉请。于是哄动苏州一城的医生,都想借这个机会扬名发财。钻头觅路,求人推荐。巡捕官排了一排,至少也是三五十名。开好单子,呈与中丞。中丞看见许多名字,究竟不知道哪一个好,哪一个不好,请哪一个,不请哪一个。闹得自家也没得主意。只好拿着单子去请他哥嫂自己选罢。可知道他哥嫂初到苏州,更加摸不清楚,还是要中丞作主。中丞说:“姑且一个一个地请他来看,如哪一个说得对,就吃哪一个的药。哪一个药吃下去有效,就请哪一个看。医遇有缘人,这几十个医生内中总有一个有缘的在里头。” 制军与夫人都说:“很好,就这么办罢。” 这一来,把个八旗会馆闹得来车马盈门,川流不息。看官可不要误会,这川流不息的人是一般下属问安侍药的孝顺卑职,却是一伙草头郎中。有的说大人贵恙要用补剂,有的说大人贵恙要用通泄一类,有的又说是宜攻补兼施,大约主补剂的占了十分五六,攻补兼施者十分三四,通泄者不到十分一二。况且官宦人家就是无病的时候素来也是讲究吃补品,何况有了病更该吃补药了。他却不管这病还是该泄该补,听到补药两个字总觉得顺耳朵。今日主补剂者占了多数,自然是从多数的赞成,便大吃起补药。却说这制军的病真也奇怪,不论吃了什么药下去,他都能受得住,只要什么功效,却是不见。大家都说大人病久了,不是一剂两剂药可以成功,得慢慢地医去,总会好的,不要急在一时。制军夫人都甚以为然,便在会馆安心吃药养病。思中丞每天公事办完,便坐着轿子来到会馆,陪哥哥谈天解闷。这制军是最好名的,无奈为病所苦,其志不行,每每兄弟两个谈到得意的时候,制军便说:“ 大局如此,咱们世受皇上家豢养之恩。像老弟你年富力强,正好替皇上家办事。像我这样,只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夫人因制军正在吃药将息病的时候,恐怕谈起心事来又要伤感,药不是白吃了?便找些个闲话和中丞说,岔开过去。中丞是何等的人,早领会着嫂嫂意思,一面闻着鼻烟,说道:“论国家的事,到这时候靠咱们哥儿两手撑不起来。不过我尽我心,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罢了。我看你在床上怪腻的,不如下来坐坐,咱们斗个小牌儿玩玩。” 制军道:“这玩意儿,我怕隔了半年多了,还是在衙门里同师爷们斗过几回,再没有过,正想着呢!”中丞叫老婆子们拉开桌子,夫人扶着制军下得床来。制军说:“咱们只有三只脚,还差着一个,怎没成局?”中丞说:“叫姨奶奶凑一脚。” 夫人说:“ 他怎么配上桌!” 中丞说:“陪哥哥散散闷儿,你不要拘这过节了罢。”制军说:“二爷赏脸,叫她来就结了。”夫人虽然心里有点不大情愿,因为一个是老爷,一个是小叔子,都说叫他来,也不便败他们的兴头,叫丫头去叫姨奶奶来。一霎时,这花枝招展的姨奶奶从里间屋子走出,穿着一件杨妃色湖绉四厢边的夹衫,脖项上围着一条湖色绣花大手巾,两把头梳得来油光水滑,戴上无数鲜花。一张鸭蛋脸儿浓抹胭脂,一点朱唇,衬着雪白的米牙。朝着中丞请了安,发出颤崴崴的声音,叫了一声“二爷。”中丞伸手招呼说:“咱们三缺一,你来凑合凑合。”那姨奶奶抿嘴一笑,那只星眼却溜到夫人脸上。夫人说:“ 二爷赏你脸,你可好好地,不要放炮。”那姨奶奶笑着说:“太太要什么,奴才打什么,与太太和个辣子好不好?” 夫人说:“没规矩。快来罢,谁耐烦等你。”那姨奶奶重新与制军夫人、中丞请过安,方才入坐。制军与中丞对面,夫人与姨奶奶对面。恰恰中丞坐着姨奶奶上手。打了一圈,全是夫人和的多。姨奶奶说:“ 二爷牌真利害,下手一张吃不着。”中丞说:“你要吃什么呢?”姨奶奶却不理会他,一圈轮到制军庄上,面前碰了一碰九万。夫人的二家坐了侯风,一副七八九的索子。中丞与姨奶奶面前一张没落台。制军打下一张一二索,夫人想吃,又说去摸得好,摸了一张侯风补杠。制军说不好,要敲庄了。说着中丞伸手掷出一张九索,夫人说:“ 碰。” 制军说:“ 绝张都会碰得出,大家防备点,是索子一色,两台。” 姨奶奶说:“ 索子我可不打了。”便放出一张一万,庄家又碰了。中丞说:“ 你们两家一个万子,一个索子。” 指着末家说:“这一家不知是什么?没有显出来,就是我没有。” 说着伸手摸一张了牌来,笑嘻嘻道:“赖有此了。” 便把四张牌扑到面前,在尾上补了一张来。大家翻开,扑的是四张将风。又坐着了。姨奶奶说:“好,好!三家造反,我可不得了,愿黄了是我的运气。”中丞又放了一张相字,说:“你也坐一坐。” 姨奶奶说:“我没有坐着的福气。” 摸了一张万字打出来,夫人说:“你留神点,老爷是万字清一色,你只管放,和了下来要吃包子的呢!”制军故意地把牌拿下手来,说:“ 吃一张罢。”夫人说:“这下听张了。” 制军说:“ 不吃你的,怕什么。”又摸了空张打出。夫人说:“这一张料你用不着。” 叭哒一个白板到台上来。制军说:“碰,” 伸手在这一头摸了一张,说:“杠上开花。这可敲着了。”姨奶奶说:“太太才叫别人留心点,不要放铳,怎么自家把开花炮都放出了?” 夫人说:“谁知道老爷手里还有这些东西,我料他是清一色呢!”中丞道:“不要说了,数和子罢。”姨奶奶说:“满了,还数什么?”夫人道: “ 那不能数,到要数一数呢!” 制军说:“碰九万四和,碰一万四和,白板开杠十六和,自摸东风十和,杠上开花加十和,十和底子,是不是五十四和?东风一杠一百零八和,白板一杠二百十六和,万字一杠四百三十二和,对对一杠八百六十四和。” 姨奶奶撅着嘴,把所有面前的洋钱角子往制军面前一摔,好好输得个乱打光。制军笑着把大家洋钱收了和牌。后便是姨奶奶和了个平和,接着制军又和了个八十和。姨奶奶和进来的钱早光了,就要欠账,制军不肯,中丞说:“赌场上账是不能欠的。这样罢,我借本把你。”说着在衣袋内掏了一大沓钞票出来,递给姨奶奶说:“ 有一百块钱总够你输了。” 姨奶奶了眇中丞一眼说:“借了我,可没有还的。” 中丞说:“ 不要你还。” 姨奶奶又望着制军说:“到底是二爷大方。” 夫人道:“ 二爷借把他,也得借把我。” 中丞道:“你没输。你输了,我加倍地借。”说说笑笑,四圈牌已完结。用过晚膳,中丞便辞过哥嫂出来,走过回廊上,适逢姨奶奶坐在廊沿上一个绣墩上。见中丞过来,便站起身子说道:“ 天还早呢,二爷就回去吗?”中丞道:“ 我去了,好让你们大家歇歇,明日再来陪你。”姨奶奶说:“陪我不敢当。早些回去陪新奶奶是正经。” 中丞道:“我那个不如你。”姨奶奶道:“回去在二太太,众位姨奶奶上头都替请安。”中丞点点头说:“你好乖。” 却抵着嘴挨身儿走过。姨奶奶又道:“二爷明日可请早些来,我还要翻本呢。”中丞连声说:“好。”眯缝着眼儿一直走出,上了轿回衙门。自此以后,中丞早上起来单检要紧的公事翻一翻,应个景儿,其余日行公事都交给送到师爷那边,看过了送来,胡乱画个行,算了事。三点钟一敲过,风雨无阻,便传伺候上行辕来,叙天伦之乐,更深半夜方才回去。一连两个多月都是如此。在中丞有这省视兄长一个大问题,自然是行若无事,在苏州官场中捉风捕影却闹了个满城风雨。
这时余宝光到省也差不多一年了。随班听鼓总是以有事为荣,讵知官场中情形,须要财貌双全方得邀上司的青顾。这也不是江苏一省,天下皆然。宝光到省这么多时候,连一个红点没有见过,难免受床头人的些讥诮。遂发奋用功,钻头觅缝,居然被他找着了这一条终南捷径,塞了二百银子在姨奶奶手里。这二百银子若在别位大人姨奶奶的眼睛里却不能算一回事,无奈这位制军的姨奶奶素来压伏强权之下,所得者不过月费银子四两八两,那夫人还要交代账房,七折八扣的不能按月送给。前天得了二爷一百块洋钱,已是平生未有,感激得来无中以为报,只好报之以身。今日比前日又加了两倍得多,并且只要向中丞说允许见他一面的一句话,并无别的要求。乐得口角春风,与人方便。遂消痰化气地把着二百银子吃下。找个空儿,咬了个耳朵。你想思中丞是多情的人,有情的人儿,这一句话还有不奉命如金的吗?满口应承。余宝光得了消息,择了个空闲日头,顶冠束带来上抚台衙门。
且说思中丞一到任时,大张谕帖,贴在官厅子上:是凡在省城有差各员,如有公事面禀,可以随时来辕禀见。其余无差各员,若本部院有咨询事件,当随时传见。无庸随班衙参,以示体恤。自有这道禁令,所以逢到二五八,三六九这些衙期,总没有人到。只有逢朔遇望,循例和司道站个香班,也不过是场面上当差几个人。不像从前逢着衙期,东一堆西一堆的,红缨绋帽如同红头苍蝇,在粪窖里乱拱。今日余宝光平空来上衙门,巡捕官接着手本一看,是试用通判余宝光五个芝麻小字,衔上并无坐差,又没有角签,便不肯拿上去回。吩咐号房回报说:“大人早有谕帖贴在官厅子,没有长差人员照例不见。你去叫余大老爷,进官厅看看。等有了差事,再来不迟。”号房照样回报了余宝光,宝光向号房道:“我岂不知道大人有谕帖吗?烦你费心,请巡捕老爷替我拿手本上去回一声,见不见凭大人。” 号房不便怎样,仍然拿着手本,走进巡捕房道:“余大老爷说费大老爷的心,替他上去回一声,见不见凭大人。” 巡捕官发气道:“ 混帐东西!上去不是白回吗?你要回,你上去回,我不碰这钉子。”号房见巡捕官发怒,不肯上去,又被申斥一顿,一肚皮懊糟,跑到官厅里来说:“余大老爷,还是请回公馆去歇歇,几时恭喜委了缺,几时再来。我们没有许多闲工夫,拿着手本跑出跑进。”细声咕噜着便走出官厅。余宝光是乘兴而来,岂肯败兴而返?号房已是三番两次跑进过去,可恶这巡捕不肯拿我的手本上去。也怪号房不得。一个人坐在官厅里,低着头盘算一回,叹口气道:“在人廊檐下,怎敢不低头。”抬头叫高升,那高升却站在旁边,听见主人呼唤,便说道:“料想大人今天是不见客的了。请示老爷,还是回公馆去,还是 拜 客。差 不 多 十 二 下 钟 了,轿 夫 都 没 有 吃 饭呢。”宝光道:“我们既然来了,总得见了才好去。若把今日错过,下次更难见了。” 高升噪着道:“ 老爷没听见,才号房说没有差事的是见不着的。” 宝光道:“你耐点烦,不要躁,拿护书来。” 高升一只手摔过去。宝光并不责饬高升,反和颜悦色双手接来,就在膝盖上打开,翻出一个教弟名帖,递给高升:“ 你去在巡捕房说,拜会卢柴二位大老爷,有话说。” 高升哭丧着脸,拿着名帖,走到巡捕门房口。探头一看,见有人在房里,赶忙换了笑容,拿上名帖说:“我们老爷拜会贵上卢柴二位大老爷。” 那人接过名帖一看道:“你等一等,待我去回一声,保不定会客不会呢。”说着便走去,走到内房门口,在帘缝里一张,又缩头回来,向高升道:“里头才开饭呢,请你们老爷改日再来。” 高升呆瞪瞪接着说道:“开饭能有多大工夫,等开完饭,烦你老再去回一回。” 那人道:“这一顿饭只少得二个钟头,你耐烦等,就等开完了饭我再去。” 说着把名帖放在桌上,自己便躺在床上吃烟,也不来睬他。高升恐怕宝光在官厅等得着急,便跑过来把些话告诉了。宝光无其奈何,只好屏气息声等着,在官厅上走一回,坐一回,时时地在腰上看看表。往常这表像走马一样跑得很快,偏偏今天倒慢起来。看一回是一点钟,看一回还是一点钟。真是度时如年。因要想见中丞,也说不来破费些时刻。好不容易盼到了两点钟,催着高升去问,回来说:“饭是开完了。卢大老爷是门上大爷请进去谈天去了,不定什么时候下来。柴大老爷向来吃过午饭要睡一中觉,他家人说等醒来了才敢去回呢。” 宝光叹气道:“巡捕都这么难见,无怪抚台了。已经是等了大半天,率性等他睡醒了再说。” 高升饿得发慌,说: “ 老爷吃点点心不?”宝光道:“我不饿,你去买点吃去就来。”高升唯唯地去了。宝光一人坐在官厅里,仰着头数天花板,低着头数方砖,消磨了个把时刻。高升来说:“柴大老爷请老爷过去。”宝光赶紧整整帽子,抖抖袍褂,跟着进了巡捕厅。见柴巡捕请了安,寒暄几句。柴巡捕冷冷淡淡回答着,却看壁上挂的钟已四点钟过了,便吩咐家人看外头伺候齐了没,催一催,差不多要上会馆了。家人“ 咂,咂” 地传话出去。宝光便要禀见中丞,求他上去回一回的话说出来。柴巡捕道:“润翁兄弟刚才不是叫号房招呼过了,大老爷那天性,润翁难道不知?并不是兄弟怕上去回,无奈有这个令,上去也是白回。润翁还要体谅兄弟们的难处。” 双手捧茶就要送宝光出来,宝光道:“兄弟还有下情,请老哥明鉴。大人公令谁敢不遵?但是教弟今日也非无因而至。” 遂立起身,附近耳朵唧咕两句。柴巡捕皱皱眉毛,点点头道“ 既这样,请少坐一坐,等兄弟上去。”宝光打拱作揖说:“费心,费心。” 柴巡捕便穿上马褂,向宅门进去。不多一会,走出来说:“大人知道了。现在正要上大大人那边去,不得空见客。吩咐老哥明天一点钟来见就是。” 宝光称谢不遑,辞了柴巡捕,便回公馆。
一夕无话,次日起来,用过午膳,上抚台衙门。不落官厅,一直来拜柴巡捕,官场势利似最讲究的。昨天他们不知来历,故把余宝光当着候补的一律看待。现在晓得他有点来路,自不敢怠慢,见面很觉亲热,敬烟敬茶,有谈有笑,不似昨日那个大模大样,爱理不理的神气。宝光仍然下声怡色说些费心劳力的滥套话。一霎时,听见一声:“ 请余大老爷。”宝光即忙出来,三步五步跨进宅门。那卢巡捕望着,笑口半开,揭着手本往内行去。宝光此时用着蟹行法,不即不离,随着走来,行至签押房口。卢巡捕便停住脚,暗向宝光一努嘴,教他进去。那房门口站着一个美而且媚的家人说:“大人请余大老爷在签押房坐。” 宝光规行矩步进了签押房,见思中丞便衣在中间站着,便换了个抢步法走进面前,请了安。思中丞还个半安,伸手让他在旁边一张小炕上坐。循例送茶。宝光半边屁股挨着炕沿挺身斜座,两只眼睛看准鼻头,谨守礼经。有问即对。思中丞向来见了属员是没多话说的,除掉今日天气晴,昨天天气冷,这两句印板官话之外,再没别的。如若是平常的属员禀见,说完这两句话就要端茶送客。今日余宝光乃是特别地介绍,自然有个特别招待。虽然无话可说,却不便立时端茶,便在四喜袋内掏出一只五彩套料鼻烟壶,挑出烟来,用第二只指头向鼻上闻着,眼睛却在余宝光身上,从头至脚打量一回。又换了一只画料的壶儿拿在手里,自看自笑。余宝光满肚皮的事,今日见得中丞,不知是求缺的好,还是求差事好。三番二次在喉咙管里打转身,欲待说出,又怕中丞申斥,他头一次见面就求差求缺,如倒了毛,下次便不好弄了。如若不说罢,费了几个月工夫,花了许多小钱,呕了许多狗气,好容易得见,下次不知几时才得再见。当面错过,岂不可惜!心问口,口问心,老大盘算一回。忽然看见思中丞拿着一只画料烟壶自看自笑,急智陡生,大着胆子放响了喉咙道:“大人这只烟壶大约是周画的?” 思中丞闻言,投其所好回道:“ 老兄此道也是高明的了。”说着便把烟壶递了过来。余宝光便站身起来接过手中,端详一回道:“ 论这画工总算得中国一件美术。现在真的很不容易物色。大人这壶儿真是稀世之宝。”却说一个画的料烟壶有什么稀奇?余宝光称赞为稀世之宝,我料诸位必说是余宝光拍思中丞的马屁,故意说得这般天花乱坠,这却不尽然。且待小子把这周画烟壶略表一二。
他这画,并不是画在烟壶外面,是画在烟壶里面。你想烟壶的口不过一个鹅毛翎管粗细,要把笔插进口门,不要说是画画,这支笔在里面打转都打不过来。这就是天生的美术家发明出来灵巧。这人姓周名叫乐园,费尽心血,习成这个绝技。画的时候,是在一间黑房子里,四面糊得如漆一般,不露一丝光线进来。却在房子顶上挖一天窗,放一直光下来,射着床上。那画画的人仰卧床上,戴上对光眼镜,用极细的鼠须笔,尖上醮好粉墨,一只手将壶口朝下,一只手拿着鼠须笔,向上平送进壶口。山水人物,翎毛走兽,花草鱼虫,件件可画。每日只有正午的时候,光线正准。过了午时,光线稍偏,便不能射人。并能写极小的楷书、题款同那阴阳文的图书,真是巧夺天工。当初画一只壶儿须纹银四两,点景加倍。这周乐园有此绝技,在京城颇负胜名。因系独得秘法,不肯传授于人,画的时候就是自家子侄也不肯叫他看见的,是学了法子去。所以周乐园死后,竟没有出第二个人能画的。可惜一件美术至今失传。现在要买他一个壶,现在很不便宜。虽然是一个料货,却比翡翠玛瑙的贵多了。闲言少叙。
且说余宝光接着这个周画烟壶,赞不绝口。鬼鬼祟祟在腰里摸出一件东西,站起身来,双手捧着拿给了思中丞。中丞伸手接了过去,只见他眉开眼笑,像是获着了一件宝贝的样子。这是一件什么东西?不是别物,也是一只烟壶。这烟壶是个玛瑙琢成,上面却有一块黑纹,天然生成,像一只牛。下面绿的像似些水草。还不足奇,壶颈底下有一点是黄不黄,是白不白,活样一弯新月。还有散散整整的云,护住四周,似乎流动的样子。下底一只牛,两眼对着这月亮,就是把吴道子、张僧繇请出来,寡人好货都画不出那种神情。思中丞翻来覆去,看得乐不可支,连声地说:“好东西,好东西。兄弟眼睛里看的东西也不少,总没有这个天然品格。大小也相称,塘子又宽。我想定是大内的东西。料必是那年火烧圆明园,遗失外头。老兄可是在京城得来的吗?” 余宝光道:“这是卑职那年引见,同几个朋友逛琉璃厂,在一个荒货摊上得来的,很便宜。大人赏识,就请留下用。” 思中丞道:“君子不夺人之好。老兄肯原价让给兄弟,到可以。”余宝光道:“ 卑职只去了四吊京钱,还值得大人说让价。”思中丞道:“ 那怕一文也要备价的。” 提高嗓子,叫一声:来,在账房里拿四串钱,交给余大老爷管家。” 说着把玛瑙壶儿不住地玩弄说:“是这珊瑚盖儿,未免委屈壶儿了。我想原来决不是这样盖儿,必定是另配的。你看大小都不对?”便捏着盖儿,挑出一匙烟来倒在鼻烟碟子上。先看了一看颜色,慢腾腾按下指头送到鼻子上闻了又闻,以领略趣味,道:“味儿甚纯。”说着又闻了一鼻,连说:“不错,不错。原来老兄也很讲究闻烟的。不然哪有这等无上上品。兄弟几几乎失敬了。” 又把自己这只周画料壶给余宝光说:“老兄品品看,这味儿如何?” 余宝光接过手来,挑一匙鼻烟也放在碟上,送在鼻孔,却不一气闻去,慢慢地辨别那烟的滋味说:“羊(味稍差上点,淡豆豉味带酸,还不错。其颜色淡黄,绝是神品。现在讲究闻鼻的,动辄就是十三太保长,十三太保短,其实真正十三太保,那里还有?卑职每每见人家藏的原纳子,像大人闻的这样烟的颜色,简直没有。间或有之,都是假造出来的颜色,万万比不得的。就是那蚂蚁窠,现在都有人会做,但只好混个眼前。若说到真讲究的,鼻子里一闻,立时辨出真假。” 思中丞道:“ 老兄闻这烟是那一路的?”余宝光道:“据卑职看这颜色,闻这香味,大约金大花居多。” 思中丞哈哈大笑道:“不愧内行。这还是那年五爷赏给兄弟的一小纳子,一直舍不得常闻,可惜现在没有多少。遇着进京的兄弟逢人便托,怎奈买来的总不及得他上。” 余宝光道:“大人若说是大金花,卑职家里却还藏着两纳子。并不是卑职手买的,还是先祖手下遗传下来。到如今差不多有六七十年,味是纯正极了,其色发着黑色,质地极坚凝细腻。大人如需用,卑职改日找出来,孝敬大人。”思中丞道: “ 不可,不可。兄弟向来不收属员的馈送。”余宝光道:“这不得谓之馈送。不过卑职不配闻这上等的烟,庋着家里,他们不知贵重,白糟蹋了,岂不作孽?大人现在求之不得,卑职现成有的,并不敢说是孝顺。放肆一句话是‘宝剑赠与烈士’ 的意思。” 思中丞道:“这鼻烟最难收藏,一敞了风气味便不对了。又极好传染别味,所以最禁的是与香料东西庋在一起。兄弟是一瓶一口洋铁箱子,外面另外套一个木箱,庋在顶高的多宝架上。既怕敞风,又怕生霉,真难伏侍。老兄如其真是不常闻,庋着可惜了,承允给兄弟,该 多 少 价?兄 弟 备 过 来,这 可 不 能 客 气 一 点呢!”余宝光道:“ 大人如此吩咐,候卑职回家找寻出了,呈送来领价就是。”思中丞道:“如此兄弟方受之不愧。” 又谈论了一些烟壶鼻烟,余宝光自始至终没有露一句恳求的事。思中丞已两心相印,默默应许,故意说:“咱们是今夕只可谈鼻烟了。”便把茶碗一摸,早有人喊一声:“ 送客。”余宝光仍用蟹行法。思中丞送到签押门口,将头一点,踅身进去。余宝光走到巡捕房,与卢柴二人周旋一番,便上轿回了公馆。他太太听见老爷立见大人,非常高兴,便催着老爷赶紧送鼻烟进去。要知余宝光把鼻烟送与思中丞是何酬报,且听下回分解。
第 七 回 借公报私当场点眼 抚棺痛哭别有伤心
话说余宝光见过了思中丞,得意洋洋回到公馆。换了便服,便把起初号房怎样不肯拿手本上去,巡捕又怎样的刁难,自己又怎样的耐着性儿,磨到极顶,方才见了思中丞。说得怎样的投机,从头至尾与他太太说了一遍。他那太太自然替他高兴。但是这余宝光的历史,前回书已经表明过的,不是靠着他外公养活成人,偷填官照,在上海姘识这位太太,方成全得这个六品前程?他的祖宗三代,问他自己也怕交代不出。就是当初填写官照的时候,依着葫芦画瓢,也不过是那么一回事罢了。如今他偏说是他祖宗有留传下来的鼻烟,又是那里来的呢?他那太太就抱怨他不该对着抚台说假话,倘若一时送不出来,岂不是弄巧成拙?余宝光道:“哄吓诈骗四个字,是我们做官的四字真言,缺少一个字,这玩意儿就玩不圆了。你终日在家里,除了穿点、戴点、吃点、喝点之外,那里懂得世界上的事情。我既然在抚台面前说是有祖宗留传的鼻烟,我自然会找出了祖宗的鼻烟来。你真是弹着琵琶落泪,替古人担的什么忧!” 夫妻二人闲谈一回,宝光便出去做自己的正事。
“势利”二字原本出自官场。思中丞自到苏州抚台任来,从没有多见客。即或见客也不过是场面上。这一两个人头见那日辕抄上,忽然登上试用通判余宝光禀见,便哄动了这些候补老爷。纷纷猜议余宝光定有大来头,如不然,平空白地中丞会见他呢?于是大家都要想来联络宝光,通通声气。从此余公馆的门口就不是早先那样冷清清的样儿,车马冠盖,闹得个宅门如市。宝光投其所好,便要在这交际场中物色那祖宗留传的鼻烟。常言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像天堂的地方还有什么物色不到的东西?宝光又不惜工本,不上十天半月,居然在一家旧族物色出一对大金花。尝尝味儿,与那日思中丞闻的一色一样,议定价值,买它过手,加意地装璜,便认为祖宗留传遗物。著书的写到此处,想起山西省一位旗下方伯,最讲究闻鼻烟。同寅属下无论馈送什么金珠古玩,他一概不受,如有好鼻烟,送他就是一瓶半瓶,他却视为珙璧。这位方伯性极廉介,从不肯白受属下的馈送,必要一个相当的酬报。可谓上之所好,下必甚焉。暮夜苞苴,公行大道。一时差缺,大半作为鼻烟的酬报。只有一个陈县丞,本是桂林世家。因家道中落,捐了一个县丞,补了实缺。坐了两年,省吃俭用,日子到也过得过去。因为是个大家出身,志大心大,终不肯久屈下位。况且与知县同城,衙门只隔一墙,看见知县收漕征税,雪白的银子抬出抬进,岂有不眼红心热的!一心一念总要做一任正印官,才遂心愿。但是没有这一注过知县班的款项,也只好留以有待。有一日,在知县的签押房里谈间,瞥眼看见书架角上放着一个玻璃方瓶,里面装着黑而且黄的物事。陈县丞是留心时事的,回眼望着知县道:“堂翁这书架角上一纳子鼻烟,是新买的吗?” 知县道:“兄弟那里有闲钱去买这些废物,不知几时翻腾出来的,还是先世留下的。阁下问他干什么?” 陈县丞道:“不瞒堂翁,晚生平生什么烟全不沾,只这鼻烟一样,从小儿闻惯了的,总觉离不开。这两天存的闻完了,新的没买来,忽然看了烟,觉着鼻孔里痒痒,似乎有点像发鸦片烟瘾的样子。” 说着便笑个不止。知县道:“既是阁下赏识他,兄弟放着也没用处。” 返身伸手在书架角上将一瓶鼻烟拿过来,递给陈县丞说:“阁下不嫌弃,请带回去用罢。”陈县丞赶紧起身接过来,掀开塞子,略微挑了一些,在桌上,用中指拈着鼻上闻了一闻。故意说道:“味道很好,可惜霉了一点。然还将就可以闻得。” 谢了知县,带回自家衙门。在鼻子上又细加评品,其味酸而带膻,无一点躁气,确是最上上品。用干布把玻璃瓶揩抹干净,又用红纸包好。便向知县求了一件差事,借着名目进了省城。在藩台衙门禀了到,找着执帖门上,花了十串钱的门包,求他把这瓶鼻烟送进大人。那执帖大爷接过手,打开包一看,只见大半瓶烟,脸上显出有些不愿意拿进去的样子。经不住陈县丞左一央求,右一哀告,又看这十串钱的面上,好在大人常说的:“是好东西,不能够多得。”或者他这半纳子烟果是好东西,合老爷子式,也不可知。恰好有一件事要上去回,便顺带上去。藩台大人视是鼻烟如性命一样的,见了鼻烟天大的事都不管了。叫:“快打开包来看。” 一见是个四两纳子描着金花,里面装着只有六成烟。像水沉香色,先哈哈地笑道:“好陈东西。” 即把扎口的红绒解脱,拔去塞子,挑出二撮在烟碟上,细细地一闻,又把桌上摆的几只壶儿里的烟撮出二种,比较着在鼻子上闻一回,评一回,望着执帖门上说:“这那里来的?真是上品。咱们这几种烟全赶不上这味儿。”执帖门上回道:“是陈县丞孝敬老爷的。”藩台道:“你去问他,这烟是那里谋来的,还是家藏的?” 执帖门上下去问了陈县丞,上来说道:“陈县丞说:他一个区区磕头虫那里还有什么家藏,这烟是那知县家藏的,他晓得老爷到处物色鼻烟,他问那知县买了来孝敬老爷。陈县丞又说:他并分别不出烟的好坏来,不过看着颜色似乎不是现在的东西,冒昧呈上来,老爷尝不中,丢开结了。” 方伯道:“ 难为他留心,这烟现在花了钱都买不出的。难为他晓得我讲究这烟,那知县难到不晓得我要物色陈烟吗?家里现成有的,都舍不得让给咱们一点,还要陈县丞问他买了来,咱可白栽培他了。你再去问陈县丞花了多少钱,叫帐房里还人家。他一个佐杂,可怜几两七折八扣廉俸银子,靠着养家活口。咱们生受他的,心也不安。”执帖门上道:“陈县丞再三向奴才说,这半纳子烟孝敬老爷,实在亵渎得很,老爷要赏还他的价,他怎么敢领?老爷要可怜他,随便什么时候栽培一下,他就今生吃着不尽了。”方伯点点头,颇以此话为然。便吩咐叫他公事办完快些回去,地方要紧,不要尽在省城耽搁。执帖的照着传谕了陈县丞。过了几天,县里出了一桩不相干的案子被人上控,方伯便借着这个上控,把知县撤任,就委了陈县丞就近代理,收了个全漕。闲话少叙,言归正传。
余宝光自物色得了两瓶鼻烟,加意地装璜,外面做了黄缎子绣花棉套,一层一层包裹熨贴,叫了贴心家人拿着手本送到院上去。指望这宝一定打着了孤钉。谁知天下的事是万万不能叫人料得着。一霎时家人回来说:“是巡捕卢大老爷说:大人向来不收属员的馈送,不便往上拿,叫原物带转。又说如一定要送,请老爷亲自过去一趟。” 宝光闻听卢巡捕话中有话,未曾不明白。但是我是内线走好了的,还怕他刁难我!说着便叫家人雇好轿夫,带着鼻烟亲自来到巡捕房。见了卢巡捕。卢巡捕接待进去很似亲热,格外要扯交情。宝光便说:“这一匣鼻烟是大人当面吩咐兄弟办的,好不容易今日方才办到。请老兄替呈进去,兄弟好销差。” 卢巡捕用眼睛只朝着宝光脸上望了又望,说道:“这匣子里光是鼻烟吗?如夹着别样,是不好往里送的。将来有什么笑话,兄弟可担不起。润翁须自己斟酌,大家都是同寅,不要怪兄弟没有照应。”宝光明明猜着卢巡捕想他个一百八十的门包,故意地装作糊涂,硬不买账。说:“是老兄能替兄弟进呈上去就费神不了。如若老兄不能替兄弟进呈上去,也只好改日等大人问起来的时候,兄弟当面回罢了。” 卢巡捕见他不认这笔账,也就懒得再去向他纠缠,好在权操在我,那时闹出笑话来,叫做木匠做枷自作自受,谁也怪不得谁。便悻悻地拿着鼻烟匣子说:“润翁,且在官厅候着罢。” 一直地进宅门,向签押房走来。正正思中丞坐在椅子上看公事,卢巡捕走上去回道:“余倅宝光禀知奉大人面谕,鼻烟办来了。” 一只手便把鼻烟匣子放在桌上。思中丞向来不用门上,凡有投递公文信件均是巡捕当面呈交开折。卢巡捕照着例规就在桌上把包封折开,拆出一只四方金漆嵌螺小匣子。上面红绒绠子,系着一个赛银白铜小洋锁匙,匣口上钉着一只玲珑剔透的小蝴蝶。将蝴蝶翅膀推开,现出锁门。对上钥匙向右一旋,叮当一响锁簧便开。匣内四面用五色印花洋绸裱糊,中间嵌放一对金花玻璃瓶子,金光夺目。卢巡捕双手取出递给思中丞。思中丞不住口称赞:“好体面装璜。这是讲究人玩的东西,外行不能这样考究。这鼻烟最难收拾,干又干不得,潮又潮不得,玻璃瓶最易起燥,内里用了金托子就滋润了。这是金生水的道理。装璜虽然如此考究,可不知味儿怎么着呢?”正要动手打开瓶子,卢巡捕把那空匣子底子朝天翻转过儿一倒。这一倒,可把个余宝光倒送终了。你当何事?原来余宝光借送鼻烟为名,早在匣子底下夹了三千两一张的元丰红票。若是在巡捕房里讲通过了,那巡捕就原封不动地庋在大人签押桌上。宝光仗着有来路,一毛不拔。卢巡捕要显点手段出来与大家同寅看看,故意地公事公办,把这一张红票敲落在桌上,凑近上去使大人看见。思中丞却忙着开烟瓶子去,不来看他。卢巡捕道:“回大人,还有元丰三千银子一张的票子,请大人过目。” 思中丞登时倒竖双眉喊道:“那里来的?” 卢巡捕道:“ 在鼻烟匣子底下倒出来的。想是余倅预备孝敬大人的了。” 思中丞骂道:“ 混帐!你当了这么久的差,难道还不知道吗?谁敢孝敬我的东西?就是这鼻烟,我原吩咐余倅买成多少银子,在账房里领价。怎么他大胆,敢借着买鼻烟名目前来尝试。真是胆大妄为,这还了得!快把这鼻烟同票子一齐发还他去。” 一面吩咐请司道上院,这样不顾廉耻的衣冠败类还不该参办吗?” 卢巡捕道:“这是余倅荒唐,请大人暂息雷霆。等巡捕下去传谕,严严地申饬他一顿,教他以后不可再这样冒失,免得张扬出去,彼此不好听。还求大人恩典,保全余倅的名誉。” 说了又请了一安,代余宝光邀恩。思中丞因受了人的嘱托,又见余宝光一表人才,正好借水行船。谁料被卢巡捕从中打出这个岔来,心中又恨又气,又说不出口来,只有硬着说几句官话。卢巡捕是近水知鱼性,依山识鸟音,摸惯了思中丞性儿,故意迎合着说了几句岔开。思中丞捻着胡须说:“就是这样,你得切切实实教训他,要他知过必改。今日遇在我属下可以宽容他,若是遇见别位锋利中丞,他 可 经 受 不 起了。”卢巡捕“咂,咂”地应声退出签押房。走出宅门,便提着嗓子叫号房:“大人吩咐,请司道大人传首府三县,立刻上院,招呼余宝光不要走。” 一手端着鼻烟匣子踏进巡捕房,往桌上一掼,揭去大帽。早有家人接了过去,拧上手巾来揩脸,气鼓鼓地坐在当中一把太师椅上,说道:“今天那一门的晦气。”且说余宝光独自一个坐在官厅里面心花怒放,想道:“思中丞见了这两瓶鼻烟,不知要怎样高兴呢!他要一高兴,我的差委就八九不离十了。” 自思自想,正在出神,忽听喊叫号房请司道上院。怦然一动:不要是马上就要委我的差事,好不快活。又听见“ 传首府三县并招呼余宝光不要走” 的几句,又怦然动起心来。不要弄糟糕了,赶急叫家人在巡捕房去探听一声,请司道是什么事?家人往巡捕房口东张西望,只见卢巡捕坐在椅子上自言自语的骂人,满脸堆着怒容,一群家人都围着站在旁边,一些也探听不得。缩回官厅,把情形告诉宝光。宝光骂道:“不中用的东西!这点事都办不来,等老爷自己去。” 便由官厅踱到巡捕房,跨进门限,只见桌子边上歪扭七八放着一件触目惊心、加意装璜的鼻烟匣。卢巡捕皱着眉毛,瞪着眼睛,见余宝光进来,身也不抬,头也不点。宝光此时心里也有点明白这事,不知不觉浑身发起抖来,上下的牙齿彼此敲击起来,三魂七魄悠悠地要由脑袋顶上直冲出来。神不自主,出又不是,进又不是,矗在房门口,好像一个像生人儿。还是柴巡捕在烟榻上欠身起来,叫声:“润翁,请这边坐。” 卢巡捕又在那里问号房:“司道大人请去了没有?” 余宝光心里又是一跳,柴巡捕还站着让坐。余宝光搭讪着进来,在烟榻上坐下。屏声息气无一句话说。柴巡捕望着余宝光这副形情,却也可怜,想起初进来那种趾高气扬却又可气,便叫卢巡捕道:“伙计这是怎么办?大家都是同寅,你把头绪告诉余润翁,也好请他预备,免得临时没有对付。” 卢巡捕道:“ 我先前怎么交代过的?润翁还当我是坏人,现在闹糟糕了,可怪不得我。老头子气得了不得。吩咐请司道府县立刻上院。这事提起千金,放下四两。润翁能有胆量做这事,想必就有能耐去对付,叫我怎么着。” 余宝光听着句句挖心,事到其间,深悔不该贪小,省一注门包,闹出大乱子。现在无有别法,只有解铃还是系铃人。哀告柴巡捕,求卢巡捕替他挽回挽回,顾全眼前体面。卢柴二人乃是向来变惯了这宗戏法,一板一眼扣得满准。余宝光骑在老虎背上,下来不得。惟有听他二人摆布,磕头请安百般下礼,卢巡捕仍故意地刁难。千推万诿做出许多神头鬼脑,大言炎炎,吓得余宝光像个落水鸡子。柴巡捕做好做歹,卢巡捕方才答应:“姑且上去碰碰看,尽我们同寅之谊。我总尽心竭力地代润翁苦求。恩典在上头,运气在阁下,求不下来也就无法了。” 余宝光感激不尽道:“如承老兄情能婉为解说,总可回天之怒。” 卢巡捕复戴上帽子出来,鬼算一回,见了柴巡捕说:“ 我说不行,何苦怨我呢!” 柴巡捕说:“ 你上去这大半天才下来,未必一点弯没有转,亏你还好意思来抱怨人。” 一个余宝光在旁边听见卢巡捕没有邀下恩来,又急得手足如冰,汗流浃背。生怕司道府县一到,有别的什么下不去。苦嘴苦脸央求卢柴二人。卢巡捕今天也把余宝光戏弄够了,看他苦嘴苦脸那副下作神情,不由得噗嗤一笑,道:“余润翁今天可苦了我了。刚才上去,老头子还催着叫快请司道府县,是我说了几几多好话,头也碰肿了,腿也弯酸了,老头子方才有些活动。我说这两瓶烟并不是余倅亲手装的,不知装的人怎样糊糊涂涂,把一张废银票当作纸来垫了底子。余倅失于检察,也是难辞其咎。大人在苏州的声名,谁人不晓?他怎敢来尝试大人。并非卑职替余倅申辩,其实是这个情形,说要求大人开恩。老头子想了半天,说我不知得了你多少钱,会替你来捣鬼。柴伙计,你说冤枉不冤枉?” 柴巡捕道:“ 咱们为朋友,就是受点冤枉也没话说。你说后来怎样的吩咐?” 卢巡捕说:“后来老头子说:‘我向来不为已甚。既是内中有这样缘故,也全不能怪他。但他糊涂二字终不能免,这样糊涂人委了缺出去,将来不要误尽地方吗?’ 我听到老头子这两句话,寒毛又有些倒竖起来,赶紧接口过去说:余倅那人也不是十分糊涂的,不过这件事是出于要好太切,自己不放心自己,假手于人,谁个错误?若早料得也就不假手于人,这是他过于要好的坏处。老头子方转过这脸来说:‘我绝不肯要显自己的清廉,拿人家功名过不去。’ 我这时才放下心来。大约没有什么大要紧了,顶多得了风流处分罢了。” 余宝光千恩万谢地不离口。卢巡捕说:“润翁把这一匣子烟同这三千两的银票就请带回府,该还人家。以后可不要!” 便顿住口不说。余宝光道:“种种蒙情,兄弟是知恩必报的。”卢巡捕道:“这是大家的交情,润翁如此说,我可不敢当。”又向着柴巡捕说了些取瑟而歌话的话,余宝光坐不住了,便兴辞出来。后来伍方伯护院年终甄别用了,工于钻营四个字终了余宝光。此是后话不提。
且说思中丞每天公事看完,风雨无阻,必要上会馆去叙天伦之乐的。闹得满城风雨,举国皆知。就连那位制军与夫人耳朵里头也刮着些风声。不过在他们仕宦人家,惟恐闹穿了,难以为情。暂且装聋做瞎,打算制军病轻一些离开苏州,也就算了。独有思中丞自以为做得慎密,无人得知,仍是天天往来不断。制军夫人却暗加防范了许多。这日活该有事,制军的夫人受了些感冒,用过晚饭回房休息。制军要姨奶奶来陪伴,叫老婆子去了半天没见人来。在床上等得不耐烦起来,就扯着喉咙叫开了。惊动他的夫人,听见老爷大呼小唤,便翻身起来,问小丫头:“老爷叫唤什么?” 小丫头道:“听见张妈说,老爷叫姨奶奶,找了半天,不知道姨奶上那里去了?八分是老爷等得不耐烦,自己喊呢。” 夫人连忙问二爷走了没,小丫头道:“二爷吃完饭,究没看见,大约是回去了。”夫人道:“你出去查看查看。”小丫头答应去了。夫人又唤贴身一个姓祝的老婆子来说:“老祝,我今天因为有点不舒服,大意了一点,没有防得,到就不见了。没有别地方去,你赶快到西院子那些什么四方亭船厅上去,包管一找就着。”祝妈笑着往西院子走去。小丫头由外面跑进来说:“二爷的轿子还搁在轿厅上呢!火把烘烘的,多少人都伺候着二爷呢。” 夫人点头不语。祝妈蹑手蹑脚,瘪着嘴走近夫人身边,靠着耳朵咕哝个不了。只见夫人脸上犹如贴上一张白皮纸,气得发抖,伸脚下床,趿着鞋子,在衣架上取了一件长衫披在身上,也不叫人,一手扣着钮子,一脚踏出房去,径向西院子那边小门走去。祝妈同小丫头跟着后面走来。夫人走至耳门口,便不踏出门限,闪身站在黑暗地方,反背着手,歪着头向外去听。有极腻极低声音同轻轻的脚步声由西院出来。走近耳门口,又有一种不堪入耳的声浪。那一个脚步声就由甬道一直走了出去,一个窈窕影子闪进耳门,飞向上房走去。夫人躲在黑暗地方看得明白是那人。赶着后头,去伸手向前扭住那根黑而且亮的毛松松的辫子,兜过头来,一连几个嘴巴。骂道:“骚狐狸,你还有脸跑进来!”吓得这如花似朵,巫山行雨归来的神女不提防半路上遇见了凶煞,猛然看见是夫人抓住了帽辫,便拼命地挣脱,一溜烟回到自家卧房。心里还不住地似小鹿儿跳个不止。关上房门,坐着出了一回神。想起从前在天津堂子里的时候,何等逍遥自在。自从赎身出来,拘拘束束、没有自由过一天。好容易得了多情多义的二爷,贴心贴己。虽然说是露水姻缘,却也胜过那天生佳偶。只恨生成薄命,由爱生魔。忽被母夜叉撞破,敲辱一顿。原是自己事情做错,怨不得人家。然木已成舟,悔不转来。公馆中上上下下,许多家人、老婆子,明天传扬出来,叫我怎样为人?思来想去,越想越不是计。窗外忽然一阵冷风吹着身上,打一个寒噤,毛骨眼觉得一根一根竖起来。桌上的洋灯来被这阵风也吹得要明不灭。几只玻璃花插内花的影子颤摇摇地在窗帷上乱晃。墙上挂着一面油画小照,像对着自己要哭出的样子的。其实那画儿上的像怎么会能对着人要哭,都是人想入魔道,故有这些现象。若照旧套头小说上做来,必定有什么鬼魂出现,要寻找替代,种种的不经之谈了。
且说这位制军姨奶奶一时羞愤难忍,斩钉截铁,拿定主意,便在项上解下了围颈一条绣花湖绉手巾,缚在床架子上,结好连环圈,从从容容把这搓玉粉颈承接在连环圈内。三魂渺渺,七魄悠悠,径向极乐世界去了。等到第二日,老婆子推门进来扫地,看见床架子上直挺挺挂着个人,吓得乱叫。丫头老婆一哄进去,走近去看,才知道是姨奶奶。慌慌忙忙去报知夫人说:“是姨奶奶,不知道几莫时,在床架上上了吊。”夫人闻报并不惊惶,冷笑一声道:“ 他到爽快。”吩咐祝妈叫袁忠去禀知二爷:“请那边派人来收殓,咱们可不能管。”祝妈看夫人神色不敢多说,去到门房照样传知袁忠,去报知二爷。
且说思中丞那夜由会馆回到衙门,潦草看觉了些公事。得五心烦燥,放下公事,便在签押房脱去衣服上床独宿。捱着枕头翻来覆去,神魂不定,总是睡不着。听大堂上更鼓转了五下,才朦胧睡去。仿佛在会馆西院子船厅上,一人独坐,见冰梅窗外,一个绝色美人咬紧牙齿指着他,欲言不言的神情。思中丞想西院子哪里有这么一个人呢?好不希奇。忽然“ 砰” 的一声天明炮响,惊醒了,方知是梦。转身过去,愈加困倦,又复了一觉。起来洗脸,用过点心,卢巡捕进来禀知:“两湖会馆今天午时刘大人开追悼会,请大人主祭。”思中丞说:“ 知道了。” 卢巡捕退出来。袁忠便走进去,请了安,垂手站着。思中丞见袁忠走来,倒吃一惊。说:“你来有什么事?” 袁忠说:“夫人请二爷过去。” 思中丞道:“早半上有什么事?到午上我要上两湖会馆,下半晌就来。”袁忠说:“恐怕等不到下半晌。” 思中丞道:“ 不要是大爷又怎么样了?” 袁忠道:“ 老爷不怎么样。” 思中丞道:“大爷既不怎样,还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袁忠道:“是姨奶奶昨日晚上吊死了,夫人叫奴才来请二爷过去收殓,老爷还不知道。” 思中丞一句话没有。上气接不着下气,只是倒抽。说:“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快回去回上夫人,我叫人过来办就是。” 袁忠请了安,各自回去。思中丞呆坐在椅子上想:她昨晚上送我到甬巷口,好好一个人,还叮嘱我今日早点过去,怎么一夜工夫平空地会吊死了?不要是在西院子碰着了什么邪气不成?袁忠才说大爷还不知道,大奶奶叫他来请我过去收殓。他们那边吊死人,怎么要请我去收殓?这话说得蹊跷。莫非昨夜工夫闹得太大了,被什么人看破,说与大奶奶。她羞愤自尽也说不定。须得打听明白,不要冒失。弄得没趣。” 便叫伺候签押房的小恩子过去探听,快来回信。小恩子去了回来,从头一二地回复明白。思中丞不住叹息,流了多少眼泪。事已至此,无可如何,惟有自认晦气。派了账房师爷过会馆去办理丧事。嘱咐只要办得预贴,不论花钱多少,账房师爷领命而去。办事的人就怕的是惜疼用钱。今日办这事,思中丞当面说道只要办得好,不惜银钱,自然是八面俱到的。
且说思中丞派帐房师爷去后,神昏志惰,独自吞声忍泪,犹如万箭钻心,天大的事都无心去料理。等到十二点钟,换了一套素服,排齐仪仗,去到两湖会馆。一见新宁伯刘宫保的神位,便匍匐上前,放声大哭。两厢陪祭、司道、晋绅见思中丞如此伤心,都也一齐落泪。直到下午三点钟才止住哭声。又与大众述了些刘宫保的政事勋业,说得涕泣交流。还是陪宾再三地劝止:“中丞要保重政躬,继续宫保的政绩。”思中丞勉强节哀,命驾回衙。各位你当思中丞真个是痛哭刘宫保吗?思中丞其实不是痛哭刘宫保,不过要借这光明磊落的勋臣,一个招魂幡来追悼那月下偷情离魂的倩女。当时,那如聋似瞽的官绅虽然全被他蒙过,经不住那冷眼旁观的,拿着透光镜把他的五脏六腑、狗肺狼心都照了出来。有人做了一首乐府,题目是《 抚军哀》,且待来请教诸公,在下背诵出:
抚军哀,抚军哀,素车白马长涕来。伏地哽咽不能道一字,属吏愕贻同官猜。云是新宁伯恩重等涓埃,今日数点知遇泪。生刍一束酒一杯,孰知抚军别!有伤心断肠事。宝镜易碎,玉玦摧。抚军有兄为留守,养疴卧游来苏台。后房姬妾分罗列,抚军一见笑口开。人道抚军却学陈平善盗嫂,我道抚军幸有红拂能爱才。将军闻之怒如雷。紫霞一线,断送玉容葬尘灰。吁嗟乎!将军怒,抚军哀。
这首乐府流传到今,便作了思中丞这一段故事的铁案,非是白眼胡诌得来。要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再讲。
第 八 回 赵大令成名飞过海 王三太箴语勖官方
话说赵青云接着他伯伯来了回信,去见王三太爷,说是他婶母家里得了疾病,十分沉重,要告假回桐城去看望。当时王三太爷虽然舍他不得,那王三太爷是个古板老诚人,见他有这孝心,不肯以一己之私违了他的天性,便应许他回去看望。赵青云便辞别了王三太爷,同号里的同事,打点行李回家探亲。那王三太爷本来存了个意见,要想过了今年自己退位,把这盐号的事务托付把赵青云接管。屡次地在青云面前说过,也写信报告过东家,东家是照着所请的了。故再三地叮咛青云早些回来。恰恰号里刚要领办秋纲盐的时期到了,特预备一万银子的汇票,一万现银子,交给青云。叫他出来的时候,不必先回吴城,拿着这两万银子去扬州一趟,把秋纲办好了,再回来交账。赵青云唯唯听命,径自回了桐城。列位你当赵青云的婶母真个害了什么沉重的疾病没有?料想列位说是赵青云的托词,诚然一点也没料错。讵知王三太爷在号里与赵青云谈今说古,什么鬼接头咧,什么飞过海咧,一些官谱。赵青云拳拳服臂,记在心里。自从那夜得着一梦,不知是吉是凶,通宵达旦,千思万想,忽然觉悟。便写了一信与他伯伯,请他伯伯留心同族里有没有选官病故的一些事情。正是赵青云的天官赐到宫,同县同族出了一桩天造地设的好机会来凑着青云。所以他伯伯备细地写了一封回信。青云便托说婶母病重,回家看望的大题目,向王三太爷面前告了假,回到桐城。
人家常说的一个笑话说,是有一家人家穷得到万分,三十晚上连年饭都没得吃。早早地把一扇破大门关上,蒙着破棉絮睡大觉。到三更半夜,忽然间拍拍的叩门声,这人还当是要债的来了,蒙着头,死也不答应。越不答应,敲得越急,那人无可奈何伸出头来问是谁。敲门的道:“ 我是福神,来散福的,快开门。” 那人道:“ 你散你的福,与我什么相干?不开门。” 一霎时,禄神、喜神又来敲门,那人仍是照样说:“ 你分你的禄,你报你的喜,与我什么相干?”仍是蒙着头睡大觉,不去开门。福神、禄神、喜神三个人说道:“这人真是有些古怪。” 说着,那边财神雄赳赳气昂昂骑着黑虎来到门口,与福禄喜三神稽了首。福禄喜三神道:“我们来了许多时,那人总总不肯开门。尊神是中外通行的星官,谅他要开门欢迎的了。大家可以一淘进去,看看这是个什么古怪东西!”财神便命招财童子用金鞭击门,那人正睡得黑甜,在破棉絮里安乐非常。只听门外大声疾呼,又在敲门说:“ 是财神到了!快开门,快开门。” 那人愤愤道:“财神到了,到他的,敲我的门做什么?爱站在门外,站着。我要睡大觉,没工夫来与你财神开门。” 呼呼地又睡熟过去。四神门在门外互相议论,这人真是怪物,别家猪头三牲,高烛檀香,请都请我们不来,我们找上门来,他反不肯开门迎我们进去。正说话间,忽见红云五朵拥着一位红脸菩萨来到门口,将门轻轻一抓,说:“ 是运气神到了。” 只见一扇破门“ 呀” 地大开,那人囚首垢面,鹑衣百结,当门磕头,迎着这红脸菩萨进去。福禄财喜四神也跟着进来。众口交责那人,如何吾神在门外候之许久不肯开门?运气神只轻轻把门一抓,尔便如此欢迎,是何道理?那人嗤的一笑,道:“你这一般势利神,谁来迎你。运气神来了,还怕你们不跟着他跑咧。” 赵青云此时大约是运气神找上他的门了。闲言少叙。
且说桐城县有位乡绅名叫赵棠,平生只慕做官。自家积蓄不多,亏他的交游广,东拼西凑弄了上万银子,捐了个海防县知县,归部铨选。在赵棠自己设想是马上可以得缺,却不知道新开捐输是要赶第一卯报捐,四十五天包管选缺。怎奈赵棠住在乡僻小镇,等他知道有这捐输,已是赶不上头卯的了。再张罗银子,托人报捐,辗转下来算办得最快,已在第四卯上,早被头二三卯上的人压积住了。一时那能遇缺,赵棠便仍在家里尽候。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何况年深日久,赵棠焦思苦虑得下病来,也就寿终正寝。不迟不早这个当儿,京里有信出来,说是选了江西的上高县缺。家中得了这个信息,喜又不是,哭又不是,自叹赵棠命中不该应作官,不然就有这么凑巧的事呢?族中人多话多,内中便有人说:“这白白丢了这么多银子,岂不可惜!不如叫他的儿子舜琴顶上他老子名字去作。子承父业,不是一样的吗?”有晓得一点事的人就道:“这个业是不能承的。况且舜琴年纪很小,若查对那履历上填写的年貌不能相符,还要闹出大乱子来呢!” 有人说:“据你这样说,难道就这么白白地丢了不成?” 有人说:“这事没有想的法子,只好认运气罢。” 有人又说道:“ 我却有个法子,可以两全其美,不知道可行得去,行不去?” 众人都道:“ 既有好法子,何不说出来,大家商量。况你老辈子年高有德,想出来的主意总不会错的。”诸位当说有个法子,可以两全其美这个人是谁?就是赵青云的伯伯。闻听众人要问他什么法子,他便说道:“据我看来,若叫舜琴去顶他老子的名字是万万做不得的。依我的愚见,不如在我们同族里找一个人出来,叫他顶着赵棠的名字去做,多少拿几个钱出来,替赵棠办丧葬的事,余下的钱给舜琴娘儿们做过活。在这一边,譬如白丢了,还乐得收回几个。在那一边,贪得便宜,作现任的官,岂不是两全其美的法子。” 众人都说道:“你老辈子倒底说的不错,没有再好过这个主意的了。但是我们这镇上同族的这些人,谁又能拿得钱出来,不是又是件难事吗?” 赵青云的伯伯道:“大家如若以我出的主意不错,肯照这样办,我们这一族姓赵的人就未必找寻不出来一个。” 众人都道:“我们是录找不来,率性求求你老辈子罢咧。如有人承认,一定照你老辈子话办。” 赵青云的伯伯又道:“ 既然如此,须得舜琴的娘出来,趁大众都在此地,说说定。我去寻个同族的人承认就是。”大家伙便把赵棠的妻子同舜琴一起叫在赵青云伯伯跟前,三面说明白,找人顶替,贴补办丧葬及日后过活的话。他伯伯这才写信叫了赵青云回家。又邀齐在场亲族同赵棠之妻,说定贴补赵棠丧葬费一千两,赵棠妻的养赡费一千两,并许带着舜琴同到衙门去。当时大家都说赵青云的伯伯做事公道,称赞不了。赵棠之妻便把赵棠的官照检齐交付青云。青云就在办盐的银子里挪出二千两,当着大众交给赵棠之妻。看见白花花的一封一封盐库锭,喜得眉开眼笑,收拾过去,感激不尽。从此以后,赵青云便改名叫赵棠,把原来的名字做了外号。料理进京好出去作官。一路风餐雨宿,不必细表。到得京城,就在安徽会馆住下,拜同乡,扯亲戚。青云在吴城时候,这与一般官场中是给交惯了的,周旋应对,一些自然,毫不勉强。一般同乡、京官均被他联络得非常要好。投供、领凭、引见一切事都有人替他料理,慰慰贴贴。到什么时候,该在什么地方去投供,他便穿着衣帽去投供。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去领凭,也有人带着他去领凭。他自己一毫不要费心,成日家三朋四友,下下饭庄子,逛逛琉璃厂,听听戏,到下处,逛窑子,闹个不亦乐乎。因此也便很交识了几位知己朋友。内中便有替他筹划。是不久要带缺出京。趁着自己在里头拜一两位阔老师,将来到了省,什么升调的机会,便好作个奥援。青云虽然是把官场中的应酬学了一点,其实那做官的秘诀他却未曾得到。难得有这知己朋友替他未雨绸缪,便连声拜托。京城里是有这一种人,专门与外官带马扯皮条的,受了青云托嘱,寻着熟路,花了千儿八百。某中堂,某尚书、侍郎都拜为老师。这老师循例,门生出京要送一二封本省督抚的信,无非是说某人是我门生,到省后要他照应的些话。有了这封信,到省先投递了。那督抚见面便要格外地垂青。但这信虽是说循例送给门生的,然而门生得了这封信,大可大用,小可小用,也是个循例的酬报。青云腰包里放着王三太爷现现成成的二万银子,乐得慷他人之慨,各处的馈送均丰于常例。所以上至尚侍,下至司员、部书没一个不说赵青云好的。这封送行信也因此写得格外切实。
一日赵青云正坐在会馆房里,预备将要出京的事情。忽然有一位户部司员勒子涓衣冠齐楚跑了进来,向着青云深深一揖,笑着说道:“恭喜青翁升官发财。” 便在袖筒里抽出一个红纸封套,恭恭敬敬递给青云。青云一时倒怔住了,不知何事。双手接了过来,一面让坐,一面将红纸封套内装的物件取出一看,原来叠着两张户部执照。打开再看,一张填着同知衔,一张填着花翎,均是赵棠的名字。随手又套了进去。说:“费心得很。”勒子涓说:“岂敢,岂敢。青翁休怪兄弟办事迟缓。迟虽迟了几天,青翁这冰衔花翎可着实讨了大便宜。如若未引见之先报捐,要多用两张印结。这两张印结该多少银子。见既引了,这两张即结的钱不是乐得省的吗?这该打算盘的去处,不能不打算盘,并不是一定啬苛,青翁以为何如?” 青云又极口称谢,并说:“这捐款等一下就送过来。”勒子涓道:“何必如此忙法呢?”间谈一回,便也去了。青云在京诸事办停妥了,便去禀辞老师,作别朋友,不用说是送下程,请饯行酒的闹得一塌糊涂。青云受了高明人的指教,自然也用一番留别恭敬的酬答。择吉出京,仍绕回到桐城,上坟祭祖,耽搁三五天,带着舜琴前去赴任。一帆风顺,不多几日便到了江西地界。一过九江,青云坐在船舱里不觉心里毕剥一跳,想道:过去不远就是吴城,此番过吴城,还是上去不上去的好?若是上去,见了王三太爷,他问起我那办秋纲的事,我将何词以对呢?若是不上去,将来被他晓得了,寻到我上头,又是怎么个办法呢?沉吟了半晌,方才得了主意。仍然闷着心里,不肯发作出来。这日正是大北风,船户扯着半篷呼呼地叫着往前跑,远远看见望湖亭。青云便在中舱吩咐家人:“叫船户在吴城把船湾了。我有事要在此耽搁两天。” 家人传话出去,船户那敢怠慢,把舵一搬,篷脚一带,那船便向着岸边行去。一霎时下锚打碇,把船湾好。家人进舱回说:“船已湾船。老爷若是上岸拜客,好去叫轿夫来。” 青云一看表上才两点钟,说:“还早呢,用不着轿夫。你们出去罢。” 独自个在舱里,抱着水烟袋吸又不吸,尽着出神。好容易挨到上灯时候,后舱开出晚饭,青云随便吃了一点,叫家人收去。自家便青衣小帽出得舱来,吩咐舜琴:“招呼船上,我要上去有事,今夜回船不回船不一定。此地五方杂处,夜晚更得留心些。”家人早已点着了官衔纸糊篾丝灯,在船头上等着。青云说道:“不用你们跟着,小心招呼船上就是。” 一人走上跳板上岸去了。青云这一去不大紧,却把船户同家人们大大发了议论。家人们说:“老爷是奉了王命去私查暗访的,故尔不要人一同跟着去。” 船户说:“这真是好清官,不要我们镇上又出了恶霸罗四虎咧。”二人纷纷议论,且休去管他。
只说青云是轻车熟路上了岸,由后街绕到盐号。号里伙计这时打茶围的出去打茶围了,上酒馆的出去上酒馆了。走进号来,一个人没有碰见。转过大厅。齐巧,顺叻从里出来,碰了个满怀,笑嘻嘻地道:“赵相公,你可来了,三太爷搬着指头天天在算你呢。快些进去,我就来的。” 青云也笑嘻嘻地道:“你可好,我很想你的。等一会我们在屋子里去再慢慢说,你去做你的事,我进去见三太爷。” 顺叻便自去了。青云一直走进三太爷房来,只见三太爷皱着眉头,抱着长水烟袋,坐在方桌边上一张藤靠椅上,呼吸地吃水烟。陡见青云进来,登时眉锁全开,笑容可掬说:“ 你回来了,可盼望我死了。你婶娘病可好了?你一路可好?你那伯伯精神怎么样?”絮絮叨叨问个不止,青云不待问完,便双膝跪落在王三太爷面前,哼哼唧唧哭个不止。王三太爷反吓了一跳,还当他婶娘或是他伯伯过去了。忙着放下长水烟袋,要来扯起他来。不提防这长水烟袋没放在桌上,一半在桌子边上,“叮当”一声落在地下去了。王三太爷也顾不得去拾那烟袋,急得问青云道:“你婶娘怎么样了?” 青云仍然哭着不理,又问道:“难道你伯伯怎么样了?” 青云更加哭得伤心起来。王三太爷真个当是他伯伯那话了,不由得也流下两点老泪来。说:“到底怎么样咧?你快不要伤心,一路上受了辛苦,经不得伤心。你若有个长短,可更不得了呢!好好地起来,慢慢儿说给我听。我年老人实在怕见这些伤心事咧。”青云半天哼了一声: “ 该死。” 王三太爷听了便道:“人的寿数是有一定的,怎么怪得来呢?” 青云明白王三太爷所问非所答,随哭着随说:“侄儿该死,该万死。总要求三太爷宽容小侄,救小侄的性命。” 王三太爷说:“ 我有什么不宽容你?你说要我救你,到底是为这一件什么不了的事?也得说出,叫我好救你。” 青云道:“ 只要三太爷肯宽容小侄,肯救小侄,小侄才敢说。三太爷不肯答应,小侄今日就跪死在三太爷面前,也不敢说出 来。” 王 三 太 爷 道:“我答应你就是,我答应你就是。你快起来说罢,我真急得不得了了。” 青云闻听王三太爷口口应许,便朝前爬了一爬,两只手仍旧扶着王三太爷膝盖上,一把眼泪,一把鼻泪,从头至尾地诉说一遍,“如今木已成舟,悔不转来,银子是已经用光。如其三太爷不肯救我,也是正理小侄儿今日在此,任凭三太爷把小侄碎尸万断,小侄死而无怨。如其三太爷肯网开三面,成全小侄的功名,永世不敢忘记。” 说完了又痛哭个不止。王三太爷听青云如此如此一说,把一张瘪嘴张得像个大簸箕,合不拢来。青云伏在地下,瞪着一双白眼往上望定王三太爷,深恐这老头子一口气回转不过,却怎么下台,心里老大地发慌。不提防王三太爷那张瘪嘴忽然合了拢来,哈哈地大笑,伸出手来,使劲地扯青云起来。青云被王三太爷哈哈一笑,心里更加急得没有主张,拼命地跪着不起,两只手扶牢了王三太爷膝盖,呜呜地好不伤心。王三太爷道:“你不要哭了,我早知你不是池中之物。既然有此难。逢难遇机会,我岂有不凑合你的道理。快起来,我们坐着说话,尽着跪在地下,教旁人看见了是什么样儿呢!” 青云不提防王三太爷有如此慷慨,一时感激得真流了两行热泪,躬身拜了几拜,才爬起来,在侧边一张椅子上坐了。王三太爷又叫他把这些事情再重说一道。青云便说如何听见三太爷说,文武官员都是可以冒顶的,如何起了心念,如何写信回去,他伯伯又如何替他说合成一件事,如何的进京,在京又如何交识些大老,源源本本,锦上添花地重说一遍。青云一面说,王三太爷一面点头。等说完了,王三太爷道:“这事却也办得不错。不过你现在既然是要去做官,要知道官是皇上家设了来为百姓办事的。第一百姓身上的事,你确要事事留心。不要说一做了官,便把良心搁在背脊骨上,拿着百姓当什么一样的作践。闻听上高县的缺分很好,就是本分应得钱,除了衙门内一切开销之外,很有多的。不犯着黑着心再去剥削百姓的膏血。要留碗饭与你子孙吃吃。你是穷苦出身,银钱须要看得艰难,不可浪费浪用。作了一任实缺,总得积攒些下来,防备后来。常言道的:官场如戏场。可见官场中是不足久恃的。至于那二万银子,并不是我贴身的私银,乃是号里的款。你既然用了,要你马上归着,也是万万归着不出的。且由我担认着再说。你暂且不必过问,等你到了任后,有了钱,赶紧寄来,还号里。” 青云听了王三太爷一片金口良言,感激来五体投地,无言可说,只道:“小侄今天承王三太爷大恩,便是我的重生父母。倘然能够这么一路顺风做去,终久忘不了三太爷。还要好好地孝顺才得安心。” 王三太爷道:“ 我也期望你此一去,做了清官,留名千古,庶不枉自栽培一回。你那寡妇婶娘同你那伯伯,却是应该好好地孝顺孝顺。至于我这么大一把年纪,风前之烛,瓦上之霜。今日见面,明日不得见,也不算奇事。况且有吃有穿,有儿有孙,还得饥饿着我不成。今日成全你这事,是我爱你有出息,重你伯伯的嘱托,并不贪图你将来怎样的酬报。只要你肯听我的话去做好官,不要害百姓,那就算是我不枉自喜欢一场,你也算是孝顺我过了。别的事可不要挂怀,好好地用心做官去罢。时候已经不早了,你可回船去,明日不必再来。号里办秋纲的事我会去料理,你放心就是。”说完了便催青云回去,青云犹恋恋不舍。经不住王三太爷接二连三地催他,只得趴下地去,磕了几个头,抹着眼泪告别而去。回到船上已经三更以后,吩咐船户明日黎明开船。各自熄灯睡觉。睡一夕无话。
五更将尽,呼呼家东北风又吹起来了。船户整理篷索,扯起满篷,比小火轮还快。真是时来风送滕王阁,一百八十里路程,不到三个钟点早已到了章江门官码头。船泊停妥。先找了一处客栈,暂且歇脚,然后租定公馆,布置齐楚,这才出门拜了几位同乡。跟着就有长班来送拜客单子,并代他办缴凭,禀到诸事。青云均一一地交付长班,候他把禀到的公事备齐,好上各道衙门。青云趁这空儿便去拜同寅,以便请教到任一切的事情,并上高缺的肥瘠。连着忙了好几天,也有见着面的,也有没见面的。那时南昌知县是邹景星,新建知县是武魁,都是江西省著名的老州县。青云在京的时候,早有人写信出来,托嘱过邹武二人照应。所以一见如故,凡有初次到省禀见上司的礼节,上高县的出息,详详细细都告诉了青云。
官场中人是眼浅皮薄,看见一个实缺知县到省,总是要哄一哄的。独有那一班做作着长随的人更加哄得利害。因为州县衙门里向来是收养这些无业游民的。有什么刑名、钱谷、账房、书启、阅卷、征收、誊批、挂号、朱墨这些名目,此是据坐着的而论;还有站着的一般,是什么门稿、签押、钱漕、税契、书禀、办差、监狱、值堂、内外班一大些名目;再下一等,便是亲兵、轿班、三小子了。依这三等而论,自然是坐的最高,站的次之,但这每等之中还有个上中下。先说坐着的,上等便是刑名、钱谷、账房三种。这刑名是专代县官理词讼的。钱谷是管度支的,故尔声价极重,辛工钱也极多,因是极重的声价,得极多的银钱,称呼必要别于老爷,因此别称为师爷。老爷得的是廉俸,师爷得的便别为束修,其实就是辛工,换个名目,便觉尊重起来。这账房是掌合署的财政出入扩充,故并刑钱二席,居于上等。阅卷、书启无非是举人、秀才的末路,所办的事又可有可无,是尔降于刑钱账一等。其余这征收、挂号、誊批、朱墨总名曰“散席朋友”。江西老例,每席五块眼镜洋一月。这龙洋、鹰洋、本洋,耳朵里听得倒也很多,从来没有听见过有个眼镜洋,不知是那一国制造出的。列位不要少见多怪,这眼镜洋是总集龙洋、鹰洋、本洋而成的,却并不是把这些洋钱拿来熔化了另铸这眼镜洋。说来却也有个原故。江西居在腹地,并非通商口岸,市面通用都是银子。因南赣与广东毗连,时常行商,有兑换用处。内地钱店,洋钱不辨真伪,遇着商人拿洋钱来兑换,他不论是龙、是鹰、是鬼子头,总在面上凿他一凿,走一家如此,走十家亦如此,走到后来,中间一块都被他凿穿空心,只留下一转边子,像个眼镜框,这便是眼镜洋得名之由。要知中下等是什么,且待第二编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