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锦回文传
原本:笠翁先生 重辑:铁华山人
十六卷,不分回目,有清代刊本。书署“笠翁先生原本”、“铁华山人重辑”。近代有人考证,笠翁先生即清代著名文学家李渔,至于铁华山人的真实姓名与生平事迹皆无可考。李渔(1611—1680),原名仙侣,号笠翁,别署觉世稗官、湖上笠翁等,浙江兰溪人,生在江苏如皋,中年流寓各地,晚年终老杭州。他一生著述甚丰,尤以戏曲、小说创作著称,有《无声戏》、《十二楼》等作品传世。本书虽是一部才子佳人小说,但褒扬忠良和正义,斥责奸佞和邪恶的主题贯穿其中,使作品在爱情故事之外,又包含了一定的社会政治内容。同时,书中的故事情节变幻奇异,小说结构精巧细密,文字亦通俗流畅,在艺术上别具特色。
璇玑图叙
第01卷 璇玑图遗文传半宝 风流种迟配俟佳人
第02卷 梁家母误植隔墙花 赖氏子权冒连枝秀
第03卷 窃馆榖豪家延捐友 撞金钟门客造奸谋
第04卷 蠢鳏夫欲续娇娃 硬媒人强求半锦
第05卷 梁秀才改妆窥淑女 桑小姐乘夜走扁舟
第06卷 认义女柳太守寄书 被奸谋梁秀才失锦
第07卷 才郎脱难逢故友 奸党冒名赚美姝
第08卷 矢冰心桑氏羞郎 见苍头梁生解惑
第09卷 续春闱再行秋殿试 奏武略敕劝文状元
第10卷 运妙算书生奏大功 泄诈局奸徒告内变
第11卷 真强盗幻杀负心女 假姊妹订配有情郎
第12卷 乔妆鬼巧试义夫 托还魂赚谐新偶
第13卷 负心贼梦游地府 高义翁神赐麟儿
第14卷 栾云栋活追赖本初 赛空儿嫁祸时伯喜
第15卷 老判官显圣报往德 小白马救主赎前辜
第16卷 一封柬送半璇图 三人诗合双文锦
璇玑图叙
前秦符坚时,秦州刺史扶风窦滔妻苏氏,陈留令武功苏道质第三女也,名蕙,字若兰。智识精明,仪容秀丽,谦然自守,不求显扬。年十六归于窦氏,滔甚敬之。然苏氏性近于急,颇伤嫉妒。滔字连波,右将军于真之孙,朗之第二子也,神风伟秀该通经史,允文允武,时论高之。符坚委以心膂之任,备历显职,皆有政闻。迁秦州刺史,以忤者谪戍敦煌。会坚克晋襄阳,虑有危逼,籍滔才略,诏拜安南将军,留镇襄阳。初,滔有宠姬赵阳台,歌舞之妙,无出其右。滔置之别所,苏氏知之,求而获焉,苦加箠辱。滔深以为憾。阳台又专伺苏氏之短,谗毁交至,滔益忿苏氏。苏氏时年二十一。及滔将镇襄阳,邀苏氏同往,苏氏忿之,不与偕行。乃携阳台之任,绝苏氏音问。苏氏悔恨自伤,因织锦为回文,五彩相宜,莹心辉目,纵广八寸,题诗二百余首,计八百余言。纵横反覆,皆为文章。其文点画无阀,才情之妙,超今迈古。名日璇玑图。然读者不能悉通,苏氏笑曰:“徘徊宛转,自为语言,非我家人莫之能解。”遂发苍头赍至襄阳。滔览之,感其妙绝,因送阳台之关中。而具车从盛礼,邀迎苏氏,归于汉南,恩好愈重。苏氏所著文词,五千余言,属隋李丧乱,文字散落,追求弗获。而独锦字回文,盛传于世。朕听政之暇,留心坟典,散帙之次,偶见斯图,因述若兰之多才,复美连波之悔过,遂制此记,聊以示将来也。如意元年五月一日,大周天册金轮皇帝制。
第一卷 璇玑图遗文传半宝 风流种迟配俟佳人
诗曰:
传闻织女奏天章,谁道人间见七襄。
留得当年遗锦在,直教想煞有情郎。
话说自古及今,奇男子与奇女子皆大地英灵之气钟于色,而奇于才。古来有个绝世的奇女子,既具十分姿色,又具异样文心,异样慧手,造出一件巧夺天工的稀奇宝贝。这宝贝真是神物,在当时能使琴瑟乖而复明,夫妇离而复合。流传至几百年后,又做了一对佳人才子的撮合山,成就千古风流佳话。你道那奇女子是何人?便是窦滔之妻苏若兰。你道那宝贝是何物?便是苏若兰所织的回文锦。他成就的佳人才子是那一朝?却是唐朝梁生、桑氏的故事。在下如今且未表桑氏,先表梁生。将表梁生,须先把回文锦的缘由说与看官听。
昔秦苻坚时,武功人陈留县令苏道质生有三女。那三女之中只有第三个女儿蕙娘小字若兰,生得丰神绝世,真个似玉如花,更兼才情敏妙,精通诗赋,又复善于绣锦,工于机抒,十指中疑有仙气。父亲苏道质极其钟爱,为之择一快婿,乃扶风人,姓窦,名滔,字连波,系右将军窦真之孙,窦朗之子。其人仪容秀伟,才识超群,官拜秦州刺史。这两个真是一对夫妻。你道窦滔得了这等一个妻子,也十分够了。谁想人心不足,得陇望蜀,又私宠了一个善歌舞的美姬,叫做赵阳台,蓄于别宅。若兰知道了,心怀不平,立刻把阳台取回家来。因嗔怪丈夫瞒了他,故意将阳台凌虐。阳台受了些气,哭诉于窦滔。窦滔只道妻子嫉妒,便于夫妻情分上渐渐疏淡。后来升了安南将军,镇守襄阳,要携若兰赴任。若兰气忿不肯同去。窦滔径自同着赵阳台去了。一去经年,与若兰音问不通。若兰深自追悔,思量无以感动其夫,因想阳台不过以色伎见宠,我当以才情胜之。于是,独运巧思,织下一幅回文锦,名曰璇玑图。其图横竖八寸长,上织八百余字,却纵横反覆,皆成章句,字体点画无不五色相宜,莹心耀目,便是天孙机上也织不出这一幅异锦。当时,见者无不叹为奇绝,然不能尽通其章句。若兰笑道:“非我良人莫之能解。”遂遣苍头资至襄阳,送与窦滔。窦滔细细看了,既服其才情之妙,又见其诗中皆自叙寂寞悲凉,想念君子之意,因大悔悟。便把阳台遣归,发车徒盛礼邀迎若兰至任所同处,恩好比前愈笃。这便是琴瑟乖而复调,夫妇离而复合,全亏这幅璇玑图了。
后来这璇玑图流传世间,又有人把来依样刊刻了印板,传流后世。于是,多有文人墨士寻释其中章句也,有五言的,也有七言的,也有三言、四言、六言的,准于百首。总只寻绎不尽,正不知有多少诗在内,真是一件奇宝。若非绝世奇女子,如何造得出?只看古今来女子中极奇的,如唐朝武则天皇后,以女子而为天下主,改唐为周,自称金轮皇帝。他夸恃己之才,以为古来奇女子无过于我。独见我苏若兰璇玑图的刻本,十分叹服,特御制序文一篇颁刻行世,至今传诵。正是:
则天作序褒苏蕙,只为璇玑迥出群。
才调漫夸如意曲,离奇怎及锦回文。
则天皇后爱那璇玑图文字,用千金购求原图,收贮宫中,时常把玩。后因天宝之乱,此图失去,朝廷多方求觅,未获。至僖宗乾符年间,楚中襄州地方,有个孝廉,姓梁,名哲,号孟升。因赴公车下第而回。行至半路,偶到一酒馆中沽饮,忽见一个军人拿着半幅旧锦,问店主人换酒吃。店主人不肯换与他,互相争嚷。梁孝廉走将过去,取那旧锦来看时,却原来就是苏若兰织的回文锦字璇玑图,但只有前半幅,已失去了后半幅。梁孝廉见了便问那军人道:“这锦还有半幅,可也在你处么?”军人道:“只这半幅,我也在一处拾得的,却不知那半幅的去处。”梁孝廉道:“既如此,你只将这半幅卖与我罢!”当下将些银两付与军人,买了这断锦,携至家中,把与夫人窦氏观看。窦氏笑道:“此原是我窦家故物,合当付我珍藏。”梁孝廉道:“此锦向在宫中,因乱失去。朝廷屡次购求,无从寻觅。今幸为我得,但可惜只半幅,不知那半幅又流落在何处。待慢慢也留心访求,或者异锦仍当完合,那半幅也被我家获着,亦未可知。今且不可轻示外人,恐生事端。”自此,梁孝廉夫妇珍藏这半锦,等闲不肯把与人看,便是至亲至友欲求一见,亦不可得。正是:
至文留与知音赏,石鼓还须待茂先。
梁孝廉虽珍重这回文锦,然但能钦其宝,未能译其句,即幸得之,亦有何用?谁想他既得了一件非常之物,便生下一个非常之人。原来,梁孝廉有一子,名栋材,字用之,年方七岁,聪慧绝人,读书过目成诵,属文不假思索。一日,偶见了刻本的璇玑图,爱玩不已,便把前人寻绎不到的章句,另自绎出三十首。梁孝廉见之,大是惊异,因即将这半幅断锦付与他。梁生大喜,朝夕把玩,不忍释手。梁孝廉将儿子所绎的三十首回文诗夸示于人,一时你称我羡,都道:“梁孝廉家出了一个神童。”
这名儿扬开去,早惊动了本州的太守。那太守姓柳,名玭,乃长安华州人柳公绰之后,曾为殿中侍御史。因那时宦官杨复恭擅权,柳公为人鲠直,与复恭不合,求补外任,过左迁了襄州太守。当下,闻梁孝廉之子有神童之名,便着人去请他来相见,要面试他一试。梁孝廉与夫人窦氏恐怕儿子年幼,不敢便教他去谒见官长。到是梁生道:“太守既以礼来请,如何不去见他?”遂告过父母,同着来人,径至府堂,见了柳公。晋接之间,礼貌无失,应对如流。柳公道:“闻足下绎得璇玑图诗句,果有之乎?”梁生道:“偶逞臆见,绎得数首,恐无当于高明。”柳公便教取过纸笔,命梁生一一录出,一面取璇玑图的刻本来细细对看。果然,联合得天然巧妙,皆前贤纳绎所不及。柳公极其嘉叹,然犹心疑是他父亲所为,欲即面试其虚实,乃笑道:“我今欲将璇玑图为题,作古风一篇,足下能即走笔否?”梁生欣然领诺,便磨墨展纸,略不思索,一挥而就。其诗曰:
天孙昔日离瑶台,织成云锦流尘埃。纵横颠到皆堪句,鸿文五色真奇哉。自号璇玑诚不愧,大珠小珠相连缀。即今凭吊动人怀,何况当年旧夫婿。嗟哉阳台宠忽移,巧歌妙舞将奚为。纵令声技绝天下,难方尺幅琳琅词。独怪天章费紬绎,窦子安能尽识得。若能尽识个中文,恨不连波自诠释。两人相视应相笑,知音不与外人道。叹息人亡图仅存,后贤披拂空销魂。
写毕,呈与柳公观看。柳公看了,大加称赏道:“细观此诗,笔致合然,耸秀入古,虽使沈宋构思,燕许握笔,不是过矣。不意髫龀之年,有此异才。”遂改容敬礼,请入后堂,置酒相待。
饮酒间,柳公道:“足下诗才高妙,异日固当独步一时。但老夫尚欲试策问两条,以卜他年经济。”梁生起身道:“蒙童无识,何足以辱?明问既承,询及刍荛,敢不自陈葑菲,乞即命题,尚求教正。”柳公出下两个策论:一问用人,一问兵事。梁生不慌不忙,就席间对策二道,于用人策中,极言宦竖之害;于兵事策中,极言藩镇之害。语语切中时弊。柳公看了愈加赞叹,因问道:“宦官藩镇之害,毕竟当如何治之?”梁生道:“宦官乃城狐社鼠,若轻易动摇,恐遗忧君父,须善图之,方保万全。至于藩镇肆横,必用王师征讨,但兵难遥度,须临时权变,非一定之法所可拘也。”柳公点头道:“足下所言可谓深通国势,熟谙军机,将来定是文武全才,为国家栋梁之用,老夫便当表荐于朝。”梁生逊谢道:“黄口孺子,何敢有污荐犊?况小子之意,愿从科第进身,不欲以他途媒进。”柳公道:“足下大志如此,老夫益深钦羡。今且以胶庠为储才之地可也。”梁生逡巡称谢。席散之后,梁生告辞。柳公亲自送出府门而别。次日,便把梁栋材名字补了博士弟子员,送学肄业。梁孝廉欢喜,随即率领了儿子到府谒谢。柳公接见留坐,问起令郎曾有姻事否。梁孝廉答道:“尚未曾婚聘。”柳公笑道:“可惜老夫无女,没福招此一位快婿。”梁孝廉谢道:“豚子过蒙宠爱,无以克当。”柳公又极口称赞了一番。梁孝廉作谢而别。自此,梁生的神童之名大著,哄动了一个襄州。城中凡大家富户,有女儿的都想要招他为婿,议亲者纷纷的到梁家来说。正是:
凭你才高海内,必附贵者而名。
众人以耳为目,只为太守云云。
当时议亲者虽多,谁想梁生年纪便小却偏作怪,他因心爱了那璇玑图,遂发个誓愿,必要女郎的文才也像苏若兰一般的,方才娶他。你道人家女子,就是聪明的,也不过描鸾刺绣、识字通文而已。若要比这织回文锦的才思,却那里又有第二个苏若兰?所以,议亲者虽多,都不中梁生之意。父母一来道他年纪尚幼,婚姻一事还可稍缓,二来见他志愿甚高,非比寻常,择配须要替他觅个佳偶,不可造次。因此迟迟至十三岁依然未订丝萝。
梁孝廉有个嫡姊,嫁与本州秀才房元化,生一女儿,小字莹波,年方十二,略有姿容,稍知文墨。房元化时常与妻子梁氏私议,要把女儿中表联姻,就招内侄梁生为婿。只因见梁生志大言大,未敢启齿。不想梁氏偶染一病,因服差了药,竟呜呼哀哉了。房元化为痛伤妻子之故,亦染成一病,医祷无效,也看看不起。临危之时,特请舅子梁孝廉到卧榻之前,将孤女莹波托付与他,说道:“小弟无子,止此一女,今令姐既已告俎,弟又将登鬼录,此女无所依归,乞老舅念骨肉之情,领他到家去抚养。若令郎不弃寒贱,便可遣侍箕帚。如其不然,竟养作养女,另为择配,但使不至失所,弟于九泉之下,亦瞑目矣。言讫而逝。”
梁孝廉既受了房元化临终之托,又见他家境廉薄,后事无办,心中恻然,凡一应殡殓丧葬之费,俱代为支值。丧事毕后,便领甥女莹波到家。夫人窦氏正没个亲生女儿,今得甥女奉侍,甚是喜欢。莹波趋承膝下,礼貌亦无缺,窦氏愈加怜惜,直是亲生的一般。又见其举止仪容亦颇不俗,因想儿子栋材至今未有姻事,何不中表为婚,竟将甥女做了媳妇?遂把此意与梁孝廉相商。梁孝廉道:“前日姊丈临终之时,亦曾言及此,但恐孩儿所望太高,未必便看得甥女中意,你可试探他一探,看他如何说。”窦氏应诺,便唤梁生来,对他说道:“古人云:‘丈夫生而愿为之有室。’你如今婚姻未就,是我父母身上一件未了之事。今你表妹莹波,颇有几分才貌,我意欲教你做个温太真,你道好么?”梁生笑道:“孩儿有愿在先,今表妹若果像得苏若兰,则玉镜之聘,固所不惜;若只如此平平才貌,恐非金屋中物。”窦氏道:“你休痴心妄想,苏若兰这般女子,旷代而生,不容有二,你若必要像得他的方与为婚,只怕一世不能有配,却不把百年大事错过了?”梁生道:“天既生才子,必生才妇配之,难道当今便没有苏若兰?只是未能便相遇乎。若不过其人,孩儿情愿终身不娶。”说罢,便去桌上取过笔砚来,题诗四句于壁间道:
天生彩凤难为配,必产文鸾便与谐。
断锦已亡犹可获,佳人那得不重来。
窦氏见梁生所言如此,又看了所题诗句,知其志不可强,只索罢了。谁想那莹波当初在家时,常听得父母说要与梁家表兄联姻,又闻父亲临终遗言也曾道及。后来过继到梁家,见梁生丰姿出众,心窃慕之,听说舅姆要把他与梁生配合,私心甚喜。及闻梁生嫌比他,不肯要他为妻,心中十分不乐道:“难道我便是个弃物?我看你明日娶的妻子是怎样一个天仙织女!”又怨怅梁孝廉夫妇两个,不径自作主,却甚凭孩儿嫌长道短。因想:“我亲生的爹妈死了,如今以舅为父,以舅姆为母,毕竟不着疼热,正不知明日把我配与什么人,”于是将承欢侍养的念头都放冷了。有一篇口号,单道那过继异姓人家女儿的没用处,且是说得好,道是:
惜如金,非生丽水,爱似玉,岂出昆冈。亲之待女,只是一般心意;女之视亲,偏有两样肚肠。一个解衣衣之,推食食之,十分保护;一个谓他人父,为他人母,满腹凄凉。一个勉尔趋承,终嫌生强;一个见他侍奉,认做家常。必使受托苹蕠,方是真媳妇奉侍真舅姑;若但虚陪定省,不过假兄妹趋侍假爹娘。凭你作亲儿女在膝前,看他只有自父母在心儿上。
话说的虽则如此说,难道人家过继的儿女尽是没用的?天下尽有亲生儿女,爹娘竟受用他不着,反亏了过继的收成结果。所谓有意种花花不活,无心插柳柳成荫。人家父母也只为这个话头,所以过继儿女在身边,虽不知那个儿女的心里是怎地,若论父母之心,再没有个不尽的。即如窦氏把甥女莹波爱若亲生,既认做女儿,又欲配为媳妇,只因儿子不愿,遂不相强,非是他不能径自作主配合。他也道:“儿女婚姻乃百年大事,必须男女你贪我爱,异日方才夫妻和好。若两个里边有一个不愿,便使父母硬做主张配合了,到底不能十分和顺。在男子还可别选佳丽,更置侧室,那女子却不误了他终身?”所以,梁生既不愿以莹波为妻,窦氏便不强他,这不特任从儿子,亦是爱惜莹波的一片好意。当日,窦氏与梁孝廉商议道:“孩儿立志难强中表为婚,非其所愿,但急切那里有个十分才貌的女子来配他?姻缘在天,须索慢慢替他访求。如今且先与莹波定下了一头好亲事,庶不负他父亲临终之托。”梁孝廉点头道:“说得是。”便着人唤几个媒婆进来,把这话对他说了,教他在外边寻觅个好头脑。看官,你道莹波的姻事不像梁生这般拣择,定然是容易成的了,那知人情最是势利,打听莹波不是梁孝廉的亲生女儿,有高似梁家的,便不肯与他联姻;若低似梁家的,梁孝廉夫妇却又不肯为此。高来不成,低来不就,莹波的姻事也只顾蹉跎了。只因他姻事蹉跎,便又引出个中表议婚的头脑来。有分教:雀屏开处,招一个无行郎君;萱草堂前,添一个挂名儿子。毕竟此人是谁,且听下卷分解。
第二卷 梁家母误植隔墙花 赖氏子权冒连枝秀
诗曰:
移花接木总来痴,到底螟蛉不是儿。
三寸热肠徒费尽,作成他姓得便宜。
却说莹波姻事高不成,低不就。也是他命里合该中表为婚,梁家的表兄既不愿以之为妻,恰好又遇着一个中表弟兄来与他作配。你道那中表兄弟是谁?原来,梁夫人窦氏还有一姊一妹,姐姐嫁与河东武官薛振威,生一子,名唤尚文,长梁生四岁。妹子嫁与本州富户赖君远,亦生一子,名唤本初,长梁生五岁。这两个都是梁生的两姨兄弟。那薛家乃薛仁贵之后,世袭武爵。薛振威现为兴安守将,家眷都在任所。那赖家却就住在本州,不比薛家隔远,因此与梁家往来稍密。不想赖君远初时殷富,后来家事渐渐凋零。不几年间,田房卖尽,夫妇又相继而亡,遗下孤子赖本初没处安身,只得去投奔一个族叔赖二老。那赖二老是个做手艺的穷汉,家中那里添得起人口?况赖君远当初兴头时,未必照顾着这穷族弟,今日怎肯白白的养那侄儿?意欲教他也学手艺。赖本初又道自己旧曾读书,不肯把手艺来学。赖二老想道:“他既不肯学手艺,我又养他不起,须打发他去别处安身才好。因想起梁孝廉的夫人是他母姨,何不竟送他到梁家去,要他母姨收养?”筹计已定,次日,便先到梁家来,央唤管门的老苍头梁忠将此意传达。夫人窦氏念姊妹之情,即把这话与丈夫商量。梁孝廉道:“我孩儿正少个伴读,他既有志读书,收他为子,与孩儿作伴也好。况扶植孤穷也是好事。”窦氏听了大喜,便择了吉日,着人往赖二老处接取赖本初到家。先令沐浴更衣,然后引入中堂拜见,认为义子。赖本初甚喜,即称姨夫为父,母姨为母,表弟为弟。窦氏并唤莹波出来,一发都相见过了。随命赖本初和梁生作伴读书。此时,赖本初的遭际恰与莹波一般。正是:
并似失林飞鸟,同为涸辙穷鱼。
一从父命倚托,一向母党依栖。
过了几时,梁孝廉见赖本初外貌恂恂,像个读书人,又执礼甚恭,小心谨慎,因到有几分怜爱他。窦氏探知其意,便与梁孝廉商议道:“赖家外甥,我收他为假子,不如赘他为养婿。现今莹波姻事未就,何不便把来配与他?”梁孝廉沉吟道:“此言亦是,但我还要看他文才何如,若果可以上进,庶不误了莹波终身,房家姊丈方可瞑目于地下。”两口儿正商议间,只见管门的老苍头梁忠拿着个帖儿来禀道:“河东薛爷的公子从兴安游学到此,特来拜谒。”梁孝廉接过帖来看时,上写着愚甥薛尚文名字。便笑对窦氏道:“又是一个外甥来了。”随即出厅迎接。那薛尚文登堂叙礼罢,即请母姨拜见。窦氏出来相见了,一同坐下,各各动问起居毕。窦氏道:“贤甥多年不见,且喜长成得这一表人材。”梁孝廉道:“老夫与贤乔梓,只因天各一方,遂致音问辽阔,今承贤甥枉顾,深慰渴怀。”薛尚文道:“家君荫袭世爵,远镇兴安,山川迢隔,亲故之间多失候问,今愚甥不才,不敢贪承世荫,窃欲弃武就文。久闻表弟用之的才名,如雷贯耳,因奉父母之命,游学至此。若得亲讲席,与用之表弟朝夕切磋,即是愚甥万千之幸了。”梁孝廉道:“至亲之间,同学相资,是彼此有益的事,且前日赖家外甥因父母俱故,亦相依在舍,今吾甥远来,吾儿不至独居寡保矣。”便叫家童书房中请两位相公出来,说:“河东薛相公到了。”二人闻之,急急整衣而出。彼此各道契阔。窦氏分付厨房中备酒接风。至亲五人欢叙至更深而歇。
自此,薛尚文与赖本初在东厢房下榻,与用之同堂学艺。正是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有客戾止一薰一莸。梁孝廉原是个宿儒,待那两甥一视同仁,毫无分别。那知薛、赖两人读书则同,性情却异。这薛尚文是个坦白无私、刚肠疾恶的人。这赖本初虽外貌温雅,此中却甚是暧昧。一日,梁生读书之暇,取出自己平日著作及前所译璇玑图诗句,与两个表兄看,两个各赞诵了一番。梁生又说起所藏半锦,两个求来一看。梁生随即取出,又各赏鉴了一番。赖本初便道:“璇玑图向为宫中珍秘,后散失在外,寻求未获,今贤弟所藏,虽只半幅,然片锦只字,无非至宝。近闻内相杨复恭悬重赏购求此图,吾想杨公权势赫奕,正在一人之下,贤弟何不把这半锦献与杨公,到可取得一套富贵。”梁生未及回言,只见薛尚文正色厉声道:“赖表兄何出此语?杨复恭欺君罔上,罪不容诛,我恨不即斩此贼。读书人要明邪正,尔今在未进身之时,便劝人阿附权关,他日作事可知矣。”赖本初被他抢白了这几句,羞得满面通红,无言可对,但支吾道:“我是说一声儿耍,如何便认真。”梁生笑道:“弟固知兄戏言耳!吾辈岂贪慕富贵,趋炎附势者乎?”赖本初羞惭无地。正是:
一正一邪,闲日便见。
后日所为,于斯伏线。
自此,赖本初深怪薛尚文,薛尚文又深鄙赖本初,两下都面和心不和。梁生明知二人志行优劣不同,然只是一般相待。两个把文字来请教他,他只一样从直批阅。文中有不妙处,即直笔涂抹。赖本初却偏有心私,把文中涂抹处暗地求梁生改好,另自誊出,送与梁孝廉看。薛尚文却只将原笔呈览。梁孝廉看了,只道赖家外甥所作胜过薛家外甥。一日,梁生批阅薛尚文的文字,也替他随笔增删改窜停当。薛尚文大喜,随即录出。才录完,恰好梁孝廉遣人到来,讨文字看。薛尚文便把录出的送去。梁孝廉也便赞赏说道:“此文大胜于前。”赖本初闻知,十分妒忌,心生一计,要暗算他。原来,赖本初奸猾,凡求梁生改过的文字,另自誊出之后,即将原页焚烧灭迹。薛尚文却是无心人,竟把梁生所改的原页撇在案上,不曾收拾,却被赖本初偷藏过了。等梁孝廉到书馆来时,故意把来安放手头,使梁孝廉看见。梁孝廉见了,默然不语,密唤梁生去埋怨道:“你如何替薛家表兄私改文字来骗我。”梁生见父亲埋怨,他更不敢说出赖表兄文字也常替他改过的话。梁孝廉一发信定,薛尚文的文字不及赖本初。正是:
直道终为枉道算,无心却被有心欺。
一日,窦氏又对丈夫提起莹波的姻事,梁孝廉道:“我向欲于两甥之内,择一以配之。今看起来,毕竟赖家外甥的文才胜,可与莹波作配。”窦氏笑道:“莫说赖家外甥的文才胜,纵使两甥的文才一般,毕竟是赖家外甥相宜。”梁孝廉道:“这却为何?”窦氏道:“薛甥是贵家子弟,少甚门当户对的姻事?赖家外甥是无父无母依栖在人家的,急切没人肯把女儿嫁他。我和你雪中送炭。可不强似锦上添花?”梁孝廉点头道:“说的是。”两个主意定了,便教身边一个养娘张妪把这话传与赖本初知道。赖本初喜出望外,从此改称假父为岳父,假母为岳母。正是:
不须媒妁,不须行聘。
百年大事,一言为定。
赖本初既做了养婿,便分外亲热,不像薛尚文客气,相形之下渐觉薛尚文疏远了。薛尚文想道:“小赖的文才未必强似我,却被他用诈谋赚了这头亲事。”心中甚是不平。一日,出外散步而归,只见小厮爱童在廊下煎茶,口中喃喃呐呐的怨说赖官人不好。薛尚文唤问其故。爱童道:“赖官人常哄我到后书房去,弄我的臀,弄得我好不自在。”薛尚文大笑道:“原来,他外面假老实,却这般没正经。”爱童道:“他不但弄我的臀,连里面张养娘的臀也被他弄过。”薛尚文听说,一发疑怪,因细问其事。爱童道:“前夜我起来出恭,不知书房门怎地开着,因走到门边看时,月光下,只见张养娘像马一般的爬在地上,裙裤都褪在一边,露出臀儿。赖官人立着在那里弄,被我看见了。他两个吃了一惊,再三叮嘱我,教我不要说,赖官人还许把钱与我。如今,钱不见他的,却又要哄我到后书房去做甚勾当,好不识羞。”薛尚文听了,拍手笑道:“那张养娘不就是常出来的这老妪么,我看他年纪也有四十多岁了,怎还恁般风流。”爱童道:“他人老,性不老哩!”薛尚文呵呵大笑,便做下四句七言俚诗道:
老娘偷约小冤家,潜向书斋作马爬。
童子不知背水阵,对人错说后庭花。
又做四句五言俚诗单嘲赖本初道:
老赖真无赖,色胆天来大。
男女一齐来,老少都相爱。
薛尚文将这俚诗写在一幅纸上,正在那里笑。不期梁生走来,见了问知其事,失惊道:“不想赖兄做出这等没正经的勾当。然此丑事不可外扬,吾兄还须隐人之短,切勿宣露。”薛尚文应诺。过了一日,梁生另寻别事,教母亲把这张养娘打发了去,连爱童也寻别事打发去了。另拨一个家人管了门,换老苍头梁忠来书房伏侍。处置停当,把这些丑话都隐过,并不向父母面前说破,就在赖本初面前也略不起。正是:
少年老成,十分涵养。
处置得宜,汪洋度量。
薛尚文见梁生恁般处置,又忠厚,又老成,十分敬服。梁生又想:“表妹莹波既已长成,何不早与赖兄婢娘,省得这顽皮又做出甚事来。”正要将此意对母亲说,不想梁孝廉忽然害了痰症,中风跌到,扶到床上,动弹不得。慌得窦氏连忙请医调治。梁生衣不解带,侍奉汤药。过了数日,病势方稍缓,梁生乘间进言道:“莹波表妹既许了赖表兄,何不便与他成亲?父亲病势得此喜事一冲,或者就好了。”窦氏便对丈夫说道:“孩儿所言甚为有理。常言道:‘一喜免三灾。’今没有孩儿的亲事来冲喜,且把他两个来冲一冲,有何不可?”梁孝廉点头依允。窦氏便择个吉日,为赖本初毕姻。且喜莹波与赖本初夫妇甚是相得。薛尚文见赖本初成了亲,又做下一首《黄莺儿曲》嘲他道:
舅子是恩人,把新娘早作成。被中搂抱花枝嫩,养娘老阴,小厮后庭,从前杀火权支应。到如今,饱须择食,切莫乱偷情。
赖本初晓得薛尚文嘲他,十分恼怒,然笑骂由他笑骂,老婆自我得之。
光阴迅速,毕姻之后,不觉又过月余。时当试士之年,太守柳公出示考校儒童,赖本初报名应考。他一向已改姓梁,今却又使个见识,改名梓材,与梁栋材名字一例排行。薛尚文见赖本初赴考,便也要去考。赖本初道:“兄不是本州人,恐有人攻冒籍,深为不便。”薛尚文笑道:“小弟不该冒籍,兄也不该冒姓了,我在此游学,就在此附试,若有攻冒籍的,即烦梁家表弟去对柳公说了,也不妨事。”梁生道:“共禀车书,何云冒籍?兄竟放心去考,倘有人说长道短,都在小弟身上。”薛尚文大喜,随即也去报了名,候期考试。看官,听说从来冒籍之禁最严,然昔人曾有一篇文字,极辨冒籍之不必禁,却也说得甚是有理。其文曰:
既同车书,宁分畛域,夫何考试,独禁冒籍?如以籍限,谓冒宜斥,则宣尼鲁产,易为之荆齐而适宋陈;孟子邹人,曷为游大梁而入即墨?楚材易以为晋用,李斯易以谏逐客?苏秦易以取六国之印,马援易以邀二帝之侧?百里生于虞,曷以相秦穆之邦;乐毅举于赵,曷以尽燕昭之策?若云南人归南,北人归北,宜从秦桧之言;将毋莫非王土,莫非王臣,难解咸丘之惑。愿得恩纶之下颁,特举此禁而开释。
薛赖二人等到试期,一同进考。柳公坐在堂上,亲自点名给卷。点至梁梓材名字,把赖本初仔细看了一看,便问道:“本州学士梁栋材可是你弟兄么?”赖本初忙跪应道:“正是梓材之弟。”柳公道:“我一向不闻他有兄,你可是他嫡兄么?”赖本初便扯谎道:“梓材正是他嫡兄,向因游学在外,故未及与弟子同叩台端。”柳公听说,遂将朱笔在他卷面上点了一点,记着了。正是:
说人冒籍,自却冒姓。既将姓冒,又将名混。只求龙目垂青,权把雁行厮认。
赖本初考毕回来,对梁生道:“今早柳公点名时,问及贤弟,我已说是嫡弟了,乞贤弟权认我做嫡兄,写个揭帖去荐一荐,方使我言不虚。”梁生欣然道:“我将薛、赖二兄都荐去便了。”赖本初见说二人同荐便不言语,次日,梁生取过揭帖来开写道:
治下本州沐恩门生梁栋材禀为恳恩作养事,
计开儒童二兄:
薛尚文,系表兄。
梁梓材,系嫡兄。
薛尚文见了拱手称谢。赖本初心里却好生不然,想道:“怎到把小薛开在前面?”沉吟了半晌,便问道:“这揭帖还是贤弟面致柳公,还是遣人去投?”梁生道:“父亲病势虽稍缓,尚未能起床,小弟不敢暂离左右,只遣梁忠去投了罢。”随即唤梁忠来,把揭帖封好付与,教速去投递。分付毕,自进里面侍奉汤药去了。梁忠看着赖本初道:“衙门投揭有常例,使用约费两,方却怎么处?”薛尚文便道:“此小费我当任之。”即取银一两付与梁忠收了。梁忠恰待出门,赖本初道:“衙门里有个书吏,是我旧相识,我今同你到州前去寻他。若寻着了,央他把揭帖投递,一发熟便。”梁忠道:“如此甚好。”便随着赖本初同到州衙前来。赖本初假意寻了一会,说道:“怎不见他,想必有公务在衙里承值,少不得就出来,须索等他一等。”因对梁忠道:“你不必在此久等了,老相公卧病在床,恐有使令,你可先归。这揭帖我自寻着那相识的书吏,央他投了罢。”梁忠见说,便把书与银都交付赖本初,先自回家去了。赖本初哄得梁忠,转身径到州前一个纸铺里,另换个揭帖,把薛尚文名字除去,单开一个梁梓材名字,去向衙门投下。正是:
如鬼如蜮,奸谋叵测。
任贤之人,到被空出。
看官,听说唐时制度没有学臣,凡秀才科举都是郡守举报,儒童入泮亦是郡守考选。柳公久任襄州,已曾将梁生举报两次科举,只因梁孝廉以其年幼,不肯教他去。梁生又道父亲年老,不忍远离,为此,两次都不曾进京应试。柳公见他不以功名易其孝思,愈加敬重。如今他开荐的儒童,那有不听之理?况前日点名给卷时,已曾留心梁梓材名字,今又见了揭帖,便把他高高的取了。报喜的报到梁家,赖本初十分欢喜。薛尚文竟落孙山之外,甚是扫兴。梁孝廉只道两甥同列荐犊,却一取一不取,还信是毕竟赖家外甥的文字好。次日,梁生免不得率领赖本初去回谢柳公。只见州衙前已悬挂白牌一面,上写道:
正堂柳、示谕营门员役:凡一应谢考新生,止收名揭,俱免参谒。
梁生见了,遂将梁梓材名揭与自己的谢揭都递与门官。门官见了梁生,便道:“今早老爷分付,若梁相公来,要面见的。”梁生听说,便教赖本初先回门官,一面入内通报。柳公传命,请入后堂相见。梁生见了柳公,先谢了他,然后从容言及表兄薛尚文曾求提拔,未蒙收录。柳公惊讶道:“前日贤契揭上止开得令兄,那姓薛的从未见教。”梁生心中疑惑,唯唯而别。出了州衙门,便唤梁忠问道:“前日荐揭可是你亲来投递的?”梁忠道:“前日赖官人同老奴来要寻什么相知的书吏,托他去投,因一时寻不见,打发老奴先回,他自己去投递的。”梁生闻言,已猜是赖本初偷换了原揭,便教梁忠:“你去问那衙里柬房书吏,说我前日荐揭上开写的儒童是一名,是两名,问明白了,快来回报。”梁忠领命去了。梁生回到家中,把柳公所言询问赖本初。赖本初支吾道:“贵人善忘,想必柳公失记了。”薛尚文便道:“吾闻柳公极是精明,如何会失记?”赖本初又转口道:“秀才人情听了一名,已为破格,如何听得两名?柳公不好直言回覆,故作此权变之词耳。”薛尚文只是摇头道:“这事有些跷蹊。”梁生道:“不须疑虑,我已遣梁忠到柬房去查问了,少不得有个明白。”
言未毕,梁忠已回。薛尚文忙问道:“你到柬房去,可曾查明么?”梁忠道:“柬房吏人说:‘柳爷发案时,先把真才取足了,然后将要听的荐书逐一查对姓名,填写在案。你家梁相公荐揭上止开得嫡兄梁某,并无别个。’老奴因想:此揭是赖官人当日亲自投的,岂有差池?还只怕柬房所言未实。那吏房见老奴迟疑不信,便道:‘原揭现在,你若不信,我把与你看。’老奴看那揭上时,果然只有一名,并没有薛官人名字在上,这不知是甚缘故。”薛尚文听了勃然大怒,指着赖本初骂道:“你这奸险小人,弄得好手脚。”赖本初涨红了脸,强辨道:“我当日原托一个熟识的书吏去投递,或者是他弄的手脚,你如何便恶口骂我?”薛尚文嚷道:“还要胡说!不是你弄的手脚,是谁?你道我恶口骂你,我若不看姨夫、母姨与表弟的面,今日便打你一个臭死。”梁生劝道:“薛表兄息怒,小弟人微言轻,就开两名进去,柳公也未必尽听,况吾兄大才,今虽暂屈,异日自当一鸣惊人,何必争此区区?”薛尚文道:“功名事小,只可恨抹杀了表弟一段美情。”又指着赖本初骂道:“你这短行小人,我到包容了你许多丑事,你却反暗算我。我薛尚文就不做得这襄州学生,也不辱没了我一世。”赖本初也嚷道:“拼得你去袭了职,做了武官,也管我不着,也不怕你摆布了我。”薛尚文拍掌道:“你试试着看,明日你摆布得我,我摆布得你。”梁生劝道:“亲者无失其为亲,故者无失其为故,二兄不必如此争竞。”说罢,一手拖了赖本初进去。薛尚文还气忿忿地,梁生又用好言再三劝解。次日,薛尚文唤原随的老仆收拾行李,谢了姨夫、母姨、表弟,要仍回父亲任所。梁生苦留不住,只得厚赠赆仪,亲自送出城外,洒泪而别。正是:
弃武来就文,就文又不可。
文字多迍邅,不如仍用武。
此时,梁孝廉病体未痊,梁生恐他病中动气,把上项事都瞒过了,不对他说。梁孝廉只道薛尚文因考试不取,没兴而去,那知这许多就里。赖本初自薛尚文去后,到喜得冤家离眼睛,从此时常背了梁生,私自到柳公处送礼钻刺。借了梁生的弟兄名色,不是去求批手本,便是求准状词。看官,听说凡钱囊的四皮不备,不能钻赖。那四皮?
第一是苦皮,花言巧语,转变得快;第二是脚皮,朝弛暮逐,奔走得勤;第三是面皮,宫府怠慢,偏忍得羞;第四是肚皮,衙役诟詈,偏受得气。
这回皮赖本初却也兼而有之,因此,柳公被他缠不过,只得略听他几件。一日,赖本初思量要寻个富家巨室的华馆来坐坐,因又想要去求柳公荐引。只因这一番有分教:奸猾之徒,忽地挨身富室;膏粱之子,不幸受害匪人。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卷 窃馆榖豪家延捐友 撞金钟门客造奸谋
诗曰:
自古薰莸不同器,物以群分方以类。
君子必与君子交,小人还与小人聚。
却说太守柳公是个清正的人,赖本初只管把俗事去缠他,始初减不过情面,勉强听了几件,后来缠得不耐烦了,被他怠慢了两次,连本初自己也觉厌了。因想:“荐馆乃斯文一道,不算俗事,若求他荐得个好馆,赚些馆毅,也强似出入公门。”筹划已定,遂于送节礼之时,把这话恳求柳公。谁想柳公听了,又甚不喜。你道柳公为甚不喜?原来,秀才求官府荐馆已成恶套,往往先自访得个殷实富户,指名求荐。官府便发个名帖去致意,那富户人家见是官府荐来的,恐怕不好相处,不敢聘请,却又难违官府之命,只得白白把几十金送与这秀才,以当馆榖,宛转辞谢。此风既惯,官府初尚发帖婉致,后竟出牌硬着。富户中有倔强的,或回称家中并无子侄,不要延师;或回称子侄年幼,不能就学;或回称已有先生在家;或回称不愿子侄读书;或回称这秀才与我有隙,借此索诈。如此这般回禀,遂把荐馆又弄做一件最可厌的事了。当日,柳公深知此弊,因即对赖本初道:“刺史非荐馆之人,荐馆非官长之事,此言再也休提。”本初抱惭而退。柳公既淡白了本初去,心中到念着梁生,想道:“他兄弟二人,一个竟是非公不至的澹台灭明;一个却如鱼中阳娇迎纶吸饵,何人品之不同如此?只因看了这日日来缠的,越觉那不来的有品了。”一日,又有一个秀才来送礼谒见,那人姓奕,名云,字生栋,是本州一个富家子弟,也是用荐书入泮的。柳公与他叙话间,晓得他家西席尚虚,因便把梁生荐与他道:“你学识未充,不可无明师良友之助。本州学生梁栋材是个佳士,何不去请教他?”奕云鞠躬领命。正是:
求荐不荐,不求友荐。既说不荐,忽然又荐。邑中另有高才,堂上自具别眼。
奕云领了柳公言语,回到家中,便与一个惯帮闲的门客时伯喜商议道:“我久闻梁栋材的名字,今又蒙太守相荐,便请他来做个相资朋友也好。但他是个孝廉公子,又在盛名之下,不知可肯出来处馆。”时伯喜道:“这不难,大官人可写个名帖付我,待我先到他家致意探他,若肯相就,然后致聘便了。”奕云大喜,便写帖付与,教他速去拜望了回报。伯喜领命而去。原来,这时伯喜乃来家最用事的帮闲门客,性极奸贪。栾云却信任他,每事必和他商议。向有一篇二十回头的口号,单笑那帮闲的道是:
帮闲的要走通脚头,先要寻个荐头。初时伺候门头,后来出入斋头。设事要来骗饭吃,讨个出头。抓着两个肩头,看着人的眉头,说话到忌讳处缩了舌头。酒席上惯坐横头,吃下饭只略动些和头。大老官忘了酒令,他便提头,大老官有罚酒,他便做个寄酒户头。与大老官猜枚,诈输几个拳头,席散要去讨个蜡烛头。若要住夜,趁别人的被头。陪大老官闲走,他随在后头;与大老官下棋,让几着棋头。大老官赌钱,捉个飞来头;大老官成交易,做个中人头。托他买东西,落些厘戥头;托他兑银子,落些天平头。托他与家人算账,大家侵匿些账头。总之,只帮得个兴头。若是大老官穷了,他便在门前走过,也不回头。
话说的帮闲之辈,大人家原少他不得。难道都是这般贱相?其中原有好歹不同,若论歹的,逞其奸贪伎俩,设局哄骗大老官,莫说这二十四头,就比强盗也还更进一头。若是好的,他每事在大老官面前说几句好话,这些大老宫往往有亲友忠告善道说他不听的事,却被帮闲的于有意无意之间,三言两语,他到伏伏的听了。这等看来,帮闲的也尽会帮人干得几件好事。莫笑他这二十四头,却到也头头是道。
闲话休提。且说时伯喜当日拿了栾云的致意帖,自己也写了个眷晚生的名帖,径到梁家来拜望,却值梁生不在家中。原来,梁生因父病未痊,那日要出外问卜,唤梁忠随着去了。只有赖本初在家,当下便出来与时伯喜相见,叩其来意。伯喜将柳公称荐梁生、栾云托他致意的话备细说了。本初想道:“我本求柳公荐我,不想到荐了他。”因便心生一计,对伯喜道:“舍弟蒙栾兄错爱,又承老丈赐顾,足感盛情。今偶他出,有失到展。归时,当商酌奉覆。”伯喜道:“在下只道先生就是用之先生,原来却是用之先生的令兄,不敢动问名号。”本初道:“贱名梓材,贱字作之。”伯喜道:“适间不曾另具得一个贱刺来奉拜,深为有罪。令弟回府千乞鼎言,在下明日来专拜先生,便讨回音也。”本初便道:“不劳尊驾再来,明日学生当造宅拜覆,请问尊居在何处?”伯喜道:“舍下只在郡治之西一条小巷内,但怎敢劳动台驾?还是在下来候教便了。”说罢起身,告辞而去。
少顷,梁生回家,本初把这话与他说知。梁生沉吟道:“父亲有病,小弟正要侍奉汤药,如何出去处得馆?”本初便道:“我看起来这馆原不是贤弟处的,那栾兄既慕贤弟之名,又奉柳公之命,便该亲来拜谒,如何只遣门客代来?这就是不敬了。此等膏粱子弟难作缘,不如决意回了他罢。”梁生道:“说得有理,明日待我去答拜那姓时的,就便回他。”本初道:“栾生栋既不自来,贤弟亦何必亲去?今日那姓时的原只见得我,明日也待我替你去走一遭罢了。”梁生道:“如此最好。”便写个致意回帖,并答拜的帖,付与本初。
次日清晨,本初取了二帖,又暗写自己一个名帖藏在身边,也不唤人跟随,径自往郡西小巷内寻问时家。恰好在巷口遇见了时伯喜,揖让到家中,叙礼毕。伯喜看了拜帖说道:“在下今日正要造宅,候领回音,如何反劳大先生先旆?昨所云,未知令弟尊意若何?”本初道:“舍弟因家君有恙,奉侍汤药,不便出门,特托学生来奉覆,别有计较。”伯喜道:“家事从长,既有大先生在宅,尊大人处可以侍奉,令弟便出门也不妨。”本初道:“虽云舍弟,实是内弟。学生本姓赖,因入赘梁家,故姓了梁,其实内父止有内弟一子,所以不要他轻离左右。内弟若来就馆,恐违父命,若不就,是又恐负了栾兄盛情,并虚了郡尊雅意。今有一个两全之策在此。”伯喜道:“请问有甚两全之策?”本初道:“内弟之意欲转荐学生相代,学生算来到有几件相宜处,一来内弟自幼娇养,从未出外处馆,不若学生老成,处馆得惯,就是如今在内父家中与内弟相资,也算处馆;二来内弟如今纵使勉强应承,却因内父有病常要归家看视,不若学生无内顾之忧,可以久坐;三来来兄见爱内弟,不过要请教他文字,今他的文字都有在学生处,况学生若就馆之后,内弟亦可时常到馆中来,是栾兄请了一个先生,却就不请了两个先生回来?栾兄若请了别人,恐拂了柳公之命,今晓得就请了梁某的弟兄,柳公也自然欢喜。”伯喜道:“这都见教得极是,少刻便当把这话面致栾大官人。”本初携手称谢,起身告辞。临别,又执着伯喜的手,低低嘱咐道:“此事全赖老丈大力,学生是贫士,不比内弟无藉于馆,若得玉成,不敢忘报,聘仪之外,另当奉酬。”伯喜听说,满脸堆笑道:“说那里话?既承见教,自当效力,明日造府答拜便来奉覆。”本初道:“不劳尊驾答拜,学生在梁家也只算客边,且待就馆后,尊驾竟过馆中一谈可也。明日学生再当到宅来候回音。”伯喜领诺。
本初回到家中,在梁生面前并不说起,至明日,又私往时家去了。本初才出门,在门首遇见了,迎着笑道:“已有回音,正要来奉覆。”本初忙问:“如何?”伯喜请本初□□□定,说道:“昨日别后,就往栾大官人处细述先生所言,栾大官人初时还有些疑惑,是在下再三撺掇,方才依允,约定明日来送聘也。”本初大喜,极口称谢而别。回来对梁生说道:“今日我在路上遇见了那时伯喜,他说栾生栋因你不就他的馆,又要求聘我,你道可该应他么?”梁生道:“兄与弟不同,尽可去得。”本初假意踌躇道:“岳父有病,我亦当尽半子之职,侍奉左右,岂可忽然便去?况向与贤弟朝夕追随,也不忍一日疏阔。”梁生道:“这不妨,馆地只在本地,又不远出,且晚归家,原可常常相聚。”本初道:“既是贤弟如此说时,明日他来送聘,我只得受了。”
次日,栾云果然使人送聘来帖,开聘仪三两。又有两副请启:一请本初赴馆;一请梁生赴宴。本初便问梁生道:“他请贤弟吃酒,可去么?”梁生道:“我既不就他的馆,怎好去吃他的酒?辞了罢。”本初即替梁生写了个辞帖,并自己回帖,打发来人去了,便袖了这三两聘仪,潜地到时家,送与伯喜说道:“这个权表薄意,待节中束仪到手,再当重酬。”伯喜道:“将来正要相处,尽可互相周旋,被此照顾,何必拘此俗套,这个决不敢领。”本初再三推与他,伯喜假意辞了一回,便从直受了。看官,听说先生处馆,原是雅事,赖本初却用这等阴谋诡计,好似军情机密一般,又极卑污苟贱。有一篇笑荐馆的文字,说得好。其文曰:
师道之尊无对,儒行之贵居多。虽不必贫贱骄人,使东家畏其已甚,亦必待童蒙求我,庶西席不至卑污。慨自先生之贱,由于不肖之夫。失馆比于丧家,不惜屈身而就;谋馆犹之夺地,务要极力而图。探得主人势利,便讨个大字帖来荐荐;若问先生著作,随写篇小题文去睃睃。甚至钻及内戚,问及家奴,央及门客,托及媒婆。愧尽先生体面,成甚师长规模,不思陋巷簟瓢,在家尽堪自适。闲云野鹤,何天不可婆娑。况乎号曰人宗品望,奚似称为夫子身分。若何如但哀其穷收之己尔,岂日重其道事之,云乎必也。若有莘应商王之聘,南阳邀先主之过,三徽乃至,再速始孚。然後绛帐悬而观瞻震悚,青毡坐而道范巍峨。拜宣尼于泗水,尊子夏于西河。问文中子之函丈,收季常氏之生徒。琴瑟在前,馆人弗敢漫问乎?业屡墙木,勿坏沈犹,不得轻累以负刍。叹息此风之已邈,徒伤挽近之流波。
赖本初自到馆之后,一味逢迎栾云之意,宾主甚是相得。凡有庆吊诗文,栾云意欲求梁生做的,托本初去转求,本初便暗自胡诌几句,只说是梁生所作。栾云于文墨里边原不甚通晓,那知是假是真?或送些润笔之资,都是本初袖了。奕云常要具帖往拜梁生,本初恐梁生与栾云相知了,出了他的丑,便私对时伯喜道:“内弟为人颇性傲,就是前日承老丈光顾了,他也不肯自来答拜。今栾兄若去拜他,他或者竟置之不答,到在学生面上不好看。”伯喜听说便止住了栾云,不要他到梁家去。梁生一来因父病不敢暂离,二来见栾云不去拜他,便也不肯先来。自此,不但栾云不曾与梁生见面,连时伯喜也从不曾认得梁生。正是:
阚不带俏,恐分其好。
钉住鬼门,小人诀窍。
赖本初在栾家不过笔札效劳,原没甚馆课。大约文事少,俗事多。本初却偏喜与闻他家的俗事。当初,栾云只信得一个时伯喜,如今又添了一个赖本初,凡是他两个的言语,无有不听。本初便与伯喜串通,一应田房交易,大家分些中物后手。或遇词讼,本初又去包揽说合,打发公差,于中取利。不勾几时,囊中有物了。你道他前日投奔族叔赖二老的时节,若非梁家提拔,那有今日?他却不知感恩,反怕人知其底里。一日,正在馆中坐地,只见一个青衣小后生走来唱喏道:“赖官人还认得我么?”本初看时,原来却是梁家的旧仆爱童。因惊问道:“你如何在此?”爱童道:“小人自梁家出来之后,便央唤时伯喜官人引到这里栾大相公处投靠的。”本初道:“原来如此,我一向怎不见你?”爱童道:“向奉主命在乡间讨账,故不曾来拜见官人,今喜得官人在此坐馆,乞在主人面前添些好活,照顾则个。”本初道:“这个自然。”因又问:“你今叫甚名字?”爱童道:“小人本姓钟,如今官名叫做钟爱。”说罢自去了。本初想道:“我的底蕴都在此人肚里,他若住此,于我不便,须设法弄他去。”正是:
曾做梁家子,曾受梁家恩。
怕提梁家事,厌见梁家人。
过了一日,便私对栾云道:“尊使钟爱原系内父家旧仆,因偷盗了东西,逐出去的。前日,伯喜兄不知其故,所以引他到府上投靠,若据愚意,此人不可收用。”栾云听了这话,随即写下一只革条,贴出门上道:
本宅逐出家奴钟爱,不许复入。
钟爱只道本初思念旧情,在新家主面前照顾他一分,谁想到被撺唆逐出。他恨了这口气,也不再去投靠人家,竟往别处投军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赖本初在奕家鬼混了几时,已积得许多银子,家中又不要他盘费,妻子莹波又得了窦氏若干嫁资,又自做些针指,颇有私蓄。常言道:“手头肥,脚头活。”本初暗想:“我既有资本,尽可自去成家立业,何必更依附他人?”于是,便有脱离梁家之意。此时,梁孝廉卧病不痊,日事医祷,家业渐替,僮仆亦渐散,止留得梁忠老夫妇两个。本初见这光景,一发要紧迁移开去,私与妻子商议。看官,你道莹波若是个有良心的,便该念及母舅与舅姆,就是你夫妻两个的义父、义母。当初,抚养婚配,恩谊不薄,今日岂有忽然便去之理?况义父现病在床,义母亦已年老,即使要去,也须奉侍二老者天年之后,丧终服阕,然后从容而去,亦未为迟。如何一旦便要分离,难道梁家如今萧索了,就过了你穷气不成?莹波若把这几句情理的话说出来,也不怕丈夫不听,谁想他却与丈夫是一样忍心害理的。当下,见丈夫商量要去,便道:“你所见极是,今若不去,他家日用不支,必要累及我们贴助。俗语说得好:帖他不发迹,落得自家穷。不若急急迁移开去为妙。”本初听说,大喜道:“我一向要去,只怕你心里有些留恋,不料你与我这般志同道合,但今且莫说破,等我停当了去处,那时竟去便了。”计议已定,便去寻间房屋。恰好栾家有几间空下来的租房,本初遂对栾云说,要借来暂住。栾云许允。本初便暗地置买家伙什物,件件完备。忽一日,同着妻子辞别了梁孝廉、窦氏与梁生,便要起身。窦氏见莹波忽地要去,潸然泪下,依依不舍。梁生也因与本初相处已久,今日留他不住,甚觉惨然。偏是本初与莹波略无依恋之情,收拾了房中细软,一棒锣声,竟去了。正是:
昔年异姓称兄弟,今日无端束装去。
谷风习习可胜嗟,恐惧惟宁安乐弃。
梁孝廉病中见本初夫妇去得不情,未免心中悲愤,病势因愈沉重,看看不起。临危时对窦氏说道:“莹波甥女、本初外甥,我已恩养婚配,今他虽舍我而去,然我心已尽,不负房家姊丈临终之托,亦可慰赖家襟丈地下之心,我今便死,更无牵挂。但我止生一子,不曾在我眼里聘娶得一房媳妇,甚是放心不下。我死之后,莫待孩儿服满,如有差不多的姻事,不妨乘丧纳聘。”又嘱梁生道:“汝当以宗祀为重,切勿再像从前迟疑择配,致误百年大事。”言讫,瞑目而逝。窦氏与梁生放声大哭了一场。勉强支持丧事,一面讣报亲友。赖本初与莹波直至入殓之时,方来一送。才殓过了,莹波便先要回去。窦氏欲留他作伴几日,莹波只推家中没人,乘闹里竟自上轿去了。窦氏着恼,因在本初面前发话说:“他不但是女儿,若论你是义子,他也算是媳妇,难道在此守丧也守不得一日?好生没礼!”本初听了,竟不替妻子陪话,反拂然不乐。梁生与他商议丧事,问他丧牌上如何写,本初恐怕把他梁梓材的名字一样写在上,要他分任丧中之费,便说道:“这自然该老舅独自出名,若把我名字续貂于后,反觉不必。”梁生会其意,凡丧牌、丧帖,只将自己出名。治丧之日,本初只在幕外答拜,丧中所费一毫不管。至七七将终,方写个缌麻赘婿的帖儿,送奠金三两。梁生欲待不受,恐他疑是嫌少,乃受了奠金,璧还原帖,说道:“至亲无文,用不着这客套。”正是:
本初原是旧本初,昔日何亲今日疏?
堪叹负心满天地,教人详味绝交书。
七终之后,窦氏依丈夫临终之命,急欲为梁生议婚。谁想,人情势利,当初问了梁神童之命,只道他取青紫如拾芥,后来见他两次科举都不去应试,便觉失望。况当初还重他是孝廉公子,又是太守敬爱的。今孝廉已没,太守柳公此时亦已解任而去,一发看得无味了。正是:此一时,彼一时。昔年议婚,凭你拣来拣去,千不中,万不中,却偏有说亲的填门而至。到如今,莫说你不肯将就,便是你肯胡乱通融,人却到来嫌你。那些做媒的,影也不上门来了。窦氏见这般世态,心中忧恼,染成一病。医祷无效,卧床不起。时当埋怨孩儿,一向艰于择配,错过了多少好亲事。又想:“当年若竟把养女莹波做了媳妇,他今未必待我这般冷落。”梁生伏在床前,再三宽慰,争奈老人家病中往往把旧事关心,每提起赖家夫妇负义忘恩,便扶床而叹,追悔昔日收养假子、假女,总没相干。又复自疑自解道:“若论别人的肉,果然贴不上自身的,但我原不曾收养陌生人,一个是丈夫面上来的瓜葛,一个是我面上来的姻亲。一个总不算女儿,也是甥女兼为甥妇;一个纵不算儿子,也是甥婿兼为外甥,不当便把我等疏远。”自此,常常歉歔怅恨。到得病已临危,却又想念莹波,要接他来见一面。不料莹波向因窦氏发作了他,心怀嫌怨,不来问病。今去接他,只推身子有恙,不能出门,竟不肯来。窦氏长叹一声,满眼流泪而逝。正是:
临死凄凉徒自受,半生心力为人劳。
梁生哀痛之极,哭得发昏,亏梁忠夫妇救醒。入殓治丧,莹波都托病不来。赖本初也直至入殓以后,方才来送。治丧之日,连幕外答拜也都免了,只穿了白衣陪宾效劳而已。前番送奠金三两,此番又减去一两,止送二两,封简上竟写甥婿赖梓材具,并不写缌麻赘婿了。梁生又悲又恨,将封儿扯得粉碎,掷还他奠金,说道:“人之负心,一至于此。”本初见梁生发话,便忿然而去。自此,再也不到梁家门上来了。看官,听说人道假儿、假女,只有自己父母在心上。今赖本初与房氏莹波原没姓赖、姓房的眷属和他来往,却缘何忘了梁家?况梁家这段姻缘,本是他父母面上来的,他若想念父母,断不忍忘了父母面上的亲戚。只为他先忘了父母,故把父母面上的亲戚也都抹杀。正是:
既忘窦与梁,并无赖与房。
疑彼贤夫妇,皆出于空桑。
本初既与梁家断绝往来,便只在栾家馆中寻趁些头脑,为肥家之计。此时,又值宾兴之岁,郡中举报科举,太守柳公既去任署,用的是本州司户,栾云夤缘了一名科举。本初便撺唆他贿买科场关节。原来,唐朝进士及第,其权都在礼部,买关节的都要去礼部打点。一日,栾云步到书馆中,只见时伯喜在那里与本初附耳低言。栾云问他说甚么,本初便一手挽着栾云,一手招伯喜,同到一个密室里,对栾云道:“方才老时访得个极确的科场关节在此,兄可要做?”栾云问:“是何关节?”伯喜道:“礼部桑侍郎密遣他舅子聂二爷在此寻觅主雇,若要买及第,这是个极确的门路。”栾云便问本初道:“这头脑果确否?”本初道:“那桑侍郎讳求,号远扬,蜀中绵谷人,前科曾与试过的,若果是他那里来的关节,自然极确。”栾云听说大喜,便问了聂二爷的寓所,同着本初、伯喜径去拜他。只见那聂二爷衣冠华美,体态阔绰,一口长安乡谈。栾云叙过寒温,便教本初、伯喜与他密商此事,问价多少。聂二爷开口讨五千两。本初、伯喜于中再三说合,方讲定三千金,约他明日到栾家立议。次日,聂二爷带着几个仆从到栾家来,栾云盛席款待,立了合同议单,本初、伯喜都书了花押。栾云将出现银三千两,同往一个熟识的典铺里,兑明封贮、各执半票,俟发榜灵验时,合票来取。议得停当,聂二爷方把关节暗号密授栾云,又说道:“我今差人星夜到京支会家姊丈桑侍郎也。”言罢,自回寓所去了。栾云议定了这件事,只道一个及第进士稳稳在那里了,心中欢喜,回家与本初、伯喜欢呼畅饮,一连饮了两日。到第二日,饮至二更以后,忽见管门的家人拿着一封束帖来禀道:“方才有人在门外呼唤,说有甚书札送到。小人连忙去开门,那人已从门缝里塞了一封柬帖进来,竟自去了,正不知是谁家的。”栾云道:“半夜三更,如何有人来递书?”一头说,一头接那柬帖来看,却封得牢牢的,封面上写道:“栾大相公亲启。”伯喜笑道:“那下书人好粗鲁,这时候来递的书,自然有甚紧要事立候回书的了,如何门也不等开,便匆匆而去?待他明日来讨回书时,偏要教他多等一等。”家人道:“小人方才问他即要讨回书的。他说,不消了。”本初道:“却又作怪,既不消讨回书,定是没要紧的书札,为何半夜三更来投递?”栾云道:“待我拆看便知端的。”随即扯开封儿。看时,那里是甚书札,原来是个不出名的没头帖,上写着二十个字道:
关节买得好,被人知道了。
拿住三耳人,这场祸不小。
栾云看了,大惊失色,忙递与本初、伯喜看,二人都失惊道:“这那里说起?”栾云问家人道:“你曾见那下书的是怎么样一个人?”家人道:“小人在门缝里接了他的书,忙开门去看,黑暗里已不知他往那里去了,却不曾认得是谁。”栾云叱退家人,与本初、伯喜商议道:“此事怎处?”伯喜道:“此必大官人有甚冤家打听着了这消息,在那里作祟。”本初便问栾云道:“兄可猜想得出这冤家是何人?”栾云道:“我平日为田房交易上常与人斗气,有口面的人也多,知道是那一个?”伯喜道:“我们前日作事原不密,家中吃酒,立议,又到典铺中去兑银,这般做作,怎不被人知觉了?”本初道:“事已如此,不必追究,只是如今既被人知觉,倘或便出首起来,却怎生是好?”伯喜道:“幸喜他还只在门缝里塞这柬帖进来,若竟把来贴在通衢,一发了不得。”栾云被他两个你一句我一句说得十分害怕,心头突突的跳,走来走去没做道理处。本初沉吟了半晌,说道:“所议之事做不成了,不如速速解了议罢。”伯喜道:“只可惜一个及第进士已得而复失。”本初道:“你不晓得既有冤家作祟,便中了出来,也少不得要弄出是非的。”栾云点头道:“还是解议为上策。”当晚一夜无寐。
次日清晨,栾云袖了原议单,并这没头帖,同着本初、伯喜急到聂二爷寓所,把上项事备细说知,取出没头帖与他看了,告以欲解议之意。聂二爷听说,勃然变色道:“公等作事竟如儿戏!前既议定,我已差人星夜支会家姊丈去了,如何解得?”本初道:“解议之说,原非得已,奈事既泄漏,恐彼此不便,还望俯从为妙。”聂二爷道:“他自被冤家察访了消息去,须不干我事,难道我三耳人真个怕人拿住么?”伯喜道:“二爷自然不怕别人,但栾相公是极小心的,他既见了这没头帖,怎肯舍着身家去做事?”聂二爷大怒道:“我那知你们这没头帖是假是真?你们前日哄我立了议,把关节暗号都传授了去,今日却捏造飞语,要来解议,这不是明明捉弄我?只怕我便被你们捉弄了,明日家姊丈知道,决不和你们干休哩!”本初见聂二爷发怒,便拉栾云过一边,密语道:“看这光景,不是肯白白解议的了,须要认还他几两银子。”伯喜也走过来说道:“没酒没浆难做道场,须再请他吃杯酒,方好劝他。”本初道:“若请他到家去,又恐张扬被人知觉,不如邀他到酒馆中坐坐罢。”栾云此时没奈何,只得听凭二人主张。本初便对聂二爷说道:“台翁不必着恼,我们要解议,自然还你个解议的法儿,此间不是说话处,可同到酒馆中去吃三杯,了说前日的合同原议,乞即带去,少停,议妥了,就要销缴的。”聂二爷还不肯去,本初、伯喜再三拉着他走,聂二爷方取了议单,随着三人到一个酒馆中,拣个僻静阁儿里坐定,唤酒保打两个酒,摆些现成肴馔,铺下钟筋,一头吃酒,一头讲贯。聂二爷开口要照依原议三千金都认还。本初伯喜说上说下的说了一回,方议定认还一半,送银一千五百两。
第四卷 蠢鳏夫欲续娇娃 硬媒人强求半锦
诗曰:
淑女还须君子逑,等闲岂许狡童谋。
秦楼跨凤人如玉,不是萧郎莫与俦。
却说礼部侍郎桑求,号远扬,蜀中绵谷人。他为人清廉正直,并无人在外通关节,况他夫人是刘氏已经亡过,也并没甚舅子聂二爷,此皆赖本初、时伯喜借他名色设局哄骗栾云。那桑公只因前科典试秉公取士,宦官杨复恭多有请托,他一概不听。为此,复恭怀恨寻事,把他贬做襄州太守。当下,栾云展阅邸报,见桑公降任本州,便问赖本初道:“前日只道桑侍郎还要典试,不想如今到贬做这里太守,这等看来,前番聂二爷的议头,纵使没人撞破,也是没相干的了。”本初道:“怎说没相干?他是礼部侍郎,就降调了,原与礼部声息相通,况恰好降任本州,若是前日议头不解,包你有用,可惜被人撞破了。”栾云道:“若这般说起来,他今到这里做官,我们正该去钻刺他。”本初道:“若要钻刺他,须趁他未到任之先,早往前途迎候,到他舟中送礼参谒,方见殷勤。但相见时切勿提起聂二爷之说,这是大家心照的事,不可说破。”栾云依言,便买舟备礼,同了本初,出城百里之外迎着官船,投递揭帖。不料,桑公于路冒了风寒,卧病舟中,不得相见,止将名揭收了,其礼谒上所开金杯、锦缎之类一些不受,连原揭璧还。栾云没兴而回。正是:
乘兴何堪败兴返,夤缘未遇有缘人。
桑公舟至襄州境上,却因病体沉重,上任不得,只在舟中延医调治,打发一应接官员役先回,仍委旧署印官,权署府印,候新官病痊,方才交代。谁想过了数日,医药无效,可惜一个清廉正直的桑侍郎,竟呜呼哀哉,死在襄州舟次了。入殓既毕,家眷本待扶柩还乡,奈家在蜀川绵谷,与兴元不远。此时,正直兴元节度使杨守亮造反,路途艰阻,须待平静后,方好回去。因此,权借寺院中停了柩,家眷且另觅民房作寓。赖本初闻知这消息,便对栾云道:“兄有别宅一所在城外,何不把来借与桑公家眷暂住?”栾云道:“桑公既已身故,且闻他又无儿子,我奉承他做甚?”本初道:“桑公虽亡,他有多少门生故吏?兄若加厚在他家眷面上,少不得有正本处。”栾云听了,便依其所言,将城外别宅借与桑公家眷住下,指望过几时,等得他什么门生故吏来,就有些意味了。怎知官情如纸薄,那些门生故吏见桑公已死,况又是杨复恭所怪之人,便都不肯来照顾他身后之事。地方官府与本地乡绅也都没一个肯用情的。正是:
官情之薄,甚于世情。
升降且异,何况死生。
栾云见了这光景,心生懊悔,因想:“他舅子聂二爷前日白白取了我许多银子去,我只望如今钻刺着了桑公,也有用处。不意桑公已死,官情又这般冷落,眼见得我没处讨正本了。但今他内眷住此,那聂二爷倘或也在此,亦未可知。若寻得着他,或者还有商量,何不遣个女使去通候桑公内眷,就探听聂二爷消息。”算计已定,便与一个养娘,一个仆妇分付了些说话,教他到彼通候。养娘、仆妇领命去了。少顷,回报说:“桑老爷的夫人是姓刘,并不姓聂,向已亡过,今住在寓所的只有一位小姐和一个乳娘,并几个家人妇女。那小姐年方二八,生得美貌非常。他乳娘说:‘桑老爷只生得这位小姐,至今尚未有姻事。’”栾云听了,便把此言述与赖本初知道,因问:“桑公夫人既不姓聂,那聂舅爷是那里来的?”本初道:“或是他表舅,或是他小夫人的舅子,不然,竟是桑公的心腹人,因托他出来通关节,恐人不信他,教他认做内戚,亦或有之。”栾云道:“我前日这项银子既已费去,料无处取偿,也不必提起了,今却有一事与兄商议。”本初问:“是何事?”栾云道:“弟今断弦未续,家中虽有几个侍妾,算不得数。适闻桑家小姐十分美貌,尚未联姻,弟意欲遣媒议婚,娶他为继室,兄以为可否?”本初道:“这个有何不可?他既无父母,便可自作主张,以兄之豪贵,彼必欣慕,况他今现住兄的屋,这头亲事也不怕他不成。”栾云听说大喜,随即分付媒婆速往说亲。正是:
癞虾蟆伏阴沟里,妄想天鹅落下来。
说话的,栾秀才要聘娶桑小姐,也是理之所有,况既借房屋居住,便遣媒议亲亦无不可,如何就笑他癞虾蟆不当想天鹅肉?看官有所不知,这桑小姐不比别个,若要与他联姻,却是一件极难的事。你道为甚极难?原来,桑公与夫人刘氏只生得这女儿,那刘夫人于怀孕之时,曾梦见一个仙女从空降于其庭,一手持兰花一枝,一手持五色锦半幅,对刘氏道:“有配得这半幅锦的,便是你女婿。”说罢,把这半幅锦丢向庭中,忽见一道五色毫光,直冲空际,毫光散处,那仙女也不见了。刘夫人惊觉,便将梦中之事说与桑公知道。桑公晓得腹中之孕定是个女儿,但不解半锦之故。后来生下这位小姐,即取名锦娘,又名梦兰。到得周岁之夜,庭中忽有一道五色毫光从地而起,正合刘夫人梦中所见。桑公惊异,随令人按光起处掘将下去,得玉匣一个,内藏五色锦半幅。桑公取来看时,却是苏若兰的织锦回文璇玑图,但只有后半幅,没了前半幅。正是
梁家取之于人,桑氏获之于地。
得来各自不同,合去方成一块。
桑公看了这半幅锦,因想:夫人所梦持兰仙女定是苏若兰。此锦即若兰所赐,将来女儿的姻事,只在这半幅锦上。又想:此锦向为宫中珍秘,这玉匣亦必是宫中之物,不知因何全锦忽分为两半,那半幅又不知遗失在何处。意欲将这后半幅去访求前半幅来配合,又恐为权贵所知,反要连这半幅都取了去。为此,隐而不宣,料得梦中仙女所言,那前半幅一定已有下落,少不得机缘凑合,后来自然相遇,今已只珍藏在家,勿示外人。正是:
怀珠藏玉无人见,断锦遗文只自知。
那梦兰小姐到六七岁时便聪慧异常,桑公因把这半幅回文锦与他做个弄物,他便耽玩半锦,问了璇玑图的出处,十分欣慕苏若兰之才。至八九岁,在那刻本的回文诗上看了全文,又见有前贤所绎许多章句,他便也从前贤绎不到处,另自绎得二三十首。桑公见了,益奇其才,愈加珍爱。不幸到十岁后,母亲刘氏病故,只有一个乳娘钱老妪与他作伴。那钱妪把夫人昔日梦中之事对他说了,他因思念那前半幅璇玑图不知何时配合,遂作词一首,调名《长相思》。其词曰:
文未全,锦未全,叹息人仙物亦仙。原图不尽传。得半边,失半边,何日天章合有缘。璇玑能再圆。
桑公向因信着夫人所梦仙女之言,难于择婿。到得梦兰小姐随任襄州时,已是十六岁了,却又不幸遭了父丧,伶仃孤苦,寄迹他乡,时常与乳娘钱妪说及终身之事,抚几长叹。钱妪道:“小姐若必要配得那半锦的人方与作合,急切那里得有?即使有人求得半锦相配,他文才或者又不能如你的意,却怎生是好?”梦兰道:“仙女所言配得此锦者,方是姻缘。这不但以锦配锦,必其人可以配得璇玑图,其文亦可以配得璇玑图,方才叫做配得此锦的。况我家得此半锦,非由人力,实乃天授,想天亦甚爱此锦,必像我稍能识得璇玑文字的,天才把这半锦赐我。我料那前半锦,天亦决不肯赐与不识璇玑文字的人,但使此锦能合,何患人之不圆?”钱妪听说点头称是。看官,你道梦兰小姐之意不止求这半锦相凑,还要其人如锦,其文如锦,岂不是个极难的事?栾云不知就里,妄想议婚,分付两个媒婆,一个叫做矮脚陈娘娘,一个叫做铁嘴邹妈妈,教他到桑小姐处说亲,说成了时,各有重谢。两个媒婆领了栾云之命,来到城外别宅,见了梦兰,备述栾云仰慕之意,又极口夸他豪富,家中广有资财。梦兰默然不语,乳娘钱妪从旁代答道:“我小姐不重资财之财,只重文才之才。当初,我家老夫人曾有仙女托梦,赐下半幅回文锦,说要配着此锦的,方许配我小姐。这回文锦上有说不尽的诗句,不是极聪明的人看不出,我小姐却看得出几十首。今若来说亲的,也要问他看得出回文锦上诗句多少,如看不出诗句,又没那半幅锦来相配,休想来说亲。”两个媒婆听了这话,面面厮觑,只得辞了小姐,把这话回覆栾云去了。正是:
未遇鸾凰匹,一从蜂蝶喧。
端详锦上旬,珍重梦中言。
栾云听了媒婆的回报,心中闷闷想道:“若只要什么锦,便买他百十匹锦缎,送去也容易,今却要什么回文锦的半幅相配,教我那里去寻?况又说有甚诗句要看,一发是难题目了。”正忧闷间,只见赖本初步进书房来,问道:“桑家姻事如何?”栾云遂将媒婆回报的话,说与知道。本初听罢,拍手笑道:“这回文锦若问别人,便是遍天下也没寻处,只我便晓得那半幅的下落。兄恰好问着我,岂非好事当成?”栾云大喜,因问道:“这回文锦是何人所织?那半幅今在何处?”本初道:“此锦乃东晋时一个女郎苏若兰所织,上有回文诗句,寻绎不尽,真乃人间奇宝。昔年,则天皇后以千金购得,藏之宫中。后经禄山之乱,此锦失去,朝廷屡次购求未获。今不意此锦已分为两半,前半幅我曾见过。如今桑小姐所藏,定是后半幅。”栾云忙问道:“那前半幅,兄在何处见来?”本初笑道:“远不远,千里近。只在目前。有这前半幅锦的,就是我内弟梁用之。”栾云道:“既如此,烦兄去问他买了,就求吾兄绎出几首诗句,那时去求婚,却不便成了?”本初道:“若买得他的锦,连诗也不消绎得。内弟幼时曾绎得几十首,待我一发抄了他的来就是。但只怕他不肯把这锦来卖。”栾云道:“舍得多出些价钱,便买了他的了。”本初道:“这锦若要买他的,少也得银五六百两。”栾云道:“为何要这许多?”本初道:“五六百两还是兄便宜哩,兄若买了这半锦,不唯婚姻可成,抑且功名有望。”栾云道:“这却为何?”本初道:“今内相杨复恭爱慕此锦,悬重赏购求,兄若买得半锦,聘了桑小姐。明日桑小姐嫁来之后,他这半锦也归了兄。兄那时把两半幅合成全锦,献与杨公,杨公必然大喜,兄便可做个美官,岂非婚姻与功名一齐都就?”栾云听说,喜得搔耳搡腮,便央恳本初即日去见梁生,求买半锦。本初应诺,随即到梁家来。
且说梁生一向在家守制,闭户不出。本初已久不上他的门了,今日忽然造访。正是:
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
梁生见了本初,笑问道:“吾兄今日甚风吹得到此?”本初道:“向因馆政羁身,苦无片刻之暇,故失于奉候。今日稍闲,特来一叙阔怀。”梁生道:“小弟贫闲自守,久为亲戚所弃,今忽蒙枉玉真,令蓬荜生辉。”本初道:“休得取笑。我今日一来为久阔之后欲图一晤,二来也为东家栾兄闻老舅藏得半幅回文锦在家,特唤我来相借一看。”梁生听说,拂然道:“此锦先君存日,不肯轻以示人,兄如何说与外人知道?”本初道:“但求一看,即当奉还。”梁生摇首道:“这却使不得。”本初见他不肯借,方说道:“栾兄原说若不肯借,愿即备价奉买。我替老舅算计,你藏此半幅残锦在家,吃不得,穿不得,有何用处?今栾兄爱此锦,愿以善价交易,不若就把来卖与他。不是我冒读说,你正在窘乡,得他些银两,尽可当救贫之助。”梁生勃然道:“弟虽贫,必不卖先人所宝之物,兄何薄待小弟至此?弟久不蒙兄在顾,今日忽至,只道兄良心未混,犹有念旧之思,原来特为他人来游说。如此竟然足音非空谷所愿闻也。”言讫,拂袖而起。正是:
善价凭伊出几许,奇珍不售待如何?
酒逢知己千钟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本初被梁生抢白了几句,气忿忿地离了梁家,自回覆栾云去了。且说梁生自本初去后,想道:“他来替来家求买此锦,是何意思?我记得当初他曾劝我将此锦献与杨复恭以图富贵,深为薛家表兄所鄙,今必又以劝我者劝栾云,教他趋奉权贵,故欲假此物为进身之由,不然,栾云要这半锦何用?”左猜右想,却并不料有桑小姐这段缘故。看官,听说梁家藏着半锦,既没人把这话吹到桑小姐耳朵里去,桑家藏着半锦,又没人把这话吹到梁用之那里来。一向山川杳隔,故音问不通,诚无足怪,如今,恰好两人聚在一处,却又咫尺各天,无人通信。若论应该通信与梁生的第一个,便当是赖本初了,他却偏瞒着梁生,反要替别人说合。正是:
相需之殷,相遇之疏。
鹊桥未驾,隔断银河。
说话的,难道赖本初不来通信与梁生,便再没一个人来通信了?天生佳人才子,到底隔他不断,自然又撞出一个通信的来。你道那通信的是谁?却就是先前打发出去的张养娘。原来这张养娘未到梁家做养娘之前,本是个卖花的妇人,既被梁家打发出来之后,仍旧卖花过活。他当初与赖本初私通一事,莹波知道了,并不嗔怪他。及他被逐时,反用好言抚慰道:“我一向多亏你照顾,断不相忘,你终身之事都在我处。”张养娘记着这几句言语,到得莹波迁出另居后,他便买了两盒礼,特地去探望莹波,只道莹波不食前言。不想莹波竟把他来十分淡白,大不是先前光景。张养娘提起旧话,莹波道:“我家事不济,养不起闲人,你还到别处去罢。”张养娘大失所望。正是:
一向依人今自立,恶见旧人提旧日。
当初不过假殷勤,翻过脸来不认得。
张养娘恨着这口气,自此再不到赖家门上去,只在街坊卖花度日。有时,走到梁家来,梁生念是旧人,不薄待他,教他卖花闲时常来走走,张养娘甚是感激。从来花婆与媒婆原是一串的,一日张养娘在街上卖花,正遇着矮脚陈娘娘与铁嘴邹妈妈。张养娘问道:“你两个近日做媒生意如何?”邹妈妈道:“不要说起,一个财主要娶一头亲事,许我们两个各送谢仪二十两,不想女家对头不肯,我们没福气赚这些银子。”张养娘道:“是那一家?”陈娘娘道:“便是桑太爷的小姐,现今住着栾大相公的屋,偏是栾大相公去求亲,他却千推万阻。”张养娘道:“莫非聘礼要多么?”邹妈妈道:“聘礼到也不论,却要一件稀奇的东西,叫做什么回文锦。这回文锦又不是囫囵的,桑小姐先有半幅在那里,定要配得那半幅的便算聘礼。”陈娘娘道:“这还不打紧,那锦上又有什么诗句,极是难看,这小姐却看得出许多。如今要求亲的也看得出多少,方才嫁他,你道可不是个难题目?”张养娘听了,便道:“我当初在梁家时,见梁官人有半幅五色锦,也叫做什么回文锦,一定与这小姐的锦配合得来。”邹妈妈道:“我正忘了对你说,栾家的赖先生也道梁家有半幅锦在那里,前日去买他的,那梁官人又不肯卖。你是梁家旧人,梁官人或者肯听你说话,若劝得他卖这锦与栾家,我教栾家重谢你。”张养娘道:“你何不就把桑家这头姻事去对梁官人说,却是一拍一上不费力的。”陈娘娘道:“你又来!若做成了栾家亲事,便有些油水,那梁秀才是穷酸,桑小姐又不是个富的,穷对穷有甚滋味在里面,我们直得去说?还是烦你去撺掇他卖得此锦,便好言罢。”两个媒婆各自去了。有一篇骂媒婆的口号说得好,道是:
媒婆只爱钱和钞,那顾郎才与女貌。赚得几封月老,死的说出活来;少了几两花红,美的当做丑笑。言语半毫不实,惯会两面三刀。伙伴分银不均,骂出千罗百唣。有时搭脚,卖伴新娘,又伴新郎;常弄花手,心做宝山,又做厌到。走马头,替客绅买妾,便与豪奴门客串通;卖水贩,骗良妇为娼,遂与龟子鸨儿合跳。某家官官,某家姐姐,再不向冷处寻;满口太太,满口娘娘,只去向热处叫。忽然须弥山,忽然芥菜子,凭他舌上翻腾;或时比地狱,或时说天堂,一任嘴中乱道。把俊汉说与村夫,将佳人配与恶少。从来婚姻差误岂由天,大半坏在这班女强盗。
当下张养娘听了媒婆的话,想道:“媒婆不肯去梁家说亲,也不要怪他,只好笑赖家官人,为何不把这话报与梁官人知道,却反替栾家做奸细,要骗梁官人的锦,好没良心。他必然也曾把这事与浑家商议,就是赖官人不好,莹波小姐也该劝他,去对哥哥说,如何都是这般忘恩负义,不肯作成好事?如今待我把这话报与梁官人去。”一头想,一头便走到梁家来。梁生见了问道:“我好几时不见你了,你今从那里来?”张养娘道:“特来报大官人一个喜信。”梁生问:“甚喜信?”张养娘便把上项话细细述了。梁生跌足道:“原来我姻缘却在这里,可恨赖本初瞒着我,又要来骗我,多亏你来报信。我今就烦你到桑小姐处说亲,若说成了,重重谢你。”张养娘道:“自家的人,说什么谢我,向感老相公、老安人与大官人许多恩义,这件事自当效力。”梁生大喜,便将前日所绎的回文诗句写在一幅纸上,并取出这半幅回文锦用绣囊包裹,付与张养娘,教他拿去与桑小姐的半幅相配。又叮嘱他好生藏着,切莫与外人看见。张养娘领命而去。只因这一去,有分教,天上碧桃,幸遇蜂媒蝶使;日边红杏,又遭雨妒风欺。毕竟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卷 梁秀才改妆窥淑女 桑小姐乘夜走扁舟
诗曰:
从来好事每中离,彩凤文鸾路两歧。
若使当年便相合,风流佳话不为奇。
却说张养娘领了梁生言语,怀着半锦并所写诗句,径到城外栾家别宅,求见桑梦兰小姐。先是乳娘钱妪出来接着,见他是个卖花妇人,便道:“我家小姐为没了老爷,孝服未满,况兼两日身子有些不快,你来卖花,却用你的花不着哩。”张养娘笑道:“我不是来卖花,是来卖锦。”钱妪道:“卖什么锦?”张养娘道:“有一位官人,藏得半幅回文锦在家,今闻你家小姐也藏着回文锦半幅,故特遣我来要将这锦儿配对。”钱妪道:“那官人是谁?”张养娘道:“那官人是本州一个孝廉公的公子,姓梁,名栋材,字用之。年方一十八岁,才貌双全,早年入泮,人都叫他是神童。前任太守柳老爷极敬爱他,常说道:‘可惜我没有女儿,若有时,定当招他为婿。’他家老相公从京师回来,于路偶得半幅回文锦,他便把锦上诗句看出几十首,都是别人看不出的。人爱他聪明,要来与他联姻的甚多,他却定要像那做回文锦的女子,方才配他。为此,姻事未就,直拖到此时。今闻你家小姐也有半幅锦,也看得出许多诗句,他道:‘这才是天缘相凑。’故特使我来作伐。”钱妪听说,便欢欢喜喜引着张养娘进去与梦兰相见,把这话细述与梦兰听了。梦兰问道:“如今这半幅锦在那里?”张养娘道:“锦已带在此。”遂于怀中取出绣囊,探出半锦。梦兰接来看了,便也取出自己所藏半幅,一同铺放桌上,配将起来,分毫不爽,竟是一幅囫囵全锦了。钱妪、张养娘齐声喝彩。张养娘又将梁生所写诗句呈上,梦兰先从头看了一遍,见其中有两三首与他所绎的相同,其余的却又是他意想所不到,心中暗暗称奇。又细细对着锦上再读了一遍,其联合之巧,真出人意表,不觉喜动颜色。有一曲《啄木儿》单道桑梦兰小姐此时欣羡梁生之意:
回文美锦字奇,世乏窦滔,谁识此怪?今朝何物才郎,却偏能重谱新词!若教幻作裙钗女也,应织得相思句,羡杀他彩笔堪当机与杼。
钱妪在旁,见梦兰看了诗与锦,眉头顿展,笑逐颜开,反覆把玩,不忍释手,晓得他心里已十分中意。因说道:“难道这位官人有恁般文才,又恰好合得这半锦?真是天赐姻缘,小姐不可错过。”张养娘道:“梁官人也要求小姐的诗句去一看,并求这半幅锦去一对,未知可否?”梦兰沉吟了一回,乃将半锦并自己所绎诗句都付与钱妪,说道:“你可去那里走一遭。”钱妪道:“我也正要去看那梁官人的人物如何,可配得我家小姐。”张养娘笑道:“还你一个粉妆成玉琢,就和小姐一般样美貌的便了。”说罢,便要取了原带来的诗与锦起身告辞。梦兰道:“锦便取回去,诗且留在此,我还要细看。”钱妪笑道:“小姐未见其人,先爱其文,一定是其文可以配得璇玑图的了,待我如今去看他,包管其人也可以配得璇玑图哩。”梦兰听说,微微含笑。张养娘只取了半锦,辞了梦兰,同着钱妪,恰待要行,梦兰又唤转钱妪,复入内室,附耳低言道:“适间所见诗句,不知可真是此生绎的,我今有一首词在此,是我向时所作,你可一发带去,要他面和一首来我看,若和得出,又和得好,我方信他。”钱妪道:“小姐所见极是。”梦兰遂取旧日所题那首《长相思》的词付与钱妪,又叮咛道:“此吾终身之事所系,你此去切勿草草。”钱妪领命,同了张养娘一径到梁家来。梁生见了,只道那钱妪也是个媒婆,且不和他答话,先问张养娘道:“你曾见过桑家小姐么?”张养娘道:“曾见来,那小姐的才貌果然名不虚传。两半幅锦又恰好配合,这段姻缘真乃天赐。”因指着钱妪道:“此位便是小姐的乳娘钱妈妈。小姐特地教他拿那半锦并所写的诗句在此送与官人看。”梁生见说,连忙起身对着钱妪,深深的作下一个揖,慌得钱妪还礼不迭。仔细看那梁生时,真个一表人物,有一曲《临江仙》为证:
目秀眉清神气爽,还夸举止昂藏。天生丰骨不寻常。何即非傅粉,荀令岂熏香。听说彩毫花欲放,果然满面文章。深闺只道美无双。今朝逢宋玉,应许赴高唐。
钱妪见梁生丰姿俊爽,十分欣喜,随即取出小姐所付的诗与锦递上。张养娘也取出原带去的半锦奉还,说道:“原锦在此,诗笺小姐还要留着细玩。”梁生接过二锦来,凑着一看,大喜道:“我只道这后半幅锦已不可得见,不想今朝却得聚在一处。”因问起这半锦的来由,钱妪便把刘夫人梦遇仙女,一手持兰,一手执锦,分付许多言语后,见庭中宝光掘地,得玉匣,因而获此半锦的话,备细述了一遍。梁生听了,惊喜道:“这是天缘前定,今日此锦既合,婚姻料无不谐之理。”言罢,即取梦兰所绎诗句来看,才展花笺,见字句柔妍可爱,已不觉神情飘荡。诗句前面却先有一篇小引,其文曰:
古名媛之撰述多矣,敏夸道蕴,智羡班姬,风流所传,著作恒有。至于瑟鼓湘灵,笳悲边月。写愁肠于百转,托别恨于三秋。长门买赋,不及楼东之自题;白头寄吟,又闻如意之度曲。才以思深,文因情至,斯皆然己。然未有慧夺天工,想穷人力,尺素而圭璧千章,寸幅而云霞万状,如苏氏璇玑图之迈等轶伦者也。奴幸家藏半图,幼辄取为玩弄,更从书窥全锦,长复久于诵耽。既喜采藻之奇,尤惊组织之巧。疑是卫夫人之妙笔,化作机杼;窃谓薛夜来之神针,逊其文字。爱抒蠡测,用译为篇,载于黄绢之中,重分幼妇之句。就儿家意量之偶及,补诸贤寻味之未全。谨得若干首为列,其章次如左。
梁生读毕,先极口称赞道:“何须更看诗句,只这一篇小引,词调铿锵,笔情幽秀,真六朝文选中名作,远过则天皇后序文多矣。”道罢,再取那绎出的二三十首诗句,逐一对读。读一首,赞叹一首。又见其中有几首与自己所译相同的,愈加欢喜道:“我两人所见略同,不谋而合,一发奇妙。至于其他章句,更多出吾意外,尤见心思之曲。有才如此,敢不敬服!”便把这幅花笺孜孜的看个不了。有一曲《玉芙蓉》,单道梁生此时欣羡桑梦兰小姐之意:
苏家挺秀姿才,媛难其继;笑金轮有序,未绎新诗。今何意,佳人能解夫人字,幼女偏通幼妇词。真奇异,疑便是,若兰再世,想因他自家文字,自家知。
梁生赞赏了一回,因问钱妪道:“方才你家小姐见了我写去的诗句,却如何说?”钱妪道:“官人诗句自然绝妙,小姐口虽不言,我看他心里已十分得意。”张养娘笑道:“若不得意,不留在那里细看了。”钱妪道:“小姐还有一首词在此,是他向日所作,今欲求官人面和一首。”梁生笑道:“此乃小姐欲面试小生之意,妈妈便是钦差来监试的了。”钱妪笑道:“官人好聪明,一句便猜着。”张养娘也笑道:“怪道方才临行时,小姐又唤你转去说些甚么,原来要你来做考试官。我家梁官人是不怕你考试的,有什么难题目,快取出来。”钱妪便于袖中取出词笺。梁生接来看时,见是一首《长相思》词,就为这半幅回文锦而作的。吟咏了一遍,一头赞说:“好!”一头便取过纸笔,依韵和成一首词曰:
文已全,锦已全,绎得新诗婉有仙。何言不尽传。将半边,合半边,今日天章会有缘,物圆人亦圆。
梁栋材步韵求改
梁生写完,将词笺折成个方胜,递与钱妪道:“烦致意小姐,率笔奉和,尚求教正。”钱妪初时见梁生提笔便写,还只道在那里抄录小姐的题词,不想已和成一首,真个不假思索,一挥而就。喜得他连声称赞道:“官人酬和得恁般快捷,果然是个才子。”张养娘道:“妈妈,你还不晓得我家官人八九岁时,前任柳太爷便闻他才名,请去相见,当堂要做起什么文章来,他也不消一刻,就做完了,那一个不称羡哩!”钱妪道:“官人具此高才,正当与我家小姐作配,如今待我把这和韵的词儿,送与小姐看了,那时便可择吉行聘。”梁生道:“但小生家寒,没有厚聘,为之奈何?”钱妪道:“我小姐但求真才,不求厚聘,官人不须别样聘物,只这半幅锦与这些诗词便可当厚聘了。”梁生又深深作揖道:“全仗妈妈玉成。”钱妪道:“今日且将小姐这原锦仍旧付我拿去,待择了吉日,官人把前半幅锦做个纳聘之礼,我小姐便把后半幅锦答与官人,做回聘之敬。”梁生大喜道:“如此最好,定亲之日,权将二锦交换。成亲之后,二锦正可合为一锦矣。”正是:
天使文鸾配彩凤,佳人今日果重来。
梁生把后半锦仍付还钱妪,其小姐写来的诗词也都留着,说道:“还要细细玩味。”钱妪只取了半锦,欢天喜地谢别了。梁生自去回覆梦兰小姐不题。
且说梁生等钱妪去后,细问张养娘道:“那小姐的才情且不必言,但他容貌果是若何?你可实对我说。”张养娘道:“小姐近日身子略有些不快,只是懒懒的梳妆,淡淡的便服,然我看起来,虽带三分病容,却到有十分风韵。若是不病的时节,还不知怎样标致哩。”梁生道:“从来才色最难两全,有奇才的,那里又有绝色?只恐未必如你所言。”张养娘笑道:“官人若不信,明日花烛之夜,自去端详便知我不是说谎了。”梁生道:“直待花烛之夜,方去端详,却不迟了?我本重才不重貌,若其才不真,虽有美貌,亦不足贵;若是真正有才的女子,其貌虽非绝色,而其眉目顾盼之际,行坐动止之间,自有一种天然风致,此非俗眼所能识,必须待我亲自见他一面,方才放心。”张养娘道:“官人又来,那小姐怎肯轻易见人,你如何去见得他?”梁生道:“他见了我的诗句不肯便信,又教乳娘来面试我,我今见了他的诗词,亦未敢便信,却不好也出题去面试他。但只要偷觑他一面,看其外貌,即可知其内才,你怎地设个法儿教我去看一看。”张养娘摇头道:“这个却难。小姐身在深闺之中,官人如何得见他的面?”沉吟了半晌,说道:“除非等他出来的时节,或者可以略略偷看。”梁生道:“他几时出来?”张养娘道:“他等闲也不肯轻出,只今桑老爷停柩在城外寺里,他有时要到寺里去拜祭,官人或者乘此机会去偷看一看,何如?”梁生道:“这却甚妙!”张养娘道:“待我探听他几时到寺里去,却来相报。”说罢,告辞去了。过了两日,只见张养娘又同着一个婆子背着一个药箱儿到梁家来,对梁生说道:“今日是月朔,桑小姐本欲亲到寺里拜祭亡亲,却因微恙未痊,正要眼药调理,不便出门,已遣钱乳娘代去了。前日所云,不能如顾,今更有个法儿在此,但不知官人可做得?”梁生道:“是甚法儿?”张养娘指着同来的那婆子道:“这是女医赵婆婆,是我的结义姊妹,与我极相厚的,今日恰好来,小姐要请他去看病,这也是个机会。我替官人算计,不若假扮做他的伴当,随着他去,自然看见小姐。因此,我先和他说通了,同来与官人商议。”梁生道:“扮做伴当去也好,但钱乳娘是认得我的,虽然他今日奉小姐之命到寺里去了,不在家里,万一回来撞见被他识破,不当稳便。”张养娘道:“这也虑得是,如此,却怎生计较?”那赵药婆笑道:“我到有个算计,只怕官人不肯依我。”梁生道:“计将安出?”药婆道:“我平日到人家看病,原有个女伴当跟随的,今日那女伴当偶然他出,不曾跟得出来。我看官人丰姿标致,若扮做了女人,却是没人认得出。依我说,不如竟假扮了我的女伴当,随着我去,到可直入内室,窥觑得小姐,就使钱乳娘看见,急切那里识得破?这算计好么?”张养娘拍手笑道:“好算计!”梁生也笑道:“这到也使得,只是恁般妆扮了,怎好羞人答答的在街坊上行走。”张养娘道:“这不难,唤一只小船儿载去便了。”药婆道:“如此更妙。”张养娘便替梁生梳起头来,用皂帕妆裹停当,取出几件旧女衣来穿了,宛然是个标致妇人。张养娘与药婆不住口的喝彩,梁生自把镜儿照了,也不觉大笑。你道梁生此时怎生模样,有一首《西江月》词为证:
皂帕轻遮鬓发,青衣不掩朱颜。神如秋水自生妍,粗服乱头皆艳。只少略删春黛,微嫌未裹金莲。若教束岁顶男冠,红拂风流重见。
梁生妆扮完了,药婆便去唤下一只小舡,携着药箱,同了梁生,一齐登舟,至桑家寓所门首,上了岸,同步进门。且喜此时,钱乳娘还未回来,梁生大着胆,直随进内宅。药婆教梁生且只在外房坐地,自己先入卧室与梦兰相见了。茶罢,即便诊脉。梁生在外房偷从壁缝里张看,只见那小姐淡妆便服,风韵天然,虽带病容,自觉美貌。有两曲《寄生草》单说那病中美人的风致:
扑蝶慵麾扇,看花懒下阶。几回搔耳无聊赖,几回手弄湘裙带,几回闲眺窗儿外。待抛书,无物遣愁怀;待开缄,又恐添感慨。
病体娇难掩,愁容艳未消。皱眉不减春山俏,瘦腰稳称罗衫小,无言静锁樱桃悄。只因他,花容宜喜又宜嗔;可知道,当年西子颦难效。
梁生偷观多时,喜得神魂飘荡,几不自持。想道:“张养娘之言,一些不差,看他恁般姿态,自然是个绝世聪明的女子了。”方惊喜间,只听得药婆叫:“女伴当,快拿药箱进来!”梁生便提着药箱步进房去。药婆接了箱儿,自去开箱取药,梁生却侧身立在一边偷眼再把小姐细看。正看得好,不期钱乳娘回来了。那钱乳娘一见了梁生,便对药婆说道:“你这女伴当到好个俊脸儿,我仔细看起来,到有些像梁秀才的面庞。”因指着梁生笑向梦兰道:“小姐,你若要看梁秀才面貌,只看这女伴当便了。”梦兰听说,微微把眼斜睃了梁生一睃,便觉两颊生红。梁生十分(足局)(足脊),恐怕露出马脚,急急低着头走出外房。药婆也连忙取了药,收拾药箱,辞别了梦兰出来,同着梁生,仍下船而去。正是:
只为欲窥玉女面,几乎露出本形来。
梁生回到家中,张养娘正在那里等候,见梁生回来,忙取巾服替他换了。梁生道:“方才若不是这般打扮了去,险些儿被他们看出破绽。”张养娘道:“官人曾窥见小姐么?”梁生便把上项事述了一遍,说道:“小姐天姿国色,诚如你所言,我今更无他疑,即当择吉行聘便了。”张养娘道:“可知道我不掉谎。官人如今快择定吉期,待我说去。”当下梁生取些银两,谢了药婆、张养娘,同着去了。次日,张养娘又来,梁生已选定了行聘吉日,教张养娘先去说知。张养娘领命而去。
且说桑梦兰既见了梁生的诗与锦,复闻钱妪夸奖他仪容俊美,又见这一首和词来得敏妙,是钱妪亲见他信笔挥就的,便深信梁生果然才貌无双,嫁得这等一个夫婿,足遂平生之愿,心上已别无疑虑。只因药婆看病之日,钱妪说那女伴当与梁生面庞相像,梦兰是个聪明人,却便猜得有些跷蹊,想道:“这女伴当果是女人男相,看他丰神秀异,青衣中那有此人?况他一见乳娘说了这话,便有(足局)(足脊)不安之状,莫非就是梁生假扮来的?若真个是梁生假扮了来窥看我,他既说重我文才,却又来私窥我容貌,这便是不重才而重色,不是个志诚君子了。从来有才有貌的男子最难得有信行,风流太过,往往负心薄幸。我且不要造次,还须再试他一试。思忖已定,恰好张养娘来约聘期。梦兰便取过笔砚,展开一幅花笺,题下一首七言绝句,付与钱妪道:“我还有一诗在此,你可把与这养娘持去,再教梁生和来,若和得合我之意,方许行聘。”钱妪道:“今姻事已垂成,还要做什么诗?”梦兰道:“你不晓得,我这诗有个意思在里边,只顾教他将去便了。”钱妪不敢相违,只得持付张养娘传达小姐之意。张养娘道:“小姐前日已教妈妈面试过梁官人了,如何今日又要做起诗来?难道前日做来的还不中小姐意么?”钱妪笑道:“前日做来的,小姐见了,已极其赞欢,不知今日怎生又要做什么诗?他说,这诗中藏着甚意思,如今你只把去与梁官人看,便知分晓。大约正考既已取中,覆试自然停当的,不须疑虑。”张养娘听说,只得拿了诗笺,回见梁生,细述其事,把诗呈上。梁生展开看时,其诗曰:
千诗织就回文锦,如此阳台暮雨何?
亦有英灵苏蕙子,曾无悔过窦连波。
桑梦兰索和
梁生看了笑道:“我知小姐之意矣,他自比能织锦的苏蕙,却怕我不是能悔过的窦滔,只疑文人无行,故把这诗来试我。待我即依韵和他一首,以释其疑。说罢,便也取花笺一幅,题诗一绝道:
佳人绝世岂容多,更觅阳台意若何?
伉俪得逢苏蕙子,敢需后悔似连波?
梁栋材敬和
题毕,把来付张养娘,教即刻便送去。张养娘领命再到桑家寓所,将诗笺奉与小姐,笑说道:“梁官人的覆试文章在此。”梦兰接来,展看了一遍,微微含笑,想道:“他诗中之意,明明说有了苏蕙,不敢更觅阳台,若得苏蕙为配,必不像窦滔有过而后悔。只这一首诗,分明设下一个大誓了。”便对乳娘说:“允了他的聘期。”张养娘欣然回报梁生知道。梁生大喜,到得吉期,梁生把前半锦作聘礼送与桑小姐,梦兰亦将后半锦作回聘,送与梁秀才。其两人所绎诗句,与题和诗词向已互相换看,今便大家留着,待成亲之后,人锦皆圆,彼此诗词,方可合为一集。此时,梁生禅服已终,梦兰却还在父丧三年之内。梁生一候小姐服满,便要迎娶成亲。看官,听说这一场好事,全亏张养娘之力,他是被逐去的人,难得他不忘旧主,特来报信。梁生也倾心相托,竟把半锦交付与他,他又并无差误,往来说合,玉成了佳人才子的百年姻眷。梁生深感其义,把些银两赏了他。自此,仍旧收他住在家里,与梁忠夫妇一同看管家事。正是:
只为昔年投靠,不忘犬马之报。
当年做马风流,今日做犬正道。
话分两头,不说梁生定了姻事,十分欢喜,且说栾云与桑家说亲不就,要买梁生的锦又买不成,心中正自气闷。却闻桑小姐到受了梁生的聘,一发恼怒,想道:“我便借屋与你居住,你却不肯与我联姻,到把姻事作成别人,这口气如何消得!”便请赖本初来商议。本初自那日被梁生抢白出门之后,又羞又恼,正没出气处,今见来云与他商议此事,便撺唆道:“桑小姐白住了兄的屋,却偏与兄相拗,极其无礼。兄如今竟催逼他出屋便了。”栾云依言,随即差家人去说:“这屋你家借住已久,今本宅自己要用,可作速迁开会罢。”梦兰闻知此言,使钱乳娘宛转回覆道:“向蒙你家相公厚意,借屋居住,感激不尽。今我小姐即日便要出嫁,一等嫁后,此屋便可交还,不烦催促。”栾家从人把这话禀复栾云。赖本初在旁听了笑道:“若如此,不是催他出屋,到是催他成亲了,却不便宜了他?”栾云道:“便是他既不允我姻事,却偏要在我屋里出嫁,这不是明明奚落我?”本初道:“专怪他没礼,可连夜逐他起身。”栾云沉吟道:“逐他去固好,但他原是个地方官的宅眷,怎好便把没体面待他?日后倘有与桑家相知的来替他修怨,却是不便。”本初道:“我一向也只道桑公虽死,不无门生故吏,身后之事决不寂寞。不想他是得罪杨内相之人,没人敢照顾他,眼见得这茕茕孤女是没倚靠的了。现今他原随来的许多家人仆妇都已散去,只有一个乳娘伴着小姐。不是我取笑说,就使黑夜里劫了他来,也急切没人来寻缉。吾兄如今只顾差人去赶逐他,他迅雷不及掩耳,必将仓皇奔窜,那时迹其所行,便可别有妙计。”栾云听说大喜,即分付家人络绎不绝的去催赶桑小姐出屋。催了一日,到得晚间,探门的探门,发瓦的发瓦,十分啰唣。梦兰当不起这般光景,家中又没有童仆护卫,只钱乳娘一个,那里禁得住这班家奴?一时无奈,只得收拾随身行李,连夜雇小缸一只,同着钱乳娘踉跄下船。栾家众仆见桑小姐已出了屋,便封闭了宅门,一哄的进城回覆家主去了。
梦兰与钱乳娘坐在船里商量道:“如今往那里去的是?欲待归乡,闻路途兵阻,不能前进;欲待径投梁家,又无此礼。却怎生是好?”商量了一回,梦兰道:“我有母舅刘虚斋,现今侨居华州,我和你不如且到那里安身罢。”钱妪道:“既如此,待我明日进城去,说与梁官人知道了,方可行动。”梦兰道:“不必去说,我们只今夜便好行动,且待到了华州,然后使人来报知梁生未迟。”钱妪道:“何必如此匆匆?”梦兰道:“我料栾云那厮因求婚不遂,心中怀恨,不止赶逐我起身,定然还有狡谋。今众奴回报,彼必将侦探我行踪,于中途作祟,故为今之计,不若乘此时城门已闭,彼无从来侦探,且不料我即刻起程,我却只就今夜便行,声言欲归蜀川,暗自向华州进发,则彼虽有狡谋,无所施矣。”钱妪道:“小姐所言极是。”于是分付舟子连夜赶行。有几个寓所邻近的人来问他将欲何往,钱妪只以归蜀为词,却暗教舟子望华州一路而走。行过水路,舍舟登陆,雇下两乘车子,梦兰村妆打扮,与钱妪各乘一车,直至华州城外。且停顿在一个井亭之内,即令车夫入城寻问刘虚斋家。谁想,虚斋已于两年前死了,房屋已卖与别姓,其家眷都不知迁往何处。车夫打听的实,回报与梦兰知道。梦兰大惊,大哭。车夫不管好歹,逼了雇车钱自去了。梦兰与钱妪弄得走投无路,进退维谷。正是:
乌鹊更无枝可踏,穷鱼安得水来依。
此下,梦兰与钱妪相抱而哭。梦兰哭道:“我本深闺弱质,不幸父母俱丧,飘泊异乡,为强暴所逐,流到此处,却又投奔亲戚不着,如此命蹇,量无道理,不如早早死休。”说罢,便望着井亭中那口大井要投将下去。慌得钱妪和身抱住,两个哭做一团。正苦没人解救,只见远远地一个方面阔服的长须老者走将来。只因遇着这老者,有分教:义女拜新翁,免至花残月缺;师莹敦旧谊,更堪玉涧冰清。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卷 认义女柳太守寄书 被奸谋梁秀才失锦
诗曰:
会合佳人未有期,两相飘泊两相疑。
束书空寄无由达,只为才郎中路迷。
话说梦兰小姐要投井,钱妪哭救不住,正在危难之际,忽见一个老者走来。你道那老者是谁?便是前任襄州太守柳玭。他原是华州人,自从解任之后,告老家居,时常方中便服,携杖出门,或逍遥山水,或散步郊原,潇洒自适。这日,正唤一个小童随着在野外闲行,遥见一个少年女子和一老妇人在井边痛哭,心中疑异,便走近前来问道:“小娘子,谁家宅眷?有甚冤苦,和这老妈妈在此啼哭。”梦兰羞涩哽咽,不能开言。钱妪见柳公气象高古,料是个有来历的人,因即指着梦兰答道:“这位小姐乃已故襄州太守桑老爷的女儿,老身便是他的乳娘。不幸遭强暴欺凌,逃避到此投奔一个亲戚,却又投奔不着。一时进退两难,所以在此啼哭。”柳公闻言,恻然改容道:“不意远扬公的令爱飘流至此!我非别人,即襄州前任的柳太守,你家先老爷与我有僚友之情,其清风劲节,我所素仰。既是他的小姐,何不径来投我?”梦兰听说,方拭了泪,向前深深道个万福,说道:“若蒙恩相见怜,难中垂救,便是重生父母了。”柳公见他仪容秀丽,举止端详,是个大人家儿女,十分怜惜,即唤童子雇一乘小轿,教乳娘伏侍小姐上轿,先送到家里,自己携杖随后慢慢而归。正是:
梁生思有室,桑氏已无家。
幸逢刘孝老,能惜女西华。
原来柳公的夫人亦已物故,且无子无女,家中止有几个侍妾丫鬟。当下,接着梦兰逊到内堂。相见毕,柳公随后回来,梦兰重复拜见了。柳公细叩来因,梦兰把早年丧母,后来随父赴任,父死任所,栾云初时借屋,后因求婚不遂,怀恨赶逐,逃奔到此的缘故,一一说了。柳公道:“这栾云原是膏粱子弟,我在任之时,只因乡绅荐书,面上勉强取他入泮的,如何敢妄求婚姻,肆行无礼!今小姐幸遇老夫,且安心住在此。待老夫替你觅一佳偶便了。”钱妪在旁接口道:“我家小姐已许过人家了。”柳公问道:“谁家?”钱妪道:“便是襄州梁孝廉的公子叫做梁栋材。”柳公听罢,大喜道:“这是我最得意的门生,这头姻事却联得好,他幼年便有神童之名,我在襄州时,曾举报他两次科举,他因亲老,不肯赴试。如今他父母还在么?”钱妪道:“他老相公、老安人都亡过,今服制都满了。”柳公道:“我看他文才,将来必大魁天下。闻他向年有多少人家与他议亲,他却难于择配。小姐是何人作伐,定得这个好夫婿?”钱妪便将两半幅回文锦配合得来,梁生以前半锦为聘,小姐以后半锦回赠的事细说与柳公知道。柳公道:“梁生曾把回文锦中章句绎得几十首,我也曾见过,却不晓得他家藏着原锦半幅。此锦本宫中珍秘,后来散失民间,购求未获,不知他从何处得来?”钱妪道:“闻说他家老相公从京师回来,在路上收买的。”柳公道:“你家这半幅却又从那里觅见得?”钱妪又将刘夫人梦中之事,并地下掘得玉匣,匣中藏着半锦的缘故,细说了一遍。柳公点头嗟叹道:“这是天缘前定,大非偶然。既是梁家半锦在小姐处,不知今可曾带得在此,幸借我一观。”梦兰听说,便向怀中取出一个绣囊付与钱妪转递柳公。原来,梦兰把梁生的半锦与他所绎回文章句,并和韵的一诗一词做一包儿,裹着藏在身边。今因柳公索览,便探怀而出。
柳公接来看了,见这半锦五色纷披,灿然悦目,嗟赏了一回。及见梁生所绎章句并所题诗词,说道:“这绎出的章句,我已曾见过,那一诗一词却不曾见,想是他的新作了。后面写着和韵,不知是和谁人的韵?”钱妪道:“就和小姐的韵。”柳公道:“原来小姐长于翰墨,老夫失敬了,这原唱的诗词一发要求一看。”梦兰道:“不肖女也绎得回文章句几十首,当一并录出呈教。”柳公大喜,即令丫鬟取过文房四主送上。梦兰把章句诗词一一写出,柳公取来细细看了,极口称赞道:“我前见梁生所绎章句,已是敏妙绝伦,不想小姐又另出手眼,更觉不同。其中只有一二相合的,余皆各自拨新领异。至于小引一篇,尤为佳绝。我初见梁生时,曾以璇玑图为题,面试他一篇古风,今这小引与他古风可称双璧。两诗两词又一样清新秀丽,真是天生一对夫妻。至如两半锦作合之奇,又不足言矣。”因问小姐到这里来时,梁生可曾知道否?钱妪答道:“当被栾家迫逐,仓卒起身,不及报与梁官人知道,小姐指望到这里寻着母舅家住了,然后寄信到梁家去,不想又投奔不着。”柳公道:“小姐母舅是何人?”梦兰道:“家母舅是刘虚斋。”柳公道:“原来是刘虚斋,我也曾认得,今已亡过几年了。他本刘蕡之孙,因乃祖直言被害,故绝意仕进。侨居于此,以务农为业。不料前年病故,所遗田亩,半百荒瘠,迩来连值凶岁,朝廷虽有蠲恤之典,却被吏胥上下其手,移熟作荒,移荒作熟。刘家荒田偏不在蠲恤之内,他令郎刘继虚苦干赋役,竟把田产弃下,挈了一妻一妹,不知逃往何处。官府又欲着他亲戚领田完粮,因此,连他亲戚也都逃避,没一个住在本州城里。你要去投奔他,却不投奔差了?”梦兰闻言,潸然泪下道:“茕茕孤女,无所依归,指望暂托母家,不想又如此零落,如何是好?”柳公沉吟了半晌,说道:“我向爱梁生之才,曾对他说:‘我若有女儿,即当招他为婿。’今我膝下无人,你又怙恃俱失,我意欲认你为义女,便入赘梁生到家,未知你意下如何?”梦兰道:“大人既与先君有僚友之谊,不肖女便是通家儿女了。况今又无家可奔,若得大人颐养膝下,实为万幸。”柳公大喜。梦兰便令乳娘扶着深深的拜了柳公四拜。柳公立在上面答个半礼。当晚,排设家宴,做个庆喜筵席。次日,柳公即修书一封,差一的当家人,星夜赍赴襄州梁家投递,约梁生到华州柳衙来成亲。正是:
旧日门生今女婿,今朝泰岳旧恩师。
玉成花烛洞房夜,全赖他乡遇故知。
梦兰既拜柳公为义父,便与钱乳娘两个去住在柳家,专等梁生到来。谁想好事多磨,柳家的家人去了几时,回来禀覆柳公道:“小人领命往襄州寻问到梁家,梁相公已不在家里了。他家有个老妈妈说道:‘梁相公自闻桑小姐去后,便唤老苍头随着买舟渡江,望绵谷一路寻访去了,至今未归。’小人又住在那里等了几日,并不见回来,只得把书信付与他家老妈妈收着,先自回来禀覆。”柳公听罢,对梦兰道:“他不知你在此,到往绵谷去寻,如何寻得着?既寻不着你,知他几时才回,我的书何由得见?今当再写一书,差人赶上去,追他转来。”计算已定,即另差一人赍书,望绵谷一路进发。那人去了几日,却探知前途水路都是兵船充塞,没有民船来往。旱路又都是游兵骚扰,没有客商行动,不能前去。只得复身回来,并原书带归。看官,听说原来此时,兴元节度杨守亮造反,朝廷差大将李茂贞引兵征讨,相持日久,未能便下。那杨守亮与宦官杨复恭认为叔侄,暗通线索。复恭惟恐李茂贞成功,故意迟发兵粮。茂贞又约束不严,任其部卒随处劫掠,为此,这一路甚难行。彼时有几句口号,单说唐未长征之众与唐初府兵之制大异,道是:
昔之府兵,唯寇是剿。今之长征,唯民是扰。
兵而扰民,非兵伊盗。
设兵至此,可胜叹悼。子曰去兵,旨哉圣教。
当下,柳公因寻访梁生不着,甚是忧闷。梦兰心里也十分烦恼。一日,正与钱乳娘两个相对愁叹,忽听得堂前热闹,钱妪出去看了一遭,来回报说:“朝廷有特旨,升了柳老爷的官,今报喜的人来报喜,故此热闹。”原来,柳公向与杨复恭不协,求补外任,又辞官而归。近日,复恭骄横太甚,天子也有些厌恶,他因思念柳公是个直臣,特旨诏还京师,仍拜殿中侍御史之职。柳公当日奉了朝命,便打点起身。因对梦兰说道:“自楚入蜀,一路甚是难行,料梁生决不到那边去寻你。他知你向曾随父在京,或者如今竟到京中寻访,亦未可知。况今当大比之年,他服制已满,也必赴京应试。你不若随我进京访他来相会。”梦兰依言,即与钱乳娘收拾行装,随着柳公一同起行。临行时,柳公又恐梁生未必便到京师,倘还在襄州附近地方寻访,却如何得与梦兰相遇?因心生一计,把这半幅回文锦依样刻成印板,后刻一行云:
苏氏璇玑半幅图,如有合得此图者,可至京师柳府来相会。
柳公将这刻板回文图做个暗号,分付家人印下几百张。凡自襄州入京一路马头市镇上,都要粘贴,使梁生见了,好到京中来寻我。家人领命,分头往各处粘贴去了。柳公一面自携家眷,起身赴京,不在话下。
且说梁生自从那晚梦兰被逐之后,钱乳娘又不及去报他,他在家里并不晓得。直至次日,张养娘偶然出外,闻了这个消息,回来报知。梁生吃了一惊,忙赶到城外去各处寻访了一日,不见踪影。又到桑公停柩的那个寺里探问,却又说并不见小姐到来。梁生心疑,再到他寓所左侧,细问邻人:“可晓得桑小姐往那里去了?”有人传说:“他同乳娘下了一只小船,说要取路回乡去哩。”梁生此时寸心如割,想道:“他家在绵谷,近闻此路正有兵险,女子家不知高低,只顾往前去,如何使得?我须赶将去追他转来。”便教张养娘同梁忠妻子看守家中,自己带了些盘缠:并怀着梦兰下聘的半锦及其所题诗词,唤梁忠雇下小舟一只,主仆二人连夜下船渡江追去。于路访问往来行人,说:“可见有一小娘子同一老妪驾一只小船前去么?”那些人也有说曾见的,也有说不曾见的,其言不一。梁生心中疑虑,只顾催船前进。行了几日,将近均州界日,只见来船纷纷传说:“前面有征西都督李爷发回的兵丁下来,见人拿人,见船拿船,十分利害。”梁生船上的艄公听了这话,便把船泊住不肯行了。正是:
并非欲济无舟楫,却是有舟不可越。
失去佳人何处寻,才郎此际愁欲绝。
梁生见艄公不肯行船,便道:“我情愿多出些船钱,你须与我再行向前去。”舡公道:“不是小人不肯去,其实去不得了。”正说间,只见一只快舡驾着双橹,飞也似摇将过去。梁生指着,对艄公道:“你说去不得,如何这只船却去得?”艄公抬头把那船看了一看,说道:“这不是民船,这是衙役打差的快船,他奉着官差,须不怕兵丁拿了。相公若必要到前面去,便趁着这只船去到好,只不知他可肯搭人?”梁生听说忙道:“既如此,你快招呼他一声。”艄公果然高声叫道:“前面快船,可肯乘两个客人么?”那快船上人听得招呼,便停了橹,问道:“什么人要乘船?”艄公道:“是一位相公同着个老管家要相求带一带。”船上人未及回言,船舱里坐舱的那人听说是一位相公,便道:“既然是个相公,快请过船来。”艄公忙把船摇将摆去。梁生走过快船,看舱里那人时,果然是公差打扮,见了梁生拱拱手,便请梁生就舱中坐下。梁忠自把船钱打发了艄公去,也过船来靠舱门口坐着。舱里那人问梁生道:“相公高姓?”梁生道:“学生姓梁。”那人道:“相公不就是与前任柳太爷相知的梁秀才么?”梁生道:“学生正是。老丈如何晓得?”那人道:“在下就是本州公差,如何不晓得?”梁生道:“老丈尊姓?”那人顿了一顿口道:“在下姓景。请问相公,前面都是兵丁充斥的所在,你读书人有何急事,要到那边去?”梁生道:“学生正为闻得前面兵险难行,要去追寻一个人来。”那人道:“原来如此,相公远来想是饿了,我船里有现成酒肴在此,若不弃嫌,请胡乱吃些。”说罢,便唤舟子取出酒肴来,请梁生同饮。梁生再三谦让。那人道:“相公不必太谦,在下虽是公差,却极重斯文,况相公又是前任太爷的相知,怎敢怠慢!”一头说,一头斟酒劝饮。梁生饮过两盏,那人道:“这酒不热,须换热酒为吃。”便自向艄头取出一壶热酒来,满斟一大盏,奉到梁生面前。梁生见他殷勤,接过来一饮而尽。那人又忙斟一大盏递与梁忠道:“老管家,你路上辛苦也,请吃盏热酒儿。”梁忠谢了一声,起身接来,也一口呷干了。只见那人指着他主仆两个,笑道:“到也,到也。”说声未绝,梁生早头重脚轻,不觉一交跌到在船舱里。梁忠见了,忙要来扶,却连自己也手软脚麻,扑地望后到了。那人唤舟子急急把船摇到一个僻静港口歇下,将梁生的行李打开捡看,却只有几两散碎银子与衣服、被卧之类,并无他物。那人看了沉吟道:“难道这件要紧东西不曾带来?”便又把梁生身上满身搜摸,摸到胸前,摸出一个锦囊来,打开看时,见是半幅五色锦同两幅纸儿一起包着。那人欢喜道:“好了,这宝贝在这里了。”随即将锦囊藏着,把行李包儿赏与众人分了。等到夜晚,先唤两个舟子,将梁忠抬到沙滩上撇下,又把船行过里许路,然后将梁生抬往岸上一个牛棚之下放着。那人笑道:“他要夫妻完聚,今先教他主仆分离,却是耍得他好。”当下,安置了当,连夜开船去了。正是:
早识酒盏为陷阱,非逢知己不当饮。
已嗟见锦不见人,谁料失人又失锦。
看官,原来那快船上的人不是姓景,到是姓时,就是栾家的门客时伯喜。他奉栾云之命,特来赚取梁生的半锦,故随口说是姓景。这些舟子们都是栾家从人假扮的。栾云自那日赶逐梦兰起身后,便与赖本初商议,使人探他往何处,要在中途扮了强盗劫取他回家。又恐他竟投奔梁生,一面使人到梁家左近打听。及闻梦兰那晚连夜起身,不知何往,传说要回乡,未知果否。又闻梁生已买舟渡江追去了。本初对栾云道:“桑小姐向因前途兵阻,不敢扶柩回乡,寄寓于此,今途路未通,父棺尚在,恐未必便回乡去,或暂投别处亦未可知。但梁生此番赶去,他想要追着小姐,完其婚事,身边必然带着那半锦,不若使个计策,遣人去赚了他的来,专怪他一个决不肯卖,一个定要配对。今先教他两锦不合,却不羞了他。”栾云道:“此说甚妙,但教那个去赚他好?”本初道:“时伯喜是我们一路人,他虽曾到过梁家,却从未与梁生主仆识面,今就教他去罢了。”栾云大喜,随即分付时伯喜,教他依着本初之计而行。当下,伯喜果然依计行事,赚得梁生半锦并诗词,回报栾云,具言如此如此。栾云把这半锦与本初观看,本初道:“这是后半幅,正与我前日在梁家所见的前半幅恰好配着,兄虽不曾娶得佳人,却得了这半幅美锦,亦是非常快事。”栾云道:“失人得锦,非吾本意,况又是半幅不全的,我当初只道那回文锦是怎样一件奇宝,原来只是这等一幅锦儿,我如今就得了他,恐也没甚用处。”本初道:“我前日曾对兄说过,兄如何就忘了?内相扬复恭不吝重赏,赚求此锦,今虽半锦,亦是奇宝。兄若把来献与杨公,他必然大喜,功名富贵便可立致,强似去买科场关节,倘或杨公要求全锦时,那半锦在桑小姐处,已有下落,只须悬重赏赚求,不愁桑小姐的那半锦没人首告。那时全锦归于杨公,美人不怕不原归吾兄,却不是功名、婚姻一齐都成就了?”栾云听罢,喜得手舞足蹈,说道:“既如此,我们就到京师投拜杨公去。”
本初道:“若要去投拜他,须要拜做干儿方才亲密。他内官家最喜人认他做干爷的。”栾云笑道:“拜这没鸡巴的老子,可不被人笑话?”本初道:“如今兴元叛帅杨守亮也认他为叔,何况我辈?”栾云道:“他是同姓,可以通谱,我是异姓,如何通得?我今有个计较在此。”本初道:“有甚计较?”栾云道:“我母舅也姓杨,我今先姓了外祖之姓,然后去投拜他,却不是好?”本初道:“如此最妙。”时伯喜在旁听了,便道:“大官人去时,须挈带在下,也去走走。若讨得些好处,就是大官人的恩典了。”栾云道:“你是有功之人,原该与你同去。”本初笑道:“小弟是运筹帷幄之人,难道到不挈带同去?”栾云道:“兄若肯同行,一发妙了。”本初道:“据小弟愚见,兄改姓了‘杨’,小弟也改姓了‘杨’,兄把尊号去了一字叫做‘杨栋’,小弟也把贱讳去了一字叫做‘杨梓’,两个认作弟兄。你做了杨公的义儿,我便做了他的义侄,如此方彼此有商量。”栾云与时伯喜听说,齐声道:“这个大妙。”三人计议已定,便择日起身赴京。昔人有篇笑通谱的文字,说得好:
从来宗有攸辨,姓有攸分,通谱一道,古所未闻。苟遥攀乎华胄,每见笑于达人。谭子奔莒,固当有后;林逋无嗣,曷为有孙?狄武襄不祖梁公,自可别垂家乘;唐高祖强宗李耳,终为妄托仙根。以彼仰时高贤,犹云不必;况复依栖权势,宁非丧心!或日吴而子之,鲁昭不妨通姬于宋;娄者刘也,汉高亦尝赐姓于臣。不知元吴终非赵裔,朱那难继唐君。黄楚别于荆楚,吕秦判于赢秦。故小吏牛金贻羞司马;夏侯乞养人刺曹腾。君不见卫霍同母,究分两家之姓;关张结义,未有合谱之文。姚祁若因颛项而联宗,尧不当嫁女于舜;汤文如以黄帝而认族,周亦宜仍号日殷。汉家京兆说三王,初不以同宗而重;南北党人分二李,岂其为异族而争?但使声应气求,虽两姓其必合;倘其离心叛志,即一室而操兵。岂不闻向戌避桓魋之恶,羊舌施叔鱼之刑。齐桓杀子纠于笙窦,周公囚蔡叔于郭邻。矧非族而冒族,又何谊而何恩?尤可骇者,既已亲其所疏,必至疏其所亲。假宗假支反居主位,至姻至戚推为外宾。远者之欢好未洽,近者之嫌吝适生。试想接席呼兄,嫂子从未识面;登堂拜叔,婶母不知何人。言之可发一笑,问焉大难为情。如谓四海之内皆兄弟,宗弟帖何不排开送去;若云五百年前总一家,百家姓竟可烧去无存。此风颇盛于迩日,狂言聊质乎高明。
话分两头,且不说奕云等赴京投拜杨复恭,且说梁生那夜被时伯喜用蒙汗药麻翻了,扔在一个村口牛棚之下,直至黎明方才苏醒。爬将起来,不但梁忠并行李不见了,连身边所藏的回文锦与诗笺也不见了,目瞪口呆,叫苦不迭。又不知这里是甚所在,只得信步走入林中,要寻个人来问路。不想连走过几个村落,却并不见个人影,但见一处处茅檐草舍,止余破壁颓垣;静悄悄古树寒云,唯听冷猿秋雉。真个十室九空,野无烟火。你道为甚缘故,原来,彼时百姓不但避兵,又要避役。唐初租庸调之法最是使民,后来变乱祖制,多设名目,额外征求,百姓被逼不过,每至逃亡。唐诗有云:“已诉征求贫到骨。”这便说彼时征求烦扰。又云:“邑有流亡愧俸钱。”这便说彼时百姓流亡。当日又有无名子因唐末农田之苦,把田字编成几句歌谣,却也说得十分巧妙,则录注于此:
论田之精,厥产曰恒,揆其字义,美诚莫馨。民以田为食,故田如四口之相倚;人以食为天,故田如两日之并行。君王非田则无禄,故田以二王为象;户口非田则难息,故田以十口为文。山川非田则不贵,故田如四山之环抱;又如两川之纵横。然而地辟于丑,田在地本为不满之数;人生于寅,田在人一似人官之形。
昔认田字为富字足,无田不成生业;今信田为累字首,有田易犯罪名。熟可抛荒,所患丁男寡力;荒难使熟,最苦承佃乏人。东作之艰,艰在木生而土死;夏畦之病,病在田葛而土盈。施恩则以田结人心,故蒙蠲恤之典;论理则以田为王土,怎免粟米之征。人有一日之田,遂类会计;土无千年之禾,也待种成。田按里而册籍可稽,虽尺土莫逃乎税敛;田有疆而高低不一,即步弓难定其纷纭。仁政必先经界,辨田界者,还须一介不苟;良苗漫说怀新,植田苗者,每至寸草不生。黄壤为上上之丘,尝共丘而判肥瘠;黑坟为下下之地,恒赤地而叹灾侵。畏摇畏赋畏无休,只因顶上的田难脱卸;当投当差当不了,止缘脚下的田是祸根。
田少则一边出稍,叹由来之有限;田多则两头应役,将申诉以何门?苟其善计,无人安得田完国课?若还作弊,有吏又见田多变更。完官的,一番出兑几番愁,常恐折耗了米;欠粮的既思称贷又思脱,枉自费尽了心。田绊乡绅之身,直与细民同类而等视;田饱卫军之腹,徒使运户奔走而奉承。
畎从犬,畒从人,充贱役者,果然半是人兮半是犬;锸从千镈从寸,垦榖土者,岂真一寸田为千寸金。
旧田重重,未必取十千而税十一;新田叠叠,还恐但宜古而不宜今。入甲即如生了脚,不能移换;做鬼还须顶在头,遗害子孙。先畴可寿,那知寿为天所夺;祖田是福,谁料福为祸所乘。授田与儿曹,反使童子无立锥之土;因田卖房屋,遂至栋字无二木之存。田纳禾而成囷,田若无禾,复有何囷可指;人入田而为困人,求免困,唯有弃田而奔。哄者必有井焉,可怜避田之人,甘作背井之客;民之为言吐也,只为惧田之故,遂有逃亡之民。
闲话休提,且说梁生当日见村中冷静,没人可问,想道:这里村落无人,必走到官塘大路上去,方可寻人问路。且腹中已饥馁,也要觅个茶坊酒馆,弄些饮食充饥,才好行动。一头走,一头肚里寻思。只听得远远地一阵嘶喝之声,甚是热闹。梁生道:“好了,那边是有人烟的所在了。”便依着这人声热闹处走将去。只因这一去,有分教:颠连才子忽遇着旧日知交,奸险狂徒又弄出偷天手段。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卷 才郎脱难逢故友 奸党冒名赚美姝
诗曰:
武士当年曾学文,相逢知己乐同群。
宵人何事谋偏险,欲窃襄王梦里云。
话说梁生要寻官塘大路,依着人声热闹处走将去。走勾多时,渐觉那嘶喝之声近了。信步走出村口,果见一条沿河的大官塘,河里有无数兵缸从上流而来,塘岸上都是些民夫在那里掌号、扯纤,又有许多带刀的兵丁,拿着鞭子赶打那走得慢的,因此喧闹。梁生正待上前问路,只见一个兵丁看着梁生叫道:“好了,又有一个扯纤的人在此了。”说罢,抢将过来,把梁生劈胸揪住。原来,这些兵丁乃是征西都督李茂贞发回去的客兵。初时,茂贞奉诏征讨杨守亮,朝廷恐他本部兵少,听许调用别镇客兵,他因在荆南镇上调兵五千去助战。谁想军饷不给,粮少兵多,茂贞只得仍将这五千兵发回荆南,一路着落所过州县,给与缸只、人夫应用。州县官奉了都督将令,便捉拿民舡与他,又派每图各出民夫几名,替他撑舡扯纤,百姓们也有自去当差的,也有雇人去当差的,直要送过本地界口,才有别州县的民夫来交换。这些兵丁又去搜夺民夫身边所带的盘缠。民夫于路要钱买饭吃,又饥又渴,走得慢了,又要打,熬苦不过,多致身死。有乖觉的,捉空逃走了。兵丁见缺少了民夫,船行不快,又乱拿行路人来顶代,十分肆横。彼时,有古风几句,单道那唐末以兵役民之苦。其诗曰:
自昔兵民未始分,吁嗟此日分兵民。
分兵兵既夺民食,分民民又为兵役。
以民养兵民已劳,以兵役民兵太骄。
民役于官犹可说,民役于兵不可活。
民为役死役之常,役为兵死尤堪伤。
当下,梁生不知高低,只顾走上前去,被这厮们拿住,要他扯纤。梁生嚷道:“我是个秀才,如何替你扯纤?”那兵丁笑道:“不妨事,便算你是秀才相公,今且权替我们扯了纤去,回来原是个相公。”梁生待要挣脱时,那里挣得脱,早被他把纤索拴在腰里,不由分说,扯着要走,不走时,便要打。梁生没奈何,只得随着众民夫一齐走动。有几句口号笑扯纤的秀才道:
白面书生知一舟,常横一笏在心头。
迢迢去路前程远,还看收绳向后投。
可恨这伙客兵,不但虐使民夫,又凌辱士子。梁生此时勉强走了几步,早走不动了。正没法处,只见远远地一个军官模样的人,手执令旗,一面骑着马,引着百十个军汉,飞也似跑将来。这些兵丁相顾惊讶道:“想是防御老爷有令旗来了,我们不要去惹他。”说罢,都四散去开走了。那军官跑马近前,一眼看见梁生头戴着内,混在众民夫中扯纤,便指着喝道:“这戴巾的,像一位相公,如何也在此扯纤。”梁生听说忙嚷道:“我是襄州学里秀才,在此经过,被他们拿住的。”那军官听得说是襄州秀才,即喝教随来的军汉,把梁生解放了,请过来相见。梁生放了纤索,整一整衣冠,走到他马前称谢。那军官在马上仔细看了梁生一看,慌忙滚鞍下马,纳头便拜。梁生愕然,待要答礼,那军官抱住梁生说道:“官人不认得小人了么?”梁生也仔细看了那军官一看,说道:“足下其实是谁,我却一时认不出。”那军官道:“小人就是爱童,官人如何不认得了?”梁生听罢,惊讶道:“原来是你!你如今长成得这般模样,教我那里认得?我问你,几时在这里做了武官?”爱童道:“小人自蒙官人打发出来后,便投靠本州栾家,恰好赖官人在栾家处馆,小人指望求他在栾家主人面前说些好话,谁想赖官人到不知去说了什么撺掇,他把小人逐出。小人没处投奔,只得瞒着调粮船上人,在船上做了水手。路经郧阳镇上,适值本镇防御使老爷新到任,出榜召募丁壮。小人便去投充营兵,官名叫做钟爱。蒙防御爷抬举,参做帐前提辖。今防御爷又新奉敕兼镇勋襄两郡,驻节均州界上。近闻这些过往兵丁骚扰地方,因差小人传令来禁约,不想官人被这厮们所辱。不知官人为甚独自一个来到这里?”梁生道:“我的事一言难尽。我且问你这防御使是谁,方才那些兵了见他有令旗来,好不畏避。”钟爱道:“官人还不晓得,这防御爷就是当年在官人家里读书的薛相公。他原有世袭武爵,今他太老爷死了,他便袭了职,移镇此处。”梁生道:“原来就是薛表兄,怪道他便肯抬举你。”正是:
昔被赖子侮后庭,今事薛郎为前部。
人生何处不相逢,忽合萍踪在中路。
当下,钟爱对梁生道:“薛爷时常思念官人,近日移驻均州,与襄州不远,正想要来奉候。今喜得官人到此,可即往一见。”梁生道:“我也正要见他,诉说心中之事。”钟爱便把自己所乘之马请梁生骑坐。唤过一个随来的军士,将手中令旗付与他,分付道:“你去传谕这些过往兵丁说,防御老爷有令:不许虐使民夫,不许抢夺东西,不许捉拿行人。如有不遵约束者,绑赴辕门,军法从事。”那军士领命,引着众军士向前去了。梁生恰待与钟爱行动,只见又有一簇军汉,抬着许多饭食飞奔前来。钟爱又唤来分付道:“这是防御老爷的好意,恐民夫路上饥馁,故把这饭食给与充饥,你等须要好生给散,休被兵丁夺吃了。”众人亦各领命而去。钟爱分付毕,转身替梁生牵着马,望均州镇上行来。行路之时,钟爱又叩问梁生:“为甚至此?”梁生把上项事细述了一遍。钟爱听说老主人、老主母都死了,欷歔流涕。又闻赖本初这般负心,十分忿恨。
说话间,早望见两面大旗在空中招展。钟爱指道:“这便是防御衙门了。待小人先去通报,好教薛爷出来迎接。”说罢,正要向前奔去,只听得鼓角齐鸣,远远地一簇旗幡,许多仪从拥着一个少年将军,头戴红缨,金兜鍪身,穿绣花锦征袍,扬鞭跃马而来。钟爱道:“原来老爷恰好出来了。”便跑向马前跪禀了几句话,那将军满面笑容,勒马向前,望着梁生,拱手道:“贤弟别来无恙。”梁生看时,正是薛尚文,慌忙也在马上欠身道:“恭喜表兄荣任在此,小弟今日幸得相会。”两个并马至府门下马,揖让而入。梁生看那军中气象,十分雄壮。但见:
兵威整肃,军令森严。辕门左右,明晃晃列几对缨枪;大寨东西,雄赳赳排两行画戟。建牙吹角,依稀光弼旌旗,喝号提铃,仿佛亚夫壁垒。守卫的,一个个弓上弦,刀出鞘,非此河上翱翔;防护的,一个个人裹甲,马加鞍,岂似军中作好、满营如荼,总奉元戎驱遣。班声动而北风起,诚堪令川岳崩颓;剑气冲而南斗平,洵足使云霞变色。真个宁为百夫长,果然胜作一书生。
二人逊入后堂,讲礼叙坐。尚文道:“不才自与表弟相别之后,即至先君任所,依旧弃文就武。先君为我联下一头姻事,乃同僚巫总兵之女。迎取过门不上半年,巫氏病故。先君、先母亦相继弃世。不才终制之后,便改名叫做薛尚武,袭了世爵,仍为兴安守将。适直彼处土贼窃发,不才设法剿平。朝廷录此微功,升为防御使之职,移镇郧阳。近又奉敕兼镇襄郡,故驻扎于此。襄州去此不远,正拟躬候,只因到任未几,恰值征西都督李茂贞发回荆南的兵丁在此经过,茂贞约束不严,军无纪律,不才保护地方,不敢轻离孤守,又恐这厮们骚扰不便,特遣钟爱传令禁约。方才更欲亲往督促他们起身,不想却得与贤弟相见。请问贤弟为何来到这里,姨夫、母姨一向好么?”梁生垂泪道:“先父、先母相继弃世,已将三年矣。”薛尚武道:“原来姨夫、母姨俱已仙逝,不才因路途迢隔,失于吊奠,深为有罪。”梁生道:“小弟亦不知尊大人与尊夫人之变,甚是失礼,彼此疏阔。今日幸遇钟爱,遂得望见颜色。”尚武道:“贤弟为甚身冒兵险来至此处?”梁生道:“只为自己婚姻之事,故冒险而来。”尚武道:“贤弟已联过姻了么?”梁生叹道:“甫能联得转一头姻事,不想又有许多周折。”尚武叩问其故。梁生先把赖本初忘恩负义,迁移去后不相往来,忽地为栾云来求买半锦,并不提起桑家姻事,直待张养娘报知,方得联姻的话说了一遍。尚武道:“贤弟一向难于择配,今幸遇文才相匹的佳偶,又且两锦配合,天然凑巧,最是难得。可恨赖本初那厮受了贤弟大恩,偏不肯玉成好事,反替他人使奸细,天下有这等丧心的禽兽,我恨不当时一拳打死了他。”说罢,气得咬牙切齿,怒发冲冠。梁生道:“这还不足为奇,更有极可骇的事。”因又把梦兰小姐被逐,自己与梁忠买舟追来,于路遇了反人,失却半锦,主仆分散的情由细细说了。尚武道:“此必赖本初因栾云谋姻不成,指唆他赶逐桑小姐。那中途骗锦的人,也定是本初所使。但可疑者,不是那人到你船里来骗你,到是你去乘他的船,因而被骗,这便或者不干本初之事。如今也不难处,我既移镇此处,襄州也是我统辖之地,待我行文到彼,着落该州官吏查捉姓景的公差来拷问,便知端的。”
梁生道:“多承美意,但今骗去小姐所赠之锦还不打紧,只不知小姐被逐到那里去了,小弟一路寻来,并无踪影。”尚武道:“贤弟若寻到这里,却是走差了路了。这里一路兵丁充斥,男人尚且难行,女子如何去得?”梁生道:“小弟正恐他女子家不知利害,贸贸而来,故特地要追他转去。不想竟无下落。”尚武道:“这不难,待我替你寻访一个的实便了。”遂唤提辖钟爱付与令箭一枝道:“你去查点那些过往兵船,可有女妇夹带。如有夹带都着留下,以便给还原主。并催促他们作速赶行,不得迟延停泊。”又唤两个牙将,各赍令箭分头前去查问沿塘附近的民居,可有别处女子流寓在此。若有时,都报名来。又把令箭一技付与一个军官,教他往襄州查捉本州姓景的公差,解赴军前听审。一面探问梁相公家老苍头梁忠可曾回来,一面私访栾云、赖本初近日作何勾当。钟爱与牙将军官各各领命去了。尚武置酒内堂,请梁生饮宴。梁生想着梦兰,那里饮酒得下。因尚武殷勤相劝,只得勉饮几杯,不觉沉醉。尚武命左右打扫一间卧房,请梁生安歇。梁生有事在心,如何睡得着。因见案上有文房四宝,遂题词一首,调《二郎神慢》:
心惊悸,问王女飘流何地?恨临去,曾无一语寄。前途远风波足惧。只愁你,遇强暴,弱质怎生回避。肝肠碎,天涯一望,徒积满襟珠泪。
题毕,伏枕而卧,翻来覆去,一夜不曾合眼。等到天明起来,梳洗罢,尚武请到内堂相陪早膳。只见钟爱进来禀道:“昨奉老爷将令,查点过往兵船,并无妇女夹带。”梁生听说,心上略放宽了些,想道:“且喜小姐不曾遇着兵丁,或者在半途避入民家去了。只等那两个牙将回报,便知分晓。”过了几日,先有一个牙将闻来禀复道:“奉令查访民居,并无女子流寓。近因兵丁过往本处,妇女兀自躲开了,那有别处女子流寓在此。”梁生闻言方分愁闷。次日,那一个牙将回来报说:“小将奉令分头查访流寓女子,直查至二十里外一个荒僻所在,有一华州人桑继虚,同一中年妇人,与一女子流寓在彼。妇人姓赵氏,女子名梦蕙。”梁生听说喜道:“此必梦兰也,他改名避难,故易兰为意,托言是华州人,那赵氏想就是钱乳娘,这桑继虚或即桑家戚属,护送小姐至此。吾当亲往访之,”尚武便教备马与梁生骑去。
梁生出了衙署,跨上马,叫牙将领着,径望那所在。才行了半日,牙将遥指道:“前面树林中隐隐露出这几间茅屋,便是那桑家的寓所了。”梁生加鞭策马而进。到得林中,下了马,至茅屋前探望,只见绕屋松阴柴扉半掩,连叩数下并没人应。梁生唤牙将看着马,自己款款启扉而入,到草堂上扬声问道:“这里是桑家么?小生梁栋材特来探候。”叫了几声,只是没人应。梁生心疑,再走进一步张看时,只见里面门户洞开,寂然无人。梁生一头叫,一头直步进内里,却原来是一所空屋,并无一个人影。梁生惊讶,转身出外,问牙将道:“莫非不是此间,你领差路了?”牙将道:“小将昨日亲来过的,如何会差?”梁生道:“既如此,怎么并没一人在内?”牙将道:“昨日明明在此的,怎么今日就不见起来?莫非到因小将来查访了,他恐有什么扰累,故躲开去么?”梁生跌足道:“是了,是了,你昨日不要惊动他便好。”牙将道:“小将不曾惊动他,原对他说明的。”梁生道:“说什么?”牙将道:“说是老爷的内亲梁相公要寻一流寓的女子,故来查访,并无扰累。不知他怎生又躲了去。”梁生沉吟道:“若是梦兰,他晓得我来寻,他决不到躲去。今既躲去,定不是梦兰了。想又另是个桑梦蕙,真个从华州来的。”徘徊了半响,没处根寻,荒僻所在,又无邻里可问,只得怅然而返。
看官听说,那桑梦蕙不是别人,就是梦兰母舅刘虚斋之女刘梦蕙。这桑继虚即乃兄刘继虚也。继虚在华州为赋役所苦,遂弃却田产,与妻子赵氏、妹子梦蕙一同逃避。这梦蕙生得聪明美丽,才貌也竟与表姊桑梦兰仿佛。年方十五,尚未予人。因父母早亡,随着兄嫂度日。当下继虚夫妇挈了他逃离华州,意欲至襄州桑公任所暂住,一则脱避役累,二来就要桑公替梦蕙寻头好亲事。计算定了,竟望襄州进发。又恐华州有人来追赶,他乃迂道而行,不想行至均州,问知桑公已没于任所,一时进退无路,只得就在均州赁屋居住。后因兵丁过往,又徒避荒僻之所。那一日忽见有防御使标下牙将赍着令箭来查访流寓女子,说要开报姓名去听凭什么梁相公识认。继虚恐有扰累,不敢说出真姓,因本意原为欲投桑公而来,故即假说姓桑。一等牙将报名去后,便连夜领了妻子、妹子另投别村暂寓,以避缠扰。梁生不知其中就里,听得牙将回报,只道梦蕙真个姓桑,桑梦蕙即是桑梦兰,遂空自奔访这一遭。不惟真桑梦兰不曾寻见,连那假桑梦蕙也无影无踪,但闻其名,未见其面。正是:
梦兰梦蕙名相似,未知是一还是二。
纵然寻着也差讹,何况根寻无觅处。
梁生当日寻访桑家寓所,却寻了一个空。踌躇瞻望了一回,只得仍旧上马,同着牙将缓辔而归。真个乘兴而来,败兴而返。一路上,不住声的长吁短叹。到了衙署中,尚武接着问道:“有好音否?”梁生把上项事述了一遍,咨嗟不已。尚武道:“贤弟不必愁烦,我料桑小姐决不到这里来。他向以归途难阻,故久居襄中,岂有今日忽欲冒险而归之理。吾闻桑老先生一向侨寓长安,今小姐一定仍往长安去了。贤弟若要寻他,须往长安去寻。况今当大比之年,贤弟正该上京应举,不但访问凤鸾消息,并可遂你鹏程鹗荐之志。”梁生道:“若寻不出鸾消风息,便连鹏程鹗荐之志也厌冷了。”尚武道:“贤弟高才,取青紫如拾芥,怎说这灰心的话。”
正谈论间,只见那差往襄州去的军官回来了禀说:“襄州的公差并没有姓景的,无可查解。梁家老苍头梁忠并不曾回来。栾云、赖本初都不在家里。近日郡中正在乡里举报科举,他两个却不候科举,到出外游学去了。”尚武听罢,对梁生道:“失锦事小,只寻着小姐要紧。今郡中正报科举,贤弟决该入京应试,乘便寻访小姐。待我移文襄州,教他速备科举文书,起送贤弟赴京便了。”梁生见尚武美意惓惓,又想此处寻不着梦兰,只得要往长安走一遭。便依了尚武言语,打点赴京。尚武随又遣人责文往襄州,要他举报梁生科举。不则一日,襄州的科举文书到了。梁生正待起身,不想忽然患起病来,起身不得。原来,梁生自那日被蒙汗药麻翻露宿了一夜,受了些寒,次日,又走了一早晨,受了些饥渴劳苦,到得官塘上,又受了兵丁的气,及到尚武府中,又因访不出梦兰消息,心里十分忧闷,为此染成一病,甚是沉重。慌得尚武忙请良医调治,自己又常到榻前用好言宽慰,过了月余,方才痊可,正是:
只为三生谋半笑 几将一命赴重泉。
梁生病体稍痊,便要辞别起身。尚武道:“尊恙初愈,禁不得路途劳顿。况今场期已逼,你就起身去,也赶不及考试了。不如且宽心住在此,等身子强健,那时径去寻访小姐未迟。”梁生没奈何,只得且住在尚武府中。尚武公务之暇,便与梁生闲谈小饮,替他消遣闷怀。一日,正当月圆之夜,梁生酒罢归寝,见卧室庭中月光如画,因步出阶前,仰视明月,心中想起梦兰,凄然流泪。徘徊了半晌,觉道身子困倦,回步入室,恁几而卧。才朦胧睡去,耳边如闻环珮之声,抬头一看,只见一个美人,手持一枝兰花,半云半露,立于庭中,指着梁生说道:
欲知桑氏消与息,好问长安旧相识。
梁生听说,忙起身走上前去,要问个明白,却被门槛绊了一跤,猛然惊醒,乃是南柯一梦。看庭中月光依旧明朗,听军中金鼓已打二更,想道:“方才梦中分明是一位仙女来指示迷途,但他言语不甚明白,只说桑氏消与息,知是好消息,恶消息?”又想道:“我从未到长安,有甚旧相识在那里,却教我去问他?”忽又想道:“前闻钱乳娘说桑小姐初生时,他母亲梦一持兰仙女以半锦与他,说他女儿的婚姻在半锦上,今若就是这位仙女来教我,定有好处。”却又转一念道:“梦中美人我看得不仔细,莫非不是什么仙女,竟是桑小姐已死,他的魂魄来与我相会么?”左猜右想,惊疑不定,准准的又是一夜不曾合眼。次日起来,把梦中之语说与尚武知道。尚武道:“我原教贤弟到长安去,这梦兆正与我意相合。”梁生道:“只是小弟从未到长安,那有旧相识在彼?”尚武道:“好教贤弟得知,今早接得邸报,前任襄州太守柳玭钦召还朝,仍授殿中侍御史,这难道不是贤弟的旧相识?”梁生道:“若柳公在长安,小弟正好去会他,但他自从华州入京,与桑小姐无涉,如何小姐的消息要向他问。”尚武道:“梦兆甚奇,必然灵验,贤弟到彼自有分晓。”梁生道:“表兄说得是。”便收拾行李,即日要行。尚武见他身子已强健,遂不复挽留,多将盘费相赠,治酒饯别。饮酒间,尚武道:“本该令钟爱伏侍旧主到京,但我即日将兴屯政,发兵开垦闲田,要他往来监督,不便远差。待我另遣一人送你去罢。”梁生谢道:“小弟只有一个老仆梁忠,不幸中途分散,今得表兄遣人相送,最感厚意。”尚武便唤过一个小校,给与盘缠,分付好生送梁相公到京,直待梁相公有了寓所,另寻了使唤的,然后讨取回书来复我。小校领诺。尚武又教选一匹好马,送与梁生骑坐。梁生拜谢上马。尚武也上马相送。钟爱也随在后边,送至十里长亭。梁薛二人洒泪叮咛珍重而别。尚武自引着从人回去了。钟爱又独自送了一程。梁生道:“你来得远了,回去罢。”钟爱涕泣拜辞,怀中取出白银二十两奉与梁生说道:“须些薄意,聊表小人孝敬之心。”梁生道:“薛爷赠我路费已够途中用了,何劳你又送我银子。”钟爱道:“小人本该伏侍官人去,只因做了官身,不得跟随,这点薄敬,不过聊表寸心,官人请勿推辞。”梁生见他意思诚恳,只得受了。钟爱道:“官人路途保重,到京之后,千万即寄书回覆薛爷,教小人也放心得下。”又分付那随行的小校道:“你路上须要小心伏侍,切莫怠慢,回来时,我自赏你。”说罢要行,却又三回四顾,有依依不舍之状。梁生见他如此光景,也觉惨然。正是:
逐去之童,能恋故主。
负心之人,不如奴子。
钟爱掩着泪去了。梁生在马上,一路行,一路想道:“我出门时,有老仆梁忠相随,谁想中途拆散,不知他死活存亡,今日到亏逐去的爱童在急难中救了我。”又想道:“当初薛表兄在我家,我父母待他不如赖本初亲热,谁想今日,他到十分情重,偏是本初负义忘恩。”一路欷歔嗟叹。夜宿晓行,走够多日,渐近长安。一日,正行间,只见路旁贴着一张纸儿,梁生一眼看去,却是刻的回文锦前半幅图样,乃惊讶道:“这半锦是我聘桑小姐的,谁人把来刊刻了图样,贴在这里?”及看了后面一行大字,一发疑惑,想道:“如何说配得半锦的,到柳府相会?难道桑小姐的半锦也像我着了人骗?被什么柳家所得?若桑小姐不曾失此半锦,难道那柳府又别有半幅锦不成?若说就是桑小姐的锦,怎生桑忽变为柳?这柳府又不知是那一家?难道就是柳老师?若就是柳老师,他又何从得这半锦?既是半锦在那里,不知人可在那里?人与锦不知在一处,在两处?”左猜右想,惊疑不定,有一曲《江儿水》单写梁生此时的心事:
陌上桑,何处章台柳?可疑想着我半图失却难寻取。莫非他,璇玑也被人窃去?因此上,代僵忽变桃为李。若说仍然是你,难道接木移花,恰与房氏莹波相类?
梁生心里猜疑,又见贴这张纸的不止一处,偶然行过一个茶坊,那随行的小校说道:“相公走渴了,在此吃杯茶了去。”梁生下马走进茶坊,拣副座头坐了,店家忙点茶来吃。梁生抬头,见茶坊壁上也贴着这张纸儿,便问点茶的道:“这张纸是谁人贴在此的?”点茶的道:“前日柳侍御老爷上京路过此处,他家大叔把这纸来贴在此的。”梁生惊道:“原来那柳府就是柳老师。”又问道:“你可知柳府从何处得这半锦?”点茶的道:“柳府大叔前日也在这里吃茶,曾说起这半锦是他家小姐的,今为着婚姻事,要寻问那后半幅来配合。”梁生听了,愈加疑怪道:“一向不闻柳公有女,如何今日忽有什么小姐?若说为婚姻事,一定就是桑梦兰了,但梦兰自从襄州入京,柳公自从华州入京,两不相涉,如何梦兰却在柳公处?”因想起前日牙将所云,华州女子桑梦蕙或者原是梦兰托名的。忽又想起前日梦中仙女之言,笑道:“仙女梦中所教,今日应了,我只急急赶到京中拜见柳公,便知端的。”当下,还了茶钱,疾忙上马,携着小校向前趟行。正是:
柳府何由有掌珠,几回猜度几回疑。
追思梦兆当非谬,且向京中问老师。
且不说梁生见了半锦图急欲赶到京师,且说栾云、赖本初要投拜杨复恭,都冒姓了“杨”,栾云改名“杨栋”,赖本初改名“杨梓”。两个先认做兄弟,杨梓为兄,杨栋为弟,带了门客时伯喜,一齐进京。杨栋多备金珠礼物,与这后半幅回文锦,投献杨复恭门下。复恭大喜,就收杨栋做了义儿,带挚杨梓也做了义侄,各与官爵,杨栋为千牛卫参军,杨梓为御马苑马监,时伯喜也充了杨府虞候,好不兴头。当时有几句口号嘲笑栾、赖二人道:
栾子无兄忽有兄,复恭无嗣忽有嗣。
本初甘作三姓奴,守亮遥添两宗弟。
不比柳公收义女,不比梁公招赘婿。
并非接木与移花,只是趋炎并附势。
一日,杨复恭家宴,杨栋、杨梓都在旁陪侍。复恭问及这半锦从何处得来,又道:“可惜没有前半幅,不知如今可有处觅访了?”杨梓便道:“那前半幅锦,侄儿已见过,是襄州一个秀才梁栋材藏在家中。侄儿曾劝他献与伯父,他偏不肯。后闻蜀中女子桑梦兰藏着后半幅,梁栋材便与他结为婚姻,一个把前半锦作聘礼,一个把后半锦作回礼。今儿辈所献乃桑氏回赠梁生之物,是侄儿多方设计取来的,那前半锦尚在桑氏处。”复恭道:“如今桑氏在那里?”杨栋接口道:“这桑氏即原任礼部侍郎谪贬襄州太守桑求之女。此女曾借住孩儿的房屋,孩儿因断弦未续,欲求他为室,他坚拒不允,被孩儿赶逐出屋,不知奔往那里去了。”杨梓道:“今不消寻问桑氏,伯父若要完全此锦,只消出一谕单在外,如有人报知前半锦下落者,赏银若干,重赏之下,自然有人探知来报。那时半锦有了着落,桑氏也有着落,不但伯父所收之锦不致残缺,栋弟仗伯父神力,亦可重遂婚姻之愿矣。”复恭道:“我向欲求此锦,却不晓得桑侍郎藏着半幅,他为人倔强,所藏之锦不肯与我,无怪其然,何物梁生,亦敢藏匿不献,好生没礼。今若收得前半锦时,我作主把桑氏配与栋儿便了。”杨栋起身拜谢道:“如此多谢爹爹。”当晚席散。次日,复恭发出谕单一张,上写道:
内相杨府向来购求回文古锦,今已收得后半幅,如有人将前半幅来献者,赏银一千两。如探知前半锦下落来报者,赏银一百两。特谕通知。
杨栋接着谕单,便教贴在内相府前,又遣人依样抄白几百张,去城内城外各处粘贴。过了几时,并没踪迹。忽一日,杨栋的家人在京城外揭得一张纸来报杨栋道:“前半锦已有着落了。”杨栋看那纸上却刊刻着前半锦的图样,正与那后半幅恰好配合。后面明明写道:“配得后幅者,至京师柳府相会。”下又细注一行道:
柳侍御今已到京,欲配锦者,速来无误。
杨栋看了说道:“这柳侍御就是襄州前任的柳太守,新奉旨起用到京的,如何那前半锦却在他处?”便请杨梓来与他商议。杨梓遂同着杨栋入见复恭,具述其事。复恭听说,皱着眉道:“柳侍御这老儿又是一个倔强的,那半锦若在他处,他怎肯与我?”杨梓道:“这不难,侄儿有一计在此。”复恭道:“计将安出?”杨梓道:“柳侍御在襄州作郡时,梁栋材是他极得意的门生。当时,侄儿也曾权姓了梁,认做栋材之兄,与他相知一番。今半锦既在柳府,桑氏亦必在柳府,彼欲求合得半锦者去相会,或者是寻梁栋材去成亲,也未可知。待侄儿如今去见他,只说杨栋就是梁栋材,赚他把桑氏嫁到这里来,不怕半锦不归伯父。”复恭与杨栋都道:“此计大妙,今可即去。”杨梓道:“未可造次,伯父可发一个率儿杨栋的致意帖儿,先遣人去探问他半锦的来因。若桑氏果然在彼,方可行此计。”复恭依言,即遣一心腹人持帖往见柳公。杨栋又分付了他言语,那人领命,竟投柳府。正是:
小人奸计,愈出愈奇。
假冒君子,羊质虎皮。
却说柳公自带了桑梦兰入京赴任后,日望梁生到来。不想场期已过,不见梁生来到,心中疑虑,恐他还在别处寻访。桑小姐因又于回文图后添注一行,遍贴京城之外,要他速来相会。那日,适有人抄录杨复恭的谕单来看。柳公见了正在惊疑,只见门役禀说:“内相杨府差人求见。”柳公便教唤进。那人叩了头,呈上名帖,禀道:“家内相爷致意老爷,闻老爷家藏半幅古锦,不知从那里得的,特遣小人来叩问。”柳公道:“我正要问你家这半幅锦从那里得的?”那人道:“这是家大爷献与家内相爷的。”柳公道:“那个大爷?”那人道:“这名帖上讳栋的便是。”柳公道:“可又作怪,那半锦是我家小姐与梁秀才回聘之物,如何却在你杨家的大爷处?”那人道:“家大爷原不姓杨。”柳公道:“不姓杨,姓什么?”那人道:“不晓得姓什么,但晓得是襄州秀才来投拜家内相爷做义子的。”柳公沉吟道:“若说襄州来的,难道你家大爷就是梁秀才不成?我今且不发回帖,可请你大爷亲来一见,我有话要面说。”那人领命而去。柳公入内,把这话述与梦兰知道,梦兰听罢,呆了半晌,不觉满面通红,潸然泪下道:“不意文人无行,一至于此。”柳公道:“且慢着,我昔在襄州时,曾举报梁生两次科举,他为亲老,不以功名易其孝思,竟不赴试。从来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今若投拜欺君蠢国的杨复恭,便是不忠了,我料梁生决不为此。等那杨栋来见我,便有个明白。”梦兰听说,暗猜道:“若说杨栋就是梁生,恐梁生未必如此无行;若说不是梁生,如何恰好讳栋,又是襄州人,又恰好那半锦在他处?”口中不语,心下狐疑。有一曲《红衲袄》单道桑梦兰此时的心事:
只指望,阖回文,谐凤鸾;又谁知,物虽存,人已换。不信他,弃前盟,轻将半锦捐;不信他,卖璇玑,让与他人倩。据着他,栋名儿,依然不改变;难道他,做螟蛉,也如我柳梦兰?纵使他,赋奏凌云,恰好与杨意相逢,也怎便,拜貂珰,把污贱甘。
次日,柳公正朝罢而归,门役禀称:“有一位杨爷来见。”柳公只道是杨栋,取帖看时却写着门生杨梓名字。柳公道:“我那里有这一个门生?且请他进来,看是那个。”门役领命传请。柳公步出前堂,只见那杨梓顶冠束带,恭恭敬敬趋至堂前,纳头便拜。柳公扶起看时,认得是梁梓材,揖他坐了,问道:“足下不就是梁梓材么?”杨梓道:“门生正是。”柳公道:“为何姓了杨?又几时得做了官?现居何职?”杨梓道:“不瞒老师说,门生近日投拜内相杨公门下做了义侄,故姓了杨。现为御马苑马监。”柳公听了,勃然变色道:“足下既投拜阉竖,老夫不好认你做门生了!且问你令弟梁栋材今在何处?”杨梓道:“舍弟也投拜杨公做了义子,现为千牛卫参军。昨曾有名刺奉候,只那杨栋便是他。”柳公摇头道:“不信有这等事。令弟品行,老夫素所爱重,他初见老夫时,老夫即欲荐之于朝,他推辞不肯,愿由科目而进。今日何故屈就这等异路功名?”杨梓道:“舍弟只为早岁错过功名,如今年已长成,急于求进,故尔小就。”柳公道:“纵欲小就,何至阿附权珰?若他果如此败名丧志,老夫请从此绝,切勿再认学生。”杨梓连忙打躬道:“大人息怒,舍弟今日特托不肖来拜见,专为要问桑小姐消息。舍弟向以回文半锦聘定桑小姐,今闻此半锦在大人府中,想桑小姐也在大人府中,大人虽怒绝舍弟,不认师生,还望完全了他的夫妇。”柳公道:“桑梦兰为栾云所逐,无可依归,实是老夫收养在此。但今既为老夫之女,决不招此无行之婿。”杨梓又忙打躬道:“舍弟当时既已聘定,恐未便返悔,乞大人念婚姻大事,委曲周旋。”柳公道:“梦兰止许嫁梁孝廉之子梁栋材,却不曾许嫁杨太监义子杨栋。他既为婚姻大事,何不自来见我?”杨梓道:“他本欲亲叩台墀,一来为有微恙,不能出门;二来也为无颜拜见师台,故特托不肖来代叩。”柳公沉吟道:“我料梁生未必失身至此,他今若不自来,我只不信。”杨梓道:“大人若不信时,现有桑小姐赠他的回文章句与诗词在此。”说罢,便从袖中取出呈上。柳公接来看了,道:“这些诗词果是梦兰赠与梁生的,但梁生既有回文章句,也有和韵诗词,若今杨栋果系梁生,教他录来我看。”杨梓应道:“待不肖回去,便教他录来。”说罢起身,打躬告别。柳公也不举手,也不送他出门,杨梓含羞(足局)(足脊)而退。柳公气忿忿地在堂上呆坐了一回,想道:“倘然杨栋真个就是梁栋材,我虽拒绝了他,未知梦兰心里如何,或者儿女之情,未必与我一样念头。待我去试他一试。”正是:
试将己意律人意,未必他心是我心。
只因柳公要试梦兰心事,有分教:妖娆艳质,失一片冰雪心肠;锦绣回文,辨半幅风云变态。毕竟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卷 矢冰心桑氏羞郎 见苍头梁生解惑
诗曰:
仙池止许凤翱翔,桃在那堪李代僵。
一自裴航相见后,阿谁尚敢窃玄霜。
话说柳公当日要试梦兰的志气,便教乳娘钱妪请小姐出来,把方才杨栋之言细细说与他听了。梦兰低头无语,惟有吞声饮泣。柳公佯劝道:“从来有才之人往往丧节,若要才节两全,原极不易。今事已如此,我只索嫁你到杨家去,你可看梁生文才面上,不要苛求罢。”梦兰泣告道:“爹爹说那里话?丈夫立身行己最是要紧。他既不成丈夫,孩儿决不嫁此贱士。”柳公道:“你若真个不肯嫁梁生,我替你别寻佳偶,另缔丝萝何如?”梦兰拭泪正色答道:“爹爹勿作此想,孩儿既受了梁家的聘,岂可转适他人?自今以后,惟愿终身不字,以明吾志。”柳公道:“梁生既已失身,你替谁人守节?”梦兰道:“孩儿当时许嫁的原是未失身的梁生,今梁生变为杨栋,只算梁生已死,孩儿竟替梁生守孝便了。”柳公道:“你休恁般执性,凡事须要熟商。”因分付钱乳娘:“好生劝慰小姐回心转意,莫要误却青春。”说罢,步出外厢去了。梦兰含泪归房,险些儿要把这半锦与诗词来焚烧,亏得钱乳娘再三劝住。梦兰啼哭不止。钱妪劝道:“小姐须听老爷劝谕,不必如此坚执。”梦兰便不回言,取过一幅花笺来,仿着《离骚》体赋短章以明志。其词曰:
哀我生之不辰兮,悼遇人之不淑。初怀谨而掘瑜兮,倏败名而失足,莸不可染而成薰兮,兰乃化而为荃。邪不可强而使正兮,贤乃化而为奸。幼既好此奇服兮,何未老而忽改也。专惟始而无他兮,何忽变乎囊之态也。重日已矣,何嗟及矣,士也罔极,二三其德。女也有志,之死么忒。如可卷兮,我心匪席,如可转兮,我心匪石。期作清人之妇兮,誓不入膻士之室。愿从今独守乎空闺兮,皎皎然远混浊而孤存其洁白。
写毕,又在花笺后面题绝句一首道:
桑能依柳自成桑,梁若依杨愧杀梁。
与我周旋宁作我,为郎憔悻却羞郎。
梦兰把这花笺付与钱妪,分付道:“今后老爷若问你时,即以此笺回覆便了。”钱妪依命,等得柳公入内,便将这笺儿呈与观看。柳公看了,大加叹赏,随即请梦兰出来抚慰道:“我本试你一试,不想你心如铁石,操比松筠,真不愧为桑远扬之女,亦不愧为我柳玭之女矣。巾帼女子远胜须眉丈夫,可敬可羡。但我料杨栋决不是梁栋材,今杨栋不来见我,其中恐有假冒。”梦兰道:“他阿兄来说的如何是假?”柳公道:“你不晓得,他兄弟两人薰莸不同,我昔在襄州作郡时,这梁梓材便奔走公门,日来谒见,不惮烦劳。梁栋材便踪迹落落,非公不至。我所以敬服其品,岂有今日阿附权阉之理?我适对杨梓说:‘若杨栋果系梁生,教他录写梁生向日这些章句诗词来看。’今只看他录来不录来便知真伪。”
正说间,门役早传进一封柬帖说,是内相杨府送来的。柳公拆开看时,正是抄录梁生的回文章句,却没有那和韵诗词。柳公仔细看了一看,笑道:“这不是梁生笔迹,可知是假的了。”梦兰接过来观看,果然与梁生所赠原笺上的笔迹大不相同。柳公笑道:“你可晓得么?梁生的回文章句,一向传诸于外,人多见过,故抄录得来,那和韵诗词并无外人看见,所以,便抄录不出。这岂不是假的?”梦兰道:“莫说诗词抄录不出,即使连那诗词也抄录了来,亦或是他兄弟之间曾经见过要抄录也不难,真伪之辨,只这笔迹上可见。今笔迹既不同,其为假冒无疑。但此既是假,则真者又在何处?”柳公道:“你且宽心,待我细访梁生的真实消息,少不得是假难真,是真难假,自然有个明白。”从此,梦兰略放宽了心,专候真梁生的下落。有一首《西江月》词单说那赖本初脱骗可疑处,
若系门墙旧谊,也须亲谒师台。藏头掩面好难猜,知是张冠李戴。章句差讹笔迹,诗词不见誊来。料应就里事多乖,且听下回分解。
不说柳公差人在外遍访梁生,且说梁生自从那日在茶坊中探知柳府消息,巴不得顷刻飞进京城谒见柳公,晓夜趟行,赶到长安城外。正要入城,只见一乘轿子从城中出来,轿前撑起一顶三檐青伞,轿边摆列着几个丫鬟女使,轿后仆从如云,簇拥到河口一只大船边,住了轿。轿中走出一个浓妆艳服的妇人来下船。船上人慌忙打起扶手,说道:“奶奶来了。”梁生看那妇人时,不是别人,却是表妹房莹波。原来,莹波因丈夫赖本初做了杨梓,受了官职,带挈他也叫声奶奶,接至京师,同享富贵。那日,为欲往城外佛寺烧香,故乘轿出来下船,十分兴头。说话的,常言道:“贵易交,富易妻。”赖本初既忘了贫贱之交,为何不弃了糟糠之妻?看官有所不知,若是莹波有良心,不忘旧要,与梁家往来,也早被赖本初抛弃了,只因他却与丈夫一样忘恩负义,为此志同道合,琴瑟甚笃。闲话休提,且说梁生当下见了莹波,惊道:“闻本初出外游学,却几时就做了官了?”忽又想起梦中仙女之言,教我来寻长安旧相识,莫非应在他身上?便策马近船边叫道:“莹波贤妹,愚兄在此。”莹波回头看了梁生一看,却只做不知,全然不睬,竟自走入舱中去了。正是:
当年不肯做夫妻,今日如何认兄妹。
贵人厌见旧时交,不记旧恩记旧罪。
当下梁生见莹波不睬,只道他认不仔细,又策马直至船边,望着舱中高声叫道:“船里可是赖家宅眷么?”话声未绝,早有几个狼仆抢上前,将梁生一把拖下马来,喝道:“那里来的狂贼,敢在这里张头探脑,大呼小叫,我们是杨老爷的奶奶,什么赖家宅眷?”梁生听说,看那船上水牌果然写着“御马苑杨”,懊悔道:“我认差了,想是面庞厮像的?”忙向众仆陪话道:“是我一时错认,多有唐突,望乞恕罪。”众仆那里肯住,一头骂,一头便挥拳殴打。那随来的小校见梁生被打,急赶上前叫道:“这是襄州梁相公,打不得的。”众仆喝道:“什么粮相公、米相公,且打了再处。”小校劝解不开,发起性来,提起拳头,一拳一个,把几个狼仆都打翻了,救脱梁生。恰待要走,怎当他那里人多,又唤起船上水手,一齐赶来,把小校拿住,一发夺了梁生的马,又要把索子来缚那小校,说道:“缚这厮们去见我老爷。”那小校夺住索子,那里肯由他缚,两边搅做一团,嚷做一块。行路的人都立住脚,团团围住了看。梁生向众人分说道:“我一时错认了船里坐的女眷是我家亲戚,因在船边误叫了一声,他们便把我殴辱,又夺我的马,又要拿我的从人,有这等事么?”那些看的人听说杨府里拿人,谁敢来劝?梁生正没奈何,只见人丛里闪出一个穿青的人来对杨家众仆说道:“念他两个是异乡人,放他去罢。”又指着梁生道:“况他是一位相公,也该全他斯文体面。”杨家众仆喝道:“放你娘的屁!我自拿他,于你甚事,敢来多口!有来劝的,一发缚他去见我家老爷。”那青衣人大怒道:“你敢缚我么?我先缚你这班贼奴去见我家老爷。别的老爷便怕你杨府,我家老爷却偏不怕你杨府。”杨家众仆道:“你家是什么老爷,敢拿我杨府里人!”青衣人道:“我家老爷不是别个,就是柳侍御老爷,你道拿得你拿不得你?”杨家众仆听说,都便哑了口,不敢做声。原来柳公在京甚有风力,杨复恭常分付手下人道:“若遇柳侍御出来,你们须要小心。”为此,当日听了“柳侍御”三字,便都软了。那小校闻说是柳侍御家大叔,便道:“我家相公正特地到京来拜见柳老爷的。”青衣人便问梁生道:“相公高姓?何处人氏?”梁生道:“我姓梁,是襄州人。”青衣人道:“莫不是讳栋材的梁相公么?”梁生道:“我正是梁栋材。”青衣人道:“家老爷正要寻访梁相公,今便请到府中一会。”杨家众仆听说梁生就是柳侍御的相知,愈加吃吓,便一哄的奔回船上去了。青衣人还指着骂道:“造化你这班贼奴。”小校请梁生上了马,青衣人引着,径入城投柳府来。正是: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梁生到柳府门前下了马,命小校于行囊中取出预备下的名揭,付与青衣人,央他传禀。青衣人入见柳公,将上项事禀知。柳公闻梁生已到,随即出来相见。讲礼叙坐,梁生未及闻言,柳公先问道:“有人说足下投拜杨内相,已做了官,为何今日到被杨家人殴辱?”梁生愕然道:“此言从何而来?拜什么杨内相?做什么官?”柳公道:“既不曾就异路功名,何故今科不来应试?”梁生道:“本欲应试,不幸为病所阻,现今襄州起送科举的文书还带在此。谅门生岂是附势求荣之人?不知老师何从闻此谤言?”柳公道:“是足下令兄来说的。”梁生道:“门生从没有家兄。”柳公道:“令兄梁梓材,昔年足下曾荐与老夫取他入泮的,如何说没有?”梁生道:“此乃表兄,不是嫡兄。昔年与他权认兄弟,其中有故?”柳公问:“是何故?”梁生把父亲养他为子,又招他为婿的缘由说了一遍。柳公点头道:“原来如此。”梁生道:“他曾到京见过老师么?”柳公道:“他今投拜杨复恭,做了假侄,改名杨梓,现为御马苑马监。”梁生惊讶道:“这等说起来,门生方才所见的,原不曾认错了。”柳公道:“足下适见甚来?”梁生便把表妹房莹波的来因说与柳公知道,并将方才遇见不肯相认,反被欧辱的事细细述了。柳公道:“令表妹既不肯与足下认亲,为何令表兄又来替足下议婚,要求老夫小女与足下完秦晋之好?”梁生道:“这又奇了,莫说表兄代为议婚出于无因,且向亦不闻老师有令爱。”柳公道:“老夫本无小女,近日养一侄女为女,意欲招足下为婿,未识肯俯就否?”梁生道:“极承老师厚爱,但门生已聘定桑氏梦兰为室。今梦兰为强暴来云所逐,不知去向,门生此来,正为寻访梦兰而来。若别缔丝萝,即为不义,决难从命。”柳公道:“足下寻访梦兰曾有下落否?”梁生叹道:“不要说起,只为寻访梦兰,不但梦兰寻不见,连梦兰所赠的回文半锦也都失去。”因把初时半锦交赠后,又被骗了去半锦之事,细述与柳公听了。
柳公笑道:“足下失了半锦,老夫恰好获得半锦。”梁生道:“门生正要请问老师这半锦的来历。前在途中,曾见有前半锦图样贴着,后有柳府字样,此半锦正是门生聘桑梦兰的,不知何故在老师处?”柳公笑道:“岂特半锦在老夫处,即梦兰亦在老夫处。”梁生惊问道:“如何梦兰亦在老师处?”柳公把收养梦兰为女的情由说了。梁生以手加额道:“原来梦兰已蒙老师收养于膝下。此恩此德,天高地厚,不但梦兰仰荷帡幪,门生亦感同覆载矣!”柳公道:“你且莫欢喜,老夫只因误信了令表兄之言,竟把梦兰错嫁了杨栋,如之奈何?”梁生大惊道:“那个杨栋?老师怎生误嫁梦兰与他?”柳公把杨栋致帖杨梓求亲的话说了一遍。说道:“老夫当时只据了半锦在彼,误认杨栋就是足下,又以令兄之言为信,那晓得梁梓材不是令兄,又那晓得杨栋不是足下?”梁生听罢,失声大哭道:“老师也该详审一详审,既不曾见杨栋之面,如何便认做门生?谅门生岂有投拜阉宦,改名易姓之理?可惜把一个佳人来断送了。”说罢捶胸顿足,十分悲痛,又咬牙切齿,恨骂赖本初。柳公劝道:“事已如此,悔之无及。适所言,舍侄女与梦兰才色不相上下,可以续此一段姻缘,只算老夫误信的不是,赔你一个女儿何如?”梁生含泪答道:“门生一向难于择配,除却梦兰,更无其匹。今生不能得梦兰为室,情愿终身不娶了。”柳公道:“足下既如此情重,可收了泪,待老夫对你实说了罢:梦兰原不曾嫁去。”梁生道:“门生猜着老师要把令侄女当做梦兰来赚门生了,不瞒老师说,门生其实曾见过梦兰的面庞,须赚门生不得。”柳公道:“我不赚你,料老夫岂肯招无行之婿,梦兰岂肯嫁失节之夫?”遂把梦兰矢志不嫁的话说与梁生听。
梁生犹豫未信。柳公道:“足下若不信,我教你看一件东西。”便传唤乳娘钱妪,教取小姐前日所题的诗笺来。原来,此时梦兰已到,钱妪在屏后私听梁生之语。钱妪听得明白,正待去回复,却闻柳公传唤,随即取了诗笺,递将出来。梁生见了钱妪,想道:“乳娘也在此,或者小姐真个不曾嫁去,亦未可知?”及接过诗笺,先看了那一篇仿《离骚》的哀词,又看了后面这一首绝句,认得是梦兰的笔迹,乃回悲作喜,向柳公称赞道:“如此,方不愧为梦兰小姐,真如空谷幽兰,国香芬馥。门生愿拜下风,当以师友之礼待之,何敢但言伉俪。”柳公道:“佳人不难于有才,难于有志。文士既难于有品,又难于有情。今梦兰以丈夫失节,便愿终身不字,足下以佳人误嫁,亦愿终身不娶。一个志凛冰霜,一个情坚金石,真是一对佳偶。老夫今日替你成就好事罢。”言讫,起身入内,把上项话与梦兰说知。梦兰道:“只可惜人圆锦未圆。”柳公道:“人为重,锦为轻。人既团圆,锦虽未合,亦复何害?”梦兰道:“也既失去孩儿所赠之锦,今再教他赋新诗一篇,以当锦字何如?”柳公笑道:“这个使得。”随即出来对梁生说了。梁生欣然命笔,题词一首:
文一处,人一处,拆散人文分两地。当年怀锦觅佳人,今日相逢锦已去。人谁是,文谁是,仔细端详真与伪。人真何必更求文,聊赋新词当锦字。
柳公看了题词,叹赏道:“有此新词一篇,当得璇玑半幅矣。”便付乳娘,传送小姐看了,教他也和一首来。少顷,乳娘送出词笺。果然小姐已依调和成一首。词曰:
图将合,人难合,何事才郎锦被窃。子都不见见狂日,前此睽违愁欲绝。图虽缺,人无缺,今日相逢慰离别。新词一幅当良媒,抵得璇玑锦半叶。
柳公看毕,赞道:“两词清新,可谓匹敌。”梁生接来看了,说道:“词中良媒之句,小姐已不以失锦为罪矣,未识可以早进合卺否?”柳公道:“明日是黄道吉日,我就与你两个了此一段姻缘便了。”次日,柳公张乐设宴,招赘梁生为婿,与梦兰成就洞房花烛。正是:
女如德耀,男比梁鸿。假弟兄难乱真夫妇,新翁婿允称旧师生。当年赘赖于梁,岂若柳氏东床冰清玉润;今日栽桑为柳,不比房家养女金寒块离。梦兆非虚,好消息不是恶消息;场期虽过,小登科绝胜大登科。以才怜,非以色怜,不独倾国倾城汉武帝;以情合,又以道合,宁但为云为雨楚襄王。诚哉苏蕙复生,久矣窦滔再世。谁道天生彩凤难为匹,果然天产文鸾使与偕。
梁生于枕席之间,戏对梦兰说起前日改妆窥看之事。梦兰笑道:“那日,乳娘说了药婆的女伴当与你面庞相类,我便有些猜疑,原来果然是你。好笑你须眉丈夫,为何甘扮青衣女子!”梁生道:“我只为慕卿花容,偶尔游戏,无妨干事。如彼杨栋、杨梓为貂珰子侄,有忝须眉,乃是真正青衣下贱,真正中帼女子耳。”正是:
昔日曾将女使妆,文人游戏亦何妨。
那知世上多巾帼,婢膝奴颜信可伤。
梁生既成了亲,把些银两打发随来的小校,修书一封,回复薛尚武,并寄信慰劳钟爱。小校拜谢了,自回均州不题。梁生自此住在柳府中,日与梦兰诗词酬和,情好甚笃。只是梁生心里还有几件不足意的事。你道那几件?第一件是场期已过,未得掇取科名;第二件,两先人并岳父桑公的灵柩不曾安葬,今日夫妇两个又在异乡成亲,未及到灵前展拜;第三件,回文半锦尚然残缺;第四件,老仆梁忠不知下落。算来这几件里边,功名一事,放着高才绝学,将来抡魁可决,今虽错了场期,未足为患。两家尊人虽未安葬,少不得窀穸有期,亦未足为忧。就是老仆梁忠失散,所系犹小。只有这半锦未全,那半幅又为杨复恭所获,急切难得重圆,岂不最为可惜?自此,夫妻二人时常提起那失锦之事,大家猜想道:“这骗锦的不知何人所使,若论栾云求婚不遂,疑是栾云使人骗去的,却如何又在什么杨栋处?那杨栋又不知何人,莫非杨栋亦属子虚乌有?全是赖本初要骗这半锦,捏出杨栋名字,也未可知。正是:
本谓栾云设诡计,突然杨栋来何处。
恁他到处莫不是,却猜不出这桩事。
一日,柳公于公事之暇,与梁生夫妇闲话,也提起这半锦,说道:“不知杨栋这半锦是从何处得来,今必拿得那骗锦之人,方知端的。”梁生道:“前日表兄薛尚武曾差人到襄州查捉,却查不出,连老仆梁忠也不见回来,不知失散在何处?今若寻得着梁忠,他或者晓得些踪迹。”正说间,只见门役传禀说:“有梁相公家老苍头梁忠为要寻见梁相公,直访问到这里,今现在门首伺候。”说话的一向并不见叙梁忠下落,如何今日突然来到?殊不知梁忠自与梁生失散之后,话分两头,怎好那边说一句,这边说一句?自然先把梁生一边说得停当,然后好再叙梁忠一边。如今,梁忠既已来到了,待在下把他失散主人以后之事,细细补叙与看官听。却说梁忠自从那日被时伯喜用蒙汗药麻翻,撇在沙滩上,直至四更,方才苏醒,爬将起来,只叫得连枝箭的苦。星光之下,摸来摸去,不见主人,叫唤时,也不见有人答应。等得天明,在沙滩边东寻西觅,并无踪影。想道:“莫非我官人被他抛在水里去了?”一头哭,一头叫,那里有一些声息。沿岸寻了一早晨,指望等个过往船来问他,那河里却静悄悄没一个船儿来往。又想道:“我官人平日并没甚冤家,或者未必害他性命,我还寻向前去。”便走离了沙滩,一步步望前而行。行了半晌,远远望见前面有个茅庵,梁忠奔至庵前看时,见一老僧打坐在内。梁忠问道:“老师父可见有个秀才模样的少年到这里么?”老僧道:“这里幽僻所在,那有人到此?”梁忠道:“这里要到大路上去,从那里走?”老僧用手指道:“望这条路去,就是官塘大路,只是近日有兵丁往来,见了行路人,便要拿去推船扯纤,你须去不得,不如望那边小路走出去,前有个市镇,那里却没兵丁往来,可以安歇。”梁忠依言,便望着小路而走。
走出路口,果见有个小小的市镇在那里,梁忠又在市镇上寻问家主消息,却都问不出。腹中饥馁,只得投一个饭店歇下,教店主人做饭来吃。店主人道:“客人要吃饭,请宽坐一坐,小店因内眷不在家,只有一个小厮同我在此支值,接待不周,休得见怪。”梁忠道:“宝眷为甚不在家,”店主人道:“近有兵丁过往,这里虽是僻路,恐怕他也来骚扰,所以人家都把家眷暂移别处去了。”梁忠听说,想道:“看这般光景,桑小姐决来不得,我官人到这里来寻他,却不走差了路?如今官人或者知道这消息,竟回乡去了。他是个秀才,就遇了兵丁,不会啰唣,我却不可冒险而行,只得且在店中,权住几日,等平静了,也寻路回家去。但行囊被劫,身边并无财物,如何住得在此?”想了一回,想出个权宜之策,把实情细诉与店主人听了,因与商量道:“我急切回去不得,又没处安身,你左右内眷不在家,店里没人相帮,我就帮你在店里做些生活,准折房钱、饭钱。等平静了就去。不识可否?”店主人想道:“近日官塘大路上,没人行走,客货到这里来的到多,我和小厮两个手忙脚乱,又值不来,得这老儿帮一帮也好。”便欣然应承了。梁忠自此住在店中,替他打火做饭,凡遇来往客人,就访问梁生消息,却只没些影响。住过一月有余,听得往来客人说道:“如今好了,这些兵丁亏得防御使薛老爷差官押送他起身,今都去尽了。”店主人便对梁忠道:“兵丁已去,我要闭了店去接家眷了,你须到别处去罢。”梁忠谢了店主人,出离店门,待要取路回乡,争奈身边没一些盘缠,只得行乞度日。
一日,行乞到一米店门首,那米店主人见他不像个乞儿,因对他说道:“看你老人家不像个行乞的,目今防御使薛老爷招集流民开垦荒地,少壮的荷锄负来,老弱的担秧送饭,你何不到那里寻碗饭吃,却不强似行乞?前面现有薛老爷的告示挂着,你不曾见么?”梁忠听说,便走向前去观看,果见有许多人在那里看告示,那告示上写道:
镇抚郧襄防御使薛 示为屯田事照得均州等处一带地方,迩来屡遭凶岁,且有兵役之扰,百姓流亡,田亩荒芜,以致兵饷不给。今本镇已奏请,暂免本年田租,少转民困。至于兵食所需,本镇自择隙地可耕之处,发兵开垦,以充军饷。本处居民逃往他境者,可速归就业,其荒田无主者,招集流民给与牛种,使之耕治,另立民屯,以佐军屯。为此,特差标下提辖官一员,揆度便宜,往来监督,如有屯军欺凌百姓及过往客兵挠乱屯政者,拿送辕门,按军法重处,决不姑贷。特示。
那张大告示后面,又有一张小告示,上写道:
防镇标下提辖厅钟 示为遵宪督屯事照得。兴举屯政,乃宪台轸念兵民至意,凡尔屯军,各宜仰遵宪谕。其隙地可耕之处,须相视高下,丈量广狭,先将近水之地开垦,并穿渠凿沟,以便灌溉,其一应耕器,已经官给银两措办,不得擅取民物。所在屯舍亦已官给木石盖造,不得擅住民房。至于民屯与军屯相佐,其荒田无主者,如原主既归,仍即给还,不许强占。如有他处流民逃入本境,该地方报名立册,以便给田派耕。老弱不堪者,使充炊黍馈饷之役,其军民杂屯处,疆亩既判,屯军不许侵渔民田分数。已上条约,各宜遵守奉行,本厅不时巡视,如违,定行解宪,究治不恕。特示。
梁忠看毕,踌躇道:“我若在此帮助屯田,几时得回去?不如一路行乞,以作归计。”正思忖间,忽见有三五个人骑马奔来,那些看告示的都让在一边。梁忠看那前面马上一个戴钹帽、穿绿衣的人,认得就是前日在舟中赚他主仆的歹人,便赶上前,一把扯住,喊道:“劫人的强盗在这里了,你好好还我主人来!”众人都吃一惊,马上那人大喝道:“我是内相杨府差出来采办的虞候,你那里来的乞丐,敢认我做强盗!”说罢,提起鞭子乱打。梁忠由他打,只是扯着不放,口里嚷道:“你前日说是襄州的公差,姓景,如何今日又说是杨府虞候?”那几个骑马的从人齐声喝道:“好胡说!这是杨府的时虞候,什么襄州公差?什么姓景?”便一齐挥鞭乱打。正在争闹,只听得几声锣响,一簇人马喝道而来,前面打着一对旗,上书“督屯”二字。那些看的人都道:“钟提辖来了。”便四散闪开。
梁忠见了便叫道:“督屯老爷救命,有劫人的强盗在此。”马上那人道:“谁敢诬我杨府虞候为盗?正要送你去督屯厅里打你。”道声未了,那钟提辖已到,听得喧嚷,住了马,喝问:“何人?”梁忠禀道:“小人是襄州梁秀才的家人,前日跟随家主出外,被这贼劫去行李,连家主不知坑陷在何处,今日在这里遇见,却到恃强殴打小人,伏乞老爷做主。”钟提辖听了,指着马上那人正待发作,却把他仔细看了一看,惊问道:“你不是时伯喜么?”那人也看了钟提辖一看,笑道:“原来是爱哥。”钟爱道:“你为甚至此?”伯喜道:“我今做了内相杨府的虞候,今奉杨爷之命出来采买东西,现有牌票在此。”便向身边取出牌票递与钟爱看。钟爱见了,知是真的,便道:“你们都到我公署里来。”言罢,同着时伯喜并梁忠一齐至督屯公署。原来,此时钟爱便认得是梁忠,梁忠却认不出钟爱,心里到怀着鬼胎道:“不想那督屯官儿恰好是这厮的相识,今番我反要受累了。”到得公署中,又跪下禀道:“督屯老爷救命。”钟爱连忙也跪下扶起道:“梁伯伯,你如何便认不得我爱童了?”梁忠吃了一惊,仔细把钟爱看了一看,跳起身来道:“好了,既是你在这里做官,须拿住这劫人贼,究问主人下落。”钟爱扯他过一边,附耳低言道:“他是杨府虞候,不便拿他,主人已有下落,我已见过,如今往长安去了。”梁忠听说,才住了口。钟爱对伯喜笑道:“难得今日两位旧相知叙在一处,大家不必争竞,且在我这里吃三杯,我和你两个笑开了罢。”便请伯喜上首坐定,自与梁忠下席相陪,命左右摆上酒肴,三人共饮。
伯喜问起钟爱做官之由,钟爱把遭际薛防御的话述了一遍,伯喜连声称贺。梁忠坐在一边,只把伯喜怒目而视,并不接谈。伯喜笑道:“老人家,你休怪我,我实对你说罢,前日之事就是你家主人的亲戚赖官人替栾大官人定下的计策,教我来赚他这半幅回文锦。你要理论时,须去寻你们赖官人来对他说。”钟爱道:“如今赖官人在那里?”伯喜道:“赖官人与栾大官人都投拜了内相杨爷,一个改名杨栋,一个改名杨梓,一个认做义儿,一个认做假侄,一个做了千牛卫参军,一个做了御马苑马监,好不兴头。这半幅锦已献与内相杨爷,你主人有本事时,自去问杨爷讨便了。”钟爱道:“既是主谋自有主谋,的得物自有得物的,不干这里时虞侯事。梁伯伯只把这话回复主人便是。”当晚酒散,伯喜别了钟爱,自与从人去了。钟爱方把梁生前日见了薛尚武,如今去谒柳侍御的话,细述与梁忠知道。梁忠闻得主人无恙,十分欢喜。钟爱留梁忠在署中住了一日。次日,把些银两赠与他,教他不必回乡,径到长安柳侍御府中去访问主人。梁忠依言,谢了钟爱,取路望长安来。途中见有柳府贴的前半锦图,他不晓得是柳公要寻梁生的,反认做梁生在柳府中要寻桑小姐的。因又想道:“我官人的半锦已被人骗去献与杨太监了,如何在柳府中?难道杨太监把来转送与柳侍御了么?不然,只是刻个空图样儿寻访小姐,那锦自不在了?”左猜右想,却不曾想到前半锦已在桑小姐处,那骗去的到是桑家的后半锦。正是:
不知桑是柳,翻疑柳是桑。
大家差误处,真堪笑一场。
不则一日,到了长安,一径至柳府门前访问梁生。门役道:“梁相公已赘在我老爷家里做了女婿,你是何人?问他作什么?”梁忠疑惑道:“我官人不要寻桑小姐,如何今又娶了柳小姐?”因对门役道:“我是他家老苍头梁忠,特地来要见主人的。”门役见说是梁家人,随即通报。梁生正对柳公说要寻访梁忠,探问骗锦人的踪迹,恰好闻梁忠来到,不觉大喜,便教唤进梁忠入见。梁生夫妇与柳公听说途中遇见时伯喜的话,梁生方才省得杨栋就是栾云。梁忠道:“如今官人既娶了柳老爷的小姐,可还要寻问桑小姐了么?”梁生笑道:“桑小姐已寻着在此了。”便也把柳小姐即是桑小姐的话对他说了。梁忠方才省得柳即是桑,途中所见半锦图,不是梁生访小姐,到是小姐访梁生的。
主既怀疑,仆又添惑。
今朝相见,一齐俱释。
当下,柳公晓得了栾云冒名,本初设计的备细,不觉勃然大怒道:“赖子如此负心,栾云也敢来赚我,我当奏闻朝廷,诛此二贼!”梁生劝道:“此二人不足计较,岳父不必舍豺狼而问狐狸。目今杨复恭植党营私,欺君蠹国,为众恶之渠魁,当先除此贼,其余自灭。”柳公道:“此言甚为有理。”便打点上疏参劾杨复恭。只因这一番,有分教:怀才文士,忽进一篇谋国至言;含沙小人再下一着中伤奸计。求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卷 续春闱再行秋殿试 奏武略敕劝文状元
诗曰:
天朝吁佼网罗开,文武全才应诏来。
一岁两开称盛事,伫看儒将凯歌回。
话说柳公正想要草疏参劾杨复恭,适值朝廷因李茂贞征讨杨守亮不下,欲以杨复恭为观军容使,前往督战,命众大臣廷议其事。柳公即出班面奏天子道:“陛下欲以杨复恭为观军容使,臣窃议其有三不可?”天子问:“那三不可。”柳公奏道:“大将威行阃外,乃忽以一阉竖节制之,则军中之旗鼓不扬,士卒之锐气亦沮。昔肃宗时,以鱼朝恩为观军容使,遂致九节度皆无功。前事可鉴,一不可也;晋时,王敦作乱,其兄王导在朝,泥首阙下,肉袒待罪,今杨守亮系杨复恭之侄,守亮叛于外,而复恭傲然居内,出入自如,朝廷不以是罪之,而反加宠命,二不可也;李茂贞所讨者守亮,今反以守亮之叔节制其军,茂贞怀疑,必生他变,三不可也。况复恭欺君蠧国,罪不容诛。以臣愚见,莫若斩复恭以谢天下。倘陛下念系老奴,不忍加刑,亦当谪逐远州,勿令在帝左右,则守亮之胆寒,茂贞之志奋,而兴元可以荡平,武功可以立奏矣。”天子闻言,沉吟半晌,乃降旨,停罢观军容使之命,却未便谪逐复恭,仍容他出入宫禁。你道为甚缘故?原来,唐朝自穆宗以下几个皇帝,皆是宦官所立,这朝天子庙号昭宗,乃僖宗之弟,初封寿王,后登宝位,却是杨复恭迎立的。所以,天子念其定策功劳,不忍便谪逐他。当下,柳公见天子不能尽听其言,心中怏怏,退回私第,想道:“我一人之语,未足感动大听,必得多官交章合奏,方可除此阉竖。”
正想间,恰好天象示变,有日食星陨之异,天子免不得撤乐减膳,诏求直言。柳公喜道:“好了,这番定有参劾杨复恭的了。”谁想,唐末那些朝臣都是畏首畏尾,不敢轻触权阉,虽然应诏上书,不过寻些没甚关系的事情,没甚要紧的话头,胡乱塞责而已。有诗为证:
纷纷章疏总虚文,何异寒蝉声不闻。
日伏青蒲无切直,问谁折槛似朱云。
天子遍览众官奏章,这一本也是应诏直言事,那一本也是遵旨直言事,却都是些浮谈套语,没一个有肯明目张胆说几句紧要关切的话。最后,看到钦天监一本奏称:“文星昏暗,主有下第举子屈抑怨望者。”天子即传旨特召柳公入对,把这话问他。柳公奏道:“臣虽未知星象,但以日食论之,日为君象,若天子当阳明四目,达四聪,如日光遍照,则日当食不食。今左右近习,蒙蔽天子,使天子聪明奎塞,故上天乖象示警,欲陛下觉察蒙蔽耳。朝中既乏直言之臣,草野岂无深计之士,奈自刘蕡下第以来,试官问卷,稍有切直犯讳者,即弃而不录,以致才俊阻于上达,安得不屈抑怨望?臣愿自今以后,举子对策,陛下必亲自检阅一番,务去谀而取直,庶几士气光昌,文星不晦,而日食之变,亦可弭也。”天子听罢,点头叹息。即日降诏,追赠刘蕡为翰林学士,录其后人。柳公随又奏道:“刘蕡曾孙刘继虚向住臣乡华州,以务农为业。近为赋役所苦,弃田而逃,不知去向。”天子即又降诏访求刘继虚,使世袭五品爵,奉祀刘蕡香火,以其田为祭田,免其赋税。正是:
既赠其死,又录其孙。
追崇往昔,用讽来今。
原来刘继虚自与家眷寓居均州,因前日薛尚武查访流寓女子,怕有扰累,假姓了桑,又徙避僻村。过了几年,不见动静。适值尚武出榜招集流民屯田,他便再变姓名,姓了内家的姓,叫做赵若虚,编入流民籍中,受田耕种。今忽闻恩诏访求他,乃具呈防御衙门说出真姓名。尚武未知真假,不敢便具疏上闻。因想:“朝廷原因柳侍御之言故有此恩诏,柳侍御是华州人,与继虚同乡,自能识认。”遂备文申详柳公,一面起送继虚赴京,听柳公查确奏报。继虚安顿了家眷,星夜望长安进发。到得长安,即至柳府投揭候见。柳公出来接见了,认得正是刘继虚,讲礼叙坐,殷勤慰劳,继虚先谢了柳公举奏之力,然后备述当时挈家远遁,本欲至襄州,因闻桑公物故,遂流寓均州之事。柳公笑道:“足下欲至襄州投奔桑公,不知桑公之女反至华州,欲投在令先尊,却不大家都投奔差了?”继虚惊问其故,柳公把收留梦兰与招赘梁生的情由备细说知。继虚称谢道:“先姑娘止此一女,不意流离在此,若不遇老先生,几不免于狼狈。今幸获收养膝下,且又招得快婿,帡幪之恩,死生均感。”说罢,便欲请梦兰夫妇相见。柳公传命后堂。少顷,梁生先出,讲礼毕。梁生询知继虚从均州来,便问薛防御近况若何?并问提辖官钟爱无恙否?叙话间梦兰早携着钱乳娘和许多侍女冉冉而来。继虚慌忙起身,以中表之礼相见,共道寒暄。说及两家先人变故,各自欷歔流涕。茶罢,梦兰辞入,柳公置酒后堂,与梁生陪着继虚饮宴。饮酒间,柳公极道梁生、梦兰之才,其所绎回文章句皆敏妙绝伦。继虚道:“晚生有一舍妹,粗晓诗词,亦最喜看那回文锦上的诗,也会胡乱绎得数首,尝恨不得见先姑娘家所藏的半锦,今表妹与妹丈所绎佳章,乞付我携归,与之一读。”梁生谦逊道:“率意妄绎,岂可贻笑大方。”柳公道:“奇文当共赏,况系中表,又是知音,正该出以请政。老夫居乡时,即闻刘家闺秀才能咏絮,今其所绎璇玑章句,必极佳妙,异日亦求见示。”继虚唯唯逊谢,当晚无话。次日,柳公疏奏朝廷,言刘继虚已到,奉旨即日拜受爵命。继虚谢过恩,便辞别柳公并梁生夫妇,索了回文章句,复至均州,领了家眷仍回华州,复其故业。那梦意见了梦兰与梁生的回文章句,欢喜叹服自不必说。正是:
才子已无才子匹,丽人偏有丽人同。
从兹半幅回文锦,引出三分鼎峙风。
话分两头,且说天子既录刘蕡之后,一日,驾御便殿,柳公侍班。天子召问道:“朕昨将今岁春闱取过的试卷覆阅一遍,其中并无切直之言,想切直者,已为主司所弃,今将如卿前日所奏,亲策多士,以求真才。但若必待三年试期,不特士气不堪久攀,即朕求贤若渴之心,亦岂容久待?意欲即于今秋再行科举,卿以为可否?”柳公奏道:“此系陛下怜才盛心,特举创典,非但士子之幸,实国家之福也。”天子大喜,即传谕礼部,着速移文各州郡,举报士子赴京,听候天子临轩亲试。彼时有几句口号道:
一岁两开科,春科双报捷。
钱粮不预徵,进士却预撮。
当日,柳公朝罢回第,把圣谕述与梁生听了,教他打点应试。梦兰闻知这消息,喜对梁生道:“郎君前因错过场期,不曾入试,甚是愁闷。今圣恩再行科举,且又临轩亲策,正才人吐气之秋,当努力文战,以图夺帜。”梁生亦欣然自喜。他前日到京时,原有襄州起送科举文书带在那里,今日便把来投与礼部报名入册。到得八月场期,随众赴考。各州郡起送来的士子约有千余人,是日黎明,都集于午门外,听候天子命题亲试。正是:
济济衣冠集万国,重重闾阖启千门。
从来未睹皇居壮,今日方知天子尊。
日色初升,净鞭三响,众乐齐奏,天子升殿,卤簿全设,绊仪官先率众士子排班朝拜毕,然后礼部官唱名给卷。天子御笔亲书策题一道,宣付柳侍御,即命柳侍御巡场。又传旨赐众士子列坐于殿陛之下,以便作文。柳公把御书策问,教礼部承应。各官立刻誊黄,每人各给一纸。梁生接来看时,乃是问安内宁外之策。其题曰:
问古唐虞之世,舞干羽而有苗格,岂内治修而外乱不足虑与?乃考诸《周书》所载,于四征弗庭之后,董正治官,又似乎宁外而后可以安内,其故何居?追乎春秋晋国大夫,以为外宁必有内忧,至欲释楚以为奸惧,则又奚说?自是以来,议者纷纷:或云以内治内,以外治外;或云以外治内,以内治外。究竟二者之势分耶?合耶?治之将孰先而孰后耶?后先分合之际,朕思之而未得其中。今欲内外交宁,策将安出?尔多士留心世务,当必有忠言至计可佐国谟者,其各直抒所见,朕将亲览焉。
梁生看毕,便运动腕下,珠玑吐出胸中,锦绣磨得墨浓,蘸得笔饱,展开试卷,一挥而就。其策曰:
窃观今日天下大势,在内之患莫大乎宦官,在外之患莫大乎藩镇,二者其患相等,是不可不谋。所以治之?愿以宦官治宦官,而宦官不治,何者?以宦官治宦官,则去一宦官,复得一宦官,不可也。以藩镇治藩镇,而藩镇亦不治,何者?以藩镇治藩镇,则去一藩镇,复得一藩镇,不可也。然则以宦官治藩镇,以藩镇治宦官,可乎?曰:又不可。以藩镇治宦官而胜,其患甚于治宦官而不胜。夫藩镇不能治宦官,犹得借宦官以分藩镇之势。及宦官为藩镇所胜,而朝权悉归于藩镇,是制内之藩镇愈烈于制外之藩镇,而国危矣。以宦官治藩镇,而胜其患,甚于治藩镇而不胜。夫宦官不能胜藩镇,犹得借藩镇以分宦官之势,及藩镇为宦官所胜,而兵柄悉归于宦官,是制外之宦官愈烈于制内之宦官,而国益危矣。不治之以宦官,不治之以藩镇,则治之将奈何?曰:在治之以天子。治之以天子者,宜徐审其分合之势,而善为之所。盖二者分而患尚小,二者合而患始大。当其分,则宦官欲动而牵制于藩镇,藩镇欲动而牵制于宦官,国虽未宁,而祸未至于大烈。造乎二者既合,则宦官倚藩镇为外援,虽未掌兵柄而无异于掌兵柄;藩镇恃宦官为内应,虽未秉朝权而无异于秉朝权。夫至内有遥秉掌兵柄之宦官,外有遥秉朝权之藩镇,国事尚忍言哉?此而不善为之所,则国将倾,而祸将不可救。乃所谓善为之所者,又不必天子亲治之,而在委其任于一大臣。以大臣治宦官,则如《周礼》以阉人领之太宰,穆王以伯冏正于仆臣。而在内之朝权一。以大臣治藩镇,则如周公以硕肤正四国,吉甫以文武宪万邦,而在外之兵柄清。朝权既一兵柄既清,于是,戮一宦官,而众宦官皆惧;诛一藩镇,而众藩镇咸宾。戮一藩镇所恃之宦官,而藩镇寒心;诛一宦官所倚之藩镇,而宦官戢志将见。宁内即为安外之功,外宁愈见内安之效,而周官匡正之风可追,唐虞干羽之化可复矣。今天子诚能求良弼简贤辅,寄之以股肱心膂之任,而犹有二者之患贻忧君父,臣请即伏妄言之罪。草野疏贱,不识忌讳。
区区管见,敢以为当。宁献谨对。
梁生写完,自己默诵了一遍,大是得意,纳了卷子出了朝门,回至柳府,把文字录出,等柳公回来呈与观看。柳公极口称赞,以为必掇高魁。梦兰看了,也料道必捷。但恐其中有命文齐未必福齐,乃私唤钱乳娘到门首去听一个谶儿。钱妪领命,走至门首,只见两个人在门首走过,后面那人对前面那人道:“你要问时,只看那大桥堍下月饼店招牌便是。”原来前面那人要问卖月饼的张家住在何处,故后面那人答他这句话。钱妪出来,恰好听着了这二句。正在惊疑,却值老苍头梁忠走来,钱妪便把听谶之意说与知道,教他去桥堍下看月饼店招牌。梁忠听说,便望大桥边走去,果见桥堍下有个月饼店。此时天色已暮,店前所挂招牌已取放柜上竖着,那招牌上本来有十个字,乃是:
张家加料中秋状元月饼。
看官,你道中秋卖月饼竟是中秋月饼便了,为何添这“状元”二字?只因京师旧例,凡遇科举之年,有赶趁科场生意的,不论什么物件,都以状元为名。卖纸的叫做状元纸,卖墨的叫做状元墨,卖笔砚的叫做状元笔、状元砚,甚至马也是状元马,驴也是状元驴。为此,卖糕的也是状元糕,卖饼的也是状元饼。闲话休提,且说梁忠去看张家的招牌,那招牌已竖在柜上,招牌边有一只篮儿挂着,把招牌上“张家加料”四字遮了。柜上又堆着一堆月饼,把招牌上“月饼”二字也遮了,单单只露出“中秋状元”四个大字。梁忠见了满心欢喜,忙回报钱乳娘。钱妪回报小姐梦兰,咄咄称奇,说道:“如此看来,梁郎稳中状元的了,这‘中秋状元’四字,该把‘中’字念作去声,将‘秋状元’三字连看,正应梁郎不曾中得‘春状元’今当中个‘秋状元’之兆。此识甚为奇妙。”钱妪听了,十分欣喜。过了几日,天子阅卷已毕,亲定甲乙,颁下黄榜,梁栋材名字果然高标第一状元及第。正是:
后时获隽,破格成名占春魁,却在桂月报秋元。不是鹿鸣,至尊握鉴,御笔司衡榜。复恭有门生天子,梁栋材为天子门生。
梁生既得抡元,即入朝谢恩。天子见他人物俊伟,龙颜大悦,敕赐御酒、宫花一样,琼林赴宴,游街三日。这一番增出来的秋殿试,却是天子亲自衡文取中的,比往常的状元加一倍荣耀。春风得意马蹄疾,他把秋风权当春风。此时,愈觉得意,一色杏花红十里。他把桂花权当杏花,偏比杏花时愈觉光彩。柳公与梦兰欢喜自不必说,只是愧杀了房莹波,羞杀了赖本初,急杀了栾生栋,恼杀了杨复恭。莹波自从那日在城外遇见梁生,不肯相认,反纵家人啰唣,却被柳府中把梁生接去。莹波回家与本初说知,本初晓得柳公已识破机关,好生惶愧。后闻梁生与梦兰成亲,今又见他中了状元,如何不羞?栾云自从时伯喜采办回来,晓得他在途中遇着梁忠,已说明赚锦之事。今见梁生高中了,怕他要报仇,如何不急?杨复恭见梁状元策中之语,句句骂他,又明明说杨守亮与他结连的隐情,如何不恼?恼的恼,羞的羞,急的急,三人共议,不如先下手为强,要寻个法儿处置梁生。正商议间,天子却又依了梁状元策中所言,欲选一大臣委以安内宁外之任。遍视满朝臣宰品望,无有过于柳侍御者,便拜柳公为左丞相兼大司马,并理太仆卿事,尽夺杨复恭之权。复恭倍加忿恨,遂和杨栋、杨梓算出一个大逆无道的计策来。他因与杨守亮认为叔侄,一向声息相通,书札来往,今议欲修书密致守亮,教他诱降李茂贞,合兵犯阙。那时,里应外合,以图大事。又恐茂贞未必肯反,乃讽朝臣弹劾之,以激其变。
朝臣中有与复恭一党的,便上疏参“茂贞按兵不进,虚靡粮饷。乞差重臣一员,前往督战,限日奏功,迟则治罪。”天子览疏,便召柳公问道:“先朝宪宗之时,吴元济作乱,全赖相臣裴度督师,方能讨平。今守亮叛于兴元,无异元济叛于淮蔡,朕意欲命卿以裴度之事,卿能为朕一行否?”柳公奏道:“臣蒙圣眷,忝备枢机,敢不竭忠尽力,以报陛下。”天子大悦,即命柳公以使相统京兵一万,往兴元督战。又赐尚方剑一口,面谕道:“卿到彼可以便宜行事,如茂贞不奉约束,先斩后奏。”柳公谢恩,出朝打点,领兵起身。杨复恭又讽几个心腹朝臣,交章奏道:“昔年淮蔡功成,虽系朝臣裴度之谋,实赖李愬赞襄之力。今茂贞不能用命,元老赞助无人,新科状元梁栋材才兼文武,可参帷幄,宜使为元老辅行。”天子准奏。即日,降诏赐梁状元金印一颗,以翰林学士兼行军祭酒,协同柳丞相督师讨贼。正是:
策中所献,请自试之。
建言之难,从古如斯。
命下之日,柳公对梁生道:“老夫久荷国恩,今日之役,义不容辞,贤婿以新进书生,何堪选当军旅之任?老夫当荐举一武臣,以代贤婿。”梁生道:“不遇盘根错节,无以别利器,既蒙诏旨,即当勇往,未知岳父欲荐何人相代?”柳公道:“郧襄防御使薛尚武治军有法,甚著威名,我意欲荐他赴军前效用。此人可以代贤婿。”梁生道:“小婿到不必求代,但今心腹之患不在外,而在内。杨复恭虽谢朝权,尚侍君侧,若不提防,恐变生时腋。以小婿愚见,当令薛尚武入卫京师,保护天子,提防复恭,庶吾等出师之后,可无内顾之忧。”柳公闻言,点头称善。随即,奏请圣旨,遣使持节,至均州拜薛尚武为总制京营大将军,即日赴京。正是:
若欲宁外,先求内安。
状元韬略,早见一斑。
柳公既举荐了薛尚武,内顾无忧,便与梁生商议点兵起程。梁生道:“须待薛尚武到来,把京营的兵符军册交付与他,方可起程。”柳公道:“此言极是,但军马须先点定操演。”梁生道:“朝命统兵一万前去,愚意以为不必许多,只须挑选精兵一千足矣。兵贵精而不贵多,用多不如用少。若多兵必须多饷,饷多则饷必不支,饷既不支,则兵不奉令,此茂贞之所以无成功也。从来兵多而不烦转饷者,惟有屯田一法,然兵之居者可使屯,兵之行者不可使屯。此但可施之于守御之日,不可用之于督战之时,与薛尚武在均州之势不同,故愚意以为用多不如用少耳。”柳公道:“贤婿所言最为高见。”便将此意具疏上闻。天子命柳公与梁状元亲赴教场,召集在京各卫军士,听凭挑选精壮千人,并着于御马苑中选良马千匹,给赐众军。柳公领旨,即日与梁生至教场演武厅点选军马。那千牛卫参军杨栋、御马苑马监杨梓理合都来听候指挥,只得大家写了脚色手本,惊惊惶惶的到演武厅叩谒。柳公见了手本,回顾梁生微微冷笑了一声,便喝叫二人站过一边伺候。少顷,军政司呈出各卫军士花名册,柳公与梁生按册点名。点到千牛卫管辖的军士,却缺了大半。原来平日参军作弊,侵蚀军粮,有缺不补,每到散粮之日,雇人点名支领。因此册上虽列虚名,行伍却无实数。及查点御马苑马匹,也缺了若干匹。亦为马监平日虚支马料钱粮之故。柳公大怒,喝令刀斧手将杨栋、杨梓绑了,要按军法斩首示众。梁生劝道:“二人本当按法枭示,但今出兵之始先斩二人,恐于军不利。况此二人又适有几番脱骗之事,得罪岳父与小婿,今日若杀了他,不知者只道借公事报私仇了。还求免其一死。”柳公听罢,叫刀斧手押转二人,喝骂道:“我听梁状元之言,权寄下你这两颗驴头。但死罪饶了,活罪饶不得,发去军政司,各打四十,追夺了参军、马监的印,逐出辕门。”正是:
穰苴诛庄贾,孙武斩宫嫔。
令出如山岳,威行骇鬼神。
当日,柳公与梁生点选军马已毕,只等薛尚武到京,交付与京营兵符军册,便好起程。此时,薛尚武在均州,已闻梁生中了状元,十分欢喜。及奉诏命着他入卫京师,又知梁生做了行军祭酒,即日将与柳公同行。恐不及相会,忙将防御使的印务交付郧襄两郡太守,又另委标官一员,监督屯政,替回提辖钟爱,叫他带着亲随军校,一同星夜进京,与梁生相见。梁生谢了尚武前日资送到京之德,并慰劳了钟爱一番,又唤过前日跟随入京的那个小校来,把些金帛赏赐了他。尚武谒见柳丞相,柳公把提防杨复恭的话,密密嘱付了,尚武一一领诺。梁生便与柳公辞朝出师,兵虽不多,却是人强马壮。临行之日,天子车驾亲自送出都门,文武各官尽出城候送,军容甚整。正是:
当年扯纤一书生,今日承恩统众兵。
电闪旌旗云际展,风吹鼓角马前鸣。
民人街巷争瞻仰,天子都门自送行。
伫俟捷音传报后,王朝勒石纪勋名。
原来,梁生于未行之前,先打发家眷回乡,命梁忠与钱乳娘并柳家奴仆,一同伏侍梦兰小姐取路回襄州。临别时,梦兰勉励梁生道:“郎君王命在身,当以君事为重,切勿以家眷系怀。妾回襄州,专望捷音。”梁生洒泪分手。钱乳娘和梁忠等众人即日护送梦兰,望襄州进发,梦兰虽以大义勉励丈夫,不要他作离别可怜之色,然终是口中勉强支持,心中暗地悲切。一来念梁生以书生冒险,吉凶未保;二来新婚燕尔,骤然离别,那得不悲。因此离京未远,遂不觉染成一病,行路不得,只得安歇在近京一个馆驿中调养,等待病愈,然后动身。有一首《西江月》词,单道梦兰此时愁念梁生的心事:
虎节应分将领,龙泉怎问儒家?宫袍才赏曲江花,忽把戎衣来挂。鸳侣近抛丝鬓,马蹄远走黄沙。闺中少妇每常嗟,泪落朝朝盈把。
话分两头,且说杨栋、杨梓缺了该管的军马,本当按法处斩,到是梁生劝止了柳公,免了死罪,止于捆打、夺官,他还不知感激,反十分怨恨。探听得梁生打发家眷起身,杨梓便与杨栋商议:“要遣个刺客,到半路去刺杀梦兰小姐,不但可以报己之怨,又可以取他的半锦。且梁生闻知家眷被害,必无战心,柳丞相没人帮助,断不能成功。岂非一举三得之计。”二人商议定了,把这话告知杨复恭。此时,复恭只因朝廷信任了柳丞相与梁状元,指望弄了这二人出去,可以惟我所欲为。不想又被柳公弄一个薛尚武来做了京营总制,京兵都属他管辖,晓夜提防,一毫施展不得。假子、假侄又早被柳公夺职捆打,坏尽体面。正想要出这口气,听了杨梓行刺之计,便大喜道:“此计甚妙,但不可在近京馆驿中刺他,须道近襄州的所在,去等他来行刺。”杨栋道:“爹爹此是何意?”复恭道:“若就在近京馆驿中刺杀了他,梁状元知道,定猜着是我所使,不如到襄州地面去行刺。梁状元只认做兴元使来的刺客,决不疑是我了。”杨栋、杨梓齐声道:“大人所见极高。”复恭即唤平日养在门下的一个刺客,叫做赛空儿,着令到襄州路上等梦兰小姐来行刺,分付要取他行囊中半幅回文锦来回话。事成之后,重重有赏。赛空儿领命,星夜望襄州跑去了。正是:
初时骗物骗人,后来愈狠愈恶。
不能窃凤偷萧,便想烧琴煮鹤。
看官,听说那赛空儿若真个有赛过空空儿的本事,何不就叫他去刺了梁状元,刺了柳丞相,即使刺薛将军亦无不可,如何只令他去刺一个梦兰小姐?原来,这赛空儿原不是什么剑客,不过杨内相府中平日蓄养的一个健儿。他比别个健儿手脚快些,故起他这“赛空儿”的混名。论他的本事,原只好使他去刺一个女郎,若柳相府中,侯门似海,将军营里,守卫森严,他如何去得?然虽如此,若令他去刺梁状元、刺柳丞相、刺薛将军便去不得,今止令他去刺一个女郎,有何难处?便是一百个也刺杀了。只为杨复恭不教他到近京馆驿中去刺,偏教他到襄州路上去等,这便是天相吉人,其中有数。说话的说到此处,惟恐梦兰小姐的病好得快,到愿他恹恹常病,不要动身便好。那知梦兰的病终有好日,刺客赛空儿却又不曾空回白转。只因这一番,有分教:张冠换李戴,终建腾蛟舞凤之奇;东事出西头,再看覆雨翻云之事。毕竟后事,且看下卷分解。
第十卷 运妙算书生奏大功 泄诈局奸徒告内变
诗曰:
轻裘缓带自翩翩,帷幄谋臣一着仙。
从此妖魔难遁迹,捷书遂共反书传。
话说赛空儿自往襄州路上去,等候梁家宅眷来行刺,梦兰小姐自在近京馆驿里养病。看官牢记话头,今且按下这两边,单表梁状元那一边。梁生自从与柳公辞朝出京,领军前进,一路禁约兵丁,所过地方,秋毫无犯,百姓无不欢喜,俱备香案迎接。不则一日,行近武都时,李茂贞正屯兵武都界上。柳公乃离武都百里远近下住营寨。梁生对柳公道:“岳父以使相之尊,奉旨督师,李茂贞合当远接。今旌旆已至此,茂贞犹不来,其意可知。”柳公道:“贤婿料茂贞之意若何?”梁生道:“茂贞久出无功,今闻朝廷一旦遣重臣督责之,彼必心怀疑惧,惧则生变,势将与杨守亮相合矣。且朝臣纠劾茂贞逗留之罪,此必系杨复恭所使,正欲激变茂贞,使降守亮,合兵以拒我耳。”柳公道:“似此,将何法以处之?”梁生正低头思计,忽有伏路军士擒获奸细一名,并私书一封解进寨来。柳公拆开那书看时,却是杨复恭亲笔写与杨守亮的反书。其书曰:
愚叔复恭拜白:前屡书奉寄,其中机密想俱鉴悉。承天门乃吾隋家故业,诚宜早图恢复。吾向从荆棒中策立寿王,今既得尊位,辄欲废定策国老,有如此负心门生天子!贤侄其速厉兵秣马,并诱降李茂贞,合军诣阙,吾为内应,大事可成也。
柳公看了,拍案大怒道:“逆阉狂悖至此,吾当将此书奏闻朝廷,立诛此贼。”梁生便道:“岳父且勿奏闻,此正可将计就计。”柳公问:“计将安出?”梁生附耳低言道:“岳父可遣使行一角公文至茂贞营中,公文上多用恐吓切责之语,小婿却扮作书生先往茂贞处,与他说明就里,教他见了公文假意发怒,竟将公文扯毁,绑缚来使,然后往兴元诈降守亮,那时,小婿拿着复恭这封反书,再如此如此。岳父这里须恁般恁般,便可使积寇立除,大功立奏。”柳公听罢,大喜道:“贤婿此计,虽孙吴复兴,良平再出,不是过矣。”遂依计而行。其所擒奸细密行斩讫。一面又传檄附近关津城堡,加意盘诘奸细。看官听说梁生所言之计,说话的只说得一半,还藏着一半,何不就于此处一齐说明?不知兵机用阴,到得茂贞去诈降之后,还有许多怪怪奇奇的事。此处不能一齐说明,且到后文,自然明白。正是:
兵机秘密无人觉,妙算神奇止自知。
直待临期观变态,始明定计在先时。
梁生商议已定,辞了柳公,扮作书生,乘着快马,悄地离了大寨,竟望茂贞军中来。却说茂贞与守亮相持日久,未有功绩。一来为军饷不敷,军士不肯向前;二来见守亮之叔杨复恭现居君侧,即使灭了守亮,适遭复恭之忌。为此,把征进的念头都放懒了。今忽闻柳丞相奉了诏命,受了尚方剑,同着梁状元前来督战,限日奏功,他心里着惊,寻思无策。欲待投降守亮,其实不甘;欲不投降时,又急切胜他不得。正踌躇未决,忽守营军士入报道:“有一书生自言有机密事,要见都督。”茂贞听说,想道:“此必杨守亮遣来的说客,要说我去投降的了。”因问军士:“可知那书生从何处来的?”军士道:“他说从长安来。”茂贞又想道:“若从长安来,必是杨复恭遣来说我投降杨守亮的了,且看他将何辞说我。”便教请那书生进来相见。只见那书生昂然而入,器宇非凡。茂贞不敢怠慢,以礼相待,请他坐了,问道:“不肖奉命出征,未有胜算,劳而无功。近蒙严旨特遣重臣督战,不妄正在进退两难之际,先生远来,必有高见,开我茅塞。”那书生道:“愚生有一密计,愿献之都督,请屏左右,当以相告。”茂贞即喝退左右,请问密计。
那书生笑道:“且教都督看一件东西。”说罢,于袖中取出金印一颗,付与茂贞观看。茂贞接来看时,却是行军祭酒之印,大惊道:“原来是钦差参谋梁殿元,末将失敬了。”梁生摇手道:“都督禁声,且勿泄漏。下官此来特奉柳公之命,教都督诈降守亮,以成大功。”茂贞道:“要末将行诈降之计却也不难,只恐他未必肯信。”梁生道:“柳公正恐守亮不信,有个计较在此,特命下官先来对都督说知。”茂贞道:“有何计较?”梁生将毁书缚使之计对他说了。茂贞道:“若如此做作,便不由守亮不信。”梁生道:“然虽如此,还恐他未肯深信,今更有一妙计。”茂贞道:“更有何计?”梁生便取出杨复恭的反书来。茂贞看了惊道:“此书从何而来?”梁生道:“此系伏路军士所缉获,我今拿着此书,将计就计,如此如此,那时,都督到彼诈降,一发不由他不信了。”茂贞大喜道:“此计甚妙,末将只因叛师阴结逆珰,故举动掣肘,久出无功。今有了这封反书,不特叛帅可以计擒,即逆珰亦授首有日矣。便当依命而行。候柳公引兵至兴元城下搦战时,末将即为内应便了。”梁生笑道:“若如此,又觉费力。今不消柳公到兴元城下搦战,竟要赚守亮到柳公营中就擒。”茂贞道:“怎生赚他?”梁生附耳道:“须恁般恁般。”茂贞欣喜道:“如此,真不费力。”两个审谋已定。当晚,梁生就在茂贞营里歇了。过了一日,忽有一差官飞马至营前,对守营军士道:“我乃柳老爷的差官,赍捧公文在此,快请你主将出来迎接。”军士快报入营中。茂贞怒道:“柳丞相的差官不是天使,柳丞相的公文不是诏书,如何要我出营迎接?好生无礼。”分付军士阻住差官在营外,不许放进,只将他公文取进来看。军士领命,取进公文呈上。茂贞拆开看时,上写道:
敕命总督征西军马赐尚方剑左丞相兼太仆卿兵部尚书柳,缴谕征西都督李茂贞知悉:照得兴元积寇未平,皆因该都督逗留不进之故。今本阁部奉旨前来视师督战,乃犹置若罔闻,其平日怠玩可知。为此,差官传檄,仰该都督速赴军前自行回话。如敢迟延,定按军法治罪,决不姑且。
茂贞看罢,勃然大怒,将公文扯破,喝令军士拿那差官进来。众军士得令,便把差官横拖到拽拿至面前。差官嚷道:“我是柳老爷的差官,如何敢拿我?”茂贞大喝道:“柳老爷便怎么?量他不过是个文官,怎敢如此小觑我?我今先把你这厮砍了,看他怎地。”便喝刀斧手将他绑出辕门,斩讫报来。差官着了急,大叫道:“这是柳老爷之命,须不干我差官之事。”茂贞道:“既如此,且把你这厮监禁在此,待我明日先砍了那柳老爷,然后砍你未迟。”于是,将差官软禁后营,随即密修降书一封,差一的当军官,星夜赍往兴元城中杨守亮军前纳款。原来守亮常与杨复恭密书往来已久,欲诱降茂贞,时时使细作刺探。忽一日报说茂贞营中有个长安来的书生献甚计策,守亮便猜是复恭所使,乃接得茂贞降书,书中备言不甘受柳公侮慢,因愿投降,并述毁书缚使之事。守亮半疑半信。正在踌躇,忽守城军士来报,城外有一书生模样的人骑着匹马来叫门,口称是参军杨栋,有机密事特来求见。守亮虽不曾与杨栋识面,然已闻杨栋是复恭新收的义儿,现为参军,原系秀才出身。今听说有书生自称参军杨栋,便认做复恭遣他改妆来面议军情的,遂亲自骑马上城来看。只见那书生人物轩昂,仪表非俗,又且匹马而来,别无从骑,一发不疑。便开城放进,同至府中以弟兄之礼相见,揖让而坐。守亮道:“久闻大名,今日幸会。不识内相老叔近履若何?有书见寄否?”那书生道:“前屡书奉寄,想俱入览,今更有密书一封,不敢托外人传达,特遣小弟亲赍至此。”说罢,便取出这封反书来。守亮接来细细看了,认得是复恭亲笔,如何不信?那晓得书便是真,人却是假。这书生并非杨栋,却就是梁生冒名来赚他的。正是:
贤名每为奸冒,奸名何妨贤窃。杨栋曾冒梁生,只用复恭一帖;梁生今冒杨栋,也用复恭一札。彼此互相脱骗,可谓礼无不等。虽然连我机谋,只算抄他文法。
当下,守亮误认梁生是杨栋,置酒相待,极其欢怡,说道:“老叔书中之意,教我作速诱降李茂贞,近闻茂贞营中,有长安书生来献计,不知是何书生?所献何计?今茂贞忽地使人来献降书?因未卜其中真伪,不敢便信。”梁生笑道:“献计书生不是别人,即小弟也。小弟奉内相大人之命,劝说李茂贞,使纳款麾下耳。”守亮抚手道:“我猜想这献计的必系内相老叔所使,果不出吾所料,但不想那书生就是贤弟,如此说时,茂贞请降是真情了。”梁生佯问道:“他降书上如何说?”守亮便将降书取出与梁生看。梁生道:“小弟前日说他,他已首肯。今又被柳丞相侮慢,一时忿怒,毁书缚使,事已成骑虎之势,不得不归命于我,其请降的系真情。若兄长未敢轻信只须与他相约,勿带部卒,但单骑来投便了。”守亮闻言,点头称善。即唤过那献书的军官,依着梁生言语,遣发去讫。
次日,李茂贞果然一人一骑,身边不带寸铁,手中执着降旗,直来兴元城下,大叫开门。军士报入府中,守亮同着梁生登城审看明白,然后开门放入。茂贞见了守亮,下马拜伏于地,说道:“末将进退维谷,愿投麾下,荷蒙不弃,铭感无任。”守亮慌忙扶起。茂贞见了梁生,假意道:“原来杨参军又早在此了。”当下三人并马入府。守亮请茂贞坐了。茂贞细诉柳公侮慢之故,取出那角扯毁的公文来与守亮观看。守亮看了,对茂贞道:“你和我都是武臣,也只为受不得文官的气,故兴动干戈。昨家叔内相,特命舍弟参军,赍密书至此,教我结连都督,合兵诣阙,他便为内应。今既得都督相助,即日合兵前去,先斩了柳玭、梁栋材,然后大驱士马,直指长安,何患大事不成?”茂贞佯唯唯听命,梁生却假意沉吟不语。守亮问道:“贤弟为何沉吟?”梁生道:“柳、梁二人虽系文臣,颇知韬略,不可力敌,只可智取。愚有一计,不费分毫之力,可使二人之头旦晚悬于帐下。”守亮忙问:“有何妙计?”梁生道:“昨李都督毁书缚使,柳、梁二人尚在未知,兄长可即统领城中精锐,打了李都督旗号,径到他营前,只说李都督亲来迎接,彼必不疑。那时兄长突入其营,取二人首级,岂不易如反掌?”守亮大喜道:“妙计!妙计!”梁生又背着茂贞,私对守亮道:“茂贞新降,其心未定,若兄长假扮了他,去赚了柳、梁二人,也不得不死心塌地投顺,更无反覆矣。”守亮听说,愈加欢喜,只道杨参军是一家人,故作此肝膈之言,一发倾心相信,便将城中兵符印信都付与梁生,教他代守城池。一面到教李茂贞星夜回营,把所部兵将尽收入兴元城中,帮梁生守城,自己却假扮做李茂贞,领精兵三千,打着征西都督的旗号。
是夜初更时分,潜地开城而出,连夜趱行。至次日午牌以后,早望见柳公大寨。到得寨前,见寨门大开,守亮先令人通报,说都督李茂贞特来迎候。少顷,闻寨内传呼道:“着李茂贞入营参见。”守亮便率众一齐鼓噪而入,却见帐前并没一人,只有柳丞相纱帽、红袍端坐帐上,巍然不动。守亮赶上前,挺枪直刺,应手而到。看时,却是一个草人,吃了一惊,叫道:“不好了,中了计了。”忙回身出寨,只听得寨后一声炮响,寨门左右一齐呐喊,弓弩乱发,箭如飞蝗。守亮躲避不迭,身上早中了两箭,几乎坠马,舍命夺路而走。随行军士大半中箭着伤。行不上十余里,只见前面左右,两路尘头乱起,喊杀连天,鼓角齐鸣,旌旗杂举,正不知有多少伏兵杀来。后面,柳公又亲自统军追赶。守亮惊慌无措,落荒而奔,军士自相践踏,死者甚众。正慌急间,忽探马飞报道:“兴元城已失陷了。”守亮大惊问:“怎生失陷?”探子道:“那杨参军原来不是杨栋,却就是梁状元假扮的。如今占了城池,城上都插了大唐旗号,使李茂贞领大兵杀出城来也。”守亮闻报,寻思四面受敌,进退无路,仰天长叹道:“吾命休矣!”遂拔剑自刎而亡。柳公随后追至,见守亮已死,即下令招安余众。那些败军蛇无头而不行,尽都降顺。
看官,听说这都是梁生与柳公预先定下的计策,梁生先扮了杨栋去赚守亮,却教守亮扮了茂贞来赚柳丞相。柳公却束草为人,假坐帐上,自己先伏寨后将二百兵分作两队,各带弓弩伏于寨门两旁。只听炮响,一齐放箭。又将五百兵亦分作两队,多带金鼓旗幡,离寨十里之外左右埋伏,只等守亮奔回时,一齐摇旗擂鼓,追杀败兵。随后,又亲统精兵三百,呐喊追赶,合来止一千军马,却像有数万甲兵之势,所谓用多不如用少也。从来将在谋而不在勇,兵贵精而不贵多。柳公此番用少取胜,全赖梁生用谋之巧。正是:
本是我赚他,反教他赚我。教他来赚我,便是我赚他。到得他赚我,我又去赚他。始终我赚他,他何尝赚我。
当下,柳公枭了杨守亮首级,部领众军望兴元而来,早有李茂贞领兵前来接应。原来,梁生在兴元城中,自守亮去后,等李茂贞领兵入城,便传下号令,教茂贞军士分守各门,将守亮帐下头目杀了一半,降了一半。围住守亮私第,把他全家老幼尽俱诛杀。一面出榜安民,一面使茂贞领大兵前来接应柳公。柳公见了茂贞,用好言抚慰,及到兴元,百姓俱执香迎拜马前,梁生亦出城迎谒。柳公拱手称谢道:“若非贤婿良谋,安能成功如此之速?”梁生逡巡逊让。当日,官府中大排庆功筵席,军中齐唱凯歌。彼时,军中有几句口号道:
一纸真公文,一个假书生。一封真反书,一个假参军。一面真旗号,一个假茂贞。一座真营寨,一个假大臣。柳家兵杀人如草,杨家将认草为人。柳丞相忽然有假,李都督到底无真。不但寨前迎帅的茂贞,固是假扮,即城下叫门的茂贞,岂是真情?若非状元郎一番用计,安得兴元郡一路太平?
说话的,梁生这场功绩,纯用诈谋骗局而成。这样诈谋骗局,唯赖本初最用得惯,看他骗成亲、骗入泮、骗馆、骗银、骗锦,无所不用其骗,亦无所不用其诈。梁生是正人君子,如何也去学他?不知兵不厌诈,从来兵行诡道,孙吴兵法,良平妙算,往往用此。只要把这诈谋骗局,正用之人用之,便可上为国家去害,下为百姓除凶。那赖本初却把这术数去欺亲戚、谤师友,青天白日之下,更无一句实话,可惜孙吴兵法,良平妙算,被他邪用了,小用了。所以,君子之智误用,即为小人;小人之谋善用,即为君子。
话休絮烦,且说柳公入城之后,尽发府库钱粮,犒赏军士,赈济小民,又籍没守亮所藏资财,及一应违禁之物,检得杨复恭与他往来的书柬不止一封,都是同谋造反的。柳公便与梁生计议,要将这些书柬并前日这封反书与告捷表文,一同奏闻天子。梁生道:“岳父未可造次,贼在君侧,除之甚难,倘彼自知谋泄,忽生他变,便将忧及至尊。以小婿愚见,可修密札一封,将捷表与逆书都寄与薛尚武,托他善觑方便,先设法拿下杨复恭,然后把捷表逆书奏闻,方是万全之策。”柳公点头道:“贤婿此言真老谋深计。”便密密修书遣使寄往长安。正是:
灼蠧恐株焚,熏鼠惧社坏。
外寇甫能平,又须防内害。
不说柳公一面寄书与薛尚武,且说杨复恭自遣赛空儿去行刺之后,即与杨栋、杨梓商议了,亲笔写下反书,差人寄往兴元。因久不见回报,放心不下,又遣一心腹家丁到彼探访,并打听柳、梁二人军中消息。那家丁去不多时便回来禀覆道:“近日柳丞相传下檄文,一路关津城堡都要加意盘诘奸细,凡兴元人到长安来的,或长安人往兴元去的,更难行动。小人恐有差失,不敢前往,只得走回,于路到打听得一件奇事,正要报知老爷。”复恭道:“有甚奇事?”家丁道:“小人前日偶从凤翔府经过,见府门前一簇轿马甚是热闹,小人问时,都说道:‘本府的太守今日备酒,请两个过往的京官,一个是参军杨爷,一个是马监杨爷,因奉内相杨老爷之命出京采办,路过此处,特来拜望太守说情,故此请他。’小人听了暗想:‘我出京时,不闻两位大爷有奉命采办之事。’心中疑惑,走入府里探看,见后堂排着三桌酒筵,太守坐了主席,上面客位坐着两个峨冠博带的人,却是面生人,并不是两位大爷。小人情知是光棍假冒,等太守起身更衣,便把这话密密禀知。那太守点头道:‘我近闻你家两位大爷缘事免官,今他两个公然冠带来见我。我原有些疑惑,及诘问他,他说:正为免官之后,在京无聊,故奉内相之命出来采办。我因看内相面上优礼待他,不想竟是两个光棍。’便喝令衙役登时捉下拷问起来,招出真名姓。一个叫做空心头发贾二,一个叫做三只手魏七,其余随从的都招出姓名。这两个光棍已不知在外假名冒姓做过了多少偷天换日的事。现今,太守把他监禁在本府狱里。”复恭听说,大怒道:“什么光棍,直恁大胆。”当时杨栋在旁听了,也怒道:“这厮们冒着孩儿辈名色在外招摇,不特坏了孩儿辈的体面,并损了爹爹的身名,十分可恶,可令那太守把这干人犯解到这里来严审。”复恭依言,便行文到凤翔府,提这一干人犯。
太守遂把众犯解到长安内相府中。复恭即委杨栋勘问。杨栋领命坐了前厅,左右将贾二、魏七押到阶前。杨栋不看犹可,看时吃了一惊。原来那两个不是别人,这贾二就是当年卖科场关节的聂二爷,这魏七就是当日来捉科场情弊的缉事军官。杨栋认得分明,猛然醒悟,大骂道:“你这班光棍,今日扮假官的是你们,前日扮聂二爷与缉事军官的也是你们,你骗了我三千二百两银子去,今须追还来。”原来,贾二、魏七一向只晓得杨栋、杨梓是杨复恭的认义子、侄,那知即栾云、赖本初改名改姓的?今日,跪伏阶下,听得提起前因,方才抬头,把杨栋仔细一看,认得就是栾云,两个面面厮觑,做声不得。杨栋喝令左右将二人拖翻,先打一顿毒棒,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二人哀告道:“当初哄骗大爷,不干我二人之事,实是大爷家里的门客时伯喜并馆宾赖本初,约我们来的,所骗三千二百金原分作三分均分,小人们止得一分,伯喜、本初到得了两分去。”杨栋听说,大怒道:“不信有这等事。”便教拿时伯喜来对质。原来,伯喜此时正为前番出外采办之日,干没了复恭的银子,近被复恭查出,打了一顿,锁在府里。当下就在府里牵将过来,一见了贾二、魏七,吓得面如土色。贾、魏二人齐指着伯喜叫道:“时伯喜,当初哄骗大爷,可是你与赖本初造谋的?你两个分了大半银子去,今日独累我们受苦。”伯喜虽勉强抵赖,到底口中支吾不来,被杨栋翻转面皮,用严刑拷讯,只得招出实情,把赖本初当日同谋分赃的情由,尽都说了。杨栋不胜忿恨,分付将三人监候,随即入见复恭,备诉前事,要求复恭处置赖本初。复恭向来原只受得杨栋的金珠贿赂,这假侄杨梓不过从杨栋面上推爱的,今既知他不姓杨,又曾哄骗杨栋许多银子,便对杨栋道:“他既是个别姓光棍,你如何与他认弟兄?据他如此造谋设局,十分奸险,我也难认他为侄,悉凭你拿他来追赃报怨便了。”杨栋得了这话,便立刻差人擒捉赖本初。正是:
当年计策甚精,今日机关漏泄。
既与君子凶终,又与小人隙末。
好时认作兄弟,恶时便成吴越。
通谱至于如斯,岂不令人笑杀。
当下杨栋差健卒数人,赶至赖本初私宅擒捉。少顷,回报说:“赖家私宅已寂然无人,不但本初不知去向,连他家眷也不知避往何处。”杨栋愈加忿怒,遣人四处缉拿,却并没踪影。看官,你道赖本初那里去了?原来他前日一闻假官光棍是贾二、魏七,便料得旧事必露。欲待劝杨栋不要提这二人来亲审,却又劝他不住,寻思无计,想道:“不如先下手为强,前杨复恭写与杨守亮的反书草稿有在我处,我今拿去官司出首,免得明日到受杨栋之辱。”又想道:“各衙门都有杨家心腹人布置在内,惟将军薛尚武处杨家人不敢去惹他,我须到他那里去首告。他当初虽与我有些口面,今为着首告机密而往,料不难为我。”却又想道:“尚武见了我首呈,必要奏闻天子,方好奉旨拿人,少也要等几日,我便躲过了,倘杨栋来拿我家属,如何是好?须先打发家眷出京,方保无事。”算计已定,便把这话细说与妻子莹波知道,教他收拾了些细软,雇下车儿,带了从人、仆妇,连夜起身。又恐杨府差人追缉,分付他出京之后,不可说是赖家宅眷,亦不可说是杨家宅眷,只说是梁家宅眷,竟取路望襄州进发。正是:
小人之险,自相屠戮。
忽戚忽仇,何其狠毒。
小人之巧,转变甚速。
忽赖忽梁,何其反覆。
本初打发家眷起身后,即写下首呈一纸,取了杨复恭的反书草稿,潜往薛尚武辕门伺候。恰值提辖钟爱在辕门上点收各处公文,本初挨上前,叫声:“钟提辖。”钟爱抬头一看,认得是赖本初,便笑道:“赖官人,你如今做了杨老爷了,却来这里做甚么?”本初道:“休要见笑,我今有一机密事,欲见你薛老爷。”钟爱道:“有事不消面见,只写封书来,我替你传达罢。我是不偷换人书柬的。”本初明知讥诮他,却只做不知,说道:“事情重大,必须面见,相烦引进。”钟爱笑道:“引便引你进去,只莫在薛老爷面前说我不好,他耳朵硬,不像别人肯听人撺唆哩。”本初闻言,羞得满面通红。少顷,尚武升帐,军吏参谒过了。钟爱叫本初报名入见,本初还指望尚武念中表之亲,稍如礼貌,不想才进辕门,早听得吆喝一声,奔出四五个穿红军健,将本初如鹰拿燕雀的一般,提至阶下跪着。本初心惊胆战,伏地告道:“有机密事特来呈首,乞屏退左右,然后敢说。”尚武笑道:“我左右都是心腹人,你有甚机密事,但说不妨。”本初便把首呈,并杨复恭的反书草稿献上。尚武此时已接得柳公密札,今看本初所首,正与柳公所获反书相合。因对本初道:“所首虽真,但你本与反贼同谋,今事急,方来首告谋叛重情,道不得个自首免罪。”本初无言抵对,只是叩头。尚武笑道:“你前日道我连夜做了武官,也管你不着,今日如何到我这里来?”本初惶愧无地,哀告道:“当初有眼不识泰山,伏乞将军老爷看亲情面上,饶恕则个。”尚武听说,拍案大怒道:“你不说亲情犹可,你若提起‘亲情’二字,教我毛骨悚然。你当时偷换荐书赚我,其罪犹小,还可恕得,你受了梁用之乔梓厚恩,不思报效,反帮了别人,要夺他的姻事,又赚他的半锦,险谋奸计,不一而足,亲情何在?你这厮丧心如此,本该立斩。今且先示薄惩。”便喝左右将本初捆起,用大棍重责三十。本初再三哀告,尚武道:“我今为着梁用之乔梓打你,正是敦厚亲情。”喝令左右加力重打。打完了,分付把他锁禁马坊中,听候发落,不许泄漏。当日有几句口号嘲他道:
昔把养娘当马骑,后到长安做马监。
今朝锁禁马坊中,一生常与马作伴。
当下尚武既得了柳公密札,又见了本初首呈,正要设计擒捉杨复恭,忽报朝廷有谕旨到。尚武忙排香案迎接。谕旨道:
诏谕总制京营大将军薛尚武,向来京师惮弱,为藩镇所轻,皆因武备废弛之故。今闻尔受任以来,训练有法,旌旗壁垒,为之一新,朕甚嘉焉。次日,将亲幸教场阅武,以壮军容。尔其陈军以俟。特谕。
尚武接了谕旨,想道:“我正好趁此机会,斩除凶逆。”便传下号令,各营兵将俱于三更造饭,四更披挂,五更时分都随着尚武到教场中,各依队伍排列停当,金鼓旗幡十分齐整。演武厅上施设盘龙锦帐、金床玉几,等候圣驾临坐。辰牌以后,天子亲率文武诸臣,并杨复恭等一班内侍驾幸教场。尚武领着众军将山呼,迎拜天子至演武厅,升帐坐定。文武诸臣鹄立左右,内侍们奉侍帐前。尚武又命提辖钟爱统率护驾军士拥卫阶下。但见:
羽卫云腾,霓旌星列。虎门开处,层层仪仗拥銮舆;龙骑来时,济济衣冠随辇毂。教场中,轰轰唿唿,数声炮响似雷霆;将台前,整整齐齐,千队高呼震山岳。煌煌金舄,恍若周王会猎讲东都;袅袅玉鞭,俨如汉君按辔行细柳。储黄袍,前后左右森森严严,大半兜鍪围绕,岂止内竖趋跄,彤芝盖,南北东西,灿灿烂烂,惟见甲胄鲜明,足令中官惕息。大纛旗下,排列着羽林军、期门军、控鹤军、神策军,一军军皆桓桓武士,洵堪夸风虎云龙;演武厅边,分布着金吾卫、拱日卫、千牛卫、骠骑卫,一卫卫尽赳赳武夫,那怕他城狐社鼠。剑戟重重遮御驾,大将军八面威风;斧钺团团拱翠华,圣天子百灵呵护。莫道主德无瑕,阉宦习今朝帝座压旄头;漫说天颜有喜,近臣知此日紫微临武曲。且喜得旌旗日暖蛇龙动,全不似官殿风微燕雀高。
三通鼓罢,尚武登了将台,把令旗招展,将众军分作五队,按青、黄、赤、黑、白五方旗帜逐队操演。每一队演过,放炮三声,掌号呐喊一遍。天子见军容整肃,坐作进退,悉如法度,心中欢喜。尚武操演既毕,趋下将台,竟至演武厅前,俯伏奏道:“君侧之贼,不可不除。臣今日请为陛下除心腹之害。”奏罢,便跃起身,亲自将杨复恭劈胸一把提下阶墀,教提辖钟爱用绳索绑住。众侍官俱相顾错愕,天子亦失惊道:“卿未奉朕旨,何故擅拿内臣?”尚武奏道:“有人首告复恭交通叛帅杨守亮谋反。”天子问:“首人是谁?”尚武道:“即复恭假侄杨梓,原名赖本初。”复恭听说是赖本初,便大叫冤枉,奏称:“本初挟仇诬告。”天子正在疑惑,尚武从容奏道:“赖本初原系同谋,今因事急,故先出首。本初虽不能无罪,而复恭反情是真。陛下如未信,现有兴元告捷表文,及复恭亲笔反书,与本初出首呈词,并反书草稿在此,乞陛下一一电览。”言讫,遂于怀中取出献上。天子先看了捷表,龙颜大悦。及看了首呈与反书,赫然震怒,指骂复恭道:“老奴悖逆至此,罪不容诛!”即传旨将杨复恭就教场中凌迟处死示众。于是,文武诸臣与大小三军齐呼:“万岁。”尚武一面使人将赖本初带到,一面遣兵围住杨复恭私第,把他全家老少并假子杨栋,及时伯喜、贾二、魏七一干人犯,俱拿解御前,候旨发落。天子命将复恭家口尽行处斩,家资什物籍没入宫,假子杨栋亦即处斩,其首人赖本初并时伯喜、贾二、魏七等押赴狱中监候,另行分别议罪。处分已毕,天子问尚武道:“与兴元捷表何不即奏闻,却先到卿处?”尚武奏道:“柳玭、梁栋材恐复恭自知反书宣露,至生内变,故先以密札寄臣,使臣先擒复恭,然后奏闻陛下。臣因思复恭日侍君侧,出入宫庭,擒之非易,必须于臣民观瞻之地,圣驾临御之时,乘彼趋跄供奉之顷,出其不意,与众共执之,方保无虞。正尔踌躇,适蒙圣谕,驾幸教场演武,臣遂得乘机除此凶逆。此皆社稷之幸,陛下之福也。”天子闻奏,嘉叹道:“柳玭、梁栋材临事好谋,以定外乱,卿复深计周密,善觑方便,以除内奸。尔三臣之功可谓大矣。朕既诛元恶,宜奖元勋。”当晚,排驾还宫。次日,即降诏封薛尚武为护国大将军、忠武伯,仍总制京兵。又遣使资诏至兴元封柳玭为秦国公,具原官如故。封梁栋材为武宁侯,仍兼翰林学士,加兵部尚书。封李茂贞为荡寇伯,留守兴元。其余将校俱论功行赏。正是:
捷书将到未央宫,犹虑奸珰伏禁中。
君侧今朝能靖辑,方开麟阁奖元功。
柳公与梁生受诏谢恩毕,把兴元的兵符印信交付李茂贞,正要班师回京,天子又特降敕谕:“以兴元初定,命柳公与梁生权镇彼处,李茂贞仍听节制。”茂贞闻诏,心中甚是怏怏。柳公、梁生奉了敕谕,便一同料理军务,稽查钱粮,又招集流亡,修筑城堡,诸事粗备。梁生乃上疏,乞假还乡葬亲。天子准奏,即以子爵追赠梁孝廉,并追赠母窦氏为一品太夫人,又诰封妻桑氏为一品夫人。柳公又上疏奏称:“已故礼部侍郎桑求因触忤杨复恭,贬死襄州,今复恭既诛,宜追赠桑求以奖忠直。”天子随又降诏:“追赠桑求为礼部尚书,赐葬,赐祭。”此时,绵谷一路,已皆平静,梁生一面先遣人往襄州,扶桑公灵柩至锦谷,以便与元配刘夫人合葬,一面择日起马回乡葬亲。柳公置酒饯行,嘱付道:“贤婿葬亲既毕,便可同小姐到来,万勿久羁,使老夫悬望。”梁生领诺,起马望襄州进发。只因这一去,有分教:多情才子悲思奔月仙姬;避难佳人引出知音女伴。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卷分解。
第十一卷 真强盗幻杀负心女 假姊妹订配有情郎
诗曰:
只道中途计信真,那知别有代僵人。
不唯琴瑟还依旧,更喜丝萝添缔新。
话说梁生自兴元起马,驰驿还乡。马前打着两道金牌、两道绣旗。牌上一书“奉旨葬亲”,一书“功成给假”。旗上一绣“钦简及第”四字,一绣“奏凯封侯”四字。路上看的人莫不称羡。襄州城里城外都哄然传说:梁孝廉之子梁神童,如今中了状元,又封了侯,驰驿荣归,十分光耀。当年,有初时求亲,后来冷淡的,皆咄嗟懊悔,以为错过了一个拜将封侯的状元女婿。梁生既至襄州,一时儿童妇女都填街塞巷的来观看。见梁生衣锦簪花,乘轩张盖,音乐前导,仪从簇拥,真似神仙一般,无不啧啧赞叹。谁想得意之中,又生失意,梁生进了襄州城,却不见老苍头梁忠与柳家众仆来迎接,心中疑惑。及到家中,只有梁忠的妻子和张养娘两个迎门拜候。梁生人至中堂,拜过二亲灵柩,便取些金帛赏赐张养娘和梁忠的妻子,用好言慰劳了一番,因问:“梁忠如何不见?”梁忠妻子道:“他自从随了主人出去,至今未回。”梁生道:“可又作怪,我未到兴元之前,便先打发他同柳府仆从,并钱乳娘,随着桑氏夫人回家了,如何此时还未回?”张养娘道:“并不见桑氏夫人到家?”梁生惊讶道:“这等毕竟路途中有些担阁了。”又想道:“梦兰出京时,有柳家从人,随后或者到先往华州柳府去,亦未可知。”便唤过几个家人,教他分头去迎候,一往长安一路迎去;一至华州柳府探问。家人领命,分头去了。梁生一面经营葬事,卜得城外原吉地,筑造坟茔。本欲等梦兰到来一同送葬,因恐错过了安葬的吉期,只得先自举葬,将二亲的真容重命画工改画。梁孝廉方中道袍的旧像改画做玉带蟒衣;窦夫人荆钗布裙的旧像改画做凤冠霞帔。铭旌上写了诰赠的品爵。治丧七日,然后发引。地方官府,并缙绅士夫,吊送者不计其数。人人都道:“梁状元这番显亲扬名,无人可及。”那知梁生心里却悲喜交半,喜的是二亲得受皇封,不负了生前期望孩儿之意;悲的是子欲养而亲不在。但荣其死,未荣其生,况二亲在日,常以孩儿姻事为念,今幸得梦兰为配,却在长安成亲,未曾至灵前拜得舅姑。及安葬之时,又不得媳妇来一送。有这许多不足意处,因此一喜又还一悲。正是:
到得身荣心未足,从来乐极每悲生。
梁生葬事既毕,只等梦兰归家,便要同赴兴元任所。过了几日,那差往华州的家人,先回来禀复道:“小人到华州柳府门首,见门上贴着封皮,还是柳老爷钦召赴京的时节封锁在那里的。并无家眷在内。”梁生惊疑道:“夫人既不曾往华州,如何此时还不到襄州?”正猜想问,只见梁忠的妻子进来报道:“梁忠回来了。”梁生便教唤入。只见梁忠同着那差往长安去的家人一齐入来叩见。梁生问道:“夫人在那里?”梁忠哭拜在地,一时间答不出。梁生惊问:“何故?”梁忠哭道:“老奴不敢说,说时恐惊坏了老爷。”梁生一发慌张,忙教快说。梁忠一头哭,一头禀道:“夫人自从那日离了长安,行不过百十里路,忽然患起病来,上路不得,只得就在近京一个馆驿里歇了,延医调治。”梁生惊道:“莫非夫人因这一病有甚不测么?”梁忠大哭道:“若夫人那时竟一病不起,到还得个善终,如今却断送得不好。”梁生大惊道:“如今却怎么?”梁忠哭禀道:“夫人病体虽沉重,多亏医人用药调理。过了几时,身子已是康健,便要起身。不想老奴也患病起来,不能随行,只有钱乳娘同柳府从人随着夫人前去。老奴在馆驿中卧病多时,直至近日方才痊可。正待趋行回家,只听得路上往来行人纷纷传说:‘梁状元的夫人被兴元遣刺客来刺杀在商州城外武关驿里了。’老奴吃了一惊,星夜赶至商州武关驿前探问。恰好遇着老爷差往长安去的家人,也因路闻凶信,特来探听。那驿里驿丞驿卒俱惧罪在逃,不知去向。细问驿旁居民:都说:‘兴元刺客止刺得夫人一个,劫得一包行李去,其余众人不曾杀害,只不知夫人骸骨的下落。’老奴与家人们又往四下寻访,并无踪影。”梁生听罢,大哭一声,蓦然到地。慌得梁忠夫妇与张养娘一齐上前扶住,叫唤了半晌,方才苏醒。正是:
痛杀香销与玉碎,彩云易散琉璃脆。
芳魂疑逐剑光飞,徒使才郎挥血泪。
梁生醒来,放声大哭,张养娘等再三苦劝。梁生哭道:“红颜薄命,一至于此,若使中途病故,还得个灵柩回家,今不唯生面不可得见,并死骨也无处寻求,岂不令人痛杀我。早知如此,当时便不去应举也罢,应举及第之后辞了行军祭酒的印也罢,只为状元及第,拜将封侯,到把一个夫人活活的断送了。”辗转追思,愈悲愈痛。有一曲《瑞鹤仙》,单道梁生心思梦兰之意:
最苦红颜命,纵杨妃马践也留残粉。偏伊丧骸骨,便孤坟一所,无缘消颌。早知如此,悔佐征西军政。到不如不第,拼了偃蹇,免卿焚眚。
梁生日夜悲啼,寝食俱废,恹恹成病。张养娘道:“老爷不必过伤,我想起来,既是刺客止刺得夫人,其余钱乳娘等俱未遇害,如何一个也不回来,莫非此凶信还未必真。”梁生听说,沉吟道:“他们知我在兴元,必然到往兴元报信去了。但不知他们可曾收得夫人骸骨在那里?我本当即赴兴元任所,奈病体难行,今先修书报知柳公,就探问钱乳娘等下落,便知端的。”计议已定,即修书遣使,赍往兴元。自己只在家中养病,把梦兰所绎回文章句,及平日吟咏的诗词,时常悲讽。床头供着梦兰牌位,常对他叫唤,对他言语,或对他哭泣,直把牌位当做活的一般。那牌位上写道:
诰封夫人先室柳氏桑梦兰之位
张养娘看了问道:“夫人本姓桑,如何到写柳字在上面。”梁生道:“你不晓得,夫人当日逃难华州,投奔母舅不着,此时,若非柳老爷收养,性命已不保,到今日才死了,夫人十分感激,久已认柳老爷为恩父,今岂可不称柳氏?”张养娘嗟叹道:“夫人与老爷一样知恩重义,比着赖官人与莹波小姐,真是天差地远了。却恨天道无知,偏不使你夫妻白头偕老。”梁生闻言,又满眼流下泪来。看官,听说赖本初夫妇一样忘恩负义的人,故笃于琴瑟,梁生夫妇一样知恩重义的人,一发笃于琴瑟。梁生既不忘柳公,何忍忘了桑小姐?若今日得志,便把旧时妻室的存亡死活看得轻了,难道拜将封侯、衣锦荣归的梁状元,与前日入赘柳府的梁秀才不是一个人,却是两个人不成?可笑襄州城中这些势利人家,不知就里,闻梁状元断了弦,巴不得把女儿嫁他为继室,便做偏房也是情愿,都要央媒说合。那两个惯做媒的矮脚陈娘娘、铁嘴邹妈妈,当初不肯替梁生说亲,如今却领着一班媒婆,袖着无数庚帖,来央浼张养娘,要他在主人面前撺掇。便是那女医赵婆子,也寻了几头亲事来对张养娘说。张养娘被央不过,只得把这话从容说与梁生知道。梁生恻然道:“此言再也休提,夫人为我而死,我终身誓不再娶。”张养娘道:“老爷不娶正夫人,也娶个小夫人,以续后嗣。”梁生道:“我昔难于择配,幸遇梦兰小姐才貌双全,两锦相合,得谐伉俪,不想又中途见背,是我命中不该有连理,何心再去问旁枝?”张养娘听说,料梁生志不可移,便回绝了这些做媒的。正是:
若兰虽已死,不忍觅阳台。
笑彼窦家子,何如梁栋材。
梁生既谢绝了说亲的,每日只对着梦兰的牌位悲思涕泣,专望兴元柳公处有回音来,便可知钱乳娘等在何处,就好寻取梦兰骸骨。不想那差往兴元的家人回报说:“钱乳娘等众人并没一个到兴元,柳老爷也直待见了老爷的书,方知夫人凶信,十分悲痛。寄语老爷休要过伤,可早到任所去罢。现有回书在此。”梁生拆书观看,书曰:
我二人既已为国,不能顾家。止因誓讨国贼,遂使家眷不保。老夫闻梦兰之死,非不五内崩裂,但念事已如此,悲伤无益。愿贤婿以国事为重,节哀强饭,善自调摄,速来任所,慰我悬望。相见在即,书不尽言。
梁生看罢,涕泪交流,想道:“钱乳娘等众人既不至兴元,又不回襄州,都到那里去了?梦兰的骸骨,教我从何处寻觅?”又想道:“刺客既像杨守亮所遣,现今守亮余党大半招安在兴元,我何不依着柳公言语,早到兴元任所,那时,查出刺客姓名,缉拿究问,便知梦兰骸骨的下落了。”千思百虑,坐卧不定,是夜三更,朦胧睡去。恍忽见前番梦中所遇的持兰仙女,走到面前,恰待上前去问,他陡然惊觉,听得耳边如有人说道:
欲知桑氏踪与迹,再往兴元问消息。
梁生惊异,披衣起视,但见床头所供梦兰灵座上,孤灯煌煌,室中并无一人。梁生想道:“前番梦中仙女之言已真骖騬,今番似梦非梦,更为奇异。所言断然不差,我须急往兴元任所,查问消息。”次日,便束装起马,带了张养娘,并梁忠夫妇和众家人,取路望兴元来不题。
且说柳公在兴元,自梁生去后,即着人赴京迎取家眷至兴元公署。又接得邸报,朝廷以刘继虚为兴元太守,即日将来赴任。柳公欢喜道:“继虚与我同乡,又是我所举荐,又与梁生夫妇有亲谊,今得他来,同宦一方,正可相助为理。”自此,专望梁生葬亲事毕,与梦兰同来相叙。不想忽接梁生书信,备言梦兰途中遇害,自己因哀成病之故。柳公放声大哭道:“我命中原不该有儿女,幸收养得梦兰这一个女儿,招赘得梁生这一个女婿,不意却弄出这一场变故来。”哭了一回,又恐梁生过于悲痛,为死伤生,遂修书付与来使持归,教他到任所来调理,来使去后,柳公自想道:“梦兰虽遇害,钱乳娘与我家奴仆俱无恙,怎并没一个来报我?”又想道:“我前日出师之时,一路盘诘奸细,那杨复恭遣往兴元的人也被拿住了,如何兴元的刺客偏会到商州行刺。”左猜右想,惊疑不定。看官,听说梦兰为柳公假女,不比房莹波负义忘恩。柳公收得这女儿,虽不姓柳,却与姓柳的一般亲热。这真是,无心插柳柳成阴了。今忽遭变故,到底是有意种花花不活,岂不可悲可悼?说便这等说,看官且莫认真,若使那负义忘恩的房莹波到得夫妇双全,偏这知恩重义的桑梦兰到教杀他死于非命,夫妻拆散,是老天真个不曾开眼了。不知人事虽有差池,天道必无外错。当下,柳公正在猜疑,左右传禀道:“新任兴元太守刘继虚候谒。”柳公方待出堂接见,宅门上忽传云板报说:“老爷家眷到了。”报声未绝,只见钱乳娘同着一班从人,欣欣然的前来叩见,说道:“小姐已到。”柳公此时喜出望外,真似拾了珍宝一般。正是:
只疑兰已摧,那识桑无恙。
到底柳成阴,谁道花不放。
看官,你道梦兰既不曾死,一向躲在何处?那路上被刺的梁夫人,又是那个?原来,梦兰在近京驿馆中养病之时,正值房莹波假称梁家宅眷,匆匆出京。彼因恐杨栋差人追赶,于路不敢停留,晓夜趱行,直至商州武关驿里。约莫离京已远,方才安心歇下。驿丞闻说是梁爷宅眷,只道是梁状元的夫人,十分奉承。莹波正为连日劳顿,身子困倦,落得将差就错,借这驿里安歇几日。因想:“出京时,止带得随身细软,撇下偌大家业在长安城里,如何舍得?且料丈夫将反书出首了,朝廷自然捉拿杨栋父子,我那时仍回长安,却不是好?”又想:“前日在京时,闻杨复恭遣刺客往襄州界上等梁状元的夫人来行刺,我今既假冒了梁家内眷,如何敢到襄州去?不若且在此暂住,等候京师消息。”算计定了,便只住在武关驿中,更不动身。那知人有千算,天只一算。赛空儿到襄州界上等了许久,不见梁家宅眷到来,心中焦躁,恐误了大事,违了杨复恭之命,便离却襄州,一路迎将转来。闻人传说梁状元的夫人现在商州武关驿中安歇。他想:“商州离长安已远,我不就那里下手,更待何时?”遂潜至武关驿左近幽避处伏下,觑便行事。
原来,驿里这些承应的驿卒,初时小心勤谨彻夜巡逻,后因莹波多住了几日,渐致怠缓。那夜三更以后,都去打号睡了。赛空儿趁此机会,怀着利刃,悄地爬入驿后短墙,径到莹波卧所。撬开房门,抢将入去,见桌上还有灯光。莹波在梦中惊醒,只叫得一声“有贼!”赛空儿手起刀落,早把莹波砍死。摸着了床头这一包细软,料道那半幅回文锦一定在内,便提着包儿,飞步而出。惊动了几个使女,一片声喊起贼来!外面家人和驿卒们听得,忙掌起火把来看。赛空儿已腾身上屋,手中拿着明晃晃钢刀,大声喝道:“我乃兴元杨师爷遣来的刺客,专来刺杀梁状元夫人的,你们要死的便来。”说罢,踊身望黑影里一跳。众人见他手持利刃,不敢近前,早被他从驿后旷野中一道烟走了。到得报知驿丞,点起合驿徒夫,各执器械赶将上去,那里赶得着?驿丞见拿不着刺客,梁状元的夫人在他驿里遇害,干系不小,慌了手脚,先自弃官而逃。众驿卒乱到天明,见驿丞先走了,便也各自逃避。那些家童女使们,见莹波已死,亦各逃散。只剩得两个家人私自商议道:“主母本为避仇而归,故冒称梁家内眷,今兴元刺客认假为真,竟来刺死,此事须报官不得,不如把尸首权埋于此,且到长安报知主人,另作计较。”私议已定,遂将莹波尸首密密的藁葬于驿傍隙地,星夜入京,报与赖本初去了。看官,听说赖本初使尽奸谋,到杀了自己之妻。房莹波十分乖觉,到替了梦兰之死。此岂非人有千算,天只一算?当时有几句口号道:
天道甚正,有时用诡。即以恶而治恶,即用彼而治彼。本初既为杨家侄,到做了杨太监的对头人;莹波不认梁家亲,反做了梁夫人的替死鬼。刺客本出杨梓之计,房莹波如吃丈夫之刀;栾云欲灭本初之家,赛空儿如受杨栋之委。害人者见之,当咋舌而摇头;负心者观此,亦缩颈而伸嘴。
这边假梁夫人被杀,那边真梁夫人在近京馆驿里养病好了,收拾起行。因梁忠患病,分付他且在驿中调理,而自与钱乳娘并众奴仆起身上路。正行间,听得路人纷纷传说:“兴元叛师杨守亮遣刺客来,把梁状元的夫人刺杀在商州武关驿里了。”梦兰吃了一惊,对钱妪道:“反贼怪我相公与爹爹督师征讨,他故使刺客来害我们家眷,不知是那个姓梁的替我们当了灾去。恐怕他晓得杀差了,复到襄州一路来寻访真的,如何是好?”钱妪道:“这等说,我们不如且莫往襄州,仍到华州柳府去罢。”梦兰沉吟道:“就到华州也不可,仍住柳府,只恐刺客还要来寻踪问迹。我想,表兄刘继虚现在华州,不若潜地到他家暂避几时,等兴元贼寇平定,然后回乡。”钱妪道:“小姐所见极高。”梦兰便命钱妪密谕众人,拨转车马,望华州进发。又分付:“于路莫说是梁爷家眷,亦莫说是柳爷家眷,只说是刘继虚老爷的家眷便了。”众人一一依命而行。说话的,那赛空儿本不是兴元差来的,又没甚大手段,他既刺杀了一人,也未必又来寻趁了,梦兰何须这等防他?不知唐朝善镇多养剑客在身边,十分利害。如史传所载击裴度而伤其首,刺元卫而殒其命,红线绕田氏之床,昆仑入汾阳之室,何等可畏。梦兰是个聪明精细,极有见识的女子,如何不要谨慎提防。正是:
剑客纵横不可测,精精神妙空空疾。
往来如电又如风,闻者寒心宜避迹。
梦兰既至华州,将到刘家,先叫钱乳娘同两个家人去见了刘继虚夫妇,说知就里。继虚喜道:“请也难得请到此,我家梦蕙小姐自从见了你家小姐的回文章句,日夜想慕,思得一见,今日光降,足遂他平生之愿了。”便命夫人赵氏携着梦蕙小姐,同到门首迎接。梦兰入内,各相见慰问毕,即设席款待。一面打扫宅后园亭一所,请梦兰居住。柳家众仆别有下房安顿。又分付家人不许在外传说梁夫人在此,有人问时,只说均州来的内眷。为此,华州城里并没一人知觉。所以,梁生遣人到华州探问,竟不知消息。正是:
梦蕙曾借桑姓,梦兰又托刘名。
彼此互相假借,谁能识此奇情。
且说梦兰当日见了梦蕙,看他姿容秀丽,风致非常,暗暗称奇道:“我向以才貌自矜,今梦蕙才调不知如何,若论容貌,公然不让于我。”这里梦蕙已向服梦兰之才,今又见梦兰之貌,愈加欣羡。赵夫人见他两个彼此相爱,便道:“小姑向闻桑家姑娘才貌双全,又见了回文章句,思慕已非一日,今得相逢,深慰饥渴。”梦兰道:“非才陋质,何足挂齿。今睹表妹姿容,不胜珠玉在前之叹。闻表妹也绎得回文章句,愿求一观。”梦蕙道:“小巫见大巫,固当退避,但欲就正,敢辞献丑。”便取出所绎章句,递与梦兰观看。梦兰看了,惊喜道:“这回文诗句,愚夫妇各出臆见,互相绎,窃谓搜索殆尽,已无剩文。今观佳制,又皆我两人寻味所未及,此非贤妹心思之巧,安见璇玑含蕴之弘。”赵氏听了,笑道:“据此说来,姑娘与姑夫所绎章句,已称双绝,今得我小姑,却是鼎分三足了。梦兰道:“何敢云鼎分三足,实是后来居上。”梦意敛容逊谢。梦兰取出梁生所赠半锦,与梦蕙赏玩了一番,因说起自己赠与梁生半锦,被栾云骗去献与杨复恭,致使此锦未能配合,又大家叹息了一番。当晚席散,赵氏与梦蕙亲送梦兰到后园安歇。自此,梦蕙每日到梦兰那边相叙,梦兰亦有时到梦蕙房中闲玩,或互赏新词,或各出旧咏,其相爱之情,胜过亲姊妹一般。有《鹧鸪天》一词为证:
道蕴多才疑未然,崔徽艳冶恐虚传。今朝得睹芙蓉面,方信嫦娥下九天。同袅袅,共娟娟,瑶池洛水两神仙。卿须怜我频携手,我亦怜卿欲并肩。
一日,梦兰偶与赵氏闲话,赵氏说起梦蕙年已长成,姻事未就,他哥哥常以此为念,争奈他志愿甚高,难于择配。梦兰问道:“表妹志愿若何?”赵氏道:“他要也像他绎得回文章句出的,方肯与之作配,你道急切里,那得便有这般一个才子?”梦兰听说,便把这话记在心里,暗想道:“他若要嫁这般一个才子,除却我梁家郎,更没第二个了。我与梁郎昔年择配,各怀此志。今他既与我两人有同志,何不说他也嫁了梁郎?那时一才子两佳人,共聚一室,岂非千古风流胜事?”私忖已定。次日,便步到梦蕙房中来,恰值梦蕙在兄嫂处,房中没人。但见案头放着两幅诗笺,梦兰展开看时,乃即自己与梁生所绎的回文章句,就是前日刘继虚索来与梦蕙看的。梦兰细细展看,见每首都有圈点评赞,看至后幅,原来有诗一首题在上。其诗曰:
回文隔代久弛神,章句传来更见新。
却念才郎难再得,羡君捷足已先人。
梦兰看罢,笑道:“表妹芳心已露,吾说得行矣。”正看间,梦意走来,见了赦然含笑道:“一时戏笔,岂堪污目。”梦兰便道:“‘才郎难再得’,此言非虚语也。窃闻贤妹艰于择配,也要能绎回文章句的,方许配合。愚姐昔年亦怀此志,幸遇梁郎,得谐伉俪。我想,天地生才最少,女子中到还有我姊妹二人,互相唱和。若要在男子中更求奇才,如我梁郎者,恐未可得矣。”梦蕙叹道:“佳人得遇才子,原非易事。姐姐获偕良偶,可谓福慧兼全,小妹薄福,如不遇其人,愿终身不字。”梦兰道:“贤妹何必太执,从来天最忌才,亦最爱才。唯忌才,故有时既生才子,偏不生佳人以配之。唯爱才,故有时生一才子,便不止生一佳人以配之。贤妹诚能仰体天公爱才之心,则才郎不烦再得,而捷足可勿羡人也。”说罢,便取过案头笔砚,依他原韵,和诗一首道:
敢矜章句已如神,更羡卿家才藻新。
同调应知同一笑,三生石可坐三人。
梦蕙见诗,两颊晕红,沉吟半晌,徐徐说道:“三生石上若容得三人,苏若兰的回文锦也不消织也。吾观姐姐与姐夫赠答的诗,有‘如此阳台苍雨何’与‘更觅阳台意若何’之句,只怕但可有二,不可有三。”梦兰道:“贤妹差矣!赵阳台但能歌舞,初无才思,设使他亦有织锦之才,若兰自应避席。今高才如贤妹,岂可以阳台相比。”梦蕙道:“一阳台果不足见容,倘两若兰亦必至于相厄,为之奈何?”梦兰笑道:“文章之美,吾愿学;若兰度量之狭,吾不愿学。若兰使我遇阳台,我自善文章,他自善歌舞,各擅其长,何妨兼收并蓄。况才过阳台,与我相匹者乎。贤妹不必多疑,我和你情投志合,不忍相离,你若果有怜才之心,与我同归一处,得以朝夕相叙,真人生乐事。如肯俯从,当即以梁郎聘我的半锦,权为聘物,代梁郎恭致妆台。”梦蕙道:“蒙荷姐姐美意,但我女孩儿家,怎好应承,须告知兄嫂,听凭裁酌。”梦兰见他有依允之意,满心欢喜,当晚辞归后园。明日,正要把这话告知赵氏,烦他转对刘继虚说,恰好赵氏走到花园来,对梦兰道:“我报姑娘一个喜信,你表兄适阅邸报,知杨守亮已败死,逆珰杨复恭亦已伏诛,梁姑爷与柳丞相讨贼功成,加官进爵。今奉旨留镇兴元,想即日要来迎接家眷了。”梦兰听说,十分欣悦。因便将欲聘梦意之意,说与赵氏知道。赵氏道:“此姑娘美意,但不知他哥哥有否?”梦兰道:“表兄处全仗嫂嫂婉转。”赵氏应诺,便去对刘继虚说知此意。继虚沉吟未允。赵氏道:“他两个情意相投,讲过不分大小,同做夫人。况梁状元今已封侯。天子有三十六宫,诸侯也该有三宫六院,便把小姑嫁去,有何不可?”继虚听了,方才依允。赵氏回覆梦兰。梦兰便把半锦代梁生聘定。梦蕙约与梁生说过了,便来迎娶。正是:
梁锦已归兰,兰锦转赠蕙。
半幅断回文,聘却两佳人。
梦兰既聘定了梦蕙,因闻梁生已留镇兴元,遂不复回襄州,打点要往兴元去。适值京报人来报:刘继虚钦擢兴元太守。继虚既奉朝命择定吉期,挈家赴任。梦兰便携了钱乳娘等众人,同着刘家宅眷一齐起行。将近兴元,方知梁生已告假归葬去了。梦兰想道:“既已至此,且到兴元城中拜候了柳公,然后回乡未迟。”于是趱行入城,与柳公相见。当下,柳公见了梦兰,问知仔细,便把梁生误认梦兰已死,因哀致病的话述了一遍。因说道:“今不唯孩儿无恙,且又替梁郎聘定了刘梦蕙,真乃万千之喜。”钱乳娘在旁接口道:“今可作速报知梁爷也,教他欢喜。”梦兰沉吟半晌,笑对柳公道:“爹爹且未可与梁郎说明,今梦蕙已随兄至此,爹爹可便迎接了他过来,也认为义女。等梁郎来时,只说孩儿既死,劝他续娶梦蕙,看他如何?他昔日求婚之诗,有‘伉俪得逢苏惠子,敢需后悔似连波’之句,今看他于苏蕙既死之后,果能始终敦伉俪之情否?”聊公笑道:“此言正合我意。他前番初到京时,我只略试得他一试,今可更一试之。”便分付家人:“若梁状元来时,不许说小姐在此。”一面传请刘继虚后堂相见,说明要接取梦蕙,权认义女之义,继虚欣然应诺。柳公即命车与仆从,迎接梦蕙至衙署中,拜见过了,与梦兰一同住下,专候梁生到来,便要托言去试他。正是:
善谑不为虐,说明便少味。梁家柳家,业已教他两处无寻;柳氏刘氏,何妨再用一番游戏。赖本初之假冒,固为反覆无情;柳丞相之相瞒,到也风流有趣。不是侮弄才郎,正要试他真意。
且说梁生带了张养娘和梁忠夫妇等,自襄州起身赴兴元,所过地方官员迎送,概不接见,星夜趱行至兴元,刘继虚率官吏出郭迎接。梁生亦不及相见,一径到柳公府中,见了柳公,哭拜于地。柳公扶起劝道:“此是小女没福,不能与君子偕老。亦因老夫没福,不能招这一个女儿贤婿,且免愁烦。”梁生流涕道:“人生断弦,亦是常事,独梦兰死于非命,并骸骨亦不可得,此恨如何可解?小婿此来,正欲究问杨守亮余党,查出刺客姓名,根寻小姐骸骨。”柳公道:“我和你前日出师时,严查奸细,兴元刺客料不能到商州去。我已问过守亮余党,据云守亮当日并未遣甚刺客。”梁生道:“刺客若非杨守亮所遣,定是杨复恭所遣了。今当奏闻朝廷,拷讯复恭余党,务要缉擒此贼,碎尸万段,以雪吾恨。”柳公道:“梦兰既死,即使缉擒刺客,加以极刑,已无益于死者了。贤婿且自排遣。老夫今日特具一杯水酒在此,一来为贤婿接风,二来为贤婿收泪。”说罢,命左右摆设酒席,请梁生饮宴。梁生不好拂柳公之意,只得勉饮几杯。酒过数巡,柳公道:“老夫有一言即欲面陈,未识可否?”梁生道;“岳父有何见谕?”柳公道:“死者不可复生,断者不可不续,老夫近日收养一表侄女在膝下。他本姓刘,今改姓柳,与梦兰一例排行,取名梦蕙,才貌与梦兰仿佛。愚意欲为贤婿续此一段姻丝,不知尊意若何?”梁生听说,凄然流泪道:“小婿痛念梦兰之死,已誓不再娶。前在襄州时,也曾有人来议续弦,小婿已概行谢绝。今岳父所言,实难从命。”柳公道:“琴瑟之情虽笃,箕裘之计难忘,贤婿当为后嗣计,曲从吾言。况贤婿如此青年,岂有不再娶之理?”梁生道:“小婿自梦兰死后,肝肠寸断,恨不从游地下,觉此身已为余生,又何暇为后嗣计乎?况死者骸骨未寻,生者丝萝别缔,于心实有所不忍,愿岳父谅之。”柳公道:“贤婿既未肯便允,且再作计较。”当晚席散,梁生欲告归公署。柳公道:“尊恙初愈,哀情未忘,料也无心理事。贤婿不必回公署,且在老夫衙里权住几日,少散闷怀,何如?”梁生应诺。柳公即命左右携灯引梁生至卧房安歇,另拨府中童婢,早晚伏侍。其张养娘和梁忠夫妇,并一应从人,俱只在外厢安顿。只因这一番,有分教:悼亡奉倩,忽遇佳人,再来托体云华,更睹原身无恙。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卷分解。
第十二卷 乔妆鬼巧试义夫 托还魂赚谐新偶
诗曰:
疑生疑死是耶非,引得才郎笑与啼。
乐莫乐于增丽偶,难之难者遇贤妻。
话说梁生当晚即宿于柳公衙署中,左右引至卧房。只见那房中铺设整齐,瓶里花芬袭人,案上炉烟袅袅,甚是清幽可爱。童子添香送茶毕,自出外去了。梁生独坐房中,想起初来入赘之时,已如隔世,不觉潸然泪下。因口占哀词一阕调名《高阳台》,词曰:
彩凤云中,玉萧声里,秦楼曾其明月。何意芳兰?顿遭风雨摧折。追思半幅璇玑字,痛人琴,一旦同灭。想花容,除非入梦,再能相接。
梁生吟罢,凄其欲绝。自想:“此来本欲查问梦兰骸骨下落,今据柳公说来,竟无可踪迹,难道前日梦中仙女之言就不准了?”愈想愈闷,不能就寝。因起身散步,秉着灯光,遍看壁间所贴诗画。看到一幅花笺上,有绝句二首,后书柳梦蕙题。其一云:
谁云锦字世无双,大雅于今尚未亡。
移得琼枝依玉树,欲将蕙质续兰香。其二云:
娥皇有妹别名英,凤去宁无风继鸣。
若使阳台才似锦,肯将伉俪让苏卿。
梁生看毕,想道:“适间柳公说这梦蕙文才与梦兰相似,今观此二诗,词意清新,字画又甚妩媚,果然才藻不让梦兰。但我既立意不再娶,虽有如云,匪我思存矣。”忽又想起前日在均州时,曾闻有一流寓女子桑梦蕙,不意今日这里又有个柳梦蕙,却又不是柳公亲女,说他本姓刘。因又长叹道:“梦蕙虽非柳公亲女,还是表侄女,若梦兰不过是认义女儿,所以,柳公今日略无悲死悼亡之意,一见了我便劝我续弦,且又故意教梦蕙题诗在此。诗中之语,分明是挑逗我的意思,待我如今也题词一首,以明我誓不续弦之心。”便就灯光之下,展纸挥毫题《减字木兰花》词一首。其词云:
寻寻觅觅,吁嗟路风今无迹。冷冷清清,除却巫山岂有云。莺莺燕燕,纵逢佳丽非吾愿。暮暮朝朝,唯染啼痕积翠稍。
题毕,勉强就寝。次早起身,梳洗罢,只见柳公入来,笑问道:“贤婿昨夜曾见梦意小女所题诗否?”梁生道:“曾见来。”柳公道:“其才比梦兰何如?”梁生道:“与梦兰之才实相伯仲。”柳公道:“足见老夫昨日所言不谬,贤婿今肯允我续弦之请否?”梁生敛容正色道:“小婿一言已定,誓不更移。昔日岳父假云梦兰为杨栋娶去,便说有令侄女欲以相配。小婿尔时即以不得梦兰,情愿终身不娶。况今梦兰已配而死,岂忍反负前言?”柳公笑道:“前日所言侄女本属子虚,不过戏言耳。今这梦蕙小女千真万真。况诗词已蒙见赏,何必过辞。”梁生道:“昔梦兰错认小婿,失身宦竖,便愿终身不字,誓不再嫁。是梦兰昔日不负小婿之生,小婿今日何忽反负梦兰之死?”因取出昨夜所题词笺,呈与柳公道:“小婿亦有拙咏在此,岳父试一观之,便知小婿之志矣。”柳公看了,叹道:“贤婿诚有情人也,但贤婿若别缔丝萝,或疑于负心,今依旧做老夫女婿,仍是梦兰面上的瓜葛,死者如果有知,必然欣慰。如死者而无知,贤婿思之亦复何益?”说罢,自往外厢去了。梁生见柳公说出死者无知一语,十分悲惋,想道:“梦兰生前何等聪明,何等巧慧,难道死后便无知了?”痴痴的想了一日。正是:
冉冉修篁依户牖,迢迢星汉倚楼台。
纵令奔月成仙去,也作行云入梦来。
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梁生是夜朦胧伏枕,恍惚见梦兰走近身边,叫道:“郎君别来无恙?”梁生忙向前执了他的手,问道:“你原来不曾死,一向在那里?”正问时,却被檐前铁马叮当一声,猛然惊醒,原来捏着个被角在手里。梁生欷歔叹息。天明起来,题《卜算子》词一首,以志感叹。词曰:
执笔想芳容,欲画难相似。昨夜如何入梦来?携手分明是。却恨去匆匆,觉后浑无味。安得幽灵真可通,通向醒时会。
梁生题罢,想道:“可惜我不善丹青,画不出梦兰的真容,若画得个真容在此,当效昔人百日唤真的故事,唤他下来。”又想道:“今虽无真容可唤,我于风清月白之夜,望空叫他,他若一灵不泯,芳魂可接,与他觐面,徘徊半晌,却不强似梦中恍惚。”踌躇了一回,等到天晚,恰好是夜月色甚明,梁生便凭窗对月连声叫唤,叫几声:“梦兰小姐!”又叫几声:“柳氏夫人!”又叫几声:“桑氏夫人!”夹七夹八的叫个不住,或高叫几声,或低叫几声,或款款温温的叫几声,或凄凄切切的叫几声。早惊动了钱乳娘并众女使们,潜往报知梦兰去了。梁生直叫到月已沉西,身子困倦,方才就寝,却又一夜无梦。明日起来,想道:“如何昨夜到连梦也没有了?待我今夜如前再叫,看是怎么?”到得夜间,果又如前叫唤。是夜,月光不甚明朗,梁生坐在窗内,叫了半晌,忽听得窗外如有人低低应声。推窗看时,月色朦胧之下,见一女郎冉冉而来,低声说道:“郎君叫妾则甚?”梁生见了,还疑是柳府侍儿们哄他,及走近身一看,果然是梦兰小姐,惊喜作揖道:“今夜果得夫人降临!”梦兰道:“郎君靠后些,妾今已是鬼了,难道你不害怕么?”梁生道:“自夫人逝后,我恨不从游地下,死且不惧,岂惧鬼乎?”言罢,即携梦兰入室同坐。就灯下仔细端详。说道:“夫人花容比生前愈觉娇艳了。”梦兰道:“妾自弃世以后,魂魄游行空际,随风往来,适闻郎君频唤贱名,故特来一会。但幽明相判,未可久留,即当告退。”梁生道:“幸得仙踪至此,岂可便去?我正要细问夫人如何遇害,刺客是谁?”梦兰道:“此皆宿世冤愆,不必提起了。妾忆生前常与郎君诗词唱和,今郎君若欲留妾少叙,或再相与唱和一番,何如?”梁生道:“如此甚好。”梦兰道:“请即以幽明感遇为题,各赋一词,郎君先唱,妾当奉和。”梁生便在案头取过文房四宝,题《临江仙》词一首:
梦接芳魂疑与信,觉来别泪空盈。欲从醒里会卿卿。故于明月下,叫出断肠声。幸得仙踪来照证,今宵喜见三星。莫嫌彼此别幽明。饶君今是鬼,难道鬼无情!
梦兰见梁生词中之意,十分情重,又见他亲亲昵昵,全没一些害怕之状,心中感激,即依调和词一首:
泉下虚游环珮影,拖残半幅回文。夜台愁对月黄昏。忽闻呼小玉,密地叩君门。昔日秦楼萧已冷,多君犹忆前情。怜予形去止魂存。今看郎意重,不觉再销魂。
梁生看词,见形去魂存之句,挥泪道:“他人形存魂去,偏卿形去魂存。我欲收卿骸骨,无处可寻,今乞明示其处。”梦兰道:“红粉骷髅,古今同叹,妾今已脱殻而去,还问骸骨?怎的愿郎君。今后勿妾为念,早续丝萝以延宗祀。爹爹所言梦蕙姻事,可即从之。”梁生道:“夫人说那里话?我有心恋旧,无意怀新,但愿夫人弗忘旧好,时以芳魂与我相接,明去夜来,常谐鱼水之欢,吾愿足矣。”梦兰笑道:“郎君差矣,量妾岂肯以鬼迷人,误君百年大事?君勿作此痴想。”梁生道:“若芳魂不肯常过,我即孤守终身,续弦之说,断难从命。”因取出前夜所题《木兰花》词与梦兰看。梦兰道:“极感郎君多情,但妾意必要你续娶了梦蕙妹子,我在九泉亦得瞑目。”说罢,便取过纸笔来,也依调和成《减字木兰花》词一首道:
幽明已判,须知人鬼终非伴。暂接芳魂,难侍檀郎朝与昏。自怜薄命,君休为妾甘孤另。莫负青年,早把鸾胶续继弦。
梦兰题毕,掷笔拂衣而起,说道:“郎君休要执迷,须听吾言,早续梦蕙姻事,妾从此逝矣。”言讫,望看窗儿外便走。梁生忙起身挽留,那里挽留得住,只见他从黑影里闪闪的去了。梁生忽忽如有所失,呆想道:“适间所见,莫非仍是梦里么?若说不是梦,如何忽然而来,又忽然而去;若说是梦,现有所题词笺,难道也是虚的?若说他不是鬼,分明是云踪雾迹,全然不可捉摸;若说他是鬼,却又如何挥毫染翰,竟与生人一般无二?”左猜右疑,一夜无寐。次日起来,复题《卜算子》一词,以纪其事:
昨夜遇仙娃,曾把银缸照。有缝衣衫影射灯,岂日魂儿杳?留赠柳枝词,再赓生前调。若说相逢在梦中,笔墨宁虚渺?
题毕,又呆呆的想了一回,自言自语道:“莫非不是梦兰魂魄,是花妖月魅假托来的?不然,如何问他刺客姓名与骸骨下落,都含糊不言?”又想道:“若是花妖月魅来迷惑我,如何不肯留此一宿,却到频频劝我续弦?我看他容貌与梦兰生前无二,此真是梦兰魂魄,可惜我不曾留住他。待我今夜仍前叫唤,倘再叫得他来时,定不放他便去,必要与他细叙衷情,重谐欢好。”踌躇再四,因又于词笺后再题《减字木兰花》一词云:
重泉愿赴,英灵幸接何惊怖。云譬如新,花比生前一样春。来生难待,芳魂且了相思债。不久同归,化作阳台雨其飞。
是夜,黄昏人静,梁生仍向灯前叫唤梦兰名字,只道昨夜已曾降灵,今夜必闻声即至。谁想直叫到三更以后,并没有一些影响。梁生无可奈何,只得和衣而卧,终宵辗转。至次日,呆想道:“怎生昨夜竟叫他不应,芳魂不远,难道就不可再见了?莫非他要我续弦,故不肯复以魂魄与我相叙么?我想继弦若可别续,岂断锦可别配,除却梦兰的半锦,配不得我的半锦?然则除却梦兰也配不得我了。”因望空长叹道:“梦兰梦兰,你魂魄虽不来,我终不再娶,若要我再娶,除非你再还魂。”说罢,取笔向白粉壁上题《菩萨蛮》词一首道:
曾将锦字问绎,捧读遗文衫袖湿。何忍负知音,冰弦续断琴。佳人已难再,苟令愁无奈。若欲缔新婚,除还贾女魂。
梁生呆坐至夜,但斜倚窗前,沉吟默想,也不再叫唤了。黄昏以后,只见梦兰忽从窗外翩然而至。梁生喜出望外道:“夫人,昨夜呼而不来,今夜不呼自降,想必怜我岑寂,许缔幽欢了?”梦兰道:“妾今此来,特欲问君续弦之意,决与不决耳?”梁生便指着壁上所题《菩萨蛮》词,说道:“夫人但观此词,即可知吾志矣。”梦兰看了,笑道:“奇哉,此词贾女还魂之句,竟成谶语。”梁生道:“如何是谶语?”梦兰且不回答,向案头取过笔来,也依调和同一首道:
佳人莫道难重见,何必哀伤如奉倩。别泪洒重泉,幸逢天见怜。云华将再世,当与郎君会。若见旧姮娥,宁云新茑萝。
梁生看词,惊问道:“夫人真个要还魂了么?”梦兰道:“好教你欢喜,上帝怜君多情,悯妾枉死,特赐我还魂与君,再续前缘,你道好么?”梁生大喜道:“若得如此,真万幸矣。”梦兰道:“只是一件,妾骸骨己亡,魂魄无所依附,今当借体还魂。正如昔日贾云华故事。”梁生道:“夫人将借何人之体?”梦兰道:“不借别人,就借梦蕙妹子之体,三日后便有应验,郎君到此时,切不可又推辞了。”言讫,即起身欲去。梁生再三挽留,梦兰道:“妾与君相叙之期已不远,来日以人身配合,不强似在此鬼混么?”说罢,仍向窗外黑影里去了。梁生惘然自失,想道:“梦兰此言果真么?”又想道:“若待美人再世,至少要等十五六年。今如借体还魂,却胜似汉武帝钩戈夫人,并韦皇、玉环女子的故事了。但今梦蕙小姐好端端在那里?梦兰如何去借他的体?三日后,如何便有应验,可惜方才不曾问他一个明白。”是夜,猜想了一夜,至次日,只听得府中丫鬟女使们说道:“梦蕙小姐昨夜忽然染恙,至今卧床未起。”梁生闻了这消息,暗自惊异。看看过了三日,到第四日,只见柳公入来说道:“老夫报你一件奇事。”梁生问:“甚奇事?”柳公道:“梦蕙小女于三日前抱病卧床,朦朦胧胧不省人事,今朝顿然跃起,口中却都说梦兰的话,说是梦兰借体还魂,要与贤婿续完未了之缘。你道奇也不奇?”梁生听了,正合前夜梦兰所言,不觉失惊道:“不信果然有这等奇事。”便把梦兰魂魄曾来相会的话,备细说知,并取出唱和之词与柳公看。柳公佯惊道:“不想倩女兴娘之事,复见于今。老夫前日明明的失了一个女儿,得了一个女儿,今却暗暗的失其所得,而得其所失,真大奇事。然若非梦兰魂魄先来告知,贤婿今日只道老夫假托此言,赚你续弦了。”梁生道:“情之所钟,遂使幽明感遇,魂既可借还,缘亦当借续。小婿愿即聘娶梦蕙小姐,以续梦兰小姐之缘。”柳公笑道:“贤婿如今肯续娶梦蕙了么?体虽梦蕙之体,神则梦兰之神。‘虽云新茑萝,实系旧姮娥。’贤婿不必复致聘,老夫即当择吉与你两个重谐花烛便了。”梁生欣喜称谢。柳公选定吉期,张宴设乐,重招梁状元入赘。花烛之事,十分齐整,自不必说。
梁生与梦蕙拜堂已毕,众女侍们簇拥着共入洞房。合卺之际,梁生见梦蕙资容美丽,心中暗喜道:“梦兰借体还魂,我只恐他神虽是而形不及,今幸借得这般一个美貌女郎,真与梦兰无异了。”梦蕙也偷眼窥觑梁生,见他人物风流俊爽,果然才称其貌,私心亦甚欣慰。须臾合卺已罢,众女侍俱散去。梁生起身陪着梦意拥入罗帏,梦蕙十分羞涩。梁生低低叫道:“夫人我和你今宵虽缔新欢,不过重谐旧好,何必如此羞涩?”梦蕙听说,暗自好笑,却只含羞不语。梁生此时不能自持,更不再问,竟与他解衣松带,一同就寝。此夜恩情不能尽述。正是:
一个冒桑作柳,一个认蕙为兰。一个半推半就,乍相逢此夜新郎,一个又喜又惊,只道续前生旧好。一个絮絮叨叨,还要对夫人说几句鬼语;一个旖旖旎旎,未便向状元露一片真情。一个倚玉偎香荷,幸遇再还魂的倩女;一个羞云怯雨,怎当得初捣药的裴航。流苏帐中,妄意欢联两世;温柔乡里,那知别是一人。不识巫山峰外峰,笑杀襄王梦里梦。
合欢方毕,早已漏尽鸡鸣,两个起身梳洗。梁生在妆台前看着梦蕙,说道:“且喜夫人后身美丽,无异前身,我和你两世姻缘,只如一世了。”梦蕙微微冷笑。梁生又道:“夫人,你前日再三劝我续娶令表妹刘梦蕙,今日神是夫人之神,体借梦蕙之体,也算我与令表妹有缘了。”梦蕙只是冷笑,更不应答。梁生问道:“如何夫人只顾冷笑,并没半语?”梦蕙忍耐不住,笑说道:“我原是梦蕙,不是梦兰,郎君只顾对我说梦兰姐姐的话,教我如何答应?”梁生道:“夫人休要戏我,你前夜明明说借体还魂,如何今日又说不是梦兰?”梦蕙笑道:“生者自生,何体可借?若死者果死,何魂可还?郎君休要认错了。”梁生惊讶道:“这等说起来,夫人真个不是梦兰小姐,原是梦蕙小姐了?难道梦兰哄我不成?”梦蕙笑道:“哄与不哄,妾总不知。”梁生呆想了一回,跌足道:“是了,梦兰劝我续娶梦蕙妹子,因我不从,故特把借体还魂之说来哄我,托言复还旧魂,使我更谐新好。”又沉吟道:“但岳父如何也是这般说?莫非梦兰也现形,去与他说通了,一同来哄我的?”梦蕙笑道:“郎君不必多疑,我且问你,如今可怨悔么?”梁生道:“此乃令姐美意,如何敢怨?况小姐才貌与令姐一般,我今得遇小姐,亦是三生有幸,岂有怨悔之理?”
梦蕙道:“郎君既不怨悔,今可还想梦兰姐姐么?”梁生听说,不觉两泪交流,说道:“新欢虽美,旧人难忘,况令姐死于非命,骸骨无存,此情此恨,何日忘之?”梦蕙道:“郎君真可谓多情种子,妾虽不曾借得姐姐的魂魄,却收得姐姐的半锦在此,郎君今见此半锦,便如得见姐姐了。”说罢,即取出那半锦来。梁生接过来看了,睹物伤情,泪流不止。因问道:“这半锦是我昔年聘令姐的,如何今却在小姐处?莫非也是令姐的魂魄来赠你的么?”梦蕙笑道:“魂魄如何可赠得我?且问郎君前夜所见梦兰姐姐,毕竟是鬼不是鬼?”梁生道:“令姐既已亡过,如何不是鬼?”梦蕙笑道:“若姐姐果然是鬼,只好夜间来与你相会,日里必不能来相会,待我如今于日里唤他来与郎君一会,何如?”梁生道:“你如何唤得他来?”梦蕙起身向房门外叫一声:“姐姐!快来!”叫声未绝,只见钱乳娘和众女使簇拥着梦兰冉冉而来。梁生大惊,忙上前扯住道:“夫人,你毕竟是人是鬼?”梦兰笑道:“你今既续娶了新人,还管我是人是鬼怎的?”梁生携着梦兰的手,说道:“夫人,你莫非原不曾死,快与我说明了罢。”梦兰不慌不忙,把前日路闻刺客,暂避刘家,因将半锦转聘梦蕙的事,细细说了。
梁生如醉方醒,如梦初觉,以手加额道:“原来夫人无恙,谢天谢地,只是夫人如何不便与我说明,却以人妆鬼,这般捉弄我?”梦兰笑道:“郎君昔日曾以男妆女,难道我今独不可以人妆鬼乎?”梁生听说,也笑将起来。钱乳娘在旁听了,亦哑然失笑。梁生因指着钱乳娘,笑说道:“你家小姐捉弄得我好,你如何也瞒着我,不来报我知道?”钱妪笑道:“柳老爷和小姐都分付我,教我不要去与状元说,我只得不来说了。”梦兰道:“我前日不就与郎君说明,不是故意捉弄你,一来要试你念我的真情,二来也要玉成妹子的好事耳。”因即取出梦蕙所题这一首绝句,并自己和韵的诗,与梁生观看。梁生看到“才郎难再得”之句,回顾梦蕙,说道:“多蒙小姐错爱,这一段怜才盛心,使我铭感不尽。”又看了“同调应知同一笑,三生石可坐三人”之句,复向梦兰谢道:“多感夫人玉成好事,如此贤德,岂苏若兰所能及?才虽相匹,度实过之。”梦兰笑道:“郎君今日也不可无新婚诗一章。”梁生道:“今日不但庆贺新婚,更喜得逢旧侣,待我依着贤姊妹的原韵,和诗一首罢。”便取笔题道:
从前疑鬼又疑神,今日端详旧与新。
半幅璇玑合二美,一篇文锦会三人。
题毕,递与二位夫人看了。梦兰道:“妹子所题壁上二绝句,郎君已曾见过,却未曾和得,今日也须一和。”梁生依言,即续和二首。其一云:
一兰一蕙木成双,误认从前兰已亡。
今日重逢连理秀,始知非续断头香。
其二云:
欣瞻蕙蕊比兰英,彩凤又飞乐共鸣。
漫羡窦家一织女,何如我遇两苏卿。
梦兰、梦蕙看了,大家称赞。梦蕙看着梦兰笑道:“前日小妹所题这二绝句,原是姐姐强我做的,今日姐姐岂可独无和乎?”梦兰听说,也便依原韵和成二绝。其一云:
兰英蕙蕊自双双,未许郎知兰未亡。
不是一番桃代李,怎教分得荀衣香。
其二云:
当年妫汭降皇英,谁道双鸾不共鸣?
羡有文才过赵女,敢无度量胜苏卿?
梦蕙看诗,点头称叹。梁生接来看了,笑道:“夫人度量果胜苏氏,令妹文才亦非阳台可比。我只道失却一凤,何期到遇双鸾,但恐福浅,消受不起耳。”当下,三人说说笑笑,十分欢喜。遂相携出房,请柳公出来拜谢了。梁生唤过张养娘与梁忠夫妇,并众家人都来参拜两位夫人。梦兰、梦蕙各出金帛犒赏。梦兰又梯己赏赐了张养娘。
柳公大排庆喜筵席,为梁生称贺。饮宴间,柳公笑对梁生道:“一向不是老夫故意相瞒,因见贤婿有荀奉倩之癖,未肯便续新弦,故特作此游戏耳。今梦兰既度过苏氏,梦蕙亦才过赵姬,贤婿又义过窦滔,真可称三绝矣。梁生再三称谢,因说起前日在均州时,闻有一流寓女子桑梦蕙,彼时疑即梦兰小姐改名,曾往访之,未得相遇。不意今日却又遇一刘梦蕙小姐。”梦蕙听了,笑道:“昔日之桑梦蕙,即今日之刘梦蕙也。”梁生怪问其故,梦蕙把前事细说了一遍,梁生方才省悟。柳公笑道:“梦蕙避迹均州,假称桑家女子。梦兰避迹华州,又假称刘家宅眷。你两个我冒你姓,你冒我姓,今日却大家都姓了柳了。”梁生与梦兰、梦蕙亦齐称谢道:“我三人姻缘,俱荷大人曲成之德,铭感五内。”柳公道:“此皆天缘前定,老夫何德之有?”梁生又说起仙女两番托梦,俱极灵验,大家欢异。当晚席散。次日,梁生暂辞柳公,携着家眷,赴自己衙署中料理公事。刘继虚写了脚色手本,到衙门首候。见梁生请入后堂,不要他以属官之礼参谒,只叙郎舅之情。也说起昔在均州时,曾来相访之事,互相欢笑。当日设席款待,极欢而罢。自此,梁生公事之暇,唯与两夫人吟风弄月,三人相得,情如胶漆。正是:
同林偏栖三鸟,比目不止双鱼。蕙非兰,兰非蕙,未始还魂,两人原合不上去;妹即姐,姐即妹,若论恩谊,三人竟分不开来。天生彩风难为匹,那知匹有二匹;必产文鸾使与偕,谁料偕不一偕。半锦已亡,且喜失而又得;佳人可遇,何幸去而复来。新欢方足,既看双玉种蓝田;旧好重联,又见一珠还合浦。
一日,刘继虚以公事入见,梁生留进私署与他小饮。叙话间,梁生说起自己两段姻缘都亏半幅回文锦作合。继虚因问道:“那后半锦向闻为奸人窃去,献与杨复恭。今复恭已诛,不知此半锦又归何处?”梁生道:“复恭家资俱籍没入宫,想此半锦已归宫中矣。”继虚道:“此锦本系宫中之物,偶然流落民间,不知何时分作两半,却到与人成就了许多好事。今两家姻缘已成,独此两半回文反未配合,妹丈何不将这半锦献与朝廷,使异宝得成完璧?”梁生道:“老舅所言极为有理,得鱼可以亡签,何必留此半锦,致使璇玑分而不合?他日回京,即当面献天子。”继虚又道:“妹丈他日回京,还有一件该做的事。”梁生问是何事。继虚道:“须严查那商州行刺的奸徒。这刺客既非兴元贼党,必系杨复恭所使。表妹幸未遭其毒手,正不知那个梁家宅眷误被刺死,真乃李代桃僵。今必查出刺客,明正典刑,庶使死者含冤得雪。”梁生道:“老舅见教极是。小弟也当想那被刺的不知是谁家女子,如何也称做梁夫人,致为所害。待明日究问刺客,方知端的。”正是:
假托梁生是杨栋,假托夫人又是谁?
冒名赚婚不足怪,冒名替死更为奇。
梁生与继虚正叙话间,只听得宅门上传梆道:“进报帖报说,梁老爷钦召还朝。”梁生看那报帖时上写道:
吏部一本:为礼、刑二部尚书员缺,请旨特简贤能补授事。奉圣旨:武宁侯梁栋材本系词臣,懋着勋绩,向留边镇,今可召还,以原官兼理礼、刑二部尚书事。该衙门知道。
梁生看了,即起身望阙叩谢。继虚拱手称贺。只见左右文递上报帖一纸,说道:“这是京报人附录来报的。”梁生接过来观看,上写道:
总制京营兵马护国大将军忠武伯薛尚武,题为请行屯政,以足兵食事。臣惟屯田之制,既可以裕军需,即可以舒民力,法至善也。昔臣防御郧、襄,驻镇均州,曾行此法,兵民便之。其时度地课耕,往来监督,使法行而无弊者,皆标员提辖钟爱之力。今郧、襄防御久已缺官,窃恐屯政亦因之不振,臣请即以钟爱为郧襄防御使,俾得踵昔所行无致废弛,庶前功不堕,而后效愈彰。抑臣更有请者,屯政之善,不特当行于一方,宜即通行于天下,仰所致谕各镇武臣,悉照郧、襄所行事例,相度土宜,兴举屯法,行之久而荒地尽熟,仓廪充盈,则军士无庚癸之呼,小民亦稍免挽输之苦矣,如果臣言不谬,伏乞睿鉴施行,奉圣旨,钟爱着即擢为郧襄防御使兼理屯田事,写敕与他,余依议行户、兵二部知道。
梁生看罢,笑道:“不想钟爱竟大大的做了官了。”继虚道:“这钟爱可就是妹丈所云,在均州时遇见的旧仆么?”梁生道:“便是旧仆爱童了。”继虚点头道:“此人恋恋故主,饶有义风,只看他能忠于家,自必能忠于国。薛将军荐之,洵不谬也。”当下,梁生便请两位夫人出来,说知钦召还朝之事。梦兰道:“郎君可与梦蕙妹子先行,妾尚欲亲往绵谷,料理二亲葬事。二来,柳家爹爹现有侍妾怀孕在身,不知是男是女,也要在此看他分娩了,方可放心回京。”梦蕙便道:“姐姐的父母就是妹子的姑娘姑夫,这葬事合当相助料理。姐姐若到绵谷去,妹子即愿同行。”梁生听说,便对刘继虚道:“岳父、岳母葬事,小弟本当亲往料理,奈王命在身,不敢羁迟。今令表妹与令妹去时,还望老舅替他支持为妙。”继虚道:“此是先姑夫与先姑娘的事,小弟自然效劳。”梁生大喜,随即同了两位夫人与刘继虚一齐上轿。到柳公府中,柳公向着梁生称贺。梁生把梦兰、梦蕙欲同往绵谷葬亲的话说了。柳公道:“桑公奉圣旨赐葬坟茔之事,地方官自然料理。今得二女到彼主持,十分好了。但老夫也该亲往灵前拜祭,争奈有守土之责,不便远行,只得转托刘太守致诚意罢。”刘继虚与梁生夫妇俱起身称谢。柳公当日设宴庆贺。次日,恰好吏部咨文到了,梁生便打点起身,叮嘱两位夫人:“一等葬亲事毕,并候了柳公弄璋之喜,即赴京师,幸勿久羁。”又向梦蕙索取半锦,要把去献与天子。梦蕙笑道:“此锦在郎君与姐姐则得之已久,赏鉴非一日;在妾则得之未久,尚欲从容把玩。乞再暂留妾处,待妾回京之日,然后奉还郎君把去进献,何如?”梁生点头依允。当下拜辞柳公,别了梦兰、梦蕙,发牌起马,驰驿回京。随行止带几个亲随家人,其梁忠夫妇和钱乳娘、张养娘,并众家人仆妇们,都留下伏侍两位夫人。刘继虚率官吏出郭拜送。柳公亦亲送出郊外,珍重而别。只因这一去,有分教:假鬼引出真鬼,实听一番鬼话希奇;见神不是妆神,又闻一段神道显应。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卷分解。
第十三卷 负心贼梦游地府 高义翁神赐麟儿
诗曰:
事到迷时真亦梦,人当醒处梦皆真。
莫言疑鬼因生鬼,道是无神却有神。
话说梁生到了长安,入朝见驾谢恩。天子深加慰劳,赐宴于便殿。宴毕,梁生叩辞天子道:“逆珰杨复恭家首人赖本初,并奸徒时伯喜等一干人犯,俱未经分别定罪,今卿既兼理刑部之事,可即会同将军薛尚武审究明白,拟罪奏闻。”梁生领旨出朝,即赴礼刑二部衙门到任。在京文武大小官员俱来相见称贺。薛尚武也来拜望。此时,钟爱已往郧襄赴任去了,不及候梁生到来参拜,即恳薛尚武代为致意。当下梁生延请尚武入内宅,讲礼叙坐。尚武称赞梁生剿灭杨守亮的智谋,梁生也称赞他擒拿杨复恭的权略。因说道:“适奉圣谕,命我会同表兄审问赖本初一案。我闻本初因局骗栾云事露,故把复恭反情出首。我想他既与栾云同附复恭,如何又是他局骗?又是他首告?”尚武道:“总是赖本初这厮奸险叵测,罪不容诛。闻他昔日曾与时伯喜、贾二、魏七设局哄骗栾云,吓诈多金。后来贾二、魏七不知杨栋、杨梓即栾、赖两人,复假妆二杨,在外招摇,被杨复恭家人缉知,报与复恭拿住,至内相府审问。栾云认得二人即昔日骗他的棍徒,因而拷讯出赖本初、时伯喜同谋的情弊。伯喜已被栾云锁禁,本初着了急,故把杨复恭的反书草稿,到我衙门里来首告,指望借此免祸。我正恼恨他,当时被我捆打了一顿。你道这厮可不奸险么?”梁生听说,不胜嗟叹。尚武叙话了半晌,起身告别。
次日,即治酒私第,为梁生接风。饮宴间,梁生询知尚武还未续弦,因说道:“看有好姻事,小弟当为作伐。”又自述梦兰路闻刺客杀人,避入刘家,因得聘娶梦蕙的事。尚武拱手称贺道:“贤弟昔年艰于择配,不意今日佳配不一而足,可喜可羡。”因问:“这杀人的刺客,可晓得他的踪迹否?”梁生道:“正为不知刺客踪迹,连那被杀的女子也不知是谁。我疑这刺客必是杨复恭所使。”尚武道:“若是杨复恭所使,明日只问赖本初便知端的了。”当晚宴罢,梁生辞别,约定尚武来日到刑部堂会审赖本初等一干人犯,不在话下。且说赖本初自与时伯喜、贾二、魏七一齐下狱,受苦异常。这魏七熬禁不起,先自见阎罗去了。本初闷坐狱中,好生难过。又想:“妻子莹波,在路上不知平安否?他是乖觉的,于路随机应变,料无他虞。”又想道:“他若闻得我监禁在此,或者潜回京来看顾我,也未可知。”正想念间,早有两个家人到狱门首来报信,备说莹波途中被刺,槁葬驿旁之事。本初吃了一惊,欷歔涕泣,暗自懊恨道:“我本替杨复恭造谋,要害梁用之的夫人,谁想到害了自己的妻子,却不是自算计了自?”辗转思量,怨悔无及。过了几时,忽闻朝廷钦召梁状元回京,兼理礼刑二部事。本初听了这消息,吃惊不小,跌足道:“如今不好了,我的死期到了。我久已该定罪处决,只因刑部缺官,未经审结,故得苟延残喘。我还指望新官来审录,或者念我出首在先,从轻问拟。今不想恰遇梁家这个冤对来做了刑部,我在他面上积恶已深,他怎肯轻轻放我?”正是:
只因恩处将仇报,今日冤家狭路逢。
本初正惊慌不了,忽又闻说,朝廷命梁状元会同了薛将军公审他这一案。本初愈加着急道:“这一发不好了,梁家这对头结怨已深,他却还是个忠厚人,前在教场点选军马之时,柳丞相要杀我,到亏他劝免了。今我这一案,若单是他一个审问我,拼熬他一顿夹打,或者看我哀求不过,还肯略略念些亲情,未必即置重典。薛家这对头,他好不狠辣,前日,我好端端去出首,被他平白地打得个半死,今番又撞在他手里,这条性命断然要送了。”又想:“我若受刑而死,身首异处,反不如魏七先死于狱,到得个全尸了。”想到痛苦处,不觉泪如雨下。等到晚间,意欲寻个自尽,争奈那些狱卒,因他是奉旨候审的钦犯,又且梁状元与薛将军即日要来会审了,怎敢放松,早晚紧紧提防,至夜间,将了手脚捆缚住,才许他睡。本初没法奈何,悲叹了一回,哪里睡得着。挨到三更以后,方得朦胧睡去,只听得狱门外,人声热闹,忽然赶进五六个穿青的人来,将他一把扯起,便取铁索套颈,说道:“奉梁老爷钧旨,特来拿你。”说罢,押着便走。本初听说是梁老爷拿他,只道那梁老爷就是梁状元,想道:“梁状元等不到明日,却半夜三更来拿我,一定要立刻处死我了。”心里惊慌,恨没地孔可钻。那些青衣人把本初如牵羊的一般牵出了狱门,只顾向前行走。行了半晌,渐觉风云惨淡,气象幽晦,此身如行烟雾之中,隐隐望见前面有一座虎头城子。本初惊疑道:“长安城中,没有这个所在,又不是皇城,又不是刑部衙门,却是什么去处?”及走至城边,抬头一看,见门楼牌额上有四个大字,乃是:
幽冥地府
本初见了,大惊道:“罢了,我竟到阴司里来了!只是阴司里如何也有什么梁老爷?”心中十分疑惧。但到了此际,却不由你做主,早被那些青衣人驱进城中。你道那城中怎生光景?但见:
阴风扑面,冷气侵人。阴风扑面吹将来,毛骨生寒;冷气侵人,触着时心胆俱颤。钢刀利刃,几行行排列分开;马面牛头,一个个狰狞险恶。迎来善士,引着宝盖长幡;拿到凶人,尽是铜枷铁锁。文书公案,量不比人世糊涂;词讼刑名,用不着阳间关节。正是:人生到此方回首,悔却从前枉昧心。
本初被驱进城,又行了多时,来到一座殿字之前。那殿字金碧辉煌,极其巍焕。左右侍卫盛威整肃,殿门牌匾上,大书五个金字道:
森罗第一殿
本初随着众青衣人走进殿中,只见殿前大柱上悬挂着两扇板对,上写道:
人负人,天不负人,是是非非终有报;
鬼畏鬼,人何畏鬼,清清白白可无忧。
众青衣人将本初押至丹墀下跪着,遥望殿中公座上,不见有甚神道。青衣人高声禀道:“犯人赖本初拿到!”须臾,殿上传呼道:“大王有旨,教将赖本初带进后殿,与夫人同审。”道声未了,两旁闪出七八个鬼卒,把赖本初如蜂攒蝶拥,直提至后殿阶陛之下跪到。殿前垂着珠帘,鬼卒向帘内跪下,禀道:“赖本初当面。”殿中传呼:“卷帘。”鬼卒便退立阶下伺候。本初望那殿上,正中间设着两个高座,左边座上坐一个戴冕旒穿衮服的大王,右边座上坐一个顶珠冠垂缨珞的夫人,两傍侍立着许多宫娥太监。本初低头俯伏,不敢仰视。只听得那大王厉声喝道:“赖本初,你这畜生抬起头来,你可认得我夫妇二人么?”本初战战兢兢,抬头仔细一看,原来那大王不是别人,就是义父梁孝廉,那夫人也不是别人,就是母姨窦氏。本初见了,吓得通身汗下,连连叩头,不住声叫:“恩父、恩母,孩儿知罪了。”梁公骂道:“你这负心贼子,你既认得我两个是恩父、恩母,却如何恩将仇报,几番帮着栾云要谋夺我孩儿梁栋材的姻事,又帮着杨复恭要谋害我媳妇桑梦兰。今日到此,有何理说?”本初叩头道:“孩儿早知今日,悔不当初,还望恩父大王爷天恩饶恕。”梁公怒喝道:“你这禽兽,还想饶恕么?杀人可恕,情理难容。”本初见梁公不肯息怒,乃向着窦夫人叩头哀告道:“恩母夫人乞看先母之面,饶恕小人则个。”夫人也不回言,只点头嗟叹。梁公喝令阶下鬼卒:“将赖本初绑起,先打他铁鞭三百,然后再问别事。”鬼卒得令,恰待动手,只见窦夫人对梁公道:“赖家这禽兽,忘恩负义,也不止是他一个人的罪,多半是他妻子房莹波负心之故。如今我这里不必处治他,还送他到别殿去发落罢。”梁公沉吟道:“这厮本因栾云在第五殿告了他。第五殿大王道他与我有些瓜葛,故移文到我这里来拿问,我如今仍送他到第五殿去发落便了。”说罢,即命鬼卒带本初出去着落。本殿判官押送他到第五殿大王处听审。
鬼卒领命,把本初带出前殿,押至左廊下一个小小公署之中,见有一位官人,皂袍角带,坐在那里。鬼卒向前禀道:“奉大王令旨,教判爷押送犯人赖本初到第五殿去,听候审问。”那判官看了赖本初,连声叹息。随即起身,走出殿门,唤左右备马来骑了。叫鬼卒把本初带在马前,一直望北而走。那判官在马上唤着本初,问道:“你可晓得我是何人?”本初道:“犯人向未识认判爷,不知判爷是谁。”那判官道:“我非别人,就是你妻子房莹波的父亲房元化。因生前没甚罪孽,又蒙梁大王看亲情面上,将我充做本殿判官。”本初听说,便向马前双膝跪下,告道:“判爷既是犯人的亲岳父,万乞做个方便,救我一救。”房判官喝道:“都是你这忘恩负义的贼,害死了我的女儿,我正怨恨着你,你反要我替你做方便么?”本初只是跪着哀告。房判官道:“你休得胡缠,莫说我不肯替你做方便,就是我要做方便时,阴司法律森严,不比阳间用得人情,弄得手脚,我也方便你不得。你冤自有头,债自有主。那栾云既在第五殿告了你,少不得要去对理。”本初道:“岳父可晓得栾云为什么在第五殿告我?”房判官道:“他告你哄骗了他许多资财,又引诱他去依附逆珰。后来,又是你去出首他谋反,致使他身首异处,他好不恨你哩!只怕如今梁大王便饶恕了你,栾云却不肯饶恕你。”本初道:“我方才在梁大王处已得幸免刑罚,只不知那第五殿大王比第一殿可差不多否?”房判官摇首道:“利害哩!你道那第五殿大王是谁,便是在阳世做过礼部侍郎的桑老爷。”本初惊问道:“那个桑老爷,不是讳求号远扬的么?”房判官道:“不是这个桑老爷,还有那个桑老爷?”本初听罢,吓得心胆俱碎,跌到在地,口中叫苦不迭,说道:“我今番坏了!那桑老爷就是桑梦兰小姐的父亲。我昔日曾教栾云赶逐梦兰,又与杨复恭谋刺梦兰,今日桑老爷见了我,却是仇人相见,怎肯干休!”房判官道:“这都是你从前做过的罪孽,如今懊悔也无及了。常言道:‘丑媳妇少不得要见公婆。’还不快去。”鬼卒便向前拖起本初,厮赶着叫:“快走。”本初走一步,抖一步,走过了三个殿门,看看又走到一座殿宇之前,那殿宇门楼牌额上也有五个大金字道:
森罗第五殿
房判官将到殿门,便下了马,分付随来的鬼卒,只在门外伺候。自己带着本初,正待报名进见,只见正西上有一个差官打扮的人,手持一封公文,骑着一匹快马,奔至殿门首,也下马报名,说是巡视西岳神将薛老爷差来投递公文的。守殿门的鬼判便接了他的公文,引着那差官,一面教房判官带了赖本初一齐走进殿门。本初看那殿中规模体势更是森严,左右两旁排列的鬼卒不计其数,无不狰狞可畏。殿前大柱上也挂着两扇板,上面写道:
九地法轮常转,惟升善士到天堂;
一天明镜无私,每送恶人归地狱。
本初心惊胆颤,跪伏丹墀,偷眼看殿上时,只见那桑大王头戴冕旒,身穿衮服,南面据案而坐。鬼判先引差官上前叩见了,将公文呈上。桑公把来递与旁边侍立的判官,教拆开读与我听。那判官接过公文,拆开封皮,高声读道:
敕命巡视西岳神将薛咨移森罗第五殿大王桑案下,为阳官懋积阴功,冥府宜昭福报事。看得阳世丞相泰国公柳玭,素行忠直,近奉君命,征讨叛帅,能以不杀为威,兴元一路,全活生灵甚多,功德不浅,当获福报。今查柳公尚未有子,相应即赐佳儿,俾得永延宗祀,以昭作善降祥之理。本神将巡视所及,合具咨文移会,仰烦贵殿照证施行,须至咨者。
判官读罢,仍将公文呈放案上,桑公提起笔来,不知写了些什么。那判官又高声传宣道:“大王有旨,咨文内事理,即付该司议行,来差暂留公馆,候发回文。”差官答应了一声,仍随着守门鬼判出外去了。房判官方才转过殿阶前,呼名参拜,拜毕,跪禀道:“第一殿大王差小判押送犯人赖本初在此候审。”只听得桑大王道:“房判官,既是梁大王差你押送赖本初到此,你可站在一边,看我审明了这宗公案,好去回覆你梁大王。”房判官应诺起身,向殿柱边立着。本初此时惊慌无措,却又想道:“既是就要审问,如何原告栾云还不到来?”正惶惑间,只见桑公怒容可掬,喝令左石将本初提至几案前,指着骂道:“你这恶贼,你今日也不消与栾云对簿。纵使栾云不来告你,你负了梁家大德,恩将仇报,这等灭绝天理,便永坠阿鼻。我且问你,我女梦兰与你初无仇怨,你为何帮着栾云造谋设局?逼婚不就,遂肆赶逐之计。于前骗婚不成,又施行刺之谋于后,奸险狠毒,一至于此。我看你生平口中并没有一句实话,该受剜舌地狱;胸中并没一点良心,该受剖心地狱。”说罢,便分付鬼卒:“快把赖本初这厮剜舌剖心,以昭弄舌丧心之报。”那些鬼卒得了大王令旨,便一拥上前,将本初跣剥了衣服,背剪绑在殿柱上。一霎时,拿铁钩的,持利刃的,团团围住。本初连声哀叫,号哭求饶。众鬼那里肯睬你一睬。正是:
阎罗铁面,威如雷电。
恶有恶报,非修私怨。
当下,众鬼卒绑住了本初,剖心的要来剖心,剜舌的要来剜舌,本初大哭大叫。正在危急之际,只见守门的鬼判,从殿门外跑将进来,手中拿着一个柬帖儿,到殿前跪禀道:“九天修文院仙官刘老爷来拜。”桑公听说,喝教鬼卒:“且把赖本初带在一边,待我接见仙官过了,然后用刑。”众鬼卒得令,放起本初,押去殿侧,跪伏伺候。桑公走下殿阶,迎接那刘仙官进来。本初偷眼看那刘仙官,只见他峨冠博带,昂然而入。桑公延至殿上,与他讲礼毕,逊他上坐,自己主席相陪。茶罢。刘仙官对着桑公不知讲些什么,桑公都唯唯领命。叙话良久,方才起身作别。桑公直送出殿门外。本初乘间私问房判官道:“这刘仙官是谁?桑大王这般敬礼他?”房判官道:“此非别人,即昔年下第举子刘蕡也。上帝怜他有才不遇,又触邪而死,故敕他做了九天修文院仙官。他是忠直之人,又且爵列天曹,官居仙品,桑大王安得不十分敬礼?”本初听说,点头称叹。正是:
峨峨冠带降层云,玉殿仙官体势尊。
昔日人间曾下第,今朝天上掌修文。
桑公送过了刘仙官,回入殿中坐定,即唤本殿判官过来分付道:“方才刘仙官老爷也说丞相柳玭,为人忠直慈祥,不当无嗣,为此特来拜我,要我送个佳儿与他,正与神将薛老爷的移文一样意思。我想,柳丞相原系先贤柳公绰之孙,本当有后,况他又品行兼优,功德懋著,允宜早赐麟儿。但为柳丞相之子者,必须生平行善之人,方可去得。今有已故善士刘虚斋即刘仙官之孙,他今现在转生司,听候转生。我意欲便把他转生到柳家去。适间曾对刘仙官说过,仙官已经许诺。你今可将长幡宝盖到转生司,去迎请刘善士送往兴元柳府投胎受生,一面具文回复薛神将老爷,即给发来差资回便了。”判官领命下殿而去。众鬼卒仍把赖本初押到殿前,正待绑缚用刑,桑公喝教且住,唤过房判官来分付道:“适才刘仙官老爷对我说:‘赖本初这厮若只将他在阴司里剜舌剖心,阳世无人知道,不足以惊惕奸顽,不若放他回转阳间,教他在阳世受此现报,方可警世。’我思此言甚为有理,你今可将他仍旧押回长安狱中,且待明日再着栾云去勾拿他未迟。”房判官领了钧旨,叩辞了桑公,趋下殿庭,带了赖本初,依先走出殿门外。正是:
鳌鱼暂脱金钩,到底难逃罗网。
只图少缓目前,未必便能长往。
房判官带本初出了殿门,仍唤原随来的鬼卒押着,自己依旧上马而行。一头走,一头对本初说道:“你今日到此,方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柳丞相是好人,一时神将移文,仙官降语,都要送个佳儿与他。像你这般作恶,桑大王就要把你剜舌剖心,方才若非刘仙官到来,你此时已舌烂心销矣。”本初闻言,低头嗟叹,因问道:“那刘仙官我已问知是刘蕡了,不知这薛神将又是何人?”房判官道:“你还不晓得?这薛神将就是你姨夫薛振威了。他的祖先薛仁贵,现为神霄值殿大将军,他以世阴,又且生前曾在陕西地界中做过镇将,故上帝即敕他巡视西岳。”本初听说,惊讶道:“原来就是薛家姨夫。”正说间,早来到一个所在。但见阴云惨惨,黑雾漫漫,耳边时闻啼哭之声。房判官指道:“此乃枉死城也。”道犹未了,路旁忽闪出一群女鬼,内中一个妇人,走近前来,将本初一把扯住,叫道:“你害得我好苦!”本初定睛一看,认得是妻子房莹波,见他破衣跌足,满身血污,不觉心中惨伤,抱住大哭。莹波却柳眉到竖,星眼圆睁,指着本初骂道:“都是你要害梁状元夫人,致使我误死于赛空儿之手。你今还要哭我怎的?你这天不盖,地不载,忘恩负义的贼!”本初道:“你休骂我,虽是我忘恩负义,我当初要离别梁家时,也曾请问你的主意。后来,我骗锦、骗婚许多事情,你都晓得,你当时若有几句正言规劝我,我也不到得做出这般不是来。”莹波听罢,把本初连啐了两啐,说道:“你做了男子汉大丈夫,没有三分主意,到埋怨我妇人家不来规劝你,可不惭愧死人!”本初道:“你不规劝我也罢了,只是你前日在长安城外,遇见了梁用之,为甚不肯认他?反纵容家人去殴辱他?这难道到不叫做忘恩负义?”莹波见说,又羞又恼,两个互相埋怨,唧唧哝哝,聒个不了。房判官焦躁起来,勒马上前喝道:“总是你夫妇二人一样忘恩负义。夫也休埋怨着妇,妇也休埋怨着夫,各人自做下的孽,各人自去受罪便了,只管聒絮些什么!”说罢,喝令鬼卒赶开莹波,押着本初向前而走。
又走不多几步,只见一个吏员打扮的人手中捧着一束文书,忙忙的走将来,见了本初即立住了脚,指着喝道:“你这不干好事的畜生,今日来了么?”本初抬头看时,却原来就是父亲赖君远,便上前扯住衣襟,跪下大哭道:“爹爹救孩儿则个!”赖君远喝骂道:“你造下弥天大罪,还要认我做父亲么?我当初去世之后,你伶仃孤苦,亏得梁家的姨夫、母姨看你母亲面上,养你为子,收你为婿。你不思报效,反起歹心,罪孽已深,难逃恶报。你目下的罪正受不了,来生的债正还不尽。你今日既这般慌张,何不当初不要作恶。”本初哭道:“孩儿自知罪大,只求爹爹念父子之情,救孩儿一救。”赖君远喝道:“你自作自受,我如何救得你?”本初哭道:“爹爹既在这里做个吏员,掌管文书,便可善觑方便,怎地救不得?”赖君远骂道:“你这畜生休胡说,我今也蒙梁大王念亲情上,把我充做本殿书吏。阴律森严,岂容徇情?就是你岳父现做判爷,也救你不得,我怎生救得你?况你这畜生,不但是梁家罪人,亦是赖家贼子。你投拜逆珰,改名易姓,既非梁梓材,并非赖本初,却是杨梓了,与我赖君远什么相干?就使做得方便时,我也不肯救你。”本初还跪到地上,啼哭恳求。房判官喝教起来:“快走!”本初只是跪着啼哭,却被赖君远扠开五指,望脸上劈脸一掌,本初负痛,大叫一声,蓦然惊觉,乃是南柯一梦。身子原捆缚在狱中土床上,吓得浑身冷汗。听狱门外,更鼓已打五更了。他凝神细想:“梦中所见所闻一一分明,十分警悟。”欷歔叹息道:“善恶到头终有报,你梁家姨父、姨母是个善人,人虽负了他,天却不肯负他,如今都做了神道。桑公、刘公、薛公都是正人,便也为神的为神,为仙的为仙。柳公正直,便送个佳儿与他。如我从前这般造孽,到底有甚便宜处?我今虽追悔已无及了。”左思右想,自己埋怨了一番。又叹道:“我当初每听人说,阴司果报,只道是无稽之谈,渺茫难信,直至今日,方知不爽。阎罗老子何不在我未曾造孽之前,先送个信儿与我,也免得我造下这般恶孽。”正是:
初疑死后无知,谁料空中有镜。
若还未到时辰,说杀也无人信。
次日,辰牌时分,只见狱官领着许多狱卒来说道:“今日梁老爷、薛老爷要会审你们这一干人犯了,快打点到刑部衙门首听候去。”本初听说,涕泣自忖道:“我犯下罪孽,被阴司拿去,就是生身的父亲在那里做书吏,嫡亲的岳丈在那里做判官,也不能救我。况梁状元、薛将军两个是我冤对,今日料无再活之理。”又想道:“若论梁公、桑公做冥王尚肯放我转来,或者今日梁状元、薛将军也肯释放我,亦未可知。”又寻思道:“梦中明明说教我在阳世受剜舌剖心的现报,今日定然凶多吉少。”又想起:“桑大王放我时,曾说明日再着栾云来拿我。若我既在阳世受了现报,如何又要栾云来勾捉?正不知今日是好死?是恶死?”心里惊慌不定,好像十七八个吊桶在胸前一上一下的一般。当下,狱官把本初上了刑具,并时伯喜、贾二一齐带出狱门,到刑部堂前听审。只因这一番,有分教:堂上三尺幸免,举头三尺难逃。目下一波未平,向后一波复起。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卷分解。
第十四卷 栾云栋活追赖本初 赛空儿嫁祸时伯喜
诗曰:
世情顺险胜风波,叹息人间负义多。
那识天公原有报,恶人自有恶人磨。
话说赖本初同了时伯喜、贾二随着狱官、狱卒来到刑部衙门首听审。梁状元等薛将军到了,一齐坐堂。各员役参拜毕,狱官将犯人解进,本初与时伯喜、贾二进了仪门,只见堂陛前对立着许多雄赳赳、横刀挺戟的军健,堂檐下分列着许多恶狠狠、持棍带索的皂快,堂前站着几个捧文书的吏典,执令旗的军官,殿上排设着许多刑具。堂中两个高座上,一边坐着梁状元,一边坐着薛将军,森森严严,就如神道一般,与梦中所见阎罗王也差不远。本初战兢兢的俯伏阶下,不敢仰视。梁生一眼看见本初囚首囚服恐惧觳觫之状,便先有几分不忍,暗想道:“他和我们一样中表兄弟,如今我与表兄高坐堂上做问官,他却匍伏阶前做囚犯,虽是他自作之孽,然亦深可怜悯。”因又想起当初先人收养他在家里,中表三人一处读书的时节,不觉惨然伤感,便不等薛尚武开口,即分付左右把赖本初带过一边,先唤时伯喜与贾二过来审问。时伯喜跪近案前,梁生仔细看了他一看,问道:“当初假扮公差,诈称姓景,在舟中把蒙汗药麻翻我主仆二人,盗去回文半锦的,就是你么?”伯喜连连叩头道:“犯人当日有眼不识泰山,罪该万死。但此系栾云所使,又是赖本初主谋的,实不干犯人之事。”薛尚武便接问道:“你这厮既为栾云鹰犬,得做杨府虞候,却又怎地与赖本初、贾二及已故犯人魏七等同设骗局,吓诈他银子,以致事露被他拷打拘禁,这段情由,可从实细细招来。”时伯喜只得将昔年诈称科场关节,同谋骗银后,因贾二等假官事发,究出旧弊的情由,说了一遍。梁生骂道:“你这没良心的狗才,你若但奉栾云之命,将我诳骗,还只算桀犬吠尧,各为其主,原来你未骗我之前,先已骗过栾云,这等奸险,好生可恶。”伯喜告道:“这也非止犯人一人之事,也是赖本初主谋的。老爷不信,只问贾二便知。”
薛尚武便喝令左右带过贾二来,问道:“我问你,前日如何诈称聂二爷?赖本初如何主谋?后来你又如何假充杨栋在外哄人?都要从实招供。若有一字不实,便要夹打了。”贾二不敢抵赖,把前后情由尽行供出。梁生骂道:“你这光棍,诈称桑侍郎的舅子,敢于污玷桑老爷,十分大胆。纵使没有后面假官一事,也该重处了。”贾二道:“这都是赖本初设下的计策。当时所骗银两,犯人与魏七只分得一分,到是赖本初和时伯喜得了两分去。”薛尚武道:“前事纵然不论,但论贾二假借杨栋名色,不知在外骗诈了多少人?时伯喜做了杨府虞候,也不知在外诈了多少赃物?你两人总算是逆阉一党,都该问个死罪。”贾二、时伯喜听说,一齐叩头哀告道:“犯人等罪固当死,只求老爷天恩方便,笔下超生。”梁生对尚武道:“这两人罪犯固当重处,但念贾二虽借杨栋名色在外骗人,然复恭谋反与彼无涉。时伯喜虽为杨家虞候反书一事,彼所未知,姑免其一死,各杖一百,发配边远足矣。”尚武指着二人说道:“梁老爷这般断决,造化了你两个狗才。”二人叩头感谢。正是:
不遇来侯无死法,幸逢徐杜有生机。
当下,薛尚武叫左右带过时、贾二犯,把赖本初押将过来。本初捏着两把汗,跪到案前。梁生问道:“你当初既不顾亲情,专做栾云的谋主,替他骗锦,替他赚婚,又与他认为兄弟,同拜逆珰,这般亲热,却又如何骗银于前,出首于后,反覆至此?”本初无言可答,只是叩头。尚武对梁生道:“他受了姨夫、母姨何等大恩,尚且恩将仇报,何况栾云。”本初哀告道:“犯人自知罪重,悔已无及,只望两位老爷格外垂仁。”梁生道:“我且问你,表妹房莹波今在何处?”本初哭道:“前日打发他回乡,不想被人刺杀在途中了。”梁生惊问:“何人所刺?”本初把杨复恭遣赛空儿到襄州行刺,却误将莹波刺死于商州武关驿的缘故,细细说了。梁生方知前日刺客,果系杨复恭所使。替死的梁夫人就是房莹波,不胜嗟讶。又问道:“我当时只道被刺的真个是我家内眷,曾遣人到彼寻取骸骨,为何并无踪迹?”本初哭道:“当时两个家奴见主母被刺,只因是冒名逃难的,不敢说出真名,不便报知地方官府,私将尸首槁葬于驿旁隙地,所以无可寻问。”梁生点头嗟叹,对尚武道:“念我两先人将莹波表妹收养膝下,何等珍重,谁想今日却出这场结果。他前在长安城外与我相遇,不肯认亲,何期后来到替了我内人一死。”尚武道:“复恭遣人行刺,定然也是赖本初造谋,那晓得到害了自己的妻子,可见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本初道:“我赖本初今日方知,鬼神难欺,天道不爽。只是懊悔已无及了。”因便把昨夜梦中之言略述几句,早被尚武呵喝道:“公堂之上,准许你说鬼话!”本初便住了口,不敢再说。
梁生听得说着他的父母,遂对尚武道:“且容他说完。”本初乃细述梦中所见梁公夫妇与桑公、房元化、房莹波、赖君远之事。并说薛神将移文冥王,刘仙官降临地府,与所闻薛仁贵在神霄值殿,刘虚斋往柳家托生的话。但说到桑公放回他的时节,却把阳间受报之说隐过了,只说是刘仙官讲情分上,故此放回的。尚武听罢,对梁生道:“休听他这些鬼话,纵然阴司饶了他,我这里阳间断不饶他。”本初听说,吓得伏地再三哀求。梁生见他这般光景,便对尚武道:“他虽为复恭假侄,姑依自首免罪之例,饶他一死,也问个边远充军罢。”尚武道:“复恭谋反,已非一日,反书草稿既在他处,为何一向不即首告,直待栾云要拿他,方才事急出首?恐难从自首免罪之例。”梁生道:“他虽灭亲背义,我和你还须念母党之亲,看姨夫母姨面上,姑宽一线。”尚武闻言,亦抚然道:“既如此,即依尊意断决便了。”本初见尚武口角已转,连连叩头谢道:“多蒙两位老爷,不念旧恶,万代恩德。”正是:
故者无失其为故,亲者无失其为亲。
小人不肯饶君子,君子偏能恕小人。
梁生与尚武判断已毕,分付狱官,仍将人犯收监,等候申奏朝廷,请旨定夺。狱官领令,把本初和时、贾二人带下堂来。本初才走下堂,忽然大叫一声,望后便到。狱官连忙扯起他来,只见本初咬牙睁眼,转身朝上跪下,口中叫道:“梁老爷、薛老爷,我乃栾云是也,赖本初坑陷了我多少资财,又害了我性命,是他诱我投拜杨复恭,又是他出首,致使我身首异处。他今却要保全首领而去,两位老爷便饶了他,我栾云断不饶他。我今奉桑大王钧旨,着我将他剜舌剖心,以昭现报。”说罢,立起身,向阶前军校手中夺过一把刀来,厉声道:“赖本初,我先割你舌,然后再剖你心,看你心肝五脏怎样生的。”言毕,便自己扯出舌头,一刀割去半段,随又扯开胸膛,把刀向肚子上只一划,只听得“肐咂”一声,血漉漉滚出肚肠来,呜呼死了。堂上堂下看的人无不骇然。正是:
不用君子杀他,却用恶人杀他。
又非别的来杀,仍然自杀自家。
尚武与梁生见了,十分惊讶。梁生对尚武道:“适间,本初公堂上述梦,是人说鬼话,今看栾云白日里报冤,却是鬼作人言了。鬼神之事不可信其无。”尚武道:“若论情理,原不该恕他,今虽幸免官刑,到底难逃鬼责。”当下,梁生叫左右,将本初尸首用棺木盛殓了,传令着赖家仆人把他灵柩移至莹波槁葬之所。掘起莹波骸骨,亦用棺木盛殓,合葬驿旁,筑个墓道,立碑其上,题曰:赖本初暨元配房氏之墓。正是:
既赦之于生前,又葬之于死后。
恶人到底是薄,善人到底是厚。
梁生既遣人葬了本初夫妇,当时的人多有晓得梁赖两家根由始末的,编成一篇口号,单说本初夫妻的以怨报德处。道是:
房氏善忘,赖子会赖。只为赖其本,而忘其初;遂使梁被摧,而栋被坏。夫妻两两寡情,男女双双无赛,若一人稍有良心,不到得这般毒害。一个天不盖,一个地不载。到不如逐去的奴子,能将故主恋;反不若赶出的养娘,尚把旧家戴。亏杀非子非婿的薛郎救了表弟灾,又赖非亲非故的柳公留得梦兰在。偏是恩深反负恩,究竟害人还自害。奉劝世上负心人,果报昭然须鉴戒。
梁生与尚武将所定各犯罪案,并赛空儿一事,都具疏奏闻。天子圣旨道:
赖本初、魏七已死,勿论。贾二、时伯喜依拟发配。赛空儿着严缉正法。该部知道。
梁生奉了圣(上止+下曰),即于狱中取出时伯喜、贾二依律决遣,两个都发配剑南卫充军。差人管押去讫,一面行文各府各镇,缉拿赛空儿,不在话下。
且说赛空儿自从刺杀假梁夫人之后,劫了这一包细软,奔至没人之处,打开看时,都是些金珠首饰,却不见什么回文半锦。他想道:“我虽不曾取得半锦,人却被我刺杀了,也好去内相府里请功。”不意赶到长安城外,忽听杨复恭已为反情败露,被朝廷杀了,他便不敢进京。东逃西窜了几时后,闻朝廷差钟爱做了郧襄防御使,在均州募民屯田,他即改了姓名,叫做倪宝,竟至均州混入流民籍中,受田耕种。后来,又打听得前日刺杀的不是真梁夫人,到是赖本初的妻子,他遂放宽了念头。那知梁生遍行文书,要缉拿他。文书行至郧襄防御衙门,钟爱接着,留心查访,却不晓得倪宝就是赛空儿,那里查访得着?谁想赛空儿原是内相府中军健出身,平日在外杀泼放肆惯了,到底旧性不改。一日走到一酒店中买酒吃。那酒店主人就是前日在村镇上开饭店,梁忠曾在他家住过的。今因地方平静了,故搬到官塘大路来卖酒营生。当下,赛空儿来到店中,吃了酒,店主人问他讨酒钱,他取出一只小小的金钗来,付与店主人道:“权把这钗当在此,明日将银来赎。”店主人看了说道:“不知这钗是真金的,假金的?我不要他。”赛空儿便厉声道:“你这村人,好不识货,怎么这钗是假的?”店主人道:“莫管他是真,是假,总是我们开店的要卖现钱,不要首饰抵当。”赛空儿睁着眼道:“我今日偏没现钱,你若不要这钗时,我便收了去,酒钱且赊着,慢慢地还。”店主人嚷道:“客官,你要用强白吃人的东西么?”赛空儿喝道:“我就用强了这一遭儿,也不打紧。”说罢,抢了这钗,往外就走。店主人一把拖住,那里肯放。赛空儿发起性,把店主人一推一交,一发将他店里家伙什物打得粉碎。店主人大嚷大叫,里面妻儿老小也都赶出来叫骂。惊动了地方邻里,一时尽走将拢来。见赛空儿杀泼,都道:“我这里防御钟老爷法令极严,便是兵丁也不许在外强买东西,你是那里来的野人,直凭放肆。”赛空儿还睁目攘臂,口中乱嚷道:“什么钟老爷、鼓老爷,我偏不怕。”众人忿怒,便同着店主人一齐把他扭结住了,拥至防御衙门前。正值钟爱开门坐堂,众人齐声喊禀。
钟爱传令唤进,先叫店主人并众人上前,问了情由,乃喝问赛空儿道:“你是何处强徒,敢来这里放泼?”赛空儿道:“小的是流民倪宝,入籍在此耕种的。”钟爱道:“你既入籍在此,岂不知我的号令?屯军强取民财便要重处,你是流民,到敢大胆白吃人家的。该当得何罪?”赛空儿道:“我原把金钗当钱,那主人家不要,为此争闹。”钟爱叫:“把钗来我看。”赛空儿把钗呈上,钟爱取来细细看时,只见那钗儿上鉴着“莹波”两字,心里惊疑道:“莹波乃我梁家房小姐的小字,如何他的钗却在此人处?”因问赛空儿道:“此钗你从何处得的?”赛空儿突然被问,一时回答不出,顿了一顿口,方才支吾道:“是小人买得的。”钟爱见他这般光景,一发心疑,便喝道:“这钗上明明鉴着‘莹波’二字,那莹波乃梁状元表妹房小姐的小名。房小姐近被贼人赛空儿刺死,于路劫去行囊,现今梁状元题了疏,奉了旨,行文在此缉捕。今这钗子在你处,莫非你就是赛空儿么?”赛空儿被他猜破,不觉面如土色,口中勉强抵赖。钟爱喝教左右动起刑来。赛空儿料赖不过,只得供吐真名,招出实情。钟爱便教押去监禁听候,备文解送梁老爷问罪,金钗置库。赛空儿分辨:“小人原不曾触犯梁老爷的宅眷,刺杀的乃赖本初之妻,即杨内相义侄杨梓的奶奶。杨家是梁老爷的对头,如何梁老爷到要缉拿小人?”钟爱喝道:“杨梓之妻须是梁老爷的表妹,况你行刺之时,是认着杨家宅眷刺的,还是认着梁家宅眷刺的?”赛空儿无言可答。钟爱将他下狱,一面差人查他住处,却没有妻小,止有被囊包裹,并几件粗重什物,便把来给与酒店主人,赔偿他打碎的家伙。店主人与众人都拜谢而去。钟爱即日备下文书,狱中取出赛空儿,上了长枷,差两个亲随军校,一个叫孙龙、一个叫郑虎,解送赛空儿到京师刑部衙门,听候梁状元发落。正是:
刺客杀人虽有误,当官捉贼更无差。
孙龙、郑虎领了公文,押着赛空儿随即起程。因知他是个刺客,恐怕他有手脚,一路紧紧提防。晓行夜宿,不则一日,行至商州界上。孙龙、郑虎对着赛空儿说道:“这里是你前日行凶的所在了。”赛空儿也不回言,低着头只顾走。到得城外,日已傍晚,三人便投客店宿歇。那店里各房都有客人住铺,只有近门首一间小房还空着,里面设下两个草榻、两个草铺。店小二引三人到那房中歇下。孙龙便叫打火造饭。郑虎道:“有好酒可先取来吃。”店小二道:“小店只有村醪,不中吃。要好酒时,客官可自往前面酒店中去买。”郑虎听说,便一头向招文袋中取银子,一头喃喃呐呐的道:“我们晦气,解着这个囚犯,一路来水酒也不曾吃他一杯,日日要我们赔钱赔钞。”孙龙接口道:“他劫掠人的东西,只会自己换酒吃,前日这样金钗儿,何不留几只在身边,今日也好做东道请人。”赛空儿只做不听得,由他们自说。两个唧哝了一回,郑虎问主人家讨了个酒壶,正待去买酒,只见店小二引着一个客人进来,口中说道:“客官,你来迟了,我家客房都已住满,只这房里还空着一个草铺,你就和这三位客人同住罢。”那客人道:“罢了,只要有宿处便了。”说毕,把背上包裹安放草铺上,向孙龙等三人拱了一拱手,便去铺上坐下。孙龙看着那客人,私对郑虎道:“这客人面庞有些厮熟,好像在那里会过的。”郑虎点头道:“便是我也觉道面熟,只记不起是谁。”正说间,只见赛空儿坐在旁边草铺上,忽地对着那客人笑道:“你敢是杨府虞候时伯喜么?”孙龙、郑虎听了,齐声道:“是也,是也,正是时虞候,我说有些面熟。”那客人涨红了脸,忙起身摇手道:“我不是什么时虞候,我自姓景,你们莫错认了。”孙龙道:“我记得钟防御老爷做提辖的时节,我们曾在督屯公署中见过你,你正是时虞候,如何认错?”郑虎道:“赛空儿和你同在杨府勾当的,难道他也认错了?”那客人见赖不过,乃低声道:“我实是时伯喜,望你三位不要声张。”赛空儿道:“闻你已发配剑南去了,今几时赦回来的?”伯喜道:“不瞒你说,我与贾二都问了剑南卫充军,贾二已经道死,我却从半路逃回,变了姓名,叫做景庆,逃到此处。幸遇一个财主看顾,容我在门下走动,胡乱度日。目下,托我出去置买些货物,故在此经过,不想遇着你们三位,万望你们不要说破,遮掩则个。”孙龙笑道:“我和你无怨无仇,没来由说破你做什么?”郑虎指着赛空儿道:“我们自不说破,只要他也放口稳些。”赛空儿便道:“时虞候,我被防御钟爷拿了,要解送长安,身边没有盘费,你若肯资助我些,我便不说破你。今两位长官在此,也要你替我做个东道,请他到酒馆中吃三杯。”伯喜道:“这个容易。”便打开包裹,取出一锭银子来,说道:“便请三位到前面酒馆中一坐,何如?”郑虎正想要买酒吃,听说请他吃酒,如何不喜。孙龙也应允了。
伯喜拉着三人一同走出客房,把房门带上。分付店小二照管房中包裹。四个人一径走到酒馆,占了一副座头。伯喜请孙龙、郑虎上首坐定,自己与赛空儿下首相陪,叫酒保有好酒好肉只顾取来,四人尽量畅饮。孙龙、郑虎并时伯喜都吃得酩酊大醉。赛空儿有心不肯多吃,却到妆做十分醉态。伯喜见郑虎善饮,临起身,又劝了他两杯,方才算还酒钱。一齐走出酒馆踉踉跄跄回到客房,叫店小二点上灯火。赛空儿假醉佯颠,一进房,便向草铺上一骨碌睡到了。伯喜也就在自己铺上和衣而卧。孙龙、郑虎醉眼朦胧,见赛空儿已睡到,便也放心去睡。孙龙还醉得略省人事,把腰里挂刀和腰牌都解下撇在榻上,脱去上盖衣服,除了帽,又脱了脚上快鞋,然后到身而睡。郑虎却十分大醉,连衣帽也不除,腰牌挂刀也不解,横卧榻上,竟似死狗一般。赛空儿假睡在旁,偷眼看他三个睡得甚浓,想道:“我一路来常想要逃走,却被这两个鸟男女紧紧提防,脱身不得,难得今夜这好机会,趁此不走,更待何时?”挨到三更以后,合店客人都已睡熟,他便悄悄爬起来,将颈里长枷扭开,抖搜身体,恰待要行,又想道:“我这般蓬头跣足,腌腌臜臜到路上去,明是个逃犯模样,岂不被人拿了?有心逃走,须要走得冠冕。”便剔亮了桌上灯火,轻轻走到孙龙榻边,把他除下的帽儿戴了,鞋儿穿了,套了他的衣服,又探手去榻上取他的腰牌、挂刀,紧缚在自己腰里,再去时伯喜铺上取了他的包裹,然后掇开房门,轻轻走出。且喜这房原近着店门,两三步就走到门首,“呀”的一声把门开了。店小二睡在门房里,听得门响,问道:“可是那位客人出去解手么?进来时,可仍把门关好。”赛空儿含糊答应了一声,竟一道烟走了。正是:
虽无空空手段,也有小小聪明。
不杀防送军校,便是他的美情。
次日天明,店小二起来,见门儿半掩,说道:“昨夜不知那个客官出去解了手,竟不把门关上!”道犹未了,只听得客房里一片声嚷将起来道:“不好了,走了犯人!”店小二吃了一惊,忙奔去看时,早被孙虎劈胸揪住,嚷道:“犯人在你店里走的,是你的干系!”店小二慌道:“昨夜三更后,听得门响,只道是那个客官出去解手,谁知走了犯人!这是你们自不小心,与我店家什么相干?”众客人听得喧闹,也有走来劝的,也有怕事先起身去的。孙龙只是扯住店小二不放。郑虎道:“孙哥,这不干店家事。据我看来,多因是时伯喜这厮和他一路,故灌醉了我们,放他走了。”孙龙道:“说得是!”便放脱了店小二,一把扯住时伯喜。郑虎便取过索子来,将伯喜缚起。伯喜叫屈道:“连我的包裹也被他偷了去,如何说我和他一路?”郑虎道:“你和他原同是杨太监府里的人,今日做下圈套,放他逃走,先把包裹寄与他拿去,你却空着身在这里白赖!”孙龙道:“如今不要闲讲了,竟拿他去禀知地方官,着在他身上还我赛空儿来便了!”伯喜着了急,呼天叫地,真个浑身是口难分说。正是:
常将药酒麻翻人,今被好酒误了事。
生平愤会弄机关,谁料又遭人弄去。
当下孙龙、郑虎押着时伯喜,径至商州衙治前,候州官升堂,进禀前情,指称:“剑南衙逃军时伯喜,与犯人赛空儿是一路,设计放他走了。”伯喜分辩道:“赛空儿乘间脱逃,与小的无干。小的若与他一路,何不就同他一齐走脱?讫老爷详情。”
州官道:“你发配剑南,也逃了回来,量你也不是个善良。这顽皮赖骨,不拷如何肯招?”便喝教左右将他夹起来。夹得伯喜杀猪也似叫,却只不肯招认。州官唤过孙龙、郑虎来分付道:“你两个押解重犯,如何不小心被他走了?本当责治,始念是钟老爷的军校,且不深究。时伯喜这厮就不放走赛空儿,他是逃军,少不得也要问个重罪。我今权把伯喜监禁在此,一面出个广捕文书付你,想赛空儿还走不远,你两个可往邻近地方用心缉捕。如毕竟缉捕不着,那时竟把伯喜解送京师去便了。”孙龙、郑虎叩头领命。州官便将伯喜下狱,当堂佥押公文,付与孙、郑二人,前去缉拿逃犯。正是:
屈事世间原不少,从来折狱最为难。
话分两头,且说赛空儿脱逃之后,忙不择路,东奔西避,幸得身边有孙龙的腰牌为记,没人盘问,又得了时伯喜包裹内的东西,一路上买酒、买肉吃,好不受用。一日,来到凤翔府河桥驿前,只见人烟热闹,像要迎接什么官府的。询问旁人,说道:“今日梁状元老爷府中两位夫人要到驿里停宿,故在此准备迎接他。”赛空儿听了这消息,忽然起一个凶恶念头,想道:“我前日并不曾刺着真梁夫人,梁状元却苦苦要拿我,害得我几乎丧命。今日恰遇真的到此,何不刺杀了他,出我这口恶气。且又可取他些东西去前途用度。”算计已定,便到驿中去投宿。正是:
前误刺的是假,今要刺的是真。
假的只害一个,真的要害两人。
赛空儿来到驿中,见了驿丞,只说是钟防御打差出来的军校孙龙,要在驿中借宿一宵。驿丞验了腰牌,认道:“是真不敢不留。”但分付道:“今晚梁府中两位夫人要来这里安歇,你只可在驿门首耳房中权宿,休得惊动。”赛空儿应诺,便去耳房中住下,专等梁家两位夫人来,就要行刺。只因这一番,有分教:灾星过度,忽然绝处逢生;恶曜来时,又见凶中化吉。毕竟后事如何,且看下卷分解。
第十五卷 老判官显圣报往德 小白马救主赎前辜
诗曰:
谁道苍苍报每偏,做天未始不周旋。
请看怪怪奇奇事,方信停停当当天。
话说赛空儿伏于馆驿中,只等梦兰、梦蕙来,便要行刺。你道梦兰、梦蕙为甚来到这驿里?原来他两个同往绵谷,完了桑公与刘夫人的葬事,回至兴元。且喜柳公侍妾已生下一位公子,那公子生于夜半子时。临产之际,柳公得一梦,梦见门前一派鼓乐之声,一簇人拥着一位官人进来,前面一对长幡引道,幡上大书两行字云:
九地法轮常转
一天明镜无私
那官人走至堂上,柳公看时,认得是刘虚斋,正待与他施礼,只见虚斋径望内室走去。柳公猛然惊觉,恰好侍妾产下孩子。柳公明知他是刘虚斋转世,便取乳名叫做刘哥。又将梦字排行,取学名为柳梦锡。有一篇口号为证:
刘氏先人,柳家后嗣。今世父亲,前生友谊。此日孩儿,昔年交契。梦兰本甥女而为姐姐,梦蕙本亲爹而为弟弟。梁栋材的小舅实系岳翁舅翁,柳爱锡的姐夫却是甥婿女婿。想来天地生人,不过换来换去,古今人数有限,那得多人与世?换世便是造物之能,换人将穷造物之技。只因糊糊涂涂,忘却面目本来;遂尔颠颠到到,一任形骸所寄。若教尽识前生,移换正非一处;偶然泄漏机关,辄共惊为怪异。那知本是轮回之场,何必认作骇人之事。
说话的柳公盛德,不宜无后,故天锡佳儿,此固理之当然。那桑公未尝不是正人,却如何有女无子?看官有所不知,桑公虽无子,其宗祀原未断绝。他有个侄儿叫做桑维翰,初因避乱,徙居他乡,后来功名显达,延了桑门一脉,子孙繁衍,正与柳家一般。此是后话,传中不能尽载。
且说柳公当日把梦中所见藏在肚里,并不向人提起。梦兰、梦蕙见柳公生子,十分欣喜,弥月之后,各出珠玉锦绣为刘哥作庆。柳公大排筵席庆喜,就为梦兰、梦蕙饯行。饮酒间,柳公对二女道:“常言:‘无官一身轻,有子万事足。’我向来艰于得嗣,今幸生此儿,吾事已足,即日当上表乞身,告归林下。你两个先往长安,我上表后,亦将入京面谢天子,相会当不远也。”梦蕙道:“梁郎既蒙钦召,爹爹不日也要还朝。”梦兰道:“爹爹好生保护幼弟,孩儿们此去京师,专望爹爹到来相会。”当晚席散,即收拾行李。次日拜别柳公,带了从人起身上路。刘继虚亲自送出境上,珍重而别。梦兰此番有梦蕙作伴,一路上说说笑笑,所过山水胜景各有题咏,互相唱和,甚不寂寞,比前番慌慌张张,藏名隐姓,避入刘家之时,大不相同。经临馆驿,无不小心承应。那一日,来至凤翔府河桥驿中,天色已晚,驿丞接着梦兰、梦蕙,分付今晚即于本驿安歇,明日早行。从人领命,各自四散歇宿。梦兰、梦蕙同住一房,钱乳娘等一班女侍,因路途辛苦,到得黄昏都想要睡了。梦兰打发他们先睡,自己与梦蕙挑灯对坐,分韵赋诗,且自得意,那晓得有人在那里暗算他。正是:
前闻路有歹人,故特避入他所。
今番出其不意,祸到临头怎躲。
且说赛空儿等到二更以后,悄地拿了腰刀,潜至驿后,飞身上屋,盘过了几带房子,直至梦兰、梦蕙卧房屋上,轻轻撬开瓦楞,望下张看。只见两位夫人还在灯下闲话,兀自未睡。赛空儿不敢惊动,且蹲伏在屋檐边,要等他睡后,方才下手。少倾,梦兰、梦蕙赋诗已完,大家吟诵称赞一回,觉得夜深了,才携灯就寝。刚刚伏枕,灯尚未灭,两个似梦非梦,大家都见灯前现出一位神人,绿袍象简,好似判官模样,指着他两个说道:“两位夫人好大胆,外边现有刺客要害你,如何便睡?我今特来救你。我乃森罗第一殿判官房元化是也。小女房莹波负了你夫家梁氏大恩,蒙梁状元不念旧恶,将他骸骨改葬,故我今来报德。但你那半幅回文锦,须权付我拿去,异日送还。”说罢,转身向外便去。梦兰、梦蕙正要问时,忽听得屋上有人大叫一声,扑的一响,像有人跌落地的一般。两个一齐惊觉,连钱乳娘等一班女侍也都是吓醒,忙起身掌灯,向庭中看时,只见一人到在地下,身边撇下钢刀一把。原来赛空儿在屋上窥见两位夫人睡了,正待下屋行刺,忽见屋檐前闪出一位神人,把手中象简向他顶门上狠打了一下,一时疼痛难禁,忍不住一声叫喊,不觉连身跌落地来。正是:
神威显吓,鬼事惊心。昔日一小姐月下妆魔,不过一戏再戏;此夜两夫人灯前见鬼,却是千真万真。信乎人忘德;鬼不忘德,果然人负人,天不负人。若说打到赛空儿的手段,只算为女儿报怨;为何刺杀房莹波的时节,偏不见判官显灵?总为公义所动,非因私恨欲伸。莹波替死,或到是房判官从空转移,弃舍己女;判官救命,安知非房莹波有心赎罪,叮嘱父亲?今日馆驿中梦兆,昭然可据;前日公堂上鬼话,岂是无因?
当下,钱乳娘等一片声叫:“有贼。”惊动了外面巡更的驿士,拿着火把器械一齐拥进,把赛空儿拿住,用绳绑缚了。梦兰传唤驿丞过来,责骂他巡逻不谨,容歹人直入卧内行刺,好生可恶。慌得驿丞连连叩头,禀说:“这厮自称钟防御老爷标下打差官军,有腰牌可据,故留他在驿门首耳房中暂歇,实不知他是歹人。”梦蕙道:“既是钟防御的打差官军,为何却到此行刺?今即着你将这厮缚送该地方官勘问。我们要紧进京,不在这里等回话了。勘问明白,解他到京发落罢。”驿丞叩头领诺,即命驿卒将赛空儿押去空房中吊着,等天明解官。梦兰、梦蕙自与从人收拾行李,打点起身。检看囊中,那半幅回文锦已失其所在,大家惊叹梦中神语之奇,不在话下。
且说驿丞至明日锁押了赛空儿,一步一棍,解到凤翔府里。那凤翔知府就是昔日捉拿贾二、魏七的张太守,当下听了驿丞禀词,便把赛空儿用刑推问。赛空儿不肯说出真名姓,只招做钟防御标下打差官军孙龙,为一时见财起意,欲劫梁夫人行李,因忽中恶跌到,致被捉获。太守录了口供,一面备文申报钟防御;一面点差解役解犯赴京。这张太守前番遇了个假杨梓、假杨栋,今日又遇着这假孙龙。正是:
又一番李代桃僵,辨不出指鹿作马。
时伯喜报屈无伸,真孙龙受诬怎解。
事有凑巧,此时真孙龙同着郑虎,领了商州广捕文书,缉查赛空儿踪迹。恰好也走到凤翔地方,忽闻街坊上人传说钟防御的标兵孙龙在馆驿里做强盗,打劫梁夫人,被驿丞拿住,解送本府审明,今日要起解赴京哩。孙龙、郑虎听了这话,十分惊疑,忙奔到府前打听,只见几个公差锁押着一个犯人,从府门里出来。仔细看时,那犯人正是赛空儿。孙龙、郑虎便赶上前,将赛空儿劈胸抓住,喝道:“逃犯在此了,不要走!”众公差一齐嚷将起来道:“这是解京重犯,你们是什么人,敢来拦抢!”孙龙、郑虎道:“他正是重犯赛空儿。我们奉钟防御老爷之命,正要拿他到京去。”众公差喝道:“胡说,这是盗犯孙龙,什么赛空儿?我晓得了,这孙龙原系钟防御老爷的标兵,你们想是他同伴,要来用强抢劫么?”孙龙叫屈道:“哪里说起?只我便是孙龙,奉本官钧旨,着我与同伴郑虎解送这杀人重犯赛空儿赴京,不想行至商州,被他脱逃。彼时便禀知州官,现蒙给发广捕文书,在此捕他。今日幸得捕着,如何到说他是盗犯孙龙?难道我孙龙是做强盗的?”众公差听说,惊疑道:“不信有这等事。”便喝问赛空儿道:“你这厮真个是孙龙,不是孙龙?”赛空儿低着头,只不做声。郑虎道:“列位不必猜疑,我们现有本官的解文与商州的捕牌在此,快到当官审辨去。”说罢一齐拥到府堂之上。
张太守尚未退堂,孙龙、郑虎跪上前,将上项事细细禀知,又取出两处公文呈验。太守喝骂赛空儿道:“你这逃犯,盗了孙龙的腰牌,假称孙龙,在外为非作歹,又累那时伯喜替你吃打,十分可恶。今真孙龙在此了,你还不从实供招么?”赛空儿料赖不过,只得把前后实情招了。太守道:“这厮前既误杀假梁夫人,今又欲害真梁夫人;前既假冒兴元刺客,今又假称防御兵丁,真是罪上加罪了。”便分付书吏:“一面追转申报钟防御的文书,一面另备公文,差衙役一名,协同孙龙、郑虎押送赛空儿至商州,与时伯喜对理明白,以便解京发落。”孙龙、郑虎领了公文,同了差役,押着赛空儿,星夜投商州来。禀知州官,于狱中取出时伯喜,当堂判问。伯喜见了赛空儿,指骂道:“你这厮便逃走了,却连累得我好!”州官喝问赛空儿道:“你前日逃脱时可曾与时伯喜同谋?”赛空儿道:“犯人实不曾与他同谋。”伯喜哀告道:“小人的冤情已白,求老爷天恩释放。”州官道:“你二人一为逃犯,一为逃军,虽罪有重轻,都释放不得。”便命左右一面备文给发凤翔府来差回覆张太守,一面仍令孙龙、郑虎押着赛空儿,另差兵快二名押着时伯喜,一齐解京。正是:
一谋人命一谋财,漏网终难免祸灾。
人会使乖脱得去,天教假手捉还来。
孙龙、郑虎和那两个兵快将时、赛二人都用囚车装钉了,即日起行。时伯喜叫苦不迭,一路上怨恨赛空儿无端连累。赛空儿又说他是逃军,合该受罪的,互相争骂。伯喜忿了一口气,又在州里受了一番拷打,今又路途跋涉,熬禁不起,染成一病,才到长安,呜呼死了。兵快只得将空文呈报。孙龙、郑虎自把赛空儿解送刑部,听候梁状元发落。
此时,梦兰、梦蕙已到京师,与梁生相见,备述途中险遭刺客,幸得房判官显灵相救,并失去半锦之事。梁生不觉骇然,始信前日赖本初所云房元化做了判官,其言不谬。但想:“那回文半锦,正欲上献天子,不意又被神人取去,不知神人要此半锦何用?甚可怪异。”梦兰、梦蕙又把柳公弄璋之喜对梁生说知。梁生便将赖本初所言梦中仙宫送子之说,述与两位夫人听了。梦兰惊讶道:“不信刘哥就是我母舅投来的?”梦蕙也愕然道:“难道这小孩子却是我爹爹转世?”梁生道:“岳父取他乳名为刘哥,恰与刘姓相合,想命名之意,必然有为。”三个正谈论间,堂候官传进两角公文:一是商州呈解逃军时伯喜今已病故;一是郧襄防御使呈解犯人赛空儿听候发落。梁生看了其中情节,方知驿中行刺者,即赛空儿,便升堂给发批,回付两处解役回去,讫将赛空儿下狱,候旨定夺。
发遣方毕,忽有礼部司官禀事,原来天子有庶姑蓝田郡主,年方及笄,旨下礼部,命于朝臣中选青年无偶者尚配。梁生闻了此信,便想着薛尚武断弦未续,要把这段佳姻作成他。次日入朝,面君先陈奏赛空儿之事。天子传旨,将赛空儿即日腰斩于市。梁生谢恩毕。天子留于便殿赐茶,问道:“柳丞相久镇外藩,朕甚念之。今彼上表乞归,朕欲召还京师,听其朝夕论思之益。但兴元无人镇抚,卿以为谁可代此任?”梁生奏道:“薛尚武文武全才,可当此任。”天子道:“若尚武出镇兴元,京营兵马又当以何人总制之?”梁生道:“郧襄防御使钟爱,忠诚可用。”天子准奏。梁生又俯伏奏道:“从来武臣专治一方,易起朝廷之疑,若重以天家姻娅,庶上下情孚,猜嫌尽释。今薛尚武青年失偶,而皇姑蓝田郡主正在择配,臣愚以为何不即配尚武,使以藩臣而兼国戚,则既假之以威权,又申之以婚媾,尚武益将竭忠尽力以报国家矣。”天子闻奏,大喜,即降诏以蓝田郡主下嫁薛尚武,择吉成婚。梁生谢恩出朝,便往尚武府中称贺。尚武再三致谢。成婚之日,礼仪华盛,自不必说。尚武于府中张筵设乐,以郡主命邀请梁家两位夫人赴宴。梦兰、梦蕙应命而往。见那郡主仪容端丽,真乃金枝玉叶。尚武得谐这段佳姻,好不欢喜。正是:
天家赐配奖元功,从此丝萝缔九重。
虎节分时占跨凤,豹韬展处庆乘龙。
尚武成婚后,天子即传旨,命其出镇兴元,节制彼处将军,替回柳公,召钟爱入掌京营。尚武等钟爱入京交割兵符印信毕,因询知他尚未婚娶,便将郡主践嫁的一个宫嫔,叫做吕悦娘送与为室。钟爱十分欣喜。正是:
被逐当年嗟馆仆,得时今日配宫娥。
且不说尚武领了家眷赴任,且说李茂贞向在兴元,因柳公、梁生位居其上,受他节制,心怀不平。近见梁生已钦召还朝,柳公又乞请致仕,正喜自今以后兵权总归于我,可以独霸一方,不想朝廷又命薛尚武来代柳公之任,节制诸军。茂贞闻了这消息,勃然大怒,顿起叛逆之意。便唤过两个心腹将校来商量。那两个将校,一名许顺,一名褚回,这二人却到有些忠肝义胆的。当下,茂贞与他计议道:“柳、梁二人,虽系文官,然当时平定兴元,实是他两个运筹决胜,我便受他节制也罢了。那薛尚武与我一般是武将,我杀杨守亮时,他并无半箭之功,如今怎敢来节制我?不若乘他未入境之先,只设置酒为柳丞相饯行,却先埋伏下刀斧手,赚得柳丞相来,即便杀了。那时,取了他的符敕印剑,分兵据守险要,不容薛尚武入境,岂不强似受制于人?”许顺谏道:“都督所见差矣。薛尚武能除君侧之恶,勇而有谋,不可轻觑。今欲与彼相拒,恐多未便。”褚回亦谏道:“都督若害了柳丞相,朝廷怎肯干休?必将使梁状元督师前来问罪。以梁状元之才,又有薛尚武助之,恐难抵敌。”茂贞大怒道:“我意已决,你两个却敢阻我,好生可恶。”喝令左右:“将二人绑出斩首。”原来,茂贞部将都是与许顺、褚回相好的,今见主将要杀他,便一齐跪下讨饶。茂贞怒气未息,分付把二人绑缚在营中,待我明日杀了柳丞相,然后和他计较。至次日,果然虚设酒席,命刀斧手埋伏停当,使人邀柳公赴宴。只等柳公到来,即欲加害。正是:
前日教他假投降,今日却是真谋反。
这场变故意外生,只怕柳公不能免。
却说柳公奉旨召还京师,专候薛尚武来到了任,便要起身。忽闻李茂贞治酒奉饯,只道是好意,便不疑虑,欣然欲行。才走出内宅门,只见庭中跑过一匹小白马来,把柳公衣襟一口衔住。原来,那小白马乃几月前厩中新生下的。柳公见其体状神骏,毛色可爱,另养于内厩。那日,忽从厩中跑出,迎着柳公,衔住衣不放,左右鞭叱不开。柳公立住了脚,那小白马方把衣襟放了。柳公才一步动,小白马又将衣襟衔住,跳跃嘶叫,如有哀诉苦留之状。柳公见他这般光景,甚是骇异,想道:“从来良马性灵,或者晓得些吉凶,他不要我去赴宴,莫非李茂贞有异心,此去凶多吉少么?”便一面发帖辞了茂贞,一面密差家丁前往探听。少倾,回报说:“茂贞营中秣马厉兵,若将有征战之事。”柳公一发惊疑,即檄谕:“各城门守将加意防守。”并添兵护卫府前府后。过了一日,只听得府门外一片声喧嚷,守门将卒传报说:“李茂贞谋反,被部下将士所杀,今将首级来投献。”柳公吃了一惊,连忙唤入,备问缘由。原来,李茂贞因那日柳公不来赴宴,又闻传檄守城,添兵护府,料道机谋已泄,必是部下人走漏消息,便要将许顺、褚回并前日替他讨饶的一班部将尽行斩首,然后发兵攻劫柳公。那些部将心中忿恨,一时鼓噪起来,竟把许顺、褚回解放了。许顺、褚回攘臂大呼道:“柳丞相威德素著,不背叛。李茂贞逆天谋反,当众共歼之,以报朝廷。”于是,众将一齐拔剑奋击。茂贞措手不及,早被诛杀。许顺、褚回枭了他首级,带领众将,同至柳公府中投献。正是:
独谋难成,众怒难犯。
妄生异心,自贻伊患。
当下,柳公询知备细,抚慰了众人,随即具表申奏朝廷。薛尚武于路闻知茂贞兵变,兼程赶至兴元,与柳公相见了,领受符敕印剑讫,柳公治酒与尚武接风。饮宴间,备言小白马灵异之事,尚武咄咄称奇。便问,此马何在?乞赐一观。柳公即命左右牵出。只见那小白马走到柳公面前,长嘶一声,就地下打了几个滚,忽然口作人言道:“我乃赖本初的便是。只因前世负恩反噬,今生罚我为马,本要补报梁状元。今救了梁状元的恩人,便如补报了梁状元一般。这一场孽债完了,我今去也。”言罢,又连打了几个滚,即伏地而死。正是:
人为鬼语尤疑妄,畜作人言信是真。
前世为人不若畜,今生做畜胜如人。
柳公与尚武及两旁看的人无不骇然。尚武因将前日公堂审录时,赖本初被栾云鬼魂附体,借手自杀之事,细述一遍,众皆错愕。柳公道:“鬼附人身,还毕竟人自人,鬼自鬼,今马作人言,则马不是马,马即是人,更为奇绝。本初今世之功可赎前生之罪。古人云:‘敝帷不弃为埋焉也。’今此马有功于我,尤不可不葬。”尚武笑道:“晚生昔年与本初同学之时,曾戏作小词嘲他,今本初既化为异类,老师相又怜之而赐葬,晚生不可无文以祭之。遂口占祭文一篇,云:
呜呼!本初受报不爽,以今忠贞,赎前欺罔。今为善马,能救君子。胜作马监,甘附奸党。将人作马,前世风流。做马报人,今生勇往。忽杨忽梁,前世多谋。是人是马,今生无妄。宿罪可除,新功堪奖。奠汝一觞,呜呼尚飨。
柳公听罢,抚掌大笑,分付左右,将此文写出,焚化于小白马葬处,以酒奠之。当晚席散。次日,柳公辞别尚武,携着家眷,起马赴京。尚武设宴于皇华亭作饯,又率领各将校,并大小三军,送至境上。刘继虚亦率领各属有司官候送。兴元百姓执香叩送者,不计其数,柳公一一慰劳而去。只因这一去,有分教:九重丹诏,从天降锡三人;半幅璇图,立地凑成完壁。毕竟后事如何,且看下卷分解。
第十六卷 一封柬送半璇图 三人诗合双文锦
诗曰:
文士才堪任栋梁,佳人质比蕙兰香。
龙章宠锡侯门日,留得声名万古扬。
话说兴元自柳公去后,百姓感念其德,建祠立碑,以志慕思。不一日,朝廷降诏,以李茂贞谋反,理当诛戮,其部将去逆从顺,免其擅杀主帅之罪,悉拨与薛尚武管辖。尚武抚慰许顺、褚回,擢为上将,其余将校仍前委用。凡一应经略事,宜遵照柳公旧规,更不改变。又见太守刘继虚廉谨爱民,常请他到帅府共商政务。自此,军民悦服,兴元一路,安堵无事,不在话下。
且说柳公奉旨还朝,将到京师,梁生出城迎接,设席邮亭,把盏贺喜。柳公命将公子刘哥抱出与梁生看。梁生见他生得眉清目秀,相貌不凡,拱手称贺。因述昔日赖本初所言,刘仙官送子之梦。柳公暗自惊异,便也把梦见刘虚斋来托生之话,述与梁生听了,且嘱梁生不可道破。梁生听说,咄咄称奇。正是:
再世重来旧地,转生不认前人。梦兰托梦蕙之身,偶尔假言借体;刘公入柳公之室,俨然另自投胎。收他人之女为已女,不过接木移花;取他人之父为我儿,真正属毛离果。栾云之为杨栋,螟蛉虽续箕裘;虚斋之化刘哥,熊羆实承堂构。朝廷录刘氏之后,本是柳公福之子孙;鬼神延柳公之宗,即使刘氏继其香火。桑公送子,以报今生养女之恩;梦锡认亲,却忘前世赠祖之德。一天明镜高悬,果然是是非非无爽报,九地法轮常转,那知明明白白有源头。
闲话休烦,却说柳公当日入朝面君,便欲拜还相印,告老归乡。天子再三慰留,柳公固辞。天子乃命梁生权署相印,柳公暂假休沐五日,一至朝堂议事。于是,柳公即将家眷寓居梁生府第,就于府中大排筵宴,与梁生夫妇欢叙。饮宴之间,柳公说起小白马救主之异,梦兰、梦蕙亦述房判官显圣之奇,各各惊叹。柳公闻说回文半锦为神人取去,因对梁生道:“贤婿双姝并合,可谓喜上添喜,偏是那两半回文,不但不能成双,连这一半也失去了。”梁生道:“想此锦本系神物,故仍为神人取去。”柳公道:“若云神物不留人间,何不连那半幅也取了去?今止留半锦于宫中,竟使璇玑图不成完壁?”梦兰、梦蕙道:“神人取锦之时,原许异日送还,或者此锦终须复合。”正议论间,忽见梁忠拿着一封柬帖进禀道:“门役传报说,外面有个老和尚,口称奉神人之命,特将这柬帖来送与状元爷。”梁生疑异道:“却又作怪,是何神人,怎生有柬帖送我?”忙接来拆开看时,内中并没甚柬帖,却封着一件东西。你道是甚东西,原来就是前日失去的回文半锦。众俱惊喜。梁生便命传唤那老和尚进来。少倾,门役引那和尚至后堂,打了问讯,立于阶下。梁生正欲询问,只见梁忠站在旁边,把那和尚仔细看了一看,说道:“这和尚好生面熟。”那和尚便看着梁忠笑道:“梁大叔还认得贫僧么?贫僧原是襄州人,俗姓赖,排行第二,赖君远即我族兄。我当初因欲送侄儿赖本初到府上,曾相唤你过来。”梁忠点头道:“原来就是赖二老。”梁生道:“既是赖二老,与我有亲。”便命梁忠看坐来,与他坐了。问他:“这回文半锦是何人叫你送来的?”和尚道:“贫僧不晓得什么回文半锦,只因前日在城外化斋,路遇一位官人,将这封柬帖付我,说道:‘你拿去送与梁状元,管教你下半世吃着不尽。’言讫,忽然不见。我料这官人必是神人,故依他言语,特来奉献,却不知其中是甚东西。”众人听说,互相惊愕。
梁生细问赖二老:“你因何出家?叫甚法名?几时到此?挂搭何处?”和尚道:“贫僧当初原靠手艺过活,后因年老眼昏,做不得手艺,无可营生。闻侄儿本初做了秀才,馆穀甚韦,家道小康,特地去投奔他。不想他不肯收留,没奈何,只得在襄州普济寺里,削发为僧,法名叫做真行。只因不会念经礼忏,只做得个粗使僧人。后来遇一云游和尚,法名不昧禅师。他来到本寺,与本寺僧人都不相合,独喜贫僧老实,收为徒弟,随他云游至此。今现在京城外净心庵中栖止。”梁生道:“那不昧和尚为甚与普济寺众僧不合?”真行道:“他初到寺中,见众僧都在那里念佛,他打个问讯道:‘远方僧人特来投斋。’众僧只顾念佛,并不睬他。他又合掌道:‘你我都是出家人,何故相拒?’众僧中一个厉声答道:‘你要吃斋,须不是我们作主,你自去问当家师父。我们要紧念佛,你莫来缠扰。’他听了这话,微微含笑,随口说出四句言语道:‘出家又曰当家,试问家于何有?念佛非云诵佛,还恐念不在斯。’众僧听说,怪他出言讥刺,故都与他不合。”柳公点头道:“听他这四句言语,定是个有意思的高僧。”因问他:“今为何不到城中大寺里来,却在城外小庵中住?”真行道:“他不喜热闹,故拣僻静处结庵,每日只在庵中坐禅,贫僧却在外抄化斋粮度日。”梁生点头称善,便道:“你今后不消在外抄化,我自使人送斋粮,供给你师徒便了。”真行合掌道:“若蒙状元爷如此喜舍,神人所言吃着不尽,信不谬矣。”梁生分付左右,准备素斋,与真行吃了。随遣人挑着米,背着钱,命梁忠押着,送往净心庵中。真行拜谢而去。梁生仍把半锦付与两位夫人。梦兰道:“妾家后半锦得之于天,君家前半锦得之于人。今前半锦为神人取去,又为神人送来,也算天之所赐了。”梁生道:“向恨全锦两分,半锦又失,今幸半锦失而复得,真乃奇事。”正是:
只疑簪向少原失,谁道珠还合浦来。
不说梁生庆幸半锦重来,且说梁忠押着钱米,同了真行,来到净心庵,见了那不昧禅师,却也有些面熟。想了一回,忽然记起,原来就是昔年均州界上主仆失散之时,在草庵中指路的那个老和尚。当下,梁忠叙了些旧话,送上钱米,回至府中,述与梁生知道。梁生道:“此僧在干戈抢攘之日,只在草庵中独坐,今在京师繁华之地,也只在草庵中独坐,定是个清凉法师,与那些趋炎附势的俗僧大不相同。”柳公听说,因对梁生道:“我感仙官送子,神马报应之事,意欲延请高僧启建道场,酬答神明默佑之德,并追荐那一班横死孤魂。今就请这不昧禅师证盟法事,了此愿心,何如?”梁生道:“岳父所言正合鄙意,小婿窃念房判官既已报德,莹波代死,实为可怜。赖本初既被鬼诛,白马补债,亦为可哀也。须超度他一番,使脱离苦海。至于栾云、时伯喜、赛空儿、贾二、魏七等诸人,彼此牵连,冤冤相报,何日是了。就是杨复恭、杨守亮、李茂贞,并兴元被杀的许多叛兵,虽是他自作之孽,或亦劫运所使,仁人悯焉,岳父若建设法会,超度孤魂,诚非常善果,宜速行之。”于是,柳公即遣人邀请不昧禅师到府商谈。不昧使真行来回复道:“本师好静恶嚣,不愿入城。若柳爷欲兴法事,请即就庵中结坛。”柳公听罢,尽服其高淡,便同梁生亲往净心庵拜望。只见那不昧禅师,状貌清奇,神情潇洒,果不似俗僧行怪。相见毕,说起荐度孤魂之意,并述赖本初梦游地府之事。不昧道:“有罪孤魂固当超度,即彼正直先贤,或掌修文院,或作阎罗王,或爵列天曹,或职领方岳,然毕竟未免轮回。贫僧还愿他离神入圣,超仙证佛,方为上乘。”梁生点头道:“大师高论,开我茅塞,想我先人生平行善,本无罪可忏,然人子无穷之思,岂能免于荐度?”
柳公见不昧言论高妙,因问善恶报应之理,毕竟如何。不昧道:“善恶报应之说,原为下乘人设法,今俗僧偏好言报应,诱人喜舍,以求福报。及至祸福不齐,或君子数奇,或恶人漏网,便疑果报无准,反足灰人修德之心。殊不知冥冥之中,不在一时一世算账也。有消除前孽,也有受报来生,是以达人但辨善恶,不言祸福,只净持一心,使心上打得过,放得下便了。”柳公点首道:“吾师庵名净心,号取不昧,果然名称其实。”梁生请问:“法事中应用僧众几何?庵地窄小,可要搭盖敞宇?”不昧道:“凡修法事者,外相庄严,不若内心清净。相公不必广招僧众,华饰道场,只须贫僧净心观想,持念真经,每夜施放法食,忏罪度亡,如此九昼夜,足矣。”梁生依言,只就净心庵建坛供佛。柳公每日同梁生亲至庵中拈香礼拜,至第九日圆满。城外男女诸人多有来随喜者,弄得净心庵甚是热闹。圆满后,次日,柳公、梁生再往庵中称谢,却只有真行出来迎接,那不昧禅师已不知云游到那里去了,连真行也不晓得他的踪迹。柳公、梁生嗟叹不已。正是:
禅室从来尘外赏,香台岂是世中情?
梁生就于净心庵旁启建祠堂一所,前堂之中供养刘蕡神位,东西两座供养梁公、窦夫人、桑公、刘夫人神位,以便岁时瞻礼。傍座设立房元化夫妇、赖君远夫妇灵位。念房赖两家无后,命真行和尚逢节致祭,并附祭赖本初夫妇灵魂。后堂中间,供养柳公绰、薛仁贵神位,傍座供养薛振威夫妇神位,岁时祭祀。祠后,又另起一阁,供养窦滔、苏若兰神位,俱令真行侍奉香火,每月给与斋粮。逢朔望日,梁生必到祠拈香。柳公与梦兰、梦蕙亦常来瞻礼,连钟爱也常到祠中梁公夫妇神位前叩拜,都有钱米给与真行。后来,薛尚武、刘继虚闻祠中有他祖父神位在内,亦常遣人赍礼来致祭,也都有香火钱给赐真行。这和尚真个吃着不尽,他虽不及不昧禅师的清高,却到是个老实禅和子,守着这些斋粮,十分勾足,更不去哄人布施,也不会讲经,也不会设法。若有人把佛法问他,他只将侄儿赖本初、侄妇房莹波的事,当做一段因果说与人听,劝人体要负心,又述柳丞相、梁状元的善报,劝人力行好事。看官听说,天下忘恩负义的人颇多,凭你终日把人兽关传奇演与他看,他到底要负心,反道做传奇的,做得刻毒碍眼。譬如妒妇一般,看了《狮吼记》到骂苏东坡不干好事。看了《疗妒羹》,到怪杨夫人不近人情。这恶性儿终究不改,惟有和尚说因果可以访化得转。你道这是何故?原来世上欺心男子、狠心女子,把恩人当做仇敌,把亲人当做冤家。若遇着寺院,偏肯烧香,遇着和尚,偏肯施舍,所以,真行说的因果,听者到大半回心转意,这真行和尚反有莫大功德。正是:
不学赵州茶,不仿临济喝,不添拾得足,不饶丰千古。只述现前因果,便是真正佛法。以彼不惑,因果,固为悟通;若云不信因果,又堕恶孽。既有了净禅师的妙解能空,少不得真和尚的实话来说。
不说祠堂得真行看管,香火流传,且说桑家这些旧仆,闻梦兰小姐十分荣耀,都来投奔梁府,希图复用。梦兰道:“当初父亲没于任所之时,他们尽散去,只剩乳娘一个作伴。今见时移势转,又来相投,这班无义奴才,断难复用。”梁生劝道:“人情势利,衣冠中人,尚然不免,何况此辈。昔杨复恭擅权之日,满朝文武半附权珰,今见我与岳父当朝,又皆来纳交献媚,若拒之,则不可胜;拒责之,又何可胜责?只得优容他些,使他改邪从正便了。”梦兰依言,仍复收用。于是,梁家旧仆打听得梁生不念旧恶,也来恳求复用,梁生也都收了,只是不肯重用。却念梁忠患难相随,始终如一,老成可任,替他报名户部,擢为掌京库的库官,与钟爱两个,一管京营兵马,一管京库钱粮,一样荣贵。至于府中大小家务,仍着梁忠妻子和钱乳娘、张养娘三人分理。凡重来的旧人,与新取的僮仆都要服他三人调遣。此皆梁生赦过录功处。自此,一门上下,无不欢喜。但梦蕙小姐未膺封诰,回文半锦尚未团圆,只此二事是阀典。
一日,梁生取了半锦入朝,面献与天子。天子看了,问道:“此锦原系宫中之物,则天皇后曾为作序,后遭天宝之乱,散失民间,购求未得。近因籍没杨复恭家资,取得此锦之半,正惜其不全,不知卿又于何处得此半幅?”梁生奏道:“复恭这半锦,亦从臣处窃去的,臣向非敢怀而不献。因臣婚姻在此半锦之上,欲待婚姻既遂,然后献上,故尔迟迟。”天子道:“卿婚姻如何却在半锦上?”梁生把前前后后情由独细奏闻。天子道:“原来卿以半幅回文,两谐佳偶,今桑氏已锡诰命,刘氏尚未受封,既俱系名贤之后,又同为柳丞相义女,当一体赐诰褒荣。但卿夫妇三人所绎回文章句,可即录出,与朕一观。”梁生叩首称谢。
天子即降敕并封刘梦慧为一品夫人,一面取御案上珀管龙墨玉砚花笺赐与梁生,即于殿侧录诗呈鉴。一面命内侍于宫中取出那半幅回文锦来,铺放案上,将梁生所献半幅配合而观,恰是一幅全锦。龙颜大悦。少倾,梁生录出所绎诗句献上。天子取来,对着锦上文字细细观看,果然一字无差,却又出人意表,因咄咄叹赏道:“朕只谓苏若兰之才不可无一,不容有二,今得卿夫妇三人,不唯有二,又有三矣。况从来才人与才女往往相须之殷,而相遇之疏。至于才女与才女,又往往相妒者多,而相悦者少。卿何幸与桑氏相遇,又何幸桑氏与刘氏相悦?真古今最难得之事。”梁生奏道:“臣与桑氏既聘而相离,几番阻隔,几不能配合。臣与刘氏,初亦落落难合,今日相聚,诚非偶然。”便把梦兰错认杨栋,矢愿不嫁,自己误闻凶信,誓不续弦的事,又细细奏闻。天子道:“据卿所奏,卿夫妇三人往复的诗词甚多,可尽录与朕观之。”梁生道:“儿女子唱和之词,不敢上读圣览。”天子道:“朕欲观卿夫妇才藻,不妨奏献。”梁生只得把前后诗词尽行录奏。天子看了,笑道:“卿之才,朕所素知,但恐桑氏、刘氏其文词,未必遽臻此极。从来才媛未必皆贤,贤媛未必皆才。卿莫非为细君作东里润色耶?”梁生道:“此实系各人自作,臣岂敢欺诳陛下。”天子道:“朕今即以苏氏回文锦为题,命卿夫妇各咏回文诗,如能立就,朕当以全锦为赐。”于是,一面命梁生当殿赋诗,一面遣内侍赍花笺赴梁府,立候两位梁夫人赋诗奏览。梁生承命,染翰挥毫,顷刻赋成五言、七言回文绝句各一首。其五言绝句云:
多文奏短幅,妙语写深情。
孤镜伤鸾舞,远天悲凤鸣。
到读:
鸣凤悲天远,舞鸾伤镜孤。
情深写语妙,幅短奏文多。
其七言绝句云:
肠断当时妾忆君,别离怅望一天云。
行行字就流珠泪,缕缕愁成织锦文。
到读:
文锦织成愁缕缕,泪珠流就字行行。
云天一望怅离别,君忆妾时当断肠。
天子览毕,大加叹异。
须臾,内侍复命,将桑、刘两夫人诗笺献上。天子展开看时,也是五言、七言回文绝句各一首,却是两夫人交互联成的,一吟上句,一吟下句,都注明桑氏、刘氏字样。其五言绝句云:
香罗绮绣合(桑),丽锦织文回(刘)。
长恨幽人别(桑),永怀天女才(刘)。
到读:
才女天怀永,别人幽恨长。
回文织锦丽,合绣绮罗香。
其七言绝句云:
天上飞仙飞下天(桑),世人留得锦来传(刘)。
篇分字读章分句(桑),千万诗成愁万千(刘)。
到读:
千万愁成诗万千,句分章读字分篇。
传来锦得留人世,天下飞仙飞上天。
天子看了,抚掌称叹道:“卿夫妇三人,皆旷世逸才,罕有其匹。这回文二绝,不让卿作。”说罢,把诗递与梁生看。梁生接来细看多时,奏道:“臣妻所联七言一绝,不止二首诗在内,以臣意绎之,可得诗词十数首。”天子道:“卿试奏来。”梁生便取纸笔,一一绎出,写道:止将四句中三句回环读之,又成二首:
天上飞仙飞下天,世人留得锦来传。
传来锦得留人世,千万诗成愁万千。
到读:
千万愁成诗万千,世人留得锦来传。
传来锦得留人世,天下飞仙飞上天。
将四句中每两句回环读之,又成二首:
天上飞仙飞下天,世人留得锦来传。
传来锦得留人世,天下飞仙飞上天。(其一)
千万愁成诗万千,章分句读字分篇。
篇分字读章分句,千万诗成愁万千。(其二)
止将第四句与第二句回环读之,又成一首:
千万愁成诗万千,世人留得锦来传。
传来锦得留人世,千万诗成愁万千。
用仄韵读之,又成二首:
天上飞仙飞下天,传来锦得留人世。
千万诗成愁万千,篇分字读章分句。(其一)
千万愁成诗万千,篇分字读章分句。
天下飞仙飞上天,传来锦得留人世。(其二)
不拘拈读之,又成二首:
天上飞仙飞下天,千万愁成诗万千。
传来锦得留人世,句分章读字分篇。(其一)
世人留得锦来传,千万诗成愁万千。
篇分字读章分句,天下飞仙飞上天。(其二)
于四句中任取三句,不拘拈读之,又成四首:
天上飞仙飞下天,千万愁成诗万千。
传来锦得留人世,天下飞仙飞上天。(其一)
千万愁成诗万千,天下飞仙飞上天。
传来锦得留人世,千万诗成愁万千。(其二)
天上飞仙飞下天,千万愁成诗万千。
篇分字读章分句,天下飞仙飞上天。(其三)
千万愁成诗万千,天下飞仙飞上天。
篇分字读章分句,千万诗成愁万千。(其四)
将四句衍成八句读之,可作古风一首:
天上飞仙飞下天,千万愁成诗万千。
句分章读字分篇,世人留得锦来传。
传来锦得留人世,篇分字读章分句。
千万诗成愁万千,天下飞仙飞上天。
每句各减二字读之,成五言二首:
飞仙飞下天,留得锦来传。
字读章分句,诗成愁万千。(其一)
愁成诗万千,句读字分篇。
锦得留人世,飞仙飞上天。(其二)
各减二字用亥韵读之,又成五言二首:
飞仙飞上天,锦得留人世。
愁成诗万千,字读章分句。(其一)
愁成诗万千,字读章分句。
飞仙飞上天,锦得留人世。(其二)
每句各减三字,任意读之,成四言一首:
天上飞仙,留得锦传。
分章读句,成诗万千。
将四句任意各减一字读之,可成三言八句:
天上仙,飞下天。诗千万,愁万千。
章分句,字分篇。留得锦,世人传。
将四句任意增减伸缩,纵横读之,可得长短句词调共六首:
世传天上下飞仙。传得诗千,传得愁千。句分章读字分篇,留得篇传,留得仙传。(上调一剪梅)
章万千,句万千,天上飞仙飞下天。锦留人世传。分锦篇,读锦篇,世人留得锦来传,天仙飞上天。(上调长相思)
天上飞仙下世,留下锦分章句。章句世分传,字字仙。分得诗成千万,读得愁来千万。仙锦得人留,字字愁。(上调昭君怨)
飞仙下世,传来仙锦分章句。章句分留,千万诗成千万愁。愁千愁万,分章读得诗千万。锦得人传,天下飞仙飞上天。(上调减字木兰花)
天仙锦字留人世,传读分章句。分来章句世人留,千万诗成留下万千愁。(上调虞美人)
天上飞仙飞下世,传来仙锦分章句。章句得人留,诗成字字愁。愁分字千万,读得诗千万。锦字世分传,天仙飞上天。(上调菩萨蛮)
梁生写毕,献上龙案。天子看了,惊叹道:“不想二十八字之中,藏着如许章句,任读者增减伸缩,无不成文,又成一幅苏氏璇玑图矣。”梁生奏道:“据此看来,臣两妻之才,十倍于臣,臣实不及。”天子笑道:“非才女不能作,非才人不能题,卿能绎之,才正相敌。这回文锦乃稀世之宝,必归于旷世之才。朕今将此全锦赐卿夫妇。”梁生再拜受锦,谢恩而出。
回至府中,见了柳公与梦兰、梦蕙,述说绎诗赐锦之事,大家欣幸道:“且喜今日锦与人俱得团圆。”遂将红绫一方,把两半幅回文锦用彩线缝缀于上,依然一幅囫囵璇玑图,不见合缝之痕。柳公、梁生、梦兰、梦蕙无不欢悦,连钱乳娘与张养娘见了,也十分欣喜。当晚,大排筵宴庆贺。自此,凡遇宾朋宴会,便将此锦出来赏玩,不比前番私藏在家,不敢示人。今乃御赐之物,正欲使人人共赏。看官,听说凡天下才女、才郎有离,必当有合。这回文锦是才人造下的异宝,既分开两下,也如夫妇一般,亦必有离终有合。他的离合,又关系才郎、才女的离合。当年织成一幅,亏他合了窦滔夫妇两人。今分作两半幅,又亏他合了梁栋材夫妇三人,比当年更自有功,岂不是千古风流佳话?后来,梁生夫妇偕老之后,子孙传此异锦为镇家之宝,亦尝肯出以示人。一日,正把来与宾朋赏玩,忽然,仙乐鸣空,彩云来集,一阵香风过处,此锦遂飞入空中而去,可见,异宝不留人世,奇文终还太虚。此是后来传闻的话,未知有无。当日只有一篇古风,单道此锦初时分开,后复配合的情由。其诗云:
锦心织就回文图,当年苏惠感连波。
夫妻相感赖文字,才不可已如是夫。
文字相传数百祀,又为人间合伉俪。
伉俪之合合尤新,残文断字皆奇珍。
图欲圆兮人未合,人既圆兮图又缺。
离离合合不可知,生生死死两猜疑。
初被宵人窃锦去,后逢君子巧相试。
美哉夫义遇妻贤,旧弦未断添新弦。
新旧和谐称姐妹,妹胜阳台姊胜蕙。
奇情异采动君王,半图从此得成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