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艳丛书》清 张廷华
目录
香艳丛书一集
卷一
《鸳鸯牒》
《美人谱》
《花底拾遗》
《补花底拾遗》
《十眉谣》
《闲情十二怃》
《黛史》
《小星志》
《胭脂纪事》
《十美词纪》
卷二
《悦容编》
《香天谈薮》
《妇人集》
卷三
《妇人集补》
《艳体连珠》
《侍儿小名录拾遗
《补侍儿小名录》
《续补侍儿小名录》
《妒律》
卷四
《三妇评《牡丹亭》杂记》
《龟台琬琰》
《潮嘉风月记》
香艳丛书二集
卷一
《三风十愆记》
《艳囮二则》
《笔梦叙》
附《顾仲恭讨钱岱檄》
卷二
《绛云楼俊遇》
《金姬小传》
《金姬传别记》
《滇黔土司婚礼记》
《衍琵琶行》
《西湖小史》
卷三
《十国宫词》
《十国宫词》
卷四
《启祯宫词》
《海鸥小谱》
《邵飞飞传》
《妇学》
《妇人鞋袜考》
《缠足谈》
《百花弹词》
《今列女传》
《李师师外传》
《红楼百美诗》〖并入香艳丛书十四集卷二,此篇章为评注版《红楼梦》十二附录之一〗
《百花扇序》
《闲余笔话》
香艳丛书三集
卷一
《敝帚斋余谈(节录)》
《影梅庵忆语》
《王氏复仇记》
《红楼叶戏谱》
《钗小志》
《妆台记》
《髻鬟品》
卷二
《汉杂事秘辛》
《大业拾遗记》
《元氏掖庭记》
《焚椒录》
《美人判》
《清闲供》
卷三
《看花述异记》
《新妇谱》
《新妇谱补》
《新妇谱补》
《古艳乐府》
卷四
《比红儿诗注》
《某中丞夫人》
《妖妇齐王氏传》
《老狐谈历代丽人记》
《宫词》
《天启宫词》
《启祯宫词》
香艳丛书四集
卷一
《赵后遗事》
《金缕裙记》
《冥音录》
《三梦记》
《名香谱》
《清尊录》
《蜀锦谱》
《春梦录》
《牡丹荣辱志》
《芍药谱》
《花经》
《花九锡》
卷二
《瑶台片玉》甲种上编
《瑶台片玉》甲种中编
卷三
《瑶台片玉》甲种下编
《闺律》
《续艳体连珠》
《胜朝彤史拾遗记》上
卷四
《胜朝彤史拾遗记》下
香艳丛书五集
卷一
《玉台书史》
卷二
《北里志》
《教坊记》
《青楼集》
《丽情集》
《荻楼杂抄》
《琵琶录》
《魏王花木志》
《桂海花木志》
《楚辞芳草谱》
卷三
《瑶台片玉乙种》
《王翠翘传》
《拟合德谏飞燕书》
《金小品传》
《徐郎小传》
《顿子真小传》
《妓虎传》
《香本纪》
《杨娥传》
《黔苗竹枝词》
《黑美人别传》
《某中丞》
《女盗侠传》
《女侠翠云娘传》
《记某生为人唆讼事》
《记栗主杀贼事》
《女侠荆儿记》失名
卷四
《余墨偶谈(节录)》
香艳丛书六集
卷一
《黑心符》
《汉宫春色》
《竹夫人传》
《汤媪传》
《周栎园奇缘记》
《彩云曲(有序)》
《苗妓诗》
《十国宫词》
卷二
《梵门绮语录》(一)
《琴谱序》
《代少年谢狎妓书》
《小脚文》
《冷庐杂识(节录)》
《韵兰序(并引)》
卷三
《迷楼记》
《刘无双传》
《步非烟传》
《谭节妇祠堂记》
《月夜弹琴记》
《醋说》
《戏拟青年上政 府请驰禁早》
《自由女请禁婚嫁陋俗禀稿》
《妇女赞成禁止娶妾律之大》
《拟王之臣与其友绝交书》
《代某校书谢某狎客馈送局》
《忏船娘张润金疏》
《冶游自忏文》
《游戏策问一则》
《冶游赋》
《闺中十二曲》
卷四
《盘珠词》
《鬘华室诗选》
香艳丛书七集
卷一
《梵门绮语录》(二)
《恨冢铭》
《七夕夜游记》
《俞三姑传》
卷二
《过墟志感》
《文海披沙摘录》
《述怀小序》
《河东君传》
《惧内供状》
《灵应传》
《神山引曲》
《宋词媛朱淑真事略》
《张灵崔莹合传》
《菊谱》一
《菊谱》二
卷四
《小螺庵病榻忆语》
附《越畹女史小传》
《梦游录》
《歌者叶记》
香艳丛书八集
卷一
《香莲品藻》
《金园杂纂》
《贯月查》
《采莲船》
《响屟谱》
卷二
《冯燕传》
《女官传》
《书叶氏女事》
《贞妇屠印姑传》
《虎丘吊真娘墓文》
《玉钩斜哀隋宫人文》
《玉梅后词》
《双头牡丹灯记》
《玫瑰花女魅》
《织女》
《苏四郎传》
《庐山二女》
《洞箫记》
《五石瓠(节录)》
《洛阳牡丹记》
卷三
《王娇传》
《记某生为人雪冤事》
《菽园赘谈(节录)》
卷四
《香咳集选存》(一)
香艳丛书九集
卷一
《五代花月》
《乔复生王再来二姬合传》
《忄蠡母传》
《十八娘传》
《真真曲》
《至正妓人行》
《圆圆传》
《温柔乡记》
《金漳兰谱》
《王氏兰谱》
卷 二
《断袖篇》
《郁轮袍传》
《杜秋传》
《妙女传》
《烈女李三行》
《苏小小考》
《甲癸议》
《悼亡词》
《夏闺晚景琐说》
卷 三
《伏苓仙传奇》
卷四
《香咳集选存》(二)
香艳丛书十集
卷 一
《玉台画史》
卷二
《古镜记》
《太恨生传》
《春人赋》
《广东火劫记》
《姗姗传》
《虞美人传》
《黄竹子传》
《春娘传》
《金华神记》
《贞烈婢黄翠花传》
《花仙传》
《薄命曲》
《猗觉寮杂记》
《徐娘自述诗记》
卷三
《物妖志》
卷四
《梅谱》
《梅品》
《洛阳牡丹记》郢江?周氏
《陈州牡丹记》
《天彭牡丹谱》
《海棠谱》
香艳丛书十一集
卷一
《梵门绮语录》(三)
《灵物志》
《花鸟春秋》
《一岁芳华》
《太曼生传》
《黄九烟和楚女诗》
《千春一恨集唐诗六十首》
卷二
《武宗外记》
《明制女官考》
《闺墨萃珍》
《婚启》
卷三
《辽阳海神传》
《巫娥志》
《志许生奇遇》
《志舒生遇异》
《集美人名诗》
《姽婳封》
卷四
《玄妙洞天记》
《西湖游幸记》
《西湖六桥桃评》
《续髻鬟品》
《琼花集》
香艳丛书十二集
卷一
《淞滨琐话》(卷一、二)
卷二
《湘烟小录》
卷三
《竹西花事小录》
《燕台花事录》
《喟庵丛录》
卷四
《课婢约》
《妇德四箴》
《桂枝香》
《梦粱香》
《金钏记》
《侠女希光传》
《百花园梦记》
香艳丛书十三集
卷一
《淞滨琐话》(卷三、四 )
卷二
《冬青馆古宫词》
卷三
《板桥杂记》
《珠江名花小传》
《金粟闺词百首》
卷四
《梅喜缘》
《沈警遇神女记》
《娟娟传》
香艳丛书十四集
卷一
《淞滨琐话》(卷五、六)
卷二
《石头记评赞》〖原书此处只录序、题词,总评、分评在十九集卷三〗
《石头记评花》〖原书十九集卷四重复〗
《读红楼梦杂记》
《红楼梦竹枝词》
《红楼梦题词》
《红楼梦赋》〖原书附录:《红楼梦问答》《红楼梦存疑》《大观园图说》《石头记论赞》,总评、分评分为二录,加上《红楼百美诗》为评注版《红楼梦》十二附录〗
卷三
《秦淮画舫录》
卷四
《秦淮画舫录》
香艳丛书十五集
卷 一
《淞滨琐话》(卷七、八)
卷二
《帝城花样》
《花烛闲谈》
《南涧行》
卷三
《十洲春语》
卷四
《十二月花神议》
《林下诗谈》
《清溪惆怅集》
香艳丛书十六集
卷 一
《淞滨琐话》(卷九、一○)
卷二
《闽川闺秀诗话》
卷三
《对山余墨》
《银瓶征》
《吴绛雪年谱》
卷四
《明宫词》
《十美诗》
《节录元周达观真腊风土记》
《菊谱》
香艳丛书十七集
卷一
《淞滨琐话》(卷十一、十二)
卷二
《绿珠传》
《陈张贵妃传》
《碧线传》
《秋迁会记》
《张老传》
《瑶台片玉甲种补录》
卷三
《吴门画舫录》
《吴门画舫续录》
卷四
《粉墨丛谈》
香艳丛书十八集
卷一
《续板桥杂记》
《画舫余谈》
卷二
《白门新柳记》
《白门新柳补记》
《白门衰柳附记》
《怀芳记》
卷三
《青冢志》
卷四
《青冢志》
香艳丛书十九集
卷一
《花国剧谈》
卷二
《雪鸿小记》
《珠江梅柳记》
《泛湖偶记》
《珠江奇遇记》
《沈秀英传》
《南宋宫闺杂咏》
卷三
《石头记评赞》〖并人十四集卷二〗
卷四
《石头记评花》〖并人十四集卷二〗
香艳丛书二十集
卷一
《笠翁偶集(摘录)》
《寄园寄所寄(摘录)》
卷二
《海陬冶游录》
《海陬冶游附录》
卷三
《海陬冶游附录》
卷四
《海陬冶游余录》
《纪唐六如轶事》
《西泠闺咏后序》
《六忆词》
《春闺杂咏》
《秀华续咏》
原序
呜呼,词传砚北,歌绛树之双声;梦到江南,赏休文之四曲。靡不落珠玑于纸上,坠金粉于行间。盖情之所钟,正在吾辈。而纤不伤雅,易索解人。集中载孝绰之名姝,叙李波之小妹。群雌粥粥,非夺婿于瑶光;往事沉沉,孰留痕于鲗墨?或玉钩斜畔,吊胜国之遗踪;或鞶鉴图中,谱盛朝之佳话。或刻潜英于纸帐,或唤踏摇于屏风。或片语解围,絮散谢家之雪;或神针绣夜,锦飞织女之云。事有可征,言非无据。握来银管,写靖节之闲情;倾尽金壶,记东山之韵事。阿难往矣,谁将戒体摩挲;此豸娟然,剩有遗徽仿佛。嗟乎,十五王昌之句,忍俊不禁;三章河女之辞,哀情若诉。漫说风华流荡,颜子或竟坐忘;须知比兴温柔,宣尼未经删削。妄言妄听,编者只借古以鉴今;见智见仁,读者毋玩华而丧实。
宣统元年十二月八日虫天子序于国学扶轮社
凡例
一、本集搜辑随时,不拘朝代先后,今人亦间登一二,多系可惊可喜未经刊刻之作。
二、本集所选以香艳为主,无论诗、词、乐府,足以醉心荡魄者一例采入。
三、本集所刊均系海内藏书家秘本、名人校订本,间有可疑处,不敢臆改,以存其真。大雅谅之。
鸳鸯牒 清 新安程羽文荩臣 着
谭友夏曰:“古今多少才子佳人,被愚拗父母板住,不能成对,赍情而死。乃悟文君奔相如,是上上妙策。不知世人阴阳之契,有缱绻司总统,其长官号“氤氲大使”。冥数当合者,须鸳鸯牒下乃成。如此,即咎有所归,正不必致怨高堂也。春风在手,抹杀月下老人。随举彰彰缺隐者,各下一牒,为千古九原吐气。
武曌,英华鲜颢,诏可催花。宜借配魏武帝,锁之铜雀台上。无使播秽牝晨,即以淫秽论。宜正配金海陵,两雄旗鼓,颇足相当耳。
王昭君,凄情惋调,青冢难埋。宜配苏子卿。旄落毡残之余,咻琵琶一曲,并可了塞外生子之案。
谢道韫,柳絮逸思,潘安仁花封冶意。一则风高林下,一则美擅车中。移花就柳,端不恨天壤王耶。
班氏昭,渊深典赡,宜正配郑康成。六经为庖厨,百家为异馔。
薛涛,巧偷鹦鹉,色借凤凰,空作风尘染滥。宜远配张绪杨柳。魏收蝴蝶,举止轻儇,恣其佻运。
蔡文姬,灵心慧齿,辱迹穹庐,宜续配祢正平。以胡笳十八拍,佐渔阳三挝鼓,宫商迭奏,悲壮互陈。
王韫秀,挺劲孤卓,惜其稍有炎心。宜故配寒郊瘦岛,以消之。不然,亦直配李长源,十六年宰相妻,克善厥终。
鲍令晖,清斫另巧,宜硬配庾信徐陵。庶可珊瑚斗咽,琉璃斗舌。
甄后,玉固有香,花亦解语。无奈雨妒风狂,塘上一行,字字沉痛。宜夺配陈思王,慰此洛神痴赋,蒲生怨诗。
杭妓周韶,澹远潇迥,有迈俗之思。宜操茶具,暂配陶学士,邮亭煮雪,而后念观音般若经;终配蔡君谟斗茗。
侯夫人,尖酸宛恻,毕命梁下。宜鬼配薛道衡,燕泥飞祸,异事同伤。
江采苹,俊朗高洁,抱恨楼东。宜遥配孟浩然,林君复。肆癖湖山,共对梅花索句。
崔莺莺,娇憨淫冶。宜身配韩致光、李义山。以香区西昆诸艳笔,貌其柔柔款款,百世而下;又神配董解元、王实甫、关汉卿,谢其写照摹情,令当时薄幸微之羞死。
苏若兰,回文一锦,瞑截天孙,正索解入不可得。宜择配杨德祖,共参曹娥碑阴鸡肋话谜。
朱淑真,圆音曲转,困此驽庸。宜任配苏子瞻、秦少游、晁无咎、陈季常、黄山谷、王晋卿、晏同叔、苏子美、柳耆卿辈。绮舌交酬,锦肠不断。
班婕妤、左九嫔,高厚浑朴,永巷索居。宜留配简文帝网元帝绎。可以丽句陶情,规言赞理。
步非烟,慧语谁聆,娇花不赏;飘香坠粉,亦复可疑。宜遣配宋子京,助修唐书,倦则命酒酣歌,令天不晓。
花蕊夫人,短拈小摘,轻纤为妖。宜近配徐铉舒雅、李昊韦庄、韩熙载等。风流一代,不夭斧斤。
辽萧后,骚雅缠绵,焚椒最惨。宜聊配蜀主昶、唐主煜,颇谙情缘,且以宸葩媲美。
鱼玄机,疏瘦亭亭。宜冷配张志和,嘲烟美水。不然,亦干配贯休齐已,以伴遂初。
黄崇嘏,奇迹突出,千古难雄。宜合配乡人司马长卿、扬子云、王子渊、李太白,同筮仕于大周如意建元,为牝朝雌相。
李清照,旷爽超越,播迁以还,贻羞牙侩。宜续配王十朋、谢希孟、米元章、陆务观等。以金石剩录,乐此桑榆。
曹比玉,风操遒上,守贞三十载,未免情枯。宜劝配杨廉夫,卧起小蓬莱,榜门不下,一笛一琴,唱予和汝。
杨容华,莺吭亮溜,鸹鸧非群。宜即配王子安、骆宾王、卢升之。蜚声振藻,不忝四家。
婉王仪冲华,赋骨骚肠,颠危抑郁。宜赐配文,文山共唱满江红一曲,气吐为虹。
张惠连,霞姿月韵,春梦楼高。宜听配高则诚、马东篱、郑德辉、白仁甫、詹天游等,节红牙以度曲。
秦女子罗敷,陌上歌长,筝中声远,半夸半谑,傲睨侯王。宜配宁戚冯谖,与扣角弹铗嗣响。
汉津吏女娟,慷慨悠扬,胆与识并。宜配尹伯奇、介子推,以砺忠孝之助。
严幼芳,娇啼嫩语,偏觉铁中铮铮。宜配马光祖、文及翁,以笔舌作中流之砥。
关盼盼,燕羽差池,空楼不暖。宜配白乐天,蹴绿衔红,呢喃于桃夭柳亸之间。
李秀兰、徐月英,谈谐歌笑,机捷辘轳。或配张藉、王建捧砚;或配卢仝、陆羽煎茶;或配刘伯伦、马宾王作酒佐,致逸趣别,事事咸宜。
郑月流,英资秀拔,屈身佣贩,琵琶亭一作,情见乎词。宜分配白传泪、郑潜诗、东篱曲,不使有老大商妇之叹。
李弄玉,鸾影早孤,哀愤成响,藏名隐语,不减驿字鸡碑。宜巧配谢灵运、沈初明,以离合诸作,慧解恭微破其岑寂。
光、威、裒姊弟三人,联辉竞彩,几使棣萼无花。宜急配王勃、王勔、王剧三株树,锦披绣错,合映一庭。
郭绍兰,别泪成吟,传情燕翼。宜送配王谢,共乘飞云轩,偕老鸟衣国里。
刘采春,虽罗唝曲高,足敌元才子;然鲈鱼不恋,半分韦蕙丛裴柔之之爱。宜夺配贺知章,一觞一咏,受赐镜湖。
其余名字未新者,不必另配;有佳偶者,不可另配;有节烈者,不敢另配。一仍旧牒而已。
美人谱 清 秀水徐震秋涛 着
盖闻芙蓉别殿,曾居窈窕之妹;杨柳深闺,不乏轻盈之媛。然而偏长易获,全美难臻,必欲性与韵致兼优,色与情文并丽,固已历古罕闻,旷世一见。故歌舞进吴,则宠冠苏台,而鸟喙获行成之请;琵琶出塞,则魂销汉帝,而画工撄上罪之诛。此“不惜倾城国,佳人难再得”之歌,虽为忘国解嘲,而亦见美人色之不易觏也。余夙负情痴,颇酣红梦。虽凄凉罗袂,缘铿贾午之香;而品列金钗,花吐文通之颖。用搜绝世名姝,撰为柔乡韵谱,使世之风流韵士,慕艳才人,得以按迹生欢,探奇销恨。又何必羡襄王之巫雨,想阮肇之仙踪也哉。
美人艳处,自十三四岁以至二十三,只有十年颜色。譬如花之初放,芳菲妖媚,全在此际。过此则如花之盛开,非不烂漫,而零谢随之矣。然世亦有羡慕半老佳人者,以其解领情趣,固有可爱,而香销红褪,终如花色衰谢之后,只有一种可怜之态耳。
古来美人,有足思慕者,共得二十六人:
西 子 毛 墙 夷 光 李夫人 卓文君 班婕妤 王昭君 赵飞燕
合 德 蔡 淡 二 乔 绿 珠 碧 玉 张丽华 侯夫人 杨太真
崔莺莺 关盼盼 苏 蕙 非 烟 柳 姬 霍小玉 贞 娘 朱淑真
花蕊夫人
古来名妓,有足当美人之目者,共得六人:
红 拂 李 娃 薛 涛 紫 云 苏小小 琴 操
古来婢妾,有足当美人之次者,共得四人:
翾 风(石崇婢) 樊 素 小 蛮(俱白乐天妾) 朝 云(东坡妾)
美人遗迹,有足令人销魂者:
浣纱石 响屧廊 琴 台 青 冢 蒲 东 燕子楼 苏小小墓 真娘墓
一之容:
螓首、杏唇、犀齿、酥乳、远山眉、秋波、芙蓉脸、云鬓、玉笋、荑指、杨柳腰、步步莲、不肥不瘦长短适宜。
二之韵
帘内影、苍苔履迹、倚栏待月、斜抱云和、歌余舞倦时、嫣然巧笑、临去秋波一转。
三之技
弹琴、吟诗、围棋、写画、蹴鞠、临池摹帖、刺绣、织锦、吹箫、抹牌、秋千、深谙音律、双陆。
四之事
护兰、煎茶、金盆弄月、焚香、咏絮、春晓看花、扑蝶、裁剪、调和五味、染红指甲、斗草、教鸲鹆念诗。
五之居
金屋、玉楼、珠帘、云母屏、象牙床、芙蓉帐、翠帏。
六之侯
金谷花开、画船明月、雪映珠帘、玳筵银烛、夕阳芳草、雨打芭蕉。
七之饰
珠衫、绡帔、八幅绣裙、凤头鞋、犀簪、辟寒钗、玉佩、鸳鸯带、明珰、翠翘、金凤凰、锦裆。
八之助
象梳、菱花、玉镜台、兔颖、锦笺、端砚、绿绮琴、玉箫、纨扇、毛诗、《玉台》、《香奁》诸集、韵书、俊婢、金炉、古瓶、玉合、异香、名花。
九之馔
各色时果、鲜荔枝、鱼鲊、羊羔、美酝、山珍海味、松萝径山阳羡佳茗、各色巧制小菜。
十之趣
醉倚郎肩、兰汤昼沐、枕边娇笑、眼色偷传、拈弹打莺、微含醋意。
花底拾遗 清 番禺黎遂球美周 撰
小引
花者,美人之小影。美人者,花之真身。若无美人,则花徒虚设耳。然花则常有,而美人不常有,使既有花而复有美人。吾知美人之于花,必且休戚相关,好恶相合,殆所谓我与我周旋耳。其可与相往还者,在人则有三,在物则有五。曰郎、曰小婢、曰邻姬,皆人之属也。曰蝶、曰蜂、曰莺、曰鸳鸯、曰鹦鹉,皆物之属也。此外,一切尘俗,安可使阑入耶?第思开辟之初,造物者欲生百花,以泄其华英之秘,不知费几许经营,而始各臻其妙。于色,则有浅深浓淡之不同;于香,则有清浊重轻之各别;于形状,则有圆单复之各极其致,而且妖娆其态,艳冶其容,即下至须之多寡短长,叶之大小奇正,莫不皆有可观。而且不病于雷同,不伤于怪诞。造物一番苦心,使非有美人焉为之领略,而鉴赏之,不几虚费之无用之地哉!吾辈须眉丈夫,亦未尝不与名花为友,然终是以人爱花,固不若以花爱花之更为亲切而有味也。则花之受爱于人,又何如受爱于美人之为浃洽而无间耶?心斋张潮撰。
花事如罗虬、张翊,简举无遗矣!然而生香解语,顾影相怜;深院曲房,别饶佳致。道人读书之暇,聊为谱之,不必溺其文情,聊堪裁作诗骨。
春朝姊妹为嫩蕊乞晴。下珠帘写种树书。选芳名字小婢。戏拈榴瓣贴臂,作守宫砂。湖山背浴起落红粘玉。金笼悬鹦鹉作花监。带花香睡,惹浪蝶阑入红绡。白衣称檐卜。避人入深丛,低枝罥鬓。摭拾花事作佳谜。
摘发系茉莉与郎。调鹦鹉舌,教诵百花诗。闻席上有词人自摘新红饾饤。红袂护风。深夜疏灯刺蠹。着轻縠睡蕉阴石几纳凉。搂人摇落绯桃成阵。薛涛笺榜移种事宜。郊游遗失夜合,忧为俗汉取得。临萱草帖。
餐菊。妆楼上误掷荼蘼,赚酸措大作情诗。花朝慵病强起。花时深闭小阁怕触香烟。砌香篆作情字,恨春风吹散。暗祝桂花前。梨香下内集。
碧纱窗下,摹疏影作刺绣谱。寒食后写落花诗寄人。浴怪石待水仙开。拣古今名姬与花名合者,编作列传。制香藕。梳头碎红围地。烧手炮纸片杂飞花迸落。佩忘忧草,羞人唤作宜男。近枝头呵积雪。闲以绿丝碎桃自况。借郎书拾残红点记。妆台畔杂置小盘松竹。诵郎诗偷识竹下。灯下剪石菖蒲。叹素馨不得作牡丹比邻。唱小词余声绕值花飞。捣凤仙染甲弹筝。自撰根苗分种。晏起知有夜雨忙出芳阶。采相思豆。
令小婢传情字,折葳蕤作邮筒。芙蓉水醮笔,自谱春容。踏青拜花田古冢。占花小婢报喜。姊妹夜集各出名花共赌。卸妆后杏黄衫子衬玉簪花。罨绣榭闭兰。嗤郎麝气。春病倩女巫禳解戒林下红妆。啮指血摘荷叶写书。拆荷花网藕丝缠臂。写秋叶。凭阑细数落花乱风时一声娇怨。玉簪破葳蕤藏稚蝶。采百药勘方疗春病。简方采合欢药。折花荆枝刺臂玉晕微红。新构朱兰勒名笔颜题。小满觅邻妪嫁杏。堕马急挽垂杨。闻丛边铃索声,低唤谁人。低声诵取红花咒。闭丁香庵双跏习内观。扫槛外待邻姬践约。七夕悬素馨灯乞巧。夜度芳径罥带。胭脂径上纵横小屐迹。仿烛。花制春酿。雨中架琉璃覆并头花。系采缕束披枝。雾里捉迷藏错揽垂枝失足。俏步向园林寻媚蝶。敕侍儿理枕畔残香。斗谭花媒事脸赪。绿阴深处。作鸟语赚人。摘花连双蝶送邻姬,开盒时忽惊飞出。绿荷池自放鸳鸯。梦回失芍药,知是郎至。伫立柳絮风前。
坐阶前砌红白春茵嗔人行。就流红送老蛮蛾,称是薄幸事。扮寿阳妆。
考订花名。怨枝上啼莺却惜花不敢惊起。水阁对荷池绣佛浣洒庄严。斗草湿罗裙。玉兰片学写春词。串结瑞香球贻赠小郎。还妆阁唤小婢摘去刺衣芜絮。嚼香蕊。剪花须。挝小鼓催花作酒政,为意中人缓急。百蝶谱收藏桃花片。剪花目台婢发娇嗔。纵郎衣缀吉祥草护行。滴叶上天泉煮茗。脱绣鞋挂花间代幄。简历日觅种花佳期。插寒梅檀口轻呵。买古窑盘卤作花金屋。胭脂花染唇,含毫写相思字。杂佩赠人。避人转入深丛惊怯。晓睛滴上池水传粉。纤手捧红莲供佛。观落红有悟皈命空王。扶留叶杂木犀蕊结鸳鸯槟榔包。觅桐花凤。元日结彩胜缀腊呆赠郎称是宫花。纫兰。作斋供采制春葩。艺兰月令。裁芭蕉簟。花关待人浓葩隐面。洗败叶装作春灯。春夜出荼蘼露酒。饮次浇与海棠扈酒。簪花簇发倩郎分理。书带草作同心结。明月疏阴长叹。
曲迳避残丝。回腰逐飞絮。玉指拨山茶教开。闲二三月废罢女红。结丁香庵,供事神女。执磁瓶自灌合欢。消渴吸香露。歌扇斥游蜂。金丸弹破簇萼。侍儿分部司栽灌。拈花瓣盛相思泪。潮花结子太早;惜过墙枝入他人手。放莲瓣唤作小船。修竹里别建文房。携银烛探窃脂巢处。纱内悬胆瓶。对镜比花发妒。上秋千飞红如雨。行酒触繁英有罚。唾香脂染损红心。摹兰竹影学画。青丝一缕系狂蜂。除夜朱砂染柏叶。结束上采莲船。串金刚子念珠。花祥瑞祷郎中甲。藏冰水制王色菊。
跋
黎忠愍公明季来广陵,时值吾邑郑超宗先生作黄牡丹会于影园,忠愍制七律十首,夺得状头。□□□先生评,抑何荣也。兹《花底拾遗》百五十余条,约束芬芳,平章佳丽,诚可谓入名花队以藏身,现美人身而说法者矣。心斋居士题
补花底拾遗 清 歙县张潮山来 撰
岭南黎美周先生,着《花底拾遗》百五十余则,约束芬芳,平章佳丽;现美人身而说法,入名花队以藏身,真令人艳动心魂,香生齿颊。窃效颦于西子,同避世之东方,补其缺略。空惭狗欲续貂,仿厥体裁,或者蝇能附骥云尔。
百花生日,约邻姬共祝。藏花瓣装绣枕,纫茝。制小幡倩郎书字,戏以松针柳线为郎制荷衣。闻雨声,命侍儿为花张盖,选佳花彩蝶入绣谱。夏月,以蕉叶代簟卧,席草坐。晨起吸花梢露,选古人咏花诗,自绣梅花帐。收柳絮作茵褥,数花须,剜莲房作茗碗。出巧思作花下朱栏。共郎考订花谱。戏学鸟语,采百花可入药者,莲瓣书佛偈,纤指剥莲房送郎口内。制花菹,握莲子教郎射覆。制小词镌竹上,散花供佛,调丹青诸彩色染菊蕊。薛涛笺自写艺兰月令,梧叶落取制炉灰。捣花汁染诗笺,桐叶学书。嗔鸟啄含桃,剪桐叶作弓鞋样。约邻姬斗草,花露和粉傅面。中秋夜艳装种莺粟。制花谜,倩郎簪花。荷叶贮水盥纤指,屑香瓣实锦囊,为郎制踏青鞋。撷花酿酒,折垂柳作同心结。洗桐,纫五色纱囊贮花种。制菊苗柳芽作茗,坐桐阴待月。嘱郎命奚奴采红叶,课婢灌花。花下晚妆,教鹦鹉百花诗。拜花神,嘱郎攀桂花露与儿洗面。浣花,捣凤仙花汁和粉傅面。喷水润莓苔,郑花蕊赚金鱼。灯下位置花影,缚花球。
十眉谣 清 钱塘徐士俊野君 撰
小引
古之美人,以眉著者得四人焉。曰庄姜、曰卓文君、曰张敞妇、曰吴绛仙。庄姜螓首蛾眉;文君眉如远山;张敞为妇画眉;绛仙特赐螺黛。由今思之,犹足令人心醉而魂消也。然庄与卓质擅天生,而张与吴兼资人力,二者不知为同为异。春秋之世,管城子尚未生,庄姜之眉自非画者。第不知文君当日亦复画眉否。汉梁冀妻孙寿作愁眉,啼妆龋齿,笑折腰步,京都人咸争效之。其后,卒以兆乱眉之所系如此。大丈夫苟不能干云直上,吐气扬眉,便须坐绿窗前,与诸美人共相眉语,当晓妆时日为染螺子黛,亦殊不恶。而乃俱不可得唯日坐愁城中,双眉如结,颦蹙不解,亦何惫也。西湖徐野君先生,风流倜傥,为文士中白眉所著。《十眉》《十髻》两谣摹写尽致。点染生姿,捧读一过,今人喜动眉宇,手不忍释,乃知名士悦倾城,良非虚言也。先生著作颇富,其《雁楼集》久已传播艺林。予生晚不获。登其堂,而浮太白,以介眉寿。仅从遗集中睹其妙制耳,前辈风流可复见耶。 心斋张潮撰
十眉谣
一、鸳鸯
鸳鸯飞,荡涟漪;鸳鸯集,戢左翼。年几二八尚无良,愁杀阿侬眉际两鸳鸯。
二、小山
春山虽小,能起云头;双眉如许,能载闲愁。山若欲雨,眉亦应语。
三、五岳
群峰参差,五岳君之;秋水之纹波,不为高山之峨峨。岳之图可取负,彼眉之长莫频皱。
四、三峰
海上望三山,缥缈生烟采。移作对面观,光华照银海。银海竭,三峰灭。
五、垂珠
六斛珠,买瑶姬。更加一斛余,买此双蛾眉。借问蛾眉谁与并,犹能照君前后十二乘。
六、月棱
不看眉,只看月。月宫斧痕修后缺,才向美人眉上列。
七、分梢
画山须画双髻峰,画树须画双丫丛,画眉须画双剪峰。双剪峰,何可拟。前梅梢,后燕尾。
八、烟涵
眉,吾语汝,汝作烟涵,侬作烟视。回身见郎旋下帘,郎欲抱,侬若烟然。
九、拂云
梦游高唐观,云气正当眉,晓风吹不断。
十、倒晕
黄者檀,绿者蛾,晓霞一片当心窝。对镜绾约覆纤罗,问郎晕澹宜倒么。
附十髻谣
凤髻(周文王时一名步摇髻)
有发卷然,倒挂么凤。侬欲吹箫,凌风飞动。
近香髻(秦始皇时)
香之馥馥,云之鸟鸟。目然天生,膏沐何须。
飞仙髻(王母降武帝时)
飞仙飞仙,降于帝前。回首髻光,为雾为烟。
同心髻(汉元帝时)
桃叶连根,发亦如是。苏小西陵,歌声相似。
堕马髻(梁冀妻)
盘盘狄髻,堕马风流。不及珠娘,轻身坠楼。
灵蛇髻(魏甄后)
春蛇学书,灵蛇学髻。洛浦凌波,如龙飞去。
芙蓉髻(晋惠帝时)
春山削出,明镜看来。一道行光,花房乍开。
坐愁髻(隋炀帝时)
江北花荣,江南花歇。发薄难梳,愁多易结。
反绾乐游髻(唐高祖时)
乐游原上,草软如绵。婀娜鬟多,春风醉眠。
闹扫妆髻(唐贞元时)
随意妆成,是名闹扫。枕畔钗横,任君颠倒。
跋
美人妆饰古今异。尚古人涂额以黄,画眉以黛。额之黄,殊不雅观,今人废之。良是第不如黛之色。浅深浓淡何若?大抵当如佛头青。然古又有纷白、黛绿之云,则是黛为绿色数寸之面,五色陆离,由今思之,亦殊近怪,岂古人司空见惯,遂觉其佳而不复以为异耶?噫!古之眉不可得而见矣,所可见者,今之眉耳。余意画眉之墨宜陈不宜新,陈则胶气解也。画眉之笔宜短不宜长,短则与纤指相称,且不致触于镜也。鄙见如此,安能起野君于九泉而质之。 心斋居士题
闲情十二怃 清 莆田苏士琨圣孚 撰
怃仙
夫世外奇缘,非绝奇人不能遇也。奇人犹或不遇矣。惟奇人不能遇,其奇乃为真奇缘,绝世堪倾倒耳。桂树幽幽,毛衣自缘。花源半笑,映带桃腮。月满仙坛,彩鸾乘而飘举。风清蓝水,元霜尽而不归。此绝奇缘,尘土何以堪此?问之苏郎,当在碧落飞行处乎。
怃达
夫裈中之事业,庸人领之。窘如囚拘,达士辗然。以为青眉之内,远山之前,皆神奇所变化也。非通身是宝,不足与于斯。奇之绝者,其东方生乎?长剑割肉,一何勇也?朵细君颐,又何甘也?吐故纳新,妙如弄丸,又何快也?若老彭之形赘,奉倩之神伤,皆未达趣,安知其旨?故曰:至情无情者,其东方生乎?
怃奇
夫怒松生寒于半天,惊峰拔舞于辽迥,男儿之奇若是矣,得不见曲栏疏竹,玉韵潇空,半水龙泉,虹光飘斗乎?此又奇之奇矣!古来女流奇侠如政姊韩娥,奇识如阮新李姊,奇趣如红拂柳姬,奇骨如红线辈,皆是奔天震地,斗月惊雷。世界未落,双眼长青,目以女流不可,就目以勇流亦不可,直是床头捉刀,奇流无二。呜呼!尽令此间逐尘汉吐舌死矣!
怃俊
人言俊不伤道,夫黄埃易老。白日睡眠,秋色伊人,久在水中,但患不俊耳。何伤道之有?琴心三弄,引度凌云,红拂一枝,临风舞怪;自尔神俊,翻飞难禁;目空千古,此时纵大圣人大菩萨大阿罗汉,止有眉宇作声,微微快笑,何敢一吐舌其傍乎?是为真俊,可喜也。
怃才
文章之事,寸心千古。倘慧业不具,且亦徒然,岂意得于修蛾长腕间哉?娇霞解语,掩映秋水之神;落笔生波,澹荡春山之黛。既已含毫发付,自笑东风矣!千载而下,犹令人顾慕徘徊不能已已。况夫把臂露初之会,同啸星晚之前者,其情景当何如哉?倘尔不信,疏晖斜倚,悠影怜人,半笑风前,独无聊赖。试想流水一叶,胡笳数拍,谢家雪清,锦字月明,怎容尔不一叫一眉清矣!
怃色
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神物奇丑,何必为容。然出尘远体,总系仙才。好德如好色,非慧男子不至是。长卿之病渴,陶令之闲情,岂欺我哉!洛妃乘雾,江浦佩明,遇犹不可得,况可得而不好也!
怃饮韵
宇宙之间,凡物皆有韵,况闺房之秀乎?虽然,韵固难也,饮韵自难。张京兆之饮,饮于眉者也。杨毫晖之饮,饮于声者也。虬髯客之饮,饮于发者也。张君瑞之饮,饮于琴者也。留仙台之饮,饮于裙者也。司马长卿之饮,饮于诗文、脸际者也。饮如数子,始为知趣,为当行家矣!傍肉为欢,憨憨无味,此俗观也。
怃怜赏
夫同调相怜,沧洲不远,况夫明月共分,不劳千里者,而无可怜哉?玉净花明,妍无停趣,怜赏者何一而足焉?欢则千花耸笑,其神袅也。闷则峨眉积雪,其神秋也。舞则明霞水拂,其神俊也。流连歌咏,则环佩天风,其神远也。阳台片雨,尽足洗酲,湘水一泓,总传佳思;小中见大,自是至理,非戏论也。古来如竹皇之怜舞,楚伯之怜悲,元机之怜夜,李郎之怜骏,谢公之怜絮,中郎之怜弦,皆真可怜而真善怜也。快绝千古矣!
怃快境
夫明月流杵,名花醉露。神有悦畅,何得莽然。岂可以解语花月,不烦标位哉?故德曜宣姜,宜置之泉石,助其幽也。虞英源女,应置之洞天,飘其爽也。大家逸调,顿之牙厨;谢韫高谈,迟之锦帐;舞净腕于风前,弄玉卮于霞上。位置既佳,神韵自绝。何得寻常闺阁间哉?
怃惜别
快心相晤,千古一夕,何堪言别。然别固不免也。惟有别而佳情吐矣!俊胆倾矣!红泪落而碧空悲矣!离恨摇而情霞变矣!白云在天,山陵悠而自出。王孙青草,漳河弦而晓飞。辛清婉切,怨满上流;素臆回文,玉关反骏。虽是绝兴,翻为千古,快兴何可少哉!
怃风流
古谓人谕之至者,不风流不至也。潇湘竹泪,风流之魁矣!辗转琴瑟,风流之最矣。犊鼻共涤,风流之圣也。飞星排闼,风流之神也。马饱姬来,风流之快也。何时何处,不足风流者,特恨无真风流耳。榻畔喜天女之禅,碧纱熟江南之梦。银瓶汲水,解渴文园。清露作花,畅怀元度。风流岂异价乎?虽然,必具真风流识风流骨风流才者,乃足当之。非是者,宁枯坐学太常勿憎俗趣可也。
怃佐侍
夫世外嫣姿,类有竞爽,巫湘标映,蔚而成奇。安可令芙蓉一枝秋江自冷哉?细题随侍亦各有宜,品清者宜倩婢,晚霞之拥新月也。品幽者宜松婢,轻风之吹奇韵也。品丽者宜淡婢,海棠之玉簪也。品远者宜逸婢,莲花之荷叶也。品严者宜快婢,松柏之春风也。品浓者宜疏婢,艳夏之芗泽也。品俏者宜通秀婢,秋霜之菊韵也。荀香何粉,迭笑兰堂;墓雨朝阳,映人淡适。亦一也快。
跋
是亦《悦容编》之类,而风期散朗,自见雅人深致。《闲情》一赋,寄托遥深,正不得辄以白璧微瑕訾陶靖节也。乙丑仲春震泽杨复吉识
黛史 清 句曲张芳菊人 撰
临川章子大力,于坐睡食酒香五者,有疏焉。谓之曰:史犹雅言或佐之史也。坐睡食酒,皆有香以生其清微。而常于坐为昵,坐独事也。除神之庭,神将自明。余三非能以独为事也。自他有耀,居一于对,居一于旁,居一于偶值也。对言室也,旁言媵也,偶值言伎也,迩有患焉?多有患焉?迩则媟,多则落。媟败吾守,落去吾事也。是故有取于黛,黛以远为其义者也。予故戏续一疏曰《黛史》,其目有六:曰厚别、曰养丽、曰静娱、曰一仪、曰炼色、曰禅通。
男女之遇,有宾道焉。礼文缱绻,重之固之卺合烛出,取于昏夜,事如寐矣。黛则以明相见也。珠玉以心之,琴瑟以好之,朝日夕月以洁齐之。致恭于匜馈之间,而屏昵于裳带之末,室事之所办也。家事之所成也。不相辨也而相辨也,是曰厚别。
倩以为巧,盼以为美。诗咏硕人,曲而尽矣!倩之巧尽,或传诸声。盼之美尽,或寓诸容。声有逞焉,容有佚焉,巧美之得全者或寡矣!圣人恶其尽也。罕譬诸绘事,绘事犹人为也。黛则几于天事矣!倩盼之上,不示其巧,不见其美。而美巧之质,恒藉之以相全,其惟眉乎?眉之居首,居质于空有之间,而着文于发囟之际,所谓无用之地也。闲靓而明惠者,善藏于无用,非倩与盼之所可尽。是故雅步以安目也,善睐以安眉也。眉目之间,而首之所以致清也,四末之所以致端也。喻其端清,不言而得矣。是曰养丽。
人生无欢,欢如家室,其顷焉耳。童稚之昵,不知其庄;农戍之暌,不知其厚;富贵之靡,不知其淡;贫老之瘁,不知共幽。今夫面首,身之上也。手与足,身之四末也。缓其结束,四末散弛,无有上也,但横陈耳。一弃离之,其鄙滋甚。由是髢填以为观,搓齿丹唇形其艳,褂裳以为粲秀腰修领见其都,若是者犹常均之质也。今夫黛之为娱也。春烟可怀则敛裳修禊,夏草未歇则约带倚风;闲轩秋爽则角茗雠书,曲室冬清则然灯弄翰。妆台不借于铅调,丈室无妨于花散也。故京兆之瞴,可以由房,可以节色,不谓之昵;文君之远,可以当垆,可以乘驷,不谓之靡。是曰静娱。
喜颦语默,黛之四仪。心止于所,可以有仪矣。故喜之守黛也审,颦之守黛也审,语默之守黛也审。喧景含荑,黛之喜也。微云拂汉,黛之颦也。朱弦拂袖,黛之语也。清月翳林,黛之默也。喜颦语默,无作也。而感诸黛,黛无作也。而感诸近侍,感诸同类,感诸君子矣。故息妫不言,强宰销其蛊术;李妹善对,狞妪戢其嚣风。是曰一仪。
夫圭窬之息,非有却扇之姿也。缝裳之嫔,非有出镜之艳也。蹇修难托,自成其广永矣!象服未施,自见其清扬矣!虽然,此犹以黛为黛也。房敖之由,其质弥端,其文弥婉。徐淑之裁翰,苏蕙之陈图,以手为黛也。越人歌其山木,谢女咏其白团,以口为黛也。虽然,此犹近于黛者之黛也。夫晦朔相望以为明者也,泽山无心以为咸者也。无所怠于其终,礼以为之前矣!无所怨于其末,恩以为之里矣。恩礼不匮,无易悴之龄。是曰炼色。
鹫岭之言,有色诸天;兼乎粗妙,形坠即欲;情超即禅,分界有三,本一境耳。如登山然。晓则堆蓝,曛则柴紫,当其渐远;苍苍横翠,已而遥辨;一抹双螺,邈若云霄,不知同在地上也。心无正音,宛成流滥;彼以故意,此以新姿,怼已生矣,薄已成矣!是故黛之为质,仅有而已。有亦无也,何从执哉?知有之无,是曰禅通。
往予有食色观刻之楚中,海内见者,第以为楚夹精言耳。意者观与食色,犹二也。今复拈《黛史》,夫彼已不啻有双眸观我矣。若之何如驰而不知止也。子瞻云: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以视解人定不河汉。
小星志 清 秣陵丁雄飞菡生 着 江宁胡其毅致果 删订
易:“六五。贯鱼,以宫人宠,无不利。 ”
《诗》:嘒彼小星,三五在东;肃肃宵征,夙夜在公,实命不同。嘒彼小星,维参与昂;肃肃宵征,抱衾与绸,实命不犹。(众妾进御于君,不敢当夕见星而往,见星而还,因所见以起兴言其所以如此者,由于所赋之分不同于贵者。是以深以得御于君,为夫人之惠,而不敢致怨于往来之勤也。)
《礼》:“行役以妇人”。(疏曰:妇人能养人,故许自随。)
《魏表?魏淮阳王孝友表》曰:“古诸侯娶九女,士有一妻二妾。”晋令:“王侯官品一至九,置妾各有数。”所以阴教聿修,继嗣有广。而圣朝忽弃此数,将相多尚公主,王侯亦娶后族。故无妾媵,习以为常。妇人多幸,生逢今世。举朝略是无妾,天下殆皆一妻。设令人强志广娶,则家道离索,身事迍邅,内外亲知,共相嗤怪。凡今之人,通无准节。父母嫁女,则教之以妒,姑姊逢迎必相劝以忌,持制夫为妇德,以能妒为女工。自云受人欺,畏彼笑我。王公犹自一心,以下何敢二意。夫妒忌之心生,则妻妾之礼废;妻妾之礼废,则奸淫之兆兴,臣之所以毒恨者也。请以王公第一品,娶八通妻,以备九女称事。二品备七,三品四品备五,五品六品则一妻二妾,限以一周,悉令充数。不充数,及待妾非礼,使妻妒加捶挞。免所居官,其妻无子,不娶妾。斯则自绝,无以血食祖父,请科不孝之罪,离遣其妻。(按《律》七出条内一曰无子,一曰妒。)
卿大夫不可无侍妾,此皆天理人情之至,不可以亵行目之也。圣贤之同于凡夫在此,儒行之别于二氏亦在此。然而渔色,实士人之大戒也。与其渔于色也,孰与无二色,势必不能无二。而念亦难于顿绝,则有品节限制之权焉。按《礼》:古者五等诸侯,皆有八妾。降及于士,则一妻一妾。国朝之制因之,藩国亲王额设支俸之妾八人,郡王不得过四人,镇奉国将军不得过三人,则官僚当从郡王将军之例无疑也。士即大贵,妾不得逾三四人,侍婢不嫌倍之。庶人虽拥素封之业,置二妾犹不大违于礼。《内则》曰:“子有二妾,父母爱一人焉,子爱一人焉。”是也,否则逾分矣。媵婢则可量宽其额,而过多亦导淫之囮也。
至于弱冠治经之士,褐未及释。而一妻能治内事,则置妾乃荒业之端。待壮年艰嗣而议纳妾,未晚也。媵婢则通房之所必须,而亦以少为贵矣。然愚犹以为传家之道,子孙果能远色贵德,尚矣,设有好佚游好晏乐之气质,则宁听其渔于妾婢,而务禁其渔于外色,为其上千国宪,而下比群奸。此丧身忘家之本也。
《仪礼》名夫为“君”,名正室为“女君”。妾犹称曰“侧室”,婢之有子者曰“婢妾”。即侧室亦不得称矣。故夫之临妾也,以君道为夫道。但有侍立而无侍坐,妻之临妾也。以母道恭姊道,与夫同席不命坐,与夫别席亦命坐,妾与子妇相参承,夫恒贵子妇而贱妾,以子妇有承祧之责而妾则不社会于庙者也。妻则上妾而下子妇,以妾任事夫之役,而子妇则事我者也。故妾侍夫侧,尝为子妇作引导。侍妻侧,则女若妇俱当以肩随之体让妾。亦有不必让者,宗子妇之长于父妾者是也。婢妾又下妾一等,而不得与嫡子之妇同班矣。盖婢有子而附名于妾仍婢也,夫亦以婢临之而已。妻则为夫为子,当稍优其待,而进之群婢之上。然亦班于妾后,而不得如妾之命坐也。饮食寝处,则当使之越群婢班焉。即无子而久御于夫者,亦与之相上下可也。大概妻之待婢妾,与夫待妾之体同。婢妾之待妾,与妾待妻之体亦同。而先后进之间,复有辨。媵婢先妾而进,又或先妾得子,虽压于女君,不得如妾之同坐席隅。而聚于侧室中,亦可以肩随之体分左右,但当让妾一肩。若后妾而进,则虽有子而难与妾比肩矣。妾有多体,而所生之子无贰体,子事所生之母,则不得与嫡母同体。妾与婢妾之临其子也,亦不得与嫡母同。盖参食母之体于其间,以避尊也。
古人寝榻之处,非妾不与。故虽多子亦不废妾,意固以“妾者,接也”,我可亵视之耳。
《礼?昏义》:“天子立六宫,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郑康成云:“后当一夕,三夫人当一夕,九嫔当一夕,二十七世妇当三夕,八十一御妻当九夕。十有五日而周。”梁国子博士清河崔恩,撰《三礼义宗》,有后夫人进御之说。凡后夫人进御,自下而上,十五日遍,象月初渐进至甚,法阴道也。妇人阴道,晦明是其所忌。故古之君人者,不以月晦及望御于内。晦者阴盛,望者争明,故人君尤慎之。《春秋传》曰:“晦淫惑疾,明淫心疾,以辟六气,故不从月之始,但放月之生耳。妾御八十一人为九夕,世妇二十七人为三夕,九嫔为一夕,三夫人为一夕,凡十四夕,后当一夕,为十五夕。明十六夕,则后复御而下,亦放月以下渐就于微也。”
诸侯之御,则五日一遍。亦从下始,渐至于盛。其御则从侄娣而迭为之御。凡侄娣六人当三夕,二媵当一夕,凡四夕,夫人专一夕,为五。故五日而遍。至六日,则还从夫人,如后之法。卿大夫有妾者,二妾共一夕,内子专一夕。士有妾者,但不得专夕而已。妻则专夕。凡七嫔以下,女御以上,未满五十者,悉皆进御,五十则止。后及夫人,不入此例,五十犹御。故《内则》云:“妾年未满五十者,必与五日之御,则知五十之妾,不得御矣。卿大夫士妻进御之法,亦如此也。”
金生云:“御妻妾有术,此语似非实是。盖惟诚动物,妻妾间岂用术之地。然妇人女子,见偏性执,非假术以御之不可。有术,然后驾御安妥,归于和洽,究竟亦是诚而已。一人处内不和唐一庵劝之居外。有老仆问:“何故居外便得和?”一庵曰:“其病根在此。情狎则易迁,凡人之情,令其可继,一时用得多,后便不续。久则变,变则通。所以自防者,须吝情。吝情者,须疏迹。”
夫之于妾,何以不言服。盖惟情有轻重,难以预定,在人以义起之耳。甘泉先生为蒯氏服九月,以其代妻事母久而慈子有成也,后之服妾者拟之。《礼记》云:“士妾有子而为之缌,无子则已。 ”
胭脂纪事 清 香山伍端隆国开 撰
伍子病酒五羊,二客闯门,拉赴珠江之游。舟中红妆数人,每坐辄簇伍子,中一姬口脂最鲜,伍子问曰:“脂有法乎?”曰:“法则有之,而不可传也”。酒半酣,拾舟就岸,射骰子长林之下。伍子连负四五觥,罢去。散步乱叶中,见纸一角,拾而展之,则古本书也。
其书叶心名《红晖阁逸考》,即言胭脂事也。其文曰:
秦子都初名碧玉,汾阴人。晋禽吏秦植之女也。年十三,以冶色着,人呼为子都。子都曾遇道人至其家,拊之曰:“此女不类人间”。授以渥丹之法;使子都自汲汾水,注古鼎烹之。水既沸,道人袖出物少许,点沸汤中。忽袅袅凝紫烟,子都拂之,烟愈重,满鼎作紫金色。子都因取绵絮覆烟上,烟尽入絮,遂藏以为膏唇之饰。道人既去,子都乃时时集烟。所居不论远近,咸就子都求紫烟绵。子都性懒散,年二十不嫁人,以鬻胭脂供父母。又不耐水烹煎,凡求者止以齿嚼绵汁少许,各持归,随绵多寡悉是紫烟之色。于是千里内外女子俱来就子都,呼“胭脂师”。后子都既老,面犹桃花色。一夕,水冲其庐,子都化去,不知所之。后人弗得其法,但向汾流汲水渍绵,渍不成则炽炭候其水尽,又不成。有黠女子曰:“胭脂男女之艳色也”,则择日与男子交而后制之,终不成。乃相与立庙于汾水上,加子都号为“紫府胭脂之神”。每岁三月、八月,诸女郎着紫衣或紫裙,紫带紫冠,簪紫,氎帨用皆紫,设祭于庙。歌《紫府之歌》以娱神。神来则有紫气出于牲上,寻飞飏满空,须臾牲醴花果尽变紫色,祭者以是为验。又各铸小神像事于私室,欲制胭脂,则先斫取桃枝煎水,遍洒屋两楹,又斫桃枝寸许数千条,围插墙阴,禁鸡犬勿使鸣吠,贡一杯紫琉璃于神前,礼拜之。又以桃叶自然汁刮其唇,少出血,乃将汾水置鼎内。远者则用井华水随便点以紫色花,别沸汤温之,长跪以待,稍瞑目则化为胭脂矣。然后入绵什袭藏之,其色如天半朝霞。后世胭脂之法,始于此也。
伍子读罢,眉舞色飞。自念《红晖阁》一书,素不经见,其事又素所不闻。是时同舟有以博雅闻者,俱茫然不知。独先时鲜唇一姬曰:“侬固自有法也。欲制胭脂,先祭胭脂神”。伍子曰:“胭脂神为谁?” 曰:“胭脂神相传出西川,即紫姑也。祭之日每岁正月十五至三月春尽日以前。连日祭之,先采新花及杨柳叶,仍煮桃叶汤涤器,悬一镜以伺神来。来必于夜,灯光中视镜有过影,即礼拜之。旋取胭脂绵百二十章,逼以沸汤,令尽出其汁。又用赤金箔如胭脂数,真珠末四分,大红珊瑚末四分,血珀末三分,梅花冰片一分,和金箔捣为泥,将所逼胭脂汁,入精细磁碗,分作二十分。又将金箔等分作二十分,入胭脂汁内,搅匀置烈日下,候其稠,乃取胭脂绵缩取其汁,晒之极干,用净竹器盛之。下设冷泉水,水中点以时花之极芬者一二朵于胭脂,移就朗月以吸月华。月初七至十四五,望后之月虽佳勿取。满八九日,又置烈日晒极于,然后以绢素封固次第取用。”伍子曰:“望后月即不用者何?”姬曰:“望前乃生月,露下多成珠,物沾之润,其气暖能发颜色。望后乃死月,露下少成珠,物沾之始润终枯,其气涩不发颜色。
伍子于是爽然起曰:“合古今之说胭脂事,其尽于此乎。《红晖阁》不见于书林,吾幸睹其残缺,又得今制以畅其旨,一物虽微,其亦有天幸也。此法传,于闺阁丽事不为无功。独惜我辈方在尘劳中,白驹赤电,冉冉误人。况乎道德文章,未有涯涘,昼则竭胆力以赴精华,暮则尽形容以供蕉萃。虽有秦碧玉在前,紫衣紫冠纷纭侍侧,其奈潘郎之鬓何哉!舟兴未终,搦管纪事,不醉死不休矣。
陈子明曰:胭脂即燕支,又作焉支,又作阏氏。地名,花名,亦人名。古诗“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娶无颜色。”唐宋朝有口脂面药之赐。其法实出秦弄玉粉丹偕箫史飞升。秦子都想是弄玉后身,故名碧玉。非国开好事不能尽此狡狯。卫懒仙曰:唐天宝宫中下红雨,太真命宫奴各以碗勺承之用染,自有天然色艳,千百年后惜未有得以靧面者。今倩国开韵笔,传出紫烟法于人间,嫏嬛惜逸此则,余搜奇补之。
附记:女星,旁有小星,名始影。妇女夏至夜,候祭之,得好颜色。子都为胭脂神,绿窗私室亦当塑像配享。
胭脂记事跋
髻鬟有品,妆台有记,洎乎《黛史》、《眉谣》,抽秘骋妍,更无微不入。帷是膏唇丹饰尚少志述,金闺缺典应为之首屈一指。得此记事,香艳弥绝。仆本恨人,亦不禁眉飞色舞。丙申初秋震泽杨复吉识。
十美词纪 清 吴江邹枢贯衡 撰
叙
偶于拾字僧筐中检得一帙,虽纸页破碎而字迹尚未模糊,且甚妩媚。中载小序一、小传十,传后各缀以词,题其首曰“酒城渔叟着”,复有邹枢字贯衡及松陵邹氏家藏印章,则邹生者固吾邑人也。中有陈圆圆一传,则与圆圆同时,大约生于胜国天启年间。序末自着云“辛酉初夏书”,则此书成于康熙二十年也。观其兴致清狂,文词雅丽,其为风流才子无疑。独异既少负隽才,一时名盛,即事业未着,而诗文可传。何近在同邑,且未有知其姓字也?时朝廷特开鸿博之科,一时名士,俱与其列。以彼其才何独见遗?岂淡泊相遭放浪自得,久矣置功名于度外乎?且玩其词意,即多感慨之情,并无穷愁之语。狎妓征歌,寻花问柳,则家之素封可知。生平著作要非无力付梓者,何湮没不彰一至于此?因思天下之大,人才何限,显扬什一,沦落什九;彰着什一,湮没什九。有唐赐方干等数百人孤魂及第,吾恐尚有抱孙山之泣者耳。安得上天雨酒,大地作杯,浇尽古今才子之坟,则邹生者亦得沾其余沥焉。更有不可解者。名士必悦倾城,而佳人难逢才子。而若人生平奇遇不一而足;巧蝴蝶,天然其妻也;如意,天然其妾也。年相若,才相等,使屋贮二娇,游多名妓,嘲风弄月,惜玉怜香,岂非千古福人,千古快事?乃一则贪利而卖,一则母怒而遣,遂以千载奇逢化为千载恨事,虽迂腐头巾必不出此,岂从来薄幸多出风流才子乎?彼邹生者,幸而不解相思,尚得于诗酒场、歌舞队纵横徜徉,终其余生。而所谓巧蝴蝶、如意者,流落天涯,旋遭兵火,竟不知所终矣,可不惜哉!因将原本手迹收藏,别录一通为副。其末一页为《琵琶妇朱增传》、词曰:“潇湘夜雨已汗漫……”破坏不可复读,姑阙之,不以己意增补云。已未仲冬同邑杨凌霄漫序。
自序
咏王献之桃叶之歌,吟苏子瞻柳绵之句。玉局词人,犹迷水盼;金莲学士,尚明兰情。七贤亭琴酒宵陈,百美图蝉娟晓起。霞妆星靥;搅菱镜之春云;金凤银鹅,试舞衣之秋襞。翡翠楼前,竞解红鸾之佩;鸳鸯渚畔,时抽绛树之簪。至若遇花奴于小曲,誉重怜怜;逢蕊女于幽坊,名高盼盼。和香笺而咏柳,酬粉笔以题梅。谢秋娘之雅调,不肯送客淇间;霍小玉之风情,岂愿数钱河上?欲脱烟花之藉,思依龙凤之宾。无何而梁园榛莽,金谷灰尘。乌衣燕子,飞入远近人家;凝碧优伶,散往寻常巷陌。宜春院风流云散,犹存李白酒楼;走马台烬灭烟消,谁识卢仝茶馆?文箫翠笛,俱归山水清音;艳曲浓歌,都付渔樵新话。拣残编而书农谱,执秃管而写牛经。瞻星望气,谁为识宝之英贤;掷果分绡,翻忆怜才之窈窕。展三冬而抒采,续藻云乎哉;列十美以填词,感慨系之矣。辛酉初夏酒城渔叟自序。
巧蝴蝶
余在襁褓,即外祖母抚育。十二岁,外祖母怜余深夜读书无有伴者,乃命媒婆庄妪,以三十金买得徐氏一女。年十二,眉目秀丽如画,以七夕来,呼为阿巧。数日后,巧垂泣告余母曰:“我非徐氏女,乃某族之某房女也。”余母大骇,即命庄妪召其母至曰:“我与汝家系至戚,岂可为此事?若论中表,我与汝兄弟也。令爱与我之子女辈亦兄弟。”遂备酒同拜,皆以兄弟相叙。
巧敏慧,诗词寓目,三遍即熟。好画蝴蝶,若有滴水在案,即随水画蝴蝶形。闲则研朱砂滤青花粉,买白笺描画蝴蝶。到后园扑取活者置室中,掩窗户以扇逐之,观其飞舞之态,于是画愈工。余母常以素绢制新样裙,命之画。服之,风吹裙带,蝶若翻舞,见者叹绝,呼为“巧蝴蝶”。
一日与侍女海棠同宿。余作歌嘲之曰:“巧蝴蝶,作尽风流业。若到花丛伴海棠,花神定有勾魂帖。”巧因自嘲曰:“巧蝴蝶,欲画心终怯。高飞难近宝钗旁,低飞且隐湘裙折”。嗣后更不复画。
会东城伍学宪,有公子字存敬者,中年少嗣,欲娶偏室。先于横塘采云庄上,构造鸳鸯楼,雕甍画栋,为潇湘绿绮窗,琪花玉树,交映前后,以见金屋贮娇之意。然后渴余父求巧,以二百金为聘。余母厚备妆奁,如亲生者。去后慰问不绝。曾以柿蒂续一方,作小楷,备叙姊弟相依之义,风雨联吟之情。后附意《难忘词》三首。外有水晶图书二枚,金陵色笺一匣,西洋白苾,布一匹,水沉香三两,遗余。余遍示兄弟,皆为惨然。余以南京花绉一端,犀簪一枝,取桃花浅色绢,作小楷述旧意,和其词韵答之。甲申乙酉岁余兄弟避乱于乡,明年归城而音问疏矣。
借梁园金谷培养琼肌。珠作唾,玉为啼,道黉堂女婢,聪明侍郑;槐扉根叶,窈窕名崔。蝶谱时窥,凤毫轻点,巧夺滕王孰与齐?粉字吟梅和雪写,碧笺咏柳带烟题。曾共湘帘吹絮,倚箫选梦,多少事说着眉低。青嶂隔,绀园迷,釭花夜笑,往恨重题。鹊渚遗簪,泪辞春阁,凤楼鏁佩,影伴香溪。鸿音凭纸待寻踪,南浦横塘待渡,踏遍云堤。(春风袅娜)
如意
余年十五,外祖母以二十五金买一女,名如意。年十四,色态俱绝。外祖母于寝室旁辟一小轩,俾余夜诵。女洗砚拥书拂几扫榻莹洁一尘不到,余甚喜之。如是者一年,余偶于书中得《西厢》,有红朱评点。余笥中有《花间集》,亦以朱笔批阅。余疑此处更无人到,出自谁手?乃呼女问之。女笑不答。余曰:“此必汝所为,吾观汝,非寻常女也。曾读书否?”女曰:“我南城织户陆氏女,七岁鬻于顾氏家,主怜我聪颖,命我入馆伴读。主母延女师训诸姑,师姓沈,嘉兴秀水人,工诗词,尽心教我,以故诗词颇晓。”余曰:“何又来此?”女曰:“主母以我长成,恐家主见留,乘家主赴杭,立命陈妪转鬻于此。但家主恩深,不得一辞为恨耳。”乃呜咽泪下。余因检其奁中,得词,调《生查子》词云:“妆罢倦临帷,燕语莺声。寂谁与伴香奁,一卷《花间集》。琐细制芙蓉,旖旎熏安息。枉自足风流,没个人怜惜。”余笑之,含羞索去。
及余十六岁,秋夜将半,酒微酣,呼女曰:“我欲为《西江月》词,汝为我联去。”因指灯曰:“金粟初垂一穗”,女即曰:“铜壶已报三更。”余曰:“梅花绣帐影摇灯。”女曰:“可是芳魂未定。”联未毕,外祖母以夜深催寝。女去,余亦睡。从此吟咏,或诗或词,几于盈箧。余长兄一日潜至余寝所,启箧,一见袖去。泄之于母,母大怒。呼余责曰:“我望汝读书,汝但为诗词,狎昵奴婢!”乃立命庄妪遣女去,适有杭宦娶妾,许之。女临别更无一言,惟以绣花汗巾挽结数十,掷我而去,余凄惋至今,不能去怀。
纱窗梦未醒,箫声.断,遥忆玉婵娟。记美发未齐,嫩鸦初握,步莲堪印,小凤新弯。销魂处流波传细语,低翠掠烟鬟。薛氏校书,芙蓉养纸;崔家录事,芝髓封编。 草蕙兰佳句相鸣,和巧样卵色鱼笺。谁是多才情种,我见犹怜。叹轻鸿甫就,银屏生暖,彩莺旋去,绣榻重寒。多少愁霜悲火,头上心前。(内家娇)
陈圆
陈圆者,女优也。少聪慧,色娟秀,好梳倭堕髻,纤柔婉转,就之如啼。演《西厢》,扮贴旦红娘脚色,体态倾靡,说白便巧,曲尽萧寺当年情绪。常在予家演剧,留连不去。后为田皇亲以二千金酬其母,挈去京师。闻又属之某王,宠冠后宫,入滇南终焉。
浓点啼眉,低梳坠髻,声骤平康。苔翠氍毹,花红锦毯,趁拍舞霓裳。双文遗谱,风流谁解?卿能巧递温凉。香犀挽生绡淡束,几疑不是当场。 星回斗转,芳筵已散,倦馀娇凭牙床。玉版填词,琼箫和曲,粉脂尚殢纱窗。钿车催去,燕台程远,鼓颦进噪渔阳。风尘老,蛮烟远隔,信音渺茫。(永遇乐)
卞赛
卞赛,金陵乐部伎也。工诗,好画兰,寓虎邱山塘白公堤侧。幕而邀之者,香车画舫,不绝于道。常以金陵十竹斋小花笺、阊门白面圆箑画兰,邀余题诗,余信笔题就,颇惬其意。每以十竹斋朱砂印色及水沉香等赠余。不好华饰,不轻与人狎,似良家妇。后为杭宦取去,生一子,闻已为显宦矣。
清剪冰华,香团雪彩,淡绝秋娘风度。青粉墙头,门对白堤云树。开晓幕茉莉来时,临凉槛木瓜馨处。展鹅笺轻扫丛兰,白瓷斟茗篆烟午。 堪怜江梦未杳,曾草湘蕤丽句。欣附芳谱,拟结同心,又值赋骊情苦。空撇下万卷霞绡,觅西楼一塘春雨。问何年重见风流,小窗深夜语。(绮罗香)
沙才
沙才者,金陵歌院伎。家桃叶渡,风致淡雅,工诗。余赴南闱,曾至其室。见其小轩中位置花石,几上有自评唐诗及《花间集》,丹黄杂采,不忍释手。后徙至苏寓虎邱山塘,常以阊门云母笺裁斗方吟小令,作蝇头楷赠余索和。余取宣德纸,以碎朱研粉砑光赋诗《一半儿》十首答之,喜甚,藏之金陵紫檀钿盒中。每见,出以示余,吟咏不置。余家每有小饮必招之,彼必辞他客而来。后金陵院乐中,有侵其旧居者,姥载女妇故曲,遂不复至苏矣。
相台录事,韦曲司书,仙藻凭纤手。冷金笺剖,■⑴毫嫩,常伴翰林千首。碧衫唾皱,早看尽阊门杨柳。赋小词题偏鲛绡,满路飏香蔻。 何意怜才赠玖,写回文短幅春情先逗。微波暗溜,相怜处为我客前辞酒。傍奁未久,又鼓棹石城渡口。想到时懒唱桃根,人似黄花瘦。(解语花)
梁昭
梁昭,吴门妓也。姿色绝丽,酒微酣,两颊红晕,望之如桃花士女。时吴门有徐六度曲,俞爱之拨阮,汪君品玉箫,管伍吹管子,为歌坛绝顶。昭师事徐六,学度曲。不逾年,精妙反过于徐。。诸乐中惟管子合曲最和协,而管伍之管,其细如缕,昭动口箫管稍低于肉,听之若只知有肉,而不知有箫管也者。而箫管精蕴,暗行于肉之中,偷声换字,令听者魂消意尽。虎邱中秋夜,胜会毕集,若昭等不来,皆以此夕为虚度。后适一钱姓者,钱以事系狱将死,昭殉身以报,投缳于尼巷。时人皆称其烈焉。
豆蔻衣香,芙蓉笑谱,小立春风门巷。蜻蜓碧浅,鱼子红深,可体縠纹三两。户外乱拥雕轮,陪宴兰皋,系舟湖上,把琼箫漫品锦筝微拨,遏云声响。 还自结顾曲周郎。哀丝豪竹,心力尽消歌唱。谁知燕燕,不信莺莺,烈骨竟藏鸳帐。思守藳砧,又因金谷摧残,坠楼悲壮。女丈夫榇在吴门,堪与要离同葬。(惜馀春慢)
李莲
李莲,吴门妓也。姿色纤丽,少有渴病。年十九,以患热不出见客,常以小札招吕湘烟及余至其家。莲靓妆艳服,迎坐小轩,设肴馔精美,行酒政递花催板,竟夜无倦容。拨弦索,唱《西厢》、《草桥惊梦》,歌彻首尾,宛转浏亮。妈怜惜,不使之毕,而莲不顾也。是岁秋,复招我二人。见其面庞消减,香腮印红,仍具酒垂泪而言曰:“我病已久,向之与君尽欢者,勉力以报知心,故不觉其惫也,今则不能矣。请君一诀,幸毋悲切。”于是取弦索,歌《新水令》阙,气短而止。持袂呜咽不胜,逾数日逝矣。予作《招商曲》以挽之,湘烟膊之甚厚,至今言及犹怅怅云。
鸳树凝愁,珠楼堕影,惨惨啼红幽梦。扇冷桃花,把香车谁控?掩坊曲常自琼梳懒掠,粉碗梅钿胶冻。单鹄离鸾语,此生休弄。 忆芳筵曾受怜怜重,扶衰体笑解春风鞚。勉强拨施搊筝,苦霜飙吹送,葬西阮近在真娘冢。箫声断,零落歌纨凤。问谁念小玉情真,赋招魂是宋。(拜星月慢)
朱素
朱素者,北濠名妓也。色调称绝,好酒,然不遇知心不饮也。余常结侠友数人,为连夜饮。时有张孟恭、刘默生、吕湘烟、陆森玉等,而素亦与焉。素爱惠山雪酒,每饮必瓷坛屡易。坐客或有倦睡受罚者,而素卓然无惰容。后随妈至杭,有李生往天竺遇素于湖心亭。素款李生至家,备询余等数人。李生归述,盖不胜欷嘘云。
鲛宫一缕冰丝影,亭亭幻成娇倩。梨梦方荣,梅妆初洗,迎人宜春歌院。相逢未晚,正茂苑新莺,白堤清管,揭鼓催樽,竹林颓玉笑嵇阮。 双红豪思谁比?酒坛临未久,离袂旋判。南内云痕,西湖雨迹,暗把昊绡偷染。零筝断扇,念影伴无多,璧沉珠掩。欲赋闲愁,未吟先意懒。(齐天乐)
罗节
罗节,金阊女优也。为旦,色柔婉绝伦。妈以其年渐长,思得一富家儿为破瓜计。节曰:“我为名优,嗣后以所得者,酬母正多。我终身事,母幸勿预。”一日,节在余家演剧,卸杏色外衫于衣桁,余见其衣带上系小紫香囊,内有唬泊坠素绡半幅,上书细字,辞义俱不可解,忙向余索去。自是年馀,节忽不见。妈遍求不得,思想成病。半载后,妈忽不见。方知其绡上所书,密约也,珀坠贽物也。节之去,践盟也。妈亦去,迎养也。节亦青楼中之异人矣。
纵流温傍玉,评不到此真真。看凤曲莺喉、鸠惊燕舞、态尽花茵,步幄珊珊暗出,似巫峰坠下一丝云。料想蜂狂蝶骤,自应无处藏春。 谁知敛恨与收欣,却早乞闲身。看仙抒梭霞,芳屏画草,愿事情人。兰棹五湖归去,迓慈帏犹念旧时恩。鏁住花心柳性,莫教飘荡风尘。(木兰花慢)
题词 樊舟附客
挑灯拂拭读残编,想见风流美少年。
伴读女中称学士,缔交院里号书仙。
焚香煮茗联新句,妙舞清歌醉绮筵。
莫道才人鲜遇合,如君何必怨苍天?
云散风流未几时,可怜姓氏已无知。
美人题赠胭脂冷,才子文章锦绣迷。
当日争笼书壁句,而今谁唱定情诗?
笔精墨妙长流落,拾得残编费梦思。
又 琴川侄均
清词丽句仅遗编,湮没荒江历百年。
当日不知有柳七,今朝始识是坡仙。
梨花同梦归深院,桃叶行歌醉绮筵。
回首昔时豪兴处,埋名何必问苍天。
才华应自冠当时,遇合风流人共知。
芍药盈篇纸上袅,葡萄满幅望中迷。
联吟绣阁填新曲,伴读书斋制小诗。
韵事却归何处也,那堪千古系人思。
十美词纪跋
缺憾世界,可憾实繁。每读非烟、春梦诸传记,趣于邑者累日。茫茫千古,何处无泪痕哉?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无恨月常圆。十美词成,吾知离恨天中,又增一重公案矣。甲午夏日同邑杨复吉识。
〖注:■⑴,夋+免〗
悦容编 清 长洲卫泳懒仙 订
情之一字,可以生而死,可以死而生。故凡忠臣孝子,义士节妇,莫非大有情人。顾丈夫不遇知己,满腔真情。欲付之名节事功而无所用,不得不钟情于尤物,以寄其牢骚愤懑之怀。至妇人女子,一段不可磨灭之真,亦惟寄之以色事人一道。昔云“士为知己死,女为悦己容。”,每感斯言。大抵女子好丑无定容,惟人取悦,悦之至而容亦至,众人亦收国士之享。虽然,悦容者,寄也。编悦容者,寄所寄也。使索我以真,则余且为扁舟五湖人矣,岂独向空山续禅火哉!夫不身履其境而摹其事,调停爱护,款则欲周,词旨欲畅,设非曲解其情,了不可得,正如高唐一梦,想象自真。然犹不敢自匿,用以公之好事,为闺中清玩之秘书,以见人生乐事,不必讳言帷房,庶女子有情,不致埋没云尔。
随缘
天地清淑之气,金茎玉露,萃为闺房。遇之者若前世,若梦中,瑟鸣铁跃,剑合龙飞,一切河岁月,都不能间隔。然非奇缘不遇,必欲得此丽容,而后加意,是犹谓秦汉以后无文,唐以外无诗也。要以随其所遇,近而取之,则有其乐而无其累。如:面皆芙蓉,何必文君?眉皆远山,何必合德?口皆樱桃,何必樊素?腰皆杨柳,何必小蛮?足皆金莲,何必潘妃?歌即念奴,笑即褒姒,颦即西子,点额即寿阳,肥者不失其为阿环,瘦者不失为飞燕,奇丑不失为无盐。当其怨,出塞之明妃也;当其恨,长门之阿娇也;当其云雨,巫山之神女也。他如稍识数字,堪充柳絮高才;略减妒心,巳有小星遗意。无才便为德,大贞出于淫。皆当弃短取长,安知不买骨致马,而天龙降于好画者哉?
闺阁之事,古来不废。则知婚姻非假,第缘自为之合,非可强为,则虽人而实天也。随之一字,大有理解。
葺居
美人所居,如种花之槛,插枝之瓶。沉香亭北,百宝栏中,自是天葩故居。儒生寒士,纵无金屋以贮,亦须为美人营一靓妆地。或高楼,或曲房,或别馆村庄,清楚一室,屏去一切俗物,中置精雅器具及与闺房相宜书画。室外须有曲栏纤径,名花掩映。如无隙地,盆盎景玩,断不可少。盖美人是花真身,花是美人小影。解语索笑,情致两饶,不惟供月,且以助妆。
修洁便是胜场,繁华当属后乘。
缘饰
饰不可过,亦不可缺,淡妆与浓抹,惟取相宜耳。首饰不过一珠一翠一金一玉,疏疏散散,便有画意。如一色金银簪钗行列,倒插满头,何异卖花草标?服色亦有时宜,春服宜倩,夏服宜爽,秋服宜雅,冬服宜艳。见客宜庄服,远行宜淡服,花下宜素服,对雪宜丽服。吴绫蜀锦,生绡白苎,皆须褒衣阔带,大袖广襟,使有儒者气象。然此谓词人韵士妇式耳,若贫家女典尽时衣岂堪求备哉?钗荆裙布,自须雅致。
花钿委地无人收,方是真缘饰。
选侍
美人不可无婢,犹花不可无叶。秃枝孤蕊,虽姚黄、魏紫,吾何以观之哉?佳婢数人,务须修洁,时令烹茶、浇花、焚香、披图、展卷、捧砚、磨墨等项。兼其命名,亦犹斋头品具,可无佳称乎?聊摘古青衣美名以备择用,如墨娥、绿翘、白苎、红绡、紫玉、丽华、轻红、云容、晓妆、佛娥、轻娥、红香等俱佳。一切花名近属滥套,所谓号俗子不出山泉溪桥,敬爱仰慕也,必洗去。
待月抱衾,选侍最工。
雅供
闲房长日,必需款具,衣厨食櫑,岂可涵人清供?因列器具名目:天然几,藤床,小榻,醉翁床,禅椅,小墩,香几,笔砚彩笺,酒器,茶具,花樽,镜台,妆盒,绣具,琴箫棋抨。至于锦衾、纻褥、画帐、绣帏,俱令精雅。陈设有序,映带房拢。或力不能办,则芦花被、絮茵、布帘、纸帐。亦自成景。
又须以兰花为供,甘露为饮,橄榄为肴,蛤蜊为羹,百合为齑,鹦鹉为婢,白鹤为奴,桐柏为薪,薏苡为米,方得相称。
博古
女人识字,便有一种儒风。故阅书画,是闺中学识。如大士像是女中佛,何仙姑像是女中仙,木兰、红拂女中之侠,以至举案、提瓮、截发、丸熊诸美女遣照,皆女中之模范,闺阁宜悬。且使女郎持戒珠,执尘尾,作礼其下,或相与参禅、唱褐、说仙谈侠,真可改观畅意,涤除尘俗。如宫闺传、列女传、诸家外传、《西厢》、玉茗堂《还魂》二梦、《雕虫馆弹词六种》,以备谈述歌咏。间有不能识字,暇中聊为陈说,共话古今奇胜红粉,自有知音。
白首相看不下堂者,必不识一丁,博古者未必占便宜。然女校书最堪供役。
寻真
美人有态、有神、有趣、有情、有心。唇檀烘日,媚体迎风,喜之态;星眼微瞋,柳眉重晕,怒之态;梨花带雨,蝉露秋枝,泣之态;鬓云乱沥,胸雪横舒,睡之态。金针倒拈,绣屏斜倚,懒之态;长颦减翠,瘦靥消红,病之态。惜花踏月为芳情,倚兰踏径为闲情,小窗凝坐为幽情,含娇细语为柔情。无明无夜,乍笑乍啼,为痴情。镜里容,月下影,隔帘形,空趣也;灯前目,被底足,帐中音,逸趣也;酒微醺,妆半卸,睡初回,别趣也;风流汗,相思泪,云雨梦,奇趣也。神丽如花艳,神爽如秋月,神清如玉壶水,神困顿如软玉,神飘荡轻扬如茶香,如烟缕,乍散乍收。数者皆美人真境。然得神为上,得趣次之,得情得态又次之,至于得心,难言也。姑苏台半生贴肉,不及若耶溪头之一面。紫台宫十年虚度,那堪塞外琵琶之一声?故有终身不得而反得之一语,历年不得而反得之邂逅。厮守追欢浑闲事,而一朝隔别,万里系心。千般爱护,万种殷勤,了不动念,而一番怨恨,相思千古。或苦恋不得,无心得之。或现前不得,死后得之。故曰九死易,寸心难。
态之中吾最爱睡与懒,情之中吾最爱幽与柔。趣则其别者乎,神则其顿困者乎,心则却以不得为大幸矣。客曰“痴心妇人,负心男子,其来也非一日矣。负心吾不忍为之,痴心又不能禁也。此缘情深重,展转爱恋,交互缠绵,流浪生死海中,何时出头?不若暂时笼鸟瓶花点缀光景,到头来各奔前程,大家不致耽误。何如何如?”说至此,亦自知杀风景极矣,然不能不杀风景也。昔日袁中郎在天竺大士前祝曰:“但愿今生得寿夭,不生子,侍妾数十人足矣。”极得此意,固知中郎自是慧人,然不可与俗人共赏鉴也。
及时
美人自少至老,穷年竟日,无非行乐之场。少时盈盈十五,娟娟二八,为含金柳,为芳兰蕊,为雨前茶,体有真香,面有真色。及其壮也,如日中天,如月满轮,如春半桃花,如午时盛开牡丹,无不逞之容,无不工之致,亦无不胜之任。至于半老,则时及暮而姿或丰,色渐淡而意更远,约略梳妆,偏多雅韵,调适珍重,自觉稳心,如久窨酒,如霜后橘,如老将提兵,调度自别,此终身快意时也。春日艳阳,薄罗适体,名花助妆,相携踏青,芳菲极目。入夏好风南来,香肌半裸,轻挥纨扇,浴罢,湘簟共眠,幽韵撩人。秋来凉生枕席,渐觉款洽,高楼爽月窥窗,恍拥蝉娟而坐,或共泛秋水,芙蓉映带。隆冬六花满空,独对红妆拥炉接膝,别有春生。此一岁快意时也。晓起临妆,笑问夜来花事阑珊。午梦揭帏,偷觑娇姿。黄昏着倒眠鞋,解至罗濡。夜深枕畔细语,满床曙色,强要同眠。此又一日快意事也。时乎时乎不再来,惟此时为然。
了此则日日受用,时时受用,以至一生受用,无半日虚度,都是不枉做了一世人。但一日也要有嗔怪时方有趣,一年也要有病苦时亦有韵,一生也要有别离时方有致。红颜易衰,处子自十五以至二十五,能有几年容色?如花自蓓蕾以至烂漫,一转瞬耳,过此便摧残剥落,不可睨视矣,故当及时。
晤对
焚香啜茗清谈心赏者为上,谐谑角技携手闲玩为次,酌酒餔肴沉酣潦倒为下。
晤对何如遥对,同堂未若各院,毕竟隔水闲花、碍云阻竹,方为真正对面。一至牵衣连坐,便俗杀不可当矣。
钟情
王子猷呼竹为君,米元章拜石为丈,古人爱物,尚有深情。倘得美人而情不挚,此淑真所以赋断肠也。故喜悦则畅导之,忿怒则舒解之,愁怨则宽慰之,疾病则怜惜之。他如寒暑起居,殷勤调护,别离会晤,侦訉款谈,种种尤当加意。盖生平忘形骸,共甘苦,彻始终者,自女子之外未可多得。
尾生抱桥柱,而女子终不至者,此最是有情人,若遂至同溺,便钟情不深矣。
借资
美人有文韵,有诗意,有禅机,非独捧砚拂笺,足以助致,即一颦一笑皆可以开畅玄想。彼临去秋波那一转,正今时举业之宗门。能参透者,文无头巾气,诗无学究气,禅亦无香火气。
招隐
谢安之屐也,嵇康之琴也,陶潜之菊也,皆有托而成其癖者也。古未闻以色隐者,然宜隐孰有如色哉?一遇冶容,令人名利心俱淡,视世之奔蜗角蝇头者,殆胸中无癖,怅怅靡托者也。真英雄豪杰,能把臂入林,借一个红粉佳人作知己,将白日消磨。有一种解语言的花竹,清宵魂梦,饶几多枕席上烟霞!须知色有桃源,绝胜寻真绝欲,以视买山而隐者何如?
曰隐、曰借,正所谓有托而逃,寄情适兴。岂至沉溺如世之痴汉,颠倒枕席,牵缠油粉者耶?如此则不为桃源而为柳巷矣。不曰买山而隐,却要买山而埋矣。
达观
诚意如好好色,好色不诚,是为自欺者开一便门矣。且好色何伤乎?尧舜之子,未有妹喜、妲己,其失天下也,先于桀、纣。吴亡越亦亡,夫差却便宜一个西子。文园令家徒四壁,琴挑卓女而才名不减。郭汾阳穷奢极欲,姬妾满前,而朝廷倚重,安问好色哉?若谓色能伤生者尤不然。彭篯未闻鳏居,而鹤龄不老。殇子何尝有室,而短折莫延。世之妖者、病者、战者、焚溺者、札厉者相牵而死,岂尽色故哉?人只为虚怯死生,所以祸福得丧,种种惑乱。毋怪乎名节道义之当前,知而不为,为而不力也。倘思修短有数,趋避空劳,勘破关头,古今同尽,缘色以为好,可以保身,可以乐天,可以忘忧,可以尽年。
色空空色皆虚话,斩尽藤萝我独存。此悟得真身而观有独至也。痴女恋男,正无达观。昔一妓被逼,苦吟曰:“自叹身为妓,遭淫不敢言。”此其观身,最为高洁。充此一念,可证仙果。
悦容编跋
《悦容编》之载于《快书》者,易名《鸳鸯谱》,又有《枕函小史评林》本,首标长水天放生拜,俱不载撰人性氏。《因树屋书影》,指为梁溪叶文通所作,然亦拟议之辞,初无灼见。间考《绿窗女史》,则署名吴下卫泳,其次序详略,互有异同,究未知孰是也。今春购得《懒仙枕中秘》二册,内有是编,因据以录入丛书。懒仙字永叔,吴中韵士。顺治甲午岁,尝选刊《古文冰雪携》,皆幽奇苍古,味在咸酸外者。甲辰仲春震泽杨复吉识。
香天谈薮 清 震泽吴雷发夜钟 撰
洛阳人梨花开时,携酒其下,曰为梨花洗妆。惜洗妆诗未有出群之才足以称此。余尝于花落时聚而瘗之,袭以破砚,作葬花诗曰:
蝶拍莺簧当挽歌,蜂房酿酒醉高坡。
蓬窠埋后无人赏,负却春光奈尔何?
幽香绝艳本难知,无限荒榛又蔽之。
开亦枉然何况落,谁吟楚些吊湘累。
连袂成行觅斧斤,描空射影聚飞蚊。
劳君百计笺佳丽,难损青山与白云。
黄山谷曰:“兰似君子,蕙似士大夫。”其一干一花而香有余者,兰也。一干五七花而香不足者,蕙也。愚观前人,皆谓兰优蕙绌,然苏郡鬻兰甚贱,而蕙价有加。若所谓建兰者,乃漳之蕙也,其值较兰何啻数十倍?然则向所云果不足凭耶?抑古今或有不同耶?实则漳之蕙,其香无以加也。
余少喜植花。兰最易培,而劳莫甚于菊,然犹易得其性,惟蕙为至难。
人于兰蕙总称曰兰,其香微有不同,而实则二而一也。山谷比兰于君子,而以蕙为士大夫。余谓二花先不当分,且士大夫独不可为君子乎?大抵兰蕙皆可比于君子,或在茅舍,或在玉堂,出处虽殊,而其品之高不改也。
香不在烟也,然烟自不可无,若憎烟而欲去之,香亦何从生乎?世有植兰蕙者,剪除其叶而独留花,岂得谓之爱花者?大抵诸花皆以叶为助,惟梅开时无叶,正是无可如何耳。
暑易伤人。李笠翁谓:“中元既过,当举家相庆复生。”余谓寒之中人,亦可畏也,过花朝亦当如是。
王荆公《读孟尝君传》一篇,余尝论之,曰:“责人易,责己难。荆公以南面制秦责孟尝君,不知尔时诸侯,不能同心,其势愈弱,将何以制强秦?若鸡鸣狗盗,能救人主于危,方见平时待客之厚,一朝食报也。鸡鸣狗盗,乃能报主,而人君委任之专,几于坏有宋天下,且以全宋不能制一元昊,尚欲责人无已乎?
或曰:“以一笑欲杀赵之美人,此躄者亦非庸庸者矣。愚谓:观人者,必于其树立如何。假使躄者果感平原君之意而有以报之,犹有说也。乃不闻其于邯郸之围,合纵之议,或致其身,或建一策,是其人不过知平原之惟恐失一士,而有挟以来言耳。纵肆狡绘,以成其残忍之心,其罪不可胜诛,而毫无功之可赎,乃犹赞美之乎?美人之笑,断无死罪,而平原君轻以所爱之头,谢一庸恶之人,亦惟恐士心之不得而已。躄者之妄,生于相胁;平原之残,成于相畏。此皆可为之痛恨者,而何足取之有!
画间之境纷纭变化,不能预料,不堪追忆,至梦尤甚。岂天之颠倒生人,抑人之自为颠倒乎?然余谓梦乃不可无者。所思之人,千里可以咫尺,客游于外,有术可以遄归,皆梦之功也。唐李昌符有“中宵多梦画多眠”之句,余有句云“避愁寻梦梦偏稀”,又云“昨宵梦断今堪续”,又云“梦为蝴蝶也寻花”。此虽昼闲所得,然安知非梦也?
梦每昏于醒时,此其常也。甚而昼间必不为之事,梦中为之矣。然梦有清于醒时者。昼或多欺,梦中则自觉其心而不欺也。人之一生,睡醒各半,是半生在梦中过也。若余之多病者,又岂止半生乎?半生之事,必有神司之。梦中亦有丰啬悲欢。一切所值之地、所接之人,各有不同,不可谓非半生之命也。若徒曰想、曰因,竟有毫无所想绝无所因者,梦之所包,亦大矣哉。
梦饮花下,有舞者索诗,口吟应之,举座叫绝。一碧衫少年令舞者捧巨觥以进曰:“此乃红玉杯也,聊润诗肠。”饮毕复斟,辞以不能。旁有美人衣绣绿者曰:“吾当代饮,尔即歌此词以侑觞。”舞者扬袂而歌,少年执板,美人缓饮,举座欢然。少年攀一花大如斗,簪余帽上,两美人大笑。余遂醒,忆此诗犹未尝忘也。追想梦境,花傍一亭,额曰“思旧居。”或曰此即吾子所书,亦纪其岁月乎?余倘恍不能答。
辽懿德萧皇后,抱千古之沉冤。令览古者,人人悲愤,终不能解其故。虽乙辛、孝杰,后皆诛戮,然何补于香消玉碎乎?世有以轮回劫运解之者,吾仍欲搔首问天也。得后人凭吊,庶几稍白万一,姑以慰其幽魂,特恐弹人瑶琴,适令隳泪者,欲添江涨耳。余尝有《题回心院词后》曰:
象床翠被爇熏炉,频剔银缸影尚孤。
不用黄金遥买赋,清弦弹出付宫奴。
又《题十香词后》曰:
群小焚芝更刈兰,倩谁芳艳吐毫端。
丧心偏属文人事,千载还应按剑看。
同一鱼也,人釜鬵者无数,而金鱼则畜之。同一鸟也,调酸碱者无数,而鹤则置之园中。画眉之属,则藏之笼内而日饲之。然则文采声音其可忽乎?
靖节之宰彭泽,左司之守苏州,未闻明记其善政,而共信其惠泽及民者,信之于其诗也。大抵钟情山水,寄怀翰墨,其人处,则必非俗人;出,则必非俗吏。《乩仙诗》曰:
寥岸荡兰挠,花探人未遇。
鸳鸯正熟眠,回舟更寻路。
此情仙也。
常熟冯定远班《灯花》句云:“闺中有喜深深拜,旅邸无眠浅浅挑。”顾粟园述。昆山吴修龄殳《泥美人》句云:“公如反国甘为块,郎若封关定作泥。”顾柳村述。二顾皆昆山人,能诗。
余尝有闺情小诗云:
雨滴梧桐小院凉,移炉留住一帘香。
夜深远候月光到,添得罗衣立画廊。
志葵弟在楚,尝书此诗于一童纨扇上。后此童来志葵处,屡索作者诗。复书闺情于小笺云:
懒看灯花吐复蔫,鹦哥不语绣帘前。
夜深枕上频惊起,小婢无端梦语颠。
童子持去,报以绣囊曰:“金闺以赠作者。”志葵叩以姓氏,再三,不答。曰:“属不许言也。”
香奁艳体至王次回《疑雨集》而极,实度越温、李。耳食者每讳言之,且故讥其纤巧,有伤大雅,直登徒子耳。余酷爱其不由熟径,仍人人心坎中,悉评跋之,丹铅不啻再四。嗜痴之癖恐莫余同矣。
携李夏宁枚煜着《海外游草》有《绿茉莉说》云:岭南多茉莉,色白,独琼地色绿,绰约鲜妍,土人呼为“多情花。”有中州人携牡丹求售至琼者,花叶即凋落,故土人歌有“不求富贵爱多情”之句。又云:绿珠,博白人,花所以变色为绿,琼种亦自博移来者。语非无征,附记于此以侯解人。
汪研村沃有《桃叶渡》书所见云:
杨花万点因风起,画船摇荡春风里。
波回吹动绮罗香,有女如花隔窗纸。
自研螺黛砚痕新,含睇拈毫笑忽擎。
润玉岂传王逸少?簪花拟学卫夫人。
却笑舟人归去速,回头帘幕藏深绿。
锦缆日系柳阴中,沉吟自制秦淮曲。
王渔洋评:“余小时有句云:不知何事牵侬意,欲叠红笺赋洛神,”聊可印证。
康熙庚寅秋,客游西湖,月夜,至断桥,不禁恸哭而返。余生平畏言断桥,谓境遇情绪无非此耳。因赋一绝:
六桥杨柳飘零候,更有消魂是断桥。
行到此桥原不断,断肠人看泪如潮。
抱病昭庆寺,有友人携青楼以诗招饮,次韵谢之曰:
游半西湖兴未饶,一灯秋雨卧僧寮。
云遮宝塔贪看影,梦绕钱塘怯听潮。
半臂借君凉亦暖,六桥招我近偏遥。
秦筝赵瑟心难动,况复河阳恨未消?
同邑姚鲁望岱长贫工诗,以客授老,而弱女栖霞幼娴吟咏,十七而夭,着有《剪愁吟》。临终数日前,寒夜不寐,口占云:
半庭残雪峭寒生,榻近梅花病亦清。
冷梦未成灯自灭,疏钟画角一声声。
夜永纱窗月下迟,无眠起坐强支持。
意中多少难言事,尽在低声唤母时。
读之殊堪肠断。
《在园杂志》云:余守括州时,十二月下旬,杂花作蕊,梅花盛开。《立春》诗有“插瓶花影一蜂过”之句,同人以为太早,岂知四方风气不同,无足为异。至温州十月小春,桃花杜鹃山凹如火,则早而又早矣。
《文心雕龙》:竹有生日,即五月十三日。《四民月令》:是日谓之竹醉,栽竹多盛。山谷诗:“夏栽醉竹馀千个,”注:是日竹醉宜栽竹。(《古今类传》)又《月令》:潮日种竹易活。潮日八月十八日也。(同上)案:两日自应栽竹,而雨过即移。记向南枝二语,尤贵知之。
竹种甚多,有见于书者,有未传者。后各以其意名之,或略沿古,或从时,或随地,不可胜计矣。愚谓可玩而兼可用可食,植物之美无逾于竹。欲寻其伦,其莲与菊乎?
《珍珠船》云:世称三友竹有节而啬华,梅有花而啬叶,松有叶而啬香,惟兰独并有之。
爱才有上施者,如任华之于供奉、拾遗,繁知一之于忠州刺史是也。有下施者,如茂孝之于子迁,逋翁之于香山是也。总之皆是具眼,皆是婆心。
范昭逵《从西纪略》曰:五月十九日蚤行,至舍勒乌孙少歇,前次黑河沿地,即青冢也。冢高二十丈余,阔数十亩,冢前石虎二,石狮一,享殿遗址,尚有琉璃碧瓦狼藉道左。顶有室,碎石砌其外,磁瓮实其中,云是喇嘛所为也。冢旁有古柳,横卧道中,老干上伸,葱郁舒秀。噫,青天碧海,塞外斜阳,白草黄沙,魂归何处?征人短歌,用当长叹:
炎汉宁无出使臣,却教红粉去蒙尘。
琵琶不尽当年恨,万里长城倚妇人。
余为和曰:
运筹决胜足才臣,谁遣蛾眉靖塞尘?
咫尺昭阳犹未识,那能遥选苎萝人。
才女不年,古今最痛。余所见《湘碧遗草》乃长洲袁雁亭刻其亡妇所著。妇郭氏,名文蛾,字琼媚。其遗草淡中带艳,粉翠欲飞。康熙庚辰鹤栖老人为作传及序,而老易轩主人亦序其事,附以雁亭悼亡并诸家诔挽之作。余观红颜薄命,或遇人不淑,及得所藕而复啬其寿,其可悲悼,与才士之不遇将毋同。每欲搜其类而汇之,以传于后,聊补域中缺陷。而抚躬磋叹,残红碎锦,丛榛掩之,青衫如故,惟有泪洒蓉裳耳。
丁已春杪游灵芝庵,庵后士邱,呼日“小娘坟。”俗传沈万三葬其女,穿冢甚多,欲后世莫辨真葬处,此乃其一冢耳。古树斜阳,令人不胜凭吊之感。因赋二绝:
点点栖鸦树影寒,钟声聊醒断魂酸。
玉鱼珠凤藏何巧,疑冢累累似阿瞒。
金谷无人吊季伦,兰堂绣户久飘尘。
荒坟有女招提畔,谁解寻芳独怆神?
明崇祯中,扬州名妓沈隐,字素琼,偕母游西湖,卜居于楼外楼。楼本宋人所建,歌舞旧地也。尝语人曰:“但得一真才士,不复为楼中人矣。”一日寻苏墓,见西冷桥上一才子独坐纵饮,狂歌自得。訉之,为新安夏子龙也,负才使气,傲岸不羁,琼竟归之。夏故挥霍,家赤贫,琼甘焉。未几,夏以痛饮伤肺卒。琼视敛尽哀,遂盛妆饰,自序平生诗稿,题曰《幽愤言》。复成《绝命词》三首,以红丝自经于柩旁。余友钮沧亭赋《念奴娇》词吊之曰:
凭高长啸,唤起耐雪梅魂,酹他红友。槛外奇峰留古色,一任痴云浪走。青眼杯边,白头字里,月濯章台柳。秋风太惨,花销并蒂香藕。 不堪破镜寻鸾,缟衣拭泪,仍是描蛾手。三尺红丝知我意,绾住黄垆佳藕。野冢双鸳,遥天孤鹤,环佩西湖口。问今歌舞,还学得素琼否?
余读之有感,爰题二绝于其端曰:
烟月萧萧明柳枝,钱塘还记旧游时。
怨红愁绿情谁寄?却见西湖挽玉词。
怀古无端有泪飘,青蛾化土不堪招。
南屏钟响风篁和,欲醒芳魂在六桥。
《南雅》一书,苕溪董江屏来所辑诸诗僧诗也。后附江屏之兄裘夏樵及江屏诗,其序而跋之者,江屏父漏霜禅人南潜也。漏霜未出家时,着《丰草庵诗集》。而《宝云诗集》则皆为僧以后诗。其中叩寂寞而求音,乃世俗所未能搜索者。
明万历中有官于浙者(忘其名),贪虐自纵,托其子捆载而归,选勇士数人,督役夫而行。至苕中见一翁策赛至,相与谈甚洽。抵暮,过长林,翁忽曰:“公子装归之物,皆非理所得,易不假我以为娱老之具?”公子怒,诸勇士厉声呼之。翁加鞭而前,行约半里许,飞一弹,中一勇士之指。诸勇士皆持兵欲与角,又数弹遍中其指,复跃至谓役夫曰:“随我行则生若!”诸勇士悉投兵而拜,公子乃挥役夫去,怅然自失。反走诉于其父,乃令人广捕。逾月,公子访求技勇,偕游西湖,见此翁行堤上,两少年从之。公子命从者突出擒之,翁大笑,一少年略举手,而仆者三人,馀人遂不敢动。翁谓公子曰:“姑至我舟中小酌可乎?”则画舫泊于九溪,揖公子及群从登焉。洒肴之陈,非人世所易有,所言者,皆述生平赈贫恤困,锄抑强暴之事。公子欲启口,辄献巨觥。酒酣,翁掀髯曰:“为我达尊公,无相觅也。”呼童设笔砚,疾扫数行,携公子手登岸,共览十八涧之胜,坐石上听瀑声,笑谓公子:“宜勉为贤人,干父之蛊,我欲将此水涤尔尘襟也。”出一缄与别,谓“一二日间消息可到,勿以微物琐琐长者为。”公子归语其父,开缄视之,则历数其罪状也。翼日,父子晨起,各云所卧之枕截而为两,旁有白绢大书曰:“官改前非,子改父恶,以枕代尔,尚其戒之。”自此召还捕者,竦然自戢,父子俱得令名。
叶虞部仲韶有自撰《年谱》,吾党叶庭方携来见示。此书始于明神宗之已丑,终于怀宗之癸未,乃未刻之书也,可以见虞部生平大略,为儒者,为侠士,为词客,为情种,历历在目,栩栩欲生,而总之当以二字概之,日“愁人”而已。
其叙四十八岁之春云:苕华尽白,灵腑恒摧。春花秋月,昼卷宵灯。靡非惝恍之端,只是凄憀之绪。如韦苏州云“暄凉同寡趣,朗晦俱无理”矣。有二婢,一素韦,时年十九。一红于,时年十八。虽周旋屏韩之间,有分感伤,无心消遣,并令及时适人,复听其父自嫁。余不惟不取其值,凡平日炉匜奁具,余贫士故非华美者,亦悉与之携去,各嫁士人为妾云。
九月,《午梦堂集》成,《鹂吹))二卷,《愁言》一卷,《返生香》一卷,《窈闻》二卷,《伊人思》一卷,《秦斋怨》一卷,《屺雁哀》一卷,《彤奁续些》一卷,《百吴》一卷共九种,其《鸳鸯梦》一卷,后易之以《灵护集》为十种云。
《窈闻》载于《买愁集》,余童时即见之,惟《琼花镜》之板已敝,近始得见。古今灵异,殆少其伦。其略云:“朱生名懋,字熙哲,淮阴人。善李少君之术,能招魂,如生人,绘以金粟影华法,当其磅礴丹青时,人皆得以目寓也”。其法:装白纸于壁,以镜对纸,凝神屏气,先视镜中,恍惚若睹,即现纸上。又云:“琼章,从镜中仿佛露形,即纸上俨然在焉。”随二青衣女侍亦为冶丽,但写琼章方已,即如游丝随风飞散,不及运管矣。
《琼花镜》又云:“琼章今在缑山仙府,前身为月府侍书,名寒簧。最初则轩辕时王屋山小有清虚洞天侍女,名成璈,淮阴人。朱生则藉灵于图篆,摭实于表象,举其在世内迁流者言之,或亦一道,不妨互参尔。”
镜内朱书有云:“叶琼章前身曹大家,天帝嘉其才藻,重其贞淑,召为广寒执节侍史。偶以节坠,误碎玉笙,遂于唐时滴凡间。”竹双氏曰:“在人间为曹大家,在天上仅为执节侍史,何异苏子卿为典属国也?此已为理之不可解者”。
《续窈闻》中有“乞泐庵大师写琼章影神、而师甚难之”之语,余览至此,深痛惜之。及观《琼花镜》所载,则方士朱生招入镜中而写其貌,庶稍慰耳。然具坛建醮,焚章书符,至四五次乃得之,其亦难矣。
琼章姊妹芳藻聚于一家。昭齐所著《愁言》,及蕙绸所作《鸳鸯梦》,皆擅才韵,世只盛传琼章,实鸾凤也。然小纨之名,逊于纨纨小鸾者,则以昭齐、琼章之夭,而后世尤惜之耳。不幸之幸,是亦可以慰千古之悲者矣。
《百旻遗草》。虞部仲子世偁字声期者,年十八而没,所存诗文甚少。偁聘昆山顾咸建室女,闻讣守志,有奇节之褒。其附刻挽词,兄世佺、弟世傛、世侗、世儋、姊蕙绸也。
《灵护集》。虞部第三子世傛字威期者,以金陵乡试不得志,郁而成疾,未半载卒,年二十二。著述之存,较《百旻草》为多。所列挽什,妇沈宪英字兰枝,姊小纨字蕙绸,妹小繁字千璎,时年十五。兄世偁字云期,弟世侗字开期,世儋字遐期,世结字星期,时年十四。世倕字工期,时年十二。玉香珠睡,萃集一门,要皆足以堕千秋之泪者。
香天谈薮跋
夜钟先生著述甚富,身没无后,日就散佚。兹编暨《说诗管蒯》,皆其高足弟陆文研草于易蒉前授予者。吉光片羽,岿然仅存,良足宝贵已。甲午夏日同邑杨复吉识。
妇人集 清 宜兴陈维崧其年 撰
如皋冒褒无誉 注 新城王士禄西樵 评
长平公主,孙承泽《春明梦馀录》曰:“公主名徽娖,明思宗女,周皇后产也。甲申之变,御剑亲裁,伤颊及腕。越五宵旦,复苏。顺治二年,上书今皇帝,甚有音旨。书曰:“几死臣妾,踳局高天,髡缁空王,庶申罔极。”先是主议降大仆公子都尉周君名世显,至是诏求故剑,仍馆我周君焉。寻薨。张晨《长平公主诔》曰:“当扶桑上仙之日,距秾李下嫁之年。星燧初周,芳华未歇。”又日:“公主葬彰义门之赐庄,礼也。”
明思宗田贵妃,维扬人。性明惠沉默,寡言笑,最得帝宠。(吴伟业《永和宫词》曰:“贵妃明惠独承恩”)甲申李贼入燕,妃先一年薨。
长安女尼妙音,旧先帝时宫人也。国破后出居民间,祝发于北城之文殊庵,与海昌相国居址相近。常出人相国家,谈宫中旧事。及甲申三月事,甚悉,言:十九日夜漏欲尽,先帝遍召内人,命其出宫避贼。是时黄雾四塞,对面不相见。帝泣下沾襟,六宫皆大哭。又言宫中侍姬,都以青纱护发,外施钗训。自遭丧乱,香奁宝钿,悉为人夺,惟存青纱数幅,犹昭阳旧物也。吴江吴兆骞《白头宫女行》云:
长安女冠头似雪,曳地黄絁悬百结。
手执金经泪暗流,云是前朝旧宫妾。
又云:
一托香台已十秋,每谈遗事自生愁。
室中漫礼金仙席,梦里还随玉辇游。
惆怅生年遘阳九,戒珠持遍甘衰朽。
天家龙种尚飘零,贱妾蛾眉亦何有?
晚树沉沉禁苑斜,山川满目思悲笳。
伤心欲到扶风市,零落金箱忆汉家。
郑妗,故襄王宫人。遭乱,为沔阳渔人所得,常椎髻跣足,钓于黄金湖头,独着惨红衵服,云是襄妃物也。(见董以宁《楚游闻见录》。张献忠假杨嗣昌兵符破襄阳,事出仓卒,宫中无得免者。妗奉命往凌仪宾家送生日银彩,因匿藻井上获免。又闻贼尽斫城中妇女纤趾囊之,酒间赌胜。妗之跣足,意或悼此。见原注。)
姑苏女子圆圆(字畹芬),戾家女子也,色艺擅一时。如皋冒先生尝言:“妇人以姿致为主,色次之。碌碌双鬟,难其选也。蕙心纨质,澹秀天然,生平所观,则独有圆圆耳。”崇祯末年,戚畹武安侯劫置别室中。侯,武人也。圆圆若有不自得者。李自成之乱,为贼帅刘宗敏所掠,我兵入燕京,圆圆归某王宫中为次妃。(吴县叶襄《赠姜垓百韵诗》有云:“酒垆寻卞赛,花底出圆圆。”按:卞赛亦金陵名妓。家伯兄有《赠畹芬》绝句:
潇湘一幅小庭收,菡萏香余暮色幽。
细细白云生枕簟,梦圆今夜不知秋。
秋水波回春月姿,淡然远岫学双眉。
清微妙气轻嘘吸,谷里幽兰许独知。)
临淮老妓某,戚畹府中净持也,后为东平侯女教师。甲申京都失守,侯欲侦两宫音息,而贼骑充斥,麾下将无一人肯行。伎奋然曰:“身给事戚畹邸中久,宜往。”遂易鞳靺,持匕首,间关数千里,穿贼垒而还。(戚畹盖田贵妃长兄。东平侯,刘泽清也。)
金屋,恭顺侯(侯名吴维华)姬人,父笔工也。幼颖悟,读书善强记,侯宠之专房。一日,偶有他事失侯意,锢别室中。姬乃以小赫蹄作书叙其辛楚,中有《长生殿》卷中人语。侯见之,不解所出。典签某曰:“此用玉环、崔徽二事实也。”侯大喜,即日迎归邸第,宠爱如初。(兰陵邹推官有《金屋歌》,歌长不载。)
寇白门,南院教坊中女也。朱保国公娶姬时,令甲士五十,俱执缝纱灯,照耀如同白昼。国初籍没诸勋卫,朱尽室人燕都,次第卖歌姬自给。姬度亦在所遣中,一日谓朱曰:“公若卖妾,计所得不过数百金,徒令妾落沙咤利之手。且妾固未暇即死,尚能持我公阴事,不若使妾南归,一月之间,当得万金以报”。公度无可奈何,纵之归,越月果得万金。按姬出后,复流落乐籍中。吴祭酒作诗赠之,有江州白傅之叹。
顾夫人识局朗拔,尤擅画兰蕙,萧散落托,畦径都绝,固当是神情所寄。(顾字横波,合肥龚大中丞夫人。中丞名鼎孳,其《尊拙斋集》中“孤负香衾事早朝”及“不知何福得消君”诸绝,俱为夫人咏也。)
人目河东君风流放诞,是永丰坊底物。(河东君姓柳,名是,字如是。钱谦益尚书姬人。尚书筑“我闻室”以居之,尝于鸳湖舟中作百韵诗以赠柳。中有云:“河东论氏族,天上问星躔。汉殿三眠贵,吴宫万缕连。瑶光朝孕碧,玉气夜生元。”又云:“纤腰宜蹴踘,弱骨称秋千。天为投壶笑,人从争博癫。”又云:“凝明嗔亦好,溶漾坐生怜。薄病如中酒,轻寒未拆绵。清愁长约略,微笑与迁延。”君之风情与才艺,概可见矣。)
徐湘苹(名灿),才锋遒丽,生平着小词绝佳,盖南宋以来,闺房之秀,一人而已。其词娣视淑真,姒畜清照。至“道是愁心春带来,春又归何处?”又“衰杨霜遍灞陵桥,何处是前朝”等语,缠绵辛苦,兼撮屯田、淮海诸胜,直可凭衿。(湘苹,海宁陈相国之遴贤配,着《拙政园诗余初集》。再录其《感旧》二首;《西江月》:
剪烛间思往事,看花尚纪春游。侯门东去小红楼,曾共翠蛾杯酒。 闻说倾城尚在,可如旧日风流。匆匆弹指十三秋,怎不教人白首?
《水龙吟》:
合欢花下流连,当时曾向君家道。悲欢转眠,花还如梦,那能长好?真个而今,台空花尽,乱烟荒草。算一番风月,一番花柳,各自门,春风巧。 休叹花神去杳,有题花锦笺香稿。红英舒卷,绿阴浓淡,对人犹笑。把酒微吟,譬如旧侣,梦中重到。请从今,秉烛看花,切莫待花枝老。)
或于旧台城内见二绝句云:
南朝天子一愁无,石子冈连玄武湖。
草绿离宫人不到,日长惟勅阮佃夫。
临春阁外渺无涯,烽火连天动妾怀。
十万长围今夜合,君王犹自在秦淮。
中有字画为苔藓剥蚀,或以意补之,词意凄婉,类弘光时宫人语。(弘光时,怀宁阮大铖方贵幸用事,诗中所云“佃夫”,意或指此。)
海昌彭幼玉(名炎),进士孙遹从姑也。《遗集》一卷最新警。王十一曾以小密花笺,书其《银河吹笙》一诗。诗云:
银河吹彻玉笙迟,清漏迢迢睡觉时。
巫峡云归俱是梦,鲛人泪滴尽成丝。
霜衾抱月羞孤影,露叶惊风别故枝。
王偶遗记末二句。幽思怨绪,政自使人不能终曲也。(《王推官集》中有《舟中怀彭十骏孙时读其从姑幼玉遗集》一诗。诗曰:
凤胫灯寒共帝城,银河小院语平明。
蜀川消渴人如昨,洛水微波赋竞成。
寂寂武原春嶂远,迢迢江浦暮潮生。
谢娘柳絮班姬扇,欲向仙源上玉清。)
秼陵纪映淮有《秋柳》句云:“栖鸦流水点秋光”,世多诵之。(映淮字阿男,诗人纪映钟妹也。渔洋山人《秦淮杂诗》云:
十里清淮水蔚蓝,板桥斜日柳毵毵。
凄鸦流水空萧瑟,不见题诗纪阿男。)
计孝廉(名果)妇吴夫人善排调。孝廉故贫士,尝置一妾,夫人揶揄之曰:“古闻糟糠之妻,不闻糟糠之妾,如何?”(见汪琬《钝庵说铃》)
吴江叶进士(名绍袁)三女:长昭齐,次蕙绸,三琼章,俱有才调。而琼章尤英彻,如玉山之映人,诗辞绝有思致,载《午梦堂集》中。(琼章有侍儿名红于。天台泐大师序曰:“汾河诸叶,叶叶交辉,中秀双株,尤为殊丽。”)
桐城姚夫人(名维仪),无大师(方简讨以智,法号无可)姑母也。酷精禅藻,其白描大士尤工,所著《清芬阁集》,文章宏赡,亚于曹大家矣。
宗梅岑(名元鼎)母陈夫人,郡丞九室公(名辅尧)女,有妇德,兼工文咏。然唱随外不以示人,每有所作,梅岑欲受而录之,辄不许,恐言之出于壶也。临终,取生平所作尽焚之,故不传一字。梅岑每言及,痛手泽之不存,犹叹慕者久之。王吏部为予言如此。
昭阳李夫人(字季娴)游心玄虚,托情道味,赋诗不多,殊复令人咨赏,可谓德音。(夫人一字玄衣女子,所撰诗集五卷、文集一卷)
石城卞元文(名梦珏)女,曰吴岩子(名山),夙擅诗歌西曲,诸女郎能音旨者靡不宗卞。后适广陵刘孝廉(孝廉名师峻)。吴梅村《西冷闺咏序》曰:“岩子着同声之赋,元文赋娇女之篇,辞旨幽间,才情明惠。”又曰:“赵明诚金石之录,卷轴无存;蔡中郎齑臼之辞,纸笔犹在。”诗凡四首,今录其二:
五铢衣怯凤凰雏,珠玉为心冰雪肤。
绿屩侍儿春祓禊,红牙小妹夜樗蒲。
琼窗日暖樱桃赋,粉箑风轻蛱蝶图。
频敛翠蛾人不识,自将书札问麻姑。
石城杨柳碧城鸾,谢女诗篇张女弹。
鹦鹉歌调银管细,琅玗字刻玉钗寒。
双声宛转连珠格,八体秾■⑴倒薤看。
间整笔床摊卷素,棠梨花发倚阑干。)
黄比部(名永)与夫人浦氏(名映渌,字湘青)伉俪最笃。一日,邹大(名祗谟)戏比部曰:“君得毋昔人所谓爱玩贤妻有终焉之志乎?”比部曰:“下官正复赏其名理。”夫人有“题周络隐坐月洗花图”《满江红》一阕,词云:
彼美人兮,宛相对,姗姗欲下。恰此夕、月华如洗,花枝低亚。盼到圆时仍未满,看当开半还愁谢。与花神月姊细商量,归来罢。 怜嫩蕊,银瓶泻,回清影,晶帘挂。奈晚妆犹怯,镜台初架。二十余年芳草恨,两三更后长吁夜。几时将络秀旧心情,呼儿话。
附录艾庵往事《贺新郎》词一首:
往事卿思否?十年来、几嗔几喜,相偎相守。漫道悲欢如水去,提起心头都有。卿自置、一觞一缶。笑拔金钗闲指点,点椿椿,欲说还摇手,恐化作,蟠然叟。 何妨愦愦居人后?更夸甚、笔摇千字,胸盘二酉。对酒当歌卿试舞,长袖离披红溜。为卿尽、先生五斗。醉看诸儿尽绕膝,待长成、五岳容吾走,卿好做,寻山偶。
(浦氏有诗名,比部弟京,妇巢氏淑只,亦能诗。)
玉蜂顾文康小女(名諟),乱后归兰陵董侍御。一日与弟侄辈宴集,小有唱和。顾因笑谓阿宁(名以宁,侍御从娃也) 曰:“着红罽衫,弄虎邱浮图砖,为《捉搦歌》,新妇不如贤从;风日清佳作曲室中语,尔时濯濯,贤从应亦不如新妇也。”侍御循环音理,大加抚掌。(董以宁曰:“家婶以国破家亡,流离不偶,每吟旧事,不胜惋叹。尝有诗曰:‘旧婢仆来询老母,嫁衣裳尽典空箱’。每吟二句,辄为泣下,未几云逝。家侍御刻其遗集百余篇,颜曰“翰墨有遗迹。”)
金沙王朗,学博次回(名彦泓)女也。学博以香奁艳体盛传吴下,朗亦生而夙悟,诗歌书画,靡不精工,尤长小词,为古今绝调,生平着撰甚多。兵火以来,便成遗失。尝于扇头见其《浪淘沙?闺情》三首云:
几日病淹煎,昨夜迟眠。强移心绪镜台前。双鬓淡烟低髻滑,自也生怜。 不贴翠花钿,懒易衣鲜。碧油衫子褪红边。为怯游人如蚁拥,故拣阴天。
疏雨滴青钿,花压重檐。绣帏人倦思恹恹。昨夜春寒眠不足,莫卷湘帘。 罗袖护掺掺,怕拂妆奁。兽炉香倩侍儿添。为甚双蛾长翠锁?自也憎嫌。
斜倚镜台前,长叹无言。菱花蚀彩个人蔫。分付侍儿收拾去,莫拭红绵。 满砌小榆钱,难买春还。若为留住艳阳天?人去更兼春去也,烦恼无边。
才致如许,真所谓却扇一顾,倾城无色矣。又王吏部为余言:“夫人有“春愁”《浣溪沙》词前段云:“抱月怀风绕夜堂。看花写影上纱窗。薄寒春懒被池香。”爱咏之。“抱月、怀风”四字,非温尉、韦相不能为也。“绿肥、红瘦”何足言警?又有词云:“昨夜睡浓兼好梦,一身春懒起还迟”亦是好句。(按:朗适梁溪秦氏,父彦泓任楚中学博,朗集唐以饯其行,中有“君向潇湘我向秦”之句,可谓雅当。又有“学绣青衣间刺凤,自把金针代补翎毛空”一词,才思雕妍,殊为巧妙矣。)
余尝与诸贤品题闺秀,或谓铅黛之余,偏饶韵致;笔墨之外,别有寄托。当今那得如许宁馨?余沉思久之,忽曰:“噫,自有人,”众或嗤余为騃。(吴语谓人不甚了了者为騃。夫铜鸣山应,理由冥契;阳回签动,感岂人为?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皆是物也。愚不可及,愿从宁武情至之谈,岂诸贤所能寻味乎?)
向于董二书舍见矮笺数幅写会真词曲,字法秀逸,如花临风。后有题云:“桃花便嫁东流水,不比杨花更化萍”,全诗殊耐寻想。其印识为“采药女郎”云。得于童子手中,以炊饼易之者。
虞山吴永汝(字小法),母故某尚书姬也。七岁善琴筝,十岁工染翰,乐府诗歌一见即能诠识,人有霍王小女之目。其母携之毗陵,十二而字余友邹大。后为雀角所阻,见其《诀别词》有云:“质如蒲柳,敢偶姬姜?年岂桑榆,忍甘驵侩。念一生其已矣,将九死以何之?”其《如梦令》一阕曰:
帘外一枝花影,月到花梢阴冷。夜坐穗灯消,寂寂小窗寒寝。梦醒,梦醒,重把离愁细整。又《蝶恋花》半阙云:“伤心只怕天公远。好运何时?薄命应须转。西邻姊妹间相劝,抽笺步人桐阴院。”余俱楚楚可诵。邹大有《惜分飞》四十四阙,并制序以悼之。(《惜分飞序》中有云:“霍王小女,母号净持;卫氏少儿,父名郑季。清风细雨,无不讶其针神;绮月流云,咸共钦其墨妙,”真为抒写无遗。至云“邯郸才人,终归厮养;左徒弟子,空赋娇姿。金犊东西,不见台边之柳;画船南北,徒闻渡口之桃,”则千古伤心,不独我友为然矣。)
会稽商夫人(祁抚军彪佳夫人),以名德重一时。论者拟于王氏之有茂宏,谢家之有安石。(慈溪魏耕曰:“抚军居恒有谢太傅风,其夫人能行其教。故玉树金闺,无不能咏,当世题目贤媛,以夫人为冠。)
山阴王端淑(字玉映),意气落落,尤长史学。父季翁(名思任),常抚而怜爱之。曰:“身有八男,不易一女。”(按:山阴王家郎俱有凤毛,季翁情钟贤女,遂损誉儿之癖。)萧山毛奇龄诗云:
江南女士一代稀,王家玉映声先知。
着书不数汉时史,织锦岂怜机上诗?
清晖阁中父书在,落笔争开写眉黛。
吟成细雨滴口脂,行即青藤绕裙带。
风流遗世姿独殊,猗嗟四壁贫无如。
牵萝补屋愁不耐,天寒袖薄侵肌肤。
只今兵革满涂路,欲走西陵过江去。
崎岖宛转进退难,只恐行来更多误。
昨宵行李隘巷宿,绣帙香奁解书轴。
今朝寂历风雨来,令我停弦抚心曲。
梧宫木落无复愁,清溪桃叶今难留。
君行渺欲向何所,长江浩浩还东流。
秦淮董姬(字小宛),才色擅一时,后归如皋冒推官(名襄)。明秀温惠,与推官雅相称。居艳月楼,集古今闺帏轶事荟为一书,名曰《奁艳》。王吏部撰《朱鸟逸史》往往津逮之。(姬后夭,葬影梅庵旁。张明弼揭阳为《传》。吴绮兵曹为《诔》,详载《影梅庵忆语》中。)
黄(名运泰)、毛(名奇龄)撰《越郡诗选》一书,其《凡例》曰:“闺秀则梅市一门甲于海内。忠敏擅太傅之声,夫人孕京陵之德,闺中顾妇,博学高才;庭下谢家,寻章摘句。楚壤、赵璧,援妇诫以着书;卞客、湘君,乐诸兄之同砚。其它巨室名姝,香奁绣帙,董、陶、徐、郑,咏览颇多。玉映、静因,流传最久。编题姓氏,约十二家。闺阁风流,莫此为盛。”识者以为实录云。(张楚纕名德蕙,适祁奕庆。朱赵璧名德蓉,适祁奕喜。祁卞客名德琼,祁湘君名德茞。尝见山阴徐缄诗云:
箕子国中许小妹,锦官城内王夫人。
风流旷代不相接,笔陈一门惊有神。
今观诸祁才藻,以方王许,似犹过之。楚纕《斗牌》诗:
难遣离怀白昼昏,红牙牌里强争论。
不因娇嫩无情绪,输却金钗未敢言。
赵璧《和湘君》诗:
海棠枝上落轻红,花片随香散碧空。
但得与卿同转侧,不愁此夜逐春风。
湘君《夜坐》诗:
夏雨初晴后,长空万里天。
花间吹玉笛,月下数金钱。
宿燕惊犹热,檐榴堕欲燃。
齐纨裁自好,弃置是何年?
奕喜《赠女弟湘君》诗:
深闺小妹动盈盈,盘内题诗早得名。
初见落梅能弄笛,还宜新月照弹筝。
又云:
春光点点逐春江,春水悠悠渡夕阳。
空留匣琴千种恨,空留锦字三载香。
匣琴锦字无消息,故将天壤怨王郎。)
云间章玉筐(名有湘),龙眠孙进士(名中麟)妇也。工才调,作诗寄姊云:
忆昔同在翠微阁,飞文联句夸奇作。
那知江海各天涯,青鸟无情双寂寞。
苏合房中愁索居,尺素遥传锦鲤鱼。
为问江淹五色笔,拟成团扇近何如?
此诗亦何减唐人韩君平也。玉筐著作有《澄心堂集》、《望云集》。姊瑞麟,妹玉璜,并擅诗名。妹回澜,妹掌珠,俱以文章显。(荆隐君序日:“夫人之诗,其旖旎则月中杨柳,露下芙蓉;其沉郁则寒峰际霄,白云不动。琉璃锦匣,联翩刘氏之风流;翡翠笔床,掩映徐家之名胜。荆隐君,夏瑗公先生女也。)
虞山许太守夫人吴片霞有诗才,其梨花双蝶一诗,世尤诵之。诗曰:
如玉双双透琐帏,镜中斜见粉依稀。
西施舞罢春衫冷,道韫诗成柳絮飞。
影过杏梁朝日澹,梦醒巫峡片云归。
梨花深院无人到,不是开笼放雪衣。(太守名瑶,字文玉。夫人名绡。)
武进徐太守,名可先。夫人谢玉英(名瑛),诗名藉甚。性简远萧胜,不婴世务。太守之官后,夫人尽斥其橐中数千金,买青山庄居之,时于桥上凭栏小立,吟哦竟日,其风味如此。着有《博依小草》。近留心禅理,并诗亦不多作云。
武林顾若璞,黄少参(名汝亨)子妇也。早年称未亡人,有绮才。所著《涌月(王西樵曰似卧月)轩稿》行世,中有舅姑墓志铭及外行状,文章详赡,学者韪之。孙女埈儿,法名智生。生而端丽,能诗歌小令。记其《宫词》一首曰:
长信宫中侍宴来,玉颜偏映夜光杯。
银筝弹罢霓裳曲,又报西宫侍女催。
又《咏雪》一首云:
霏霏玉屑点窗纱,碎碎琼柯响翠华。
乍可庭前吟柳絮,不知何处认梅花?
清警殊甚。顾性喜学佛,岁癸已病甚,父母痛之,女曰:“金鎗马麦,定业难逃,大人独不闻之乎?且女特身痛耳,心无所苦。”年十九夭。
又夫人子灿、妇丁玉如,字连璧,慷慨好大略,常于酒间与灿论天下大事,以屯田法坏为恨。其言曰:“边屯则患戎马,官屯则患空言鲜实事。妾与子戮力经营,倘得金钱十二万,便当北阙上书,请淮南北闲田垦万亩,好义者出而助之,则粟贱而饷足,兵宿饱矣,然后仍举盐策,召商田塞下,则天下可平也。”其大言如此。西樵尝言:夫人《卧月》一集,中多经济理学大文,率经生所不能为者。其子妇丁、继母张氏,名姒音,才学与夫人相亚,尝作讨逆闯李自成檄,词义激烈,读者如听易水歌声,惜未之见也。
刘夫人,江西吉州刘忠烈公(忠烈讳铎,扬州知府。天启时为魏阉所杀)女,王抚军子次谐妇也,名淑。幼颖甚,能小诗。甲申鼎湖之变,夫人叹日:“先忠烈与抚军两姓皆世禄,吾恨非男子,不能东见沧海君借椎报韩。然愿与一旅,从诸侯击楚之弑义帝者,”遂建义旗。适滇帅蛮兵精悍冠诸军,闻夫人名,请谒。夫人开壁门见之。旦日报谒,滇师具牛酒于军中,高宴极欢。然帅,武人也,阴持两端,又醉后争长,语不逊。夫人怒,即于筵前按剑欲斩其首。帅环柱走,一军皆擐甲。夫人掷剑笑曰:“杀一女子何怯也。”索纸笔从容赋诗一首,辞旨壮激。帅悔且惧,夫人曰:“妾不幸为国难以至于此。然妾妇人也,愿将军好为之。”遂跨马驰去。(见巢震林史缺文补)
长山刘节之(名孔和),青岳相国(名鸿训)之次子。读书怀大略,慕陆渭南之为人,所著有《日损堂诗》数百首,亦学放翁。明末弃诸生从戎,隶刘东平麾下。其妇邹平王氏女,亦善骑射。南渡时,节之与妇各将一军,妇号令之严,过于节之。每相见,有孙权妹刀环风,节之亦敬惮之。后节之为东平所戕,王间关北归为尼。王吏部为予笔述其事如此。
海盐陈若兰(名麟端),着《闺词》一百首。中有云:
垂柳依依绿影生,芰荷亭上设棋抨。
局中弹出纵横势,笑问檀郎若个赢?
又云:
春闺三月养吴蚕,南陌攀桑满竹篮。
为避行人回步急,不知髻上堕牙簪。
又云:
女伴相邀织绮罗,纤纤素手弄金梭。
晚来寻取红牙尺,较得工夫若个多。
又云:
闺中喜作道家妆,云锦裁成绿羽裳。
学戴星冠簪日月,侍儿齐绾髻双双。
又云:
一自檀郎赴玉京,残灯挑尽泪盈盈。
黄昏又值芭蕉雨,不管人愁滴到明。
如此吟咏,去花蕊夫人何远?(若兰诗集有《绿窗闲咏》一帙)
康邺(字湘云),直隶邢台人,黄更生内子也。所著有《临风阁集》。其《菩萨蛮》词有云:“徙倚听疏钟,临眠愁杀侬。”又《玉楼春》词云:“妾颜自愧石边花,君心莫化花边石。”其警句多如此,载《燃脂集》中。西樵有赠更生诗云:“殿前笔札凌云赋,楼上莺花织锦妻”,盖纪康之能文也。康又有《小重山》,起句云:“春雨萧萧杜宇愁,绮窗惊晓梦,蹙眉头”,亦致语也。
王吏部夫人张邹平,总宪文定公孙,亦擅词赋。西樵官莱子时,尝作《寄内诗》:
莱子淹留我共君,滞人春月复秋云。
巡檐几夜频搔首?海国钟声已厌闻。
夫人属和,末二句日:“海边休恨还留滞,犹喜离鸿得共闻。”后王官国博,官贫不能携家,每咏此,未尝不叹其有思也。
陶令则(名琬仪),云间陆进士(名鸣珂)夫人也。有《九日登高忆芳儿》一诗云:
有意登高去,遥看江水环。
长江连合浦,何日夜珠还?(见雄县马之骦诗,《防初集》)
吴中闺秀赠海陵宫婉兰一诗曰:
云髻偏宜试晚妆,石床苔润恰新凉。
采兰爱向花前立,赢得罗衣满袖香。
婉兰,宫进士(名伟镠)女,归余友冒无誉(名褒)。曲室唱酬,才情朗畅,伉俪之笃,亚于埙篪矣。婉兰尤工画墨梅,雪叶风枝,筱然有堰蹇瑶台之思。
仁和俞琼英(名桂),诗文才一十六篇,才思颇清绮,遇合抑塞,年二十而夭。其拟义山《无题》云:
才唱骊歌日渐曛,牵裳官道泪纷纷。
红英陌上花无主,锦翼云中雁断群。
玉镜几时还照影?金炉从此罢烧熏。
闻知天上无离别,愿得相携驻白云。
《江南古意》云:
江南三月花柳香,青春欲徂白日长。
杏梁阴阴燕新乳,颉颃差池弄轻羽。
美人午起自结束,曳鬓垂鬟手如玉。
春草满园蝴蝶飞,金鞍少年他日归。
《中秋》云:
玉镜澄清汉,金波荡碧流。
桂枝应欲谢,空倚最高楼。
(钱塘毛先舒有《阅俞琼英集》诗云:
宋玉真愁客,江淹本恨人。
何当诵遗稿,霜鬓又添新。)
钱塘女子陆么凤,十四而善吟。嫁后,夫游学于外,陆颇愁思。《秋闺晚思》三首云:
晚来疏雨过人头,风静罗衣扬不休。
漫拾乱红题小字,暗惊新句又悲秋。
湖烟漠漠晚归鸦,自扫枫香坐煮茶。
一带芙蓉寒映水,那知秋思属儿家。
翠黛宜颦不耐颦,病逢秋气转伤神。
空堂莫挂疏帘起,黄菊丹花恼杀人。(毛先舒《诗辨坁》)
嘉兴黄皆令(名媛介),诗名噪甚。恒以轻航载笔格诣吴越间。余尝见其僦居西冷段桥头,凭一小阁,卖诗画自活,稍给,便不肯作。(吴伟业《题鸳湖闺咏》四律,中有“夫婿长杨须执戟”之句,想黄所适,定杨氏也。)
阚玉,钱塘人。甲申之岁,生十三年矣。容貌端丽,又有倍年之觉,父母从小绝珍怜之。己父亡,独与母暨兄嫂同居。弘光时征选采女,误为卖菜佣所给,竟嫁其子。日令玉职爨炊煨豕,稍暇令锄泥莳灌。足去缣约,头如蓬葆,面目黄黑,衣服泥污。玉悲甚,仰天恸哭而作歌,闻者莫不悲焉。未几死。歌曰:
父生我兮中道以逝,母茕茕兮门衰瘁。
兄嫂难与居兮,抉我如目中之尘沙。
伊又遘此佻巧兮,胡罪我之实多?
彼六礼之或已愆兮,曾贞女子口从。
矧要予以桑中兮,夫岂其为予之匹双?
我独有母兮痛思泣血,我父而有知兮怒冲发。
我兄摩挲兄之金兮骨肉相蔑,嫂旁睨之兮笑言咥咥。
我忽愤气兮如云,指漆室女以为正兮,又告夫司命与湘君。
曰:予不爱一死兮,弗忍速阿母之下世。
愿死而有依凭兮,为凶之厉。
呜呼哀哉!
我终死兮魂独归去,明告母兮幽诉我父。
匪我夙夜兮,胡然遭此行露也!
纵谓行多露兮,宁我之污也?
乱曰:嘉名为玉,父之命兮。
幽辱粪壤,终保贞兮。
忧思悄悄,泪淫淫兮。
蒙此忍诟,日当心兮。(王西樵曰:“相其语势,殆是女中之左徒。徐淑、蔡琰,无其矫矫。)
辛卯冬,宜兴史孝廉(名鉴宗),北上道经淇水,夜宿宜沟客舍,见壁间有数行云:
马足飞尘到鬓边,伤心羞整旧花钿。
回头难忆宫中事,衰柳空垂起暮烟。
后又云:“妾,广陵人也。从事西宫,曾不二载。马上琵琶,逐尘长去,怆怀赋此。和泪濡毫,促装心乱,语不成章。时庚寅七夕后四日,广陵叶子眉识。”呼主者问之,知为弘光西宫也。
王考功《笔述》云:“孙沚亭相公《南征纪略》载女子赵雪华《题李家庄壁》三诗,并有感寄,不记其词。”邹平西、青羊店逆旅中,有女子题壁者,自署“万里女郎”。诗云:“独抱寒衾忆梦眠”,第二句不记,“马蹄得得行何己,归雁提提又近年。”盖和唐人韵也,亦宛转可诵。又有题济南东王舍庄壁者,不记姓名。诗云:
梦寄车尘马足中,依稀绮疏夜灯红。
无端野鹳鸣寒柳,惊起愁心对晓风。
后小字旁注“随外北征作”。阳邱道上卢氏店中,曾有女子于七夕题绝句壁上,前一小序,末署云“天孙渡河之夕梦儿书”,梦儿盖其名也。诗后二句云:“惆怅佳期不复还,有似银屏坠眢井。”余不复记忆矣。数条予并载人《朱鸟逸史》中,以俱题壁诗,故识于此。
江都倪氏有《鹂怨集》,其本序云:“内子为闽中巨族,依其舅氏于白门。孟夏归余,一病不起。客有善李少君术者,为余招内子魂,叩生前事,历历如响,复作诗十数章。”本序后附《忏词》云:“生于闽海,长于西江。”又云:“衣不曳地,七襄锦织鸳鸯;案可齐眉,六礼书连鸿雁。乃以兵戈萍散,魂惊拍裹悲笳;兼之骨肉花残,影落天涯画角。爰求媒妁,缔此姻缘。才咏关雎,忽嗟瘏马。前端阳之一日,钿翠埋幽,曾合卺之几时?炉香化烬。”又云:“廿五年之粉黛,辛苦同休;十九日之床帷,沉病不起。”(氏诗有云:“已作靡芜离恨草,莫看菡萏并头莲。”)
柴贞仪(字如光),杭州人也,能诗。其《咏罗巾》绝句云:“拭去盈盈泪,携来冉冉香。殷勤缠素手,缕缕似愁肠”,亦极有思致。
通州陈■⑵(字无垢),幼博学,诗文绝工,着有《绣佛斋集》。尝作《闺怨》五言诗,有“梦去不关愁,晓来心自恶”之句。从叔文起(名宏裔)见之,屡形吟赏。(自注:姊有寄予内子数绝句,一云:
斑管吟成字字珠,才高皇甫重三都。
寄言小妹惭非古,文采江南让大苏。
又云:
既擅分金又惜诗,千秋鲍叔即名师。
枯肠索句惭非锦,聊当梅花寄远思。
盖姊有《茹蕙集》,即余作序。)
松陵周羽步(名琼,一字飞卿),诗才清俊,作人萧散,不以世务经怀,傀俄有名士态。生平尤长七言绝句,居如皋冒先生深翠山房八阅月,吟咏颇多。如《赠范洛仙》云:
黯淡消魂独倚楼,登山临水又逢秋。
檐前垂柳丝千尺,只系柔肠不系舟。
《赠苏贞仙》云:
一架蔷薇满袖香,同行谁不羡红妆?
生平最爱清幽事,肯惜凌波绕曲廊。
又《寄怀洛仙》云:
萧骚越客独淹留,汗漫西风柳岸秋。
安得东风解我意,好吹此恨到扬州。
此等语,俱极似唐人绝句也。
(又羽步赠吴湘逸诗云:
“絮语花阴夜未央,细聆音韵转悠扬。
君今幸作吹萧侣,侬愿期为双凤凰。”意盖有为也。)
茂苑吴蕊仙(名琪),才情新婉。当其得意,居然刘令娴矣。与飞卿着有《比玉新声集》。蕊仙尤好大略,精缯染。飞卿赠诗云:“岭上白云朝入画,樽前红烛夜谈兵”,盖实录也。(黄皆令《比玉新声集序》曰:“不意唐山《房中》而后,复闻正始。惜未能借江醴陵五色笔,展薛洪度十样笺,倩卫茂漪手书之,藏之白间靓闼间耳。”)
吴湘逸,仪真人,亦冒推官侍儿也,一名扣扣,盖摘繁钦《定情诗》中语。资性颖异,好读书,《文选》、杜诗,一二遍即能覆诵。年十九夭,闻者惜之。(按:湖海楼本集有《吴扣扣小传》,即谓姬也。家伯氏有《同湘逸水绘庵看桃花》二绝云:
林垧深杳恣聊浪,小霁偎红露宠光。
痴态若云谁得见?画堤飞起两鸳鸯。
小阁湘中云水乡,有人如玉共文房。
三吾昔日应无此,赢得幽情恼漫郎。)
王绣君(名璐卿),通州人,马孝廉(名振飞)之妻也。闺房唱和,时以小幅行世。风调绵整,人甚称之。尝见其一绝句云:
青草湖头花正妍,绿莎汀畔水连天。
轻舟载得春多少?无数飞红到浆边。
盖咏舟前落花者,笔情波媚,与题颇称云。又尝见绣君一绝云:
春寒日日雨如丝,草满离亭水满陂。
寄语东君须着意,惜花人去未多时。
亦自成调。(自注:绣君妹亦工诗。余内子尝以白纨乞二王簪花格,便觉琼枝璧月,争映行间也。)
《西轩集》(西轩,淮南邱象随所居轩名)载:娄江女子灯夕寄答一绝,清怨迢迢,耐人寻味。诗日:
荒楼何处忍吹萧?寂寞灯前涕泪遥。
忽看病中书信至,却伤今夜是元宵。
闺阁中有如许思理!惜已轶其姓名。原唱系襄阳年少所作,有“一行清泪了元宵”之句,辛楚欲绝,亦不知谁家年少,殊可惜也。(王阮亭《感事三章》附录“宵”后:
少小愁多不自持,针床初绣合欢枝。
春风筵上迥中后,夜雨灯前拥髻时。
双黛痕消鸳翠减,单袅香细鹅鸽知。
定情三五遥相忆,诅独繁钦解赋诗?
曼睩横波湿镜潮,红兰当户柳垂条。
为歌白石逢郎艳,曾约黄金贮阿娇。
酒病正浓过上巳,春愁难妥近花朝。
那知更逐香云去,楚水巫山万里遥。
金鹊鸦鬓乌柏门,琴川春水记啼痕。
机中锦字劳相忆,肘后香囊是旧恩。
密约难忘松柏树,新居闻傍芋萝村。
春江花月千余里,怅望流光欲断魂。
又附录邱象随摘语为起句一首:
夜雨灯前拥髻时,上红初引第三丝。
玉钩稳压重帘静,海燕深楼暖梦迟。
十七云矍年最少,一双星鹊誓先知。
风流意极销魂处,半近妆台有所窥。)
吴门家太仆(名济生)示余以《望远图》,乃十四岁女子所作,雾鬓云鬟,薄施水墨,真遗世独立矣。(钱塘陆忻《望远曲》十四首,今录其三:
采罗靡芜望故夫,藐姑仙子不曾殊。
屏间历历窥青琐,道上明明种白榆。
举体乍飘连理带,定情羞解合欢襦。
可怜漂泊刀头约,坐看天街夜月孤。
双啼玉箸湿罗巾,为结相于访故人。
自是口中生石阙,何堪腹内转车轮?
侬闻梧子心难变,郎比莲花貌绝伦。
何事小姑偏独处,清溪萧鼓夜迎神。
皓腕轻罗验守宫,纤纤手爪似春葱。
常将小妇夸中妇,不拟贤雄是故雄。
九酝满浮金凿落,两环真作玉玲珑。
何妨深锁青苔湿,说与昭阳绝不同。)
夔州李翰林(名长祥,崇祯癸未进士,官庶吉士),乱后侨居金陵,娶姚夫人,善丹青,得北宋人笔意。曾为云间董大(名黄)母夫人画一粉箑,烟墨离离,深秀不可言,为香奁画手中逸品第一。(或日:夫人又工画仕女图。)
江西康孝廉(名范生)夫人,亦金陵女也,工画竹,最似管夫人手法,孝廉颇矜重之。尝以一扇贻余,绿筱明玗,便觉白日欲翳。(王考功曰:“朱远山夫人《文江集》有《和康夫人寄外词》,似又不仅擅绘事也。)
江阴女子周淑禧,处士周荣起女也。工画花鸟,在徐熙、黄荃间。好事者争以饼金购之。(同时又有宜兴卢丹,善画美人,每作一图,皆妇为之点睛云。)
海昌女子李因,字今是,号是庵,作水墨花鸟,幽淡欲绝。王吏部尝题其芙蓉鹭鹚画云:
寒人金塘花叶孤,非烟非雨态模糊。
姚家女子丹青绝,写作芙蓉匹鸟图。
《姚月华小传》尝作“芙蓉匹鸟”也。李是葛光禄无奇夫人,着有《竹笑轩集》,又以节着。
秦淮宋蕙湘,教坊女也,被北兵掠去,题诗邮壁,凄然有去国离家之痛焉。(诗凡四首,犹记其一云:
风动江声揭鼓催,降旗飘扬凤城开。
君王下殿将军死,绝代红颜马上来。
王西樵曰:“绝代”一作“薄命”。)
袜陵崔秀玉,父吴门老教授。家贫,居嗽鸡鸣棣下,常口授秀玉书史,无不明晓。着有《耽佳阁诗集》一卷。如《咏杜鹃花》句云:“恰喜花名似鸟名”,慧绝可想。(丹阳贺宿述)
赓明弟(名玉璂)自北归,以邮亭女子一诗示予,予为怃然。诗曰:
凌波卸却换宫靴,女作男妆实可嗟。
扶上高楼愁不稳,泪痕多似马蹄沙。
盖流人羁子过之系念矣。(诗更有自序云:“乙酉六月一日,遇难宝林庄,傍徨无地,洒泪而书,以为异日话寻之具。广陵十七岁女子张氏泪笔书于方顺桥店中。”)
耕坞老人为余言:予壬寅过郑州,见骚亭有姑苏女史芳芸诗。犹记其末句云:“银钉烧尽心还热,画鼓金针月已西”,最为清丽。其全首录藏敝箧,曾举示映然子,即采入《名媛诗纬》。王考功所载,亦余言之也。予闺人亦有和韵。
乙酉澄江之变,士子黄姓者妻秦氏,被掳不屈,过金山题诗壁上。末二句曰:“蒲团夜坐三更月,忏悔今生未了缘。”明日投崖殒,兵去复苏。适遇乳母夫过,携归复合。
刘阿李者李氏,字小凤,长干里人也。其父母故贫,幼鬻于耿进士(章光)家。耿罹平陵之难,自妻姚朱以外,随死者凡四人。小凤法当人官,兰陵刘生捐金赎之。左右其事者,则马大将军之力为多。(将军名允昌,吴娄东人,蒙古故将之裔,明末为黔南大将军。天兵南下,因束身来归。天子嘉之,赐田宅金帛有差,视诸仪同秩。)闻者义焉。与小凤同时入官者,一曰双萼,后代小凤选入掖庭。一曰服益,则年最少,后不知所终云。邹祇谟有《传》。新城王士祯诗曰:
天涯芳草碧氤氲,拥髻灯前感少君。
共道朱家轻一诺,非因萧寺识双文。
定情欲赋明珰解,心字初浓斗帐熏。
梦到葭萌关上去,还如萧总识香云。
花枝似玉咏红颜,晓镜明窗几寸山。
小阁春浓香蔽膝,后堂蝶拂玉交关。
乍宜角枕袁生咏,自卖青溪卢女还。
罨画楼台烟月夜,刘郎应不忆人间。)
李姬(名香),秣陵教坊女也。母曰贞丽,有侠气,尝一夜博输,千金立尽。姬亦侠而慧,略知书,能辨别士大夫贤否。张学士(溥)、夏吏部(允彝)尤亟称之。十三岁从吴人周如松受歌,尽得其音节,然不轻发也。尝一日者,故开府田仰以金二百镒邀姬一见。开府向儿事魏阉者,又姬尝以他事获罪阮怀宁,至是喟然叹曰:“田公宁异于阮公乎?”峻却之,卒不往。(姬与归德侯方域善,曾以身许方域,设誓最苦。誓辞今尚存湖海楼箧衍中。又方域与陈处士小札曰:“昨域归来,有人倚阑私语,谓足下与域至契。既知此举,必在河亭凝望,冀月落星隐,少申夙诺,不意足下诱李君虞作薄幸十郎也。然则一夜仿徨,失却十年相知。罗袖拂衣,又谁信此盛遇乎?域即冒受法太过之嫌,然有意外之逢,此即至诚之报也。足下表章,自是不藏善之美。其实天王明圣,不介而孚,遭际如此,臣愿毕矣。今日雅集,亟欲过谈,而香姬盛怒足下,谓昨日乘其作主,而私宴十郎,坚不可解。则域虽欲过从,恐与人臣无私交之义未有当也。”玩此书词,姬生平风调尔尔。)
松陵吴氏(名银姊),与邻邑王生以才艺相昵,后事露,庭鞫。氏板所供状洒洒数千言,颇露致语,一时争传诵焉。(辞多不载。中有云:“昔淡眉卓女,服缟素而奔相如,汉皇弗禁;红拂张姬,着紫衣而归李靖,杨相不追。古有是事,今亦宜然。”盖表放诞于闺房,寄清狂于螓黛矣。)
陆姬孟珠,或曰疁城大家女也,曾为侯门宠妓。侯裁于法,姬邑邑不得志,流落江海间,凄然拥髻,有东京梦华想。制诗一卷,自名“红袖道人”。(□□□赠姬诗二首:
辞汉金人泪满腮,西园东阁已成灰。
莫嫌鸟爪麻姑少,曾见沧桑几度来。
剩水残山花信稀,琐窗鹦鹉旧笼非。
侬家十二珠帘外,可有寻常燕子飞?)
颖水刘公■⑶比部(名体仁),寄王推官家集数种,中有《贤媛诗》三卷,一名《云锦楼诗》,系进士刘搢妻李氏着。李氏,中丞某女孙。一名《纫兰轩诗》,进士刘佐临女着。一名《宝田堂诗》,秀才刘振女着,俱可诵。汝颖风流,卯金为最。孝威诸妹,有天人之誉矣。(此条系西樵笔述并注。《云锦楼》《偶成》一绝曰:
花前闲步数蜂须,霁色初晴小院隅。
巧试金钗移日影,阑干划处损红朱。
《纫兰轩》《新月》一首曰:
宿雨夕方歇,云闲天气清。
星河仍欲净,凉月复来迎。
帘卷花初好,萤飞火自明。
虚檐移凳久,新茗听新声。
又《樱桃》起句曰:“竹实方成笋,朱樱巳及时”。《宝田堂》《雪夜》起句曰:“雪飞忽满径,入夜合瑶天。”)
临邑邢慈净,子愿(名侗官、太仆)先生之妹,善画观音大士,庄严妙丽,用笔如玉台腻发,春日游丝。(慈净适武定马方伯。马夫人雅工诗文,诗有《非非草》、(《兰雪斋集》二种。钱宗伯选人《列朝诗集》者非其佳制也。从马宦黔中,马卒于官,夫人扶柩还,涂中作《黔涂略》一书,文笔高古,有班惠姬之风。予在莱海时,于刘幼孙先生家见夫人答刘一书,词极雅健。又于张渤海家,见其《砚铭》二首,亦皆有致。又工书,酷类太仆。刻《有之室集贴》。妇人笔墨见于金石者,房璘妻高而外,殆不多有。然高文词不多见,则夫人兼长为尤难矣。)
余尝游宿迁北司峿山,有石刻女郎汤文玉游山诗,云:
山雨初晴洗佛螺,春风几处揭青莎。
采香不倦溪边路,多少飞红趁袜罗。
词极新茜。然与他游诗杂书一石,盖他人为刻之,非其自书也。
女子琅玕,济南德州人也。曾有句云:“自怜身似杨花,愿向天涯情死。”字数不多,读之居然怅惘。(琅玕《题德州旅壁》,一序二诗。序云:
妾家齐右,欢是吴侬。玉树其人,红叶赠我。既见君子,信绿绮之可媒;我思古人,愿红拂以为友。佳人久嗟薄命,好缘肯俟来生。苦海斯离,多露勿畏。宝马踏来刚半夜,老昆仑焉所用之?彩鸾飞去向天边,莽咤利从兹逝矣。聊题短句,用示情痴。
诗一云:
何须押衙妙手,五更暗度香鞍。
谁续奇女子传,小名唤作琅玕。
二云:“昨宵红拂深闺,今日高唐去矣。”后二句,则所载也。此女子不特笔艳,人亦复奇。)
王菊枝工小诗,隽令殊甚。广东程内史(名可则)为余说,洵可谓珠娘之绝调矣。(粤中生女号珠娘,菊枝有绝句一首。纪其末句云:“与孤窗雨一般听”,语甚隽。今选家或改作“孤窗夜雨一般听”,庸甚矣。)
无锡顾文婉,自号避秦人,诗词极多,恒与王仲英相倡和。词见《倚声右集》。(文婉《浣溪沙》云:
风雨妨春苦不宽,开帘怕见嫩红残,锦屏深护早春寒。 新懒一身扶不起,愁痕万点镜墉看,空拈班管写长叹。
又云:
独坐无聊对简编,闲题恨字满花笺,夕阳西去转凄然。 掩泪低徊妆阁畔,掀帘私语瘦梅前,此时试问阿谁怜?
又云:
晓日凝妆上翠楼,恼人春色遍枝头,湘帘风细荡银钩。 燕子未归寒侧侧,梅花初落恨幽幽,重门深锁一天愁。)
长沙女子王素音为乱兵所得,题诗古驿有云:“可怜魂魄无归处,应向枝头化杜鹃”,见者莫不怜之。(王阮亭有《减字木兰花》云:
离愁满眼,日落长沙秋色远。湘竹湘花,肠断南云是妾家。 掩啼空驿,魂化杜鹃无气力。乡思难裁,楚女楼空楚雁来。
盖为素音作也。)乙未岁,阿贻偕同邑傅侍御(名依)北上,至白沟河,顿此邸中。见壁间有和素音诗者,觅原题不得。以问居停,指墙边积木,堆五六尺许,云:“在此中堵壁上”。时方隆冬,阿贻与侍御急欲读素音诗,乃同从奴共连木。及半而诗尽出,侍御执炬,阿贻呵冻蘸笔,录诗竟,共读。书巳,复各为和章,书之壁。书竟乃命酒剧饮,始觉手腕欲僵,各大笑。相顾,谓痴绝也。此事亦极可传。余后此至邸,亦和韵,末有“也学低头拜杜鹃”之句。素音原诗共三绝,前有小序,是俪语,凡二百许字。其精丽可与琅玕女子相敌,载余《燃脂集》中。
自刘比部以后共七条,俱系西樵先生笔述并注。以下俱系湖海楼自撰并注。
江西李侍郎(名元鼎),与夫人朱中媚(字远山),有《文江唱酬》一集,盛行于世。(常熟钱□□《文江集序》有云:“珊瑚笔格,绿沉之管交辉;玳瑁书签,云母之笺双擘。花深纲户,每刻烛以分题;燕乳绮疏,或拥书而征事。”又云:“雕轩文驷,骖玉马以北朝;翟茀鞠衣,伴角巾而东下。水精帘蟆,镇日焚香。云母莲花,午年辟蠧。岂若敬通见抵,但对孺人;子美漂流,长随妻子?”)
汤畹生(名淑英),长洲人,适休宁吴翻,工诗善奕,年三十六夭。(其“暮春”《南乡子》云:
天气最无凭,乍雨还晴又做阴。时侯困人,三月也清明。暗买韶光柳醵金,杯酒恣闲吟。寂寞春庭门草心。院落黄昏,帘幕静深深。独坐谯门又起更。
王西樵为予言:“畹生词佳者最多。”予录二十余篇入《燃脂集》中。)
范满珠,休宁人,范眉生(名良)妹,诗才与兄相称。《述母》一诗曰:
独眠不禁冷风呼,摧落梨花满地铺。
可奈婿亡留女在,那堪儿死更孙无。
枕前有梦谁人伴?灯下无言已泪枯。
不是彼苍昏昧久,如何伯道暮年孤?
诗语绝痛。又《旅夜》绝句云:
残灯明灭乱虫啼,展转乡心月渐低。
梦对家人才欲语,鸡声依旧到窗西。
凄凄楚楚,可念也。诗名《绣蚀草》,红豆老人为之序。
周明瑛(名庚),莆田人,诸生陈承纩妻也。生平制撰所见不多,曾览其尺犊一卷,清遥秀映,尤为玉台之名构矣。《与仲嫂书》云:“感念化者,欲为陈立传。以之才之美,无子无年。搦管垂毫,惟闻猿哭。是以更端而未就,当续成之。敢不诚于陈耶?”又云:“《三国志》经嫂所点定,庚应穷其赞辞。但不解于古人何所厚薄,只觉此心为刘。”与外一书曰:“《离骚》之所以妙者,在乱辞无绪。绪益乱,则忧益深,所寄益远。古人亦不能自明,读者当危坐诚正以求,然后知其粹然一出于正,即不得以奥郁高深奇之也。”又云:“林媛《松石图》,已见岁寒之志,钦其至性,以一绝风之画首矣。亦不敢展玩,恐风雨悲鸣也。”仲嫂能定《三国志》,林媛能作《松石图》,新妇俱于此不凡,惜俱逸其姓氏。(见《尺犊新抄》。王西樵曰:“周诗名《羹绣集》,凡百余首,是宗竟陵者。亦有一二可录。小札名《十七帖》,语语清隽,备录《燃脂集》中。)
甲申之难,贼入后宫。有宫人费氏者,为贼所获,将污之。氏给贼曰:“身是长公主也,鼠辈讵敢尔?”贼舍之。居无何,俟贼沉酒后,挟匕首立断数贼首,遂自杀。(南昌陈宏绪诗云:
冲天剧盗乘金舆,含元殿化绿林区。
赭袍日角不知处,鸱鸮飞向陛前呼。
团营去尽戚畹走,黯黯风沙掩阳乌。
玉貌蝉娟散如雨,红鸦靴嘴泥中逋。
费家娇女明光姝,巧手丹青不能图。
芙蓉堕井井水涸,银床不覆绣罗襦。
众惊窥视争救出,共惜花间颜色殊。
姝生妙计赚蛾贼,称是崇祯公主躯。
鼠辈何敢犯龙种,汝主遥闻磔汝徒。
渠魁后验知非是,掷向帐旁于思胡。
身藏匕首口佯许,铁衣醉倒紫氍毹。
挟刃立刺咽喉断,血缕乱溅残香祛。
我仇既报我安徂?七尺应须傍鼎湖。
谈笑自蹈霜锋凛,发鬒不受黄埃污。
盈廷岂少如戟须,几个男儿耀简书?
寒灯哭拜披香影,三十六宫春草枯。)
钱塘女子吴柏(字柏舟),未嫁而夫卒。柏衰麻往哭,遂不归母家,苦节十余年,遘疾夭殁。所著有《柏舟集》数卷。诗极锻炼,词尤富,而长调更绝工,不减徐夫人湘苹也。古文尺犊在明瑛之上,真奇女子矣。
洞庭女子遭乱,自投汉阳江,流至寿昌。土人悯而瘗之,获寸帛于衵衣,油楮密固。展视为绝句十首,闻者争传诵焉。诗有云:
征帆又说过双姑,掩泪声声怯夜乌。
葬人江鱼沉底后,不留青冢在单于。
结响悲楚,运格端好,讵在班婕好下?令千古以下王嫱、蔡琰、花蕊夫人流辈读之,能无愧赧欲死?(载录其诗四首:
生小伶仃画阁时,诗书曾托母兄师。
涛声夜夜悲何急,犹记挑灯读《楚辞》。
当年闺阁惜如珍,何事牵裙绕水滨。
报与双亲休眷恋,入江原是女儿身。
生平犹未遇簪笄,死后狂澜叹不齐。
河伯有情怜薄命,东流为绕洞庭西。
照影江干不胜悲,永辞鸾镜奁双眉。
朱门空许成秦晋,死后相逢总未知。
耕坞老人云:“女姓蔺,名玉真。或曰湘潭人,或曰即吾邑人。以入水无月余尚能逆流之理。然玩其句有“双姑”语文,似从下江而上者,俱存以备考为是。)
王十一为余述林四娘事,幽窈而屑瑟,盖《搜神》、《酉阳》之亚也。四娘自言故衡邸宫人。(王太史有《林四娘歌》,歌首系一小序,《序》云:
晋江陈君宝钥,分臬青州,入署之夜,堂上忽闻乐作,空中隐隐呵殿声,如贵人驺从至。至则耀燎辉煌,杯馔罗列,宾客杂沓于堂上,徘优厮养奔走于堂下。胥役大骇,走白陈君。陈君固已心异之矣,因率卫卒呵禁之。不止,挟弓矢操而射之不止。持轰天雷诸大炮击之,复不止。越数日,陈方爇烛坐小斋,而风雨声有自远至者。斋中窸窣如人行声。少须,双鬟褰帘人,唱曰:“林四娘侍儿青儿启事:娘子愿渴使君”。陈倘怳未答,而美人翩然来矣。妖质雪莹,绣纹花映,修蛾自敛,斜红半舒。揄袂以前,向陈而拜,拜毕就坐,徐徐启曰:“某金陵林四娘也。幼给事衡王,中道仙去,今暂还旧宫,窃见殿阁毁于有司,花竹沦于禾黍。某故有宫中俦侣,话旧情深,停车无所,敢假片席于使君之堂。某固无能有德于使君,然亦非有害于使君。今与使君为方外交可乎?某有小酒食,愿同醉饱,并及从者。微有薄犒,幸无深讶焉”。陈虽疑且畏,然度无可如何,遂偕饮。及下箸,则珍肴也,引杯则良酝也。从者视其犒,则朱提青蚨也,意始稍稍定。后则夜分必来,更阑即去。数人内与陈夫人姬媵缔交,若娣姒然。陈之客过临淄者,或请接见,无不欢好。即席酬和,落纸如飞。词中凭吊故苑、离鸿别鹤之音为多。噫嘻,此何为者耶?又谓:四娘貌本上流,妆从吴俗。秀鬋鬒发,峨如远烟。覆以雾縠,缀以珠璧,身萦半臂,足蹑翠靴,锦绦双环,环悬利剑,冷然如聂隐娘、红线一流。婢东儿、青儿,皆殊丽。恒侍左右,人亦无敢调者。居三月,一夕,别陈君欲去,且以青儿为托。把酒赋诗,临歧怅别,耸身碧霄,踪影顿绝。青儿后一二来,久亦不至矣,异哉!曾记其一诗云:
玉阶小立羞蛾蹙,黄昏月映苍姻绿。
金床玉几不归来,空唱人间可哀曲。
阎素华,字云衣。以长板桥头人,事宛陵唐内史(名允甲)。或称其罗罗赢秀,孤情绝照,绰有林下风。(宣城俞绶为立传。《传》略曰:“唐先生官中秘,亡几何,为壬人所屏逐。令人至,举牛衣时相慰藉,如畴昔。自是不复居国门,归而税驾雁翅故居耳。又时时有迹之者,游徼织于道。厉染相属,无弗辟匿者。唐先生叱令人曰:“嚄唶,盍去诸?”令人对曰:“曩者,妾不以公贫故不谨事公,安则昵之,危则违之,失事人者礼。且笄帼者流,除闺阔安所措足?死即死耳。已事卒定。为唐先生友者,罔不以令人能执义云。)
周照字宝灯,江夏女子也,湘楚中人。传其丰神纤媚,皎好如佚女,性敏给知书。归汉阳李生。生名以笃,字云田。生固慕照,即得照,则益大喜过望也。然家先有大妇在,照眉黛间恒有楚色。李生爱客游,常携照残笺数幅以示友人,人无不色飞者。生箧中有藏照自写《坐月院花图》,双鬟如雾,烘染欲绝。图尾有小篆二,一曰“络隐”,或曰:照又字络隐云。(董以宁《周照传》云:“江夏周某女也,某官山东按察使佥事,遇闯难,殉节死。照哀之,作悼怀之赋。略曰:‘侑江流之浩浩兮,吊祢衡与屈平。彼填江而不溢兮,何以抒其愤盈?草参差而并生兮,孰辨其为杜蘅?鸟之嘤吚,亦各有所谓兮,而人孰知其情?’赋长馀不录。读之如听三闾大夫姊媭吟也。”龚百药《传》云:“宝灯年十九,所至虽谨自蔽匿,人得窥见宝灯,盖天人也。宝灯有《次林文贞韵寄王玉映诗》云:
夫子南归后,永夜述名媛。
生小贮金屋,弱龄弄玉研。
海桑失庐亩,竹素易钗钿。
感尔瑶华赠,时时动纨扇。
芰荷缀鸳翠,天真写素绚。
咏絮谢女匹,织锦苏娘彦。
侬是小家女,畏令仙人见。
注目倚镜阁,因风寄方便。
所恃一片心,的的托澄练。
又有《闻外君耨香子将归》一律云:
茶花梅蕊自纷飞,小圃身如坐翠微。
不定阴晴天欲倦,何方燕雀晚知归。
王孙岁岁怀芳草,侍女朝朝倚绣帷。
见说画眉人且近,湘山如黛未应稀。”)
永和宫词吴伟业
扬州明月杜陵花,夹道香尘迎丽华。
旧宅江都飞燕井,新侯关内武安家。
雅步纤腰初召入,钿合金钗定情日。
丰容盛鬋固无双,蹴鞠谈棋复第一。
上林花鸟写生绡,禁本钟王点素毫。
杨柳风微春试马,梧桐露冷暮吹箫。
君王宵旰无欢思,宫门夜半传封事。
玉几金床少晏眠,陈娥卫艳谁频侍?
贵妃明慧独承恩,宜笑宜愁慰至尊。
皓齿不呈微索问,蛾眉欲蹙又温存。
本朝家法修清燕,房帷久绝珍奇荐。
敕使惟追阳羡茶,内人数减昭阳膳。
维扬服制擅江南,小阁炉烟沉水含。
私买琼花新样锦,自修水递进黄柑。
中宫谓得君王意,银环不妒温成贵。
早日艰难护大家,比来欢笑同两娣。
奉使龙楼贾佩兰,往还偶失两宫欢。
虽云樊嫕能辞令,欲得昭仪喜怒难。
绿绨小字书成印,琼函自署充华进。
请罪长教圣主怜,含辞欲得君王愠。
君王内顾惜倾城,故剑还存敌体恩。
手诏玉人蒙诘问,自来阶下拭啼痕。
外家官拜金吾尉,平生游侠多轻利。
缚客因催博进钱,当筵便杀弹筝伎。
班姬才调左姬贤,霍氏骄奢窦氏专。
涕泣微闻椒殿诏,笑谭豪夺灞陵田。
有司奏削将军俸,贵人冷落宫车梦。
永巷传闻去玩花,景和门里谁陪从?
天颜不怿侍人愁,后促黄门召共游。
初劝官家佯不应,玉车早到殿西头。
两王最小牵衣戏,长者读书少者弟。
闻道群臣誉定陶,独将多病怜如意。
岂有神君语帐中,漫云王母降离宫。
巫阳莫救仓舒恨,金锁凋残玉筯红。
从此君王惨不乐,丛台置酒风萧索。
已报河南失数州,况经少子伤零落。
贵妃瘦损坐匡床,慵髻啼眉掩洞房。
豆蔻汤温冰簟冷,荔枝浆热玉鱼凉。
病不禁秋泪沾臆,裴回自绝君王膝。
苔没长门有梦归,花飞寒食应相忆。
玉匣珠襦启便房,薤歌无异葬同昌。
君王欲制哀蝉赋,诔笔词臣有谢庄。
头白宫娥暗颦蹙,庸知朝露非为福。
宫草明年战血腥,当时莫向西陵哭。
穷泉相见痛仓皇,还向官家问永王。
幸免玉环逢丧乱,不须铜雀怨兴亡。
自古豪华如转毂,武安若在忧家族。
爱子虽添北渚愁,外家已葬骊山足。
夜雨椒房阴火青,杜鹃啼血濯龙门。
汉家伏后知同恨,止少当年一贵人。
碧殿凄凉新木拱,行人尚识昭仪冢。
麦饭冬青问茂陵,斜阳蔓草埋残垅。
昭丘松槚北风哀,南内春深拥夜来。
莫奏霓裳天宝曲,景阳宫井落秋槐。
〖注:■⑴,禾+韱,xiān,音纤,禾草不实,稴■之貌。秾■,即秾纤,艳丽纤巧。■⑵,上丰+刀,下女,jié,淸也,与洁通。■⑶,勇+戈,yǒngy,与勇同。〗
妇人集补 清 如皋冒丹书青若 撰
秣陵丁雄飞(字菡生)妇卜氏,(名昙,字四香)婉嫟柔惠。归丁以后,每每有忧生之嗟,常读霍小玉及小青传,泪簌簌如雨。性颖悟,雄飞在燕都得四香手书,书中“念”字俱少一画。始悟“念”字从人、从二,心中去一画,殊见用意也。年三十夭。雄飞悼之,作家人绪语。(经云:不乱取手香,不淫色体香。不妄语口香,不淫害心香。命字四香以此。)
清河丁氏,潘尊贲妻也。幼有“刘三娘”之目,能诗歌。其《舟泊芜城》云:
流离一孤舟,魂黯无城路。
不见折琼花,惟闻悲玉树。
二十字中,乃使人居然凄惘。(见《淮南诗城》。又山阳萧氏亦能诗,尝有绝句云:
花溪红乱燕双飞,锦水香泥春独归。
为忆金钗楼上夜,琵琶度月下帘帏。)
庞纫芳(名蕙娘),吴江吴闻玮(名锵)妇,有《紫藤花下分赋》一诗。诗曰:
年来愁病强支离,也向花前醉酒卮。
绣阁开尊同北海,金钗雅集胜南皮。
锦云夜月千层浪,紫玉春风万缕丝。
何事今宵称绝胜,筵前道韫总能诗。
(见《鼓吹新编》阳羡陈先生曰:“纫芳曾于衍波笺上书《春词》一首,诗云:
春深诗句满经函,小字红笺手自缄。
睡起有情疑好梦,愁来无力换罗衫。
繁花满树空教谢,芳草盈庭未忍芟。
荡子天涯归未得,双栖嗔杀燕呢喃。
诗绝佳,字画亦极明秀。)
女冠龙隐,俗姓夏氏,华亭人也。常因六姊孙俪箫没于丁亥家难,为赋一诗云:
忆昔于归纨绮丛,郎家声誉擅江东。
肃雍自叶房中乐,散朗仍归林下风。
日暖画楼彤管丽,春深珠箔麝兰通。
彩云散后空凭吊,野哭荒郊恨几重。
又《闺思》一律云:
碧天明月影迟迟,翠袖轻寒香露滋。
海内风尘劳客梦,江东罗绮擅文辞。
频惊桂棹回前渚,时整花钿立小墀。
子夜明灯犹未寝,鱼笺珍玩感婚诗。
诗句清绮,岂独君家《大哀》一赋独擅才子耶?(又有王氏道元者,亦女冠也,陈留人。其《禅坐书怀》一律最流丽。诗云:
碧云静锁梵王宫,犹似明霞拱禁中。
玉树旧枝归净业,内家新调擅宗风。
三千里外肠堪折,十二年前泪暗红。
欲悟无生何处是,禅灯移照镜台空。
清句如此,可谓女中惠休矣。王考功曰:“孔植在京师纳一小姬,姓宋,貌绝婉丽。一日于几上写‘明月’二字,孔植问书此云何?姬笑不答。孔植为予言之,余为赋一绝云:
双蛾学画指初揩,偷搦红毫小字佳。
应识参军新句好,愿随明月入君怀。
孔植持示姬,姬复为一笑。末七字明远句也。”又东昌蒋夫人能为小词,其《如梦令》一阕,颇为人所传诵,全录入《燃脂集》中,不记其词矣。又云:东昌有尼,名泉玉,亦有词句。刘司李孔植名楷,为余道之。)
张氏,湖广黄冈乌林镇人,工诗词。先是已字某,父忽以他故悔,将改字富商。女闻之泣曰:“两髡何在,遂至此乎?”引刀自刭死。衣带中有诗云:
摇落林居风日清,黄花白露客心惊。
颇闻洵美非吾士,却忆当年敢再生。
隐几芳魂飞海屿,卷帘秋色满山城。
年华转换俱陈迹,底事犹牵世上名?
(《启正野乘》曰:“张氏类得道者,纵不以节着,亦当以才显矣。虽然,与其为班姬、蔡媛,曷若为共姜、叔姬之尤愈乎。”)
吴瑟瑟(字数青),姑苏人。钱进士(名位坤)姬也。兄年十七,亦美丰姿,美音律,能为大小李将军画。倩妹设色,鲜妍远过其兄。兄尝师朱文甫,朱画冠当时,每称若妹殊胜阿大也。瑟瑟画最著者,李夫人《箫史图》,孙夫人《放鸽图》。(钱位坤《瑟瑟小传》曰:“壬午八月既望,瑟瑟于归,时清露晨流,疏星夜落。”若远若近,楚楚可念也。)
王宾娘,湖广黄冈人,七岁能诵唐诗绝句千首,十岁能属文,十五博通经史。家人以女博士呼之。后因所天不偶,心恒侘傺,诗文诸藁,都不以示人也。宾娘,王贞定(名追骏,丁丑进士)女。
女道士曹素侯,姑苏人,曾有一诗云:
梧桐一叶早惊秋,鹤梦留人尘梦收。
情逐绮云飘玉宇,心随碧露荡银钩。
浪游清院难消日,偷上层楼未敢愁。
空忆旧时衣带缓,不胜遥夜泪重流。
据此才思,或亦鱼玄机一流。
张一娘,娄东张太史(名溥)长女。太史无子,遗书数万卷,尽归一娘,自十三经及廿一史,无不淹贯。文拟《左》《国》,诗法汉魏,尤喜临十三行。人以为献之复生,适同邑吴棉祖。(陈黄门子龙《挽太史诗》曰:“若从此日论天道,应有传经郑小同。”后太史遗腹又生一女,言之三叹。)
王兆淑(字仙琬),通州人,亦和《秋柳》诗曰:
春来眉展试罗衣,过眼繁华今又非。
吴苑笙歌愁月尽,隋堤花草怨人稀。
风吹荒岸流萤堕,叶落村墟黄蝶飞。
片影凉光秋欲滴,赏心如梦肯相违?
夕阳疏影使人怜,残恨西风冷碧烟。
彭泽举杯初漉帽,秦川罢织欲缝绵。
营中画角思归日,马上章台忆昔年。
最是悲凉成《九辩》,鹍鸡啁哳寂寥边。
二诗殊濯濯有致。
予谒来荆南道中,尝访求先民著述。客冬从松陵杨列欧进士,得陈定生先生《山阳录》。今年春,又从沈吕黄孝廉得其《年检》,讨《妇人集》二书,并夙所心慕者也。间尝观之,《山阳录》感怀今昔,渺若山河。所谓“人之云亡,邦国殄瘁”者非耶?洎《妇人集》,则风流■荡,有典午名士之习。然而故家遗俗流风,不与玉树后庭同其消灭者,亦仿佛于是乎见。予故合二编而抄之,俾览古之君子,知有明所以结三百年之局者,区区南部之烟花,不烈于东京之党锢也。辛亥齐丰宿山日吴骞题。
迦陵先生《妇人集》,向颇疑其名不雅驯,后阅焦氏《经籍志?总集类》,载《妇人诗集》二卷,宋颜竣辑,乃知前辈用字之不苟如此也。杨复吉附记。
跋
迦陵先生《妇人集》,《续本事诗》曾采取一二。余购之二十八年,迄不可得。意谓天壤间无是书矣。辛亥九月,海宁吴文槎客归舟携示,因得睹其全豹,并如皋冒氏叔若侄纂注补遗,网重宝于深渊,合双龙于剑水,快何如之!十月既望、震泽杨复吉识
〖■,艹+昜,音荡,无行检也。〗
艳体连珠 清 吴江闺秀叶小鸾琼章 着
发
盖闻光可鉴人,谅非兰膏所泽。髻余绕匝,岂由脂沐而然?故艳陆离些,曼鬋称矣;不屑髢也,如云美焉。是以琼树之轻蝉,终擅魏主之宠;蜀女之委地,能回桓妇之怜。
眉
盖闻吴国佳人,簇黛由来自美;梁家妖艳,愁妆未是天然。故独写春山,入锦江而望远;双描斜月,对宝镜而增妍。是以楚女称其翠羽,陈王赋其联娟。
目
盖闻含娇起艳,乍微略而遗光;流视扬清,若将澜而讵滴。故李称绝世,一顾倾城;杨着回波,六宫无色。是以咏曼睩于楚臣,赋美眄于卫国。
唇
盖闻菡萏生华,无烦的绛;樱桃比艳,岂待加殷。故袅袅余歌,动清声而红绽;盈盈欲语,露皓齿而丹分。是以兰气难同,妙传神女之赋;凝朱不异,独着捣素之文。
手
盖闻似春笋之初萌,映齐纨而无别;如秋兰之始茁,傍荆璧而生疑。故陌上采桑,金环时露;机中识素,罗袖恒持。是以秀若裁冰,抚瑶琴而上下;纤如削月,按玉管而参差。
腰
盖闻玉佩翩珊,恍若随风欲折;舞裙旖旎,乍疑飘雪余香。故江女来游,逞罗衣之宜窄;明妃去国,嗟绣带之偏长。是以楚殿争纤,最怜巫峡;汉宫竞细,独让昭阳。
足
盖闻步步生莲,曳长裙而难见;纤纤玉趾,印芳尘而乍留。故素谷蹁跹,恒如新月;轻罗婉约,半蹙琼钩。是以遗袜马嵬,明皇增悼;凌波洛浦,子建生愁。
全身
盖闻影落池中,波惊容之如画;步来帘下,春讶花之不芳。故秀色堪餐,非铅华之可饰;愁容益倩,岂粉泽之能妆?是以容晕双颐,笑生媚靥;梅飘五出,艳发含章。
七夕
盖闻神女行云,皆由于诞;嫦娥奔月,亦岂为真?故世咸谓曾得支机之石,私窃以为未至饮牛之津。是以乞巧空传,误捉蜘蛛之织网;填河何据,漫言灵鹊之渡人。
附 :刘孝绰有《艳体连珠》,季女琼章仿之,作以呈予。予为喜甚,亦一拈管。然女实有仙才,予拙不及也。沈宜修宛君作。
发
盖闻魏妃双翼,艳陆离而可鉴;汉后四起,曜鲦鲦以齐光。故盛鬋不同,岂资膏泽?如云飞髢,自有芬芳。是以鬟晓秦宫,竞萦妆之缭绕;怜生晋主,垂委地之修长。
眉
盖闻修蛾曼睩,写含愁之黛叶;新月连娟,效寄情之翠羽。故远山堪入望于邛垆,晓妆无倩画于张妩。是以承恩借问,枉自争长;淡扫朝天,方难比嫭。
目
盖闻朱颜既醉,最怜炯炯横秋;翠黛堪描,讵写盈盈善睐?故华清宴罢,偏教酒半微阑;长信愁多,不损泣残清采。是以娱光眇视,楚赋曾波;美盼流精,卫称颀态。
唇
盖闻匀檀传麝,其如洛水之辞;写绛调朱,岂若巫山之韵?故歌怜白纻,贝微露而香闻;笛羡绿珠,莟半启而红运。是以芬泽非御于桃颗,茜膏无加于樱晕。
手
盖闻流水题红,无非柔荑写恨;盈襜采绿,亦因纤素书情。故春日回文,逞掺掺于机锦;秋风捣练,响皎皎于砧声。是以魏殿神针,更夸巧制;玉奴弦索,不负时名。
腰
盖闻袅袅纤衣,非关结束而细;翩翩约素,天生柔弱无丰。故飘若春云,常愁化彩;轻如秋雁,还恐随风。是以色冠昭阳,裙有留仙之襞;巧推绛树,舞传回雪之容。
足
盖闻浅印苍苔,祗为沉吟独立;遥闻环佩,却因微动双缠。故窄窄生莲,东昏于斯娱矣;纤纤移袜,陈思赋其可怜。是以看上苑之春,落红宜衬;步广储之月,芳绿生妍。
侍儿小名录拾遗 清 晋阳张邦畿 着
少蓬洪公,作《侍儿小名录》,好事者多传焉。王性之补录一卷,意语尽矣。余友温彦几复得一卷,以授余曰:“他日观书有可采者,续录之。”乃作拾遗。
刘商夜游湘中,秋月方皎。忽见水中一画舫,有七八女子容正儇丽,若为呼卢戏。其具俱布什世之宝,前有红腊枝擎以金盘。商骇讶未绝,闻舟中语曰:“紫阳真人,昨给刘商黄精二斤,乃玉帝所饵之余,食之者为地仙。”一女子曰:“此人不远,可邀致也。”忽闻人呼商,遂即舟边拜。一女子命侍儿杨孟珠斟一杯云母浆,商取饮。一女子笑曰:“此人不固者,无丹元气耳。”因曰:“慎自精修,去尔贪忍,灵饵渐近,天爵宜修。”复送之岸。商觇之。直至舜妃庙前,落帆入庙。黎明,庙中得巴笺,诗句。后果得至人遗精。服饵后,不知所在。(《树萱录》)
寇莱公有妾曰茜桃。公因会,赠歌姬以束绫。茜桃作二诗呈公曰:
一曲清歌一束绫,美人犹自意嫌轻。
不知织女萤窗下,几度抛梭织得成?
风劲衣单手屡呵,幽窗轧轧度寒梭。
腊天日短不盈尺,何似妖姬一曲歌。
公和曰:
将相功名终若何,不堪急景似奔梭。
人间万事何须问,且向樽前听艳歌。(《翰府名谈》)
东坡寄刘子玉云:“问道床头惟竹几,夫人应不解卿卿。”又送竹几与谢秀才云:“留我同行木上座。赠君无语竹夫人”,盖俗谓生几为夫人也。山谷云:“竹夫人乃凉寝竹器,憩臂休膝,非夫人之职。而冬夏青青,竹之所长,故名曰‘青奴’”。尝作诗曰:
秾李四弦风扫席,昭华三弄月侵床。
我无红袖堪娱夜,正要青奴一味凉。
秾李、昭华,贵人家两女奴也。张文潜后作《竹夫人传》。(《王直方诗话》)
周昭王二十四年,东欧献二女,一曰延娟,一曰延婵。此二人辨口丽辞,巧善歌笑,步尘无迹,行日中无影。及昭王游于汉水。二女与王同舟乘,拥夹王身,同溺于水。故江汉之人,到今思之,立祠于江湄。数十年间,人于江汉之上,犹见王与二女乘舟戏于水际。
燕昭王二年,广延国善舞者二人,一名旋娟,一名提漠,并玉质凝肤,体轻气馥,绰约而窈窕,绝古无伦。其舞一名萦尘,次曰集羽,末曰旋怀。昭王知其神异,处于崇霞之台。王好神仙之术,玄天之女,托形于此。昭王之末,莫知所在。
孙亮作琉璃屏风,甚薄而莹彻。每于月下清夜舒之,尝与爱姬四人,皆振古绝色。一名朝姝,二名丽居,三名洛珍,四名洁华。使四人坐屏风内而外望之,了如无隔,惟香气不通于外,为四人合四气香,百浣不歇,名曰“百濯”。或以人名香,每游皆与同舆席,以前后为次。所居室,名为“思香媚寝”。(以上王子年《拾遗记》)
爱爱,姓杨氏,本钱塘倡家女。年十五,尚垂鬟,性善歌舞。幼学胡琴数曲,遂能缘其声以通其调。泛舟西湖,采荷花,为金陵少年张遑所调,遂相携潜遁于京师。遑家雄于财,雅亦晓音律。岁时嬉游,以犊车同载。故銮略之幸,琳馆之辟,虽远必先,虽暄必前。京都伟丽之观,无不及也。逾二年,遑为父捕去,不及与爱别,留于巷中,舍与余家相邻。一日人传遑死,或往慰问。其所爱怆然泣下曰:“是必虚语。若果然,亦不愿他从。故乡道远,出非以礼,必不能自还,当死此舍。”自尔素服蔬膳,日呱呱而泣,不复亲近乐器。里之他妇欲往见之,即反关不纳。好事有力者百计图之,终不可及。爱姿体纤素艳发,不类人间人。后三年,念遑之勤,感疾而死。小婢子锦儿,今尚在。其绣手籍香囊缬履数物,香皆郁然而新。(苏子美《爱爱集》)
晁无咎之贬玉山也,过彭门,而陈履常废居里中。无咎出小鬟招奴,舞《梁州》以佐酒,履常作小阕《木兰花》云:
娉娉袅袅,芍药梢头红样小。舞袖低回,心到郎边客已知。 金樽玉酒,劝我花前千万寿。莫莫休休,白发簪花我自羞。
无咎云:“人疑宋开府铁石心肠。及为《梅花赋》,清便艳发,殆不类其为人。”履常清通,虽铁石心肠,不至于开府而清便艳发,过于《梅花赋》矣。(《无咎纪?李良四事》)
东坡《朝云墓志铭》云:“东坡先生侍妾曰朝云,字子霞,姓王氏,钱塘人。敏而好文,事先生二十有三年,忠敬若一生。子遁,未期而夭。”有《戏赠朝云诗》云:
不学杨枝别乐天,恰如通德伴伶玄。
伯仁络秀不因老,天女维摩总解禅。
经卷药炉新活计,舞裙歌扇旧因缘。
丹成逐我三山去,不作巫阳云雨仙。(本集)
汉武帝所幸宫人丽娟,年十四,玉肤柔软,吹气如兰。娟身轻弱不欲衣,缨拂之,恐伤为痕。每歌,李延年和之。于芝生殿旁,唱回风之曲,庭中树为之翻落,常致娟于琉璃帐,恐垢污体也。常以衣带系娟袂,闭于重幕中,恐随风起。娟以琥珀佩置衣中,不使人知,乃言娟骨节自鸣,相与为神怪也。(《洞冥记》)
隋炀帝宫妃吴绛仙,善画长蛾眉,帝甚怜之。由是嫔御皆仿此,宫吏日供螺子黛五斛,名“娥绿”而进之。帝每倚帘顾之,移时不去。乃云:“古人言美色若可食。如绛仙者,可以疗饥矣。”遂赐以合欢水果,绛仙以谢。帝立为贵妃,后与妃同游汴河,彩舟为龙,张帆以锦,饰木剪花,日纵淫乐,遂废国祚。(《大业拾遗》)
吕不韦,阳翟人也。家累千金,商于邯郸。娶刘氏女,名曰诸姬,善舞。时秦昭王太子之孙子楚质于赵,见诸姬,心悦之,从不韦索之。不韦与之,时已怀妊两月,及子楚立为哀王,生始皇。始皇即不韦之遗体也。(《史记》)
周瑜初从孙策攻拔之时,获乔公二女,皆国色也。策自纳大乔,瑜纳小乔。《江表传》:策从容戏瑜曰:“乔公二女虽流离,得我二人作婿,亦足为欢。”(《吴志》)
秦穆公女名弄玉,善吹箫。与箫史共登楼吹箫,作凤凰音,感凤凰从天而降。后升天矣。(《帝王世纪》)
越王勾残阴谋吴,乃得国中苎萝山鬻薪之女,曰西施,饰以罗縠,教以容步。三年使范蠡进于吴,夫差大悦。(《吴越春秋》)
国初朝廷遣陶谷使江南,以假书为名,实使觇之。丞国李献以书抵韩熙载曰:“五柳公骄甚,其善待之。”谷至,则果如李所言。熙载谓所亲曰:“陶秀实非端介者,其守可隳,当使诸君一笑。”因令宿俟誊六朝书,半年乃毕。熙载使歌姬秦蒻兰衣敝衣为驿卒女,谷见之而喜,遂犯慎独之戒,作长短句赠之。明日,中主燕客,谷凛然不可犯。中主持觥,立使蒻兰出歌《续断弦》之曲侑觞,谷大惭而罢。词名《风光好》:
好因缘,恶因缘,只得邮亭一夜眠,别神仙。琵琶拨尽相思调,知音少。再把鸾胶续断弦,是何年?(《冷斋夜话》)
秦少游在蔡州,与营妓娄婉字东玉者,甚密。赠之词云:“小楼连苑横空。”又云:“玉佩丁东别后”者是也。又赠云:“天外一钩横月带三星”,谓心字也。(《高斋诗话》)
杨贵妃,小字玉环。(《明皇杂录》)
白公《杭州春》诗云:“柳色初藏苏小家”。本朝贤良马槱。尝梦一美人,谓之曰:“妾幼以姿色名冠天下,而身无所依,辄有小词浼渎。”其词有“妾本钱塘江上住”之句。及后得钱唐幕官。而苏小墓乃见公宇之后。(《云斋广录》)
真娘,吴中乐妓,墓在虎邱山傍。(白乐天《李商诗》)
唐元载末年,纳薛瑶英,处以金丝帐,却尘褥,衣以龙纯衣一袭,无一两,载以瑶英体轻,不胜重衣,于异国求此服也。(《诗话》)
唐杜秋娘,金陵女子也。年十五,为浙西观察使李锜妾,尝为锜辞云: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莫惜少年时。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长庆中,裴航游襄汉,与樊夫人同舟。樊赠诗云:
一饮琼浆百感生,玄霜捣尽见云英。
蓝桥便是神仙宅,何必区区上玉京。
航后经蓝桥驿,遇仙女云英,遂娶之。后俱得仙。(《并传奇》)
五代时,有一僧号至听禅师,祝融峰修行十年,以为戒行具足,无所诱掖也。夫何,一日下山,于道傍,见一人号红莲,一瞬而动,遂与合欢。至明,僧起沐浴,与妇人俱化。有颂曰:
有道山僧号至聪,十年不下祝融峰。
腰间所积菩提水,泻向红莲一叶中。(《古今诗话》)
王魁遇桂英于莱州北市深巷,桂英酌酒求诗于魁。魁时下第,桂英曰:“君但为学,四时所须,吾为办之。”由是魁朝去暮来。逾年,有诏求贤,桂为办西游之用。将行,往州北海神庙盟曰:“吾与桂英誓不相负。若生离异,神当击之。”魁后唱第为天下第一。魁父约崔氏为亲,授徐州佥判。桂英不之知,乃喜曰:“徐去此不远,当使人迎我矣。”遣仆持书。魁方坐厅决事,大怒,叱书不受。桂英曰:“魁负我如此,当以死报之。”挥刀自刎。魁在南部试院,有人自烛下出,乃桂英也。魁曰:“汝果无恙乎?”桂英曰:“君轻恩薄义,负誓渝盟,使我至此。”魁曰:“我之罪也。为汝饭僧诵佛书,多焚币钱,舍我可乎?”桂英曰:“得君之命即止,不知其它。”后魁竟死。(《摭遗》)
补侍儿小名录 宋 汝阴王铚 撰
建康小史曹着,见庐山夫人。夫人命女婉出与着相见,女欣然。命婢琼枝,令取琴出,婉抚琴而歌曰:“登庐山兮郁嵯峨,唏阳风兮排紫霞。欣良运兮畅云柯,口云龙兮乐太和。”琴歌既毕,婉便回去。(《祖台志怪》)
袁真在豫州,遣女妓纪陵,送郭、薛、马三妓,与桓宣武。马遂生桓南郡。(《续搜神记》)
齐惠公妾萧同叔子生子,弃之。有狸乳而鹯覆之,取而养之,字曰“无野”,是为顷公,代有齐国。(《搜神记》)
宋何恢为广州刺史,有妓曰张耀华,美而有宠。将之任,要权贵阮佃夫饮,设乐。佃夫见耀华悦之,频求于恢。恢曰:“恢可得,此人不可得也。”佃夫怒,拂衣出户曰:“惜指失掌。”遂讽有司,以公事弹恢坐免。(《南史》)
霍去病父仲孺,河东人,以县吏给事平阳侯家,与侍女卫小儿私通,生去病。仲孺史毕归家,娶妇生光,因绝不相闻。久之,去病为骠骑大将军,击匈叔,道出河东。河东太守郊迎至平阳传舍,遗吏迎,仲孺趋入拜谒。将军迎拜,因跪曰:“去病不早知为大人遗体也。”仲孺叩头曰:“老臣得托命将军,此天力也。”去病为仲孺大买田宅奴婢而去。(《戚苑》)
晋贾后召愍怀太子入朝,置于别室,遣婢陈舜赐太子酒三升。太子辞而不能饮。舜逼之曰不孝也。天赐汝酒而不饮,中有恶物耶?太子不得已强饮,遂大醉。又令小婢承福以纸笔授太子使书之曰:“陛下不自了,吾当入了之。”字半不成,后补成之,呈帝废太子。
孙绰《韩非灵语》责李中书曰:“建元元年六月,余家婢辟邪夜眠,如梦呓语半时,云:‘忽有一老公着黄练裙巾,身短衣长,甚自矜厉。瞑目切齿云:吾是刑名先生韩非弟子,李光日心吾业,综心吾书云云。’”(《孙绰集》)
晋泰始二年,使使持节、兼五官中郎将、宗正丞司马恢。拜崇阳园妾李琰为修华,王宣为修容,徐琰为修仪,吴淑为婕妤,赵珽为充华。十年,使太常洛阳令司马启拜采女胡方为贵嫔,又使御史中丞、太子舍人司马诞拜采女刘琼为淑妃,臧耀为淑媛,赵祭为修容,陈秀为修容。咸宁三年,拜美人左嫔为修仪邢兰为婕妤,朱姜为容华。(《晋起居注》)
宋元凶劭姊东阳公主,应阁婢王鹦鹉。(《南史》)
魏文帝宫中侍女,所绝宠者,有莫琼树、薛夜来、陈尚衣、段巧笑四人。(崔豹《古今注》)
唐进士段何,太和八年赁居卧病。有四人负金碧从二青衣,一云髻,一半髻,皆绝色。说谕再三,何终不应。乃以红笺题诗一篇,置何楼上而去。其诗云:“乐广清赢经几年,妊娘相托不论钱。轻盈妙质归何处,惆怅碧楼红玉钿。”书迹柔媚,亦无姓名,纸末惟书一“我”字。何自此疾日退。(《河东记》)
南阳张不疑,开成四年应宏词,寓京师,以钱六万置青衣鸦鬟垂耳曰“春条”,善书。音旨清婉,有所指使,无不惬适。又潜为小诗曰:
幽室鏁妖艳,无人兰蕙芳。
春风三十载,不尽罗衣香。
不疑素礼门徒,尊师者谓不疑曰:“郎君有邪气”,不疑令作法。春条扑然作声,视之一朽冥器耳。背上题曰:“春条”。其衣服若蝉壳然。(《博异志》)
武德中,曹惠为江州参军。官舍佛堂中有二木偶人,长尺余,工饰甚巧。因持归与侍儿戏,稚儿食。木偶引手请之,惠间曰:“尔何时物?颇能作怪。”曰:“轻素与轻红,是宣城谢太守家备偶。”且曰:“庐山神要索轻素等为舞姬久矣。请命画工,赐以粉黛。”惠令工人为饰之,轻素笑曰:“此度非论舞妓,亦当为彼夫人矣。”(《幽怪录》)
崔紫云,兵部李尚书乐妓,词华清峭,眉目端丽。李公罢镇北都为尹东洛时,方家妓盛列,诸府有宴,台官不赴。杜紫微时为分司御史,过公有宴,故留南行一位待之,为访诸妓并归北行三重而坐。宴将醉,杜公轻骑而来,连引三觥,顾北行。回顾主人曰:“尝闻有能咏《紫云篇》者,今日方知名不虚得。傥垂一惠,无以加焉。”诸妓皆回头掩笑。杜作诗曰:
华堂今日绮筵开,谁召分司御史来?
忽发狂言惊满座,三重粉面一时回。
诗罢,升车亸鞚而归。李公寻以紫云送赠之,紫云临行献诗曰:
从来学得斐然词,不料霜台御史知。
愁见便教随命去,恋恩肠断出门时。
窦梁宾,夷门人,词华容态皆可观。进士卢东表念其才藻,缘而缘之。尝为《喜东表及第》诗云:
晓妆初罢眼初瞤,小玉惊人踏破裙。
手把红笺书一纸,上头名字有郎君。
又有《雨中看牡丹》诗:
东风未放晓泥干,红药花开不耐寒。
待得天晴花已老,不如携手雨中看。
程洛宾,长水人,为京北参军李华所录。自安史乱,常分飞南北。华后为江州牧,登庾楼,见中流棹,有鼓胡琴者,李丧色而言曰:“振弦者宛如故旧。”令问之,乃岳阳郡民王氏之舟,询其操弦者,是所录侍人也。王氏寻令把四弦而至,李转加凄楚,问其姓,对云:“是陇西李氏,父曾为京掾。自禄山之乱,父仓皇剑外,母程氏乃流落襄阳。父母俱有才学,所著篇章,常记心口。”因讲数篇,乃李公往年亲制,泫然流涕。且问洛宾所在,投弦再拜,呜咽而对曰:“已为他室矣。”李叹曰:“是知父子之性,虽间而亲。骨肉之情,不期而会。”便令归宅,揖王君别求淑姬。赍弊诣洛宾使回,洛宾寄诗曰:
鱼雁回时写报音,难凭坐蘖数年心。
虽然情断沙咤后,争奈平生怨恨深。(已上《女舞图》)
唐右司郎中冯翊乔知之,有美妾曰振玉,知之为之不婚。武承嗣借以教诸姬,遂留不还。知之作《绿珠怨》诗以寄之,碧玉赴井死。承嗣得诗于裙带大怒,讽酷吏,罗告族诛之。
贞元中进士贾全虚者,黜于春官。春深,临御沟而坐,忽见一花流至全虚之前,以手接之,香馥颇异,旁连数叶。上有诗一首,笔迹纤丽,言词幽怨。诗曰:
一入深宫里,无由得见春。
题诗花叶上,寄与接流人。
全虚得之,悲想其人,涕泗交坠,不能离沟上。街史颇疑其事,白金吾奏其实,德宗亦为感动,令中人细询之,乃于翠筠宫奉恩院王才人养女凤儿者。诘其由。云:“初从母学《文选》、《初学记》,及慕陈后主孔贵嫔为诗。几日前,临水折花,偶为宫思。今败露,死无所逃。”德宗为之恻然,召全虚授金吾卫兵曹,以凤儿赐之,车载其院资,皆赐全虚焉。
经行寺僧行蕴洒扫堂殿,见所画女人姿颜冶,戏曰:“世间女人得如此者,我必作妻。”其夕有款扉者,莲花娘子来。从一侍婢,妖姿丽质,妙绝人伦。莲花顾侍婢曰:“露仙,可准备帏帐。”
天水赵旭家于广陵,梦一青衣,挑笑窗牖间。及觉,忽有清香满室,有一女子年可十四五,容范旷代,笑曰:“吾天上青童,久居清禁,时有世念,帝罚下人间,感配于君子。”时叩柱清歌曰:“白云飘飘星汉斜,独行窈窕浮云车。”(《通幽记》)
唐韦讽家于汝颍间,遣小童理草锄地,忽有人发,锄渐深渐多,而不乱。讽异之,即掘深尺许,乃一妇人,肌肤容色,俨然如生。再拜言曰:“某是郎君之祖女奴,名曰丽质,娘子嫉妒,生埋此园中。”
开元中,有士人从洛阳道,见一女子,容服鲜丽,泣谓曰:“已非人,昆明池神之女,嫁剑阁神之子。夫妇不和,无由得白父母,入欲送书一封耳。”士人问其处,女曰:“池西有斜柳树,君可叩之。若呼‘阿青’,当有人从水中出。”士人入京,便送书池上,果有此树,叩之,频唤“阿青”。俄见幼婢从水中出,得书甚喜。曰:“久不得小娘子消息。”延士人入,谓曰:“君后日可暂至此。”如期,果有女子从水中出,手持珍珠一笥,笑以授士人云。(已上《会昌解颐集》)
赵王镕命马或使于燕,刘守光命韩定辞馆之。时燕之酒妓转转者,一代名姝无比,韩之所眷也。每当酒席,马频目之。韩曰:“昔文公分季隗干赵衰,伯符辍小乔于公瑾,盖惟名色,可奉名人。所虑倡妇,不胜贤者顾瞩,愿垂一咏,故得奉之。”或即命笔授毫,文不停缀,作转转之赋,其首曰:“玳筵既启,雅乐斯陈;雾卷罗幕,花攒锦茵。有西园之上客,命南国之佳人。貌逞婵娟,纵玉韵而倾国;步随缥纱,蹴罗袜以生尘。”或载以归。(刘崇远《耳目记》)
穆员称其丽云善歌,听之使人醉者醒,醒者醉,悲者乐,乐者悲,声音能移人为工。(《穆员集》)
柳条,女奴也。成都米市桥,伪蜀时有柳条家酒肆,盖当时皆以当垆者为名。柳条偶得患,沉绵经岁,俟死而已。有一道士常来贯酒,柳条每加勤奉,乃留丹数粒,柳条初服一粒,疾起能食。再服能行,终食充盛如初。(《成都古今记》)
元公镇南海日,疽发于鬓,气息惴然,忽有一少年道士,直来床前,谓元曰:“本师知公病,遣某将少膏药来,可传之。”元公宠姬,号静君,收药贴之,至暮而愈。失道士所在。(《刘公嘉话录》)
韦洵美先辈,开平岁及第,受邺都从事辟焉,乃挈所宠素娥行。罗绍威闻其姝丽,才达临河,令女使赍二百疋及生饩而露意焉。洵美无所容足,遂令妆束更衣修缄献之。素娥姓崔氏,亦大梁良家子,善谐谑笔札和泪作诗曰:
妾闭闲房君路歧,妾心君恨两依依。
魂神倘遇巫娥伴,犹逐朝云暮雨归。
洵美乃不受辟。夜渡河,宿一寺,长吁而寝。曰:“何处人能报不平?”寺有行者排闼而揖曰:“先辈蓄何不平事?”洵美具语之,欻然出门而去。至三更,忽掷一皮囊,入门,乃贮素娥而至。侵晓,问寺僧,言在寺打钟勤苦三十余年,已不知所之。洵美即遁迹他所。(《灯下闲笑》)
小东,长沙之妓人。以能诗得幸于马氏。后国入为郡,穷于京师时而人绝不知。余悯其老,询长沙宫中事,则必南望涕泣而后言,因为作《小东诗》焉。
薛九,江南富家子,得侍宫中,善歌《稽康》。《稽康》江南曲名也。学舞于钟离氏。建业破,零落于江北。予遇于洛阳福善坊赵春舍。饮酣,于是歌《稽康》。其词即后主所制焉,尝感激座人皆泣。春举酒请舞,谢曰:“老矣。腰腕衰硬,无复旧态。”乃强起小舞,终曲而罢。座有王生者,请予为《稽康小舞词》曰:
薛九三十侍中郎,兰香花态生春堂。
龙盘王气变秋雾,淮声哭月浮秋霜。
宜城酒烟温羁腹,与君强舞当时曲。
玉树遗辞莫重听,黄尘染鬓无前缘。
我闻襄阳白铜鞮,荒情古艳传幽悲。
凄凉不抵亡国恨,座中苦泪飞柔丝。
洛阳公子擎银觞,跪奴和曲生玄光。
茂陵旅梦无春早,彤管含羞裁短章。(以上《钱易集》)
王霞卿者,蓝田人。才华清赡,节行尤高。进士郑殷彝旅于会稽,寓唐安寺楼,见粉壁间有题云:“琊琅王氏霞卿,光启三年阳春二月登于是阁,临轩轸恨,睹物增悲。虽观焕烂之花,但比凄凉之色。时有轻绡捧砚,小玉看题。”其诗曰:
春来引步强寻游,恨睹烟霄簇寺楼。
举目尽为停待景,双眉不觉自如钩。
郑子依韵继之曰:
题诗仙子此会游,应是寻春别凤楼。
赖得从来未相识,免交锦帐对银钩。
霞卿乃故邑宰韩嵩自京师挈之任所,嵩缘遇暴寇而卒。郑子怡然而往谒之,霞卿竟辞以疾不见,只令总角婢子轻绡持诗以赠之。诗曰:
君是烟霄折桂身,圣朝方切诏良臣。
正堪西上投知己,何必留程见妇人?
郑得诗抱惭而去。(《女仙图》)
王琨父怿,不辨粟麦,时以为殷道矜之流,人无肯与婚。家以獠婢恭心侍之,遂生琨,初名昆仑。怿后娶乐玄,无子,故以琨为名,立以为嗣。(《南史》)
王藻尚宋文帝第六女临川长公主,讳英瑗。公主性妒,而藻别爱左右人吴崇祖,主谗之于废帝,藻下狱死。主与王氏离婚。(《南史》)
宠姐,宁王爱姬。王宴客,妓妾皆在,独宠姐无得见者。李太白恃酒强之,乃设七宝帘,使宠姬隔帘而歌。(《唐史》)
续补侍儿小名录 宋 晋阳温豫 撰
二书所载,共一百七十六条,犹未备也,乃复续补焉。
初,莽妻以莽杀其子,涕泣失明,令太子临居中养焉。莽妻旁侍者原碧,莽幸之,后临亦通焉。恐事泄,谋共杀莽。临妻愔,国师公女,能为星语。宫中偶有白衣会,临喜,以为所谋且成。后贬为义阳王,出在外第,愈忧恐。会莽妻病困,临手书曰:“上于子孙至严,前长孙、中孙,年俱有三十而死。今臣临复适三十,诚恐一旦不保中宫,则不知托命所在。”莽候妻疾,见其书大怒,疑临有恶意,不令得会丧。既葬,收原碧等考问,具服奸谋杀状。初莽为侯就国时,幸侍者增秩、怀能、开明。怀能生男兴,增秩生男匡女,开明生女捷,皆留新国,以其不明故也。(《王莽传》)
皇太子《咏武陵王左右五皓传杯》诗曰:
顶分如两髻,簪长验上头。
捉杯如欲醉,疑残已复留。(《玉台新咏》)
楚春申君有爱妾曰余,春申君正妻之子曰甲。余欲君之弃其妻也,因自伤其身以示君而泣曰:“得为君妾甚幸。虽然,适夫人非所以事君也,适君非所以事夫人也。身故不肖,力不足以适二主,其势不俱适。与其死夫人所者,不若赐死君前。妾以赐死,若复幸于左右,愿君必察之,无为人笑。”君因信妾余之诈,为弃正妻。余又欲杀甲,而以其子为后,因自裂其亲身衣之里以示君而泣曰:“余之得幸君之日久矣,甲非不知也。今乃欲强戏余,余与争之,至裂余衣,此予不孝,莫大于此焉。”君怒而杀甲。(《韩非子》)
刘旷,豫章海昏人。义熙二年,病困顿二十余日,手足皆冷,正腹微暖。二日二夜,蹶然起坐,云:“有人着平帻唤旷,西北向有楼,其上有彩女团坐作乐,见旷住乐,相指而笑。游历未遍,不知所从而出。倏忽至此,病于此都。”愈后月余,党辈于平泽射猎,留旷守舍。因昼眠,闻语“何女郎通使”,便觉飒然已至。自说“东海何氏,八岁而夭,于今十岁。应为君妻,故来修好。”何女郎曰:“昔日楼上之击节,我也。众以君见弃,是以相笑。智琼、杜兰香,咸吾曹也。”婢名采薇,奴名边罗常,以九石合拌奠果,问家中吉凶及晴雨之占,必验。旷母妻嫌之,被妒日滋。女曰:“应为君妻妒嫌,已至三年,而无子,何以见忌?”后留信宿,旷家以汤浇之,惨然而言曰:“苟不我容,便与君辞。既去之后,慎勿相忆为君累也。”(《幽明录》)
炀帝自到广陵,沉湎失度。每睡,须摇动,或歌吹声齐,方就一梦。侍儿韩俊娥尤得意,每寝必令振举支节乃得睡不厌,赐名为“来梦儿”。萧妃密令讯之:“帝不舒,汝能安之,岂有他媚?”俊娥进言:“妾从帝自都城来,在何妥车,车行高下不等。妾态自摇,帝就摇洽悦。妾后得以侍寝,私效车中之态成寝,非他媚也。”他日,萧妃谮去之,帝暇日登迷楼忆之,题柱二篇云:
黯黯悲侵骨,绵绵病欲成。
须知潘岳鬓,强半为多情。
又:
不信长思忆,丝从鬓里生。
闲来倚柱立,相望几多情。(《大业拾遗》)
唐思元大夫崔义起妻萧氏,萧铿女也。为人妒忌多瞋,好打奴婢,不信业报。麟德元年,从驾洛阳,至二年九月身亡。萧所爱婢名闰玉,信乐佛法。家为夫人设三七斋,僧正食时,夫人自来看斋,枷项锁腰,狱卒卫从,唯闰玉见夫人灵。着此婢使传语家内大小云:“吾适崔氏,为性多瞋横。不信因果,今至地狱受罪极重,愿汝眷属,将吾平生受用资具速舍,至七七日为设斋云云。(《法苑珠林》)
余媚娘者,才妇也。夫亡以介洁自守。陆希声时为正郎,闻其容美而善书,巧智无比,俾行人中善言者游说之。媚娘乃约媒曰:“陆郎中若必得儿侍巾栉,须立誓不置侧室及女奴,则可为陆家新妇。”希声诺之,既归二年,夫妻敦睦。无何,希声又获名姬柳舜英者,姿殊丽,逾于媚娘。媚娘知而深怨之,密衔不发,异日令迎入宅,与之同处。比间,候希声他出,即召舜英闭私室中,手刃杀之。(《余媚娘叙录》)
蜀青石镇陈洪裕妻丁氏,因妒忌打杀婢金扈,潜于本家埋瘗,仍榜通衢云:“金扈逃走”。经年,迁居夹江,因夏潦漂坏旧居渠岸,见死婢容质不变,镇将报州追勘拟伏,其婢尸一夕壤烂,遂丁氏于法。(《儆戒录》)
前南郑尉李云,于长安求纳一姬,其母未许,云曰:“予誓不婚。”乃许之。号姬曰“楚宾”。数年后,姬卒。卒后经岁,遂婚前南郑沈氏。及婚日,云浴于净室,见楚宾执一贴药末,径前谓云曰:“誓予不婚,今又与沈家作婿,无物相奉。赠君香一贴,以资沐浴。”泻药末入斛中,以钗搅水讫而去。云甚觉不安,羸困不能出浴具,遂死。支体如绵,筋骨并散。(《闻奇录》)
潞之女伶曰孟思贤,巧黠人也。尝为君侯王制之宠贮焉。制之所私伊宙,亦衙门将,多与制游思贤舍,故仆射帧之子也。风流善杯酒,思贤心悦之,遂私焉。关锁益牢,遂即逾墙而奔于宙。制知不可奈何,遂逐思贤出门,宙且纳焉。宙有女奴曰解儿,有爱于宙,思贤心忌之。一日杖解儿胫间出血见骨,解儿疮甚死。明年、长庆二年军乱,伊宙遇飞矢而死,思贤无所庇,复投制。制得之喜曰:“有甘吾心者矣。”遂命以短兵关思贤二胫踣,且极捶之,制临观,语思贤曰:“其能逾墙而奔于伊宙耶?”迨夜闭于幽室,思贤终夜呼曰:“解儿,解儿,不能惠我速死耶?”竟不胜其楚毒,再宿而死。遂与宙同瘗于邢之东门外。(《昭义军记室别录》)
吴太伯祠在东阊门之西,每春秋季市肆相率合牢醴,祈福于三让王,多图善马彩舆子女以献之。时乙丑春,有金银行首纠合其徒,以轻绡画美人侍婢,棒胡琴以从。其貌出于旧绘者,名美人为“胜儿”,盖户牖墙壁间,前后所献者无以匹也。女巫方舞,有进士刘景复送客之金陵,置酒于庙之东通波馆。忽久伸思寝,乃就榻,梦见紫衣冠者言曰:“让王奉屈。”刘生随至庙,周旋揖让而坐,王语刘生曰:“适纳一胡琴妓,艺甚精,而色殊丽,知吾子善歌,故奉邀作胡琴一章,以宠其艺。”初,生颇不甘,命酌人间杯酒一杯与饮。逡巡酒至,并佐酒物,视之,乃向馆中祖筵者。生饮数杯而醉,作歌曰:
繁弦已停杂吹歇,胜儿调弄逻逤拨。
四弦拢捻三四声,唤起边风驻明月。
大声嘈嘈奔淈淈,浪蹙波翻倒溟渤。
小弦切切怨飔飔,鬼哭神悲任窸窣。
倒腕斜挑掣流电,春雷直戛腾秋鹘。
汉妃徒得端正名,秦女虚夸有仙骨。
我闻天宝十年前,凉州未作西戎窟。
麻衣右衽皆汉氏,不省胡尘暂逢勃。
太平之末狂胡乱,犬豕奔腾恣唐突。
玄宗未到万里桥,东洛西京一时没。
一朝汉民没为虏,饮恨吞声空嗢咽。
时看汉月望汉民,怨气冲声成彗孛。
国门之西八九镇,高城深叠闭闲卒。
河湟咫尺不能改,挽粟推车徒兀兀。
今朝闻奏《凉州曲》,使我心魂暗超忽。
胜儿若向边塞弹,征人血泪应阑干。
歌成,刘生乘醉落魄,草札而献,王寻译数四,召胜儿以授之。王之侍儿,见有不乐者,妒色形于座中,恃酒以金如意击胜儿,面破血淋襟袖,生乃惊起。明日视素缯,果有损痕,歌至今传于吴中。(《纂异记》)
石季龙矫捷便弓马,勇冠当时。勒深嘉之,拜征虏将军。为聘将军郭荣妹为妻,季龙宠惑优僮郑樱桃而杀郭氏,更纳清河崔氏女,樱桃又谮而杀之。(《晋书载记》)
成风闻成季之繇,乃事之而属僖公焉。(杜预注:成风,庄公之妾,僖公之母也“。)(《左传?闵二年》)
元载宠姬瑶英之母赵姬,本岐王爱妾也。后出为薛氏妻,生瑶英。(《杜阳编》)(前书只载瑶事,故续补此)
隋炀帝幸月观,中夜凭萧妃肩,说东宫时事。适有小黄门映蔷薇丛,调宫婢,衣带为薇刺骨结,笑声吃吃不止,帝望见腰肢纤弱,意为宝儿而有私,帝披单衣,长衫不带,急行擒之,乃宫婢雅娘也。(《大业拾遗》)
霍小玉命侍儿樱桃,褰帏执烛,授李生笔砚。又取珠络缝绣囊中,出越姬乌丝襕素段以授生。生素多才思,援笔成章。(薛防《霍小玉传》)(前己载《浣沙》,桂子独遗此事)
长安中有媒氏鲍十一娘,故薛苍驸马家青衣也,折券从良十余年矣。性便僻,巧言语。豪家戚里,无不经过。追风挟策,推为渠帅。尝受李生诚托厚赂,意颇德之。经数月,忽闻扣门甚急,摄衣迎问曰:”鲍卿今日何故惠然而来?“云云。(《霍小玉传》)
崔氏莺莺婢曰红娘,尝为崔持彩笺以授张生。(元微之《莺莺传》)
平陆尉薛昭,元和中坐谪,有田山叟者,赠药一粒,教令遁去,因入兰昌宫,见云髻仙衣女子三人,询其姓氏。长曰”云容“,姓张氏;次曰”凤台“,姓萧氏;次曰”兰翘“,姓刘氏。饮酣,兰翘命骰子白二女曰:“今夜佳宾相逢,须有匹偶。请掷骰子。遇采强者,得以荐枕席。”云容数胜,兰翘遂命薛郎近云容姊坐。昭发问曰:“夫人何许人也?何以届此?”容曰:“某乃开元中杨贵妃之侍儿也。妃尝命我独舞霓裳于绣岭宫,妃悦,赠我诗曰:
罗袖动香香不己,红蕖袅袅青烟里,
轻云岭上乍摇风,嫩柳池边初发水。
诗成,皇帝吟讽久之,亦有继和。但我不忆耳。此时多遇皇帝与申天师谈道,亦数侍天师茶药,因闭处叩头乞药。师云:‘吾不惜,但汝无今日之分。不久处世如何?’我曰:‘朝闻道,夕死可矣。’师乃与‘降雪丹’一粒,曰:‘汝但服之,虽死不坏。但能大其垅,广其穴,含以真玉,疏而有风,使魂不荡空,魄不沉寂,而有物拘制,陶出阴阳数百年。若遇生人得交精之气,或再生,便为地仙耳。’”昭因诘天师之状,乃田山叟之魁梧也。乃大骇曰:“山叟即申天师明矣。不然,何以委曲使予符曩日之事哉。”(《裴铏薛昭传》)
康监察御史清河张佶,侍儿仙鹅,能歌舞,能书翰,常出使以仙鹅充使典。有客知者将发之,佶钩距多数,竟得不发。(《御史台记》)
沈询在昭义,尝宴府中宾友,歌着词令曰:
莫打南来雁,从他向北飞。
打时双打取,休使两分离。
及归而夫妻皆为嬖妾归秦所杀。(《北梦琐言》)
申胡子,朔容李氏之苍头也。李氏本亦世家子,得祀江夏王庙,吾与对舍于长安崇义里,遂将衣质酒,命余合饮。气熟杯阑,因谓吾曰:“李长吉,尔徒能长调,不能作五言歌诗。直强回笔端,与陶谢诗势,相远几里。”吾请撰《申胡子觱栗歌》以五字断句。歌成,朔容大喜。擎觞起立,命花娘出幕徘徊拜客,称善三弄,于是以弊辞配声,与予为寿。(《李贺集》)
谢秀才有妾缟练,改从于人,秀才引留之不得,后生感忆,座人制诗嘲谢。贺复继四首。(《李贺集》)
梁元帝《为妾弘夜姝谢东宫赍合心花钗启》曰:“夜姝昔往阳台,虽逢四照,曾游澧浦,惯识九衢,未有仍我爵叙。还胜翠羽,饰以南金,装兹丽玉,修靡夫人,本分章华之里。中山孺子,独荷春宫之恩。有志当熊,无期投阁。”(《艺文类聚木门》)
梁元帝《为妾夏王丰谢东宫赍锦启》略曰:“舒将并石,堪来暮雨。萦持结缆,剩可荡舟。”(《艺文类聚锦门》)
长沙定王发母唐姬,故程姬侍者。景帝召程姬,程姬有所避不愿进,而饰侍者唐儿使夜进,上醉不知,以为程姬而幸之。(《前汉》)
广川王去有所幸姬王昭平,王地余,许以为后,去尝疾,姬阳成昭信待视甚谨,更爱之。去与地余戏,得袖中刀,笞问状服,欲与昭平共杀昭信。笞问平不服,以铁针针之,强服。乃会诸姬,去以剑自击地余,令昭信击昭平,皆死。立昭信为后。幸姬陶望卿为修靡夫人,主缯帛。崔修成为明真夫人,主永巷。昭信复谮望卿云云。后,去数召姬荣爱与饮,昭信复谮之云云。(《前汉》)
禽滑厘问于子墨子曰:“鲁氏有叔侄同处者,叔曰无恒,侄曰数奇。无恒有妾曰善佞,蓄私夫以生子曰不类。数奇爱不类如其子,无恒久乃告数奇曰:‘不类非吾子,他人之子也,汝勿以为弟。’”(《李文公集》)
王丞相有幸妾姓雷,颇预政事,纳贿,蔡公谓之“雷尚书”。(《世说》)
妒律 清 海宁陈元龙广陵 撰
小序
昔汉高入关中,约法三章,而秦民以定。后此益加严密,以齐一天下之民,凛遵法守,不敢犯此,非独明有以治民也。推之天堂地狱之说,丝毫不逾。广大如来,而戒律允为精严,是律之所用綦密矣。乃余窃谓独不可施于妇人女子之间。任夫人死且不避,而况笞杖徒流乎?人谓美女宜妒,而丑者不宜;巧者宜妒,而拙者不宜。不知毒出胎根,孽缘性结,奚暇自顾乎?每见千古奇妒,有不止于刻眉、灼眼、髠头、椎墓者。彼帝王将相,不难驾驭群雄,詟服海内。恒不能得之闺阃床第之间,非徒有所惑也,实有以夺之者矣。吾友某,风流道学中人,性柔而骨侠者也。伤须眉之陷溺,悼脂粉之痴迷,戏着《妒律》,缕晰条分,比例严密,而又不及大辟,以从宽典,盖以慈悲心,转大法轮,使慧心者读之,竞竞自好。即顽悍者亦或赧赧自惭。虽未必革面洗心,正如禹铸九鼎,魑魅魍魉,情状毕现,其为祟亦少杀矣。抑闻之,梁武因郗后悍妒成疹,左右进曰:“闻鸧鹒羹能疗妒”,郗茹之稍减,帝善之。左右复进曰:“愿陛下广修诸剂,以遍赐群臣,使不才者毋妒于有才;挟私者毋妒于奉公,浊者不妒其清,贪者不妒其廉,亦助化之一端也。”余曰:“否否”。若然,将尽取天下之鸧鹒为羹以饲妒妇,则斯律措而不用,是万不能。因思南宋刘休妻妒,帝敕令开小店卖皂扫帚以辱之。元制:“妇人妒者,令乘骣牛车,徇部下。”昔人谓其惜不着之令甲。是“妒律”一书,盖发前人之所未发者矣。安得不急铸之,以广布之门内者。
名例
一、凡妇梳头临镜,驾言从镜中见夫与婢目挑,遂生嗔毒骂,并及丈夫者,拟坐以断罪,不以律例:杖七十,徒一年半。
判曰:迷网沉沦,闻蚁声而惊梦;疑团莫解,饮弓影而成疴。是以披画图而含哀,询洛神而赴水。群狐满腹,载鬼一车。以莫须有之情,比将毋同之律,罪由自召,人亦何尤?
一、凡妇允夫宿妾,日间反复议明,及至更深,犹复令妾针纫。若或忘之者,拟坐以公事应行稽程律:笞二十,迟至三更者,加一等。
判曰:春秋盟会,成事定于一言;战国纵横,趋向决于片语。乃尔拘牵薄务,似存退悔之心;演习虚文,无非出纳之吝。虽健忘者当不至此,援引律法,犹觉从宽。
一、夫与婢有染,妻乃褪婢内衣,以秦椒等辛辣之物,纳入婢女私处。比照以秽污入人口律,加等,引新例:发与黑龙江,新披甲为奴。
判曰:豆蔻犹含,尚苦盐梅之味;牡丹初放,何堪姜桂之投?即蛇蝎以为心,无此毒也。本豺狠而成性,岂其然乎?按律无可引援,请从新例究拟。
吏部
一、凡妇见夫外入,故拈针线,兀坐不语。及再三询之,一推而起。拟坐以无故不朝参公座律:杖八十,徒二年。
判曰:慵拈倦绣,只念远人;默坐低头,为怀游子。未有室家静好,琴瑟和谐。见良人而转嗔,闻温言而添恨者也。妇德无极,女怨无终。律以朝参,正斯壶范。
一、凡妇有病在床,仍令腹婢稽查丈夫与妾偶语等情。拟坐以纳交近侍官员律:杖一百,流三千里。
判曰:珠沉玉碎,肯使鸾镜尘埋;柳折花残,不许莺簧舌啭。即曰关心者乱,奚须壁后置人。若云在家必闻,夫岂沙中偶语?今乃展转反侧,殊多密探之烦。而迷梦沉吟,只廑他山之虑。官箴有玷,自当屏绝于遐荒;壶范斯惩,庶不患深于跋扈。
一、凡妇每见人之内眷,必苦劝不可令夫纳妾,娓娓不倦。拟坐以同僚代判文案律:杖八十,徒二年。
判曰:画楼秘阁,共谈阃内之私;密室柔情,细诉胸中之垒。联床握手,附耳订谋。岂诚永漏话长,只为深闺计远。老珰衣钵,官家勿使空闲;少妇传灯,阿郎决难二室。比目何堪瘤赘,并头胡可骈枝?笰彼妇各具肺肠,岂容人而参帷幄?家有制度,此属越庖。自谋已非,代人难恕。
户部
一、凡妇每同婢妾触牌点韵,嘻笑一堂。忽闻主人声息,悉皆屏去。拟坐以脱漏户口律:家长杖六十,徒一年。
判曰:紫罽平铺,象牌齐翻玉笋;霞笺试展,班管漫掞瑶词。乃老子兴复不浅,而群芳吹散因何?是岂楚卒闻歌,竞解中宵之甲;抑亦苏生挟策,惟深兼并之防?罪坐发纵,奔逸免究。
一、凡妇值偶宿姬妾室,便偃卧不起,只推有病及再三安慰,不觉盈盈泪下。拟坐以户役不均律:杖八十,徒二年。
判曰:自是桃贪结子,故寻树底残红;原非浪逐痴儿,疑作花间恋蝶。不知樛木下逮,方可螽斯诵兴。尔乃鸟啼残梦,怜春色之将阑;花扰独愁,恨秋梧之早落。犹然心怀固宠,念旧爱而情伤;志切专房,分新恩而肠断。苑枯顿异,情罪偏归。
一、凡妇容夫纳妾,限夫往妾所止,以一更为率,迟归则怨望詈骂。拟坐以丁夫差遣不平律:杖六十。
判曰:命将出师,最忌从中掣肘;济人利物,应须忘分推心。如其箝制刻期,恐致工多限促。必欲束缚计晷,定然此怨彼嗟。苟发纵之不公,当援律而杖惩。
一、凡妇无子有年,畏人清议,阳为娶妾,私禁冷室,不令丈夫见面。拟坐以田地荒芜律:杖七十,徒一年半。
判曰:历岁深耕,既无薄获,乃憎多口,爰挟阴谋。纵不学司马公夫人,饰之入院;何致如白太傅内子,不使进帏?鸦过长门,梦断朝阳日影;鱼封永巷,魂消巫峡云踪。女有罪而幽囚,郎何辜而乏后?荒我田畴,律难轻贷!
一、凡妇见夫妾生子,故将家业施舍僧尼,搬运母家,并与出嫁女狼藉无度。拟坐以盗卖田宅律:杖八十,徒二年。
判曰:珠非蚌出,奚惜金穴铜山?箧自我操,即欲沙挥泥洒。绮丸蔽野,翠玉成尘。神诞佛生,穷朝昏于水陆;老妪少妇,溢裘马之轻肥。甘心若敖之鬼,宁惜叔孙之儿?恶其纵恣,律以攘窃。
一、凡妇闻亲戚朋友娶妾,即行毒骂,并自咒以及丈夫。拟坐以把持行市律:杖八十,徒二年。
判曰:城门失火,未尝殃及池鱼;滕国防危,预尔忧先筑薛。含沙射影,足征鬼蜮之衷;打草惊蛇,预作绸缪之计。罪状似难比拟,情形不易姑容。律以把持,实为允协。
一、凡妇无子,恐夫卖妾;非立己侄,即抱螟蛉。拟坐以斩人宗祀律:杖一百,刺配宁古塔。绝产没官,父母兄弟不行解劝,俱发旗下为奴。
判曰:妒蚌难胎,久虑蛾眉之入室;牝狐幻术,阴营蜾负之良图。乃欲代马以牛,更恐以武继李。科其罪状,投豺虎而谁怜?揆厥私衷,饱溪壑而自利。拟减等于大辟,且属原情;藉绝产而入官,讵资异孽?在昔设谋决策,计虽出自妖姬,而今遂过模棱,事自成于丑类。祸因滋蔓,连坐非苛。
一、凡妇归宁父母,或诣庙烧香,必将丈夫爱妾,挈之同往。拟坐以拐带人口律:杖七十,徒一年半。
判曰:情怀水火,原非兰茝之和;意介干戈,素乏埙篪之雅。携手同归,是何心也?与子偕往,保无他乎!察其略取之心,治彼杖徒之罪。
一、凡妇与夫议明,或三六九,或二八日,分润于妾。乃至期龃龉,不令夫往。拟坐以收支留难律:笞五十。再犯者加一等。如是三次者,杖六十,徒一年。
判曰:三分有二,宜加服事之诚;取二用三,古有贪残之戒。尔乃渝盟割地,辄怀犹豫之衷;役志侵渔,渐现饕餮之态。当与不与,律固有条。初犯从轻,再犯加等。
一、凡妇故令陋婢强夫衽席,以塞娶妾之念。拟坐以良贱为婚律:主婚者杖七十,徒一年半。
判曰:锦衾璀璨,自宜软玉温香;绣帐氤氲,可无秾桃翠柳?虽实命不同,允共葑菲薄采;而承恩非貌,奚堪魑魅偕欢?因浊酒粗布之谣,解丑妻恶妾之嘲。进以匪匹,实为乱群。责有攸归,谁职其咎!
一、凡妇使婢年已长大,不令蓄发,恐丈夫有成人之思。拟坐以嫁娶失时律:杖七十,徒一年半。
判曰:芳草无情,随春来而渐茂;绿杨何意,因时至而垂丝。恶竹笋之冲檐,删其凤羽;嗔蔷薇之逾架,剪彼蓬心。自崔夫人不许丽服,而袁绍妻遂使髠头。乃虞掷果而禁投桃,未咏摽梅而歌冰泮。不疑他意,只问失时。
礼部
一、凡妇年已衰迈,犹然脂粉翠钿,以固宠幸。拟坐以服饰违式律:笞五十,逐出免供。
判曰:翠鬓香云,艳质曾邀帝宠;柳眉桃靥,娇姿准拟人看。不知出塞明妃,颜华已非旧日;抱疴婕妤,形容顿异当时。乞怜未必希恩,掩袖殊堪憎恶。态固难堪,情犹可悯。
一、凡妇蓄妾,原非得已,乃自夸贤德,冀人赞美。拟坐以现任官辄自立碑律:杖一百,徒三年。
判曰:膏雨和风,令望应流于万里;深仁厚德,芳誉自播于千年。故口碑载道,逢人惟说岘山;而尸祝由心,至今永思棠芾。何尔事因情近,名与实殊;辄向人言,攘为已德。苟传闻不察,几欲勒之贞珉;久假不归,竟尔厕于贤哲。盗名有禁,功令宜遵。
一、凡妇暗令腹婢借名骂奴仆,因夫及妾,并有子之妾。拟坐以公差人员役欺凌长官律:杖六十,徒一年。主妇辩非主使,记过一次。
判曰:浪蝶狂蜂,奚顾新蓓嫩蕊?暴风骤雨,那管细果花胎?犹如狐假虎威,岂惜鼠投器忌?虽护身有符,苟犯法无赦;主妇记过,姑免深求。
一、凡妇买妾入门,必使魇镇;或挂己裤于门首,或置捧槌于门限内,种种不一。拟坐以禁止师巫邪说律:杖一百,流三千里。
判曰:玉颜未入,轮回九转之肠;象管初吹,声断百年之梦。不用千金买赋,阴求片铁铸符。一纸朱书,宜投蛛网。数行秘箓,忽坠迷途。性情制以鹦哥。精爽摄为虎伥。是盖幻而无迹,即或杀之泯踪者也。淫觋邪巫,痛惩远屏。
一、凡妇因夫买妾,便设经堂修斋礼忏,惟同尼僧往来。拟坐以左道惑众律:杖一百,流三千里。
判曰:杨柳新栽,昨夜几番风雨;荼蘼初架,晓来无数葛藤。蛾眉入而粉黛衰,鸦鬓添而鸾镜掩。妆阁因而绣佛,琴堂用以翻经。寄怨毒于瞿昙,发幽愤于般若。淫艳姏尼,藉禅和而入室;贪痴释子,披缁戒而踵门。内则从此逾闲,性情由之难制。是用履霜杜渐,故为首禁严惩。
一、凡妇嫉夫有妾,从旁嫁祸,期以绝之。拟坐以术士妄言祸福律:杖一百,流三千里。
判曰:婉容顺色,须眉不计其猜;深阱隐机,脂粉亦忘其忮。是以不言掩鼻,郑袖以巧爱而毙楚姬;覆被杀儿,武曌以忍心而殒唐后。临风扇毒,向影吹沙。不第谗言离间,盖实溺陷死生者也。所当满杖远配遐陬。
兵部
一、凡妇夜卧,必将床前暗置桌椅等物,周匝布密,以防夫有他适。拟坐以假宿卫人仪仗律:杖一百,徒三年。
判曰:秦王宫里,不失狐白之裘;汉后禁中,谁通赭马之迹?不虞窃符之魏姬,第虑偷香之韩寿。乃无防意如城之谋,聊效入苙招豚之计。坐以假借,罚其愚騃。
一、凡妇因夫夜起溲溺,不与闻知,疑其私婢,即生嗔毒骂。拟坐以夜禁不严律:笞五十。
判曰:床内青铜,原虑怀奸之计;枕边玉盒,用为护身之符。乃崇垣何处飞奴,帘外忽惊人影。醒来梦话,郎已梦到高唐;醉后魂销,身遂魂游楚馆。彼固失告,此则疏防。
一、凡妇使用婢女,不许面粉鬓油,止令破衣敝履,充作夜不收,打听丈夫外事。拟坐以私渡关津律:杖八十,徒二年。
判曰:金钗十二,岂必尽充下陈?粉黛三千,亦惟供我侍从。何必修罗夜叉,分途句摄;山精水怪,匿影潜窥。出入自有关防,内外岂容飞越?爰书有禁,城旦何辞?
一、凡妇见夫入室同妾悄语,即假借公事,突入冲散。拟坐以擅闯辕门律,如止以诨扰不作嗔状,引例末减,笞五十,免供。
判曰:翡翠床前,方调鹦鹉之舌;水晶帘外,忽来俊鹘之冲。不徒花上晒衣,未免腹中藏剑。有心心术不端,无心学术不到。
一、凡妇度妾与夫正值绸缪之际,忽唤妾起,属以他事。拟坐以擅调官军律:杖一百,发边远充军。
判曰:酣战方深,浪子军威正盛;金牌忽召,夫人桴鼓停声。既彻白登之围,讵有黄龙之望?隳功西徼,先轸之唾固宜;掣肘东窗,长舌之罪难贳。宥以生令,犹为宽典。
督捕
一、凡夫人妾室,虑主母之嗔,因而逃入妻所,妻遂闭之不令出户。拟坐以窝隐逃人律:杖一百,流徙尚阳堡。
判曰:桃源有路,本期接引渔郎;梅子多酸,未便相延洞口。效红拂之宵征,非得已也;反文君之私奔,意何为乎?尔乃冥心已会,故托于李上蔡逐客之书;妙谛全窥,竟不学鲁男子闭户之美。汝既有意于窝逃,吾将按例而问拟。
刑部
一、凡妇见夫与妾就寝,故不稳卧,隔房频问琐事务。拟坐以听讼回避不回避律:笞四十。
判曰:鸳梦初谐,正虑窥帘鹦鹉;蝶栖未稳,何堪聒耳游蜂?既干迥避之条,难辞挠法之谴。量从薄儆,以蔽厥辜。
一、凡妇设榻床后,应妾同寝,令抱衾襕以就,即使合欢,不令畅遂,并不得谑语一字。拟坐以不应禁而禁律:杖六十。
判曰:卧榻之侧,原非鼾睡之方;忌者之前,又岂诙谐之地?桃花三汲,犹虞浪动潜鳞;莺啭一声,更虑惊翻宿蝶。是宜通禁,允此严惩。
一、凡妇因夫偶饮妓家,遂令端跪床前,自仍假寐,更余不允发放。拟坐以告状不受理律:杖一百,徒三年。
判曰:蝴蝶偶入花丛,原非贪宿;蜻蜓薄游水际,未免沾濡。况风过带香,何关薄幸?而衣沾剩粉,聊以娱情。尔乃顿发娇嗔,冈顾黄金之膝。居然假寐,任凭玉漏之催。真变羊之巫可诳,而逆鳞之怒难批矣。悬案过情,杖遣不枉。
一、凡夫调婢,婢极力洒脱,以致颊红肉颤。妻乃不察,仍挦婢女毒打。拟坐以官司故出入人罪律:杖六十,以增减轻重论。
判曰:狭路相逢,几饵身于豺虎;投梭峻拒,得幸脱于鹰鹯。颤断香肌,盖为云横烟锁;红堆粉面,原非雨后霞生。不申法于强梁,反宣威于弱质。故出故入,按律何辞?
一、凡夫夜来私妾,及旦入妻房,乃托故启郁,需索首饰衣服。拟坐以因公科敛律:计赃从重论。赃未入手者,杖六十。
判曰:终年交颈,曾无感于寸衷;一旦分甘,遂矜怀于大赍。翠环金缕,非可要挟而求;宝钿绣衣,务在随宜而锡。尔需索既出于机心,将拟罪应同于科敛。
一、凡妇因夫娶妾,反目假病,卧床不吃茶饭,其夫委曲劝解,终属忿言诟骂。及腹婢私进饮食,则啖之,人至辄复匿去。拟坐以夤缘作弊律:杖一百,流三千里。
判曰:银牙正辟,何心翠釜紫驼?绣户无人,辄啖金齑玉粒。若彼阴险之情,为鬼为蜮,业已觇其一斑;矧其秘藏之迹,如虺如蛇,宁能防之久后?纵兹不治,长此安穷。
一、凡婢薄有姿色,见其稍稍修容,辄以诱汉痛诋。拟坐以故勘平人律:杖八十。
判曰:桃花沐雨,原非有意呈娇;梅子含酸,遂谓揉脂献媚。拟以重杖,警彼多心。
一、凡妇阅戏,见有演及妾妓者,妇必哓哓并骂拣戏之人,以及自己丈夫。拟坐以决罚不当律:笞五十。
判曰:雅剧新声,用佐娱宾之胜;芳姿艳质,藉供绮席之欢。事争选靡丽之情,词必田佳人之口。尔乃睹花容而色沮,闻莺啭而神飞。抚景伤心,当歌疑盘。谁家薄幸,故开作俑之端?郎实情乖,冀效跳梁之习。衾襕鼎沸,姻友波腾。鼓焰无端,笞惩有律。
一、凡妇因公击婢,辄侵下体便处。拟坐以决罚不如法、于人虚怯处非法殴打律:成伤者,笞四十。
判曰:前代腐刑,爰书久削。编民阉割,宪典严惩。即男子而已然,况女子乎何有?尔乃借公泄忿,声罪讨于包茅;乘兴宣威,肆戈矛于夹谷。如验有伤,按律究拟。
一、凡妇值夫外出,即将夫妾及有妊之妾,阴卖,并不择人论价。迨妾知觉不从,竟以烧香等计诳骗出门。拟坐以监守自盗律:杖一百,发尚阳堡。同谋杖一百,流三千里。
判曰:小往大来,本蓄分甘之怨;母以子贵,愈深固宠之忧。不虞君子之征行,巧属红颜之薄命。机乘挂帆鼓棹之时,早定调虎离山之计。牢笼巧计,奚容不抱琵琶?亟拔眼钉,那计珍珠十斛?辱当垆而不惜,虽换马亦欣然。伤情极矣,惨何如之。勘狠毒之元凶,固应远徙;即同谋之协从,勿令网遗。
一、凡妇端坐,令夫跪受刑杖,如不依从,号哭无已。拟坐以威势制缚人律:杖一百,徒三年。
判曰:毒龙飞怒,白日晦而海水扬;脂虎横行,谷风生而狐兔伏。吼声正厉,鼻息敢舒?不惮协以威行,何惜律其势制。
一、凡妇喜多蓄婢,每同夫对饮,不令婢立己后,恐美目之盼,向夫传情。拟坐以诱人犯法律:杖一百,流三千里。
判曰:锦绣成行,勿使肉屏障后;鸳鸯罗列,莫教花陈当前。盖防对面芙蓉,密订上官之约;灯前秋水,暗邀月下之期。不知慢藏之招,实为冶容之诲。既饮人以狂药,复忌已而闭邪?尔故陷之,罪还责尔。
一、凡妇毒打婢女,其夫微言劝解,便谓私婢,愈加鞭笞不已。拟坐以冤屈平民为盗律:杖六十,徒一年。
判曰:毒手老拳,情难坐视;缨冠披发,势涉嫌疑。乃词以情迁,卦因变动。贪非盗璧,浪为窃金。屈法枉赃,故出故入。
一、凡妇不能容妾,反饰嗔作喜,以昭贤德,愿称姊妹。无分大小,及入门非禁即卖。拟坐以欺诈官私取财律:杖八十,徒二年。
判曰:梦中之兰玉未占,被底之鸳鸯难共。琵琶隔院,声己远而莫疑;鹦鹉异笼,语屡调而难觉。顾耳属于垣,趾不旋踵。王丞相之驱车,为凌诸婢;戚少保之肉袒,奚获二雏?尔乃蜜里藏刀,必欲花间逐蝶。情亦甚矣,城旦犹轻。
一、凡妇与夫小有间言,便呼兄唤弟,加之强横,以宣威夫妾。拟坐以假冒官兵律:杖七十,徒一年半。
判曰:日丽云闲,风忽变而成飓;波恬浪静,石偶激而生澜。巧令如虎如狼,哄然吠声吠影。遂闻猛鸷搏鹰,不啻群鸦噪凤。蠢兹丑类,勿令网遗。孰为主谋,讯明并逮。
一、凡妇见夫有恙,便归罪婢妾故,丑言遍告于人众。拟坐以假公营私律;杖六十,徒一年。
判曰:纸帐呻吟,遽称此风之始;竹床偃仰,遂生为厉之阶。不知闺阃之事,甚于画眉;乃以中冓之言,指为墙茨。意欲如将军体敝,因人言而驱姬;恐难同太傅暮年,以老病而放妾。假借衅端,诳诬加等。
一、凡妇举动难堪,因夫稍违,便从妯娌兄弟哭诉,加以听信婢妾之言,漫不省察。拟会以越诉律:如污人名节,杖一百,发附近充军。
判曰:冀握权衡在手,先以论议向人。盖因蛊惑于心,奚计含沙于口?不知盗嫂之事,犹可解也;至若通妹之诬,岂能堪乎?天谴难逃,王章莫贷。
一、凡妇见婢垂髫,颇谙人事,竟不谋之夫主,擅配家奴。拟坐以屏去人服食律:杖八十。
判曰:桃花含蕊,何须便嫁东风?蚌孕犹胎,岂遂扬辉北渚?预作纳履之猜,何其遽也。阴为掩袭之计,不亦泰乎?拟以重杖,抑彼机心。
一、凡妇打骂婢妾,吼声震外,并骂及亲友者。拟坐以辱骂尊长律:无服笞二十,有服笞五十。期亲同胞,杖一百;伯叔师友,各加一等。
判曰:虎牙横噬,岂避贤豪?烈火蔓延,宁分玉石?西楚大呼,铁骑重围辟易;河东一吼,拄杖落手茫然。鱼无耳而深藏,鸟高飞而色举。此盖司晨之牝,非特门内之妖己也。因族党之尊卑,就科条之轻重。量从分别,予以自新。
一、凡侍婢垂髫者,妇恐其夫沾染,悉皆鬻卖,另觅小者供用。拟坐以略卖人口律:杖八十,徒二年。若略卖至三口以上,枷号一个月,发边卫充军,牙保人各减,并追价入官。
判曰:丝柳初垂,遂惊心于黄鸟;夭桃未放,早留意于游蜂。以防微杜渐之心,作革故鼎新之计。刈菉竹以植黄杨,驱修翎而蓄蚱蜢。律以略卖,允蔽厥辜。
一、凡妇知妾有妊,故使劳力,以致堕胎,并令产中饮食失时。拟坐以窝弓杀伤人律:杖一百,徒三年。
判曰:海棠新放,幸有色而无香;豆蔻初含,将渐开而结实。满园春色,谁是宜男?共祝天孙,若为乞巧?甫征兰梦,旋起鸩谋。致使瓜未熟而蒂已离,木向荣而心先蠹。覆巢不令完卵,杀母必更伤儿。岂止暗地害人,是盖明欲绝后。置于徽纆,诚为允宜。
一、凡妇因事与夫反目,遂即驾言宠妾,身投尼室,经宿不回。拟坐以背夫逃走律:杖一百,流三千里。
判曰:久蓄疑猜,苦无半隙。稔怀怨恨,巧驾一言。禅关蓝室,允为解脱之门;妖庙淫祠,故是藏奸之薮。即非红拂之奔,难洗缁流之辱。投之有北,永绝南还。
一、凡妇抓碎丈夫面皮,并啮伤肌肤者,拟坐以妻妾殴夫律:杖一百,徒三年。愿离者听。
判曰:情绪偶乖,笑裂千端锦缯;幽思乍触,怒敲七尺珊瑚。狂飙发而松柏摧,惊涛轰而兰蕙损。金闺虎坐,玉润羊眠。既昧三从,须严七出。
一、凡妇特令腹婢私行窥探,互相论谭,以致妇之面色,忽白忽青,微微冷笑。拟坐以窃盗不得财律:笞五十,免刺。
判曰:纱窗隙底,聆潜蚁斗之声;罗帐房中,化作鸱张之态。百萤惑眼,千祟蛊心。蜀碎芙蓉,吹上桃花之面;南香含笑,如啼汉女之妆。薄笞少惩,姑不深究。
一、凡妇闻妓女送夫扇巾等物,辄搜寻裂碎。拟坐以毁弃器物律,准窃盗已行而不得财律:笞四十。
判曰:采兰赠芍,虽属淫靡;煮鹤焚琴,殊亏大雅。况报桃引趣,原非越水之纱;贻管呈憨,岂是江皋之佩。存之增韵,毁之获愆。
工部
一、凡妇置妾衾襕床第,命作窄小止堪一人独卧者,拟坐以造作不如法律:笞四十。
判曰:棣棠谊重,曾传大被之风;燕雀情深,旧有联床之雅。即眉公之新式,未闻隘彼规模。非楚宫之细腰,何故减其绳尺?既稽古而无征,当按律以示儆。
一、凡妇因夫欲往妾所,乃身先诱敌,及酣战良久,已挫其锋,始令鼓勇出汛。拟坐以虚费工力,采取不堪用律:坐赃论罪,杖一百,徒三年。
判曰:戈矛高揭,原期用力边陲;而根本动摇,遂至奋身内寇。率罢乏之兵,将何充敌?值萧墙之变,实所伤神。罪不止于阻挠,律应坐以虚费。粤稽赃迹,虽城旦而犹轻;究厥奸谋,迅决杖以发遣。
三妇评《牡丹亭》杂记 清 钱塘吴人吴山 撰
吴人初聘黄山陈氏女同,将昏而没,感于梦寐,凡三夕,得《倡和诗》十八篇。人作《灵妃赋》,颇泄其事,梦遂绝。有邵媪者,同之乳母也,来述同没时,泣谓媪必诣姑所,言:“同薄命,不逮事姑。”尝为姑手制履一双,令献之。人私叩同状貌服饰,符所梦,媪又言:“同病中犹好观览书藉,终夜不寝。母忧其■也,悉索箧书烧之,仅遗枕函一册,媪匿去,今尚存也。”人许一金相购,媪忻然携至。是同所评点《牡丹亭还魂记》。上卷密行细字,涂改略多,纸光冏冏,若有泪迹。评语亦痴亦黠,亦元亦禅,即其神解,可自为书,不必作者之意果然也。惜下卷不存,对之便生于邑。
己娶清谈氏女则,雅耽文墨,镜奁之侧,必安书簏。见同所评,爱玩不能释。人试令背诵,都不差一字。暇日。仿同意补评下卷,其杪芒微会,若出一手,弗辨谁同谁则。
尝记人十二岁时,偕众名士集毛文稚黄斋,客偶举临川“恨不得肉儿般团成一片”语为创获。人笑应曰:“此特衍诗义耳。诗不云乎,‘聊与子如一兮’”,遂解众颐。诸子虎男载之《橘苑杂纪》,今视二女评,人语直糟粕矣。则既评竟,抄写成帙,不欲以闺阁名闻于外间,以示其姊之女沈归陈者,谬言是人所评。沈方延老生徐丈野君谭经,徐丈见之,谓果人评也。作序诒人。于时远近闻者,转相传访,皆云《吴吴山评牡丹亭》也。
则又没十余年,人继娶古荡钱氏女宜。初仅识《毛诗》字,不甚晓文义,人令从昆山李氏妹学。妹教以《文选》、《古乐苑》、《汉魏六朝诗乘》、《唐诗品汇》、《草堂诗余》诸书。三年而卒业,启龠得同则评本,怡然解会,如则见同本时,夜分灯炧,尝欹枕把读。一日忽忽不怿,请于人曰:“宜昔闻小青者,有《牡丹亭评跋》,后人不得见,见‘冷雨幽窗’诗,凄其欲绝。今陈姊评已逸其半,谈姊续之,以夫子故,掩其名久矣。苟不表而传之,夜台有知,得无秋水燕泥之感,宜愿典金钗为梨枣资,意甚切也。”人不能拂,因序其事。吴人舒凫书。
坊刻《牡丹亭还魂记》,多标“玉茗堂元本”者,予初见四册,皆有讹字,及曲白互异之句,而评语率多俚陋可笑。又见删本三册,惟山阴王本有序颇隽永,而无评语。又吕臧沈冯改本四册,则临川所讥割蕉加梅。冬则冬矣,非王摩诘冬景也。后从嫂氏赵家得一本,无评点,而字句增损,与俗刻迥殊,斯殆玉茗定本矣。爽然对玩,不能离手。偶有意会,辄濡毫疏注数言。冬釭夏簟,聊遣余闲,非必求合古人也。
《还魂记》宾白,间有集唐诗,其落场诗,则无不集唐者。元本不注诗人姓氏,予记忆所及,辄为注之。至于诗句中,多有更易字者,如“莫遣儿童触琼粉”,作“红粉”;“武陵何处访仙乡”,作“仙郎”。虽于本诗意刺谬,既义取断章,兹亦不复批摘也。
右二段陈姊细书临川序后,空格七行,内自述评注之意,共二百四十字,碎金断玉,对之黯然,谈则书。
向见《牡丹亭》诸刻本,“诘病”一折,无落场诗,独陈姊评本有之。而他折字句,亦多异同。靡不工者,洵属善本。每以下卷阙佚,无从购求为怏怏。适夫子游苕,霅间,携归一本,与陈姊评本出一板所摹。予素不能饮酒,是日喜极,连倾八九瓷杯,不觉大醉。自晡时卧至次日,日射幔钩犹未醒。斗花赌茗,夫子尝举此为笑噱。于时南楼多暇,仿姊意评注一二,悉缀贴小签,勿敢自信。积之累月,纸墨遂多,夫子过泥予,迋许可与姊评等埒,因合抄入苕溪所得本内,重加装潢,循环展览。笑与抃会,率尔题此。谈则又书。
同语二段,则手钞之,复自题二段于后。后以评本示女甥,去此二页,折叠他书中,予弗知也。没后,点检不得,思之辄增怅惘。今七夕晒书,忽从《庾子山集》第三本翻出。楮墨犹新,吷然独笑。又念同孤冢埋香,奄冉十三寒晷,而则戢身女手之卷,亦己三度秋期矣。怅望星河,临风重读,不禁泪潸潸下也。吴人记。
此夫子丁己七月所题,计余是时才七龄耳,今相距十五稔。二姊墓树成围,不审泉路相思,光阴何似?若夫青草春悲,白杨秋恨,人间离别,无古无今。兹辰风雨凄然,墙角绿萼梅一株。昨日始花,不禁怜惜。因向花前酹酒,呼陈姊、谈姊魂魄,亦能识梅边钱某,同是断肠人否也?细雨积花蕊上,点滴如泪,既落复生,盈盈照眼,感而书此。壬申晦日,钱宜记。
夫子尝以《牡丹亭》引证风雅,人多传诵。《谈姊钞本》采入,不复标明。今加“吴曰”别之,予偶有质疑,间注数语,亦称“钱曰”,不欲以萧艾云云。乱二姊之蕙心兰语也。若序目所注,则无庸识别焉。宜又书。
或问吴山曰:“礼,女未庙见而死,妇葬于女氏之党,示未成妇也。子于陈未娶也,而《评牡丹亭》概称‘三妇’何居?”曰:“庙见而成妇,谓子妇也,非夫妇之谓也。女之称妇,自纳采时己定之,而纳征则竟成其名。故《纳采辞》曰:‘吾子自惠贶室某’,室者,妇人之称。纳征则曰:‘征者,成也’。至是而夫妇可以成也。礼:‘娶女有吉日,而女死,婿齐衰而吊,既葬而除之,夫死亦如之。’女之可夫,犹婿之可妇矣。夫何伤于礼欤?”
或曰:“曲有格,字之多寡,声之阴阳去上限之,或文义弗畅,衍为衬字,限字大书,衬字细书,俾观者了然,而歌者有所循。坊刻《牡丹亭记》往往如此,今于衬字,何概用大书也?”曰:“元人北曲多衬字,概用大书,南曲何独不然。衬字细书,自吴江沈伯英辈,始斤斤焉,古人不尔也。予尝闻歌《牡丹亭》者,‘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格本七字,而歌者以‘吹来’二字作衬。仅唱六字,具足情致。神明之道,存乎其人,况玉茗元本。本皆大书,无细书衬字也。”
或谓:“《牡丹亭》多落调出韵,才人何乃许耶?”曰:“古曲如西厢,‘人值残春蒲郡东’,‘才高难入俗人机’,‘值’字、‘俗’字作平则拗。琵琶,支、虞、歌、麻、且诸韵互押,若仅仅韵调而乏斐然之致,与歌工之乙尺四合无异,曷足贵乎?”曰:“子尝论评曲家,以西河大可氏《西厢》为最。今观毛评,亟称词例,《牡丹亭》韵调之失,何不明注之也?”吴山曰:“然,不尝论说时者乎?意义讹舛,大家宜辨。若一方名、一字画,偶有互异,必旁搜群藉,证析无己,此博物者事,非闺阁务矣。声律之学,韵谱具在,故陈未尝注,谈亦仿之,予将取所用音调故实,方语诗词曲并语有费说者,学西河论释例,别为书云。”
或问曰:“有明一代之曲,有工于《牡丹亭》者乎?”曰:“明之工南曲,犹元之工北曲也。元曲传者无不工,而独推《西厢记》为第一。明曲有工有不工,《牡丹亭》自在无双之目矣。”
或曰:“子论《牡丹亭》之工,可得闻乎?”吴山曰:“为曲者有四类:深入情思,文质互见,上也;审音协律,雅尚本色,次也;吞剥坊言谰语,专事雕章逸辞,案头场上,交相为讥,下此无足观矣。《牡丹亭》之工,不可以是四者名之。其妙在神情之际,试观《记》中佳句,非唐诗即宋词,非宋词即元曲。然皆若若士之自造,不得指之为唐为宋为元也。宋人作词,以运化唐诗为难。元人作曲亦然。商女后庭,出自牧之;晓风残月,本于柳七。故凡为文者,有佳句可指,皆非工于文者也。”
或曰:“宾白何如?”曰:“嬉笑怒骂,皆有雅致。宛转关生,在一二字间。明戏本中故无此白,其冗处亦似元人,佳处虽元人勿逮也。”
或问“坊刻《牡丹亭》本,‘婚走’折,舟子又有‘秋菊春花’一歌;‘准警’‘御淮’二折,有‘箭坊’、‘锁城’二浑,何此本独无也?”曰:“舟子歌乃用唐李昌符《婢仆诗》,其一章云:
春娘爱上酒家楼,不怕归迟总不忧。
推道那家娘子卧,且留教住要梳头。
言外有春日载花停船相待之意。二章云:
不论秋菊与春花,个个能噇空腹茶。
无事莫教频入库,一名闲物要些些。
则与舟子全无关合,当是临川初连用之后,于定本削去。至以‘贱房’为‘箭坊’,及‘外面锁住李全,里面锁住下官’诸语,皆了无意致,宜其并从芟柞也。”
临川曲白,多用唐宋人诗词,不能悉为引注。览古者当自得之。即“寻梦”二字,亦出唐诗,乃评者往往惊为异想,辽豕白头,抑何可怪耶?
或问“《记》中杂用‘哎哟’、‘哎也’、‘哎呀’、‘咳呀’、‘咳也’、‘咳咽’诸字,同乎异乎?”曰:“字异而义略同,字同而呼之有轻重疾徐则义各异。凡重呼之为厌辞,为恶辞,为不然之辞;轻呼之为幸辞,为娇羞之辞;疾呼之为惜辞,为惊讶辞;徐呼之为怯辞,为悲痛辞,为不能自支之辞。以此类推,神理毕现矣。”
或曰:“《牡丹亭》集唐诗,往往点窜一二字,以就己意,非其至也。”曰:“何伤也。孔孟之引诗,有更易字者矣。至《左传》所引,皆非诗人之旨,引诗者之旨也。”曰:“落场诗皆集唐,何但注而不标也?”曰:“既己无不集唐,故玉茗元本,不复标集唐字也。落场诗不注爨色,亦从元本。”
或问:“若士集诗,腹笥乎?獭祭乎?”曰:“不知也。虽然,难矣!”
陈于上卷未注三句,谈补之。谈于下卷亦未注一句,钱疏之。予涉猎于文,既厌翻检,而钱益睹记寡陋。唐人诗集,以及《类苑》、《纪事》、《万首绝句》诸本,篇章重出,名字互异,不一而足。钱偶有所注,注漏实多,它如“来鹄”或云“来鹏”,“崔鲁”一作“崔橹”。“谁能谭笑解重围”,皇甫冉句也。讹刻刘长卿。“微香冉冉泪涓涓”,李商隐诗也。谬为孙逖,不胜枚举,皆不复置辨,览者无深摭掎焉。
或问:“若士复罗念庵云:‘师言性,弟子言情’,而《还魂记》用顾况‘世间只有情难说’之句,其说可得闻乎?”曰:“人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谓性也。性发为情,而或过焉,则为欲。书曰:‘生民有欲’,是也。流连放荡,人所易溺。宛邱之诗,以歌舞为有情,情也而欲矣。故《传》曰:‘男女饮食,人之大欲存焉。’至浮屠氏以知识爱恋为有情,晋人所云‘未免有情’,类乎斯旨。而后之言情者,大率以男女爱恋当之矣。夫孔圣尝以好色比德,诗道性情,国风好色,儿女情长之说,未可非也。若士言情,以为情见于人伦,伦始于夫妇。丽娘一梦所感,而矢以为夫,之死靡忒,则亦情之正也。若其所谓因缘死生之故,则从乎浮屠者也。王季重论玉茗四梦:‘《紫钗》,侠也。《邯郸》,仙也,《南柯》,佛也,《牡丹亭》,情也。’其知若士言情之旨矣。”
宜按:洵有情兮,是千古言情之祖。陶元亮效张、蔡为《闲情赋》,专写男女,虽属托谕,亦一征也。
或者曰:“死者果可复生乎?”曰:“可。死生一理也。圣贤之形,百年而萎,同乎凡民,而神常生于天地。其与民同生死者,不欲为怪以惑世也。佛老之徒,则有不死其形者矣。夫强死者尚能厉,况自我死之,自我生之,复生亦奚足异乎?予最爱陈女评《牡丹亭?题辞》云:‘死可以生,易;生可与死,难。’引而不发,其义无极。夫恒人之情,鲜不谓疾疹所感,沟渎自经,死则甚易;明冥永隔,夜台莫旦,生则甚难。不知圣贤之行法俟命,全而生之,全而归之,舍生取义,杀身成仁一也。孔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又曰:‘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死不闻道,则与百物同澌绝耳。古来殉道之人,皆能庙享百世。匹夫匹妇,凛乎如在。死耶?生耶?实自主之。陈女兹评,黯与道合,不徒佛语涅盘,老言谷神也。”
或又曰:“临川言‘理之所必无,情之所必有’,理与情二乎?”曰:“非也,若士言之而不欲尽也。情本乎性,性即理也。理贯天壤,弥六合者也。言理者莫如六经,理不可通者六经实多。无论元鸟降生,牛羊腓字,其迹甚怪;即以梦言,如商赍良弼,周与九龄,孔子奠两楹,皆非情感。《周礼》掌梦、献梦,理解传会;左氏所纪,益荒忽不伦已。然则世有通人,虽谓情所必无,理所必有,其可哉。”
或问“若士言‘梦中之情,何必非真’,何谓也?”曰:“梦即真也。人所谓真者,非真也,形骸也。虽然,梦与形骸未尝贰也。不观梦媾而精遗,梦击跃而手足动摇乎?形骇者真与梦同,而所受则异。不声而言,不动而为,不衣而衣,不食而食,不境而无所不之焉,梦之中又有梦,故曰:‘天下岂少梦中之人也。’”
尝与夫子论梦境,夫子曰:“吾其问诸焦冥乎?眼睫一交,已别是一世界。古德教人参睡着无梦时,便似鸿蒙混沌也。”予谓:“按囟则惊,拊心则魇,此处大可观梦”,夫子颔之。又一日论梦,夫子曰:“昼与夜,死生之道也。醒与梦,人鬼之道也。”予曰:“其寐也,绵绵延延,如微云之出岫,若不遽然。其寝也,千里一息,捷如下峡之船。何也?”夫子曰:“阳见而阴伏,故出难而归速。”
或称评论传奇者,类作鄙俚之语,以谐俗目。今《牡丹亭》评本,文辞雅隽,恐观者不皆雅人,如卧听古乐也。曰:“是何轻量天下也?天下不皆雅人,亦不绝雅人,正使万俗人讥不足恨,恨万俗人赏,一雅人讥耳。”
或曰:“子所谓抄入《苕溪本》者,尝见之矣。陈评上卷,可得见乎?”吴山悄然而悲,喟然而应之曰:“癸丑之秋,予馆黄氏,怜火不戒,尽燔其书。陈之所评,久为灰尘,且所谓苕溪本者,今亦亡矣。”曰:“何为其亡也?”曰:“癸酉冬日,钱女将谋剞劂,录副本成。日暮微霰,烧烛燖酒,促予检校。漏下四十刻,寒气蒲肤,微闻折竹声,钱谓‘此时必大雪矣’。因共出,推窗见庭树枝条,积玉堆粉。予手把副本,临风狂叫,竟忘室中烛花爆落纸上,烟达帘外,回视烻烻然不可向迩,急挈酒瓮倾泼之,始熄。复簇炉火然灯,酒纵横流地上,漆儿焦烂,烛台融锡,与残纸煨烬,团结不能解。因叹陈本既灾,而谈本复罹此厄。岂二女手泽,不欲留于人世,精灵自为之耶?抑有鬼物妒之耶?残釭欲炧,雪光易晓,相对凄然。久之,命奴子坎墙阴梅树旁,以生绢包烬团瘗之。至今留焦儿,志予过焉。”
李玉山曰:“瘗烬团,留焦儿,皆雅事可传。”
或曰:“女三为粲,美故难兼。徐淑、苏蕙,不闻继美,韦丛、裴柔,亦止双绝。子聘三室而秘思妍辞,后先相映,乐乎?何遇之奇也?抑世皆传子评《牡丹亭》矣。一旦谓出三妇手,将无疑子为捉刀人乎?”吴山曰:“疑者自疑,信者自信。予序已费辞,无为复也。且诗云:‘人知其一,莫知其它。’其斯之谓与?予初聘陈,曾未结缡,夭阏不遂。谈也,三岁为妇,炊臼遽征。钱复清瘦善病,时时卧床,殆不起。予又好游,一年三百六十日,无几日在家相对,子以为乐乎否也。”
右或问十七条,夫子每与座客谈论所及,记以示余。因次诸卷末,是日晚饭时,予偶言
言情之书,都不及经济。夫子曰:“不然。观《牡丹亭记》中‘骚扰淮扬地方’一语,即是
深论天下形势。盖守江者必先守淮,自淮而东,以楚泗广陵为之表,则京口、秣陵,得以遮
蔽。自淮而西,以寿、卢、历阳为之表,则建康、姑熟,得襟带长江,以限南北,而长淮又
所以蔽长江。自古天下裂为南北,其得失皆在于此。故金人南牧,必先骚扰其间。宋家策应
,亦以淮扬为重镇,授杜公安抚也。非经济而何?”因顾谓儿子向荣曰:“凡读书一字一句
,当深绎其意,类如此。”甲戌秋分日钱宜述。
甲戌冬暮,刻《牡丹亭还魂记》成,儿子校雠讹字,献岁毕业。元夜月上,置净儿于庭,装褫一册,供之上方。设杜小姐位,折红梅一枝,贮胆瓶中。然灯陈酒果,为奠。夫子忻然笑曰:“无乃太痴?观若士自题,则丽娘其假托之名也,且无其人,奚以奠为?”予曰:“虽然,大块之气,寄于灵者。一石也,物或凭之;一木也,神或依之。屈歌湘君,宋赋巫女,其初未必非假托也,后成丛祠。丽娘之有无,吾与子又安能定乎?”夫子曰:“汝言是也。吾过矣。”夜分就寝。未几,夫子闻予叹息声,披衣起肘予曰:“醒醒。适梦与尔同至一园,仿佛如所谓红梅观者,亭前牡丹盛开,五色间错,无非异种。俄而一美人从亭后出,艳色眩人,花光尽为之夺。意中私揣,是得非杜丽娘乎?汝叩其名氏、居处,皆不应。回身摘青梅一丸,捻之。尔又问‘若果杜丽娘乎?’亦不应,衔笑而己。须臾大风起,吹牡丹花满空飞搅,余无所见。汝浩叹不己,予遂惊寤。”所述梦盖与予梦同,因共诧为奇异。夫子曰:“昔阮瞻论无鬼,而鬼见。然则丽娘之果有其人也,应汝言矣。”听丽谯紞如打五鼓,向壁停灯未灭。予亦起呼小婢,簇火沦茗。梳扫讫,急索楮笔纪其事。时灯影微红,朝暾已射东牖。夫子曰:“与汝同梦,是非无因。丽娘故见此貌,得母欲流传人世耶?汝从李小姑学尤求白描法,盍想象图之?”予谓:“恐不神似,奈何?”夫子乃强促握管写成,并次记中韵系以诗。诗云:
蹔遇天姿岂偶然?濡毫摹写当留仙。
从今解识春风面,肠断罗浮晓梦边。
以示夫子,夫子曰:“似矣。”遂和诗云:
白描真色亦天然,欲问飞来何处仙?
闲弄青梅无一语,恼人残梦落花边。
将属同志者咸和焉。钱宜识。
李玉山曰:“予应兄嫂教,有和句云:
因梦为图事邈然,牡丹亭畔一逢仙。
可知当日怀春意,犹在青青梅子边。
如鸲鹆学人言,不惟不工,亦不似也。”
或谓水墨人物,昉自李伯时,非也。晋卫协为《列女图》,吴道子尝摹之以勒石,则己是白描法矣。龙眠墨笔仕女,仿也,非昉也。予与吴氏三夫人为表妯娌,尝见其藏有《韩冬郎偶见图》四幅,不设丹青,而自然逸丽,比世所传宋画院陈居中摹《崔丽人图》,殆于过之,惜其不署姓名。或云是吴中尤求所临。今观钱夫人为杜丽娘写照,其姿神得之梦遇,而侧身敛态,运笔同居中法。手搓梅子,则取之《偶见图》第一幅也。昔人论管仲姬墨、竹、梅、兰,无一笔无所本,盖如此。乙亥春日冯娴跋。
吴山四兄,聘陈嫂,娶谈嫂,皆早夭。予每读其所评《还魂记》,未尝不泫然流涕,以为斯人既没,文采足传。而谈嫂故隐之,私心欲为表章,以垂诸后。四兄故好游,谈嫂没十三年,朱弦未续。有劝之者,辄吟微之“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之句。母氏迫之,始复娶钱嫂。尝与予共事笔砚,酬花啸月之余,取二嫂评木参注之。又请于四兄,典金钗雕板行世。予偶忆吴都张元长氏《梅花草堂二谈》载:“俞娘行三,丽人也。年十七夭。当其病也,好观文史。一日见《还魂传》,黯然曰:‘书以达意,古来作者多不尽意而出。若生不可死,死不可生,皆非情之至,真达意之作矣。’研丹砂旁注,往往自写所见,出人意表。如‘感梦’折注云:‘吾每喜睡,睡必有梦,梦则耳目未经涉,皆能及之。杜女故先吾着鞭耶。’”如斯俊语,络绎连篇。其手迹遒媚可喜。某尝受册其母,请秘为草堂珍玩,母不许。急录一副本,将上续之,续矣而秘之筐笥。
吴与予家为通门,吴山四叔又父之执也。予故少小以叔事之,未尝避匿。忆六龄时,侨寄京华,四叔假舍焉。一日论《牡丹亭》剧,以陈、谈两夫人评语,引证禅理,举似大人。大人叹异不已。予时蒙稚,无所解,惟以生晚不获见两夫人为恨。大人与四叔持论,每不能相下。予又闻论《牡丹亭》时,大人云:“肯綮在死生之际,《记》中‘惊梦’、‘寻梦’、‘诊祟’、‘写真’、‘悼疡’五折,自生而之死;‘魂游’、‘幽构’、‘欢挠’、‘冥誓’、‘回生’五折,自死而之生。其中搜抉灵根,掀翻情窟,能使赫蹄为大块,喻糜为造化,不律为真宰,撰精魂而通变之”。语未毕,四叔大叫欢绝。忽忽二十年,予已作未亡人。今大人归里,将于孤屿筑稗畦草堂为吟啸之地。四叔故好西方《止观经》,亦将归昊山草堂,同钱夫人作庞老行逸。他时予或过夫人习静,重闻绪论,即许拈此剧,参悟前因否也?因读三夫人合评,感而书其后。同里女侄洪之则谨识。
汤先生。谢耳伯愿为邮,不果。上虞山钱受之近取《西厢》公案参倒洞闻、汉月诸老宿,请俞娘本戏作《传灯录》甚急,某无以应也。由此观之,俞娘之注《牡丹亭》也,当时多知之者,其本竟湮没不传。夫自有临川此记,闺人评跋,不知凡几。大都如风花波月,飘泊无存。今三嫂之合评,独流布不朽,斯殆有幸有不幸耶!然《二谈》所举俞娘俊语,以视三嫂评注,不翅瞠乎?则不存又何非幸耶?合评中诠疏文义,解脱名理,足使幽客启疑,枯禅生悟。恨古人不及见之,洵古人之不幸耳。钱嫂梦睹丽娘,纪事、写像、咏诗,又增一则公案。予亦乐为论而和之,并识其后,自幸青云之附云。玉山小姑李淑谨跋。
《牡丹亭》一书,经诸家改窜,以就声律,遂致元文剥落,一不幸也。又经陋人批点,全失作者情致,二不幸也。百余年来,诵此书者,如俞娘、小青,闺阁中多有解人。又有赋害杀娄东俞二娘者,惜其评论,皆不传于世。今得吴氏三夫人合评,使书中文情毕出,无纤毫遗憾,引而伸之,转在行墨之外,岂非是书之大幸耶?文章有神,其足以传后者,自有后人与之神会。设或陈夫人评本残缺,无谈夫人续之,续矣,而秘之箧笥,无钱夫人参评,又废首饰以梓行之,则世之人能诵而不能解,虽再阅百余年,此书犹在尘务中也。今观刻成,而丽娘见形于梦,我故疑是作者化身矣。同里女弟顾姒题。
甲戌长夏,晒书检得旧竹纸半幅,乃陈姊弥留时所作断句,口授妹书者。夫子云:“陈
没九年后得诸其妹婿。”妹亦亡二年矣。竹币斜裂,仅存后半,因锲夫子《还魂记》。或问
上方空白,感其昔时闲论《牡丹亭》之句,附录于此,俾零膏剩馥,采香奁者犹得采摭焉。
第二行“北风吹梦”四字,二行“恰如残醉欲醒时”七字,是末句也。以后皆一行二十一字
,一行七字相间,凡九首。三行下缺二字,其文云:
也曾枯坐阅金经,不断无明为有形。
及到悬崖须□□,如何烦恼转婴宁?
按:阙文疑是“撤手”二字。次云:
屐子裁罗二寸余,带儿折半裹犹疏。
情知难向黄泉走,好借天风得步虚。
次云:
家近西湖性爱山,欲游娘却骂痴顽。
湖光山色常如此,人到幽扃更不还。
次云:
簇蝶临花绣作衣,年年不着待于归。
那知着向泉台去,花不生香蝶不飞。
次云:
尽检箱奁付妹收,独看明镜意迟留。
算来此物须为殉,恐向人间复照愁。
次云:
爷娘莫为女伤情,姊嫁仍悲墓草生。
何似女身犹未嫁,一棺寒雨傍先莹。
次云:
看侬形欲与神离,小婢情多亦泪垂。
金珥一双留作念,五年无日不相随。
次云:
口角涡斜痰满咽,涓涓清泪洒红绵。
伤心赵嫂牵衾语,多半啼痕是来年。
次云:
昔时闲论牡丹亭,残梦今知未易醒。
自在一灵花月下,不须留影费丹青。
按:谈姊《南楼集》,载补陈姊缺文。一首云:
北风吹梦欲何之,帘幕重重只自垂。
一缕病魂消未得,却如残醉欲醒时。
予亦有补句云:
北风吹梦断重吹,一枕余寒心自疑。
添得五更消渴甚,却如残醉欲醒时。
自顾形秽,难免续貂之诮矣。
跋
临川《牡丹亭》数得闺阁知音,同时内江女子,因慕才而至沉渊。兹吴吴山三妇,复先后为之评点校刊。岂第玉箫象管,出佳人口已哉!近见吾乡某氏闺秀,又有手评本,玉缀珠编,不一而足。身后佳话,洵堪骄视千古矣。丙申长夏震泽杨复吉识 。
龟台琬琰 清 新安张正茂松如 撰
西王母
母居龙月城,城中产黄中李,花开则三影,结实则九影。母惜之过于蟠桃。
嫦娥
羿妻,逃月为虚上夫人。
上元夫人
夫人名阿环,降汉宫,年可二十余,头作三角髻。
玉女
葭萌县有石穴,名玉女房。房前修竹数竿,下覆青石坛,每因风自扫此坛。女每遇明月夜,即于坛上闲步徘徊,复入此房。
太真王夫人
夫人有子,为三天太上府都官。时乘白龙,周游四海。
殷王女
女食蓬累根得道。
朱翼
太阳女,二百八十岁,色如桃花,眉鬓如画。
马郎妇
妇于金沙滩,施一切人淫。凡与交者,永绝淫念。死葬后,一梵僧来云:“求我侣。”掘开乃锁子骨,僧以杖挑起,升云而去。
玉卮娘子
玉卮西王母第三女,崔书生遇之,遗以白玉合。
颛和(大玄女)
一名西灵子都,入水不濡,入火不然。盛寒,着单衣行水上,可至积日。能徙宫殿城市于他所,指之则失所在。
麻姑
姑降蔡经家 云:“接待以来,东海三为桑田,蓬莱水久清浅矣。”共有三麻姑,此即王方平妹降蔡经家者。又石勒时,麻秋女于望仙桥飞升,名麻姑。又政和中,建昌人,姑余山得道者,亦名麻姑。(《耕余雅录》云:“麻姑姓黎,字琼仙,唐放出宫人也。”则是有四麻姑矣。)
女几
朱仲尝于会稽卖珠,以素书贳酒于几家。几盗写之,学其术仙去。
紫云娘
鲁敢遇仙女曰:“尝见紫云娘,诵君佳句。”
毛女
女字玉姜,陶太白陟芙蓉峰,遇之。毛发翠润,身轻如飞,以万岁松脂、千岁柏子遗陶。
梅姑
梅姑生时,能着履行水上。
弄玉
玉吹箫作凤鸣,有凤止其屋。后乘凤去。
英妃
妃腋下忽生碧毛,谢同列曰:“我碧毫小仙也。久为世溷,今当去。汝等努力,会当见我于玄圃耳。”
张丽英
英面有奇光,不照镜,但对白纨扇,如鉴焉。
南阳公主
王莽秉政,公主避乱奔华山,得道仙去,岭上遗一双珠履。
白水素女
晋安郡书生谢端,性介洁,不染声色,尝于海岸观涛,得一螺,大如一石米斛。割之,中有美女曰:“予天汉中素女,天帝矜卿纯正,令为君妇。”
晓晕
晕酿游仙酒,饮之而卧,梦历蓬莱赤水。
鹿娘
村人韩文秀,见鹿产一女,遂收养之。及长为女冠,梁武帝为立观。后死,入棺,帝开视之,但异香絪缊,不见骸骨。
皇太姆
姆居武夷,游行乘白云一片。
水仙子
仙子为南溟夫人侍者,手恒弄一圆石子,如鸟卵,色类玉。后以赠青霞君为经镇。一日忽大风雨,石裂,有一虫走出,状若绿螈,就研池饮少水,乘风雨掣去,盖一龙也。
萼绿华
降羊权家,可二十许,上下皆青衣。赠权诗,及金玉条脱各一枚。
配瑛
瑛与凤共处,凤尝以羽翼扇女面。
拳夫人
夫人居处,尝有青紫气属天,两手俱拳。汉武帝令开其手,数十人擘莫能开。帝自披手即伸。后死云阳宫,香闻十里,尸解柩空,但存丝履。
鲁妙典
麓林道士,授妙典《大洞黄庭经》,入九疑十年。
智琼
琼下嫁济北从事弦义起,赠诗云:
飘浮教述敖,曹云石滋芝。
一英不须润,至德与时期。
神仙岂常降,应会来相之。
纳我荣五族,逆我致祸灾。
程伟妻
伟按枕中鸿宝作金不成,妻即因伟炉中汞,出囊中药少许,投之即成金。
黄虚微
虚微年逾八十,貌如婴孺,号花姑。
缑仙姑
姑居南岳魏夫人仙坛,忽一青鸟飞来,自言:“为南岳夫人使,以姑修道精苦,命我为伴。”姑徙湖南,隐九疑,鸟并随之。(《清话》云:“青鸟形如鸠鸽,红顶长尾,缑仙姑曾见之。”)
云英
云英,双手如玉,光彩照人。
杜兰香
兰香驾青牛钿车下嫁张硕,婢子二,大者萱支,小者松支。《墉城集仙录》云:“湘江渔父,于洞庭闻啼儿声,视之三岁女子,举之。十年余,忽有青童自硕所来,携女去,临升谓父曰:‘我杜兰香也,有过,谪人间耳。’”
秀英
英,丁义女。今瑞州崇元观,有英炼丹所。
少室仙姝
封陟居少室山,林薮深秀,泉石清寒。仙姝降其居,陟不顾,留诗:
萧郎不顾凤头人,云涩回车泪脸新。
愁想蓬瀛归去路,难窥旧苑碧桃春。
樊夫人
一名云翘,夫人为玉皇女史。刘纲吐盘成鱼;夫人吐盘成獭。食之。
杨敬真
敬真适同村王清,奉箕帚惟谨,目为“勤力新妇”。
卖蕨母
姆卖蕨市上,黄衣破结,有饥色。王鲸遇而悯之,乃以千钱买蕨。姆谢而去。及归蒸于鸟头甑,尽成金钗。
郊道光女
女尝于高邮军南楼东井,汲水炼丹,飞仙去。今号“玉女井”。
湛姆
许旌阳心期每岁谒姆,姆即觉之曰:“子勿来。吾即还帝乡矣!”
云林夫人
夫人与许穆书云:“玉醴金浆,交梨火枣,当与山中许道士,不与人间许长史。”
何仙姑
姑生而顶有六毫,含云母粉,往来山岭,行步如飞。天宝九载,见于麻姑五色云中。
吴彩鸾
彩鸾日写《唐韵》一部,运笔如飞。
崔生妻
崔生得隐形符,潜唐玄宗宫禁中,为术士所知,追捕甚急,生逃还山,追者在后,隔涧见妻,告之,妻掷其领巾,成五色虹桥,生过即灭。
许明恕婢
明恕以杖击婢,随杖身起,不知所在。
杨父女
女绝色,有谢生者求娶,父曰:“有诗一联,能续则许。”诗曰:“朱奁半窗月,修竹一帘风。”生曰:“何事今宵景,无人解与同。”女曰:“天生吾婿。”偶之。七年而逝。后生见之江中,曰:“吾水仙也,躄谪人间耳。”
骊山老姥
姆袖中出一瓢,令李筌谷中取水。既满,忽重百余斤,力不能制。
潘统制妻
妻一岁连举三子,常于净室趺坐诵经,出必以虎子自随。
东陵圣母
或以圣母奸妖,官收付狱。顷之,已从狱窗中飞去,众望见之,转高入云中,遗所着履一緉。
孙仙姑
姑临化,书颂云:“三千功德超三界,跳出阴阳包裹外。隐显纵横得自由,醉魂不复归宁海。”
裴玄静
玄静乘白凤冲举。
瞿夫人
隋末,黄元仙为辰州刺史。隋亡,兴夫人隐州西之罗山,贫甚,为人佣织养姑,如此者十年。忽谓元仙曰:“昨有帝命,当与君别。”俄化青气数丈,腾空而去。
威逍遥
逍遥独处静室。忽一日屋裂如云,但见室内所御衣履,逍遥与众仙在云中。
陈元娇
元娇掌蓬莱紫虚洞。
唐广真
广真跨大虾蟆度海,因游名山。
钱妙真
妙真与妹,依陶隐居。道成,忽披白衣,入茅山燕洞。妹后至,洞已扃矣。至今有碧桃花,紫菖蒲在焉。
曹仙媪
媪常携幼女,引一犬,息马斗关柳下。一日渡河,舟师拒之,媪携女与犬,凌波御风,须臾登岸。
武元照
元照在女孩,母茹荤,辄终日不乳。比长,神人告照绝粒,母强食,神乃剖腹涤之。
麻衣仙姑
仙姑隐少室山,人见跳入石壁中,声隐隐如雷。
马大仙
大仙家贫,事姑甚谨。尝往来佣织,去家百里。有美食即以笠浮,顷刻还家荐姑。
刘安女
母送女适何氏,忽有白鹅自空而堕,女乘之去。陈轩诗曰:
白鹅乘去人何在,青鸟飞来信不遥。
若使何郎有仙骨,也应同引凤凰箫。
焦静贞
静贞谓薛季昌曰:“司马承祯得道,高于陶都水,当为东华上清真人。”
酒家女
女眉生而连,耳细而长,众以为异。邺人犊子,牵一黄犊过,女悦之,遂随去。冬日常献桃李市中。
太真
杨通幽道士,至蓬莱最高处,多楼阁。有户东向,署曰“玉妃太真院”。
江妃二女
女游江湄,逢郑交甫,解所佩明珠赠之。行数十步,女不见,珠亦随失。
谢自然
自然登天台玉霄峰,见沧海蓬莱,亦应非远。乃浮一席,航海访蓬莱。
王氏祖母
母二百余岁,两眼白皆碧,夜多不睡。每月余,忽不见,数日复来。床头秘一柳箱,可尺余,封锁甚密。一日母不在,因窃开之,中止一小铁篦,自是不归。
洛神女
萧旷遇神女问曰:“陈思王精灵安在?”曰:“为遮须王”。
明节刘后
林灵素云:“后是九华玉真安妃。”后有青城翁,见后于巫山。
禅黎王女
女生而不言,其国枯旱,地下生火,王怖。女为仰啸,天降洪水至十丈。
卖酒姥
姥善采百花酿酒,王方平尝以千钱过蔡经家,与姥沽酒。后有人经洞庭湖,见卖百花酒者,姥也。
潮嘉风月记 清 山阴俞蛟清源 撰
青楼珠箔,能勾荡子之魂,赤仄云缯,难实妖姬之壑。被无穷之遗害,溯作俑于何年?金缕歌残,艳名花而早折;玉箫声咽,伤幽会以难期。洞号迷香,入寻何众?泥惟沾絮,洗脱者谁?仆也,不解温柔,贻讥风雅。遇紫云于席上,敢发狂言;赓缘水于墙边,顿忘绮梦。墨堆雪岭,美丑无烦加黑白之评;风飐荷珠,姻缘何必有短长之喻?乃梅州带水,毗接封圻;而潮郡连疆,地邻瀛海,彻夜之笙歌叠奏,拨鹍弦而惊起潜鳞;侵晨之纷黛皆香,笼蝉鬓而艳留碧浪。采风问俗,纪载宜详;品翠题红,篇章争丽。逞掷心而卖眼,每气尽于绮袴围中;竭献笑以呈欢,徒魂断于蓬窗深处。迨夫色荒情倦,继以裘敝金残。对此日之萧条,伤怀殊甚;忆当年之佳丽,回首难堪。是用箴规,爰资搜辑。
丽景
潮州居羊城东北,山海交错,物产珍奇,岭表诸郡,莫与之京。以故郭门内外,商族辐辏,人烟稠密,俨然自成都会。昔韩文公贬潮州刺史,驱鳄鱼之害,开文教之端。后人追慕其德,名其江曰“韩江”。越今七百余年,烟波浩渺,无沧桑之更。而绣帏画舫,鳞接水次;月夕花朝,鬓影流香;歌声戛玉,繁华气象,百倍秦淮。此外如梅州之八角亭前,齐昌之西河塘外,虽规模不及,而雨丝风片,滞人魂魄,如出一辙也。若非在上者惠养有方,则荒徼之区,安能富庶华美至此极哉。
潮嘉曲部中,半皆蜒户女郎。而蜒户,惟麦、濮、苏、吴、何、顾、曾七姓,以舟为家,互相配偶,人皆贱之。间尝考诸纪载:蜒,谓之水栏。辨水色,即知有龙。又曰“龙户”。秦始皇使屠睢统五军监禄杀酉瓯王,越人皆入丛薄中与禽兽处,莫肯为秦。意者,今之蜒户,即西瓯之遗民欤?生男专事篷篙,只在清溪、潮阳五百里内,往来载运物货,以受值。生女则视其姿貌之妍媸,或留抚畜,或卖邻舟。父母兄弟,仍时相顾问。稍长,辄勾眉敷粉,擪管调丝,盖其相沿之习。有不能不为娼者,非如燕赵之区;随处可游,资生多术,乃不顾廉耻,以身为货,可同日而语。故遇交好者,择纯谨可倚,即托以终身,不侯老大始嫁作商人妇也。广东蜒户,与浙江堕民,曾蒙谕旨,准其为良,与居民一体安居习业。土豪地棍,横加逼辱,依律治罪,载在令典,此真胞与为怀,欲涤斯民旧习之污。无如结习莫除,甘于下贱,亦可哀也己。
六筵船形势,昂首巨腹而缩尾。首长约身之半,前后五舱。首舱,居则设门,并几席之属,行则并篷去之,以施篙楫。中舱为款客之所,两旁垂以湘帘,虽宽不能旋马,而明敞若轩庭,前后分为燕寝,几榻、衾枕、奁具、熏笼、红闺雅器,无不精备。卷幔初入,竟锦绣夺目,芬芳袭人,不类尘寰,然此犹丽景之常耳。顷年更有解事者,屏除罗绮,卧处横施竹榻、布帷,角枕,极其朴素。榻左右各立高几,悬名人书画。几上位置胆瓶、彝鼎。闲倚蓬窗,焚香插花,居然有名士风味。对榻设局,脚床二,非诗人雅志不延坐。韩江抵清溪,往回千余里,处处修篁夹岸。每乘此船,与粉白黛绿者凭栏偶坐,听深林各种野鸟声,顿忘作客。是何异古之迷香洞,非胸有卓识,安得不为之惑?谚云:“少不入广?,职此故欤?”
潮嘉风俗朴鲁,良家妇女,布衣椎髻,颇形恶劣。舟中则云鬓分梳,薄如蝉翅,蛾眉约秀,淡若春山。彩袖曳风,唾花凝碧。绣鞋步月,瘦玉生香。至于环佩声低,芳踪渐远,钗钿制巧,新样频翻,更有不能枚举者。而伧荒之徒,囿于习俗,每嫌莲船不束,无论妍媸,见而齿冷,是皆措大之见,鸟足与品题佳丽哉?从来歌咏美人,未尝语及其足。史称杨妃罗袜,宋书称妇人圆履。韩冬郎诗云:“六寸圆肤光致致”,皆不缠足之明验。且昔人论东坡诗,如名家女大脚步便出。是女之美恶,不在足之大小。今有人焉,浓眉阔目,硕腹粗腰,虽裙底双钩,不盈三寸,亦谓之佳丽乎?如余所见,潮州之竹姑,兴宁之贞娘、月凤、郭十娘、麦莲凤,梅州之吴小金,麦凤妹皆眉黛楚楚,一笑嫣然,缓行独立,倍觉娉婷。余虽不解个中三昧,而知当日西子、太真,足以倾人城者,断不在凤头窄小也。
琵琶,古乐器也。自康昆仑而后,能弹五十四丝者,己久无其人矣。然当时太常卿王瑀尝云:“琵声多,琶声少,亦未可弹大弦,”岂俗手所能擅其技哉?今舟中女校书度曲,动辄乱拨石槽,以倚和其韵,虽有巧者,时变新声,究不足兴言乐也。但空江秋夜,月印澄潭。雁横碧落,箕踞蓬窗,静听邻船,轻弹低唱。亦复不恶。友人金柳南赠林香竹姬人大美云:“香枫一曲欲销魂,红烛青尊忽夜分。无限幽怀写不尽,满江凉月白纷纷。”
鸦片烟出外洋诸国,色黑而润。凡游粤者,无不领其旨趣。余初不知为何物,后按《本草纲目》云:“鸦片,一名阿片,又名阿芙蓉。天方国种红罂粟花,不令水淹头。七八月花谢后,刺青皮取之。”此说甚确。余尝见人煮烟熬膏,其中尚有花瓣如莲者,不过形体略小,其为罂粟所制无疑。友人姚春圃尝为余道鸦片之美,谓:“其气芬芳,有味清甜。值闷雨沉沉,或愁怀渺渺,矮榻短檠,对卧递吸,始则精神焕发,头目清利,继之胸膈顿开,兴致倍佳,久之骨节欲酥,双眸倦豁。维时拂枕高卧,万念俱无,但觉梦境迷离,神魂骀荡,真极乐世界也。”余笑曰:“其然,岂其然乎?”然近日四民中,惟农夫不尝其味。即仕途中,多有耽此者,至于娼家,无不设此以媚客。然嗜好过分,受害亦甚酷。
工夫茶烹治之法,本诸陆羽《茶经》。而器具更为精致,炉形如截筒,高约一尺二三寸,以细白泥为之。壶出宜兴窑者最佳,圆体扁腹,努嘴曲柄,大者可受半升许。杯盘则花瓷居多,内外写山水人物极工致,类非近代物,然无款识,制自何年,不能考也。炉及壶盘各一。唯杯之数,则视客之多寡,杯小而盘如满月。此外尚有瓦铛、棕垫、纸扇、竹夹,制皆朴雅。壶盘与杯,旧而佳者,贵如拱璧。寻常舟中,不易得也。先将泉水贮铛,用细炭煎至初沸,投闽茶于壶内,冲之。盖定复遍浇其上,然后斟而细呷之。气味芳烈,较嚼梅花更为清绝,非拇战轰饮者得领其风味。余见万花主人于程江月儿舟中题吃茶诗云:
宴罢归来月满阑,褪衣独坐兴阑珊。
左家娇女风流甚,为我除烦煮凤团。
小鼎繁声逗响泉,蓬瀛夜静话联蝉。
一杯细啜清于雪,不羡蒙山活火煎。
蜀茶久不至矣,今舟中所尚者,惟武彝,极佳者,每斤需白镪二枚。六篷船中食用之奢,可想见焉。
潮州土俗,以蛇之青色者为青龙,奉之如神。每岁二月,望前结彩为舆,管弦钲鼓,舁之以行,名曰“迎青龙”。女郎之未经梳拢者,皆浓妆艳服,扮剧中故事,随神游行。望之粲然,发锦始濯,如花始发,艳心悦目,莫可名言。纨绔子弟,裙屐少年,争备金鏳,择佳丽者,以次给之,受者名曰“得标”。得标多者声名噪甚,即有大腹腹贾,不惜千金为制衣饰,与之梳拢。昔邱海阳铁香有《观妓诗》云:
凤城二月好春光,社鼓逢逢报赛忙。
百戏具张全不顾,争围台阁看新妆。
又云:
一枝花斗一枝新,公子王孙逐后尘。
夺得锦标载月返,不知春思属何人。
盖实录也。
曲中称谓,多不可解。如余澹心《秦淮杂志》,所载妓家,仆婢称之曰“娘”,外人呼之曰“小娘”,假母称之曰“娘儿”,客至称客曰“姐夫”。客称假母曰“外婆”之类,皆不离乎本来面目。惟潮嘉妓呼客曰“老燕”,客呼妓曰“老襄”,外人呼之曰“阿嫂”。或曰:潮人“阮”读如“燕”,“襄”读如“相”,即刘阮、楚襄之意,是真痴人说梦。楚襄非女子,何以客反呼妓为襄耶?‘燕、襄“之称,必有命意者在,惜乎无从考据耳。舟中妓女亲生者少,皆买自贫家,或得诸他舟。教习弦歌,传授衣钵,颇费劬劳。迨梳栊后,一切家计,取给于女,谓之当”家“。当家日久,遇意中人,任其缱绻,不甚管束。唯私本船篙工,则与良妇犯奸无异。阿母忿相责詈,不少宽容。姊妹中亦鄙薄之,此娼家家法也。
丽品
濮小姑,韩江人。态度丰艳,柔情绰约。虽不娴文翰,而吐属温和。遇少年服饰炫丽,举止浮荡者,厌薄之。名士骚客,联句飞觞,则樱唇微绽,粉靥生涡,侍坐终日不倦。否则邀之亦不至,即至,酒数行,先姊妹歌《满江红》一曲,便向座客敛衽辞去。虽有力者,咬以金帛,挟以威势,亦不顾也。故当时才流,凡有雅集,必登小姑舟,如奉为吟坛主。临安吴殿撰颉云:校试潮嘉,适乘其舟,严谕从人禁妓不得入谒。小姑窃窥而心慕之,然以学使尊严,何敢遽为毛遂?辘轳于中。莫可排解者,累日矣。一日傍晚,舟次齐昌江口,密雨如注,小姑曰:“此天赞我也。”因舆其母定计设筵,醉仆从于他舟,潜令篙师约当吴寝所穴篷数处。顷之,衾枕淋漓,吴急起狂呼,莫有应者。小姑伪自梦中惊觉,挑灯出视,谓吴曰:“湫隘何可憩息,后有小榻尚洁,敢请贵人移寝。何如?”吴睨之,嫣然一笑,媚致横流,不觉心动。遂与燕婉。及试罢,返省,题便面以赠小姑曰:
轻衫薄鬓雅相宜,檀板低敲唱《竹枝》。
好似曲江春宴后,月明初见郑都知。
折柳河干共黯然,分襟恰值暮秋天。
碧山一自送人去,十日蓬窗便百年。
小姑捧诗而拜,欲脱籍随行。吴不可,殷勤慰谕而止。于是潮人咸呼小姑为“殿撰夫人”云,小姑益自矜贵,即名士骚人,亦难轻觌其面。假母逼之,小姑曰:“儿尝侍寝玉堂,何可复理故业。”遂出私囊千金于湘子桥边,筑精舍数间,焚香礼佛。后闻吴君逝世,设位哭奠,数日不食而卒。至今潮人艳称之。噫,歌妓中如濮小姑者,亦佣中佼佼者乎!余闻吴公胪唱后,告假完姻。其夫人双目失明,自惭非偶,告之父母,遣人谢绝。吴曰:“夫妇之义,一与之盟,终身不易。汉宣帝即位,尚求微时故剑。余何人斯,敢背此盟。”卒为夫妇,其高义有足多者,因纪其遇小姑,而并及之。
艳妹,不知其姓氏,或曰:即濮小姑之妹。姿态丰艳,举止蕴藉,颇有小姑风。浙人沈子静常,赠以诗曰:
兰汤试罢倚新妆,回忆巫云几断肠。
宝树自归珊网后,一枝红艳独凝香。
生平不谙歌弦,酷喜弹棋,客至其舟,有善奕者,即煮茗对局,终日不倦。静常每劝其脱藉,而妹不悟,因题诗棋枰以寄之:
残棋一局费思量,小劫频经未散场。
困到垓心才回首,满枰花影已斜阳。
妹得诗泣下曰:“静常真爱我也。敬当什袭藏,无负明训。”然同心难得,至今尚在曲中。
才娘眉目如画,能学内人装束。樵风居士赠诗云:
百结云鬟七宝钗,晓妆才试镜奁开。
不知宋玉伤秋甚,镇日墙东盼楚才。
其邻舟有福来青姑,色艺与才娘颉颃,而谈吐流利,应酬圆转,则过之。有无名子赠福来云:
石槽一曲奏新声,弹向江天月正明。
泪湿青衫缘底事,儿家前岁学初成。
又赠青姑云:
素馨百杂缀钗梁,蝉鬓轻盈灿雪光。
匀罢晚妆人倚槛,好风吹去隔江香。
曾春姑,澄海人。自幼父母俱丧,依于婶母蓉娘。丰姿秾粹,如碧桃初放,满座生春。顾性情孤峻,每日晨起梳洗毕,辄闭户焚香,或临窗刺绣,不喜见人。尝有贩米客备百金,愿亲芗泽。春姑鄙其人,毁妆称疾。客去。蓉娘让之,春姑曰:“抚育之恩,儿岂忘怀。容俟得当以报,无相迫也。”蓉娘无如之何,然春姑之名从此噪甚。欲缔交者,鹢首履满,俱不当意。吴江金大司马听涛为诸生时,作客韩江,闻其名访之。值午睡,因朗吟梁简文《美人春睡图》“低鬟压落花”之句,惊回幽梦,倦眼斜注,觉金公神彩,不似庸流,整巾徐起,叙谈良久,情意顿洽,遂成燕婉。未几,金公乡试旋里,春姑祖饯江边,揽衣挥涕。金公取小端砚勒其事于背,赠之曰:“我苟富贵,携此而来,当不相负。”春姑珍如赵璧。后十余年,金公以内阁学士校试潮嘉,向例:当道往来,蜒船应役。时春姑犹在舟中,未脱藉,随蓉娘至清溪,闻学使姓名里居甚确,伏蓬底窥之,态度宛然。密谓蓉娘曰:“是诚前度刘郎也。”夜分设筵舟中,延其幕客沈静常者,邀金公过饮,春姑作别时装束,俟酒酣,用盘承砚献之。金公就烛取视,惊询曰:“尔岂昔年韩江曾氏春姑耶?”春姑呜咽不成一语。金公携砚返舟作诗二首,赠白金五百两,慰遣之。春姑遂留金于蓉娘,曰:“儿不能复事贱役,聊借金公之惠,以报阿母恩。”因择士人委身而去。诗曰:
含颦忆昔侍尊前,丽服明妆似水仙。
今日相逢卿老矣,不堪回首问当年。
不抱琵琶过别船,芳心与石一般坚。
相思有证分明在,泪渍模糊满砚田。
潮嘉河畔,至今传诵焉。
蓉娘字秋卿,不善饮酒,每酹半杯,即红晕满颊,如落日芙蓉,情致缠绵缱绻,凡与交者均不能忘怀。黄冈张司马赠诗云:
被池香暖睡昏昏,日过高舂尚掩门。
怪煞雪衣频唤起,梨花满地见春痕。
江头小宴捧霞觞,风送芙蕖隔岸香。
侑酒却防呼唱曲,潜邀姊妹理霓裳。
其侄女曾春姑落藉后,蓉娘老大,随土人而去。
郭十娘,居齐昌西门外。早着艳名,一时名流争妍取媚,寻盟责诺,无虚日。十娘蔑如也,独与余友金柳南倾盖输心,如董小宛之遇辟疆,柳如是之怀蒙叟。其私心窃计,谓意中目中,微斯人莫可委身者。柳南名作机,与余同里,家计山。卓荦不群,意豪气迈,工吟咏,屡应童子试不售,即弃去。游于滇楚,临流揽胜,慷慨悲歌。久之赋归,益无聊。因挟申、韩业游岭南公卿间,理文案。详慎明敏,虽久居要津者,不能及,人多忌之,以是恒赋闲。然虽贫,犹典衣聚书至数千卷,啸歌不废,而所为诗益工。宜其纵情风月,欲销块垒郁勃之气于温柔乡也。先是,柳南游幕齐昌,公余登河滨之嫏嬛楼,屡招十娘不至,因以蝉翼纱二端、并蒂兰一枝,遣僮申款曲。十娘收兰返纱,谓僮曰:“归语汝主,好珍重此花,拜惠多矣。”越日,柳南张筵邀姬,少选,十娘珊珊来。雅服靓妆,容华妍秀。席间奏《湘妃怨》一曲,宛然幽篁浥泪,音韵凄楚。定情未几,而十娘遽婴疾,柳南为之焚香默祷。由是十娘情意逾密,欲脱籍相从。而柳南旅囊羞涩,因裂如意一钩,各执半要盟,以待异日。适某邑某公,夙闻柳南名,端伻厚币以聘,势不可却。刻日戒涂,十娘设宴以饯,相对汍澜。酒半,柳南伪醉,离席驰马去。从此关河间隔,欢会难期矣。柳南以世无黄衫客,恒郁郁,因赋《如意诗》寄十娘曰:
如意不如意,其如如意何?
望穿春信杳,别久泪痕多。
孤月照裙屐,重云锁黛螺。
回头似一梦,壮志尽销磨。
后十年,柳南重过嫏嬛,十娘已卧病床第,玉容憔悴。握手失声,柳南赋诗二十首,歌以当哭。节录其半:
十载重来事已非,梨花零落燕分飞。
徐娘未老风姿减,泪湿当年旧舞衣。
幽兰一剪证前因,蝉翅纱轻稳称身。
对镜嫣然浑一笑,分明我是意中人。
挹翠偎红正暮春,名花齐折斗芳辰。
一枝冷艳谁堪似,妙手玲珑写洛神。
桦烛高烧照绮筵,清歌两部醉君仙。
漏声欲断人初散,偷近熏笼倚玉肩。
小阁蒙蒙细雨中,残灯隐约背窗红。
伤春倦卧无人问,独爇心香祷碧空。
沈疴乍起倍清癯,闭户兼旬似隐居。
兴至偶然乘彩鹢,闲凭水榭数游鱼。
不曾竖指学红绡,铁练何须锁绮寮。
怪底连宵玩明月,出门动即遣垂髫。(原注:“十年前假母虑十娘效红拂故事跬步命小婢随行。”)
半钩如意缔三生,密誓双双对短檠。
小语有时红两颊,欲呼夫婿又低声。
悲莫悲兮生别离,临歧挥泪共牵衣。
明朝南济桥头水,不见鸳鸯相并飞。
卖赋惭非司马才,空教红粉委荒莱。
不知海国苍茫外,何处黄金可筑台?
未几十娘奄逝,埋香黄土。柳南携尊哭奠,其生前爱桃花,为购数十株,环种墓门。吾知异时花发成林,香凝红露,犹似当年人面也。
郭十娘有妹曰纽儿,肤发光腻,眉目韶秀。惜两腋下有气,触鼻甚秽,俗名为“狐骚臭”。遇宴集酒酣,辄熏蒸满座,往往有掩鼻而去者。友人周海庐与之昵,赠以诗,不啻连篇累牍,并遍征诸同人之善咏者,装锦轴赠之。余戏拈《黄金缕》一曲云:
芳思撩人当永昼。无限柔情,河畔心期久。金屋劝君须早构。六篷船可藏娇否? 底事寻春偏独后?绮梦初回,小字频呼纽。百和香浓熏莫透,知君爱嗅狐骚臭。
海庐大惭,遂与纽儿相绝。后遇土人以百金为之落籍,当与海庐有同好也。
大美字美娘,廉静寡欲,衣饰朴素。每逢宴集,酒酣拇战,群嚣纷起,独美娘默如。善歌《马头调》,其声娇而细,宛而长,如春莺出谷。然深自珍秘,初见不轻度也。与梅州陈生交,逾年举子,即潜至其家,母访得之。挟归,不从。因延道士作法,俗名“狗头符”,美娘心动,遽返。近有闽人林香竹,教之诵唐诗,至刘希夷“今年花开颜色改,明年花落知谁在?”为之怃然,亦有心人也。
莲凤,玉肤芳貌,云鬟雾鬓,真曲中尤物。为人敏妙,广筵长席。闲使主觞政,纤悉无讹,且能为酒客解纷。故凡有宴会,凤不与,则举座不乐,名重程江。惜其母贪鄙,客缠头轻者,辄形辞色。以是游踪渐稀,唯余同僚北平松君,以贵家子弟,挥金如土,恒至其舟,莲凤亦善事之。
桂姐,姿首略堪寓目,故自矜庄,不苟言笑,伧夫妄称其有闺阁态,互相推奉,桂姐益自信不疑。甚至客至其舟,白眼相对,无一言酬答。有恶少恨之,伪为贵公子,乘其舟至清溪道上,俟夜深人静,令乞儿数辈褫其衣而迭就之,创甚。自此稍敛戢。昔日伎俩,不敢复试矣。
酉姐,品格端好,能诵《毛诗》及四子书。舟中以“女学士”呼之。吾乡刘生,曾至其舟,见酉姐凭儿作札致人云:“一日不见,如三秋兮。惠而好我,命彼夙驾。我有旨酒,以燕嘉宾。其乐何如,如鼓瑟琴。”刘生不胜心折,因力劝其从良。不久,即随杭州徐某脱藉去。粤中歌妓,能读书通文翰者,酉姐而外,指不再屈。
月儿,姿首清丽,白昼相接,如对名花,映烛而坐,愈觉其妍,故人呼为“夜娇娇”。桂山邱学士赠诗云:
春衫窄袖小云鬟,烛影浮杯照远山。
怪煞纤纤江上月,夜来光彩满人间。
由是月儿名噪甚,远近文学之士,得识一面以为快。
大善,一名“西洋画”,姿色秾粹,堪与桃李争妍。为殿撰刘大戎赏识,赠诗云:
叱咤顷刻变风云,横槊江皋酒正醺。
百炼此身得一善,温存不让李将军。
其妹善姑,亦娟秀。有诗云:
云翘继起赛云英,踏月归来调素筝。
独善何如兼善美,休言先已证三生。
自是两姝实录。
小金,舟居程江之东,容光韵秀,体态娉婷,颇有大家风范。与萧山朱某交好,曾于秋夜乘艇,闲歌《浣花溪》一曲,音韵凄惋。两岸旅人,为之挥涕。朱某临别赠七绝二首(诗不录),小金藏之枕箧,独坐无聊,时一诵之。
琳娘,不好妆饰,粗服乱头,天然风韵,有洁癖,拂拭几榻,尘麈终日不去手。凡贾人与达官门吏等,虽挟重赀求见,概不纳,独与湘湖老人程介夫善。故介夫赠诗,有“作客头将白,逢卿眼倍青”之句。后介夫得疾旋里,逾年无信。其同乡友人王百川过琳娘,见泪痕满面,伏枕不起,询其故。曰:“昨夜梦介夫死矣。”百川多方慰喻,终不释。己而凶问果至,琳娘为位,哭之累日。噫,风尘中如琳娘者,盖亦鲜矣。
簪姑,人物秀丽,服御繁华,有豪贵家气象。韩江士人郑之鼎,尝与交好。赠诗云:
碧纱如雾护春妆,兰麝熏多骨亦香。
何处相逢曾识面,刺桐花底月昏黄。
矜贵气象,于此可见。郑生贵介子弟,与簪姑往来,未及半年,所赠不下数千金。唐人《北里志》称:“每席四镮,烛尽加倍。”较之郑生,不亦陋哉。
玉娘,肤理皙白,态度轻婉。每夕阳含波,晚风微扬,辄金锁绛衫,独倚水榭,望之如仙。座客王百川赠诗曰:
满江风月净尘氛,独立亭亭迥不群。
漫说玉娘颜似玉,软香更胜玉三分。
真实录也。其母贪鄙,稍不如愿,即令玉娘谢客。澄海豪客李芥园,邀集韩江人士,张宴湘子桥下。玉娘每度一曲,掷锦十匹。其母闻之匍匐船头,口呼佛号,以谢。芥园叱去,满座哄然。玉娘不胜忿,旋舟数日,不食,其母悔悟,恶习为之稍减。
石姑,又名十姑。白如玉肪,眉目楚楚,饶有风致。曾随伧父,四年而寡。无所倚,遂返程江理故业。曲中姊妹咸非笑之,独小娜与之款洽,相对忘怀。小娜洁白可匹石姑,而冶容柔态,则过之。毗陵陈云羁旅梅州,每月夜即招两人煮工夫茶。细啜清谈,至晓不及乱。人怪之,答曰:“譬彼名花,缀于树枝,迎风浥露,神致飞越。若折而嗅之,生气寂然,有何意趣?”后解维返省,石姑小娜南望涕零,甚于所欢。噫,如陈生者,堪称好色矣。非若登徒子徒有淫行也。
宝娘,不知其里居姓氏,大抵韩江土著。或曰金性,故又呼“金宝”云。颀而秀,玉立亭亭,发长委地,善歌工调笑。凡往来韩江及宦游者,靡不与之相接。余友宗君芥颿,摄南澳司马篆,宴集其舟。宝娘平日遇富商贵介,结束济楚,媚态百出者,都无所属意,独倾心于宗君。时宗君耄矣,视茫茫而发苍苍,且于温柔乡中,即其少壮时初无所系恋,故于金宝亦淡漠置之,仅以《定情诗》八首,作缠头之赠。受代者至,旋归会城。逾年,揭阳有事,随观察张公朝缙复至韩。事毕,张公置酒宴群僚,席间谓宗君曰:“吾闻此间有名妓金宝者,欲委身于君,非一日矣。君固名士也,以名妓事名士,如吾乡当日董小宛之嫁冒襄,至今传为美谈。吾当为君作蹇修以成其美。”即令海阳令谕金宝之假母。是夕,以彩舆箫鼓迎之而归。宗君出其当日定情诗,以示同僚,一时传颂。羡金宝之得所归,而张观察实当代风流教主也。诗曰:
去年良会共浮槎,疏雨如珠透臂纱。
似此风流真绝代,妙香开到白莲花。
庄严喜听腐儒谈,打破机关绝爱贪。
别有风光消不得,杏花春雨似江南。
琼花一见一回新,更向名花证慧因。
画舫帘波灯影下,红妆偏对白头人。
细拨檀槽板未停,低鬟翠凤动琤玲。
多情为我歌金缕,倦倚蓬窗半醉听。
蒙蒙香篆障轻绡,鬓亸钗横奈此宵。
触迕校书狂杜牧,填词红烛又高烧。
前身雪北与香南,拈取红芳一指参。
结习风怀除得否,载花船是散花龛。
流转浓华又一旬,几番风信逐芳尘。
兰因絮果何时了,我是罗浮梦醒人。
赢得清风两袖轻,浓香浅梦记分明。
愧无十幅缠头锦,便面题诗赠宝卿。
余读其诗,婉丽缠绵,钟情实挚。因拈《如此江山》一阕,以赠:
蓝桥本是神仙窟,为问阿谁能遇?碎捣玄霜,细斟玉液。梦绕韩江古渡,相逢竞妒。觑鬓影脂香,轻盈媚妩,画舫横波,错疑解佩汉滨女。 赤绳经早系就,笑掷心卖眼、多少纨绔。往日情痴,而今愿足。知费幽怀几许?韶华暗度,试品色题香,未云迟暮。月下花前,从今诗思苦。
小琳者,金宝之女。恣态不甚艳,而妆束雅淡,别具一种韵致。自金宝归宗司马,舟中冷落,不啻蓬门。小琳屈意款接,凡至其舟者,煮茗陪坐,终日无倦容。于是物望顿归,家声复振。江南士人张仲玉,与交最密。赠以诗曰;
客邸愁无奈,乘船一访卿。
叩门惊好梦,倚笛奏新声。
小鼎茶初熟,疏帘月倍明。
拨灰添百和,絮语忽更深。
同时擅美者,有小足、小荪,皆色艺俱佳。沈静常赠小足诗云:
十六芳龄正破瓜,妙于酬应足当家。
生成一种销魂处,眼似秋波脸似霞。
赠小荪云:
胭脂河畔女儿家,冶色当春醉曙霞。
未许群芳夸解语,风流还让合欢花。
练江何似浣花村,秀茁兰芽有小荪。
庄蝶翻飞不知处(原注:小荪自庄渔庄潮阳携来),空教杜宇渍啼痕。
后小荪因恶少招饮,坚拒不去,被辱,遂决意脱籍从良。
俊添,色艺不甚佳,而性情豪放。每逢月夜,质衣沾酒,遨韩江士女,作团圞会。清歌酣畅,恒数夕不休。后得消渴病。濒危,嘱其妹小凤曰:“我本瑶池侍女,误爱色香世界,谪坠人间。今限满当去。”既而遍体娇汗,如烧沈水,香闻隔浦。视之,玉筋下垂,双眸合矣。兰溪章鸣皋有《游仙诗》二首挽之:
玉洞春回万树花,个中茅屋即侬家。
闲邀姊妹临流水,笑指蓬山隔彩霞。
一春好事醉中过,偏爱黄莺对酒歌。
石径兼旬无客到,不关风雨落花多。
小凤亦翩翩有致,今尚在韩江。有无名子赠诗云:
桃根桃叶莫争妍,月旦湘桥忆往年。
有妹嗣音夸小凤,玉楼凤韵更嫣然。
味其诗,疑与俊添有旧者。
轶事
岐巅抵韩江六七百里而遥,其间溪流曲折,随山而下。月夜,女郎独坐船头,轻弹低唱,时一遇之,风味亦足宜人。碣石卫先辈晞骏有诗云:
晓风残月满江秋,独倒芳樽浇客愁。
十载宦游归未得,不堪更听古梁州。
公以名进士,除兴宁令,抚字心劳,催科政拙,聚书至数百卷。公余吟诗自娱,有事梅溪,必登女郎舟倚翠偎红,在所不免。玩其诗可以知其风格焉。
有满姑者,本韩江妓,恒往来清溪岐岭间,郡人故未之识。与余姚翁宝山,情好颇笃。后其母卒,姑挈千金欲从宝山。宝山避之省城,屡招不往。姑不得已,委身土人。或诘宝山以坚拒之故,宝山喟然曰:“吾清白吏子孙也,岂可以不义之财玷辱家声哉!”
昔陶朱公有致富奇书,以养鱼、种竹为先务。齐昌境内,遍处皆池沼,既可灌田,复可养鱼。而舍旁及邱陇皆艺竹,宛有淇澳之风。而竹惟南济桥一带为尤盛,两岸绿影参差,迤逦十里。夏午蒸暑,盘旋室中,无坐卧处,辄与魏湘岩、杨嘉干、路玉峰、金柳南诸君,携尊挈榼,放舟其间,登岸至池边竹林深处,解衣席地而坐。骄阳敛影,通体清凉。柳南折荷花为杯,注酒其中,以箸刺之而吸,相顾乐甚。一日,兴阑思返,林外忽有双鬟冉冉而至,曰:“闻公等效李靖安故事,乌可无酒紏?我辈故不速而至。”视之,则柳南所赏之大小两凤也。遂命歌《相府莲》一曲,同人纷起,洗花更酌。久之,夕阳欲下,飞鸟归林,柳南载两姬返棹,谓余曰:“昔在传家孔公幕中,尝与同人纳凉此地,有时郭姬亦不召而至。今诸人散若秋烟,而我傫然重至,能无如右军’兰亭修禊,俯仰今昔‘之感耶?”大凤即磨墨伸纸,请赋诗以纪。柳南成七律一章:
修篁两岸绿参天,依旧风光似昔年。
独倒芳尊悲逝水,空劳湘管吊非烟。
朱门俯仰成春梦,白袷飘零老砚田。
何日扁舟返鉴曲,匡床夜雨话联蝉。
大凤貌不逮小凤而情胜之,与柳南无一夕欢,握手缠绵,较啮臂者更笃。故柳南每有宴集,双凤必翩翻齐下,犹卖珠者得锦匣而光益显也。
程江蜑船中有雏女,年才十一岁,髦发鬖髿垂肩际若松麋。一夕,窥见其母与所欢,横陈榻上,不觉欲心顿炽。比晓,告母,欲人梳栊。母笑其稚年无识,谕止之。女曰:“不如我愿,即服毒死。母无悔也。”越日,窃取鸦片和酒欲吞,母夺弃之。不得己,为之倩人梳拢。见者咸捧腹胡卢而去。或有讦之者曰:“汝知奸幼女之律乎?是欲诱我以蹈法纲也!”女则昼夜号泣欲死,母因招无赖子与以金若佣值者。至今女长犹不满三尺,而为雨为云,己不止高唐一梦矣。五代南汉刘龚,每令男女白昼裸淫后苑,相视为乐,名为“大体双”。后苑中鸟兽以及鸡犬,皆见惯,亦镇日交合。今雏女见母之交欢,而遽思梳拢,是何异《南汉苑》中之禽兽哉。
又有老娼,年垂六十,齿摇摇而发星星,状极衰惫。然夜无男子,则寝不安枕。一日停桡江渚,见一少年,于水浅处褰裳以涉。体貌丰伟,娼爱之,邀至舟中屈意承欢。欲与合,少年不可。曰:“汝发其种种矣。我方年壮。毋乃不伦,请别选相当者以求欢。予不敢闻命。”娼因饵以重金,少年遂勉强就之。至今倡随如夫妇焉。昔夏征舒之母皱皮三少,尝借阳精为驻景之丸,故人或以娼拟夏姬。夫夏姬年耄而貌艾,自陈灵公之后,楚庄欲纳之而不果。后巫臣、子反、黑要之徒,争欲委禽者,指不胜屈。其艳冶之态,即少艾者,犹瞠乎其后也。《记》曰:“拟人必于其伦”,若老娼者,徒有淫行,而无驻景之术,直母彘耳,乌足与夏姬同日语哉!
江左杨少愔者,年弱冠,丰姿妍秀,如好女子。见人面辄发赧,强与接数语,即避去。随舅氏某公,任潮州分司,舅尝谓人曰:“此余家贤宅相,有北齐杨遵彦之风,真足消受竹林别室,铜盘重肉者也。”与一姬交最密。姬品貌年齿,与生亦相埒。尝细雨初晴,两人乘舟,闲泛岸上。观者环堵,惊为一双玉树,临风摇曳也。寻某公卒,凡亲友随任者,皆旋里,生独恋姬不去。逾年,囊橐将罄,姬劝其归,辄泪沾衿袂。姬因太息曰:“我岂不欲脱籍相从?顾私蓄止百余金,不足以饱阿母欲。然谋事在人,君携去,试向赎身,济否?听命可也。”生浼交好者说之,鸨不从,计无所出,唯闭户掩泣或散步芳郊。旬日间,一日徘徊树下,望姬船呜咽不已。忽有人自后抚其肩曰:“异哉!子何悲之甚也?”生惊,则一少年衣冠楚楚,爰诡词以对。客摇手曰:“观子神气,已知底蕴。”自指其胸,曰:“此中有热血斗许,愿为世间佳士一洒之。”君固未可与语者,咨嗟欲去。生知非常人,挽与共坐,备述颠末。客初无一语,但询生姓名寓居而去。久之,揭阳奸民朱阿姜谋不轨,制军提兵往剿。文武员弁,往来韩江上下者如梭织。一夕,姬与他客酌酒蓬窗,拨石槽度曲,忽有皂衣者数人坌至,疾呼曰:“督辕巡官至。”举舟惶遽,客仓皇鼠窜。而巡官已高坐舱中,传呼鸨母,责其买良为娼,令左右褫衣欲挞之。鸨哀乞始释。顾谓姬曰:“汝当照例发卖,姑念事不由己,许汝择人而嫁。”姬跪谢,以愿从杨生对。巡官即传生至舟。视之,曰;“真汝偶也。”饬缴身价给鸨,促两人买棹遄行。生与姬喜出望外,而终不知巡官为何人也。次日薄暮舟抵三河,有客携尊迳入,揖生称贺,盖即当日树下相逢之少年也。笑问姬曰:“昨夜惊乎?日者别后,谋为若两人撮合,而无术。非制军临郡,焉能作此狡狯,以遂足下愿乎?”生与姬顿颡若奔角,敬叩姓氏。客不答,但酹数觥,致声珍重,腾跃登岸,长啸而去。嗟乎!谁谓世无黄衫客哉。
昔有浙东陈生,游幕海阳。学问既优,人亦老成持重。服食更俭朴无华美。每谓同人曰:“吾侪弹铗侯门,所得修脯,如佣工之值。赡父母妻子而无余,岂可冶游以丧志。”少年儇薄者恒非笑之为迂,曰:“彼孽缘未到耳。饶舌何为?”凡同人设席河干,强之,必峻拒。越十年,幕囊所蓄几累万,而生亦年垂耳顺矣。因束装思归,戒涂有日,骄其同人曰:“诸君见我之归,徒啧啧称羡,盍亦学我之守,不作狭邪游乎?”同人衔之,思设井以相倾而无术,谋之某姬,云:“此亦易与。”先是姬小忤幕寮,虞有祸;转恳陈生,为之缓颊而免。每欲置酒申谢,生拒之。至是招其仆敛容致词曰:“我蒙陈君覆帱久矣!今闻遄归有日,图报无期,特备薄饯以伸困曲,烦谨达之。倘得一顾,当酬以洋蚨大衍之数,非所吝也。”仆利其金,以告生,且怂恿之。生念仆相随久,藉此一行,足偿其劳,况刻即解维,何至丧其所守,因许之。姬遂盛筵延生至舟,翠袖金尊,殷勤侍奉,无半语涉谑,亦不作狎昵态。生私心窃许,谓:“章台柳竟不作临风荡漾耶?”日暮辞去,姬并不挽留。送至鹢首,而预属篙师,伺其登岸,挤之落水,姬即奋跃随下,抱持狂叫。舟人坌集,掖之而起。衣冠沾濡,回坐舟中,呼仆旋寓取衣,良久不至。询之则已入醉乡,置主人湿衣沾体而不顾矣。生躁闷欲死,已有双鬟,捧华服至。换毕犹兀坐以待。夜分身倦,假寐于榻,姬为之遍体按摩,觉骨节尽酥,沉沉睡去。比醒,闻枕畔小语曰:“渴乎?”视之,姬也。语如莺转,气胜于兰,不禁神魂骀宕,不能定情。从此朝朝暮暮,至兼旬不返。仆促之归,曰:“舟中乐甚,吾将娱老于此矣。”迷恋敷年,半生心备所积,尽归乌有,而面日亦憔悴尪羸若病夫。有当日被其讪笑者,顾曰:“陈某素不冶游,其铁石心肠之张乖崖乎?座中有妓,心中无妓,其有道之程夫子乎?今何以色荒若此?则直是河间妇矣!”生闻之默然无以对。未几卒于舟,妓殓而埋之。噫,女色为钓魂之钩,妓馆实陷人之阱,观于此可以猛省矣。
昔黄司马之署梅州也,有家人张和者,囊无长物,与一妓交最密,至积逋累累。故往来虽频,而缠头甚薄。假母患之,令妓拒绝,而妓不听。一日,张饮妓所。夜半,母唤去,借他事挞之无数,始令返。张见棒痕,为之挥涕抚摩,妓益感其意,谓曰:“情好如我两人,岂忍相离。然汝既不能脱我于风尘,而母日摧折,终不免于难,不如仰药同死,结夫妇于九原,不犹愈于生乎?”张落魄,计不得妓,无生人之趣,慨然许诺。妓拔钗付张,质钱沽酒,投鸦片于中,两人对酌,各醺醉抱持而卧。迨母惊觉,多方灌救,妓苏而张则无及矣。母携妓向州署自投,司马云:“彼孽由自作,与汝等何尤?”越日,妓竟别抱琵琶,为他客侑酒,不复念张之死,并张之何以死也。而张魂不昧,每夕至舟首,呼妓名而骂,鸡鸣始去。妓延道士作法禳之,厉益甚。甚至掠瓶抛瓦,解衣床外,衣自竖立,种种怪异,不可殚述。而游客之寻花问柳者,亦裹足不敢登其舟。久之,鸨亦不堪其扰,卖妓与乡人为妾。妓梦张谓曰;“汝诱我同死,而今独活。行将与汝就质阴曹,以泄此愤耳。”逾年,妓为其嫡所辱,愤激服毒死。人尽云负张之报,其所以不死于疾,而卒死于毒欤!余谓张咎实自取,其迁怒于妓,是张死而犹顽钝无知也。妓之死,亦命数会逢其适,非张之果能为厉而死之也。纪之以警世之恋妓者。
【附录】
赵翼《檐曝杂记》
广州珠江,蜒船不下七八千,皆以脂粉为生计,猝难禁也。蜒户本海边捕鱼为业,能入海挺枪杀巨鱼,其人例不陆处,脂粉为生者,亦以船为家,故冒其名,非真蜒户也。珠江甚阔,蜒船所聚长七八里,列十数层,皆植木以驾船。虽大风浪不动。中空木街,小船数百往来其间,客之上蜒船者,皆由小船渡。蜒女率老妓买为己女,年十三四,即令侍客,实罕有佳者。晨起,面多黄色。傅粉后,饮卯酒,作微红。七八千船,每日皆有客。小船之绕行水街者,卖果实香品,竟夜不绝也。余守广州时,制府尝命余禁之。余谓:此风由来已久。每船十余人,恃以衣食。一旦绝其生计,令此七八万人,何处待食?且缠头皆出富人,亦裒多益寡之道也。事遂已。闻潮州之“缘蓬船”,较有佳者,女郎未笄,多扮作僮奴,侍侧。官吏亦无不为所染也。有“状元夫人”者尤绝出。某修撰视学粤东,试潮毕,以夏日回广州,所坐船不知其为“缘蓬”也。夜就寝,忽蓬顶有雨,渗及枕边,急呼群奴,奴已各就妓船去,莫有应者。忽船后一丽人,裸而执烛至。红绡抹胸,肤洁如玉,褰帷就视漏处。修撰不觉心动,遂昵焉。船日行二三十里,十余日,至惠州,又随至广州。将别矣,而丽人誓欲相从,谓:“久坠风尘中,今得侍贵人,正如蜕骨得仙。若复沦下贱,有死而已。请随入署,为夫人作婢以没世。”泪如雨不止,百计遣之,不去。赠以五百金始归,而不知正其巧于索资也。及归,而声价益高,非厚币不得见,人皆称之谓“状元夫人”云。
袁枚《随园诗话》
久闻广东珠娘之丽,余至广州,诸戚友招饮花船,所见绝无佳者。故有“青唇吹火拖鞋出,难近都如鬼手馨”之句。相传潮州绿蓬船人物殊胜,犹未信也。后见毗陵太守李宁圃《程江竹枝词》曰:
程江几曲接韩江,水腻风微荡小艭。
为恐晨曦惊晓梦,四围黄篾悄无窗。
江上潇潇暮雨时,家家蓬底理哀丝。
怪他楚调兼潮调,半唱消魂妙绝词。
檀萃《楚庭卑珠录 》
吴殿撰于潮眷一妓,妓持币乞诗,即书一绝云:
涛笺亲捧剪轻霞,小立当筵蹙锦靴。
休讶老坡难忍俊,多因无奈海棠花。”此妓声价顿增,人因呼为“状元嫂”。盖粤妓称为“阿嫂”,因殿撰之眷而独异之,故称“状元嫂”也。后知交间有见之者,而人颀然而目冲焉,不似当年李琪风韵。使殿撰而在,再得见之,则影摇千尺,声撼半天,能无再借重于端明乎?
吴树珠《擘红余话》
珠江襟带羊城,上承湟、浈、牂牁诸水,合流入海。粤秀屏其北,虎门障其东,群峰拱翠,一水拖蓝。中央海珠石随波上下,势欲浮去。夹岸阛阓千家,风栏雪槛,宛如海上蜃楼,真者疑幻。其间杋樯如林。青雀、黄龙之舫,集于洲渚,别有花艇藏娇,靓妆炫服,照临波镜,乃水上平康里也。每当夜静月明,皓腕当窗,绛树之清歌竞奏,绿珠之玉笛横飞,虽竹西歌吹,无以加兹。然绮罗弦管,大抵长须奴、大腹贾征逐其中,若杜樊川书记风流,百无一焉。此则烟花减色,而亦珠江之辱矣。
跋
《潮嘉风月记》,盖仿余澹心《板桥杂记》而作也。覼陈蜑户琐事,非不娓娓可听。顾才出墨池,便登雪岭,文人月旦,每多失实,所见不逮所闻,作者恐亦未能免俗耳。乙亥孟夏震泽杨复吉识 。
三风十愆记 清 瀛若氏 撰
记色荒
明灭元,凡蒙古部落子孙流寓中国者,令所在编入户籍。其在京省,谓之“乐户”,在州邑,谓之“丐户”。丐户多在边海之邑,其隶于常熟者,男谓之“贫子”,妇谓之“贫婆”。其聚族而居之处,谓之“贫巷”。初无姓,任取一姓以为姓,而各以种类自相婚配。其男以索绹为业,常不足以自给,妇则习浆■⑴缝纫,受役于殷实高贵之家,所获常百倍于男。司晨之势,积重于牝鸡,由来久矣。
厥后家计日足,男子不复理前业,衣裳楚楚,安坐而食。妇则为伴媵,为卖珠娘,为小儿医,常以一人而营数业,以一人而应数家。都市之中窈窕少女,往来如织,摩肩蹑踵,混杂人群,恬不为怪。然不事艳妆色服,簪止骨角,衣止玄绢,裙止白练,不卷袖,不束帨,不着红履,淡埽蛾眉以相矜尚而已。当有事而出,则令其夫或携当囊,或负小筐,相随于后。道遇所熟识,妇则趋迎而前,殷勤欢语移时;夫则俯立道旁,不敢与其人举手。然亦实不知其何许人也。至大户家,妇则直入闺闼,与内主人宴语饮啖,日旰未及出;夫则局蹐伺候于门外,不敢他往,亦不也迫促,必俟妇出乃偕归。岁时糕粽,喜庆酒肉,给赏频来,醉之饱之,皆拜妇之赐。
初,丐户中有吴家娘者,色美而性颇贞,豪胥徐孚中之子欲私之,不得。乃乘其妇归宁,令仆急叩吴之门,诡言郎君病惊,急求诊视。吴急往,入门则止徐在家,将逼以非礼,吴乃唾骂而出,邑人咸高而敬之,于是丐户中颇知自好,相戒勿令少妇出应,止令老年妪奔走其业。 不四五年,人各家索,衣食无资,而有事相召者,亦寥寥于门。盖颜色不足投时好,故去而他顾也。于是衣食之谋迫,而俊巧之妇,艳冶其容,仍出而曳裾于富贵之家矣。自是而后,其风益恶,其业益行,则有若张氏之妻,以卖珠宝而见悦于琴堂大令;宿氏之妇,以诱奸而致污夫名阅家声。然事犹隐蔽不甚着闻,惟所谓草头娘者,夏姬再世,大类人妖,列之淫风以实十愆中之一事。虽语涉秽亵,亦聊以供委巷中谈资耳。
草头娘者,初嫁叶某。叶死嫁徐四。徐又死,已而择当意者招之为假夫。假夫者仅以给应门之役,听指使,供买办,名为夫,实则不之夫也。稍失其意,辄逐之,复招他人。故自壮至老,屈指多人。人因其初嫁夫姓,称为叶家娘。厥后著名于邑,轻薄子又因叶字有草头,遂指曰“草头娘”。盖隐号也。
草头娘居县署后小巷,体微丰,姿容秀媚,喜吹箫鼓琴,工博戏,能诵诗,更熟二十一史;精弹词,工于调五味,不减易牙。少时尝从其母出入大家,贵介子弟之不检行止者,辄与有染。故未嫁时,已多外幸。既嫁,专业伴媵,不屑更事他业。 邑中承平几三十载,竞尚敏华好胜之举,日新月异。凡嫁女之家,非得草头娘不足耀婚礼之盛。或召他妇,旁观窃非笑曰:“枉费财,伴娘乃寻常物色耳。”以至亲戚邻友之来贺者,倘草头娘不在,则举席为之不欢。故嫁女之家,恐其它往,必先期订之以金,至则人人色喜。遇嘉宴,虽贵客亦与同席。为酒正,律若商君,其令新巧,出人意表。坐客醉,辄与之挨枕挡■⑵,无所不至。席间遇所,辄与订私会期,毫无顾忌。乐安氏以过昵而患消渴,天水氏以结想而病癫痫。更可笑者,爵尊乡老,亦慕其名,令侍寝一夕,捐以廿金。未几遂成痿痹之疾。其蛊人毒人如此,而名反益噪甚。
中年遂弃伴媵业,不复事事,辟一轩,洒扫精洁,幽行数竿,盆花数种;几榻器皿,布置清雅;亲治酒肴,招所欢宴乐其中。凡寻常肴品,一经其手,调和辄可人口,如尝异味。人益争慕之。于是邑中豪富势宦,日命肩舆邀草头娘至家治庖,呼朋群饮,迭为宾主,命曰“车盘会”,计肴一簋,值须一金。治庖毕,即置之座,草头娘挽■⑶髻为时样妆,素馨、茉莉等花,罗插满头,摇曳而出。入座衣香袭人,吐音娇细。客未饮,先为之骨醉矣。席间好与客辩逸事,多慧解。 客有言:“近日西山土人掘地,得瓦缶数千,如养蟋蟀器,启视各置一骷髅。”众茫然未识何故,草头娘曰:“此定是海倭杀邑人首级欲献功,故聚于此。后倭退,邑人怜而葬之,而棺不尽具,故作此窖器以埋之耳。”客未之信,后检之倭日记,适与其言符。又客有讹以瓦砾之“砾”作外“铄”为谈者,草头娘曰:“翻砾作铄,亦将翻瓦作砖耳。”又自言:“先世在元时系贵戚元老籍,在中国宦户之上,谓之‘正户’。明太祖于‘正’字底画带笔略挑,遂成‘丐’字,我岂真乞丐子孙耶?”由是风雅之士,闻其谈吐,亦心慕焉。一时堕其阱中者,亦指不胜屈。
年五十后,益自放诞,群恶少来与狎,杂杳纷呶,甚且争斗于庭,有伤目及指者。草头娘惧,乃闭门谢客,佯示矜贵,实以避祸也。而贪其色者,如蝇慕膻,卒依恋不舍。潜窥窃视,踵趾相接于户外。至有以父子而迭相来觑其门,聚尘为乐者,群恶少鼓噪逐之,乃去。草头娘闻之,益自深匿,盖独居岑寂者三四月矣。
有马妪者,与草头为邻,亲爱若同胞姊妹,凡妪有所劝阻,一言立听。当闭门谢客时,富家宦户必欲招之出,肩舆数邀,草头固辞不往。百计欲致之,知马妪为所亲信,许之金,嘱令耸恿。妪乃言于草头曰:“与彼素厚欢好,奈何遽为之绝?”草头始诺,乃令所谓假夫者,守视门庭,淡妆幽雅,绰约登舆,小婢一二随后。至彼家,或侍饮,或博戏,流连忘反。于是有力者恐其复沮,群议聚欢则一日酬五两,留宿则倍,竟以娼妓家用缠头钱例。邑中为之语曰:“要认县背后,只跟马脚走,要见娘家好,老马先喂饱。”于是恶少辈乃大喜曰:“是有径可通也。”乃就马妪讲款说合一次,例予金若干。入门后,愿费金一如富家势宦数。妪则得金即诺。少年至,辄为先容,伺草头娘暇日,必以示诸少年。妪藉是得以温饱,而草头娘所积以千计。无子,乃出其所蓄斋僧饭尼,邑中放生乐施等会。 诸乡老率以草头娘为善缘领袖,挥霍多金,一无吝色。尝私语马妪曰:“吾所以不惜耻者,欲舍生作善事,为来生福耳。”邑人传之为笑谈。
初邑中豪宦赵某好冶游,尝邀草头娘侍其宅眷抵郡尝桂。已则与郡子弟别坐一舟随之,既至两舟并维一处。时郡中有废绅时某者,与赵某为宿好,新丧其如君,亦坐画舫来解闷怀。一见赵节邀之过舫,云:“无以为乐,有乐女徐鸿鸿者,颇有名郡中,适招之来,可令侑酒也。”须臾一小舟载徐至,入席不善饮,京不能为酒令,殊失主人意。赵乃云:“敝内眷舟中有一侍妇叶家娘者,可命之来,极欢而罢,何如?”某大喜,亟令人邀草头。草头已与赵眷微酣,乘舆而至。赵行令,令以古兰中字为饮数。因举杯曰:“铜雀春深锁二乔,则客饮二次。”至草头娘亦举杯曰:“五云深处是三台”,各饮八。合座乃大暄笑。主人欢喜,询知无夫,欲得之。赵为通意于草头,草头以时有盛名,欣然愿侍巾栉。而诸宦中素与草头狎者,从中挠之,佯为爱时,札述草头平时情状,时惧而止。草头闻,殊怏怏也。于是誓不与此宦往来。
晚年丑声如故,择少年之美貌者,往来不绝。为竟日欢,为长夜饮,意兴更不减少壮日。计每月费诸少年金,几及中人十家之产。一士人家本素封,因狎草头娘五六年而家产荡然。其友遇诸涂,悯其饥,挈至家饮食之,酒后戏诘之曰:“人狎少妇,亦情之常。彼年已六十余,子有何乐而狎之?乃自令若是。”士人曰:“子非我,安知我之乐也。彼年虽老,然发黑如漆,容色淡若,又通体肉胜于骨,肌肤柔滑如凝脂。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安得不尔?”其友大笑,复戏问曰:“外此得无悦子媚子者乎?”士人不觉色飞拍案起曰:“有之,但此际非亲昵之不能知,即知之亦难以明言。”友复大笑。由是以观,欧阳子所谓“妖娆女态,老有余妍者”,犹不足以尽之。岂非夏姬再世,大类人妖者耶。虽然,妖由人兴,人心所好,成为风尚。风尚所积,生是尤物,谁职其咎欤?《商书》曰:“殉于货色,是谓淫风。”今乃见之,可慨已!
记饮馔
宋洪巽撰《旸谷漫录》,中有厨娘事。言京都中下之户,不重生男,每生女,则爱护之如捧璧擎珠。甫长成,则随其资质,教以艺业,用备士大夫采拾娱侍,名目不一。有所谓“身边人”、“本事人”、“针线人”、“堂前人”、“杂剧人”、“拆洗人”、“琴童”、“厨子”等等级,截然不紊。就中厨娘,最为下乘,然非极富贵家,力稍不足,不能用也。
有某宦者,奋身寒素,遨縻郡守,然日用淡泊,不改儒风。偶奉祠居里,便嬖不足使令于前,饮食且大率。郡守因念昔日在都,于某官处晚膳,出厨娘所调羹极可口,适有便介往京,谩作书友人,嘱以物色,皆不屑来就。未几,友人复书曰:“得之矣。其人年可二十余,近回自某大老第,有容艺,能算能书,当疾遣以诣。”不下旬月,果至。初憩五里亭,特遣夫先申禀启,乃其亲笔也,字画端正,历叙庆贺新禧,以即日伏事左右为欣幸。末乃乞其暖轿接取,庶成体面。其词委婉,殆非庸碌女子所及。郡守一见,为之破颜。及入门,容止循雅,红衫翠裙。参侍左右,乃退,郡守大过所望。于是亲友皆让举杯为贺,厨娘亦遽请试枝。郡守曰:“大筵有待,且具常食,五簋五分。”厨娘请菜品食品质次。郡守书以与之。食品第一羊头佥,菜品第一葱齑,余皆易办者。厨娘谨奉令,举笔砚开列物料内。羊头佥五分,合用羊头十个,葱齑五碟,合用葱五斤,他物称是。郡守心嫌太费,然未欲遽示俭啬,姑从之。 翌日,厨役告物料齐,厨娘发行奁,取锅铫盂勺汤盘之属,令小婢先捧以行,璀灿耀日,皆是白金所制,约每器须值廿金。至如刀砧杂器,亦一一精致,旁观为之啧啧称赏不已。厨娘更团袄、围裙、银索攀膊,掉臂入厨房,据胡床坐,徐起切抹批脔,快熟条理,直有运斤成风之势。其治羊头也,漉置几上,剔留脸肉,余悉掷之地。众问其故,厨娘曰:“此皆非贵人所食也。”众为拾起,顿置他所。厨娘笑曰:“若辈欲食狗子食耶?”其治葱齑也,取葱辄微过沸汤,悉去须叶,视碟之大小分寸而截断之,又除其外数重,取条心之似韭黄者,淡酒盐浸渍,余悉弃,了无所惜。凡所调和,馨香脆美,济楚细腻,食之举箸无余,亲朋相顾称好。既彻席,厨娘整襟再拜曰:“此日试厨,幸中台意,乞照例支犒。”郡守方迟难。厨娘曰:“得母等检成例耶?”乃探囊取数幅纸以呈曰:“是向在某官所得支赐判单也。”郡守视之,其例:每大筵,则支犒钱十千缗、绢廿疋、常食半之。数皆足、无虚者。郡守不得已,为破悭,强给之。私叹曰:“吾辈力薄,此种筵晏,岂宜常奉?此等厨娘,岂宜常用?”不旬日,托以他事,善遣之去。
此北宋时风俗也。 群尚饮食,虽素俭之郡守,不免俗情,况今日之华靡成性者乎?前所纪畜女优,谱时曲,酣歌恒舞,所谓巫风已说矣!然尚鬼之俗,必牲牷告备,而尸祝乃缓节以安歌;好乐之场,必肴馔精致,而朋侪乃式歌而且舞。则求精于肴品者,乃酣歌恒舞之媒也。用是附之巫风云。
邑中食物之求丰求美,始于典商方时茂家。每宴客,率以侈泰,碗以宋式为小,易以养文鱼之大者。碟以三寸为小,易以盛香圆之大者。煮猪蹄,甜酱、黄糖,全体而升诸俎,谓之“金漆蹄撞”。烧羊肘,白糖、白酒,全体而升诸俎,谓之“水晶羊肘”。烧鸡及鸭,每俎必双,亦全体不支解。他品率称是。一时富家争效之。而明时庶人宴饮定制,器用浅小,簋止六,或缺其一,间用木,刻鳞像鱼形,盛诸豆以备其数。至此,其风大变矣。
于是钱副使者,富而官,宦而益富。里居时,好宾客,其夫人克勤中馈职,善造酒馔,所取以新、清、精三字为上品。其着闻于邑者数种,今列于左:
羊腰:从刲羊者买归生腰子,连膜煮酥取出,剥去外膜,切片,用胡桃,去皮捣烂,拌腰炒炙,俟胡桃油渗入,用香料、原陈酒、原酱油烹之。味之美,熊掌不足拟也。或无羊腰,即用猪腰,如前法制之,并佳。
鳖裙:鳖自江北贩来者,不用,惟用产于河里者,宰之,略煮取出,剔取其裙,镊去黑翳,极净纯白,略用猪油爆煿,和姜桂末,乃出供客,入口即化,异味馨香,咸莫知其为鳖也,因别其名曰“荤粉皮”。
蒸野鸭:家鸭肥浓,不足贵也;必野鸭之网得者,去毛极净,乃空其腹,用五香和甜酱、酱油、陈酒实腹中,而缝其隙,外用新出锅腐衣包之,乃蒸;蒸烂去皮,自颈至腿,节节开解之;抽其骨,止存头脚,仍用全体。再用五香、甜酱、酱油、陈酒等料,入原汁中,微火■⑷之,视汁将干,乃取出供客。余若山中花鸡、刺蟊鹰等物之有脂者,皆用腐衣包裹而蒸,故脂不漏而腴。
鸭舌:从厨师家,或酒馆中,广取得之,熟而去其舌中嫩骨,竖切为两,同笋芽、香菌等,入麻油同炒,泼以甜白酒浆,客食之,疑为素品中麻姑之类,而味不同,此为杂品中第一。
雄鸡冠:亦厨司家酒馆中收得者,绢裹置藏糟中,经宿亦用麻油甜白酒浆,同笋芽、香菌等炒之,客嗜其味,莫知为何物,此为杂品中第二。
鸡鸭肾:亦收之厨司家酒馆中,沃以酒浆,取泉水煮为羹,和以鲜笋芽或鲜嫩松花菌,味美异常,此为杂品中第三。
鸽蛋,先期付钱于养鸽者,逐日收积。白汤煮熟,去壳,廿颗圆匀,光白可爱,作汤点,又香莲米,磨粉为米团,松子仁入洁白洋糖捣烂为馅,与鸽蛋并陈作汤点,客或携归二三枚,香气满袖,此为汤点中胜品。
鲫鱼舌,亦广收之厨司家酒馆中者,白酒浆沃之,泉水煮为汤,略掺细葱心一撮,作酒后汤品,极为清贵。
青鱼尾:选青鱼之大而鲜者,断其尾,淡水煮之,取出劈作细丝,抽去尾骨,和笋、菌、紫菜为羹,或研胡椒末,调白莲藕粉作腻,而滴以米醋少许,酒后啜之,神思爽然,味回于口,此又羹汤中别具一种风味也。
以上数种,过于求美。然浓肥之味,十不列一,尚有卫生颐养遗意,抑或非厥性所好也。而好胜者必踵而增华,而副使者,新、清、精三字为食上品之风,又为之一变。
于是太原赵氏以蒸鳗擅誉,颖川氏胜之以无骨刀鱼,徐厨夫以炖鲥鱼鸣技于春时,邵声施家则胜之以四时皆有。事辄翻新,实古昔先民口所未尝也。蒸鳗择肥大粉腹者,去肠及首尾,寸切为段,拌以飞盐,排于碹中,沃以甜白酒酿,隔汤炖之。数沸后,加以原酱油,复煮数沸,视其脊骨透出于肉,就碹内箝去其骨,然后用葱椒拌洁白肥猪油,厚铺其面,入锅再炖。数沸,视猪油融入碹底,乃出供客,此味最浓厚。贪于饮食者,一言及口中津每涔涔下也。
而颖川氏曰:“是未足奇也。”春初刀鱼,先于总会行家下钱,凡刀鱼之极大而鲜者,必归陈府。令治庖者从鱼背破开,全其头而联其腹,先铺白酒酿于碹中,摊鱼糟上,隔汤炖熟,乃抽去脊骨,复细镊其瓦骨至尽,乃合两片为一,头尾全具,用葱椒盐拌猪油,厚盖其面,再蒸之。迨极熟不更置他器,举碹出供,味鲜而无骨,细润如酥。至未及请举箸,而客先欲染指而尝矣。
鲥鱼本美味,为南方水族中贵品。向用蒸,或用煮。自厨夫徐姓者,约略如王氏蒸鳗,陈氏蒸刀鲚制。但加洁白洋糖,不切段,不去鳞,味更腴而鲜洁。视他种煮法,尤觉风味不同,人皆争嗜之。然春尽则有,夏尽则无,未能常继也。 乃邵氏宴宾,虽在秋冬,皆具。客问何来,邵曰:“其来不易。春将暮,命仆之善腊鱼者,携银钱及洋糖、椒末、飞盐上好藏糟等料,舟载至海头,坐居停主人家,俟渔人一得鱼,即去肠留鳞,用洋糖实其腹中,搽之鳞上,随用藏糟厚铺瓮底,加椒末、飞盐若干,放入鱼;又用糟厚盖其上,又加椒末、飞盐若干,积满瓮口,手拳筑实,细泥封固。至家,必掘地窖贮之,恐炎天溃败也。”客述主人言如此,然此犹未若食河豚者事更烦且重也。
虞邑边海,春日多河豚。人皆知其有毒,食之者少。自李子宁起家牙行,讲于饮食,来年取上黄豆数斗,拣纯黑及酱色者去之。复拣其微有黑点及紫晕者去之,纯黄矣,必经他手再拣,逐粒细验,乃煮烂。用淮麦面拌作酱黄,六月中入洁白盐合酱稀少,作罩,晒之烈日中。酱熟入瓮,覆之瓮盆,用灰封固。名曰“河豚酱”。据云:豆之黑色、酱色及微有黑紫斑者作酱烧河豚,必杀人。而晒酱时,或入烟尘,浇河豚,亦有害,故必精细详慎如此。其治河豚也,先令人至澄江,舟载江水数缸,凡漂洗及作汁等水,皆用江水为之。河豚数双,割去眼,抉出腹中子,刳其脊,血洗净,用银簪脚细剔肪上血丝尽净,刲其肉,取皮全具,置沸汤煮熟。取出纳之木板上,用镊细箝其芒刺,无遗留。然后切皮作方块,同肉及昉和骨,猪油炒之,随用去年所合酱入锅烹之,启镬时,必张盖其上,蔽烟尘也。用纸丁蘸汁燃之则熟,否则未熟。每烹必多,每食必尽,而卒无害,以是著名于时。年年二三月间,朋党辄醵钱聚会于其家,上下匆忙,竟似以河豚为一年大事。饕餮淋漓,恣啖为快,春初及夏初,殆无虚日。
至于邑人尤有可笑者,蟹出覃塘为最肥,大爪黄者谓之“金爪黄蟹”。向用煮,不知何人,以煮则黄易走漏,味不全,忽起巧思,用线缚入蒸笼蒸之,味更全美。斯足饫矣。乃有周四麻子者,自都中归,又翻一新法,为爆蟹。遂开酒馆于西城,秋时来顾者,昼夜无虚席。其法将蟹蒸熟,置之铁节炭火炙之,蘸以甜酒麻油,须臾壳浮起欲脱。二螯八足,骨尽爆碎,脐肋骨皆开解,用指爪微拨之,应手而脱,仅存黄与肉,每人一分,盛一碟中,姜醋洗之,随口快啖,绝无刺吻抵牙之苦。其术秘不肯授人,人虽效其法炙之,蟹焦而骨壳如故。或云:彼于春夏时,赂丐者捕蛇千头,剥皮煮烂,蛇肉浮起成油,贮之于器,隐取用之炙时。所云“麻油”者,实则蛇油也。人信为然,不三四年,人无爆蟹者。于是邑中仍兴食蒸蟹会,始自漕臣及运弁为之,每人各有食蟹具,小锤一、小刀一、小钳一。锤则击之,刀则划之,钳则搜之。以此便易,恣其贪饕,而士大夫亦染其风焉。 是时海禁严,凡海错之自闽广者,贵于白金。人仅恣口于本境易致之物。未几,海禁弛,珍错毕至,于是士大夫以为宴客无海味,不足为观美。席中首品,必用大菜。大菜者,燕窝也。彼处须五六金一斤,至苏必倍之。其它若鲨翅密刺等物,间以供客,人又忽尝异味不思鱼肉矣。
食味已尽,讲及器皿,某品宜用哥窑;又某品虽恒有,宜用宣窖。味取诸远来,器取诸上古。前此浓味饕餮之风,忽又一变。于是孙封公着《同嗜录》。陆比部有《食经注》,虽一时游戏之笔,亦见攸好之同。后君子循览斯篇,其谓之何?
偶忆旧闻,故明时有沈三胖者,居北乡,富于财,每食辄杀数牲,犹世苦无下箸处。其妻好淡泊,屡劝其惜福无太侈,不听。年五十后,财尽乏食,依栖一室,妻以菜羹进,稍入口即呕,宁忍饥不食。一亲戚馈以熟肉一盘,一飱即尽。缘肠胃饿损,过饱而死。其妻与一老婢纺织存活。值岁饥,市无米者已浃旬,自分与老婢必皆作饿鬼。忽思园中有衍蔓于高树者,或是山药,掘之可食,当延残喘一二日。乃令老婢掘其根,得一物如东瓜形,盖何首乌也。乃取而食之,每晨各食一片,至夜不饥,而神气日旺。半年乃尽,而岁已丰,米多价廉,仍得存活。一日因爨下无薪,破屋中所铺木板已朽,令老婢拆为薪。婢入忽随板而陷,盖板下乃窖也。别无他物,惟泥封酒瓮五十具,启之皆似水,结冰半寸许。有邻翁闻之来视,诧曰:“此上首房主人所藏醴也。鼎革时,兵乱,主人移居于乡,遂遗忘耳,迄今已三十余年。此酒真琼浆矣,其面上凝结为冰者,乃酒之精华无疑。”乃皆取而尝之,略无酒味,而三人不觉酩酊大醉。邑中好事者争欲购得之,每瓮予价廿金。沈妻以是衣食颇足,终其天年。
〖注:■⑴,食+强,强上声,硬食。■⑵,扌+必,bì,捩也,推击,攻击。■⑶,髟上隋下。■⑷,火+蒦,音擭。〗
艳囮二则 清 严思庵先生闲笔
明万历之末,上倦于勤,不坐朝,不阅章奏,辇下诸公亦泄泄杳杳然。间有陶情花柳者,一时教坊妇女,竞尚容色,投时好以博赀财。后且联布羽党,设局诓谝,妙选姿色出众者一人为囮,名曰“打乖儿”。其共事者,男曰“帮闹”,女曰“连手”,必择见影生情、撮空立办者,与之共事,事成计力分财。而为囮者独得其半。于是构成机巧,变幻百出,不可究诘。
时郑贵妃专宠,兄国泰倚皇亲势,暄赫都中。诸乐户女子率以承应至其家。往来日久,因熟悉其内眷及子弟辈,思欲一试其术,而慑于皇亲未敢也。
有徐少司空者,南直扬州人,自部曹历职卿贰,久宦京都,晚年于都中娶一妾,生少子,甚爱之。司空家富,以本籍田产,拨付长君,而以燕京市廛租及古玩宝器并宦囊,予之少子,复以其所荫职予之为出身地。司空殁,少子以母同居都中。其书屋有小楼,窗外为邻家内院。适有沈妪者,移居于此。一日,妪诣徐宅,徐母子与之款洽。妪自言一子为国学生,善鉴古玩,客于郑皇亲门下。皇亲信任吾子,待之异于他客。吾亦往来其家。其家正夫人为某氏,副夫人为某氏。女曰赛姑,年十八,尚未字。其正夫人云,必择名宦子貌美才美,且有官职者,方与为婚。因笑指徐生曰:“郎君必中选。吾为媒,可乎?”徐母曰:“齐大非吾偶也。盖业已谢之矣。”
他日其子沈瑀来拜。人物俊伟,谈吐娴雅。徐生一见欢甚。知其善识古器也,出其珍藏罗列示之。瑀咋舌曰:“君家宝玩若是,除是荣阳府中,天下莫如君家者。然如双玉狮衔环一事,世所罕有,即郑府中无可匹敌。”徐生曰:“郑氏最珍者何物?”瑀曰:“前日贵妃所赐赛姑数种,其中有不世奇珍,有玉如鹅卵曰‘暖手’,寒时两手握之,掌中温气欲汗;有炉曰‘自然香’,木质而中空,卧时以体相偎,香气滃然,流绕被中;一是臂钏,白玉为质,而以金刻花鸟嵌,其细巧不可名状;又一为碧蓝宝石簪,黑夜中有碧光射人目。其余珠珥服饰,尚有价可评,未足奇也。”徐生因问:“赛姑何人?”曰:“郑君之嫡女也,与老母极亲厚。老母尝言赛姑妙丽,神仙中有之,尘世所无也。郑夫人爱之甚,前后求婚者百数,皆不见允。盖良缘未遇耳。”徐生信其言,独耿耿于所谓赛姑者,恨未一寓目也。
至中秋夕,徐生母子登楼赏月,忽闻楼外娇声纷纷,俯瞰沈家庭中,妇女济济,皆艳妆,共围一美姝于阶前小立。玉容姣好,与月色相映;珠光翠影,闪耀于乌鬟绿鬓间。沈妪仓皇晋接,惊喜若狂,携座语美姝曰:“盍少坐,且玩此皎月。”因仰观天上,笑指嫦娥曰:“不意今夕降寒家也。”俄而茶至,美姝略举杯沾唇,旋立起辞去。妪执手挽留,姝微吐一二语,音细不辩。两保姆相扶,率众妇遂出。徐母子从楼上细窥,且莫知其为何等贵家女也。
次日沈妪来,欲借朱红盒子,自云:“昨宵忽蒙一贵人过舍,仓猝不及款待,欲盛果品数种,聊申意耳。”徐母曰:“得非昨夜坐汝庭中者耶?”妪佯惊曰:“太君何以知之?”因作回想状,忽拍手笑曰:“吾知之矣。在楼上窥见之耶。”徐母曰:“然也。”妪曰:“太君前,吾不能私。实郑皇亲赛姑,昨宵往大兴隆寺烧香,归途经此,一至寒舍,外间不知。”徐母曰:“曾字人否?”妪曰:“未也。吾向固言之,可为郎君地嘉偶。奈太君意过谦何。”徐母曰:“姑试言之,但多费,恐力不支。”妪曰:“何哉?以太君家财,万金可吐手而办,寻常婚礼,以数百金为至。今结婚皇亲,诚不容过啬,然统计问名若干,纳采若干,吉期若干,不过二三千金足矣。且陆续付去,不必一朝尽输所有。异日新人至,白镪黄金,堆箱盈箧,小往大来。何目前吝此区区者哉?东海家世,不亚荣阳,郎君以妙年指日授职。若借泰山力,倚为奥援,将躐五马,登八座,金章紫诰,荣及所生,此岂世间常有之福?吾以比邻美情,欲成此佳事。非有厚望,但冀郎君得意后,念老妇微劳,一垂盼于吾子可耳。”时徐生在旁,不觉饫听。其母亦心动,遂托求婚。
越日将晚,妪忽至,面色酡然,行动皆有醉容戏拉徐生手,顿诸地大呼曰:“速揖谢吾!速揖谢吾!”母迎而问之。妪曰:“事谐矣。但郑夫人欲一见郎君貌。约来月初一日,与吾往神木厂女贞庵游玩,须郎君来一面。以郎君貌,定入彀。”徐母子大悦。
待至是日,徐生盛服乘马,仆从衣服皆焕然。至庵门苍头数十人坐于门首,见生至,颇倨,不为起。生欲入,一苍头呵止之,言:“家太太在,何书在乃擅入耶?”徐生为道来意,苍头曰:“果尔,亦须入报。”乃令小童入。须臾,沈妪出,咎生曰:“相待久,何迟迟耶?”亟携生入。至客堂,令坐。少顷,小鬟出,令妪引生入内。生至后堂立阶下,望帘内一丽人,珠襦绣帔,庄严若神,徐生鞠躬拜手,帘内仿佛为答。妪复引至客座,款茶良久。有秀丽小鬟两人,自内各捧一金丝盒出向妪曰:“太夫人赠公子者。”徐生向盒拜谢,令仆从擎之趋出。则诸苍头肃立叩送,非复向时倨坐呵叱态矣。徐生扬扬马上,如从天上来。至家,亟欲启视所赠物,则金扇及佩囊等,皆宫中式,意其为贵妃所赐,转赠爱婿者,喜极。
于是择日发柬,邀沈母子款以盛筵,令往郑府议聘礼。妪述荣阳夫人意,议定聘金二千两,彩币四百端,泰山泰水,各以宝玩古器数事为寿。两舅兄亦如之。徐生母独留古玩中变玉狮衔环不列礼。沈瑀有难色,语徐生曰:“此物差足博皇亲欢,余虽足珍,彼目中视若寻常物。倘无以得其欢心,恐多龃龉。”生曰:“此百世宝,环有血皱,两玉狮色微青,共衔环于口中,婉转盘旋,疑是天工琢成,吾家世代珍藏,外人无知者。惟吾兄一亲见之,家母决欲存留,奈何?”妪从旁笑曰:“太君计左矣。郑府中古玩一非赛姑掌者。异日止须吾一言,尽数纳诸奁中,仍是君家物,何损毫发乎?”徐母不得已,竟从之。
乃行聘礼,金多五十两一锭,每盘双锭,两人舁之。古玩皆盛以锦匣,袭以绣黻,每盘二事,亦两人舁之。彩币每盘二十端,每端镇以簪环小件,亦两人舁之。使从百余人,鼓乐间其中,炫煌道路。临行,媒者谓众曰:“昨皇亲谕意,已在上东门别第,受礼行事,不必诣府第也。”已而至别第,高门画栋,苍头跄济,凡陈设器皿等,悉是公侯家气象。回礼答式,事事得体,款帖书“忝眷荣阳”字样,其大如拳。使从多于徐,人尽簪花披红,衣掌鲜耀。一时喧填街巷,都中人咸知徐郑结秦晋好也。
沈妪索媒金,徐予之四镒,不受。加绫绢四端,犹不受。更赠以宝簪一对,乃受。翌日,其子来谢,不言所事而去。数日后,妪来盛言:“皇亲为赛姑治装,已遣人往各省采办。绒则往陕,翠则往广,珠则往辽东,绫缎则往苏杭。今吾子已持千金往苏杭矣。”抚掌而谈,历历可听。
阅月余,妪足音杳然。徐生母乃从楼上窥之,庭中亦阒然。怪之,乃使人至皇亲第访之,并无沈监生者在门下,亦无老妪沈姓者往来。又至上东门,则其房屋封扃,问诸旁邻,皆云:“此王阁老空宅,他家或宴客,或结姻,则赁以壮观耳。”归告徐生,母子不胜愤恨,遂相对而泣。乃兄之手札,忽自南来,云:“沈君来南,知弟将补官,欲移吾五百金,恐吾见却,将先人所遗玉狮衔环为信,同胞兄弟,乃作如是计校耶?某日勉集五百金,并双玉狮交与沈君回北,想已检收,但此物不可轻以托人也。”徐生得兄书,恚愧更甚。其母叹曰:“吾偶昏迷,受此大创,致乃兄亦堕其术。不意一老丑妇,乃诡诈如此,真神奸也。”遂出千金为徐生谋荫职。未几得某州通判,隐忍前事而去。后诸乐户中,有汇其事者,知此役也。主谋者乐户妇骆四娘,其假赛姑,则京师名妓罗小凤。假郑夫人者,则小凤之嫂罗二娘也。沈妪、沈瑀及苍头婢妇等,则所谓帮闹人、连手人也。纷纷不可胜纪。
至崇祯中,御史风闻其状,奏请裁汰在京乐户,于是散入各省,而流寓扬州者独多。
有陈锡元者,本徽人,依扬州富商赵昌祺司质库中奔走事。陈与赵为表亲,而陈素愿悫,赵信任之,乃令往盐厂课灶户,司盐务出入,岁得干金独厚。中年未娶,无室家。积金五百余两,以百金买屋,为弛担时居停地。时,海滨出盐,倍多于常岁。诸灶户委积如山,锡元与同事各出银若干,贱价而买,囤储规利。适海泛盐尽没,价忽贵,所获利子多于母。陈橐中顿长千金。自以为一生吃着不尽,洋洋如濠上鱼矣。
锡元之同事吴子宁者,居某处。锡元早起往候之,见其西邻有浣衣门首者,鬟发如云,皓腕侔雪,罗裙轻扬,纤履微露。时,妇方曲身洗涤,陈从后窥之,未见颜色。既至吴居,主人他往,不遇而出。见妇方立起,仰面看日光照处,眉目秀媚,颊辅丰盈,如初日芙蓉,凝露鲜艳。陈为之心动。归至家,适子宁来,坐谈良久,忽问曰:“兄居向无西邻,今居者是何家?”子宁曰:“吾亦不知何自。前日从厂中归,内子语余曰:‘有新邻冯二娘者,挈其子小哥来拜,自云北京人,夫主物故,孤贫无依,来维扬。欲依一至戚,遍访无踪。不得已与干父及此子僦居于此。闻吴君善经纪,欲令此子追随担盐,练习货殖,为衣食计。否则同业者或欲求螟蛉,仰恃高义,望为先容。’”因戏语锡元曰:“兄未有子,盍抚之。”锡元曰:“遽抚螟蛉,诸多不便。计惟有中馈主,乃为处置得所。”子宁解其意,乃起戏捶其背曰:“无耻老人,乃作假途取虢想耶。然彼未尝出口,吾不便与言引。”遂拂衣去。
他日,冯又至吴家申前言,乞为小哥地。子宁内子为言:“某处颇有机缘”,聊慰其来意。冯遽归,具酒肴,令其干父李老率小哥猝至锡元家。锡元意必子宁为之作合,非无因而至。又见所馈诸品,烹调精腆,滋味声香。糕饵诸式,玲珑新巧,皆非市肆可得。不欲拂其情,遂坐受百拜父子礼,竟似夙有成议者。
小哥年十五,炊汲洒扫,朝夕恪勤,依依膝下,听使令。锡元爱之,携往盐厂。吴子宁见之,以为此举锡元自为之,亦不问其所以也。已而锡元挈小哥返扬,小哥归而省母。未几,忽偕李老至,锡元延之坐。李似欲有言而止,既而曰:“势必尔。无嫌直告也。”因语锡元曰:“为极无理事,欲渎君听,此事必如予老人意,则可两全。否则两失。姑妄言之,予家北京,侄为司礼监太监,颇得意。老人在京,差具饘粥。前因吾女支身远出,必欲老人作伴,不得已来扬。月内家司礼,已两次飞书,促吾北归。但念吾女一子已为君嗣,支影单形,万不能自活。若令此子归宗养母,则负君德,且伤君心,皆为非计。老子之意,莫如令吾女继君室,为君操井臼。君就居吾女家。为吾女主持门户,则小哥离母而仍依母,稍尽鸟私。君无妻而适得妻,亦成嘉耦。衣绽则缝,服污则洗,饥则饭至,渴则茶来。试问老鳏夫,曾有此乐事否?所谓必如予意则两全,否则必至两失者。老人之意如此,明哲如君,请三思之。”锡元大喜曰:“事固善,但谁为主婚者?”李老拍胸起曰:“我便是。有家司礼在,谁敢何我者。”乃急索柬及笔砚,亲书生庚,双手送陈。陈奉持之如获珍璧。
已而就冯居成婚,则李老已北上。锡元心惑其美意,伥伥如有失。比入内,则儿席器皿,事事精致。绣帷锦被,璀灿耀目。炉内香气,芬郁缭绕裾袂。虽刘、阮之入天台,不过过也。自是燕尔之情,坚如胶漆。主人以盐厂事屡促之,殊有此闲乐不思蜀意。
二娘尽态极妍,曲媚之中,间以谑浪。一日锡元过其前,忽以足钩之,拥而置之膝,挪揄之曰:“霜后葫芦,中干外枯。”又一日,忽语锡元曰:“闻夫养妇,不闻妇养夫。汝囊中羞涩,何以处我?”锡元曰:“无恐。我有八百金,贮主人典中,汝日坐啖,亦不过羡余微利耳。”二娘眉忽绉,故作沉思状,忽作咄咄声,伸指指锡元曰:“真懵懂汉!多金贮彼无片纸支字,付汝为据。主人年迈,一旦不测,伊郎岂善良者,欲强索难矣。前无室家,故作此浅计。今守舍有人,急宜索归。伺物有贱征,君居奇,可获大利。何寄人篱下,仰人鼻息?”锡元心以为然,乃向昌祺索取所贮金。
昌祺年老而智深者,语锡元曰:“银便如数取去,但此物当念辛苦中来,贮诸典,利虽薄,得之意中。若贮之他所,利虽多,宜防失之意外。勿以吾言为非。”锡元不省,持归。二娘置之柜,付其匙于陈。
陈欲持银往盐厂为经运计,与二娘商之。二娘曰:“固善。但须一观大局。有大利,然后归取未晚。万一无利可弋,势必持归,舟车浅露,道途往返,八百金岂不足动人耳目哉?”锡元又以为然。已而主人促之急,诸同事又来劝驾,乃定行期。二娘为锡元计曰:“向典移二百金以足千数,异日获利以偿之。经纪家固多多益善也。”锡元从之。移二百金,并付冯嘱曰:“谨守之。”二娘笑曰:“前何太疏,今何太密。汝物即吾物,尚烦过虑哉。”又语锡元曰:“汝旧居房屋值百金,空置无益。盍售之,归价于我。我居此屋,亦以百金僦者,愿以归汝。我年未四十,尚有孕道,倘得子,则此为我二人偕老之处。授之汝子,小哥则别处之他所。宜早为计,亦欲附橐中求微息也。”锡元又从之,且喜其有远虑精心计也。临行,二娘问归期,锡元曰:“吾久未往,诸务丛积。今往多则三月,少亦一二月。”二娘曰:“期何远也。天气将署,汝父子需凉衣,越日须遣小哥归,取服之垢者归濯之。彼处食物,或不堪入口,此间常制就,令小哥挈至。”锡元颔之,又心感其情之深也。既至厂,逾数日,果遣小哥归。嘱以五六日,必至厂。逾期不至,延至二旬。仍不至,锡元乃暗自诧为怪事。遂弃厂务,兼程而归。
至则屈戍守门,排入则室中荡然,不留一物。往问屋主人,则曰:“渠计月出赁钱,居三月出钱若干,欲去则听其去,又安知其所之?”锡元乃知所居,亦非百金僦者,不觉魂胆俱丧。谋之吴子宁,子宁曰:“堕彼术中矣。”偕晤赵昌祺,欲其拨遣多人踪迹之,昌祺摇首曰:“何益?彼有如此手段,而岂为人踪迹耶?所惜者,八百金耳。”锡元大惭,已而主人知盐课中亏二百金,为陈所浪费,亦不复追索,但好言遣之。锡元无所归,穷困,每为人言反诓状,辄捶胸顿足,悔恨欲泣;或有知之者,曰:“此北京黠妓罗二娘也,诡信凭耳。”
一日锡元闲步雷塘,适画舫有贵公子拥数丽妓欢饮,二娘在焉,始知其行踪不远,又抱琵琶渡别船也。因在岸侧,为二娘所见,乘间以手招之,私语曰:“陈郎耶,向日无情,实为李老所误。彼构成此局,许我百金倩为媒,非我本怀也。明日可伺吾于集庆巷王姥家。其继女小凤我姑也,为白我意,留彼处片刻,我来,当有以报汝。”乃出袖中碎金五六两予之,即麾之去。翌日,锡元至集庆巷,则王门已为邑令封局,所言王姥及小凤者,被逐出竟久矣。乃知复被所欺,愤极归徽为僧云。
是时流贼破陕西及河南,势逼南畿,淮扬诸郡无乐土。兼值岁饥,比户流亡者半。至宏光立四镇,扬州繁华都会,几为战场。于是隋堤楚馆,蛛网尘封。吴地妖姬,风流云散矣。
扬城西郭有种蔬人蒋老者,所居茅屋一椽,四壁倾坏。值世荒乱,种蔬常不自给。饥则掘江干野荠充腹,往往数日不能举火。然勤于操作,年五十余,精力健强,挥锄町畦间,虽寒暑无所苦。
岁乙酉清兵南下,将至淮杨,蒋之邻里,皆率妻子逃避一空。蒋老无妻不逃避,仍依茅屋。自念无食,逃亦死,不逃亦死,死是意中事也。既而大兵围扬州,其驻西城者,为满洲都统某,其队长曰“披甲”。一披甲掠村落,获蒋老至都统营,都统见以败蓑蔽下体,问曰:“是乡农乎?”蒋老不能对。都统令剪其发,当各营担水之役。蒋老力作不敢片刻闲暇,担水毕,即为析薪炊爨,沐马扫溲,事事周至。诸披甲悦之,相与语曰:“闻说南方人耽情逸乐,日日啖烂肉,饮苦茗,睡至日高三丈未起,何此人勤悫如是?”因担水至都统大营,其掌马卒令蒋老刈取马刍。都统阅马见马刍,问何人所办,掌马卒举蒋以对。都统喜曰:“彼乃办事精细。”夏月茭根有蛭,截其根,令马不病。满人生长北方,不知南方茭草,夏月不宜连根饲马也。遂纳蒋老步兵牌,隶正蓝旗下。
未几,扬城破,阖城受屠,妇女老丑皆被杀。独留少美者给有功披甲。已而大兵渡江,军中不许携带妇女,限三日卖诸民间。诸披甲以买主拣择,致价不均,各以巨囊盛诸妇女,固结囊口,负至通衢,插标于囊上,求售甚急。大率皆为留扬镇守北方人买去,本城人则靡有孑遗矣。一披甲欲卖去囊中人,三日不售,怒而欲投之江。同伍力阻之,披甲曰:“然则将付之何人?”或曰:“蒋蛮子劳苦无妻,盍以赏之。”皆曰善。呼蒋至,披甲指囊示之曰:“尔无夜伴,任尔取去。”蒋茫然不识所谓夜伴何物。诸满兵语之曰:“赏汝老婆耳。”蒋恐甚,顿首于地,哀恳曰:“一身不能自活,不敢从命。”披甲怒曰:“南方人刁诈信然,白手得百金货,乃假意故却,天下岂有不要老婆之男子?而于吾前作诳话耶?”将拔刀斩之。一满兵从后抱持,诸同伍举囊置蒋老背,叱令速退。蒋老不得已,负归茅屋,惝祝久之,莫知所措。
既而念此中人受困已极,背负时绝无声息,似垂毙者,不胜心恻,乃启囊视之。则一美也。奄奄一息,果垂毙矣。急抱起,卧之于败板,罄其瓶得米合许,拾芦枝煮粥,就其口灌之。已而妇仍昏昏睡去。蒋老复至大营供役,满兵戏语曰:“新郎宜有喜色,何不豫为?”蒋老曰:“吾自分将作沟中殍,何忍更累一妇。俟彼稍苏,询其亲戚,行将送之归耳。”诸满兵怜其诚,赠以蚊帐被褥,又与干粮黑豆各斗许。蒋老拜谢携归。视妇转动,颇为心慰。复煮粥抱起进之,觅一便器置寝所。次日复煮粥食之。
时大营已行,蒋老无所事事,仍携锄种菜,及归。妇已起,两手搘败版而坐,见蒋老,忽问曰:“此何处?”曰:“西城外小村落也。”曰:“我何以至此?”曰:“满洲兵令我负归。”曰:“去钱几何?”曰:“贫人无钱。”妇沉吟曰:“无钱安能得我?”曰:“当日以不能相活力辞,乃彼拔刀欲杀我,幸同伍中力救,劝我负归。”语未毕,妇又昏倦倒身下睡。
阅两日,妇神气渐爽,蒋老炊饭,佐以园蔬与食。蒋曰:“此地离城,不及半里。”妇潸然泪下。蒋曰:“尔有夫乎?”妇曰:“吾扬州太守妻也。”蒋骇甚。曰:“是官太太耶?”因顿足曰:“太守已殉难。奈何?”妇曰:“非也。乃前任太守某也。”蒋曰:“然则太守固在,可相闻也。”妇悲泣曰:“陕西残破,太守亲戚久无。”蒋曰:“太守无亲戚,汝或有父母兄弟,尚可相依。吾当为汝遍访。”妇又泣:“吾止一义母,城破时为兵所杀。”因号恸不止。蒋老亦为流涕慰之曰:“且无悲,终当有所归依。缶中尚有半月粮,迟迟以待可也。”妇曰:“感尔厚恩。但尔贫困至此,食不能继。奈何?”蒋老曰:“世乱已平,谋生亦易。”妇颔之。
后见此老诚悫,遂有倚托终身之意。呼至前问曰:“汝得进城否?”蒋老曰:“日来为访官太亲戚入城。”奚止数十次,遍走空城,寂无人踪,惟尸骸满道耳。”曰:“满兵守门,免盘诘否?”曰:“守门兵吾熟识也。且吾有正蓝旗步兵腰牌,原无所阻。”妇喜曰:“果尔,吾有事相委。西城内有董公祠,祠之左侧,第三家门首,一大阴沟中,有木匣二具,可为吾取至。蒋老遽诺即行。妇呼还语曰:“匣不可露人目。守兵见之奈何?”蒋老曰:“置匣于土簏底,而以乱薪覆其上,可也。”须臾归问妇曰:“何物镇肩沉沉者?”妇曰:“银也。”破锁视之,约千金。妇又曰:“更有一处,乃集庆巷中第四家,屋颇卑,小门有双环。入此门,过第二进,至东侧厢,厨下积灰中藏银两大包,今已四年有余,未知为何人所得也?”蒋老曰:“吾姑一往。”及至其处,则门首陈设弓刀,为满洲兵舍馆矣。蒋老方徘徊门外,一满洲兵出,见之遽趋而前,拍其肩曰:“老蛮何事至此?”蒋视之,乃素相识者。答曰:“拾粪酿田。”其人曰:“甚善,此间厨下有多年积灰。为吾除之。”乃引蒋老至灰所,指曰:“幸除净。”言已即去。蒋老抉灰,得大包二,各用布厚裹,而以细绳缚扎,比前更重。乃置之簏底,灰覆其上,担归。妇大喜。
次日妇复语蒋老曰:“汝胆颇壮,玉带桥北有一大第,汝识之乎?”蒋老曰:“识之。吾前为官太访亲属,屡至其地,向为一满洲大帅所据。今大帅移营南去,此宅空洞无人居矣。”妇曰:“此宅中板房一所,下有银窖。其左边版末有铁环隐记,拽环启板,即可得。”蒋老曰:“倘已为满帅所得,奈何?”妇曰:“吾决汝此往,亦必如意。”蒋老于是荷土簏入城,至其处,果有板房一所,半为满兵拆毁,独有铁环处一半,安然未动。如其言,启视,则累累皆白银砌满窖中。运之于簏,仍覆土于上,担重而出,荷虚而入。如是者数四,守门者曰:“老蛮种菜,获几许利,而作苦如此邪?”答曰:“穷人不劳不活耳。”于是尽运以归,即于妇寝所之侧。累土为窖,为妇藏金其中。喜谓妇曰:“顷见扬人纷纷返里,铺家亦有开张者,大势已静。人间夫妻子女骨肉,相聚有期。吾为官太访亲属,倘有天幸,可挈此多金归去。搬运之劳,吾力犹能为役。”妇曰:“吾何归?归汝耳。”蒋老大惊,辞曰:“茅舍饿夫,不敢作此想。”妇告以情,曰:“吾北京乐户罗小凤也。出自青楼,惭非白璧,发方覆额,猥以姿容邀诸贵人欣赏。奈慈母即世,见妒悍嫂,继为此地洪生所怜,挈吾南来,别居吾于董公祠左侧。又遭洪妻率悍妇捉我痛殴,扃吾于小楼中。吾愤极,自缢不死,继归吾集庆巷王姥家为妓。幸义母加恤,恩同己出。安处数年,忽为诸恶少图诈未遂,首之公庭,备诸榜笞,逼令归籍,乃与义母行至山东。适太守朝觐南回,娶吾为继室,侍寝三年。适太守解任,留扬玉带桥边。又一载。不料江中之讣旋闻,城外杀声踵至。白头老母,魂逐江流。翠黛娇儿,身羁毳幕。忽又束缚囊中,委弃道左,暴露三昼夜,饥渴莫我救。此时早知有死,安望生存?谁实脱我以死?谁实食我而生?私心窃幸,谓自此已得所天。君乃令我终失所归耶!”言已悲咽不自胜。蒋老亦为之怜恻。后遂与之同枕席。盖此老混沌初开时也。
时南北虽通,商贾往来绝少,两地所出货物,各苦积滞。蒋老与谋,先营草房百间。于是持千金往北各贱贩其土货而归。草房百间储俱满。一时南北贾人乐其便近,悉来贸易。不数年取利几十余万。乃造大第,画栋雕梁,以居妇于其中。罗列珍错以养之。凡妇所指挥,无不如其意。至是仍呼妇为官太。家人亦不知此何自来也。
一日蒋老语妇曰:“藉官太力得起家,或意欲施舍作善事,当以万金相还。”妇曰:“是吾还汝物,何待汝还我也。”因言:少时在北京,母将死,私举遗赀五百金授吾。是夜梦金甲神指吾百金谕吾曰:“留以偿债。”已而携至扬城,得洪生厚赠,又梦金甲神来曰:“速藏偿债金,祸且至。”惊寤如神言,匿之门首沟中。已而遭洪生妻苦辱,以练自绞其颈,魂离形矣,忽见金甲神叱曰:“债未偿,乃欲逃乎?”挥手作刀剑声,楼下一妪,惊寤来救吾。已而入妓馆,积金二千余,静夜与义母共包裹。又梦神如前语曰:“速藏偿债金。祸且至。”寤而泣,告义母,母不信。黎明吏役持牍来拘母,迫匿之厨下灰中。房屋即为县令封闭,不得入取。己而入太守署专宠,宦囊若干,皆委我藏弆。又梦神曰:“偿债金已足,汝可自缴。”今各处所藏金,汝往辄获,神亦不复梦,岂非原是汝物,兆由前定乎?蒋老亦心异焉。妇乃立誓焚修,广行善事。遂为蒋老置妾生一子,抚之如己出,年逾六十,先蒋老而卒。小凤之晚节若此,而罗二娘则不知所终。
连宵积雪,饮南酒数杯,纸窗淅沥声不止。一灯相对,不觉旅怀坌集。适主人出,纵谈维扬坊曲闲逸事。主人,扬人也。声口间,颇足为乙邦奇优孟,曲畅情节,巧摹入神。一时噱嗢,差慰寂寥。早起呵冻笔书之败纸,庚寅仲冬燕邸思庵闲笔。
笔梦叙(附:顾仲恭《讨钱岱檄》) 清 佚名 撰
古今皆梦也,自富贵逸乐以至贫贱困厄,境不同而梦则同。何也?当其富贵逸乐,则见为富贵逸乐矣。当其贫贱困厄,则见为贫贱困厄矣。一旦神与形离,冥然归于无何有之乡。彼又乌知夫富贵逸乐之为富贵逸乐,贫贱困厄之为贫贱困厄耶?是则古来境不同而同归于梦也。若钱侍御秀峰公,其可谓极富贵逸乐之境者乎。第宅之广且巨也。如此,人人见为富贵逸乐也。而不知富贵逸乐之人,亡归于无何有之乡,则所谓富贵逸乐者,乌可得而据乎?不可得而据,尚安有所谓富贵耶?逸乐耶?侍御之生也,因梦而生。后之富贵逸乐,特梦缘耳。为述其生平,作《笔梦小叙》。
侍御之生也,父龙桥公梦一老僧,丰颐大耳,径造其家。云:“自泰山来,欲借此了缘。”觉而夫人生男。因取名岱,字汝瞻。后汝瞻为直指,奉使泰安州,诣一寺,见僧堂有一小照,宛如己貌也。问之,有僧对云:“此先师为某乡宦所辱,一笑而逝。”其年月日,则侍御所生之月日也。已侦知乡宦实肆横乡里为不法,欲题参。不五日,而家书至。盖乡宦闻而恐,急赴常求救于龙桥,愿重建此寺,为封翁祝厘。龙桥性仁厚,好奉佛,作书宽解之。后此寺鼎新巍焕,重振宗风,如老僧时云。
龙桥世业颇丰,实无意其子读书,侍御入小学,其师亦仅能记名生而已。不二年,而经书皆成诵,并晓大义。师惊告龙桥,乃择师学举子业。甫搦管而文理斐然可观,真夙彗也。是时,吾邑承瞿文懿盛名后,邑中士大夫家立文坛,月旦子弟,侍御与近里萧氏子,徒步来城与课。至湖桥,两人遥玩山景。钱喟然曰:“我得志,第宅必营于西半城。”萧曰:“然则我必东半城。”后皆验。萧名应宫,字观复,登进士,兵备辽东,捆载而归,广营第宅,今方塔前小东门一带萧家廊下是也。自兵备去世,而其子孙已凌替矣。侍御中隆庆辛未进士,出江陵相公门。江陵爱其才,深相得也。擢御史、三持斧钺代巡,四典乡会试,而门生故旧,自此盛也。神庙登极覃恩,龙桥膺封诰,然尚勤穑事。时郡丞杨借防江名,驿骚乡里,道经彭城宅,欲暂避雨。吏役见一老翁仓卒在场收麦,以苍头呼之。俄而肃冠带出迎,则前收麦者。语郡丞曰:“明府此来何为?”曰盐盗出入,特亲稽察耳。”翁厉声曰:“盗于何有?此地实宁静,何为数来,使数十里小民不胜扰?”郡丞惭焉,即为返旆,并勖汛卒戒勿生事。龙桥有兄早世,为抚遗孙,翼之成立,分金使富。弟念甫营宅,占乃兄地,旁观为之不平。翁曰:“渠从力穑起家,肯堂肯构,亦先人之光也。”置勿较。后侍御给假养亲,寿至七十有八而终。江陵秉政,势颇煊赫,长安士大夫欲一见颜色而不可得,惟侍御至接见,似有夙缘。壬午春,江陵招饮,席间偶言楚省文风颇盛,但敝邑则殊少科甲。侍御对曰:“今科必是世兄。”然无心也。至秋闱而湖广主试首点钱岱矣。江陵子中式,撤闱。张来谒,即呈帖邀饮。次日主考赴相府宴,自贡院至相府,约二里许。所经街道,皆上结彩绘,下铺氍毹,旁列鼓吹。主司与从吏皆履不沾泥,如入赤霞城,郡人聚观,传为胜事。
附记赆仪:
程仪二千两、彩缎百端、素缎百疋、色绢八十疋、银壶二、金斗一 、玉匣砚二、碧玉蟾蜍二、猫儿眼二、湘妃洒金扇十、东珠扇球一 、雄黄假山一、金镶玉带一、古铜炉一、古铜香盒一、水晶插屏四、宋元板书四种 。
侍御复命后,谒江陵,握手慰劳,意气益投。然侍御为人,煦煦和厚而后虑深远。以江陵明察,凡事并不干请。遇公政,亦能委曲开导于江陵前。故江陵虽刚愎自用,未常不改容以听。而仕途热中之士,皆思得当于彭城公,不待谋面而馈遗络绎于门庭矣。
一日江陵酒后,谛视侍御戏之曰:“兄真福相,老夫此位不久将属,盖非有心也。”而侍御不无他疑,遂作引避想。时皇太后万寿庆贺毕,疏请终养,江陵挽留甚力,不从。江陵作诗以送,且属云:“地方利弊。幸密札相闻,以佐老夫不逮。”时长安歌诗馈赆者填塞旅邸,遂告假归。时也四十有四。出京后,如长芦鹾司、山东按抚、布政及诸都司皆故交,俱遣使赍厚赆。至府县以下,杂沓送礼。过宿迁,扬州盐运司赵汝瑚、知府方进皆侍御门人。离郡二十里出郭迎接,请暂留身泊埂子。坐轩轿,仪导至公馆,结彩张灯,陈设绮丽。二公及江都尹陪宴。明日出游琼花观,晚至盐司署设宴观剧。凡扬郡名班皆集。有扬州监税徐老公者,亦在座,自云:“有家妓数名,颇娴音乐,明早乞枉驾一顾,稍申款曲。”至次日,复往监税署观女乐,徐公屡诩其教习之善,选择之审。侍御姑口誉之,以其为弋阳腔,心勿悦也。徐监选女乐四名来送,固辞之。徐监乃唤满江红载四女,遣管家二人,女侍二人,候镇江口,随侍御至家。
附记女妓:
张五儿(年十二,扬州人后,名五舍。)
韩壬姐(年十二,北京人,后名壬壬。)
冯观儿(年十二,扬州人,后名观舍。)
月华儿(幼养徐公家,不知姓。年十一,后名月姐。)
时江南旱,镇江闸止辰、酉二时开放,虽上司紧急公文,逾时亦不能行。独侍御舟至,不待即开。而抚标兵卒及按院差官,已赍帖迎候三日矣。侍御锦归,会族庆宴,龙桥冠带上坐,命四女子侑酒,曲皆弋阳调,举座大笑。后侍御命掌家韩寿妻老四者,抚五舍、月姐为女。命王成妻老庆者抚壬壬、观舍为女。两妇梳妆极好洁,缠弓足,理发鬓,不逾年,皆成秀美小鬟。
附:记扬州众商揭送礼单
赆仪六千两、银杯盘十二副、金杯盘四副、金镶牙箸十双、金镶檀箸十双、银喜壶两把、银蜡台二副、嵌铜蜡台六副、银镶插屏十二、晶灯十十盏、宣德瓷器八十件、莲花晶灯二十盏、斗色晶灯二十盏、古铜唾盂一 、花梨桌四、椅十六、书桌二、脚踏四、文柜二、雕漆凉床一 、古铜面盆一、锦被二床、锦褥两床、哆啰呢帐一、银帐钩二、绣披十六、绣围四、古铜花瓶大小各二、一品补服十。
是年冬,龙桥公考终,讣音未至京师,而江陵慰唁手札已至。盖公从驿递报知也。治丧分三处,皆设公神位。凡各省同僚近好,则郡中承天寺。县中绅衿,则彗日寺。乡间,则三党姻戚。间有籍在各省,仍来吊于郡县,亲至鹿苑者(公所住镇名),皆门下士也。郡中治丧,则在郡乡先达主之。(王娄东亦兴焉)在县,则瞿、孙、陆三宦主之。乡则三日而毕,县则五日,郡中则几及半月。盖远方道里不齐故也。数日辐辏骈集,司丧者几应接不暇。 江陵祭文、墓志及赙赠等,郡侯吴县尹亲赍至承天寺,随后复躬送至鹿苑墓中。其祭幛三百轴,皆白绫裱写。赙仪亦几二万有奇。祭品充栋,狼籍庭阶。每日都为舆隶厮役负载而去。其猪羊等牲,积若邱山,娄东每日分送陪吊诸宾。有庠士夸诩人曰:“钱老先生家执绋回,知荆妻豚子,日日得尝少牢味。”闻者哂之。侍御守制三年,江陵四次手书不答,终丧始上书答谢。江陵即答回书。又云:“倏忽三载,光仪契阔,梦想为劳。适接华翰,知读礼后,余哀未忘,真仁人孝子之用心也。赈济事不意奉行不善至此,当再渎圣明,救此一方民命耳。伏祈云云。”(江陵札侍御皆秘此札偶书房见之)
未几,江陵复致书来,殊有推毂意。然侍御已相度西城营菟裘,为终老计。捧檄之喜,久淡如也。西城第宅,其最著者,曰集顺堂、怡顺堂、百顺堂、其顺堂。(其顺为长子仍峰建,栋择名材,尤极坚致,在虹桥下塘。)宅第皆前后相望,翚飞斗角,盘亘山塘。西泾邑中第宅,此为首推。集顺堂右为山满楼,侍御门人为浙盐司遣干仆建此楼为老师寿。其纪纲之仆,身极短,粥粥若无能,而指挥工匠三月而成。其高数仞,深广称是。后盐司来谒侍御,设宴此楼。适优人装兀术战败时跳跌状,撼摊席上高果,盐司赧甚,恐老师之不足于中也,立命更造。用直长木厚至二寸余,崇敞巩固,为通邑名楼之冠。(今为侍郎蒋戟门所得,分授三房,俗称环秀。)山满楼之右,为四照轩。轩有池,池上有湖石,名“舞袖”、名“翔鹤”,皆玲珑耸秀。门下士远方辇致,选择最致者。假山之上有亭曰“挹翠”,西城山景,踊跃亭前。亭下有五石壁,划削如天成,刻营造年月于其上。侍御自记亦镌焉。轩前皆美山石,有大松二,挺秀天表。轩之左右,亦皆湖石为山。山径幽折,峰峦隐秀。侍御一生此处为最乐,故以秀峰自号焉。辟园曰“小辋川”,在西城九万圩西偏。城河自南门依城趾直西至此,而缭绕回环,中多曲港。方为之洼,圆为之沼,俱与城河通。围以高垣,甃以水门。水门时启闭,容游船出入。内则石梁木槎,或造台观以架其上。水边植柳、桃、李、梅、芙蓉等,每春,乡人载妇女荡桨入水门,浓阴垂庇,落英缤纷,皆欢呼终日以为胜游。尘之中有亭,无基址,以大木作桩,凌空结撰,所谓空心亭也。其铺板不用实心,俱彤镂花胜如窗棂,以透水面凉风,为夏日避暑所在。门客赵静之构思营成者,集顺、怡顺、其顺,每大门前开一荷池,石栏周围,夏月则荷香数里。惟百顺堂在山塘泾西岸,荷池在听事之旁,亦极广大。园内为侍御晚年结构,虽不及四照轩之胜,然名石颇少,而四时花卉则盛。近地街道俱设闬闳,故侍御门前无敢夜行者。夏月则令居民各泼井水于第前街道,侍御夜归,如行早凉时也。侍御寝处在集顺堂之日多。怡顺堂为令嗣读书处,西席设焉。其顺乃晚年所建,长公仍峰居之。百顺则女乐聚焉,连房洞闼,几四百间。
长公极聪明,曾记其幼时试笔作破题。是日侍御设盛筵,演戏款师,题目是“学而时习之”一句。待完后,邀师赴席,而搦管良久,只写一句“如鸟数飞”。师意大窘,谓其抄注凡儿也。外边邀请已屡,视其稿,只是“如鸟数飞”四字。及侍御自来邀师,长公大恐,速书,学之象也。呈师,师乃讶其灵异不凡。长公,名时俊,万历庚子举人。甲辰进士,仕至湖广副使。(长公子裔肃亦孝廉。)
侍御居乡,加惠于寒微。而待绅衿则殊倨傲,生平未常作威福,亦未尝与当道关谈一事。虽声气甚广,束修之问,接踵门庭,皆及门显位者。为报师恩,实未尝遣介致书以求分润也。故江陵身后,大滋物议。而侍御脱然无累,优游林下数十年,声色自娱,无纤芥祸云。
女教师:
沈娘娘,苏州人。少时为申相国家女优,善度曲。年六十余,探喉而出,音节嘹亮,衣冠登场,不减优孟。
薛太太,苏州人,旧家淑媛,善丝竹,兼工刺绣。年五十余,宅中皆称为太太 。
女优十三名:
老生张寅舍,家人女。两眉疏秀,颜色洁白,颊有微靥,体态端雅,弓足。得幸于侍御,改名素玉,为侍妾三十年。侍御卒后,入尼庵,奉佛终身。
正旦韩壬壬,北京人。紫膛色,颐额方称,丰姿绰约。足略弓,后适张仆子五郎。
外冯观舍,扬州人。姿容秀丽,长大姣好。足弓,名翠霞,侍御于侍妾中命为首领。侍御卒后,旋卒第中。
老旦张二姐,小东门竹匠女。姿色红白停匀,身材五短。弓足。侍御卒,年已四十余。适人。
小生徐二姐,苏州人。脸如鹅子,丰满洁白,小口花牙,态度娴雅,弓足。为侍御妾,貌独冠群妾上,名佩瑶。后终其家。
小旦吴三三,苏州人。眼微似斗鸡,而丰姿俏丽,色态双绝,弓足而纤小。后适顾氏子为妾。
小旦周桂郎,苏州人,姿容妍丽,体态娉婷,弓足纤小。其平正轻利为众妾莫及,有凌波微步之致。为侍御妾,改名连璧。
大净吴小三,家人女。面白面圆,身材征胖,足未弓。后适家人长寿。
二净张五舍,扬州人。姿色红晕,身材短俏,足略弓。终于侍御家。
小净徐二姐,韦县人。面洁白唇,有一黑痣,颇妩媚,独足未弓。后适苏州一富人。
贴旦月姐,眉梢长曲,面颊微靥,姿色颇艳,弓足。后配家人子谭四。
以上十三人,皆女师沈、薛二人教之。咸能娴习成戏,然皆不能全材,每能一二出而已。又各有工有未工,如张素玉与韩壬壬,则姜诗芦林相会、伯喈小别,其擅场也。徐佩瑶之张生,吴三三之莺莺,周连璧之红娘,张素玉之汲水诉夫,冯翠霞之开眼、上路训女等曲,尤为独擅。扮净者别无他长,第傅粉面作杂衬脚色。或吹弹合曲,打杂走场。而女师沈娘娘,则职司鼓板而已。吴小三名扮大净,实未独出登场,声音细不能唱高调。而张五舍、徐二姐每扮杂色登场,则缩胸不能为科诨。惟舞技则人人精熟,每于酒筵散后,摆列舞桌,或四张,或八张,女教师配齐身材长短,着一色舞衣,音乐竞奏,捉对登场,歌曲一阕,乃立舞桌起舞。其偏反偃仰,跪起鞠曲,疾徐高下,节奏齐合,长袖旖旎,彩裾闪烁,宛如洛神巫女,从空而降。舞毕再歌一阕而退。然张乐时,僮仆非承应,不得混入戏房中。只是女人伴当,钱老四、王老庆各管箱笼、衣服、首饰、装匣、及靴帽等具,不关男人也。曾记数年前,侍御宴一显达出,女优为侑,其僮姚保者,窃从百顺堂罘罳隙窥之,有言于侍御,即杖而逐之。而教师沈、薛又有拘束严肃。其家人女,平时则母家照管,余皆两教师收管。衣服四季增添,首饰及脂粉等费,则岁底颁发。时或三两一名,或五两一名,设宴时赏赐在外。所赏或簪,或环,或指钏,惟扮生旦者,蒙赐尤多。 其曾侍寝者,歌舞且工,却不在宴时赏赐。
罗兰姐者,其父为罗鸣九,系瑞霞班老生。瑞霞为郡中名班第一,而罗又为子弟中第一。罗之姊为广东按院王公副室。王系侍御分房所取士也。复命过苏,来谒侍御,知侍御怡情音乐,乃因副室,介鸣九,出千金,买此女为寿。后因习舞登桌蹉跌,血不华色,侍御遣还母家,不知所终。
冯翠霞者,小名观舍。性极慧,自维扬来,不阅月,已能说此间乡语。初装副末,仅能锦衣缓步,唱开场词。唱毕即载红毡帽,出场吹笛弹弦,或扮家人之类,别无他长也。后因装外之王仙仙身材微短,教师令两人交换,乃大见所长,侍御观而悦之。至晚年,犹朝夕不离左右,诸妾咸听指挥焉。
宅中每月演戏,亦不过二三次。若檀板清歌,管弦齐响,无日不洋洋盈耳。诸女中歌声最婉转悠扬、字字溜亮者,惟张素玉,次则冯,次则韩,又次则张与二徐。余皆出声太细太娇,似非小旦以外所宜,盖女人不能高调也。侍御止蓄女乐,不蓄梨园子弟。邑中向有钱府班者,特记钱府牌额,非钱府教成也。然侍御宴外宾多用男班,而女乐但用之家宴及花朝月夕而已,曾不轻出侑宾。
附记演习院本:
《跃鲤记》、《琵琶记》、《钗钏记》、《西厢记》、《双珠记》、《牡丹亭》、《红梨记》、《浣纱记》、《荆钗记》、《玉簪记》。
以上十本,就中止摘一二出,或三四出。演时,王仙仙将戏目呈上,侍御亲点讫。登场演唱,侍御和颜谛听。或曲中有微误,则即致两女师为校正之。
春时小辋川花丛似锦,侍御日偃息其间。诸女或打十番,或歌清曲,张素玉中坐司鼓,余女团团四围,笙歌相闻,几于满城。墙外游人,竟日立听,皆作李謩想。夏时则避暑小辋川之空心亭,诸女轮番随从。每日四人坐一船,荡舟轻漾而渡至亭。湘帘四挂,兰蕙百盆,缥缃碗几。四女则趿小红鞋,遍体水纨,肌肤雪映,挥扇榻旁。侍御手一编,饮凉茗。倦则偃卧鼾睡以消永昼。时或卷帘凭槛,惟觉荷香风送,清气袭人。至暮方回。侍御于夏月酷暑不作音乐,不会客,虽贵客至,亦只令长子仍峰晋接而已。 秋时或小辋川,或四照轩。遇枫叶落,则登挹翠亭,列酒肴,命侍妾每清歌一曲,进酒一觞。至夜张灯亭上,弦管迭奏。都人士每从城西上望之,以为不减谢安。 冬月则于百顺堂期我轩地板上,再铺重茵,窗棂皆以毳幕掩蔽。卧榻之前后,以细姑绒作幔,挂于帐前。帐用细绢为表,复以细绢夹之。故安寝绝无寒气。宴饮用女乐,惟冬天为多。
七十以前,每多长夜狂饮,管弦歌舞,甚至达旦。七十以后,自日入至夜分而已。晚年畏寒尤甚,常至小辋川赏雪。首戴风巾,紫貂暖耳。身衣狐白裘三重,犹虑足冷。令两侍妾对坐一长圆桶中,复以纩被,伸两足于中间以资暖气。盖用非人不暖之意也。故冬夜临卧,则侍妾先脱衣卧被中令温,然后就寝,不用火炉,恐火气燥烈也。年八十,郡县敦请应乡饮大宾,戚里杂杳庆贺,乃出女乐演戏相款,列筵百顺堂。彻席后,复作管弦之会。已而令女乐十人齐舞,且歌且舞,夜半方散。人尽叹为观止,有门客举少陵诗曰:“盖簪腾枥马,列炬散林雅。”谓此宴如是。泰昌元年十二月考终于集顺堂,享年八十有二。
观侍御一生,掇巍科,登显要。获燕衎之福,极声色之娱,享期颐之寿。子五,登科甲者二,举孝廉者二,孙、曾孙十有四,举孝廉者二,入士籍者六。侍御故后,有族人某者,生忮心,谓集顺不足为丧次,宜治丧于百顺。乃于山塘泾上下两岸搭席厂作过街棚,移尸就殡焉。一县哗然以为非礼。周连璧者,依于其孙裕公家,女刺绣朝夕伴处。外闲群不逞之徒,遂谤议沸腾,欲倾裕公。牧斋为之排解,事乃昭雪。周后嫁诸生王宇新为妾。宇新有兄宇春者亦诸生,竟欲攘而夺之,致周蓬首跣足走避,尤为当日异闻云。
旧交据梧子哭曰:“天乎!何为乎倏而盛,倏而衰乎!一转瞬而变幻如是乎!其愚弄斯人乎!”既而瞿然觉曰:“侍御之生,非生乎?其梦因乎?侍御之富贵逸乐,非富贵逸乐乎?其梦境乎?则第宅之广且巨,其南柯之郡乎?姬妾之多且美,其蕉叶之鹿乎?衣服供养之华且丽,其邯郸旅舍之黄梁乎?且安知侍御之沉酣于富贵逸乐之境者,不栩栩然为胡蝶乎?虽然侍御之梦,其往梦也,而梦侍御之梦者,重复声势赫奕于电光泡影中而尚未觉也。天乎!其谁觉之乎?”
按《蒙叟续谱》:岱字汝瞻,隆庆辛未进士。除广州府推官,以卓异拜湖广道监察御史。壬戌五月卒,年八十二。汝瞻易直弘亮,明允沉塞。遇事斧劈觿解,目无盘错。状貌魁伟,声如巨钟,抵掌谈谐,耸勋一座;骤而与之游,无不倾倒,知为通人快士也。汝瞻为江陵举士,江陵方急才,每得其章奏,辄称善。故事元辅不谒客,而江陵尤贵倨,顾独枉驾过汝瞻,呼守邸人属曰:“传语主人,吾不以此礼加他御史也。”巡按山东、湖广,再主乡试,程文简洁圆润,文体一变。山东多豪猾大驵,通关京辇,持监司郡邑长短,德府强亲近贼杀不辜,急则亡匿王所。一切用闲,掩扑按治论死。豪强慑服,言者请穿河渠,通灌注,下齐豫按臣议。汝瞻讨核原委,条上利害,谓:当坏官亭庐舍千万,所费水衡钱万万,两省骚动而无补国计,事乃寝。其能引大体,决大事,为西台眉目如此。壬午楚闱事甫竣,而江陵殁。诸与江陵厚善者,皆目为“张党”。汝瞻遂不复振。垂三十年,国成溃弛,寇氛日炽。追思综核初政,咸叹息于江陵,思其所录用之人,皆精强干办,可资缓急,不若近世懦臣鄙夫愦眊蠹国家者。而汝瞻则已老矣。中年归田,气力壮盛,出其精神才术,从事于田园声妓以耗壮心。每日管弦铿锵,奕棋饮酒,如是者四十余年。汝瞻内行淳备,以尊祖、敬宗、收族为事。建五王祠,修族谱。宗人贫老破衣芒履蒙袂登堂,与金章朱履杂坐,称孙称侄,不敢少自假易。盖其祖父家风如此。晚与余谈江陵时事,举其决疑断国者数十条,以相策发。新城王司尊象干,同年生也。天启中,以款虏开镇前辽,汝瞻笑曰:“王霁宇遂作擎天一柱,朝家可谓乏人矣。”先君常言:“汝瞻不坐废,当任边督,为名本兵。晋溪、虞坡,其在季孟之闲乎?”汝瞻举酒属先君而笑,以为知言也。子时俊,字用章,万历甲辰进士。历官湖广道按察使司副使,居官醇谨,管武林南关以清惠闻。归田后,园池使女之奉,不减汝瞻。其才情挥霍不如。
附:顾仲恭《讨钱岱檄》
仲恭名大韶,顾大章之挛生弟,雅擅古今文词,恃才任气。老于国子生,时岱将饮大宾,仲恭作文讨之,传播通邑,岱为气沮焉。
原任削籍御史钱岱者,山川钟戾,宇宙穷凶,筮仕节推,而佯败奕棋。作吴太守之门客,躐等侍御;而号呼狗窦,附张相国之义男,敬大臣命题,士林讪笑;八丑记成曲,里巷喧传。既失江陵之鹰犬,而垂首以归;旋为虞邑之豺狼,而张吻以噬。丞簿佐贰,悉供颐指气使之人;门皂吏胥,尽结爪牙腹心之党。瞿起吾以刀笔入幕,素着阁老之称;王寿舍以筹算登堂,兼擅国舅之宠。署曹完为发丘校尉,赵玉坟之白骨夜零;授叶凤为横海将军,扬子江之赤波昼沸。用文则高良、朱文臣之徒逞其诈,用武则陆胜、侯文学之属耀其威。立分管四十九区,处处生波造衅;准手本数千百纸,日日传板投文。极势力之可吞,大不厌乎万贯;苟搏攫之所及,细不遗平百文。其可以柔取者,则饵之以酒食,钓之以女优,不惜捐廉丧耻;其可以强取者,则逼之以私牢,却之以官法,奚惮极惨穷刑?金玉满堂,尽是御人之货;田园半邑,孰非悖入之财?家僮无算,不治饔餮,而惯习酒肆为醉饱之地;伎乐成群,不给衣饰,而专倚市门为粉黛之资。缔构则但画图样,而重阁层楼,听督工者之巧觅;宴享则止开品件,而山珍海错,任买办者之旁搜。毁文学书院为中堂,而荷亭之卧榻难稳;截蕉尾琴川为西沼,而辋川之疆界日恢。局哄族叔君平,立罟钱三山百年之产;奸诱妾姊郑氏,潜移顾豫川半万之资。杀夫大逆也,贪其色而掩其好,则有若萧文煌之嫂;强盗重辟也,赖其赃而收其党,则有若王玉川之儿。父子相争,则助子以杀父,骨肉之焚尸暴矣;主仆成讼,则佐仆以殴主,李翁之托孤痛哉!陈尚书敕谕犹新,松楸之斩伐殆尽;赵少宰骨肉未冷,田庐之攘夺靡遗。翁都谏二姓姻盟,爱女几葬于幽阱;陆职方两榜年谊,亲弟垂毙于老拳。捏假命以诈乡绅,则先太常忍耻唾面;纵群优以辱甲榜,则王进士饮恨垂涕。龚孝廉发忿以成名,半因挞之朝市;浦举人抚膺而立死,正缘辱及妻孥。认奴子为孙行,裔昌之登谱牒,不可解也;压宗女为奴配,钱梗之投书揭,岂能已乎?总之,作恶似惟日不足,行凶真罄竹难书。计罢官以来,历三纪于兹,日管一事,则所破不下百万余家;月杀一人,则所毙何止三百余命。若斯人者,鲸鳄不足喻其贪,虺蝎不足比其毒,蛆蝇不足喻其秽,鬼奸不足比其蜮。上自衣冠缙绅,下至行乞负贩,方百里之内,五万户之民,闻者无不痛心,言之莫不切齿。以故龙桥羞为之父,焚封诰以绝恩;陈氏恨为之妻,借托钵以表怨。张大尹丑诋于公案,秦直指榜示于通衢。乃至甘、邓二案台,耿、杨两父母,屡欲伸威国法,迄今漏网天诛。岂意众弃之罪人,突踞上元之宾席?老生利其微贿,攘臂公然具呈;学师畏其积威,给解先行谢事。将使千年庠序,转为盗贼饮博之区;五百须眉,尽成儿女唾骂之物。高皇之大诰何在?列圣之申饬荡如。匪直一邑之羞,实重三吴之耻!且岱八旬安富,三世豪奢。再输重宝于天合家,业已腰缠金带;预拜房师于相国寺,亦遂名荐贤书。兼之贻厥孙谋,直足绳其祖父。杀婢仆如草芥,缚良善如鸡豚。而国家既逭瘅恶之刑,造化尚稽祸淫之报。止存一线之清议,聊当百姓之口诛。若遂抹杀公评,倒持学政,堂堂僎主,强颜为之酬酢;赫赫宪纲,盛典登其姓氏。则凶邪必加肆横,世界行且陆沉。迄今子游之遗迹尚存,仁宰之新政伊始。岂容殉一二无耻之请,禁亿兆不平之鸣?韶虽伏枕卧床,不觉裂眦怒发。通学云翔而不救,则国学亦可谗言;壮夫林立而不前,则病夫亦可仗义。虽岱势堪摇岳,钱可通神,触之必焦,犯之必碎。姚志禹微讦之而身殒于毒饼,孙弘道隐讽之而祸悬于伏机。然韶废弃散材,留残微息,视一生如蝶梦,等七尺于鸿毛。欲败其名,则弹章波及之人,已忌情于寸进;欲杀其命,则奇病荐臻之际,又何恋夫余生?是用危言于浊乱之乡,奋笔于痿痹之手。敢持大义,责尔诸儒。若不能抗步以扬声,举觥而发郅恽,亦便当卷堂而削迹,蹈海以追仲连。肾肠既敷,聋聩斯警,檄文所至,士类咸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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绛云楼俊遇 清 佚名 撰
钱谦益,字受之,号牧斋,晚而自号蒙叟,亦自称东涧老人。万历丙午举于乡,庚戌成进士,殿试第一甲第三人,入翰林,授编修。寻丁父忧,天启辛酉补原官,主试浙江。以失察钱千秋关节事,坐罚俸告病归。甲子起为谕德,进少詹事。时魏忠贤罗织东林诸人,谦益以东林党削籍旋里。崇祯改元,召为正詹事,转礼部侍郎。适会推阁员,廷臣列谦益名,而温体仁、周延儒不得与,遂为两人所忌。温借浙关节事讦讼于上前,周从旁助之,复坐杖论赎,削籍竟废不用。家居九年,又为同邑奸民张汉儒讦奏,逮至京,事白得释。弘光僭号,晋阶宫保,兼礼部尚书。大兵定江南,谦益投诚,命以礼部侍郎,管内院学士事,寻以老病乞归。顺治四年,又以江阴黄毓旗事牵连,被逮下金陵狱。事白,释还。谦益诗古文词冠绝近代。入仕途,自词诗台阁文章,无出其右者。大拜乃意中事,而屡起屡踣,常怏怏于中年,遂不惜名节,晚年益放情于声色。柳姬如是,故娼也,性慧善诗,晨夕酬唱,倚以娱老。尝修《明史》,属稿未就,悉尽于火,乃归心佛乘以自遣云。所著有《初学集》、《列朝诗集》、《开国群雄事略》、《楞严金刚心经蒙钞》。至康熙三年甲辰卒,年八十有三。
牧斋殿试后,小珰宫报谓:“状头已定钱公”,司礼诸监俱飞帖致贺。传胪前夕,所知投刺者,络绎户外。牧斋亦过信喜极。比晓榜发,则状头乃吴兴韩敬,盖敬通巨珰,藉其潜易也。钱恨甚,后韩以京察见黜,疑钱挤之,亦恨甚。牧斋与浙人水火,自夺状头始。
《吾炙集》、《投笔集》皆牧斋晚年所撰。触忌讳,藏此书者多秘。《投笔集》为族子曾王(按:应为族孙遵王)注。《吾炙集》表曾王诗为首。曾王博学好古,注《初学》、《有学》两集,牧斋深器之,谓能绍其绪云。
牧斋极经史淹贯之能,其读书法,每种各有副本。凡遇字句新奇者,即从副本抉取,粘于正本上格,以便寻览,供采撷。盖正本或宋元精刻,则不欲轻用丹黄也。
一门生具腆仪,走干仆,自远省奉缄于牧斋。内列古书中僻事数十条,恳师剖晰。牧翁逐条裁答,复出已见,详加论定。中有“惜惜盐”三字,尚待凝思。柳姬如是从旁笑曰:“太史公腹中书乃告窘耶?是出古乐府,‘惜惜盐’乃歌行体之一耳。‘盐’宜读‘行’,想俗音沿讹也。”牧翁亦笑曰:“吾老健忘,若子之年,何藉起予?”
初,吴江盛泽镇有名妓曰徐佛,善画兰,能琴。四方名流,连镳过访。其养女曰杨爱,色美于徐,而绮淡雅净,亦复过之。崇祯丙子春,娄东有张庶常溥告假归。溥固复社主盟,名噪海内者。过吴江,舣舟垂虹亭,访佛于盛泽之归家院。值佛他适,爱出迎溥,一见倾意,携至垂虹亭,缱绻而别。爱自是窃自负,誓择博学好古为旷代逸才者从之。闻虞山有钱学士谦益者,实为当今李杜,欲一见其丰裁。乃驾扁舟来虞,为士人妆,坐肩舆,造钱投谒,易杨以柳,易爱以是。刺入,钱辞以他往,盖目之为俗士也。柳于诗内微露色相,牧翁得其诗大惊,诘阍者曰:“昨投者士人乎?”阍者曰:“士人也。”牧翁愈疑,急登舆,访柳于舟中,则嫣然一美姝也。因出其七言近体就正,钱心赏焉。视其书法,得虞、褚两家遗意,又心赏焉。相与絮语者终日。临别,钱语柳曰:“此后即柳姓是名相往复,吾且字子以如,为今日证盟。”柳诺。此钱、柳作合之始也。
柳尝之松江,以刺投陈卧子。陈性严厉,且视其名帖自称女弟,意滋不悦。遂不之答。柳恚,登门詈陈曰:“风尘中不辨物色,何足为天下名士?”洎遇牧翁归,乃昌言曰:“天下惟虞山钱学士,始可言才。我非才如学士者不嫁。”钱闻之大喜曰:“天下有怜才如此女子者乎?我亦非如柳者不娶。”时牧翁适丧偶,因仿元积会真诗体,作《有美生南国百韵》以贻之。藻词丽句,穷极工巧。遂作金屋住阿娇想矣。庚辰冬月,柳归于钱。牧翁筑一室居之,颜其室曰“我闻”,取《金经》如是我闻之义,以合柳字也。除夜促席围炉,想与饯岁。柳有《春日“我闻”室》之作,诗曰:
裁红晕碧泪漫漫,南国春来已薄寒。
此去柳花如梦里,向来烟月是愁端。
画堂消息何人晓,翠幕容颜独自看。
珍重君家兰桂室,东风取次一凭栏。
盖就新去故,喜极而悲。验裙之恨方殷,解佩之情愈切。
辛巳初夏,牧翁以柳才色无双,小星不足以相辱,乃行结补缡礼于芙蓉舫中。箫鼓遏云,兰麝袭岸。齐牢合卺,九十其仪。于是琴川绅士,沸焉胜议,至有轻薄子掷砖彩鹢,投砾香车者。牧翁吮毫濡墨,笑对镜台,赋《催妆诗》自若,称之曰“河东君”。家人称之曰“柳夫人”。
当丁丑之狱,牧翁侘傺失志,遂绝意时事。既得章台,欣然有终老温柔乡之愿。然年巳六十矣,黝颜鲐背,发己皤然。柳则盛鬋堆鸦,凝脂意体。燕尔之夕,钱戏柳曰:“吾甚爱卿发黑肤白也。”柳亦戏钱曰:“吾甚爱君发如妾之肤,肤如妾之发也。”因作诗有“风前柳欲窥青眼,雪里山应想白头”之句。牧翁于虞山北麓构楼五楹,匾曰“绛云”,取《真诰》“绛云仙老下降。仙好楼居”以况柳,以媚柳也。牙签万轴,充牣其中。置绣帷琼榻,与柳日夕晤对。钱集中所云“争光石鼎联名句,薄幕银灯算劫梅”盖纪实也。牧翁披吟之好,晚而益笃。国史校雠,唯河东君是职。临文或有待探讨,柳辄上楼番阅,虽缥缃盈栋,而某书某卷,随手抽拈,有百不失一者。或用事微有舛讹,旋为辨正。牧翁悦其慧解,益加怜重。
国朝录用前朝耆旧,牧翁赴召,旋罣吏议,放还。由此益专意吟咏。河东君侍左右,好读书以资放诞。客有挟著述愿登龙门者,杂沓而至,几无虚日。钱或倦见客,柳即与酬应。时或貂冠锦靴,时或羽衣霞帔。清辨泉流,雄谈蜂起,座客为之倾倒。客当答拜者,则肓筠舆、随女奴,代主人过访于逆旅,即事拈题,共相唱和,竟日盘桓。牧翁殊不芥蒂,尝曰:“此我高弟,亦良记室也。”戏称为“柳儒士”。
庚寅绛云灾,钱移柳居于红豆山庄。其村有红豆树一株,故名。良辰胜节,钱偕柳移舟湖山佳处,其《中秋日携内出游》诗曰:
绿浪红阑不带愁,参差高柳蔽城楼。
莺花无恙三春侣,暇菜居然万里舟。
照水蜻蜓依鬓影,窥廉蛱蝶上钗头。
相看可似嫦蛾好,白月分明浸碧流。
柳依韵和曰:
秋水春山淡暮愁,船窗笑语近红楼。
多情落日依兰棹,无藉浮云傍彩舟。
月幌歌阑寻尘尾,风床书乱觅搔头。
五湖烟水常如此,愿逐鸱夷泛急流。
其馀篇什,多附见牧翁《有学集》,不尽载也。
大江以南,藏书之富,无过于钱。自绛云灾,其宋元精刻,皆成劫灰。世传牧斋《绛云棂书目》仍牧斋暇日,想念其书,追录纪之,尚遗十之二三。惟故第在东城,其中书籍无恙,北宋板《前、后汉书》幸存焉。初,牧翁得此书出三百馀金。以《后汉》缺二本,售之者故减价,仅获金三百馀。牧翁宝之,如拱璧。遍嘱书贾,欲补其缺。一书贾停舟于乌镇,买面为晚食,见铺主人于败簏中取旧书一页,作包裹具。谛视,则宋板后汉书也。贾惊窃喜,因出数金买之。而首页已缺,贾问主人求之。主人曰:“顷为对邻包面去,索之可也”。乃并首页获全,星夜来常。钱喜欲狂,款以盛筵,予以廿金。是书遂为完璧。其纸质黑色,炯然夺目,真藏收家不世宝也。入本朝,为居要津者取去。
牧翁一日赴亲朋家晏,肓舆归过迎恩桥,舆夫蹉跌,致主人亦受倒仆之惊,忽得奇疾,立则目欲上视,头欲翻拄于地,卧则否,屡延医诊视不效。时邑有良医俞嘉言适往地郡治疾,亟遣仆往邀。越数日,俞始至。问致疾之由,遽曰:“疾易治无恐。”因问掌家曰:“府中舆夫强有力善走者,命数人来。”于是呼数人至。俞命饮以酒饭,谓数人曰:“汝辈须尽量饱食,且可嬉戏为乐也。”乃令分列于庭四角,先用两人夹持其主,并力疾趋,自东至西,自南至北,互相更换,无一息之停。主人殊苦颠播,俞不顾,益促之骤。少顷令息,则病已霍然矣。他医在旁,未晓其故。俞曰:“是疾乃下桥倒仆,左旁第几叶肝搐折而然。今扶掖之疾走,抖擞经络,则肝叶可舒。既复其位,则木气舒畅,而头目安适矣。此非药饵之所能为也。”牧翁益神其术,称为圣医。
附俞嘉言
嘉言本姓朱,江西人,明之宗室也。鼎革后,讳其姓,加朱以捺为余。后又易朱以则为俞。向往来于牧斋之门,结草庐北城之山麓。嘉言,少遇异人,授以秘方。兼善黄白之术,弟子有祈得其术者,辄语曰:“吾誓以济世,不以私。故先师强以授我,然尚不免大谴二:一天殛、一无后。汝愿天殛乎?无后乎?二者必于设誓时,愿受其一,乃可。”弟子闻而惧,不复请。人或疑其托辞以拒,然嘉言无后。
嘉言治疾,尤加意贫人。药笼中预贮白金,或三星,或四五星。育贫人来就医者,则量其病之轻重为多寡杂白金于药中,予之。临去则语之曰:“归须自检点,乃可煮也。”其人如言得金,喜若天赐。药未进而病已去其半。其金其黄白之术成之也。闻其炼时,掌火者皆隔,于穴中运扇,不令一人见。然亦不常炼也。炼亦不过十金,多则廿金而己。
嘉言往乡舟,过一村落,见一少女于沙际捣衣,注视良久。忽呼停棹,命一壮仆曰:“汝登岸潜近此女身,亟从后抱之,非我命无释手。”仆如其言。女怒且骂,仆抱之益力。女益怒骂,大呼其父母。其父母出,欲殴之。嘉言徐谕曰:“我俞某,适见此女将撄危症,故相救,非恶意也。”女父母素闻其名,乃止。俞问曰:“此女未豆乎?”曰:“然”。俞曰:“数日将发闷豆,万无可救。吾所以令仆激其怒者,乘其未发,先泄其肝火,使势稍衰,后日药力可施也。至期可于北城外某处来取药,无迟。”越数日,忽有夜叩俞庐者,则向所遇村中小女之父也。细言女得热疾,烦燥不宁状,俞问:“肤间有豆影否?”曰:“不但现影,且现形。”俞慰之曰:“汝女得生矣。”乃畀以托裹之剂,此女渐致发透其痘,获无恙。
北城多败屋,居民多停柩其中。嘉言偶见一棺似新厝者,而底缝中流血若滴,惊问傍邻。则曰:“顷间某邻妇死,厝柩于此。”嘉言急见其人,为语之曰:“汝妇未死。凡人死者血黦,生者血鲜。吾见汝妇棺底血流出甚鲜,可启棺速救也。”盖其妇实以临产,昏迷一日夜,夫以为死,故殡焉。闻俞言,遂启棺诊妇脉示绝,于心胸间针之。未起而下己呱呱作声。儿产,妇亦苏矣。夫乃负妇抱儿而归。
邑有大老某致仕家居,其夫人年已五十,忽呕吐不欲饮食。诸医群集,投剂俱不效。邀嘉言视脉,侧首沈思,迟久而出。乃拍大老之肩曰:“高年人犹有童心耶。是忍受非病,吾所以沈思者,欲一辨其男女耳。以脉决之,其象为阴裹阳,定是男也。”已而果验。嘉言以医名世,奇效甚多,不尽载。
己酉豫王兵渡江南,在京诸臣,相率迎降,致礼币有至万金者。牧斋独致礼甚薄,盖表己之廉洁也。柬端细书“太子太保礼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臣钱谦益百拜叩首,谨启上贡”,计开:“鎏金银壶一具,法琅银壶一具,蟠龙玉杯一进,宋制玉杯一进,天鹿犀杯一进,夔龙犀杯一进,葵花犀杯一进,芙蓉犀杯一进,法琅鼎杯一进,文玉鼎杯一进,法琅鹤杯一对,银镶鹤杯一对,宣德宫扇十柄,真金川扇十柄,弋阳金扇十柄,戈奇金扇十柄,白子宫扇十柄,真金杭扇十柄,真金苏扇四十柄,银镶象箸十双,右启上贡。”又署“顺治二年五月二十主日太子太保兼礼部尚书翰林院学士臣钱谦益。”时郡人张滉与豫王记室诸暨曾王佐善,因得见牧翁送礼帖子而纪之以归。又语滉云:“是日钱捧帖入府,叩首墀下,致词王前,王为色动,接礼甚欢”云。
乙酉五月之变,柳夫人劝牧翁曰:“是宜取义,全大节以副盛名。”牧翁有难色。柳夺身欲沉池水中,持之不得入。其时长洲沈明伦馆于牧斋家,其亲见归说如此。后牧斋偕柳游拂水山庄,见石涧流泉,洁清可爱。牧翁欲濯足其中而不胜前却。柳笑而戏语曰:“此沟渠水,岂秦淮河耶?”牧翁有恧容。
拂水山庄,在西郭锦峰之麓。牧翁先茔在焉,依丙舍为别业,曰耦耕堂、曰秋水阁、曰小苏堤、曰梅圃溪堂、曰酒楼。时絜河东君游息其中,每于早春时,梅花将绽,则坐鹢首轻飏而来,令僮系鼓舟中,音节清越,谓之催花信。
芙蓉庄即红豆村,在吾邑小东门外,去城三十里,白苑顾氏之别业也。牧斋为顾氏之甥,故其地后归于钱。红豆树大合抱,数十年一花。其色白,结实如皂荚,子赤如樱桃。顺治十八年辛丑,牧翁八十寿诞,而是花适开,盖距前此时已二十年矣。遂与诸名士赋诗以志其瑞。(见《有学集》。)至康熙三十二年,癸酉再结实数斗,村人竞取之。时庄己久毁,惟树存野田中耳。今树亦半枯,每岁发一枝,枝无定向,土人云:“其枝所向之处,稻辄歉收”,亦可怪也。
弘光僭立,牧翁应召,柳夫人从之。道出丹阳,同车携手,或令柳策蹇驴而已随之。私语柳曰:“此一幅昭君出塞图也。”邑中遂传钱令柳扮昭君妆炫煌道路。吁!众口固可畏也。
牧翁仕本朝,亦不得志。以礼部侍郎内弘文院学士还乡里。丁亥岁,忽为蜚语所伤,被急征。河东君实为职橐饘,长君孙爱性暗懦,一筹莫展。牧翁于金陵狱中,和东坡《御史台寄弟》诗,有“恸哭临江无孝子,徒行赴难有贤妻”之句。盖纪实也。孙爱见此诗,恐为人口实,托翁所知百计请改“孝子”二字。今集中刻“壮子”,是求改后更定者。牧翁游虎邱,衣一小领大袖之服,士前揖问:“此何式?”牧翁对曰:“小领者,遵时王之制;大袖乃不忘先朝耳。”士谬为改容曰:“公真可为两朝领袖矣。”又有题诗寺壁者,曰:“入洛纷纭意太浓,莼驴此日又相逢。黑头早己羞江总,青史何曾惜蔡邕?(弘光时牧翁奏请在家修史不许)昔去尚宽沈白马,今来应悔卖卢龙。可怜北尽章台柳,日暮东风急阿侬。”或云是云间陈卧子所作。
牧斋欲延师教令嗣孙爱而难其人,商之程孟阳。孟阳曰:“吾有故人子嘉定黄蕴生,名淳耀,足当此席。但其耿介,未可轻致。惟渠同里侯某素为亲信,嘱之转恳,乃可。”牧翁如其言,以嘱侯。侯致钱旨力为劝驾,黄意不悦,不得己于侯而应钱聘焉。牧翁相得恨晚。一日程出海棠小笺示黄,黄曰:“唱者为谁?”程曰:“牧老如君柳夫人作也。子帖括之暇,试黠笔可乎?”黄变色曰:“添居师席,可与小君酬和乎?先生耆年硕德,主人为老友,固可无嫌,若淳耀则断不可。”后孟阳语牧翁,牧翁益加惊。
一乡人入城,闻异香浓郁,随风而来,俄见妇女数十人,皆靓妆,簇拥彩舆,至一大第。居邻各呼伴入第往观,乡人杂于众中,亦立于阶下观之。彩舆停置中堂,若有所俟,而旁女肃伫久之,俄而中门启,白须老人乌巾红履,翔步而出。女从揭舆廉,扶一丽姝登猩绒褥。环佩璆然,珠襦绣帔,催灿夺目。俯首下拜,老人抗颜受之。拜己,携丽姝手,欢然笑语而入。乡人怪之,问于众人之同观者,始知某官女从师学诗。白须老人,则学士牧翁也。
牧斋长君名孙爱,性暗懦,亦颇迂阔。其居在东城,与海防公署邻。比防署火,延及内衙,防尊仓猝而出,暂借钱厅事一憩。孙爱出迎,始亦无失礼。及坐定,便问:“老父台何科举人。第几甲进士?”防尊系是满州,非由科甲,嗫嚅未有以应。一吏从旁微语:“系某旗下、某堡人。”孙爱默然,未及待茶,便拂衣进内弗出。防尊大窘而去。
田雄执宏光至南京,豫王幽之司礼监韩替周第,令诸旧臣一一上谒。王铎独直立戟手数其罪恶,且曰:“余非尔臣,安所得拜?”遂攘臂呼叱而去。曾王佐目击其事。是日独钱宗伯见故主伏地恸哭,不能起。王佐为扶出之。
柳夫人生一女,嫁无锡赵编修玉森之子。柳以爱女故招婿至虞,同居于红豆村后。柳没,其婿携柳小照至锡,赵之姻戚,咸得式瞻焉。其容瘦小而意态幽娴,丰神秀媚,帧幅间几呼之欲活矣。坐一榻,一手倚几,一手执编,牙签缥轴。浮积几榻,自跋数语于幅端。知写照时,适牧翁选《列朝诗》,其中《闺秀》一集,柳为勘定,故即景为图也。
康熙初,长君孙爱己与乡荐,迎牧翁同居。柳与女及婿仍居红豆村。逾二年,牧翁病,柳自乡奔候。未几牧翁卒。柳留城守丧,不及归也。初,牧翁与其族素不相睦,乃托言牧翁旧有所负,聚百人交讼于堂。柳泣而前曰:“家有长嫡,义不受凌削。未亡人奁有薄资,留固无用,当捐此以赂凶而抒难。”立出千金授之。诘朝,群凶喧集如故。宗人闻风来求,沾惠者益多。柳遣人问曰:“今将奚为?”族人曰:“昨所颁者,夫人之长物耳,未足以赡族。长君华馆连云,腴田错绣,独不可分其半以给贫族耶?”斯时孙爱闻而惧甚,匿不敢出。柳念若厌其求,则如宋之割地,地不尽,兵不止,非计也。乃密召牧斋懿亲及门人之素厚者,复绊家仆数辈。部署己定,立与之誓曰:“苟念旧德,无逾此言。”咸应曰:“诺”。柳乃出语族人曰:“妾资巳尽,不足为赠。府君之业故在,期以明日。杯酒合欢,所须惟命。”众始解散。是夕,柳果执豕煮羊,肆筵以待。申旦而群宗麕至,柳与列坐丧次,潜令仆锔前扉,乃入室登荣木楼,似将持物以出者。久之不出,家人心讶,人视,则己投缳矣。大书于壁曰:“并力缚凶党,然后报之官。”孙爱哭之恸,家人急出。尽缚族人,门闭无一脱者。而维系之具,柳于前一日预备一室,故数十人顷刻就缚。柳之女鸣之官,邑令某穷治得实,系群凶于狱,以其事上闻,悉置之法。牧翁之不致身死而家毁者,柳之力也。于是邑中之能诗者,作殉节诗以挽之,而长洲顾荃作《河东君传》。
予友震泽徐奎伯孝廉,有《咏河东君》诗云:“一死何关青史事,九原羞杀老尚书。”缳蒙叟有知难乎?其为夫婿矣。庚戌正月上浣一日皞皞子附识。
金姬小传 明 杨仪 撰
金姬传序(原阙)
吴之士喜谈张氏,有吴时事,其书所载有异闻。若《金姬传》者,盖海虞前宁副五川杨先生着也。予尝数过姬墓,一丘穹然于水溪,闻其为借国之遗,不知其事始若是方。张氏自淮南渡江以窥吴,豨突鲸吞,其弟实将有徒常熟,于是首受兵,疆守弛备,遂至不支。而杨氏能以其家力与寇鏖战,虽不克济,岂非一时之雄乎?张氏既宅吴,假王称兵,宾贤才,谋缨组,尚礼乐,诵说太平,以文其治。士如饶介之、苏昌龄、陈敬初、陈汝言辈,言议信合。
小传
金姬,姓李氏,名金儿,济南章邱人李素女也。五世祖嘉谟,伪齐刘豫时,以四郡强壮应募,为云从亲卫子弟。豫爱其年少精敏,又自言与李俦侍郎通谱,时俦亦受伪齐官,因纳为婿,将加爵都尉,嘉谟坚辞不拜。然能谦恭下士,排难解纷,以全善类,人多德之。豫败,故得免祸。归田里为富翁。宋亡,其孙以乡役部发岁运至元都,尝夜对月悲歌,闻邻妇有倚楼而泣者。明日访之,则宋旧宫人金德淑也,因过语。德淑本杭人,心怀故土,欲以身托南行。遂与通,生一子,名都生,竟留都下。父死,都生从母为金姓,不复与章邱之族相闻。及长,娶大都女子,复生一女。都生亦早亡,家贫甚。偶章邱有李生至,欲求为妾,谋之媒氏,即以都生女应之。李见生以百金酬聘,眷恋不复思归。居数年,亦生一女,名金儿,即姬也。明敏妙丽,世罕其匹。日诵古今经史及仙佛百家之书。父得张明远之传,精于医卜,悉以其术授之,遂玄妙。言人祸福皆响应,父自谓不能及也。元室政乱民穷,李生将携家还山东,兵阻从间出,羁离旅寓盱贻县。
夏暑,金氏尝裸体纳凉,李生见其肘下有黑痣,大如五铢。生曰:“吾肘亦有一黑痣,形甚似,岂天以形类作合乎?抑亦同苗裔耶?”因各言家世,妾曰:“吾先父章邱士人之子,本亦姓李,父早丧,从母姓为金,闻先大父有遗文可验也。”出书示之。备载族属姓李,生名亦在焉。生即素,都生即李生祖孙妇子,(孙妇谓金德淑)妾固生从女弟也。相顾惭恨,不能自存。金儿闻之,剪发自誓,愿为尼以赎骨肉之耻。自是以兄妹别处,求归愈切。
时至正十四年甲午,张士诚伪称周诚王。六月已酉,兵陷泗州,李生一家悉被游兵所掠。金儿时年未及笄,分配太妃曹氏帐中为侍儿。曹氏颇贤智,偶问及其乡里。金儿具陈始未。又言:“自幼祝发为尼,颇知经典医卜杂艺。‘是岁十月朔,士诚因避苗军之锋,自扬州退保高邮。 元右丞相脱脱统兵十万围其城,用部将董抟霄之言,分兵复其侵地天长、六合等城。高邮危急,曹氏命金儿卜之,得”无妄之小过“,执策进曰:“天下雷行,刚自外来。而为主于内,其占利正而获大亨。说者谓:‘首颠颠,趾延延,刚以正之,畏以齐之,乃可得顺而合道。变体以柔得中。下怫上悸,趾起爪坠,故必畏以省同政,夺威以惩小人,乃可对时育物以当天命也。’然其繇曰:‘伊尹智士,去桀耕野,执顺以终,天佑无咎。主公今方改元,天佑显着。’卜词事同图识,取威定霸,决于此矣。”既而脱脱兵日集,势号百万,遂坠其城。士诚危蹙,计将背城死战。曹氏复命卜之,得“需之坎”。金儿曰:“虽需于泥,其利用恒,能敬慎则不败也。”又以立准之曰:“耎之初一,赤卉方锐,利进以退,”其测曰“赤卉方锐,退以动也。 盖阳能刚能柔,能作能休,见难而缩。家性为耎,虽勿肆,终无怫。慎毋妄动也。”更二夕,时当冬,忽闻雷发城中,金儿夜起贺曰:“明日可出师战矣。”遂拿楼仰观良久,天将曙,趋告曹氏曰:“龙文虎氛,悉儿我营上,时不可失,请急击之。”曹氏即以告士诚。俄而谍者缘城至,言元主有诏削夺脱脱官爵。四更时,亲卫铁甲军闻报,皆丧气散去矣。士诚乘隙开门纵击之,大败元兵,军势复振。由是帐中悉以金儿言验,称为“姑姑”。曹氏益宠爱,父母皆留幕下。盖自被录以后,虽不复髡缁而修持如故。
明年乙未,江阴大盗朱英、江宗三自相雠杀。英不能胜,过江求援于士诚。疑为元兵说客,按剑临之,辞拒不许。自夏徂秋,往复数四,英乃盛陈江南饶富,玉帛子女冠于海内,且曰:“妻子皆在军门,愿以为质。”士诚夜入帐中,言于其妻刘氏,遂闻于其姑,同召金儿问之。对曰:“伯王之相,自与凡流不类。昨从太夫人帐后,窥见主公颜色,似得之天成。妾见太阴累犯垒壁轩辕,又见太白,自五月至九月,累经天昼见,入犯太微,光扫天梁,其应在吴。江南之祸,必不能免。”曹氏强之卜,乃请扶乩。占之曰:“天遣魔兵杀不平,世人能有几人平?待看日月双平照,杀尽不平方太平。”明日,事闻于士诚,时士诚改历明时,大喜,以为日月双照之符,遂定计过江。先遣其弟士德,选高邮兵三千人,以英为向导,击横栅以渡,至福山时,已逼岁除。英曰:“兵贵神速,常熟守臣,虽已知我渡江,今当除夕,官民且耽庆节醉饱,未必有备。乘间即趋之,可即破也。”夜半兵至九浙港,士德尚疑之,乃遣李伯升将高邮兵千人,统率朱英兵,直趋城中。而自将大军,以英子清为向导,从虞山南入。约明日合兵县治,其实欲以英尝敌也。
先是蜀人杨椿字子寿来吴,自言裔出关西,为宋少师杨栋之嗣,与杨文靖公五世祖汝江为近族。因隐居虞山,买田结庐于湖村,又立家庙,与文靖子孙之居邑中者相为伦次,遂土著。椿为人尚气节,好文章,镇帅脱寅知其贤,召为馆客,既又署为参谋,留居郡中。至是闻士诚声言南渡,脱寅恐常熟失守,先遣椿将兵二千至县相机调兵,至则与县鲁达花赤议论不合。椿叹曰:“我本邑人,为元帅守御。而守臣谋不合,事何由济?”顷之闻士诚巳渡江,乃移兵伏虞山北麓兴福寺中,计士德必从福山塘直入,将伺其兵半渡要击之。及士德分兵南行,椿夜闻报,率将士越维摩岭,迳趋湖桥,伏于其家园圃及林木中以伺。
十六年正月朔,士德将至墅桥。朱清曰:“此去湖桥数里耳。过此则湖山相逼,林木繁茂,不可不为之备。”士德乃遣其将韩谦、钱辅将兵前行。至湖桥,椿从其家庙中鼓噪而出,伏兵尽集。谦、辅兵出不意,不战而走。椿追至小山头,士德闻变疾趋之,溃卒望见士德旗帜,反兵夺击,一以当十。椿见势不敌,且战且却,循山而南,复湖桥,整旗肃队,坚壁以待。士德仰战不能胜,三被流矢所中,方自危惧。时伯升兵已入城,官民弃城走,不血刃而下。遂遣朱英将其步卒,从虞山顶来迎。英望见两军相持,疾驰下攻之,椿遂败。然犹杀伤及蹂躏死者,各千馀人,血流遍野,椿仅以身免。遁入郡中。
士德既据常熟,复用维扬人苏昌龄计。二月壬子朔,士德兵抵齐门,附城而入。脱寅告急于椿,椿曰:“士德兵已入城,吾闻巷战将勇者胜,请以身当大敌。”乃自率枭锐,直赴士德搏斗。自辰至晡,士德身被数创。辅、谦持短兵接战,亦皆重伤。忽屋瓦飞堕马,士德持枪突前刺椿,洞其胸,椿死骂不绝口。脱寅方与伯升战于娄门,闻椿死,亦败走。匿丛条中,乱兵杀之,苏州遂下。士德据承寺为王室,立省院,六部百司之职,皆以部将及所亲爱者布列。改平江路为隆平府,以锻工周仁为太守。悉以郡中院寺及豪府第宅分给居之。捷至高邮,士德以苏昌龄为弘文馆学士,遣斋书来迎士诚。以是月二十五日,发高邮至通州,期以三月三日渡江,仍由福山入,服御器用,皆假乘舆。
三月朔,奉其母登狼山,观长江之险。心惮之,设斋祈福。曹氏谓士诚曰:“舟中有金姑姑,智算神妙,非尘世间物也。试与议之如何?”士诚曰:“我每用其占,皆奇验。军旅事多,未暇见耳。”趣使召之。金儿青衣跣足,垂涕而出,众皆骇愕,曹氏大诟。侍从令易衣,金儿收泪徐对曰:“妾本俘获子女,罪当万死。初见主公,安敢妆饰取便?一时悉眉怨语,体儿不端。”士诚疑立忘言,注目谛视,唯唯再三,遣去。
顷之,易常服出拜。士诚曰:“汝事太夫人己久。刘夫人每言汝缝策定数,灼龟观兆,变化无穷。然占有数宗,汝得其几。”金儿曰:“占有定,天人宗太乙,宗五行。堪舆宗建除,宗丛辰,宗历宗。妾皆究之,惟象纬蓍龟之占,乃出圣贤正论。故古之卜者,扫除设座,正其衣冠起居,自誓以当乡人,颜色严正以对懈妇。法天地,象四时,顺于仁义。分策定卦,按式正棋,然后言天地之利害,人事之成败。此天下之重事,不敢不以敬也。后世之卜,齐楚异语,瓦玉异用,而其人又多夸浮虚矫,居卑行污,何足与论卜哉?夫卜而不审,不见夺糈。为人主计而不审,身无所处。故古之圣王,建国受命,未尝不宝卜筮以助善。越王勾践仿文王八卦占体辞象,用范蠡、文种为谋臣,而推远西子,故能破敌国而霸天下。桀纣之时,与天争功,壅遏鬼神,使不得通。又用赵梁,左疆为谋臣,宠妲已、妹喜以为内嬖,卒使蔽其耳目以亡其国。此皆经史所著也。”士诚曰:“苏州虽已新服,地万百里,四面皆非吾有。元末革命,人心反侧,将奈之何?”金儿对曰:“军国大事,非儿女子之所知。今蒙主公再生之恩,老夫人解衣推食之爱,不敢不言。妾闻创业开基,与守成之主不同。非仁与义,无以收四海之望。非才与知,无以服英雄之心。天下,神器也,可以智取,而不可以力争;可以群策谋,而不可与群才断。是故君德莫善于运干刚之断,莫不善于任匹夫之勇。守成且然,而况创业之君乎?今以天时人衷占之,江南政乖民困,征赋烦剧,威力迫协,万姓离心,久矣。主公以江淮先声,士卒效命,乘破竹之势,南定嘉湖,北抚淮泗,鼎足千里,角立群雄,不过一投鞭之劳耳。然闻江南捷至,而子女玉帛,尽入私门府署。官爵已皆滥给,损举义伐暴之名,失厉世赏功之柄。政教号令,非出一门,入吴之后,方将为国家深虑耳。”
时金儿初见士诚,察其意有所属。每答问,辄高其论以动之。盛陈纲纪,约束其邪思。士诚果端然改容,致席召前谓曰:“吾闻古之圣人,不居朝廷,必居卜筮之中。诚如太夫人言,汝真天人也。安得沉埋在此?且勿他言。但今江波浩渺,天险为限,又闻江中沙洲盘绕,舟师皆新集乡民,未能尽悉。汝为我卜之。”得“蛊之剥”。词曰:“羊肠九萦,相推稍前。止须王孙,乃得上天。对山江中,风浪虽险,当自有降人相助。姑伺之。”俄顷而福山富人曹氏闻士诚将渡,先已协于士德之威,恐祸及家门,遂发江舡百艘,杀牛酾酒,犒士诚之师。
士诚初以癸已岁起兵后,用是有十二日癸已入吴,欲知国祚修短,自起焚香再拜祝蓍卜之。得“中孚之晋”。金儿进曰:“中孚,阴阳变动,六位周币,反及游魂之卦,互体见民止于信义。辛未土以壬午水火用事,与干为飞伏。晋,阴阳反复,进退不居,精粹气钝,是为游魂。已酉金用丙戌火土用事,与民为飞伏。词曰:日月运行,一寒一暑。荣光赫赫,创业大数。俟天运一周,乃决国祚灵长,当与日月并明矣。”士诚喜,谓金儿曰:“帷幄运筹,多汝之功。伺戒事稍暇,当行册赏。今即渡江矣,闻汝能诗,有诗以作士气乎?”命将校收庭中列帜置金儿前,立缀诗其上曰:
万队旌旗临北斗,运江笳鼓动雄风。
君王自欲观朝日,驱石行看到海东。
舟遂发,蔽江而南。
金儿父母舟中乘间私问曰:“主公以国祚卜,终当何如?”金儿曰:“中孚之卦准立之中,其体最尊,其象则混沦旁薄。正天作主,而必待思贞当位,乃受其福。至于阴阳神战,覆常是虞,巅灵之反,或难免也。故先贤拿繇,既赞其荣光赫赫矣。”又言“不得保巅踬陨坠,更为士伍,其意可见。”父曰:“然则汝告主公日月运行,一寒一暑,荣光赫赫,似谓国祚灵长者何居?”金儿曰:“一寒一暑,大运周也。历以十二辰为一纪,自今起丙申后十二年为丁未,别有真人当其荣光者矣。但我时命已促,他日当自验之。”其父惊曰:“吾本穷途羁旅,俘获余生。赖汝天赋敏质,乘时遭际。今江南已下,鼎足势成,定策帷幄之勋,当首及汝。同享富贵,无异邱子明之遇武帝,何自出不祥之言若此?”金儿对曰:“《传》有之矣。美好佳丽,为众人患。故骐骥不能与骡驴为驷,凤凰不能与燕雀为群。而贤者亦不与不肖同列。且强得者必暴亡,强取者必无功。吾不愿臣妾末流也。”
士诚既至福山,曹氏迎致其家,献金帛米谷,各以鉅万计,珠玉锦绣数千器,及暮,将士纵掠,积货一夕而空,仅免屠戮而已。时以巨舟重载,恐塘水浅涩,复发人浚治,乘潮平壅绝江口,又收曹氏所蓄竹木,每数里为一闸,舟至发之。命其将徐志坚督守巡察。故所驾龙舟战舰,大或万斛,小或数百石,江河略无阻滞。至九浙港,苏昌龄曰:“入郡必由县治,河狭不能容舟,莫若仍回道以行?”士诚从之。是为三月十日,时和景明,自福山以达郡城。士马腾跃,甲仗鲜华,壅塞两岸,将二百里,旌旗鼙鼓,振撼天地。士诚黄屋左毒,搴帷顾盼,意满志骄,追忆金儿之占验,使人如见。
初,金儿见士诚于狼山,属军旅急遽,危疑未安,又为金儿危言所恐,敬畏之未敢他有所冀。及金儿入舟,发容明丽,进止端庄,帷幄侍御,人人自失,不觉心动。绐之曰:“我有所求,汝试卜之。”意欲金儿自为卜吉也。卦成,得“大畜之观”,进曰:“卜词不协,不敢以告。”士诚曰:“试举其词。”金儿不肯答。士诚强之,乃以繇进曰:“三蛆逐蝇,陷坠釜中。灌沸瀹殪,与女长诀。”士诚曰:“吾闻神龟知吉凶而首直空楛,卜可尽信哉?”自起取桃花赞其鬓,笑曰:“此为聘。”金儿曰:“吾卜处吉凶,别然否,多中于人。昔献公贪骊姬之色,卜而兆有口象,其祸竟流五世。主公方受命为王,岂忍以妾为骊姬乎?”士诚不从,尽出所得曹氏珠翠锦绣赐之,而命参军王敬去撰册金姬词,且俟他日加妃号,位次刘氏。金儿苦辞不得,忽轻翠已覆体矣,知不能免。乃曰:“妾受老夫人厚恩,不可不先往谢之。”士诚曰:“此固当然。”即命谨厚女士数人从之。至曹氏舟,屏去盛妆,复其常服,进拜具陈。曹氏曰:“汝天赋敏妙,分所当得,不必辞也。”又拜刘,刘语亦如之。又召其父母所亲,各叙讫,忽就舟中启其故箧,出香焚之,向天列拜长跪私祝。环视者皆无所闻,莫测其意。须臾闭目,奄然无语。父母惊赴,急趋呼之,已绝息矣。士诚仓皇至,执其手,哀恸不已,求良材为棺不可。 或曰:“曹闸木皆梗楠油杉,可用也。”即出诸水中,架空熬沸油灌其顶,水下出如注。俄棺成,悉以所赐珠玉从葬,筑坟道旁。土既实,乃行。舟次湖桥,昌龄指陈士德战地,士诚停驻观之,见阵亡将士,尸骨横籍,积如邱垄,心恨椿。又见椿旧宅祠宇尚存,即命守将尽撤之,徙建金姬墓道。其园圃中嘉树珍草,悉令乘时移种,又发曹氏园亭益之。由是数日间,花木品列,台榭参差;老柏乔松,交蔽内外。繁华盛观,虽出一时,而栋宇花石,皆成旧林,俨然一古寺古宅也。又藉杨椿产业以给姬亲党,从行者使留守姬墓。将俟成大业后,别为陵寝徙之。未几拜其父素为隆平府丞(时有阴阳术人李行素为丞相,或即其人)姬母封夫人,与素别县而处,避兄妹之嫌也。其亲党皆得出入十诚府中。
二十六年,士诚谋取江阴,久未得逞,因感金姬之言,加对护国定仙妃。饶介之撰文,周伯奇书篆,刻石神道,(国初张羽所撰之七姬权厝志并铭)祠而卜之。其夜刘氏梦姬对刘泣曰:“国家举事大错,天意已不在主公。若不早修德以塞天谴,来岁此时,难为计矣。”他日,又梦姬抚士诚二子曰:“妾受夫人恩,有不测,当相庇。”刘氏私心扰惧,秘不敢言。预召姬母厚抚之,赏赉日多,人莫知其故。明年天兵下苏州,士诚失败,城将陷,刘氏以二子付姬母及二乳母各给银三斤,且曰:“非不能多也,但汝不可过取,多则反为吾儿累矣。”城破,姬母匿儿民家舍。月余,严稍解,乘间驰至湖村,视姬墓,则已成邱墟矣。其同时亲党尚多窜伏山中,渐相聚,言:陆将军从江阴来,乱兵发姬墓,尸已脱去,棺中惟衣衾在焉。葬姬时,事起仓卒。士诚先以珠宝金银尽埋上中,其母独识其处,乃就废穴旁,又发土数尺,悉存无失者。母尽取之,复自福山渡江还章邱。二子长,遂冒李姓,亦不复知有张也。
洪武之末,其季领山东乡荐,将赴都下,母戒之曰:“京师平字街南官房口,有一盲母,年八十馀矣,汝可密访之。勿令人知。寄言我犹无恙,急归报我知也。”儿奉母教以行。至京,拜户部主事,访得之。夜入其家,姆盲不能视,隔屏问曰:“客从何来?乃夜入此。”儿答曰:“我章邱李氏子。吾母金夫人寄声问起居耳。”姆遽起扪其面,连披二掌曰:“何物小子,声之似我弟也。国亡幸留此孽,敢不畏死来此耶?可速还家。”竟即推出,闭其户。盖姆即士诚姊,得赦不死,当时预闻托孤者也。明日儿称疾还乡里,其子孙至今编籍章邱云。
附记
《题盱贻客舍》(金儿初渡淮作):
马足燕山雪,船头泗水云。
客身和雁影,飘泊过孤村。
《常熟县志》曰:“金鸡墩,在县治西北二十五里。世传张士诚渡江,妃死,权厝于此,讹‘姬’为‘鸡’,因有妄言下有金宝,其气化为鸡,夜鸣其上。”
金姬传别记 明 杨仪 撰
李嘉谟不拜伪齐官
李嘉谟世为章邱农家。刘豫初僭位,外节俭而内淫佚,人多献妻女姊妹以求官。习以成风,又禁偶语,喜棓克士。豫妾至百七十人,子麟妾百二十人。嘉谟父惧祸,见其子年少精敏,玉肌莹白,遂命以四郡强壮应募云从亲卫。时麟驻军魏博,投谒灵岩山谷间,冒雨出云树中,军从皆竦立而观。及拜麟马前,辞旨清辨,了无惧色,拭雨而退,色愈明洁,精彩射人,一时军门呼为“云中仙子”。麟遂留幕下,称“帐中小李”。月余,豫见问之,自言“与李畴侍郎通谱”,俦亦受伪齐官。豫妾钱氏,有女玉英,豫所钟爱。因纳为婿,常与麟并马出入,宠幸无比。豫欲加爵都尉,嘉谟坚辞不拜。钱氏强之,嘉谟泣曰:“我本章邱小民,一旦际风云,身极富贵,文不知笔砚,武不识于戈;宠冠三军,富当万户,何德以堪之?”玉英曰:“父母为帝后,女为宫主,都尉之职,古今通典。君才貌回出流辈,虽欲辞之,恐不能免。”嘉谟引妻至屏后语曰:“吾非不知都尉之荣。然视汝父母兄弟,皆无远谋,昨闻遣刘从善为河南浪沙官,意在发掘宋室陵寝。吾苦谏不从,且虐害小民,斩戮忠义,败亡可待也。吾与汝身尚不知何托,况敢思高位以自速夷灭乎?”妻曰:“今将奈何?”曰:“吾意,待汝生子后受爵,汝当从中劝止之,再俟别图,或可免祸也。”由是竟不拜官,然能谦恭下士,排难解纷以全善类。每独出,则儒衣缓带,从仆不过三四人,恂恂如书生,路人不知其为贵婿也。及豫败,与其妻逃入荆湘,泛舟为商,竟得免祸。初,玉英恃父母之爱,所得金宝鉅万,悉遣亲仆以渐运送章邱,藏之地中。后金以李俦改汴京同知副留守,嘉谟始归,遂成富家翁。
杨椿死节灵异
杨椿既死,士德弃其尸水中。椿妇王,携其子往求不得,躄踊号泣于战地。明日巡掠将士遇之,遮道扣马哭且骂。将士欲兵之,知为椿妻子,执送士德,不屈。苏昌龄为椿友善,谓士德曰:“公方开国定基,与江北时不同,不可不以节义风厉其下。椿既死义,其妻复犯严不逊,是妻不失烈妇,子不失孝子,宜以义宥之。”士德怒解,昌龄使人扶归其家。王氏病甚,席地假寐,梦椿谓曰:“我尸在张香桥,急收之。”妻扶创往,则尸当流倚桥而立,得以礼剑葬虎丘。复神附王曰:“虏乘我坠马杀我,已得请上帝,不一年,当复吾冤。然吾不愿妻子陷虏,后五日来取同往矣。”时子颖年十五,女满年九岁,皆无疾与王氏如期一日并死。明年三月,士德兵援常熟,果亦坠马为虎所擒死。
滇黔土司婚礼记 清 江阴陈鼎定九 撰
滇黔龙土司,本鸗氏也,于周为汉上诸姬,左氏传所载罗人鸗人是也。楚灭宋、蔡、罗、鸗四国,俘其宗室,放之南徼,遂成苗彝。今滇黔之间,有宋家、蔡家、罗家、鸗家之苗,即其裔也。四家之冠裳服饰,冠婚丧祭,一秉周礼。以十一月建子为岁首,婚姻重媒妁,备六礼,然后成。鸗氏于三国时,伯仲从诸葛武侯平南蛮有功。兄王于滇东为龙氏,弟王于滇南为凤氏。一去鸟为龙,一增几为凤,世为诸苗之长,盖与黔西安氏火济同受爵于蜀汉者也,故至今第宅仍王家规模焉。四家世为姻好,嫁嫡长女为嫡长妇,必一媵八人,古诸侯一娶九女之遗意也。然所媵或养同姓,或选良家,或庶产,嫡女则不能矣。中国士大夫嫡长子娶四家长官嫡长女亦然。王臣加于诸侯也,常人则否。长官女亦靳与常人,其宗族则勿论矣。
余幼以文字见知宣慰父子,以嫡长女许字,问名、拜允、纳采、下聘,以及亲迎奠雁,一遵周礼。余飘流异域,一贫如洗,安能备礼?皆内父母资之而后行也。内父母以余为士也,不可以筚门圭窦而成大礼,乃为治第于宣慰府西之里许,即蜀汉阜东柘察第故址也。柘察者,苗语也。峒主呼婿为“柘察”,呼女为“以纳”,即汉语“郡马”、“郡主”之称也。龙氏既封王,其婿阜东母拜司隶副尉,曾列第于此。时以材武从武侯入蜀,官侍中,举家迁焉,第遂废,故即其址而堂构也。
四旁瓦草房数千楹,皆其族属及僮仆所居。俱刀耕火种为业,其俗淳庞,大有三代遗风焉。第轻杀重奸罪,犯者男女皆斩,即亲子弟毋赦。其所属部落,有作奸犯科、魇蛊、劫杀汉人者,长官即率众掩而斩之,俘其子女以归。若申请上司,动辄累岁月,彼奸苗即拥众叛,不可制矣。盖不可治以鞭朴之刑,而威以斩杀之罪辟,庶乎得以久安长治也。
所治第凡三十层,中十层,层各五楹,有头门、仪门、大堂、二堂、三堂,皆平屋。其后即书楼、妆楼、藏楼、绣楼、护楼。层各有厢,厢各二楹。三堂之后,左右各五层皆楼,楼各三楹,厢各二楹。左右各分贮四媵,媵各侍女四人,老媪一人。处左后一层为内厕,右后一层为内庖。三堂之前,左右亦各五层,层三楹,厢二楹,皆平屋。左则二层为外庖,庖前两层居僮仆。一层豢骡马,右则二层为外书房,以待宾客。前两层居僮仆,一层奉香火,盖室西南隅奥是也。三堂之外,即宅门,常扃钥匙交宣慰府。欲启,发牌付司阍者驰取之。旁辟一窦,深咫有半,置辘轳,所以进饮食者也。左右有巷,中绝别内外。内置铜缸,可容十石,以刳竹穿墙,引山涧水注之,分流各院,以应用。护楼后有隙地,可五六亩,半种箐,凿池畜水以供浣濯;半为晒曝地,周以大石,墙高数仞。墙外丈余,即巉岩峭壁,矗汉高山矣。其材木皆采于海南,大都铁梨檀柘之属。地墁铅砖,夏不发潮,冬不作冷。屋成,费不赀矣。盖土司于前朝盛时,多产五金珍宝,最称丰富,所谓时逢至治,天不吝瑞,地不爱宝也。及其季年,诸货绝产,而民困矣。余值其已衰,犹得叨其余光,况全盛乎?
去其居三十里,过峻岭,即有水道可达南海,通交趾西南诸国。故所用器皿多紫檀、花梨,焚皆沉速、安息之类。女子尚短衣,衣齐腰长裙,裙百折,或二百折。富者穿五重,贫者亦两三重,男子亦然。其衷衣及裈冬夏皆纻。处女夜卧,不脱不沐,临嫁方沐。既嫁日一沐,沐毕,涂以苏合油,贫者涂以羊膏,故肤如凝脂也。其衷衣与裈相接,皆联金扣,以百数。裈口与罗袜相接,亦密以扣,扣皆圆而扁者,贫家以铅锡为之,合卺之夕,始解。既定情,复起穿如故,生子然后去。惟仲家、牯羊苗、黄毛仡佬、白猓猓、黑猓猓五种苗,以跳月为婚者,皆不裈。
跳月为婚者,元夕立标于野,大会男女。男吹芦笙于前,女振金铎于后,盘旋跳舞,各有行列。讴歌互答,有洽于心,即奔之。越日送归母家,然后遣媒妁,请聘价焉。既成,则男就于女,必生子然后归夫家。《周礼》:幕春之月,大会男女,过时者奔之勿禁,不及时者勿许。今此五苗,无论过时与不及时者皆奔,殆其流弊欤?
长官家女有缚足者,民闻多不缚,便于工作也。其缚也甚易,山中有草曰“威灵仙”者,取其根汁煎濯之,不数日而步步金莲矣。苗种类甚多,而习俗各异,婚礼亦不同,惟宋、蔡、罗、龙、凤五姓得其正。其条节甚繁,不用乐,三月庙见,方作乐,大会亲戚。新郎君见长者,用斑竹箸、雉羽扇为贽,长者赠以原砂石青牛马犬豕。新妇见尊者用枣栗榛松为贽,尊者赠以峒巾、苗锦、金宝、簪珥。此四姓五家古例也。
余娶时,杂行汉礼,用乐器,兼苗中铜鼓。亲迎绛纱灯百对,筏炬百燎,火爆以千计。彩舆蓝盖,用先人仪仗为前导。头一、牛一、豕一、犬一,皆涂以彩。酒二瓮,钱百缗,犒司阍,其执事人皆役所属诸苗。抵府,奏乐者七,发炮者七。开门,外舅公服趋立阼阶(《尔雅》:妻之父为外舅),揖婿及傧相入。傧相皆痒中知名士,闲于礼者也,具巾衫顶带以从事。婿与相者从右入,再拜堂下。相者引婿升堂,布席南向,请外舅坐,外舅辞焉。婿入拜,外舅受四答四,婿下堂,奉雁币陈上奠之。再拜毕,婿与相者东向坐,外舅北向坐,进桂子汤者三,鞠躬者六。相者引婿入后堂,发炮者三,奏乐垂帘,相者凡三诵词请外姑(妻之母为外姑)。少顷,外姑率媵出坐帘内,婿入拜于帘外,亦受四答四,即命坐帘外,进梅花汤者三。饮毕,帘内一绯衣老媪出,以软红罗丈许,束婿腰,牵入帘内,相者不得入。外姑引入三堂,再拜讫,又遍拜诸媵母,母皆跪答。引婿南向坐,外姑西向坐,诸媵母皆退外姑一等坐。进玫瑰汤者三,毕,又进枣栗莲子汤者三。每进汤,必再鞠躬,毕起再拜谢。外姑出赠金玉杯各一对,金象箸廿双,金银镇纸,彷圈各一对,金二条,银二绽,命绯衣媪送出大堂,坐席演剧。饮三爵,彻席更衣,上攒盘,又饮三爵起,复衣公服。相者引至堂下,再拜谢,外舅乃出缎纱绫罗各十二束,黄金十二锭,玉碗二只,古炉二座为赠,婿再拜谢。引婿从后堂,历三堂,由书楼至妆楼。凡门,相者必唱礼再拜,谓之“拜门”。将见其女,故重其门而劳婿也。吁!有苗氏可谓愚矣!夫拜门,岂见门而拜之谓耶?门何知而拜之乎?
相者出,外舅引婿见外姑,又两揖两拜,诸媵母亦两揖两拜。乃引婿中堂北向立,奏苗女乐。数十小婢衣绯,击诸葛铜鼓震天,盘旋环绕于庭中,讴苗歌,抑扬宛转,如莺啼芳树焉。俄而衣绯媪以朱丝一缕,系婿左臂,引丝入室,系女左臂,牵出。女以锦蒙首,与婿并立,拜其祖宗神位。凡八拜毕,夫妇交拜,次拜外舅姑,凡八拜,命坐。外舅姑北向,诸媵母皆侍立,婿与女东向并坐,绯衣媪揭女绣盖以面示婿,诸媵母俱作苗语,啧啧颂女。若曰:“吾女不辰婿也。”送粉团汤同牢,婿与女皆侍女引匙进食毕。外舅引婿出,女送婿出妆楼至书楼中堂止。绯衣媪解婿左臂丝,引女还。绯衣媪者,女傧相也。己而呼相者入,苗更锦衣舞蹈,击铜鼓,讴苗词,请新人登车。引车入,举家涕泣以送。媵母拥女登车,诸媵女皆涕泣,就车内击铜鼓吹芦笙送之。乐奏天鹅声,外发炮,开中门,外舅送婿至堂下,鞠躬者三,上马奏乐驰归第。少顷,鸾车至,诸女亲于大门外,设香案,焚楮帛,送家神毕,迎入书楼。相者诵词三,请新妇。绯衣媪持钥启门,引新妇左臂朱丝付新郎君,牵新妇下车。侍女扶诸媵出,共簇新妇归卧房。相者立中堂唱礼,夫妇交拜。诸媵皆随新妇后行礼,不坐床,席地而坐。饮交杯,诸媵皆雁行列坐,新郎君新妇各一饮,推递诸媵。饮毕,相者击铜鼓歌喜词,撒红豆,为祝多男。奏乐毕,相者请新郎君安诸媵室,乃与诸媵皆出。绯衣媪即合房门为新妇更衣履,进香汤,凡三沐焉。相者引新郎君先从右奏乐安室,其俗尚右,故先右。侍女扶媵者参新郎君,新郎君坐受二拜,答二拜。老媪进媵者酒,手奉新郎君,饮半,媵者接,跽饮毕,起,鞠躬者四,侍女扶入帏中。相者复引新郎君安第二室,亦如之。西四毕,至东四,俱如右。相者引新郎君还正室,更衣毕,相者出,新妇出迎,鞠躬者四,新郎君答以四揖,相携入绣帏。诸媵者新沐毕,更衣俱来帏中,亦鞠躬者四,新郎君新妇答礼毕,告辞,各归房讫。鸡初鸣,诸媵俱栉沐至新房,递茶道喜。候新妇妆毕,偕新郎君于姑寝门外递茶,姑受茶不接见,令婢辞焉。新郎君新妇率诸媵于寝门外,再拜而退。新郎君即公服策马诣外舅府谢,先于大堂拜外舅毕,入后堂拜外姑留饮,陪者皆其娣姒姑姊之属,以百数,俱各再拜,饮毕归。日幕,新郎君新妇率诸媵递酒核,姑亦辞焉,如前行礼而反。如是者五日,第六日,张乐设席于后堂,新郎君新妇,先拜天地,次祠家神,次祀灶,次拜姑,次女亲,次小姑,诸媵者俱随新妇后行礼。南向一席坐新妇,东向八席坐媵者,西向四席坐诸女亲,西北向一席,则姑小姑主焉。姑递杯箸,新妇跪辞。小姑代行礼毕,新妇跪递姑杯箸。次女亲,次小姑,饮三爵彻席。更衣再饮三爵,新妇率媵下堂拜谢讫,随姑入堂,为姑进帏帐、衾枕、衣服、首饰奉沃盥,候姑寝,乃率诸媵退。自是每鸡初鸣,必起栉沐,率诸媵至姑寝门。如未醒,即默候。既醒,即呼内侍女启门入,为姑着衣履栉沐,进早膳讫,乃退。中午亦率媵奉饭,每日以一媵侍其役。日幕,为姑涤溺器,整衾枕,候寝,然后退。日日如是。如疾病必令媪请假,俾诸媵奉事如前。三月,请设三代祖宗神主,夫妇率媵谒焉。盛设酒筵,大堂会男,后堂会女,夫妇执贽,遍拜长者,各受贻赠而成妇焉。
余幼时胆最怯,常闻舅氏钱伯可先生曰:“苗俗淫乱,惟蔡、宋、罗、龙、凤五家,风气最正,即亲子弟奸僮仆妇女,必杀不宥。”余悚然。于是每遇苗女艳者,皆不敢仰视。及侥幸后,入见座师大主考阎公,问曰:“尊庚几何矣?”余对曰:“十六岁。”副主考沈公问曰:“曾有姻事否?”余即颈面发赤,不能答一辞。同年友项汪蕙代答曰:“想犹未尔。”沈公曰:“尚赧颜耶?”阎公曰:“如未聘,到京联捷,吾为子即柯。”余益羞赧不能对。
及合卺时,一由傧相主持,唱揖即揖,唱拜执拜,安诸媵室,以为皆送亲来之女,我有主道,故相者令我安之也。至于媵者奉酒,直以为内家之人,敬我新郎君耳。自后日见其同妇侍姑,稍稍悟其为侍妾。又见其与妇同起居,若非卑贱之流,见余辄侍立,并不敢抗坐。夫妇又言语不通,妇固识汉语而不能讲,虽解余言而余不解其言也,故无可问处,竟不识其何等人。总由处于万山之中,孤陋寡闻,别无交游知心同辈,为我谈其风俗。又在家日少,总不解其语言,止有一慈母之舅,又老成持重,亦难以亵语与甥言。家慈平日极严,又不敢问,亦难于启齿,且家慈亦不解苗语,故无从以教予也。一表妹即慈母舅所出,年虽幼,最聪颖,然以异姓故,见余辄匿影,踽踽凉凉,甚可悲也。且心又畏舅氏“亲子弟必杀”之言,故平日见诸媵者,皆以宾客待之,不敢或狎也。
初,外姑月一至, 三月之后,月两三至,或四五至。至辄熟视女眉目及婿眉目,时与室老作密语,我又不解其所语何事,揣其意若婿与女未尝定情者。又时时密问女,女辄融然面赤,俯首不答,固问固不答,彼辄顿足而去。我见之,烦闷欲绝。家慈亦讶之,诘予故,予以不解对。家慈烦懑抑郁,惟吁嗟而已。他日又来密问女,见女不对,辄垂涕。女不得已,乃附其母耳语数语,彼辄翻然喜悦,抚予肩背者再而去。曩外姑数与室老密语,妹侍家慈常陪从,尽闻之。时妹在苗中两载余,尽解苗语,知其所语。故及家慈见外姑屡形不豫之色,心甚忧之,妹告母曰:“毋忧也,无他事耳,我知之矣。”又不告母所以然,盖难于言也。而母忧疑益深,余益不安。及半载后,夫妇言语相通矣,我能解苗语。内子及诸媵妾皆学于家慈,略通汉书,能汉语矣。因问内子:“曩者尊慈密语!顿足垂涕者何耶?”内子告以故,果不出予所揣也。室老者,老年寡居有德之妇,亦龙氏宗人也。聘来掌一室之事,举室听其指挥,善报文,室中皆登僰薄以僰内父母者也。为人极端严,内子及诸媵并侍女,稍不合,辄骂詈,轻则挥掌,重则提以杖,见之无不胆落。忽一夕,外姑携酒筵来,大张花烛,于下房盛设帏幔衾枕,令媵者兰彷,严妆出拜家慈,再拜余夫妇,及室老诸人;然后拜外姑,各奉酒三爵毕,归下房。日幕,外姑去,家慈亦入,内子携双烛引余寝下房,余曰:“何为者?”内子曰:“寒门家教,凡女子适人,半载不孕,即令媵妾入值,冀早生子。今妾空侍巾栉六阅月矣。兰姊长,当首入侍,故家慈送花烛来耳。且男子结缡,敝乡风俗,期一年举子,不举则嗣续艰矣。故家慈前者之皇皇,为妾之不娠也。”予方悟,乃就下房寝。鸡初鸣,室媪促媵者归,内子亦起栉沐。顷臾诸媵集,即率往家慈处,递茶万福,奉姑栉沐早膳而退。促予诣谢外姑,行再拜礼焉。自是间两日,兰必入值,至鸡初鸣,即去。《诗》所谓“戴星而往还者”是也。两月,兰不孕,内母如前携花烛酒筵来,送甄姑入值。
月余,内子有孕,兰与甄俱孕。孕者,室老即不令入值,且有厉禁。盖苗中婴儿,最忌种痘,痘必死,百无一二生者。其气又易沾染,即壮夫染之,无不痘。痘无不死。常见一儿痘,而祸延一乡,竟绝噍类者。求其不痘,无如一受孕,即不与男子同处,则他日所产儿,决不痘矣。故大家有室老之设,专护其事。小户,其姑即严护之,其孕也易识。今夕受胎,明晨妇眉间即有一缕红丝,隐隐而现。大家妇人,每早必参见室老。室老一见即知曰:“若有孕矣,毋与男子同处”,立为移置别室,夜必扃钥。室老日夜堤防,至七阅月,胎成方解严。盖关系非一人一家故也。外姑闻三妇皆有孕,大悦。以次备花烛酒筵,送媵者郑重、琬香、蕙雪、安节、蕊珠、琼钿六女入值乃已。
从嫁八媵,半属宗人,半选良家,大都其家臣之女也。其齿以内子居中,上而递长至四龄止,下而递幼至四龄止,盖亦周制也。服饰皆同,惟内子多一金项环,而钏则起花金样也,他皆素金为之。
琬香者,良家女也,长内子一岁。同月日时生,声音笑貌皆同,惟发差短耳。余皆酷肖之。至余结缡半载后,夫妇言语虽通,然仓卒间常不能辨之,往往见琬香来,辄起欲拉与语。彼曰:“吾非小姐也,郎君幸尊重。”如是者再矣,室人皆目笑之。即家慈亦尝错认为媳而呼焉,盖无一不相同,不能辨也。他日内子与余作戏,以项环戴琬香,令入寝室。余方踞坐于榻,以为内子来也,即欲拉与语。彼辄翩若惊鸿,踉跄趋出。余深讶内子之急递,异于寻常也。少顷内子入,颈无环矣,余以为琬香也。问之曰:“小姐何在?”内子曰:“谁为小姐者?”辄与余并坐于榻,余又深讶琬之唐突,盖媵者,向不与主人抗也。须臾琬入,探环戴内子项,顾余曰:“还郎君小姐。”举室皆哄然一笑。古语云:“人心之不同,如其面焉。”谓面皆不同也,然天下竟有相同者,岂特仲尼、阳货而已哉!大都苗女状同者最多,余往往见有双双而来,似无分于彼此者,不特亲姊娣然也。乃至妯娌姑嫂亦有然者,甚而相隔数十百里,亦有相同者,不一而足也。盖苗中之山,峰峦多有相同者,故产人面目,亦多相同者。
内子尝谓余曰:“妾年十七必死,继妾席者,必琬香也。夫子善视之,善琬香即善妾矣。”余怪而诘之故。对曰:“妾尝梦游一山,有环楼玉宇焉。一女冠引妾入谒玉真仙姬云。仙姬锦衣霞冠南向坐,妾拜于堂下,旁一女官以笏指妾,谓姬曰:‘是女慧,且有道缘,可留为侍。’仙姬曰:‘尚幼,姑令读汉书,须十七龄耳。’遂挥妾出。妾还至卧室,见一女踞妾榻,妾叱之,因惊寤。后家君选媵得琬香,妾一见,即梦中踞榻之人也。妾之榻,谁得而踞之?而踞者乃琬香,故继妾席者必琬香也。且曩不识所谓《汉书》者,今从姑读《论语》、《孝经》,非《汉书》而何耶?故知妾十七必死也。”余闻其言而悲之。然梦也,乌足以为据?后内子果十七而死,未半载而琬香亦故,余即续钱氏,继席之说殊谬。盖内子与琬香状相类,梦魂自外来,见踞其榻者即已躯也,非琬香也。不自识其为已躯而叱之。适琬香状与相类,故疑继其席者为琬香,而琬香卒不应也。
各媵女独处,室老皆有法,不许偃仰纵横。既覆以衾,外加绣袄,四角镇以铜兽,重或至二三斤,若不令其转侧者,寝后即禁复起溲溺。帏外张灯彻夜,榻前每夕轮一婢伺值。室老时行潜察,一闻发鼾呼声,辄排闼入,捉其发而扑之,即侍女亦不得有鼾声也。每二鼓即寝,至鸡初鸣,室老辄击铜版者七,各房室媪,亦击铜版以应之,俱促诸妇起栉沐。栉沐毕,皆集正室为主妇治妆,妆毕则偕往候姑。凡有身者,立稍不端,坐不正,卧或偃仰纵横,及酣酒茹荤者,室老辄诫之。诸媵与主妇,常同坐起,或嬉戏投博皆勿论。见主人则不敢坐,常侍立终日,不敢生怠傲色。总因室老之严,举室从无喧哗声。侍女森立左右,屏气似不息者,肃然如三军之禀大将军令也。主人欲与诸媵坐,必其卧榻。若于椅,室老闻之必加挞。媵者或逢怒主人,室老必勒媵者去其下衣,当庭而痛扑之,无赦也。
凡为姑涤溺器,浣衣服,治裳履,愁衾枕,进饮食,生子者连三日,女者二日,未生者一日,次第以行,无敢或紊,皆室老主之,即内子亦不敢假手侍女。如有身及疾病,必请假始免。次者行,产后病痊复入。噫!此真三代之礼也。不意中原绝响,乃存边徼。
古语云:“礼失而求诸野”,今野不可求,乃在苗蛮之中,亦可慨矣。家慈一切动用,内子总之,八媵各有分掌。一事不备,一事不工,职者耻之。嗟乎!苗蛮之有礼,不如诸夏之亡也。嗟乎!龙氏富贵,自汉迄今矣,其世守勿失者,非有坚甲利兵之足恃也。所恃者,世有其德耳。今其所产女,能尽妇道如此,则其家教之善可知矣。夫女能尽妇道,子能尽子职,则德立矣,又何有富贵之不久且远哉?今中国之士大夫,妄希富贵久远,不于孝友是求,而反从事于无伦之浮屠氏,以诵经、布施、饭僧、塑像以行善,悲夫!
衍琵琶行 清 新建曹秀先冰持 撰
余过浔阳,访所谓琵琶亭者,有亭岿然,不闻琵琶之声。忆白司马歌咏,当时情景,宛然在目。引其词而长之,命曰“衍琵琶行。
浔阳江头夜送客,吴楚中间开水驿。
儿童报道司马来,名曰居易姓曰白。
枫叶荻花秋瑟瑟,一派秋声吹觱篥。
江上凄清总可哀,况是相逢骊唱日。
主人下马客在船,纷纷别绪若为牵。
冀得石尤风一起,明朝系缆此江边。
举酒欲饮无管弦,寂然对酌当离筵。
多少渔灯散江面,照成李郭两神仙。
醉不成欢惨将别,天涯分袂情难说。
浔阳作郡送迎难,只愁柳条尽攀折。
别时茫茫江浸月,异地风烟寄舟筏。
故人心事诉分明,彼此书空还咄咄。
忽闻江上琵琶声,此声端不似无情。
可能弹出明妃曲,教人怨恨一时生。
主人忘归客不发,岂是离悰未休歇。
但觅知音古亦稀,谁操绝调蛟龙窟。
寻声暗问弹者谁,商陵牧子不同时。
又疑滞迹江湖外,关山月向笛中吹。
琵琶声停欲语时,知他何喜更何悲。
底事四弦声紧慢,恼人情绪一丝丝。
移船相近邀相见,渺渺予怀生眷恋。
自晒文人癖未除,溷迹通荣与优贱。
添酒回灯重开宴,江头主客不知倦。
醉吟居士久牢骚,藉浇块磊咸称善。
千呼万唤始出来,故故姗姗步却回。
不是多情钟我辈,那能觌面弗相猜。
犹抱琵琶半遮面,主客凝神银海眩。
纤纤谅不似从前,遮莫秋来旧纨扇。
转轴拨弦两三声,调音操缦手将迎。
欲待琵琶不振响,莫慰主客意纵横。
未成曲调先有情,有情二字误平生。
而今试把鹃弦弄,泾水赢于渭水清。
弦弦掩抑声声思,性自沉吟百工媚。
悠然想见汉宫人,按曲征歌成金翠。
似诉平生不得意,弦中句语声中字。
何必须眉好丈夫,哭途泣路心如醉。
低眉信手续续弹,历历落落兴禾阑。
远客一尊消不得,幽犹苦调摧心肝。
说尽心中无限事,心中暗洒弦中泪。
巾帼羁愁江上舟,命之穷也时不利。
轻拢慢捻抹复挑,徐徐尽态费招邀。
淡泊形容声细细,管渠雨骤与风飘。
初为霓裳后六么,隶事翻新谱亦调。
转疑不是文君操,司马奚缘解渴消。
大弦嘈嘈如急雨,曾无点滴到尘土。
怕与江上风水遭,雪浪直撼江边树。
小弦切切如私语,儿女妮妮相尔汝。
不知琵琶是何声,忘却曲弹到几许。
嘈嘈切切错杂弹,闲暇神情活指端。
除是精能成妙妓,得心应手岂非难。
大珠小珠落玉盘,但问清声横阑干。
声将透及珠微碎,听来还未觉摧残。
间关莺语花底滑,好音弦上时相轧。
历历偷转红袖中,一路清声鸣远嗄。
幽咽泉流水下滩,清音互答向回湍。
竟是冰桐齐一例,钟期聆得惬馀欢。
水泉冷涩弦凝绝,冻风吹成涧边雪。
弦上莫问■⑴■⑴声,感到人间岁寒节。
凝绝不通声暂歇,依旧风情生倏忽。
当筵怅望耳无闻,举首青天问明月。
别有幽愁暗恨生,妇人心事果难明。
谁无愁恨还输汝,转恐舟中载不轻。
此时无声胜有声,萧萧惨惨各峥嵘。
万事刺怀眉上现,未须拨弄客心惊。
银瓶乍破水浆迸,纷洒并干心不竞。
讵道铁琵经手弹,隐隐清商带风劲。
铁骑突出刀枪鸭,铠甲光寒大将行。
潜师间道制奇胜,妇人幻作琵琶声。
曲终收拨当心画,转捩权奇中间隔。
那闻五音竞响臻,比视千金轻一掷。
四弦一声如裂帛,清商暗动齿牙擘。
弹者熟练局初完,多少豪人尽回席。
东舟西舫悄无言,一洗耳畔祛劳喧。
似解琵琶曲真妙,迁客离人何处村。
唯见江心秋月白,委波一片净圆璧。
依稀直上广寒宫,霓裳己衣仙子夕。
沉吟放拨插弦中,黯淡风姿若个同。
玉人老去娇如旧,江上秋风任转蓬。
整顿衣裳起敛容,一枝霜月蘸芙蓉。
多年未睹车旗色,此夜尊前抵折冲。
自言本是京城女,长安甲第连禁籞。
区区弱质此间生,誓不牵丝到吴越。
家在虾蟆陵下住,下马陵成踵讹误。
我家住此几何年,尚有田园有坟墓。
十三学得琵琶成,才把琵琶玉手轻。
自是因缘关爱好,娇姿宛转可怜生。
名属教坊第一部,居然女子持门户。
岂真他可厌簪绅,能向人前歌且舞。
曲罢曾教善才伏,歌喉跌荡还回复。
品题今古善歌人,不丝如竹竹如肉。
妆成每被秋娘妒,不分眉蛾兼齿瓠。
世途两美倾轧多,同业同时不同路。
五陵年少争缠头,裘马翩翩指翠楼。
却慕虚名谒门下,外间谩自诩风流。
一曲红绡不知数,物力艰难那省顾。
惨欤泣泪尽鲛人,欢尽朝朝还暮暮。
钿头云篦击节碎,少年不禁颠狂态。
桃李春风烂漫花,蜂蝶纷纷舞成队。
血色罗裙翻酒污,石榴花泻金盘露。
狭邪恶少结同心,回望西陵松柏树。
今年欢笑复明年,缩得光阴买笑钱。
爱色人多爱才少,春蚕丝尽懒成眠。
秋月春风等闲度,别家管领情回互。
描却远山频蹙眉,学走金莲尚翘步。
弟走从军阿姨死,单形只影苦莲子。
亦复门庭气象衰,日日催人迅弹指。
暮去朝来颜色故,驹隙奔驰曾弗驻。
儿时忆得靧桃花,肌容羞却织缣素。
门产冷落车马稀,待欲题门燕子飞。
燕子自遗来往影,肯随旧雨款柴扉。
老大嫁作商人妇,也赋鸾凤亲井臼。
昔年掌上弄明珠,青青化作章台柳。
商人重利轻离别,自渠本色不相欺。
我曾绮席承官长,代唱阳关却为谁。
前日浮梁卖茶去,计较锱铢向羁旅。
候火应烹苦味浓,未识梦回何处所。
去来江口守空船,今日船中侬可怜。
水鸟双双掠舟过,野鸭无因飞上天。
绕船月明江水寒,江中穆穆跳金丸。
薄命自惭无月样,一年圆得几回团。
夜深忽忆少年事,九枝灯下海棠睡。
一刻千金不领春,凝人要坠伤心泪。
梦啼妆泪红阑干,博得抛家髻一看,
浔阳郭外人初醒,那识江城有达官。
我闻琵琶已叹息,风土操音来自北。
往时王粲赋登楼,直是欲归归不得。
又问此语重唧唧,譬如贵人初谢职。
莫夸曩昔住京城,点缀风华来泽国。
同是天涯沦落人,谩言物色尚风尘。
汝嫁茶商元寂寞,我官司马剩清贫。
相逢何必曾相识,萍水孤踪亦暂即。
如此灯前一识君,锦字回文认谁织。
我从去年辞帝京,萧条仆马指南征。
算是玉皇香案吏,讵真物外住蓬瀛。
谪居卧病浔阳城,游宦无聊心曳旌。
五架三间草堂在,谩劳五老笑相迎。
浔阳地僻无音乐,人诵诗书守淳朴。
但知山水有清音,水宫亭背山庐岳。
终岁不闻丝竹声,东山冷处负平生。
只学兰亭修楔会,一觞一咏畅幽情。
住近湓江地低湿,九派风涛铺潗■⑵。
均传此地是长沙,若遇贾生哀欲泣。
黄芦苦竹绕宅生,枭枭娟娟竞野荣。
信此官曹荒凉甚,不堪风雨下深更。
其闻旦暮问何物,深树菁苍远山屹。
因风讶得怪声来,讵能久居不郁郁。
杜鹃啼血猿哀鸣,物类何当心不平。
三更月上催归急,十二时中浴泪盈。
春江花朝秋月夜,贵游行乐居亭榭。
谪宦心情怯景光,萧索独愁无税驾。
往往取酒还独倾,俨觉渊明风骨清。
束带无心萦五斗,漉巾乞食有谁争。
岂无山歌与村笛,粗有声音破虚寂。
或骑牛背棹渔舟,儗若梨园非劲敌。
呕呕啁唽难为听,敢从海上叩秦青。
吏散官闲空索句,杯中物尽板扉扃。
今夜闻君琵琶语,惆怅何因理愁绪。
西蜀琵琶即有峰,陇山鹦鹉弗如汝。
如听仙乐耳暂明,钧天仿佛奏瑶京。
浔阳城外少此调,迩日江山韵亦清。
莫辞更坐弹一曲,妙曲泥人心不足。
竟教北海再开樽,无碍楚庭方灭烛。
为君翻作琵琶行,胡笳十八拍还成。
浔阳后有游人过,商妇能歌或著名。
感我此言良久立,由来知已下车揖。
粉黛看看末路难,不独伤心背乡邑。
却坐促弦弦更急,一弹再鼓难收拾。
未是弦催手腕疲,新知旧好怀忧悒。
凄凄不似向前声,木落风寒水一泓。
惹恨难回肠九折,歌喉顺处逆人情。
满座重闻皆掩泣,欣慨胡然遽交集。
怜渠不早立身名,中流壶击判呼吸。
座中泣下谁最多,乐极悲来泣当歌。
怀土思乡全不耐,镜中发白影婆娑。
江州司马青衫湿,半世豪雄付歌什。
酒阑归散客亦行,商妇回向客船泣。
跋
浔阳江头,商妇琵琶,自有白傅一诗,遂成双绝。今更得地山夫子引而伸之,千秋韵事,鼎足而三矣。癸卯仲夏震泽门人杨复吉识。
〖注:■⑴,氵+寽+虎,guó,激水也,水声。■⑵,氵+孴,nǐ,潗■⑵,水沸腾声。〗
西湖小史 明 山阴李鼎和仲 着
一时
袁石公曰:西湖,宋画也,最足赏鉴。惟遇雪,则水空山没,云低树断,俨似元人手笔。余论湖景,当以雪为第一,次新柳,馀寒初浅,半染轻黄,绝样风流,致堪肠断。其次月,皎蟾当空,波光生艳,众山静绕,如百千美人,临镜梳鬟,四季皆妙,不独秋也。又其次红叶,南山一带,秋老愈妍,错如锦绣,岂减二月花哉?今游湖者,春时最盛,然半属看忙,领幽味,赏清韵者有几?吴人嘲杭人为怕月,信非虚也。如西溪之梅,满陇之桂,翁山之李,六桥之桃,尽人知之,何烦予笔?
二地
向时所传十景,已沧桑不复可识。湖滨丽瞩,莫逾南屏。试登慧日,芳翠盈袖,若紫阳饶石而嫌于市,天竺有泉而嫌于嚣。杖履所及,每为惋惜。予所赏者,于胜果寺则取其僻,于莲花峰则取其隽,于放生池则取其空,于西冷桥则取其澹。千木岩危逾鸟道,演福庵巧夺鬼工,灵鹫惟韬光差寂,金莲池可枕漱。较冷泉为深。龙井惟片云足尝,风篁岭堪袍笏,比烟霞为杳。两高峰峻矣,恨无康乐之屐。十八涧曲矣,惜少苏州之啸。永兴则绿萼最着,云居则枫林独佳。古荡不减桃原,云楼居然净土。御教场奇石插天,月轮塔怒涛卷雪。游踪到此,别是一观。乃至六一之泉,叔明之屋,穷儿惫经之台,抱朴沉丹之并,遗迹虽存,荆榛莫辨。安得好事者,一为表出,为湖山吐气哉?
三墅
凡为园者,先水石,次古木,次结构。西湖秀冶,自具剪裁,无须垒山凿石。林木无不森蔚,到处会心,所难独结构耳。雅则易寒,华则易俗。山林廊庙,故难兼胜。姑就迩年所筑,稍为次第。涌金惟寄园颇敝,而取径不迂。南山惟寓林最秀,而结屋不称。孤山称快雪堂,而更置少韵。裹湖推呜鸥墅,而廓落无致。包园在灵峰者,人巧天工俱错,而斧痕太露。冯园在西溪者,老梅修竹俱古,而山骨不灵。予友江邦玉筑室横山,林岫深迥,足称最胜。远则土桥金园,白荡懒园,水木幽茂,亦堪游憩。柴园独称丽甚,惜秘不为人见。他园尚伙,不能悉载。无论宋时诸园,不能仿佛,即如太仓弇园、惠山邹园、永嘉王园、云间顾园,皆脍灸一时。数墅一邱一壑,恐不能敌。差足豪者,西湖一大园耳。
四舫
湖中之舟,鳞鳞如鲫,曷啻数百?其稍洁者,辄为有力人所据,半杂以市儿官役,又否则高髻广额涂脂抹粉之嫫母,见之欲呕。予尝论湖中舟居,大胜园居,既远尘嚣,亦鲜剥啄。当月则濯魄冰壶,当暑则披襟荷畔,当雨则泼墨欲狂,当晓则轻霞未散。沉湎濡首,领略方尽。然舟有二,其一红妆成队,士女堵立,玉箫象管,一饮百钟,此豪士之快举也。其一则雅姬焚香,俊童捧钓,笔床茶灶,临流赋诗,此韵士之风流也。所好各异,用舫亦别。如随喜庵、水上园等,则宜雅士,水一方、临春楼等,则宜豪士。舍此二者,反不如扁舟一叶,晨夕夷犹于烟波间耳。何可同俗子日午登舟、未暮即返哉!
五产
湖上耳目奉,无不极天下之娱。独于樽俎间,概所愦愦。一经庖人手,更无鲜口者,如读中原紫气等诗,入目可厌。又如读老生帖括语,出口已臭。董思白先生尝曰:“湖中厨子,功胜大黄。”的非戏语。然有所产,足以夺四方之嗜而易所好。品有嗜味者,西来之栗也,龙泓之茶也。有仙馔者,花下之藕也,湖中之莼也。杨梅则玉泉最胜,樱桃则亭皋最佳,芡实则横里最富,密桥则栖上独异。至于春初之笋,秋半之茭,葛园之青李,三桥之红菱,皆属杭产,不得独遗。其余土■、水凫、红暇、青鲫,非不称珍,以非甭韵,故不载。独虎跑泉名喧宇内,与慧山可伯仲,即以甲湖产何愧哉!
六献
阅旧志,风雅辈出,足以领袖天下,嗣响寥寥,每徒申嘅,聊述一二,私仰止焉。冯开之醉心宗乘,兼负东山之癖。虞德园搜目奇僻,不让子云之玄。徐茂英博雅共推,黄贞父澹宕自喜。论书,则汤尧文不失正锋,许灵长别具逸腕。论画,则张白云颇无作气,沈青门别饶隽才。王云莱寿逾百岁,疑有方术。邵虎庵石陷半生,无惭栖逸。数先生虽逝,遗徽剩墨,尚足照映湖山。嗟乎!孤山非君复不着,冷泉非乐天不名。谁谓地不以人重哉?近四贤祠,增入王元美,此公为一代文章冠,俎豆无忝。独进东粤周公,不知何意?余谓周有周祀,似不以此重也。孙太初畜鹤南屏,诗最清劲,可并和靖。入以太初,诸贤定当抱臂。(周即府城隍是)
七僧
友之有僧,如花中之竹,羽中之鹤,气韵别是一种。箨冠椶履,最宜净侣同行。西湖梵宫甲天下,僧称好事,但趋鹜势利,有自命骚雅,而居积不异俗人;有高唱禅宗,而乞墦直同市井,急宜远去,弗复与交。不若种茶艺竹之野衲,尚觉椎朴可喜。若昭庆,一贾肆也,天竺,一屠门也,法相,一钱埒也。净慈差冷,灵隐独贫,种种名刹,不可胜纪。静室林布,岂乏名缁?第求如清顺、可久辈,亦无其人。独莲持大师,单持念佛,远传永明之衣,近拍中峰之板。西湖佳丽薮,游者如狂,一入云坞,恍入莲邦,即鸟鸣松唱,皆有禅意,不必礼大师之塔,而心已冷然矣。
八艳
湖中不可无美人,犹须无关于神明,而失之不佳。苏小同心,至今芬颊。琴操参悟,犹属铮铮。佳人难再,孰踵其芳徽者?据余目所见,杜天素画擅一时,风鬟雾鬓而多高韵。王修微诗惊四座,读书谈道而多胜情。惜哉!林既还闽,王亦他适。近有王云友精于六法,足参管姬之座,风流不坠,赖有此君。昔人有云:无此不成京师,予亦曰:无美人不成西湖。要岂论于俗妓辈哉?未暇语貌,一种有气恶甚,反不如独对西子,雨颦晴笑,自堪倾国,弗以此辈唐突之耳。
跋
西湖佳丽甲天下,名人题识,每不能名言其妙,兹不过得其一壑一邱,而览之者,已不禁悠然神往。正犹吴仲圭画山水缩本,虽绢素无多,而烟云糺缦,神味全别矣。惜作者命笔时,适当胜国末年,否则后日湖山全盛之际,应大有勾留清梦者,足供记载耳。丙申夏日震泽杨复吉识 。
〖注:■,鱼+欠,黑盍切,魶■,鱼名。〗
十国宫词 清 秀水孟彬赋鱼 撰
唐室鼎迁,正五季代兴之日;中原云扰,亦群雄竞奋之秋。地拥江淮,杨花共李花并茂;天开巴蜀,兔子与球子同谣。彭城则岭海称雄,典午复湖湘坐大。又况跨吴越而朝称尚父,据瓯闽而人号三郎。江陵当四战之冲,太原守一隅之固。居然衮冕,同封异姓之王;到处楼台,争列后庭之宠。三千粉黛,绣幕珠帘,二八妖娆,舞裾歌扇。漫袭承平之旧,浑忘缔造之艰。然而兴废靡常,繁华易逝。宫阒寂,■有荒烟。辇道苍凉,鞠为茂草。恣一时之游宴,供千载之流连。爰搜十国遗闻,用赋百篇宫体,匪敢补史之佚,窃附识小之私云尔。
十围燃烛击球工,兵谏何来跋扈雄。绕柱白龙曾入梦,袖中一纸出西宫。
〖按:杨行密唐天复二年,赐爵吴王,建国扬州。传渥、隆演、溥三主,后徐浩称帝,奉吴主为让皇。《通鉴》:杨渥燃十围之烛以击球,一烛费钱数万。又:渥晨视事,张颢、徐温帅牙兵二百,露刃直入庭中,谓之兵谏。《五国故事注》:徐温梦入宫中,见白龙绕其殿柱,明日入,果见渥弟渭,衣白衣抱殿柱而立,乃嗣位。《通鉴》:张颢遣纪祥弑渥,图自立。严可求急书一纸,乃西宫太夫人史氏教也,大要言嗣王不幸早世,隆演次当立告,诸将无负杨氏。〗
小楼欢饮酒初醺,傅粉君臣礼不分。一笑鹑衣苍鹘健,三郎反自作参军。
〖《五代史》:徐氏专政,隆演幼懦,而知训尤凌侮之,无君臣礼。尝饮酒楼上,命优人高贵卿侍酒。知训为参军,隆演鹑衣髯髻为苍鹘。《十国春秋》:宋齐邱密言于知诰曰:“三郎骄纵,败在朝夕。”〗
楼上焚香诵佛频,丹阳宫里羽衣新。杨花飘落浑如雪,怎奈团枝玉树春。
〖《五国故事》:让皇帝方诵佛书于楼上,使者趋前,帝以香罅掷之,俄而见弑。《十国春秋》:升元二年,徙让皇居丹阳宫。《通鉴》:让皇帝服羽衣,习辟谷术。《十国春秋》:武义元年,有谣云:“江北杨花作雪飞,江南李树玉团枝。李花结子可怜在,不似杨花无了期。”按:徐知诰本性李后,遂应此谣。〗
江南江北已无家,台榭荒芜冷钿车。三十年来同一梦,枯杨何事复生花?
〖《江表志》:让皇帝赋诗:
江南江北旧家乡,三十年来梦一场。
吴苑宫闱今冷落,广陵台榭亦荒凉。
又:让皇既还,数年未卒,每有枯杨生枝叶。〗
玉叶金枝绝世姿,双双白雁系红丝。妆台鸾镜春何在,鸣咽人呼公主时。
〖《玉壶清话》:琏,让皇长子也。初,先主第四女,琏纳之为妃,容范绝世。及禅代,封永康公主,闻人呼公主,则鸣咽流涕,辞不愿称,宫中为之惨戚。〗
缟素长斋毕此生,延和人静月空明。佛香一炷还私誓,愿作无情莫有情。
〖《玉壶清话》:琏卒,永康公主终身缟素,不茹荤血,朝夕焚香,对佛自誓曰:“愿儿生生世世,莫为有情之物。”居延和宫,年二十四,无疾而亡。〗
让皇百日海陵迁,扃却朱门不计年。楚岫吴江空怅望,永宁宫里草如烟。
〖《五代史》:升元六年,李升迁杨氏子孙于海陵,号永宁宫,严兵守之,绝不通人。《五国故事》:让皇帝溥既渡江,赋诗略曰:
烟凝楚岫愁千点,雨滴吴江泪万行。
兄弟四人三百口,不堪端坐细思量。〗
一夕秋霜上鬓须,清光渐渐入天衢。金奴乌舅黄门唤,照夜何须大宝珠。
〖按:吴徐诰,唐天福二年,僭称帝,复姓李氏,更名升,是为南唐传,璟、煜二主为宋所灭。《南唐近事》:烈祖辅吴之初,以为非老成无以弹厌,遂服药变其髭鬓。一夕成霜。《江南野史》:初,先主有受禅意,忽夜半寺僧撞钟,逮旦召问,云:“夜来偶得月诗”。先主令白,乃曰:“徐徐出东海,渐渐入天衢。此夕一轮满,清光何处无。”先主私喜,而释之。《清异录》:江南烈祖素俭,寝殿烛不用脂蜡,灌以鸟桕子油,但呼“鸟舅”。案上捧烛铁人高尺五。一日黄昏,急须烛,唤小黄门:“掇过我金怒来”。左右窃相谓曰:“乌舅、金奴正好作对。”《默记》:小说载江南大将获李后主宠姬者,见灯辄闭目,云烟气,易以蜡烛,亦闭目,云烟气愈甚。曰:“然则宫中未尝点烛耶?”云:“宫中本阁每至夜,则悬大宝珠,光照一室,如日中也。”〗
琼英片片洒金铺,清暇君臣乐事俱。旋进和章陪曲宴,更传名手写新图。
〖《清异录》:保大五年元日,大雪,李主展宴赋诗,命李建勋继和。建勋即时和进,乃召同宴,仍集名手图画,真容高冲古主之,侍臣、法部丝竹周文矩主之,楼阁宫殿朱澄主之,雪竹寒林董源主之,池沼禽鱼徐崇嗣主之。图成,皆绝笔也。〗
茱房菊蕊绣花糕,佳节重阳散郁陶。望断鸰原数行泪,宫中愁赋却登高。
〖《南唐书》:从善,后主同母弟也。遣朝京师,因留质不归。后主悲思,每凭高北望泣下沾衿。由是岁时游宴皆罢,尝制《却登高文》,有“原有鸰兮相从飞,嗟予季兮不来归。无一欢之可作,有万绪以缠悲”之句。〗
茶油花饼镂金黄,雅淡新翻北苑妆。宫样更夸天水碧,薄绡争染露珠凉。
〖《南唐拾遗》记:南唐时建阳进茶油花子,大小形制各别,宫嫔镂金于面,皆淡妆,以此花饼施额上,时号“北苑妆”。《宋史》:李煜会妾常染碧,经夕未收,会露下,色愈鲜明,煜爱之。自是宫中竞收露水,染碧以衣之,谓之“天水碧”。〗
锦洞天开近御床,金铺玉户丽花房。移风才报蓬莱紫,又赏崇兰燕饮香。
〖《清异录》:后主每春盛时,梁栋、总壁、柱模、阶砌并作隔筒,密插杂花,榜曰“锦洞天”。又:庐山僧舍有麝囊花一聚,色正紫,号“紫风流”。后主诏取数十根,植于移风殿,赐名“蓬莱紫”。《十国春秋》:保大二年八月,幸饮香亭观兰。〗
雅度何须粉黛施,珊珊玉骨擅仙姿。吼声如虎金环震,不改从容进膳时。
〖《十国春秋》:种氏,名时光,态度闲雅,宛若神仙。烈祖常大怒,声如乳虎,殿陛金环为震动,左右皆丧胆褫魄。种氏左手持食,右手进匕,从容如平时。〗
纤裳高髻淡蛾眉,暖殿开筵夜雪时。制得新声催按拍,破传醉舞曲来迟。
〖《南唐书》:周后创为高髻织裳及首翘鬓朵之妆,尝雪夜酣宴,举杯请后主起舞。后主曰:“汝能创为新声,则可矣”。后即命笺缀谱,喉无滞音,笔无停思,俄顷谱成,所谓“邀醉舞破”也。又有“恨来迟破”,亦后所制。《十国春秋注》:后主诔周后词,有“曲演来迟,破传醉舞”等句。〗
霓裳法曲谱开元,利拨檀槽雅制存。一自玉环留别后,空将金屑殉芳魂。
〖《南唐书》:故唐盛时,《霓裳》、《羽衣》最为大曲,后不复传。周后得残谱,以琵琶奏之,于是开元天宝之遗音复传于世。《十国春秋注》:后主诔周后词,有“利拨迅手,重新雅制”等句。《南唐书》:后卧疾已革,犹不乱。亲取元宗所赐檀槽琵琶,及平时约臂玉环,为后主别。卒于瑶光殿,后主哀甚,以后所爱檀槽琵琶同葬。〗
衩袜还提金缕鞋,画堂南畔早情谐。待年此日重亲迎,彩雁衔书过御街。
〖《词综》:后主《子夜词》:“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衩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晌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十国春秋》:继国后周氏,周后女弟也。周后没,后未胜礼服,待年宫中。开宝元年,始议立后为继室。将纳采,后主命以鹅代白雁,被以文绣,使衔书,特举亲迎之礼。〗
柔仪殿内碧窗纱,侍女添香金凤斜。更筑红罗亭子小,花深深处醉流霞。
〖《清异录》:李煜长秋周氏居柔仪殿,有主香宫女,其焚香之器有玉太古容华鼎、金凤口罂诸种。《南唐书》:后主于群花中作亭,幂以红罗雕镂,华丽而极迫小,仅容二人。每与后酣饮其中。〗
巧笑明眸态绝殊,保仪新选有谁如。月明不复羊车过,闲掌深宫万卷书。
〖马令《南唐书》:保仪黄氏,容态华丽,冠绝当世。后主虽属意,会小周后专房,由是进御稀,而品秩不加,第以掌墨宝而已。初,元宗、后主皆妙于笔札,博收古书。宫中图籍万卷,皆保仪所掌。〗
椒寝香埋又几春,琵琶声咽旧宫嫔。钿蝉金雁都零落,犹按当年一曲新。
〖《南唐书》:宫人流珠者,性聪慧,工琵琶。昭惠后所作“邀醉舞”、“恨来迟”二破,久而忘之。后主追念昭惠,问左右,无知者。流珠独能追忆,无所忘失,后主大喜。〗
凌波素袜独翩翩,掌上轻盈宛若仙。学得织织新月样,春趺裹就舞金莲。
〖《道山新闻》:李后主宫嫔窅娘,纤丽善舞。后主作金莲,高六尺,饰以宝物,令窅娘以帛缠足,纤小屈上如新月状,着素袜,舞金莲上,体势回旋,有凌波之态。〗
御苑依依柳几株,风情烟态映春芜。临池爱仿元和脚,手写黄罗付庆奴。
〖《墨庄漫录》;江南李后主,尝于黄罗扇上书以赐宫人庆奴云:
风情渐老见春羞,到处销魂感旧游。
多谢长条似相识,强随烟态拂人头。
想见其风流也。《南唐书》:无宗、后主俱善书法。元宗学羊欣,后主学柳公权。柳宗元诗:“柳家新样元和脚,且尽姜牙敛手徒。”〗
异卉奇葩绕院开,侍儿春晓折花回。风流输与双飞蝶,恣傍玉人云鬓来。
〖《十国春秋》:宫人秋水喜簪异花,芳香拂鬓,常有蝶绕其上,扑之不去。〗
绣佛深宫户自扃,承恩淡埽黛眉青。伤心弥勒花空献,剩有金书一卷经。
〖《默记》:李后主手书金字《心经》一卷,赐其宫人乔氏。乔氏后入太宗禁中,闻后主薨,自内廷出其经,舍在相国寺西塔,以资荐,且自书于后曰:“故李氏国主宫人乔氏,伏遇国主百日,谨舍昔时赐妾所书《般若心经》一卷,在相国寺西塔院。伏愿弥勒尊前,持一花而见佛”云云。〗
薄命如云粉黛羞,梧桐叶落故宫秋。劝君休唱芳仪曲,塞北江南一样愁。
〖《默记》:辽圣宗芳仪李氏,江南李景女。初嫁供奉官孙某,为武疆都监,妻女皆为圣宗所获。芳仪生公主一人,晁补之为作《芳仪曲》,有:“秦淮潮水锺山树,塞北江南易怀土。国亡家破一身存,薄命如云信流转。芳仪加我名字新,教歌遣舞不由人”等之句。〗
霞帔长披玉貌温,雅通仙术独承恩。麦珠圆处盈银釜,雪铤镕成带爪痕。
〖《江淮异人录》:耿先生者,江表将校耿谦之女也。少而明慧,颇明于道术。保大中召之入宫,处之别院,号曰“先生”。先生常被碧霞帔,手如鸟爪。《十国春秋》:元宗常购真珠数升,欲得圆珠。耿曰:“易致也。”就取小麦,以银釜焰之,皆成圆珠,光彩夺目。《江淮异人录》:尝大雪,上戏之曰:“先生能以雪为银乎?”先生曰:“亦可。”乃取雪实之,握为银铤,投于炽炭中,过食顷,曰:“可矣。”乃持以出,赫然洞赤。及冷,烂然为银铤,而指痕具在。〗
云冠羽氅道家妆,慷慨身投烈焰亡。无限江山容易别,白衣纱帽愧君王。
〖《十国春秋》:净德院尼乃八十馀人,皆宫人入道者。都城将陷,亦积薪于庭院,后主与约曰:“如有不虞,宫中举火为应,吾与汝辈俱焚死。”及保仪黄氏,燔积书于宫,净德院望见烟焰,遂爇积薪赴火死,无一人肯脱者。《十国春秋注》:后主作长短句云:“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故臣闻之有泣下者。《宋史》:曹彬俘李煜还汴,帝御明德门,以煜常奉正朔,命勿宣露布,止令煜君臣白衣纱帽至楼下待罪,诏并释之。〗
手为佛印颡成疣,精舍香林处处修。开善夫妻方普度,王师已报下池州。
〖《十国春秋》:开宝二年,普度诸郡僧,祟修佛寺,改宝公院为开善道场。国主与后诵佛经,拜跪顿颡,至为瘤赘,手常屈指作佛印。《南唐书》:有北僧立石塔于采石矶,施予皆拒不取。及王师下池州,系浮桥于石塔,然后知其为闲也。〗
谶成兔子上金床,山色青城绕苑墙。阿姊昭阳新擅宠,旋看花蕊又专房。
〖按:王建唐天复三年,为蜀王,僭称帝,是为前蜀,传子宗衍,为后唐所灭。《十国春秋》:帝以卯年生,至是,丁卯即位,左右献兔子上金床之谶,帝命饰金为坐。又:徐耕有二女,皆国色。相工曰:“青城山王气撤天,不十年,有真人承运,此女当作后妃。”长女即太后,事高祖为贤妃,与妹淑妃皆以色进,专房用事,淑妃,宫中称为花蕊夫人。〗
金甲珠冠耀素秋,升仙桥畔饯宸游。汉嘉一路宫人队,水调声声下阆州。
〖《十国春秋》:干德二年,下诏北巡,秋八月,帝发成都,被金甲,冠珠帽,执戈矢而行。后妃饯于升仙桥,遂以宫女二十人从行,至汉州,浮江而下。壬申至,阆州舟子皆衣锦绣,帝自制水调银汉之曲命乐歌之。〗
土木繁兴姿宴娱,飞鸾瑞兽俨蓬壶。宣华十里楼台敞,枉献南朝三阁图。
〖《十国春秋》:帝命宣华苑内延袤十里,构重光、太清、延昌、会真之殿,清和、迎仙之宫,降真、蓬莱、丹霞、怡神之亭,飞鸾之阁,瑞兽之门,土木之功最极奢巧。嘉州司马刘赞献《陈后主三阁图》,并作歌以讽。〗
霓裳唱罢后庭酬,履舄交欢醉未休。怪道江边珠翠绕,浣花溪上看龙州。
〖《十国春秋》:帝以上已节,宴怡神亭,自执板,唱《霓裳羽衣》。内臣严凝月等,竞歌《后庭花》,妇女杂坐,履舄交错,酣歌达旦。夏四月,幸浣花溪。龙舟彩舫,十里绵亘,自百花潭至万里桥,游人士女珠翠夹岸。〗
球场步障锦烂斑,白打春风入市阛。重向御厨当面列,经旬犹未下缯山。
〖《十国春秋》:帝雅好蹴鞠,引锦步障以翼之,往往系球其中,渐至街市而不知。又:帝结缯为山,立二彩亭于前,列诸金银绮釜之属,取御厨食料,烹燀其间。帝乃凭栏观之,号曰:“当面厨”,或乐饮缯山,经旬不下。〗
数钱女子手掺掺,小市红栏柳影纤。绝胜齐宫沽酒肆,风帘飏处着青衫。
〖《十国春秋》:帝命大内造村坊市肆,令宫嫔着青衫,悬帘鬻食,男女杂沓交易而退。帝与妃嫔辄为笑乐。〗
碧落溶溶夜宴时,玉箫一曲侑金卮。月华如水君须醉,却笑嘉王好酒悲。
〖《十国春秋》:后主宴近臣于宣华苑,令宫人李玉箫歌己所撰《月华如水》宫词,侑嘉王宗寿酒。词曰:
辉辉赤赤浮五云,宣华池上月华新。
月华如水浸宫殿,有酒不醉是痴人。
《五代史》:衍尝以九日宴宣华院,嘉王宗寿以社稷为言,言发流涕。韩昭等曰:“嘉王酒悲耳。”诸狎客共以慢言争谑嘲之。〗
脸夹燕支冠带莲,醉妆相对坐生怜。风流只爱寻花柳,不走者边便那边。
〖《北梦琐言》:蜀王衍,常裹小巾,其光如锥,宫女多衣道服,带莲花冠,施胭脂夹脸,号“醉妆”。《词综》:蜀主王衍《醉妆词》:
者边走,那边走,只是寻花柳。那边走,者边走,莫厌金杯酒。〗
风尘沦落不堪闻,连袂悲歌响入云。唱彻甘州新谱曲,柳眉桃脸画罗裙。
〖《五国故事》:衍率母后同幸青城,至上清宫,宫人皆衣画云霞道服,衍制《甘州曲》亲唱之,曰:“画罗裙,能结束。称腰身,柳眉桃脸不胜春,薄媚足精神,可惜许,沦落在风尘。”宫人皆应声和之。〗
丹景元都次第登,云浮翠辇陟崚嶒。赋诗到处寻名胜,夜上星坛看圣灯。
〖《十国春秋》:帝与太后、太妃,历丈人观、元带观、丹景山,各制辞勒石,遂至汉州三学山,观圣灯,赋诗而还。〗
珠鞍宝马动香尘,竞拥流星二十轮。七里亭边回鹘队,一时相对尽沾巾。
〖《清异录》:蜀衍造平底大车,凡二十轮,牵以骏马,骑去如飞,谓之“流星辇”。《五代史》:衍自绵谷还,至成都,百官及后宫迎谒七里亭。衍杂宫人作回鹘队以入。御文明殿,与群臣相对涕泣,无一言以救国患。〗
喧呼闻斗夹城鸡,煽处深宫有艳妻。忍向秦川重回首,春花夜月总凄迷。
〖《通鉴》:蜀主尝自夹城过,闻太子与诸生斗鸡,击球,喧呼之声欢。曰:“吾百战以立基业,此辈其能守乎?”有废立意,而徐贤妃为之内立,竟不能也。又:唐庄宗遣中使向延嗣,尽杀衍宗族于秦川驿。《十国春秋注》:时有蜀僧远公《伤废国诗》,有“丹禁夜凉空锁月,后庭春老漫开化”之句。〗
故苑筵开此代兴,一灯谁识醋头僧。丹霞楼上穿针夕,又与宫人乞巧凭。
〖按:孟知祥唐长兴四年,为蜀王,僭称帝,是为后蜀。传子昶,为宋所灭。《十国春秋》:王宴府僚于王氏宣华院,谓左右曰:“使衍不荒于政,有贤臣辅之,继岌小子岂能遽及此耶?”赵季良曰:“亦天时也,不有所废,君何以兴?”又:先是,有僧自号“醋头”,手携一灯檠,所至处卓之,呼曰:“不得灯,灯便倒。”及帝登极,数月即宴驾,人以为验。又:帝以七夕宴丹霞楼,观宫人乞巧。前蜀后主亦以七夕与宫人乞巧于丹霞楼。〗
罗帐绫帷寝殿张,宫中小辇只铜装。如何元夜观灯火,十万金钱赐舞倡。
〖《五国故事》:昶颇务慈俭,寝处惟紫罗帐、碧绫帷,褥无锦绣,诸饰居常在内,惟铜装朱漆小辇而已。《十国春秋》:广政三年春正月上元节,帝观灯露台,命舞倡李艳娘入宫,赐其家钱十万。〗
竞渡龙舟水一隈,绣旗队队彩云开。凌波殿外熏风入,慈母年高奉辇来。
〖《十国春秋》夏五月重午节,帝奉皇太后游凌波殿,观竞渡。〗
紫府移根托上阑,春秋佳日尽追欢。芳林催赏红栀子,御苑宣看黑牡丹。
〖《十国春秋》:冬十月,赏红栀子花于芳林院,大宴百官。其花烂红六出,清香如梅,当时最重之。又:三月,帝宴牡丹苑,牡丹花有檀心如墨者,香闻至五十步,从官皆赋诗以赏之。〗
锦缆徐牵泛画艭,重楼窈窕间文窗。分明海上神仙府,金殿何须数曲江。
〖《尧山堂外纪》:蜀王昶游浣花,御龙舟观水嬉,人望之若神仙。昶曰:“曲江金殿锁千门,未及此也。”兵部尚书王廷圭赋曰:“十字水中分岛屿,数重花外见楼台。”昶称善久之。〗
栽遍芙蓉覆绮帷,层闉高下万千枝。锦城一望真如锦,空赋邠风七月诗。
〖《尧山堂外纪》:蜀主昶令罗城上皆种芙蓉,覆以帷幕。每至秋时盛开,四十里皆铺锦绣,高下相照。昶谓左右曰:“自古以蜀为锦城,今日观之,真锦城也。”张立作诗讽曰:“四十里城花发时,锦囊高下照坤维。虽装蜀国三秋色,难入邠风《七月》诗。”〗
宫寝桃符换来年,长春馀庆制新联。内臣竞献金花树,最爱忘忧独立仙。
〖《尧山堂外纪》:蜀未亡前,岁除日,昶自题桃板于寝门,云:“新年纳馀庆,嘉节贺长春”,乃宋祖诞圣节名也。《清异录》:孟昶时,每腊月,内官各献罗体圈金花树,梁守珍献忘忧花,缕金于花上,曰“独立仙”。〗
品分十四列深宫,官职新除望幸同。多少惊婚喧里巷,桃夭处处咏春风。
〖《十国春秋》:广政六年,大选良家子以备后宫。州县骚然,民多立嫁其女,谓之“惊婚”。于是后宫位号列十四品,有昭仪、昭容、昭华、保芳、保春、保衣、安宸、安跸、安情、修容、修媛、修娟等,秩比公卿、大夫、士焉。〗
宠擅椒房眉黛妍,青城同辇几流连。白杨不复当时路,犹忆深宫点翠钿。
〖《十国春秋》:后主妃张氏,擅殊色,眉目如画。尝同辇游青城山,久而不返。忽雷雨大作,被震而殒,乃以红锦、龙褥裹,瘗观前白杨树下。后数年,炼师李若冲忽见女子吟诗,若有所怨。诗曰:“一别銮舆今几年,白杨风起不成眠。常思往日椒房宠,泪滴衣衿损翠钿。”〗
雪香宫扇暑风清,水殿凉生夜几更。一任钗横云鬓乱,摩诃池上月华明。
〖《清异录》:孟昶夏月水调龙脑末涂白扇上。一夕,与花蕊夫人登楼望月,误堕其扇,为人所得。外有效者,名:“雪香扇”。《诃综》:蜀主孟昶,夜起避暑摩诃池上,作“水肌玉骨清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一点月窥人,欹枕钗横云鬓乱”词。〗
离恨绵绵出剑门,杜鹃声里暗销魂。最怜白首宫词后,一幅张仙恋旧恩。
〖《词谱》:花蕊夫人有《采桑子》半阕云:“才离蜀道心将碎,离恨绵绵,春日如年。马上时时闻杜鹃。”《后山诗话》:青城人费氏女,五代时以才色入蜀宫。后主嬖之,号花蕊夫人,效王建作《宫词》百首。《见闻搜玉》:世传张仙像者,乃蜀主孟昶挟弹图也。初,花蕊夫人入宋宫,念其故主,乃携此图悬于壁,且祀之谨。一日,太祖幸而见之,致诘焉。夫人诡答曰:“此吾蜀中张仙像也,祀之能令人有子。”〗
芙蓉帐子淡笼烟,暖向鸳鸯被底眠。谁唱后庭新乐府,一声万里去朝天。
〖《十国春秋》:后主以芙蓉花染缯为帐幔,名曰“芙蓉帐”。《辍耕录》:孟蜀主一锦被,一梭织成,被头作二穴,如云版样,此之谓“鸳衾”。《五国故事》;蜀之末,作新曲云《万里朝天》。未几,后主朝宋,崎岖川陆,斯其验矣。〗
珠殿才兴又玉堂,风流天子王蛮方。芙蓉甘菊呼鸾道,无复龙川歌舞罔。
〖按:刘隐梁干化二年为南海王。隐弟严僭称帝,是为南汉。传玢、晟、淈三主,为宋所灭。《十国春秋》:干亨元年,建玉堂珠殿。又:帝顾左右曰:“纵不及尧舜禹汤,亦不失作风流天子。”又言:“家本咸秦,耻王蛮土。”《广州志》:歌舞罔,南越王佗,三月三日,修契之处,刘癸垒石为道,名曰“呼鸾”,夹栽甘菊、芙蓉,与群臣游宴。〗
南熏宫殿迥凌虚,暗炙龙涎散玉除。藏用仙人二十匹,车烧沈水笑鹿疏。
〖《清异录》:广府刘龑僭大号,晚年作南熏殿,柱皆通透刻镂,础石各置炉燃香,故有气无形。上谓左右曰:“隋帝论车烧沈水,却成粗疏。争似我二十四个藏用仙人。”〗
金柱银衣俨玉壶,采珠更置媚川都。寺人竞进才人宠,只合萧闲作大夫。
〖《五国故事》:鋹立万政殿,饰一柱,凡用白金三千锭,又以银为地衣。《十国春秋》:置媚川都于合浦县,定其课令入海五百尺采珠。又:帝委政于宦者龚澄枢、陈延寿,及才人卢琼仙等,台省官,仅充员而已。《清异录》:刘鋹僭立,奢丽自恣,在宫中自称“萧闲大夫”。〗
流花桥外水沄沄,丹荔含浆映薄曛。也博一时妃子笑,遗钗堕珥醉红云。
〖《广东新语》:城北有芳春园,桃花夹水,二三里,一名“甘泉苑”。其桥曰“流花”,鋹与宫人为红云宴于此,雨后往往拾得遗钗、珠贝,知为亡国之遗物也。《十国春秋》:帝命荔支熟时,设红云宴,以乐后宫,岁以为常。〗
晓色朦胧赴上林,花枝角胜采春深。阿谁喧笑全输却,买燕频催献耍金。
〖《清异录》:刘鋹在国,春深令宫人斗花,凌晨开后苑,各任采择,少顷敕还宫,锁后苑。膳讫,普集角胜负于殿中,负者献耍金、耍银买宴。〗
亭馆清幽地更偏,一尊浅酌共流连。绿天深处亲题字,亲锡佳名扇子仙。
〖《十国春秋》:南海有苏氏园者,雅称幽胜,后主携李蟾妃微行至此,憩酌绿蕉林中,大书蕉叶曰:“扇子仙”,后人构亭于上以志异,名为扇子亭云。〗
玉朵银丝簇鬓青,蕊珠宫里态娉婷。香残粉冷归何处,只有花田剩素馨。
〖《广东新语》:素馨斜,在广州城西十里,南汉葬美人之所。有美人喜簪素馨,死后遂多种素馨于冢上,故曰“素馨斜”。以弥望悉是此花,又名曰“花田”。《十国春秋》:宫人素馨惟喜插白花,遂名其花曰“素馨花”。〗
琼仙端不让琼芝,秩进才人管百司。腕白身轻来月下,幽吟还似在宫时。
〖《十国春秋》:卢琼仙与黄琼芝,并为女侍中,朝服冠带,参决政事。后主进位,升琼仙秩为才人。《广东新语》:卢琼仙,刘鋹之才人也。崇祯间,有请乩仙者,琼仙至,题云“身轻不许风中立,腕白愁教月下看。”〗
新署宫衔作候窗,只应独夜守明釭。妖淫羞煞波斯女,裸逐相看大体双。
〖《清异录》:南汉刘晟,殿侧置宫人,望明窗以候晓。宫人谓之候窗监。又:刘鋹得波斯女,黑腯而慧艳,善淫。鋹嬖之,赐号“媚猪”。又选恶少年,配以雏宫人,使褫衣露偶。鋹扶媚猪延行玩览,号曰“大体双”。〗
远游冠服紫霞裾,内殿尊严奉女巫。宝帐高悬呼太子,玉皇昨降上清都。
〖《十国春秋》:女巫樊胡子,自言玉皇降胡子身。帝于内殿设帐幄,陈宝贝。胡子冠远游冠,衣紫霞裾坐帐中,宣祸福,呼帝为“太子皇帝”,国事多叩于胡子。〗
昌华苑里月如霜,野蕈丛生辇路荒。执梃降王嗤作长,花名谁唤小南强。
〖叶廷圭《海录》图经:荔子州在番禹县,刘氏子其上创昌华苑。《五国故事》:大宝末年,野蕈生于宫殿。《通鉴》:太宗将讨北汉,鋹进言曰:“臣率先来朝,顾得执梃为诸国降王长。”《清异录》:南汉,每见北人盛夸岭海之强,世宗遣使入岭馆,接者遗茉莉,文其名曰“小南强”。〗
轧轧机声万户同,八床山茗摘幽丛。好开明月春风圃,老作湖南一令公。
〖按:马殷,梁开平元年为楚王,传希声、希范、希广、希萼、希崇五主,为南唐所灭。《十国春秋》:湖南不事桑蚕,高郁劝王令输税者以帛代钱,由是机杼大盛。又:高郁请听民售茶,由是属内民皆得摘山收茗,茗号曰“八床主人”。《尧山堂外纪》:马殷建明月圃于潭州,命徐仲雅赋诗“凿开青帝春风圃,移下嫦娥夜月楼”。《册府元龟》:曹琛往湖南,马殷册命,或欲称臣,呼殷为殿下,琛谓之曰:“岂有湖湖南一令公,称藩唐室,复欲天使称臣哉?”既见殷,但呼公而已。〗
娉婷秀质毓兰房,爱主盈盈驾七香。唇齿远联秦晋好,才归珠海又钱塘。
〖《十国春秋》:南平王刘岩求婚,许之,王遣弟永顺节度使存送女于广南。吴越王钱镠为其子傅璛来求婚,许之,命掌书记李岘、马匡送女于吴越。〗
丹砂涂壁烂生光,十六楼成又五堂。合殿更看云气绕,九龙争吐篆烟香。
〖《十国春秋》:文昭王希范作天策、光政等十六楼,天策、勤政等五堂,涂殿率用丹砂。《通鉴》:希范作九龙殿,刻沉香为八龙,长十馀丈,抱柱相向。希范居其中自为一龙。《三楚新录》:凌晨将坐,先使人焚香于龙腹中,烟气郁然而出,若口吐焉。〗
麝香风暖日迟迟,嘉宴堂开泛玉卮。妒杀风流徐学士,会春园里赋新诗。
〖《十国春秋》:王建有会春园、嘉宴堂、金华殿。闲携子弟僚属于会春园游宴。学士徐仲雅等赋诗、上觞,昼夜无节。《湖湘故事》:马氏作会春园开宴,徐东野作诗,有“山色远堆螺黛雨,草梢春嘎麝香风”,为当时所称。〗
漏尽铜壶醉未休,可堪花谢汉宫秋。马家妇是彭家女,长夜何曾纵夜游。
〖《通鉴》:天复三年,楚顺贤夫人彭氏卒。彭夫人貌陋,而治家有法,希范惮之。既卒,希范始纵声色,为长夜之饮。《十国春秋》:秦国夫人薨,石文德献挽词,有“月沉湘浦冷,花谢汉宫秋”句。王品为挽诗第一。又:秦国夫人尝上香报恩禅院,僧问曰:“夫人何家妇女?”夫人以其辞之忽,也遽索檐子,疾归,且以其言告文昭王,王笑曰:“此释氏禅机耳,何不答以‘彭家女、马家妇’,则禅机立解矣。”夫人惭服曰:“是妾无见性之过也。”〗
众驹争栈亦堪悲,苦谏深闺泪暗垂。一片梧桐眢井月,仓黄不似景阳时。
〖《十国春秋》:许德勋语吴人曰:楚国虽小,旧臣宿将故在也。愿吴朝勿以为念,他日众驹争阜栈后可图耳。《通鉴》:马希萼调朗州丁壮为乡兵,将攻潭州。其妻苑氏谏曰:“兄弟相攻,胜负皆为人笑。”不听,已而败归。苑氏泣曰:“祸将至矣。余不忍见也。”赴井而死。〗
家山高会唱吴讴,玉爵金尊迭劝酬。喜见白头邻媪在,宁馨犹复说婆留。
〖按:钱镠,梁开平元年为吴越王,传元瓘、宏佐、宏宗、宏俶四主,后纳土于宋。《十国春秋》:王置酒,高会父老,男妇八十以上者,金尊。百岁者玉尊。王执爵上寿,高扬吴音为歌,举座赓之,叫笑振席。《武肃世家》:王衣锦亲巡,有邻媪九十馀,携壶浆迎王曰:“钱婆留宁馨富贵”,王下车拜之。《吴越备史》:王始诞之夕,红光满室,皇考颇怪之,将弃于井。祖妣知非常人,固不许。因小字曰“婆留”,而井亦以名焉。〗
春露秋霜泪暗挥,萱闱长日色依依。层楼亲负同欢笑,衣锦分明是彩衣。
〖《吴越备史》:王纯孝禀于天性,每春秋祭享,必鸣咽流涕。尝曰:“今日贵盛,皆由积善所致,但恨祖母不能见耳。”尝游后庭层楼,皇妣春秋高,不能上。王亲负而登焉。〗
深宵机杼月黄昏,寸帛时关民隐存。暇日偶寻游赏地,百缣争肯施空门。
〖《吴越备史》:正德夫人吴氏将游奉国寺,王乃命帛百缣以备散施,夫人曰:“妾备尝机杼之劳,遽以游赏费之,非恤民之道。”遂不受而罢。〗
陌上花开莺乱飞,香车过处色芳菲。君王不道多情甚,赢得歌声缓缓归。
〖东坡《陌上花序》:吴越王妃归临安,王以书遗妃曰:“陌上花开好,缓缓归矣。”吴人用其语为歌,含思宛转,听之凄然。〗
元女联姻沁水开,吹箫未下凤皇台。鸾锵重见如云盛,百两还从帝里来。
〖《十国春秋》:天佑三年,唐哀帝选武肃王第三子傅瑛,尚寿昌公主。未及降而卒。天佑四年,哀帝又选武肃王第十五子傅璟为驸马。〗
侍女中宵各主更,缀铃枕上夜频惊。后庭乐部浑抛却,只鼓胡琴一再行。
〖《吴越备史》:王每夕必列侍女,各主一更,戒之曰:“外有报事,当振铃声以为警省。”又以圆木小枕缀铃,睡熟则欹,由是而寤,名曰“警枕”。又:尝夕宴诸王子及诸孙,命鼓胡琴,未数曲遽止之,曰:“外间当谓我不恤政事,为长夜之饮也。”宴遂罢。〗
香含宝鸭篆烟融,铸得铜容奉蕊宫。道服曾宗黄老学,松风一曲奏丝桐。
〖《吴越备史》:王命铸王妣恭懿太夫人铜容二,致于奉国、金地二尼寺。恭懿夫人幼而婉淑,善鼓琴,颇尚黄老学居,常被道士服,余皆布练而已。〗
锦棚绣褓饰珠钿,银鹿成群戏帐前。谁是释迦亲抱送,宫中特铸洗儿钱。
〖《吴赵备史》:庄穆夫人马氏,常置银鹿于帐前,坐诸公子于上。夫人阅其聚戏,喜动颜色。《十国春秋》:穆王第十四子俨初生之夕,母崔夫人合瞑时,见一僧坐帐前,既寤,彷佛如见,乃生俨。文穆王,喜命铸金银大钱,为洗儿之具。〗
曾驾云軿觐帝畿,金银汤药锡宫围。骈蕃天宠加尤渥,特典还对异姓妃。
〖《十国春秋》:开宝九年,王与妃及世子入觐,加封吴越国王、妃。宰相言:“异姓无封妃故事”。太祖曰:“行自我朝,表特恩也。”妃辞谢,中宫赐金银、衣着、汤药、法酒等。〗
浮图插汉影亭亭,镌偏华严几度经。更乞君王亲作记,夕阳金碧照南屏。
〖《十国春秋》:黄妃尝于南屏山雷峰显严院建塔。奉藏佛螺髻发,名黄妃塔,塔高四十馀丈,兀立层霄,金碧璀璨。建塔时,以石刻《华严经》鳞甃其下。忠懿王有《建塔记》。〗
西湖湖水碧溶溶,十里楼台罨画中。复道衣香人影乱,一时同在水晶宫。
〖按:王审知,梁开平三年,为闽王,子延翰、延钧嗣,称帝,传昶,羲二主。羲为朱文进所弑。《涌幢小品》:伪闽王延翰跨城西西湖筑室十馀里,号曰“水晶宫”。每携后庭游宴,从子成复道以出。〗
羽葆霓旌扈属车,溪田处处丽如霞。不知宫锦裁多少,铺遍泉州母后家。
〖《十国春秋》:惠宗幸泉州,如皇太后母家,谒黄氏家庙,田铺缇锦、木被彩缯,因名里曰“锦里驿”,曰“锦田居”,曰“锦第溪”,曰“锦溪墓院”,曰“锦溪院”。〗
新筑长春夜宴开,万枝龙烛映蓬莱。靓妆侍女分行立,玉腕金尊次第来。
〖《十国春秋》:永和元年,立淑妃陈氏为皇后。后本昭武帝侍婢,名金凤,惠宗嬖之,筑长春宫以居,数为长夜之饮。每宴,燃金龙烛数百枝,敕宫婢数十擎杯柈,多金玉、玛瑙、琥珀、玻璃之属,以次递进,不设几筵。〗
堂开甘露两株茶,珠琲金茎早着花。相约倾筐联雅会,清人树底试新芽。
〖《清异录》:伪闽甘露堂前两株茶,郁茂婆娑,宫人呼为“清人树”。每春初,嫔嫱戏摘新芽,堂中设倾筐会。〗
锦衣簇簇映红妆,弦管声喧兰麝香。上已风光修契好,桑溪溪畔共流觞。
〖《金凤外传》:三月,上己延钧修禊桑溪,金凤偕后宫杂衣,文锦,列坐水次,流觞娱畅,沈麝之气,环佩之音,达于远近。途中丝竹管弦,更番迭奏。〗
紫蓼青蒲浪影浮,短衣飞棹竞中流。乐游新曲同声唱,长奉君王斗彩舟。
〖《金凤外传》:端阳日,造彩舫于西湖,每舫载宫女二十馀人,衣短衣,鼓楫争先,延钧御大龙舟以观。金凤作《乐游曲》,使宫女同声歌之。曲曰:“西湖南湖斗彩舟,青蒲紫蓼满中洲。波渺渺,火悠悠,长奉君王万岁游。”〗
大床长枕暖生春,殢雨尤云杂笑颦。更向水晶屏下望,分明玉体看横陈。
〖《金凤外传》:延钧张长枕大床,拥金凤与诸宫人裸卧,造水晶屏风,与金凤狎淫于内,令宫女隔屏觇之。〗
镂金错彩烂牙床,飞燕宫中赤凤翔。谁信长春明月夜,九龙帐底贮归郎。
〖《十国春秋》:惠宗晚年得风疾,后遂与幸臣归守明私。惠宗尝命锦工造缕金五彩九龙帐于长春宫。既成,进之,守明日宿于内,国人歌曰:“谁谓九龙帐,惟贮一归郎。”〗
曼殊陀利斗秾华,红雨飞空整复斜。好设六宫三昧宴,依稀天女散天花。
〖《清异录》:闽昶春馀宴后苑,飞红满空。昶曰:“《弥陀经》云:’雨天曼陀罗华‘,此景近似。今日观化工之雨天三昧,宜召六宫,设三昧宴。”〗
金础珠帘奉丽华,坐还同席出同车。情根不断人间种,犹作鸳鸯一树花。
〖《金凤外传》:延钧为春燕造东华宫,以真珠为帘幙,范金为柱础。《十国春秋》:康宗后李氏,本惠宗宫人,名春燕,有色。康宗烝焉,遂立为皇后。行则同舆,坐则同席。后康宗与后葬莲花山侧,冢上有树生异花,似鸳鸯交颈。时人名曰“鸳鸯树”。〗
剩粉残香锁画楼,莲花山畔黯松楸。却怜一样倾城色,化作胭脂土一邱。
〖《十国春秋》:康宗同李后葬莲花山侧,先是陈后与惠宗亦葬是山,后乱兵发诸陵,剔取宝玉,后及陈后容色如生,鲜血流溃,山为之赤。世遂呼其山曰“胭脂山”。〗
银叶杯深醉不醒,醉中生杀任倾城。九龙殿内簪花出,怪是桃林又鼓声。
〖《五国故事》延羲在位,炼银叶为酒杯,名曰“醉如泥”。《十国春秋》:妃尚氏,有殊色,景宗最怜宠焉。醉中,妃所欲杀,则杀之;所欲宥,则宥之。《五国故事》:延羲将与伪妃上官氏出幸上官之私第,首簪花,自九龙殿搴帘而出。三为帘所拂,花坠于地,既而不逾数步,遇害。《稽神录》:桃林一小村中,有声如鸣数百面鼓。其年,审知克晋安,尽有瓯闽之地,至子延羲,桃林地中复有鼓声。其年,延羲为左右所杀,王氏遂灭。〗
吴姬唱罢又韩娥,听遍春风几曲歌。锦段鲜明红破束,歌声何似哭声多。
〖按:高季兴,唐同光元年为南平王,传从诲、保融、保勖、继冲四主,为宋所灭。《尧山堂外纪》:贯休避地渚宫,荆帅高氏优待之,会有言时政不治,乃作《酷吏词》以刺之。有:“吴姬唱一曲,等闲破红束。韩娥唱一曲,锦段鲜照屋。宁知一曲两曲歌,曾使千人万人哭。”〗
渚宫亭上宴仙曹,簇簇红妆束锦绦。四十朱弦声竞奏,当筵齐抱紫檀槽。
〖《十国春秋》:天福八年,王凿江陵城西南隅为池,立亭于上,曰“渚宫”。《尧山堂外纪》:王仁裕尝使江渚高从诲出女妓数十,并善弹胡琴。仁裕有诗美之云:“红妆齐抱紫檀槽,一抹朱弦四十条。”〗
看花台畔绕春风,几醉金堤十里中。作得琅玕新槛子,一枝深护海珠丛。
〖《江陵志馀》:高氏常修筑金堤,厥后江势改徙,而看花台一带十五里,犹存古迹,士人呼为“高王古堤”焉。《十国春秋》:侍中保勖,好营造台榭。有估客自岭外来,得龙眼一枝,献于保勖。保勖命作琅玕槛子置之,曰“海珠丛”。〗
杞梓堂开后苑连,清泉一镜子城边。辘轳声断肩舆日,孤柏萧萧泣杜鹃。
〖《十国春秋》:开运二年,建杞梓堂。《江陵志馀》:高氏井在子城内,高王后苑之井也。宋兵入城,继冲以肩舆幕井上,给内人入舆,多堕井死。后人哀之,植柏建祠于上。〗
净业同修入化城,云鬟剪却戒衣成。最怜年少金闺女,帘外钟传五寺声。
〖《十国春秋》:武信王五女失其名。相传五女俱幼年好道,雉发为女僧,各止一处。一曰佛华寺,一曰菩提寺,一曰庄严寺,一曰石佛寺,一曰法轮寺。〗
幼读黄庭内外经,梦中仿佛遇湘灵。琵琶翻尽人间调,疑向麻姑指上听。
〖《十国春秋》:荆南仙女适文献王子保节,五岁通《黄庭内外经》及长,善琵琶。一夕,梦见金银宫阙中,有仙人披羽服,自称曰“麻姑”,传以乐曲,每夕辄梦遇之。岁馀,得百馀调,都非人间所曾有。〗
昆玉金友汉家孙,母后深宫鞠育恩。不分麻衣还似雪,碧天凉月照冤魂。
〖按:刘崇更名明,称帝于晋阳,是为北汉。传钧、继恩、继元三主,为宋所灭。《十国春秋》:睿宗后郭氏,天会时常养英武帝兄弟为子。《宋史》:北汉主继元妻段氏,尝以小过为孝和后郭氏所责,既而病卒。继元疑后杀之,后方缞服哭孝和帝于柩前。继元遣其嬖臣范超执而私缢杀之。〗
僧女翩翩入禁阑,承恩椒寝独乘鸾。册妃底事贻邻笑,问罪遗书自契丹。
〖《宋史》:北汉主宠姬郭氏,医僧之女也,有殊色。北汉主嬖之,将立为妃。枢密使段常以所出非偶,恐贻笑邻国。北汉主乃止。《十国春秋》:辽主贻书来责,其词曰:“段常,尔父故吏,本无大恶,一旦诬害,妇言是听,非尔而谁?”帝惶恐谢罪。〗
手挥如意讲华严,施积如山国用添。知是后宫多内宠,更将首饰助香奁。
〖《十国春秋》:五台山僧继容,故燕王刘守光子也。睿宗嗣位,用宗姓,例拜鸿胪卿。继容能讲《华严经》,手执香如意,四方争为供施,多积蓄,以佐国用。《宋史》:北汉多内宠,继容献首饰数百副。〗
霏霏大雪碎琼妆,一夜春风入苑墙。官妓如花齐拜赐,晋阳宫里作端阳。
〖《清异录》:周季年,东汉国大雪,盛唱曰:“生怕赤真人,都来一夜春。”后大宋受命。《十国春秋》:广运六年,帝奉表请降,献官妓百馀人于宋,以赐将校。先是,宋太宗将至晋阳,语侍者:“我以端午日,当置酒高会于太原城中。”及帝降,果五月五日也。〗
跋
《五代史》之阙佚,不可枚举。即如周世宗有两皇后,俱系符氏。薛、欧所载,只有宣懿皇后符氏而已。《文献通考》则云:“世宗后符后,宋初号周太后。太平兴国中入道,号玉清仙师。”大事且不能纪,而况琐事乎?孟赋鱼先生搜罗十国典故,作为《宫词百首》,而以其事分注于下,非特情词悱恻,能动阅者之心,即其所征引,亦足以广见闻而昭鉴戒。故亟登之。壬寅初夏,吴江沈懋真识
〖注:■,剩,月改贝shèng,同“剩”。〗
十国宫词 清 南汇吴省兰泉之 撰
吴
〖太祖杨行密传,子烈祖渥,被弑。弟高祖隆演立,薨,弟睿帝溥立。让位于南唐,历四主,凡四十六年。〗
黑云都外阵云收,卅六英雄扈豫游。滁上甜梅新赐号,蜂糖早又讳扬州。
〖孔传《六帖》:杨行密有锐士五千,衣以黑缯、黑甲,号“黑云都”。欧阳修《五代史?吴世家》:行密所与起事刘威、陶雅之徒,号三十六英雄。刘斧《翰府名谈》:杨行密据江淮,滁人谓“荇溪”,为“菱溪”,“杏”为“甜梅”,扬州民呼“密”为“蜂糖”。〗
郎君玉貌款和来,忽地箫声起凤台。邂逅早联两姓好,杨头钱眼各无猜。
〖陶岳《五代史补》:杨行密尝命宣州刺史田郡围钱塘,钱镠危急,遣其子元璙修好于行密。元璙风神俊迈,行密见之甚喜,因以女妻之,遂命郡罢兵。又:先是,行密与镠势力相敌,行密尝命以大索为钱贯,号曰“穿钱眼”。镠闻之,每岁命以大斧科柳,谓之“斫杨头”。至以元璙通婚,二境渐睦,穿眼斫头之论始止。〗
东院亲军署职优,射场无事更勾留。十围地室光明烛,夜夜麻衣试击球。
〖吴任臣《十国春秋?吴烈祖世家》:初,内营有亲军数千,屯于牙城之内,王悉迁出于外,以其地为射场。已而选壮土号“东院马军”,广署亲信,以为将吏。陈彭年《江南别录》:景王居父丧,掘地为室,作音乐,夜燃烛击球。烛大者十围,一烛之费数万钱。〗
拥柱盘桓见白衣,真龙托梦是耶非。参军惯作逢场戏,又试金丸顶上飞。
〖《十国春秋?吴高祖世家》:徐温尝夜梦入宫,见白龙绕殿柱。诘旦见隆演衣白衣拥柱而立,心异之。至是得嗣立。又:徐氏专权,王幼懦,不能自持,而知训尤凌侮之。尝与王为优,自为参军,使王为苍鹘以从。又汛舟浊河,王先起,知训以弹弹之。〗
俚谣传唱渺无端,雪似杨花李玉团。江上楼船亲试览,书生挟策话迎銮。
〗《十国春秋?吴高祖世家》:武义元年,有音谣云:“东海鲤鱼飞上天”。又有谣云:“江北杨花作雪飞,江南李树玉团枝,李花结子可怜在,不似杨花无了期”。又《吴睿帝本纪》:顺义四年冬十月,王如白沙观楼船。太学博士王谷上书,请改白沙为迎銮。略曰:“日月所经,星辰尽为黄道。銮舆所止,井邑皆为赤县。”王命更其名曰“迎銮镇”。〗
辟谷长辞庙算劳,嵯峨殿牓列仙曹。丹阳何处寻渔父,残笛声声忆渐高。
〖《十国春秋?吴睿帝本纪》:天祚三年冬十月已丑,齐主表请改江都宫殿名,皆于《仙经》内取之。帝常服羽衣,习辟谷术。陆游《南唐书?烈祖本纪》:升元二年夏五月,让皇屡请徙居。戊午,改润州治为丹阳宫,以平章事李建勋充迎奉让皇使。甲寅,徙让皇居丹阳宫。《十国春秋?糁潭渔者传》:太祖初起庐州,称八营都知兵马使。巡警至糁潭,有渔父鼓舟至前,馈鱼数头。曰:“此犹公子孙鳞次而霸也。”又《申渐高传》:渐高事睿帝为乐工,常吹三孔笛。〗
南唐
〖烈祖李升,传子元宗璟,璟传后主煜,降于宋。历三主,凡三十九年。〗
木再呈奇月再延,维新鼎命百灵骈。内家从识驼蹄餤,夜捧金奴侍御筵。
〖龙兖《江南野录》:李升受徐温之禅也。其日,江西杨化为李,洪州李生连理。诏还李姓,国还号唐。又:南唐圜丘之际,太史奏月延三刻。陆书《杂艺传》某御厨,烈祖受禅,御膳晏设赖之,其食味有鹭鸶饼、天喜饼、驼蹄餤、春分餤、密云饼、铛糟炙、珑璁餤、红头签、五色馄饨、子母馒头,旧法具存。陶谷《清异录》:江南烈祖素俭,寝殿烛不用脂蜡,灌以鸟桕子,但呼为“乌舅”。案上捧烛铁人,高尺五。云是杨氏时马厩中物。一日黄氏急须烛,唤小黄门“掇过我金奴来。”〗
图画天然摹雪夜,交辉棣萼小楼西。朝元才了芳菲早,又纵宜春绿耳梯。
〖郑文宝《江表志》:元宗友爱之分,备极天伦。太弟景遂,江王景逖,齐王景达,出处游晏,未尝相舍。保大五年元日大雪,召太弟以下登楼展晏,咸命赋诗,夜分方散。侍臣皆有诗咏,徐铉为前后序,太弟合为一图,召名公图绘,曲尽一时之妙。御容高冲古主之,太弟以下侍臣,法部丝竹,周文矩主之。楼阁宫殿,朱澄主之。雪竹寒林,董元主之。池沼禽鱼,徐崇嗣主之。图成,无非绝笔。《清异录》:宜春王从谦尝春日与妃侍游宫中后圃,妃睹桃花盛开,意欲折而条高,小黄门取彩梯献。从廉乘骏马击球,乃引鞚至花底,痛采芳菲,顾谓嫔妾曰:“我之绿耳梯何如?”〗
裘衫杳渺去青城,无复金门羽客迎。别试承浆熔雪手,内廷重款耿先生。
〖《十国春秋?南唐谭峭传》:峭字景升,师嵩山道士,得辟谷养气之术。夏则服鸟裘,冬则绿衣衫,或卧风雪中,后入青城山仙去。陈舜俞《庐山记》:保大中道士谭紫霄,赐号金门羽客,亦曰玄流真侣。按:景升号紫霄真人。吴淑《江淮异人录》:保大中,南海贡龙脑桨,能补益。元宗尝以浆调酒服之。耿先生曰:“未为佳也。”乃以缣囊贮龙脑悬于琉璃饼中,食顷,曰:“己浆矣。”元宗闻滴沥声,少顷,视之一勺水矣。明日,发之半瓶,香气馥然。《江表志》:耿先生大雪时,取雪投炽炭中,灰埃甚起,徐以灰周覆之,过食顷取出,赫然者铜,置之于地,及冷,烂然为铤银,视其下,如垂酥滴乳之状。《陆书?方士传》:耿先生者,父云军大校,少为女道士,玉貌鸟爪,尝着碧霞帔,自称比邱先生,始因宋齐邱进。〗
敲枰围坐画屏隈,陪试春场鞠一回。宿诺深衔真不爽,银靴新着谢恩来。
〖陆友仁《砚北杂志》:周文矩画重屏图,江南中兄弟四人,围棋纸上着色,人皆如生前。郑文宝《南唐近事》:元宗尝谓冯权曰:“我富贵日,为尔置银靴。”及保大初,因击鞠,赐银三十斤,权命工锻靴穿之。〗
鞴扇轻飏碧箭抽,苍苔红叶总非俦。饮香亭外秋如水,侍辇同参馨列候。
〖《清异录》:俗以开花风为风鞴扇。陈烂文《天中记》:南唐元宗庐山百花亭,刻石云:“苍苔迷古道,红叶乱朝霞。”《清异录》:保大二年,国主幸饮香亭赏新兰,诏苑令取沪溪美土,为馨列侯壅培之具。案:列,一本作烈。〗
北苑新妆的乳茶,六宫清燕内香夸。帐中别有留眷法,爇取鹅梨一穗斜。
〖毛先舒《南唐拾遗记》:建阳进茶油花子,大小形制各别。宫嫔缕金于面,皆淡妆,以此花饼施额上,号“北苑妆”。宋庠《杨亿谈苑》:江左李氏别令取茶之乳作片,或号“京铤的乳”及“骨子”等名。《清异录》:保大七年,召大臣宗室赴内香燕,凡中国外夷所出,以至和合煎饮、佩带粉囊,共九十二种,江南所无。冯贽《南部烟花录》:江南李主主帐中香法,以鹅梨蒸沉香用之。〗
砚官尊并墨官尊,小殿龟头细与论。秃尽翘轩诸葛帚,千秋祖帖勒升元。
〖罗愿《新安志》:龙尾山在婺源东南,南唐元宗时,歙守献砚,荐工李少微擢砚官。陈师道《后山丛话》:南唐于饶州置墨务官,岁贡有数。李氏本姓奚,赐国姓,世为墨官云。《十国春秋?南唐元宗本纪》:帝在位尝构一小殿,谓之“龟头”,常居处以视事。左右侦其所在,必问曰:“大家何在龟头裹?”《清异录》:宣城诸葛笔,劲妙甲当时,号“翘轩宝帚”。《十国春秋?南唐元宗本纪》:保大七年,命仓曹参军王文炳摹勒古今法帖上石。原案:马传庆言,后主命徐铉以所藏法贴入石,名曰“升元”,即此贴也。〗
停觞久为听歌声,花外垂除空复情。一笑当筵除拜普,仙僚同话李家明。
〖马令《南唐书?谈谐传》:王感化善讴歌。元宗嗣位,晏乐击球不辍。尝乘醉命感化奏《水调词》,感化惟歌“南朝天子爱风流”一句,如是者数四。元宗辄悟,覆怀叹曰:“使孙、陈二主得此一句,不当有衔璧之辱也。”又:李家明,谈谐敏给,工为讽辞。元宗好游,家明常从元宗赏花后苑,率近臣临池垂钓,臣下皆登鱼,元宗独无获。家明进诗曰:
玉甃垂钩兴正浓,碧池春暖水溶溶。
凡鳞不敢吞香饵,知是君王合钓龙。
元宗大悦。又:景遂、景逖、景达皆以皇弟加爵,而恩未及臣下,因置酒殿中,家明俳戏为翁媪列坐,诸妇进饮食,拜礼颇烦,翁媪怒曰:“自家官,自家家,何用多拜也?”元宗笑曰:“吾为国主,恩不外覃。”于是百官进秩有差。原注:江浙谓舅为官,谓姑为家。〗
烧槽拜赐出东房,新破番番迭和长。要倩重瞳频醉舞,麝囊花底按霓裳。
〖《马书?女宪传》:后主昭惠后周氏,通书史,善音律,尤工琵琶。元宗赏其艺,取所御琵琶时谓“烧槽”者赐焉。又:后主尝演《念家山》旧曲,后复作《邀醉舞》、《恨来迟》新破,皆行于时。《陆书?后妃传》:昭惠国后尝雪夜酣燕,举杯请后主起舞。后主曰:“汝能创为新声,则可矣。”后即命笺缀谱,喉无滞音,笔无停思,俄顷谱成。所谓《邀醉舞破》也。又《后主本纪》:后主一目重瞳子。《清异录》:庐山僧有麝囊花一丛,色正紫,类丁香,号“紫风流”,江南后主诏取植于移风殿,赐名“蓬莱紫”。《江南野录》:《霓裳羽衣曲》自兵兴之后,绝无传者,江南周后按谱寻之,尽得其声。〗
匝匼春阴锦洞天,纤裳高髻斗婵娟。花香拂拂随人影,凤子纷黏绿鬊边。
〖《清异录》:李后主每春盛时,梁栋、窗壁、柱栱、阶砌并作隔筒,密插杂花,榜曰“锦洞天”。《陆书?后妃传》:昭惠后创为高髻纤裳及首翘鬓朵之妆,人皆效之。《十国春秋?南唐列传》:宫人秋水,喜簪异花,芳香拂水,尝有蝶绕其上,扑之不去。〗
亲迎银鹅绣被陈,金钱四撒帐生春。明珠依旧深宵展,恰照香阶衩袜人。
〖《马书?女宪传》:继室周后将纳采,后主先令校鹅代白雁,被以文绣,使衔书。及亲迎,民庶观者,或登屋极,至有坠瓦而毙者。董逌《钱谱》:李唐撒帐钱,其文曰:“长命富贵、金玉满堂”。又有“忠孝传家、五男二女、天下太平、封侯拜相”之类。王铚《默记》:江南大将获李后主宠姬,见灯辄闭目,云“烟气”,易以蜡烛,亦闭目,云“烟气愈甚”。曰:“然则宫中未尝点烛耶?”云:“宫中本阁至夜,则悬大宝珠,光照一室,如日中也。”《马书?女宪传》:后自昭惠殂,常在禁中,后主乐府词有“衩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之类,多传于外,至纳后,乃成礼而已。〗
主香长日奉柔仪,铺殿花光望欲飞。等得新凉秋露满,忙收天水染罗衣。
〖《清异录》:李煜伪长秋周氏,居柔仪殿,有主香宫女,其焚香之器曰:把子莲、三云凤、折腰狮子、小三神、卍字金凤口玉太古容华鼎,凡数十种。郭若虚《图画见闻志》:江南徐熙辈,有于双缣幅素,上画丛艳叠石,傍出药苗,杂以禽鸟蜂蝉之妙。乃是供李主宫中挂设之具,谓之“铺殿花”。《宋史?南唐李氏世家》:煜妓妾尝染碧,经夕未收,会露下,其色愈鲜明。煜爱之,自是宫中,竞收露水染碧,以衣之,谓之“天水碧”。案:天水赵之望也,天水碧时谓逼迫之征。〗
小亭窄窄幂红罗,叶格香敛贮不多。密意难传只劝酒,万花丛映醉颜酡。
〖《十国春秋?南唐继国后周氏传》后主常于群花中作亭,幂以红罗,押以玳牙,雕镂华丽,而极迫小,仅容二人。每与后酣饮其间。焦竣国《史经籍志》:李后主妃周氏《击蒙小叶子格》一卷。香签,注见前。〗
红罗叠间白罗层,檐角河光一曲澄。碧落今宵谁得巧,凌波妙舞月新升。
〖《五国故事》:南唐后主每七夕延巧,必命红白罗百匹,以竖为月宫天河之状。《丹青志》:后主尝坐碧落宫中,张八尺琉璃屏,画《夷光独立图》。《道山新闻》:李后主宫嫔窅娘,纤丽善舞。后主作金莲,高六尺,莲中作品色瑞莲,令窅娘以帛缠足,纤小屈上,如新月状,着素袜,舞金莲中。回旋有凌波之态,唐镐诗:“莲中花更好,云裹月常新”,为窅娘作也。〗
牙签万轴手亲储,玉貌何曾下玉除。妒杀黄罗团扇女,怀中偷展错刀书。
〖《马书?女宪传》:保仪黄氏,容态华丽,冠绝当时。顾盼颦笑,无不妍姣。其书学伎能,出于天性。后主虽属意,会小周专房,进御稀而品秩不加,第以掌墨宝而已。顾起元《客座赘语》:南唐宫人庆奴,后主尝以黄罗扇书词赐之,云:
风情渐老见春羞,到处魂销感旧游。
多谢长条似相识,强垂烟态拂人头。
夏文彦《图绘宝鉴》:后主能文,善书画,书作颤笔樛曲之状,遒劲如寒松霜竹,谓之“金错刀”。〗
鸳鸯寺主感销零,谱在流珠指上听。还证多生花佛谛,细摹金字施心经。
〖《清异录》:李煜在国,微行娼家,遇一僧张席。煜遂为不速之客,乘醉大书右壁曰:“浅斟低唱,偎红倚翠,大师鸳鸯寺主,传持风流教法。”僧妓不知为谁也。《十国春秋?南唐列传》:流珠,后主嫔御也,性通慧,工琵琶。后主尝制《念家山破》,昭惠后制《邀醉舞》、《恨来迟》二破,流传既久,乐籍多忘之。后主追念昭惠后,理其旧曲,顾左右无知者,流珠独能追忆无失。《墨记》:李后主手书金字《心经》一卷赐宫人乔氏,后入太宗禁中,闻后主薨,出舍相国寺西塔,以资荐。且自书于后云:“故李氏国主宫人乔氏,伏遇国主百日,谨舍昔时赐妾所书《般若心经》一卷,在相国寺西塔院。伏愿弥勒尊前,持一花而见佛。”云云。〗
前蜀
〖高祖王建,传子后主,衍灭于后唐,二世凡三十五年。〗
神妆半面告祥符,稳坐金床大业扶。恰喜寿春嘉节里,仙宗呈进混元图。
〖《十国春秋?前蜀高祖本纪》:初,帝见裸体妇人于盐井,告曰:“若当为吾国土地主。”及即位,遣官祭盐井玉女之神,神出半面享之。又:帝以卯年生,至丁卯即位,左右献免子上金床之谶,帝命饰金为坐,诏以金德王。又:帝以降生日为寿春节,诸僧进辟支佛牙,道士献武成混元图。案:武成,建年号也。〗
秋袄宫妆结束牢,残红飘堕罢登高。多情龟化桥头水,缓送燕脂咽暮涛。
〖张唐英《蜀梼杌》:永平四年重阳,建出游宾历寺,妃后皆从。其日宫女四人逃匿,搜寻不获。明日得之,乃寺僧诱藏民家,与僧二十二人同斩龟化桥。〗
新裁丽句写红丝,总是烟花绝妙词。教得歌伶承制好,低翻一段圣琉璃。
〖《十国春秋?前蜀后主本纪》:童年即能属文,甚有才思,尤酷好靡丽之词,常集艳体诗二百篇,号《烟花集》。凡有所著蜀人传诵焉。《清异录》:王衍伶宫家乐,侍宴小池,水澄天见,家乐应制云“一段圣琉璃”。〗
圣灯高下照岩梯,凤藻联赓凤字题。但是碧烟红雾里,宫衔随处勒金泥。
〖《一统志》:圣灯,蓬山者为最初出,三四点渐至数十点,高下相应,离合不常,未知何物。《十国春秋?前蜀后主本纪》:帝奉太后、太妃祷青城山,又历丈人观、元都观、丹景山金华宫,至德寺,朝上清宫,谒高祖塑像,帝与太后、太妃齐制辞勒石,遂至彭州阳平化、汉州三学山、薄莫观圣灯,赋诗而还。及天苴驿,又赋诗。案:“碧烟红雾扑人衣”,太后题丹景山金华宫句也。〗
凭楼展眺圣情娱,四面缯山当面厨。倚遍新妆残醉里,小娥扶上麝香騟。
〖孔平仲《续世说》:衍结缯为山及宫室楼,观于其上。又别立二彩海亭于前,列诸金银锜釜之属,取御厨食料,烹单于其间,帝乃凭楼视之,号曰“当面厨”。为风雨所败,则易新者,或乐饮缯山,涉旬不下。孔《六贴》:王衍好裹尖巾,其状如锥,宫伎施胭脂夹脸,名曰“醉妆”,自制《醉妆词》。《清异录》:王衍苑马数百,皆逸足也,有名曰“麝香騟”。〗
仙苑张筵侍夜游,交横簪舄杂觥筹。玉箫低唱深杯劝,深醉嘉王泪未收。
〖《蜀梼杌》:命于宣华苑中构重光、太清、延昌、会真之殿,清和、迎仙之宫,降真、蓬莱、丹霞、怡神之亭,飞鸾之阁,瑞兽之门,帝时与诸狎客妇女游戏其中,为长夜之饮。《十国春秋?前蜀王宗寿传》:尝于九日,侍酒宣华苑,乘间极言社稷将危,流涕不己。潘在迎、韩昭等曰:“嘉王从来酒悲”,乃与诸狎客共以谩言谑嘲之,坐上喧然。后主不能省,复命宫人李氏歌己所撰新词,侑宗寿酒,宗寿一饮而尽,盖惧祸也。又《李玉箫传》:后主尝晏近臣于宣华苑,命玉箫歌己所撰《月华如水》宫词,侑嘉王宗寿酒,声音委婉,抑扬合度,一座无不倾倒。宗寿惧祸,亦为之尽觞。词曰:
辉辉赤赤浮五云,宣华池上月华新。
月华如水浸宫殿,有酒不醉真痴人。〗
别酒仙桥送几巡,珠冠金甲赛袄神。承恩恰侍流星辇,二十轮排二十人。
〖《蜀梼杌》:衍北巡,旌旗戈甲百里不绝。衍戎装金甲,冠珠帽,锦袖,执弓挟矢,百姓望之,谓如灌口袄神。后妃饯于升仙桥,以宫人二十人从。《清异录》:蜀衍荒于游幸,乃造平底大车,下设四卧轴,安五轮,凡二十轮,牵以骏马,骑去如飞,谓之“流星辇”。〗
村店旗亭禁苑通,青衫交市笑春风。闯然一见成狼虎,猜鬼疑神沸六宫。
〖《十国春秋?前蜀后主本纪》:命大内造村坊市肆,令宫嫔着青衫,悬帘鬻食,男女杂沓,交易而退,帝与妃嫔辄为笑乐。何光远《鉴戒录》:帝或昼作鬼神,夜为狼虎,潜入诸宫,惊动嫔妃,老少奔走,往往致卒。〗
龙舟画舫返云汀,簇仗相迎七里亭。官里敕排回鹘队,莲花冠子暂抛停。
〖《十国春秋?前蜀后主本纪》:帝浮江南下,龙舟画舸照耀江水,舟子皆衣锦绣,帝自制水调《银汉》之曲,命乐工歌之。司马光《资治通鉴》:蜀主至成都,百官后宫迎于七里亭,妃嫔作回鹘队入宫。《十国春秋?前蜀后主本纪》:妃嫔皆载金莲花冠,衣道士服。〗
步障层围白打来,潜移早度锦城隈。御香飘处人能识,为是中参皂荚灰。
〖夏树芳《词林海错》:韦庄诗“内官初赐清明火,上相闲分白打钱”。白打,即今之蹴鞠戏也。《十国春秋?前蜀后主本纪》:雅好蹴鞠,引锦步障以翼之,往往击球其中,渐至街市而不知。《续世说》:王衍爇诸香,昼夜不绝,久而厌之,更爇皂荚,以乱其气。〗
不语停杯睿虑勤,霓裳罢按夕阳曛。当筵回得天心喜,传诵温江十在文。
〖《蜀梼杌》:咸康元年四月会群臣,举觞不饮,容色不悦。特进顾在珣曰:“臣闻主忧臣辱,今升下临轩不乐,臣愿请罪。”衍曰:“北有后唐,南有蛮诏,不能吊伐,所以忧也。”在珣曰:“朝廷有十臣在,陛下何忧?”即今洗马林罕着《十在文》以进,曰:
兴土木于禁中,选骁雄于麾下,受持斧钺,出镇藩篱。饰宫殿于遐方,命銮舆而远幸,
为寡之端,为祸之原,有王承休在。摧挫英雄,吹扬佞媚,全无才智,缪处腹心。断性命于
戏玩之间,戮仇雠于枢机之下。有功劳而皆弃,无贿赂而不行,有宋光嗣在。受先王之付属
,为大国之栋梁。既不输忠,又不知退。恣一门之奢侈,任数力之骄矜,徒为贪饕之人,实
非社稷之器,有王宗弼在。缪陟烟霄,殊非蹇谔。兴乱本则逞章程之妙,恣奸谋则事颊舌之
能。心品倾危,尚居左右,有韩昭在。性怀惨毒,心恣贪残。焚爇军营,恢拓私第。不顾喧
腾于众口,惟思自任于忿怀,有欧阳渴在。酷毒害民,市井聚货。叨为郡守,实负天恩。疮
痍已偏于阳安,蒙蔽由凭于密勿,有田鲁俦在。为君王之元舅,受保傅之尊官。但务奢华,
不思辅弼。第宅竟同于上苑,金珠求满于贪心,有徐延琼在。出为留守,入掌枢机,无谔谔
以佐君,但唯唯而循旨,有景润澄在。搜求女色,取悦宸襟,常叨不次之恩,每冒无厌之宠
。敷对惟夸乎便捷,佐时不识乎经纶。素非忠勤,实为忝窃,有严凝月在。唱亡国之音,炫
趋时之侈。每为巫觋,以玩圣明。致君为桀纣之昏,使上乏唐虞之化,有臣在。陛下任臣如
此,何忧社稷不安?
衍览之大笑,赐彩五百段,加开府。在珣以彩之半遗罕。罕,温江人,除主簿,迁太士洗马。蒋一葵《尧山堂外纪》:蜀主衍尝自执板唱《霓裳》、《羽衣》、《后庭花》、《思越人》曲。〗
玉貌清才妙擅双,新词传唱钓鱼矼。夜阑更写婆娑竹,影透南轩月临窗。
〖《十国春秋?前蜀昭仪李氏传》:王衍昭仪李氏,名舜弦,酷有词藻,所著《蜀宫应制诗》、《随驾诗》、《钓鱼不得诗》,多为文士所赏。《图绘宾鉴》:西蜀李夫人,月夕独坐南轩,竹影婆娑可喜,即起挥毫濡墨,模写纸窗。明日视之,生意自足。〗
后蜀
〖高祖孟知祥,传子后主昶,降于宋。二世,凡四十一年。〗
绡帐轻红玉枕青,仙能入梦醉能醒。琼华一去幈宫冷,独旦迢迢七十屏。
〖《清异录》:皇明帐不知所自,色浅红,恐是鲛绡之类,于绉纹中有十州三岛像,施之大小床皆称,夜则粲错如金箔状。又:左宫枕,青玉为之,体方平长,可寝二人。冬温夏凉,醉者破酲,梦者游仙,云是左宫王夫人所制。左宫以授杜光庭。光庭进之蜀主,与皇明帐为屏宫二宝。又:幈宫,孟蜀高祖晚年作,以画屏七十张,关百钮而斗之,用为寝所。《十国春秋?后蜀高祖皇后李氏传》:后唐太祖弟克让女也。庄宗即位,封琼华长公主,已而改封福庆长公主。长兴三年,薨。唐遣使归赙册,赠晋国雍顺长公主。高祖登极,追册为皇后。〗
逢场球马暂开襟,鸣杼敦耕系圣心。凤纸只看裁诏罢,又摛宸翰饬官箴。
〖《五代史?后蜀世家》:昶好打球走马。《十国春秋?后蜀后主本纪》:明德元年,颁《劝农桑诏》曰:“刺守县令,其务出入阡陌,劳来三农。望杏敦耕,瞻蒲劝穑。春鹒始啭,便具笼筐。蟋蟀载吟,即鸟机杼。”《蜀梼杌》:广政四年,昶着《官箴》颁郡县,曰:“朕念赤子,旰食宵衣。托之令长,抚养安绥。政在三异,道在七丝。驱鸡为理,留犊为规。宽猛得所,风俗可移。无令侵削,无使疮痍。下民易虐,上天难欺。赋舆是切,军政是资。朕之爵赏,固不逾时。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为人父母,罔不仁慈。勉尔为戒,体朕深思。”〗
佳日正逢明庆节,法云寺里特行香。近臣跪进黄筌笔,桃核宣来赐寿觞。
〖《十国春秋?后蜀后主本纪》:广政元年十一月,以诞生日为明庆节,帝幸佛寺散香。花蕊夫人《宫词》:法云寺裹中元节,又是官家诞降辰。龚鼎臣《东原录》:馆中有蜀人黄签,画白兔甚佳,盖孟昶卯生,每诞辰即献画也。张唐英《后蜀纪事》:孟昶时中书舍人刘光祚献蟠桃核酒杯,云:“得于华山陈抟”,赐帛五十疋。《四川通志》:蜀后主有桃核二扇,每扇盛水五升,良久成酒,能醉人。更互贮水,以供其晏。〗
白白红红万朵攒,洛阳花谱几曾看。参承新自宣华苑,始识仙裁瑞牡丹。
〖胡元质《牡丹谱》:蜀中自李唐后,未有此花。凡图绘者,惟名洛阳花。至伪蜀孟氏,于宣华苑中,广加栽植,名之曰“牡丹苑”。广政五年,牡丹双开者十,黄者,白者各三,黄白相间者四,后主宴苑中赏之,有深红、浅红、深紫、浅紫、淡黄、鉅黄、洁白、正晕、侧晕、金含棱、银含棱、榜枝副搏俣欢重台,至五十叶,面径七八寸,复有檀心如墨者,香闻五十步。《蜀楼杌》:广政五年三月,复晏苑赏瑞牡丹,从官皆赋诗。〗
旧本新翻漶漫馀,摹镌不异太和初。君王最薄纤浮体,特敕官司勘韵书。
〖曹学全《名胜志?成都记》:孟昶有国,其相毋昭裔刻《孝经》、《论语》、《尔雅》、《周易》、《尚书》、《周礼》、《毛诗》、《礼记》、《仪礼》、《左传》凡十经于石。尽依太和旧本。历八年乃成。洪迈《容斋续笔》:广政十四年,成都石本诸经《毛诗》、《仪礼》、《礼记》,皆秘书郎张绍文书。《周礼》,校书郎孙朋古书。《周易》,博士孙逢吉书。《尚书》,校书郎周德政书。《尔雅》,平泉令张德昭书。字皆精谨。《四川通志?诗话》:孟蜀后主崇尚六经,恐石经本流传不广,乃易为木板,宋世称刻本书始于蜀也。昶尝曰:“我不效王衍作轻薄小词。”乃敕史馆集《古今韵会》五百卷,惜不传。今所传,邵武黄公绍者,乃辑略耳。《十国春秋?后蜀后主本纪》:广政十六年,宰相毋昭裔出私财百万,营学馆,且请镂板印九经,以颁郡县,从之。〗
听朔先期敕大官,绯羊首向食单刊。玉霄自其清虚府,只奉斋筵月一盘。
〖《清异录》:孟蜀尚食,掌《食典》一百卷。有“赐绯羊”,其法以红麦煮肉,紧卷石镇,深入酒骨淹透,切如纸薄,乃进。注云:酒骨,糟也。《十国春秋?后蜀后主本纪》:广政十三年,帝加尊号“睿文英武仁圣明孝皇帝”,道号“玉霄子”。《清异录》:孟昶月旦必素餐,性喜薯药,左右因呼薯药为“月一盘”。〗
冰肌玉骨耐烦炎,拜奉新词妮夜蟾。池上风来纨扇隙,雪香浓傍御衣沾。
〖苏轼《洞仙歌序》:仆七岁,见眉州老尼,姓朱,自言:“尝随其师入蜀主孟昶宫中。一日主与花蕊夫人避暑摩诃池上,作一词,朱具能记。今朱已死,人无知此词者,独记其首两句云:‘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暇日寻味,岂《洞仙歌令》乎,乃为足之。《清异录》:孟昶月夜水调龙脑末涂白扇上,以挥风。一夜,与花蕊夫人登楼望月,误坠其扇,为人所得。外有效者,名“雪香扇”。〗
红栀花种自仙岳,点缀钗梁绿鬊衔。香似宫梅兼有色,画宜团扇绣宜衫。
〖耿焕《野人闲话》:蜀主升平日尝理园苑,申天师进花子两粒,曰“红栀子”。种之,不觉成树,其花斑红六出,其香袭人。蜀主甚爱重之,令图写于团扇,或绣入于衣服,或以绢素鹅毛做作首饰,谓之“红栀子花”。《蜀梼杌》:十月,孟昶宴芳林园,红栀子花六出而红,清香如梅,时最重之。〗
浣花溪水滑于油,面面芙蓉映好秋。下上龙舟箫鼓引,神仙宛在锦城游。
〖《蜀梼杌》:广政十二年八月,昶游浣花溪,蜀中百姓富庶,夹江皆创亭榭游赏之处。都人士女,倾城游玩,珠翠绮罗,名花异香,馥郁森列。昶御龙舟观水嬉,上下十里。人望之,如神仙之境。昶曰:“曲江金殿锁千门,殆不及此”。兵部尚书王廷圭诗:“十字水中分岛屿,数重花外见楼台。”昶称善久之。《尧山堂外纪》:蜀主昶令罗城上尽种芙蓉,每至秋时盛开,四十里皆铺锦绣,高下相照。昶谓左右曰:“自古以蜀为锦城,今日观之,真锦城也。”张立作诗讽曰:
四十里城花发时,锦囊高下照坤维。
虽装蜀国三秋景,难入幽风《七月》诗。〗
露台灯耀舞衣妍,一搦纤腰十万钱。进御乞颁新位号,梳将高髻学朝天。
〖《蜀梼杌》:广政三年上元,观灯露台。舞倡李艳娘有姿色,召入宫,赐其家钱十万。又:后宫位号十有四品,昭仪、昭容、照华,保芳、保香、保衣,安宸、安跸、安情,修容、修媛、修涓等,秩比公卿大夫士。宇文氏《妆台记》:孟昶时,妇女治发为高髻,号“朝天髻”。〗
红锦泥窗破腊天,金花树树四廊骈。官家隐爱忘忧字,口敕宣抬独立仙。
〖陆游《老学庵笔记》:蜀人谓“糊窗”为“泥窗”。花蕊《宫词》云:“红锦泥窗达四廊”。《清异录》:孟昶时,每腊日,内官各献罗体圈、金花树子,梁守珍献忘忧花,缕金于花上,曰“独立仙”。〗
鸳锦成时只一梭,铺装早屏旧绫罗。清宵梦杳芙蓉帐,黄土留时不忍哦。
〖陶宗仪《辍耕录》:孟蜀主一锦被,其阔犹今之三幅帛,而一梭织成。被头作二穴,若云板漾,盖以扣于项下,如盘领状。两侧馀锦则拥覆于肩,此之谓“鸳衾”也。《十国春秋?后蜀后主本纪》:后主初袭位,颇勤政事,寝处惟紫罗帐、碧绫帷褥,无锦绣诸饰。又:后主以芙蓉花遍染绘为帐幔,名曰“芙蓉帐”。又《后主妃张氏传》:妃名太华,少擅殊色,事后主有专房之宠。广政初,同辇游青城山,宿九天丈人观,月馀不反。居数日,雷雨大作,太华被震而殒,以红锦龙褥裹瘗观前白杨树下。明日急趋回銮,悲悼无已。后数年,炼师李若冲于薄莫步白杨树侧,忽见女子吟诗,若有所怨。诗曰:
一别銮舆今几年,白杨风起不成眠。
常思往日椒房宠,泪滴衣襟损翠钿。
问曰:“人耶?鬼耶?”女子殓衽言:“妾蜀妃张太华也。因陪驾游此被震。乞赐超拔。”若冲乃于中元节修长生金简以答之。未几,梦太华谢曰:“妾己受生人世矣。”壁间以黄土留诗而去。诗曰:
符吏忽忽叩夜扃,便随金简出幽冥。
蒙师荐拔恩非浅,领得生神九卷经。
后主闻之,厚赉若冲。〗
南汉
〖列祖刘隐,传子高祖龑。殂,子殇帝玢立。遇弑,弟中宗晟立。殂,子后主鋹立。降于宋,历五主,凡六十七年。〗
万里梯航一笑休,玉堂珠殿造蛮陬。加尊新尚安丰顶,刺史传呼到洛州。
〖袁枢《通鉴幻事本未》:贞明元年,刘岩以吴越王镠为国王,而己独为南平王,求封南越王,帝不许。岩谓僚属曰:“今中国纷纷,孰为天子,安能梯航万里,远事伪庭乎?”由是贡使遂绝,即皇帝位于番禺,改元干亨。曾巩《隆平集》:龑为玉堂珠殿,饰以金碧翠羽,见北人,必自言:“世居咸秦,耻为南蛮王,”呼中朝止曰“洛州刺史”。《清异录》:南汉僭并小国,乃作平顶帽,自冠之。由是风俗一变,皆以安丰顶为尚。〗
风流天子垂衣坐,越国夫人迎辇回。础柱四围香气涌,错疑手握楚云来。
〖《清异录》:刘龑僭大号,作南熏殿,柱皆通透刻镂,础石各置炉燃香,故有气无形。上谓左右:“隋炀帝论车烧沉水,争似我二十四个藏用仙人,纵不及尧舜禹汤,不失作风流天子。”《通鉴记事本末》:贞明元年,刘岩逆妇于楚,楚王马殷遣永顺节度使马存送之。五年正月,汉主岩立越国夫人马氏为皇后,殷之女也。〗
朱鬃白马致深诚,远嫁长和贵主行,布燮高才谁得偶,中朝赋手仗王翃。
〖《五代史?南汉世家》:云南骠信郑明,遣使致朱鬃白马,以求婚。使者自称皇亲母弟,清容布燮兼理,赐金锦袍虎绫纹攀金装刀,封归仁庆侯。食邑千户持节郑昭仁。昭仁好学,有文辞。龑与游燕赋诗,龑及群臣皆不能逮,遂以隐女增城县主妻明。案:骠信,即南诏长和国主也。郑明,《滇志》作郑仁明。布燮,夷官名。与坦绰久赞并谓之清平官,犹中国之宰相。孙逢吉《职官分纪》:南诏献朱鬣马,中书舍人王翃献赋。〗
军门旧额乍贻嗤,旋拜南宫献七奇。狡狯更传王学士,白虹见赋白龙时。
(《十国春秋?南汉王定保传》:高祖欲称帝,惮定保不从,先遣出使荆南。及即位,而定保回,知其心未善也。预使倪曙迎劳,且告以建国事。定保曰:“建国当有制度。吾入南门,‘清海军’额犹在,岂不见笑四方?”高祖常作南宫,极土本之盛。定保献《南宫七奇赋》以美之,一时称为绝伦。又《五宏传》:官翰林学士承旨,会白虹化为白龙,见三清殿,宏为赋上之,文采鉅丽,高祖悦。改元“白龙”,深加欣赏。案:《五国故事》:干亨九年八月,白虹入三清殿中,颇怀忧畏,会宏欲悦岩,乃以白虹为白龙见,上赋贺之,岩大悦,乃改元“白龙”。)
受得神丹保睿躬,云华扃秘石堂穹。甘泉无事劳亲决,只付双双女侍中。
〖《十国春秋?南汉中宗本纪》:干和七年,帝如英州,受神丹于野人,随御云华石室以藏焉。王士点《禁扁》:刘晟有昌华、天明、甘泉、玩华、秀华、玉清、太微七宫。《资治通鉴》:南汉主以宫人卢琼仙、黄琼芝为女侍中,朝服冠带,参决政事。〗
霞裾云幄于坐娥媌,鹄立金铺听不淆。遥见至尊呼太子,祲祥说是玉皇教。
〖《五代史?南汉世家》:宦者陈延寿引女巫樊胡子,自言:“玉皇降胡子身”,鋹于内殿设帐幄、陈宝贝,胡子冠远游冠,衣紫霞裾,坐帐中,宣祸福,呼鋹为“太子皇帝”,国事皆决于胡子。〗
内三公并内三师,紫闼黄枢判百司。闻说状头勤自阉,人间无复重须麋。
〖《十国春秋?南汉陈延寿传》:后主信任宦者,凡群臣有才能及进士状头,或僧道可与谈者,皆先下蚕室,然后得进。亦有自宫以求用者,由是奄人十倍于干和时,诸使名不啻二百,有三师、三公等官,稍加“内”字以别之,因谓士入为“门外人”。〗
一双玉李进军容,艳雨奢云宝帐重。谁更偷陪题扇子,绿天秋净晓阴浓。
〖《十国春秋?南汉李托传》:托纳二养女于后主,长为贵妃,次为美人。政事皆决于托而后行,加特进开府仪伺三司、甘泉宫使,兼六军观军容使,行内中尉。《清异录》:广主常与幸姬李蟾妃微行至苏氏园,甜酌绿蕉林,广主命笔大书蕉叶,曰“扇子仙”。苏氏于其所起扇亭。〗
私署宫司惯候窗,银壶静报漏琤瑽。何来绝慧波斯女,别恋春场大体双。
〖《清异录》:南汉刘晟,殿侧置宫人,望明窗以候晓。宫人谓之“候窗监”。又:刘鋹得波斯女,黑腯而慧绝,善淫,鋹赐号“媚猪”。延方士求健阳法,选恶少配以雏宫人,使褫衣露偶,鋹与媚猪延行览玩,号曰“大体双”。〗
名花美女正相当,一例呼来共色香。彩缕细盘云鬓亸,还应尘倒小南强。
〖《广群芳谱》:素馨,夤考《龟山志》:昔刘王有侍女名素馨,冢上生此花,因经得名。《十国春秋?南汉美人李氏传》:同时有宫人素馨,以殊色进,性喜插白花,遂名其花曰“素馨花”。《清异录》:南汉地狭力贫,不自揣度,有欺四方傲中国之志。每见北人,盛夸岭南之强。世宗遣使入岭馆,接者遗以茉莉,文其名曰“小南强”。后鋹面缚到洛阳,见牡丹,大骇,有缙绅谓之曰:“此名‘大北胜’。”〗
芳林花事斗纷纭,买燕挥金胜负分。又看荔枝三百熟,敕开内苑赏红云。
〖《十国春秋?南汉后主本纪》:春三月,命宫人斗花内苑,帝向晨时,先启后苑,集众采择,俄敕扃户还宫,膳讫,角胜于殿中,令宦者抱关置楼罗历以验出入,号曰“花禁”。负者献耍金、耍银买燕。《禁扁》:南汉有芳林园。《清异录》:岭南荔枝,固不逮闽蜀,刘鋹每年设红云晏,正荔子熟时。〗
鱼英托子镂椰壶,恰称萧闲署大夫。戏结珠龙情不浅,探波仍课媚川都。
〖《清异录》:刘鋹伪宫中有鱼英托镂,椰子立壶四只,各受三升。鱼英,盖鱼脑骨,鋹治之可以成器。又:刘鋹僭立,奢丽自恣,在宫中自称“萧闲大夫”。吴垧《五总志》:刘鋹性绝机巧,尝结真珠勒为戏龙之状。王象之《舆地纪胜》:东莞县有媚川都,南汉置,凡隶三千人,入海采珠,有及五百馀尺而后得珠者。〗
楚
〖武穆王马殷,传子衡阳王希声。文昭王希范,废王希广。恭孝王希萼入于后唐,历五王,凡五十七年。〗
宫门环带碧湘波,幕府红莲得气多。底事联吟明月圃,瑞卿频唱九州岛歌。
〖《湖南通志》:碧湘门即今长沙府城南门。《马氏建明统志》:长沙城南门之侧,有碧湘宫,五代时,马氏置。蔡条《西清诗话》:马殷据潭州时,建明月圃,命幕客赋诗。徐仲雅诗云:“凿开青帝春风圃,移下姮娥夜月楼。”《五代史补》:欧阳彬工词赋,马氏时,将希其用,携所著诣府。掌客吏弗与通,有歌人瑞卿者,慕其才,延于家。瑞卿能歌,每岁武穆王生辰,必歌于筵上。时湖南旧管七郡外,又加武陵、岳阳,是九州岛。彬作《九州岛歌》授瑞卿,至时使歌之。〗
连蜷八柱巧安排,身介溉飞用九谐。沉水迷离春殿晓,嵯峨头角上云阶。
〖《续世说》:马希范建天策府,构九龙殿以沉香。八龙各长八尺,环柱相向,作趋捧势,而己坐其间,自谓一龙也。袱头脚长丈馀,以象龙角。凌晨将坐,先使人焚香于龙腹中,烟气郁然而出,若口吐焉。〗
春园雅会胜宜探,黛雨香风作意酣。明日羽觞应再举,流杯池上月重三。
〖《五代史?书世家》:马希范作会春园、嘉宴堂,其费鉅万。陶岳《荆湘近事》:马氏作会春园,开宴,徐东野作诗,有数联为当时所称。云:“珠玑影冷偏粘草,兰麝香浓即损花。山色远堆螺黛雨,草梢春嘎麝香风。衰兰寂寞含愁绿,小杏妖娆弄色红。”《湖南通南》:流杯池在长沙县北五里。《一统志》:五代马希范凿,为上己曮褉宴集之所。〗
学士新成十六楼,逍遥真个似瀛洲。深宵角簟吟谈剧,暖送丹砂不识秋。
〖路振《九国志》:希范开天策府,以拓拔恒、李宏皓、廖匡图、徐仲雅、李铎、潘起、曹棁、李庄、徐牧、彭继英、裴顽、何仲举、孟元晖、刘昭禹、邓禹文、李宏节、萧洙、彭继勋等十八人为学士。案:《五代史补》曹悦作卫曮,李宏节作李松年,萧洙作萧铢。《十国春秋?楚文昭王世家》:建天策府于长沙城西北,作天策、光政等十六楼,天策、勤政等五堂,极栋宇之盛,栏槛皆饰金玉,涂壁用丹朱数十万斤,地衣,春夏用角簟,秋冬用木绵,与子弟僚属游晏其间也。〗
汉宫花谢镜生埃,记触禅机薄怒回。今夜半开云路月,初筵迎得四仪来。
〖《十国春秋?楚石文德传》:秦国夫人薨,天策学士各撰挽词以进。文德亦撰十馀章,其一云:“月沉湘浦冷,花谢汉宫秋”。王得诗大惊,品为挽歌第一。《五代史补》:文昭王夫人彭氏,尝往城北报恩寺烧香,长老问:“夫人谁家妇女?”彭氏大怒,索檐子疾驱而归。文昭惊曰:“何归之速也?”夫人曰:“今日好没兴,被个老秃问妾是谁家妇女。大凡妇女是不善之词,安得对妾而发。”文昭笑曰:“此所谓禅机,夫人可答:‘弟子是彭家女,马家妇’,则禅机立解矣。”夫人曰:“如此则妾所谓无见性也。”惭赧数日。曹衍《湖湘马氏故事》:徐雅休,长沙人,因马希范夜宴,迎四仪夫人,赋云:“云路半开千里月,洞门斜掩一天春。”〗
宿卫银枪尽选锋,锁香屈戌护重重。西堂春永清宵短,恼听催人七宝钟。
〖《九国志》:希范奢欲无厌,募富民年少肥泽者为“银枪都尉”,长枪大塑,鋈以白金,用备宿卫。刘恕《十国纪年》:马希范少爱倡伎徐降真,及嗣立,号“西堂夫人”。《天中记》:七宝钟,七宝所铸,高六尺,广二尺,孟昶以之为马希范寿。后希范以赐山寺。〗
楚腻湘醽薄病尝,行厨日料费评量。清凉一勺昆仑蔗,更觅袁家缠齿羊。
〖《十国春秋?楚鸡狗坊长卒传》:当马氏时,善种子母蔗,灌莳有法,繁殖蔓衍,遂为湖南圃人冠。蔗凡三种,曰“蜡蔗”,曰“荻蔗”,曰“赤昆仑蔗”,一时称绝盛焉。《清异录》:袁居道不求闻达,马希范延入府。希范病酒,厌膏腻,居道曰:“大王今日使得贫家缠齿羊。”询其故,则蔬茹也。〗
情多不独小东曾,雨过高唐梦倍增。龙脚一双轻举稳,帝乡遥望白云层。
〖王铚《补侍儿小名录》:小东,长沙之伎人,以能诗得幸于马氏,后国入为郡,穷于京师里而人绝不知。言及长沙宫中旧事,则必南望泣涕而后言。《天中记》:马希范二脚,左右长尺馀,谓之“龙脚”。人或误触,则终日头痛。《十国春秋?楚文昭王世家》:王好学善诗,颇优礼文士,然奢靡喜淫。先王媵妾多加无礼,又令尼僧潜搜士庶家,女有容色者,强委禽焉。前后数百人,犹有不足之色,曰:“吾闻轩辕御五百女以升天,吾其庶几乎。”〗
吴越
〖武肃王钱镠,传子文穆王元瓘。薨,子忠献王宏佐立。薨,弟忠逊王宏倧立。胡进思为变,弟忠懿王俶立。纳土归宋,历五王,凡九十八年。〗
婆留井上夜芒冲,绝域争传不睡龙。白发宫娥知底事,绿螈偏话黑甜浓。
〖《十国春秋?吴越武肃王世家》:始诞之夕,父宽方他适,有邻人奔告曰:“君家后舍闻甲马声甚众。”宽驰归,而镠已生,有红光满室,怪之。将弃于水邱氏之井,镠大母知非常人,固不许,因小字“婆留”,而井亦以名。《九国志》:晋天福中,契丹使至,朝廷以近侍李泳为监伴使。有判官幽蓟人,谓泳曰:“吴越尝不睡乎?”诘其故,答曰:“尝闻五台山王子大师云‘浙中不睡龙今巳归矣’。”《西湖游鉴志》:武肃居宫中,轮差诸院敏利老姥监直。一夕,有大蜥蜴沿银釭吸油,既竭,而倏然不见。监更妪异之,不敢语人也。明日王曰:“吾昨夜攀饮麻膏而饱。”监更妪以所见对,王微哂而已。〗
汲引高居握发频,相看客面泽于银。写生校尉描鸾手,不貌寻常行路人。
〖《顺存录》:武肃王于宫中建握发殿,取周公吐哺握发意,讹作恶发殿。《方镇编年》:钱镠镇吴越,有名画二三十人,号“鸾手校尉”,伺北方士子流移来者,咸写貌以闻,择清修有福相者用之。胡岳渡江,工以貌进,镠曰:“面有银光,奇士也。”即召见。〗
警枕欹听警夜丸,长年布帐不知寒。椒盘画烛逢今夕,唤取胡琴一再弹。
〖钱俨《吴越备史》:钱镠在军,未尝安寝,用圆木作枕,睡熟则欹。由是得寤,曰“警枕”。又:每夕弹金丸于墙楼之外,使直宿者毕应。又:武肃王夫人尝以王寝帐毁裂,造清练帐,将易之。王曰:“作法于俭,犹恐为奢。”卒不用。《九国志》:吴越王钱镠,尝于除夜命诸子及诸孙鼓胡琴,一再行,遽止之,曰:“人将以我为长夜之饮也。”〗
香茅脯枣佐清醅,水府函诗逞霸材。夜半六丁趋海上,君王亲自射潮回。
〖《吴越备史》:武肃王以梁开平四年八月,筑捍海塘。怒潮急湍,版筑不就,表告于天,祷胥山祠,函诗一章,置海门,云:“传语龙王并水府,钱塘借与筑钱城”。因采山阳之竹,造箭三千只,羽以鸿鹭之羽,饰以丹珠,炼刚火之铁为镞。既成,用苇敷地,分箭六处。币用东方青九十丈,南方赤三十丈,西方白七十丈,北方黑八十丈,中央黄二十丈。鹿脯、煎饼、时果、清酒、枣脯、茅香、净水各六分。香罅布置,以丙夜三更子时,属丁日,上酒三行。祷云:“六丁神君,玉女阴神,从官兵六千万人,镠以此丹羽之矢,射蛟灭怪,渴海枯渊,千精百鬼,勿使妄干,唯愿神君佐我助我,令我功行早就。”祷讫,明日募强弩五百人,以射涛头。人用六矢。每潮一至,射以一矢。射至五矢,潮乃退。〗
扶鸠翁妪识真王,昭耀临安十锦张。玉斝金樽齐醉舞,吴喉高揭唱还乡。
〖僧文莹《湘山野录》:开平元年,梁封钱武肃镠为吴越王,改其乡临安县为临安衣锦军。是年,省茔垄,延故老,旌镠鼓吹,照耀山谷,自昔钓游之所,尽蒙以锦绣,或树石,至有封官爵者。旧卖盐肩担,亦裁锦韬之。一邻妪九十馀,携壶浆角忝迎于道,镠下车亟拜,妪抚其背,犹以小字呼之,曰:“钱婆留,喜汝长成。”盖初生时,光怪满室,父惧,将沉于了溪,此妪酷留之,遂字焉。为牛酒大陈乡饮,张蜀锦为广幄,以饮乡妇。凡男女八十已上金樽,百岁己上玉樽。时黄发饮玉者,尚十饮人。镠起执爵于席,自唱《还乡歌》以娱宾,曰:
三节还乡兮挂锦衣,吴越一王驷马归。
临安道上列旌旗,碧天明明兮爱日辉。
父老远近来相随,家山乡眷兮会时稀。
斗牛光起兮天无欺。
时父老虽闻歌进酒,都不之晓。武肃觉其欢意不甚浃洽,再酌酒高揭吴喉,唱山歌,以见意。词曰:“你辈见侬底欢喜,别有一般滋味子,永在我侬心子里”。吴人谓“侬”为“我”,呼“味”为“寐”,歌阕,合声赓赞,叫笑振席,欢感闾里。《嘉靖临安悬志》:钱武肃王,衣锦还乡,盛晏父老。山皆覆以锦,故名临安为“十锦”。衣锦营、衣锦山、衣锦南乡、衣锦北乡、锦溪、锦桥、昼锦堂、昼锦坊、保锦坊、衣锦将军树。〗
寒食东风上锦衣,轻有掩冉曲尘飞。繁花最是多情种,常送香车缓缓归。
〖苏轼《陌上花词序》:吴越王妃每岁必归临安,王以书遗妃曰:“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吴人用其语为歌,含思宛转,听之凄然。而其语鄙野,为易之曰:
陌上花开蝴蝶飞,江山犹是昔人非。
遣民几度垂垂老,游女还歌缓缓归。
陌上山花无数开,路人争看翠軿来。
若为留得堂堂去,且更重教缓缓回。
生前富贵草头露,身后风流陌上花。
已作迟迟君去鲁,犹歌缓缓妾归家。〗
玉带名驹嗜好奇,英雄顾盼自生姿。嗤他北使夸张甚,输睹金瓶箭一枝。
〖刘中达《鸿书》:吴越武肃王遣使于梁太祖,问王所好何物,使者曰:“好玉带骏马。”太祖曰:“真英雄也。”选玉带一,名马四,赐之。《吴越备史》:天成中,有番使假道来聘,仍以弧矢大夸于吴人。武肃宴之龙山,酒酣,因以金瓶置射堋之上,命番使射之。一发中瓶窦。武肃王使崔询兼嘴窦以胜,遂授以亲箭二。一发中瓶之窦,再发中瓶之嘴,番使惭服。〗
樛木恩闱推壶化,行玉羊卅载梦罴。成宫镇日喧何事,银鹿粉粉看戏婴。
〖《十国春秋?吴越文穆王恭穆夫人马氏传》:武肃王常禁中外畜声伎,而文秽王年逾三十无子,夫人为之请。武肃王喜曰:“我家宗祀幸汝得主之矣。”乃听文穆王纳诸姬,鄜氏生宏尊、宏倧,许氏生宏佐,吴氏生宏俶。众妾生宏甚、宏亿、宏偓、宏仰、宏信,既长,夫人皆均养之。常置银鹿于帐前,坐群儿于上而弄之。《吴越备史》:文穆王元瓘,唐光启三年丁未冬十一月十二日,生于杭州之东院,先是有胡僧持一玉羊献武肃王,曰:“此当生贵子。”王果以丁未生焉。〗
清门处士伴沉寥,影写琅玕点素绡。连日小侯瓜战罢,寒浆盛进越州窑。
〖《清异录》:海舶来有一沉香翁,剜镂若鬼工,高尺馀。舶酋以上吴越王。王目为“清门处士”,发源于心清闻妙香也。《十国春秋?吴越武肃王世家》:亦间能书,写画墨竹,然不以废正务。《清异录》:吴越进霅上瓜,钱氏子弟逃暑,取一瓜,各言子之的数。言定,剖观,负者张宴,谓之瓜战。朱炎《陶说》:吴越秘色窑,钱氏有国时,越州烧进,曾糙《高斋漫录》:越州烧进为供奉之物,臣庶不得用,故云“秘色”。〗
鲜鲊玲珑出盎初,天然色样牡丹妤。买来新向渔人纲,不是西湖使宅鱼。
〖《清异录》:吴越有一种“玲珑牡丹鲊”,以鱼叶斗成牡丹状,既熟出盎中,微红如初开牡丹。《闲谈录》:钱氏时,西湖渔者日纳鱼数斤,谓之“使宅鱼”,其捕不及额者,必市以供,颇为民害。一日,罗隐侍坐,壁间有《蟠溪垂钓图》。武肃索诗,隐应声曰:
吕望当年展庙谟,直钩钓国更谁如。
若教生得西湖上,也是须供使宅鱼。
武肃大笑,遂蠲其役。〗
一枝龙蕊施禅关,法苑珍逾旖旎山。更与真妃留塔记,细书经尾礼华鬘。
〖《清异录》:吴越孙妃,尝以一物施龙兴寺,形如朽木助,僧不以为珍。偶出示舶上,胡人曰:“此日本国龙蕊簪也。”增价至万二千缗易去。又:高丽舶主王大世选沉水近千金,叠为旖旎山,象衡岳七十二峰,钱俶许黄金五百两,竟不售。《十国春秋?吴越忠懿王妃孙氏传》:又有黄妃者,常于南屏山雷峰显严院建塔,奉藏佛螺髻发,名黄妃塔。后以地产黄皮木,遂讹为黄皮塔,俗称雷峰塔焉。吴越国王钱俶建黄妃塔,碑记略云:“诸宫监尊礼佛螺髻发,犹佛生存。不敢私秘宫禁中,恭率瑶具,创率堵波,于西湖之浒,以奉安之。宫监私愿之私,以千尺十三层为率。受以事力未充,姑从七级。梯昊初志,未满为歉。”塔成之日,又镌《华严》诸经围绕八面,真成不思议劫数,大精进幢。于是合十指爪以赞欢之。塔曰“黄妃”云。吴越国王钱俶拜手,谨书于经之尾。〗
好梦分明践彩绳,礼贤新宅宠光腾。中元己赐鳌山会,又买元宵两夜灯。
〖《十国春秋?吴越忠懿王世家》:忠懿王将内附,决于天竺大士梦。大士以彩绳围绕其宅,归宋之意始定。后子孙遂金紫不绝。又:开宝九年二月,王至京师,赐宴于迎春苑,寻诏王居礼贤宅。又:太平兴国三年五月,上表,愿以十三州、一军、八十六县、户五十五万六百八十、兵十一万五千六十六,献于下执事。宋帝随赐王誓书,仍赐礼贤宅为永业。七月中元节,汴京张灯,宋帝令有司于王宅前设灯山,陈声乐,以宠之。《西湖游览志》:正月十五为上元节,前后张灯五夜,相传宋时只三夜,钱王纳土,买添两夜。〗
闽
〖司空王潮传太祖审知。薨,子嗣王延翰立。被弑,弟惠宗鳞立。被弑,子康宗继鹏立。遇弑,太祖子景宗曦立。遇弑,弟天德延政立。灭于南唐,历七主,凡五十有三年。〗
白马驱驰动七闽,缁流指点说金轮。西天一现莲花相,急铸金铜丈六身。
〖《五代史?闽世家》:王审知状貌雄伟,隆准方口,常乘白马,军中号“白马三郎”。黄滔《丈六金身碑略》:我公粤天佑三年秋七月乙丑,铸金铜像,丈有六尺高。后二十有三日丁亥,铸菩萨二,丈有三尺高,铜为内肌,金为外肤,取法西天,铸成东越。初,我公登坛之三年已未秋夕,梦天之西际,彩云罅裂,大佛中座而启言曰:“断予一臂卫之一方。”既觉而思,现乎形,昭像也,断一臂,誓诚也,卫一方,保众也。始嘉其异,姑默其事。后创其意,命自宾席逮众庶,有植信根、映慧烛者,许以一金,投吾俸中,将椟于肆,俟以铜易,而后鸠工鸿炉,卜境择日,铸斯佛于九仙山定光多宝塔之右,古仙徐登上升之地。斯佛出也,一写而成。翼日,我公礼阅之,乃与梦中一类,其一臂工以之别铸而会,我公神之而露其梦。于是迎入府之别亭。冬十二月丙申,会僧千人,引归于开元寺寿山之塔院。翼二菩萨于左右,三十二相足,八十种好具。其明年正月十八日,设二十万人斋,号“无遮会”以落之。〗
桧影池光见性灵,饭僧留得去来形。中朝昨赐金身额,写遍棱伽四藏经。
〖《十国春秋?闽太祖世家》:王梦梵僧数百辈,奕奕有光,所至处有双桧并池而秀。一僧前跽曰:“王能饭吾于此乎?”及旦,访其地而筑室焉,命池曰“浴圣”,桧曰“息圣”。又:王于城西南张炉冶十三所,铸释迦、弥勒诸佛像。唐主赐额曰:“金身报恩之寺”。王又镕金银万馀两,作金银字《四藏经》各五千四十八卷。〗
神霄秘殿五云连,双鹤飞来太乙烟。位业宝皇亲说与,他生还主大罗仙。
〖《十国春秋?闽陈守元传》:以左道见信于惠宗,作宝皇宫居之。守元谬为大言,称“宝皇命王少避其位,后当为六十年天子。”惠宗欣然避位,令长子主府事。道名元锡,既而复位。遣守元问:“宝皇六十年后将安归?”守元复谬传宝皇语曰:“六十年后,当为大罗仙主。”《闽海丛谈》:闽王鏻曰:“祈太乙神册”。逾年,双鹤徘徊而下,遂谋僭号。〗
长春宴罢月初移,秘戏中宫敕许窥。意逐行云情逐雨,水晶屏外立多时。
〖徐熥《陈金凤外传》:龙启元年,封金凤为皇后,筑长春宫以居之。延钧数于其中为长夜之晏。每晏,辄敕宫中燃金龙烛数百枝环左右,光明如昼。复敕宫女数百,人擎一杯盘,皆琼瑶、玛瑙、琥珀、玻璃之属,以队递进,不设几筵。酒酣,张长枕大床,拥金凤及诸宫女裸卧,随意幸之。又遣使于日南造水晶屏风,周围四丈二尺。延钧与金凤淫狎于内,令宫女隔屏窥之,嬉笑为乐。〗
羽觞宛转水云边,一曲桑溪沸管弦。烛影衣香回仗早,当头新月未成弦。
〖《金凤外传》:三月上巳,延钧修契桑溪,金凤偕后宫,杂衣文锦,列坐水次流觞娱畅,穷日而返。沈麝之气,环佩之响,燎炬之光,达于远近。途中丝竹弦管,缤纷奏和,清音入云,观者塞道。〗
南湖风景接西湖,紫蓼青蒲入画图。彩舫如流歌互答,绮罗香里斗水肤。
〖《金凤外传》:端阳日,造彩舫数百于西湖。每舫载宫女二三十人,衣短衣,鼓楫争先。延钧御大龙舟以观,金凤作《乐游曲》,使宫女同声歌之。曲曰:“龙舟摇曳东复东,采莲湖上红更红。波淡淡,水溶溶,奴隔荷花路不通。”“西湖南湖斗彩舟,青蒲紫蓼满中洲。波渺渺,水悠悠,长奉君王万岁游。”游人士女,绮绣夹岸,杂沓如市。夜收宫女入宫,多不知所之者,延钧亦不问。〗
长春寂寞似长门,酺宴香销烛就昏。回得九龙绡帐暖,清词一首抵文园。
〖《金凤外传》:有小吏归守明,弱冠皙美,延钧嬖之,日侍禁中,夤缘与金凤通。百工院使李可殷因归郎以通于金凤,可殷慧敏,造缕金五彩九龙帐于长春宫,织八龙于外,而以延钧为一龙。既成,延钧欢甚,益昵守明。国人歌曰:“谁谓九龙帐,惟贮一归郎。”初,金凤因李仿得进,及为后,令可殷谮之。仿怨金凤负己,盛饰其妹春燕进于上。春燕媚婉绝代,初入宫,年才十五,顾盼举止,动移上意,册为贤妃。擅爱专席,延钧自是不复御九龙帐矣。明年元夕,御大酺殿,召前翰林承旨韩偓等观灯畅宴,命各赋《大酺乐》。偓感长春宫失宠事,赋诗曰:
泪滴珠难尽,容残玉易消。
倘随明月去,莫道梦魂遥。
延钧动念,因返驾长春宫。〗
求丹都在三清殿,嫔御同焚山水香。月地云阶仙仗閟,御槽闲煞渥洼郎。
〖《通鉴纪事本未》:闽主用陈守元言,作三清殿于禁中,以黄金数千斤铸宝皇大帝、天尊老君像,昼夜作乐,焚香祷祀,求神丹。《清异录》:道士谈紫霄有异术,闽王昶奉之为师,月给山水香焚之。香用精沉上火,半炽则沃以苏合油。《金凤外传》:建三清殿,紫霄导春燕诸后宫斋宿其下,昼夜聚祷,谓为继鹏祈年永祚,而蝶亵无忌。国人丑之。《清异录》:王昶倾金钱市名马五匹,各有位号,曰“金鞍使者”、“千里将军”、“致远侯”、“渥洼郎”、“骥国公”。〗
清人树影郁堪攀,佳会倾筐紫翠闲。才摘新芽甘露暖,乳瓯试斗鹧鸪斑。
〖《清异录》:伪闽甘露堂前,两株茶郁茂婆娑,宫人呼为“清人树”。每春初,嫔嫱戏摘新芽,堂中设“倾筐会”。陶谷《清异录》:闽中造茶盏,花纹鹧鸪班点,试茶家珍之,按《方舆胜览》云:免毫琖出瓯宁。下注云:黄鲁直诗“建安瓷碗鹧鸪斑”,是鹧鸪斑即免毫琖。试斗之法,以水痕先退者为负,耐久者为胜。故较胜负曰“一水、两水”。茶色白,入黑琖,水痕易验。免毫琖之所以贵也。〗
紫薇照耀列宫峨,春比东华贮更多。看到雨天三昧足,香红乱坠曼陀罗。
〖《十国春秋?闽康宗后李氏传》:本惠宗宫人,名春燕,有色。惠宗病,康宗因陈后以求春燕,惠宗怏怏与之。康宗嗣位,立为贤妃。及通文改元,复立为皇后,别造紫薇宫,为皇后游幸之所。土木之盛逾于东华。《金凤外传》:延钧为春燕造东华宫,以珊瑚为棁榆,琉璃为棂瓦,檀楠为梁栋,真珠为帘幕,范金为柱础。《清异录》:闽昶春馀宴后苑,飞红满空,昶曰:“《弥陀经》云‘雨天曼陀罗花’,此景近似。今日观化工之雨天三昧,宜召六宫设‘三昧宴’。”〗
建州新进耐重儿,不入欢筵荷御题。却爱别肠周学士,宣来常捧醉如泥。
〖《清异录》:有得建州茶膏,取作耐重儿八枚,胶以金缕,献于闽王曦。遇通文之祸,为内侍所盗,转遗贵臣。《十国春秋?闽景宗本纪》:中书侍郎同平章事李光准许常侍夜宴,以醉忤旨,命执送都市斩之。吏不敢辄杀,系之狱中。明旦召复其位。是夕,又宴侍臣,收翰林学士周维岳下狱。吏拂榻待之曰:“相公昨夜宿此,尚书勿忧。”己而醉解,释之,他日,又曲宴群臣。皆醉去,独维岳在坐。帝曰:“维岳身甚小,何饮酒之多?”左右曰:“酒有别肠,不必长大。”帝欣然命捽维岳下殿,剖视酒肠。旁有解之者曰:“杀维岳,无人侍陛下剧饮。”乃舍之。《五国故事》:闽王曦为长夜之饮,以银叶作杯,桑弱为冬瓜片,名曰“醉如泥”,酒盈不可复置他所,惟饮尽始得脱手。〗
醉乡日月共椒涂,买宴何嫌铑■粗。开阁平章承敕问,永隆万贯进曾无。
〖《十国春秋?闽景宗后李氏传》:司空李真女也。永隆四年,册立为皇后,嗜酒,刚愎,景宗宠而惮之。洪遵《泉志》、陶岳《泉货录》:王审知铸大铁钱,阔寸馀,甚粗重,亦以“开元通宝”为文,以五百文为贯,俗谓之“铑■钱”。与铜钱并行。《通鉴纪事本末》:曦以同平章事李廷英为泉州刺史,廷英掠人子女,诈称受诏采择,事觉,按之。廷英自归退献买宴钱万缗。曦悦。明日召见,曰:“宴已买矣。皇后贡物安在?”廷英复献钱于李后,乃遣归泉州,复召为相,又:曦铸“永隆通宝”大铁钱,一当铅百。〗
荆南
〖武信王高季兴传子文献王从诲。薨,子贞懿王保融立。薨,弟侍中保勖立。卒,贞懿王长子侍中继冲立。降于宋,四世五帅,凡五十七年。〗
五院精蓝一旦开,宫花四散落香台。诸天欲证声闻果,弥勒随缘示像来。
〖《十国春秋?荆南武信王五女传》:五女,失其名,相传俱幼年好道,为女僧,各止一处,曰佛华寺,曰菩提寺,曰庄严寺,曰石佛寺,曰法轮寺。《江陵志馀》:弥勒瑞像现于高氏清泰间,随吴商叶旺船至荆登岸,乃知为像。高氏迎之,从香烟所指,置城西北隅万寿寺,右手缺中指,屡铸不成。后渔人得之高沙湖,以补缺处,如生成。〗
五花宾馆望沙楼,时驻轩车述胜游。随例筵铺高足碗,紫槽一抹送清讴。
〖钱易《南部新书》:荆南旧有五花馆,待宾之上地也。故蒋肱上成汭诗云:“不是上台知姓氏,五花宾馆敢从容?”《十国春秋?荆南文献王世家》:天福五年,晋翰林学士陶谷来聘,王宴谷望沙楼。又:开运元年,晋学士王仁裕来聘,王出十伎弹琴,以乐之。《韵府群玉》:载从诲有句云:“红妆齐抱紫檀槽,一抹朱弦十四条。”周羽冲《三楚新录》:高从诲时,荆南尚使瓷器,皆高其足,而公私竞置用之,谓之“高足碗”。〗
桃源洞口似仙家,亭记迎春丽景斜。忽地渚宫秋渐老,清风开遍白莲花。
〖《禁扁》:望沙楼下有桃源洞。《十国春秋?荆南文献王世家》:王凿江陵城西南隅为池,立亭于上,曰“渚宫”。先是城东南,旧有渚宫,王特仿其名而称之。又置亭于侧,曰“迎春”。孔自来《江陵志馀》:清风池在城东北隅,方数百步,“深清镜洁,潭而不流,”高氏之所凿也。《天中记》:荆文献王未薨前数年,凡沟港城隍悉开白莲花。〗
金鞲翠袖醉春风,窈窕轩甍录曲通。盼得岭南龙眼到,琅玕重护海珠丛。
〖《十国春秋?荆南侍中保勖世家》:保勖日召倡妓集府署,择士卒壮者,令恣调谑,乃与姬妾垂帘共观,以为娱乐。又好造台榭,穷极土木之工。《清异录》:贾人自岭外还,得一枝龙眼,己盐干,凡四十团,共千枚,至荆南献高保勉,因作小琅玕槛子立置之,名曰“海珠丛”。〗
全休万事见时堪,汤社频分一勺甘。镇日坐参华定水,茶烟轻飏紫云庵。
〖《隆平集》:从诲于诸子中最爱保勖。在保抱虽甚怒,见之则释然而笑。荆南人目之为“万事休”。《清异录》:吴僧文了善烹茶。游荆南,高保勉白于季兴,延置紫云庵,日试其艺,保勉父子呼为“汤神”,奏授华定水大师,上人目曰“乳妖”。〗
麻姑弟子汜清商,芳禁流传韵绕梁。一曲弹来凭一指,四条弦外作秋凉。
〖《十国春秋?荆南仙女传》:平江节度王保义女,五岁通《黄庭内外经》。及长,善琵琶。一夕,梦涉水登山颠,见金银宫阙中有仙人披羽服,自称“麻姑”,传以乐曲。自是,每夕辄梦遇之,即指授音律。岁馀得百馀调,都非人间所曾有,其尤者名“独指商”,以一指弹一曲,更为擅奇。适文献王子保节,复梦麻姑至,曰:“即当相邀。”明日庭中闻云鹤音乐,仙女奄然而逝。〗
北汉
〖世祖刘明,传子睿宗钧。殂,养子少主继恩立。遇弑,弟英武帝继元立。降于宋,历四主,凡二十九年。〗
褐衫笠帽气凌云,画阁凝香视政勤。一笑黄骝装乍卸,殿前宣敕署将军。
〖《十国春秋?北汉世祖本纪》:帝自高平,披褐戴笠,乘契丹所赠黄骝,率百馀骑,由雕窠岭间道驰去。归,为黄骝治厩,饰以金银,食以三品料,号“自在将军”。《禁扁》:北汉刘明有勤政阁。〗
飞鸾阁上翠华春,定有方留妙法轮。却怪天公传玉戏,拦街齐唱赤真人。
〖《禁扁》:北汉有飞鸾阁。《十国春秋?北汉睿宗郭姬传》:姬故医僧女,僧与嫠妇通而生姬,有殊色。睿宗纳之宫中,嬖之。将册立为后,枢密使段常以姬所出非偶,恐贻笑邻国,遂中止。《清异录》:周季年,东汉国大雪,盛唱曰:“生怕赤真人,都来一夜春。”后大宋受命。〗
异果殊方致得难,分颁鹄立伺千官。竹青枣子纷摹拟,端出金棱略绰盘。
〖《清异录》:唐末,群方负固,东汉有商归自闽越,以橄榄献于霸君。明日分赐大臣,禁帅郝惟庆曰:“此公状类我乡竹青枣,加之一时,久方得薄味。官家何用赐臣?所喜者金棱略绰盘耳。”〗
神旗鼓吹助朝威,丹仗频移颂佛晖。相对定王禅味永,握君挥洒映三衣。
〖李辉《天龙寺千佛楼碑铭略》:帝宅之西,五里而遥,北处干坎,南距申酉。往者,北齐启国,后魏兴邦,各营避暑之宫,用憩鸣鸾之驾。于是乎,金人塔庙,老氏宫观,星布于严石矣。懿哉!坤维之上,一舍之区,上有平址,东西仅五十步。北倚石壁,有弥勒阁,内设石像,侍立对恃。昔睿宗皇帝,再加添饰,功用宛然。次东有池水甚洁,国人俨其堂宇,偶立神位。每角亢方中,雷雨未施,即雩祷咸萃矣。由岭西下约三百步,有高寺,榜曰“天龙”。今英武皇帝,应千龄之运,居九重之尊,天会中,睿宗皇帝以道□□出阁,授检校司徒归义府都督。时年尚幼冲,躬亲官次,吏不敢欺,府无留事。尝以公退休暇,与叔季诸王礼谒精蓝。一岁之中,□□东序□□观音像一堂,每具斋祷,因心爱敬,不忘斯须。□□甚嘉群伦归美,攸是罢解公府,特恩加检校太保,授右金吾卫大将军,充大内都点检。及帝践阼,加太师,行太原尹。未几,值仓卒之变,上独执雄断,入平内难,时戊辰秋九月。嗣升宸极,立定倾危,恒切皈依。每届良辰,必亲行幸。至壬申岁十二月,诏有司于大殿后正面,造重楼五间,铸贤劫自拘留孙如来以降铁佛千尊。上御宇之八年乙亥岁,天替皇帝,累飞诏示,必以备物典册,将加徽号鸿名,果降贵近。英武皇帝兼颁龙衣、御带、驷马、雕鞍,别赐神旗鼓吹。英武皇帝严整仪卫,亲率公卿,届初禅之境。臣幸陪天仗,亲奉德音,欢心有待,谨作铭云。《十国春秋?北汉英武帝本纪》:英武帝美风仪,善谈论,颇通禅学。居潜邸时,常假僧继容紫檀如意,每接僧,则顶帽具三衣,秉此挥洒,名为”握君“。又《定王继容传》:能讲《华严经》,手执香如意,紫檀镂成,芬馨满室。〗
跋
昔欧阳永叔重修《五代史》,于吴、楚诸世家多所漏。此本朝何氏所以有《十国春秋》之作也。夫十国之君,惟吴越王钱镠为翘楚。而”陌上花开缓缓归“,犹不免南朝天子爱风流之习,其它可知矣。钱箨石先生撮侈靡之事,怀规讽之思,所著《十国词笺略》,抽秘骋妍久已,脍灸人口,是编仿而为之,虽笔意少逊,而足以备炯戒则一也。壬寅初夏日,吴江沈懋真识。
〖注:■,反+力。有字无音。〗
启祯宫词 清 贵池刘城伯宗 撰
天启宫词
阊阖新回晕月风,龙旗斧钺下高空。
依稀偶语听难了,南海子里老王公。
莲漏投签已几回,金铺屈戌锁难开。
火城忽簇仙韶动,奉圣夫人休沐来。
经筵故事不容差,一例先生赐吃茶。
早已叩头宣谢去,排当大内好喧哗。
乐撤更深御寝安,喧争惊起玉阑干。
圣恩问取人情愿,判许和鸣结采鸾。
汉帝椒风绝等侪,六宫粉黛枉金钗。
高家小姐蛾眉好,那用凌波窄锦鞋。
旌旗钲鼓彻云霄,讲武彤庭搜与苗。
堪笑诸臣劳谏草,豹房戎服自先朝。
上谷云中有奏题,似云烽火接城西。
圣人正案龟兹舞,未可张皇说鼓鼙。
圣人自是人伦至,规矩方圆百世师。
小阁运斤多秘制,唐虞何用命工垂。
水殿蒲觞太液游,柘袍亲自转船头。
不因蔡女舟能荡,谁见黄龙负舻浮。
玉管瑶笙别殿喧,朝看金屋暮长门。
汉皇不好相如赋,莫把黄金买泪痕。
青鸟时称王母宣,黄河如泻水衡钱。
老蟾驾月天宫里,福泽人间谁许先。
玉面真欺桃李红,年年春到急东风。
自从王圣承恩宠,对食相怜满汉宫。
封章连日奏重瞳,镌德衔恩祀上公。
早见文书房奉进,温纶己票速批红。
部题阁票旧章同,墨敕何妨自圣衷。
昨日言官解经好,舜汤执用总皆中。
崇祯宫词
天亶吾皇达四聪,早从兴庆受分桐。
令孜王圣芟夷后,桂殿兰房日正中。
蛾眉巧笑溢三千,选艺征歌尽可怜。
不是恩轻及命薄,清心寡欲揭宫前。
水晶帘照月微明,鸳被迥身梦始惊。
门外稍听牌子过,鸾舆警跸已闻声。
昨朝暖阁询边计,今日平台议用人。
内宴排当迟不御,相传弘治事重新。
御炉缥渺袅香烟,圣体虔恭再拜天。
欲卜金瓯如往事,愿求良弼似商贤。
讲章进到圣情欣,玉儿旋摊披览勤。
昨日经筵无逸毕,回宫犹阅尚书文。
升天大祀旷多年,圣主精禋格上玄。
始自致斋成礼返,祥云直到掖庭缠。
贞静坤宁紫极俱,两宫贵姊亦规模。
圣王风化从宫阃,不觅平阳卫子夫。
缝蜡宵分跋几除,至尊永夜览文书。
每逢水旱兵戎事,共睹龙颜惨不舒。
宸极森严兼听全,刺奸密奏戒传宣。
打来事件朝朝进,短纸牢封奏御前。
文书识字缺常员,掌监循规也补迁。
睿圣命题亲试取,抡才不使费金钱。
大官玉食每从裁,茶饭难循往例开。
近为恒旸忧侧席,青袍步祷外郊来。
未容戚里斗繁华,请乞常裁望圣奢。
御帕黄封恩泽重,时时宣赐到田家。
尚衣三浣敢言劳,修省连朝又布袍。
怪得苏杭频减织,水纨阿锡念民膏。
宵衣每动鼓鼙思,重遣中军往视师。
敕约频闻救水火,辔衔原不假恩私。
御案琅函人览多,孝经小学日编摩。
代言票拟仍涂改,那有闲情看舞罗。
吾皇仍不语禨祥,忽诏因缘事阐扬。
因感掌珠天籁语,依稀得见老娘娘。
拜舞天颜喜气融,东朝册立出中宫。
齐传列祖希闻事,千载元良迥不同。
海鸥小谱 清 益都赵执信秋谷 撰
自题二首
落絮沾泥会有时,鬓丝禅榻最堪思。
阿难一笑花偏着,合向楞严觅道师。
晓漏趋朝梦已乖,日高和酒泥香怀。
不教名辈轻挥扇,纵恋鲈鱼亦复佳。
余放斥既久,不自检饬,浪游南北,多预花酒之筵。颇能谐笑,或杂缀诗词,或间为时人传诵。而实无所接遇。知交辈咸以介静之目归之。甲申岁,客津门。自春徂秋,狎游既数,矫激非情,如海客之于鸥鸟,不自觉其相亲近也。长日无事,戏为纪录,以志吾过,且诒好事者。
蕊枝者,西郭人也。当戊寅、已卯间,名噪甚,寻常不可得一见。余以辛己之秋,始游于此,友人百计为致之。寒夕浓阴,红灯深屋,翩然而来,明艳夺目。蒲州老友吴天章先生,当代诗人也。方在座,一转盼间,顿失常度。乃相与为诗品题,杂以嘲谑。属和者,至成帙。时妓适有所避,于余有知己之感,情殊厚。会余遂东归,颇不能忘。今年再至,则已为有力者所主,不可复见矣。居久之,有为余传言者,乃相期于他所,叙旧伤离,数语而别。犹持余前时所书便面,容色憔悴,非复曩态。先是,有问于余者曰:“蕊姬何如?”余曰:“新荷出水,飞鸟依人。”闻者莫不惝怳自失。及是余又自失矣,为二绝句示客。
鸟鹊秋前报好音,人间不信月终沉。
如何两渡临沧海,不见轻泥蘸客襟。
照水闲花偏有艳,先霜病叶已难支。
三年好在游春梦,悔作重寻杜牧之。
附便面留别词
蝶恋花
秋老家山红万叠,何意淹留,断送重阳节!醉裹情怀空自结,鸾环低尽湘帘月。 总为相逢教惜别,明月风帆,乱落霜林叶。暮雨迷离天外歇,寒花付与纷纷蝶。
天津之西,有村名杨柳青者。临漕河,人家皆曲折随水,比屋如绣,树色郁然,风景可恋。中多狭邪,而金钱、真珠者为其尤。北地诸姬以金、玉、珠名者,十七八,盖其俗也。真珠貌及中人,齿亦不插。然恬雅无嚣陵习,故人多称之。余始至即得妓,意不甚属。而妓乘余于醉,故余赠词有“醉浓不省欢娱”之句。后不再至,其妹玉珠则劣矣。
柳梢青
无计枝梧,病身陡顿春梦模糊。乱惹间愁,惊开倦眼,斗帐红珠。 醉浓不省欢娱,晓镜里临窥画图。闻道门前烟波澹沲,杨柳萧疏。
有玉素者,行四,人第称其行第,晋人也。小身常貌,色颇鲜好。至于手足柔纤,肤肌莹腻,时盖罕其辈矣。性尤慧利,工于应对。余始于初夏烛下见之,赠以《南柯子》词。又有句云:“何物比将娇与巧?燕子莺儿”,盖纪实也。然自待过高,意所不惬。虽竭赀力,百计媚之,不能得其欢。其当意者,即无所隐也。用是为雅流所赏,而市儿或嫉之如仇。金钱者反是,流俗艳称之,盖其性颇荡,举动佻急,不能自持。语亦敏给,而皆近俚。惟足趾与素相若。肤色风态,薄似吴娘,可暂见而不可久狎者也。
南柯子
引烛催行雨,排愁泥酒卮。春光不信去天涯,看取樽前楚楚海棠枝。 瞥眼浑相识,瞢腾不自持。他年何处最相思,应是红酥着体欲融时。
浪淘沙
微雨过庭墀,新绿离披。玉人和笑近郎时,何物此将娇与巧?燕子莺儿。 杯趁晚风移,漏鼓参差,云间细闪月如眉。灭烛解襟香泽散,一石何辞!
玉秀者,素之嫂也。春间为何人携往都门,余未之见。客有能道之者,放逸略似金钱,而姿首珠胜。顷闻在酒筵触忤醉客,以拳挥之,应手而殒,久乃复苏,犹病累月,士人传以为笔。余戏为长句,以调素妓。曰:
君不见曲中宜润双芳妍,苦死愿得书生怜。
蛾眉鸡肋不自惜,伤心不作移栽莲。
又不见旧院声名马老三,琵琶一曲喧江南。
一朝摧残值强暴,秋波变血云■鬖。
情锺我辈古有语,磊落寒酸空自许。
不及长安侠少年。傲睨当筵力如虎。
绮罗红粉轻于尘,膝行匍伏擎金尊。
醉中片语不称意,毒手半落消香魂。
令我忽忆半臂忍寒宋使君,又忆五花杀马王学士。
不辞白发映红妆,请卿试看风流子。
余以康熙甲子有事太原,遂车下太行。中间宴会,多见妙丽。予时年二十有三,眼色所接,交相飞动。徒以简书可畏,强自检束。其后友人有知之者,赞讪相半,余亦时时自笑也。今适已二十年,余垂垂老矣。此间诸妓,往往迁自山右。问其年,大都二十年中之所生长者也。而余乃荒迷潦倒其间,有似补当时之所不足。信乎,有夙分哉。妓以玉名者,素、秀而外,有玉莲、玉葵。以金名者,有金仙、金香。仙妓最与余荏苒久,莲体貌似真珠,而肌肤腻洁。余曾于月下携其手,因醉后见其胸,殆素之流也。葵白晰多肌,齿甚少,而颇染市气。仙语余曰:“使是儿从我三月,当入雅流。”此言可以知仙之格调矣。
仙姿貌中上,而修眉稚齿,风韵体态,近是上流。若其酬答敏慧,虽文士靡以加也。亦能为吴语,数往来余寓斋。余赋“不忘”十绝句,仿微之杂忆体。
其一
迢迢银汉事难期,冉冉朝云路易迷。
不忘半窗闻小语,花阴袅袅独来时。(盖其时亦有所主竟能宛转自至也。)
其二
药炉烟袅鬓鬟愁,却月长频翠欲流。
不忘娇多缘咽苦,各人强笑背灯羞。(盖妓有牙病,余强之服药,含燕甚艰,明日良愈。)
其三
朝光晃朗久侵奁,云影低迷作挂檐。
不忘妆成心自赏,双持明镜映疏帘。
其四
微风吹月入窗棂,隐约兰汤沃雪声。
不忘黄昏新浴起,隔帘低唤太凉生。
其五
玉盘的砾贮清冰,湿照云鬟亸枕棱。
不忘搴帷窥午睡,雪肤欲向簟纹凝。
其六
晚凉新点曲尘沙,半月微明绛缕霞。
不忘当筵索疆饮,春来初放小桃花。
其七
玻璃波影木兰桡,十里香风飐翠翘。
不忘新妆间弄水,莲花妒面柳舒腰。
其八
绿云撩绕惹春衣,钗燕参差拂镜飞。
不忘间庭梳结晚,月明风细发香微。
其九
高楼云尽月团圆,远水无声夜露干。
不忘溪风袅衫袖,罗轻如雪厌阑干。
其十
新蝉嘒嘒送斜阳,小蝶翩翩过短墙。
不忘临行还却坐,满头花映读书床。(皆即事叙述,无容溢语耳)
附初赠三词
谒金门
肠欲断。昨暮酒阑人散。明月似知人恋恋,夜深教梦见。 闻道高堂开宴,怅望行云一片。谁送暗香来枕畔?顿成新缱绻。
女冠子
薄酣枕上,月澹聪明,相各可怜生。风里纤纤柳,花前恰恰莺。 新欢偏郑重,幽态更轻盈。酒醒寒近晓不胜情。
清平乐
晓窗晴曙,黯淡巫山雨。宝镜晶莹香一缕,故傍新妆耳语。 轻衣乍褪夭红,微波暗逗春浓。坐久双蛾颦久,芳心更属谁侬?
金香者,仙之姊也。与仙名相埒,而仙每称之曰:“是我以上人。”方卧病谢客,惜不得一见之。素琴者,貌不扬,而能歌。好饮,得酒即不自制。或醉则呕吐狼藉,酒徒多与之善。又有素可者,年长矣,而色不衰,素妓亟称之。
玉如者,秦人也,侨居真定。壬午之春,津有好事者,闻其名而致之。至则不合意,外间人亦无有顾之者。居久之,狼狈而返。明年,别有人携以再来,则声价大起。向之不顾者,皆争邀致。每宴会,以其来否为荣辱。居一年,衣裘鲜华,金帛充牣,而人又稍稍厌之矣。今春复返,客有从真定来者,言其困苦无生理,欲随客更来,而客辞之。昔时相识又无人肯为之地。余闻之友人云:“如妓眼色撩人,歌小词殊佳,余无可取。善饮酒,而必择人与地。性娇憨,不肯俛仰人,故人浸恶之。”嗟乎!一人之身,三载之内,非有美丑悬殊也。前之所弃,即为后之所争矣。且前之所争,而又为所弃矣。人生遇合,亦犹是耳。安得如妓立至,余为引巨觥而慰之。
若青者,与蕊妓并时齐名。津中皆呼之为“小八儿”,似燕台妓品中题目也。辛巳秋,友人欲并致之,而适有据之者,卒不可得。壬午夏,妓避地之江南,逮今二载,匪惟余,其旧识者亦绝望矣。中秋日,有邀余饮月者,酒甫行而妓出,四座动色,迥非常观。细询之,附舟北来,才数日耳。余已倦客,戒行有期,仙、素杳然不可复踪迹,岂意晚得高流,且酬夙愿。赠以《夜合花》长调云云。余谓:青妓眉目姣好,放诞风流,似卓文君。至于轻纤柔媚,兼有众长,自非蕊妓,无能为辈,而蕊已若彼矣。美名难居,盛时易失,昔人所为感慨系之者也。
夜合花
天与温柔,人传娇小,几年思煞倾域。江波浩渺,断潮何处相迎?秋有信,月还盈,鹊桥边巧送新盟。刘郎前度,徐让未老,消得风情。 连宵雨暗窗棂,趁向云轻汉浅,掩映三星。龙须凤枕,黛眉几许低横?金不暖,玉无声,算瑶池独有飞琼。东阿才费,文园渴剧,端为卿卿。
天津密迩上都,水陆交会,俗颇奢靡,故声色最焉。缠头丰侈,攘臂纷纭,南北所经,无与同者。向者率多土著,近来秦晋间,遂闻风而麇至矣。然佳者盖寡,其稍稍出色者,即不能留也。蕊与青,要为秀色独立者,异地多才,难争胜耳。又闻其里中有童姓者,始得名。客言其姿态绰约,背立风前,殆夺画图。而双弯之妙,在青、素之上,盖目所未睹者。若风流言词,无以过人也,咸欲为余力致之,余谢曰:“美不可尽,欲不可极。扬州一梦,可以觉矣。”乃附识于卷末。此谱成于中秋后,余行有期矣。余故人自都中至,与主人巧相援止,既度重阳,而余侵寻抱疾。入仲冬始愈,冬至前乃成行。青妓自八月晦来斋中,依依不去,及是乃分手。不知者几谓有镜湖春色之恋也。盖妓性慧绝,既习余,却视外间人无足与者。由是大致怨怒,不恤也。或征其指,答以微词,大似萧夫子之仆矣。主人曰:“盍委身乎?”妓不应。强之,则哀泣而已。其不可奈何,惟余知之耳。方余病中汤药洗沐,抑搔扶掖,无不曲体而周至者,余甚荷之。故人复招致有莲衣(束鹿人)、月英、素云(皆荏平人)数辈,皆少好在仙、素之间,妓多方推引,余壹不顾也。濒行前数日,妓凄楚不自胜,屡废饮食,余再三慰之。妓自言“生平未尝如此矣”。余行之明日,夕宿青县,题《少年游》以寄思。盖不忍没妓之意,因再识。
少年游
离情触处总相关,小字县名传。听去偏惊,避将无计,谁使驻征鞍? 梦中从此寻犹近,寒夜奈无眠。转眼春风,预愁江上,万点见青山。
此书闻于武林汪师,李征君求之积年不得。平原董曲江太史,许假而爽约。今春遇德水赵易叔明经于广陵,愿为抄寄,七月之杪始至。披卷缠绵,如入柔乡。惜不得与凤楼共观之也。丁丑暮春沃田居士跋于红桥客馆。
丁丑腊二十三日,陈竹町从蟫书楼借得,转示。在陬老人录于维扬无事此静坐斋,并缀二绝句于后:
徐郎恬澹偏多事,手写《饴山集》外编。
红紫妖邪纷着眼,亭亭可有出泥莲?
不缘落魄滞江湖,肯与师师立传无?
却笑平安杜书记,只将恸哭换欢娱。
癸未长至后一日,研石山农录于娄县官斋。丁酉暮春在陬老人重录于张氏频香斋,距丁丑忽忽二十一年矣。
秋谷先生于康熙已未科馆选,时年一十有八。甲子衡文山右,所谓有事太原东下太行者,指此时也。至作谱,岁在甲申。则先生已于戊辰年因演洪稗畦《长生殿》事去官。自后遂浪游燕赵吴越间,老而丧明,不废吟咏。迨乾隆已未,犹及与后辈称前后同年云。杨复吉附记
跋
《海鸥小谱》,秋谷先生于康熙甲申岁寓津门所作。风流放旷,尽态极妍。所系诗词,旖旎缠绵。出入《香奁》、《疑雨》二集,洵艺林艳品也。先生杂着,如《谈龙录》、《声调谱》,德州肤氏皆已梓行,独此帙尚少流传。壬寅孟冬,武林鲍丈以文过访,谈次及之,则云箧中久藏写本。丙戌春间,莱阳赵荷村太守,借刻于杭,束板寄睦。荷村捐馆,此书亦不可问闻矣,为惋惜者久之。余因忆吴兴同年闵太史裕仲,曾云家有其书,许为持赠,岂书索之。促冬上浣,太史专函寄示。余得之狂喜,急倩友人钞人丛书续编,而录其副以诒以文。廿年剑化,一旦珠还,遥稔知不足斋主人,应不禁掀髯一笑也。此帙为笠泽书院山长闵敦甫先生手校本,后附题辞二绝句,今并录后。壬寅小除夕,震泽杨复吉识
〖注:■,上髟下监,lán 音蓝,发多,发长也。〗
邵飞飞传 清 江阴陈鼎定九 撰
邵飞飞者,字扶摇,三山西河女子也。幼孤,其季父授村童句读,飞飞隔墙闻读书声,过耳辄成诵。七岁,遍记《学》、《庸》、《论》、《孟》、《毛诗》,常阐诵于室。季父奇之,教之识字,一目了然。稍讲,即通大义。垂髫以才貌闻里中,求之者阿母皆不许,盖欲售显者以图富贵也。闽寇伏诛,姚口庵总督关南。幕员有罗密者,道经其居,见飞飞干衣河畔,艳羡不已。复廉知能文,遂殚力图之。乃托辞继室,以千金馈母,又厚贿其季父,即归之。居五载,秩满还京师。其妇悍妒且虐不能容,遂以飞飞配阍人。乃作《薄命词》二十绝句,《燕台词》十绝句,以寄其母而死。
其《薄命词》曰:
谁怜青鬓乱飘蓬,马上琵琶曲又终。
嫁得伧夫双足健,漫云佳婿喜乘龙。
隔断江山几万重,粉脂零落为谁容。
如何嫡嫡亲生母,只爱金钱不爱侬。
停针无语对银釭,心自酸辛泪自双。
高叠愁城坚似铁,酒兵十万总难降。
荻帘日影上迟迟,乱绾鸟云不画眉。
羡杀隔街谁氏女,金钱闲掷买胭脂。
鹣鹣比翼两相依,文彩褊褼世所稀。
谁料风涛生洛浦,铩翎又逐野鸡飞。
白云缥缈望中迷,独倚蓬窗掩面啼。
万里北堂知也否,碧梧不是凤凰栖。
想后思前恨屡加,误人都是浣溪纱。
既然负却当年意,何必寻春访若耶。
十里西湖忆旧游,而今无复泛轻舟。
自怜磊落看花眼,日对烟窗两泪流。
积雨污泥尽没阶,行行湿透小弓鞋。
偶思多少侯门女,指点青鬟对对排。
不须重赋白头吟,入骨忧煎死易寻。
赢得芳魂归去好,一杯黄土百年心。
自排薄命更谁如,兰不当门竟被锄。
回首五年成底事,珠围翠绕梦华胥。
土砌茅檐扑面尘,可怜触目也伤神。
看他赫赫司晨牝,也是怒侬一样人。
狮子容他吼独尊,却将侬去配司阍。
儿郎薄幸真堪恨,不记天香枕畔温。
忆昔双双倚画阑,名花相对并头看。
何期弃置同秋叶,忍使琵琶别调弹。
淡淡春衫枭枭腰,菱花自对亦魂消。
如何刚狠河东性,相见虽怜总不饶。
五载红妆窄袖轻,人人都道妾倾城。
郎情底事秋云薄,莫讶青楼日送迎。
挑灯含泪叠去笺,万里缄封报可怜。
为报生身亲血母,卖儿还剩几多钱。
无端昔日慕金夫,也是贪痴女子愚。
寄语故园诸姊妹,荆钗裙布自堪娱。
自悔当初博望高,今成明月水中捞。
风筝本是随风信,莫怪丝丝线不牢。
无奈呜鸠居鹊巢,啄将红蕊出林梢。
堪怜薄命愁如织,却与诗人作解嘲。
其《燕台词》曰:
跨褪郎当短短衫,高箍头髻更巉岩。
教奴依样常妆束,满汉平分道不凡。
摩娑双眼蹙双蛾,掩面呼天怎奈何。
俗子不知人意懒,挨肩的的唱秧歌。
柳色青青咏汉南,树犹如此人何堪。
输他邻妇无思虑,碗大葵花满髻簪。
怪声咀哙夸多般,反道奴奴鴃舌蛮。
怅望夕阳芳树外,娇莺嘹亮语家山。
炎天斗室秽难闻,烧酒生葱尽日熏。
记得故园风景好,白罗衫衬石榴裙。
豕圈鸡栖暑气重,嗡嗡满屋斗青蝇。
有人水阁珠帘里,犹说今朝热不胜。
蜀魄啼残不忍听,断肠最是雨淋铃。
劈兰老米锅焦饭,南国佳人几惯经。
秋宵偏厌酒人狂,雨怨云愁总断肠。
一枕正成乡曲梦,门前犹唤卖甜浆。
骡车阵阵响如雷,门外风吹百尺灰。
可惜青葱纤似玉,日生炉火簇烟煤。
北地风高朔雪寒,满天飞絮压重檐。
炕头不是寻常火,马粪如香细细添。
共三十绝句,所亲得其诗于母氏,遍以示人,读者莫不怜之。
外史氏曰:红颜薄命,自古而然,况有才乎?才者,造物之所忌也。丈夫擅之,且犹不可,况女子哉?况女子而犹使之不得其所哉?宜其怨之深而言之忿,必至于死而后已也。余读飞飞诗三十章,感慨系之矣。
《芦中集》附诗曰:
韦鞴仍是紫台宫,马上琵琶曲未终。
嫁得伧夫双足健,报人佳婿好乘龙。
姻树关山几万重,残妆零落为谁容?
如何的的亲生女,只爱金钱不爱侬?
疏风冷雨对银缸,心自酸辛泪自双。
高垒愁城坚似铁,酒兵十万总难降。
荻帘日影上迟迟,乱绾乌云不画眉。
羡杀隔邻谁氏女,金钱闲掷买胭脂。
鹣鹣比翼两相依,文彩蹁跹世所稀。
不料风涛生洛浦,铩翎又逐野鸡飞。
自伤薄命更谁如?兰蕙当年竟被锄。
回首五年成底事?风流好似梦华胥。
无端遴壻慕金珠,堪恸双亲一样愚。
寄语故园诸姊妹,荆钗裙布好欢娱。
白云飘缈望中迷,独倚南窗掩面啼。
万里飘零亲念否?碧梧不是凤凰栖。
积雨丐泥已没阶,行行湿透小弓鞋。
遥思多少侯门女,指点青鬟对对排。
骡车阵阵响如雷,门外风吹百尺灰。
可惜春葱纤似玉,自生炉火簇烟煤。
土屋茅檐扑面尘,可怜触目也伤神。
看他赫赫司晨牝,端坐华轩常带嗔。
炎天斗室秽难闻,蒜蒜葱葱尽日熏。
记得故园风景好,白罗纱衬石榴裙。
狮子容他吼独尊,却将奴去嫁司阍。
儿郎薄幸真堪恨,不记添香枕畔温。
忆昔双双倚画栏,名花曾对并头看。
何期弃置如秋叶,忍把琵琶别调弹。
哮言狺语侉多般,翻道奴侬鴂舌蛮。
怅望夕阳芳树外,娇声嘹呖语家山。
挑灯含泪叠云笺,万里函封报可怜!
为问生身亲父母,卖儿还剩几多钱?
淡淡春山楚楚腰,菱花自对亦魂消。
如何愿食鸧鹒妇,相视谁怜竟不饶?
奈尔鸤鸠居鹊巢,啄将红蕊出枝梢。
堪嗟薄冷愁如织,却与诗人作解嘲。
自悔当初望太高,今成明月水中捞。
风筝本是无情物,莫怪丝丝线不牢。
鲛鮹染血感双蛾,搔手呼天怎奈何?
俗子不知人意懒,灯前只管唱燕歌。
想后思前恨转加,误人多是浣溪纱。
既然负却当年意,何必寻春到若耶?
良宵无奈酒人狂,雨怨云愁总断肠。
一枕难成乡国梦,凄其残月照空梁。
丰韵全消病已生,人人犹道妾倾城。
郎心何似春江水,一任桃花逐浪萍?
蜀魄啼残不忍听,断肠最是雨淋铃。
红颜千古同凄恻,我又如斯恸小青。
豕圈鸡栖暑气蒸,嗡嗡满屋闹苍蝇。
有人水阁珠帘里,犹说今朝热不胜。
十里湖西忆旧游,而今无复泛兰舟。
孤山曾吊真娘墓,此日相思泣素秋。
不须重赋白头吟,入骨忧煎死易寻。
赢得芳魂归去好,一丘黄土百年心。
柳色依依逐汉南,树状如此我何堪?
输他邻妇无思虑,碗大葵花满鬓簪。
北地玄溟风大严,满天飞絮压茅檐。
炕头不是金炉火,马粪如香细细添。
裤褪郎裆短短衫,金箍头髻更巉岩。
教奴依样更妆束,满汉平分道不凡。(寄园寄所寄)
妇学 清 会稽章学诚实斋 撰
周官有女祝、女史,汉制有内起居注。妇人之文字,千古盖有所用之矣。妇学之名,见于《天官?内职》。德、言、容、功,所该者广,非如后世只以文艺为学者也。然易训正位乎内,礼职妇功丝枲。《春秋传》称赋事献功,《小雅》篇言酒食是议,则妇人职业,亦约略可知矣。〖男子弧矢,女子鞶帨,自有分别,至于典礼文辞,男妇皆所服习。盖后妃、夫人、内子、命妇,于宾享丧祭,皆有礼文,非学不可。〗
妇学之目,德、容、言、功。郑注:言为辞令,自非娴于经礼,习于文章,不足为学。乃知诵诗习礼,古之妇学,略亚丈夫。后世妇女之文,虽稍偏于华采,要其渊源所自,宜知有所受也。
妇学掌于九嫔,教法行于宫壶。内而臣采,外及侯对。六典未详,自可例测。葛覃师氏,着于风诗〖侯封妇学〗。婉娩姆教,垂于《内则》〖卿士大夫〗。历览《春秋》内外诸传、诸侯夫人、大夫内子,并称文能道,故斐然有章,若乃盈满之祥,邓曼详推于天道。利贞之义,穆姜精解于干元。鲁穆伯之令妻,典言垂训。齐司徒之内主,有礼加封。以至泉水毖流,委怀赋怀归之什。燕飞上下,凄凉送归媵之诗。凡斯经典礼法,文采风流,与名卿大夫,有何殊别。然皆因事牵联,偶儿载籍,非特着也。若出后代史,必专篇类征。列女则如曹昭、蔡炎故事,其为矞皇彪炳,当十倍于刘范之书矣。是知妇学亦自后世失传。三代之隆,并与男子仪文率由故事,初不为务异也。〖不学之人以《溱洧》诸诗为淫者自述,因谓古之孺妇,矢口成章,胜于后之文人。不知万无是理,详辨其说于后,此处未暇论也。但妇学则古实有之,惟行于卿士大夫,而非齐民妇女皆知学耳。〗
春秋以降,官师分识。学不守于职司,文字流为著述〖古无私门著述,说详《校雠通义》〗。丈夫之秀异者,咸以性情所近,撰述名家〖此指战国先秦诸子家言,以及西京以还经史专门之学〗。至于降为词章,亦以才美所优,标着文采〖此指西汉元成而后及东京而下诸人诗文集〗。而妇女之奇慧殊能,锺于间气,亦遂得文辞偏着而为今古之所称,则亦时势使然而巳。然汉廷儒术之盛,班固以为利禄之涂使然。盖功令所崇,贤才争夺,士之学业,等干农夫治田,固其宜也。妇人文字非职业,间有擅者,出于天性之优,非有争于风气,骛于声名者也。〖好名之习,起于中晚文人。古人虽有好名之病,不区区于文艺间也。丈夫而好文名,已为识者所鄙,妇女而鹜声名,则非阴类矣。〗
唐山《房中》之歌,班姬《长信》之赋,风雅正变〖雅指房中,风指长信〗,起于宫闱。事关国故,史策载之。其馀篇什寥寥,传者盖寡。艺文所录,约略可以观矣。若夫乐府流传,声诗则佼。木兰征戌、孔雀乖离、以及陌上采桑之篇,山下蘼芜之什、四时白伫、子夜芳香,其声啴以缓,其节柔以靡,则自两汉古辞〖皆无名氏〗,讫于六朝杂议,并是骚客拟辞,诗人寄兴。情虽托于儿女,义实本于风人。故其辞多骀宕,不以男女酬答为嫌也〖如《陌上桑》、《羽林郎》之类,虽以贞洁自许,然幽闲女子岂喋喋与狂且争口舌哉?出于拟作佳矣〗。至于闺房篇什,间有所传。其人无论贞淫,而措语俱有边幅。文君,淫奔人也,而白头止讽相如。蔡炎,失节妇也,而钞书恳辞十吏。其它安常处顺,及以贞切著者,凡有篇章,莫不静如止水,穆若清风。虽文藻出于天娴,而范思不逾阃外。此则妇学虽异于古,亦不悖于教化者也。
国风男女之辞,皆出诗人所拟,以汉魏六朝篇什证之,更无可疑〖古今一理。不应古人儿女矢口成章,后世学士力追而终不遂也〗。譬之男优饰静女以登场,终不似闺房之雅素也。昧者不知斯理,妄谓古人虽儿女子亦能矢口成章,因为妇女宜于风雅。是犹见优伶登场,演古人事,妄疑古人动止,必先歌曲也〖优伶演古人故事,其歌曲之文正如史传中夹论赞体,盖有意中之言,决非出于口者。亦有旁观之见,断不出本人者,曲文皆所不避。故君子有时涉于自赞,宵小有时或至自嘲。俾观者如读史传,而兼得咏叹之意。体应如是,不为嫌也。如使真出君子小人之口,无是理矣。《国风》男女之辞,与古人拟男女辞,正当作如是观。如谓真出男女之口,无论淫者万无如此自暴,即贞者亦万无如此自亵也〗。
昔者班氏《汉书》未成而卒,诏其女弟曹昭躬就东观踵而成之。于是公卿大臣执贽请业〖大儒马融从受《汉书》句读〗,可谓旷千古之所无矣。然专门绝学,有渊源,书不尽言,非其人即无所受尔。又符秦初建学校,广置博士经师,五经精备,而《周官》失传。博士上奏太常韦逞之母宋氏,家传《周官音义》,诏即其家讲授,置生员百二十人,隔绛帏而受业。赐宋氏爵,号为宣文君。此亦扩千古之所无矣。然彼时文献,盛于江左。符氏割据山东,遗经绝业幸存。世学家女,非名公卿所能强与闻也。此二女者,并是以妇女身行丈夫事。盖传经述史,天人道法所关。恐其淹没失传,世主不得不破格而崇礼,非谓才华炫耀惊流俗也。即如靖边之有谯洗夫人,佐命之有平阳柴主,亦千古所罕矣。一则特开幕府辟署官属,一则羽葆鼓吹,虎贲班剑,以为隋唐之主。措置非宜,固属不可。必欲天下妇人以是为法,非特不可,亦无是理也。
晋人崇尚玄风,任情作达。丈夫则糟粕六艺,妇女亦雅尚清言。步障解围之谈,新妇参军之戏,虽大节未失,而名教荡然。论者以十六国分裂,生灵涂炭,归咎清谈之灭礼教,诚探本之论也。
王谢大家,虽愆礼法,然其清言名理,会心甚遥。既习儒风,亦畅玄旨,方于士学,如中行之失,流为狂简者耳〖近于异端非近于娼优也〗。非仅能调五言七字,自诩过于四德三从者也。若其旖旎风光,寒温酬答,描摩纤曲,刻画形似,脂粉增其润色,标榜饰其虚声。晋人虽曰虚诞,如其见此,挈妻子而逃矣〖王谢大家虽愆礼法,然实读书知学,故意思深远,非如才子佳人,一味浅俗好名者比也〗。
唐宋以还,妇才之可见者,不过春闺秋怨,花草荣凋,短什小篇,传其高秀。间有别出著作,如宋尚宫之《女论语》,侯郑氏之《女孝经》,虽才识不免迂陋〖欲作女训不知学曹太家《女诫》之体,而妄拟圣经,等于七林说问,子虚鸟有〗,而趋向尚近雅正。艺林称述,恕其志足嘉尔〖此皆古人妇学失传,故有志者,所成不过如此〗。李易安之金石编摩,管道升之书画精妙,后世亦鲜有其俪矣。然琳琅款识,惟资对勘于湖州。笔墨精能,亦藉观摩于承旨。未闻宰相子妇,得偕三舍论文〖李易安与赵明诚集《金石录》明诚方在大学故云尔〗,翰林夫人,可共九卿挥尘。盖文章虽曰公器,而男女实千古大防。凛然名义纲常,何可诬耶?盖自唐宋以讫前明,国制不废女乐。公卿入直,则有翠袖熏炉。官司供张,每见红裙侑酒。梧桐金并,驿亭有秋感之缘。兰麝天香,曲江有春明之誓。见于纪载,盖亦详矣。又前朝虐政,凡搢绅籍没,波及妻孥,以致诗礼大家,多沦北里。其有妙兼色艺,慧传声诗,都人士从而酬唱,大抵情绵春草,思远秋枫,投赠类于交游,殷勤通于燕婉。诗情阔达,不复嫌疑闺阁之篇。鼓钟闻外,其道固当然耳。且如声诗盛于三唐,而女子传篇亦寡。今就一代计之,篇会最富,莫如李冶、薛涛、鱼玄机三人,其它莫能并焉。是知女冠方妓,多文因酬接之繁;礼法名门,篇简自非仪之诫。此亦其明证矣。
夫倾城名妓,屡接名流,酬答诗章,其命意也。兼具夫妻朋友,可谓善藉辞矣。而古人思君怀友,多托男女殷情。若诗人风刺邪淫,又代狡狂自述。区分三种,蹊径略同。品骘韵言,不可不知所辨也。夫忠臣友谊,隐跃存恳挚之诚。讽恶嫉邪言外见忧伤之意。自序说放废,而诗之得失悬殊。本旨不明,而辞之工拙回异〖《离骚》求女为真情,则语无伦次,国风《溱洧》为自述,亦径直无味。作为拟托,文情自深〗,故无名男女之诗,殆如太极阴阳之理,存诸天壤,而智者见智,仁者自见仁也。名妓工诗,亦通古义。转以男女慕悦之实,托诸诗人温厚之辞,故其遗言雅而有则,真而不秽,流传千载,得耀简编,不能以人废也。第立言有体,妇异于男。比如《薤露》虽工,惟施于挽郎为称;《棹歌》纵妙,亦用于舟妇为宜。彼之赠李和张,所处应尔。良家闺阁,内言且不可闻,门外唱酬,此言何闻为而至耶〖自官妓革而闺阁不当有门外唱酬,丈夫拟为男女之辞,不可藉以为例,古之列女皆然〗。
夫教坊曲里,虽非先王法制,实前代故事相沿。自非濂洛诸公,何妨小德出入。故有功名匡济之佐,忠义气节之流,文章道德之儒,高尚隐逸之士,往往闲情有寄,箸于简编。禁纲所驰,亦不为盛德累也。第文章可以学古,而制度则必从时。我朝礼法精严,嫌疑慎别。三代以还,未有如是之肃者也。自宫禁革除女乐,官司不设教坊,则天下男女之际,无有可以假藉者矣。其有流娼顿妓,渔色售奸,并干三尺严条,决杖不能援赎〖职官生监并是行止有亏,永不叙用〗。虽吞舟有漏,未必尽挂爰书,而君子怀刑,岂可自拘司败。每见名流板镌诗稿,未窥全集,先阅标题,或纪红粉丽情,或着青楼唱和,自命风流倜傥,以为古人同然。不知生今之世,为今之人,苟于禁令未娴,更何论乎文墨。周公制礼,同姓不昏。假令生周之后,以为上古男女无别,而渎乱人伦,行同禽兽,以为古人有然,可乎〖名士诗集先自具枷杖供招,虽谓未识字可矣〗。
夫才须学也,学贵识也。才而不学,是为小慧。小慧无识,是为不才。不才小慧之人,无所不至,以纤佻轻薄为风雅〖雅者,正也。与恶俗相反。习染风气谓之俗,纤佻鄙俚,皆俗也。鄙俚之俗,犹无伤于世道人心;纤佻之俗,则风雅之罪人也〗,以造饰标榜为声名〖好名之人未有不俗者也〗。炫耀后生,娼披士女,人心风俗,流弊不可胜言矣。夫佻达出于子衿,古人所有。标榜流于巾帼,前代所无。盖实不足而争骛于名,已非夫而藉人为重。男子有志,皆耻为之。乃至谊绝丝萝,礼珠授受,辄以缘情绮靡之作,托于斯文气类之通,因而听甲乙于胪传,求品题于月旦,此则钗楼勾曲,前代往往有之。静女闺姝,自有天地以来,未闻有礼也。
古之妇学,如女史、女祝、女巫,各以职业为学,略如男子之专艺而守官矣。至于通方之学,要于德、言、容、功。德隐虽名〖必如任姒之圣方称德之全体〗,功粗易举〖蚕织之类,通乎士庶〗。至其学之近于文者,言容之事,为最重也。盖自家庭内则,以至天子诸侯卿大夫士,莫不习于礼容。至于朝聘丧祭,后妃、夫人、内子、命妇,皆有职事。平日讲求不预,临事何以成文。汉之经师,多以章句言礼,尚赖徐生善为容者,盖以威仪进止,非徒诵说所能尽也。是妇容之必习于礼。后世大儒,且有不得闻也〖但观传载敬姜之言,森然礼法,岂后世经世大儒所能及〗。至于妇言主于辞命,古者内言不出于阃,所谓辞命亦必礼文之所须也。孔子云:“不学诗,无以言。”善辞命者,未有不深于诗〖但观春秋妇人辞命婉而多风〗,乃知古之妇学,必由礼而通诗〖非礼不知容,非诗不知言〗,六艺或其兼擅者耳〖穆姜论《易》之类〗。后世妇学失传,其秀颖而知文者,方自谓女兼士业,德色见于面矣。不知妇人本自有学,学必以礼为本。舍其本业而妄托于诗,而诗又非古人之所谓习辞命而善妇言也。是则即以学言,亦如农夫之舍其田而士失出疆之贽矣!何足征妇学乎?嗟乎!古之妇学,必由礼以通诗;今之妇学,转因诗而败礼,礼防决而人心风俗不可复言矣。夫固由无行之文人,倡邪说以陷之。彼真知妇学者,其礼无行文人,若粪土然〖无行文人,学本浅陋,真知学者,不难窥破〗,何至为所惑哉〖古之贤女,贵有才也。前人有云:“女子无才便是德”者,非恶才也。正谓小有才而不知学,乃为矜饰骛名,转不如村姬田妪,不致贻笑于大方也〗?
饰时髦之中驷,为闺阁之绝尘。彼假藉以品题〖或誉过其实,或改饰其文〗,不过怜其色也。无行文人,其心不可问也。呜呼!己方以为才而炫之,人且以为色而怜之。不知其故而趋之,愚矣!微知其故而亦且趋之,愚之愚矣!女之佳称,谓之“静女”,静则近于学矣。今之号才女者,何其动耶?何扰扰之甚耶?噫!
跋
章实齐进士《妇学》,余于《艺海珠尘》中得见全帙。其言婉而多风,洵金闺药石也。因录登丛书,之盖较陆丽京、陈干初、查石丈《新妇谱》、徐野君《妇德四箴》,更进一筹矣。丁卯上已日震泽杨复吉识
妇人鞋袜考 清 莆田余怀澹心 撰
古妇人之足,与男子无异。《周礼》有屦人,掌王及后之服屦,为赤舄、黑舄、赤繶、黄繶、青勾、素履、葛屦。辨外内命夫命妇之功屦、命屦、散屦。可见男女之履,同一形制,非如后世女子之弓弯细纤,以小为贵也。
考之缠足,起于南唐李后主。后主有宫嫔窅娘,纤丽善舞,乃命作金莲,高六尺,饰以珍宝,絅带缨络,中作品色瑞莲,令窅娘以制缠足,屈上作新月状,着素袜,行舞莲中,迥旋有凌云之态。由是人多效之,此缠足所自始也。
唐以前未开此风,故词客诗人,歌咏美人好女,容态之珠丽,颜色之夭姣,以至面妆、首饰、衣■、裙裾之华靡,鬓发、眉眼、唇齿、腰肢、手腕之婀娜秀洁,无不津津乎其言之,而无一语及足之纤小者。即如古乐府之《双行缠》云:“新罗绣白径,足趺如春妍”,曹子建云:“践远游之文履”,李太白诗云:“一双金齿屐,两足白如霜”,韩致光诗云:“六寸肤圆光致致”,杜牧之诗云:“钿尺裁量减四分”,《汉杂事秘辛》云:“足长八寸,径跗丰妍”。夫六寸八寸,素白丰妍,可知唐以前妇人之足,无屈上作新月状者也。即东氏潘妃,作金莲花贴地,令妃行其上,曰“此步步生金莲花”,非谓足为金蓬也。崔豹《古今注》:“东晋有凤头重台之履”,不专言妇人也。
宋元丰以前,缠足者尚少。自元至今,将四百年,矫揉造作,亦泰甚矣。
古妇人皆着袜,杨太真死之日,马嵬媪得锦袎袄一只,过客一玩百钱。李太白诗云:“溪上足如霜,不着鸦头袜。”袜一名“膝裤”。宋高宗闻秦桧死,喜曰:“今后免膝裤中插匕首矣。”则袜也,膝裤也。乃男女之通称,原无分别。但古有底,今无底耳。古有底之袜,不必着鞋,皆可行地。今无底之袜,非着鞋,则寸步不能行矣。张平子云“罗袜凌蹑足容与”,曹子建云“凌虚微步,罗袜生尘”,李后主词云“刬袜下香阶,手提金缕鞋”。古人鞋袜之制,其不同如此。至于高底之制,前古未闻,于今独绝。吴下妇人,有以异香为底,围以精绫者;有凿花玲珑,囊以香麝,行步霏霏,印香在地者,此则服妖。宋元以来,诗人所未及,故表而出之,以告世之赋《香奁》,咏《玉台》者。
余澹心先生此考甚精博,然窃疑之,即以所引杜牧诗云:“钿尺裁量减四分”,下句乃云:“纤纤玉笋裹轻云”,已极善形容。《秘辛》云:“足长八寸”,下云:“底平指敛,约缣迫袜收束微禁如禁中”,亦觉摹写酷肖,非影响之谈。盖汉尺最小,其长如今六寸耳,是八寸仅四寸馀也。《秘辛》又云:“自颠至底,长七尺一寸”,盖四尺三寸也。《汉制考》云:“中妇人手长八寸”。《仪礼注》云:“中人之迹,长尺二寸”。较量即可知矣。且他处言缠足甚多,姑引数条。
白乐天《上阳宫人白发诗》云:“小头鞋履窄衣裳”;《诚齐杂志》云:“天宝间,桃源女子吴寸趾,以足小得名”;姚鷟《尺牍》云:“马嵬老妪,得太真锦袜以致富,其女名玉飞,得雀头履一只,真珠饰口,薄檀为苴,长仅三寸”;《南部烟花记》有:“陈宫卧履”,卧时犹履,缠足可知。《古乐府》云:“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辍耕录》云:“晋永嘉元年,靸鞋用黄草,宫内妃御皆着,始有伏鸠头履子。”伏鸠头,状其纤小也。《南史》:“羊侃有弹筝人陆大喜,着鹿角爪,长七寸,时人谓能掌中舞。”此皆在窅娘之前。不止此也,又按《史记?货殖传》云:“今赵女郑姬设形容揳呜琴,揄长袖,蹑利屐”,谓之利,亦尖锐之意。张衡《西京赋》云:“振朱履于盘撙”,史游《急就章》:“靸鞮卬角”,下注云:“靸谓韦履,头深而兑,底平而薄者也。今俗谓之跣子。”按:兑与锐同,鞮,薄革小履也。按此即张衡《同声歌》:“鞮芬以狄香”者也。卬角,当卬其角,举足乃行,疑即今之扳尖鞋。此三者,皆谓妇之履也。《修竹阁女训》云:“本寿问于母曰:‘女子必缠足,何也?’其母曰:‘圣人重女,使不轻举,是以裹其足。范睢裹足不入秦,用女喻也。’”此又在《秘辛》之前矣。其它言妇人鞋履者甚众,尚在疑似,未暇多载也。费锡璜滋衡氏跋
〖注:■,衤+肖,shāo音稍,衣衽,衣之襟袖。〗
缠足谈 清 钱塘袁枚子才 撰
妇人缠足,《墨庄漫录》以为起于李后主窈娘。杨升庵《丹铅录》引古乐府之《新罗绣行》“缠足趺如春妍”,杜牧诗之“钿尺裁量减四分”驳之,以为唐时巳有矣。《辍耕录》亦云始于五代。
余按:汉隶释汉武梁祠,画老莱之母,曾子之妻,履头皆锐,是证据之最古者,然沈约《宋书?礼志》“男子履圆,女子履兑”,是又非锐之说也。大抵古女子行不露足,慎夫人衣不曳地,王莽妻亦然,以为美谈。可见古妇人衣皆曳地不露足也。若缠足之事,转在男子。《毛诗》“赤芾金舄”,《卜子夏小传》曰:“幅,偪也,所以自偪束也。”笺云:“如今行滕也。行而缄足,故曰行滕。邪而缠之,故曰邪幅。卫褚师声子袜而登席,也公怒其无礼。”岂古人必赤足登席,乃谓之有礼乎?盖虽脱履解袜,而足上自有邪幅裹之故也。想妇人亦当如男子矣。大抵妇人之步,贵乎舒迟。《毛诗》:“月出皎兮,佼人了兮,舒窈纠兮。”毛传:“舒,迟也;窈纠,舒之姿也。”张平子《南都赋》:“罗袜蹑蹀而容与”;《焦仲卿诗》:“足下蹑丝履,纤纤作细步”,既以缓行为贵,则缠束使小,在古容或有之。故《急就章》:“靸鞮却角褐袜巾”,师古注:“靸,韦履也。头深而锐,平底,俗名跣子。鞮,薄革小履也。巾者,裹足巾,若今裹足布。”《汉书?地理志》:“赵女弹弦跖躧”;师古注:“躧与屣同,小履之无跟者也。跖谓轻蹑之也。”是数者,皆渐渐有以小为贵之义。然唐白香诗曰:“小头鞋履窄衣裳,天宝末年时世妆”,韩致光诗曰“六寸肤圆光致致”,皆极言其小,而终不言其弓,可见潘妃之步金莲花,亦非弓也。《北史》:“任城王楷刺并州,断妇人以新靴换故靴”,知男子妇人同一靴也。郭若虚《图画见闻记》:“唐代宗令宫人穿红锦靿靴。杨妃死于马嵬,人藏其锦袜,观者人一钱。”太白《赵女词》:“屐上足如霜,不着鸦头袜”。皆妇人穿靴袜之明证,其非弓也明矣。《宋史》:“治平元年,韩维为颖王记室,侍王坐,有以弓鞋进者。维曰:‘王安用舞靴?’”可见当时妇人,舞才着弓鞋,平时不着也。惟北宋徐积咏蔡家妇云:“但知勒四支,不知裹两足。”陆放翁《老学庵笔记》:“宣和末,女子鞋底尖,以二色合成,名错到底。”伊世珍《嫏嬛记》言:“徐玉英卧履,以薄玉花为饰,内加龙脑,谓之玉香”,此则弓鞋之明证,盛行于宋时。若《玉壶清话》载唐明皇《咏锦袜》云:“琼钩窄窄,手中弄明月”,以为弓鞋之证,恐是小说家之附会。
百花弹词 清 钱塘钱涛怒白 撰
自古名花号美人,娇红嫩白斗芳春。
每夸金谷千秋丽,更道隋宫五色新。
把酒常须花在眼,现花莫便酒离唇。
明朝试向花前看,满地残红最怆神。
花落花间最有情,间将笔墨谱花名。
千红万紫都评遍,分付花神仔细听。
问谁人开辟就花花世界,更那个创造下草草乾坤?
百年中无非是香花阳焰,一日里不可少檀板金尊。
慨世间有无数名花异卉,普天下知多少花朵花名。
君不见锦堤边千般烂熳,君不见红娇畔万种精神,
君不见上阳宫蜂喧蝶攘,君不见宜春苑燕送莺迎。
一种种,一般般,看他妖艳。
红者红,白者白,听我评论。
有客能将雁柱排,花前高唱独徘徊。
春风春雨虽相妒,看取名花指下开。
第一种,牡丹花,天生富贵,号花王,称国色,花里为尊。
姚家黄、魏家紫,而今罕见。得君王,带笑看,倾国倾城。
醉杨妃,倚阑干,沉香亭北。李青莲,题妙句,三调清平。
芍药花,比牡丹,虽然少逊。一般的,斗春华,越样鲜新。
金带围,广陵城,预知宰相。不知道,洧水畔,赠与何人。
露桃花,倚东风,深红浅白。武陵溪,元都观,到处藏春。
蓬莱山,三千载,开花结果。天台路,盼着了,阮肇刘晨。
最可惜,暮春时,一番红雨。真堪叹,今日里,人去题门。
桃花谢,杏花开,艳妆春色。叠乱霞,飘微散,根倚深云。
碎锦坊,裴晋公,午桥遗爱。庐山上,董神仙,五树成林。
探花宴,上林中,赋诗争快。状元去,马如飞,踏碎香尘。
桃花红,杏花红,李花偏白。白如霜,白如雪,无月自明。
怎知道,王家郎,一朝钻核。倒不如,李家儿,万古盘根。
世间花,还又数,梨花洁白。似何郎。曾傅粉,一样消魂。
莺来窥,蝶来认,新妆淡淡。泪阑千,愁寂寞,春雨盈盈。
蔷薇花,在墙东,春红零乱。想经年,未架却,心绪纵横。
无人处,折一枝,常防刺手。夜深时,才经过,■住罗裙。
玉兰花,分明是,苕华刻就。玉堂前,争春色,香气氤氲。
绣球花,在风前,谁能踢弄。玉簪花,满地上,若个遗簪?
金雀花,一般儿,飞飞欲动。蝴蝶花,可也是,栩栩身轻。
丁香花,豆豌花,念愁不破。夜合花,合欢花,最苦多情。
有一种,水中莲,又名菡萏。照秋波,窥明镜,冉冉亭亭。
细端详,绿云中,宛如仙子。虽然是,在污泥,不染埃尘。
太华峰,藕如船,曾开十丈。太液池,花能语,红白芳芬。
似六郎,好庞儿,亲承儿女。怪潘妃,一步步,喜杀东昏。
只有那,老嫦娥,一枝丹桂。有谁人,攀得着,两袖香生。
红状元,白探花,黄为榜眼。宝龙涎,欺凤饼,老翠连云。
皋涂山,种将成,八株齐挺。廉寒宫,斫不去,家载重生。
晚霜天,东篱畔,菊花开放。想从来,称知己,只有渊明。
问尊前,子细看,花如我瘦。吟泽畔,灵均氏,问夕餐英。
秋江上,芙蓉花,凌波弄影。一枝枝,翻江浪,别有风情。
紫薇花,端只许,仙郎相对。紫荆花,再不教,兄弟轻分。
木笔花,描不出,千般春色。金钱花,买不得,万种春情。
玉阶前,鸡冠花,那能报晓,三更里,杜鹃花,啼得伤心。
并不见,金灯花,夜深照影,只有那,鼓子花,雨打无声。
我爱他,十姊妹,要他窈窕。我爱他,千日红,不肯凋零。
我爱他,剪春罗,剪开罗带。我爱他,紫罗兰,裁作罗巾。
谁得似,凌霄花,干云直上。谁得似,蜀葵花,向日倾城。
谁知道,萱草花,儿儿女女。谁知道,棠棣花,弟弟兄兄。
茉莉花,偏只是,秋香不散。荼縻花,全不能,春梦难醒。
山丹花,山茶花,十分春色。瑞香花,木香花,满座香熏。
凤仙花,细看时,恍如凤彩。牵牛花,试听花,不见牛鸣。
蜡梅花,是谁把,黄酥细染。石梅花,问谁将,红粉调匀。
真堪叹,木槿花,朝荣暮瘁。怎能似,菖蒲花,不老长生。
有一个,着芦花,花中孝子。有一个,啖松花,花里仙人。
真难得,款冬花,三冬独茂。真难得,长春花,四季长新。
红蓼花,一点点,离人泪血。杨柳花,一丝丝,荡子春魂。
朱藤花,尽道是,轻盈不俗。水仙花,又自会,潇洒离尘。
棣棠花,虽不是,黄金炼就。玫瑰花,却真个,紫玉雕成。
枣子花,橘子花,终须结实。碧桃花,海棠花,可惜飘零。
栀子花,带妙香,三分嫩白。樱桃花,垂紫蒂,一树买笑。
几万贯,榆荚钱,不会通神。万种花,总不如,寒梅独异。
又清香,又高古,无与为群。点就了,寿阳妆,一时丰韵。
做醒了,罗浮梦,千古消魂。尚记得,在他乡,寄归驿使。
不知道,是何年,嫁与林君。
闻道花开不易看,一时说出许多般。
不知尚有名花在,听我从头仔细弹。
还有那,幽兰花,行于空谷。纵无人,香自在,不受尘埃。
还有那,蕃厘观,琼花一本。是天花,岂肯在,人世沉论。
还有那,优昙花,奇香妙品。在西方,亿万劫,与物为邻。
还有那,虞美人,花开古墓。立风前,情脉脉,欲笑还颦。
还有那,雁来红,老年忽少。还有那,吉祥草,到处为祯。
还有那,美人苴,偎红倚绿。还有那,映山红,遍谷弥陵。
罂粟花,媚药中,实名鸦片,珠兰花,七碗内,堪伴茶星。
一丈红,五尺拦,刚递半段。木兰花,船上望,原是花身。
汉宫秋,那知道,长门秋怨。秋海棠,最堪怜,肠断秋砧。
梧桐花,放下着,六根六识。木棉花,识就了,千纬千经。
月季花,月月红,四时不断。含笑花,朝朝乐,一笑生春。
一般的,菜花开,游蜂队队。直等的,槐花黄,举子纷纷。
石竹花,篆竹花,迥于异样。朱兰花,若兰花,各自相分。
苜蓿花,靛青花,近于野草。王瓜花,白豆花,琐碎难论。
笔尖头,写不尽,许多数目。四季花,那能彀,悉记其名。
倒不如,隋炀帝,宫中剪彩。代天工,补就了,一段阳春。
又不如,唐天子,服轩击鼓,好春光,判断了,不费天心。
洛阳城,到春来,名花开遍。河阳县,号花封,仙吏传名。
黄四娘,有的是,千枝万朵。苏公堤,镇一片,紫雾红云。
说不尽,自古来,繁华境界。收拾些,从今后,花柳心情。
君不见,霎时间,催花风雨。粉墙边,苍苔上,都是残英。
金谷园,剩得些,荒苔野鲜。百花洲,只是些,蔓茸青磷。
彩云中,望不见,散花天女。春宫内,难觅个,花蕊夫人。
觑得破,假机关,花开花落。悟得着,真消息,非色非声。
坐谈间,描写尽,花情花态。东风里,不知道,花喜花嗔。
满词场,又添了,一番佳话。惭愧杀,江郎笔,五色花生。
百岁光阴易白头,花开花落几时休。
且将膝上琶琵语,弹尽胸中一段愁。
最好春光二月天,惊红哭紫各纷然。
那能化作花间蝶,日向花房自在眠。
〖注:■,扌+兜,音兜,批也,执持。〗
今列女传 清 佚名 辑
母仪
孝圣宪皇后,纯皇帝之母也。始在母家,居承德城中,家贫无奴婢。六七岁时,父母遣诣市卖浆酒粟面,所至店肆辄大雠,市人敬异焉。十三岁时,入京师,值中外姊妹当选入宫,随往观之。门者初以为在籍中,既而引见十人为列,始觉之。主者惧谴,令入末班。孝圣容体端颀中选,分皇子邸,得在雍府,即世宗宪皇帝王宫也。
宪皇帝肃俭仅学,靡有声色侍御之好。福晋别居,进见有时。会夏被时疾,御者多不乐往。孝圣奉妃命,旦夕服事唯谨,连五六旬,疾大愈,遂得留侍,生高宗焉。
及为太后,约皇帝以礼,率六宫以慈,福寿仁贤,形于四海。准回之平也,有女藉于宫中,生有美色,专得上宠,号曰“回妃”。然准女怀其家国,恨于亡破,阴怀逆志,因侍寝而惊宫御者数矣。诘问具对,以必死报父母之雠。上益悲壮其志,思以恩养之,太后知焉。每召回女,上辄左右之。会郊祭斋宿,子夜驾出,太后乘平辇,直至上宫,入便闭门。宦侍奔告,上遽命驾还,叩门不得入。以额触扉,臣御号泣,闻于内外。太后当门坐,促召回女,绞而杀之。待其气绝,抚之巳冷,乃启门。上入号泣,俄而大寤,顿首太后前。太后亦持上流涕,左右莫不感动泣下,海内闻者皆欢息。相谓“天子有圣母也”,静而有化而疆于教诲。诗曰:“君子万年,景命有仆”,此之谓也。
节义
织笠女者,河南人也。其县妇女采台草织笠以为事。女自十二三时,每织,择精好细洁之草,别藏之。既多,复择其尤。当嫁之岁,自制一笠。既成婚,用献其夫而语其勤焉。夫载以出,市人见者无不夸也。久之旁县亦闻之。
它日夫出,有自后呼之者,公子也。问之,曰:“物以难得而珍,货以有用为贵。今子之笠,妇所织也,冠之不可以却暑,无贪不可以为炊。子诚卖之,愿论其价。可乎?”其夫心惜之,而以客为讆言,姑应之曰:“吾笠不卖。客幸欲之,若得钱八万,当以与客。不然,无相问也。”公子大喜,遽下钱八万,取笠而去。于是其夫辇钱而归,喜告其妇曰:“笠已卖矣,乃得八万。若先蕲之,十万可致也。”女问其故,默然内悲而无言。其夫出,遂阖月自经而死。
君子以织笠女为识微。夫古之妇也,义可求去。今也不然,一入其门,荣辱随之。至于见卖逼淫而求死兴狱者,有司日有闻也。女之死,可谓达时矣。使龙比知之,则其君无杀谏之名;屈平知之,则其行无左徒之宠。君子兴其待败而俱伤也,不若自洁以全其交。诗曰“:反是不思,亦巳焉哉”,此之谓也。
辩通
直辞女童,满洲人,其父为京营四品官,则未知其为参领与,佐领与?咸丰九年冬,选良家女入宫,引见内殿,上亲临视。女童以父官品,例在籍中。晨入,天寒,上久不出。诸女立阶下,冰冻缩蹙,莫能自主。女童家贫衣薄,不堪其寒,屡欲先出。主者大慎怪,固留止之。稍相争论,女童大言曰:“吾闻朝廷立事,各有其时。今四方兵寇,京饷不给,城中人衣食日困,恃粥而活,吾等家无见粮,父子不相保。未闻选用将相,召见贤士,今日选妃,明日挑女。吾闻古有无道昏主,今其是邪。”
于是上在屏后微闻之,出则诏问“谁言者?”诸女恐怖失色,莫能对。女童前跪,称“奴适有言”。上问曰:“汝何所云?”女童前对:“奴等当引见,驾久不出,诚不胜寒。欲出不得,而总管以朝廷禁令相责。奴诚死罪,忘其躯命,具言朝廷立事,各有其时。今四方兵寇,京饷不给,城中人衣食日困,恃粥而活,奴等家无见粮,父子不相保。未闻选用将相,召见贤士。今日选妃,明日挑女。窃闻古有无道昏主,窃以论皇上,愿伏其罪。”于是,上默然良久。曰:“汝不愿选者,今可出矣。”女童叩头退位,上遂罢选。
当女童前后言时,与在旁者,莫不惶急,流汗咋舌,不敢卒听。及得温旨遣出,或犹战悚不能正步。以此女童名闻京师,君子以为能直辞。诗曰“匪饥匪渴,德音来括”,此之谓也。女童既出,上它曰:“以事降其父一阶”,欲令后选时,女可不豫也。君子以为,女童以一言而悟主,成文宗之宽明,显名于后世。诗曰“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女童可以炜彤管矣。
今列女传附录
《国风报?春冰室野乘》载此三事,据云得之达县吴季清先生所著笔记,吴又闻诸王壬秋先生云云。兹读《湘绮楼?今列女传》,笔意谨严,叙述得体,事实与吴稍异,惟吴文斐亹,亦有可观,因附录之。皞皞子识
回部王刀某氏者,国色也。生而体有异香,不假熏沐,国人号之曰“香妃”。或有绳其美于中土者,高宗纯皇帝微闻之。西师之役,将军兆惠陛辞,上从容语及香妃,命兆惠一穷其异。回疆既平,兆惠果生得香妃,致之京师,先密疏奏闻。上大喜,命沿途地方官吏,护视起居维谨。虑风霜跋涉,致损颜色,兼以防其自殊也。既至,处之西内。
妃在宫中,意色泰然,若不知有亡国之恨者。唯上至,则凛如霜雪。与之语,百问不一答。无已,令宫人善言词者谕以指。妃慨然出白刃袖中,示之曰:“国破家亡,死志久决。然决不肯效儿女子,汶汶徒死,必得一当以报故主。上如强逼,我,则吾志遂矣。”闻者大惊,呼其侣,欲共削而夺之。妃笑曰:“无以为也。吾衵衣中尚有如此刃者数十计,安能悉取而夺之乎?且汝辈如强犯我者,吾先饮刃,汝辈其奈何?”宫人不得要领,具以语白上,上亦无如何。但时时幸其宫中,坐少选即复出,犹冀其久而复仇之意渐怠也,则命诸侍者日夜逻守之。妃既不得遂所志,乃思自戕。而监者昕夕不离侧,卒无隙可乘而止。妃至中土久,每岁时令节,思故乡风物,辄潜然泣下。上闻之,则于西苑中妃所居楼外,建市肆、室庐、礼拜堂,具如西域式,以悦其意。今其地尚无恙也。
时孝圣宪皇后春秋高,微闻其事,数戒上毋往西内。且曰:“彼既终不肯自屈,曷弗杀之以成其志?无已,则权归其乡里乎?”上虽知其不可屈,而卒不忍舍也。如是者数年,会长至圜丘大祀,上先期赴斋宫。太后瞷上已出,急令人召妃诣慈宁宫。妃既至,则命鐍宫门,虽上至不得纳。乃召妃至前,问之曰:“汝不肯屈志,终当何为耶?”对曰:“死耳。”曰:“然则今日赐汝死可乎?”妃乃大喜,再拜顿首,曰:“太后天地恩,竟肯遂臣妾志耶。妾间关万里,所以忍辱而至此者,唯不欲徒死,计得一当以复仇雪耻耳。今既不得遂所志,此身真赘旒,无宁一瞑不视,从故主地下之为愈矣。太后天地恩,竟肯遂臣妾志。臣妾地下感且不朽。”语罢,泣数行下。太后亦为恻然,乃令人引入房室中缢之。是时,上在斋宫,已得报,仓皇命驾归。至则宫门已下键,不得入,乃痛哭门外。俄而门启,传太后命,引上入,则妃已绝矣。肤色如生,面色犹含笑也。乃厚其棺签,以妃礼葬之。
旗人某氏女者,父为骁骑校。夫妇老而无子,且家赤贫,恃女针黹以养,缝浣湢厨之事,悉一身兼之。女略识文字,有暇,则聚邻童,教以识字,藉博升合资。时咸丰初年也,一日禁中选秀女期届,女名在籍中,闻报,抱父母恸哭。念己入宫,父母老无依,且展转死沟壑,欲奉亲以遁者数矣。故事,无问官民家女,既当选,则以官监守之,虑其遁也。女既不克脱,不得已,届期随众往,排班候驾于坤宁宫门外,时天甫黎明也。
是时金陵甫失守,羽书络绎至,上忧劳旰食,每枢臣入见,议战守事,辄至日昃,乃退。民家女初入宫禁,已战栗不自胜。又俟驾久,罢倚不能耐,重以饥渴交迫,相向饮泣。监者叱之曰:“圣驾行且至,何敢若此!不畏鞭笞耶?”众闻言,愈战惧欲绝。
女勃然起,万声语监者曰:“去室家,辞父母,以入宫禁,果当选,即终身幽闭,不复见其亲。生离死别,争此晷刻,人孰无情,安得不涕泣?吾死且不畏,况鞭笞乎?且赭寇起粤峤间,不数载,悉长江而有之。今遂陷金陵,天下已失其半,天子不能求将帅之臣,汲汲谋战守,以遏贼锋,保祖宗大业,而犹留情女色,强擭民家女,幽之宫禁中,俾终身不获见天日,以纵己一日之欲,而弃宗社于不顾。行见寇氛迫宫阙,九庙不血食也。吾死且不畏,况鞭笞乎?”
监者大惊,急掩其口。而上适退朝,御辇已至前矣。因共缚其手,牵诣上前,抑之跪。女犹倔强,不肯屈膝。初女所言,上已微闻之。至是复笑,问其故。女仍侃侃然奏如前语。上欣然喜曰:“此真奇女子也。”职责命释其缚,令引入宫中,朝见皇后。时某邸方丧偶,谋续娶,因以女指婚焉,而罢所选秀女,使皆宁其家。
某氏者,河南民家女也。生而奇慧,乡里以针神誉之,少失怙恃,鞠于兄嫂,兄嫂皆锺爱之,为择配甚苛。故及笄犹无人委禽也。女一日以麦草织雨笠,穷工极巧,钩心斗角,竭数十日力,仅成一具。持付兄,俾诣市售之。曰:“第索介百金无增减。有购者,即询其里居姓字而谨识之。”兄讶曰:“一笠耳,恶能直百金。持以过布,人不将疑我狂耶?”女曰:“第如我言行之,必有购者。如其竟无人,不怨兄也。”嫂在侧,墨喻其意,知女意在择偶也。因促其夫如妹言。
兄不得己,持以出。阅三日,无人问价者,意女特讆言耳。日暮,倦欲归,忽一少年翩然来,迎与语,衣履修洁,神宇间雅。兄故所相识,邻村某高材生也。见所持笠,异之,把玩不释手。问“持此何为?”以求售对。询其价,以百金对。生沉思久之,恍然悟,即邀兄诣其家,出百金授之,而留其笠。兄微以言叩之,则生犹未娶也。归告妻,使以语妹,女果首肯。亟以媒氏往,婚遂成。卜日亲迎以归,伉俪果綦笃。婿家故我舅姑,惟夫妇二人,倡随之乐,诚万户侯不与易也。生宝爱草笠甚,令女为制锦,韬藏其中。出必冠之,无间晴雨,归必手自拂拭,韬而悬之帷中,以为常。数年后,女举一子,已呀呀学语矣。
生有所善某富室子者,尝求婚于女,女以其无行,却之。至是益妒生之得美妇也,谋所以闲之者。乃阳纳交焉。恒招生为诗酒会,因道之为狭邪游,生惑焉。出辄数日不归,女忧之,乃婉语曰:“昨某君来吾家,吾于屏后窥其人,目动而言肆,是殆有异图,不可近也。”生未以为然,笑置之。一日醉归,忽易笠而帽,女讶问之,则已为某乘醉攫去矣。女默然亦无一言。生倦而酣寝,晓始醒,则独卧于床。讶女胡蚤作,呼之不应,亟起视,巳缢于窗棂间矣。生骇极木立,大痛,茫不知其故。俯视碎锦狼藉地上,拾审之,即所以韬笠者。始司女所以死,乃大痛悔,号泣数日,亦感疾死。
李师师外传 佚名 撰
李师师者,汴京东二厢永庆坊染局匠王寅之女也。寅妻既产女而卒,寅以菽浆代乳乳之,得不死,在襁褓未尝啼。汴俗:凡男女生,父母爱之,必为舍身佛寺。寅怜其女,乃为舍身宝光寺。女时方知孩笑。一老僧目之曰:“此何地,尔亦来耶?”女至是忽啼,僧为摩其顶,啼乃止。寅窃喜曰:“是女真佛弟子。”为佛弟子者,俗呼为“师”,故名之曰“师师”。
师师方四岁,寅犯罪击狱死。师师无所归,有娼籍李姥者收养之。比长,色艺绝伦,遂名冠诸坊曲。
徽宗既即位,好事奢华,而蔡京、章惇、王黼之徒,遂假绍述为名,劝帝复行青苗诸法。长安中粉饰为饶乐气象,市肆酒税,日计万缗;金玉缯帛,充溢府库。于是童贯、朱勔辈,复导以声色狗马、宫室园囿之乐。凡海内奇花异石,搜采殆偏。筑离宫于汴城之北,名曰“艮岳”,帝般乐其中,久而厌之,更思微行,为狭邪游。
内押班张迪者,帝所亲幸之寺人也,未宫时为长安狎客,往来诸坊曲,故与李姥善。为帝言陇西氏色艺双绝,帝艳心焉。翌日,命迪出内府紫葺二匹,霞氎二端,瑟瑟珠二颗,白金廿镒,诡云“大贾赵乙愿过庐一顾。”姥利金币,培诺。暮夜,帝易服,杂内侍四十馀人中,出东华门二里许,至镇安坊。
镇安坊者,李姥所居之里也。帝麾止余人,独与迪翔步而入。堂户卑庳,姥出迎,分庭抗礼,慰问周至。进以时果数种,中有香雪藕、水晶苹婆,而鲜枣大如卵,皆大官所未供者,帝为各尝一枚。姥复款洽良久,独未见师师出拜。帝延伫以待。时迪已辞退,姥乃引帝至一小轩,茶几临窗,缥缃数帙。窗外新篁,参差弄影。帝悠然兀坐,意兴间适,独未见师师出侍。少顷,姥引帝到后堂,陈列鹿炙、鸡酢、鱼鲙、羊签等肴,饭以香子稻米,帝为进一餐。姥侍旁款语移时,而师师终未出见。帝方疑异,而姥忽复请浴,帝辞之。姥至帝前耳语曰:“儿性好洁,勿忤。”帝不得已,随姥至一小楼下湢室中。浴竟,姥复引帝坐后堂,肴核水陆,杯盏新洁,劝帝欢饮,而师师终未一见。
良久,姥才执烛引帝至房,帝搴帷而入。一灯荧然,亦绝无师师在,帝益异之。为徒倚几榻间。又良久,见姥拥一姬,姗姗而来,不施脂粉,衣绢素,无艳服,新浴方罢,娇艳如出水芙蓉。见帝,意似不屑,貌殊倨不为礼。姥与帝耳语曰:“儿性颇愎,勿怪。”帝于灯下凝睇物色之,幽姿逸韵,闪烁惊眸。问其年不答,复强之,乃迁至于他所。姥复附帝耳曰:“儿性好静坐,唐突勿罪。”遂为下帷而出。师师乃起解玄绢褐袄,衣轻绨,卷右袂,援壁间琴,隐几端坐,而鼓《平沙落雁》之曲。轻拢漫然,流韵淡远,帝不觉为之倾耳,遂忘倦。比曲三终,鸡唱矣。帝急披帷出,姥闻亦起,为进杏酥饮、枣糕、■饦诸点品。帝饮杏酥杯许,旋起去。内侍从行者皆潜候于外,即拥卫还宫。时大观三年八月十七日事也。
姥语师师曰:“赵人礼意不薄,汝何落落乃尔。”师师怒曰:“彼贾奴耳,我何为者。”姥笑曰:“儿强项,可令御史里行。”已而长安人言藉藉,皆知驾幸陇西氏。姥闻大恐,日夕惟啼泣。泣谓师师曰:“洵是夷吾族矣。”师师曰:“无恐。上肯顾我,岂忍杀我。且畴昔之夜,幸不见逼。上意必怜我,惟是我所窃自悼者,实命不犹,流落下贱,使不洁之名,上累至尊,此则死有馀辜耳。若夫天威震怒,横被诛戮,事起佚游,上所深讳,必不至此,可无虑也。”
次年正月,帝遣迪赐师师蛇蚹琴。蛇蚹琴者,琴古而漆黦,则有纹如蛇之蚹,盖大内珍藏宝器也。又赐白金五十两。三月,帝复微行如陇西氏。师师仍淡妆素服,俯伏门阶迎驾。帝喜,为执其手令起。帝见其堂户勿华厂,前所御处,皆以蟠龙锦绣覆其上。又小轩改造杰阁、画栋、朱栏,都无幽趣。而李姥见帝至,亦匿避。宣至,则体颤不能起,无复向时调寒送暖情态,帝意不悦,为霁颜,以“老娘”呼之,谕以“一家子,无拘畏”。姥拜谢,乃引帝至大楼。楼初成,师师伏地叩帝赐额。时楼前杏花盛放,帝为书“醉杏楼”三字赐之。
少顷置酒,师师侍侧,姥匍匐传樽为帝寿。帝赐师师隅坐,命鼓所赐蛇蚹琴,为弄《梅花三弄》。帝衔杯饮听,称善者再。然帝见所供肴馔,皆龙凤形,或镂或绘,悉如宫中式。因问之,知出自尚食房厨夫手,姥出金钱倩制者。帝亦不怿,谕姥今后悉如前,无矜张显着。遂不终席,驾返。
帝尝御画院,出诗句赐诸画工,中式者岁间得一二。是年九月,以“金勤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名画一幅,赐陇西氏,又赐藕丝灯、暖雪灯、芳以灯、大凤衔珠灯各十盏;鸬鹚杯、琥珀杯、琉璃杯、金偏提各十事;月团、凤团、蒙顶等茶百斤;馎饦、寒具、银餤饼数盒;又赐黄白金各千两。时宫中已盛传其事。郑后闻而谏曰:“妓流下贱,不宜上接圣躬。且暮夜微行,亦恐事生叵测,愿陛下自爱。”帝颔之。阅岁者,再不复出。然通问赏赐,未尝绝也。
宣和二年,帝复幸陇西氏,见悬所赐画于醉杏楼,观玩久之,忽回顾见师师,戏语曰:“画中人乃呼之欲出耶?”即日,赐师师辟寒金钿、映月珠环、舞郁青镜、金虬香鼎。次日,以赐师师端溪凤咮砚、李廷圭墨、玉管宣毫笔、剡溪绫纹纸,又赐李姥钱百千缗。
迪私言于上曰:“帝幸陇西,必易服夜行,故不能常继。今艮岳离宫东偏,有官地,袤延二三里,直接镇安坊。若于此处为潜道,帝驾往还殊便。”帝曰:“汝图之。”于是迪等疏言:“离宫宿卫人,向多露处,臣等愿出赀若干,于官地,营室数百楹,广筑围墙,以便宿卫。”帝可其奏。于是羽林巡军等,布列至镇安坊止,而行人为之屏迹矣。
四年三月,帝始从潜道幸陇西,赐藏阄、双陆等具,又赐片玉棋盘、碧白二色玉棋子,画院宫扇,九折五花之簟,鳞文葫叶之席,湘竹绮帘,五采珊瑚钩。是日帝与师师双陆不胜,围棋又不胜,赐白金二千两。嗣后,师师生辰,又赐珠钿金条脱各二事,玑琲一箧,毳锦数端,鹭毛缯、翠羽缎百匹,白金千两。后又以灭辽庆贺,大赍州郡,加恩宫府,乃赐师师紫绡绢幕、五彩流苏、冰蚕神锦被、却尘锦褥、麸金千两。良酝则有桂露、流霞、香蜜等名。又赐李姥大府钱万缗。计前后赐金银钱缯帛器用食物等不下十万。
帝尝于宫中集宫眷等宴坐,韦妃私问曰:“何物李家儿,陛下悦之如此?”帝曰:“无他,但令尔等百人改艳妆,服玄素,令此娃杂处其中,迥然自别,其一种幽姿逸韵,要在色容之外耳。”
无何,帝禅位,自号为“道君教主”,退处太乙宫,佚游之兴,于是衰矣。师师语姥曰:“吾母子嘻嘻,不知祸之将及。”姥曰:“然则奈何?”师师曰:“汝第勿与知,唯我所欲。”是时金人方启衅,河北告急,师师乃集前后所赐金钱,呈牒开封尹,愿入官助河北饷。复赂迪等代请于上皇,愿弃家为女冠。上皇许之,赐北郭慈云观居之。未几金人破汴,主帅达懒索师师。云“金主知其名,必欲生得之。”乃索累日不得,张邦昌为踪迹之,以献金营。师师骂曰:“吾以贱妓,蒙皇帝眷,宁一死无他志。若辈高爵厚禄,朝廷何负于汝,乃事事为斩灭宗社计?今又北面事丑虏,冀得一当为呈身之地,吾岂作若辈羔雁贽耶?”乃脱金簪自刺其喉,不死,折而吞之,乃死。道君帝在五国城,知师师死状,犹不自禁其涕泣之汍澜也。
论曰:李师师以娼妓下流,猥蒙异数,所谓处非其据矣。然观其晚节,烈烈有侠士风,不可谓非庸中佼佼者也。道君奢侈无度,座召北辕之祸,宜哉。
附录
道君北狩,在五国城,或在韩州。凡有小小吉凶丧祭节序,北人必有赐赉。一赐必要一谢表,北人集成一帙,刊在榷场,传写四五十年。士大夫皆有之,余曾见一本,更有《李师师小传》,同行于时。
道君幸李师师家,偶周邦彦先在焉,知道君至,遂匿于床下。道君自携新橙一颗,云“江南初进来”,遂与师师谑语。邦彦悉闻之,隐括成《少年游》云:“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后云“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年行。”李师师因歌此词,道君问“谁作”,李师师奏云:“周邦彦词”。道君大怒,坐朝宣谕蔡京云:“开封府有监税周邦彦者,闻课额不登,如何尹京不案发来?”蔡京罔知所以,奏云:“容臣退京尹叩问,续得复奏。”京尹至,蔡以御前圣旨谕之,京尹云:“惟周邦彦课额增羡。”蔡云:“上意如此,只得迁就将上。”得旨周邦彦职事废驰,可日下押出国门。隔一二日,道君复幸李师师家,不见李师师,问其家,知送周监税。道君方以邦彦出国门为喜,既至不遇,坐久至更初,李始归,愁眉泪睫,憔翠可掬。道君大怒,云:“尔往那里去?”李奏:“臣妾万死,知周邦彦得罪,押出国门,略致一杯相别,不知官家来。”道君问:“曾有词否?”李奏云:“有《兰陵王词》,今‘柳阴直’者是也。”道君云:“唱一遍看。”李奏云:“容臣妾奉一杯,歌此词为官家寿。”曲终,道君大喜,复召为大晟乐正,后官至晟乐乐府待制。邦彦以词行,当时皆称“美成词”,殊不知美成文笔,大有可观。作《汴都赋》,如笺奏杂着,皆是杰作。可惜以词掩其它文也。当时李师师家,有二邦彦,一周美成,一李士美,皆为道君狎客。士美因而为审相。吁,君臣遇合于倡优下贱之家,国之安危治乱,可想而知矣。〖《贵耳集》〗
《读书敏求记》:吴郡钱功甫秘册,藏有《李师师小传》。牧翁曾言,悬百金购之而不获见。偶闻邑中萧氏有此书,急假录一册。文殊雅洁,不类小说家言。师师不第色艺冠当时,观其后慷慨捐生一节,饶有烈丈夫概。亦不幸陷身娼贱,不得与坠崖断臂之俦,争辉彤史也。张端义《贵耳集》,载有师师佚事二则,传文例举其大,故不载,今并附录于后。又《宣和遗事》,载有师师事,亦与此传不尽合,可并参观之。
〖注:■,飠+不,bó,与馎同,馎饦,古代的一种面食。〗
百花扇序 清 赵杏楼 撰
自古美人多薄命(虞美人),正如风播杨花(杨花)。苟非之子遇同心(栀子),几见扇迎桃叶(桃花)。所以青楼色减(冬青),玉女名湮(玉兰)。纵或萍水相逢(萍花),不少赠芍秉苘之什(芍药)。无如茑萝莫托(茑萝松),徒深凤漂鸾泊之悲(凤仙)。故迷香之洞无春(木香),比红之诗难继也(红花)。兹有兰芗女史(兰花),桂籍仙娥(桂花水仙),颜如槿华(木槿),年方瓜及(木瓜)。惺忪杏眼,剪秋水之双清(剪秋罗),的砾樱唇(樱桃),探春痕之一点(探春)。只以家无儋石(石竹),居少槐堂(槐花),遂依姊妹丛中(十姊妹),侨寓胭脂巷口(胭脂花)。委玫瑰于粪壤(玫瑰),素质何堪(素馨)?尝荼蓼之苦辛(荼蓼蘼花),甘心未必(甘棠)。踟蹰兮玉簪搔首(玉簪),懊恼则金盏浇胸(金盏),纵迎春色以争妍(迎春),犹抱冬心而独耐(耐冬)。则有采香才子(栋子花)。红豆诗人(豆花),翠袖情深(翠雀),锦囊才富(青囊)。韩冬郎无其艳句(款冬),杜紫薇是彼前身(紫薇)。咳唾珠玑(珠兰),襟怀风月(二月蓝),只以未登蕊榜(玉蕊),恒摇木笔以书空(木笔)。因之逐队香街(瑞香),爰掷金钱而买笑(金钱)。偶过枇杷花底(枇杷花),试叩荆扉(紫荆)。竟从茉莉帏中(茉莉),潜窥蓉面(芙蓉)。高烧蜡烛(腊梅),海棠之春睡初醒(海棠)。对照菱花(菱花),篱菊之秋容比瘦(菊花)。茶馀共话(山茶),漏滴忘归(滴滴金)。绣球抛向郎怀(绣球),锦带击于女手(锦带)。从此家人含笑(含笑),公子忘忧(忘忧)。订夜合之双情(夜合),绾丁香之百结(丁香)。石榴裙底(石榴花),饱看并蒂莲花(莲花)。金橘怀中(橘花),几索双丸豆寇(豆寇花)。虽乏桑中之喜(扶桑),已无李下之嫌(李花)。情思缠绵(木绵),诗肠鼓吹(鼓子花),爱对一枝香草,吟成惜玉新词(晚香玉)。更拈百种名花,绘向合欢团扇(百合花)。木桃有赠(夹竹桃),琼玖思酬(琼花)。因描依样葫芦(芦花),寿登枣梓(枣花)。更仿浣花藤纸(藤花),色染夭桃(碧桃花)。张蕉雪为谱传奇(红蕉),鲁棣花遍征题咏(唐棣)。共愿春长月季(月季),杜鹃无复催归(杜鹃花)。倘然香肯夜来(夜来香),桐凤不妨相似(桐花)。仆,燕山羁旅(山樊),牛渚词人(牵牛)。性嗜丹铅(山丹),心惭铁石(铁树花)。记得牡丹开日(牡丹),曾遇梨园(梨花)。不图梅萼舒时(梅花),又亲兰泽(木兰)。爰挹蔷薇香露(蔷薇),试洗手以披函(洗手花)。更剪银烛繁花(阑天烛),读断肠之佳句(断肠花)。愧我心同葵芡(芡花),弥殷向日之忱(向日葵)。感君下采苹蘩(苹花),殊乏凌霄之笔(凌霄花)。
附题词
吴麓泉
公子翩翩喜浪游,诗名传播在青楼。
嗟余醉出歌姬院,散尽黄金只卖愁。
周子方
红情绿意惜娉婷,写照分明在画屏。
看到一枝赏一咏,胜他十万护花铃。
为花忙煞笔头春,阿宝怜才意备真。
纨扇锦笺留韵事,青衫红粉两传人。
张次瑄
小青真个解怜才,权把新诗当镜台。
一曲韦娘春意满,百花齐向笔尖开。
欲将永好报投瓜,十色裁笺学浣花。
他日吟坛传韵事,门前也合种枇杷。
张子修
逢人共说项斯名,展读词章心更倾。
纨扇彩笺真妙绝,风流千古两多情。
才华锦绣满胸中,百咏名花字字工。
红袖而今长拂拭,何须羡彼碧妙笼。
周慎之
好风吹放合欢枝,彩笔题成绝妙词。
我亦痴情旧狂客,怕从愁里读君诗。
抛残红豆旧风流,回首不堪京洛游。
剩得模糊诗画在,寻常团扇亦千秋。
漫拈红豆说相思,儿女情工一例痴。
粉黛飘零名士感,凄凉谱入断肠词。
新诗一卷当缠头,小杜青楼惯买愁。
赢得薛涛千载后,天涯芳草继风流。
名葩憔悴委芳时,空费罗虬百首诗。
不及金铃三万个,一春长护好花枝。
红颜命薄恨难填,落拓青衫复可怜。
扇自团圆人自缺,声声徒唤奈何天。
陈铁珊
一枝仙卉谪天台,吹落风尘信可哀。
名士自来饶艳福,美人从古重诗才。
多情草本王孙种,薄命花难阆苑栽。
细雨小窗无限景,幽兰都为女儿开。
寄语东风好护持,莫教风雨损花枝。
赠投有意心原慧,飘泊无归命可知。
不信倾城偏堕劫,幸逢才子自工诗。
百花贱纸殷勤制,如此痴情报亦宜。
周慎之
名花恰似女儿娇,春意三分韵更饶。
才子从来情是累,美人真个福难消。
吟成团扇怜桃叶,染就华笺胜薛涛。
一样风流佳话在,朝宗而后又诗樵。
宝竹坡
花丛闻说有知音,百首新诗费苦吟。
夜雨滴干才子泪,春风吹暖美人心。
锦笺染出关情切,纨扇题成寄意深。
转盼鸳鸯各飞去,绮楼何日再追寻。
闲馀笔话 明 长洲汤传楹卿谋 撰
小引
闲与馀有不同乎?曰:“不同。焚香,煮茗,种竹,栽花,雅歌,投台,鼓琴,对奕,皆闲也。其事已过,则为闲之馀矣。”笔与话有不同乎?曰:“不同。一堂晤对,酬酢纷如,面固能闻,久不复记,皆话也。欲其不朽,则有赖于笔矣。”故惟闲馀,始能以笔为话。此汤君卿谋《闲馀笔话》之所由以名也。虽然,话可易笔哉,能胜读十年书者,则笔之。能悦亲戚之情者,则笔之。能大家团圞共说无生者,则笔之。非是话也,不可以笔。今卿谋之笔,固已不啻如此。吾尝取而读之,其措恩在有意无意之间,其吐语在亦佛亦仙之际;其旁通如帆随湘转,望衡九面;其静致如空山无人,水流花开。不唯非闲馀不能着,且非闲馀亦不能读矣。吾独怪乎世之着书者,应酬世务,权衡子母,凡其笔之于书者,皆出于忙冗之馀,亦安得有佳话乎哉?虞卿有言:“非穷愁不能着书。”余谓:穷而愁者,必且米盐不继,室人交谪。当尔时,安能着书?能着书者,大都皆贫而乐者耳。余虽不识卿谋,然未尝不可想见其乐也。心斋张潮撰。
闲馀笔话
予,闲人也。性好静,闭门兀坐,杳若深山,悠如永年,类禅家之寂。已而世事及我,一切遣往不问。我不累物,物亦忘我,遂流而为懒。既乃颓澹幽默,心忽倦去。投足一榻,作土木形骸,竟日不闻履声,且积而成病。寂也,懒也,病也,皆闲境也。而又佐以听雨之朝,看云之昼,临风之晚,待月之宵,浇书摊饭之馀,篝火篆烟之暇,皆闲境也。造物者秘为清福,而人不能享,以本无闲情教训。予独以闲情领受之,则天清地旷,浩乎茫茫,皆吾闲也,皆是助我闲话也。虽然,话亦何择之有?白云往还,星月自出,以为太空之话可也。风叶鸣廊,江波自涌,以为大块之话可也。夕秀始吹,草虫杂作,以为万象之话可也。惟其闲闲尔也,而吾置身此间,不已馀乎?吾尤以其闲而为话,不尤馀之馀乎?吾爱吾馀,辄付此卷。或庄或谑,或雅或俗,或喜或悲,或笑或骂,或醒或醉,或独或偶,或出或处,或见或闻,无乎不闲,无乎不馀,则皆可话也。吾话吾闲,亦闲也。人知吾话之为闲,而不知吾话之闲,为闲之馀也。昔苏学士强闲人说鬼,不免犯妄语戒。予喜闻闲苦而话不得闲人,因邀中书君话之。中书君即予之闲人也。中书君闲矣,而予益复闲。闲情一箧,宛在十指间,何必妄言妄听,借鬼话作舌本,母乃耳根未净乎?予舌本既强,耳根复清,因以其闻,闻及中书君。而中书君相过从时,辄为闲时闲境一助。自今以往,庶无馀闲逸此卷外。此中闲话,日夕自佳,惜不令苏学士掀髯听之也。
聪明能误人,不如懵懂。文章能乱世,不如朴诚。意气能陨命,不如优容。衣冠能厚颜,不如草野。
〖原评:名言可铭座右。〗
胸中泾渭,清浊之流自如。皮里春秋,雌黄之口何在?彼日以标榜为事者,吾祝其世世生生为暗哑之人,庶足忏悔冤业,解脱杀机耳。
神仙是英雄退步,然此事本多寄托,须知张子房暮年,用不着黄石公,不得不借赤松子为好结果。当日辟谷,毕竟是英雄欺人。若果神仙石作英雄收场,则秦皇汉武,何不白日飞去?
吾辈不可不存时时可死之心,不可不行步步求生之事。存心事事可死,则身轻而道念自生。行事步步求生,则性善而孽缘不堕。此儒宗、禅悦不二法门也。若心境本不清旷,饰放诞为风流;事迹本不光明,假慈悲为因果,地狱之设,正为此人。
人生不可不储三副痛泪:一副哭天下大事不可为,一副哭文章不遇识者,一副哭从来沦落不偶佳人。此三副,方属英雄身泪。真事业,真性情,俱在此中。非复儿女情长,执手涕泣比也。
〖原评:如卿谋言,岂有泪干时耶?〗
天下不堪回首之境有五:哀逝过旧游处,悯乱说太平事,垂老忆新婚时,花发向陌头长别,觉来觅梦中奇遇。未免有情,感均顽艳矣。然以情之最恶者言之,不若遗老吊故国山河,商妇话当年车马,尤为悲悯可怜。
〖原评:古诗云:“可惜欢娱地,都非年少时”。又云:“风月自清夜,江山非故园”。每一讽咏,殊不胜情,如卿谋言,有同感矣。〗
风月娟然,天下第一有情物。而于韵士美人,尤为亲近。意中尝设一佳景于此,愿与天下有情者居之。一庭一院,一花一石,一帘一几,一尘一屏,一茗一香,一卷一轴,然后,一妆一婢,一丝一竹,一愁一喜,一谑一嘲。乘兴则一楼一台,一觞一咏。倦游则一枕一簟,一蝶一槐。梦觉徐徐,两美在侧。一寐一寤,一偎一抱。当此之时,只愁明月尽矣。
〖原评:但云理之所必无,安知非情之所必有耶!〗
极意作诗,不必得诗。穷形作画,不必入画。深于诗画者,正于不着笔处遇之。予尝登楼远眺,见树顶藏鸦,山岚滴翠,便如身在画图中。又尝扃户静思,见竹影摇窗,茶烟袅日,辄觉诗情落纸上。乃悟:坐即有诗,行即有画。简文所云:“会心处不在远”,东坡所云:“时于此间得少佳处也”。但不堪向莽汉饶舌,恐减吾辈清福耳。
吾辈一身得秋气多,便是雅人深致。若得春气,则近于思妇。得夏气,则近于热官。得冬气,则近于隐士。固当以萧瑟清旷,荡我襟情,兼持万斛秋光,为世间疗俗耳。
一日之间,人各有有。有各有时,时各有宜。养德宜操琴,练智宜弹棋。遣情宜赋诗,辅气宜酌酒。解事宜读史,得意宜临书。静坐宜焚香,醒睡宜嚼茗。体物宜展画,适境宜按歌。阅候宜灌花,保形宜课药。隐心宜调鹤,孤况宜闻蛩。涉趣宜观鱼,忘极宜饲雀。幽寻宜藉草,澹味宜掬泉。独立宜望山,闲吟宜倚树。清谈宜剪烛,狂笑宜登台。逸兴宜投壶,结想宜欹枕。息缘宜闭户,探景宜携囊。爽致宜临风,愁怀宜伫月。倦游宜听雨,玄悟宜对雪。辟寒宜映日,空累宜看云。寄欢宜拾钗,挥愤宜击剑。遭乱宜学道,卧病宜参禅。疗俗宜避人,破梦宜说鬼。识此意者,一游一赏,悠然自得,何忧不合时宜耶?若予心慵手懒,身外俱空,无乎宜也。无乎宜,是以无乎不宜也。
文君当垆,卓王孙耻之,却为千古佳话。昔人诗云:“卓女盈盈亦酒家,数钱未惯半羞花”。远山风流,宛然可念。但此时沽酒者必极多,万一有阮嗣宗来,醉卧其侧,不知文君何以处之?未免代长卿躭忧耳。思之大笑。
袁粲为丹阳尹,郡南一家有竹石。粲徒步往,不通主人,直造竹所,吟咏自得。主人出,笑语欢然。俄而车骑至门,方知是袁尹。予谓车骑不至为高,既已徒步而来,何必乘轩而返?将以此鸣高耶?抑市重耶?即此未能免俗,便是一重公案。桓子野每闻清歌,辄唤奈何。予曰:“既巳无可奈何,何必又唤奈何?”展成笑曰:“使子野闻此言,必又唤奈何矣。”
展成自号“三中子”,人不解其说,予曰:“心中事,扬州梦也。眼中泪,穷途哭也。意中人,返生香也。我比猜诗谜的杜家何如?”展成笑而不答。
展成作《夏子夜歌》云:“招郎采莲去,宛在水中沚。郎自采莲花,侬自采莲子。”因自注云:“不采莲花,焉得莲子?”予曰:“注脚妙矣。请下一转语,曰:‘你只顾采莲花,又那得莲子。’”相与绝倒。
金陵归,展成从水路,而余登陆。展成寄语云:“君欲消受晓风残月耶?”予答云:“诚不如君唱大江东去。”
予与展成会饮一家,客方聚讼,适进蛤蜊。展成笑曰:“那知此事,只食蛤蜊。”或问此何人语?予亦笑曰:“那知此事,且食蛤蜊。”
展成尝云:“月犯少微,带逵求死,乃应在谢敷。可见苍苍者,自有真品题,不为处士虚声所误。今人才能握管,便自号文士。脱一旦文星有厄,吾知人人有一篇自祭文矣。”予应之曰:“此曹徒乱天下,人鬼俱憎。吾今屈辱文星,权令大家应兆也。得名场干净一番,但恐冥司自有公案,不欲令竖子成名耳。虽然,今日谢敷,非卿而谁?设不幸月犯少微,卿剧可危。尔时即不作自祭文,亦须以谀墓累及我也。”相与狂笑不已。
〖原评:孰意今日谢敷,卿谋当之耶!谀墓之谑,颠倒及余,能无车过腹痛之感!〗
夜坐阅《牡丹亭》,因忆比来所传:世上演《牡丹亭》一本,若士在地下受苦一日。未知人语鬼语,意甚不平。窃谓:才如临川,自当修文地府。纵不能遇花神保护,亦何至摧残慧业文人,令受无量怖苦。岂冥途亦妒奇才耶?内子从旁语曰:“当由临川不幸,遇着杜太守、陈教授一班人作冥判耳。”予笑颔之。徐曰:“若令我作判官,定须觅一位杜小姐,判送氤氲司矣。”
展成尝语予支“昔谢康乐谓:天下才共一石,子建独得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共享一斗。予亦谓:天地茫茫,只有万斛愁,予独得九千斛,世人合得千斛耳。”予曰:“不然。万斛愁,君独得九千斛,世人又派去千]觯,然则置我何地?还是万斛愁,尔我各分其半,大家得五千斛,彼世人者,无与焉。此言颇得平否?”展成首肯。
跋
向读尤悔庵先生《西堂杂俎》,其倾倒于汤君者实甚。屡欲购《湘中草》读之而不可得。及《西堂全集》出,始见其书,诚有如尤先生所云者。汤君虽早赋玉楼,然观其间而有馀,苟以东坡“无事此静坐,一日似两日”之说准之,则二十五年之寿,便可作五十观矣。心齐居士题。
敝帚斋馀谈(节录) 明 秀水沈德符景倩 撰
妇人弓足
妇人缠足,不知始自何时。或云:始于齐东昏,则以“步步生莲”一语也。然余向年观《唐文皇长孙后绣履图》,则与男子无异。友人陈眉公、姚叔祥俱有说为证明。又见则天后画像,其芳趺亦不下长孙,可见唐初大抵皆然。惟大历中夏侯审《咏被中睡鞋》云:“云里蟾钩落凤窝,玉郎沉醉也摩挲”,盖弓足始见此。至杜牧诗云:“钿尺才量减四分,纤纤玉笋裹轻云”,又韩屋诗云:“六寸肤圆光致致”,唐尺只抵今制七寸,则六寸当为今四寸,亦弓足之寻常者矣。因思此法当始于唐之中叶。今又传南唐后主为宫姬窅娘作新月样,以为始于此时,似亦未必然也。向闻禁掖中,凡被选之女,一登籍入内,即解去足纨,别作宫样。盖取便御前奔趋无频蹶之患,全与民间初制不侔。予向寓京师,隆冬遇扫雪军士从内出,拾得宫婢敝履相视,始信其说不诬。
近日刻《杂事秘辛》,纪后汉选阅梁冀妹事,因中有“约束如禁中”一语,遂以为始于东汉。不知此书本杨用修伪撰,托名王忠文得之土酋家者。杨不过一时游戏,后人信书太真,遂为所惑云。
春画
春画之起,当始于汉广川王画男女交接状于屋,召诸父姊妹饮,令仰视画。及齐后为帝于潘妃诸阁壁,图男女私亵之状。至隋炀帝乌铜屏,白昼与宫人戏,影俱入其中。唐高宗镜殿成,刘仁轨惊下殿,谓一时乃有数天子,至武后时遂用以宣淫。杨铁崖诗云:
镜殿青春秘戏多,玉肌相照影相摩。
六郎酣战明空笑,队队鸳鸯浴锦波。
而秘戏之能事尽矣。后之画者,大抵不出汉广川、齐东昏之模范。惟古墓砖石中画此等状,间有及男色者,差可异耳。余见内庭有欢喜佛,云自外国进者,又有云故元所遗者。两佛各璎珞严妆,互相抱持,两根凑合。有根可动,凡见数处。大珰云:“帝王大婚时,必先导入此殿,礼拜毕,令抚摩隐处,默会交接之法,然后行合卺。”盖虑睿禀之纯朴也。今外间市骨董人,亦间有之制作精巧,非中土所办,价亦不赀,但比内庭殊小耳。京师敕建诸寺,亦有自内赐出此佛者,僧不肯轻示人。此外有琢玉者,多旧制。有绒织者,新旧俱有之。闽人以象牙雕成,红润如生,几遍天下,总不如画之奇淫变幻也。工此技者,前有唐伯虎,后有仇实甫,今伪作纷纷,然雅俗甚易辨。倭画更精,又与唐、仇不同,画扇尤佳。余曾得一扇面,上写两人野合,有奋白刃驰住,又一挽臂阻之者,情状如生。旋失去矣。
人疴
人生具两形者,古好有之。《大般若经》载五种黄门,其四曰“博又半”。释迦谓半月能男半月不能男,然不曰亦能女也。《素问》有男脉应,女脉应之说,遂具两形矣。晋惠帝世,京洛有人兼男女体,亦能两用,而性尤淫。解者以国宠太兴之征,然亦不闻一月中阴阳中各居其半也。余幼年在京师,闻教坊有妓陈二者,姿貌既非殊丽,门前车马亦稀,但为勋贵家所昵,动辄弥月不出,甚或攘夺诟病。问之,则如晋惠京洛人,分上下半月作男女,以故闺阁中嬖溺不肯拾去。又吴中常熟县一缙绅夫人,亦大家女也,亦半月作男。当其不能女时,藁砧避去,以诸女奴当夕,皆厌苦不能堪。闻所出势伟劲倍丈夫,且通宵不讫事云。按二十八宿中,心、房二星皆具两形,则天上已有之,何论人世。
旧传狸有两体,其年久者能变幻惑人。遇男则牝,遇女则牡。京师多有此妖,或一家中内外皆为所蛊,各自喜为佳遇,然实同此兽也。狐与狸又各一种,而世多混称之。
不男
男子生而隐宫者,《内典》以为人中恶趣。有五种不男,曰:生、坚、妒、变、半。且有五种不女,曰:螺、筋、鼓、角、线,俱终身无嗣育。如古帝王贵人亦有之。晋废帝海西公有隐疾,汉武阳侯樊市人不能为人,元魏仇洛齐生非男,北齐临漳令李庶之天阉,隋大将军杨约之为囗所伤,皆是也。本朝藩王,则楚王英■⑴亦传闻不男,大臣则杨文襄一清、倪文毅岳,及士人闵工部梦得,俱云隐宫无嗣息。其有无罪而自宫者,国初太常卿邱元清以辞赐宫女,金吾指挥同知传广以求入内廷,隆庆间戚畹李文进以随侍今慈圣皇太后,入宫仕至御马监太监,赐蟒玉,即今武清侯李文全同产弟也。今莆田王继祖,以少年读书,苦思欲,自去睾丸。又闻嘉靖末年,闽人户部主事柯维麒,以修《宋史新编》求绝房室专功,亦如太史公下蚕室故事。此闻之冯开之祭酒,及于中甫比部者。王与柯俱孙茂竹同年进士,其言或有据。
宋宦官梁师成,自诡苏轼出子。及用事后,复应进士举。登上第仍供内役,此古今所无。若本朝翰林庶吉士敬成,坐晋王济熺事腐刑。为郕府典宝,以潜邸恩,升太监,尊宠一时。其宦迹竟与司马迁无异,却与梁师成相反。又元顺帝至正间,有赵伯颜不花者,年三十馀,有妻子矣,为顺帝所阉,后官至枢密院使,大贵用事。
惧内
士大夫自中古以后,多惧内者。盖名宦巳成,虑中冓有违言,损其誉望也。乃若君相亦有之,则唐孝和帝之赐宴,见嘲于优人,至下比于裴谈。其后王铎之为都统,见嘲于门生,谓“不如降黄巢”,固为千古笑端。唐季朱温、李克用,皆一时剧盗酋豪,一畏其妻张,每闻召即中道而返。一敬其妻刘,与计军国大事。此其才智,或自有足摄二主者。本朝名臣,亦大有此风。往事不及知,如吾浙王文成之立功仗节,九死不回,而独严事夫人,唯诺恐后。近年,吴中申、王二相公,亦与夫人白首相庄,不敢有二色。至如万历初,蓟帅文登之戚少保继光,今宁夏帅萧都督如熏,皆矫矫虎臣,着庸边阃,俱为其妻所制又何也。又若近日新安汪司马长君无疆,为妇陆氏所妒,至刑厥夫为阉人。蒲州杨太史元祥,与妇罗氏争言,遂以刀自裁,尤惨毒之甚者,抑更非前将相诸公比矣。
先是永乐、宣德间,有吴中者,山东武城人也。由监生起,以永乐二年为左都御史,寻改刑工尚书,至兼掌吏部,兼宫詹事,加官至少保,正统七年卒。赠荏平伯,谥荣襄,凡为二品正卿者四十年,一品亦十六年。其人好色多妾媵,而妻严酷不敢近。一日领诰命归,妻令左右读其词,因问中曰:“此果圣语耶?”中曰:“不敢,词臣代言耳。”妻曰:“此翰林真无忝清华。即吴中一诰,何尝以一廉字许之。”中渐笑而已,盖中素以墨着也。其后禁中优人承应,遂作《吴中畏内》一剧,上辄为一引满。此亦惧内之最享福泽者,附纪为诸公解嘲。
今有一词林,华亭人,甲辰庶常也,以怕妇著名。一日其同年陈无非,往候之,欢然留饭。坐久过午而脱粟未具,且词林亦被呼入内良久。陈馁甚驰归,他日询其故,则云:“是日问‘客为何人’,曰:‘陈工部’,又问‘得母同里同年耶’,曰:‘然。’遂大怒,曰:‘是人穷秀才,糟糠有年,甫登第,即买一妾。此等狞汉,便饿死,不可与糠秕。’故并藁砧禁不许出。”此亦何异隋之独孤后,以高颖爱妾生子,遂憎之至杀之也。
妇人髭
妇人有髭者,唐则李光弼之母宋氏,酒媪朱氏。元则顺帝至正十一年正月,京师齐化门东,一妇人生髭尺馀。本朝则宏治十六年,湖广随州应山民张本华妻崔氏,生髭三寸馀,见之邸报。鄱阳邸妇人美髭,人呼为三须娘,见之纪载。若宦官,则惟宣和间广阳郡王童贯,颔下鬓数十茎,他不多见。本朝太监刘马儿为帅西征,临戎必载假髯以令其众,盖取威重如兰陵王假面入阵耳。
蔡见庵
隆庆间边庭效顺,各镇议马市讲款。虏酋俺答贡马至宣府,其妻三娘子者,专虏中事。时蔡见庵(可贤)宪使备兵阳和,正同督府宴犒于城上。蔡少年登第,丰姿白晰,如神仙。三娘子心慕之,在城下请于督府曰:“愿得兵道蔡太史至吾营中,一申盟誓,以结永好。”蔡出城,至其营,正奉湩酪为寿,忽以精骑数十,拥蔡北去。塞上大骇欲追,然诸砦按堵,未敢遽议剿。数日后仍送蔡入城。三娘子巳荐寝于毳帐数昔矣。自此边尘不惊,西陲寝烽者数岁,蔡坐此被议罢归。三娘子每至边,辄以蔡为问,一时推毂者亦众,因再起再废。至壬辰宁夏刘哱之乱,言者复以边才荐,又用为宁镇河西道。既奏功,进大叅,又以言归。甲午再起辽东,未久,仍被议去。、,而蔡亦暮年矣。阏氏自献,边臣不能守慎独之戒,于廉隅或稍妨,而威重亦未失,遽遭吏议,屡蹶不振,惜哉。
守土吏狎妓
今上辛已生午间,聊城传金沙(光宅)令吴县,以文采风流为政,守亦洁廉。与吴士王百谷厚善,时过其斋中小饮,王因匿名娼于曲室,酒酣,出以荐枕,后遂以为恒。王因是居间请托,橐为之充牣。癸未、甲申间,临邑邢子愿(侗)以御史按江南,苏州有富民潘璧成之狱,所娶金陵角妓刘八者,亦在谳中。刘素有艳称,对簿日,呼之上,谛视之,果光丽照人,因屏左右密与订,待报满离任,与晤于某所。遂轻其罪,发回教坊。未几邢去,令人从南中潜窜入舟,至家许久,方别。二公俱东省人才,名噪海内,居官俱有惠爱,而不矜曲谨如此。是时江陵埔殁,当事者,一切以宽大为政,故吏议不见及云。
妓鞋行酒
元杨铁崖好以妓鞋纤小者行酒,此亦用宋人例。而倪元镇以为秽,每见之辄大怒避席去。隆庆间,何元朗觅得南院王赛玉红鞋,每出以觞客,座中多因之酩酊,王弇州至作长歌以纪之。元镇洁癖,固宜有此。晚年受张士诚粪渍之酷,可似引满香尖时否。
徐安生
徐安生,吴人徐季恒女也。季恒能鉴古,善谈,为余父客。暮年始举此女,慧美多艺,而性颇荡。曾嫁武林邵氏,以失行见逐,遂恣为非礼。其写生出入宋元名家,尝仿梅道人《风雨竹》一幅遗予,且题二绝句于上云:
夏月浑忘暑酷,堪爱酒杯棋局。
何当风雨齐来,打乱风丛新绿。
其二云:
满拟岁寒持久,风伯雨师凌诱。
虽云心绪纵横,乱处君能整否。
次诗盖用唐李季兰语,其寄意不浅。予怪其无因,置不复答。后此女沦落许久,嫁里中黄生,亦名家子也。为乃父不容,复下山,作鱼元机行径。今年已渐长,不知踪迹何所,闻为一武弁诱入京师矣。其才情实可念也,余向已记徐姓女三人矣。
契兄弟
闽人酷重男色,无论贵贱妍媸,各以其类相结,长者为契兄,少者为契弟。其兄入弟家,弟之父母抚爱之如婿。弟后日生计及娶妻诸费,俱取办于契兄。其相爱者,年过而立,尚寝处如伉俪。至有他淫而告讦者,名曰■⑵奸。■⑵字不见韵书,盖闽人所自撰。其昵厚不得遂意者。或至相抱系溺波中,亦时时有之,此不过年貌相若者耳。近有称契儿者,则壮夫好淫,辄以多赀聚丰姿韵秀者,与讲衾绸之好,以父自居,列诸少年于子舍,最为逆乱之尤。闻其事肇于海寇云,大海中禁妇人在师中,有之,辄遭覆溺,故以男宠代之,而酋豪则遂称契父。因思孙恩在晋以诸妓妾随军,岂海神好尚,亦随今古变改耶?但契父亦有所本,嘉靖间,广西上湅州土知州赵元恩者,幼而失父,其母尚盛年,与太平陆监生者私通,久之遂留不去。元恩因呼陆为契父,事之如严君,其尊称与闽寇同。第其称谓之故,大不侔耳。
南宋王僧达族子确,年少美姿容,僧达与之私款后,欲逼留之。避不往,乃于屋后作大坑,欲诱确来,杀之。男色之嗜,至不避族属尊卑,且行凶忍,如此,亦闽俗之祖欤。
同川浴
古云粤中多蜮,因男女同川而浴,乃淫气所生。同川事,予未之信。一日与沈继山司马谈及,沈云:“予令番禺时,初不知有此风,盖令居廨署,不及见耳。及谪戌神电卫间居,每饭后君奴皆出,必暮而返,日日皆然。则痛笞之,曰:‘尔辈亦效权奸,欲弃掷吾耶?’然不悛如故。一日午饭罢,微伺之,则仆辈相率出城,因尾之。同行至郭外,近河滨,见老少男妇,俱解衣入水内,拍浮甚乐,弥望不绝,观者如堵,略不羞涩。始知此曹宁受笞,而秘不肯守舍也。”予因问曰:“自此后,公将何法以处之?”沈曰:“从此以往,岂但不施棰楚而巳,每遇饭饱,吾先群奴而出门矣。”因抵掌大笑,此风不知今尚然否。
牡猿化牝
隆庆二年,山西男子李良雨化女一事,见之奏牍,天下所信。近日有传其伪者。后见郎氏《七修类稿》云:雄黑猿多有化为雌者。予怪笑。谓郎老儒为人所绐。及见嘉靖间,吴兴王济着《晶询堂手录》,则云广西横州山中猿皆黑,老则转为黄,其势与囊俱溃去,化为牝,与黑而牡者交,辄孕。此王官彼中所亲见者,盖其地凡为猿者皆然矣。猿既变黄又数百年,别化而为白。既白之后,为牡为牝,遂不可得而知矣。然则白猿公剑术,亦属老牝耶。宇宙中非目睹者,断不可臆决。
向传兔生俱牝,望月而孕。近偶畜兔,则雌雄各具,其孳尾如恒兽。古语盖难尽信。
周解元淳朴
周用齐汝砺,吴之昆山人。文名藉甚,举南畿解元,久未第,馆于湖州南浔董宗伯家。赋性朴茂,幼无二色。在塾稍久,辄告归。主人知其不堪寂寞,又不敢强留,微及龙阳子都之说,即恚怒变色,谓此禽兽盗丐所为,盖生平未解男色也。主人素稔其憨,乃令童子善淫者,乘醉纳其茎。梦中不觉欢洽,惊醒。其童愈嬲之不休,益畅适称快。密问童子,知出主人意。乃大呼曰:“龙山真圣人。”数日声不绝,明日其事传布,远近怪笑。龙山为主人别号,自是遂溺于男宠,不问妍媸老少,必求通体。其后举丁丑进士,竟以暮年好外,羸惫而没。
男色之靡
宇内男色,有出于不得已者数家。按院之身辞闺阁,阇黎之律禁奸通,塾师之客羁馆舍,皆系托物比兴,见景生情,理势所不免。又如罪囚久击狴犴,稍给朝夕者,必求一人作偶。亦有同类为之讲好,送人监房,与偕卧起。其有他淫者,必相欧讦告,提牢官亦为分剖曲直。尝见西署郎吏,谈之甚详,但不知外方狱中,亦有此风否。至西北戍卒,贫无夜合之资,每于队伍中自相配合。其老而无匹者,往往以两足凹代之,孤苦无聊,计遂出此。正与佛经中所云“五处行淫”者相符,虽可笔,亦可悯矣。至干习尚成俗,如京师小唱、闽中契弟之外,则得志士人,致娈童为斯役;锺情年少,狎丽竖若友昆。盛于江南,而渐染于中原。乃若金陵坊曲有时名者,竞以此道博游婿爱宠,女伴中相夸相谑以为佳事,独北妓尚有不深嗜者。(佛经中名男色为“旃罗含”)
(以上选录《敝帚斋馀谈》十五则)
〖注:■⑴,火+佥,音杴xiān,火貌。■⑵,上田下女,音饥。律有■奸罪条,将男作女。〗
影梅庵忆语 清 如皋冒襄辟疆 撰
爱生于昵,昵则无所不饰。缘饰着爱,天下鲜有真可爱者矣。矧内屋深屏,贮光閴彩,止凭雕心镂质之文人。描摹想象,麻姑幻谱,神女浪传,近好事家,复假篆声诗,侈谈奇合.遂使西施、夷光、文君、洪度,人人阁中有之。此亦闺秀之奇冤,而啖名之恶习已。
亡妾董氏,原名白,字小苑,复字青莲,籍秦淮,徙吴门,在风尘虽有艳名,非其本色。倾盖矢从余,入吾门,智慧才识,种种始露,凡九年。上下内外大小,无忤无间。其佐余着书肥遁,佐余妇精女红,亲操井臼,以及蒙难遘疾,莫不履险如夷。茹苦若饴,合为一人,今忽死,余不知姬死而余死也。但见余妇茕茕粥粥,视左右手罔措也。上下内外大小之人,咸悲酸痛楚,以为不可复得也。传其慧心隐行,闻者叹者,莫不谓文人义士难与争俦也。余业为哀辞数千言哭之,格于声韵不尽悉,复约略纪其概。每冥痛沉思姬之一生,与偕姬九年光景,一齐涌心塞眼。虽有吞鸟梦花之心手,莫能追述。区区泪笔,枯涩黯削,不能自传其爱,何有于饰?矧姬之事,余始终本末,不缘狎昵。余年己四十,须眉如戟。十五年前,眉公先生谓余视锦半臂碧纱笼,一笑瞠若,岂至今复效轻薄子漫谱情艳,以欺地下?傥信余之深者,因余以知姬之果异,赐之鸿文丽藻,余得藉手报姬,姬死无恨,余生无恨。
已卯初夏,应试白门。晤密之云:“秦淮佳丽,近有双成,年甚绮,才色为一时之冠。”余访之,则以厌薄纷华,挈家去金阊矣。嗣下第浪游吴门,屡访之半塘,时逗遛洞庭不返。名与姬颉顽者,有沙九畹、杨漪沼。予日游两生间,独咫尺不见姬。将归棹,重往冀一见。姬母,秀且贤,劳余曰:“君数来矣。予女幸在舍,薄醉未醒。”然稍停复他出,从兔径扶姬于曲栏,与余晤。面晕浅春,缬眼流视,香姿玉色,神韵天然,懒慢不交一语。余惊爱之,惜其倦,遂别归。此良晤之始也,时姬年十六。
庚辰夏,留滞影园,欲过访姬。客从吴门来,知姬去西子湖,兼往游黄山白岳,遂不果行。
辛已早春,余省觐去衡岳,繇浙路往,过半塘讯姬,则仍滞黄山。许忠节公赴粤任,与余联舟行。偶一日,赴饮归,谓余曰:“此中有陈姬某,擅梨园之胜,不可不见。”余佐忠节治舟数往返始得之。其人淡而韵,盈盈冉冉,衣椒茧时背顾湘裙,真如孤鸾之在烟雾。是日燕弋腔《红梅》,以燕俗之剧,吚呀啁哳之调,乃出之陈姬身口,如云出岫,如珠在盘,令人欲仙欲死。漏下四鼓,风雨忽作,必欲驾小舟去,余牵衣订再晤。答云:“光福梅花如冷云万顷,子能越旦偕我游否,则有半月淹也。”余迫省觐,告以不敢迟留。故复云:“南岳归棹,当迟子于虎疁丛桂间。”盖计其期,八月返也。余别去,恰以观涛日奉母回。至西湖,因家君调已破之襄阳,心绪如焚,便泛陈姬,则已为窦霍豪家掠去,闻之惨然。及抵阊门,水涩舟胶,去浒关十五里,皆充斥不可行。偶晤一友,语次有“佳人难再得”之叹。友云:“子误矣,前以势劫去者,膺某也。某之匿处,去此甚迩,与子偕往。”至果得见,又如芳兰之在幽谷也。相视而笑曰:“子至矣,子非雨夜舟中订芒约者耶?曩感子殷勤,以凌遽不获订再晤,今几入虎口得脱。重悟子,真天幸也。我居甚僻,复长斋,茗碗炉香,留子倾倒于明月桂影之下,且有所商。”余以老母在舟,缘江楚多梗,率健儿百馀护行,皆住河干,矍矍欲返。甫黄昏而炮械震耳,击炮声如在余舟旁,亟星驰回,则中贵争持河道,与我兵斗,解之始去,自此余不复登岸。越旦,则姬淡妆至,求谒吾母太恭人,见后仍坚订过其家。乃是晚,舟仍中梗,乘月一往相见,卒然曰:“余此身脱樊笼,欲择人事之。终身可托者,无出君右。适见太恭人,如覆春云,如饮甘露,真得所天,子母辞。”余笑曰:“天下无此易易事,且严亲在兵火。我归,当弃妻子以殉,两过子皆路梗中,无聊间步耳。子言突至,余甚讶。即果尔,亦塞耳坚谢,无徒误子。”复宛转云:“君倘不终弃,誓待君堂上昼锦旋。”余答云:“若尔,当与子约。”惊喜申嘱,语絮絮不悉记。即席作八绝句付之归。历秋冬,奔驰万状,至壬午仲春,都门政府言路诸公,恤劳人之劳,怜独子之苦,驰量移之耗,先报。余时正在毗陵,闻音如石去心,因便过吴门,慰陈姬。盖残冬屡趣余,皆未及答。至则十日前,复为窦霍门下客,以势逼去。先吴门有嫟之者,集千人哗劫之。势家复为大言挟诈,又不惜数千金为贿。地方恐贻伊戚,劫出复纳入。余至怅惘无极,然以急严亲患难,负一女子无憾也。
是晚壹郁,因与友觅舟去虎疁夜游。明日,遣人之襄阳,便解维归里。舟过一桥,见小楼立水边,偶询游人,此何处何人之居。友以双成馆对。余三年积念,不禁狂喜,即停舟相访。友阻云:“彼前亦为势家所惊,危病十有八日。母死。谲户不见客。”余强之上,叩门至再三,始启户。灯火阒如,宛转登楼,则药饵满几榻。姬沉吟询“何来?”余告以“昔年曲栏醉晤人”。姬忆,泪下曰:“曩君屡过余,虽仅一见,余母恒背称君奇秀,为余惜不共君盘桓,今三年矣。余母新死,见君忆母,方犹在耳,今从何处来?”便犟起揭帷帐审视余,且移灯留坐榻上。谭有顷,余怜姬病,愿辞去。牵留之,曰:“我十有八日,寝食俱废,沉沉若梦,惊魂不安。今一见君,便觉神怡气王。”旋命其家具酒食,饮榻前。姬辄进酒,屡则屡留,不使去。余告之曰:“明朝遣人去襄阳告家君量移喜耗。若宿卿处,诘旦不能报平安,俟发使行。宁少停半刻也。”姬曰:“子诚殊异,不敢留。”遂别。越旦,楚使行,余亟欲还。友人及仆从咸云:“姬昨仅一面,盖拳切不可负。”仍往言别,至则姬已妆成,凭楼凝睇,见余舟登岸,便疾趋登舟。余具述即欲行。姬曰:“我装已戒,随路相送。”余却不得却,阻不忍阻,由浒关至梁溪、毗陵、阳羡、澄江,抵北固。越二十七日,凡二十七辞,姬惟坚以身从。登金山,誓江流曰:“妾此身如江水东下,断不复返吴门。”余变色拒绝,告以“期逼科试,年来以大人滞危疆,家事委弃,老母定省俱违。今始归经理一切,且姬吴门责逋甚众,金陵落藉,亦费商量。仍归吴门,俟季夏应试,相约同赴金陵。秋试毕,第与否,始暇及此。此时缠绵两妨无益。”姬仍踌躇不肯行。时五木在几,一友戏云:“卿果终如愿,当一掷得巧。”姬肃拜于船窗祝毕,一掷得全六。时同舟称异,余谓果属天成。仓卒不臧,反偾乃事,不如暂去,徐图之。不得已,始掩面痛哭失声而别。余虽怜姬,然得轻身归,如释重负。才抵海陵,旋就试,至六月抵家。荆人对余云:“姬令其父先已过江来,云:‘姬返吴门,茹素不出,惟翘首听金陵偕行之约。’”闻言心异,以十金遣其父去,曰:“我已怜其意而许之,但令静俟毕场,事后无不可耳。”余感荆人相成相许之雅,遂不践走使迎姬之约,竟赴金陵,俟场后报姬。金桂月三五之辰,余方出闱,姬猝到桃叶寓馆。盖望余耗不至,孤身挈一妪,买舟自吴门。江行遇盗,舟匿芦苇中,柁损不可行,炊烟遂断三日。初八抵三山门,又恐扰余首场文思,复迟二日始入。姬见余虽甚喜,细述别后百日,茹素杜门,与江行风波、盗贼惊魂状,则声色俱凄,求归逾固。时魏塘云间闽豫诸同社,无不高姬之识,悯姬之诚,咸为赋诗作画以坚之。场事既竣,余妄意必第,自谓“此后当料理姬事以报其志。”讵十七日忽传家君舟抵江干,盖不赴宝庆之调,自楚休致矣。时已二载违养,冒兵火生还,喜出望外,遂不及为姬商去留,竟从龙潭尾家君舟抵銮江。家君阅余文,谓余必第,复留之銮江,候榜。姬从桃叶寓馆仍发舟追余,燕子矶阻风,几复罹不测,重盘桓銮江舟中。七日乃榜发,余中副车。穷日夜力归里门,而姬痛哭相随,不肯返,且细悉姬吴门诸事,非一手足力所能了责逋者。见其远来,益多奢望,众口狺狺。且严亲甫归,余复下第意阻,万难即诣。舟抵郭外朴巢,遂冷面铁心,与姬决别,仍令姬归吴门,以厌责逋之意,而后事可为也。阳月过润州,谒房师郑公。时闽中刘大行,自都门来,与陈大将军及同盟刘刺史饮舟中。适奴子自姬处来,云:姬归不脱去时衣,此时尚方空在体,谓余不速往图之,彼甘冻死。刘大行指余曰:“辟疆夙称风义,固如是负一妇子耶?”余云:“黄衫押衙,非君平仙客所能自为。”刺史举杯夺袂曰:“以千金恣我出入,即于今日往。”陈大将军立贷数百金,大行以参数斛佐之。讵谓刺史至吴门,不善调停,众哗决袭逸去吴江,余复还里不及讯。姬孤身维谷,难以收拾。虞山宗伯闻之,亲至半塘纳姬舟中。上至荐绅,下及市井,纤悉大小,三日为之区画立尽。索券盈尺。楼船张宴,与姬饯于虎疁,旋买舟送至吾皋。至月之望,薄暮,侍家君饮于拙存堂,忽传姬抵河干。接宗伯书,娓娓洒洒,始悉其状。且即驰书贵门生张祠部,立为落籍吴门,后有细琐,则周仪部终之。而南中则李总宪旧为礼垣者与力焉。越十月,愿始毕。然往返葛藤,则万斛心血所灌注而成也。
〖杜茶村曰:是篇娓娓至数千言,浩浩荡荡,西起昆仑,东注溟渤,冲融窈窕,异派分支,千态万状,姿媚横生,顿使《会真》、《长恨》等篇,黯然失色,非辟疆莫能为此文,非姬莫能当此作,真千秋大观矣。情语云乎哉!〗
壬午清和晦日,姬送余至北固山下,坚欲从渡江归里。余辞之力,益哀切,不肯行。舟泊江边,时西先生毕今梁,寄余夏西洋布一端,薄如蝉妙,洁比雪艳,以退红为裹,为姬制轻衫,不减张丽华桂宫霓裳也。偕登金山,时四五龙舟,冲波激荡百上。山中游人数千,尾余两人,指为神仙。绕山而行,凡我两人所止,则龙舟争赴,迥环数匝不去。呼询之,则驾舟者皆余去秋淛回官舫长年也。劳以鹅酒,竟日返舟。舟中宣磁大白孟,盛樱珠数升共啖之,不辨其为樱为唇也。江山人物之盛,照映一时,至今谭者侈美。
秦淮中秋日,四方同社诸友,感姬为余不辞盗贼风波之险,间关相从,因置酒桃叶水阁。时在座为眉楼顾夫人,寒秀齐李夫人,皆与姬为至戚。美其属余,咸来相庆。是日新演《燕子笺》,曲尽情艳,至霍、华离合处,姬泣下,顾、李亦泣下。一时才子佳人,楼台烟水,新声明月,俱足千古。至今思之,不异游仙枕上梦幻也。銮江汪汝为园亭极盛,而江上小园,尤收拾江山胜概。壬午鞠月之朔,汝为曾延予及姬于江口梅花亭子上,长江白浪拥象,奔赴杯底。姬轰饮巨叵罗,觞政明肃,一时在座诸妓,皆颓唐溃逸。姬最温谨,是日豪情逸致,则余仅见。
乙酉,余奉母及家眷,流寓盐官。春过半塘,则姬之旧寓,固宛然在也。姬有妹晓生,同沙九畹登舟过访,见姬为余如意珠,而荆人贤淑,相视复如水乳,群美之,群妒之。同上虎邱,与予指点旧游,重理前事,吴门知姬者,威称其俊识,得所归云。
鸳鸯湖上,烟雨楼高。逶迤而东,则竹亭园半在湖内。然环城四面,名园胜寺,夹浅渚层溪而潋滟者皆湖也。游人一登烟雨楼,遂谓已尽其胜,不知浩瀚幽渺之致,正不在此。与姬曾为竟日游,又共追忆钱塘江下桐君、严濑、碧浪、苍岩之胜,姬更云新安山水之逸,在人枕灶间,尤足乐也。
〖杜茶村曰:金山一点,屹当匹练之中。胭粉六朝,香染金陵之地。楼名烟雨,湖字鸳鸯,而二妙采真,披云撷秀,读之令人步步欲仙,宁但两越天都岚翠沾洒衣裾已也。〗
虞山宗伯送姬抵吾皋时,余待家君饮于家园,仓卒不敢告严君。又侍饮至四鼓,不得散,荆人不待余归,先为洁治别室,帏帐、灯火、器具、饮食,无一不顷刻具。酒阑见姬,姬云:“始至止不知何故不见君,但见婢妇簇我登岸,心窃怀疑,且深恫骇。抵斯室见无所不备,旁询之,始感欢主母之贤,而益快经岁之矢相从不误也。”自此姬扃别室,却管弦,洗铅华,精学女红,恒月馀不启户,躯寂享恬,谓骤出万顷火云。得憇清凉界,回视五载风尘,如梦如狱。居数月,于女红无所不妍巧。锦绣工鲜,刺巾裾如虮无痕,日可六幅。剪采织字,缕金回文,各厌其技,针神针绝,前无古人巳。
姬在别室四月,荆人携之归。入门,吾母太恭人与荆人见而爱异之,加以殊眷。幼姑长姊,尤珍重相亲,谓其德性举止,均非常人。而姬之侍左右,服劳承旨,较婢妇有加无巳。烹茗剥果,必手进。开眉解意,爬背喻痒。当大寒暑,折胶铄金时,必拱立座隅。强之坐饮食,旋坐旋饮食旋起,执役拱立如初。余每课两儿文,不称意。加夏楚,姬必督之改削成章,庄书以进,至夜不懈。越九年,与荆人无一言枘凿。至于视众御下,慈让不遑,咸感其惠。余出入应酬之费,与荆人日用金错帛布,皆出姬手。姬不私铢两,不爱积蓄,不制一宝粟钗钿。死能弥留,元旦次日,必欲求见老母,始瞑目。而一身之外,金珠红紫尽却之,不以殉,洵称异人。
〖杜茶村曰:断断是再来人,一毫不苟,一丝不挂。诚然而来,诚然而往。吾以比之董永织女,薛嵩红线。〗
余数年来,欲裒集四唐诗,购全集,类逸事,集众评,列人与年为次第。每集细加评选,广搜遗失,成一代大观。初、盛稍有次第,中、晚有名无集,有集不全,并名集俱未见者,甚伙。《品汇》六百家大略耳,即《纪事本末》千馀家,名姓稍存而诗不具。《全唐诗话》更觉寥寥,荥隅先生序十二唐人,称豫章大家藏中晚未刻集七百馀种。孟津王师向余言,买灵宝许氏《全唐诗》数车满载,即曩流寓盐官胡孝辕职方批阅唐人诗。剞劂工费,需数千金。僻地无书可借,近复裹足牖下,不能出游购之,以此经营搜索,殊费工力。然每得一帙,必细加丹黄,他书中有涉此集者,皆录首简,付姬收贮。至编年论人,准之《唐书》。姬终日佐余稽查抄写,细心商订,永日终夜,相对忘言。阅诗无所不解,而又出慧解以解之。尤好熟读《楚辞》、少陵、义山,王建、花蕊夫人、王圭三家宫词,等身之书,周回座右。午夜衾枕间,犹拥数十家唐诗而卧。今秘阁尘封,余不忍启。将来此志,谁克与终?付之一叹而已。犹忆前岁,余读《东汉》,至陈仲举、范、郭诸传,为之抚几。姬一一求解其始末,发不平之色,而妙出持平之议,堪作一则史论。
乙酉客盐官,尝向诸友借书读之。凡有奇僻,命姬手抄。姬于事涉闺阁者,则另录一帙。归来与姬遍搜诸书,续成之,名曰《奁艳》。其书之瑰异精秘,凡古人女子自顶至踵,以及服食器具、亭台歌舞、针神才藻,下及禽鱼鸟兽,即草木之无情者,稍涉有情,皆归香丽。今细字红笺,类分条析,俱在奁中。客春顾夫人远向姬借阅此书,与龚奉常极赞其妙,促绣梓之。余即当忍痛为之校雠鸠工,以终姬志。
姬初入吾家,见董文敏为余书《月赋》,仿锺繇笔意者,酷爱临摹,嗣遍觅锺太传诸贴学之。阅《戎辂表》,称关帝君为“贼将”,遂废锺。学《曹娥碑》,日写数千字,不讹不落。余凡有选摘,立抄成帙,或史或诗,或遣事妙句,皆以姬为绀珠。又尝代余书小楷扇存戚友处,而荆人米盐琐细,以及内外出入,无不各登手记,毫发无遗。其细心专力,即吾辈好学人鲜及也。
〖杜茶村曰:闺秀较书鉴赏,唐有薛涛,宋有李易安。涛风尘老丑,易安失身匪人,终为风雅之玷。宛君才藻精敏,益见芳贞。而真嗜殊好,本之天性,方之大家女史何愧。〗
姬于吴门曾学画未成,能作小丛寒树,笔墨楚楚。时于几砚上辄自图写,故于古今绘事,别有珠好。偶得长卷小轴,与笥中旧珍,时时展玩不置。流离时宁委奁具,而以书画捆载自随。末后尽裁装璜,独存纸绢,犹不得免焉。则书画之厄,而姬之嗜好,真且至矣。
姬能饮,自入吾门,见余量不胜蕉叶,遂罢饮,每晚侍荆人数杯而已。而嗜茶与余同性,又同嗜岕片。每岁半塘顾子兼择最精者缄寄,具有片甲蝉翼之异。文火细烟,小鼎长泉,必手自吹涤。余每诵左思《娇女诗》“吹嘘对鼎鬲”之句,姬为解颐,至沸乳看蟹目鱼鳞,传瓷选月魂云魄,尤为精绝。每花前月下,静试对尝。碧沈香泛,真如木兰沾露,瑶草临波,备极卢、陆之致。东坡云:“分无玉碗捧蛾眉”,余一生清福,九年占尽,九年折尽矣。
姬每与余静坐香阁,细品名香,宫香诸品淫,沉水香俗。俗人以沉香着火上,烟扑油腻,顷刻而灭。无论香之性情未出,即着怀袖,皆带焦腥。沉香有坚致而纹横者,谓之“横隔沈”,即回种沉香内革沉横纹者是也。其香特妙。又有沉水结而未成,如小笠大菌,名“蓬莱香”,余多蓄之。每慢火隔纱,使不见烟,则阁中皆如风过伽楠,露沃墙薇,热磨琥珀,酒倾犀斝之味。久蒸衾枕间,和以肌香,甜艳非常,梦魂俱适。外此则有真西洋香方,得之内府,迥非肆料。丙戌客海陵,曾与姬手制百丸,诚闺中异品。然爇时亦以不见烟为佳,非姬细心秀致,不能领略到此。
黄熟出诸番,而真腊为上,皮坚者为黄熟桶气佳而通;黑者为夹■⑴黄熟。近南粤东莞茶园村,土人种黄熟,如江南之艺茶。树矮枝繁,其香在根。自吴门解人剔根切白,百香之松朽尽削,油尖铁面尽出。余与姬客半塘时,知金平叔最精于此,重价数购之,块者净润,长曲者如枝如虬,皆就其根之有结处,随纹缕出。黄云紫绣,半杂鹧鸪,可拭可玩。寒夜小室,玉帏四垂,■⑵■⑶重叠,烧二尺许缝蜡二三枝,陈设参差,堂几错列。大小数宣炉,宿火常热。色如液金粟玉,细拨活灰一寸,灰上隔砂选香蒸之。历半夜,一香凝然,不焦不竭,郁勃氤氲,纯是糖结。热香间有梅英半舒,荷鹅黎蜜脾之气,静参鼻观,忆年来共恋此味此境,恒打晓钟,尚未着枕。与姬细想闺怨,有斜倚熏篮,拨尽寒炉之苦,我两人如在蕊珠众香深处。今人与香气俱散矣。安得返魂一粒,起于幽房扃室中也。
一种生黄香,亦从枯瘇朽疤中,取其脂凝脉结,嫩而未成者。余尝过三吴白下,遍收筐箱中,盖面大块,与粤客自携者,甚有大根株尘封如土,皆留意觅得,携归。与姬为晨夕清课,督婢子手自剥落,或斤许,仅得数钱。盈掌者仅削一片,嵌空镂剔纤悉不遗。无论焚蒸,即嗅之味如芳兰。盛之小盘,层撞中色殊香别,可弄可餐。曩曾以一二示粤友黎美周,讶为何物,何从得如此精妙。即《蔚宗传》中恐未见耳。
又东莞以女儿香为绝品,盖土人拣香,皆用少女。女子先藏最佳大块,暗易油粉。好事者复从油粉担中易出。余曾得数块于汪友处,姬最珍之。
余家及园亭,凡有隙地皆植梅。春来早夜出入,皆烂漫香雪中。姬于含芷时,先相枝之横斜与几上军持相受,或隔岁便芟剪得宜,至花放恰采入供。即四时草花竹叶,无不经营绝慧,领略殊清。使冷韵幽香,恒霏微于曲房斗室。至秾艳肥红,则非其所赏也。
秋来犹耽晚菊,即去秋病中客贻我剪桃红,花繁而厚,叶碧如染,浓条婀娜,枝枝具云罨风斜之态。姬扶病三月犹半梳洗,见之甚爱,遂留榻右。每晚高烧翠蜡,以白团回六曲围三面,设小座于花间,位置菊影,极其参横妙丽。始以身入,人在菊中,菊与人俱在影中。顺视屏上顾余曰:“菊之意态尽矣。其如人瘦何?”至今思之,澹秀如画。
闺中蓄春兰九节,及建兰。自春徂秋,皆有三湘七泽之韵。沐浴姬手,尤增芳香。《艺兰十二月歌》皆以碧笺手录粘壁。去冬姬病,枯萎过半,楼下黄楼一株,每腊万花,可供三月插载。去冬姬移居香俪园,静摄数百枝,不生一蕊。惟听五鬣涛声,增其凄响而已。
姬最爱月,每以身随升沉为去住。夏纳凉小苑,与幼儿育唐人《咏月》及《流萤纨扇》诗。半榻小几,恒屡移以领月之四面。午夜归阁,仍推窗延月于枕簟间,月去复卷幔倚窗而望,语余曰:“吾书谢希逸《月赋》,古人厌晨欢,乐宵宴,盖夜之时逸,月之气静。碧海青天,霜缟水净,较赤日红尘,迥隔仙凡。人生攘攘,至夜不休,或有月未出,已齁睡者。桂华露影,无福消受。与子长历四序,娟秀浣洁,领略幽香,仙路禅关,于此静得矣。”
李长吉诗云:“月漉漉,波烟玉。”姬每诵此三字,则反复回环,日月之精神气韵光景,尽于斯矣。人以身入波烟玉世界之下,眼如横波,气如湘烟,体如白玉,人如月矣。月复似人。是一是二,觉贾长江“倚影为三”之语尚赘,至淫耽无厌化蟾之句,则得玩月三昧矣。
〖杜茶村曰:绝哉名香,重霄皓魄,奇花异茗,倚态争芬。自非真仙琼媛,莫可得而领略。兼之天才丽质,把玩晨昏,玉臂云鬟,馥郁于琉璃世界中矣。〗
姬性澹泊,于肥甘一无嗜好。每饭以岕茶一小壶温淘,佐以水菜香鼓数茎粒,便足一餐。余饮食最少,而嗜香甜,及海错风熏之昧,又不甚自食,每喜与宾客共赏之。姬知余意,竭其美洁,出佐盘盂,种种不可悉记。随手数则,可睹一斑也。酿饴为露,和以盐梅,凡有色香花蕊,皆于初放时采渍之,经年香味颜色不变。红鲜如摘,而花汁融液露中人口喷鼻,奇香异艳,非复恒有。最娇者,为秋海棠露,海棠无香,此独露凝香发。又俗名断肠草,以为不食,而味美独冠诸花。次则梅英、野蔷薇、玫瑰、丹桂、甘菊之属。至橙黄、橘红、佛手香橼,去白缕丝,色味更胜。酒后出灵敏十种,五色浮动白瓷中,解酲消渴,金茎仙掌,难与争衡也。
取五月桃汁、西瓜汁,一穰一丝漉尽,以文火煎至七八分,始搅糖细炼。桃膏如大红琥珀,瓜膏可比金丝内糖。每酷暑,姬必手取其泽示洁,坐炉边静看火候成膏,不使焦枯。分浓淡为数种,此尤异色异味也。
制豉取色取气,先于取味。豆黄九晒九洗为度,颗瓣皆剥去衣膜,种种细料,瓜杏姜桂,以及酿豉之汁,极精洁以和。豉熟擎出,粒粒可数,而香气酣色殊味迥与常别。
红乳腐,烘蒸各五六次,内肉既酥。然后削其肤,益之以味,数日而成者,绝胜建宁三年之蓄。他如冬春水盐诸菜,能使黄者如蜡,碧者如苔,蒲、藕、笋、蕨、鲜花、野菜、枸蒿、蓉、菊之类,无不采入食品,芳旨盈席。
火肉久者无油,有松柏之味。风鱼久者如火,肉有麂鹿之味。醉蛤如桃花,醉鲟骨如白玉,油蛆如鲟鱼,虾松如龙须,烘兔酥雉如饼饵,可以笼而食之。菌脯如鸡块,腐汤如牛乳,细致之食谱。四方郇厨中一种偶异,即加访求,而又以慧巧变化为之,莫不异妙。
〖杜茶村曰:一七一脔,异香绝味,使人作五鲭八珍之想。〗
甲申三月十九之变,余邑清和望后,始闻的耗。邑之司命者甚懦,豺虎狰狞踞城内,声言焚劫郡中。又有兴平兵四溃之警,同里绅衿大户,一时鸟兽骇散,咸去江南。余家集贤里,世恂让。家君以不出门自固,阅数日,上下三十馀家,仅我灶有炊烟耳。老母荆人惧,暂避郭外,留姬侍余。姬扃内室,经纪衣物书画文券,各分精粗,散付诸仆婢,皆手书对识。群横日劫,杀人如草。而邻右人影落落如晨星,势虽独立,只得觅小舟,奉两亲挈家累,欲冲险从南江渡澄江北。一黑夜六十里,抵湖洲朱泛宅,江上己盗贼蜂起。先从间道微服送家君从靖江行。夜半,家君向余曰:“途行需碎金无从办。”余向姬索之。姬出一布囊,自分许至钱许,每十两,可数百小块,皆小书轻重于其上,以便仓卒随手取用。家君见之讶且叹,谓姬“何暇精细及此。”维时诸费较平日溢十倍,尚不肯行。又迟一日以百金雇十舟,以百馀家募二百人护舟。甫行数里,潮落舟胶不得上。遥望江口大盗数百人,踞六舟为犄角,守隘以俟,幸潮落不能下逼我舟。朱宅遣有力人负浪踏水驰报曰:“后岸盗截归路不可返。”护舟二百人中,且多盗党。时十舟哄动,仆从呼号垂弟。余笑指江上众人曰:“余三世百口咸在舟,自先祖及余祖孙父子,六七十年来,居官居里,从无负心负人之事。若今日尽死盗手,葬鱼腹,是上无苍苍,下无茫茫矣。潮忽早落,彼此舟停不相值,便是天相,尔辈无恐。即舟中敌国,不能为我害也。”先夜拾行李登舟时,思大江连海,老母幼子,从未履此奇险。万一阻石尤,欲随路登岸,何从觅舆辆。三鼓时,以二十金付姓沈人,求雇二舆一车,夫六人。沈与众咸诧异笑之,谓:“明早一帆未午便登彼岸,何故黑夜多此难寻无益之费。倩榜人募舆夫?”观者绝倒。余必欲此二者。登舟始行,至斯时虽神气自若,然进退维谷,无从飞脱。因询出江未远,果有别口登岸,通泛湖洲直。舟子曰:“横去半里,有小路六七里,竟通彼。”余急命鼓楫至岸,所募舆车三事,恰受俯仰七人。馀行李婢妇,尽弃舟中,顷刻抵朱宅。众始叹余之夜半必欲水陆兼备之为奇中也。大盗知予中遁,又朱宅联络数百人,为余护发行李人口,盗虽散去,而未厌之志,恃江上法纲不到,且值无法之时,明集数百人,遣人谕余以千金相致,否则竟围朱宅,四面举火。余复笑答曰:“盗愚甚,尔不能截我于中流,乃欲从平陆数百家火攻之,安可得哉?”然泛湖洲人,名虽相卫,亦多不轨。余倾囊召阖庄人付之,令其夜设牲酒,齐心于庄,外备不虞。数百人饮酒分金,咸去他所。余即于是夜,一手扶老母,一手曳荆人。两儿又小,季甫生旬日,同其母付一信仆偕行,从庄后竹园深箐中蹒跚出。维时更无能手援姬。余回顾姬曰:“汝速蹴步则尾余后,迟不及矣。”姬一人颠连趋蹶仆行里许,始仍得昨所雇舆辆,星驰至五鼓,达城下。盗与朱宅之不轨者,未知余全家已去其地也。然身脱而行囊大半散矣。姬之珍爱尽失焉。姬返舍,谓余:“当大难时,首急老母,次急荆人儿子幼弟为是。彼即颠连不及,死深箐中无憾也。”午节返吾庐,衽金革城与内枭獍为伍者十旬。至中秋始渡江入南都,别姬五阅月。残腊乃回,挈家随家君之督漕任去江南,嗣寄居盐官。因叹姬明大义,达权变如此,读破万卷者有是哉?
乙酉流寓盐官,五月复值奔陷。余骨肉不过八口。去夏江上之累,缘仆妇杂沓奔赴,动至百口,又以笨重行李,四寒舟车,故不能轻身去,且来窥瞷。此番决计置生死于度外,扃户不他之。乃盐官城中,自相残杀,甚哄。尔亲又不能安,复移郭外大白居。余独令姬率婢妇守寓,不发一人一物出城,以贻身累。即侍两亲挈妻子流离,亦以孑身往。乃事不如意,家人行李纷沓违命而出,大兵迫檇李,薙发之令初下,人心益皇皇。家君复先去惹山,内外莫知所措。余因与姬决:“此番溃散,不似家园,尚有左右之者。而孤身累重,与其临难舍子,不若先为之地。我有年友,信义多才。以子托之,此后如复相见,当结平生欢。否则听子自裁,毋以我为念。”姬曰:“君言善,举室皆倚君为命。复命不自君出,君堂上膝下,有百倍重于我者,乃以我牵君之臆,非徒无益而又害之。我随君友去,苟可自全,誓当匍匐以待君回。脱有不测,与君纵观大海,狂澜万顷,是吾葬身处也。”方命之行,而两亲以余独割姬为憾,复携之去。自此百日,皆展转深林僻路,茅屋渔艇,或月一徙,或日一徙,或一日数徙,饥寒风雨,苦不具述。卒于马鞍山遇大兵杀掠奇惨,天幸得一小舟,八口飞渡,骨肉得全。而季之惊悸瘁瘏,至矣尽矣。
秦溪蒙难之后,仅以俯仰八口免。维时仆婢杀掠者几二十口,生平所蓄玩物及衣具,靡孑遗矣。乱稍定,匍匐入城,告急于诸友,即幞被不办,夜假荫于方坦庵年伯,方亦窜迹初回,仅得一毡,与三兄共裹卧耳房。时当残秋,窗风四射。翌日,各乞斗米束薪于诸家,始暂迎二亲及家累返旧寓。余则感寒痢疟沓作矣。横白板扉为榻,去地尺许,积数破絮为卫。炉煨霜节,药缺攻补。且乱阻吴门,又传闻家难剧起,自重九后,溃乱沉迷,迄冬至前僵死。一夜复苏,始得间关破舟,从骨林肉莽中,冒险渡江。犹不敢竟归家园,暂栖海陵。阅冬春百五十日,病方稍痊。此百五十日,姬仅卷一破席,横陈榻旁。寒则拥抱,热则披拂,痛则抚摩。或枕其身,或卫其足,或欠伸起伏,为之左右翼。凡痛骨之所适,皆以身就之。鹿鹿永夜,无形无声,皆存视听。汤药手口交进,下至粪秽,皆接以目鼻,细察色味,以为忧喜。日食粗粝一餐,与吁天稽首外,惟跪立我前,温慰曲说,以求我之破颜。余病失常性,时发暴怒,诟谇三至,色不少忤。越五月如一日,每见姬星靥如蜡,弱骨如柴,吾母太恭人,及荆妻怜之感之,愿代假一息。姬曰:“竭我心力,以殉夫子。夫子生而余死犹生也。脱夫子不测,余留此身于兵燹间,将安寄托?”更忆病剧时,长夜不寐,莽风飘瓦。盐官城中,日杀数十百人,夜半鬼声啾啸,来我破窗前,如蛩如箭。举室饥寒之人,皆辛若齁睡,余背贴姬心而坐,姬以手固握余手,倾耳静听。凄激荒惨,欷嘘流涕。姬谓余曰:“我入君门整四岁,蚤夜见君所为,慷慨多风义。豪发几微,不邻薄恶。凡君受过之处,惟余知之亮之,敬君之心,实逾于爱君之身,鬼神赞欢畏避之身也。冥漠有知,定加默佑。但人生身当此境,奇惨异险,动静备历,苟非金石,鲜不销亡。异日幸生还,当与君敝屣万有,逍遥物外。慎毋忘此际此语。”噫,吁嘻!余何以报姬于此生哉?姬断断非人世凡女子也。
〖杜茶村曰:才子佳人,多生乱世。如王嫱、文姬、绿珠,莫可缕数。姬生斯时宜矣。奔驰患难,终保玉颜无恙。首邱绣闼,复得夫君五色彩毫,以垂不朽。孰谓其不幸欤?〗
丁亥谗口铄金,太行千盘,横起人面。余胸坟五岳,长夏郁蟠,惟蚤夜焚二纸告关帝君。信抱奇疾,血下数斗,肠胃中积如石之块,以千计。骤寒骤热,片时数千语,皆首尾无端。或数昼夜不知醒,医者忘投以补,病益笃。勺水不入口者,二十馀日,此番莫不谓其必死。余心则炯炯然,盖余之病不从境入也。姬当大火铄金时,不挥汗,不驱蚊。昼夜坐药炉傍,密伺余于枕边足畔,六十昼夜。凡我意之所及,与意之所未及,咸先后之。己丑秋,疽发于背,复如是百日。余五年危疾者三,而所逢者皆死疾,惟余以不死待之,微姬力,恐未必能坚以不死也。今姬先我死,而永诀时惟虑以伊死增余病,又虑余病无伊以相待也。姬之生死,为余缠绵如此,痛哉痛哉。
〖杜茶村曰:此种精诚,格天彻地,呕血剖心,能与龙、比并忠,曾、闵齐孝,万祀千秋,传之不朽。〗
余每岁元旦,必以一岁事卜一签于关帝君前。壬午名心甚,剧祷看签首第一字,有得“忆”字,盖“忆昔兰房分半钗,如今忽把音信乖,痴心指望成连理,到底谁知事不谐。”余时占玩不解,即占全词,亦非功名语。比遇姬清和晦日,金山别去,姬茹素归,虔卜于虎疁关帝君前,愿以终身事余,正得此签。秋过秦淮,述以相告,恐有不谐之叹。余闻而讶之,谓与元旦签合。时友人在坐,曰:“我当为尔二人,合卜于西华门”,则仍此签也。姬愈疑惧,且虑余见此签中懈,忧形于面,乃后卒满其愿。兰房半钗,痴心连理,皆天然闺阁中语,到底不谐,则今日验矣。嗟乎!余有生之年,皆长相忆之年也。“忆”字之奇,呈验若此。
姬之衣饰,尽失于患难。归来澹足,不置一物。戊子七夕,看天上流霞,忽欲以黄跳脱摹之,命余书“乞巧”二字,无以属对,姬云:“曩于黄山巨室,见覆祥云真宣炉款式佳绝,请以‘覆祥’对‘乞巧’,镌摹颇妙。”越一岁,钏忽中断,复为之,恰七月也,余易书“比翼连理”,姬临终时,自顶至踵,不用一金珠纨绮,独留跳脱不去手,以余勒书故。长生私语,乃太真死后,凭洪都客述寄明皇者,当日何以率书,竟令长恨再谱也。
姬书法秀媚,学锺太傅,稍瘦。后又学曹娥。余每有丹黄,必对泓颖。或静夜焚香,细细手录闺中诗史成帙,皆遗迹也。小有吟咏,多不自存。客岁新春二月,即为余抄选全唐五七言绝句,上下二卷。是日偶读七岁女子“所嗟人异雁,不作一行归”之句,为之凄然下泪。至夜和成八绝,哀声怨响,不堪卒读。余挑灯一见,大为不怿,即夺之焚去,遂失其稿。伤哉异哉!今岁恰以是日长逝也。
客春三月,欲长去盐官,访患难相恤诸友至邗上,为同社所淹。时余正四十,诸名流咸为赋诗。龚奉常独谱姬始末成数千言。《帝京篇》、《连昌宫》,不足比拟。奉常云:“子不自注,则余苦心不见。如‘桃花瘦尽春醒面’七字,绾合己卯醉晤,壬午病晤两番光景,谁则知者?”余时应之,未即下笔。他如园次之“自昔文人称孝子,果然名士悦倾城”,于皇之“大妇同行小妇尾”,孝威之“人在树间殊有意,妇来花下却能文”,心甫之“珊瑚架笔香印屟,着富名山多金尊”,仙期之“锦瑟蛾眉随分老,芙蓉园上万花红”,仲谋之“君今四十能高举,羡尔鸿妻倚舂杵”,吾邑徂徕先生“韬藏经济一巢朴,游戏莺花两阁和”,元旦之“蛾眉问难佐书帏”,皆为余庆得姬,讵谓我侑卮之辞,乃姬誓墓之状耶。读余此杂述,当知诸公之诗之妙,而去春不注奉常诗,盖至迟之今日,当以血泪和麋喻也。
三月之杪,余复移寓友沂友云轩,久客卧雨,怀家正剧。晚霁,龚奉常偕于皇、园次过慰留饮,听小奚管炫度曲时,余归思更切。因限韵各作诗四首,不知何故,诗中咸有商音。三鼓别去,余甫着枕,便梦还家,举室皆见,独不见姬,急询荆人。不答,复遍觅之,但见荆人背余下泪,余梦中大呼曰:“岂死耶?”一恸而醒。姬每春必抱病,余深疑虑。旋归,则姬固无恙。因闲述此相告,姬曰:“甚异,前亦于是夜梦数人强余去,匿之幸脱,其人狺狺不休也。”讵知梦真而诗谶,咸来先告哉。
〖杜茶村曰:名士名姬,精爽俱至,动与人孚。故其卜兆挥毫,宛然对语。顾造物何不少延其算耶?惜哉!〗
跋
巢民先生,生多奇遇。而中年后,屡悲死别,殆禅家所谓“修福修慧,而未了愁缘者。”顾色能伐性,忧能伤人,而先生独享大年,其以色寿者欤?抑以忧延龄者欤?癸巳秋日,震泽杨复吉识 。
〖注:■⑴,木+笺,音笺,香木名。■⑵毡字占改上曰下羽。■⑶,毡字占改登。〗
王氏复仇记 清 佚名 撰
祝孝廉者,姓顾,名化雍,字仲求。为诸生时,能闭户自守,古之狷介士也。其先常隶属于陈司空必谦,以故人轻之。天启辛酉,化雍登贤书,乡老中或与相见者,第称之曰“祝举人”而已。邑有公事,当集诸绅会议,值严寒,有孝廉沈某者,见化雍至,故作嘲语曰:“今日真寒甚,鼻中涕乃突然而出。”吴下以奴仆为鼻,沈故借景椰揄之,同座皆匿笑,其为人侮慢如此。
祝之居在南城,与赵宦邻。赵宦者,名士锦,字前之,明时进士,为横于乡里,邑人号为四大王者也。与陈必谦为儿女姻。陈赵势焰赫奕,而士锦尤贪悍肆凶虐,觑祝居与己联比,启鸠据心。遂挟陈与祝瓜葛,谓祝居系陈故业,令备奁于赵,嘱媳呼祝妻王氏至面白。祝不往,则令妇隔墙詈而寻之。化雍含忍者有年,而赵终不能释。祝终不与校,盖受其凌虐久矣。化雍秉铎丹阳,会试旋里,士锦即令其党持银数,佯欲价买,逼之立券。祝不应,士锦怒,令健仆肆口辱骂,拆毁墙壁。顷刻间,两家厅事,洞达为一。化雍夫人王氏奔赵哀恳,赵妻及媳受士锦旨,捽其发而欧之,褫衣裂裾,苦辱万状。化雍忿恨,情极自缢死。遗笔嘱其子曰:“行年未五十,被恶邻赵士锦逼占祖基,朝夕詈骂,辱及尔母,凌虐万状,含冤自经,虽类匹夫小谅,实出万不得已。横死之后,为伍尚者,为伍员者,听儿辈为之。我躬不阅,遑恤我后。崇祯十六年十一月初一日,父含泪遗嘱。”
事闻阖邑,人心不平实甚,然畏赵势焰,无敢过而问者。王夫人于是出揭遍贴通衢。其揭曰:
“丹阳县儒学教谕举人祝化雍妻王氏,仝男从、泰、虔,泣血具揭,为诬陷逼产,立杀夫命事。痛夫化雍祖居,与豪宦赵士锦邻,并百计谋吞,夫宦丹阳未遂。今初一日,觇夫下第归家,统凶立拆墙垣搜捉,逼立文契。氏急奔告,伊妻及士锦喝家众,一面将氏裂衣殴辱,一面擒夫锁考。夫逃避无门,立刻殒。士锦犹谓夫诈死,令奴遍行搜验,持枪搠夫妾赵氏,破颈流血,拗折氏指,万目共睹。今署县公出,暴尸七日,地方不敢举报,诉捕不敢准呈,邻里不敢作证。地惨天昏,神号鬼哭,士锦广收亡命,蓄意叵测,抄万家,杀万命,今则杀及命官,目无国纪,罪恶贯盈,人天共愤。激切哀告。崇祯十六年十一月 日具。”
于是王夫人复刊揭百五余张,遣急足走丹阳,粘于街衢。复遍送合学诸生,且寓书曰:“愿诸君敦侯芭之谊,举鲍宣之幡,助我未亡人,执兵随后,共报斯仇,则大义允堪千古。”未几,诸生各担幞被、裹糇粮,云集响应,而麇至于虞,人人攘臂裂眦,欲甘心于天水氏以报师仇。时瞿稼轩先生家居,于陈、赵两家皆夙好,故不避嫌怨,特为厕身谨解约。次日,集合邑绅士会议于天水氏之堂(时化雍柩已殡于堂上)。丹阳诸生群入相揖,向众绅士昌言曰:“逼死命官,至变也!至惨也!贵邑礼义之乡,固宜声罪致讨,共伸公忿。何乃首鼠两端,人各模棱坐视?晚辈虽懦儒,颇知在三之节,惟有急走京师,击登闻鼓,泣诉九阍,为贵邑科名中人一雪耻辱耳。”诸绅噤不发一语。
当是时,邑中诸先达齿爵最尊者,唯钱牧斋谦益未至。诸绅故列坐以待,少顷报钱至,稼轩起谒迎入,皆坐。瞿乃白钱曰:“祝赵构难,纷扰匝旬,迄无成议,惟丐老师片言以为折衷。”钱曰:“陈氏之意若何?”瞿曰:“陈氏意主于和。”钱艴然作色曰:“在陈既可以无君,祝亦可以无主。”遂拂衣登舆去。于是丹阳诸生奋臂一呼,邑中士民响应数千百人,飞甍掷栋,尘烟蔽天,声震山谷。瞬息间,赵居顿为平地。诸生遂捐土葬化雍于天水氏之堂基,各抚掌称快而去。祝氏亦毁其宅,不留片瓦。盖恐士锦驾题抢劫为反噬计也。当众人之毁赵室也,诸乡老如从壁上观,绝不敢出一义忿言以当鸣鼓之攻者,惟延贮舍旁,久乃潜散云。
野史氏曰:“祝虽出自卑微,然亦膺一命于朝矣。赵欲攘其居,又致之死。设长吏中有义纵、王温舒命断斯狱,岂不大快人心哉!奈当日国事已非,群情瞀乱,乡先生箝口结舌,惟知避怨自全。赖蒙叟一言,稍扶诸生义气,为差强人意耳。卒之,死者徒死,生者竟生。营兔窟而安身别业,势焰依然。覆马鬣而赍恨重泉,沉冤谁诉。尚论往事者,不禁击唾壶而长叹也。
[楼主] [50楼] 作者:沪上花甲叟 发表时间: 2009/10/19 11:36 [加为好友][发送消息][个人空间]回复 修改 来源 删除
红楼叶戏谱 清 德清鬘华室女史 戏拟
凡作此戏者,四人入座,一人坐醒,三人免醒,两人亦可对看。庄家十二张,散家十一张,每副三张,各从其类。如情胎归情胎、情淑归情淑、名字不得重复。遇重者打去,或另配一副。宝玉、茫茫、渺渺,作百子用,如情胎只有两张,用宝玉或茫茫或渺渺一张,便可配成一副。惟金钗、情淑中,茫渺不得配入。宝玉处处可配,而三领袖亦不得配。配成四副,即算和成。和成之家,照牌内注明副数核算。用百子配成者减半。不和之家,如有成副者,亦许算抵。惟各花色如四字三同等和家方算。九情淑一情锺如己全者,手内虽有余牌,亦算和成。至于十二金钗,十二侍女,更无须配副数也。
牌式(每样两张,共计八十四张)
茫茫大士
渺渺真人
情锺(神 宝玉 穿花蛱蝶)
情淑(贵 元春 金钗 淑媛领袖 三十二副)
情淑(柔 迎春 金钗 巫云梦冷 三十二副)
情淑(英 探春 金钗 妇德宜家 三十二副)
情淑(仙 黛玉 金钗 金钗领袖 三十二副)
情淑(富 宝钗 金钗 妇德宜家 三十二副)
情淑(艳 宝琴 红楼绝艳 三十二副)
情淑(豪 湘云 金钗 红楼绝艳 三十二副))
情淑( 李纹 冷韵幽芳 三十二副)
情淑( 李绮 芳丛蓓雷 三十二副)
情贞(节 李纨 金钗 妇德宜家 三十二副)
情贞(侠 尤三姐 金钗 红楼绝艳 三十二副)
情贞(烈 鸳鸯 侍女 青衣领袖 三十二副)
情义(忠 紫鹃 侍女 卷帘三艳 三十二副)
情义(孝 宝珠 侍女 升阶芍药 三十二副)
情义(媚 平儿 侍女 升阶芍药 三十二副)
情怜( 巧姐 金钗 芳丛蓓蕾 三十二副)
情怜(风 香菱 侍女 升阶芍药 三十二副)
情怜(闲 妙玉 冷韵幽芳 三十二副)
情幽(雅 惜春 金钗 芳丛蓓蕾 三十二副)
情幽(幽 岫烟 冷韵幽芳 三十二副)
情幽( 秋纹 巫云梦冷 三十二副)
情胎(贤 王夫人 樛木分阴 三十二副)
情胎( 薛姨妈 樛木分阴 三十二副)
情胎( 史太君 冠帔承恩 三十二副)
情庸( 尤氏 冠帔承恩 十六副)
情庸( 邢夫人 冠帔承恩 十六副)
情庸( 周姨娘 樛木分阴 十六副)
情慧(甜 莺儿 侍女 卷帘三艳 十六副)
情慧( 芳官 侍女 鼓舌如簧 十六副)
情慧( 小红 侍女 暗水浮香 十六副)
情傲( 金钏 侍女 暗水浮香 十六副)
情傲(娇 晴雯 侍女 卷帘三艳 十六副)
情傲(艳 司棋 侍女 暗水浮艳 十六副)
情妒( 金桂 鼓舌如簧 八副)
情妒(骚 王熙凤 金钗 游丝别引 八副)
情妒( 赵姨娘 鼓舌如簧 八副)
情移(冶 尤二姐 游丝别引 八副)
情移( 袭人 侍女 游丝别引 八副)
情移(丽 可卿 金钗 巫云梦冷 八副)
四字(每副加二百五十六副)
富贵神仙 忠孝节烈 幽闲艳雅
英贤豪侠 娇柔甜媚 冶丽风骚
三同(每副加六十四副)
樛木分阴 冠帔承恩 红楼绝艳
妇德宜家 芳丛蓓蕾 冷韵幽芳
升阶芍药 卷帘三艳 暗水浮香
巫云梦冷 游丝别引 鼓舌如簧
三领袖(凡四字三同,只将手中成副者合看,有无此种花色,不必另配。如下三李、三尤等类,则须以牌配成也。)
各种花色
三李(李纨 李纹 李绮)
三尤(尤氏 尤二姐 尤三姐)
三春(元春 迎春 探春)
三星(宝玉 渺渺 茫茫 )
三仙(宝玉 黛玉 宝钗 以上每副合作一百二十八副 )
四春(元春 迎春 探春 惜春 作二百五十六副补一张 )
四喜(宝玉 茫茫 渺渺 宝钗 如无宝钗,黛玉亦可 同上 )
五花(宝玉 茫茫 渺渺 黛玉 宝钗 作五百十二副 补两张)
六合(两宝玉 两茫茫 两渺渺 作七百六十八副 补三张 )
六德(两宝玉 两宝钗 两黛玉 同上)
七巧(四春 三仙 作副同上 补四张)
八聚(两宝玉 两茫茫 两渺渺 两宝钗 如无宝钗,两黛玉亦可 作一千零二十四副 补五张)
九联(三春 三尤 三李 作七百五十六副 不补)
十全(两宝玉 两茫茫 两渺渺 两宝钗 两黛玉 作一千零二十四副 补七张)
十二金钗(每名一张不得重复 同上 )
十二侍女(同上 同上 )
九情淑一情锺(同上 作二千零二十四副 补同上 )
此为我乡徐曼仙女史所创闺中游戏,生面别开。近日麻雀盛行,以此较之,一俗一雅,判若天渊。女史工诗词,有《鬘华室稿》行世,即此小道,亦足见其慧心之独运矣。庚戌三月,皞皞子识。
钗小志 唐 朱揆 撰
如夫人
齐侯多内宠,嬖如夫人者六人。
教美人战
孙武以兵法见吴王阖闾,于是出宫中美人百人,分为二队,以王之宠姬二人为队长。
妾与政
王导有幸妾姓雷,颇豫政事,蔡公谓之“雷尚书”。
携妓东山
谢安栖迟东山,放情丘壑,好音乐,每游赏,必以妓从。
开阁放妾
王处仲尝荒恣于色,左右谏之,处仲曰:“吾乃不觉尔,如此甚易耳。”乃开后阁驱诸婢妾数十人,任其所之。
妾为夫人
杜佑,议者谓:佑治行无缺,惟晚年以妾为夫人,有所蔽云。
妓围
唐申王每冬月苦寒,令宫女密围而坐,谓之“妓围”。
帘衣
梁夏候亶性俭率,有妓妾十数,并无被服。每有客,常隔帘奏乐,时谓帘为“夏侯妓衣”。
白头吟
张跂欲娶妾,其妻曰:“子诵《白头吟》,妾当听之。”跂惭而止。
霓裳羽衣曲
上皇令宫妓佩七宝璎珞,舞《霓裳羽衣曲》,曲终,珠翠可扫。
雪儿歌
雪儿者,李密爱姬。每宾朋文章有奇丽者,付雪儿协律歌之。
绛纱帐
马融施绛纱帐,前授生徒,后列女乐。
肉台盘
南唐孙晟,官至司空,每食不设儿案,使众妓各执一器,环立而侍,号“肉台盘”。
以倡进
汉武帝李夫人,本以倡进。
妇女连百
秦皇妇女连百,倡优累千。
赐妓乐
夏侯惇从太祖征孙权还,赐妓乐名倡。
殴杀笛妓
王恺尝置酒,女妓吹笛,少有舛韵,恺便令黄门殴杀之,一座改容。
夺伤指
张均妓多丽,弹琵琶曲顶上有高丽丝结,赵诗争夺,致伤二指。
绫罗裤褶
武帝尝降王武子家,武子供馔,并用琉璃器,婢子百余人皆绫罗裤褶,以手擎饮食。
自为小君裁剪
李绅为相,时俗尚轻绡,染蘸碧为妇人衣,绅自为小君裁剪。
琥珀钏
东昏侯为潘妃作一只琥珀钏,直七十万。
乐天姬侍
乐天诗曰:“菱角执笙簧,谷儿抹琵琶。红绡信手舞,紫绡随意歌。”自注云:“皆臧获名。”
燕子楼
张建封节制武宁,纳妓盼盼于燕子楼,公薨,不它适。
不许妾妆
崔枢夫人治家整肃,容仪端丽,不许群妾作时世妆。
呼琵琶
蔡持正谪新州,侍儿名琵琶,尝养一鹦鹉,持正每呼琵琶,即扣响板,鹦鹉传言呼之。
尽记歌词
欧阳永叔闲汝阴时,一妓能尽记公所为歌词。
唱金缕
杜秋娘,金陵女也。年十五,为李绮妾,尝为绮唱《金缕词》。
柳枝
退之二侍姬,名柳枝、绛桃。
二妾歌舞
乐天有二妾:樊素善歌,小蛮善舞。
记曲娘子
张红善歌,每听新声一遍,即能记其节奏。后入宫,号“记曲娘子”。
百濯香
吴孙亮宠姬有异香,历年弥盛,浣百遍不歇,名曰“百濯香”。
善吹篪
河间王侍儿朝云,善吹篪。诸羌叛,王令朝云假为老妪吹篪,羌皆流涕,复降。语曰:“快马健儿,不如老妪吹篪”。
别锦儿
《韩渥集》中有《别锦儿时》。
房老
石崇爱婢翔风,年三十,遂退之,使为房老。
烧指吞炭
高聪有妓十余人,及病,欲不适他人,并令烧指吞炭,出家为尼。
教诵赋
蜀刘琰侍婢教诵《鲁灵光殿赋》。
手语
崔生谒一品问疾,其妾与之手语。
善琴筝
李汧公妾,名七七,善琴与筝。
香儿
元载妓薛琼英,幼以香屑亲饮啖之,长而肌香,故名香儿。
烛围
韦涉家宴,使每婢执一烛,四面行立,人呼为“烛围”。
宴客典斟
陈无咎宴一客,用一婢典斟,必十二而后使满,以尽诚敬之道。
金牌盈坐
河间王夜饮,妓女讴歌一曲,下一金牌,席终,金牌盈座。
笑春红
阆中参军黄涉,婢曰笑春红。死,涉念之,泪洒犀帘,至皆损坏。
二花
阮文姬插鬓用杏花,陶溥公呼曰“二花”。
妾无副服
诸葛亮答李严书云:“吾受赐八千斛,今畜财无余,妾无副服。”
爱妾换马
后魏曹彰性倜傥,偶逢骏马,爱之,其主所惜也。彰曰:“彰有美妾可换,惟君所择”。马主因指一妓,彰遂换之。马名“白鹊”,故后人作《爱妾换马诗》,奏之弦歌焉。
婢皆读书
郑玄家奴婢皆读书,一婢不称旨,使人拽着泥中,须臾一婢来问曰:“胡为乎泥中?”答曰:“薄言往塑,逢彼之怒。”
以婢马赌
尔朱文略,豪纵不逊。平秦王有七百里马,文略敌以好婢赌取之。明日,平秦王致请,文略杀马列婢,以二银器盛婢头,马肉遗之。
以妓易带
严续相公歌姬,唐高给事通犀带,皆一代尤物,因呼卢之会,出姬解带角之,唐彩大胜。乃酌酒,令美人歌一曲而别。
我见亦怜
南郡主见桓温妾,抱之曰:“阿子,我见汝亦怜,何况老奴!”
侍女合弹
韩退之晚年,二侍女合弹琵琶、筝。
妾不衣帛
季文子相宣成,无衣帛之妾,无食粟之马。
妓堂
司马郎君时贵好作妓堂,然香烟熏之,屋为之黑。
女倡着罗縠
曹洪令女倡着罗縠之衣。
望江南
李太尉镇关西日,为亡姬谢秋姬作《望江南曲》。
弓腰
梁羊侃妾孙荆玉,能反腰贴地,衔席上之珍,谓之“弓腰”。
镜儿善筝
郭暖宴客,有婢镜儿善弹筝,姿色绝代。李端在坐,时窍寓目,属意甚深。暧觉之,曰:“李生能以弹筝为题,赋诗娱客,吾当不惜此女。”李即席口号曰:“鸣筝金粟柱,素手玉房前。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暖大称善,彻席上金玉酒器,并以镜儿赠李。
袖裹春
元宗为太子时,爱妾号鸾儿。多从中贵熏逍遥微行,以轻罗造梨花散蕊,裛以月麟香,号“袖裹春”,所至暗遗之。
金凤凰
周光禄诸妓掠鬓用郁金油,傅面用龙消粉,染衣以沈香水。月终,人赏金风凰一只。
郑姬香
郑注赴河中,姬妾百余,尽熏麝,香气数里,逆于人鼻。是岁,自京兆至河中,所过瓜尽一蒂不获。
梅妆阁
郭元振落梅妆阁,有婢数十人,客至则拖鸳鸯襭裙衫,一曲终,则赏以糖鸡卵,明其声也,宴罢散九和握香。
窈窕汤
嘉平二十五日,叔良宿醒未解,窈窕烹“百和解醒汤”进之,随饮而醒,后遂依法作汤,名“窈窕汤”。
染花奁
郭代公爱姬薛氏,贮食物以散风奁,收妆具以染花奁。
谢郎衣
苏紫藭爱谢耽,咫尺万里,靡由得亲。遣侍儿假耽恒着小衫,昼则私服于内,夜则拥之而寝。耽知之,寄以诗曰:“苏娘一别梦魂稀,来借青衫慰渴饥。若使闲情重作赋,也应愿作谢郎衣”。谢亦取女衵服衷之,后为夫妇。
不用落尘
丽居,孙亮爱姬也。鬒发香净,一生不用洛成,疑其有辟尘犀钗子也。注曰:“洛成,即今篦梳,似落尘子误,未考。”
萱草浣衣
郑玄令婢萱草浣衣,萱草辄云:“郎君尘土太多,令人手皮俱脱。”
白团扇
王珉与嫂婢通,嫂知挞之。珉好持白团扇,婢制《白团扇歌》赠珉云:“团扇复团扇,许持自障面。憔悴无复理,羞与郎相见。”
枕畔着衣
韩熙载北人仕江南,致位通显,不防闲婢妾,侍儿往往私客。客赋诗有“最是五更留不住,向人枕畔着衣裳”之句。
凤窠群女
姑臧太守张宪,使娼妓戴拂壶中锦仙裳,密粉淡妆,便侍阁下。奏书者号“传芳妓”,酌酒者号“龙津女”,传食者号“仙盘使”,代书札者号“墨娥”,按香者号“麝姬”。
玳瑁床
楚娘,名伎也。江都王宠之,寝玳瑁之床,悬翡翠之帐。
诨衣
穆宗以玄绡白书,素纱墨书为衣服,赐承幸宫人,皆淫鄙之词,时号“诨衣”。
春草
白乐天有姬善舞,名春草。
碧绢蚊帱
宋武帝节俭,张妃房惟碧绢蚊帱。
作芙蕖香
欧公知颍州,有官妓卢媚儿,姿貌端秀,口中常作芙蕖花香,有蜀僧云:“此人前身为尼,诵《法华经》二十年。”
停隼旟
刘禹锡《泰娘诗》:“风流太守韦尚书,路旁忽见停隼旟。”
半妆
谚曰:“白头花钿满面,不若徐妃半妆。”
帏婢作乐
谢安夫人刘氏,帏诸婢使在前作伎,太傅暂见便下帏,太傅索更开,夫人云:“恐伤盛德。”
青绡紫袖
竟陵王青绡持拂,紫袖吹箫。
鸧鹒止妒
梁武平齐,尽有其内,获侍儿十余辈,忌于郄后。左右进言曰:“以鸧鹒为膳,可以止妒。”
宠荡坠床
颜延之有爱姬,姬凭宠荡延之,坠床至损。
脂肉滑
元稹诗:“越婢脂肉滑。”
老不遣妾
齐张环妓妾盈房,或讥其衰暮畜妓,环曰:“我少好音律,老而方解,平生嗜欲无一复存,唯未能遣此耳。”
卜姓
《礼》:“买妾不知其姓,则卜之。”
专房
《霍后传》:“宠之专房。”
画衣粉面
梁陈士人春游,画衣粉面,弦歌相逐。
纤手烹
白傅诗:“茶教纤手侍儿烹。”
兰叶载
柳恽书:“请以一小兰叶,载桃叶小姬以往。”
燕燕相见
赵飞燕姐妹并幸,童谣曰:“燕燕尾涎涎,张公子,时相见。”
响玉鸣
杨士弘曰:“江南贵家,每宴,响玉一鸣,青衣红绡十许曹,笼灯迎立。”
巾箱之宠
《记》曰:“岂惟炊爨之劳,抑亦巾箱之宠。”
顾语婢子
韩愈序:“今人持被直三省,丁宁顾婢子语,刺刺不能休。”
莫敢当夕
《礼》:“妻不在,妾御莫敢当夕。”
声清性恶
魏武有一妓,声音清高而情性酷恶,欲杀则爱才,欲置则不堪,于是选一人声及之,便杀性恶者。
推婢墓中
于宝父有宠婢,母妒甚,及父亡,母乃生推婢于墓中。后十余年,开墓,婢伏棺而苏,言:“其父常取饮食与之,恩情如生。”
榴花染
《诗》:“郁金香汗袌歌巾,山石榴花染舞裙”。
诮失婢榜
唐人有《诮失婢榜》诗,诗曰:
抚养在香闺,娇痴教不依。
总然桃叶宠,打得柳花飞。
晓露空调粉,春罗枉赐衣。
内家方妒杀,好处任从归。
妆台记 唐 宇文氏 撰
舜加女人首饰,钗杂以牙玳瑁为之。
周文王于髻上加珠翠翘花,傅之铅粉,其髻高,名曰“凤髻”,又有“云髻”,步步而摇,故曰“步摇”。
始皇宫中悉好神仙之术,乃梳神仙髻,皆红妆翠眉,汉宫尚之。后有迎春髻、垂云髻,时亦相尚。
汉武就李夫人取玉簪搔头,自此宫人多用玉。时王母下降,从者皆飞仙髻、九环髻,遂贯以凤头钗,孔雀搔头,云头篦以玳瑁为之。
汉明帝令宫人梳百合分髾髻、同心髻。
魏武帝令宫人梳反绾髻,插云头篦,又梳百花髻。
晋惠令宫人梳芙蓉髻,插通草五色花。
陈宫中梳随云髻,即晕妆。
隋文宫中梳九真髻,红妆谓之桃花面,插翠翘桃华搔头,帖五色花子。
炀帝令宫人梳迎唐八鬟髻。插翡翠钗子作日妆,又令梳翻荷鬓,作啼妆,坐愁髻,作红妆。
唐武德中,宫中梳半翻髻,又梳反绾髻、乐游髻,即水精殿名也。
开元中,梳双鬟、望仙髻及回鹘髻。
贵妃作愁来髻。
贞元中,梳归顺髻,帖五色花子,又有闹扫妆髻。
《古今注》云:“长安作盘桓髻、惊鹄髻、复作俀鬌髻。一云梁冀妻堕马髻之遗装也。”
晋永嘉间妇人束发,其缓弥甚,紒之坚不能自立,发被于额,自出而巳。吴妇盛妆者,急束其发而劘角过于耳。
惠帝元康中妇人之饰,有五兵佩,又以金银玳瑁之属,为斧钺戈戟以当笄。
太元中,王公妇女必缓鬓倾髻以为盛饰,用发既多,不可恒戴,乃先于木及笼上装之,名曰“假髻”,或名“假头”。
宋文帝元天嘉六年,民间妇人结发者三分,发抽其鬟直向上,谓之“飞天紒”。始自东府,流被民庶。
天宝初,贵族及士民好为异服,妇人则簪步摇钗,衫袖窄小。
杨贵妃常以假鬓为首饰,而好服黄裙。
蜀孟昶末年,妇女治发为高髻,号“朝天髻”。
理宗朝宫妃梳高髻于顶,曰“不走落”。
梁简文诗:“同安鬟里拨,异作额间黄。”拨者,捩开也。妇女理鬟用拨,以木为之,形如枣核,两头尖,尖可二寸长,以漆光泽,用以松鬓,名曰“鬓枣”。竞作万妥鬓,如古之蝉翼鬓也。
后周静帝令宫人画眉墨妆。
汉武帝令宫人作八字眉。
汉日给宫人螺黛作翠眉。
魏武帝令宫人画青黛眉、连头眉。一画连心甚长,人谓之“仙蛾妆”。齐梁间多效之。
唐贞元中,又令宫人青黛画蛾眉。
《古今注》云:“梁冀妻改翠眉为愁眉。”
魏宫人画长眉。
《西京杂记》云:“司马相如妻文君,眉色如望远山,时人效画‘远山眉’。”
五代宫中画眉,一曰开元御爱眉,二曰小山眉,三曰五岳眉,四曰三峰眉,五曰垂珠眉,六曰月棱眉,又名却月眉,七曰分稍眉,八曰涵烟眉,九曰拂云眉,又名横烟眉,十曰倒晕眉。东坡诗:“成都画手开十眉,横烟却月争新奇。”
唐末点唇,有胭脂晕品:石榴娇、大红春、小红春、嫩吴香、半边娇、万金红、圣檀心、露珠儿、内家圆、天宫巧、恪儿殷、淡红心、猩猩晕、小朱龙、格双唐、眉花奴。
妇人画眉,有倒晕妆,古乐府有“晕拢鬓”之句。
今妇人面饰用花子,起自唐上官昭容所制,以掩黥迹也。
隋文宫中贴五色花子,则前此已有其制矣,乃彷于宋寿阳公主梅花落面事也。宋淳化间,京师妇女竞翦黑光纸围团靥,又装缕鱼腮骨,号“鱼媚子”,以饰面,皆花子之类耳。
美人妆面,既傅粉,复以胭脂调匀掌中施之。
髻鬟品 唐 叚柯古 撰
髻始自燧人氏,以发相缠而无系缚。
周文王加珠翠翘花,名曰"凤髻",又名"步摇髻"。
秦始皇有望仙髻、参鸾髻、凌云髻。
汉有迎春髻、垂云髻。
王母降武帝宫,从者有飞仙髻、九环髻。
汉元帝宫中有百合分髾髻、同心髻。
太元中,公主妇女必缓鬓欣髻,又有假髻。
合德有欣愁髻。
贵妃有义髻。
魏明帝宫有涵烟髻。
魏武帝宫有反绾髻,又梳百花髻。
晋惠帝宫有芙蓉髻。
梁宫有罗光髻。
陈宫有随云髻。
隋文宫有九贞髻。
炀帝宫有迎唐八寰髻,又梳翻荷髻、坐愁髻。
高祖宫有半翻髻、反绾乐游髻。
明皇帝宫中双镮望仙髻、回鹘髻。
贵妃作愁来髻。
贞元中有归顺髻,又有闹扫妆髻。
汉梁冀妻作堕马髻。
长安城中有盘桓髻、惊鹄髻,又抛家髻及倭圞髻。
王宪亦作解散髻,斜插簪。
周弘文少时着锦绞髻。
汉杂事秘辛 汉 无名氏
建和元年四月丁亥,保林吴姁以丙戌诏书下中常侍超曰:“朕闻河洲窈窕,明辟思服,择贤作俪,隆代所先。故大将军乘氏忠侯商所遗少女,有贞静之德,流闻禁掖。其与姁并诣商第,周视动止,审悉幽隐,其毋讳匿,朕将采焉。”
姁即与超以诏书趋诣商第,第内讙噪。食时,商女女莹从中阁细步到寝。姁与超如诏书周视动止,俱合法相。超留外舍,姁以诏书如莹燕处,屏斥接侍,闭中合子。时日晷薄辰,穿照蜃窗;光送着莹面上,如朝霞和雪,艳射不能正视。目波澄鲜,眉妩连卷,朱口皓齿,修耳悬鼻,辅靥颐颔,位置均适。姁寻脱莹步摇,伸髻度发,如黝髹可鉴;围手八盘,坠地加半握。已,乞缓私小结束,莹面发頳抵拦。姁告莹曰:“官家重礼,借见朽落,缓此结束,当加鞠翟耳!”莹泣数行下,闭目转而内向。姁为手缓,捧着日光,芳气喷袭,肌理腻洁,拊不留手。规前方后,筑脂刻玉。胸乳菽发,脐容半寸许珠,私处坟起。为展两股,阴沟渥丹,火齐欲吐。此守礼谨严处女也!约略莹体,血足荣肤,肤足饰肉,肉足冒骨,长短合度。自颠至底,长七尺一寸;肩广一尺六寸,臀视肩广减三寸;自肩至指,长各二尺七寸,指去掌四寸,肖十竹萌削也。髀骨至足长三尺二寸,足长八寸;胫跗丰妍,底平指敛,约缣迫袜,收束微如禁中,久之不得音响。姁令推谢“皇帝万年”,莹乃徐拜称“皇帝万年”,若微风振箫,幽鸣可听。不痔不疡,无黑子创陷及口鼻腋私足诸过。
臣妾姁,女贱愚憨,言不宣心,书不符见,谨秘缄昧死以闻。时夜漏三下,太后犹御寿安殿,发缄欢喜,顾语帝曰:“吾入宫后,知有幼妹;然中外隔阔,目所未见。不谓争达如尔!”明日诏下,有司议礼。有司奏曰:“谨按:春秋迎王后于纪,在途则称后。故大将军乘氏忠侯商女,今大将军参录尚书事乘氏侯冀女弟,膺绍圣善,旧协潜邸;结婚之际,有命既集,宜备礼章,时进征币,请下三公太常案礼仪。”奏可,一准孝惠皇帝纳后故事。
于六月癸未,皇帝制诏大将军参录尚书事乘氏侯冀:“干施坤受,实始人经,不有配俪,曷奉天地宗庙?爰谋公卿,咸谓宜率前典。今使使持节太常弘宗正千秋以礼纳采。”主人曰:“皇帝嘉命,访婚陋族,备数采择。臣父故大将军乘氏忠侯商之遗女,未闲训诫,衣履若而人,钦承前典,肃奉仪制。大将军参录尚书事乘氏冀上,臣冀顿首再拜承制。”
乙酉,皇帝制诏大将军参录尚书事乘氏侯冀:“两仪配俪,承天统物。正位于内,必竢令族,重申旧典。今使使持节太常弘宗正千秋以礼问名。”主人曰:“皇帝嘉命,使者弘到,重宣中诏,问臣名族。臣女弟女莹,父母所生,先臣故九江之守定陵乡侯统之遗玄孙,先臣故褒亲愍侯竦之曾孙,先臣故少府特进乘氏侯雍之孙,先臣故大将军乘氏忠侯商之遗女;外出自先臣故侍中鲖阳侯万全之外曾孙,先臣故大鸿胪鲖阳侯桂之外孙。年十六,钦承前典,肃奉仪制。”
戊子,皇帝制诏大将军参录尚书事乘氏侯冀:“人谋龟从,佥,曰:‘贞吉’,敬从典礼。今使使持节太常弘宗正千秋以礼纳吉。”主人曰:“皇帝嘉命,使者弘重宣中诏,太卜元吉。臣陋族卑鄙,忧惧不胜!钦承前典,肃奉仪制。”
辛卯,皇帝制诏:“大将军参录尚书事乘氏侯冀之女弟,有母仪之德,窈窕之姿;如山如河,宜奉宗庙,永承天祚。以黄金二万斤,马十二匹,玄瑴纁璧,以章典礼。今使使持节司徒戒太常弘以礼纳征。”主人曰:“皇帝嘉命,降婚卑陋,崇以上公,宠以典礼,备物典策。钦承前典,肃奉仪制!”
甲午,皇帝制诏大将军参录尚书事乘氏侯冀:“谋于公卿,大筮元龟,罔有不臧,率遵典礼。今使使持节司徒戒太常弘宗正千秋以礼请期。”主人曰:“皇帝嘉命,使弘重宣中诏,吉日惟今月庚子可迎。臣钦承前典,肃奉仪制。”
庚子,皇帝制诏大将军参录尚书事乘氏侯冀:“岁吉月令,吉日惟庚子,率礼以迎。今使使持节大尉乔司徒戒以迎。”主人曰:“皇帝嘉命,使使者乔重宣中诏,令月吉辰,备礼以迎。上公宗卿,兼至副介,近臣百两。臣蝝蚁之族,猥承大礼,忧悚惶悸。臣钦承前典,肃奉仪制。”
后服绀上玄下,假髻步摇;八雀九华,十二鐏,加以翡翠朱舄袜;乘法驾,重翟羽盖,金根车驾青交路;青帷裳,■画辀,黄金涂五末,盖蚤施金华;驾驷马,龙旗九斿。大将军妻参乘,太仆妻御。车符令设卤簿,属车四十六乘,前鸾旗,车皮轩,凤皇闟戟,九斿云罕,金钲黄钺。洛阳令奉引,公卿、五官校尉、司隶校尉、河南尹妻,皆乘其官车,带夫本官绶以从。置虎贲羽林骑戎头,黄门鼓吹五时,副车女骑夹毂,执法御史在前。五将导骑,千乘万骑,引至阙下。自皇汉迎后,未有若斯之盛也。
至八月乙未,诏曰:“维建和元年八月乙未,制诏故大将军乘氏忠侯商女女莹:朕闻任姒佐周,绵运八百,良以德重黄床,足奉宗庙也。朕以寡昧,承嗣历服,爰求英淑,共临海内。惟尔夙间内戒,德冠后庭,有夭桃之宜,协和鸣之祥,宜升尊位,母仪天下。今使太尉乔使持节奉玺绶,宗正千秋为副,立尔为皇后。其敬慎中馈,以践乃位,无替朕命,永奠坤维!”后即位于章德殿,太尉使持节奉玺绶。天子临轩,陛设虎贲旄头五牛旗,百官陪位,皇后北面,太尉往盖下东向,宗正大长秋西向。宗正读策文毕,皇后称:“臣妾皇帝万年”毕,住位,太尉乔授玺绶。中常侍超长跪受玺绶,奏于殿前,女史婕妤,婕妤长跪受以授昭仪,昭仪长跪受以带皇后,皇后伏起拜称“臣妾皇帝万年”讫。黄门鼓吹三通,鸣鼓毕,群臣以次出,后即位,大赦天下。
汉《杂事》一卷,得于安宁州土知州董氏,前有义鸟王子充印,盖子充使云南时箧中书也。然《御览》诸书,亦有《汉杂事》而略不见收,此特载汉桓帝懿献梁皇后被选及立礼册立事。而吴姁入后燕处审视一段,最为奇艳,但太秽亵耳。不谓冀威赫震人,犹得渎选如此。卷首有“秘辛”二字,不可解,要是卷帙甲乙名目。余当搜考“弓足”原始,不得。及见“约缣迫袜,收束微如禁中”语,则缠足后汉已自有之。言脱于口,追驷不及。聊志于此,用塞疏懒之诮。成都杨慎识。
〖注:■,木+虚。同虡,音巨,《后汉?舆服志》:“■文画辀。”〗
大业拾遗记 唐 颜师古
大业十二年,炀帝将幸江都,命越王侑留守东都。宫女半不随驾,争泣留帝,言:“辽东小国,不足以烦大驾,愿择将征之。”攀车留借,指血染鞅,帝意不回。因戏飞白题二十字,赐守宫女云:“我梦江都好,征辽亦偶然。但存颜色在,离别只今年。”
车驾既行,师徒百万前驱。大桥未就,则命云屯将军麻叔谋,浚黄河入汴堤,使胜巨舰。叔谋御命甚酷,以铁脚木鹅,试彼浅深。鹅止,谓浚河之夫不忠,队伍死冰下。至今儿啼闻人言“麻胡来”,即止。其讹言畏人皆若是。帝离都旬日,幸宋何妥所进车。车前只轮高广,疏钉为刃。后只轮庳下,以柔榆为之,使滑劲不滞,使牛御马(车名)。自都抵汴郡。日进御女车。车■⑴垂鲛绡纲,杂缀片玉鸣铃,行摇玲珑,以混车中笑语,冀左右不闻也。长安贡御车女袁宝儿,年十五,腰肢纤堕,騃憨多态,帝宠爱之,特厚。时洛阳进合蒂迎辇花,云“得之嵩山坞中,人不知名,采者异而贡之”。会帝驾适至,因以“迎辇”名之。花外殷紫,内素腻菲芬,粉蕊心深红,跗争两花,枝干烘翠,类通草,无刺,叶圆长薄。其香气秾芬馥,或惹襟袖,移日不散,嗅之令人不多睡。帝令宝儿持之,号曰“司花女”。时诏虞世南草《征辽指挥德音敕》于帝侧,宝儿注视久之,帝谓世南曰:“昔传飞燕可掌上舞,朕常谓儒生饰于文字,岂人能若是乎?及今得宝儿,方昭前事。然多憨态,今注目于卿,卿才人,可便嘲之。”世南应诏为绝句曰:“学画鸦黄半未成,垂肩亸袖太憨生。缘憨却得君王惜,长把花枝傍辇行。”上大悦。
至汴,帝御龙舟,萧妃乘凤舸,锦帆彩缆,穷极侈靡。舟前为舞台,台上垂蔽日帘,帘即蒲泽国所进,以负山蛟睫、幼莲根丝,贯小珠间睫编成,虽晓日激射,而光不能透。每舟,择妙丽长白女子千人,执雕板缕金楫,号为“殿脚女”。一日帝将登凤舸,凭殿脚女吴绛仙肩,喜其柔丽,不与群辈齿,爱之甚,久不移步。绛仙善画长蛾眉,帝色不自禁,回辇召绛仙,将拜婕妤。适值绛仙下嫁为玉工万群妻,故不克谐。帝寝兴罢,擢为龙舟首楫,号曰“崆峒夫人”。由是殿脚女争效为长蛾眉。司宫吏日给螺子黛五斛,号为“蛾绿”。螺子黛出波斯国,每颗值十金。后征赋不足,杂以铜黛给之,独绛仙得赐螺黛不绝。帝每倚帘视绛仙,移时不去,顾内谒者云:“古人言秀色若可餐,如绛仙,真可疗饥矣!”因吟《持楫篇》赐之,曰:
旧曲歌桃叶,新妆艳落梅。
将身旁轻楫,知是渡江来。
诏殿脚女千辈唱之。时越溪进耀光绫,绫纹突起有光彩。越人乘樵风舟,泛于石帆山下,收野茧缲之。缲丝女夜梦神人告之:“禹穴三千年一开,汝所得野茧,即江淹《文集》中壁鱼所化也。丝织为裳,必有奇文。”织成,果符所梦,故进之。帝独赐司花女洎绛仙,它姬莫预。萧妃恚妒不怿,由是二姬稍稍不得亲幸。
帝尝醉游诸宫,偶戏宫婢罗罗者,罗罗畏萧妃,不敢迎帝,且辞以有程姬之疾,不可荐寝。帝乃嘲之曰:“个人无赖是横波,黛染隆颅簇小蛾。幸得留侬伴成梦,不留侬住意如何?”帝自达广陵,宫中多效吴言,因有侬语也。
帝昏湎滋深,往往为妖崇所惑。尝游吴公宅鸡台,恍惚间与陈后主相遇,尚唤帝为“殿下”。后主戴车纱皂帻,青绰裒长裾,绿锦纯缘紫纹方平履,舞女数十许,罗侍左右,中一女迥美。帝屡目之,后主云:“殿下不识此人耶?即丽华也。每亿桃叶山前,乘战舰与此子北渡。尔时,丽华最恨,方倚临春阁,试东郭■⑵紫毫笔,书'小砑红绡,作答江令‘璧月’句,未终,见韩擒虎跃青骢车拥万甲直来冲入,殊煞风影,以至今日。”俄以绿文测海蠡,酌红梁新酿劝帝,帝饮之甚欢。因请丽华舞《玉树后庭花》。丽华白后主:“辞以抛掷岁久,自井中出来,腰肢依巨,无复往时姿态。”帝再三索之,乃徐起终一曲。后主问帝:“肃妃何如此人?”帝曰:“春兰秋菊,各一时之秀也。”后主复诵诗十数篇,帝不记之,独爱《小窗诗》及《寄侍儿碧玉诗》。《小窗》云:
午醉醒来晚,无人梦自惊。
夕阳如有意,偏傍小窗明。
《寄碧玉》云:
离别肠应断,相思骨合销。
愁魂若飞散,凭仗一相招。
丽华拜求帝一章,辞以不能。丽华笑曰:“尝闻‘此处不留侬,会有留侬处,’安可言不能。”帝强为之《操觚》曰:
见面无多事,闻名尔许时。
坐来生百媚,实个好相知。”丽华捧诗,赪然不怿。后主问帝:“龙舟之游乐乎?始谓殿下致治在尧舜之上,今日复此逸游,大抵人生,各图快乐,曩时何见罪之深邪?三十六封书,至今使人怏怏不悦。”帝忽悟,叱之云:“何今日尚目我为殿下?复以往事讥我邪?”随叱声,恍然不见。
帝幸月观,烟景清朗,中夜独与萧妃起临前轩。帘栊不开,左右方寝,帝凭妃肩说东宫时事。适有小黄门映蔷薇丛调宫婢,衣带为蔷薇罥结,笑声吃吃不止。帝望见腰肢纤弱,意为宝儿有私。帝披单衣,亟行擒之。乃宫婢雅娘也。回入寝殿,萧妃诮笑不知止。帝因曰:“往年私幸妥娘时,情态正如此。此时虽有性命,不复惜矣!后得月宝,被伊作意态不彻,是时侬心,不减今复对萧娘情态。曾效刘孝绰为《杂忆诗》,常念与妃,妃记之否?”萧妃承问,即念云:
忆睡时,待来刚不来。
卸妆仍索伴,解佩更相催。
博山思结梦,沉水未成灰。
又云:
忆起时,投签初报晓。
被惹香黛残,枕隐金钗袅。
笑动上林中,除却司晨鸟。
听之咨嗟云:“日月遄逝,今来已是几年事矣!”妃因言:“闻说方外群盗不少,幸帝图之。”帝曰:“侬家事一切己托杨素了。人生能几何?纵有他变,侬终不失作长城公,汝无言外事也。”
帝尝幸昭明文选楼,车驾未至,先命宫娥数千人升楼迎侍。微风东来,宫娥衣被风绰直泊肩项。帝睹之,色荒愈炽,因此乃建迷楼,择下俚稚女居之,使衣轻罗单裳,倚槛望之,势若飞举。又爇名香于四隅。烟气霏霏,常若朝雾未散。谓为神仙境不我多也。楼上张四宝帐,帐各异名:一名散春愁,二名醉忘归,三名夜酣香,四名延秋月。妆奁寝衣,帐各异制。
帝自达广陵,沈湎失度,每睡须摇顿四体,或歌吹齐鼓,方就一梦。侍儿韩俊娥尤得帝意,每寝必召,令振耸支节然后成寝。别赐名为“来梦儿”。萧妃常密讯俊娥曰:“帝体不舒,汝能安之,岂有他媚。”俊娥畏威,进言:“妾从帝自都城来,见帝尝在何妥车。车行高下不等,女态自摇,帝就摇怡悦。妾今幸承皇后恩德,侍寝帐下,私效车中之态以安帝耳,非他媚也。”他日萧后诬罪去之,帝不能止。暇日登迷楼忆之,题东南柱二篇云:
黯黯愁侵骨,绵绵病欲成。
须知潘岳鬓,强半为多情。
又云:
不信长相忆,丝从鬓里生。
闲来倚楼立,相望几含情。
殿脚女自至广陵,悉命备月观行宫,由是绛仙等亦不得亲侍寝殿。有郎将自瓜州宣事回,进合欢水果一器。帝命小黄门以一双驰骑赐绛仙。遇马急摇解,绛仙拜赐不然,因附红笺小简上,进曰:
驿骑传双果,君王宠念深。
宁知辞帝里,无复合欢心。
帝省章不悦,顾黄门曰:“绛仙如何来辞怨之深也?”黄门惧拜而言曰:“适走马摇动,及月观,果巳离解,不复连理。”帝意不解,因言曰:“绛仙不独貌可观,诗意深切,乃女相也。亦何谢左贵嫔乎?”
帝于宫中尝小会为拆字令,取左右离合之意。时杳娘侍侧,帝曰:“我取杳字为十八日。”杳娘复解“罗”字为“四维”。帝顾萧妃曰:“尔能拆朕字乎?不能,当醉一杯。”妃徐曰:“移左画居右,岂非渊字乎?”时人望多归唐公,帝闻之不怿。乃言:“吾不知此事,岂为非圣人邪?”
于是奸蠹起于内,盗贼攻于外。直阁裴虔通,虎贲郎将司马德勤等,引左右屯卫将军宇文化及,将谋乱。因请放官奴分直上下,帝可奏,即宣诏云:“门下,寒暑迭用,所以成岁功也。日月代明,所以均劳逸也。故士子有游息之谈,农夫有休劳之节。咨尔髦众,服役甚勤,执劳无怠。埃壒溢于爪发,虮虱于兜鍪,朕甚悯之。俾尔休番,从便亿戏,无烦方朔滑稽之请,而从卫士递上之文,朕于侍从之间,可谓恩矣。可依前件事。”是有“焚草之变。”
右《大业拾遗记》者,上元县,南朝故都。梁建瓦棺寺阁,阁南隅有双合,闭之忘记岁月。会昌中诏拆浮图,因开之,得笋笔千余头,中藏书一帙,虽皆随手靡书,而文字可纪者,乃《隋书》遗稿也。中有生白藤纸数幅,题《南部烟花录》,僧志彻得之。及焚释氏群经,僧人惜其香轴,争取纸尾,拆去视轴,皆有鲁郡文忠颜公名,题云:“手写是录”,即前之笋笔,可不举而知也。志彻得录前事,及取《隋书》校之,多隐文,特有符会而事颇简脱。岂不以国初将相争,以王道辅政,颜公不欲华靡前迹,因而削乎?今尧风已还,得车斯驾。独惜斯文湮没,不得为词人才子谈柄,故编云《大业拾遗记》。本文缺落凡十七八,悉而补之矣。
〖注:■⑴,车+宪。■⑵,夋+兔。〗
元氏掖庭记 元 天台陶宗仪 撰
元祖肇建内殿,制度精巧。题头刻螭形,以檀香为之。螭头向外,口中衔珠,下垂珠,皆五色用彩金丝贯。串负柱融滚,霞沙为猊,怒目张牙,有欲动之状。瓦滑琉璃,与天一色。朱砂涂壁,红重胭脂。彤橑华棁,金桷雕櫋,务穷一时之丽。殿上设水精帘,阶琢龟文,绕以曲槛,槛与阶皆白玉石为之。太阳东升,殿中灿烂,阶更飞辉。古谓天子有金殿玉墀,名不虚也。又有紫檀殿,以紫檀香木为之,光天、玉德、七宝、摇光、通云、凝翠、厉寒等殿。其余不可一一数也。
元妃静懿皇后旦日(一作诞日)受贺,六宫嫔妃以次献庆礼。时南朝宫人,亦有选入后庭者,亦以所珍进献。一人献寒光水玉鱼,一人献青芝双虬如意,一人献柳金简翠腕阑(似今之手镯类,但彼扁而用臂者耳)。鱼是太真润肺物,如意是六朝宫人所遗,阑又建业景阳宫胭脂井物(疑是丽华所坠),后不悦。
宫中以玉板笋及白兔胎作羹,极佳,名“换舌羹”(玉板笋吉州土产),备载尤良《名馔录》及高迪《诗叙》。
大内有德寿宫、兴圣宫、翠华宫、择胜宫、连天楼、红鸾殿、人霄殿、五花殿(亦名五华),殿东设吐霓瓶,曰“玉华”,西设七星云板,曰“金华”,南设火齐屏风,曰“珠华”,北设百蕊龙脉,曰“木华”,并中央木莲花紫香琪座千钧案九朵云,盖为“五华”。
大内又有迎凉之所,曰“清林阁”,四面植乔松修竹,南风徐来,林叶自鸣,远胜丝竹。旁立二亭,东名“松声”,西名“竹风”。又有温室曰“春熙堂”,以椒涂壁,被之文绣,香桂为柱。设乌骨屏风,鸿羽帐。规地以罽宾氍毹。
九引堂台,七夕乞巧之所。至夕,宫女登台,以五采丝穿九尾针,先完者为得巧,迟完者谓之为输巧,各出资以赠得巧者焉。
至大中,洪妃宠于后宫。七夕诸嫔妃不得登台,台上结彩为楼,妃独与宫官数人升焉。剪彩散台下,令宫嫔拾之,以色艳淡为胜负。次日设宴大会,谓之“斗巧宴”,负巧者罚一席。
刺绣亭,冬至则候日于此。亭边有一线竿,竿下为缉衮堂。至日命宫人把刺以验一线之功。
九龙墀,龙形九曲,金髯玉鳞。绕罗亭,植红梅百株。延香亭,春时宫人各折花传杯于此。拱璧亭,亭六角,六璧旋拱,中置夜光珠一颗,晦夜灿若白昼,光烛数十步外,又名夜光亭。探芳径旁为逍遥市、集贤堂(台),径除御道外植垂梅、海棠、指甲花。径中十步起一亭,皆松柏竹树为之。苑中每一花开,携置亭下,以备观玩。市上铺陈九州岛四方珍异,揭锦为招。又立庖人烹鲜饪香。以供倦游之饮。集宝台,凡远夷贡献、上古所遗器物,一皆贮之。又有眺远阁、留连馆、万年宫,并在禁苑。又有龙泉井,码瑙石为井床,雨花台石为井湫,香檀为盖,离朱锦为索,云母石为汲瓶。
宫中饮宴不常,名色亦异,碧桃盛开,举杯相赏,名曰“爱娇之宴”。红梅初发,携尊对酌,名曰“浇红之宴”。海棠谓之“暖妆”,瑞香谓之“拨寒”,牡丹谓之“惜香”。至于落花之饮,名为“恋春”。催花之设,名为“夺秀”。其或缯楼幔阁,清暑回阳,佩兰采莲,则随其所事而名之也。
酒有翠涛饮、露囊饮、琼华汁、玉团春、石凉春、葡萄春、凤子脑、蔷薇露、绿膏浆。酪有杏花酸、脆枣酸、润肠酸、苦苏浆。盐有水晶盐、荟霜盐、五色盐。酱有蚁子酱、鹤顶酱、提苏酱。油有苏合油、片脑油、腽肭脐油、猛火油(得水愈炽)。
后妃侍从,各有定制。后二百八十人,冠步光泥金帽,衣翻鸿兽刨袍。妃二百人,冠悬梁七曜巾,衣云肩绛缯袍。嫔八十人,冠文縠巾,衣青丝楼金袍,并谓之“控鸾昭仪”。
熊嫔性耐寒,尝于月夜游梨花亭,露祖坐紫斑石。元帝见其身与梨花一色,因名其亭曰“联缟亭”。
宫中制五云车,车有五箱,以火树为槛式,鸟棱为轮辕。顶悬明珠,左张翠羽,盖曳金铃,结青锦为重(一作层)云覆顶。旁建青龙旗,列磨锷雕银戟五。右张白鸠缉毳,盖曳玉铃(左宜玉,右为金),结素锦为层云覆顶。旁建白虎旗,列豹绒连珠枪五。前张红猴毛毡,盖曳木铃,结赤锦为重云覆顶。前建朱雀旗,列线锋火金戈五。后张黑兔团毫,盖曳竹铃,结墨锦为层云覆顶。后建玄武旗,列画千五。中张雕羽曲柄,盖曳石铃,结黄锦为层云覆顶,建勾陈旗。中箱为帝座,外四箱为妃嫔坐。每晦夜游幸苑中,御此以行,不用灯烛。
〖附:陈刚中《云车夜游诗》云:
金根云盖辂移玉,露花不坠瑶草绿。
明珠照乘秋月悬,天风吹下箫韶曲。
万年枝上清光满,八鸾导引双龙管。
夜深如昼翠华来,三十六宫碧云暖。〗
巳酉仲秋之夜,武宗与诸嫔妃泛月于禁苑太液池中。月色射波,池光映天。绿荷含香,芳藻吐秀。游鱼浮鸟,竞戏群集。于是画鹢中流,莲舟夹持。舟上各设女军,居左者,冠赤羽冠,服斑文甲,建凤尾旗,执泥金画戟,号曰“凤队”。居右者。冠漆朱帽,衣雪氅裘,建鹤翼旗,执沥粉雕戈,号曰“鹤团”。又彩帛结成采菱采莲之舟,轻快便捷,往来如飞。当其月丽中天,彩云四合,帝乃开宴张乐,荐蜻翅之脯,进秋风之鲙,酌玄霜之酒,啖华月之糕。令宫女披罗曳縠,前为八展舞,歌《贺新凉》一曲。帝喜谓妃嫔曰:“昔西王母宴穆天子于瑶池,人以为古今莫有此乐也。朕今与卿等际此月圆,共此佳会,液池之乐,不减瑶池也。惜无上元夫人在坐,不得闻步玄之声耳。”有骆妃者,素号能歌,趋出为帝舞《月照临》而歌曰:“五华兮如织,照临兮一色。丽正兮中域,同乐兮万国。”歌毕,帝悦其以月喻已,赐八宝盘玳瑁盏,诸妃各起贺。酒半酣,菱舟进鲜紫角玉心之奇,山耸而至。莲艇奉实绛房金的之异,陵叠而来。由是下令,两军水击为戏。风旋云转,戟刺戈横。战既毕,军中乐作,唱《龙归洞》之歌而还。
癸己秋,顺帝乘龙船泛月池上。池起浮桥三处,每处分三洞,洞上结彩为飞楼,楼上置女乐。桥以木为质,饰以锦绣,九洞不相直达。
〖附:陈刚中《太液秋风》诗云:
一镜拭开秋万顷,碧天倒浸琉璃影。
寒飚夜卷雪波去,贝阙珠宫黛光冷。
三千歌棹摇绿烟,湿鬟吹堕黄金蝉。
琪树飕飕红鲤跃,衮龙正宴瑶池仙。〗
顺帝宫嫔进御无纪,佩夫人贵妃印者,不下百数。如淑妃龙瑞桥、程一宁、戈小娥,丽嫔张阿玄、支祁氏,才人英英、凝香儿,尤见宠爱。所好成之,所恶除之,位在皇后之下,而权则重于禁围,宫中称为“七贵”云。
每遇上巳日,令诸嫔妃祓于内园迎祥亭、漾碧池。池用纹石为质,以宝石镂成。奇花繁叶,杂砌其间。上张紫云九龙华盖,四面幛帏,帏皆蜀锦为之,跨池三匝。桥上结锦为亭,中匾“进鸾”,左匾“凝霞”,右匾“承霄”,三匾雁行相望。又设一横桥接乎三亭之上,以通往来。祓毕,则宴饮于中,谓之“爽心宴”。池之旁一潭,曰“香泉潭”。至此日,则积香水以注于池。池中又置温玉狻猊、白晶鹿、红石马等物。嫔妃浴澡之余,则骑以为戏。或执兰蕙,或击球筑,谓之水上迎祥之乐。唯小娥体白而红,着水如桃花含露,愈争妍美。帝曰:“此夭桃女也。”因呼为“赛桃夫人”,宠爱有加焉。
丽嫔张阿玄,性号机敏,帝或视朝而退,即与诸嫔嬉游后宫,常曰:“百岁光阴,等于驰电,能几何哉?日夜为乐,犹不满十万,况其间疾病相侵,年寿难必,如白云有期,富贵皆非我有矣。何为自苦,以虚度一生乎!”于是长歌大舞,自暮达旦,号曰“遣光”。诸嫔贵妃百媚其前,以求容悦。阿玄乃私制一昆仑巾,上起三层,中有枢转,玉质金枝,纫彩为花,团缀于四面。又制为蜂蝶杂处其中,行则三层磨运,百花自摇,蜂蝶欲飞,皆作钻蕊之状。又置为飞琼流翠之袍,趋步之际,飘渺若月宫仙子。帝见之指谓众嫔曰:“张嫔气宇清越,服帝子云霓之服。”玄为帝制绣丝绞布之裘、雪叠三山之履,以进御。帝服其裘、穿其履、冠春阳一线巾,巾乃方士所进,云“是东海长生公所服”。帝珍重之,作宝光楼以藏焉,至是始出服之。顾谓宫人曰:“使朕服此,不食不饥,遨游台岛间,得与金仙羽客为侣,视弃天下如土块耳。”内竖梁行进曰:“陛下冠服不异神仙,海池琼岛,亦壶岛之匹也。即今逍遥百岁,犹足为乐,何必远有所慕哉?”帝于是自称“玉宸馆,佩琼花弟一洞烟霞小仙”,以玄为“太素仙妃”,一宁为“太真仙妃”,就于万岁山筑垣状如天台赤城,亦号“紫霓城”。建玉宸馆,叠石为琼花洞以居焉。
淑妃龙瑞娇,贪而且妒,宫人少有不如意,笞挞至死。有不欲置之死地者,则百计千方,致其苦楚。以醋沃鼻,谓之“酸刑”。以秽塞口,谓之“臭刑”。夏则火围,谓之“蒸骨”。冬则卧冰,谓之“炼肋”。不能酒者,强令之饮,多至十碗,是名“醉鬼”。削木埋地,相去二尺,高三尺,令女立上,又以一木拄其腰,两手各持重物,不得失坠,名曰“悬心之刑”。凡此类者甚多。帝尝赏赐金帛,比他妃有加。麒麟、鸾凤、白兔、灵芝、双角五爪龙、万寿福寿字、赦黄等段,以巨万数。娇乃开市于左掖门内,发卖诸色锦段。如有买者,仍给一帖,令不相禁,宦官牛大辅掌之。由是京师官族富民及四方商贾争相来买,其价增倍,岁得银数万,时呼为“绣市”,又号“丽色多春之市”。
凝香儿,本部下官妓也,以才艺选入宫,遂充才人。善鼓瑟,晓音律,能为翻冠飞履之舞。舞间冠履皆翻覆飞空。寻如故,少顷复飞。一舞中,屡飞屡复,虽百试不差。帝尝中秋夜泛舟禁池,香儿着琐里绿蒙之衫。琐里,夷名产撒哈刺,蒙茸如毡毷,但轻薄耳,宜于秋时着之。有红绿二色,至元间进贡。帝又命工以金笼之,妆出鸾凤之形,制为十大衫。香儿得一焉。至此服之,又服玉河花蕊之裳,于阗国鸟王河生花蕊草,采其蕊织之为锦。香儿以小艇荡漾于波中,舞婆娑之队,歌弄月之曲。其词云:“蒙衫兮蕊裳,瑶环兮琼珰。泛予舟兮芳渚,击予楫兮徜徉。明皎皎兮水如镜,弄蟾光兮捉娥影。露团团兮气清,风飕飕兮力劲。月一轮兮高且圆,华彩发兮鲜复妍。原万古兮每如此,予同乐兮终年。”帝复置洒于天香亭,为赏月饮。香儿复易服趋亭前,衣降缯方袖之衣,带云肩迎风之组,执干昂鸾缩鹤而舞。乃歌曰:“天风吹兮桂子香,来阊阖兮下广寒。尘不扬兮玉宇净,万籁泯兮金阶凉。玄浆兮进酒,兔霜兮为侑。舞乱兮歌狂,君饮兮一斗。鸡鸣沈兮夜未央,乐有余兮过霓裳。吾君吾王兮寿万岁,得与秋香月色兮酬酹平樽觞。”歌毕,帝笑曰:“昔唐明皇游月宫,见女娥数十,着素衣歌舞于树下,朕今酌醁灵酒,对才人歌《香桂长秋曲》,可谓绛缯娥唱小摇金调者矣。”邀香风于屏围,呼华月以入座,众哗俱寂,绿竹交奏。人间之乐,当不减天上。京城北三十里有玉泉山,山半为吕公岩。帝于夏月尝避暑于北山之下曰西湖者,其中多荷蒲菱芡。帝以文梓为舟,伽南为楫,刻飞鸾翔鹢旆于船首,随风轻漾。又作采菱小船,缚彩为棚,木兰为浆,命宫娥乘之以采菱为水戏。时香儿亦在焉,帝命制《采菱曲》,使篙人歌之。遂歌《水面剪青》之调曰:
伽南楫兮文梓舟,泛波光兮远夷犹。
波摇摇兮舟不定,扬予袂兮金风竞。
棹歌起兮纤手挥,青角脱兮水潆洄。
归去来兮乐更谁。
篙人歌之,声满湖上。天色微曛,山衔落日,帝乃周游荷间,取荷之叶。或以为衣,或以为盖,四顾自得,毕竟忘归。又命作《采莲》之曲。于是调折新荷而歌曰:
放渔舟兮湖之滨,剪荷柄兮折荷英。
鸳鸯飞兮翡翠惊,张莲叶以为盖兮,缉藕丝以为衿。
云光淡,微烟生。对芳华兮乐难极,返予棹兮山月明。
程一宁未得幸时,尝于春夜登翠鸾楼,倚阑弄玉龙之笛,吹一词云:
兰径香销玉辇踪,梨花不忍负春风。
绿窗深锁无人见,自碾朱砂养守宫。
帝忽于日下闻之,问宫人曰:“此何人吹也?”有知者对曰:“程才人所吹。”帝虽知之,未召也。及后夜,帝复游此,又闻歌一词曰:
牙床锦被绣芙蓉,金鸭香销宝帐重。
竹叶羊车来别院,何人空听景阳钟。
又继一词曰:
淡月轻寒透碧纱,窗屏睡梦听啼鸦。
春风不管愁深浅,日日开门扫落花。
又吹《惜春》词一曲曰:
春光欲去疾如梭,冷落长门苔藓多。
懒上妆台脂台蠹,承恩难比雪儿歌。
歌中音语咽塞、情极悲怆。帝因谓宫人曰:“闻之使人能不凄怆!深宫中有人愁恨如此,谁得而知,盖不遇者亦众矣。”遂乘金根车至其所,宁见龙炬簇拥,遂趋出叩头俯伏。帝亲以手扶之,曰:“卿非玉笛中自道其意,朕安得至此?忧怀中遣况无地,是以来接其思耳。”携手至柏香堂,命宝光天禄厨设开颜宴,进兔丝之膳,翠涛之酒。云仙乐部坊奏《鸿韶》乐,列朱戚之舞,鸣睢之曲。笑谓宁曰:“今夕之夕,情圆气聚,然玉笛,卿之三青也。可封为圆聚侯。”自是,宠爱日隆。改楼为奉御楼,堂为天怡堂。
帝为英英起采芳馆于琼华岛内,设唐人满花之席,重楼金线之衾,浮香细鳞之帐,六角雕羽之屏。唐人,高丽岛名,产满花草,性柔,折屈不损,光泽可佳,士人编之为席。重楼,金线花名也,出长白山,花心抽丝如金,长至四五尺,每尺寸缚结如楼形,山中人取以织之成幅。大德间,尾洒夷于清源洞得一物,如龙皮,薄可相照,鳞鳞赞簇,玉色可爱,又间成花卉之形,或红或绿,暑月对之,凉意自生。遣人进贡,时无识者,有一胡僧言曰:“此斑花玉虬壳也。”
帝在位久,怠于政事,荒于游宴,以宫女一十六人按舞,名为“天魔舞”。首垂发数辫,戴象牙冠。身披缨络大红销金长裙袄,各执加巴刺般之器。又宫女十一人,练槌髻勒帕,常服或用唐巾窄衫。所奏乐用龙笛、头管、小鼓、筝、琴、琵琶、笙、胡琴、响板。每宫中赞佛,则按舞奏乐。帝又于内院造龙船,首尾长一百二十尺,广二十尺,上有五殿。龙身并殿宇俱五采金装,日于后宫海子内游戏。船行则龙首尾眼爪皆动。又自制宫漏,约高六七尺,为木柜,藏壶其中,运水上下。柜上设四方三圣殿,柜腰设玉女捧时刻筹。时至,辄浮水而上。左右列二金甲神人,一悬钟,一悬钲,夜则神人自能按更而击。
焚椒录 辽 王鼎 撰
《焚椒录》序
鼎于咸太之际,方侍禁近。会有懿德皇后之变,一时南北面官悉以异说赴权,互为证足。遂使懿德蒙被淫丑,不可湔浣。嗟嗟!大黑蔽天,白日不照,其能户说以相白乎?鼎妇乳妪之女蒙哥,为律耶乙辛宠婢,知其奸构最详,而萧司徒复为鼎道其始末,更有加于妪者。因相与执手,叹其冤诬,至为涕淫淫下也。观变已来,忽复数载,顷以待罪可敦城。去乡数千里,视日如岁,触景与怀,旧感来集。乃直书其事,用俟后之良史。若夫少海翻波,变为险陆,则有司徒公之实录在。大安五年春三月,前观书殿学士臣王鼎谨序。
懿德皇后萧氏,为北面官南院枢密使惠之少女。母耶律氏梦月坠怀,巳复东升,光辉照烂,不可仰视。渐升中天,忽为天狗所贪,惊寤而后生,时重熙九年五月己未也。母以语惠,惠曰:“此女必大贵而不得令终,且五日生女,古人所忌,命已定矣,将复奈何!”后幼能诵诗,旁及经子。及长,姿容端丽,为萧氏称首,皆以观音目之,因小字“观音”。二十二年,今上在青宫,进封燕赵国王。慕后贤淑,聘纳为妃。后婉顺善承上意,复能歌诗。而弹筝琵琶尤为当时第一,由是爱幸,遂倾后宫。及上即位,以清宁元年十二月戊子,册为皇后。
后方出阁升坐,扇开帘卷,忽有白练一段,自空吹至后褥位前,上有“三十六”三字。后问:“此何也?”左右曰:“此天书命可敦领三十六宫也。”后大喜。宫中为语曰:“孤稳压帕女古靴,菩萨唤作耨斡么。”盖言以玉饰首,以金饰足,以观音作皇后也。二年八月,上猎秋山,后率妃嫔从行在所至伏虎林。上命后赋诗,后应声曰:
威风万里压南邦,东去能翻鸭绿江。
灵怪大千都破胆,那教猛虎不投降。
上大喜,出示群臣曰:“皇后可谓女中才子。”次日上亲御弓矢射猎,有虎突林而出,上曰:“朕射得此虎,可谓不愧后诗。”一发而殪,群臣皆呼万岁。是岁十一月,群臣上皇帝尊号,曰“天佑皇帝”,后曰“懿德皇后”。
三年秋,上作《君臣同志华夏同风》诗,后应制属和曰:
虞廷开盛轨,王会合奇琛。
到处承天意,皆同捧日心。
文章通鹿蠡,声教薄鸡林。
大宇看交泰,应知无古今。
明年,后生皇子睿,皇太叔重元妃入贺,每顾影自矜,流目送媚。后语之曰:“贵家妇宜以庄临下,何必如此?”妃衔之,归骂重元曰:“汝是圣宗儿,岂虎斯不若。使教坊奴得以可敦加吾。汝若有功,当除此帐,笞挞此婢。”于是重元父子合定叛谋。于九年七月驾幸滦水,聚兵作逆。须臾军溃,父子伏诛,而讨平此乱,则知北枢密院事赵王耶津乙辛与有功焉。寻进南院枢密使,威权震灼,倾动一时。惟后家不肯相下,乙辛每为怏怏。及咸雍初,皇子睿册为皇太子,益复蓄奸为图后计矣。
后常慕唐徐贤妃行事,每于当御之夕,进谏得失。国俗君臣尚猎,故有四时捺钵。上既擅圣藻,而尤长弓马,往往以国服先驱,所乘马号“飞电”,瞬息百里,常驰入深林邃谷,扈从求之不得,后患之。乃上疏谏曰:“妾闻穆王远驾,周德用衰。太康伏豫,夏社几危。此游佃之往戒,帝王之龟鉴也。顷见驾幸秋山,不闲六御,特以单骑从禽,深入不测,此虽威神所届,万灵自为拥护,倘有绝群之兽,果如东方所言,则沟中之豕,必败简子之驾矣。妾虽愚暗,窃为社稷忧之。惟陛下尊老氏驰骋之戒,用汉文吉行之旨,不以其言为牝鸡之晨而纳之。”上虽嘉纳,心颇厌远。故咸雍之末,遂稀幸御。
后因作词曰《回心院》,被之管弦,以寓望幸之意也:
埽深殿,闭久金铺暗。
游丝络网尘作堆,积岁青苔厚阶面。
埽深殿,待君宴。拂象床,凭梦借高唐。
敲坏半边知妾卧,恰当天处少辉光。
拂象床,待君王。换香枕,一半无云锦。
为是秋来转展多,更有双双泪痕渗。
换香枕,待君寝,铺翠被,羞杀鸳鸯对。
犹忆当时叫合欢,而今独覆相思块。
铺翠被,待君睡。装绣帐,金钩未敢上。
解却四角夜光珠,不教照见愁模样。
装绣帐,待君贶。叠锦茵,重重空自陈。
只愿身当白玉体,不愿伊当薄命人。
叠锦茵,待君临。展瑶席,花笑三韩碧笑妾。
新铺玉一床,从来妇欢不终夕。
展瑶席,待君息。剔银灯,须知一样明。
偏是君来生彩晕,对妾故作青荧荧。
剔银灯,待君行。爇熏炉,能将孤闷苏。
若道妾身多秽贱,自沾御香香彻肤。
爇熏炉,待君娱。张鸣筝,恰恰语娇莺。
一从弹作房中曲,常和窗前风雨声。
张鸣筝,待君听。
时诸伶无能奏演此曲者,独伶官赵惟一能之。而宫婢单登,故重元家婢,亦善筝及琵琶,每与惟一争能,怨后不知已。后乃召登,与对弹四日二十八调,皆不及后弹,愧耻拜服。于时,上常召登弹筝。后谏曰:“此叛家婢,女中独无豫让乎?安得轻近御前!”因遣直外别院,登深怨嫉之。
而登妹清子,嫁为教坊朱顶鹤妻,方为耶律乙辛所昵。登每向清子诬后与惟一淫通,乙辛具知之。欲乘此害后,以为不足证实,更命他人作《十香》淫词,用为诬案。云:
青丝七尺长,挽出内家装。不知眠枕上,倍觉绿云香。
红销一幅强,轻阑白玉光。试开胸探取,尤比颤酥香。
芙蓉失新艳,莲花落故妆。两般总甚比,可似粉腮香。
蝤蛴那足并,长须学凤凰。昨宵欢臂上,应惹领边香。
和羹好滋味,送语出宫商。定知郎口内,含有暖甘香。
非关兼酒气,不是口脂芳。却疑花解语,风送过来香。
既摘上林蕊,还亲御苑桑。归来便携手,纤纤春笋香。
凤靴抛合缝,罗袜卸轻霜。谁将暖白玉,雕出软钩香。
解带色巳战,触手心愈忙。那识罗裙内,消魂别有香。
咳唾千花酿,肌肤百和装。元非啖沉水,生得满身香。
乙辛阴属清子使登乞后手书。登时虽外直,常得见后。后善书,登绐后曰:“此宋国忒里蹇所作,更得御书,便称二绝。”后读而喜之,即为手书一纸,纸尾复书已所作《怀古诗》一绝云:
宫中只数赵家妆,败两残云误汉王。
惟有知情一片月,曾窥飞鸟入昭阳。
登得后手书,特出与清子云:“老婢淫案已得,况可汗性忌,早晚见其白练挂粉箨也。”
乙辛已得书,遂构词命登与朱顶鹤赴北院陈首:伶官赵惟一,私侍懿德皇后,有《十香》淫词为证。乙辛乃密奏上曰:“太康元年十月二十三日,据外直别院宫婢单登及教坊朱顶鹤陈首,本坊伶官赵惟一,向要结本坊入内承直高长命,以弹筝琵琶得召入内。沐上恩宠,乃辄干冒禁典,谋侍懿德皇后御前,忽于咸雍六年九月驾幸木叶山,惟一公称有懿德皇后旨,召入弹筝。于时皇后以御制《回心院》曲十首付惟一入调,自辰至酉调成。皇后向帘下目之,遂隔帘与惟一对弹。及昏命烛,传命惟一去官服,着绿巾金抹额、窄袖紫罗衫、珠带鸟靴,皇后亦着紫金百凤衫、杏黄金缕裙、上戴百宝花髻、下穿红凤花华,召惟一更入内帐,对弹琵琶,命酒对饮。或饮或弹。至院鼓三下,敕内侍出帐。登时当直帐,不复闻帐内弹饮,但闻笑声。登亦心动,密从帐外听之,闻后言曰:‘可封有用郎君?’惟一低声言曰:‘奴具虽健,小蛇耳,自不敌可汗真龙。’后曰:‘小猛蛇却赛真懒龙。’此后但闻惺惺若小儿梦中啼而已。院鼓四下,后唤登揭帐曰:‘惟一醉不能起,可为我唤醒。’登叫惟一百通,始为醒状,乃起拜辞。后赐金帛一箧,谢恩而出。其后驾还,虽时召见不敢入帐。后深怀思,因作《十香词》赐惟一。惟一持出夸示同官朱顶鹤,朱顶鹤遂手夺其词,使妇清子问登。登惧事发连坐,乘暇泣谏。后怒痛笞,遂斥外直。但朱顶鹤与登共悉此事,使含忍不言。一朝败坏,安免株坐,故敢首陈。乞为转奏,以正刑诛,臣惟皇帝以至德统天,化及无外,寡妻匹妇,莫不刑于。今宫帐深密,忽有异言,其有关治化,良非渺小,故不忍隐讳,辄据词并手书《十香词》一纸,密奏以闻。”
上览奏大怒,即召后对诘。后痛哭转辨曰:“妾托体国家,已造妇人之极。况诞育储贰,近且生孙,儿女满前,何忍更作淫奔失行之人乎?”上出《十香词》曰:“此非汝作手书,更复何辞?”后曰:“此宋国忒里蹇所作,妾即从单登得而书赐之耳。且国家无亲蚕事,妾作那得有亲桑语?”上曰:“诗正,不妨以无为有。如词中合缝韡,亦非汝所着为宋国服邪。”上怒甚,因以铁骨朵击后,后几至殒。即下其事,使参知政事张孝杰与乙辛穷治之。乙辛乃系械惟一、长命等讯鞫,加以钉灼荡错等刑,皆为诬服。
狱成,将奏,枢密副使萧惟信驰语乙辛、孝杰曰:“懿德贤明端重,化行宫帐,且诞育储君,为国大本,此天下母也。而可以叛家仇婢一语动摇之乎?公等身为大臣,方当烛照奸宄,洗雪冤诬,烹灭此辈,以报国家,以正国体。奈何欣然以为得其情也?公等幸更为思之。”不听。遂具狱上之,上犹未决,指后《怀古》一诗曰:“此是皇后骂飞燕也,如何更作十词?”孝杰进曰:“此正皇后怀赵惟一耳。”上曰:“何以见之?”孝杰曰:“宫中只数赵家妆,惟有知情一片月。是以二句中包含‘赵惟一’三字也。”上意遂决,即日族诛惟一,并斩长命,敕后自尽。时皇太子及齐国诸宫主,咸被发流涕,乞代母死。上曰:“朕亲临天下,臣妾亿兆,而不能防闲一妇,更何施眉目,腼然南面乎?”后乞更面可汗一言而死。不许,后乃望帝所而拜,作《绝命词》曰:
嗟薄佑兮多幸,羌作丽兮皇家。
承昊穹兮下覆,近日月兮分华。
托后钧兮凝位,忽前星兮启耀。
虽衅累兮黄床,庶无罪兮宗庙。
欲贯鱼兮上进,乘阳德兮天飞。
岂祸生兮无朕,蒙秽恶兮宫闱。
将剖心兮自陈,冀回照兮白日。
宁庶女兮多渐,遏飞霜兮下击。
顾子女兮哀顿,对左右兮摧伤。
共西曜兮将坠,忽吾去兮椒房。
呼天地兮忝悴,恨今古兮安极。
知吾生兮必死,又焉爱兮旦夕。
遂闭宫以白练自经。上怒犹未解,命裸后尸,以苇席裹还其家。春秋三十有六,正符白练之语。闻者莫不冤之。皇太子投地大叫曰:“杀吾母者,耶律乙辛也!他日不门诛此贼,不为人子!”乙辛遂谋害太子,无虚日矣。
嗟嗟!自古国家之祸,未尝不起于纤纤也。鼎观懿德之变,固皆成于乙辛,然其始也,由于伶官得入宫帐。其次则叛家之婢使得近左右,此祸之所由生也。第乙辛凶惨无匹,固无论。而孝杰以儒业起家,必明于大义者,使如惟信直言,毅然诤之,后必不死。后不死,则太子可保无恙。而上亦何惭于少恩骨肉哉!乃亦昧心同声,自保禄位,卒使母后储君,与诸老成一旦皆死于非辜。此史册所书未有之祸也。二人者,可谓罪通于天者乎!然懿德所以取祸者有三:曰“好音乐”与“能诗”、“善书”耳。假令不作《回心院》,则《十香词》安得诬出后乎?至于《怀古》一诗,则天实为之。而月食飞练先命之矣。
余读《焚椒录》,乃知元人修史之谬也。即如宣懿皇后谏道宗单骑驰猎,仅百二十余言,其辞意并到,有宋人所不及者。其它若阴属单登索后书,及证《怀古诗》于帝前,此乙辛、孝杰罪案也,可削而不载乎?一书去取如此,其它挂漏可知矣。惟此录言皇后生于五月五日,而《道宗本纪》称坤宁节在十二月,又云重元父子伏诛,则重元走出大漠自杀耳,岂别有所据邪?至于录中所载诗词,虽淫靡不足道。如“解却四角夜光珠,不教照见愁模样”、“只愿身当白玉体,不愿伊当薄命人”、“偏是君来生彩晕,对妾故作青荧荧”、“若道妾身多秽贱,自沾御香香彻肤”,此等皆有唐人遗意,恐有宋英神之际,诸大家无此四对也,并识于此,以俟博雅君子。西园归老题。
予得《焚椒录》读之,何谗人罔极,戕害天伦一至于此!亦宇宙一大变也。然与汉武前后一辙。惟道宗因妻以及其子,汉武因子以及其妻,而两孙亦皆嗣位,第天祚不敢望孝宣耳。荀卿氏曰:“虽有亲父,安知其不为虎予?”于此录而益信矣。吴宽记。
此录有西园归老跋,不知为谁?当是国初儒旧,其品鉴亦当。但谓坤宁节在十二月,则彼不详考。清宁八年十二月,行道宗母仁懿皇太后再生礼耳。且历象朔日考,重熙九年五月乙卯朔,则五日正已未也。至若后疏,以绝群之兽为东方朔所言,此乃后误。以相如为东方也,不可不一正之。更按《王鼎传》云:“清宁五年,擢进士第。乃八年放进士王鼎等,则五年为误矣,”不然岂有两王鼎邪?又按:鼎作此录,在谪居镇州时,时乙辛已囚莱州,孝杰亦死,故敢实录其事。但天祚时,鼎尚在,如懿德皇后第二女赵国公主以匡救天祚,竟诛乙辛,及乙辛、孝杰剖棺戮尸,以家属分赐群臣事,并不补录,一快观者,亦此录一不了公案也。海盐姚士磷叔祥跋。
国语解?附
南北面官:辽制。北面治宫帐,南面治汉人。
耶律:辽始兴地曰世里,译曰耶律,因为国姓。
萧氏:述律皇后兄子名萧翰,后族因以为姓。
可敦:突厥皇后之称。
孤稳:玉也。
女古:金也。
耨斡:后土也。
么:母也。
虎斯:有力也。
四时捺钵:谓四时畋渔行在所也。
四日二十八调:辽大乐也。
忒里蹇:皇后也。
有用郎君:辽有着帐郎君,皇太后等帐皆有,盖宦官也。
宫帐:辽宫中亦有帐房。
辽后服:有双同心帕络合缝靴。
铁骨朵:辽刑具名。铁骨朵之数击之,或五或七也。秀水殷仲春方。
美人判 清 长洲尤侗悔庵 着
吕雉杀戚夫人判
悍如飞燕,班姬自老秋风。骄若玉环,梅女犹来西阁。非无狮吼,未闻劓刖蛾眉。岂有龙怳,遂见招摇狐尾。
今按:吕雉本非艳色,但作淫威。奔项羽于军中,贻羞子女;荐辟阳于帐下,孰辨君臣?幽少帝而鸩赵王,乃楚舞何辜,痛随瓜摘;斩谁阴而醢彭越,乃春歌岂反,惨甚弓藏。牝鸡毋晨,况野鸡而鼓翼?狗彘不食,忍人彘之惊心。非人所为,托天与直。合依居厕之例,并加入瓮之科,幸免若翁鼎烹,且令此妪骨醉。
曹丕杀甄后判
赋买长门,汉帝还怜金屋;歌连穗帐,阿瞒尚恋铜台。后妃夕月之仪,忍同弃妇;神女朝云之貌,日令游仙。
今按:曹丕秀亦文人,佻仍公子。芙蓉池上,苦忆弹棋;水晶屏前,轻捐绣枕。若言选色,则华茂春松,荣曜秋菊,岂随琼树、灵芸?果解怜才,则诗称塘上,琴操流泉,宁让仲宣、公干?况明珠翠羽,洛川犹梦灵妃;乃瑶碧罗衣,永巷竟因博士。虽袁家新妇,不宜再奉五官;而武帝旧人,何得重陪九御?真成薄幸,亦觉厚颜。曹丕降为庶人,甄氏却归子建。
孙秀杀绿珠判
北山罗鸟,庶人不乐宋王;南陌采桑,使君岂恨秦女。打鸳鸯于绣帐,歌舞何仇?歼蛾翠于妆楼,裙钗非罪。
今按:孙秀雄豪非分,势力横干。目眈火树沙棠,心妒钗声玉色。本无三斗酒,反疾才人;岂有十斛珠,辄求丽女?匹妇不可夺志,小人难与作缘。哀此红颜,归同白首。丧婵娟于稚齿,千古伤心;灰狙狯之淫思,一时快事。阮遥集之乞宋伟,遗韵犹怜;武延嗣之借窈娘,效尤抑甚。彼既一家同死,此亦二鉴骈诛!
韩擒虎杀张丽华判
吴宫西子,尚逐鸱夷;魏国薄姬,还输织室。虽君王气尽,已知贱妾无聊生;然儿女情长,应念佳人难再得。
今按:韩擒虎张威跋扈,流毒婵娟。裂翠管以扬灰,剖红妆而喋血。缚天子于眢井,划断尘香;刃嫦娥于桂宫,吞残璧月。谁无倾国,独欲甘心?既有抚军,不思禀命。况轻狂狎客,且释槛车;岂窈窕才人,反劳齿剑?生为上柱国,不近人情;死作阎罗王,难逃自孽。姑援议功之典,薄从朴教之刑。木以囊头,鞭之见血。
陈元礼杀杨贵妃判
雪肤花貌,争看被底鸳鸯?国色天香,独对亭前芍药。金钗钿合,自应冠此三千;霓裳羽衣,犹当宥之十世。
今按:陈元礼,忠非兵谏,乱已臣将。徒驱疲散之军,岂解风流之阵?冰山亡状,宜从盘水之诛。玉腕非妖,忍委绣衾之覆?香囊锦袜,空弃马嵬。翠髻黄裙,并埋鹦冢。岂为天子,不能庇一佳人;何物将军,遂敢加于贵后?上皇垂泪,愁开淋雨之声;方士游魂,感话渡河之事。应诛首恶,以警六军。比谋逆者次之,依威逼者加等。
李益杀霍小玉判
千金买笑,白头吟尚尔悲啼;十斛易妻,黑心符可为鉴戒。苟得新而弃故,下堂之怨为何?况背死而贪生,抱柱之诚安在?
今按:李益有才无行,寡信多疑。不思海誓山盟,遂忍云翻雨覆。鸟丝襕依然在箧,侍婢伤心;紫玉钗落去谁家,工人流涕。举杯掷地,一座欷歔;引带倚帷,九泉感叹。我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负心若此。片言可折其狱,百身莫赎其辜。斑犀合少许驴驹,不过游戏;黄衫客岂无匕首,未免糊涂。亟当扑杀此獠,庶足下谢彼美。
附录判词三则
俞生出妻判
浙江金华府武义县薛絅斋太令,以名进士,现宰官身。爱民勤政,颂声载道。近因俞生员细故出妻,妻母张氏投县呈控,当由薛大令传至内署,分别开导。夫妇均为之泣下,大令备舆送妇返。俞重敦琴瑟,一时传为佳话。兹将《判词》照录于左:
照得风首关雎,夫妇乃人伦之始;礼详奠雁,婚姻为王化之原。良缘既结衿褵,静好宜谐琴瑟。又况近居同里,本珂乡修桑梓之恭;均属清门,非玉树诮蒹葭之倚。岂可嚣陵反目,不思黾勉同心?兹查:某秀才身列胶庠,谊谐名教。即勃溪偶形诸姑妇,宜调停曲尽于家庭。胡为忽振雄风,遽尔忍倾覆水?夫顺亲诚为孝,冒不韪则其孝近愚;宜室主于和,交相谪则不和成怼。一纸之休书轻递,万人之清议难逃。至如某某氏者,慈庇萱闱,夙恃掌珠之溺爱;幼凋椿荫,莫悬心鉴以相攸。保无性习娇憨,偶或仪愆淑慎。岂甫作三旬新妇,即遽干七出明条?乃微嫌等挟积嫌,致嘉耦顿成怨耦。方占反马,忽讶离鸾。愤剪香云,惜截发非留宾之誉;誓深皎日,甘伤心作弃妇之吟。夫也不良,我将安适?羌复五张六角,系铃人不善解铃;空劳万语千言,破镜后倩谁圆镜?大好鸳鸯,一朝折翼。互争雀鼠,两造成仇。斯诚风化攸关,宜令因缘复合。玉女成俾式相好,金夫见岂不有躬。公庭三尺,仗联撮合之山;恨字十行,投爇无明之焰。在夫母某某氏,尽捐嫌隙,啼三更月冷,再休愁姑恶闻声;而妻母某某氏,深感圆全,羡两袖芹香,本雅愿婿乡修好。平情毋为已甚,晚盖可涤前愆。曲谅旷夫怨女之痴情,仍完佳妇慈嫜之乐事。代修鸳牒,饬备鱼轩。轰动阖城,红莺星争看重照;迎来内署,青鸟使令导双归。此时案结琴堂,藉戢尔两家讼喙。他日筵开汤饼,方感余一片婆心。有厚望焉,其各凛之,此判。
张月兰从良判
蜃楼海市,同命鸟每惜分飞;酒地花天,可怜虫如何结果?堕风流之孽障,结露水之情魔。解语花所以伤心,随风絮未可同论也。如张月兰者,七年落泊,非赵璧之能完;百折不回,比精金之入炼。独舒慧眼,自作良媒。之死靡他,卧元龙于百尺楼上;有生不贰,刺文鸳于七襄锦中。讵意鸨金未餍,钱树子不肯让人;于是羯鼓频挝,英公堂因而对簿。谓他人母,不知身所自来;顺我者生,岂竟志为伊夺?乞发堂而待字,望好月之能圆。物色前度刘郎,却似重来崔护。桃花人面,居然璧合珠联;红叶诗情,还藉原符墨牒。点翻鸳谱,喜嘉耦之天成;惩彼狼贪,载轻车而风驶。看此去宜家宜室,青莲花拔出火坑;尔当知用经用权,黑心符难逃法网。
林仲和调戏女子判
广州省城有林仲和者,世家子也。家颇小康,年华二九。荡检窬闲,与瞽姬福意,后改名六妹者,有啮臂盟。出番佛五百尊,为之赎身而藏金屋。讵福意无意于彼,携资转适他人。林自是顿失常性,遂成癫狂。某日在城隍庙前见一自由装女子,遽行调戏。该女子大声疾呼,仲和为巡士拘局。转解警署,经某委员讯明情节,判语传诵一时。
讯得林仲和者,家本业儒,幼而失怙。世居鄂渚,岂号楚狂?籍寄珠江,最多蛮妓。其初有瞽姬某,作夜度之娘,唱懊侬之曲。花虽鲜而着雾,柳以暗而成阴。银海光沉,已涸剪瞳之水;鲛人臭逐,竟成啮臂之盟。可怜五百缠头,去随黄鹤;纵觅三千弱水,信杳青鸾。罗敷别自有夫,伧楚难为其妇。携琴别抱,断缕难牵。曲似文姬,塞北之金莫赎;狂非杜牧,扬州之梦难醒。遂致癫狂随柳絮之风,轻薄逐桃花之浪。章台走马,易钩荡子以销魂;药店飞龙,难疗相思之病骨。路逢郑旦,旁人每致风魔;家有摩敦,少子倍多怜爱。盖其母以癫狂送于医院者,已有年矣。适有女学界者,额发覆檐,蛮鞋曳步。以压线抽针之暇晷,读驹卢罗马之新词。彼何人斯,遽集于此。游蜂无赖,浪寻书带之香;野马归来,飞集女贞之树。温太真欲求下镜,其如素乏葭莩;登徒子谬托窥邻,不过居同里巷。诗咏在城,佻达以刺狂且;传称行路,捍格以惩淫者。呼核循之卒,占徽墨之爻。伊戚自贻,何词以解?林刘氏失东海母仪之训,怒蓝田醉尉之呵。恶闻肆诸市尘,长舌哮于堂上。何耶?惟念林仲和,窍掩慧珠,非有生之真性;波生欲海,实受病之原因。除函送医院调治外,当为谕知母氏,速为另缔良婚,或者调摄有方,防闲自守。既足保个人之寿命,亦免扰地方之治安。一面谕知林仲和,以生从官族,当读父书。寡欲所以清心,悔过必期改行。莫钻墙隙,致玷门楣。他日女界相逢,须如神圣不可侵犯;我国欧风未遍,莫言男女尽可自由。庶于正俗卫生,两有裨益。是否有当,伏候宪示施行。
清闲供 明 歙县程羽文荩臣 着
刺约六
一曰癖:
典衣沽酒,破产营书。吟发生歧,呕心出血。神仙烟火,不斤斤鹤子梅妻;泉石膏肓,亦颇颇竹君石丈。病可原也。
二曰狂:
道旁荷锺,市上县壶。鸟帽泥涂,黄金粪壤。笔落而风雨惊,啸长而天地窄。病可原也。
三曰懒:
蓬头对客,跣足为宾。坐四座而无言,睡三竿而未起。行或曳杖,居必闭门。病可原也。
四曰痴:
春去诗惜,秋来赋悲。闻解佩而踟蹰,听堕钗而惝恍。粉残脂剩,尽招青冢之魂;色艳香娇,愿结蓝桥之眷。病可原也。
五曰拙:
学拙妖娆,才工软款。志惟古对,意不俗谐。饥煮字而难糜,田耕砚而无稼。萤身脱腐,酰气犹酸。病可原也。
六曰傲:
高悬孺子半榻,犹卧元龙一楼。鬓虽垂青,眼多泛白。偏持腰骨相抗,不为面皮作缘。病可原也。
小蓬莱
蓬莱为仙子都居,限以弱水者,盖隔谢其嚣尘浊土之风。然心远地偏,即尘土亦自有迥绝之场,正不必侈口白云乡也。
门内有径,径欲曲。径转有屏,屏欲小。屏进有阶,阶欲平。阶畔有花,花欲鲜。花外有墙,墙欲低。墙内有松,松欲古。松底有石,石欲怪。石面有亭,亭欲朴。亭后有竹,竹欲疏。竹尽有室,室欲幽。室旁有路,路欲分。路合有桥,桥欲危。桥边有树,树欲高。树阴有草,草欲青。草上有渠,渠欲细。渠引有泉,泉欲瀑。泉去有山,山欲深。山下有屋,屋欲方。屋角有圃,圃欲宽。圃中有鹤,鹤欲舞。鹤报有客,客欲不俗。客至有酒,酒欲不却。酒行有醉,醉欲不归。
天然具
砍柏成门,牵萝就幕。山家真率,多自有天种天然具也。
榆荚钱、柳线、芰荷衣、秧针、竹粉、莲房、桐叶笺、蕉扇、松拂、荷珠、苔茵、萝薜带、兰佩、碧筒、蒲剑、柏子香、瘿瓢。
真率漏
析鸣永巷,角奏边徼。击热敲寒,总不入高人之梦。惟是一顷白云,横当衾枕,数声天籁,代我丽谯云耳。
蛙鼓、子规啼、竹笑、铁马骤檐、砧杵捣衣、蛩啾唧、鹤警露、松涛、鸡唱、石溜、雁过、犬声如豹、鸟鹊惊枝、莎鸡振羽、钟远度、鱼跃浪、蚓笛。
鸟言
春日不第,唤逸情,惊幽梦,对此正胜与俗人言也。
姑恶、钩船格磔、提壶芦、脱布裤、不如归去、行不得也哥哥、云韶部 、凤凰不如我、得过且过、布谷、泥滑滑、都护从事、婆饼煎、莫损花。
棋能避世
汤武征诛一局棋,波波劫劫,究竟何在?不如借此一枰,剥啄声寒。聊消永昼也。
坐隐、橘中乐、烂柯、手谈、胜固欣然败亦可喜、赌墅、姑妇夜局 、征饼饵牛酒、妄恚、河图数、让老夫一着、握中一子、说法 、木野狐、仙奕山、蜕龙牙、竹下、十二卜、闭目应着、出人意表。
酿王考绩
酒德有《颂》,酒功有《赞》。系尔酿王,空沉湎乎哉!漫尔条列数事,乃知曲生故自奇也。
断送一生、中圣、扫愁帚、浇书、上颊、破除万事、欢伯、钓诗钩 、软饱、擒奸辅邪、百乐长、着地胜。
睡乡供职
睡乡安恬无夭札疵疠,高行之士,分封而处,未许忙人供职也。
化蝶、腹便便、曲肱、南柯郡、象耳山、邯郸道、黑甜、游仙枕 、北窗、白云堆、一局、混沌谱、摊饭、两脚棋盘、曲世界、东床、华胥国、钧天乐、黄妳、蓬莱第一宫、百尺楼、西堂、阳台。
十七医
慧日禅师作《禅本草》,普度世间。但其味冲淡,服者多无恒,因戏备十七治云。
省费医贫、苦心医贱、餐松医饿、裁云医冷、嚼雪医热、弹琴医躁 、安分医贪、量力医斗、参禅医想、独寐医淫、鸟啼医梦、面壁医动 、焚香医秽、痛饮医愁、广交医寂、远游医僻、读书医俗。
四时欢
日月跳丸,忽忽如梦。加以名奔利竞,膏火自煎,只令人叹蜉蝣耳。夫鸟飞花落,目前光景,为欢自饶。七尺我身,定有安排处也。
春时
晨起点梅花汤,课奚奴洒扫护阶苔。禺中〖将近午时〗,取蔷薇露浣手,熏玉蕤香,读赤文绿字书。晌午,采笋蕨,供胡麻饭,汲泉试新茗。午后,乘款段马,执剪水鞭,携斗酒双柑,往听黄鹂。日晡,坐柳风前,裂五色笺,集锦囊佳句。薄暮,绕径灌花、种鱼。
夏时
晨起芰荷为衣,傍花枝吸露润肺。禺中,披古图画,展法帖临池。晌午,脱巾石壁,据匡床,谈《齐谐》、《山海》,倦则取左宫枕,烂游华胥国。午后,刳椰子杯,浮瓜沉李,捣莲花饮碧芳酒。日晡,浴罢朱砂温泉,擢小舟,垂钓于古藤曲水边。薄暮,箨冠蒲扇,立层冈,看火云变现。
秋时
晨起下帷,检牙签,挹露研珠点校。禺中,操琴调鹤,玩金石鼎彝。晌午,用莲房洗砚,理茶具,拭梧竹。午后,戴白接■,着隐士衫,望红树叶落,得句题其上。日晡,持蟹螯鲈脍,酌海川螺,试新酿,醉弄洞箫数声。薄暮,倚柴扉,听樵歌牧唱,焚伴月香壅菊。
冬时
晨起饮醇醪,负暄盥栉。禺中,置毡褥,市鸟薪,会名士作黑金社。晌午,挟筴理旧稿,看晷形移阶濯足。午后,携都统笼,向古松悬崖间,敲冰煮建茗。日晡,布衣皮帽,装嘶风镫,策蹇驴,问寒梅消息。薄暮,围炉促膝煨芋魁,说无上妙偈,谈剑术。
月令演
令节良辰,世赏久矣。或因一事而留,或托一人而重。零时碎日,尚多流风可挹。总辑一篇,贻诸同好。
正月
天腊(岁旦)、油卜(人日)、金吾驰夜(十五)、耗磨日(十六)、买两夜灯(十七十八)、补天穿(十九)、送穷(二十九)。
二月
献生子(朔日)、踏青(二日)、芳春节(八日)、祭马祖(刚日)、治聋酒(社日)、扑蝶会(十五)。
三月
流觞(三日)、摸石游、赐新火(清明)、送春(下旬)。
四月
饮酎(上旬)、龙华会(八日)、菖蒲诞(十四)、樱笋厨(十五)、结夏、浣花潭(十九)。
五月
地腊(五日)、皓露曲、竹醉(十三)、天地合(十六)、祓祭(夏至)、分龙(晦日)。
六月
避伏(三日)、天贶节(六日)、荐麦瓜(初伏)、碧筒劝(中伏)、竹条饮、莲诞(二十四)。
七月
驱刘(立秋)、曝腹书(七日)、鹊桥(七夕)、斗巧宴(八日)、盂阑盆(十五)、鬼灯节(十八)。
八月
五明囊(朔日)、围棋局(四日)、广陵涛(八日)、天炙(十日)、梯月(十五)、牡丹诞(十五)。
九月
皇极日(五日)、息日(七日)、题糕(九日)、小重阳(十日)、菊花节、御沟红叶 。
十月
秦岁首(朔日)、储谷、暖炉会、小春、下元(十五)、祭司寒(亥日)。
十一月
县士炭(至前三日)、迎长(至前一日)、添宫线(至日)、妓围、黑金社、天竺至节(十六)。
十二月
细腰鼓(八日)、星回节(十六)、祠灶(二十四)、送寒(下旬)、驱傩(岁除)、卖痴呆(除夕)。
二六课
撒开两手,鱼跃鸢飞。打破桶底,中流自在。此是转身向上一路,还从法外护持。所以饥食困眠,假借四大。行生坐卧,不离色身。但令二六时中,随方作课。使生气流行,身无奇病。只此着衣吃饭家风,便是空假中观正局。
辰
夙兴,整衣襟,坐明窗中,调息受天气。进白汤一瓯,勿饮茶。栉发百余篇,使疏风,清火明目,去脑中热。盥漱毕,早餐,宜粥,宜淡素。饱,徐行百步,以手摩腹,令速下食。天气者,亥子以来真气也,静而清,喧而浊,故天气至已午而微矣。
巳
读书,或《楞严》或《南华》、或易一卦。循序,勿泛滥、勿妄想、勿聚谈。了大义知止,勿积疑。倦即闭目,咽津数十口。见宾客,寡言以养气。
午
坐香,一线毕,经行,使神气安顿。始饭,用素汤,当饥而食,未饱先止,茶涤口腻,漱去乃饮。多行步,小坐勿伛。胸中闷,则默呵气二三口。凡饮食之节,减满受虚,故当饥节其满,未饱留其虚。
未
猎史,看古人大局,穷事理,浏览时务。事来须应过,物来须识破。勿昼卧,无事无物不妨事物之来,涉猎流览,都是妙明生趣,读书人日用不知。
申
朗诵古人得意文一二篇,引满数酌,勿多饮令昏志。或吟名人诗数首,弄笔仿古帖,倦即止。吟诵浮白,以王真气,亦是张颠草书被酒入圣时也。
酉
坐香一线,动静如意。晚餐宜早,课儿子一日程,如法即止。小饮勿沉醉,陶然。热水濯足,降火除湿,暮漱涤一日饮食之毒。
戊
灯夜默坐,勿多思、勿多阅。多思伤心,多阅伤目。坐勿过二更,须安睡以培元气。卧必侧身,屈上一足,先睡心,后睡眼,睡心是止法,睡眼是观法。
亥子
亥末子初,婴始孩也。一身元气,于焉发陈。当其机候,起坐拥衾,虚心静伫,无为而行。约香一线,固其命门。精神日余,元气久盈。醒而行之,虽老而长存也。
丑寅
丑寅间,精气发生时也。勿酣睡,静守,令精住其宅。或转侧卧如弓,气亦周流不漏泄,如勾萌不坼迎生气也。
卯
醒见晨光,披衣坐床。叩齿三百,转动两肩。调其筋骨,以和阴阳。振衣下榻,俾勿滥觞。
花历
花有开落凉燠,不可无历。秘集月令,颇与时舛。予更辑之,以代挈壶之位。数白记红,谁谓山中无历日也。
正月
兰蕙芳、瑞香烈、樱桃始葩、径草绿、望春初放、百花萌动 。
二月
桃夭、玉兰解、紫荆繁、杏花饰其靥、梨花溶、李花白 。
三月
蔷薇蔓、木笔书空、棣萼韡韡、杨入大水为萍、海棠睡、绣球落。
四月
牡丹王、芍药相于阶、罂粟满、木香上升、杜鹃归、荼蘼香梦 。
五月
榴花照眼、萱北乡、夜合始交、萝卜有香、锦葵开、山丹赪。
六月
桐花馥、菡萏为莲、茉莉来宾、凌霄结、凤仙降于庭、鸡冠环户 。
七月
葵倾赤、玉簪搔头、紫薇浸月、木槿朝荣、蓼花红、菱花乃实。
八月
槐花黄、桂香飘、断肠始娇、白苹开、金钱夜落、丁香紫 。
九月
菊有英、芙蓉冷、汉宫秋老、芰荷化为衣、橙橘登、山药乳 。
十月
木叶脱、芳草化为薪、苔枯、芦始荻、朝菌歇、花藏不见。
十一月
蕉花红、枇杷蕊、松柏秀、蜂蝶蛰、剪彩时行、花信风至。
十二月
蜡梅坼、茗花发、水仙负冰、梅香绽、山茶灼、雪花六出。
花小名
花问园丁,名始知,业习于专也。若五色殊彩,五方殊俗,园丁拘墟矣。誉紫褒红,或多逸事。锄经拾传,志此小名。
瑞香曰麝囊、樱桃曰石蜜、蔷薇曰玉鸡笛、辛夷曰木笔 、牡丹曰木芍药、芍药曰将离、罂粟曰米囊、木香曰锦棚儿 、杜鹃曰红踯躅、荼蘼曰佛见笑、玫瑰曰徘徊、萱曰忘忧,又曰宜男、夜合曰蠲忿,又曰合欢、栀子曰薝匐,又曰林兰、蜀葵曰戎葵,又曰一丈红,又曰芘苤、荷曰芙蕖、茉莉曰蔓华、素馨曰悉那茗、凌霄曰紫葳、玉簪曰白鹤 、紫薇曰百日红、木槿曰舜华,又曰日及,又曰丽木、秋海棠曰断肠花 、丁香曰百结、芙蓉曰拒霜、山矾曰刺桐。
看花述异记 清 武林王晫丹麓 撰
湖墅西偏,有沈氏园,茂才衡玉之别业也。茂才素爱花,自号“花遁”,园故多植古桂、老梅、玉兰、海棠、木芙蓉之属,而牡丹尤盛。叠石为山,高下互映。开时荧荧如列星,又如日中张五色锦,光彩夺目,远近士女游观者,日以百数。三月十八日,予亦往观,徘徊其下,日暮不忍归。主人留饮。饮竟,月已上东墙矣。主人别去,予就宿廊侧。静夜独坐,清风徐来,起步阶前,花影零乱,芳香袭人衣裾,几不复知身在人世。
俄见女子自石畔出,年可十五六,衣服娟楚。予惊问,女曰:“妾乃魏夫人弟子黄令征,以善种花,谓之花姑。夫人雅重君,特遣相迓。”予随问:“夫人隶何事?”曰:“隶春工。凡天下草木花卉,数之多寡,色之青白红紫,莫不于此赋形焉。”“然则何为见重也?”曰:“君至当自知。”因促予行。
予不得已,随之去。移步从太湖石后,便非复向路。清溪夹岸,茂林蓊郁,沿溪行里许,但觉烟雾溟蒙,芳菲满目,人间四季花,同时开放略尽。稍前一树,高丈余,花极烂熳。有三女子,红裳艳丽,偕游树下,见客亦不避。予叹息良久。花姑曰:“此鹤林寺杜鹃也,自殷七七催开后,即移植此。”又行数里,一望皆梅,红白相间,绿萼倍之。当盛处,有一亭,榜曰“梅亭”。亭内有一美人,淡妆雅度,徙倚花侧。予流盼移时,几不能举步。花姑曰:“奈何尔,此是梅妃。梅亭二字,犹是上皇手书。幸妃性柔缓,不尔恐获罪。”予笑谢乃已。
行至一山,岩壑争秀,花卉殆与常异。听枝上鸟语,如鼓笙簧。渐见朱甍碧瓦,殿阁参差。两度石桥,乃抵其处。相厥栋宇,侈于王者。傍有二司如官署,右曰“太医院”,左曰“太师府”。予大惊讶,问花姑曰:“此处亦须太医耶?”花姑笑曰:“乃苏直耳,善治花,瘠者能腴,病者能安,故命为花太医。”“其左曰太师府何?”曰:“此洛人宋仲孺所居也。名单父,善吟诗,亦能种植。艺牡丹术,凡变易千种,人不能测。上皇尝召至鹂山,植花万本,色样各不同,赐金千两,内人皆呼花师,故至今仍其称。”
入门由西街行百步余,侧有小苑,画槛雕栏。予遽欲进内,花姑虑夫人待久,不令入。予再三强之,方许。及阶,见一花合蒂,浓艳芬馥,染襟袖不散。庭中有美女,时复取嗅之。腰肢纤惰多憨态,予不敢熟视。花姑曰:“君识是花否?”予曰:“不识也。”曰:“此产嵩山坞中,人不知名。采者异之,以贡炀帝。曾会驾适至,爰赐名‘迎辇花’。嗅之能令人清酒,兼能忘睡。”予曰:“然则所见美人,其司花女袁宝儿耶?”花姑曰:“然。”遂出。
复由中道过大殿,殿角偶遇二少妇,皆靓妆,迎且笑曰:“来何暮也。”花姑亟问:“夫人何在?”曰:“在内殿,观诸美人歌舞奏乐为乐。客既至,当入报夫人。”予遽止之曰:“姑少俟,诸美人可得窃窥乎?”二妇笑曰:“可。”谓花姑曰:“汝且陪君子,我二人侯乐毕相延也。”去后,予乃问花姑:“二妇为谁?”曰:“二妇本李邺侯公妾,衣青者曰‘绿丝’,衣绯者曰‘醉桃’。花经两人手,无不活,夫人以是录入近侍”。遂引予至殿前帘外,见丝竹杂陈,声容倩善,正洋洋盈耳。忽有美人撩鬓举袂,直奏曼声。觉丝竹之音不能遏,既而广场寂寂,若无一人。予闻之,不胜惊叹。花姑曰:“此《永新歌》,所谓歌值千金,正斯人也。”语未毕,闻帘内宣王生入。
予敛容整衣而进,望殿上夫人,丰仪绰约,衣绛绡衣,冠翠翘冠,珠珰玉佩,如后妃状。侍女数十辈,亦皆妖艳绝人。予再拜,命予起。曰:“汝见诸美人乎?”予谢:“不敢。”夫人曰:“美人是花真身,花是美人小影。以汝惜花,故得见此,缘殊不浅。向汝作《戒折花》文,已命卫夫人楷书一通,置诸座右。”予益逊谢。
旋命坐,进百花膏,夫人顾左右曰:“王生远至,汝辈何以乐嘉宾之心?”有一女亭亭玉立,抱琴请曰:“妾愿抚琴。”一声才动,四座无言。冷冷然抚遍七弦,直令万木澄幽,江月为白。夫人称善,曰:“昔于頔,尝令客弹琴,其嫂审声叹曰:‘三分中,一分筝,二分琵琶,绝无琴韵。’今听卢女弹,一弦能清一心,不数秀奴七七矣。”
因呼太真奏琵琶。予闻呼太真,私意当日称为“解语花”,又曰“海棠未醒”,不料邂逅于此。乃见一人,纤腰修眸,衣黄衣,冠玉冠,年三十许,容色绝丽,抱琵琶奏之。音韵凄清,飘出云外。
予复请搊筝,夫人笑曰:“近来惟此乐,传得美人情。君独请此,情见乎词矣。”顾诸女辈曰:“谁擅此技?”皆曰:“第一筝手,无如薛琼琼。”寻有一女,着淡红衫子,系砑罗裙。手捧一器,上圆、下平、中空,弦柱十二。予不辨何物,夫人曰:“此即筝也。”顷乃调宫商于促柱,转妙音于繁弦。始忆崔怀宝诗,良非虚语。
曲才终,又有一女,抱一器,似琵琶而圆者,其形象月,弹之。其声合琴,音韵清朗。予又不辨何物,但微顾是女,手纹隐处如红线。夫人察予意,指示予曰:“此名阮咸,一名月琴,惟红线最善此。”予方知是女即红线也。
夫人忽指一女曰:“浑忘却汝,汝有绝技,何不令嘉客得闻?”予起视,见一美人,含情不语,娇倚屏间。闻夫人语,微笑。予遂问夫人:“是女云谁?”夫人曰:“此魏高阳王雍美人徐月华也。能弹卧箜篌,为明妃出塞之歌,听者莫不动容。”已持一器,体曲而长,二十三弦,抱于怀中,两齐奏之,果如夫人言。
俄有一女跨丹凤至,诸女辈咸曰:“吹箫女来矣。”女谓夫人曰:“闻夫人延客,弄玉愿献新声。”夫人请使吹之,一声而清风生,再吹而彩云起,三吹而凤凰翔,使冉冉乘云而去,耳畔犹闻鸣鸣声。细察之,已非箫矣。
别一女子,短发丽服,貌甚美而媚,横吹玉笛,极要眇可听。夫人曰:“谁人私弄笛?”诸女辈报曰:“石家儿绿珠。”夫人命亟出见客,女伴数促不肯前。中一女,亦具国色,乃曰:“儿亦善笛,何必尔也?”绿珠闻之,怒曰:“阿纪敢与我较短长耶?我终身事季伦,不似汝谢仁祖殁,遂嫁郗昙。不以汗颜,翻以逞微技。”是女羞愤无一言。夫人不怿,命止乐。
忽有啭喉一歌,声出于朝霞之上,执板当席,顾盼撩人。夫人喜曰:“久不闻念奴歌,今益足畅人怀。”念奴曰:“妾何足言,使丽娟发声,妾成□夫矣。”夫人指曰:“丽娟体弱不胜衣,恐不耐歌。”予见其年仅十四五,玉肤柔软,吹气胜兰,举步珊珊,疑骨节自鸣。乃曰:“对嘉宾岂能辞丑?”因唱《回曲风》,庭叶翻落如秋,予但唤奈何而已。丽娟曰:“君尚未见绛树也。绛树一声,能歌两曲,二人细听,各闻一曲,一字不乱。每欲效之,竟不测其术。”夫人曰:“绛树术虽异,恐无能胜予。吾且欲与王生观绛树舞。”乃见飞舞回旋,有凌云态,信妙舞莫巧于绛树也。绛树谓丽娟曰:“汝欲效吾歌不得,吾欲学汝舞亦不能。”夫人大悟曰:“有是哉,汉武尝以吸花丝锦,赐丽娟作舞衣。春暮宴于花下,舞时,故以袖拂落花,满身都着,谓之‘百花舞’。今日奈何不为王生演之?”丽娟复起舞,舞态愈媚,第恐临风吹去。
忽闻鸡鸣,予起别。夫人曰:“后会尚有期,慎自爱。”乃命花姑送予行。视诸美人,皆有恋恋不忍别之色。予亦不知涕之何从也。
花姑引予从间道出,路颇崎岖。回首,忽失花姑所在,但见晓星欲落,斜月横窗,花影翻阶,翻然若顾予而笑。露坐石上,忆所见闻,恍然如隔世。因慨天下事,大率类是,故记之。时康熙戊申三月。
袁箨庵曰:“具三十分才情,方能有此撰述。若有才无情则不真,有情无才则不畅。读竟,始服其能。”
李湘北曰:“此丹麓《戒折花》文绝妙注疏也。将千古艳魂,和盘托出,笑语如生,不数文成将军之于李夫人,临邛道士之于杨玉环矣。”
徐竹逸曰:“逸兴如落花依草,可补《虞初志》,《艳异编》之所未备。文心九曲,几欲占尽风流。”
张山来曰:“予谓以爱花之心爱美人,则领略定饶逸趣。以爱美人之心爱花,则护惜别有深情。丹麓惜花如命,固应有此奇遇。”
又曰:“向读《艳异》诸书,见花妖月姊,往往于文士有缘,心窃慕之,恨生平未之遇也。今读此记,益令我神往矣。”
新妇谱 清 湖上陆圻景宣 撰
傅氏有《理县谱》,一家相传,不以示人。今世无其书,予所见者,惟时人《治谱》一帙。京邸授官者,率不可阙。使果能奉以从事,虽古循吏,何以加兹。今丙申七月,仓卒遣女,萧然无办,因作《新妇谱》赠之,以视世之珠玉锦绣,炫熿于路者。虽所赠不同,未为无所赠也。然恐予女材智下,不能读父书,并以遗世之上流妇人。循诵习传,为当世劝戒。至文不雅驯,欲使群婢通知,大雅君子,幸毋加姗笑也。
做得起
近俗不知道理,闺女出嫁,必要伊做得起。至问其所谓“做得起”者,要使公姑奉承,丈夫畏惧,家人不敢违忤。果尔,必是一极无礼之妇人。公姑必怒,丈夫必恨,群小皆怨。且乘间构是非,亲戚内外,视为怪物,何人作敬?宗族乡党闻之,皆举以为戒。则世之所为做得起,正做不起也。吾今有一做得起之法,先须要做不起。事公姑不敢伸眉,待丈夫不敢使气,遇下人不妄呵骂。一味小心谨慎,则公、姑、丈夫皆喜,有言必听。婢仆皆爱而敬之,凡有使令,莫不悦从。而宗族乡党,动皆称举以为法。则吾之所为做不起,乃真做得起也。
得欢心
新妇之倚以为天者,公、姑、丈夫三人而已。故待三人,必须曲得其欢心,不可纤毫触恼。若公姑不喜、丈夫不悦,则乡党谓之不贤,而奴婢皆得而欺凌我矣,从此说话没人听矣,凡事行不去矣。故妇之善事公姑丈夫也,非止为贤与孝也,以远辱也。
声音
妇人贤不贤,全在声音高低、语言多寡中分。声低即是贤,高即不贤。言寡即是贤,多即不贤。就令训责己身婢仆,响尚不雅,说得有道理话,多亦取厌,况其它耶?
颜色
愉色婉容,是事亲最要紧处。男子且然,况妇人乎?但事公姑丈夫之色,微有不同。事姑事夫和而敬,事翁肃而敬。待男客亲戚庄而敬,待群仆纯以庄。
款待宾客(五条)
一
凡亲友一到,即起身亲理茶盏。拭碗、拭盘、撮茶叶、点茶果,俱宜轻快,勿使外闻。并不可一委之群婢。盖新妇之职,原须必躬必亲,不宜叉手高坐。且恐群婢不称姑意。姑或懊恼,而见卑幼不起代劳,是一娶一阿婆也。记之。
二
凡阿翁及丈夫要留客酒饭,或丰或俭,即须请命于姑。用菜几器、酒果小碟多少,一一亲自动手。至精洁敏妙,则须自心裹做出。不洁,则客疑主人不能烹,不速,即客馁而主人有愧色,大不可也。又须再嘱奴仆等,于座后用心看视,若有续到宾客,再添杯箸。若菜垂尽,须早增益。俱不必待外厢催讨。
三
凡留客不留客,自有阿翁、丈夫作主,新妇只宜随顺做去,不须措意也。如阿姑而上亲,可请教于姑,新妇该见否。如该见,急出万福,迟则亲去,而姑不悦矣。万一阿姑不留酒食,不妨赞成留膳。若留阿姑而上亲,姑云率薄,不妨从厚。如新妇母家亲戚,一到即请教阿姑,应见否?如见,一茶之后,新妇自先立起,不必久谈。盖久坐恐阿姑要治饮馔,深为烦扰耳。若阿姑云“何不留之”,新妇必谢云“彼有事,不能强留”。盖新妇统于所尊,未经分析,谁则责之?又况人有仓卒不便、银钱匮乏时。即姑难以语妇者,而新妇主席,阿姑治具,亦使此心不安。故凡涉母家亲戚,概不宜留。
四
凡阿翁丈夫有亲友仓卒忽到,要留酒食,而银钱偶乏,及要庆吊诸仪,而资财偶竭。新妇知之,即宜脱簪珥,典衣服,不待公姑开言,方为先意承志。新妇或系贫家之女,奁无可废,然常存此心,即布衣可质,发皮可截也。至一二赠嫁器皿,即当公用,不问全毁。若小有爱惜之语,即属吝啬,即伤公姑之心,即为下人姗笑。以故公姑有宁贷邻家,而不敢问新妇者,彼尘封不用,又保无水火盗贼之虞乎?
五
常见人家罗列请客,或费一金二金,又兼举家辛苦,无非为奉客计也。乃客欢饮而忽报酒完、忽云烛尽,又见蜡炬瘦短数灭,屏间碗盏叮当,此俱欲客速行之意。最惹客怒,殊为可恨。况既费一番经营,反取一番不快,此愚之甚也。请客时,酒须多蓄,未完先买添。烛须粗大,多买几枝,不失古抱焦之意。饭须用汤,可令客饱。价须早与酒饭,不可令饥。不过略加意要好,客人便终席欢畅,主仆皆得所欲而去,且叹主人之贤矣。新妇未当家者不论,若姑出外,及有倦时,代为料理,必须识此。
答礼行礼
凡答礼送礼,毋论姑家亲戚与母家亲戚,或否或该、应厚应薄,一须禀命于姑,不可自作主意。然待姑家亲戚,须常存要好看之心。母家亲戚,其礼文可省处,一切省之。盖整理一番,必费阿姑多少心血,就有烦苦,姑亦忍耐,不好声说,所以只是少些好。若必不得己,则略一举动。倘姑以为烦,竟歇亦可。与其获罪于姑,宁负歉于亲戚也。况身未当家,人多见谅。
亲戚馈遗
凡内外亲戚馈遗于新妇,应受应辞,一须禀命于姑。姑命受之,则受而献之于姑。如姑云“汝可收去”,必对云“婆婆收用”,仍藏姑之厨榼中。犒便多寡,俱应请教于姑。凡他家女使来,即应和颜色立起,不可高坐板脸,盖敬主及使,自然之理也。如厮叫,须要响响答应。若轻微,则似不屑,而彼或不听见,即怨我傲矣。其问安于他家主母,亦须朗朗。如阿姑不在一处,须频唤女使与坐。
夫家亲戚
新妇要得公姑欢喜,此大端也。其余姑娘、姑婆、舅婆、伯叔婆等类,非公之近亲,即姑之至戚也。若有一处不喜,即于公姑分上有欠阙矣。故凡遇岁时庆贺而来,必代姑作主人。和色欢言,卑躬曲体,备极趋蹡,用心衬贴,方为贤妇。如无处睡者,留在房中,让大床、奉好被、熏香点茶、时其饥饱、适其寒温,又要密请阿姑意旨。姑若要多留数日,则放口去留,姑若今日听归,即不宜强留矣,不然身虽做好人,恐不便于姑也。
其或还家,馈问往来,不可失礼,宁存过厚之心。又当为亲戚分劳,如做鞋、做针指之类。他日新妇若有急切事,彼亦相助为理,不唯见情厚,且亦得人之验也。
岁时甘旨(二条)
一
凡一岁之中,除夕、上元、端阳、七夕、中秋、公姑寿日,俱为大节。是晚虽公家自有喜宴,新妇房中,不可不自治精洁丰满饮馔数簋,送公姑处,以表孝心。若阿翁出外,则身陪姑饮,若翁有急客,姑欲移用,即移用为得也。其公姑丈夫寿日,俱宜早起,严妆拜祝,虔恪备礼。凡花朝月夕、赏心乐事时,姑或寂静,及不快意时,俱宜室中备美酝一壶,精品数器,侍姑谈论,以摅怀抱。若疾病所需甘旨,尤须速辨,仍问知医者可进否也。
二
甘旨之奉,不在多,而在意之诚。随时可尽、随地可尽,如贫家之女,必欲珍穷水陆,此断不能之势也。但逢时新诸品,俱要用心探听,最初第一二日,可即买之。其荤腥仍手烹,待公姑午膳时以进。不则作家之人,又不舍吃矣。其平时只要对象可口,便是甘旨。若用银置买,必须精者,贵者。若从亲戚中馈遗所得,虽平常之物,皆可进也。至于赴席所得,亲戚母家所与,虽物之一二枚,亦可藏之袖中,退而奉姨。姑必鉴其诚孝,不以为亵。盖事虽小、物虽微,而见人之真也。若姑事冗腹饥,虽枣栗之类、猪蹄鸡肋,皆可进之。
凡以物奉公姑,要使物溢于器,毋令晨星落落,摇于器之中间。凡治馔进公姑,须丰实,不可垫底。
早起
新妇于公姑未起前,先须早起梳洗,要快捷不可迟钝。俟公姑一起身,即往问安万福。至三餐须自手整理,不可高坐听众婢为之。至临吃时,则须早立在傍,侍坐同吃,万不可要人呼唤,阿姑等待不来,胸中必不快也。就有小恙,还须勉强走起,若高卧不来,阿姑令人搬汤运食,又费一番心曲矣。晚上如翁在家,即请早退归房,静静做女工,不宜睡太早。如翁不在家,直候姑睡后,安置归房。
门户
举家门户启闭,自有公姑主持,不须新妇措意。但自己房门无论夫在不在,一进房后,即须紧紧拴下。若夫在姑处未来,仍令婢女守门。一叩即开,不可睡去。若夫不在家,有人叩门,此必姑有所命也。响朗问明,方始开之。如姑有召,速整衣而出。毋迟时刻,其行仍以伴以火。
有过
人非圣人,不能无过,况新妇乎?新妇偶然有失,致蒙公姑丈夫谴责,便当欣然受之。云“我不是”、“我就改”,则不惟前过无害,后且增一善矣。若横争我是,得罪公姑丈夫,是一小过未完,而又增数大罪,愚之甚也。
或被人谗谤,有冤抑处,亦须缓缓辨晰,不可过于争论。如一时难白,即付之不辨,久当自明。古人云:“止谤莫如自修”,最为善处之法。
妆饰
妇人德、言、功、容,容止端庄,非云粉白黛绿也。固不可随俗艳妆,亦不宜乱头垢秽。在家布衣整洁,出外栉沐清鲜。立必拥面,行必屏人,此不易之程也。但衣妆鬓髻,各家风尚不同,又宜请教于姑,随其指示。然宁不及时,毋过时。要于净洁中,常存朴素之意,不失大家举止。
孝翁
新妇于翁,殊难为孝。盖中人之产,既有仆婢,则新妇谒见有时,无须执役。但当体翁之心,不须以向前亲密为孝也。何谓体心?如翁好客,则治酒茗必虔。翁望子成名,则劝勉丈夫成学为急。如此之类,体而行之,自可视无形而听无声也。至为翁洗濯器皿,及守药炉酒铛,可躬执其任,勿使婢操作,亦见服勤之义。或体小不安,不妨数对姑定省之。一日十数问侯,不多也。极贫家,躬亲服事,不在此例。
孝姑(三条)
一
视姑当如视母,则孝心油然而生,方从性命中流出,不是体面好看。但事姑事母,作用处微有不同,母可径情,姑须曲体。凡事姑,须在姑未言处,体贴奉行,若姑一出口,为妇者便有三分不是。盖姑不得已而发于言,原欲媳之默喻,此姑之慈也。与母之开口便说,正自迥异。
二
新妇事姑,不可时刻离左右。姑未冷先进衣,未饥先进食。姑愠亦愠,姑喜亦喜。姑有怒妇宽之,如大怒则妇亦怒。姑有忧妇解之,如大忧则妇亦忧矣。至姑责备新妇处,只认自不是,不必多辩。骂也上前,打也上前,陪奉笑颜。把搔背痒,无非要得其欢心。彼事君者,尚曰“媚于一人”,况妇事姑乎?非是谄曲,道当然也。
三
凡姑事翁敬,款客丰,待下慈,治家勤俭,此即新妇之师,奉之不暇,尚敢悖戾乎?即有形迹中不尽合者,必系老成人别有所见,随时处中。为新妇者,一以顺为正。如略怀斟酌,即失之远矣。其或姑有荡佚非僻,放于绳检之外者,新妇严惮自守,不在忤逆之例。
姑佞佛
凡为姑有佞佛者,如在家长斋诵经等,新妇俱宜遵信。虽不必效法长斋、或月斋、六斋、观音斋、斗斋之类,亦可志诚奉之。非惟顺姑,且亦惜福。倘姑喜尼众往来者,新妇当敬而远之,不可妄有施与,及多接谭。倘姑喜入寺烧香者,新妇托病不得随行,或能几谏,更为贤哲。
姑物件
姑媳之间虽如母子,然母子以情胜,姑媳则情而兼法矣。凡姑衣服、器具、银钱、酒食,俱不可擅动。若姑有低语向人,新妇便须退后。若姑在房中开箱,或看首饰衣服,或低语向姑娘、小叔,俱不宜进前直闯。若姑命之前,即入门。若看姑首饰衣服,不可多玩弄赞叹,及云“我倒没有,我也要制”。恐涉希冀,有伤堂上之心。
背后孝顺
新妇当面孝顺易,背后孝顺难。背后孝顺全在语言中检点,起念处真实。如在母家,必思姑家某事未完,恐其劳苦,或今日天寒,不知姑添衣否?念兹在兹,所谓起念处真实,不是当面好看也。人如在母家亲戚、夫家亲戚之前,及在自己房中,凡有言语,必称公姑丈夫之德,云:“待我好,只是我不会孝顺。”展转相闻,不欺背面,不愧暗室,岂非真孝顺乎?若略有一言怨望,内戚传闻,公姑丈夫不喜,连当面好处落空矣。此所谓语言中检点也。然起念果真,而语言自检点矣。语言之不检,由起念之不真也。
妯娌姑嫂
新妇之善相其夫者,第一要丈夫孝友。乃世之不孝者,十不遇二三,而不友者则十之五六。其源多起于妯娌不和,丈夫各听妇言,遂成参商,此不可不谨也。为新妇者,善处妯娌,第一在礼文逊让,言语谦谨。劳则代之,甘则分之。公姑见责,代他解劝。公姑蓄意,先事通知。则彼自感德,妯娌辑睦矣。如我为伯姆,彼为叔娣,则为伯姆者,先须做小伏低。倘彼偶疾言遽色,我欢然受之,不得回答。为姆且然,况为娣乎?其或公姑偏爱多分对象,一勿较量,只是仰承。或我富他贫,我贵他贱,皆须曲意下之,周其不足,不可使势凌他。若他富贵我贫贱,亦宜谦卑委婉,不可有感愤相抗之意。盖贫富贵贱,俱是各人分定,只宜认骨肉同气,不可多生形迹,致有妒心也。诸侄、侄女俱宜爱之如子,乳少者代之乳,衣食不给者分之衣食,常加笑容抱置膝上。新妇所生子女,当令其敬伯母、叔母,一如本生之母。虽不必尽拜干子,尽称寄娘,亦须得儿无常母之义,方为天伦乐事。妯娌是非多起于群小搬斗,乳媪赞襄。别房有此,切勿听之。本房仆婢,尤当痛饬。凡姑嫂之间,尤宜爱厚。母之怜女,人所同然。姑喜则婆亦喜矣。故凡有好物衣饰,察婆欲与姑者,须竭力赞成之。婆未有此意,或微开导之,又不可比例我也要。
敬丈夫(七条)
一
夫者天也,一生须守一敬字。新毕姻时,一见丈夫,远远便须立起。若晏然坐大,此骄倨无礼之妇也。稍缓,通语言后,则须尊称之,如“相公”、“官人”之类,不可云“尔汝”也。如尔汝忘形,则夫妇之伦狎矣。凡授食奉茗,必双手恭敬,有举案齐眉之风。未寒进衣,未饥进食。有书藏室中者,必时检视,勿为尘封。亲友书札,必谨识而进阅之。每晨必相礼,夫自远出归,繇隔宿以上,皆双礼,皆妇先之。
二
凡少年善读书者,必有奇情豪气,尤非儿女子所知。或登山临水,凭高赋诗,或典衣沽酒,剪烛论文,或纵谈聚友,或座挟妓女,皆是才情所寄。一须顺适,不得违拗。但数种中,或有不善卫生处,则宜婉规,亦不得聒聒多口耳。
三
丈夫在馆不归,此是攻苦读书处,不可常寄信问候,以乱其心。或身有小恙,亦不可令知,只云“安好”,所以勉其成学也。彼知或数归,即荒思废业矣。若母家及亲戚有馈遗时,亦须全送阿姑处,待姑云“拿几许至馆中”,方如数送去。
四
丈夫有说妻不是处,毕竟读书人明理,毕竟是夫之爱妻,难得难得。凡为妇人,岂可不虚心受教耶?须婉言谢之,速即改之。以后见丈夫辄云“我有失否?千万教我。”彼自然尽言,德必日进。若强肆折辩及高声争判,则恶名归于妇人矣,于丈夫何损?
五
丈夫或一时未达,此不得意之以岁计者也。或一事小拂,此不得意之以日计者也。为妻者,宜为好语劝谕之。勿增慨叹以助郁抑,勿加诮让以致愤激。但当愉愉煦煦,云“吾夫自有好日,自有人谅”方为贤妻如对良友也。其或一时阙乏,竭力典质措办,勿待其言,毋令其知。
六
风雅之人,又加血气未定,往往游意倡楼,置买婢妾。只要他会读书,会做文章,便是才子举动,不足为累也。妇人所以妒者,恐有此辈,便伉俪不笃。不知能容婢妾,宽待青楼。居家得纵意自如,出外不被人耻笑,丈夫感恩无地矣。其为胶漆不又多乎?凡待妾,恩礼之数须优,内外之防须密。有等丈夫不事儒业者,或居家营运,出外经商,俱是心血所成,劳四体以赡妻子。而妇人辈坐享衣食,恬然不知,深可怪也。若新妇之贤者,必须悯夫劳役,轸夫饥寒,其体恤随顺处正,与事读书之夫无异。若娶婢买妾,俱宜听从。待之有礼方称贤淑。贫家能抚恤相安,尤征妇德。荡子嫖赌,致费祖宗基业,新妇苦谏作家,坚守田产,允称哲慧。
七
丈夫未达,有不快意处,要劝慰之,鼓其上进之气。既达,有得意处,要戒勉之,淡其荣利之心。且常常想未遇时,回头是岸,须存厚道。盖富贵戏场,不能保久在也。至果报轮回之说,不可不信,信则慈念易起。但尼僧往来,无端施与,俱非功德。唯恤亲友之贫,待下人之慈,救人急难,解人冤抑,葱菜、轿夫、舟子辈,价值略宽,等头银水好看些,此真修行也。
待堂上仆婢(二条)
一
待公姑之仆婢,不但不可折骂也,并不可疾言遽色。盖优礼婢仆,即所以敬公姑也。如婢有过失,公姑未见,则当好言戒谕之,仍不可令公姑知道。如公姑亲见,欲加谴责,则当婉言方便,不可作增怒之语。其或大偷盗,及欲逃亡背主,情果万真者,亦须禀知。然非密闻阿姑,则密闻丈夫,不可公言其状,致难收拾。又须云“有闻不敢不言,恐非灼见,须再详察。”
二
凡平时,待群婢之色以和,待群仆之色以正。其或公姑偶不在前,奴婢将有怠肆之意,则待群婢之色以正,待群仆之色以严。其或姑扑责仆婢,但云“伊不足惜,只是难为婆婆身体。”此不说方便,而方便在其中,总不应搀怒也。待公姑之仆婢,须常存优礼之心。此即《孝经》云“得众人之欢心,以事亲也。”况群小无怨,则谗慝无自而生。凡授银物与仆辈,必置几案上,嗾使领之。
待本房仆婢(四条)
一
陶渊明有云:“此亦人子也,可善视之。”盖此辈与我同为父母所生。可怜他命不好,我吃他还未吃,我厚衣他还薄衣,我睡他迟,我起他早,俱是命苦可怜也。常常要照顾他,但又不可过于爱护。凡事,先有堂上之仆婢,而后有己身之仆婢。毋使人云“与公姑分尔我,先私己之婢仆,而后公众也”。要令己之婢仆尊称公姑之婢仆。公婢之长曰“阿奶”,少者曰“阿姆”;公仆之已冠者曰“阿伯”、“阿叔”,稚者曰“阿兄”。其事之之理,亦如卑幼之于尊长。
二
已身婢仆,童稚居多,如有小过,但当正言教诲之。不改,再骂詈之,许之以责。必不改而过差大,然后用小界尺与三下五下,亦不可多。第一要教他敬老家主,老主母。第一要教他做公众之用,而室中次之。
三
凡婢仆有三大罪:一淫佚,二偷窃,三说谎搬斗是非,此须防之于渐,慎之于微。防淫佚之法以庄,防偷窃之法以介,防搬斗之法以默,此治家之大略也。至于僮仆布素充体,亦宜浣濯缝补,早晚栉沐。亦须眉目清朗,使有天机自得之状,则瑕易露而教易入也。有等人家,此辈蓬首垢面,涕泪愁苦,身多血渍,面有爪痕,非如卑田院乞儿,则同地狱中饿鬼。余常叹悼,以为主妇之不慈不贤,入门即得之耳。
四
本房仆婢虽宜慈爱,然或触公姑之怒,及得罪宾客邻里,皆宜重惩。不则俗所云“护短”也。又立言须平和,训饬之不可过于愤激,此即俗所云“夹气孔”。反开罪于公姑耳。
偷盗
一家之中,惟盗情最难测度。或有形迹甚似而实非者,或有平常行止不好而此事偏不涉者,俱难以臆断也。若以臆断,令含冤之人最难辩白,伤德实多。故举家有偷盗事,虽极小者,新妇不可关一语,本房婢仆,尤不可置喙其间也(谓自己奴婢不许说人偷窃)。若公、姑、丈夫疑及己身奴婢,则当细心详察。如果真实,当告公姑丈夫痛责之。勿行护短,误其终身。本房奴婢,与堂上奴婢争闹,不论是非,只说本房奴婢不是,痛责之。
孝母
有等新妇,不能孝姑而偏欲孝母,此正是不能孝母也。事姑未孝,必贻所生以恶名,可谓孝母乎?盖女子在家,以母为重,出嫁以姑为重也。譬如读书出仕,劳于王事,不遑将母。死于王事,不遑奉母,盖忠孝难两全。全忠不能尽孝,犹事姑不能事母也。今若新妇必欲尽孝于父母,亦有方略,先须从孝公姑、敬丈夫做起。公姑既喜,孝妇必归功于妇之父母,必致喜于妇之父母。丈夫既喜贤妻,必云“彼敬吾父母,吾安得不敬彼父母?”于是曲尽子婿之情,欢然有恩以相接。举家大小敢不敬爱?而新妇之父母,于是乎荣矣。夫家贫贱,还只是情意好,夫家富贵,还有无限好处及母家矣,此女之善孝其亲也。反是者,公姑致怨于亲家,丈夫归狱于泰山,父母兄弟不好上门,情意索莫,燕会稀少矣。女虽欲孝其亲,何道之从乎?
母家奴婢
母家奴婢往来,自然稠密,然留饭留宿,俱不宜出自己意。若阿姑云“须留饭留宿”,必先固辞谢,不得巳而后仰承万一。母家人微有放肆处,必严谕之云:“汝来此,尤不比在家,须分外小心,汝若不敬,罪归于我。”婢来,或在房中有低语,亦不必多,多则恐姑见疑,以为以家事相告也。若仆,则有何密语?万不可近身分付,声音亦须朗朗,使众闻之。
新妇谱补 清 东海陈确干初 撰
绝尼人
三姑六婆,必不可使入门,尤当痛绝尼人,虽有真修者,亦概绝之。盖容一真尼而诸伪尼随之而入,不可却矣。此肃闺门第一要义也。虽或素尝与姑往还,不无异同之嫌。然新妇苟贤孝素着,事事恭顺,惟此一事过执,亦不见怪。且或以严见惮,使此辈踪迹渐疏,家风清楚,亦是新妇入门一节好事也。
不看剧
新妇切不可入庙游山,及街上一切走马、走索、赛会等戏,俱不可出看。即家有喜宴,偶举优觞(在主家者,自须豫绝此等),内外仅隔一帘,新妇礼不当预席,或辞以疾,或以中馈无暇为辞,期必获命而后已。确有女既嫁,一日归宁,笑谓父曰:“吾年近三十,终不知世所谓戏文。”确曰:“而父素不能教女,唯此一节,差足免俗,复何用求知之?”女笑而退,敢以劝凡为妇女者。
听言(二条)
一
婢女传言,往往失真,切不可听。若言某人说新妇不好,便当反求而速改之,勿加忿怒。若言他人不好,毋论真假,置若罔闻。若自己身边妇女言之,便当痛戒,勿令妄言,以启搬斗之渐。古人云:“闻人过失如闻父母之名”。耳且不忍闻,况口可显言乎?至言及人家闺阃事,尤须塞耳。虽姊妹、姑嫂、娣姒间相聚闲论,传说流言,如言及人不好,及闺门事,亦不得助顺一语,默受而已。俟其人说完,须徐徐云:“恐传闻未真。”此厚道也。虽姑及诸尊长言,亦如之。
二
婢仆相诉,切不可偏听遽加呵怒,须徐察其实而谕解之。若小事,虽有曲直须云“此何足较,毋多言。若家主闻之,反取责不便。”若大事不可不理,使从实禀公姑丈夫理之。须一听外厢理断,不可从中偏袒。若诉公家仆婢,虽果负冤,亦只莫管。凡闻人言,不动如山,胸中却自有分晓,此女中君子也。
责仆婢
凡仆婢虽有大过当责,万不可自加鞭扑,必禀公姑丈夫,请责治之。倘公姑丈夫决不肯责,亦只忍耐去。但云:“尔等罪实难饶,家主法外贷汝,下次莫再犯。”若再犯,亦只用此法。弗以前告不听,便擅自责治也。盖凡事持之以正,群下自然畏服,不必鞭扑立威,如此则体不亵,而新妇愈尊重矣。
劝夫孝
新妇不唯自己要尽孝道,尤当劝夫尽孝,勿恃父母之爱,而稍弛孝敬之心。语云:“孝衰于妻子。”此言极可痛心。今入门以劝夫孝为第一要。使丈夫踪迹,常密于父母,而疏于己身。俾夫之孝德,倍笃于往时,乃见新妇之贤。若丈夫小有违言,公姑不快,便当脱簪待罪。曰:“此由妇之不德,致使吾夫有二心于公姑,非独丈夫之罪也。”必令丈夫改过尽孝而后已。
妯娌
兄弟一气,必无异心。住往以娣姒之间,自私自利,致伤兄弟之和者有之,此极可恨事也。今往夫家,第一要和妯娌。妯娌之不和,固非一端。大约以公姑之恩微有厚薄,便生嫉忌,便有争执,此不达之甚也。大人胸中,如天地一般,有何偏见?若厚于大伯大娘,必是大伯大娘贤孝,得公姑之欢者也。厚于小叔婶婶,必是叔婶贤孝,得公姑之欢者也。正当自反,负罪引慝,改过自新,庶公姑有回嗔作喜之时。不可因而不平,致有后言。若公姑独厚已夫与已,则当深自抑损。凡百公物让多受寡,让美受恶。如或妯娌中,时有不堪相加,一味顺受。闻恶言常若勿闻,只是陪面要好,久之自然感化,自相和洽。务使娣姒之间情同姊妹,则可谓吉祥善事矣。
待婢妾
新妇成婚后,数年无子,或丈夫不耐,或公姑年老,急欲得孙,须及早劝丈夫娶妾,或饰婢进之。即己既有子,而丈夫或更欲置妾,以广生育,无非为新妇代劳替力之人,自当欢欣顺受。但须防其出入,谨饬闺门。稍有差池,责归主母,不可谓无预已事也。恩礼须优,夫喜亦喜。情同姊妹,妒在七出之条,稍形辞色,便不成人矣。
抱子
凡生养子女,固不可不爱惜,亦不可过于爱惜。爱惜太过,则爱之适所以害之矣。小儿初生,勿勤抱持,裹而置之,听其啼哭可也。医云:“小儿顿足啼哭,所以宣达胎滞,无须怜惜。”乳饮有节,日不过三次,夜至鸡将鸣饮一次。衣用稀布,宁薄毋厚,乃所以安之也。语云:“若要小儿安,常带三分饥与寒。”盖孩提家,一团元气,与后天斫丧者不同。十分饱暖,反生疾病,此易晓也。珠帽绣衣等物切不可令着身,无论非从朴之道,而珠帽诲盗,绣衣裹溺,稍明理者必不当堕此陋习矣。满月、拿周即是庆生张本,并须从简。男子生三月鬌,女一月鬌,父命之礼如是止矣,受贺飨客何为耶?
失物
凡物自当谨守,防闲有法,毋令所失。万一有失,此自己不能谨守之过,且只忍着,不可猜人,及轻听人言,辄至仆婢房中搜索。搜出则丧其廉耻,搜不出则彼反有辞。若公家仆婢及他家人,尤不可妄指。每因失物反惹是招非,增添闲气。此不可不深思而切戒也。
勤俭
勤俭乃治家之本,为读书人妇,尤要讲究。每见人家丈夫,姿禀绝胜,往往其妻,好佚妄用,家计日落时,不胜内顾之忧,并学业亦废者有之。语云:“家贫思贤妻”,此至言也。内外之事,并须细心综理,宽而不弛,方合中道。虽新妇无预外事,而今日房中之人即他日受代当家之人,故须预习勤俭。为新妇贪懒好闲,多费妄用,养成习气,异日一时难变矣,戒之戒之。凡家裹要做事务,并须及早趱完。盖先时则暇豫,后时则忙促,忙促则难为力,暇豫则易为功。先之劳之,为国之经,亦治家之经也。无事切勿妄用一文。凡物,须留赢余,以待不时之须。随手用尽,俗语所谓“眼前花”,此大病也。家虽富厚常要守分,甘淡泊,喜布素,见世间珍宝锦缯,及一切新奇美好之物,若不干我事,方是有识见妇人。
有料理有收拾
凡物要有收拾,凡事要有料理,此又是勤俭中最吃紧工夫。苟无收拾、没料理,纵使极勤极俭,其实与不勤俭同。正如读书人只读死书,了无处用也。但所谓收拾料理之法,亦非言说可尽,皆在新妇自己心上做出,唯用意深详者为得之。盖凡事虚心访求,只管要好,便有无穷学问。虽如日月饮食,煮粥煮饭,至庸至易,愚不肖咸与知能。苟求其至,亦自有精细工夫。况进而上之,道理原自无穷,而可卤莽灭裂乎?亦如读书人,作文愈造愈妙,更无底止。新妇唯能不自是,而处处用心,则做人作家,俱臻上乘矣。
新妇谱补 清 东海查琪石丈 撰
事继姑
继姑待媳,稍带客气者,世或有之。新妇当此,务以诚心感格。既属已姑,何分前后。凡事极其诚敬,不假一毫虚饰。阿姑知以真心相待,自然潜孚默夺,并客气都化了。若新妇胸中稍有芥蒂,即便形之辞色,初则彼此客气,既而乖戾无所不至矣。或有新妇先入门,而继姑后至者,名分肃然,便当一于诚敬,不可生怠慢心。谚云:“先来媳妇不怕晚来婆”,此言大谬,戒之戒之。
事庶姑
或已为嫡媳,而家有庶姑。其事庶姑,须一视嫡姑之意而将顺之,而更曲全之。曲全之道,尤宜百般加意。如嫡姑已没,则待之以和敬可也。不可倚嫡凌庶,致伤庶叔之心,并伤阿翁之心。若已为庶媳,则宜情挚笃切,极体庶姑之情。嫡姑在堂,则事庶姑以心,而体或稍杀,统所尊也。嫡姑没,并体亦极宜尊崇矣。倘或庶姑举止有未合处,新妇只宜以礼自持,和色婉容,规以正道。不激不随,方为两得。
逞能
一应女工,及中馈等务,是妇人本分内事,非有奇才异能可炫耀也。新妇切不可矜已之长,形人之短。妯娌姑嫂间,每以此而成嫌隙者有之。昔人戒女曰:“慎勿为好。”又曰:“女子无才便是德。”非欲其状如土偶,一事不为也。有好而矜,有才而炫,所伤妇德实多。
火烛
火烛关系最大,而新妇房中,尤宜谨慎。凡火箱焙笼,须时时亲手检验,宁寒无热。不可因衾衣寒冷,责骂群婢。一行责骂,彼且得而有辞。火烛之祸,基于此矣。其群婢卧具,冬日天寒,被絮不可不厚,万勿许携火炉入榻中,察出定行戒饬,此最误事,不可不慎也。
古艳乐府 清 吴江杨淮蓣兰 撰
凤箫引
〖秦穆公有女名弄玉,美而艳,好吹箫。时秦人有箫史者,亦善吹箫,穆公遂以玉妻之。因教玉吹箫作凤鸣,乃作凤凰台以居之。一夕互为吹箫,双凤忽集,二人遂乘之仙去。〗
洞箫一声皓月圆。秦楼缥缈起云烟。
弱水清浅落双影,蓬莱突兀登其巅。
亦美人,亦贵主,亦神仙。
他日祖龙,遍求海上之三山。
何不携箫跨凤,偕箫史以飞还。
白纻歌
〖西施生于越之苎萝村,姓施氏,家居村之西,名因称焉,有国色。越方图沼吴之计,遂居之为奇货。饰以罗縠,教以歌舞,令范蠡进于吴,夫差果大悦,乃释越。于是建姑苏之台,创馆娃之宫。步响屟廊,棹锦帆泾,歌舞吴宫,追欢日夜,以底于亡。吴亡后,西施随范蠡泛五湖而去。或曰:“沉之江以谢鸱夷。”未详孰是。〗
苎萝村里柳絮飞,几家女儿制罗衣。
怪底西家有之子,乱头粗服浣纱溪。
乱头粗服天姿绝,何物老媪生国色。
向人含颦默无言,背人挥泪娇难匿。
一朝应诏入吴宫,珠衫汗湿怯晓风。
歌舞追欢乐未央,运筹衽席建奇功。
奇功就,伯图覆。画浆芙蕖瘦,胥台麋鹿走。
响屟廊空馆娃秋,遗香残月昏黄候。
采桑行
〖邯郸秦氏女罗敷,嫁邑人王仁。仁为赵王家令,敷出采桑于陌上,赵王登台见而悦之,欲夺焉。敷善弹筝,作《陌上桑》之歌以明其志,赵王乃止。〗
采桑复采桑,采桑陌上阳。
有美人兮执懿筐,绿叶丛中映明光。
桑叶嫩,桑条直,使君贵人宁不识。
妾自采桑蚕有食,蚕能吐丝妾能织。
使君一何愚,岂曰桑中礼可逾。
独不念,使君有妇妾有夫。
何况夫婿本风流,人言尽可配罗敷。
垓下歌
〖项王籍有美人名虞,常从幸。及军败垓下,汉兵围之数重。夜闻四面皆楚歌声,乃悲歌慷慨,虞亦从而和之。项王泣数行下,谓虞曰:“善事汉王。”虞曰:“妾闻忠臣不二君,贞妇不二夫,请为君死。”王拔剑背而授之,姬遂自刎死。葬处生草能舞,人呼之为“虞美人草”。〗
喑哑叱咤万夫辟,垓下天亡拔山力。
八千子弟起江东,沛上亭长乌足敌。
惜哉气尽楚歌声,慷慨虞兮一剑横。
贱妾请先君前死,羞学刘家之妇甘偷生。
呜呼!
香消玉碎铁骨铮,重瞳目中自有睛。
美人真不枉钟情。洒将碧血化舞草,
楚宫汉殿墓木绕,虞兮虞兮千秋表。
金屋贮
〖汉武幼时,长公主抱置膝上,问曰:“儿欲得妇否?”答曰:“欲得。”乃指左右长御百余人,皆曰“不用”。复指其女阿娇,问:“好否?”答曰:“好。若得阿娇,当以金屋贮之。”主大悦。乃苦要上,遂成婚焉。〗
尤物早移人,蓝田田有种。
为问储若欢,好色亦天纵。
儿家欲得妇,阿娇可好否?
椒房桂殿常相守,瑶台璇室供箕帚,莫使长门叹白首。
一言订,红丝定。金屋贮,玉人称。
怀梦草
〖汉武帝所幸李夫人病剧,帝临视。夫人蒙被谢,帝必欲见之,夫人转侧向内,不言。既死,帝追悼不已,使齐人李少翁为追魂之术。一曰:钟山有香草,东方朔采献,帝怀之,即梦李夫人,因名“怀梦草”。〗
六宫谁第一,天子负情痴。
耽花岂独癖,为看不多时。
卧而思,影何翩翩而垂垂。
立而望,步何姗姗而迟迟。
真耶幻,是耶非。瑟瑟兮帷风吹。
盻彼美兮魂归,细认还疑不是伊。
当垆曲
〖司马相如家贫,游临邛。邛富人卓王孙闻为令贵客招之饮。酒酣,请相如鼓琴。卓女文君寡而好音,窃听之。相如闻其美,以琴心挑之,文君悦而奔焉。相与驰归,家徒四壁。无以为业,乃卖其车骑,酤酒于临邛之肆。文君亲为当垆。相如着犊鼻裈与佣保杂作涤器于市中,气豪甚。〗
君挑琴,妾知音。君提壶,妾当垆。
君脱鹔鹴劝妾醉,妾晕芙蓉报君媚。
夫作酒家佣,妾作酒家妇。
噫嘻,吁嗟乎丈夫!
何不高车驷马临帝都?
而乃着裈涤器仰鼻息于临邛之酒徒,吁嗟乎!
出塞曲
〖昭君,齐国王穰女,献于元帝。时宫人既多,帝不能别房帷,乃令画工图之,披图召幸。于是宫人争赂画工。昭君自恃其貌,志不苟求工,工遂毁其状。会单于入朝,求美人为阏氏,帝敕以宫女赐焉。昭君抑郁,自请掖庭令求行。单于临辞,帝召女示之。昭君丰容靓饰,光射汉宫。顾影徘徊,竦动左右。帝悔欲留之,重失信于异域,遂与匈奴。昭君即戎服乘马,提一琵琶,出塞而去。〗
飒飒寒风和觱筑,紫台青冢吞声泣。
庙堂战胜仗蛾眉,讵曰佳人倾城国。
肉食者鄙谋帷幄,画工之贱操黜陟。
长抱琵琶镇玉门,呜呼佳人难再得。
黄沙搅地翼天飞,不改冢草青青色。
呜呼佳人难再得,徒杀画工亦何益。
纨扇歌
〖班婕妤少负才名,成帝选为婕妤,有宠。上尝游后庭,欲与同辇。婕妤辞,上贤之。及飞燕姊妹用事,谮其咒诅。考问之,对曰:“修正尚未蒙福,为邪欲以何望?使鬼神有知,必不受不臣之诉。如其无知,虽诉何益。”上直其对,置不问。婕妤恐久见危,乃求养太后于长信宫。作《纨扇歌》以自伤其遇。〗
扇擎于前,月圆于天。今夕何夕,与子流连。(一解)
扇藏于箧,月圆复缺。乐不可再,悲曷其极。(二解)
光映碧空,皎洁谁同。长信月冷,其奈秋风。(三解)
嗟嗟纨素,合欢见妒。避热趋凉,毋逢薄怒。(四解)
赤凤来
〖赵宜主身轻腰细,若人手执花枝颤颤然。因善踽步行,号为“飞燕”。流寓长安,日习歌舞。后藉阳阿主力得入幸,拜为皇后,宠冠六宫。肉肌盈实,其初承恩时语也。帝尝与后共泛太液池,令所爱侍郎冯无方吹笙。中流风起,后扬袖曰:“仙乎仙乎,去故而就新,宁忘怀乎?”帝曰:“无方为我持后裾。”无方舍笙持后履。久之风霁。后泣曰:“帝恩我,使我仙去不得。”泣数行下,帝愈爱焉。又尝通于宫奴燕赤凤,宫中为作《赤凤来》曲。〗
火德衰,赤凤来,肉肌盈实齿痕在,仙乎飞去宁忘怀。
丰有余,柔无骨,六宫环视都无色。
浴兰室,避风台,燕啄皇孙最可哀。
姊妒我
〖合德,宜主妹。宜主既贵,樊嬺为言于帝,帝遣舍人吕延福以百宝凤毛步辇迎合德,合德谢曰:“非贵人姊召不敢行,愿斩首以报。”延福还奏,嬺为帝取后五采组文以召合德。遂因后以进,帝大悦,号为“温柔乡”。谓嬺曰:“我老是乡矣。”时披香博士淖方成在帝后,唾曰:“此祸水也,灭火必矣。”后封昭仪。昭仪见后,好为儿拜。又尝与后争通燕赤凤,后怒,以杯抵昭仪曰:“鼠子敢啮人乎?”昭仪曰:“穿其衣,见其私足矣,安在啮人乎?”樊嬺扶昭仪为拜后,昭仪拜且泣曰:“姊宁忘长夜苦寒,使合德拥姊背耶。今忍自相搏耶?”后亦泣而罢。帝闻其事,畏后不敢问,以问昭仪。昭仪曰:“姊妒我耳,以汉家火德,故以帝为赤凤。”事隐,后以媚药进帝。帝崩,太后使理其事,遂呕血而死焉。〗
鸾诰惊闻下九重,凤辇百宝宫车从。
不夜珠照玉人两,金霞帐拥双芙蓉。
五采组文姐召妹,姊作贵人妹儿拜。
夫富贵易骄人,何况区区女子辈。
愿相怜,毋相倾。
姊妹本是同根生,穿衣见私何必争。
石华广袖留姊吐,点点滴滴成花朵。
可畏人言水灭火,非妹不知姊死所。
奈何姊妒我。
十八拍
〖蔡文姬,名炎,中郎女也。幼慧,工文词,中郎绝爱之。汉末遭乱,为匈奴左贤王掠去。陷其中数年,生二子,常郁郁不得志,作《胡笳十八拍》。凄怨哀咽,闻者流涕。后曹操念中郎旧谊,遗金赎归,以嫁董祀。《胡笳十八拍》遂流传中国焉。〗
寂寂江山如故,渺渺家园何处?
梦魂仍逐塞云飞,依稀尚记来时路。
死为汉鬼生胡妇,纵有离愁谁诉?
何如红泪滴黄沙,洒作秋风秋雨。
江东秀
〖汉末,乔公有二女,皆国色,流寓江东。孙氏兵起,伯符纳大乔,以小乔妻周瑜。未几伯符卒,瑜佐其弟权,破曹军于赤壁,后瑜亦早夭。〗
东吴萃俊物,妙选得孙郎。
辛苦参帷幄,戎服助红妆。
江以南,鼓鼙震。江以北,风雷迅。
大儿伯符小公瑾,可怜铜雀漏春光。
长江水,赤壁火。
八十万曹军,为猿鹤,为虫沙,为灰烬。
幸哉兵一交,伯图定。
惜哉鼎三分,将星殒。
生瑜生亮扼英雄,错恨佳人多薄命。
玉人两
〖蜀甘后,沛人也。玉质柔肌,姿态光艳。先主召入,致白纱帐中。于户外望者,如月下聚雪。时河南献玉人,高三尺,乃取置后侧。曰:“不意我玉人乃有两也。”于是嬖宠者,非惟嫉于后,亦且妒于玉人也。〗
怀璧者奚罪,抱璧者奚泣?
品而重之,抵兼金之万镒,比佳人兮二而一。
谓玉为人,温润而身。谓人如玉,不雕不琢。
何以失之吴魏得之蜀?
君不见,枕戈待旦兮,消壮士之髀肉。
玩物丧志兮,乱英雄之心曲。
彼美人兮,安卧帐中兮,何不锄而去之,曰非吾族。
凌波曲
〖甄后,本袁熙妇,魏武破湖北,中郎将世子丕获之,见其美,遂纳焉。魏武闻之,情不怿,曰:“今年杀贼为此奴”,盖亦有意于甄也。后文帝即位,立为后。陈留王子建作《感甄赋》。复以其名不雅,改为《洛神赋》,亦寓意甄云。〗
燃豆萁,釜中泣。乘飞凫,波中立。
有心得,无心失,杀贼今年为此奴。
洛水神交梦有无,父兄子弟争一偶。
独不念,彼亦袁家之新妇。
坠楼哀
〖绿珠姓梁,白州博白县人也。生双羊角山下,美而艳。时石崇为交趾采访使,以真珠三斛致之。珠善吹笛歌舞,崇尝作《懊侬曲》赠焉。赵王伦党孙秀,使人求之,崇不听,秀怒,乃谮崇于伦,族之。兵至,崇顾珠而泣曰:“我今为尔获罪矣。”珠号恸曰:“愿效死于君前。”遽坠楼而死。崇弃东市,时人名其楼曰“绿珠楼”。〗
生珠江,死金谷。
珠沉珠碎季伦族,值得真珠聘三斛。
黛蛾绿,颜色不随人反复。
掌上珠,贵重不共絮飘逐。
燕啄香泥葬落红,片片桃花鬼夜哭。
锦回文
〖苏若兰,名蕙,扶风窦滔妻也。年十六,归于窦滔,滔甚敬之。后滔纳宠姬赵阳台,置之别所。苏求而获焉,苦加捶辱,滔甚恨之。及滔镇襄阳,邀阳台同往。苏往不与偕行,音问遂隔,于是悔恨自伤,织“锦回文”,五采相宣,莹心耀目。其锦纵横八寸,题诗三十余首,计八百余言。颠倒反复,皆成文章,名曰《璇玑图》,一时读者不能尽通。苏笑谓人曰:“徘徊宛转,自成文章,非我家人,莫之能解。”遂发苍头赍送襄阳。滔览锦字,感其情,迎苏至汉南,恩好如初。〗
良人天涯去不返,云山翘首千重巘。
回肠百结织回文,文成不觉玉容减。
一寸丝,丝丝不断皆愁思。
一行字,字字端详皆血泪。
郎留意,颠倒纵横须记。
须记取,糟糠莫使轻相弃。
新人想必胜如花,故园春色多憔悴。
愿郎留意,新故须同视。
西陵歌
〖苏小小,钱塘名妓也。有《西陵歌》,情致移人,脍炙人口。〗
郎乘青骢马,妾乘油壁车。
邂逅西陵路,回风送落霞。
郎情无厚薄,妾情无浅深。
有如西湖水,松柏结同心。
步步莲
〖潘妃名玉儿,齐东昏侯拜为贵妃。尝凿地为金莲花,令妃行其上。曰:“此步步生莲花也。”后梁武入建康,见妃色美,欲纳之。将军王茂谏曰:“亡齐者此物也,不可留。”遂杀之。〗
一步东昏倾,再步梁师入,三步建康失。
为莲花,为禾黍,为荆棘,千秋难辨蹈荒色。
噫吁嘻!
齐庭有鬼不庙食,先见禁门相喋血。
非关莲步美人迹,试问亡梁又何物?
女从征
〖木兰姓花氏,北魏人也。时发卒戍边,木兰悯父年老无子,代之行。在边十二年,始得归。同戍之人,竟莫有知其为女子者。〗
军有令,弗可违。
堂有亲,弗可委,健儿生女请勿悲。
为王前驱,代父荷戈,君看女却是门楣。
我闻在昔拓拔扰宇宙,旁午军书风雨骤。
花家有女貌如花,弯弓抽矢停织绣。
金印大如斗,奏凯慰白首。
一身许国全亲两无负,
嗟!彼株守户,老死牖。
生生死死不出妇人手,腐草累累骨已朽。
世无奇男子,雌木兰,谁其偶?
无愁曲
冯小怜,穆黄花从婢也。因爱衰,以五月五日进之,号为“续命”。慧黠,善弹琵琶,后主爱之,立为淑妃。帝尝与共猎,晋州告急,帝将还,淑妃请更杀一围,帝从其言。及至晋州,城己没矣。作地道攻之,城陷十余步,将士乘势欲入,帝敕且止,召淑妃共观。妃妆点不获时至,周人以木塞城,遂不下。又与并骑观战,陈稍却,妃悕曰:“军败矣。”帝与并奔,师遂溃。时号“无愁天子”。后齐亡,入长安,后主向周武帝乞妃,周武仍赐焉。
春宫传试马,烽火遍郊野。
内人罢回猎,新妆倾城国。
山河百二弃敝屣,琵琶一曲愁亡矣。
吁!
金莲生步南齐蹶,黄花留蒂北齐灭。
不愿长封归命侯,愿乞小怜老温柔。
家亡国破亦何柔?
赤树谣
〖陈张贵妃名丽华,发长七尺,光可鉴人。瞻视盼睐,照映左右。后主起临春、结绮、望仙三阁以居之。妃常于阁内靓妆凭槛,宫中望之飘飘若神仙焉。与诸狎客共赋诗,互相赠答,采其尤艳丽者,被以新声,名其曲曰《玉树后庭花》。后隋灭陈,后主与妃共入景阳宫井,因号“胭脂井”。相传后主与妃泪染所致云。〗
汉有阴丽华,文叔思娶妻。
陈有张丽华,后主为选妃。
一终后,一作俘,胭脂井上血模糊。
玉树流光不可诬,得妇不当如是乎?
呜呼!
阿嬷空有好头颅,叔宝心肝未全无。
破镜词
〖陈太子舍人徐德言之妻,后主叔宝妹,封乐昌公主。陈将亡,德言知不保,谓曰:“以君之才色,国亡,必入权贵之家,斯永绝矣。倘情缘未断,犹冀相见,宜有信物。”乃破一镜,各执其半。约曰:“他日必以正月望日,卖于都市,可以相访。”及陈亡,其妻果为越公杨素所得,宠嬖殊甚。德言流离至京,遂以正月望日,访于都市。有苍头卖照者,大高其价,人皆笑之。德言直引至其居,言其故,出半照合之,题诗以寄。陈氏得诗,涕泣不食。素知之怆然,即召德言还其妻,仍厚遣之,遂偕归江南以终老焉。〗
七尺菱花八宝妆,美人相对生辉光。
美人一去明月冷,青鸾无复嫦娥影。
最怜奁匣满尘封,犹染当年点泪红。
人生不幸遭离乱,致使圆光剖作半。
镜兮镜兮纵复完,镜中人非昔日颜。
青目鉴
〖杨素守西京日,李靖以布衣献策。素踞胡床而见,靖责之,素改容谢焉。时妓妾罗列,内有执红拂者,负殊色,独目靖。靖既去,而执红拂者临轩问姓名居止,靖具以对。妓诵而去,靖归逆旅。其夜五更,急闻叩门而声低者。靖启视,则紫衣纱帽人杖一囊。问为谁,曰:“杨家红拂妓也。”延入,脱衣去帽再拜,靖惊答之。叩来意,曰:“妾侍杨司空久,阅人多矣,无如君者,来相就耳。”靖曰:“如司空何?”曰:“彼尸居余气,不足畏也。计之详矣,幸无疑焉。”问其姓名,曰:“张。”问其伯仲之次,曰:“最长。”观其肌肤形状,言词气息,真天人也。于是偕与雄服,策马排闼而去。〗
长安古今一棋局,朝奔夜趋多碌碌。
重天富贵倚冰山,龙蛇不辨群无目。
尸居气,杨司空,出群雄,李卫公。
中原鹿,共驰逐。
此也雄飞,彼也雄伏。
海上豪定局,犹待东南角。
王者师执拂,凝眸早已卜。
长门怨
〖隋炀帝建迷楼,后宫无数,多不得进御。有侯夫人者,忽自缢于栋下,臂悬锦囊。左右取进,得《自感诗》三首、《妆成诗》一首、《自伤诗》一首,皆情至之语,不忍竟读。帝反复伤感,亲往视其尸,犹色如桃花,乃厚葬之。选女中使赐自尽。〗
国色难邀宠,幽宫只自怜。
君恩诚已遍,妾命奈无缘。
貌不因人妒,情能任弃捐。
泪尽羞鸾镜,血枯啼杜鹃。
悲莫悲于恩波相承不及泉。
秀色餐
〖隋炀帝幸江都。一日凭龙舟槛注视,见殿脚女吴绛仙,长黛柔肌,回异群辈,召幸焉。将拜婕妤,又因绛仙已嫁玉工万群,故已之,擢为龙舟首楫,号曰“崆峒夫人”。由是殿脚女争效为长黛。司官吏日给螺子黛五斛,内人尚多不给。帝常吟《持楫篇》赐绛仙,谓左右曰:“古人云‘秀色可餐’,若绛仙真可疗饥矣!”〗
持短掉,持短掉,三千殿脚羞花貌。
描长黛,描长黛,三千殿脚摹娇态。
玉工有妇真玉人,秀可疗饥色可餐。
谁将十斛波斯螺,勾出广陵新月痕。
千载尚销魂,无怪当年看煞隋家风流之至尊。
司花女
〖隋炀帝游广陵,长安贡御车女袁宝儿,年十五,纤腰憨态,宠爱特厚。适洛阳进合蒂花,云“得之嵩山,坞中人不知名,采者异而贡之”。帝因赐名曰“迎辇花”。花香浓芬馥,惹袖移日不散,嗅之令人减睡醒酒。帝即以赐宝儿,号曰“司花女”。〗
君王爱花花傍辇,美人司花花貌腼。
十分春色满隋堤,第一迎銮一枝选。
旭日临花花态憨,宿雨润花花半酣。
司花亸袖花影移,司花垂肩花魂语。
十里红搂晓风吹,风香怜护司花女。
来梦儿
〖炀帝荒淫,沉酣失度。每睡须侍儿韩俊娥摇动振耸,方得美睡,因呼俊娥为“来梦儿”。〗
梦扬州,花月愁。
梦巫峰,雨露浓。
阿嬷梦蝴蝶,俊娥传羽翼。
阿嬷梦蕉鹿,俊娥争角逐。
呜呼!
迷楼月观胭脂冷,秋草雷塘梦未醒。
泪零凄雨咽悲风,夜台无复姮娥影。
女主昌
〖武氏初为太宗才人,赐号“武媚”。贞观末年,太史占曰:“女主昌民间”。后高宗欲立为后,褚遂良谏,帝不听。许敬宗曰:“田舍翁岁收十斛麦,尚欲易妇。况天子乎?”帝遂决。后既立,与帝垂帘并听政,帝不能制。及高宗崩,后废庐陵王而自立,改国号为周。恣为淫秽,大兴杀戮。然见事明决,用人尽才,故虽女主当阳,不及于乱。时亦有负名望若狄仁杰辈咸翼戴之,恬不为耻。中宗返政,后人犹许以为返周为唐云。〗
金轮御世仙根覆,阳消阴亢果杀戮。
一时须眉变妇人,弹冠传粉真膏沐。
咄哉武媚,若将男子拟尔匹。
性残刻,前孟德。
性狡淫,后海陵。
尔立七庙,谁为尔添羽翼?
尔设五刑,谁为尔兴罗织?
朝闻告密反舌鸟,夕闻援救叩头虫。
咄哉武媚,千古绝,一世雄。
立后功,许敬宗。作帝力,狄仁杰。
玉尺评
〖婉儿,上官仪之女也,母梦人授玉杵而生。幼慧多才华,武后时没入掖庭。中宗反政,立为昭仪。驾幸昆明池,令诸词臣赋诗,婉儿登玉尺楼,评其次第。时沈佺期、宋之问各自负一时冠,未分甲乙,私语曰:“今日我二人次第定矣,毋得争。”是时众人诗之不佳者,尽随风飘落,盈覆玉阶,独沈、宋两人诗未下,各屏息以待。顷之,一币飞落,二人愕然,拾而视之,则沈句也。评曰:“二人诗实相颉颃,但沈诗收联怯,不及宋余勇可贾。”二人服其敏,各无辞而退。〗
夫人负须眉,巾帼作座主。
昆池夸量才,沈宋建旗鼓。
卢耶骆耶羞同伍,临天下者韦与武。
太平家,安乐府,纷纷鹰犬争门户。
笔如龙,文如虎,有才无行无足数。
嗟彼蛾眉玉尺亦轻取。
楼东怨
〖梅妃,姓江氏。年九岁,能诵二南,谓父曰:“我虽女子,期以此为志。”父奇之,因名之曰“采苹”。高力士使闽越,见其美,选归侍上,大见宠幸。妃性爱梅,所居悉植梅,遂号“梅妃”。及太真入宫,宠爱渐移。太真忌而智,妃性仁慈,柔无以胜,竟为太真谮,迁于上阳东宫。妃抑郁无聊,作《楼东赋》献上,倍极凄凉哀感。上览之,情动,惧拂太真意,不果复召。遣中使封珍珠一斛密赐妃,妃不受,题句返封。中有“何必珍珠慰寂寥”句,令使者进上。上命乐府以新声度之,号“一斛珠”。〗
名花初入上阳宫,晴日含芳弄晓风。
亭北沉香春烂漫,风风雨雨妒楼东。
海棠开,江梅落。解语香,冰心薄。
肥绿成阴瘦枝弱,空留月影伴楼东。
吁嗟乎!寂寥难把珍珠却。
马嵬坡
〖杨妃,小字玉环,弘农华阴人。开元二十二年册为寿王妃。武惠妃薨,后宫鲜当意者,或言寿王妃之美。二十八年,使高力士取妃干寿邸,度为女道士,号“太真”。天宝四载,册为贵妃。进御之日,奏《霓裳羽衣曲》。是夕,授金钗钿合为定情焉。后通于安禄山,禄山出入禁中无忌。尝为洗儿戏,上知之,付之一笑。及禄山出镇范阳,举兵反,思至长安日,取贵妃为后。上幸蜀,驾至马嵬,六军不发,杀贵妃兄国忠,并索贵妃。上不得已,赐妃自尽。后至剑门,作《雨零铃》曲,皆悼贵妃也。〗
君不见,五侯七贵联云骑,丞相门楣杖女弟。
又不见,蛾眉淡扫风流姨,金门走马朝天帝。
谁知乐极却生悲,半夜渔阳鼙鼓催。
六军不发马嵬驿,始悔卵翼大腹儿。
霓裳歇,羽衣裂,天子不能庇家室。
仓皇割爱谋生拙,绝代红颜化黄土。
行人莫叹马嵬路,前车试读《楼东赋》。
朝天词
〖太真第三姊虢国夫人者,在诸姨中尤为美艳。得幸于上,月给钱十万为脂粉资。虢国自矜艳丽,每出入禁中,常素面朝天,故杜甫有诗咏其事,志实也。赐第在宫之东南,与国忠、秦、韩相对。雕梁画栋,穷极奢侈。入朝恒与国忠并辔,人皆笑之。后因马嵬之难,死于乱兵焉。〗
有女有女乘玉骢,扬鞭顾盼凤阙东。
新妆堕马映旭日,内家导节上阳宫。
上阳花放春如锦,一枝秾艳难与并。
锦奁间道走奇兵,淡扫远山开新境。
贵妃姊,天子姨。披香殿,进昭仪。
汉家故事传轶史,九重雨露古无私。
君不见朝天素面天颜喜,蛾眉妒煞玉环姊。
西厢月
〖莺莺姓崔,名徽,小字莺莺,号双文,博陵人也。偕母护丧归长安,及蒲东,适有叛兵掠蒲,因寓普救寺之西厢。同寓有张生者,与蒲将善,请兵护之,不及于难。其母甚德之,设馔宴张,令子女出拜。莺垂鬟接黛,双颊断红,光彩射人,张一见而惑焉。乃倩莺婢红娘,私通衷曲。红初难之,既因生情迫切,乃为持生所缀《春词》二首以投莺。久之,复携彩笺以示生曰:“莺所命也。”中有“待月西厢”之约。及期,生赴之,莺以礼责生,不及于乱,生怅然而出。逾数夕,生方独寝无聊,红忽捧莺而至,授生,绸缪永夕无一言。鸡鸣,红复促莺去,如是者几一月。生因赋《会真记》及诗三十韵以贻之。后生赴长安,文战不利,复贻书于莺莺。缄报之书累千言,情辞婉转,言与泪俱,无非怨生始乱终弃也。生每持缄以示友,故同时杨巨源为赋《崔娘行》。或曰《会真记》,乃元微之所作,盖托名于张云。〗
西厢月,皎皎洁洁谁圆缺。
三三五五千古悬,玉人绾就相思结。
忆昔娇姿初束发,庭院深深阿母挈。
十三学画眉,描取新勾月。
十四学弹琴,斜抱云和月。
十五学弄箫,吹彻碧天凉夜月。
整待十七赋三星,钟冷无如夜气沉。
光落墙东花动影,薄衫不禁露华侵。
彩云散,香尘灭。
人去西厢寂,阿谁问取旧时月。
妾薄命
〖霍小玉,故霍王女也。王没后,偕其母出居长安之胜业坊。时陇西李益负才名,以少年试天官,玉慕其风调而委身焉。定情之夕,若琼林玉树,互相激射。益此时,几疑身之入仙境矣。中宵玉忽流涕,恐后色衰见弃。益命侍儿牵帷执烛,援笔而书盟词,词甚恳切。及后益得官返乡,约之任迎玉,归家竟别娶卢氏女,逾年不通音问。玉抱恨成疾,恹恹将至不起。益复至长安,路过玉门,每迂道而避焉。忽一日,有豪士衣黄衫,策骏骑,挟益直达玉所。玉已征梦,梳洗而候,含眸视益不能出言,坐皆欷歔。顷之,豪士致酒肴,玉举杯酹地,谓益曰:“我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负心若此。饮恨黄泉,皆君所致。”掷杯长恸而绝。后益寝处,辄见玉焉。岂玉尚不能忘情于李乎?〗
君丈夫,妾女子。
薄命之薄至于是,负心之负何若此?
中道弃捐巳可伤,郁郁奈何令人死。
死者今已矣,生者恐难为情耳。
十郎十郎须记取,怜取新人莫作故人视。
天长地久从今始,妾薄命,君休已。
燕子楼
〖盼盼关氏,徐州张建封爱姬也。尚书没后,盼盼念旧不嫁,十余年独居一小楼,名曰“燕子”,因作诗以寓意焉。时白乐天见其诗,爱之,遂和其韵,又赠句以相讽。盼盼得诗读之,泣然下泪曰:“自我公逝,妾非不能死。恐千载以下,以我公重色,有从死之妾,伤公盛德也。”于是乃作诗答白。遂不食死。〗
红楼飞燕子,九十逗春光。
明霞方启户,美人正晓妆。
蹁跹衔泥涂金屋,营窟不辞劳,朝夕双飞逐。
春色去,楼外落花知何许,归燕啾啾犹恋主。
楼中人,楼中燕,送热迎凉雨风楚。
孤影单栖吾与汝,非吾与汝谁共语。
嗟乎哉!
他日空梁落燕泥,残脂剩粉同埋处。
惜黄花
〖李易安,名清照,宋济南李格非之女。适赵明诚,明诚雅好书卷,夫妇相得。日事铅椠,堆积书史,以决胜负。及靖康中,金人南侵,奔走不定,所蓄殆尽,明诚亦病死。易安诔之极哀,再适张汝舟。未几反目,多悔恨之词,有《漱玉集》三卷行世。“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漱玉词》中语也。〗
嗟汝黄花,何不凌霜暴日,披风蹑月。
而乃堕乃金,灭乃色,弱乃骨。
尔何弗如梅耐彼寒威?
抑尔何弗如兰傲彼众香国?
尔何弗励尔晚节。
夭娇卓立,为松为柏?
嗟汝黄花,惜哉空洒西风泣。
断肠吟
〖朱淑真,钱塘人也,幼警慧,早失父母。适夫村陋,淑真抑抑不得志,自伤非偶。作诗多幽怨之音,宛陵魏瑞辑其所遗诗,名之曰《断肠集》。〗
我欲留春春不住,我欲送春春不去。
可知不忍睹春光,为睹春光易断肠。
杨柳丝丝系恨,梨花片片销魂。
掩重门,怕黄昏。
冷流苏,湿泪痕。
夜雨霖铃声声滴,愁人两耳听不得。
晓风苔砌满落红,断肠百结啼鹃血。
女黄冠
伯颜破临安,六宫尽北辕。昭仪王清蕙题《满江红》词于驿壁,音调激昂。结曰“原嫦娥相顾,肯从容随圆缺”文。文山见之,为之惋惜曰:“夫人于此少商量矣。”亦作二词以和之。于是脍炙人口,和者林立。后入北,乞为女道士黄冠以返故乡。
南渡衣冠凌夷也,须眉若个男儿者。
君不见,补天正气,燕市血洒。
撼天怒涛,崖山骨舍。
烈十杀身甘殉名,美人出世真耶假?
塞上烽烟塞上尘,碧天难问姮娥寡。
哀哉箬笠云鬟返故乡,大江南北无宗社。
十香词
〖辽懿德皇后萧氏,母梦明月入怀,复升中天,为天狗所食。惊寤而生,后姿容绝世,兼擅诗词琵琶。“观音”,其小字也。清宁元年册为后。是日,后方出阁升坐,忽有白练一段,自空吹落,上有“三十六”三字。后问何意,左右对曰:“此天书敕后领三十六宫也”。“玉饰首,金饰足,观音为后”,皆宫中颂后语。后尝作《回心院》词以望幸,伶官赵惟一演为曲。耶律乙辛欲倾后,使宫婢单登作证,诬后与惟一私通。更使人作《十香》淫词,令登始后手书,及后所题《怀古词》为据,密奏上闻。上大怒,命参知政事张孝杰与乙辛穷治其狱,酷刑煅炼,皆为诬服。狱具,上犹未决。孝杰指后《怀古词》文致之,上意乃决。族诛惟一,敕后自尽,遂符白练之征。〗
古人亦有言,“无才便是德”。
三复《十香词》,椒房增叹息。
玉饰首,金饰足,观音为后千古绝,三十六宫人第一。
底事叛家奴,流香授彩笔。
点与染,因妒嫉。
风与波,起罗织。
黠哉乙辛,明月入怀飞而食。
忍哉孝杰,法吏下石蔽天日。
哀哉懿德,惜未闻妇人无才便是德。
《回心院》,生荆棘。《十香词》,悲何极。
月下笛
〖元顺帝龙妃程一宁,未得幸时,尝于月下登翠鸾楼,倚阑弄玉龙笛。情极悲怆,帝闻而召幸焉。谓宁曰:“玉笛,卿之三弄也,可封为圆聚侯。”自是宠爱日隆,改其楼名为“奉御楼”。〗
天子方耽天魔舞,宫人自弄月下笛。
月下笛,花枝泣。
羊车未知何所适,银河倒泻铜壶滴。
一声吹彻翠鸾楼,万里关山闻裂石。
按玉龙,心如捣。
君王若不惜蛾眉,贱妾何辞长门老。
韵悠扬,声杳渺。
倩风吹落余音愿向君前绕。
薄皇后
〖徐妙锦,中山王达第三女也。长兄辉祖,殉难时抗节系狱,次兄增寿图出降,为建文帝所手戮,姊即仁孝皇后。后薨,帝欲聘之,妙锦矢志不从,遂守贞不嫁。至宣德中,入宫朝张太后,自称徐达“第三女”。宫人窃私语曰:“此薄皇后而弗为者。”〗
有所思,自古有让天子无让皇后,有之自中山王达第三女始。
父居开国功,姊亦侍宸宫。
妃后寻常耳,名节垂青史。
有所思,贱妾生无富贵骨,愿称故臣徐达女。
不乐与高皇帝子匹,至尊委禽敢请辞。
有所思,长兄魏国抗节且释囚,次兄定国乞降身亦死。
思何起,思何止。
思之思之,电火光华,妙锦悟之早久矣。
负明山
〖临淄妓王翠翘,能新声,善琵琶,徙居海上。倭入寇,掠之去,为塞王越人徐海号明山和尚者所得。海故尝与翘善,绝爱幸之,宠为专房。会中丞胡默林巢寇无策,遣华老人诱海降。海怒,欲杀之,翘为救得释归。于是中丞更遣华赉金珠贿翘,且阴许海以富贵。令海屠其党以自拔,翘力赞海,海勉从之。及事成,胡负约,以重兵出不意击海,海仓卒赴水而死。凯旋,大享军士于幕府,令翠翘行酒。酒酣与乱,醒后悔之。仍以翘功高,乃赐所调永顺酋长。翘与渡钱塘,泣而叹曰:“明山遇我厚,我以国事故,误诱杀之。不意戮一酋更属二酋,何面目复生世间乎?”竟投江而死。后胡亦以非罪毙狱,人咸以为负心之报云。〗
飘以忽,海水立。猖与狂,海波扬。
吏胥诛索居无所,徒手水滨走绝土。
为良命如草,作贼名如虎。
可怜沿海民,日怕东南风。
豪哉海上雄,旧欢拥帐中。
汪洋大海,盘踞出没,难与争锋。
中丞将,红颜仗。诱杀降,奇功上。
噫,异矣!首功不录何可辱。
宗宪欢,翠翘哭。
一身为国殉钱塘,死见明山何面目。
寄语中丞善保富贵毋反复,不然且为明山续。
广陵花
〖小青姓乔氏,家广陵,生而夙慧,丰神逸艳。年十六,归武林冯生。生性蠢,俗妇又奇妒,迁青于孤山别业以幽之。青怅抑无聊,作诗多哀婉之音,令人酸鼻。惟妇之戚属,有杨夫人者,常怜而顾焉。居久之,郁郁成病,倩画工图其真,设梨浆以为奠,一恸而绝。妒妇索其遗诗尽焚之。所存于世者,惟《寄杨夫人书》一,古诗一,七绝十余首,词一阕而已。戋戋居士乃为之作传,好事者每以诗为凭吊云。〗
是广陵花,何以吹折于武陵之妒风雨耶。
貌而才,薄命固无足。
嗟吁嗟乎!
瘦影怜秋波,无命奈若何。
孤灯吟夜雨,有恨向谁语。
维貌而才,有一于此,其能免于妒风雨之残摧?
何况并臻其绝佳,死矣哀哉!
阿青阿青,尚何须顾影而徘徊。
红桥曲
〖张红桥,闽县人,居于红桥之西,因以自号。豪右争欲聘之,悉不从,曰:“必得才如李青莲者事之耳。”于是操觚之士,咸托五字为媒,张第置之无所答。永泰王偁尤所钟念,至税其邻以居,窃窥张睡起,投以绝艳佳词。张怒其轻薄,终不许。福清林鸿道过偁居,留宿,亦托邻妪投句。张捧诗启齿,援笔而和。邻妪返命,为通殷勤,乃委禽焉。鸿遂舍其家以外室处之。定情之夕,各以其字,笺诗互韵,为琼瑶之报。唱和香奁,情好日笃。将一年,鸿有金陵之游,乃作《大江东》词,以为留别。张亦依韵赋答,其后往来词札甚多,皆各踵其前韵。张因念鸿成疾。未几鸿归,已郁郁而卒。后鸿每过红桥,辄为之神痴终日。〗
美人自古生南国,相思子缀板桥侧。
遥天巧喙一飞鸿,长弃双蛾添黛色。
大江东去鸿书稀,午夜红桥灯火微。
寄语玉人消减样,愿郎记取带腰围。
自分红颜甘薄命,可怜黄土埋青镜。
瘦骨轻躯病避风,娇花耐得几回病。
步桥东,盼归鸿。
归鸿无信月华空,倚遍阑杆染泪红。
返生香
〖我邑叶工部幼女名小鸾,宇琼章,别字瑶期。少禀夙慧,一门皆负丽藻,而瑶期才色尤独绝,惜未笄而卒。卒后复有《审戒词》一卷,托乩以呈。无叶堂,其神寄迹处也。其它愁言丽句,俱流传于《午梦堂集?返生香》中。〗
汾湖诸叶,叶叶争辉。
连枝竞艳,幼最蛾眉。
香流午梦,粉泣子规。
夕秀凝妆兮飘玉屑,晓霞入户兮落珠玑。
那知仙梦难留,好花不再。
奁镜捐黄土,粉盒埋红泪。
无叶堂中落叶声,返魂不响三山佩。
石柱悲
〖秦良玉者,石柱土司女官也。秦氏世忠贞,其父兄皆以征调殁于王事,故良玉得以女袭爵。能驭下,善将兵,数与流冠战皆捷。思陵有御制诗褒美之。后流冠犯蜀,蜀抚邵捷春束手无策,弃险不守。良玉亟见邵曰:“蜀之险在边,若贼进险,则大事去矣。今尽调我溪洞卒,可二万人足制贼,不必他兵助,乞中丞移镇发饷。”邵不能从,辞以督师借蜀为壑,宁撤险待死。良玉扼腕而出。及蜀破,良玉以帚召其下。盖土司遇至急事以箸调兵,谓能食者即赴,以帚则扫境内无遗矣。于是与贼苦战,一军尽没。同时总兵左良玉拥重兵,避寇打粮。百姓苦于贼。“寇如梳、兵如篦。”明末谣言官军殃民,甚于贼也。〗
明季丁阳九,一时两良玉。
男观望中原,女驰驱西蜀。
惜哉同名不同志,倚官作贼男儿事。
天生石柱女将军,为国赴难请长缨。
呜呼!寇如梳,兵如篦。
宁南军过靡孑遗,不然何以皇图堕。
寇如麻,兵如帚,扫我境内除小丑。
闯乎献乎几授首,天子闻之锡优诏。
剪逆还师跋扈讨,凌烟阁写美人貌。
毋奈将星坠西南,沙场先涂红颜脑。
噫嘻!
男为贼导女国殇,左军未散鼓声死。
秦军既溃气飞扬,良玉良玉孰可羞,孰可伤。
河东君
〖柳如是,本姓杨,名爱,柳其寓姓也。逸丽工诗,年二十余,归虞山钱宗伯。时钱已黝颜鲐背,双鬓斑白。柳则盛鬋堆鸦,凝脂竟体。燕婉之夕,钱曰:“我甚爱卿如云之黑、如玉之白也。”柳亦曰:“我亦甚爱君发如妾之肤、肤如妾之发也。”相顾大笑,传为美谈。宗伯为作“我闻室”以居之,戏称之为“柳儒士”。谓人曰:“此我高弟,亦良记室也。”与之联句于绛云楼,更讨论于古今文翰。良辰胜节,携之放舟湖山佳处,留连唱和,望者疑为神仙。后宗伯捐馆,其族聚众交讧于其室,索资无厌。柳软语款留之,阖户自经,令家人急驰报官,于是尽缚凶党置之法。时人颂其节者,谓牧斋实有愧于柳云。〗
如是本佛言,何来入我闻。
昔日窥青眼,今日拂绛云。
绛楼高势接天,章台过客愿执鞭。
海之东,江之南。
名花无数争鲜妍,长条独有故人怜。
肤如玉,发如漆,相怜相爱红丝结。
肤如发,发如肤,怜卿爱卿本丈夫。
君领东林袖,妾居北里首。
纵不富贵亦风流,压倒江南花社诗坛齐却走。
君亏晚节妾完贞,妾命薄,君颜厚。
呜呼,夫沾泥絮妇乔松,白发夭死红颜寿。
司画奴
〖睐娘者,姓易氏,世居松陵之舜水镇。父好蓄古画,令睐掌之,呼为“画奴”。复因其星眸流盼,更名为“睐娘”。甲申岁,海内鼎沸,睐偕父母避兵于午溪姑家,故居悉为灰烬。乱稍定,父母返家葺故庐,睐留故处。姑孀居不谨,通于中表潘生。生因其姑而以情词逗睐,睐严拒之,怒辞归家。匿不以故告父母,恐累于姑之行也。潘固已婚某氏,离其婚,倩其姑求婚于睐之父母。尚未许,姑又附耳密语于睐母,诬睐与生有他故。父母不得己,遂许焉。议婚之事,睐不知也。及入赘,揭帐见良人,即佻■生也。乃大恸曰:“姑误我。”伉俪之际,非其本怀,后生挈之归家。因无行,为人所黜,怒睐不为礼,日加叱詈鞭楚。睐中夜作书遗父母,遂自缢。及晨,父母得书,长恸而至,生巳举室潜踪矣。乃殓睐,挟其婢闻香以归。后数日,忽有豪士跃马提剑,从碧眼奴,排门突入睐柩前,大呼曰:“负心人巳杀之矣。”解囊疾驰而去。视之,中有生头髑髅,其姑未几亦为盗掠去。人咸以为睐冤所雪云。〗
松陵之僻,舜水之滨。
天生佳丽,仙貌盈盈。
幼掌芸签,长司画城。
为怜慧性,爰锡芳名。
嗟呼,烽烟四起兮凤凰飞,残枝误集兮狐鼠窥。
长舌工谗兮肆萋菲,委身琐类兮惟一死。
噫嘻!纵然天下诚多美,庸奴何福能消此。
我欲使恨笔描黛,泪墨摹态,写出佳人嫣然睐。
是耶非耶,昨梦花间美人在。
七歌哀
〖魏于云者,原传失其字,浙之嘉善人也,家本富。于云少负夙慧,姿态明秀。其父延师教之,与松陵袁华同学。华与云乃中表兄妹,故得唱和无间。居久之,二人遂私有红丝之订。云日促华求婚于父母,且曰:“我母爱子,求之事必获济,白首之盟,可指日而定也。”华每托辞以缓其期。既而云年及笄,华亦归家。二三年不通音问,云屡以书招之。华性寡恩,情竟中衰。云书盈箧,悉置之若无闻。求姻之事寂如也。父母以云年长,将字同邑他姓。云情急,复致书于华,并附《绝命》七歌,誓以身殉。华始情动,求媒于云父之密友。华有异母兄某者,性最残刻,闻其事,潜往魏门辱詈,意欲挟此以居奇。于是云父母竟许他姓所求。不日而纳聘焉,至是而云死志遂决,乃焚其平日所作。中夜,醉其婢,复修数柬,多诀别之语,遂投缳而逝。晨起父母见之,血渍手书宛然。哀而不忍违其志,乃招华付以遗词,闻者皆为流涕。后袁华亦不知其所终。〗
七歌哀,哀哉狂且负微才。
薄命之薄薄于纸,吹落彩云作飞灰。
可怜魏女目无珠,污泥浪掷无瑕躯。
可怜袁子胸无血,甘作伤心人情灭。
我读七歌绝命语,愁言未竟泪如雨。
红颜薄命一何多,于云惜遇非其侣。
王魁李益得君三,负心公案可同参。
七歌哀,哀何似。
自误早拼一死耳,九转回肠犹如此。
我恨袁华不足诛,于云鸣咽泉台里。
跋
仇实父《二十四美人真迹》,凡四脱稿。未三百年,巳如威凤。即藏弃家且亦不能枚举其名矣。余从祖吸江尝汇古今名媛,各以本事制为乐府,兼系小传,自先秦以迄国初,凡五十人,珠光璀璨,令人色舞眉飞。余尝戏谓:“乐府固佳,再得丹青妙手,如实父辈各绘小影,左图右诗,袭贮檀几,当不必更忧相如四壁也。”甲午秋日侄孙复吉识。
〖注:■,亻+达。佻■,即“佻挞”,轻狂浮荡。〗
比红儿诗注 清 嘉兴沈可培向斋 着
自序
唐《摭言》:“罗虬辞藻富赡,与宗人隐、邺齐名。咸通、干符中,时号“三罗”。广明庚子乱后,去从鄜州李孝恭。籍中有红儿者,善肉声。尝为贰车属意,会贰车聘邻道,虬请红儿歌,而赠之绘彩。孝恭以贰车故,不令受所贶。虬怒,拂衣而起,诘旦,手刃(吉按:雅雨堂刊本《摭言》“手刃”下有“红儿”二字)。绝句百篇,号《比红儿诗》,大行于世。”据《摭言》有“手刃”二字,《太平广记》遂衍为“罗虬手杀红儿”等语。余思虬果因孝恭之阻,当怒在孝恭,与红儿何涉?虬乃迁怒于无能弱女,亦不成丈夫矣!其诗何传乎?且虬原序并无怒意,细阅《摭言》,“诘旦手刃”即接“绝句百篇”似有讹字阙文。然读至终篇,真红儿殁后怜之而作也。手刃之事,未知有无,而红儿则因诗而如绘矣。潞河客馆枯坐无聊,友人以故实来问者,既缕答之。因裒集分注各诗之下,亦博览之一助也。乾隆壬寅日南至嘉兴沈可培识。
比红儿诗注
唐罗虬原序:“比红者,为雕阴官妓杜红儿作。貌丽年少,朴智慧悟,不与群女等。余知红者,乃择古之美色灼然称于史传者,优劣于章句间。遂题《比红儿》一百首。”
云间翡翠一双飞,水上鸳鸯不暂离。写向人间百般态,与君题作比红诗。
〖此百首总冒,以翡翠鸳鸯情好之密,叙情好之由。〗
姓氏堪侵尺五天,芳名占断百花鲜。马嵬好笑当时事,虚赚明皇幸蜀川。
〖唐俚语云:“城南韦杜,去天尺五”。首句切杜,《唐书》:安禄山反,玄宗幸蜀,至马嵬驿,将军陈元礼以祸由杨国忠,欲诛之。会吐蕃使者遮国忠马诉无食,军士呼曰:“国忠与虏谋反。”遂杀之。上出驿门,令收队,军士不应。元礼对曰:“国忠谋反,贵妃不宜供奉。”上令力士引妃于佛堂缢杀之。此言红儿美于玉环。明皇因宠玉环,以致幸蜀,真为不值。〗
羽化尝闻赴九天,只疑尘世是虚传。自从一见红儿貌,始信人间有谪仙。
〖如杜兰香是天上谪仙,然徒闻其名耳。今见红儿,始知真有谪仙,非虚传也。〗
月落潜奔暗解携,本心谁道学单栖。还缘交甫非良耦,不肯终身作羿妻。
〖王充《论衡》:羿请不死药于西王母,羿妻姮娥窃以奔月,托身于月,是谓蟾蜍。《洛神赋》:感交甫之弃言兮。《文选注》:郑交甫遵彼汉皋台下,遇二女,与言曰:“顾请子之佩。”二女解与交甫,交甫受而佩之,超然而去。行十余步,探之即亡矣。回顾二女亦亡矣。言红儿解佩贻我者,因前所见之人,俱不足以配其美,故未肯学姮娥之单栖耳。〗
长恨西风送早秋,低眉深念嫁牵牛。若同人世长相对,争作夫妻得到头。
〖《续齐谐》:桂阳成武丁有仙道,谓其弟曰:“七月七日,织女当渡河。”又云:“织女暂诣牵牛,世人至今云织女嫁牵牛也。”《述异记》:天河之东,有美女人,乃天帝之子。机杼女工,年年劳役,织成云雾绡缣之衣。天帝怜其独处,嫁与河西牵牛之夫婿。自此竟废织纴,帝怒责归河东,但使一年一度相会。牛女惟一年一会,故得长生耳。甚言红儿之美,为之夫者,不惜丧身也。即万楚“却令今日死君家”之意。〗
晓日雕梁燕语频,见花难可比他人。年年媚景归何处,长作红儿面上春。
匼匝千山与万山,碧桃花下景长闲。神仙得似红儿貌,应免刘郎忆世间。
〖《幽明录》:汉永平五年,剡县刘晨、阮肇,入天台山。度山出一大溪,溪边二女子,姿质妙绝,遂留半年。怀土求归,既出,亲旧零落,邑室改异,无复相识,讯问得七世孙。〗
五云高捧紫金堂,花下投壶侍玉皇。从道世人都不议,也应知有杜兰香。
〖唐高骈《女仙传》:杜兰香者,渔父得三岁女于洞庭之岸。十余岁灵颜姝莹,殆天人也。忽有青童来携女去,临去谓父曰:“我仙女杜兰香也,有过谪于人间。期已满,今去矣。”后于洞庭包山降张硕家,授以举形飞仙之术。硕亦得仙。〗
笔度如风思涌泉,赋中休漫说婵娟。红儿若在东家住,不得登墙尔许年。
〖宋玉《好色赋》:天下佳人,莫如臣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着粉太白,施朱太赤。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然此女登墙窥臣三年,至今未许也。〗
照耀金钗簇腻鬟,见时直向画屏间。黄姑阿母能判剖,十斛明珠也是闲。
〖《乐府》:东飞伯劳西飞燕,黄姑阿母长相见。言红儿直是天孙,倘黄姑阿母肯舍得,则不惜十斛明珠以聘娶之也。〗
知有持盈玉叶冠,翦云裁月照人寒。红儿若戴当风帽,直是瑶池会上看。
〖《穆天子传》:天子觞西王母于瑶池之上,西王母为天子谣曰:“白云在天,山陵自出。道里幽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尚复能来?”天子答之曰:“予归东土,和治诸夏。万民平均,吾愿见汝。比及三年,将复而野。”〗
拟将心地学安禅,争奈红儿笑靥圆。何物把来堪比似,野塘初绽一枝莲。
〖《洛神赋》:灼若芙蕖出禄波。〗
浓艳浓香雪压枝,袅烟和雨晓风吹。红儿被掩妆成后,含笑无人独立时。
浅色桃花亚短墙,不因风起也闻香。凝情尽日君知否,还似红儿淡薄妆。
〖以桃花比新妆之艳。〗
楼上娇歌袅夜霜,近来休数踏歌娘。红儿漫唱伊州遍,认取轻敲玉韵长。
〖于伊州德新韵之娇。〗
火色樱桃摘最初,仙宫知有世间无。凝情尽日君知否,真似红儿口上朱。
〖白香山诗:樱桃樊素口。〗
明媚何时让玉环,破瓜年纪百花颜。若教貌向南朝见,定却梅妆似等闲。
〖杨太真,小字玉环。苏诗:玉环飞燕谁能嗔。古诗:碧玉破瓜时。寿阳公主,人日卧窗下,梅花点额,即依以为妆,曰梅妆。〗
宿雨初晴春日长,入帘花气静难忘。凝情尽日君知否,真似红儿舞袖香。
暖塘争赴荡舟期,行唱菱歌着艳辞。为问东山谢丞相,可能诸妓胜红儿。
〖《晋书》:谢安虽受朝寄,然东山之志,始终不渝。李太白诗:谢公自有东山妓,金屏笑坐如花人。〗
初月纤纤映碧池,池波不动独看时。凝情尽日君知否,真似红儿舞罢时。
〖两叶。〗
戏水源头指旧踪,当时一笑也难逢。红儿若肯回桃脸,岂止连催举五烽。
〖《史记》:幽王以褒姒为后,褒姒不好笑。幽王为烽燧,例有寇至,则举烽火。诸侯悉至,至而无寇,褒姒乃大笑,幽王悦之。为数举烽燧,其后不信,诸侯不复至。〗
世事悠悠未足称,懒将闲事更争能。自从命向红儿断,不欲留心在裂绘。
〖《帝王世纪》:妹喜好闻裂缯声,又褒姒好闻裂绘。〗
休语如皋一笑时,金■中臆锦披离。陋容枉把雕弓射,射尽春禽未展眉。
总是红儿媚态新,莫论千度笑争春。任伊孙武心如铁,不忍军前杀此身。
〖《史记》:孙子以兵法见吴王。王曰:“可试以妇人乎?”曰:“可。”王乃出宫中美女百八十人,孙子分为二队,以王之宠姬二人为队长。皆令持戟,约束既布。乃设斧钺,于是鼓之右,妇人大笑。鼓之左,妇人复大笑。孙子乃斩左右队长。〗
越山重叠越溪斜,西子休怜解浣纱。得似红儿今日貌,肯教将去见夫差。
〖《吴越春秋》:越王以吴王好色,于苎萝山,得鬻薪之女二,曰西施,曰郑旦。饰以罗縠,教以容步。三年,使范蠡献之。〗
一舸春深指鄂君,好风从度水成纹。越人若见红儿貌,绣被应羞彻夜熏。
〖《说苑》:越鄂子皙,泛舟于新陂之中。乘青翰之舟,张翠盖,会钟鼓之音,越人拥楫而歌曰:“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说君兮,君不知。”于是鄂君乃揄修袂而拥之,举绣被而覆之。〗
自隐新从梦里来,岭云微步下阳台。含情一向东风笑,羞杀凡花尽不开。
〖宋玉《高唐赋》:昔者先王尝游高唐,怠而昼寝,梦一妇人曰:“妾在巫山之阳,高唐之岨。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五代刘鄩侍儿王氏,有艳色,人号为“花见羞”。见《五代史》〗
南国东邻各一时,后来惟有杜红儿。若教楚国宫人见,羞把腰身并柳枝。
〖《管子》:楚王好小腰,而美人省食。《尹文子》:楚庄好细腰,一国皆有饥色。〗
槛外花低瑞露浓,梦魂惊觉晕春容。凭君细看红儿貌,最称严妆待晓钟。
波平楚国浸星辰,台上君王宴早春。毕竟章华会中客,冠缨虚绝为何人。
〖《韩诗外传》:楚庄王赐群臣酒,日暮酒酣,左右皆醉。殿上烛灭,有牵王后衣者,后扢冠缨而绝之,言于王曰:“愿趣火视绝缨者。”王曰:“止。”立出令曰:“与寡人饮,不绝缨者不欢。”于是冠缨尽去,不知王后所绝者谁,群臣欢饮而罢。〗
倾国倾城总绝伦,红儿花下认真身。十年东北看燕赵,冷眼何曾见一人。
〖《古诗十九首》:燕赵多佳人,美者颜如玉。〗
今时自是不谙知,前代由来事见为。一笑阳城人便惑,何堪教见杜红儿。
〖注同第九首。〗
青史书时未是真,可能纤智却强秦。再三为谢齐王后,要解连环与别人。
〖《战国策》:秦昭王常遣使者遗齐王后玉连环,曰:“齐多智,能解此环否?”后引椎椎破之,谢秦使曰:“谨已解矣。”别与人,言要解连环,须俟红儿也。〗
绣帐鸳鸯对刺文,博山微暖麝凝熏。诗人若见红儿貌,悔道当时月坠云。
〖博山,香炉也。〗
薄粉轻朱取次施,大都端正亦相宜。只如花下红儿貌,不藉城中半额眉。
〖《后汉书》:长安城中谣云:“城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城中好广眉,四方且半额。城中好大袖,四方全匹帛。”〗
陌上行人唱黍离,三千门客欲何之。若教粗及红儿貌,争肯楼前斩爱姬。
〖《史记?平原君列传》:平原君家楼临民家,民家有躄者,盘散行汲。平原君美人居楼上,临见笑之。明日躄者至平原君请曰:“臣愿得笑臣者头。”平原君笑应曰:“诺。”终不杀。居岁余,宾客、门下、舍人,稍稍引去者过半。平原君怪问之,门下一人前对曰:“以君不杀笑躄者,以君为爱色而贱士,士即去耳。”平原君乃斩笑躄者美人头,造躄者门谢焉。其后门下乃稍稍来。〗
乐营门外柳成阴,中有佳人画阁深。若是五陵公子见,买时应不惜千金。
〖《汉书?原陟传》:郡国诸豪,及长安五陵诸为气节者,皆归慕之。〗
青丝高绾石榴裙,肠断当筵酒半醺。置向汉宫图画里,入胡应不数昭君。
〖刘歆《西京杂记》:汉元帝时,匈奴求美人为阏氏,上按图画以昭君行。及召见,貌为后宫第一。帝悔之,穷案画工,皆弃市,毛延寿与焉。〗
诏下人间选好花,月眉云髻尽名家。红儿若向当时见,系臂先封第一纱。
〖《晋书?胡贵嫔传》:泰始九年,晋武帝简良家子女,以充内职,自择其美者,以绛纱系臂。〗
通宵甲帐散香尘,汉帝精神礼百神。若见红儿醉中态,也应休忆李夫人。
〖《汉书?外戚传》:李夫人早卒,武帝怜之,图画其形于甘泉宫,上思念不已。方士齐人少翁言能致其神,乃夜张灯烛,设帷帐。令上居他帐,遥望见好女如李夫人之貌,不得就视。上益悲感,作诗曰:“是耶非耶,立而望之,翩何姗姗其来迟。”〗
芳姿不合并常人,云在遥天玉在尘。因事爱思荀奉倩,一生闲坐枉伤神。
〖《世说》:荀奉倩妻曹氏,有艳色。妻常病热,奉倩恒以冷身熨之。妻亡,人吊不哭而伤神。未几,奉倩亦卒。〗
薄罗妆翦越溪纹,鸦翅低从两鬓分。料得相如偷见面,不应琴里挑文君。
〖梁武帝《西州曲》:双鬓鸦雏色。《史记》:司马相如,素与临邛令王吉善。富人卓王孙为具召之,必欲尽酣,吉曰:“闻长卿善琴,请抚之以自娱。”时卓王孙有女文君新寡,窃听之。相如以琴心挑之,文君遂夜奔相如,与之归成都。〗
轻小休夸似燕身,生来占断紫宫春。汉王若遇红儿貌,掌上无因着别人。
〖《汉书》:成帝微行,过阳阿公主家,悦歌舞者赵飞燕,召入宫为婕妤,贵倾后宫。荀悦《汉纪》:赵善舞,帝悦之,号曰“体轻”。〗
雕阴旧似逞婵娟,有个红儿赛洛川。常笑世人多诞诳,今朝真见火中莲。
〖宋传亮《芙蓉赋》:表丽观于中沚,开郁烈于兰堂。在龙见而萌秀,于火中而结房。《维摩经》:火中生莲花,是名为希有。在欲而行禅,希有亦如是。永嘉禅师《证道歌》:在欲行禅知见力,火中生莲知不坏。唐张谓《莲花寺诗》:楼殿总随烟焰尽,火中何处出莲花。〗
谁向深山识大仙,劝人山下引春泉。定知不及红儿貌,枉却工夫溉玉田。
〖《搜神记》:羊公雍伯,雒阳人,父母亡,葬于终山,遂家焉。山高无水,公汲作义浆于坂头,行者皆饮之。三年,有一人就饮,以一斗石子与之云:“玉当生其中。”又语云:“后当以此得妇。”言毕不见。乃种其石数岁,时时独视,见石子生玉。北平徐氏女甚美,行人多求不许。公乃试求焉,徐氏笑以为狂,乃戏曰:“得白璧一双,来当为婚。”公至种石处,得五双,以聘徐氏,遂以女许之。天子异之,拜为大夫,于种玉处四角作大石柱各一丈,中央一顷地曰“玉田”。〗
京口喧喧百万人,竞传河鼓谢星津。奈花似雪争云髻,今日夭容是后身。
〖《史记?天官书》:牵牛为牺牲,其北河鼓,河鼓大星上将。婺女其北织女,织女天女孙。《奈女耆域因缘经》萍沙王从伏窦中入,登楼就之,明晨当去。奈女曰:“若其有子,当何所与。”王则脱手金环之印,以付奈女。言髻插奈花,黑白争妍。谁知红儿乃即是花身也。〗
链得霜华助翠钿,相期朝谒玉皇前。依稀有似红儿貌,方得吹箫引上天。
〖《列仙传》:箫史善吹箫,作凤鸣。秦穆公以女弄玉妻焉。作凤楼,教弄玉吹箫,感凤来集,一日随凤飞去。〗
巫山洛浦本无情,总为佳人便得名。今日雕阴有神艳,后来公子莫相轻。
〖合用巫山、洛神两事,言后人若有才如曹植者,定当移洛神而赋雕阴也。〗
旧恨长怀不语中,几回偷泪向春风。还缘不及红儿貌,却得生教入楚宫。
恨袅西风日半沈,地无人迹转伤神。阿娇得似红儿貌,不费长门买赋金。
〖《汉武故事》:帝年数岁,长公主问曰:“儿欲得妇否?”曰:“欲得。”指女阿娇:“好否?”曰:“若得阿娇,当以金屋贮之。”《汉书》:武帝陈皇后颇妒,别在长门宫,愁闷悲思。闻司马相如工为文,奉黄金百斤为相如、文君取酒,相如乃作《长门赋》以悟主,皇后复得幸。按:阿娇,陈皇后名。〗
轻梳小髻号慵来,巧中君心不用媒。可得红儿抛醉眼,汉王恩幸一时回。
〖《飞燕外传》:赵后飞燕之父冯万金,通于江都中尉赵曼之妻。曼妻,江都王孙女姑苏主也。有娠,一产二女,长曰宜主,次合德,皆冒姓赵。宜主即飞燕,合德新沐膏,九曲沉水香为卷发,号“新髻”。为薄眉,号“远山”。黛施小朱,号“慵来妆”。衣故短,绣裙小袖。李文袜、淖方成见曰:“此祸水也,灭火必矣。”〗
自有闲花一面春,脸檀眉黛一时新。殷勤为报梁家妇,休把啼妆赚后人。
〖华峤《汉书》:梁冀妻孙寿色美,善为妖态。作愁眉、啼妆、坠马髻、折腰步、龋齿笑,以为媚惑也。〗
汉皇曾识许飞琼,写向人间作画屏。昨日红儿帘外见,大都相似更娉婷。
〖班固《汉武帝内传》:帝见西王母,王母自设天厨。命侍女王子登弹八琅之傲,又命侍女董双成吹云和之笙,石公子击昆廷之金,许飞琼鼓震灵之簧,婉凌华抚五灵之石,范成君击湘阴之磬,段安香作九天之钧。唐高骈《女仙传》:开成进士许缠,梦到琼台,见仙女三百余,内一人许飞琼,遂赋诗云:
晓入瑶台露气清,坐中惟有许飞琼。
尘心未尽俗缘在,十里下山空月明。
及成,又令改第二句云“天风飞下步虚声”,云“不欲世间知有我”也。〗
红儿不向汉宫生,便使双成漫得名。疑是麻姑恼尘世,暂教微步下层城。
〖注同上。〗
冯媛须知住汉宫,将身只是解当熊。不闻有貌倾人国,争得今朝更比红。
〖《汉书?孝元冯昭仪传》:初为婕妤,上幸虎圈斗兽。熊逸出圈,攀槛欲上。冯婕妤直前,当熊而立。上问:“人情惊惧,何故前当熊?”对曰:“猛兽得人而止,妾恐熊至御座,故以身当之。”帝惊叹,自是倍敬重焉。〗
辞辇当时意可知,宠深还恐宠先衰。若教得似红儿貌,占却君恩自不疑。
〖《汉书?孝成班婕妤传》:成帝游后庭,欲与婕妤同载。辞曰:“观古图画,圣贤之君,皆有名臣在侧,三代末主,乃有嬖妾。今欲同辇,得毋近似乎?”上善其言而止。〗
晓向窗纱与画眉,镜中长欲助娇姿。若教得似红儿貌,走马章台任道迟。
〖《汉书?张敞传》:敞为妇画眉,长安中传张京兆眉妩。有司以奏,上问之,对曰:“臣闻闺房之内,夫妇之私,有过于画眉者。”上爱其能,不责备也。又张敞为京兆尹时,罢朝会,走马章台街。〗
凤舞香飘绣幕风,暖穿驰道百花中。还缘有似红儿貌,始得迎将入汉宫。
千里长江旦暮潮,吴都风物尚纤腰。周郎若见红儿貌,料得无心念小乔。
〖《吴志?周瑜传》:瑜从孙策征皖城,得乔公二女,皆有国色。策自纳大乔,瑜纳小乔。〗
锋镝纵横不敢看,泪垂玉筋正汍澜。应缘近似红儿貌,始得深宫奉五官。
〖《魏略》:初,袁绍子熙娶甄后。及邺破,文帝见后颜色非凡,称叹之,太祖为迎娶焉。按:丕初为五官中郎将。〗
拔得芙蓉出水新,魏家公子信才人。若教瞥见红儿貌,不肯留神赋洛神。
〖《魏志》:曹植初求甄后不遂,殊不平。黄初中入朝时,甄后已死。文帝以后所遗玉镂金带枕赉之。植还渡洛川,作《感甄赋》。后明帝见之,改为《洛神赋》。〗
前代休怜事可奇,后来还有出光辉。争知昼卧纱窗里,不得神人覆玉衣。
〖《魏志》:文昭皇后以,汉光和五年十二月丁酉生。每寝寐家中,仿佛见如有人,持玉衣覆其上,父常怪之。〗
舍却青蛾换玉鞍,古来公子苦无端。莫言一匹追风马,天骥牵来也不看。
〖明吴郡钱希言《戏瑕》云:梁简文乐府有《爱妾换马》,乐府解题云:《爱妾换马》旧说淮南王所作,疑淮南王即汉刘安也。有词,今不传。后阅《独异志》载,魏任城王曹彰,性倜傥,偶逢骏马爱之,其主所惜也。彰曰:“余有美妾可换,唯君所选。”主因指一妓,彰遂换之马,号曰“白鹘”。后因猎,献于文帝。此于淮南之说,理较长矣。及宋人诗话,指鲍生以四弦换韦生紫叱拨,为爱妾换马,此开成后事也。何其谬欤!简文乐府结语有“真成恨不已,愿得路旁儿。”言旁人誉马乘者,尽力驰死也。盖本于应劭《风俗通》引古谚曰:“杀君马者道旁儿”一语。唐人张佑诗“恩劳未尽情先尽,暗泣嘶风两意同”尤佳。〗
魏帝休夸薛夜来,雾绡云縠称身裁。红儿秀发君知否,倚槛繁花带露开。
〖魏文帝迎薛夜来焚腹题国石叶香,此香叠之如云母,能辟厉。段成式诗:“欲重罗绮嫌龙脑,须为寻求石叶香。”〗
谢娘休漫逞风姿,未必娉婷胜柳枝。闻道只应嘲落絮,何因得似杜红儿。
〖《晋书》:王凝之妻谢道韫,安西将军奕之女也。叔父安常内集,俄而雪下,安曰:“白雪纷纷何所似?”兄子朗曰:“撒盐空中差可拟。”兄女道韫曰:“未若柳絮因风起”,安大悦。〗
总传桃叶渡江时,只为王家一首诗。今日红儿自堪赋,不须重唱旧来词。
〖《古今乐录?桃叶歌》,王子敬作也。诗云:
桃叶复桃叶,桃树连桃根。
相连两乐事,独使我殷勤。
又曰:
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
但渡无所苦,吾自迎接汝。
《乐府集》:桃叶,王献之之妾,妹曰桃根,今秦淮有桃叶渡。〗
重门深掩几枝花,未胜红儿莫太夸。玉柄不能探物理,可能虚上短辕车。
〖《晋书?王导传》:妻曹氏性妒,导甚惧,乃密营别馆,以处众妾。曹氏知之,将往焉。导乘短辕犊车,犹恐迟之,以所执尘尾柄驱车而进。〗
一抹浓红傍靥斜,妆成不语独攀花。当时若是逢韩寿,未必埋踪在贾家。
〖《晋书?贾充传》:韩寿,字德真,美姿貌。贾充辟为掾,充女窥之而悦焉,遂潜通音好。时西域贡奇香,一着人经月不歇,帝以赐充。其女密盗以贻寿,充秘之,遂以女妻寿。〗
斜凭栏杆醉态新,敛眉凝盼不胜春。当时若遇东昏主,金叶莲花是此人。
〖《南史》:齐东昏侯宠潘贵妃,尝凿金为莲花以贴地,令妃行其上,曰:“此步步生金莲也。”东昏侯,即齐主宝卷。〗
渡口诸侬乐未休,竟陵西望路悠悠。石城有个红儿貌,两浆何因向莫愁。
〖梁武帝诗:“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又郑谷诗:“石城昔为莫愁乡,莫愁魂去石城荒。”〗
一曲都缘张丽华,六宫齐唱后庭花。若教比并红儿貌,枉破当年国与家。
〖《南史》:陈后主起临春、结绮、望仙三阁,与贵妃张丽华居之。文士张范、王瑳等为狎客,君臣酣歌、赋诗,采其尤艳丽者,被以新声。有《玉树后庭花》,《临春乐》等曲。〗
凤拆鸾离恨转深,此生难负百年心。红儿若向隋朝见,破镜无因更重寻。
〖《古今诗话》:陈太子舍人徐德言尚乐昌公主,见陈政日衰,德言谓主曰:“以君之才华,国亡必入豪家。傥情缘未断,犹期再见。”乃破镜各执其半,约他日以正月望日,卖于都市。及陈亡,主果归杨素。德言访于都市,有苍头卖半镜者,大高其价。德言引至旅邸,言其故,出半镜合之。乃题诗云:
镜与人俱去,镜归人未归。
无复姮娥影,空留明月辉。
主得诗悲泣不食。素知之,召德言至,还其妻。因命主赋诗,口占曰:
今日何迁次,新官对旧官。
笑啼俱不敢,方信作人难。〗
陷却平阳为小怜,周师百万战长川。更教乞与红儿貌,举国山河不值钱。
〖《北史?冯淑妃传》:妃名小怜,工歌舞,后主惑之。周师之取平阳,帝猎于三堆,晋州告急。帝将还,淑妃更请杀一围,帝从其言。〗
金谷园中花正繁,坠楼从道感深恩。齐奴恰是来东市,不为红儿死更冤。
〖干宝《晋纪》:石崇有妓绿珠,美而工舞,孙秀使人求焉。崇方登凉观、临清水,妇人侍侧。使者以告崇,崇出妓妾数十人曰:“任所择。”使者曰:“受旨索绿珠。”崇曰:“绿珠吾所爱重,不可得也。”使者还告秀,秀劝赵王伦杀之。《岭表录》:孙秀劝赵王伦矫诏收崇,崇谓绿珠曰:“我为尔得罪。”珠泣曰:“当效死于君前。”遂自坠于楼下以死。齐奴,崇小字也。〗
苏小轻匀一面妆,便留名字着钱唐。藏鸦门外诸年少,不识红儿未是狂。
〖《乐府广录》:苏小小,钱唐名娼也,南齐时人。《吴地记》:嘉兴县前有晋妓钱塘苏小小墓。〗
虢国夫人照夜玑,若为求得与红儿。醉和香态浓春里,一树繁花压绣帏。
〖《杜子美诗》:“虢国夫人承主恩,平明上马入宫门。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
金缕浓熏百和香,脸红眉黛入时妆。当时若向乔家见,未敢将心向窈娘。
〖《唐书?武承嗣传》:乔知之婢窈娘,美且善歌,夺取之。知之作《绿珠篇》以讽婢,因恨死。承嗣怒,告酷吏杀之。诗云:
石家金谷重新声,十斛明珠买娉婷。
昔日可怜君自许,此时歌舞得人情。
君家楼阁不曾难,好将歌舞借人看。
富贵雄豪非分理,骄奢势力横相干。
别君去君羞不忍,徒掩芳袂复红粉。
百年离别在须臾,一代红颜为君尽。〗
逗玉溅盆浴殿开,邀恩先赐夜明苔。红儿若是三千数,多少芳心是死灰。
〖《拾遗记》:泰始中,祖梁国献蔓金苔,色如金,若萦聚之,大如鸡卵。投于水中,光出照目如火生水。上宫人有幸者,以金苔赐之,照耀满室,着衣襟如火光。名曰“夜明苔”。 〗
几抛灵髻恨金墉,泪洗花颜百战中。应有红儿些子貌,却言皇后长深宫。
从道长陵小市东,巧将花貌占春风。红儿若是当时见,未必伊先入紫宫。
〖《晋书》:秦符坚灭燕,慕容冲姊为清河公主,年十四,有殊色,坚纳之。冲年十二,亦有龙阳之姿,坚又幸之。姊弟专宠,宫人莫进。长安歌之曰:“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
能将一笑使人迷,花艳何须上大堤。疏属便同巫峡路,洛川直是武陵溪。
三吴时俗重风光,未见红儿一面妆。好写妖娆与面看,便应休更赋真娘。
〖《吴地记》:真娘,吴国之佳丽也。行客才子,多题诗墓上,墓在虎邱。〗
天碧轻纱只六铢,宛风含露透肌肤。便教汉曲争明媚,应没心情更弄珠。
〖《列仙传》:郑交甫见二女佩两明珠,大如鸡卵,解以赠之。〗
君看红儿学醉妆,夸裁宫缬砑裙长。谁能更把闲心力。比并当时武媚娘。
〖《乐苑》:《舞媚娘》、《大舞媚娘》,并羽曲调也。唐高宗永徽末,天下歌《舞媚娘》。未几,立武后。按:陈后主己有所歌,则永徽所歌盖旧曲云。舞,亦作武。〗
鹦鹉娥如褭露红,镜开眉样自深宫。稍教得似红儿貌,不嫁南朝沈侍中。
〖《异闻录》:梁东宫常侍沈警,后入周为上柱国。奉使秦陇,途过张女郎庙,酌水具祝。暮宿传舍,忽一女郎来共寝,自称张女郎,名润玉,赠警以金合欢结,至旦而别。后使回,至庙中,于神座后得一碧笺,有诗云:“飞书报沈郎,寻已到衡阳。若存金石契,风月两相忘。”〗
浸草漂花绕槛香,最怜穿度乐营墙。殷勤留滞缘何事,曾照红儿一面妆。
妆成浑欲认前朝,金凤钗双逐步摇。未必慕容宫里伴,舞风歌月胜纤腰。
〖《晋书》:慕容廆,鲜卑人,曾祖莫护跋慕燕代人,多冠步摇。乃袭冠,诸部因呼为“步摇”,后误为慕容。〗
琥珀钗成恩正深,玉儿妖惑荡君心。莫教回首看妆面,始觉曾虚掷万金。
〖《周秦行纪》:潘妃自称玉儿。〗
画帘垂地紫金床,暗引羊车驻七香。若是红儿此中住,不劳盐筱洒宫廊。
〖《晋书》:武帝掖庭并宠者众,莫知所适,乘羊车恣其所之。宫人乃取竹叶插户,盐汁洒地,以引帝车。〗
一首长歌万恨来,惹愁飘泊水难回。崔徽有底多头面,费得微之尔许才。
〖崔徽,河中倡、裴敬中使河中。与徽相从者累月。敬中使还,徽不能从。情怀抑郁。后数月,白知退将自河中归,徽乃托人写真,因奉书知退曰:“为妾谓敬中,一旦不及卷中人,徽且为君死矣。”元微之为作《崔徽歌》。〗
昔年黄阁识奇章,爱说真珠似窈娘。若是红儿夜深态,便应休说绣衣裳。
〖奇章公,牛僧孺封。《吟总散录》:李愿姬真珠,后为牛僧孺妾。真珠沐发以手捧髻,插金钗于两鬓间。〗
吴兴皇后欲辞家,泽国宫台展曙霞。今日红儿貌倾国,恐须真宰别开花。
〖《陈书》:后主沈皇后,吴兴人,身居俭约,惟寻阅释典。陈亡入隋后,自广陵过江,于昆陵天静寺为尼,名观音。〗
人间难免是深情,命断红儿向此生。何似前时李丞相,枉抛才力为莺莺。
〖元微之《会真记》:真元九月,执事李公垂,宿于余靖安里第,语及于是,公垂卓然称异,遂为《莺莺歌》以传之。崔氏小名莺莺,公垂以名篇。按:李绅,字公垂,唐武宗初,拜中书侍郎、平章事。〗
休道将军出世材,尽驱诸伎下歌台。都缘没个红儿貌,致使轻教后合开。
〖《晋书?王敦传》:敦尝荒恣于色,体为之弊。左右谏之,敦曰:“此易事耳。”乃开后合,驱婢妾数十人并放之。〗
共嗟含恨向衡阳,方寸花笺寄沈郎。不似红儿些子貌,当时争得少年狂。
金粟装成扼臂环,舞腰轻转瑞云间。红儿若在开元末,羞杀新丰谢阿蛮。
〖《开元遗事》:至德中,上复幸华清之宫,从官嫔御,多非旧人。上于望京楼下,命张野狐,奏《雨霖铃》曲。上四顾凄凉,不觉流涕。新丰女伶谢阿蛮,善舞《凌波曲》。舞罢,阿蛮因进金粟装臂环,曰:“此贵妃所赐。”上视之,凄然垂泪。〗
栀子同心裛露垂,折来深恐没人知。花前醉客频相问,不赠红儿赠阿谁。
〖梁徐悱妻刘令娴《摘同心栀子赠谢娘》诗曰:
两叶虽可赠,交情永未因。
同心何处恨,栀子最关人。〗
髻绾浓云立曙轩,我来犹爱不成冤。当时若见红儿貌,未必相看有此言。
〖《妒记》:桓司马以李势女为妾,桓妻拔刀往李所,欲斫之。见李在窗前梳头,发垂委地,姿貌绝丽。结发敛手,向主曰:“国破家亡,无心以至。若能见杀,犹生之年。”神色闲正。主乃掷刀抱之曰:“我见犹怜,何况老奴!”〗
倚槛还因有所思,半开香合见娇姿。可能得似红儿貌,若遇韩朋好杀伊。
〖《列异志》:大夫韩朋妻美,康王夺之。朋怨,王囚之,朋遂自杀,妻亦自投台下而死。遗书于带曰:“愿以尸还韩氏合葬。”王怒令埋之,两冢相望。经宿,忽见文梓生二冢上,根交于下,枝交于上。〗
花落尘中玉坠泥,香魂应上窈娘堤。欲知此恨无穷处,长倩城鸟夜夜啼。
〖此百首之结,言红儿巳殁,而思之无穷也。《鸟夜啼》,宋临川王坐废,夜闻鸟啼,获赦,制《鸟夜啼曲》。〗
《比红儿诗注》一卷,吾家向斋先生所纂也。先生结佩命骚,抱琴安雅。暝写《玉台》之序,帘押一双。偷笺《锦瑟》之题,弦猜十五。偶凭墨戏,小忏情痴。证奁体而翻书,续香闻于识字。拜鸟细订,脂画水镂。剔蠹冥搜,金迷纸醉。说艳《琅嬛记》外,鸯袜成材。耽奇《笠泽书》中,榴裙失绣。绿征妮古,遇桃枕以能名。诗到无题,问犀通而得解。非所知者独丽色,抑雅好之在国风也。用是砚受螺煤,襕熏麝月,纷披俊语,便成铅黛之雌黄。芟在外篇,犹作荃兰之职志。乾隆庚戌五月既望,长洲宗后学清瑞跋
附录?元辛文房《唐才子传》
罗虬词藻富赡,与族人隐、邺齐名,咸通间称“三罗”。气宇终不逮。广明庚子乱后,去从鄜州李孝恭为从事。虬狂荡无检束,时雕阴藉中有妓杜红儿,善歌舞,姿色殊绝。尝为副戎属意,会副戎聘邻道,虬久慕之。至是请红儿歌,赠以缯彩。孝恭以为副戎所盼,为从事歌则非礼,勿令受贶。虬不称意,怒,拂衣起,诘旦手刃杀之。孝恭以虬激己,坐之。顷会赦,虬追其冤,于是取古之有美女、有姿艳才德者,作绝句一百首,以比红儿。当时盛传,此外不见有他作。体固凡庸,无大可采。序曰:“红儿美貌年少,机智慧悟,不与群妓等。余知红者,择古灼然美色。优劣于章句间。其卒章云:‘花落尘中玉坠泥,香魂应上窈娘堤。欲知此恨无穷处,长倩城鸟夜夜啼。’情极哀切,初以白刃相加,今曰:‘余知红者’,虬实一狂夫也。”且声律之道大爽,姑录为笑谭耳。
跋
宋方性夫《注比红儿诗》一卷,载在《郡斋读书志》,至《直斋书录解题》已不着录,是原本之轶久矣。兹嘉禾同年,沈公向斋补注。卷轴纵横,盖虽属游戏笔墨,而狮子搏兔,亦用全力也。哲嗣竹岑广文,近携公手稿见示,因亟录入丛书,用志欣赏。丁丑季秋,震泽杨复吉识
〖注:■⑴,骨+孝,音哮。与髇同,箭也。〗
某中丞夫人 清 佚名 撰
已故皖抚某中丞,性渔色,后房粉黛如云,犹是未餍所欲。闻良家女有殊色者,啖以重金,许以并嫡,百计营求,必达其目的而后已。既入门,则亦以待寻常婢媵者待之。贫家闺秀,堕其术中,无如何也。
时常州某贡生,性谲而甚有城府。膝下一女,待字闺中,艳名噪远近。中丞闻之,谓是可以利饵而计诱也。因遣心腹风示贡生,谓:“夫人病久,亟思得人以主中馈,如女公子来嫔,当待以正室礼耳。”致送聘仪二千金,惟婚期须在一月内,妆奁有无不计也。贡生知其意,慨然允之。略备荆布,草草于归。一切仪文,并不挑剔,一若甘心受愚也者。濒行,付女票千金,并授以计,女亦心领神会焉。
成婚后,中丞艳女色,虽名分未正,而宠爱颇深。女略识文义,亦能书,偶与谈公事,发议颇中肯要,中丞益敬而爱之。一日,阍者忽传进驿站递来山东巡抚公文一角,朱印烂然。中丞启封阅之,则山东巡抚之咨文也。内并附奏片,大意谓:据安徽巡抚某某,咨称东省灾荒,居民流离失所,殊深悯恻。今妻某氏,节省日用经费,并典质钗环,凑集纹银一千两,由庄号汇至东省,请为散给灾区。此系出自愚忱,断不敢奏请奖励等语。伏查救灾恤邻,古人所难。出自妇女,尤为罕见。今皖抚某之妻某氏,悯念灾况,慨捐巨资,自非刑于之化,安能致此。为敢据情奏闻,应如何奖励之处,出自逾格恩施,非臣所敢擅请云云。某月某日奉旨。安徽巡抚某某之妻某氏,着给予乐善好施字样,准其自行建坊,钦此。
中丞阅竟,自思并无此事,而关防印信,又在内署,决非他人所能伪为,心知为女所播弄,而事己上达天听,万难转移,只得隐忍不发。而某某之妻某氏,则已纶昭宣,正名定分矣。盖某贡生当嫁女时,早已胸有成竹。二千金之聘仪,慨然不辞者,固将别有作为也。逾数年,中丞病殁,家属扶柩归吴下寓庐。苏抚某中丞亲往吊奠,贡生女自丧帏葡萄出,控诉其子之违逆。中丞抚慰再三,允着亲族,将遗产匀分,女始无言。盖其处心积虑,固以得握财产权为目的。幸而得之志己足矣。然女父当时设计之工密,虽智者亦未易窥破。颟顸如某中丞,宜乎堕其术中而无如何也。
老狐谈历代丽人记 清 鹅湖逸士 撰
苏州云岩山,为吴王旧宫,有馆娃宫,及西施梳妆台故址。有某生者,读书山下之萧寺。生风仪俊拔,年少才闳,好学不倦。虽盛暑必苦哦不辍,恒至四更始罢。一夕,读《吴越春秋》至吴王纳浣纱女事,附髀叹曰:“吾独恨不能一见此人。”忽闻窗外低声应曰:“我在此。”生惊,凝神倾听,乃曰:“美人于二千年后尚有灵耶?”窗外复应曰:“我已在此。”生推窗视之,则月明如昼。一丽人年约三十许,绝世无双,虽图画中未之见也。生大喜,启户出揖之,延入坐斋中,酌以佳茗,问所由来。丽人答曰:“实告君,我非西子,我乃西子化身也。闻吾子读书怀古,情韵深长,不觉触我意绪。既蒙殷勤留客,不妨作长夜之谈,以答雅意。”生叩以姓氏,答曰:“我乃胡氏,我非鬼亦非人也。”生问:“何谓西子化身?”答曰:“吾族求仙者,必先择世之丽人而摹仿之。五百年而形似,又五百年而神似。其人之尤丽者,则必千年而形似,又千年而神似。若其人之尤极丽而间世不一出者,则形似神似期又益远焉。至神似,其人则由人而仙。又当如由物而人之年数,其期愈久,则其所成就亦愈高。我生于吴宫,在吴子寿梦之世。稍长,而心知慕道。适有吴王长女在宫习礼,丰姿韶秀,冠于吴国,余日夕慕效之。鲁昭公遥闻其美,娶为夫人,所谓吴孟子者也。孟子年十五而嫁鲁,余亦随往摹仿。继闻夫差纳越女西施,余复回吴效之。厥后云游四海,闻有杰出之丽人,必倾心向慕,不辞跋涉而往从之。至今逾二千年,余阅人不啻千数百,其尤丽而不为余所见者,盖亦希矣。”
生曰:“求仙而必慕丽人,何也?”胡氏答曰:“此就吾族中雌者言之耳。大抵天地菁英之气所萃,在男则为才士,在女则为丽人。吾所见丽人,约须分为三等,有超轶一时之丽,有跨越一代之丽,此其人皆己至地仙、神仙之地位。有横绝千古之丽,则必天仙之偶谪人间者。吾族慕之效之,尤难形似。盖丽人之与仙人,是一是二。故吾族求仙者,必由是而入焉。”生曰:“子所见之丽人,可枚举而告我乎?”胡氏答曰:“吾非不肯告子,恐子之不我信也。吾周游所见,与子读书所闻,其同者什三,异者什七。何则?书史之所记为美者,或因被宠于将相王侯,声势烜赫。或因见咏于文人学士,篇什流传,遂为后人所艳称。然吾每慕而往观之,则往往名不副实。盖盛名之下,虽不乏人,亦有寂然无所称述,而容色绝丽者,吾子或未之知也。”生曰:“请尝言之。”
胡氏曰:“吾初学道时,闻前辈尝言:卫庄夫人庄姜、晋献夫人贾姬、文夫人文嬴、秦穆公女弄玉,及楚所虏之息妫,皆艳丽绝伦,德性贞淑,然吾不及见之矣。但见前辈时时效之,而未能得其仿佛也。”生曰:“贾姬为晋惠公所烝,息妫为楚文王夫人,不皆失节乎?”胡氏曰:“此皆左氏纪事之疏也。惠公所烝乃贾姬之侄,楚文夫人乃息妫之娣。若贾姬实先献公而卒,息妫被虏而自杀,《春秋大事表》及刘向《列女传》可考也。若吾所历见者,有庄重一流,如汉之邢夫人,及昭帝之上官后、蜀先主之吴后、晋穆帝之后何法倪、宋哲宗之孟后、辽道宗之后萧观音、后女苏克滴公主、明武宗之夏后、太康伯张国纪之第三女宝珠,此数人者,类皆姿相丰端,体格颀硕,庄重而弥觉其丽。有妍秀一流,如鲁昭夫人吴孟子、秦武王之后魏贞姬、汉成帝之许后、蜀李势之女、晋之绿珠、北齐李希宗之长女莹娥、文宣李后之女温慧公主、陈之张丽华、周世宗之小苻后、宋钦宗之后朱淑贞、金卫王之女岐国公主、元泰定帝之萨都巴拉皇后、明之费宫人。及福王选后徐瑶英,此数人者,类皆仪容婀娜,丰韵嫣然,妍秀而共见为丽。有窈窕一流,如汉之鲁元公主、公主之次女佩琬、哀帝之后傅黛君、平帝之王皇后、三国时孙翊之妻徐氏、吴景帝之后朱佩兰,此数人者,类皆淡雅绝俗,举止大方,窈窕而不失为丽。有俊俏一流,如西楚之虞姬、汉之李夫人、卓文君、三国时之孙夫人、北魏之木兰、隋之红拂女,此数人者,类皆体质修颀,纤腰绰约,或具英雄之侠气,或称巾帼之名流,俊俏而适成为丽。凡此三十五人,皆山川灵气所钟,并世无其俦匹,所谓超轶一时之丽也。其尤丽者,则有如楚平王夫人伯嬴之明眸秀项,面如鹅蛋,伯嬴之女季芊亦醅类其母,汉皇后陈阿娇之蛾眉檀口,阴丽华之隆准丰颐,三国时甄后及大乔、小乔之皎若朝霞,灼若芙蓉,修短得中,秾纤合度,隋宣华夫人之琼姿花貌,唐杨玉环之艳质丰肌,崔莺莺之绣口锦心,垂鬟接黛。凡此十人,皆两间精气所萃,孕育数百年而一出者,所谓跨越一代之丽也。若其绝丽之尤者,皆天上神仙,偶在人间,尤属寥寥。以余所见,若吴宫西施其一也。昔阖闾杀吴王僚而有其国,僚诉之上帝,帝乃命西施下降人间,以倾吴国,西施亦自杀以殉。所谓扁舸随范蠡者,误也。越三百年而得汉惠帝之皇后张嫣,后实惠帝女甥,鲁元公主之长女,年十四而守寡,幽闭空宫,盖终身一处女也。又百年而得王昭君,昭君之事,脍炙人口,无庸赘述。又五百余年而得北齐文宣皇后李祖娥,不幸生于季世,又嫁高氏无礼之家,迭遭污辱,几至玉碎花残。此殆上帝所谴,特令多受磨折,初非后性之不贞也。又千余年,而得明熹宗之皇后张宝珠,后遭逢阉鉴,几被倾危,厥后流冠入都而自缢,又受诬谤于世,要皆定数然也。此五人中,以张嫣、张宝珠为最颀长,肌体亦最丰艳。论德性,亦以两人为最优,汉后稍偏于柔,明后稍偏于刚,然皆有淑圣之德,其守身亦最为贞洁。五人之貌,亦庄重,亦妍秀,亦窈窕,亦俊俏,不可以一格名。然论其独至之处,则汉后张嫣以淑静而绝艳,明后张宝珠以端严而绝艳,高后李祖娥以秀慧而绝艳,西施以靓雅而绝艳,昭君以丰整而绝艳;皆属亘古所无,所谓横绝千古之丽也。”
生曰:“西施昭君,则既知之矣。彼三人之丽,何以不甚着闻?”胡氏曰:“此正目见与传闻之异也。夫汉之张后,以幽置空宫而人不知其丽。尤难效者,在嫣然一笑之时,两旁口辅微晕波痕。高之李后,以遇人不淑而人几忘其丽。尤难效者,在秋波善睐,神光动人,昭君亦然。明之张后,以被谗遭谤,而人未传其丽。尤难效者,在翠眉若画,脉脉含颦,西施亦然。此皆天仙之丽,而非诸丽人所及也。”
生曰:“子所取之丽人,止此而已乎?”胡氏曰:“以天地之大,二千余年之久,何地无丽人?何时无丽人?但余所心仪者,不过百二十人。此五十人者,皆见于书史,其余皆子所不知。大抵琼姿淑质,埋没于荒村穷巷寂寞之中,而余物色得之者也。总此百二十人之中,余得形似者,不啻十之八九。惟于最上上等之五人,仅能肖其十之四也。若夫赵飞燕、合德、武则天之流,貌非不丽,而阴险妒悍之性,慕之适足为害。又如班昭、蔡文姬、左贵嫔、谢道蕴辈,才学非不闳博,而貌实不扬。吾辈慕效丽人,要以形貌为先务,而才学抑其次也。”
生曰:“今夕得闻绪论,昭若发蒙,自此以往,请每夕至敝斋畅谈可乎?”胡氏曰:“不然,吾学道将成,周游名山洲岛,访求师友,以此间为生长之地。偶尔玩月到此,不意与子有一夕之缘,粗述所见之梗概。然愿子秘不以示人。彼骤闻之者,必骇而不信,且发古今未发之秘,亦学道者所忌也。”于是群鸡报晓,东方渐明。胡氏曰:“吾去矣。”生方欲申后约,已倏忽不知所在,生惘然就寝。明日起而书之,未尝示人。余与生至友也,侧窥其箧,见此记,大异之。乃默识而录之,旋为生觉,窘甚。力恳余勿志其姓名云。
妖妇齐王氏传 清 佚名 撰
蜀中妖妇齐王氏,军中称为齐二寡妇。姿容绝艳,而骁勇特甚,兼善幻术。时桂涵、罗思举赴营投效,勒制军以都司札付二张,元宝二锭给之。限七日斩齐王氏首级,迟则军法从事。
二人易服往探,齐王氏拥众屯大寺内,夜卧纱帐中,一足翘帐外。室中燃巨烛如白昼,襜下持刀护者四十人。二人登树伺之,竟夜不得其便。因相商曰:“逾限当死,不胜亦死,不如径往取之。”遂各执巨斧,从树跃下,持刀者四散辟易。齐王氏跃起,从床中飞出一鞭,几为所中。仓猝中,斫其一足而出。俄而,贼营大扰,举火如星。二人仍从树上穿叶攀枝而遁,持足以献。勒疑其伪,后知齐王氏受伤,越日死,遂复优赏之。
有黑丫头者,每战作先锋,尤为勇悍,曾一日手斩总兵二人,官军望而畏之。 有徽人裴某,能手举五百斤,随其同乡某监司在营。一日大帅议出队,裴出跪帐前,求派差使,帅问“何人”,监司禀称:“系伊随仆,不谙军规,当责惩之。”帅曰:“此人颇有胆气,令带百人出队。获胜而回,赏以六品顶带。”裴大喜过望。月余,又领众巡行,遥见一女子单骑持枪至,众兵望见尽逃。裴自念:“一女子耳,杀之当不费力。”策马直前,举矛刺之,女略一举手,裴己翻身入沟内。幸素习水性,见女下骑俯首寻觅,遂从水中跃起,矛中其喉。女出不意,仆地而死。即登岸拔刀斩其首以归。因所杀一女子不敢报功,私与同列言之,索观其首,乃“黑丫头”也。立闻于帅,亦大喜,超擢参将,后官副将而终。
宫词 清 长州徐昂发大临 撰
序
吾友大临,少负隽才,妙领英绝,芙蓉之句,散落人间。薜荔之衣,依然旧物。泰机不遇,徒织寒女之丝。韬玉自伤,久擫他人之线。叹蛾眉之易妒,托鸩鸟以何时?斯平子所以结美人之愁,而初明不禁落通天之泪者也。嗟乎!文人偏宕,才子经奇,佛助不羁,自然蛱蝶。饭颗太瘦,易感杜鹃。遂乃含情小碎之篇,涉想大罗之记。近探胜国,遥托《宫词》。上言朝会之多仪,不同绵蕞,中纪岁时之胜事,率类柳圈。至于并辇承恩,贯鱼登宠。宫中香满何处,夜来掌上风迎。恐其仙去。此如犬子赐一杯之露,曼倩偷千岁之桃。飞笺窣堵坡前,落笔沉香亭子也。若乃池中蒲叶,亦复苦愁。箧里扇纨,忽然捐弃。甚至秋娘金缕,商妇琵琶。此如倦客飘零,孤臣放逐。梁间玳瑁海燕,竟无主人。塞外葡萄玉骢,不逢善相。浮云南北,沟水东西。步兵恸其穷途,杨朱泣于歧路者矣。词宕知归,乱来终雅。至如南都闰位,后主小楼。宰相得浪子之名,宫人唱无愁之曲。玉儿何能报主?小怜遂己破家,夫复何言,阙如而己。昔者长吉作体,多为阿环,仲初擅场,半缘花蕊。岂若句中着眼,弦外有音。恍惚为荒台神女之祠,仿佛有养卒才人之感。方今盛世,笃厚前朝。吾邱无带剑之人,西陵容上脯之祭。凭兹词客,不畏鹦鹉前头,况是君家,尤添珊瑚故事。傥使闻之协律,定谐玉笛凉州。或亦比作游仙,不缘银河织女云尔。康熙甲戌阳月、慕庐韩菼序。
宫词
白玉阑干生紫烟,云■⑴门耸接三躔。
柘黄帕子缃绫带,草本齐呈御榻前。
芙蓉液进万年觞,小小针枝亸鬓旁。
制就珊瑚红蝙蝠,齐天两字嵌中央。
奠告先师九圣前,入春初启小经筵。
缀行金绣东西立,微见香摇鹤顶烟。
宝册炎炎玉检盛,书追钟鼎自分明。
大家特燕黄扉老,楼凤金柈出鹿羹。
鞭声初歇御香来,豹尾枪齐雉扇开。
卓影辟邪黄绢里,内珰横抱傍金台。
女官紫袖拂东风,揭帖传来暖阁中。
宝玺岁行三万颗,金盆磨洗鹊文红。
奉先殿里荐新笃,紫杏青梅趁麦秋。
记得旧京遗胜事,捡花五百最风流。
阅稼南台五月天,绿杨垂影见平田。
桔槔水足岛鸥喜,飞入昭和小殿边。
风清刻漏传银箭,日引花丛覆玉阶。
上直宫人都避路,内监来换午时牌。
禁城烟树晚低迷,刻漏分明钟鼓齐。
收尽金铃七十二,宫鸦翔噪各东西。
午门唤仗颁新历,内里齐簪宝万年。
金蹙鲇鱼攒赤荔,珠排梵字印花钿。
珠翠装花绮结楼,勾芒前后簇春球。
少年窜改诸生服,暗向宫中挽土牛。
秘殿朝开敞玉铺,立春春茧供柈盂。
九莲菩萨升云后,双树长悬多宝珠。
先蚕坛接采桑坛,仪适先呈内殿看。
从祀归来纱帽侧,暮春花信麦风寒。
油幢羽葆晓童童,积翠坊头旧偃松。
都督勋阶夸第一,笑他鲁树受秦封。
盘龙锦段制屏风,金碧山川细染烘。
七里濑边三尺水,钓车横在夕阳中。
武英殿里锦帷开,黼领花冠命妇来。
趣唤内人供饼馍,红糖点出似琼瑰。
嵯峨暖阁切清霄,毯染骠留幕紫绡。
一部云璈两行烛,喧传步辇过天桥。
小步风前响玉琚,教成歌舞十三余。
咋朝新选王妃入,拟向元晖殿里居。
别殿昭仪梦赐兰,平明排宴敕中官。
六宫都送金丝合,一样盘龙爪拉冠。
小部檀槽倚玉筝,宫厨百品撷精英。
霓裳仙子前头立,夹案更番细数名。
细奏仙韶献乐方,深宫咽罢夜犹长。
欲分兰烛亲书卷,宝炷潜烧起马香。
皴染何须破墨煤,溴南新采石屏回。
移时五岳帘边立,为看云龙出海来。
鳖山十二垒层台,甲煎香浓宝殿开。
到处帘钩齐放下,御前一带滚灯来。
钗丛新插闹蛾儿,转忆春游后苑时。
扑得一双花蛱蝶,残须重与换银丝。
烟中花朵开银树,火里珠玑簇蜃楼。
比似投壶天一笑,鱼龙百戏等间休。
门鏁琼花晓雾笼,红弦银甲奏东风。
赐来凤尾江南橘,裹在双蝉锦帕中。
乘鸾仙女画青纱,团扇新裁绣带斜。
当直宫奴传赐宴,鲜鱼擘鲊趁桃花。
小山子畔展氍毹,戏赌藏钩百草输。
忽地回身龙吻过,隐花裙上落明珠。
女伴相邀看紫藤,梦中闻唤不曾应。
酉时忽唱金牌到,夹道铜楼已点灯。
宣赐名花殿晚春,红苏不记旧香痕。
内家齐插花枝了,拜舞金阶谢至尊。
宫柳长条一带青,木兰小桨掠蜻蜓。
水花岸叶开无数,独采中流九子萍。
蝶翅蜂须绕药丛,锦盆堆里领春风。
赵昌粉笔徐熙墨,小字金泥碧叶中。
漆合金描小凤皇,奁边移饲马头娘。
昼长闲过蚕池畔,桑椹收来一半黄。
飞虹桥北立松杉,曲磴钩回见石岩。
绕到凌云最高处,红花碧刺挽轻衫。
舟装龙凤结楼台,锦■⑵兰桡次第开。
侧柁天鹅房畔过,鸳鸯鸂鶒点波回。
龙舟泛罢鼓渊渊,射柳分明骤锦鞯。
看过数番骠骑走,彩球高处鞠场圆。
五毒宫纱驮玉环,榴花猩色点垂鬟。
金鞯细马轻驮去,夹辇从登万岁山。
水榭风帘细细香,荷花荷叶绕池塘。
采将玉蛹华房实,把共银芽嫩菜尝。
水殿纱厨绕玉螭,好风亭午忽来时。
剡溪湘浦生秋思,闲写宣皇撒扇诗。
鱼虾萍藻满方池,胶漆丹青出手时。
玉座前头呈戏本,齐吹画角飐红旗。
乞巧山边奠玉杯,鹊桥宫扇合欢裁。
持针暗祷占年命,恰有红蛛挂镜台。
范糖妙作女牛形,狮象纷排荐绿醽。
台上试签先得巧,整妆重祝拜双星。
翠旄缝节一层层,啮鏁金猊香雾升。
一派仙傲云汉转,玉熙宫畔点河灯。
宝幢法鼓动清冥,殿角明珠缀列星。
卸却髻梁钗燕子,红袍黄领念番经。
鹊桥银汉舞衣红,闲在珊瑚小架中。
邀得并房宫女到,木犀花下斗秋虫。
法酒齐分秋露香,蟹螯初劈白于霜。
剥成蝴蝶推银碗,苏叶还倾洗手汤。
桂花凉露滴珠胎,西内斋宫■⑶斗魁。
三十六声丹凤响,遥传灵药九天来。
天闲云锦烂生辉,珠靸香鞯绣作鞿。
选得七龙俱上驷,承恩最有玉麟飞。
涵碧亭边野菊斑,初三斜月照鸾环。
梨园小部清歌发,残拍犹传郑隐山。
调鹰内苑草犹青,野雉惊飞入杳冥。
玉爪一双云里出,旋摩台畔落红翎。
凤喙金泥玉靶横,窄衫盘鹘掠风轻。
莫欺月晕长眉女,亲扈君王猎虎城。
佳人殿覆黑琉璃,万乘亲迎践密期。
不怙深恩还谏猎,断腥应得比樊姬。
千古优俳郭舍人,君王一笑顿生春。
百回过锦人间戏,騃女痴儿总未真。
打稻纷纷戏绕场,扶犁稚子浴蚕娘。
缫车秧马村家物,演作秋来一日忙。
金距花冠各样题,斗棚明日要钩稽。
五更玄武楼中绝,早点红灯待贴鸡。
太液池通银汉流,斗牛击雾攫云游。
晓来忽报池冰立,花草蒙茸捧玉楼。
金凤刺衣圭刻短,玉虬注水漏声孤。
香醪暖逼红箩炭,先酹绵羊太子图。
池冰四合日争光,红板低栏艑样装。
两岸绳竿飞迅下,玻璃镜里放冰床。
玉戏初看第一巡,云阶月地白鳞鳞。
满宫眉黛春山远,偷眼三千埽雪人。
炉香绨儿袅轻烟,应制新词夜自编。
襞取玉红书小字,沉沉叠鼓烛花偏。
承恩玉辇奉追随,绣带东风叶叶吹。
■⑷历门边穿径去,归来诵得透玲碑。
阶前腊雪烂银砂,暖洞熏开五色芽。
明日玉芝移宴处,隔帘奏进牡丹花。
红萝厂里闹如云,锦段堆床五色分。
却与彩妆裁窄袖,更无缘分制宫裙。
巧样宫幡亸燕钗,彩妆插羽立庭阶。
笙歌丛里看■⑸岁,院院香烧拍扳柴。
学画双蛾宝镜开,珊瑚旧匣卸妆台。
移盛眉子鸾环砚,小篆旁题女秀才。
蛮拨犀槌色色新,六幺催按第三巡。
缠头自向君王乞,不用从来豆叶银。
赭黄小袋叠金丸,鸟柘新弓挂宝鞍。
爱听栗留花外啭,背人飞过不曾弹。
一树浓葩绮阁前,万重罗幕护香妍。
花枝自觉三春暮,偏得东皇分外怜。
大高元殿耸青冥,倚宠曾邀玉辇行。
密誓御书虫蚀尽,君恩深重妾缘轻。
雏莺学语画眉青,选得良家八九龄。
挂项夜光珠一串,骄人新赐出坤宁。
紫襦双带唾痕浮,挽得东风小蝶留。
一片绿阴花树下,人前初试背身球。
藕花微白芡花红,属玉低飞水面风。
明月也随人意好,官家今日宿舟中。
华堂开向玉河滨,宝串香消旧日春。
好把银筝藏绣袋,碧云长拜画中人。
漫倚倾城巧笑存,可怜命薄亦休论。
伤心雨露春风句,纵被阳和未被恩。
凤拨调弦奏琵琶,海棠时节降金车。
自怜解语东风蕊,不及回龙观里花。
京师生小识繁华,寂寂深宫怨落花。
长记耍青携姊妹,女儿节里倍思家。
碧鹦鹉语对红楼,促拍哀弦唱石州。
伏日纵饶长命菜,可能消得一生愁。
望断羊车不复来,自怜薄命类轻埃。
虬龙冢畔回身立,愿奠霜眉酒一杯。
绛趺落处霞三尺,素蕊开来玉一义。
好乞芭蕉园里住,轻烟细雨独医花。
题《宫词》卷后
邱南 汪 琬(钝翁)
里头阿监已无存,处处原陵野色昏。
谁是宣阳门鸡叟,向人雪涕说开元。
怊怅宫娃有废斜,缭垣荒径入田家。
春风麦饭无人洒,吹落棠梨满地花。
秘籍如新宝玺红,标题一色锦绫同。
平原小楷龙眠画,流落慈仁贾肆中。
御柳宫莺岁月赊,遗民不记旧官家。
江南少俊才如海,独为东京录梦华。
德州 田 雯(纶霞 )
石城辇道苔封久,旧巷红墙雨压欹。
却怪徐郎偏作态,野花黄蝶谱宫词。
安世房中曲莫传,淋池游燕几何年。
笑它南渡无愁在。不入玉台新咏篇。
白头飞尽夜啼鸟,天宝遗闻记得无。
曲项琵琶声未绝,■⑹红寒泪作珊瑚。
长洲 韩 菼(慕庐 )
华清河处雨如尘,遗事传来语语真。
一曲新翻河满子,可怜无复旧才人。
记得当年璧月时,君裁摩顶石麟儿。
满宫莲色红绡上,可是前身江总持。
宫体君家久擅名,多才不偶可怜生。
玉溪锦瑟长依托,认取无题别有情。
四明 周斯盛(铁珊 )
鬼火青荧欺白昼,竖毛人立嗥狨狖。
云是谁家帝王宅,金屋琼台连结构。
蛟螭筑尾盘红泥,凫鸭衔珠攒碧甃。
脉断江山土石枯,烟昏日月麒麟斗。
蝉衫钿带散行云,凄凉辇道埋铜兽。
徐陵赋笔镌珊瑚,宫体裁成断语秀。
冰茧调筝联雁飞,玉牙捍拨单凰奏。
总向斜行字里来,墨洒古香朱印籀。
故宫曲涧哀湍漱,宫柳招腰波绿皱。
句骊新样制蛮靴,为君舞破东风袖。
君不见,冬青树老鹧鸪啼,龙蜕无灵苔藓厚。
不及年年寒食天,玉钩花草春如旧。
研溪 惠周惕(元龙)
蜀锦裒长回楚舞,胡槽柱短咽湘弦。
不须更缀斜行字,一曲霓裳便惘然。(大临云:诗成后,亡失大半)
鼎湖龙驭己无归,旧顿苍苔冷翠微。
独有金凫留不住,时时还向日南飞。
六宫遗迹已成尘,无复金莲点绣茵。
每忆夜深花影句,可怜空妒咏诗人。
玉女窗扉晓雾笼,黄幡百尺下相风。
九成原是隋家旧,更有何人识故宫。
吴江 吴 榷(超士)
一束香词曲未终,万年枝上五更风。
空闻露掌生苔碧,岂有寒鸦带日红。
筝语乍停移雁柱,鹃声不断接秋虫。
何戡已去张徽老,谁与凄凉吊故宫。
故宫禾黍不禁秋,琐事流传抵梦游。
时有才人垂紫袖,空教方士觅丹邱。
琵琶南内回头望,觱栗西风满地愁。
忆向天津桥上记,拍中清泪未曾收。
〖注:■⑴,上合下土,与台同。■⑵,系+乍,zuò,音柞,缯纰貌。■⑶,扌+致,zhì,音致,刺也。■⑷皇+书,lóng,音龙,左右小门。■⑸,火+禺,音虞,拔器煑食。■⑹,虫+葛,là,同“蜡”。〗
天启宫词 明 秀水蒋之翘楚稚 撰
自序
杨铁崖称《宫词》“为诗家大香奁”,仆谓“此皇家大竹枝也”。道细事而不入于俚,作艳语而不伤于巧。总不许村学究道只字。始唐人为之,原本《离骚》美人之思,自写其情,而不及事。虽云“宫词”,亦曰“宫怨”。至王秘监仲初,则以上家起居充依密记。如《汉秘辛》璅璅瑟瑟者,悉着之。只言事而不言情,特命之曰“宫词”。后人递相祖述,宠之为可补二史、诸小说之阙,繇是宫词与宫怨有间矣。仆今此词窃欲颦效仲初,而仲初所咏事皆行乐,仆则幽凄哀惋,缠绵悱恻,大抵多怨音云。盖熹庙在御时,阉妪交讧,椒难卒发,掖庭姮娥,惴惴晨夕不自保。稽事揣情,当有一种牢愁忧受之况。所以其言似颂似讽,似慰似怼。往往有欲言者,不能出诸口。或心不欲言,而不觉言。又及之忧谗畏讥,自怨怨人,情之所至,亦何能已已。矧风有《绿衣》、《终风》,雅有《白华》,皆怨祖也。纲常变而惩创明,独不可与言天启宫词耶。癸未三月,秀水蒋之翘楚稚氏。
天启宫词
先皇百二旧神都,三殿重辉紫极图。宣押鸿胪趋护戟,拜恩五等一门俱。
〖时皇极三殿告成,忠贤晋秩上公,魏良卿封宁国,世袭给铁券。〗
文华开着五云堆,柘帕盘龙进玺来。陛下自今辞白版,炉烟不动北辰嵬。
〖河南抚臣程绍表进玉玺,上御文华殿,受玺庆贺。〗
排空金殿旭云光,第一千官肃鹭行。御侧何人偏指顾,插冠貂尾几多长。
已叶河清三日兆,锵锵又见凤归昌。小臣漫进呈祥赋,不用房中制乐章。
〖三年二月,凤凰集于宋州,翰林待诏宋启明献赋。〗
十二龙旗大阅翻,冠军更识圣人尊。九边羽檄防秋急,只在亲劳细柳屯。
〖阁臣沈■⑴,请复内操,为忠贤设内镇守之基。〗
绣桷金铺天上头,飒然笳鼓似边州。观兵岂为夸雄武,一洗天河万里秋。
〖忠贤导上以武,每月怂恿御操内兵,赏赉甚渥。〗
鞞铎朝闻出未央,打球夜散斗鸡场。老臣不解君王意,只乞重翻日讲章。
〖元辅叶向高,揭请温习讲过经书。〗
丝鞭声肃退金銮,一字班行尽内官。珠穗已垂新式样,蟒纹贴里又加襕。
〖旧制:内臣佩牙牌,穗以红线,忠贤创为珠穗,又改蟒贴里,膝襕下复加一襕,曰“三襕贴里”。〗
梳妆堕却北台坡,校地平光好试戈。貂珥军容天宝并,不推神臂擅宣和。
〖内校场,在萧后梳妆台之东北,台之西北,台即干德殿是也。〗
掖庭底事见兵符,介胄威严可有须。闯地殷訇雷炮激,高张毳慕演平吴。
〖每操,试红衣大炮,宫阙悉为震动。〗
阿谁走马御阶前,云绕花鞯电作鞭。明主自知好手眼,应弦惊落玉连钱。
〖忠贤驰马御前,上射杀其马。〗
草枯风疾露方晞,西籞寻常正掩围。手斫兔狐贪目瞤,淋漓血染衮龙飞。
〖忠贤以惨杀导上。游猎时,上必手劐狐兔,以首体异处,目尚转动为乐。瞤,目动也。〗
小队戎装扈跸回,烟销三眼夕阳颓。竞夸左射双鸧落,宁愿长杨讽谏才。
(忠贤素善左手彀弦,每多奇中。)
衔花紫凤集宸轩,大乐春官礼数烦。遍赏红罗临桦烛,阿谁不识母仪尊。
〖元年四月二十七日大婚,发册奉迎皇后张氏。〗
十二笄联灿紫磨,扇筤云簇月生波。两行引赞交迎跪,撒果争闻唱得多。
〖撒帐果,即唐宋撒帐钱遗制。世俗合卺,至今有此,但皇家宫人撒之,盛于帝后衣裾。云“得子多也”。此为张后而咏。〗
大事多教属厂臣,手营窄殿秘如神。氍毹恰受三人坐,藻井勾阑色色新。
〖上性喜土木,日夕躬自营缮小房雕楼刻画,工师莫及。非亲昵内臣不得见。〗
墀开七宝障流苏,巧凿铜缸输灌殊。洒瀑濆珠劳睿思,水尖宛转弄胡芦。
〖上自作水戏,用大缸盛水,覆以桶,凿孔设机,启闭灌输,使其水上注,借力冲拥圆木球,盘旋宛转,久而不坠。〗
咸安■⑵烛壁流辉,六院沉沉月影微。暗属管弦休作彻,夜深龙驭醉无归。
〖客氏初住干西直房,后迁咸安。穆庙,陈皇后宫也。〗
贤良特荐策书骞,雉尾朝开豹尾翻。玉管斜挥亲擢士,胪传信国好儿孙。
〖旧制:御批第一甲三名卷,用玉管笔,时首科状元文震孟。〗
大官炰脍惜芳牙,玉食须供自外家。乞得馀泔争问讯,珠盘擎着漫矜夸。
〖上每日进膳,皆客氏名下内官办送,名曰“老太家膳”。〗
珥笔追随侍起居,殿头无事职成虚。但看御酒供来旨,录得佳名百十余。
〖御酒房所造,不过“竹叶青”数种。忠贤在外造办,转于御茶房进上,有“金盘露”、“荷花蕊”、“佛手汤”、“君子汤”、“琼酥”、“天乳”等名。〗
樱桃灼烁北园春,看守朝来报贡新。时荐寝宫犹未入,剔金盒里送夫人。
(北果园樱桃,其实美于他产,内廷最为珍味。)
中贵承恩宠锡殊,尚方珍异世间无。铎针新样团双凤,吉字口衔青亚姑。
〖铎针以金银珠宝镶成,近侍钉居帽中,其名有“大吉胡芦”、“万年吉庆”等名。〗
翩翩翠盖引鸾舆,辇道西开不用除。急敕信王陪羽猎,勖勤宫里正翻书。
〖庄烈帝于天启二年,册封信王,居勖勤宫。〗
临河神蜧豢如蚕,银盒盛将帝泽涵。蝉鬓秀才娇代语,付教放着黑龙潭。
〖二年十月,有龙见北花房河下,长数寸,鳞爪毕具。太监宋缙装盒进呈,宫中传看,放黑龙潭中。〗
羽卫宜春晓色苍,三宫禋献郁金黄。千群女侍排当立,缟带微沾俎豆香。
〖元年六月二十三日,为光庙孝和皇后禅服之期。上率三宫,诣城南宜春宫行祭奠礼。〗
平明坐版入宫来,铎响缭垣未见迥。乞赐一颗龙纽篆,银黄突兀压妆台。
〖客氏在宫乘轿,内官抬走,俨如先朝嫔妃,止缺一青盖。五年四月,赐客氏金印,方二寸,四爪龙纽,重二百两。〗
回龙别观百花匀,锦瓣黄须薆上辰。不是天香并倾国,如何亦得倚阑频。
〖回龙观多海棠,花时驾幸,客氏从焉。〗
树荫觚棱月色高,螭坳驺唱列旌旄。铙箫竞起娇心怯,抹额盘龙舞孟劳。
〖上时习舞刀剑于干清殿,中夜不休。〗
青红锦罽地衣光,秘殿安排蹴鞠场。却见背身惊蹋送,彩珠偏打御肩旁。
〖长乐宫,于万历四十四年改名永寿,时为忠贤与上打球之所。〗
便殿时临草本呈,葳蕤云缛九花明。中珰密奏缘何事,指点梁山泊上名。
〖崔呈秀进《天鉴同志点将诸录》于忠贤。备录东林诸人姓名,指为邪党,其《点将录》,则以《水浒传》天罡地煞分配诸人。忠贤托王体干奏处,为一网打尽之计。〗
沉碧光凝钥库钱,欣看圣号有开先。魏梁南诏何堪数,拜启君王兆万年。
〖司钥库,积历代古钱,内得天启钱大小数枚。上遍问臣下,无知者。今按:梁萧庄魏元法僧,并南诏、陈友谅,皆有此号。〗
光开阊阖护云螭,卤薄千官泊玉墀。此日嵩呼传万岁,初年犹记唤哥儿。
〖泰昌元年,上已登极,李选侍犹称之曰“我哥儿”。〗
蓬莱宫阙掖庭参,复道秋阴坠石楠。圣母日翻经史阅,侍儿尽解诵周南。
彤史更环似有情,无端辇路碧苔生。相应梦失砂挼枕,鹦鹉窥人帘外明。
〖中宫张后,性端静,好读书习字。客氏惮后,遂于上前离间之。阴置名下陈德润,为坤宁宫管事,泂后动静。彤史,女官名。属尚衣局,二人,掌后妃群妾,御于上所,书其月日。〗
铿鍧钟鼓辟雍开,象辂初临遽引回。闻说先皇仪注旧,从容曾赐一茶来。
〖五年三月六日,上视学释奠,忠贤擅改仪注。凡赐坐大臣,不得赐茶,逼上即起驾还宫。〗
一人穆穆只垂裳,章奏无劳拥象床。河下金珰互批阅,甲痕钤记费筹量。
〖凡章奏付王体干、梁栋、石元雅、李永贞、徐文辅诸监分看,遇要处即钤一白纸条,复于面叶上用指掐一重痕,关白忠贤。〗
画舰龙函诏使呼,元黄朱绿出三吴。上公装束年来别,万寿金袍换却无。
〖内臣佩服,向有定制。忠贤■⑶造织金寿字、喜字纱纻,俨然于上前服之。〗
两坊官叶第三厅,撰说书章字字馨。逢着讲期都诏免,黄金镇儿自晶莹。
〖经筵御案上有镇书金狮二枚。〗
怪底宜男独早秋,璇宫虚拟见虹流。荠花漫蘸芝麻水,百子池边暗卜油。
〖上生三子俱不育,时宫中呼油曰“芝麻水”,避御名也。〗
随班奉帚入明光,素面朝天不用妆。共听咸安新约束,敢将脂泽污君王。
〖忠贤留客氏于内,以钤制宫壶。妃嫔而下,无不唯唯。〗
忽赐金苔满院辉,蔷薇露噀熨宵衣。横陈此夕真恩数,明日还愁事又非。
〖时宫人往往有进御而得祸者。〗
两雄并倚势龂龂,二魏无如大魏驯。畴昔榻前惊夜闹,圣明原识意中人。
〖初魏朝与忠贤同属客氏私人,曰:“大魏、二魏”。一夕,于干清暖阁争宠相殴,时已丙夜。上惊起曰:“客奶,只说心里要谁管事,我替你断。”客素憎朝狷薄,意向忠贤,上遂斥朝。〗
奏获祥麟照殿图,张罗争看抵明珠。马蹄牛尾麇身样,绣出针床总不殊。
〖青州王家疃产麒麟,抚臣李精白疏奏献图。燕都谓慌忙曰“张罗”。〗
缥飞玉矗倚层霄,漫学泉台望眼超。影动层波翻贝阙,白头宫监说神尧。
〖万历中,建干德殿于护城河上游,高八丈一尺,广十七丈。磴道三分三合而上,金碧照耀倒影入水,如鲛宫仙阙。忠贤导上,毁为内校场。〗
飒飒霜蹄汗血光,天闲十二紫茸缰。殿中漫唱幽州曲,不放沙场放猎场。
〖上与忠贤俱好马,边帅每以马进,御马监独盛于前代。〗
初度才知保妪尊,争遗彩履贴金鸳。琼枝到处霞生脸,御手亲传不谢恩。
〖客氏生日,上为临幸。升座设宴,赏赉甚优。彼亦自视八母之一,居之不疑。〗
歌彻咸安分外妍,白翎青鹞入冰弦。四斋供奉先朝事,华岳新编可尚传。
〖神宗孝养两宫,尝设有四斋,近侍二百余名习戏承应。一日,两宫升座,演新编《华岳赐环记》,中有权臣骄横,宁宗不振,云:“政归宁氏,祭则寡人。”神宗瞩目,御容不怿。〗
龙寝经春在外庭,深宫不夜钥长扃。妆成空有如花貌,阿妹无端学祭星。
〖始影星女子,于夏至夜候而祭之,好颜色。〗
频年蜀道棘王师,不信蛾眉竖绣旗。飞奏昨宵来例殿,桓桓靺鞨愧男儿。
〖四川宣抚石柱女官秦良玉也,有《疏载实录》。〗
露旭笼窗花雾冥,娇莺无语只梳翎。宸居咫尺应同梦,谁扣金盆不肯停。
〖忠贤在直房,晨起漱口。自击金漱盆,尽力大响,声彻御榻。〗
浮楦梳成日影移,承宣牌子唤嫌迟。玉云侧掠轻移袖,怕着新娥闹扫垂。
〗宫人春日咸戴闹蛾,掠风撩草,须翅生动。〗
烟亸垂杨芳草平,弓鞋齐尚踏青名。自怜金粟裁痕减,宁用花裙曳地行。
〖客魏主持内政,后宫衣食俱为减损。〗
日转缭絙影欲低,辛夷窗下语黄鹂。裹头金弹非时挟,莫向君王着意啼。
〖上好挟弹放马铳,近侍在宫中亦皆习之。二年,有暖殿王进,在御前放铳,铳炸打去左手,几危圣躬。〗
闲承熊席玉雕床,多恐君王每易忘。退食便如成隔世,迟回娇步怯西廊。
〖上性善忘,所用之人为客魏摈斥,即不复记忆问及。〗
礼成方泽恣欢游,戏影双双一叶舟。不为祓除求度厄,衮裳溅却奏无忧。
〖五年五月十八日,上祭方泽回,即幸西苑。忠贤与客氏于大船宴饮,上携小奄暖殿,高永寿、刘思源泛舴艋。上手自刺篙,二监佐之,相顾失笑。舟覆,二监溺死,上以管事谭敬赴水救免。〗
渥洼飞驷卷红埃,五凤门翚逐扇开。莫怪封章留玉案,无人知是涿州来。
〖忠贤往涿州进香,凡章奏要务,托李永贞、石元雅、涂文辅。各派站马疾驰,取忠贤可否。〗
书编舁上炯龙眸,黄帕青缃内局收。遮莫党人似元佑,尽称要典等阳秋。
〖阁臣顾秉谦进呈《三朝典要》。起万历乙卯,至天启辛酉。以挺击、红丸、移宫三事翻案成书,因科臣扬所修请也。〗
朝巡西苑逐金丸,擘手横飞暮险干。一骑驰来催赐酒,嘶啼又听入咸安。
王恭厂里事闻初,郑重徒劳太史书。不改蓬莱云五色,至尊岂用省愆居。
〖安民厂,即王恭厂。六年五月六日,厂遘火灾。计震塌房屋万余间,压死男妇五百余人。下诏百官修省。世庙建省愆宫,在文华殿西北。凡遇天灾、凶眚居此,以示修省。天启末,虽灾异叠见,此宫尘封久矣。〗
初无曼倩隐金门,圣主能存乳哺恩。珍重羊车过别院,离瑜惨淡照黄昏。 〖离、瑜,二星名,主妇人服饰,明则后宫奢侈,微则俭约。〗
上黄明服肃灵阶,殊泽新承俨燎柴。翠葆缤纷神宴娭,吾皇隤祉只清斋。
〖六年冬,魏良卿代祀圜丘。娭音同嬉,音上声,又音霭。隤音颓,下坠也,摧也。〗
银花画烛自安排,风射朱棂月上阶。愿化飞蛾扑前殿,挑灯趣起玉鸾钗。
〖客氏每日清晨入干清暖阁侍帝,甲夜后回咸安宫。〗
漫论打鸭着鸳惊,春恨时随碧草生。裹玉萦香已何限,始知无宠是深情。
〖客氏在内时,有勒死、棰死宫人舁出太安门外,故云。〗
宫瓶秘色露葵荂,入供丝丝绘佛图。翠靥金蝉常卸却,萧然一样似皇姑。
〖宫中素多茹菜,事佛者,至此时尤甚。荂音夸,义同华。又音孚,荣也。〗
丝鬃银勒动衔尘,禁树投丸不畏人。向说椒房此无赖,如今不是霍家人。
〖忠贤曾枷死皇亲五人。〗
出班阿监特增辉,进得骊驹玉带围。敕赐新蹄随放仗,元光一道捷于飞。
〖忠贤初遇圣节,同王体干等于干清宫,朝服行礼。自良卿晋封,即改簪缨出班,行礼致词,如公侯例。忠贤进马甚多,中有飞元光者,赐玉带、赏抹布、刀儿、如管事之秩。〗
玉河桥畔柳条多,酒泛楼船着柘罗。浪给司房银豆粒,老公拍手至尊歌。
〖干清门西,有石梁如虹,直跨金海,通东西之往来者,曰“玉河桥”。凡宣召内监某,众必接声叫某人。上召忠贤,众接声曰“叫老公”而不名。〗
宣索寻常院本看,红衣抹额按吹弹。擅场最是王瘸子,合殿春风笑紫兰。
〖五年后,御前凡撒科打院,本有钟鼓司佥书。王瘸子,名朝进,抹脸诙谐,多称颂忠贤。每获赏赉,御颜亦为之霁。〗
风阁松棚结绮层,外家各别有炎蒸。妾心自识凉如水,敢乞天厨一赐冰。
〖客氏体肥,夏热畏日,于咸安宫起大凉棚,上复赐冰不绝。〗
葵榴初缬药栏敷,彩线珍成续命需。遥听塞垣烽火急,真人刚进辟兵符。
〖每岁元旦、端午,真人府进符篆,贴各宫门上。〗
飞凤三花逐电流,例逢踖柳拜前旒。八珠穿得都班赏,夺取头标胜一筹。
〖午日,大驾幸万寿山,阅御马、监勇士、跑马名,曰“射柳”,即金元踖柳遗制。唐时,外牧岁进马,印以三花飞凤,故有“马鬣剪三花”之语。〗
招招黄帽绣旗冲,三翼乘流羯鼓从。何用船头鳞鬣活,中央万乘是真龙。
〖五日,苑中竞渡,上亲御龙舟挝鼓。〗
鲥鱼冰党玉鳞鳞,千里红船荐庙新。何事年来递偏晚,外头传食已嫌陈。
〖四五年后,凡荐新时物,庙中、御前未曾供用,而客、魏处已饱饫多时。或转致上前,上亦不问。〗
内苑擎天金作柱,汉家承露玉雕盘。侧身偷觑迷离甚,欲挟飞仙倒景看。
〖五年八月,皇极殿前立金柱,百官入贺。〗
海镜江瑶百宝并,黄纱笼盖尚侯鲭。后宫私做填仓会,骨董家厨也学烹。
〖上喜用炙蛤、鲜虾、燕菜、鲨翅诸海味十余种,共脍一处食之。京师正月二十五日,进酒食名曰“填仓”,贵贱皆然。〗
金戗蓤花合钿螺,冰糖虎眼杂丝緺。内中侍从叨恩啜,宁问樱桃旧毕罗。
〖甜食房制丝緺虎眼糖,法不外传。进供御用,兼备赐各宫,及大臣等属也。毕罗,即饆饠饼也。戗,音创,蓤,音菱。〗
何处初寒赐锦裘,手携龙卵报琼羞。君王果得昭仪宠,妾愿年年长信秋。
〖客氏蒙上赏甚渥,每以滋昧悦上,上赞叹不已。上牡马之外肾甚益人,名曰“龙卵”。十月间,御馔内官家最重之。〗
承恩未见赏罗新,病坐苍龙梦据身。天子南郊严祀典,谁为奏唤内医人。
〖三年,上南郊之,曰:“宫中有冯贵人,以德性贞静荷上宠。”客、魏恐其露己横暴,乘其微疾,立刻掩死。〗
香舆仙佩碧云鬟,千骑绯袍侍从殷。呼殿只疑銮队出,火城如画照珠还。
〖客氏暂归私第,必于五更出宫,仪从甚盛,绯袍玉带者在前,摆队步行随从,几数千人。〗
暂向咸安归里第,明驼促赐几曾闲。夫人又约前来晚,月隐宫门不上镮。
〖客氏在家,赐赉无虚日,不久即还宫,亦必于五更时云。〗
漫言票拟尽涂鸦,中旨音传玉不瑕。凭仗缄题工报密,厂东端属阁臣家。
〖忠贤擅政,各衙门章奏俱不繇阁票,特用内旨。生杀予夺,惟忠贤与体干为之。阁臣魏广微,凡有密札达东厂,皆用阁揭贴红签。用小白文印记于上,题曰:“内阁家报”。〗
瑟居螮霓俨神明,狗监攒头嗑狗羹。嚃已皂囊随入手,横腰硬拆读高声。
〖忠贤性贪饕,好狗肉。涂文辅等每日烹熟,携于干清大殿内。忠贤、体干辈,手夺口啖,须臾立尽。旧制:掌印率秉笔太监,看文书俱在直房。忠贤用事,竟于干清大殿之上,硬拆实封,高声朗诵。忠贤不识字,体干又为讲解。霓,音孽,《西京赋》:“直螮霓以高居。”〗
日见嚣书东塞烟,王师犄角驻朝鲜。昭容敕捧将军赐,玉剑光寒照锦鞯。
〖四年十一月,赐毛文龙剑一口,大红蟒衣一袭,加官左都督。〗
九楹翼翼露华繁,恭荐明禋裸献敦。绕宇金支灵俨属,貂勋鬷格赉曾孙。
〖七年七月,魏良卿代飨太庙,填祝版。〗
溽暑耽观水傀儡,秋风打稻却闻歌。依稀过锦无人问,哲妇谗夫世尽多。
〖钟鼓司有水傀儡戏、秋收打稻戏、又有过锦戏,约计百回。备及世间昏庸、受欺、奸谗、巧诈、情事,虽市井商匠、杂耍把戏,皆可承应。祖宗设此,无非欲以广后人耳目也。〗
海青橘律闲铙吹,队舞金狮按拍迟。寻撞蹒跚遍丹陛,无情镇子若相随。
〖干清丹陛上向有金狮二大座。〗
贴地蛇行唱不休,西凉假面互相投。巧生背向天颜喜,乞赏纤纤拜两头。
〖一侲童贴地唱歌,惊跃数四,备极疾徐之态。忽于尻间,又出一头,以两足作手,拱揖周旋,首尾不可辨。〗
皇史宬轻晒曝时,繇来祖德曷胜思。不无人识钦天颂,一榻门东透珨碑。
〖皇史宬、藏历代实录之处,其东则追先阁、钦天阁、透珨碑在焉。世庙置《钦天颂》中言:“祖德宗功、创业守成,皆非易事,教戒子孙,勒之于碑。”碑莹润如玉,故名。珨,言匣〗。
次第排当进牝■⑷,欢呼万寿却生阳。绣添彩绚龙纹烂,共拜尧天似日长。
〖旧制:万寿节,内官进马熹庙,万寿在十一月十四日。每年天下进《长至表》,官俱同入贺。〗
毫濡粉本一枝梅,九九妆残取次开。帧入消寒无俗句,成都才子旧删裁。
〖宫中冬至日画青梅一枝,为瓣八十一,日染一瓣,九九尽而春深矣。上书《九九消寒歌》,旧皆俚鄙之语,近易新诗,系正、嘉间杨慎改定者。〗
静掩朱扉已二更,金舆忽地照前楹。上房莫漫忙供奉,只索阶前一送迎。
〖上于三宫及有名号嫔妃不过经岁一二幸。客、魏恐有亲疏之嫌,多方离间,故在干清宫暖阁居多。总之彼二人不离左右而巳。〗
闲征往事梦徒劳,憔悴慵梳愧玉搔。亦有嫠容偏可悦,君王疑是驻颜膏。
〖客氏系定兴县民侯二妻,嫠不多年,受封时将四十,颜色如二八许。〗
曲宴经年空复情,搊弹莫怪手旋生。纵令尽解歌章色,谁向君前敢奏声。
〖弦索止唱北调,亦有以南曲入之,名“歌章色”,此正德间,顿仁随驾,至北流传者。〗
细针七孔影浮波,绘乞云龙杂水荷。不是日中偏更巧,憎看牛女晚乘河。
〖七月七日,宫中设乞巧山子,兵仗局进乞巧针。其事与古不同,午间曝盎水,于日中生膜,投针则浮。看水底针影,有成云龙花草形者,谓得巧。其影如椎如丝如轴,则以为拙征也。〗
太液池开菡萏风,花容人袂一般红。时兴纨素雯华动,彷佛行云出峡中。
〖时夏服尚用纨素,俗云“怀素”是也。内衬白纱,外有自然活纹,如水之波、如木之理,故云。〗
秋深御宿禁梨霜,酒泛缥罂月转廊。纤玉剥残双郭索,落花舞蝶唾生香。
〖八月宫中进蒸蟹,用指甲挑肉净尽,以胸骨八跪完整,或列为花,或缀为蝶,以示巧。唐武后时,季秋梨花杜,相曰“阴阳渎则为灾。”〗
麻衣金翅欲空群,对御难争主客分。奋勇但希当一笑,须须却拜大将军。
〖燕都呼蟋蟀为“须须”,疑本“蠕蠕”而转误者也。〗
秋深永卷并梧飞,漏促铜虬烛影微。畴昔孀娥恩未尽,绣鸳重拆补寒衣。
〖东李妃简重寡言,光庙托抚庄烈,俨若己出。承奉徐应元、王文政,俱忠贤腹心。藉势骄蹇,供用不备,愤郁致疾卒。〗
先朝嫔御竹痕滋,髹发陶匏岁岁思。铜雀不劳施穗幕,相臣跪进二陵诗。
〖元年十二月,元辅叶向高只谒定、庆二陵。还,恭进诗章,上宣付史馆。〗
旄钺朝麾散籞烟,鹰飞兔走自钩弦。大家此日真能武,故事如闻正德年。
西苑鸣銮芝火扬,横吹觱栗鼓唐唐。宫门侍女拈香立,候彻鸳鸯瓦上霜。
鱼钥生衣不见春,舞鸾收黛只知颦。先皇贵幸今存几,珠匌无光烛紫宸。
〖光庙赵选侍素与客、魏不合,上登极即赐死,选侍列光庙所赐珠翠金玉之物于几,再拜痛哭,乃投缳。〗
琼沼翳然水一方,风生珠翠夹亭凉。内人共嚃银苗菜,芳菂先供点御汤。
〖坤宁宫后园曰“琼苑池”,曰“琼沼”,有亭曰“浮翠”,曰“澄瑞”,夹立于池上。宫中夏日,尚新嫩藕芽,曰“银苗菜”,上爱新莲子作汤。〗
天子当阳正少年,生来不肯恋婵娟。公卿都未穿黄■⑸,候寝熏衣若个前。
〖黄■⑸,乳母服。《南史》召卿使着黄■⑸。注:欲使辅幼主也。客氏每日天将明即进殿,候上醒,至御前,甲夜始出。〗
长春被黜复何论,摒挡谁能拾泪痕。无赖昨宵犹梦幸,深怜不死是君恩。
〖范慧妃为客氏所谮失宠,李成妃侍寝,为范乞怜。客氏侦知之,遂革去妃号,绝饮食。妃素虑此,预蓄干糒于僻处,得延数日不死。客氏怒稍解,黜为宫人,自长春宫退居干西直房。〗
何事丹陵迟暮生,葳蕤独闭未全明。伤心饮彻檐头水,万岁潜呼三两声。
〖张裕妃有娠,逾期未产。客、魏恚其异已,谮上绝其饮食。曾大雨,匍匐檐下,啜溜水数口,临绝犹呼“万岁爷”不已。〗
檐钉风飐月栖檐,宫正来巡夜独严。不信六宫秋一色,天家每自觅龙盐。
〖宫中女官,有宫正司,宫正一人,正五品,掌纠察宫闱,责罚戒令之事。龙盐,龙交时所遗,有益帏箔。〗
禁甬惊看列树疏,玉鞭金镫蹀无虚。如今台省知清晏,二载谁曾有谏书。
〖各宫驰道有大松枣、核桃等树,皆祖宗二百余年培植之物。西苑古松数株,俱封三品食料。忠贤因导上走马,悉令除去。〗
香飘御幄出山陲,萸菊迎銮放故期。四海不知歌帝力,当筵一曲奏攒眉。
〖五年重九,驾幸万岁山,登高宴饮。钟鼓司太监邱印执板唱《雒阳桥记?攒眉黛锁不开》一套。明年登高,仍唱此曲。〗
崔嵬新构半天中,异鸟何来咔晚风。休怪爰居馨祀事,蜚廉曾出未央宫。
〖六年,皇极殿工成。有大鸟似驾鹅频来殿上呼号,似枭非枭,其声咯咯然。〗
角抵鱼龙总是云,昭忠曼衍岳家军。风魔何独嘲长脚,长舌东窗迥不闻。
〖上好阅武戏,于懋勤殿,设宴多演《岳忠武传奇》,至风魔骂秦桧,忠贤时避之。〗
千秋令节自中宫,叱拨嘶风御猎雄。故命翟车参后乘,岂无恩幸肯当熊。
〖六年十月六日,值中宫千秋节,上幸内校场围猎,张后同往,及暮乃还。〗
高元法会演盂兰,个个西僧紫袖宽。泽畔魂归幡影乱,波罗蜜供佛灯寒。
〖西苑溺死暖阁二人,加赠干清宫管事。是年中元,命忠贤于大高元殿作佛事荐之。甜食房制进波罗蜜,为佛供。〗
考工厘正六宫多,湛黑施丹费揣摩。御漆原同宣漆样,黄金煜爚不称倭。
〖上好弄油漆,凡所使器具,皆御用监内官监办。进作料,上手为之,成而喜,喜不久而弃,弃而又成,不厌也。宣庙青宫时,剔红填漆,俱经裁定,后厂制终不及前。倭漆中杂金屑,砂砂粒粒,光色莹然,亦为时所重。〗
玉戏崖公兴未阑,懋勤营窟御宵寒。红虬催上刚烹熟,又报传汤灌牡丹。
〖上于懋勤殿造火炕,冬日御之。草桥园丁,于冬日能支宫中三季之花。土窟藏之,火炕烜之。十月中旬,牡丹已进御矣,紫姹红妖,烂如春日。〗
仙姬翦水散瑶芳,堆象镂狮侍戺旁。警跸一声雷影动,亲持玉尺减增量。
〖上于宫中,凡嬉戏鄙事,无不亲自经营,或有紧切本章,王体干等奏听,上曰:“你们用心行去,知道了。”〗
生驹浴罢渥洼池。云散天街若敢骑。天子自来鞍鞯熟,不须调习几多时。
南苑春深籞柳繁,露含垂线泪珠溥。老奴一去无消息,扫地潜闻幼竖言。
〖忠贤欲害司礼监太监王安,遂降南安海子净军,命提督刘朝绝安饮食,数日不死,复缢杀之。〗
九微列处御筵凭,队队笙歌拥毾■⑹。蜃炬龙膏空门影,芙蓉开遍十三层。
〖上元干清宫寿星殿,安七宝牌坊及方圆鳌山灯,有高至十三层者。〗
鳌山灯火出墀隅,逢勃千枝万蕊荂。踠地金钱输喝采,长明塔峙络珍珠。
〖岁暮二十四日起,至正月十七日止,每夕于干清丹陛上扎烟火,时至二十日之后,犹未绝也。有“寿带”、“葡萄架”、“珍珠帘”、“长明塔”种种名色。〗
星球莲炬烛银蕤,龙衮旁边翠袖谁。闻说宣宗三阁老,召登玉殿试灯词。
〖凡上有宴赏,旧例偕中宫者概罢去,唯客、魏无不同之。〗
风沉银蒜绣帘长,只奉隃麋侍女皇。请得素馨宣贡纸,洛神摹却十三行。
〖中宫张后善楷书。宣德中,绵料贡笺边有“宣德五年造素馨纸”印。〗
襭斗潜来内上林,罗衣轻试柳边阴。逡巡避众闲■⑺扯,一笑拚输草裹金。
〖坤宁宫后园,名“内上林”。时宫人所插闹蛾,尚用真草虫,夹以葫芦形,如豌豆大,名“草裹金”,一枝值二三十金。〗
雪沟泥尽泛春缸,敕赐金鱼唼藻双。跪拜前来归院亟,化生争弄出珠窗。
〖二月疏浚各宫沟渠,大铜缸汲新水,于鱼藻池,取金鱼养之。〗
乍闻浣妪话凄然,鹤语天寒在往年。一月两朝浑似梦,伤心千古有红铅。
〖泰昌元年,李可灼进红铅丸。事详《实录》诸书。〗
宠殊中外冠彤庭,偶见依凭乞未灵。诅去咒来如有恨,圣明亦自奋雷霆。
〖自五年来,客、魏有所违忤,上时怒骂咒恨,形于词色。〗
传火千门晓未销,黄金四目植鸡翘。执戈侲子空驰骤,不逐人妖逐鬼妖。
〖大傩隶钟鼓司。侲,音震,童子也,大傩用之。出《后汉书?礼仪志》。〗
彩旐翩翩进彩妆,狰狞闟戟两班行。共夸身手都如活,更比当年分外长。
〖惜薪司以炭塑将军,高二三尺许,用金彩装画,如门神。唯手与面存炭质,名曰“彩妆”。于腊月二十四日,奏安各宫门旁,其制与兽炭等耳。忠贤特增大之,仿傀儡法,手眼俱动,高八九尺或丈余,衣以绫绢,佩以弓刀。(闟,sè,古通“钑”:“持矛而操~戟者旁车而趋。”)〗
上苑今朝共咬春,土牛舁入逐芒神。青阳左个瞻龙气,银胜先教赐厂臣。
〖立春日,无贵贱皆啖生卜萝,名曰“咬春”。先春一日,大京兆迎春毕,塑小春牛芒神。以京兆学生舁入朝,百官拜贺讫,赐春罗幡胜,诸臣戴归私第。〗
铺宫新列望还非,晕碧裁红忆裕妃。切切太平凄未寐,坐依箫局晓光微。
〖裕妃事,见前注。罚有罪宫人提铃警,夜徐行正步,其声若四字曰“天下太平”云。〗
宝仗西临久不开,枢臣起草出新裁。瀼瀼零露仙方饮,愿作金茎万寿杯。
〖上自七年五月不豫,至八月间总不离枕席,枢臣霍维华进仙方“零露饮”并蒸法器具。详载《酌中志略》。〗
阿母生贪椒属尊,抄名十五进宫门。岂知此日蛾眉贱,谁荐披香拜特恩。
〖元年春,选婚,京辅之内,民间以上年少,希徼宠泽,有女者多乐报名。〗
辟寒犀贮罨雕床,寻忆初年事事伤。妙选俄闻三辅地,几多错配较侬强。
〖选婚之令,闻于江浙,民间婚嫁纷纷,多有错配者。〗
扑幕残花撩乱春,谁传红壁可销颦。联床姊妹休相恤,鹦母无情巧伺人。
〖范慧妃、李成妃事,见前注。〗
宣赐生朝入谢恩,攒犀盘托郁金尊。辞归只在西墀畔,称祝琅然尽子孙。
〖忠贤生于隆庆戊辰正月晦日。自上元后,馈遗者每早干清西墀,几满。至正日,绶带齐拥若市。“千岁、千千岁”之声,殷訇若雷。〗
〖注:■⑴,氵+隺,音确,灌也。■⑵,难上火下,然,古作■。■⑶,井+刃。■⑷,马+黄,huáng,音黄,同“騜”,毛色黄白相杂的马。■⑸,衤+罗,音逻,妇人上服也。■⑹,登+毛,音登,毛席也。■⑺,扌+录,音禄,同摝,振也。〗
启祯宫词 清 侯官高兆固斋 撰
朱衣报喜老宫官,仁德门前舞蹈欢。回奏青宫星月下,铜壶初滴五云端。
祖宗内令守宫人,谁敢红颜媚至尊。空把闲情私对食,一同儿女过青春。
府中你口尽如花,玉食罗衣学内家。愿得铺宫多喜信,小房移住近文华。
钥库钱文辨六宫,分明天启字当中。官人识出萧梁号,争把诗书笑相公。
词林教授内书堂,手帕龙涎作贽将。遇着芳辰常放学,歌诗鱼贯两三行。
金龙印匣叠黄巾,凤彩门中捧监臣。宣付中书教篆写,印文传是客夫人。
闹蛾簇簇帽檐簪,如豆葫芦贵抵金。为爱应时元日景,先期分遣外闲寻。
小盒黄封马上持,平巾冉冉共星驰。遥看正义街西去,知赐夫人炙蛤蜊。
玉食三时派监臣,更番添直客夫人。盒房碟局趋如鹜,暖殿朱衣列几巡。
监官教习馆初开,纱帽宫袍女秀才。画漏稀闻春日永,殿门争望换牌来。
蔗霜千杵似香尘,虎眼窝丝制出新。旋领监中金盒贮,御前催进赐何人。
红衣玉带簇纱笼,小轿如云辇路中。抬过干清门外去,掌司称是盛安宫。
炰凤烹龙玉食方,代将文雉有成章。一从私进西干所,东厂尝闲大膳房。
万叠琉璃八宝光,黄金合缝号无梁。永陵一闭希临御,时拾丹沙向玉床。
两两金鱼玉带围,朱丝摇曳午风吹。御前竟日承呼遍,唤节还穿按景衣。
新来秉笔接封章,捧匣先呈各直房。夜半宫门私递出,批红清晓进君王。
蟒衣骑马膝飞鱼,礼监班崇众不如。每日协恭堂里去,牙牌交接掌红书。
寝宫鱼钥下铜函,御幄重兴判醉监。不欲分明伤乳媪,魏朝勒病解宫衔。
绿蚁香浮琥珀光,厂臣私进御茶房。传闻贵戚希恩宠,外宅屏人授酿方。
千婴门北玉阶长,宫月如灯照直房。一自承恩升六局,下班常带御炉香。
宝册初成进紫宸,六宫耳目一时新。监官早向南熏殿,烹鹿宣劳赐阁臣。
牙章密奏佩监臣,事件新来密似尘。月晦封呈米贵贱,先朝此意为亲民。
乌纱青鬓态娉婷,宝玺丹符掌掖庭。近日厂臣多异数,宫监奏发不曾停。
圣代相承孝养尊,慈宁宫内问安频。义平门外停清跸,铜鹤阶前立似人。
暖阁声闻接外廷,崔家小录最惺惺。内中近日闲调笑,多说江南浪子星。
先朝选侍礼非常,赐得红罗共断肠。遥哭德陵开宝箧,宫人礼拜向雕梁。
才见铺宫奏礼仪,宫门绝食又逾期。内家每望檐前雨,交掩朱衣哭裕妃。
莲花门外任春风,争宠承恩总梦中。闲数园林松柏岁,白头相对哕鸾宫。
长春恩宠冠当时,薄命君前救慧妃。一谪干西金屋闭,宫街惟有月明窥。
金榜新题永寿宫,赭黄龙幄望当中。厂公蹴鞠时来此。喝采声高散午风。
万岁山前宝殿镫,鳌山高起十三层。笙歌绕赞烟花下,头白宫人忆定陵。
龙墀爆竹散春雷,法乐临风北斗回。警跸声过香雾里,朱衣十道滚灯来。
朝退干清蜡炬红,叩头声彻玉墀中。蟒衣不散金猊畔,知是回身拜厂公。
诸陵果厂献时新,绿笋樱桃马上频。不及皇船南内进,鲥鱼冰养白如银。
中秋紫蟹进鲜来,琥珀盈筐一尺堆。剔出比夸蝴蝶似,玉簪花畔劝金杯。
诸司元夕侍天颜,驾转干清放直班。一色蟒衣灯景补,重来玉陛看鳌山。
金花宫帽柳枝偏,新赐罗衣向御前。彩架遥看天外起,六宫都教戏秋千。
监中御马赐名封,戏赏刁儿每数重。独有飞元光最爱,升来玉带势如龙。
画炭泥香造彩装,宫门安放映春光。年来进得如人似,衣锦持兵列两行。
法部伶官演岳秦,懋勤殿畔避权臣。一从承应王瘸子,打诨今无阿丑人。
铜楼灯火夜青荧,一望宫街似落星。肠断日精门下路,满身风露把金铃。
艾虎青蒲绣绛纱,金泥宝扇画朱砂。听谈西苑龙舟好,都羡长随各外家。
木池水戏敞纱屏,宣白时夸小御伶。真有鱼龙游荇藻,更来仙佛渡沧溟。
寝殿春光列监臣,尚冠初进九华巾。宫前水戏重陈列,疋练晴空似泻银。
斋宫幸罢游西苑,太液池心荡凤舟。天护真龙出波浪,金壶玉案没中流。
御前牌子似花枝,宫里群呼作女儿。太液池中扶不起,龙香亲绕法筵悲。
闻道回龙观里回,海棠千树殿前开。六宫谁似花枝在,能使年年玉辇来。
白玉栏干紫玉桥,侍臣书榜在云霄。漫夸石上鱼龙巧,鳞甲波澜势动摇。
七夕金针进印监,掌宫催着鹊桥衫。旋来乞巧山前立,守看蛛丝结玉函。
封过文狸内里稀,猫房近侍镇相随。朝朝肉食关支饱,卧看花前蛱蝶飞。
贵显宫人满御前,尚衣随直五更旋,官家闲说珠袍事,犹有伤心万历年。
岁岁新秋损玉颜,登高随幸兔儿山。罗衣日暮秋风起,擎着黄花对立班。
四壁涂椒百蕴香,红箩兽炭叠铜■。内家只爱宫房暖,谁解调和及小王。
长日坤宁只习书,化行要使比关雎。六宫七载凭当御,共道君恩亦不如。
文楼经厂最清班,皇史宬中日月闲。一自官家眷东顾,图书将出向人间。
秉笔书红礼监尊,梓材丹艧圣人亲。万几争羡多能事,三殿工成合有神。
至日宫中添线无,承恩齐向御前趋。金钱银叶随宣赐,更赏消寒九九图。
钟磬风微宫殿深,西番宝像坐森森。千秋汉玉为供养,宣德铜盘细纲金。
内府芳辰赏赐偏,宫人随例拾金钱。坤宁近日千秋节,止口银枝向殿前。
深宫欲令识民艰,图绘屏风列座间。怪底武英诸画士,高人写出富春山。
派学番经祝至尊,法螺璎珞笑旁人。三朝跳步英华殿,谁识弓鞋一寸辛。
银豆金钱向掉城,御前抛掷角输赢。开原失后俱消歇,十载关支赏赐轻。
直房人语细如烟,暖阁分头立内员。宫婢下班交耳语,外间封事奏杨涟。
干清宫里万岁余,牌子坊间日买书。问着词臣纶阁下,楸枰棋局止群居。
端门左去是神宫,洒扫司香领印公。此地不教人畜犬,玉衣虚殿在其中。
圣躬自夏未垂裳,八月宫中幸药房。一色红纱金寿字,裁衣赐着近前珰。
金瓶灵露赐枢臣,内里依方进圣人。匝月注汪空减膳,懋勤殿外孰沾巾。
大监平明入问安,纸花捧出血纹丹。宣来院使熏香过,寝殿前头跪细看。
客奶承恩出禁门,梓宫辞见断人魂。赭黄小袱焚烧哭,道是冲年齿发存。
令节宫中赐铎针,明珠簇簇镂黄金。信王府内诸承奉,特赐同关帽上簪。
北苑门前见小龙,碧鳞摇日看倾宫。特宣锦覆黄金盒,送入龙潭波浪中。
慈庆宫中日问安,祯祥己数黑龙蟠。谁知跃井黄金鲤,放入江湖生紫澜。
朱柄青纱曲盖轻,宫中遮向驾前行。天家岂少珍珠致,祖制相承不敢擎。
龙衣专敕造临安,近侍常夸是美官。一自君王登大宝,不因差点致凋残。
碧瓦雕梁象一宫,高高双阙北宸中。神圣具礼黄金像,直殿三时尚膳同。
坤宁宫里奉恩晖,日日平明宿直归。前殿钟鸣回首处,渗金圆顶五云飞。
二氏宫中像设荣,宝幛千尺与云平。官家恭己如神圣,一日都教送外城。
秘书宝扇宣临写,精一堂间每日西。花下绯衣环玉槛,风前绛帖压金猊。
寝宫安置夜如何,帘外分班跪拜过。散向直房银烛下,金铃声到殿门多。
暖阁重帘晓日含,御门朝退自辰参。宸居恭默无他好,颇爱书临虞世南。
琼苑春和紫禁深,石山鱼沼备登临。皇家止此为游幸,不似刘郎看上林。
圆殿南头楼阁黄,玉河桥下水汤汤。青松数树还如画,空与宫鸦坐夕阳。
宸翰时濡小默栏,宫人捧定鸭头丸。案前一砚青绫匣,不是沉香与白檀。
当轩红日五云舒,六字高县圣祖书。西北黄扉离地起,累朝临御省愆居。
年年西内看秋收,旋磨台前侍冕旒。呈扮农家诸故事,幽风那得羡姬周。
宝窗朝旭映重裳,御座文书覆柘黄。小样金炉高一尺,时来宫监跪焚香。
紫禁霏霏瑞雪交,君王祈谷诣南郊。玉阶远望斋宫处,天外元灯动宝旓。
丹梯玉磴绝人寰,鸣鹿呦呦翠柏间。近侍行过多指说,外家浪道是煤山。
玉食朝朝荐奉先,宫中制作最精虔。御前皇膳非无及,致孝亲承列圣传。
藉田随侍向郊南。归把三推禁里谈。宫嫔一时齐望幸,苑中何日看亲蚕。
丹碧凌霄俯九重,螭头双绕紫金龙。宫帘一一垂黄镜,小监丹墀立仗恭。
高品夫人侍起居,南门宣示手精书。仁昭殿内时临御,笑语无容近绮疏。
两宫封册一时俱,祖制宁教礼数殊。坐爱内家称贺后,女官宣赞引皇姑。
忧深寇盗久斋居,手阅封章每夜除。慈圣自通瀛国梦,大官始进奉先余。
六瓣青丝爪拉冠,袍房大布制来宽。天家皇子非从俭,耍识民间织纴难。
两王出阁馆初开,宣使宫人侍往来。讲罢双双红板轿,青罗小伞日中回。
画屏金碧日曈曈,宝镜光分黼房中。开着前星门北望,冬寒闻道正移宫。
暖殿晨趋甲夜回,提炉香雾满蓬莱。六宫宫眷谁能比,奉圣恩深莫浪猜。
移宫赐膳日尊荣,板屋抬从内里行。独有名封难请乞,青山圆盖不教擎。
刘监还朝景物非,旧时老伴对沾衣。大家亦说南边好,勿恋深宫赐与归。
跋
周斋先生为八闽骚坛巨手,余于《全闽诗话》睹其数作,皆超脱雄浑,嗣响盛唐。顾以未见全集为憾,兹《宫词》一编,其隶事虽与陈、蒋、王、徐四家不甚同异,而清辞丽句,骎骎乎欲驾而上之。亟为录登。俾阅者如观金谷珊瑚,愈出愈奇,而不致哂其床上叠床也。庚子初冬,吴江沈茂悳识
〖■,亢+瓦,音冈,罂也,大瓮为■。〗
赵后遗事 宋 秦醇 撰
余里中有李生,世习儒术而业甚贫。余尝过其家,墙角一破筐,藏古抄书数十册,中有《赵氏琐事》,虽纸墨脱落,尚可观览。余就李生乞之以归,补正编次成篇,传诸好事者。
赵后腰骨尤纤细,善踽步行,若人手执花枝颤颤然,他人莫能学也。在主家时,号为飞燕,入宫后,复引援其妹,得幸为昭仪。昭仪尤善笑语,肌骨秀滑。二人皆天下第一色,色倾后宫。自昭仪入宫,帝益希幸东宫。昭仪居西宫,后日夜欲求子,为自固久远计,多用小犊车载年少子与通。帝一日惟从三四人往后宫,后方与人乱,不知也。左右急报,后惊遽出迎帝。冠发散乱,言语失度,帝因亦疑焉。帝坐未久,复闻壁衣中有人嗽声。帝乃去,由是帝有害后意,以昭仪故,隐忍未发。
一日,帝与昭仪共处,帝忽攘袖,瞋目直视昭仪,怒气怫然不可犯。遽自离席伏地谢曰:“臣妾族孤寒,下无强近之亲,一兄得备后庭驱使之列,不意独承幸御,浓被圣私,立于众人之上,恃宠邀爱,众谤来集。加以不识忌讳,冒犯威棱,臣妾愿赐速死,以宽圣抱。”因涕泪交下。帝自引昭仪曰:“汝复坐,吾语汝,汝无罪。汝之姊,吾欲枭其首、断其手足、置溷中,乃快吾意。”昭仪曰:“何缘而得罪?”帝言壁衣中事。昭仪曰:“臣妾缘后得备后宫,后死,则妾安能独生。况陛下无故而杀一后,天下有以窥陛下也。愿得身实鼎镬,体膏斧钺。”因大恸以身投地。帝惊,遂起持昭仪曰:“吾以汝之故,不害后,第言之耳。汝何自恨若是。”久之,昭仪方就坐,问壁衣中人。帝阴穷其迹,乃宿卫陈崇子也。帝使人就其家杀之而废陈崇。
昭仪往见后,言帝所言,且曰:“姊曾忆家贫,寒饥无聊,姊使我共邻家女为草履,入市货履市米。一日得米,归遇风雨,无火可炊,饥寒甚,不能成寐,使我拥姊背同泣,此事姊岂不忆也。今日幸富贵,无他人戕我而自毁败。或再有过,帝复怒,事不可救,身首异地,为天下笑。今日妾能拯救也,存殁无定,或尔妾死,尚谁攀乎。”乃泣涕不已,后亦泣焉。
自是帝不复往后宫,承幸御者,昭仪一人而已。昭仪方浴,帝私窥之,侍者报昭仪,昭仪急趋烛后避。帝瞥见之,心愈眩惑。他日昭仪浴,帝默赐侍者,特令不言,帝自屏罅觇,兰汤滟滟。昭仪坐其中,若三尺寒泉浸明玉。帝意思飞扬,若无所主。帝常语近侍:“自古人主无二后,若有,则吾立昭仪为矣。”后知昭仪以浴益宠幸,乃具汤浴,请帝以观。既往,后入浴,裸体而立,以水沃之。后愈亲近而帝愈不乐,不幸而去。后泣曰:“爱在一身,无可奈何。”
后生日,昭仪为贺,帝亦同往。洒半酣,后欲感动帝意,乃泣数行下。帝曰:“他人对酒而乐,子独悲,岂有所不足耶?”后曰:“妾昔在主宫时,帝幸其笫,妾立主后,帝视妾不移目甚久。主知帝意,遣妾侍帝,竟承更衣之幸,下体常污御服,童欲为帝浣去,帝曰‘留以为忆’。不数日备后宫,时帝齿痕犹在妾颈,今日思之,不觉感泣。”帝恻然怀旧,有爱后意,倾视嗟叹。帝欲留,昭仪先辞去,帝遇暮方离后。而后因帝幸,心为奸利。
经三月,乃诈托有孕。上笺奏云:“臣妾久备掖庭,先承幸御,遣赐大号,积有岁时。既因始生之日,复加善祝之私。特屈乘舆,俯临东掖,重沐恩施,再承幸御。臣妾数月来,内宫盈实,月脉不流。爱食美甘,不异常日。知圣躬之在体,梦天日之入怀。虹初贯日,总是珍符。龙据妾胸,兹为嘉瑞。更约蕃育神嗣,抱日趋庭。瞻望圣明,踊跃临贺。谨此以闻。”帝时在西宫,得奏,喜动颜色,答云:“因阅来奏,喜庆交集。夫妻之私,义均一体。社稷之重,嗣续其先。任体方初,保绥宜厚。药有性者勿举,食无毒者可亲。有求上字,勿烦笺奏,口授宫使可矣。”两宫候问使交至,后虑帝幸见其诈,乃与宫使王盛谋自为之计。盛谓后曰:“莫若辞以有妊者,不可近人,近人则有所触焉,触则孕败。”后乃遣王盛奏帝,帝不复见后,第遣问“安否”而已。
俯及诞月,帝具浴子之仪,后召王盛入宫中,谓曰:“汝自黄衣郎出入禁掖,吾引汝父子俱富贵无憾。吾为自利长久计托孕,乃吾之私意,实非也。已及期,子能为我谋焉,事成,子万世有后利。”盛曰:“臣为后取民间才生子,携入宫为后子,但事密不泄,亦无害。”后曰:“可。”盛访郭外有生子者,才数日,以百金取之,以物囊囊之,入宫见后。既发器,则子死,后惊曰:“子死安用也?”盛曰:“臣今知矣,载子之器气不泄,此所以死也。臣当穴其上,使气可出入,则子不死。”盛得子趋宫门,欲入内,子惊啼尤甚,盛不敢入。少选,复携之趋门,子复如是,盛终不敢携入宫。盛来见后,言子惊啼事。后泣曰:“为之奈何?”时已逾十二月矣。帝颇疑讶,或奏帝云:“尧之母十四月而生。尧后所妊,当是圣人。”后终无计,乃遣人奏帝云:“臣妾昨梦龙卧,不幸圣嗣不育。”帝但叹惋而已。
昭仪知其诈,乃遣人谢后曰:“圣嗣不育,岂日月不满也。三尺童子,尚不可欺,况人主乎?一日手足俱见,妾不知姊之死所也。”
时后庭掌茶宫女朱氏生子,昭仪曰:“从何而得也。”乃以身投地大恸。帝自持昭仪起坐,昭仪声呼宫吏蔡规曰:“急为吾取子来。”规取子上,昭仪语规曰:“为吾杀之。”规修虑未行,昭仪怒骂曰:“吾重禄养汝,将安用也。不然,吾并戮汝。”规以子击殿础死,投之井。后宫宫人孕子者皆杀之。
后帝行步迟涩,气惫不能御女。有方士闻而献丹。其丹养于火者,百日乃成。先以大瓮贮水满,乃下丹水中,水即沸。又易去,复贮新水,如是十日不辍,丹乃成。帝日服一粒,颇能行幸。一夕在大庆殿,昭仪醉,连进十粒,初夜绛帐春浓,帝笑声吃吃不止,及中夜昏昏,不能起坐,声息阒然。昭仪急起,秉烛视帝,精出如泉溢。有顷,帝崩。太后遣人理昭仪,且急穷帝得疾之端,昭仪乃自绝。
后在东宫,忽寐中惊啼甚久,侍者呼问方觉。乃言曰:“适吾梦中见帝,帝自云中赐吾坐,帝命进茶,左右奏帝云:‘向日侍帝不谨,不合啜此茶’。吾意既不足,吾又问帝‘昭仪安在?’帝曰:‘以数杀吾子,今罚为巨鼋,居北海之阴水穴间,受千岁水寒之苦。’”乃大恸。
后梁时,北鄙大月支王猎如海上,见巨鼋出于穴。其首犹贯玉钗,颙望波间,惓惓有恋人之意。大月支王遣使问梁武帝,帝以昭仪事报之。
金缕裙记 唐 佚名 撰
韦氏子举进士,门阅甚盛。尝纳妓于洛,颜色明秀,尤善音律。韦曾令写杜工部诗,得本甚舛,妓随笔改正,文理晓然。年二十一而卒,韦悼痛之甚,为赢瘠,弃事而寐,意其梦见。
一日,家僮有言嵩山任处士有返魂术,韦召而求之。任命择日斋戒,除一室,舒帏焚香,仍须一经身衣以导其来。韦搜衣笥尽施僧矣,惟余一金缕裙。任曰:“事济矣。”是夕绝人屏事,且以昵近悲泣为诫。燃蜡炬于香前,曰:“观烛燃寸,即复去矣。”韦洁服敛息,一禀其言。是夜食寝俱止,河汉澄明,任忽长叹持裙,面帏而招,如是者三。忽闻吁叹之声,俄顷映帏微出,斜睇而立。幽芳凝怨,若不自胜。韦惊起泣,任曰:“无庸恐迫,以致倏逝。”韦忍泪揖之,无异平生,或与之言,颔首而已。时夜将半,欻欲逼之,纷然而灭,韦乃捧帏长恸,既绝而苏。任生曰:“某非猎食者,哀君情切,故来奉救。徒思无益,嗣后不必置怀。”韦欲酬之,不顾而别。韦尝赋诗曰:“惆怅生前簇蝶裙,春来犹见伴行云。不是布施刚留得,安得相逢此夕君。”生以此郁郁不怿,逾年而殁。
《续汉书》曰:汉明德皇后秃裙不缘。《五行志》曰:献帝时,女子竞为长裙,其上甚短。《西京杂记》曰:赵飞燕立为皇后,其弟上锦织成裙。《晋东宫旧事》曰:皇太子纳妃,有绛纱复裙、绛碧结绫复裙、丹碧纱纹双裙、紫碧纱文双裙、紫碧纱文绣缨双裙、紫碧纱縠双裙、丹碧杯文罗裙。《晋宋旧事》曰:崇进皇太后,为太皇太后备降碧纱双裙、缝绢■蜀裙、湘绛纱复裙、白绢裙。
〖注:■,衤+属,同襡,shǔ,连腰衣也。〗
冥音録 唐 朱庆余 撰
庐江尉李侃者,陇西人,家于洛之河南。太和初,卒于官。有外妇崔氏,本广陵倡家。生二女,既孤且幼,孀母抚之。以道远,子未成人,因寓家庐江。侃既死,虽侃之宗亲居显要者,绝不相闻。庐江之人,咸哀其孤藐而能自强。
崔氏性酷嗜音,虽贫苦求活,常以弦歌自娱。有女弟菃奴,风容不下,善鼓筝,为古今绝妙,知名于时。年十七,未嫁而卒,人多伤焉。二女幼传其艺,长女适邑人丁玄夫。性识不甚聪慧,幼时每教其艺,小有所未至,其母辄加鞭棰,终莫究其妙。每心念其姨曰:“我姨之甥也,今乃死生殊途,恩爱久绝。姨之生乃聪明,死何篾然。而不能以力佑助,使我心开目明,粗及流辈哉。”每至节朔,辄举觞酹地,哀咽流涕。如此者八岁,母亦哀而悯焉。
开成五年四月三日,因夜梦寐,惊起号泣,谓其母曰:“向者梦姨,执手泣曰:‘我自辞人世,在阴司薄属教坊,授曲于博士李元凭。元凭屡荐我于宪宗皇帝。帝召,居宫一年,以我更直穆宗皇帝宫中,以笔导诸妃出入。一年,上帝诛郑注,天下大酺。唐氏诸帝宫中,互选妓乐,以进神尧、太宗二宫,我复得侍宪宗。每一月之中,五日一直长秋殿,余日得肆游观,但不得出宫禁耳。汝之情恳,我乃知也,但无由得来。近日襄阳公主以我为女,思念颇至,得出入主第,私许我归,成汝之愿,汝早图之。阴中法严,帝或闻之,当获大谴,亦上累于主。’”复与其母相持而泣。
翌日乃洒扫一室,列虚筵,设酒果,仿佛如有所见。因执筝就坐,闭目弹之,随指有得。初授人间之曲,十日不得一曲,此一日获十曲。曲之名品,殆非生人之意。声调哀怨,幽幽然鸮啼鬼啸,闻之者莫不歔欷。曲有《迎君乐》〖正商调十八叠〗、《斛林叹》〖分丝调四十四叠〗、《秦王赏金歌》〖小石调二十八叠〗、《广陵散》〖正商调二十八叠〗、《行路难》〖正商调十八叠〗、《上江虹》〖正商调二十八叠〗、《晋城仙》〖小石调二十八叠〗、《丝竹赏金歌》〖小石调二十八叠〗、《红窗影》〖双柱调四十叠〗。
十曲毕,惨然谓女曰:“此皆宫闱中新翻曲,帝尤所爱重。《斛林叹》、《红窗影》等,每宴饮,即飞球舞盏为佐酒,长夜之欢。穆宗敕修文舍人元稹,撰其词数十首,甚美。宴酣,令宫人递歌之,帝亲执玉如意,击节而和之。敕秘其词极切,恐为诸国所得,故不敢泄。岁摄提,地府当有大变,得以流传人世。幽明异路,人鬼道殊。今者人事相接,亦万代一时,非偶然也。会以吾之十曲献阳地天子,不可使无闻于明代。”
于是县白州,州白府,刺史崔璹亲召而试之,则丝桐之音,抢摐可听。其差琴调,不类秦声。乃以众乐合之,则宫商调殊不同矣。母令小女再拜求传十曲,亦备得之。至暮决去,数日复来,曰:“吾闻扬州连帅取汝,恐有谬误,汝可一一弹之。”又留一曲曰《思归乐》。无何,州府果令送至扬州,一无差错。廉察使故相李德裕议表其事,小女寻卒。
朱庆余
唐书作朱庆、名可久、以字行、又字庆绪、生卒年不详,越州(今浙江绍兴)人,宝历二年(826)进士及第,官秘书省校书郎,诗学张籍,近体尤工,清丽浅切,而巧思动人。有《朱庆余诗集》。
三梦记 唐 白行简 撰
人之梦,异于常者有之。或彼梦有所往而此遇之者,或此有所为而彼梦之者,或两相通梦者。
天后时,刘幽求为朝邑丞。尝奉使归,未及家十余里,适有佛堂寺,路出其侧,闻寺中歌笑欢洽。寺垣短缺,尽得睹其中。刘俯身窥之,见十数人,儿女杂坐,罗列盘馔,环绕之而共食,见其妻在坐中语笑。刘初愕然,不测其故。久思之,且思其不当至此。复不能舍之,又熟视容止言笑无异。将就察之,寺门闭,不得入。刘掷瓦击之,中其罍洗,破迸走散,因忽不见。刘逾垣直入,与从者同视殿庑,皆无人,寺扃如故。刘讶益甚,遂驰归。比至其家,妻方寝,闻刘至,乃叙寒暄讫。妻笑曰:“向梦中与数十人同游一寺,皆不相识,会食于殿庭。有人自外以瓦砾投之,杯盘狼藉,因而遂觉。”刘亦具陈其见,盖所谓彼梦有所往而此遇之者矣。
元和四年,河南元微之为监察御史,奉使剑外逾旬。予与仲兄乐天、陇西李杓直同游曲江,诣慈恩佛舍,遍历僧院。淹留移时。日已晚,同诣杓直修行里第,命酒对酌,甚欢畅。兄停杯久之曰:“微之当达梁矣。”命题一篇于壁,其词曰:
春来无计破春愁,醉折花枝作酒筹。
忽忆故人天际去,计程今日到梁州。
实二十一日也。十许日,会梁州使适至,获微之书一函,后寄《纪梦时》一篇,其词曰:
梦君兄弟曲江头,也入慈恩院里游。
属吏唤人排马去,觉来身在古梁州。
日月与游寺题诗日月率同,盖所谓此有所为而彼梦之者矣。
贞元中,扶风窦质与京兆韦旬,同自亳入秦,宿潼关逆旅。窦梦至华岳祠下,见一女巫,黑而长,青裙素襦,迎路拜揖,请为之祝神。窦不获已,遂听之。问其姓,自称“赵氏”。及觉,具言于韦。明日至祠下,有巫迎客,容质妆服,皆所梦也。顾韦谓曰:“梦有征也。”乃命从者视囊中得钱三环与之。巫抚掌大笑,谓同辈曰:“如所梦矣。”韦惊问之,对曰:“昨梦二人从东来,一髯而短者,祝醑陵钱三环焉。及旦,乃遍述于同辈,今则验矣。”窦因问巫之姓氏,同辈中曰“姓赵氏。‘自始及末,若合符契,盖所谓两相通梦者矣。
行简曰:《春秋》及子史言梦者多,然未有载此三梦者也。世人之梦,亦众矣,亦未有此三梦,岂偶然也。抑亦必前定耶,予不能知。今备记其事,以存录焉。
行简云:淮安西市帛肆,有贩粥求利而为之平者,姓张,不得名,家富于财,居光德里,其女,国色也。尝因昼寝,梦至一处,朱门大户,棨戟森然。由门而入,望其中堂,若设燕张乐之为,左右廊皆施帏幄。有紫衣吏引张氏于西廊帏,见少女如张等辈十许人,皆花容绰约,钗钿照耀。既至,促张妆饰,诸女迭助之,理泽傅纷。有顷,自外传呼”侍郎来“。自隙间窥之,见一紫绶大官。张氏之兄,尝为其小吏,识之。乃言曰:“吏部沈公也。”俄又呼曰”尚书来“,未有识者也。逡巡复连呼曰”某来,某来“,皆郎官以上。六七个坐厅前,紫衣吏曰:“可出矣。”群女旋进,金石丝竹,铿鍧震响庭署。酒酣,王并州见张氏而视之,尤属意,谓之曰:“汝习何艺能?”对曰:“未尝学声音。”使与之琴,辞不能。曰:“第操之。”乃抚之而成曲。与之筝亦然,琵琶亦然,皆平生所不习也。王公曰:“恐汝或遗。”乃令口受吟诗:“鬟梳嫽俏学宫妆,独立闲庭纳夜凉。手把玉簪敲砌竹,清歌一曲月如霜。”谓张曰:“且归辞父母,异日复来。”张忽啼寤,手扪衣带谓母曰:“尚书遗诗矣。”索笔录之。母问其故,泣对以所梦,且曰:“殆将死乎。”母怒曰:“汝作魇尔,何以为辞,乃出不祥言如是。”因卧病累日,外亲有持酒肴者,又有将食来者,女曰:“且须膏沐澡瀹。”母听良久,艳妆盛色而至。食毕乃遍拜父母及坐客,曰:“时不留,某今往矣。”因授衾而寝,父母环伺之,俄尔遂卒。会昌二年六月十五日也。
名香谱 宋 叶廷圭 撰
蝉蚕香
交址所贡,唐宫中呼为瑞龙脑。
茵犀香
西域献,汉武帝用之,煮汤辟疠。
石叶香
魏文帝时,腹题国贡,状如云母,可以辟疫。
百濯香
孙亮为四姬合四炁香衣,香百濯不落,因名。
凤髓香
唐穆宗藏,真岛出,焚之崇礼。
紫述香
《述异记》云:又名麝香草。
都夷香
《洞冥记》云:香如棘核,食之不饥。
荃芜香
燕昭王时,出波弋国,浸地则土石皆香。
辟邪香、瑞麟香、金凤香
唐同昌公主带玉香囊,芬馥满路。
月支香
月支国进,如卵,烧之辟疫百里,九月不散。
振灵香
《十洲记》云:聚窟洲有树如枫叶,香闻数百里。
返魂香、震檀香、惊精香、返生香、却死香
月支国一香五名,尸埋地下者,闻之即活。
千亩香
《述异记》云:以林名香。
■齐香
出波斯国,入药,治百病。
龟甲香
《述异记》云:即桂香之善者。
兜末香
《本草》:汉武帝西王母降,焚是香也。
沉光香
《洞冥记》云:涂魂国,烧之有光。
沉榆香
《拾遗记》:黄帝封禅,焚之。
蘅芜香
汉武帝梦李夫人,授此香。
百蕴香
飞燕浴身用此。
月麟香
文帝宫中爱女,号“袖里春”。
辟寒香
焚之可以辟寒。
龙文香
汉武帝时,外国进。
千步香
南郡所贡,焚之,千步内,犹有香气。
九和香
《三洞珠囊》曰:玉女擎玉炉焚之。
九真香、青木香、沉水香
皆合德上飞燕襚中物。
罽宾国香
杨牧席间焚之,上有楼台之状。
拘勿头华香
拘勿头国进,香闻数里。
精祇香
出涂魂国,焚之辟鬼。
飞气香
《珠囊》曰:真人所烧。
五枝香
烧之十日,上彻九重。
羯布罗香
《西域记》云:树如松,色如冰雪。
大象藏香
因龙斗而生,若烧一丸,兴大光明,珠如甘露。
兜娄婆香、牛头旃檀香
出《典释》。
明庭香 明天发口香
出胥陀寒国。
迷迭香
出西域,焚之去邪。
必栗香
焚之,去一切恶气。
揭车香
《本草》:焚之,去蛀辟臭。
刀圭第一香
唐昭宗赐崔胤一粒,终日旖旎。
曲水香
香盘即之,似曲水像。
鹰嘴香
番人出,焚之辟疫。
乳头香
曹务光理赵州,用盆焚,云:“财易得,佛难求。”
助情香
安禄山进,玄宗含之,筋力不倦。
夜酣香
炀帝迷楼所梦也。
雀头香
魏文帝遣使于吴,求雀头香。
伴月香
徐铉月夜露坐,焚之,故名此。
鸡舌香
汉侍中刁存事,又尚书郎含鸡舌香奏事。
安息香
出三佛齐国。
亚湿香
出占城国。
金颜香
出大食、真腊国。
神精香(一名荃蘼,一名春芜)
出波弋,即前荃芜香也。其皮如丝,可以为布。
沉光香、明庭香、金磾香、涂魂香
元封中,外国所献。
蓬莱香
即沉水香结未成者,成片如小芝及大菌之状。
鹧鸪斑香、思劳香
出日南,如乳香。
橄榄香
状如黑胶,炙烧毫粒,经旬不散。
〖注:■,香+敝去攵,音别,〗
清尊录 宋 廉布 撰
政和初,冀州客次中。或言某官之家有异事,语未毕,而某官者至。因自言:某妻生一男一女而死,某既再娶矣。一日,亡妻忽空中有声,如小儿吹叫子状,三二日辄一至。某问之曰:“君亦有形乎?”曰:“有之。”即见形如平生,叙旧感泣。然近人辄引去,常相距十许步。因谓曰:“昔为夫妇,今忍不相亲?”于是相与坐堂中。某起执其手,则坚冷如冰铁,妻勃然掣手去。后五日,乃复来,愠曰:“前日遽惊我,何耶?”某再三谢之,竟不可近。久之,后妻忽梦其先祖云:“汝夫前妻为怪,乃阴府失收耳,今已召捕且获。”后数日果绝。
建炎初,关陕交兵。京西南路安抚使司檄诸郡:“凡民家畜三年以上粮者,悉送官,违者以乏军兴论。”金州石泉县民杨广,赀鉅万,积粟支三十年,因是悒悒得疾。广故豪横兼并,其乡邻甚患苦之。既病笃,绝恶见人,虽妻子不得见。自隙窥之,则时捽所藉稻葶而食之,日所食方数尺。乃死,敛毕,棺中忽有声,若追蹋者。家人亟呼匠欲启棺,匠曰:“此非苏活,殆必有怪,勿启。”其子不忍,启之,则一驴跃出,嘶鸣甚壮,衣帽如蝉蜕然,因絷之隙屋中。一日,其子妇持草饲驴,忽跳啮妇臂流血,妇粗暴忿怒,取抹草刀刺之,立死。广妻遂诉县称妇杀翁,县遣修武郎王直臣往验之,备得其事。
兴元民有得涂遗小儿者,育以为子。数岁,美姿首。民夫妇计曰:“使女也,教之歌舞,独不售数十万钱邪?”妇曰:“固可诈为也。”因纳深屋中,节其食饮,肤发腰步,皆饰治之。比年十二三,嫣然美女子也。携至成都,教以新声,又绝警慧,益秘之不使人见。人以为奇货,里巷民求为妻,不可,曰:“此女当归之贵人”。于是女僧及贵游好事者,踵门一觌面,辄避去,犹得钱数千,谓之“看钱”。久之,有某通判者来成都,一见心醉,要其父必欲得之,与直至七十万钱,乃售。既成券,喜甚,置酒与客饮,使女歌侑酒。夜半客去,拥而致之房,男子也。大惊,遣人呼其父母,则遁去不知踪迹。告官召捕之,亦卒不获。时张子公尹蜀云。
郑州进士崔嗣复预贡入都,距都城一舍,宿僧寺法堂上。方睡,忽有声叱之者,嗣复惊起视之,则一物如鹤,色苍黑,目炯炯如灯,鼓翅大呼甚厉。嗣复惶恐,避之庑下,乃止。明日语僧,对曰:“素无此怪,第旬日前有丛柩堂上者,恐是耳。”嗣复至都下,为开宝一僧言之。僧曰:“《藏经》有之,此新死尸气所变,号‘阴摩罗鬼’。”此事王硕侍郎说。
狄氏者,家故贵,以色名动京师。所嫁亦贵家,明艳绝世。每灯夕及西池春游,都城士女讙集。自诸王邸第,及公侯戚里中贵人家,帟幕车马相属。虽歌姝舞姬,皆饰珰翠,佩珠犀,览镜顾影,人人自谓倾国。及狄氏至,靓妆却扇,亭亭独出,虽平时妒悍自炫者,皆羞服,至相忿诋,辄曰:“若美如狄夫人邪!乃相凌我。”其名动一时如此。然狄氏资性贞淑,遇族游群饮,澹如也。有滕生者,因出游观之,骇慕丧魂魄,归悒悒不聊生。访狄氏所厚善者,或曰:“尼慧澄与之习。”生过尼,厚遣之,日日往。尼愧谢问故,生曰:“极知不可,幸万分一耳,不然且死。”尼曰:“试言之。”生以狄氏告。尼笑曰:“大难大难,此岂可动邪!”具道其决不可状。生曰:“然则有所好乎?”曰:“亦无有,唯旬日前属我求珠玑,颇急。”生大喜曰:“可也。”即索马驰去。俄怀大珠二囊示尼,曰:“直二万缗,愿以万缗归之。”尼曰:“其夫方使北,岂能遽办如许偿邪?”生亟曰:“四五千缗,不则千缗数百缗皆可。”又曰:“但可,动不须一钱也。”尼乃持诣狄氏,果大喜,玩不已。问须直几何?尼以万缗告。狄氏惊曰:“是才半直尔,然我未能办,奈何?”尼因屏人曰:“不必钱,此一官欲祝事耳。”狄氏曰:“何事。”曰:“雪失官耳,夫人弟兄夫族,皆可为也。”狄氏曰:“持去,我徐思之。”尼曰:“彼事急,且投他人,可复得邪?姑留之,明旦来问报。”遂辞去,且以告生,生益厚饷之。尼明日复往,狄氏曰:“我为营之良易。”尼曰:“事有难言者,二万缗物付一秃媪,而客主不相问,使彼何以为信?”狄氏曰:“奈何?”尼曰:“夫人以设斋来院中,使彼若邂逅者,可乎?”狄氏赧面摇手曰:“不可。”尼愠曰:“非有他,但欲言雪官事,使彼无疑耳。果不可,我不敢强也。”狄氏乃徐曰:“后二日,我亡兄忌日,可往。然立语,亟遣之。”尼曰:“固也。”尼归及门,生已先在。诘之,具道本末,拜之曰:“仪秦之辨不加于此矣。”及期,尼为治斋具,而生匿小室中,具酒淆俟之。晡时,狄氏严饰而至,屏从者,独携一小侍儿,见尼曰:“其人来乎?”曰:“未也。”呗祝毕,尼使童子主侍儿,引狄氏至小室。搴帘见生及饮具,大惊。欲避去,生出拜,狄氏答拜,尼曰:“郎君欲以一卮为夫人寿,愿勿辞。”生固颀秀,狄氏颇心动,睇而笑曰:“有事第言之。”尼固挽使坐,生持酒劝之,狄氏不能却,为尽卮,即持酒酬生,生因徙坐,拥狄氏曰:“为子且死,不意果得子。”拥之即帏中,狄氏亦欢然,恨相得之晚也。比夜散去,犹徘徊顾生,挈其手曰:“非今日,几虚作一世人,夜当与子会。”自是夜辄开垣门召生,无阙夕。所以奉生者靡不至,惟恐毫丝不当其意也。数月,狄氏夫归。生,小人也,阴计已得狄氏,不能弃重贿,伺其夫与客坐,遗仆入白曰:“某官尝以珠直二万缗卖第中,久未得直,且讼于官。”夫谔眙入诘,狄氏语塞曰:“然。”夫督取还之。生得珠,复遣尼谢狄氏:“我安得此,贷于亲戚以动子耳。”狄氏虽恚甚,终不能忘生,夫出,辄召与通。逾年,夫觉,闲之严,狄氏以念生病死。余在太学时亲见。
崇宁中,有王生者,贵家之子也。随计至都下,尝薄暮被酒,至延秋坊。过一小宅,有女子甚美,独立于门徘徊徙倚,若有所待者。生方注目,忽有驺骑呵卫而至,下马于此宅,女子亦避去。忽忽遂行,初不暇问其何姓氏也。抵夜归,复过其门,则寂然无人声。循墙而东,数十步,有隙地丈余,盖其宅后也。忽自内掷一瓦出,拾视之,有字云:“夜于此相候。”生以墙上剥粉戏书瓦背云:“三更后宜出也。”复掷入焉,因稍退十余步伺之。少顷,一男子至,周视地上,无所见,微叹而去。既而三鼓,月高雾合,生亦倦睡欲归矣。忽墙门轧然而开,一女子先出,一老媪负笥从后。生遽就之,乃适所见立门首者,熟视生愕然曰:“非也。”回顾媪,媪亦曰:“非也。”将复入,生挽而劫之,曰:“汝为女子,而夜与人期至此,我执汝诣官。丑声一出,辱汝门户。我邂逅遇汝,亦有前缘,不若从我去。”女泣而从之,生携归逆旅,匿小楼中。女自言:“曹氏,父早死,独有已一女,母锺爱之,为择所归。女素悦姑之子某,欲嫁之。使乳媪达意于母,母意以某无官弗从,遂私约相奔。墙下微叹而去者,当是也。”生既南宫不利,迁延数月,无归意。其父使人询之,颇知有女子偕处。大怒,促生归。扃之别室,女所赉甚厚,大半为生费,所余与媪坐食垂尽。使人访其母,则以亡女故,抑郁而死久矣。女不得已,与媪谋下汴访生所在。时生侍父官闽中,女至广陵,资尽不能进。遂隶乐籍,易姓名为苏媛。生游四方,亦不知女安否。数年自浙中召赴阙,过广陵,女以倡侍宴识生。生亦讶其似女,屡目之。酒半,女捧觞劝,不觉两泪堕酒中。生凄然曰:“汝何以至此。”女以本末告,泪随语零。生亦愧叹流涕,不终席,辞疾而起,密召女纳为侧室。其后生子,仕至尚书郎。历数郡,生表弟临淮李从为余言。
大桶张氏者,以财雄长京师。凡富人以钱委人,权其子而取其半,谓之“行钱”,富人视行钱如部曲也。或过行钱之家,设特位置酒,妇女出劝,主人皆立侍。富人逊谢,强令坐,再三,乃敢就位。张氏子年少,父母死,主家事,未娶。因祠州西灌口神归,过其行钱孙助教家。孙置酒数行,其未嫁女出劝,容色绝世。张目之曰:“我欲娶为妇。”孙惶恐不可,且曰:“我公家奴也,奴为郎主丈人,邻里笑怪。”张曰:“不然,汝不过少钱物耳,岂敢相仆隶也。”张固豪侈,奇衣饰,即取臂上古玉条脱与女,且曰:“择日纳币也。”饮罢去,孙邻里交来贺曰:“有女为百万主母矣。”其后,张别议婚,孙念势不敌,不敢往问期。而张亦恃醉戏言耳,非实有意也。逾年,张婚他族,而孙女不肯嫁。其母曰:“张已娶矣。”女不对,而私曰:“岂有信约如此,而别娶乎?”其父乃复因张与妻祝神回,邀并饮其家,而使女窥之。既去,曰:“汝见其有妻,可嫁矣。”女语塞,去房内,蒙被卧,俄顷即死。父母哀恸,呼其邻郑三者告之,使治丧具。郑以送丧为业,世所谓仵作行者也。且曰:“小口死,勿停丧。”即日穴壁山瘗之,告以致死之由。郑办丧具,见其臂有玉条脱,心利之,乃曰:“某一园在州西。”孙谢之曰:“良便。”且厚相酬,号泣不忍视,急挥去,即与亲族往送其殡而归。夜半月明,郑发棺欲取条脱,女蹶然起,顾郑曰:“我何故在此?”亦幼识郑。郑以言恐曰:“汝之父母怒汝不肯嫁而念张氏,辱其门户,使我生埋汝于此。我实不忍,乃私发棺,而汝果生。”女曰:“第送我还家。”郑曰:“若归必死,我亦得罪矣。”女不得己。郑匿他处以为妻,完其殡而徙居州东。郑有母,亦喜其子之有妇,彼小人不暇究所从来也。积数年,每语及张氏,犹忿恚,欲往质问前约,郑每劝阻防闲之。崇宁元年,圣端太妃上仙,郑当从御翣至永安。将行,祝其母,勿令妇出游。居一日,郑母昼睡,孙出僦马直诣张氏门,语其仆曰:“孙氏第几女,欲见某人。”其仆往通,张惊且怒,谓仆戏已,骂曰:“贱奴,谁教汝如此。”对曰:“实有之。”乃与其仆俱往视焉。孙氏望见张,跳跟而前,曳其衣,且哭且骂。其仆以妇女不敢往解,张以为鬼也,惊走。女持之益急,乃擘其手,手破流血,推仆地立死。僦马者恐累也,往报郑母。母诉之有司,因追郑对狱具状。已而园陵使上郑发冢罪,该流,会赦得原。而张实推女而杀之,应死。虽奏获贷,犹杖脊,竟忧畏死狱中。时吴拭顾道尹京传其事云。
建炎初,剧盗张遇起江淮间,所至噬螫无噍类,众且数十万。其裨将马吉者,状绝伟,善用兵,然颇仁慈,每戒军士勿妄杀人。曰:“为盗,脱饥耳,得食则已,奈何广杀!”凡俘获士人及僧道,辄条别善遇之。有疾病,视其起居饮食甚笃。士卒得女以献者,置别室,访其亲戚还之。无所归者,择配嫁娉。由是遇帐下谮之曰:“是收军情者。”遇怒,扫场欲斩之,呼至数其罪,嘻笑自若,曰:“贼杀贼,岂须有罪邪?何云云如是,我死,固分耳。”既就地坐,暝目合爪,视之死矣。遇虽残忍,亦为变色,左右至流涕。古称得道至人,以至佛菩萨,多隐盗贼、牢狱、屠钓中,以其救人。如吉,殆是耶。
富韩公谢事居洛,一日,邵康节来谒,公已不通客,但戒门者曰:“邵先生来,无早晚,入报。”是日,公适病足卧小室,延康节至卧床前,康节笑曰:“他客得至此耶。”公亦笑指康节所坐胡床曰:“病中心怦怦,虽儿子来,立语遣去。此一胡床,惟待君耳。”康节顾左右曰:“更取一胡床来。”公问故。答曰:“日正中,当有一绿衣少年,骑白马候公。公虽病,强见之。公薨后,此人当秉史笔记公事。”公素敬康节,神其言,因戒阍人曰:“今日客至,无贵贱立为通。”既午,果范祖禹梦得来,遂延入。问劳稠叠,且曰:“老病即死,念平生碌碌无足言。然粗怀朴忠,他时笔削必累君,愿少留意。”梦得惶恐叵测,避席谢。后十余年,修《裕陵实录》,梦得竟为修撰《韩公传》。此事尹侍郎说。
雷申锡者,江西人。绍兴中,一举中南省高第。廷试前三日,客死都下。捷音与讣,踵至乡里。其妻日夜悲哭。忽一夕,梦申锡如平生,自言:“我往为大吏,有功德于民,故累世为士大夫。然尝误入死囚,故地下罚我,凡三世如意时暴死。前一世仕久连蹇,后忽以要官召,才入都门而卒。今复如此,凡两世矣。要更一世,乃能以偿宿谴耳。”其事可以为治狱者之戒。
右《清尊录》廉宣仲布所撰。或谓陆公务观所作,非也。盖二公同时,后人因误指耳。至大改元三月,华石山人识。
蜀锦谱 元 费着 撰
蜀以锦擅名天下,故城名以“锦官”,江名以“濯锦”。而《蜀都赋》云:“贝锦斐成,濯色江波。”《游蜀记》云:“成都有九璧村,出美锦。岁充贡,宋朝岁输上供等锦帛,转运司给其费,而府掌其事。”元丰六年,吕汲公大防始建锦院于府治之东,募军匠五百人织造,置官以莅之。创楼于前,以为积藏待发之所,榜曰“锦官”。公又为之记,其略云:设机百五十四,日用挽综之工百六十四,用杼之工五十四,练染之工十一,纺绎之工百一十,而后足役。岁费丝,权以两者一十二万五千。红蓝紫茢之类,以斤者二十一万一千,而后足用。织室、吏舍、出纳之府,为屋百一十七间,而后足居。自今考之,当时所织之锦,其别有四。曰“上贡锦”,曰“官告锦”,曰“臣僚袄子锦”,曰“广西锦”,总为六百九十疋而已。渡江以后,外攘之务,十倍承平。建炎三年,都大茶马司始织造锦绫被褥,折支黎州等处马价,自是私贩之禁兴。又以应天、北禅、鹿苑寺三处,置场织造。其锦自真红被褥而下,凡十余品。于是中国织纹之工,转而衣衫椎髻鴂舌之人矣。干道四年,又以三场散漫,遂即旧廉访司洁已堂,创锦院,悉聚机户其中。犹恐私贩不能尽禁也,则倚宣抚之力,建请于朝,并府治锦院为一。俾所隶工匠,各以色额织造。盖马政既重,则织造益多,费用益伙,提防益密,其势然也。今取承平时锦院,与今茶马司锦院所织锦名色着于篇,俾来者各以时考之。
转运司锦院织锦名色(即成都府锦院)
上贡锦三疋花样:
八答晕锦 。
官告锦四百疋花样:
盘球锦、簇四金雕锦、葵花锦、八答晕锦、六答晕锦、翠池狮子锦、天下乐锦、云雁锦 。
臣僚袄子锦八十七疋花样:
簇四金雕锦、八答晕锦、天下乐锦 。
广西锦二百疋花样:
真红锦一百疋:
大窠狮子锦、大窠马大球锦、双窠云雁锦、宜男百花锦 。
青绿锦一百疋:
宜男百花锦、青绿云雁锦 。
茶马司锦院织锦名色(茶马司须知云:逐年随蕃蛮中到马数多寡以用折传,别无一定之数。)
黎州
皂大被、绯大被、皂中被、绯中被、四色中被、七八行锦、玛瑙锦。
叙州
真红大被褥、真红双连椅背、真红单椅背 。
南平军
真红大被褥、真红双窠锦、皂大被褥、青大被褥。
文州
犒设红锦 。
细色锦名色:
青绿瑞草云鹤锦、青绿如意牡丹锦、真红宜男百花锦、真红穿花凤锦、真红雪花球露锦、真红樱桃锦、真红水林檎锦、秦州细法真红锦、鹅黄水林檎锦、秦州中法真红锦、紫皂段子、秦州粗法真红锦、真红天马锦、真红湖州大百花孔雀锦、真红飞鱼锦、四色湖州百花孔雀锦、真红聚八仙锦、二色湖州大百花孔雀锦、真红六金鱼锦 。
春梦录 元 郑禧 撰
城之西有吴氏女,生长儒家,才色俱丽。琴棋诗书,靡不究通,大夫士类称之。其父早世,治命宜以为儒家室,女亦自负不凡。余今年客于洪府,一日,媒妪来言:女家久择婿,难其人。洪仲明公子戏欲与余求之,余辞云已娶。不期媒妪欲求余诗词,达于女氏,余戏赋《木兰花慢》一阕。一日,女和前词,附媒妪至。乃曰“吴氏之族,见此词,喜称文士之美。但母氏谓官人已娶而不可。”然女独怜余之才,赓唱迭和。复命乳母来观,且述女意:虽居二室,亦不辞也。嘱余托相知之深者,求启母意归余。然余在城之日浅,相知者少。谬嘱意山长吴槐坡者,往说其母,终亦不从。有周氏子,惧余之成事,挟财以媚母氏,母乃矢于从周,遂纳其定礼。女号泣曰:“父临终命归儒生,周子不学无术,但能琶琶耳,我誓不从周氏。”因佯狂掷冠于地,母怒欧之。女发愤成疾,病且笃,母乃大悔。惧逆其意,即以定礼付媒妪以归于周,然女病竟无起色,因以书遗余曰:“妾之病,实为郎也。若生不救,抱恨于地下,料郎之情,岂能忘乎?”临终,又泣谓其青衣名梅蕊者曰:“我爱郑郎,生也为郑,死也为郑。我死之后,汝可以郑诗词书翰密藏棺中,以成我意。”未几果卒。呜呼!文君之于相如,自昔所难,而况夫妇之间,多才相配,世之尤难者乎!夫以女之才如是,而怜余之才又如是。齐眉相好,唱和百年,岂非天下之至乐者乎!而况其家本丰殖,复有赀财者哉。乃厄母命之不从,发愤成疾,抱恨而死。嗟夫!红颜胜人多薄命,亘古如斯,而况才色之兼全者乎!惊彩云之易失,痛黄壤之相遗,亦徒重余之临风悒怏耳。恨何言也,抑余非悦于色也,爱其才也,感其心也。今具录往来词翰于后,览者亦必昭余之凄怆也。延佑戊午、永嘉郑禧天趣序。
丁已岁二月廿六日,余寄《木兰花慢》云:
倚平生豪气,冲星斗,渺云烟。记楚水湘山,吴云越月,频入诗篇。皎洁剑光零乱,算几番、沉醉乐生前。种得仙人瑶草,侬家五色云边。 芙蓉金阙正需贤,诏下九重天。念满院琅玕,盈襟书传,人正韶年。蟾宫近传芳信,□姮娥、娇艳待诗仙。领取天香第一,纵横礼乐三千。
翼日,女氏和云:
爱风流俊雅,看笔下,扫云烟。正困倚书窗,慵拈针线,懒咏诗篇。红叶未知谁系,慢踌躇、无语小阑前。燕子知人有意,双双飞度花边。 殷勤一笑问英贤,夫乃妇之天。恐薛媛图形,楚材兴念,唤醒当年。累累满枝梅子,料今生、无分共坡仙。嬴得鲛绡帕上,啼痕万万千千。
二月廿九日,女密令乳母来观,三月一日再赋前腔云:
望垂杨袅翠,帘试卷,小红楼。想鸾佩敲琼,鸾妆沁粉,越样风流。吟怀自怜豪健,洒云笺、醉里度春秋。有唱还应有和,纤纤玉映银钩。 犀心一点暗相投,好事莫悠悠。便有约寻芳,蜂媒才到。蝶使重游,梅花故园憔悴,揖东风、让与古稍头。况是梅花无语,杏花好好相留。
女氏再和云:
看红笺写恨,人醉倚,夕阳楼。正故里梅花,才传春信,先认儒流。此生料应缘浅,倚窗下、雨怨共云愁。如今杏花娇艳,珠帘嫩上银钩。 丝罗乔树欲依投,此景两悠悠。恐莺老花残,翠消红减,辜负春游。蜂媒问人情思,总无言、应只自低头,梦断东风路远,柔情犹为迟留。
余观所和两词,其才情标致,岂可得哉。此余所以深不能忘也。再赋诗三首云:
银笺写恨奈情何,料得情深敛翠娥。
须信梅花贪结子,东风着意杏花多。
翠袖笼香倚画楼,柔情犹为我迟留。
何时共个鸳鸯字,吟到东风泪欲流。
两才相遇古来难,重写芳情仔细看。
莫待后时空自悔,不如闻取舞双鸾。
吴氏和云:
慈亲未识意如何,不肯令君画翠娥。
自是杏花开较晚,梅花占得旧情多。
残红片片入书楼,独倚危阑觉久留。
可惜才高招不得,红丝双系别风流。
今生缘分料应难,接得新诗不忍看。
谩说胸襟有才思,却无韩寿与红鸾。
诗尾又系数语云:“屡蒙佳什,珍藏箧笥。福浅缘悭,不成好事。母命伯言,不期违背。一片真情,番成虚意。勤读诗书,好图名利。故里梅花,依然夫婿。数语赠君,盈盈垂泪。”
余复为俪语以寄遗恨,因达于女氏云:“切以诗书相过,罕见于夫妇之间。词翰先投,乃求于声臭之表。字含玉理,韵染兰香。怅故里之梅花,彩传春信。比芳园之杏蕊,无奈风僝。复令乳母来观,预遣女媒通好。谓先君是定,犹遗在耳之言。矧才子如斯,不忝齐眉之愿。倘得百年而谐老,虽居二室而不辞。妙语难忘,芳心可掬。既窈窕之慨然许郑,何圣善之必欲从周。事既相违,分亦何浅。幕底阻牵于红线,石上空磨于玉簪。谁令慵暴之男,强投雁币。痛失文章之婿,怒掷蝉冠。脉脉春愁,盈盈妆泪。念欲挟文君而夜遁,终不忍为。竟辜杜牧之春游,实成深恨。犹劝诗书之勤读,极知恩爱之愈深。嗟伉俪之无缘,徒唱酬之相与。此日落花愁里去,遥想芳尘。它时折桂月中归,必贻后悔。兹凭四六,用表再三。愿深思贤父之言,庶免抱终身之叹。难期面叙,幸冀心融。 ”又续以诗云:
画梁双燕舞轻尘,只见新诗不见人。
夜夜相思飞蝶梦,东风着意杏花春。
风流才思古难全,若得相逢不偶然。
有约绿杨门下过,珠帘半卷露婵娟。
吴氏答书云:“伏以钟天地之秀气,伟矣儒人。含闺阁之芳情,孤哉幼女。两才相遇,方图结于红丝。一语败盟,又空成于画饼。诗词寄恨,蜂蝶传情。先人之遗训昭昭,曾已告母。慈母之严命切切,乃不谅人。郑郎将故里之梅花憔悴,周子恋芳园之杏蕊娇羞。齐眉之好已休,众口湖之辞不息。龟占未吉,雁币辄修。经史不得闻,琵琶奚足听。鸳鸯枕上,夜夜相思。蝴蝶梦中,时时欢会。深沉院宇,无路可求。寂寞帘栊,有缘终遇。虽后死幼玉,也寻柳氏。奈今生文君,未识相如。勒此申酬,伏祈丙照。”复和前诗二首云:
才高岂肯困泥尘,雁塔名香第一人。
却笑此生缘分浅,可怜辜负两青春。
琴棋书画艺皆全,一段风流出自然。
院宇深沉帘不卷,想君难得到婵娟。
是日,吴氏又寄领,呈其工夫精巧,云:“此是十年工夫,所绣者若此。”余复作诗云:
领中垂绣蹙双鸾,幼小工夫此最难。
日久罗襦香欲褪,多情拆寄郑郎看。
落花时序易消魂,忍看云笺沁粉痕。
近日恹恹香玉瘦,可怜和泪倚重门。
绣线慵拈梦乍醒,风流谁画柳眉青。
琵琶声里昭君怨,莫向它时不忍听。
嫩柳娇依道韫家,东风何事苦惊鸦。
流莺欲往频回首,尽日愁肠恼落花。
吴氏答书云:“某早,忽然洪奶至,欲遣一书。奈家事冗,人事多,竟弗克。午间再辱云笺披味,恍如会晤之为快。中间此事,苦为母氏所阻,故作痴佯狂。此数日,周子稍缓其事,但两受凌辱被打,气愤成疾,不离枕席,亦是因君耳。恐天不假之以寿,万一抱恨而归,亦为君耳。如天从人愿,因缘有在,此事尚可成就。中间多惑十一安人恩意。如三五日病可却,至洪府相谢,亦可以见。兴言至此,悲涕涟涟。先生千金之躯,不可因贱妾而成疾。但以坚心为念,好事亦不在忽忙。衷肠非笔可尽,切祈尊照。”又诗二绝云:
泪珠滴滴湿香罗,病里芳肌瘦减多。
怪得夜来春梦浅,不知今日定如何。
青衣扶起鬓云偏,病里情怀最可怜。
已自恹恹无气力,强抬纤手写云笺。
吴氏临终答书云:“哀哉!古人云‘春蚕到茧丝方尽,蜡烛成灰泪始干。’诚哉是言也。一自女媒通好之后,妒情之辈,登奴门者,其说不一。有云先生贫者,有云子多者,有云妻妒行者。奴闻之若风过耳,但以真心而待。况兼母与伯以奴之身色才艺俱全,岂可为人次妻。而周舍挟财以媚母氏,遂以一红一书为定,奴乃泣涕不已。两被母凌,以致成病。而相思之情,又何可胜言。念欲窃香相随,奈千方百计不可,而此病愈危。昨日两奉佳音,且喜且泣。母氏而今已作噬脐之悔,有通容处。但奴魂飞不定,神乱不常。虽师巫医卜,无所不至,而病略不减。先生自宜将息,不可因贱妾而失寐忘餐。以郎之才,不患无好色之妻。以奴之命,真恐不见有才之郎。若此生不救,抱恨于地下,料郎之情,岂能忘乎!然妾之死,无身后之累。郎若成疾,则故里梅花,青青梅子,将靠之谁乎?倘得病安必见,临终哽咽,不知下笔处。奴扶惫拜上。”
吴氏既终,余以文寄祭云:
呜呼!昆山玉树,阆苑琼葩,岂人间之凡植!琼独冠于仙花。储芳绝艳,吐日春华。祥云为盖,皓月为家。俄骤惊为怪雨,瘗遗彩于尘沙。悲玉鸾而自惜,愁翠凤而空嗟。鸣呼哀哉!玉容如在,瑶佩何之,生也何待,死之何为。染芙蓉以为色,裁锦绣以为诗。琴弹绿绮兮冰雪为丝,画铅粉泽兮烟霞为姿。牙签缥帙兮融融奥旨,纹揪玉子兮了了玄机。闺房之秀,谁其似之。谢家柳絮,讵足比斯。余也惜年冉冉,贫志奇奇。投鲸竿兮学海之惊涛,秀翠衣兮词苑之葳蕤。鹢风孤退,鹏云自垂。楚山古木,湘水芜祠。泣娥英兮愁牵翠衣,吊灵均兮空抱琼芝。悠悠徒返,渺渺遐思。抱英怀之未擢,吻窈窕之相知。始之以女媒而通好,申之以乳母而传书。是耶非耶,物理茫茫。色可得而有兮,才孰俪而孤芳。形不可得而见兮,心殷殷而愈彰。迨夫女梦之初觉,余亦揽涕而成章。胡言路阻,莫奠壶觞。千古万古,遗恨空伤。
又《悼亡吟》二首云:
特写青笺几往来,佳人何自苦怜才。
伤心春与花俱尽,啼杀流莺唤不回。
相见愁无奈,相思自有缘。
死生俱梦幻,来往只诗篇。
玉佩惊沉水,瑶琴怆断弦。
伤心数行泪,尽日落花前。
余召箕仙卜问得一词云:“缘惨双鸾,香魂犹自多迷恋,芳心密语在身边。如见诗人面,又是柔肠未断。奈天不从人愿,琼销玉减,梦魂空有几愁多怨。”
四月朔,余再调《木兰花慢》云:
任东风老去,吹不断,泪盈盈。记春浅春深,春寒春暖,春雨春晴,都来杀诗人兴,更落花、无定挽春情。芳草犹迷舞蝶,绿杨空误流莺。 玄霜着意捣初成,回首失云英。但如醉如痴,如狂如舞,如梦如惊。香魂至今迷恋,问真仙,消息最分明。后夜相逢何处,清风明月蓬瀛。
是日再召箕仙,一道童降笔词云:“今日瑶池大会,群仙不肯来临。真华传语郑郎君,记得相嘲妒行。好个《木兰花慢》,休题相契分明。君还要问那香魂,正在仙宫听命。”
吴氏之母痛忆之甚,亦死。一子年长不慧,移居乡村,此真可惨哉!
余又作哀文云:
呜呼!茫茫九泉,爱莫起之,灵之容忽有远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灵之心其可忘乎?蛜蝛在堂,蛸蟏在户,灵之家荡然矣。天长地久,恨无绝期,灵之恨其可绝乎?使灵之至此者,谁之咎欤,母氏之无明见,伯氏之无理言也。当是时,二老果无允余之意,姑舒徐数日而冀图择婿,谁得而间之。矧先君之治命,若见之昭昭者乎!龟占未吉,雁币辄修,其灵之死,在此而不在彼也。灵之容固不可得而见之矣。灵之恨,灵之心,与余相悲怏者,果无幽冥之隔也邪。余尝过灵之家,但见门掩夕晕兮,草沿阶生而春色怜人。疑为我而来兮,空彷佛乎灵之魂独在也。吾意灵飘霞佩于太清兮,拟群仙于瑶池。逶迤而不忍去兮,欲与余而追随。余因知灵之同心兮,虽同往而何辞。忽返魂乎故乡兮,念众雏之无依。灵书勉余以自爱兮,何既死而忽遗。繄母氏之念而死兮,谅虽悔而曷追。余报卿以一死兮,其奈修短之有期。呜呼!畴昔之夜,忽有拥双髻而泣者,非灵也耶。恍一梦之惊觉,空伏枕而涟漪。怆余怀之郁结,重抑愤之哀词。母知天知,有知无知,吾独自知尔。呜呼哀哉!
友人共阅此女词情事迹可伤,作诗悼之云:
结发因缘岂偶然,如何契阔便登仙。
可怜一点真才思,辜负韶华二十年。
磊落襟怀亚淑真,琴棋书画更超伦。
惜哉周郑番成怨,底不当初早嫁人。
女子文章天下少,男儿才学岂应无。
满怀空有诗书料,负个卿卿旦夕呼。
不见佳人亦可伤,伤他非命为才郎。
杏花梦断东风晓,空把新诗写数行。
黄子侑敏读之有感云:
春楼珠箔卷东风,几度偷弹泪粉红。
艳质岂期黄壤隔,香魂应逐彩云空。
解将遗事留身后,尽忘前言在耳中。
杏蕊梅花俱一梦,悠悠深恨锁幽宫。
汪庭材子才云:
犀心兔颍屡通津,未识嫦娥一面新。
兴尽故园梅已谢,情留别坞杏初春。
将身轻许志虽失,在耳不忘言可遵。
生死幽冥千古恨,临风披阅为伤情。
徐子文天赉和黄韵云:
杏花初破怯春风,未识芳心一点红。
词翰往来传意密,死生梦幻转头空。
素知分浅鸳帏里,预许名魁雁塔中。
杳杳幽魂何处觅,真华消息报仙宫。
先生沈君清和黄汪韵云:
落花一扫夜来风,枉驾相思寄断红。
梅信日闻鱼水远,杏香还逐燕泥空。
情怀琴瑟千春恨,怨入琵琶一梦中。
门掩满庭诗思远,令人惆怅馆娃宫。
仙境何由一问津,但吟佳句觉清新。
不知中道梦中梦,如坐上阳春复春。
空想彩鸾缘有分,可怜司马意难遵。
白头老去吟犹苦,羡尔忘形似有神。
真子述《后序》云:(真子述者,不欲知其姓字,故作此名。)
“昔者孔子系《周易》,其辞有曰:‘言行,君子之枢机也。枢机之发,吉凶荣辱之主也。’是以子张问行,孔子则以‘言忠信,行笃敬’者答之。其学干禄也,孔子又以‘言寡尤,行寡悔’者告之。盖一言一行,实乃君子立身之大节,可不慎欤!今卫阳郑天趣,读圣人书,将以为禄仕也。其未遇时,尝馆于洪氏舍,而城之西吴氏女,与之有文学之好。天趣乃以其往来诗词文翰,编为《春梦录》以示于人,且自为之序,言其女之自甘为二室。然痴小女子,不能持其志。而轻身以许人,固多有之矣。天趣以为得之,如俯拾地芥,吁,其愚真不可及也。夫今观其初达女词,则有‘嫦娥娇艳待诗仙’之语,实所以挑之也。而女氏则以薛媛图形寄南楚材事而和之。有云‘料今生无分共坡仙’,亦可谓止乎礼义者矣。郑子当于此时灰心可也。乃复怀眷眷,既有‘梅花故园憔悴,杏花好好相留’之词,反不如‘闻早舞双鸾’之句,心迹显然,而谓之乐而不淫可乎?女答之则曰:‘恐君难得见婵娟’,盖已截之之意矣。于是天趣复有俪语以贻之者,夫妇之称,齐眉之好。又曰:‘念欲挟文君而夜遁,终不忍为。’既念之矣,其心果不忍为之乎?特欲为之而不能耳。且如此女,动心拂性,乱其所为,违母之命,持不嫁凡子之说,以至殒其躯而弗悔,实天趣导之也,其罪容可隐乎?且序又曰:‘况其家本丰殖,而有资财者’乎。吁,此一言,足以见其贪恋顾惜之心,而惑之甚者也。虽然,又曰:‘非余悦其色也,爱其才也。非徒爱其才也,感其心也。’愚独以为非徒爱其才也,实贪其财也。非徒感其心也,实慕其色也。文中子曰:‘一夫一妇,庶人之职也。’今天趣有妻在室,有子在家,而犹寓人门馆,苟慕妻子,则何以少艾为,而况钟于情,形于言。言之不足,又从而咏叹之者乎?然听其言也,则有逾东家墙而搂其处子之心,欲其言寡尤也难矣,言之忠信者如是乎?观其行也,盖欲淫于新昏而弃其旧室也,要其行不寡悔也难矣,行之笃敬者奚取焉?然吴氏母之不从,正也。其女之思,可哀也哉。女子情固不足取,惜乎天趣学而优则仕者也。顾其行言若斯,士君子立身之大节已亏,宜乎不容于尧舜之世。诗云:‘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郑子吴姬皆有之矣。
噫!春梦一录,非所以为荣,实所以为辱。迨其前程之谶,未知果天趣之笔。若果天趣之笔,余不得而助其凄怆也。遂复为俪语,以断其后。虽曰刺时,亦自难之也,非徒能言之,亦允蹈之也。
其词云:盖闻有德者先须正已,无瑕者可以戮人。事宜变通,时有可否。爰观郑子,错爱吴姬。才美虽可夸,名教未足数。广文先生官独冷,斐然成章。深闺少女娇复痴,喜而不寝。有唱还应有和,多才又遇多能。公子得之于辞婚,既慎其始。佳人自嗟于薄命,鲜克有终。胡为恋杏蕊之娇羞,而欲弃梅花之憔悴。双鸾早舞,岂能乐尔妻孥?一雁传书,安可便为夫妇。毋乃养小而失大,未免弃旧而怜新。为之也难,言之非怍。彼美人之多情无定,宁不动心。而先君之治命是遵,亦有立志。婵娟难见,珠帘故嫩上于银钩。信礼不持,罗襦乃拆寄于绣领。苟甘心于二室,实屈已于偏房。不出正兮,岂能叶于琴瑟。斯为下矣,空寄怨于琵琶。只自辱兮,未之思耳。然女子之嫁也,故母氏而命之。若曰无缘,或云非偶。周郑等耳,亦何亲而何疏。秦晋辅之,当别卜而别选。章台柳乃肯攀折,遂负仓庚之好音。洛阳花是处芬芳,竟与鸳鸯而同梦。既失自生之慈爱,空能守死之遗言。女不爽而死无名,士极罔而贰其行。暗求凤也,郑亦不能无罪焉。强委禽焉,周当分受其责也。伤中道人伦之废,叹前程事业可知。慕文章而论其财,斯人之过也。哀窈窕不淫其色,夫我乃行之。昔幼卿结■以求亲,月如有约。若倩女离魂而觅婿,云本无心。夫居鳏者尚不忍为,而得偶者何须多爱。纵横礼乐三千字,因此作虚名。寂寞金钗十二行,付之于分定。虽故获乘轩之宠鹤。然终愧钓渭之非熊。叹龙虎榜之方登,奈凤凰池之遽夺。若是,彼夫之愚,得似非君子之所为。春事悠悠,总是绿杨风后絮。秋阳皓皓,依然丹桂月中花。常拟两人事贵人,空嗟好事成虚事。古既有春秋之作,今何无月旦之评。饶舌以言餂,宁甘得罪于郑。如心而为恕,居然行归于周。倘或反身而诚,庶几克己复礼。彼丈夫也,吾何畏彼哉?舜何人哉?有为者亦若是。不揣小子之狂简,聊布箴规。尚赖达人之大观,特加斥正。”
〖注:■,髟上犬下。有字无音。〗
牡丹荣辱志 宋 愚叟丘璩 撰
花卉蕃瞴于天地间,莫逾牡丹。其貌正心荏,茎节蒂蕊。耸抑捡旷,有刚克柔之态。远而视之,疑美丈夫女子,俨衣冠当其前也。苟非锺纯淑清粹气,何以标全德于三月内。迂愚叟,顺造化,意以荣辱志其事。欲姚之黄为王,魏之红为妃,无所忝冒,何哉?位既尊矣,必授之以九嫔。九嫔佐矣,必隶之以世妇。世妇广矣,必定之以保傅。保傅任矣,则丹管位矣,则命妇立。命妇立则嬖幸愿,嬖幸愿则近属睦,近属睦则疏族亲,疏族亲则外屏严,外屏严则宫闱壮,宫闱壮则丛脞革,丛脞革则君子小人之分达,君子小人之分达,则亨泰屯难之兆继。继之者莫大乎善也,成之者莫大乎性也。禀乎中,根本茂矣,善归已,色香厚矣。如是则施之以天道,顺之以地利,节之以人欲。其栽其接,无竭无灭。其生其成,不缩不盈。非独为洛阳一时欢赏之盛,将以为天下嗜好之劝也。
姚黄为王:
名姚花。以其名者,非可以中色斥万乘之尊,故以王以妃,示上下等夷也。
魏红为妃:
天子立后以正内治,故《关雎》为风化之治。妃嫔、世妇所以辅佐淑德,符家人之卦焉。然后《鹊巢》、《采苹》、《采蘩》,列夫人职,以助诸侯之政。今以魏花为妃,配乎王爵,视崇高富贵一之于内外也。
九嫔:
牛黄、细叶寿安、九蕊真珠、鹤翎红、鞓红、潜溪绯、朱砂红、添色红、莲叶九蕊 。
世妇:
粗叶寿安、甘草黄、一捻红、倒晕檀心、丹州红、一百五、鹿胎、鞍子红、多叶红、献来红(今得其十,别求异种补之)。
御妻:
玉版白、多叶紫、叶底紫、左紫、添色紫、红莲萼、延州红、骆驼红 、紫莲萼、苏州花、常州花、润州花、金陵花、钱塘花、越州花、青州花、密州花、和州花(自苏台、会稽至历阳郡,好事者众,栽殖尤伙,八十一之数,必可备矣)。
花师傅:
蓂荚、指佞草、莆莲、燕胎芝、萤火芝、五色灵芝、九茎芝、碧莲、瑶花、碧桃。
花彤史:
同颖禾、两歧麦、三脊茅、朝日莲、连理禾、檐葡花、长乐花。
花命妇:
上品芍药、黄楼子等、粉口、柳浦、茅山冠子、醉美人、红缬子、白缬子、黄丝头、红丝头、蝉花、重叶海棠(出蜀中)、千叶瑞莲 。
花嬖幸:
中品芍药、长命女花(出蜀中)、素馨、茉莉、豆蔻、虞美人(出蜀中)、丁香、含笑、男真、鸳鸯草(出蜀中)、女真、七宝花、石蝉花(出蜀中)、玉蝉花(出蜀中)。
花近属:
琼花、红兰、桂花、娑罗花、棣棠、迎春、黄拒霜、黄鸡冠、忘忧草、金铃菊、酴醿、山茶、千叶石榴、玉蝴蝶、黄酴醿(出蜀中)、玉屑 。
花疏属:
丽春、七宝花(出蜀中)、石瓜花(出蜀中)、石岩、千叶菊、紫菊、添色拒霜(出蜀中)、羞天花、金钱、金凤、山丹、吉贝、木莲花、石竹、单叶菊、滴滴金、红鸡冠、矮鸡冠、黄蜀葵、千叶郁李。
花戚里:
旌节、玉盘金盏、鹅毛金凤(出蜀中)、瑞圣、瑞杳、御米、都胜、玉簪。
花外屏:
金沙、红蔷薇、黄蔷薇、玟瑰、密有、刺红、红薇、紫薇、朱槿、白槿、海木瓜、锦带、杜鹃、栀子、紫荆、史君子、凌霄、木兰、百合。
花宫闱:
诸类桃、诸类李、诸类梨、诸类杏、红梅、早梅、樱桃、山樱、蒲桃、木瓜 、桐花、栗花、枣花、木锦、红蕉 。
花丛脞:
红蓼、牵牛、鼓子、芫花、蔓陀罗、金灯、射干、水葓、地锦、地钉、黄踯躅、野蔷薇、荠菜花、夜合、芦花、杨花、金雀儿、菜花 。
花君子:
温风、细雨、清露、暖日、微云、沃壤、永昼、油幕、朱门、甘泉、醇酒、珍馔、新乐、名倡 。
花小人:
狂风、猛雨、赤日、苦寒、蜜蜂、蝴蝶、蝼蚁、蚯蚓、白昼青蝇、黄昏蝙蝠 、飞尘、妒芽、蠹、麝香、桑螵蛸 。
花亨泰:
闰三月、五风十雨、主人多喜事、婢能歌乐、妻孥不倦排当、僮仆勤干、子弟韫藉、正开值生日、欲谢时待解醒、门僧解栽接、借园亭张筵、从贫处移入富家。
花屯难:
丑妇妒与邻、猥人爱与嫌、盛开值私忌、主人悭鄙、和园卖与屠沽、三月内霜雹、赏处着棋斗茶、筵上持七八、盛开债主临门、箔子遮围、露头跣足对酌、遭权势人乞接头、剪时和花眼、正欢赏酗酒、头戴如厕、听唱辞传家宴、酥煎了下麦饭、凋落后苕帚扫、园吏浇湿粪、落村僧道士院观里 。
按:“姚黄为王”下,予曾见某氏抄本作“姚为重华之后裔,黄如中央之正色,遥遥帝胄,以土德王,万乘之尊,名足称矣。”是否好事臆改,姑附录之,以俟考。庚戌三月、天壤王郎识。
芍药谱 宋 王观 撰
旧谱如绯单叶、白单叶、红单叶,不入名品之内。余自熙宁八年官江都,又得八品焉,非平日三十一品之比,皆世之所难得,今列于左。旧谱三十一品,分上中下七等,此前人所定,今更不易。
上之上
冠群芳
大旋心冠子也。深红堆叶,顶分四五旋,其英密簇。广可及半尺,高可及六寸,艳色绝妙,可冠群芳,因以名之。枝条硬,叶疏大。
赛群芳
小旋心冠子也。渐添红而紧小,枝条及绿叶并与大旋心一同。凡品中言大叶、小叶、堆叶者,皆花叶也。言绿叶者,谓枝叶也。
宝妆成
髻子也。色微紫于上,十二大叶中,密生曲叶,回环裹抱团圆。其高八九寸,广半尺余,每一小叶上,络以金线,缀以玉珠,香欺兰麝,奇不可纪。枝条硬而叶平。
尽天工
柳浦青心红冠子也。于大叶中,小叶密直,妖媚出众,倘非造化,无能为也。枝硬而绿,叶青薄。
晓妆新
白缬子也。如小旋心状,顶上四向,叶端点小殷红色,每一朵上,或三点,或四点,或五点,象衣中之点缬也。绿叶甚柔而厚,条硬而绝低。
点妆红
红缬子也。色红而小,并与白缬子同。绿叶微似瘦长。
上之下
叠香英
紫楼子也。广五寸,高盈尺,于大叶中细叶二三十重,上又耸大叶如楼阁状。枝条硬而高,绿叶疏大而尖柔。
积娇红
红楼子也。色淡红,与紫楼子不相异。
中之上
醉西施
大软条冠子也。色淡红,惟大叶有类大旋心状。枝条软细,渐以物扶助之。绿叶色深厚,疏而长以柔。
道妆成
黄楼子也。大叶中深黄小叶数重,又上展淡黄大叶。枝条硬而绝黄,绿叶疏长而柔,与紫红者异。此品非今日之黄楼子也,乃黄丝头。中盛则或出四五大叶,小类黄楼子,盖本非黄楼子也。
掬香琼
青心玉板冠子也。本自茅山来,白英团掬,坚密平头。枝条硬而绿叶短且光。
素妆残
退红茅山冠子也。初开粉红,即渐退白,青心而素淡,稍若大软条冠子。绿叶短厚而硬。
试梅装
白冠子也。白缬中无点缬者是也。
浅妆匀
纷红冠子也。是红缬中无点缬者也。
中之下
醉娇红
深红楚州冠子也。亦若小旋心状,中心紧堆大叶,叶下亦有一重金线。枝条高,绿叶疏而柔。
拟香英
紫宝相冠子也。紫楼子心中,细叶上不堆大叶者。
妒娇红
红宝相冠子也。红楼子心中,细叶上不堆大叶者。
缕金囊
金线冠子也。稍似细条,深红者于大叶中、细叶下,抽金线细细相杂。条叶并同深红冠子者。
下之上
怨春红
硬条冠子也。色绝淡,甚类金线冠子而堆叶。条硬而绿,叶疏平稍若柔。
妒鹅黄
黄丝头也。于大叶中一簇细叶,杂以金线。条高,绿叶疏柔。
蘸金香
蘸金蕊紫单叶也。是髻子开不成者,于大叶中生小叶,小叶尖叶,一线金色是也。
试浓妆
绯多叶也。绯叶五七重,皆平头,条赤而绿叶硬,皆紫色。
下之中
宿妆殷
紫高多叶也。条叶花并类绯,多叶而枝叶绝高。平头,凡槛中虽多,无先后并开齐整也。
取次妆
淡红多叶也。色绝淡,条叶正类绯,多叶亦平头也。
聚香丝
紫丝头也。大叶中一丛紫丝细细是也。枝条高,绿叶疏而柔。
簇红丝
红丝头也。大叶中一簇红丝细细是也。枝叶并同紫者。
下之下
效殷妆
小矮多叶也。与紫高多叶一同,而枝条低随燥湿而出,有三头者,双头者,鞍子者,银丝者,俱同根,而土地肥瘠之异者也。
会三英
三头聚一萼而开。
合欢芳
双头并蒂而开,一朵相背也。
拟绣鞯
鞍子也。两边垂下,如所乘鞍状,地绝肥而生。
银含棱
银绿也。叶端一棱白色。
新收八品
御叙黄
黄色浅而叶疏,叶差深,散出于叶间。其叶端色又微碧,高广类黄楼子也。此种宜升绝品。
黄楼子
盛者五七层,间以金线,其香尤甚。
袁黄冠子
宛如髻子,间以金线,色比鲍黄。
峡石黄冠子
如金线冠子,其色深如鲍黄。
鲍黄冠子
大抵与大旋心同,而叶差不旋,色类鹅黄。
杨花冠子
多叶白心,色黄渐拂浅红,至叶端则色深红,间以金线。
湖缬
红色深浅相杂,类湖缬。
黾池红
开须并萼或三头者,大抵花类软条也。
花经 宋 张翊 撰
翊好学多思致,世本长安,因乱南来。尝戏造《花经》,以九品九命,升降次第之,时服其尤当。
一品九命:
兰、牡丹、■梅、酴醾、紫风流(睡香异名)。
二品八命:
琼花、蕙、岩桂、茉莉、含笑。
三品七命:
芍药、莲、檐葡、丁香、碧桃、垂丝海棠、千叶桃。
四品六命:
菊、杏、辛夷、豆寇、后庭、忘忧、樱桃、林檎、梅。
五品五命:
杨花、月红、梨花、千叶李、桃花、石榴 。
六品四命:
聚八仙、金沙、宝相、紫薇、凌霄、海棠。
七品三命:
散花、真珠、粉团、郁李、蔷薇、米囊、木瓜、山茶、迎春、玟瑰、金灯、木笔、金凤、夜合、踯躅、金钱、锦带、石蝉。
八品二命:
杜鹃、大清、滴露、刺桐、木兰、鸡冠、锦被堆 。
九品一命:
芙蓉、牵牛、木槿、葵、胡葵、鼓子、石竹、金莲。
〖注:■,虫+葛,là,同蜡。〗
花九锡 唐 罗虬 撰
花九锡,亦须兰蕙梅莲辈,乃可披襟。若芙蓉、踯躅、望仙、山木、野草,直惟阿耳,尚锡之云乎!
重顶帷(障风)、金剪刀(剪折)、甘泉(浸)、玉缸(贮)、雕文台座(安置) 画图 、翻曲、美醑(赏)、新诗(咏) 。
附:韩熙载《五宜说》:
对花焚香,有风味相和,其妙不可言者。
木犀宜龙脑、酴醿宜沉水、兰宜四绝、含笑宜麝、檐葡宜檀 。
附:陈仲醇《花宠幸》:
梅芬傲雪,偏饶吟魂。 杏芷娇春,最怜妆镜。梨花带雨,青闺断肠。 荷气临风,红颜露齿。海棠桃李,争艳绮席。 牡丹芍药,乍迎歌扇。芳桂一枝,足开笑语。 幽兰盈把,堪赠仳离。以此引类连情,境趣多合。
附:袁中郎《花沐浴》:
浴梅宜隐士。 浴海棠宜韵致客。浴牡丹、芍药宜靓妆妙女。 浴榴宜艳色婢。 浴木穉宜清慧儿。 浴莲宜道士。 浴菊宜好古而奇者。 浴腊梅宜清瘦僧。
瑶台片玉(甲种) 明 施绍莘子野 着 东海黄公 辑
甲种?上编
合镜词?和暗生作(有序)
暗生有章,台人得之甚艰。向日曾相与赋问,桃瞥见诸词,何其悲凄怨慕。今以折桂手作偷花汉,了不烦昆仑老奴黄衣客之力。而残灯侧,小窗畔,竟有向人话旧矣。此时之乐,恍惚梦境,无怪乎暗生亟被之管弦也。篷窗夜雨,伸茧属和。聊识暗生一时盛事,且见吾辈亦有出头日如此。
[南商调?金索挂梧桐 ]
安排锦绣窝,修订鸳鸯谱。莫话欢娱,且话当初苦。记尊前一诺,初转秋波,却不道花命艰辛受折磨。郎奔驰京国东西路,妾死守空闺日月梭。从头数,星星记得怎模糊。真个是怨处恩多,恨处情多,今证了恩情果。
[前腔]
曾记爱里过,也向愁中坐。越是分离,越把心肠锁。沙家事若何,付南柯。不嫁三郎头不梳。宁使做吞酸忍楚痴儿女,决不似抛冷趋炎歹丈夫。非闲可,历遭情劫忒多魔。到如今欢处悲多,却又是悲处欢多,搅乱了相搀和。
[前腔 ]
怎车干恩爱河,推不动相思磨。袄庙烧完,渐近蓝桥路,今朝出纲罗。到凤凰窠,争气潘郎成就奴。羞惭了搬唆诽谤销金口,涂抹了长短方圆画饼图。从今呵,刀山变做软衾窝。真个是悲处欢多,况更是欢处欢多,把欢字浑身裹。
[前腔]
郎登折桂科,妾有奔琴路。就天样高墙,怎隔得伊和我。滔天浪不波,渡银河。眷属团头住大罗。从前苦楚将欢娱补,把此后欢娱,做曲子歌。擎杯贺,人间花事等荣枯。我也曾,欢处悲多,悲处欢多,可合撰悲欢谱。
言言真至,字字儆策。情根艳种,绣口锦心。何其幽微曲折如是也。(沈德生)
暗生此番情案,须作一传,使后之观者,知其辛苦万状,方知此词字字信史。(顾淡止)
梦花词(有序跋)
偶叩花房,忽成春梦。情知得鹿之非真,聊且书蕉而作记。盖将镌之巫云片石,而藏诸南柯郡楼也。
[南商调?梧桐树 ]
屏山锦绣开,衾枕温香在。了却因缘,还却鸳鸯债。奇逢命里该,也是娘拖带。今夜灯前,心事才明白。盟山一座填情海。
[东瓯令]
星前祝,月底猜,月底星前今半载。花颠柳横多尴尬,毕竟有前程在。脸边情泪一时揩,竟稳取贴香腮。
[大圣乐]
婚姻事天自安排,战心兵今奏凯。非干色胆天来大,氤氲使,遣教来。好向奇花队里争先采,只是分浅卑人怕未该。鸳鸯两字喜从来,撩草自今端楷。
[解三醒]
从此后花潇月洒,从此后瑟静琴谐。从此后药炉经卷偿花债,从此后给酒缝裳试慧才。从此后风帏雪案亲描黛,从此后香几灯窗看绣鞋。重思揣,恍一似当年惊喜,梦里人来。
[尾文]
贫无长物把风流买,但笔底奇葩将艳史裁,且将就,休嫌嫁秀才。
予初非好色,直是多情,每为怜花,时生痴梦。但柳絮随风,从来未曾结果。而桃源问渡,于今忽地成仙。花谱初修,且喜名题绣榜,书仙下谪,多应天配词人。水云一旦化成胶,真称遇合,山海千秋坚似铁,无限高深。自知骨相烟霞穷措大,岂应有此?或云心肠锦绣工句字,焉可无言?乃畹翻声兰永新铸妆台业镜。虽然过眼成花,千红万紫,毕竟至人无梦。一觉三生,才醒来,脂粉丛中,已插入龙华会里矣。(自跋 )
从来文人借花事作文章,每每吹影镂尘,而要非本色。好如子野此词,曲写柔情,刺心入骨。及观其序跋,夫岂流连惑溺者哉!人谓子野为堕花业,予将谓子野为证花果。(眉公跋 )
予读古人词,虽名家如陈大声、梁少白,亦不过明衍恬瞻而已,未必字字刻画,句句尖艳,如子野者。每读此篇,令人意中冉冉如风花之舞。(存人评)
舟居旅怀(有跋)
[南仙吕入双调?惜奴娇]
飘泊寒塘,叹人生何苦别离如是。鸳鸯字轻拆,好如儿戏。曾记,宝鸭同宵,宝瑟同朝,宝笙同醉。今日独自在蓼花汀,空想雾鬟云佩。
[前腔]
如痴,镇日凭栏不曾离。一片雨山烟水,闲心计数,遍鸦凶鹊喜。伤悲,灯盏几昏,香字几温,风窗几碎。判死,就做道铁心肠,怕也难堪此矣。
[斗宝蟾]
当归,蛙角蝇头,把心花意芷,等闲栓住。想楼前杨柳,湿烟铺地。应是香炉冷翠帏,腮珠湿绣衣。可怜,伊你敢是薄命佳人,我岂认薄情夫婿。
[前腔 ]
无谓,舍玉抛香,把取凉休却,画眉荒废。问风流底事,一身客寄。迢递,江岸远望迷,清宵梦当归。猛惊回,只有剩枕单衾,人隔际天烟水。
[锦衣香]
别离愁,难回避。别时言,心牢记。况有针线亲拈,巧裁亲制。口脂犹是污征衣,怎教伴我草店寒鸡启窗儿,一望大江西。平芜如地,眼看人归去。只身偏滞,秋山似剑,割人肠碎。
[浆水令 ]
上灯花浑如猜谜,酒消愁终难疗医。便宜,讨尽一双眉,秋风透衣,宿雨沿堤。无滋味,增瞌睡,清清闷把牙儿抵。浑如在,浑如在烟中梦里。争飞出,争飞出这愁围。
[尾文]
香罗一幅封回去,上写断肠诗句,四边多是泪痕湮处。
予有钓舡曰“随庵”,辛酉文战,溯大江,抵金陵,遂舟居不复假馆。每到山水胜处,便刺篙休焉。山有面背隐现,水有曲折平远。两涯烟柳,有高低疏密,乃船之去就斜横,可以随缘选胜,诡遇征奇。时天又阴晴不定,山雨欲来,风月如扫,朝霞夕照,水面通红,新雁寒鸦,点散影没,更随时触目之奇观也。独伊人之思,有不能为情之甚耳,因为长歌以纪之。他日重游,此情味当犹在江山烟雨间也。(自跋)
辛酉之役,予与子野盘桓于“随庵”者十余日。山水风月,相与领略,俱人生未有之乐。时见子野多作诗词,绝不了试事。予戏曰:“此行何为乎来哉?”子野笑曰:“子见昔年闱牍乎?如某某者,亦峨然进贤,则吾与尔正恐富贵来逼人耳。烟景召人,心气皆旺。且撇却眼前花,了理千秋业,可乎?”已而与予皆铩羽而归。一番辛劳竟成灰飞,而子野情言至今犹然在牍,灯下较雠细阅,真堪字字不朽,乃知吾辈终不当以彼易此也。(韩巨卿)
言情宛转绸缪,填词苍劲遒逸。情种词仙一人占断矣。(朱君深)
赠石城董夜来(有序跋)
余落魄风尘,销沉壮志。秋波浩荡,感岸上之愁苹。宿雨连绵,梦江南之芳芷。盖悲哉之气多感,而黯然之魂易惊。柔情缥缈,能无伊人之思?奇福难销,孰是东家之子?偶寻花圃,忽睹仙妃。问姓则双成是其前生,询名则夜来乃其再世。年同碧玉,婷婷之致可知。骨抵轻云,袅袅之容何限。有心人谁能堪此,多情种未免流连。乃寄艳于词葩,聊纪情于梦蝶。
[南仙吕?月儿云 ]
花星偏照,前宵梦儿好。偶到花丛里,瞥见如花貌。生怕人瞧,背灯儿觑着了。他不道儿夫至,俺不道冤家到。俺忍不住偷将冷眼挑,他羞脸微红一线潮。
[桂枝香]
逡巡戏调,刚才微笑。谁知事到其间也,暗地俏声低叫。却教人怎生,却教人怎生,真个是柳慵花笑,抵不得酒容歌貌。俊多娇,身轻女史应呼赵,有福檀郎岂姓萧。
[不是路]
幻出蓝桥,真叶秦楼一曲箫,奇逢到。合欢头上夜枝交,福难招。解开螺髻乌云袅,半亸酥胸白玉销。谁承料,鸳鸯牒上挂姻缘号。怎生推调,怎生推调。
[排歌]
绣户风清,金猊篆消,西窗隙月偷瞧。一双蝴蝶缀花梢,一对鸳鸯浴暮潮。惺惺语,半是嘲,恼娘常是撒心焦。低低问,半是招,泥娘常是撒春娇。
[皂罗袍 ]
如此挂人怀抱,把情根一瓣种活心苗。梨魂己被杜鹃销,杨花一任春风闹。屏间灯烬,余花自飘。枕边茉莉,余香乱抛,于中有事郎知道。
[大圣乐]
映窗纱,旭日初高。惜娇眠,嫌起早,碧栏杆外鹦哥叫。枕痕沁,印红桃,且喜玉台此夜留温峤。只是金屋何年贮阿娇,情痴怎了。趁娘行睡着,揭帐偷瞧。
[解三酲]
忘不得香沾片脑,忘不得汗渍鲛绡。忘不得破瓜年纪身材小,忘不得蝯客蛾眉韵味高。忘不得莲花吐瓣尖尖舌,忘不得束素重封窄窄腰。千般好,忘不得千金一刻,刻刻良宵。
[皂角儿]
叹酸丁天付情苗,向青楼姓名流落。谁承望性忒怜花,却随处每逢花报。似伊家,比花娇。同柳宠,近今无,从古少。也容罗唣,一言低告。伊家听着,但从今花朝月夕,可是魂劳。
[尾文]
杨州花梦痴难觉,梦逐西风到处飘,却被奇花又缠住了。
戊午文战,予以首秋八日赴金陵,旅邸枯坐,萧条若僧。适冲雨晚出,自钞课街,循文德桥而西,卒饮于朱伯瑞寓。饮散,从子楚安仲禺中辈偕行。微雨如毛,酒力弥劲,忘其所之之迢递也。乃邂逅董姬于灯影之下,视其年,可十三,双鬟初掠,眉目遒颖,细骨柔肌,如何抟掬花心酒境,于此双妙,遂定交焉。问其小名,曰“月哥”。乃以“夜来”字之,而赠之以词,盖原其名,且志其时其事也。(有记)
妙词隽艳无比,直愧剩粉残红,不堪承当耳。已付蒋三哥玉箫度之,一夕旦便新声盈耳矣。今夜恶雨,不敢复望高车。中秋月色定佳,正足下文战凯旋时也。幸过,擎杯听新曲,儿且手拨琵琶以待。(夜来柬中语)
万斛奇香,弥天花艳。古人丽情骈语,简翰如山。求其如此才情,恐温、柳辈尚须罗拜床下耳。(张子楚)
予既薙发,例不得读绮语。偶过三影斋,子野出小词示我,不觉神味洒洒。善哉参寥之言,譬如不事口腹。人见江珧柱能无一朵颐,盖正不须作空花观。其尖艳处,皆其血性处,大可助人机锋。予请以子野为师,甘吃痛棒也。(莲儒师)
予长子野十五年,犹记其两髫垂垂,不谓笔锋直咄咄逼人如此。岁戊午,薄游金陵,与子野流连文酒者月余,因得识夜来于灯月之下。枯禅老眼,讶为异人。初谓夜来当以绮句为赠,已而见子野词,叹曰:“无庸吾辈局外人,作隔靴搔痒语。”(王禹中)
闺词(有跋)
[南仙吕入双调?步步娇 ]
翠被香浓春寒夜,小阁灯花谢,窗纱月影斜。照着离人曲曲栏杆下,蓦地自嗟呀。早日长人去今宵也。
[山坡羊]
急飕飕,隔帘风大,冷清清,隔窗花亚。瘦岩岩,曾经病来,闷恹恹,扭得身儿趄半,思他三分又恨他。春光如许,如许春无价。怎地离家,抛人得下。思他,是真耶,是假耶?恨他,是痴耶,是梦耶?
[解三酲 ]
思则思,文人骨格皆风雅。思则思,翰苑文章的大家。思则思,风流略不乔声价。思则思,些事何曾肯使乖。思则思,宵眠为我煨金鸭。思则思,睡起教他拾绣鞋,难抛下。思则思,藏阄斗草,曾赌金钗。
[前腔 ]
恨则恨,良宵负了千金价。恨只恨,春病缘谁逐日加。恨则恨,书来旧套寒暄话。恨则恨,要我通宵梦着他。恨则恨,虚名也挂傍人口。恨则恨,是我当初一念差,丢开罢。恨则恨,传来谎信,说便归家。
[皂角儿 ]
寄一股传情玉钗,兼一幅揾啼罗帕。情知他,未必思量,且胡乱试他心么。若果是十分歪浑是歹,他既然,我索性一勾都罢。伊家负我,非奴负他,偏是你甜美语,花上生花。
[尾文]
可怜虚度欢娱夜,那一夜灯前不叹嗟,将一幅新词和泪写。
字字新思,言言柔韵。古今情词,不啻充栋。然非枯淡无味,则尘俗可憎。如此新韵,可以前无古人,抑亦难为继起者矣。(陆五如)
五如,予心友也,犹记此词脱稿,适以原草裹药。五如偶来,见之惊喜。散药满案,袖携而去。遂为好事者所传,乃南及鸳湖,而北及金阊焉。今小词行且付梓,而五如墓木拱矣。芜词之墨如新,心友之骨已朽。灯下偶阅评辞,不觉五内欲裂也。(自记)
怀怀旧
[南黄钟?画眉序]
孤灯伴愁寂,院落沉沉雨花滴。更流萤冷淡,候虫啾唧。今宵里数恨三年,方寸内量愁千尺。(合)眼前无限心头事,过去了怎生留得。
[前腔 ]
当年正今夕,两个团头起和立。记灯光影子,一双东壁。相携手,只惜从前。谁料得,尚余今日。(合前)
[前腔]
从今与伊隔,彩凤青鸾没消息。叹萧郎,真个路旁行客。朱门老一段青春,人世过几番寒食。(合前)
[前腔]
灯前展书迹,小字蝇头喷香墨。料从今之后,半行难得。花笺上日月时辰,应变做怨时愁刻。(合前)
[滴溜子 ]
漫说道从来两心铁石,更谁知别后梦魂空忆。就哭得泪干何益,今生要见他,甚时日。浪信传来,怕多不的。
[鲍老催 ]
追思那日,奇花一朵亲手摘,春风被头鸳凤匹。是锦绣缘,繁华命,风流敌。巫云柔软嫌风急,柳线轻摇嫩无力。真个是,相怜惜。
[滴滴金]
花开并蒂花遭劈,线结同心线还拆。扬州梦有回来日,将海誓丢,山盟息,且把韩香返璧。从今一场春事毕,好歹来生,和你再相觅。
[双声子]
黄昏立,黄昏立。细雨洒,尖风急。青灯侧,青灯侧。眠不稳,空劳忆。眼见得,眼见得。画不出,画不出。似乱花飞过,怎生邀勒。
[尾文]
从今勾却风流笔,须把从来念头息,只恐徒上心来消未得。
一声一泪,一字一珠,盖赋情之深,自能穷思之变。将从来相思套语,一切洗却。独写其意中之意,情外之情,如一幅新翻人锦,自然文彩焕然,不须更付染人也。(顾暗生)
旅怀
[北仙吕八双调?二犯江儿水 ]
相思滋味,尝不了相思滋味,破题儿,才做起。想前宵我你,今夜东西,忍教他在梦儿里。俺灯下写鸟丝,他机中制锦词。他冷落空闺,俺潦倒江隈。搅春魂,眼睁睁多不要睡。无靠无依,这凄凉无靠无依。无头无尾,这思量无头无尾。只落得满青衫,冷荧荧多是泪儿。
[前腔]
荒村自守,挨不过荒村自守,妙人儿在心上有。就甫离心上,也在眉头。易沾身,难放手。俺潘郎满鬓秋,他萧娘满镜愁。他花命判休,俺花债判酬。尽今宵,恁凄凉,多自受。玉嫩香柔,只为你玉嫩香柔。天长地久,害得俺天长地久。兀似有实丕丕,一块儿咽不下喉。
[沽美酒 ]
半开窗,半掩窗。烧短烛,照空床,只拥着衾窝爇好香。忒寂寞,好凄凉。衣单薄,泪洒惶。空廊外,风吹叶响,荒村里,雨寒鸡唱。我呵,自不合住在东墙,你呵,又不合立在西厢。呀!却做出今宵这般凄怆。
[前腔 ]
风儿急,夜又长。灯花结,咬银缸,想前暮私情一两椿。真堪忆,怎能忘。若忘记,有苍苍。衫袖上,口脂犹亮,枕头上,泪光溶漾。我呵,尽判个此心为娘,你呵,也索要好心待郎。呀!甘为你受这般魔障。
[清江引]
随风近远村钟响,窗纸看看亮。孤身又晓行,柳色河桥扬。尽耽着这相思,几时和你讲。
予结习不除,艳句日积。癸亥春末,始付小童歌之。花月之下,偶有新声,亦复随时换谱。右词皆偶然口占,或止一章半折,因其语意相入,累而成篇,乃词家百衲琴也。(自记)
情文双妙,词林隽品。甲子桃花下,子野曾命小童以大小忽雷叶而歌之,其声颇逸宕缠绵,至今,耳根犹袅袅有生气也。予家有小童曰红儿、雪儿,亦善三弦提琴,但恨所谱不通院本诸旧曲。今俟《花影集》成,当令乐部尽谱之。满床弦索,从此尘土一新矣。(子念跋)
吾松弦索几绝统,近来诸名家,始稍稍起废,然不久便散逸。乐天诗有曰:“歌舞教成心力倦”,盖此事亦大费心力,只宜付散人迂叟,以闲中日月搜讨逸事,庶几有成耳。子野避地空山,绝迹城市,日撰新声,令宗工名手商榷翻度,差为弦索兴灭继绝。时时率诸童过予顽仙庐,丝竹嘈嘈,随风飘扬。村姑里叟,皆负子凭肩而听,亦山林快事也。始予开径东余,得奇石,戏名曰“弦索坪”。每月底花下,有狎客携红裙坐此,吹洞箫、弹琵琶。适子野堑土西畲,得石平直,小童六人恰好盈坐。子野请于予,欲乞此名名之。予曰:“子但遗我一铁笛,我便当以此名为赠。”盖予有童善吹笛,而子野诸童善弦索,各得其所应有也。(眉公跋)
几避迹西畲,与子野盘桓花月者四十余日。几有结茆松干之约,常听慧童繁弦脆管,而就中尤酷爱此词。子野每索饮十杯,命歌一解,不知为却此词,醉几回矣。(薛翩翩)
王元美谓“北曲多词情,南曲多声情”。子野以南词韵语作北词,且箫管弦索合而翻度,宜其声情词情洒洒倾听也。丙寅季春,夜醉秋水庵,因题记。(王季长)
闺恨(有跋)
[南商调?十二红]
[山坡羊 ]
一团花看看消瘦,十分娇看看非旧。傍妆台痛跌菱花,没来由干净因他丑。
[五更转]
想他们没进止,无前后,分明看得人将就。你恋着何等烟花,不怕神前盟咒。
[园林好]
痛前生多应欠修,可真个烧香断头,竟半路遭他毒手。
[江儿水]
干得教人,一件件落人之后。
[玉交枝]
荒茶废酒,好风光何曾去游。生疏一向琵琶手,这几日忘记梳头。
[五供养]
痴心坚守,却做出酸疼万般症候。看花心胆怯,抬面何人羞。问为着谁来,花性多收
[好姐姐]
曾记搬唇口,有无数前头后头。亏心硬手,你如此做人忠厚。
[主山颓]
思量真个歹,细追求,几番儿跌绽绣鞋勾。
[鲍老催]
九分是休,恩人反教成敌头,不尴不尬把我丢。
[川拨棹]
下宝将他咒,有苍天在头上头。瞒不得照泪灯篝,瞒不得照泪灯篝。拚告你阴司,奴先死休。
[嘉庆子]
奴把谁来记上心头,你把谁来放下心头。奴苦苦相思,你一笔勾。
[侥侥令]
般般听你哄,件件罪根由。甚日归来拿着手,不痛打承招不罢休。
[尾声]
恩情自比天长久,就恨你终须宽宥。只要你归来多放手。
大抵情不深则恨不毒,闺词至于恨而无遁情矣。每见院本旧曲,从无闺恨,窃谓其情波有限。乃别谱新声,攧翻恨字,才觉相思于此痛人。他时闺思、闺怨等篇,正不及情语耳。(自记)
咬定恨字,无限波澜。可称能品,不愧隽才。此直是海神庙一纸状词耳,谁为刀笔,深文如是。(暗生评)
妾初度偶言(有序跋)
穷村僻远,三径成蒿。雨暮风潮,还往竟绝。洞花幽草。时以翻经绣佛之暇,相与寻讨烟霞,勾当香茗。此中幽趣,岂堪语忙人乎?乃因其初度,播之声歌。而私命其篇,为北山迂叟房中之乐。
[南中吕?渔家傲]
今日里,把往事从头作话题。不觉的日子三千,年头又八。我你容颜俱苍矣,各添年纪。俺守着经卷丹炉,你只是荆钗布衣。但年年花谢花开,花开时,进酒巵。
[剔银灯]
你姻缘事,谁知在这里,前生事,便嫁穷酸也何愧。几间屋,正与翠巍巍前山对,几个人,只在艳腾腾群花内。终年终日如此,桑海变,俺和伊兀是不知。
[地锦摊花]
谢天公安顿,咱和你,命福不低,乐田园,案举眉齐。醉月吟风,斗茗围棋。永相依,享用些太平日。
[美娘儿]
折花折花来上寿,花香点绣衣。把酒把酒双劝饮,红潮脸上脂。檀郎豪俊会填词,歌儿舌脆音律细。一簇一簇琼箫沸,似月满秦楼跨凤时。
予山居,在东西二畲之间,其地土肥水滑,宜花便木。丙辰冬,作半闲精舍在山腹,明年作就麓新居在山足。不五六年,树可荫人,而竹皆抱孙矣。更以亭台庵阁,点缀其间。虽不事华饰,然自是幽微妍稳。春花发艳,秋木陨黄。屋角参差,“巍巍前山对,几个人,只在艳腾腾群花内”,盖实录也。夫吾辈进不能膏雨天下,苦退又不能桔槔灌园,是真天地间一腐草,亦乌用此四大为?予自分无洪福,不敢负淡缘。凡移花接果之方,开畦疏水之法,莫不悉心悉力为之。今幸有小成,花木畅茂,禽留不去,山隐转奇,桥柳台松,古秀妩媚。春深秋早,日美风恬。得与村翁渔叟,觞花问竹于其间,或令椎髻孟光,携东阁中人,靧花红调竹粉,媒花斗草以为乐,盖用志不分,天遣食报予,既易之以劳,复享之以淡。庶几不取罪于彼苍。而予之筋骸骨血,亦差不为人间真弃物耳。予尝有诗曰:“苍生久矣无霜雨,三径何曾有旱荒。筋力未尝无用处,要销花福为花忙。”盖用以自勖,不敢甘自暴弃,孤负老天眷顾盛心也。(自跋)
扭声色入烟霞,将风情用花月,趣淡弥真,境冷逾热,子野可谓巧于享受矣。(陈寿卿)
星剑霞衣,仙风道骨,岂真脂粉中人耶。(性夙评)
与妓语旧感赠(有序)
蝶睡醒来,花心谢了。忽到赵家,重看合德。因逢虢国,转忆太真。旧事相与攒愁,笑痴心又来做梦。乃振词坛旗鼓,惊开花阵心兵。
[南仙吕入双调?步步娇]
未许芳心全灰死,想起前头事,当初见你时。姊妹随肩,记得排行次。自分会无期,却谁知,梦里重逢此。
[江儿水]
灯下重偷觑,予心有所思。几千番变到今朝地,措萧郎,又见苏卿妹。两嗟呀,尽说相逢处,有可音书容寄。答道:而今就姊妹,音书没纸。
[园林好]
记当日你犹然未笄,验身材早长于去时。笑我也添年纪,你换了旧容仪,我换了旧情痴。
[玉交枝]
我今老矣,渐腮边鬑鬑有须。当初花柳和云雨,今日是笔砚琴书。心窝忘了定情诗,眼睛晕了鸳鸯字。笑当初,痴耶忒痴,索性有今朝忘记。
[人月圆]
忽忽想当初,妆前见你,姊妹梳头争学髻。到如今乔绾青丝,到如今乔绾青丝,毕竟有三分似得伊。记些些,是与非。痛今生,长别离。
[侥侥令]
鸳鸯曾打结,织锦旧填词。是你姐姐月下花前般般事,倒付与我和伊作话题。
[尾文]
从今为你重提起,有便信须教递与伊,只说檀郎忘了矣。
吾辈情之所锺,每见遗粉残膏,犹是销魂欲死,况见其妹乎?当时唐玄、汉成,直于太真、飞燕,情种既深,遂觉艳根柔蔓,绵引不已。从太真而虢国,从飞燕而昭仪,即至爱移于远条。然使于飞燕浅,必不至于合德深也。故予尝谓汉之成更情深于唐之玄,此言甚似解人语耳。(自跋)
写情传恨,语语幽深。盖身经是境,自是摹神。倘不悲而泣,正恐其泪不下耳。(徐合明)
宛如小窗对语,可与《幽闺记?拜星月》并传。(巨卿评)
拚则而今拚了,忘则怎生便忘得。(王元白)
弦索词
[北南吕?骂玉郎]
手抱琵琶弹怨词,把俺哀肠事,诉与谁。天生我你配雄雌,有何疑。俺与你明白夫妻,怕旁人怎的,怕旁人怎的。怎不日夜相随,倒抛人路岐,倒抛人路岐。我你岂莺莺君瑞,可只是哥哥妹妹。虽不曾合卺牵丝,虽不曾合卺牵丝,却也曾焚香设誓,天地皆知。俺闻之,那王魁负了心期,终有日捉将去海神相对。
[前腔]
再把凄凉诉与伊,好和歹,是你妻,怎瞒心昧已把奴欺。任施为,觑得人似脚底黄泥。忍教人受亏,忍教人受亏,眼见得玉碎花飞,病恹恹怎医。不记得一双儿跪,不记得一头儿睡。把许多绣帐温香,把许多绣帐温香,倒做了单衾血泪,饭醉茶痴。俺寻思,甚来由,枉费心机。倒被他贴天飞,拿他不住。
[前腔]
下实磨牙咒骂伊,就是你归不得书也归。看行行征雁带愁飞,泪双垂。可知俺玉体香肌,倒痴心待伊,倒痴心待伊。受用些月帐风帏,冷清清梦回,冷清清梦回。痛咬得鸳衾儿碎,推开了枕头儿睡。却谁知业障冤魂,却谁知业障冤魂,悄悄的梦中来至,强做夫妻。恨冲天,那冤家还要无知。俺只是骂几声薄幸贼,将与你断恩绝义。
小窗儿女语,恩怨相尔汝。此中己自有琵琶声,不须更付冰弦檀板,方知其妙也。(眉公评)
妇人言辞思路,自有一种幽沉愤怼之意。此词模拟曲尽,而措辞更质直真至,似近俚俗,正弦索词妙处也。若稍被文彩,便非本色矣。填词贵地道,信哉。(友夔评)
重阳恨(有跋)
[南南吕?香遍满]
重阳时候,篱边看花愁不愁,借问花前人在否?伊心敢是休?咱心怎便丢。猛凝花下眸,恍立在身前后。
[懒画眉]
当初记得在妆楼,正病起腾腾举止羞,眉儿低蹙暮山愁。要引他开口,费多少心机在上头。
[梧桐树]
同登翡翠楼,共饮茱萸酒。淡粉芙蓉,正是开时候。南枝曾折伊之手,这度开时,他竟在天南没尽头。西风绿鬓依然否?若是相思,定比黄花还瘦。
[浣沙溪]
把连理分,将鸾镜剖,要知他信息无由。殷勤赠下同心扣,空锦袋熏香箧内收。离别久,尽寸寸肝肠儿被伊割,不然呵,也蹙个眉头。
[刘泼帽]
满城风雨初晴后,照离人,月满床头。消愁聊且邀红友,倒愁,心上事,多非旧。
[秋夜月]
看看罢休,全不应伊之口。罪犯风流应难宥,些些撇下他安否?忍撇得许久,忒下得毒手。
[东瓯令]
千般恨,万种愁,辜负重阳一段秋。黄花队里无红袖,独自登高后。见征鸿嘹呖过南楼,带得信来不。
[金莲子]
休怎休,花笺字迹伊亲手,有一个伊名儿在上头。只落得向灯前,一星星想出旧风流。
[尾文]
今生未审重逢否,料十分中间难得九,空一度重阳一度愁。
城南戴氏居,有芙蓉一区,早发而茂。庚戌九日,曾就花前为泛菊之饮,今且两年于兹。人在天南,梦不可得。而芙蓉如面,篱菊宛然。清叹不足,继之悲歌,不觉一字泪也。壬子重阳记。(自跋)
不泪而啼,无声而泣。深情密意,只以淡言平语中出之。若草草看过,宁知其为无穷之慨也。(性夙评)
美秀温文,绸缪宛转,而俯仰嘻嘘,不堪多读。(张瑞龄)
七夕闺词
[南南吕?梁州序]
罗衣初试,新凉才长,恰到穿针楼上。一团欢笑,针锋月色微茫。早是珠凝仙掌,风定梁尘,半缕庭烟漾。来年牛女也,也成双。偏有个人间薄幸郎。如眉月,与眉相向。画眉人,远空惆怅,心上事,到眉上。
[前腔]
绮疏深掩,朱门闭上,一叶高寒初晌。玉阶罗袜,新听蟋蟀凉况。早是丝牵连爱,脍馔同心,卍字萦蛛网。从教得巧也,也悲伤,只巧织回文封寄郎。郎飘荡,把奴撇扬。空梦回,残月窥鸳帐,眼下泪,满衾上。
[前腔]
叹良辰今岁无双,岂花容来年无恙。怕经秋瘦损,一似败荷模样。可是潘愁鬓老,沈赋魂消,打扮无心想。深深深拜,也炷心香,愿莫染秋来镜里霜。香暗爇,心自想,心头有话和谁讲。口中话,在心上。
[前腔]
赏芳辰姊妹飞觞,强梳妆十分时样。怕匣中团扇,可能往日风光。生怪鸦鬟聒絮,不解人愁,染甲争喧嚷。轻轻轻步,也立西厢,见月照当年旧粉墙。伤往事,成怅惘,把苍苔立遍,谁偎傍。鞋底露,透帮上。
[节节高]
金风透右厢,敞虚凉,流萤几点粘罗幌。倾葡萄酿,浸茉莉香,掩芙蓉帐。刚才出浴衣轻爽,风吹薄翠钗头响。何事檀郎爱分离,把良宵容易轻抛飏。
[前腔]
当初话夜凉,靠西窗,把三郎故事闲论讲。愿连枝长,比翼双,生人天上。而今眼下遭魔障,来生争不成虚谎。想别有银河在人间,无风咫尺生波浪。
[尾文]
勾消不尽相思帐,一度穿针一断肠,从此秋宵夜夜长。
闺词作《梁州序》,如以净脚扮旦,终是雄爽有余,柔韵不足。右词殊不宜清板只箫,当为歌场作废。但中有隽语,似亦不可概弃也。(自记)
十年前曾读此词,句字小异。今一经窜定,遂楚楚花艳,足称名篇。(王石公)
眼前故事,翻弄自新。而举止妍和,自是大家风范。(吕鸣谐)
春思
[南南吕?楚江情]
飞花打绣窗,零星满床。枕边槛外垂绿杨,偏生莺语骂流光。他把心期自数,心香自装。叫一声知心,着意俊俏娘。你下得风流,害俺春思荡。害得俺闲时也是忙,闲时也是忙,慵时也是慌,热沸在心肝上。
[前腔]
凄凉立小廊,身单影双。杨花滚滚人断肠,柔魂一缕待离腔。也分明是俺,依稀是娘。只觉道娇娇滴滴脂粉香,把饿眼昏花权当娇模样。且书儿写几行,书儿写几行,梦儿做几场,总记入相思帐。
[皂罗袍]
没事几回痴想,但把他仪容画了,顶礼烧香。衾窝独自也叫娘,行就虚空也把魂灵傍。更把生辰八字,装于绣囊。余香剩粉,沾在绣床。娘,你可在我枕边衾畔衣裾上。
子野老于情痴,花梦时作,予每每规之,不遣余力。今观此词,风情逸兴,殆出于性生,或亦花命使然乎?如此才情,自然随处发越。拈花弄柳,总是锦心绣肠,不须以周、程、张、朱,困其藻艳也。(伯瑞跋)
骨韵玲珑,致味遒逸。摹神入妙,刻画深微,圣于词者矣。(徐长舆)
闺词
[南仙吕?九回肠]
鬓儿边黄花不戴,窗儿下鸾镜慵揩。香炉茗碗无心摆,软腾腾骨瘦如柴。才还又欠,是相思债,有重无轻,是花命灾。谁拖带?明明是你冤家害,再不干奴命安排。漂沉苦海捞难起,围困心兵打不开。只索向银缸畔把亏心骂,又心疼你,不觉泪盈腮。
[前腔]
松解了团花的带,宽褪了弓字儿鞋。一床弦索空闲在,怪酸疼玉腕难抬。鲛绡帕上有盟言在,奈鸿雁云中无便信来。伊心歹,奇花轻易容他采,却等闲认做应该。他痴心不顾三生愿,我怨气常修一口斋。只落得真心待,倩傍人去寻芳信,寄个小金钗。
秀艳缠绵,声声哀怨,尖新熨贴,两极其妙。(沈友)
甲种?中编
村中夜怀(有跋)
[南商调?二郎神]
和衣睡,这一段凄凉为着谁?水国霜清寒彻髓,分明梦里。醒来人在天涯,听不得风吹窗上纸。方信道夜长如是,浑欲死,撇不下心头一个人儿。
[集贤宾]
盈盈只隔衣带水,来时密约佳期。眼见得差池三日矣,况一纸音书难寄。般般为你,知多少雨啼风涕。罗帕里,请看取一行行泪。
[黄莺儿]
心病煞难医,只当归,是妙药儿。今宵症候难存济,冷一阵,是甚的,热一阵,又为谁?更眼花错唤名和字,镇如痴。伊难负俺,难负俺恁相思。
[猫儿坠]
一灯相伴,加被更添衣。守寡凄凉浑似此,枕头香腻是谁的。怜伊,实实是前宵枕上人儿。
[尾文]
几番还自披衣起,茶冷香消寒似水,听败叶敲门疑是你。
是夜宿韩巨卿斋,偶有所怀,卧不成寝,乃起坐灯下,磨墨伸纸。凡得古诗三、律诗一、南北宫长调各一。已而,天明,花日在窗,亲故以予之至也。少长并集,见诸绮语,争录之而去,顷刻间,篇布墟落。更岁余,予复诣巨卿,见其村中小儿《大学》序首空处,有遍书予词者,亦大可笑矣。(自记)
乔梦符寄《远折桂令》云:“饭不沾匙,睡如翻饼,气若游丝。”曲写相思模样,可谓多情矣。乃子野则曰:“冷一阵,是甚的。热一阵,又为谁。”又曰:“守寡凄凉浑似此。”钟情之甚,更觉过之。大凡情患不足,不患有余,世间忠孝侠烈,总发乎情者耳。子野尝有诗云“从来江海泪花成,自古乾坤情字裹”,的是名言。(彦容评)
子野生负风流,命饶花福。每逢奇丽,不禁萦牵。戊午冬日过余村居,予为设鸡黍,进尊罍,拟尽欢洽。乃微睨子野,意中惘惘,若有所失。夜宿竹云斋,卧而复起,挑灯吮毫,苦吟达曙。予早起见诸诗词曲,写悲凄景况。因为和韵,有“好把新词先寄与,相思滋味要伊怜”之句。子野笑曰:“子诚知我哉。幸毋投辖致令予负心期也。”至次夕,留诗案头,中宵逸去,异哉,何情痴至此。虽然,予观古来才人恒遇佳人,然当其分离阻隔,■⑴■⑴魂销欲死,发诸咏歌。以子野之才之遇,而欲其含藻敛华,作无情钝汉,此实难矣。盖惟个中人谙个中味。如子野始可谓识得情字耳。能读斯词者,必天下深情人也,庶有知子野者哉。(韩大进巨卿跋)
摹情欲绝,是普天下相思领袖。(夏澹生评)
怀旧重?和彦容作(有跋)
[南黄钟?画眉序]
心头转凄恻,旧恨余欢总堆积。叹一场花事,十分狼籍。他做下影里恩情,我赢得画中悲忆。(合)看看逐旋随流水,过今日,又还明日。
[前腔]
曾经苦分拆,还有个相逢在他日。怕从今见你,就再生难必。曾记你絮语叨叨,毕竟也信音寂寂。(合前)
[前腔]
花俦与月匹,难道心肠竟如墨。料重门深锁,雁书无策。就做道今日辜恩,毕竟是当初难得。(合前)
[前腔]
依希有消息,闻道伊家尚相忆。就一些难信,也堪疑惑。眼皮上越有思量,心坎里转添鹘突。(合前)
[滴溜子]
谁承望恩情两下分劈,倒浪想来生和你相觅。几个黄昏白日,教人挨不起这时刻。索取忧愁,报伊怜忆。
[鲍老催]
重思细忆,些些好处郎知得,手托腮儿过时日。这几时行忘止,坐忘食。淹淹瘦捐腰儿窄。镜里看看减颜色,为着你,真相直。
[双声子]
真难得,真难得,宠柳意,娇花格。真可惜,真可惜,轻闪下,都收拾。没计策,没计策,生死隔,生死隔。是一对冤家,两辜心力。
[尾文]
佳人才子风流籍,未许卑人多占得,该有今朝这分拆。
彦容曰:“尔《怀旧词》己极美妙,得无江郎才尽乎?”予曰:“有情可摹,无才可尽。若云才尽,则尺幅立穷。若云摹情,则天大样花笺,愿借一幅。乃因其和作,复重和之,终恨句字有限,未写得其万一耳。”(自记)
子野长于才,自深于情,才情二字,固是相生。尝借唐之诗方子野之词,大抵如崔、贾之雄伟,而无馆阁气;如元、白之流利,而无排偶气;如钱、刘之清藻,而无佻率气;如郊、岛之澹远,而无寒瘦气;如崔莺、薛涛之香艳,而无粉脂气;如齐已、灵一之机警,而无蔬笋气。其在初唐,则十二家也。其在盛唐,则李杜也。下逮晚唐,虽句雕字选,间奏新声,宁易闯其堂奥耶。 (彦容评)
情波滚滚,随地江河。尺幅之间,涛头万状。(张调卿)
四景闺词
[北双调?八不就]
恰收灯又近清明,只觉道花事凋零。又添些鬼病、鬼病伶仃。冷落瑶琴,生疏锦瑟,打叠银筝。今宵梦,前宵梦,全然没准。千遭信,万遭信,看看半句无凭。恨咬牙根,痛剪香云。痛的是挫过芳年,恨的是错盼、错盼书生。
[前腔]
看酴醿自占柔条,间屈指几度春归,何曾似这度、这度魂消。愁劈莲心,惊看夜合,怯听芭蕉。摇纨扇,悲纨扇,怕秋风又早。掩罗袖,恨罗袖,偏生粉泪痕交。指冷琼箫,帐冷鲛绡。枕头边,茉莉花香,你怎生的孤负、孤负良宵。
[前腔]
听寒蛩声满床头,这壁厢月在东窗,那壁厢雁过、雁过南楼。独杵砧敲,空床梦杳,亲笔书修。生离别,死离别,坚心耐守。今生债,前生债,判个一例都酬。钗股谁收,匣镜谁留。记当初,夜夜良宵。到如今日日、日日三秋。
[前腔]
映窗纱雪间梅花,不觉的一味相思,消除了一岁、一岁年华。谁共围炉,谁同宝鸭,谁听琵琶。千不信,万不信,终须被耍。千不是,万不是,只是当初自差。我岂残花,他认做间茶。他既然现不思量,我怎生的恩爱、恩爱常赊。
此等词本被弦索,须带肉麻,当在不文不俗之间,方入词家三昧。右词以亦梦见一斑者。每花月之下,令两童以三弦箫管凄声度之,宛然一燕赵佳人,攒眉酸涕矣。(自记)
和彦容重会西湖佟姬留别之作(有跋)
[南南吕?宜春令]
春将尽,春意浓,陟春心,云期雨踪。那人情重,当年绮席亲陪奉,把恩情付与湖山,到今日枕头春梦,情悰,忘他不得,再寻花洞。
[太师引]
趁东风,一片晴帆动,摆兰桡平湖镜中。看无尽青山如画,况更是绿水衔空。诗筒茗碗和酒瓮,怎少得那人相共。心头事,今年去年,曾记得双携手,在曲水桥东。
[琐窗寒]
到如今,人去桥空,仿佛当初旖旎容。记红鞋底印,半折如弓。衫裁小样,六铢犹重。淡双眸,一泓波莹,想侬般般件件总朦胧,怎生问信寻踪。
[三段子]
隔花转东,过青楼深深几重,兜的便逢。看花容如今转秾,好似春风到处花心动。花心开处蜂偷拥,眼口相依,这情深重。
[东瓯令]
分离后,没雁鸿,怎料今朝得再逢。轻轻窗下亲摩弄,肩臂相捱拥。奈新欢旧恨积重重,如在梦魂中。
[三换头]
湖山翠笼,载伊情种。迷离笑也,春心忒浓。娘行恩宠,向衾窝款款把温香软情偷送。一觉鸳鸯梦,香肌两下烘。这样亲偎,怕甚么,勒暖轻寒柳絮风。
[刘泼帽]
冰轮一片松梢涌,候卿卿睡眼朦胧,枕边溜却金钗凤。莫放松,这良夜,休轻送。
[大圣乐]
奈些些几夜情悰,业魂灵全被哄。多应别后相思重,因此上,十分浓。正是人归恰在花丛里,春色偏生锦阵中。余欢剩恐,只恐怕从今去后,云雨无踪。
[越恁好]
相携手怎松,缱绻全何用。终久是分离,硬个心肠且去也,看秦箫再弄。怨双双飞燕各西东,叹人生几番多被离愁哄,临歧泣别太匆匆。
[尾文]
春风吹得离情重,杨柳堤边一样浓,何日楼头香再拥。
古人诗谶,每以为讳,予窃笑之。兴到吮毫,未尝有所避就也。右词适在毗陵舟次,对客挥洒,疏率平淡,第粗成句字而已。归来出示彦容,读至“况是来时未必逢”彦容拍案曰:“何作此不祥语?”予笑曰:“不意达人亦为斯言。”明年春尽,彦容将赴心期,而姬讣忽至,偶然胡言,真欲成谶耶。嗟乎!佳人难再得,花梦不多作。每披此词,想见当时,朱栏画舫中,胡然而天,胡然而帝,今日化为东风乱蝶,夜雨哀怜,粉面魂尽付柳啼花晒,檀郎于此,能不动心?恨天寡缘,而高高不可问。恨人负心,而冥冥不复知。乃转而咎予曰:“词谶、词谶,殆无聊之极思,而情深之致语也。”予亦甘为有心人受过矣。(自跋)
悼亡妓?为彦容作(有序跋)
佟姬,乃西湖名姝也。彦容素与游善,两度游湖,屡有赠答。昨岁寄彦容诗,有“记否断桥桥上月,为郎揩泪为郎歌”之句,风流蕴藉,于此可思。今岁清明,桃李正发,彦容将赴心期,出示《怀旧》四阕。予赏其婉丽,久之,因许属和,不两日,而姬讣至矣。适在泖上作《清明感桃词》未竟使发,因寄语彦容,寻当相示也。彦容复曰:“兄作定佳,但恐挑人‘人面桃花’之感耳。”予感斯言,因得“桃花人面春风’之句,而以“豆寇郎心夜雨”俪之,聊以志彦容之感,且以当和作耳。嗟嗟彦容,世事转眼可悟空色,《清明感桃词》愿以为药。壬子清明后十日记。
[南仙吕?桂枝香]
时时心里,看看梦里。桃花人面春风,豆寇郎心夜雨。记前春见伊,前春见伊。伊道你且今年归去,我准明年待你。竟谁知地下无消息,人间长别离。
[前腔]
再逢何地,要逢何计。高楼岁岁春深,海燕年年胡语。问伊家怎的,伊家怎的。你曾寄断桥诗句,郎也寄新词与你。竟谁知,郎才柳絮沾泥日,妾是梨花魂断时。
[前腔]
意中人去,眼中人泪。伤心荒草新坟,肠断乱鸦枯树。想今番别离,今番别离。郎尽相思为你,你便相思无据。竟谁知,烛灰眼下空含泪,蚕老心中枉挂丝。
[前腔]
去年滋味,今年憔悴。当初誓海盟山,到此梦花儿戏。叹年年此时,年年此时。不见旧游之侣,只到旧游之处。竟谁知,一向同香阁,而今泣路歧。
子野云:“桃花人面春风,豆寇郎心夜雨。”石萍云:“夕阳边草绿郎心,银缸畔鸳红妾枕。”皆骈丽中情语。年来花运百六,歌场板荡。风流一线,犹在斯人。古云:“佳人难再得”,亶其然乎?子野填词吊之,当使香魂艳魄,与西泠小小俱不死矣。(彦容评)
佟姬葬孤山之麓,张九娘葬西冷桥畔。一抔荒冢,断送风流,情烟意月之下,不知粉魅花魂,尚能作绮罗弦管,当年伎俩乎?哀哉,哀哉!予尝欲作卜词吊合之,或曰:“与子有何交涉,亦劳费笔墨乃尔?”予曰:“野草庭花,吾辈见之,亦有意思,此岂皆枕席间物哉?”予终当了是,愿作《双花薄命吟》。明岁游西湖,当于寒云荒莽中,扬杯以酹之。(自记)
赠嫩儿(有跋)
[南南吕?嫩画眉]
葡萄花下闭门居,小小房栊厮称渠。眉儿淡扫略施朱,清俊丽儿素,真管领春风尽不如。
[前腔]
偶然相见落花余,衫子新裁红杏初。温柔香软骨如无,爱把眉儿锁,渌老瞧人一寸波。
[前腔]
温香脉脉递衣裾,惭愧萧郎是姐夫。前生缘分道如何,恁样看承我,问取卑人折福无。
[前腔]
瞑烟初合落花多,潜遣青衣将小字呼。灯前密语一更初,片脑煨残火,正窗外,初三月似蛾。
[前腔]
有人窗里解流苏,泥得檀郎不奈何。穷酸也得近水肤,今夜休轻挫,知费了缱绻司中印几颗。
[前腔]
蓦然分别两情辜,郎上孤舟妾绮疏。悬悬望眼两模糊,无数西江路,只哄得萧娘裛泪珠。
[前腔]
相思今夜破题初,独向西厢月底哦。一场花梦又南柯,纳闷支颐坐,验瘦损腰围一寸多。
[前腔]
娘行且自强支吾,郎不是青楼薄幸徒。衷肠一段在春罗,须着意,加留护,这是折证相思一纸符。
嫩儿,姓沈氏,色不逾中人,然善歌。初见淡然,已而亦微微近人。而时露侠士风,无妇女气。谈话信宿,颇极欢,匆匆别去,遂成各天。以后两访之,皆不得见。今且闻其从人矣,恐后晤无期,空有芙蓉面、杨柳眉耳。灯下偶阅旧词,酷思其人,乃细书数语,为他日半幅遗照也。(自记)
嫩儿从人时,曾以一缄寄予,浮沉两年始达。虽或出倩代手,然不忘故人。封完旧物,情深义决,真可云侠。试反复书词,其人可想,而其事可传,因附记于此。其辞曰:“清江一别,遂易岁年。江南渭北,人远心近。谁言云水萍花,恐非个中人语也。别后浪游金、焦间,曾有夙约,风絮便当沾泥矣。但古诗有云:‘生憎宝带桥头水,半入吴江半太湖’。正不知谁浅谁深。春天雨枕,秋夜风帏,孤灯残梦,此岂重门深锁所能限也?悠悠此情,未知何极。春罗一段,折证相思。向宝之秘之,异香熏之,古锦袭之。只令渠见泪痕耳,未尝敢轻出示人。虽然今日之事,情不可割,义不可留,谨系同心,仍送左右,岂忍等秋云哉!但使足下谓儿为薄幸人,以歧路视之,从此心花稍开,眉结稍熨,则委骨穷尘,所甘心矣。时移事改,生死离隔。洒泪书怀,封缄尽湿。千万珍重,远大为期。腻粉柔香,不堪丈夫在意也。”(又自记)
此小聚散耳,遂成花史一段大关目。有此公案。恐子野他生复受花业,玉妃有言:“为此一念,又不得居此,为天为人心再相见。”噫,可惧哉!吾辈情根缠绵,不知何时税驾矣。请子野勇猛忏悔则个。(眉公跋)
夜窗话旧(有跋)
[南仙吕?八声甘州]
鸳鸯牒上,把云英姐姐配定裴航,谈何容易。蓦面便教相傍,勾消几许相思帐。收拾无边年少场,方才有,今宵细语空窗。
[前腔]
记当日画楼相访,正朦胧睡起,半嫩梳妆。兜的觑上,从此不教抛放。曾深谈雨枕销金帐,曾泣誓风灯萧寺房。也曾守凄凉,枫落吴江。
[不是路]
不厌疏狂,许我真心学孟光。亲供状,就轮回也愿作鸳鸯。怎生忘,把池边树影做谈心幌,将峰外松台做拜月堂。相偎傍,一场花梦拚劳攘,尽他魔障,尽他魔障。
[解三酲]
我也曾锦衾罗幌,我也曾路雨桥霜。我也曾把香心月梦潜来往,我也曾封寄啼痕十万行。我也曾软偎珠翠,将花心养,我也曾抹杀须眉,将浩气藏。风流帐,为风流两字,搂得人荒。
[前腔 ]
你如今绣房鸳帐,你如今琴儿炉香。你如今舞裙歌扇抛尘网,你如今伴先生月句花觞。你如今不愁心上鸳鸯旷,你如今冷看人间脂粉狂。休谦让,真个是情因证果,花籍生光。
[尾文]
空窗一夜闲论讲,个里悲欢有一万场,把天比情还未是长。
“二十年前一梦空,依稀犹记梦花红。而今短鬓侵寻白,闲话风流落照中。”此予乙丑春日《花前感旧诗》也。夫人生七十,谓之古稀,而初十年太少,后十年太老,中间止五十年。而坐困于塾师者,几十年,羁缠于病冗者几十年,幽沉于风雨者几十年,所存几何哉?而粉债花魔,酒兵愁阵,又无日不煎熬热沸,为生亦良苦矣!幸有一字诀曰:“忘”,庶以寡情,得安乐法耳。奈何绊系情根,常在心口。当年童心,业已多事,又复为之追思记忆,点算狂花。旧事萦缠,业缘增重,何时得解脱哉。右词,乃十年前旧案《花影集》成,予拟删去,彦容曰:“事不须忆,而词则可传尔。但作空花观,听天下着相人临文感叹可也。”乃仍附之卷中,令如夕阳之在疏林,半明半灭云尔。(自跋)
七夕后二日祝如姬初度
[南中吕?好事近]
花种降瑶池,管领人间花事,偏生及此。天孙昨夜欢会,金风玉露,向高楼洗出秋如水。百日红似有意,拈花并头莲,可为你成对。
[千秋岁]
翠红围,排比作神仙会,共献祝酒映蛾眉。鲈鲙莼丝,鲈鲙莼丝,摆列着江南早秋风味。香翻袖,花蒸气,红潮面,人微醉。欢畅文园里,俺烟霞地主,你罗绮花魁。
[前腔]
两相宜,可不是天婚配,百岁事今日才起。月信花期,月信花期,待与你醉婆娑,典珠沽翠。风流事,俺生来会。繁华梦,你休惭愧。但岁岁人相对,做双星姊妹,配满月夫妻。
[越恁好]
彩毫佳句,彩毫佳句,俺文齐,又福齐。喜卑人有福,把卑人配了你。桃花郎姓崔,琼浆人嫁裴。把香馥馥一枝花,待移入绣帏。娇小小年纪儿,就从今白首儿寸步相随。同心脍,连爱丝,咱两个长欢会。向黄姑笑道,俺不输你。
[双乘凤 ]
愿从今抛却歌衣、歌衣,愿从今重修艳史、艳史。梁鸿妇,窦家妻。伸月誓,赴花期。草随步,絮沾泥。
[前腔 ]
愿从今荆布钗衣、钗衣,愿从今香茗琴棋、琴棋。常蝶幸,未花媒。风前句,月中杯。把生花笔,画山眉。
[凤毛儿]
尊前献祝团欢喜,这寿酒多应是合卺杯,风光甚美。可知道胜事良缘,又有个天公帮衬你。
子野情根引蔓,随地下种,观此词则“香馥馥一枝花,又将移入绣纬”矣。独不顾人间馋眼憨妒欲死乎?虽然,如此好词,香艳鲜美,千金一字,庶几无惭。以当一斛珠,恐人间正少此买花钱,他人安得争买也。(包稚先)
寄人檇李(有跋)
[南商调?金索挂梧桐 ]
花间宿雨收,细叠花茵皱。雨雨晴晴,一个人孤守,归期怎逗留?过中秋,又早看看二十头。音书浪得传人口,你在天涯何处楼?眉儿皱,将纷纷泪点洒寄东流。问当初偎傍人不?问今宵梦见人不?空梦里,人依旧。
[前腔]
鸳鸯湖畔舟,西子台前柳。一望天南,怒雨惊风骤,凄凉立小楼。见涛头,银屋翻空罨素秋。此时遥忆人安否?更添上眉峰两点愁。空僝僽,这般般件件总难丢。要与君说个因由,问个因由,二十后,归来否。
[前腔]
思量无断头,往事空回首。暮暮朝朝,渐渐添新瘦,金钱暗自投。泪双流,看几片青蚨个个愁,分明许下归时候。怕人在天涯还逗留。揩衫袖,把泪珠收去又蹙眉头。想人生几度中秋,早虚了一度中秋,况归期未必中秋后。
[前腔]
梁间只燕愁,镜里双鸾剖。书信重封,不尽还传口,书凭征雁投。怎生留,惆怅临封几度抽。你看时料把眉儿皱,我倒怪修时忒恁愁。君知否,这书来之后盼望回头。须知道,日日江楼,夜夜灯篝,好消息,何时有。
此词予既寄赠,后为彦容潜录。适游西湖,因口授一歌姬。才一过便能了了,再夕即歌之段家桥。风流俊逸,坐客销魂者久之。夫一经美人之口,便倾动一时如此。予自分何缘消此奇福,且花事已休,芳心灰冷,名传乐部,空属可怜耳。予曾有诗曰:“梦破扬州事有无,近来只合叩维摩。谁知犹有空名在,却被人偷谱艳歌。”又曰:“而今非复旧情痴,谁遣新声似昔时。好比仙人天上去,人间传得步虚词。”盖为此而作。姬姓颜,行第一,闻是慧人,未得一睹,时为惘然。(自跋)
开元中,高适、王涣之、王昌龄齐名,偶拈小词,便为教坊偷谱。一日,小饮旗亭,诸姬所唱,皆昌龄绝句,而不及涣之。涣之为之色动,因指诸姬中一最美者,谓两人曰:“姑稍俟之,倘我词出此子口,则尔两人当以我为师。”俄而双鬟撩袂长歌,声绝云汉,则涣之词矣。涣之为之大叫狂噱。颜姬事,与此正相类。盖词出美人,即芜词亦有生气,况绵婉清新如子野此词者哉?且冥契之符,莫知其然而然。子野之神韵,颜姬之慧心,当别有作其合者。又不直在声音句字间也。(彦容跋)
平言淡语,只如白话,此词家最上。白描手,所贵乎本色者,此也。(蔡叔文)
相思
[北双调?闺怨蟾宫]
掩重门夜永沉沉,听一派寒砧,怯一派寒砧。映窗楞月在庭心,筛一簇花阴,怕一簇花阴。抵牙儿慢思量,是一个知音,第一个知音。记他们喜孜孜,抽一只鸾簪,赠一只鸾簪。到如今有梦难寻,烘一会孤衾,拥一会孤衾。
[前腔]
乱纷纷花扑窗纱,惊一树栖鸦,定一树栖鸦。闷恹恹倚得身斜,觉一阵寒些,更一阵寒些。托瑶琴写意儿,学一段梅花,弹一段梅花。听雁儿飞过也,这一只呀呀,那一只呀呀。拥衾儿叫一声天那,见一刻冤家,梦一刻冤家。
[前腔]
果然的梦见伊人,惊一阵风声,恼一阵风声。梦回来重剔残灯,又一瓣花生,更一瓣花生。泪痕交衾和枕,这一片如冰,那一片如冰。俺知他他知俺,总一种伤情,恁一种伤情。既伊家知俺伤情,判一个残生,尽一个残生。
[前腔]
渐天明白发东窗,卧一半空床,剩一半空床。意昏迷眼误心慌,叫一声娘行,错一声娘行。恼心情抽身起,颠一领衣裳,倒一领衣裳。眼睛前身分上,那一件思量,这一件思量。怎能彀便见娘行,有一段凄凉,说一段凄凉。
[煞尾]
凄凉,凄凉,忒凄凉,教俺和谁讲?便教就见娘,也勾不尽相思帐。多应是相思价儿今夜长。
宛转之思,缕缕如诉,每读一过,令人神魂徘徊。(调卿评)
为顾宝云作(有跋)
[南中吕?泣颜回]
见面胜闻名,十郎一样看。承郎之缘分,前生做下今生。花前月下,没包弹一对人厮称。觑冤家这样销魂,其间事怎得由人。
[前腔]
鸾衾鸾枕有人温,端的是娇花细柳,轻雨柔云。孤灯背后,一丝誓血微腥。幽期密订,这双心两耳亲盟证。论奇逢赛过云英,论知音说甚文君。
[普天乐]
任檀郎,心肠硬。沾着手,无干净。天生个、天生个有福张生,偏招注有眼莺莺。真心至诚,多应是鸳鸯牒,日下签名。
[古轻台]
叹酸丁,几人能勾傍娉婷。尊前幸得偎红袖,须判命。一对蛾眉,已该应倾国倾城。况花韵莺喉,香肌玉骨,微微眼角上留情。怕的是回眸暗觑,险些儿勾摄人魂。便做道今生今世,来生来世,生生世世,也愿随君。推郎命,从今一定犯花星。
[尾文]
东风吹得杨花紧,意马明朝报起程,待别却临邛,又入茂陵。
顾宝云,生性多情。沾泥又起琴心,甫贴复订花盟。此番情案,几令小玉占梦矣。予因以小词投之,虽极言其花福之奇,实规之也。幸而《白头吟》赋,司马车回,然亦岌岌乎成薄幸人哉。(自跋)
隽美不可言,新思尖语,波委云集。词坛老宿,有袖手眼热而已。但谓予薄幸,予则何敢。予为沾泥絮久矣,正恐子野作天涯芳草耳。(彦容评)
相思
[南南吕?嫩画眉]
暗灯微雨小窗纱,隔个帘儿一树花。猛然身子觉寒些,把锦被烘烘者,怎么锦被温香不见他。
[步步娇]
笔砚如今多抛舍,颠倒朝和夜,慌张饭与茶。勉强支吾,毕竟都尴尬。若不早见伊家,怕僝躯怎更支吾也。
[山坡羊]
一星星记伊顽耍,一椿椿记伊甜话。分明的人在天涯,捻空的浪把他模写。模写他。依稀似得他,思量一遍,又是模糊者。几度嗟呀,几番惊诧。因他眼睛儿常是花,为他唤人儿多半差。
[江儿水]
恨杀风前马,心惊月底鸦。算相逢应在芙蓉榭,到如今又早梅花大。怕差池更过清明届,斩眼芙蓉重谢。就此际相逢,怕憔悴,潘郎头白。
[玉交枝]
了缘填债受冤家,千般苦来,痴心信却书中话。浪惊疑,鹊噪灯花,不堪春草闹池蛙,怎禁寒食梨花谢。向双星安排咒他,拥单衾安排梦他。
[园林好]
我记你曾投凤钗,你怎忘了曾偷绣鞋。料得你绣鞋还在,你怎忍便丢开,你直恁做人歪。
[侥侥令]
看看芳信假,点点泪痕加。海誓山盟浑当耍,怕有日,神明计较他。
[尾文]
相思滋味如何也,似芳草无边着柳花,看衣带,今朝又瘦些。
摹写难摹情,恍恍若画。正恐写生家,写人皮毛,未能写人肺肠耳。(沈德生)
赠薛小涛(有序)
夫艳魂不死,每幻秀于蛾眉。情种无根,忽敷荣于彩笔。所以文人手泽,遇韵事而生花。从来锦阵铅华,借才情而流艳。小涛氏,天付柔香,人称隽品。标韵鲜明,似濯锦中流之锦;襟期皎涤,如娥眉半月之眉。依然名士风流,故是胆豪神隽。无愧美人本色,堪称骨细肌丰。洗筝笛耳而学琴,解传幽怨。以草书法而作画,自写春娇。莺喉象板,已绝唱于当筵。月韵花妖,直锺奇于千石。盖浣花溪畔有前因,偏生姓薛。想万里桥边曾寄迹,恰好名涛。虽则无双,还堪作对云尔。乙丑春半,清和景和,偶携歌扇,扇桃花,艳惊人面;共举霞觞,觞夜月,醉死春魂。枕边灯下,道人恐无此风情。眼际眉头,吾辈终当为情死。若非艳句填情,谁信文心有锦?用是短章寄意,永令花事传疑。长曲歌成,而三生案定矣。
[南商调?长相思]
殢风朝,闷雨宵。就不关情魂已劳,镜中人面销。怨花飘,寻梦遥,况见多娇心转焦,把一肩花担挑。
[二郎神]
闻人道,你曾住成都万里桥,把千古风流多占了。娇红韵粉,分明是一朵夭桃。却解语佯羞含浅笑,添多少酒怀诗料。人世少,是天上飞来花月之妖。
[集贤宾]
清明前后春正好,烟花欲妒春娇。倒形得烟花惭愧了,况花老输人年少。鞋弓袜小,伴着俺短衫乌帽。娇袅袅,全不管穷酸饿眼偷瞧。
[黄莺儿]
象板叶鸾箫,脸霞生,一线潮,酒容歌貌天生妙。有缘怎逃,无福怎销。想卑人花命该花报,雨云朝,怕巫山梦里,未必有这多娇。
[猫儿坠]
阮郎憔悴,早荒了旧情苗。叹满眼狂花零乱了,而今重把艳魂招。人笑,人笑我花债多头,老不相饶。
[尾文]
惜花心性多萦恼,不供养奇擎不肯饶,怕这样情痴就吾辈少。
绝世风流,心口双韵。(汪子评)
赠别?和彦容作
[南正宫?锦缠道]
惨西风,送行人,苹香水边,一晌奈周旋。伴离觞,些些野水荒烟,多只在三朝上就归来也,浑如几年。怪的是顺风儿紧扯伊船,临别又把衣牵。这斑斑的是缘何泪涟,要伊家把眼看。须记得,区区为恁,这盈盈望眼甚时干。
[玉芙蓉]
相携越可怜,顷刻人难见。叹明朝两地,又还各天。前宵灯下看挑线,今夜床头裹薄绵。伊言道匆匆便还,愿檀郎,莫瘦了俊潘安。
[山桃犯]
辜负了重阳宴,羞杀了黄花面。霎时离恨重重见,花钿翠减妆案。粉脂红嫩余香汗,破题儿今夜无眠。
[尾文]
只因误识春风面,恰是前生夙世缘,这度分离好挂牵。
予与子野,同受知骆沆翁老师,始幸识荆,读《一家言稿》,苎城诗社,以子野为慧业文人也。继得读诸诗词,隽韵幽情,遗世独立,令人叹服,以为神仙中人。其传诸宙合,寿之百■⑵,有必然而无疑者。区区以帖括名世,所以知子野者浅矣,敢拈出以质之同志。(诸公永评)
情言娓娓,凄怆缠绵,真欲刺人心,堕人泪。使关、马再生,犹未知孰为瑜、亮也。(唐叔扬评)
子野先生素与家君游善。忆余垂髫时,犹得望见色笑。每读新词,辄知爱慕,缮写数篇,秘为帐中鸿宝。兹幸睹《花影全编》,如入五都市中,珍宝胪列,令人心醉目眩,口不能言。拟以锦囊袭之,异香熏之,盥手凝神而后读,庶不负予曩日爱慕初心云尔。(唐迪畏跋)
柔韵秀熨,是词林作家手。(子念评)
甲种?下编
夏景闺词(有跋)
[南仙吕八双调?步步娇]
梦破秦楼箫声咽,帘外如珪月,雕栏葽字斜。茉莉初簪,点点堆堆雪。宝袜半痕遮,晚凉天,一味儿浑娇怯。
[山坡羊]
度琵琶才弹又歇,厌秦筝才搊又劣。插犀梳才拈又慵,照菱花才架又愣。琤跌趁流萤,新篁小径斜。齐纨戏扑,扯淡还聊且。百合花残,并头莲谢。咨嗟,如何信没些。伤嗟,如何梦没些。
[江儿水]
记得欢娱夜,凉堂浴罢者,掩青团共就荷亭月。那人儿亲自低声说,月盈亏,我和你无圆缺。谁料冤家恶劣,月缺重圆,偏我和你,常常离别。
[玉交枝]
寻思痛切,歹心肠方才觉些。鲛绡曾把盟言写,一行行字脚儿斜。你当初哄我十分呆,我如今判个千般拙。我何曾半点心邪,你枉人心,成何豪杰。
[解三酲]
不记得分疼衬热,不记得翠拥红遮。不记得紫薇花磴罗衣卸,不记得海神爷。下场头看看没半些,本分的欢娱逐旋赊。好亏心者,怎不把鞋跟踮着,脱下空靴。
[川泼棹]
偏是凉添夜,你醉平康竞狭斜。枉教人短叹长嗟,枉教人短叹长嗟,惨斑斑腮边泪血。尽包笼,忍耐些,有苍天,知道些。
[侥侥令]
这恨难分说,全然好似呆。就是你铁打心肠真是铁,怕见了我恓惶,也多断绝。
[尾文]
风流过犯难容赦,奈前世缘牵又难放舍,只是等待归来把他生痛决。
粤自胡元,北声不劲,南音遂歌。诸名家诚不用沈约韵,亦未曾用中原韵,不过以声音相近为韵耳。自后生厌,常喜新而好为苟难,乃极诋沈韵,而必宗中原。夫沈之被驳,以“虞、元”等韵也。一声不谐,遗议千古。况中原废四声为三声,上去入,颠倒错乱,至于如此,而犹可为训乎?五音出于五行,五行有金木水火,而土寄位焉。所以四时有春夏秋冬,而土寄旺焉。然则五声之为四声,自然之理也。废而为三,是为何说乎?将四时亦缺一而可乎?且平、上、去、入,随声自叶,乃天籁之自然,如天、腆、腆、铁,欲少一声不得,欲多一声亦不得。果如中原韵所云,将至“腆”字竟止矣。可乎不可乎?甚矣,中原韵不韵也。要是胡元入主,北声乱华,刚劲乖劣,几不成响。周德清乃因其舛谬着而为书,令人知胡元某字,即中华某字。声音虽有不同,而真是卒不可混。六经音义由此终天不泯,此德清之苦心,当谅之声响之外者也。安得不以意逆志,反以鵙舌为师,而非毁先贤哉!故予尝谓中原韵为攘夷功臣,而亦为贤智戎首。揭帖韵尤为乖戾,予极恨其诡窒。右词偶戏为之,不过严于用韵,以苦难笔墨耳。敢不大伸正论,为词林护法也哉。(自跋)
揭帖韵极难,工此却洒然,至于入情深至,构语秀特,尤见名士风流。(子还评)
痴憨娇怯,宛为佳人写照。拟其姿韵,所谓意似近而既远,若将来而复旋者耶。(韩有一评)
感亡妓?和暗生作(有序跋)
张九娘名冠烟花,些些多罢。顾三郎笔挥珠玉,字字可怜。说凄凉,则生前死后,恼心肠无可奈何。道儆悟,则影外身中,这面目似曾相识。十年痴梦总是无,何有乡满眼狂花,毕竟非安顿处。古今是一纸休书,谐老的夫妻还假。人世乃千场戏本,装成之脚色原非。阎王勾魂帖来时,躲在何处?太上阳生符眼前,活得甚人。今朝之爱种情苗,白日见鬼。后日之妖狐硬鹿,青冢良朋。请看红粉如花,到底恩情在否?好戏绿云埋土,如今冤债填无。盖惟其假合,所以真离,若要破机关,休开情窦。用是续调于词仙,庶使破情于梦蝶。
[南商调?二郎神]
烟花梦,到今日因缘一旦空,粉债花魔闲打哄。从今以后,春花夜月秋桐,那个是当年人面孔。空剩粉遗香荒冢,风流种。分付与春老啼鹃,一阵东风。
[集贤宾]
持行姊妹悲远送,须臾换白穿红。但水次新添一个冢,早又被路人说动。描情画宠黄泥里,些些何用?真没用,一任那老鸦调弄。
[黄莺]
萦网破窗红,旧穿衫衣架东,可怜犹是衣香重。容销镜铜,鞋空绣弓,梅花帐底人无梦。隅花丛,鹦哥唤你,不见你开笼。
[猫儿坠]
千年长夜,春梦了残钟。桃李无言岁岁风,牛羊践踏耍顽童,杉松。好一个腻粉浓香,断送其中。
[尾文]
可怜一觉烟花梦,仔细思量何用,休把你爱子情苗心上种。
暗生词云:“鹦哥不见,空架挂厢东”。予曰:“鹦哥唤你,不见你开笼”,此语更使人凄然也。九娘朱颜皓齿,花韵莺喉,种种可怜。予一见销魂,颇有倚玉之意。而幽期一误,竟不重来。不一月已为商人妇,更期月而绿阴生子矣,且竟坐是死矣。红颜薄命,可痛可惜。为填诔词,作他生缘耳。(自记)
花貌棘心,千古薄命。暗生云:“年来年去,白日老青铜”,子野云:“千年长夜,春梦了残钟”,皆可怜句也。马东篱“百岁光阴”应谢不敏。(彦容评)
风情?和彦容作
[南中吕?驻云飞]
腼腆逡巡,惯向人前卖至诚。略把栏杆凭,留下弓鞋印。亲,道你是逢迎,又未知心性。且按纳痴心,花下潜身等。一阵风筛花露冷,几阵衣衫风露冷。
[前腔]
等个黄昏,躲在沉香六角亭。大胆捱身进,他并不来瞅问。亲,你是俏人人,该做些身分。着实偎他,略略蒙回应。道偏是冤家慌得紧,偏是酸丁馋得狠。
[前腔]
夜半三更,人在衾窝唤小名。梦里轻轻应,所事频频问。亲,两意软而温,枕头作证。莺耐春酣,柳耐风儿紧。真是萧娘心性稳,还是萧郎心地忍。
[前腔]
悄悄冥冥,偷启南轩小角门。送出苍苔径,犬吠花儿影。亲,低嘱两三声,心期重订,句值千金。白地容支领。莫道书生是薄福人,岂敢蒙恩做薄幸人。
沈青门《唾窗绒》率多此体。少白既已属和,予复为之效颦。今得子野作,如村姑里妇见毛嫱西施,自觉掩袂无色,请一切抹杀。(彦容评)
摹写曲尽,比《西厢月下佳期》折,似犹有未到处。(五如评)
赠人(有跋)
[南仙吕八双调?步步娇]
一自匆匆相逢后,配定鸳鸯偶。霞笺灯下修,倩做媒人,略展偷花手。字字泪花浮,折成方胜同心咒。
[山坡羊]
■⑶蓝桥琼浆未篘,署河阳花星未偶。寡临邛,命抵杨花,病文园,人比黄花瘦。要图他鸳配共鸾俦,判教使尽,使尽机和彀。懒向茶前,愁添酒后。难休,似引线风筝怎肯休。难丢,似上钓鱼儿怎肯丢。
[五更转]
喜相逢,朱明候。载卿卿,一叶舟。相携素手,素手当胸扣。只见清盻流波,轻颦低岫。一时间忙了心和口,几回错唤、错唤名儿谬。当不起臂晕双鬟,香沾罗袖。
[园林好]
住兰桡寻芳小洲,印弓鞋苔前半钩,早把香茵蹴皱。花落处,露钗头。花密处,溜钗头。
[江儿水]
小步金莲困,清歌玉版浮。软娇娇杨柳和腰瘦,热惺惺檀纽莲心扣。淡睃睃,秋水和眉皱,把俺骨髓春风熏透。两袖双笼,只觉臂环频溜。
[玉交枝]
秦楼楚岫,尽风流齐肩并头。枕前亲解芙蓉扣,猛撩人被底鞋勾。梦回窗外兔痕收,微微香喷金猊兽。喜今宵书生志酬,怕今生娘恩未酬。
[玉胞肚]
佳期迤逗,恰相逢骊歌马头。鸳鸯湖鸂鶒孤飞,姑苏台云雨凝愁。只见远山叠叠水悠悠,人在天涯无尽头。
[玉山颓]
分离未久,泪珠儿何曾暂休。好姻缘今在天涯,细思量早向眉头。般般得愁,守几个黄昏时候。白鸥飞抹处,见伊舟,把离恨从前一笔勾。
[三学士]
当日里分飞渡头,谁承望聚首楼头。重将张敞眉亲画,手把韩家玉再偷。鸳枕梦回初月上,人俱在小云兜。
[解三酲]
忘不得灯前命酒,忘不得花底藏钧。忘不得枕边字字同心咒,忘不得惜嫩怜柔。忘不得殷勤亲把香囊绣,忘不得含笑频回扇底眸。些些有,把些些恩爱,记在心头。
[川拨棹 ]
结得姻缘就,这门就直到头。尽熬他别恨离愁,尽熬他别恨离愁,终有日兰房画楼。软心肠,分外柔。慢工夫,着意守。
[嘉庆子]
早见朵朵莲花谢小洲,又见新笋成班粉泪流。那人儿何处淹留,也应须粉怨红愁,病染相思甚日瘳。一分儿眉上头,十分儿心上头。
[侥侥令]
青鸾应有匹,丹凤岂无俦。我你海誓山盟须着手,笑杀那妒风流,巧舌头。
[尾文]
从今耐着心儿守,直到成双始罢休,不枉了一样心肠两处有。
予幼有所惑,相闻未见,便挑以小词,不知作词人为何如面目也。越三日,始往访焉。正如荣阳生坠策时,相对恍然。更十余日,乃以一叶载之,往来东西二畲,及天马细林诸山中。未几,遂有金阊檇李之别。“莫乐之新知”翻成“莫悲之生别”。情至文生,不能已矣。因综其事,以长言写之。虽词不甚工,然情案不可不存也。(自记)
此非绮语,当是慧业。“叹娇娇杨柳和腰瘦”等句正元词,所谓通身旖旎,彻胆风流也。比西厢“呖呖莺声花外啭”更为警策。(彦容评)
此予少作也,但媚中欠老耳。至其尖秀处,亦自不俗。(又自记)
集彦容舟中(时苏、王二姬在坐,有序)
季春八日,风日和美。彦容乃折简招宾,携樽命妓,若苏,若王,皆松之冠也。彦容能使之来,且能使不去,其为弦管尊罍,生色多矣。是时雨过燕忙,芹肥水香,乃放舟中流,随潮上下。每过树则绿不见天,逢花则红欲妒面。兼之远山如眉,岸草若带。池春甫萍,小风微波。而浴鸥出没,如与人戏。此时之乐,不言可知也。未几月上,词客影乱而琵琶按拍犹未慵休,客有欲醒不能,辞醉不肯者。古称“佳人可以夺命”,不已信乎。嗟夫!吾辈于白驹隙里,偷取百年。如此胜会,自算有几。若不纪以笔墨,恐又作梦中花耳。聊写数言,情境未露。正如画家粉本,略得其梗概也。癸丑季春十二日、且闲亭识。
[南商调?金索挂梧桐]
江潮雪赚堤,岸草烟铺地。绿柳阴中,撑个船来至。诗筒和酒巵,更歌姬,浪用春光好似泥。好山留我从教住,啼鸟催人未许归。春滋味,一觞飞罢一觞飞。只见酒晕蛾眉,酒污罗衣,真宠骄花队。
[前腔]
郎情色眼饥,妾貌花心忌。一对尊前默默团欢喜,清歌隔水西。日低时,烟里山光晚更奇。船为歌舞攒排处,岸是烟花簇就的。归还未,前村树里酒旗低,索要烂醉如泥。再典春衣,共了理春生计。
[前腔]
船如一叶飞,人似双花倚。自不由人,醒也浑如醉。春香透玉肌,扑微微,略嗅教人也是迷。支持郎眼千般媚,更衬起春光一倍奇。如何呢,除非沉醉可酬伊。须知道,醉听新词,醉拥名姬,就醉死,谁回避。
[前腔]
看看月上时,对港将船刺。再洗尊罍,供奉多能事。纷纷醉拂衣,斗琴棋,杨柳梢头月渐低。晚妆换了逾精神,细细韵生时半忸怩。迎如避,艳歌浅笑总相宜。只见客要辞归,未肯辞归,醉又到,醒田地。
秀艳如花,新裁似锦。摹情写景,宛转入妙,可谓极文人之致矣。(君泰评)
秋闺
[南商调?二郎神]
西风里,这一对愁眉越惨凄,屈指光阴能有几。与他别后,又早是木樨开矣。几次曾将书寄伊,为何的伊书不寄。朦胧地,可下得红楼十里,有个人儿。
[啄木儿]
非伊歹,我命低,嫁做风流荡子妻。他只管卖弄青春,却谁知我玉容憔悴。春山不似当时翠,秋波浑改前头媚,怕这样容光,怎见伊。
[三段子]
当初问伊,这芳春如何别离。他的性痴,说今年多应未归,恩情似海无穷际。可能瞧得能容易,带上同心,也怎生忘记。
[前腔]
玉孙路迷,老蘼芜天涯马蹄。金风又凄,刺鸾针闺中授衣。看看又做冬生计,寒衣好倩谁人递。把眼底思量,做梦中欢会。
[滴溜子]
此日里,此日里,愁伊恨伊。何日里,怜伊惜伊。共在夜香深处,西窗密语。时指着花枝教觑,花开出去,怎直到花老才归。
[尾文]
佳期未审何时是,日日江头盼望伊,只怕花老依然人未归。
怨而不怒,哀而不饮,伤其国风之遗乎。(公选评)
别石城罗采南?和彦容作(有序)
彦容素豪侠,不善饮而喜看人饮酒,不好色而喜游戏声妓,然未免一二染指者。近岁好道,几乎木鸡。今年,予善病,半载不相见,谓彦容真沾泥絮矣。适金陵归,出小词相示,是又何为者。吾拟规之,但其词丽婉绝伦。予既不忍不和,而使多作药语,予又不得为韵人。故依其声和之,而寓吾意于末。或者“檀板敲残,两耳听熟,听至卒章,忽进一步。”一切色胆,其当下空花乎。虽然,规者百之一,顺者十之九,未必无益,或正有损。人将曰:“抱薪救火火益炽”。吾将曰:“长君之恶其罪小”。
[南商调?字字锦]
勾消宿世缘,撞见风流脸。如何不爱他,宫扇和羞掩。可怜人曾见,万万千千,千千个不似伊家可怜。谁知缘悭分浅,枕边人儿水边,方才水边,看看天际远。把一对共巢鸾,做一对各天鸳。好个凄凉你俺,你还须念俺,你还须念俺。今宵那里,山山水水,风风雨雨。况又是思思想想,愁愁闷闷。痴指望,梦中相见。
[不是路]
路远天绵,渐不见人儿只见船。况船不见他芳心一片,在江南是何年。翠帏香里重酬,锦绣丛中再插肩。君休看,满江烟水和离眼。怕倚栏一篇,忆人千篇。
[鹊踏枝]
吾乡远,日头边。吾乡远,日头边。便有信也难传,宾鸿也待明春转。从今去,从今去,一日儿三年。真个是,要见他也难,要梦他也难。巨耐苍天,不行方便,偏生的,风顺开船。
[尾文]
郎才女貌人中选,配定前生夙世缘,只怕世上空花一斩眼。
宋元人填词,每用叠字,乃祖《文选》诸赋体也。李易安《声声慢》云:“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西厢记》云:“悄悄冥冥,潜潜等等,待那齐齐整整,袅袅婷婷,姐姐莺莺。”赵明道云:“燕燕莺莺,花花草草。攘攘劳劳,多多少少。媚媚娇娇,亭亭袅袅。鸾凤交,没下梢,空耽些是是非非,受了些烦烦恼恼”。又云:“他风风韵韵,艳艳妖妖。月月朝朝,雨雨云云。”乔梦符云:“莺莺燕燕春春,花花柳柳真真,事事风风韵韵。娇娇嫩嫩,停停当当人人。”徐甜斋云:“山山水水,诗诗酒酒,古古今今。”若此之类,不可尽述,然以填南曲更难。子野则云:“今宵那里山山水水,风风雨雨,况又是思思想想,愁愁闷闷。痴指望,梦中相见。”俊舌巧心。宛似神工鬼斧,正《贵耳集》所谓“公孙大娘舞剑手”矣。(彦容评)
春闺月夜
[南商调?集贤宾]
珠帘半卷窥月明,照珠箔银屏,冷浸楼台高下影。秋千院宇,沉沉鸦栖不定,怕要睡花心难稳。人寂静,粉墙上,一线痕生。
[啄木儿]
登楼望,傍砌行,恰是疏钟第一更,倚栏杵学曲奏筝,猛照出只身另。记当年曾把双肩并,正花梢墙角蟾生晕,笑拔下金钗赌雨晴。
[黄莺儿]
音信未分明,说来的欠个真,空教人向嫦娥问。问他几声,何曾应声?多应合受凄凉运。笑痴心嫦娥,今夜早也悔长生。
[猫儿坠]
晚妆初罢,和月坐弹琴。旧曲离鸾入手生,凄凄楚楚一声声。薄幸,怎的负此良宵,一刻千金。
[黄莺儿]
小妹袖笼灯,唤烧香,祷月明。沉烟一缕迷花径,轻轻诉声,欲言又停。堤防小妹乖心性,没心情。低头无语,长叹两三声。
[猫儿坠]
隔花深处,小犬逗金铃,吠过沉香六角亭。秋波斜泥认谁人,何曾无过柳影花阴,露滴三更。
[尾文]
远将旧事从头省,曾在碧桃花下等,今夜花空筛月影。
春月如珪,残花委霰。金缸微明,绣户半扃。当此凄其,能无怅惋。被词仙一一谱出,宛似儿女语小窗中。几令兰畹不香,玉台失艳,妙绝妙绝。(彦容评)
惜别?和彦容作(有序)
彦容具吾辈眼力,其于水玉眷恋可知,且水玉亦以茂陵属彦容矣。不意为有力者先得,彦容为之动心,形于言色。予谓:“大凡情事,不可不合,又不可不离。”譬如豚羊之属,日在口头,几于嚼■⑷。何如江珧、熊掌,不可致之物,常使人得之想中,为无穷味也。乃缀小词,极道想中味曰:“请君消受”。
[南仙吕入双调?步步娇]
眼际人儿分离了,这别如何好。恩情没下梢,恁样前程,梦里谁知道。放了又心焦,猛抬头,总是相思料。
[醉扶归]
生巴巴拆损姻缘号,眼睁睁颠翻彩凤巢。情知你别后准思量,镇争如也不分离好。从今月夕与花朝,怕悲欢,两地空猜料。
[皂罗袍]
多只为伊花貌,俏章台做了恨种愁苗。萧郎从此路人瞧,小名把做真真叫。楚天云外,秦楼自高。檀郎身畔,余香又消,看看就里无消耗。
[好姐姐]
当初也,愁便抛,就分离、分离忒早。一场花事,顿做了水面瓢。痴心料,除非判死期袄庙,或者乘机守渭桥。
[香柳娘]
记伊家去时,记伊家去时,簇花藤轿,粉腮珠泪纷纷掉。又牵衣几遭,又牵衣几遭,细语絮叨叨,定要郎知道。你从今去了,你从今去了,留下泪鲛绡,越看越烦恼。
[尾文]
朱门一闭青春老,看是分离又两宵,今日明朝怎么好。
情幽微,语尖秀,墨气云流,随处散彩。(德生评)
赠人(有序)
花梦觉来无梦,心禅了处皆禅。忽然遇着旖旎花,乃眼前花耳。偶尔卖弄文字禅,亦嘴头禅乎。
[南南吕?懒画眉]
尊前瞧见那冤家,头一个风流定数他。水晶簪子插梅花,忒煞撩人价,斜刺里,刚刚觑着咱。
[赚]
晕脸潮霞就,害死相思有甚差。温甜话,端详句句绽心花。可怜他,妆非脂粉娇难画,韵做心肌性好拿。相逢乍,他徉羞不揣还相迓,掉他不下,闪他不下。
[皂角儿]
穿一双花帮绣鞋,簇一团着人温麝。把风流尽数收来,扬愁烦耍人牵挂。我本是梦余花,泥里絮,病相如,慵内翰,也有些尴尬。银河咫尺,何年泛槎。肯许我桃花渡口,饭否胡麻。
[尾文]
道人也说风情话,岂是情痴未醒耶,便算做情痴题寄者。
“道人也说风情话”,正王辰玉所谓“豪杰簿上写相思,神仙眼里滴红血”也。从来有根器人,每于粉黛丛中,认取本来面目。不知者,便以为火宅矣。(眉公记)
韵人作俊语,自然字字韶令。若第强作解事,恐未免带学究气、文人气耳。(君深评)
有寄
[南仙吕?桂枝香]
支颐独坐,支筇独步。不晴不雨时光,不痒不疼情绪。你文君寡居,俺相如着书。奈满地落花飞絮,况满眼暮云春树。寄双鱼,你肯偿花债真予美,俺不负心期是丈夫。
[赚]
也者之乎,难道中间一件无。且把痴人做,安排真正做儿夫。抱妍姝。绣帏锦帐重重护,解下香罗见白玉肤。要夫妇,挥毫自把催妆赋。俺此心才足,此心才足。
[长拍]
曾向灯花,曾向灯花,倾心暗许,从此花枝有主。设盟设誓,写心言亲记图书。并不厌寒儒,怎使俺这几日相思受苦,似口嚼黄莲没处吐。怕苦尽甘来还是虚,空教人打卦与占课。竟不知鸳鸯号牒里,命福何如。
[短拍]
俺是文魔,俺是文魔,伊真花祖,得成双是美玉沽诸,何用更踟躇。第一个痴人是汝,第二个痴人是我,怎生的花事模糊。
[尾声]
媒人也不得闲张生,自把衷肠自说与,待他日,成双做折证符。
直如白话(自记)
凡词中用叠句,极不宜耳。根《桂枝香》,应用两叠句,今予改为二骈语,虽与旧似谱讹,然于音律实协当,不见诃于词林也。卷中有《祝如姬词》“越恁好”叠句,亦已改去。大荒中有修月户,予便为人世间修词手,不亦可乎。(又记)
幽期(有跋)
[南南吕?香遍满]
蟾勾趄影,花阴悄然门已扃。把指弹弹挥不应,弓身潜自听。轻轻嗽一声,回头,怕有人闪过荼蘼径。
[懒画眉]
香风一阵触人心,忽听得东角门开猛一声。看他刬袜下阶行,未敢高声问,怕色眼昏花认错人。
[二犯梧桐树]
娇痴不肯行,蹩杀檀郎命。似朵仙花,到手还难近。殷勤陪笑深相倩,告诉娘行。可惜教人守二更,看他两眼全迷晕。教道先行,怕前面人来不稳。
[浣溪沙]
芭蕉做裀,书囊做枕,会风流一对知音。穷酸饿鬼贪春甚,把玉洞桃花味细寻。魂不定,只见那一双儿花下影,看看髻乱钗横。
[刘泼帽]
风情今夜才亲领,笑从来口说无凭。攧掀风里杨花紧,口问心,莫不是神仙境。
[秋夜月]
低低诉声,是奴命应招恁。一自相逢怜奇俊,时时只怕无奴分。到今夜勾消,方才是意稳。
[东瓯令]
合拜跪,告卿卿,可是伊家没眼睛。花枝倒有卑人分,许我和香寝。安排一片至诚心,尽付海山盟。
[金莲子]
转花阴,弓鞋小,不支花径,行不动,郎心怜甚。直送到转回廊,又惺惺絮语进朱门。
[尾文]
门闭了仍孤另,空斋衾枕冷于冰,从教不睡到天明。
沈青门有“宝栏杆十二玉亭亭”之阕,适在泖上,客有酷称其幽艳者,余不胜心热,姑妄言之,不觉直欲夺沈之坐。时坐客十余人,大声呼妙,争取予稿。予乃人书一通,犹是争攘不已。有一友兼得四纸,有四人不得一焉。(自记)
丽情不难淫艳,而难于不俗。青门词非不艳绝,而中间“亲亲气命”等语,几堪哕人矣。于此可知二词优劣。(公选评)
摹写曲尽,波澜无穷,子野久已闻道,如此绮语,亦应忏悔。(妙喻师)
舟次?赠云儿
[南商调?二郎神]
春云卷,看冉冉飞来逐水仙。曾记襄王宫里见,轻盈腻滑最堪怜,似玉如绵。忽一阵轻风生暴暖,早添上晕霞如线。情性软,抵多少,花间嫩雨轻烟。
[集贤宾]
珠帘不卷,春梦远,撩人灯下屏间。雾帐霞衣余泪藓,有多少暖恩柔怨。香添宝篆,早锦被浪花红乱。重检点,好记取八字庚年。
[黄莺儿]
端的是奇缘,谢娘行,肯见怜。野蜂也得偷花片,怕的是,今宵枕边,明朝路边。路傍人彷佛帘中面,就雁书传,空题再拜,各自在遥天。
[猫儿坠]
檀郎罗袖,亲得藉香肩。常嗅余香聊自遣,朝云梦断楚山前,人天。怕从此相思,天上人间。
[尾文]
何因借得春风便,吹送春云到枕边,说与他,委实相思难过遣。
醉死香魂,销沉艳骨。风流蕴藉,绝世无双。(君泰评)
决绝词(有序跋)
予旧有情缘,几拼命死,不谓恩情中道弃绝。深杳无垠,莫测侯门之海。栖迟难再,谁回陌上之车。想鹦鹉之在雕笼,时常话旧。叹了香之围绣幄,岁结愁新。入梦相逢,谁知逢处是别,惊鸿待信,翻嗟信里堪疑。一襟血泪,空留下黑心之符。十院灯魂,终无望黄衣之力。盖欢随事去,春与人归。但临风而叹奈何,空销魂惟别而已。只应义命自裁,切莫更寻旧梦。纵有因缘为崇,也须直待来生。虽负心薄幸,似非烈丈夫所为。而守礼闲情,岂作儿女子之态。用是属句澜翻,窃欲命决绝。殆莫可谁何,而为是言,亦不能无恨,而托绮语也。
[南正宫?普天乐]
我才名,伊风韵。天付与,休谦逊。只为我柳苦花辛,拖带你香愁玉损。夫妻两字,兀是名不顺,使俺一对鸳鸯无投奔。你非干负义忘恩,俺非干抛脂恋粉,却缘,何劈雨分云。
[雁过声]
当初你肯我肯,就生死终身愿跟。谁知一语风霜紧,怨谁人,恨谁人。这其间长短,再也休论。俺从头自忖,青楼薄幸谁甘认,且休埋怨别人儿,权自忍。
[倾杯序]
伤神,吐甘甜,食苦辛,脉脉自心头印。想初见如冰,逐渐添温,到热沸如盆,你便心允。这其间,可有你的恩情,俺的辛勤。到如今,你的眼前身畔换何人。
[玉芙蓉]
亲他不可亲,丢你心难忍。把前情想起,耳聋眼昏。几番拚死是心头忿,尚勉强偷生为旧日恩。前生债,今生事,翻指望后世因,笑姻迹倒仗那癸灵神。
[小桃红]
收拾你残脂粉,留下你金莲寸。把花笺,手迹常描润,向衣巾,泪渍时瞧认。记生辰八字推花运,多只是,扯淡殷勤。
[尾文]
告苍天,须帮衬。但愿你鸳鸯睡稳,我甘认萧郎是路人。
吾人未免有情,谁能甘自菲薄。况誓海波干,盟山石烂,弥天怨气,亦复谁能堪此。虽然“发乎情止乎礼义”,此学究之言也,然于此可得补过法。缘至则合,缘尽则离,此因果之说也。然于此可得忍情法,岂应妄求无厌,为风流罪人哉?予此番情案,悠悠成梦境矣。每一念至,气尽魂离,而义命两言,时举为药。所不至于沉疔痼疾者,于此得力多也。小窗暇日,偶检古词,见《四时欢》一阕,乃按其谱律,特制右词。诚思守礼闲情,窃欲因文见志云尔。后之览者,勿以予为薄幸人。若云薄幸,则当有分任其咎者矣。庚申月夕秋水庵重题。(自跋)
字字呕心,当亦有心可呕耳,子野信情种哉。彼云守礼,予曰多情,多情而能守礼,益难。然则子野真可谓守礼君子矣。(湛生评)
有怀
[南商调?黄莺儿]
独坐小灯前,想人人,在那边,依希天远人还远。愁和病煎,云和雨缘,隔墙闪个芙蓉面。暗情牵,丢他不下,心上与眉尖。
[前腔]
只有影相怜,近三更,人未眠,与他分得相思半。蓝桥玉仙,巫山梦缘,终须舍赐些方便。夜如年,今宵过也,明夜又怎流连。
[前腔]
再想一回看,那人人,实可怜,些些是俺亲瞧见。双弯忒尖,双鬟略偏,连娇带嫩和愁怨。告苍天,如成就也,情愿把命儿拚。
[前腔]
想下万千千,问伊家,怜不怜,怕他们忒看相思贱。眉头也攒,心头也酸,当初悔识春风面。问苍天,鸳鸯牒里,端的有几分缘。
秀逸不陈(瑞龄评)
〖注:■①,遄,主代而,古“往”字。■②,衤+冀。(无读音)■③,耳+兮。(无读音)■④,虫+葛,俗“蜡”字。〗
闺律 芙蓉外史 戏编
闺律小序
昔陈文简公作《妒律》比附精当,字挟风霜。设闺阁中尽能读此,不必食鸧鹒 之肉而妒疾全消矣。惟罗织太深,不为彼美少留余地,使周婆制礼,当不若是,昔人谓“妒极是情深”,真温柔乡阅历之语。彼闻诵《洛神赋》而自湛,因叹美而斫桃花树者,此种痴情深入骨髓,可笑亦可怜也。或男子日游狭邪,沉酣声色,娈童嬖妾,粲列成行。为之妻者,若越人视秦人之肥瘠,漠焉不加喜戚于其心,妒则否矣,抑何情不相关乃尔耶?予反其意,作《闺律》若干条,于锦衾角枕之旁,寓读法悬书之意,所以保全男子一片婆心,非敢为胭脂虎傅翼,聊为薄情郎作炯鉴耳。道光乙已天孙渡河之夕、芙蓉外史识于眉月楼。
作《闺律》成自题绝句四首
判事何曾习五花,但凭游戏作生涯。
闺房解读申韩律,巾帼人人号法家。
公案新翻比附真,玉台明镜净无尘。
爰书一例归平允,应胜琴堂折狱人。
形影都归约法中,士师权畀绮罗丛。
一条柱杖双行烛,多少男儿在下风。
不妨制礼代周婆,议罚休嫌左袒多。
千古美人齐下拜,买丝争愿绣萧何。
闺律
吏律凡七条
一 、凡青楼女子,无论色艺若何,概不准来往。违者照官员私通外国例,杖一百,发外房门,充当苦差。
判曰:凤子寻芳,易入迷香之洞。鸨儿爱钞,轻抛买笑之钱。一登歌舞之场,遂陷风流之阵。章台柳任人攀折,大堤花惹尔颠狂。须防恶疾缠身,冉伯牛空歌《苤苡》。最恨穷途落魄,郑元和竟唱莲花。律以通寇之条,允当眠香之罪。杖惩既决,戈荷难宽。磨玷有期,赐环不吝。
一、凡男子有事出门,归家以日暮为限。逾时不至,照违限例治罪。若未经禀白,留宿他所,先杖八十,再问有无宿娼情弊,审实另拟。
判曰:花间短晷,盼尽金鸟。楼上寒更,烧残银蜡。妾向空闺待燕,郎如歧路亡羊。悔将羁锁轻开,遂使樊笼巧脱。试问红楼捉醉,何处追欢。且言翠被熏香,谁人伴寝。楚岫之间云暗度,秦台之明镜高悬。既贪良夜之游,合听公庭之谳。供如不实,法定加严。
一、凡遇闺人谴责,不得迁怒小鬟。违者照虐害平民例,笞八十,罚跪一炷香。
判曰:唾面自干,岂复有丈夫之气?翻羹不怒,亦断无宰相之怀。乃我方献其箴规,而彼反遭乎棰楚。秉性依然拗执,借题偏易发挥。身辱泥中,毕竟伊罗何罪。肉登儿上,岂容郎虐无辜。徒因逆耳之言,故作劘牙之势。薄惩不贷,长跪奚辞。
一、凡与闺人聚处,不得嗟声叹气,作种种不悦之色。违者照诽谤朝廷例,杖四十,罚独睡一个月。
判曰:红窥帘隙,初开蠲忿之花。绿满阶前,新种忘忧之草。大抵闺房之地,宜多欢乐之思。有何心事难言,惟见眉痕长皱。岂为莺啼燕语,恼乱情怀。无非楚馆秦楼,牵连愁绪。腹应暗诽,嫌侬拘禁之严。翼果能飞,任尔遨游之便。不须研鞫,徒饰虚辞。决十杖而示惩,请分床而各梦。
一、凡遇闺人责罚婢女,不准代为乞免。违者照属员请托上司例,杖四十,即以该婢应得之罪罪之。
判曰:摧花折柳,侬岂心甘。惜玉怜香,郎何情重。倘念娇肢费力,不妨代我挥拳。怎当怒气填胸,辄欲为伊缓颊。护身符巧为遮饰,覆盆冤转替呼号。毫无皮肉相连,何关痛痒。只觉心肠太软,惯发慈悲。乞宽解网之恩,恐有同衾之好。谅甘身代,难徇情私。饶舌可憎,扑臀非枉。
一、凡男子外间有事,不能陪侍闺人,一日须至闺中起居数次。违者照无故不朝参公座例,笞四十,拘禁内房一个月。
判曰:影隔罘罳,已等山遥水远。身逾闺闼,便同雁杳鱼沉。既违共食之常,兼失问安之礼。纵谈有客,难教鹦母呼君。独绣无人,只剩狸奴伴我。可惜香围翠幕,蜂惯离衙。缘何灯灺银红,燕才归垒。比拟朝参之失,允符吏议之公。加以拘挛,申明法度。
一、凡婢女分食糕果,不得从旁乞取。违者照簋簠不饬例,姑免笞责,罚银二两充公。
判曰:红梨白枣,羞分奴辈之甘。剩饼残糕,耻作乞儿之相。岂是清馋莫解,不禁流涎。并非异味难尝,也思染指。徒贪谑浪,愿食嗟来。虽饥渴之常情,亦风流之小过。倘使分羹示惠,易起黏花惹草之端。如其与愧蒙惭,定学紾臂牵衣之状。既官箴之有玷,宜阃法所难宽。刑杖姑饶,罚锾休缓。
户律凡六条
一、凡闺人遇事他出,或留婢女在家,看守房屋,不得乘机引诱。违者照抢夺良家妇女例,加一等,杖八十,枷号外房门一个月。
判曰:荆蛮跋扈,常存问鼎之心。阳虎猖狂,时作窃弓之想。徒以扞掫之密,难为寇盗之乘。乃侬因留以巡营,才可离夫戎帐。而郎已勇于挑战,竟思抉彼重关。事悔疏防,罪难曲贷。侵边有禁,那容函谷偷开。专阃独严,不许陈仓暗度。褫裈重责,囊木加刑。毋使息肩,庶期革面。
一、凡婢女在旁给使,不准语言戏谑,眉眼传情。违者照拐骗人口例,杖八十,罚跪一炷香,再听发落。
判曰:弄月嘲风,怪尔言多轻薄。撩花拨柳,禁他性不颠狂。惯来鹦鹉窗前,戏挽游语。怕向樱桃树下,密订私期。纵非有意留情,亦觉旁观不雅。莫谓偶然调笑,个男儿盛德无伤。须防从此缠绵,小鬼头春心亦动。剥肤自取,大杖难逃。屈膝谁怜,瓣香应奉。
一、凡亲戚年轻妇女往来,虽准其相见,然宜引嫌离坐,不得挨近身体,恣意谈笑,致生事端。违者照强娶有夫妇女未成例,杖八十,枷号外房门一个月。
判曰:朱鸟窗前,原不禁刘桢平视。青绫幛外,亦堪共道韫清谈。惟是礼别巾椸。岂可掎裳联袂。何况嫌多瓜李,那容浪谑狂言。虽然彼美坚贞,自切投梭之拒。只恐个人佻达,妄邀解佩之欢。随身未及周防,出语总嫌唐突。合褫衣而重责,并荷校以示惩。
一、凡闺人妆奁中物,如钗环钿钏搔头约指之类,概不许私自送人。违者照偷盗仓库例,拶一次,敲八十,原物追还。
判曰:镂凤雕龙,钿盒是定情之物。嵌珠点翠,簪环多赔嫁之资。倘逢沽酒留宾,金钗愿拔。那许借花献佛,彤管私贻。因为杂佩之投,来作大弓之窃。奁开碧玉,钱讶蚨飞。箱启翠云,杯疑羽化。探丸自得,只图挥霍之豪。胠箧偏工,岂任慢藏之咎。事同蚕食,律并鼠偷。聊示薄刑,责归原璧。
一、凡庭前杂莳花卉,只供闺人插戴,不许折赠邻家姊妹。违者照糜费钱粮例,拶一次,敲四十,原物追还,婢女传送并罪。
判曰:采兰赠芍,无非钻穴之媒。报李投桃,总是逾墙之渐。自会眉边染黛,何须锦上添花。任他淡淡梳妆,岂干卿事。要尔纷纷馈送,去助谁娇。思凭满苑芳菲,暗递隔墙消息。漫劳樨蝶,引来窥玉之人。拟托狂蜂,带去偷香之客。扑臀姑免,械指须严。春从镜里追回,罚比泥中加等。
一、凡男子需用箱笼中物件,须咨禀闺人,亲手检付,不得擅令婢女启钥。违者照亏空帑银例,笞八十,婢与同科。
判曰:巧瞒鹦母,偷开翡翠之笼。私唤丫环,轻启葳蕤之锁。不顾衣裳颠倒,任将箱笼腾翻。可知室有小君,取携甚便。莫谓家无长物,搜索何妨。青衣之侧媚堪憎,赤棒之严威何在。因援汉律,同糜内府之金。试问秦人,谁掌北门之管。虽非鼠窃,终觉狐疑。先责擅奴,次惩菊婢。
礼律凡七条
一、凡尼庵女观,不准借烧香为名,私行游玩。违者照奉行邪教例,杖六十,锁禁外房门一个月。至僧道寺院不问。
判曰:青豆房中,巧凿藏香之窟。黄花观内,私开行雨之场。名为剪发披缁,皈依清净。实则贪爱风月,引诱轻狂。只知弥勒龛深,不顾金刚杵猛。岂愿郎登莲界,惟防婿夺瑶光。佛门广大而能容,阃法森严而莫挽。蒲鞭既试,木索须关。如从释道往还,不在闺房例禁。但无留宿,概免深求。
一、凡外间妇女私赠表记,如荷包、手绢、香串等物,概不许携带入房。违者照士子怀挟入场例,杖八十,追赃入官。
判曰:酒边喝雉,赌来妙伎香囊。枕畔闻鸡,偷得佳人罗帕。缘订衾裯之好,遂邀琼玖之贻。贪看绣凤描龙,夸他心巧。受嗅零香断粉,惹尔魂迷。藏诸怀袖之间,已觉罪无可逭。拦入闺房之内,尤为法所难容。试援议置之条,允合科场之弊。宜加重杖,并索真赃。暂令小婢收藏,以备下人赏赐。
一、凡遇闺人训饬,当帖耳顺受,深自悔过,不许哓哓置辩。违者以鼓噪公堂例,笞一百,罚跪一炷香。
判曰:诲尔谆谆,不靳耳提面命。听余诺诺,还防口是心非。缘何舌竟翻澜,居然强项。不信头难点石,太觉顽皮。惟闻一派胡言,藐视三章约法。岂是无疵可索,侬故吹毛。须知有迹堪凭,郎难置喙。欲惩狡辨,姑予薄刑。曳近床头,痛加鞭背。更令泥辱,用肃堂规。
一、凡遇亲戚闲话,不许谈论闺人短处。违者照卑幼辱骂尊长例,杖四十,批颊八十,罚饮洗脸水一碗。
判曰:烁金口众,但凭人吐雌黄。护玉情深,当为侬分皂白。岂有同衾凤侣,反来止棘蝇谗。浪云:“性情乖张,心坚似石”。动谓:“容颜粗丑,眉远非山”。不嫌外客多疏,背谈可恨。即使细君有过,面刺何妨。居然娓娓堪听,不啻申申其詈。杖臀难宥,抉舌姑宽。应将靧面香汤,为尔湔肠妙药。休言脂腻,定要杯干。
一、凡男或因闺人约束过严,有意捏造旁人讥讪之辞,冀耸听闻。察出照妖言惑众例,笞六十,批颊四十,罚饲犬三日。
判曰:虿尾兴歌,要尔关心只甚。蛾眉见嫉,任他嚼舌何妨。乃因防范之严,故作招摇之语。术工捣鬼,志在吓人。岂真川溃难防,不容掩塞。纵使风闻是实,也合包荒。何来诡计多端,假说谤书盈箧。郎自启谗夫之口,侬宁受悍妇之名。罪合敲牙,刑先杖脊。罚供贱役,庶儆刁风。
一、凡遇闺人将有差遣,得不预先躲匿。违者照临场规避例,笞八十,罚跪一炷香。
判曰:叠被铺床,自有丫头服事。煎茶换水,敢令夫子当差。偶然对镜盘云,花须尔戴。或者开帘拜月,香要郎烧。无非权当娇鬟,不算轻劳贵手。岂意狡同兔脱,翻嫌驱使之烦。居然巧比鱼潜,预作迷藏之计。不甘供役,偏爱偷闲。例以校士规条,无异临场丐免。竹刑宜服,鞠跽从宽。
一、凡遇闺人对镜理妆,须在旁手进钗梳,不得与小鬟从背后扮作鬼脸。违者照朝贺失仪例,杖四十,罚倒洗脸水两个月。
判曰:笔尖染黛,画眉争羡张郎。奁角凝香,碾粉曾传箫史。只要多情之夫婿,便留佳话闺房。乃毫无玩爱之心,反而作挪揄之状。似谓鬟非堕马,何须贴翠涂黄。定嫌貌愧沈鱼,不配淡妆浓抹。妄议绿窗之梳洗,致干鸟府之纠弹。有忝朝仪,须绳阃律。官刑罔贷,婢役速供。
兵律凡九条
一、凡男子未曾禀命,私自买妾,别置房屋,潜往食宿。察出,照谋反叛逆已成例,杖一百,夹一次,发灶下婢为奴,永不许入房,妾发官卖,房屋器具衣饰等物,查抄入官,知情不举者坐。
判曰:握雨携云,别筑藏娇之馆。偎红倚翠,新翻得宝之歌。暗将桃叶迎来,偷把珍珠量去。鸳帏密拥,忍抛并蒂之莲。兔窟潜营,巧护旁生之蔗。黑心符谁能遣此,白头吟于汝安乎?纵云买妾无妨,娶何不告。可识停妻有罪,法更难容。须服上刑,痛惩大逆。即交爨婢,俾作钳奴。既无伉俪之情,宜绝绸缪之爱。杨枝立遣,瓜蔓全抄。根究加严,株连并逮。
一、凡男子有事他适,先至闺中禀白,不准私自出门。违者照武弁擅离汛地例,笞四十,严加审讯。若与妇女有约,乘间窃往,再杖八十,锁禁外房门一个月。
判曰:柳巷花街,固非君等遨游之地。茶寮酒肆,亦岂文人征逐之场。只贪微服而行,不告当官之假。寻尔来纵去迹,累侬挂肚牵肠。先予薄惩,更加严鞫。可是玉扉轻叩,潜为花底之游。或因金锁偷开,巧赴桑中之约。非西曲之名倡暗诱,即东邻之美女私招。供状既真,爰书立判。朱签再掣,黑索牢栓。
一、凡婢女年已及笄,应听闺人远嫁,不得从中牵制。违者照阻挠军务例,杖六十,婢仍遣。
判曰:怀春有女,刚逢嫁杏之期。独处无郎,将及摽梅之候。只合售同玉衔,倩彼雉媒。岂宜秘共珍藏,迟他鸳偶。侬方申结缡之诫,尔偏存留带之思。倘非欲炙涎流,何因越俎。不是看花眼热,那用遮阑。分明意在偷欢,遂致事多掣肘。杖宜立决,法不容挠。速遣催妆,毋劳妄想。
一、凡闺中情事,不得与外人谈论。违者照泄漏军情例,批颊八十,罚倒脚盆水十次。
判曰:闺房之事,有甚画眉。床第之言,何堪逾阈。徒以供人谐谑,遂同笑柄谈来。居然卖尔风流,不碍和盘托出。博得哄堂大噱,争禁满座倾听。细摹雨意云情,郎颜太厚。尽吐花盟月誓,妾面增羞。爰征拟罪之条,恰合漏师之例。扑臀姑恕,批颊难饶。试倾豆寇之汤,俾识莲花之味。
一、凡遇闺人访问外间情事,须据实供吐,不准隐瞒。违者照地方官讳盗例,杖四十,再讯。
判曰:女子善怀,难免寻踪问迹。男儿薄行,须防窃玉偷香。然来温峤之犀,形原莫遁。照出秦宫之镜,胆亦应寒。乃不将实事招承,而反用虚言搪塞。非比捕风捉影,那容露尾藏头。虽然自己含羞,终当告我。岂有外人可道,偏要瞒侬。既图掩饰之工,须下榜棰之令。事宜根究,语莫支吾。务得真情,期成信谳。
一、凡男子差遣婢女,须先向闺人禀明何事,何往,方准出门。违者照擅调官军例,笞六十,再问有无潜往所处馈送对象,传递消息等弊,审实另拟。该婢不即首告,私自奉行,并罪。
判曰:威原独擅,私藏阃内之符。令岂自公,谁击军中之鼓。不谓无端之差调,反为有意之隐瞒。岂欲请命而无从,遂至甘心于获咎。应是报琼贻玖,暗通黄犬之书。或因密约幽期,藉作青鸾之使。重加榜掠,速即招供。彼非恃为腹心,焉肯效其臂指。即无受贿,亦是献勤。并制官刑,俾知闺禁。
一、凡闺人委办事件,立即奉行,不得迁延观望。违者照违误军机例,笞四十,事仍发。
判曰:下璇闺之将令,严若雷霆。发香阁之兵符,急于星火。传命比邮签之速,克期防羽檄之迟。是宜踊跃以趋公,岂得因循而误事。何用瞻前顾后,徒存玩法之思。依然阳奉阴违,显蹈失机之咎。既干军政,应隶刑书。须遵帷幄之谋,莫待桁杨之至。速图后效,以赎前愆。
一、凡闺人遇事他出,将次回家,须在门首恭侯,不得远离。违者照迟误驿站例,笞四十,罚煎茶三夜。
判曰:香飘翠幰,乘来油壁之车。影艳红窗,迎到沙棠之楫。微遮金扇,生怕人看。低揭珠帘,应闻郎笑。岂是重门寂寂,徒劳犬吠花阴。缘何深院沉沉,但听鹦呼架畔。殊失趋承之节,应干疏慢之愆。究从何处陶情,不甘久待。试问今宵挽颈,可要双眠。姑予轻笙,罚司香茗。欲寻鸳梦,须进龙团。
一、凡遇闺人灯下针黹,须在旁陪伴说笑,不得托故先睡。违者照营务废弛例,笞四十,罚独睡一个月,有病免究。
判曰:铜荷小剔,红摇一穗之灯。绣谱闲翻,彩杂五纹之线。倘肯同消良夜,何妨伴我读书。纵教闲坐深更,也合迟侬就枕。岂是宿醒未解,不禁倦态难支。先登行雨之峰,身倩谁伴。孤拥熏香之被,梦亦何甘。试听寒漏声遥,不顾空房胆怯。宜加惩创,以醒瞢腾。既贪永夕之安,且识独眠之况。如逢小极,合示优容。
刑律凡七条
一、凡闺人年不过四十以上,不准起意蓄妾。违者照图谋不轨例,杖一百,徒半年。期满释回,再听发落。
判曰:白傅之买樊素,已在暮年。坡公之纳朝云,亦非壮岁。大抵比房之置,恒为暖老之谋。乃今则妾尚朱颜,采葑竟遗下体。郎犹青鬓,贪花莫禁狂怀。妄思取媚争妍,只是喜新厌故。逆端既兆,春秋严诛意之条。香梦徒萦,帷幄重诘奸之任。宜惩官杖,俾隶鬼薪。伫待及瓜,再归司李。
一、凡婢女年过十四以上,男子不得入其卧房。违者照夤夜入人家非奸即盗例,仗八十,枷号一个月。若系该婢勾引,依律减一等,婢发官卖。
判曰:颠狂粉蝶,只防深入花丛。隐现金鳞,偏爱潜藏水底。彼已及破瓜之岁,尔或存啖蔗之心。须知贱列青衣,承恩最易。莫谓近连朱闼,越境无嫌。棒喝先施,枷惩不贷。或者态工狐媚,妄夸西子之颦。因而语学莺偷,思擅东君之宠。郎宜末减,婢定难容。速倩蜂媒,售充鱼媵。
一、凡娈童兔客,以及年少优伶,概不准交接。违者照结纳匪类例,杖一百,罚倒马桶一个月,与文人往来,听。
判曰:花阴解佩,私邀断袖之欢。席畔飞觥,遽密分桃之爱。别有兔园可入,居然鸟道能攀。洞许寻源,不顾阴阳颠倒。战夸背水,任教云雨掀翻。只因恋彼后庭,遂至虚侬前席。事同胯辱,罪合肉刑。既喜纳污,宜令涤厕。倘使交来文字,提尘谈诗。不妨款以壶浆,杀鸡为黍。无庸鼓瑟,速遣调羹。
一、凡外间使令,皆用苍头,不得私蓄俊仆。违者无论有无情弊,俱照鸡奸例,杖八十,枷号一个月,该仆逐出。
判曰:忍笞不去,难求颍士之收。饮水偏甘,谁似子渊之仆。只要履箱解捧,垢面何妨。但期诗料能驮,蓬头亦可。只是寻常之役,何须婉娈之僮。分明爱彼卯宫,遂欲藏诸甲帐。熏香婢周防有我,免尔探花。读书堂照顾无人,任伊钻李。既贪乌合,须置象刑。先挞尻轮,次加颈木。乱风必儆,祸水速除。
一、凡婢女传送茶汤,不得牵拽衣袖,梭扼手腕。违者照强奸良家妇女例,杖八十,罚楼板上睡十夜。
判曰:不是临歧执别,何须揽子之祛。并非拯溺从权,岂得援人以手。私递双眉之语,阴图一握之欢。婢子情多,定必随郎宛转。女儿肤好,岂容任尔摩挲。但教低捧金瓯,非供调笑。倘使频沾玉体,难免横陈。因萌染指之思,致取剥肤之痛。休嫌席地,不准同床。
一、凡交游聚处,不许谈论他家妇女姿色及一切秽亵之事。违者照诬告平民例,批颊四十。与谈之人立即逐出,永不许往来。
判曰:手挥尘尾,居然自诩风流。目艳惊鸿,辄欲共评月旦。妄议瘦肥之态,兼工淫亵之辞。言之若甚快心,闻者皆将掩耳。修肩广额,徒供谐谑之资。断雨零云,总属荒唐之语。君偏乐道,侬已私听。事涉闺帏,罪同诬蔑。姑从宽典,仅置薄刑。宜严逐客之条,永着绝交之令。
一、凡遇闺人卧病,须终日在房料理汤药,并听使唤,不得托故躲匿。违者照罪人逃亡例,杖四十,锁禁内房,候病起释放。
判曰:禁寒惜暖,全凭熨体之人。丸药和羹,较胜粗心之婢。欲识恩情之重,但看疾疢之时。如其怜我呻吟,当必为侬憔悴。岂意潜藏阃外,不管医来。翻因宛转床头,巧从郎便。匿迹只图安逸,捧心谁替摩挲。任教顣额颦眉,蒺藜久困。忍使呼浆索茗,鹦鹉空应。刑象难逃,圈豚立禁。待离鸳枕,始赦鸡竿。
工律凡四条
一、凡闺人遇事他出,房中扃锁箱柜,不准私自开动。违者照侵蚀公项例,拶一次,敲四十,再问有无偷盗情弊,依律重拟。
判曰:守藏人虚,空有鱼键之设。洞垣术巧,忽来狗盗之谋。或因情急呼卢,思偷凤钏。岂是计图换酒,故索鹴裘。漫为荩箧之搜,竟等严关之夺。私开金钥,撩乱衫裙。重检香奁,抛零环钿。作贼断无空过,得赃那许终瞒。仅施敲扑之威,未蔽穿窬之罪。再从严讯,冀获真情。
一、凡闺人委辨物件,须挑选上等精细之物充用,不得以低烂不堪者塞责。违者照承办工程不力例,笞四十,发回另办。
判曰:翠钿珠环,只怕炉工欠巧。杏衫蓉带,总宜花样翻新。虽然粗蠢容颜,无须爱好。争奈娇痴心性,偏欲争高。缘何闺阁之需,必较锱铢之值。不是侬贪钱费,须知佛要金装。鬓添时式之钗,人因增媚。身曳旧裁之锦,郎亦无光。加以鞭笞,破其悭吝。再令适市,勿惜倾囊。
一、凡闺人给予物件,如荷囊绣带等类,不许私自送人。违者照盗卖官物例,杖四十,原物追缴,给过之物,一并夺还。
判曰:新挑锦线,绣成五彩之囊。巧度金鉴,刺就百花之带。中有同心之缕,暗藏比翼之思。只宜密系郎腰,岂得轻抛人手。捐同佩玦,徒为敝屣之遗。投并瓜桃,竟作弁髦之弃。传观尚可,脱赠奚甘。倘非索自丁娘,定必贻之子国。唾绒犹剩,枉教工费春纤。佩韘何存,不仅威收夏楚。须严杖比,务使珠还。
一、凡婢女衣裙鞋膝及簪环等物,俱凭闺人赏给,男子不得私制擅与。违者照擅自造作例,杖六十,追赃入官。
判曰:操来箕帚,何须体被罗裳。捧到盘匜,不配额安花钿。只要衣衫无垢,乌容环瑱生光。乃侬方高德曜之风,不嫌粗服。而郎岂有石崇之富,故遣华妆。分明爱彼丽娇,因欲投之香饵。倘更施其膏沐,直将宠以专房。法必防微,惩宜从重。仍令返朴,毋许诲淫。
续艳体连珠 明 沈宜修 撰
眉
盖闻远山有黛,卓文君擅此风流。彩笔生花,张京兆引为乐事。是以纤如新月,不能描其影。曲似弯弓,可以折其弦。
眼
盖闻将军之号,乃喻其大。美人之容,实惊其艳。是以新柳之青垂垂,春风谁识。双凤之丹点点,秋水何长。
腰
盖闻楚宫饿死,因婀娜之难求。沈郎瘦时,知飘遥之有托。是以邯郸学步,此后无人。金谷衔杯,怜卿独我。
脚
盖闻白绫三尺,玉笋枝枝。金莲一双,沉香步步。是以回风曲罢,窅娘真是可儿。凌云态浓,飞燕呼为仙子。
粉奁
盖闻飘零致感,蝶翅飞来。涂饰何多,燕支湿处。是以何郎掩袖,不妨重数秦台。虢国扫眉,何必徒讥臣里。
镜台
盖闻光能照胆,一毫不逃其形。影每羞鸾,六宫辄悲无色。是以乐昌巧合,可以慰其流离。温峤深缘,可以结其痴想。
玉钗
盖闻遍结同心,频劳罗带。惊成折股,本是花枝。是以剔开红焰,飞蛾之救能传。贴上香钿,金凤之声欲坠。
金环
盖闻宝石垂金,风前玉立。明珠成串,月下人来。是以照见银灯,却等璜琮之价。听残夜漏,错疑骅骝之镳。
真珠兜
盖闻龙山风起,飘飘如仙。沧海波深,处处是宝。是以驴背访梅,名士与美人并重。蚌胎得月,闲愁与离恨同量。
金烟袋
盖闻紫玉何归,离魂天上。层台高筑,流水人间。是以术传吐火,考其源得自西方。异可辟寒,售其值却同连璧。
雕毛扇
盖闻新秋风到,何处迎凉。曲槛人归,频呼拾翠。是以纨扇见捐,班姬之辞太苦。风尘能出,谢传之望犹浓。
花露水
盖闻荷叶田田,香能彻骨。罗衣薄薄,冷太欺人。是以龙脑成灰,休唤海棠睡起。鲛人有泪,空随铜狄同流。
胜朝彤史拾遗记 清 萧山毛奇龄大可 着
卷一
彤史者,后宫女官名也。其制:选良家女子之知书者充之,使之记宫闱起居及内廷燕亵之事,用示劝戒。而惜其书不外传,予幼时,得先子石阡府君教授所藏《宫闱记闻》一卷,自洪武至万历,凡十三朝,可谓小备,虽所阙亦无几。第载事未确,其文不雅驯。予承乏为史官,值修《明史》,常阄题起草,得顺、成、弘、正四朝《后妃列传》。因历探中秘,以为必有异闻畸事,可补疏略。而遍搜史宬,但得详册封年时,及后妃崩薨、丧葬诸礼节,而他无所有。乃不得己,仍取外史所记,与实录稍不符者,草成应之。而拾其余剩,归而杂之先子之所藏,复为斯篇。大抵事取可验,宁阙勿备,谓之“拾遗”。既无彤史,称“彤史”者,曰非史官之正史焉。
〖太祖朝 洪武〗
孝慈高皇后马氏,宿州徐王马公女也。马之先有宋太保默者,家于宿之新丰里,(一作闵子卿新丰里)数传及公,以赀豪里中,善施而贫。元至顺间,其母郑媪生后,卒。公杀人避仇,投所好友定远郭子兴,以后托焉。会江淮乱,子兴起兵据濠州,太祖在军中。子兴妻张氏,奇太祖,力劝子兴妻太祖以后。曰:“是人有异相非常,当藉此收之,且马公不可负也。”子兴以为然,遂赘太祖于其家。独子兴子三,与太祖不相能,数数构太祖,间以他事幽太祖别室,绝口食。后窃怀铛底饲之,值烝馍饠热,后乘热窃其一,怀之薄乳傍,乳为之糜。幸张氏怜后意,皇急阴解之(原评曰:“阴解”不属上一节,然急接此句,又急接下一段,则与后册后谕言照映。警切)。时诸军四出多卤献,独太祖无有,子兴怒。后密丐张氏婉转,且以枣脯荐子兴,子兴置不问。后善承人意,而知书精女红。太祖每出军,一切军状皆属后。籍簿井井,虽逾时询之不少遗。暇即率诸校妻缝纫衣裲,以备不给。至太祖渡江,后多智,恐元兵蹑其后,必相隔。不俟太祖命,急率诸校妻过太平,止繁昌陈迪家。而元兵果扼渡如后虑,后遂于迪家生皇长子焉。时吴汉接境,战无虚日。后时时赞太祖规画,尝谓太祖曰:“定天下在得人心,人心者,天下之本也。”又曰:“用兵焉能不杀人,但不嗜杀人,则杀亦罕也。”太祖深然之。
洪武元年,上即皇帝位,册后。既册,谓群臣曰:“昔光武受命,尝回思滹沱麦饭以劳冯异。唐德长孙后,以其能周旋于隐太子构隟之间。今皇后同朕起布衣,阅历忧患,每不惮灼肌体怀热食饲朕,此不止麦饭也。至郭氏猜嫌,几罹不测,后卒能多方弥缝,以脱朕于难,其与长孙之周旋险易何等。语曰:‘妻者,齐也’。又曰:‘家贫思贤妻’。非后德齐一,安有今日?其敢以富贵忘贫贱哉。”群臣呼万岁,既而语后,后曰:“妾闻夫妇相保易,君臣相保难。陛下不忘妾,妾愿陛下尤不忘群臣百姓。”(原评曰:一段虽似《冯异传》,然文气直逼《西京》,与《后汉》稍异。)乃追封马公为徐王,郑媪为夫人,以无嗣,且不得公媪死所,乃瘗衮冕,置冢户,立庙新丰里,后岁时飨祀哀焉。
清江范孺人者,习女史,后令说古今贤后事,至窦太后,后曰:“黄老者何教?而太后好之。”曰:“黄老者,清静无所为,不必为仁义,而民自孝慈,是其教也。”后曰:“孝慈即仁义也。世有舍仁义为孝慈者哉。”左右诸嫔,有以明德马后比后者,后曰:“吾安所及之,亦效之耳。”第后性本俭,尝命练故织为衾褥,以赐贫民,缉裁余缯帛及织工治丝有荒类者,纂集为衣帔,以赐诸王公主。身御瀚濯久纰不即易,曰:“此弋绨遣法也。周王之国,遣慈母江贵妃从(一作孙贵妃),赐以己取御纰衣一、杖一,曰:‘王有过,则披衣杖之,即违驰以闻。’”岁灾,六宫皆蔬食,请上赈恤,上许之。后曰:“储备之不先,以致有此。夫赈以恤其后,不如储之备于先为有要也。”上深然其言。上意气豪略,威福多不测,后顺事承指,每从容开导,其所补救,有为外廷所未知者。
先是参军郭景祥总制和州,或言景祥子不孝,尝持槊趣景祥,上曰:“若此,当诛之。”后从容曰:“妾闻景祥止一子,独子者,必骄情也。然亦安至是,且陛下杀一人而遽至绝人之后,此非细也。毋亦廉而后杀之。”及廉之,果不实。上曰:“微后言,几误斩郭氏祀矣。”
李文忠守严州,上听杨宪言,欲召改为扬州守。后曰:“文忠贤,其行信于人,改则失人心。且敌方压境,守将未易动也。”上然之,文忠遂克杭州。
春坊李希颜,为诸王授经,击王额以管。上怒甚,后解之曰:“几有使制锦而恶其翦者。夫曲谨,妇寺之爱也,而以责师傅可乎?”宋濂以学士归里,坐孙罪被逮将刑,后念其有师傅功,急进曰:“宋学士家居,岂知情者。妾闻里塾延一师,尚终身敬卫之,况官家乎?”上曰:“此非汝所知也。”会后侍上食,举七向铏鼎,潸然而却。上问故,后曰:“妾痛宋学士之刑,而欲为诸儿服心丧也。”上闻,投箸起,明日赦濂,改安置茂州。
吴兴民沈秀,赀富侔国,曾为上犒军,而筑都城三之一。上忌,欲诛之,后谏曰:“妾闻法也者,所以诛不法也,非所以诛不祥。民富侔国,民自不祥尔。夫不祥之民,天灾有之,于国法何预焉。”乃释秀戌云南。尝令死囚筑都城赎刑,后曰:“以役赎死,仁也。然以久瘐之囚,而重之力役,得微仍以役死乎?”上为罢其役,释之。
后慈爱性成,而尤持大体,尝曰:“施恩必使遍,然推之有差等也。今民间众庶,固多艰难,独念京朝官,去井里,挈妻子僮仆,奔走事上,而俸入有限,反多遍谪,差禄之谓何?”乃劝帝厚日给,别赐诸饔钱,且请太学生之携妻室者,置家粮,名“红板仓粮”皆后恩也。
后细务必亲,既贵,尤自主馈事。近臣及奏事官,朝罢必会食,后每取尝之。即不旨,必为上言责光禄卿。至御膳日上,后必省祝,宫人请自重,后曰:“事夫亲馈食,礼也,且上性严急,万一偶失饪,吾得承之,汝辈堪此耶。”他日羹寒,上翻羹污后衣,后令燂再进,他无所责。
上尝怒宫人,后亦怒,令付宫正司治罪,上稍解。问后曰:“不自责,付宫人,何也?”后曰:“妾闻赏罚惟公,足以服人,故明主不以喜怒加刑赏。当陛下怒时,恐有觭重,付宫正则酌之矣。即陛下论罪人,亦有司者治之耳。”上曰:“尔怒,何也?”后曰:“妾之怒,所以解陛下怒也。”
后初知书,及贵,益好学,尝谓上曰:“法屡更必弊,法弊则奸生。民数扰必困,民困则乱生。”上曰:“至哉,言也。”命女史书之册。尝俘元宝玉至,陈于廷,后阳认之,曰:“元有是,何以失之?意者,此非宝与?”上曰:“朕知之矣。后多学,必谓珠玉非宝,惟善为宝也。”后拜曰:“如陛下言。”(原评曰:“不以为讽谏,而以为炫弄多学”一语,不可删去。)
洪武十五年八月,后疾,群臣请祷医,后曰:“生死,命也,祷医何益。且医一不效,或致录医,是重吾过也。”上问:“有言乎?”曰:“陛下与妾起布衣,藉陛下神圣,得贵为母后,足矣,复何言。所愿言者,惟陛下求贤人纳谠谏而已。”是月丙戌,崩,年五十一。上悲悼,终身不再立后。九月葬孝陵(葬日各不同,故不录)。以成穆孙贵妃、永贵妃、江贵妃祔,越日,祔太庙。逾年,宫人思之,作歌曰:
我后圣慈,化行家邦。
抚我育我,怀德难忘。
怀德难忘,于万斯年。
泌彼下泉,悠悠苍天。
后生懿文太子标、秦王樉、晋王棡、成祖文皇帝燕王棣、宁国、安庆两公主。初谥曰“孝慈皇后”。永乐元年,上尊谥曰“孝慈昭宪至仁文德承天顺圣高皇后。”嘉靖十七年,复上尊谥曰“孝慈贞化哲顺仁徽成天育圣高皇后。”
初,后生成祖,有龙见于寝。尝梦微时野归,遇贼皆红冠追之,成祖以马进,扶后执鞚,贼见成祖皆避去。后以故钟爱之,然勿言所梦。及上厌太子柔弱,曰:“非继体也。”后始以梦告,仍戒勿泄,而其后卒有靖难之事。
贵妃孙氏,陈州人,父和卿,以仕元,偕妻晁氏至常州家焉。元末兵乱,妃父母相继死,独长兄瑛,有材干,辞家远游,久未归。妃年十三,随其次兄璠,避兵江都。将以次北还,而江都城陷,璠又死。元帅马世熊妻,得妃育为女,年十八,未字也。上求有容德者纳宫中,人或以妃告,及按,果然,遂纳之。妃敏慧端丽,而娴礼法,言动皆中矩。高后尝谓上曰:“古贤女也。”妃痛无外家,间一请上,求兄瑛所在。久之,得瑛,官参省。上即位,册贵妃,位冠诸妃上。妃佐高后相六宫事,高后以慈,妃以法,皆相济得治。洪武七年九月癸未(一作庚寅)薨,年三十二。上震悼,赐谥“成穆。”妃无子,只生四女。上命燕王棣主其丧,服慈母三年,皇太子诸王皆朞,并敕词臣撰《孝慈录》。凡庶子为生母服三年,众子为庶母皆朞,推妃恩也。时命有司营厝于朝阳门外,褚冈之原,赐兄瑛田租以供岁祀,而其后祔高后陵。
郭宁妃,临淮郭山甫女也。山甫善相人,上龙潜时,尝游临淮,过山甫家,山甫自外至,见上大惊,急呼内治馔。治毕,夫妇捧匕箸,侍上饮,笑语甚欢。中酒,阖外户跽曰:“公非常人也,自爱。尝言钟离有王者气,当在公矣。”上去,山甫谓诸子:“若曹皆田舍郎耳,而有封侯之相。吾初疑之,今始知以是也。”(原评曰:此等形写在史公《高纪》之上。)乃遣其二子从龙渡江,而亲饰妃纳一室,侍孝慈皇后行间。洪武三年,封宁妃。孝慈崩,妃摄六宫事,称皇宁妃。生一子,名檀,封鲁王。上甚念山甫,及妃贵而山甫已死。乃累赠山甫为营国公,二子皆以开国勋封侯。如山甫言,长子兴,巩昌侯。次英,武定侯。
皇淑妃李氏,寿州人,其父杰。当洪武初,曾以广武卫指插北征,战而死。十七年九月,册淑妃,以高皇后服阕,不立后,进为皇淑妃,摄六宫事。
郭惠妃者,滁阳王长子郭大舍女。滁阳生三子,皆非命死,独大舍遗一女,封惠妃。人有相郭氏宅者曰:“宅有女,当大贵。”初恶其言,至是验。徐王托孝慈于滁阳,滁阳育之,亦郭氏女也。妃生蜀王、豫王、谷王及汝阳、永嘉二公主,豫王即代王。
胡妃,临淮人,父显,以世开国功袭定辽都指挥同知,进都督,既而改武昌护卫。妃生一子,名桢,封楚王。
〖建文帝朝〗
孝康皇后常氏,懿文皇太子妃,开平王遇春女也。洪武四年,册为皇太子妃,既而有疾薨。太祖哀之,为辍朝三日。高后素服临,谥曰“懿敬”。建文元年,追尊懿文皇太子为孝康皇帝,庙号兴宗,遂尊妃为孝康皇后。永乐改元,复降称懿敬皇太子妃,祔懿文陵。其后嘉靖二十年,孝宗张皇后崩,廷臣议尊谥,有以孝康进者,或曰:“此兴宗皇后谥也。”世宗曰:“兴宗既降尊,袭之何害。”遂谥“孝康”,盖世宗有微意云。
建文太后吕氏,寿州人。洪武十一年,册为皇太子继妃。国初有吕本,曾仕元为总管府,已而归顺,官吏部尚书,出为都转运盐使,是其父也。妃生虞怀王雄英及建文皇帝、吴王允熥、衡王允熞、徐王允■⑴。建文元年,尊妃为皇太后。靖难兵至金川门,遣人迎太后。太后至军中,成祖再拜,自陈不得已起兵之情,太后无一言慰劳而返。及返,未至宫,宫中火起。遂于是年七月,随幼子允■⑴,居懿文陵。永乐改元,革太后号,复称皇嫂、皇太子妃。
建文皇后马氏,光禄少卿马全女。洪武二十八年十月,册后为皇太孙妃。建文改元,立为后。生二子,文煃、文烓。靖难兵入城,而后崩于火,闻者哀焉。
〖成祖朝 永乐〗
徐皇后,成祖后也。武宁王徐达以张夫人妒,太祖为之娶谢氏。生后而贤,幼时诵书史,一过不忘,人称“女诸生”。然缜慎不狎猎,每观书,得一善事,必一再思曰:“奈何效之。”太祖闻其贤,亲召达,乞聘为燕王妃。洪武九年正月授封册。高皇后深爱之,曰:“真吾妇也。”燕王之国,后理王宫政,甚治,乃以居高皇后丧,断酒肉三年,每语及高皇后辄流涕。成祖问后:“高皇后遗言多可诵,顾何言最要,后能举之乎?”后一一举之,无所遗。靖难兵起,后留与世子居守。李景隆攻城,城几陷,后亲率诸将校妻擐甲登陴,挟矢石御之,敌遂以却。洪武三十五年,上即皇帝位,乃以十一月壬辰册皇后。
后明于治理,每言“南北兵争久,民敝宜急休息。”而上方用人,稍稍以新旧为间,后力为解释。有曰:“伊吕宫散,即胜朝犹用之,况太祖所遗者乎?”(原评曰:此学问语,惜以成祖之英敏而反不及此。)后弟增寿,当建文时,曾以国情输之上,而建文君诛之。至是议赠爵,后不可。上曰:“后欲为汉明德耶,顾今岂以外戚故封之。”竟封定国公,而命其子景昌袭其爵。命下始告后,后不谢,曰:“非妾志也。”曾册皇太子,及汉、赵二王,后以为太子仁,不可忝主器。而二王不驯,劝选宫僚,且请仍用廷臣兼署之,曰:“一则任使,一则疑隙不生,此高皇帝善制,此宜万世永遵者。”
尝问陛下:“所与共治者何也。”上曰:“六卿理政务,翰林职论思,皆是也。”后曰:“请得悉召诸命妇观之。”上许诺,及召入遍观,喜甚,各赐以冠服钞币,且谕之曰:“凡妇相夫,岂止衣服馈食云尔,必将有德行之助焉。古公侯夫人,及大夫士之妻,其能助成夫德,载诸简牍伙矣。今上所共理者,六卿、翰林之臣也。尔诸命妇,讵无所以赞于内者。夫百姓安则国家安,国家安则君臣夫妇皆安,此所当共勉者也。且夫朋友之言,有从有违。夫妇之言,婉而易入,尔其思之。”又召翰林学士解缙、黄淮、胡广、胡俨、杨荣、杨士奇、金幼孜妻,见柔德殿,各赐劝勉,且赏赉甚至。
后尝辑《女宪》、《女诫》诸书,采其要者,作《内训》二十篇。曰德性,曰修身,曰慎言,曰谨行,曰勤励,曰儆戒,曰节险,曰积善,曰迁善,曰崇圣,曰景贤范,曰事父母,曰事君,曰事舅姑,曰奉祭祀,曰母仪,曰睦亲,曰慈幼,曰逮下,曰待外戚。又纂古嘉言善行汇一编,名《劝善书》,颁行天下。
永乐五年七月,后疾,上临问,后以“求贤才,明邪正,厚宗室,抑外戚”为请,上纳之。既而谓皇太子曰:“往者靖难时,诸从征妇之居留者,皆为我授兵婴城捍敌,往往扯衿缠,沥粉汗,每愧无以谢之。闻上将北巡,吾欲于此时为追请恩泽,今不逮矣。”又曰:“积善如登山,久必高。积恶如穿坎,久必陷。”乙未崩,年四十有六。后生仁宗,及汉庶人高煦、赵王燧,永安、永平、安成、咸宁四公主。上恸曰:“吾从此不得闻善言矣。”乃为后荐大斋于灵谷、天禧二寺,听群臣致祭,光禄卿营斋事惟谨。十月甲午,册谥曰“仁孝皇后”。七年,葬天寿山,升祔太庙。二十二年,仁宗即位,改葬长陵,上尊谥曰“仁孝慈懿诚明庄献配天齐圣文皇后。”
昭献王贵妃,苏州人也,随父宦在京。永乐初,选择良家女,妃入宫,册为昭容。时宫中上下多朔产,略少委曲。独妃具才德,能从容婉娩以行其意,以故妃佐理宫政称惬伏,仁孝爱之。永乐七年,仁孝服阕,进贵妃,上自仁孝崩后,在宫多任性,间或躁怒,宫人皆惴惴惧。妃特辗转调护,徐俟意解。自皇太子、亲王、公主以下,皆重赖焉。十八年七月丙子,以疾薨。上震悼,为辍朝五日,赐祭谥“照献贵妃”。命礼臣考高皇帝成穆贵妃故事,一视其丧葬,以宠恤之。
权妃者,朝鲜人。永乐七年五月,朝鲜贡女充掖庭,妃随众女入。上见妃色白而质复秾粹,问其技,出所携玉管吹之,窈眇多远音。上大悦,骤拔妃出众女上。逾月,册贤妃,授妃父永均为光禄卿。八年十月,妃侍上北征,凯还而疾,至临城,曰:“不能复侍上矣。”遂薨。上哀悼,亲赐祭,谥曰“恭献”,命厝其柩于泽县,敕县官守之。时朝鲜所贡女,其见具位号者,复有任顺妃、李昭仪、吕婕妤、崔美人四人,皆命其父为京朝官。顺妃父添年,为鸿胪寺乡,昭仪父文,婕妤父贵真,为光禄少卿,美人父得霖,为鸿胪少卿。其后,永均以宣德(一作洪熙)中卒。讣闻,上仰推先泽,遣中官赐祭。赐其家白金二百两,文帛表里有差。
卷二
〖仁宗朝 洪熙〗
仁宗皇后张氏,河南永城张麒女也。麒由兵马指挥使封彭城伯,生二子,一女,即后也。后以洪武二十六年,册燕世子妃。永乐二年四月,改册为皇太子妃。时仁宗体肥,腰腹经数围而■⑵膗。上命与诸王驰马,仁宗辞不能。上大恚,命有司减仁宗膳,仁宗危甚。会上令监国,二王播流言中之,几易储。后内宽仁宗,而外事成祖及仁孝皇后甚谨,重得仁孝心。仁孝每言于成祖,成祖亦意解。尝曲宴内苑,仁宗侍成祖,见仁宗色变,唾而詈。移时,指后曰:“此佳归,他日当承我家,脱微此,废尔久矣。”后起,顿首谢。顷之,忽失后所在。上怪,使觅后,则后方亲入宫庖,手汤饼出荐。上且感且喜,顾仁孝。(原评曰:三字人所忽,此段传神全在此三字。)仁孝为慰劳泣下,乃呼仁宗及后前剧饮尽欢乃罢。由是太子得不易。
永乐二十二年十月,仁宗既即位,命英国公张辅持节册皇后。明年仁宗崩,宣宗立,尊为皇太后。凡军国大事,悉上皇太后参决。皇太后亦每事谘询,不敢以听政自居,擅外廷议。
方是时,海内太平,上入奉起居,出侍游宴,四方贡献,虽瓜果微物,亦必先上皇太后,然后尝食,两宫慈孝闻天下。宣德三年,太后游西苑,上亲掖舆,皇后皇妃皆从行。泛舟登万岁山,上捧觞上寿,献诗颂太后。太后亦赐觞,谕上以保境安民至意,上稽首谢。五年二月,谒长陵、献陵,上亲櫜鞬,骑导至河桥,下骑扶辇行。既过,复骑,畿民观者夹道傍,皆感悦呼万岁。时陵园父老适迎至,太后顾上曰:“百姓以君能安民,故不惮远赴,趋承踊跃,争欲得一望颜色。倘无以安之,则天下之望君者,不止是矣。”上拜谢。及还,上奉太后过农家,召妇女问“生业安否”,妇女应对俚朴,如家人然。太后喜,赐钞币饮食。时有以野蔬、村酒献者,后尝讫,复赐上曰:“此农家味,当知之。”扈臣张辅、蹇义、杨士奇、杨荣、金幼孜、杨溥,请候见行殿,太后慰劳之,赐酒馔及白金文绮,且曰:“尔等皆先朝旧臣,今日之清宁,得展游宴,虽祖宗实佑之,亦卿等辅相力也。其勉导嗣君无忽。”辅等顿首谢,是日,谕上作《赏春赋》。他日,上谓士奇曰:“太后谒陵还,悉能道汝辈姓名及所行事,谓张辅,武臣也,而达大义;蹇义,厚重小心,但少断耳。惟汝能正言无所避,先帝或数不乐,然终能从汝,以致不败,特三事未从,可悔也。”士奇谢。
太后遇外戚严,兄昶彭城伯、弟升忠安伯,至醇谨,时谕以恭俭毖饬,保家族,不许预议国事。杨士奇每言“升果贤,非他戚比,即所议事,鲜非是者,其预令议便。”太后终不许。
暨宣宗又崩,英宗方九岁。太后谓“国福长君”,欲召立襄王不果。英宗既嗣,大臣请太后听政。太后曰:“毋坏我家法,凡事付阁议,然后行。”致书兄昶及弟升,第朝参勿干预一切。特除去宣宗宫中诸玩物,及不急诸务,特勖上以学。又数语洪、宣间委任股肱事。故是时,天子尊师傅,兴学校,举任贤才,为一代极盛。
正统二年,太后御便殿,召张辅、杨士奇、杨荣、杨溥、胡濙入。上东立近榻,辅等立西,下女官佩刀剑杂侍。太后召辅等前曰:“卿等皆旧臣,嗣君幼,幸同心为社稷计。”又语士奇、溥曰:“先皇帝监国,时念二卿孤忠。及在位,犹时时道之。言在耳,不忘也。”士奇等伏地谢,乃顾谓上曰:“此五臣,皆先朝所简,帝其重之,凡事非五臣赞决勿行也。”
先是,中官王振者,在宣宗时,曾以技巧逆上意。后用英宗伴读,恩秉司礼监,恶未着也。然而太后知其奸,故当大臣请垂帘时,太后令一切政务,必阁下议决。越日,遣使一至阁,询若日议若事,俟阁臣列奏,太后亲验之始行。或出振不赴阁议者,必立召振,责格其事。其防如此,然终恐振不可制,(原评曰:急着此段,则后之惩振自严。旧本或遗此,或将此记他处,俱失篇法。)至是,令呼振。振至,太后色顿改曰:“汝侍帝起居多不法,今赐汝死。”女官抽刃加振颈。帝跪请,五臣随帝跪。太后曰:“此辈误人国多矣,帝乌知之。”既而曰:“且以帝及诸公故,宽汝勿再也。”由是,振终太后世,不敢预大政。
七年乙巳十月,太后崩。遗诏曰:“吾自洪武中,配仁宗皇帝三十余年。及为未亡人,又十有八年。今得全归,从先皇帝地下足矣。惟是国家至重,当以爱人为保国之本。尔诸臣咸佐帝行仁政,秉忠勤勿懈。诸后妃家遵皇祖训戒,勿干预国事。丧服遵仁宗遗诏,以日易月。天地祖宗社稷之祭,不可以卑废尊。及百神之祀,皆循常例勿停。”十一月丁巳,上尊谥曰“诚孝恭肃明德弘仁顺天启圣昭皇后”。越日祔太庙,合葬献陵。后生宣宗,及越王瞻墉、襄王瞻墡。方太后大渐时,召大臣榻前,问“国家尚有何大事未举者。”士奇言:“建庶人立四岁,虽已亡,当复其位号,修其实录。太宗诏‘有收方孝孺诸臣遗书者死’宜弛其禁。”太后默然未答,若不省者。诸臣受顾命遽出,故遗诏不及焉。
〖宣宗朝 宜德〗
恭让胡皇后者,宣宗废后也,名善庠,济宁人,父荣生七女。洪武初,长女名善围,以才色给事掖庭,充尚宫,颇见任使。荣故于是时得授锦衣卫指挥。至永乐十五年,有诏选皇太孙妃。司天奏“星气见奎娄,当在济河间求之。”使者下济宁,因以荣第三女进,则后也。按之,合法相,遂于是年册皇太孙妃。
先是邹平孙忠者,由太学生擢永城主簿,生一女,姣皙而慧。仁宗张皇后,永城人也,其母彭城伯夫人,曾见孙氏女于主簿官舍,奇之。会永乐八年,太宗谓皇太孙长,当择配。彭城夫人称孙氏女贤,乃因张皇后言于太宗,太宗取孙氏入宫。甫十岁,即令张皇后育之,已七年矣。(原评曰:此以合传体叙二后事,方有眉目。旧史如隔幔张炬,绝不明白。)至是诏选妃,以司天奏故,竟册立胡氏,而以孙氏为之嫔。彭城夫人每为张皇后唧唧,而张皇后贤,不言也。(原评曰:着此句又着下句,俱见筋节。)是时,仁宗知其事,故于仁宗嗣位,册孙氏嫔时,特赐孙氏得服妃冠服。
宣德改元,尊张皇后为皇太后。皇太后有旨,谓两家定位久,无可议,仍册胡氏为皇后,孙氏为贵妃。故事,册皇后用金宝金册,皇贵妃而下,金册无宝。时宣宗初嗣位,意亦稍稍向孙氏,特为孙氏请宝于太后。敕尚宝制金宝如后,赐孙氏,当时疑之。既而上颇事游幸,且好弄。后数数规讽,上稍厌后。适后疾无子,而贵妃,宫人有身者,贵妃隐之为已有。
二年十一月,宫中传言贵妃生皇第一子,上遂召张辅、蹇义、杨荣、夏原吉、杨士奇入。谕之曰:“朕有一大事与卿等议,固出不得已,然亦决矣。朕三十无子,而中宫屡身不得育,顷且病。日者言中宫禄命必无子,今贵妃有子,当立为嗣。夫母以子贵,礼也。特何以处中宫。”辅等皆不答。上乃举后过一二顾荣,荣进曰:“是可废也。”上曰:“废后有故事耶?”义曰:“宋仁宗废郭后为仙妃是也。”时辅与原吉、士奇,嘿然无言。上特问士奇,士奇曰:“臣事帝后,犹子事父母也。宁有为人子而议废母者。”荣曰:“上命也。”士奇曰:“正惟上命,勿轻出耳。”辅与原吉是士奇,且曰:“此大事,非群议不可。”上曰:“不贻外议乎?”士奇曰:“宋仁宗废后,孔道辅、范仲淹极言其非,因率台臣十数人入谏见黜。夫廷臣非之,至今史册犹讥之,谁谓无议哉。”既退,荣谓原吉曰:“上志久矣,恐非臣下所能止者。”原吉曰:“然,废之不可也。”士奇曰:“即上所举中宫过,亦何一当废者,而轻言若是。”
明日,上召荣、士奇至西角,门问曰:“昨议云何。”荣出怀中纸条“后当废事”以进。上览未及竟,艴然曰:“渠曷有此。”顾士奇:“尔何言?”对曰:“汉光武废后,诏书有曰‘异常之事,非国休福’。宋仁宗废后,而后复悔之。顾陛下详慎,幸勿却休福而贻后悔。”上不怿罢。他日,又诏问五人,辅、原吉对如前。士奇曰:“皇太后神圣,岂无旨者?”上曰:“与卿等议,即太后旨也。”是日议未决。最后乃独召士奇于文华殿,屏左右谕曰:“朕丐卿,必欲卿处之如何?”士奇曰:“此非臣所能处也。”上曰:“虽然,以丐卿。”如是者三。士奇俯久之,仰而曰:“中宫与贵妃无嫌乎?”(原评曰有:明一代多废后,自此始。大臣依回处写出,可惜。)曰:“无之,顷中宫病逾月,而贵妃日过视,且倍殷也。”士奇曰:“若然,曷若乘中宫有疾,而陛下导之使辞让焉。”上曰:“善,卿第勿言,俟朕入导之。”
数日,复召士奇曰:“如卿言,中宫果辞让,虽太后不许,贵妃亦不受,然中宫意决矣。”士奇曰:“若此,愿陛下待两宫均等,无厚薄、无崇庳,终之始之。昔宋仁宗废郭后,而恩意弥笃,可监也。”上曰:“朕不食言。”明日以谕议等,议等皆曰:“善。”上乃敕礼部:“皇后自罹多病,不能承馈祀。重以无子,怀谦退,上表请闲。朕念伉俪重,屡拒不纳。而后恳再三,不得已已从所请矣。夫因其谦德而遂尊之,礼也。其称号、服食、侍从悉仍旧不改如敕。”乃更立孙氏为后,而后竟废。后乃退居长安宫,性本恬,不喜事华饰,至是学清净,奉黄老,为仙姑。张太后甚怜之,特召入,居清宁宫。凡内廷朝会飨宴,必命后居孙后上,孙后常怏怏。英宗立,尊张太后为太皇太后,孙后为皇太后,后益谦让,然视后如故。
正统七年,太皇太后崩,后祭奠列名妃嫔中,竟不得与孙后齿,因痛哭不巳,逾年亦崩。下外庭议丧礼,时杨士奇病,在告诸臣就问之。士奇请用后礼葬,诸臣曰:“此非内庭意也。”士奇面床阴不言。诸臣竟用嫔御礼,别葬于金山,谥“静慈仙师”。
天顺六年,孙太后崩。英宗皇后钱氏,尝事后,知后贤,每为英宗言后无罪废。群臣畏太后,殓葬、谥号皆无礼伤之。英宗问李贤:“胡母后以疾请闲耳,谥仙师岂令典耶?朕欲尊上皇后谥,且饰其陵寝,飨殿神主,皆得更制,如奉先殿式,何如?”(原评曰:英宗复胡后位号,与止宫妃殉葬,皆足为千古法式。第复位号事,稍涉私嫌,犹不及孝宗之公,若止殉,则度越远矣。)贤顿首谢称善。上敕群臣:“皇考以胡母后多疾,听其请闲。朕以冲龄,当母后令终,上谥无状,心甚缺然。其改议尊谥,令所司修葺陵寝,飨殿如制。”七年七月己未,礼部尚书姚夔等议上尊谥,曰:“胡太后入嫔先皇,久专宫阃。嗣任姒之徽音,慕黄老之清净。让位别居,优游卒岁。顾典礼未行,重违素志。尊崇有自,特发宸衷。夫有至行者,必受令名。慎追远者,可风末俗。先太后谦让如彼,我皇上克念如此。至德大孝,古今罕有。臣等躬逢盛事,不敢掩忽。谨议上尊谥曰‘恭让诚顺康穆静慈章皇后’。”乙丑修陵寝。甲戌遣驸马都尉石璟诣陵所,上册宝焉。
宣宗继后孙氏,邹平人。永乐八年选入宫,十五年为皇太孙嫔,二十二年改称皇太子嫔,宣德改元册贵妃。时虽立皇后胡氏,而后以无子且多病,将逊位与妃。妃乃谬敬后,后病,妃故朝夕视,阳为忧劳。及妃称有子,后上表退让,请定国本。妃犹固辞曰:“皇后病已自有子,吾子敢先皇后子耶?”宣德三年三月,以后表逊,故竟册贵妃为皇后。子为皇太子,是为英宗。英宗即位,上尊号曰皇太后,车驾北狩,后用于谦策,斥议迁者,而命郕王入监国,社稷安。郕王即位,尊后曰“上圣皇太后”。时英宗在迤北,后尝寄御寒衣裘,手自缝织。及居南内,后时时遣使问候,遗珍馔,且数自入视。会守者王城、舒良密谋,伺后入,当白景皇帝,留后南内。后闻始不往。既而石亨、曹吉祥等谋夺门,密白后,后许之。英宗复辟,上徽号曰“圣烈慈寿皇太后”。先是宣宗册后为嫔,时赐嫔冠服。及册妃赐妃宝,皆非制。(原评曰:此用略笔,后用详笔,一详一略,当与胡后记参看。)明初,宫闺无上尊者。时岷王徽焞,因礼部尚书杨善以请,英宗难之曰:“恐非祖宗法,贻后议也。”其后尚宝卿钱溥、兵部尚书陈汝言,复以为请,且曰:“复辟时非太后有诏,谁敢提兵入禁门者。今曹、石等皆受赏,而太后尊号缺然,是逮卑而反遗尊也。”上从之。然而明代之废后、上后徽号,凡宫闺破例,皆自后始矣。后端慎而有裁决,然故识大体,其待外家皆有法。初,王振肆横,祭酒李时勉遇振车不下,振怒。廉时勉他过,械其首示文庙前。太后闻,大惊,召上曰:“祭酒者,国子师也,至重。即有罪,奈何戴囊头辱之,谓观瞻何?”上谢“不知”,太后大怒曰:“即不知,何用汝作皇帝。”帝遣问,知振所为,立释之。土木之变,太后知于谦能任难,即以侍郎升本兵。复辟后,太后怜谦忠社稷,以不赏死,面诘上曰:“何为不留谦。”上称悔悟。
至若后父忠,在永乐初,为永城主簿。母董氏,年九十,有子五人,继宗、绍宗、显宗、续宗、纯宗,及诸孙数十人,并以后故,赐官爵,继宗爵会昌侯。董兴,董太夫人弟,亦以夺门功,封海宁伯。然太后无私外家意,时继宗已侯,复有为绍宗言者,上谓李贤曰:“孙氏授官,必数请而后得之,然太后犹怫怫不乐,曰‘我家有何功而冒滥至此’。今左右复为之求恩,谓慰太后心,不知正不尔也。”贤顿首称叹,因曰:“祖宗家法,外戚总不得预政。今会昌侯典禁中,太后知之乎?”上曰:“近侍初言京营者,所以禁非常,非皇舅领之不可,故与之。实非太后意,且太后未尝不悔也。”会显宗奴客夺庄田,私造店房,夺估人货,上命议如法。其兄会昌侯乘间请,且乞太后念董太夫人,太后曰:“岂可以亲故,骫国法也。”敕还田,毁店房,拲械其奴客戍之。天顺四年,清冒迎驾功,许检举。继宗检举其子弟家人,共二十馀名。上用李贤言,令革去家人,存子弟名。曰:“若白太后,不侯矣。”六年九月崩,上尊谥曰“孝恭懿宪慈仁庄烈齐天配圣章皇后”,合葬景陵,主祔庙。
景泰吴太后者,宣宗妃,景帝母也,丹徒人。宣宗以宣德中册吴氏为贤妃。景帝即位,尊为皇太后。英宗复辟,复称宣庙皇贤妃。成化中薨,父彦忠,先官都督,卒。子安,封安平伯,天顺元年削爵。
郭嫔,名爱,字善理,凤阳人。颖悟警敏,有文章名。宣宗闻之,纳为嫔,入宫二十日卒。嫔自知死期,书楚声以自哀,其词曰:“修短有数兮,不足较也。生而如梦兮,死则觉也。先吾亲而归兮,独惭乎予之孝也。心傍徨而不能已兮,是则可悼也。”
〖英宗朝 正统 天顺〗
睿皇后,英宗后也。姓钱氏,直隶海州人。洪武初,有钱万者,以军功封昭勇将军,世袭金吾指挥使。再传及贵,由金吾指挥使升中军都督,追赠安昌伯(一作后族微,外家无封,误)。娶明威将军燕山卫指挥佥事包谅女(一作后父贵以燕山护卫升指挥佥事,误),生后。正统六年正月,奉太皇太后懿旨,敕礼部选择直隶、南京、凤阳、淮徐、河南、山东、陕西官民家女子,年十三至十五、容貌端洁、姿性纯美、中礼度者,有司聘给其父母,亲送诣阙。时后年十四,中选,迎入宫。八年四月册为后。十四年,上北狩,后尽出中宫所有赀仗变之,佐迎贺费。每夜露告天罢,即卧地,因坏一股。复以久泣故,伤目。
景棠元,迁后仁寿宫。及迎上还,后乃随上居南城。上复辟,太监蒋冕白于皇太后,谓“后无子,周贵妃有子,请立周贵妃为后。”上怒,立斥之。先是,太后阴以上为子,人无敢言者。至是太后崩,后具言状,且为胡废后白所枉,上始悟。然终莫知母宫人者为谁也,甚恨。会后弟钦钟,以从征殉土木难。上念之,欲封其子雄,而后辞甚至。上以是益重后。然终念后无子,恐他日蹈胡后辙,特于弥留时,遗命:“钱皇后千秋万岁,后与朕同葬。”大学士李贤书册,藏阁中。
宪宗立,上两宫尊号。周贵妃倚子责,故不欲与后齿,曰:“岂有皇帝非其子而称太后者。”倡言钱后无子,损肢体,久病,当视胡废后故事,独尊上生母为太后。遂传贵妃意,使太监夏时,集外廷议。大学士彭时、李贤交争之,且曰:“胡太后以让位故,迟于上尊。今太后名位在,未尝让也。”夏时曰:“即让,何不可?”时曰:“胡皇后让位,宣庙在也。先帝已大行,臣子谁敢为太后让者。”夏时厉声曰:“公等敢二耶,二即罪矣。”彭时仰天立语曰:“两宫同尊,皇上之孝也。臣子所不敢不尊者,正为皇上全孝德耳。钱太后已无子,又谁利耶。有太祖太宗之遗法在,又谁二耶。”夏时入请命,良久出,令草并尊诏。时复与贤议,特加正宫二字以别之。乃上后曰:“慈懿皇太后”。而上周后曰“皇太后”。当是时,上方营裕陵,时与贤复疏营三圹以俟,而上不之许。成化四年,太后崩,复集廷臣议葬事。彭时首言:“梓宫当合葬裕陵,主祔庙,故制也,有何议。”夏时曰:“所议者,谓慈懿无子,损肢体,必难以入山林耳。”彭时曰:“慈懿母仪三十年,当先皇帝在时,未尝以损肢体无子违寝御也。夫先皇帝不异室,而为臣子者,反谓其难与同穴,吾未敢闻。况先皇帝遗命在耶(原阙约四百余字),前既共所尊,而身后更同其享,此后祀观型所由起也。”疏入,再下议。吏部尚书李秉、礼部尚书姚夔、廷臣九十九人,皆议如时言,且曰:“万一大行皇太后与皇太后千秋万岁后,不合葬同祔,安保后来无议改者。”上曰:“卿等言是也,但朕屡请皆未得,乖礼非孝,违亲亦非孝,卿等为朕图之。”明日,詹事柯潜、给事魏元等疏上,又明日,尚书姚夔等合疏上,皆执议如初。内旨犹传别揆葬地,夔等乃率百官跪伏文华门候旨,自己至申。上谕群臣退,众叩首曰:“不得旨不退。”于是商辂、刘定之等皆入内劝,上降旨如群臣议,群臣齐声呼万岁退。七月丙子,上尊谥曰“孝庄献穆弘惠显仁恭天钦圣睿皇后”。九月庚申祔裕陵,然犹异隧,去英宗元堂约数丈,中窒之,而虚右圹。待周太后,则隧道通焉,且又不得与于奉先殿配祭。
弘治十七年,周太后崩。孝宗问刘健、李东阳、谢迁,出裕陵图指示曰:“此有二隧,然是隧中通,而是隧独否。此当日中官为之,外廷未晓也。朕见成化间有彭时、姚夔等疏,叹先朝大臣,为国如此,而犹有遗憾尔尔。”健、迁等乃极言当时委曲先帝不得已之意。上曰:“当时先帝亦惑于形家言耳。司天诏上干陵堂,恐漏风气,故因循听之,朕今欲为之一决。”因以指画纸,曰:“皇堂窒,天地闭。(叶音必列反)皇堂一通,风气流行。朕意既定,可无虑此。”健等力赞之。他日御便殿问健等曰:“太后祔庙礼如何?”健等言:“祔二后,自唐人始也,祔三后,自宋人始也,汉以前,一帝一后而已。曩者定议合祔配享,以孝庄太后居左。今大行太皇太后居右,如唐宋故事,臣等以是不敢复请。”上曰:“二后已非,况三后乎?”迁曰:“彼三后者,谓一继立,一生母也。”上曰:“凡事须师古,太皇太后,鞠育朕躬,朕岂敢忘,顾私情耳。祖宗旧制,一帝一后。今设并祔,则改坏祖制,自朕始矣,不可。且卿辈尚不知奉先殿祭也。皇祖特座,一饭一匙而已。夫孝穆皇太后生朕,朕且设奉慈别祀之。今仁寿宫前殿宽,朕意欲奉太皇太后于此,他日奉孝穆王太后于傍,岁时享祀,如太庙礼如何?”(原评曰:圣主举动可威。)东阳对曰:“陛下言是也。”上曰:“虽然,此大事须卿等确议。”时吴宽以礼部尚书掌詹事府事,立议曰:“《鲁颂》姜嫄閟宫,《春秋》考仲子之宫,皆别庙也,汉唐亦然。自宋始祔祭,其礼已谬。然犹是诸帝继室,生前作配,非后世子孙所追尊者。惟李宸妃没,仁宗悲恸,乃为追祔。虽至情,然实非礼不足法。”上览议大喜。翼日,出奉先殿图示群臣,指仁寿宫前可庙处,曰:“庙成,并迁孝穆太后于此。”皆对曰:“善。”再问再对,遂命为庙名。孝肃太皇太后殿在仁寿宫前,奉先殿西,其制:中奉孝肃,左奉孝穆,中外称合礼。顷之,奏监天钦陵事岁向不利,内官监亦言英庙寝傍,难以轻动,竟不行。上意终不已,就陵殿移英庙神座居中,孝庄居左,孝肃居右。
宪宗太后周氏,英宗妃也,昌平人。初入宫为贵嫔,正统十二年十月生太子,即宪宗也。天顺元年四月,册为贵妃。八年正月,宪宗立,尊为皇太后,与慈懿并。成化二十三年四月,上徽号曰“圣慈仁寿皇太后”。是年十月,孝宗即位,加尊为太皇太后,而徽称如故。太后当宪宗时,宪宗孝,所以事养者备至,五日一朝,宴飨必躬亲。每出游,至尊必躬导宝舆。太后意所欲得,惟恐不得当。稍不豫,即忧疑见颜色。以故慈懿祔葬事独难太后,意久不能决。及孝宗入宫,纪太后暴薨,惧罹不测,太后亲育之。饮食起居,必护视得以无恙,故孝宗之事太后,过于宪宗。日夕问寝膳,定省不辍。太后偶疡,孝宗夜吁天。适春郊当宴,以太后未安,诏罢。太后病已,特诏谕群臣,谓:“畴昔宪宗以天下养,克尽子道。今皇帝嗣位,实能绍述先志,奉养加厚。予偶婴疡疾,皇帝夜起吁天,为予请命。春郊罢宴,问视惟谨。顷者医药奏功,饮食如旧。以昔视今,父子一道。予甚嘉焉。”又谓:“予感帝孝,以为天下物皆帝所有,无以报帝意。故托之语言,以彰圣德。”(原评曰:孝宗实有可感语,亦谆切堪念。)且命副藏内阁,传之无穷。而上于是时,亦奉表称谢,一时中外称慈孝焉。十一年十月,太后以清宁宫灾,迁居仁寿宫。越一年,清宁宫成,太后还居之。先是,太后家以恩泽封者甚众,太后父能,由庆云伯进侯,加太傅。及死,进赠宁国公,谥“荣靖”。弟寿,嗣庆云侯,彧,封长宁伯,寻加世袭。寿子璋、瑾、瓒、瑛,彧子瑭、瑨,皆授锦衣卫指挥千百户。彧尝与张鹤龄忿争,哄闻上前,上以太后故不问。至是彧家有赐田,有司请厘正,上难之。太后闻曰:“奈何以我故,令皇帝不得守法。”使归田于官。而后有长弟名吉祥者,儿时好游,游即去其家。尔时太后未入宫也,久之不归,至天顺中为僧大觉寺,好游如故,昼游他所,夜即宿报国寺伽蓝殿中,太后亦忘之。报国寺者,都城宣武门外小寺也。太后夜忽梦枷蓝神来告“妃弟在我殿中宿,妃知之乎?”其夜,英宗梦亦如之,醒而相语,初不信,遣小黄门物色之。至则小黄门见吉祥坦腹卧伽蓝殿中,遂拥以行,入白太后。大后时为妃以告帝,帝召入大喜。使具言生平,太后泣下,因曰:“弟为僧,何如为皇亲耶?”吉祥曰:“为皇亲何如为僧。”(原评曰:其前后行径只此一语已了)乃遣还寺,厚赐之。宪宗嗣位,太后为拓报国寺,建大慈仁寺居之,赐庄田数百顷。其后,寿与彧归所赐田,彧身后随见夺。而吉祥庄田藏寺中者,虽至今犹存焉。弘治十七年三月,太后崩,议上尊谥曰“孝肃贞顺康懿光烈辅天成圣太皇太后”。诏撰册,文未及上,孝宗寻与刘健、谢迁议立奉慈殿,别祀不祔庙。遂罢谥,仍称太皇太后,语在睿皇后记。嘉靖十五年,迁太后奉慈殿主,与纪、邵二太后主并祀于陵殿,不系睿纯,别嫡庶云。
王皇妃,顺天人。与胡惠妃皆有宠,英宗遗命止宫妃殉葬。有云:“王妃他日宜合葬,惠妃葬桃山,亦宜迁来。以下诸妃,皆任其年终,次第陪葬。”其后,惠妃仍葬桃山,诸妃皆别葬金山,然竟无殉者。
初,太祖以四十六妃陪葬孝陵,其中所殉,惟宫人十数人。洪武三十一年七月,建文帝以张凤、李衡、赵福、张弼、汪宾、孙瑞、王斌、杨忠、林良、李成、张敏、刘政,由锦衣卫所试百户、散骑、带刀舍人,进为本所千百户,其官皆世袭。以诸人皆西宫殉葬宫人父兄,世所谓朝天女户者也。
成祖以十六妃葬长陵,中有殉者。仁宗殉五妃,其余三妃以年终,别葬金山。兴熙元年七月,宣宗追谥皇庶母贵妃郭氏,谥“恭肃”;淑妃王氏,谥“贞惠”;丽妃王氏,谥“惠安”;顺妃谭氏,谥“恭僖”;充妃黄氏,谥“恭靖”;其郭妃、二王妃,即永乐二十三年十月所册立者。
宣宗殉十妃,宣德十年八月,英宗追赠皇庶母惠妃何氏为贵妃,谥“端靖”;赵氏为贤妃,谥“纯静”;吴氏为惠妃,谥“贞顺”;焦氏为淑妃,谥“庄静”;曹氏为敬妃,谥“庄顺”;徐氏为顺妃,谥“贞惠‘;袁氏为丽妃,谥”恭定’;诸氏为恭妃,谥“贞静”;李氏为充妃,谥‘恭顺’;何氏为成妃,谥“肃僖‘。其册辞曰:”兹委身而蹈义,随龙驭以上宾,宜荐徽称,用彰节行。“嗣后皆无殉,自英宗始,惟景泰帝尚以唐妃殉,则天顺元年事,在遗诏前。
卷三
〖景泰朝帝〗
景皇后汪姓,顺天人,祖泉,金吾左卫指挥使,父瑛,中兵马指挥使,皆以后封故,进都督。正统十年八月,英宗选择郕王妃,得后而贤,册立之。十四年,英宗北狩,郕王由监国即帝位,册为皇后。时京师新被卤,凡死事及老弱杀伤者,暴骨满原野。后下懿旨,令官校掩埋,且劝帝设斋醮恤之。第后无子,生二女。而次妃杭氏生一子,名见济。景泰三年五月,将废英宗子宪宗为沂王,而立见济为皇太子。议定,后执不可,谓:“若此,恐碍监国名。夫犹是祖宗之天下,已代之为帝而反其子,让也。让则公,公则贤名皆归之。”上怒曰:“谓见济非而子耶。”竟废英宗子,立见济,并册见济母杭氏为后,而后竟废。礼部郎中章纶上《弭灾疏》,首请复中宫位号,以正母仪。忤旨,榜掠几死。
英宗复辟,仍令称王妃。会景帝晏驾,廷臣议王妃之殉,时杭氏先景帝崩。将及后,李贤曰:“景泰妃虽尝为后,然旋见幽抑,生亦何有恩而死殉之。且遗二女幼,可悯也。”上恻然曰:“卿言是。”而宪宗时为太子,雅知后不欲废己,感后意。因言上,令他妃殉,迁后外王府,而留养二女于宫中。当是时,钱皇后在宫,忧劳哭泣,日藉后慰恤有如妯娌。而孝肃孙太后,以母后烜赫,顿失势,危疑见门闼。赖后事恭谨多保护,愿有以报后。至是后沦落,一兴一衰。因于后归国时流涕饮饯,凡在宫所有服御赀器,及其故宫人,答应皆令随后迁外王府。而于是外王府所蓄,与宫禁等。(原评曰:兴废情形,写得绵邈。)后既归,斋素事佛。每岁时令节,太后与后,犹必召入饮宴,叙家人礼。而二女稍长亦斋素,矢不下嫁。至宪宗强之,始嫁其一于郡马王宪。惟后父瑛于天顺改元,仍降都督为兵马指挥使。然亦随进为锦衣佥事,终后之世,皆无恙。正德元年十二月薨,寿八十。廷臣拟祭葬,王鏊曰:“葬以妃,祭以后。”遂用皇妃礼,合葬金山。明年上尊谥曰“贞惠安和景皇后”。后性本醇懿,然多执持不轻徇。英宗既复辟,尝入内帑检故物,问大监刘桓曰:“记有玉玲珑系腰,今何在?”桓言:“景帝尝取去,当在汪所。”上遣使再三索,皆对以无有。左右劝后出还上,后不肯,既而语人曰:“是实有之,但景帝虽废,亦尝为天子七年,一腰系,何不可消受,乃迫取耶。且景之天下,尚归之上,何有此数片玉。当上索时,吾实怒而投之井矣。”(原评曰:贤后,此节尤不可少,旧本多删,句不合。)其执持如此。后有言后出携甚多者,英宗命检取,得银二十万,他物称是,则所蓄可知矣。后贤而寿,与景帝同齿,阅历数朝复位号。而杭氏以景泰七年庚子崩,谥“孝肃”祔庙。至天顺初,革封号,迁主别室,其一子即怀献太子,早卒。
唐氏者,景帝妃,都督唐兴女也。以景泰七年进宫,八年封皇贵妃,宠幸冠后廷。尝乘马随帝游西苑,马惊妃堕,帝乃命中官刘茂,选御厩之最良者,日控习以待。天顺元年二月,革封号。郕王薨,群臣议殉葬。及妃,妃无言,遂殉之,葬金山。
〖宪宗朝 成化〗
宪宗废后吴氏,顺天人,天顺八年七月,册立为皇后。方宪宗居东宫时,有宫人甫笄,窃侍太子起居者,即万妃也。宠甚,多无礼,后立而恶之,摘其不法加杖焉。(原评曰:后能杖万妃,虽废何憾。旧史犹讳言,只称帝所宠宫人,何威慑乃尔。)先是,英宗择太子宫妃,有司以十二人进,英宗亲选得三人,一吴氏,一王氏,一柏氏也。三人皆留居宫中,而第王为首。会孝肃太后,与英宗先后崩,宪宗不敢主,复奉太后旨,命礼部选择三人,选如故。而掌选者,为司礼牛玉,遂选立吴氏。至是,宪宗怒,谓:“吴氏德不称,轻率好歌曲,不足母天下。且选立非先帝意。”下掌选诏狱,重鞫之。词连后父俊及后弟雄。谓:“立后时,玉以王氏非已选,说太后更易,而雄俊父子遂赂玉。”狱上,上乃白太后,敕谕中宫:“尔轻浮粗率,留心曲调,不足以敬承宗庙,表正闺闼。其上皇后册宝,退居别宫。”且下诏群臣:“朕仰遵凭几,勉举大婚,时方在疚,不忍闻命,矧敢知其事。特念皇后位重,当先帝临御,亲为朕简择贤淑。其时已定王氏,储俟及时。而太监牛玉,朦胧奏请,易选吴氏。礼成之后,朕亲见举动轻率,德不称位。因察其实,始知非预立者。用是不得已,请命母后。已废吴氏,闲住别宫。更册王氏,以仰承先帝遗意。”时后父俊,已授都督同知,乃敕与其弟雄,同戍登州,而发牛玉孝陵种菜,闻者冤之。
初典玺扃扃丞王纶者,侍宪宗东宫。侍读钱溥,尝教内书馆,纶受学焉。时尚宝司丞朱奎以幼童陪读,皆相狎。及英宗不预,溥意纶必入司礼,密遣奎通纶。纶因偕奎造溥宅,欢饮必竟夕。而大学士陈文者,居第与溥邻,每纶至,溥必邀文俱,而是夕独否,觇之,则屏人语选婚事,然未有属也。既而英宗崩,李贤当草诏,文掣贤笔曰:“无庸,有草之者矣,钱侍读与阉纶计且代公。”贤颔之未发也。会英宗大殓,纶侍立,外衰而袭貂,上恶之。玉亦恐纶即柄用,遂悉数纶过,且发其通溥状。降纶南京闲住,而谪溥为顺德县知县,凡与通者皆得罪,玉势大振。至是倾玉者,亦互相根株,玉侄,侍读牛纶,甥,吏部员外郎孙琮,皆革职。而南京六科给事中王徽、王渊、朱宽、李翔、李钧等,复群起劾玉,词连李贤,谓贤与玉通。上重黜徽等乃罢。然两家倾陷者,皆借两后事抵巇,言词暧昧,多周章,而于是废立之势成,竟难挽焉。后退居西宫,适纪氏以怀妊故,惧万妃不测,居后宫傍。生孝宗,而后保护之备至。孝宗即位,念后恩命,服膳起居,一如母后礼,且将复后位号,而抑于孝贞,遂已之。时逻卒有捕后侄,盗幽宫宝器者,召问之。曰:“吴后自门隙投出,非盗也。”上怜之,置不问,且复官其侄锦衣卫百户。(原评曰:圣主举动可感,此当与神宗敕穆庙恭妃事参看。)正德中,后薨,刘瑾欲焚尸以灭其迹,阁臣力持之,乃罢。既而议以妃礼葬。
王皇后,上元人,中军都督追赠阜国公王镇女也。英宗初择太子妃,以后与废后吴氏、柏氏留宫中,意属后。英宗崩,太监牛玉请太后册立吴氏,而后与柏居别宫。宪宗不悦,下牛玉诏狱,仍废吴后,立后焉。时万妃有宠,吴后与妃不相中,因见废。后贤而有智,鉴吴氏,一以曲处之。尝游西苑,妃车先后行,岁时朝见,不执妃礼。昭德宫酝酿,每加于中宫。帝尝令妃戎服侍酒,使太监段英掌宫,后一无所忌。成化二十三年,孝宗即位,尊为皇太后。孝宗崩,后传谕内阁:“自古帝王能力惇孝行,竭事慈宫,如大行皇帝者,恐不多得。先生辈应定一佳谥传之。”故事:上列帝谥,率上十六字,而末统以孝。惟孝宗独用为庙讳,感后旨云。弘治十八年,武宗即位,加尊太皇太后。正德五年,加上尊号曰“慈圣康寿太皇太后”。十三年二月,后崩,合葬茂陵。三月上尊谥曰“孝贞庄懿恭靖仁慈钦天辅圣纯皇后”,祔太庙。
孝穆纪太后者,宪宗妃,孝宗母也。贺人,本蛮土官女,成化中征蛮,太后在俘中,久之,中宫人选授女史。以警敏,俾守内藏。时万贵妃宠而妒,他妃幸上者,皆治使伤妊,即妊,百计使堕,由是他妃勿敢进。上尝行内藏,纪太后应对称上意,上悦之,就藏幸太后。万贵妃察知,恚甚,至不食,默俟数月,令婢钩治之。婢谬报曰:“病痞”,于是贵妃谮太后上前,谪居安乐堂。久之,孝宗生,太后使门监张敏溺焉。敏惊曰:“上未有子,今纵不敢使上知,顾奈何弃之。”稍哺粉饵饴蜜,藏之他室。当是时,贵妃虽日伺,无所得。且甚秘,至五六岁,尚不敢剪其胎发,唯吴太后废居西内,近安乐,独往来知其事,时时就哺养,上不知也。他日,上召张敏栉,照鉴叹曰:“冉冉矣,而无子。”敏伏地曰:“死罪,万岁见有子,何言无耶?”上叱:“安得有?”敏伏地叩头曰:“有,只恐不能保耳,倘能保,子见在也。”上曰:“吾自能保之,顾安得有?有安在?”敏叩头言状,上急起入西内,令召见,使至安乐堂宣旨。后抱孝宗泣曰:“事已觉,吾无生矣!儿去,见黄袍有须者,儿父也。”乃为孝宗易衣,置小车中舁之行。既至,孝宗发被地,走入上怀,牵上衣。上顾视大喜,且泣下曰:“我子也,类我。”(一云太监段英乘间为妃言,妃念已不复孕,乃启上召见,非是。原评曰:此段淋漓不必言,且亦仓卒处写得安洽。与他本所记召见处迥然不同。)会其年五月,干清宫灾,外廷忧上无继嗣者,稍稍见章奏。上乃使司礼监怀恩,出谓大学士商辂等曰:“主上有子六岁矣,莫之知。”因具道故,群臣闻之,皆大喜,即请为命名。拟上,不称旨,上自名之。于是后宫报有子者,相继至。上乃移太后居永寿宫,数数召饮酒,甚欢。贵妃日夜泣怨曰:“群小无状,不使我知。”其六月,候上召太后饮,置毒酒中,暴薨。上悲悼之,意贵妃而不敢言,赐谥“恭恪庄僖淑妃”。张敏惧,亦吞金死,孝宗竟立为太子。成化二十三年十月,孝宗嗣位,即以其年十二月,追封皇太后,谥“孝穆慈慧恭恪庄僖崇天承圣皇太后”,迁葬茂陵,奉主奉慈殿。时贵妃已死,中外哗然,切指贵妃家。监察御史曹璘等,请告贵妃罪于大行皇帝,斥其葬,削其谥号。孝宗不许,曰:“何以妥先帝。”遂已。乃特遣太监蔡用之贺,求纪家,得纪父贵、纪祖旺兄弟二人以闻,上既悲伤念太后,闻得其家兄弟来,大喜。诏改名父贵为贵,授锦衣指挥同知。祖旺为旺,授指挥佥事。赐予金帛、第宅、庄田、奴婢不可胜计。追赠太后父为中军都督府左都督,媪为夫人,其曾祖、祖父亦如之。遣修太后先茔之在贺者,置守坟户,复其家,而其既以伪败也。先是,太后在宫中,尝自语:“世贺县,姓纪,亲族幼不能知也。”太监郭镛、陆恺皆闻之。恺故广西人,姓李。蛮中纪与李同音,因妄称太后兄。(一云恺故无为州巢县人,其时冒太后兄,世官锦衣百户)遥嗾镇守两广,太监为访其族来,而族虚无人,唯恺女兄夫韦父成者,出冒之。有司遂待父成以戚畹,名所居里曰“迎恩里”。于是贵、旺者谋曰:“父成本韦氏,而犹冒焉,况我姓李。”因诈为宗系,上有司,有司莫辨也。既而父成诣阙争,听者逐父成,而仍不能察贵、旺是否。及上使使者,修治后先茔。蛮人凡姓李者,皆自称太后家,数辈见使者,使者讶之。谓纪也而李。及还,奏贵、旺不实。上复遣给事中孙珪、御史滕佑,间行连贺间访之。珪、佑微服入猺獞中,察得其伪状。归奏上,谪罪镛等,而戍贵、旺边海。于是数求太后家,竟不得。弘治三年八月庚寅,礼部尚书耿裕奏曰:“臣伏见陛下追念太后,深渭阳之思,重力微之痛(《魏书》:“力微无舅家”)。使者数辈相访,见似而喜,上圣之降恩,昊天之极感也。但粤西当大征之后,人民奔窜,岁月悠远,踪迹难明。陛下求之益勤,恐天下凿空以应陛下者益巧。昔者,孝慈高皇后,寻求家族,久不克获,乃立庙宿州,春秋祭祀,以表霜露。今纪太后幼离西粤,宾天已久,连贺非徐宿中原之地,嫔宫无母后正位之年。陛下风木虽悲,访询虽切,安能得其要领,获其疏属哉。臣愚谓可仿徐王故事,定拟太后父母封号,立祠桂林,春秋致祭,必有在天之灵,来歆明祀者。”上曰:“孝穆皇太后,蚤弃朕躬,每一思念,惄焉如割。向谓宗亲尚可旁求,宁受百欺,冀获一是。卿等谓岁久无从物色,请加封立庙,以追慰圣母地下之孝,朕虚有此心,终天痛之。其依我皇祖故事,封后父‘推诚宣力武臣特进先禄大夫柱国庆元伯’。谥‘端僖’;后母伯夫人。”有司立祠桂林府,岁岁祀。大学士尹直撰哀册,有“睹汉家尧母之门,增宋室仁宗之恸”二语,上燕闲念诵,辄流涕。
邵贵妃者,昌化人,兴献王母也,父林,淘沙军。杭俗:军卫多贫人,无业,取民屋傍沙淘之,得金以易食,他人则否。后凡淘沙者,即非军,亦皆以军名之。(一作妃兵家女,年十四,聘者七人辄死,有指挥聘之,已上马矣,堕而死。其父充漕卒,携妃至京。)生一女,鬻于杭镇守太监。太监爱其慧,为授书,读唐诗、诗余数千首。稍长,有容色,知礼,太监携还京。会中宫选掌礼嫔妃,应选。时万妃妒甚,妃托微疾居外宫未进也。偶夜坐自咏所制《红药诗》,宪宗过,闻之大喜,遂召幸。(原评曰:今人见此,必以为小说家言矣。红药,一本作红叶。)成化十二年册为宸妃,二十三年进贵妃。生三子,一兴王佑杭,一岐王佑榆,一雍王佑标,兴王即睿宗也。兴王之国,妃不得从。兴王作《思亲诗》上妃,妃答之。正德十四年,世宗继大统,妃老矣。尚在宫,目盲,喜其孙为皇帝,摸世宗身顶至踵。乃推本所生,越旧制进称皇太后。嘉靖元年三月壬戌,颁诏曰:“自古帝王以孝治天下,尊亲之礼,其来远矣。朕祖母邵氏,圣善慈仁,静专明哲。克事宪祖,赞理内政。燕禖兆祥,泽隆启祜,浚发庆源,若斯之远。而徽号未加,朕甚恚焉。其尊称曰‘寿安皇太后’,大赦。”乃封太后弟昌化伯,大为林治坟西湖,费可十余万,名邵皇亲坟,杭人讹呼为“邵王坟”。是年八月,上选婚。初传昭圣皇太后懿旨。昭圣者,孝宗张皇后也。既而谕内阁,候寿安皇太后旨行。大学士杨廷和等再疏言,事不归一,无以昭示中外,仍改传奉昭圣旨。十一月,太后崩,卜葬橡子岭。世宗欲祔葬茂林下。廷臣集议,礼部尚书毛澄等,知上意所在,不敢争。杨廷和言:“宋宁宗欲祔孝宗于裕思诸陵,朱熹以为祖陵不当数兴工作,惊神灵。今祔寿安于茂陵,不几惊宪祖灵乎?如原议便。”上犹豫未决,后用工部侍郎贾咏奏,卒合葬茂陵。明年,上尊谥曰:“孝惠康肃温仁懿顺协天佑圣太皇太后”,别祀奉慈殿,尊迁主陵庙,改称皇后。即孝肃、孝穆亦如之,皆前此未有者。太后尝曰:“女子入宫,无生人乐,饮食起居,皆不得自如,如幽系然。以后选女入宫,毋下江南,此我留大恩于江南女子者也。”江南人家,亦幸无以丐恩泽送女子入宫,当时皆以为良言。太后侄喜,既为昌化伯,一年卒。于兰嗣,五年又卒。无嗣,其族人争袭。下吏部,会郭勋、张璁、方献夫、胡世宁、李承勋议,世勋议曰:“皇上必嗣邵氏封者。推皇考所自于皇太后,又推皇太后所自于其父母。与其族氏子姓,可谓远矣。今皇太子子孙,不幸皆绝。而争祀者,又世次不明。诚恐赐之一门之爵,反渎其百代之宗。祚祀不享,弥滋贸乱。莫若留封爵,量加恩泽。”不报。久之特降旨,令其族人杰嗣伯。又久之,革去。其后,族人贫,毁邵王坟,拆其石卖官,筑湖塘焉。
万妃,青州诸城人。父贵,为本县椽史,以坐法谪居霸州。妃生四岁,选入掖廷,为圣烈孙太后宫人。及笄而妍,充小答应,给事仁寿宫。宪宗为太子时,见而悦之。因窃侍太子,旋命司秩,改侍太子宫有日矣。及即位,吴后初立,犹以宫人礼视之,加扑责。吴后废,王皇后继立,鉴吴后事,每损意优容之。妃亦警敏,故善迎帝后意,且笼络诸嫔御,诸嫔御畏之,无敢忤者。上尝游幸诸宫,必令妃裤褶为前驱。猥亵备至,然犹未立为贵妃也。成化二年正月,生皇第一子,上大喜,为遣中使四出祈佑诸山川之神,三月封贵妃。既而皇子死,妃亦自是不再娠,于是大媢忌,绝嫔御进幸。即偶有进幸者,必药之,堕其胎,且有从是死者。柏贤妃生悼恭太子,暴卒。即孝宗之生,顶上有寸许无发,皆药所中也。时中外汹汹,皆知妃无状,上将乏嗣,将忧之。言者每劝上溥恩泽,广御幸,然未敢显言妃之妒也。唯给事中李森言及之,而妃宠益甚。初居昭德宫,后复移安喜宫,进封皇妃,服用器物,每侈僭在中宫上。会彗星见,六科给事魏元等上疏曰:“窃见春来,灾异叠仍。近者彗星又见东方,光侵台垣,此皆阴阳相薄之所致也。臣闻:‘阴阳分政,不可参贰。’顷传中宫、昭德,彼此相亢,一若有参贰之者。曩者大学士彭时、礼部尚书姚夔,每以为言,陛下谓:‘此系内事,朕自处置。’臣等闻命以来,屏息倾听,将半年矣,而处置未闻。(原评曰:彭、姚二公疏谏不另出,附见于此,此亦作法。)但传尚食所司昭德进馔,不减中宫。夫宫墙虽深,视听甚近。衽席虽微,悬象甚着。陛下富有春秋,震位甚阙。岂可以宫庙社稷之大,听其蛊蔽而不思‘固国本、安民心’哉。”不听,妃益骄恣。凡四方所进献珍异奇巧,必归之妃。中官即用事,稍忤妃,立见斥逐。妃所亲幸者,出外镇守,如钱能、覃勤、汪直、梁芳、韦兴辈,皆假贡献科民财,中外骚扰。至为妃求福,凡一切祠庙、宫观、斋醮、忏礼之费,竭水衡输之,宫中帑藏为之一空。上尝指语芳、兴曰:“帑藏之空,由汝二人,汝知之乎?”兴惧不敢言,芳仰言曰:“臣为陛下造齐天之福,何为藏空。”即以所建祠宇历数之。上曰:“我或恕汝,恐后人无汝恕者。”盖指东宫也。芳等退而惧。时上方钟爱兴王,或为芳等谋曰:“不如语昭德,劝上易之,立兴王。是昭德无子而有子,兴王无国而有国。如此则共保富贵无已,岂直免祸哉!”然之,言于妃。先是东宫生母,孝肃皇太后养之,每嘱之曰:“贵妃召尔食,勿食也。”既而妃进太子羹,太子却之,曰:“疑有毒。”不食。妃恚曰:“是儿数岁,即如是,他日鱼肉我矣。”气愤不能语,至是力劝上易储。会泰山震,台官奏东朝有戒心。上览奏,悟曰:“天意也。”事遂寝。二十三年春,上郊天大雾,人皆讶之。明日,庆成宴罢,上还宫,忽报责妃薨。妃体肥,是日以拂子挞宫人,怒甚中痰死。上闻报怃然,曰:“万使上去,吾亦安能久矣。”为辍朝七日,谥曰“恭肃端慎荣靖皇贵妃”,葬天寿山。初,妃父贵,以兵马指挥使进都督同知,兄通,锦衣卫都指挥使。通妻王氏,出入掖庭,大学士万安呼“丘嫂”,每邀之来家,敬礼之。朝士幸进者,争趋通门。弘治初,言者藉藉,御史曹璘请削妃谥号,而鱼台县县丞徐顼,请籍万氏家。穷治纪太后暴薨状,孝宗不从,遂已。语具纪太后记。
卷四
〖孝宗朝 弘治〗
张皇后,孝宗后也。兴济人,父峦,母金夫人,梦月入怀,生后。后当适人,其所当适者,忽大病。及选为太子妃,则前所当适者病已。孝宗即位,立为后。笃爱,宫中同起居,无所别宠,有如民间伉俪然者。峦自都督同知封寿宁伯,其卒也,加赠昌国公,子鹤龄嗣,而鹤龄弟延龄亦从都督同知,进封建昌伯,并加保傅。其它群从以后故,受中书舍人及锦衣百户诸官者,不可胜数。帝又为后立家庙于兴济,土木闳丽。明世外戚之盛,无过张氏者。后知大体,不干预政事,而外家稍盛,多侧目,帝阴为之解。山东副使杨茂元,以河决论事,言水阴象失职,以后故。后怒甚,必杀茂元。上为后徼茂元至,薄谪之。而御史胡献论延龄、鹤龄上下之狱竟解。户部主事李梦阳言二龄,二龄奏梦阳谤讪母后当斩。金夫人入泣诉上,下梦阳诏狱。他日,上与后夜游南宫,二龄侍。酒半,上召鹤龄膝前解之曰:“毋使我以外戚杀谏臣。”鹤龄免冠谢,乃已。帝之所以内应后而外处群臣若此。后生武宗及蔚王厚炜。至武宗即位,尊为皇太后。正德五年,加“慈圣皇太后”。武宗崩,太后委政杨廷和,散豹房,收江彬、神周下狱,罢威武团练官军,革皇旗校,而遣各边镇。守太监之在京者,凡喇嘛、哈密诸属国留侍者,皆使还国。一切政务,皆整饬储备,以侍世宗。世宗入嗣,加称“圣母昭圣慈寿皇太后”。已而复进“圣帝昭圣康惠慈寿皇太后”。上初母太后已用璁议,母本生太后,而以后为皇伯母,居仁寿宫。十五年,进“昭圣恭安康惠慈寿皇太后”。二十年八月辛巳,崩,谥曰“孝康靖肃庄慈哲懿翊天赞圣敬皇后”,合葬泰陵,主祔庙。后正位中宫,侍孝宗者十八年,历武宗朝为太后十六年,及世宗嗣位,又二十年。其长年享尊,宫中比之孝诚张太后。独太后定策,迎立世宗,而世宗事之不以礼。初兴国太后迎入宫,后尚以藩妃相视,稍抑之。及上入朝后,后颇倨,上以此衔后。当大婚时,初传昭圣旨,而即以寿安易之。及三年二月,兴国太后诞期,敕命妇朝贺。燕赉倍常,至后诞,独免贺。修撰舒芬具疏言:“昭圣诞节,乃陛下承欢之会。所当聚天下欢心,以奉事其亲者也。今处传免贺,远近惊疑。宜别降纶音,以彰至孝。”敕夺俸三月。御史朱淛言:“昭圣手携神器,亲授陛下母子。至恩天日昭见,幸值千秋,义应请贺。纵母后固辞,陛下犹宜敦请,岂可以传免之旨,出自陛下。”命建诏狱。又御史马明衡言:“暂免朝贺,在平时则可。当此议礼纷更之时,忽闻报罢,安得无疑。使此旨出自太后,则必有因事拂郁,生今昔之感,此不可不有以慰之。若出圣意,则母后在宫,恩同一体。岂可以本生嗣统分等杀哉。”下北镇抚拷讯。已而御史陈逅、季木、员外郎林惟聪,又言:“陛下以宫闱之故,罢及言官。其于本生正统之义,轩轾已极。忠臣义士,尚敢慷慨言天下事乎。”并逮讯之。会后递延龄为人上变,以杀人谋逆,坐族诛,(原评曰:世宗隐仁,大不可问。此篇芝芝具良史笔意)刑部尚书聂贤覆言:“无左证,即有谋,亦未成。”世宗怒曰:“论谋逆者,谋不谋耳。以成否耶?”诘责贤等使急促穷治,太后惶恐无所出。会哀冲太子生,太后请入贺。上知太后欲有言,谢不见。太后使人请,亦不许。阁臣张孚敬乃上奏曰:“延龄,过恶有之,顾实未反。且孝宗皇帝,献皇帝兄也。延龄其懿亲,陛下宜推献皇帝友爱之情,以全椒房之义,毋伤伯母心。”世宗降手书曰:“亲不过同姓。同姓为逆,其能免乎?天下者,高皇帝天下,孝宗皇帝守高皇帝之法者。卿虑伤皇伯母心,亦虑伤高、孝二庙心耶。”孚敬复奏曰:“臣何敢为延龄游说,但臣受恩重,不敢不对。当陛下嗣统时,昭圣太后欲子陛下。在朝诸臣,亦曾多设谬妄惑误太后。陛下独用臣言,排破众议,孝隆所生,始尊太后曰伯母,然而朝士归过陛下,至今未已。兹者延龄被罪,大小臣工,嘿无一言。岂以为延龄果可诛,太后不足顾哉?诚幸太后一旦不得所安,以深陛下之过耳。夫谋逆之罪,灭人种类。必欲成狱,当坐族诛。昭圣皇太后,独非张氏人乎?臣又不审陛下可以处此。”世宗乃第坐延龄杀人罪,绞。降鹤龄南京锦衣卫指挥。会冬月虑囚,上欲即诛之,令考问汉薄昭故事,孚敬又奏曰:“《明律》:皇家袒免以上亲,太皇太后、皇太后缌麻以上亲,皇后小工以上亲,皇太子妃大功以上亲,犯罪当议,公侯誓券有免死文。延龄戚,则皇太后亲也,爵则侯也,宜缓与否,似应议。”上曰:“且为卿已。”既而有男子班明者,奏鹤龄私通益庄王,造符咒,压帝星。上逮鹤龄,道死。而市人刘东山者,阴贼人也。以他事系狱,与延龄居。延龄久系怨望,时采扩故事写成帙,题其端曰“君道不明”,东山窃取之。他日,牢吏弛延龄钳,系绁东山。东山不受绁,吏笞焉。东山忿,因挟延龄手书上奏。奏及吏,上复大怒曰:“死革无君,果矣。”召赦东山,加延龄罪斩,而罚诸刑部官前后弛系者。东山出,益伪张疏草,持喝延龄家。日鲜衣怒马,恣行长安中,百官畏之。大学士夏言曰:“谁能治此。”御史陈让曰:“让能。”一日,东山怨其父,弯弓射之不中。父告让,让穷捕东山。东山急,反诬:“让诸子与延龄通,并为压星图,压镇圣母皇上。其图凡五十,向年班明所言皆实。延龄家人往来仁寿宫,盗内藏,伺上动静,皆御史让阴主之。”上大怒,逮让等与延龄,俱移系诏狱。东山因益株引所不快,定国、京山诸公侯,俱坐系。太后至衣敝襦席藁为延龄请,上犹不许。陈让从狱中上书曰:“东山等结构奸党,渎毁圣躬,妄连宫禁。陛下有帝尧既睦之德,而东山敢言汉武巫蛊之祸。陛下有帝舜底豫之孝,而东山敢言暴秦迁母之事。若复赦不诛,则将睚眦杀人如郭解,离间骨肉如江充矣。且天下未有忍于弑父,而可以预人家国事者,唯陛下详察。”书奏不省,会按诏狱者,指挥王佐,谬与东山知。次第餂之得其情,牍上,反坐。乃始械死东山,出让等,而延龄竟长系不释。暨后崩,而延龄诛矣。始峦故宦族,乡贡入太学。父为夔州守有声。从兄歧为都御史负侃侃名。独二龄以外戚故,堕其家,闻者悲之。
沈氏选侍,名璚莲,乌程人,昭庆富民沈秀后也。秀行万三,洪武初徙家云南,而其族仍留乌程。父廷礼,仕于朝。弘治初被选入掖庭,孝宗试选女知书者,命为《守宫论》,氏援笔立成。其发端曰:“甚矣,秦之无道也,宫何必守哉。”孝宗悦,擢居第一,使给事御前,赐名曰“女学士”。弟溥,举人,官通判,氏有《寄弟试春官》诗,传于外。
郑金莲者,初名王女儿,武城中卫军卒郑旺女也。幼鬻之高通政家,因采入内。备选侍,得侍上寝。其后迁周太后宫,侍太后,名郑金莲,宫中有讹言:“皇太子为郑金莲生”者。时皇太子己册立,会金莲父旺,阴结内使刘山,求自通。山遂与言:“若女郑金莲,即皇太子母也,在周太后宫,汝何不潜发其事,而受尊享焉。”旺闻之大喜,遂稍稍播其语。语闻孝宗,孝宗怒,磔山于市,并论旺死罪,寻赦免。至武宗嗣位,旺悻悻,以为及今不即发,则何待矣。乃仍为浮言如初,而市侩王玺觊与旺共厚利,因于正德二年十月二十八日,玺密携旺潜入东安门。喧言:“国母郑娘娘,幽居太后宫若干年矣,欲面见皇上,有所奏。”东厂执以闻,下刑部訉,无实。拟妖言律,两人不肯伏。大理寺驳谳者再,乃具狱诬罔,议如山例,置极刑,郑金莲不罪。
〖武宗朝 正德〗
夏皇后,大兴人,(一作上元,误,考《实录》作大兴,当是)武宗后也。正德元年,册立。其父儒,初授锦衣卫指挥,寻升中军都督府都督同知。时监察御史杜旻上言:“人君处贵戚,患在不教,盖其人多起侧微。一旦姻连帝室,非乞田请爵,则侵官罔利。以所与居者,非端谨之士,未尝闻礼义之训故也。都督同知夏儒,以后父得飨殊锡,恐骄侈易成,罪戾必至。宜慎选儒生,俾为师友。”吏部议如旻言。乃选老成端洁堪为师友者一人,授以训导之职,令为儒讲学,未几,封儒庆阳伯,寻卒。后以世宗即位岁,上尊号曰“皇嫂庄肃皇后”。十四年崩,礼部上丧仪,请上素服冠绖带举哀,臣民二十日如礼。上曰:“嫂叔无服,又两宫在上,朕服青足矣。臣民则如母后服耳。”礼部尚书夏言谓:“皇上以嫂叔绝服,则群臣不敢素服见皇上。请暂罢朝参。”许之。既而下群臣议谥。故事:凡帝后谥,并用十二字,至是大学士张孚敬持异议曰:“大行皇后,皇上嫂也,与累朝元后异谥,宜用二字或四字。”大学士李时曰:“当用八字。”而都御史王廷相曰:“均帝后也,何殊之有。”夏言集上其议,因奏:“古人尚质,谥法简。今以渐而增,非独饰微,抑亦臣子之情矣。夫少可多,多不可少。大行皇后谥,其于皇上服制有无。名分尊卑,固不相涉。惟是帝后媲美,妻以夫尊。今列圣元后,皆用一十二字,而独于大行皇后,谥文减损,迹涉降杀。二四与八,与礼无据。不如仍用十二字为当。”上曰:“朕,昔在藩臣子也,今则无事嫂如母后之义。且两宫在上,昭圣皇太后于皇嫂,实压母道不便,其再议。”礼部请如孚敬言,用二字,上曰:“其用六字数既半,合阴焉。”于是上谥“孝静庄惠安肃毅皇后”。十五年,上忽曰:“字不备,不称配武宗。”加“孝静庄惠安肃温诚顺天偕圣毅皇后”,十二字如故。
沈贤妃、吴德妃、皆武宗妃也。贤妃父传,德妃父让,皆以妃贵,授指挥佥事。故事:选后以二女陪选。正德改元,上大婚,二妃陪后进,慈圣太后,即命封为妃。越一月,命礼官上《册妃议》,上乃具衮冕告大行皇帝几筵。预命鸿胪寺官设立册案、彩舆,教坊司设中和韶乐及大乐,锦衣卫设卤簿法驾。上御华盖殿,皮弁升座,传制执事官举节册。由殿左门出,正副二使跪受制。制曰:“正统元年九月初七日,皇帝册沈氏为贤妃,吴氏为德妃,卿等其持节行礼。”于是执事官举册置彩舆中,盖用黄,鼓乐,至右顺门,正使持节,副使捧册,北向授内官。内官赍之,由正门入,诣二妃所。二妃礼服护以扇,宫人随者各擎执迎节册入,拜受之。女官宣册授二妃,而以节授内官赍之。出右顺门授使,使持复节命。于是二妃谒奉先、奉慈二殿几筵,诣太皇太后、皇太后两宫行礼,还内殿。上皮弁,皇后具礼服,升座。女官导二妃诣前行礼,礼毕还宫。方是时,二妃固娴礼,当太后意。而上甫亲政,尽宗庙之敬,动合矩度,一时宫中皆称之。(原评曰:带叙带议,皆见笔法,旧史于此处全不晓。且上详叙册礼处,旧俱不备。)既而,赐后家及二妃家,各给庄田若干顷。时奸民投献者,咸谓近畿土地腴利饶,当佃诸近畿,而近畿之不便者多怨望。至嘉靖改元,奸民觇世宗意薄,无复旧戚恩,遂嗾之上诉,而庄田尽除。
王妃,顺天人,能诗工笔札,以才色为武帝所幸。尝侍上幸蓟州温泉,命妃为诗,妃手自书之,刻于石。(附诗:塞外风霜冻异常,水池何事暖如汤。溶溶一派流今古,不为人间洗冷肠。)
马氏,马昂妹,豹房供奉女也。美而艳,江彬白之上。时已适毕指挥,有娠,(宁庶人伪檄称马指挥妻,非是。)上令中使召迎之至豹房。马氏善骑射,解于阗、龟兹诸乐,能道番语。遂绝幸,封兄昂右军都督。马氏一门无大小,皆赐蟒衣。
内庭中官,皆呼昂为舅。赐第太平仓东。上尝从数骑过饮其第,六科都给事中吕经等言:“近闻闲住将官马昂,献其有孕女弟,辄见狎爱,且睹内降已超授昂右军都督,臣等惶惧,不知所为。夫以失身之妇,而宠夺宫闱,必其人之有异耳。夫天生尤物,乱人听视。苟非德盛,鲜不及祸,况其身己失也。今昂及子弟,出入禁闼。杨钊之宠,重见今日。昔者王氏封侯,黄雾四塞。昂今拜官,异亦若是。恐失今不治,渐致难测。伏乞诛昂,并斥孕妇,以远祸水。”御史徐文华亦言:“中人之家,尚耻再醮之妇。以万乘之尊,而顾有是,谁为陛下进此者,罪可族也。窃料其荧惑圣听,不过曰‘是姬殊色,多技能,而又宜子’。陛下悦彼甘言,误蒙宠纳。已婚未婚,有身无身,皆所不计。万一防杜疏阔,而不韦、李园之徒,抵隙以进,所系岂细故哉。且陛下降等威,削尊严,与昂兄弟子侄媟服共坐,或共卧起,赏赉无章。幸臣皆降礼而莫敢抗,其权宠可知矣。马姬专宠于内,昂等擅权于外,欲祸机不发,得耶?”俱不报。未几六科都给事中石天柱等又言:“马昂进纳孕妇,臣等已疏谕,迄今再旬,未蒙进止。岂陛下之意,将为其有身讳与。秦以吕易嬴而嬴亡,晋以牛易马而马灭。彼二君者,特不知而堕其计耳。今陛下知之而复为之,何也?万或陛下急于宗嗣,踪迹暧昧,真伪未明,言之咋舌。宜立赐裁决,早绝觊望。”御史程起充等又言:“内宠为嬖,是谓女戎。外宠为幸,是谓男戎。妹喜伐夏,妲已伐商,褒姒伐周,此女戎也。莽、卓伐汉,贾、赵伐晋,安、史伐唐,此男戎也。夫兵戈之显伐易知,而中冓之伏机难测。马昂兄妹,宠擅后宫。子侄无赖,杂处中禁。臣等昧死有言,未蒙圣断。夫昂本骄淫暴横,而济之以奸。马姬柔佞多能,而济之以媚。是兼内外之戎于一家,积夏、商、周、汉、晋、唐之患于一时也。”复不报。后上幸昂第,酒酣召昂妾,昂忤上旨。上怒起,昂惧,乃谢病归。既后得刘美人,而马氏宠衰。
刘美人,亦称刘夫人,太原民刘良之女,(世称美人名良女,非是)晋王府乐户杨腾名下妓也。正德十二年,上幸大同,驻跸偏头关,遍索女乐于太原。美人偕众妓杂进,上遥见美人,悦其色,及聆讴,大喜。遂从榆林还,再召之,载以归,命为美人,大见宠幸。初居豹房,后渐入西内专寝。饮食起居,必与偕,言事辄听。左右或触上怒,阴求之,辄一笑而解。江彬诸近幸,虽甚贵倨,见必触首,以母事之。呼之曰“刘娘娘”。后,上将南征,阴移美人至潞河,约驾先发,而随以他舟迎美人。美人脱一簪赠上行,且以为信,曰:“见簪而后赴。”上藏簪衣间,过芦沟,驰马失簪。大索数日不获,去。及至临清州,上遣中使召美人,美人辞曰:“不见簪非信,不敢赴。”上乃独乘舸昼夜行,傍徨至张家湾亲迎美人,载而南。(原评曰:此千载韵事,且出自《实录》,而旧史以异词讳之,殊不必然。)当上发临清时仓卒,内外从官无知者。既而有数人追及之,亦寥甚。民船争榜,见上舟,不能避,抵触讥诃。湖广参议杜文缵冲上舟过,怒止之,入其舟,夺一妾行。及上至扬州,每以数骑猎扬州城西,止宿上方寺。后遂无厌,屡出猎,驰突不测,美人谏乃止。时又称为“夫人”,自上方寺至南京,所临寺观,幡旌锦绣,梵贝夹册。有为上所锡赉者,悉署上与夫人刘氏名字其上。正德十六年,世宗入嗣,用南京给事王纪言,以为至尊别号,媟嫚启侮,不可示天下后世。自今南北,凡大行皇帝御驾所临驿置寺观,有书“威武将军镇国总督及夫人刘氏”名者,悉令撤去。
浣衣王满堂者,霸州民王智女也。以丽色,尝与选嫔宫。既而罢归,耻不肯适人。又时时感异梦,谓必有赵万兴者来聘,当许之,其人贵不可言。里中僧出入智家,知其梦,间以语人。道士段鋹,挟妖术,闻之,遂潜易姓名,且赂僧,使僧先一日谓智家曰:“尔家明日当有大贵人至。”诘旦鋹至,问其姓名,曰:“我赵万兴也。”智家欢呼罗拜之,遂妻以满堂。鋹乃出妖书转相煽乱,愚民既神其梦。及见书大信,从之者日益众。鋹畏事漏,携满堂逃之嵫阳,既而嵫阳人亦信之。有峄县儒生潘依道、孙爵杖策至,阴受其术,时背人行主臣礼。于是鋹遂僭号,改元大顺平定,往来牛兰、神仙二山间。久之,鋹出行新城,民掩获鋹,并得其妖书。抚按以闻,诏释愚民之从者,独斩鋹与依道、爵三人西市。乃特降中旨,令勿杀满堂,没入之,以官奴送浣衣扃,既而召入侍豹房,大幸。世宗嗣位,复出浣衣扃。人谓之“王浣衣”云。
卷五
〖世宗朝 嘉靖〗
兴王妃蒋氏,世宗母也。其先徐州人,以尺藉隶京师,父效,初授兵马指挥使,嘉靖间追赠玉田伯。生妃,通诗书,尝着《女训》十二篇。弘治五年,册为兴王妃。生二子,长岳王厚■⑴,次即世宗也。兴王薨,妃居邸一年,世宗入继大统,即位甫三日,即奉笺诣藩邸迎妃,而令廷臣议推尊礼。廷臣举大义,谓:“宜考孝宗而称兴王为皇叔父,妃为皇叔母。”议三上,不允。时妃已迎至通州,闻称皇叔母,大恚,曰:“安得以我子谓他人母乎?”不肯入,上闻之,启慈寿太后,愿奉母归藩。而进士张璁者,逆上意,谓:“宜考兴王而母太妃。”上大喜,乃始迎妃来。将入宫,礼臣具仪注,谓:“当由崇文门进东安门,皇帝出东华门迎而入。”不许。再议:“自正阳门进大明门,承天端门、午门之东从王门入。”又不许。崇文门,京师东门也。正阳门者,正门也,御道在焉。王门,诸王所出入门也。上曰:“圣母当从御道入朝太庙。”于是群臣相顾,争谓“王妃无谒庙礼。”不听。又谓“当具诸王妃仪仗。”不听。乃尊称“兴献太后”,具太后车服仪仗,竟以太后从正阳门直入,谒奉先殿,不庙见。顷之,加称“兴献皇太后”。群臣又力争,谓“称皇非是。”大学士杨廷和至辞位去,不听。会清宁宫旁室灾,论者谓“议礼所致”,乃姑称“兴国太后”,然非上意也。越三年,上尊号曰“本生章圣皇太后”。当是时,张璁、桂萼等,揣上意有在,益任情与群臣辨,谓“上宜考兴献帝,而母兴献后,去本生二字,乃成礼。”上是之。遂以是年秋,尊妃为“圣母章圣太后”,去本生二字。(原评曰:此篇以逐节反复为章法。)五年,为兴王作世庙成,奉妃入谒庙。大学士石瑶等力争之。不听。七年,加尊称曰“慈仁”。九年,颁所制《女训》于天下。十五年,四郊庙享礼成,加尊称曰“庆静贞寿”。九月,奉妃谒天寿山七陵,又谒恭让章太后及景帝后陵。十六年,奉妃幸金山,命诸臣进贺行殿。十七年九月,奉妃居慈宁宫。十二月癸卯崩。谕礼、工二部曰:“朕皇考献皇帝陵,远在承天。升遐之日,尚以诸王礼葬。藩卫浅薄,堂隧狭隘。比者展视山陵,于成祖长陵之北,得支山曰‘大峪’,林岗郁衍,实为吉丘。欲起逆梓宫,迁祔于此,朕不敢专,卜告于皇祖。”既得吉卜,二三勋辅近臣咸赞曰:“宜尔郡臣其择期襄事。”又谕曰:“圣母升遐,山陵为重,分遣大臣,祭告大峪山顶建显陵。”于是以驸马都尉京山侯崔元为奉迎行礼使,兵部尚书张瓒为礼仪护行使,太监鲍忠为奉侍官,指挥赵俊为吉凶仪仗官,又赖太师翊国公郭勋知圣母山陵事。上亲幸大峪视之,忽谕曰:“献皇帝体魄,藏显陵者二十年,北迁遥远,大不宁于朕心,朕将奉慈宫南诣合葬,其议以闻。”于是礼臣严嵩等议,谓:“灵驾北来,慈宫南举,共一举也。而春秋享祀,远近迥殊,如初议便。”上曰:“孰谓四海非王土欤,且孝陵何以尚在南也。”因止崔元等毋行,第令赵俊往顺天启视元宫,乃上太后尊谥,曰“孝慈贞顺仁敬诚一步天诞圣献皇后”。明年,赵俊还,谓显陵不吉,上乃议南巡。九卿大臣许贤等,暨左都御史王廷相各疏谏,不听。已而侍郎吕楠、给事中曾烶、御史刘贤、郎中岳伦,皆相继谏,不听。已而太学生陈良鼎上书谏,不听。良鼎下诏狱。上乃至承天作新宫,虚其一,以待合葬。工竣,归过庆都,御史谢少南言:“庆都有尧母墓,佚于祀典,请祀之。”上忽曰:“帝尧母有墓,洵乎!合葬非古也。”即拜少南左春坊左司直兼翰林院检讨,更议圣母葬大峪山。四月,上躬谒长陵,忽召礼臣严嵩曰:“大峪山何如?纯德山耶。”仍命崔元护梓宫南祔。七月合葬显陵,主祔睿宗庙。
陈皇后,元城人。少与诸女掷钱戏,钱四侧。既长,绍圣张太后为世宗选婚,台官言“大名有佳气。”得后迎入宫。嘉靖元年册为后,授后父万言都督同知,赐第西安门外。工部尚书赵璜言:“西安门近宫,治万言第,请毋过高广。”上怒,逮营膳郎中叶宽、员外郎翟璘下狱,而封万言泰和伯,给世券。既而万言侵牟其县民,县令张好古执万言家人杖之,好古亦下狱。时上方议礼,以为礼始自宫闱。每诵《关睢》讲教化(原评曰:先入此数语史笔)。值上与后坐,张、文二妃者,尝茗,上循视其手。后恚,投杯起。上大怒,后以惊悸忽堕妊,既而崩。当堕妊时,万言乞妻入视,上以非祖制,不许。至是,议丧礼,欲从杀,因裁礼官所上仪注,上玄冠、素衣,十二日更浅色衣,听政西角门,朝两宫,则具如常服。百官三日临,丧服十二日,朝则玄冠、素衣,通二十七日除。阁臣张璁执不可,请上素衣、绖带十二月,乃更服玄冠、素衣。百官则素衣、绖带侍西角门,通二十七日除。上曰:“不如朕言,朕且以九日除矣。”璁曰:“不然。天子与后,犹父与母。《春秋》:天王岁有三年之丧二焉,为后也。古人服妻三,后世易以期,期之丧,诸侯绝旁期也。妻之丧,正期也,日易月杀矣。杀之九月后,若有杀者,则将无也。且宁忍臣子不终君母之服者?”上曰:“以上有两宫皇太后故也。”终不听。既而詹事霍韬奏曰:“今百官有妻之丧,不当公。古人父在丧母,仗不上于堂,避尊也。臣请陛下玄冠素衣,御西角门,十日,即玄冠玄裳,御奉天门。百官朝则玄冠玄裳,退则素,二十七日除。谓夫陛下二十七日,皆御西角门,则无辨于大丧也。百官素衣朝中门,则礼不肃敬也。陛下即以玄冠玄裳御奉天门者,当阳之义也,犹之百官有妻之丧不当公也。百官退而素,不敢见陛下,避尊之义也。犹之古人杖不上于堂也。庶几变于礼者之礼也。”上可其奏,乃谥曰“悼灵皇后”,以其年别葬之天寿山澳儿峪。葬之日,出梓宫王门,罢辞祖礼,百官一日临。都给事王汝梅谏,不听。十五年,礼部尚书夏言议谓:“先皇后正位中宫,母仪天下者七年。夭崩谥悼,虽侔古法,而灵义有六,并非美称。请下翰林更谥。”上意既久释,乃改谥曰“孝洁皇后”。其后,继后谥“孝烈”,先祔庙而后祇祔奉先殿西室。(即西夹室也,一作东室,误)隆庆初,礼臣议:“孝洁,大行皇帝元配也,宜合葬祔庙。若遵遗制,祔孝烈,则舍元配也。若同祔,则二后也。皆不合典制。臣窃以大行皇帝升祔时,宜奉孝洁配,迁葬永陵。孝烈移主陵庙制。”曰:“可。”乃上尊谥曰“孝洁恭懿慈睿安庄相天翊圣肃皇后”。
废后张氏,世宗第二后也。父楫,锦衣卫指挥佥事。后初入宫,封顺妃。嘉靖七年,陈皇后崩,两宫皇太后命上自择诸妃中可者。因下诏曰:“皇后之尊,与朕同体。承宗庙,母天下者也。顺妃张氏,侍朕以来,克尽礼道,其册立为皇后。”当是时,上方追古礼,而后甚婉娩称上意。每岁祭,后必从上分献宗庙。方春率嫔御行亲蚕礼,日讲章圣太后《女训》于宫中。尝诵翰林所撰《内则新诗》,使宫人歌之,以当古《房中之乐》,如是者六年。(原评曰:着此段纚纚,不知其为风也。)至十三年正月癸卯,忽降谕礼部曰:“朕惟阴以相阳,若地承天。妻纲于夫,道在敬顺而已。朕元配早夭,进册张氏。藉其内助,恩遇特隆。近乃不思敬巽,罔顾承干。俟其既悛,竟成终怙。应收皇后册宝,退闲别所。其天下笺贺总停,如敕。”十五年薨,上命丧葬,视宪庙吴后礼。十六年,改称废后,葬金山。
方后,江宁人。安平侯方锐女,以嘉靖九年选入宫。十年,奉章圣皇太后旨,选九嫔。先是,祖制无九嫔名,自后妃下,杂置诸嫔宫,而间以婕妤、昭仪、贵人、美人诸位号。(今史官言明代宫中无昭仪、昭华诸位号,非是。)虽稍参汉制,要其所以为储嗣计,未尝乏也。至是特用张璁言,谓:“上未有子,古者天子立后,并建六宫、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以广储嗣。陛下春秋鼎盛,宜博求淑女为似续计。”于是下慈旨为九嫔之选,而后居其首。三月,后与郑氏、王氏、阎氏、韦氏、沈氏、卢氏、沈氏、杜氏九人,并受册,并冠九翟冠,大采鞠衣,圭用次玉谷文,册黄金涂,视皇后杀五分之一。至期,上衮冕,告大庙,还服皮弁,御华盖殿,传制遣大臣行册礼。既册,乃从皇后朝奉先殿。礼成,百官入贺。上仍服皮弁受之。当是时,后册名“德嫔”。上以其行礼敬,且升降有仪度,悦之,然未为后也。(原评曰:此篇逐段起伏,皆见筋节。)越二年,忽废张皇后。欲立后,以问夏言。言故逆上意,顿首曰:“臣请为陛下贺,夫天圜而地方者也。”上大喜,遂以其年立为后,而以僖嫔沈氏为宸妃、丽嫔阎氏为丽妃,副之,故事:立后谒内庙而已。内庙者,奉先殿也。上谓:“天子立三宫,所以承宗庙。故《礼经》有‘庙见’之文,何以不谒庙?”下翰林礼部议,议谒庙是。正月壬子,上御奉先殿,遣太傅武定侯勋为正使,少傅孚敬为副使,持节册立。上乃率后谒太庙及世庙。越三日,颁诏天下。明日,受命妇朝贺于未央宫。自是之后,上尝荐高祖及高后尊号。后捧高后主亚献,上称其有礼,睿皇后升祔,及禁日,后亲扶宝幄,尚七挟惟谨。睿皇后祥,后奉几筵,帅嫔御行享祀,皆恭恪称上意,上尝特褒之。二十一年十月,上性卞,待宫人多不测,宫人惧。会所幸曹妃,及王宁嫔侍上寝。寝酣,宫人杨金英等谋弑逆,用组系上颈,而以钗股杂刺上胯间。幸系组仓卒,误为殊死,结得不缩。金英惧,同事张金莲者,知事败,走告后。后驰至解组,上苏,然病悸不能言。后命太监张左、高忠,捕宫人杂治。词首王宁嫔云:“曹妃者虽不与,然亦知之。”后乃传上命,收曹妃及金英等十余人磔于市。并捕斩其族属十余人,而籍其家。先是曹妃有容色,上爱之,册为端妃,故每侍上寝。至是上稍愈,疑妃冤,曰:“端妃,我所爱,宜无此心。”因德后救已,而翻以妃故憾后。是年进后父锐安平伯为安平侯,以报后功。二十六年十一月,宫中火,中宫请救后,上不应,后遂崩。已而复悼曰:“后救我,而我不能救后。”(原评曰:此以述语为断语,纯乎史法。)乃欲厚其丧葬礼,且欲重抑孝洁以厚之。遂称后为“元后”,豫名所葬地曰“永陵”。遣太傅兼太子太傅、成国公希忠为正使持节,少师兼太子太师、吏部尚书、文华殿大学士言为副使,捧册,谥曰“孝烈皇后”。故事:凡册谥,使臣至宫门,内侍传节册以入。上又谕:“谥后礼重。其命二使上殿,拜命于门内,勿如旧。”明年二月,丧百日,特修荐事于永禧宫,诏群臣斋戒十日。是日,皆素服办事,五月葬永陵。将葬,礼官请仪注,上命:“梓宫从中道行,虞嫔如礼用九数,百官送丧者,皆制服。至入朝,以素服加乌纱帽、黑角带,退而以素服素冠办事。至迎主之日,仍用制服至善安门。外行安神礼,主还,更以素服素冠办事,礼毕除。”时廷臣谓逾旧制,且有引孝洁前事争者,皆不听。二十八年十一月,后大祥,礼官请安主奉先殿东夹室,先是孝洁葬澳儿峪后,主不议祔。至十五年,礼官始请祔奉慈殿邵太后傍,以为《丧服小记》有“妇祔祖姑”之文,因祔主焉。及邵太后迁陵庙,而奉慈殿废,廷臣议:“迁孝洁殿于奉先殿旁室。而殿旁地狭,惟斜廊两庑,难以奉安。于是有奉先殿尽西夹室之祔,盖迫于所请也。今请安后主于奉先殿东,则位先孝洁,此明以元后尊后者。”而上复不许。谓:“当祔太庙,下辅臣严嵩、尚书费采等议。”嵩等言:“祔祖姑,礼也。请岁时飨献,则入太庙,藏主则幄宪庙皇祖妣之傍,以从祔于祖姑之义。”而上曰:“不然。祔礼无迁就者。后虽非帝,然帝之配也。帝自有一定之序,而后即因之。今后以朕存,不启柜,不定柷,已矣。安有飨在此而主藏彼之礼?其依祖制,奉祧仁宗,而祔以朕,他日之新序,其勿违。”盖上意尊后,且虑他日祧睿考,故欲乘已生存时预祧仁宗,而借后以定序也。(原评曰:直断数语,皆旧史所未敢道者。然《史记》、《汉书》在本朝已自有此。)嵩等谓:“谕及新序,则非臣子所敢言,乞下廷臣议。”上命暂已,待再期,姑藏主皇妣睿皇后傍。明年再期,奉主睿皇后傍,入享于太庙,位设新序不及祝,而上终欲祔主太庙,命再议。礼部尚书徐阶、都给事杨思忠,皆以为不可,余无言者。时帝使人觇会议,得状,及疏入,怒曰:“尔等怀二三心犹尔耶?此非专论后也,及非子为亲、夫为妇也。第以朕躬论正序定位,礼所应有,乃无肯奉行者,阶、思忠二人议定,即是矣。”于是阶、思忠惶恐言:“臣等愚昧,不能仰知圣谕。窃惟周建九庙、三昭、三穆、率六世而祧,至后兄弟相及,亦有不及六世者。国朝庙制,同堂异室,与周礼不同。今太庙九室皆满,若以圣躬论,仁宗当祧,固不待言。但此系异日圣子神孙之事,而陛下自言之,是自豫庙也。臣闻夏人之庙五,商以七,周以九。礼由义起,五可七,七可九,九之外亦可加也。请于太庙及奉先殿各增二室为十庙,祔孝烈皇后,母祧仁宗,陛下亦无豫焉。”上曰:“会议当人人尽言。今两人各一言而止,此会议耶?臣子之谊,当祧当祔,自应上请,而乃自为见。且礼有一定,苟定矣,何避豫为。”于是阶等乃如旨议上报闻,随条上祧祔仪注。并请曰:“忌祭近矣,望可臣奏。”上犹衔初议,报曰:“孝烈继后,非元后,其所配者又入继之君,不忌祭亦可。”阶等惶恐,请益力。上曰:“非天子,不议礼。后当祔庙,朕久谕之,顾谓未宜,徒饰繁言,惑众听,实欲待题朕主矣。”因谕严嵩曰:“礼官即从朕言,勉强耳。诸臣争亲、争帝、争祔、争名三十年矣,至今犹未化耶。今即不忍祧仁宗,且置后主别庙。他日任臣下处之,令忌日奠一卮酒,不致以仁宗伤众情也。”于是礼臣不敢复言,第请如敕行。许之。后二年,六科官表贺正旦,思忠首署名。上犹修前隙,摘其表语诘责之,杖之百,削籍以杜异议。然当时,议臣从无敢为孝洁言者。隆庆初,上后尊谥曰“孝烈端顺敏惠恭诚祗天卫圣皇后”,不称肃字,且移孝洁配世宗,祔庙,迁葬永陵。而别祀后主弘孝殿。见《陈皇后记》。
皇贵妃王氏,指挥佥事王隆之女。嘉靖九年选入宫,十年册为昭嫔。十五年生皇子戴壡。生时,有他妃梦星官以婴儿送昭嫔,上异之。是年进昭妃,明年册为贵妃。皇子有奇质,尝见上,叩头曰:“儿不敢时时举手者,以天在上也。”上奇其言,至是益重妃。十九年,进皇贵妃。二十八年,皇子薨,年十有四。时初冠,行冠礼。翼日而病,命太医视之,不治。忽北面拜曰:“儿去矣。”端坐而逝。上悼之,谥“庄敬太子”。明年,妃薨,先是阎丽妃生一子薨,谥“哀冲太子”。至是,命妃与阎妃同葬,而以哀冲、庄敬二太子祔之,其地在天寿山。已而,礼官言妃当与阎妃同祔主孝洁皇后陵庙,诏可。妃弟朝用,累官都督佥事。
杜康妃者,穆宗生母也,大兴人,父林,封庆都伯。嘉靖九年,妃应选入掖庭。明年,封康嫔,十五年进封康妃。十六年正月皇子生,是为穆宗。三十三年,妃薨。是时穆宗以裕王居邸,上下礼部议丧礼。尚书欧阳德等言:“累朝皇妃,或未生皇子,或子非居长。而受封国,或子立为东宫,而先薨,俱与今不同。惟成化中,淑妃纪氏薨,所生皇子伦序居长,与妃事相类。但彼时孝宗尚幼也。今裕王既已成婚,礼宜持服主丧送葬。”乃议上辍朝五日,裕王主丧。遵《孝慈录》,斩衰三年。其仪仗人数,皆视旧有加,上不许。于是辅臣引洪武七年,太祖命周王橚服贵妃孙氏故事以对。曰:“彼慈母犹尔,况生母耶?”上命考贤妃郑氏例以闻。于是德等复上仪注,制可。敕谥为“荣淑康妃”,葬金山。及穆宗入嗣,以隆庆元年正月乙未,谕礼部曰:“朕仰荷天眷,嗣守丕基。溯惟庆源所自,我生母荣淑康妃,恩实大焉。朕曩居外邸,奉养之礼,既阙生前。光扬之典,未从身后。追思罔极,痛切于衷。夫孝在笃于所生,爱必由于亲始。今朕方以孝治天下,而母恩未报,大礼未举,其何以表因亲之谊,立成教之本哉。昔孝宗皇帝上生母淑妃尊谥,祔葬茂陵,建奉慈殿大内。岁时享祀,万世称孝焉。兹当如故事,仰稽懿德,恭荐鸿称,举迁祔之上仪,营祀享之专宇。尔礼部其议详以闻。”丙寅,上尊谥曰“孝恪渊纯慈懿恭顺赞天开圣皇太后”。迁祔永陵,祀主神霄殿。
李嫔,延津人。嘉靖十四年十月,夏言请慎选贤淑,补嫔御,以广储嗣。上命夫人、女官出诸王馆选择。妃父李拱臣自诣通政司上白:“有女端丽,堪充下陈。”因转送礼部以请,上曰:“此非大臣献谀也。既系亲陈,当从所愿。”遂令拱臣送至京。既至,适上行郊祀,夏言请淑女赴诸王馆择日选视。上曰:“淑女至京,适逢郊享,此高禖之兆也。”(原评曰:动必引古,然不可已。)敕勿赴馆选,径进大内。既进,册宁嫔,无子薨。
〖穆宗朝 隆庆〗
穆宗皇后,姓李氏,昌平人。封德平伯李铭女。穆宗为裕王,册为妃,生宪怀太子。嘉靖三十七年殁皇邸。穆宗即位,谥曰“孝懿皇后”。六年秋,神宗即位,加上尊谥曰“孝懿尊惠顺哲恭仁俪天襄圣庄皇后”,合葬昭陵,主祔庙。
继后姓陈氏,通州人(一作大名)。父景行,封固安伯。嘉靖中,孝懿李皇后为太子妃,早薨,册后继之。隆庆元年,进为后。已而后无子,出居别宫。越一年,后疾,左右无侍者,外廷忧之。既疾甚,试御史詹仰庇上疏曰:“皇后者,本先帝所赐以配陛下。陛下宜遵先帝命,笃宫闱之好。上承宗庙,下以立四方家人之则。旧闻皇后举止端肃,久拂圣意。而去岁车驾谒陵园,皇后随辇,朝野皆庆。以为相传或失实,群疑总释。顷又闻皇后离坤宁,置之别宫,左右失起居,以致抑郁成疾。陛下又略无眷顾之意,中外忧悬。万一不起,如圣德何?亦何以承先帝命?”上曰:“后无子多病,近移居别宫,冀稍安适,或可从此却病耳。尔不晓内廷事,乃妄言。”神宗即位,上徽称曰“仁圣皇太后”。六年,进“懿安”。十年,进“康静”。二十四年七月崩,谥曰“孝安贞懿恭纯温惠佐天弘圣皇太后”,祀奉先殿别室,与孝烈皇后同。先是,神宗在东宫时,后病居别宫,而神宗生母李太后者,斯时尚为贵妃也。神宗每辰谒奉先殿朝帝,及贵妃毕,即往候后曰:“娘娘寂寞,礼不可旷。”后闻履声即喜,疆起取经书指而问之,神宗应声答。后且感且喜,贵妃闻后喜,亦喜。(原评曰:贵妃和厚,神宗睿孝,两皆可感。)神宗既嗣,后称“仁圣”,贵妃称“慈圣”,两宫既同尊。而后与慈圣皆贤,素无猜嫌,至是,益亲谧。神宗又孝事两宫,一无所间。由是后无疾,优游慈宫者二十五年。神宗尝设四斋,近侍二百余人,陈百戏为两宫欢。每遇令节,先于干清宫大设两宫座,使贵嫔请导,上预俟云台门下拱而立。北向久之,仁圣舆至景运门,慈圣舆至隆宗门,上居中北向跪,少顷两舆齐来前,已复齐至干清门。上起,于是宫中王皇后扶仁圣舆,皇贵妃郑氏扶慈圣舆,导而入。少憩,请升座,自捧觞安几,以及献馔。更衣,必膝行稽首,屏顾摄息,(原评曰:一段只摹叙迎宴一节,如许详尽委皙,岂非司马写生之笔。)皆从来仪注所未有者。于是始陈戏剧饮乃罢,凡大飨多此类。
卷六
〖光宗朝 泰昌〗
光宗后郭氏,顺天人。万历二十九年,册为皇太子妃,生皇一女。四十一年十一月丁未薨,谥“恭靖”。四十八年九月,进谥“恭靖端懿温惠元妃”。熹宗即位,上尊谥曰“孝元昭懿哲惠庄仁合天弼圣贞皇后”,迁葬庆陵,主祔庙。后父初封博平伯,进侯,既死,子振明袭。
王皇后者,熹宗生母也,顺天人。初入东宫为选侍,万历三十四年十一月,生熹宗,进才人。四十七年三月丁未薨,谥“昭萧恭和章懿皇贵妃”。熹宗即位,十一月,上谥曰“孝和恭献温穆徽慈谐天鞠圣皇太后”,迁葬庆陵,祀奉先殿。封后父王升为新城伯,升卒,子国兴袭,崇祯末,殉难。
孝纯皇太后,姓刘氏,海州人。后居河间,父应元,(一作应槐,误,应元号思槐。)母徐媪。初入太子宫,为淑女。万历三十八年十二月,生庄烈愍皇帝,旋以细故失光宗意,被谴,薨。既而光宗悔,恐神庙知之,戒掖庭勿复言,葬于西山。愍皇帝封信王,进贤妃。天启中,信王未之邸,尝居勖勤宫,问近侍曰:“西山有田懿王坟乎?”曰:“有。”“其傍有刘娘娘坟乎?”曰:“有。”每密封金钱往祭焉。及即位,上尊谥曰“孝纯恭懿淑穆庄静毗天毓圣皇太后”,迁葬庆陵。而封后父瀛国公,母瀛国太夫人,称太异数也。弟效祖和阳卫正千户,封新乐伯,继祖锦衣卫都指挥同知。侄文炳、文耀锦衣卫指挥同知,后皆加保傅,进都督。上五岁失太后,问左右以遗像,莫能得。
傅懿妃者,亦东宫淑女也,生皇六女、皇七女,进封懿妃。尝与太后比宫居,自言宫人有相类者。杂指其眉睫及颊辅间,召太后母瀛国太夫人认之。时武英殿中书梁祝善形摩,瀛国太夫人同懿妃出宫人指示,揣以意,令仿佛为图。图成,敕具法驾卤簿,由正阳门警而入,上亲跪午门迎之。既入,悬像干清宫,呼老宫婢及素侍太后者来前,使瞻视。或曰是,或曰否,上为之雨泣,两宫皆泣。(原评曰:圣主痛心事偏摩写琐屑乃尔,犹记瀛国太夫人谢表有云:“圣孝难穷,慈容不閟。”上挥涕慰劳,即以所图四轴赐其一,令供于家。及国破,文炳率家人环哭于孝纯像前,闭门自焚,凡死者四十二人。)乃加传懿妃封号,赏赉太后家,及承奉王裕民、中书梁祝,各有差。上既追念太后,且自以薄祜当忧劳,于加上太后尊号时,群臣奉册宝以进,上以手拭泪,欷歔不能已。故事:生母忌日,不得设祭服青。十五年六月,上以太后故,欲追宣宗以来生继七后,同建一庙,而祀太后于其末。乃御德政殿,召辅臣及礼部尚书林欲楫、侍郎蒋德璟等议。上曰:“太庙制有九,皆一帝一后,祧庙亦然。今祧庙自德、懿、熙、仁四祖外,加以仁、宣、英、宪、孝五帝,凡九庙。而其庙已满,且其制一帝一后,其继后及生后七位仍不得入。即宫中奉先殿,亦一帝一后,虽嘉靖后,有以继后及生后入者,而前此七位尚无祭也。”上意在太后,而特未显言,德璟曰:“奉先之后有奉慈殿,亦祀继后及生后者。今虽废,盍举行焉。”上曰:“孝宗皇帝建奉慈而世庙废之。然尚有弘孝、神霄、本恩诸殿,不止一奉慈也。”德璟曰:“内廷规制,臣未之悉。但既有诸殿,则似随在可奉祀者。”上曰:“太庙之礼,一帝一后,朕岂敢轻易。惟是奉先地广,可以恢拓。朕欲将祧庙之主,袷祀奉先,未审可否?”德璟曰:“大袷之礼,在岁暮已行于太庙。今复欲以祧庙之主,并入奉先,终恐狭耳。”上曰:“奉先殿中,已现有继后及生后七位主矣。”德璟曰:“此万历初始增入,非旧制也。”上曰:“然,按故事,弘光初,别建奉慈以奉孝穆纪太后,而孝肃、孝惠亦并祀之。嘉靖中,迁三主祔陵庙,罢奉慈之祭。至隆庆初,奉安、孝烈于景云殿,更其名曰‘奉孝’,又奉孝恪于神霄殿。万历三年,即奉孝恪、孝烈于奉先,而弘孝、神霄之祭又罢,此奉先附祀所由来也。然以朕思之,奉先之祀,既有定礼,则诸殿沿革,历世可验。似不若别建一殿,以祀七后为较便。”德璟曰:“善。”于是辟殿祀太后,而七后共之。崇祯十七年,都城戒严,文炳、文耀入卫帝。时李邦华请太子南迁不得。及事急,上召文炳及驸马都尉巩永固使护行。文炳叩头言:“外戚亲臣不藏甲,臣等徒手安能护皇上搏贼?”皆相向哭。既而城陷,文炳、文耀阖门死。
李妃者,光宗选侍也。时宫中有两李选侍,无所别,因以所居东西宫别之。庄妃居东宫,称东李。此居西宫称西李,然西李最有宠。神宗初,以熹宗早失母,命西李母之,既而信王亦失母,仍以命西李。会西李生皇八女,遂改命东李母之。皇八女即后称皇八妹者也。光宗即位,妃与郑贵妃,同住干清宫。时上谕封郭元妃为皇后,王才人为贵妃。又谕封李选侍为皇贵妃。及上不豫,召大臣入干清宫,上御暖阁,凭几谕曰:“李选侍夙保震器,抚育国本,宜速封。”如是者再,署礼部事侍郎孙如游对曰:“今孝端、孝靖两太后及元妃、才人大典未竣,俟四大礼举后,行未晚也。”既而上崩,选侍遂踞干清宫。因挟制皇长子,邀封皇后。传言欲垂帘听政。于是大学士刘一燝、吏部尚书周嘉谟、都给事中杨涟、御史左光斗等,力请移宫,而选侍始踉跄移仁寿殿去,于是移宫之案兴焉。熹宗即位,下诏曰:“朕昔幼冲,皇考选侍李氏,恃宠,屡行气殴圣母,以致崩逝,使朕抱终天之恨。朕虽幼,未尝忘也。皇考病笃,大臣进内问安,选侍威挟朕躬,使朕传封皇后。复用手推朕,向大臣腼颜口传。至今念及,尚合羞赧。朕因避李氏暂居慈庆宫。又令李进忠、刘逊等传言,每日章奏文书,先呈选侍,方付朕览,仍欲垂帘听政,且欲处分。御史所言,选侍他日必有武氏之祸者。朕思祖宗家法甚严,从来有此规制否?朕今奉养李氏于哕鸾宫,俱遵皇考遗爱,有此体恤。外廷误听李党谣诼,实未识朕心之故也。其李进忠、田诏等,皆系盗库首恶,自干宪法。勿使渠魁贿嘱当事,播弄脱罪。卿可传示遵行,故谕。”十二月复下诏曰:“朕冲龄登极,仰庇祖宗眷佑,内外清平。以为大小臣工,开诚布公,定无异议。不意外廷近来乃妄生谤语,轻听伪传,诚有如科臣杨涟所奏者。朕不得不再伸谕避宫始末,以释群疑。九月初一日,皇考宾天,阁臣文武大臣科道等,进宫哭临毕,请朝见朕躬,李选侍阻朕于暖阁。当时司礼监等官,设法请朕出见群臣,选侍许而复悔。及朕出暖阁,又使李进忠等请回。如此者,至再至三。朕至干清宫,丹陛大臣扈从前导,选侍又使李进忠等持朕衣不释。若非司礼监奏请,朕前进不可,退又不能,此时颜面,存于何处。及至前宫门,选侍又差人数次着朕还宫,不令御文华殿。卿等亲见当时景象,安乎?危乎?当避宫乎?不当避宫乎?诸宫欲行庇护之谋,先藉安选侍为题目,使是非溷淆,朝政不宁。辅臣义在体国,为朕分忧,何不代朕传谕一言,屏息纷扰,君臣大义何在?如初一日,朕躬视皇考入殓,选侍又阻朕于阁中,不令出入。及翼日,恭送皇考梓宫于仁智殿,选侍必欲朕朝见彼后,方许回慈庆宫,明是威挟朕躬垂帘听政之意。朕蒙皇考命选侍任照管,亦不住彼宫,其饮膳衣服,皆系皇祖皇考所赐。选侍侮慢凌虐,朕昼涕泣。皇考自知其误,亲来劝朕,此其亲疏,自有分别。(原评曰:西晋后多此等文字。)诸所行事,朕曾閟谕阁臣,不令传抄。若避宫不早,则爪牙成列,盈虚在手,朕亦不知何如矣。选侍因殴崩圣母,自知有罪,使宫眷王寿花等时来探视,不许朕与圣母下原任各宫娥说话,如有即捕去重处。朕之苦衷,外廷岂能尽知。今朕奉养选侍及皇八妹,俱从优厚,各官何以猜度过计,藉为口实。如异日选侍患病而逝,将用人以抵命乎?将归咎于朕乎?岂不闻圣母之崩,由选侍之殴,可不问乎?迩来各官,不为圣母,只为选侍,失其轻重,理法何在?前日刑部执奏父母之恩如天地。履后土则思母德,戴皇天则思父仁。仁人孝子之用心,固宜如此。然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朕不加封选侍,以慰圣母在天之灵。奉养选侍,敬遵皇考之意。该部亦可仰体朕心矣。大小臣工,惟知私于李党,责备朕躬,不顾大义,姑不深究。卿等可传谕大小臣工,务令和衷,各供乃职。毋得植党背公,自生枝节,以取罪愆。故谕。”天启元年二月,上复谕曰:“贾继春暗揭流毒,造言诬人,若黑夜行刺,使人莫防,朕本不深究。然自继春出揭以来,引类弥天,争端大起。大臣求去,小臣纷嚣。威惧继春,莫敢直言其非,朕皆隐忍。今继春全不改省,乃昂然肆辨,目无君父。况选侍移宫以来,未尝见继春有疏,明其可否。却借密揭为撄鳞逆耳之说,箝制朕躬,要名减罪。姑着照原揭回话。”闰二月又谕曰:“朕以冲年,皇考见背,仰体在天之灵,敬礼选侍。其移宫一事,大小臣工,连章奏请。始末情节,举朝共知。独贾继春,首倡邪说,捏造李选侍雉经,皇八妹入井。播煽流言,诬诋朕躬。若不穷究分明,何以传信天下后世?乃继春奉旨回话,初则一揭朦胧,再则遮饰支吾。本欲逮讯,今自认风闻无影,显自明肆诬捏,姑从轻削籍,永不叙用。”当是时,上方厌选侍,移宫一案,尚无畸见。独贾继春“有侍选自经,皇八妹投井”之说,以为当安选侍,故有是谕。而其既客、魏用事,而上意遂变。四年七月,诏封选妃为康妃。群小念移宫之名正,不足以杀诸贤。乃创为封疆一案,缇骑四出,大狱旁午。至五年九月,贾继春召至,忠贤遂矫诏谕群臣曰:“先帝升遐,朕躬嗣服,父子承继,正统相传,臣子何得居功。至杨涟、左光斗等,妄希定策,串通王安,倡为移宫之事,捏造垂帘等语。王安奸恶异常,乘机报怨。内外交结,党众力强。不许康妃从容奉旨,而逼令踉跄出宫。先帝体尚未寒,言犹在耳。涟等即有权势,固亦人臣。乃弃礼忘君,犯上不道,至于如此。使非贾继春等明揭于前,天牖朕心,补封于后,将终始蒙蔽,恩礼有亏。即寸斩杨涟、左光斗,何救于事。况与魏大中、周朝瑞、袁化中深盟固结,招权纳贿。党护熊廷弼,伙坏封疆。铁案既定,犹贪其重赂,力为出脱。托汪文言内探消息,暗弄机关。遍树私人,布满津要。坏法乱纪,欺蔽朝廷。及汪文言事发,奸谋毕露。自知理屈,乃巧借他题,以掩其罪。信口装诬,毫无影响。肺肝如见,欲盖弥彰。朕言念及此,深切痛恨。已将熊廷弼处决,传首九边。杨涟等,虽追赃身死,而顾大章系同恶之人,即送法司从重拟罪。爰书既成,将诸奸罪状,及守正诸臣向来疏揭,并近日屡次明旨,俱着史臣编辑成书,颁行天下。垂示将来,以昭朕孝思。据事直书,毋得回护。使善恶邪正,炳如日星。而党与不得借口文奸,饰非乱听。违者治以妖言惑众之罪,特谕。”由此当难大起,而国运随之,要其祸自移宫始。先是,熹宗初立时,值九月早寒,霜甫下,而宫中李花齐开。咸以为选侍当封,相顾贺。而其后闯亦李姓,识者谓此草妖云。
东李妃,亦光宗选侍也。以别西李妃故曰“东李”。性简重,寡言笑。名位素居西李前,而宠不能及。尝奉光宗旨抚视皇五子,皇五子成立,入继大统,选侍功居多。天启元年二月,册封庄妃。客、魏用事,妃持正抵牾。凡宫中礼数,多被裁抑,妃不平。会忠贤同官徐应元为承奉正,当谒妃。傲慢不以礼,尝在妃前笞宫使,鸱肆无忌。妃以负气薨。(原评曰:此时宫闱极饶气节,如庄妃、裕妃、成妃辈比比皆是,岂亦东林过激耶。)先是皇五子在宫,每日起,拜天毕,退而谒母,选侍亦爱之。尝梦黑龙蟠殿柱,以告选侍,选侍私自喜,嘱勿言。又所居东宫,后有井二,皇五子随选侍过之,戏汲井,得金鱼。汲次井,亦如之。至是泣曰:“吾不能奉侍王矣。”崇祯初,上念鞠育劳,加上妃封号。与其弟李成栋官,给四千顷。而应元以忠贤败,发南京赐死。
选侍赵氏者,未有封号,与忠贤、客氏不合。熹宗即位后,矫旨赐死。选侍闻命,出光宗所赐物列案上。沐浴,西向礼佛毕,痛哭自缢。客氏复矫旨用宫人礼葬,而斥其答应王亮等,发凤阳陵园。
〖熹宗朝 天启〗
懿安皇后,祥符人,张姓,太康伯张国纪女。天启元年四月,册为皇后。后性严正,数于上前,以颠倒旧章为言,盖指客、魏也。客氏横肆宫闱,后召至,欲绳以法。客、魏大恨,遂于宫中播流言,谓:“后本孙二女,犯辟以女托之生员张国纪,张国纪女之,非己女也。罔上大不道。”上亦疑之,幸其说不根,无左验,乃已。三年后有身,客、魏尽逐宫人之异己者,而以其私人承应。后胁痛,假按摩阴伤之,竟损元子焉。时有匿名帖榜于宫门,列忠贤逆状,并及忠贤党七十余人。忠贤怒,疑出国纪并被逐诸人所为。而逆党邵辅忠、孙杰等,欲因此兴大狱,尽杀诸门户。而借国纪以动摇中宫,事成则立魏良卿女为后。刘知选侦知之,首上疏参国纪,梁梦环继之,祸且叵测,赖阁臣力救得免。熹宗大渐,后折逆奄谋,力与大臣传遗命,定迎立事。愍帝立,上尊号曰“懿安”,居慈宁宫。时奄方叵测,左右窥伺者皆其党。后豫戒信王勿食宫中食。及即位,犹从戚畹家取椟食进。至是,上见后,感激尽臣子之敬,乃召还戚臣张国纪于河北,慰之。而论知选、梦环以谋危先帝中宫之罪。崇祯十四年,刑科给事中胡周鼒,请上后徽号。时国用日匮,上恐举大典多费,叹曰:“吾之不能尽孝事,贫也!”或言周鼒有所授,已下理而顿释之,曰:“恐伤后心”后尝语周后曰:“吾南中尝有家可居。”又曰:“延儒误皇叔。”因历言延儒罔上事,周后间以闻。上怒诘周后所从来,周后以后对,遽已。十七年三月,都城陷。贼渠李岩者,中州人,知后贤,特觅后宫中护卫之,后自缢死。
裕妃张氏,有严性,不为客、魏用,客、魏恶之。会妃已有身,铺宫膺册妃礼毕,而迟久不乳。遂诬其有后言,矫旨闭禳道中。尽逐其内官及宫婢等,绝其饮食。经数日,天雨,妃力疾匍匐啖檐溜死。乃复矫旨革妃封,如宫人例,焚其尸。愍帝嗣,始复妃位号,改葬如礼。
李成妃,顺天人。天启四年二月,生皇二女,封成妃。是日,地大震,宫瓦皆堕。既而皇二女薨,妃失宠。会张皇后病,皇贵妃任氏以孕皇三子临月,成妃仍当夕,上慰之。先是,范氏慧妃者,颇见幸,生悼怀太子,封皇贵妃,以忤客氏意被斥。妃与慧妃好,每见慧妃辄怅惋。至是侍上寝,从容为慧妃乞怜。(原评曰:事甚可感,此一段亦殊胜褚先生文。)客氏闻大怒,曰:“彼欲树兵向我耶。”遂矫旨革封,幽妃别宫,而逐内库管理李谦于海子杀之。幸妃故鉴裕妃事,预蓄干食藏瓴甓间,半月得不死,后乃斥为宫人,而迁之干西。崇祯元年,诏复妃封号,并膳礼,且请居慈庆后宫,置供奉焉。
熹宗六妃,惟王良妃,段纯妃,居东西两宫。任容妃即皇贵妃,生怀献太子,不受珰祸。张裕妃以幽死。李成妃、范慧妃俱被斥。又有定嫔、襄嫔、恪嫔,皆禁居干西。崇祯初,复加封,册使宫中供养如法。他有冯贵人,恶忠贤擅,尝劝上罢内操。忠贤怒,矫旨谓贵人诽谤,赐死。胡贵人,甫为上所幸,以非忠贤党,恐见宠,乘上出郊日掩杀之。而报以贵人暴卒,上不问。
〖愍皇帝朝 崇祯〗
庄烈皇后,周姓。其先苏州人,徙居大兴。父奎,以医名,娶继妻丁氏,生后。家贫能操作,顾性贞静,居平不见齿。天启中,选信王邸妃,以后进。故事:宫中凡选婚,每选一,必以二副者陪,升即中选,皇太后幕以青纱帕,取金玉跳脱系其臂。不中,则以年月帖子纳淑女袖,而侑以银币遣还。时神宗刘昭妃,摄太后宝。而中宫之政,悉禀成于熹宗懿安后。懿安后疑后弱小,将及其次,昭妃力赞之曰:“今虽弱小,他日不长大耶。”因册为信王妃。上即位,立为皇后。以后父奎,为南城兵马副指挥,进都督同知,既而封奎嘉定伯。后家本节啬,而入典宫政,务减俭,裁宫中縻费,不为外家乞恩泽。即岁时大臣、命妇入朝贺,亦赏赉必以礼。时天下饥馑,府库虚。上忧劳议节用,而后所行合上意,上甚敬之。初,神庙以孝养故,设两宫百戏,自宫中旧戏,以及民间爨弄,无不备。至是悉裁革,而独留旧戏承应。如所称过锦戏者,仿佛古优伶供养,取时事谐谑,以备规讽。时旱蝗,中州贼大起,戏者作驱蝗及避贼状。后见之,徐谓上曰:“有此耶。”因掩面泣,上亦泣,是日遂罢戏。(原评曰:后语只三字,而仁心、静质、减言、啬事种种圣德无一不见。)上薄于声色,宫中不兼宠,惟田贵妃者颇爱之。妃见后稍倨,后每抑之以礼。会岁旦朝正,妃当诣坤宁宫朝,适天寒雨雪,翟车止门外不即入,又不令传免。久之,袁淑妃车至,时淑妃亦进为贵妃,即传入相见,且故为好语谢之去。于是始传妃车入,坐朝之,朝已,遽下,无他言。妃大恨,面上泣诉。妃父教之上书,阳引愆而别为微词挑之。上在交泰殿,与后语不合,上推后仆地。后愤不食,欲自戕。上寻悔,遣中使持貂裀赐后,且问后起居,后勉为一餐。上传旨令贵妃省愆,退居启祥宫,三月不召。既而后在永和门看花,请召妃,上不应。后遽令以车迎之,乃相见如初。后严正自处,而性最仁。母丁太夫人,入宫必先朝后,始行家人礼。后见母之朝己也而泣,欲太子为谢,左右力言不可,乃止。后闻寇渐棘,微言曰:“吾南中尚有一家居”,盖意在南迁也。上问:“何从知之”,后不语。后凡有所言,不欲尽,且不欲言,外多类此。
先是,宣懿康昭刘妃者,神宗妃也。万历六年立中宫时,随册为昭妃,于嫔嫱中最贤而有年。崇祯改元,上使之居慈宁宫,掌太后印,称太妃。周后之选,昭妃赞成之,以是也。至是岁节,上必朝太妃,朝毕,坐而飨以茶。上甫就坐,忽欠申偃栲栳,鼾齁徐闻,太妃戒勿惊。命尚衣者覆以帔,左右皆植立,屏息以俟。有顷,上竟摄衣起,谢曰:“圣祖时,天下少事,宫中皆晏安,太妃所亲见也。至儿子苦多着,(北人呼多为多着)实难枝梧。两夜省文书,自谓年甫逾壮,尚可磨耗。不谓早困劣,在太妃前,昏然不自持一至此。”太妃泣,上归,为后言,后亦泣。时上念寇祻,茹蔬断庖割,后见上体瘁,具酒肴为上解菜。上接瀛国夫人奏。瀛国夫人者,孝纯太后母也。瀛国夜梦孝纯归,语上瘁而哭,言动举止如平时。又云:“翼日有为解菜者,上勿郄也。”上持奏入宫,见后解菜,惊询曰:“汝何以为此,岂亦有所闻耶?”曰:“无有。”“外人有导之者耶?”曰:“无有。”因念先后慈,在冥冥尚保惜至此,后亦贤能感先后意,乃出奏示后,再拜,举箸相向哭,泪溢盘槅。后生皇长子,及长平、昭仁二公主。皇长子已册立,出阁读书,昭仁主六岁未封,以居昭仁宫,故名。故事:太子既出阁,非上命不朝后。偶上坐便殿,皇长子以后故来请朝。时案有急奏,则寇破河南报也。上叹曰:“儿见母有几而关我耶?今后竟入朝,勿问也。”十七年三月十七日,都城陷,上至宫曰:“事急矣。”后即于上前,再拜,自经死。大兵定京师。
〖注:■⑴,火+熙。(无读音)■⑵,月+累,léi,■⑵膗,形恶。〗
玉台书史 清 钱塘厉鹗太鸿 辑
◎宫闱
○汉
孝成许皇后
大司马车骑将军平恩侯嘉女也。后聪慧,善史书。(《汉书?外戚传》)
章德窦皇后
扶风平陵人,大司马融之曾孙也。年六岁能书,家人皆奇之。(《后汉书?皇后纪》)
和帝阴皇后
光烈皇后兄执金吾识之曾孙也。后少聪慧,善书艺。(《后汉?书皇后纪》)
和熹邓皇后
后讳绥,太传禹之孙也。父训,护羌校尉,六岁能史书,十二通《诗》、《论语》。家人号曰“诸生”,是时,方国贡献竞求珍丽之物。自后即位,悉令禁绝,岁时但供纸墨而已。(后汉书?皇后纪)。
顺烈梁皇后
讳妠,大将军商之女,恭怀皇后弟之孙也。少善女工,好史书,尝以列女图画,置于左右以自监戒。(《后汉书?皇后纪》)
冯嫽
楚主侍者冯嫽。能史书,习事。尝持汉节为公主使,行赏赐于城郭,诸国敬信之,号曰“冯夫人”。(《汉书?西域传》)
王美人
赵国人也,祖父苞,五官中郎将。美人聪敏,有才,能书会计。(《后汉书?皇后纪》)
左姬,字小娥,安帝生母也。善史书,喜词赋,和帝赐诸王宫人,因入清河第(《清孝教王传》)
○魏
文昭甄皇后
中山无极人,明帝母,汉太保甄邯后也。父逸,上蔡令。后年九岁,喜书,视字即识。数用诸史笔砚。史谓后言:“汝当习女工,用书为学,当作女博士耶?”后言:“闻古贤女,未有不觉前世成败以为已诫者,不知书何由见之?”(《魏志本传》)
○吴
吴主赵夫人
丞相达之妹,善书画,巧妙无双。能于指间以彩丝织云霞龙蛇之锦,大则盈尺,小则方寸,宫中谓之极绝。孙权常叹魏、蜀未夷,军旅之隙,思得善画者,使图山川地势军阵之像。达乃进其妹,权使写九州岛江湖方岳之势,夫人曰:“丹青之色,甚易歇灭,不可久宝。妾能刺绸作列国,方帛之上,写以五岳河海城邑行阵之形。”既成,乃进于吴主,时人谓之针绝。虽棘刺木猴云梯飞鸢,无过此丽也。(《拾遗记》)
○晋
武元杨皇后
讳艳,字琼芝,宏农华阴人也。少聪慧,善书。(《晋书本传》)
安僖王皇后
讳神爱,琅邪临沂人也。父献之,尚新安愍公主,无子,唯一女,后立为安僖皇后。后亦善书。(张怀瑾《书断》)
○齐
韩兰英
韩兰英,吴郡人,有文辞。宋孝武时献中兴赋,被卖入宫。宋明帝时,用以为宫中职僚。及武帝以为博士,教六宫书学。以其年老多识,呼为“韩公云”。(《南史?齐武穆裴后传》)
○梁
武德郗皇后
讳徽,高平金乡人也。后幼明慧,善隶书,读史传。(《南史?梁后妃传》)
○陈
武宣章皇后
讳耍儿,吴兴乌程人。本姓钮,父景明为章氏所养,因改姓焉。后少聪慧,美容仪,善书计,能诵诗及楚词。(《南史?陈后妃传》)
后主沈皇后
讳婺华,吴兴武康人也。后性端静,聪明强记,涉猎经史,工书翰(《南史?陈后妃传》)
沈氏后德
名标婺华,允光亲署,独美可嘉。如晚晴陈云,傍日残霞,注云:“今见署启一纸。”(窦臮《述书赋》)
后主皇后沈氏,吴兴人。君理之女,善书。(《书史会要》)
○北魏
文成文明皇后冯氏
长乐信都人也,父朗,秦雍二州刺史,坐事诛,后遂入宫。高宗践极,立为皇后。后性聪达,学书记,作劝戒歌三百余章,又作皇诰十八章。(《魏书?后妃传》)
宣武灵皇后胡氏
安定临泾人,司徒国珍女也。后姑为尼,世宗初,入讲禁中,讽左右称后姿行,世宗闻之,召入掖庭为承华,进为充华嫔。肃宗践祚,尊为皇太后,临朝听政。性聪悟,多才艺,略得佛经大义,亲览万几,手笔决断。(《魏书?后妃传》)
○唐
太穆宝皇后
京兆始平人。隋定州总管神武公毅之女也。善书,学类高祖之书,人不能辨,工篇章而好存规诫。(《旧唐书本传》)
则天皇后武氏
讳曌,并州文水人也。上元元年,高宗号“天皇”,皇后号“天后”。天下谓之“二圣”。宏道元年为皇太后,临朝称制。天授元年,后自称皇帝,改国号周。长安五年,上后号曰“则天大圣皇帝”。(《唐书本纪》)
唐则天顺圣皇后武氏,凛凛英断,脱去铅华脂韦气味,乘高宗溺爱,而窥觎窃起,遂能不出重闱深密之地,驾驭英雄,使人人各为其用。不旋踵,嘿移唐室,使之善自退托,有周南、卷耳之志,则其用心,岂减古贤后妃哉!惜乎不知出此,乃欲以牝鸡司晨,宜乎不克令终,而张柬之等起而正子明辟也。新史贬而传之,旧史以为穷妖白首,良以为训。考其出新意,持臆说,增减前人笔画,自我作古,为十九字:曰“■⑴、埊(地)、■⑵、囝(月)、○(星)、■⑶(君)、■⑷(年)、■⑸(正)、■⑹(臣)、曌(照)、■⑺(载)、■⑻(载)、圀(国)、■⑼(初)、■⑽(证)、■⑾(授)、■⑿(人)、■⒀(圣)、■⒁(生)”。当时臣下章奏,与天下书契,咸用其字,然独能行于一世而止。唐之石刻,载其事者,知其在则天时也。虽然,亦本于喜作字。初得晋王导十世孙方庆者,家藏其祖父二十八人书迹。摹榻把玩,自此笔力益进,其行书骎骎稍能有丈夫胜气。今御府所藏行书一夜宴诗。(《宣和书谱》)
武后君临,藻翰时饮,顺天经而永保先业,从人欲而不顾兼金。注曰:“则天皇后,沛国武氏士彟女,临朝称尊,号曰‘大周金轮皇帝’。时凤阁侍郎石泉王公方庆,即晋朝丞相导十一世孙,有累代祖父书迹,保传于家。凡二十八人,缉成一十一卷。后墨制问方庆,因而献焉。后不欲夺志,遂尽模写留内,其本加宝饰锦缋还王氏。人到于今称之。右史崔融撰王氏宝章集序具纪其事。(窦臮《述书赋》)
荐福寺天后飞白题额,崇福寺武后题额,(《历代名画记》)
周升仙太子碑,圣历二年武后撰,并行书。(《金石录》)
延载初,周允初除凤阁鸾台平章事,证圣元年卒。则天为七言诗伤之,又自缮写,时以为荣。(《旧唐书?周允元传》)
上官昭容
名婉儿,西台侍郎仪之孙。天性韶警,善文章,自通天以来,内掌诏命,掞丽可观。帝即位,进拜昭容,景云中谥惠文。(《旧唐书本传》)
吕温《上官昭容书楼歌序》云:“贞元十四年,友人崔仁亮于东都买得《研神记》一卷,有昭容列名书缝处。”(《吕衡州集》)
千福寺额,上官昭容书。(《历代名画记》)
临川公主(太宗女)
韦贵妃所生,下嫁周道务,工籀隶,能属文。高宗立,上孝德颂,帝上诏褒答。永徽初进长宫主,恩赏卓异。(《唐书本传》)
晋阳公主(太宗女)
字明达,幼字兕子,文德皇后所生,主临帝飞白书,下不能辨。(《唐书本传》)
贵妃杨氏
宋张端义云:“贞定大历寺有藏殿,其殿藏经,皆唐宫人所书。经尾题名,皆极可观,有涂金匣藏心镜一卷,字体尤婉丽,其后题云:‘善女人杨氏为大唐皇帝李三郎书’。”(《贵耳集》)
○后唐
魏国夫人陈氏
襄阳人也,善书。(《唐书?沙陀传》)
○南唐
先主后种氏
江西良家女,性警悟,通书计。(马令《南唐书》)
后主昭惠后周氏
小字娥皇,大司徒宗女,通书史,善音律,尤工琵琶。元宗赏其艺,取所御琵琶时谓之烧槽者赐焉。后病亟,以元宗所赐琵琶及常臂玉环亲遣后主,又自为书请薄葬。(马令《南唐书》)
保仪黄氏
江夏人,后主选为保仪,书学技能,多出于天性。后主属意,会小周专房,品秩不加,第以掌墨宝而已。初,元宗后主,皆妙于笔札,博收古书,有献者,厚赏之。宫中图籍万卷,尤多钟王墨迹,皆系保仪所掌。(马令《南唐书》)
耿先生
军大校耿廉女,好书善画。往往有佳句,雅通黄白之术,能拘制鬼魅奇怪恍惚,莫知其所由来,为女道士,自称“天自在山人”。保大中,因宋齐邱以入宫,元宗处之别院,号曰“先生”。常被碧霞帔,手如鸟爪,题诗墙壁,自称“比大先生”。(郑文宝《耿先生传》)
宫人乔氏
李后主手书金字心经一卷,赐其宫人乔氏。乔氏后入太宗禁中,闻国主薨,自内庭出其经舍在相国寺西塔院资荐。且自书于后,曰“故李氏,国主宫人乔氏,伏遇国主百日,谨舍昔时赐妾所书般若心经一卷在相国寺西塔院,伏愿弥勒尊前持一花而见佛”云云。其后江南僧持归故国,置之天禧寺塔相轮中。寺后失火,相轮自火中堕落而经不损,为金陵守王君玉所得。君玉卒,子孙不能保之,以归宁凤子仪家。乔氏所书在经后,字极整洁,而词甚凄惋,所记止此。徐锴集南唐制诰,有宫人乔氏出家诰,岂斯人也耶。(王铚《默记》)
○宋
曹皇后
仁宗曹皇后,真定人。枢密使惠武王彬之孙也。性慈俭,重稼穑,尝于禁苑种谷,亲蚕,善飞帛书。(《宋史本传》)
慈圣曹皇后,工飞白,盖习观昭陵落笔也。先人旧藏一美字,径二尺许,笔势飞动,用慈寿宫宝。(《老学庵笔记》)
向皇后
神宗向皇后,河内人,宰相敏中曾孙。哲宗立,尊为皇太后。(《宋史本传》)
向皇后工行草。(《书史会要》)
安妃刘氏
安妃本酒保家女,初事崇恩宫。宫罢,出居宦者何订家。内侍杨戬誉其美,复召入。明达贵妃以同姓养为女,遂有宠。为才人,进涉妃。政和四年,加贵妃,朝夕侍上,擅爱专席,林灵素以技进,目为九华安妃。肖像于神霄帝君之左。宣和三年薨,谥明节和文,册赠为皇后。(《宋史本传》)
明节刘后,一时遭遇,宠倾六宫,忽苦瘵疾,临终戒左右曰:“我有遣嘱在领巾上,候我气绝,奏官家亲自来解,”语毕而终,左右驰奏,上至哀恸,悲不自胜,领巾上蝇头细字。其辞云:“妾出身微贱,而无寸长,一旦遭遇圣恩,得与嫔御之列。命分寒薄,至此夭折,虽埋骨于九原,魂魄不离左右,切望陛下以宗庙社稷之重,天下生灵之众,大王帝姬之多,不可以贱妾一人,过有思念,深动圣怀。况后宫千计,胜如妾者不少,妾深欲忍死,面与君父廖别,谪限已尽,不得少留,冤痛之情,言不能尽。”自后左右每欲宽解,必提领巾,上愈伤感,闻者谓李夫人不足道也。林灵素谓后是九华安妃,临终闻本殿异香音乐,次年有青城道士,见后于巫山,彷佛金钗钿合云。(《钱氏私志》)
宪圣吴皇后
高宗宪圣慈烈吴皇后,开封人。父近,以后贵,进封吴王。年十四,高宗为康王,被选入宫。王即位,封和义郡夫人。后博习书史,又善翰墨,由是宠遇日至,寻进贵妃。绍兴十三年,诏立为皇后,高宗内禅,称太上皇后。名所御殿曰“慈福”。(《宋史本传》)
德寿慈福两宫,御书观音经共八段,初在碑石库。嘉定三年,置架设于群玉堂东偏。(《中兴馆阁录》)
《群玉堂法贴》十卷,第一卷有宪圣慈烈皇后御书千文《归田赋》。(《中兴馆阁录》)
慈福皇太后,喜亲翰墨,尤爱兰亭,尝作小楷一本,全是王体,流传内外,故陆升之代刘珙造春贴子有云:“内仗朝初退,朝曦满翠屏,砚池深不冻,端为写兰亭。”(《兰亭博议》)
宪圣慈烈皇后吴氏,开封人,吴宣靖王近之女。高宗后,博习书史,妙于翰墨。帝尝书六经赐国子监刊石,稍倦,即命后续书,人莫能辨。(《书史会要》)
宋宪圣皇后,书养蚕图。自浴种至翦帛,凡二十四事,使阅者宛然置身田舍,见妇子劼勮不遑之景也。每段下题小字,极其工致。至元中,郑足老题云:“为显仁皇后字,后习高皇字,高皇手书九经。每倦则后书续之,人未易辨。”金华宋景濂云:“图出于潜令楼璹,璹犹召见,以图上进。上携至宫,宪圣慈烈皇后逐段题之。皇后姓吴,配高宗,其书绝相类,谓非显仁韦后书,余考之显仁韦后,乃高宗母也。从徽宗北辕,老年始归。宪圣慈烈吴后,乃高宗继后,史称其善翰墨,则为吴后书无疑。”金华之言为确矣。(《庚子销夏记》)
刘贵妃
临安人,绍兴十八年,入宫,专掌御前文字,工书画。(陈善《杭州府志》)
刘夫人字希,号夫人,建炎间掌内翰文字及写宸翰字,高宗甚眷之。亦善画,上用奉华堂印。(《书史会要》)
三子庆于毗陵得《李伯时画草堂十志》,前有奉华大小印。向曾收入刘娘子位者,后有“闭关颂酒之裔”一印,此虽用刘伯伦事,然于妇人恐不类耳。
杨皇后
宁宗恭圣仁烈杨皇后,少以姿容选入宫。庆元三年四月,进封婕妤,五年进婉仪,六年进贵妃。恭涉皇后崩,中宫未有所属,贵妃与曹美人俱有宠。韩侂胄见妃任权术,而曹美人性柔顺,劝帝立曹。而贵妃颇涉书史,知古今,性复机警,帝竟立之。皇子昀即位,加尊号“寿明仁福慈睿皇太后”。(《宋史本传》)
恭圣仁烈皇后杨氏,宁宗后,忘其里氏,或云会稽人。杨次山者,亦会稽人,后自谓其兄也。少以姿容选入宫。颇涉书史,知古今,书法类宁宗。(《书史会要》)
太清宫,宁宗时建,杨皇后书道德经石幢。(《武林旧事》)
杨妹子
马河中远进御及赐贵戚画,宁宗每命杨妹子题署。有杨娃印章,杨娃者,宁宗恭圣皇后妹也。书法类宁宗,以艺文供奉内庭,其迹惟远画见之。(《清赏录》)
杨妹子乃宋宁宗恭圣皇后妹,其书类宁宗。凡御府马远画,多命题咏,余曾见马远《松院鸣琴》小幅。杨娃题其左方云:
闲中一弄七弦琴,此曲少知音。多因淡然无味,不比郑声淫。 松院静,竹楼深,夜沉沉,清风拂轸。明月当轩,谁会幽心。
调寄《诉衷情》,波撇秀颖妍媚之态,映带缥缃。(《韵石齐笔谈》)
宁宗皇后妹,时称杨妹子。书法类宁宗,马远画多其所题。(《书史会要》)
杨妹子题马远《红梅》,远在画院中最知名。余有红梅一枝,菁艳如生,杨妹子题诗于上,字亦工。按杨妹子者,宁宗恭圣皇后之妹。书法类宁宗。凡御府马远画,多令之题。此帧李梅公见而爱之,携去竟毁于火。余又有《女诫》一卷,为马麟画。相传为宁宗书,实杨妹子书,用御书之印耳。此卷今在畿南士夫家。(《庚子销夏记》)
六月二十四日,赴鉴叔招,出马远单条四幅,俱杨妹子题。其一《白玉蝶梅》:
重重叠叠染湘黄,此际春光已半芳。
开处不禁风日暖,乱飞晴雪点衣裳。
再题“晴雪烘香”四字。其一着《雪红梅》:
铢衣翠盖映朱颜,未委何年入帝关。
默被画工传写得,至今犹似在衡山。
再题“朱颜傅粉”四字。其一《烟锁红梅》:
夭桃艳杏岂相同,红润姿容冷淡中。
披拂轻烟何所似,动人春色碧纱笼。
再题“霞铺烟表”四字。其一《绿弯玉蝶》:
浑如冷蝶宿花房,拥抱檀心忆旧香。
开到寒梢犹可爱,此般必是汉宫妆。
再题“层叠水绡”四字。后各有杨娃之章一小方印。与余家所藏妹子题《马远杨叶竹枝》二册,字画差大,然笔腕瘦嫩,略相似。二册《杨叶》题:“线捻依依绿,金垂袅袅黄。”《竹枝》题:“雨洗娟娟净,风吹细细香。”(《项鼎铉呼桓日记》)
尝观马和之四小景,有杨妹子各题一绝云:
人道中秋明月好,欲邀同尝意如何?
华阳洞里秋坛上,今夜清光此处多。
石楠叶落小池清,独下平桥弄扇行。
倚日绿阴无觅处?不如归去两三声。
清献先生无一钱,故应琴鹤是家传。
谁知默鼓无弦曲,时向珠宫舞幻仙。
雨洗束坡月色清,市人行尽野人行。
莫嫌荦确坡头路,自爱铿然曳杖声。”(《沈津吏隐录》)
度宗昭仪王氏
会宁郡夫人昭仪王秋儿,东宫直书阁,能属文,鹤骨癯貌。度皇自即位后,万几之暇,批答书阁式克钦承,皆出其手。(《随隐漫录》)
荆国大长公主
太宗女,幼不好弄。真宗即位,封万寿长公主。下嫁驸马都尉李遵勖。主善笔札,喜图史,能为歌诗,尤善女工之事。(《宋史本传》)
魏国大长公主
英宗第二女。神宗时,封属国公主。下嫁左卫将军王诜,好读古文章,善书札。(《宋史本传》)
越国夫人王氏
端献王頵之妻,作篆隶有古法。(《书史会要》)
华国夫人韦氏
魏惠献王恺妻,特封韩魏两国夫人。(《魏王恺传》)
谢翱《翠鏁亭避雨》诗云:
仰面无所睹,梁间有题字。
问此何人书?婉娩有弱气。
云昔魏王妃。学书似李卫。
乘云到此山,洒墨在空翠。
自注云:“亭有魏王妃所题字尚新,王尝以成德军节度镇明,故妃至其处。”(《晞发集》)
○金
元妃李氏
章宗元妃李氏师儿,大定末以监户女子入宫,是时,宫教张建教宫中,师儿与诸宫女皆从之学。章宗问建:“宫教中女子谁可教者”,建曰:“就中音声清亮者,最可教。”章宗以建言求得之。章宗好文辞,妃性慧黠,能作字,知文义,遂大爱幸。明昌四年,封为昭容,明年进封元妃。(《金史本传》)
○明
慈圣李太后
神宗生母也,东安人。神宗在位,上尊号“慈圣宣文明肃皇太后”。尝书“廉谨持家”四字,以贻其父李公。(《名山藏坤则记》)
慈寿寺,神宗为慈圣皇太后建也,宝藏阁系圣母御笔题。(《燕都游览志》)
文华殿后殿所悬扁,凡十二字,每行二字,共分六行。其文曰:“学二帝三王,治天下大经大法。”乃慈圣御笔。臣下但见龙翔凤翥结构波磔之妙,以为御书,而实非也。(《万历野获篇》)
神宗贵妃郑氏
大兴人,父宪成。妃狡媚多智,生皇三子,封皇贵妃,帝宠之颛房。崇祯三年七月薨,谥恭“恪惠荣和靖皇贵妃”,葬银泉山。(《明史槁》)
郑贵妃泥金书《观世音燕萨普门品经》一卷,在瓷青纸上梵本刻丝锦装卷首题云:“大明万历甲辰年十二月吉日,皇贵妃郑谨发。诚心沐手,亲书金字《观世音燕萨普门品经》一卷。恭祝今上圣主,祈愿,万寿洪福,永亨康泰,安裕吉祥。”楷法秀整,前绘佛像甚精细。今藏吾杭赵谷林斋中。余题绝句四首云:
梵夹瓷青出汉京,翼坤(郑贵妃宫名)题处最分明。
依稀买得砚神记,纸上香多蠹不成。
巧笑由来雨露偏,佛恩遣在圣人前。
开函稽首无他愿,一笔泥金寿一年。
柘馆余间罢女红,祝厘不与众嫔同。
也胜密誓含元殿,小字亲封玉合中。
城南诗老观空久,(丁君敬身同赋)特赋新词继梦华。
他日秋山黄叶下,与君礼足九莲花。
武宗王妃
燕京人。以才色得幸于武宗。侍幸蓟州温泉,题诗自书刻石,今石刻尚存。(《列朝诗集》)
陈司彩
洪武二十年,诏选民间涉女入宫,分司六尚。陈二妹,字瑞贞,仲裕女也。貌端庄与焉,善六书,晓大义,精女工,嫔嫱皆师事之,人称为“女中君子”。二十四年,命为司彩,赐归省。(《枣林杂俎》)
娄妃
娄妃书仿詹孟举,楷书千文极佳。江省永和门并龙兴普贤寺额,其笔也。后人以其贤,不忍更之。(《书史会要》)
杨妃
杨妃书法赵文敏,颇得笔意,但偏锋耳。(《书史会要》)
安福郡主
宁靖王奠培之长女,工草书,能诗。(《列朝诗集》)
◎女仙
○晋
南岳魏夫人
讳华存,字贤安,位紫虚元,君领上真司命。(《真灵位业图》)
魏夫人,左仆射舒之女,太保公椽南阳刘幼彦之室,光禄勋璞之母。天才卓异,少读庄老及春秋二传五经百子。后修真得道,夫人善书。(《书史会要》)
豫章女巫
豫章女巫,太元中,有神降之,能空中与人言,且善书。(《书史会要》)
○唐
吴彩鸾
女仙鸾自言西山吴真君之女。太和中,进士文萧客寓锺陵。南方风俗,中秋月夜,妇人相持踏歌,婆娑月影中,最为盛集。萧往观焉,而彩鸾在歌场中作调弄语以戏萧。萧心悦之,伺歌罢,蹑踪其后。至西山中,忽有青衣燃松明以烛路者。彩鸾见萧,遂偕往,复历山椒,有宅在焉。至其处,坐席未暖,而彩鸾据案如府司治事,所问皆江湖溺死人数。萧他日询之,彩鸾初不答。问至再四,乃语之:“我仙子也,所领水府事。”言未既,忽震雷迅发,云物晦冥,彩鸾执手版伏地作听罪状。如闻谪词云:“以汝泄机密事,罚为民妻一纪。”彩鸾泣谢,谕萧曰:“与汝自有冥契,今当往人世矣。”萧拙于为生,彩鸾以小楷书《唐韵》一部,市五千钱,为糊口计。然不出一日间,能了数十万字,非人力可为也。钱囊羞涩,复一日书之,且所市不过前日之数。由是彩鸾《唐韵》,世多得之。历十年,萧与彩鸾遂各乘一虎仙去。《唐韵》字画虽小,而宽绰有余,全不类世人笔,当于仙品中别有一种风气。今御府所藏正书一十有三:唐韵平声上,唐韵平声下,唐韵上声,唐韵去声,唐韵入声,唐韵上下二,唐韵六。(《宣和书谱》)
锺陵西山有游帷观,每至中秋,车马喧阗十里若阛阓。豪杰多召名姝善讴者,夜与丈夫间立,把臂连踏而唱,惟对答每捷者胜。太和末,有书生文萧往观,睹一姝甚妙,其词曰:
若能相伴陟仙坛,应得文萧驾彩鸾。
自有绣襦并甲帐,琼台不怕雪霜寒。
生意其神仙,植足不去,姝亦相盻盼。歌罢,独秉烛穿大松径,将尽,陟山扣石,冒险而升,生蹑其踪。姝曰:“莫是文萧耶?”相引至绝顶坦然之地,后忽风雨裂帷覆机,俄有仙童持天判曰:“吴彩鸾以私欲泄天机,机谪为民妻一纪。”姝乃与生下山,归锺陵为夫妇。(《诚齐杂记》)
仙人吴彩鸾书孙愐《唐韵》,凡三十七叶,此唐人所谓叶子者也。按彩鸾隐居在锺陵西山下,所书《唐韵》,民间多有,余所见共六本。此一本二十九叶,彩鸾书,其八叶,后人所补,气韵肥浊,不相入也。(《黄山谷集》)
裴铏《传奇》载成都古仙人吴彩鸾。善书小字,尝书《唐韵》鬻之。今蜀中导江迎祥院经藏中佛本行经六十卷,乃彩鸾所书,亦异物也。(张邦基《墨庄漫录》)
洪龟父朋《写韵亭》诗云:
紫极宫下春江横,紫极宫中百尺亭。
水入方洲界玉局,云映远山罗翠屏。
小楷四声余翰墨,主人一粒尽仙灵。
文萧彩鸾不复返,至今神界花冥冥。(吕本中《紫薇诗话》)
楼钥《跋宇文廷臣所藏玉篇钞》云:“始予读文萧传,言吴彩鸾书〈唐韵〉字,疑其不然。后于汪季路尚书家见之,虽不敢必其一日可办,然亦奇矣!为之赋诗,且辨其为陆法言切韵。兹见枢密宇文公所藏玉篇钞。则又过之,是尤可宝也。既谓之钞,窃以为如《北堂书钞》之类,盖节文耳。以今《玉篇》验之,果然。不知旧有此钞而书之耶!抑彩鸾以意去取之耶?有可用之字略之,有非日用之字而反取之。部居如今本,皆以朱氏别之,而三字五字,止以墨字书之,次序皆不与今合,不可致诘。辄书前岁所与汪氏诗跋于左,庶来者得以览观。”(《攻愧集》)
宇文廷臣文孙家,有吴彩鸾《玉篇韵》,今世所见者《唐韵》耳。其书一先为廿三先,廿四仙不可晓。又导江迎祥寺有彩鸾书佛本行经六十卷,或者以为唐经生书。(《砚北杂志》)
鲜于伯机有吴彩鸾书《切韵》一本,其书一先为廿三先,廿四仙不可晓,字画尤古。(《志雅杂钞》)
龙兴紫极宫写韵轩,世传吴彩鸾写韵于此轩,以之得名。予昔在图书之府,及好事之家,有其所写《唐韵》,皆硬黄书之,纸素芳洁,界画精整,结字遒丽,皆人间之奇玩也。(《道园学古录》)
虞集《题吴彩鸾唐韵真迹后》:
豫章城头写韵轩,绣帘窣地月娟娟。
寻常鹤唳霜如月,书到人间第几篇。(《道园学古录》)
元詹玉《题写韵轩调桂枝香》:
紫薇花露。潇洒作凉云,点商勾羽。字字飞仙下笔,一帘风雨。江亭月观今如许,欢飘零墨香千古。夕阳芳草,落花流水,依然南浦。 甚两两凌风驾虎,恁天孙标致,月娥眉妩。一笑生春,那学世间儿女。笔床砚滴曾窥处,有西山青眼如故。素笺寄与玉箫,声彻凤鸣鸾舞。(《凤林书院草堂诗余》)
彩鸾与文萧遇,在文宗太和末,而〈法苑珠林〉,则写于天宝年间。岂神仙隐显,原非时代之可限欤。(陈宏绪《寒夜录》)
吴彩鸾龙鳞楷韵,后柳诚悬题云:“吴彩鸾,世传谪仙也,一夕书唐韵一部,即鬻于市,人不测其意。稔闻此说,罕见其书,数载勤求,方获此本。观其神全气古,笔力遒劲,出于自然,非古今学人所及也。时惟太和九年九月十五日题,其制共五十四叶,鳞次相接,皆留纸缝,天宝八年制。”(《庚子销夏记》)
项氏宝藏吴彩鸾正书《唐韵》全部,原系鲜于伯机故物,后为陆太宰全卿所购,名迹也。虽字细仅若蝇头,而位置宽绰有余,全不类世人行笔,当于仙品中求之乃得。(《清河书画舫》)
谢自然
华阳贞女也,幼而入道,善笔札,能属文。(《续仙传》)
卢眉娘
永贞元年,南海贡奇女卢眉娘,年十四,幼而慧悟,工巧无比。能于一尺绢上,绣法华经七卷,字之大小,不逾粟粒,而点画分明,细于毛发。其品题章句,无有遣阙。至元和中,宪宗以金凤环束其腕,眉娘不愿住禁中,遂度以黄冠,放归黄海,赐号曰“逍遥”。后神迁,香气满室,弟子将葬,举棺觉轻,即撤其盖,惟有藕屦而已。后人往往见乘紫云,游于海上。(《杜阳杂编》)
嵩山女子
嵩山女子,佚其名。任生者,隐居嵩山读书,常夜闻异香,忽一女子开帘而入,年可二十余,凝态艳质,世莫之见。有双环青衣左右翼侍,顾谓侍者曰:“郎君书籍中取一幅纸兼笔砚来”,乃作赠诗一首,笔札秀丽。后三日来,又赠二篇,良久出门,闪闪上空中,去地百余丈,犹隐隐见于云间。生以三篇示于人,皆知其神仙矣。(《神仙感遇传》)
曹文姬
文姬本长安倡女也。生四五岁,好文字戏。及笄,姿艳绝伦,尤工翰墨。自笺素外,至于罗绮窗户可书之处,必书之。日数千字,人号为“书仙”。笔力为关中第一,后归任生,三月晦日,偕生乘云仙去。(刘斧《青琐高议》)
曹文姬,本长安倡,姿艳绝伦,尤工翰墨。欲偶者请先投诗,岷山任生诗曰:
一点尘心谪九天,玉皇殿上掌书仙。
莫怪浓香熏骨腻,霞衣曾带御炉烟。
女曰:“真吾夫也。不然,何以知吾事耶!”遂事之。五年,忽对任曰:“吾本天上司书仙女,以情爱谪人寰,二纪将归,子可偕行。”腾云而去。后以所居为书仙里。(《书史会要》)
◎附:尼
○元
妙湛
比邱尼妙湛,管夫人为写长明庵图,妙湛小行书题其上。(《珊瑚纲》)
◎名媛
○周
鲁秋胡妻
雕虫篆,鲁秋胡妻所作。秋胡随牒远仕,荏苒三年。桑时间玩,集为此书,亦云“战笔书”。其体遵律垂画,织长旋绕屈曲,有若虫形。(僧梦英《十八体书》)
二十二虫书,鲁秋胡妇浣蚕所作,亦曰“雕虫篆”。(韦续纂《五十六种书》)
○汉
扶风马夫人
安定皇甫规妻,不知何氏女也。规,初丧室家,后更娶之。妻善属文,能草书,时为规答书记,众人怪其工。(《后汉书?列女传》)
扶风马夫人,大司农皇甫规之妻也。有才学,工隶书,夫人寡,董卓聘之,夫人不屈,卓杀之。(《书断》)
后汉皇甫规妻马夫人行隶,中中品。(韦续《九品书人论》)
蔡文姬
蔡邕女也,博学有才辨,又妙于音律。兴平中乱,没于南匈奴,曹操赎之。操问曰:“闻夫人家多坟籍,犹能记忆之否?”文姬曰:“昔亡父赐书四千许卷,今所诵忆,裁四百余篇耳。”操曰:“今当使十吏就夫人写之。”文姬曰:“男女之别,礼不亲授,乞给纸笔,真草惟命。”于是缮书送之,文无遣误。(《后汉书?列女传》)
蔡邕得笔法于神人,传女文姬,文姬传之锺繇。(《古今传授笔法人名》)
“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蔡炎书。(《淳化阁贴》)
蔡炎《胡笳引》:“自书十八章,极可观,不谓流传,仅余两句,亦似斯人身世耶。”(《山谷题跋》)
○晋
卫夫人
晋中书院李充母卫夫人。善锺法,王逸少之师。(《羊欣撰录》)
卫夫人名铄,字茂漪,廷尉展之女弟,恒之从女,汝阴太守李矩之妻也。隶书尤善规矩,锺公云:“碎玉壶之冰,烂瑶台之月。婉然芳树,穆若清风”。右军少尝师之,永和五年卒,年七十八,子充为中书郎,亦工书。(《书断》)
锺繇传之卫夫人,卫夫人传之王羲之。(《传授笔法人名》)
庾肩吾《书品》列中之上。
李嗣真书列上下品,云卫夫人正体尤绝。
韦续《九品书人论》上中品有李矩妻卫夫人,正行。
唐人书评卫夫人书,如插花舞女,低昂美容;又如美女登台,仙娥弄影,红莲映水,碧沼浮霞。(《书苑菁华》)
晋卫夫人笔阵图
夫三端之妙,莫先于用笔;六艺之奥,莫重于银钩。昔秦丞相李斯见周穆王书,七日兴叹,患其无骨。蔡尚书入鸿都观碣,十旬不返,嗟其出群,故知达于其源者少,暗于其理者多。近代以来,殊不师古,而缘情弃道,才记姓名,或学不该赡,闻见又寡,致使成功不就,虚费精神。自非通灵感物,不可与谈斯道也。今删李斯笔妙,更加润色,总七条,并作其形容,列事如左,贻诸子孙,永为模范。庶将来之君子,时复览焉。笔要取崇山绝仞中兔毛,八九月收之,其笔头长一寸,管长五寸,锋齐腰强者。其砚取前涸新石,润涩相兼,浮津耀墨者。其墨取庐山之松烟,代郡之鹿胶,十年已上强如石者为之。纸取东阳鱼卵虚柔滑净者。凡学书字,先学执笔,若真书去笔头二寸一分,若行草书去笔头三寸一分。执之下笔,点画波撇屈曲,皆须尽一身之力而送之。若初学者先大书,不得先从小。善鉴者不写,善写者不鉴。善笔力者多骨,不善笔力者多肉。多骨微肉者谓之筋书,多肉微骨者谓之墨猪。多力丰筋者圣,无力无筋者病,一一从其消息而用之。
一 如千里阵云,隐隐然,其实有形。 丿 陆断犀象。
丶 如高峰坠石,磕磕然,实如崩也。 乚 百钧弩发。
丨 万岁柘藤。 乀 崩浪雷奔。 ■⒂ 劲弩筋节。
右七条笔阵出入斩斫图。执笔有七种:有心急而执笔缓者;有心缓而执笔急者;若执笔近而不能紧者,心手不齐,意后笔前者败;若执笔远而急,意前笔后者胜。又有六种用笔:结构圆备如篆法,飘扬洒落如章草,凶险可畏如八分,窈窕出入如飞白,耿介特立如鹤头,郁拔纵横如古隶。然心存委曲,每为一字各象其形,斯造妙矣!书道毕矣!永和四年上虞制记。
晋卫夫人与师贴:
卫稽首:和南近奉敕写急就章,遂不得与师书耳。但卫随世所学,规摹锺繇,遂历多载。年廿,着诗论草隶通解不敢上呈。卫有一弟子王逸少甚能,学术真书咄咄逼人,笔势洞精,字体遒媚,可诣晋尚书馆书耳。仰求至鉴,大不可言。弟子李氏卫和南。(《淳化阁贴》)
黄长睿云:卫夫人贴,盖唐初李怀琳作,事见窦臮《述书赋》。(《东观余论》)
黄山谷题绛本法贴云:王会稽初学书于卫夫人,中年遂妙绝古今。今人见卫夫人遣墨,疑右军不当北面。盖不知九万里,则风斯在下耳。(《黄山谷集》)
郗夫人
王羲之之妻也,甚工书。(孔元舒《在穷记》)
谢夫人
字道韫,王凝之妻,安西将军奕之女也。(《晋书?列女传》)
道韫有才华,亦善书,为舅氏所重。(《王羲之外传》)
李嗣真书后品云:“谢道韫是王凝之妻。雍容和雅,芬馥可玩,列中下品。”
韦续《九品书人论下》:“上品有王凝之妻谢道韫行草。”
傅夫人
郗愔之妻也,善书。(《书断》)
韦续《九品书人论下》:“上品有傅夫人正隶。”
荀夫人
王洽之妻也,亦善书。(《书断》)
汪夫人(宣和书谱作江)
王珉之妻也,善书。(同上)
荀夫人
庾亮之妻也,(韦续《九品书人论上》:“下品有庾亮荀夫人正行隶篆。”)
蔡夫人
羊衡母。(韦续《九品书人论上》:“中品。”)
桓夫人
唐人书评云:桓夫人书,如快马入阵,屈伸随人。(《书苑精华》)
李意如
琅邪王献之保母也。姓李名意如,广汉人也。在母家有志行,归王氏。柔慎勤恭,善属文,能草书,解释老旨趣。(《云麓漫钞》)
○宋
谢夫人
孔琳之妻谢氏,亦善书。(《书断》)
○北魏
李夫人
高慎妻李氏,赵郡李徽伯女,艳且慧,兼善书记,工骑乘。(《北史?高干传》)
李彪女
幼而聪令,彪教之书学,读诵经传。后宣武闻其名,召为婕妤,在宫常教帝妹书诵授经史,后宫咸师事之。(《北史?李彪传》)
○北齐
魏夫人
韦续九品书人,韦续《九品书人论下》:“下品有北齐魏夫人正行。”
○唐
刘秦妹
马家刘氏,临效逼斥,安西兰亭,貌夺真迹。如宓妃遣形于巧素,再见如在之古昔。注云:“翰林书人刘秦妹归马氏。”(窦臮《述书赋》)
刘秦妹善临兰亭,及西安贴夺真,亦唐翰林书人。(《法书苑》)
房璘妻高氏
太原府交城县石壁寺铁弥勒像颂安公美政碑,俱参军房璘妻高氏书,石壁寺碑,乃行书。(《学林新编》)
房璘妻高氏,尝书石刻,字画洁媚。(《墨池编续书断》)
太谷县令安庭坚美政颂碑跋:
开元二十九年安公美政颂,房璘妻高氏书。安公者,名庭坚,其事迹非奇,而文辞亦匪佳作,惟其笔画遒丽,不类妇人所书。余所集录,固已博矣,而妇人之笔,着于金石者,高氏一人而已。然余尝与蔡君谟论书,以为书之盛莫盛于唐,书之废莫甚于今。余之所录如于頔高骈。下至陈游瓖等书皆有。盖唐之武夫悍将,暨楷书手辈,字皆可爱。今文儒之盛,其书屈指可数者,无三四人。非皆不能,盖忽不为尔。唐人书见于今,而名不知于当时者,如张师、邱缪、师愈之类,盖又可不胜数也!非余录之,则将遂泯然于斯世矣。余于集古,不为无益也夫。(《集古录》)
撰人姓名残缺,房璘妻高氏书。开元廿九年三月。(《金石录》)
太原府交城县石壁寺铁弥勒像颂碑跋:
太原府交城县石壁寺铁弥勒像颂者,林谔撰,参军房璘妻高氏书。余所集录古文自周秦而下,旋于显德。凡为千卷,唐居其十七八。其名臣显达,下至山林幽隐之士,所书莫不皆有,而妇人之书,惟此高氏一人耳。然其所书刻石存于今者,惟此颂与安公美政颂耳。二碑笔画字体,远不相类,殆非一人之书,疑模刻不同,亦不宜相远如此,又疑好事者寓名以为奇也。识者当为辨之。(《集古录》)
林鹗撰,房璘妻高氏行书,开元二十九年六月。(《金石录》)
柳夫人
崔简妻,宗无伯姊,善隶书,为雅琴以自娱。(《柳河东集》)
崔瑗
永州刺史博陵崔简女,嫁为朗州员外司户河东薛巽妻,善笔札,读书通古今。(《柳河东集》)
杨夫人
柳柳州宗元室,善翰墨。(《书史会要》)
金銮
白氏金銮,居易女,十岁忽书《北山移文》示家人,居易以终南紫石刊之。(《书史会要》)
陈燕子丁(德宗时人)
独庵比邱道衍《法华经跋》云:唐僧义道与女人陈燕子丁,共以小楷细书是经,为荐人母解脱清升。点画波撆,若出一手。(《金华府志》)
廉女贞
善隶书,常为内中学士。(《李远集》)
邓敞妻李氏
邓敞,封敖门生,婚李氏。其父尝为福建从事,官至评事。有女二人皆善书,敞之所行卷,多二人笔迹,敞官至秘书少监。(《玉泉子》)
关氏
南楚人,图之妹,甚聪慧,文学书札,图尝动人,图尝语同僚曰:“某家有一进士,但不栉耳。”后图以妹妻常修。关氏与修读书二十余,年才学优博,越绝流辈,咸通六年登科。(《南楚新闻》)
薛媛
薛暖,濠梁人,南楚材妻。楚材旅游陈颍,受颍牧之眷,无返旧意。媛写真寄之曰:
欲下丹青笔,先牛宝镜端。
已惊颜索莫,渐觉鬓凋残。
泪眼描将易,愁肠写出难。
恐君浑忘却,时展画图看。
夫妻遂偕老焉。时人嘲之曰:
当时妇弃夫,今日夫弃妇。
若不逞丹青,空房应独守。(《全唐诗话》)
媛善书画,妙属文。(《云溪友议》)
封绚
殷保晦妻,封敖孙也。名绚,字景文,能文章草隶。保晦历校书郎。黄巢入长安,共匿兰陵里。贼悦封色,欲取之。封骂曰:“我公卿子,守正而死,犹生也。终不辱逆贼手!遂遇害。”(《唐书本传》)
○后唐
李夫人
西蜀名家,后唐郭崇韬伐蜀得之。夫人以崇韬武弁,尝抑郁不乐。善属文,尤工书画。(《书史会要》)
○五代蜀
黄崇嘏
临邛人,周痒知邛州,崇嘏上诗称乡贡进士。年三十许,祗对详敏,复献长歌。痒益奇之,召与诸生侄同游,善琴奕,妙书画。翼日荐摄府司户参军,胥吏畏服,案牍一清。痒美其风采,欲以女妻之。崇嘏袖封状谢,仍贡诗曰:“幕府若容为坦腹,愿天速变作男儿。”痒览诗惊骇,召见诘问,故黄使君女也。乞罢,归临邛,不知所终。(《玉溪编事》)
○宋
朱严妻
王禹偁赠朱严诗云:“妻装秋卷停灯坐”,自注云:“严妻能诗。”(《小畜集》)
安国夫人崔氏
琦韩妻,善书札,体法甚老,殊无妇人气。(《安阳集》)
杨夫人
夏竦妻杨氏,工笔札。(《宋史?夏竦传》)
权太君
天水郡太君权氏,善草隶书,诵数经,能略通其说。(《临川集》)
武昌县君郭氏
郭氏曾祖恕,祖遵式,父昭晦。聪明孝谨,能读书史,善书画。选归于皇从孙右监门卫将军世单,封武昌县君。(《欧阳文忠公集》)
和国夫人
和国夫人王氏,宗室赵仲輗室。能诗章,善字画。(《书史会要》)
章煎
章煎,友直女。工篆书,传其家学。友直执笔,自高壁直落至地,如引绳,而煎亦能如其父。(《书史会要》)
唐氏
唐氏能书,梅尧臣《泗州观唐氏书》诗云:
唐氏能书十载闻,谁教精绝到红裙。
百金买尽蒲葵扇,不必更求王右军。(《宛陵集》)
史炎
史炎,字炎玉,州刺史张訚聘为冢子祺之配。祺亦有才,倡和成集,名曰《和鸣》。作字用秃笔,体法古劲。黄山谷与祺父有内亲,而祺弟祉亦以进士为青神尉,山谷亲来访之。炎玉致书,尝缄绿菜以赠,山谷为之赞曰:“蔡蒙之下,彼江一曲。有茹生之,可以为蓛。蛙蠙之衣,采采盈掬。芼以辛盐,宜酒宜餗。在吴则紫,在蜀则绿。颁我旨蓄,史君炎玉。”(曹学佺《蜀中诗话》)
徐宏中跋山谷《绿茹赞》云:“按此赞末句言史君炎玉,盖指眉阳望族史氏女,名炎,字炎玉。髫丱资颖嗜学,苹蘩线纩,一不介意。善属文,雅安张訚少卿出守眉阳,闻其才贤,纳为家嗣子履之妇。炎玉日游心于编简翰墨,平生游览之胜,燕笑之适,与子履诗酒酬唱,格调闲雅。久而盈筐,手自叙次,目曰《和鸣集》。而少卿之室,于山谷老人为姑辈,子履实其亲表也。因寓书致绿菜为信,山谷珍其品,以赞谢之,褒其为古女校书云。绍兴甲戊秋徐宏中跋。”(《式古堂书画汇考》)
庆国夫人邢氏
余与天台谢杰景英为忘年交,谢赵出也,为余言外氏丞相家法甚悉。今见邢氏赵夫人手书戒妇子一纸,往往与景英言合。邢尚书、赵丞相事具国史,至其故家典型,要自令人起敬。(陈傅良《止斋集》)
谢夫人
谢夫人,谭文初妻,颍川汝阴人。居家,鸡晨以兴,家之事无不遍视。舍此则读书观古人书画,二事皆精。(郑侠《西塘集》)
李清照
李清照,号“易安居士”,礼部员外郎格非女,知湖州赵明诚室。
易安居士能书能画,而又能词,尤长于文藻。迄今学士,每读《金石录序》,顿令心神开爽,何物老妪,生此宁馨,大奇!(《才妇录》)
李易安《一剪梅》词贴: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间愁。此情无处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右调《一剪梅》。
跋李易安书《一剪梅》词云:“易安词藁一纸,乃清閟阁故物也。笔势清真可爱,此词《漱玉集》中亦载,所谓离别曲者邪?卷后无题识,仅有‘点定’两字耳。”(《书画舫》)
秦国潘夫人
周必大题秦国潘夫人书云:“右靖国元年辛己祖妣秦国潘夫人从祖父,初任忻州司法时与郑州叔祖母姚氏书。夫人富文忠公弥孙,其云奉文,乃运使金紫及奉使太师小字后,批三管散一行金紫年十四代写。常记祖母张秦国道祖父之言,旧小吏事上官极恭,太守礼上法曹与他掾窄褒捧案。此书亦云:起五更,每日两衙,极边小垒。事体尚尔,况藩府乎?今仪门外虽有‘州县官于此下马’牌,然皆肩舆直造客位。初到,略展衙礼,远不过三日,近则是日亟免。并记此以示后人,嘉泰三年十月旦立石。”(《平园集》)
徐夫人
徐氏讳蕴行,自号“悟空道人”,临川蔡教授诜之母,学虞书得楷法。(《诚斋集》)
徐夫人名蕴行,善读书,工欧虞笔法,为通判蔡■⒃妻,以贤妇称。暮年留心内典,手写华严诸部经,号“悟空道人”。(《抚州府志》)
蔡同年之母徐夫人,手写佛经九十五卷,得唐人笔法,字画亦细楷。(《止斋集》)
周必大跋徐夫人所书《华严经?梁武忏 》
郁林蔡侯子羽故母徐氏,三衢人,宣和间刑部侍郎讳敷言之女。潜心内典,学虞世南书,尝手写《华严经?梁武忏 》,皆终部帙,所谓女人身得度者。其子将藏是书于名山,求予一言。予谓夫人为善如此,郗氏之业,在所不论,二经果报,宁复唐捐!《华严经》云:“南方国有长者妻,名曰善慧,见佛神力,心生觉悟。”《法华经》云:“比邱尼憍昙毗得佛授记,后名光相如来。”予知夫人此念不断尽未来世,岂止资其冥福而已。庆元丙辰六月丙寅。(《平园集》)
韩玉父
秦人,家于杭,李易安尝教以诗。后父母以妻闽人林子建,子建得官归闽,韩自钱塘往三山,比至,林已官时法矣。复回延平,假道昭武,宿漠口铺,题诗于壁。(《四朝诗集》)
张夫人
张氏蜀之故家,汉御史纲之后,通判宋若水之妻也。性贤孝,读书史。善笔札,通古今,识义理,而不肯为词章。其方直之操,士大夫或有愧焉。(《朱子文集》)
游夫人
建安郡夫人游氏,赠光禄大夫黄崇妻。而子则端明殿学士中也建安建阳人,幼受班昭女训,通大义,至它组纫笔札之艺,皆不待刻意,而能辄过人。(《朱子文集》)
张秾
张俊有爱妾,乃钱塘妓张秾也。颇涉诗书,俊文字,秾皆与之。柘皋之役,俊发书属秾照管家事,秾报后引霍去病、赵云事以坚其心,且言:“今日之事,惟在宣抚,不当以家为念,勉思报国。”俊以其书缴奏,上大喜,亲书奖谕,以赐秾,仍加封“雍国夫人”。(郭翼《履雪斋笔记》)
胡夫人
黄子由尚书夫人胡氏,元功尚书之女也。俊敏强记,经史诸书,略能成诵,善笔札,时作诗文,亦可观,于琴奕写竹等艺尤精。自号“惠斋居士”,时人比之李易安云。(《齐东野语》)
黄尚书子由帅蜀,中阁乃胡给事晋臣之女。过雪堂,行书《赤壁赋》于壁间,刘改之从后题《泌园春》一阕,其辞云:
按辔徐驱,儿童聚观,神仙画图。正芹塘雨过,泥香路软;金莲自拆,小小篮舆。傍柳题诗,穿花觅句,嗅蕊攀条得自如。经行处,有苍松夹道,不用传呼。清泉怪石盘纡。 信风景江淮各异殊。想东坡赋就。纱笼素壁;西山句好,帘掷晴珠。白玉堂深,黄金印大。无此文君载后车。挥毫处,看淋漓雪壁,真草行书。
后黄知为刘作,厚有馈贶。(张世南《游宦纪闻》)
陈述古女
陈述古诸女,亦多有文。有适李氏者,从其夫仕晋宁军判官。部使者以小雁屏求诗,李妇自作黄鲁直小楷题其上:
红蓼淡芦欹曲水,几双容与对西风。
扁舟阻向江乡去,却喜相逢一枕中。
曲屏谁画小潇湘,雁落秋风蓼半黄。
云淡雨疏孤屿远,冷冷清梦到高唐。(《耆旧续闻》)
邵安人
安人邵氏道冲,字用之,武经郎林延龄之室。家定海,母朱氏,方娠,梦丹书金篆在霄汉间,生而敏慧,未龀知书。稍长,观《汉书》、《资治通鉴》至成诵,归于林。姑嫠居,亡爱子,斥奁具,营丧葬,无靳色。姑疾经年,医禬备至,人称其孝。延龄仕不进,一闲十三年,邵安之,觞咏琴奕以相娱。喜翻内典,手书法华、圆觉、金刚等经。(《宝庆四明县志》)
赵夫人
俞似官广州钤辖,题英州金山寺壁云:
转食胶胶扰扰间,林泉高步未容攀。
兴来尚有平生履,管领东南到处山。
似妻赵夫人亲书此诗于壁,字画径四寸,遒健类薛稷。(《容斋随笔》)
方氏
桐户人,陈晕经略子妇。临兰亭,并自作草书,皆可观。(《画继》)
李夫人
名至规,号淡轩,宋状元黄朴之女。长,适尚书李珏子。善抚琴画兰,为郎中孙荣甫作九畹图。自序其后曰:“予家双井公以兰比君子,父东野翁甚爱之,予亦爱之。每女红之暇,尝写其真,聊以备闺房之玩,初非以此求闻于人也。”(王恽《秋涧集》)
丁夫人
洪庆善夫人,贤而有文,字画劲丽。(张纲《华阳老人集》)
朱淑真
海宁人,文公侄女也。文章幽艳,才色清丽,实闺门之罕有。因匹偶非伦,勿遂素志,赋《断肠集》十卷以自解。(《古今女史》)
辛亥冬于京师见宋朱女郎淑真手书《璇玑图》一卷。字法妍妩,有记云:“若兰名蕙,姓苏氏,陈留令道质季女也。年十六,归扶风窦滔,滔字连波。仕苻秦,为安南将军,以若兰才色之美,甚敬爱之。滔有宠姬赵阳台善歌舞,若兰苦加捶楚,由是阳台积恨,谗毁交至,滔大恚愤。时诏滔留守襄阳,若兰不愿偕行,竟挈阳台之任。若兰悔恨自伤,因织锦字回文。五彩相宣,莹心骇目,名曰《璇玑图》。亘古以来所未有也,乃命使赍至襄阳。滔感其妙绝,遂送阳台于关中,具舆从迎若兰于汉南,恩好逾初,其着文字五千余首,世久洇没,独是图犹存。唐则天尝序图首,今已鲁鱼莫辨矣。初家君宦游浙西,好拾清玩,凡可人意者,虽重购不惜也。一日,家君宴郡倅衙,偶于壁间见是图,偿其值,得归遗予。于是坐卧观究,因悟璇玑之理,试以经纬求之,文果流畅。盖璇玑者,天盘也;经纬者,星辰所行之道也;中流一眼者,天心也。极星不动,盖运转不离一度之中,所谓居其所而斡旋之。处中一方,太微垣也,乃叠字四言诗。其二方,紫微垣也,乃四言回文。二方之外四正,乃五言回文。四维乃四言回文。三方之外四正,乃交首四言诗,其文则不回也。四维乃三言回文,三方之经以至外四经皆七言回文诗,可周流而读者。绍定三年春二月望后三日,钱塘幽栖居士朱氏淑真书。”首有璇玑变幻四小篆,后有小朱印。予向见《断肠集》,不载斯文。(《池北偶谈》)
朱亿女
尚书朱亿女,郡人也。淑行婉质,工琴书。至道初,裴愈奉使两浙,闻其才艺奏之,召至宫师。既入京掖,赐号“白花莲夫人”,后出俗,刺血书莲花经一部,改赐“慈济广慧大师”。(《洪武苏州府志》)
吴氏三一娘
楼钥云:今《玉编》惟越本最善,末题云:“会稽吴氏三一娘写。”问之越人,无能知者,楷法最精。(《攻愧集》)
王排岸女孙
卢陵王排岸之女孙,眉目秀丽,能琴棋,善翰墨。失身富家,常郁郁不乐,慕名胜而终焉。郡有朱渊未第,其室寝废,家事不治,经郁一妾,颇难其人。邻媪云:“排岸女孙归久,试与官人谋之。”朱笑曰:“恐无此理,行成,以八百券为质。“一至其家,内外之事,皆若素定。(《贵耳集》)
○元
管夫人
管夫人道升,字仲姬,赵魏公室。延佑四年,封魏国夫人。翰墨词章,不学而能。心信佛法,手书《金刚经》至数十卷,以施名山名僧。天子命夫人书千文,敕玉工磨玉轴,送秘书监装池收藏。又命孟俯书六体为六卷,雍亦书一卷。且曰:“令后世知我朝有善书妇人。且一家皆能书,亦奇事也。”(《松雪斋集》)
管夫人书牍行楷,与鸥波公殆不可辨同异,卫夫人后无俦。(《容台集》)
管夫人题渔父词:
遥想山堂数树梅,凌寒玉蕊发南枝。山月照,晚风吹,只为清香苦欲归。
南望吴兴路四千,几时间去雪水边。名与利,付之天,笑把渔竿上画船。
身在燕山近帝居,归心日夜忆东吴。斟美酒,脍新鱼,除却清闲总不如。
人生贵极是王侯,浮利浮名不自由。争得似,一扁舟,弄月吟风归去休。(右渔父词仲姬书)
吴兴郡夫人,不学诗而能诗,不学画而能画,得于天者然也。此渔父词皆相劝以归之意,无贪荣苟进之心,其与”老妻强颜色,双鬓未全斑。何苦行吟泽,畔不近长安“者异矣。皇庆二年十二月十八日子昂书。(《清河书画舫》)
管夫人手写《璇玑图》诗,五色相间,笔法工绝。(《居易录》)
管仲姬与中峰贴:
道升和尚拜覆本师中峰和尚大禅师法座前:道升拜别顶相,动是数载,瞻仰之心,日积不忘。年时得以中首座来都,如见师父尊颜,备审道体清安,甚为慰喜。道升手书《般若经》,报荐先父母深恩,及救荐亡儿女轮回之苦,极感谢我师大发慈悲,点化亡者,皆得离苦海。我师但起一念,何独道升公姑父母儿女,得生净土。一切法界含灵,皆成佛道,尽证燕提矣!道升粉骨碎身,生生世世,报答我师大和尚慈悲深恩耶!道升叠蒙赐书,知前年吾师所惠书及录题经赞法语寄来,至今并未曾收得,不审当先何人送去?闻知怏怏,道升一面作书于家间问舍侄去也。去岁以中送去《般若经》五卷,又蒙本师慈悲,展读点化,又各得题讃,存没重感我师。道升宿业本重,每日人事扰扰,不能安静,长想我师慈悲指教,寻思话头,但提起终得受用。道升与良人诚心至愿,但得到家,只就家庭修设。拜恳本师大和尚大发慈悲,普度一切鬼神。一切有孤魂,一切无主孤魂,一切冤亲良人,与道升祖上父母儿女外祖妣奴婢,及一切法界含灵莫堕三涂恶苦,愿皆得早生佛界。此乃良人与道升心愿,已托以中先覆知师父大和尚。今春仆回,又拜吾师惠书及心疏,道升等拜观如心如愿,良人见之生欢喜心,尤增感佩。我师如此大发慈悲,度脱一切众生,是道升等七世师父之恩,何以报谢!今因的便,特拜此书报安,更乞善保爱,不宣。六月初七日女弟子管氏道升和南拜覆。(《式古堂画书汇考》)
右赵承旨手牍十一纸,魏国夫人一纸,皆与天目幻住公者。承旨所云,悉为夫人没后与住商评,欲修事荐严。时承旨老矣,音词宛恻,读之可为兴感。不知当时本老答语,何以写其忧也。夫人以书般若得公赞叹,致谢云云,皈依之诚,尤为迫切。本之徒宁通作一卷,今归黄令公淮东书院藏之。间出以相示,余谓三士皆从菩萨地来,所谓应以比邱宰官信女身而得度者,因缘聚会乃如此,今皆还净土矣。学士大夫不能释然于现在之时,而余为勘破于过去之日。相对一笑,摩挲移日,不独以其翰墨之妙而已也。吴门祝允明跋。(同上)
赵魏公书散满天下,亦时时获观。惟夫人真迹,为世罕有。此卷之可贵者,正在是耳。或谓松雪嗜好佛法大过者,彼其时宗社墟矣。黍离之怀,不于空观而焉寄此,则在所当慨而不当认梦为实也。宏治癸亥十月,在锦衣君清淮堂书,前进士吴郡杨循吉。(同上)
子昂书中龙象,当时与之同世者皆沾馀润,遂成名家,况画眉阁彦,宁不传受笔诀,与之俱化耶。观魏国夫人尺一题。董其昌。(同上)
管夫人家书:
余见管仲姬字一卷:“平安家书付三哥长寿收拆,娘押封。娘书付三哥吾儿。昨日福山寺僧来。得五哥六月内书,知汝安好,家中及道院内平善,方得放心可收。香盟寺呈子至,先还借钱一百定,如得入手,可与四五哥、大一哥商量,交孙行可买东横钱百户屋地,并西边萝卜地,及德清园前地。我已分付五哥了,此地若别对付钱买了,却将此钱好生实封了,付的便寄来。九月间沈山主周年,切须与三定钱,油三斤,米五斗,请十僧灯,斛做汝父母名字,追荐沈山主则个。可怜此人多与我家出气力,切须报答他。书到便与哥哥每说知,分付福和万六道徐庆一等,好生与我安排,供养为好。苏湾田塍交徐寿二好生修理,休误桑树,好生照管浇灌。山上亦宜照管,交梓沛兄令人多接栗树,多种桑树,只此不一。七月廿六日娘付三哥收。”此池湾沈氏所藏,子赵奕有跋。(《太平清话》)
夫人能画与诗,尝入觐中宫,命写梅称旨,且命题之。诗云:
雪后琼枝嫩,霜中玉蕊寒。
前村留不得,移入画中看。(《霏雪录》)
管仲姬竹卷后跋云:“操弄笔墨,故非女工,然而天性好之,自不能已。窃见吾松雪精此墨竹,为日已久,亦颇会意。因大丞相不忽夫人之命,敬写一卷,鄙拙可愧耳。”此卷藏豫章杨寨云家。(《因树屋书影》)
李瓒贻管夫人画竹卷长丈馀,离披错落,姿态百出,与怪石奔峭相间,气韵生动,真奇作也。后自题二句云:“竹势撒崩云触石,应是《潇湘夜雨集》。”皇庆三年秋日作,道升下有管氏道升仲姬二印。(《随草续编》)
夫人画竹风格胜子昂,此帧凡三竿,极其苍秀,自题一诗云:
春晴今日又逢晴,闲与儿曹竹下行。
春意近来浓几许,森森稚子日边生。
字法似子昂,有友人见而爱之,携去。(《庚子销夏记》)
祁县戴枫仲藏管夫人道升小画一帧,有细书小字云:“山回新绮阁,竹掩旧朱门。”(《池北偶谈》)
王夫人
夫人字圭卿,号春温,工书画。曹文贞公尝题其书画卷,第所云“漕府参军时见益”者,不知指何人也。(《霏雪录》)
曹伯启题王夫人书画卷后云:“画传当代功尤妙,字学前贤体更多。”(《洖泉漫藁》)
八达太夫人
忽都虎郡王太夫人也。长清县灵岩山寺中碑,至治元年八达氏有诗二句云:“岩前松桧时时绿,殿上君王岁岁春。”大字刻之,不类妇人笔。(《金石文字志》)
赵夫人
夫人讳鸾,字应善,雍古部氏中书平章世延女,中书参政许有壬室。朗惠慈静,能琴书,善笔札。(《书史会要》)
游夫人
雷机母,延佑间,赠建安郡君,善书而有文。(《潜溪集》)
危郡君
危氏讳德馨,字兰玉,雷机室,赠建安郡君,通书记,作字有楷法。(《潜溪集》)
徐氏如珪
郑天觉妻,通《论语》、《孝经》大义,工书,亦有法。(贝琼《清江集》)
刘氏
孟运判妻也,性巧慧,能临古人字,咄咄逼真。(《书史会要》)
柯氏
天台人,九思之女,通经史,善笔札。(《书史会要》)
段氏
天佑之女,能诗章,善笔札。(《书史会要》)
士女曹妙清
自号“雪斋”,钱塘人。善鼓琴,工书,行书点墨皆有法度,三十不嫁,风操可尚。尝写诗寄铁崖。铁崖答之云:
红牙管带紫狸毫,雪水初融玉带袍。
写得薛涛萱草贴,西湖纸价可能高。
玉带袍,其砚名。(《列朝诗集》)
陈自幼
能书,适南浔姚氏,一意奉佛,有手书观世音普门品,赵荣禄题其后。(《六研斋笔记》)
○明
高妙莹
字叔琬,解缙母也。通经史传记,善小楷,晓音律算数,女工极其敏妙。(《名山藏》)
蔡氏
隐士韩奕妻也,读书通大义,善笔札,尝书经刻以行世。(张昶《吴中人物志》)
徐氏
裔山吴之天平山,归水东陆舆。读书通大义,知楷法,子霁入翰林,封孺人。(《震泽集》)
杨夫人
邢子厚妻,卢德水云子厚九嫂,乃杨盘石女弟。书法自成一家,博学能文,过于慈静。(《列朝诗集》)
马氏
名问卿,字芷居,金陵人。陈翰林鲁南之继室也,书法苏长公,得其笔意,颇与鲁南相类。(《列朝诗集》)
黄氏
遂宁黄简肃公珂之女,新都杨用修之继室也。博通经史,工笔札,闺门肃穆,用修亦严惮之,寄用修长句,为艺林傅诵。而用修亦云:“易求海上琼枝树,难得闺中锦字书。”读者伤之。(《列朝诗集》)
金元宾妻
万历时人,元宾为履吉高足,故书法亦因之,绵丽多态,而闺闼之气未除。(王世贞《三吴楷法跋》)
邢慈静
贵州左布政马拯妻,少卿邢侗妹也,书宗李卫。(《武定州志》)
慈静善仿兄书。(《列朝诗集》)
邢夫人慈静自述诗贴(行书乌丝阑纸本):
侬自闺房处女子,闻君博览通古史。
归君薄海宦游多,光阴迅度如弹指。
万里黔方道路长,松柏森森云杳茫。
辽阳刀剑如林密,征马南催鬓如霜。
何以君病抱沉疴,与君报国酬英主。
日为三苗乱我黎,君家哎血归幽旅。
不见夫君旧日容,惟思携手君所□。
君家何处侣烟霞?白云来处空舒卷。
独伴遗儿归故乡,修途万里多炎凉。
昔去云拥驷马车。今日孤舟住夕阳。
子母寥寥泪暗流,几番欲葬江鱼腹。
忆昔白头人去时,依稀点首将予嘱。
教子朝夕名未成,春光不驻东流急。
小庵日日拜空王,思君不见空断肠。
百鸟啼声惊梦裹,觉来犹是泪千行。
君家功若小邱山,谁与夫君奏庙廊。
平生功绩皆洇没,侬身何自见君王。
恨杀乌纱能误人,始知名利如罗纲。
春去秋来愁又结,坐看衰草心焦热。
杜宇啼我心中悲,我啼杜宇枝头血。(慈静自述)(《式古堂书画会考》)
黄氏
编修赵景妻也,少工楷法,读书通晓大义。(《初学记》)
姚氏
号“青峨居士”,秀州人,姚元瑞女,归范君和。日读汉魏以来诸集,摹晋诸家书法,吟咏多散佚不尽传。(《玉鸳阁遗稿小传》)
徐夫人
徐媛,字小淑,副使范允临之室也。多读书,好吟咏,与寒山陆卿子唱和,称吴门二大家。(《列朝诗集》)
近代名阃以书表著者,吴中为范夫人徐小淑、赵大家陆卿子。清漳为柯孝廉配张徽卿,卿寓白下。有女弟子云涛、玉液,与余清瑶君投分。所遗诗札,翔鸾舞凤,岂仅鹦哥娇也。(《珊瑚网》)
徐小淑天上谣墨迹:
洞天去人九万里,凉风吹云天似水。
珠扉高启赤霓翔,冰帘漾中素练举。
碧花瑶草簇阑干,张君危坐听啼鸾。
翠蜃吹涎作楼阁,青田小龙耕晓烟。
璇宫桂花秋露滑,吴刚玉斧香凝屑。
绛节高飘阿母来,藕黄衫子翠罗鞋。
晏香鸣筝婉华舞,笙歌沸空拥吹台。
自向东王一卮寿,啾啾白麟天半走。
贝阙人归龙夜吼。(右天上谣东海徐媛小淑氏。)
陆大家
陆氏名卿子,姑苏尚宝卿师道之女,太仓赵宦光凡夫之妻也。凡夫弃家庐墓,与卿子偕隐寒山,手辟荒秽,疏泉架壑,善自标置,引合胜流。而卿子又工于词章,翰墨流布。一时名声藉甚,以为高人逸妻,灵真伴侣,不可梯接也。(《列朝诗集》)
陆卿子诗墨迹:
鸣蝉寂无声,闲夜凉飚发。
薜荔覆檐楹,叶际见孤月。
流光入房栊,徘徊照华发。
抚景一长叹,终古谁不没?
弃世学神仙。徒劳练金骨。(寒山赵氏陆)(《玉台翰墨馀芳》)
张徽卿
清漳人,柯孝廉配。寓白下,善书。(《珊瑚网》)
○张徽卿诗札墨迹
“绮窗听得梅花弄,至今暗香犹袭人”也。小朐妹告借秋鸿新谱,特遣婢子叩领,赠戴氏二姬一绝附正:
云鬟月面两相宜,涛作秋波液是脂。
我见犹怜而况若,江妃汉女莫猜疑。
外曲中卫宛若杨三秀作,容录呈一品题之,眉社女弟张徽卿。
云涛 玉液
徽卿女弟子,清瑶君赠诗云:
妙模乐毅衍波笺,铁画银钩字样圆。
姊正临池洗端石,妹先题叶弄轻烟。(《珊瑚网》)
云涛、玉液诗札墨迹:
华衮轻于一字褒,侬家姊妹出蓬蒿。
愧无芳躅追彤史,浪得虚名动彩毫。
广陵云涛烟鬟氏
花笺处处有侬名,欲动春风欲啭莺。
对月瞻云吟秀句,幽闺一倍使人清。
适楚玉液织黛氏
叶小鸾
字琼章,一字瑶期,水部叶仲韶季女。四岁能诵楚词,工诗,多佳句。能模山水,写落花飞蝶,皆有韵致。日临子建《洛神赋》,或《藏真贴》一遍,静坐疏香阁,熏炉茗碗,与琴书为伴而已。年十七,字昆山张氏,未行而卒。(《列朝诗集》)
袁氏
名九淑,字君嫕,通州人钱良眉之妻,四川左布政袁随之女也。少读经史,尤深内典,诗文清丽,书法遒媚。归王孙一年卒。年才十八,有《伽音集》。(《列朝诗集》)
沈伯姬
聘黄履素,年十八,早亡。书法似欧率更。(《眉公集》)
叶纨纨
字昭齐,三岁能朗诵《长恨歌》,十三能诗,书法遒劲,有晋风。归赵田袁氏。(《列朝诗集》)
蔡夫人
李少司马厚庵说黄石斋先生(道周)配蔡夫人,今年将九十,尚无恙。能诗,书法学石斋,造次不能辨。尤精绘事,尝作瑶池图遗其母太夫人居云。(《居易录》)
蔡夫人,黄石斋之配也。《花卉》一册共十幅,今藏友人赵谷林小山堂,每幅俱有题句。其山茶云:“蜑风蛮雨,浥注鲜明”;千叶桃云:“不言成蹊,匪繇色媚”;芍药云:“折花赠行,黯然消魂”;诸葛菜荷包牡丹云:“蜀相军容,小草见之”;罂粟云:“对此米囊,可以疗饥”;萱花剪春罗云:“睠焉北堂,勿之洛阳”;铁线莲云:“小草铁骨,亭亭自立”;金丝桃品字兰云:“浙江武陵,或滋他族”;秋海棠淡竹叶云:“君子于役,闺中肠断”;月季长春云:“两族并芳,四时皆春”。此幅上题云:“石道人命石润蔡氏写杂花十种,时崇祯丙子”。小印二,曰“石润”“玉卿”。
郑珠江太守跋云:石斋先生被难以前,蔡夫人致书,谓到此地位,只有致命遂志一着,更无转念。谆谆数百言,同于王炎午之生祭。闺阁中铁汉也!后抚孤立节,死者复生,生者不愧,足当斯语矣。写生得五代人遗法,一花一叶,俱带生动。所谓为“君援笔赋梅花,不害广平心似铁”者耶,珠江郑千仞。
蔡夫人大节在珠江郑太守跋语中,今读夫人自题句云:“不言自芳,匪繇色媚”,以植品也。“对此米囊,可以疗饥”,以安贫也。“小草铁骨,亭亭自立”,以励节也。“君子子役,闺中肠断”,以言情也。“眷焉北堂,勿之洛阳”,以教孝也。“蜀相军容,小草见之”,以劝忠也。言简意长,得古君子箴铭之体焉。画之生动鲜妍,后贤惟恽正叔可以希风。此又第二义云。壬子夏月,沈德潜题千灵岩山居。
沈纫兰
字闲静,秀水司谏黄承昊妻也。纫幼攻书史,雅善临池业,以孝行闻,着《效颦集》。(《女史》)
马孺人
翰林陈石亭继室,陈失配,知马贤而有文,遂娶之。年八十,不废吟咏,书法得苏长公笔意,有《芷居稿》。(《犁居稿》)
二方夫人
汉上萧驾部大茹公夫人,皖城张叶部夫人,皆姓方,皆能图写诸佛像,又好以泥金缮写诸经,布施供奉。(胡之骥《诗说纪事》)
徐范
吾禾有十三龄女童,能摹诸家体,卖字自活。为沈伯姬凤华所书古诗十九首,八石徐媛跋,有云:“笔彩生芳,墨香含素,欧率更允拜下风,卫夫人终当北面。”至自慊每草拓便作冻蝇,其推重可知矣。(《珊瑚网》)
徐范缩书圣教序,无一笔不肖,亦无一毫闺帏羞涩态。(《恬致堂集》)
徐真木白榆,长于临古,颇得形肖。其姊范行书,甚有圣教序笔意,名胜白榆。吾禾射圃关西夫子庙碑记,乃其笔也。病瘫痪,自署“蹇媛”云。(《东村随笔》)
徐范正书木兰诗一纸,行笔秀劲,题云:“檇李女子徐范仿吴彩鸾书。”今在赵氏小山堂。
梁小玉
武林人,七岁依韵赋落花诗,八岁摹大令贴。长而游猎群书,作《两都赋》,半载而就,着《琅嬛集》三卷。(《列朝诗集》)
○国朝
黄媛介
字皆令,嘉禾黄葵阳先生族女也。髫龄即娴翰墨,好吟咏,工书画。楷书仿《黄庭经》,画似吴仲圭,而简远过之。其诗初从选体入,后师杜少陵,清丽高洁,绝去闺阁畦径。适士人杨世功,萧然寒素,皆令黾勉同心,恬然自乐也。乙酉鼎革,家被蹂躏,乃跋涉于吴越间,困于檇李,踬于云间,栖于寒山,羁旅建康,转徒金沙,留滞云阳。其所纪述,多流离悲戚之辞,而温柔敦厚,怨而不怒。既足观其性情,且可以考事变,此闺阁而有林下风者也。(《无声诗史》)
王院亭云:禾中女子黄媛介,字皆令,负诗名数十年。近为予画一小幅,自题云:
懒登高阁望青山,愧我年来学闭关。
淡墨遥传缥缈意,孤峰只在有无间。(《池北偶谈》)
黄媛介,字皆令,嘉兴人,杨世功之配。善诗词楷书,摹《黄庭经》十三行,画山水小景,有元人笔致,长安闺秀师事之。(《续图绘宝鉴》)
黄皆令女
黄皆令幼女不知名,吉水远山夫人朱中楣云:犹记闲坐湖楼,皆令携幼女过访。发方覆额,遂能以咏诗写贴,楚楚可人。今依然梦想间,并裁小诗赠之:
瑟瑟轻罗淡淡妆,柳眉莺语乍调簧。
乌云应拂春山小,红蕊初含夜雨香。
鸳水毓灵多鲍谢,蝇头妙楷逼锺王。
梦回犹记殷勤别,几欲笺诗燕子忙。(《随草续编》)
姜氏淑齐
胶州宋方伯子妇,姜字淑斋,号“广平内史”。善临十七贴,笔力矫健,不类女子。(《池北偶谈》)
沈无非
嘉兴人,项鼎铉之妻。项鼎铉云:先室沈无非氏,酷情笔砚,朝夕读书不倦,尤喜临池。绝肖褚河南九成宫,有手书所撰朝鲜许士女集小序一首,先为其兄沈景倩临摹上木,今记之以为儿辈存手泽云:“是编为箕国士女许景樊诗若文,秀色逼人,咄咄无脂粉气。昔称绛仙可疗饥,女岂其俦伍耶!间剽窃古人,如水屋珠扉一二语,然肖景处,故不害为画师后身,世毋曰龟兹王所谓骡也而易之,无非氏题于密云之深深斋。”(《呼桓日记》)
吴贞闺
前缀良,适曹村金氏。书法遒劲,尤精琴理。妹静闺,字佩典,适汝南周氏。幼摹黄庭,得其笔意。(《翠楼集》)
郭■⒄
字素汝,长洲人,适埭川顾氏。画学赵文淑,花鸟推逸品。书法大小,俱有古致。(《翠楼集》)
张在贞
字惠婉,天如先生女也。通经史,工琴书,与妹文琳倡和,有《月窗合草》。
◎姬侍
○六朝
墨娥
姑臧太守张宪妓也,当代宪书札。(《荻楼杂抄》)
○宋
王朝云
苏东坡侍妾,朝云始不识字,晚忽学书,粗有楷法。从泗上比邱尼义冲学佛,亦略闻大义。(《东坡集》)
朝云字子霞,钱塘人。苏子瞻宦钱塘,纳为常侍。朝云初不认字,既事子瞻,遂学书,粗有楷法。(《青泥莲花记》)
翠翘
洪内翰侍人,字画婉媚。(《书史会要》)
翠翘工画墨竹,每自题其后曰:“翠翘戏笔”,字画婉媚,墨气清润。(《绘事备考》)
田田 钱钱
辛弃疾二妾也,因其姓而名之,皆善笔札,常代弃疾答尺牍。(《书史会要》)
意真
刘光世侍儿,严州乌石寺在高山之上,有岳武穆飞、张循王俊、刘太尉光世题名。刘不能书,令侍儿意真代书。姜尧章题诗云:
诸老凋零实可哀,尚留姓名压崔嵬。
刘郎可是疏文墨,几点胭脂涴绿苔。(《鹤林玉露》)
厨娘
京师中下之户,每育女则爱护之,稍长,则随其姿质,教以艺业,用备士大夫采择娱侍。名目不一,就中厨娘最为下色,然非极豪贵家不可用。尝闻时官中有婺人某者,奋身寒素,历二倅一守。然受用淡泊,不改儒酸,偶奉祠居里,便嬖不足使令,进馔且大粗率。守念昔留某官处晚膳,出都下厨娘烹调极可口。适有便介如京,谩作承受人书,托以物色,费不屑较。未几承受人复书曰:“得之矣,其人年可二十余,有容艺,晓书算,旦夕遣以诣直。”旬余果至,初憩五里头,特遣脚夫先申状来,乃其亲笔也。字画端楷,历叙庆幸,即日伏事左右,末乞以四轮接取,庶成体面。辞甚委曲,殆非庸碌女子所可及。守一见为之启颜,及入门,容止循雅,红裙绿裳,参视左右乃退,守益喜过望。(《旸谷漫录》)
○明
何玉仙
号“白云道人”,史疾翁之妾,能篆书。(《列朝诗集》)
张家婢
张天骏家有厮养婢善书,观者啧啧称赏。(《紫桃轩又缀》)
柳如是
柳是,字如是,一字蘼芜。本吴江名妓徐佛弟子,姓杨名爱,柳其寓姓也。丰姿逸丽,翩若惊鸿,性狷慧,赋诗辄工,尤长近体七言,作书得虞褚法。年二十余,归虞山钱宗伯,而河东君之名始着。(《钮琇觚剩》)
○国朝
韩郎中姬
韩郎中圣秋姬人某氏,好临摹晋唐法贴,独废锺书。韩诘所以,对曰:“季汉正统,关侯忠义,而斥以贼帅,狂悖极矣。书虽工,抑何足取?”韩有诗记其事云:“谁知太傅千年后,败阙端从戎路开。”(《居易录》)
高密单氏妾
高密单氏某妾,学右军楷书,似黄庭、遣教二经。(《池北偶谈》)
◎名妓
○唐
薛涛
字洪度,西川乐妓。工为诗,当时人多与酬赠,武元衡奏为校书郎。(晁公武《郡斋读书志》)
妇人薛涛,成都倡妇也。以诗名当时,虽失身卑下,而有林下风致,故词翰一出,则人争传以为玩。作字无女子气,笔力俊激,其行书妙处,颇得王羲之法。少加以学,亦卫夫人之流也。每喜写己所作诗,语亦工,思致俊逸,法书警句,因而得名。非若公孙大娘舞剑器,黄四娘家花讬于杜甫而后传也。今御府所藏行书萱草等书。(《宣和书谱》)
元稹以监察使蜀,知有薛涛,难得见。严司空潜知其意,每遣薛往。洎稹登翰林,涛归浣花,造小幅松花笺百余幅,题诗献稹。稹寄旧诗与涛云:“长教碧玉藏深处,总向红笺写自随。”(《牧竖闲谈》)
宋贾似道家有薛涛萱草诗。(《悦生堂古迹记》)
○宋
王英英
楚州官妓也。学颜公书,蔡襄教以笔法。晚年作大字甚佳。(《书史会要》)
梅尧臣赠诗曰:
山阳女子大字书,不学常流事梳洗。
亲传笔法中郎孙,妙画蚕头鲁公体。
又观王氏书诗云:
先观雍姬舞六么,妍葩发艳春风摇。
舞罢英英书大字,玉指操管浓云飘。
风驰雨骤起变怪,文鳐昼飞明珠跳。(《宛陵集》)
马眄
徐州营妓也。性慧丽,苏轼守徐日,甚喜之。能学轼书,得其仿佛。尝书《黄鹤楼赋》未毕,眄窃效书“山川开合”四字,轼见之大笑,略为润色,不复易之,今碑四字,乃眄笔也。(《书史会要》)
李琪
东坡先生在黄日,每有燕集,醉墨淋漓,不惜与人。至于营妓供侍扇书带画,亦时有之。有李琪者,小慧而颇能书札,坡亦每顾之喜,终未尝获公之赐。至公移汝郡,将祖行,酒酣,奉筋再拜,取领巾乞书。公顾视之久,令琪磨砚墨浓,取笔大书云:“东坡七岁黄州住,何事无言及李琪?”即掷笔袖手,与客谈笑。坐客相谓:“语似凡易,又不终篇,何也?”至将撤具,琪复拜请,坡大笑曰:“几忘出场!”继书云:“恰似西川杜工部,海棠虽好不留诗。”一座击节,尽醉而散。(《春诸纪闻》)
楚珍
不知姓,本彭泽倡女,草篆八分皆工。董史云家藏长沙古帖,标签皆其题署。宣和间有跋其后者曰:“楚珍,盖江南奇女子。初虽豪放不群,终以节显。”吾尝见其过湖诗,清劲简远,有丈夫气,故知其人不凡。(《书史会要》)
谢天香
鉅野有秋芳亭,邑人秋成报祭所也。一日乡耆谋立石其中,延士人王维翰书之,维翰未至。有妓谢天香者,问云:“祀事已毕,何为迟留不饮?”众曰:“侯维翰书石耳。”谢遂以袖代笔,书“秾芳”二字。会维翰至,书亭字完之,父老遂命刻之石。王、谢遂成夫妇。后维翰登进士,与天香偕老。(《青泥莲花记》)
温琬
甘棠倡,字仲玉,初姓郝氏,本良家子。六岁质明睿,训以诗书,达旦不寐,日诵千言,能通其大义。喜字学,落笔无妇人体,遒韵有格。有得之者,宝藏珍重之,不啻金玉。能染指书尤妙。(宋清虚子《甘棠遗事》)
陈相
衡阳妓也。歌舞出其类,学书作小楷。(《山谷集》)
严蕊
字幼芳,天台营妓也。善琴奕书画。(《书史会要》)
天台营妓严蕊,字幼芳,善琴奕歌舞,丝竹书画,色艺冠一时。间作诗词,有新语。(《齐东野语》)
赵总怜
能着棋,分茶,写字,弹琴。以扇头乞词于芗林向子諲,戏赠《浣溪纱》云:
艳赵倾燕花里仙,乌丝栏写永和年。有时闲弄醒心弦。 茗碗分云微醉后,纹楸斜倚髻鬟偏,风流模样总堪怜。(向子諲《酒边词》)
苏翠
苏氏,建宁人。淳佑间,流落乐籍,以苏翠名。能八分书。(《书史会要》)
苏翠,咸淳间供奉乐部。善写墨竹,亦工梅兰,扶疏朗润,曲尽其致,颇自矜贵。每一图成,必以八分书题之。(《绘事备考》)
延平乐妓
刘克庄《后村诗话》云:“延平乐籍中,有能墨竹草圣者,潘廷坚为赋《念奴娇》美其书画,末云:‘玉带悬鱼,黄金铸印,侯封万户。待从头缴纳君王,觅取爱卿归去。’”(《刘后村集》)
杨韵
湖妓杨韵,手写《法华经》,每举笔,必先斋素盟沐更衣。病死之夜,其母梦韵来别云:“以经之力,今即往生乌程县厅吏蔡家作女。”时,蔡妻方娠,是友梦有肩舆及门者,迎之则韵也,云来寄宿。寤而生女。其母他日来视女,为之哑然一笑,人咸异之。(郭彖《睽车志》)
○元
梁园秀
刘氏,名梁园秀,歌儿也。才艺精妙,喜文墨,能作乐府,时吟小诗亦佳。字画楷正。(《书史会要》)
梁园秀姓刘氏,行四,歌舞谈谑,为当代称首。喜亲文墨,作字楷媚,间吟小诗,亦佳。所制乐府,如小梁州、青哥儿、红衫儿、■⒅砖儿、赛儿令等,世共唱之。(夏伯和《青楼集》)
○明
姜舜玉
号“竹雪居士”,隆庆间旧院妓。工诗兼楷书。(《列朝诗集》)
林奴儿
号秋香,成化间妓。风流姿色,冠于一时。学画于史廷直、王元父二人,笔最清润。落籍后,有旧知欲求见,因画柳枝于扇,诗以谢之曰:
昔日章台舞细腰,任君攀折嫩枝条。
从今写人丹青里,不许东风再动摇。(《无声诗史》)
沈周题妓林奴儿画,调寄《临江仙》云:
舞韵歌声都折起,丹青留个芳名。崔徽杨妹自前生。笔愁烟树杳,屏恨远山横。 描得出风流意思,爱他红粉兼精。未曾相见尽关情。只忧相见日,花老怨莺莺。(《石田诗集》)
马湘兰
马姬名守真,小字符儿,又号月娇。以善画兰,故湘兰之名独着。所居在秦淮胜处。(《列朝诗集》)
马湘兰双钩墨兰立轴,傍作筱竹瘦石,气韵绝佳,题云:“翠影拂湘江,清芬泻幽谷。壬申清和月写于秦淮水阁,湘兰子马守真。”又双钩墨兰小轴题云:“幽兰生空谷,无人自含芳。欲寄同心去,悠悠江路长。丙申春日湘兰守真子。”二轴今藏余友广陵马半搓斋中。
薛素素
姿度妍雅,能书,作黄庭小楷,尤工兰竹,下笔迅扫,各具意态。又善驰马挟弹,能以两弹丸先后发,使后弹击前弹,碎于空中。又置弹于地,以左手持弓向地,以右手从背上反引其身,以击地下之弹,百不失一。绝技翩翩,亦青楼中少双者。(《甲乙剩言》)
范夫人徐小淑赠素素诗云:
连城声价旧名姬,着纸芙蓉香粉奇。
彩笔挥云夸濯锦,谁言蜀女擅称诗?
幽兰九畹墨花淋,走马章台弹扑金。
却买轻车驾油壁,西陵松下结同心。
马如玉
桃叶妓。善楷书,诗奕奕有致。国华王孙社中人也。(《姚旅露书》)
马如玉,字楚屿,本张姓,家金陵南市楼,徙居旧院。熟精《文选》、唐音,善小楷及八分书。(《列朝诗选》)
朱无瑕
朱馥,名无瑕,字泰玉,桃叶妓。工楷书,画兰能诗。(《露书》)
朱无暇字泰玉,桃叶渡边女子。幼学歌舞,长而淹通文史,工诗善书,时人以方马湘兰云。(《列朝诗选》)
顾文英
善书,以碧丝作小行楷绣之盛镜囊,以寄所欢。(《俞碗纶集》)
卞赛
秦淮妓,后为女道士,自号“玉京道人”。工小楷,善画兰,鼓琴。乱后游吴,梅村学士作《听女道士卞玉京弹琴歌》赠之。(《板桥杂记》)
卞赛,字赛赛,自号“玉京道人”。莫详所自出,或曰:“秦淮人,知书,工小楷,能画兰。侨虎邱之山塘,所居湘帘裴几,严净无纤尘。双眸泓然,日与佳墨良纸相映彻。晚依良医保御氏,刺舌血为书法华经,既成,自为文序之。”(《梅村集》)
王少君
名曼容,白晰而庄,清扬巧笑,殊有闺阁风。其居表以长杨,人遂呼为“长杨君”。学字于周公瑕,学诗于畲宗汉,学琴于许太初,争以文雅相尚。(潘之恒《曲中志》)
郝文姝
字昭文,金陵妓,居珠市。领其谈吐,慷慨风生。下笔成琬炎,几令卫夫人收泣。而以貌列中品,姝由由然不屑也。宁远李大将军物色之,载滕车中。方督师辽东,置诸掌记间,称内记室,凡奏犊悉以属。(潘之恒《莺啸小品》)
郝文姝,珠市妓。为人文弱,清致逼人。余尝在其斋头,见信笔作报札,顷刻数百言,字不减黄庭,信佳秀也。(《露书》)
郝赛
名婉然,字蕊珠,珠市妓。丽容媚态,楷书有昭文门风。着《调鹦集》。(《露书》)
郝艺娥名婉然,工写宣示帖。(《珊瑚网》)
赵丽华
字如燕,小字宝英,南院妓,自称“昭华殿中人”。如燕父锐,以善歌乐府,供奉康陵。如燕年十五籍隶教坊,能缀小词,被人弦索。予尝得其书画扇,楷法极佳,后题云:“乙卯中秋,同西池征君质山学士集海滨天香书屋,书此竟,闻任兵宪在陆泾坝,御倭大捷,奏凯回,亦快事也!”沈嘉则为作传,有云:“赵虽平康美人,使具须眉,当不在剧孟朱家下。今即其题扇数语,豪宕可知。”(《静志居诗话》)
李贞丽
字淡如,桃叶妓。工书画,着《韵芳集》。(《露书》)
梁昭
吴姬,字道昭,故以善歌名。为人仪度澹雅,绰约若仙。习琴能棋,作小楷,有东方赞曹娥郡笔法。(《识小录》)
孙瑶华
字灵光,金陵曲中妓,归新安汪景纯。读书赋诗,屏却繁华。汪仲嘉有《代苏姬寄怨所欢》诗,一时词客属和成帐,吴兆熊尤岸然自负。灵光诗一出,皆阁笔敛衽。景纯子骏声以手迹示余,诗词皆清劲婉约,真闺房之秀也。(《列朝诗集》)
杨宛
字宛叔,金陵名妓也。能诗,有丽句,善草书。归苕上茅止生,止生重其才,以殊礼遇之。(《列朝诗集》)
茅止生云:“宛叔归予,年才十六。能读书,工小楷。其于诗游戏涉猎,若不经意,鲜润流利。”(《钟山献序》)
董其昌云:“杨宛书,非直媚秀取姿,而回腕出锋,绝无媚骨。(《书史会要》)
汪历贤题杨宛《叔兰亭》临本诗云:
独就规模出新意,更留粉本与兰亭。
双钩响拓谁能事?直唤昭陵片筴醒。(《香祖笔记》)
杨蕙娘
名晓英,秦淮女郎。工黄庭小楷。(《珊瑚网》)
沙嫩
名宛在,字未央,桃叶妓。善弦管,着《蝶香集》。(《露书》)
沙宛在,名彩姝,擅临兰亭。(《珊瑚网》)
杨叔卿
喜学麻姑坛,一染齐纨,可易百锦,大足掩映林下风。(《珊瑚网》)
◎灵异
○宋
李媛
薳道兄子硕送客余杭步伍亭,就观壁后得淡墨书字数行,仿佛可辨。笔迹遒媚,如出女手,云:“夜台夜复夜,东山东复东。当时九龙月,今日白杨风。”后题云:“李媛书”。详味诗句,似非世人所作。亭后荒阒有数十冢,疑冢间鬼凭附而书。(《春诸纪闻》)
紫姑
政和二年,襄邑民因上元请紫姑神为戏,既书纸间,其字径丈。或问之曰:“汝更能大书否耶?”即书曰:“请连黏襄表二百幅,当为作一福字。”或曰:“纸易耳,安得许大笔也?”曰:“请大麻皮十斤缚作,令径二尺许,墨浆以大器贮,备濡染也。”诸好事因集纸笔,就一富人麦场,铺展聚观。神至书云:“清一人系笔于项。”其人不觉身之腾踔往来场间。须臾字成,端丽如颜书。复取小笔书于纸角云:“持往宣德门,卖钱五百贯文。”既而县以妖捕群集之人,大府闻取就鞫治,讫无他状,即具奏知。有旨令就后苑再书验之,上皇为幸苑中临视,乃书一庆字,与前书福字大小相称,字体亦同。上皇大奇之,因令于襄邑择地建祠岁祀之。(《春诸纪闻》)
◎杂录
○宋
南阳驿女子
靖康间,京畿士人往往南窜。邓州南阳县驿,有女子书字清婉,留题于壁云:
流落南来自可磋,避人不敢御铅华。
却思当日莺莺事,独立东风雾鬓斜。(马纯《陶朱新录》)
盱江驿舍妇人
刘仙伦云:盱江驿舍中,有妇人书一忆字,笔势颇姿媚。游子明、王相之皆题诗其后,率予同赋:
阳台雨歇行云杳,天阔鸿稀春悄悄。
鸂鶒孤眠怨芳草,夜夜相思何日了?
妾非无声不敢啼,妾非无泪不敢垂。
柔情欺损青黛眉,春风着人琐窗落。
绿窗书字寄心曲。
细看香翰婉且柔,中有闲愁三万斛。
向隅弃笔惆怅时,此情默默谁得知?
无缘相见空相忆,不如当日休相识!(《松山集》)
○明
昙阳子
昙阳子书阴符经跋云:昙阳子手书阴符经,贻学使徐公。是经论者,以百言演道,百言演法,百言演术。徐公仕宦至中大夫,归不待年,其于法于术,用诚有所未竟,而兹所可竟者,神仙抱一之道耳。然其大致则一矣。道之真以治身,其绪余以治国家,其土苴以治天下。有味乎先民之言,或谓是受之元女,或谓轩辕氏与玉女论阴阳六甲,退而自着其事。昙阳子居尝好书是经,夫岂以二女自命耶?余复睹所贻王廷尉元美心经,鸟迹龙文,若出造化,其原反终始,又必轨于正经。余不敏,无能知昙阳子,故为徐公跋而归之。(宣城梅鼎祚《鹿裘室集》)
◎玉台书史跋
闺阁工书,代不乏人,立言家曾未闻有汇辑之者,颇为缺点。今得樊榭先生是编,稚人韵事,良足千秋矣。是编搜罗之备,惟李心水《女世说》稚可伯仲,彼《名媛玑囊》、《绿窗女史》诸书,弇都芜浅,恐未能望其项背也。丙午四月望日,震泽杨复吉识。
〖注:■⑴,一、宀、儿三叠,同天。■⑵,囗外乙内。■⑶,一、宀、大、吉四叠,意为天下大吉。或者上一、八叠下凤之又改平下口。■⑷,千下串倒二,万万分列中间两边。意为千千万万,取大周帝业千千万万年之意。■⑸,凵中加千。■⑹,上一下忠。取臣一定要忠心之意。■⑺,上十下凤之又改熏。■⑻,上十下凤之又改尖。■⑼,上一、八叠下凤之又改賏(音映)下土。从天、賏、人、土,谓上天光明,照耀人间土地。■⑽,上求+全,下金。■⑾,禾+上夂下凤之又改王。■⑿,上一下生。以人之一生概之。■⒀,镸+上■⑸下主。即所谓长久的正主。■⒁,匚外生内。武则天造字,已是路人皆知了,但究竟造了多少个字,却不是一般人能够回答的,传统的说法,一说十八字,一说二十一字,或在两者之间。但据“唐书艺文志”记载,有“武氏字海”一百卷,现已亡佚,其中到底有多少字是武氏所造,也就“只有天知道”了。这些字大体可用一首诗概括为“照国年天授,载初吹圣人。君臣证世正,地戴日月星。”除了这20个遗字外,“卍”(读万音)其实也是武则天时期的造字。它代表着吉祥万德的意思,在中国古文中是非常吉利的一个字。但是由于其书写与纳粹标记“卐”极其相似,容易被误认。■⒂,力去丿。■⒃,辶+重,古字“动”。■⒄,王+雩,tú,玉名。■⒅,土+公。〗
北里志 唐 孙棨 撰
序
自大中皇帝好儒术,特重科第,故其爱婿郑詹事再掌春闱。上往往微服长安中,逢举子,则狎而与之语。时以所闻质于内庭学士及都尉,皆耸然莫知所自。故进士自此尤盛,旷古无俦。然率多膏梁子弟,平进岁不及三数人。由是,仆马豪华,宴游崇侈。以同年俊少者为两街探花使,鼓扇轻浮,仍岁滋甚。自岁初等第于甲乙,春闱开送天官氏,设春闱宴,然后离居矣。近年延至仲夏,京中饮妓籍属教坊,凡朝士宴聚,须假诸曹署行牒,然后能致于他处。惟新进士设宴,顾吏故便可行牒,追其所赠之资,则倍于常数。诸妓居平康里,举子、新及第进士、三司幕府,但未通朝籍,未直馆殿者,咸可就诣。如不諲所费,则下车水陆备矣。其中诸妓多能谈吐,颇有知书言话者。自公卿以降,皆以表德呼之,其分别品流,衡尺人物,应对非次,良不可及。信可辍叔孙之朝,致杨秉之惑,比常闻:蜀妓薛涛之才辩,必谓人过言,及睹北里二三孑之徒,则薛涛远有惭德矣。予频随计吏,久寓京华,时亦偷游其中,固非兴致。每思物极则反,疑不能久常,欲纪述其事,以为他时谈薮。顾非暇豫,亦窃俟其叨忝耳,不谓泥蟠汞伸,俄逢丧乱,銮舆巡省,崤函鲸鲵,捕窜山林,前志扫地尽矣。静思陈事,追念无因,而久罹惊危,心力减耗,向来闻见,不复尽记,聊以编次,为太平遗事云。时中和甲辰岁,孙棨序。
孙棨,唐翰林学士。居长安中,颇有介静之名。其撰《北里志》风韵尔雅,雪蓑子《青楼集》、崔令钦《教坊记》,莫能逮也。此志不典,无补风教,然天子狎游,膏梁平进,粉黛之妖,几埒郑卫。万乘西巡,端由北里。作志者其有忧患乎?陈继儒识。
泛论三曲中事
平康里入北门东回三曲,即诸妓所居之聚也。妓中有铮铮者,多在南曲中曲。其循墙一曲,卑屑妓所居,颇为二曲轻视之。其南曲中者,门前通十字街,初登馆阁者多于此窃游焉。二曲中居者,皆堂宇宽静,各有三数厅事,前后植花卉,或有怪石盆池,左右对设,小堂垂帘,茵褥帷幌之类称是。诸妓皆私有所指占,厅事皆彩版以记诸帝后忌日。妓之母多假母也,(俗呼为爆炭,不知其因,应以难姑息之故也。)亦妓之衰退者为之。诸女自幼丐有,或佣其下里贫家,常有不调之徒。潜为渔猎,亦有良家子,为其家聘之以转求厚赂,误陷其中,则无以自脱。初教之歌令,而责之其赋甚急,微涉退怠,则鞭扑备至,皆冒假母姓。呼以女弟女兄为之行第,率不在三旬之内。诸母亦无夫,其未甚衰者,悉为诸邸将辈主之,或私蓄侍寝者,亦不以夫礼待。(多有游惰者,于三曲中而为诸倡所豢养,必号为庙客,不知何谓。)比见东洛诸妓体裁,与诸州饮妓固不侔矣。然其羞匕箸之态,勤参请之仪,或未能去也。北里之妓,则公卿与举子,其自在一也。朝士金章者,始有参礼。大京兆但能制其舁夫,或可驻其去耳。诸妓以出里艰难,每南街保唐寺有讲席,多以月之八日相牵率听焉,皆纳其假母一缗,然后能出于里。其于他处,必因人而游,或约人与同行,则为下婢而纳资于假母。故保唐寺每三八日,士子极多,盖有期于诸妓也。有一妪号汴州人也,盛有财货,亦育数妓。多蓄衣服器用,常赁于三曲中。亦有乐工,聚居其侧,或呼召之立至。每饮,率以三锾,继烛即倍之。
天水仟哥
天水仟哥,字绛真,住于南曲中,善谈谑,能歌令,常为席纠,宽猛得所。其姿容亦常常,但蕴籍不恶,时贤雅尚之,因鼓其声价耳。故右史郑休范(仁表)赏在席上赠诗曰:
严吹如何下太清,玉肌无奈六铢轻。
虽知不是流霞酌,愿听云和瑟一声。
刘覃登第年十六七,永宁相国邺之爱子。自广陵入,举辎重数十车,名马数十驷。时同年郑宾先辈扇之,(郑宾,本呉人,或荐裴讃为东床,因与名士相接,素无操守,粗有词学。干符四年,裴公致其捷,与覃同年,因诣事,覃以求维扬幕,不慎廉隅,猥亵财利,又薄其中馈,竟为时辈所弃斥。)极嗜欲于长安中。天水之齿,甚长于覃,但闻众誉天水,亦不知其妍丑,所由辈潜与天水计议。每令辞以他事,重难其来。覃则连增所购,终无难色。会他日天水实有所苦,不赳召,覃殊不知信,增缗不已。所由辈又利其所乞,且不忠告而终不至。时有户部府吏李全者(户部练子也),居其里中,能制诸妓。覃闻立使召之,授以金花银榼可二斤许。全贪其重赂,径入曲追天水入兜舆中。相与至宴所,至则蓬头垢面,涕泗交下,搴帘一睹,亟使舁回,而所费已百余金矣。
楚儿
楚儿字润娘,素为三曲之尤,而辩慧,往往有诗句可称。近以退暮,为万年捕贼官郭鍜所纳,置于他所。润娘在娼中,狂逸特甚,及被拘系,未能悛心。鍜主繁务,又本居有正室。至润娘馆甚稀,每有旧识,过其所居,多于窗牖间相呼,或使人询讯,或以巾笺送遗。鍜乃亲仁诸裔孙也,为人异常凶忍且毒,每知必极笞辱。润娘虽甚痛愤,已而殊不少革。尝一日,自曲江与鍜行,前后相去十数步,仝版使郑光业(国昌),时为补衮道。与之遇,楚儿遂出帘招之。光业亦使人传语,鍜知之,因曳至中衢,击以马棰,其声甚冤楚,观者如堵。光业遥视之,甚惊悔,日虑其不任矣。光业明日特取路过其居,侦之,则楚儿已在临街窗下弄琵琶矣。驻马使人传语,已持彩笺送光业诗曰:
应是前生有宿冤,不期今世恶因缘。
蛾眉欲伴巨灵掌,鸡肋难胜子路拳。
只疑吓人传铁券,未应教我踏金莲。
曲江昨日君相遇,当下遭他数十鞭。
光业马上取笔答之曰:
大开眼界莫言冤,毕世甘他也是缘。
无计不烦干偃蹇,有门须是疚连拳。
据论当道加严棰,便合披缁念法莲。
如此兴情殊不减,始知昨日是蒲鞭。
光业性疏纵,且无畏惮,不拘小节,是以敢驻马报复,仍便送之。开者皆缩颈,鍜累主两赤邑捕贼,故不逞之徒,多所效命,人皆惮焉。(汾阳王有铁券,免死罪。今则无矣,盖恐吓之辞。)
郑举举
郑举举者,居曲中。亦善令章,尝与绛真互为席纠,而充博非貌者,但负流品,巧谈谐,亦为诸朝士所眷。常有名贤醵宴,辟数妓,举举者预焉。今左谏王致君(调),右貂郑礼臣(彀),夕拜孙文府(储),小天赵为山(崇)皆在席。时礼臣初入内庭,矜夸不已。致君已下倦不能对,甚减欢情。举举知之,乃下筹指礼臣曰:“学士语太多,翰林学士虽甚贵甚美,亦在人耳。至如李隲、刘允承、雍章亦尝为之,又岂能增其声价耶。”致君已下皆跃起拜之,喜不自胜,致礼臣因引满自饮,更不复有言,于是极欢,至暮而罢。致君已下各取彩绘遗酬。
孙龙光为状元,(名偓,文举状元,在干符五年。)颇惑之,与同年侯彰臣(潜)、杜宁臣(彦殊)、崔勋美(昭愿)、赵延吉(光逢)、卢文举(择)、李茂勲(茂蔼弟)等数人,多在其舍。他人或不尽预,故同年卢嗣业诉醵罚钱,致诗于状元曰:
未识都知面,频输复分钱。
苦心亲笔砚,得志助花钿。
徒步求秋赋,持杯给暮饘。
力微多谢病,非不奉同年。
(嗣业,简辞之子,少有词艺,无操守之誉,与同年非旧知闻,多称力穷,不遵醵罚,故有此篇。曲内妓之头角者为都知,分管诸妓,俾追召匀齐。举举、绛真,皆都知也。曲中常价,一席四镮,见烛即倍,新郎君更倍其数,故云复分钱也。今左史刘郊文崇及第年,亦惑于举举。同年宴而举举有疾不来,其年酒纠多非举举,遂令同年李深之为酒纠。坐久觉状元微哂,良久乃吟一篇曰:
南行忽见李深之,手舞如蜚令不疑。
任尔风流兼蕴藉,天生不似郑都知。)
牙娘
牙娘居曲中,亦流辈翘举者。性轻率,惟以伤人肌肤为事。故硖州夏侯表中(泽),相国少子(离辞年,自北员刺硖州,不到任)及第中甲科,皆流品知闻者。宴集尤盛,而表中性踈猛不拘言语,或因醉戏之,为牙娘批颊,伤其面,颇甚。翼日期集于师门,同年多窃视之,表中因厉声曰:“昨日子女牙娘抓破泽颜”,同年皆骇然,裴公俯首而哂,不能举者久之(裴公瓒其年主司)。
今小天赵为山每因宴请,偏眷牙娘,谓之郡君。为山内子,予从母妹也。甚明悟,为山颇惮之。或亲姻中,闻为山属意牙娘,遂以告其内子。他日为山自外归,内子谓为山曰:“今日颜色甚悦畅,定应是见郡君也。”为山愕然久之,无言以答,亦终不敢诘其言之所来。
颜令宾
颜令宾居南曲中,举止风流,好尚甚雅,亦颇为时贤所厚。事笔砚,有词句,见举人尽礼祗奉,多乞歌诗以为留赠,五彩笺常满箱箧。后疾病且甚,值春暮,景色晴和,命侍女扶坐于砌前,顾落花而长叹再四。因索笔题诗云:
气余三五喘,花剩两三枝。
话别一樽酒,相邀无后期。
因教小童曰:“为我持此出宣阳亲仁已来,逢见新第郎君及举人即呈之,云曲中颜家娘子,将来扶病奉候郎君。”因令其家设酒果以待。逡巡,至者数人,遂张乐欢饮。至暮,涕泗交下曰:“我不久矣,幸各制哀挽以送我。“初其家必谓求赙送于诸客,甚喜,及闻其言,颇慊之。及卒,将瘗之日,得书数篇。其母拆视之,皆哀挽词也。母怒,掷之于街中曰:“此岂救我朝夕也。”其邻有喜羌竹刘驼驼,聪爽能为曲子词。或云:尝私于令宾。因取哀词数篇,教挽柩前同唱之,声甚悲怆。是日,瘗于青门外。或有措大逢之,他日召驼驼,使唱。驼驼尚记其四章。一曰:
昨日寻仙子,软车忽在门。
人生须到此,天道竟难论。
客至皆连袂,谁来为鼓盆?
不堪襟袖上,犹印旧眉痕。
二曰:
残春扶病饮,此夕最堪伤。
梦幻一朝毕,风花几日狂。
孤鸾徒照镜,独燕懒归梁。
厚意那能展,含酸奠一觞。
三曰:
浪意何堪念,多情亦可悲。
骏奔皆露胆,麏至尽齐眉。
花坠有开日,月沉无出期。
宁言掩丘后,宿草便离离。
四曰:
奄忽那如此,夭桃色正春。
捧心还动我,掩面复何人?
岱岳谁为道,逝川宁问津。
临丧应有主,宋玉在西邻。
自是,盛传于长安,挽者多唱之。或询驼驼曰:“宋玉在西,莫是你否?”驼驼哂曰:“大有宋玉在。”诸子皆知私于乐工及邻里之人,极以为耻,递相掩覆。绛真因与诸子争金,相谑失言云:“莫倚居突肆。”既而甚有恨色。后有与绛真及诸子昵熟者,勤问之,终不言也。
杨妙儿
杨妙儿者,居前曲从东第四五家。本亦为名辈,后老退为假母。居第最宽洁,宾甚翕集。长妓曰“莱儿”,宇蓬仙,貌不甚扬,齿不卑矣,但利口巧言,诙谐臻妙。陈设居止处,如好事士流之家,由是见者多惑之。进士天水(光远),故山北之子,年甚富,与莱儿殊相悬。而一见溺之,终不能舍。莱儿亦以光远聪悟俊少,尤谄附之。又以俱善章程,愈相知爱。天水未应举时,已相昵狎矣。及应举,自以俊才,期于一战而取,莱儿亦谓之万全。是岁冬,大夸于宾客。指光远为一鸣先辈。及光远下第京师,小子弟自南院径取道诣莱儿以快之。莱冶容盛饰,立于门前以俟榜。小子弟辈马上念诗以谑之曰:
尽道莱儿口可凭,一冬夸婿好声名。
适来安远门前见,光远何曾解一鸣?
莱儿尚未信,应声嘲答曰:
黄口小儿口没凭,逡巡看取第三名。
孝廉持水添瓶子,莫向街头乱椀鸣。
其敏捷皆此类也。是春,莱儿毷氉久不痊于光远(京师以宴下第者谓之打毷氉),光远尝以长句诗题莱儿室,曰:
鱼钥兽环斜掩门,萋萋芳草忆王孙。
醉凭青琐窥韩寿,困掷金梭恼谢鲲。
不夜珠光连玉匣,辟寒钗影落瑶樽。
欲知明惠多情态,役尽江淹别后魂。
莱儿酬之曰:
长者车尘每到门,长卿非慕卓王孙。
定知羽翼难随凤,却喜波涛未化鲲。
娇别翠钿枯去袂,醉歌金雀碎残樽。
多情多病年应促,早办名香为返魂。
莱儿乱离前,有阛阓豪家,以金帛聘之,置于他所。人颇思之,不得复睹。莱儿以敏妙诱引宾客,倍于诸妓。榷利甚厚,而假母杨氏,未尝优恤。莱儿因大诟假母,拂衣而去。后假母尝泣诉于他宾。
次妓曰“永儿”,字齐卿,婉约于莱儿,无他能。今相国萧司徒遘甚眷之,在翰苑时,每知闻间为之致宴,必约定名占之。次妓曰“迎儿”,既乏丰姿,又拙戏谑,多劲词以忤宾客。次妓曰“桂儿”,最少,亦窘于貌,但慕莱儿之为人,雅于逢迎。
王团儿
王团儿,前曲自西第一家也,(昨车驾反正,朝官多居此)已为假母。有女数人,长曰“小润”,字子美,少时颇籍籍者。小天崔垂休(名彻本,字似之,及第时年二十),变化年溺惑之,所费甚广。尝题记于小润髀上,为山所见(名就今,字衮求,近曰“小求”,宰临晋),赠诗曰:
慈恩塔下新泥壁,滑腻光华玉不如。
何事博陵崔四十?金陵腿上逞欧书。
(垂休,本第四十后改为四十三,即崔四十,崔相也。)
次曰“福娘”,字宜之,甚明白,丰约合度,谈论风雅,且有体裁。故天官崔知之侍郎,尝于筵上与诗曰(名澹,赠诗方在内庭,时为内庭户部侍郎):
怪得清风送异香,娉婷仙子曳霓裳。
惟应错认偷桃客,曼倩曾为汉侍郎。
次曰“小福”,字能之,虽乏风姿,亦甚慧黠。予在京师,与群从少年习业,或倦闷时,同诣此处,与二福环坐。清谈雅饮,尢见风态。予尝赠宜之诗曰:
彩翠仙衣红玉肤,轻盈年在破瓜初。
霞杯醉劝刘郎饮,云髻慵邀阿母梳。
不怕寒侵缘带宝,每忧风举倩持裾。
谩图西子晨妆样,西子元来未得如。
得诗甚多,颇以此诗为称惬。持诗于窗左红墙,请予题之。及题毕,以未满壁,请更作一两篇,且见戒无艳。予因题三绝句,如其自述。
其一曰:
移壁回窗费几朝,指环偷解薄兰椒。
无端斗草输邻女,更被牛将玉步摇。
其二曰:
寒绣红衣饷阿娇,新团香兽不禁烧。
东邻起样裙腰阔,刺蹙黄金线几条。
其三曰:
试共卿卿戏语粗,画堂连遣侍儿呼。
寒肌不奈金如意,白獭为膏郎有无。
尚校数行未满,翼日诣之,忽见自札后宜之题诗曰:
苦把文章邀劝人,吟看好个语言新。
虽然不及相如赋,也直黄金一二斤。
宜之每宴洽之际,常惨然悲郁。如不胜任,合坐为之改容,久而不已。静询之,答曰:“此踪迹安可迷而不返耶!又何计以返?每思之不能不悲也。”遂呜咽久之。他日忽以红笺授予,泣且拜,视之。诗曰:
日日悲伤未有图,懒将心事话凡夫。
非同覆水应收得,只问仙郎有意无?
余因谢之曰:“甚知幽旨,但非举子所宜,何如?”又泣曰:“某幸未系教坊籍,君子倘有意。一二百金之费尔。”未及答。因授予笔,请和其诗。予题其笺后曰:
韶妙如何有远图,未能相为信非夫。
泥中莲子虽无染,移入家园未得无。
览之因泣不复言,自是情意顿薄。其夏予东之洛,或醵饮于家,酒酣数相嘱曰:“此欢不知可继否?”因泣下。洎冬初还京,果为豪者主之,不复可见。(曲中诸子,多为富豪辈日输一缗于母,谓之买断,但未免官使,不复祗接于客。)
至春上已日,因与亲知禊于曲水,闻邻棚丝竹,因而视之。西座一紫衣,东座一缞麻。北座者遍■(反甲反)麻衣,对米盂为纠。其南二妓乃宜之与母也,因于棚后候其女佣以询之曰:“宣阳彩缬铺张言为街使郎官置宴,张即宜之所主也。时街使令坤为敬瑄,二缞盖在外艰耳。”及下棚,复见女佣曰:“来日可到曲中否?”诘旦,诣其里。见能之在门,因邀下马。予辞以他事,立乘与语。能之团红巾掷予,曰:“宜之诗也。”舒而题诗曰:
久赋恩情欲托身,已将心事再三陈。
泥莲既没移栽分,今日分离莫恨人。
予览之,怅然驰回,且不复及其门。每念是人之慧性可喜也,常语予:本解梁人也,家与一乐工邻,少小常依其家,学针线,诵歌诗。总角为人所误聘,一过客云入京赴调选,及挈至京,置之于是,客绐而去。初是家以亲情接待甚至,累月后乃逼令学歌令,渐遣见宾客。寻为计巡辽所嬖,韦宙相国子及卫增常侍子所娶,输此家不啻千金矣!间者亦有兄弟相寻,便欲论夺,某量其兄力轻势弱,不可夺,无奈何。谓之曰:“某亦失身矣!必恐徒为因尤。”其家得数百金与兄,乃恸哭永诀而去,每遇宾客话及此,呜咽久之。
俞洛真
俞洛真有风貌,且辩慧,顷曾出曲中。值故左揆于公贵主许纳别室,于公(琮)尚广德公主,宣宗女也。颇有贤淑之誉,从子(梲)冒其季父(棁球之子),于公柄国时颇用事,曾贬振州司户,后改名应举,左揆为力甚切,竟不得。后投迹今左广令孜门,因中第,遂佐十军。先通洛真而纳之,月余不能事诸媵之间,彰其迹以告贵主。主即出之,亦获数百金。遂嫁一胥吏,未期年而所有索尽。吏不能给,遂复入曲,携胥一女,亦当时绝色。
洛真虽有风情,而淫冶任酒,殊无雅裁。亦时为席纠,颇善章程。郑右史(仁表)常与诗曰:
巧制新章拍指新,金罍巡举助精神。
时时欲得横波盻,又怕回诗错指人。
离乱前两日,与进士李文远(渭,渥之弟,今改名“澣”,其年初举)乘醉同诣之,文远一见,不胜爱慕。时日已抵晚,新月初升,因戏文远题诗曰:
引君来访洞中仙,新月如眉拂户前。
领取嫦娥攀取桂,便从陵谷一时迁。
予题于楣间讫,先回。间两日,文远因同诣南院,文远言前者醉中题姓字于所诣,非宜也,回将撤去之。及安上门,有自所居追予者曰:“潼关失守矣。”文远不肯中返,竟至南院,及回,固不暇前约,耸然而归。及亲仁之里,已夺马纷纭矣,乃遂奔窜。因与文远思所题诗,真谶词也。
王苏苏
王苏苏在南曲中,屋室宽博,卮馔有序。女昆仲数人,亦颇善谐谑。有进士李标者,自言李英公绩之后。久在大谏王致君门下,致君弟侄因与同诣焉。饮次,标题窗曰:
春暮花株遶户飞,王孙寻胜引尘衣。
洞中仙子多情态,留住刘郎不放归。
苏苏先未识,不甘其题。因谓之曰:“阿谁留郎君,莫乱道。”遂取笔继之曰:
怪得犬惊鸡乱飞,赢童瘦马老麻衣。
阿谁乱引闲人到,留住青蚨热赶归。
标性褊,头面通赤,命驾先归。后苏苏见王家郎君,辄询热赶。
王莲莲
王莲莲,字沼容,微有风貌,女弟小仙已下数辈皆不及。但假母有郭氏之癖,假父无王衍之嫌,诸妓皆攫金特甚,诣其门者,或酬酢稍不至,多被尽留车服,赁卫而返。曲中惟此家假父颇有头角,盖无图者矣。
刘泰娘
刘泰娘,北曲内小家女也。彼曲素无高远者,人不知之。乱离之春,忽于慈恩寺前见曲中诸妓同赴曲江宴。至寺侧,下车而行,年齿甚妙,粗有容色,时游者甚众,争往诘之。以居非其所,久乃低眉。及细询之,云:“门前一樗树子。”寻遇暮雨,诸妓分散。其暮,予有事北去,因过其门,恰遇犊车返矣。遂题其舍曰:
寻常凡木最轻樗,今日寻樗桂不如。
汉高新破咸阳后,英俊奔波遂吃虚。
同游人闻知,诘朝诣之者,结驷于门也。
张住住
张住住者,南曲。所居卑陋,有二女兄不振,是以门甚寂寞。为小铺,席货草剉姜果之类。住住其母之腹女也,少而敏慧,能辨音律。邻有庞佛奴与之同岁,亦聪警,甚相悦慕,年六七岁,随师于众学中,归则转教住住,私有结发之契。及住住将笄,其家拘管甚切,佛奴稀得见之。又力窘不能致聘,俄而里之南有陈小凤者,欲权聘住住。盖求其元,已纳薄币,约其岁三月五日。及月初音耗不通,两相疑恨。佛奴因寒食争球,故逼其窗以伺之,忽闻住住曰:“徐州子,看看日中也。”佛奴庞勋同姓,佣书徐邸,因私呼佛奴为徐州子。日中盖五日也。佛奴甚喜,因求住住云:“上已日我家踏青去,我当以疾辞,彼即自为计也。”佛奴因求其邻宋妪为之地,妪许之。是日举家踏青去,而妪独留,住住亦留。住住乃键其门,伺于东墙,闻佛奴语声,遂梯而过。佛奴盛备酒馔,亦延宋妪,因戏谩寝所,以遂平生。既而谓佛奴曰:“子既不能见聘,今且后时矣。随子而奔,两非其便,千秋之誓,可徐图之。五日之言,其何如也。”佛奴曰:“此我不能也,但愿保之。”他日住住又曰:“小凤亦非娶我也,其旨可知也,我不负子矣。而子其可便负我家而辰之乎?子必为我之计。”佛奴许之。曲中素有畜斗鸡者,佛奴常与之狎。至五日,因髡其冠,取丹物托宋妪致于住住。既而小凤以为获元,甚喜,又献三缗于张氏,遂往来不绝。复贪住住之明慧,因欲嘉礼纳之,时小凤为平康富家,车服甚盛,佛奴佣于徐邸,不能给食。母兄喻之,邻里讥之,住住终不舍佛奴,指阶井曰:“若逼我不已,骨董一声即了矣。”
平康里中,素多轻薄小儿,遇事辄唱住住诳小凤也。邻里或知之,俄而复值北曲王团儿假女小福为郑九郎主之,而私于曲中盛六子者,及诞一子。荥阳抚之甚厚,曲中唱曰:“张公吃酒李公颠,盛六生儿郑九怜。舍下雄鸡伤一德,南头小凤纳三千。”
久之小凤因访住住,微闻其唱,疑而未察。其与住住昵者,诘旦。告以街中之辞曰:“是日前佛奴雄鸡,因避斗飞上屋伤足。前曲小铁炉田小福者,卖马街头。遇佛奴父,以为小福所伤,遂欧之。”住住素有口辩,因抚掌曰:“是何庞汉,打他卖马街头田小福,街头唱舍下雄鸡失一足。街头小福拉三拳,且雄鸡失足,是何谓也。”小凤既不审,且不喻,遂无以对。住住因大咍,递呼家人随弄小凤,甚不自足。住住因呼宋媪,使以前言告佛奴。奴视鸡足且良。遂以生丝缠其鸡足,置街中,召群小儿共变其唱住住之言。小凤复以住住家噪弄不已,遂出街中以避之。及见鸡跛,又闻改唱,深恨向来误听,乃益市酒肉复之张舍,一夕宴语甚欢。至旦,将归,街中又唱曰:“莫将庞大作荍(翘音)团,庞大皮中的不干。不怕凤凰当额打,更将鸡脚用筋缠。”小凤闻此唱,不复诣住住。佛奴初佣徐邸,邸将甚怜之,为致职名,竟裨邸将,终以礼聘住住。将连大第,而小凤家事日蹙,复不侔矣。
附录
胡证尚书
胡证尚书质状魁伟,膂力绝人,与裴晋公度同年。公尝狎游,为两军力士十许辈凌轹,势甚危窘。公潜遣一介求救于胡,胡衣皂貂金带,突门而入,诸力士睨之失色。胡后到,饮酒一举三钟,不啻数升,杯盘无余沥。逡巡,主人上灯,胡起取铁灯台摘去枝叶,而合其跗,横置膝上。谓众人曰:“鄙夫请非次改令,凡三锺,引满一遍,三台酒须尽,仍不得有滴沥,犯令者一铁跻。”(自谓灯台)胡复一举三锺,次及一角觥者,凡三台三遍,酒未能尽,淋漓逮至并坐。胡举跻将击之,群恶皆起,设拜,叩头乞命,呼为神人。胡曰:“鼠辈敢尔,乞汝残命。”叱之令去。
裴思廉状元
裴思廉状元及第后,作红笺名纸十数,诣平康里,因宿于里中。诘旦赋诗曰: 银缸斜背解鸣珰,小语低声驾玉郎。
从此不知兰麝贵,夜来新惹桂枝香。
郑光业补衮
郑光业新及第年,宴次。有子女卒患心痛而死,同年皆惶骇。光业撤筵中器物,悉授其母,别征酒器,尽欢而散。
杨汝士尚书
杨汝士尚书镇东川,其子知温及第。汝士开家宴相贺,营妓咸集。汝士命人与红绫一匹。诗曰:
郎君得意及青春,蜀国将军又不贫。
一曲高歌红一匹,两头娘子谢夫人。
郑合敬先辈
郑合敬先辈及第后,宿平康里诗曰:
春来无处不闲行,楚润相看别有情。
好是五更残酒醒,时时闻唤状元声。(楚娘,字润卿,妓之尤者。)
余顷年往长安中,鳏居侨寓,颇有介静之名。然惚率交友,未尝辞避,故胜游狎宴,常亦预之。朝中知已,谓余能立于颜生子祚生之间矣。余不达声律,且无耽惑,而不免俗,以其道也。然亦惩其事,思有以革其弊,尝闻大中以前,北里颇为不测之地,故王金吾式、令狐博士滈皆目击其事。几罹毒手,实昭著本末,垂戒后来,且又焉知当今无之,但不值执金吾曲台之泄耳。
王金吾,故山南相国起之子,少狂逸,曾昵行此曲,遇有醉而后至者,遂避之床下。俄顷又有后至者,仗剑而来,以醉者为金吾也。因枭其首而掷之曰:“来日更呵殿入朝耶!”遂据其床。金吾获免,遂不入此曲,其首家人收瘗之。
令狐博士滈,相君当权日,尚为贡士,多往此曲,有昵熟之地,往访之。一旦忽告以亲戚聚会,乞辍一日,遂去之。滈于邻舍密窥见母与女共杀一醉人,而瘗之室后。来日,复再诣之宿,中夜问女,女惊而扼其喉,急呼其母,将共毙之。母劝而止。及旦归,告大京尹捕之,其家已失所在矣。以博士事不可不具载于明文耳。
顷年举子皆不及此里,惟新郎君恣游于一春,近不知谁何启迪。呜呼!有危梁峻谷之虞,则回车返策者众矣。何危祸之惑甚于彼而不能戒于人哉!则鼓洪波遵覆辙者,甚于作俑乎。后之人可以作规者,当力制乎其所志。是不独为风流之谈,亦可垂诫劝之旨也。述才慧,所以痛其辱重廪也;述误陷,所以警其轻体也;叙宜之,所以怜拯已之惠也;叙洛真,所以诫上姓之容易也;举令宾,所以念蚩蚩者,有轻才之高见也;举住住,所以嘉碌碌者,有重让之明心也;引执金吾与曲台,所以裨将来为危梁峻谷之虞也。可不戒之哉!
〖注:■,辶+臿。音插,行貌。〗
教坊记 唐 崔令钦 撰
西京右教坊在光宅坊,左教坊在延政坊。右多善歌,左多任务舞,盖相因习。东京两教坊,俱在明义坊中。右在南,左在北也。坊南四门外,即苑之东也,其间有顷余水泊,俗谓之月陂。形似偃月,故以名之。
妓女入宜春院,谓之内人,亦曰前头人。常在上前,若其家犹在教坊,谓之内人家。敕有司给赐同十家,虽数十家,犹故以十家呼之。每月二日十六日,内人母得以女对,无母则姊妹若姑一人对,十家就本落余内人并坐内教坊对,内人生日则许其母姑姊妹等来对,其对所如式。
楼下戏出队,宜春院人少,即以云韶添之,云韶谓之宫人,盖贱隶也,非直美恶殊貌,居然易辨明。内人带鱼,宫人则否,平人女以容色选入内者,教习琵琶、三弦、箜篌、筝等者,谓搊弹家。
开元十一年,初制圣寿乐,令诸女衣五方色衣,以歌舞之。宜春院女教一日,便堪上场,惟搊弹家弥月乃成。至戏日,上令宜春院人为首尾,搊弹家在行间,令学其举手也。宜春院亦有工拙,必择尤者为首尾。首既引队,众所属目,故须能者,乐将阕,稍稍失队,余二十许人舞曲终,谓之合杀,尤要快健,所以更须能者也。
圣寿乐舞衣襟皆各绣一大窠,皆随其衣本色制就缦衫。下才及带,若短汗衫者以笼之,所以藏绣窠也。舞人初出乐次,皆是缦衣,舞至第二叠,相聚场中,即于众中从领上抽去笼衫,各纳怀中。观者忽见众女咸文绣炳焕,莫不惊异。
凡欲出戏,所司先进曲名,上以墨点者即舞,不点者即否,谓之进点,戏日,内伎出舞。教坊人惟得舞伊州,五天重来叠,不离此两曲,余尽让内人也。垂手罗、回波乐、兰陵王、春莺半社、渠借席、乌夜啼之属,谓之软舞,阿辽、柘枝、黄麞、拂林大、渭州、达摩之属,谓之健舞。
凡楼下两院进杂妇女,上必召内人姊妹入内赐宴。因谓之曰:“今日娘子不须唱歌,且饶姊妹并两院妇女。”于是纳妓于两院歌人,更代上舞台唱歌。内妓歌,则黄幡绰赞扬之,两院人歌,则幡绰辄訾诟之,有肥大年长者,即呼为屈突干阿姑,貌稍胡者,即云康太宾阿妹,随类名之,标弄百端,诸家散乐,呼天子为崖公。以欢喜为蚬斗,以每日长在至尊左右为长入。
箸斗裴承恩妹大娘善歌,兄以配竿木侯氏。又与长入赵解愁私通,侯氏有疾,因欲药杀之。王辅国、郑衔山与解愁相知,又是侯乡里,密谓薛忠、王琰曰:“为我语侯大兄,晚间有人送粥,慎莫吃。”及期,果有赠粥者,侯遂不食。其夜裴大娘引解愁谋杀其夫,衔山愿擎土袋。灯既灭,衔山乃以土袋置侯身上,不压口鼻,其党不之觉也。比明,侯氏不死,有司以闻,上令范安穷究其事,于是赵解愁等皆决一百,众皆不知侯氏不淹口鼻而不死也。或言土袋绽裂故活,是以诸女戏相谓曰:“自今后缝压婿土袋,当加意夹缝缝之,更无令开绽也。”
坊中诸女,以气类相似,约为香火兄弟。每多至十四五人,少不下八九辈,有儿郎聘之者,辄被以妇人名号。即所聘者,兄见呼为新妇。弟见呼为嫂也。儿郎有任宫僚者,宫忝与内人对。同日垂到内门,车马相遇,或褰车帘呼阿嫂。若新妇者,同党未达,殊为怪异,问被呼者,笑而不答。儿郎既聘一女,其香火兄弟,多相奔,云学突厥法,又云:“我兄弟相怜爱,欲得尝其妇也。”主者知,亦不妒他,香火即不通。
苏五奴妻张少娘善歌舞,有邀迓者,五奴辄随之前。人欲得其速醉,多劝酒,五奴曰:“但多与我钱,吃锤子亦醉,不烦酒也。”今呼鬻妻者为五奴,自苏始。
范汉女大娘子,亦是竿木家。开元二十一年,出内,有姿媚而微愠羝(谓腋气也)。
曲名
献天花 度春江 绕殿乐 夜半乐 贺圣朝 春光好 和风柳 众仙乐
泛舟乐 破阵乐 奉圣乐 迎春花 美唐风 大定乐 抛球乐 还京乐
千秋乐 风楼春 透碧空 龙飞乐 清平乐 天下乐 泛龙舟 负阳春
巫山女 庆云乐 放鹰乐 同心乐 泛玉池 帝台春 绕池春 柳青娘
浣溪沙 隔帘听 想夫怜 乌夜啼 河渎神 醉思乡 当庭月 皇帝感
定风波 八拍蛮 映山红 满园春 杨柳枝 浪淘沙 恨无媒 别赵十
墙头花 二郎神 太边邮 思帝卿 恋情深 木兰花 芳草洞 献忠心
长命女 朁柳含烟 撒金沙 望梅花 忆赵十 摘得新 醉乡游 太白星
归国遥 忆汉月 更漏长 守陵宫 卧沙堆 武媚娘 朁杨柳 纱窗恨
望江南 念家山 北门西 醉花间 剪春罗 感皇恩 忆先皇 燕萨蛮
临江仙 怨黄沙 二韦娘 倒垂柳 金蓑岭 好郎君 红罗袄 煮羊头
灯下见 会佳宾 恋皇恩 圣无忧 破南蛮 虞美人 遐方怨 怨胡天
牧羊怨 一捻盐 留客住 缭踏歌 南天竺 感恩多 团乱旋 曲玉管
后庭花 武士朝金阙 玉搔头 苏幕遮 送征衣 扫市舞 阿也黄
离别难 天外闻 定西番 长相思 喜春莺 倾杯乐 西河狮子
掺工不下 鹦鹉杯 游春苑 送行人 风归云 劫家鸡 喜长新 加皇化
荷叶杯 西江月 大献寿 谒金门 西河剑气 麦秀两歧 路逢花 黄锺乐
望梅愁 罗裙带 绿头鸭 羌心怨 五云仙 感庭秋 拜新月 鹊踏枝
巫山一段云 怨陵三台 金雀儿 初漏满 诉衷情 阮郎迷 同心结
下水船 女王国 满堂花 月遮楼 上行杯 万年欢 望月波罗门
儒士谒金门 浐水吟 相见欢 折红莲 征步郎 渔父引 濮阳女
下 韵 合罗缝 朝天乐 拂霓裳 帝归京 如意娘 大明乐 镇西乐
七夕子 朱查子 洞仙歌 喜秋天 静戎烟 普恩光 苏合香 木 笪
驻征游 喜还京 黄羊儿 望远行 金殿乐 十拍子 胡醉子 太平乐
大郎神 三 台 恋情欢 山鹧鸪 看月宫 泛涛溪 游春梦 兰陵王
思友人 南歌子 措大子 山花子 长庆乐 胡渭州 上 韵 杨下采桑
七星管 宫人怨 胡相问 柘枝引 小秦王 唐四姐 八拍子 风流子
水仙子 喜回銮 梦江南 中 韵 大酺乐 醉公子 欢疆场 广陵散
留诸错 花黄发 放鹘乐 鱼歌子 吴吟子 绿钿子 金钱子 心事子
得蓬子 历刺子 剑器子 赞普子 南乡子 曹大子 金娥子 西溪子
唧唧子 绿 腰 甘 州 竹枝子 胡蝶子 剉碓子 镇西子 狮 子
番将子 大吕子 引角子 舍麦子 剑阁子 玩花子 凉 州 泛龙舟
天仙子 沙碛子 麻婆子 北庭子 女冠子 回戈子 南浦子 队踏子
多利子 嵇琴子 西国朝天 薄媚 采 桑 赤枣子 酒泉子 红娘子
采莲子 仙鹤子 带竿子 拨棹子 水沽子 毗砂子 莫壁子 大曲名
贺圣乐 千秋乐 千秋子 迷神子 甘州子 破阵子 穆护子 摸鱼子
河满子 化生子 上元子 胡攒子 踏金莲 伊 州 霓 裳 玉树后庭花
平 翻 一斗盐 断弓弦 千春乐 四会子 寒雁子 伴 侣 相驼逼
羊头神 碧霄吟 龟兹乐 安公子 又中春 雨霖铃 吕太后 大 姊
穿心蛮 醉浑脱 舞春风 玩中秋 柘 枝 突厥三台 舞大姊 罗步底
映山鸡 迎春风 迎仙客 胡僧破 大 宝 急月记 回波乐 昊 破
看江波 同心结
大面,出北齐兰陵王长恭,性胆勇而貌妇人。自嫌不足以威敌,乃刻木为假面,临阵着之,因为此戏,亦入歌曲。
踏谣娘,北齐有人姓苏,■鼻,实不仕而自号为郎中。嗜饮酗酒,每醉辄殴其妻,妻衔悲,诉于邻里。时人弄之,丈夫着妇人衣,徐步入场行歌,每一叠,旁人齐声和之云:“踏谣和来,踏谣娘苦和来,”以其且步且歌,故谓之踏谣。以其称冤,故言苦,及其夫至,则作殴斗之状以为笑乐。今则妇人为之,遂不呼郎中,但云阿叔子调弄,又加典库。全失旧旨,或呼为谈容娘,又非。
乌夜啼,宋彭城王义康、衡阳王义季,帝囚之浔阳,后宥之,使未达,衡王家人扣二王所囚院曰:“昨夜乌夜啼,官当有赦。”少顷使至,故有此曲,亦入琴操。
安公子,隋大业末,炀帝幸扬州。乐人王令言以年老不去,其子从焉。其子在家弹琵琶,令言惊问此曲何名?其子曰:“内里新翻曲子,名安公子”令言流涕悲怆,谓其子曰:“尔不须扈从,大驾必不回。”子问其故,令言曰:“此曲宫声往而不返,宫为君,吾是以知之。”
春莺啭,高宗晓声律。晨坐闻莺声,命乐工白明达写之,遂有此曲。
记曰:夫以廉洁之美,而道之者寡,骄淫之丑,而陷之者众,何哉?志意劣而嗜欲强也,借如涉畏途,不必皆死,而人知惧,溺声色,则必伤夭,而莫之思,不其惑欤。且人之生身,所禀五常耳,至有悦其妻而图其夫,前古多矣,是违仁也。纳异宠而薄糟糠,凡今众矣,是忘义也。重袵席之虞,轻宗祀之敬,是废礼也。贪耳目之玩,忽祸败之端,是无智也。心有所爱,则腼冒苟得,不顾宿诺,是弃信也。敦谕履仁蹈义修礼,任智而信以成之。呜呼!国君保之,则比德尧舜,士庶由之,则齐名周孔矣。当为永代表式,宁止一时称举,傥谓修小善而无益。犯小恶而无伤,殉嗜欲近情,忘性命大节,施之于国则国风败,行之于家则家法坏,败与坏不其痛哉!是以楚庄悔惧,斥遣夏氏,宋武纳谏,遽绝慕容,终成霸业,号为良主,岂比高纬以冯小怜灭身。叔宝以张贵妃亡国,汉成以昭仪绝冢嗣,燕熙以符氏覆邦家乎!非无元龟,自有人鉴,遂形简牍,敢告后贤。
〖注:■,鼻+包,pào,面疮,一作疱。〗
青楼集 元 夏庭芝 撰
青楼集叙
《青楼集》者,纪南北诸伶之姓氏也。名以青楼者何?盖取秦少游之语也。记以诸伶者谁?吴淞夏君之集也。夏君百和,文献故家,起宋历元,几二百余年,素富贵而苴富贵。方妙岁时,客有挟明雌亭侯之术,而谓之曰:君神清气峻,飘飘然丹霄之鹤。厥一纪,东南兵扰,君值其厄,资产荡然,豫损之又损,其庶几乎?伯和揽镜,自叹形色。凡寓公贫士,邻里细民,辄周急赡乏。遍交士大夫之贤者,慕孔北海,座客常满,尊酒不空,终日高会开宴,诸伶毕至,以故闻见博有,声誉益彰。无何,张氏据姑苏,军需征赋百出,昔之吝财豪户,破家剥床,目不堪睹。伯和优游衡茅,教子读书,幅巾筇杖,逍遥乎林麓之间,泊如也。追忆曩时诸伶姓氏而集焉。喜事者哂之,弗究经史而志米盐琐事,质之于顽老子,曰:贤哂其易易,竟弗究其所以然者。我圣元世皇御极,肇兴龙朔,混一文轨,乐典章,焕乎唐尧,若名臣方躅,具载信史。兹记诸伶姓氏,一以见盛世芬华,元元同乐,再以见庸夫溺浊流之弊,遂有今日之大乱,厥志渊矣哉。史列《伶官》之传,侍儿有集,义倡司书,稗官小说,君子取焉。伯和记其贱者末者,后犹匪企及,况其硕氏巨贤乎?当察夫集外之意,不当求诸集中之名也。伯和拜手曰:先生知予哉!
至正丙午春顽老子张择鸣善谨叙
青楼集志
唐时有“传奇”,皆文人所编,犹野史也,但资谐笑耳。宋之“戏文”,乃有唱本,有诨。金则“院本”、“杂剧”合而为一。至我朝乃分“院本”、“杂剧”而为二。“院本”始作,凡五人,一曰副净,古谓参军;一曰副末,古谓之苍鹘,以末可扑净,如鹘能击禽鸟也;一曰引戏;一曰末泥;一曰孤。又谓之“五花爨弄”。或曰,宋徽宗爨见国来朝,衣装鞋履巾裹,傅粉墨,举动如此,使人优之劾之以为戏,因名曰“爨弄”。国初教坊色长魏、武、刘三人,魏长于念诵,武长于筋斗,刘长于科泛,至今行之。又有“焰段”,类“院本”而差简,盖取其如火焰之易明灭也。“杂剧”则有旦、末。旦本女人为之,名妆旦色;末本男子为之,名末泥。其余供观者,悉为之外脚。有驾头、闺怨、鸨儿、花旦、披秉、破衫儿、绿林、公吏、神仙道化、家长里短之类。内而京师,外而郡邑,皆有所谓构栏者,辟优萃而录乐,观者挥金与之。“院本”大率不过谑浪调笑,“杂剧”则不然,君臣如《伊尹扶汤》、《比干剖腹》,母子如《伯瑜泣杖》、《剪发待宾》,夫妇如《杀狗劝夫》、《磨刀谏妇》,兄弟如《田真泣树》、《赵礼让肥》,朋友如《管鲍分金》、《范张鸡黍》,皆可以厚人论,美风化。又非唐之“传奇”、宋之“戏文”、金之“院本”所可同日语矣。呜呼!我朝混一区宇,殆将百年,天下歌舞之妓,何啻亿万,而色艺表表在人耳目者,固不多也。仆闻青楼于方名艳字,有见而知之者,有闻而知之者,虽详其人,未暇纪录,乃今风尘澒洞,群邑萧条,追念旧游,慌然梦境,于心盖有感焉;因集成编,题曰《青楼集》。遗忘颇多,铨类无次,幸赏音之士,有所增益,庶使后来者知承平之日,虽女伶亦有其人,可谓盛矣!至若末泥,则又序诸别录云。至正己未春三月望日录此,异日荣观,以发一笑云。
青楼集序
君子之于斯世也,孰不欲才加诸人,行足诸已。其肯甘于自弃乎哉!盖时有否泰,分有穷达,故才或不羁,行或不掩焉。当其泰而达也,园林钟鼓,乐且未央,君子宜之。当其否而穷也,江湖诗酒,迷而不复。君子非获已者焉,我皇元初并海宇,而金之遗民若杜散人、白兰谷、关已斋辈,皆不屑仕进,乃嘲风弄月,留连光景,庸俗易之。用世者嗤之,三君之心,固难识也。百年未几,世运中否,士失其业,志则郁矣。酤酒载严,诗祸叵测,何以纾其愁乎?小轩居寂,维梦是观。商颜黄公之裔孙曰雪蓑者,携《青楼集》示余,且征序引,其志言读之盖已详矣。余奚庸赘?窃惟雪蓑在承平时,尝蒙富贵余泽,岂若杜樊川赢得薄幸之名乎。然樊川自负奇节,不为龊龊小谨,至论列大事,如《罪言》、《原十六卫》、《战守二论》、《与时宰论兵》、《论江贼书》,达古今,审成败,视昔之平安杜书记为何如邪?惜乎!天憗将相之权,弗使究其设施,回翔紫薇,文空言耳。扬州旧梦,尚奚忆哉?今雪蓑之为是集也,殆亦梦之觉也。不然,历历有青楼歌舞之妓,而成一代之艳史传之也。雪蓑于行,不下时俊,顾屑为此。余恐世以青楼而疑雪蓑,且不白其志也,故并樊川而论之。噫!优伶则贱艺,乐则靡焉。文墨之间,每传好事;其湮没无闻者,亦已多矣。黄四娘托老杜而名存,独何幸也!览是集者,尚感士之不遇。
时至正甲辰六月既望观梦道人陇右朱经谨序
青楼集
梁园秀
姓刘氏,行第四。歌舞谈谑,为当代称首。喜亲文墨,作字楷媚;间吟小诗,亦佳。所制乐府,如《小梁州》、《青歌儿》、《红衫儿》、《抧砖儿》、《寨儿令》等,世所共唱之。又善隐语。其夫从小乔,乐艺亦超绝云。
张怡云
能诗词,善谈笑,艺绝流辈,名重京师。赵松雪、商正叔、高房山皆为写《怡云图》以赠,诸名公题诗殆遍。姚牧庵、阎静轩每于其家小酌。一日,过钟楼街,遇史中丞,中丞下道笑而问曰:“二先生所往,可容侍行否?”姚云:“中丞上马。”史于是屏驺从,速其归携酒馔,因与造海子上之居。姚与阎呼曰:“怡云今日有佳客,此乃中丞史公子也!我辈当为尔作主人。”张便取酒,先寿史,且歌“云间贵公子,玉骨秀横秋”《水调歌》一阕。史甚喜。有顷,酒馔至,史取银二定酬歌。席终,左右欲彻酒器皆金玉者,史云:“休将去,留待二先生来此受用。”其赏音有如此者。又尝佐贵人樽俎,姚、阎二公在焉,姚偶言“暮秋时”三字,阎曰:“怡云续而歌之。”张应声作《小妇孩儿》,且歌且续曰:“暮秋时,菊残犹有傲霜枝,西风了却黄花事。”贵人曰:“且止。”遂不成章。张之才亦敏矣。
曹蛾秀
京师名妓也,赋性聪慧,色艺俱绝。一日,鲜于伯机开宴,座客皆名士。鲜于因事入内,命曹行酒适遍,公出自内,客曰:“伯机未饮。”曹亦曰:“伯机未饮,”客笑曰:“汝以伯机相呼,可为亲爱之至。”鲜于佯怒曰:“小鬼头敢如此无礼!”曹曰:“我呼伯机便不可,却只许尔叫王羲之也。”一座大笑。
解语花
姓刘氏,尢长于慢词。廉野云招卢踈斋、赵松雪饮于京城外之万柳堂。刘左手持荷花,右手举杯,歌《骤雨打新荷》曲,诸公喜甚。赵即席赋诗云:
万柳堂前数亩池,平铺云锦盖涟漪。
主人自有沧洲趣,游女仍歌白雪词。
手把荷花来劝酒,步随芳草云寻诗。
谁知咫尺京城外,便有无穷万里思。
珠帘秀
姓朱氏,行第四,杂剧为当今独步,驾头花旦软末泥等,悉造其妙。胡紫山宣慰尝以《沉醉东风》曲赠云:
锦织江边翠竹,绒穿海上明珠。月淡时,风清处,都隔断落红尘土。一片闲情任春舒,挂尽朝云暮雨。
冯海粟待制亦赠以《鹧鸪天》云:
凭倚东风远映楼,流莺窥面燕低头。虾须瘦影纤纤织,龟背香纹细细浮。 红雾敛,彩云收,海霞为带月为钩。夜来卷尽西山雨,不着人间半点愁。
盖朱背微偻,冯故以帘钩寓意,至今后辈以“朱娘娘”称之者。
赵真真 杨玉娥
善唱诸宫调,杨立斋见其讴张五牛、商正叔所编《双渐小卿恕》,因作《鹧鸪天》、《哨遍》、《要孩儿煞》以咏之。后曲多不录,今录前曲云:
烟柳风花锦作团,霜芽露叶玉装船。谁知皓齿纤腰会,只在轻衫短帽边。 啼玉靥,咽冰弦,五牛身去更无传。词人老笔佳人口,再唤春风在眼前。
刘燕歌
善歌舞,齐参议还山东,刘赋《太常引》以饯云:
故人别我出阳关,无计锁雕鞍。今古别离难,兀谁画蛾眉远山。 一尊别酒,一声杜宇,寂寞又春残。明月小楼闲,第一夜相思泪弹。
至今脍炙人口。
顺时秀
姓郭氏,字顺卿,行第二,人称之曰“郭二姐。”姿态闲雅,杂剧为闺怨最高,驾头诸旦本亦得体。刘时中待制尝以金簧玉管凤吟鸾鸣拟其声韵。平生与王元鼎密,偶疾,思得马板肠,王即杀所骑骏马以啖之。阿鲁温参政在中书,欲瞩意于郭。一日戏曰:“我何如王元鼎?”郭曰:“参政宰臣也,元鼎文士也,经纶朝政,致君泽民,则元鼎不及参政,嘲风弄月,惜玉怜香,则参政不敢望元鼎。”阿鲁温一笑而罢。
小娥秀
姓邳氏,世传邳三姐是也。善小唱,能曼词,张子友平章甚加爱赏,中朝名士赠以诗文盈轴焉。
杜妙隆
金陵佳丽人也,卢疏斋欲见之,行李匆匆,不果所愿,因题《踏沙行》于壁云:
雪暗山明,溪深花早。行人马上诗成了。归来闻说妙隆歌,金陵却比蓬莱渺。 宝镜慵窥,玉容空好,梁尘不动歌声悄。无人知我此时情,春风一枕松窗晓。
喜春景
姓段氏,姿色不逾中人。而艺绝一时,张子友平章以侧室置之。
聂檀香
姿色妩媚,歌韵清圆,东平严侯甚爱之。
南春宴
姿容伟丽,长于驾头杂剧,亦京师之表表者。
李心心、杨柰儿、袁当儿、于盻盻、于心心、吴女燕雪梅,此数人者,皆国初京师之小唱也。又有牛四姐,乃元寿之妻,俱擅一时之妙,寿之尤为京师唱社中之巨擘也。
宋六嫂
小字同寿,元遗山有赠觱栗工张觜儿词,即其父也。宋与其夫合乐,妙入神品。盖宋善讴,其夫能传其父之艺。滕玉霄待制尝赋《念奴娇》以赠云:
柳颦花困,把人间恩爱,尊前倾尽。何处飞来双比翼,直是同声相应。寒玉嘶风,香云卷雪,一串骊珠引。元郎去后,有谁着意题品。 谁料渴羽清商,繁弦急管,犹自余风韵。莫是紫鸾天上曲,两两玉童相并。白发梨园,青衫老传。试与留连听,可人何处?满庭霜月清冷。
周人爱
京师旦,色姿艺并佳,其儿妇玉叶儿,元文苑尝赠以《南吕一枝花》曲。又有瑶池景,吕总管之妻也;贾岛春,萧子才之妻也。皆一时之拔萃者。王玉带、冯六六、玉榭燕、王庭燕、周兽头,皆色艺两绝,又有刘信香,因李侯宠之,名尤着焉。
秦玉莲 秦小莲
善唱诸宫调,艺绝一时,后无继之者。
司燕奴
精杂剧,声名与宋、郭相颉颃。后有班真真、程巧儿、李赵奴,亦擅一时之妙。
天然秀
姓高氏,行第二,人以小二姐呼之。母刘,尝侍史开府。高丰神靘雅,殊有林下风致,才艺尤度越流辈。闺怨杂剧,为当时第一手。花旦驾头,亦臻其妙。始嫁行院王元俏。王死,再嫁焦太素治中。焦没后,复落乐部。人咸以国香深惜,然尚高洁凝重,尤为白仁甫、李溉之所爱赏云。
国玉第
教坊副使童关高之妻也,长于绿林杂剧,尤善谈谑,得名京师。
张玉梅
刘子安之母也,刘之妻曰蛮婆儿,皆擅美当时,其女关关,谓之“小婆儿”。七八岁,已得名湘湖间。
王金带
姓张氏,行第六,色艺无双,邓州王同知娶之,生子矣。有谮之于伯颜太师,欲取入教坊承应。王因一尼为介,通问于太师之夫人,乃免。
魏道道
勾栏内独舞《鹧鸪》四篇打散。自国初以来,无能继者,妆旦色有不及焉。
玉莲儿
端丽巧慧,歌舞谈谐,悉造其妙,尤善文揪握槊之戏,尝得侍于英庙,由是名冠京师。
樊事真
京师名妓也。周仲宏参议嬖之,周归江南,樊饮饯于齐化门外,周曰:“别后善自保持,毋贻他人之诮。”樊以酒酹地而誓曰:“妾若负君,当刳一目以谢君子。”亡何有权豪子来,其母既迫于势,又利其财,樊则始毅然,终不获已。后周来京师,樊相语曰:“别后非不欲保持,卒为豪势所逼,昔日之誓,岂徒设哉!”乃抽金篦刺左目,血流遍地。周为之骇然,因欢好如初,好事者编为杂剧曰《樊事真金篦刺目》行于世。
赛帘秀
朱帘秀之高弟,侯耍俏之妻也。中年双目皆无所睹,然其出门入户,步线行针,不差毫发,有目莫之及焉,声遏行云,乃古今绝唱。
天锡秀
姓王氏,侯总管之妻也。善绿林杂剧,足甚小而步武甚壮,女天生秀稍不逮焉。后有工于是者,赐恩深谓之“邦老赵家”。又有张心哥,亦驰名淮浙。
金兽头
湖广名妓也,贯只歌平章纳之,贯没,流落湘湖间,酸斋尝有“老鹤啄”之诮。
周喜歌
字悦卿,貌不甚扬,而体态温柔,赵松雪书“悦卿”二字。鲜于困学、卫山斋、都廉使公及诸名公皆赠以词,至今其家宝藏之。
王巧儿
歌舞颜色,称于京师。陈云峤与之狎,王欲嫁之。其母密遣其流辈开喻曰:“陈公之妻,乃铁太师女,妒悍不可言。尔若归其,家必遭凌辱矣。”王曰:“巧儿一贱倡,蒙陈公厚眷。得侍巾栉,虽死无憾。”母知其志不可夺,潜挈家僻所,陈不知也。旬日后,王密遣人谓陈曰:“母氏设计置我某所,有富商约某日来。君当图之,不然,恐无及矣。”至期,商果至,王辞以疾,悲啼宛转,饮至夜分,商欲就寝。王掐其肌肤皆损,遂不及乱。既五鼓,陈宿构忽刺罕赤闼缚商欲赴刑部处置。商大惧,告陈公曰:“某初不知,幸寝其事,愿献钱二百缗以助财礼之费。”陈笑曰:“不须也。”遂厚遗其母,携王归江南。陈卒,王与正室铁皆能守其家业,人多所称述云。
王奔儿
长于杂剧,然身背微偻,金玉府总管张公置于侧室。刘文卿尝有“买得不直”之诮。张没,流落江湖,为教师以终。
时小童
善调话,即世所谓小说者,如丸走坂,如水建瓴,女童亦有舌辨,嫁末泥度丰年,不能尽母之伎云。
于四姐
字慧卿,尤长琵琶,合唱为一时之冠,名公士夫皆有诗赠之。后有朱春儿,亦得名于淮浙。
平阳奴
姓徐氏,一目眇,四体文绣,精于绿林杂剧。又有郭次香,陈德宣之妻也,亦微眇一目。韩兽头,曹皇宣之妻也,亦善杂剧,皆驰名金陵者也。
赵偏惜
樊孛阑奚之妻也,旦末双全,江淮间多师事之,樊院本亦罕与比。
连枝秀
姓孙氏,京师角妓也。逸人风高老点化之,遂为女道士,浪游湖海间。尝至松江,引一髽髻曰闽童,亦能歌舞,有招饮者,酒酣则自起舞,唱青天歌,女童亦舞而和之,真仙音也。欲于东门外化缘造庵,陆宅之为造疏语,多寓讥谑,其中有“不比寻常钩子,曾经老大钳槌,百炼不回,万夫难敌”之句。孙于是飘然入吴,遇医人李恕斋,乃往日旧好,遂从俗嫁之,后不知所终。
王玉梅
善唱慢调,杂剧亦精致,身材短小而声韵清圆,故锺继先有“声似磬圆,身如磬槌”之诮云。
李芝秀
赋性聪慧,记杂剧三百余段。当时旦色号为广记者,皆不及也。金玉府张总管置于侧室,张没后,复为娼。
朱锦绣
侯耍俏之妻也,杂剧旦末双全,而歌声坠梁尘,虽姿不逾中人,高艺实超流辈,侯又善院本,时称负绝艺者。前辈有赵偏惜、樊孛兰奚,后则侯、朱也。
樊香歌
金陵名姝也,妙歌舞,善谈谑,亦颇涉猎书史。台端虽荐角峨峨,悉皆爱赏。士夫造其庐,尽日笑谈。惜寿不永,二十三岁而卒,葬南关外。奸事者春游,必携酒奠其墓,至今率以为常。
小玉梅
姓刘氏,独步江浙。其女匾匾姿格娇冶,资性聪明,能杂剧,号“小技”,后嫁末泥安太平,常郁郁而卒。有女宝宝,亦唤“小技梅”,艺则不逮其母云。
杨买奴
杨驹儿之女也,美姿容,善讴唱,公卿士夫翕然加爱。性嗜酒,后嫁乐人查查鬼张四为妻,憔悴而死。贯酸斋尝以“髻挽青螺,裙拖白带”之句讥之,盖以其有白带疾也。
张玉莲
人多呼为张四妈,旧曲其音不传者,皆能寻腔依韵唱之。丝竹咸精,蒱博尽解。笑谈亹亹,文雅彬彬。南北今词,即席成赋,审音知律,时无比焉。往来其门,率多贵公子,积家丰厚,喜延款士夫。复挥金如土,无少暂惜。爱林经历尝以侧室置之,后再占乐籍。班彦功与之甚狎,班司儒秩满北上,张作小词《折桂令》赠之,末句云:“朝夕思君,泪点成斑。”亦自可喜。又有一联云:“侧耳听门前过马,和泪看帘外飞花。”尤为脍炙人口。有女倩娇粉儿数人,皆艺殊绝,后以从良散去。余近年见之昆山,年余六十矣,两鬓如黧,容色尚润,风流谈谑,不减少年时也。
赵真真
冯蛮子之妻也。善杂剧,有绕梁之声。其女西夏秀,嫁江闰甫,亦得名淮浙间,江亲文墨,通史鉴,教坊流辈,咸不逮焉。
李娇儿
王德名妻也,姿容姝丽,意度闲雅。时人号为“小天然”,花旦杂剧特妙,江浙驸马丞相常眷之。李生辰,相君致贺礼,遇公燕则遗以马腰截。至今歌馆,以为盛事。
张奔儿
李牛子之妻也,姿容丰格,妙于一时,善花旦杂剧。时人目奔儿为温柔旦,李娇儿为风流旦。
龙楼景 丹墀秀
皆金门高之女也,俱有姿色,专工南戏。龙则梁尘暗簌,丹则骊珠宛转。后有芙蓉秀者,婺州人。戏曲小令不在二美之下,且能杂剧,尤为出类拔萃云。
赛天香
李鱼头之妻也,善歌舞,美风度,性嗜洁,玉骨冰肌,纤尘不染,无锡倪元缜有洁病,亦甚爱之,则其人可知矣。
翠荷秀
姓李氏,杂剧为当时所推,自维扬来云间,石万户置之别馆。石没,李誓不他适,终日却扫焚香诵经。石之子云壑万户、孙伯玉万户岁时往拜之。余见其年已七旬,鬓发如雪,两手指甲皆长尺余焉。
赵梅哥
张有才之妻也,美姿色,善歌舞,名虽高而寿不永。张继娶和当当,虽貌不扬而艺甚绝,在京师曾接司燕奴排场,由是江湖驰名。老而歌调高如贯珠,其女鸾章能传母之技云。
陈婆惜
善弹唱,声遏行云,然貌微陋,而谈笑风生,应对如响,省宪大官皆爱重之。在弦索中,能弹唱鞑靼曲者,南北十人而已。女观音奴,亦得其仿佛,不能造其妙也。
汪怜怜
湖州角妓,美姿容,善杂剧,涅古伯经历甚属意焉。汪曰:“若不弃寒微,当以侧室处我。”涅遂备礼纳之。克尽妇道,人无间言,数年涅没,汪髡发为尼,公卿士夫多访之。汪毁其形,以绝众之狂念,而终身焉。
米里哈
回回旦色,歌喉清宛,妙入神品,貌虽不扬,而专工贴旦杂剧。余曾识之,名不虚得也。
顾山山
行第四,人以“顾四姐”呼之,本良家子,因父而俱失身。资性明慧,技艺绝伦。始嫁乐人李小大。李没,华亭县长哈刺不花置于侧室,凡十二年。后复居乐籍,至今老于松江,而花旦杂剧,犹少年时体态,后辈且蒙其指教,人多称赏之。
李芝仪
维扬名妓也,工小唱,尤善慢词,王继学中丞甚爱之,赠以诗序。余记其一联云:“善和坊里,骅骝构出绣花来。钱塘江边,燕子衔将春色去。”又有《塞鸿秋》四阕,至今歌馆尤传之,乔梦符亦赠以诗词甚富。女童童善杂剧,间来松江。后归维扬,次女多娇,尤聪慧,今留京口。
李真童
张奔儿之女也,十余岁,即名动江浙,色艺无比,举止温雅,语不伤气,绰有闺合风致。达天山检校浙省,一见遂属意焉,周旋三岁(一作载)。达秩满赴都,且约以明年相会,李遂为女道士,杜门谢客,日以焚诵为事。至期,达授诸暨州同知而来,备礼取之,后达没。复为道士,节行愈励云。
小国秀,事事宜,张童童,维扬魁首。
李奴婢
妆旦色,貌艺为最。仗义施仁,嫁与杰里哥儿佥事,伯家闾监司动言章,休还。名公士夫,多与乐府长篇,歌曲词章。予亦有《水仙子》与之云:
丽春园先使棘针屯,烟月牌荒将烈焰焚。实心儿辞却莺花阵,谁想香车不甚稳。 柳花亭进退无门,夫人是夫人分,奴婢是奴婢身,怎做夫人。
王玉英
妆旦色。人品艺业惊人。宪司老汉经历侧室也。予曾有《朝天曲》赠之云:
玉英玉英,杂树西风净。蓝田日暖七妆成,如琢如磨性。异钟奇范,精神光莹,价高如十座城,试听几声,白雪扬春令。
重阳景
丁指挥妻,遭遇不小也。
真凤歌
山东名妓也,善小唱,彭庭坚为沂州同知,确守不乱,真恃以机辨圆转,欲求好于彭。一日大雪,彭会客,深夜方散,真托以天寒不回。直造彭室,彭竟不辞,后竟甚密。
大都秀
姓张氏,其友张七乐名黄子,醋善杂剧,其外脚供过亦妙。
喜温柔
曾九之妻也,姿色端丽,而举止温柔,淮浙驰名,老而不衰。江西亦有喜温柔,姓孙氏,其艺则不逮焉。
金莺儿
山东名姝也,美姿色,善谈笑,搊筝合超,鲜有其比。贾伯坚任山东佥宪,一见属意焉,与之甚昵。后除西台御史,不能忘情,作《醉高歌红绣鞋》曲以寄之曰:“乐心儿比目连枝,肯意儿新婚燕尔。画船开,抛闪的人独自。遥望关西店儿。黄河水,流不尽心事。中条山,隔不断相思。常记得夜深沉人静悄自来时,来时节,三两句话。去时节,一篇诗。记在人心窝儿里直到死。”由是台端知之,被劾而去,至今山东以为美谈。
一分儿
姓王氏,京师角妓也。歌舞绝伦,聪慧无比。一日,丁指挥会才人刘士昌、程继善等于江乡园小饮,王氏佐樽,时有小姬歌菊花会《南吕曲》云:“红叶落火龙褪甲,青松枯怪蟒张牙。”丁曰:“此《沉醉东风》首句也。王氏可足成之。”王应声曰:“红叶落火龙褪甲,青松枯怪蟒张牙。可咏题,堪描画。喜觥筹席上交杂答刺,苏频斟入礼厮麻。不醉呵,休扶上马。”一座叹赏,由是声价愈重焉。
般般丑
姓马,字素卿,善词翰,达音律,驰名江湘间。时有刘廷信者,南台御史刘廷翰之族弟,俗呼曰“黑刘五”,落魄不羁,工于笑谈,天性聪慧,至于词章,信口成句,而街市俚近之谈,变用新奇,能道人所不能道者。与马氏各相闻而未识。一日相遇于道,偕行者曰:“二人请相见。”曰:“此刘五舍也,此即马般般丑也。”见毕,刘熟视之,曰:“名不虚得。”马氏含笑而去。自是往来甚密,所赋乐章极多,至今为人传诵。
刘婆惜
乐人李四之妻也,与江右杨春秀同时。颇通文墨,滑稽善舞,迥出其流,时贵多重之。先与抚州常推官之子三舍者交好,苦其夫间阻。一日偕宵遁,事觉决杖。刘负愧,将之广海居焉,道经赣州。时有全普庵拨里字子仁,由礼部尚书,值天下多故,选用除赣州监郡。平日守官清廉,文章政事,杨历台省,但未免耽于酒色。每日公余,即与士夫酣饮赋诗,帽上常喜簪花,否则或果或叶,亦簪一枝。一日刘之广海,过赣,谒全公。全曰:“刑余之妇,无足与也。”刘谓阍者曰:“家欲之广海,誓不复还。久闻尚书清誉,获一见而逝,死无憾也。”全哀其志而与进焉。时宾朋满座,全帽上簪青梅一枝,行酒,全口占《清江引》曲云:“青青子儿枝上结”,令宾朋续之。众未有对者,刘敛衽进前曰:“能容妾一辞乎。”全曰:“可”。刘应声曰:“青青子儿枝上结,引惹人攀折。其中全子仁,就裹滋味别。只为你酸留意儿难弃舍。”全大称赏,由是顾宠无间,纳为侧室。后兵兴,全死节,刘克守妇道,善终于家。
小春宴
姓张氏,自武昌来浙西。天性聪慧,记性最高,勾栏中作场,常写其名目贴于四周遭梁上。任看官选拣需索,近世广记者,少有其比。
孙秀秀
都下小旦色也。名公巨卿多爱重之。京师谚曰:“人间孙秀秀,天上鬼婆婆。”
事事宜
姓刘氏,姿色歌舞悉妙,其夫玳瑁敛,其叔象牛头,皆副净色,浙西驰名。
帘前秀
末泥任国恩之妻也,杂剧甚妙,武昌湖南等处,多敬爱之。
燕山景
田眼睛光妻也,夫妇乐艺皆妙。
燕山秀
姓李氏,其夫马二,名黑驹头,朱帘秀之高第,旦末双全,杂剧无比。
荆坚坚
善唱工于花旦杂剧,人呼为“小顺时秀”。
孔千金
善拨阮,能曼词,独步于时,其儿妇王心奇,善花旦,杂剧尤妙。
李定奴
歌喉宛转,善杂剧,勾阑中曾唱《八声甘州》,喝采八声,其夫帽儿王杂剧亦妙。凡妓以墨点破其面者为花旦。
罗春伯《闻见录》载陈子翁题蔡奴像曰:“观全盛时,风尘中人物尚如此,呜呼!盛哉!”余于《青楼集》不能无感云尔。至正丙午夏五月,郡人夏邦彦书于风月楼中。
跋
余向观唐《北里志》与夫传奇杂说,其间声妓之籍籍者,虽才色节义有不相类,至于垂名传记,使后之兴慕,往往谈论于尊俎之间,而当时作者岂徒然也。余生斯世,因感其人之不见于今,且叹古之(知)音者又不复作;及观云间夏伯和氏《青楼集》,百年之间,其籍籍者有不愧于古,而知音者代不乏人,则余向之感且叹者,盖见闻寡陋之过也。观是集者,可谓闻弦赏音,足知雅调,免夫寡陋之诮矣。遂书于集之后。山阴朱武序。
丽情集 宋 张君房 撰
浣沙桂子
霍小玉侍儿之名。
遗策郎
郑生过李妓宅,见娃徘徊不能去,诈遗策以驻马,后访,自呼曰:“前遗策郎也。”
卷中人
唐裴敬中为察官,奉使蒲中,与崔徽相从。敬中回,徽以不得从为恨,久之成疾。自写其真以寄裴曰:“崔徽一旦不如卷中人矣。”
寄泪
灼灼,锦城官中奴,御史裴质与之善。裴召还,灼灼每遣人以软红绢聚红泪为寄。
环者还也
崔郎寄张生信有玉指环云:“环者还也。”
燕子楼集
盻盻,徐之名倡,张建封纳之于燕子楼。张卒,盻盻思之,问者辄答以诗,仅三百篇,名《燕子楼集》。
秋云罗帕
贾知微曾城夫人杜兰香既别,赠贾秋云罗帕裹丹五十粒云:“此罗是玉女缫玉蚕茧以织成。”
沈翘翘
文宗时宫人,有白玉方响,以犀为椎,以紫檀为架。后出宫归秦氏,秦出翘制曲,以寄之,名曰“忆秦郎”。
非烟
咸通中武公妓也,善击瓯。其聆赵象窥见,因门媪以玉叶笺题诗寄之,非烟以连蝉锦香囊并碧花笺赠象以通其意。
薛琼琼
开元中第一筝手,中官杨羔潜还,崔怀宝饮羔熏香酒曰:“此以春草所造。”羔令崔作词,方得见琼琼。崔曰:“平生无所愿,愿作乐中筝。近得佳人纤手子,砑罗裙上放娇声。”
柳枝娘
洛中里娘也,闻诵义山《燕台诗》,乃折柳结带,赠义山乞诗。
香儿
元载妾薛琼英,幼以香杂饮食啖之,长而肌香。
丽情集 (四库全书?子部?杂家类?杂纂之属?类说卷二十九)
烟中仙
越渔者杨父,一女,絶色,为诗不过两句,或问:“胡不终篇?”答曰:“无奈,情思纒绕,至两句即思迷。”不继,有谢生求娶焉,父曰:“吾女宜配公卿。”谢曰:“谚云:‘少女少郎相乐不忘,少女老翁苦乐不同,且安有少年公卿耶。”翁曰:“吾女词多两句,子能续之,称其意则妻矣。”示其篇,曰:“珠帘半床月,青竹满林风。”谢续曰:“何事今宵景,无人解与同。”女曰:“天生吾夫遂,偶之后七年。”春日,杨忽题曰:“春尽花随尽,其如自是花。”谢曰:“何故为不祥句?”杨曰:“吾不久于人间矣。”谢续曰:“从来说花意,不过此容华。”杨即瞑目而逝,后一年,江上烟光溶曵,见杨立江中,曰:“吾本仙谪居人间,后倘思之,即复谪下,不能得仙矣。”
崔徽
蒲女崔徽,同郡裴敬中,为梁使蒲。一见为动,相从累月。敬中言:”还徽不得去,怨抑不能自支。”后数月,敬中宻友知退至蒲,有丘夏,善写人形,知退为徽,致意于夏,果得絶笔,徽捧书谓知退曰:“为妾谢敬中,崔徽一旦不及卷中人,徽且为郎死矣。”明日,发狂,自是称疾,不复见客而卒 。
灼灼
锦城官妓灼灼,善舞《柘枝》,歌《水调》相府筵中,与河东人坐,神通目授如故,相识自此,不复面矣。灼灼以软绡多聚红泪宻寄河东人 。
燕子楼
张建封仆射节制武寜,舞妓盼盼,公纳之燕子楼。白乐天使经徐与诗曰:“醉娇无气力,风袅牡丹花。”公薨,盼盼誓不他适,多以诗代问答,有诗近三百首,名《燕子楼集》。尝作三诗云:
楼上残灯伴晓霜,独眠人起合欢床。
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不是长。
北邙松栢鏁愁烟,燕子楼中思悄然。
自埋剑履歌尘散,红软香销一十年。
适看鸣雁岳阳回,又覩玄禽过社来。
瑶瑟玉箫无意绪,任从虫网任从灰。
乐天和曰:
满帘明月满帘霜,被冷香销独卧床。
燕子楼前清月夜,秋来只为一人长。
钿晕罗衫色似烟,一回看着一澘然。
自从不舞霓裳曲,迭在空箱得几年。
今年有客洛阳回,曽到尚书塜上来。
见说白杨堪作柱,争教红粉不成灰。
又一絶云:
黄金不惜买蛾眉,拣得如花四五枝。
歌舞教成心力尽,一朝身去不相随。
盼盼泣曰:“妾非不能死,恐百载之后人以我公重于色。”乃和白诗云:
自守空楼敛恨眉,形同春后牡丹枝。
舎人不会人深意,刚道泉台不去随。
无双仙客
唐王仙客者,刘振之甥。振有女曰“无双”,幼与戏弄相雅,振妻戏呼“仙客”,为王郎子后。无双长成,舅氏以位尊,官显欲废前约,毎窥见无双明艳若神仙中人,有青衣告客亲事情恐参差也。一日,振趍朝忽走马归,云泾源兵士姚令言领兵入含元殿,天子出苑北门,百官奔走,行在召仙客。勾当家事,当以无双嫁。乃装金帛,押领出开逺门,我与骨肉出启夏门。遶城,续至仙客,依教出城外,久待不至,遂至启夏门。守夏门者,皆持白棒,徐问:“城中有何事,今日有何人出此门。”答云:“朱太尉作天,子午后有人重载,携家欲出去,是租庸使刘尚书,门司不敢放出,追骑至向北去矣。”仙客惊惧,走归襄阳。后知克复亰阙,入京访舅氏。见旧使苍头塞鸿,仙客曰:“阿舅阿母安否?”鸿曰:“尚书授伪命,与夫人皆处极刑。无双已入宫掖,家人唯婢采苹在焉。”访求得之,与居京兆尹,以仙客为富平尉,忽报中使押内家三十人往园陵。仙客令塞鸿假为驿吏,夜深帘下呼塞鸿曰:“郎徤否?明日紫褥下取书。”鸿明日得书,云:“甞见勅使说富平古押衙,人间有心,人能求之否?”仙客乃访古生者居村墅,厚赠金寳岁余。古生曰:“察君之意,将有求于老夫耳。士为知己用,愿粉身以答深海之恩。”仙客以实告古生曰:“此事大易。”后半岁曰:“何人识无双?”仙客以采苹对古曰:“宿留数日后,忽闻有髙品过,处置园陵。”宫人仙客令刺探,所杀者,乃无双也。是夕,扣门甚急,古生领一兠子,入曰:“此无双也,今死矣,后日当活。”古生又曰:“暂借塞鸿,乃抽刀断其颈。”仙客甚怒,古曰:“今日报郎君,足矣。比闻茅山道士,有药服者立死,三日复活。求得一丸,昨令采苹假作中使,以无双逆党赐药,令自尽,至陵下托以亲故,百练赎其尸舁人等,皆杀之,以灭口,老夫亦自刎。”言讫,举刅而死,仙客挈无双,变姓名归襄阳谐老。
莲花妓
严子牧豫章陈陶,隠西山,操行清洁,守欲挠之,遣小妓莲花往侍焉。陶殊不采妓,乃献诗求去,云:
莲花为号玉为腮,珍重尚书遣妾来。
处士不生巫峡梦,虚劳神女下阳台。
陶答曰:
近来诗思清于水,老去风情薄似云。
已向升天得门户,锦衾深愧卓文君。”
蜀妓薛涛
元微之元和中使蜀,籍妓薛涛者,有才色。府公严司空知元之情,遣涛往侍焉。后登翰林以诗寄,曰:
锦江滑腻峨眉秀,毓出文君与薛涛。
言语巧偷鹦鹉舌,文章夺得凤凰毛。
纷纷词客皆停笔,个个公侯欲梦刀。
别后相思隔烟水,菖蒲花发五云髙。
爱爱
姓杨氏,钱塘娼家女也。七夕泛舟西湖采荷香,为金陵少年张逞所调,相携潜遁于京师,余二年。逞为父捕去后,或传逞已卒,致爱爱感念而亡。小婢锦儿出其故绣手籍,香囊缬履郁然如新。
酥香
杜秘书多情多才,也号善小词,元微之所谓“能道人意中语者,信有之也”。邻有富家,翁姓张氏,有处子小字酥香。凡才人所为歌曲,悉皆讽之。一夕,踰垣而至杜,疑为怪。女曰:“儿乃邻家,慕郎词章,愿无弃也。”杜始望不至此,黎明,徙居僻地。富家翁失女,不敢自明。后十年,仆有过,杜笞之。仆以闻官,杜捕逮鞫实,除籍。流于河朔,濒行,述承过乐一词,诀别。女持纸三唱,絶脰而死。
燕女坟
宋末娼家女姚玉京,嫁襄州小校敬瑜。敬瑜溺水而死,玉京守志养姑舅。常有双燕巢梁间,一日,为鸷鸟所获,其一孤飞,悲鸣徘徊,至秋,翔集玉京之臂,如告别然。玉京以红缕系足,曰:“新春定来为吾侣也。”明年果至,因赠诗曰:
昔年无偶去,今春犹独归。
故人恩义重,不忍更双飞。
自尔,秋归春来,凡六七年。其年,玉京病卒,明年复来,周章哀鸣。家人语曰:“玉京死矣,坟在南郭。”燕遂至葬所,亦死。毎风清月明,襄人见玉京与燕同逰汉水之上。
泰娘
韦尚书家善讴者,会乐,工琵琶新声。尚书薨,为蕲州刺史张悬所得。悬死,泰娘无所归,抱乐器而哭,其音焦以悲。刘禹锡歌曰:
泰娘家本阊门西,门前绿水环金堤。
有时妆成好天气,走上皋桥折花戏。
风流太守韦尚书,路旁忽见停隼旟。
斗量明珠鸟传意,绀幰迎入専城居。
从郎西入帝城中,贵逰簮组香帘栊。
低鬟缓视抱明月,纎指破拨生胡风。
繁华一旦有消歇,佩剑无光履声絶。
蕲州刺史张公子,白马亲到铜駞里。
自言买笑掷黄金,月堕云中从此始。
安知鵩鸟坐隅飞,寂寞旅魂招不归。
秦家镜破前时结,韩寿香销故箧衣。
举目风烟非旧时,归寻岐路多参差。
如何将此两行泪,更洒湘江斑竹枝。
张好好
杜牧佐沈传师在江西,张好好十三,始以善歌来入乐籍中。公移镇宣城,好好复宣城籍中。后二岁,为沈述师著作,双鬟纳之。〖张好好诗并序:牧太和三年,佐故吏部沈公江西幕。好好年十三,始以善歌来乐籍中。后一岁,公移镇宣城,复置 好好于宣城籍中。后二岁,为沉着作述师,以双鬟纳之。后二岁,于洛阳东城,重睹好好,感旧伤怀,故题诗赠之。
君为豫章姝,十三才有余。
翠茁凤生尾,丹叶莲含跗。
高阁倚天半,章江联碧虚。
此地试君唱,特使华筵铺。
主公顾四座,始讶来踟蹰。
吴娃起引赞,低徊映长裾。
双鬟可高下,才过青罗襦。
盼盼乍垂袖,一声雏凤呼。
繁弦迸关纽,塞管裂圆芦。
众音不能逐,袅袅穿云衢。
主公再三叹,谓言天下殊。
赠之天马锦,副以水犀梳。
龙沙看秋浪,明月游东湖。
自此每相见,三日已为疏。
玉质随月满,艳态逐春舒。
绛唇渐轻巧,云步转虚徐。
旌旆忽东下,笙歌随舳舻。
霜凋谢楼树,沙暖句溪蒲。
身外任尘土,樽前极欢娱。
飘然集仙客,讽赋欺相如。
聘之碧瑶佩,载以紫云车。
洞闭水声远,月高蟾影孤。
尔来未几岁,散尽高阳徒。
洛城重相见,婥婥为当垆。
怪我苦何事,少年垂白须?
朋游今在否?落拓更能无?
门馆恸哭后,水云秋景初。
斜日挂衰柳,凉风生座隅。〗
湖州髫髻女
唐杜牧太和末往游湖州,刺史崔君素所厚者,悉致名妓殊,不惬意。牧曰:“愿张水戏,使州人毕观,牧当间行寓目。”使君如其言,两岸观者如堵,忽有里姥引髫髻女,年十余岁,真国色也。将致舟中,姥女皆惧。牧曰:“且未即纳,当为后期,吾十年必为,郡若不来,乃从他适,因以重币结之。”洎丹墀入相,牧上笺乞守湖州,比至郡则十四年,所纳之姝,已从人三载,而生二子。牧亟使召之,父母惧其见夺,携幼以诣母曰:“向约十年不来,而后嫁,嫁已三年矣。”牧俛首曰:“其词直强之不祥,乃礼而遣之为。”怅别诗曰:
自是寻春去较迟,不须惆怅怨芳时。
狂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阴子满枝。
三卿题
云子家本若耶溪东,与闺中同志者,纫兰佩蕙,趋闲之境不得。从人不幸,良人已失,邈然无依。命笔聊书絶句(阙):“姓二九下父后,玉无瑕弁无首,荆山石徃往有。”以笔墨非女之事,名姓故隠而不书。诗曰:
昔逐良人西入关,良人身没妾东还。
谢娘卫女不相待,为雨为云归旧山。
李舒解曰:二九,十八也。十加八,木字。子为父后。木下子,李字。玉无瑕,去其点也。弁无首,存其廾也。王下廾,弄字也。荆山石往往有者,荆石多韫玉。当是姓李名弄玉也 。
黄陵庙诗
开寳中,贾知微遇曾城夫人杜兰香,及舜二妃于巴陵。二妃诵李羣玉黄陵庙诗曰:
黄陵庙前青草春,黄陵女儿茜裙新。
轻舟短棹唱歌去,水逺天长愁杀人。
贾与夫人别,命青衣以秋云罗帕覆定命丹五十粒,曰:“此罗是织女缲玉蚕织成,遇雷雨宻收之,其仙丹毎岁但服一粒则保。”一年后,大雷雨,见箧间一物,如云烟腾空而去。
赠妓诗
欧阳詹赠太原妓诗,云:“髙城已不知,况乃城中人。”
文宗诗
文宗与宰相谋诛宦官事泄,番为内官所杀,上登临游幸,未尝为乐,往往瞠目独语。因题诗殿柱,曰:
辇路生春草,上林花满枝。
凭髙何限意,无复侍臣知。
明日,便殿观牡丹,云:“俯者如愁,仰者如恱,开者如笑,合者如咽。”吟罢,方省舒元舆词也。叹息泣下,命乐。适情宫人沈翘翘,舞《河满子》词云:“浮云蔽白日。”上曰:“汝知书耶?此是文选古诗第一首,念君臣值奸邪,所蔽正是今日。”乃赐金臂环。翘翘善玉方响,以响犀为椎,紫檀为架。后出宫,归秦城奉使日东。翘翘将玉方响登楼,撰一曲名“忆秦郎”。〖注:出之唐?舒元舆《牡丹赋》:
古人言花者,牡丹未尝与焉。盖遁乎深山,自幽而芳。不为贵重所知,花则何遇焉?天后之乡,西河也,精舍下有牡丹,其花特异,天后叹上苑之有阙,因命移植焉。由此,京国牡丹日月渐盛。今则自禁闼送洎官署,外延士庶之家,弥漫如四渎之流,不知其止息之地。每暮春之月,遨游之士如狂焉。亦上国繁华之一事也。近代文士为歌诗以咏其形容,未有能赋之者。余独赋之,以极其美。曰:圆玄瑞精,有星而景,有云而卿。其光下垂,遇物流形。草木得之,发为红英。英之甚红,钟乎牡丹。拔类迈伦,国香欺兰。我研物情,次第而观。暮春气极,绿苞如珠。清露宵偃,韶光晓驱。动荡支节,如解凝结,百脉融畅,气不可遏。兀然盛怒,如将愤泄。淑日披开,照耀酷烈。美肤腻体,万状皆绝。赤者如日,白者如月。淡者如赭,殷者如血。向者如迎,背者如诀。忻者如语,含者如咽。俯者如愁,仰者如悦。袅者如舞,侧者如跌。亚者如醉,曲者如折。密者如织,疏者如缺。鲜者如濯,惨者如别。初胧胧而下上,次鳞鳞而重叠。锦衾相覆,绣帐连接。晴笼昼熏,宿露宵裹。或的的腾秀,或亭亭露奇。或飑然如招,或俨然如思,或带风如吟,或泫露如悲。或垂然如缒,或烂然如披。或迎日拥砌,或照影临池。或山鸡已驯,或威风将飞。其态万万,胡可立辨?不窥天府,孰得而见?乍疑孙武,来此教战。其战谓何?摇摇纤柯。玉栏满风,流霞成波,历阶重台,万朵千棵。西子南威,洛神湘娥。或倚或扶,朱颜色酡。各炫红缸,争颦翠蛾。灼灼夭夭,逶逶迤迤。汉宫三千,艳列星河,我见其少,孰云其多。弄彩呈妍,压景骈盲。席发银烛,炉升绛烟。洞府真人,会于群仙。晶莹睇来,金缸列钱。凝睇相看,曾不晤言。未及行雨,先惊旱莲。公室侯家,列之如麻。咳唾万金,买此繁华。遑恤终日,以言相夸。列幄庭中,步障开霞。曲庑重梁,松篁交加。如贮深闺,似隔绛纱,仿佛息妫,依稀馆娃。我来观之,如乘仙槎。脉脉不语,迟迟日斜。九衢游人,骏马香车。有酒如渑,万坐笙歌。一醉是竞,莫知其它。我案花品,此花第一。脱落群类,独占春日。其大盈尺,其香满室。叶如翠羽,拥抱栉比。蕊如金悄,妆饰淑质。玫瑰羞死,芍药自失。夭桃敛迹,侬李惭出。踯躅宵溃,木兰潜逸。未槿灰心,紫薇屈膝。皆让其先,敢怀愤嫉?焕乎!美乎!后土之产物也。使其花如此而伟乎,何前代寂寞而不闻?今则昌然而大来。岂草木之命,亦有时而塞,亦有时而开?吾欲问汝,曷为而生哉?汝且不言,徒留玩以徘徊。〗
非烟
武公业,咸通中任河南功曹。爱妾曰“非烟”,善秦声,好文学,北邻赵象者,窥见恱之。因门媪题絶句寄,非烟以金凤笺答诗。象又以玉叶纸赋诗,非烟又以连蝉锦香囊碧苔笺赠诗。象夜登梯踰垣入堂中,尽缱绻之意。明日,象送诗曰:
十洞三清虽路阻,有心还得傍瑶台。
瑞香风引思深夜,知是蘂宫仙驭来。
烟复赠:
相思只怕不相识,相见还愁却别君
。愿得化为松上鹤,一双飞去入行云。
无何,烟以细过捶女奴,女奴乗间以告。公业缚之大柱,鞭楚流血。但云:“生相亲,死亦何恨。”乃饮楚而絶。洛阳有崔、李二生,与武掾逰,崔诗云:“恰似传花人饮散,空林池下最繁枝。”其夕,梦烟谢曰:“妾貎不迨桃李,而零落过之。”李诗云:“艳魄香魂如有在,还应羞见坠楼人。”梦烟曵手曰:“士有百行,君得全乎?何至苦相诋斥,当屈君于地下面证之。”数日,而生卒。
薛琼琼
开元宫中第一筝手,清明日,上令宫妓踏青。狂生崔懐寳,窃窥琼琼悦之。因乐供奉杨羔濳班中,得之羔令崔小词,方得见薛。崔作词云:
平生无所愿,愿作乐中筝。得近玉人纎手,子砑罗裙上放娇声,便死也为荣。
羔饮懐以熏肌酒,曰此常春草所造,亦云千岁藟草,可令发白变黑,致长生之道。及崔为刑南司,录琼琼理筝,为吏所收赴阙,明皇因以赐之。
柳枝娘
洛中里娼也,闻诵李义山《燕台诗》,乃折柳结带赠义山,以乞诗。
赵嘏姬
进士赵嘏,有姬纎丽,迫与计,偕将携之西上。为母氏所沮,乃留之鹤林寺。因中原斋会浙帅窥之,强致去奄有。明年,嘏登第,以诗箴之,曰:
寂寞堂前日又曛,阳台去作不归云。
当时闻说沙咤利,今日青娥属使君。
帅得诗甚惭,乃遣归之。
琴客
柳宜城之爱妾也,善抚琴瑟。宜城请老琴出嫁,顾况歌曰:
佳人玉立生北方,虽家邯郸不是娼。
头髻挼堕手爪长,善抚琴瑟有文章。
南山阑干千丈雪,七十非人不暖热。
人情销歇古共然,相公心在特书絶。
上善若水任方圎,忆昨好之今弃捐。
服药不如独自眠,从他别嫁一少年。
香儿
元载妓薛琼英,幼以香屑杂饮食啖之,长而肌香,又名“香儿”。
余媚娘
适周氏,夫亡,以介洁自守。陆希声使媒游说,媚娘曰:“陆郎中不置侧室,及女奴则可为妇。”希声诺之,娶二年,劈笺洙墨,更唱迭和。媚娘又能馔五色脍,妙不可及。无何,希声纳蕣英,媚娘许之,希声以为诚然,既共居,畧无他说。侯希声已他适,将蕣英闭室中,手刃杀之,碎其肌体,盛以二大合。封题云:“送物归别墅。”阍吏异之,送京兆狱,媚娘遂就极典。
荻楼杂抄 佚名 辑
张香桥,昔有女子名香,与所欢会此,故名。一曰女子姓张名香。
炀帝时,洛阳献合蒂迎辇花。帝令袁宝儿持之,号司花女。
魏夫人有弟子善种花,谓之花姑。
真宗宴近臣,语及庄子,忽命呼秋水,至则翠鬟绿衣,小女童也。
姚月华笔札之暇,时及丹青,花卉翎毛,世所鲜及。然用以自娱,人不可得而见。尝为杨达画芙蓉匹鸟,约略浓淡,生态逼真。
长安士女游春野步,遇名花则设席籍草,以红裙递相插挂为宴幄。
扬州太守圃中有杏花数十株,每至烂开,张大宴,一株令一妓倚其傍,立馆曰“争春”,宴罢夜阑,人云花有叹声。
姑臧太守张宪代书札伎墨娥。
赵魏公夫人管道升善书画,吾竹房尝题其所画竹石。竹房有一私印,是“好嬉子”三字,即以此印倒用于跋尾。人皆以为竹房之误,魏公见之曰:“此非误也,这瞎子道妇人会作画倒好嬉子。”
琵琶录 唐 段安节 撰
琵琶法三才,象四时。《风俗通》云:“琵琶,近代乐家作,不知所起。长三尺五寸,法天地人五行,四弦象四时。”《释名》:“琵琶,本胡中马上所鼓,吹手前曰‘琵’,引手却曰‘琶’,因以为名。汉遗乌孙公主入蕃,念其行速,思慕本朝,使知名者马上奏琵琶以■悦之。琵琶有直项曲项者,盖便于关轴也。”《乐录》云:“琵琶本出于弦鼗。而杜挚以为秦之末世,苦于长城之役,百姓弦鼗而鼓之,古曲陌上桑间,范晔、石苞、谢变、孙放、孔伟、阮咸,皆善此乐。东晋谢镇西在大市楼上弹琵琶,作大道之曲。”《世说》云:“谢仁祖在北牖下弹琵琶,有天际之意。”又朱生善弹琵琶,至大官。贞观中,裴赂儿弹琵琶始废拨用手,今所谓搊琵琶是也。白秀真使蜀便回,得琵琶以献,以逻逤檀为槽,其木温润如玉,光采可鉴,金缕之虹,又蹙之成双凤。贵妃每奏于梨园,音韵姜清,飘若雪外。开元中,梨园则有骆供奉、贺怀智、雷海清,其乐器或以石为槽。鹍鸡筋作弦,用铁拨弹之。安史之乱,流落外地。
有举子曰白秀才,子弟寓止京师。偶值宫娃内弟子出在民间,白即纳一妓为跨驴之乐。因夜风清月朗,是丽人忽唱新声,白惊,遂不复唱。逾年因游灵武,李灵曜尚书广设筵,白预坐末。广张妓乐,至有唱《何满子》者,四坐倾听,俱称绝妙。白曰:“某有伎人,声调殊异于此。”促召至,短髻薄妆,态度闲雅。发问曰:“适唱何曲?”曰:“何满子。”遂品调举袂发声,清响激越,诸乐不能逐。部中亦有回琵琶,声韵高下,然揭庵郎指无差。遂问曰:“莫是宫中□二否?”伎复问曰:“莫是梨园骆供奉否?”二人相对,泛澜欷歔而已。
建中中,有康昆仑称第一手。始遇长安大旱,诏两市祈雨。及至天门街,市人广较胜负。及斗声乐东街,则有康昆仑琵琶最上,必谓街西无敌也,遂请昆仑登彩楼,弹一曲新翻谓录安(以为名误称大腰)。至街西,豪侠阅乐东市稍诮之,而亦于彩楼上出女郎,抱乐器,先云:“我亦弹是曲,兼移于风香调中。”及拨声如雷,其妙绝入神。昆仑惊愕,乃拜为师。女郎遂更衣出见,乃僧也。庄俨寺僧,本俗姓段也。翌日,德宗召入内,令教授昆仑。段师奏曰:“请令弹一调。”及弹,师曰:“本领何杂?兼带邪声。”昆仑惊曰:“师神人也,臣少年初掌艺时,侧于邻家女巫处授一品弦调,后乃累易数师之艺。今段师精识,如此玄妙也。”段师奏曰:“且遣昆仑不近乐器十年,候忘其本态,然后可教。”许之,后果尽段师之艺也。
元和中,有王芬曹保之子善才,其孙习纳,皆精此艺。次有装兴奴与曹同时,纳善运拨若风雨,然不事捏弦。兴奴则善于拢捻,指拨稍软。时人谓纳右有手,兴奴左有手。
武宗初,朱崖李白太尉有乐人廉郊者,师于曹纲,尽纲之能。尝谓其流云:“教授人多矣,未尝有此惺灵弟子也。”郊尝诣平原,别于池上弹甤宾调,忽有一片方铁跃出,有识者谓是甤宾铁也。盖是指拨精妙,律吕相应耳。
安节门下有乐吏杨志善能琵琶,其姑尤更妙绝。本宣徽弟子,后出宫于永穆观中住。自惜其艺,常畏人闻,每至夜深方弹。志善恳求教授,终不允。且曰:“吾艺死不传人。”杨乃赂其观主,求寄宿于观,窃听姑弹弄,仍以自系脂皮鞓带以指画带,记其节奏,遂得一两曲调。明日诣姑弹之,姑大惊异,杨即实陈其事,姑意方回,乃尽传之。
文宗朝有内人郑中丞(中丞当时宫人官也),善胡琴。内库有琵琶二,号大小忽雷。因为题头脱损,送在崇仁坊南赵家料理。大约造乐器悉在此坊,其中有赵二家最妙。时权相旧吏梁厚本有别墅,在照应县之西南,西临御河。垂钓之际,忽一物流过,长七尺许,上以锦缠之。令家童接得就岸,乃秘器也。及发,开视之,乃一女郎。容色俨然,以罗巾系其颈,遂解其领巾伺之,口鼻尚有余息。即移入室中,将养经旬,方能言语,云:“我内弟子郑中丞也。昨因忤旨,令内人缢杀,投于河中,锦即是弟子临刑相赠尔。”及如故,即垂泪感谢。厚本本无妻,即纳为室。自言善琵琶,其琵琶今在南赵家料理。恰值训、注之事,人莫有知者。厚本因赂其乐器匠,购得之,至夜分方敢轻弹。后值良辰饮于花下,酒酣不觉即弹数曲。是时有黄门放鹞,私于墙外听之,曰:“此是郑中丞琵琶声也。”窃窥之,翌日达上听。文宗始尝追悔,至是惊喜,遣中使宣诏问其由来,乃赦厚本罪,任从匹偶,仍加锡赉焉。
咸通中,有米和(即米莱,和,字也。父喜唱歌。)由从道尤妙,后有王连儿(连儿名金两)。
〖注:■,忄+尉。无读音。〗
魏王花木志 后魏 元欣 撰
思惟
思惟树,汉时有道人自西域持具多子,植于嵩之西峰下。后极高大,有四树,树一年三花。
紫菜
吴郡边海诸山,悉生紫菜。
木莲
木莲叶似辛夷,花类莲。
山茶
山茶似海石榴,出桂州。
溪荪
溪荪如高梁姜,生水中,出茆山。
朱槿
重台朱槿似桑,南中呼为桑槿。
莼根
莼根羹之绝美,江东谓之莼龟。
孟娘菜
江淮有孟娘菜,并益肉食。
牡桂
牡桂叶大如苦竹叶,叶中一脉如笔迹。
黄辛夷
卫公平泉庄,有黄辛夷,紫丁香。
紫藤花
吴苑生。
郁树
郁树高五六尺,其实大如李,色赤,食之甘。
卢橘
卢橘,蜀生。有遗客橙,似橘而非,若柚而香。冬夏华实相继,或如弹丸,或如拳,通岁食之,亦名卢橘。
楮子
南方记楮子如梅实,二月花,七八熟。土人盐藏之,味辛。出交趾。
石南
石南树野生,二月花,实如燕子,八月熟。民采取之,曝干,取皮作鱼羹和之尤美。出九真。
都勾似栟榈木,中出屑如面,可取为饵,食如桃榔。
茶叶
茶叶似栀子,可煮为饮,其老叶谓之茅,叶谓之茗。
桂海花木志 宋 范成大 撰
上元红
上元红,深红色,绝似红木瓜,花不结实,以灯夕前后开,故名。
白鹤花
白鹤花如白鹤,立春开。
南山茶
南山茶葩萼大倍中州者,色微淡,叶柔薄有毛,别自有一种,如中州所出者。
红豆蔻花
红豆蔻花丛生,叶瘦如碧芦,春末发。初开花,先抽一干,有大箨包之。箨解花见,一穗数十蕊,淡红鲜妍,如桃杏花色,过重则下垂如葡萄,又如火齐缨络及剪彩鸾凤之状。此花无实,不与草豆蔻同种,每蕊心有两瓣相并,诗人托兴曰比目连理云。
泡花
泡花,南人或名柚花。春末开,蕊圆白如大珠,既折则似茶花,气极清芳,与茉莉、素馨相逼,番人采以蒸香,风味超胜。
红蕉花
红蕉花,叶瘦类芦箬,心中抽条,条端发花。叶数层,日折一两叶。色正红如榴花荔子,其端各有一点鲜绿,尤可爱。春夏开正,岁寒犹芳。又有一种,根出土处特肥饱如胆瓶,名胆瓶蕉。
枸那花
枸那花,叶瘦长,略似杨柳。夏开淡红花,一朵数十萼,至秋深犹有之。
史君子花
史君子花蔓生,作架植之,夏开一簇,一二十葩,轻盈似海棠。
水西花
水西花,叶如萱草,花黄,夏开。
裹梅花
裹梅花,即木槿,有红白二种。叶似蜀葵,采红者连叶包裹黄梅,盐渍暴干以荐酒,故名。玉修花,春夏之交大发花且实,枝头硕果罅裂,而其旁红英粲然,并花实折钉盘筵,极可玩。
添色芙蓉花,晨开正白,午后微红,夜深红。
侧金盏花如小黄葵,叶似槿。岁暮开,与梅同时。
楚辞芳草谱 宋 谢翱 撰
江离
江离之草,屈原幼时所先采。盖自其初度,则固已扈江离辟芷矣。张勃云:“江离出临海县海水中,正青似乱发。”楚辞之于江离畦而种之,则非水物。《本草》:“蘪芜一名江离。”又云:“被以江离,揉以蘪芜。”又不应是一物也。
熏草
世以蕙草盖即熏草,臭如熏芜,可以已厉。故古之祓除,以此草熏之,因谓之熏草。王逸章句云:“菌,熏也,今之零陵香。”
菌
按王逸云:“菌,即熏。”司马云“大芝”,支遁云“舜华”,则王说恐非。《七谏》云:“饮菌若之朝露。”即《庄子》所谓朝菌者岂此耶。
兰
《离骚》云:“滋兰九畹”,又云:“光风转蕙汜崇兰。”兰草大都似泽兰,其香可着衣带者是。《素问》云:“治之以兰,除陈气也。”皆概指香草可见。
蕙
蕙大抵似兰,皆柔荑,其端作花。兰一荑一花,蕙一荑五六花,香次于兰。楚辞兰每及蕙,畹兰而亩蕙也。汜兰而转蕙也,蕙淆蒸兰藉也。
杜若
杜若一名杜蘅,苗似山姜,花黄赤子大如棘。《九歌?湘君》曰:“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遣兮下女。”《湘夫人》云:“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遣兮远者。”杜若之为物,令人不忘搴采而赠之,以明其不相忘也。
茝
楚辞以芳草比君子而言茝者最多,盖今香白芷也。出近道下湿地,可作面脂,其叶可用沐浴,故曰“浴兰汤兮沐芳”。
蘼芜
芎藭之苗叶为蘼,芜似蛇床而香。魏文帝以蕙草兰香,杂之以蘼,芜藏衣中。故《少司命》曰:“秋兰兮蘼芜,罗生兮堂下。绿叶兮素枝,芳菲菲兮袭予。”古诗有云“采蘼芜”。
卷施
卷施草拔心不死,江淮间谓之宿莽,说见郭璞赞。故《离骚经》曰:“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非宿草也。
蒃
《离骚》云:“薋蒃葹以盈室兮,判独离而不服。”皆指恶草,异蒃竹之蒃。
菊
菊,季秋寒露后五日始有华,华得土之正色。《离骚》:“夕餐秋菊之落英”,观崔实、费长房九日采菊语,则茹菊延龄,自古已然。
荃
荃,昌蒲也,一名荪。《楚辞》曰:“数惟荪之多怒兮,荪佯聋而不闻。”辞言香草皆以喻臣,唯言荪者喻君,盖荪于药为君也。
薜荔
《离骚》云:“贯薜荔之落蕊”,王逸章句曰:“薜荔,香草而生蕊实也。”
款冬
款冬,叶似葵而大,丛生,花出根下,十一、十二月雪中出花茂悦。郭氏曰:“款冻也”。故《楚辞》云:“款冬而生兮,凋彼叶柯。”
艾
萧与艾本皆香草,《离骚》则薄之曰:“户服艾以盈要兮,谓幽兰其不可佩。”然要之庶人所服之兰蕙,则有间矣。
蒌
蒌,蒌蒿也,其叶似艾,白色,长数寸,高丈余,好生水边,《大招》云:“英酸蒿蒌,不沾薄只。”王逸曰:“蒿,繁草也;蒌,香草也。”
莎
莎,茎叶都似三棱,和香用之。《招隐》云:“青莎杂树兮,苹草靃靡。”
匏
匏,瓠也,可刳以涉水,按《楚辞》、王褒《九怀》称:“援瓟瓜兮接粮。”
蓼
蓼生水泽,《楚辞》曰:“蓼虫不知徒乎葵菜。”言蓼辛葵甘,虫各安其故,不知迁也。
茨
茨,蒺藜也,布地蔓生,细叶,子有三角,状如菱而小,刺人,生道上。按《七谏》曰:“江离弃于穷巷兮,蒺藜蔓乎东厢。”
菱
菱生水中,实两角,或四角,一名芰。《离骚》曰:“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盖芰叶杂沓,荷叶博大,有为衣之象,而芙蓉若可缉者也。
苹
苹叶正,四方中拆,如十字,根生水底,叶敷水上,《天问》曰:“靡萍九衢。”言其枝叶分为衢道,犹今言花五出六出也。
萍
萍无根,浮水而生,《楚辞》曰:“窃哀兮浮萍,泛淫兮无根。”
瑶台片玉(乙种) 清 江诒秋珊 着 东海黄公 辑
花底拾遗集(上)
粤黎美周《花底拾遗》新安张山来补之,弄笔之暇,摘其语之,尤香艳者,辄填小令一阕。
[双调南歌子](春朝姊妹为嫩蕊乞晴)
细瓣禁寒勒,微香带雨封。一春芳事惜倥偬,央及东皇,吹散絮云浓。 奏换章书绿,衣催纸翦红。雕棂私祝共喁喁,怜取含苞豆蔻,未经风。
[甘州子](金笼悬鹦鹉化花监)
小园无主乱红欹,邀蝶使。迟莺儿,绿衣巧舌善言词。凭管领遮,莫误芳时。
[诉衷情](薛涛生榜种花事宜)
桃花一幅费端相,新谱摘群芳。今年恰喜逢闰,好仿个十三行。 愁命薄,惜流光,缓商量。叶闲觅虱,树底师驼,都要浓妆。
[双调连理枝](花朝慵病强起)
偏是花同命,偏是春朝病。况又今朝,百花生日。教人怎困,恁腰肢无力,弱难扶待,如何安顿? 浅趿弓鞋寸,略整蓬松鬓。怯怯风前,尽自支持,向春问讯,镇韶光,偏在病中过,怕簪花无分。
[江城梅花引](花时深闭小阁怕触香烟)
近来肺病怯熏衣,屏相思却相思。拚掩窗纱,寂寞度芳时。避了莺儿兼燕子,留春住。愿春还,恨将离。 将离将离莽天涯,梦未痴魂已痴,梦也梦也梦未觉。生怕人知,剩有花前娇喘一丝丝。香雾那禁沉速重,帘下也尚殷勤问侍儿。
[相见欢](碧纱窗下摹疏影作刺绣谱)
花枝窗外扶疏,月来初,照出几枝疏影倩人扶。 新花样凭谁创,费描摹,祗是几行题款怎生书。
[长相思](寒食后写落花时寄人)
惜残红,忆残红。闲来觅句咒东风,春归愁煞侬。 流水西,流水东。花落关心谁与同,多事倩邮筒。
[醉太平](佩忘忧草羞人唤作宜男)
当人自羞,无人泪流。佳名祗说忘忧,佩萱花并头。 女儿莫愁,生儿阿侯。宜男真个宜不奈,萧郎远游。
[愁倚栏令](牛凤仙染甲弹筝)
纤纤弦上春生,调银甲猩红几星。一曲未成,花乱落妒,煞歌唇。
十三行柱分明恁碎点脂痕粉痕,莫被桐花么,鸟觉桂损朱绳。
[蝴蝶儿](晏起知有夜雨步出芳阶)
夜深时,梦儿知,小楼春觉起来迟,悔教花满枝。 苔滑阶生翠,寒添步怯移。已教湿絮厌香低,怎禁风又吹。
[生查子](采相思豆)
但采合欢花,莫种相思树。把酒祝东风,误入相思路。 红豆纵相思,不向天涯去采。得欲遗谁生,怕檀郎妒。
[醉花间](踏青拜花田古冢)
来花裹,去花裹,愿向花间死。春梦几时醒,一冢土花紫。 湔裙过上已,浇酒酬花使。花魂倘返香枝,发须连理。
[点绛唇](罨绣阁閟兰)
罗幕重重,竟体芳兰初罢绣。素心冷透,休让风吹又。 预储幽香,耐得寒时候。春依旧,晴窗暖书尚有梅花瘦。
[浣溪沙](折荷花冒藕丝缠臂)
未到相怜意已疾,折来佳藕早相思。为郎续命戏缠丝。 啮臂香留红一角,苦心凉蹙翠双眉问郎刚道莫相宜。
[伤春怨](乱风时一声娇怨)
已为花愁落,锦帏留春耽阁。忽地乱轰飞,最恨阿姨情薄。 茵溷随缘托一样,伤漂泊。恁地咒,东风可消了心头恶。
[丑奴儿](埽槛外待邻姬践约)
邻家姊妹芳年共,祗隔垂杨,邀过东墙,准备花前细评量。 阑干曲曲红飞遍,扫却苔香,添了垆香,约略台前竟早妆。
[散余霞](七夕悬素心灯乞巧)
秋宵瓜果庭前供,莫聘钱浪用。香蕊编个灯儿照,双星好梦。 今宵阿谁巧送,压间愁凉重。鹊桥珍重归来,怕宵深露冻。
[更漏子](胭脂径上纵横小屐迹)
宿雨霁时红狼籍,弓弓小印成行。为因花裹捉迷藏,间踏碎群芳。 花径窄软谁量,苔痕绿到鞋帮。湿泥满径迹犹香,衔教燕子忙。
忆少年(绿荷池自放鸳鸯)
双双同宿,双双同浴。荷花香裹,临风正交颈,怕莲歌惊起。 五色低飞毛映水,自调持侍儿休使。多情爱离别,对鸳鸯羞死。
[金蕉叶](伫立柳絮风前)
悔教开向春前落,而今是随风飘泊。南北东西,天涯何处浮生托,不信春情恁薄。 蓦然往事思量着,枉疾心误了盟约。看他落向谁边,尽恨当时错,立损苔阶一角。
[忆秦娥](怨枝上啼莺却惜花不敢惊起)
春书暖,金衣不解春深浅。春深浅,惊回一觉,天涯梦短。 啼声俏压花枝软,莫教零乱残红点。残红点,恼煞春,人情尽不管。
[清平乐](斗草湿罗裙)
红闺女伴,不斗看花眼。芳草多情都入选,那羡谢家须翦。 佳名也占群芳,花茵团坐何妨。忽地,罗裙湿了,一汪儿水都香。
花底拾遗集(中)
[相思儿令](玉兰片学写春词)
句索丁娘艳,花拣辛夷片。自屑麋丸吮兔毫,学写个鸳鸯券。 细字蚕眠辨。浮向鸥波面。墨未干时瓣已干,生憎一霎春光换。
[画堂春](抱小鼓催花作酒政为意中人缓急)
金尊传去落谁家,匆匆响歇三挝。意中人隔绣帘遮,险不争差。 手把双枝重起,拚教斟满流霞。无情羯鼓有情花,底事欺他。
[阮郎归](插寒梅檀口轻呵)
月明轻拗鹤犹醒,重寒偎胆瓶。横斜位置费沉吟,呵开冻一层。 兰气息,玉温存,幽香冷透心。胭脂吹暖活春痕,金闺返断魂。
[锦堂春](观落红有悟皈依空王)
剩粉零星易散,残香委地都消。繁华纵好旋零落,魂倩阿谁招。 碧海三生不返,朱颜一霎终凋。虚空打破浮生梦,寂寞度芳朝。
[朝中措](明月绿阴长欢)
雅锄手把落红埋,芳草满天涯。恁是月明春尽,绿阴夜,少人来。 莺花易散,空余翠影。铺满苔阶,独自一声长叹,谁怜作恶情怀。
[醉花阴](消渴吸香露)
惊觉一声春晓梦,酒病宵来重。花露未全消,吸向枝头,舌底香微送。 珍珠几叶凝脂冻,颤钗头么凤。漫道唾花飞,润到歌喉,凉沁心儿缝。
[极相思](侍儿分部司栽灌)
名花百种都栽,分咏检诗牌。花神位置花奴管,领递报花开。 风雨关心休草草,学分曹御史齐来。经秋怨晚,临寒待秀,各种安排。
[太常引](上秋千飞红如雨)
自攀彩索转香轮,不脱郁金裙。裙底扇芳尘,惊起花魂一星。 云堆鸦鬓风生翠袖,催落雨缤纷。到地却无声,漫赢得空阶绿阴。
[梁州令](拣古今名姬与花名合编作列传)
花是人儿影,人是名花真本。美人情重合司花,名花谁把人儿并。 美人易老名花损,拈出闲来品。龙门合传差近,嗤侬费却闲脂粉。
[西江月](芙蓉水醮笔自写春容)
双泪断红镜裹,一灯惨黑窗前。影儿相伴有谁怜,作了昙花一现。 醮到芙蓉香水,写来芍药芳笺。几回把笔细端研,他日真真谁唤。
[江月晃重山](堕马急挽尘杨)
玉勒娇嘶芳草,金钩软踏香尘。鞭丝无力晚风生,如飞去,一跃赌身轻。 弱柳绿摇有影,娇花红堕无声。垂条攀住战凌兢,妆倭鬌,险作坠楼人。
[满宫花](就流红送老蚕蛾称是薄幸事)
茧水香,缫车巧,桑叶成阴春老。落红流水送将归,预祝明年蚕好。 花溶溶,波渺渺,别是一般怀抱。负他辛苦茧同功,恁把情丝断了。
[月中行](百花生日约邻姬共祝)
钿车香伴祀花神,花底弄瑶笙。明朝又道,百花生日,相约拜香尘。 春来百种芳菲艳,偏赚得百样漂零。算他薄命总无分,怎说不同庚。
[忆故人](自绣梅花帐)
门掩黄昏,天寒合入罗浮梦。怕迟明月鹤犹醒,制就梅花洞。 一丈鲛不用,别绣出枝横影纵。冰心独抱翠羽,双栖寒香供奉。
[滴滴金](数花须)
开时已觉春无赖,(玉溪生诗花须柳眼各无赖)纷垂恁葳蕤态。指尖拈粉看模糊,怕蹙损眉黛。 误作推敲诗境界,吟成字,茎捻坏。采香等煞报,衙蜂看日高闲晒。
[怨三三](梧叶落取制炉灰)
博山未尽鹧鸪斑,留住香烟。尚觉氤氲触鼻尖,炉灰薄,要重添。 秋风梧叶穿帘,已蚀尽青虫碧。烧却寸心难,经过尘劫,便近旃檀。
[竹香子](翦桐叶作弓鞋样)
临却书儿仍绿,翦作弓鞋样曲。双凫飞去便封侯,莫笑金莲蹙。 纤纤掌上一握,风儿幺也敛香宿。秋风筛影月儿高,正挂半湾素玉。
[玉蝴蝶](折柳作同心结)
东风软透腰肢,懒与妒双眉。摇荡一丝丝,同心是几时。 丁香原有结,折柳试编之。遮莫唱将离,同心遗阿谁。
[太平时](洗桐)
坐听秋声树底多,应婆娑,生生翠干几摩挲,奈尘何。 自汲井华还洗净,倚衫罗。晚凉一叶鬓边过,露姮娥。
[摊破浣溪沙](纫五色纱囊贮花种)
仙露曾收掌上珠,彩囊重自翦罗襦。珍重花前亲采撷,贮来无。 佳种分收香笃耨,芳名合写句珊瑚。不系胸前悬肘后,笑奚奴。
[清商怨](掷花蕊赚金鱼)
池水风吹欲皱,看纤鳞春书。嫩蕊初开,戏将春意逗。 细沫珍珠吹就,误唼咂溅湿衫儿袖。惊散苔痕,深深潜碧溜。
[捉拍丑奴儿](灯下位置花影)
对影夜嫌孤,翦取花枝作画图。疏疏密密窗前态,玉瓶微动,金缸缓剔,煞费踌躇。 坐久怕模糊,挹兰膏自下金铺。夜深未忍抛离去,轻移宝帐,金钩不下梦裹相扶。
[华清引](喷水润莓苔)
生憎绿影上空庭,不长苔痕。自将春水浇遍,应从洒处生。 连朝花事缺春阴,几枝憔翠芳魂。管教阶下立,湿翠上衣襟。
花底拾遗集(下)
黎张二公所撰得词若干阕,觉有未备,爰复广为搜讨,取见之记载者,复得词若干阕。
[望江东](观浮萍羡杨花再世)
无奈随风作飞絮,已觉是今生误。来生知否在何处?可有个来生路。 浮踪特也无凭据,胜化作朝来露。芳菲零落总无数,问谁向来生遇。
[入塞](夜听芭蕉叶上雨)
夜初凉,忽潇潇打纸窗。奈窗前叶叶,不管搅愁肠。衾一方,帕一方。 一灯听时坐也妨,倚枕儿睡损海棠。绿阴不合种成行,愁又长,漏又长。
[双雁儿](簪桃花销恨)
春来闲事总相兜,千万种满心头。落花飞去祗添愁,奈云鬓,妒温柔。 一溪春水碧如油,把旧恨付东流。门前休倚莫登楼,去年人,似旧不?
[倾杯令](枇杷花里闭门)
暖阁熏愁,重帘胶影,门闭深深寒书。笔底冻云呵透,枝上梅魂犹瘦。 模糊三径苔封就,自围炉萧闲时候。春风管领谁识,自抱琵琶僝僽。
[红窗睡](烧红烛照海棠睡起)
最好惺忪春意态,怕禁寒花魂凉坏。无端永夜空垂泪,是春心无赖。 娇梦初回愁压黛,相伴向红闺深处。无人境界,一枝蜂蜡看影儿都爱。
[东坡引](将离赠勺药)
春来春又去,那得常相遇。郎心本是无凭据,送郎花下路,送郎花下路。 离愁别恨,天涯何处,花不语,情难诉。一声珍重休分付,留郎真个误,留郎真个误。
[于中好](蔷薇露盥手诵郎诗)
吟成佳句教侬和,傍妆台粉沾脂涴。熏香祗是闲功课,舌未诵,香生唾。 盥来仍向花前坐,算仙露仙才真个。娇音流处声无,那似花底吹笙过。
[临江仙](赠同心人栀子)
眼角眉梢暗度,未言已结同心。众中私语不分明,一枝花递与,两意莫沉吟。 未展芭蕉心一寸,休将肥瘦闲评。须知洁净此花身,浪同松柏下,油碧待西冷。
[杏花天](谷雨前采茶)
清明过却春深了,展旗枪碧痕尚早。嫩牙初摘纤纤爪,宿露五更犹饱。 听一路和歌声绕,贮红丁瓮须封好。梅花积雪曾亲扫,看取松烟袅袅。
[惜分钗](对菱花镜)
深闺面,无人见,菱花自认空中艳。镜中颜,阿谁怜,花底相逢不似从前。年年。 鬓云乱,啼妆换,新来怕作离魂倩。尽无言,泪如泉,尽日临妆,矁损香奁。恹恹。
[鹧鸪天](留得枯荷听雨声)
翠盖亭亭未忍删,空房堕粉莫思莲。纵然憔悴金茎露,犹有秋声到耳边。 空怅望,忆田田,鸳鸯惊起一双眠。愁人惯听凄凉响,祗待潇潇暮雨天。
[思帝乡](香桃如瘦骨)
人已非,落红谁得知,漂泊与他同命。绿先肥,玉骨自怜一把。怯风吹,莫被垂杨觉,妒腰肢。
[杏园芳](吹叶嚼蕊)
不闻丝竹飞声,只疑天籁生成。采花撷叶避傍人,口生春。 抑扬莫漫猜箫管,听来格外凄清。模糊香气,已消魂,况分明。
[凤衔杯](病容扶起种菱丝)
秋来留取镜儿看,步凌波先怯宵寒。况是新愁撩乱,意阑珊,已辜却藕花残。 强支起,尚凭栏,搅香泥一碧湾环。临水无端照出瘦容颜,生被病缠绵。
[长命女](手牵苔絮长莼花)
莼丝瘦,浮萍绿向方塘绣。湘波摇处皱,蒙茸翠缕粘衫袖。秋时候,风起水篊香,归心郎暗逗。
[小重山](鬓湿杏花烟)
二月江南春雨晴,看花人早起。径纵横,髻鬓偏处冒飞英。香雾散,犹自不分明。 树树有啼莺,小楼残梦。昨宵误听,行来缓缓,可怜生,蝉翼重,添润入脂痕。
[琴调相思引](王罂汲水桐花井)
一院西风落叶低,每将玉虎自牵丝。辘辘频转,怕有断肠时。 郎信银瓶伤久堕,妾心古井。复谁知,绿幺小鸟底事向人啼。
[河满子](下阶自折樱桃花)
恼煞玉窗频见,妆成不语沉吟。莫被萧郎错爱,更无樊素知音。缓步拗来一朵,浑疑发不胜簪。
[周峰碧](天寒袖倚修竹)
那得熏香坐,又斜阳堕。婢子牵萝补屋难,偏飒飒霜风大。 冷色尘珠颗,寒意欺炉火。除却修竹数竿,零丁祗有凄凉我。
[唐多令](帘掷西风人比黄花瘦)
秋鬓怯蓬松,秋花冷处浓。透帘栊岁阵西风,才上轻衫凉到骨。惊暗裹换秋容。 花影澹于侬,花魂傲不同。卷真珠问讯篱东。试取尊前憔悴态,花较与阿谁工?
[虞美人](摘叶喂蚕)
和熏送暖香堪浴,嫩叶宵添足。初眠未到且从容,辛苦何时,博得茧同功。 选来绿净揩尘纲,试听挥毫响。饥时添换饱宜防,楝花风过休透,一丝凉。
王翠翘传 清 莆田余怀澹心 撰
余读《吴越春秋》,观西施沼吴,而又从范蠡以归于湖,窃谓妇人受人之托,以艳色亡人之国,而不以死殉之。虽不负心,亦负恩矣。若王翠翘之于徐海,则公私兼尽,亦异于西施者哉。嗟乎!翠翘故娼家,辱人贱行,而所为耿耿若此,须眉男子愧之多矣。余故悲其志,缀次其行事,以为之传。传曰:
王翠翘,临淄人,幼鬻于倡,冒姓马,假母呼为翘儿。美姿首,性聪慧。携来江南,教之吴歈歌,教之弹胡琵琶,则善弹胡琵琶。吹箫度曲,音吐清越,执板扬声,往往倾其座客。平康里中,翘儿名藉甚,然翘儿雅淡,顾沾沾自喜,颇不工涂抹倚门术。遇大腹贾,及伧父之多金者,则目笑之,不予一盼睐温语,以是假母日忿而笞骂。会有少年私翘儿金者,以计脱假母,而自徙居嘉兴,更名王翠翘云。
当是时,歙人罗龙文,饶于财,游侠自喜,与翠翘交欢最久,兼昵小妓绿珠。而越人徐海者,狡佻无赖,方为博徒所窘,独身跳翠翘家,伏匿不敢昼见人。龙文故喜壮士,倾身结友,与海一见如故,接臂痛饮,推所昵绿珠与之荐寝,海亦不辞。酒酣耳热,攘袂持杯,附龙文耳语曰:“此一片土,非吾辈得意场,丈夫安得郁郁久居人下乎?公宜努力,吾亦从此逝矣。他日苟富贵,毋相忘。”因慷慨悲歌,居数日别去。
徐海者,杭之虎跑寺僧,所谓明山和尚者是也。居无何,海入倭为舶主,拥雄兵海上,数侵江南。嘉靖三十五年,围巡抚阮鹗于桐乡,翠翘绿珠皆被掳,海一见惊喜,命翠翘弹胡琵琶以佐酒。日益宠幸,号为夫人,斥诸姬罗拜。翠翘既已宠爱无比,凡军机密画,惟翠翘与闻。乃翠翘阳为亲昵,阴实幸其覆败,冀归国以老,泪渍渍常承睫洗面也。
会总督胡宗宪,开府浙江,善用兵,多计策,欲招致徐海,使戕麻叶、陈东,而离散王直之党。乃遣华老人赉檄招降,海怒,缚华老人将斩之。翠翘语海曰:“今日之事,生杀在君,降不降无与来使。”海乃释其缚,畀金而遣之。老人归告宗宪曰:“贼气方锐,未可图也。然臣睨海所幸王夫人者,左右视,有外心,或可藉以歼贼耳。”而罗龙文者,微闻是语,自喜与翠翘旧好,乃因幕府上客山阴徐渭以见于宗宪。宗宪以乡曲故,降阶迎揖曰:“生亦有意功名富贵乎?吾今用君矣。”与语大悦,遂受指诣海营,摄旧日任侠衣冠,投刺谒海。海亟延入,坐上座,置酒握龙文手曰:“足下远涉江湖,为胡公作说客耶。”龙文笑曰:“非为胡公作说客,乃为故人作忠臣耳。王直已遣子纳款,故人不乘此时释甲兵,他日必且为虏。”海愕然曰:“姑置之,且与故人饮酒。”锦绣音乐,备极豪侈,僴然自以为大丈夫得志于时之所为也。酒半,出王夫人及绿珠者见龙文。龙文改容礼之,竟宴语不及私。翠翘素习龙文豪侠,则劝海遣人同诣督府输款,解桐乡围。宗宪喜,从龙文计,益市金珠宝玉阴赂翠翘。翠翘益心动,日夜说海降矣。
海信之,于是定计缚麻叶,缚陈东,约降于宗宪。至桐乡城,甲胃而入。是时赵文华、阮鹗,与宗宪列坐堂皇。海叩首谢罪,又谢宗宪。宗宪下堂摩其顶曰:“朝廷今赦汝,汝铁复反。”厚劳而出。海既出,见官兵大集,颇自疑,宗宪犹怜海,不欲杀降,而文华迫之。宗宪乃下令,命总兵俞大猷,整师而进。会大风纵火,诸军鼓噪乘之,贼大溃,歼焉。海仓皇投水,引出,斩其首。而生致翠翘于军门。
宗宪大飨参佐,命翠翘歌吴歈歌,遍行酒。诸参佐或膝席,或起舞,捧觞为宗宪寿。宗宪被酒大醉瞀乱,亦横槊鄣袖,与翘儿戏。席乱,罢酒。次日,宗宪颇愧悔醉时事,而以翠翘赐所调永顺酋长。翠翘既随永顺酋长,去之钱唐江中,恒悒悒,捶床叹曰:“明山遇我厚,我以国事诱杀之。毙一酋,又属一酋,吾何面目生乎!”向江潮长号大恸,投水死。
外史氏曰:嗟乎!翠翘以一死报徐海,其志亦可哀也。罗龙文者,世称小华道人,善制烟墨者也。始以游说阴赂翠翘,诱致徐海休兵,可谓智士。然其后依附权势,与严世蕃同斩西市,则视翠翘之死,犹鸿毛之于泰山也。人当自重其死,彼倡且知之,况士大夫乎!乃倡且知之,而士大夫反不知者,何也?悲夫!
张山来曰:胡公之于翠翘,不以赐小华,而以赐酋长,诚何心乎!观翠翘生致之后,不能即死,居然行酒于诸参佐前,则其意有所属,从可知已。其投江潮以死,当非报明山也。
拟合德谏飞燕书 明 延陵吴从先 撰
〖成帝既倾心合德,日远正宫。飞燕辄命宫人,召轻薄少年,载以绣軿,淫湎无度。合德忧不测,日夜惶恐,上书谏。〗
婕妤臣合德,致书皇后姊陛下。臣闻日以阳德,月以阴德,升坠之间,天地晦明。故皇后父事天,母事地,兄事日,姊事月。晦蚀之际,后避宫,减宴乐,濯心磨神,以示失德。而坤象改缠,古今以来,影响不僭,勿谓深宫何异大廷,勿谓长夜如月之明,勿谓玉石火焚而焜。母仪天下,后德惟人。臣窃见帝尧试舜,俾之皇英,后宫作式,万国玉帛,垂裳拱手,而天下以清。朝觐时巡,风移俗改,实赖赞襄于二女。臣伏思贱时,合絮拥背,姊姒形影,即或雪夜独出,花阴久冷,臣惟含息待命,不敢私有指拟。何也?以身之托者轻也。及召见别宫,试之锦帐,臣之惊怖,震髓震心,而竟有三日之爱,迨于流丹,虽帝之伧姊甚,而臣之戴天深。此时知陛下乃天授,非复人间血肉也。后宫宠眷,笃厚弥年,贵为皇后矣。人主之心,何常专定,能无外幸?而皇后不鄙臣陋,重锡珍宝,持节召入。岂期皇帝,比翼比目,卜昼卜夜,且逸万几,以慰深宫。臣非不时勤帝念劝进后宫,而帝意未解,终见迟留。然臣之心有如日者。近听赤凤之歌,卿云之舞,即陛下能自为乐,而臣之深心婉曲忧死。诚恐他人,乘其间言,故臣从容于皇帝曰:“贵人姊性至妒,且善虐,万一天有所不聪,臣之骨亦粉矣。”及皇帝亲以日盟,而臣之怔忡稍定。夫岂薄于陛下哉!第臣之颜,未能久住;臣之爱,岂得长居?天威罔谌,逆鳞倘锉,臣有疏辱,伺臣隙者,借以投奸,斯何日也?臣愿陛下,敩二女之圣,全兄妹之欢,翻然一新,勃然自艾,允孚有终。不使九嶷专美,斑竹徒闻。臣德幸甚。
金小品传 明 延陵吴从先 撰
寓内之交何梅臣者,咸曰贮一龙阳君于琉璃屏中,令梅臣摸索可得其心矣。然而事有不尽然者。露花夕月,犹销南国之魂;玉蝶画梅,未醒西楼之梦。焉有翡翠横肩,援琴合膝,而能兀焉自立者也。武林金小品者,媚挹掌珠,诗裁薄幸,长支鸡骨,身弱反飘。名著谱中,多恨风流无主;神飞区外,谁言湖色可怜?有探之者,咄嗟而已。秦楼住吹箫之侣,时号刘卿;六桥放采莲之舟,自呼小品。偶从片石,窃窥鹿苑霞花;岂意何郎,已发中元真诰。计隐初阳,不干一事;息心丹枕,薄彼三秋。澹泊以明得意,即椎髻而前;守约以示无求,当凄清逾乐。何期西风铩大鹏之翮,郎有乖张;而南山习比翼之飞,伊无损异。广陵涛横泼湖湄,耳食神仙可就;野狐子纠棼暗室,口称儿女何常。赂其里戚,兼赂从事,驱彼戎车,且驱茵褥。固诡奇而曲致,耐色变而难摇。虽夺之金夫,而射之石虎,肠坚过男子,志洁拟秋霜。岂知杀人之毁屡来,则投抒者至;而售璞之泣逾乱,则孽心潜萌。令好修之女,怨士德之不长;而铄金之奸,快计成之能徙。沉冤霜同于六月,轻薄恨积于三年。藉非俞生有舌,则玉之自焚也;向令吴子无肠,将璧之终碎乎!踵小品而起者,南屏有当垆之文君,金陵与真州,有爱才之小玉。况又有不尽知者乎?何龙阳之能牢笼梅臣也?嘲分红袖,香映青楼。
徐郎小传 明 延陵吴从先 撰
自天上降石麒麟,而徐家儿郎,相者多取骨胜,若转英异之骨,而白面疑若平叔者,则今日之徐芳是。芳固吴儿,父以负奔白门,因依常侍为命。常侍从来以声歌为生平乐,以紫绔当锦队,遂置芳于屏后五色衣充部。芳独惊其艳压诸儿,无不似飘风之叶者。好事辈亦因其艳,争艳之,谁谓海棠之无香也?仙郎五如,常互为媸妍笑,无定情于午夜。令余从紫毡毹窥之,神乎影乎,不可端倪;为笑为嚬,几易面目。歌舞之场,情态固多变,而此则于情态外自为情态,不可知也,矧可度也。夫态至于不可知,不可度,即鬼神亦不必究,且曰白面儿乎!彼自且不能知,不能度,安得不令诸儿步趋其韵乎?仙郎五如,又何必求定情乎?余正作前鱼论,而忽得此节,固知若辈之锺情者,正在泣中之乞怜而酿无穷之情与态也。噫,石麟其灰乎?天何不惜而漫为此锡乎?虽然,天下事尽如戏场小儿,若辈则又戏中作戏矣,又何论哉!
顿子真小传 明 延陵吴从先 撰
顿子真,名淑,行五,秦淮女子。时秦淮顿氏,典教坊,故多女子充乐部。脂粉剩水,可腻桃叶之波,锦队花间,五色重影焉。观乐者多物色小五,名遂独艳。然素心自照,不愿以色事人。惟寤寐才士,曰长沙妓遇少游,不难以身殉也。相士二年而得邹生,谓邹生为定情矣,谋赎蛾眉,自以金藉。邹固浪于锦琵琶队中,贻知己羞,致教坊辱子真者不置。反而求之,不得于心,乃以死偿,遂投之池阁以自溺。闻者怜而吊之,为情死之惨,曲中至奇。呜呼!噫嘻,此快事也。屈原死忠,曹娥死孝,子真死痴。夫人得其情则生,不得其情则死。至于情死,情而性,痴而真,死忠死孝同念也。青楼女郎纷于情,而子真以惟一,非不以情死,而子真必思而终。千古一情安得不以二情者所敌,故一死不独愧纷于情者,而二情者不知何以生,子真之情自得也,故足快也。呜呼!水国有春龙女为俪,菱花开镜,荇带牵衣,不为青泥之莲花,则为飘风之萍梗,濯锦鸳鸯,又不堪相对以往也。因以悲喜两念纪之短言,若其微曲,有词人诸传在,予不赘。
妓虎传 明 延陵吴从先 撰
邺下以文章哮吼人,人目之为绣虎;散关以气力呼吸人,人目之为痴虎。千古豪名,史册着异。有刘秦生者,注名秦淮,私尝曰:“金陵风流,六艳六烬,不愿久居此。当在山水间,与清风明月博一笑耳。”遂流寓虎林,居秦楼焉。不事膏沐,不雕帏幕,率意任情,或啸歌,或瞑目坐,或狂跳,或亲击棹中流,或居山顶茆棘中,浪飞鹏逝,不易踪迹也。美少年昵就者,见清谭锋立,辄戢景去矣。惟江都遗民,诗才酒兴,称敌手也。一时洽应者,武林有何仙郎、王晋公、卓左车,平湖有俞僧密,稍未见屈。
时虎林虎逸出,行人敛迹,秦生独以得闻虎啸为快,移居葛岭之巅,就大树密筱中,始洋洋意得也。一日折柬诸名胜,施供具,一淆覆醢,块色非常。客相觑,秦生一手举箸,一手持杯,大叫:“食虎肉”。客众胆落,而秦生己食尽矣。适潘子木自新安至,仙郎觞之秦生之居。秦生席大树下,树有五色蔷薇,罗缠树末,青条倒飞,花片风吐,铺叙几案,粲如列锦。秦生辄满席置杯,命行酒,约客各识花色,以花浸为政。于是子木尽欢,日以继夜,曰:生平第一豪饮也。“
客岁游姑苏,有生某,来自淮上,慕秦生之风而谒之。秦生亦当意,置酒高会如平原。然秦生已知某为所亲来,行李贳酒,不辨即往。秦生一日祖道而遣,某辞以他故。秦生呵之曰:“丈夫作儿女态耶,亟去,毋恋我。”某以为卖己也,强行焉。及去,而探其箧,凡所供用,靡不毕具。某心德之,盟诸独已。比所亲以二十万缗赠,某遑遽持至,酬秦生。秦生意其必报,分其半,悉召平日知己,及有诗酒才者偕集,豪呼痛饮,碎千金而立赠之,潜归虎林,囊无储物。
嗟乎!古今人情,见富贵则狎昵之,贫穷不挤,亦已厚矣。乃能挥金不顾,不以貌取,赤帻自岸,旁若无人,真有吞吐之胸次。其绣虎耶,痴虎耶。宁野目之曰:“妓虎”。
香本纪(有序) 明 延陵吴从先 辑
〖若夫使君劳南陌之车,烟云遍野;韩寿醒东楼之梦,薄幸弥天。遂使异种沉沦于绝域,仙踪遗老于飞岩。无论目所未经,良亦耳不期食。夐哉谱帙,冤矣芳魂。近番逸典,偶蠹残书,扬其高风,流之青翰。蓄唵叭而若珍,亵檀丸以称富者,或能访于殊方,俾得征之外史。作本纪。〗
减阳山,有神农鞭药处。山上紫阳观中,有千年龙脑,叶圆而背白,无花实,香在树心中。断其树,膏流出,作坎以承之,清香为百药之祖。西方林罗短咤国,有羯布罗香,干如松株叶异,温时无香,干后折之,状如云母,色如冰雪,亦名龙脑。
燕昭王二年,波戈国贡茶芜香,焚之,着衣则弥月不绝,浸地则土石皆香,着朽木腐草皆郁茂。以熏枯骨,则肌肉立生。
齐桓公伐山戎,得闻遐草,带者耳聪,香如桂,茎如兰。
汉文帝聘灵芸,道侧烧石叶香。其石重叠如银母,善辟恶疾,腹题国所进。
芸香草,死可复生,实于衣书辟蠹。汉种之于兰台石。
汉武帝常夕望东边有云起,俄见双白鹄集台上,化为幼女,舞于台,握凤管之箫,抚落霞之琴,歌青吴春波之曲。帝开暗海玄落之席,散明天发日之香,香出胥池寒国。有发日树,日从云出,云来掩日。风吹树枝,即拂云,闬日光。
武帝息延凉室,梦李夫人授帝蘅芜香。帝惊起,香起着衣枕间,历月不歇,帝改为遗芳梦。
兜木香,烧之去恶气,除疾疫,武帝时兜渠国献。如大豆,涂门上,香闻百里。关中大疫,烧此香则止,死者皆起。
园客,济阴人,种五色香草。服其实,忽有五色蛾集,客荐之以布,生华蚕。蚕食香草,得茧一百二十枚,大如瓮。有一女自来助缫,每一茧缫六七日。缫绝,女与客俱仙。
昭帝元始元年,穿地植芰荷,一茎四叶,实如圆珠,可以饰佩,葳蕤芳馥,彻十余里。宫人嚼之,口中香透脉理,名曰含香。
元封中起方山像,烧天下异香,有沉光、精祗、明庭、金磾、涂魂。帝张青檀之灯,青檀有膏如淳漆,削置器中,以蜡和之,香然数里。
光和元年,波七国献神精香,即荃蘪,一名春芜。一根百条,皮如丝,织成为春芜布,握一片,满室皆香。妇人带之,终身芬馥。
飞燕浴五蕴七香汤,合德浴豆蔻汤。成帝谓后不如婕妤,后乃燎百蕴香。
孙亮作琉璃屏风,甚莹彻。每于月夕,与爱姬朝沫、丽居、洛珍、洁华,四人同坐,外望之如无隔。合四气香,凡经幸处,香气沾衣,历年弥盛,百浣不歇,因名百濯香。月氐国使者献香,曰东风入律、百旬不休、青云干吕、连月不散。意中国有好道之君,故搜奇蕴异而贡神香,乘沉牛以济弱渊,今十三年矣。香能起夭残之疾,下生之神药也。即聚窟州返魂树,其形如枫,其叶香闻数百里。伐其根心于玉釜中煮汁,更火煎之,如黑饴,可令丸。一名惊精,一名振灵,一名返生,一名人鸟精,一名却死。人即有瘗者,闻其香亦活。
龙涎香,苏门答次国西去一昼夜,有龙涎屿,独峙南巫里洋之内,浮滟海面,波激云腾。每至春,群龙交戏于上,而涎遗。国人驾独木舟,伺龙出,没而采之。其涎初若脂胶,黑黄色,颇有鱼腥气。久而成块,焚之清香。
唐太宗问高州首领冯盎云:“卿去沉香远近。”盎曰:“左右皆香树,然其生者无香,惟朽者香耳。”
麝,形似獐而小,其香在阴前皮内,别有膜裹之,春分取其生者佳。唐郑注赴职河中,姬妾骑百余,皆带麝,气逆人鼻数里,所过路瓜尽死。一蒂不收,名为瓜恶香。
紫木香,即桂香之美者,一名仁兰,一名金杠,一名麝香草。出苍梧、桂林二郡。今吴中有草,色如红蓝而甚芳。
婆斯国馥齐香,皮青色薄,而极光净,叶如阿魏,每三叶生于条端,无花实。八月伐之,至腊月更抽新条,极滋茂。七月断其枝,有黄汁,其状如蜜。入缶,香气透彻,且治病。
无石子,出波斯国。叶如桃而长,三月开花,白色,花心微红,子如弹丸。
紫钏树,真腊国出。条枝郁茂,叶如橘,冬不凋,花白色,无实。天大雨雾,沾其树,枝条即出紫钏。
都夷,如枣核,食一片则历月不饥,以粒如粟米许,投水中,俄而满大盂。
降真香,出黔南,又生大秦国,又生南海山中。主天行时气,宅舍怪异,并烧悉验。《神仙传》云:“烧之引鹤降。”
藿香树生千岁,根本甚大,伐之四五年,木皆朽败,惟中节坚固,芬香独存。
万岁枣木香,出三佛齐,树类丝瓜,冬取根晒干者香。
安息,树如苦楝,大而直,叶类羊桃而长,中心有脂作香。又树脂其形色类核桃瓤,不宜干烧,然能发众香,故人取以和香。
艾纳,松皮上藓衣也。合诸香烧之,其烟团聚,青白可爱。
笃耨树,如杉桧,香藏于皮,皮老而脂自流溢者,名白笃耨。冬月因其凝而取之。名黑笃耨,盛之以瓢,碎瓢而爇之,亦香,名笃耨瓢。
远暂香,出真腊者为上。伐树去木而取者,谓之生速。树仆木腐而香存者,谓之熟速。其树木之半存者,谓之暂。黄而熟者,为黄熟。通黑者为夹笺。又有皮坚而中腐,形如桶,谓之黄熟桶。
三佛齐有乳香树,树似榕,以刀碏之,脂溢于外,凝结而成。其品十有六种,有滴乳、瓶乳、袋乳、黑榻、缠末之别。
奇南出占城山,酋长禁民不得采取。取数片,置之衣带间,不思溺。
阿胶参,出佛林国。皮色青白,叶细两两相对,花似蔓青正黄,子似胡椒赤色。研其脂,汁如油,极青,又治癞。
麻树生斯调国,其汁肥润,其泽如脂膏,馨香馥郁,可以熬香,美如中国之油也。婆利国,有婆律树,高八九丈,瘦者亦能生龙脑。肥者出婆律,又名木五香、根旃檀、节沉、花鸡舌、叶藿香、胶熏陆、清桂、马碲、鸡骨、笺香,同是一本。取法先断其木根,积年皮干俱朽,心与节不坏者乃香也。细枝紧实为清桂,黑而沉水为沉,半浮半沉为鸡骨,最粗为笺,浮者为檀,似马蹄为马蹄,似牛头为牛头。又有熟结,生结。沉之良者,惟琼崖等州有。在土中不刓剔而成者,谓之龙鳞。亦有削之自卷,咀之柔勒者,谓之黄蜡。
高仙芝伐大树,得诃黎勒,五六寸,置抹肚中,觉腹痛,仙芝以为崇,欲弃之。问大食长老,长老云:“此香人带,一切病消,其作痛者,吐故纳新。”
波斯国有树,叶黄黑色,经寒不凋。二月开黄花,心微碧,刻其叶,有胶如饴,六七月坚凝,爇之通神明,辟邪恶。
芸薇菜,其根烂熳。春夏叶茂,秋蕊,冬馥,其叶供祭,供客,且能止渴,人采其茎,带之,香气历日不歇。
巴东有真香茗,其花白色如蔷薇。煎服令人不眠,令人无忘。
■杳草,其花如丹,叶细长而白,花叶俱香,扇馥数里。其子如薏,中实甘香,食之不饥渴,体如香草。
郁金芳草,酿之以降神者,可佩,宫嫔每服之补缡衿。
宝云溪僧舍,盛冬客至,不然薪火,暖香一炷,满室如春。
公主下降,乘七宝步舆,四面缀香囊,贮辟邪瑞麟香,皆异域所献。
蜜香花,生天台山。一名土常山,苗叶甚甘,人用为药,香甜如蜜。
苾蒭,西天草。体性柔软,引蔓傍布,馨香远闻。佛经中所谓解脱知见香。
迷迭,西都香草,可佩服。
藒车香,杀蠹鱼及蛀蚛,生彭城,高数尺,白花,凡树木蛀,煎此香冷淋之。
蘼芜,一名蕲茝、留夷、杜薇、芳芷、薜荔。
胡绳,绿荑,芎藭,芳蓠,皆《楚辞》所注。
葳菥、苞荔、薜莎、青苹,皆高原所生。
甲香,大者如瓯,面前一边直搀长数寸,闱壳岨峿,有刺,杂众香焚则香,独焚则臭。一名流螺,今造合香家所须用,能聚众香,使不浮散。
〖注:■,辶+上夂下巾。〗
杨娥传 清 刘钧 撰
杨娥者,滇之奇女子也。其祖父世为黔国公,家武艺教习。娥之兄曰“杨鹅头”,艺尤精,然与娥角力辄负。娥貌美,而趫捷过人。黔府护卫张小将者,美少年也,以勇力闻,鹅头以其妹妻之。娥年十六,归张氏,隆武二年也。
时黔国公沐天波奉永明王,是年,安南土酋沙定洲叛,陷昆明。天波出奔楚雄,娥夫妇及鹅头踵至,从之而西。明年,流寇孙可望入滇,天波奔滇西徼外。后永明王兵败奔云南,吴三桂追之,王与天波走缅甸。天波命娥夫妇卫王,时流寇四起,道涂梗塞。娥与张奋力捍御,无能当之者,王始得达缅。吴三桂索王急,缅人执以献,天波与从臣数百人皆死之。娥闻之曰:“吴三桂何人,彼独非大明臣子耶!”
后永明为三桂所弑。张悲愤成疾卒。娥遂从兄归昆明,卖酒平四王府西。日施脂粉,御金翠,靓妆艳服。自当垆,纤腰玉貌,见者,惊为天人。吴藩帐下纨绔子弟,闻丽入当垆,皆来肆中饮。饮既醉,游谈谑浪,稍稍侵娥。娥视其壮健者,提之如提孩童,置诸狗窦,沸汤浇之。群惊起来夺,娥略以手挥之,皆倒地,负痛逸去。明日聚恶少数十人,噪而来。娥出之街中,群聚围娥,娥耸身一跃,疾于鹰隼,自众头上飞出,立于围外。众相顾惊愕,不敢动视,娥则神色不变,意甚暇。众遂散,娥亦不复卖酒矣。
吴三桂闻之,欲纳娥。娥忽中寒疾,疾亟,鹅头往视之。时已深夜,入其房,一灯碧色,寒风飒然。床头设永明王与其夫张之灵。鹅头呼妹不应,就视之,奄奄然仅存一息。娥头抚之泣,娥忽跃然推兄曰:“汝亦健儿,何作女子态耶?”遂启其襟,飕然出一匕首,寒光射人,不可逼观。娥左手把兄袖,右手执匕首,东向指曰:“吴三桂逆贼,杀吾王,致吾夫死绝域,誓不与之共天地,故觅此报仇物以待之。计吾之貌与艺足以动之,故忍耻自眩,冀老贼闻而纳我,吾计成矣。不幸疾死,此天不欲我为国家报仇也。”言已,一恸而绝,犹握匕首东指云。
黔苗竹枝词 清 大兴舒位立人 撰
黔于汉属西南夷,唐宋以来,曰蛮,曰獠。洎明始,设府州县,种类日渐繁息,则曰苗,曰蛮,曰僰,曰峒,曰犵狫,曰■⑴犷,曰番,曰木老,曰六额子,曰猓猡,曰犵兜。其自粤迁至者,又有若猺,若獞、若■⑵,与■⑶、与■⑷,咸隶属焉,然皆得名之曰苗,是真所谓苗裔也。苗既居处,言语不与华同,其风俗饮食衣服各诡骇,不可殚论。余从车骑之后,辄以见闻所及,杂撰为竹枝体诗,且为之注,盖不啻郭景纯作《山海经》圆赞,吴道子画地狱变相也。设非亲历其境,骤而示之,以所作不几致疑于海上之木、山中之鱼哉!夫古者輶轩采风,不遗于远,而刘梦得作《竹枝词》,武陵俚人歌之,传为绝调。余诚乏梦得之才,又所记謏琐,无足当于采录。而以一书生,万里从征,往来柳雪,横槊而赋,磨盾而书,将以是为饶歌一曲之先声焉。
西南夷一首
嫁得盘瓠不自由,岑山孖水远来游。
无因石室功臣表,狗尾如貂续未休。
盘瓠,高辛氏之畜狗也,衔犬戎吴将军头献阙下,帝酬其功。而妻以少女。盘瓠遂负女走入南山石室,三年生六男六女,自相夫妇。衣服制裁皆有尾形,号曰“蛮夷”,详见范史《西南夷列传》。此盖苗子之始祖矣。苗以山之高者为岑,水分流曰孖。(高辛一作南辛。)
夜郎一首
流水淙淙市夜郎,浣纱人见竹三王。
年年饱吃桄榔饭,不信人间有稻粱。
初有女子浣于遁水,见三节大竹流入足间,闻哭声,剖竹得一男,归养之。长而自立为竹郎侯,以竹为姓。汉武帝杀之,后封其三子,民为立竹王三郎神祠。其地桄榔木可为面,百姓资食焉。
牂柯蛮一首
且兰江上战船闲,南去庄豪竟未还。
留得瓢笙作歌舞,一条冷水万荒山。
庄蹻至且兰,椓船步战牂柯。椓,船杙也。宋时牂柯蛮入贡,令作本国歌舞,一人吹瓢笙,如蚊蚋声,数十辈宛转,舞以足顿地为节,名曰“水曲”。按史汉皆作庄蹻,范蔚宗作豪,郭青螺考辨,谓当从《后汉书》。
东谢蛮二首
络额金银压两肩,皮冠革履去朝天。
分明山海图经赞,那拟周书王会篇。
唐贞观初,东谢酋入朝,冠乌熊皮,若注旄,以金银络额,被毛皮,韦行滕着履。颜师古上言:昔周武王时,远国来朝,太史次为王为篇,今当写作王会图。诏可。
红丝早已系绸缪,牛酒相邀古洞幽。
底事相逢不相识,谢郎翻比谢娘羞。
东谢婚姻不避同姓,以牛酒为聘,女归夫家,夫羞涩,避之旬日乃出。其俗男女皆椎髻,绦以绛垂于后。
南平獠一首
新制通裙称体量,竹筒三寸缀明珰。
夜深留客干栏宿,细说当年剑荔王。
妇人横布二幅,穿中,贯其首,号曰“通裙”。美发髻垂于后,竹筒三寸,斜穿其耳,富者饰以珠珰,人皆楼居,梯而上,名曰“干栏”。其酋姓朱氏,唐时称剑荔王云。
狆苗一首
浅草春开跳月扬,聘钱先乞紫槟榔。
来年一咲占归妹,抱得新儿认旧郎。
狆家在五代时,楚王马殷自邕管迁来。其种有三,曰补笼、卡尢、青仲,散处贵阳、平越,都匀、安顺、南笼各郡属,风俗相同。每岁孟春,会男女于平野,曰“跳月地”,曰“月场”。各为歌唱,合意则以槟榔投赠,遂为夫妇。而婚成三日,妇即别求他男与合,非生子不能归也。(按平越府今改为直隶州,南笼府今改为兴义府。)
宋家苗一首
识字耕田不记年,男婚女嫁两茫然。
似渠打鸭休相咲,胜索开门一种钱。
宋家在贵阳,相传为春秋时宋国裔,楚蚕食上国,俘其民而放之南海,遂流为夷。颇通汉语,文字男帽女笄。将嫁,男家遣人往迎,女家则率亲党棰楚之,谓之夺亲。俗诚可咲,然今人嫁女之家,有索开门钱者,竟至攘臂请益,则其异于苗子也几希。
蔡家苗一首
卿卿毡髻我毡裳,做戛匆匆兴不常。
几见鸳鸯能作冢,销魂人赠返魂香。
蔡人为楚所俘,在贵筑、清平、修文、清镇诸县,暨大定之威宁、平远州。男女制毡为衣,妇人以毡为髻,饰以青布,若牛角状,长簪绾之。夫死,将以妇殉,妇所私挟,众夺之去,乃免。其聚会亲属,椎牛跳舞,名曰“做戛”。
龙家苗二首
狗耳苕亭绾髻螺,鬼竿影裹两婆娑。
明珠薏苡偏相似,肠断征蛮马伏波。
龙苗种有四,一曰狗耳龙家,在广顺州康佐司。男子束发而不冠,妇人辫发,螺髻上指如狗耳形。春时,立木于野,谓之鬼竿,男女旋跃而择配。衣以五色,药珠为饰,贫者代以薏苡。
抛却残春趁早秋,纸钱一陌笑牵牛。
看他被发伊川野,何不蚕娘祭马头。
一曰马镫龙家,妇人作冠若马镫然。以七月七日祭于墓。又大头龙家,曾竹龙家。其俗约略相似。
花苗一首
牛角传欢复几时,声声铜鼓赛丛祠。
无端飞出金蚕箭,掷破鸡黄又闹尸。
花苗居大定、贵阳、遵义各属。每会必击铜鼓,饮酒注牛角中。好蓄蛊毒,夜飞而饮于河,有金光一线,谓之金蚕,每以杀人,否则反噬其主。故虽至戚,亦必毒之,以泄蛊怒也。人死,则集亲友歌唱尸侧,曰“闹尸”。葬瘗以鸡子掷地卜之,不破者为吉。
黑苗三首
马郎房底好姻缘,偻指佳期又几年。
插遍青山黄竹子,哝哝还索鬼头钱。
都匀之八寨、丹江、镇远之清江,黎平之古州,其近山者,为山苗,近水者,为洞苗,有土司者,为熟苗,无管曰生苗。又有高坡苗,皆衣黑,总曰黑苗。结婚则邻建空房,名“马郎房”。未婚嫁者,遇晚聚歌,情稔则以牛只行聘。合卺三日,女归母家,或半年始一返。女父母向婿索头钱,不与或另嫁。有婿女皆死,犹向女之子索者,则谓之鬼头钱。凡人死一月后,其生前所私男女,各插竹于坟前祭焉。
两姓姻缘接舅姑,乡风世世画葫芦。
外甥钱少迟归姝,从此罗敷自有夫。
清江婚嫁,姑之子定为舅媳,倘舅无子,必重献于舅,谓之外甥钱,否则终身不得嫁。或召少年往来,谓之阿姝,曰妹,讳之也。
耶头洞崽画鸿沟,■⑸菜藏来各几秋。
准待来年吃牯脏,鬼堂风雨自啾啾。
黑苗以上户为耶头,下户为洞崽。虽男女多苟合,然洞崽不敢通耶头,犯则死期至矣。所得羔豚鸡犬鸱鸦之属,死则连毛脏置之瓮中,层层按纳,俟其螂蛆臭腐,始告缸成,名曰“■⑸菜”,珍为异味,愈久愈贵。问苗子之富。则曰“藏■⑸桶几世矣。”又每十三年畜牡牛,祭天地祖宗,号祭曰“吃牯脏”。每寨公建祖祠,名曰“鬼堂”。
青苗一首
不借双双大小同,浑难扑簌辨雌雄。
低头争似抬头好,布自青青笠自红。
修文、镇宁、黔西皆有青苗,在平远者,或称箐苗。男女,皆着草履,衣亦无别,惟其首则妇人蒙青布一幅,男子戴红藤笠,非是几不知鸟之雌雄矣。
红苗一首
织就班丝不赠人,调来铜鼓赛山神。
两情脉脉浑无语,今夜空房是避寅。
红苗惟铜仁府有之,衣服悉用班丝,女红以此为务。击铜鼓以歌舞,名曰“调鼓”。每岁五月寅日,夫妇别寝,不敢相语,以为犯则有虎伤。
白苗一首
折得芦笙和竹枝,深山酣唱妹相思。
蜡花染袖春寒薄,坐到怀中月堕时。
白苗之习略同花苗,其服先用蜡绘花于布,而后染之,既染,去蜡则花见焉。芦笙者,编芦管为笙,有簧,男女相会,吹以倚歌。歌曲有所谓妹相思、妹同庚者,率淫奔私昵之词。贵定龙里皆有,衣尚白,故曰“白苗”。
西苗二首
山塍高下接青黄,今岁丰收是涤场。
便要椎牛祭白号,万山箫鼓闹斜阳。
西苗居平越之清平,岁十月收获后,以牡牛置平壤,延善歌祝者导于前,男女童数十百辈随之,歌舞历三昼夜,乃屠牛以报丰年,名曰“祭白号”。
一曲山谣两鬓花,月球抛后女归家。
野田岂有宜男草,更遣娄猪定艾豭。
凡苗类有跳月之习,西苗制花球,于唱歌时掷所欢以结婚姻,亦非生子弗归也。
东苗一首
半臂青青织锦阑,浅裙百叠不知寒。
一梳飞上昆仑月,便是君家黑牡丹。
东苗有族无姓,杂处贵筑、龙里、清平。衣尚浅蓝色,短不及膝。妇人花衣无袖,惟两幅遮前覆后,着细褶短裙,挽发盘头,笼以木梳,故用唐人墨池雪岭之事为咏。
夭苗二首
华胄周南太觉遥,葛根难庇远椒聊。
山风夜夜吹枯骨,倒挂收香绿凤么。
夭苗一名夭家,多姬姓,自以为周之后,在广平州。人死不葬,以藤蔓束之树间。
豆蔻梢头月似钩,山花开近女郎楼。
不知谁擫青芦管,一夜春情散不收。
其在夭坝者,女子年近十三四,即构竹楼,野外处之,闻歌而合。此较黑苗之马郎房更奇。
克孟牯羊苗一首
山房缥缈际青天,百尺梯头踏臂眠。
才到三更春梦觉,泪花一斗听啼鹃。
广顺州之金筑司,有苗曰“克孟牯羊”,择悬崖鉴窍而居。不设床第,构竹梯上下,高者或至百仞。亲死不哭,笑舞浩歌,亦曰“闹尸”。明年,闻杜鹃声,则举家号泣,悲不能胜,曰:鸟犹岁至,亲不返矣。
平伐苗二首
长裙雌豸短裙雄,吹入山前一阵风。
我亦青袍似春草,泥他蓑影作渔翁。
平伐苗在贵定之小平伐司,以地名也。男女皆着裙,男子裙短,妇人裙长,然无绔,或学他苗制绔,则又不裙,彼绔与裙终身不相识也。男子入市则衣草衣,蔌蔌如渔蓑,顾影自喜,盖以为盛服云。
木槽埋趁一身宽,论定何须更盖棺。
略仿南朝通替式,不知曾许再开看。
平伐人死,盛于木槽而瘗之,有底无盖,独木所成。此与殷淑妃通替棺颇类。
紫姜苗一首
洞门侧侧掩莱芜,三尺黄泥冷未涂。
从此天边飞破镜,分明女子重前夫。
紫姜苗在都匀所属,以十一月朔为岁节,闭户把忌,七日而启,犯者以为不祥,夫死,妻嫁而后葬,曰丧有主矣。
阳洞罗汉苗二首
月场难筑避风台,衣尾匆匆隔夜裁。
试问裙腰腰上带,唾绒一幅为谁开。
罗汉苗在黎平府,婚姻亦以跳月成。女子长裙无绔,加布一幅,刺绣,垂之于前,名曰“衣尾”。
髻上梳比项下钱,生苗居后熟苗先。
不愁双鬓鸦堆重,又制银环厌到肩。
妇人挽髻额前,插木梳于上。富者以金银作连环耳坠,项下刺绣一方,饰银钱焉,婚或先外家,不则卜他族。远者曰生苗,然仍跳月。
谷兰苗一首
纤锦簇簇花有痕,织布缕缕家无裈。
月中织布尔日中市,织锦不如织布温。
其在定番州者,则有谷兰苗。定番多织苗锦,而谷兰独工于布。其布最精密,每遇场期入市,人争购之,遂有谷兰布之名。皆深山遥夜,机杼轧轧所成,顾不自衣也。
九股苗一首
牛尾枪开夜有声,佣中佼佼铁铮铮。
当年铸就六州错,丞相原来是老兵。
苗之剽悍,莫过于九股,在凯里司。武乡侯南征,戮之殆尽,仅存九人,遂为九股,散处蔓延。头戴铁帽,后无遮肩,前有护面铁两片,即铸于帽身。披铁铠,如半臂,自腰以下用铁炼周围,形如环,垂及于足,坐则缩而立则伸。下以铁片缠其股,若袜,琤琮有声。健者结束,尚能左牌右杆,衔利刃,逾岭若飞猱。两足无冬夏皆赤,生时即漆其脚底也。其子母炮名“牛尾枪”,尤极猛恶。前明杨应龙之叛,九股实羽佐之,应龙伏诛,而不敢问罪九股。至本朝雍正九年,经略张广泗合楚粤黔三省官兵剿抚,然后搜缴兵甲,建城安汛焉。
红犵狫一首
三寸桐棺一栗牌,山围皮骨水湔骸。
泪珠若到家亲殿,凭仗红裙细细揩。
男女桶裙以红布为之,曰红犵狫。殓以棺而不葬,或置岩穴间,或临大河,不施蔽盖,树木主,识其处曰“家亲殿”,岁时展埽之。
花犵狫一首
羊楼高接半天霞,杉叶阴阴犵狫家。
减却腰围余几许,桶裙量就一身花。
犵狫种不一,所在多有。男女以幅布围腰,旁无襞绩,谓之桶裙花布,为花犵狫。屋宇去地数尺,架巨木上,覆杉叶如羊栅,称为“羊楼”。
水犵狫一首
扰家捕鱼鱼欲愁,占得烟波老未休。
只道诛茆山上住,谁知结屋水中洲。
余庆、施秉等地,有名扰家者,善捕鱼,虽隆冬亦能入渊,故曰水犵狫。
翦头犵狫一首
不作刘伶荷锸埋,焚如真是突如来。
心长发短君休笑,留得相思一寸灰。
翦头犵狫在贵定,男女蓄发寸许,死则积薪焚之。性皆嗜酒,入市者无不陶然。
打牙犵狫一首
有意齐眉结婿欢,无端凿齿做人难。
青唇吹火今宵事,口血分明尚未干。
打牙一种,多在平远、黔西。其俗,女子将嫁,必先折其二齿,否则妨夫家,殆所调凿齿之民欤?又翦前发而留后发,则取齐眉之意。
锅圈犵狫一首
平远州中鬼画符,传来面具有于菟。
虽然不作招魂赋,且尽生前酒一壶。
此种惟在平远州,其俗嗜饮尚鬼,有疾则延鬼师,以虎头一具,用五色绒装饰,置簸箕内祷之。亲死,侧置其尸,谓使其不知归路。其曰“锅圈”者,妇人以青布束乱发,肖其形也。
披袍犵狫一首
底事裁衣似打包,风风雨雨自披袍。
却嫌针线寻无迹,织遍山羊五色毛。
披袍亦在平远州,男女衣服长仅尺余,外披以袍,方而阔,洞其中,从头笼下,前短后长,左右无袖,裙以五色羊毛织成,亦无褶。
木老一首
放鬼才过七七期,更传画鬼祀灵旗。
无端食指今朝动,问是盘瓠第几支。
木老所在多有。父母死,长子闭户居四十九日,乃延巫荐祝,名曰“放鬼”。祀鬼则用五采旗,其族同姓不婚,异姓不共食犬。
狫兜一首
栊就风鬟堕马妆,双心一袜绣鸳鸯。
不妨径向君家宿,行到深山药箭香。
狫兜亦苗也,施秉、黄平皆有之。女子多美者,短衣偏髻,绣五彩于胸前,人调之,则笑而从焉。善为药箭,埋所居之远近,触之,机发往往伤人。
■⑴犷一首
山家风露竹墙低,麂眼玲珑望欲迷。
从此不愁牛砺角,夜深封到一丸泥。
■⑴犷即阳荒,其种最繁,都匀、石阡、施秉、龙泉、黄平、余庆、黎平、龙里皆有之。荆壁不涂,门户不扃,出入以泥封之,余俗与诸苗略同。
八番一首
八番女儿日夜忙,耕田织布胜于郎。
长腰鼓敲老虎市,今年香稻满椎塘。
八番在定番州,其俗男逸女劳,男皆仰给于女。刳木作臼,曰“椎塘”。临炊,始取稻把入臼春之,以寅日为市,凡燕会则击长腰鼓为乐。
六额子一道
空山埋后才三尺,冷水浇来又一回。
不信膏肓容二竖,招魂入骨锦囊开。
六额子,有黑白二种,皆在大定府,风俗相同。人死葬亦用棺,至年余,则发冢开棺,取枯骨刷洗之,至白为度,以布裹骨复埋。一两岁,仍取刷洗,如是七次乃止。凡家人有疾,则谓祖先之骨不洁也。
猓猡四首
蜀道曾挥济火戈,部民四十八罗罗。
阿谁赐得银鸠杖,谢表签名曲似蝌。
猓猡本卢鹿,而误为今称。汉时有济火者,从武侯破孟获有功,封罗甸国王,即安氏远祖。千余年世长其土,勒四十八部,部之长曰“头目”,其等有九,曰“九扯”。最贵者曰“更苴”,不名不拜,赐镂银鸠杖,凡有大事取决焉。次则慕魁、勺魁,以至黑乍,皆有职守,亦有文字,类蒙古书。
锦缎招魂野色宽,精夫红葬骨难寒。
未妨月没教星替,梅额新加耐德官。
其酋死,则以锦缎裹尸,焚于野。子幼不能嗣,则妻为女官。耐德,猓猡言妻也。其俗妇人用青布缠首,多带银,梅花贴额。精夫,见《后汉书》。
断头掉尾水西城,罗鬼关山行重行。
鸟蛮鬼大白蛮小,鬼方黑白太分明。
猓猡有黑白二种,黑者为大姓,又曰“乌蛮”。白曰“白蛮”。俗皆尚鬼,亦称“罗鬼”,好畜骏马,善驰骤击刺,其兵为诸苗冠。谚曰:“水西罗鬼,断头掉尾。”
红泥坡下白罗罗,下姓相逢唤阿和。
一带青山横作黛,春风吹遍采茶歌。
白为下姓,居普定者,曰“阿和”,多以贩茶为业。
峒人一首
撷得茅花冷过冬,比肩人似鸟雌雄。
此间定是多情地,开出相思草一丛。
峒人冬采茅花为絮,以御寒,盖仿佛芦花球矣。夫妇出入必偕。其种在石阡朗溪司及永从诸寨,断肠草生焉。
蛮人一首
记得牛场又狗场,带刀入市笑昂藏。
草衣男子花裙女,花太短时草太长。
在新添、舟行二司居者,曰“蛮人”,以丑戌日为市期,出入必佩刀。男子以草为衣,长过其足,曳而走,作郭索声。妇人裙皆花绣,然及膝而止,殊不雅观耳。
■⑷人一首
暮雨匆匆过绿塍,朝来入市发鬅鬙。
生愁女伴多轻薄,新压青花布一层。
■⑷人在定番州之罗斛,永丰州之册亨。俗好野合,亦以此为荣。妇人私一男,则髻上蒙青花布一方,布愈高而意愈得。凡入市交易,髻上布有积累至数十层者,同伴皆啧啧艳指称之。(按永丰州今改为贞丰州 。)
猺人一首
秋蛇春蚓贮青囊,可有神仙辟谷方。
何事居山偏爱水,草根短短树皮长。
猺之居处无常,必择近水者,以大树皮接续,引水至家,不用瓮桶出汲。常入山采药,沿村寨行医。有书名“榜簿”,其字类今所摹钟鼎款识者,然绝无考证,而彼珍为秘藏。愚者亦或谬赏之,又有■⑵獞、■⑶狪等种,皆杂居荔波县。此悉自粤迁来者,风俗尽同于猺。自桧以下无讥焉。
僰人一首
一串牟尼极乐天,舌端青有妙华莲。
参军诗思娵隅跃,正要方音作郑笺。
僰人在普安州,姓淳而佞佛,尝持念珠诵梵咒,朗朗可听。凡诸苗言语不能相谙者,类皆以僰人通传。
凡苗之性,类与华殊。顺其性则喜,拂其性则怒,至于怒而无所不至矣,故治苗之术,则必识其性而驯扰之。今从政者,或未尝识其性也,又从而取求焉。逮其无所不至,然后聚而歼旃。彼且不知致死之由,又并不知求生之路,冥然顽然,骈傫授首,是岂羁縻弗绝之始意?而所谓兵者,盖不得已而用之者也。览此可以思过半矣,钱塘王朝梧。
杨花诗
歌残杨柳武昌城,扑面飞花管送迎。
三月水流春太老,六朝人去雪无声。
较量妾命谁当薄,吹落邻家尔许轻。
我住天涯最飘荡,看渠如此不胜情。
卧龙冈作
象床宝帐悄无言,草得降书又几番?
两表涕零前出塞,一官安乐老称藩。
祠官香火三间屋,大将星辰五丈原。
异代萧条吾怅望,斜阳满树暮云蘩。
舟过山塘闻笛
红穗疏灯水上楼,笛声纤远指痕留。
定知吹笛人双髻,可惜湘帘不上钩。
花生日诗魏塘道中作
啼莺如梦送归艎,日子平分夜未央。
愿取鸳鸯湖里水,酿成春酒寄花尝。
〖注: ■⑴,犭+羕,音漾,兽名。■⑵,犭+水,音未详,广西苗种也。■⑶,犭+今,音京,兽名 。与■⑷,犭+农,音农,犬恶毛也。■⑸,酉+音,音音,与腌音别义通,用密闭浸渍发酵法酿制食品。〗
黑美人别传 清 佚名 撰
美人,姓花氏,字莺粟,别号芙蓉。貌光艳而黑,故人以黑美人呼之。先世某,本印度人。道咸之际,海禁大开,挈其妻女,航海而来中国。厥后椒聊蕃衍,散处二十三行省,各理烟花业以治生,黑美人其苗裔也。
有某公子者,乌衣风范,浊世翩翩。过黑市,一见而悦之。黑美人工应酬,善伺人意,见公子悦己,益为殷勤款洽,握手谈心,遂同寝处。由是茶余酒后,必一访黑美人以为乐,风雨无间,习以为常。既而公子因不可须臾离之故,出重金购之归。床第之间,其乐融融,如咀庶节,渐入佳境。亦莫辨其为温柔乡,为黑甜乡,但寝斯馈斯而已。以故花燕牌局诸嗜好,转因黑美人而时一谢绝。或值要事他出,必挈之以偕行。无何,公子日就尪瘠,形容枯槁,面目黧黑,眠食不时。亲朋咸劝公子与黑美人绝,公子亦颇思与之绝。然虽绝而不能遽绝,觉半日不晤黑美人,其相思之苦,有匪可以言语形容者。如是者数月,终无绝之之法,亦姑听之而已。公子本中人产,坐是日耗,而家以不支。虽遇奇窘,而黑美人之糜费,竟不能少贬。公子不得已,爰广求戒绝之术。或致书某粤贾,请示机宜;或亲访某沪医,乞授计画。时有某友,告以一方,公子如法试之,稍稍有效,而终强制。于是藉官府之力,往某局匿迹数日,乃竟能冷淡,不思黑美人矣。黑美人亦以宠日衰,自愿下堂。
不数月间,公子身体健全,精神焕发,起居饮食,顿复其初。一日,从友人处复与黑美人遇,虚与委蛇。略为交接,旧欢新爱,藉断丝牵,归涉冥想,寤寐转辗,恋之如故。不得已,又以重金购之归,再接再厉,情好益坚。至是因昵之久,而病痨,诸虚百损,丛集一身。黑美人雅善疗病,治气痛河鱼疾,尤能应手奏效。抑知公子病入骨髓,胃气久虚,真阳已痿,恶石美疢,迄无寸效。又以家境日艰,疾竟不起。公子卒后,黑美人犹日侍奉于灵台,如生时状,既葬除灵,始去而之他。复以困公子者困他人焉,而蒙其毒而死者,至年不可以计数。
迩者中国有鉴于黑美人之流毒无穷,于国计民生,大有关系,因严为之禁,诏关津吏捕之,无任漏纲。而黑美人神通广大,行贿关说,匿处中华。时于秘密社会,巧使其诱引蛊惑之计。犹幸江之徐属,浙之台属,以及川粤等省,黑种日就澌灭云。
某中丞 佚名 撰
某中丞,旗人,貌都丽,衣饰亦修整。有兄为某省将军,某年以事召入都,枉道过中丞任所,驻节某会馆。中丞素敬事兄,逐日轻舆诣行馆,作深谈,怡怡如焉。将军有爱妾,年二八,轻盈俏丽,眉目似画。中丞一见,心摇摇不能自持。妾以将军耄且丑也,眉梢眼角,亦时时流露情意。中丞益惑之,诣行馆愈勤,日或两三至。
一日又往,适将军拜客外出,中丞大喜,奔入内室,约半小时。不意将军遽归,见门首有绿呢两人舆,知中丞已至,匆匆入会客室。不见,呼之不应。而中丞闻呼声,大惊,立逃。方及阈,遇将军,呼止之。若不闻,径登舆去。将军大愕,惘惘入内闼,则爱妾已高悬梁际矣。
将军乃大怒,立命随役传中丞。既至,不与交一言,惟怒目视之而已。约三小时,时计针指亥刻,仆从棺殓妾已毕,将军始厉声呵之曰:“尔犹有面目坐此耶。”中丞逡巡出,自此不敢至行馆者。三日,将军则又传之至,曰:“尔今日不复念及阿兄耶,然阿兄不忘汝,必唤尔至,一观尔之面目如何。”中丞不敢答,又日日至。将军则又呵责之曰:“尔食皇上家之禄,宜事皇上家之事。容尔如此清闲,以余处为消闲地耶。”中丞至此,进退不知所计,乃涕泣向将军跪请曰:“弟诚无状,无面目对阿兄。然阿兄独不念二十年前,吾两人同眠同食时耶。”言讫大哭,将军亦不觉泪堕如縻,微晒扶之起坐。盖将军家本清寒,又少孤,抚中丞若已子,未尝形影离焉。自此遂为兄弟如初,而将军以明日即行。
女盗侠传 清 酉阳 撰
朱某,江苏人。以诸生捐纳知县,需次山东。奉抚军委,解饷入都,过临清道,宿野店中。甫下车,有土妓五六辈来献曲。盖北道风俗,妓寮多逐尖站,客至,唱小曲数出,客给以津钱数百。欲留某妓宿,则令赉被褥来,辨色而行,给津钱数吊。津钱一百者,实五枚,当南钱十枚。津钱一吊者,实五十枚,当南钱一百枚。其价廉如此,然若辈多与响马贼连合,侦探客囊而报告之,妓而盗者也。朱老行旅,心知之。又临清为响马渊薮,益戒严当。
时见五六辈,皆涂脂抹粉,手持胡琴,或月琴,泥身畔喁喁作絮语。内有一妓,周身黑衣,结束逼仄。年二十许,不御脂粉,不携胡琴,杂诸妓中,唤客一声,即退立门帘下。诸妓妖娆万态,或起或立,或进或退,辄回顾黑衣妓,黑衣妓若以目指挥之。朱固机警,知黑衣妓必诸妓之领袖,而举止之态度,眉目之神彩,百不类妓,其为响马贼之伥无疑。顾荒村野店,暮色凄其,无术以脱其危险。心房震动,如触电气,耳为之颤。猛然省曰:“此妓非常人,以情哀之,或可免。”乃退诸妓而独留黑衣妓,妓亦欣然留。
朱乃唤酒与妓对饮,各询生平。妓自言家贫,不能自活,忍辱为此。朱具述古名妓历史,如红拂梁红玉事,为之劝慰。且故意推波助澜,以激发其豪气。妓亦悲歌慷慨,泣下数行。朱自道生平遭际,险阻艰难之状,历历如绘。妓问此行何为,所带何物,朱具述梗概,为言饷银几万几千两,一无隐讳。谈次,闻窗外飒飒声,揭纸帘睨视窗棂外,则大雪迷漫,与微月光线相映,一白无际。顾妓仅御薄棉衣,殊寒甚。朱即从箧中检羊皮短帔,为妓披之。时则残灯将尽,炉火不温,朱出烛续膏,仍复对坐谈心,终不及乱。
俄闻鸡唱,妓循例告去,脱帔置土坑上。朱赠银四两,又持帔授之,曰:“天寒,早行良苦,此薄物为卿御寒,勿介意也。”妓曰:“蒙君怜惜,虚度良宵,受银已无状,敢有他。”朱曰:“所以重卿,气谊耳,床第之私,非所以亵卿也。何歉为?”妓乃道谢去。行半里许,忽回。朱闻叩门声,大恐,启视之,则妓也。朱未及问,妓遽大言曰:“实告君,吾盗也。吾父为响马领袖,以吾为香饵。然吾守身甚严,有起意乱吾者,立刃之。今犹处女也,蒙君柳下坐怀之义,范叔绨袍之仁,特报君。帔,君所需,吾去,即遣人来。还更有一宝物,君收之。天初下雪,泥未泞,可踏雪行,早离此。”朱且惊且喜,长跪拜谢。妓不顾而去。
隔一小时,有人来还帔,并袖出一小囊曰:“此主人所以赠君者,嘱君载之以行,有无量价值。至杨柳青,某标局有人来索,君即付之,千万勿误。”朱受囊,出银犒来使,使者曰:“主人命不得受一钱。”遂去。朱启囊视之,则三角小旗也。
天既大明,朱促车夫行。车夫以危险辞,疆而后可。将行,朱出小旗插车篷上。车夫相视愕然曰:“何由得此?此去无忧矣。”既行二十里许,有骑马荷枪者二十余人迎面来,摩车而过,又回马盘绕一周,谛视小旗,逡巡去。前行二十里,又如此。凡行五六日,遇如此辈者,数十起。距杨柳青十余里,即有人来迎。询之,则某标局所遣也。引之至局,供给丰腆。夜阑,主人入室,询旗所由来,朱乃具述其故,面归之。主人曰:“此贵重物,非有大感情者,不轻贻也。今已出重围,无须此。仆将持此以复命,不落他人手也。”朱乃再三道谢而别。
女侠翠云娘传 清 秋星 撰
翠云娘,不知其姓氏。山左产,年十七八,风貌殊可人,双趺纤小,而腾跃上下可丈许。幼业卖解,随父流转江湖,行踪几遍南北。意气骄甚,谓所见男子无当意者,自矢终身不字人。曾至上海奏技,其父为人诬陷,被拘入捕房。女随往有所剖白,而捕房例严禁华人,不许有所陈,遂被囚。不胜其苦,罚锾乃得释。女愤然曰:“吾国官吏,往往不免冤诬人,吾每谓之暴,窃窃不平,然尚容人辩诉也。不意西人乃若此。”自此遂有仇外意。
无何,义和团起。女喜,请于父,往投之,盖即团中所谓红灯照者。女得隶某大师兄麾下,甚见信任,位次颇崇,锡以翠云娘名号,书之旗帜而赐之,所至桓揭以行。女自是妆束顿易,周身绫锦,衣履一碧,而貌益艳丽。见者辄疑洛水神姝。女日见团中无纪律,行事有类盗贼,颇忧之,然大势所趋,独力亦莫能挽。
寻联军长驱入京师,团众逃无踪。女愤甚,激励其部下人,咸愿效死。遂与某国兵巷战竟日,西兵死伤者颇多,女部下人亦伤亡略尽。乃耸身登屋逸去。后团中领佐,大半为西兵向导,或为仆役,且藉西兵之势,劫夺戕杀,无恶不为。女慨然曰:“吾误与若辈共事,事胡能成?然此耻不可不一湔也。”乃约会饮于某处。众素倾慕女,是日到者綦众。女遂宣言曰:“吾向谓若辈人也,不意乃狗彘之不若。今君出国亡,皆若辈之罪,吾谨以若辈谢天下。”騞然出长剑骈戮之,遂去不知所终。
记某生为人唆讼事 佚名 撰
夫妻反目之事,诚恒有之。然未有若某事之奇异者,有之,莫某姓若。某姓夫妇,因事反目,控诸县署,经年莫决,其妻乞援于某生。某生素狡猾,多智慧者也,应曰:“诺,越二日汝来,余将告汝以制胜之策。”越日,某氏往,时天气酷热,炎日如火,绿梧荫中,蝉鸣不已。氏既至,叩门。门启,一小童出,氏问曰:“家主何在?”小童答曰:“在园中纳凉。”即导氏往谒见。某生方皮冠狐裘,披雪衣,纳凉于竹林中,手持芭扇,仰卧一竹椅上。某氏问计将安出?某生曰:“若如是,夫人之案必胜矣。”氏如其术行之,果获胜。
未久,夫妻和睦如初。夫乃详究其所以获胜之故,并问出于何人之主谋,其妻俱以实告。夫闻之,即控某生以唆讼之罪。县令传某生至,某生坚辞不认。讯氏,氏坚谓出于某生主谋,并备述某生在竹林中设谋定计时形状。县令闻之,冷笑曰:“汝作疯语乎?”令掌其颊,不准。吁,若某生者,可谓多机变之巧者矣。夫为人谋事,而反累及其身者,皆未得某生之术者也。
记栗主杀贼事 清 潮声 撰
迷信者云:“命中犯披麻,杀夫不用刀,妇人命硬,可怕如此。”有某氏妇者,貌既殊丽,性亦温存,惟披麻星犯命,日者皆言其有七夫之相。及笄后,归某甲,早死。复适乙,三月而亡。于是复改醮于丙,丙死。而丁而戊,皆夭逝。妇虽阅历多人,屡遭磨蝎,然在妙龄时候,情兴方浓。对镜添妆,自叹红颜薄命。花晨月夕,求凤恒歌。知之者,虽艳其貌,怜其遇,终以前夫为殷鉴,敢望而不敢即。久之,有某已者,素不信术者语,侦知妇意,遂委禽焉。新婚燕尔,弋雁兴歌,女貌郎才,适成眷属,其乐可知矣。妇以为连杀数夫,已解披麻之厄,从此当可白头偕老,永矢百年。讵刚柔相克,再接再厉,不半载而又失所天。痛恨之下,心如死灰。因一意守贞,不复求人间之乐。盖妇以日者曾言当杀七夫,故不敢再上望夫台矣。然妇本多情,每嫁一夫,必私将前夫之栗主(即神主牌)携之同往。至是已得六具,扃而纳诸床下。夜半,忽有偷儿穴壁入,摸得栗主笼,意为奇货,摄之欲行。妇闻悉索声,疑为栗主争风而相斗也,遂望空虔祝曰:“各位夫子,幸勿喧闹,妾之至此,实命不犹。”偷儿听之,适适然惊,以为彼暗仗多人,戒其勿为声响,将致余之死命,故言贼命不有也。妇又曰:“自今以后,当为君等守节,幸毋恐慌。”妇语毕,声息寂然。明日起视,偷儿已吓死于床下。
女侠荆儿记 佚名 撰
广西百色县,有五雷岭,峰高插云。山岩中有石穴一,巨蛇潜其间,长十丈余,围大一丈,常出噬人。土人畏之,祠为神。县官每岁以牛羊致祭,春分前后,巫觋传蛇神言,令乡里献十二三童女置穴口,供神食,不然则祸作。县官苦之,出重金购贫家女,及有罪者女养之。届期,盛设香烛彩乐,送童女置蛇神祠旁。前后已用九女矣。乾隆十八年,县官将祠蛇,索童女苦不可得。邑民俞某者,家甚贫,生七女。其季女名荆儿,年已十五岁,请于父,愿应募。父母骇甚,阻其行。荆曰:“蛇鸟知择人而噬,巫觋妄言尔,儿自有术敌彼。幸而成功,一方受其福,不然,仅儿一人受祸耳,且留儿徒为父母累,不如卖儿得金,以助家计。”固请行,俞某固不肯,昏夜,荆儿潜逃,叩县官庭,陈来志,请携利剑及毒药米饼蜜面以从。县官壮之,留置署中,为之储备一切。届期,将送女,巫觋多言此女不可用,县官怒斥之,乃舁女及米饼等至洞口。夜半蛇出,头大如瓮,双目闪烁如悬灯,闻米饼及蜜面香,先啖之。荆儿匿穴旁,以伺其变。顷刻间,毒发,蛇随地转动。荆儿挥剑斫蛇,中其眼,跳开寻丈外。蛇怒,一踊出穴外,荆复自后斩其尾,断蛇。荆乘夜奔回悬署,疲极而晕。灌之复苏,遂言斩蛇状。众驰往洞口,割蛇而分之。乃治巫觋罪,县官奇此女,纳之为子妇。
余墨偶谈(节录) 清 燕山孙樗诗樵 撰
八卦轿
粤西地瘠民贫,乡村妇女,率多大足,肩挑负贩,与男无异。柳州来宾一带,时有舁肩舆为生者,如坐客为男,二女肩舆为坎;坐客为女,前女后男肩舆为震也。余仿此。
兰花菇
昔六祖讲经于仁化山中,附近处所,多产南华菰。粤西贺县亦有之,俗名兰花菇。某大令宰彼时,中丞按部过县,询其地有土娼否?某误以为土产。遽答曰:“有。”询何名曰:“兰花菇”。中丞正色曰:“曷勿逐之。”某始悟,座客为之胡卢,中丞亦笑。盖三字实似妓之美名也。
考婿
一日于陈雨亭座中,谈及伊在永明,见有姑苏被掳才女某某,以自作月下即景二诗考婿,其诗云:
水清桥影一弓圆,桥下垂杨系短船。
钓罢渔翁深睡着,游鱼逐水戏荷钱。
又
流萤错落不成红,花影横街语暗虫。
独坐似嫌宵寂寞,月明隔水一声钟。
后闻某司马以成句“犹话寒山半夜钟”诗赚去,惜哉!
禽言古意
“姑姑恶,姑姑恶,姑不恶,妾命薄。”此前人禽言诗也。满洲宜少耕进士亦有古意云:“作妇难,作姑易。姑常怒,妇当泣。寄语阿姑无太痴,今日当思作妇时。”二诗异曲同工,不能为之轩轾。
秋闺怨
仲兄翰卿最喜余童时所作《秋闺怨》一绝。诗云:
秋闺夜捣凤仙花,要染纤纤玉笋牙。
争奈小姑无意绪,说侬私制守宫砂。
谓古今来忠臣义士,嫌疑不谨,蒙此暧昧者岂少?
妓诗
《明湖韵事》载妓郭韵楼赠别诗云:
袅袅湖边柳,春丝不盈把。
殷勤折赠郎,好策来时马。
虽本于山谷之“折柳当马策”,然四语精神,注一来字。
题壁诗
曩于清风店旅壁,见某书一绝云:
片刻欢娱景易穷,清流竟付浊流中。
他时重到迷香洞,应有阿娇认乃翁。
语虽涉于激,然非此棒喝,安能唤醒沉迷耶?某落魄时亦有句云:
昔年裘马御肥轻,曾向迷香洞裹迎。
不信黄金挥尽后,居然尝得闭门羹。
读此则又可破涕为笑矣。
花怜水
花怜水,粤西猺山中江名也。三字颇雅,古藤苏琴舫舍人游猺日记,有诗纪之。
莺莺饼
山右泽郡市中,有名莺莺饼者,形似荷叶,双折微翘,干脆耐嚼。传以为当日双文饷张生者,徒负佳名,殊鲜真味。
旧凡女史题壁
曩过滹沱旅店,见壁上有旧凡女史诗四绝。凄惋动人,后仅记其“秦淮一片胭脂水,都是风流酝酿来”之句。其它不复记忆矣。辛未夏五,杨剑潭刺史以四诗邮示,特亟录之。诗云:
十九年华正好春,飘零无奈落风尘。
梦中犹认金闺质,低掷珠帘怕见人。
生怜薄命向谁论?风月当场泪有痕。
笑语温柔心宛转,屈身犹是受人恩。
断梗飘蓬剧可怜,画中眉意晚春前。
玉堂夫婿神仙眷,多少金闺美少年。
手把菱花漫自哀,个中沦落几仙才。
秦淮一片胭脂水,都是风流酝酿来。
背面美人诗
曩在凤台时,袁禧庭少尉鸿庆,曾诵某题《背面美人》一绝云:“不堪回首应怜汝,果是何心懒对侬。”词意新颖未经前人道过。
玉台新咏
陈徐陵编《玉台新咏》,己作亦列其间。髫年诵读,心常疑之。后阅其书,知南宋时已有两本。明人重刻,窜乱弥多。张嗣修茅国谱本,更非其旧,惟南宋永嘉陈玉父本,差可依据。近时冯舒所校,多以为凭,然舒亦不免于臆改云云。由此观之,徐陵之诗,当是后人窜入,不然复成何体例耶。国朝纪容舒所撰《玉台新咏》考异十卷,详列诸本,一一证其是非,引据颇为博洽,读之可以了然。
古别离
余曩作《古别离曲》云:
但愿舟无帆,但愿车无轮。
使我同心侣,不为远行人。
后随家君之粤,山东道上,见手车顺风皆使布帆,长江中洋船皆有火烨,日可千里,又戏成云: 但愿车有帆,但愿舟有轮。
愿我同心侣,归来老乡邻。
宜少耕诗
宜少耕名绶,壬戌进士。有《古意》云:
夫婿去临邛,绣阁空春色。
妾貌不如人,敢怨郎情薄。
得诗人忠厚之旨,其《赠偷儿》云:“无他长物堪言赠,若攫残书子亦迂。”妙语解颐,令人轩渠不已。
心字香
范石湖《骖鸾录》云:“番禺人作‘心字香’,用素馨茉莉半开者,着净器,薄劈沉香,层层相间,封之。日一易,不待花蔫,花过香成。”蒋捷词云:“银字筝调,心字香烧。”《广东新语》屈大均诗:
多烧心字是心香,茉莉黄沉共作芳。
香是番禺心字好,紫烟一缕结鸳鸯。
即谓此也。
小孤山题壁
小孤山在大江之中,危峰峭拔,屹立中流,与彭浪矶相对。故东坡诗中有:“舟中贾客莫漫狂,小姑前年嫁彭郎”之句。往来词人,题咏伙矣。而写景者多,寄情者少。惟尚熔绝云:
烟波万顷尽模糊,壁立谁知有小姑。
绝妙凌云一枝笔,可怜沦落在江湖。
情景兼到,当为此题绝唱。又咸丰中洪秀全之乱,小孤山沦为贼砦,楚南彭雪琴侍郎玉麟统师江右,克复小姑,有诗纪事云:
书生挥指战船来,江上旌旗一色开。
十万雄师齐奏凯,彭郎夺得小姑回。
亦巧合也。
闺怨诗
人之境遇不同,其爱憎亦异。石门吴菊裳《闺怨》云:
春色一庭老,开帘对落花。
生憎双燕子,絮语傍窗纱。
陈璨霖亦有闺怨云:
独卧绣窗静,月明宿乌啼。
不嫌惊妾梦,羡汝是双楼。
一怨得直,一怨得婉。
赠雏妓诗
直北道上题壁,每有游戏诗词,作者不署姓氏。曾见某题《如梦令》一阕,赠雏妓云:
越女生来窈窕,怀抱琵琶轻巧。且莫听琵琶,先把双钩看饱。真好,真好,侬爱通身都小。
又某断句云:“可怜人似琵琶大,也抱琵琶笑向人。”均一凄恻动人,此生公眼前说法法也,正未可以游戏目之。
仲初诗
王仲初之“当窗却羡青楼倡,十指不动衣盈箱”句,本《列女传》,引古语“刺绣文不如倚市门”之意,“船中养犬多食肉”句。乃翻谚语“宁为贫家儿,不作富家犬”之意。然不善取材,于诗品终不无少损,无怪后人啧啧也。
雪樵诗
“谁家儿哭欲肠断,阿母酣眠正未醒。”此鹿雪樵《昨夜》诗也。村憨情状,读之令人笑。
杨柳枝
昔年待试都门,读书法华禅林。有锡公纶,未详其爵字,投诗数章。其题余集者,爱忘其丑,多谀少规,故未录。《杨柳枝》二首,轻轻着笔,是此体正格。诗云:
秦淮雨后润无尘,拂面和风柳色新。
最是水晶帘掷处,绿阴罨映倚楼人。
又:
东风吹绿短长条,婀娜轻盈未易描。
他日灞陵桥上过,也应不似旧时腰。
录之以报赏音。
调笑诗
父母为儿女联婚,相攸则易,窥妇则甚难也。每有趁未纳采以前,强其母率女往婿家答拜者。女儿幼小,似知似不知也。戚某初议婚时,某友戏成绝句调之云:
女儿娇小貌如花,妆罢随娘往婿家。
拜罢姑嫜拜姊妹,不知谁是阿奴他。
他字叶韵,颇得女郎口吻。
老举
粤中呼妓女为老举,随园以为即举举师师之意。余在梧郡游永春花园,壁上见有某书集渔阳绝句一首。云:
南湖新涨水连天,花气熏人又破禅。
少日题诗无恙否?此中曾泊孝廉船。
诗有别趣,故录之,以备一说,或以为举与妓粤音相近,老举即老妓之讹,其说近是。
山静主人诗
曹文正公赐第在京师南半截胡同,余于乙丑冬安砚其家。曾孙二人,年皆童稚。架上书不下万卷,尽饱蟫鱼。一日偶检《续鸳湖棹歌》一卷,中夹小笺,书一诗云:
弓鞋小试下珠楼,翠锁重门一院愁。
燕子似怜人寂寞,双栖絮语话温柔。
末署山静主人,楮叶犹新,知非旧物。询于刘念堂世兄,始知为孙文定公孙妇某作也。孙夫妇时占脱辐,故诗若寄意。然言为心声,读其诗可知其遇矣。
痴语入诗
余戚某童时,喜读书,而性最痴。侍官任所,时署中人均呼为书呆子。一日早起,谓某婢曰:“尔昨夜梦见我否?”答曰:“未”,大斥曰:“我昨夜梦中分明见尔,尔何以未见我。”怒扑之。往诉于母曰:“痴婢该打,我昨夜梦见他,他坚说未梦见我,岂有此理耶?”人咸笑之。髫年时听长者述说,因不去怀。余之《古意》诗云:
少女牵郎衣,欲言低俯首。
昨夜梦欢来,欢曾梦侬否?
即祖此意。
嵌字楹贴
京师伶居妓馆,笔墨多有可观。楹贴一端,尤以嵌字工巧为尚。前之“秋水为神玉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无论矣,后之继者,如如意云:“都道我不如归去,试问卿于意云何?”太平云:“过眼烟花成太息,当头风月费平章。”玉琴云:“花覆茅檐,可人如玉。月明华屋,伴客弹琴。”大姑云:“大抵浮生若梦,姑从此处销魂。”采珠云:“欲采不采隔秋水,大珠小珠落玉盘。”素卿云:“樊素情锺白太傅,长卿意注卓文君。”某人代友赠穉青云:“徐穉果然名下士,小青原是意中人。”数联皆工整可玩。
断句
“千古美人全福少,六朝才子至尊多。”不知谁人句也,何铁琴司马为余诵之。
女儿红
扬州土人,谓萝葡红而小者,为女儿红。自初冬卖至晚春,其色娇艳可爱。钱塘韩就之曰:华扬州画舫词有句云:“一种柔情人不觉,春心浓透女儿红。”即谓此也。
女训
普兰岩将军陀保送女联珠有句云:“出嫁自应遵妇道,居家不似在官时。”二句可补入女训,为挟贵骄夫者戒。将军又有《春草诗》三十首,郭莼香司马和而刊之。常自佩“戎马书生”小印,其风流儒雅如此。
红花埠题壁
曩在春明,于友人处见有谢韵芳女史《绝命书》一纸,词甚委曲,不甚记忆。大致韵芳为王公子诗婢,自受春风一度,蚌竟含珠。大妇从而媒孽之,逼归厮养。谢致书乞归,为邻儿误落,中有“三日不来,以阿芙蓉从事”之语。书为宣南坊某会馆人检拾,抄贴各巷,寻其居址,都人士率能言之。嗣在山东红花埠逆旅,见有天壤王郎题壁五绝诗,意与书词吻合,殆即薄情之王公子。诗云:
漫将容貌拟朝云,才调原堪敌左芬。
记得断肠词句好,陶然亭麓一孤坟。
果然天壤有王郎,此语回思却亦当。
我是负卿复何语,不应飞语听妻房。
华笺尺幅意千重,絮语叨叨说恼侬。
卿事尽教厮养误,至今遗恨阿芙蓉。
伤心悔恨忽交加,一误何堪又再差。
死后春蚕犹有子,不知今去落谁家?
倏然蓦地浪涛生,仓卒驱车出凤城。
刘媪不来卿不死,疑团终古不分明。
按诗意谢已饮药,死王郎始悟。似此负心人,顾安得虬髯公攫之为下酒物哉。
双飞燕
舟楫之目,雅俗不同。粤西谓两人四桨者,曰“蜻蜓艇”,言如四翼鼓动也。一人两桨者,曰“双飞燕”,其名尤雅。然未见前人入咏。诗人彭星丞光辅有《池南曲》云:
朝来折杨柳,折柳织筠篮。采荷花,荷花满池南。
池南侬家住,门前垂柳树。愿藉双飞燕,棹入花深去。
其运用典雅如此,又为后来添一诗料。
调某广文赋小星启
香河陈砥堂先生,官天津学博。时有同事某广文,履任未久,辄遭奉倩之伤。以衾裯独抱,思赋小屋。陈为物色之,事既谐,而广文教之读书习字,锺爱逾恒。陈戏为小启调之。其词云:
司铎新膺,鼓盆旋赋。
重谋鸾续,频倩蜂媒。
讵物色之几经,竟低昂而莫就。
尔乃寻香妆阁,空忆菱花。
因而问渡津门,寄怀桃叶。
恰值绿珠有赠,用联缔足之缘;
未免红袖关情,倍逾画眉之宠。
如花美貌,眷言顾之(广文姓);
咏絮才高,何惭白也(姬姓)。
具此灵心慧质,雅宜茹古含今。
用将帐底芙蓉,移作门中桃李。
鸳帏悄寂,女博士进而受经;
马帐深沉,莽先生今将传火。
案头灯影,拂花影之迷离;
盒底脂香,蘸墨香而馥郁。
向枕边而问字,鸡舌香含;
坐床下以学书,免毫磨秃。
消受春风一度,弥添满座之风;
沾濡化雨多番,强半巫峰之雨。
探取枕中之秘,讲解从头;
提防胯下之锥,殷勤刺股。
多以为富,俾寝馈乎大家;
引之入深,得胚胎乎诸子。
有时轻拢粉项,面命兼及耳提;
有时略接樱唇,指画自须口授。
有时低垂鸳颈,妙议应有会心;
有时尖耸凤翘,弟子居然高足。
倘真精之未得,尚须卿自事钻研;
如一间之可通,问是谁为开茅塞?
闲曹无事。郑康成何嫌往诉之频;
清兴既阑,边孝先又作欲眠之态。
此则可补入文章游戏。
子重诗
刘子重秋曹铨福,别号“白云吟客”,嗜金石,善画梅兰。终日缦袍敝屣,晏如也。在京与余为石交,游田盘归,以纪程诗见示,中有和段甲岭题壁一首序云:
壁有某女子题诗,以段甲为断家,和者甚众。有‘断甲何如作断家,祗因飘泊在天涯’之句。因戏和云:
断得侬家不断心,两情岭上白云深。
侬家未断肠先断,惹得相思直到今。
诗在有无间,如瘐呆意赋。
新语
百花诗内款冬一首云:
僧房相遇两心清,此际无情胜有情。
我设一言卿试答,是卿逢我我逢卿。
主人以“逢卿者我,逢我者卿”答。余谓此语乃慧心禅理,东晋清谈。
赠何兰初名妓诗
女录事何兰初者,京师名妓也。解诗善画,字亦秀润。本姓濮,以大家女讳称今姓。泾县吴兰石孝廉契之,花晨月夕,避暑消寒,恒与兰石俱。性尤好静,闭门谢客时多,故诗画益进。兰石为作遣愁诗三十韵,素缣庄书,兰初为装玻璃龛奉之。入其室者,知非俗物也。友人曾作蝇头楷手录其诗见示。诗云:
花发长安望眼空,五年肠断凤城东。
美人迟暮搴芳杜,游子飘零例断蓬。
欲把秋心托明月,须将春恨语东风。
玉钗消息全无准,呜咽箜篌唱恼公。
楚云缥缈隔巫峰,路杳人间几万重。
花底离愁三月雨,楼头残梦五更钟。
清歌宛转频怜子,旧曲依稀最懊侬。
日暮西风秋瑟瑟,涉江愁杀采芙蓉。
铁板铜琶唱大江,肉兼丝竹遏吟腔。
最难好月常三五,未必鸳鸯定一双。
往事浑疑花对镜,闲愁辜负酒盈缸。
绿阴幽草空阶满,闷对春风独倚窗。
黄绢新裁绝妙词,墨花和泪写乌丝。
难寻旧渡迎桃叶,独倚东风唱柳枝。
蝴蝶闲愁芳草觉,杜鹃春怨夕阳知。
英雄儿女怜同病,走马章台有所思。
绿阴如水送春归,江草江花怨夕晖。
绕院寒深蝴蝶瘦,画梁梦稳燕雏肥。
蓬莱音信沉青鸟,京洛风尘感素衣。
昨夜月明今夜雨,伯劳东去燕西飞。
十斛珍珠聘尚虚,买邻且喜近仙居。
痴心自誓同明烛,病发殊难恋晓梳。
短筑凄凉燕市月,瑶笺郑重汉阳书。
折花亲见门前剧,回忆东风识面初。
夜阑凉意撼庭梧,新月溶溶没欲无。
芜馆张灯飞蝙蝠,画檐结纲羡蜘蛛。
倩来燕剪愁难破,拥到鸳衾梦亦孤。
十二阑干都倚遍,滴残清泪到蘼芜。
小院春晴夕照低,画帘不掷燕双栖。
林花着雨红先褪,岸草当风绿易齐。
好事多磨姑恶唤,佳期屡误子规啼。
暮春天气东风虐,怪煞垂杨尽向西。
星辰昨夜丽天街,西角东张事莫谐。
扪腹早知心匪石,消愁那得酒如淮。
双钩作画肩相并,七巧成图手自排。
三五年来如醉梦,相逢何事得开怀。
一寸相思一寸灰,玉楼春尽独徘徊。
月中旧约寒攀桂,笛里新声怨落梅。
任我青衫添酒债,凭君红叶作诗媒。
剪刀纵道并州快,祗恐情丝翦不开。
准拟桃源好问津,芒鞋重踏软红尘。
烟云幻境看频误,风雨迷楼认不真。
明月有知应坠泪,好花无恙暗伤春。
多情祗有燕台柳,犹自垂青向旧人。
空堂凉雨酒初醺,冰簟银床夜漏分。
飞鸟何依应似我,锦屏无主最怜君。
天边那有常圆月,岭上从无不散云。
休道十年成薄幸,扬州梦醒杜司勋。
马缨树下掩重门,合共西施住一村。
杨柳晓风催别骑,桃花春水送吟魂。
人间变态看云影,客裹闲愁验酒痕。
临别赠言须记忆,莫将芳草怨王孙。
晓阁清尊兴未阑,满帘风絮逼人寒。
梨云淡白愁同梦,萝月昏黄怯倚阑。
野马纵横催短景,流莺婉转惜春残。
当筵莫唱梅村曲,肠断东风忆画兰。
流水光阴去不还,年来事事恨缘悭。
秋深病翮伤黄鹄,春锁雕笼惜白鹇。
败叶何心辞故树,痴云无赖满秋山。
劳劳尘网羁朝暮,颇羡沙鸥野鹤闲。
信是三生石上缘,去来今裹恨缠绵。
芭蕉愁重舒还卷,老藕丝长断复连。
韦曲池台春似海,萧齐风雨夜如年。
花开花谢寻常事,藩溷沾污绝可怜。
客窗孤影坐凉宵,铃索无风自动摇。
画槛秋多红豆冷,博山香烬绿烟销。
每从无事寻烦恼,赖有行吟慰寂寥。
镇日为谁苦惆怅,几分瘦减沉郎腰。
石榴消息幻如泡,怕见三星挂柳梢。
呌月栖乌寒绕树,惊秋孤燕病辞巢。
渐防愁思催人老,聊借诙谐解客嘲。
我不卿卿谁复尔,莫将心力等闲抛。
洛水神珠解汉皋,空江怅望意徒劳。
蕊宫环佩风声寂,桂府楼台月影高。
庄叟寓言赋秋水,灵均幽怨托离骚。
半生总被情魔误,不信元龙意气豪。
紫陌春归唱踏莎,落红啼鴃奈愁何。
桥边新柳迎人惯,江上春帆送客多。
对镜有时愁独影,通辞何处托微波。
摊门无复相关意,惆怅当年子夜歌。
伤心第一是无家,炼石空劳补女娲。
好借梅花成眷属,莫随桃李误芳华。
莺儿唤梦春难醒,燕子寻巢日易斜。
去岁浔阳江上过,月明芦荻泣琵琶。
频年兵火感沧桑,潦倒诗场与酒场。
太瘦余生双鬓槁,无多私语一灯凉。
寒林叶落惊秋早,孤枕更残怨夜长。
不解近来缘底事,朝朝吟断九回肠。
暮城画角太凄清,静掩虚堂万感并。
魂梦忽惊双影只,去留不信一身轻。
并无歧路堪伤别。明是年华却怨生。
雨雨风风天不管,伤心太半是秋声。
玉搔头上亸蜻蜓,衫影灯光荡画屏。
珠箔今宵闲好月,银河几日渡双星。
鸳鸯好梦愁惊鸭,蜾臝劳身瘁负螟。
风露满天人悄立,隔窗怨语不堪听。
寂寥心事冷如冰,祗有情根断未能。
儿女多情原是佛,英雄末路半为僧。
中年到处多哀乐,世故从今少爱憎。
一卷楞严经读罢,清斋勤礼梵王灯。
纫佩湘皋待蹇修,肯抛倾国觅封侯。
鹊愁秋汉劳无补,蚕吞春丝死不休。
酒入愁肠都化泪,寒催病骨易惊秋。
问卿知否莲心苦?莫向西风怨并头。
温柔乡里画兼吟,低首妆台有铸金。
春雨白鱼书底事,秋风红豆曲中心。
鹦哥书舞防私语,蟢子朝飞盼好音。
检点征衫惊岁月,酒痕争与泪痕深。
举杯邀月影成三,半是诗狂半酒憨。
我是蓼心偏耐苦,君同蔗味必回甘。
因缘早信前生定,空色都从舍利参。
寄语春光须护惜,杨花容易满江南。
连篇别恨赋江淹,禁得新愁逐日添。
鹿梦覆蕉终属幻,蜂房酿蜜为谁甜。
枕边蛱蝶惊风雨,山上蘼芜感素缣。
万种牢骚人不识,乡愁客思一时兼。
海边精卫石频衔,此恨绵绵口独缄。
修竹偎寒怜翠袖,飞花和泪点青衫。
新诗拉杂愁千叠,旧事分明月一函。
情海苍茫风浪险,早寻崖岸好收帆。
咸水妹
上海蛋户之为海娼者,人呼之为“咸水妹”。石龛诗卷中之“别有因缘咸水妹,绝无滋味淡巴菰”句,即上海作也。吾恐今之见金夫不有躬而别缔因缘者,尚不仅若辈已也。可叹!
半截美人
“可笑画工无见识,动人情处不曾描”,某题半截美人句也。拙直少含蓄,不如李某之“丹青不是无完笔,写到纤腰已断魂。”如初写黄庭,到恰好处,正可与前诗作一转语。
似槎女史诗
国朝闺秀能诗者多,《正始》二集,所选不下数千家。后《正雅集》续刻又数百家,而及身亲见者,则甚属寥寥。兹得《芸芗阁诗草》,读其序,乃知为海观察某女公子也。年未及笄,著作盈寸,多有可观。余最爱其“风定残荷尚有声”七字,谓得静中趣。
香冢诗
香冢前树短碣,诗云:
飘零风雨可怜生,香梦迷离绿满汀。
落尽夭桃又秾李,不堪重读瘗花铭。
其铭曰:“浩浩愁,茫茫刦。短歌终,明月缺。郁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时尽,血亦有时竭,一缕烟痕无断绝。是耶非耶,化为蝴蝶。”都人士题咏甚多。樊文卿大令诗云:
长埋玉骨恨难消,惆怅城南路一条。
芦荻萧萧声作雨,吴娘楼上忆残宵。
又:
草没荒邱剧可伤,白杨零落不成行。
年年多少游春客,偏向孤亭吊女郎。
门前车马往来稀,回首平康旧梦非。
不见临风双蝶化,残红满地落花飞。
彩云散去渺无痕,小字流传短碣扪。
我辈锺情还自笑,拟持杯酒酹芳魂。
数诗工于取神,且妙在不说破。
小昉《寄远曲》
延小昉秀,满洲人,布衣。丙寅秋,晤于宝竹坡太史斋中,谈诗,移晷而别。嗣竹坡以小昉诗见示,余最爱其《寄远曲》,末句云:“侬心不怨侬不归,只恐日久郎心非。”虽因旧而益妍。
臂花
宣大在北口外,土人生子,每针腕臂作字,或花形,涅以蓝靛,盖恐有离异,可为志也。其意甚古。
看月词
诗人彭星丞,尝述赵笏君为梦白先生之兄,古乐府有《看月》极佳,云:
郎住溪南屋。妾居溪北楼。
隔溪同看月,月在楼上头。
郎见月,不见妾;妾见郎,不见月。
吁嗟!看月同一时,妾独见郎郎不知。
从今不恨郎情薄,郎情自薄妾自痴。
不然天上无私光,何为有月专照郎。
盈盈一水不得语,相思大抵皆如此。
此章新声古意,全得张王神理,无怪彭子之津津乐道,赞不去口也。
对镜词
梁诗拔有对镜词云:“所恨太分明,不讳妾颜色。”语颇含蓄。余因之有悟云:
中庭有华月,皎皎含清辉。
明能烛万物,不言人是非。
即反用其意。
吟妓诗
曹华卿秀林,明湖瓶花诗社吟妓也。有代某寄人二绝极佳云:
钿雀银蝉玉蕊冠,妆成不出怕人看。
如何最是堪怜处,独立空廊小袜寒。
又:
酒阑歌散太无聊,算定花时访翠翘。
再说相逢说相忆,自从去岁到今朝。
末语尤非思索可到,是深于情者。
课婢图
一日在廊房头巷,见画室,悬一课婢图,笔墨不甚高超,旁题一绝,颇潇洒可爱。其诗云:
日日抄书懒出门,小窗弄笔到黄昏。
丫头婢子忙匀粉,不管先生砚水浑。
按书画皆俗工,不记何人诗也。
段甲岭题壁
段甲岭店壁有诗二律,署款漫灭,人传诵之。诗云:
玉环谁识再来人,客里年华梦裹身。
故剑翻劳今日问,嫁衣争似旧时新。
传将佳语皆成识,种就浮生未了因。
空谷杨花飘上下,任地落溷与沾茵。
又:
辗转春宵梦不成,旧时女伴总关情。
眉痕曲似初三月,心事悬来第四更。
空自效颦为画饼,凭谁洗手试调羹。
痴怀莫笑东邻妇,彻夜金钱问卜声。
红玉墓
红玉,浙人,失其姓,桂抚陈文简公诗婢也。工诗善画,喜栖霞山。年十七卒,葬于山麓。文简为建青萝阁,种桃万株。春游士女,到者无不以酒奠之。书佣李少谷有句云:
万树桃花绕墓门,青萝阁废旧花村。
卖饧天气香成海,一片盈盈倩女魂。
墓侧产香茗,人呼为红玉茶云。
全史宫词
全史宫词,为乐亭史香崖梦兰着,共诗千余首。上自轩辕,下至胜国,凡有系于宫壶者,悉采辑之。洵为宫词之大备。诗亦清新典雅,可步仲初、花蕊后尘。此集刊于丙辰年,故偏远处尚未周至,邺侯架上,此种亦不可无。
雁门雪
淮阳贺生晓霞者,故大同令某公子也。年少美丰姿,妙词翰。幼聘同里谢氏女,中表姻亲也。中间兵燹流离,两失音耗。贺以父亏帑无偿,羁留云中者,近十稔矣。性疏脱,不视家生产,贫益甚,因依雁门山僧为居停。一日快雪初霁,有舆从多乘至关,秣马绊轮,喧阗于外。贺询之,知为陕右李镇军也。俄一武士引官眷入寺禅寮茶叙,侍婢数辈。中有一唤雪鸿者,年可十五六,尤端雅娟秀。少顷奉主命,诣殿然香。贺心醉之,于其足迹过处,以苇画地,吟哦不已。镇军见而异之,逼视,则书断句云:“纤纤满地弓鞋印,好似飞鸿踏雪泥。”镇军虽武夫,雅好文字,深怜其才,立谈半响,议论风生,益奇之。因呼婢出拜,举以为赠曰:“此十四字,媒也。”遂命戒后车,约赴幕府。贺逊谢不可,强之乃同行。定情夕,各叙里居家世,始悉女即所聘谢氏子也。悲喜交集,不觉恸哭失声。镇军闻之大喜,另为诹吉合卺,同僚各制词为贺。近闻贺已荐升太守矣。镇军老无子,贺夫妇事之甚谨。友人唐菊阶,与贺姻娅也,详其事,为谱《雁门雪传奇》以张之。余尝谓牛渚月、马当风,皆为武夫生色,并此可为三矣。
木兰从征图
徐痴青来书,笺幅甚阔,玩之为从征图,有诗云:
十年征戍断河流,脱甲归来拜殿头。
笑煞人间儿女子,祗教夫婿觅封侯。
不署作者姓氏,后示槐生,云为近人邵廷烈诗。
老少年诗
年华逝水怅如斯,老大焉能胜少时。
纵使红颜真个好,旁人也说是胭脂。
此沧州刘秋舫咏老少年诗也。秋舫以选拔入都,郁郁久居,艰于一第,故诗若寄慨然。
可怜词
绿儿者,梨园伶人也,色艺俱绝。华阴袁听涛为作《可怜词》四律,人多和之,诗云:
倾城花底唤秦宫,水上鸳鸯雪上鸿。
杨柳偶随燕市绿,樱桃不数郑家红。
颦如越女愁俱好,曲顾周郎误亦工。
侬说可怜怜未得,如卿真个可怜虫。
茜纱裙束沈郎腰,不是柔肠骨亦销。
弱貌漫矜张窈窕,戎妆也学霍嫖姚。
歌翻杨柳声声慢,香印莲花步步娇。
一曲回波人似海,青灯红烛可怜宵。
牙根微转几声莺,低唱无声胜有声。
一缕情随眉语度,四条弦和指音清。
香分金钿增长恨,花堕珠楼认小名。
吟遍洛神都不称,只应唤作可怜生。
紫云魂断艳阳晨,解识司勋顾每频。
似此情深真欲醉,纵非见惯也相亲。
二分春好花争笑,百啭声柔鸟共颦。
忙杀旗亭眉样柳,含烟齐效可怜颦。
补录平头对
钱塘何必寻苏小,宝树居然依谢家。
金谷名流饶粉黛,香山诗兴到琵琶。
河谁擅若兰诗湘兰画,慎毋忘香君扇文君琴。
秋江月浸水壶影,蘅院风敲玉佩声。
莲花比君子,清风来故人。
轻燕受风,众仙同日。
喜喜欢欢天天地地,云云雨雨暮暮朝朝。
眉痕浅浅春三月,仙骨珊珊第一花。
花香能醉蝶,鹤萝不离云。
冥配
山右土俗,凡男女纳采后,若有夭殇,则行冥配之礼。女死归于婿茔,男死女改字者,另寻殇女,结为婚姻。陬吉合葬,冥衣楮饰,备极经营,若婚嫁后。家君宰曲沃时,曾有邑绅三姓,因争冥配兴讼者。习俗锢人,不可解也。
女贞子
诗人姚伯飏者,贵阳痒生也,咸丰中卒于滇,诗多散佚。友人邵君松笙常述其《女贞子》一章云:“女贞子,子离离。妾夫亲手折,赠妾初嫁时。妾心之死死靡他,妾夫一去不还家。女贞离离在妾手,妾夫还家妾骨朽。”诗为某节妇作也。短音促节,余韵邈然,与王仲初《望夫石》一篇,可相颉颃。
芙娉女史诗
搭连店旅壁有芙娉女史题诗云:
四千里路还家日,廿一年华绝命时。
入户羞称新媳妇,悬梁谁惜女孩儿。
身如秋燕都成客,死到春蚕尚有丝。
来往词人应堕泪,读侬题壁几行诗。
嗣其兄过此,又题数语于壁云:“芙娉妹子亡后,搜其遗箧。其领联已易为“金玦已成千古恨,玉环重订再生期”矣。
马嵬诗
林文忠公则徐,有马嵬十咏,余未之睹。惟
费尽金钱贾祸胎,婴龙谁遣入宫来。
九原听罢渔阳鼓,可有胡儿哭母哀。
一首为人传诵,急录之。
徐宗海挽妓长联
李篁仙农部寿蓉,述其友人徐宗海茂才挽蕣林妓长联云:
试问十九年磨折,却苦谁来?如蜡自煎,如蚕自缚,没奈何罗纲横加。曾语郎云:子固怜薄命者,何惜一援手耶?呜呼!可以悲矣!忆昔芙蓉露下,杨柳风前,舌妙吴歌,腰轻楚舞。每看酡颜之醉,频劳玉腕之携。天台无此游,广寒无此遇,会真无此缘。纵教善病工愁,拚他憔悴,尚恁地谈心遥夜,数尽鸡筹,况平时袅袅婷婷,齐齐楚楚。
对云:
岂图两三月欢娱,便抛侬去!望鱼长杳,望雁长空,料不定琵琶别抱。私为渠计:卿岂昧夙根哉,而肯再失身也?噫嘻!殆其死矣!迄今豆蔻香销,蘼芜路断,门犹崔认,楼已秦封。难招红粉之魂,枉堕青衫之泪。女娲弗能补,精卫弗能填,少君弗能祷。尚冀降神示梦,与我周旋,更大家稽首慈云,乞还鸳贴,合有个夫夫妇妇,世世生生。
此联脍炙人口,或以为萧史楼作。楚南某改其词嘲某童云:
试问数十天磨折,却苦谁来?如蜡自煎,如蚕自缚,没奈何学使按临。曾语人云:我固非枵腹者,不作第二人想也。呜呼!可以雄矣!忆昔至公堂上,明远楼前,饭夹蒲包,袋携茶蛋。每遇题牌之下,常劳刻板之誊。昌黎无此文,羲之无此字,太白无此诗。纵教运蹇时乖,拚他滚跌,犹妄想完场酒饭,得列前茅。况自家点点圈圈,删删改改,
岂图两三次簸翻,竟抛侬去。望鱼常杳,望肉常空,料不定科房写落,爰为官计:彼自有衡文者,岂将后几排刷耶。噫嘻!殆其截欤!迄今照壁缘悭,辕门路断,羞贻婢仆,贺鲜亲朋。愁闻更鼓之声,怕听报锣之响。廪生勿能保,礼房勿能求,枪手勿能杀。或者祖功宗德,尚有留贻,且录将长案姓名,进观后效。合有个袍袍帽帽,顶顶靴靴。
此联诙谐入妙,然邻于刻矣。
至性诗
荣古香丈有《病亟口号》一绝云:
病亟呼亲本至情,梦魂颠倒语分明。
此身安得常如病,时向膝前呼几声。
此与“哭一声,叫一声,儿的声音娘惯听,如何娘不应。”同一至性至情所流露也。
秋海棠诗
秋海棠为泪所化,咏是题者多拈此字,陈陈相因,殊令人厌。铜陵章完白穗芬有诗云:
红粉妆成对夕曛,半偎篱落半墙根。
娟娟笑靥西风里,不见当年旧泪痕。
翻得新而不腐。
杨烈女
贵州镇远县秀冲村,有女杨氏,幼失怙恃,依兄嫂居。年甫十四,适苗匪滋扰,其姊嫁邻村,恐妹受污强暴,往迎之。至途次,遇差役数辈,借口盘结,留难久之。就中一年少者握其腕,出言调笑。女不自堪,乘间坠桥下死。次日,长官诣验,见受握处筋骨俱青,皮肉脱如刀削,适符其迹。当事者异之,旋拘一差囚杀之。后戎马仓皇,亦寝其事。谢遂生少宰目击,为余详言,嘱纪其事。枕上成句云:
肯教白璧玷微疵,粉骨齑身也不辞。
桥下一弓清净地,伊谁为建女贞祠。
是夜梦有女冠一人,向余肃拜,问其名不答而去。呜呼!女果有灵耶,当兆梦于当事。或为建祠,顾安得有心人,易桥名为女贞,以慰幽魂云。
女儿亭
秀水朱梧巢麟应,为竹垞先生侄孙,着有《续鸳鸯湖歌》百首,拾遗补阙,可称嗣音。其一云:
断桥曲水古桐泾,一棹犹夷破绿萍。
不及皂林塘上路,抽帆直过女阳亭。
按女阳亭一名女儿亭。嗣见山阴吴觉先尊尹题竹垞棹歌一绝云:
曝书亭子题诗句,不减徐熙写画屏。
剩水残山都入拍,如何脱却女儿亭。
使正续棹歌合刊,当无此遗议矣。
梧州竹枝
马少莲茂才,粤西人,性风雅,工诗。暇时喜作狭邪游,每遇妓女,褒之则声价忽增,贬之则杯盘失措,大有崔涯狂士风。尝作《梧州竹枝》数十首,极嬉笑怒骂之致。中有一首云:
六寸圆肤软似绵,抛将罗袜坐床前。
高翘脚指多灵动,夹住煤头好吃烟。
读之不禁失笑。后闻个中人习以为常,非此款客不为亲,真恶作剧矣。
闺阁诗
女儿出嫁,新妇归宁,虽属韵事,而绝少佳诗,惟随园有句云:“要看崔卢好奁赠,十三经压女儿箱。”又某闺媛句云:“匆匆小住又归家,行李无多一担赊。添得描金红盒子,半盛诗草半盛花。”阅此觉罗帐香车,黯然无色矣。
冯彩珍
冯氏彩珍者,浙人。父游粤馆书记,殁后贫不能归。氏幼精女红,善绘事,家数口,赖以存活。尤妙解音律,性躭吟咏,风流倜傥,有名士风。后所适非人,绿衣兴怨,郁郁以终。其诗不多见,偶于吴月农处,得其自伤一律云:
疏雨逼窗凉,秋灯夜漏长。
狂歌聊当哭,多病厌熏杳。
短发悲临镜,羞颜懒下堂。
非关郎薄幸,妾自减红妆。
末二句含蓄无尽,使人得言外意。
绿珠井
绿珠井,在粤西博白县城外,人至其地,多留题焉。居瑞征女史有五律一章云:
荆棘铜驼泣,名园野鹤愁。
江山余一井,儿女亦千秋。
梦已分香断,踪犹濯锦留。
芳名谁与共,盻盻有高楼。
笔力挺健,自是女郎之秀。
花神记
粤西藩署园中《花神记》,某方伯作也。王绶庵少尉向余言之。记云:“余癖园于署之东,鉴池于亭之侧。土工得骨一具以告,埋香无主,葬玉有方,命别为掩之。不知何代,亦不知何人也。已而有登紫姑坛来致谢者,曰:‘妾姓阮氏,字凤凰,本女校书也。生长安中,流寓粤右。值滇藩吴三桂之变,睢阳人少,人肉无多;魏博兵危,鬼雄有几!妾与民间寒士王玉峰定情有约,王既血刃,妾亦投缳。时则康熙初年也。赵氏一块肉,昔属民家;滕王三尺坟,今托官宇。’余闻而悲之,因为传之曰:‘昔小玉之于君虞,双文之于微之,女之致情于男,古诚有之,兹殆过矣。呜呼!太白高歌,犹怜飞燕;小青饮泣,伤感孤鸾。惟其能以情死,故能以魄生。拾碎玉于池中,筑钱塘苏小之墓;仿乞文于地下,作同州清娱之铭。凰生于顺治初年,殁于康熙初年。生年十九,殁将二百秋矣!生也不辰,烟花寥落;死而不朽,残骨缤纷。’余不敢冒掩骼之仁,亦不能不作葬花之志。故书其事,且肖其像,使于园中为司花使云。”又诗曰:
名园珍重出墙枝,小传曾刊倚壁碑。
葬玉埋香多韵事,有人亲志郭公姬。
亦韵事也。
校书答客
阳少南孝廉,初游某县幕,与女校书某识。时女方雏年,越数载重至,阳已于思,女亦颀而长矣。一日,与旧侣秦寿芝同访之,秦讶其长曰:“三年不见,何长之速也。”阳戏调之曰:“女儿家日近男子,故易长耳。”女冁然前捋其须曰:“虬髯公殆亦日近女儿而易老耶。”三人相视而笑,语虽诙谐,实足发人深省。
宫词
宫词之体,宜美不宜刺,言之可无罪也。然专写宫闱嬉戏,服御奢华,亦殊失言诗之旨。王仲初、花蕊夫人二诗,为此体之祖,其后作者代有其人。惟非当时臣妾,则易着笔矣。仲初百首中,余尤爱其“新秋白兔大于拳,红耳霜毛趁草眠。天子不教人射杀,玉鞭遮到马蹄前。”其圣主仁民爱物之意,隐然言表,颂中寓讽,斯为此体当行。
六如亭诗
东坡有妾曰“朝云”,姓王氏,随侍惠州。年三十二殁,葬于惠州小西湖竹桥之西。东坡自额曰“六如亭”,因姬生前爱诵六如偈也。过客题诗,不下什伯,佳者绝少,惟喻少白一绝云:
花田寂寞草青青,麦饭谁来吊素馨。
修得侬家好夫婿。至今人拜六如亭。
洵不愧名作。
不肯红 无心绿
绍兴缣帛,有一等似皂而淡者,谓之不肯红,亦退红之类,见《老学庵笔记》。厉太鸿《南宋纪事》诗云:“舞儿二八腰身小,染就春衫不肯红。”即此也。俗称淡青色为无心绿,以之作对,洵称佳偶。
张秀士
鬼神之事不可遽信其无,寻常果报,见于书中者多矣。湖南某科秋试,一浏阳士子入闱后,夜半忽于卷首大书八绝句,题毕自经死。其诗叙事甚显,惜仅记其七。诗云:
蓦地姻缘已结成,呜呼一别十三春。
而今场屋重相会,郎面依稀认得真。
君携奴手入罗帏,奴道亲言不可违。
郎说还家遣媒妁,随行六礼聘奴归。
谁料君心异妾心,妾心无日不思君。
君归一载方三月,遗妾何殊陌路人。
楼台鼓乐闹喧哗,问婢谁家嫁小娃。
婢道前年张秀士,而今娶得郭三家。
伤心肠断如刀割,一段闲愁睡不成。
今夜月明人静后,青绫一幅了残生。
今岁神巡赫更威,五更才许入秋闱。
来时寻遍东西庑,誓与郎君结伴归。
一片痴心死未灰,怜侬有约子无媒。
滔天罪恶由君作,孽镜台前讯一回。
观此则轻薄子可思自反矣。
诗女子墓
贵州省城东门外,栖霞山下,有诗女子墓。不详其名,碑阴刻集唐七绝二首云:
闲同姊妹到山家,云澹风微日已斜。
袖裹天香三百斛,随风散作白莲花。
遥指红楼是妾家,乌衣巷口夕阳斜。
自恨身轻不如燕,衔取香泥葬落花。
玉如女史
布衣陈梅臣之母王玉如女史,山阴人,通经史,工诗画。于归后,中年从夫,游幕榕城,适寇至,避地江乡,望外不至,曾口占绝句云:
潇潇风雨过横塘,添得书屏一味凉。
众鸟投林栖已定,如何飞燕未归堂。
离怀愁思,情见乎词。有诗三册,惜兵燹之后,都为灰烬矣。
芷杳女史诗
桃花马上劈吟笺,回首家山路几千。
消受软红尘十丈,易阳门外月如烟。
又:
朔风吹到满城鸡,铃柝声中月向低。
记得去年今夜梦,梅花香里在辽西。
此钱芷香女史题壁诗也,于易阳旅店见之。
老妓行
朱子良太守,山阴人,名尔辅,喜吟咏,着有《履冰卧雪诗》三册,曾以见示,佳句甚多,余尤爱其《老妓行》一篇。云:
春风层层吹帘幕,流莺无情燕子恶。
青楼老大感岁华,含羞无语泪珠落。
忆昔少年歌舞场,裙绣芙蓉簪芍药。
旗亭擅名争缠头,白玉为梁金为屋。
秋风春月丝竹声,朝朝暮暮金尊乐。
浔阳江头度等闲,燕子楼中守旧约。
杨花零落桃花飞,萍自无根蓬自弱。
旧时巧样妆,而今名盛传。
长安旧宅琵琶谱,而今弦索家家抚。
君不见,旧时教坊诸姊妹,十年前已随朝贵。
字拟句摹,极似《长庆集》中得意之作,可谓唐临晋贴,几于乱真。
夜来香
花中之夜来香,直北颇贵。在都时,曾以当十钱百文买花数朵。及至粤西,人多取以入馔,虽煮鹤爨桐,大杀风景,然风味亦颇清美。余谓于餐菊之外又添一故事。一日,与秦寿芝诸君子,酒楼小饮,适有此品,寿芝言此三字对难其偶。余戏拈盏中春不老示之,一时同人颇以为工,盖因其本地风光耳。
桃花扇题辞
荣吉甫茂才题《桃花扇》三绝云:
高岭寒梅锁寂寥,白门疏柳剩萧条。
行人到此休回首,一瞥繁华抵六朝。
桃花零乱不成春,赖有冰纨代写真。
血染几枝红灼灼,胜他楚国不言人。
激成党祸国随沦,如此清流亦未纯。
看到末流能赴义,读书人愧说书人。
此老满腔幽愤,概乎言之。
雁字长短句
方玉坤女史,顺天人,聪慧工诗,长字丁筱舸部郎。丁南旋,久无耗。女士有若兰之戚,偶赋雁字长短句见意。余于所亲处读焉,其辞曰:
丁宁嘱付南飞雁,到衡阳与侬代笔,行些方便。
不倩你报平安,不倩你诉饥寒,寥寥数笔莫辞难。
祗写个一人两字碧云端。
高叫客心酸,高叫客心酸。
万一阿郎出见,要齐齐整整仔细让他看。
游戏为之,初无深意。后闻女史录辞寄丁,丁即日北上,此与竹影词人同一用意。
孟秋蝶
余中表兄津门孟小帆茂才继坤,应院试,咏秋蝶,有“多情何忍别黄花”之句,宗师击节赏之,人多呼为“孟秋蝶”。
诗尼
蜀中袁稻坡别驾云:在上海时遇一诗尼,法名“慧空”,年四十许,清修梵行。恒击小铜钵,乞施于市。其缘簿二面,一乞檀越施镪,一乞檀越舍诗。就中多有佳作,题诗者尼亦和焉。暂亦卖诗,每首索钱百文。一日雪后,某闺媛唤其咏冬闺怨,限八齐韵,尼口号云:“昨夜雪初落,寒梅花满蹊。”甫吟二句,某又指押尼字韵。因续云:“邻家何所喜,破晓叫刍尼。”盖释家呼喜鹊为刍尼也,闻尼为某宦家妇,患难相失,以此物色其家人云。
闺房灯
张廷禧,浙人,咏闺房灯,有“十分喜事花先报,一点芳心草未灰”之句。人叹其工雅称题。
倒坐观音
人游禅寺,闻木鱼铁马声,心迹双清,有触斯悟。故琳宫文字,以能启发人心为至,空谈说偈无益也。京都永定门外有倒坐观音庵,其联云:“问大士缘何倒坐?恨世人不肯回头。”浅浅语,何异当头棒喝也。
汉口丛谈
乌程范白舫锴着《汉口丛谈》一书,杂纪鄂江琐事,诗多有可观。内载仁和陆筱饮飞昔馆于汉上胡氏,居近狭邪。尝有《汉皋夜市》诗云:
江头夜市散初更,醉帽欹斜白袷轻。
茉莉芝兰香满路,一街灯火卖花声。
梦醒犹闻隔院歌,香销酒冷奈愁何。
高歌夜半凉如水,唬煞檐前纺线婆。
后一首与谢叠山先生蚕妇吟同一用意。
茗香女士
临川李茗香女士,韦卢先生女曾孙。工诗善绘,长字大兴邵筠生二尹,诗脱稿多不示人。余偶于其弟一鹤少尉处见之,半焚余不全之稿,有对镜一绝云:
清晓临妆次,相将画黛眉。
看来如欲语,笑问汝为谁?
写得疾憨情状,跳跃纸上。迩来诗律尤细,断句如“竹声敲月碎,桐影碍云流”,“飞虫兼落叶,宿鸟择高枝”诸句,均除净脂粉气习,洵为女郎诗之健者。
瓶鞍
京都娶妇家,新妇入门,则以五谷宝瓶授之,使其抱以出轿。又备小鞍,以红毡覆之,令新人跨过,意取步步平安之兆。《苏氏演义》谓国初婚姻,坐于马鞍之侧,此塞外乘鞍马之义也。《酉阳杂俎》:“今娶妇家新人入门跨马鞍。”郑余庆《书仪》亦有跨鞍之说,是五代前已然矣。惟抱瓶则未见于他书。
绮罗脂粉
姚寿门明经,诗多酸馁气。在山右时,蔡楚香舍人编《玉台新话》,姚袖诗来谒。蔡阅数首,即奖许归之。姚殊不乐,一日语蔡友人曰:“舍人选诗须润笔金乎?”某曰:“不须金,但台绮罗脂粉斯可矣。”逾日姚竟如其言,购四事馈之,时以为笑柄焉。
七夕寄内诗
镇安归顺州为粤西极边之境,黎崧山孝廉申产,邑中名宿也,与家君为丙午同年。癸酉秋见先生于桂林官廨,以《白云亲舍图》见示。中多名人题咏,又《碧珊瑚村馆诗》若干册待梓。集中佳作林立,余尤爱其《客中七夕》一绝云:
双星今夕渡银河,侬尚飘零可奈何。
寄语闺人休乞巧,巧妻天上别离多。
明妃曲
梅梅庄先生《明妃曲》,有“自从纸上求倾国,不媚君王媚画师”之句,慨乎其言,彼盖自有所以伤心之故。与“无金赠延寿,妾自误平生”同一用意,然非使人媚画师也。
龙舟竹枝
黔西何名三振新,有龙舟竹枝词云:
一回打浆一声歌,歌意何曾吊泪罗。
似说沿堤多野草,鸳鸯眠向此中多。
旖旎风情,颇为时所传诵。蕉花轩主,亦悬以示人。
子鸾女史
浦子鸾女史,金陵人,随其尊甫淑和大令宦游粤西。工书善诗,大令无子,爱之如掌上珍。历任冲要,凡一切家政,悉委之,皆井井有条,可异者,于牙筹丛脞中,仍吟咏不辍,年甫及笄,著作已盈寸矣。女史与诗史周慎之德配申夫人有金兰契,故得其详。其返金陵,以诗留别申某云:
数载金兰意气投,一朝各别话离愁。
暮云春树相思际,惆怅关山独倚楼。
别绪环生月欲斜,灯前分袂泪交加。
还期异日相逢处,携手同看姊妹花。
情到痴时语亦痴,泪清和墨写新诗。
归舟时至金陵地,陇上梅花寄一枝。
数诗矮笺庄书,笔致秀润,诗稿不多示人,云此实非杰作也。
结缘豆
京都浴佛日,内城庙宇,及满洲宅第多煮杂色豆,微漉盐豉,以巨箩列于户外,往来人撮食之,名结缘豆。
银钏狱
《石琴诗钞》,为宜宾李香雪映棻都转所著。都转以名进士,服官楚北,当戎马仓皇之际,枕戈磨盾,恒吟咏不衰。集中《新乐府》诸篇,激越苍凉,尤有裨于风化,其《银钏狱》一篇,序为枣阳富室吴姓女,年十七,幼字史氏。史子长无赖,为其家所摈逐。女父母怜之,赠以衣裹,女暗脱腕上双银钏纳裹中,其父母不知,其婿更不知也。以衣质典库,库人疑之,鸣于官。官以为真盗也,不致详诘,毙于杖下。越日,女闻之大哭,投缳死。事在咸丰二年,今枣阳官数易,而烈女旌典无闻,枣人每道之,有泣下者。都转哀其志,为赋《银钏狱》一篇纪其实。诗云:
郎无行,妾薄命。
父母诫郎郎不应,妾身未嫁泪流尽。
堂前父母赠郎衣,暗脱银钏为衣媵。
妾心苦,郎心痴。
钏藏衣中郎不知。以衣质库库疑之。
官恶盗贼,不容置辞。
血肉狼藉千杖施,不愁打折鸳鸯枝。
郎尸僵,妾眉锁。
父母慰儿儿计果:
我不杀伯仁,伯仁死由我。
断送梁间花一朵,生不同衾,死同穴可。
吁嗟乎!
女之生,心何深,牛衣风冷愁藁砧。
女之死,气何烈!镜台惨淡鹃啼血。
化石磨笄风并古,箜篌徒唱奈何语。
地下逢郎却羞郎,哭说银钏侬误汝。
当时县官伊何人,噫嘻尔亦有儿女。
枣阳三年天不雨。
呜呼!此人此诗,虽欲勿传,安得而不传也,录之以俟采风者。
薄荷油
古者妓女送行,含辛为泣,事常有之。不然,终日送行,那有此副急泪也?两粤间多以薄荷油藏帕内揾目,立致潸然。故张修斋别驾《梧州竹枝》有云:
一株树下系行舟,对烛相看双泪流。
侬把鲛绡拭郎面,要知不是薄荷油。
即此也。
昭君诗
昔人谓绝唱之后,不应再作,此固然矣。然各有心得,亦不必尽如是也。贵筑杨秀峰《封翁集》中,有咏昭君云:
不把黄金买画工,进身羞与自媒同。
始知绝代佳人意,即有千秋国士风。
环佩几曾归夜月,琵琶惟许托宾鸿。
天心特为留青冢,春草年年似汉宫。
清词丽句,安见今人即多逊古人也。
痴语
明知无益,未免有情,诗人多痴,往往如是。余友宗子美笔政,有《怨情》云:
昨宵梦郎回,系马门前树。
也识梦非真,聊寻系马处。
不痴之痴,甚于痴矣。
陈杏姑
陈心香广文鉴,粤西名宿也。女杏姑,性孝友,喜吟咏。广文尝述其断句,有“竹喧风过处,灯暗月明时”,“日色初沉岫,江光欲上船”,“沙盘孤屿白,霞染半江红”。数联均韶秀绝伦,无拈脂弄粉之习。广文衰年,仅一子,名鲁青,即女之兄。女史因其病亟,惑媪仆言自缢。乞代兄死,幸救苏,复阅数载卒。以父衰无嗣,忧虑而终。至今广文言之,犹泪淫淫下也。
挽爱姬春燕
近某达官有爱姬春燕于立夏前一日卒,自书挽联云:
未免有情,此日竟同春去了。
似曾相识,何时重见燕归来?
情词兼至,嵌字又不着迹,人以为工。
玉环
在都门日,灯夕猜隐语,有一条云:“圆转其形,温润其质。一人一花一物一地,采赠玉连环二枚。”数夕未有人揭,偶读《嫏嬛记》,莲花一名玉环,出《三余贴》,余次夕即以二字揭之,盖一杨妃名,一睿宗琶琵名,一四川地名,一花别名也。赠采已明言之矣,一时皆未悟耳。
重谐花烛
杨子楼白元,为麓生太守封翁,喜吟咏。曾见其自作《重谐花烛》诗数绝。其一最趣云:
老女忙来扫洞房,诸儿捧镜妇催妆。
牙牙学语雏孙笑,争索同心柏子尝。
可谓极伉俪天伦之乐矣。
碧仙女史
碧仙女史,蒲卜臣观察荫枚之姑母,性聪颖,自幼好读书,手不释卷,尤爱吟哦,着有《镜花楼》诗稿。咸丰间兵燹频年,诗稿亦多散失。观察尝诵其咏《走马灯》尾句,云:“若教灭却心头火,定息干戈见太平。”《读兄遗稿》云:“强记未能抛未忍,三更灯下手抄忙。”《思归宁》一绝,云:“使回携到故园葩,恰值闺人正忆家。同是离根来此地,花应怜我我怜花。”思意清新,是纯以性灵为主。
肉名姬妾
《开天遗事》:杨国忠冬月,选婢妾肥大者,行列于前令遮风,谓之“肉障”。又杨国忠冬月设妓围以取暖,号曰“肉屏风”,又名“肉阵”。《醒心集》:杭州别驾杜驯亦有肉屏风。《天宝遗事》:唐申王冬月苦寒,令宫女密围而坐,曰“妓围”。又唐歧王每冬月,于美婢怀中暖手,谓之“肉手炉”。又杨国忠每食,使众妾分执肴馔,名“肉台盘”。《耳新》:严世蕃以美女受吐,方咳嗽,美女以口受,谓之“肉吐壶”。又王天华媚世蕃,织成地衣,令美女三十二人,红素各半,闻掷点应移某位则趋位待,谓之“肉双陆”,则愈出愈奇矣。
赵景淑女史
合肥女史赵景淑,字筠湄,少有夙慧,喜读书。尝集古今名媛四百余人,各为小传,题曰《壶史》。乃着《香奁杂考》一卷,征引详博。至于韵语,特余事耳。其论本朝诗,则取王阮亭、李丹壑一派,没时才廿四,尚未字人,惜哉!
公子行
京洛少年,豪华相竞,或樗蒲一掷,避债高台,或狎昵雏伶,广求美宅,多营多辱,比比皆然矣。沈起凤《公子行》云:
入门甲第五侯如,一掷樗蒲百万余。
门客莫教纾薛债,雷家尚有内尚书。
雏伶会奏郁轮袍,唤去尊前伴酒曹。
何处通家旧遗第?将来买与郑樱桃。
二诗切中时弊,乃有为言之也。
面娃娃
余在宣府时,每中元节,见土人小儿女,各自外家携归蒸食,肖人形,大者一二尺不等,呼为面娃娃。或云取宜男兆,或云用以飨神,亦诸葛蛮头之意。究未知人作俑,何所取意也。
嬉妇
粤西纳妇,每邀同辈门闹房,其间调笑,雅俗不同。友人王群某报登孝廉科,其德配为临川某氏女,颇娴文字。合卺夕,陈象九、秦寿芝、吴月晨诸人,邀余同往,各有虐词。次及余,余戏拈瓶花一枝递伴婆曰:“新郎今岁登科,来年琼林宴中。何可不簪花一枝耶!”伴婆以花授之新娘,遂欣然为郎插于帽檐。同人又欲观裙下,坚不允,正窘甚,余曰:“他日翰林供奉,仿东坡、歧公故事,撤金莲炬,送归翰苑,亦佳兆也。”新郎狂喜,秉烛促移莲步,露纤指焉。按今闹房,即《抱朴子》之所谓嬉妇也。究伤雅道,不足为训。
送轿
乡俗嫁女,兄弟有送至婿家,既宴而后归者,谓之送轿。按《谷梁传》曰:“礼送女,父不下堂,母不出祭门,诸父兄弟不出阙门。”送女逾境,非礼也。
扫晴娘
今每苦雨,闺中儿女剪纸作妇人状,手持竹帚悬于檐际,以祈晴,俗云“扫晴娘”。王伯文有《贺新郎》词咏之,按元初泽州李俊民《咏扫晴娘》诗云:“卷袖搴裳手持帚,挂向阴堂便摇手。”则此名亦不自今日始也。
咏明妃
里人张梦九少尉,官山西朔平威远堡巡检,郁郁下僚,非初志也。有《出塞咏明妃》诗起句云:“美人之貌画工手,祗借黄金定好丑。无金难买本来颜,琵琶终出雁门。”四语自为写照,其志遇亦可悲矣。
钱塘难妇
钱塘难妇朱袁氏,于已未夏过梧郡,以诗乞食。看断句云:“羞看镜里三分瘦,愧作人前半点痴。”又“千里关山三寸管,半江风雨一番愁。”又“已破绣鞋经雨滑,半垂罗帕障风微。”余尤喜其《对镜》云:
旧欢如梦事如尘,飘泊天涯抱病身。
谁是与侬同下泪,相怜祗有镜中人。
时年甫廿四,人极端庄,其同乡诸人,拟为作集腋之举。数日后即去梧,不能详其为何如人也。
桃花醋
看花阻雨,最是恼人。某友扇头月王芰舫看桃花为阴雨所阻,调寄《蝶恋花》词一阕云:
天到花时难作主,才得春晴,刚要春阴护。商酌轻云兼薄雾,积来又怕成风雨。
雨雨风风愁不住,流水无情,断却寻芳路。自古妖娆人易妒,天公也吃桃花醋。
诸语令人解颐。
女史题壁
泉郡客店有女史题壁诗三首云:
肩舆得得走天涯,一路狂风扑面沙。
盻得夕阳投逆旅,银红衫汗换轻纱。
晚妆试罢镜奁昏,眉画初三月一痕。
行到中庭防客见,教鬟先自掩重门。
杨花薄命怨前生,飘泊无端又化萍。
听绝鸡声侵晓发,高楼犹有梦甜人。
细味诗意,似有风尘之感,而含意未申,尤令人耐味。
邱女史
咏牛女嫦娥诗,率言离别,多衰飒之音,翻案殊难制胜。张幼亦大令七夕诗云:“修到神仙好夫婿。也愁无奈别离。”何寻常语也。其夫人邱女史和句云:
年年此夕会银河,相见偏愁离别多。
笑问人间乞甚巧,团圆儿女待如何。
又咏嫦娥断句云:“翻较女牛欢会密,一年一十二团圆。”二意均为他人所未道,虽立意翻新,却与无理取闹者迥别,于此尤觇福泽焉。
美人名将
陈眉公书《姚平仲小传》后云:“人不得道,生老病死四字关,谁能透过?独美人名将老病之状,尤为可怜,李夫人马伏波是也。夫红颜化为白发,虎头健儿化作鸡皮老翁,亦复何乐?西子入五湖,姚平仲入青城山。他年未必不死,直是不见末后一段丑境耳。”后佟氏姬艳雪有句云:“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语虽出于此,而简括胜之。
奴婢
陆放翁之父少师公赠晁以道联,有“奴爱才如萧颖士,婢知诗似郑康成”句。顾秋水诗。“偷临书本奴藏笔,贪看斜阳婢倚楼。”此奴此婢无独有偶,洵是可儿。
挑花线
闺中小儿女以采缕迥结,双手枝撑,一人用将食四指,变幻翻挑,奇巧百出,俗谓之挑花线,亦乞巧遗意。袁瘦芬女史,有《沁园春》词咏之。宋时妇女作剧,有所为依经马者,殆即此耶。
兰闺十乐
刘小眉女史,金陵人,髫年即富才情,桐丝柳絮,弹咏兼长,常集女史年相若者闺中结社。日课一诗,女史有兰闺十乐,同人均有诗分咏之。其目云:晓镜理妆,晴窗临贴,昼长读画,晚霁浇花,巡檐觅句。隐几观棋,月下抚琴,灯前问字,夜凉摊卷,午倦烹茶。
花品
桂林高兼侯秀才上聪,沈静寡言,性耽吟咏。常择名花为二十四友,分品赋之。其目:
梅为仙品(见《宣和画谱》)
水仙为名品(见《梁书?齐武陵王传》)
桃为华品(见《宋书?乐志》)
杏为贵品(见《酒赞》)
梨为素品(见上官仪《请致仕表》)
牡丹为荣品(见《易林》)
虞美人为生品(见沈约《均圣论》)
海棠为佳品(见刘克庄题跋)
芍药为选品(见《梁书?除勉传》)
棠棣为教品(见《新序》)
凤仙为新品(见《宋书?颜峻传》)
夜合为异品(见江淹《山中楚词》)
茉莉为妙品(见《宋史文?苑传》)
莲为静品(见秦镐荣藩邸观莲花诗)
兰为高品(见《宋书?羊元保传》)
菊为逸品(见《梁武帝?本纪书》)
秋海棠为情品(见《后汉书?党锢传》《群芳谱》:有女怀人不至,泪洒阶前,化为此花。)
桂为灵品(见江淹《菖蒲赞》)
棉花为奇品(见《癸辛杂识》)
芦花为幽品(见《宋书?明帝本纪》)
鸡冠为闲品(见皮日休《酒枪》诗)
芙蓉为尤品(见宋尤蕃《厘观感琼花》诗)
老少年为画品(见《唐书?艺文志》)
山茶为寒品(见《梁书?武帝本纪》)
诗多佳构,录存《冶秋集》中。此与《西溪丛话》之三十客,《三柳轩杂识》之二十客,同一雅韵,彼尚无诗以赋之耳。
题桃源图
商城黄枫庭先生解组后,林下课孙,亲执家务。常读书有悟,题《桃源图》示诸子云:
五柳先生别有家,门前万树碧桃花。
武陵渔父曾来往,指引旁人路便差。
碧云阑
都门女儿,初蓄额发,蓬松下垂,不便作事。每以彩绳作结,勒于额端,名“碧云阑”,或即昔人角妓双螺之遗制欤。
当窗织
吴少白孝廉长庚有《当窗织》一篇云:
霜棱棱,风猎猎。
寒灯焰缩纸窗裂,车声轧轧指流血。
不辞指痛摧心肝,但愿织成输县官。
织成一寸输累匹,那得余绵暖姑膝。
古别离
甘子飞秀才,尝寄其细君《绣窗偶存诗》一册见示。其《古别离》云:
不唱阳关曲,不折灞桥柳。
赠君青铜镜,此意君知否?
愿君得意归来日,当年面目仍勿失。
临江送别指江水,富贵相忘有如此。
闻其伉俪琴琵甚谐,此远游时所赠,盖恐其有临邛之遇耳,用意甚笃。
祭小星
在都时,有同庽某姓小婢焚纸炉中。余拨灰视之,有纸团未尽焦,展视,剩断句云:“夜深姊妹陈瓜果,牛女河边拜小星。”署题“夏至夜同瘦云姊作数字”。初不解所谓,藏之箧笥有年矣,偶读《胭脂纪事》云:“女星旁有小星,名始影,妇女夏至夜,候祭之,得好颜色。”始知前诗之寄意矣。
女儿香
东莞以女儿香为绝品,盖土人检香,皆用小女。每藏佳者出易脂粉。阮啸霞秀才“腰下荷囊脂粉好,背人偷换女儿香。”即谓此也。
苏淑文女史
苏淑文女史有“对镜爱看背后山”之句。张幼亦大令时向余诵之。
七夕
黎沛田以负逋羁系,其友黎荫棠和其《七夕》诗,有“修到神仙仍负债,算来有巧不为多”之句。
花桥诗
桂林花桥,风景极雅。朱静媛女史镇有“树影分樵路,山光压酒旗”之句,所的是在实境。女史为况雨人廉访太夫人,着有《澹如轩诗》一卷。
风雨怀人图
许月樵司马有《风雨怀人图》诗帙,当代名流,题咏殆遍。司马尤爱蒋霞舫先生《满江红》词一阕,时为人书扇。其词云:
落落晨星,销魂处,难逢易别。况又是风风雨雨,凄凄切切。旧梦吹残杨柳絮,新愁滴碎梧桐叶。这丹青满幅画相思,心如结。 访不到,山阴雪;望不见,峨眉月。坐深宵桃尽,孤灯明灭。七尺躯为若个许,一腔血向何人热?叹成连海上未归来,情凄绝。
黄素素名妓
京师名妓黄素素,聪慧多才,雅爱吟咏。尝有所欢允为脱藉,及出都,久无耗。素素以瓜仁排字为诗,黏帕寄之。其词云:
浮云出远岫,随风有还期。
郎心似筝柱,游戏无定时。
所欢在中州得书,遂遣使迎之。余最喜诵其句。友人杨剑潭以为此诗乃马健三《子夜歌》二首之一,特附记之。
留人石
粤西横州伶俐口,在江之南岸上,有石状如女子,号“留人石”,粤谚曰:“广西有一留人石,广东有一望夫山”是也。广东商贾多赘于西不返,其妇女辄以此石能留人,西望诅祝。岭南屈大均曾代为之词,诅曰:“留人石,莫留人,风吹石,代为尘。”祝曰:“留人石,既为尘。望夫石,复为人。”
风流贴子
苍梧为两粤通衢,三江总汇,士商麇集,佳丽云屯。邑令薄尉,及丞参,下车之始,皆出朱票严查,名曰“十禁”,俗则误为“十锦”矣。禁票之外,则有免单数十张,获此者,乃无查点之扰。然不过百妓中仅能免一,姊妹行得此者,为光荣焉。美其名曰“风流贴子”。某少尉莅任,府幕宾某戏作《乞风流贴子》诗云:
风月寻欢有醉乡,又逢甘雨润群芳。
千金掷去春无价,片羽分来喜欲狂。
不信沙鸥随水没,可怜粉蝶为花忙。
青蚨购得还相赠,莫笑人情纸半张。
一声檀板易销魂,赢得樽前笑语温。
珍重恍如书铁券,护持休羡拥银幡。
锦标得路谁先夺,红袖多情敢惮烦。
寄语东君须着意,天涯芳草悬王孙。
曾闻伐桂有吴刚,未许名花暖向阳。
玉管声销金粉地,戈船棹入水云乡。
何堪白简霜威振,休问红灯酒兴长。
一片黑风吹未落,横塘惊散野鸳鸯。
桃园风景尚清华,小牒颁来竞欲夸。
莫遣美人思赠缟,从知仙吏喜栽花。
新猷好是行春令,往事何当问水涯。
我亦青衫曾顾曲,乞将金简付名娃。
行路难
吴祭酒《行路难》之第十七首,余最喜读之。其诗云:
结带理流苏,流苏纷乱不能理。
当时罗帏鉴明月,皎皎容华若桃李。
一自君出门,深闺厌罗绮。
有人附书还,君到长千里。
名都莺花多皓齿,知君眷眷婵娟子。
太行之山黄河水,君心不测竟如此。
寄君翡翠之鹣钗,传玑之堕珥。
劝君归来且欢喜,卧疾空床为君起。
此诗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真可泣孤舟之嫠妇矣。读者如此,作者其何以堪。
题洛神
大令所书《洛神赋》,存者仅十三行。扬州女子胡蕊珊,曾自绣洛神小像于扇,并诗云:
不因风浪减容光,佩玉明珠事渺茫。
只爱庄书王大令,至今留得十三行。
余于其中表汪菊麓行箧见之,画之丰神,字之波磔,纤毫毕肖,可称针神矣。
许灵芬女史
曩于山左道上,李家店旅壁,抄录吴县女史许灵芬原唱,及诸和作刊于初编,余实未知其何如人。及壬申冬返桂林,周罗叔观察,以诗函见示,述及端委,始知女史为观察如夫人也。其赋诗志感云:
当代风骚重品题,空山萧艾亦无遗。
难成苏氏机中锦,敢示孙郎帐下儿。
银笔自羞同刻楮,玉台应笑困然脂。
牵萝汲瓮贫居久,那有吟情似曩时。
女史雅擅诗词,兼工绘事,观察曾以所画墨牡丹扇见遗。云在都时丹青酬酢,悉委女史捉刀。嗣又录其旧作,如《秋夜即事》诸作,均情词婉约,风调娴雅,无愧作家。
题扇
曩在都门,曾见某校书便面书数语,颇新颖有趣。其词曰:“老僧酿酒,名伎谈经。书生践戎马之场,将帅常文章之府。所致虽非本色,而风雅颇耐人观。”云云。
马兰
史孝廉某工画兰,偶题《摹马湘兰笔意》,误脱湘字,人赋诗调之,有“而今有客开生面,专用工夫仿马兰”句,盖北地马兰花与叶略似,土人蓄以缚物,实贱草也。
挽歌伶联
京师歌伶名翠琴者,隶春台部,艳绝一时。倏染时疫殁,士夫惜之。嘉兴陆眉生挽以联云:“生占百花先(伶于花朝前一日生),万卉千芳齐俯首;春归三月暮(伶卒于三月杪),人间天上两销魂。”
女工雕板
广东顺德县剞劂手民,多系十余岁稚女捉刀。余之初集,友人寄刊,以其价廉而工速也。惟讹误之字,殊不少耳。
汉宫春色 东晋 佚名 撰
汉孝惠张皇后外传一(并叙跋)
〖曩尝读《汉书?孝惠张皇后传》,疑其叙述稍略。盖传中所记,皆吕太后事也。既又读《五行志》,其记惠帝四年织室凌室之灾,以为张后失德之征,幽废之兆,则又病其傅会太过,若诞嫚不足信。夫宫室之灾,事所恒有,而无端归其咎于初立之张后,不已傎乎?后以童稚入宫,而又早寡,微特不与闻外事,即宫中事,亦吕太后主之。大臣以吕氏之故,迁怒张后,幽置北宫,亦既枉矣。作史者,复以其见幽,而加以失德之咎,则又枉之枉焉!予用是闵然伤之,乃潜究史汉诸纪传,博考诸史,旁搜稗乘,兼及小说,诸所甄采,凡五十余种,为作《外传》一篇。越十年,未敢出以问世。适闻永嘉之际,盗发汉陵,有获汉高、惠、文、景四朝禁中起居注者,流传至于江左。亟访得之,又得许负《相女经》三卷,《相汉宫后妃记》二卷,及《关中张氏世谱》,合而读之,间取以附益前传。而张后绝世之容德,与当日被诬幽废之故,始纤悉无隐情。匪敢矜考古之详,亦聊以抒伸枉表微之志云。〗
汉孝惠皇后张氏,名嫣,字孟媖,小字淑君。惠帝姊鲁元公主之长女也。初帝为亭长时,娶吕后,生一女一男。男为孝惠皇帝,女即鲁元公主。高帝二年,汉兵败于彭城,吕后为楚所虏。高帝道逢惠帝及公主,载之以行,马疲,虏在后。帝蹶两儿欲弃之,滕公常下收,载之徐行。面雍树乃驰,卒得脱于下邑之间,遂携入关。是时惠帝方六岁,公主年十二矣。
六月,汉都栎阳,立太子,令诸侯子为宿卫。公主性甚贤淑,高帝钟爱之。帝曰:“当为之择一佳婿。”张耳之子敖,方在汉宿卫,年十四,仪容俊雅甚都。许负相之云:“当为王而侯,且生一德色兼绝之女。”敖未之信。帝爱敖笃谨,乃以公主字之。五年夏四月,敖尚公主。秋七月,嗣为赵王,移家之赵,公主为王后。六年三月三日,生一女于邯郸。有五色云盖王宫,隐隐闻空中仙乐声。敖以其生而妩媚,名之曰嫣。数岁,即温默贞静,未尝见齿,足不下阁。张敖尝语公主曰:“阿嫣善气迎人,举止端重。他日福未可量,但恐性过慈淑,将受人欺耳。”九年,张敖废为宣平侯,家属皆徙长安。会高帝用娄敬策,将以鲁元公主嫁匈奴。公主日夜对张敖流涕,阿嫣亦牵公主衣而泣。高帝闻而怜之,吕后复力言于上,乃止。
阿嫣当五六岁时,容貌娟秀绝世。每从其母出入宫中,高帝常令戚夫人抱之,啖以果饵,谓夫人曰:“汝虽妍雅无双,然此女十年以后,迥非汝所能及也。”惠帝为太子时,娶功臣女某氏为妃,妃亦常抱阿嫣以为乐。及惠帝即位,以未除三年丧,不及立后,而妃旋薨。帝感人彘之变,专自韬晦,以酒色自娱。后宫美人甚多,又宠美僮闳孺,与同卧起。惠帝时,郎侍中皆傅脂粉,贝带鵔鸃冠,化闳孺之习也。
时帝方议立后,欲访名家贵族之女容德出众者。太后常怜敖之废,欲为重亲,以敖女配帝,乃谓帝曰:“阿嫣帝室之甥,王家之女,天下贵种,实无其匹。且容德超绝古今。吾选妇数年,无逾此女。”帝曰:“如乖伦序何,且彼年尚幼。”太后曰:“年幼不当渐长邪,且甥舅不在五伦之列,汝独不闻晋文公之娶文嬴乎?”帝乃从命,诏群臣议纳皇后礼。
三年春,太后遣长乐少府及宗正为皇帝纳采,用束帛雁璧,马四匹,并求见女。傅姆八人扶女,盛服南面立。年方十岁,太后恐人议其幼也,使自称为十二岁,其问名告庙诸礼皆然。然嫣体质修嫮,亦已俨如十二三矣。望见者,皆凝睇挢舌,以为神仙中人。还奏,言宣平侯女秉姿懿粹,夙娴礼训,有母仪之德,窈窕之容,宜承天祚,奉宗庙。丞相参、太尉勃、御史大夫尧、及太卜太史等,用太牢告庙,以礼卜筮吉月日。其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典礼隆备,皆太傅叔孙通所定也。聘仪用马十二匹,黄金二万斤,自古所未有也。由是汉天子立后者,必稽孝惠皇帝纳后故事云。后弟偃尚幼,见黄金累累在堂上,奔入告曰:“嫣姊,皇帝买汝去矣。”鲁元公主叱之曰:“孺子毋多言。”偃乃挽姊手曰:“姊何不出观?”嫣用好言遣之,遽遁入房,闭户不出。
汉沿秦制,每纳后妃,必遣女官知相法者审视。秋八月,诏鸣鴜侯许负至宣平侯第。许负者,河内老媪,以善相封侯者也。负引女嫣至密室,为之沐浴,详视嫣之面格,长而略圆,洁白无瑕,两颊丰腴,形如满月;蛾眉而凤眼,龙准而蝉鬓,耳大垂肩,其白如面,厥颡广圆,而光可鉴人;厥胸平满,厥肩圆正,厥背微厚,厥腰纤柔,肌理腻洁,肥瘠合度;不痔不疡,无黑子创陷,及口鼻腋足诸私病。许负一一书之册,催嫣拜谢皇帝万年。嫣忸怩不应,劝之数四,始徐拜,低声称“皇帝万年”。负以状密呈太后及惠帝,帝览而大悦,付宫史掌之。
冬十月壬寅,诏丞相参、御史大夫尧,迎皇后宣平侯第。皇后礼服,上绀下缥,深领广袖,巩带霞帔,衣长曳地,不见其足;首戴龙凤珠冠,黄金步摇,簪珥步摇,拜辞于张氏之庙。理妆之时,循例当用假髢,傅姆以后鬒发如云,请于鲁元公主而去之。张敖抱女登车,称警跸,入未央宫前殿。天子临轩,百官陪位,皇后北面。礼官读册文毕,皇后六肃三跪三拜。女官引后至帝前谢恩,后拜伏,久无音响,女官附耳教之,后乃称“臣妾张嫣贺帝万年”。其幽韵若微风振箫,又如娇莺初啭。帝为动容,后起退立。太尉勃授玺绶,中常侍太仆跪受,转授女官,女官以带皇后。皇后拜伏,复称“臣妾谢恩”讫,即位。群臣皆就位行礼退,皇后乘软舆入中宫。群臣以帝立后,不娶于功臣之家,而自私其外甥,皆有不平之色。
后至中宫,四壁皆涂以黄金,椒芬扑鼻,缀明珠以为帘,琢青玉以为几,旃檀为床,镶以珊瑚,红罗为帐,饰以翡翠,锦衾绣枕,皆有织金龙凤。其它陈设诸宝玩,五光璀璨,不可名状。帝与后行合卺礼。后从女官之教,奉觞于帝,自称:“女甥阿嫣贺舅皇陛下万年。”帝笑曰:“汝尚仍前称耶。”亦以金樽酌后。后赧然,辞不能饮,勉尽一樽。及夕,后端坐床上。帝秉烛谛视,见后首垂双鬟,清矑神彩焕发,不傅脂粉,而颜色若朝霞映雪,又如梨花带雨,诸体位置,各极其妙。后羞畏俯首,两旁口辅,微晕如指痕,如浪波之沄沄。帝乃谓后曰:“吾向以汝外甥之故,恒避嫌疑,未尝迫视。不料汝怡人心目,至于此极也。”当是时,后年始十岁,虽正位中宫,而帝未尝留宿。宫中之政,俾后宫美人年长者摄之。后宫见后无权,尝侵侮之,且私议曰:“张淑君虽居尊位,实一童女耳。且入宫后于吾辈,将何畏焉。”后五日一朝太后,奉案上食,鞠躬屏气,愉然肃然。帝以后东朝长乐宫,每行经街衢,数跸烦民,乃筑复道,属之长乐宫。后每将出,侍女先移辇入内室,后坐其中,施帘幔焉,乃舁以行。虽宦官宫人,或未能一见后面。后每清晨对镜理妆,有一小鸟,五彩毕具,飞集帘外啼啭,若云“淑君幽室裹去”,“淑君幽室裹去”,如是者十余年。及后徙北宫后,鸟始不复至。
四年春三月,惠帝二十,后年十一,帝行冠礼,率皇后见于高庙。宫中孔雀及白鹤,见后过必舞。鲁元公主入宫视后,后送迎如家人礼,有依依恋母之意。公主指后向惠帝曰:“阿嫣颇如意否?”帝曰:“阿嫣不类大姊,而酷类宣平侯,使朕六宫粉黛,为之减色。其端静慧愿之性,则与大姊同。”时后弟张偃在侧,帝抱而弄之曰:“此儿体格颇似其姊,若为女子,亦一佳人也。”帝每晨起,特至椒房,观后盥靧。尝语宫人曰:“皇后之色,欲与白玉盘匜争胜矣。”又曰:“皇后神态俨然一宣平侯,但形模较小耳。”因戏呼之曰“张公子”。傅姆见帝将至,必先捧金唾盂,盛紫薇露进后,以漱檀口。帝常抱后置膝上,为数皓齿,上下四十枚,又研朱以点后唇,色如丹樱,犹觉点朱之淡也。一日帝至后宫,后方卸裳服,两宫人为后洗足。帝坐面观之,笑曰:“阿嫣年少而足长,几与朕足相等矣。”又谓宫人曰:“皇后胫跗圆白而娇润,汝辈谁能及焉。”
五年夏六月,天时溽暑。一夕帝在宫中,不能成寐,夜分复起。帝有所最宠美人居东宫,帝思之,乃召宫婢数人,授以锦衾一,红帕一。俾携至东宫,并畀以符验,曰:“美人若睡,当裹以来,夜深勿有所惊也。”东宫者,与后宫相近,宫婢误以为中宫也,乃径叩宫门,传帝命。侍女启户数重以入,宫婢戒勿声,径趋后榻,以锦衾裹之,并以帕蒙后首。后惊醒问故,答曰:“帝命也。”遂负后疾趋。后曰:“既奉帝召,当容我稍整服饰,今无状若此,岂可以见皇帝。”宫婢曰:“帝命也,且已出宫矣,愿皇后勿声。”后既无可奈何,乃寂然无声。须臾至帝所,帝揭帕视之,则嫣然张皇后也。帝乃笑拊之曰:“惊汝梦否?”后不答,若有微嗔者。帝命置后御榻上,宫婢既退。帝呼后字曰:“淑君怒我乎?”后徐答曰:“妾忝备位中宫,陛下既有召命,当先一日传宣,岂可轻脱若此,使妾为宫中妃嫔所窃笑,他日何面目以母仪天下乎?”帝谢曰:“吾过也,吾召汝非他,聊以消暑耳。”时后年仅十二,帝与清谈。及黎明,侍女皆至。后命取裳服,修容还宫。于是诸美人忌者,皆言后中夜自奔帝所。语浸寻达于外,诸大臣怨吕太后者,皆私议曰:“张皇后实太后外孙,果非佳种。且年幼即若是,他日必无端庄之德,当何以承宗庙乎?”
六年秋,后年十三,人道始通。而惠帝后宫美人,已生子四人。太后性不喜妃妾承宠,甚欲皇后生子,遣使祷祠山川百神,与医钱数千万,俾后服药求子。每夕遣人讽帝宿中宫,后以帝多病,力劝帝静养,仍异榻而寝,而太后未之知也。惠帝嬖僮闳儒者,年十五,有殊色,请于惠帝曰:“臣闻皇后容貌无双,愿一望见。”帝许之。适值中秋节,皇后驾幸上苑,观秋海棠。帝使闳孺服饰一如皇后,先至上苑。宫人见其绝丽,皆大惊疑,以为真皇后也。闳孺登假山,见皇后下辇步行,旋登楼凭栏眺望,云髻峨峨,长袖翩翩,罗衫澹妆,足践远游之绣履,履高底长约七八寸,其式与帝履略同。后偕五六美人同行,而年最幼亦最端丽,其行步若轻云出岫,不见其裙之动也。闳儒还见惠帝,俯首自惭,且曰:“陛下有中宫若此,何用臣等与后宫美人为?”帝曰:“皇后虽颀然如成人,然年齿过稚,性憨未知人事,若五年以后,汝辈当皆罢黜矣。”
后性喜种花,而有洁癖,又喜读书。帝至后宫,闻诵声清婉达户外。笑谓后曰:“汝不闻秦始皇焚书之事乎?胡为亦效腐儒所为。”后起立曰:“曩闻妾父张敖尝言:‘秦之速亡,半由于此。’且陛下圣明天纵,而犹用亡秦之律,窃为陛下惜之。”帝感其言,乃除挟书律,自是古书稍稍出矣。后于宫中杂植梅、兰、桂、菊、芍药、芙蓉之属,躬自浇灌,每诸花秀发,罗置左右,异香满室。其寝榻及文几,陈设精绝,不许侍女近之,恶其不洁也。宫中有沉香木溺器,后每将溲溺,恶其铿然有声,垫以落花之瓣,起则随令侍女涤之。
七年春正月,惠帝猎于上苑。俾皇后及诸美人皆骑以从,装束皆如男子,其袍色或绛或黄或绿。后身御狐白裘,服色深青,裳色纯黄,外披红锦大袍,以红绡抹额。驰驱交错,花草生光,皆翩翩如二八美公子,见者不知为后妃也,而后尤惊艳独绝。旋卸装登厕,一野彘突入犯后,碎其下衣,后尻有微伤。帝方惊惋失措,后引剑刺彘杀之,诸美人皆称贺。后下衣既毁裂,仓猝露体不自觉,帝笑而指之曰:“何肥白也。”后方惊悟,羞赧无所措。急呼侍女进下衣,两颊晕赩,默然无言者半日。
夏四月,皇后亲蚕,御礼服,盛饰以出。乘鸾辂,驾驷马,张青羽,盖龙旗九斿。太尉妻骖乘,太仆妻御前,长安令奉引。金钲黄钺,卤簿鼓吹,虎贲羽林骑导前。皇后躬采桑于蚕宫,手三盆于茧馆,礼毕还宫。是日长安观者如堵,诸功臣家妇女皆啧啧叹羡曰:“张敖之女乃有此福,特恨未能一睹其面也。”
初,辟阳侯审食其得幸于太后,惠帝闻之,怒辟阳侯,下之狱,将杀之,既而释之。太后惭怒,又以皇帝无子,而后宫美人多子,愈不怿,乃议尽斥诸美人,盖欲令皇后得颛房宠也。帝忧甚,无以为计,乃哀恳于皇后,俾谋寝其事。后性浑厚,不知妒忌,又素得太后驩心,为泣言:“诸美人无罪,妾嫣自以薄祜,不能生子也。”太后乃止。五月,太后闻后宫美人有娠,复发怒,将杀之。后为力请。太后忽生一计,使后佯为已有身数月者,将俟美人生男,即名为皇后所生,立为太子。后不得已从之,退语其母鲁元公主曰:“嫣于狐媚委琐之事,素所深耻。然嫣无子,则太后终不乐,而诸皇子亦危,帝益将郁郁增疾矣。所以腼颜为此者,上以娱太后,下以保皇子,中以调和两宫,而安帝躬耳。”太后下诏:“皇后孕将达月,可免朝朔望。”帝亦累月不至后宫。后深居习静,不出寝闼一步。侍女有黠者,窃相语曰:“皇后将育太子,而腹不大,何也?”六月美人生男,太后使取之,裹以文褓,送匿后宫,而杀其母。即日,太后使宫娥教皇后佯称腹痛,顷之,则呱呱者已在抱矣。告祭宗庙,立为太子,群臣奉表称贺。越三日,皇后使赐美人以药物文绮,黄金百斤。或言太后已杀之矣,后惊怛,涕泗交颐,红袖尽湿,密告惠帝曰:“妾所以隐忍为此者,欲救此人耳。今仍见杀,岂非命邪。”是时,惠帝后宫已有六子,其名为后所生者,乃其最幼者也。后抚之皆如己出,并以时调护其母。
是岁,帝弟淮南王来朝,王之母,故张敖家美人也。敖献之高帝而生王,故与张氏最亲善。至是请于惠帝,愿朝皇后。帝曰:“汝嫂年未及笄,朴讷畏人,犹童女也,其可以已乎,”固请,乃许之。王跪拜尽恭,后答拜于帘内,环佩声璆然。起而肃曰:“九叔无恙。”遂端坐无一言,亦未尝仰视。王退而语人曰:“吾嫂古今第一丽人,亦第一善人也。”
八月帝不豫,皇后问疾。帝忽使后登床,扪其乳而叹曰:“阿嫣今已长成,令人爱不忍舍。然汝凝脂竟体,恐后日为我消瘦矣。有如此人,而不能一日为夫妇之乐,亦命也夫。”戊寅,帝崩于未央宫,年二十三。后年方十四,哭踊如礼,沐浴如礼。方敛,诸侯王群臣立殿下,皇后在殿上,东向,太子西向,皆伏哭。诸妃嫔公主宗妇,皆从皇后伏哭殿上,不下百余人。鲁元公主亦与焉。群臣遥闻之,声音娇细,而哭尽哀。远望之,则年最幼,而色绝艳,盖皇后也。后两目已红肿如桃,屏去容饰,缞麻满身,转益靓丽,光彩照耀,殿之上下,皆使耸动。
太子即位,太后临朝称制,从居未央宫正殿。后称孝惠皇后,仍居中宫之椒房。每日一朝太后,太后欲乘此时尽诛功臣,后苦谏而止。其语秘,外人不知也。是时大谒者张卿用事,出入太后卧内。后每朝太后,张卿窥见,后循循如处女,不问不敢对,不命之坐不敢坐,口操赵音。卿出语人,以为图画中所未睹也,且曰:“欲识张皇后,但观后弟张偃,盖已十得五六矣。”
后年十五,鲁元公主薨,太后使后归临母丧。后既幼弱嫠居,愁闷悲思,乃作歌,辞曰:“繄余童稚兮入椒房,默默待年兮远先皇。命不辰兮先皇逝,抱完璞兮守空床。徂良宵兮华烛,羡飞鸿兮双翔。嗟富贵兮奚足娱,不如氓庶之糟糠。长夜漫漫兮何时旦,照弱影兮明月凉。聊支颐兮念往昔,若吾舅之在旁。飘风回而惊觉兮,意忽忽若有亡。搴罗帐兮拭泪,躧履起兮彷徨。群鸡杂唱而报曙兮,思吾舅兮裂肝肠。冀死后之同穴兮,傥觐地下之清光。”
于是太后命辟阳侯以右丞相监未央宫,居宫中侍太后,宫中事无鉅细皆属焉。辟阳侯追怨惠帝,于孝惠皇后服用起居饮食,裁抑过半。又以后少艾,欲蛊之以报惠帝。乃赂后侍女,问后燕私之事甚悉。一侍女尝言曰:“我事皇后最久,知之颇详。皇后立不跛倚,坐无惰容,起居有常时,行止有常处,饮食之量,亦中人以上。服玩之好,与时俗不同。咳唾在地,每生芝草,芳泽不御,若有兰香。虽盛暑无微汗,粪无微臭,寐无鼾声。待吾辈整肃而和蔼,未尝以疾声相加。然稍有戏言,则正色呵止之。性至孝,闻父母有微疾,每彷徨不能食。自惠帝崩后,未尝饮酒食肉,我所见者,如是而已。”辟阳侯侦知后性畏暑,有一室,后每避暑其中,屏左右独坐,辟阳侯乃曲折作复道属之椒房之后,潜营一室,钻穴隙以窥之。每见后兀坐挥扇,俄起而徐步,有风肃然,所御衫襦,皆明纱之极薄者,日光穿漏,雪肤映现,全体毕睹。后肌体丰艳,衣内别有黄绢障胸腹间,项下悬七宝金缕锁,臂约碧玉条脱,皆希世绝宝,外间所未有也。辟阳侯微述所见以语人,既而后渐觉之,严讯侍女,尽斥诸侍女之受辟阳侯赂者,乃泣诉于太后。太后敕辟阳侯自新,益增中宫守门宦者。
少帝立四年,年五岁,而后年仅十八。少帝怪母年幼,密询左右,乃自知非皇后所生。出言曰:“太后安能杀吾母而名我,我壮,必为吾母报仇。”太后闻言而幽杀之,立惠帝第三子常山王宏,是为后少帝,年九岁。
后每岁寒食,必诣安陵,东向举哀,柔声凄楚。飞雁见后光艳,咸翔舞而下,攫后钗钏以去,如是者数次,乃张青羽盖焉。
是时太后称制,诸吕擅权,后寂处深宫,绝不与闻外事。吕产、吕禄,以太后春秋高,欲先自结于后,乃与后父张敖交驩,岁时必有馈献入宫,后悉却之。或劝后结纳诸吕,他日可继太后临朝,后曰:“吾闻妇人无外交,我未亡人也。可与权臣往来乎?”先是,太后以惠帝六子殇逝几半,乃取吕氏子太,名为惠帝遗腹幼子,封平昌侯,进封吕王,大臣益不平之。于是惠帝兄弟齐悼惠王已前卒,赵王如意、赵王友、梁王恢、燕王建,皆身死国除,惟代王、淮南王尚存。太后尝召张皇后谋曰:“我已年老,而宗族尚强。我死,惠帝诸子必不安,吾欲尽去诸王何如?”后力谏曰:“不可。妾闻葛藟犹能庇其本根,昔孝惠皇帝常忧兄弟之不多,无以藩卫皇室,今诸死者过半矣,若复自剪其枝叶,恐汉之天下,非复刘氏有也。”其后太后每有阴谋,后辄沮之。代王、淮南王等遂获无恙,盖张皇后保全之力为多云。
后少帝四年七月,太后病笃。召张皇后告之曰:“吾病若不起,汝可临朝称制,大将军产、禄皆可属以大事,禄女可配帝为皇后。汝善教之,善自珍爱,勿哭泣过节,勿为他人所图,勉之。”时后年二十二,涕泣固辞,自言才略素短,不足以临制天下。且绛侯、曲逆侯等,皆高皇帝旧臣,若畀以夹辅之权,必可以安社稷。吕产言于太后曰:“皇后太稚、貌太姝,性太慈,临朝实非所宜。”太后乃以国事属产、禄。辛巳,太后崩于未央宫。既葬,张皇后徒居长乐宫,吕产怨后之不附己也。乃曰:“张敖之女年少寡居,吾当有以试之。”乃选美男子数人,为长乐宫宦者,既而侍女密说后曰:“宦官某某等,年少貌俊,何不召之入侍,且昔太后逾六十。而辟阳侯等入侍者尚十数,皇后年华甚富,而长甘守此寂寞,谁知之者?”后穷诘之,尽识其名,乃命宫正尽逐此数人,而谴侍女。
吕产畏大臣图己,欲先作乱,与其党谋,欲先入据长乐宫,挟孝惠皇后以临大臣。或曰:“后若不从,奈何。”产曰:“鸾凤羁于樊笼,虑其不仰哺于人耶?”乃使人说后曰:“皇后若与相国同心,可以长保富贵,不然,必见废于大臣矣。”后咈之,尽敛两宫管钥,申警守备,令毋入相国产殿门。少帝欲尊后为皇太后,又以有生母在,或谓宜并尊,或谓宜独尊生母,诏下群臣议,议未上而变作。
九月庚申,大臣举兵诛诸吕。吕产知长乐宫有备,走叩未央宫,徘徊不得入。乃以奉孝惠皇后密诏诛群臣为名,号召徒众,莫之应者。乃走,刘章逐而杀之。遂矫少帝符节,斩长乐卫尉吕更始,以兵入宫,围守孝惠皇后。辛酉,诛吕禄、吕须及樊伉,废后弟鲁王张偃为庶人。初,惠帝二年,齐悼惠王欲媚太后,献城阳一郡为鲁元公主汤沐邑,太后欲以封张敖为鲁王。及后初立,惠帝以问后,后曰:“不可,外间皆谓太后削宗室以崇外戚,若封妾父,是敛怨而丛谤也。且取兄弟之邑以封后父,天下后世,其谓陛下何?”帝悦曰:“汝年虽幼,才识在我之上。”乃言于太后而止。
〖跋曰:《孝惠皇后外传》凡有两篇,此其前篇也。得诸传钞,不传作者姓氏,但知为东晋时人所撰,旁搜博采,为班史翻案,为阿嫣雪冤,洋洋千言,洵大观焉。合后篇观之,殆为一人手笔,可并读也。 〗
汉孝惠张皇后外传二(并叙跋)
〖曩尝裒集群书,作《汉孝惠张皇后外传》一篇,既又读得汉时遗书,不下十余种,其所纪张后事迹,虽大指颇合,亦往往互有异同,究无以辨其孰为是非也。兹重作外传一篇,其同者约而书之,其异者表而出之,以俟后世洽闻之士云。〗
孝惠皇后张氏,惠帝之女甥也。名嫣,字淑君,父宣平侯张敖,尚帝姊鲁元公主,以高帝四年三月生一女。年数几,有异人相之曰:“此大贵人也。”敖问其故,异人曰:“昔楚汉之际,有仙女张丽英者,居豫章之南,金精山下。衡山王吴芮闻其美,将聘为妃。仪从至山下,丽英忽升山顶,谓其人曰:‘我至此不得复下,当为我鉴磴通道。’王乃发卒治道。道既通,则丽英不复见,已飞升矣。丽英飞升之后,上帝以汉室将有大变,特令降生人世,以扶汉室。且其尘缘未断,使之再受磨折,劫尽则复升仙矣。”言毕,异人忽不见。敖使人至豫章访之,果有其事,并有仙女庙云,因别字女曰“丽英”。
女年十二,端丽窈窕,绝世无双。惠帝即位三年,年已十九,未立皇后。太后选女于吕氏,无当意者。于是太后与帝皆属意张氏女,乃循旧制,诏鸣雌侯许负至宣平侯弟,引女嫣于密室相之。还奏帝,大悦。太后以嫣容德异于常女,特遣丞相等用太牢告庙,以礼卜筮吉月日。太常叔孙通定六礼,遣长乐少府及宗正为皇帝纳采,束帛雁璧,马十二匹,聘用黄金二万斤,自古所未有也。冬十月壬寅,诏丞相参、御史大夫尧,迎皇后于宣平侯第。后拜辞于父母,及张氏之庙,称警跸,入未央宫前殿。天子临轩,百官陪位,女官扶皇后降舆。礼服绀上缥下,深领广袖,鞶带霞帔,衣长曳地,不见其足。首戴龙凤冠,黄金步摇,簪珥步摇,冠前缀珠旒十二,北面就位。人观者,咸啧啧私语,惊叹不置,或曰:“皇后真宣平侯之肖女矣,如此方不愧为天下母。”或曰:“皇后眉妩妍秀,他日必少威权,然其颡广圆而绝艳,其准丰隆而绝美,宜其为天下母。”于是执事者数百人,环立耸视,但见皇后蛾眉凤眼,蝤领蝉鬓,两颐丰腴,耳白如面。其温淑之气,溢于言表,似长公王;而面格长圆,似宣平侯。或但遥见其肩背,即已叹为绝代佳人。礼官读册文毕,皇后三肃三跪三叩,称臣妾谢恩,起立,太尉勃授玺绶。宦官跪授女官,女官跪以带皇后。后复拜伏,低声称:“臣妾张氏谢恩”,其韵若娇莺初啭,又如微风振箫。帝为动容。后起立即位,群臣皆就位行礼讫。
帝与皇后入中宫,行合卺礼。中宫皆以椒涂壁,巍焕轩敞,陈设绝丽,供以名花异卉。傅姆导后献爵,教之称“臣妾张嫣祝皇帝万年”。帝饮毕,酌酒赐后,傅姆捧觞使后饮之。后整襟端坐,以目视鼻,未尝旁睨。帝注视皇后,见后明眸皓齿,倩辅微晕如指痕,如浪波之沄沄。不傅粉黛,而颜色若朝霞映雪,又如梨花带雨。两颊有微斑十余点,小逾芥子,其色淡黄,非咫尺以内不能见也,然弥觉姝艳绝伦。诸体位置,亦各极其妙。帝出,语后宫人曰:“皇后嫣然之质,无忝嘉名。然朕所重者,又不在色而在德,观其静悫之气,如浑金璞玉,令人竟日对之不厌也。”
先是,太后以后年幼,而帝素称好色,乃戒帝曰:“奇花不先时而折,明珠必应候而剖。皇后年齿稍稚,必待长成,方能生子,汝知之乎?”帝由是多幸后宫美人。每晨起至椒房,观皇后盥靧,对镜理妆。帝指镜中曰:“汝自视与宣平侯有毫发异乎?”后不觉对影而自笑。汉制,皇后五日一上食帝宫,留宿,惟张皇后即夕还中宫。诸美人咸笑后性之憨,而感其德。
四年春正月,皇后见于高庙,三月,帝行冠礼。帝入宫,见后读书,用后言除挟书律,自是古书稍稍出矣。皇后五日一朝太后于长乐宫,举案上食,孝敬甚备。太后常称长公主之能教女也。于是以四十县为皇后汤沐邑。其玺文同天子,金螭虎纽,特设大长秋家令等官属。掌财用,则有少府,掌卤簿,则有太仆,皆优其秩,自是终汉世为定制云。后温默属慎,内有慧心,虽以吕太后之猜忍,后能将顺其意旨,终身无间言。会中元节,长公主入宫,帝命皇后设宴如家人礼。公主从容谓帝曰:“皇后少不更事,性又朴讷,愿陛下宽假而督教之。”帝曰:“皇后年少德茂,有大家风范,皆大姊之教也。”后弟偃亦从入宫,宫人戏之,呼后为舅母云。
五年夏四月,皇后行亲蚕礼,乘鸾略,张青羽,盖龙旗九斿。太尉妻骖乘,太仆妻御前,金钲黄钺,卤簿鼓吹,虎贲羽林骑为前导,执法御史在前。皇后躬采桑于蚕宫,手三盆于茧馆。礼毕还宫,长安观者填骈于衢,但见夹道张红锦步障,竟未望见鸾辂。太尉妻与后同车,但觉后芳馨满体,太仆妻掖后登舆,觉后身轻可举,而并不瘠弱。皆退相谓曰:“今日得瞻仰天人,奚啻登仙。”且曰:“张皇后之美,端重者逊其淑丽,妍媚者让其庄严,明艳者无其窈窕,虽古庄姜、西子,恐仅各有其一体耳。”
当是时,后宫有何美人,最得宠于惠帝,常以皇后入宫在后,侵侮之。每夕自至帝宫留宿,使其左右拒诸美人,绐之曰:“皇后已在内矣。”事浸闻于外,群臣皆窃议曰:“张皇后年甫十四,已不自贵重,而淫佻若是,何以承宗庙乎?”冬十月,太后侦知后人道始通,亟望后生子,乃讽帝常宿椒房。帝多内宠,己生皇子五人,外有嬖僮闳孺等。后年尚少,简静无欲。见帝日渐多病,劝帝静养一年,须宿疾良巳,始敢承恩幸。帝爱慕后容德,不得已,屏绝内外宠色,专宿椒房养疾。后仍与帝异床而寝,而太后不知也。方谓皇后宠己颛房,旦夕可得孕,遣使祷祠山川百神,与医钱数千万,俾后服药求子。诸臣亦益訾议皇后,以为擅宠。或微讽张敖曰:“艳女必多淫。”后闻之曰:“使帝疾果愈,诸臣虽斥我为淫妒,我无憾矣。”
六年三月,帝疾渐愈,召诸美人有殊色者同游上苑。诸美人夸妍斗艳,服饰丽都,光映花木。帝遣使召皇后,须臾,后澹妆靘饰,珊然来前,行步如轻云出岫,不见其裙之动也。帝目逆之,曰:“神仙中安得有此人。”诸美人亦目眩神驰,爽然若自失者。帝躯体素秀伟,后与帝并立,约短二寸云。
其秋,后有微疾,太后疑有孕,召太医诊脉,宦者引医入椒房。施黄绢为帷帐,医跪帷外。俄闻环佩声锵然自内而出,宦者奏曰:“请切脉。”侍女捧后手置帷外,医见后手如柔荑,美白不可名状,悟为大贵之相。诊毕,奏请望舌色,旋闻帷内嘤然有声,若云“无庸”者,侍女固请,乃始搴帷,瞥见皇后红衫黄裙,端坐于内,翩若惊鸿,皎如秋月,唇色如朱樱一点。后闭目张口示之,转瞬则帷已下矣。医乃奏于太后,言皇后气体,非不能生子,但其脉尚似处女,殆无孕也。
九月,太后闻后宫美人有娠,大怒曰:“皇帝养病方愈,此辈复蛊惑之,不可宥也。”皇后涕泣,为之请命,太后忽曰:“然则吾以与汝为子,汝当佯为有娠,不可违我言。”后欲救美人,且慰太后而调和两宫,不得巳从之。帝亦佯若信后有娠者。后初见帝疾渐瘳,许帝以明年三月为合欢之期,及称有娠,遂深居习静,并不与帝相见。宫人黠者颇疑之曰:“皇后将生太子,而腹不大,何也?”七年六月,美人生男,太后取送皇后养之,布告中外,立为太子,是时后年十六,大臣疑后不能生子,谓为实年十四,盖诬之也。太后虑太子生母尚在,或不利于皇后,乃潜遣人缢杀之。皇后趋救,则无及矣。
帝宿疾复发,每召皇后侍汤药。秋八月戊寅,帝疾大渐,皇后及诸美人环绕御榻,帝使后坐榻帝,熟视之,曰:“太后爱汝,俾汝稚年入宫。误汝非浅,将使汝终身为处女矣。然妇人以夫为天,汝既为嫠女,恐将受侮于人,奈何。”顷之帝崩,年二十三,后哭踊如礼,沐浴如礼。大敛,诸侯王群臣立殿下,皇后在殿上东向,诸美人公主宗妇,皆从皇后伏哭。后丰容颀体,两目已红肿如桃,哭音娇细而凄婉,云鬓如蓬,麻衣如雪,转益靘丽。殿之上下,皆为耸动,咸私语曰:“惠帝弃全盛之天下,尚不足惜,独惜其弃此幼艳之中宫耳。”太子即位,太后临朝称制,徙居未央宫,行天子事,后仍居椒房,称孝惠皇后。太后欲尽诛诸功臣,后谏止之。
吕后元年,以辟阳侯审食其为右丞相,监未央宫,如郎中令,居宫中侍太后。辟阳侯追怨惠帝,以张皇后少艾,欲蛊之,乃先结欢于张敖。一日,辟阳侯在敖第,见后遣婢二人还家,问之曰:“汝等事皇后司何事?”对曰:“司粪溺,”辟阳侯曰:“嗟乎,吾每见皇后朝太后,俨若天仙,汝辈何修,而得常见其粪溺也。”敖告公主,入白皇后,使善为之备。既而辟阳侯赂后侍女,使献锦袜锦袴于皇后。后大怒,焚之。立谴侍女,且泣诉于太后。太后乃责辟阳侯,而严为之防卫,后始得保完节。后幼有洁癖,几榻无纤尘。平时御左右,无疾言遽色,虽盛暑在内寝,必整襟端坐,未尝袒裼,热无微汗,寐无鼾声。一日偶入浴室,召侍女濯背。侍女见后全体丰艳,其肌肤如凝脂,如美玉,项下悬七宝金缕锁,臂约碧玉条脱,皆惠帝所赐希世绝宝也。后身不御芗泽,而满体芬馥如芝兰。侍女戏后背曰:“美哉!皇后,妾犹爱慕不忍释,惜乎先帝之早逝也!”后叱之曰:“毋多言。”少帝立四年,年五岁。张皇后年二十矣。少帝每与后同寝,见后乳犹如处女,怪之,问左右,乃自知非皇后子,出言曰:“皇后安能杀吾母而名我。我壮,即为变。”太后闻而幽杀之。立惠帝第三子常山王宏,是为后少帝。太后又欲除代王、淮南王等,后涕泣苦谏。吕氏之人愠曰:“张皇后稚年守寡,而力护诸叔,不知避嫌耶,”然诸王竟赖以无恙。
后年二十四,太后疾笃,召张皇后,欲使临朝,后固辞,乃以后事属吕产,吕禄以禄女为少帝后。七月辛巳,太后崩,少帝听政。或言宜尊张皇后为太后,诸大臣弗听,乃迁后于长乐宫。吕更始为卫尉,禁后母家毋许有人出入。后块处宫中,并不知内外消息。相国吕产谋入据长乐宫,挟孝惠皇后以令群臣,谓人曰:“张皇后孱弱无能,乃掌握中物耳。”因使人说后与相国同心,后不从。悉敛两宫诸门钥,戒毋纳相国产殿门。吕氏卒,无内援以败。九月庚申,朱虚侯既杀吕产,遂矫少帝符节,驰斩长乐卫尉吕更始,分兵守宫门。辛酉,捕斩吕禄,及少帝之后,诛吕媭、樊伉而废后鲁王偃。诸大臣相与阴谋曰:“惠帝诸子,若年长用事,吾属无类矣。可并诬为吕氏子诛之,所谓去草当芟其根也。”乃遣使迎代王。后九月己酉晦,代王至长安即位。夏侯婴与东牟侯兴居入清宫。载少帝出就舍,其夜有司分部诛灭少帝,及诸王于邸。诸大臣复相与聚谋所以处孝惠皇后者,或议诬以淫僻杀之,或议出后使大归张氏,或欲送后入织室,或曰:“孝惠皇后茕独可悯,且惠帝聘以殊礼,母仪天下,未尝失德,岂臣下所宜擅废,今天子继惠帝之统,于皇后亲则嫂叔,义则臣子也。似宜有崇奉之礼,与太后皇后列为三宫,则恩义兼尽矣。”或曰:“昔孝惠皇后杀美人而夺其子,殆一险悍妇人也,若留孝惠皇后于汉宫,是犹蓄雌虎于深山,后必见噬矣。”或曰:“吾闻后有懿德,杀美人者,吕太后也,且惠帝诸子已被诛,若复置后于死地,吾辈且蒙不韪之名,不如奏天子使自处之。”东牟侯曰:“若奏之天子,此以惭德贻君父也,我请独受其名。”
黎明,东牟侯入长乐宫,迁张皇后,后卧未起,宦者使宫人趣后起,后盥洗既毕,方欲整理衣物,不许,乃洒泣登车。东牟侯收其印绶,分宦官宫女五十人,使随侍皇后。其宫中法物、卤簿,及皇后祭服、朝服,皆令有司守之,遂送后入北宫。观者夹道,后乘素车,有两侍女骖乘,后两足在帘下,其履式圆头方底,与帝履略同,织以翠羽,饰以金叶,缀双明珠,履长约七八寸。忽风吹帘动,隐约见后半面,咸骇曰:“天人也。有此福德之相,何以见废。”既而曰:“惠帝在位七年,不失为令主,今陵土未干,而诸臣欺其孤儿寡妇,亦太甚矣。”因相与叹息泣下,朝士有挂冠去者。后至北宫,东牟侯择殿后幽室,闭后与侍女数人于其中,扃鐍深固,饮食粪溺皆从一穴出入。选老宫人二人监之,号为宫正。乃奏言:“后党于吕氏,罪宜幽废,谨已便宜从事。”制曰:“可。”
文帝元年,立窦皇后,推恩封薄昭为轵侯。齐王母舅驷钧,淮南王舅赵兼,亦皆封侯。帝心知张皇后无罪,乃封后弟张偃为南宫侯,以慰后心,亦虑后之自杀也。后居幽室三年,每佳辰令节,宫正以钥启户,许出片时。值惠帝忌日,亦许后一出祭拜,拜毕,复入。文帝三年六月,济北王兴居反,败死。文帝曰:“兴居所为皆悖埋,曩者朕初即位,兴居擅幽孝惠皇后。朕闻后为人甚贤淑,无微过。”乃命窦皇后往北宫省之。
窦后名猗房,惠帝时以良家女选入宫,侍张皇后。后待之甚厚,其后出以赐代王。既立为皇后,数为帝言张皇后之贤,帝恻然怜之,且知后孤弱无能为,故欲出后于幽室云。宫正闻窦后将至北宫,谓张皇后曰:“汝敝衣垢面,何以见皇后。”乃使侍女为后沐浴理妆,饰以盛服。窦后至前殿坐定,侍女扶后出自幽室。窦后左右咸指目之曰:“如此美人,而久闭此室,可惜也。”窦后见后行礼毕,因诉积年契阔之衷。且曰:“妾向者辞皇后出宫,皇后年仅十五,今倏忽已十二年矣。而皇后貌益丰,颜益少,善气盎于面背,想见涵养之功,非妾所及也。”因请入观皇后寝帐,后赧然,若有惭色者。侍女导入幽室,窦后见室中之状,大惊,召宫正责之曰:“此事皇帝初不知,皆汝辈所为也。”宫正对曰:“此奉大臣及东牟侯之命,谓已奏之天子,妾等安敢违乎?”窦后命速掊其户,引张皇后居于正殿。还奏文帝,帝亦歉然曰:“如此,朕何面目以对惠帝。”乃诏群臣议崇奉孝惠皇后之礼,将设北宫卫尉及太仆、少府、家令等官。群侯恐后一旦得势,且修前怨,交谏以为不可。帝惑于群议,乃诏有司曰:“孝惠皇后尝为天下母,其起居服膳皆视后礼之半,并增北宫侍女。”然亦寥落与家居无异。有司供用不饶,皇后至手刺女红以济用。侍女见后失势,又赏赐微薄,不尽听后使令,惟后初立时媵婢独忠于后云。是时,惠帝后宫美人千余,皆在北宫,与后比室而居,颇疑后已被废,因狎侮之,窃称之曰“张废后”,或曰:“后乃惠帝之元配,举天下皆其臣子,谁得废之。”乃隐指之曰“幽室中人”。或直称为“张敖之女”。后闻之,泣曰:“何为牵及吾父名。”一美人与后语,数视后腹,后问之,对曰:“妾爱后腰腹纤妙,丽人体格,不当如是耶。然未知后昔年佯为有娠时,腹亦仅如是大乎?”后变色,拂衣而起。
后年二十九,值薄太后六十生辰。诸妃公主命妇皆上寿,北宫宦者及侍女欲求媚于帝,绐后出房,挟以登舆,强扶后往朝贺,儽然就诸贵人命妇之列。又强挟以朝文帝,帝与太后皆悚然降礼,然颇心讶之,以为出自后意也。后归而愠甚,鞭笞其旁侍御,悄然不见齿者累月。南宫侯夫人,亦于朝贺时见后,归以语张偃。偃曰:“自大姊退处北宫,人皆误谓之废黜,而凄凉况味,亦复难堪,伤哉!吾姊以如此仙姿淑性,而弃掷埋没于空室之中,此由吾母一时之误,俾入汉宫故也。”
既而匈奴为嫚书遗汉曰:“昔孝惠皇帝与单于为兄弟,交谊至隆也。今闻其子皆已被诛,皇后张氏贞静幽娴,温恭淑惠,而无故幽废北室,如忌此人,何不送入匈奴,俾获早睹天日。昔高帝尝以鲁元公主见许,已而爽约。今其女既配惠帝,单于岂敢有所侵犯,窃愿奉迎供养,事以母礼,以答惠帝之厚谊。”其语皆中行说教之也。说背汉降匈奴,数绳张皇后之美,以诱单于,使为嫚书以愧汉人。汉得书不答,遣使谕之曰:“孝惠皇后为汉国母,谁能废之。皇帝笃亲亲之恩,奉之离宫,礼数亚于太后,单于幸勿过听。”单于私问使者曰:“吾闻张敖之女,为塞南第一丽人,信乎?”使者绐之曰:“孝惠皇后非以色选,只缘帝甥得立。闻其两目蒙视,面大而多黑斑。惠帝憎之,终身不答,以至无子。今复年逾三十,头童齿豁,宫婢出述其状貌,殆下中之姿也。”单于笑曰:“汝毋诬汝国母。”
文帝十二年,后年三十六矣。而惠帝后宫美人有逾四十者,帝悯其怨旷,皆令出嫁。诸美人有侮后者,绐之曰:“天子怜后,以童女寡居,实未尝伉俪先帝,闻亦将出而嫁之,以和阴阳之气。”后大怒曰:“汝等敢戏侮无礼,速去无来见我。”既而诸美人诣窦后拜谢。左右告后曰:“方今世态炎凉,令人悒悒,彼诸美人皆事惠帝。惠帝既崩,则皇后乃一家之主,竟不一来拜辞,而独谢窦太后,何也?”后曰:“若辈以我为死久矣。惠帝一生仁厚,而诸子无端被害。诸美人复相率以去,仅留我衰朽之身,为守空宫,旦暮入地。他时逢惠帝忌日,宫中谁复设祭者!”因泣下沾襟。诸美人闻之,相率诣后拜辞。后仍罄所有私财,各赐黄金数斤,以为嫁资,皆退而叹曰:“张皇后圣德,安可及哉!”明年,窦太后检椒房法物服玩,将祭服、朝服十余箧,皆极华丽,而尺寸短小,如十二三岁女子之服。窦后犹识之曰:“此皆张皇后初立时,惠帝精心营制者也。”乃悉令送还北宫。
又明年,匈奴大入萧关,会有蜚语,谓单于欲攻长安,袭取孝惠皇后者,或言惠帝巳绝嗣无后,所娶张氏女,犹在汉宫,乃尤物也,宜速赐之死。帝曰:“孝惠皇后,贤人也。有大功于汉,且彼自默处深宫,不知外事,何罪之有。”怒斥言者,越二年,后年四十。窦后与后同岁生,值二月生辰。群臣奉表称贺,四方贡献,珍奇交错。诸公主命妇皆诣中宫,赏赉优渥。及后三月三日生辰,北宫阒寂无人声,惟侍女为后称庆而已。文帝有宠姬慎夫人,宫中推为第一国色,夙闻孝惠皇后淑美,欲与之竞,乃托上寿诣北宫。北宫侍女皆惊喜。慎夫人艳饰盛服,顾影徘徊。是时,后身长汉尺七尺三寸,慎夫人长七尺一寸,望见后貌端艳静逸,惊而却步。行礼既毕,夫人见后柔讷可侮,起立后前,熟视后面,曰:“始疑皇后为年巳长,今乃如未满三十者。吾观皇后丰神,殆处女也。”退谓左右曰:“吾始闻孝惠皇后,微有雀斑,以为瑕疵,岂知得此点缀,转益美艳,然年已四十,而犹羞涩持重,不敢举首视我,真可怜也。”夫人左右,亦掉舌流涎相顾曰:“今日夫人如孔雀之朝鸾凤矣。”
是岁,后谒安陵归,忽梦见惠帝如平生,呼后名曰:“阿嫣,汝无日不念我,自汝徙北宫,我神魂依汝至此,每在空中观汝,独爱汝之诚壹也。汝体貌备四时之气,春宜鼓琴,宜浇花,宜折柳,宜晨起梳妆,宜倚案读书,宜搴帘而出,行步珊珊;夏宜围棋,宜挥团扇,宜披葛纳凉,宜竹下小立,宜凭楼眺望,宜临荷沼,面映水中;秋宜对月,宜折桂,宜赏菊,宜以承露盘盥手,宜七夕望牵牛,宜倚红窗课宫人刺绣;冬宜玩雪,宜折梅,宜围炉,宜焚香静坐,宜剪烛清谈,宜披狐裘、御珠冠锦袍受朝贺。汝之丰趣,惟我领之最深。我早年弃汝,俾汝百端受侮,乃天所以养汝之德,将玉汝于成也。今汝名系仙籍,吾亦待汝同行矣。”后以梦语左右,左右问曰:“皇后见先帝已老乎?”后曰:“未也。”左右笑曰:“然则向者后年幼于先帝七年,今先帝年幼于后十八年矣。”后默然不应。后自二十五岁以后,有幽忧之疾。文帝后元年三月,肝风骤发,宦者奏请敕太医诊之。会长公主嫖有微疾,医官奔走,未及赴北宫,不数日后薨,年四十一。侍女闻空中奏乐声,异香数日不散。后既无骨肉懿亲在侧,小敛时,侍女为后沐浴,验视后之下体,皆曰:“可怜哉,后真处女也。”宫人皆爱后体之美艳,不肯遽敛,裸而观之,曰:“过此不能复见矣。”或量后诸体之鉅细长短志之,乃至隐微之处,无不叹美,阅一日始得敛。
帝诏群臣议丧礼,不以后礼治丧,去其珠襦玉匣,帝与群臣皆不成服,不送葬。初惠帝时营安陵,皇后茔域与帝陵对峙,惠帝以张皇后性爱花,特命多树花木。至是不用合葬之礼,废其故茔为墟,葬后于安陵诸美人冢次,故去茔二里许,不祔庙,不起坟。《汉书?文帝后元年纪》书曰:“春三月,孝惠皇后张氏薨。”不书葬,不成丧也。不书日,以不发丧,官失其日也。不曰崩而曰薨,以其退处北宫也。已废之后,死不书于帝纪,而张皇后独书,且仍大书曰孝惠皇后者。惠帝既崩,后无微罪,非臣子所得废也。后废居凡十有七年,群臣以吕太后之故,迁怒于后,且欲自文前慝,乃多造诬谤,加以失德之名。其后史官不察,复袭其说,识者病之。后薨百五十余年,赤眉入长安,发掘汉诸陵,凡用玉匣者,尸皆不坏,面如生,贼乃污吕后尸。后妃年少者,多被污辱,群盗妒争相杀,至数十百人。惟孝惠皇后以无坟,故竟免发掘。魏晋间,关中民祀后为蚕神,或祀为花神,多立庙焉。
赞曰:后劝惠帝除挟书律,泽被千古,伟矣。其在汉室,有三大功。劝太后勿诛诸功臣,与谋害代王,及敛诸门钥,使相国产不得入殿门,吕氏就诛,此其功之最盛者也。代王既立,后乃幽废,竟无崇奉之礼,盖地处嫌逼,虽贤如文帝,不能无介然于怀,故待后恩礼颇俭云。夫古圣后贤妃多矣,然容与德皆极美而幽废者,惟汉张皇后一人。但赋性柔愿,才略稍短耳。于戏!坤道以静为体,以有德而无才为正,此后之所以为至德欤?
〖跋曰:《孝惠皇后外传》,凡有两篇,此乃其后篇也。玩其叙意,乃是一人所作。盖当时甄采群书,旁及稗史,不免互有异同,因而两存其说耳。今观此文,似较前篇更雅练而翔实。即从千载下设身置想,殆无非确有之情事。爰并录之,皆足以垂不朽焉。〗
汉鲁元公主外传
鲁元公主者,高帝之长女也。母吕后,生一女一男,女即公主,男为孝惠皇帝。高帝为亭长时,家贫,吕后攻苦食淡。公主年七岁,即能代母操作,抱哺幼弟,吕后甚赖其力。或盛夏治田,母女皆跣足蓬首,汗流浃面,不知其悴。一日,吕后与公主居田中耨,置惠帝坐田畔,有一老父过求饮,相吕后曰:“夫人天下贵人,所以贵者,乃此男也。”又相公主曰:“此女圆准故多财,丰下故多后福,广颡故不久当大贵,岂长困于陇亩者哉!”吕后颇心异之。
及高帝起兵,为沛公,旋封汉王,其家属皆居沛。汉二年四月,败于彭城,高帝使人收家室,太公吕后已为楚所虏,道逢惠帝及公主,载之以行,马疲,追者在后,帝蹶两儿欲弃之,夏侯婴常下收载之,既登车,婴以面向两儿,使各抱其颈而立,乃驰,卒得脱于下邑之间。是时惠帝年六岁,公主年十三矣。公主颇知避嫌,以布蒙面。既而往道旁溲溺,追者将至,高帝怒,又欲弃之,婴固请载之,竟免于难。六月,汉都栎阳,立惠帝为太子。令诸侯子为宿卫,并册封公主,傅姆赞礼,诸妃嫔观之。曰:“公主德性窈窕,周旋进退,亦颇楚楚可观,惟素居乡野,不惯为容饰耳。”既而高帝出关,与楚相持,诸姬皆从去。吕后又在楚未归,宫中无主。公主专摄宫中事,端详慎默,曲有条理,以时护调太子,饮食寒暖,皆不使失节,高帝以为贤。
三年正月,帝由荥阳驰入关,选诸侯子尚公主,召年少貌美者三十人,入内廷听选。张耳之子敖,年方二十一,神清如冰玉,状貌雅丽,仪度翩翩。帝见之曰:“美哉!古之子都徐公,不能过也。”届期,诸侯子入内殿,设鹄射之,帝召公主垂帘观焉,用秦制也。公主羞畏不肯出,高帝骂之,乃出。坐于帘内,默然俯首,未尝仰视。张敖连射皆中的,其余中者四人。帝先以问公主,皆不答。帝指张敖曰:“此真佳公子矣。”公主不觉举眸一望,若微解颐者。戚夫人曰:“公主已心许之矣。”帝乃以敖尚公主。
公主体修颀,面如满月,其色微似紫棠,泽以纷黛,弥形端洁。性温悫,有淑行。汉沿秦制,凡公主下降,必选宫人年老者傅之,谓之家令。尚公主者,虽欲入房侍公主,家令不许,不敢擅入也。敖尚公主,惟合卺之夕,得侍寝榻,既而数月不得入。一夕,伺家令入宫,敖窃侍公主,公主遂有娠。明日家令知之,对公主诟谇张敖,公主为之泣下。其后公主受制于家令,口欲言而忸怩,终不敢留敖宿也。明年三月三日,公主生一女。张敖之母朱氏趋往视之。朱氏者,外黄富人之女也。有国色,少时误嫁庸奴,不相得,遂去之。其父之客为择婿,使嫁张耳,生子敖。年已三十有六,尚如二八丽人。谓公主曰:“余昨梦天上诸神仙送女,仪仗甚盛。一美人冠服庄严,端坐舆中,降于余家。此女殆天上谪仙人也。”自往摩其顶,女忽对之嫣然一笑,朱氏惊呼公主视之,因名之曰“嫣”,左右皆谓女貌酷似祖母,朱氏亦以其类己也,爱之如掌上珍。
其秋九月,楚归吕后于汉,公主入宫省母。吕后询知家令隔绝张敖,雅怜公主,因怒家令,言于高帝,罢去之,着为令。自后公主与敖伉俪日笃。敖侍公主亦甚谨,公主有微疾,敖为按摩肢体,亲抱公主登厕,公主虽辞之,而敖不倦也。留侯子张不疑谓敖曰:“子之事妻,无乃太劳。”敖曰:“天家贵女,一喜一怒,家之兴废系之,且公主甚贤,其姿貌虽非绝丽,而举止大方,气象温雅,靓如秋云之吐华月,蔼如春风之拂名花,实世所罕觏也。”于是高帝吕侯皆宠敖甚厚。立敖父张耳为赵王,时人为之语曰:“不愿封侯十万户,但愿身侍长公主。”明年七月,赵景王张耳薨。敖嗣为赵王,都襄国,尊母朱氏为王太后,公主为王后。高帝六年十二月,帝自邯郸过赵,赵王执子婿礼甚恭,上箕踞慢骂之。公主抱其女出见,上抚玩良久,呼为玉女云。公主尚无子,乃谓敖曰:“妾惟有一女,王当为似续计,盍置侍姬。”敖固辞,公主饰美姬二人,使侍敖寝,遂连生二子。曰侈、曰寿。
八年九月,高帝患匈奴强盛,刘敬说上曰:“陛下诚能以嫡长公主妻之,彼贪汉重币,必以为阏氏,生子必为太子,因使辩士讽谕以礼节,冒顿在,固为子婿。死则外孙为单于,可无战以渐臣也。若陛下不能遣长公主,而令宗室女诈称公主,彼亦知之,不肯贵近,无益也。”高帝曰:“善”。遣使征公主于赵。公主时年十九,与赵王日夜对泣,迁延未行。吕后亦泣曰:“妾惟太子与一女,奈何弃之匈奴中。”帝不得已,先使刘敬往结和亲约。其冬十二月,赵相贯高等谋反,事觉,逮捕张敖,至长安系狱。诏有司录送敖家属,别遣宦者先迎公主。公主顾念其女年幼,又见其姑朱氏丰神美艳,恐为吏卒所侵辱,欲与姑女偕行,有司不许。公主乃厚赏吏卒,洒泣而别。吏卒羁送张敖家属,每止传舍。敖母朱氏与诸姬妾及敖女嫣同处一室。从吏或梦明月出于室中,夜起望之。其上常有云气,为五彩龙凤形。一卒或从室外窥之,见敖母方去冠理发,丰丽端艳,俨若神仙,不觉心动,欲乘夜犯之。将入户,则见敖女寝榻前,红光满室,如是数四,惊怖而止。既至长安,狱吏议夷张敖三族,自公主而外,皆当从坐。公主入宫泣诉张敖无罪。吕后见高帝,数言张王以公主故,不宜有此。帝怒曰:“使张敖踞天下,岂少而女乎?”会贯高等力白张敖不反。九年春正月,赦赵王敖,废为宣平侯,是月公主适生子偃,帝欲夺公主嫁匈奴。吕后谏曰:“中国不能自强,专恃荐女以为得计,恐贻笑于天下。”帝乃使敖尚公主如故。匈奴屡寇边索公主,汉使者或绐单于,曰:“公主有一女甚美,他日年长,可代母远行。”单于信之,始不为寇。
十一年九月,郦侯吕台娶妇,鲁元公主往贺,宴于内室,公卿列侯宴堂上,酒酣乐作,忽见一美公子立屏后,面目秀丽,举止端严。公卿咸视宣平侯曰:“此必足下令子,”竞起视之,问年几何?婢答云八岁。馈以果饵,不受,或欲执其手,惊走入内。既复询之,宣平侯曰:“此敖长女也,以素爱之故,饰以男子之服,然其性纯悫而畏人,而于男女之辨尤严,故亟走耳。”公卿皆啧啧叹羡。顷之,公主传呼将归第,宣平侯仓猝离席而去。
明年四月,高帝崩,公主率女嫣入哭甚哀,送葬长陵。五月惠帝即位。冬十月,齐悼惠王来朝,恐太后害之,谋所以自全者,乃献城阳一郡,为长公主汤沐邑,尊公主为王太后,太后大悦。惠帝二年,匈奴为嫚书遗太后,太后大怒。召樊哙议击之,季布谏而止,乃遣宦者张泽奉书,逊辞报之。单于谓使者曰:“吾欲索长公主以践前约。”使者对曰:“长公主早嫁张敖,高帝时犹可夺之,今天子乃公主之弟,岂有夺己嫁之姊,以予单于者哉。”单于曰:“然则公主之女,可来代之。”使者归报,太后怜爱外孙女,不忍遣。三年春,以宗室女为公主,嫁匈奴,而聘女嫣以配惠帝,所以杜匈奴之望也。公主广市长安大梁美婢百人,以媵皇后,会稽仙人朱仲诣阙,献大珠径三寸。太后用为聘礼,公主复以黄金七百斤购之。仲不受金,复献大珠径四寸,光明如月,公主用饰皇后礼冠。冬十月,惠帝立皇后张氏,时公主年二十六。惠帝年十九,皇后年十二,公主既以后母,益贵宠,而弥自谦抑,当世以为贤后。
立四年,惠帝崩。太后怜后幼弱嫠居,召公主入椒房,与皇后同卧起,后寝至夜深,必起坐溺器,飕飗有声,公主左右窥见后睡容初醒,如春日海棠,素衫素袴,首不加冠,而盘髻如旋螺,额可鉴人,端艳之色,与烛光相照耀,后微咳数声。公主呼后曰:“吾儿得无冒寒乎?”后既登床,母子絮絮对语。公主私问曰:“汝配先帝数年,果获一侍枕席乎?”后不答,固问之。后娇音若泣者良久,乃曰:“自我入宫,彼已多病矣。”公主曰:“以汝如此身貌,而终身为处子,吾每念之,肝肠如割。”又问曰:“汝粪溺有芳馨何也?”后曰:“我初入宫,即饮花露,想以此获效,然初不自觉也。”公主爱后如婴儿,调护其眠食。居半年,公主始归第,私谓后曰:“吾闻辟阳侯为人邪僻,今方以右丞相居宫中。汝宜谨自守身,戒侍女勿妄出入。”后如其教,人罕得见其面者。
吕后元年夏四月,公主薨。太后命孝惠皇后归临母丧成服。后年十七,哭尽哀,居丧次两旬,送葬还宫。又六年,宣平侯张敖卒,赐谥曰“鲁元王”,谥公主曰“鲁元太后”,封公主子张偃为鲁王。其后太后以鲁王偃年少孤弱,封其兄侈为新都侯,寿为乐昌侯,以辅鲁王。吕太后崩。大臣诛诸吕,废鲁王偃,遂废孝惠皇后,幽之北宫。文帝元年,乃封张偃为南宫侯,续张氏。二年,释孝惠皇后,出自幽室,复以后礼供养。鲁元公主冢,在惠帝安陵东三十里,次东有张敖冢,与公主同域云。
〖评曰:鲁元固千古贤公主,此文用笔奇丽,亦千古妙文,与孝惠皇后传虽分两篇,而事迹自相贯穿,作者姓氏不可知,合而观之,其妙可见。〗
蒋孝廉西征述异记(青溪居士)
湖南蒋君,名嘉栋,字啸霞,辛酉举人。博览书史,长于歌诗,性谨厚,不妄言。壬戌癸亥间,在京师,与余交甚洽。嗣闻蒋君从戎甘肃,洊保同知直隶州,不见将十年矣。同治壬申六月,忽遇之扬州逆旅,握手甚驩。问无恙外,相与沽酒对酌,谭至夜分不倦。蒋君历诉近年艰难劳苦之状,既而各述异闻。蒋君曰:
余向读稗史,每疑所记非实事,乃以今所亲历证之,始知宇宙之大,无所不有,神鬼之说,非尽荒唐也。余以去年二月催饷至西安,久居无事,每策骑闲游,遍访秦汉古陵。但见荒烟蔓草,心窃慨之,作诗凭吊,至数十首。一夕,月明如昼,余酒后乘兴步月,独行数里外。忽有安车八乘,自后而至。华毂蒲轮,珠帘锦幔,璀璨耀目,不类人世所乘者,车中人卷帘玩月。余骤窥之,皆绝代丽人也。车前各有两侍女挂辕,舆夫在地,傍车疾趋,颇类宦者装束。其行甚迅,而绝不闻人马声。余尽气追奔,约行十许里,见一大宫殿,八舆倏忽不见,皆已入门矣。余急随之入,经门户数重。车中人始皆降舆,服饰似非近世人。入一大殿,共坐笑语。殿上椽烛辉煌,陈设绝丽,亦非生平所见。余欲上殿,觉有人呵止。殿下有一叟,亦宦者装束,导余坐东廊下。余叩以姓名,此人自言田姓,汉文帝时,为北宫宦者。至武帝时,以正直忤江充,被谗而死。上帝怜之,命在此间,永给使令。余问此何宫殿,曰“未央宫也”。问殿上何人,曰“汉宫后妃”,问何以至今尚在,曰“皆为花神。凡天下名花,百余种,各有一神司之。其历代后妃,以至民间淑媛,或生前容德兼美,菁英未散,或抱沉冤以没,精灵不泯者,皆为花神。前汉后妃为神者,仅九人。今其八人在殿上,其一为花神之主,总领天下花神,俄顷即至矣。”余问诸神在此何事?曰:“今日为品花胜会,诸神各以其花献于品花之主。如受而玩赏之,则此花在天下,必馥郁蕃盛,否则须俟五年之后,重为品题。今日良会,子所以得至此者,盖以子博古多情,襟怀风雅,故特令子一瞻斯会,以示造化之机耳。”因历指殿上人告予:
其纤腰绰约,顾眄生姿,手执桂花者,戚夫人也;
其长眉丰颊,修短适中,手执海棠者,武帝陈皇后,即长门买赋者也;
其体长而秀,貌妍而逸,手执芍药者,李夫人也;
其貌略同李夫人,而体更丰整,手执芙蓉者,邢夫人也;
其头上有双髻,而仪容婀娜,诸美毕具,不可殚述,手执牡丹者,为王昭君,盖出塞后早亡,魂依中国,仍返汉宫云;
其淡妆靓服,颜若朝霞,手执菊花,为班婕妤;
其身小面圆,眉妩间略有愁容,手执兰花者,为哀帝傅皇后;
其举止矜庄,默然端坐,手执梅花者,为平帝王皇后。
八人中以王昭君、陈皇后、李夫人、邢夫人为最丽,戚夫人、班婕妤次之,然亦并世所未见也。傅后、王后,则貌略胜中人而已。
余方凝神热望,忽空中仙乐嘹亮,有仙舆冉冉而降,诸后妃皆出迓。舆中人降舆入殿,举步姗姗,如轻云之出岫。厥服上绀下黄,深领广袖,珠冠绣带,鸣佩锵然。厥体颀硕而俊俏,厥面稍长而两颐圆满,如世所谓鹅蛋脸者。广颡隆准,云鬓蛾眉,口如含樱,齿如编贝,嫣然一笑,颊辅有圆晕如指痕。亦庄亦丽,亦澹亦雅。盖王昭君、陈皇后辈,虽及其姝艳,而重厚或不逮也。余因问叟:“此何人也?”曰:“惠帝张皇后也。”后既入殿,就正位南面坐。诸后妃皆旁坐,各以其花进献。后独接兰梅各一枝,插于坐右瓶内,复与诸后妃笑语久之。余以目注殿上,而默忆《汉书?孝惠张皇后传》,因问叟曰:“张皇后并未以容德见称,《汉书》本传且有贬辞,何以独为花神之主?”叟曰:“吁,子何见之拘也。自古琼姿丽质,或埋没于穷巷之中;淑德佳人,或幽闭深宫之内。当时无所知名,史册不及纪载者,何可胜道。其或以中人之姿,而遇一势焰烜赫者,深宠而极爱之,则往往幸获美名,后人不能辨也。张皇后容德兼美,本为汉代后妃之冠。而史家必贬抑之者,以其见废也。”余乃详问张皇后事,叟曰:“后乃鲁元公主之长女,惠帝之甥,实以淑美得配惠帝,入宫时年仅十一二。惠帝多宠后宫美人,后幽闲贞静,绝无妒宠争妍之事。及惠帝崩,而后无子,吕太后立惠帝后宫之子,名为张皇后所生。是时,后年尚幼,而诸吕擅权,后寂处深宫,绝不与闻外事。然心弗善诸吕所为,隔绝不与相通。及大臣诛诸吕,并除惠帝之后,迎立文帝。独念惠帝皇后尚在,恐有后患,因相与废张皇后,幽之北宫;复加以失德之名,诬以党吕之恶,布告天下。此皆大臣之阴谋也,文帝从大臣之请,未为昭雪。史家不察,因而害之。其冤不白于后世者,逾二千年。然在人世被抑甚者,则天之偿之也独厚。张后废在北宫,幽居十有七年,澄心静摄,得悟大道,此所以为天下花神之主也。”言未已,忽闻传呼之声,诸后嫔送张后升舆,红云一朵,冉冉向东而去。余问后往何处?叟曰:“先至洛阳,盖历代旧都,皆历代后嫔之所会。今夕品花,太抵周历六七处云。”
顷之,诸后嫔亦各登舆而去,殿内阒然。叟催余出门。月斜鸡唱,余怅惘惨栗,独行十余里,返寓,则东方已曙。明日复往求所谓宫殿者,邈不可得。披榛扫苔,读一残碑,乃知为未央宫旧址。余于是连夕携僮步月,踯躅荒郊,冀再有所见,而终无一遇。今年四月,道出西安,余复为停车数月,尝夜至其处,仍寂寂无睹也。然余每忆斯事,至今犹在心目中,聊一为子述之如此。
青溪居士曰:此事骤听甚奇,然世间异事,往往无意中遇之。如子所言,登诸稗乘,非特以广异闻,亦且有裨史学。此考古之士,所乐闻也。因为叙其颠末而书之。
黑心符 唐 于义方 撰
一妻不能御,一家从可知。以之卿诸侯,一国从可知,以之相天子,天下从可知。盖夫夫妇妇而天下正,正家而天下定矣。“惟女子小人为难养,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论语》之教也。“牝鸡之晨,惟家之索”,《书》之训也。“无由遂,在中馈”,《易》之戒也。“能循法度,则可以承先祖,共祭礼”,《诗》之劝也。威公纵文姜,丧躯而几亡鲁;高祖畏吕氏,召乱而几亡汉。文帝牵制于独孤,废嫡长,立致大业之倾。高宗溺惑于武媚,故失威权,阶大周之僭。万乘尚尔,况庶人乎?又况讲再醮,备继室,既无结发之情,常有扶筐之志,安得福祥,免祸幸矣。闵家以芦絮示薄,许氏以铁杵表酷,其事历历可见。为夫者,耽少姿,入巧言,房箦之间,夜以继日,缠爱纽情,牢不可拔。妻计日行,夫势日削。如钳碍口,噤不得声;如络冒头,痴不得动;如纽械被身,束缚囚系,不得自由。而至寒热饥饱,在彼不在我;出入起居,在彼不在我。使为不信惟命,使为不义惟命,使为不忠惟命,使为不慈惟命,使躬行夷狄犬彘之所不为惟命。呼令杀人,则恨头落之迟;呼令自杀,则恐刀来之晚。极口骂辱焉,迎以笑嬉;尽力决挞焉,连称罪过。数以犯再拜谢之,役以事健步办之,曰舐吾痔诺而趋,曰尝吾便跪而进。上不知有亲,知有吾妻而已;下不省有幼,省有吾妻而已。人方以为古不闻,今不见,彼尚且流汗积踵,吐血逾胸,悚惧慞惶,战栗振掉,惟恐妻语之厉而色之庄也。
其效伊何?有家则妻擅其家,有国则妻据其国,有天下则妻指挥其天下。令一县则小君映帘,守一州则夫人并坐。论道经邦,奋庸熙载,则于飞对内殿,连理入都堂,粉黛判赏罚,裙襦执生杀矣。世虽晚犹有是非,俗虽浇犹分善恶。有臣如此,君必乱之;有朋如此,朋必绝之;有闾里如此,世邻必去之;有民如此,官必刑之;有子如此,父母必号泣而摈之;有同气如此,兄弟必纷纭而舍之;有父如此,有祖如此,有叔伯如此,子孙侄如此,必色变心移,东西南北而避之。妇人遂启口为云雾,发喉为雷霆,展身为电,转身为风,诬春为秋,改白为黑,指吴作越,号女作男。无力龃龉,喜不自胜,喜在其间,愚以度日,坐以待尽。或十年,或六七年,或二三年,齿发且哀,寿命且尽,货均彼卷而怀之,则联秦合晋之事萌,而请媒通聘之迹见矣。昏丈夫,君已不用,友已不齿,乡已不录,兄弟不亲,子孙不集。人非高于泰山,鬼责深于沧海。其家虚矣老方悲,其墓臭矣死尤辱。妻而继焉有格言也。就夫言之,乃并枕于菟,连盘野葛;就子孙言之,乃通心钻,彻骨锥;就朋友亲族言之,乃一轮车,四墙屋。甚者至于杀夫首子,祸绵刀锯,冤着市曹,祭礼绝而门庭芜。然世人恬为之,悟且畏者无有也。
吾年六十,目见耳闻,不可算数。今训汝等,有妻固所不免,当待之如宾客,防之如盗贼,以德易色,修已率下。妻既正,子孙敢不正乎。万一不幸,中道鼓盆,巾栉付之侍婢,盐米畀之诸子,日授方略,坐享晏安。又或无嗣孤单,则宜归老弟侄,以心与之,孰敢不尽。若更重婚续娶,定见败身殒家。至时亲友不欲言,子孙不敢谏,兼己惑已误,难信难处,岂知吾熟谙而预言之。龟鉴在前,无复缕缕,立石中寝,永戒来裔。稍越吾言,祖先明神,共赐诛殛,百世循之,真万金之良药也。
〖《颜氏家训》云:江右不讳庶孽,丧室之后,多以妾媵终家事。疥癣蚊虻,或未能免,限以大分,故稀闺阃之斗。河北鄙于侧出,不预人流,是以必须重娶,至于三四母,年有少于子者。后母之弟,与前妇之兄,衣服饮食及婚宦,至于士庶贵贱之隔,俗以为常。身没之后,辞讼盈公门,谤辱彰道路,子诬母为妾,弟黜兄为佣,播扬先人之辞迹,暴露祖考之长短,以求直已者,往往而有。悲夫!自古奸臣佞妾,一言陷人者众矣。况夫妇之义,晓夕移之,婢仆求容,助相说引,积年累月,安有孝子乎?黑心符微伤大雅,要自伤弓惊饵之言,留之为颜氏下一注脚。于义方,莱州右长史。〗
竹夫人传 宋 张耒文潜 撰
夫人竹氏,其族本出于渭川,往往散居南山中,后见灭于匠氏。武帝时,因缘得食上林中,以高节闻。元狩中,上避暑甘泉宫,自卫皇后以下,后宫美人千余人从。上谓皇后等曰:“吾非不爱若等,顾无以益我,思得疏通而善良,有节而不隐者亲焉。”皇后等谢曰:“妾得与陛下亲,沾渥多矣。而不能有以风陛下,罪万死。”于是共荐竹氏,上使将作大匠铦拜竹氏职为夫人。既进见,夫人衣绿衣黄中单。上笑曰:“所谓绿衣黄里者。”初,夫人家久见灭,上曰:“尔灭亡之余也。”夫人谢曰:“妾之灭亦大矣。”然夫人未尝自屈体就帝,帝每左右拥持之,上有所感,时召幸后宫宠姬,而夫人常在侧,若无见焉。而诸幸姬等,皆相谓曰:“是所谓善良者,安能间吾宠。”由是莫有妒之者。是时上方郊五畤,祠太乙,以致神仙,率常斋戒,自祓除而暇,每召夫人。有所游幸,诸将军幸臣等,更为帝扶持夫人以行,帝亦不疑也。上幸汾阴,祠后土,济汾水,饮群臣,作《秋风辞》,归未央,坐温室,夫人自此宠少衰。上谓夫人曰:“而第归,善自安,明年夏,吾当召卿。”至期,果复召夫人。夫人见上,中不能无小妒,由是罢之。复遣将作大匠,别选他竹氏,使加职焉。夫人居后宫,至孝成皇帝时,犹无恙。是时班婕妤失宠,作《纨扇诗》见怨。夫人读之曰:“吾与若类也,然尔犹得居箧笥乎。”至王莽败,汉军焚未央,夫人犹自力出,赴火而死。
〖予大父贞之公,尝命题《竹夫人》诗云:
悲秋已过又伤春,待得郎归荷叶新。
守节碎身终不改,知名一似管夫人。
时予年十岁,今读是传,先得我心。痛大父之不及见也,掩卷呜咽者久之。〗
汤媪传 明 吴宽 撰
媪之先金姓,少昊之苗裔也。夏禹治水功成,别锡之氏。世有从革之德,载《周书?洪范》篇。穆王时,有金母,实生媪。媪少遇为燧人氏之言者,授以水火相济之术,善养气,能吐故纳新,延年不死。人异之,昼窃观其所为,块处室中,腹枵然,及暮,惟饮汤数升而已。人因扣之曰:“媪何以寿?”对曰:“汝独不闻冬日则饮汤之说乎?吾术止此,他无以告子者。”因号曰“汤媪”。
媪为人有器量,能容物,其中无钩鉅,而缄默不泄,非世俗长舌妇人比。性更恬淡,贵富家未尝有足迹,独喜孤寒士,有召即往,藜床纸帐,相与抵足寝,和气蔼然可掬。唐有广文先生,知其名,召之。媪至,让抑居下坐,广文揖而进,媪曰:“足下虽冷官,妾则妇人,岂可与公比肩哉!”广文多其让,与语。至夜半,颓然就睡。偶以足加其腹,媪亦不怒。天明,更与语,倾倒殆尽。自是广文非媪,寝不安席。尝曰:“和而不流,清而不激,卑以自牧,即之也温。惟媪能兼之。”人以为知言。
媪复知医,思以济世,人谓其满腔子,皆春意也。有贵介公子,犯寒疾,独卧别室,迎致之。媪初不欲往,或曰:“此正媪行仁之秋也,何以拒为?”不得已行视,其疾已在骨髓。循其经络起足厥阴,曰:“是非铁可加,法宜用汤液。”从其言,体温温自下起,若饮姜桂然。及视其剂,则其平日所饮者也。公子奇其效,欲留侍终身。诸姬患之,相与谗于公子曰:“媪虽知医,然昼伏夜见,踪迹叵测,其殆鬼物耶,公子尚慎之。”媪闻而愠见曰:“吾生平号能容物,至是不觉使人热中。”卒骂曰:“家世非寒族,幸自温饱,无求于世。若辈粉白黛绿,专以色媚人,鬼物真自谓,吾见若辈之杀公子也。”竟去。及接他人,终不失和气。公子亦遂疏之,诸姬更进御。未几,疾复作,竟死,如媪言。媪同时有夫人竹氏,与媪每春秋时,辄为人弃置。相会默然无怨言,叹曰:“人生出处各有时耳。”
媪自周历汉唐至宋,已二千余岁,人谓其犹处子也。阅人虽多,无可以当意者。闻涑水司马公,有清德,欲依之。公得媪恨晚,家有侍妾,不一顾。其夫人亦贤,乃盛饰之以进,卒挥去。既而公拜相,夜则思天下事,往往达旦不寝。媪进曰:“公幸不弃,处我布衾之下,愧无以报德,惟公尽谇事国,貌日加瘠,幸为天下自爱。”公惊曰:“吾久不闻媪言,媪言甚爱我,愿卒闻媪之所以处世者。”媪曰:“昔在周末,犹及见老子,教予曰:‘汝惟知足,知足不辱。’予谨受教,以至今日。”公悟曰:“媪殆谓我也。”即谢事,退居于洛。后薨,朝廷因有温国之封。媪后寿益高,虽云得异术,要其先世从革之德所致,不可诬也。
〖汤媪其来已久,喜孤寒士,而不附势趋炎,器识诚足尚矣。篇中指出鬼物媚人,能枯骨水,孰若此媪善施汤液,为功涌泉,人安可不务静摄乎哉。〗
周栎园奇缘记 清 徐忠以斋 撰
河南周栎园先生亮工为滁牧,莅任时州民共观之。以公少年科第,貌秀雅,咸啧啧称羡。官署前有银工钱氏女者,年及笄矣。生而美丽,性聪慧柔和,素自负,不肯偶俗流。一见公,心动焉,退而卧不起。母疑其疾也,问女何苦,女曰:“儿之苦,母所不能解也。”母讶之,走语父。父致询,女不言,与之食,不食,如是日余。钱独女无子,夫妇爱怜甚,百计诱之,言曰:“女自念惟一死耳”。因堕泪云:“天生我貌,复少假之才,即当生我名族中,纵不得作显者妇,不失为士人妻。今不幸父业贱,以类为偶,逆计异时所适,不出一银工而止。”曰:“然则儿何欲?”女曰:“儿不言亦死,言亦死,儿欲得事人如新牧周公品貌科第者。”父曰:“痴妮子,彼赫奕若此,宁尚无妇,纵未有妇,肯婿汝家耶。”曰:“儿岂不自揣,第得为侍妾,死不恨。”父曰:“小儿女,全不晓功令,渠为民父母,敢妾治下女乎?”女遂不言不食如故,竟成疾。父母忧甚,延医葛生理焉。葛为滁国士,应酬官衙,得出入于周公所。视女无他疾,惟中怀郁结耳。父母不能讳,语之故。葛素有侠肠,曰:“小姑毋自苦,吾且设策为汝媒,倘有天缘,幸而成不可知。宜自爱,勿使憔悴。”女遽起,叩头谢。居数日,公延生入视脉。生按视良久,状出神,似别有所思者。公曰:“吾食饮日稍减,无恙乎?”生不答,他视而笑,公复云,生终不答,笑自若。公怒曰:“汝目中无我耶?胡语汝,若不闻?”生请罪,曰:“某见公,不觉触一事,殊可笑。故失对。”因问:“何事,可共闻乎?”生故不敢言。公云:“第言之,何害?”曰:“公勿责也。署之前有钱氏女者。”既言复止。公问:“钱女若何”曰:“曩者见公之玉貌,且耳熟公少年科第,才出群,女自负素有姿,工女红,颇知书,誓必人如公者始事之,为妾不辞。又度势万不能,将饿以死。生哀其志,悲其遇,而嗤其妄也,是以笑耳。”公曰:“世有女子怜才若此者乎?情不可负也。今与君约,明晨吾当出谒客,君语彼,倚门俾我见,果适我意,我微作首肯状以定情,当曲成之,不可则速已。”生语女,女自信曰:“吾事必谐矣。”晨起,略事栉沐,裙布钗荆。公于舆望之,不禁首肯者三,众不觉也,女郎入。公归,思所以动夫人者,曰“世间不虞之誉,有出人意外者,吾与卿抵此未久,外间何所闻,乃有银工女某者,谓夫人大家女,贤淑世无比,彼不幸为小家子,未娴教诲,若得朝夕侍夫人,学闺范,虽为婢,有荣焉。是不亦痴乎?奚所慕而若是。”夫人曰:“宁有此耶?”公曰:“我何由知,医生某笑其女,为我述之云尔也。”夫人召生,叩其详。公已预白生,生即宛转曲为之词以悦夫人。夫人曰:“有志女子也。顾其貌如何?”则以中材对。夫人曰:“吾为取之,成若志。”公佯斥之曰:“君谬甚,独不畏物议,玷官箴耶。”夫人曰:“吾筹之详矣,自有处。”即托以治首饰,呼钱入,畀之百金,与订婚。令徙南都,无处吾境。居久之,公当诣省,夫人出钗铒币帛之属,使往娶焉。既成婚,公入房,女却曰:“妾愿执箕帚,今得侍大人,何幸!第未谒夫人,不敢奉衾枕。”公爱其有礼,勿强也。洎归,见夫人,公以前言告,夫人喜。是夕公入室,女又推曰:“大人远归,夜宿夫人所,妾不敢当夕。”公怅然而去,夫人闻益喜,手秉烛送公来曰:“妹尊我,意甚善,吾已具知之。今夕佳夕,无负吉期,此吾命也。”女乃从,自此女奉公与夫人,如妇事舅姑,惟谦益自下,事必谘禀而后行。坐不敢共,走不敢偕,饮食则食夫人之余者,曰:“妾心敬慕夫人,夫人所余,食之若更有味也。”夫人乃爱之甚于公。公小有龃龉,夫人必愠曰:“人舍父母而来事公,且其德性如此,公尚有不足耶。”嫡庶相处若姊妹,欢然无间言,各生二子。后公官成,既老,夫人子归河南,钱氏之子寄居于滁,至今子孙家焉。此滁人骆遇安舟中,为余详言之也。
〖贫家小女纵有才色,然以资格所限,卒为庸夫偶者,何可胜数。古语云:“红颜薄命”,不诬也。钱氏恃才色,而妄希贵游,矢愿既坚,痴情终遂,可谓有志者,事竟成。至若委曲周全,温柔和顺,使公与夫人绝爱怜之,是其才更有足多者。〗
彩云曲(有序) 近人 恩施樊增祥云门 撰
傅彩云者,苏州名妓也。年十三,依姊居沪上,艳名噪一时。某学士衔恤归,一见悦之,以重金置为簉室,待年于外。祥琴始调,金屋斯启,携至都下,宠以专房。学士持节使英,万里鲸天,鸳鸯并载。至英,六珈象服,俨然敌体。英故女主,年垂八十,雄长欧洲,尊无与并。彩出入椒庭,独与抗礼,尝偕英皇并坐照象,时论荣之。学士代归,从居京邸,与小奴阿福奸生一女。学士逐福留彩,浸与疏隔。俄而文园消渴,竟夭天年,彩故与他仆私,至是遂为夫妇。居无何,私蓄略尽,所欢亦殂,仍返沪为卖笑计,改名曰“赛金花”。苏人公檄逐之,转至津门。虽年逾三十,而艳名不减畴昔。己亥长夏,与客谈此事,因记以诗。先是,学士未第时,为人司书记,居烟台,与妓爱珠有啮臂盟。比再至,巳魁天下,遽与珠绝。珠冤痛累日,竟不知所终。今学士已矣,若敖鬼馁,燕子楼空。唱金镂者,出节度之家;过市门者,指状元之第。得非霍小玉冥报李十郎乎?余为此曲,亦如元相所云,甚愿知之者不为,而为之者不惑耳。
姑苏男子多美人,姑苏女子如琼英。
水上桃花如性格,湖中秋藕比聪明。
自从西子湖船住,女贞尽化垂杨树。
可怜宰相尚吴棉,何论红红兼素素。
山塘女伴访春申,名字偷来五色云。
楼上玉人吹玉管,渡头桃叶倚桃根。
约略鸦鬟十三四,未遣金刀破瓜字。
歌舞常先菊部头,钗梳早入妆楼记。
北门学士素衣人,暂踏球场访玉真。
直为丽华轻故剑,况兼苏小是乡亲。
海棠聘后寒梅喜,侍中居外明诗礼。
两见泷冈墓草青,鸳鸯弦上春风起。
画鹢东乘海上潮,凤皇城里并吹箫。
安排银鹿娱迟暮,打叠金貂护早朝。
深宫欲得皇华使,才地容斋最清异。
梦入天骄帐殿游,阏氏含笑听和议。
博望仙槎万里通,霓旌难得彩鸾同。
词赋环球知绣虎,钗钿横海照惊鸿。
女君维亚乔松寿,夫人城阙花如绣。
河上蛟龙尽外孙,虏中鹦鹉称天后。
使节西持娄奉章,锦车冯嫽亦倾城。
冕旒七毳瞻繁露,盘敦双龙赠宝星。
双成雅得君王意,出入椒庭整环佩。
妃主青禽时往来,初三下九同游戏。
装束潜将西俗娇,语言总爱吴娃媚。
侍食偏能餍海鲜,投书亦解翻英字。
凤纸宣来镜殿寒,玻璃取影御床宽。
谁知坤媪山河貌,祗与杨枝一例看。
三年海外双飞俊,还朝未几相如病。
香息常教韩寿闻,花枝每与秦宫并。
春光漏泄柳条轻,郎主空嗔梁玉清。
祗许丈夫驱便了,不教琴客别宜城。
从此罗帐怨离索,云蓝小袖知谁托,
红闺何日放金鸡,玉貌一春锁铜雀。
云雨巫山枉见猜,楚襄无意近阳台。
拥衾总怨金龟婿,连臂犹歌赤凤来。
玉棺书下新宫启,转尘玉郎长己矣。
春风肯坠绿珠楼,香径还思苎罗水。
一点奴星照玉台,樵青婉娈渔童美。
穗帷犹挂郁金堂,飞去玳梁双燕子。
那知薄命不犹人,御叔子南先后死。
蓬巷难栽北里花,明珠忍换长安米。
身是轻云再出山,琼枝又落平康里。
绮罗丛里脱青衣,翡翠巢边梦朱邸。
章台依旧柳鬖鬖,琴操禅心未许参。
杏子衫痕学宫样,枇杷门榜换冰衔。
吁嗟乎!
情天从古多缘业,旧事烟台那可说。
微时菅蒯得恩怜,贵后萱芳都弃掷。
怨曲争传紫玉钗,春游未遇黄衫客。
君既负人人负君,散灰扃户知何益。
歌曲休歌金缕衣,买花休买马塍枝。
彩云易散玻璃脆,此是香山悟道诗。
后彩云曲(并序) (近人)樊增祥 撰
光绪己亥,居京师,制《彩云曲》,为时传诵。癸卯入觐,适彩云虐一婢死,婢故秀才女也,事发到刑部,门官皆其相识,从轻递籍而已。同人多请补记以诗。余谓其前随使节,俨然敌体,鱼轩出入,参佐皆屏息鹄立。陆军大臣某,时为舌人,亦在行列。后乃沦为淫鸨,流配南归,何足更污笔墨。顷居沪上,有人于夷场见之,盖不知偃蹇几夫矣。因思庚子拳董之乱,彩侍德帅瓦尔德西,居仪鸾殿。尔时联军驻京,惟德军最酷。留守王大臣,皆森目结舌,赖彩言于所欢,稍止淫掠,此一事足述也。仪鸾殿灾,瓦抱之穿窗而出。当其秽乱宫禁,招摇市黡,昼入歌楼,夜侍夷寝,视从某侍郎使英、德时,尤极烜赫。今老矣,流落沪滨,仍与厕养同归,视师师白发青裙,就檐溜濯足,抑又不逮。而瓦酋归国,德皇察其秽行,卒被褫谴。此一泓祸水,害及中外文武大臣,究其实一寻常荡妇而已。祸水何足溺人,人自溺之。出入青楼者,可以鉴矣。此诗着意庚子之变,其它琐琐,概从略焉。
纳兰昔御仪鸾殿,曾以宰官三召见。
画栋珠帘霭御香,金床玉几开宫扇。
明年西幸万人哀,桂观蜚廉委劫灰。
虏骑乱穿驿道走,汉宫重见柏梁灾。
白头宫监逢人说,庚子灾年秋七月。
六龙一去万马来,柏灵旧帅称魁桀。
红巾蚁附端郡王,擅杀德使董福祥。
愤兵入城恣淫掠,董逃不获池鱼殃。
瓦酋入据仪鸾座,凤城十家九家破。
武夫好色胜贪财,桂殿清秋少眠卧。
闻道平康有丽人,能操德语工德文。
状元紫诰曾相假,英后殊施并写真。
柏灵当日人争看,依稀记得芙蓉面。
隔越蓬山十二年,琼华岛畔邀相见。
隔水疑通银汉槎,催妆还用天山箭。
彩云此际泥秋衾,云雨巫山何处寻?
忽报将军亲折简,自来花下问青禽。
徐娘虽老犹风致,巧换西妆称人意。
百环螺髻满簪花,全匹鲛绡长拂地。
鸦娘催上七香车,豹尾银枪两行侍。
细马遥遵辇路来,袜罗果踏金莲至。
历乱宫帷飞野鸡,荒唐御座拥狐狸。
将军携手瑶阶下,未上迷楼意已迷。
骂贼翻嗤毛惜惜,入宫自诩李师师。
言和言战纷纭久,乱杀平人及鸡狗。
彩云一点菩提心,操纵夷獠在纤手。
胠箧休探赤侧钱,操刀莫逼红颜妇。
始信倾城哲妇言,强于辩士仪秦口。
后来虐婢如虺蝮,此日能言赛鹦鹉。
较量功罪相折除,侥幸他年免缳首。
将军七十虬髯白,四十秋娘盛钗泽。
普法战罢又今年,枕席行师老无力。
女闾中有女登徒,笑捋虎须亲虎额。
不随盘瓠卧花单,那得驯狐集城阙?
谁知九庙神灵怒,夜半瑶台生紫雾。
火马飞驰过凤楼,金蛇舕舚燔鸡树。
此时锦帐双鸳鸯,皓躯惊起无襦袴。
见古乐府。
小家女记入抱时,夜度娘寻凿坏处。
撞破烟楼闪电窗,釜鱼笼鸟求生路。
一霎秦灰楚炬空,依然别馆离宫住。
朝云暮雨秋复春,坐见珠盘和议成。
一闻红海班师诏,可有青楼惜别情?
从此茫茫隔云海,将军也有连波悔。
君王神武不可欺,遥识军中妇人在。
有罪无功损国威,金符铁券趣销毁。
太息联邦虎将才,终为旧院蛾眉累。
蛾眉重落教坊司,已是琵琶弹破时。
白门沦落归乡里,绿草依稀具狱词。
世人有情多不达,明明祸水寨裳涉。
玉堂鹓鹭愆羽仪,碧海鲸鱼丧鳞甲。
何限人间将相家,墙茨不扫伤门阀。
乐府休歌杨柳枝,星家最忌桃花煞。
今者株林一老妇,青裙来往春申浦。
北门学士最关渠,西幸丛谈亦及汝。
古人诗贵达事情,事有阙遗须拾补。
不然落溷退红花,白发摩登何足数。
苗妓诗 清 吴县贝青乔子木 撰
前人谓夜郎之桑濮,在黄丝驿以东归化营,风俗淫谬,固亦不减古所云也。客有嫪恋于此者,暇日从而往观。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失笑遄返,杂缀成诗。
异样烟花亦惹愁,岑云孖雨结绸缪。
宛从魔母窥淫室,却在夭家问野楼。
锦带缠胸交十字,银环押耳妥双钩。
鬼竿影里呵交去,赢得槟榔一笑投。
苗谓山之高者曰岑,水之分流者曰孖。夭苗一名夭家,云出自周后,故多姬姓。女子十三四,构竹楼野外处之,苗童聚歌其上,情稔则合。黑苗谓之“马郎房”,獠人谓之“麻栏”,獞人谓之“千栏”。田山姜《黔书阳》载:苗妇锦服短衫,系双带于背胸前,刺绣一方,饰以金钱。以予所见,双带斜作十字形,交于双乳间,背缀小锦一方,负物则横贯其中以为纽。耳环大如钩,下垂至肩,富者多布以珠贝,累累如璎珞。春时立木于野,男女旋舞以为乐,獠人曰“罗汉楼”,龙苗曰“鬼竿”。呵交,谓饮酒也。狆女飨客,以槟榔为上品,咀之辛香满口。盖水浸令软,石贲灰裹蒌叶藏之,昵者始出赠焉。
问是盘瓠几派分,踹堂欢舞一群群。
桶裙低露双趺雪,鬃髢松堆半笠云。
■⑴菜登柈腥欲避,刺黎酿酒啐成醺。
恰逢蝎子花开日,嫭扒芦笙宛转闻。
盘瓠,高辛氏之蓄狗也。衔犬戎吴将军头献阙下。帝酬其功,妻以少女,盘瓠负女入南山,生六子六女,自相夫妇,此群苗鼻祖也。详见范史西《南夷列传》。唐宋以前,曰蛮曰獠而已。前明就三苗地设府县卫,支派遂分。花白青黑红,以色名。宋蔡,以国名;龙仲韦谢,以姓名;马镫狗耳锅圈,以饰名。又有■⑵犷、木老、紫姜、郎慈、八番、九股、六额子、僰秾、猺狪、■⑶、■⑷之属。种类虽蕃,风俗略同,故注中杂引诸书,不尽区别之。每以令节,男子吹笙撞鼓,苗妇随之,婆婆进退,疾徐可观,名曰“踹堂之舞”。苗女不履不袜,徒跣而行,围峒锦于腰,重叠百褶,旁无襞积,谓之“桶裙”。仅及膝者,谓之“短裙苗”。拖至地者,谓之“长裙苗”。长裙苗,即狆家也。敛马鬣杂人发束为髲,大如斗,缀于顶前,上覆竹笠,旁以五色药珠为饰,贫者以薏苡代之。此系盛妆,惟跳月时始用之。 凡渔猎所获,下至蚳蝝蠕动之属,咸麇于一罂,俟其螂蛆腥臭。始告缸成,名曰“■⑴菜”,珍为异味,愈久愈贵。问至富,则曰“藏■⑴桶几世矣”。刺梨一名“送春归”,干如蒺藜,多芒刺,葩如荼蘼,红紫相间,鲜艳夺目。他省名“野玫瑰”,皆花而不实。惟黔中实如安石榴,而差小。味甘,微酸,酿酒极香韵。然不耐饮,虽大户不及一升,便头岑岑欲吐矣。饮无杯斝,或用牛角,或插竿于瓮,蹲而啐之。只宜冷饮,热则其臭刺鼻也。黔粤山壁间,三四月多黄花,蕊吐赪绒,蒙茸如绣,许鹤沙《东还记程》作蝎子花,闵鹤癯《粤述》作屈子花。自予观之,即藏草中之金石斛也。根如兰,叶如柳,茎多节而丛生。《黔书》谓苗俗不娴音律,而芦笙之制,六管、比栉如羽,独合于古。余取视之,六管如环,并非排列,惟长管冒匏,短管置簧,稍异耳。跳月时,笙梢悬一葫芦,中贮水,吹久则簧燥,须时时以水润之。滇僰间谓好曰“嫭扒”,见杨升庵《奇字韵》。
跳花坡抱月场南,拉得春阳月十三。
解语略嫌音带鴂,劝餐还怕蛊藏蚕。
佯牵芦被情何昵,偷结瓜球性亦憨。
作戛恐防归路晚,补笼药箭半林岚。
孟春合男女于野以择偶,名曰“跳月”。即马郎房麻栏杆而合成一会,此苗俗大礼也。归化苗家,恒以教场坝为月场。其南月峻岭,名跳花坡。自正月初三至十三,皆跳月之期,两男对跳,四五女联臂围之。满场凡数百围,男跳易乏,须互换也。笙声沸天,两相谐,则目成心许矣。十三日跳毕,男吹芦笙于前,女牵带从之,绕场三匝。相携入丛箐间,先为野合,名曰“拉阳”。然必有娠而后得嫁,否则越岁复游牝于牧矣。父曰包,母曰咪,兄曰皮,谓华人曰条,官曰朦,亦曰瞎,一为序,二为瘦,三为大,四为布,五为目,六为逆,七为索,八为遮,九为梭,十为完。艮挫,朝饔也。艮林,再饭也。艮乔,夕餐也。鸡曰■⑸,鸭曰阿,马曰虐,犬曰磨,豕曰拜,牛曰批,亦曰啇讹,凡此方言。与《黔书》、《说铃》诸书略同。然有音无字,但以华字译之而已。苗家造蛊,每于端午聚蜈蚣虺蜴于一器,而咒之。积久启视,留其一则为蛊,取其涎矢以毒人,奇病百出,即数年后千里外无得免者。予尝夜宿苗寨,见空际如流星闪电,问之,则曰放蛊出饮也。长者为蛇蛊,圆者为虾蟆蛊,而以金蚕为最毒。蓄蛊之家,洁净无点尘,投宿者,恒以此为趋避,盖一寨中辄有两三家也。中其毒者,急服白蘘荷汁,犹可解。蘘荷叶如芭蕉,根如姜芽,喜阴木下生,潘岳《间居赋》所谓“蘘荷根依阴”是也。或曰“刺猥能擒蛊”,见陆云士《峒溪纤志》。苗俗无卧具,恒掘地为炉,爇柴而拥以炙,虽隆冬亦裸体相枕也。近岁间以芦絮为被,若木棉则仅有矣。跳月时,取绿巾结为小圆球,视欢者掷之,名曰“瓜毯”,亦曰“绣龙”。蔡苗会亲属妇女,椎牛歌舞,名曰“作戛”。黑苗兼以赛神,名曰“吃牯脏”。红苗则间系铜鼓,名曰“调鼓”。诸苗恒用药弩,夜伏丛莽间猎鸟兽,杜诗“莫猺射雁鸣桑弓”是也。药必市诸狆家。狆家凡三种,一曰补龙,一曰青狆,一曰卡尤,皆五代楚王马殷自邕管迁来者也。治药之术,甚秘,必得粤西所产毒母名齁者合入,始灵。
梅花瘴起火红边,绘蜡春衣结束鲜。
莫谓更苴干甚事,应教耐德见犹怜。
调和蒟蒻三升酱,屏绝芙蓉一枕烟。
间与歹鸡谈往事,伤心姻娅侍皇仙。
黔瘴霜降而息,明春梅花开始发。予以腊月抵黔,阴霾如入云雾中。一月无四五日晴朗,误疑为瘴。久乃知为罩子,非瘴也。盖城市皆无瘴,惟阴僻之区,或数年一发,或数十年一发。初起丛灌间,灿烂作金光,下坠如丸,渐飘散若车轮,非虹非霞,五色满野。陆剑南《避暑漫抄》所谓瘴母其气香烈,触之者始如病疟,旋成黄疸,半载莫救矣。其或数十百里,人民鸡犬,靡有孑遗,归化营凡辖十三支,而火红支地气最热,故瘴亦最酷。近年燔山木而髡之,得少衰。时或一发,击以火器,亦即惊散。用蜡绘花于布而染之,既去蜡,则花纹如绣。芦鹿苗自蜀汉济火从武侯征孟获有功,封罗甸国王。世长其土,最贵者为更苴,次则慕魁、句魁、骂色,以至黑乍,凡九等,曰九扯。群苗有讼事涉官者,其长兼理之。耐德,正妻也。 汉武帝因唐蒙言蒟酱,而用兵西南夷。梁武帝啖之而美,曰:“与肉何异?予以为必异味也。”抵黔后,遍访之不可得。久乃于苗寨见之,花如流藤,叶如毕拨,子如桑椹,沥其油酰为酱,味亦辛香,而不甚可口。杨升庵《丹铅录》所考非谬矣。或取其叶裹槟榔食之,亦可辟瘴,呼之为蒌,即蒌蒻也。黔人呼罂粟花为芙蓉,故鸦片一名清芙蓉。自清镇以西,弥望皆是。华种攒瓣如芍药,惟夷种单瓣,故结实尤大。薄暮劙其外皮,越宿浆溢如膏,收而熬之,即鸦片,不必配以他药也。凡妓馆中,每以此烟媚客,而苗妓独否,盖其酋固能严禁也。歹鸡,犹华言并坐也。嘉庆初,南龙妖妇王囊仙据洒洞,合七绺须以叛,自称皇仙娘娘,归化石寨苗酋班搰金,令妻么香率男妇八百人往应之。后威勒侯勒保,计擒囊仙,槛送京师,余党皆骈戮焉。
狐媚何堪掩袖时,凌波照影斗芳姿。
娇临猛已场边路,欢闹家亲殿里尸。
抱子招延巫设祀,避寅先谢客窥篱。
招摇禾落坊前过,翠带红巾悔乱披。
苗女亦饶姿色,惜多狐臭,不可近,昵者每掩鼻就之。余于焦溪■⑹溪间,每见苗女三五成群,栉沐于清流急湍之上,颇怪之。后阅通志,知其性喜照水,恒顾影以取媚也。归化在万山中,数百里无巨溪阔涧,故遇水益低徊不忍去云。赶场曰“猛已”,亦曰“拜其”。余自盘州抵归化,历龙场、兔场、狗场、鸡场诸寨。初不解命名之义,及询诸土人,始知逐日赶场数百里间,按十二辰为一周也。苗女麕集其间,固一秽墟云。亲死,刳木以敛,置诸崇崖峭壁间,不施蔽盖,旁立木主识其处,名曰“家亲殿”。初殡,集亲戚男妇笑歌跳舞,是为闹尸。明春闻杜鹃声,举家号哭。曰“鸟犹岁至,亲不归矣。”女在室蒸报旁通,淫奔无忌,即跳月后,许有家矣,亦必结好数人,名曰“野老”。聘夫就之,强相合而已。有子始告知聘夫,延师巫结花楼礼圣母。圣母,女娲氏也。亲族男妇歌饮二日,名曰“作星”,自是有犯,夫遂得以兵刃从事矣。五月寅日,墐户伏处,夫妇异寝,亲族不相往来,有犯者,谓必遭虎厄。苗俗近渐丕变,妇稚竟有以节孝称者。道光十二年,麟方伯庆采访五人,请于朝,以旌之。孝子二,日喧噶,曰贾香,节妇三,曰扁招,曰禾落,及其子妇曰噶。六月六日为换带之期,群女裸浴于溪涧中,人或薄而观之,赠以裙带,则尤喜,嗤者或不得带归,而父母以为耻,野老亦以多为荣。私一男,则髻上蒙红巾一方,斜叠若巾,愈高而愈自得,有积至数十层者,同伴咸啧啧称羡云。
海雪畸人梦一场,相逢莫是亸云娘。
羞他送子烦瓜嫂,懒去迎神祀竹王。
鉴齿纵教随犵狫,埋香忍使殉鸳鸯。
要留阿妹相思曲,水曲从伊唱几章。
明季邝湛若号“海雪畸人”,为苗女执兵符者云“亸娘记室”,着有《赤雅》一编。舒铁云题《赤雅》诗,即“亸云骠雪都无价”句,侧用“云、亸”二字,姑从之。凡无子者,亲友于中秋夜,饰艳妇抱瓜送于其门。称为瓜大嫂。此系黔俗也,苗妇亦效之。昔有女子浣于遁水,见三节大竹,剖视之,得一男。归养之。长而雄武,众立为夜郎侯。汉武元鼎六年,举国内附。后以事诛,群苗思之不置,请为立侯。牂柯太守吴霸以闻,乃立其三子为侯,因相沿立竹王祠。至今群苗,犹岁时奉礼勿衰云。犵狫种有五,曰花、曰红、曰剪头、曰猪豕、曰打牙。打牙尤剽悍,而女子颇纤好,将嫁必折其二齿,否则恐妨夫家。蔡苗死夫,必以妇殉,妇所私挟众夺去,乃免。苗曲有“妹想思”“妹同庚”之名,率淫奔私昵之词。宋时牂柯蛮入贡,令作本国歌舞。一人吹匏笙为蚊蚋声,数十人宛转旋舞,以足顿地为节,名曰“水曲”,见《宋史》。
〖吴下诗伯,首推贝子木。子木少负奇才,足迹半天下,穷愁寞落以终。所著《半行庵稿》,多忧时感世之作,沈雄坚卓,慷慨激昂,洵吴中之老名士也。稿中有《苗妓诗》六章,足补陆次云《峒溪纤志》所未备,爰钞存之。春草吟庐主跋。〗
〖注:■⑴,酉+音,yìn,用密闭浸渍发酵法酿制食品。 ■⑵,犭+羊,yáng。■⑶,犭+今。■⑷,犭+水,yīn,旧称中国之苗族。■⑸,大上步下。(无读音)■⑹,氵+舞,音武,与潕同〗
十国宫词 清 长洲秦云肤雨 撰
吴
巨烛球场到晓钟,杨花飞作雪花浓。
君王堪笑为苍鹘,臣下空教梦白龙。
平日羽衣耽自服,当年玉册究谁封。
丹阳宫里来衫笏,肠断攀髯痛九重。
南唐
谱出提鞋乐府词,风流锺隐此何时。
书藏玉轴蛾眉掌,曲奏金铃凤管吹。
缁服空勤披梵策,红罗岂惜作宫帷。
娥皇醉舞瑶光殿,敌国量江竟不知。
前蜀
兔子金床阿父空,醉妆嫔女玉颜红。
每教狎客陪欢宴,更选良家入后宫。
檀板霓裳歌未罢,彩球锦障乐无穷。
白衣旋见牵羊出,降表词臣草撰工。
后蜀
观灯恰值上元辰,步辇香风碾画轮。
栀子献来留野老,牡丹开出赏君臣。
鸳衾孰得专房宠,犀带堪悲去国陈。
两袋河山能几日,红颜愁作宋宫人。
南汉
侍中冠佩拜琼仙,神语虚传帐幄前。
碧水池迷莲叶色,红云宴醉荔支天。
绮罗争斗花千种,土木空夸赋几篇。
北去刘郎羞执梃,明珠一炬散如烟。
楚
风景名园尽日娱,赋诗陪驾侍臣趋。
九龙殿起伤民力,五马歌成启霸图。
画障偏工摩女侠,金经底事诵浮屠。
空闻礼佛深宫里,免得他年杀运无。
吴越
陌上花开满路香,宫车缓缓返红妆。
弄儿漫说看银鹿,得子先闻献玉羊。
塔建黄妃夸壮丽,楼名青史更荒唐。
当筵愁听琵琶妓,金凤歌残国已亡。
闽
水晶宫里喜勾留,几日西湖翠辇游。
玛瑙杯寒天子醉,鸳鸯花暖美人愁。
大床长枕销魂乐,艳舞娇歌转眼休。
何事宝皇无策救,任他边镐下潭州。
荆南
风光春锁渚宫深,绣闼朱甍照碧浔。
海内千金求宝马,殿前十伎奏瑶琴。
华筵频会中朝使,锦段难欢上国心。
井底香魂花欲泣,宋师惆怅一朝临。
北汉
厩中三品饲黄骝,爵赐将军宠待优。
颁物叔皇来玉带,工书嗣主学银钩。
兵围枉自封函告,师败还闻得疾忧。
当日青宫多养子,刘家早已失金瓯。
梵门绮语录 (清) 佚名 撰
杭州慈渡庵某氏女
某氏女曾住上海新闸某里,年不及花信风,举止阔绰,居恒不事妆饰,装束靓雅,风流旖旎,望之如藐姑仙子。赫踬不律,实不能仿佛其一二。第以幽间贞静,不苟笑言,人之见之者,知为大家闺秀也。顾其所居,不御婢媪,祗一年与相若之少年随之。饮食必侍,出入必从。或以为伉俪也,则尊卑之辨似严;或以为仆役也,则上下之分从略。兄欤弟欤,似是而非,又在疑似间,夫惟存而不论,略而不议而已。
粤人某操罂粟业,持筹握算,沪渎大腹买也。偶经其门,见而艳之,浼其房主人为撮合山,愿以重金作下聘礼。主人假索租值期,亲诣女所,以意风女。女似首肯,并不问其为正室为簉室也。但云:“有父母在,一禀明后,俟命即定耳。”主人以告粤人,粤人喜甚,以为蓝桥玉杵臼,裴航不能专美于前矣。然恐女有反复,先以三千金托主人转为赠,且云:“衣裳饰品,姑俟他时。”女故作推却意,固辞而后受。旋有一聋媪来,谓是其亲生母。粤人促主人以婚事请,媪固充耳不能闻。告语之下,无所可否,但作点首状,一似无不悉遵台命者。粤人又以金珠数事,价值巨金,介主人盛饰往,请婚期焉,并以五百金为老母寿。媪一一笑而纳之。婚有日矣,今夕何夕,见此粲者。粤人盛备舆马,倩主人作冰上人,相将至其门。途中观者,咸啧啧称美曰:“阿谁艳福,何修得此。”
孰意事出意外,变起临时,百两来迎,双门紧闭。询诸邻右,昨夜迁矣。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主人第徇粤人之情,并非好作证婚人,财非中饱,自是无庸任其咎。惟是鸿飞冥冥,未免咄咄称怪。在粤人则黄金虚牝,实为骗扃所卖,自不禁狂呼负负,然以女之处心积虑,设计颇工,知踪迹亦未必有效,遂即不予深究,付诸无如何而已。由是观之,安知聋母之非真母,母聋之非真聋,特假是以售其术耳。至饮食必侍出入必从之年少,究为女之何如人,则殊不可知。
林眉月女史,浙人也,与女为同乡,为余述女子历史甚详。女,越产也。其父曾任某县教谕,女随父在任所,阑干苜蓿,冷署清闲,教以读书。颇觉聪慧,及长,解吟咏,善作小诗。年及笄矣,“感帨有尨,空赋怀春”之句;“射屏无雀,尚虚中选”之人。缝人某者,年未弱冠,风流自赏,翩翩少年也。时以裁衣入署,女尝与之商量尺寸,积久之下,相识日稔,两情相洽。至于苟且,女乃窃具父之宦囊金,挟而与之偕行。初则匿居某处,侦骑莫之得,继以资斧乏绝,不得已,作遁入空门计,皈依杭城慈渡庵。弓足云鬟,未经薙度,盖但借佛门以匿迹,非真与我佛有缘者。六根未净,五蕴非空,又与某道士结不解缘,住持尼屡戒不能悛。会同庵有沈小姐者,某绅女也,未嫁而夫死,俗称之为“望门寡”,守贞不字,勘破红尘,绣佛长斋,深耽禅悦。女与之昵甚,沈不知女之所为,以其性情和易,两相鱼水,遂以禅房密友视之。初不料女之蓄意不良,而心怀叵测也。沈固挟有多金,并在家时之金珠饰物甚伙。女或约沈以寄香普陀,或绐沈以建筑庵舍,穷思极想,涎其多金,不数月间,沈之资财,为女骗者十八九。犹不止此,复欲以人之污己者污沈,致沈忍之无可忍,诉之无可诉,追悔莫及,羞忿自尽。女由是不容于其庵,为住持尼所逐。而人言藉藉,武林无女容足地。间关来海上,思欲以卖笑马生涯。住居新闸时,专使其骗人伎俩,其受其愚而堕其术者,岂第一粤人哉。相随之少年,即当日之缝人也。端庄其面,淫毒其心,是真一女界丑历史。其败类未有至于此极者,女史知女颠末,为余言如此。
余闻女史言,得尽女之梗概。余客海上久矣,犹忆昔年曾与女遇,一见即知其为风尘中人物。顾以天生丽质,未免有情,探访之余,颇涉遐想。幸余以寒素故,未致被其骗。不然,其不至步粤人后尘不止。厥后数年,音耗杳然。去年偶于同安茶楼见之,齿微长,而见韵一如旧时。有知其近况者,谓现住小东门,与某医士结露水缘云。
苏州凤池庵小馥
官府之断案也,但凭诸臆见,不详加研究,以疑狱为信谳,千古之覆盆莫雪,曾不知其凡几。若苏州凤池庵小馥,真大可怜矣。苏州盘门内泮环巷,俗称半丬巷,巷在府学之西。学中泮水出墙外,通城河,河环巷侧,故曰泮环。曰半丬者,音误也。地境荒凉,人迹稀少,屋宇不数十椽,民居仅十数户。巷中有如意、凤池两庵,皆尼庵也。山门并列而起,门内有小户通往来。如意庵乡尼二三辈,斋鱼粥鼓,颇自清修。青夏则灌种蔬菜,秋冬则纺绩棉纱,操作勤劳,仅堪度日。凤池有尼数人,中年某尼,年华半老,性尚风骚,先与一小贩营生者通,有年所矣。后以庵中时有梁上君子相惠顾,因约一织机者置机其中,篝灯操作,藉以守夜。黄昏人静时,尚闻机声轧轧,与梵贝声相互答,邻居安之,以为守望相助,莫此为善也。讵织机者鳏鱼寂寂,不耐清宵。中年尼亦以其年稚于小贩其人者,不久即成苟合,得新忘旧,遂与小贩疏。小贩无如何,惟偶或一往耳。佛界清幽,红尘隔绝,行为秘密,邻里举不得而知。独如意庵洽比为邻,庵内且有通径,凤池之一举一动,无不彰彰在其耳目中。绿杨分作两家春,固非如意诸尼所敢得而知者,春池水绉,甚事相干,一熏一莸,究难同器,遂禁不与通闻问,且以小户加扃焉。
宣统纪元秋,有一常熟客过凤池门,翩翩年少,衣服丽都,手指之上,金戒粲然,织机者见而艳之,伪为似曾相识者,诱而至庵中,将设计以为敲诈地。中年尼捧茶饷客,故示殷勤,日暮崦嵫,微露留髡之意。客悟其命意之所在,因探怀出银包,拈一枚以赠尼,曰:“日云暮矣。行将归去,不腆之物,留作香金,请俟异时,再来随喜。”织机者目睹其怀中金,愈不禁馋涎欲滴,乃示意于尼曰:“赚客多金,何以为谢,有供佛一壶酒,盍留客一尝香积厨风味乎。“尼唯唯。客固辞不得命,欲出而门已闭,不得已,且入座焉。客固不胜酒力者,数杯之后,颓然醉矣。织机者遽起取厨刀以杀客,尼从旁赞成之。夜深无援救人,应手即毙命。遂尽取客所有,密启门,呼小贩者。小贩居庵侧,招之立刻至。告以故,相与弃尸庵后洼水中,而分肥焉。小贩归,织机者亦当夜走矣。
明日行人见尸,喧传道路,里甲以报官。官莅场验,遍问居民,不知所对,顾巷中民居十数户,暨如意庵诸尼。闻官至时,莫不启门出视,在场听候发落。独凤池庵重门紧闭,一似不见不闻者,疑窦所在,不言可喻。官捕尼亟,而小馥适自外归。盖小馥先应他庵之招,为城中临顿路一新丧家唪经,往承其乏,已三日不归矣。迨经毕归来,而县差巳在门首,不分皂白,不问情由,与庵中尼共絷到案。其于杀客事,固茫然无所知,刑具森然,官势可畏,惟有嘤嘤啜泣,默然不能出一言。
县官将小馥与他尼分别管押,以庵中虚无人,派差为之看守。而织机者于前夜归家后,闷卧至日暮,犹不知尼之悉已被逮也。乘夜到庵,扣门而入,则启门者,赫然其为县差,差知来人之必有关于是案也。立即押赴案下,官升堂问,织机者直认不自讳,惟力辩其不与中年尼同谋,而反扳诬小馥耳。意者自与中年尼通好后,爱情激发,以不忍加害故,而故作此狡狯也。官亦以织机者与小馥年相若,遂照录其口供。不待小馥置喙,即以疑狱为信谳,逐庵中尼,籍没庵产。且于后庭得窖藏银千五百圆,悉充诸公,而定织机者罪,并加罪小馥焉。究之小馥自捉将官里去后,与案中一干人分别管押,禁不与他人通一语,其于全案之底蕴,小馥且到死不能明。冤哉!冤哉!人有见小馥其人者,谓年不过二九外,体态苗条,丰神韶秀,留海发黝然覆额,一可人也。
洞庭山湘公庵阿巧
苏州吴县治西南,汪洋三万六千顷,即太湖是。中有洞庭山,山水清绝,山分东西。东山多尼庵,湘公庵者,洞庭东山尼庵之最著名也。阿巧,湘公庵尼也。余友张君建亚,知阿巧历史綦详。建亚曾充某学校教员,其同校某君,洞庭东山人也,以阿巧生平述之于建亚。
一日,建亚为余言曰:“君知洞庭东山之尼庵乎?是处尼庵之规则,与他处绝不同。他处女尼,或为乡里雏莺,因贫而赖以育养;或为人家别鹄,因寡而藉以清修;或为贞洁不字之闺娃,或为伉俪不睦之怨耦。以故不守清规者,虽容或有,究未有公然卖笑,如洞庭东山之尼。既曰尼矣,何尝祝发,雾鬓云鬟如故也;何尝弛足,莲钩罗袜如故也。浓妆淡抹,各擅胜场,征歌而侑酒也。缠头掷到,姗姗其来,亦听客之所为耳。比之平康里中,殆有过而无不及也。阿巧本农家女,七岁丧母。湘公庵某尼,与其母为姊妹行,怜阿巧幼无依,挈而留养于庵中。及长有殊色,今年二十一二矣。善应酬,工度曲,风神绰约,雅韵欲流。所谓秾织得中,而修短合度者。喜作时世妆,发鬒黑而可鉴,双钩瘦削,如束笋然。庵中故多佳丽,环肥燕瘦,美不胜收,妙云荡逸飞扬,爱宝孤高坦率,各享盛名,然以视阿巧之风致嫣然,不觉瞠乎后矣。洞庭多富室,水陆出产尤伙。四方商贾,云集其间。顾问柳寻花,不少崔张之侠客,而倡条冶叶,却无赵李之名姝。既有我佛之藏娇,遂凭行人以访艳,况阿巧为东山翘楚乎。湘公庵自有阿巧其人,生涯颇不落寞。禅房曲径,修葺一新。有冶游其人者,莫不以未到湘公为憾,并莫不以一见阿巧为幸。由是阿巧积资富厚,钏金环翠,罗绮生香,大家闺秀不啻焉。”
建亚既为余言如此,复诵其友赠阿巧一绝云:“为寻春色到伊家,认取仙桃烂若霞。怪煞维摩太多事,东风一夜乱飞花。”余闻其诗,谓建亚曰:“此君诗亦平常,然似觉别有命意,不知命意之所在,不识诗中之奥妙。”建亚笑曰:“余亦云然。余友曾言,昔年阿巧患天花,一月而瘳,面上瘢痕点点,幸尚瑕不掩瑜耳。诗言盖指此也,然而惜矣。”建亚又言:“阿巧自得痘疾后,丰姿仍不稍减。有某客过其处,巨贾也,一见而艳之,欲以巨金聘。阿巧未之许,客且以千金赠,客固侠者,而阿巧身价之高可想也。”此亦建亚之友所言,而建亚转述于余者。
洞庭山湘公庵妙云爱宝
妙云荡逸飞扬,爱宝孤高坦率。一以流动胜,一以闲静胜,同隶洞庭东山湘公庵。妙云年二九,爱宝齿微稚,皆足为湖山生色焉。湘公庵阿巧,风神绰约,雅韵欲流,秾织得中,修短合度,为尼界中翘楚,山中访艳,无口不碑。妙云、爱宝两人,与阿巧同庵舍,尽情摹访,类多效阿巧之所为,谈笑妆束,一举一动间,皆阿巧所涵育熏陶,而习与俱化者。特两人赋性不同,不免毗阴毗阳之憾。然其天真所流露,不假矫揉造作,风流自赏,动中天然。生民以来,未有孔子,子夏子游子张,皆有圣人之一体。阿巧固集大成者,全材难得,妙云、爱宝各擅一长,亦足多矣。
妙云,本毗陵小家女,家有姊妹五,云为最幼。其母以提挈之难周也,于云二三岁时,寄养毗陵某庵,转辗而入湘公,时年尚八九龄。爱宝,则为湘公某尼私生女。洞庭尼庵,虽称方便,然既假我佛以为名,究之佛门清静,蒲团禅版,陈设俨然,则呱呱而泣者,不得不为掩人耳目计。以故爱宝甫生时,即寄乳邻媪家,免怀而归,才四五岁。禅宗家法,凡皈依三宝者,不以行年长幼为次序,而以入门先后为次序,略如官场所谓资格者然。爱宝实稚妙云二岁。妙云之来湘公,后爱宝者二年。故妙云照例称爱宝为师父也,
夫所谓荡逸飞扬者,真妙云的确不磨之定论。妙云性流动,略不自知检束,体微胖,躯干不甚长,姿容丰润,秾艳如春海棠。喜作学生妆,乌云委地,时易蚁而为弁,善饮酒,对客辄以拇战角胜负,醉则或作蹋摇娘歌,或作胡腾儿舞。尝语人曰:“余之歌,于女学生之琴歌如何?余之舞,于女学生之体操如何?”其流动盖如此,人以其豪爽也,多愿与之亲。妙云固易与相亲者,菩萨低眉,禅参欢喜,销魂真个,比比而然,寻常视之耳。
爱宝以孤高坦率故,颇不善妙云之所为,时以微词相讽劝,云若充耳不之闻。爱宝无如何,听之而已。然有知爱宝隐事者,谓亦与西山某氏子有啮臂盟,踪迹甚秘密。特以芳龄尚稚,俨然待字闺中,年已破瓜,初非完璧。春风豆蔻。谁曰含苞,栊翠庵本非妙玉终身地,静俟其所为可也。然性间静,鲜嗜好,好清洁,茶炉经卷,不染纤尘,动用器具,不用他人物,人亦无敢用其物者,亵衣被褥。间日一易。衣不御罗绮,以布质易于洗濯故,裼以浅淡洋花之布衣。三日一浣,三四浣,辄给诸人,盖其生性使然也。又喜规人过,如妙云之放浪,辄谏之以直言。云虽不之听,第以情词柔婉,亦未尝怨之也。至于陌头杨柳,绾起春心,未免有情。谁能遣此,人之多言亦可畏,其爱宝之谓乎?
湘公庵除阿巧外,原以妙云、爱宝两人为特色,秉性纵相异,而小鸾慧业,则又异曲而同工。其伶俐俊俏之神情,斯固尼界中所罕见者。建亚张君先以其友所述阿巧告余,余已为之书其事矣,妙云爱宝之梗概,亦建亚转述于余者。梵门绮语,因复合而书之。
震泽新庵连生
江震间女尼,大都自幼受育于尼庵,绝无自愿为尼,而皈依佛法者,问有四蕴非有,五大皆空,百人之中,鲜一二焉。其妆束亦与苏杭间女尼异。十三四岁时,名为剃度,其实不过顶心剃去一团,约略不及银钱大,长发虽经翦去,然前后留海发遍覆四围,茸茸然随风飘动,黝黑丰润,光可以鉴。甚有至三十余岁,尚是乌云满额,勤施膏沐,对镜自怜,傅粉添香,争妍斗异,绮罗被体,衣裙一似俗家。惟襟领间则变圆为直,而缘饰之镶嵌甚华也。
震泽镇新庵连生,年已及花信,娟娟自好,善于修饰,身躯在不长不短间,肌肤雪白,斌媚动人。其嫣然一笑时,微涡浅晕,姿态韶秀,一尼界尤物也。丰容盛鬋,发光泽如髹漆,方之古玄妻,或有过无不及。艳名噪遐迩,群以活观音呼之。其服御尤极讲究,冬裘夏葛,色色生新,禅榻之旁,箱笼以数十计。有见其冬月应里中夜忏之招者,披一出锋银缎白狐斗篷,飘飘乎如凌虚仙子焉。以故冶容既不免于诲淫,而慢藏尤不免于诲盗。昔年枭匪横行江浙间,杭沪小轮且遭堵截,新庵亦被抢劫。庵故无长物,惟连生衣服甚伙,倾筐倒箧,搜括一空。连生匿邻家,仅仅得免。盗党以衣付质库,斜襟直领,无不知其为尼家物,且无不知其为连生物者。而盗案亦因之而破,鹈梁不称,至于不敢领赃。
连生自被劫后,颇自勘破红尘,薄命自嗟,诸般懊恼。适闻苏城某僧寺传戒,大有祝发焚修意。拚挡行李,屏去铅华,与一老尼借布衲一袭,方拟将八千烦恼丝连根削尽。行有日矣,忽为小病所缠,迁延数日,致于不果。青鸾音杳,裘葛三更。人有自笠泽来者,询之,皆以人面桃花对,名花有主,殆已与有情人成眷属矣。
震泽新庵五宝
五宝亦震泽新庵尼,年已三十外,风姿稍觉黯澹,而气韵自不可掩,居恒不事修饰,无寻常脂粉气,顾覆额之发黝然,布帔青衫,装束尤极淡雅。见人则清谈娓娓,令人为之神移,坦直豪爽,胸中无城府,风骚由其天性,亦生而成者也。新庵女尼七八辈,故多妙年俊俏之流,盛鬋修容,都是一时之秀。然震泽一乡镇,无有肯郁郁久居者,有女怀春,感标梅之迨吉,茵溷不可知。禅门寂寞,逃而入者,复逃而出,此往彼来,曾不知其凡几。独五宝自幼隶新庵,垂垂三十年。秋月春风,等间过去,频年梵贝,一若深与我佛有缘者。不知者,几以为桃李其容,冰霜其性,懔乎其不可犯,虽爱慕之而无如何。殊不知五宝固别有深意在,特行为秘密,虽同居伴侣,亦几不能知其详。妙常自有意中人,潘氏子其庶几乎?墙裹杏花,关满园之春色;风前杨柳,漏大地之春光。消息相传,非特属垣之有耳,盖有防不胜防者也。
余故人子汝南生,世居震泽,家与庵为邻,所居第一巷,隔其读书之楼,有百叶窗二,适与庵之后窗对。一日夜深人静,生尚挑灯作手札,忽闻对面窗呀然作声,倾耳听之,则又似男女喁喁私语者,遂潜息几上灯,将窗上百叶片抽起而窃窥之,则其同学友潘某,正与五宝并肩坐。几上壶觞具在,旋复见五宝搂潘某于怀中,屡剥西瓜子,以樱唇相喂饫。潘某嘻嘻顽笑,若婴儿之取媚慈母者然。盖潘某年尚少,约稚五宝者十岁,股掌玩之,实面首充之也。时值孟夏,天气渐热,迨午夜而窗犹未闭,则是夜亵狎情形,历历在生两目中,一幅秘戏图,殆实父得意之作也。生拟推窗呼唤,警以深宵风露,男女卫生诸说,预为异日要约酒食地步。继思一池春水,甚事干卿,惊散鸳鸯,必招尤怨。且一经揭破,两人之名誉荡然,攻发阴私,贤者所戒。因之收拾归寝,惟有咄咄称怪而已。
越日见潘某,生为之述聊斋陈云栖事。潘为红涨于面,嗫嚅不能作一语。生曰:“余不过以君亦荣阳华胄,故假留仙笔墨作谈助,非有他意,幸勿多心。彼此知交,万勿以疑误相罪责,反以他言乱之而后已。”次日潘某忽过生斋,力邀生赴新庵,且愿为先容。生意此必潘某之与五宝欲两相诘责而伪为剖辨也,承讳两不便,当境将何措辞,再三婉谢,固辞不敢往。潘坚邀之,遽拉生行,情辞哀恳,婉转作乞怜状。生不得已,姑偕潘去,则五宝已治具待。盘飧罗列,推生上座,酒次,语生曰:“饮食男女,大欲所存,僧俗当无二致。但僧家格于佛教,不能畅所欲为耳。即如几上粗肴,肉脍鱼羹,非尽蔬菜,亦岂不在禅门禁令之内?则饮食既未能免俗,而男女之道,何必不然?讲学家辄龂龂以气节责人,抑何少见之多怪耶?在开通者,当不若是之固执也。”生唯唯,不能置一词。生以五宝之言,虽多含蓄不尽,然明明为潘某自承,明眼人不待多言,况前夜之温犀秦镜耶。为前日之所讽于潘某者,当已为潘某转罄于五宝无疑。五宝本聪明人,并不究生之所自知,而若能知生之所自知。当时五宝谆谆言之,生默默听之,潘某在座,则局促不自安,深有难乎其为情者。酒数巡,生不能久留,告谢而归。他日见潘,始知五宝果以为既已隐瞒之不终,不如披露之为愈,强潘邀生,实非潘愿。潘忸怩甚,言之颇呈愧色。生故开通,亦并不与多言。然五宝之坦直豪爽,非特尼界中不可一得,即求诸寻常巾帼,日以平权自由作口头禅者,当又俯首下风,万不能及。
余闻生言,亦不禁为之叹慕不置。而潘某者,无论其家法之如何,乃与五宝年相悬,自无得成眷属理。在五宝固守不嫁主义者,闻至今年近不惑,潘仍皈依女菩萨,关系殊密切,宝则仍在新庵,为毗邱班首云。
震泽老太庙阿文 阿祯
阿文名安文,阿祯名瑞祯,皆震泽老太庙尼也。阿文齿稍长,约在二十左右,身苗条,纤腰如弱柳。阿祯则年方二八,明眸皓齿,身体稍短于阿文,然妙在不长不短间。二人皆丰容俊美,清秀无尘俗气。一时盛名鼎鼎,咸以姊妹花称之。
阿文善烹调,寻常斋蔬,咄嗟可办十余桌,预先订定,尤为精美。以豆豉面筋幻成鱼肉鸡鸭形,置诸席间,几不可辨真赝,当之味绝佳。若易素菜为荤肴,亦无不芳馨可口,盘飧精洁,仿佛吴中船式之菜。一席偿四五金,即可饱尝香积风味矣。老饕好事,至奉以禅门络秀之号,文曰:“即为禅门,非是屠门,君等时来大嚼,其何说之辞?”余友汝南生答之曰:“卿真欲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耶。然磨刀霍霍,为诸檀越执庖丁之役,真太苦卿也。”言讫,相与一笑。
阿祯伶俐俊俏,颇通文理,且精会计,常住之中,出入簿记,皆阿祯一手之笔,钩稽精确,累黍无差。先是老尼某,收阿祯为徒,以阿祯性质明敏,爱之如掌上珠。老尼小有积蓄,去年老尼病,悉以所有给阿祯。老尼死,阿祯居然有地、有田、有现银。人心势利,群相趋奉。顾阿祯颇能以小惠笼络人,冬令租息所出,往往以大半分润同辈;邻里之穷若者,亦时时有所周恤。故人称阿祯为慈善家云。阿祯性好洁净,先本与老尼同室卧,老尼没后,将旧室修葺一新,净几明窗,十分幽雅,经卷文牒之类,折叠齐整,香炉茗具,陈设位置,井然秩然。平日喜作小楷,簪花妙格,娟秀可观。阿祯既为同辈所推重,而阿文尤与之相善。
江震间女尼多污点,淫靡之风,习为固然。惟阿文阿祯两人,差无瑕疵之可指。阿文年龄长大,确能自守清规。阿祯知识已开,独得自完太璞,污泥中有青莲花,亦难得也。
嘉兴南庵净芳
禾中唐泰阶考廉,少负不羁名,丰容修美,未弱冠,补博士弟子员,有声庠序间。旋食饩,而任学使按嘉郡试,辄冠曹辈。顾性挑达,漫不自检摄,与里中纨绔子酒食游戏相征逐,饮博无虚日。
南庵尼净芳,年二九,艳名噪遐迩。游人到其庵者,无论其为访艳而来,为礼佛而来,莫不以一见净芳颜色为幸。净芳声价颇自高,潜心绣佛,岑寂自安,恒不肯轻见人,一听老妪雏娃,应酬檀越而已。南庵距城十里许,乘兴而往,未得尽兴而返,如入宝山空手还,人咸引以为憾。惟孝廉至,则净芳瀹苦茗,进香果,咄嗟治具,肴核纷陈,一若常为预备者。故人之欲见净芳,必以孝廉作先容,否则不能如愿也。孝廉到南庵,每为平原十日之游。老母家法严,辄托辞于文会,此间乐不思蜀,向之相与饮博者,因之日以疏,且不复如从前之游戏征逐矣。禅房幽邃,竟藉以为藏修地,文学由是而大进。时或以韵语教净芳,故净芳善作诗,皆孝廉所授也。
会值大比年,孝廉伪以避暑读书,拟偕同人先事赴省垣,预为举业地步者。请之于堂上,老母许其请,遂得公然下榻于南庵。净芳添香佐读,倍极殷勤。女貌男才,不免为爱情所激触,闺房甚于画眉,外人那得知其隐,富贵毋相忘,当无待海山盟誓焉。迨试期至,净芳送之行,眠早起迟,再三珍重。试毕归家,颇以思念情人为苦。不数日,又以赴省候榜辞老母,其实则仍往南庵也。
重阳节后,省中撤闱揭晓,鹿鸣报捷,急足到禾中,孝廉固已高中经魁,合家大庆喜。然教廉则未之回,家中以其尚在省垣,想不日必当旋里。不意忽忽一月,音耗杳然,里巷喧传,诧为异事。老母忧疑殊甚,然亦无法寻觅,遍问亲朋,无有知者。南庵地本幽僻,几与城市相隔绝,况儒佛异教,又若漫不相关。教廉又以场后小病,足不出南庵门者累月,而心耽禅悦,功名事几已付之九霄矣。
时已孟冬,朔风告警,检点行箧,薄棉不足以御寒,乃作书致家中取衣,遣香佣往,伪为自省中来者。家中得书,觉书中词意恍惚,深有可疑之处,一经根究,香佣无可隐瞒,乡愚本戆直人,遂不禁和盘托出。踪迹而往,乃得寻之归。孝廉始知己名之已登贤书也。亟赴省料理一切,幸尚不嫌太迟。明春计偕北上,联捷成进士,以知县分发直隶即用。衣锦归乡时,而净芳已呱呱在抱矣。孝廉本未有子,告诸高堂,喜出望外。且孝廉自与净芳遇,一改从前挑达之性,杜门攻苦,因以成名,其先后影响,未始不可为净芳德。爰纳净芳作小星,需次北直,携之同行。堂上春秋高,板舆并未迎养。夫人某本贤淑,愿在家侍奉老姑,以妇职兼子职,姑媳甚相得。
孝廉到直后,十馀年间,历任烦剧,牛刀小试,颇着政声。宦囊虽不丰,然已脱尽寒酸气味矣。年来告终养,归禾中。孝廉年仅四十许,子已将近舞勺。净芳则甫三十岁,娟好不减畴昔,见之者犹疑其为天仙化身。解组归来,一家团聚,母慈子孝,妾美妻贤。修到几生,得此清福!午桥如意曲,岂真尽属寓言耶。
嘉兴南庵小芸
小芸隶嘉兴南庵,宣统纪元夏,余有事武林,道出禾中,于城南亲串家见之。亲串语余曰:“此吾禾盛名鼎鼎之小芸师太也,工文翰,通经典,诗词尤擅胜场。君盍坐而与之语乎。”即而视之,年约二十许,神姿淡雅,娟好异常,玉立亭亭,神仙不啻焉。小芸聆余亲串语余言,若谦不自胜者,寒温数语,已觉吐属不凡。余问所作诗词有存稿否?芸曰:“方外之人,粗知韵语,有作辄即焚去,不欲以雪泥鸿爪,留痕迹于人间,供识者讪訾也。”余又问曰:“经典词旨深奥,吾辈钝根,不能领略其妙。究竟唪经者能深通其理否?”芸曰:“禅理与儒理相表裹,初无难解之处。其显而易明者,尤莫如我心经语。君知禅家之妙乎,六根未净,无怪五蕴难空。欲识本来,自必先除魔障,则以心经之无眼耳鼻舌身意数语尽之。”余曰:“如何是无眼法?”曰:“皎洁坐忘中夜月,繁华梦醒四时花。”“如何是无耳法?”曰:“悉凭鸟语喧春树,不觉泉声答晚钟。”“何如是无鼻法?”曰:“鸭鼎空教焚永昼,麝煤何事暖春宵。”“如何是无舌法?”曰:“辨论千般都是假,旨甘百和总非真。”“如何是无身法?”曰:“痛养不关同木石,寒温一任遇冬春。”“如何是无意法?”曰:“澄水不波清湛湛,长空无月净沉沉。凡人不见可欲,心如止水;一见可欲,心如沸水,魔障从生,浮云忽起,故一切人间之色相,宜以定识定力制之,则剑斫乱丝都不碍,冰销炽炭自无烟矣。”余聆其方,谓其如生公说法,当是确有所得,非仅习口头禅者比。而且舌妙莲花,亦复才工柳絮。问诸近世比邱中,固是得未曾有。向读叶小鸾《受戒》,及沈绮琴《扳佛二记》,锦心绣口,云诡澜翻,为之合十顶礼。小芸现身说法,香口亲闻,琴操参禅,想见坡公当日矣。语次,时计已指十二句,沪杭火车,行且过禾,惟恐赶程不及,不得再有后言,遂作别云。
嘉兴桂林庵月轮
翠袖多情,红颜薄命,彩云易散,恨月难圆。则嘉兴桂林庵月轮事,有可述也。嘉兴某绅之夫人,素兴桂林庵住持尼某相友善。住持尼即月轮师,师以月轮幼慧故,欢爱倍至。夫人有子小名善生,爱怜少子,则又妇人之常。夫人到庵随喜时,必与善生偕,住持尼往夫人家,亦必与月轮偕。夫人以善生寄名于尼,尼报之以月轮,因亦寄名于夫人。两相过从,亲昵之情,若戚串焉。时善生与月轮皆仅数龄耳,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郎骑竹而妾折花,见者为之生羡也。祗以格于僧俗,又不无门第之嫌,即使月下红丝,亦不能有此权力。不然,天生嘉耦,真是一对玉人焉。嗣后善生在家读书,夫人又督责严,不听时常出外。月轮偶随其师往夫人家,善生攻苦频年,闭门诵读,亦难得与一面,隔花人远天涯近,付诸思慕而已。
光阴荏苒,年已皆十五六,善生丰容修美。有卫玠璧人之目;月轮则修容盛鬋,俊俏绝伦。会夫人病殁,住持尼偕月轮往吊。生见月轮风神绰约,不禁为之神移。只以苫块之中,居丧守制,礼之所在,不得与之通一言。月轮归后,亦颇思念善生不置。未几,生以七事告终,假唪经为名,特至桂林庵,得与月轮话积愫。数年契阔,情致备极缠绵。自夫人故后,月轮于生家,踪迹日以疏,生读书之暇,辄一访月轮。顾生虽年少,颇能以礼自持,虽与月轮友爱深,而终不及于乱。
及生服阕,亲友有为生议婚者,生虽有月轮在,然究以门第攸关,断无娶月轮理。婚姻不自由,是亦无可如何事。月轮亦知其故,从未一吐其隐衷。而情之所钟,出又无可自禁。是虽有千百女娲,不能补此情天缺陷也。及生娶,而月轮病,生为之譬喻百端,慰藉万状。月轮反以为病不由此,以之应付。生有言,辄乱之以他词。惟双泪盈盈,自嗟薄命而已。药石不足医心病,卒以一病不起。不数月后,玉碎香销矣。
生以为伯仁由我死,引为生平憾事,以月轮肖像县斋壁作记念。且撰启征诗,并乞人祗写昙花一现意,幸勿拦入亵语。观于此,生可谓能知月轮也。夫两人固所谓深乎情而止乎义者,然而月轮良可怜也。
平望雨珠庵莲因
莲因,今居平望雨珠庵,年才二九,向隶禾中某庵。其师本出良家,精通文翰,幼时深受教育,中年守孀,祝发焚修。莲因自幼时,其师挈而养之,教以书史,授以诗词,以故长于吟咏,独得乃师衣钵。顾性好清洁,不肯与凡人伍。昔年其师圆寂,以禾中尠同志,因来平望。平望属震泽县治,镇东有巨泽,即所称莺脰湖。雨珠庵滨湖而居,推窗望之,水天一色,浩瀚无涯,几点风帆,夕阳送影;数声渔笛,新月弄秋。庵中只一老尼与一老妪,香烟寥落,门设常关。其于莲因本性,则适得其宜。暮鼓晨钟,蒲团且坐,偶拈韵语,辄作小诗。积日稍久,裒然成帙,自号“莲花头陀”,有《莲花簃诗》一卷。余友吴次公,世居莺湖,风雅士也。今年与余同客吴中,偶或过从。尝为余诵莲因所作《自悼》一律云:
毕竟桃花薄命同,年年飘泊怨东风。
锁来宝镜眉弯黛,抛去冰壶泪点红。
玉臂馀寒双钏卸,琼腰瘦尽半衾空。
佛灯未烬长明火,寂寞禅关晓雾笼。
又《望月》一律云:
玉宇无尘夜色阑,银潢洗出水晶盘。
诸天色相空中现,大地山河镜裹宽。
今夕自然千里共,此生能得几回看?
琉璃世界光明藏,问说何人在广寒。
余聆其诗,觉其词怨而不怒,极得风人之旨,而细味其意,则未免有情。谁能遣此,知莲因真是可人,但偶托于禅悦耳。几生修到,不知阿谁有福,可以消受。曾托次公转丐全稿一读,久之未之得。后知次公屡向丐取,莲因以其饶舌故,颇以丰干相恨,靳而不之与。余与莲因,深以未得一面为憾,而其生平梗概,则亦次公为余言也。
盛泽大悲庵顺宝
盛泽镇属吴江县治,明高士卜孟硕居此,高士名舜年,故亦曰舜湖。舜湖者,俗称西荡是。湖滨大悲庵,尼庵也。屋宇不甚多,顾山门佛殿,粗具规模,曲径通幽,禅房花木,清流绕门外,浩渺无所际,西望洞庭诸山,隐约在目,盖据一镇之胜概焉。
光绪甲辰乙巳间,有幼尼顺宝者,居是庵,时顺宝才十五六龄耳。余于是二年间,适赋闲居。余家在镇之东,炎熇天气,家居惮暑,辄荡一小舟,容与西荡中,为作招凉计。沉瓜浮李,拟厥南皮,雪藕调水,方诸丈八。兴之所至,放舟泊庵前,招顺宝来舟中,招之无不至者,剧谈对饮,了不欲归。顺宝饮量,雅称大户,一饮累觞,略无醉意。尤善以鲜花作酿,最佳者,以白玫瑰珠兰花合浸而成,醲郁作沉碧色,芳冽不可名状。尝以一樽劝余饮,开樽相对,香沁心脾,不暇顾妇人醇酒之讥也。顺宝盛鬋修容,清洁可爱,依依小鸟,言语颇解人颐。初不过略识之无,向余问字者数月,竟尔粗通韵语。
时有某武员汛地来盛,慕顺宝名。挽余作绍介人,带师船数艘,夸张声势,直至庵前。至复自恃能力,以一拳捶碎其山门之壁。顺宝闻而出,曼声而言曰:“捶碎山门容易补,损将佛法最难修。”某武员闻言:深滋不悦,掷四饼金作赔偿费,鼓棹去。顺宝唤香佣追还之,盖其狷介有如是者。后某武员又盛饰至其庵,以巨金示住持尼,欲以顺宝充下陈。顺宝坚不愿,致作罢论。某武员旋以狂悖镌其职,甚至流落无所归,人服顺宝之有先见焉。
顺宝本农家女,幼失怙恃,大悲老尼育诸庵。长而聪颖特甚,好洁由其天性,烟筒茗碗,不令人共,真一女倪迂也。余年来馆食吴门,不至其地者数年,偶问诸人,不知顺宝踪迹矣。落花茵溷,俱不可知。放棹湖滨时,当不胜人面桃花之感云。
盛泽白庙喜贞
白庙在舜湖之滨,畴昔故多佳丽,厥后风流云散,相率而行。近有喜贞者,艳名噪遐迩。余于去年耳其名,第以作客他乡,归里日少,亦几淡焉忘之矣。今年新正月,与一二朋辈,携小舟于湖滨,访红梨渡木兰洲诸古迹,顺道诣白庙。叩关而入,即由应门妪延至大殿坐。住持尼出而应客,年可三十许,小鸾受戒,风韵犹存,盖亦似曾相识者,照例作寒暄语而已。惟不见喜贞其人,窃恐其新年因事他出,不能达我辈此来之目的。其如闻所闻而来何,即而询之,则曰:“小病乍起,不可以风,禅房即在殿西临湖一楹。贫尼殊不妨导贵客入,但药炉茗碗,与衾枕共狼藉,乱头粗服,不足当青眼一顾耳。”语次,即嘱老妪瀹茗瓯偕果盒携西楹来。
余深喜住持尼之颇解事,遂相将至喜贞房。喜贞果依依病燕,露一种可怜之态,而风姿掩映,斌媚天生,玉蕊琼枝,未足方喻,梨花一枝春带雨,信乎名花有真色相,脂浓粉腻,下乘禅也。吐属之间,倍臻风雅。余友问其识字否?曰:“既会唪经礼忏,自然识字知文。但如白香山七月时,不过略辨之无而已。”又问:“年几何矣?”曰:“才过二八。”又问:“来此几何时矣。”曰:“不过一年。”余视其纤腰束素,正欲有以相问,喜贞已觉余目光之所注,不待启口,即为余语曰:“上年在震泽某庵,因师父圆寂,庵中食指多,效老僧卓锡他方,特来贵地耳。”余叹喜贞之善伺人间,其聪明有不可及者。又曰:“此地颇清净,顶礼莲花座下,斋鱼粥鼓,亦并不思他行也。”余笑颔之。
时老妪捧茶果来供客,住持尼偕幼尼数辈来应酬。正拟一一问询,舟人以风急日暮促解维,乃偿茶资二饼金,偕余友作归计。喜贞力疾搴帘出,且殷殷订后会焉。
盛泽净明庵小金
小金,梨里人,父母早亡故,家贫无所赖,幼育里中之西庵为尼焉。梨里属吴江县治,风俗淫靡,诸尼庵多污点。会有奸拐事,里绅诉诸官,县令驱捕亟,小金由某绅家女佣引至盛泽镇,寄住镇北之净明庵。净明房舍十数椽,不甚修葺,顾地境僻静,门前流不一泓,市声不到。庭中杂植花木,四时不断生香。西偏有楼数楹,小金所居颇轩敞,推窗远望,翛然出尘,以故小金安居之。
初,净明庵既在市杪,住持尼又不善供应,诸檀越几皆裹足。自小金至,香火之盛,胜于畴昔者几十倍。盖小金媚容修鬋,风趣天然,言语之妙,尤能得人意也。乡镇俗例,凡人家新丧,必延女尼唪经礼忏,且卜夜而不卜昼,通宵达旦,事苦而酬微。住持尼以小金荏弱故,且因小金而香金伙,乃不使小金应经忏约。小金得以优游自在,斋鱼粥鼓之外,时从事于针黹,一寸之缣,人争购之,偿其值者且数金。
余由太原公子先容,得有数面之缘,见其举止娴雅,初无一点俗尘。房中陈设清洁,补壁书画极精。小金指一联问余曰:“此联佳否?”余视之,则为“肯为宝钗离净土,好从月镜证良因”二语,盖小金小字宝月也。余笑颔之,曰:“佳”。小金两颊微赪,俯首无语。询之,则曰:“王某谑人太甚,重违其意,特未之弃耳。”乃知即为太原公子所题赠者。余笑曰:“凡事只要重违其意,其庶几也。”小金解余言中之意,颇露娇嗔之色。时正暮春天气,窗外垂柳二三,燕语莺啼,大好风景。余偶诵王少伯《闺怨》一绝,尚未及“陌头杨柳”句,小金遽曰:“谁为少妇,其拟不于伦否?”余与太原公子皆笑不止。小金诚可人哉!
后余馆食吴中,与小金不见者数年。去岁闻太原公子来吴中僦屋居,偶过其斋,见小金在。吴下寓庐,盖金屋焉。
盛泽净明庵天锦
天锦,盛泽镇净明庵尼也。余见时,在光绪二十三四年间,天锦年已三十馀矣。顾其体态苗条,丰姿绰约,一头留海发,尚未度尽。其光黰黑而可鉴。略不谛审,几以为二十以内人。性好清洁,元裳缟衣,一尘不染。又复精通内典,大家闺阁多有喜听其讲经者。
余友陇西生所居,与净明庵仅一水隔。生中年丧偶,抑郁无聊赖,招提红板,数武可通,积日既久,过从遂密。生以不得于父母,甚至不容于其家,遂以禅房为下榻所,几欲终老柔乡矣。究以人之多言,彼此皆关名誉,生故设一药肆于市上,乃借悬壶名,独迁居肆之中。生偶撄疾,天锦必日数至。洎生病笃,肆中无佣人。天锦侍奉汤药,衣不解带者数阅月。生死,天锦啜泣生之侧,焚衣叠镪,如家人然。生父母至,义天锦之所为,反感悔平日之不以子为子,遂亦并不加斥。生丧举而天锦归,天锦病,天锦死。呜呼!天锦殆有情人欤。余闻人言,天锦三十岁以前,颇以清修为职分。长齐绣佛,了无尘心,真所谓五大皆空,四蕴非有者。净明故多俊尼,摽梅迨吉,皆不免于怀春。天锦独心非之,晨钟暮鼓,静掩禅关,盖已心如古并矣。顾何以一遇生而不自禁,竟大反其初衷,情网所缠,至于身殉,其真晚节之不终哉!或亦前缘之未了也。
天锦之死,距生死不十日。有人作一联以为挽曰:“尘世茫茫,苦海慈航能渡否?板桥寂寂,春风流水究云何?”用意颇觉含蓄不尽。夫朋友之墓,宿草不哭,余虽与生交最深,而生之死已十有馀年矣。独不解天锦之一生贞白,忽为生破其戒,复为生殉厥身。偶一追忆,耿耿不忘,质之我佛如来,后果前因,不知当作何说也。
梵门绮语录(二)
苏州染香庵松月
佛门子弟尘心未净,不耐禅房寂寞,而还俗嫁人者,往往而有。然皆姻缘草草,有类私奔,未有百两相迎,六礼咸备,委禽纳币,而结正式之婚者。况乎其为阀阅之家,诗书之子,御轮亲迎,歌“宜家宜室”之诗也。如光绪辛丑、壬寅间,苏城染香庵之松月,与齐门程秀才之成婚,可作乘龙佳话矣。
松月十七八岁时,丰容盛鬋,姿色在中人以上,而摽梅迨吉,有女怀春,禅榻凄凉,不无身世飘零之感。然其住持尼清规确守,斋鱼粥鼓,与松月同卧起,竟寸步不相离。庵中除一老妪司炊爨启闭外,此外别无他人。庵规严肃,五尺之童不入门。松月虽春心浅逗,顾频年禁锢,心不死而自死,无如之何也。
某宦妇者,已字,未嫁而夫死,过门成服,抱木为婚,之死靡佗,守贞终老。营一家庵于城西,带发修行,暮鼓晨钟,俨然方外。与染香尼相友善,时时往还,经卷流连,颇称莫逆。妇每至庵,见松月年华渐长,端庄流丽,体态苗条,饶有大家风范,爱之而复怜之。屡欲为尼说法,俾松月及时还俗,不致沦没终身,将来女貌郎才,可达有情眷属之目的。然知尼故性情刚愎,非可以情格而理喻者,若用强迫手段,又何事不可以办到;唯素与尼善,而夺其所有,未免伤情;且佛法綦严,吾既与之为同道中人,不可为吾一人所破坏。然于松月一方面,终有不能释然于心者,乃以言讽于尼曰:“师年老矣,若不预为之计,将来松月一人,青年孤弱,何以担承庵务?不若早为之地,觅一乡女,为松月徒。否则,余家有蠢婢在,不嫌粗劣,当谨以作赠品,则承乏有人矣。”尼深然之。
他日,妇以婢至,为之皈依薙度。婢果痴憨丑陋,年已十八九,尚未知人道者。顾操作勤劳,行为诚恳,晨执炊而暮键户。既助尼之力,深得尼之欢。而庵中旧有之老妪,已聋瞽不任事,尼方莫为之计,至是而感激妇之垂爱不置也。不知妇之拔帜立帜,设计甚工,淮阴将兵,固有能出奇而制胜者。不旬日间,松月黄鹤矣。嫦娥奔月,里巷喧传。然佛家门开方便,“逃禅”二字,安必不可作逃出解?无足异也。尼自失松月后,无法寻觅,思慕哭泣,固意中事,总以有婢相承乏,亦以聊慰其衷怀,音耗杳然,旋即置之矣。
齐门程秀才者,歙人木商子也,文名籍甚,有声于时。父母早亡,家资巨万,弱冠娶某氏女,伉俪甚笃。三月而赋《悼亡》,庄子鼓盆,悲不自已。有为执柯,辄不之许。会寒食往山塘扫墓,携小舟出阊门,行数里许,见临河一巨宅,丽姝三四,倚门而立,中一人貌最秀,无寻常脂粉气。询诸舟人,知其为董事程姓家。秀才本以断弦久,鳏鱼寂寂,锦衾角枕,独旦生悲,遇此殊姿,不觉心动。及闻舟人言,知系同姓,格于成例,为之愕然。 舟行数箭路,舟人女向秀才乞舱中自来火燃香烟,谓秀才曰:“侬操舟久,不时往来山塘,沿河人家,大半相识。顷之,程姓有姊妹三,其姿容淡容淡雅者,盖彼亲串女也。”秀才大喜,微露问名意。女以有母在家,足以任媒介事,容归而与谋。秀才重托之,许厚酬柯润焉。
数日,女来报命,谓:“此女系某宦妇义女,妇守贞,无所出,以义女作亲女,爱怜倍至。终身之事,妇有全权。尊嘱已由老母通达,幸不辱命。唯一切婚礼,须稍饰观。”秀才一一应之,而择日下聘也。婚有日矣,妇即假亲串家嫁女。妇之夫家本巨族,妇请夫兄主婚,而夫族之人,皆重妇贞,徇妇之意,合族咸至,赞襄喜事,如己家嫁女者。然而并不知新人之为松月幻相也。或有疑之者,则以母家远族侄女对之。男家先世亦贵显,故迎娶之日,衔牌仪仗,充塞衢途。彩舆临门,山塘十里间,咸啧啧相称羡。女家于所对付之处,其繁盛盖称是。妇嘱女之勿以来历告人,但曰:“本为母之夫家远族女,螟蛉以作亲女者耳。”盖妇之夫家,本浙西人,家乡寒族多,素不通闻问,故人深信之,而无疑之者。 厥后,琴耽瑟好,鸿案相庄焉。
值妇病,秀才夫妇同往省亲。适染香尼亦送物品至,瞥见女而大咤。盖妆束全非,而面目犹是。幸妇疾中神志极清,亟曳尼坐,掩其口,而告之故,且愿以重金寿,以之自赎其罪。尼亦喜松月之得所也,亦遂不多言。然而春光从此漏泄矣,而秀才犹未之知也。
先是,妇以蠢婢赠尼,即与松月密约,于某月某日,舣舟庵后,伺隙而潜逃,松月一一如其教。及赚得松月归,即藏匿山塘程姓家,程妇之母姨家也。由是为之蓄发缠足,与彼姊妹行同寝馈,涵育熏陶,习焉而化。不数月,凤翘踏月,蛇髻盘云矣。舟人妇本尝往来两程家,妇亦时至母姨处,故舟妇亦与相识。然女之为比邱变态,则不能得而知。及秀才许以厚柯,因之以撮合山自任,竭情牵合,得成此一段美满姻缘也。夫妇之于此事也,踪迹秘甚,当时戒舟人勿言,舟人亦遂不敢言。他年,妇又病瘵死,舟人稍稍言之,综厥后先,却相吻合,特不知程秀才能知床头人历史否耶。
由是言之,妇既与尼相友善,不应于尼之前使此狡狯伎俩。然其成全松月也,则其一片婆心焉。或曰:“妇何厚于松月,而薄于己婢若此?”有知之者曰:“婢固石女也,故入庵之后,亦遂安之若素耳。”而如松月者,既入空门,旋归华族,且其于归礼数无异,名门闺秀,煌煌冠帔,非梦想所能到此,固尼界中罕有之事也,可作梵门掌故矣。
海州百子庵守先
客有自海州来者,告余以百子庵奸杀事。余曰:“余阅报纸,已尽知矣。本年三月初旬,舆论《时事报》之图画新闻,不且详载其事乎?”客曰:“子试言之。不知与余之所知相吻合否?此事余固知之最确也。”余曰:“报言海州城内百子庵尼守先,美而艳,性尤淫荡。初与州差赵美有染,继与州书葛双喜姘识,竟疏赵而亲葛。后又与碧霞宫僧人善隆私,遂欲并葛而远之。葛不能平,上年三月初四日,邀赵美至某饭馆晚饮,醉后,同往百子庵,意在杀僧人善隆。扣门时,守先正与善隆参欢喜禅,闻葛怒骂,令善隆越墙先遁,然后开门。葛搜善隆不得,即将守先拖至门外,以刀劈其面。守先昏绝在地,复与赵美连砍十数刀,登时毕命。彼时善隆伏在门前苗麦深处,目睹情形,不敢救护。次早,地保报案相验,州牧谢元洪私访舆论,立将葛双喜、赵美、善隆获案,均直供不讳云云。报纸言之凿凿,而且葛、赵两人之饮酒,僧人善隆之越墙,女尼守先之受刃,图绘精详,形神逼肖,子之所知,当不外是。”
客曰:“噫!余曩者固僻处海隅,未获见此项报纸,然如子之所言,按诸余之所知,则是两相矛盾也。是非颠倒,黑白混淆,是殆传闻之误。在报馆有闻必录,一时不加详察,以致真赝之不明,而绘图者,又信笔所之,私心揣度,以供按日画图之资料,是皆不足深责。但言之者,邪正不分,贞淫不辨,致正者、贞者,皆因此而蒙不白之冤,而为邪为淫,反为笔伐口诛所不及,岂公论耶?海州通淮滨海,土瘠民贫,其西北境,与山东郯城、日照等县相接壤,地多僧寺,尼庵称是。百子庵虽多淫尼,而守先幽闲贞静,固桃李其容,而冰霜其性者。年二十许,丰神绝俗,刘海发黝然覆额际,亦可人也。然长斋绣佛,颇能自守清规,此海州城中人人所共见而共闻者。碧霞宫僧人善隆,年已七十余,皤然一老衲矣。虽不知其为人之如何,而老态龙钟,微特万无与守先通奸理,且万无与他尼通奸理。又无论百子庵之墙之高否,而以善隆垂死之年,其尚能效《会真记》故事乎?百子庵非一尼,其与僧人通奸者,盖别为一尼,而非守先;其所通奸之僧人,又别为一僧,而非善隆。奸杀事诚有之,其事与报章所载相仿佛,唯饮刃之尼,伤尚轻而未死,与所通奸之僧人,皆山东产,旋即递解回籍。而科赵、葛以监禁之罪。则奸杀事之发现,正巳酉春间事也。淫僧淫尼,不足深论,而守先之被诬,不得不为之一辨焉。守先淮海间人,貌殊美,而庄重不佻,实为女冠中所罕观。婴儿子至今无恙,可为赵威后告矣。”
客言如此,爰为泚笔而存其说。
徐州延寿庵善云
徐州地方有著名之尼庵,曰“延寿庵”。女尼十数,皆山东产。类皆妙年俊俏,妖艳无伦,带发修行,不加薙度。昼则诵经礼佛,钟鱼并奏,铙钹齐鸣,固俨然尼也。夜则改装易服,蛾眉蝉鬓,粉腻脂香,则又俨然妓也。引人入胜,真个销魂。凡青年子弟,咸以是为温柔乡。数年以前,犹是暗藏春色,嗣后贿通官吏,恃为护符,遂公然为妓矣。且诸尼雅善度曲,又多有能演剧者,歌扇舞衫,音乐悉备,禅关幽静,不啻歌舞之场焉。事载庚戌四月十七日《时报》,并绘纪事画以征其实。浓情腻态,活现楮墨间。岂真纪事者之故神其说乎?空中楼阁,污及佛门子弟,阿鼻地狱将为若辈设矣。
然余于十年前,尝橐笔于毗陵京口间,渡江而至邗上,由是而通、而淮、而海、而徐。江淮襟带之交,盖时有羁人踪迹焉。光绪戊戌,余应某太守之招至徐州,作入幕之宾者一年有余。斋居寂寞,颇动寻芳之兴。顾徐州民俗质鲁,鲜南方文雅气。勾阑数处,举不足以容膝,况复宽衣翘髻,不识时妆,劣粉庸脂,何足以供识者一噱。延寿庵者,当时早已著名。庵中有名善云者,尤为脍炙人口。幕中有曾入桃源者,尝浼其先容而往访也。善云果丰神淡穆,情性温和。时方仲夏,素衫而蓝帔,双钩端整,修短适其中;雾鬓云鬟,并不作优婆装束。问其年,才二八耳。口语微带齐鲁音,盖山东滕县人也。滕县与徐州府治北境相毗连,俗虽强悍,而人尚儒雅。善云固有所谓美秀而文者,岂真尼山邹峄灵秀之气,复得分润于女界耶?语次,颇觉通知书卷,知幼时曾受其伯叔行之教育。父母以疫亡,家贫无所赖。厥后,其伯叔行又死于疫,不得已而入空门。语至此,若深自于邑者,余亦为之恻然。又言:“延寿庵诸尼,皆以争妍斗艳为宗旨,行止略不检摄,余尝不善其所为,故往往不肯出见客。”遂指余同往之友曰:“渠固风雅士,时一惠临,麈尾叨陪,深得问字之益。渠既风雅,则渠之友当有同情。如君雍容儒素,定非俗人。禅寮颇称习静,不嫌猥亵,幸勿弃遗,俾方外人亦得常聆教益,可乎?”余愧谢不敢当。
夫如善云者,姿首既在中人以上,妆饰靓雅可爱,又复清言屑玉,文采斐然,贞静幽闲,斯为不愧。虽不知其生平之究竟,要之未可以寻常比邱视也。厥后,某太守以及瓜卸事,余亦袱被南归。盖与善云相见者,仅数次耳。青鸾信杳,岁星周矣。今阅报纸所载延寿庵事,触余旧感,因为之追忆而书之。
梨里女贞庵爱金
《易?屯》之六二曰:“女子贞不字。”庵曰“女贞”,其名词自甚佳也。然玩下句“十年乃字”,则所谓“贞不字”者,非真不字也,特待字耳。梨里女贞庵之爱金,今已字人矣。而十年以来,禅榻凄凉,佛灯寂静,遵时养晦,暂屏铅华,不知者,以为此固守不嫁主义,真能实行女贞二字者也。
夫女贞庵之在梨里,一乡镇著名尼庵也。爱金之在女贞,一尼庵著名妙尼也。爱金五六岁时,即隶女贞,自幼颇能狷狷自好,衣衫清洁,经卷整齐,略通文墨,雅好涂鸦。至十二三岁时,楷法益整饬,簪花格妙,秀润可观,喜作吉语。有时整理经页,以纸包裹,复于包面上加红签,上书“开包大吉”四字。有某檀越见而大笑,以“包”与“苞”之谐音也。爱金不之解,固请其说,某为之约略解之,爱金两颊微赪,略露羞态,然仍在似解不解间也。一日,其师赴邻家唪经,忘带经卷一册,因遣香工回庵,嘱爱金检取,爱金作一手条复之曰:“经包甚多,不知所要者是何经名。路近而时早,不如吾师回来,开包自取。”师归而薄责之。爱金固请其得罪之由,师不能言,微晒而已。爱金恍然自悟,至羞不可仰,于是尽毁其包上之红签,不复再作吉语矣。其痴憨如是,其灵敏又如是,真可儿也。
年渐长,体态苗条,貌益妩媚,眉弯敛月,发覆留云。人之见之者,以为如此丰姿,而郁郁久居此,娟娟此豸,小妮子大可惜己。况爱金生成贞静,极不善于应酬,有随喜而来者,大有千呼万唤始出来之势。出家人固以男女避嫌为第一要义,比之大家闺秀,更宜确守清规,亦即所谓“女子贞不字”也。殊不知爱金之平时物色,只以风尘中无当意者,以故索居闲处,若不嫌其沉默而寂寥,其实终身之愿,时在心头,“女子贞不字”,未必十年不字也。
会里中某生新丧偶,延女贞庵女尼唪经,爱金与焉。某生固丰神俊秀,有王恭“濯濯春柳”之概,性既温存,才亦倜傥,料理丧事,井井有条。爱金心焉数之,不觉心为之醉。他日,生以送经资到庵,爱金留其坐,聒而与之语,禅房秘密,其所语非局外所能知。生亦因此爱爱金甚,或数日不见金,则采萧一日,如隔三秋也。金之于生也亦然。金由是阴蓄发,复以双缠纤其趺。不数月后,雾鬓云鬟,金莲贴地矣。其师颇能事,见爱金之作为,知爱金之心事,且以爱爱金故,深愿作赞成人,门开方便,愿有情人成眷属。遂倩冰上人,成此姻缘好事。生亦感爱金之辱承青睐,引为生平第一知己。况复中年失偶,不耐鳏居,虽属比邱,不妨作破格怜才之想。人谓僧尼性最贪,而女贞老尼却不然。生以双金镯为聘,并以二百金为师尼寿,师尼受镯返金,克日成礼。届期,生以鼓吹迎之归,居然伉俪矣。
爱金自以出身微,不敢以大妇居,事夫御下,备极谨恭。生上无父母,而妻遗一子一女。子稍长,女则尚襁褓。爱金悉心调护,抚之如慈母。亲族皆以爱金贤,莫不重为亲,无有以女尼还俗,而稍事鄙薄者。仆媪辈亦相戒不说“尼”字,群以主母目之。爱金反不自讳,辄殷殷为人道前事也。
呜呼!女尼多矣,女尼之还俗多矣。尼而终身为尼,贞者固多,淫者亦不少。其有至死不嫁,竟借佛地为秘密卖淫之所,丑声四播,往往而有。若有志还俗者,或者迎新送旧,阅人多矣。迨至择人而事,又何异于老妓之从良?其嘻嘻嗃嗃,又顾而之他,更不足道也。复有禅房密约,啮臂先盟,儿女私情,所谓先奸后娶者。当夫青庐乍启,欲求如完璧之归来,盖亦鲜矣。爱金之归生,则固依然处子也。爱金以五六岁出家,以十六七岁时还俗,相距却十年,则借庵居以待字,正如《屯》二之所云:“隐居求志,行义达道。”一出一处,古圣贤辨之稔矣。爱金之先,其殆隐于尼耳。厥后十年,乃字,则大丈夫得时则驾也。自有一爱金,而庵曰“女贞”,肇赐嘉名,名副其实焉。
梨里万寿庵双喜
梨里万寿庵尼双喜,芳名久着,如雷贯耳者,已十余年。蒹葭秋水,恨未能一见其人。余友东海生,梨里人也,为余言双喜近年事云。
双喜年已三十矣,丰神韶秀,如二十许。生自言行年幼,数年以前,尚不解注意美色,今见双喜,恨相见晚。若先十年,曾不知若何姝丽也。
梨里本多著名尼庵,万寿亦在著名之列。顾他庵皆与尘市近,独万寿坐落市杪,辄少行人,危桥雪欹,败叶云堕。以故西庵、女贞庵等,先后以奸案败,妙尼四五,为官绅所驱逐,庵产充公,而万寿则鲁灵光殿,岿然独存,诸尼亦得保全无恙。又加双喜为是庵住持,为人霭然和气,诸檀越到庵随喜,莫不乐与结善缘。双喜又善自调护,弥缝匡救,保存名誉不少。远近之人,皆以能守清规目之。其实青年孤守,岂不怀春?菩萨低眉,有谁禁其禅参欢喜者?况乎一枝桃李,正在秾华,浪蝶游蜂,有不寻芳而至耶?
里中某甲,世家子也,闻其与双喜交最久,两情缱绻,比伉俪为尤深。顾曲径通幽,踪迹甚秘,知其隐者,殆鲜其人。而甲故狷狷自好者,少年时行止略不检,近则束身圭璧,颇悔及于当初。虽春秋仅及中年,已如蘧大夫行年五十,知四十九年之皆非。盖以于士行则为羞,而于佛门则为罪。杜门思过,决计与双喜绝。然双喜则情丝牵绊,反依依不肯舍。采萧采葛,三月三秋,柳毅之书,恒一日而数至。微特此也,竟欲仗我佛之灵,而登门问其罪。甲不得已,稍稍敷衍之。迨后思得一计,恍然若大悟。作而起曰:“今得之矣。”有友某乙在其座,见其状而问其故。甲故为嗫嚅,笑而不肯言。久之,乃言曰:“君知余与双喜两人事乎?彼此知己,不妨为君一言,然不足为外人道。君欲聆余言,能秘而不泄乎?”乙誓以天日。甲将往事约略言之,并不及屏绝意,而备绳双喜美,为之绘声绘色焉。
乙闻而神往,欲求甲先容以见,甲订以日,届时而同往。乙固少年俊秀,貌美如冠玉,甲并于双喜前揄扬乙之人品如何,性情如何,家境如何。如是者数阅月,过从愈勤,相识愈稔,喜竟移情于乙,乙亦倾心于喜。鹣鹣比翼,不禁入其彀中矣。甲始则佯不知,继则故作盛怒状,数双喜罪而绝之,致双喜羞愧交集,无地可自容,嘤嘤啜泣而已,而不知甲之移花接木计也。今乙与双喜结不解缘,甲则金蟾脱壳矣。此东海生为余言。余深惜双喜之为人簸弄而不知也,而水性杨花,固不能为双喜恕,然而甲之计亦狡矣哉。
上海净修庵兰英
庚戌春夏之交,上海北浙江路承业里八弄第二百七十八号门牌净修庵,忽发现一妙尼,揣度其芳龄,约不出二十外,八千烦恼丝,已全行披薙,然圆容替月,盛貌羞花,玉立亭亭时,其丰神自不可掩。装束从方外,衫裙以纯黑,崭新夺目,皆泰西纱制。双钩贴地,端小如束笋。血栏红皮底,湖缎黑花帮,则又是闺阁中人,绝不类优婆形状。人之见之者,既惊其美,又诧其妆,有以为此固于佛门中独树一帜也,有以为此是于勾阑外别开生面也。承业里地居僻静,鲜车马之往来。至是,而行人如蚁,慕如鹜趋,闻名而来者,皆以一睹颜色为幸。顾庵规谨饬,门设常关,既不能如蓬山之有路可通,又不能如蓝桥之凌波可渡。而庵中人又深居简出,唯钟鱼梵贝声,因风度出墙外而已。闻所闻而来,未得见所见而去。尔音金玉,引为憾焉。或者曰:“如此妙年,如此美质,岂真肯郁郁禅关者?殆别与有情人禅参欢喜,特事几秘密,非局外人所得而知欤?不然,净修庵一颓废逼窄之旧刹,香金所入无几,并无财产上之来源,服御之华,安所得耶?”
乃有知其底蕴者,则曰:“此固凌其姓而兰英其名者耳。初本良家女,二九而嫁,奁具颇丰,夫家某姓亦饶裕,而所天旋以瘵亡。虽冶容未必诲淫,而慢藏不免诲盗。本年三四月间,饯春时节,迎夏光阴,婪尾一杯,困人天气。会立夏日,厨开樱笋,俗例必以高粱酒酿芳物为食品,谓可以免蛀夏也。值玫瑰新酿熟,兰英满引数觥,不觉颓然醉倒,仰卧软藤条榻上,丝丝娇喘,芳心撩乱,身入华胥,唇脂晕红,汗粉融素,梨花带雨,海棠睡春,不足喻其神,不足方其妙也。而钗钿零落,一双金条脱,褪却枕边,胸前珠茉莉球,与双玉峰相熨贴,尤为价值不资。忽被邻人范双全所窥见,双全素无赖,一时贪心顿起,潜入闺中,四顾无人,试其胠箧探囊手段,既取其镯,复摘其球,袖之而出。及兰英宿酲微醒,好梦初回,则金珠饰品,俱已不胫而走,不翼而飞矣。双全久涎兰英美,兰英拒之峻,故兰英失物,绝不疑双全,以为当酣睡时,若被双全见,必以探花为主义,非仅仅窃物所能已,此犹不幸中之幸。不意为双全者,淫欲贪得之心,交相为用,平昔既为兰英所峻拒,知非可以苟焉为之者,一经声张,无可逃免。金光璀灿,珠颗匀圆,予取予求,取携甚便。无赖之辈,变计甚捷,狡狯伎俩,于此可见一斑。盖人不疑双全窃,而窃者固双全也。他日,双全以镯炫于人曰:‘兰英爱吾,兰英爱吾,此灿灿者,不其赠品耶?’于时有羡之者,有妒之者,有欲向之分肥者。人言可畏,谁折檀树?春光漏泄,非为柳条。风声所播,而窃物于是乎有主名矣。兰英于是投控公堂,当日即奉讯判。双全押候查明,约日再行复讯。慕料凌氏家长,以兰英疏于防范,尤复涉讼公庭,既失物而又出乖,群起而大加责备。嘻嘻嗃嗃,衅起家庭。兰英羞愤交加,自恨红颜薄命,孤鸾寡鹄,我生不辰,不若削发为尼,不再与闻世事。区区饰品身外之物,即使完璧归来,亦拌充作善举。遂入净修庵,拜老尼为师。我佛慈悲,盈盈下拜,甘心祝发,居然比邱矣。越日复至家内,将一切俗务料理清楚,长作佛门弟子,誓将永绝红尘。此庚戌四月事也。兹果见兰英皈依佛教,洗净凡心,若所谓心如古井水者,特不知凌氏家长辈,当时将何以为情。而兰英一时激烈,异日其能初终一辙否耶?”
苏州如意庵阿玉
阿玉,十年前苏州名尼也。居城中如意庵,当时有倾城之目。今访阿玉,则禅关月掩,颓刹烟封,凤去台空,令人欷歔欲绝矣。然一言阿玉,凡三十岁以上之苏州人士,无有不知其人者。盖阿玉在十年前,年不过二九,风流蕴藉,正在妙龄。居恒不事修饰,顾一种华贵之气,甚无假于浓脂腻粉,而神光焕发,淡雅中多华丽,殆亦天生成之也。如意庵在苏城西南隅,地邻府学,巷曰“泮环”,陟其地者,流水一泓,小桥欹侧丛莽间,乡厖狞甚,迎人而吠,人烟稀少,本非闹市比。阿玉在庵时,如意庵稍稍修葺,风微人往,昨是今非,崔护重来,当不胜人面桃花之感矣。阿玉生平喜清静,不妄与人结纳,即寻常巾帼,随喜而来,非臭味相同,辄不愿多酬应,矧吴中纨袴子,十居八九耶!
有朱茂才,与阿玉有秘密交。茂才固才貌两全者,然家赤贫,一母一妻一襁褓女,炊烟数数断。阿玉以经资之所入,与针黹之所余,茂才来,辄佽助。茂才德之,衔结莫报焉。茂才方弱冠,天资敏捷,会功令易八股为策论,茂才留心时事,复专精经史学。时书院课士之例尚未尽废,茂才月课时冠其曹。或以所得膏奖偿阿玉,阿玉储而藏之,阴伺茂才不时之需,则仍完璧归。或取其所应需者,而仍以所余还阿玉,阿玉亦不固予,复储而藏之。茂才于某科举于乡,越数年,以考试举贡录取,分发某省,以知县补用,盖边远也。得第归来,竟无盘缠禀到费,且鲜亲友,无告贷处。又复末世功名,强弩之末,几不为世所重。萧条行李,何以成行?阿玉罄所有以为赠,于是乎得束装。旋得某县缺,板舆迎养,妻女亦相偕行。如意庵亦于是时无阿玉,人有知阿玉者,谓已为茂才招之去。莲花座下,桃叶迎归,好事竟成,三生有幸,风尘赏识,阿玉洵非常人矣。
苏州吉祥庵三小姐
僧尼之结方外缘也,于情为相洽,于理为相当。饮食男女,大欲所存,似亦无容刻责矣。特佛法谨严,每引以为清规之玷耳。至若闺门巾帼,暧昧成奸,借我佛以夤缘,开无遮之大会,斯又佛界之罪人,抑亦世界之罪人也。然而隔花人远,蓬山万重,蜂蝶虽狂,无花枝之招引,纵有如天之胆,夫又谁敢偷香乎?
三小姐者,苏州名门女也。花容月貌,艳丽无伦。顾赋性风骚,不拘拘于绳墨。生平喜游玩,登山临水外,凡丛林庵观间,时时有其踪迹。吴中多纨绔子,闻三小姐名,莫不心神颠倒,思一亲香泽为幸。久之而无人耳鼓中无三小姐,亦无人眼帘中无三小姐。于是三小姐之艳名、之丑声,并驾齐驱,两相传播矣。年及笄,有为之议婚者,三小姐辄阻挠之。盖自由其性质,不肯作樊笼中物耳。父母无如何,姑听之而已。
城南结草庵,僧庵也。庵与沧浪亭邻,流水一湾,清幽可喜。入门一巨池,为苏人放生处,石桥架其上,越桥而达于殿,禅房花木,曲径通幽,一僧寮优胜地也。每年开放生会一次,苏州故多佞佛人,莅斯会者,士女如云。三小姐闻之,亦忻然乘舆往,游观风景,流连久之。洎乎日落崦嵫,人皆倦游而返,三小姐独空舆归。盖已拼借宿禅居,与老僧同榻也。有客宿宿,有客信信,堂上丑其行,屏不纳其归。三小姐将计就计,遂皈依而愿为尼。结草庵之南,有吉祥庵,为某老尼焚修之所。三小姐愿事老尼为师父,假一榻以为容身地,且以数十金寿老尼,老尼喜而允之。三小姐不披缁,亦不髡发,浓妆艳裹,犹是俗家。吉祥庵虽为之而下榻,而鲜一夕归宿者。顾无日不朝而往,暮而出。问之,则以归省父母言。老尼颇深信之,殊不知其早与结草庵某僧结不解缘,良宵稳度,无夜不在结草也。移尊就教,情好极浓。结草庵地居僻静,屋宇尤极深奥,暗藏春色,殊非局外所能知。
乃某僧素性淫荡,昔年与某庵尼私,蚌珠暗结,致坠胎而毙其命。今经三首县访悉,派差密拿到案,房中多闺人用品,一并呈解,而三小姐事亦即和盘托出。下某僧狱,而追捕三小姐,则飞鸿冥然,黄鹤杳然矣。逮吉祥庵老尼问之,则双泪龙钟,不自知其将作何语。讯其家属,则以久经出逐对,亦不肯任其咎。谳无可定,判淫僧以监禁罪,置三小姐于不问。庵产本饶裕,初拟充作学堂用,旋为某劣绅所回护,另易管理僧而后已。
夫为三小姐之父母者,既不能管束于其先,迨其后也,听其出家,反以遂其淫欲之私,致演出如斯之丑剧。世之为家长者,可不防微杜渐,而知所自处耶?
苏州净莲庵某故绅妾
苏州嘉余坊巷,占一城之中心点,而稍偏于西。地近护龙街,巷不甚长,居家七八户,中多旷地。兴福庵者,僧庵也,荒废久矣。山门佛殿,略存形迹。住持僧某,支屋数椽,维持香火。知规复之无日也,爰有出售基地之议。庵后基地,广约亩许,左则为候补县佐金某之居,右则净莲庵也。金某听鼓吴门,历有年所,席先人之余业,家有中人产。性复疏懒,略不钻营差委。所居之屋,系祖遗物。闻兴福庵之有基地出售也,乃以价购其半。净莲庵尼,某绅妾也。绅捐馆后,挟其所余资,而投净莲庵为尼。亦以兴福庵之出售基地也,以价购其所余之半。明月好同三径夜,绿杨宜作两家春。洽比为邻,平分风月,则金某家之与净莲庵,望衡对宇,宜其彼此相安也。
岂金某为富不仁,贪而且鄙,自恃其偌大县佐之势,竟将净莲庵新购之地,侵占若干。雇工挑取瓦砾时,三分九州岛有其二矣。尼佯不知,且听其便。时值烟禁严,金素有烟霞癖。尼与禁烟员某司马约,乘金不备,直入其室,为要约地。司马如其教,取其烟具出。金惧有碍于宦阶也,挽人缓颊于司马。司马令金将其所有地,全行舍入净莲庵,金唯唯,检出契据,唯命是从。于是报命于尼,大相庆幸。雇匠筑墙,圈为庵产,不数月后,经之营之,凉亭燠馆,焕然一新矣。尼以司马之大有功于佛菩萨也,尺地寸天,皆司马之所赐,非司马之力不至此,为菩萨面上,亦何敢自爱其区区尺寸之肤哉?自是厥后,净莲庵遂为司马外室矣。人有到庵随喜而出者,谓庵之屋宇,固顿然大改厥观,而尼之妆饰,亦非复曩日之孀襟嫠舄比。浓妆艳裹,凡以为司马也。年华方盛,盘龙之髻,绣凤之鞋,依然闺阁中人。盖本是带发修行,而并未经薙度耳。司马曾何修而得此,其将何以谢金某耶?金某弄巧成拙,悖而入者,卒以悖而出。可谓自取其咎,然而冤矣。
木渎万寿庵松泉
闲尝游天平山,览万笏朝天之胜,想见先忧后乐,欷歔凭吊者久之。又尝游光福,探梅邓尉,海称香雪,风景绝佳。自吴下买舟行,木渎镇为必由之路,游踪靡定,略不可以次数计。木渎一名香溪,镇之西有山曰灵岩,故吴王馆娃宫地,梳妆台、响屟廊之遗迹,犹有存者。万寿庵在镇东,庵有后窗临水面,玻璃与水光相掩映,晶莹澄澈而可爱。舟行过其处,洞见窗以内一切陈设物,镜奁钿盒,椸枷箧笥之类,一一咸备,与闺阁无异致。
某年访友木渎镇,友亦居镇东,与万寿庵相距不过数十武。友家为余下榻,流连杯酒,或以蔬菜供客,风味佳胜。询之,曰:“此万寿庵住持尼松泉所遗也。”因为余言松泉梗概,曰:“木渎无妙尼,唯松泉差强人意。年近三十,齿不卑矣,貌非不扬,然亦常常。顾以好自修饰故,犹有徐娘风韵。喜酬应,善语言,对客清谈,诙谐臻妙。烹饪又其擅长事,春秋笋菌出,熬煎储蓄,瓶樽累累,分遗施主,为广结佛缘地。此以见松泉之喜于酬应也。人家有勃溪事,得松泉一言,莫不纷排难解,破涕为笑,化乖戾而为和平。此以见松泉之善于语言也。里中某生与之通,有年所矣。某生家有长,室有妇,万无娶松泉理。松泉格于方外,貌为克守清规者,亦万无嫁人理。然性风骚,不耐独处,唯是情好专一,不似得陇而又望蜀者耳。”友言如此,越日访之,果悉如友所言。
今数年矣,青鸾信杳,不知松泉近况又将何如也?或有谓松泉仍在万寿庵。他日再作天平邓尉游,当舣香溪之舟,重与松泉话旧事。
杭州水月庵普航
杭州女尼分两类:大约居城内者,多带发;居城外者,多薙发。水月庵在武林门外,屋宇宽洁。殿后杰阁三楹,四面有窗,画栋珠帘,足为湖山生色。推西北窗望之,则西湖胜景,尽在目前。唯是宝刹留云,禅关掩月,游人到此,非有绍介熟人,不得入其门而登其堂也。
己酉夏,余作武林游。纳凉出城,行行至水月庵前,重门禁闭,叩之不开,狾犬狺狺,作搏人状,不禁废然而返。越日,偕某友至其地,友固杭人也,求其先容,强而后可。进山门,登大殿,令香工老人取锁匙启后阁,拾级而登。开窗凭眺。西山爽气扑人眉宇间,清风徐来,不复知人间尚有酷暑。阁中悬大士画像,木质楹联,镌刻精雅,其语曰:“平堤分占西湖秀,杰阁留栖南海云。”署款“光绪丙午十三龄薙度女弟子普航撰书”。余爱其属对之精工,书法之秀润,读之再四,喜不自胜。爰以署款字辨之,所谓薙度女弟子,则为本庵女尼无疑;而丙午距己酉,推算只有四年,丙午十三龄,己酉才二八耳。问诸余友,不甚了了。时香工老人持锁匙在侧,即而问之。则曰:“是固本庵老师太之徒也,早晨进城,不久归矣。”
有顷,闻足音跫然,缘梯而上。一睹面,果一妙年俊尼也。妆束从比邱,短发覆额际,丰神清秀,无尘俗气。见客而问所由,具以告。回问“普航”是法名否,曰:“诚然。”余极赞其联语之写作两佳,普航谦不自已。又有顷,相偕下梯,就殿西水榭坐。窗外池莲正在试花,顾不过数十柄,少许胜多许,亦颇有清趣。老尼瀹茗熟,照例饷客而已。普航吐属明慧,似乎深通文墨。然问之不肯言,深藏不露,殆其性也。
余谢友曰:“今日有缘,能得到此,既游胜地,复得解人,微君之力不及此,是不可以无诗。”因口占一绝云:
西子湖边水月庵,平分清景自三潭。
好花看遍浑闲事,妙绝优婆钵里昙。
友和之曰:
重重云锁水边庵,水在平湖月在潭。
纵使池莲开万朵,仙灵毕竟让优昙。
因索纸笔书之,普航即出藏经笺以授,乃分别书之以为赠。普航在似解不解间,但曰:“贵客惠临,辱承雅教。三生有幸,何乐如之!”旋与余友兴辞归,普航送客下殿阶云。
杭州观音庵净尘
净尘者,静诚也。好事者以“静诚”二字太质直,谐其声曰“净尘”,净尘曰甚善,于是讯问法名,则曰净尘、净尘。若曰“洗净尘心”云云,人遂无知净尘之为静诚者。净尘居杭州涌金门外之观音庵,庵临西子湖,门前流水清涟,诸峰环绕,全湖之胜,尽在目前。庵之旁,则为颐园卖茶处,花晨月夕,裙屐名流,觞咏无虚日。颐园后窗外,一绝大荷花池,开帘一望,红裳翠盖,不数老杜丈八沟焉。观音庵之东遍数楹,与颐园后窗斜相对,净尘凭阑闲玩,辄为啜茗者所窥见。藐姑仙子,真可望而不可接也。余数作武林游,爱西湖风景之佳,时携杖头钱,作颐园入座客,于净尘固数见不一见,特无由与之面接耳。
上年六月,余客武林,值大士诞日,独自闲步出城。杭人崇拜大士,咸往天竺进香,举国若狂,真有所谓万家空巷者。西湖之滨,行人如蚁,观音庵本供奉大士,是日亦循例开门。顾湖滨游人虽多,莫不渡湖往天竺,观音庵香烟寥落,略无过问之人。余畏天炎,仅仅向湖堤闲步,崦嵫日落,暮色苍茫,观音庵门尚未闭。余因之信步入,庵本逼小,行不数武,已至殿阶。净尘出问客从何来,具以告。乃邀入旁舍坐,呼老尼瀹茗,且供菱藕诸果品,曰:“此供佛之所余也,盍少尝之,以结佛缘乎?”所坐之处,即颐园斜对之一楹,荷净纳凉,几于忘返。余数数目净尘,净尘似有羞涩意。询其年龄,约略不肯详答。询其出身之所,则曰:“既已舍身为尼矣,一切俗缘,早经割绝,甚无庸追述为也。”语次,适老尼添茶至,为余言曰:“净尘,吾弟子也,来此十年矣。十六岁时,既字,未嫁而丧厥偶,盖将终身守贞也。”余为之敬叹不巳。净尘似嫌老尼饶舌者,禁之勿多言。时已昏暮,余即欲兴辞归,以饼金作茶资,净尘固辞而后受。
后遇某友告之,友杭人也。因曰:“净尘固坚持雅操,而为人所钦仰者。”则静诚之为净尘,亦某友言也。净尘吐属风雅,秀外慧中,既流丽而复端庄,亦尼界中所不多觏。其于镜湖一曲之间,而清修自在,净尘之志趣可思矣。
嘉兴西庵秀文
嘉兴西庵秀文,貌美而性贞,聪慧过人,语言隽妙。诸年少涎其色,秀文艳如桃李,懔若冰霜,而不可一犯也。西庵在郡城南门外,半村半郭,有负郭田数十亩,闲闲桑柘,皆庵中产,常年进项,如小康家。或有利其资者,思设计以为敲诈地,欲伺秀文隙,以遂其所欲为。以为秀文之坚贞自守,非必其真坚贞自守也,其貌为清修者,特不肯与凡人伍,或者其别有一夫已氏耳。
一日诸年少正游行西庵前,秀文抱瓮出汲,适一中年人,醉酒过其门,立足不稳,颠仆倒地,秀文弃其所抱瓮,而抱醉人入,并置诸己所卧之床,而覆之以被。事为诸少年所见,以为此必秀文之所欢也。排闼入庵,群相寻衅,略一搜访,则醉人俨然卧禅榻上,秀文坐床沿,熨摩跌创焉。诸年少群鼓噪,汹汹有问罪之势,谓:“僧俗之界不分,男女之嫌安在?奸情败露,烛照靡遗,平日之绝无破绽可寻者,特行为秘密耳,今则秦宫镜、温峤犀矣。”秀文从容向众而言曰:“醉人妻弟,尼僧舅;尼僧舅姊,醉人妻。诸君有能参禅者乎?甚无用此哓哓也。”有味此二语者,谓醉人必系秀文俗家之尊长耳。及起醉人而问之,则曰:“本父女也。”诸年少无如何,告罪而出。盖秀文本西庵邻家女,家綦贫,自幼舍为尼。性颖悟,妙语解人颐。及长,身长玉立,姿容艳丽,殆鲜其伦。幼失恃,愿以清修报母恩。家距庵不半里,有父在,耽曲蘖,时入城买醉归,过西庵,或借山门作小憩焉。秀文亦时一归省其父,盖其天性孝也。今秀文年已三九,持斋绣佛,了无尘心云。
嘉兴观音堂清全
嘉兴观音堂,在郡城南门内报忠埭。女尼五六辈,皆有艳名,清全尤特色也。性荡甚,杨花水性,里中诸少年趋之若鹜,酒食喧呶无虚日。清全善歌,弦索之声达户外。里中人惯闻之,不之异焉。佛门清净,变作欢场,禅榻凄凉,成为闹市。顾其所往来者,皆上流社会中人,寻常市侩,无敢问鼎。禾城本褊小,酒食游嬉,闾巷相征逐,翩翩裙屐,无非居同里闬,时时相见之熟人,故群与清全嬲,虽诮同靴,了无醋意。
唯某故绅子,与清全尤有密切之关系。绅子欲娶清全,而碍于家教,清全欲嫁绅子,而碍于堂规。菩萨低眉,禅参欢喜,慈航普渡,却亦无甚挂碍,鹣鹣比翼,借佛地以行乐可耳。某故绅起家县令,宦囊充牣,绅子袭余业,挥霍豪甚。择友不慎,时不免有不规则事。
去年秋,绅子挈清全游吴门,适家乡某案事发,为怨家出首,株连被逮,捉将官里去,时清全与焉。某区长素解事,知案情不与清全干,递绅子归案,释清全出狱。官吏文书,急于星火,绅子首途之时,殊不及照顾清全。清全只身在苏,寄寓金阊城外,利昌惠中诸旅馆,本楚襄王行雨行云之地。居无何,与某妓院女佣稔,朝夕过从,相知渐密,遂由女佣介绍而入某里某院,缚足使短,蓄发使长,不数月后,艳帜高张,盛名鼎鼎矣。清全本善歌,貌尤丽,年将及花信,口语犹带乡音。门榜某某仙馆,人称其为色艺双绝也。为语禾中诸旧雨,欲重见清全者,曷弗买棹吴中,作平原十日之游乎?不然,青楼人物,踪迹靡常,冉冉光阴,将不免人面桃花之感矣。
石港鱼湾静舍柳禅
南通州之石港场,一巨市集也。相传即文信国钓鱼渡海处,故名鱼湾。市西有土山,高不及数仞,无以名之,名之曰“西山”。树林阴蔚,屋宇层递而上。庵观五六座,缁流羽客参半。禅房花木,洞府烟云,具体而微,颇有山林景色。山麓有鱼湾静舍,女僧柳禅居也。
光绪戊戌己亥间,余应彭城分转之招,襄理文牍,寓石港者年余。盖石港为淮盐出产地,通分司署在其处,西山近在官廨东。钟鱼梵贝声,因风度越,摇动耳鼓间。好梦初回,宿酲微醒,官书丛冗时,飘飘乎有出尘之想。公余之暇,辄闲步山之前,谢安折屐,略不可以次数计。其号为方外者,悉系淮海产,騃形翘舌,俗不可耐,以故僧道各院,偶一看花问竹,足迹虽屡屡经,殊不堪于久坐。鱼湾静舍,为女僧清修所,禅关昼掩,辄不敢以剥啄从事。
值中秋夜,携奚童,出署门,踏月西山下。见静舍双扉虚掩,庭中香烟缭绕,微步入门,有雏尼出,问客何来,并问客来何为者。余以玩月告,则柳禅已降阶下,呼雏尼延客入,彼此询名字。时当昏夜,余颇引嫌,不移时,即兴辞出。越日,于晡后访之,叩门而入,幸不作出山之刘阮、问津之渔郎。柳禅整袂出迎,瀹茗相款,为余诵“花径、蓬门”二语。余喜其吐属风雅,又讶其语涉诙谐,不禁粲然,柳禅亦似有赧色。语次,为余述及身世,知其来自二分明月间,而寡鹄孤栖者,藁砧失偶,今在季隗送文之年,其作佛门弟子,已七阅春秋矣。斋鱼粥鼓,却不以尘世为念。余视其丰神袅娜,姿貌清癯,濯濯如春月柳,柳禅二字,可谓名副其实。盘蛇之髻,榛以为笄,绣凤之鞋,绀以为饰,盖俗所谓带发修行者。余问其青年守节,何必出家?出家之人,有何凭藉?曰:“出家者,喜习静耳。茆舍数椽,是变奁饰以自建筑者。日用不足,则唯十指是赖。”几上绣绒花谱,秩序井然。曰:“若者为某家闺秀物,若者为某家公子物。敢将十指夸针巧,不把双眉斗昼长。贫女蓬门,生涯亦殊不恶。”余因其屡引诗句,问其能作诗否。曰:“但能诵,不能作也。”
后闻人言:“柳禅本精通文墨,而时时吟咏者,与某闺秀为文字交,时以诗筒相往还。曰不能作者,特与君相稔浅,不肯轻以相示耳。其号柳禅,取道韫咏絮之意。且母家谢姓,而夫家柳姓。秉性聪明,取义精确,风流自赏,为女僧中所罕见。然而珠规玉矩,操守坚贞,《柏舟》之志,又为里中人所钦服。”旋因彭城分转乞休卸事,余亦袱被南归,与柳禅见者仅数面,今已契阔十余年矣,回首前尘,颇涉遐想。
梵门绮语录(三)
高淳青莲庵谷姓少妇
江苏高淳县,地处湖滨,与安徽当涂县相接壤。邑有谷姓少妇,困于恶姑之凌虐,遽尔披剃为尼,遁入左近青莲庵,拈斋绣佛,居然尼也。而月貌花容,姿容绝丽。迨至母族与翁夫涉讼公庭,经县主李筱鹤大令静心研鞫,见其蛮腰樊口,袅娜娉婷,虽八千烦恼丝不存一根,而丰姿自不可掩。裙下双钩约略,纤不盈握。一种娇羞之态,真所谓我见犹怜者。知鼠姑花固是太毒,抑亦由母姑之导引然。时值星会良宵,即劝令两家言归于好,用鼓乐迎之返。当时坐彩舆中者,公然一秃发之尼僧。遐尔喧传,谓为尼庵出嫁也。时李大令有四六判词,曰:“讯得小谷孙氏,系文生谷莺鸣长子蕃青之妻,孙徐氏亲女,孙宣炳胞妹,刘祚灼及妻孙氏之内侄女也。年未及笄,早缔朱陈之好;发初覆额,先归夫婿之家。既合卺以谐欢,当同心而黾勉。乃莲开并蒂,尚未呈天上石麟;而棒喝当头,顿惊散林间宿鸟。鼠姑花何其毒也!苹婆果岂堪食乎?只缘摧折频经,难守命宫之磨蝎,遂乃仓皇遽遁,冀开生路于网鱼。泣诉母姑,认作桃源之路;背离骨肉,恐伤萱室之心。而孙徐氏未睹女容,误闻女死,屡听蜂传蝶报,将信将疑;讵知海市蜃楼,是真是假。乃竟率其子弟,大开闹婿之风。毁彼肌臀,应得伤人之咎。若刘孙氏葭莩谊切,瓜葛嫌无,密锁春光,不许柳条暗泄;深藏夏屋,未容梅讯潜通。既然投我以求生,忍令还家而送死?竟使旃檀披剃,冀匿迹以销声;遂教秦晋参商,久兴师而构怨。复敢兔谋是狡,屡求邻国之书;岂知鹤去仍还,已返连城之璧。错中又错,问尔何词?冤外生冤,伊谁之过?虽讯无图财实据,究难辞贾祸根由。罪坐夫男,律原不赦;衅生妇女,法尚可宽。小谷孙氏职本有亏,应科以背夫之罪;逃非得已,宜怜其惜命之情。业经训责当堂,向翁夫而服礼;更令跪求中夜,复羞涩以陈词。例无离异之文,礼有往归之戒。趁此桥填鸟鹊,会隔水之仙郎;合当舆驾青鸾,送离魂之倩女。仍愿鼓琴鼓瑟,卜五世而克昌;更期宜室室家,侍重帏而称庆。其姑大谷孙氏心当知悔,伤已早平;其翁文生谷莺鸣既列胶庠,应思慈孝。小人有母,非不知颍叔之风;夫子多情,难免效季常之惧。与子蕃青等,冤沉既白,眼盼留青。看施报之循环,人孰无女?肆欺凌于孱弱,我独何心?几番跋涉辛勤,差幸珠还合浦;费尽心机子细,顿教钱罄流沙。第蚨已飞空,莺难出谷。揆诸情理,母家自合分偿;悯其困穷,姑氏亦当共济。断令孙刘两姓,合帮寻费百圆金作赎刑。盛世尚宽宏之典,革其余罪,小民免枷杖之施。本县执法守经,总求一是;行权达变,用示两全。尽斯民父母之心,苦衷若揭;为成人婚姻之意,曲尺威周。其各懔遵,永归和好。供结悉存档案。人证概令释还,此判。”
其词矞皇华赡,风发韵流,实为公牍中不可多得之文字。宜其传诵一时。而李大令,曲体人情,婆心一片,完人夫妇,破镜重圆,不致茶版粥鱼,为彼时气愤之所激,而他时反悔,遽生怨旷之悲。呜呼!是岂可以寻常俗吏视哉?牛刀小试,高坐堂皇,安得尽如李大令者?凡遇此等案件,悉令还俗择配,使一辈勉强出家,如韩文公所谓人其人者,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度尽众生苦厄也。
无锡真如庵理贞
南吴会,北毗陵,介居其间者,为无锡县。惠泉山色,驰誉东南。岁走苏常间,往来不计次。人事倥偬,未曾一蜡游山之屐,好风景失之交臂,山灵笑我矣。无锡灯舫,尤为著名,而弦管喧呶,多尘俗气,闹红一舸,当与吴娘鸭嘴无稍异。曩闻无锡多尼庵,庵舍精雅,类依山麓而居,是为名山点缀。庵中多艳尼,讲究妆饰,蛾眉蝉鬓,一似俗家装束。清歌侑酒,送客留髡,勾兰不啻焉,惟必有熟人导之耳。
庚戌夏,友人颍川生往无锡,阅一月而返。余以曩者所闻问之,因为余略述一二事,如真如庵之理贞,有足志也。颖川生云:“余之往无锡也,盖奉上台札委弹压茧市耳。每日清晨,乡人担茧上市,午牌落市,则无事矣。杖头间挂百钱,领略惠泉山景。山麓有卖茶处,房舍清洁,呼僮煎茗,尝天下第二泉。浮生半日,偷得清闲,午餐而后,日以为例。茶寮西畔一精舍,榜曰真如庵,询诸茶博士,曰尼庵也。顾庵门习静,虽设常关,宝刹云封,绝无人迹。粥鱼茶版,则更声息全无。亦若惟老佛为之坐守门户者,是可异已。阅日略久,适晤友人某。友固里中人,熟悉此中门径,浼其先导,得由后户入,盖并非隔绝红尘,实是暗藏春色,方便之门,固大有在。理贞出见客,不作比邱妆。年可十八九,姿容妩媚,导入妆阁坐,酬应若青楼。噫!二十余日来,无日不作门外汉,不意桃花源里,鸡犬皆仙,屋舍俨然,竟若是耶!有顷,兴辞出,理贞向余友订后约,许以阅三日来,并嘱备樽酒焉,理贞唯唯。及期,余友来寓所,招与同践约。至则有某某二君先在,皆余友之同人。理贞则更盛其饰而艳其妆,云髻盘鸦,弓鞋绣凤,歌衫舞扇,望之如天仙化身。是日相会者,恰好四人,余友喜手谈,相将入局。局终设席,肴馔精美,略似船式。理贞献酒毕,低声度南曲,不以弦索和,曰异北里也。意者鼓钟于宫,声闻于外,此其掩人耳目耳。酒散回寓,余即以明日行。胡麻一饭,恨无缘重到天台。后询诸人,知余友此日一席酒,所费盖不资也。”颖川生为余言之如此,余不禁为之神游目想云。
无锡净绿山庄胜荷
无锡山明水秀,惠泉山风景绝佳。山麓多尼庵,门墙光泽,垩粉髹漆,焕然常新。或有门牓,或无门牓,或门牓之上以山庄名。游人涉足其间,疑为名流别墅。故虽惠泉尼僧,艳名传遐迩。而闻所闻而来,未得见所见而去。无人先容,鲜有得其门而入者也。然若得门而入,则无所谓佛门之规则。禅叅欢喜,一似青楼耳。
有净绿山庄者,中有胜荷其人,年正及笄,姿客绝美。闻诸里中人云:胜荷本江北人,于其幼时,随父母以艒船来江南。净绿山庄某尼,以价购而有之,隶其名下,一若尼庵之收徒弟者然。由是极意修饰,不数年而丰致非凡,凤履鸦鬟,十分娇艳。盖惠泉尼僧,本不作方外装束,复以胜荷天质本佳,倍觉动人楚楚也。其师于昔年从人去,胜荷受其衣钵,秘密卖笑,生涯亦颇不恶。其师在山时,亦极着艳名,与浙人某丝客昵。某丝客挟巨资,往来苏常间,因是而丧其资者过半。其师居积日富,丝客转运日穷,客固持筹握算,而心计最工者。垂棘之璧,屈产之乘,本晋献公之宝,虞不过外府耳。妙计既定,好事旋成,罄囊尚有千金,拌作玉台聘物。五湖渺渺,西施从陶朱公去矣。珠还合浦,璧返秦廷。权子母而操奇赢,仍不失为浙中巨贾,人财两得,且以消受艳福焉。
胜荷得师门之秘授,高张艳帜。无锡本商贾云集之处,米市尤其大宗。有某米商与之缔秘密交,往来綦久,缠头之费,不可以浅鲜计。特米商齿微长,胜荷无嫁意。黄金虚牝,卒不能如丝客之便宜。胜荷之情致缠绵,祗为阿堵物耳。欲壑略盈,初心大变。去年米商贩米去,阅数月而归。人面桃花,懊丧欲死,而且山庄门牓亦已全行镵去,宛其死矣。他人入室,询诸邻近,知庵堂已改住家。盖胜荷临去时,将山庄价售某绅家。山庄本为其师出资所筑,其师去后,即为胜荷执管,故胜荷得以自由出售。某绅新从海上携妾归,桃叶迎来,山居清雅,斐公绿野堂,就此作别墅焉。而如米商者,武陵渔人,曾尝鸡酒;天台刘阮,狍饫胡麻。一别之后,竟不得重入仙境,夫亦徒呼“负”“负”而已。而胜荷踪迹诡秘,人不知其此去之何之,但知其下山之日,为六月二十三日。是日为其初度之辰,有许多女伴来,即与诸女伴偕引去,而绅家豪仆管业至矣。夫其所名胜荷者,因先荷花生日一日而生,嘉名肇锡,非无意云。
洞庭山观音庵佛如
太湖汪洋三万六千顷,七十二峰沉浸其间,洵东南一大观也。湖中耸峙者,为东西两山,即所谓洞庭山。有东洞庭、西洞庭之名。两山皆有尼庵,东山尤多。屡思往游,俗事烦冗,未得其暇。已酉秋,长白司马摄太湖篆,因事往访,事毕而返,略有暇晷,因便道游之。放舟叶巷村,停泊大水桥。舍舟而陆,从新庙盘折而上,跻莫厘最高峰。遥望湖中,烟波缥缈,峰峦杂沓。向东而行,山石荦确,足为之茧,腰为之折矣!继于后山观音庵小憩,庵尼照例饷客以茶,并果品也。尼庵规则,凡有客至,老尼献茶,必有一二年轻者在侧应酬,如僧寺之有支宾者然。向者涉历尼庵,几于千篇一律。是日观音庵,亦照此例。有二尼出,一不过十龄,一则年约二九,问其名,曰佛如。风流蕴藉,谈吐颇不俗。作俗家装束,所衣虽寻常机器布,而清洁无纤垢。峨眉螓首,蝉鬓鸦鬟,商量姿色,亦在十分以上焉。余以山中风土人情问,佛如告余曰:“洞庭山人最善弋利,稍有资财者,往往出贾于外。风雅好事,殊鲜其人。故胜迹名区,绝少点缀,并无园林池馆花木之胜。居民善艺植,卢橘杨梅诸果,较他处特佳。多捆载贩诸远近,亦以利所在也。今已交秋令,诸果尽剥落,惟盘中安期巨枣,为家园中物。碧螺青茶,亦山中产,请试尝之。”视杯中茶,果作沈碧色,尝之而甘芳;枣大于常,恐河鱼患,不敢食。坐谈良久,佛如所言,无不头头是道。
余因尚欲领略山色,遂即与辞。濒行时,佛如又曰:“洞庭山色绝佳,然居人闭户不游,山中佳处,问之且不知。真如■⑴伽诗所云‘始觉住山人亦俗,关门让与别人看’者。此去从万松丛中盘旋而下,疏篁拥翠,曲径通微。有华表兀立者,为吴中潘氏墓。道折而西行,为俞坞村。再涉前岭,即如君所言,离大水桥泊舟处不远矣。”如其言,果见丹崖碧嶂,环绕参差。约十里许,即达舟所。以所见证所闻,诚一一不爽也。回舟已薄暮,力疲甚,挑灯暖酒,思日间事。寻绎佛如所言,听其摹绘山人之性质,承其指点山行之路径,又能诵■⑴伽诗,当非寻常比邱比,有足以钦迟者矣。归舟迫促,恨不能重接清谈。而其一生来历,又无人可以问讯。既不知其前因之如何,又不知其后果之如何?只此一面之缘,可幸亦可惜已。
金陵茶庵文漪
金陵为古帝王之都,六朝佳丽,余迹长存。水软山温,花明柳暗。明代创设十三楼,一时章台之盛,冠于东南。粤匪之乱,遭劫最巨,盛时旧物,荡焉无存。数十年来,渐次规复。钓鱼巷娼寮林立,颇擅繁华。顾俗粉庸脂,不足当雅人一盼。秦淮湖水之西,一小招提,红阑倒影,胜似画图。旁有庵舍一坐,牓曰茶庵。梵呗声出户外,其细若蛩吟,抑扬隐约,知为闺阁中人修行处。扬声入其户,唪经之声截然而止。一中年尼搴帘出,问客何来,口操吴语,意甚殷殷,且留坐焉。佛堂三楹,中供大士像,长明灯烬诚檀香爇炉中,宝相装严,为之肃然起敬。坐定,互问邦族,通姓名。但言清禅其名,而文漪其字。年约三旬,貌清癯而身瘦削。徐娘丰韵,正好中年。体态苗条,风流自赏。长裙拂地,双钩微露,殊纤小鞋以革制,宛然新式时世妆。尼帽尼衣,衣以纯黑漳绒为之,臂钏粲然,指环称是。举止之间,饶有华贵气象。青丝尽披薙,头脚判僧俗,殆谚所谓半路出家者。询其来历,嗫嚅不肯言。语次,小婢报茶熟。婢仍俗妆,亦颇清秀。时邀入内室坐,即其唪经处也。室中陈设精雅,顾器用皆舶来物,而笔床砚盒,位置楚楚,架上书籍数种,与经卷杂相庋,牙签缥帙,修洁而整齐。余谓:“吾师固精通文翰者。”曰:“然,通则通矣,精则岂敢。然亦不让念书人双瞳炯炯也。”相与一笑而罢。所居之室,朱阑碧槛,绣幕珠帘,几净窗明,不染尘埃。室分内外两重,外室即所坐处,内室隔以绣闼,似非外人所可涉足。余数数属之目,文漪已会意,排闼请观,则见绡帐锦衾,备极华燠,一似名媛闺阁者。流览一周,为之叹羡不置。啜茗华,告辞归。后询诸人,知文漪盖某观察弃妾也。以犯淫故,勒令披薙为尼。其出家时,所携甚不资,茶庵屋舍,其以己资特地建筑云。
扬州明月庵诚修
热心办公益事,如创设学堂,开会演说之类,此士大夫之责。求诸巾帼,往往而难。况乎士大夫辈日言公益,欲其实事求是,不假公以肥己,则又十不得二三,巾帼无论已。即一二名门宦族之妇人女子,略知大义,其富厚者,或助资财以成地方之盛举;而贫无所赖者,亦出心力以尽个人之义务。难必其非好名之心所激而成,其出于本心者盖鲜。职是之故,或议及僧寺之充作公用也,或谋及尼庵之改为私校也。纷纷扰扰,不一而足。凡夫僧尼之辈,遁迹空门,置世事于不问,何公理之足云?而僧人之开僧学堂,又借以为保求寺产计。公也而仍私,亦惟自固其藩篱而已。
女尼无学堂分,乃扬州某女学堂之女校长,则公然一女尼也。有知是校开创时事者,谓校址本一尼庵,庵名明月,取扬州二分明月之意。尼名诚修,本隶明月庵。先是明月庵住持某老尼新怛化,轮及诚修主庵事。诚修料理老尼丧葬毕,建言于某绅,愿以庵屋充作女学堂,用品不受分文之偿值。庵有田数十亩,岁入颇堪自给,亦愿作为女学堂常年经费。但请留开西楹三椽屋,为自己安身奉佛清修之所。俟女校成立,且愿就近担任校中管理义务。时扬州中小学堂皆已教有成效,女校则尚阙如。某绅闻而喜,为告当道,当道鉴其诚,如其请,佥议受其屋而购其田。诚修固辞之,卒不受其值。署券既毕,略加改葺。济以公款之移拨,私家之资助,不数月后,读书之声,琅琅满耳,而诚修居然以佛弟子作校长矣。任事之下,潜心校务,措置裕如,校规严肃,实为女校之特色。晦则仍理旧业,焚香绣佛,端居一室中。校籍梵经,分庋两架,井井乎有条也。或有嫌其两不相合,而以逃杨归儒为言者。诚修数典不肯忘,夫亦相安无事也。
方明月庵之未改女校也,诚修每假朔望佛会日,遽集城内外老少妇女,演说天足事,近情切理,娓娓可听。扬州缠足之风,本较他处为甚。苦力佣工,缝穷老弱之俦,莫不纤纤厥趾,积习相沿,其苦万状。至是,而渐知感化,其造福为不少矣!或者曰,诚修恐庵产之将来必不免于充公,故为此保求半壁之计。其所捐田产,又有校长月薪之足以相抵。校长地位何等优崇,有此一举,且以博美名也。处心积虑,可谓深矣,其计亦狡矣哉。然而担任义务,不辞劳瘁,田值为所固辞,月薪在所应得。与大靠着佛菩萨吃着不尽,甚或饱暖思淫者,盖大相迳庭也。然则诚修者,热心公益,实事求是,微待尼界中未有之奇,即一二开通之巾帼,亦不能及。而沽名钓誉,假公以肥已,皇皇乎为当世士大夫者,当亦有愧色欤!
杭州木庵云林
区区口舌之长,原不足以为能事。然其性质之灵敏,应变之聪明,一语之微,有足以解纷而排难者,东方朔、淳于髡,千古以滑稽传。后世之以论说相谐谑,以笔墨为游戏,遂推两人为鼻祖。笑林之作,日出不穷,其滥觞也。昔王献之与客谈议不胜,其兄凝之妻谢道蕴遣婢白曰:“请与小郎解围。”乃施青纱步幛自蔽,以与客谈,客不能屈。夫诗工咏絮,其才本自非常。独献之为晋代有数人才,乃竟不及于其嫂。此言语之妙,又于巾帼中见之者矣。
杭城木庵有艳尼云林者,年十八九,粗通文翰,喜作小诗。其丰神之袅娜,体态之温和,如初写黄庭,到恰好处,非楮墨所能罄。而其姿容妍美,丽质本是天生。刘海发,天然足,衣掌靓雅,清洁无伦。并无须腻粉浓脂,借以作妆饰之品。蛾眉淡扫,虢国夫人未尝不足倾倒六宫也。性质灵敏,多应变才,吐属半出诙谐,闻者莫不倾倒。聪明伶利,人莫得而难之。有慕其才貌者,咸愿一接其声欬,一时青衿佻达之子,又往往挑之以游词,云林应对如流,未尝有所峻拒。然欲一亲芗泽,则卒不能。云林既喜作诗,又善辞令,或以文词见志,或以口方投情,其在有意无意之间,人有误以为意已相属者。
有某生得其诗,以为属意于已也,神魂颠倒,至废寝食。不知云林以生之情痴,而故意戏之也。闻其以《春宵》诗贻生,有句云“春心撩乱花难睡,为倚阑干待月来。”生得诗大喜,遂无日不到云林处,曲与云林相亲昵,以为兰因絮果,必有成就之一日。殊不意云林淡焉忘而恝焉置,且冷嘲热讽,侮慢百端,致生莫怒而莫言。由是恨之刺骨,必思有以报之。盖生之贻赠,所费不资,迟迟又久,终不能一达其目的。黄金虚牝,难怪其气愤之填膺也。一日以意诉诸友,友固祷张为幻者,劝生具牒控诸县,诬云林以不守清规,且骗人财物,请赐究办。
时钱塘县某令,固以风流称,逮云林至,见其姿容绝世,绛仙秀色,我见犹怜。所讯问之词,出以圆融。云林滔滔辩论,妙绪环生。官问其:“何以要出家?”曰:“冀登彼岸,藉结善缘,报二老之深思,且以修三生之慧业。”问:“人之控尔,其知之否?”曰:“佛法森严,罪过罪过。梵王宫殿之地,岂是巫山云雨之场?”问其:“如此青年,能免怀春否?”曰:“饮食男女,大欲所存。虽托迹于空门,实同情于世俗。”问其:“其既已如此,何不还俗嫁人?”曰:“翩翩俗世,佳士难逢。纵有意于求凤,将谁谐于卜凤?”问:“既愿嫁人,则放开慧眼,物色风尘,岂竟无一当意者乎?”曰:“智珠在握,慧镜当胸,有檀越之善人,鲜花封之贵品。”至是而哄堂皆笑,官亦为之粲然。骗财一层,即置不问。遂释云林归,以控无确证,薄责生以多事了案。
说者曰:“云林之为人,其贞淫不可知。而雪肤花貌,正在妙龄,摽梅之思,何能免俗?其守贞不字者,正是苛以为择耳!其所供词,自贡其真也。至其骗取财物,为若辈之常技。置诸青楼之中,当为笼络人心之好手。色不迷人人自迷,于他人乎何尤?而云林莲花舌妙,足解人颐。公堂之上,犹能以从容出之,使一重公案立时瓦解而冰消。道蕴解围,当难专美。较之嘤嘤啜啜泣,作女儿羞惧状者,安闲窘迫,相去奚啻霄壤耶!”
嘉兴法云庵珠姑 玉姑
嘉兴法云庵多艳尼,近年以来,有珠姑、玉姑其人。庚戌新秋,有事禾中,得见之于鸳鸯湖畔。我非刘阮,乃亦得遇天台二仙女乎?鸳鸯湖在郡城东门外,相传以湖多鸳鸯得名。或以其东南两湖相接,故名鸳鸯。又以在城之南,亦称南湖。朱竹坨太史棹歌百首,脍炙人口久矣。湖心有楼曰烟雨,建筑于五代时。晁采馆清课,嘉禾环城皆水,烟雨楼当高阜之胜。雕窗绮阁,四面临湖,其妙在在轻烟拂渚,山雨欲来时。渔船酒舸,微茫破雾,但闻舻声伊轧耳。杨万里诗“轻烟淡淡雨疏疏,碧瓦朱甍隔水隅”。方回诗“鸥从沙际衔烟去,燕向花边卷雨来”,风景之佳,可想而见。湖边停舶游船甚多,俗呼为“丝网船”。丝网二字,不知何所取义。船比吴中画航为小,而清洁过之,壶觞精致,肴馔芬鲜。值并不甚高,竟日数圆而已。操舟者皆年轻丽娃,妆饰妖治,缠臂金累累不计叠。柔舻轻摇,铿锵与欵乃声并作,即此已为禾中之特色。春秋佳日,载酒相从,洵可乐也。
自杭沪铁路通,城北成闹市,妓寮林立,为禾中从来所创见。好事者载酒作南湖游,兴会飙举,胜金阊虎邱。烟雨楼遭兵焚,大楼迄未重建。顾凉轩燠馆,岁时修葺。水木明瑟,颇擅园林之胜。西偏小楼数楹,中供牛女偶像。七夕良辰,游人尤伙,卜昼卜夜,乐而忘归。余于珠姑、玉姑,即于是日遇之。佛家妆束,飘飘欲仙。是于舞衫歌扇中别开生面也。珠姑年可二九,身裁不甚长;玉姑差稚,转益苗条,姿容艳丽,自相伯仲。珠联璧合,人以大小乔称之。有侦珠姑者,谓有某武员与之昵,禅参欢喜,过从密甚。玉姑年稚,尚未破瓜,某武员一视同仁,不分彼此。凡有投赠,无不相均,用意深远,盖双雕计也。何物健奴,乃竟有此艳福耶!是日湖上之游,即某武员之东道主,特以游人如蚁,众目■⑵■⑵,人之多言亦可畏,某武员故未登岸。珠玉二人,则入门一周行,旋亦归舟,即唤船娘拔篙去。一转瞬间,扁舟一叶,已入烟波浩淼间。今夕何夕,殆将别觅清静地,以遣此良宵者乎?
背山起楼,焚琴煮鹤,煞风景者,为某太守。以为携妓游湖,已是有关风化,况乎佛门子弟,以妖冶之妆饰,败坏风俗,玷辱清规,冶容诲淫,莫此为甚。下令严其禁,并饬嘉兴县某令查办焉。太守故长白人,以吏员起家,风尘俗吏,不知风雅为何物。人以为点缀名区,彼以为污秽胜迹也。幸某令固能事者,奉札之下,只以一纸空文申复之,不与深究其事。而珠姑、玉姑,得以安然无恙,然而便宜某武员矣。
嘉善荷花楼顺宝
嘉善城外荷花楼,尼庵也。有俊尼顺宝者,年才二十,聪明伶俐,姿首绝佳。乃披薙未及半年,遽尔还俗而去。有知其事者,谓顺宝本邑中杨韩氏聘媳,夫家以无力迎娶,拟效世俗抢亲之举。不图顺宝早有所闻,自顾红颜,心伤薄命,与其表舅父钮阿四相商,情愿削发为尼,且倩钮在庵作伴,以防不测,而为有备无患之计。杨韩氏不察,意以甥舅犯奸,拐逃藏匿,控之于官。
时江湘岚大令握善邑篆,大令以名进士现宰官身,所至有政声,为浙人所称颂。庭讯此案,察出冤诬,援笔判断,洋洋数百字,骈四丽六,锋发韵流,一时善邑人民,莫不传诵不置。其判词云:“现讯得该氏为子求婚,愆期未娶,备礼苦无金穴,思劫红绡。阿娇出自小家,难藏碧玉,杨枝露润,向我佛以皈依。莲座云深,借逃禅以匿处。迎来织女,无端误犯牵牛;疑是文君,越礼而奔司马。盍亦思同居二女,自然志不同行,矧其为犹子比儿,本已视之犹父。且钮阿四须髯戟戟,携弱息以偕临;虽韩顺宝粉黛盈盈,非小姑之独处。无论年殊老稚,海棠岂压梨花?须知分有尊卑,鸦舅宁谐鸠妇。匪寇婚媾,讵能禁其往来?招我由房,亦祗相为御侮。岂是狂蜂浪蝶,云锁阳台;何堪打鸭惊鸳?星临贯索。豚以招而入苙,烹鲜号宰治之庭;鼠以黠而穿墉,行露速无家之讼。夫莫须有冤沈三字,惨留疑狱于千秋;忍小娇生盟缔百年,冤听铄金于众口。原是无瑕之璧,当还合浦之珠。于归赓百两之将,读诗而识婚盟之重;无故则二十而嫁,考礼刚符待字之年。桃夭可咏乎蓁蓁,葭倚讵容夫草草?乃至抢亲之举,乡愚每视为故常,只兹凉薄之风,官吏当严行惩办。况又捏为蜚语,尤敢擅用私刑。第因其妇而罚其姑,既不可以训俗;若舍其主而惩其从,又非所以乎情。偶尔参禅,未驰双趺之绣凤;令其蓄发,即看两鬓之堆蝉。姑施法外之仁,成全美满;快奏房中之曲,永庆团圆。听到子规,之子不如归去;毋为姑恶,阿姑宁学疾聋。宜尔室家,遵兹批示。”由是钮阿四挈顺宝归,阅数月而与杨氏子成婚,伉俪和谐,前嫌尽释。而风流令尹,是足传已。
王江泾瑞华庵小宝
苏浙接壤处,南秀水,北吴江,有市集曰王江泾。发逆蹂躏甚,华屋尽坵垆。五十年来,规复不及半。盖地当塘路之要冲,故其遭劫为特鉅。跨塘有桥曰长虹,远而望之,夭矫出天际,可谓名称其实。桥南为浙境,桥北为苏境。下桥迤逦西北行,清流向尽,止水一湾,曰“砦基滨”,“砦”即“寨”字。相传春秋时,吴越构兵,夫差尝屯兵于此。砦基者,营砦之基,其地因以得名。人以荒烟蔓草,地境苍凉,以蟋蟀之方言呼之,以讹传讹,遂失真名。滨之旁一尼庵,曰瑞华。颓壁欹雨,荒扃偎烟,旃檀不温,古佛如睡,一旧刹也。王江泾镇遭兵燹,市廛民舍,衙廨庙宇,焚毁一空。后虽次第起造,不到从前十分之二三。惟是庵为乱前物,红羊不及到,如鲁灵光殿之岿然独存。岂真我佛呵护之灵耶?闻诸故老云:瑞华代有名尼,或以才名,或以貌名,或以才貌兼全名。顾代远年湮,风流歇绝,千载下说《会真记》仿佛见鸡皮鹤发也。
数年前有小宝者,年不过二十,知文字,善词令,貌在中人上。当时有人建议,将以是庵充作学堂之用,住持尼惶恐无所措。小宝为之作书,大致以瑞华庵为乱前旧物,粤匪之乱,阖镇尽成焦土,惟是庵独存,则我佛既已呵护于五十年之前,后人不得不为我佛保存于五十年之后。想镇上诸君子,当亦乐于留此,以作枌榆记念。况复数椽老屋,价值几何?镇上无主地多,何定断断于此?以书密致郡中某绅之夫人,求为缓颊,于是瑞华庵卒因此而得以保存。至今法雨梵云,依然无恙,小宝之力也。不足以见小宝之知文字而善词令乎?尝见人于财产细故,穷年累月,函牍往还,以什百计,甚或涉讼公庭,犹历久而不能决。乃一空门中年轻女弟子,不过寥寥数语,即以排难而解纷。其识见之高,语言之妙,不多得矣。小宝本无锡渔家女,王江泾镇,每年于二三月间,例赛猛将会,俗称网船会。凡寻常之渔船,克期云集,多至千计,顾其作俑不可得而知。某年某渔船赴会到此,因子息多,艰于字养,乃以最幼之女舍身于瑞华庵,即小宝也。时只三四岁耳,住持尼故,与郡中某绅夫人善,岁时入城,必与小宝偕,且信宿焉。某绅家女公子辈,莫不深通文墨,小宝熏陶久,由识字而读书,十数年来,学且与诸女公子俱进。所读之书,或借观也,或竟索归也。性本颖悟,复以潜心研究,则所造竟在诸女公子上矣。小宝貌本韶秀,不假修饰,而妩媚出于天然,亦可人也。今数年不见矣,度其年,已在花信外,其出处则两不得而知耳。
〖注:■⑴,亻+频,音频。■⑵,目+睘,音还,大目貌。〗
琴谱序 清 贵筑王锦季湘 撰
〖贵筑王季湘女史锦,为薛照南刺史德配。淹雅多才,尤精音律。性癖琴,重订《春草堂》琴谱,审音定徽,多所正误。余尤爱其自序骈体文一篇,微引精详,词格华妙。其词云:〗
粤自湘妃写怨,苍梧留帝子之音;蔡氏知音,渌水尽中郎之妙。考新声于北魏,艳说虞妃;纪韵事于西京,争夸赵后。邮亭女子,识楚国之明光;上景仙姝,倡汉宫之绝调。拍成雅操,癖有落霞;谱人乐章,歌新子夜。故弦调九弄,香闺大有传人;亦琴鼓三终,正坐犹严女训。然而文君心荡,绮靡相沿;于嫂音微,筝琶莫辨。鸣鸾寡和,畴环佩之迎风;舞鹤不来,空丝桐之伫月。洋洋盈耳,半属淫哇;诩诩师心,殊乖古法。安弦操缦,堪羞艳李浓桃;累牌连篇,只诮灾梨祸枣。求其曲操雅正,音律详明,则《春草堂》原谱一书,固后学之津梁,元音之真诀也。所惜者徽分一间,尚误曲中;弦审五音,微差位表。吾师祝桐君先生为当时伯牙,将取此卷正之。乃仓皇戎马,未操郢上之觚;况瘁征鸿,早返闽中之驾。余也抚琴动操,指训亲承,扢雅扬风,心传愿绍。因女红之馀暇,细校徽音;合元律之精微,详加删订。神来意会,每触类而旁通;激浊扬清,务纤毫之无憾。经年绮阁,既告成功;反命绛帷,用谋锓板。所翼三声类聚,与古为徒;若云千载赏音,则吾岂敢!
代少年谢狎妓书 明 公安袁中道小修 撰
〖万历丁酉冬,公安袁小修客金陵。新安一少年,游太学,狎一妓,情好甚笃,遂倾囊娶之。其人久失怙,兄主家政甚严正,遗书切责之,必欲遣去,否则不复相见,且理之官。少年忧惧,不能措辞裁答,因谓小修曰:“事已如此,可奈何。但我兄亦知读书,颇爱才,若得数千言一书以感动之,吾事济矣。才思蹇涩,求先生为我捉刀,使此人不去帷,当效环草之报。”小修为作一书,淋漓数千言,才气可喜,达之于兄。月馀晤少年欣然曰:“我兄有字致云:与弟别未数年,笔下便已如此,既有读书之志,即携新妇归,余不以一眚盖平生也。”即束装偕归。因置酒为小修寿,令姬捧觞,为歌一曲。友人笑谓小修曰:“相如作《长门赋》得千金,今子得闻此人歌一曲,胜相如千金多矣。”明晨送之江干,挥泪而别。其书曰:〗
信来,得奉严教,感激惭恧,不可胜言。自先人没后,得吾兄提携,以有今日。某虽不才,沾雨露之润,获教诲之益,亦既有年。虽有童心,粗知名教,若夫逐野水之鸳鸯,忘沼上之鸿雁,赋花间之曲,背霜后之筠,即死不为也。但一时迷昧,忽忽如梦,今事定情牵,有不能顿遣者。缘斯人十七,自离阳昌酒墟,即永居竹桥旅庽。不意入室之柳叶,遂成结子之桃花,怀孕已经四朔。念乌衣之派不蕃,青箱之望尚杳,兄与弱弟,皆难嗣息。设得一儿,蒸尝有托,如莫愁之产阿侯,胡婢之生遥集,亦为幸事。且近日维扬间,有以红粉妖姬,育青云上客者,兄所目击。天下事不可知,淤泥出莲花,粪土产芝菌。此其未能顿遣者一也。斯人虽在烟花,志坚松柏,勉离旧巢。彼阿母本重惜钱树,恨切肌骨,大骂分袂,恩断义绝。设令再入故栈,颜面何容?磨折何堪?恐登车之日,即毕命之时。昔严武与妓俱亡,追者继至,杀之灭迹,后祟不止。我虽不杀,由我而死,恐倩女相逐,出有芳魂。小玉不仁,能为厉鬼。此其未能顿遣者二也。斯人自入门,改去钿蝉,卸下堕马,舞衣歌扇,付之尘土,缟衣綦巾,晨起操作。言不出户,苦不惜身,宛似良人,克相妇道。且夜勤刀尺,相伴膏火,相勉吾以致终宵。此其未能顿遣者三也。邸中所藏,虽乏长物,尚有博山旧炉,雀尾遗鼎,砂象斑烂之器,牙玉辉映之章。画则为小李将军,书则为海岳外史,皆令之收藏,司其管钥。设为德不终,将燕莺化为鹯鸷,恐付之祖龙,尽成灰烬,则先代所遗,皆为乌有。此其未能顿遣者四也。自吾兄严命一到,斯人即泣曰:“微豸小生,亦知护子怜儿。妾虽烟花下贱,幸已有身。设欲逐我,候分娩之日,为君家存引一脉,然后自觅白练,永赴黄泉。”弟闻之亦自伤心矣,即欲处之,亦须少缓。今兰玉几何,岂稻麻也哉!而弁髦之乎。此其未能顿遣者五也。处此五不能顿遣之势,即弟之宜遣而不即遣者,亦略有可原矣。
至兄责弟以罪,罪何敢辞?生平读古人书,见夫桃根桃叶,同登子敬之舟;阿田阿钱,共列稼轩之帐。白太傅之小蛮樊素,苏学士之朝云榴花,集中皆不自讳。误信古人风流,沿习未能顿除,尤而效颦,此其罪一也。岁月如流,未必吾与,开口而笑,宁有几时?一席多姿,忘同安石之癖;千金丧尽,宁甘太白之贫。遂使班嗣之赐书仅存,陆贾之遗产渐罄,此其罪二也。古人有云:文有仗景生情,托物寄兴。丽人燃烛,远山磨墨,千古一道。弟每遇枯坐,文思不属,微闻香泽,倚马万言,出鬼入神,惊天动地。两仪发耀于行中,列星迸落于纸上,此其罪三也。江左烟月繁华,六朝金粉旧地。谢家调马之蹊,尚馀芳草;王氏鼓楫之所,仍有文波。土风习俗,偶而相沿,此其罪四也。近日文人,概多胜事。如某某皆少年冶游,目为荡子,一旦腾蛟变化,立致青云,岂留连烟月,即属尘土下士乎?弟不肖谬有此见,此其罪五也。弟又有昧死一言:世间亦惟英雄豪杰,能为格外之事。财色小夫,自当赦除。天下有事,正赖命世长才,曲谨小廉,岂能成事。当北宋与契丹为邻,大小七十馀战,屡致败北。而能大破之者,乃欲娶薛居正子妇之张齐贤也。澶渊之役,宋几不保,而能拥驾渡河,重造社稷者,乃溺爱倩桃之寇莱公也。宋既南辕,金兵破竹而下,而能于黄天荡上,几制兀术之死命者,乃娶妓女梁氏为妻之韩王也。宋时止有此三大伟人,皆能造非常之功,而亦未必无非常之过。彼恂恂谨饬如张德远辈,终身无声色如王安石辈,何益于败亡之数?弟虽不才,设国家有事,寄之一面,尚能谈笑却虏,樽俎破敌。自信才略,不后古人。不能自致其身,而轻作此语以示长者,此其罪六也。抑情忍事,本非易易。古人云:不迩声色。今不幸迩之矣,迩之而能不溺,非圣贤不能。樊通德有言:夫淫于色,非慧男子不至也。慧则流,流则通,而淫生焉。自古英雄,不能不牵情于帷幕。苏武于嚼雪吞毡之时,而犹有胡姬之娶。瞿昙氏不云乎:一切有情,皆因情欲而正性命。即参禅上士,亦虞习气难除,尚借安般数息之禅,白骨流光之观,然后暂能驱遣。假使兄当盛年,有多情女子,苦相流连,以死自誓,不出兄门,兄遽能以慧剑斩之乎?弟不能如柳下惠坐怀,头陀一宿,而致堕落有情之痴。此其罪七也。有此七罪,弟何以见我兄哉!惟兄见其七罪,察其不能顿遣之情,而解三面之纲,令弟得遂私愿,同归旧居。绝意铅华,精心竹素,发二酉之藏,竟三馀之秘,见子雪之肠,反思王之胃。三年之后,不弋取大物为一家光宠者,愿兄摈绝之,以为荡子之戒。皇天厚土,实闻斯语。匆匆言辞无叙,幸惟原宥。
小脚文 清 旷望生 撰
脚以小传,昭其美也。夫脚非尽人能小也。自有缠之讲究者,其小遂盛傅于人口耳。且自窅娘作俑而,缠脚之风,遂遍于古今天下矣。然传其风者,或未必能共得其法,而大小之见出焉。于是妇女苦矣,而取法乎下者,评骘亦从此起矣。今夫物之以小为贵者,非妇人之脚乎哉!脚之小者,其形必尖,尖而瘦焉,斯愈形斌媚矣。脚之小者,其气必郁,郁而臭焉,则别饶风味矣。其为初缠之脚欤?一缸之泪嗟其苦,三角与拐肖其形,侧目而过之可也。其为半拦之脚欤?穿条焉而笑其轧伤,木礅焉而怜其受累,谈笑而去之可也。或谓宁波之脚,不过一拳,然而裙底评量,恍若猪啼之拥肿,取其短而损其美,其亦何以餍阅者之心?或谓广东之脚,不盈三寸,然而灯前玩视,俨同鸡距之零丁,强而致亦勉而行,其亦何足娱游人之目?故夫脚之缠者,以小为归,而脚之小者,以纤为度。是盖俗尚之所趋焉。夫唐虞之世,不闻英皇二女,裂帛而束双趺;蛮貊之邦,不闻闺阁群娃,制履而成一握。迄于今中原弱质,偏欲争奇竞胜,于跬步而别妍嗤。袜之细也,裹以轻云;弓之纤也,弯以新月。无大家亦无小户,寝成风会,虽迫以有司禁令而难裁。落落寰区,殆于梳头穿耳之馀,尤为注意者尔。是又人工之所致焉。夫闺媛骄纵性成,或以慈母爱怜,反致莲船之盈尺;村女窭贫自守,或以萱亲懈惰,遂令鸦袜之生尘。及夫观绣闼雏姬,莫不茹苦含辛,争束缚以成婉丽。踵之平也,分重台之瓣,趾之锐也,若解结之锥。短合度而纤得中,稳其步趋,虽例以掌上之轻盈而无愧。娟娟此豸,其惟锺阜邢沟之地,别有倾心者尔。
冷庐杂识(节录) 清 桐乡陆以湉敬安 撰
首饰
《毛诗》副笄六珈传云:“副者后夫人之首饰,编发为之。”首饰二字始此。刘熙《释名》有首饰篇,凡冠、冕、弁、帜、簪、缨、笄、真之属绵列焉,是统男妇,而通名曰“首饰”矣。今独以号妇人钗铒等物,盖犹沿诗传之说。
汉口竹枝词
馀姚叶茂才调元,《汉口竹枝词》三百首,述人情风土,俚语居多。其赋后湖词有云
散步人来远市阛,一回心境得宽闲。
眼光直到天穷处,夕照黄陂数点山。
笔意独俊逸可喜。
勺药椒
勺药,香草也,而赠之于相谑之日。椒,芳物也,而贻之于鬷迈之时。人汩其情,物亦违其用矣。世之治也,礼教隆而妇职修,草木皆得其所。《周南》所以次《采葛》,《召南》所以次《采蘩》也。
湘江竹枝词
吾邑费春帆中丞瑔,由明经起家县令,历官至湖南巡抚。自幼即耽吟咏,在长沙切署时,筑校经堂课士。尝以《湘江竹枝词》命题,自赋十二绝,极绵邈悱恻之致。录二首于此:
斑竹涓涓泪尚零,望湘亭上吊湘灵。
孤逢听雨巴陵岸,一夜愁心满洞庭。
三十六湾芦荻秋,飞花如雪扑郎舟。
请看今夜湾湾月,双宿鸳鸯已白头。
虞凤娘
明义鸟虞凤娘姊,嫁徐明辉而卒,明辉闻凤娘贤,恳其父欲聘为继室。女知,泣谓父母曰:“兄弟未尝同妻,姊妹可知。”父执不听,女绝口不言,自经死。余谓女之死徒以伤亲之心。史传载之,岂但以其志之洁,为末俗所难能,而书以示风欤。
露筋祠诗
王阮亭题露筋祠诗云:
翠羽明珰尚俨然,湖云祠树碧于烟。
行人系缆月初堕,门外野风开白莲。
论者推为此题绝唱。按:米襄阳露筋祠碑云:“神姓萧,名荷花。”诗不即不离,天然入妙,故后来作者,皆莫之及。
卷面题诗
咸丰壬子浙江乡试第二场,山阴某生闱中发狂病,曳白而出,卷而题二绝句云:
记否花前月下时,倚阑偷赋定情诗。
者番新试秋风冷,露湿罗鞋君未知。
黄土丛深白骨眠,凄凉情事渺秋烟。
何须更作登科记?修到鸳鸯便是仙。
款书山阴胡佃娘,某生旋卒于寓所。轻薄之报,可不畏欤。
顾亭林母
顾亭林先生之母,王氏。崇帧时旌表切孝,即《明史?列女传》所称王贞女也。先生有与叶讱庵书辞荐举云:“先妣国亡绝粒,以女子而蹈首阳之烈,临终遗命,有无仕异代之言,载于志状。故人人可出,而炎武必不可出矣。”记曰:“必贻父母令名必果,将贻父母羞辱必不果。七十老翁何所求,正欠一死。若必相逼,则以身殉之矣。一死而先妣之大节,愈彰于天下,使不类之子,得附以成名,此亦人生难得之遭逢也。”盖其辞决而其志弥可哀矣。
白衣送子观音殿联
天竺白衣送子观音殿,楹联甚多,皆庸浅不足道。惟钱塘魏春松侍御成宪所题,裁对自然,不失读书人吐属。句云:
白衣仙人,瓶中水杨柳;
朱芾男子,天上石麒麟。
小缘筠女史
钱塘朱缘筠女史璘,聪慧能文,矢志不嫁,当代闻人,欲见一面不可得。家贫,售诗画以自给。余尝见其扇头画菊题诗云:
无心开尔后,风雨已重阳。醒却繁华梦,甘为冷淡妆。
有心难向日,无骨不凌霜。底事蹁跹蝶,犹思挹晚香。
是真能孤芳自赏者。
醵钱启
同邑沈芝岩秀才逢源,天才亮特,为督学山阳汪文端公廷珍所赏拔。少订姻于张氏,家贫力学,锐志进取,誓不登科不娶。年逾三十,犹未售。亲戚劝其毕姻为似续计,而孑然一身,家无担石,乃为醵钱以成婚焉。既屡不得志于有司,益纵于酒。每当夜深人静,持杯独酌,狂呼恸哭,辄惊其四邻。遂以是得病,卒年三十有六。无子,遗葶散佚,录其《醵钱启》云:
伏以纳币无过,五两判于周官;有财振人,八厨茂于汉纪。谢公移帐,助隐之为周旋,仆射营婚,致子琮无暇日。盖合独以时者礼也,假人以德者义也。自来逸轨,多载前闻。源束发受经,早谙昏义;弱冠弄翰,间肄闺辞。慕鲍宣之风流,企何曾之酬酢。素门合牉,订两姓于朱丝;张姓连天,系一纱于玉臂。固已姻联白建,喜得胜流,缘合老人,即期报板矣。然以为情萦儿女,惧累英雄,肘系香囊,恐妨书史。求凰有曲,不惊在御之声;特雉无媒,未设早婚之令。以故凉宵弋雁,星剩匏瓜;春社飞鸳,凤虚少女。乃者,仲卿龙具,京师弃其无才;昭谏白衣,云英笑其未脱。十年不字,负此韵华;三星在天,歌残邂逅。历姹紫嫣红之候,春事已阑;闻口脂面药之颁,痴情渐悔。满身风露,识季迪之欲婚;一痊朝飞,笑牧子为未达。梦已征于桑下,曲待奏夫房中。所虑缣练茧绸,难捐嘉饰;方樏牢烛,不少门财。在戴良有布被之将,亦希高隐;而裴航无杵臼之聘,终隔仙源。库乏男钱,罂干女酒,盖几几呼泥中有絮,春风徒吹,洞口无桃,胡麻空熟矣。于是草元弟子,戴笠故人,将使凫不单行,心成一袜。集千狐之腋,暖到鸳帏;分一叶之阴,春回鸾树。乌珰十事,不令贻笑纯材;玉镜一枚,即可相攸温峤。是则长源迎妇,供帐遍有北军;宁戚欲妻,平章待乎管子。阮修婚费,欲自名流;黄姑聘钱,贳从天帝。以今拟古,足可轩渠。故乃洒墨管城,命词侧理,抒予结约,告尔苔岑。类杲卿索花粉之需,异吴市竞金钱之掷。行见两行花烛,悉有耀之自他;一色禄纱,等解衣之惠我。有情谁能遣此,且慰目前介特之心;此事使卿有功,预防他日揶揄之语。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采葛》咏之,见谗谤交构之际,犹不忘君也。读之可以怨。《子衿》咏之,见学业废衰之时,尤亟须友也。读之可以群。
梳铭
《明诗综》七十一卷,项真名下《静志居诗话》云:“予尝见其为闺人铭梳奁曰:‘人之有发,旦旦思理,有身有心,奚不如是?’笔法极其飞舞。绎其语,殆亦非真狂生也。予按铭乃卢仝所作,见《唐文粹》云:‘人之有发兮,旦旦思理。有身兮,有心兮,胡不如是?’”项盖减易其字而书之耳。
七夕诗
馀杭陈铎卿女史尔士,钱新梧给谏之室也。习经史,工吟咏,赋《七夕》诗,命意最高:
梧桐金井露华秋,瓜果聊因节物酬。
却语中庭小儿女,人间何事可干求。
周孟侯先生宫词
吾邑周孟侯先生拱辰,明季贡生,吾母之七世祖也。先世累着清德,母夫人梦砚生花,而生公。比长,聪颖绝人,又励志于学。尝坐小楼去梯三年,读古今文五千篇有奇。由是才藻艳传,名噪一时。吴兴庄廷钺,将刊《明史》,以厚币聘公,先一夕,公梦其父,畀以一合,启视之,则赫然一人头也。惊而寤,适庄使至,有警于是梦,峻辞却之。及《明史》祸发,诸名士株连被戮者多,公独脱然无累,识者谓世德之报。屡不得志于有司,牢骚抑塞之气,悉寓于文辞。着有《圣雨斋集》。其宫词八十首,寄兴无端,尤足令才士读之,同声感喟。摘录五首,以当尝鼎一脔。
露痕高漾月痕低,六院笙歌五院迷。
莫道襄王惜香梦,巫山只在画栏西。
垂杨深闭画楼春,花送黄昏莺送晨。
三十六宫间似水,平明催送虢夫人。
金铃猧踏落花泥,辇路苔痕旋欲迷。
谁道举头刚见日,凤楼疑在十洲西。
碧箫吹破思依依,听尽宫莺半掩扉。
最是无聊看不得,桃花片片背侬飞。
翠鬀宝鬓玉膏新,一对菱花一怆神。
无恨蛾眉绿如许,不如影里李夫人。
何间妇传
柳子厚《河间妇传》,遣词猥亵,昔人曾讥之,然其文固有为而作。其记游戏之所,一则曰浮图,再则曰浮图,可知佛庐之贻害甚烈。而妇人之喜入庙者,可以警矣。
琵琶亭
琵琶亭在九江府城外江边,乾隆癸亥观察潘阳唐公英重修。增建高楼,题额曰“江天遗韵”,壁刊白傅遗像,是南熏殿本,嘉庆中歙人方体所摹。登楼四望,前临大江,后对庐山,左则古木千重,右则人烟万井。楼上回廊旋绕,境极幽旷,游人题咏甚多。观察有句云:“今古商船多少妇,更谁重此听琵琶。”殊寓感慨。
锡奴 铜婢
温足瓶,名“锡奴”。苏州薛一瓢雪镌钢杖字曰“铜婢”,此可以为对。
李易安 朱淑真
德州卢雅雨鹾使见曾作《金石录》序,力辨李易安再适之诬。谓德父没时,易安年四十六矣,又六年始为是书作跋,是时年已五十有二,匪姒之三少,等季隗之就木,以如是之年而犹嫁,嫁而犹望其才地之美,和好之情,亦如德父昔日,至大失所望,而后悔之。又不肯饮恨自悼,辄谍谍然形诸简牍,此常人所不肯为,而谓易安之明达为之乎?观其洊经丧乱,犹复爱惜一二不全卷轴,如护头目,如见故人,其惓惓德父不忘若是,安有一旦忍相背负之理?此子舆氏所谓好事者为之,或造谤如碧云騢之类,其又可信乎?陈云伯大令,亦云宋人小说,往往污蔑贤者,如《四朝闻见录》之于朱子,《东轩笔录》之于欧阳公,比比皆是。又谓“去年元夜”一词,本欧阳公作,后人误编入《断肠集》(渔阳山人亦尝辨之),遂疑朱淑真为泆女,皆不可不辨。按“去年元夜”词,非朱淑真作信矣!李易安再适赵汝舟事,详赵彦卫《云麓漫抄》,诸家皆沿其说,卢氏独力为辨雪,其意良厚。特录之,以俟论世者,取裁焉。
金史猥亵
昔人谓《金史》叙次明净,胜于辽元,然如《后妃传?后》所载:海陵私其从姊妹莎里古真,馀都莎里古真,在外为淫佚,海陵闻之大怒曰:“乐爱贵官,有贵如天子者乎?乐爱人才,有才兼文武如我者乎?乐爱娱乐,有丰富伟岸过于我者乎?”又海陵尝曰:“馀都貌虽不扬,而肌肤洁白可爱。”此等猥亵语,亦皆采述,殊失体裁。
明公主郡主
明公主、郡主,无再嫁者。即此可见宫帏礼法之肃,视唐世迥殊矣。
昭君诗
诗人之思,日出不穷。即如咏昭君者,唐宋以来,佳篇不少。近代更有翻新制胜者,略识所见于此。
天低海水西流处,独有琵琶堪解语。
断丝枯木本无情,犹胜人心千百许。(胡迟威)
君王重信不重色,玉貌三千替不得。
穹庐若使诏留行,金屋欢娱岂终极。
一传祸水入后宫,燕燕尽啄皇孙空。
自谋则过君谋忠,画工毋乃真国工。(沈镰)
一辞宫阙出秦关,长得丹青识旧颜。
为报君王休爱惜,汉家征戌几人还。(颜光敏)
汉主曾闻杀画师,画师何足定妍媸。
宫中多少如花女,不嫁单于君不知。(刘廷献)
远嫁呼韩岂素期,请行似怨不逢时。
出宫始觉君恩重,临去犹为斩画师。(赵翼)
胭脂零落倍销魂,急雪严霜泣暗吞。
敢向琵琶传怨语,至今青冢亦君恩。(那彦成)
战骨填沙草不春,封侯命将漫纷纭。
当时合把毛延寿,画作麟台第一勋。(许宗彦)
无金赠延寿,妾自误平生。(沈德潜)
子衿非淫诗
《子衿》非淫诗。萧山沈补堂豫引《晋书》左贵嫔《离思赋》,“彼城阙之作诗兮”,亦以日而喻月,如谓果亵狎之什,岂有椒壁之宠,而写诸彤管者乎,证据甚确。
房晖远
隋高祖尝谓群臣曰:“自古天子有女乐乎?”杨素以下,莫知所出,遂言无女乐。房晖远进曰:“臣闻窈窕淑女,钟鼓乐之,此即房中之乐。着于雅颂,不得言无。”高祖大悦。晖远此言,根据经术,又能导君以正,深得献替之义。五经库之誉,良不虚也。
赵仪吉女史
上海赵仪吉女史芬,归安汪参军延泽之配也。天性高朗,有丈夫风骨。博习经史,兼工吟咏,着有《沪月轩诗集》。句如:“残红尽落啼莺老,众绿新生好雨多”;“五夜怀亲空有梦,十年遣日凭诗。”《春晚》云:
才脱春衫换夹纱,东皇何事便思家。
杜鹃声里斜阳暮,深闭幽窗避落花。
俱娟妙。
顾横波小像
程春庐京丞,博稚嗜古,所蓄书画甚多。余常于其侄银湾参军世越处,见顾横波小像一幅,丰姿嫣然,呼之欲出。上幅右方款二行云:“崇帧已卯,七夕后二日写于眉生楼。玉樵生工朴。”左方诗二首云:
腰妒杨枝发妒云,断魂莺语夜深闻。
秦楼应被东风误,未遣罗敷嫁使君。
淮南龚鼎孳题:
识尽飘零苦,而今始得家。
灯煤知妾喜,特着两头花。庚辰正月廿三日,灯下眉生顾媚书。
田田 钱钱
女子双名最多,独辛稼轩妾田田、钱钱,因其姓而名之,与其它双名者异。
竹夫人
“保抱携持,朕不忘五夜之宠;辗转反侧,尔尚动四方之风。”宋李公甫所作竹夫人封词也,工录鲜匹。朱瓣香同年,又仿毛颖之例,作《倚玉山房夫人鲍玲珑传》有云:夫人撰有《抱青集》,《子夜》歌云:
感郎绸缪意,许侬情久长。郎意虽云热,侬心只自凉。
肯以雨露浓,而忘抱冰雪。郎自竭郎欢,侬自尽侬节。
兰蕙有幽香,桃李多艳姿。阿侬无他好,虚心是郎师。
寓意深婉,得风人旨。
丽词
赵清献公诗,有:“春窗恼春思,一枕杜鹃啼”之句。司马温公词,有:“相见争如不见,无情还似有情”之句。范文正词有“眉间心上,无计正回避”之句,韩文公词有“愁无际,武陵凝睇,人远波空翠”之句,林和靖词有“罗带同心结未成”之句。后学每以之借口,竞作丽辞。不知惟立品如数公,乃可偶一为之。若后生小子,沾沾焉于此求工,鲜不为心术之累。
采芳集
平湖钱孝廉步曾,曾刻其五世祖起隆制艺一卷,名《采芳集》,皆摘四书中艳丽字句,游戏成文,嘻笑怒骂,无所不有。如妁一字题文云:“宿瘤也以为仙姬,姣僮也以为娇客。在媒或以众见共闻,尚存廉耻,而妁乃备极其形容。优隶也以为俊秀,贫窭也以为豪华。在媒早以微言温语,任意相欺,而妁乃更从而点缀,又云本以妇人轻信之耳。妁复鼓彼如簧,遂使母氏专权,父虽欲禁之而不得。本以深闺独处之娇,妁竟诱诸觌面,遂使高堂未许,女先遥慕之而如迷。妁之巧者,意仅切于肥囊;妁之拙者,幻亦生于阅历。倘以彼列诸冠盖,即是苏张游说之俦。妁之老者,口舌既堪惑女;妁之少者,容貌并可悦男。故以彼略试逢迎,遂谐秦晋婚姻之好。描写若辈情状,如铸鼎象形。”又妻辟炉题云:“窃慨今天下之多不廉,大抵皆其妻为之也。”其母题云:“且天下容有不爱亲之子,断无不爱子之亲。”一妾题云:“且三代以上多丈夫,三代以下多妾妇。上竞谐媚而妾在朝,下尽逢迎而产寻在野。”持论奇快,皆可作当头棒喝。
黄韵珊词
海盐黄韵珊孝廉宪清,才调倜傥,着有《茂陵弦》、《帝女花》、《凌波影》等院本,为时所称。小词亦工,《浪淘沙》一阕,尤饶情韵云。
秋意入芭蕉,不雨潇潇。闲庭如此好凉宵。目自缠绵花自媚,人自无聊。 别恨几时销,认取红绡。凤筝音苦雁书遥。醒着欲眠眠着醒,灯也心焦。
顾媚 柳是
龚鼎孳娶顾媚,钱益谦娶柳是,皆名妓也。龚以兵科给事中降闯贼,授伪直指使,每谓人曰:“我原欲死,奈小妾不肯何?”小妾者,即顾媚也。见冯见龙《绅志略》。顾苓《河东君传》谓:“乙酉五月之变,君劝钱死,钱谢不能。戊子五月钱死后,君自经死。”然则顾不及柳远矣。
韵兰序(并引) 清 钱唐梁绍壬应来 撰
〖韵兰者,京师春台部中名旦也。色艺冠绝一时,顾性傲睨,少所青眼。孝廉某君,极眷恋之,形予色授,颇见妒于同侪。而月下盟言,誓同枯菀,盖不仅被中之鄂,花底之秦焉。年十九,以瘵卒。某君哭之恸,赋《惜兰词》二十章,征同人哀诔,而属余为之序云。〗
桃开千岁,人间为短命之花;昙现刹那,天上乃长生之树。从来朝露,本苦无多;况属彩云,尤其易散。然而水莲泡幻,达观久付虚空;泥絮沾濡,情种能无抑郁也乎?如春台部兰郎者,泥巢乳燕。花苑灵狸。家住玉钩斜,骑鹤下翩翩之影;善歌《金缕曲》,啭莺闻呖呖之声。芳名则雅爱兰香,绝调已盛传杨叛。固已蜚声乐籍,驰誉燕台矣。爰有浙西名士,久噪雕龙;日下寓公,新来鸣鹤。偶顾绿么之曲,顿生红豆之思。于是众里目成,暗中心许。赭白马城头蹀躞,公子相逢;金错刀袖底铿锵,美人赠我。每见潘车掷果,携手相将;保母鄂被熏香,销魂真个。妒之者以为失身之凤,爱之者以为此翼之鹣。而乃长乐难期,短绿已促。杏林深处,难探及第之花;芍药开时,原是将离之草。于是数声杜宇,一阕阳关,方期玉玦之分,以冀金镮之合。熟意杨花命薄,桐树生孤。莲菂侬心,菖蒲郎面,此也秋雨卧相如之病,彼了秋风作王粲之游。既而长剑归时,大刀唱后。不惜黄金似土,来作缠头;岂知紫玉成烟,已伤委骨。用是怆怀珠璧,堕泪琼瑰。犹思人约黄昏,去年元夜;依旧门临碧水,今日桃花。早已平量恨海之波,待涸爱河之水矣。然而空谁非色,短岂殊修,使问天果属有情,得知己死可不恨。向使郎果金台终老,落拓梨园,玉籍长留,沉浮菊部。将春残杨柳,飘零京兆之眉;秋后莲花,憔悴昌宗之面。未必鬑鬑潘老,能消黯黯江魂。则与为弥子瑕之色衰,毋宁作卫叔宝之看杀。而况樱桃一曲,芳名总在人间;霓羽千秋,旧谱已归天上。以视桃笙秋老,断袖先凉,萧瑟风悲,买丝谁绣者。一则名花似草,一则弱絮留萍,如彼如斯,孰得孰失?乃我友怜香情重,破璧情伤,缠绵则玉藕牵丝,惆怅而金荃赋什。顾或者谓终宵角枕,空生秋士之悲;一集香奁,终伤冬郎之德。既蜂腰之中断,何雀脑之思深!岂知钗挂臣冠,宋玉原非好色;酒黏郎袖,欧公亦自多情。而况书剑飘零,檀槽知遇,岂有生前倚玉,曾留春帐之情;殁后沉珠,不吊秋坟之魄者乎。由是敷陈丽藻,抒写哀思,乞我弁言,题之卷首。化笔墨烟云而如画,请看北苑春山;悟迷离扑朔之非真,试读南华秋水。
迷楼记 唐 韩偓 撰
炀帝晚年,尤沉迷女色。他日顾诏近侍曰:“人主享天下之富,亦欲极当年之乐,自快其意。今天下安富,外内无事,此吾得以遂其乐也。今宫殿虽壮丽显敞,苦无曲房小室,幽轩短槛,若得此,则吾期老于其中也。”近侍高昌奏曰:“臣有友项升,浙人也,自言能构宫室。”翌日诏而问之,升曰:“臣乞先进图本,后数日进图。”帝览大悦,即日诏有司供具材木。凡役夫数万,经岁而成。楼阁高下,轩窗掩映,幽房曲室,玉栏朱楯,互相连属,回环四合,曲屋自通。千门万牖,上下金碧,金虬伏于栋下,玉兽蹲于户傍,璧砌先光,琐窗射日,工巧之极,自古无有也。费用金玉,帑库为之一虚。人误入者,虽终日不能出。帝幸之大喜,顾左右曰:“使真仙游其中,亦当自迷也,可目之曰迷楼。”诏以五品官赐升,仍给内库帛千疋赏之。诏选后宫良家女数千以居楼中,每一幸,有经月而不出。是月大夫何稠进御童女车,车之制度绝小,只容一人,有极处于其中,以极碍女之手足,女纤毫不能动。帝以处女试之,极喜。召何稠谓之曰:“卿之巧思,一何神妙如此。”以千金赠之,旌其巧也。何稠出,为人言车之极巧。有识者曰:“此非盛满之器也。”稠又进转关车,车周挽之,可以升楼阁如行平地;车中御女,则自摇动,帝尤喜悦。帝谓稠曰:“此车何名也?”稠曰:“臣任意造成,未有名也,愿赐佳名。”帝曰:“卿任其巧意以成车,朕得之任其意以自乐,可名任意车也。”何稠再拜而去。帝令画工绘士女会合之图数十幅,悬于阁中。其年上官时自江外得替回,铸乌铜屏数十面,其高五尺而阔三尺,磨以成鉴为屏,可环于寝所,诣阙投进。帝以屏内迷楼,而御女于其中,纤毫皆入于鉴中。帝大喜曰:“绘画得其象耳,此得人之真容也,胜绘图万倍矣。”又以千金赐上官时。
帝日夕沉荒于迷楼,罄竭其力,亦多倦怠。顾谓近侍曰:“朕忆初登极日,多辛苦无睡,得妇人枕而藉之,方能合目。才似梦,则又觉。今睡则冥冥不知返,近女色则惫,何也?”他日,矮民王义上奏曰:“臣田野废民,作事皆不胜人。生于辽旷绝远之域,幸因入贡,得备后庭扫除之役。陛下特加爱遇,臣当自宫以侍陛下。自兹出入卧内,周旋宫室。方今亲信,无如臣者。臣由是窃览书殿中简编,反复玩味,微有所得。臣闻精气为人之聪明,陛下当龙潜日,先帝勤俭,陛下鲜亲声色,日近善人,陛下精实于内,神清于外,故日夕无寝。陛下自数年声色无数,盈满后宫,日夕游宴,自非岁节大辰,何常临御前殿。其馀多不受朝,设或引见远人,非时庆贺,亦日晏坐朝,曾未移刻,则圣躬起入后宫。夫以有限之体而投无尽之欲,臣固知其竭也。臣闻古者野叟,独歌舞于盘石之上,人询之曰:‘子何独乐之多也。’叟曰:‘吾有三乐,子知之乎?何也?人生难遇太平世,吾今不见兵革,此一乐也。人生难得支体完备,吾身不残疾,此二乐也。人生难得寿,吾今年八十矣,此三乐也。’问者欢赏而去。陛下享天下之富贵,圣貌轩逸,龙颜凤姿,而不自爱重,其思虑固出于野叟之外。臣蕞尔微躯,难图报效,罔知忌讳,上逆天颜。”因俯伏泣下,帝乃命引起。翌日召义诏之曰:”朕昨夜思汝言极有深理,汝真爱我者也。”乃命义后宫择一静室,而帝居其中,女皆不得入。居二日,帝忿然而出曰:“能悒悒居此乎?若此,虽寿千万岁,亦安用也?”乃复入宫。
宫女无数,不得进御者,亦极众。后宫侯夫人有美色,一日自经于栋下,臂悬锦囊中,有文。左右取以进帝,乃诗也。《自感》三首云:
庭绝玉辇迹,芳草渐成窠。
隐隐闻箫鼓,君恩何处多。
欲泣不成泪,悲来翻强歌。
庭花方烂熳,无计奈春何。
春阴正无际,独步意何如。
不及闲花草,翻承雨露多。
《看梅》二首云:
砌雪无消日,卷帘时自颦。
庭梅对我有怜意,先露枝头一点春。
香清寒艳好,谁惜是天真。
玉梅谢后阳和至,散与群芳自在春。
《妆成》云:
妆成多自惜,梦好却成悲。
不及杨花意,春来到处飞。
《遣意》云:
向洞扃仙卉,雕窗锁玉人。
毛君真可戮,不肯写昭君。
自伤云:
初入承明日,深深报未央。
长门七八载,无复见君王。
春寒浸入骨,独卧愁空房。
飒履步庭下,幽怀空感伤。
平日新爱惜,自待聊非常。
色美反成弃,命薄何可量。
君恩实疏远,妾意徒傍徨。
家岂无骨肉,偏亲老北堂。
此方无羽翼,何计出高墙。
性命诚所重,弃割良可伤。
悬帛朱栋上,肝肠如沸汤。
引颈又自惜,有若丝牵肠。
毅然就死地,从此归冥乡。
帝阅其诗,反复伤感。帝往视其尸曰:“此已死,颜色犹美如桃花。”乃急召中使许廷辅曰:“朕向遣汝择后宫女入迷楼,汝何独故弃此人也。”乃令廷辅就狱,赐自尽,厚礼葬侯夫人。帝日诵诗,酷好其文,乃令乐府歌之。帝又于后宫亲择女百人入迷楼。
大业八年方士进大丹,帝服之,荡思愈不可制,日夕御女数十人。入夏,帝烦躁,日引饮几百杯,而渴不止。医丞莫君锡上奏曰:“帝心脉烦盛,真元太虚,多饮即大疾生焉。”因进剂治之。仍乞置冰盘于前,俾帝日夕朝望之,亦治烦燥之一术也。自兹诸院美人各市冰为盘以望行幸,京师冰为之踊贵,藏冰之家,皆获千金。
大业九年,帝将行幸江都,有迷楼宫人抗声夜歌云:“河南杨柳谢,河北李花荣。杨花飞去落何处?李花结果自然成。”帝闻其歌,披衣起听。召宫女问之云:“孰使汝歌也,汝自为之邪?”宫女曰:“臣有弟在民间,因得此歌曰:‘道途儿童多唱此歌’。”帝默然久之曰:“天启之也,天启之也。”帝因索酒自歌云:“宫木阴浓燕子飞,偿衰自古漫成悲。他日迷楼更好景,宫中吐艳恋红辉。”歌竟不胜其悲。近侍奏:“无故而悲,又歌臣皆不晓。”帝曰:“休问,他日自知也。” 后帝幸江都,唐帝提兵起义,入京见迷楼,太宗曰:“此万民膏血所为。”乃命焚之,数月火不灭,前谣前诗皆验矣。方知世代兴亡,非无自也。
刘无双传 唐 薛调 撰
唐王仙客者,建中中朝臣刘震之甥也。初,仙客父亡,与母同归外氏。震有女曰无双,小仙客数岁,皆幼稚,戏弄相狎。震之妻常戏呼仙客为王郎子。如是者凡数岁,而震奉孀姊及抚仙客尤至。一日,王氏姊疾,且重,召震约曰:“我一子,念之可知也,恨不见婚宦。无双端丽慧聪,我深念之。异日无令归他族,我以仙客为托。尔诚许我,瞑目无所恨也。”辰曰:“姊宜安静自颐养,无以他事自挠。”其姊竟不痊。仙客扶柩,归葬襄邓。服阕,思念:“身世孤孑如此,宜求婚娶以续后嗣。无双长成矣,我舅氏岂以位尊官显而废前约耶?”于是饰装抵京师。时震为尚书租庸使,门馆赫弈,冠盖填塞。仙客既觐,致于学舍,弟子为伍。舅甥之分,依然如故,但寂然不闻选取之议。又于窗隙间窥见无双,姿质明艳,若神仙中人。仙客发狂,唯恐姻亲之事不谐矣。遂鬻囊橐,得钱数百万,舅氏舅母左右给使,达于厮养,皆厚遗之;又因复设酒馔,中门之内,皆得入之矣。诸表同处,悉敬事之。遇舅母生日,市新奇以献,雕镂属玉以为首饰,舅母大喜。又旬日,仙客遣老妪,以求亲之事闻于舅母。舅母曰:“是我所愿也,即当议其事。”又数夕,有青衣告仙客曰:“娘子适以亲情事言于阿郎。阿郎云:‘向前亦未许之。’模样云云,恐是参差也。”仙客闻之,心气俱丧,迟旦不寐,恐舅氏之见弃也,然奉事不敢懈怠。
一日,震趋朝,至日初出,忽然走马入宅,汗流气促,唯言:“琐却大门!琐却大门!”一家惶骇,不测其由。良久,乃言:“泾原兵士反,姚令言领兵入含元殿,天子出苑北门,百官奔赴行在。我以妻女为念,略归部署。疾召仙客与我勾当家事,我嫁与你无双。”仙客闻命,惊喜拜谢。乃装金银罗锦二十驮,谓仙客曰:“汝易衣服,押领此物,出开远门,觅一深隐店安下,我以汝摆舅及无双出启夏门,达城续至。”仙客依所教,至日落,城外店中,待久不至。城门自午后扃锁,南望目断。遂乘骢秉烛达城,至启夏门。门亦锁,守门者不一,持白棓,或坐或立。仙客下马徐问曰:“城中有何事如此?”又问:“今日有何人出此门者?”曰:“朱太尉已作天子。午后有一人重载,领妇人四五辈,欲出此门。街中人皆识,云是租庸使刘尚书,门司不敢放出。近夜,追骑至,一时驱向北去也。”仙客失声恸哭,却归店。三更向尽,城门忽开,见火炬如昼,兵士皆持兵挺刃,传呼斩斫使出城,搜城外朝官。仙客舍辎骑惊走,归襄阳,村居三年。
后知克复,京阙重整,海内无事,乃入京,访舅氏消息。至新昌南街,立马彷徨之际,忽有一人马前拜,熟视之,乃旧使苍头塞鸿也。鸿本王家生,其舅常使得力,遂留之,握手垂涕。仙客谓鸿曰:“阿舅阿母安否?”鸿云:“并在兴化宅。”仙客喜极云:“我便过街去。”鸿云:“某已得从良,客户有一小宅子,贩缯为业。今日已夜,郎君且就客户一宿,来早同去未晚。”遂引至所居,饮馔甚备,至昏黑乃,闻报曰:“尚书授伪命官,与夫人皆处极刑,无双已入掖庭矣。”仙客哀冤号绝,感动邻里。谓鸿曰:“四海至广,举目无亲戚,未知托身之所。”又问曰:“旧家人谁在?”鸿曰:“唯无双所使婢采苹者,今在金吾将军王遂中宅。”仙客曰:“无双固无见期,得见采苹,死亦足矣。”由是乃刺谒,以从侄礼见遂中,具道本末,愿纳厚价以赎采苹。遂中深见相知,感其事而许之。仙客税屋与鸿、苹居。塞鸿每言:“郎君年渐长,合求官职。悒悒不乐,何以遣时。”仙客感其言,以情恳告遂中,遂中荐见仙客于京兆尹李齐运。齐运以仙客前衔为富平县尹,知长乐驿。
累月,忽报有使押领内家三十人往园陵,以备洒扫,宿长乐驿,毡车子十乘下讫。仙客谓塞鸿曰:“我闻宫嫔选在掖庭,多是衣冠子女。我恐无双在焉,汝为我一窥,可乎?”鸿曰:“宫嫔数千,岂使及无双。”仙客曰:“汝但去。人事亦未可定。”因令塞鸿假为驿吏,烹茗于帘外。仍给钱三千,约曰:“坚守茗具,无暂拾去,忽有所睹,即疾报来。”塞鸿唯唯而去。宫人悉在帘下,不可得见之,但夜语喧哗而已。至夜深,群动皆息,塞鸿涤器构火,不敢辄寐。忽闻帘下语曰:“塞鸿,塞鸿,汝争得知我在此也。郎健否?”言讫呜咽。塞鸿曰:“郎君见知此驿,今日疑娘子在此,令塞鸿问候。”又曰:“我不久语,明日我去后,汝于东北舍阁子中紫褥下,取书送郎君。”言讫,遽去。忽闻帘下极闹,云:“内家中恶。”中使索汤药甚急,似无双也。塞鸿疾告仙客,仙客惊曰:“我何得一见?”塞鸿曰:“今方修渭桥,郎君可假作理桥官,车子过桥时,近车子立,无双若认得,必开帘子,当得瞥见耳。”仙客如其言,至第三车子,果开帘子,窥见,真无双也。仙客悲感怨慕,不胜其情。塞鸿于阁子中褥下得书送仙客。花笺五幅,皆无双真迹,词理哀切,叙述周尽。仙客鉴之,茹恨涕下,自此永诀矣。其书后云:“常见敕使,说富平县古押衙,人间有心人,今能求这否?”仙客遂申府,请解驿务,归本官。遂寻访古押衙,闲居于村墅。仙客造访,见古生。生所愿,必力致之,缯彩宝玉之赠,不可胜纪。一年未开口,秩满,闲居于县。古生忽来,谓仙客曰:“洪一武夫,年且老,何所用?郎君于某竭分,察郎君之意,将有求于老夫,老夫乃一片有心人也。感郎君之深恩,愿粉身以答效。”仙客泣拜,以实告古生。古生仰天,以手拍脑数四曰:“此事大不易,然与郎君试求,不可朝夕便望。”仙客拜曰:“但生前得见,岂敢以迟晚为恨耶。”半岁无消息。
一日,扣门,乃古生送书。书云:“茅山使者回,且来此。”仙客奔马去,见古生,古生乃无一言。又启:“使者之为何人也?”生云:“且吃茶。”夜深谓仙客曰:“宅中有女家人识无双否?”仙客以采苹对,仙客立取而至。古生端相,且笑且喜云:“借留三五日,郎君且归。”后累日,忽传说曰:“有高品过,处置园陵宫人。”仙客心甚异之,令塞鸿探所杀者,乃无双也。仙客号哭,乃叹曰:“本望古生,今死矣。为之奈何?”流涕歔欷,不能自已。是夕更深,闻扣门甚急,及开门,乃古生也。领一篼子入,谓仙客曰:“此无双也,今死矣,心头微暖,后日当活,微灌汤药,切须静密。”言讫,仙客抑入合子中,独守之。至明,遍体有暖气,见仙客哭一声,遂绝。救疗至夜,方愈。古生又曰:“暂借塞鸿,于生后掘一坑。”坑稍深,抽刀断塞鸿头于坑中。仙客惊怕,古生曰:“郎君莫怕,今日报郎君恩足矣。比闻茅山道士有药术,其药服之者立死,三日却活。某使人专求得一丸,昨令采苹假作中使,以无双逆党,赐此药令自尽。至陵下,托以亲故,百缣赎其尸。凡道路邮传,皆厚赂矣。必免漏泄,茅山使者及舁筑人,在野外处置讫。老夫为郎亦自刎,郎君不得更居此。门外有檐子一十人,马五匹,绢三百疋。五更挈无双便发,变姓名浪迹以避祸。”言讫,举刃,仙客救之,头已落矣。遂并尸盖覆讫。未明发,历西蜀,下峡,寓居于渚宫。悄不闻京兆之耗,乃挈家归襄邓别业,与无双偕老矣,男女成群。
辇曰:人生之契阔会合多矣,若罕有斯之比,尝谓古今所无。无双遭乱世籍没,而仙容之志,死而不夺。卒遇古生之奇法取之,冤死至十馀人。艰难走窜,其后归故乡,为夫妇五十年,何其异哉。
步非烟传 唐 皇甫枚 撰
临淮武公业,咸通中,任河南府功曹参军。爱妾曰非烟,姓步氏,容止纤丽,若不任绮罗。善奏声,好文墨,尤工击瓯,其韵与丝竹合,公业甚嬖之。其比邻天水赵氏子,曰象,才弱冠,端秀有文。于南垣隙中,窥见非烟,神气俱丧,废食息焉。乃厚赂公业之阍,以情告之。阍有难色,复为厚利所动。乃令其妻伺非烟闲处,婉述象意。非烟闻之,但含笑凝睇而不答。阍媪尽以语象,象发狂心荡,不知所如,乃取薛涛笺题绝句曰:
一睹倾城貌,尘心只自猜。
不随萧史去,拟学阿兰来。
以所题密缄之,祈阍媪达非烟。烟读毕,吓吁良久!谓媪曰:“我亦曾窥见赵郎,大好才貌,此身福薄,不得当耳!”盖鄙武生粗悍,非良配也。乃复酬篇,写于金凤笺曰:
绿惨双蛾不自持,只缘幽恨在新诗。
郎心应似琴心怨,脉脉春情更泥谁。
封付阍媪,令遗象。象启缄吟讽数四,拊掌喜曰:“吾事谐矣!”又以剡溪玉叶纸,赋诗以谢曰:
珍重侍人赠好音,彩笺方翰两情深。
薄于蝉翼难供恨,密似蝇头未写心。
疑见落花迷碧洞,只思轻雨洒幽襟。
百回消息千回梦,裁作长谣寄绿琴。
诗去旬日,阍媪不复来。象忧懑,恐事泄,或非烟追悔。春夕于前庭独坐,赋诗曰:
绿暗红藏起瞑烟,独将幽恨小庭前。
重重良夜与谁语,星隔银河月半天。
明日晨起吟际,而阍媪来传非烟语曰:“勿讶旬日无信,盖以微有不安。”因授象以连蝉锦香囊,彩笺小简,诗曰:
无力严妆倚绣笼,暗题蝉锦思难穷。
近来赢得伤春病,柳弱花欹怯晓风。
象结锦囊于怀,细读小简,又恐烟幽思增疾,乃剪乌丝简为回缄曰:“春日迟迟,人心悄悄。自因窥觏,长役梦魂。中羽驾尘轻,难于会合,而丹诚皎日,誓以周旋。况又闻乘春多感,芳履违和,耗冰雪之研姿,郁蕙兰之佳气。忧抑之极,怅不翻飞。企望宽情,无至憔悴。莫孤短韵,宁爽后期。惝怳寸心,书岂能尽。兼持菲什,仰继华篇。”诗曰:
见说伤情为见春,想封蝉锦绿蛾颦。
叩头与报烟卿道,第一风流最损人。
阍媪既得回报,径赍诣烟。
武公业时为府掾,属公务繁伙。或数夜一直,或竟日不归。是时适值武入府曹,烟折书,得以款曲寻绎,既而长太息曰:“丈夫之志,女子之心。情契魂交,视远如近也。”于是阖户垂幌,为书曰:“下妾不幸,垂髫而孤。中间为媒妁所欺,遂匹合于非类。每至清风朗月,移玉桂以增怀;秋帐冬缸,泛金徽而寄恨。岂期公子,忽贻好音。发华缄而思飞,讽丽句而目断。所恨洛川波隔,贾午墙高,联云不及于秦台,荐梦尚遥于楚岫。犹望天从素恳,神假微机,一拜清光,九殒无恨。兼题短什,用寄幽怀。”诗曰:
画檐春燕须同宿,兰浦双鸳肯独飞。
长恨桃源诸女伴,等闲花裹送郎归。
封讫,召阍媪令达于象。象览书及诗,以烟意稍切,喜不自持,但静堂焚香,虔祷以俟。
忽一日,将夕,阍媪步而至,笑且拜曰:“赵郎愿见神仙否?”赵惊,连问之。传烟语曰:“今夜功曹府直,可谓良时。妾家后庭,郎君之前垣也。不渝惠好,专望来仪。方寸万种,悉俟晤语。”既曛黑,象乃跻梯而登,烟已令重榻而下。既下,见烟靓妆盛服,立于花下。拜讫,俱以喜极不能言,乃相携自后门入房中。背釭解衿,尽缱绻之意焉。及晓钟初动,复送象于垣下。烟执象手泣曰:“今日相遇,乃前生姻缘耳。勿谓妾无玉洁松贞之志,放荡如斯。直以郎之风调,不能自持,愿深鉴之。”象曰:“挹希世之貌,见出人之心,已誓幽衷,承奉欢狎。”言讫,象逾垣而归。明日托阍媪赠烟诗曰:
十洞三清虽路阻,有心还得傍瑶台。
瑞香风引思深夜,知是蕊宫仙驭来。
烟览诗微笑,复赠象诗曰:
相思只怕不相识,相见还愁却别君。
愿得化为松上鹤,一双飞去入云行。
封付阍媪,仍令语象曰:“赖妾有小小篇咏,不然,君作几许大千面目。”兹不盈旬,常得一期于后庭矣。展微密之思,罄宿昔之心;以为鱼鸟不知,神人相助;或景物寓目,歌诗寄情;来往更繁,不能悉载。
如是者周岁,无何,烟数以细过挞其女奴,奴阴衔之,乘间尽以告公业。公业曰:“汝慎言,我当伺察之。”后至直日,乃伪陈状请假,迨夜,如常入直,遂潜于里门。街鼓既作,匍伏而归。循墙至后庭,见烟方倚户微吟,象则据垣斜睇。公业不胜其愤,挺前欲擒。象览跳去,搏之,得其半襦。乃入室,呼烟诘之。烟色动声战,而不以实告。公业愈怒,缚之大柱,鞭楚流血。但云:“生得相亲,死亦何恨。”深夜,公业怠而假寐。烟呼其所爱女仆曰:“与我一杯水。”水至,饮尽而绝。公业起,将复笞之,已死矣。乃解缚,举至阁中,连呼之,声言烟暴疾至殒。后数日,葬于北邙,而里巷间皆知其强死矣。
象因变服易名,远窜江浙间。洛阳才士,有崔李二生,常与武掾游处。崔赋诗末句云:“恰似传花人饮散,空抛床下最繁枝。”其夕,梦烟谢曰:“妾貌虽不逮桃李,而零落过之,捧君佳什,愧仰无已。”李生诗末句云:“艳魄香魂如有在,还应羞见坠楼人。”其夕,梦烟戟手而言曰:“士有百行,君得全乎?何至自矜片言,苦相诋斥?当屈君于地下面证之。”数日,李生卒,时人异焉。
附录:江南詹詹外史跋语
非烟自伤非偶,逾节被杀,传者伤之。虽然,公业粗悍矣,未甚也。有杜大中者,自行伍为相。与物无情,西人呼为杜大虫。虽妻有过,以公杖杖之,有爱妾才色俱绝,大中笺表,皆出其手。尝作《临江仙》词,有“彩凤随鸦”之句。一日,大中见之怒曰:“鸦且打凤!”掌其面,折项而毙。以一语之忤,遂至杀身,较之非烟,不十倍冤乎?虽然,犹有忤也。齐文宣宠幸薛嫔,忽疑其与清河王岳通,无故斩首,藏之于怀。出东山宴,劝酬始合,忽探出头,投于栏上。支解其尸,断其髀为琵琶,一座莫不丧胆。为之宠者,不亦难乎?虽然,犹有疑也。晋石崇每使美人劝饮,不能劝则杀之。丞相导,量不宏,每每过醉。大将军敦,独不肯饮。已杀二人矣,导劝使速尽。敦曰:“彼自杀人,于我何与?”王恺尝置酒,女妓吹笛,小失声韵,便令黄门敲杀之,一座改容。尔朱文略豪纵不逊,平秦王有七百里马,文略敌以好婢赌取之。明日平秦王致请文略,杀马及婢,以二银器盛婢头马肉遗之。夫小村市民求一妻女,千难万难,幸不致无盐嫫母,乡党争庆,以为五百年修德所致。而此数人者,视朱颜绿鬓,曾苫菅之不若,其真无人心者哉!
谭节妇祠堂记 明 慈溪乌斯道继善 撰
谭妇死节,久未有祠。四明乌斯道莅政永新之二年,为洪武十年,丁己五月十有一日,乃择泮宫兴文阁西南,辟大池上,建祠设主以补缺典。盖以妇死,而圣人是依,今祠而依乎圣人,庶以妥其灵焉。妇姓赵氏,名逸不闻,古庐陵之永新人。生有淑质,嫁同里谭氏子,年廿有七。至元十三年丙子,江南内附。越一岁丁丑,宋丞相文天祥志恢复,有书约女弟之婿彭震龙起兵,以是岁七月十有九日兵内外合发。震龙亦永新人,盟同邑张履翁颜司理,先一月起,与降将江西运使镏盘,并盘之裨将萧明,合战永新。而丞相之兵不至,遂败衄。北军突入城,城中大乱,民咸负携逃遁。妇抱所乳子,与舅姑仓卒走县庠圣人殿庭。军群逐,至杀死人,且犯人妻女,不畏忌。军欲犯节妇,妇骂曰:“吾舅姑死于汝,吾保身以生且不可,况辱身以觊生乎?”固不屈,军怒,因并乳子杀死殿庭中。时有屠者避殿庭楣梁上,下视妇死事为详,遂传闻至今,逾百有馀岁。而妇与子之形在殿庭土砖上,鉅细毕具。后有守土者弗信,以沙石荡磨,或煅以烈火,试之形景愈见。于乎!当宋季时,朝廷培植人物,皆以科第进。崇爵厚禄至白首者,孰不以忠烈事,讲之稔而责之深哉?及乎版图失守,神器徒焉,而向之崇爵厚禄者,乞降走匿不暇,其肯死节者,曾几何人哉!兹以一妇人,能慷慨死节,与同郡文文山,光焰相照,垂名史册,岂不重其慕耶!且其生时,粗气素已贯诸金石,不可磨灭。况死于圣人殿庭,圣人之灵尤表而出之者哉!若是,祠而岁时祀之宜也。用祠于群府,转闻于上,冀褒异锡号,使风俗益以有励焉。祠成越十日,从仕郎知吉安府永新县事四明乌斯道撰。并书篆,盖复吊以诗曰:
城破兵连远近村,皇皇趋入泮宫门。
且从烈士捐生义,不学降臣负主恩。
气逐彩云随剑化,形摹青血与砖存。
我来感悼前朝事,为立穹碑慰古魂。
月夜弹琴记(附谭节妇对咏三十首) 明 佚名 撰
四明乌斯道,博洽君子也。洪武初,除吉安永新知县。到任三日,祗谒先圣,顾见殿楹础边,有一女形悲泣之状。怪而问之,儒生贺仲善进曰:“此宋谭节妇赵氏影也。”元下江南,此地既归附,文丞相起兵勤王复之。未几,镏盘引元兵陷城,城中死者大半。谭氏一家亦仓卒避难学宫,节妇匿大成殿,乱兵追及,见其年少色美,欲犯之,妇大骂曰:“吾贵宗女,名家妇。岂汝犬彘耦哉!且吾舅死于汝,吾姑又死于汝,恨不磔汝肉喂鸟鸢,吾有死而已,岂耦汝犬彘哉!”兵怒,并其怀抱中二岁儿杀之,血沁入砖之上。自宋元至今,久已淹没。迨乌公谒圣之夕,援琴而鼓者久之。公忽讶指下之音不律,遂铿尔寂坐,谓:“宫商错乱,必有邪崇盗听吾琴者。”语甫毕,节妇正色敛衽登堂而揖,备诉以致死颠末。公达旦,辄举砖,磨以沙石,煅以烈火,愈见明莹。邑人义之,而未有祠之者。乌公乃叹曰:“此吾为令者之责也。”乃捐俸构其堂于泮池之上,刻其影于碑石之阴,仍作文刊诸庑下。读者为之毛发森竦,涕泗交颐,而节妇之名愈彰矣。
公之子熙光,字缉之,尤尚风概,且精于琴,见节妇事,唶唶叹慕,作《贞松操》,写之丝桐。一夕,天空月明,夜凉人静,独坐轩中,拂琴拭微,调弦转轸。忽见美姬自外入,缉之问曰:“何物女子辄此来耶?”姬敛衽拜曰:“妾姓钟,名碧桃,宋谭节妇侍儿也。主母贞节,上帝嘉之,已位高仙,见莅南狱。太上以其影留下界,恐人亵慢,将命六丁取之。未免随以风雷,惊骇先圣,莫若留在人间,永为激劝,令本学地灵常加守护。若其亲近,宜用旧人。以妾幸无罪戾,夙奉教言,授以薄职,俾儿卫焉。但视事以来,依栖无所,欲乞于主母坐侧,别设一位。题曰:‘故侍儿钟氏之主’,则身无所苦,获燕雀之帡幪,鬼有所归,免鱼龙之混杂。如蒙矜悯,即赐施行。”缉之许焉,因问曰:“节妇仙居南岳,亦颇至祠中否?”姬曰:“不来也。自尊公大君子构祠之后,斩一下降。是夜万籁无声,月色如昼。主母临眺旧乡,人非物是,不胜令威华表之感,因援琴鼓悲风一曲。妾听凄然,双泪雨落。主母顾谓曰:‘汝尚淹滞鬼箓,无以相慰,可取纸笔来。’妾如言以进,即濡毫集古句七言近体诗二十首以赐,掷笔凌空以去。”缉之曰:“诗何在?”姬曰:“妾宝之若珙璧,元本不可纵观,且仙书云篆,公亦不能识,但可诵耳。 宜即录焉。”诗曰:
其一
花压阑干春书长(温飞卿),清歌一曲断君肠(沈云卿)。
云飞雨散知何处(温飞卿),天上人间两渺茫(宋 邕)。
已托焦桐传密意(胡 宿),不将清瑟理霓裳(宋 邕)。
江南旧事休重省(李 玉),桃叶桃根尽可伤(宋 庠)。
其二
魂归冥漠魄归泉(朱 褒),却恨青娥误少年(无名氏)。
自是桃花贪结子(王 建),只应梅蕊故依然(陈简斋)。
风流愧落他人后(李太白),哀乐犹惊逝水前(许 浑)。
何事黄昏尚凝睇(崔 珏),孤灯挑尽未成眠(白乐天)。
其三
寒蛩唧唧树苍苍(李 涉),城上高楼接太荒(柳宗元)。
五夜漏声催晓箭(杜 甫),六街春色动秋光(张 沁)。
满庭诗景飘红叶(崔 陶),此地悲风愁白杨(李太白)。
舞袖弓鞋浑忘却(画美人),人间惟有鼠拖肠(欧阳修)。
其四
云想衣裳花想容(李太白),青春已过乱离中(刘文房)。
功名富贵若长在(李太白),得丧悲欢尽是空(温飞卿)。
窗裹日光飞野马(韩 俨),岩前树色隐房栊(王 维)。
身无彩凤双飞翼(李商隐),油壁香车不再逢(晏 殊)。
其五
应笑无成返薜萝(谈用之),年年惆怅是春过(罗 邺)。
时攀芳树愁花尽(温飞卿),寒恋重衾觉梦多(温飞卿)。
桂岭瘴来云似墨(柳宗元),蜀江风港水如罗(温飞卿)。
人生富贵须回首(薛 能),世事无成奈尔何(司空图)。
其六
家在寒塘独掩扉(刘文房),高情雅淡世间稀(刘梦得)。
不将脂粉污颜色(杜工部),惟恨缁尘染素衣(陈简斋)。
归目并随回雁尽(柳宗元),离魂潜逐杜鹃飞(韦 庄)。
东风吹泪对花落(赵 嘏),惆怅朱颜不复归(宋 邕)。
其七
有时颠倒着衣裳(杜 甫),万转千回懒下床(崔莺莺)。
艳骨已成兰麝土(皮日休),蓬门未识绮罗香(秦韬玉)。
汉朝冠盖皆陵墓(彦 谦),魏国山河半夕阳(李 益)。
满眼波涛终古事(薛 逢),离人到此倍堪伤(罗 邺)。
其八
一寸思想一寸灰(李商隐),且将转扇暂徘徊(王少伯)。
月明古寺客初到(项 斯),风静寒塘花正开(刘 沧)。
绿水青山虽似旧(耿 湋),红颜白发递相催(刘 沧)。
无情不似多情苦(晏 殊),肯信愁肠日九回(崔 曾)。
其九
形容变尽语音存(苏东坡),地迥难招自古魂(崔 曾)。
闲结柳条思远道(范 领),欲书花叶寄朝云(李商隐)。
窗残夜月人何在(胡 曾),树蘸芜香鹤共闻(陆龟蒙)。
今日独经歌舞地(赵 嘏),娟娟霜月冷侵门(康伯可)。
其十
风火年年报劫尘(李嘉佑),每因回首即长颦(李群玉)。
明蛑皓齿今何在(杜工部),异服殊音不可亲(柳子厚)。
几树好花闲白昼(吴 融),数株残柳未胜春(刘禹锡)。
狂风落尽深红色(杜牧之),水远山长愁杀人(李 远)。
其十一
弦管遥听一半悲(司空曙),罗衾滴尽泪胭脂(康伯可)。
乌啼花落人何在(崔 珏),节去蜂愁蝶未知(郑 谷)。
鹏上承尘才一日(许 晖),雪残鳷鹊亦多时(杜 甫)。
绿云斜亸金钗坠(晏 殊),独立苍茫自咏诗(杜 甫)。
其十二
烟郊四望夕阳曛(陈尚美),世路干戈惜暂分(李商隐)。
内屋金屏生色画(李 贺),粉霞红绶藕丝裙(李贺 )。
蒹葭淅沥含秋雨(柳宗元),铜雀荒凉锁暮云(温飞卿)。
旧业已随征战尽(唐 音),独留青冢向黄昏(杜工部)。
其十三
愁心一倍长离忧(李 崔),到处明珠是暗投(郑 谷)。
雨冷香魂吊书客(李 贺),夜深灯火上樊楼(刘子单)。
山中老蓿依然在(苏东坡),槛外长江空自流(王 勃)。
明月易低人易散(苏东坡),寒鸦飞尽水悠悠(严 维)。
其十四
叶满苔阶杵满城(卢 弼),登高望远自伤情(武元衡)。
琼枝璧月春如昨(张仲宗),冰簟银床梦不成(温飞卿)。
往事悠悠增浩叹(薛 能),清愁苒苒带馀酲(苏子由)。
岂知一夕秦楼客(李义山),肠断绿荷风雨声(吴商皓)。
其十五
芙蓉肌肉绿云鬟(元 稹),泣雨伤春翠黛残(王真白)。
歌管楼台人寂寂(王介甫),山川龙战血漫漫(胡 曾)。
千年别恨调琴懒(谈用之),几许幽情欲活难(薛 逢)。
回首旧游真是梦(苏东坡),寒潮惟带夕阳还(皇甫茂政)。
其十六
一见清明一改容(郑 准),每惊时节恨飘蓬(来 鹏)。
风尘荏苒书音绝(杜 甫),人物萧条市井空(张 沁)。
荒埭暗鸡催晓月(王介甫),野花黄蝶领春风(王仲初)。
玉环飞燕皆尘土(辛稼轩),只有襄王忆梦中(李义山)。
其十七
处处斜阳草似苔(韩 偓),野塘晴暖独徘徊(韩 偓)。
侍臣最有相如渴(李义山),欲赋惭非宋玉才(温飞卿)。
弦管变成山鸟弄(李 远),屧廊空信野花埋(皮日休)。
情知到处身如寄(高士谈),莫遣黄金谩作堆(张 佑)。
其十八
落落疏星满太清(储光义),寒江近户漫流声(戎 昱)。
长疑好事皆虚事(薛 能),道是无情却有情(刘禹锡)。
且尽绿醽消积恨(纪唐天),休将文字占时名(柳宗元)。
秋来见月多归思(雍 陶),斜倚熏笼坐到明(白乐天)。
其十九
绕门清槿绝尘埃(韩 偓),白石苍苍半绿苔(许 浑)。
酒力渐消风力软(苏东坡),桃花净尽菜花开(刘梦得)。
一泓海水杯中泻(李 贺),万里铭旌死后来(张 佑)。
世上英雄本无主(李 贺),争教红粉不成灰(张建封妾)。
其二十
门前不改旧山河(赵承佑),莲渚愁红荡碧波(许 浑)。
坠叶飘花难再复(杨思中),浮云流水竟如何(李商隐)。
鱼龙寂寞秋江冷(杜工部),鸿雁不来风雨多(赵承佑)。
穷巷悄然车马绝(杜工部),磬声深处出烟萝(司空图)。
录既毕,仍指各句之下,使细注作者名氏。缉之奇之。因曰:“节妇仙居,既已闻命,其姑舅夫子,抑又何如?”姬曰:“天医传以玄洲不死之膏,赐以完形复体之药,一门百口往梯仙国矣。”曰:“何谓梯仙?”姬曰:“凡初得道者,皆送此修行,然后渐登品位,犹登梯然。故曰:‘梯仙’。”缉之又曰:“尔何不偕往?”姬曰:“缘妾前世为女医,误投人药,致损贵胎,以故再世罚为女身以偿。坐此少缓,尚隔两尘。”缉之曰:“然则汝亦良家子乎?”姬曰:“妾幼时,父母以贫故,鬻妾于赵氏。赵,故宋宗室也。售妾以媵其女。女即节妇,与妾年相若。蒙其怜爱,视犹骨肉。及归谭氏,妾从行焉。时谭方门庭鼎盛,珪组蝉连,褥隐绣芙蓉,极一时之富贵,砚寒金井水,洒万斛之珠玑。所见所闻,罔非礼义;若长若幼,皆擅才华。主母又聪明贤懿,不出闺门,雅善歌词,仍工笔札。每有吟咏,录以示主。一览之馀,辄焚其藁。盖以非妇人事,不欲使人知也。我主君亦英迈夙成,风流倜傥;文章水涌,倒三峡之词源;议论风生,惊四筵之雄辨。妾侍左右,饱闻训言,虽在微贱,颇习诗礼。不幸宋箓既讫,元运方兴,草昧英雄起,空怜文相之勤王,江山云雾昏,实恨镏盘之卖国。我主母洁身就死,而婢子忍耻偷生,颠沛流离,窜伏林莽。主恩难报,徒怀结草之心;女质易殖,竟作翳桑之鬼。物情恶衰歇,谁招碧玉之游魂;吾道属艰难,孰葬绿珠之弱骨?万言莫尽,大概若斯。”遂去。
明日,缉之白诸父。乌公以为诗是奇纱,而怪诞不经,不许。越两月,一夕,缉之被酒,不能寝。起出轩前纵步,挹天香于丹桂,玩月影于素娥。已而有姬又进拜,且言曰:“妾向所求,幸蒙允诺。意公仁者见义勇为,而侧耳逾时,未闻施设。君何惮而不果乎?”缉之谓曰:“吾父弗汝信,奈何!可取当时无人知者一两事语我。我白之家君,庶几有证,或可就也。”姬曰:“记文丞相起兵时,永新七大姓,皆在勤王之列。而我主君,与东门张御带家,为之首。城复日,人皆想庆,独主母有忧色,告主君曰:‘虽云复,戎马必再来。城中之人,定遭毒手。我夫妇生死未可知,万一不幸,惟死而已,誓不辱也。’主君姑为好言以解之,主母不以为然。主君又举司马温公语曰:‘天若祚宋,必无此事。’主母摇首长叹数声,取衣裙题诗十首于其上,亦古语也。诗曰:
其一
高髻云鬟宫样妆(杜鸿渐),嫁来长在舅姑傍(唐 音)。
宁知草动风尘起(诗统统),坠素翻红各自伤(宋 所)。
其二
双鬟慵整玉搔头(唐 音),百感中来不自由(杜牧之)。
富贵荣华何处在(诗统统),夕阳西下水东流(杏坛吟)。
其三
夫子红颜我少年(唐 音),嫁来不省出门前(诗统统)。
于今抛掷长街裹(刘禹锡),万古知心只老天(叶绍翁)。
其四
残妆满面泪阑干(崔 珏),鬓乱钗横特地寒(王介甫)。
不见玉颜空死处(白乐天),故园东望路漫漫(李 远)。
其五
潮生沧海野棠春(严 维),剑逐惊波玉委尘(唐 音)。
青血化为原上草(马子才),人生莫作妇人身(白居易)。
其六
百年世事不胜悲(杜 甫),大厦原非一木支(王廷珪)。
慷慨西风泪横臆(范 领),此心惟有老天知(晏 殊)。
其七
血迸金鎗卧铁衣(薛 能),江山犹是昔人非(诗统统)。
旧时王谢堂前燕(刘禹锡),更傍谁家门户飞(诗统统)。
其八
不见人烟空见花(严 维),烟笼寒水月笼沙(杜牧之)。
人生自古谁无死(蔡 襄),莫怨东风当自嗟(欧阳修)。
其九
侧垂高髻插金钿(诗统统),闲过春风六六年(诗统统)。
今日乱离俱是梦(宋 庠),英雄无策庇婵娟(薛 能)。
其十
起看天地色凄凉(王介甫),尘梦那知鹤梦长(宋 邕)。
血汗游魂归不得(杜 甫),新坟空筑旧衣裳(韩 偓)。
主君读之曰:‘若然,吾何恨也?’而主母又指所抱儿曰:‘我则死也,如此何?’主君曰:‘吾固知之,付之造物。’因此一金钱系之项上,弄之曰:‘若遇凶人,儿以此买命也。’遂相视泣下沾襟,后遇害日,金钱不知所在,惟血渍成钱影一枚印儿傍,第观者不谛视,故不知也。诗亦维妾记忆耳。若此二事,皆世所未知者。”
缉之录以呈父。乌公尚未深信,即命骑往文庙,取水洗砖而验焉。则见儿影之傍,钱迹宛然在。众始惊愕,公乃如言,题其主设于节妇神座侧,缉之又以酒肴祭之。其夕姬来谢曰:“感君设位,兼辱祭仪,无以为报。公平生好琴,但广陵散一曲,世久失传。妾承教主君,尚忆之耳,愿以相授。”乃出其谱于袖中,曰:“公善自爱,妾不复来矣。”攸然而去,由是缉之弹琴大进,独步浙中。靳秘此书,弗以传人。缉之死,谱亦竟绝焉。
醋说 清 了缘子 撰
阴山之北,色界之西,有优昙花焉。盖因果树也,植以香田之泥,灌以醋海之水,后为天女散落春婆,得其味者,为丽娟之肌,得其色者,为绛仙之面。惟恨生虽情种,终嫌质有酸根,故古今来之红袖黄裳,风尘中之青楼紫陌,任是交深鸳颈,不闻豆蔻相思,仍教争妒蛾眉,每带杨梅滋味。此吴次尾所以有泼醋之咏,管夫人所以有唼醋之称也。
于是有美而醋者,搜金钗于枕畔,轻骂梅癯,碎玉钏于灯前,娇啼梨泣。有丑而醋者,强宋玉以登徒之好,独霸卿呼?嫌西施之先我而颦,转防郎看。有情而亦醋者,蝶帐销王昌之梦,仍愁别有高唐,骈车随高适之游,不使久居洛下。有恶而且醋者,偶向南楼低语,即折栏来打鸭之声,倘教北里私游,则束帛有化羊之苦。别有多端触虑,无故生疑,一语偶轻,即命与花同睡,两情已固,尚嫌被镜分妍。可知女子善怀,愈觉丈夫难做。凡此皆由阴性,易伏机心,原为脂粉丛中,钗裙队裹,生而即具,毫无足奇者也。
不谓身是男儿,竟至心如妇女,岂向微生行乞,仍与其酰,因而刘妇误交,何妨当酒。故以有形之酸味,特作为无谓之祸端耶。噫嘻!伧父真愚,庸人自扰矣。且夫五百冤家,最难得者,浓投鹣鲽,万千佛钵,最难释者,拆散鸳鸯。向使待聘绿珠,早归石氏,多情碧玉,已属乔郎,而赵王伦故意强求,武承嗣忍心篡取,则当弯弓而窥德裕,怀刃而俟燕公。宁为美人复仇,何作懦夫蓄怨。抑或钱塘苏小,虽隶平康,要之虎阜真娘,终归白下,则当镜台纳聘,金屋藏娇,俾有主者芙蓉城,于以求之桃叶渡。此时柳氏,深入侯门,往日萧郎,都成陌路。岂不胜于燕争旧垒,蜂夺香衙,只因争夕之微嫌,等于载天之不共哉,于斯二者,无有一焉。则是殊讨干气,且种仇根,庸何益乎?徒自若耳。
嗟嗟!春眼谁开,休乱错呼云之梦,白头虽订,无非送流水之情。将睹柳絮之沾泥,何用葫芦之倒醋。大抵紫绡眼巨,既锺情于崔氏儿郎,则必红拂心生,己割爱于杨家故主。纵使危丝强续,旧镜重磨,而弦有外音,即琴无真韵。忆昔于頔解意,裴度推诚,能以爱姬赠于良友,却教剌吏真个魂消。寄语司空,休嫌儿惯。而况双鬟度曲,未偕之涣同听;少女当垆,只是远公独醉。则掷以缠头之锦,怎知为上手之珠。加以此日刘郎,原是去年崔护。襟痕尚在,乍记前游;衣扣略松,转惊今瘦。则是燕曾相识,初非蝉曳残声,何怪乎女悦男欢,卿怜我爱。试听秋娘度曲,惟在春风未老之年;非关季子多金,始弃沧海难为之水。独是欢罢买恨,痴则多愁。休夸面似莲花,卫叔宝终愁看杀;曷若手除藤蔓,王摩诘悟破情禅。既能逃蝶浪之名,又不失莺求之谊。亦既陆游艳福,画扇家家;赵胜风流,买丝处处。爱河测透,孽海应回。不然者,互为争欢,各不相下,必至焚琴煮鹤,打草惊蛇。使猴狲逐牝之徒,蟋蟀争雌之辈,镇日而口衔酸钵,毕生而胸亘横针,于汝安乎?先生休矣!
戏拟青年上政府请驰禁早婚书 清 佚名 撰
政府王爷大人座右,敬禀者:
窃以男子生而愿为之有室,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父母之心,尽人皆有。况我辈养精蓄锐,年已成丁,正宜婚姻及时,得达制造国民之目的。倘或迟之又久,始准成婚,窃恐电力既足之馀,无所泄发,其愿违礼教者,将如桑间濮上矣。其假冒维新者,谬称自由结婚矣。种种怪剧,固不胜言。即或人言可畏,畏子不敢,畏子不奔,而男则目送手挥,废精神于无用之地;女则春心暗动,抱疾病于深闺之中。甚且男与男同居,断袖馀桃以为乐;女与女相处,迷离扑朔以为欢。将见情窦既开,色心莫遏。凡此弊端,当较早婚为甚。政府此举,名为强种,实则弱种而已。如谓寿元短折,体魄不壮,皆归咎于早婚,然则男子之贫而久鳏,女子之自愿不嫁者,必将寿逾彭祖,体坚金石矣。何以若辈并不闻有特别之寿元之体魄也?昔英儒哲学家斯宾塞尔有曰:“男子言二十,女子十七八,年已成丁,体格一定而不变。”可知体格既定,床第之事,必无碍其卫生。今乃限以廿四之期,毋乃太不近人情乎。兖兖诸公,其亦幸而过此时期耳。然回思少年时,其急于求匹之心,想亦与我辈相等。胡为情迁境过,漫不记忆,竟强人以所难也。至谓男女早婚,有碍事业,然以朝中大老,任大责重,自应爱惜精神,乃诸公当垂暮之年,犹且左拥右抱,而我辈血气方盛,竟不能卜室家之好,何其责人则严,责已则恕耶。嗟夫!人非草木,谁属无情?色欲关头,最难看破。彼夫世间腐物,生而天阉,犹有肓不忘视,跛不忘履之心,况当弱冠之年,正好及锋而试,而乃故为限制,不得一逞其怦怦欲动之雄心,岂非一般青年之大不幸欤。区区之忱,尚祈原宥。务求如越王当日办法,丈夫二十不娶,女子十七不嫁,罪其父母。庶几摽梅迨吉,不怨愆期,青年幸甚,大局幸甚!临池渖墨,无任傍徨待命之至。支那一份子青年仝披露。
自由女请禁婚嫁陋俗禀稿 清 佚名 撰
禀为婚嫁陋俗,大碍自由,乞切实禁革,以维女权事。窃吾乡女子出阁,怪象固多,新妇回门,烧猪尤重。礼循来往,本好事之所为;籍判贞淫,乃解人之强作。远稽古籍,近放欧风,婚礼无此明文,蛮例遂为仅见。贱夫作俑,纯是褊心,习俗移人,是真恶剧。夫国家律例,弗设专条,闺阁英雄,不拘小德。眼孔岂宜太小,面皮尤要包羞。且萧墙之隐患一生,衽席之危极偏伏。其或蜚言误听,蝇玷妄加,既无却扇之情,遂作回炉之货。蛇影贻忌,几同问道于肓;雀角启争,遂致当堂出丑。闺房暧昧,即有钱难买证人;邻里沸腾,恐无头祗成公案。妄揽老青之号,不知厚颜;惨蒙不白之冤,可怜弱质。甚或爱憎顿易,藉势吹求;摒挡已穷,借题搪塞。牺人私德,快己阴谋。煽平地之风波,等亲家于陌路。有甚求全之毁,是真无耻之尤。顾此泯绝良心,仅居少数。太璞既堪问世,无瑕不易戮人。但念女权堕落,才出生天;俗例奇严,宜留馀地。方今新风输入,贸易亦讲自由;好事既谐,责备岂宜太甚!雌风苟竞,小切奚拘?矧娄猪为淫妇之称,臭猪亦贱娼之号,借为取缔,实不雅驯。而其利于男了之专制,侵及他人之自由,尤非文明之正轨也。伏乞偏谕乡愚,禁扬家丑,虚文既革,恶感全消。从此内外平权,共乐男家女室,便宜行事,无非王道人情。切候钧批,曷胜私祝。谨禀。
妇女赞成禁止娶妾律之大会议 清 佚名 撰
修律大臣会议禁止娶妾问题,有赞成者,有反对者。而其结果,当必以娶妾为是,禁止者为非。惟女界开通中之个人,闻此消息,欣然赞成。特派传单,柬请一班闺秀,开大会议,研究此问题。届时赴会者数千万人,异常踊跃,公举自由女为临时主席。先由会长宣布开会理由毕,主席登坛,略谓婚姻之制,定自羲皇,不过一夫一妇,并无妾媵名词。厥后唐尧以娥皇女英下嫁有鳏,遂为二妻之祖。然当时平体相待,亦无所谓妾也。夏殷德衰,人主流于逸欲,遂以女戎贾祸,已开御妻妃嫔之阶。周代尚文,其制益烂然大备。朝廷倡之于上,草野自行之于下,于是嫡庶分而名分严。历久相沿,成为习惯。始尚借口于嗣续,继,惟贪恋于欢娱。左拥南威,右抱西子,在男子乐则乐矣,其如不平等何!今国家有禁妾问题,实行与否,虽未可知,正宜乘此时机,要求政府尊重女子之人格。上相有调燮阴阳之责任,当不敢恝然置之也。故请各姊妹到来,一为研究等语,兹将议案录下:
一、禁妾问题,不独于大妇有益,于侍妾亦大有益。盖侍妾平日备受大妇之苛待,已属屈郁不平。一旦汤网宏开,正如非洲之放奴,各寻生路,不必受他人气。可否将此意宣布为人妾者知悉,使有赞成,而无反对。请公议,众议应速行宣布。
一、大妇赞成禁妾,并非因吃醋问题,盖存一点慈爱之心,尊重女子人格起见。同胞姊妹,宜认定此宗旨,庶外界不能以蜚言中伤。众赞成。
一、凡事高以下基,洪由纤起。各姊妹赞成此举,自当设一禁妾会,箝束丈夫,不得再行娶妾,以身作则。然后人多乐从。众赞成。
一、此举事体重大,当联络女界,要求政府,以达目的。众赞成。(电文如下)北京宪政馆王大臣修律大臣钧鉴:阅报,知朝廷拟定禁妾律,女界会议。赞颂王大臣文明,请速定切盼。自由女等电禀。各人议毕,茶会而散。
拟王之臣与其友绝交书(集经诗) 清 吴山秀 撰
鸟鸣嘤嘤,犹求友声。矧伊人兮,不求友生。维予与汝,德音莫违。寤言不寐,愿言则怀。如何如何?忘我实多。知我如此,永矢弗过。昔我往兮,八月其获。女子善怀,泣涕如雨。童子佩觿,童子佩韘。邦人诸友,莫肯朝夕,蜷蜷怀顾,我是用忧。祝尔友君子,我即尔谋。掺执子之手兮,掺执子之祛兮,同我妇子,言就尔居。与子成说,实获我心。以望楚兮,悠悠南行。适彼乐郊,筑于楚室。以遨以游,不日不月。室家之壶,君子所依,饮之食之,安且燠兮。江汉汤汤,道阻且长,言念君子,曷云能忘?北风其喈,雨雪载途,我征聿至,日月其除。妇叹于室,忧心茕茕,闵予小子,首如飞蓬。冬日烈烈,无衣无褐,每食不饱,载饥载渴。尔不我畜,亦已太甚。室人交偏谪我,谓尔不信。岂曰无衣,狐裘蒙戎,我有旨蓄,亦以御冬。日用饮食,无不尔或承,有践家室,宁不我矜?人之无良,胡宁忍予?嗟我妇子,缟衣茹藘。静言思之,其毒太苦。嗟尔朋友,不可与处。无我有尤,维予之故。始者不如今,逝将去汝。维彼忍心,胡不自替。信誓旦旦,曾莫知其玷。已焉哉,自诒伊戚。谓之何哉?自今伊始,莫往莫来。
代某校书谢某狎客馈送局帐启 清 佚名 撰
绮窟沈愁,金闺写恨。团圆天上,惆怅人间。欢缠头之不来,怨客尽之易舛。买脂乏力,供黛谁人。环绮障于花丛,筑债台于香国。金钗耿其欲拔,钱树郁其将枯。兹者春鸟忽来,飞蚨迭赐。婢媪感德,巾栉铭恩。异域金钱,与恩膏而俱下。殊方钞币,随咳唾以偕来。颁百琲之真珠,香尘待步;受一规之青玉,嘉惠难酬。妾闻醴泉无源,流膏靡既。汉川有女,赠佩亦仙。遂使姊妹开颜,邻家歆羡。起南都之颂祷,胜北里之欢声。从兹琼笈珠囊,盖藏孔厚;琪花瑶草,枝叶皆春。绡泪千行,感裴公之心印;瓣香一炷,拜管氏之留贻。妾惟有对月输诚,临风泥首。化蓬莱谢恩之雀,白玉四环;作汉水报德之蛇,明珠一寸。妾再拜。
忏船娘张润金疏 清 佚名 撰
伏以空空尘世,昙花之隐现何常;渺渺梵天,甘雨之沾濡弥广。人多夙业,亟赖忏除,佛本慈悲,允垂解脱。洪惟大觉世尊,西方设教,东士傅经,久超最上之乘,用阐真如之谛。花拈信手,法相庄严,石尽点头,顽灵感悟。洵迷津之宝筏,亦苦海之慈航。兹者张姑润金,生小苏台,沈沦花国。数芳龄而屈指,才逾二九年华;抱愁绪以萦心,独异三千佳丽。虽缘迟婚媾,原非南陌罗敷;讵祸起狂且,自道东邻宋玉。何来恶谑,本失雅观。旁人之幻说无凭,莺簧舌鼓;当局则真持有定,鸩毒心甘。玉容顿化浮烟,三更梦冷;珠佩忽埋荒冢,四大皆空。呜呼!返魄无香,银海茫无所际;招魂有赋,瑶池渺不可期。爰集缁流,宏宣法事。阐天宫之妙理,手翻贝叶之经;引地府之芳魂,顶礼莲花之座。弥空法雨,我佛如来;永庇慈云,伊人必喜。庶几七心尽悟,从今觉路之宏开;二谛俱融,自此转轮而不滞矣。谨疏。
冶游自忏文 清 佚名 撰
金闺韵事,香国新谈。孤冢荒郊,尽变繁华之地;层楼高阁,大开歌舞之场。于是有女诗赓,馆娃宫筑,莺莺燕燕,斗时世新妆;翠翠红红,现诸天色相。袖薄迎风,鬟低敛雾,波兴孽海,艳萃章台。则有五陵豪客,三河少年,选色征歌,寻花问柳。始逢场而作戏,继久假而不归。雀自投罗,鱼来吞饵,不惜千金掷去,聊作缠头;那知半面逢时,已经失足。镜中索笑,幻蝶方痴;弦外知音,闲鸥渐狎。每有雕栏倚玉,含笑相将;能无翠被熏香,销魂真个。芙蓉花底,卧两两之鸳鸯;豆蔻梢头,巢双双之翡翠。春宵苦短,好梦难长。白眼频逢,春衫易湿。或鹧鸪之饶舌,或鹦鹉之嗔人。或言比锋尖,或面如冰冷。绝似镜河秋早,团扇先捐;仅教宝鼎香温,伊人不见。枉说情深如许,一旦都抛;凭凭此地重来,半文不值。移宫换征,任弹别调琵琶;送旧迎新,又作谁家眷属?赢得恼神俱瘁,浪子名传;可怜妻妾交摧,家人卦变。瘾成鸦片,衣作鹑悬。冀北谁空,江东难返。呜呼!往事已随流水逝,此心惟有落花知。君不见真娘墓侧,烟锁荒台;苏小坟边,风凄古树。一觉扬州之梦,云散风流;千年杜宇之魂,香销粉歇。花真解语,难招潘岳之魂;命也何如,悟彻庄周之旨。情禅勘破,管他临去秋波;色界参空,幸我已醒春梦。理宜自省,言尽于斯。从此琴心挑处,休夸同调以求皇;逢脚收来,好趁中流而转舵。
游戏策问一则 清 招招舟子 撰
问苏小小、郑孝女、秋瑾、松风和尚,何以同葬于西冷桥?试研究其命意所在 招招舟子
呜呼!绿杨春雨,扁舟鸣渔父之榔;黄叶秋风,满路厌樵夫之担。吊芳魂于何处?明月三更;话旧梦于当年,暮烟一缕。冯小青本为情死,李香君尚以名传。而况检点香车,盛称油壁;缠绵画舫,别筑歌场。若苏小小者,非足增色西湖,扬徽北里者耶。考其墓址,寔在西冷桥畔。石柱欲圯,户坏略封。凄凉埋玉之乡,惆怅销金之窟。荒唐杜牧,已醒扬州;落拓香山,空谈湓浦。指江山而屡幻,问城郭以皆非。数百年来,幸留斯冢。孰意结闺中之伴?雅愿效颦;联方外之缘,亦思接武。附姓名于息壤,留事迹于穹碑。教女郑氏,实彰彰者。溯其轹釜晨炊,鸣机夜绩。首虽螓而不饰,手已龟而忘疲。一亩相依,自傲黄花之节;十年不字,羞题红叶之诗。女本湘人,瘗此未久,踵而起者,厥惟秋侠。秋以不羁之才,罹无端之狱,红线久居于记室,文姬何惮乎征尘。讵知缇骑来催,竟目为钩党;遂令受书骤定,同殉于市曹。天果阒如,人真愁煞!桐城吴芝瑛女士,乃携其柩而卜葬焉。松风虽没亦杰,寓学以禅,得解脱于刹那,付身躯于泡幻。苌宏血冷,已登无上之天;先轸元归,预卜大幽之宅。厥惟和尚,亦托西冷。愚谓一节之长,固宜取善;三代而下,不外好名。郑有表贞之心,秋寓呼冤之隐,而松风则学人提倡,释子继承,是可慕也,不诚传耶。惜乎!鉴湖东望,已返灵輀;秋社暮开,仅存尺碣。荒亭落寞,荣阳之声价如何;隙地迷糊,普陀之名誉老矣。而独此苏小者,一堤常驻,百劫不磨。薄关盼之楼台,笑薛涛之门巷。莫说美人黄土,当偏历桑海奇观;愿留老衲青山,永澈悟彭殇小劫。
冶游赋(以“伤心三字点灯笼”为韵) 清 陈寅生 撰
客有居于邗上者,乏林泉以遣兴,鲜岩壑之徜徉。萧斋寂处,孤影旁皇,乃向城闉而徐步,过梵舍以翱翔。觉尘嚣之芜杂,悲古刹之荒凉。曷不邀两三之知己,选佳丽于平康?遣兴闲居,聊以为乐,寻欢客邸,亦曰“何伤”?有茗可煮兮,有酒能斟;释我忧思兮,汤我胸襟。侬无愁兮调素琴,我何恨兮挥黄金。人既静兮漏复沉,月又明兮情转深。流苏帐叠鸳鸯衾,盘云髻插凤凰簪。睹兹艳质,销尽雄心。隔一日而不见,将两地之难堪。回思情话,欲共清谈,如桃花之解语,恍谏果之回甘。开琼筵以坐花,柔情渐密;飞羽觞而醉月,春色偏酣。顾我传情,雁柱音挑廿四;背人寄意,蛾眉样画初三,尔乃意若痴,心若醉,倩蜂媒,央蝶使,看花雾之迷离,爱韵华之明媚。紫云乍遇,发杜牧之狂歌;碧玉初逢,动萧郎之遐思。明来暗去,途中成仆仆劳人;意荡神驰,枕畔唤卿卿小字。岁月忙忙,流光冉冉。几度低徊笑语,醉折花枝;此时绰约柔情,香浓枕簟。醉中神女,不嫌洛水澜翻;梦裹襄王,岂识巫山路险。金粉南朝佳丽地,明月二分;枇杷门巷阿侬居,落花万点。由是子夜四时,剩有百番愁绪;丁帘一曲,何嫌十束吴绫。频挥买笑缠头,山盟有约;可奈销金窝子,海誓难凭。垂柳沿堤,任行人之攀折;落花临水,依过客以频仍。剧怜红粉情怀,依稀红袖;误却青云途路,辜负青灯。几见绣虎才华,一时魄落;雕龙吕誉,垂老途穷。博成浪子头衔,向侯门而零涕;赢得美人心肯,顾茅舍之长空。将取舍之都难,不堪回首;问欢娱之有几,应恤吾躬。所冀凤立丹山,漫栖枳棘;最好鸿翔天外,莫下樊笼。仆也半生落寞,自嗟浮梗之飘;十载羁栖,已得空花之悟。欢往事都成陈迹,剩有徐娘;问当年底事闲游,谁怜崔护?桃花三月,流莺枝上朝啼;杨柳千条,风絮天涯春暮。镜花水月,将同面壁以参禅;流水行云,敢向临崖而作赋。
闺中十二曲 清 缪莲仙 撰
【如梦令】
闺阁女郎年幼,十五心头春斗。怕的见丝鞭,躲向窗前佯绣。休骤,休骤,侬要任他消受。
【长相思】
蜂也欢,蝶也欢。姊妹撩人语太烦。多言怒小鬟。 花一团,锦一团。不识于卿甚的干。低头故不看。
【菩萨蛮】
于归渐近情如掬,妆奁瞥见萦心曲。先意代郎看,般般惬意难。 心酸深有为,怨及怀中妹。添索嫁衣裳,含羞低问娘。
【昭君怨】
宝马香车侬嫁,且喜还羞又怕。鹘突此时心,不分明。 不识今宵缘故,毕竟怎生发付。吃紧在心窝,婿如何?
【浣溪纱】
烛影花光耀锦屏,翠帏深处可怜生。桃花着雨不胜情。 偷觑已成心可可,含羞未便嘱轻轻。牙根时度一声莺。
【巫山一段云】
宽绰因房喜,生疏为路愁。人来瞥见一含羞,佯整玉搔头。 有意防油枕,无聊认帐钩。生憎婢子展衾稠,罗帕小姑偷。
【减字木兰花】
晓妆特艳,夜饭台前生怕劝。佯换衣裳,偷隔罗帏饱看郎。 夜深羞睡,斜脱凤鞋灯影背。枕上柔声,索唤情哥未肯应。
【凤蝶令】
嘱婿防金钥,呼鬟整玉珈。箱囊收拾上香车。归去迎门,笑语闹窗纱。 壁上惊新垒,帘前认旧花。晚来闲坐话郎家,羞向娘前,低唤一声他。
【小阑干】
传言郎至特娇痴,忍笑把头低。听得娘呼,还理铖线,故故出来迟。 瞥看旋转整罗衣,默默坐多时。待得无人,偷来槛外,私语定归期。
【虞美人】
香车归去银灯掌,绣户经蛛网。拂尘拭镜见颜酡,不禁春心先已到衾窝。 熏香叫婢嗔他懒,怒语因郎软。背灯微笑转秋波,试问个人今夜欲如何?
【南乡子】
午梦忒娇憨,睡折云鬟白玉簪。情态近来浑不解,贪酸,爱煞青梅不是馋。 个裹事难参,玉洞桃花虚度三。怪底腰把羞旧影,宜男,佩在深深着裹衫。
【尾声】
报产麟儿,窗前笑语喧侬婿。一声娘至,戚喜堆眉际。 罢洗金盆,抱上床儿憇,言侬寝地,十六年前事。
原评:妮妮儿女语,令读者醉心。
盘珠词 清 庄莲佩 撰
序
吾乡庄盘珠夫人,莲佩其名也。箸有《盘珠词》一卷,行世,苦无刻本。曾记得盛氏恩补楼有排版,刷印不多,罕见于书肆。乃兰闺爱盘珠词者,辄借读传观,秘之宝笈。内子傅湘苹检出旧时录本付锲,愿持赠海内同嗜倚声之学。者剑门病客跋于情长阁,时己亥孟冬,病发不眠五日矣,摊衾默坐,一镫荧然。
庄莲佩盘珠(南兰陵傅湘苹润南、董倩芳笑薇校)
【浣溪沙?甲寅元旦】
似雨如尘旧岁华,晨雅声动隔天涯。又分新岁到侬家。
晓枕暗占寒夜梦,残镫犹胜去年花。算增算减总由他。
【苏幕遮】
早抽条,迟作絮,不见花开,只见花飞处。绕砌萦帘刚欲住,打个盘旋,又被风吹去。
野棠村,荒草渡,离却枝头,总是伤心路。待趁残春春不顾,葬尔空池,恨结萍无数。
〖“又被风吹去”一作“又被风抹去”。〗
【南柯子】
豆蔻风难定,梧桐雨易稠。两般滋味两心头,因甚残春同病到残秋。
强把前尘忆,难将去日留。一尊也拟共清游,又怕洒阑时候转添愁。
【玉蝴蝶?立夏】
唤起眉间幽恨,一帘芳草,满地斜阳。燕子衔泥重到,绿遍池塘。乍离魂残花恋树,还顾影弱絮萦窗。怪东君,将春归去,忒也匆忙。
堪伤,韶光九十,蜂黏屐影,蝶趁衣香。谁把浓烟暗雨,尽付空江。算前宵春和梦断,到今日愁比春长。漫销凝,一年一度,恼乱人肠。
【意难忘?重游近园】
桂粟凝黄,记镫然兰槛,月漾银塘。红牙低按曲,鸟舫竞传觞。吹鬓影,送衣香,风也忒忽忙。问此生,开怀有几?忍负秋光。
者番重到凄凉,似旧巢燕子,更过空梁。梅还如我瘦,草竟比人长。待去也,转傍徨,住又费思量。只任他,柴门深锁,一片斜阳。
【朝中措?天竹子】
胆瓶浅水伴青松,也当一花红。为怕鸦衔雀啄,会教几日纱笼。
疑珠疑豆,群芳歇后,别有神工。多少争时梅杏,偏他不受春风。
【满庭芳?残雪】
瓦棱全融,墙阴还剩,几回冻住斜阳。早梅枝上,犹厌一分香。晨起围炉小坐,听詹溜、细响晴窗。寒消到今番向尽,毕竟冷于霜。
池台如古画,粉痕界处,脱落微茫。记小鬟惊报,庭院银装。多少琼林玉树,能几日、如此荒凉。凭栏久,回头欲误,残月下空廊。
【百定令?寄怀虞山大姊】
重阳近矣,听凄凄虫语,豆花篱落。一片残秋烟雨底,更比去年萧索。兰桨牵愁,菱湖怅远,辜负题糕约。误传归信,几番空恼帘鹊。
可记疏影帘拢,微霜池馆,玉盎曾双酌。屈指旧游经六载,花气酒香如昨。料得而今,青山红树,倚槛嫌衫薄。怀人天暮,冷生江上楼阁。
【醉花阴?清明】
春好翻愁春欲去,燕子衔飞絮。何处响饧箫,杨柳门前,几点清明雨。
纸灰飞过棠梨树,斜日无情绪。芳草古今多,谁定明年,重踏青郊路。
【清平乐?暮归】
月痕才上,暝色和烟漾。扑簌沙鸥惊打桨,趁溜鸟蓬刚放。
溪流曲曲斜斜,转过蓼叶芦花。一点红灯渐近,小桥竹屋人家。
【一丛花?衰草】
生于烟雨死于霜,乐寿比花长。青山绝少埋愁地,待呼起酒籍琴康。鸿去楚南,马嘶塞北,人世忒凄凉。
寻钿拾翠几回忙,旧梦隔斜阳。天涯无限愁无限,剩多少冷蝶寒螀。谁信后来,春风吹转,别有好时光。
【剔银镫?萤火】
墙角乍惊星坠,刚待起,又遭风挫。倦憩花心,凉依豆叶,弄影辉辉渐大。几时添个,巫山客忆沧江我。
又向檐牙小坐,似怕蛛丝难过。隋苑流光,车囊照读,计罪论功都可。只应猜做,含恨死美人磷火。
【踏莎行?春柳】
晓月离亭,斜阳古渡,有时遮断行人路。桃花作伴过清明,谁家池馆藏烟雨。
拂岸千丝,萦桥万缕,影随流水何曾去。笑他无计绾东风,东风吹起漫天絮。
【南柯子?送吕氏姊赴山左】
枕上眠离着,樽前泪不收。夕阳无奈上扁舟,料得舟行十里九回头。
南雁书须寄,东风恨未休。落花红影荡帘钩,不管帘儿底下有人愁。
【青玉案?秋雨】
溟蒙丝雨黄昏后,道似无却还似有。冷逼银釭红晕久,遥天鸿断,空阶虫响,夜渐长时候。
香闺人醒闻檐漏,怕黄菊今年更消瘦。开也定过重九后,那堪邻院,揽风铃铎,又几声相凑。
【长相思?秋夜】
一更更,一声声,蟀蟋催秋雨易成。残镫今夜青。
酒初醒,恨难平,月近中秋分外明。人间何处清。
【汉宫春?春日雨后游阳氏废园】
几日浓阴,早柳堤作絮,菜圃堆金。传是前朝贵胄,旧癖园林。池荒路古,客来过几偏沈吟。蘼芜雨毵毵细落,饧箫响断春深。
却忆昔年游赏,有成行翠袖,满座朋簪。尽曾宴花醉月,谁料而今。枯松无伴,立斜阳独自伤心。好分付邻家燕子,莫还枉费追寻。
【一箩金?春晚】
春色抛人何处去,若向天涯,定有人曾遇。燕子如何衔得住,柳条已放漫天絮。
几夜愁听帘外雨,梦断罗衾,梅子青如许。云脚不开开又聚,便天也恁无情绪。
【离亭燕?秋思】
静掩重重门户,不觉人来何处。半夜凉生白纻,梦裹忽收残暑。露白一蝉吟,秋在碧梧高树。
晓月帘梢斜度,早有暗虫无数。到此时心儿便觉,先挨恁般滋味。定说不悲秋,也自无情无绪。
【清平乐?春夜闻笛】
溶溶漾漾,一笛清宵响。镫尽小楼人再上,月在柳梢惆怅。
梁间燕子惊猜,也教伴我徘徊。不听怎生便睡,听时春恨偏来。
【醉红妆?秋暮】
不知何处响砧声,到侬心,分外清。断鸿叫落一天星,云点点,雨冥冥。
问秋可肯再消停,放杨柳几枝青。却尽西风吹个饱,全不用,半些情。
【踏莎行?大兄寄示京口怀古词】
白日西驰,大江东注,朝朝暮暮相逢处。其旁坐老有青山,不愁不笑看今古。
渡口帆樯,波心钟鼓。后人又逐前人去。莫将词句掷寒涛,多情恐惹蛟龙怒。
【粉蝶儿?游丝】
似雨疑烟,飞来忽到檐外。漾量空春光如海。问拦春归去路,柳绵可碍?替东君划个蝶疆蜂界。
道天没情,不该有恁牵挂。散愁丝乾坤偌大。比柔肠,同宛转一肌情态。怪东风吹去,却还仍在。
【一箩金 】
得晴几日天难料,月照金樽,且赏今宵好。梧叶不堪秋闹吵,五更声比三更少。
问舍求田人易老,若有轮回,忙到何时了。怪杀霜钟敲不觉,人在邯郸道。
【前调?残菊】
绝似佳人支病骨,又似寒儒,憔悴鹑衣结。晓怕浓霜昏怕月,重阳以后伤离别。
芦帘纸阁尘清绝,占断秋光,也算花豪杰。未脱尘根终有劫,为花懊恼多时节。
【苏幕遮?落叶】
露寒烟,通晓日,几偏飘零,渐放山窗白。满地残秋虫唧唧,埽处和愁,愁处重堆积。
乍萧萧,还摵摵,疑雨疑人,一夜空猜测。已是枝头停不得,钟断鸦惊,恨杀西风急。
【采桑子?奉和外祖南庄先生草堂即事韵】
风吹轻草纤纤影,绿到桥边。暝放遥天,明灭孤花弄野烟。
只容琴鹤三间屋,恰对青山。老去方闲,乘兴扁舟独往还。
【感恩多】
独怜人影悄,罗袂生凉早。竹梢新月明,近黄昏。
豆叶摇风,蛩絮尽秋声。尽秋声,隔个窗儿,怎教人不听。
【菩萨蛮?春兰】
群芳逞媚韶光里,一花秀影偏无比。草绿不逢人,空山忽见君。
立惊遗世独,独抱幽香宿。春淡只如秋,芳心不贮愁。
【前调?社日】
溟蒙雨歇云犹聚,杏花红过千秋去。间立又间行,香闺针线停。
鬓丝钗影乱,午梦风吹转。燕子到帘前,绿拖桑柘烟。
【探芳讯?络纬】
冷消息,到晓露墙根,晚烟篱隙。正绣衾梦断,豆花又风急。残灯窗里明还暗。月在窗前白。忽惊猜巷北街西,那家宵绩。
何日便成匹,怪响引丝长,缓怜丝涩。静夜寒闺,幽韵杂刀尺。乱愁谁漾千千缕,争把秋心织。便无愁也自听他不得。
【菩萨蛮?秋晓】
晓寒茅屋吟虫寂,竹梢澹影秋烟白。篱角上牵牛,花明露未收。
天涯荒草路,燕子辞巢去。老父未还乡,乡书又几行。
【前调?秋晓】
凉天雁响西风冷,海棠脉脉怜秋影。不断药炉声,红栏谁更凭。
慈亲眠渐贴,稍展眉头结。晓色尚模糊,帘痕淡欲无。
【探芳信?重九前一日,大兄赴城北买菊归,各赋小词记事】
向城北,问野圃浓霜,者翻消息。道寒花都放,莫迟去寻觅。携奴荷锸随黄蝶,踏断残芜碧。忽惊看一簇斜阳,满篱霜色。
金盏为君拭,有疏影疏香,移来书室。几日帘前,经岁又相忆。忍寒翠褎,镫光下,一一重搜剔。趁重阳细雨,轻烟淡白。
【清平乐?水仙花】
凌波顾影,偶尔游尘境。一笑春风心自警,梦比梅花易醒。
冰姿淡雅天然,含情欲化湘烟。未许仙山蛱蝶,相寻相见相怜。
【探芳信?寒虫】
晚雨歇,听断续虫鸣,声连堕叶。恰豆棚才作,墙根又相接。柔肠量尔多曲,有者些愁说。絮叨叨,惨惨凄凄,悲悲切切。
长夜转幽咽,算千遍浓霜,百回凉月。数尽残更,捱过菊花节。寒蝉剩蝶都仙去,抵得昆明劫。剩秋心不死,哀吟欲绝。
【朝中措?端午】
满城箫鼓竞豪华,今岁数谁家。续命鬓边绿缕,照人窗下榴花。
蒲觞吊屈,痴儿騃女,尽也由他。谁放潇湘恨水,年年流遍天涯。
【金缕曲?蜻蜓】
红藕香残早。独飘然,飞来亭馆,无人秋悄。纤雨垂垂痴呆久,尚立荒蒲池沼。似也有幽怀愁抱。断岸暝烟刚做冷,恋斜阳无奈停枯蓼。红影挂,水心小。
回思炎夏天初晓。喜湖边量波空阔,一竿袅袅,乱纤几番间庭院,闹雨前头先到。又各处远萦低绕。怪底着惊惊不定,触帘旌响惹阶前草。疑堕叶,被风埽。
【一箩金?小饮石榴花下】
红榴还比侬眉绉,花会添肥,侬却添消瘦。更看来朝花落否?不愁底事难长久。
万事无过杯在手,难定明年,人与花依旧。常向花前浇浊酒,怕他酒醒黄昏后。
【一翦梅?向山草堂听雨】
侬欲留花不肯停,早也飘零,晚也飘零。衔泥燕子过空城,草忒青青,树忒青青。
辗转罗衾梦未成,今夜三更,昨夜三更。残春不耐雨声声,春也无情,雨也无情。
【醉桃花?渔家】
无拘无束野神仙,扁舟不记年。得鱼不换酒家钱,今宵换醉眠。
凉雨后,晚风前,蒲帆闲未闲。蓼花开近夕阳边,网拖红影天。
【前调?田家】
树醅肯费赁春钱,农夫几日闲。许多野雀啄空田,斜阳笠影偏。
逢父老,话丰年,桃源别有天。人家一簇小桥边,鸡豚聚晚烟。
【菩萨蛮?酒家】
雪消来问旗亭价,踏青人立秋千外。珠溅腊槽香,春风引梦长。
三间茅盖屋,门对清溪曲。帘影半低遮,绕村红杏家。
【前调?山家】
千盘石磴千竿竹,不知中有幽人屋。夜月响瑶琴,空山太古心。
阶前松子落,倚树调双鹤。日日得清闲,何须更学仙。
【沁园春?元夜侍祖父母家宴】
桂魄初圆,绮席开时,华镫共辉。正帘栊寒悄,柳条绿浅;池台雨润,草色青回。叶叶衣香,珊珊佩响,同上高堂捧玉卮。还思想,愿年年今夕,长是如斯。
椿萱递庆齐眉,算我着莱衣最后随。听红牙拍遍,莺喉宛转;紫箫吹彻,蝶梦惊疑。锦袖围风,翠屏障晓,莫放城头画鼓催。梅花睡,被歌声唤醒,伴我徘徊。
【长亭怨慢?送春】
晚莺唤道留春住,没个商量,许多飞絮。几日轻寒,淡烟遮断隔江路。对花无语,怨昨夜潇潇雨。绿草满汀洲,料此际春归难阻。
何处有饧箫宛转,过尽绿杨站户。间行小立,甚春恨上侬眉妩。尽他去于我何干,便来也关谁情绪。只一度春归,空费残红无数。
【梁州令 】
问春来几日,与蝴蝶才相识。风风雨雨太颠狂,梨花强笑桃花泣。
可怜杨柳依依色,也自无人惜。阿谁昨夜横腔笛,愁心散满江南北。
【苏幕遮?夏日荷亭即事】
水亭开,槐昼永,贪看游鱼,又怕危栏凭。响雨欲来风片紧,红藕花梢,无数蜻蜓影。
瓦松明,阶藓润,泻玉溅珠,不许圆荷定。一霎凉云还卷尽,梧叶含秋,帘角斜阳冷。
【前调?绣球花】
绿侵帘,红糁径,谷雨梢头,花聚春心冷。圆月飞来池馆静,攒簇梅花,欲斗婵娟影。
雨盘旋,风扑打,数了周遭,重数还难定。懊恼残春抛未肯,蝴蝶成团,香梦何曾醒。
【前调?红蓼花】
照清溪,明野径,如此秋光,只在无人境。惹个蜻蜓飞不定,红飐波心,闲弄西风影。
隐盟鸥,牵断荇,溆转汀回,花底藏渔艇。宿雨初收江岸净,客梦惊秋,烂漫余阳冷。
【满宫花?秋夕】
吹井梧,风渐紧,落叶吟虫相迸。许多时节病恹恹,那更晓来浓冷。
月华明,更鼓定,可有玉楼人醒。小窗关了又推开,犬吠一帘花影。
【风入松?秋蝶】
重寻断梦到天涯,不见昔时花。残春去后心情懒,怕经过燕垒蜂衙。独自小停瓜架,依稀认得山家。
满身文彩向谁夸,风露怎周遮。蘼芜十里凋残尽,只东篱瘦菊藏他。一霎秋魂欲化,又惊落叶寒鸦。
【菩萨蛮?慎皆大弟齐头堆菊戏柬小词】
底须强把残秋哄,看来不是陶家种。篱落一枝黄,茅檐几夜香。
此花天与瘦,气味宜重九。霜露聚秋心,幽人只独寻。
【前调?舟赴青霄里】
儿家生长香闺住,出门便是天涯路。何处午鸡唬,炊烟碧一溪。
西风吹渐急,帆影摇空立。楼阁断斜阳,丹枫几夜霜。
【诉衷情?枯荷】
再来池畔,忽然秋已,如此斜阳。冷贴烟波,还记小荷未放。谁料酒人都去,剩个蜻蜒,立西风呆想。
收兰桨,甚处吴娃越舫。折枝残叶,几日空凝望。湖堤上,一宵冷雨,潇潇不住,又添清响,再也休惆怅。
〖按此调非诉衷情〗
【金缕曲?九日】
待觅秋踪迹。问疏花可还记与?蝶儿相识。一例西风无今古,吹尽年年过客。有几个龙山暇日。休道昔人悲欢事,算人间悲欢何时毕?丝雨细,晓烟湿。
明朝乱叶阶前积。被顽冬催秋早去,欲留不得。客去山灵应笑也,此辈登高痴极。着得破几双游屐,酒不断愁愁断酒。听哀鸿叫月三更白。檐铁骤,晓霜急。
【满庭芳?秋日寄怀凝晖大姊】
钟送窗明,霜欺镫小,醒来冷压重衾。况今回数,闺阁几知音。绣帐春前尚共,拈钿叶,鸦髻分簪。谁曾料玉梅树下,一别到而今。
天涯芳草外,云来雁去,事事关心。记当年闲说,门对遥岑。偏我梦魂无据,邻鸡唱,几度难寻。知何日,双眉翠暖,缘酒与同斟。
【浪淘沙?送春】
帘外雨初晴,草色青青,飞花不肯再消停。几日魂销无数蝶,无数啼莺。
扶病送春行,悄悄冥冥,人生何苦忒多情。不见海棠容易睡,容易飘零。
【贺新凉?元夕】
帘幕春寒峭。见疏梅数枝开也,试镫风早。第一回圆今夜月。难得人天两好。只可惜好光阴少。画鼓敲开银世界,自相持,不放鸡催晓。深院静,漏声悄。
谁将明镜当头照?记难真唐歌汉舞,几番喧闹。此地却除风雨外,少也千回会到。怕桂树婆娑渐老。月是主人侬是客,见嫦娥向我盈盈笑。斜阳挂,海山小。
【百字令?送大姊归虞山】
荼蘼香谢,怕春消眼底,归期重误。真个今翻携素手,也算深闺长聚。柳外催归,花边送别,几偏回头觑。难留征棹,一宵空费风雨。
依旧斗茗窗虚,敲棋院静,剩我无情绪。便到清宵眠不得,谁与共翻新句。万叠离心,半江秋影,忽被云拦住。月明风细,只除魂梦来去。
【虞美人?中秋夜听雨寄冰怀大姊】
角声催梦清宵断,翠被和愁卷。潇潇风雨响窗棂,忽忆去年今夜月华明。
别来两叶眉长绉,可也恹恹瘦。秋光疆半已难留,记取雁来时节少登楼。
【多丽?春日怀七姑母】
又恹恹,过了清明时节。忆西园杏花落后,昔年于此曾别。见无情绣帆挂也,到黄昏断泪凝睫。万种离愁,飞鸿难寄,拟携罗袖,翦镫细说。恨当日,旧栽杨柳,飞絮已如雪。长条尽,何时待得,玉腕轻折。
几多遍,柔肠宛转,隔云山万千叠。步香闺一钩罗袜,梦裹行来也生怯。划地相逢,碧纱窗外,无端啼断数声鴂。乍惊起,画帘垂地,何处更寻觅,詹铃响,红雨飘愁,再没休歇。
【浣溪沙?初夏】
睡起红留枕上纹,病馀绿减镜中云。画帘窣地又斜曛。
倦蝶分明寻断梦,浮萍容易悟前因。无聊天气奈何人。
【菩萨蛮?冬夜】
梅枝正压垂垂雪,梅梢又上娟娟月。雪月与梅花,都来作一家。
也知人世暂,有聚翻成散。月落雪消时,梅花剩几枝。
【昼锦堂?秋日病起】
最是今番,慵寻绣线,笔墨那更还拈。懊恼秋来情绪,却似春三。翠锁眉痕愁对镜,暖融酒力懒添衫。间庭院落叶响多,黄昏淡月疏帘。
更点听渐永,镫影动,深宵窗隙风尖。阁外哀鸿声急,晓枕恹恹。不知消瘦今何似,恁般滋味我偏谙。流光换,多少暗虫吟断,泪雨廉纤。
【风入松?秋柳】
楼头望远最神伤,昨夜又微霜。秋心摇落应难尽,剩疏疏挂住斜阳。忽忆漫空飞絮,天涯断梦茫茫。
重来倚棹向银塘,无复旧风光。烟痕欲补如何补,费寒蝉百遍思量。知有而今憔悴,春堤悔种千行。
【浪淘沙?双峰书屋海棠盛开作小词以志感】
梦断小红楼,宿雨初收,闹晴蜂蝶上帘钩。一院海棠春不管,侬替花愁。
吟赏记前游,转眼都休,风前扶病强抬头。知道明年人在否?花替侬愁。
【前调?落花】
斜日满空墀,妆阁开迟,无聊风影弄晴丝。昨日醉眠今日醒,懊恼多时。
蝶也似侬痴,抱蒂寻思,明年能否见繁枝?无限阑干无限恨,几个人知。
【鹊桥仙?春暮】
昏昏晓晓,重门悄悄,雨意和烟做暝。小楼又到卷帘时,恰燕子飞来花顶。
泪珠滚滚,那禁他不住,况欲留春可肯。些些多在柳梢头,只絮堕寻春无影。
【凤凰台上忆吹箫?夏日骤雨】
岸草摇熏,衢尘漾暖,梅天十日长晴。自楝花开后,午倦难醒。强把雕阑闲凭,又宛忆去夏蝉声,轰雷骤。满庭跳雨,砌响檐鸣。
神清,暑归甚处,更几阵横风,衣袂凉生。趁画帘半飏,扑入蜻蜓。多少华堂绮阁,抛纨扇玉腕初停。秾云散,斜阳影底,屋角犹明。
【清商怨?圣女古祠】
神鸦啼散古庙静,只晚风未定。零乱斜阳,红灰飞没影。
秋花狼藉满径,蚤远树野烟催暝。跨鹤归来,云深环佩冷。
【菩萨蛮?七夕】
片云一霎还收雨,瓜筵银烛秋光聚。人影玉阶多,天孙肯渡河。
暗蛩惊淡月,忽忆儿时节。尘世太匆匆,鸡冠花又红。
【踏莎行?青霄里舟中夜归即事】
待放兰桡,重过菊径,人和凉月同扶病。轻帆未挂恨行迟,挂时又怕西风劲。
翦烛嫌频,推逢怯冷,荒凉野岸三更近。草梢露重寂无声,孤萤照见秋填影。
【台城路?寄外】
昨宵猜着今宵雨,今宵月华翻皎。露白虫惊,风疏雁响,是我关心偏蚤。为谁懊恼?问消瘦缘由,便天难晓。有甚方儿,可将侬病竟医好。
和衣连闷睡倒,正朦胧着枕,忽又惊觉。池闹残荷,门喧剩叶,尚有秋声多少。难禁自笑,怎刚怕秋来,便悲秋老。病裹年光,也抛人去了。
【七娘子(秋夕】
怕听向晚西风紧,护银镫,夜久光才定。燕怪帘虚。虫惊砌冷,空庭露白秋无影。
近来更苦清宵永,又添个雁儿催迸。怯凭红栏,慵行香径,春花不病秋花病。
【天仙子?春暮送别凝晖大姊】
蝶到花间飞不去,人在花前留不住。春归人去一时同,春也误,人也误,无数落花拦去路。
昨夜同听帘外雨,梅子青青青几许。留人不住奈春何,行一步,离一步,怎怪鹧鸪啼得苦。
【殢人娇?寒鸦】
一带疏杨,飞起三三两两。正人倚小楼凝望。荒村野店,记初交霜降。风信紧,杂叶萧萧响。
树黑争呼,烟青并飏,离不了愁人头上。悲笳落日,为残秋摩荡。谁泼墨,画幅塞垣图样。
【醉花阴】
小雨乍晴天气冷,渐渐清明近。断梦去无踪,似趁游丝,飞过秋千顶。
年时只恁恹恹病,更旧愁新恨。人静一庭闲,荡破斜阳,响落风筝影。
【洞仙歌?寒蝉】
西风近远,在柳条池馆。几抹明烟树催暗。怯寒鸦,小歇又续残声,声已断,尚有游丝难断。
蜕前原是梦,身世苍茫,惊醒空枝夕阳满。记槐阴翠叶,叶底初闻,欢转眼炎凉更换。似扶病骚人更哦吟,怕苦调凄音,听时也暂。
【清平乐?秋夕有感】
暝烟欲上,虫在篱根响。几许乱鸦风底飏,笛冷残秋门巷。
柳梢一个明星,栏干短倚长凭。若要心儿不转,除非没有黄昏。
【如梦令?初夏】
帘外青梅如豆,帘底燕闲人瘦。才待展双蛾,又被晚风吹皱。非旧,非旧,不是伤春病酒。
【满庭芳?题汪氏姑小照】
恨杀人生,髫龄易过,几年同笑同颦。征帆开后,闲想到黄昏。多少香闺旧事,空赢得岁月犹存。消魂处,柳棉荡日,病起见残春。
何人?传妙笔,月添丰采,花助精神。道梦里常逢,毕竟非真。此际披图见也,忆当日未埽眉痕。云山外,近来乐否?无计共芳樽。
【卜算子?游春】
晓雨弄新晴,蝶梦花梢醒。一路垂杨到画桥,过尽春衫影。
日暮却归来,风约虚帘定。花顶冷冷月一痕,还怯黄昏冷。
【前调?秋日】
秋色着人浓,门外鸦啼晓。几叶疏杨几个蝉,各为秋烦恼。
烦恼几多时,剩我长烦恼。不是斜阳便是霜,多少青山老。
【新雁过妆楼?中秋对月】
不醉如何?金樽满,抬头且劝嫦娥。看今看古,为问可也愁么。我踏红尘才廿载,已难禁蟋蟀声多。况来宵一分月缺,多半秋过。
空将流光掷却,但有谁绿鬓,不受消磨。断碪零叶,催送急景如梭。年年愿携此月,长留照当筵金缕歌。瑶台近,任梦魂飞度,疏星淡河。
【踏莎行 】
雨恼莺闲,烟催蝶醒,逢春怎更恹恹病。萦帘弱絮已无聊,又被晚风吹不定。
瘦怯凭栏,慵嫌对镜,梦魂也怕空廊冷。湿云惨惨夜深深,春星逗出梨花影。
【长亭怨慢?除夕】
又过却小除夕了,爆竹桃符,那家春早。细雪霏霏,黄昏未歇打窗闹。一镫相照,看隔岁镫花小。翠黛未曾描,偏此夜匆匆天晓。
谁料,冷清清屋角,尚有老梅含笑。朝来夜去,甚新岁恁般啰唣。把时序草草开除,不愁教乾坤不老。但有底方儿,能闰穷冬都好。
【柳梢青?清明】
风声鸟声,者番病起,不似前春。针又慵拈,睡还难着,剩个愁人。
隔帘几日浓阴,恰放出些儿晴。薄命桃花,多情杨柳,依旧清明。
【附录】 秋水轩诗词 (施蛰存七十年文选(三)诗话、词话、书话?无相庵断残录)
毗陵庄莲佩《盘珠词》,昔曾在国学扶轮社出版之《香艳丛书》中得之,词一卷,即名《盘珠词》,共八十八阕,无诗。后读金武祥《粟香随笔》,因知如皋冒氏有诗词汇刻本,并由金氏补入佚诗及断句,并附以金武祥祖捧阎《守一斋笔记》之关于庄莲佩者一条。但去年我在上海来青阁书庄买得冒氏刊本《秋水轩集》,缪荃孙旧藏本,计古今体诗五十七首,诗余八十八阕。无金氏补辑之佚词及断句,亦无《守一斋笔记》,且并序跋亦无之。很失望,后得光绪初盛宣怀刻本,即所谓思补楼聚珍本,诗词并刊,与冒氏刊本校,字句略有出入,但诗亦只五十七首,词亦只八十八阕。惟有一盛宣怀跋文,云:
庄莲佩名盘珠,阳湖庄有钧女,同邑孝廉吴轼妻,颖慧好读书,幼从兄芬佩学诗,出笔凄丽,词尤幽怨,入漱玉之室,毗陵女史能乐府者,莫之先也。嘉庆间,病绝复苏,谓家人曰:“顷见神女数辈,迎侍天后,无苦也。卒年二十有五,吴德旋《初月楼稿》、李兆洛《旧言集》 俱有传。阳湖盛宣怀识。
最近又购得光绪乙未可月楼刊本《秋水轩词》一卷、补遗一卷。有跋语云:
吾郡庄莲佩女史《秋水轩词》哀感独绝,脍炙人口,惜抄录流传,不免讹脱,道光中费氏刊本仅止二十八阕,光绪初,思补楼聚珍本诗词并刻,而词得八十八阕,亦未能悉为校正。兹以诸家所藏钞本参校盛氏本,改其讹涣,补其缺逸,付诸手民,以广其传焉。光绪乙未闰端午,无闷居士跋。
无闷居士不知何许人,但可知必亦是毗陵人。我们从这一节跋语中,可知《秋水轩词》的最早刻本当为道光中的费氏刻本。可月楼刊《秋水轩词》卷首仍转刻费氏原序,署名费瑄,其辞曰:《秋水轩词》,吾师吴承之夫子德配庄孺人着也……犹忆癸未岁,瑄负笈从夫子游,手录孺人小词一帙授瑄,越今几二十年矣。”可知吴轼字承之,费瑄乃其门人。费氏所刻只其师手录之词二十八阕也。
可月楼刊本《秋水轩词》一卷,亦八十八阕,附补遗一卷,凡词十一阕。庄莲佩词似乎当以此本为最完备了。
关于庄氏的生平,《初月楼稿》及《旧言集》中的传,我都未曾见到,但《守一斋笔记》却在《粟香室丛书》中找到了。兹一并抄录于此:
吾常才媛颇有,而以庄莲佩为最。佩名盘珠,庄友钧上舍之女,余姊丈蒋南庄刺史之外孙女也。幼娟好颖慧,父母钟爱之。女红外,好读书。友钧故善说诗,莲佩听之不倦,每谓父曰:“愿闻正风,不愿闻变风。”友钧授以汉唐诸家诗,讽咏终日,遂耽吟咏。稍长益工,将及笄,已裒然成集。古今体凡数百首,古体如《苦雨吟》,《牧牛词》,《养蚕词》,逼真古乐府。今体清新婉妙,佳句颇多。五言如“霜欺残夜月,虫碎一庭秋。”“浮云一片来,庭树忽无影。”“水寒鱼窟静,叶落燕巢空。” “庭院忽疑月,溪桥欲断人。”“山容怜雨后,秋色爱霜前。”
七言如“雨意暗滋三经草,鸟声啼破一溪烟。”“展卷却如人久别,惜花又值梦初过。”“凉生池馆因秋近,润遍琴书为雨多。”“霜华欲下秋虫觉,节序将来病骨知。” “叶声满院秋扶病,花影半栏人课诗。”“嫩柳似波春欲动,薄烟如雾月初生。”此类皆可传诵。
立庵,其外叔祖也,曾有《早春十咏》,莲佩属和《咏月》,结句云:“一样闲亭清影里,梅花含笑柳含颦”。《咏草》一联云:“一线柔香初见影,几茸嫩绿远成痕。”结句云:“无数楼台遮不住,暗拖烟雨出城根。”《咏鸟》一联云:“唤雨梅梢闺梦断,弄晴雪后晓寒清。”尤脍炙人口。
嫁中表吴生,字承之,翁远宦,姑早丧,仍依母家。育子女,兼操家政,吟诗稍辄,时填小词,亦新隽可爱。体弱多病,年二十五,值清明,填《柳梢青》云:“风声鸟声,者番病起,不似前春。苔绿门间,蜂喧窗静,剩个愁人。隔帘几日浓阴,才放出些儿嫩晴,薄命桃花,多情杨柳,依旧清明。”其父见之,惊谓不祥。对曰:“伤幼弟耳。”盖有弟甚慧,方数龄,昨岁殇也。是秋,莲佩竟患瘵疾夭亡。属纩时,念父母不置,惟合掌诵佛而已。有才无命,惜哉!
《柳梢青》一词,大概是这位女词人之死的忏词了。但盛氏本冒氏本可月楼本所载此词,“苔绿门间,蜂喧窗静。”两句均作“针又慵拈,睡还难着。”似较胜也。
关于庄莲佩的死,崇明施淑仪女史《冰魂阁野乘》中亦有一节记载:
莲佩字盘珠,阳湖庄友钧女,举人吴轼之妻,幼颖慧,好读书。既长,习女红精巧,然暇辄手一编不辍,尝从其兄受汉魏六朝人诗,读而好之。因效为之,辄工。其幽怨凄丽之作,大抵似昌谷云。年二十五,以瘵卒,垂绝复醒,谓其家人曰:“余顷见神女数辈,抗手相迎,云须往侍天后,无所苦也。”其姊适蒋氏者,亦工吟咏,善吹箫,所居春晖楼,有佣能视鬼神,指其姊妹曰:“是皆瑶宫仙子,我见绿衣丫髻行空中耳。”未几,盘珠卒,未几,其姊亦卒。临终索妹所画箑为殉。先是日者推其姊年当得七十二,至是才二十七耳。
其说虽无稽,但盛氏施氏均作此说,似乎这位女词人之死,也颇有点李长吉的味儿了。至于她的诗,诸家均谓其似长吉,似亦并非虚誉,兹录集中《春晓》、《春晚》二曲,以见一脔:
琤琮铁马东风冷,乱落樱桃糁幽径。
梦里黄莺听未真,绿雾如烟隔花影。
美人日午恋红衾,绿云香滑堕瑶簪。
海棠夜雨愁春老,唤婢钩帘看浅深。(《春晓曲》)
垂柳堤,春风短;游线十丈牵难转。
落花委地愁红浅,燕尾分香留一翦。
细雨拖寒散满城,冷烟腻树莺无声。
细草得意娇暮春,横阶当路历乱生。(《春晚曲》)
鬘华室诗选 清 清溪徐曼仙畹兰 撰
序
《抱朴子》有言:“无仙骨者,不能成仙。惟女多仙骨,尝从洪学,得度者,四十九人。徐芝紫为大弟子”云。半溪子喟然曰:“岂独长生久视乃藉仙骨哉!惟诗亦然。旷代逸才未,有抱俗骨以名家者也。鬘华室鬘仙主人,入智慧海,现天女身,咳唾随风,都成珠玉。谢家道韫,应是前身;班氏婕妤,兹为后劲。顾以虚怀雅量,执贽余门,刊削群言,进参上乘。大千世界中,此其鸾凤乎?”维时余方屏丹经,开莲社,说无生忍法,启不思议门。女弟子十有三人,咸侍函丈,清风徐来,默然神契。鬘仙避席请曰:“先生下大梵天,住震旦国,法轮妙转,福不唐捐。顾弟子有少分相应否?”先生莞尔答曰:“汝饶仙骨,不赐佛心,再转软红,方许证道。”群弟子犹豫徘徊,未领师旨。鬘仙悠然以思,惝然而悟曰:“然则弟子以诗证三昧可乎?”先生曰:“可”。光绪壬辰三月即望,半溪子许善来序。
题蓼州渔隐图
一曲渔家乐,西风系钓艭。
秋痕如画好,人影映波双。
流水碧千里,蓼花红半江。
沧浪凭寄迹,尘念早全降。
别意
骊唱何堪听,长亭客路遥。
波痕春水浦,鞭影夕阳桥。
黯黯人千里,依依柳万条。
云山空极目,此际最魂消。
寒鸦
树色千重暝,烟寒淡有痕。
冻云流水渡,衰柳夕阳村。
风冷江乡暮,天低墨点翻。
秋阴飞木叶,几阵噪黄昏。
睡起
大地春如绣,春风怕倚楼。
年华流水送,愁绪落花勾。
瘦骨怜仙鹤,尘心淡海鸥。
卷帘人睡起,鹦鹉唤梳头。
舟中用步弟韵
西风动林木,景色莽苍苍。
黄叶打秋雨,白苹开夕阳。
鸥情何闲适,雁字自纵横。
万里碧天净,水云无限凉。
病起用步棣韵
帘垂已无赖,况听雨声加。
悉重损眉翠,眠多乱鬓鸦。
消磨三月病,辜负一春花。
渐觉情怀减,敲诗兴不赊。
夏夜次逸仙如妹韵
庭静日云暮,风蝉响乍停。
林深数归鸟,帘卷入流萤。
蕉色补天绿,桐阴铺地青。
凉情好如许,清簟睡初醒。
四时闺词
垂杨低佛竹阑斜,燕剪双飞掠茜纱。
一夜东风春似锦,隔帘红遍碧桃花。
携来小扇受风斜,称体衫轻白雪纱。
一笑芳塘彩莲去,教郎莫折并头花。
弯弯眉月玉钩斜,桂子香清透碧纱。
笑向嫦娥低首拜,广寒分我一枝花。
漫空雪影正横斜,寒逼文窗六扇纱。
独抚清琴忘漏永,铜瓶相伴有梅花。
春日口占
一帘雨细又风斜,几缕轻寒上画叉。
啼断鹧鸪春似梦,小窗红煞碧桃花。
春日偶成
莺声啼彻百花丛,勾起春愁小院中。
病后自怜无健骨,怕他料峭剪刀风。
桃花璨锦柳垂丝,肯负春光大好时。
寂静明窗谁作伴,黄庭临罢自敲诗。
鸭炉烟尽自添香,半卷疏帘日乍长。
燕子也怜春色好,争衔花片补巢忙。
春日感作
如水春寒绣懒拈,博山亲自把香添。
露痕红晕桃花醉,烟缕青牵柳叶尖。
破梦莺声催午枕,低飞燕影掠丁帘。
可怜辜负韵华好,无那愁多病多兼。
春日偶遣
春日迟迟诗懒删,金笼鹦鹉共清闲。
苔痕新长埋幽径,柳影低摇露远山。
偶拾落花排寿字,戏吹烟篆作连环。
画堂一任帘垂地,不放双双燕子还。
春寒
春阴漠漠酿轻寒,芳事须迟几日看。
底事东皇不呵护,海棠无力射雕阑。
春雨
丝丝细雨润琴台,压树云阴郁不开。
赢得小庭生意满,草痕分绿入帘来。
春雪
二月春阴雪尚飞,款关顿觉故人稀。
霸桥多少寻诗客,驴背冲寒归未归。
春愁曲
春阴漠漠春如梦,莺语含春隔花送。
夕阳庭院悄无人,东风习习帘波动。
东风如剪不剪愁,杜宇声中独倚楼。
满阶芳草可怜碧,一树梨花空自幽。
花开花落真容易,镜里容华忽憔悴。
月圆花好不开尊,浮生几度花前醉。
韵光逝水感流年,往事回头尽化烟。
恨海茫茫鹊难补,玉琴拨断鸳鸯弦。
垂杨万缕丝踠地,苦把忧思牢绾系。
断肠心事阿谁知,冰壶空积胭脂泪。
初夏偶成
二叠清琴一卷书,落花如雨闭门居。
匆匆又送春归去,蚕豆莺桃四月初。
消夏词
榴花犹剩一分红,断续蝉声绿树中。
水阁安排堪避暑,湘帘斐几竹屏风。
树影岚光绿斗浓,柴门临水少人踪。
北窗一觉羲皇梦,梦入壶天第几重。
九曲阑干百叶窗,延凉更卷碧纱幢。
珠兰压架清香吐,忙煞阶前蝶一双。
屋外山环更水围,晚来凉翠欲侵衣。
一声渔笛烟波绿,惊起眠鸥拍拍飞。
槐阴绿满草堂西,冰簟银床梦欲迷。
睡起不知天已暮,一声知了夕阳低。
闲将雀脑隔花熏,清绝帘栊月二分。
仙鹤一双犹未睡,满阶桐影绿成云。
一庭蕉影朋留痕,薜荔阴浓绿到根。
料得嫦娥当此际,广寒应亦敞重门。
十里银塘夜放船,兰桡划破镜中天。
碧筒吸尽梨花酿,一醉休辞抱月眠。
风摇窗影乱花梢,一卷黄庭手自钞。
分付檐前白鹦鹉,柴门不许俗人敲。
松声谡谡卷青涛,笑说能将熟地逃。
偶有客来留小饮,一盘生菜绿葡萄。
梧桐庭院早凉赊,雨过芳塘处处蛙。
收得白荷花上露,一瓶蟹眼自煎茶。
好风送到芰荷香,竹影青中一味凉。
闲倚石床无个事,看他飞鸟逐云忙。
凉露无声湿素馨,绿天深处敞疏棂。
张琴弹出潇湘调,赢得幽禽隔树听。
堆盘喜有玉壶冰,一室凉生暑不蒸。
翻得时新好花样,风前亲自镂瓜灯。
阑干徒倚夜凉侵,露满瑶阶月满襟。
萤火几星吹不灭,随风点点入花阴。
雨过凉添夏亦秋,生涯都付钓诗钩。
醉眠蕉影梦俱绿,一卷《离骚》当枕头。
白莲
凌波态欲倩风扶,不染泥淤品自孤。
隔着水晶帘一桁,月明清影淡疑无。
秋声
敲窗桐叶送清音,飒飒萧萧扰客心。
四壁疏风数声笛,一天凉月万家砧。
霜严唳雁惊羁梦,露冷啼茧伴苦吟。
最是离人听不得,满怀愁思感难禁。
秋色
西风昨夜到山家,暮色苍凉感物华。
秋水芦花两岸雪,夕阳枫叶半林霞。
烟凝冷翠螺鬟秀,云蔚轻蓝雁影斜。
极目江村图画裹,勾留有客正停车。
秋柳
新霜几夜减青青,憔悴腰肢瘦影伶。
秋雨秋风渭城路,不堪攀折短长亭。
秋宵口占
雁声断续奈愁何,检点情怀付咏歌。
对影自怜诗骨瘦,悲秋常觉泪痕多。
半弯新月窥朱幌,一抹微云锁绛河。
人事那堪回首忆,浮生若个醒春婆。
秋日游道场山
道场山在苕溪曲,山光俯映碧湖绿。
今朝我踏白云来,遗迹追维苏玉局。
长松夹道翠参天,山鸟一声啼破烟。
峭壁倒泻飞瀑冷,野亭开偏芙蓉妍。
眼前秋光如画好,雁排人字南来早。
抚松坐啸山之巅,放怀天地愁全扫。
夕阳明灭半塔红,钟声一杵摇晴空。
洞庭山远浮天际,太湖一勺环疑弓。
西望龙溪亘长带,东望菰城如斗大。
平田千顷界棋枰,举头圆戴天如盖。
耳边谡谡松涛声,到此顿觉尘心清。
怪石碍步藓斑驳,秋风卷地黄叶鸣。
游归倦倚蓬窗坐,笑看新月轻云锁。
白苹香里放船回,一路青山如送我。
冬夜
梅花瘦影一枝春,雪月光中绝点尘。
鹦鹉禁寒言不得,可怜浑似息夫人。
梅花
别墅孤山放鹤亭,逋仙眷属住西冷。
风催庚岭春先到,雪满罗浮梦未醒。
三弄闲情横玉笛,二分瘦影供铜瓶。
高寒色相难摹写,赠尔维诗祗性灵。
疏疏清影琐窗寒,绰约丰神画亦难。
老干冰霜经阅历,空山风雪任阑珊。
冻云锁处迷难认,明月光中冷耐看。
相对忘言成古契,浊醪浇尽酒杯宽。
新向园林剪一枝,诗心冰骨两相宜。
竹筇徙倚人同瘦,苔径荒寒客到迟。
上界神仙姑射降,此花因果放翁痴。
频频索笑何为者,镇日巡檐意大知。
封雪短歌
玉龙酣斗纷无已,素甲翻空走千里。
乾坤一片白茫茫,置身恍在琉璃里。
寒逼帘栊风力催,窗前一树红梅开。
花光雪色两辉映,对此快倒流霞杯。
琼楼玉宇人间有,莫羡神仙九天九。
新愁旧恨且抛开,醉看雪花大如手。
雪弥勒
搏成雪佛晓寒凝,银界三千色相瀓。
万点天花成妙谛,一轮霜月认传灯。
菩提果证清凉境,冷淡禅参最上乘。
谁谓慈悲肠总热,如来心地净如冰。
醉后
半窗梅影月如烟,倒尽金樽夜未眠。
一缕轻寒禁得住,强扶残醉坐灯前。
感
风雪萧疏逼岁阑,流光付与指轻弹。
烦忧琐琐凋双鬓,生死茫茫付一叹。
泪洒桃花浑是血,心如梅子只馀酸。
雁声惯作凄凉韵,不管愁人梦不安。
梅花红破向南枝,瘦倚阑干月上时。
旧迹模糊襟上泪,新愁憔悴镜中姿。
瑶琴久断和鸣轸,玉管空题懊恼词。
回首前游渺如梦,凄凉只许一灯知。
无赖愁魔复病魔,药炉茶鼎日消磨。
萍踪身世嗟无定,茶味光阴唤奈何。
解脱自然成佛易,聪明毕竟误人多。
软红十丈难飞越,空封清流感逝波。
漫成
又见庭梅压雪新,风光恼煞卷帘人。
有情岁月愁中老,无主烟花梦裹春。
白到鬓丝羞镜影,工多血泪浣衣尘。
小窗悄拥寒灯坐,无那凄凉只影亲。
偶成
闲居寂寞怅离群,花影疏帘月二分。
笑拂霜锋光比雪,爱看烟篆淡如云。
千秋长恨金钗句,一卷清心玉笈文。
领取静中真意趣,白荷香胜麝兰焚。
闲中自遣
境入黄梁太渺茫,秋苹一叶证行藏。
煨来炉芋烟俱淡,听到窗蕉雨更凉。
庭静日长延鹤梦,帘疏风细透花香。
闲中大有仙机在,领略壶天岁月长。
偶作
银箭丁丁隔院闻,香消宝鸭懒重熏。
二分别恨三分病,添上清愁更十分。
月扶梅影上阑干,花下寻诗翠袖单。
一样痴情有仙鹤,伴人偏亦耐宵寒。
感作
桐阴如水掩重门,香篆消残鸭尚温。
诗写四愁学平子,琴传一曲陋王孙。
三生因果从何证,两字凄凉易断魂。
回首前尘疑是梦,罗巾怕检旧啼痕。
闲作
愁病年来百事删,任他鹤睡掩柴关
。竹炉火活烹新茗,香篆烟残冷博山。
往事已随流水去,此心更比白云闲。
风吹如雨桐花落,添得苔阶点点斑。
自感
弹指双丸迅速更,廿年如梦梦魂惊。
秋云拟命三分薄,止水为心一片平。
莫遣愁魔情抑郁,追思往事泪纵横。
可怜天定偏难挽,着着输人不必争。
恼侬曲
漠漠春寒帘不卷,养花天气风如剪。
小楼妆罢怯衣单,柳丝摇曳莺声软。
春山如画封妆楼,偷样描眉空锁愁。
弹指年华流水逝,断肠情绪落花钩。
浮生若梦原虚幻,自悔樽前惆怅惯。
团圞镜影破双鸾,凄楚琴声悲独雁。
腰围已觉瘦难支,况是东风病起时。
红雨一庭春寂寞,凄凉试谱恼侬词。
思亲
寂寞清宵百感生,珠帘掩映月三更。
欲从梦里寻亲去,无奈伤心梦不成。
乙酉冬侍亲旋里过采石矶登太白楼
吟怀豪放海天空,千古诗人总让公。
此日登楼独凭吊,青山依旧夕阳红。
钓鱼石畔水潺潺,忆昔诗豪此泛船。
浪说锦袍空捉月,酒中仙是水中仙。
怀人诗二十首
〖春阴如梦,燕语催愁,欢会难常。莺鸣兴感,空埽落花三迳;旧雨不来,自思潦草半生。故人有几,凡属苔岑之契,以及萍水之交,今皆黯黯分襟,或已深深埋玉。青琴在抱,有曲谁听;红豆相思,无时或释。爰作怀人短句,聊志知己深情。〗
朱琴香如姊 (工诗画,篆楷,攻经史,善文字。少寡,课子有欧母风,着有《凝翠馆诗词钞》待梓。)
倾倒班昭续史才,十年别梦绕苏台。
记侬学制椒花颂,曾向璇闺问字来。
姚月湘如姊(知书,早寡,无子。)
花下初逢各少年,一痕尘梦已如烟。
离鸾君更悲无子,如此遭逢绝可怜。
王楚香如姊(少孀,抚孤,有贤行。)
王夜篝灯画荻灰,欧家贤母众争推。
如侬应许赓同调,一样伤心碎镜台。
管咏菉如姊(静淑寡言,卒年三十二。)
聪明早悟幻中因,一霎昙华小谪尘。
留得风流遗韵在,吴兴争说管夫人。
王贞卿如姊 (结缡未久,遽淡尘缘。因爱武林山水佳胜,遂结精庐,长斋绣佛焉。)
天教管领好湖山,小结精蓝屋几间。
解脱我教输一着,龛深佛火掩禅关。
倪琳仙如妹 (少孤贫,遇人不淑,藉笔耕为活。耽吟工愁,着有《鹃血吟草》。)
云林家世本清贫,嫁得萧郎等路人。
一卷苦吟诗太瘦,杜鹃啼血不成春。
蔡清仙如妹(健谈善饮,知文翰,卒年三十四岁。)
七年文字缔交深,记得愁浇酒劝斟。
今日鸣琴人已杳,闺中何处觅知音。
周蘅仙如妹(知书明礼,早孀无子,事姑至孝。)
不忍磨笄遽殉夫,只因堂上有慈姑。
莱衣能代承欢子,贤孝如君毕竟无。
徐碧仙如妹(重交谊,有热肠,襟期旷达,喜弄柔翰。)
徐淑清才第一流,别来忽忽几经秋。
天涯芳草无情碧,画出江淹一段愁。
嵇逸仙如妹(明慧爽直,能为小诗,予弟妇也。)
翰墨论交总角年,聪明应是掌书仙。
绿窗谱出双声调,艳福闺房羡阿连。
谈静仙如妹 (雅淡桌荦,解诗画音律,善饮,有山水癖。怙恃均失,守贞不字。)
水月襟期绝点尘,女贞傲雪不知春。
悠然独抱烟霞癖,约我西湖共结邻。
王树蕙如妹(贤淑明礼,至性和婉,爱品箫笛。)
生小娇憨不解愁,今生慧福几生修。
回头十四年前事,明月琼箫共倚楼。
钮华仙如妹(明达安贫,赋性浑朴。)
敦厚温柔本性成,能安裙布与钗荆。
寒灯压线秋风冷,辛苦年年玉剪声。
邵湘梅如妹(敏慧善谈,兼工诗画,回文纤恨,有苏氏悲。)
莫问支机石上缘,娲皇待补有情天。
春愁一掬无人买,收入苏娘织锦篇。
赵筠秋女史(技擅三绝,并工写照。未婚夫卒,苦节事亲。)
江南传遍姓名香,三绝兰闺尽擅场。
湘管有花虽艳绝,含毫独不画鸳鸯。
赵芝云女史 (能诗,精书画。母卒,庐墓西湖,誓不字人。每为男装,以自韬晦。)
湖滨庐墓听松风,至孝真能娩北宫。
千古木兰今再见,迷离谁复辨雌雄。
沈紫瑛女史(耽吟豪饮,喜读史。)
吴姜山下卜幽居,种得梅花半绕庐。
中有风流女博士,竟能卓荦读群书。
曾楚香女史(耽吟咏,解书画,文正公犹女也。)
江花艳入梦魂中,才德人争仰女宗。
不愧故侯家世好,瓣香我愿拜南丰。
陆费穉香女史 (嘉禾玉泉中丞女孙,家叔祖姑嫜犹女也。少孤,寄生吾家,着有《佩兰吟草》。)
笙诗补咏泪全枯,弱质依人痛少孤。
回首门庭太零落,一楼烟雨梦鸳湖。
(湘卿、砚香、琼卿)外姑母 (砚姑适钱塘许氏,着有《研香吟草》;湘姑适金华鲍氏,抱秋扇悲,着有《辟嚣馆诗草》;琼姑自经殉母,着有《如璧轩诗草》。)
当年曾共角词场,今日回头合断肠。
天上人间各离别,尘缘如此太凄凉。
别后寄怀徐碧仙如妹
艳说吾宗大有人,知君徐淑是前身。
笑侬一样耽吟咏,怎及清词不染尘。
容易东风又一年,别情苦被柳丝牵。
鹃啼花落春如梦,一段离愁绝可怜。
渺涉长波怅若何,鱼书打叠寄离歌。
春江一水碧如许,怪底文通别恨多。
不堪回首短长亭,何日挑灯雨共听。
身为寻君拚化蝶,梦中山隔几重青。
寄琴香盟姊
浙水吴山有梦通,倩他双鲤递诗筒。
身因闲绝翻多病,心到愁深转觉空。
感别怕看春草绿,思君况见落花红。
何时重放苏台棹,剪烛西窗聚首同。
寄诸谱妹
拚负秋光懒倚阑,别来愁病减眠餐。
菊花比骨何妨瘦,梅子为心总是酸。
放眼乾坤宜痛饮,侧身天地自长叹。
酒酣忽洒千行泪,不为知音不肯弹。
寄怀同谱
无那怀人独倚楼,十分凉意沁帘钩。
梧桐一叶落金并,秋雨秋风愁复愁。
云山目断忆知音,怕向风前鼓玉琴。
一点秋灯虫四壁,恼他扰碎别离心。
寄静仙西湖
梦痕约略忆杭州,往事如烟付水流。
欲买青山未偿愿,云天回首不胜愁。
白鸥点点下横塘,几树垂杨锁夕阳。
万柄风荷摇不定,水天深处十分凉。
赠邵湘梅女史
风流久仰女中师,梦夺江淹笔一枝。
花月有情闲作画,茶烟无语静敲诗。
清才拔俗如君少,着意工愁笑我痴。
记得水萍初聚首,瘦梅香冷岁寒时。
邵婧之女史于归诗以催妆
一堂弦育聚群仙,尽是翩翩女少年。
试问个中谁领袖,邵娘风度独清妍。
肯将新学让檀郎,象数欧文各擅场。
不作寻常儿女态,何须梅萼助新妆。
聪明慧业证三生,藉甚才名早岁成。
今日闺房添韵事,琴歌新谱合欢声。
女儿有愿去浮槎,求学情殷志足夸。
三岛来年春似海,双双携手看樱花。
流苏宝帐镂金箱,云锦衣裳璨七襄。
笑我添妆无别赠,新词学谱贺新郎。
诗草承安定胡士兰女史题词,步韵谢之
蓦地传来绝妙辞,盥薇百读谢娘诗。
璇闺卓荦才如此,访遍江南竟未知。
巴词可许共赓酬,倾倒清才第一流。
多谢吟笺遥寄赠,怜侬薄命替侬愁。
风调超然迥轶群,清名恨未早知闻。
枫桥水色丘于酒,买得扁舟拟访君。
水萍风絮聚何年,欲向三生间夙缘。
字格簪花诗璨锦,料君三绝定兼全。
游龙华寺
有情芳草碧连天,三月韵华分外妍。
指点仙源疑宛在,桃花红煞石桥边。
舟行即景
数间矮屋一茅亭,芦荻萧萧草不青。
水接冻云天欲堕,雁行点点下寒汀。
一尊浊酒倚蓬窗,划破烟波画桨双。
古树寒鸦栖不定,雪花如絮扑轻艭。
武林道中口占
红蓼青菱镜里天,波摇桥影半弓圆。
忽听欸乃渔舟出,白鸟一双飞破烟。
草痕黄界路三叉,临水柴门四五家。
怪底风来香不断,岸边开遍款冬花。
西湖
六桥垂柳锁轻烟,雨后新晴放画船。
指点西冷苏小墓,美人香草自年年。
孤山隐隐白云遮,来访风流处士家。
放鹤空留亭子在,诗魂千古证梅花。
辛卯仲秋重游西湖
西子仍无恙,依稀忆旧游。
水清鱼逐队,天阔雁鸣秋。
塔影随波活,钟声带月流。
联吟有佳侣,容与一扁舟。
处士忠臣聚,林家大有人。
漪园参月老,阆苑拜花神。
鸿爪同留印,乌私苦忆亲(丙戌曾侍先君来游)。
忘机羡渔父,烟水静垂纶。
云影峰头幻,湖光镜面平。荷残犹恋蝶,柳老不闻莺。
品茗泉亲瀹,探幽酒共倾。归途谁送我,明月最多情。
游慈相寺
极目长松一碧连,青山绕寺黛痕鲜。
清幽不让三天竺,名胜争传半月泉(半月泉如半月,虽三五之夕,池中月亦不圆,有东坡题碣在)。
云影白迷飞瀑冷,日光红亲野花妍。
尘襟涤尽凭阑立,静听东风鸟语圆。
棠溪观水嬉归途口占
丝丝新柳不藏鸦,风送轻舟绿水涯。
一幅乡村好图画,菜花黄入野人家。
夕阳箫鼓画船过,桑柘青浓影蘸波。
燕子一双掠春水,篷窗乱扑落花多。
漫成
清琴瘦鹤共盘桓,秋月春风指一弹。
芳草绿云低压径,落花红雨乱敲栏。
酒因解恨倾杯易,诗到无题下笔难。
多少青山环屋外,恍疑风景画中看。
渔家
烟波深处寄生涯,水国苍茫泛钓槎。
四壁晚霞明蓼穗,一船晴雪压芦花。
夕阳柳岸讴歌起,秋雨逢窗笑语哗。
卖罢银鲈归去候,满般凉月冷鱼叉。
山居
万山青裹读书楼,飞瀑当门声泻秋。
松影一庭延鹤梦,花光三径腻莺喉。
苍苔满地凉云锁,红药翻阶宿雨收。
饱领烟霞闲趣味,翠屏掩映画帘钩。
隐者
青卷松涛云万壑,药苗彩罢闲调鹤。
月明树底抚清琴,风过刺桐花乱落。
题任叔田广文循垓采兰图
恋恋鸟私托咏歌,芳馨采撷向岩阿。
骚经哀怨传兰芷,小雅悲怀废蓼莪。
空谷雨风凄欲绝,终天霜露感如何。
孝思取认余图画,补出笙诗泪点多。
题写南山楼图
道场耸翠苕溪曲,镇日相看看不足。
爱山更胜苏玉局,丹青一幅恣收束。
满帋云烟挥断续,图成一笔倾醽醁。
软红洗尽俗尘俗,山光扑入楼头绿。
题半日醉齐主人间居自遣图
汶上高风誉早驰,披图今日仰英姿。
郑虔绝技花生笔,阮籍清狂酒满卮。
一院桐阴闲弄笛,半帘花影静敲棋。
文章盖世横行久,不论尖团总入时。(公善画蟹)
花木深深屋几椽,闭门未许俗缘牵。
结来翰墨三生契(公与外子同谱),参透推敲两字禅
世事不须求甚解,人生最好是随缘。
明年得意槐黄后,忙煞长安十里鞭。
题画
青山无语暮云流,瘦柳疏烟无限秋。
柔橹一声声欸乃,滩头惊起睡沙鸥。
题月湖渔隐图
万顷琉璃波渺渺,乾坤一叶扁舟小。
鲈鱼风起钓丝凉,浊世浮名淡鸥鸟。
自题二十五岁小影
锦瑟年华弹指过,眉山曲曲奈愁何。
怪他天上团圞月,惯照秋思入鬓多。
罡风吹堕小瑶天,回首琼楼梦亦仙。
底事横琴偏不鼓,要从琴外悟真筌。
题俞庆曾女史绣墨轩诗后 (女史字吉初,德清俞曲园太史女孙也。适宗氏,其姑遇之虐,女史曲意承顺。嗣其姑为子置妾,妾有恶疮,女史亲调汤药,姑犹谓其妒也,日怒詈之。女史不能安,作书致太史,尾隐一死字,遂仰药卒,年仅三十有三,太史为作传,传其诗。)
坐听梅雨愁清夕,蕉窗灯影耿凉碧。
一卷新诗读百回。苏娘字字皆琼璧。
羡君清才女谪仙,闻君四德群推贤。
红闺赌韵花生笔,聪慧深邀大父怜。
于归夫婿亦时彦,玉堂人物世争羡。
莱舞娱亲两璧人,绿梅花下开清宴。
夸何姑恶朝暮啼,鸮声聒耳风凄凄。
伤心掩泣言不得,十年血泪凝幽闺。
曲意承欢辄逢怒,托之歌咏愁难诉。
自从桃叶渡江来,医药亲调反云妒。
生成薄命复何争,敢怨姑心太不明。
一笑九京寻乐土,恨深自觉死生轻。
隐语家书传死字,未忍重伤重闱意。
才逾三日噩音来,一树琼英竟萎翠。
吁嗟乎!
淑媛底事偏坎坷,岂真才人例折磨。
碧海青天自千古,侬亦为之抱恨多。
偶书石头记后
情天同是谪仙人,两小无猜镇日亲。
记否碧纱厨裹事,戏呼卿字作颦颦。
又送春归感岁华,阿侬生小恨无家。
伤心一样同飘泊,凄绝东风葬落花。
菊花香里快飞觞,斗韵分笺粉黛场。
试问清才谁冠首,当时独让病潇湘。
凉月模糊香不温,懒调鹦鹉掩重门。
窗前悔种千竿竹,赢得斑斑渍泪痕。
药炉茶鼎篆烟浮,风雨幽窗一味秋。
知否多情天亦妒,罚卿消瘦罚卿愁。
儿家因果自家知,作茧春蚕自缚丝。
了尽相思还尽泪,三生误煞是情痴。
梨花落尽不成春,梦里重来恐未真。
漫道玉郎真薄幸,空门遯迹为何人。
月月小说题词
稗官温说总荒唐,摘异搜奇各擅场。
知否欧西能进步,全凭一曲荔枝香。
文明我国尚胚胎,幸有文豪共骋才。
欲藉生花三寸管,梦中惊起睡狮来。
唤醒同胞志愿奢,他年或免化虫沙。
狂澜念日凭文挽,此是批茶五月花。
任烈妇诗
蔡家有女淑且贤,幼娴诗礼四德全。
于归任氏年十五,和鸣韵叶鸳鸯弦。
夫婿髫龄芹早采,云烟挥洒才如海。
得意旋分贡树香,登堂偕舞荚衣彩。
不图天忽召修文,镜掩孤鸾遽破分。
妾心既碎妾肠断,哀猿啼惨凝愁云。
自愁妾命薄于纸,从夫誓愿同生死。
触石血溅桃花红,饮剪舌破莲花紫。
夸均被阻苦为防,寸心至此转傍徨。
上有白发下黄口,安排一一费思量。
抱儿因向小郎托,高堂更赖欢时博。
仰事俯畜既有人,问心已安死亦乐。
空闺黯淡月黄昏,杜宇声凄静掩门。
一灯磷火耿寒碧,冰绡三尺腾冰魂。
停尸暑月色不变,盖棺依旧如生面。
凛然正气炳千秋,合列吴兴节烈传。
吁嗟乎!
士夫偷息生草间,视此烈妇应汗颜。
读小青传书后用琳仙如妹韵
小劫华鬘下碧城,到头可悔误痴情。
多愁转觉难为死,照影空怜太瘦生。
倚竹有人吟月冷,落花无主逐风轻。
凄凉夜雨幽窗里,一豆灯红独伴卿。
折蕙摧兰太可伤,喘丝扶起尚新妆。
诗吟纨扇悲秋月,泪洒胭脂化海堂。
安得鸧羹疗妒妇,讵因狮吼误痴郎。
珍珠小字红笺认,忍读焚馀稿数章。
长夜凄清静掩门,眼枯拭尽泪无痕。
支离病骨怯秋冷,寂寞伤心愁雨昏。
空剩残诗传恨事,竟无慧剑斩情根。
一尊酒浊浇卿墓,流水斜阳欲断魂。
漫说情多误此生,千秋赢得竞传名。
青天有缺嗟难补,碧海无边恨莫平。
倩影桃花魂亦瘦,芳心水雪迹同清。
年年春雨棠梨落,凄绝孤山杜宇声。
雪窗和步棣韵
寒窗泼墨倒金壶,摹出王维本色图。
万树梅花一天雪,乾坤赢得点尘无。
闭门风雪乐清贫,一枕梨云梦裹身。
输与当年袁处士,空山高卧伴无人。
料峭尖风透碧纱,匆匆岁暮感年华。
算来毕竟天公巧,一夜能开万树花。
红炉煮雪涤诗肠,金鸭消残几缕香。
最是寒宵听不得,雁声断续不成行。
芦花用查郅齐侍御韵
晴雪丛丛夹岸铺,渔艭红透一灯孤。
低迷远渚疏还密,倒映寒流有亦无。
素影欲遮烟雨艇,白描写出水云图。
共开不借东风力,玉骨珊珊傲五湖。
曾泊浔阳送别船,琵琶弹醒野鸥眠。
半江月冷闻渔笛,两岸花飞逐客鞭。
一片潮声催远浦,十分秋色淡平川。
此中记有英雄隐,古垒依稀不计年。
迷离一望白纷纷,色与遥天淡不分。
点点寒光吹作雪,重重凉影酿成云。
声传月夜惊羁客,迹隐烟波傲此君。
占断秋风来水国,萧疏红蓼共斜曛。
古渡苍凉昔景非,夕阳红上钓鱼矶。
月明浅水群鸥宿,霜冷荒江一雁飞。
画尽寒灰书草草,听残羌管思依依。
漫言难敌春棉暖,曾作当年孝子衣。
吊小青
冷雨幽窗肠断时,聪明悔作有情痴。
空将心事留图画,付与痴郎恐未知。
狮吼朝朝几度惊,女儿命薄可怜生。
挑灯洒尽红冰泪,忍听中宵杜宇声。
小劫华鬘绝可怜,妒花风雨奈何天。
情缘一笑今参破,莫作他生并蒂莲。
亭亭瘦影照春波,怜我怜卿唤奈何。
凄绝孤山旧游处,埋香冢畔落花多。
清才国色本难兼,愁重何堪病更添。
一盏梨浆难续命,凄风冷雨不开帘。
挽琼卿从姑
〖姑,叔祖翁泉生公女也。年十九失怙,事叔祖姑陆费夫人至孝。越五年,叔祖姑卒,遽仰药,为家人所持,不得死。卒投缳以殉。为绝命诗数百言,尤殷以附葬母傍为属。时光绪庚子十月廿一日也,年仅廿四岁。事上,得旌表如例:〗
纯孝争夸媲北宫,承欢曲意廿年中。
无端一夜萱花萎,雪样麻衣泪染红。
绝命词成血泪枯,寒灯冷月影模糊。
捐身一死寻常事,如此从容毕竟无。
闺阁咸钦咏絮才,料应此去返蓬莱。
梅花依旧开如雪,可有芳魂月下来。
侍母重泉誓不归,人间天上愿相依。
遗诗怕向寒窗读,南望潇湘空泪挥。
长白惠兴女史以身殉学诗以悼之
茫茫大陆化虫沙,白祸侵寻未有涯。
记取有人先觉任,女豪生近帝王家。
国势存亡争一着,最先教育重家庭。
苦心兴学牺生命,女界沉沉此唤醒。
金钗典尽力难支,慷慨捐躯谏以尸。
赖有姚黄能继起(姚君发起中国公学,黄君发起竞存公学,皆以身殉学),不然愧煞此须眉。
学子莘莘泽莫忘,先生此举破天荒。
千秋学界传佳话,俎豆湖山姓氏香。
华室诗选题词
字里行间气似兰,愁肠宛转触无端。
锦囊佳句搜罗富,白璧微瑕指摘难。
吐尽春蚕丝未断,吟成别鹄泪空弹。
一般茆屋牵萝恨,日暮天寒翠袖单。
苕溪一水隔盈盈,展卷疑通咳唾声,
画荻他时酬苦志,颂椒早岁擅才名。
苔岑聚首情如昨,花月联吟梦易惊。
几度焚香三复诵,雪泥鸿爪咸平生。
琴香女史朱月莲题
绝妙无惭是好辞,修眉未画早工诗。
挑灯细读销魂句,人似梅花瘦可知。
拈韵分笺互唱酬,清才如水自风流。
可怜一管生花笔,不写《关雎》只写愁。
工愁善病孰如君,哀艳词华不忍闻。
江北江南众闺秀,新诗一卷独超群。
柏舟早赋正华年,六载匆匆怅短缘。
薄命红颜原有例,从来福慧不双全。
安定女史伯荃胡士兰题
右为吾乡徐曼仙女史所作。女史学通新旧,善画工书,曾任天足会学堂教员,桃李盈门,极一时之盛。所拟《红楼梦叶戏谱》已列入本编三集中。兹读其诗,缠绵往复,神韵悠然,雅近晚唐风格。附录庄词后,珠联璧合,旗鼓正自相当耳。宣统二年四月,皞皞子附识。
恨冢铭(并序) 清 文冲旧侣陆伯周 撰
〖过奢者必折福,况是妇人;好淫者无真情,遑言妓女!因此两宗的义,成兹一段新闻。文异庄谐,事非杜撰。有如孔墓,采来五父之衢;可补涂碑,莫认三人之市。当此榴红似锦,蕉绿如油,有笔墨之余闲,喜窗棂之俱静。忆天宝风流之旧事,叙巴山夜雨之余哀。名曰《恨冢铭》,藉完每日课。〗
缘有朱门贵女,金屋娇娃,系出凤城,侨居羊石。溯唐朝之富贵,宠赐温泉;冠隋室之勋名,封为柱国。传来奕叶,不坠宗枝。家有簪缨,门成冠盖。贾后以投怀而见宠,谢公因最少而生怜。蔗是傍生,棠从娇长。女之诸兄有肄文业者,女亦从之。谢道韫之咏絮才,因心作则;卫夫人之簪花格,信手拈来。原是油头,竟成绣口。良以灵犀窍活,故能雌凤声谐。尚书未及赐衣,进士但嫌不栉。试较伏生孙女,淹博何如;不图蔡琰姑娘,聪明乃尔。由是四声谐韵,巧更溢于回文;七步成诗,快倍逾于击钵。愧杀中郎阿大,甘为刘表之豚;定知学士文人,让出何充之豸。诸兄中有习武艺者,女又从之。以脆骨之娇姿,授《易筋》之内力。铁胎枪好,能舞梨花;玉臂弓柔,惯穿柳叶。秦良玉非壮夫可敌,窦线娘得保姆真传。悟剑器于公孙大娘,得衣钵于长安女子。揎袖现雪花之臂,时人任看;企舒杨柳之腰,天生神力。是故弓鞋两三寸,的的移来;能将铜锏十七斤,呼呼乱舞(彼所用之铜锏,右手重九斤,左手重八斤,每对客起舞,贮以锦匣,约值银三十元)。诚璇闺之雌虎,为巾帼之英雄,文武能兼,见闻亦罕。加以精通乐府,善谱《凉州》;玉管银筝,固属可空冀北;铜琵铁拨,又能高唱江东。举凡文君之琴,湘妃之瑟,江采苹之笛,秦弄玉之箫,无不妙到十分,的是奥探三昧。既喜心灵手敏,又欣喉润吭清。每为樊素之歌,试学小红之唱。惯将文艺,谱入琴弦(彼能手打洋琴,口诵曹一士仁亲以为宝文,按腔合拍,闻所未闻,洵绝技也)。有缠绵悱恻之哀,泪倾司马;尽挥洒纵横之致,目送飞鸿。此又非子夜所能,而定知周郎所乐顾者也。《恨冢铭》借钟川岳之灵,为嫌不栉;允号闺门之秀,宁只知书。加以落落大方,非小家之碧玉;又是亭亭脱俗,似出水之红蕖。问年恰在瓜初,倚日倍形杏贵。善修眉史,文君之十幅何奇;别有心旌,萧后之千金转陋。宜其画屏未列,争来射雀之人;不烦彩线遥牵,始得乘龙之客矣。而乃礼已及笄,易占不字,愿守荆山之璞,羞闻金谷之珠。牡丹留无子之香,海棠漏有宗之籍。怕犯克夫劫数,谢绝红鸾;特安处女清操,免歌黄鹄。棣萼亦嘉其志,椿萱乃遂其求。于是分以家资,别开门户,特挑四婢,拨事八姑。如许红颜,偏教独处;得毋翠羽,仍异长埋。此固氤氲使者所未安,亦有瞌睡先生之有不信者矣。夫静极则思动,寂处则寡欢。未必日玩琴书,即可夜安衾枕。用是广罗闺友,以破寂寥;频带家人,驾言游玩。则有某氏女者,富饶父业,好扮男妆,虽是巾帼之内容,竟袭冠裳之外貌。自谓莲花不染,岂知豆蔻先开。与女萍水相逢,遂尔苔岑同契。如磁之引铁,似漆之投胶。乃泛棹于珠江,复开筵于画舫。招有名之花旦,耳鬓相磨;岂已过之瓜期,心肠真硬。体面之不拘若此,形骸之放浪云何!不待刘桢,平视无避嫌之礼;竟同韦后,随缘操自择之权。有郑、卫之遗风,采兰以赠;得梁、陈之习俗,掷果何嫌。居然大会无遮,说甚外言不入!是诚怪事,翻作美谈。父母置若罔闻,昆弟弗知禁戒。马无缰辔,越道而驰;蜂逐香车,扑帏不去。是故墙茨之扫,每生于诗礼之家;野草之歌,易启于绮罗之地也。日沉湎而不回,水趋流而愈下。不分昼夜,招集绥狐;才起秋风,又思斗蟀。夺来锦帜,喜少女亦争雄;笼却金丝,集壮夫而会猎。以温文之女史,竟蹀躞乎人丛。过口瘾则评足品头,近身傍则挨肩擦腕。纵乏蔷薇之刺,应知瓜李之嫌。而乃绝不识羞,反行斗力。未举孟光之臼,先怀征贰之刀。曾有瞎眼狂且,泼皮无赖,横加轻薄,欲讨便宜。女乃倒竖柳眉,略伸藕臂,遂使之五体投地,双手爬沙。陈贞丽打翻阮大铖,扈三娘活擒王矮虎。喝个当场大采,竟然辘倒冬瓜;且看贴地纤痕,仍是小如春笋。顾婆娘虽勇,而师氏何存?按诸断臂之鸣贞,露筋之表洁,真径庭之迥异,泾渭之悬殊。姆教难容,人言可畏。而女既以女元龙律己,复认母大虫为师。纵欲则无限心猿,倾偈则自夸腰马,食过当年之夜粥,遂成此日之沙尘。至于笔墨之能工,管弦之精妙,绝无自负,视作等闲,是盖另有脑筋,不同肺腑者欤!
夫水不添流则易涸,山多缺陷则渐崩。女既不事营谋,第知挥霍,莫点吕岩之石,终成赵望之囊。试观富贵王孙,尚有锥地俱无之日;况是骄淫女子,宁免铜山遽倒之时?故始则肆应到十分,而继则七穿又八裂。认识长生之库,作外府之收藏;惯登避债之台,向谁家而赊借?从前首饰,金变为铜;以后腰缠,橐垂空袋。恰似丰年骤歉,境况难堪;本然维日无多,家财竟尽。早识赤贫之易,应嗟白攫之非,时也。怙恃俱无,伶仃倍苦。岂乏金兰密友,而临存遭门外之羹;欲求玉树诸兄,而薄诉咏泥中之句。未归司马,何以当垆;迫作流莺,藉图掷锦。朱淑真出于无奈,鱼元机殆有前因。恨煞天鹅,竟成野雉,为填花债,又启丛谈。因彼美之多谋,作贪夫之警戒。
缘有某甲,专好捉丁。本属富豪,非常鄙吝。诸多机械,四面能通;说到银钱,一毛不拔。能骗申公之犬,咄咄称奇;每闻盗跖之鸡,孳孳为利。顾眼虽蓝色,而心射红颜。每图路柳之欢,应承白水;不料沙梨之质,成自青砖。忝居阔老之名,屡挞群娼之债。见孔方兄则捧足,四围插满倒钩须;遇褴褛汉则装腔,一副磨光冷铁面。是真盗跖,富乃不仁;甚于王戎,贪而成劣。凿郑相难盈之谷,心忘象齿终焚;筑周王避债之台,面与牛皮同厚。天生使独,之子不伦;山尚能移,此人难改。无情变成薄幸,举家难与周旋。独其兄念系同胞,故与彼势难隔膜。惯将苦口,藉化顽心。每训以多藏则厚亡,放利则招怨。秤薪而炊者,非家庭之福;钻核乃卖者,伤天地之和。子常以黩货而阽危,猗顿以散财而愈富。消长盈虚之理数,确有循环;贪婪刻薄之行为,殊非大器。纵为儿孙惜福,唯悭俭乃能长;亦须朋友通情,勿便宜之必占。谆谆告诫,切切规箴。岂顽石尚解点头,而仲篪转嫌多口!不独风吹马耳,顾左右而言他;如沙逆蛇鳞,致纵横之不弟。其兄乃喟然叹曰:“庄公以害段而养奸,荀伯以恶僖而坐视。人之所忍,我则不安。盍从间道以耗其财,庶使贪泉不满其祸欤?”因思彼眼虽蓝,其鼻则白,前此之缠头吝掷,许口辄忘者,以遇非其人,故权操诸己耳。倘得裂缯之褒姒,恃美而奢;自将爱璧之虞公,因贪成败。餂之以古井,困之以香城。十二迷楼,层层设伏;三千色界,处处需财。既为含饵之鱼,定作入笼之鸟。绿珠既到,金谷旋衰。此为倚翠之恒规,亦泄彼苍之积愤。
三思既定,一意孤行,不为司马牛,而作申公豹。每逢暇日,代觅孛星。恨无金屋之阿娇,难倒铜山于邓尉。而果也草灰蛇引,柯斧犀通,羌得我心,恰逢女面。见其身轻似燕,喉啭如莺,眼有怒睛,口饶长舌。轻丢羊藿,居然自豪;有甚龙漦,践之必败。盖女善描心字,错读毛诗。忆怪事于空桑,及身欲试;动闲情于香草,错脚难翻。翠袖轻笼,果掷潘安之袂;碧油斜睇,杏窥宋玉之墙。不堪月照罗帏,遂致风吹裙带。择来面首。选才于猎艳之场;诚何心肝,寄迹于平康之巷。船湾广惠(广惠乃客栈名,在羊城南关增沙),不图再见羵羊;乡号温柔,引得几多蛱蝶。污泥既染,顿忘身自何来;艳帜既张,真觉命都攞去。若问旧时甲第,感桑田于栾却婿原;竟开此日丁帘,隶花籍于温邱薛邓。纵异被笼于肃鸨,已同侑酒之流莺。怪煞诸兄,家无夏楚;致将彼美,袖领春风。玉自添瑕,铁谁铸错。此甲兄所以画图省识,环佩厮磨也。喜小姑之无郎,青楼待聘;念寡人之有弟,金穴宜销。得彼的庐,为渠耗獍。虽倾国则派筹未及,而破家则游刃有余。苟能妲己入宫,自有焚台之手段;唯引渔郎问渡,尚须带路之皮条。由是开筵坐花,送炉煮豆,唐太宗命宁王擫笛,阮大铖为李氏梳栊。兄既引水入船,女遂因风驶■⑴。射穿杨之目箭,数点秋波;画异样之眉图,两弯月晕。指欺玉笋,擎杯而低约双干;脚印金莲,贴毯而故教半现。最难恝置,是瞒人私语之时;哪肯放松,正与子偕臧之日。甲已心苗火熟,骨节酥完,口展如瓢,涎流似酒。加以另开眼界,复衒身家,髻缀明珠,指嵌碹石。萼绿华之金条脱,腕力难胜;杨太真之玉搔头,鬓光弥媚。执苏小题诗之扇,穿丽娟藏屑之衣,绝无勾院之派头,愈表大家之色相。既贪且慕,似醉如痴。拟佯醉而自留,恐讥色渴;欲乍飏而远举,又被情牵。摇曳心旌,频搔脑袋。只作鹭鹚笑;样样逢迎;爱听鹧鸪啼,声声唤住。女知其情魔已急,捣鬼堪怜,乃灭烛以留髡,至牵衣而揽臂。点洛阳之花谱,尤殢高骈;捆灞上之柳丝,缚缠韦固。甲遂迷魂入阵,恋爱忘家,撕扇求欢,挥金不惜。买来渠屋,极衣裳钟鼓之穷奢;占得巫山,觉脂粉芳香之俱贱。十六甫绿杨浓叶,荫此小星(甲购屋于十六甫,费银六千余元,以为小住眷);五百年红豆情根,偿于今日。得伧父推诚之爱,岁已一周;而本人吝惜之私,时常半现。女知其猪肝食罢,燕羽终差,初则花粉驰情,久则豆羹失色。既有贷粟误周之虑,宜蓄因粮于楚之谋。欲求异日之贿迁,当趁斯时而策定。可知虎邱无两,断难久驻春光;须知兔窟营三,庶喜预留地步。顾项王可以破印,则赵姬难望偷裘。苟欲奁有腴储,恐是饼从指画。试观衅开檀座,惜到榆羹。浣火布误作衣穿,遽撵爱姬而去;辟尘珠或为油渍,结成内子之冤。每有遇外宠,则钱费千缗;处住眷,则钞悭一帖者。况其掌纹叠络,眼孔如锥。密底算盘,插针不入;磨圆滑石,饮墨偏多。察及渊鱼,专贪水蟹。望其备六宫之粉,一任花销;空五库之钱,万无芥及。则登天犹易,买日难长矣。欲遂私图,当从智取。剑由腹发,缜密难窥;火把膏煎,销熔使化。乃能破淮南之吝,而徐迁邺下之资。是以预用情丝,打成软索。每当甲至,伪作寅恭,消夜则浅碧同酣,玩月则小红低唱。薛冶儿之舞剑,炀帝称奇;踏摇娘之弹筝,刘郎爱听。惯呈杂剧,务结浓欢。然而群技虽工,尽到东君之眷;或亦幽怀乍触,忽来西子之颦。情至无聊,恐将成病,乃拟中郎之射覆,仿学士之联吟。约夫婿以消闲,知彼伧之不谙。迫得别罗赌具,立定方针,喝雉则过于叫嚣,斗牛则失诸不雅,莫如叶子戏,斗巧而文,庶使楚客些,因劳可免。甲已暗为穿鼻,何敢批鳞,姑与随缘,居然对博。女既心兵较巧,又面子争光,负则默默含愁,胜则洋洋得意。甲以有心迎合,故对手皆输。朱序以卖阵求容,莒公竟弃城不守。每逢终局,必覆全军,未偿承嗣之筹,笑署孟尝之券。在甲明知假柳,断无妾索夫逋,唯女预布神荆,真是神出鬼没。如此者约有数十次,于是乎积欠至万金,部据分明,匣藏以待(女每于赌罢,即命甲将所输之数登于簿上,以为他日索还根据)。纵分衾于异日,伤盆水之难翻;亦操券于斯时,免宝山之空入。呜呼!不事矛弧之巨盗,出于枕席之佳人。抱虎同眠,任蚕剥食。世之轻言赎蔡,不忍抛徐,脱香藉之芙蓉,为情溪之桃叶者,当举为殷鉴,毋惹秦灾!纵云蝼蚁知春,遣情莺院;仍要蜻蜒点水,轻印鸿泥。苟散花而不着身,则蹴柳自无蹴足。我作生公苦口,无非人鉴龟兹;君如李益后身,或可鬼为狐祟。此乃借题生发,聊效忠言;须知纪事详明,仍观正传。
甲既彀中深入,女亦格外奇奢;费翠黛之三升,又沽石绿;裁红罗之万匹,复购泥金。绛蜡通宵,传烛五侯之宅;朱鸾带路,悬铃七姐之车。充婢仆于盈廷,如仙姬之谪界。厌居省地,拟泛春江。勒甲同游,目注夫家之帑;先庚预告,粪除客栈之厅(女未至香港,即先做某客栈,同驻香车。既至,嫌厅太空洞,命买绉纱数匹以围之。栈伴以绿色者进,女弗悦,另购绯红者,将前所买分赠各伴,其豪奢如是)。咏齐子之翱翔,粉光乃尔;赴楚王之宴饮,缨绝何如?男女平权,恰符西例;夫妻同乘,请认南威。笑来茂苑之狸,精于接木;射落如皋之雉,恨在枯杨。女已弦有外音,甲遂帽添新彩。劝其速反,免彼招摇,盖齐君或以车来,而崔相原非酒醉也。奈女野性难驯,家情已淡,似玄宗之三国,屡夸门面之高;生苏小于六朝,顿觉春心之荡。听骏马驮呆之曲,凤耻随鸦;吐蚕虫待死之丝,雉鸣求牡。笑指新台水静,照苍貌之籧篨;任教旧垒巢空,怅红颜之薄幸。始则若离若合,休书尚属狐疑;继则明去明来,私约居然麕集。缘女久谙港例,知巾帼可以自由;预备衙需,迫藁砧因而成讼。是以甘于不洁,使之难堪,未为红拂之奔,先赐绿巾之戴。既执宛春以怒楚,随为吕相之绝秦。情何恝耶?谋诚狡矣!
甲果忿恨如焚,恼羞成怒,宁可悭囊打破,焉能哑鼓不鸣?卿无义,我无情,勿怪焚琴煮鹤;神都憎,鬼都厌,总须入笠追豚。拟请律师,报明案吏,拘拏逃妾,求准出差。坐其罪于贿迁,誓斯仇之图报。此风不可长,免他人又画葫芦;祸水若能回,则老夫或无芥蒂。讵甲方思讼,而女已猜知。喜成竹之在胸,张弓先发;施念秧之辣手,传票休迟。探婿水以偿金,饬公堂而对簿。呈来欠数,系的笔之无讹;若定爰书,真覆盆其莫诉。甲始梦中乍醒,错后难追。方知此日受愚,弊在前时之戏赌。炙齐婿能言之粿,无以辨诬;执苏秦亲写之书,便成实据。因欢买恨,弄假成真,鱼既吞钩,鸿将罹网。爰求外结,以免终凶,愿出朱提,藉松红勒。司马懿不禁吓,鲁仲连遂讲和。女亦得好便休,舍难取易。所还多少,忘却二成三成(原欠六万元,而女自称除得十六甫之屋外,实收到银五千八百余元,想系縻于谢费,故不能记清也);唯要通融,总之一了百了。讼藤既结,钗亦旋分,因果难明,衾曾代抱。可见笑啼俱伪,女真辜负夫差;亦思贪吝成灾,甲勿仍为冯妇。
嗟夫!猕猴恃智而易欺,雌雉因淫而被获。性有所僻,害即由生,小青死于聪明,合德败于骄侈。古之覆辙,今盍书绅。女既自命多才,我已代忧薄福。当其辐经身脱,墉被牙穿,歌葑菲于终风,占蒺藜而据石。好马弃回头之草,寒蝉过新样之枝。裘赠昌宗,谓两家之情愿;袂牵韦后,藉双陆以蒸淫。款客开筵,惯居东道;有郎如玉,爱宿西家。方期婿得金龟,好逑喜咏;不料人同苍狗,变幻无常。异琴瑟之和鸣,只妆奁之倒贴。说甚齐眉案好,问何去其何从;忽惊削肉囊空,真悖入兮悖出。才葛裘之仅换,便杼柚之将完。淫妇破家,甚于浪子;斯人处世,直似春婆。因迷鸳水之津,褰裳莫涉;卖到羊城之屋,溉釜无多(此屋即夺甲者,卖时复为甲所窘,得某绅解围,故所得无几)。悔稽燕婉于东齐,人无郑忽;遂寄鹩栖于南越,妇学张骞。万丈游丝,桃花牵片;五更梦毂,桑梓迷踪(女居安南三年,在牌馆为知客)。忆少时静处深闺,侍儿绕座;恨尔日飘零异域,荡妇无家。感不绝于予心,颜容憔悴;大弗理于人口,皮肉横陈。然犹负气如恒,崛强依旧,以纤纤之弱女,殴赳赳之武夫。因有土豪,横欺馆友,无冤自结,负债不偿。恰似薛刚,名曰通城虎;又如李俊,绰号混江龙。抚剑称强,欠钱贴打。女乃明知招祸,代抱不平。当面发拳,易如食菜;浑身是胆,哪计披蓑。笑鸡肋之难堪,打伤老子;竟蛾眉之弗若,愧杀男儿。是故春夏习文,亦要秋冬讲武。欲列庄公之五乘,须扛施舍之千钧。纵未能邓弼全才,不可学仲尼无勇。每有突来横逆,明系欺凌,理遣情恕之惧穷,势绌力微则受虐。假使观鹤躲而知肩卸,睹猿跳跳而惜拳尖。得张三丰之真传,为北宫黝之无惧,何至缚鸡乏力,泣马添痕,床慨肤伤,鞭从肉跳哉?似此土豪,空为地痞,良田疏于技击,以致贻厥羞惭。头是蜡枪,身遭猫曲,即如仆也。屠夫最怕食肥,本县曾经吃苦。年当弱冠,路遇强梁,饱餐无赖之拳,几碎支离之骨。随陆自怜无武,王徐因劫从游。赵大夫竟尔铭枪,滕世子于焉试剑。五载得沙门之秘,贾举难欺;三年报淆谷之仇,孟明洗耻。肤虽欲裂,筋已渐强。现当庾信二毛,犹有甄偻两臂,殆恶韩淮阴之口实,故向王征南而心倾也。回忆当年,宛如隔世。兹则所操胜券,专特旋枪,蓦地轰鸣,拔山何用!却笑昔时企马,仅存今日屠龙。顾犹胜被打之土豪,而竟至吃亏于堂客。
女自开此衅,知结深仇,身同弱絮无依,心悔祸根轻种。早知猛虎难敌地头龙,盍作飞鸿去如云里鹤?由是束装返港,赁屋为家。私检归囊,尚余十笏,仍装十架,独住一楼。挂四壁之图书,是女史闲居之所;开十棂之屏帐,作宾筵轰饮之场。夫既树有春莺,自必花招浪蝶。灿鲜明之芍药,人到西湖;认隐约之枇杷,客知北里。恨无溪水,制薛涛云锦之笺;可有天风,送唐苑霓裳之曲。音调则按腔合拍,筝笛无声;文学则信口成吟,珠玑耀彩。恰似人来湓浦,共许无双;未知卿入昭阳,应排第几。信得八千佛界,破尔情禅;洵非三百女闾,有兹尤物。于此而不花骢客到,兰麝人迷,户限为穿,衣香争嗅者,必所遭为鲁男子,抑相识尽程先生。始豁眸仍是青盲,或觌面失诸白过。诚以相思之豆,肇于解语之花,未有舍鸾凤而听芦苇之声,弃鸡豚而恋菜根之味者也。既夺花魁,应添苔润,博千金而始笑,积万镒其何难!得碧苍为玉汝之成,多招人客;宜黄白据珠娘之富,直埒王侯。料得杜之百宝箱,韦之双钩袋,陶之销金窟,宋之贮锦厨,尽可身兼,奚烦齿数!而乃倚门虽巧,云路偏多,若遇波俏郎君,便似疯癫女子。指牵牛于银汉,忘顾犬于金夫。背晋面秦,身吴心越。爱读枕中之秘,花蝶合欢;自空囊内之资,艾豭得食。始也争骑文马,怕迟杜牧之寻春;既而知是娄猪,遂让巫臣之据夏。顿令门堪罗雀,水莫藏鱼。旋卖家私,藉充诸费。随所欢以偕去,聿往星坡;得其乐则忘疲,又抛风浪(女姘识一美少年,极穷津贴,比至困乏,乃约往南洋,此光绪丙戌年事也)。东乌西落,水程计历七天;北雁南飞,乡井又分两地。谁作居停之主,向乏葭亲;孰知同渡之人,惯为花贼。心真似墨,口则如簧。女固溺爱不明,彼又多谋善骗,以夷吾之老马,烹子产之生鱼。誓衾穴之俱同,有如白日;实机关之预伏,卖往红霞(红霞系地名,乃穆拉油所属,距新架坡两日水程,为当娼者,有入无出)。恨他覆雨翻云,蚁穿九曲;任汝呼天哭地,猿叫三声。本属名花,惨遭恶果。所云嫖客,尽是粗人。或则鹤发鸡皮,称为老州府;或则牛头马面,真似活酆都。女乃有眼难干,守身不辱,日求鸩死,时欲雉经,拼归泉壤而烟消,耻作舆台之夜度。幸逢鸨羽,不甚狼心,欹枕而怕听鹃啼,衅钟而转伤牛死,代设两全之策,以开再造之恩。劝赵璧勿在秦亡,宜张冠改归李戴。“盍放他家之白鸽,以偿我地之青蚨。两不相亏,一于咁做。”女闻言窃喜,依计而行。私藏米塔之推,同泛槟城之棹(槟城乃英属三洲府之一,即庇能也,距红霞甚近)。慢寻娼院,先落媒家。行这条鬼马阴谋,看那令生龟晦气。真风云之势晦,借艇割禾;不旬日而事成,吹糠见米。鸨则楚弓复得,竟食鹭鹚;女亦汉节能归,放开鹦鹉。抚旧痕之尚在,泪渍衿头;向新审而从良(该埠设有护署,乃保护妇女者,而居民称为新审,不知何解),力掀席脚。顾囚笼虽脱,而客邸无依,迫作弦索师,专教琵琶仔,无论南音北调,无板不精;奚烦东借西移,空囊暂裕。历尽崎岖之路,与鬼为邻;又开方便之门,招郎入舍。盖其夙称才女,挑灯闲读《牡丹亭》;故而时惹情魔,感帨帕临芳草地。于以知妇人识字,固能帮夫婿持筹,特恐画虎不成,转至引猫偷食。屡见贻羞帷薄,每由私和诗章。贸丝开南国之风,昭诸吟咏;酬简待西厢之月,直矣淫奔。苟非略识之无,未必逾闲若此。故无才是德,似属拘墟;唯有感而言,另饶见地。夫以钝筋之中国,而袭外貌于欧洲,宜其未得真源,适以迭开弊窦。观于女之覆辙,可为人前车矣。
日月驹驰,青春易逝;关山雁渺,黑塞徒羁。女虽免厥饥寒,宁愿甘于淹滞。望故园之乡树,未免伤情;恋新埠之烟花(粤人呼槟城为新埠),终非久计。而况裴郎之杵,断难物色于风尘;岂真蔡氏之笳,无复萦怀于汉土。爰同倦鸟,急鞚归骢,返游女之鞭丝,辞歌师之席位。计离港地,两稔青黄;爰住石街,一枝红白(女以丙戌往,以戊子归,在香港石街某号二楼居住。其侍婢亚微、亚静,感女向日之义赠回身契,遂相约不嫁,连袂事之),燕仍筑垒,总不离杨柳楼台;鸟已惊弓,哪敢作桃花春浪?连婢共成三口,薪水原悭;择人要豁双眸,梨云休错。用是玉知待价,珠不轻弹。虽非枯井无波,心同槁木;已似深坑滑石,眼自无花。屡思度曲秋娘,转瞬便成婆子;特望系绳月老,好心代做媒人。嗣得某商,视为真主,盟深啮臂,悟纸黏花鸟之非;喜托终身,慰诗咏草虫之愿。敢冀三星四照,歌敌体于鸣鸾;幸毋十日一寒,或负心于换马。则江流不转,而石烂犹存。商感其诚,且知有放桐之艾;女得所托,遂竟同施柏之罗。即以斯楼,改为侧室。韵事有琴书之乐,婿亦彬彬;零居乏盂碗之敲,汝毋扈扈。宁不谓千里姻缘之线,至此牵成;百年好合之诗,由斯载咏哉。
孰料好月难圆,灾星未满。偷居妾媵,懒谒姬姜;娣袂诚良,盗铃自掩。属垣讵能无耳,瞒得几时;冤家真正有头,叫声前世。方作新人之笑,郎买■⑵回;已为大妇所闻,渠将醋咂。先向其夫审犯,究江氏之金钗;可怜此子非夫,守季常之铁券。才闻狮吼,便化羊嘶。曹操问有头无,魂飞魄散;魏征早知肉跳,屎滚尿流。执笔招供,和盘托出。狐埋狐挖,作开路之先锋;牛送牛丧,甚灭门之令尹。无半的丈夫相,带几个娘子军,好似白虎星,直抵黄龙府。女方鸭炉初爇,鸳枕斜欹,怜瘦影于菱花,检新吟之草稿。忽听楼梯雷动,门扇山摧,先见素心人气如牛喘,后随青面妇声似鸮鸣。知冢妇之跟踪,率家人而寻闹。春光既泄,时势难回。急捧茗以求容,再三下拜;作负荆之请罪,千万包荒。虽久修榛栗之仪,算已尽桃根之礼。岂妇不知收脚,错打念头,欺女体曲如虾,身轻似燕,愈觉妒心之发,拟行剜鼻之刑。非徒迫走江妃,巢思鸠占;直是效尤吕后,酒作鸩资。祸不止于钗分,势将邻于瓦裂。女乃仰天大笑,忽地生嗔:“何处烂泥,来此撤野?装腔做样,漫云奶奶称呼;挖肉补疮,请试姑姑利害!”一声火起,反转猪肚皮;七窍烟生,沉来鸟面目。说时迟,那时快,跃近身傍;入门易,出门难,放下头去。妇方踟蹰似鼠,女已揉健如猿。老虎擒羊,神狮搏兔。似翻筋斗,用力不费半分;咬实牙关,索性多打几下。好似寇仇路遇,哪分嫡庶家规。商也咄咄嗟嗟,呼呼荷荷,心难左右袒,作李亚子之葱柔;目看大小弦,唱温廷筠之花斗。嗣见妇非女敌,甚于邹楚之攸殊;因而我替卿愁,不忍越秦之坐视。缨冠以救,沸鼎才停。转防水荇牵长,愈多后祸;力劝山荆归去,静养伤痕。愿抛邙下之居,碎琴不返,庶霁闺中之怒,受杖能轻。
女亦知冰炭难容,风弦必断。前情遽绝,都缘妒妇之津;后会难逢,勿化望夫之石。忆枕畔同圆之梦,付诸冷露繁霜;作楼头感旧之吟,不外行云流水。自悔裙钗好武,曲性儿蛇入竹筒;宁真粉黛斟情,咁样子马无豆栈。胡不重张旗鼓,再倚帘栊,拣个知心,同他聚首。喜东隅之已逝,尚有桑榆;信西洛之非遥,仍牵薜荔。分锦衣而来子皙,入情网而异罗敷。唯须力审万全,庶得事毋再误。宁徙愚人之宅,竟致相忘;弗歌嚖彼之星,又云做小。南针既定,北浆重歌;猫又翻阉,鸾复求续。摩挲云母,叠经旧婿留痕;惆怅春皇,屡使彼姝不偶。得勿淫筹之绢,残粉之奁,历尽恒河之沙,始化延津之剑耶?盖由太过骄淫,是以屡遭磨折。慨豫章之风动,起灭鲸波;望白下之春回,迷离燕石。龙作叶公之好,人乏知音;马悭伯乐之逢,卿真薄命。是故年年炫玉,只添春女红愁;从教日日焚香,未得空王青盼。腰围渐瘦,身世难言。顾炊树面之桐,虽成焦尾;而证石头之果,仍是知心。
爰得某生,似为佳偶。我未成名卿未嫁,赠罗隐之新诗;客来不速女来窥,和张珙之情柬。此则徐娘半老,方悔前尘;彼为越客双挑,善撩情窦。翕然以合,竟尔成交。女怜燕白之才,愿偎鸳颈;生作骊黄之赏,食到猪肝。喜读双声,一书横放;难离半步,万缕缠成。好似佛门,缱绻同登欢喜地;不知人世,别离犹有奈何天。较之惜惜之投壶,师师之题帕,仍居郐下,难列卢前。除是海枯,始歌云散。然巫峡既云独占,岂长安真易久居。杏锦诚佳,柳絮奈弱。家中日用,渐渐难支,袖里风清,频频告竭。拟典裘以应,恨无质库之鹔鹴;岂烹字能炊,同作饮泉之蚯蚓。情因贫淡,迹遂来疏。处原宪于北门,赋文通之南浦。枝头春去,草脚霜枯。帕斑薛氏之红,别时休见;写尽义山之素,逝水同沉。拭珠泪以赠君,由兹隔绝;伤玉容之无主,依旧伶仃。情里分离,愁中作别;未完三叠,已断九回。况乎书信不通,青鸾渺渺;想是枕痕空在,黄鹤茫茫。早知难免伤离,胡不拼同饿死。即化韩凭之蝶,胜听阿杜之鸡。昨宵梦与郎逢,醒来转苦;何日填回妾恨,至死才休。肌只皮存,面凭泪洗。乃食几分鸦片,藉消两道蛾颦。忘却引而愈长,遂至溺之成癖。风起青苹之末,积久弥深;田无黑米之耕,支持倍苦。每夜天明始睡,白昼酣眠;平时风韵何存,乌云涂满。纵欲与人度曲,接客陪筵,亦嫌巴里之粗,竟似广陵之散。贴体之侍儿辞去,仅剩孤身;泼皮之恶少频来,顿成贱质。韦娘一度,毫子三枚,以尹邢避路之娇姿,为仪父同牢之丑态。可惜名门小姐,流落如斯;直如下乘私娼,无廉若此。日则躬操井臼,夜则面对烟灯。新愁只管堆眉,谁为开解;旧事何堪回首,我见犹怜。矧为露未草稀,更被天加荼毒。愈归绝路,赶逐私窝。当群莺之乱飞,问此豸其奚托?检点随身各器,烟局为先;笑询寄足何方,风车同转。抚萧条之行李,絮被无温;慨萍梗之飘蓬,穗垣遄返。乃鸰原既非急难,致蚁壤无可营居。乡党羞称,家庭不礼,引作王孙之耻,难为将伯之呼。色因烟瘾而愈衰,谁收羸马;祸以时乖而叠至,自入迷龙。衣笥俱完,瓶罍告竭。惯打张仙之弹,二烟亦作奇珍;试窥陈仲之厨,三日竟然绝粒。读传慕夏姬之秘,能嫁襄阳;赓时感季女之饥,频居潍水。乃倚托于盲词之妇,而忝居夫蒙瞍之工。代理管弦,藉分钱钞(女在雅荷塘某盲婆处,为歌坛弦索手)。但得栖身有所,不至糊口无门。便胜三匝之鸟,略息五穷之蝎。
讵随遇而未能知足,竟因贫而骤起贪心。移吴祸于师徒,作郑亡之女贼。敢于胠箧,易似探囊。因飞逐客之书,丧家狗窜;愈唱恼侬之曲,涸辙鱼枯。赁绳床以作蜗居,抚井栏而伤螬食。幸是能歌之鸟,免为待死之蚕,爰卖曲于花筵,遂乞灵于檀板。忆昔身非贱骨,赴群壑于荆门;迄今面竟无皮,作卑田于谷埠(女衣食俱绝,乃持歌板,踱往谷埠之花舫,候客筵将散,在船头度曲,其声凄楚。每有馈以小洋者,多寡不齐)。数声河满,双泪川流,惨更甚于楚国之些,哀不减于秦廷之哭。乐地非乐天所谪,谁怜商妇琵琶;亡家与亡国相同,可有陈主衣钵。使衬桓伊之笛,定有余哀;毋宁子夜之诗,尚饶新作。浮生若此,不死何为?而果也二竖旋侵,三姨先夭。易箦于方便所,种玉于乱葬坟。灶无煮药之人,蠹鱼干毙;冢乏积杨之客,狐兔同穿。知无青草留余,王摩诘赋来月夜;恰在黄槐开后(女死于辛丑八月上浣五日),班婕妤真怨秋风。麝叹灰成,鲍徒诗唱。花开自落,谁题没字之碑;昙现旋消,鬼附无名之墓。亦可悲矣,尚何言哉!
无何生买舟归,听得女经玉碎。似割心头之肉,魂与俱飞;拭穿眼色之皮,泪犹未尽。亟访真娘之墓,得诸曼父之衢。屐未蜡而先登,跟踪理碧;酒浮蛆而未奠,杂涕成红。感深宿草风凄,恨杀春花秋落。纵使孤坟哭破,宁能来倩女之魂?怕言再世重逢,转空切韦皋之望。但得经营乎马鬣,免教蹂躏乎牛蹄。得徐子之吊临,便朝云之不死。于是仿淳于之作序,觅安民以凿碑。郁郁佳城,免庐陵之碣断;滔滔恨海,竟合浦之珠沉。爰为之铭曰:
长恨成歌,代谁而作?家有温泉,误松帷薄。十年守贞,红尘插脚。
登摩幻身,情田自凿。不系之舟,散珠之索。柳絮春深,因风飘落。
丽华香奁,名驰西络。粪土视之,尽由挥霍。玉砌台阶,珠穿帘幙。
日月几何,腰垂空橐。低首事秦,南枝北托。越女仇吴,诗人恶谑。
从此天涯,鸢飞鱼跃。缅彼株林,采兰赠芍。李益王魁,纷然交错。
可是人畲,几填沟壑。鸟幸脱笼,带波轻掠。韦返香江,楼台隐约。
再咏小星,黄裳示虐。符拔似麟,姻缘俱恶。识到鲰生,愿甘藜藿。
其余绿杨,藏莺力弱。水浴文鸳,仓啼饥鹊。迫我驰驱,祖鞭急着。
为唱阳关,欲行且却。讵料生离,遂成死诺。铲地无锄,呼天无吁。
睹此孤坟,愁云漠漠。为封佳城,青山绿郭。魂如有知,应归丁鹤。
〖注:■⑴,巾+里。(无读音)■⑵,麦+兼。〗
七夕夜游记 清 沈逢吉 撰
辛丑岁,家居落落,书箧胥空,驹隙流光,屈指又过半年矣。时当巧日,薄暮出钱塘门外。柳梢微月,星色烂然,虫醒鸟眠,深入秋思,不觉酒兴如涌。遥望桥头,帘影飘扬,遂登小楼,临湖独酌,乐几忘归。而市酒者,因识余为城中人也,促余起。予步出店中,但见耿耿银河,飞横天际,而予已颓然醉矣。复绕里湖,临风长啸,踞湖堤石而坐焉。四顾寂寥,荷香风送,回思城市嚣廛,应营营未息也。此情此景,同志维何,天上鹊桥,今其度哉。
兀坐凝思,移时渴甚。忽见数武外,隐隐有楼阁数间。趋近之,朱扉半扃,望见小院,双烛荧然。意为寺院,乘醉径行。至则四壁无尘,清雅可爱,香烛供者,小幅李谪仙象也。转视小案上,砚池笔墨,设色俱极精工。半杯苦茗犹温,聊以止渴,而倾听人声寂然。忽见笔筒内有鸾笺一幅,展视,乃《七夕词》,调寄《忆江南》二首。词曰:
七月七,瓜果设庭中。乞巧穿针儿女技,在天在地誓深宫。银汉自空空。
二云:
七月七,日鹊诉离衷。尽夜绸缪今夜里。情魔难障太阳红,分手各西东。
字句清新,神情绵邈。视砚间墨迹未干,不觉余之技痒矣。遂亦以“七夕”为题,作《多丽词》一首。词曰:
自古来,欢娱磨折相缠。叹双星,恩情过笃,谪居两地情牵。对朱颜暗惊月冷,分素手顿失珠圆。锦帐长空,鸳帏惯冷,世人还说巧姻缘。花开谢尚多,时刻羞见并头莲。愿羲仲寅宾挽日,宽我流连。恨当前鹊儿误报,银河隔断堪怜。喜相逢,前程似后,悲离别,后会如前。铁耒归耕,金梭续织,耐心再到早秋天。一年年,良宵一度,历亿万千年。转胜过红尘夫妇数十年。
因另取一纸书之,后戏注云:“秋河作此,准算茶金。”
书毕,微闻内有女子笑语声,一云:“华姐,此时牛女离愁,未知从何诉起也!”一云:“小婢子,痴耶?我固谓汝如木偶,半晌何为者?乃想到天上去矣。”莺声细软,娇态可思。余知为主婢二人,疑是巨家庄上也。逡巡欲出,又闻语云:“适自外来,闭门未?”婢不答,竟出。予欲行,已被婢子拦住,亟呼:“华姐快来,恐失物矣。”余曰:“日暮途迷,误造贵庄,知非为窃盗来者。”而主人已从屏后出。予视之,二十许丽人也,丰姿绰约,衣裳素雅。见余亦不致诘,取案上笺视之,笑问曰:“君得非沈姓乎?”予惊曰:“是也。何以相识?”女笑曰:“相逢何必曾相识也。”遂谓婢子去将茶来,婢含笑而入。予转不自安,再三研诘。女曰:“曾于孤山放鹤亭壁,见有诗句,读之泣下。志其款,为秋河沈某。今见笺上字样相同,故相问耳。”予沉思良久曰:“余去年在孤山,醉后有《感怀诗》,末有‘赢得青山’句,得毋是乎?”女曰:“是矣。我归而录之,其稿犹在也。”因于护书中检得之。予孤山诗云:
虚度韶华二十春,昂然七尺屈风尘。
不如死在西湖里,赢得青山葬我身。
又自解云:
桃李饶他先遇春,岁寒松柏出风尘。
忍将一掬西湖水,断送经天纬地身。
余看毕曰:“醉后涂鸦,蒙卿采菲,曷胜汗颜。”女曰:“予固知为才人笔也。今见《多丽》词,果然矣。”余笑曰:“休矣,勿令人无地也。顷睹《忆江南》词,殊有珠玉在前之愧。”
言顷,婢已捧两盏茶至,女呼治酒。予辞曰:“宿酒未醒,且未识君之姓氏,何敢造次?”女叹曰:“我欲弗言,未免君疑,然言之君弗鄙我。扬州籍,烟柳中人也。柳氏,字自华。性颇落寞,故不得当路欢,流寓在此。”予曰:“我久谓此中无人,今得之于卿,乃惭平日见闻之陋。然余也敢谓有才无命,卿诚有色无缘矣。”因相与欷歔泣下。少顷,婢陈酒馔。予固辞出。女言:“夜色苍凉,将安往乎?曷不为长夜饮也?”余欣然从之。女固善饮,有自制酒数种,奇名异色,芳美非常。予素不胜酒力,每柳一而予常半之。射覆猜枚,巧思百出,笔楮所不能殚述也。余席间以其名戏之曰:
腹有诗书气自华,为偿渴想到卿家。
问卿姓甚卿言柳,侬笑卿身是柳花。
柳即依韵应云:
薄命谁怜柳自华,秋河今夕照奴家。
劝君莫作杨花看,奴笑君身是菊花。
秋河予号,用在七夕,颇不牵强。菊花盖笑予瘦也。终夜诙谐,开人慧想。天明分袂,不尽叮咛。越日过之,则庭户依然,红枕香杳。沿村访问,绝少人知。噫嘻!畴昔之遇,幻耶?真耶?抑浮生之事,大都如此耶?
俞三姑传 清 佚名 撰
予同里中,有俞三姑者,未详其名,第闻里媪,尝呼为三姑耳。其先世本越之会稽人,伊父随祖宦游入粤,后寄籍焉。娶邓氏,生三姑。才六岁,弟仅四龄,而父见背。母子三人,依其从兄。从兄时居莲幕,凡所往,辄携其母子就食,不啻同怀也。三姑生而妩媚,性复巧慧,年未及笄,人目逆而送之,无不诧曰:“美而艳。”以故其母与兄皆爱如掌珠,不暂离焉。先是粤城内赛神为戏,三姑随其母,闲出游览,见者咸欲委禽。冰人至其门者,踵常相接。顾其兄坚不允许,谓:“来求婚者,尽冶游荡子。如吾妹者,岂肯委身野田草露间,听狮之吼,为马所换耶?”自是人不敢叩其门。而从兄亦以其年甫三五,择配之议,俟诸异日,犹未晚也。
辛未冬,其从兄慕游三水,挈其母子偕往。越明年夏五月,适县署外,夜演梨园,三姑仍随其母观剧,漏尽始回。路经荒丘,朗月如洗。有顷,觉阴风入髓,似有人摄之去者。三姑日渐消瘦,遂染重疴。病中呓语,谓一娘子,年可二八,体质莹洁,欲与订为姊妹。且询署人,果前任邑侯,有女未笄而逝。幽明一理,事或然欤?其兄闻之,即便买舟归五羊,延医调治。病或间矣,不数日而疾又作。泫焉悲叹,宛转娇啼。自知命不久生,俄与母兄永诀曰:“罔极之恩,固属难报,而兄之所以待妹者,诚无间然。”因检箧中珠珰绣襦,呜咽不能自胜,以为今世无复与汝相亲矣。家人遍为饮泣。是夜果殒。
呜呼!红颜薄命,弱草难栖,黄土伤心,彩云易散,独三姑哉?予与三姑,居接比邻,其弟复来受业,故洞悉其不起之状,伤悼久之。更怜其母与兄,哀痛过甚,闻者莫不伤焉。且其兄为之制绞衾,备殓具,设道坛以招其魂,买坟茔以安其厝,谋与其嫂合葬于城北凤凰台下,使过而吊焉者,知城北旧有“姑嫂坟”之目。今三姑之依其嫂也,青山环绕,绿水萦回,一杯未干,寸心如咽。又得名之曰“后姑嫂坟”云。
文海披沙摘录 明 晋安谢肇淛在杭 撰
人幸不幸
造物之所最忌者,名也。岩穴之士,槁死衡门,人不及知,史不及载,身名湮灭,与草木同腐者,众矣。唯美姝名妓,一附笔端,千古不朽,如西施、王嫱、文君、绿珠、真娘、苏小、莺莺、燕燕之类,不可胜纪。非独士人善谈乐道,即村氓闺女,无不知有若人者。至于亡客孤臣,流离节妇,若孔子之所接轸,伍员之所辍餐,田横两客,鲁国二生,失其名者,往往而是。人之幸不幸如此。
刘媪
史记汉高帝母曰刘媪。媪者,老妪之称也。注云乌老反,不过切其音耳。近来村学究作小说,谓身为天子而母不免有乌老之称,至梦中与高帝争辩,亦大愦愦。
平阳公主
读汉平阳公主嫁卫青事,不觉太息。公主贵矣,即择尊贵者尚之,则丞相、御史大夫皆可,何必大将军?主既嫌卫旧为我家马前奴矣,即择廷臣尊贵稍亚大将军者亦何不可?而必嫁青,青亦不以为嫌,娶之而不辞也。汉俗之薄恶甚矣!然武帝家法,以栾大方士,犹得尚公主,其婿青又安足怪!
妇人能文
文君本以色称,乃《白头吟》数语,当与苏、李争衡。石家翔风以细骨轻躯得幸,素无文名,比其失宠,怀怨作诗,有“春华谁不美,卒伤摇落时”之语,俨然潘、陆唇吻也。他如扊扅一歌,垓下数语,仓猝立成,备极情事。唐山夫人,乌孙公主,未闻师授,所作皆定被管弦,合音律。乃知古人善藏其用,即妇人女子,未易窥测。郑康成婢皆读书,刘琰丫头能熟《鲁灵光赋》,今人稍能识之无,便高相标榜矣。
人与物交
盘瓠之妻与狗交。汉广川王裸宫人与羝羊交。灵帝于西园弄狗以配人。宁川直宁县人与羊交,生羊,有手抱胸,手有人指甲。行乞于市,主薄尹良臣识之。沛县磨妇与驴交。杜修妻薛氏与犬交。利州人子妇与虎交。宜黄袁氏女子与蛇交。临海鳏寡与鱼交。章安郡史悝女与鹅交。突厥先人与狼交。卫罗国女配瑛与凤交。宇宙之中,何所不有。
孕异
《北户录》曰:“孔雀不必匹偶,但音影相接便有孕。”淮南八公《相鹄经》曰:“百六十年雌雄相视,目睛不转而孕。”又《会稽赋》:“豪豕自为雌雄,缺鼻曾无牝牡。”师旷《禽经》曰:“鹤以声交而孕,鹊以音感而孕,白鹢相视而孕,鵤鶄睛交而孕,蝴蝶络纬皆以须交而孕,鳗鱼影没而生子。”哀牢夷之先,妇人水中捕鱼,触沉木而孕。周宫人遇龙漦而孕。楚王夫人纳凉,抱铁柱而孕。汉史满女饮书佐盥手水而孕。女国浴潢池而孕。则非独物为然矣。
妇人识鉴
僖负羁之妻,窥见重耳,知其必霸。山公之妻,窥见嵇、阮,达旦忘归。钟琰知兵家之子地寒寿促。桓玄之妻,知刘裕不为人下。王珪之母,能识房、杜。裴延赏之妻,鉴拔韦皋。丁孟阳夫人,知杜黄裳为有名卿相。元世祖后,识赵孟俯为小头书生。古今妇人女子,能具人伦之鉴,亦奇矣。
偶不以类
鱼与蜥蜴偶。鸟与鼠偶。龟与蛇偶,雉亦与蛇偶,孔雀亦与蛇偶。马与驴交。蚯蚓与阜螽交。龙与牛交则生麟,与马交则生龙。马与豕交则生象。
歌姬乞食
持钵破衣,于歌姬院中乞食,人知有韩熙载,而不知又有裴休。按《北梦琐言》,休常披毳衲于歌姬院,持钵乞食,以为不为俗情所染,可以说法度人。
西王母
黄帝时,西王母献玉环,为帝列床敷褥。舜时又献玉环。羿请不死之药,得之而为妻所窃。穆天子驾八骏,直造母所,与饮宴歌谣,情意最洽。复与燕昭王游燧林之下,说钻火之术。汉武帝七月七夕,降于乘华殿,以玉盘盛桃啖帝,并授五岳真形,亦颇殷勤,茅盈亦一遇之。自后无有闻者,而世所传有西王母杖(枸杞也),西王母桃(《酉阳杂俎》),西王母枣(《邺中记》),西王母蒲萄(贝丘南出),西王母树(长生树也),西王母鸟(见《通典》),王母簪(即断续藤)。盖西王母者,或西方得道之人,如毛女之属。而《七修类稿》为王母寡为王母,亦未然也。
芙蓉
芙蓉,莲花也。一名荷,一名芙蕖,一名菡萏。根为藕,茎为茄,叶为蕸,实为莲蓬,心为么荷,又为菂,又为薏。命名最多,而取象亦广。有芙蓉峰(在衡山),芙蓉岭(在婺源),芙蓉渚(地名),芙蓉城(仙女所居),芙蓉冈(在韶州),芙蓉江(在靖州),芙蓉洞(在福州),芙蓉堤(在济南),芙蓉桥(在济南,曾巩有诗),芙蓉溪(在罗纹山下,出砚),芙蓉亭,芙蓉郭(唐诗:“十里芙蓉郭”),芙蓉村(杨铁崖有《芙蓉村》诗),芙蓉县(安南邑名,永乐中立),芙蓉驿(在雁宕),芙蓉山(唐刘长卿有《宿芙蓉山》诗),芙蓉水(柳子厚诗:“惊风乱飐芙蓉水”),芙蓉池(霅川有芙蓉池,魏文帝亦有诗),芙蓉沼(李怀远诗:“前对芙蓉沼”),芙蓉园(汉时园,在洛阳,唐亦有之),芙蓉浦(张昌宗诗:“折桂芙蓉浦”),芙蓉馆(石曼卿为芙蓉馆主),芙蓉阙(王维诗:“芙蓉阙下会千官”),芙蓉殿(魏时建,唐诗:“芙蓉殿上中元日”),芙蓉舰(见《三十国春秋》),芙蓉观(在福宁),芙蓉院(在福州),芙蓉堂(六朝有芙蓉堂),芙蓉苑(唐时在曲江),芙蓉泾(吴兴程文节园),芙蓉楼(京口城西北,楼名芙蓉,唐诗:“何况芙蓉楼上客”),芙蓉轩(宋邓肃有《芙蓉轩》诗),芙蓉壁(唐诗:“横云照染芙蓉壁”),芙蓉塔(古墓芙蓉塔),芙蓉阁(金陵有芙蓉阁),芙蓉岛(舒生遇女子歌曰:“浅客先到芙蓉岛”),芙蓉逻(在岭南),芙蓉波(李贺诗:“曲沼芙蓉波”),芙蓉坡(在莲城县),芙蓉障(庾肩吾:“游仙童子,隐芙蓉之行障”),芙蓉剑(薛烛造),芙蓉冠(仙人卫叔卿冠),芙蓉灯(西京丁谖作),芙蓉楫(温庭筠诗:“日上芙蓉楫”),芙蓉梁(温庭筠诗:“芙蓉持作梁”),芙蓉枕(孟浩然诗),芙蓉带(《说文》),芙蓉车(曹植词:“芙蓉车兮桂衡”),芙蓉湖(宋胡宿有《芙蓉湖泛舟》诗),芙蓉台(福宁有芙蓉台),芙蓉漏(远公弟子造),芙蓉粉(薛涛养纸),芙蓉香(见《叶廷珪香谱》),芙蓉巾(太玄玉女戴紫华芙蓉巾),芙蓉旗(韩退之诗:“手把芙蓉旗”),芙蓉幢(庾肩吾:“启隐芙蓉之行幢”),芙蓉丹(庾肩吾:“启丹愧芙蓉”),芙蓉髻(魏文帝令宫人梳芙蓉髻),芙蓉杯(王摩诘诗:“置此芙蓉杯”),芙蓉裀(萨天锡诗),芙蓉菊(见《菊谱》),芙蓉脂(“芙蓉脂肉绿云鬟”),芙蓉镜(李固言:“芙蓉镜下及第”),芙蓉幕(王俭事),芙蓉匣(何都巡《古镜铭》:“白玉芙蓉匣”),芙蓉帐(唐诗:“帐里芙蓉君奈何”),芙蓉褥(杜诗:“褥隐绣芙蓉”),芙蓉裳(《楚词》:“集芙蓉以为裳”),芙蓉砂(砂大者为芙蓉,见李德裕诗),芙蓉汤(芙蓉可为汤食之,见《遵生八笺》),芙蓉酒(瘦肩吾:“启类芙蓉之十酒”),芙蓉面(唐诗:“芙蓉如面柳如眉”),芙蓉颜(古诗:“千岁芙蓉娇颜色”),芙蓉姿(“美人出南国,一一芙蓉姿”),芙蓉质(罗邺诗:“妾有芙蓉质”),芙蓉腮(唐诗:“芙蓉花腮柳叶眼”),芙蓉衫(小裤谓之芙蓉衫,见《方言》),芙蓉鸥(隋宦者刘继诠献芙蓉鸥二十四只),芙蓉屏(小说有《芙蓉屏记》),芙蓉府(刘梦得诗:“归路芙蓉府”)。以上近八十种。其它花木,未有及此者也。
郗氏
释氏轮回报应之说,本以劝人为善也。梁武帝后郗氏,平生妒忌,损物害人,死而为蟒,尚未足快人意。乃帝一为礼佛忏悔,即生忉利天。见一天人,容貌端丽,异香馥郁。是以一生恶业,一忏尽释,既免恶身,又生天界,人亦何惮而不为恶哉?释教之不足取信者以此。
严武
严武欲杀杜子美,宋人极口为之辨。夫以武之阴贼残忍,八岁时即以铁椎击杀父妾,在京城时纳邻女之奔,又惧其追,而以琵琶弦缢杀之。其视杜陵老叟,砧上肉耳。武之所为不杀者,杜虽失言,不过潦倒诗酒,无足深忌。至于《八哀》挽词,正自少陵全交厚道,未足为不杀左券也。
洁疾
古今有洁疾者,莫如庾炳之、王思微、米南宫、倪元镇。然他人犹似矫伪,倪至终身不与妇人交,此真得洁之理者也。今人亦有好洁者,然但修饰于饮食衣服之间,至于男宠女色,污秽之极,惑溺滋甚,恬不介意,此岂真好洁哉!
缠足
妇人缠足之制,古今说者纷纷,卒无一定之见。三代无论,予考《汉事秘辛》,天子纳梁商女为后,其足首尾长八寸,底平指敛,则汉不弓弯一的证也。唐滕王诸官妻皆被淫,至崔简妻郑氏,取一只履击王,败面破额,则唐不弓弯,亦一的证也。后唐刘后不及履跣而出,则五代犹然也。《墨庄漫录》谓始于窅娘,庶几近之。而世犹以乐府有“双行缠”之语,李郢“明金压绣鞋”之语为疑,不知古人但不弓弯耳,未尝无缠终日跣足也。如今男子皆有裹脚,岂得为缠足左券哉?至于女装既异,则弯靴绣履,亦取其异于男矣,何以必其短小乎?乐天但言“趺如春妍”,而不言“尖如春笋”,谢灵运言素足之妇,而不及短足之姝。即东昏玉奴步生莲花,亦非以其小也。然女足不缠实佳。
妒虐之报
赵飞燕死而为鼋。郗后死而为蟒。李势宠姬化为斑蛇。武后死后纳于大瓮,万蝎螫之。宋李后死,雷火焚其殡宫。椒房妒虐之报如此,何况民间?
篡贼之女
王莽女为汉平帝后,莽篡位之日,手握玉玺,极口肆詈,掷之于地。后常称疾不朝。会莽欲嫁之,大怒不从。曹操女为汉献帝后,操篡位时,遣使求玺绶,后怒不与,如此数四,乃以玺抵轩,涕泗横流。杨坚女为周宣帝后,后知坚有异志,意颇不平,篡位之后,愤惋尤甚,坚欲夺其志,誓死不许。三人者,皆篡弑之贼,而其女之志行节操,亦酷相类。如此无论其父,即在廷诸臣,不可愧死耶!
物类有亲
獭以猿为妇。豺以狗为舅。蜥蜴与龙为亲家。古乐府云:“豹则虎之弟,鹰则鹞之兄。”
借钱下礼
《道书》云:“牵牛娶织女,向天帝借二万钱下礼。久而不还,被驱在营室间。”则天上亦有嫁娶,亦有聘财,亦有借贷。而牵牛之负债不还,天帝逼债报怨,皆所当问者也。书此以发一笑。
妒妇遗害
刘伯玉妻妒,投水而死,死遂为水神,每男女靓妆过渡者,风必覆舟。绍兴间,姑苏龙王嬖妾,为其夫人妒虐致死,天帝行刑,大风惊湖,数百里田庐尽遭漂溺。妒妇死后,犹遗后若此。
肉名
肉屏风者,杨国忠也。肉阵者,亦杨国忠也。肉腰刀者,李林甫也。肉鼓吹者,李匡远也。肉台盘者,孙晟也。肉谱者,李守素也。肉疾者,申壬也。肉飞仙者,沈光也。肉儿者,黄■⑴儿也。肉磨者,晋宦者也(晋世祖时人)。肉翅者,魏铃下卒也(登高凌风,如履平地)。
男色
男色之好,人以为始于龙阳君,非也。《伊训》曰:“比顽童,时谓乱风。”此男色之始也。
盛姬
国君娶同姓,人知有吴孟子,而不知有盛姬也。然盛姬死曰殇,则似稚齿,未堪进环。且甲戌得之,而戊寅告病,相距才五日耳。既曰殇祀,则不应葬以皇后之礼,至劳曹邢之君来吊,而命太子为之主,且谥曰淑人也。壬寅丧而庚辰除服,三十有九日,殇耶?缌耶?礼皆不经。固知此书原属附会。温飞卿诗有“西陵梦盛姬”是也。
戮妒妇
房玄龄、任环妻俱妒,赐婢妾皆不得近。太宗闻之,赐以鸩酒,而皆不畏,竟敕侍女别居。是以天子之威,不能行一妒妇也。我太祖高皇时,开平王常遇春妻甚妒,上赐侍女,王悦其手,妻即断之。王愤且惧,入朝而色不恬,上诘再三,始具对。上大笑曰:“此小事耳,再赐何妨?且饮酒宽怀。”密令校尉数人,至王第,诛其妻,支解之。各以一脔赐群臣,题曰“悍妇之肉”。肉至,王尚在座,即以赐之。王大惊,谢归,怖惋累日。此事千古共快,其过唐太宗万万矣。
贫富
贫富相形,虽英雄未免动色。陶谷得党家姬,取雪水烹茶,曰:“党家亦有此否?”曰:“彼粗人,但知销金帐里,羊羔美酒,浅斟低唱耳。”陶默然惭。唐太宗与萧后观灯,问“孰与隋主?”对曰:“隋主每夜殿前香山数十,一山焚沉香数车,沃以甲煎,香闻数十里。计每夜用沉香二百余车,甲煎百余石。房中不燃灯烛,悬宝珠一百二十照之。”太宗口刺其奢,而心服其盛。宋高宗于慈圣太后诞日,极天下之奉,用龙涎沉脑屑和蜡为烛,列十数炬,而太后若不闻。上奉卮,问:“此烛颇惬圣意否?”后曰:“尔爹爹每夜常设数百枝,诸阁皆然。”上因后起更衣,微谓宪圣曰:“如何比得爹爹富贵。”党乃无论,炀帝、徽宗,亡国之君耳,而繁华富盛之态,犹令后人追慕。故《老子》谓“不见可欲,使心不乱”者,嘻!知言矣。
十姨
陈子昂,阆州人。阆州有陈拾遗庙,讹为十姨,遂更庙貌为妇人像,崇奉甚严。温州有杜拾遗庙,后亦讹为杜十姨,塑妇人像,又以五髭须相公无妇,移以配之。五髭须者,即伍子胥也。拾遗之官,误人身后如此。子昂屈为妇人犹可,独奈何令子美为鸱夷子皮妻也!
娶瞽女
宋刘庭式娶瞽女,及死,哭之甚哀,坡公高其义。吕华阴亦娶瞽女,生五男,皆举进士。张孝纯永锡,微时依吉氏,许妻以女。及登第,巨室求为婿者甚众,皆拒绝,归娶吉氏,无何卒。有妹双瞽,无问之者,永锡欲娶之,吉固辞。永锡曰:“某荷公德,令女非某娶,则终无人娶矣。”意极诚确,竟娶之,礼待有加,生二子,皆显。三君固皆义士,然庭式、华阴,娶瞽于既聘之后,而永锡娶瞽于众弃之日,尤为人所难也。
牡丹花会
苏长公在杭、黄、惠、儋时,所至日事游宴,纵情湖山花卉之间,当是极风流人物。然在扬州时,扬州旧有牡丹万花会,每用花数万朵,以为屏帐。至梁栋栱柱之间,悉以竹筒注水插花,盖仿西京故事。人颇病之。公一至,吏以旧案呈,即判罢之。作书报王定国,有云:“虽杀风景,亦免造业。”始知公之为政,不专风流。然花开盛时,正以花下吟赏为乐,若使采折裂灭,动以万计,直是花之大厄,有何可赏?此公所以为真风流也。
妇人拜跪
妇人拜而不跪,自古已然。宋王贻孙对赵中令,谓古诗“长跪问故夫”,则古妇人亦跪。不跪自唐则天始。今制妇人亦跪,但拜时,不如男子一揖间一拜耳。然连拜不起揖者,俗谓之叩首,乃贱者之礼,非贵之也。至于揖,则男子双手至地,妇人略缩膝而已。此礼不知与古同否也?
灯婢烛奴
唐宁王夜于帐前,列木刻矮婢,各执华灯,自昏达旦,目为灯婢。申王每夜宴,取香刻童子绿衣束带,使执画烛,目为烛奴。二王同时,行事相类如此,然传纪载之,以为奢侈。近代如严分宜父子溺器,皆用金银铸妇人而空其中,粉面彩衣,以阴受溺,甚矣。
尤物移人
彭祖七百余岁,卒以娶小妻,妖淫败道,自陨其命。北山道人,修行千年,为悦密云令之女,竟被擒戮。五戒禅师戒行精苦,一悦妓女红莲,竟堕恶道。尤物移人,可不惧哉!
妒妇
人有妒妇,直是前世宿冤,卒难解脱。非比顽嚚父母,犹可逃避;不肖弟兄,仅止分析;暴君虐政,可以远遁;狂友恶宾,可以绝交也。朝夕与处,跬步受制,子女僮仆,威福之柄,悉为所持;田舍产业,衣食之需,悉皆仰给;衔恨忍耻,没世吞声,人生不幸,莫此为大。蜀有功臣,家富声妓,其妻悍妒,未敢属目。妻死之日,方欲召幸,大声霹雳,起于床箦,遂惊悸得病而卒。秦石某为骑将,苦妻之妒,募刺客杀之,十指俱伤,卒不能害,如此数四,竟与偕老。沈存中晚娶张氏,常被棰楚,拔其须发,血肉狼藉。及张氏死,人皆为之庆,而存中神气索寞,月余亦卒。国朝杨大司农俊民,老而无子,妻悍尤甚。侍婢有孕者,皆手击杀之,杨竟愤郁暴卒。布衣黄白仲亦遭此困,无食无儿,岂非宿冤哉!
〖注:■①,扁+瓜,pián,音蹁,黄瓜名。■②,火+勃,音孛。〗
过墟志感 清 墅西逸叟 述
序
昌黎传圬者王承福,述其言曰:“吾入富贵之家,有一至者焉,又往过则为墟矣;有再至三至者焉,又往过则为墟矣。盖丰悴去来,盈虚倚伏,是乃天道。又况积不善之家,尤招祸速而报不爽哉!”余祖茔在七浦塘,岁时祭扫。舟行过大桥,见黄氏所居,周遭皆石砌,屹如坚城。岑楼斗角,邃至钩心,远望有葱蔚气象。不数年而化为焦土,又数年而为势家茔兆地,今且松籁如怒涛声矣。”余与圬者相隔七八百年,而过墟生感,此情若合一契。岁癸丑,张媪以年老北归,余侧室吴与张为中表姊妹,张时过余舍,为缕述黄颠末。且举其手录一册示余曰:“此刘母女、兄弟平日往来笔札稿也。”于是捃摭旧闻,缀以张媪所述,敷绎成文,名曰《过墟志》。嗟乎!今之趋利如骛者,亦可为殷鉴也矣。然亮不抚七,则刘不掳,亮不妻刘,则七不至,此中有天道焉。高明之家,鬼瞰其室,非一朝一夕之故。彼三秀者,天特假其才貌以变置黄氏资财耳。厥基既覆,旋擢储嫔,卒且庆毓螽斯,宠荣锡命,又曷尝以妖冶倾人之国也哉?
康熙岁次丙辰仲秋望,墅西逸叟书于坐忘轩。
过墟志感
任阳为虞邑之极东南境,地洼民贫,而黄氏独以资财雄乡里。居大桥,世谓之大桥黄家。余及见者曰黄亮功。自伊父积资起家,不置田产,专以权子母为业。盖见中原多故,增饷增役累也。亮仍家法,尤乐不疲,岁囤粟以千计,豆麦花布称是。崇祯间,吴中水旱频仍,米价腾贵,亮邀取重利,朱提成锭,窖藏之青蚨成贯,柜藏之零星者必熔成锭,积成贯,概行贮藏而乃快。爰是积资鉅万,而家益富。亮为人阴柔,外若温厚无棱角,中实机深多诈。性尤吝,处置家事,节缩若寒士,屑屑谋朝夕。其父尝令亮循输粟例为护身符,亮蹙额曰:“爹直欲儿作枵腹监生耶?”每用一钱,辄沉吟良久,得已,仍贮之囊,其素性也。家多权量,式同而用异,视出入而盈缩之,未尝用银钱。凡与人贸易,尽其折色,昂其价,但有厘毫利,即喜动颜色。
邑中牙侩陈氏妇,丧夫欲他适,亮闻其挟重赀,欲娶之。父曰:“嫠也,里中请婚者多,何必是?”亮曰:“彼以贿迁,是足欲也。”遂娶之,得赀五百金。已而变其房产,又得四百金。陈善操家,勤纺织,亮得其佽助,家业日炽。已二十余年,终嫌其貌不扬,心常怏怏,间加恶声。陈有弟,岁时或备果榼来视姊。亮疑曰:“是欲希我津贴也。”因语陈曰:“汝弟至戚,时来视汝,意固善。但我昨至左厢,见其与某婢戏,此何理也?吾家范素谨,而容此轻薄子乎?”陈心知其诬,而微会其意,遂嘱弟勿再至。自是亲串中无一人告贷于黄者。后陈病瘵死,亮薄葬之,盖吝己财而陋彼貌也。
时亮年四十余,谋继娶,于是有议姻刘氏一事,而造物变置之巧机伏矣。刘氏者,亦居任阳,去黄三里而近。世业儒,家虽落,名楣也。其伯曰赓虞,邑诸生,守正不阿,端人也。其仲曰肇周,狡黠嗜利,险人也。有季妹,生之夕,其母见紫气绕室,经时不散。六岁母死,即自妆束能修容。父教之书,过目了了,捉笔作楷,秀雅可人。学为笔札,亦朗朗成章。十岁,父又死,倚两嫂以居。虽处女而摒挡家政,如健夫持门户也。性高抗,不肯作伈伈伣伣态。遇难处事,一言立断,动中情理,两兄亦善视之。甫垂髫,娇艳惊人,面方正,洁白如脂,微红匀碧,若含露桃花,凤目曼耳,眉疏秀而长,额光可鉴,方领微椭,通体长短停匀。袜履不盈四寸,蹀蹑容与,真国色也。
亮之父执曰郁士英者,绳刘于亮,亮心艳之。谓郁曰:“果字我,礼金多寡不计,事成当厚以报媒者。”郁乃言之于刘仲。仲曰:“吾兄素迂阔,万无从意。此事我能曲成,但我非媒妁,而杯酒不沾唇,得无于心不甘乎?”郁述之于亮,欲以二百金为聘,四十金为仲寿。仲大喜。乘间言于伯曰:“三秀(小字)妹,行年十四矣,凡求婚者非生庚不合,即卜兆不从,意者良缘自有在焉。顷郁髯来云,黄某与宴,偶语及内助事,问吾妹可乎不可。”伯默然。顷又言于伯曰:“事固有不可执者。忆吾母弥留时,执妹手,顾吾父及吾兄弟而言曰:‘此女吾所爱,俟其长,务择家事胜吾家者嫁之,无与寒士。寒士能自奋青云,为妻孥福者,世有几人?但愿其安享素封,不至朝夕碌碌井臼旁,吾目瞑矣。’今吾母虽终,言犹在耳,吾兄弟岂忍忘于心。前所云黄某者,积资数万,仓庾如栉,栋宇连云,欲得妹为内主,母若在,必诺无疑也。”伯作色曰:“不然。吾母若在,一闻是言,必唾其面。彼之先,陈氏奴也。本姓王,背主而逃。易王为黄,居于昆之石浦。至彼祖曰元甫者,复归虞家塘市。元母为邑势官乳妪,宦田三千亩,在吾乡,以妪故,委元课租。元恃主威,禾未登场,辄驾帐船叫嚣乡里,鸡犬不安。农人苦之,众议亩出斗粟劳之,名曰‘脚步钱’。元于主人正犒外,复蚀其十之三,诡言农欠,以充己橐,遂以殷实起家。彼之积资累万者,非由躬稼穑,亲服贾,勤苦中得,乃敲人骨,吸人髓,敛怨两世而积也。彼父洪尤凶暴,恃其拳勇,酗酒渔色,乡人目为‘黄二伤司’,谓触之祸立至也。尝悦一佃女,假其父钱而不责偿。阅三年,权其子母,已逾倍蓰,乃攫其女为妾。不久而爱弛,转鬻于粤商,得白镪二十金。有成言矣,女闻而缢,莫敢谁何。此固乡里中所共知共闻,莫能掩其恶丑者也。洪虽富甲塘市,而市之衣冠中人,从未与接一揖,交一谈。洪自知不容于士类,乃大营宅地于吾乡,为夜郎自大计。没主田数亩为基址,高闬厚垣,楼房盘亘,其厅亭壮丽,拟严文靖相国家规制。役佃民为佣作,经年落成,一乡苦之。至今过其地,望其居者,莫不切齿寒心,比之郿坞。势官死,子弟皆纨绔,不问生产,田皆四分五裂,尽授他姓。洪欺其无主,昂其价,侵匿其半,所获复不赀。自是始不与课租事,鲜衣华履,出入随童仆,为乡里中鉅富翁。席必首座,称必丈人行。识者见而耻之,废绅某欲醵千金,谋复官,遣门客致洪,适同会者皆邑中鉅老,闻之哗然,乃还洪银,摈弗与同列。吾同学友汝南周氏作《丑奴儿令》一阕嘲之,有‘何物催头持了精镠,便想乌纱队里游’句,一时传笑以为丑谈。此又合邑中所共见共闻,莫能掩其丑恶者也。今亮之为人,比祖父稍为敛迹,然计升斗,权分毫,刻剥穷民,专图利己,祖孙父子,是真一气。虎儿狼种,岂我族类?若贪其富。而降我门楣,与彼婚媾,何以见先人于地下?昔王源嫁女于当阳满氏(东海王源,嫁女于满氏,沈约作弹章奏之事,见《昭明文选》)贻臭千古。奈何踵其故辙哉?况妹年十四,彼已四十有余,独不为妹计乎?《易》曰:‘见金夫,不有躬。’无乃为乡党所笑!”仲知言不能入,为之意索者累日。亮侦知事不谐,屡邀郁与谋,往返再四。仲亦无以应。无何,伯应幕征,往山左,中途寄仲书,言:“至维扬,见婚嫁者络绎道路,询其故,缘讹传朝廷遣中使至江浙,采民间女。此信至吴中,亦必扰扰,然讹言耳,万无此事,不可轻信。妹终身事,慎勿因此轻率与人。”仲得书大喜曰:“四十金入吾囊中矣。”因招郁令谓黄曰:“姻事吾能主之,须无食前言,乃可。”黄即诺。择日纳采,乃缩其二百之数而半之,复折其二,缩其四十之数而半之,复折其四,且命郁剖而中分之。曰:“柯仪固总函也。”仲愠甚。心知为亮所卖,而口不敢言。
先是仲得兄书,诡答云:“兄书未到,吾邑已盛传中使采女之事,里人不择人而婚嫁者,不下数百家。司里忽来家,索钱不遂,竟将妹年貌登册,欲告之官。不得已,仍诺黄请矣。此贫家女为富翁妻,未为不得其所。然此番作合,非由人谋,亦无我责也。”伯得书,抚膺顿足,浩然长叹,复作书寄仲,痛加诮让。书未至而黄已委禽,且莅婚期矣。
婚之夕,亮头眩晕者三,踉跄不能成礼。庙见日,木主先倾倒仆地,家人咸惊异。而亮一见刘貌,心醉神迷,若陈思之遇宓妃于梦寐间也。逾年,生一女,刘爱之甚。曰:“此吾掌上珍。”因名珍。珍五六岁间,刘延熊耳山人为推五行。熊耳山人善谈星,所言极验,人争致之,号半仙。而山人行踪诡秘,时姓赵,时姓吕,或言其初从流贼,为贼推成败奇验。既而亡命江湖,至是挟术游虞山。刘闻,以重礼延之座,抱珍于膝,坐帘内听之。山人推之,称好者再:“是能富夫贵夫,一生无蹇运。”刘喜,乃以己生庚令推。山人沉吟良久,拍案大叫曰:“安所得是命而绐我哉!女人而坐台垣,有执政王家气象,惜犯披麻贪狼煞。然福星坐照,彼两煞特为之用耳。乡村妇安得有是?必绐我也。”问命中有子否。曰:“有二,且生而即贵。”刘大喜,已而推亮,则摇首曰:“苦命耳。腰缠十万,不能享用一钱,如病膈人,馨香滋味罗列满前,欲啖即呕,非苦而何?”问何时得子。又摇首曰:“命中无之。”尔时举坐哄然,谓其言何背谬若是。而刘闻命中无子一言,心动,犹以为己命或宜有,而亮素性锲刻,为无子相也。于是有母养禄产意,蓄而未露。有张媪者,乳刘者也。寡而无子,依刘以居,刘以为心腹。私与语曰:“痴老子不知何了局。年将半百,止一女,但兀兀持筹握算度朝夕,竟不思身后倚托者为谁?”媪曰:“俗有引子之说,谓先取他姓子,养为己子,为之兆而引之,往往如所愿,是亦何不可为者?”刘颔之。而向所蓄意,于是益决。
时亮一切家政,皆听命于刘。某处窖金若干,某柜节钱若干,皆委之刘。米粟出入,契券存发,及日记册薄,皆经刘手。刘才固敏,遇事无不咄嗟立办,亮奉之如神明。刘栉尝为捉发,湢浴尝为拭体,又尝坐刘床畔,为刘剪爪。刘寝而起,为之傅袜纳履。而尝佣奴其夫,呼为老牛。少不当意,辄批其颊。亮笑而受之,微曰:“好言之,何怒为?”以故凡刘意所欲,无不倾听任指挥。一日,亮从近里收债归,见刘拥珍坐灯下,乃拨撩其耳上金环,戏曰:“珍且入塾矣,而汝不复孕,何也?”刘叱之,正色曰:“火烧头尚作此狂态!吾适有言,欲唤醒汝,俟少间言也。”乃入房闭寝门,于枕畔覙缕移时。次日,亮夫妇早起,命庖治盛馔,邀二刘宴会。时伯已回家五六年,足未尝一至黄所。刘恐伯之固却也,私遣张媪致书曰:“兄固爱妹,妹岂不知?但妹既归此家,凡此家前事,姑含忍之。兄妹自有天伦,义固无可绝也。今聊具杯酒,为戚里一申款洽,兄来则妹愈有光,否则置颜无地矣。”伯不得已,偕仲往。姑与亮相见,语间辄呼亮字,而仲则如其所应称。宴既毕,伯入辞,刘若为无意也者。谓伯曰:“珍将就学,苦无伴,兄弟三子,金印官来此依我,与珍同塾,可乎?”伯曰:“婴孩不能离母,且徐之。”仲闻遽曰:“吾儿七舍可来也。”刘默未有以应。而仲即于明日携其子七舍至,依刘以居。刘之为亮谋也,意在伯之子,以其弱不好弄,且因是为修好地。仲则其素所心鄙,绝无抚其子意。亮见伯落落难合,而仲突梯易笼络,刘因七至,意大拂,而亮反怂恿之。
七生而騃,性暴戾,比长与珍戏,珍怒白之刘,刘挞之。自是宿之外舍,食不令同席,时来时去,一任其意,而七遂与群恶少游。无何,刘字珍于直塘钱氏。籍娄东,徙于虞,富而能仁,乡里称之。夫人陆好善,年五十,所生一子,温文厚重。钱翁课子严,必俟入士籍,乃与婚娶,故弱冠而未聘室。时吾虞初隶新朝,邑中作妆点太平景象,五月盛为竞渡之会。钱氏子侍其母往观,而邻舫则刘与珍,两家通问,知为近里眷属,各过舫,款语良久。钱母归语翁曰:“刘固倩丽,异表耀人目,艳于少艾,但少涉轻露,其女则娴雅淑婉也。”于是钱翁遣人请为婚,而刘亦以亲见钱氏子,知为佳婿,遂诺之。七忽作躗言曰:“姑以珍字我,故抚我于家,今乃背约夺我妻,别以字人,将焉置我?”刘闻怒甚,邀两兄呼七至,而痛笞之,且诘之珍字汝何据,七无辞,既而谓仲曰:“七不过激我为其娶妻耳,然直言何害,乃出此横语?”爰以百金为七娶妻。复置庄房一所,令居之。且以己所得奁田三十亩畀之。曰:“刘产仍归刘氏,吾无取若家毫末也。”七好博,日与群邪狎,未逾年而田产尽卖。妻无所归,溺死。仲恶其无赖,屏弗子,寄身博场。
钱氏子游娄庠,翁谋娶妇,择吉遣媒往,而刘不允曰:“吾女稚,隔帘且羞见人,奈何楚楚与彼家上下相见?无已则令婿来赘,乃可。”亮恐婿来而縻酒食也,又恐其久居于此,食指渐繁,而苦于供给也,且恐其觑见我多藏而克损其万一也,遂主娶不主赘。刘氏为之不妆不食,服衵服,坐于床,呼亮至,詈之曰:“汝知珍为我性命,乃必取之怀中而逼之远去,设是心者,彘不食其余!”亮恐,急扶之起,好言曰:“汝欲赘则赘耳,何自苦为?”刘始下床治家事。而钱氏子得赘于黄焉。刘令张媪设卧具于珍寝所之罘罳,凡夜间有所闻,辄报。婚之次日,早起入刘寝所,至床前耳语。刘讶曰:“灯下严妆独坐,珍竟未寝耶?何孩气乃尔!”又次日,媪复耳语如前。刘蹙眉曰:“苦我儿。”又次日,媪复耳语。久之,刘喜形于色曰:“伉俪固宜如是。”自是以珍故,于婿特爱之甚。凡衣服之需,盘飧之奉,唯恐不获当意于钱,致不获当意于珍。既弥月,钱翁迎其子归,从师课读。刘谓珍曰:“时肩(钱生字)未来,无寝处新室也。”于是迁珍于己寝之左,令张媪作伴。
时七为败类,苦饥寒,敝衣破帽,局踳墙垣间,频向刘索衣食。一日忽又至,适珍坐寝所束足,七窥之良久。珍起见之,厉其色,不交一语。七乃戏曰:“珍姊,向者我问尔几时招婿,辄怒骂我。前日白面书生何人耶?”珍不答。又曰:“姊夫未归而独寝,得毋寂寞?”珍又不答,而从刘于曝麦场。是夜珍就寝,闻床下簌簌有声,急呼有贼。亮持梃至,见贼之足于床下,痛击其胫,贼大号,视之则七也。刘忿极,引剪刀搠其股,血流盈地。亮缚其手足,闭之室。刘拥珍曰:“惊我儿。”珍泣,刘亦泣。天明,珍起,失其小履。刘于七怀中搜得之,挞之无算。须臾仲至,欲投之河,刘纵之归家,仲乃锒铛困之。仲之妻有舐犊爱,复阴脱之。而七仍与诸恶少为伍,且聚谋,欲甘心于刘,有日矣。
时亮已六十有余,嗜利益甚,见奴婢众,虑其坐食,为多畜鸡豕。每奴委豕几口,婢鸡几只,日课其利,彘子若干,售钱若干缗,鸡蛋若干,售钱若干缗,凡诸自奉,益加裁损。但菽乳一方,日为常味而已。岁丁亥十月,亮早起,手持一薄,欲刘登记。盖隔宵曾与乡民权子母钱,龂龂争之不已,如其欲乃已。至是早起,欲登诸薄。及寝门,忽仆地不起。刘惊,急与珍扶至寝处。手若有所指而口不能言其处。须臾形神离矣。亮死,乡里中无一吊唁者。刘于仓卒悲哀之时,瞥见七突入繐帐中,凭棺呼爹,似为号泣状,既而呼刘曰:“娘取衰来。”刘心知其意,遽作色曰:“死者无子,安用斩衰!”七曰:“吾固子也。”刘乃厉声曰:“死者姓黄,汝乃姓刘,何涉?”七曰:“幼抚我,长授我室,兼畀房屋,独忘之乎?”刘曰:“如是则待汝不薄矣。汝复欲何为?”七曰:“欲分遗赀耳。”刘曰:“有之,今分汝。”乃令仆妇中之有力者,捽而抶之,七卧地辗转号呼,口出恶言。刘愈忿,取臼杵痛击之。曰:“吾初次分汝赀也。”七不胜楚,负痛而走,大呼曰:“吾必有以报吾仇。”刘于是有戒心,呼童仆至前,各给钲一具,戒之曰:“每暮夜分布四野,伺有所闻,辄相应。”未几果有盗四人,自檐而下,刘急令媪启小门,于宅后鸣钲,四野钲声齐起,而盗惊逸,家人咸相庆。刘曰:“未也,更备之。”乃坎室侧,各行道转处以为阱,穴其壁数处,贮石灰于里间,而以风车承其后。越数日,盗十余人舣舟于宅后之水门,夜半潜入围墙中。始各执炬,斩后垣门而入,将近内寝。前导者遇坎而陷,余盗方仓皇失措,俄间壁穴中石灰乱飏,目不能开,乃各弃械而窜。视陷阱则七也,墨其面,率恶党劫姑家。刘曰:“吾固知此兽所为,俟其父至,共鸣之官耳。”珍谏母曰:“事大罪非轻,恐伤舅氏心,纵之若何?”刘乃纵之逃。自是里中二十余日不见七踪影。
刘连被七惊,虑七相仇不已,心常闷闷。百计沉思,忽言:“吾且安死者。”乃葬亮于泖湖之祖茔。虞祭毕,谓其婿钱生曰:“此处不可居。吾欲倚汝终身矣。”于是先举什器之粗重者,佣二百余人运至直塘,五日始尽。先遣珍归,手持一册付珍曰:“凡汝房内箱柜,是汝故物。今汝随身携挈,未曾开册,此册所开列者:白米百二十囊,黄米二百囊,每囊元宝二。又大衣箱十余只,每箱衣服贮若干。中衣箱十余只,每箱衣服下贮银若干。柜二十有七,贮钱皆满。中有某某字号者,亦银也。以上诸件,皆紧要列诸册。我发汝收,悉照此册,可无疏漏。”
至四日而银钱衣服等物亦已运尽,刘乃杀鸡宰豕,遍召乡里贫农,得二百余人,饫以酒肉,呼至前,举其积年债券,尽为烧之,曰:“吾欲为死者资冥福也。”众大喜。复开仓廪,人给米二斗,麦半之,棉花五斤,菽五升。众益大喜,不觉罗拜。皆曰:“黄母施恩于我等,并为穷人折券豁免向债,凡经渠手,每不苛刻,今复行此大度事,将何以报?”刘曰:“吾非望报,欲烦尔等者,有米二千余石,能为我运至直塘,醇酒肥肉,尽汝饱啖也。”众皆如命。经四日而运毕。时值岁饥,乡间富家囤米者,往往为穷民攘夺。刘反用穷民力,竟无攘者。凡黄三世蓄积,不下数十万,一朝尽输他姓,造物变置之机亦巧矣哉。
已而钱生来,邀刘至其居,行有日矣。视历乃不宜迁徙,迟三日乃吉。越两日夜半而难作。李总戎成栋者,于弘光时降新朝,所过城邑,辄为残破。掠妇女十余艘,过嘉定,乡民焚其艘,妇女死者过半。及罗店镇,誓必掠取吴中美姝以偿。继破松江,择大宅,多畜姬妾于其中居之。旋奉命征粤(时永历方僭号粤中),则嘱其弟奉母居守,而令心腹将帅旗兵千人保松江,实为室家计也。七之党有为守将标下汛卒者,当七为盗而逃,即走之松江,谓汛卒曰:“得营兵百人,银钱米粟,可捆载而至。”卒曰:“此险道,不若首之主将。倘重获则尔有功,非得官,即邀厚赏耳。”七抚掌大喜曰:“吾将得官。”于是首之主将,谓:“刘拥资百万,如乳虎噬人,一乡恨入骨髓,得大军除民害,取百万资,充军饷,计甚便。”守将以为然。乃令偏裨某帅千人由刘河至昆山,至七浦塘而进。时刘方封锁楼房,诫居守者,碌碌竟日,至夜复与张媪整顿细事,素服淡妆,坐而待旦,为起行之计。俄而门外炮声轰天,墙户倾塌,旗兵千人,一拥而入。启其廪,廪空;启其窖,窖空。搜其箱柜衣服什器等,无一存者。裨将恚甚,见七与数人拥刘至,方欲责问,而于炬光中望见刘貌,注视良久,忽曰:“赖有此,不然何以复旗主?”遂掳刘而去,张媪从之。是时旗兵厅人劳而无获,各忿忿不待将命,乱刃刺七身,乃纵火焚黄居。亭阁楼房仓庾厨库,顷刻悉遭一炬。众乃投七尸于烈焰中,掠近村数十家,稍取赀粮而归。珍闻变惊绝,号泣无昼夜。时已举子,乳冲,钱翁患之。乃令子往松探问,以慰其念母心。至松,则成栋亲属被收,凡所掠妇女,皆归旗安置会城(南京)。钱生归,邀刘、仲偕往江宁。至都统署,见有遵奉令条开一应逆栋所掳妇女,俱许亲人领回等谕。钱、刘皆大喜,急欲入告,而未有路。适有武弁自署出,钱揖而问:“令条内语果信否?”弁曰:“昨已领回三人矣。”钱遂告以情。弁曰:“汝音似吴人,我亦吴人而投旗者。同乡之谊,敢不实告。”乃携钱手至无人处,语之曰:“王爷令条内固云尔。但黑都统司此事者,非阿堵儿不可。”钱生云:“所欲几何?”弁曰:“视妇女之年貌为多寡。极美而年少者,一百金。”钱生曰:“适不及持来,奈何?”弁曰:“速归取,五六日事可成也。”钱遂偕仲归,取赎锾,珍罄己所蓄,令生偕仲复往。嘱生曰:“诚得吾母归,虽千计万计,无虞缺也。”于是持千金复至会城。寻向所识武弁,而告以赎锾已具,复许事成酬金五十。弁喜谓钱生曰:“取年貌籍贯来。”又云:“署内有掌家婆二太者,照管诸妇女,每百两,例予十金。否者必留难勒。”钱生曰:“无不如命。”弁即取刘之年貌籍贯入署,付二太查验,迟久而出。亟摇手谓钱、刘二人曰:“无其人,奈何?”钱生惶遽曰:“某月某日某将至某乡掳去,生亲莅松访确,知某将献入某总戎宅内,何乃无之?”弁曰:“吾岂恶孔方而过绐尔者。适据二太回报云,实于三百余妇女中,遍询之,竟无有。尔得无误耶?”钱泣谓仲曰:“甥婿此番归去,女甥必死,女甥死,甥婿誓不独生。”乃大哭,仲谓钱生曰:“哭无益也。不若仍求是人,或知一果否确据。”钱生于是前执弁裾泣曰:“祈台台示一果否确据,当有以报。”遂举所许五十金予之。弁踌躇良久,计无所出,忽欣然曰:“得之矣。”乃疾趋而入。顷之,袖一册至。谓二人曰:“此果否确据也,非我不能取出,然幸为我秘之,无泄之他人,我头尚思啖饭几年也。”钱、刘急揭册细阅,至末页,则果有黄刘氏及张媪二名,而朱圈标其上,注于旁云:“选入王府。”弁曰:“何如?此间果无有,吾终不尔诳也。”钱涕泣不知所为。刘仲曰:“事无可奈何,且归。”于是返虞。不数日而刘书至。
先是,刘被掳至松,入李宅,李之母见而悦之,曰:“若固名家女耶?何妍丽至是。盍母事我,依我寝处,行将送汝还故乡耳。”未几成栋以粤东叛(降永历),母与弟皆械送京,姬妾等俱听本旗发遣,悉置之南京。刘亦入籍中,为黑都统承管,辟内署后马厩旁空地居之,妇女三百余,群聚席棚,几于露处。又马尿熏人,不能一刻居,皆号泣不欲生。越一日夜而满洲太太者来矣。满洲太太,王府中总管老媪也。年七十余,发白颜赪,髻圆而扁,鬓簪花,衣履皆男子式。善汉语,滑稽多智。至则都统皆跪迎。其管家婆二太者,叩首鞠躬,导引至棚中,遍望作汉语曰:“诸姊妹无恐,我来作降福符官也,不知谁是有福者。”乃侧身入妇女队,择当意者,拽其裙而行,得三十余人,令至别所,命摆列于前。上下睨视久之,乃曰:“彼太长,此略短。”而三十人中,复去其半,留十余人,令至前。谛视其发及手掌臂指,复隔衣扪其乳,则又去七,仅存者五。乃令五妇列坐,待以茶,殷勤问讯,而细审其音,俟其答语,则耳属之。中有一妇女音微窳(音与恶也),复去之。旋起立,语四妇曰:“无动,且安坐。吾欲一观履式耳。”乃揭其裙,叉两指量其履,戏语曰:“无乃唐突,然不尔则不见真才。”仅得四人,而刘与焉。满媪向刘作满语,“塞楞塞楞”者再四。“塞楞”者,言“最好”也。复汉语谓四人曰:“有侍婢乎?任随尔行。”回顾二太满语曰:“雅海沁兀律罕。”言“渠婢令随去可也。”俄拥四妇登舆,至王府,刘持张媪痛哭曰:“入此间,万无与珍相见日期,吾命亦休矣。”媪亦相抱而泣。
至暮,王宴,命四妇侍酒,满妪诫四妇曰:“至前,各叩首俯伏,命汝等起乃起,慎毋哭泣致怒,以取鞭朴。”已而三妇皆如所诫,膝行匐匍,叩首毕,伏地不起,屏息莫敢作声。刘则冉冉而来,倚柱而立,向左壁,侧其面目,不盼灯下,额光煜煜,射人目泪,睫晕微红,倍添娇艳。王异之,问何籍。刘不应。问年几何,不应。问有夫否,又不应。忽自号泣曰:“我民间寡妇,被鞑兵掳。以恋恋于一女,故不遽死。今至此,已与吾女永隔,尚安用生为?盍速杀我?我良家女,决不肯为奴婢。”乃撞其首于柱,满妪即抱持。且踊且号,鬟髻为解,发委地丈余。王见而益异之,遂有怜爱心,谕满妪曰:“善护持,无令悲损。”妪为巧言百端,引刘入己寝以安之,朝夕进参,凡果饵粥糜熬黍,稠叠几案间,而勺粒不入口,坐卧唯泣,张媪忧甚。私语满妪曰:“刘痛念其女,故悲毁至此。前在松江传闻李兵归,复掠直塘一带,今及三旬,而女之存亡音耗寂寂,计得一当通问于其女以慰其心,或可少进饮食。”满妪然之,为启王。王曰:“速令写书,可遣疾足往。”满妪告刘。刘霁颜曰:“汝累日所言,吾俱不欲闻,唯此言差强人意。”乃作书寄珍曰:“我生不辰,叠罹险难,向日送汝河干,竟成长别,痛何可言!自七兽肆毒,掳我往松,幸叨假母慈覆,寝食相依,且许送我归虞,令我母子完聚,不期挂名眷籍,候遣省中。忽又送入掖廷,厕身穷袴。竟如坠崖之人,不能奋飞。嗟乎!珍儿,汝母至此,尚能隐忍以求活哉?所以苟延残喘,累遭窘折而不死者,尝与张媪言,汝是我一点血脉,若不相闻问,而泯泯以死,使汝抱无涯之戚也。前在松江,惊闻直塘一带村落,尽被兵燹,想七兽未遂所欲,故又发纵指使。以势而揣,汝家亦为破巢之卵,然究竟是真是假,尚不免将信将疑。今吾书至而汝有手书来,则吾知汝之幸不死于七兽也;吾书至而汝若无手书来,则吾知汝之不幸而竟死于七兽也。其生其死,决于片楮。专睇归鸿,慰我愁思。若夫茕茕嫠妇,给事掖庭,凡所自计,皆所素审,彼若辱我下陈,使以鞭棰,非口唾其面,即头撞其胸,虽粉吾骨不辞也。吾秉性高抗,不肯下人,拼却一死,彼且奈何我?珍儿珍儿,无为我虑!”云云。 即缄书付满妪,妪启王命标将发捷足,限两日夜到虞,两日夜返省。
珍接书泣曰:“不意今日始见慈亲手书。”钱生读竟泣曰:“何爱女情切也。”回顾珍曰:“事已至此,临大义则妻不得二其夫,论至情则女不得死其母,此际殊难措词,汝回书须斟酌出之。”时刘仲适至,仲展书玩之再四,忽蹙眉曰:“汝母执拗,不顾利害,王非他,当今王爷也,入关时为从龙第一功臣,至江南,降弘光,平两浙,贵戚而功高,威重莫比。乃欲唾面撞胸,徒以性命劘虎牙,万一激发雷霆,吾与若俱无噍类。事已无可奈何,回书宜劝之婉从。”珍曰:“女无劝母失节之理,第本心则不欲母死,余非所知。”乃作书始慰以无恙,后云:“母生则儿亦生,母死则儿亦死。”情殊恋慕,而无激劝语。钱生寓书于刘,则以曹大家勉慰,亦两无所碍。而仲则私自为书,不令钱生夫妇知,书盛言王厚恩,选其寒微,不遗荆布。又云:“妹固女中智士,匹妇小谅,宜所不为。”又云“当思熊耳山人言,此番作合,或妹命中宜膺奇福。”末则告以:“房屋皆毁,纵使全节而归,栖身何所?女婿外人,终难倚托。何如自发根枝,使我两兄亦叨庇荫。”乃署伯名于书尾,而己附之。先是刘知王为发书,心感之,始饮糜粥。及回书至,亟开函,知珍无恙,不觉色喜。已而细味钱夫妇书中立言微意,又不觉涔涔泪下。继阅两兄书,沉思久之,则又怒形于色曰:“非出伯兄之言,乃刘二所为。四十金不获如愿,乃更欲卖我于旗下为婢妾乎?”令张媪火之。
居无何,忽喇氏薨于京邸。讣至,为位于中堂,凡本旗灶下妇女皆得临哭,其在外者,穿素衣而已,盖国制也。满妪语张媪曰:“王妃薨,凡在府中妇女,哭临日三至,宜凛遵无违。”媪以告刘,刘曰:“吾固啖此间饭者,敢违此间大典?”乃葛髽缟衣练裙素履而出,素艳幽姿,见者无不神魂飞越。王忽于中溜遇之,遽问曰:“此妇得非发长委地者耶?”为目送久之。密语满妪曰:“此妇骨格不凡,可善视之,无使与群婢伍。”自是满妪见刘辄跪叩,听使令,唯恐不当其意。未几王使杂沓而至,汉妆衣服一箱,满妆衣服一箱,满妪跪而进曰:“王爷赐也。”刘弗视。旋又赐参十斤,东珠百颗,满妪跪而进曰:“王爷赐也。”刘又弗视。旋又赐首饰一箧,宫扇二把,手帕二条,荷包四副,银锭、金锭各一盘,满妪罗列案前,又跪而告曰:“皆王爷赐。”刘又弗视。妪乃曰:“王赐宜面叩申谢。”刘忽倒卧于床,不起。是夜,王命刘侍寝。刘乃大号且泣曰:“果也欲婢妾畜我,我难妇耳,生长良家,岂有罪而输为城旦者,任彼朝朝暮暮邪?”王闻乃已。
满妪私问张媪曰:“刘自入府以来,王待以殊礼,凡馈食沃盥等事,俱不令承应,又赏给稠叠,实为非常异数。王之用意,不为不厚。今忽喇氏薨,尚无子,群婢中绝无宠幸者,而独注意于刘,此大福将至时也,而必自多龃龉何耶?如以孀妇自嫌,我旗下夫死辄嫁,以广丁男,向着为令,何嫌之有?”媪曰:“彼性高抗,在家喜南面坐,凡诸婢仆,皆屏息听指挥。一旦欲卑躬屈膝于王前,宜其宁死不愿也。”满妪微会意。越数日,王赐刘金凤冠一品命服。媪语刘曰:“蒙尊礼至此,宜若可从,天生尔貌,决不令其落莫以终也。”刘不言而手受其冠服。满妪从屏隙中窥之,知其意转,乃遍张灯悬彩鼓乐,令刘闻之。乘间更至刘前,附耳言曰:“朝廷有定例,凡正室不孕,侧室有子者,许奏闻,册立为妃。今之服,止一品夫人服耳。后且更有贵于此者。”王以御赐蜡炬导刘入寝,刘呼满妪曰:“独忘拜谢天恩乎?”王乃命移炬至中堂,中立,刘立王后而居左侧,齐行九叩礼。至王寝室,刘卸金凤冠,易命服,向王三拜三叩而起。王喜其知大体,有淑嫔风范。是夜刘遂侍寝。
次日,王悦甚,赏满妪钱六十缗,妪率府中男妇三百余人至刘前,叩首称贺。乃出白金四百两,第其等而轻重犒之,阖府中皆大悦。王命陈、刘二监听刘使令。二监者,先朝内臣,年皆七十余。刘乃作书,命二监往虞寄珍曰:“汝母命衰,失身叱利,孽非自作,叫天何辜。我生平不作短气语,今且欲出诸口,不胜忸怩。而不得不为汝言之者,母子本是一体,又汝是黄氏一脉,责无可辞,故为汝聊白吾意。汝父生前,实未尝与我有一语忤,夫妇之私,有逾常格。无言息妫,不禁怀旧而暗自伤心。馁矣若敖,谅亦赍恨,而难于瞑目。今为之计,莫如访立本宗为嗣,分受万金,绵其血食。一以尽生者之心,一以安死者之魄。善体吾衷,是诚望汝。又二监乃先朝内臣归旗者,须加礼款待。别时将我所存元宝二锭赆之,亦使此辈知汝非寒俭家儿也。东珠十颗,可为甥儿帽饰。京样手镯一副,欲汝佩之,如见汝母耳。两舅氏暨夫婿,余情耿耿,不及细诉,非不欲诉,言之丑也。吁嗟珍儿,而今而后,吾不能依汝以居矣,夫复何言!”
二监奉书,钱生已偕二刘先启行来江宁矣。时王以浙西民叛,奉命往抚。刘见三人至,不交一语,但两手捉婿臂,目视两兄而泣。刘仲曰:“今骨肉相聚,亦大幸事,妹纵有苦情,可徐述无悲。”既而满妪奉茶至,皆跪而进,称二刘曰舅爷,钱曰姑爷,始知刘已为蔡文姬矣。遂不问入府后事。珍奉母冬夏衣各十袭,小菜十瓶,客点廿种,炙鸡糟鸭等物数盒,皆手交内监挈至。二监备言珍款待加礼,赆赠多金,遍告同列,同列为之啧啧赞扬。刘乃大悦。方刘伯之将至也,于其妹改节事,尚在疑信间,乃私问仲。仲曰:“妹已处于王宫,又何疑?”伯大恚,作书骂妹,付仲转达,拂衣先归。仲接书曰:“腐儒语何可令妹见?”遂火之。既而钱告归,刘私语之曰:“吾欲为汝图功名,但旗主英察,汝且勿复见我,我在南在北,尚未可知。为语珍,音书弗绝可也。”仲盘桓府中,独无旋里想,遂与刘监结为同宗,而共处于值房。未几,王归自浙,仲乃谒见。问刘:“汝兄才乎?”对曰:“小有才。”乃命仲办理薪水事。
居无何,内召还京师,至济宁而刘病气逆,登舆辄呕。王乃驻行旌,檄中丞遍召良医治病,皆云水土不调,宜用下利之剂以泻其湿。刘视方,皆碎而焚之。谩骂曰:“蛮牛。”王不解何意,似艴然。刘强起拥被坐,牵王袖,令坐于所卧榻,手抚王背,附耳而告曰:“吾病是妊耳,乃欲以下利杀我耶?”王闻,喜慰之至,如锦之添花也。越数日,刘体渐安。乃就道抵京,陛见。皇帝问:“年四十何尚无子?”王对:“臣在江南,得本旗妇刘,已有身。”上喜曰:“男也,则亟告宗人府以闻。”未几,刘果生男。上闻之,赐人参百斤。皇太后复赐洗儿钱百万。乃遵例上请,册立刘氏为妃。刘以失节妇,贵在皇后之下,一品夫人之上,乃倾侧摧挫于难妇宫婢中而得之。噫,奇矣!皇太后万寿节,刘以王例得率福晋等(镇国、辅国将军妻,俱称福晋)入宫庆贺。皇太后见刘,即问曰:“闻某王妻艳极,此其是乎?年几何矣?”刘以三十有五对。太后曰:“不减少女容也。”又问何籍及进身之由。刘具以实对。太后悦之。庆贺毕,目逆而送之曰:“不意民间乃有此尤物。”翌日,赐见食果品、宫扇两柄、艾虎等以奖异之。
是时,朝廷重科场,秋闱届期,命王监国学官录科,试牍呈邸,内官送至刘所。刘偶阅姓氏,则其婿钱生与焉。盖钱固以拔萃生入京肄业者,守刘前所诫,绝不入见。刘乃视其籍贯,校其笔迹,皆无讹。及侍王寝,语之曰:“日间国子监各官呈诸生录科卷中,有钱某名沈堃者,乃吾婿也。”王默然。是科钱果以经魁获隽。明年,钱试礼部中乙榜,未几膺部曹之选。皆刘隐成之也。一日,钱以公事诣王第。王命各官皆退,独召钱进见。谓钱曰:“若欲更见一人乎?”遂延之入内,令刘出见,则已满妆矣。黄锦袍,银鼠套,蒙首以紫貂,珠珥盈头,如明星灿烂于发鬓间,易屦以靴,纤窄如凌波微步。见钱至,喜形于色曰:“吾思珍久矣,近为置宅一所,欲令汝告假,归挈妻孥,至京居之。又仲兄患消渴,恐不测,汝可偕之还乡。”于是偕仲归,仲中途死。钱护其丧,归殡之,而挈珍来京师。刘见珍,相抱而泣,已而欢乐如初。或过珍寓,则又汉妆坐鱼轩,女从百余人,围以步障而行。至则犹为珍处置家事。年四十余,尚有少容,凡一花一服,着其体辄倍增妍。复妊生一子。
常倦寝,梦处故居,薄书契券,堆积案间,宛然黄氏盛时,觉而于心戚戚。适钱来候起居,爰问曰:“吾前与珍书,嘱其访黄氏本宗,立为后嗣,今得其人否?”钱曰:“黄自塘市迁任阳,三世单传,别无支派,又其人先自虞而昆,复自昆而虞,统系皆无考。吾前遍访故老,显示求后意,竟无出而应者。”刘叹曰:“吾欲延彼一线,如此奈何?”乃出百金,遣纪纲至泖湖,为黄氏修墓,且置墓田,为岁祀计,令两仆守冢。至则墓木已刊,一望皆原隰,黄氏兆域,无由别识。或云:去年为开浚者挖其墓,兆域为河身矣。乃抔土为三封而还。时珍举三子,刘语之曰:“次甥可姓黄,为黄氏后。俟其长,可于黄故居遗址营第,使奉汝祖父母祀。”珍诺。不二年而次子死,乃命其季。季又殇,而黄氏遂绝。
钱氏以一念和尚逆案,株连籍没,而黄氏产亦尽入官,见《沙溪妖乱志》(《摩西附志》)。
幼时阅毛对山《墨余录》,亦载此事,标目为《孀姝奇遇》,大致不殊,而此更加详。曾记刘入邸后,致珍书“有母今受王恩重,此身,已不及自持”云云。措词得体,为刘解嘲。文笔雅驯,与此正异曲同工。庚戌夏日,皞皞子附志。
述怀小序 清 闺秀朱文娟吟梅 着
记梦里之悲欢,若作新闻,便成实境;辨戏中之面目,欲知结局,但看排场。世无全福之人,丰于才者啬于遇;古有遣愁之曲,异其事者同其情。余则时运多艰,生辰不偶,自惭蒲柳,亦凛冰渊。春短春长,恰是莺花二月;愁深愁浅,哪堪风雨三更。须知火本无莲,何处乡留清净;还说月真有桂,总教影入空虚。有生不若无生,来路岂忘去路。倘生慧眼,前因当作如是观;即具菩心,今日不可无此想。
回忆庭前嬉戏,膝下娇痴:换得裳衣,试学斑衣舞彩;分来梨枣,笑看剥枣称觞。当窗细拣纤毫,呼爷学字;昨日新磨明镜,泥母梳头。邀兄拈得诗题,偏嫌袭旧;倩姊描来花样,却喜翻新。吟到海棠,嚼红香于片片;绣成蝴蝶,窥碧影以双双。夜月团圞,遍照人间之乐;荆花烂漫,齐开心上之香。何期锦幔牵丝,赤绳系足。含情不语,春风轻掷掌中珠;顾影自怜,晚雾忽迷云外雁。共指蒹葭是倚,谁言琴瑟堪调;恶缘认作良缘,佳偶翻成怨偶。画眉窗下,厌斟连理之杯;织锦楼头,误挽同心之带。鸡既鸣矣,不听警戒之词;肉可啖乎,唯睹咆哮之性。纵使裙钗无恙,安能冰炭相投。常占反目之爻,每为登堂视膳;欲进采葑之咏,几同入室操戈。誓与笔墨为仇,甘心自弃;谈到诗书是药,苦口难争。人之无良,余将焉托?所以翠眉暗锁,趋时权效东施;红泪偷弹,藏拙懒吟新句。模糊花影,恨结三生。缥渺烟痕,情留一缕。奄奄待毙,身如未死冻蚕;渐渐成灰,心似将残银烛。拟归地府,恐负亲恩。岂真伶俐反痴,竟是聪明无福。
吁嗟乎!未知生乐,焉识死悲?漫寻芝草之根,偶视昙花之色。亦真亦幻,直欲填平怨海,永息风波,不灭不生。遂尔勘破尘缘,尽除罣碍,莫展瓦全之策,常怀尸谏之忱。迹殊沟渎之经,或得消夫后患;情等箴规之切,庶几格其初心。若怜翘首于重泉,不枉捐躯于早岁。此日叶凋松柏,正值三秋缺月之天;他时魂恋椿萱,定入五夜残钟之梦。
〖吟梅,吴中人。幼聪慧,工诗。年二十二,归郏氏。以遇人不淑,结缡未及三百日,自缢死。时嘉庆壬戌十二月十四日子时也。此序缠绵悱恻,读者亦可以鉴其苦心矣。〗
河东君传 清 武进陈玉璂赓明 撰
河东君者,三河妇人也。甲族历代多显名,汉天子尝幸其家,筑苑以为居。隋炀帝时,尤被恩泽。锦帆下扬州,夹堤弥望,绵亘道里,所赐第宅甚多。河东君亦其族,先世居河东,故号河东君。河东君,名丝,字青青。生而姣好,眉目如画。性闲婉,动止得人意。稍长,益婀娜生态,好腰肢,纤细无比。人或欲效之,不能得。河东君揶揄之曰:“昔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无以妾为学也。”所居临大道,高楼危栏,饰以珍珠之帘,玉钩银蒜,掩映荡漾之。旁带陂塘台榭,又多花亭酒店。王孙贵客,过河东君之门,每系马其下。而河东君为人,风流放诞,绮窗朱户间,往往以青眼窥人。去其居十余里,有樊姓者,生一子,以狂自喜。其父母与河东君之祖有旧,遂以君字焉。河东君颇闻樊氏子狂,常悒悒。既嫁,益凄然不乐。一日,樊氏子冶装,将之塞外,博取封侯,与君为别。君制《阳关三叠》以祖行,送之渭城。自是独居无聊,时有乱乌栖止庭前,君作《乌夜啼》曲以寄恨。常凭高徙倚,每于晚烟晓雾,细雨斜风,未尝不泪沾罗袂也。
会偶游陌上,遇一豪家,乘玉骢,家僮数十人随行,见君容貌,竟劫之去。河东君初婉拒之,又甚柔弱,不耐狂暴,日就摧折。河东君愈憔悴,不得意,临秋风,望长亭,顾影自怜而已。其邻人李生者,能道河东君当年。为言盈盈十五时,着淡黄衫子。盈盈者,君小字也。又言河东君有中表妹桃姬同居,桃姬艳衣丽妆,河东君则粗服乱头,不施粉泽。尝同行,望之者曰:“桃姬丽则丽矣,然不若河东君摇曳动人。”又言河东君多态,作大垂手、小垂手。尝临水拖绿裙,倩碧一色。又时作愁蛾远山,狼藉可掬。又少学舞,曳袖若云,当舞时或结其裙带,恐其仙去也。又好人吹笛,杏林梅岭中,或有为新声以媚之,君辄解。又言河东君爱春月中立。时有王生,姿形濯濯,君见而悦之,曰:“人言王生似我,我亦自谓似王生。”故当时大有微辞焉。予闻君故天上星躔,偶谪人间,故袅袅绝世如此。又闻君有兵术,当周亚夫陈兵时,用君计,每战必克,令营中皆呼君为细君。天子入其阵,甚宠之。又闻京兆尹张敞,遇君于章台,后敞仿君螺黛法,为妇画眉,啧啧人口云。
野史氏曰:“宋武帝时,有为灵和殿宫人者,见宠侍,尝三眠三起,亦岂其族耶?闻河东君之姊若妹,居永丰坊,皆倩媚弄姿,其族布满天下,灞上、汉南尤繁衍。大抵轻盈飘宕,其天资然也。宁独妇人,其男子亦然。又其别族,为杨氏,有女,为唐明皇妃。”
文情摇曳,句调清新,不让张绪当年风流独步。
惧内供状 清 佚名 撰
伏唯阴盛阳衰,巾帼之雄可畏;女强男弱,须眉之妇堪怜。禀坤而乃以乘干,夫网已堕;治内更兼乎正外,妻道何隆?风斯下矣,岂世间多燕赵佳人;教且同焉,实宇内少昂藏男子。慨往古而已然,叹近今之更甚。某本儒生,家传阀阈,自信美如城北,岂期配在河东。号阃内之大将军,自他有耀;怕老婆之都元帅,舍我其谁?非关南国人柔,倍见北方风劲。鸠盘茶踞白莲台上,胭脂虎卧红锦丛中。一言触恼,分明太岁当头;片语加嗔,俨似山魈破胆。抱衾禂犹存觳觫,侍饮食时切悚惶。奉令承教,早等纶音谕旨之严;言听计从,恪遵妇倡夫随之训。破骂总莫妙装呆,动怒又何妨陪笑。出必告似哀猿唳月,返必面如怒马奔槽。可骇者,平时声若洪钟,到妻前而不闻其响;可怜者,纵尔勃然盛怒,入房中而忽改其容。诚何心哉?良有以也。兼之娘子每抱采薪之忧,卑人独尽割股之孝。茶汤自进,不同保母之烦呼;药食亲调,岂比梅香之偷懒。体心着意,痛痒相关,敲背摇肩,殷勤曲尽。宜乎恩威并用,赏罚兼施,奈何慈悲心不舍半毫,冰霜而居然终日。纵使盈盈秋水,但常见金刚努目之时;如何淡淡春山,不曾有菩萨低眉之日。灯影下,谁教你屈体蛇行,所可道也,言之丑也;人面前,可畏他大声狮吼,庶几改之,予日望之。更可惮者,立法尤严,设刑备至,大门闩使丈夫之惊魂堕地,小棒槌乃娘子之扑作教刑。马桶盖制就圆枷,俨似中军之帽;裹脚布权为长练,竟同绵殓之尸。绣房中一个罪囚,即夏禹泣之而奚益?黑夜中浑身疼痛,纵文王视之而徒伤。欲讨饶,既虑钻隙相窥;将高喊,又恐隔墙有耳。无奈哑气低声,学吞炭之豫让;攒眉咬齿,等刺股之苏秦。古公何罪,竟罹无妄之灾;阳货邀恩,常感不孥之德。瓠犀牙如此锋铦,长颈边时隐着一个紫印;麻姑爪这般利害,瘦脸上早现出几缕红斑。以云困顿,不亦甚乎!若谓风流,未之有也。将登山临水,总是惊心吊魄之场;即宴客娱宾,尤多疐后跋前之恐。九子魔时时作伴,罗刹女刻刻相依。既难为孟尝君之秦地私逃,亦徒为齐景公之牛山陨涕。颇情愿削发而心阿弥,或告之吁无所祷也;恨不能腐刑而为阉侍,彼将曰:“噫!于女安乎?”是以生死均难,进退维谷。从未得吐气扬眉之日,恒抱此囚首蹙额之容。此惧内之禀性良然,真怨慕之苦衷莫解。不得已而传之管城子,犹未尽我形容;无可奈而寄诸楮先生,庶得知予苦楚。聊以藏拙,不敢书名。人各有妻,观之莫笑,供状是实。
原评:“极情尽致,非过来人不能道。”
灵应传 唐 无名氏 撰
泾州之东二十里,有故薛举城。城之隅,有善女湫,广袤数里,蒹葭丛翠,古木萧疏。其水湛然而碧,莫有测其浅深者,水族灵怪,往往见焉。乡人立祠于旁,曰九“娘子神”,岁之水旱袚禳,皆得祈请焉。又州之西二百余里,朝那镇之北,有湫神,因地而名曰“朝那神”。其肸蚃灵应,则居善女之右矣。
干符五年,节度使周宝在镇日,自仲夏之初,数数有云气,状如奇峰者,如美女者,如鼠如虎者,由二湫而兴。至于激迅,风震雷电,发屋拔树,数刻而止,伤人害稼,其数甚多。宝责躬励己,谓为政之未敷,致阴灵之所谴也。至六月五日,府中视事之暇,昏然思寐,因解巾就枕。寝犹未熟,见一武士,冠鍪被铠,持钺而立于阶下曰:“有女客在门,欲申参谒,故先听命。”宝曰:“尔为谁乎?”曰:“某即君之阍者,效役有年矣。”宝将诘其由,已见二青衣历阶而升,长跪于前曰:“九娘子自郊墅特来告谒,故先使下执事,致命于明公。”宝曰:“九娘子非吾通家亲戚,安敢造次相面乎?”言犹未终,而见祥云细雨,异香袭人。俄有一妇人,年可十七八,衣裙素淡,容质窈窕,凭空而下,立庭庑之间。容仪绰约,有绝世之貌。侍者十余辈,皆服饰鲜洁,有如妃嫔之仪。顾步徊翔,渐及卧所。宝将少避之,以候其意。侍者趋进而言曰:“贵主以君之高义,可申诚信之托,故将冤抑之怀,诉诸明公。明公忍不救其急难乎?”宝遂命升阶相见,宾主之礼,颇甚肃恭。登榻而坐,祥烟四合,紫气充庭,敛态低鬟,若有忧戚之貌。宝命酌醴设馔,厚礼以待之。俄而敛袂离席,逡巡而言曰:“妾以寓居郊园,绵历多祀,醉酒饱德,蒙惠诚深。虽以孤枕寒床,甘心没齿,茕嫠有托,负荷逾多。但以显晦殊途,行止乖互。今乃迫于情礼,岂暇缄藏?倘鉴幽情,当敢披露。”宝曰:“愿闻其说,所冀识其宗系,苟可展分,安敢以幽显为辞?君子杀身以成仁,徇其毅烈,蹈赴汤火,旁雪不平,乃宝之志也。”对曰:“妾家世会稽之鄮县,卜筑于东海之潭,桑榆坟陇,百有余代。其后遭世不造,瞰宝贻灾,五百人皆遭庾氏焚炙之祸,纂绍几绝。不忍戴天,潜遁幽岩,沉冤莫雪。至梁天监中,武帝好奇,召人通龙宫,入柘桑岛,以烧燕奇味结好于洞庭君宝藏王第七女,以求异宝。寻闻家仇瘐毗罗,自鄮县白水郎弃官解印,欲承命请行,阴怀不道,因使得入龙宫,假以求货,覆吾宗嗣。赖我公敏鉴,知渠挟私请行,欲肆无辜之害。虑其反贻伊戚,辱君之命言于武帝。武帝遂止,乃令合浦郡落黎县欧越罗子春代行。妾之先宗羞共戴天,虑其后患,乃率其族,韬光灭迹,易姓变名,避仇于新平真宁县安村。披榛凿穴,筑室于兹,先人敝庐,殆成胡越。今三世卜居,先为灵应君,寻受封应圣侯。后以阴灵普济,功德及民,又封普济王。威德临人,为世所重。妾即王之第九女也。笄年,配于象郡石龙之少子。良人以世袭猛烈,血气方刚,宪法不拘,严父不禁,残虐视事,礼教蔑闻。未及期年,果贻天谴,覆宗绝祀,削迹除名。唯妾一身,仅以获免。父母抑遣再行,妾终违命。王侯致聘,接轸交辕。诚愿既坚,遂欲自劓。父母怒其刚烈,遂遣屏居于兹土之别邑。音问不通,于今三纪。虽慈颜未复,温清久违,离群索居,甚为得志。近年为朝那小龙,以季弟未婚,潜行礼聘。甘言厚币,峻阻复来。灭性毁形,殆将不可。朝那遂通好于家君,欲成其事,遂使其季弟权徙居于王畿之西,将货于我王,以成姻好。家君知妾之不可夺,乃令朝那纵兵相逼。妾亦率其家僮五十余人,付以兵仗,逆战郊原。众寡不敌,三战三北,师徒倦弊,犄角无怙。将欲收拾余烬,背城借一,而虑晋阳水急,台城火炎,一旦攻下,为顽童所辱,纵没于泉下,无面见石氏之子,故《诗》云:‘汛彼柏舟,在彼中河。髡彼两髦,实维我仪。之死矢靡他。母也天只,不谅人只!’此卫世子孀妇自誓之词。又云:‘谁谓鼠无牙,何以穿我墉?谁谓女无家,何以速我讼?虽速我讼,亦不女从。’此召伯听讼。衰乱之俗兴,贞信之教征,强暴之男,不能侵凌贞女也。今则公之教,可以精通显,贻范古今,贞信之教,故不为姬奭之下者。幸以君之余力,少假兵锋,挫彼凶狂,存其鳏寡,成贱妾终天之誓,彰明公赴难之心,辄具志诚,幸无见阻。”
宝心虽许之,讶其辨博,欲拒以他事,以观其词。乃曰:“边徼事繁,烟尘在望,朝廷以西垂陷虏,芜没者三十余州,将议举戈,复其土壤。晓夕恭命,不敢自安。匪夕伊朝,前茅即举,空多愤悱,未暇承命。”对曰:“昔者楚昭王以方城为城,汉水为池,尽有荆蛮之地。藉父兄之资,强国外连,三良内助。而吴兵一举,鸟迸云奔,不暇婴城。迫于走兔,宝玉迁徙,宗社凌夷。万乘之灵,不能庇先王之朽骨。至申胥乞师于嬴氏,血泪污于秦庭,七日长号,昼夜靡息。秦伯悯其祸败,竟为出师,复楚退吴,仅存亡国。况芈氏为春秋之强国,申胥乃衰楚之大夫,而以矢尽兵穷,委身折节,肝脑涂地,感动于强秦。矧妾一女子,父母斥其孤贞,狂童凌其寡弱,缀旒之急,安得不少动仁人之心乎?”宝曰:“九娘子灵宗异派,呼吸风云,蠢尔黎元,固在掌握,又焉得示弱于世俗之人,而自困如是者哉?”对曰:“妾家族望,海内咸知,只如彭蠡、洞庭,皆外祖也。陵水、罗水,皆中表也。内外昆季,百有余人,散居吴越之间,各分地土,咸京八水,半是宗亲。若以遣一介之使,飞咫尺之书,告彭蠡、洞庭,召陵水、罗水,率维扬之轻锐,征八水之鹰扬,然后檄冯夷,说巨灵,鼓子胥之波涛,混阳侯之鬼怪,鞭驱列缺,指挥丰隆,扇疾风,翻暴浪,百道俱进,六师鼓行,一战而成功。则朝那一鳞,立为齑粉;泾城千里,坐变污潴。言下可观,安敢谬矣?昔者泾阳君与洞庭外祖,世为姻戚,后以琴瑟不调,弃掷其妇,遭钱塘之一怒,伤生害稼,怀山襄陵,泾水穷鳞,致毙外祖之牙齿。今泾上车轮马迹犹在,史传具存,固非谬也。妾又以夫族得罪于天,未蒙上帝昭雪,所以销声避影,而自困如是。君若不悉诚款,终以多事为词,则向者之言,不敢避上帝之责也。”宝遂许诺,率爵撤馔,再拜而去。宝及晡方寤,耳闻目览,恍然如在。翌日,遂遣兵士一千五百人,营于湫庙之侧。是月七日,鸡初鸣,宝将晨兴,疏牖尚暗,忽于帐前,有一人径行于帷幌之间,有如侍巾栉者。呼之命烛,竟无酬对。遂厉而叱之,乃言曰:“幽明有隔,幸不以灯烛见迫也。”宝潜知异,乃屏气息音,徐谓之曰:“得非九娘子乎?”对曰:“某即九娘子之执事者也。昨日蒙君假以师徒,救其危患,但以幽显事别,不能驱策,苟能存其始约,幸再思之。”俄而纱窗渐白,注目视之,悄无所见。宝良久思之,方达其义。遂呼吏,命按兵籍,选亡没者名,得马军五百人,步卒一千五百人,数内选押衙孟远,充行营都虞侯,牒送女湫神。
是月十一日,抽回湫庙之卒,见于厅事之前。转旋之际,有一甲士仆地,口动目瞬,问无所应,亦不似暴卒者,遂置于廊庙之间。天明亦寤,遂使人诘之,对曰:“某初见一人,衣青袍,自东而来,相见甚有礼。谓某曰:‘贵主蒙相公莫大之恩,拯其单弱,然亦未尽诚款。假尔明敏,再通幽情,幸无辞勉也。’某危以他词拒之,遂以袂相牵,懵然颠仆,但觉与青衣者继踵偕行。俄至其庙,促呼连步,至于帷薄之前,见贵主谓某云:‘昨蒙相公悯念孤危,俾尔戍于敝邑,往返途路,得无劳止。余近蒙相公再借兵师,深惬诚愿。观其士马精强,衣甲铦利,然都虞侯孟远才轻位下,甚无机略。今月九日,有游军三千余,来掠我近郊,遂令孟远领新到将士邀击于平原之上,设伏不密,反为彼军所败。甚思一权谋之将,俾尔速归,达我情素。’言讫拜辞而出。昏然似醉,余无所知矣。”宝验其说,与梦相符,意欲质前事,遂差制胜关使郑承符以代孟远。是月三日晚衙,于后球场沥酒焚香,牒请九娘子神收管。至十六日,制胜关申云:“今月十三日夜三更已来,关使暴卒。”宝惊叹息,使人驰视之,至则果卒,唯心背不冷,暑月停尸亦不败坏,其家甚异之。忽一夜阴风惨冽,吹砂走石,登屋拔树,禾苗尽偃,及晓而止。云雾四布,连夕不解。至暮,有迅雷一声,划如天裂,承符忽呻吟数息。其家剖棺视之,良久复苏。是夕亲邻咸聚,悲喜相仍,信宿如故。家人诘其由,乃曰:“余初见一人衣紫绶乘骊驹,从者十余人,至门下马,命吾相见。揖让周旋,手捧一牒授吾云:‘贵主得吹尘之梦,知若负命世之才,欲遵南阳故事,思殄邦仇,使下臣持兹礼币,聊展敬于君子,而冀再康国步,幸不以三顾为劳也。’余不暇他辞,唯称不敢。酬酢之际,已见聘币罗于阶下,鞍马、器甲、锦彩、服玩、橐鞬之属,咸布列于庭。吾辞不获免,遂再拜受之。即相促登车,所乘马异常骏伟,装饰鲜洁,仆御整肃。倏忽行百余里,有甲马三百骑,已来迎候驱殿。有大将军之行李,余亦颇以为得志。指顾间,望见一大城,其雉堞穹崇,沟洫深浚,余恍惚不知所自。俄于郊外备帐乐设,享宴罢,入城。观者如堵,传呼小吏,交错其间,所经之门,不记重数。及至一处,如有公署,左右使余下马易衣,趋见贵主。贵主使人传命,请以宾主之礼见。余自谓既受公文器甲临戎之具,即是臣也,遂坚辞,具戎服入见。贵主使人复命,请去橐鞬,宾主之间,隆杀可也。余遂舍器仗而趋入,见贵主坐于厅上,余拜谒一如君臣之礼。拜讫,连呼登阶。余乃再拜,升自西阶。见红妆翠饰,蟠龙髻凤。而侍立者数十余辈,弹弦握管,秾花异服。而执役者,又数十辈,腰金拖紫,曳组攒簪。而趋隅者,又非止一人也,轻裘大带,白玉横腰。而森罗于阶下者,其数甚多。次命女客五六人,各有侍者十数辈,差肩接迹,累累而进。余亦低视长揖,不敢施拜。坐定,有大校数人皆令预坐,举进乐。酒至,贵主敛袂举觞,将欲兴词,叙向来征聘之意。俄闻烽燧四起,叫噪喧呼云:‘朝那贼步骑数万人,今日平明攻破堡塞,寻已入界,数道齐进,烟火不绝,请发兵救应。’侍坐者相顾失色,诸女不及叙别,狼狈而散。及诸校降阶拜谢,伫立听命。贵主临轩谓余曰:‘吾受相公非常之惠,悯其孤茕,继发师徒,拯其患难。然以车甲不利,权略是思。今不弃弊陋,所命将军者,正为此危急也。幸不以幽僻为辞,少匡不逮。’遂别赐战马二匹,黄金甲一副,旌旗旄钺,珍宝器用,充庭溢目,不可胜计。彩女二人,给以兵符,赐赍甚丰。余拜捧而出,传呼诸将,指挥部伍,内外响应。是夜出城,相次探报,皆云贼势渐雄。余素谙其山川地理、形势孤虚,遂引军夜出。去城百余里,分布要害,明悬赏罚,号令三军,设伏兵以待之,迟明排布已毕。贼汰其前功,颇甚轻进,犹谓孟远之统众也。余自引轻骑登高视之,则烟尘四合,行阵整肃。余先使轻兵搦战,示弱以诱之。接以短兵,且战且行,金革之声,天裂地坼。余引兵诈北,彼亦尽锐前趋。鼓噪一声,伏兵尽起。千里转战,四面夹攻。彼军败绩,死者如麻。再战再奔,朝那狡童,漏刃而去。从亡之卒不过十余人,余选健马三十骑追之,果生直于麾下。由是血肉染草木,脂膏润原野,腥秽荡空,戈甲山积。贼帅以轻车驰送于贵主,贵主登平朔楼受之。举国士民,咸来会集。引于楼前,以礼责问,唯称死罪,竟绝他词。遂令押赴都市腰斩,临刑有一使乘传,来自王所,持急诏令促之曰:‘朝那之罪,吾之罪也,汝可赦之,以轻吾过。’贵主以父母再通音问,喜不自胜,谓诸将曰:‘朝那安动,即父之命也,今使赦之,亦父之命也。昔吾违命,乃贞节也。今若又违,是不祥也。’遂命解缚,使单骑送归。未及朝那,包羞而卒于路。余以克敌之功,大被宠赐,寻备礼拜平难大将军,食朔方三千户,别赐第宅舆马,宝器衣服,婢仆,园林邸第,旌幢铠甲,次及诸将,赏赍有差。明日大宴,预坐者不过五六人。前者六七女皆来侍坐,风姿艳态,愈觉动人。竟夕张饮甚欢。酒至,贵主捧觞而言曰:‘妾之不幸,少处空闺,天赋孤贞,不从严父之命,屏居于此三纪矣。蓬首灰心,未得其死,邻童迫胁,几至颠危,非有相公之殊恩,将军之雄武,则息国不贤之妇,又为朝那之囚矣。永言斯惠,终天不忘。’遂以七宝钟酌酒,使人持送郑将军。余因避席,再拜而饮。余自是颇动归心,词理恳切。遂许给假一月,宴罢出。明日拜谢讫,拥其麾下三十余人,返于来路所经之处,闻鸡犬颇甚酸辛。俄顷到家,见家人聚泣,灵帐俨然。麾下一人,令余促入棺缝之中。余欲前,而为左右所耸。俄闻雷震一声,醒然而寤。”
承符自此不事家产,唯以后事付妻孥。果经一月,无疾而终。其初欲暴卒时,告其所亲曰:“余本机钤入用,效即戎行,虽奇功蔑闻,而薄效粗立,洎遭爨累,谴谪于兹,平生志气,郁而未申。丈夫终当扇长风,摧巨浪,挟泰山以压卵,决东河以沃萤,奋其鹰犬之心,为人雪不平之事。吾朝夕当有所受,与子分襟,固不久矣。”
其月十三日,有人自薛举城晨走十余里。天初平晓,忽见前有车尘竞起,旌旗焕赤。数百人中拥一人,气概洋洋。逼而视之,郑承符也。此人惊讶移时,因伫于路左,见瞥如风云,抵善女湫。俄顷,悄无见。
神山引曲 清?玉泉樵子
聊斋粉蝶传
阳曰旦,琼州士人也。偶自他郡归,泛舟于海,遭飓风,舟将覆。忽飘一虚舟来,急跃登之,回视,则同舟尽没。风逾狂,螟然任其所吹。亡何风定,开眸,忽见岛屿,舍宇连亘。把掉近岸,直抵村门。
村中寂然,行坐良久,鸡犬无声。见一门北向,松竹掩霭。时已初冬,墙内不知何花,蓓蕾满树。心爱悦之,逡巡遂入。遥闻琴声,步少停。有婢自内出,年十四五,飘洒艳丽,睹阳,返身遽入。俄闻琴声歇,一少年出,讶问客所自来,阳具告之。转诘邦族,阳又告之。少年喜曰:“我姻亲也!”遂揖请入院。
院中精舍华好,又闻琴声。既入舍,则一少妇危坐,朱弦方调。年可十八九,风采焕映。见客入,推琴欲逝。少年止之曰:“勿遁!此即卿家眷属。”因代溯所由,少妇曰:“是吾侄也。”因问其祖母尚健否,父母年几何矣?阳曰:“父母四十余,都各无恙。惟祖母六旬,得疾沉痼,一步履须人耳。侄实不知姑系何房,望祈明告,以便归述。”少妇曰:“道途辽阔,音问梗塞久矣。归时但告而父‘十姑问讯矣’。渠自知之。”阳问姑丈何族,少年曰:“海屿姓晏。此名神仙岛,离琼三千里,仆流寓亦不久也。”十娘趋入,使婢以酒食饷客。鲜蔬香美,亦不知其何名。饭已,因与瞻眺。见园中桃李含苞,颇以为怪。晏曰:“此处夏无大暑,冬无大寒,花无断时。”阳喜曰:“此乃仙乡,归告父母,可以移家作邻。”晏但微笑。
还斋炳烛,见琴横案上,请一聆其雅操。晏乃抚弦捻柱,十娘自内出,晏曰:“来来,卿为若侄鼓之。”十娘即坐,问侄愿何闻,阳曰:“侄素未读琴操,实无所愿。”十娘曰:“但随意命题,皆可成调。”阳笑曰:“海风引舟,亦可作一调否?”十娘曰:“可。”即按弦挑动,若有旧谱,意调崩腾,静会之,身似在舟中,为飓风之所摆簸。阳惊叹欲绝,问可学否?十娘授琴,试使勾拨,曰:“可教也,欲何学?”曰:“适所奏飓风操,不知可得几日学?请先录其曲吟诵之。”十娘曰:“此无文字,我以意谱之耳。”乃别取一琴,作勾剔之势,使阳效之。阳习至更余,音节粗合,夫妻始别去。
阳目注心凝,对烛自鼓。久之,顿然妙悟,不觉起舞。举首,忽见婢立灯下,惊曰:“卿固犹未去耶?”婢笑曰:“十姑命侍安寝,掩户移檠耳。”审顾之,秋水澄澄,意态媚绝。阳心动微挑,婢俯首含笑。阳益惑之,遽起挽颈。婢曰:“勿尔!夜已四漏,主人将起。彼此有心,来宵未晚。”方狎抱间,闻晏唤粉蝶,婢作色曰:“殆矣!”急奔而去。
阳潜往听之,但闻晏曰:“我固谓婢子尘缘未灭,汝必欲收录之,今如何矣?宜鞭三百!”十娘曰:“此心一萌,不可给使,不如为吾侄遣之。”阳甚渐惧,反斋,灭烛自寝。
天明,有童子来侍盥沐,不复见粉蝶矣。心惴惴,恐见谴逐。晏与十娘并出,似无所介于怀。便考所业,阳为一奏,十娘曰:“虽未入神,已得什九。肄熟可以臻妙。”阳复求别传,晏教以天女谪降之曲,指法拗折,习之三日,始能成声。晏曰:“梗概已尽,此后但须熟耳。娴此两曲,琴中无梗调矣。”
阳颇忆家,告十娘曰:“侄居此,蒙姑抚养,甚乐。顾家中悬念,离家三千里,何日可能还也?”十娘曰:“此即不难,故舟尚在,当助尔一帆风。子无家室,我已遣粉蝶矣。”乃赠以琴,又授以药,曰:“归医祖母,不惟却病,亦可延年。”遂送至海岸,俾登舟。阳觅揖,十娘曰:“无须此物。”因解裙作帆,为之萦系。阳虑迷途,十娘曰:“勿忧,但听帆漾耳。”系已,下舟。
阳凄然,方欲拜别,而南风竞起,离岸已远矣。视舟中糗糒已具,然止足供一日之餐。心怨其吝,腹馁不敢多食,惟恐遽尽,但啖胡饼一枚,觉表里甘芳,余六七枚,珍而藏之,即亦不复饥矣。俄见夕阳欲下,方悔来时未索膏烛。
瞬息,遥见人烟,细审则琼州也。喜极,旋已近岸,解裙裹饼而归。人门举家惊喜,盖离家已十六年。始知其遇仙。视祖母,老病益惫。出药投之,沉疴立除。共怪问之,因述所见,祖母法然曰:“是汝姑也!”
初,老夫人有少女名十娘,生有仙姿。许字晏氏婿,十岁入山不返。十娘待至二十余,忽无疾自殂,葬已三十余年。闻旦言,共疑未死。出其裙,则犹在家所素著者也。饼分啖之,一枚终日不饥,而精神倍生。老夫人命发冢验视,则空棺存焉。
旦初聘吴氏女,未娶。旦数年不返,遂他适。共信十娘言,以俟粉蝶之至。既而年余无音,始议他图。临邑钱秀才有女,名荷生,艳名远播,年十六未嫁,而三丧其婿。遂媒定之,涓吉成礼。既人门,光艳绝代。旦视之,则粉蝶也。惊问曩事,女茫乎不知。盖被逐时,即降生之辰也。每为之鼓天女谪降之操,辄支颐凝想,若有所会。
随园神山引(原注:康熙十五年事。)
阳生泛海海风作,千船万船水中落。
阳生抱得一桴桴,闭眼凭他骇浪流。
日暮风停桴泊岛,上有神山两字好。
金碧参差屋数间,分明玉指弹冰弦。
花里云鬟惊有客,风中琴响渐阑珊。
一人玉貌来相见,说住琼州说姓晏。
喜遇崔卢中表亲,速张王母瑶池宴。
夫人手整晓霞妆,道是儿姑第十娘。
先询阿母颜何似,再问眉窗树可长?
不仗蛟螭翻海水,那能骨肉会龙荒?
山前山后教生到,烟草芬芳花月妙。
生言归去挈家来,姑母姑夫但微笑。
取出青琴彼此弹,天风拂拂海漫漫。
新成一曲云仙谪,听去虽难学不难。
夜深珠露凉风竹,两美双双楼上宿。
只留小玉伴银灯,未免偷桃学方朔。
忽呼粉蝶声如恼,惊去双跌奔悄悄。
听得仙姑苦劝声,尘心已动缘须了。
不如折与小桃花,随他春向人间老。
明朝相见脸先红,只说归心一夜浓。
仙郎饯别丹三粒,仙女亲题信一封。
岂不相留情款款,其如人世太匆匆,
解下湘裙覆船上,道儿此去应无恙。
万顷琉璃六幅风,蓬莱不忍回头望。
渐渐乡音入耳间,迢迢清水变红尘。
满城亲故无多在,已过韶光十六春。
衰年大母方愀疾,因由说罢同呜咽。
有婿携妻采药行,那知此日人天隔!
细看裙是嫁时衣,一片香风卷雪飞。
钱家生长初笋女,才说婚姻便相许。
迎来果是旧娉婷,苦问三生记不清。
偶然弹到云仙谪,涕泪千行尚怕听。
神山引曲目录
肆联 舟引 叙姻 授谱 粉滴 裙归 药饵 琴圆
神山引曲 玉泉樵子填词
第一出 肆联
(生巾服上)
吐凤惭称八斗才,寻诗曾上越王台。
海潮欲斗霜毫健,为沐韩苏教泽来。
小生阳日旦,字伯明,琼州人也。家传诗礼,名列胶库。黄绢词新,灿烂盈囊锦绣;青灯功苦,折磨利市襕衫。负岌担簦,四方有志;乘风破浪,万里轻游。昨以访寻故旧,来至雷州。游眺数月,归兴忽来。已与同里龚、吴两君相约,托其代觅归舟,挈伴回里,想必便有回话也。
【南商调?引子?凤凰阁】他乡游倦,顿觉离愁难遣。客中情绪醉中天,萧索浑如秋燕。计程非远,已早让春归客先。
(杂上)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阳相公,我家栈主,邀同龚、吴两客人,在马头酒肆中候你,同去定船咧!(生)如此,你先行,我即刻便来。(杂下。生行介)郄好客邸无聊,百端交集,借他杯酒,一消块垒!
【二朗神】吟怀健,借村醪把繁忧暂遣。笑几树丹枫先醉软。斜阳一片落平沙,淡到无言。(你看前面已是海滨、楼阁参差,阛阓相接,待我一路访寻而去。)望不出雪压芦花旗慢展。难道觅糟邱,寻不见东人一面。(那边有座酒楼,想必是了。)望门前,有丝丝败柳含烟。
(暂下。副净丑同上。集唐)
水滴铜龙昼漏长,海天愁思正茫茫。无边落木萧萧下,一夜征人尽望乡。
(副净)我龚符杜,(丑)我吴其余,(合)皆是琼州人氏。来到雷州,做些买卖。(副净)兄,你的货发齐了么?(丑)发齐了。你的呢?(副净)我的沙鱼多上了船,还有百十匹葛布,容易的。阳相公约了同走,怎么还不见来?(丑)他不过一肩行李,说定了,就可上船的。(作上楼坐介。生上,杂随上。)阳相公,我家栈主,看着客人发货,不得空闲,不能来奉陪了。龚吴两位客人,在这楼上,教我在此等候你的。请里面坐!(生)有劳了!(杂下。生进见介。)两兄久候了!(各起介)阳相公为何来迟?(生)我一路访问,才知道两兄在这里。(副净丑)难怪,我们船只,已托栈主雇定,就在这楼下。相公认明白了,明早就开。相公你宽饮一杯,我们还有些货,要发上船,不奉陪了。(生)如此请便。(副净丑下。生凭栏望介)斜日方堕,海气遥连,鸥鸟相寻,水天一色,好一派景致也!(就案饮介。)
【集贤宾】汪洋万顷涛怒喧,望穷远无边。沙际鹓鸾时隐现,幂寒潮一抹苍烟。横空银练,忽喷薄飞花如霰。包罗遍,有何人见水晶宫殿?
我想当日柳毅,落第归来,怎么就遇着龙女?又复传书洞庭,岂非千古奇事!
【黄莺儿】鲛室困蝉娟,牧羊群,在水边,把天仙忽向人寰贬。青鸾莫倩,朱鳞不前,锦笺隔断乡关远。藉传言,做梅花驿使,婉曲达缠绵。
后来钱塘君震怒,掀风作浪,将龙女取回,竟与柳毅成了姻眷。
【珑拍猫儿坠】人间天上,奇会竟相联,巧绝繁冤海鸟填,多情月老彩丝搴。蹁跹,两地鸳鸯,水窟安眠。
我阳伯明虽无柳毅之才,难道不应有柳毅之遇乎?(笑起介)奇想天开,倒也好笑。天色已晚,回寓去罢!
【尾声】奇情艳福空生羡,且收拾琴囊书卷,却趁西风好放船。(下)
第二出 舟引
(杂扮四水怪四神将,引净粉面判官上。)
【北中吕?粉蝶儿】水府威灵,慎相持死生权柄。眼看看浩荡寰瀛,水连天,天接水,平原如镜。霎时间浪急风鸣,踢翻身洪涛沸鼎。
吾乃南海龙王位下水判是也。奉大王诏旨,今日午时,要狂风大作,波浪掀天,有若干生灵,应遭劫数。内有阳生一人,奉神仙岛仙姑传命,不在劫数之列。命吾操一虚舟,暗引他到神山地方,别有仙缘奇遇。护从们!(杂)有!(净)劫数册籍,可已造齐?(杂)已造齐了,候判爷施令。(净)且到其时,再行举动。看那应劫生灵,好苦恼也!
【醉春风】蓦地卷狂飙,漫天遮黑青,不由人魂魄尽飞腾。只争得顷顷,可怜见胆裂心摧,形消骨化,一霎里绝无踪影。
(暂下。生副净丑,净扮舟子、同上。)
(生)【迎仙客】登舴艋,涉沧溟,且放眼蓬壶妙境。拓诗怀,开画■⑴,高语苍冥,咏奇句教鱼龙听。
(副净丑)阳相公,海船上要小心些!你不可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太高兴了。(生)我自理会得。看了这海天一色,不免兴致顿豪矣!
【普天乐】赋元虚,思齐景,三山竞秀,万壑通灵。浮来世界宽,朗彻须眉映。叠银山,照眼浑无定。愿学个秦皇逐兔,灵胥策马,李白骑鲸。
(净望介)客人,西北上起了一朵黑云,恐怕有风暴来,你们坐稳了!我扯个满篷,快赶到前面去,找个岛里泊下才好。(副净)不妨事的,这条路我走熟了,再行五十里就是仙人岩。好拢船的!(净)不好。那云走的快,后面又赶上来了。(内作风声介。)(生)快哉!乘长风,破万里浪,正吾辈得意之秋也!
【小梁州】疾上蓬莱几万程,抵多少绝迹飞行。分明激浪走雷霆,豪情逞,随浪迹,逐风声。
(内风声大作,各水怪上。)
(净)不好了,南将军出来了,我们快在天后前烧香磕头阿!(水怪拥船簸荡介。)
(副净丑)大势不好了,如之奈何?(生)风涛愈紧,船已倾仄,我们不要在舱里,还是船头上去。万一不救,抱根大木,也可听其浮沉。(副净丑)相公你说得好自在!在我们全靠这些货物,便是性命,货物丢了,我们活也是死!
(生作出船头介。判官引神将操舟上,拥生过舟。水怪覆船,拥副净丑净同下。四将扶生绕场一周,放生瞑目坐地上,各下。生半晌睁眼望介。)阿唷,唬杀我也!我怎么到这舟中来的?(慢慢起介。)船上有人么?吓,是只空船!且喜风声已住。咳,惊定思痛,我那同舟一班人,多不知何处去了也!
【十二月】抚胸臆,神昏气屏;念朋俦,有死无生。破奥灶,难完釜甑;腥皮囊,定饱鲲鲸。悯体魄,飘流荡漾;痛骸骨,琐碎零星。
那边有个岛屿,不免将船拢至岸边,再作区处。(作撑船介。)
【净瓶儿煞】未脱尘中鞅,重飘水上萍。弥天祸可胜悲哽!凶难灭顶,那知我似痴如醉梦初醒!(摇头背手,缓行下。)
第三出 叙姻
(生缓行上)
百折千回随波转,十生九死得身全。
我阳日旦,舟行至海,忽值飓风。我不知如何走入虚舟,飘飘漾漾,来至此岛,也不知是何地方,迤逦行来,已入村落。人烟寂寂,鸡犬无声,教我从何处问讯?
【南仙吕?步步娇】撇尽琴书担惊播,胜有凄凉我。残魂似魇魔。陡地风涛,漫天掀簸。伴侣莫招寻,怎虚舟单挽着鲰生过?
诡状奇情,不可思议。那边有一人家,门儿半掩,我且进去一看。(作进门介)奇哉!此时十月天气,怎么满树蓓蕾,和风袭人?地脉迥殊,风景各异,是好去处也!
【忒忒令】看铺遍青苔满坡,又缀到艳葩千朵,香风阵阵,半压花枝亸。无人处,自经过,莫非是入幽篁,许弹琴独坐?
那里有块山石,待我小憩片时。(坐介。内作琴声介。)吓,忽闻鼓琴之声,想是个高人园圃。
【园林好】弄清商空山堰卧,游世网深林浩歌,许白雪阳春酬和。盼隐迹,在岩阿;劳远望,隔天河。
(贴上)
冷冷七弦上,静听松风寒。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
(作见生介)咦,你是那里来的?(生)小生泛舟回里,遇着飓风,吹到此间的。(贴笑介)喔,是风吹来的?倒也好看。这正是“落花蝴蝶作团飞”了!(笑下。)(生)此女亦颇伶俐,诙谐有致,令人解颐。
(小生上)
潇湘浪上有烟景,安得好风吹汝来?
(见介)足下何来?(生)小生薄游南合,挈伴回琼,忽遇飓风,同舟尽覆,被一虚舟引到此间。适才见园门正开,爱名园风景,暂尔流连,深惭造次。(小生)岂敢!足下琼州何姓?(生)小生姓阳,名日旦。(小生)阳氏我姻亲也。天与奇缘,里面请坐!(同进介。)(小生)粉蝶报知十娘,云有亲串在此。(贴内应,随旦上。)云霞仙路近,琴酒俗尘疏。(小生)此卿家眷属,阳氏子也,名为日旦。由雷州回琼,遭风到此的。(旦)是吾侄也。(生拜起,各坐介。)(旦)汝祖母尚健否?父母年几何矣?(生)父母年逾四旬,都各无恙。祖母六旬,得疾沉痼,一步履需人。侄实不知姑系何房,望祈明告,以便归述。(旦)道途辽阔,音问梗塞久矣。归时但告而父:“十姑问讯”。渠自知之也。吾侄腹中饥矣,粉蝶随我来。(先下。)(生)敢问姑丈何族?(小生)吾海屿晏姓。此名神仙岛,离琼三千里,仆流寓亦不久也。
【尹令】自那日红尘觑破,便向这青山冷卧。还算计儿非左,倒得人儿安妥。瑟叶琴调,筑个人生自在窝。
(生)小侄看山中光景,迥殊人世。怎么寒冬天气,花尽含苞,殊不可解。(小生)此处夏无大暑,冬无大寒,花无断时。(起介)我与你一览园中风景。(同行介)
【品令】相携,未妨到处且婆娑。云烟无极,四季乐融和。寒暄莫辨,繁花留脆。果青山一座,仅容得幽人坐卧。无虑无忧,海阔天空任钓蓑。
(生)妙哉!此乃仙乡,归告父母,可以移家作邻。
【玉交枝】雪篱烟锉,仅容俺优游啸歌,琴书镇日排清课,比邻同乐天和。疏花合匝围半坡,修重左右分千个。奉高年老病自瘥,乐家庭无乎不可。
(小生微笑介)且作商议。(贴上)十娘命请客晚膳。(即下。小生、生同进坐食介。)
(小生)【月上海棠】远市廛,盘无兼味余瓜果,祇野蔬粗粝,此外无他。愧山居慢待亲朋,亵远客聊充饥饿。惟愿取,念崔卢姻好,谊重丝萝。
(生)鲜蔬美味,侄竟不知其何名也!
【侥侥令】苦甘便颐朵,俊美沁颜酡,未识名儿呼甚么?总胜过饮醍醐,饱饆饠。
(小生)贤侄辛苦了,早些歇息,明日再谈罢。(生)领命!(小生)粉蝶掌灯!(贴执烛上)
(小生)【尾声】奇欢海外联瓜葛,(生)仿佛是再世重生一我。欲倩春风问梦婆。(同下。)
第四出 授谱
(旦上)
【忆秦娥】阳春奏,催开十月梅花瘦。梅花瘦,春先客至,客归春后。弦调欲共波涛斗,舟行巧合天风垢。天风垢,夙缘前定,两情相凑。
奴家阳氏十姑,与晏郎隐居此岛,弹琴自娱,一尘不染,颇觉清闲自在。昨有侄儿曰旦到来,联一朝姻娅之欢,慰廿载庭岭之念,亦快心乐事也!
【南南吕?香遍满】乡园无恙,寒梅着花临绮窗。叵耐高堂多病状,年衰藉药良。丹丸幸预藏,归时供北堂,定可许娱清旷。
(小生上)风光遍揽山前后,(生上)情话堪消昼短长。姑母拜揖!(旦)吾侄观此间风景,以为何如?(生)烟云杳霭,花木繁滋,的是仙乡,迥殊尘世也!
【懒画眉】几重峦翠映明窗,低亚花枝倚粉墙。琴书随处足徜徉,把红尘隔断三千丈。但愿得指日移家结梓桑。
(旦微笑介)能来亦好。(生)案上横琴,想姑丈妙娴此技,敢望一聆雅奏。(小生就案抚琴介)此中妙理难以言传,姑为勾拨,以观大致。
【二犯梧桐树】烟霞契古欢,濠濮存遐想。水碧天青,好景饶清旷。和声指下无卑亢,妙解胸中有忖量。一弹再鼓天机鬯,至乐无声,一任清风鼓荡。
(起介,对旦介)来来,卿为若侄鼓之!(小生旁坐,旦即坐介)侄愿何闻?(生)侄素未读琴操,实无所愿。(旦)但随意命题,皆可成调。(生)若然,海风引舟,可作一调否?(旦笑介)可。(抚琴介)
【烷溪沙】巨舰移,层波漾,陡然间簸动风狂。千寻水共洪涛涨,万斛舟随白浪撞。蛟鼍犷,不想道,遇扁舟许我庆重生,稳渡重洋。
(生)妙哉,真绝调也!以意会之,崩腾澎湃,恍如身在舟中,为飓风簸荡,不觉心悸神摇。敢问姑母,此可学否?(旦起介)侄试为之。(生坐作勾挑介)(旦)可教也。侄愿何学?(生)适所奏飓风操,不知可得几日学?请先录其曲吟诵之。(旦)此无文字,我以意谱之耳。粉蝶,另取一琴来!(贴捧琴上,即下。旦对坐弹介)侄试观我勾挑,留意效之可耳。
【刘泼帽】轻拢慢捻凭心匠,会枢机要别低昂。移情深处如天贶,阴与阳,默契在无言上。(生独弹介)
【秋夜月】愁指僵,且学做勾挑样。趋步殊难中心怆,矜持未敢心情放。把神机细想,愿真诊许贶。
(旦)留心习之,自有妙悟,此未可躁心尝也。(小生)时已不早,侄自习之。粉蝶掌灯。(贴执烛上)(旦)明日再叙,侄亦可少憩矣。(生)姑丈、姑母请便。(贴照小生,旦下,复上烛放案上,旁立介)(生)待我凝神静气再鼓一回。
【东瓯令】朱弦按,玉佩锵,安得余音可绕梁?天随神遇情非逛,渐觉道音谐畅。松风水月契微茫,不觉的鼓舞兴弥狂。
(起舞见贴介)卿固犹未去耶?(贴笑介)十姑命侍安寝,掩户移檠耳。(生细审介)妙吓!秋水澄澄,意态媚绝,世间那得有此)
【金莲子】明靓妆,修眉皓齿真无两。更可爱粉装成俊庞,却正似遇云英,问蓝桥可许乞琼浆?
(搂贴颈,贴俯首低语介)勿尔!夜已四漏,主人将起。彼此有心,来宵未晚。(内唤粉蝶介)(贴)殆矣!(推生急下,生愕错介)这事本属卤莽,如何是好?
【尾声】入仙源,登蓬阆,偷桃妄想学东方。好教我明日羞颜那处藏!(执烛下)
第五出 粉谪
(小生上)
巨浪滔天海水狂,谁知欲海更茫茫。
贞淫会得风诗意,一缕琴心独自芳。
连日与伯明侄讲求琴理,颇能领悟,愚夫妇亦颇欢喜。不意昨晚,命粉蝶侍寝,忽生轇轕,岂有此理!娘子快来!
(贴随旦上)
花丛蜂蝶尽颠狂,春去花残付渺茫。
不道春风吹不尽,更生池草恋余芳。
晏郎,何必怒容可掬?(小生)我固谓婢子尘缘未灭,汝必欲收录之,今如何矣?宜鞭三百!(贴泣跪介)(旦)咳,情之一字,虽属儿女之私,亦系姻组之道。古人云:“发乎情,止乎礼义,原所以闲情。”我想此言,何能责之流辈?自古及今,为情所累,不知折磨煞多少佳人才子也!
【南南吕?十样锦?绣带儿】盼晴空一丝风袅,游行自在云霄。恨无端蝶惹蜂撩,生把伊襻上花梢萦绕。
【宜春令】避不了眼底刁骚,摆不脱心头焦懆。着疯魔,好准备一场烦恼,到头来自将愁讨。(我想这一缕情丝,最难割断。就是那上等之人,屈指亦不可胜数也。)
【降黄龙】逍遥,台上吹箫,更眉史风流,针神姣好。相逢一笑,问此后情关怎地开交?
【醉太平】相遭,从今轇轕两难抛,镇日里怨多愁少。柳梅写照,试看取绣衾谁抱,羽衣谁罩?(便是那返魂有术,再世成缘,亦无非魔障重重,执迷不悟耳!)
【烷溪沙】性儿娇,命儿薄,霎时间顾影萧条。浪传魂魄转蓬篙,慢言体骨还虚渺。絮果兰因旧本钞,有何人梦醒丽谯!(晏郎之意,如今怎生区处?小生:“我欲惩其既往,儆以将来。”旦摇头介:“此心一萌,不可给使矣。”
【啄木儿】无端飞絮成团搅,蓦然骇浪凭空造。这是磨蝎生成命里招。
【鲍老催】情投意胶,心旌乱如篆缕飘。支撑硬把愁担挑。脸儿涎,心孔焦,魂灵掉,你想那有精神护绮寮?(我知吾侄所聘之妇,已醮.他人,莫如将粉蝶遣之,也好教他尝尝世味。
【下小楼】尽受用些肮脏秽浊,全沾来腥与臊,方知人海本滔滔。悔打了鸳鸯错■⑵,到那时枉受尽煎熬。
【双声子】绊尘羁,染尘俗,怎禁得尘氛恶?垢盈身,寻那处洗濯?才晓得尘网坚牢。
【莺啼序】愁城最高,也教他三弯九曲,仄路频抄。
(小生起介)任汝所为,我亦不耐烦听了。(先下)旦粉蝶起来,听吾嘱咐!
【节节高】山中岁月抛,人尘嚣,光明心地须勤扫。当风草,泛水泡,投林鸟,葫芦依样翻新稿,痴情莫更添圈套。但得根株果铲除,那时自返山阴棹。
我原不忍遣汝,奈情根未断,夙孽须偿,好去人间,不可流连忘返耳。(贴)既蒙明谕,亦知数不可逃。但不知此去,犹存本来面目否?
【前腔】浑如病叶凋,谢枝条,生防憔悴成枯槁。冤相报,孽自招,身谁靠?心酸好似酰梅搅,眼辛却被齑姜捣。(泪介)惟欲灵根认本来,不忘流水高山调。
(旦)尔亦无须悲苦,俟缘满之日,自能引尔还山。(贴拜介)多谢十姑!(泣下)
(旦)【尾声】梧桐一夕西风闹,么凤生生别旧巢,倒教我月夜焚香人悄悄。
第六出 裙归
(丑黑脸上)
山中有药苗,能使柔转刚。
谁知鸟雌雄,那管人阴阳。
我有制毒法,猛力胜雄黄。
面目既熏黑,性情尤乖张。
便遇登徒子,一见收干将。
哈哈!我姓赵名旺,因长得一身墨黑,人多呼我为灶王,绰号又教鬼见怕。今日晏大爷教我来,说要我伺候一位相公。我想这相公,是个斯文一脉,我那粗卤的本领,是用不着的,也要斯斯文文,才是个伺候相公的。此时巳辰牌时分,相公要起来了。(摆踱介)小心伺候。(生上)
【北正宫?端正好】生性忒疏狂,作事邻轻侮。对羞容怎样支吾?况听得昨宵谇语含余怒,我怎敢半字私情诉?
昨晚一时兴发,与粉蝶调笑一回,被姑丈姑母知觉,已将粉蝶训斥一番,我只得悄悄回来,闭门安寝。今日见面,不知若何情形,好难摆布。(见丑介)你是那里来的?(丑)我名教赵旺,人人都教我灶王,又教鬼见怕,晏大爷唤我来伺候相公的。相公,我去取水来,与你洗脸,如何?(生)也好。此人奇丑,倒也可笑。(丑)奇丑就是奇丑,不要好笑,笑了就不可测了。(浑下,取盆上。生盥沐讫,丑取下。小生旦上。)(合)
【南普天乐】过苔铺,穿花坞,日影将亭午。喜翠屏远接靡芜,松篁韵自成韶頀。赏心莫使风光误,逸趣还堪新词赋。听余音响送铜壶,望幽轩烟云交冱。兼葭宛在,隔水遥呼。
(见介)贤侄盥洗毕乎?(生)姑丈、姑母请坐。(小生、旦)昨日所业如何矣?(生)昨晚独自肄习,略有领悟,还求姑丈姑母指教。(小生、旦)侄试奏之。(生即坐弹琴介)
【北脱布衫】勾挑似节拍相符,调和怕心手难孚。防舛误贻钟期诮,有参差盼周郎顾。
(旦)虽未人神,已得什九,肄熟可以臻妙。(生)容侄慢慢习之。敢望别传新曲。(小生)我有天女谪降之操,为侄鼓之,必须细心体会。(坐弹介)(小生)
【南倾杯序】天风鼓荡初,出上都,两袖飞花舞。弱质纤姿,偏遭谴谪,忽离蓬阆,遽溷泥涂,悲离恐怖。因缘孽造,身世尘污。到头来,黄梁才熟梦旋苏。
指法拗折,未易娴习,然梗概己尽。能熟此两曲,琴中必无梗调。侄自习之,愚前山访友去矣。(先下,生自弹介)(旦)此曲较难,非旦夕可熟也。(生)是。(作踌躇介)侄有一言,敢告姑母。侄居此,深蒙恩养,甚乐。顾家中悬念,离琼三千里,何日可能还也?(掩泪介。旦)此即不难,故舟尚在,当助尔一帆风。子无家室,我已遣粉蝶矣。别无贻赠,即以此琴携归。(出药介)我有药丸,归奉祖母,不惟却病,亦即延年。侄且携琴,同往海滨一望如何?(生抱琴同行介)(旦)
【北小梁州】离合悲欢事有无,梦也真乎?(作到介)你看海边泊着旧来桴,又何必辨故我,问新吾?(我且送你上舟。作登舟介。生:“既无舟子,又无篙揖,如何去得”旦:“皆无须也。”)少不得舟行自有风相助,并无劳对对樯乌,试看俺少女呼。征帆布,(解裙系舟介)把练裙高挂,安稳渡蓬壶。
吾侄放心,听帆所之可耳。(作跳上岸介)(生)姑母,容侄儿拜别!(旦摇手下)(生)嘎,舟已开行,亦未与姑丈姑母言别,可谓仓猝之至。只是程途辽远,来时并未午餐,如何是好?(作进舱介)吓,桌上糗糒已具。(细瞧介)只此胡饼数枚,何能供数千里之粮?姑母,你何其吝也!
【南小桃红】糗粮陈,饼有数,便饥馁,敢啜哺?(且尝一枚充饥。作食介。吓,表里甘芳,一枚已足果腹。待我珍而藏之。怀介)饭胜胡麻,辨异味清香冱。(天色将晚,来时未索膏烛,如之奈何?)画屏银烛谁交付,茫茫海气天将暮。前途尽墨,回首元都。
那边隐隐城郭,渐见人烟,不知何处。(遥望介)吓,蛾眉滴翠,螺髻送青,非琼山而何?
(余音)环桑梓,拓画图,珠崖畔,明明是乡园故土。(作到岸解裙裹琴介。“待我急急回家”)要仔细从头问十姑。
(上岸介)真耶梦耶?奇哉快哉!(下)
第七出 药饵
(老旦拄杖上)
老病颓唐阅岁时,年来所遇更离奇。
庭阶茁得孙枝秀,一别存亡不可知。
老身毛氏,所生一子一女。女儿十姑,生有仙姿,自小许字同郡晏姓。不料女婿十岁时,忽然不见。十姑守志不嫁,待至二十岁,无疾而终。儿子娶媳甚贤,生有孙儿一人,名唤曰旦,幼即聪慧,年交舞勺,已入黉宫。偶思游学,负笈雷州。一去杳无消息,计于今十六年矣。生死存亡,无由问讯,思之好生悲苦也!
【北双调?夜行船】百岁光阴一梦蝶,凭屈指事事堪磋。掌上珠沉,阶前兰谢,似幻相雨中泡灭。
(生抱琴上)
惊心桑梓情非旧,回首烟霞路不遥。
来此已是家门,不免逞入。婆婆,孙儿回来了!(老旦惊介)阿嘎,孙儿,你往那里去了)想得我好苦也!(生放琴跪拜介)婆婆听禀:
【乔木查】忆当日尊前拜别,只想玩南合间风月。(数月之后,归思颇浓。)便把归舟伴侣挈,不想道狂风竟覆舟,天耶命也!(老旦)后来怎么遇救?(生)正在无可奈何之际,空中飘一舟来,孙儿亦不知如何过去,听其所之。到了一个岛屿,将船拢岸,信步而行,渐人村落。见有人家,孙儿便进内探问,寂无人声,但见奇花满树,瑶草满园。
【庆宣和】猝至仙源与世别,境界奇绝。梦入庄周遇蝴蝶,顿教人两跌蹩踅。
孙儿未敢向前,忽有一雏鬟出来问讯。隐隐琴声出于户内。少顷一少年出,引人内室,见有少妇一人,谈次云是孙儿姑母。(老旦惊介)怎样规模?多少年纪?(生)身材适中,年约二十左右。(老旦)后来说些什么?(生)问及祖母尚康健否,父母年几何矣?孙儿一一对之,便问姑母何房,祈即告知,以便归述。姑母但云:“与尔父母说,十姑问讯,渠自知之也。”(老旦哭介)此你胞姑母也!许字晏姓,未嫁而姐。难道还在世上?(生)这是孙儿亲眼见的。姑夫姑母,并授琴两曲。后来孙儿思念家中,姑母云:“故舟尚在,当助尔一帆风。”(取包介)这琴是姑母所赠,这裙是姑母所着,临时解下,系于舟上。随即南风大作,只有半日,已到了琼州。(老旦认介)嘎,这裙儿便是她在家时所素着者。我儿、媳妇快来!(末、旦上)老亲杖履难调护,游子音书总渺茫。(生)爹爹、母亲!(末、旦惊介)孩儿几时回来的?(生)顷刻方到。(老旦)他遇了仙。你道何人?就是你妹丈、妹子。(末、旦喜介)这也奇极,你怎么遇着?(生)孩儿自雷州归来,遇着飓风,同舟尽覆。忽来一舟,引入仙岛,姑母留住几日,故尔迟回。(末、旦)阿嘎,儿吓!你去了十六年了,还说住得几日!(生)孩儿在山中,实系住得几日。
【落梅风】有数的昕宵过,又何曾岁月赊。没多时好天良夜,纵然言远方闲作客,宁辜负一旬风月。
姑夫姑母,亲授琴曲。孩儿昼夜专心习之,颇觉自乐。(出药介)此药姑母教归奉祖母,服之却病延年。
【风人松】蜡丸封寄没多些,奏效最灵捷。便教乌发更白雪,健精神胜于调摄。专养得老年气血,更何虑手足拘瘸。
(老旦食介)哈哈!顿觉眼目清凉,精神强健。(生)姑母所赐胡饼数枚,儿只吃了一枚,已足果腹。(出饼介)表里芳甘,真未尝之味,敢献爹爹、母亲。(末旦接食介)(生)
【拨不断】味和叶,更香绝,天厨俊品难哺啜。口角余香镇日奢,甘芳果腹逾薇蕨,胜尝琼屑。
(末、旦)果然奇美非凡,岂寻常之饼可比耶!(生)儿濒行时,姑母说:“子无家室,我已遣粉蝶。”此言儿尚不解。(末、旦)我儿不知道,你一去十六年,前聘吴氏,因汝不归,业已他适。此言有因也。但不知粉蝶何人?(生)粉蝶者,姑母之侍女,韶颜稚齿,聪慧绝伦。儿本属意,姑母特遣之耳。(末、旦)如此慢慢访寻。(生背介)姑母业已前知,令人悬想欲绝也!
【离亭宴煞】天涯何处寻兰麝,一种艳情难舍。旧因缘芳情雾散,新相思好梦云遮。(姑母你好不做美,既欲遣她,何妨与我同归!)到如今无凭藉,好教俺闲愁顿惹。问干将何处去访莫邪,便梁燕那方去寻王谢?
(老旦)我顿然腰脚增健,不用拐杖了。(行介)我儿,(末)有。(老旦)媳妇,(旦)有。(老旦)孙儿,(生)有。(老旦)哈哈,你们随我来吓!(同下)
第八出 琴圆
(花旦上)
风流风流,关关唯鸿。
伐柯伐柯,烦我孔多。
我媒婆,走的是喜气人家,讲的是和气说话。那家有个郎官,便是麻胡黑胖,我说成她玉琢粉装;便是愚鲁顽皮,我说成她聪明伶俐。那家有个闺女,便是粗手大脚,我说成她袅娜轻盈;便是无盐嫫母,我说成她郑旦、西施。只要喜事成功,我的喜钱到手,人家进了门,也就没有话说。倘若言三语四,经不得旁人为我解说。说道“因缘前定”这四个字,是我的解难星君。哈哈!因此生意兴隆,薄薄长了些家财,穿得续罗缎匹,吃得美酒佳肴。今日东家,明日西家,倒快活了半世。今临邑钱秀才家,有个小姐,年才十六。说过三处人家,姑爷都死了,再三央我说媒。却好阳家有个公子,正要定亲,我一说便成,也是我的运气。钱家害怕,要阳家即日成亲,阳家也许下了。今日吉期,待我前去走走。(丑白须披红,扮老赞礼。)(唱上)两代衣冠,穿破了两代衣冠。几声伏以,喊破了几声伏以。(花旦)咦,你是老赞礼的!(丑)我是个老赞礼,你是个谎媒婆。(花旦)我怎么是谎媒婆?(丑)前日王家娶媳妇,我去赞礼,赞出一个新娘来,雪白血红焦黄的。(花旦)不错,雪白的脸,血红的衣裳,焦黄的答子。(丑)不是。雪白的是头发,血红的是面孔,焦黄的是牙齿。(花旦)哪有此事?还是你说谎。(丑)昨日李家赘女婿,又是我去赞礼,赞出一个新郎来,也是雪白血红焦黄的。(花旦)我不猜了,听你说。(丑)雪白的是眉毛,血红的是眼睛,焦黄的是头发。还长了一身孩儿面的珊瑚肉。(花旦)那是羊白人了。(丑)一点不差,你今日住那里去?(花旦)今日钱家姑娘,嫁与阳家,你不知道么?(丑)我怎么不知道?是我拣的好日子,我念与你听:大清龙飞康熙十五年,岁在丙辰,冬月十五日合卺,大吉大利。(花旦)如此我们一同前去。(丑)好,行行去去,去去行行。这里是了,好热闹!(花旦)一个人没有,你怎么说热闹?(丑)他们多在戏房里,不少的人,怎么不热闹?(花旦)待我进去看看。(丑)好好,你进去看看,我也到戏房里凑凑热闹去。(同下,生衣巾)
【南仙吕?八声甘州】灰飞葭馆,正春随梅报,火待榆钻。冰痕新泮,喜共华堂香满。筵开玳瑁浓芳护,幕拓鸳鸯细字盘。猜疑是伊人再世团圞。
【忆江南】春楼梦,梦断几番春。扇弃坤灵思宠宠,图开软障唤真真,或是意中人。
小生阳曰旦,自从仙岛归来,不觉荏苒一年。前弦已断,方知仙语之由来;后会可期,岂肯盟言之邃负?无奈访寻一载,踪迹杳然,前日媒婆来说,钱家一女,名唤荷生,年方十六,貌若天仙。此等人说话,未必可恃,我祖母深信不疑,即为聘定。我亦莫可如何,只得允从,将来慢慢再访粉蝶消息便了。
(赚)信杳青莺,愁绝东阳腰带宽,回思前事太无端。梦中名字千番唤,醒后眉峰百样攒。佳音断,难道坡仙不许朝云伴?好教人信疑参半,信疑参半!
(花旦上)吉时到了,花轿到门了,快点花烛!(内鼓乐照常,仪从引花轿,杂旦扮丫鬟同上)(花旦)赞礼生快来!(丑上)伏以彩丝系得两鸳鸯,花烛双辉好拜堂。今日蓝桥投玉杵,前生早已遇裴航。请新贵人升舆,缓步抬身!(花旦)伏以千里红丝一线牵,海风吹到大罗天。飞飞蝴蝶今成对,愿作鸳鸯不羡仙。请新郎缓步登堂!(生上)(丑)先拜天地,后拜家堂,夫妻交拜,百年和乐!揭巾圆酒,先拜老夫人!(老旦上)再拜堂上双亲!(末、旦上)礼毕,摆合家欢宴!(老旦上坐,末、旦旁坐,生、贴又旁坐)(丑)上宴!(合唱)
【解三醒】看寿母精神彩焕,乐高堂喜笑言欢,因缘事早三生判。歌麟凤,集鹓鸾,羹厨今日薇香洗,汤饼来年桂子团。祥光满,正双双和合,岁岁团圞。
(各起介。老旦、末、旦先下)(丑)丫鬟掌灯,送入洞房!(杂旦引生贴下)(丑)媒婆,拜堂已毕,我们到后面,也吃个交杯盏。(花旦)放屁,老不正经!(丑)我们老伙计,有怎么要紧?你看今日新郎,相貌虽俊,算起年纪来,总比新娘大一纪多。我也不过大了你两纪,将就些罢了!(花旦打丑诨下。杂旦执烛引生贴上,对坐。杂旦放烛案上,掩门下。生执烛照贴介。)呀,卿莫是粉蝶耶?(贴俯首不语介)(生)我与卿相别未久,何遂生分如此?(贴低语介)我何曾见过来?(生)这又奇了!
【前腔】分明是旧时身段,却如何故意遮瞒?想当日灯前曾把卿卿唤,莲漏尽,玉貌欢,移檠累尔深宵立,挽颈嗤余斗胆拚。时虽换,怎做了空中幻境,意外疑团?
有了,待我把海风引舟,仙女谪降两曲,弹与她听,看她如何光景。(取琴弹介,贴听久点头介)子莫非飓风吹来之客乎?(生大笑介)然也!(贴)
【前腔】恍惚记琴声和缓,思量起梦影弥漫。深山有一对人操缦,顿然间风箫过,露点溥,悔从阆苑人窥宋,谪到河阳花姓潘。衷肠乱,好教我抚今眉蹙,忆旧心酸!
(掩泪介)(生)娘子不必感怀,我与你仙缘夙定,这会合非比等闲也!
【前腔】仗风伯奇情变换,有仙舟着意扶抟。曾经片语通情款,思淑质,忆华鬘,一年音耗乖黄犬,此日丰仪接彩鸾。青琴暖,才得个调和音叶,美满情完。
(执贴手介)娘子,还记得那晚与你挽颈情状么?(贴羞介)(生)
【尾声】百年姻,双星伴,奇缘恍与订乌桓,这才是天上人间两世欢!
月明伴宿玉堂空(韩 愈),碧落无云鹤出笼(许 浑)。
万里相逢贪握手(杜 甫),花光不减上阳红(李 白)。
晋朝叔夜旧相知(韦 庄),夜半无人私语时(白居易)。
新雁参差云碧处(温庭筠),槛前山翠茂陵眉(杜 牧)。
(同下)
仙风缥缈,把个人海外,吹入瑶岛。月老多情,牵引藤萝,红丝扳住枝杪。深宵两两琴心逗,想暗里幽香盈抱。累蝶儿粉褪烟消,隔断一尘魂杳。
无奈乡关阔绝,便思觅旧侣,谁整归棹?幸有仙娥,系上湘裙,顷刻南来风饱。收藏药裹兼胡饼,已早见琼山峰绕。更一年,曲谱团圆,为写艳情新稿。
右调【寄疏影】,玉泉樵子自题。
〖注:■⑴,巾+上穴下登,zhèng音伥。开张画绘也。■⑵,召+卜,音照,卜问也。〗
宋词媛朱淑真事略 清 佚名
欧阳永叔《生查子?元夕》词,误人朱淑真集,升庵引之,谓非良家妇所宜。钦定《四库全书提要》辨之详矣。魏端礼《断肠集序》云:“蚤岁父母失宷,嫁为市井民妻,一生抑郁不得志。”升庵之说,实原于此。
今据集中诗(余藏《断肠集》鲍渌■⑴手斠本,巴陵方氏碧琳琅馆景元钞本,又从《宋元百家诗》、《后村千家诗》、《名媛诗归》暨各撰本,辑补遗一卷)及它书考之,淑真自号幽栖居士,钱塘人(《四库提要》)。或曰海宁人,文公侄女(《古今女史》)。居宝康巷(《西湖游览志》在涌金门内如意桥北)。或曰钱塘下里人,世居桃村(《全浙诗话》)。幼警慧,善读书(《游览志》),文章幽艳(《女史》)。工绘事(《杜东原集》有朱淑真梅竹图题跋,《沈石田集》有题淑真画竹诗),晓音律(本诗《答求谱》云:“春醲酽处多伤感,那得心情事管弦。”)。父官浙西,绍定三年二月淑真作《漩现图记》,有云:“家君宦游浙西,好拾清玩,凡可人意者,虽重购不惜也。”(《池北偶谈》)
其家有东园、西园、西楼、水阁、桂堂、依绿亭诸胜。(本诗《晚春会东园》云:
红点苔痕绿满枝,举杯和泪送春归。
仓庚有意留残景,杜宇无情恋晚晖。
蝶趁落花盘地舞,燕随柳絮入帘飞。
醉中曾记题诗处,临水人家半掩扉。
《春游西园》云:
闲步西园里,春风明媚天。
蝶疑庄叟梦,絮忆谢娘联。
蹋草翠茵软,看花红锦鲜。
徘徊林影下,欲去又依然。
《西楼纳凉》云:
小阁对芙蕖,嚣尘一点无。
水风凉枕簟,雪葛爽肌肤。
《夏日游水阁》云:
澹红衫子透肌肤,夏日初长板阁虚。
独自凭栏无个事,水风凉处读残书。
《纳凉桂堂》云:
微凉待月画楼西,风递荷香拂面吹。
先自桂堂无暑气,那堪人唱雪堂词。
《夜留依绿亭》云:
水鸟栖烟夜不喧,风传宫漏到湖边 。
三更好月十分魄,万里无云一样天。
案:各诗所云,如长日读书,夜留待月,确是家园游赏情景。淑真它作,多思亲念远之意,此独不然。《依绿亭》云:“风传宫漏到湖边”,当是寓钱塘作,不在于归后也。)
夫家姓氏失考,似初应礼部试,(本诗《贺人移学东轩》云:
一轩潇洒正东偏,屏弃嚣尘聚简篇。
美璞莫辞雕作器,涓流终见积成渊。
谢班难继予惭甚,颜孟堪希子勉旃。
鸿鹄羽仪当养就,飞腾早晚看冲天。
《送人赴礼部试》云:
春闹报罢已三年,又向西风促去鞭。
屡■⑵莫嫌非作气,一飞当自卜冲天。
贾生少达终何遇,马援才高老更坚。
大抵功名无早晚,平津今见起菑川。
案:二诗似赠外之作。)其后官江南者。(本诗《春日书怀》云:
从宦东西不自由,亲帏千里泪长流。
《寒食咏怀》云:
江南寒食更风流,丝管纷纷逐胜游。
春色眼前无限好,思亲怀土自多愁。
案:二诗言亲帏千里,思亲怀土,当是于归后作。)淑真从宦,常往来吴越荆楚间。(本诗《舟行即事》其六云:“岁莫天涯客异乡,扁舟今又渡潇湘。”《题斗野亭》云:“地分吴楚界,人在斗牛中。”案:《舟行即事》其二云:“白云遥望有亲庐”,其四云:“目断亲帏瞻不到”,其七云:“庭闺献寿阻传杯”,又《秋日得书》云:“已有归宁约”,足为于归后远离之确证。)与曾布妻魏氏为词友。(《御选历代诗余?词人姓氏》)尝会魏席上,赋小鬟妙舞,以“飞雪满群山”为韵,作五绝句,又宴谢夫人堂有诗,今并载集中。淑真生平,大略如此。
旧说悠谬,其证有三。其父既曰宦游,又尝留意清玩,东园诸作,可想见其家世,何至下嫁庸夫?一证也。市井民妻,何得有从宦东西之事?二证也。(案:本诗《江上阻风》云:“拨闷喜陪尊有酒,供厨不虑食无钱。”《酒醒》云:“梦回酒醒嚼盂冰,侍女贪眠唤不应。”《睡起》云:“侍儿全不知人意,犹把梅花插一枝。”淑真诗凡言起居服御,绝类大家口吻,不同市井民妻。若近日《西青散记》所载贺双卿诗词,则诚村僻小家语矣。)魏谢大家,岂友驵妇?三证也。
淑真之诗,其词婉而意苦,委曲而难明。当时事迹,别无记载可考。以意揣之,或者其夫远宦,淑真未必皆从,容有窦滔阳台之事,未可知也。(本诗《恨春》云:“春光正好多风雨,恩爱方深奈别离。”《初夏》云:“待封一掬伤心泪,寄与南楼薄幸人。”《梅窗书事》云:“清香未寄江南梦,偏恼幽闺独睡人。”《惜春》云:“原教青帝长为主,莫遣纷纷点翠菭。”《愁怀》云:
鸥鹭鸳鸯作一池,须知羽翼不相宜。
东君是与花为主,一任多生连理枝。
案:《愁怀》一首,大似讽夫纳姬之作。近有才妇讽夫纳姬诗云:
荷叶与荷花,红绿两相配。
鸳鸯自有群,鸥鹭莫入队。
正与此诗暗合。《游览志余》改后二句,作“东君不与花为主,何似休生连理枝。”以为淑真厌薄其夫之左证。何乐为此,其心地殆不可知。)它如思亲感旧诸什,意各有指,以证断肠之名,(案:淑真殁后,端礼辑其诗词,名曰《断肠集》,非淑真自名也。)尤为非是。《生查子》词,今载《庐陵集》第一百三十一卷(《四库提要》)。宋曾慥《乐府雅词》,明陈耀文《花草粹编》,并作永叔。慥录欧词特慎,《雅词序》云:“当时或作艳曲,谬为公词,今悉删除。”此阕适在选中,其为欧词明甚。余昔斠刻汲古阁未刻本《断肠词》跋语中详记之,兹复着于篇。
〖注:■⑴,上今下酉+欠,yǐn,古文飮字。■⑵,豆+皮,同豉。〗
张灵崔莹合传 清 湘潭黄周星九烟 撰
余少时,阅唐解元《六如集》有云:“六如尝与祝枝山、张梦晋,大雪中效乞儿唱《莲花》,得钱沽酒,痛饮野寺中。曰:‘此乐,惜不令太白见之。’”心窃疑焉,然不知梦晋为何许人也。顷阅稗乘中,有一编曰《十美图》,乃详载张梦晋、崔素琼事。不觉惊喜叫跳,已而潸然雨泣。此真古今来才子佳人之轶事也,不可以不传,遂为之传。
张梦晋,名灵,盖正德时吴县人也。生而姿容俊爽,才调无双,工诗善画。性风流豪放,不可一世。家故赤贫,而灵独蚤慧。当舞勺时,父命灵出应童子试,辄以冠军补弟子员。灵心顾不乐,以为才人何苦为章缝束缚,遂绝意不欲复应试。日纵酒高吟,不肯妄交人,人亦不敢轻交与。惟与唐解元六如作忘年友。灵既年长,不娶。六如试叩之,灵笑曰:“君岂有中意人足当吾耦者耶?”六如曰:“无之。但自古才子宜配佳人,吾聊以此探君耳。”灵曰:“固然,今岂有其人哉?求之数千年中,可当才子佳人者,惟李太白与崔莺莺耳。吾唯不才,然自谪仙而外,似不敢多让。若双文惜下嫁郑恒,正未知果识张君瑞否?”六如曰:“谨受教。吾自今请为君访之,期得双文以报命,可乎?”遂大笑别去。
一日,灵独坐读《刘伶传》,命童子进酒,屡读屡叫绝,辄拍案浮一大白。久之,童子跪进曰:“酒罄矣。今日唐解元与祝京兆宴集虎丘,公何不挟此编一往索醉耶?”灵大喜,即行。然不欲为不速客,乃屏弃衣冠,科跣双髻,衣鹑结,左持《刘伶传》,右持木杖,讴吟道情词,行乞而前。抵虎丘,见贵游蚁聚,绮席喧阗。灵每过一处,辄执书向客曰:“刘伶告饮!”客见其美丈夫,不类丐者,竞以酒馔贻之。有数贾人,方酌酒赋诗,灵至前,请属和,贾人笑之。其诗中有苍官、青士、扑握、伊尼四事,因指以问灵。灵曰:“松竹兔鹿,谁不知耶?”贾人始骇。令康诗,灵即立挥百绝而去。遥见六如及祝京兆枝山数辈,共集可中亭。亦趋前执书告饮。六如早已知为灵,见其佯狂游戏,戒座客佯为不识者,以观之。语灵曰:“尔丐子持书行乞,想能赋诗。试题悟石轩一绝句,如佳,即赐尔卮酒,否则,当叩尔胫。”灵曰:“易耳。”童子遂进毫楮,灵即书云:
胜迹天成说虎丘,可中亭畔足酣游。
吟诗岂让生公法,顽石如何不点头。
遂并毫楮掷地曰:“佳哉!掷地金声也。”六如览之,大笑,因呼与共饮。时,观者如堵,莫不相顾惊怪。灵既醉,即拂衣起,仍执书向悟石轩氏揖曰:“刘伶谢饮!”遂不别座客径去。六如谓枝山曰:“今日我辈此举,不减晋人风流,宜写一帧,为《张灵行乞图》,吾任绘事,而公题跋之,亦千秋佳话也。”即舐笔伸纸,俄顷图成。技山题数语其后,座客争传玩叹赏。忽一翁缟衣素冠前揖曰:“二公即唐解元、祝京兆耶?仆企慕有年,何幸识韩!”六如逊谢,徐叩之,则南昌明经崔文博,以海虞广文告归者也。翁得图谛视,不忍释手。因讯适行乞者为谁,六如曰:“敝里才于张灵也。”翁曰:“诚然,此固非真才子不能。”即向六如乞此图归。将返舟,见舟已移泊他所,呼之始至。盖翁有女素琼者,名莹,才貌俱绝世。以新丧母,随翁扶榇归。先舣舟岸侧时,闻人声喧沸,乍启槛窥之。则见一丐者,状貌殊不俗。丐者亦熟视槛中,忽登舟长跪,自陈张灵求见,屡发遣不去。良久,有一童子入舟,强挽之,始去,故莹命移舟避之。崔翁乃出图示莹,且备述其故。莹始知行乞者为张灵,叹曰:“此乃真风流才子也!”取图藏笥中。翁拟以明日往谒唐、祝二君,因访灵,忽抱疴数日不起,为榜人所促,遽返豫章。
灵既于舟次见莹,以为绝代佳人,也难再得。遂日走虎丘侦之,久之查然。属鄞人方志来校士。志既深恶古文词,而又闻灵跅弛不羁,竟褫其诸生。灵闻乃大喜曰:“吾正苦章缝束缚,今幸免矣!顾一褫,何虑再褫;且彼能褫吾诸生之名,亦能褫吾才子之名乎?”遂往过六如家,见车骑填门,胥尉盈座。则江右宁藩宸濠遣使来迎者也。六如拟赴其招,灵曰:“甚善!吾正有厚望于君。吾曩者虎庄所遇之佳人,即豫章人也。乞君为我多方访之,冀得当以报,我此开天辟地第一吃紧事也。幸无忽忘。”六如曰:“诺。”即偕藩使过豫章。
时,宸濠久蓄异谋,其招致六如,一博好贤虚誉,一慕六如诗画兼长,欲倩其作《十美图》,献之九重。其时宫中已觅得九人,尚虚其一。六如请先写之,遂为写九美,而各缀七绝一章于后。九美者:广陵汤之霭,字雨君,善画;姑苏木桂,字文舟,善琴;嘉禾朱嘉淑,字文孺,善书;金陵钱韶,字凤生,善歌;江陵熊御,字小冯,善舞;荆溪杜若,字芳洲,善筝;洛阳花萼,字朱芳,善笙;钱唐柳春阳,字絮才,善瑟;公安薛幼端,字端清,善箫也。图咏既成,进之濠,濠大悦。乃盛设特宴六如,而别一殿僚季生副之。季生者,憸人也。酒次,请观九美图。因进曰:“十美歉一,殊属缺陷。某愿举一人以充其数,诘朝请持图来献。”比持图来,即崔莹也。濠见之曰:“此真国色矣!”即属季生往说之。
先是,崔翁家居时,莹才名噪甚,求姻者踵至,翁度非莹匹,悉拒不纳。既从虎丘得张灵,遂雅属意灵,不意疾作遽归。思夏往吴中,托六如主其事。适季生旋里丧耦,熟闻莹名,预遣女画师潜绘其容,而求姻于翁。翁谋诸莹,莹固不许。于是,季生衔之,因假手于濠,以泄私忿。时濠威殊张甚,翁再三力辞,不得。莹窘激欲自裁,翁复多方护之。莹叹曰:“命也已矣!夫复何言!”乃取笥中《行乞图》自题诗其上云:
才子风流第一人,愿随行乞乐清贫。
入宫祇恐无红叶,临别题诗当会真。
举以授翁曰:“愿持此复张郎,俾知世间有情痴女子如崔素琼者,亦不虚其为一生才子也!”遂恸哭入宫。
濠得之喜甚,复倩六如图咏,以为十美之冠。而六如先已取季生所献者,摹得一纸藏之。莹既知六如在宫中,乘间密致一缄,以述己意。六如得缄,乃大惊惋,始知此女即灵所托访者。“今事既不谐,复为绘图进献,岂非千古罪人!将来何面目见良友!”因急诣崔翁,索得《行乞图》返宫,将相机维挽。不意十美已即日就道,六如悔恨无已。又见濠逆迹渐着,急欲辞归,苦为濠羁縻。乃发狂号呼颠掷,溲秽狼藉。濠久之不能堪,仍遣使送归,杜门月余乃起。过张灵时,灵已颓然卧病矣。
盖灵自别六如后,邑邑亡憀,日纵酒狂呼,或歌或哭。一日中秋,独走虎丘千人石畔,见优伶演剧,灵伫视良久,忽大叫曰:“尔等所演不佳,待吾演王子晋吹笙跨鹤!”遂控一童子于地而跨其背,攫伶人笙吹之,命童子作鹤飞,捶之不起,童子怒,掀灵于地。灵起曰:“鹤不肯飞,吾今既不得为天仙,惟当作水中仙耳!”遂跃入剑池中。众急救之出,则面额俱损,且伤股不能行,人送其归家。自此委顿枕席,日日在醉梦中。至是,忽闻六如至,乃从榻间跃起,急叩豫章佳人状。六如出所摹素琼图示之。灵一见,诧为天人,急捧置案间,顶礼跪拜,自陈“才子张灵拜谒”云云。已,闻莹已入宫,乃抚图痛哭。六如复出莹所题《行乞图》示之,灵读罢,益痛哭。大呼:“佳人崔素琼!”随蹄地呕血不止。家人拥至榻间,病愈甚。三日后,邀六如与诀曰:“已矣!唐君!吾今真死矣!死后,乞以此图殉葬。”索笔书片纸云:“张灵,字梦晋,风流放诞人也,以情死。”遂掷笔而逝。六如哭之恸,乃葬灵于玄墓山之麓,而以图殉焉。检其生平文章,先已自焚,惟收其诗草及《行乞图》以归。
时,莹已率十美抵都,因驾幸榆林,久之未得进御。而宸濠已举兵反,为王守仁所败,旋即就擒。驾还时,以十美为逆藩所献,悉遣归母家,听其适人。于是莹仍得返豫章。值崔翁已捐馆舍,有老仆崔恩殡之。莹哀痛至甚。然茕孑无依,葬父已毕,遂挈装径抵吴门,命崔恩邀六如相见于舟次。莹首讯张灵近状,六如怆然收涕曰:“辱姊锺情远顾,奈此君福薄,今已为情鬼矣!”莹闻之,呜咽失声,询知灵葬于玄墓,约明日同往祭之。六如明日果携灵诗草及《行艺图》至,与莹各挐舟抵灵墓所,莹衣缭绖,伏地拜哭甚哀。已乃悬《行乞图》于墓前,陈设祭仪,坐石台上,徐取灵诗草读之。每读一章,辄酹酒一卮,大呼:“张灵才子!”一呼一哭,哭罢又读,往复不休。六如不忍闻,掩泪归舟。而崔恩伫立已久,劝慰无从,亦起去,徘徊丘垅间。及返,则莹已自缢于台畔。恩大惊,走告六如。六如趋视,见莹已死。叹息跪拜曰:“大难!大难!我唐寅今日得见奇人奇事矣!”遂具棺衾,将易服敛之。而莹通体衫襦皆细缀严密无少隙,知其矢死已久。六如因取诗草及《行乞图》,并置棺中为殉,启灵扩与莹同穴。而植碑题其上云:“明才子张梦晋、佳人崔素琼合葬之墓”。时,倾城士人哄传感叹,无贵贱贤愚,争来吊诔,络绎喧豗,云蒸雨集,哀声动地,殆莫知其由也。六如既合葬灵、莹,检莹所遗囊中装,为置墓田,营丙舍,命崔恩居之,以供春秋奠扫之役。
呜呼!才子佳人,一旦至此。庶乎灵、莹之事毕,而六如之事亦毕矣。而六如于明年仲春,躬诣墓所拜奠。夜宿丙舍旁,辗转不寐,启窗纵目,则万树梅花,一天明月,不知身在人世。六如怅然叹曰:“梦晋一生狂放、沦落不偶,今得与崔美人合葬此间,消受香光,亦差可不负矣!但将未知谁葬我唐寅耳!”不觉歔欷泣下。忽遥闻有人朗吟云:“花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六如急起入林迎揖,则张灵也。六如讶曰:“君死已久,安得来此吟高季迪诗?”灵笑曰:“君以为我真死耶?死者形,不死者性,吾既为一世才子,死后岂若他人泯没耶?今乘此花满山中,高士偃卧时来造访耳。”复举手前指曰:“此非‘月明林下美人来’乎?”六如回顾,有美人姗姗来前,则崔莹也。于是,两人携手整襟,向六如拜谢合葬之德。六如方扶掖之,忽又有人大呼曰:“我高季迪梅花诗,乃千古绝唱,何物张灵,妄称才子,改‘雪’为‘花’,定须饱我老拳!”六如转瞬之间,灵、莹俱失所在。其人直前呼曰:“当捶此改诗之贼才子!”捽六如欲殴之,六如惊寤。则半窗明月,阒其无人。六如怃然,始信真才子与真佳人,盖死而不死也。因匡坐梅窗下,作《张灵崔莹合传》以纪其事。然今日《六如集》中,固未尝见此传也。余又安得而不亟补之哉。
畸史氏曰:嗟乎!盖吾阅《十美图编》,而后知世间真有才子佳人也。从来稗官家言,大抵真赝参半。若梦晋之名,既章章于《六如集》中,但素琼之事,无从考证。虽然,有其事何必无其人,且安知非作者有为而发乎?独怪梦晋之才,目空千古,而其尚论才子佳人,则专以太白与莺莺当之。夫太白诚天上仙才,不可有二。若千古佳人,自当以文君为第一。而梦晋顾舍彼取此,厥后,果遇素琼,毋乃思崔得崔,适符其谶耶?至于张以情死,崔以情殉,初非有一词半缕之成约,而慷慨从容,等泰山于鸿毛,徒以才色相怜之故。推此志也,凛凛生气,日月争光,又远出琴心犊鼻之上矣。而或者犹追恨于梦晋之早死。以为梦晋若不死,则素琼遣归之日,正崔张好合之年,后此或白头唱和,兰玉盈阶,未可知也。噫!此固庸庸蚩蚩者之厚福也,何有于才子佳人哉!
刘氏菊谱 宋 刘蒙 撰
谱叙
草木之有花,浮冶而易壊,凡天下轻脆难久之物者,皆以花比之,宜非正人达士,坚操笃行之所好也。然余尝观屈原之为文,香草龙鳯,以比忠正,而菊与 菌桂荃蕙兰芷江蓠同为所取。又松者,天下歳寒坚正之木也,而陶渊明乃以松 名配菊,连语而称之。夫屈原、渊明,寔皆正人达士,坚操笃行之流,至于菊,犹贵重之如此,是菊虽以花为名,固与浮冶易壊之物不可同年而语也。且菊有异于物者,凡花皆以春盛,而实者以秋成,其根抵枝叶无物不然。而菊独以秋花悦茂于风霜揺落之时,此其得时者异也。有花叶者,花未必可食,而康风子乃以食菊僊。又《本草》云:“以九月取花,久服轻身耐老”,此其花异也。花可食者,根叶未必可食,而陆龟蒙云:“春苗恣肥,得以采撷,供左右杯。”按:又《本草》云:“以正月取根”,此其根叶异也。夫以一草之微,自本至末,无非可食,有功于人者。加以花色香态纎妙闲雅,可为丘壑燕静之娱。然则古人取其香以比徳,而配之以岁寒之操,夫岂独然而已哉!
洛阳之风俗大抵好花,菊品之数,比他州为盛。刘元孙伯绍者,隐居伊水之瀍,萃诸菊而植之,朝夕啸咏乎其侧,盖有意谱之而未假也。崇宁甲申九月,余得为龙门之游,得至君居。坐于舒啸堂上,顾玩而乐之,于是相与订论。访其居之未尝有,因次第焉。夫牡丹、荔枝、香笋、茶竹、砚墨之类,有名数者,前人皆谱録。今菊品之盛,至于三十余 种,可以类聚而记之,故随其名品论叙于左,以列诸谱之次。
黄花
胜金黄
胜金黄,一名大金黄。菊以黄为正,此品最为丰褥而轻盈。花叶微尖,但条梗纤弱,难得团簇作大本,须留意扶植乃成。
叠金黄
叠金黄,一名明州黄,又名小金黄。花心极小,叠叶秾密,状如笑靥。花有富贵气,开最早。
棣棠菊
棣棠菊,一名金锤子,花纤秾酷似棣棠,色深如赤金,他花色皆不及,盖奇品也。窠株不甚高,金陵最多。
叠罗黄
叠罗黄,状如小金黄,花叶尖瘦如剪罗縠。三两花,自作一高枝,出丛上,意度潇洒。
麝香黄
麝香黄,花心丰腴,傍短叶密承之,格极高胜。亦有白者,大略似白佛顶,而胜之远甚。吴中比年始有。
千叶黄
千叶小金钱,略似明州黄,花叶中外叠叠整齐,心甚大。
太真黄
太真黄,花如小金钱,加鲜明。
单花小金钱
单花小金钱,花心尤大,开最早,重阳前已烂慢。
垂丝菊
垂丝菊,花蕊深黄,茎极柔细。随风动摇,如垂丝海棠。
鸳鸯菊
鸳鸯菊,花常相偶,叶深碧。
金铃菊
金铃菊,一名荔枝菊。举体千叶细瓣,簇成小球,如小荔枝。枝条长茂,可以搅结。江东人喜种之,有结为浮图楼阁,高丈余者。余顷北使过栾城,其地多菊,家家以盆盎,遮门,悉为鸾凤亭台之状,即此一种。
球子菊
球子菊,如金铃而差小,二种相去不远。其大小名字,出于栽培肥瘠之别。
小金铃
小金铃一名夏菊,花如金铃而极小,无大本,夏中开。
藤菊花
藤菊花,密条柔以长,如藤蔓,可编作屏嶂。亦名棚菊,种之坡上,则垂下袅数尺,如缨络,尤宜池塘之濒。
十样菊
十样菊,一本开花,形模各异,或多叶,或单叶,或大或小,或如金铃,往往有六七色以成数,通名之曰十样。衢严间,花黄,杭之属邑有白者。
甘菊
甘菊一名家菊,人家种以供蔬茹。凡菊叶皆深绿而厚,味极苦,或有毛,惟此叶淡绿柔莹,味微甘,咀嚼香味俱胜。撷以作羹及泛茶,极有风致。天随子所赋,即此种。花差胜野菊。
野菊
野菊旅生田野,及水滨,花单叶极琐细。
白花
五月菊
五月菊花心极大,每一须皆中空,攒成一匾球子,红白单叶绕承之。每枝只一花,茎二寸,叶似同篙。夏中开,近年院体画草虫,喜以此菊写生。
金杯玉盘
金杯玉盘,中心黄,四旁浅白,大叶三数层,花头径三寸。菊之大者不过此。本出江东,比年稍移栽吴下。此与五月菊二品,以其花径寸特大,故列之于前。
喜容
喜容,千叶,花初开,微黄,花涯极小。花中色深,外微晕淡,欣然丰艳有喜色,甚称其名。久则变白,尤耐封殖,可以引长七八尺至一丈,亦可揽结。白花中高品也。
御衣黄
御衣黄,千叶,花初开,深鹅黄,大略似喜容而差疏瘦,久则变白。
万铃菊
万铃菊,中心淡黄锤子,旁白花,叶绕之。花端极尖,香尤清烈。
莲花菊
莲花菊,如小白莲花,多叶而无心,花头疏极,萧散清绝。一枝只一葩,绿叶亦甚纤巧。
芙蓉菊
芙蓉菊,开就者如小木芙蓉,尤秾盛者,如楼子芍药。但难培植,多不能繁芜。
茉莉菊
茉莉菊,花叶繁缛,全似茉莉,绿叶亦似之,长大而圆净。
木香菊
木香菊,多叶,略似御衣黄。初开浅鹅黄,久则一白。花叶尖薄,盛开则微卷。芳气最烈,一名脑子菊。
酴醾菊
酴醾菊,细叶稠叠,全似酴醾,比茉莉差小而圆。
艾叶菊
艾叶菊,心小叶单,叶绿尖似蓬艾。
白麝香
白麝香似麝香黄,花差小,亦丰腴韵胜。
银杏菊
银杏菊,淡白时有微红,花叶尖绿,叶全似银杏叶。
白荔枝
白荔枝,与金铃同,但花白耳。
波斯菊
波斯菊,花头极大,一枝只一葩,喜倒垂下。久则微卷,如发之鬈。
杂色
佛顶菊
佛顶菊,亦名佛头菊。中黄心极大,四旁白花一层绕之,初秋先开白色。
桃花菊
桃花菊,多至四五重。粉红色,浓淡在桃杏红梅之间。未霜即开,最为妍丽。中秋后便可赏。以其质如白之受采,故附白花。
胭脂菊
胭脂菊,类桃花菊,深红浅紫,比胭脂色尤重。比年始有之。此品既出,桃花菊遂无颜色,盖奇品也。姑附白花之后。
紫菊
紫菊,一名孩儿菊。花如紫茸,丛茁细碎,微有菊香,或云即泽兰也。以其与菊同时,又常及重九,故附于菊。
〖以下原无,序文相同,附录于兹。〗
说疑
或谓菊与苦薏有两种,而陶隠居、日华子所记皆无千叶花,疑今谱中或有非菊者也。然余尝读隐居之说,以谓茎紫色青,作蒿艾气,为苦薏。今余所记菊中,虽有茎青者,然而为气香味甘,枝叶纎少,或有味苦者而紫色细茎,亦无蒿艾之气。又今人间相传为菊其已乆矣,故未能轻取旧说而弃之也。凡植物之见取于人者,栽培灌溉不失其宜,则枝叶华实无不猥大。至其气之所聚,乃有连理、合颖、双叶、 并蔕之瑞,而况于花有变而为千叶者乎?日华子曰:花大者为甘菊,花小而苦者为野菊。若种园蔬肥沃之处,复同一体。是小可变而为甘也。如是,则单叶变而为千叶,亦有之矣。牡丹、芍药,皆为药中所用,隐居等但记花之红白,亦不云有千叶 者。今二花生于山野,类皆单叶小花;至于园圃肥沃之地,栽鉏粪养,皆为千叶,然后大花千叶变态百出。然则奚独至于菊而疑之?注本草者谓:菊一名日精。按:《说文》从鞠,而《尔雅》菊治蘠,《月令》云:“鞠有黄华”,疑皆传写之误欤。若夫马蔺为紫菊,瞿麦为大菊,乌喙苗为鸳鸯菊,蔙覆花为艾菊,与其它妄滥而窃菊名者,皆所不取云。
定品
或问:“菊奚先?”曰:“先色与香,而后态。”“然则色奚先?”曰:“黄者中之色,土王季月,而菊以九月花,金土之应,相生而相得者也。其次莫若白,西方金气之应,菊以秋开,则于气为锺焉。陈藏器云:白菊生平泽,花紫者,白之变;红者,紫之变也。此紫所以为白之次,而红所以为紫之次云。有色矣,而又有香;有香矣,而后有态。是其为花之尤者也。”或又曰:“花以艶媚为悦,而子以态为后欤?”曰:“吾尝闻 于古人矣,妍卉繁花为小人,而松竹兰菊为君子,安有君子而以态为悦乎?至于具香与色而又有态,是犹君子而有威仪也。菊有名龙脑者,具香与色而态不足者也。菊有名都胜者,具色与态而香不足者也。菊之黄者未必皆胜而置于前者正其色也,菊之白者未必皆劣而列于中者次其色也。新罗、香球、玉铃之类,则以瓌异而升焉。至于顺圣、杨妃之类,转红受色不正,故虽有芬香,态度不得与 诸花争也。然余独以龙脑为诸花之冠,是故君子贵其质焉。后 之视此谱者,触类而求之,则意可见也。”
花总数三十有五品。以品视之,可以见花之髙下;以花视之,可以知品之得失。具列之如左云:
龙脑第一
龙脑,一名小银台,出京师,开以九月末。类金万铃而叶尖,谓花上叶。色类人间染郁金,而外叶纯白。夫黄菊有深浅色两种 ,而是花独得深浅之中。又其香气芬烈,甚似龙脑,是花与香色俱可贵也。诸菊或以态度争先者,然标致髙远,譬如大人君子,雍容雅淡,识与不识,固将见而悦之,诚未易以妖冶妩媚为胜也。\n
新罗第二
新罗,一名玉梅,一名倭菊,或云出海外,国中开以九月末。千叶,纯白。长短相次,而花叶尖薄,鲜明莹彻,若琼瑶然。花始开时,中有青黄细叶,如花蘂之状,盛开之后,细叶舒展,乃始见其蘂焉。枝正紫色,叶青,支股而小。凡菊类多尖阙,而此花之蘂分为五出,如人之有支股也,与花相映。标韵髙雅,似非寻常之比也。然余观诸菊,开头枝叶有多少繁简之失,如桃花菊,则恨叶 多;如球子菊,则恨花繁。此菊一枝多开,一花虽有旁枝,亦少双头并开者,正素独立之意,故详纪焉。
都胜第三
都胜,出陈州,开以九月末。鹅黄,千叶。叶形圆厚,有双纹,花叶大者,每叶上皆有双画直纹,如人手纹状,而内外大小重迭相次蓬蓬然,疑造物者着意为之。凡花形,千叶如金铃则太厚,单叶如大金铃则太薄,惟都胜、新罗、御爱、棣棠,颇得厚薄之中,而都胜又其最美者也。余尝谓,菊之为花,皆以香色态度为尚,而枝常恨麤,叶常恨大,凡菊无态度者,枝叶累之也。此菊细枝少叶,袅袅有态,而俗以都胜目之,其有取于此乎?花有浅深两色,盖初开时色深尔。
御爱第四
御爱,出京师,开以九月末,一名笑靥,一名喜容。淡黄,千叶。叶有双纹,齐短而阔,叶端皆有两阙,内外鳞次,亦有瓌异之形,但恨枝干差麤,不得与都胜争先尔。叶比诸菊最小而青,每叶不过如指面大。或云出禁中,因此得名。
玉球第五
玉球,出陈州,开以九月末。多叶,白花,近蘂微有红色。花外大叶有双纹,莹白齐长,而蘂中小叶如剪茸。初开时有青殻,乆乃退去。盛开后小叶舒展,皆与花外长叶相次倒垂。以玉球目之者,以其有圆聚之形也。枝干不甚麤,叶尖长无刓阙,枝叶皆有浮毛,颇与诸菊异。然颜色标致 ,固自不凡。近年以来,方有此。本好事者竞求,致一二本之直比于常菊盖十倍焉。
玉铃第六
玉铃,未详所出,开以九月中。纯白,千叶。中有细铃,甚类大金铃。菊凡白花中,如玉球、新罗,形态髙雅,出于其上。而此菊与之争胜,故余特次二菊,观名求实,似无愧焉。
金万铃第七
金万铃,未详所出,开以九月末。深黄,千叶。菊以黄为正,而铃以金为质。是菊正黄色而叶 有铎形,则于名实两无愧也。菊有花宻枝褊者,人间谓之鞍子菊,实与此花一种,特以地脉肥盛使之然尔。又有大万铃、大金铃、蜂铃之类,或形色不正,比之此花,特为窃有其名也。
大金铃第八
大金铃,未详所出,开以九月末。深黄有铃者,皆如铎铃之形,而此花之中实,皆五出细花,下有大叶承之。每叶之有双纹,枝与常菊相似,叶大而疎,一枝不过十余叶。俗名大金铃,盖以花形似秋万铃尔。
银台第九
银台 ,深黄,万银铃。叶有五出,而下有双纹白叶。开之初,疑与龙脑菊一种,但花形差,大且不甚香耳。俗谓龙脑菊为小银台 ,盖以相似故也。枝干纎柔,叶青黄而麤疎。近出洛阳水北小民家,未多见也。
棣棠第十
棣棠,出西京,开以九月末。深黄。双纹多叶,自中至外,长短相次,如千叶棣棠状。凡黄菊,类多小花,如都胜 、御爱,虽稍大而色皆浅黄,其最大者若大金铃菊,则又单叶浅薄,无甚佳处。唯此花深黄多叶,大于诸菊,而又枝叶甚青,一枝聚生至十余朶,花叶相映,颜色鲜好,甚可爱也。
蜂铃第十一
蜂铃,开以九月中。千叶,深黄,花形圆小而中有铃。叶拥聚蜂起,细视若有蜂窠之状。大抵此花似金万铃,独以花形差小而尖,又有细蘂出铃叶中,以此别尔。
鹅毛第十二
鹅毛,未详所出,开以九月末。淡黄纎细,如毛生于花萼上。凡菊大率花心皆细叶,而下有大叶承之,间谓之托叶。今比毛花自内至外叶皆一等,但长短上下有次尔,花形小于金万铃。亦近年新花也。
球子第十三
球子,未详所出,开以九月中。深黄,千叶。尖细重迭,皆有伦理。一枝之杪聚生百余花,若小球。诸菊黄花最小无过此者,然枝青叶碧,花色鲜明,相映尤好也。
夏金铃第十四
夏金铃,出西京,开以六月。深黄,千叶。甚与金万 铃,相类而花头瘦小,不甚鲜茂,盖以生非时故也。或曰:非时而花失其正也,而可置于上乎?曰:其香是也,其色是也,若生非其时,则系于天者也,夫特以生非其时而置之诸菊之上,香色不足论矣,奚以贵质哉?
秋 金铃第十五
秋金铃,出西京,开以九月中。深黄,双纹,重叶。花中细蘂,皆出小铃萼中。其萼亦如铃叶,但比花叶短阔而青,故谱中谓铃叶、铃萼者,以此有如蜂铃状。余顷年至京师,始见此菊,戚里相传,以为爱玩。其后菊品渐盛,香色形态徃徃出此花上,而人之贵爱寞落矣。然花色正黄,未应便置诸菊之下也。
金钱第十六
金钱,出西京,开以九月末。深黄,双纹,重叶 。似大金菊而花形圆齐,颇类滴漏花(栏槛处处有,亦名滴滴金,亦名金钱子。)。人未识者,或以为棣棠菊,或以为大金铃,但以花叶辨之,乃可见尔。
邓州黄第十七
邓州黄,开以九月末。单叶 ,双纹,深于鹅黄而浅于郁金。中有细叶,出铃萼上,形様甚似邓州白,但小差尔。按:陶隐居云:南阳郦县有黄菊而白者,以五月采。今人间相传多以白菊为贵,又采 时乃以九月,颇与古说相异。然黄菊味甘气香,枝干叶形全类白菊,疑乃弘景所记尔。
蔷薇第十八
蔷薇,未详所出,九月末开。深黄,双纹,单叶。有黄细蘂出小铃萼中,枝干差细,叶有支股而圆。今蔷薇有红黄千叶、单叶两种,而单叶者差淡,人间谓之野蔷薇,盖以单叶者尔。
黄二色第十九
黄二色,九月末开。鹅黄,双纹,多叶。一花之间自有深淡两色。然此花甚类蔷薇菊,惟形差小,又近蘂多有乱叶,不然,亦不辨其异种也。
甘菊第二十
甘菊,生雍州川泽,开以九月。深黄,单叶。闾巷小人且能识之,固不待记而后见也。然余 窃谓古菊未有瓌异如今者,而陶渊明、张景阳、谢希逸、潘安仁等或爱其香,或咏其色,或采之于东篱,或泛之于酒斚,疑皆今之甘菊花也。夫以古人赋咏赏爱至于如此,而一旦以今菊之盛,遂将弃而不取,是岂仁人君子之于物哉?故余特以甘菊置于白紫红菊三品之上,其大意如此。
酴醿第二十一
酴醿,出相州,开以九月末。纯白,千叶。自中至外,长短相次,花之大小正如酴醿,而枝干纎柔,颇有态度。若花叶稍圆,加以檀蘂,真酴醿也。
玉盆第二十二
玉盆,出滑州,开以九月末。多叶,黄心,内深外淡。而下有阔白大叶,连缀承之,有如盆盂中盛花状。然人间相传,以谓玉盆菊者,大率皆黄心碎叶 ,初不知其得名之由,后请疑于识者,始以真菊相示。乃知物之见名于人者,必有形似之实,非讲寻无倦,或有所遗尔。
邓州白第二十三
邓州白,九月末开。单叶 ,双纹,白花。中有细蘂,出铃萼中。凡菊,单叶如蔷薇菊之类,大率花叶圆密相次(花叶谓头上白叶,非枝叶之叶。他称花叶,仿此。),而此花叶皆尖细,相去稀疎,然香比诸菊甚烈,而又正为药 中所用。盖邓州菊潭所出,尔枝干甚纎柔,叶端有支股而长,亦不甚青。
白菊第二十四
白菊,单叶,白花。蘂与邓州白相类,但花叶差阔,相次圆密,而枝叶麤繁。人未识者,多谓此为邓州白,余亦信以为然,后刘伯绍访得其真菊,较见其异,故谱中别开邓州白而正其名,曰白菊。
银盆第二十五
银盆,出西京,开以九月中。花中皆细铃,比夏、秋万铃差疎,而形色似之。铃叶之下,别有双纹白叶,故人间谓之银盆者,以其下叶正白故也。此菊近出,未多见。至其茂肥得地,则一花之大有若盆者焉。
顺圣浅紫第二十六
顺圣浅紫,出陈州、邓州,九月中方开。多叶,叶比诸菊最大。一花不过六七叶,而每叶盘迭凡三四重。花叶空处,间有筒叶辅之,大率花形枝干类垂丝棣棠,但色紫花大尔。余所记菊中,惟此最大,而风流态度又为可贵,独恨此花非黄白,不得与诸菊争先也。
夏万铃第二十七
夏万铃,出鄜州,开以五月。紫色,细铃。生于双纹大叶之上,以时别之者,以有秋时紫花故也。或以菊皆秋生花,而疑此菊独以夏盛。按:灵寳方曰:菊花紫白;又陶隐居云:五月采。今此花紫色而开于夏时,是其得时之正也,夫何疑哉?
秋万铃第二十八
秋万铃,出鄜州,开以九月中。千叶,浅紫。其中细叶尽为五出铎形,而下有双纹大叶承之。诸菊如棣棠,是其最大,独此菊与顺圣过焉。或云:与夏花一种,但秋夏再开尔。今人间起草为花,多作此菊,盖以其瓌美可爱故也。
绣球第二十九
绣球,出西京,开以九月中。千叶,紫花。花叶尖阔,相次聚生,如金铃。菊中铃叶之状,大率此花似荔枝菊花,中无筒叶,而萼边正平尔。花形之大,有若大金铃菊者焉。
荔枝第三十
荔枝,纯紫,出西京,九月中开。千叶,紫花。叶卷为筒(谓花 叶也。凡菊,铃叶有五出,皆如铎铃之形,又有卷生为筒无尖阙者,故谓之筒叶,他与此同。),大小相间。凡菊,铃并蘂皆生托叶之上,叶背乃有花萼与枝相连,而此菊上下左右攅聚而生,故俗以为荔枝者,以其花形正圆故也。花有红者,与此同名,而纯紫者盖不多尔。
垂丝粉红第三十一
垂丝粉红,出西京,九月中开。千叶。叶细如茸,攅聚相次,而花下亦无托叶 。人以垂丝目之者,盖以枝干纎弱故也。
杨妃第三十二
杨妃,未详所出,九月中开。粉红,千叶。散如乱茸而枝叶细小,袅袅有态,此实菊之柔媚为悦者也。
合蝉第三十三
合蝉,未详所出,九月末开。粉红。筒叶,花形细者与蘂杂比,方盛开时筒之大者裂为两翅,如飞舞状。一枝之杪凡三四花,然大率皆筒叶,如荔枝菊。有蝉形者,盖不多尔。
红二色第三十四
红二色,出西京,开以九月末。千叶,深淡红。丛有两色,而花叶之中间生筒叶,大小相映。方盛开时,筒之大者裂为二三,与花叶相杂比,茸茸然。花心与筒叶中有青黄红蘂,颇与诸菊相异。然余 恠桃花、石榴、川木爪之类,或有一株异色者,每以造物之付受有不平欤,抑将见其巧欤。今菊之变其黄白而为粉红深紫,固可恠。而又一株亦有异色并生者也,是亦深可恠欤。花之形度无甚佳处,特记其异尔。
桃花第三十五
桃花,粉红。单叶中有黄蘂,其色正类桃花,俗以此名,盖以言其色尔。花之形度虽不甚佳,而开于诸菊未有之前,故人视此菊如木中之梅焉。枝叶最繁宻,或有无花者,则一叶之大踰数寸也。
杂记
叙遗
余闻有麝香菊者,黄花,千叶,以香得名;有锦菊者,粉红,碎花,以色得名;有孩儿菊者,粉红,青萼,以形得名;有金丝菊者,紫花,黄心,以蘂得名。尝访于好事,求于园圃,既未之见。而说者谓孩儿菊与桃花一种,又云种花者剪掐为之。至锦菊、金丝,则或有言其与别名非菊者。若麝香菊,则又出阳翟洛人,实未之见。夫既已记之,而定其品之髙下,又因传闻附会而乱其先后之次,是非余谱菊之意,故特论其名色列于记花之后,以俟博物之君子证其谬焉。
补意
余尝恠,古人之于菊,虽赋咏嗟叹尝见于文词,而未尝说其花瓌异如吾谱中所记者,疑古之品未若今日之富也,今遂有三十五种。又尝闻于 莳花者云,花之形色变易如牡丹之类,歳取其变者以为新,今此菊亦疑所变也。今之所谱,虽自谓甚富,然搜访所有未至,与花之变易后出,则有待于好事者焉,君子之于文,亦阙其不知者斯可矣。若夫掇撷治疗之方,栽培灌种之宜,宜观于方册,而问于老圃,不待予言也。
拾遗
黄碧、单叶两种,生于 山野篱落之间,宜若无足取者。然谱中诸菊多以香色态度为人爱好,剪鉏移徙或至伤生,而是花与之均赋一性,同受一色,俱有此名,而能远迹山野,保其自然,固亦无羡于 诸菊也。余嘉其大意,而收之又不敢杂置诸菊之中,故特列之于后云。
小螺庵病榻忆语 清 孙道干
序
《病榻忆语》一卷,孙瘦梅先生哭其女越畹女史而作也。芳踪欲尘,秋泪不热,一编甫竟,来征弃言。仆也买邻千万,幸接清风;通径十年,与共夜月。其时长女绮待年罗屋,问字花■⑴,与女史问讯时通,过从勿间。燃脂互写,珍珠密字之笺;擘茧联吟,金缕宝钗之句。纷兹内美,芳其弥章,繁言不闻,淑履可述。夫其珍同么凤,慧兆翠鸡。陶靖节之慰情,尚怜其弱;张安昌之爱女,颇甚于男。生长乎绮罗,出人乎保袌。纵使性成娇逸,嗜在丽都,以论清闺,岂云累德!而女史则兰心自幽,梅骨不俗。红灯绣局,压金线以偏勤;紫凤春衫,屏娇服而勿御。飞花陌上,讵走钿车;吹絮奁中,兼罗麝笏。诵南华秋水,本是绿衣之仙;录北山移文,奚惭紫石之字?翡翠之床在手,珠玉之唾随风,喜书早见乎九龄,熟简已盈夫数尺。况乃晨妆扫月,修玫笑以承颜;午课吟花,捧桃笺而绕膝。丛编代检,云叶缥罗之厨;僻事能征,锦舌青瑶之乘。果然淑女,无异佳儿。如此琼姿,合归琳峤,云冉冉其扶梦,风飘飘兮吹衣。明星玉女,手白莲以上征;青灵羽人,卓翠蕤以早待(女史未病,先生梦其手白莲花,冉冉升云际,上有仙人招之)。黑蝶之境匪幻,白凤之召旋来。溯其示疾之初,迄乎弥留之际,玉骨支瘦,不废鸣蝉之梳;丝喘颤凉,犹恋秋蛇之迹。先生则水量磁斗,药屑银船,龙宫检方,丹九还而谁合;雁灯警梦,夕五起而犹惊。一霎昙花,半年病叶,五丝莫续,双泪空挥。萧瑟珠拢,永绝青弦之响;丛残粉翰,忍开黄竹之箱。徒忆其灵星倚枕之言,冀抒此夜雨虚帷之感,亦足悲矣!然而悲欢境也,情短命也,彩云之聚散何常,舜华之盛徂随化。况乎吟传七字,绿杨灯景之篇(曹文孺大令赠女史诗“绿杨■⑴幕雨中灯”一篇,为时传诵,大令盖女史师也);决别一言,白榆天上之约(弥留时为先生言,天上新居甚丽)。容华着才媛之号,飞琼返玉馆之真。碧落虽遥,凉墨可数。隍箫乍引,恍睹乎桂旗;雕华勿湮,有同夫梓瑟。将见琅函展碧,咸诵秋风楚些之辞;珠字流香,争题明月湘君之什。
同治癸酉仲夏之月,山阴王治寿撰。
附:越畹女史小传 前史官山阴平步青纂
越畹女史者,姓孙氏,名芳祖,字心兰,越畹其号也。生而婐■⑵,眉目如画。甫晬喜跌坐,见者异之。时其父观察道干未有丈夫子,女史婉嬺敏慧,奇爱之,若忘其无儿。事母陆夫人及所生母王慈母张,咸得其欢。好读书,十二岁师萧山曹大令寿铭,授以唐宋人诗,辄仿为之,旁及倚声绘事,涉笔罔勿工,顾秘不示人。十五岁箴黹花鸟人物,能自出新意,并时闺阁皆敛手,谓为不及。
孙氏越中着姓,世居北郊。当是时观察君既倦游,避寇数迁,而从其故居,遂闭关不复出。日拥图史,课女史以自乐。而群从子姓,方以科第才技有闻于时,女史以一弱女子颉颃其间。社中宴集,微引故事,猝不省所出,或以寸赫蹄书之,使叩女史。女史援笔为疏本末,至则取插架书覆之,无一字讹者,其博识如此。字秦公子堮,年少有隽才。三■⑶方啧啧叹观察君得婿矣,未行而遘疾,逾月遽卒,同治十一年六月二十九日也,年仅十有九。
先是观察君梦女史手白夫渠,云中仙人招之,冉冉冲举,心恶之。临殁数日,捧其父手,熟视强笑,若将有言。久之不语,双泪承睫下,回面向壁。固问之,第日:“明日荷花生日也。”又絮絮语其父天上新居甚丽。
嗟乎,觭梦之说,儒者所勿道。然玉溪生纂长吉小传云:帝召记白玉楼,而它书载长吉母梦,谓“天上差乐,勿念,”由今论之,其信然耶?时观察君犹未有丈夫子,既恸女史之亡,为病榻忆语千余言哭之。秦氏固请迎其丧,殡诸先垅。女史最嗜佳墨,喻糜剑脊藏弃箧衍中无算。病时不喜服丸散,取诸花露啜之。其癖幽好絜,皆此类也。着有《小螺庵诗词》二卷,其梅花画入传续衔蝉录,旨未成。
前史氏曰:“吾越闺秀,国初惟徐昭华,嘉庆中又得潘素心夫人,皆以擅诗歌韵语传。潘尤福与慧兼,艳溢入口。令女史者不早世,异日何遽不若?惜哉!畀之殊质而抗以无年,岂造物本无心耶?抑女子有才尤不幸耶?悲夫!
越畹女史诔 会稽陶方琦紫珍
年月日,吾友寄龛以其从妹越畹女史事属诔于方琦。方绮以为:华鬘灵秖,有瑶池函列之春;干竺优昙,非香海长生之树。终归天上,岂在人间?何必假哀艳之词,制幽馨之溢?寄龛则谓:“人天路隔,情文理通,累哀扬蕤,君无多让。”方琦不获辞,为文以诔之。女史孙氏名芳祖,字心兰,一字越畹,瘦梅先生之弱息也。妙姿荏惠,妙性庄姝,通眉若仙,跌坐是佛。潇湘花叶之水,姑射冰雪之神,宜乎镌翠琬之逸香,咀琼钑之清豢。三生红蠢,化为绮罗之仙;百笏青麟,屏夫铅黛之饰。小吹兰语,尽读琅嬛,偷写花规,那论粉墨。月照水而同影,人与花兮各香。梧庭分雏凤之声,桑苗仿春蚕之字。弄诸兄之笔砚,珠玉在前;随老子以婆娑,风月不浅。针神颖芾,画史芬锼,■⑷玉致于内心,碎珠晕于满额。斯固泉明弱女,聊胜无男;何必关家进士,始称不栉哉?先生则索艰脱虏,姞盼微兰,特钟玉胜之怜,并乞管朗之照。纽骚心以香草,靧儿面以桃花。东山玉树,家有道温之才;晓镜金钗,世少容华之赋。太傅刊紫石之字,中郎讯朱弦之音。而况绛帐琴声,簪花频学;绿杨灯影,吹絮多才!绣槛承欢,华庭问字,每至春莺初雨,秋蟾夕波,暖香成帷,凉黛如画,凄锵丽句,品制曼声。藉慰莫年,终繇慧业。讵知玉奁光减,金锁灾缠;黄奶磨人,邬婆竭梦。长爪之仙不寿,素心之蕊先零。忡忡湘芷之愁,■⑸■⑸玉莲之兆。犹复枕边弄墨,帘底分丸,虞皓首以饰欢,乞刚丹而乏术。朝霞欻散,织阿竟沉,老泪萑阑,仙山茗邈。反忉利掌书之吏,为玉峰散香之游。从此金鹿悲词,弥深潘岳;蜀笺残字,祗报秦嘉。梅魂柳影,裁为祭程之文;华露松烟,写人哀瓠之记。仙尘区轨,悲欢转圜。庸以覙言,重铭芳迹。其辞曰:
结璘不反,弄玉长仙,千秋丽质,多化云烟。舜华易谢,玉莹不坚,雕英裂■⑹,今昔胥然。吁磋女史,■⑹伴珍徘,鉴影媚容,钟德髫齿。兰符姑梦,芳真竟体,灵椿婉侍,姱其愔嬺。君徽赋茗,陈媛颂椒,英英才思,方兹未遥。慧心纨黼,婳态璇瑶,左家有女,宜命曰娇。癖嗜乌玦,墨藻横斜,噙香斗句,炼粉图花。赋擅小山,学承大家,前身明月,弹指春华。俄如示疾,绵惙丹闺。纾亲强饭,诏婢量圭。莲房憔悴,桃扇分睽,灵观携游,婉矜召归。何姿之秀,而年不永?何慧之耀,而福不秉?兰摧玉碎,天长地回。螺庵华月,凄其写影。写影兮姗姗,芳菲兮何年?彩云艳兮倐堕,纤月佼兮不圆。尘药房兮桂栋,雕玉佩兮珠钿。搴夫容兮远望,雪汍涕而潺湲。荃何短兮藑何修,女蝉媛兮灵不留。渺吹笙兮飞琼俦,折芳馨兮山木呕。反仙华兮玄阙,遗若英兮中洲。痛芝焚兮蕙叹,乃非春而非秋。多罗閟采,零陵陨芳,娅邱幡恨,挐圹铭伤。香蜬宛转,尘鸜悲凉。翠珉志泐,亘亘千霜!
小螺庵病榻忆语题词
台城路 杭州谭献仲修
朱阑笺上蚕眠字,灵星忆尽秋语。凄碧尘帘,娟黄鲜砌,无赖叶声如雨。左家风度。想象管鸾针,绮朝罗暮。一霎西风,梦痕吹堕粉云路。 峭凉渐怯衫缕,病来浑瘦损,犹理词谱。玉篴新愁,青弦旧谶,杳了亭亭芳步。伤心谁诉?只老泪挥残,墨华香冱。夜色沉沉,佩环明月阻。
乌程施补华均甫
扶床凄语记来真,老泪临风泣梦云。
合傍青溪营半亩,白莲花绕女儿坟。(此用卷中本事)
墨云香瘦银笺冷,一种凄清可奈何?
忆到红颜春树话,萧萧黄叶打帘多。
山阴杜荣寿原名思通
疏梅香暗墨云冻,小螺庵里清如梦。
病叶凄凉夜雨愁,琼花零落罡风送。
绰约仙人认画图,绿杨帘幕总模糊。
翠丝莫系朱颜住,不独伤心老泪枯。
相呼姊妹同依膝,我亦堂前承爱日。
亲见诗吟蝴蝶飞,还看锦绣鸳鸯出。(小螺庵吟稿中有《早起对雪》诗云:“晓梦罗浮犹未醒,乱飞蝴蝶落梅花”)
欲占闺中第一流,鸭炉红袖爱香留。
挑灯摘写全芳句,(妹因名芳祖,尝采宋人《全芳备祖》赋咏祖中万雅者手录之。)拟补蚕书待少游。(谭子敬民部挽妹联云:“赖有慧心著作,留遗淮海当蚕书。”妹字秦,按孙葆光、秦太虚皆有蚕书,孙书则自宋时已散佚矣)
底事来年先异兆,人与莲花同缥缈。
玉楼将召女修文,银甲空教护长爪。
神丹无计觅长生,愧汝殷勤尚寄声。
闻道偶临菱镜照,明眉微减远山青。
人生修短偏难料,绝笔犹留词绝妙。
珍重真妃降九华,(妹卒于六月二十九日,相传是日九华真妃降)天上人间双凤诏。(芝孙妹婿,亭亭玉立,祝孙叔父以韩桂舲尚书期之。盖尚书原聘夫人亦迎主成礼也)
别有痴心只自知,后身会许作男儿。
随园有例分明在,六十添丁唤阿迟。
山阴胡寿鼎匡伯
餐花仙子谢尘氛,梦里鸾軿五色云。
遗蜕年年埋露草,莫疑山鬼唱秋坟。
玉容消瘦病难支,凄语缠绵欲绝时。
潘鬓萧萧挥老泪,为悲金鹿制哀词。
山阴胡寿颐耆仲
苏门梅叟神仙骨,知索元珠探月阙。
蓬山芝草托灵根,化作人间好颜色。
步虚飞下戏朱尘,慧业生前有夙因。
自从误认贤儿女,十九年来掌上珍。
堕地红羊逢恶劫,卜邻分隙珠藏匣。
修梅仙馆贮雏娃,风规俨具大家法。
生小无言解弄针,藕中九窍比灵心。
绮窗学绣初闻语,花样时从阿姊寻。
湘湖先生五经笥,绛帐携书频问字。
韵谱装成忆彩鸾,回文巧夺天孙制。
羽化仙踪付渺茫,空教玉臼觅裴航。
拈花一笑生天去,望断华原授禁方。
妆台检点留钗股,白发双亲泪如雨。
一霎昙花亦可怜,缠绵丝向春蚕吐。
春丝吐尽绝尘根,断句灵篇难细论。
梦里云中虚想象,芙蓉花下赋招魂。
会稽孙垓子九
兰心蕙质证仙根,旧抚龙宾尚有存。
烟麝易消悲莫歇,写将凄语与招魂。
追摹帘影记登楼,老泪涔涔洒素秋。
我更远归伤旧雨,绿杨如梦绛帷收。(女史学诗于曹文孺大令,三年前尝造文孺斋,见其问字讲席间。今夏垓自闽旋,知女史先一年殁,文孺亦谢世六年矣。故云。)
会稽秦树勉鉏
梧桐滴碎秋窗雨,西风独夜凄吟绪。
乌丝阑上重笺愁,蚕眠字字珍珠语。
谢家群从才翩翩,就中秀德钟蝉娟。
淑质解承陔养志,红闺时诵白华篇。
幽花空谷征同气,春风邻巷吟筒递。(眉叔学博,令媛仲昭闺中倡和甚得)
有耀蟾光照户庭,无端疾草生阶砌。
绣闼经春涴药尘,扶床宵语剧酸辛。
疏灯杨柳风前影,仙录莲花梦里身。(用集中本事)
芳龄愁数胡笳拍,人天忽忽殊悲乐。
黄竹江干谱乍成,碧桃天上开还落。
空传百两烂盈门,终践鸳盟夙谊敦。
一缕香魂■⑺未得,微云深护左家坟。
庆春泽 山阴胡元鼎梅臣
巷接乌衣,楼巢翠玉,宝帘花影玲珑。绣谱商完,闲情时递筠筒。绿杨依旧宵来雨,欠微吟一点灯红。(女史与内子家居比邻,为闺中友,曹文孺大令有“春色两家分占处,绿杨帘幕雨中灯”句)怎匆匆,碧落人归,环佩秋风。 敬床读罢瑶编句,怅明珠掌冷,紫石尘封。琐语凄凉,生怜暗月房拢。香丝不绾箫声住,想秦嘉梦里应逢。(谓秦芝孙)杳仙踪,何处重寻,缥渺芙蓉。
会稽张景焘馤塘
本是亭亭玉女身,无端小谪堕芳尘。
一从证得青莲果,瑶草琪花别有春。
绿杨帘幕住蝉娟,绣谱吟笺尽可传。
恰似真妃灵降日,飞身应拜九华仙。
山阴许秉辰又村
老泪弹将尽,酸辛付一编。
白莲曾入梦,紫玉遽成烟。
天上居何远,人间恨莫填。
弥留频执手,或有再生缘。
谢公偏爱女,白傅况无儿。
枉索蓝田聘,空余艳雪诗。
画奁封古墨,灯影掩虚帷。
想象拈毫夜,魂归泪暗垂。
衡山陈钟英槐亭
蕙质冰心化作云,病中情绪不堪闻。
临风一掬西河泪,洒向昊王爱女坟。
箫声未倚凤楼空,无复隋珠在掌中。
明月不知人已去,徘徊犹自照帘拢。
弱水蓬山路渺漫,翩翩青鸟隔云端。
多情最是秦淮海,零落蚕书不忍看。
离亭落叶杳琼琚,柳絮才高若个如?
一碧江天惊雁断,不须重寄大雷书。
绛帷深护绿窗纱,宝钿曾过问字车。
惆怅垂杨疏雨外,独留春色在邻家。
小鸾遗事落人间,笙鹤无情去不还。
珍重一拳眉子砚,临妆想见画春山。
凤凰台上忆吹箫 黄岩杨晨定敷
镂雪聪明,惜花情性,年来瘦损纤腰。记鸳针绣券,凤曲谱箫。瀹罢一瓯春露,妆台畔心字墉烧。吟怀悄,玉梅圆绽,粉蝶斜捎。(用女史“乱飘胡蝶入梅花”诗意) 迢迢,碧城十二,有万朵莲花,催送仙轺。怅杜兰香去,一样魂销。奈此白头人在,伤金鹿老泪珠抛。空凝忆,垂杨画帘,夜雨潇潇。
山阴朱宝慈子巢
一病弥留逝水流,那堪病榻忆从头?
可怜多少聪明语,语语辛酸语语愁。
去年我已悲金鹿,今又为君哀泽兰。
一样伤心怜儿女,涔涔老泪不胜弹。
阳湖杨葆彝佩媛
慧心偏得谢公怜,一瞥优昙逝若烟。
明月凄清环佩夜,春风惆怅绮罗天。
魂归翠水三千里,梦落红闺十九年。
象管鸾针都寂寞,更教遗语忆缠绵。
会稽鲍存晓寅初
天上人间果有无,昙花隐见总模糊。
山川灵淑钟闺阁,半在潇湘半镜湖。
自来慧业总生天,事在山阴道上传。
寄语苏门休掉泪,须知梅种本神仙。
会稽姚嘉禾书田
芙蓉别却踈香阁,肠断天寥午梦堂。
同此白头挥老泪,螺庵一卷返生香。
未成书续衔蝉录,一瓣心香溯抱花。
如此聪明如此笔,不教留与问秦嘉。
若将病语零星记,凄绝灵椿痛不胜。
帘卷绿杨人去后,雨中闲煞读书灯。
劝君莫漫长相忆,小谪红尘讵等闲?
悟到白莲花一梦,可知天卜胜人间。
满庭霜(联句) 黄岩王咏霓子裳 临海周郇雨叔畇
鹤醒霜寒,鸿飞月冷,寂寂秋夜偏长。(王)忍翻黄竹,尘罥女儿箱。(周)缥缈胡笳旧曲,屏山悄,凄绝中郎。(王)凭阑忆,兰言竹笑,到耳总凄凉。(周) 凄凉,银枕角,流年春树,兀的端详。(王)尽依依执手,拊遍钿床。(周)一样绿杨帘幕,人去后,灯也昏黄。(王)西风里,寒花零落,孤梦断湘江。(周)
嘉兴陆治经小畲
定是前身吴彩鸾,不然转世白金銮。
可怜十九年来梦,珍重明珠掌上看。
昙花一现只匆匆,玉瘁兰凋感谢公。
想得剪灯人去后,绿杨疏雨锁帘拢。(女史有绿杨灯影图,故云)
山阴陈昌沂■⑻堂
瞥眼昙花影,虚承廿载欢。
娇逾怜织素,痛甚失金銮。(白傅有哭女金銮子诗)
露冷蝉吟涩,香留蝶翅干。
茫茫椿舍意,谈绪亦悲端。
拟跨秦楼凤,兰闺正待年。
朅来天帝召,偏及女青莲。
萼绿何灵匹,寒簧倘谪仙。(叶小鸾前身为月府侍书,名寒簧,见《午梦堂全集》)
成编珠玉字,和泪湿秋烟。
乌程汪日桢谢城
冰雪聪明玉雪姿,依依膝下胜男儿。
凄凉夜雨空闺冷,香炧灯昏泪似丝。
前生慧业种尘缘,小谪人间十九年。
手把白莲翀举去,知他成佛与成仙。
才福能兼自古难,隃麋剩箧几螺丸。
返生香有遗诗在,绝似枫江叶小鸾。
掷梭岁月感骎骎,早见坟头宿草深。
孝念肯因生死改,频来入梦慰亲心。
高阳台 武进沈昌宇紫醅
似雪才销,如烟梦断,琼台不耐春浓。素袂翩翻,归真手把芙蓉。夜寒无复敲灯盏,掩花奁堕月无踪。只溟蒙,瘦绿垂杨,愁罥西风。 涔涔老泪衰年尽,叹芳襟绮思,追忆难工。十斛螺丸,可堪重检遗封。花钿药裹分明在,更谁搴问字帘拢?况相逢,箫史来时,彩凤楼空。
会稽胡寿昌在兹
明珠碧海渺音尘,病榻秋风记尚真。
十九年华成小劫,万千谈绪怆衰亲。
庭前柳絮空无迹,梦里莲花净有因。
得似小鸾仙去否?绿阴长锁画帘春。
香山哭女犹娇小,才调今堪学士夸。
麝墨奇香凝粉黛,鸳针密字组云霞。
起病愧我无灵药,着录凭谁继抱花?
痛煞九华妃降日,天风一霎引鸾车。
瑶草琪花信有无,琼楼玉宇总模糊。
侈谈上界新居丽,为恐高堂老泪枯。
执手自伤儿负负,承颜犹望弟呱呱。
最怜选得乘龙婿,魂傍秦台夜月孤。
摩挲倦眼洒松烟,无限酸辛尺楮传。
长爪暗抡秋信早,丰颅愁掩月华鲜。
红颜一树伤春尽,白奈千花觉梦圆。
料得去来今不昧,探环会有再生缘。
菩萨蛮 秀水沈景修蒙叔
罡风吹散昙花影,秦楼未上箫声冷。尘罥琐窗纱,夕阳芳冢斜。 白云回望处,永夜心凄苦。病榻气如丝,西河肠断时。
稽陈亮采艺圃
弱态依依病里身,螺庵旧事渺如尘。
苦留幻影空花劫,累煞高堂白发人。
荷花生后女长离,痛忆缠绵执手时。
耶自酸辛儿强笑,分明多少断肠诗。
璇闺一梦幻南华,生小聪明亦可嗟。
影自姗姗魂冉冉,柳梅都作女儿花。(女史喜乃兄岘卿梅魂柳影词,适成其谶)
天上新居是也非,琪花瑶草总依稀。
一抔黄土南湖畔,斜日平芜峡蝶飞。
会稽王英澜景缓
乐安盛文物,才彦超东中。
慧根钟机星,组此锦绣胸。
仙毫垂月液,神针夺天工。
猗与女长吉,手把白芙蓉。
岂其赴玉楼,抑或归瑶宫。
湘奁富遗草,一寸香尘封。
商(嗣音)徐(昭华)足鼎立,芳徽光管彤。
名门多淑媛,秀萼挺青松。
儿妇绝粒时,问年还与同。
可怜冰雪姿,灌梦空秋风。(大儿继本疾卒,儿妇殉烈,年亦十九,己膺族典。女史,女侄也。灌梦,所居楼名。梅史诗有“高楼辟谷忆冰姿”句)
白傅悼金銮,潘令哀金鹿。
人生到中年,爱怜逾兰玉。
兴公本钟情,老泪飘扑簌。
暮雨敲虚帷,魂晃一灯绿。
枯坐忆言笑,然脂写盈犊。
鱼缄递邮上,新诗滕千幅。
哀哀感逝心,展卷更枨触。
我亦有弱息,幼字淮宗族。
长归悲女拿,传经妒老伏。
才殊情无异,同声付一哭。(幼女继樊,字宗涤甫先生少子能尊。去冬殓于函齐,宗氏迎枢,归葬先陇)
凤凰台上忆吹箫
恨海横波,彩云留影,碧落何处瑶台?针残线冷,零落旧金钗。明日荷花生日,祗一语惊损离怀。凄凉处,阿兄空赠,并蒂一枝开。 诗牌,重检点,是真是幻,总费疑猜。认扶持清梦,飞到寒梅。底事香魂一去,浑不见环佩归来。君知否,聪明不寿,千古误多才。
细字缄愁,柔词织泪,满纸都是秋声。评珠咏玉,何处问三生?孤负秦台旧约,西风峭吹冷瑶笙。应肠断,隔墙柳色,和雨湿帘旌。 无情,嗔造物,昙花小见,韩药无灵。剩松烟一缕,犹滞银屏。比似小鸾眉砚,今昔事一样分明。(明才媛叶小鸾,年十七,未于归而下世,遗有眉子砚,与女史之遗墨略同)空赢得,雪泥鸿印,脉脉证诗盟。
武进庄士敏仲求
牵衣笑语最辛酸,凄碧帘拢罢倚栏。
扶到梅花惊晓梦,吟成柳絮堕春寒。
人间翠闼哀金鹿,天上珠楼返玉鸾。
一卷留遗千载恨,临风老泪不胜弹。
会稽任官燮意芳
窈窕聪明一例删,老梅消瘦黯空山。
蛾眉亦受皇天忌,毕竟才人命独悭。
闲翻忆语旅窗中,拉杂零星读未终。
陡忆昔年肠断句,为挥老泪向秋风。(余二儿四儿俱胜衣而夭,大女嫁而亡,伤心者屡而奔走不已,故有“山川离别路,儿女先生余”之句,自号曰长忆生)
余姚黄炳垕亭蔚
新月光纤纤,照人小螺庵。
庵中何所有?粉盒杂书签。
庵外何所闻?吟声出画帘。
吟诗谁氏女?孙媛体姗姗。
厥名曰芳祖,字之以心兰。
生年甫及晬,跌坐似参禅。
四岁认点画,字义劝推研。
八岁辟寇难,日夕亲简编。
十二得名师,经笥腹便便。
诗词日益进,出语丽且娟。
十三学绘事,恍得云林传。
十四工书法,不慕张草颠。
针黹出新意,浓淡妙相兼。
眉间光如月,自比洛神妍。
银甲长逾寸,自诩鸟爪仙。
孙氏越着姓,群从俱联翩。
稽古有疑义,转询闺阁间。
阿爷客保阳,家书往复还。
倦游拥图史,婉嬺承欢颜。
虽无丈夫子,对此神亦恬。
相攸得秦婿,隔幔红丝牵。
冰清兼玉润,射雀信前缘。
谁知缡未结,噩梦摧心肝。
手执白夫渠,冉冉上青天。
新居甚壮丽,天上乐且般。
佳墨犹在笥,不复磨松烟。
遗诗犹在箧,不复启花笺。
灼灼寿星桃,谁与赏华鲜?
累累苹婆果,谁与品赵燕?(俱用忆语中事)
病榻千余语,语语意缠绵。
阿爷覙缕记,记成泪如泉。
纵有忘忧草,万斛愁难删。
纵有精卫翼,百丈海难填。
嗟天生殊质,胡不永其年?
辄谓才女子,福寿俱难全。
岂知许飞琼,本在列仙班。
倏忽十九载,偶然堕尘寰。
悯爷无男子,往请上帝前。
世有轮回说,其理或信然。
速化为丈夫,早协熊罴占。
弃我残脂粉,掷我旧珠钿。
卸我巾帼衣,莱彩舞便嬛。
改我金莲步,云舃凌花砖。
依旧侍膝下,庆溢麟趾篇。
花落子重结,月缺光仍圆。
请爷收老泪,幸勿忧心煎。
凤凰台上忆吹箫 鄞县郭传璞晚香
带病初醒,荷花生日,分明记是明朝。甚眉痕双锁,对镜慵描。竟舍微云佳婿,升天去,月管风璈。氤氲使,未通碧汉,永断蓝桥。 寥寥,祗有恨无言,泪涌秋潮。费哀词金鹿,暗与魂招。检点旧时遗稿,囊红麝墨黦香销。从头忆,饶多少愁怀,弹破弦么。
山阴吴讲省斋
秀骨珊珊绝世姿,紫鸾可那促瑶池。
安昌爱女心偏甚,为录金闺病里词。
一现昙花竟杳然,忍教老泪落尊前。
九天珠玉分明在,留与人间说女仙。
传言玉女 定海陈凌汉文槎
一角螺庵,想见左家娇小。绣余闲课,博高堂欢笑。绿杨帘幕,料理诗牌画稿。仙云飞堕,墨香犹绕。(女史工诗画,性尤爱墨) 苦雨酸风,蓦惊心掌上,明珠抛了。忆牙床絮语缠绵,写上蛮笺,吟魂缥缈。秦嘉见得,也应心槁。
用十五咸全韵 会稽姜葆初叔涵
珠珰玉佩辞尘凡,玉烟珠泪瑶华缄。
翁瘦如鹤忧如獑,雪涕为我道詀詀。
兰言得集少长咸,寿以手民纷镌劖。
小子无才愧石瑊,听睹未终湿我衫。
翁昔畿转牧守监,峨冠獬豸高岩岩。
夙严顾畏惟民碞,行路不避有力麙。
偏能与世殊酸醎。
飘然非欲脱讥谗,对床旧约栖松岩。
归来马疾如风帆,笑见女史鬓髟髟。
天吴紫凤绣垂縿,花样翻新新色嵌。
麻姑长爪真纤掺,有时异书检琅函。
有时名酒晋银椷,醉或翠袂相扶挽。
果树同看鹦啄鹐,画梁同听燕语喃。
忽动军声惊鼓儳,谋安绝胜三窟毚。
海上先春买小■⑼,谢庭回首缘未芟。
乍喜兵气消天材,复忧慈母构疾严。
碧筠篮荷白木镵,水火既济药鼎黬。
不以脂旨供清馋,孝思通神感至諴。
无何己病催仙帆,云迎雉扇若出■⑽。
一抔玉骨上作锨,绿杨灯暗月上杉。
南湖森森峰巉巉,高堂悲泪时心衔。
凤凰台上忆吹箫 郸县张谨北泉
素奈凄凉,青梅酸楚,几多心血销磨。记画成粉蝶,吟就香螺。绝似谢家娇小,开絮阁,绿咏红哦。浑无那,云招彩凤,月掩修蛾。 无多廿年幻梦,凭灯影,写出娥娥。叹尘封病榻,烟锁吟窝。祗剩依依倩影,伴老子午夜悲歌。仙踪杳,数行泪墨,展卷摩挲。
鄞县郑明志澹园
蕙质兰姿比谢家,修成画史吐诗葩。(女史着梅花画人传等集)
可怜枉费东风力,斗尽心花与笔花。
手把芙蓉返帝乡,小鸾仙去月华凉。
伤心白发梅花叟,挥泪重编午梦堂。
消息(集白石道人句) 会稽王继谷子诒
织锦人归,写经窗静,乱蛰吟壁。玉麈谈元,罗衣初索,曾赋梅屏雪。芙蓉影暗,秋风一榻,多病却无气力。想如今翠凋红落,可怜情事空切。 千岩月落人归,甚处又对西风离别。老子婆娑,哀音似诉,持向人间说。绿杨巷陌,隔篱灯影,(曾写绿杨灯影图)惟有池塘自碧。更愁入一帘淡月,梅边吹笛。
鄞县郑德璜黼堂
徐潘才调妙堪俦,寿命何烦较短修?
料得千年埋骨处,鲜花香带墨痕浮。
闲评仙露比餐霞,清浣诗肠胜点茶。
未耐秋风先谢去,前身原是白莲花。
武进马芬少芙
二千余字珍珠泪,梦影追摹总杳然。
知是中郎肠断日,桃花痕渍浣花笺。
珊瑚病鹤骨离支,犹向筠床理绣丝。
萼绿仙人原旧侣,可能清梦与扶持。
秋风催驾碧鸾车,还向西池阿母家。
愿渡镜湖明月去,一尊香酹白莲花。
山阴钱稼秋穗生
鸾闺娇小忆平阳,金鹿词成枉断肠。
不道侍书归月府,人间难觅返生香。(叶天寥题小鸾遗集曰返生香)
手折莲花上玉京,药铛星火亦关情。
杜兰香去飞琼杳,早被时人识姓名。
德清俞樾荫甫
一现昙华本是虚,文园竟夭女相如。
阿翁重检琅函读,怕展全芳备祖书。
零落残笺付侍儿,病来一月不临池。
至今粉盠脂奁外,剩得青麟髓半规。
何处瑶京十二楼,才人例不世间留。
若从闺阁论浓福,输与寻常罗绮俦。
女儿家远碧天高,老去孙宾兴尚豪。
他日傥逢青鸟使,为言无恙寿星桃。
疏帘淡月 阳湖杨晋藩蕉隐
秦台凤去,想月上疏帘,夜窗情绪。砚冷冰消,尚忆碎缣零句。韶华转眼浑无据,怨东皇骤将风雨。荷珠易散,仙云难返,断肠空赋。 又何事人间幻住,向绿杨灯影,词坛偶驻。梦醒匆匆,芳讯顿还尘土。屧廊前度寻幽径,问春归惜花谁主?画楼梅传,盦盦剩稿,独留千古。
勤县邵丙镛槐臣
昙华一瞬梦中身,福慧双修有几人?
莫怪多才偏薄命,仙姝原不耐红尘。
新居天上总茫茫,遗稿重寻旧锦囊。
此日螺庵冰玉聚,编诗各有泪千行。
钱塘夏曾传薪卿
泡影昙花不自由,谢公情绪卷中收。
鲛绡委宛缄红泪,虫语零星咽素秋。
剩粉残香都敛恨,引商刻羽总含愁。
一编似读昭华集,自愧鲰生腕力柔。
仁和温汝超次言
匆匆一霎现昙花,无限凄凉惹阿耶。
造物忌才还忌福,不将徐淑配秦嘉。
白傅无儿已自伤,兰心蕙质又摧戕。
一编忆语零星记,不数随园哭阿良。
儿女情伤忆昔年,西河痛泪洒遗笺。
披诗不尽喃喃语,枨触余怀倍可怜。
莫将幻境当真如,紫玉成烟付子虚。
妄语塞悲君悟否?漫夸天上有新居。
余杭孙士灜啸山
菡萏深闺质,生来十九年。
不堪兄弟寡,常得父师怜。
修短原随化,推敲竟欲仙。
玉楼长吉在,底事召蝉娟?
大兴王长熙平浦
小螺庵里欲黄昏,剩字零篇总断魂。
风雨潇潇悲白发,淋漓满纸泪花痕。
云軿缥缈归何处,一握莲花悟夙因。
从此瑶台推领袖,仙班添得女诗人。
木兰花慢 钱塘吴春煊次愉
为昙花一现,追想处,最心酸。更莫问前因,春帘燕杳,夜院蟾残。回首当年问字,溯慧心娇语有多端。夺爱明珠掌上,争随转烛人间。 遗芳画稿与诗翰,不忍展来看。奈兰草摧时,荷花生日,俄顷难延。应尔纤尘不染,便蓝田种玉竟无缘。买地空埋白璧,问天可惜红颜?
小螺庵病榻忆语闺秀题词
山阴王绮仲昭
学书记得当年事,侍砚虚堂坐夜深。
花月一庭人静候,隔楼时听读书声。
曾过妆台写恨诗,(去年过小螺庵,曾草一律,中有句云:“百年空惹卢家恨众口犹传左女贤”)一编读罢愈寻思。
绿阴如梦重帘锁,惆怅吟成少故知。
掌珠光坠暗书楼,赢得临风感白头。
一幅乌丝千点泪,寿星桃外冷千秋。(用卷中本事)
木兰花慢 武进赵细琼英媛
向春风影里,曾飘起,碧香痕。怎秋水文情,春山媚妩,都属氤氲。犹存玉台残简,怕天风里人万重云。身世无端来去,空王试问前因。 碧桃花下剩斜曛,往事不堪论。想绿萼前修,飞琼旧侣,误落红尘。声吞,碧空迢递,月明中何处觅仙魂?夜半云车过影,霎时环佩声沉。
喝火令 前人
鹤泪风声杳,鹃啼月影寒。知他色相几重天?破却一场幻梦,归去白云边。 痛惜珠还浦,凄凉玉化烟。春花秋月一时间。记得琼楼记得小游仙,记得昙花慧业,肯恋世间缘?
山阴潘淑真静婉
好语如明珠,一一掌中坠。
谁知仔细看,都是辛酸泪!
屋非小于螺,为爱松烟选。
安得返生香,再来试斗砚。(庵名本放翁“墨试小螺看斗砚”诗意)
画眉先画梅,恨不早比翼。
若作鸳鸯梅,但须分雨色。(芝孙余外曾孙,亦能画梅,故梅叟哭女诗有云:“可惜画人空次传,不随夫婿写梅花”)
莲华证化身,吐属自殊俗。
巧样翻碧筒,更觉胜红玉。(小螺庵莲房诗云:“人爱榴房红,侬爱莲房绿。翾风作房老,绿珠胜红玉”)
不弹英妃筝,偏慕麻姑爪。
想被琼仙招,仙坛花共扫。
忆秦峨 萧山沈淑卿
逋仙泣,梅花结子青堪折。青堪折,可怜命脆,竟同秋叶。 绿杨帘幕藏春色,登楼未解愁离别。愁离别,梨花香冷,柳梢月缺。
散余霞 前人
竺萝村侧东风紧,惜芳菲烟景。一枝摧折关心,感天涯客鬓。 兰闺更有知音,写绿窗离恨。落花啼鸟无情,盼夕阳残影。
山阴单庆楞仙
料是天仙历劫来,无缘问字到妆台。
瑶编展读频低首,不让当年咏絮才。
拈花微笑便乘真,九畹灵根了夙因。
凉月碧奁空掩映,凌波罗袜不生尘。
上清归去太匆匆,十九年华一梦中。
从此绿杨灯影暗,白云四面作帘拢。
金缕曲 钱塘沈惠昭季兰
一卷伤心谱。是当时螺庵病榻,缠绵软语。想见绿杨帘幕里,半粟凉灯凄楚。叹尘世留仙难住。剩墨残缣零落尽,累阿翁老泪倾如雨。忆往事,写悲绪。 琅琊也有璇闺侣。痛一般临风玉树,生埋黄土。(吾师会稽土子献先生幼妹葭林女史,亦工吟咏,年十四而夭)自古红颜多薄命,何况才高咏絮!更那得长生篆注!我愿从今焚笔砚,算虚名身后终何补!香一帘,佛前炷。
凤凰台上忆吹箫 阳湖杨昭华韵侯
玉簟寒生,绣屏尘掩,西风梦断云边。想佩环归去,月冷疏帘。往事依稀犹记,空凄忆别绪缠绵。吟魂杳,春风隔院,新句谁联? 天上几经尘劫,算一霎昙花,转眼桑田。怅音容邈漠,蕙帐沉烟。回首红楼深锁,惟余得剩墨残编。凄凉处,伤心忍教,重忆当年!
绮罗香 阳湖屠瑞霞碧城
月冷蟾蜍,香寒螺黛,芳泽飘零犹剩。断句残篇,珍重昔年鸿印。想小劫偶谪尘寰,向梦里三生曾证。惩匆匆花落春残,青山啼尽子规恨。 仙云吹散无准,空忆湘皋佩杳,汉江珠冷。隔院联吟,往事怕教重省。怅几度病榻秋风,叹人去暗尘侵镜。剩凄凉夜雨疏窗,画帘灯影静。
高阳台 阳湖杨璇华蕴萼
半榻西风,一帘疏雨,画楼旧径云荒。镜槛尘侵,凄迷无复晨妆。珠还合浦春魂杳,更何时问字华堂?恨无端,蝶化罗浮,梦冷秋霜。 潘徐福慧难修到,只零星剩墨,秋泪珍藏。坐月帷空,寒烟衰草苍凉。珊珊环佩归何处?对青山艳骨埋香。任年年,花落鹃啼,凭吊斜阳。
满江红 阳湖杨璐润玉
几度秋风,吹不断离情千缕。空想像生平婉转,病怀曾语。酒醒纱窗人影悄,香寒玉砌吟魂去。剩零脂遗钿掩虚帷,空珍护。 芳径没,梧桐暮;妆阁冷,琼楼赋。听打窗落叶,乱愁如雨。梦里夫渠成旧谶,掌中明月还珠浦。数韶华弹指一番新,春无主。
会稽胡敬娴顺彬
病语零星榻未寒,秋风回首总辛酸。
弥留尚恐亲心痛,强作欢颜泪暗弹。
绣虎师传自有真,色丝技更擅针神。(曼志堂稿赠女史诗云:“君家自是擅针神。”)
如何十九年华尽,始信莲花不染尘?
拜母松岚翠满楼,髫龄秀色已难侔。
至今犹记高堂语,生女如斯亦仲谋。
问字螺庵愧未曾,绿杨春雨自青灯。
画帘依旧人何处?想在瑶台第一层。
我正哀吟哭子诗,(余长子七龄而夭,次子三龄、三子五龄皆不育。哭子诗有“三索得男空有迹,半生抚汝岂无缘”之句)那堪代赋泽兰词?
墨痕和泪都成血,半为人悲半自悲!
女芳祖略述
女名芳祖,先中议兄命取《全芳备祖》意也。从子念祖字心农,从女香祖字畹兰,归杨氏,亦能明书义,以孝女旌。余因合字以心兰,退叟宗兄为东皋吟社长,赠号曰越畹。生于咸丰四年十一月十二日,妾王氏出。内子陆悯妾张氏无出,命抚为己女,教以女红。四岁时,余游保阳,女侍内子家居。先资政兄命问字于从子德祖。八岁,余挈之避难,与从孙福庆共课之。十二岁,师曹文孺大令。闺阁中有愿结盟者多婉谢之,惟与通家王眉叔学博令媛仲昭女史为文字交。十六岁字同邑秦秀才德埏,原名塄,字芝孙,号海樵,友芝太常孙,镜珊司马子也。同治十一年六月二十九日,女以疾卒,年十有九。十一月二十六日,婿家迎主成礼,殡于郡城南门外双牌楼秦氏祖莹之侧。余搜集其零星草稿,为《小螺庵诗词》二卷,又为《梅花画人传》、《续衔蝉录》,皆未竟。伏冀当代名人怜赐诗文,藉附不朽。会稽孙道干瘦梅述略。
哭舍妹(并序)
余之从妹芳祖,字心兰,号越畹,季父侧室王之所出。未晬,便爱跌坐;渐长,眉目如画,姿性明淑,尝就余识文字。八九岁时,避难海滨。寓斋有醉芙蓉花,时如云锦,季父谓“旧愁新病,惜未能一吟赏,”妹即对曰:“此所谓年年不带看花眼,不是愁中即病中也。”其颖悟类如是。十二岁,曹夫子自萧山来,授以唐宋大家诗,诣日进。余与同人集,偶援古语,有疑,辄折片楮送阁中,批答立解。于时王仲昭氏绮居比邻,曹夫子“春色两家分占处,绿杨帘幕雨中灯”句,所为作也。自余北游,濒发,妹走送,余凄悒特甚。今年九月,家书来言妹死矣!实六月小尽日也,年仅十有九。先是一月,季父梦妹手玉莲花,冉冉没空际。惊而寤,汍澜盈枕,果符噩兆。悲夫!方妹疾甚时,进以参苓之属,辄屏去之,曰:“此非吾饮,行当餐琼液耳!”又以新居有瑶草琪花之胜,劝季父往观之。噫!妹其有夙根者欤?顾余同气之戚,不任摧伤,呻吟成幅,写其痛臆而已。妹字同邑秦氏,将葬于秦。性好佳墨,累累针箱中,是可殉也,故诗中及之。
秋梧飒飒檐雨滴,灯花冷堕蜻蜓碧。
乡书甫启读未终,涕泗狼藉缣素中。
左家有妹丰姿绝,绿发如云肤胜雪。
生来偏得谢公冷,何况封胡与羯末。
一双明矑悬春星,宛转索抱向阿兄。
含娇泥我解难字,点画一一仍分明。
春花秋月一年年,静锁红闺镇日闲。
乌丝写上蚕眠体,博得灵椿带笑看。
绿杨帘幕深深护,白雪庭阶曾咏絮。
正是韦家全盛时,锦心压倒三珠树。
已闻进士号不栉,却送春明人就日。
一别酸辛又几时,昙花愁幻伤心色。
噩梦惊残夜未阑,玉华冉冉五云端。
红丝才系文鸳翼,香泪旋消翠蜡盘。
秋痕扫尽芳尘浅,芙蓉冢傍秦台掩。
十斛松烟剩未磨,好陪玉骨埋秋鲜。
佛果仙因事可疑,蓬山竺国两难知。
可怜作客三千里,为尔新霜上鬓丝!
壬申季秋日,兄德祖挥泪于汝洲官廨寓次。
哭姑母
犹记儿时,修梅馆里,曾随红袖趋庭。抚瑶轸,覆香枰。花间曲宛转,披赓拣钗头汲玉罂。谁料而今,妆台闲了,凄碧尘生。 空怜冰雪聪明,试回首人天景忽更。依稀剩得,游仙枕畔,酸语零星。怎奈堂前,萧萧白发,为检图书痛不胜。无限凄凉,绿杨灯影,风雨秋声。
右调《云仙引》,壬申仲冬望日,侄庆曾学填。
小螺庵病榻忆语 会稽孙道干瘦梅着
昔李杲堂先生(邺嗣)为其爱女美兰作小传,略云:“少奇慧,善解书义;性孝,处父
母侧,婉婉迎人。稍长益从余,读书达大义。以疾卒,年十九。诸凡识兰为人,无不垂涕。
兰平生与余语,款款不能止。及垂死二日中,竟不发口。梵大师曰:‘此儿至孝大忍情,恐
遗语益伤父心也’。”呜呼!之数言,何其与余儿芳祖适相合耶!所不同者,李已嫁而儿未
嫁耳。余拟为之补写绿杨灯影图,因忆儿病榻语,先草录十六则,见岘卿侄(德祖)诗序中
者不赘。梁昭明太子所谓追忆谈绪,皆为悲端也。
儿质素弱,苦欲事事求胜。女红外颇耽吟咏。十三岁时,秦秋伊提举(树铦)以诗词集数种贻之,中有《本朝名媛诗余》一种,儿尤喜之,始为倚声之学。从孙妇傅葭仙以画属题,久未报。乍病,向余索词谱,劝且休,曰:“儿已许之矣,况此亦消遣法。”遂填《似娘儿》一解云:
卷慢绣针停,嫩晴天棐几香生。倚来翠袖摊书静,春风人面,桃花竹外,省识卿卿。 吚喔绿阴鸣,问何如雏凤声清?呼儿指点儿须听,还期他日,鸡窗映雪,早作和羹。
词不能工,此乃绝笔,存之以见一斑。
儿貌无瑕,眉额间光满如月,见者多奇之。病后光渐减,引镜自照,笑曰:“儿其为洛神乎?何轻云之蔽月耶?”
儿刺绣爱翻花样,藕仙从孙(庚揆)倩绣枕,已画梅花一枝,绣时欲分朱砂、珊瑚、绿萼、白玉四色。嫌太疏寂,拟用一方印押角,问余曰:“扶持清梦四字何如?可则病起当添篆之。”又余戚谭子敬户部(宾琛)将入都,倩绣诗囊,儿曰:“记得画帧有作二白鹭一青莲华者,题日路路清廉,今拟绣一白鹭,以木芙蓉代水芙蓉,取一路荣华,意不嫌俗否?”余皆笑应之,惜不果作也。
春间儿读书益勤,傍晚罢绣,犹伊吾不已,上灯则钞诗或模帖作径寸字。病后遂废。一日老抠于书架上,觅纸裹药物,儿遥见之,戒勿妄动,曰:“小愈,仍当供临池用耳。”
小暑日,王眉叔学博(诒寿)自武林归,以娱园主人画团扇相赠,题一绝云:“瑶阶碧净露华新,翠筱扶花报好春。依约未央前殿月,一枝红对锦袍人。”儿起坐桃笙上,爱不释手。余曰:“儿将以此作少陵诗、摩诘画读乎?”曰:“非特愈病,且可为儿袚除不祥。”盖背乃眉叔试新得紫石砚,临玉板兰亭,故云。
儿嗜画,于闺阁中笔墨尤甚。初夏乞萱云女史桃画扇,两月始得。仿南田法,作藤花钩鱼儿。急索锦匣藏枕畔曰:“此可与也弗女史桃花扇并珍,一以浓艳胜,一以澹雅胜也。也弗画上,有仲昭女史题《忆王孙》一阕,一面心农兄小楷。此当留俟岘卿兄归赋长调耳。”岘卿自刻《寄龛词》四卷,有红情绿意两词咏梅魂柳影,儿尝喜读之,曰:“命题选调便佳,如此描写魂影,梅柳有知,当一齐俯首。”
张姬爱儿如己出。姬病,儿侍奉汤药,无微不至,祷天愿持斋,冀速愈。己病,命以脂旨进,弗可。既满愿,或谓白鸽性禀金水,善治虚,将觅以入菜。儿坚却之,曰:“因求生而反戕生命,有是理乎?况诮同煮鹤,但愿学张曲江,不愿学韩玉汝也。”
儿好墨成癖,知之者多所持赠。师曹文孺大令(寿铭)并赐以诗云:“报与松烟三十笏,蘸毫凭学卫夫人。”儿颇能品其佳者,以豹皮囊养之。适有飞丝入目者,欲乞少许,家人将辞以疾,儿闻之曰:“此亦救急也。小钿箱中有青麟髓一截,虽非方于鲁手制,亦有熊胆,可磨用。”
儿以花露代茗,屈指计曰:“已尝五种矣。玫瑰之香腻,枇杷之香幽,儿病肺非病肝,宜枇杷。闻枇杷花即款冬花,然乎?”余曰:“款冬即《尔雅》菟奚颗冻,疏药草也,非果属。本草生河北关中,十一二月花开如黄菊,未舒者良,世多以枇杷蕊伪为之耳。”又问卢橘究是枇杷否?琵琶何以本作枇杷?并论另编千文,枇杷二字,颇难破用。余虑其殚神,止之曰:“儿絮絮不绝,欲为蜡兄作谱乎?”
儿欲尝新莲子,市尚未登。先资政公茔后九曲池中花颇早,觅得数房,儿手剥嫩者先啖余曰:“天无弃物,不特房可涤砚。”因留其蒂,簪刺之,令与柄通,纳啖巴菰,劝余吸之,曰:“此名碧筒,方相称耳。”儿姑陈恭人,时遣人问疾,赐珍品。中有苹婆果,儿尤喜食之,曰:“此佳人从燕赵远来,而色香味皆未变,胜闽乡玉女多矣。笠翁赋此,以西子杨妃并论,允哉!”
余庭前杂植花木,儿时时呼人浇灌,而于新得之寿星桃尤汲汲,曰:“儿记《群芳谱》云:‘树矮而花,能结大桃。’倘得活,将移置庵中作盆玩,亦足以豪也。”
润香侄(泽)种有并头莲一枝,花正开,颇重,风吹将折,遂持赠儿,并配以素心兰数箭。儿喜甚,以兰插胆瓶,手执莲花语余曰:“花香不宜近鼻,此则亭亭净植,想无碍。”余忽记旧梦,情景宛然,且心兰为儿字,非佳兆也。
俗忌病人问时日。二十三日夜,忽问余曰:“今夕何夕?”余曰:“儿试忆之。”少停,若有不悦色然,曰:“明日荷花生日也。”余曰:“儿问此易故?”曰:《云笈七签》云:红颜三春树,流年一掷梭。六月不多几日矣!”嗯,岂儿预知死期乎?
儿苦热,日汲井华水,置榻前。平日喜食美女瓜,夫人李,曰:“惜儿病,不能浮瓜沉李也”别以盆为沼,畜金鱼数尾,朱鳞碧藻,环游自如。儿倚枕以饼缘投之,观其往来争唼,曰:“此中亦大有生趣,令人作濠濮闲想。”未几疾甚,数日不复顾,鱼尽先儿死矣。
儿指爪多长寸许,护以银甲。每诊脉,必先盥手。劝去之,曰:“儿欲效麻姑耳。”至弥留时,强自卸置胸前,示不复用。磋磋!何欲效麻姑,偏同长吉耶?
余自端阳后三日,始为儿称药量水,旦夕抚之。儿与余语多,不能缕述。垂死前二日,强笑执余手频嗅之,似有千万语欲说状。双眼注视,忽盈盈欲泪,觉不可忍,即反侧面壁,恐伤余心,实握别也。悲哉!中秋后,秦婿(堮)省亲江南,昨始旋里。今日以亲命延其师锦湖褚君(继曾)来,为儿书栗主。明日是儿生日,镫右草此,不禁泪花满纸也。同治十一年十一月十一日谨识。梓成,自题十二截句。
结习未除摩诘室,情文敻别影梅庵。
不须细录芙蓉梦,早有哀辞寄寄龛。
十九旬非十九年,未能言尚为呼天。
书床药灶关心处,应比金瓠倍可怜。
欲传记忆无文锦,字字萦愁为断肠。
傥似髯苏偶忘却,补遗合待付秦郎。
梦榻香残黄菊枕,吟帘雨冷绿杨灯。(姬王氏哭儿病亡,余别为合写一图,此自撰联语也。儿尝为姬制菊枕,举牧斋《九日》诗“娇女指端装菊枕”博余一笑,故及之)
西风花瘦重阳后,娇女相依唤不应。(姬段于九月十日)
白莲花绕女儿坟,(镜湖双牌楼多白莲,均甫大令题句,时儿榇尚未归秦氏,殆诗谶耶?)一镜双分曲抱村。
清句不堪和泪浣,水边环佩月中魂。
粉椠频年倚短楹,移家今始傍山城。
翻嫌采敢多晴翠,偏有螺鬟照眼明。
花落香吞绣尾鱼,台池旧近右军居。(小园有方池,在山麓,水清石出,惜儿不及于此洗砚也)
伤怀欲肖仙娥影,初学空留月宛书。(近见儿手书有署月宛者)
待描小等第三图,月面松纹纸有无?
嫩绿枝头红一点,画师更要费工夫。(儿早欲写绿杨灯影图云:“唐人‘嫩绿枝头红一点’诗意,以雨中灯影写之,似胜前人。”此未病时语也)
谁掷明珠照茜纱,露毫曾赋紫薇花。
而今别有红炉雪,那得纤纤鸟爪爬。(仲昭女史家薇花红出墙外,儿有诗云:“听得诗声隔绛纱,一双燕子巧藏花。玲珑重搦胭脂雪,但倩仙人鸟爪爬。”偶检儿稿,次韵成此。时新居鸳鸯薇盛开,以红白相间得名)
湘弦枨触怨锄兰,短烛添浇独自看。
看到丛悲有余忆,古来知己得郊寒。
曾闻倚玉难藏拙,(“倚玉难藏拙”,韩文公句)莫道投砖敢望酬。(“投砖敢望酬”,卢允育句)
从此夜航添故事,吟筒为我代缄愁。
珠字争题少女辞,(周眉叔序尾语)感铭生死两心知。
破闲拟踵昙花例,还问何如可可诗。
小螺庵病榻忆语后序
夫蛾眉易逝,骑省有金鹿之悲;鹤舞含愁,苏台留紫玉之迹。况越畹女史天上琼蕤,人间瑶质,以左家之娇态,为安昌所最怜;绮华正春,珠光遽坠,有不睹遗衣而挥泪,忆绕膝而伤情乎?仆也绛帷问字,(女史执经于曹文孺先生,继于先生亦在问业之列)面识春风;红叶为媒,诗惭流水。(女史字秦芝孙同砚,余为执柯)本通家之旧谊,早淑德之备闻。尔其皎皎冰姿,珊珊玉骨,是帝旁投壶之女,降谪尘寰;疑月中捣药之蛾,仙游下界。蕙襟雅澹,匪矜罗绮之妆;琼想幽闲,鲜结钿钗之伴。借诗书为膏沐,蠢食仙成;证翰墨之奇绿,骊探珠巧。翠镌紫石,白金銮之书文;香满红笺,吴彩鸾之写韵。诗百篇而入圣,针三绝而称神。织璇玑于锦图,何如苏蕙;绕法华于绢尺,不愧卢娘。询所谓才艺兼优,德容并美。心珠夜炳,斗咏絮之清芬;意蕊晨飞,娱生花之老眼。加以红丝一缕,白璧双珍,得坦腹之贤郎,匹扫眉之才子。将儿藁砧怜重,竞睹新词:纵扇情长,不书离恨。锦帐宝钗之句,书报秦君;香兰醉草之篇,吟成孙媛。而乃鹊桥欲渡,银汉云遮,鸾鸟绕鸣,女床雨泣。以荷花诞生之日,为黄杨厄闰之秋。菱镜光寒,照红颜而莫驻;蓉城景丽,列翠袖以争迎。空劳琼液玉脂,觅鼎里丹还之药;剩有钿蝉金雀,锁江干黄竹之箱。兴言至斯,可悲也已。然而瑶林玉蕊,原非尘土之根;金地宝莲,合证妙华之果。海山芳霭,紫室重寻,曾城桂旌,白云早迁。溯兰言于倚枕,颇记零星;供艺苑之留题,应愁溘露。一编小录,共瑶台凤牒以俱传;五夜灵风,傥绣幄鸾軿之早下。
光绪纪元重阳后三日,山阴褚继曾锦湖氏撰。
小螺庵病榻忆语书后
余比年观人,颇以顺亲二字为的,而未尝不叹孝行之不可多得。然于孙氏之门,几两失之。微《病榻忆语》一编,亦奚自知其微哉?孙氏,越望族也。畹兰女史名香祖,归杨氏,戊辰岁以孝旌于朝。异日志传,必有能传其人者。越数年而有心兰女史。心兰,瘦梅先生女畹兰从妹也。孝行多秘于闺阁,不得闻,先生亦略不述及,殆以孝为庸行欤?杜奉常妹婿以是编见视,余阅之瞿然曰:“是复一孝行女也!今亡矣,忍不书?”女史善刺绣,工诗词,旁及诸子百家,多涉览。越人咸多其才。余以为犹浅之乎测女史也。先生乐于阐幽,遇节烈贞孝,编之惟恐不详。且耽吟咏,苦无子,恒戚戚焉。女史知非诗书不足以承欢,恒手一编依依膝下,反复问难,俾先生得以教子者教之,庶几忘其为无子焉。壬申五月病,先生忧之。女史窥先生之忧,虑无以解也,取画中诗之法以刺绣行之。女史虽敏悟,实先生涵濡渐染,有以成其天性之爱者也。已而病剧,屏书史,医者多棘手。先生忧甚,女史犹强起坐桃笙,弄纨扇,制碧筩,谈文史,怡情乎娱亲耳。展卷至此,不禁泪涔涔,益叹其孝之触处皆是,而用心亦良苦矣!虽然,余更悲其弥留时,娱亲之术穷矣,而天上新居之说,未始非以死而不死者慰之也。是以临终握别,强笑承颜,卒不作一戚戚语者,始终不忍贻亲之忧之心耳。他如张氏病,事如其母,则其平日事父母慨可见矣。纯孝哉!纯孝哉!先生之集是编也,将有重欷累叹,若惟恐其不传者,然而女史传矣。磋乎!吾侪厕须眉之列,读书数百卷,其果能行斯行耶?存是心耶?其能不对之而颜之汗而心之怍耶?又何论文之足传女史否耶?若夫造物畀其才而促其寿,或丰于此,啬于彼,默司其进退予夺,未可知也。或听其人之自生自死自夭自寿于其间,虽造物无权焉,亦未可知也。然而女史之孝传矣。其它生平言事,奉常犹能详述之。余特叹其孝行之萃于一门也,故书其后而并及畹兰云。
时同治甲戌良月下浣,会稽姜秉初云舶氏书。
小螺庵病榻忆语书后
夫念遗簪者,时易而感生;惜落英者,情深而文至。是以寝席伏枕,任氏之悼泽兰;瘣木枯荄,潘令之哀金鹿。触类而神之,引绪而长之,惟此寸编,庶乎终古。此观察孙瘦梅先生《病榻忆语》所由作也。越畹女史,诞灵儒门,凝采韶岁,朗心聪警,柔颜婉和。兰膳絜晨,博安昌之爱;绣局停午,与阿母为欢。若乃纂组绮缟之工,风云月露之作,诣绝钗帼,誉腾阈闱。簪花一通,右军俯首;咏絮七字,谢公赏心。织诗作贽,愿以曹唐为师;射屏相攸,喜得秦嘉之婿。正谓戴良嫁女,郭瑀馆甥。笙磬同音,赌吟红之篇什;冰玉俪质,娱垂白之春秋。奈何美人无寿,仙娥补曹,薄寒中人,肺葳蕤而上逆;噩梦符谶,手芙蓉以遐升。彩云卷空,瑶池归去,桑榆谁慰,昙花不常,吁其痛矣!时则暗月沉闼,凄风满棂,道路阻修,梦魂离合。绿杨帘幕,雨中之灯影幢幢;钿阁缥缃,卷里之粉痕点点。回忆牙床碾药,银炉熨丹,骨珊珊其支愁,态■⑾■⑾而扶瘦。故将愁绝,谁曰能堪?于是俯仰景光,追忆谈绪,拾零星之剩语,泻垂露于赫蹄。秋泪渍乎行间,春魂回夫紧底。言笑如在,丹青不渝。古人如昌黎志女孥之圹,乐天哀金銮之辞,有此郁伊,无此徘侧也。蒙述一言,请辍三叹。世有千古,人谁百年!矧夫翰墨之华,寿于年齿;蓬阆之胜,乐于尘寰。续遗咏于玉台,光越纽之彤史,又奚事抱碎玉以怆怀,抚凋兰而陨泗者?此际争题幼媍,胜磨紫石以镌文;会当速变男儿,定觅金镮而转世。
乙亥伏日,会稽王继香子献氏识。
小螺庵病榻忆语跋
余薄宦江左,今春次儿德埏省视来署,携亲翁孙君梅叟观察书,并贻以《小螺庵病榻忆语》,盖梅叟思其女芳祖所作也。忆同治乙丑,余奉先太常公讳里居,始识梅叟,古之笃行君子也。闻其女芳祖贤,亟聘为德埏妇。及服阕补官,正拟为德埏举亲迎礼,忽于壬申秋接家书,妇已于六月廿九日,以弱疾死。余思妇之贤,痛妇之亡,亟请于梅叟,命德埏以礼迎栗主归,并其枢殡诸先垄。鸣呼!余尝欲与梅叟握手言痛,一诉往事,而关河千里,觌面綦艰!今读忆语,不禁泪之涔涔下也!况余尝闻里党间言妇幼读诗书,明礼义。当其时,梅叟尚未举丈夫子,妇之侍晨香而承色笑,凡可以娱亲志,解亲忧者,无不委曲诚挚以尽其孝;事嫡母诸母,咸得其欢心,故梅叟无子而若有子焉。赋体赢弱,虽有疾不使亲知。追疾革扰强笑语,思所以慰其亲者甚至。呜呼,可谓孝矣!傥使得赋于归,以其所以事父母者事翁姑,则宗族间讵不又啧啧称贤妇欤?奈何天之遽阨其年耶?岂寒门之不幸有以致之耶?虽然,妇之贤孝,已彰彰在人耳目。又多翰墨才,得诸君子为之题咏,足传千古矣。梅叟其无悲矣!异日余解组归田,与梅叟徜徉于稽山镜水间,班荆道故,永言亲戚之欢,则又余与梅叟之所乐也。
光绪丙子季夏,秦曾熙小芝氏跋于三湖官舍。
小螺庵病榻忆语跋
越畹女史为予室孙宜人从妹,观察瘦梅先生女也。初予缔姻孙氏,有张姥往来两家,言先生艰于嗣,侧室王育一女矣。家慈为择乳媪,宜人来归时,甫离襁褓。每予往,必出询阿姊状。龀岁善风格,戚党咸奇之。辛酉予避乱依先生,同居海上,宜人为予缀敝裘,时来习女红,视予如兄。越五载,予游京归,女史同予受经于曹文孺师。性独慧,课诵之暇,兼及诗词。自以闺阁笔墨,多秘之。先生相攸,得同邑秦氏子堮,温雅多隽才,字焉。惜壬申季夏,女史竟以弱死。病起即发异兆,殆所谓神仙者耶?先生忆其病中语,录之成卷,篇中仅录绝笔小词,其余吟味多不及载。鸣呼!十九年中事,扰如一瞬。今先生老矣,女史亡矣,张姥犹时为予述往时携女史钗钿求家慈修饰,家慈恒乐为之劳。予不忍闻,而即此亦可以见女史之贤也,故附及之。
同治癸酉仲冬之月,同学兄胡寿颐耆仲甫跋。
〖注:■①,巾+廉,lián,帷也。■②,女+巵,nuǒ,婐■②,美貌。■③,尚+阝,dǎng,尊长也。■④,衤+婴,yīng,音罂,亦闲采也。■⑤,言+冉,髯去声,多语也。■⑥,壳,几改土,kòu,■,土墼也,即砖坯。■⑦,上艹下狸,lí,豆名,可食。■⑧,礻+弗,同祓,fú。■⑨,虫+咸,音醶,xiān,蛤属。■⑩,上竹下严,yán,音严,蔽者,翳也。■⑾,亻+斯,同厮。〗
史氏菊谱 宋 吴门史正志
菊,草属也,以黄为正,所以概称黄花。汉俗,九日饮菊酒以祓除不祥。盖九月律中无射而数九,俗尚九日而用时之草也。南阳郦县有菊潭,饮其水者皆寿。《神仙传》有康生,服其花而成仙。菊有黄华,北方用以准节令,大略黄华开时,节候不差。江南地暖,百卉造作无时,而菊独不然。考其理,菊性介烈高洁,不与百卉同其盛衰,必待霜降草木黄落而花始开,岭南冬至始有微霜故也。《本草》:“一名曰精,一名周盈,一名傅延年。”所宜贵者,苗可以菜,花可以药,囊可以枕,酿可以饮。所以高人隐士,篱落畦圃之间,不可一日无此花也。陶渊明植于三径,采于东篱,浥露掇英,泛以忘忧。钟会赋以五美,谓“圆华高悬,准天极也;纯黄不杂,后土色也;早植晚登,君子德也;冒霜吐颖,象劲直也;杯中体轻,神仙食也”。其为所重如此。然品类有数十种,而白菊一二年多有变黄者。余在三水植大白菊百余株,次年尽变为黄花。今以色之黄白及杂色品类可见于吴门者,二十有七种,大小颜色殊异而不同。自昔好事者为牡丹、芍药、海棠、竹笋作谱记者多矣,独菊花未有为之谱者,殆亦菊花之阙文也欤!余姑以所见为之。若夫耳目之未接,品类之未备,更俟雅雅君子与我同志者续之。今以所见具列于后。
黄
大金黄,心密,花瓣大如大钱。
小金黄,心微红,花瓣鹅黄,叶翠,大如众花。
佛头菊,无心,中边亦同。
小佛头菊,同上微小。又云叠罗黄。
金墪菊,比佛头颇瘦,花心微洼。
金铃菊,心微青,红花,瓣鹅黄色,叶小。又云明州黄。
深色御袍黄,心突起,色如深鹅黄。
线色御袍黄,中深,而外浅。
金钱菊,心小,花瓣稀。
球子黄,中边一色,突起如球子。
棣棠菊,色深黄如棣棠状,比甘菊差大。
甘菊,色深黄,比棣棠颇小。
野菊,细瘦,枝柯凋衰,多野生,亦有白者。
白
金盏银台,心突起,瓣黄,四边白。
楼子佛顶,心大突起,似佛顶,四边单叶。
添色喜容,心微突起,瓣密且大。
缠枝菊,花瓣薄,开过转红色。
玉盘菊,黄心突起,淡白缘边。
单心菊,细花,心瓣大。
楼子菊,层层状如楼子。
万铃菊,心茸茸突起,花多半开者如铃。
脑子菊,花瓣微皱缩,如脑子状。
荼醿菊,心青黄微起,如鹅黄,色浅。
杂色红紫
十样菊,黄白杂样,亦有微紫,花头小。
桃花菊,花瓣全如桃花,秋初先开,色有浅深,深秋亦有白者。
芙蓉菊,状如芙蓉,亦红色。
孩儿菊,紫萼白心,茸茸然,叶上有光,与他菊异。
夏月佛顶菊,五六月开,色微红。
后序
菊之开也,既黄白深浅之不同,而花有落者,有不落者。盖花瓣结密者不落,盛开之后,浅黄者转白,而白色者渐转红,枯于枝上。花瓣扶疏者多落,盛开之后,渐觉离披,遇风雨撼之,则飘散满地矣。王介甫武夷诗云:“黄昏风雨打园林,残菊飘零满地金。”欧阳永叔见之,戏介甫日:“秋花不落春花落,为报诗人子细看。”介甫闻之笑曰:“欧阳九不学之过也。岂不见《楚辞》云:‘夕餐秋菊之落英。’”东坡,欧公门人也,其诗亦有“欲伴骚人赋落英”,与夫“却绕东篱嗅落英’,亦用《楚辞》语耳。王彦宾言:“古人之言有不必尽循者,如《楚辞》言秋菊落英之语。”余谓诗人所以多识草木之名,盖为是也。欧王二公文章擅一世,而左右佩纫,彼此相笑,岂非于草木之名犹有未尽识之,而不知有落有不落者耶?王彦宾之徒又从而为之赘疣,盖益远矣。若夫可餐者,乃菊之初开,芳馨可爱耳。若夫衰谢而后落,岂复有可餐之味?《楚辞》之过,乃在于此。或云《诗》之《访落》,以落训始也,意落英之落,盖谓始开之花耳。然则介甫之引证,殆亦未立思钦。或者之说,不为无据,余学为老圃而颇识草木者,因并书于《菊谱》之后。淳熙岁次乙未闰九月望日,吴门老圃叙。
梦游录 唐 任蕃
樱桃青衣
天宝初,有范阳卢子在都应举,频年不第,渐窘迫。尝暮乘驴游行,见一精舍中有僧开讲,听徒甚众。卢子方诣讲筵,倦寝。梦至精舍门,见一青衣携一篮樱桃在下坐。卢子访其谁家,因与青衣同餐樱桃。青衣云:“娘子姓卢,嫁崔家,今孀居在城。”因访近属,即卢子再从姑也。青衣曰:“岂有阿姑同在一都,郎君不往起居?”卢子便随之。过天津桥,入水南一坊。有一宅,门甚高大。卢子立于门下,青衣先人。少顷,有四人出门,与卢子相见,皆姑之子也。一任户部郎中,一前任郑州司马,一任河南功曹,一任太常博士。二人衣绯,二人着绿。形貌甚美。相见言叙,颇极欢畅。斯须,引人北堂拜姑。姑衣紫衣,年可六十许,言词高朗,威严甚肃。卢子畏惧,莫敢仰视。令坐,悉访内外,备谙氏族,遂问:“儿婚姻未?”卢子曰:“未!”姑曰;“吾有一外甥女,姓郑,早孤,遗吾妹鞠养,甚有容质,颇有令淑,当为儿平章,计必允遂。”卢子遽即拜谢,乃遣迎郑氏妹。有顷,一家并到,车马甚盛,遂检历择日,云后日吉,因与卢子定谢。姑云:“聘财函信礼物,儿并莫忧,吾悉与处置,儿在城有何亲故,并抄名姓,并其家第。”凡三十余家,并在台省,及府县官。明日下函,其夕成婚。事事华盛,殆非人间。明日设席,大会都城亲长,拜礼毕,遂入一院。院中屏帷床席,皆极珍异。其妻年可十四五,容色美丽,宛若神仙,卢生心不胜喜,遂忘家属。
俄又及秋试之时,姑曰;“礼部侍郎与姑有亲,必合极力,更勿忧也。”明春遂擢第。又应宏词,姑曰;“吏部侍郎与儿子弟当家连官,情分偏洽,令渠为儿必取高第。”及榜出,又登甲科,受秘书郎。姑云;“河南尹是姑堂外甥,令渠奏畿县尉。”数月,敕授王屋尉,迁监察,转殿中,拜吏部员外郎,判南曹。铨毕,除郎中,余如故。知制诰数月,即真迁礼部侍郎。两载知举,赏鉴平允,朝廷称之,改河南尹。旋属车驾还京,迁兵部侍郎。扈从到京,除京兆尹,改吏部侍郎。三年掌铨,甚有美誉,遂拜黄门侍郎平章事。恩渥绸缪,赏赐甚厚。作相五年,因直谏忤旨,改左仆射,罢知政事。数月为东都留守河南尹,兼御史大夫。自婚媾后,至是经三十年,有七男三女,婚宦俱毕,内外诸孙十人。
后因出行,却到昔年逢携樱桃青衣精舍,复见其中有讲筵,遂下马礼谒。以故相之尊,处端揆居守之重,前后导从,颇极贵盛,高自简贵,辉映左右。升殿礼佛,忽然昏醉,良久不起。耳中闻讲僧唱云:“檀越何久不起?”忽然梦觉,乃见着白衫服饰如故,前后官吏一人亦无。彷徨迷惑,徐徐出门。乃见小竖捉驴执帽在门外立,谓卢曰:“人饿驴饥,郎君何久不出?”卢访其时,奴曰:“日向午矣。”卢子罔然叹曰;“人世荣华穷达,富贵贫贱,亦当然也。而今而后,不更求宦达矣。”遂寻仙访道,绝迹人世焉。
独孤遐叔
贞元中,进士独孤遐叔家于长安崇贤里,新娶白氏女,家贫。下第,将游剑南,与其妻诀曰:“迟可周岁归矣。”遐叔至蜀,覉栖不偶,逾二年乃归。至鄠县西,去城尚百里,归心迫速,取是夕到家。趋斜径疾行,人畜既殆,至金光门五六里,天色已瞑,绝元逆旅。惟路隅有佛堂,遐叔止焉。
时近清明,月色如昼。系驴于庭外,入空堂中。有桃杏十余株。夜深,施衾褥于西窗下偃卧。方思明晨到家,因吟旧诗曰:“近家心转切,不敢问来人。”至夜分不寐。忽闻墙外有十余人相呼,声若里胥田叟,将有供待迎接。须臾,有夫役数人,各持畚锸箕帚,于庭中粪除讫,复去。有顷,又持床席、牙盘、蜡烛之类,及酒具、乐器,阗咽而至。遐叔意谓贵族赏会,深虑为其斥逐,乃潜伏屏气于佛堂梁上伺之。铺陈既毕,复有公子女郎共十数辈,青衣黄头亦十数人,步月徐来。言笑晏晏,遂于筵中间坐,献酬纵横,屦舄交错。中有一女郎,忧伤摧悴,侧身下坐,风韵若似遐叔之妻。窥之大惊。即下屋伏,稍于暗处,迫而察焉,乃真是妻也。方见一少年,举杯属之曰:“一人向隅,满坐不乐,小人窃不自量,愿闻金玉之声。”其妻冤抑悲愁,若无所控诉而强置于坐也。遂举金雀,收泣而歌曰:“今夕何夕,存耶殁耶?良人去兮天之涯,园树伤心兮三见花。”满坐倾听,诸女郎转面挥涕。一人曰:“良人非远,何天涯之谓乎?”少年相顾大笑。逻叔惊愤久之,计无所出,乃就阶间扪一大砖,向坐飞击,砖才至地,悄然一无所有。遐叔怅然悲惋,谓其妻死矣。速驾而归,前望其家,步步凄咽。比平明,至其所居,使苍头先入,家人并无恙,遐叔乃惊愕,疾走人门。青衣报娘子梦靥方寤。遐叔至寝,妻卧犹未兴。良久,乃曰:“向梦与姑妹之党,相与玩月,出金光门外,向一野寺,忽为凶暴者数十,胁与杂坐饮酒。”又说梦中聚会言语,与遐叔所见并同。又云:“方饮次,忽见大砖飞堕,因遂惊魇殆绝,才寤而君至。”岂幽愤之所感耶?
邢凤
元和十年,沈亚之始以记室从事陇西公,军泾州。而长安中贤士,皆来客之。五月十八日,陇西公与客期宴于东池便馆。既半,陇西公曰:“余少从邢凤游,记得其异,请言之。”客曰:“愿听。”公曰;“凤,帅家子,无他能,后寓居长安平康里南,以钱百万,质故豪洞门曲房之第。即其寝而昼偃,梦一美人自西楹来,环步从容,执卷且吟。为古妆,而高鬟长眉,衣方领绣带,被广袖之襦。凤大悦曰:‘丽者何自而临我哉?’美人曰:‘此妾家也。妾好诗而常缀此。’凤曰:‘幸少留,得观览。’于是美人授诗坐西床。凤发卷视其首篇,题之曰《春阳曲》,曲终四句。其后他篇,皆类此,凡数十篇。美人曰‘君必欲传,无令过一篇。’凤即起,从东庑下几上,取彩笺,传《春阳曲》,其词曰:
长安少女玩春阳,何处春阳不断肠?
舞袖弓弯浑忘却,罗帷空度九秋霜。
凤卒吟,请曰:‘何谓弓弯?’曰:‘妾昔年,父母使妾教此舞。’美人乃起,整衣张袖,舞数拍,为弓弯状以示凤。既罢,美人低然良久,即辞去。凤曰:‘愿复少留。’须臾间,竟去。凤亦寻觉,昏然无有所记。及更于襦袖得其辞,惊视,复省所梦。事在贞元中,后,凤为余言如是。”是日,监军使与宾府群佐及宴,陇西独孤铉、范阳卢简辞、常山张又新、武功苏涤,皆叹息曰:“可记。”故亚之退而着录。
明日,客复有至者,渤海高元中,京兆韦谅,晋昌唐炎,广汉李镯,吴兴姚合,泊亚之复与集于明玉泉。因出所著以示之,于是姚合曰,:“吾友王生者,元和初夕梦游吴侍吴王,久之,闻宫中出辇,吹箫击鼓,言葬西施,王悲悼不止,立诏门客作挽歌词。生应教为词曰:
西望吴王阙,云书凤字牌。
连江起珠帐,择土葬金钗。
满地红心草,三层碧玉阶。
春风无处所,凄恨不胜怀。
词进王,甚佳之,及寤,能记其事。王生本太原人也。”
沈亚之
太和初,沈亚之将之邵,出长安城,客索泉邸舍。春时,昼梦入秦主内史廖家。内史廖举亚之,秦公召至殿前,促前席曰:“寡人欲强国,愿知其方,先生何以教寡人?”亚之以齐桓对,公悦,遂试补中涓(秦官),使佐西乞术伐河西(晋秦郊也)。亚之帅将卒前,攻下五城。还报,公大悦,起劳曰:“大夫良苦,休矣。”
居久之,公幼女弄玉婿萧史先死,公谓亚之曰:“微大夫,晋五城非寡人有,甚德大夫。寡人有爱女,欲与大夫备洒扫,可乎?”亚之少自立,雅不欲遇幸臣蓄之,固辞不得。遂拜左庶长,尚公主,赐金二百斤。民间犹谓“萧家公主”。其日,有黄衣中贵骑疾马来,延亚之入,宫阙甚严,呼公主出,鬒发,着偏袖衣,妆不多饰。其芳姝明媚,笔不可模画。侍女祗承,分立左右者数百人。召见亚之,便馆居亚之于宫,题其门曰“翠微宫”。宫人呼为“沈郎院”。虽备位下大夫,繇公主故,出入禁卫。公主喜凤萧,每吹萧必翠微宫高楼上,声调遒逸,能悲人,闻者莫不自废。公主七月七日生,亚之尝元贶寿,内史廖先曾为秦以女乐遗西戎,戎王与之水犀小合,亚之从廖得,以献公主。主悦,尝爱重,结裙带上。穆公遇亚之礼兼同列,恩赐相望于道。
复一年春,公之始平,公主无疾忽卒。公追伤不已,将葬咸阳原。公命亚之作挽歌,应教而作,曰:
泣葬一技红,生同死不同。
金钿坠芳草,香绣满春风。
旧日闻萧处,高楼当月中。
梨花寒食夜,深闭翠微宫。
进公。公读词,善之。时宫中有失声,若不忍者,公随泣下。又 使亚之作墓志铭,独忆其铭曰:
白杨风哭兮,石甃鬖莎。
杂英满地兮,春色烟和。
朱愁粉瘦兮,不生绮罗。
深深埋玉兮,其恨如何!
亚之亦送葬咸阳,宫中十四人殉。亚之以悼怅过戚,被病,犹在翠微宫,然处殿外特室,不居宫中矣。
居月余,病良已。公谓亚之曰:“本以小女将托久要,不谓不得周奉君子而先物故。弊秦区区小国,不足辱大夫。然寡人每见子,即不能不悲悼。大夫盍适大国乎?”亚之对曰:“臣元状,肺腑公室,待罪左庶长,不能从死公主,幸兔罪戾,使得归骨父母国,臣不忘君恩。”如日,将去。公置酒高会,声秦声,舞秦舞。舞者击拊髀,呜呜而音有不快,声甚怨。公执酒亚之前曰:“予顾此声少善,愿沈郎赓扬,歌以塞别。”公命趣进笔砚。亚之受命,立为歌词,曰:
击膊舞,恨满烟光无处所。
泪如雨,欲拟着辞不成语。
金凤衔红旧绣衣,几度宫中同看舞。
人间春日正欢乐,日暮春风何处去。
歌卒,授舞者,杂其声而和之,四座皆位。既再拜辞去,公复命至翠微宫,与公主侍人别。重人殿内,时见珠翠遗碎青阶下,窗纱擅点依然。宫人泣对亚之,亚之感咽良久,因题宫门诗,曰:
君王多感放东归,从此秦宫不复期。
春景自伤秦丧主,落花如雨泪胭脂。
竟别去。公命车驾送出函谷关。出关已,送吏曰:“公命尽此,且去。”亚之与别。语未卒,忽惊觉,卧邸舍。
明日,亚之为友人崔九万具道之。九万,博陵人,谙古,谓余曰:“《皇览》云:‘ 秦穆公葬雍橐泉祈年宫下’,非其神灵凭乎。”亚之更求得秦时地志,说如九万言。呜呼!弄玉既仙矣,恶又死乎!
张生
有张生者,家在汴州中牟县东北赤城坂。以饥寒,一旦别妻子游河朔,五年方还。自河朔还汴州,晚出郑州门,到板桥,已昏黑矣。乃下道取陂中径路而归。忽于草莽中,见灯火荧煌,宾客五六人,方宴饮次,生乃下驴以诣之。
相去十余步,见其妻亦在坐中,与宾客语笑方洽。生乃蔽形于白杨树间以窥之。见其长须者,持杯请措大夫人歌。生之妻,文学之家,幼习诗礼,甚有篇咏。欲不为唱,四座勤请。乃歌曰:“叹衰草,络纬声切切,良人一去不复还,今夕坐愁鬓如雪。”长须云:“劳歌一杯”饮讫,酒至白面少年,复请歌。张妻曰:“一之已甚,其可再乎!”长须持一筹着云:“请置觥,有拒请歌者,饮一钟。歌旧词中语准此罚。”于是,张妻又歌曰:“劝君酒,君莫辞,落花徒绕枝,流水无返期。莫恃少年时,少年能几时?”酒至紫衣者,复持杯请歌。张妻不悦,沉吟良久,乃歌曰:“怨空闺,秋日亦难暮,夫婿断音书,遥天雁空度。”酒至黑衣胡人,复请歌。张妻连唱三四曲,声气不续,沉吟未唱间,长须抛觥云:“不合推辞。乃酌一钟。”张妻涕泣而饮,复唱送胡人酒曰:“切切夕风急,露滋庭草湿。良人去不回,焉知掩闺泣。”酒至绿衣少年,持杯曰:“夜已久,恐不得从容,即当睽索。无辞一曲,便望歌之。”又唱云:“萤火穿自杨,悲风人荒草。疑是梦中游,愁迷故园道。”酒至张妻,长须歌以送之云:“花前始初见,花下又相送。何必言梦中,人生尽如梦。”酒至紫衣胡人,复请歌云:“须有艳意。”张妻低头未唱间,长须又抛一觥。于是,张生怒,扪足下得一瓦,击之,中长须头。再发一瓦,中妻额。阒然无所见。张生谓其妻已卒,恸哭,连夜而归。及明至门,家人惊喜出迎,张生问其妻,婢仆曰:“娘子夜来头痛。”张生人室,问妻病之由。曰:“昨夜梦草莽之处,有六七人,遍令饮酒,各请歌。孥凡歌六七曲。有长须者,频抛觥。方饮次,外有发瓦来,第二中孥额,因惊觉,乃头痛。”张生因知昨夜所见,乃妻梦耳。
刘道济
光化中,有文士刘道济,止于天台山国清寺。尝梦见一女子,引生于窗下,有侧柏树葵花,遂为伉俪。后频于梦中相遇,自不晓其故。无何,于明州奉化县古寺内,见有一窗侧柏葵花,宛是梦所游。有一客官人,寄寓于此,室女有美才,贫而未聘,近中心疾,而生所遇,乃女之魂也。又有彭城刘生,梦人一娼楼,与诸辈狎饮,尔后但梦,便及彼处。自疑非梦,所遇之姬,芳香常袭衣。亦心邪所致。闻于 刘山甫也。
歌者叶记 唐 沈亚之 撰
昔者秦青之弟子韩娥,从学久之,以为能尽青之妙也,即辞去。青送之,将诀且歌,一歌而林籁振荡,再歌则行云不流矣。娥心乃哀,然韩娥亦能使逶迤之声,环舆而游,凝尘奋发,激舞上下者,三日不止。能为人悲,亦能为人喜。其后汉武时,协律李延年为新声,亦云能感动人。
至唐贞元中,洛阳金谷里,有女子叶,学歌于柳恭门下。初与其曹十余人居,独叶歌成无等。后为成都率家妓,及率死,复来长安中。而毂下声家闻其能,咸为会唱。次至叶,当引弄;及举音,则弦工吹师,皆失执自废。既罢,声党相谓约慎语,无令人得闻知。
是时博陵大家子崔莒贤,而自患其室饶,乃曰:“吾绿组初秩,宁宜厚蓄以自奉耶??”遂大置宾客门下,纵乐与遨游,极费无所吝也。他日莒宴宾堂上,乐属因言曰:“有新声叶者歌无伦,请延之。”即乘小车诣莒。莒且酣,为一掷目作乐,乃合韵奏绿腰,俱嘱叶曰:“幸给声。”叶起与歌一解,一坐尽眙。是日归莒。莒沉浮长安数十年,叶之价益露。然以莒能善人,而优曹亦归之,故卒得不贡声中禁,叶为人洁峭自处,虽诸邑百态争笑于前,未尝换色。
元和六年,莒从事岐公在朔方。时余往渴焉,令与公宾舍于邮,在莒邻。夜闻其歌,有一人坐泣且悲,良久复悦,及卒声而悲悦再三,曰:“孰与之?是欲吾不得自任矣!”明旦问其状,乃叶为也。后莒复与岐公来彭城十年,余过其居,问叶安在,曰:“近逝矣!”
自赵璧、李元凭,世称为知音之尤,皆擅鼓弦。及为余言叶之歌,使其妙自循,则音属不知和矣。呜呼?岂韩娥之嗣与?惜其终莫有能继其声者,故余着之,欲其闻于后世云。
附记
宋新吴歌记曰:昔人以渐近自然,答丝肉之问,千古遂为名言。盖东西南北之音,其声
皆协于齿牙唇舌,不则虽秦青合唱,难欺雅俗之耳,而况能附之于丝竹乎?自汉迄于六朝,
中间公莫俞而曲虽不胜■,其置■之处,乃谐声之极也。近世乐理既失,俗工以牵合为奇,
书史经传,皆被之管弦。影响依稀,转相附和。假令不待协音而辄可人奏,则古之蜚矣尧羊
,直巫祟语矣。三代之音,降鬼神格天地,西方之咒致云物,驱蛟龙,岂非至和之极,能相
感通乎?盖非声无以宣气,非和无以会祖,是以歌韶而凤仪,审风而知国,固知乐之有裨于
天人矣!唐初之诗,诸公以入唱为高。自宋代以词兴,而歌诗之法废;金元以北九宫兴,而
歌词之法废;元迄我朝以南曲兴,而北曲废。譬之于礼,诸体犹羊而歌音犹告朔也。废告朔
而供羊,不可为礼;废歌音而存礼,不可为乐。故诗废歌,而唐人始独擅诗矣;词废歌,而
宋氏始独擅词矣;北音废歌,而金元始独擅北音矣。此固披卷自见,按世可推者也。
吴歌自古绝唱,至今未亡,余少时颇闻其概。曾历年奔走四方,乙未孟夏,返道姑青。苍头七八辈,皆善吴歌。因以酒诱之,迭歌五六百首,其叙事陈情,寓言布景,摘天地之短长,测风月之浅深,状鸟奋而议鱼潜,惜草明而商花吐,梦寐不能拟幻,鬼神无所伸灵。令帝王失尊于谈笑,古今立息于须臾,皆文人骚士所啮指断须而不得者。乃女红田峻,以无心得之于口吻之间,岂非天地之元声,匹夫匹妇所与能者乎?时手太白乐府,不觉堕地。以余之癖于论文,太白之善于奇句,乃夺于伧父之肉音,非至和之感人,则不肖之无识,太白之无才,必有所归矣。余以为诗必高唱而始极其致,使起唐人而歌太白之诗,将无斥建武而堕建安乎?若夫南北之曲,一失宫商,便属别调,斯真词家之商李,骚坛之狱律,岂盛世之音哉?
豆史曰:甚矣,吴音之微而婉,易以移情而动魄也。音尚清而忌重,尚亮而忌涩,尚润而忌燥,尚简捷而忌漫衍,尚节奏而忌平铺。有新腔而无定板,有缘声而无转字,有飞度而无稽留。魏良甫其曲之正宗乎:张五云其大家乎?张小泉宋美黄问琴,其羽翼而接武者乎?长洲、昆山、太仓,中原音也,名曰昆腔,以长洲、太仓,皆昆所分而旁出者也。无锡媚而繁,吴江柔而淆,上海劲而疏,三方者犹或鄙之。而毗陵以北达于江,嘉禾以南滨于浙,皆踰淮之橘,人谷之莺矣。远而夷之勿论也,间有丝竹相和,徒令听荧焉,适足混其真耳,知音勿取也。善和者其见赏溢于肉,其操独也。秦之箫,许之管,冯之笙,张之三弦,其子以提琴鸣,传于杨氏。如杨之摘阮,陆之搊筝,刘之琵琶,皆能和曲之微,而令悠长宛转以成顿挫也。然丝竹皆自为音,而不藉于倚和者也。至于吹芦结籊,碎叶刓核,其细已甚,非雅流矣。而肉音如梁溪之陈,阳羡之潘,晋陵之褚,娄水之顾,云间之倪,新安之罗若吴,皆擅场一隅而莫之能竞,其技之专一故也。大都轻清寥亮,曲之本也。调不欲缓,缓令人怠;不欲急,急令人躁;不欲有余,有余则烦;不欲软,软则气弱。吾尝观妓乐矣。靖江之陈二,生也;湖口之蒋善击鼓,外也。而沈旦也,皆女班之师也。锡山海虞之妖而冶也,其曼声绕梁者鲜矣。而陈其最也,于曲品则班之下者也。彼娈童如金陵、金昌,娄江越来,嘉禾武林慈溪,犹之乎中原之鄙而夷也。其音无以垺于中原,进于曩师,审矣。自郁金堂之征歌,借听于客。湘帘风来,桂舟波激,音稍稍始振。其次则佳色亭雅集,奏技一声而烛跋,再阕而鸡号,几合阴阳之和,尽东南之,然而未至也。于时三青鸟集于三台,画屏张而翠帷褰矣,则云间倾六朝之艳,而婉上与之颉颃,吴越之靡靡以飞英声,榆修袂,且陈于亚旅间焉。呜呼盛哉!含意未申,余响遽歇。铜雀台何预人事,而闻者酸辛。虽石家金谷,琲贝充庭而楼粉一坠,夜笛阒然,亦足悲也。磋夫!梁伯龙、张伯起、吴允兆,皆审音者也。或云曲为情关,或云歌以当泣,或云听可忘忧,于余无间然。音绝矣,听止矣,复何遗恨之有?
〖注:■,口+乙,音乙,声也。〗
香莲品藻 清 评花御史方绚陶采(又号荔裳) 撰 (南陵徐氏随庵钞本)
宋张功父着《梅品》一帙,疏花之宜称,憎疾、荣宠、屈辱凡五十八事。闲思莲足纤妍,花堪解语,更无凡卉得与追踪。至有历百折而不回,贯四时而不改,则唯寒梅、翠竹、苍松差堪接武。乃或遇人不淑,有女仳离,空谷幽兰,不知凡几。在女子以缠足为容,譬之君子修身俟命,讵有怨尤?然读“采葑采菲,无遗下体”之诗,能无三叹!因仿其意,纂香莲宜称憎疾、荣宠、屈辱,亦得五十八条。别疏香闺韵事,及步莲三昧所未及者,凡二十余类,总汇一卷,签曰《品藻》。愿因风寄语金屋主人,倘阿娇步步生莲,幸加意护持,万勿敝屣视之,庶几享香莲清福于无既也。
香莲宜称二十六事
为对新月行缠。
为芙蓉鞋褥 。
为明珠凤串 。
为湘裙半展。
为鸳被勾春。
为佯羞娇踢 。
为蹑足传情 。
为就裙底画字。
为指点坐卧间器物。
为女伴并足比较短长。
为勾丝紾线。
为空廊响屟
为掌上舞 。
为蹴踘。
为蹋灯。
为闻歌点拍。
为银炉藉火。
为红锦地衣 。
为秋千画板 。
为锦鞯银镫。
为屐齿衔红。
为莎痕衬绿。
为床上屑香。
为看梅踏雪。
为女冠步斗 。
为妙伎蹋绳 。
香莲憎疾十四事
为鹅头 。(脚背丰隆,江以南谓之鹅头脚。)
为鸡眼。
为行缠缀接。
为不裙不袜。
为放慢跟。(履尾不缝合,别用线绊织,谓之慢跟。)
为鞋头缀圆月。
为高底。
为彩画膝衣。
为结袜垂丝蕤。
为以足小取名金莲。
为以草纸剪鞋样。
为熏履袜用芸香枣核。
为着屐登床。
为恶诗组织袜浅鞋弓等字。
香莲荣宠六事
为怯缠病足,檀郎着意搓摩。
为欲濯沧浪,庭花齐放。
为寒夜香消,逢倩怀中取暖。
为佳句品题。
为撷履飞觞。
为以弓样,夹入宋椠书籍中辟蠹。
香莲屈辱十一事
为郎君不解轻怜。
为蠢婢误踹。
为用粗布行缠。
为履袜破碎。
为行不择路,践踏汗秽。
为经年不洗。
为泥涂跋涉。
为人海追踪,坠鞋徒跣。
为半路出家。
为伏侍大脚夫人。
为芒屩。
为瓦盆冷水濯足。
香莲五式
家家踏月,户户凌波。然践规判矩,毁方瓦合。譬诸草木,区以别矣。约略莲式,总不越此五等:
莲瓣。
新月。
和弓。
竹萌。
菱角。
香莲三贵
瘦则寒,强哉矫,俗遂无药可医矣。故肥乃腴润,软斯柔媚,秀方都雅。然肥不在肉,软不在缠,秀不在履。且肥软或可以形求,秀但当以神遇。《鲁论》曰:“君子所贵乎道者三,不以三隅反,吾不复也。”
肥。
软。
秀。
香莲十八名
莲之品类,种种不同。妇足之长短攸分,情伪错出,亦有人心如面之异。乃审厥象,肇赐佳名。
四照莲。(端端正正,窄窄弓弓,在三寸四寸之间者。)
锦边莲。(四寸以上至五寸,虽缠束端正,而非劲履,不见棱角者。)
钗头莲。(瘦而过长,所谓竹萌式也。)
单叶莲。(窄胝平跗,所谓和弓式也。)
佛头莲。(丰跗隆然,如佛头挽髻,所谓菱角式,江南之鹅头脚也。)
穿心莲。(着里高底者。)
碧台莲。(着外高底者。)
并头莲。(将指钩援,俗谓之里八字。)
并蒂莲。(锐指外扬,俗谓之外八字。)
同心莲。(侧胼让指,俗谓之里拐。)
分香莲。(欹指让胼,俗谓之外拐。)
合影莲。(如侑坐欹器,俗称一顺拐。)
缠枝莲。(全体纡回者。)
倒垂莲。(决踵蹑底,俗称坐跟。)
朝日莲。(翘指上向,全以踵行。)
千叶莲。(五寸以上,虽略缠粗缚,而翘之可堪拱把者。)
玉井莲。(锐是鞋尖,非关缠束,昌黎诗所谓“花开十丈藕如船”者也。)
西番莲。(半路出家,解缠谢缚者,较之玉井莲,反似有娉婷之致焉。)
香莲十友
伊人在水,澹如君子之交,似兰斯馨,臭合同心之味,此诚不以“一贵一贱,乃见交态,一富一贫,乃见交情”者,洵为好合良朋。奚止香莲益友,别有图铭,载在莲府。
益友。(罗纨)
艳友。(弓鞋)
梦友。(伴奴)
执友。(绣曳)
净友。(锦袜)
直友。(弇履)
殊友。(彩綦)
香友。(莲褥)
清友。(樊粉)
媚友。(高底)
香莲五容
“嘤其鸣矣”,《小雅》歌求友之章;“絷之维之”,《周颂》赓有客之什。盖晨夕过从,固曰:“每有良朋”,信宿招邀,则亦“于焉嘉客”也。《易》曰:“不速。”其是之谓需乎!
佳客。(凤舄)
冷客。(鸾靴)
野客。(鸳屐)
韵客。(翚屐)
隐客。(锦衻)
香莲九品
刻玉缠香,裁云镂月。群分类聚,品物流形。世尊趺坐九品莲台,指青叶莲花,迦叶所以呵呵微笑也。
神品上上
秾纤得中,修短合度,如捧心西子,颦笑天然,不可无一,不能有二。
妙品上中
弱不胜羞,瘦堪入画,如倚风垂柳,娇欲人扶,虽尺璧粟瑕,寸珠尘颣,然希世宝也。
仙品上下
骨直以立,忿执以奔,如深山学道人,餐松茹柏,虽不免郊寒岛瘦,而已无烟火气。
珍品中上
纡体放尾,微本浓末,如屏开孔雀,非不绚烂炫目,然终觉尾后拖沓。
清品中中
专而长,皙而瘠,如飞凫延颈,鹤唳引吭,非不厌其太长,差觉瘦能免俗。
艳品中下
丰肉而短,宽缓以荼,如玉环《霓裳》一曲,足掩前古,而临风独立,终不免“尔则任吹多少”之诮。
逸品下上
窄亦棱棱,纤非甚锐,如米家研山,虽一拳石,而有崩云坠厓之势。
凡品下中
纤似有尖,肥而近俗,如秋水红菱,春山遥翠,颇觉戚施蒙璆,置之鸡群,居然鹤立。
赝品下下
尖非瘦影,踵则猱升,如羊欣书所谓“大家婢学夫人”,虽处其位,而举止羞涩,终不似真。
香莲三十六格
既别洪纤,易形好丑,然而平奇浓淡,姿态迥殊,莲府中正,不得不广为悬格,以待闺革也。
平(胝若悬衡,跗如植矩。)
正(测表影圭,无反无侧。)
圆(束指削胼,磨礲浸润。)
直(引绳就墨,如矢如弦。)
曲(规旋矩立,磬倨钩悬。)
窄(细骨柔肌,棱角俏利。)
纤(骨清神正,瘦中有力。)
锐(以尔钩援,自求辛螫。)
稳(结构平正,举趾端详。)
称(骨肉停匀,秾纤合度。)
轻(踏月有痕,试香无迹。)
薄(片玉浮香,瓣莲贴地。)
安(雍容大雅,绝不矜持。)
闲(骅骝轻驾,范我驰驱。)
妍(新月初生,名花欲吐。)
媚(芙蕖含露,轻燕受风。)
艳(翠绕珠围,雅俗共赏。)
韵(翩跹婀娜,意态天然。)
弱(庭花苑柳,怯露倚风。)
瘦(鹤立乔松,长而不短。)
腴(气足神充,香温玉软。)
润(精神调鬯,肌理细腻。)
隽(丰采焕发,骨气无双。)
整(团合密致,无懈可击。)
柔(靡靡绵绵,有若无骨。)
劲(千钧之弩,引而不发。)
文(含英咀华,珠圆玉润。)
武(回戈挽戟,辟易众人。)
爽(步骤俊快,如嚼哀梨。)
雅(神如秋水,不染俗氛。)
超(气度高妙,卓尔不群。)
逸(丰致潇洒,姿态横生。)
洁(秋水春山,露珠冰镜。)
静(渊月沉珠,湛然莹澈。)
朴(周尊秦彝,古致盎然。)
巧(规矩从手,造化在心。)
香莲九锡
櫜弓偃革,厥有成绩。念兹崇功,车服以庸。余别有《春妍君九锡》文,见本集。
红罗缠。
鸳鸯舄。(副以凤衔珠组)
生香卧履。
芙蓉鞋褥。
菊花袜勾。
红藕猩覆。(副以锦带)
锦文湘靴。
湘筠屐。
金莲花盆,莲香散金剪银针。
香莲十六景
妙人对妙景,已是二难。不若妙景中妙人,斯为合璧,然尤未若妙人生妙景。则右丞画、工部诗,兼而有之矣。顾此景家家家中悬之,汤临川《牡丹亭》云:“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谓之何哉!
缠足。
濯足。
制履。
试履。
挑灯剥茧。
倚槛兜鞋。
花阴蹴踘。
闲庭踢犍。
对月看花,凭兰胡跪。
观书抛卷,抱膝微吟。
凤鞋泥污,偎人强剔。
缠春韫玉,顾步徘徊。
误踏春弓,含嗔欤捻。
戏拈绣履,作意打人。
欹枕屏调白玉猧儿。
丁香阶结鸳央袜系。
附:夏闺六景
夏闺六景,及后花乡四景,见夏侯审《香闺韵事》。本拟作杂咏题,然亦天然妙景也,因为纂入。
浴竟。
憩风。
掩膝。
抱膝。
易缠。
初倦。
附:花乡四景
翘足。
足颤。
拳足。
擎足。
香莲三影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一切有为法,皆作如是观。
花间蹴踘苔上影。
临流浣濯水中影。
春宵一刻灯前影。
香莲四印
泡影波流,踪痕风扫。唯有情痴,可以悟道。
香屑。
苔阶。
沙堤。
雪径。
香莲四宜赏
玉溪生云:“雾夕咏芙蕖。何郎得意初,此时谁最赏?沈、范两尚书。”掬掬弓弓,岂必梦入巫山,始是赏心乐事!然以此时谁最赏?质之金屋阿娇,当必哑然曰:“阿谁?”
对名花宜赏其艳。
对新月宜赏其妍。
对雪宜赏其幽静。
对酒宜赏其谨饬。
莲香四合
绣凤眠鞋,博山睡鸭,荀令风流,与凌波君气味相投。然温柔主人,当审所宜,幸勿为范蔚宗所笑。
缠足宜焚旃檀。
濯足宜烧沉水。
熏履袜宜爇龙涎。
贮履袜宜和椒兰。
香莲三上、三中、三下
太平老人袖中锦言,妇人三上、三中、三下,皆易为人。余于香莲,亦复云尔。(三上者,墙上、马上、楼上。三中者,旅中、醉中、日中。三下者,花下、灯下、月下也。)
掌上。
肩上。
秋千板上。
被中。
镫中。
雪中。
帘下。
屏下。
篱下。
香莲五观
观水有术,必观其澜。观莲有术,必观其步。然小人闲居工于掩着,操此五术,攻其无备,乃得别裁伪体,毕露端倪。
临风。
踏梯。
下阶。
上轿。
过桥。
选莲三胜地
掬掬春弓,只将贴地。纤纤缺月,何自生天!而余游踪所至,有三胜地,月痕弓影,皆可仰窥,无须俯察。天下名山福地,裙屐丛集,自必别有胜区。请俟他年蜡屐所经,再当选胜。
苏州虎丘三山门前。
金坛茅山王天君殿后。
扬州平山堂桂花树底。
香莲二幸
石勒卧听人读《汉书》,至高祖立六国后,矍然曰:“是法当失!”及闻留侯借箸,乃笑曰:“赖有此耳!”
丑妇幸足小,邀旁人誉。
猥妓幸足小,得众人怜。
香莲不幸
龙不隐鳞,凤不藏羽。实命不犹,曷其有极!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不幸嫁逐村郎,终身延俗手把握。
不幸堕落风尘,终夜受醉汉肩架。
不幸俗尚高底,终朝踹跷。
不幸生长北地,终岁褰裳。
不幸身为侍婢,终日奔驰。
不幸贫为匄妇,终年踵决。
香莲四忌
美玉有瑕,不在大也。白圭之玷,尚可磨也。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旨哉言也!
行忌翘指。
立忌企踵。
坐忌荡裙。
卧忌颤足。
香莲三反
翩其反矣,小大由之。胡不惴焉,自反而缩。
巨足缠迫则痛,而弱足缠缓反痛。
巨足行多盘辟,而弱足行反便捷。
巨足行必臲卼,而弱足立反卓尔。
附:缠足、濯足时候
晴昼。
灯下。
薄醉。
出浴。
梦醒。
欲睡。
倦行。
试履。
花前。
月下。
缠足、濯足十二宜
宜枕屏前。
宜芙蓉帐底。
花前宜曲栏。
宜小山石上。
月下宜近水楼台。
宜临砌。
迎凉宜竹院。
宜松窗。
听雨宜荷亭。
宜水榭。
辟寒宜暖阁地炉。
惊飔宜重帘绣幕。
缠足、濯足三不可无
不可无名香炷鼎。
不可无好花侑座。
不可无知心青衣趋承左右。
缠足、濯足四不可言之妙
屏间私觑。
暗里闻香。
水中看影。
镜中见态。
濯足三适
和血适缠。
柔肌适履。
去茧适步。
右《品藻》一帙,晴窗无事,戏墨偶成,未免刻划春弓,殊不尽香莲雅趣。引伸触类,踵事增华,跋予望之温柔乡主人矣。旃蒙大渊献小春,既望方绚纪。
金园杂纂 清 评花御史方绚荔裳(别号丹谷) 稿 (南陵徐氏随庵钞本)
唐李义山创《杂纂》一卷,续之者,宋有王君玉、苏子瞻,明有黄允交。虽曰游戏笔墨,善读者,未始不谓是东方谲谏也。旅处无聊,偶思香闺莲足,与诸君所辑,触类都有,因各拈一二语志之。殊愧唐突香莲,不仅画足,可堪拊掌也。金屋中人,恕其善谑。幸甚感甚。端蒙阳月女日识。
必不来
拾得坠莲,待人寻认。 请名手描画鞋头花样。
不相称
巨足着红鞋。
羞不出
新婚初夕,新郎赞好大脚。
怕人知
意中人蹑足传情。
不嫌
拾人旧弓鞋穿。 村郎娶得大脚妇。
迟滞(原有孕妇行步一条,然以孕故,迟滞非关弱足也。)
初缠试步。
不得已
新人装小脚。
相似
纤足似银钱,人人都爱。 巨足着高底,似虾蟆叫。
不如不解
解唱曲则随地顿足。 解蹴鞠则到处翘足。
恶不久
慈母为爱女行缠。
恼人
新制弓鞋被鼠啮。
失本体
高着底,失香莲体。 走路便捷,失大脚体。
隔壁闻语
说某家女娘是半截观音,必是脚大。
富贵相
鞋尖缀明珠。
谩人语
巨足说刻意行缠。
酸寒
红绣鞋套苏州草履。
不快意
巨足着宫履游春。 新试弓鞋误踏狗矢。
惶愧
广坐趋跄,蹩脱高底。
杀风景
踏月看灯,弓鞋踩落。
不忍闻
初缠娇女,病足呻吟。
虚度
幼时不勤事行缠。 为贫家妇,芒鞋布袜终身。
不可过
鸡眼痛。 解缠,猝闻足气。
难容
大脚嗤人足小是爱俏。
意想
道边弓鞋印。
恶模样
灯笼膝裤。
不达时宜
在巨足人前,呵詈女婢不长进,不肯裹脚。
闷损人
作客,为他家婢踩脱履珠。
痴顽
倚门骑驴,卖弄双弯。
愚昧
巨履倩人刺花。巨足故作袅娜。
时人渐颠狂
怯缠行满洲装束。
非礼
不裙不袜见客。 拈鞋片当街刺绣。
枉屈
丑妇弱足。
不祥
无故解缠跣足。 房屋上晒弓鞋。
须贫
整帛剪裁作履片。 脚跟点地,震动四邻。
必富
鞋帮虽破,花色新鲜。 行必择地,恐污损履袜。
有智能
制履袜,能时出新雅式样。
教子
守身如缠足。
教女
闲足以闲心。
失去就
洗面盆中濯足。
强会
就人足上绣鞋花,讥弹针线平常。 拈人手中绣鞋片,评论花样不好。
无见识
看他人着好鞋、好膝裤,不住口赞齐整。 见他人脚小,却道“你是怎么裹来?”
右四十一类,依义山原目。
奴婢相
履袜不点检,人前抛置。
易图谋
妓鞋。
难奈何
携巨足上阳台。
不得人怜
巨足闪朒。
无凭据
上荷鞋。 着高底人鞋样。
趁不得
马上看卖,解妇人弓足。
冷淡
布裙草履。
恶行户
发卖高底。
少思算
说着高底省鞋面。
自做得
曳拔。 缀鞋带。
好笑
屐齿伶仃,当街大步。 故矜足弱,蹴尔示人。
阻兴
相约踏青,忽然病足。 正欲濯足解缠,猝然有远客至。
不可托人
香鞋绣带,致赠新欢。 闻意中人索弓鞋作证盟。
可惜
美人足巨。
重难
着高底下峻坂。 鸡眼痛,着窄鞋。
没用处
尼姑检得旧时弓鞋。
又爱又怕
初缠女儿试花鞋。
不识羞
绰板脚跟着象棋。
不济事
将嫁缠足。 为履小减缠。
暗欢喜
自制过床鞋。
不自量
试他人弓鞋,说只嫌略小。
爱便宜
旧衣花袖,改作膝裤。
难理会
雪径沙堤,寻弓鞋去来踪迹。
不识疾徐
客到换鞋脚。 贼发火,起寻膝裤带子。
不识好恶
缠足不洗手,取饮食。 听人说大脚夫人,心中暗喜。
辍不得
行缠未竟。
少道理
尊客前频褰掌綦履。
难忍耐
脚指缝痒。 初缠不许啼泣。
没意头
访秧歌脚妓。 苦雨绣踏青鞋。
右二十九类,依王铚《续目》原本,有“不相称”一条,与义山本重出;其“过不得”一条,即义山本中“不可过”也。余删之。
叵耐
巨足蹬踢物件。 大脚村姑詈妇足小,不胜奔走。
自羞耻
闻人背地评己足大。
强陪奉
小婢为闺淑搓摩莲趾。 妓女忍鸡眼痛,侍贵人游山。
佯不会
令新妇为小姑行缠。 倩尼姑制裹脚。
旁不忿
驱使弱足,操作井臼。
未足信
苏州头,扬州脚。
陡顿欢喜
娶妇知是绝色,撤帐时先握得纤弓。
这回得自在
騃女偷解足纨。
不图好
巨足拖破鞋。
说不得
挑鸡眼为针戳伤。 人丛失履。 僧道藏密好绣鞋,被人窃去。 令妓脱鞋行酒。
谩不得
卖草鞋人前尺寸。
讳不得
裹高底。
改不得
拐。 坐跟。 里八字。
得人惜
艳婢足弱。
学不得
裙风倜傥,行来入画。
忘不得
美妓弱足。 着鞋系带。
留不得
洗缠及濯足水。 鸡眼。
劝不得
母为缠足责幼女。
悔不得
足小不利跋涉。
怕不得
小儿初缠。
省不得(即王本中“难理会”也,今故易作减省义。)
行缠布。 鞋曳拔。
右二十一类,依东坡二续原目,其“不快活”,即:“不快意”,与“怕人知”皆重出,故不复列。
快意
濯足易新缠新履。
必不得
巨足望人赞小。
右二类,依黄君三续原目。其“难忘”,即“忘不得”;“难久留”,即“留不得”;“得人怜”,即“得人惜”,并皆重出,悉从删削。比物连类,尚堪多制,特恐管城为娘子军踢倒,是以绝笔。计九十三目,得一百三十言。书竟,不觉大笑。
贯月查 清 评花御史方绚荔裳(又号金园)藁 南陵徐氏随庵钞本
贯月查者,以鞋杯为觞政也。嘉宾式燕,珠履珊珊,妙妓行觞,红蕖冉冉。于斯时也,罗襦襟解,芗泽微闻,好客之辖都投,契主之罍未耻。不思还屦,共乐衔杯。虽撷纤红,权为季雅。虽狂客之风流,实酒人之深致也。擎来掌上,灼若金莲;把向樽前,艳同琼魄。既考祥而视履,宜践敏以攸歆。案《拾遗记》,尧时有巨查浮西海上,有光,夜明昼隐。海上望之,乍大乍小,若星月之出入。查常绕浮四海,十二年一周天,周而复始,名“贯月查”。事则风华,言殊典雅。夫投壶着节,乡射有仪,皆所以合宾主之欢心,写友朋之乐事。矧兹凤屧,升我绮筵。睹彼鸠头,如拈璧月。佳人拾翠,凌波学步桥边;仙侣同舟,承露同人掌里。试即如弓之履,请代哨壶;言为贯月之嬉,用投硕果。漫劳七夕,始问牵牛;奚必中秋,才看顾兔?浮酒泉之红叶,犹存三让存魄之遗;飞洛浦之朱凫,庶几一握为笑之乐。只恐嫦娥妒影,掬水纤纤;还疑天女散花,流霞片片。卿言佳耳,可以把酒临风;我独怜之,名曰“摘星贯月”。
一之象
鞋杯一名双凫杯,又名金莲杯。子瞻选妓约云:“行酒皆用新鞋,其由来久矣。”盖古者尊彝杯斝,类各有舟,所以为沉腼之戒也。锦步承莲,轻红染瓣,飞羽觞而醉月,则凌彼一叶,较胜于曲水流杯,故名之曰“查”。唐夏侯审《咏被中绣鞋》云:“云里蟾钩落凤窝”,政不特齐镐之“莲中花更好,云里月常新”。拟新月于弓鞋矣。故名之曰“月”。掷果而名之曰“星”,以月之从星也。视其贯否,即以浮觞周饮坐客焉,所谓贯月查也。
二之仪
《抑》之诗曰:“既立之监,亦佐之史。”酒有录事,如师中之监军,会朝之执法也。况日贯月,则凡星之侵凌薄蚀,不有太史令,其谁奏之乎?鞋杯因妓而起,即当令妓为之。举凡浮查饮客,悉以属之。不特广寒宫殿,本属姮娥,仙查犯牛女之间,即令女司天奏之,又奚不可?
录事自解双履,其一置杯,而以其一承之以盘,矢席中度去客一尺五寸,客耦而进。摘星贯之,以五为节,录事第其筹以浮查焉。
月生于西,非有大力者,负之而趋也。且西为兑,兑少女也。故即令录事,自解履以一置杯,所以浮查也。宾之初筵,肴核维旅,将以窄窄弓弓之履而投之豆滓中乎?故承之以盘,像缺月之生天也。矢,陈也。去客一尺五寸者,像三五而盈,三五而缺也。耦进者,阴象也,宾主之义也,且耦进则胜负易较也。星以月得名,言其小也。摘,取也,投之履中,若星之贯月者然。笾实之果为之,不假外求也。莲的为最,红豆次之,榛松之类,又其次也。贯之者,以大食中三指撮掌而上,约手与鞋之高下相准而平掷之。以五为节者,日行中道,月与五星随之也。第,次也。筹多寡之算也。视不胜者以浮查,敬养之道也。
三之名
月行九道,星次五维,故因其贯之多寡而名以义起焉。
经星五
五纬联珠。(贯五星也)
四星同乘。(贯四星也)
景星东聚。(贯三星也)
银汉双星。(贯二星也)
南极一星。(贯一星也)
纬星四
辰星勾月。(一星看鞋尖,勾留不即下者。说铃云:辰星勾月,最难得事。院本有《辰勾月传奇》是也。准五纬联珠)
嫦娥奔月。(一星立曳尾口不下者,准景星东聚。若止中尾曳,旋堕履中,或滚落盘内者,不准)
织女渡河。(星已着盘,复跃而越履右者,准五纬联珠)
飞星入月。(星已着盘,而忽跃人履中者,准银汉双早)
孛星六
月明星稀。(无星贯者)
月离于毕。(星击履移动者)
薄蚀。(星着鞋帮致掩覆者)
陵犯。(星虽着鞋帮而未掩覆者)
飞流。(星出盘外)
击斗。(后摘之星击动在盘之星,或投人履中而复跃出)
右并觥录事识之第筹罚爵如左。
四之算
算者占也,数也,故步天谓之推算,而旅爵谓之无算。星之贯也,录事以筹第之,亦算也。凡客耦进而摘,以先摘者为左,录事即分左右记之,贯一星即记一筹,其有勾月渡河者为记五筹。准五纬联珠也,其有奔月入月者,为记三筹二筹,准景星东聚。银汉双星也,已记五筹即止,不复摘。俟彼客贯星如干,较筹第罚已记三筹二筹,则更视其余星之贯否,(满五筹即止)较彼客之多寡以浮查焉。若薄蚀、陵犯、飞流、击斗及月离于毕者,虽记四筹而亦除之,示罚也。
五之罚
星见于上,而罚见于下,查以贯月名,即浮查以罚不贯者,录事总第其筹行之。筹均则免,(或一或二彼此相等)多则视其多之之数以罚其少者。(如一人贯五星,一人贯二星,则浮二星者三查,多寡皆视此增减)经星纬星准此。(如一人得勾月或渡河之星,则视彼客贯之多寡以定罚爵。若彼客五纬联珠,则又筹均免饮矣。如一人得奔月入月之星,则视彼客之贯几星。如只得一星二星贯者,视所记余筹,照数浮之。若彼客贯五星四星,则仍浮入月,奔月之人也)有余爵则推以饮左右邻。(如已记四筹,而复得勾月之星,彼客若亦记五筹,则浮以四查。如无一星贯者,照月明星稀例倍罚五查。如有一星二星贯者,则浮以四查三查,而以其余者饮左右邻。盖查不过五。已记四筹而复得勾月之星,折除彼客所贯之星,浮之外总余四查,则左右邻分饮之。其余多寡增减皆仿此)五星聚,星星见,则录事自浮一查,志庆也。其陵犯、飞流、击斗者,不准更摘,视彼客贯星之多寡罚之。若月离于毕,先罚三查,薄蚀则先罚五查,皆不准更摘,仍视彼客贯星之数加罚。两人俱无一星贯者,谓之月明星稀,各罚五查。录事第筹舛误,罚一查。座客摘不如仪,饮不如律,录事量事罚之,查不过五。
方绚曰:鞋者谐也,以两而合,见鼓瑟吹笙之义焉。月者阙也,以满而亏,见盈虚消长之机焉。鞋之弓,由其足之小也,见切磋之益,他山之助焉。必取其小者,满招损而谦受益也。好色,人之所欲也。如好好色,诚意之事也。象之曰查,无沉酒之虞也。为器也小,无牛饮之患也。查不过五,示有节也。周流座客,明无私也。耦进而摘,昭其让也。饮不胜者,所以劝也。矫号呶之习,还揖逊之风,释忿懥之心,平躁戾之气,其争也君子矣。乃系之以箴曰:“恭则寿,(武王带铭)劳则富。(履屦铭)宁溺于渊,(盥盘铭)无行可悔。(席四端铭)沉湎致非,(觞铭)毋曰胡害。(楹铭)屈中之义,(弓铭)贵贱无二。(书门)无勤弗志,而曰我知之乎?(户铭)恶乎危于忿懥!(杖铭)
余昔客广平,李国学招饮园亭,出妓佐酒,坐客遂脱妓鞋行觞。有争饮者,有几欲得之而固逊者。予笑日:“既饮鞋杯,即当于弓鞋生色,谁则敢不饮者?”国学遂举杯属予,予固辞。主人屏撤酒器,抵留一杯可置鞋中者,外索一大斗,乃属客曰:“弓鞋如月,予有一小令,即名拈月。不如令者,饮一鞋杯;不愿饮鞋杯者,酌以大斗。”坐客皆首肯。抵暮,已倾主人两石酝,客尽沾醉而令未终。盖至弦望,则或默或语,无不谬者。今櫽括为歌,附此以贻觞政一助:
双日高声只日默,(一三五七九默数,二四六八十朗报)
初三擎尖似新月。(以手拈鞋尖向下,鞋口朝外也)
底翻初八报上弦,(以鞋口向下平举之,高声云:上弦如云,初人者罚,举鞋不如式及举而不报者罚)
望日举杯向外侧。(此令俱用左手执鞋,左旋至十五,则以左手持鞋,而右手取鞋内空杯,高举侧立,状月之望,误者罚)
平举鞋杯二十三,(平举在手,取其底平如下弦也)
三十覆杯照初一。(杯置鞋中,初一即以右手覆杯于内,默送下手;初二则以右手取杯仰之,报曰初二;初三则取杯在手,拈作新月;初八则取杯在手而覆作上弦;十五则举杯侧作圆月;惟二十三不取杯,但高举作下弦状;三十则照初一覆杯鞋内,而高唱云三十。如忘取杯出,或取出杯仍置鞋中并罚之)
报差时日又重行,(何人违式,饮既即从此人重起)
罚乃参差与横执。(两手同接鞋,或以右手接鞋,及右行并误接,皆参差也。惟上F弦横执高举,初三则拈尖向下,然送杯下手。总须鞋尖朝外,错谬参差则罚,饮既又重数也)
采莲船 香莲博士方绚陶采(一字荔裳) 藁(南陵徐氏随庵钞本)
余作《贯月查》一卷,其法取美人弓鞋,仿投壶仪节,令客掷果其中,名曰“摘星贯月”。视其贯否,即以载酒行觞,弓履纤妍如新月也。投之以果,则若星之贯月,以之行酒,则如尊彝之有舟,周流座客,则又似浮查。故签之曰《贯月查》。询可谓洛浦流跣飞凫雅令矣。窃虞佳客,不耐沉潜,或病其岑寂,且恐乏聪慧女郎司筹占候,乃复为此卷。以妇足本名金莲,今解其鞋,若莲花之脱瓣也。飞觞醉客,则正如子美诗所谓“不有小子能荡浆,百壶那送酒如泉”者,故名之曰《采莲船》。坐有妓也,即假夫差偕西子湖上采莲事,而罗列诸人。然终欲乞灵骰子,似未若贯月查之名实相须,惟雅人裁择之耳。
春秋佳日,花月良宵,有倒屣之主人,延曳裾之上客。绮筵肆设,绣幕低垂,绿蚁频量,红裾隅坐。绝缨而履舃交错,飞觞则芗泽微闻。行斯令也,主人取六琼授妓,令参列么二三四五六置一盘中,覆一杯斝,傅客阄之;得六为吴王,五为内侍,四为采莲使者,三为揖长,二为宫娥,么为太宰,妓即为西施。如有数妓,务择其美者充之,余妓命为宫娥,而阄得二者亦为内侍。倘坐只五客,则去内侍。若更不足,去宫娥。如客多则复以二三五阄之,视客数为增减。盖莲出美人,故妓为西施。有西施不可无吴王也,六者数之极,故为吴王。太宰者,便辟之渠魁,佞幸之领袖,夫差所倚为左右手者也,故六之底即为伯嚭l。内侍,使令也,以宫人宠,阴象也,故五为内侍而二为宫娥。取二八佳人,去天尺五之意也。此令以红为莲花,且以金莲行酒也。行酒不可无录事,故四即为采莲使者。采莲必有船,一叶扁舟,轻移双桨,则揖长是也,故三为揖长。吴王、西子、太宰,皆止一人,而内侍、宫娥及揖长,不妨环列,故可增减也。客虽少而不去揖长者,以非桂揖兰桨,不到藕花深处也。夫吴王溺一西施,巳足亡国,有伯嚭以左右之,而吴其沼矣。虽曰小令,实有三风十愆之训焉。
吴王令使者采莲,使者自浮三白,乃起就美人解其双履置酒其中,以其一奉吴王,一奉西施,谓之试花杯。遂取色盆送西施起,令依次六巡,由西施收令。夫纤纤弓履,灼灼芙蕖,惟使者得先抚弄其软玉温香,较之力士为青莲脱靴,其苦乐为何如者?油油三爵,所甘心焉,令由西施起者,不特为莲生足下,更虞坐客或为撝谦。且湖上之游,为施而设也。右旋者莲开以六月,以天道东行也。六巡者莲花十八瓣,坐有六人,重之得并头莲也。由西施收令者,所谓终则有始也。
西施乃令报酒,坐客各报己量,自认分数,使者谨记之。嗣后有酒,皆照分数饮。如故匿雅量,比照欺隐田粮律,遇酒倍行。使者乃申以三章之约:一曰“制书有违,”如酒不及分,饮不如式,报色舛错,误送色盆之类;二曰“收支留难”,如杯到不即干,点滴淋漓,酒尽不送色盆之类;三曰“妖言惑众”,如喧哗叫呶,因酒忿争,故称冤杯,当饮不受之类。一切仪制乖违,皆使者比律从事,逐一捡举,请西施定罚。使者有犯,太宰纠之。西施有犯,坐客公议。惟太宰不许越姐妄言,以其外廷之臣,得预内宴,荣矣,安可复干宫闹之禁令乎?此照生员上书陈言律浮之。
凡色以红为莲花,其名有七:
一红曰莲花;
二红日瑞莲;
三红曰品莲;
四红日相莲;
五红曰五色莲;
六红曰满池娇;
二红四么曰合影莲。
凡行酒皆以鞋载杯饮之,其式有十:
莲花杯。每鞋置一杯其内,莲花行酒用之。
同心莲杯。每鞋置两杯于内,或一大杯,一小杯,视鞋内足容与否酌之。瑞莲以之行酒。
穿心莲杯。以一同心莲杯外加一杯送客,品莲以之行酒。(以上遇酒分饮,以鞋有两只,当饮者各饮其一也)
四照莲杯。合双同心莲杯送当饮者,相莲行酒用之。(以下遇酒独饮)
分香莲杯。以四照莲杯送当饮者,西施再手捧一杯,当饮者就西施手内饮之。(以西施徒跣也)惟太宰当饮,则左右手各擎一同心莲杯,跪就西施膝前,先饮施手内一杯,后再饮同心莲杯。既乃起,以示云中雨露之义。若西施当饮,则太宰跪称一跣,红五只及素五只行酒用之。
千叶莲杯。送当饮者四照莲杯外,坐客各敬一杯,五红及满池娇并素满盆用之。
重台莲杯。遇本身重色饮。
倒垂莲杯。罚太宰者,以鞋尖向下,置杯于鞋头内,令执鞋尖饮之。杯数则酌事之大小,随时请西施定之。若无红及出色,则以两杯令左右手执饮。如出色,而盆内有红,仍计红倍罚。
荷叶杯。每鞋底上各置一杯,令当饮者左右手反执饮之。所以罚无红者,若成素色,(如分相类)不用此例。
并蒂莲杯。以两鞋对跟,即用鞋带缚定,各置一杯于内,令当饮者,执两鞋尖饮之,所以罚出色者。若盆内有红,计红加罚。(此令每人一掷即过,如有罚爵,饮酒毕亦即过盆)
凡以上各杯,皆使者掌之,遇酒应用何杯,随时提调。舛错者照增减官文书律罚。
凡酒到,皆须执鞋上口。如置鞋席上,俯首就饮,或置鞋取杯饮者,并照那移出纳律罚。
凡酒尽,不即将杯缴还使者,照隐匿官物律罚。
凡罚爵除无红,饮荷叶杯,出色饮并蒂莲杯外,余第言罚者,皆徒手执杯饮之。惟太宰应罚,俱用倒垂莲杯。
凡色先看莲花,如一红为莲花,二红为瑞莲之类,然后计重色折除之。六色除不同外,皆有重色。如六为吴王,不论自掷及他人掷得,皆当吴王饮酒。一红两六则与一六与花折除,余一六饮一莲花杯。若有三六四六,则以其一与花折除,犹余两六三六矣,则饮两杯三杯。即手内一杯递增,故谓之重叠莲杯。再数点数行酒,除去一红,计余五色,照后若干点行之。若有三五两六,则行内侍酒而六不行。若两六两五,则仍行六而五不行。三仝尽多,两对尽大。他皆仿此。
凡遇瑞莲有三六者,仍行吴王酒。若止两六一五一三之类,则照后点数送客一同心莲杯,西施饮一同心莲杯。余以类推之。
凡品莲不计重色,只照点数行穿心莲杯,当饮者饮其一,使者饮其一。若使者得品莲,则自饮一杯,而以其一计点送客。
凡西施及使者得瑞莲,仍自饮一同心莲杯,以其一计点送客,不论重色。
凡相莲为么三一枝花者,西施饮四照莲杯。余看重色,二么即太宰饮,两三则宫娥饮。余仿此。无重色,仍计点行之。
凡遇五色莲,皆照后色行令。
凡遇合影莲,除太宰外,皆西施及使者各饮一同心莲杯。
凡遇不同,左右邻各饮一莲花杯,欲猜拳及席上生风者听。
凡遇素五,只随时请西施行令。或询西施行多行少,如五二一三行多则宫娥饮,行少则揖长行。余仿此。
凡遇素满盆者,虽不得莲花,亦为胜色。本色自饮,如吴王得浑六,内侍得浑五之类。若遇他人重色,如吴王得浑三,则问西施行底行面,(凡问西施,皆先问讫,然后报色)行底则使者饮,行面则揖长饮。若西施得满盆,不论何色,使者饮;使者得满盆,不论何色,西施饮。遇满盆,皆饮千叶莲杯。
凡红三对先行大色,再统计点数行。
凡素三对素分,相素夺钱素合色,及四二四三四五四六,虽无红,谓之采莲,随时请西施行令。如西施掷得,请吴王行令。
凡掷得四么,谓之残荷。有一红,罚一荷叶杯。无红,罚两杯。惟太宰得四么,则不论其有一红与否,勒行渡江令。其法令积三掷得五红为过渡。如不遇,罚以倒垂莲杯,再掷,如不遇再罚。务令过渡乃已。
凡遇莲花重色,请西施出酒底,余点请使者出酒底。西施及使者,临时狥免听之。若当饮者忘请酒底,罚其重台莲杯,及不同俱免请底。(余点但指一红色而外,合计若干点,当送某客者而言)
凡遇瑞莲,令揖长歌一曲,遇酒免,不能准倩代。
凡遇品莲,令宫娥歌一曲,遇酒免,不能准倩代。若余妓作宫娥者,虽遇酒不准援免。
凡遇相莲,令西施歌一曲,遇酒不免。
凡吴王得瑞莲、品莲,及遇瑞莲有酒者,令西施歌以佑酒。其揖长、宫娥当歌之处,皆免。如余妓作宫女者,仍令歌品莲应歌之曲。
凡有当歌之处,有解丝竹愿倚者听。
凡遇减色,如去官娥者有重二,西施饮;如去内侍者,有重五,使者饮。若全减者,行颠倒鸳鸯令,其法遇二西施起,遇五使者起,各拈一骰掷之。如西施得么,使者得六,或使者得么,西施得六,(二三四五仿此)并为颠倒鸳鸯。遇,西施饮;不遇,使者饮。
凡遇加色,如宫娥、揖长、内侍有三人四人者,遇重色皆除重色数,余点何人止,何人饮。如内侍有三人者,盆内除重色有十点,则自得采下手所坐之内侍数起,轮递三巡,则仍当内侍第一饮也。余仿此。
凡遇莲花、品莲、相莲,若计点当饮之人,即得采之人,(如尊官作吴王而掷得一红二十九点类)则行分香卖履令。其法自得采者下手第一人起,挨次赌拳,负者饮。(如莲花杯则负者饮即巳,若同心莲杯、穿心莲杯、四照莲杯,则负者饮其一,以其余杯更与第三人、第四人赌,总令负者挨次递赌,杯空乃己。其穿心莲杯、四照莲杯,皆先饮鞋外一杯,递及鞋杯,故名“分香卖履”)
凡计点有二人当饮者,(如得一红廿九点而坐有两尊官)令赌拳,负者饮。若有三人二人者,行分香卖履令,愿席上生风者听,但不得滥及不当饮者。(谓只尊官三人四人,彼此席上生风则可,勿及他人)
凡计点而按谱无当饮者,(如得一红二十九点而座无尊官)则按点数送行,第年岁生月相符之人,有二人三人相同者,仍赌拳,令负者饮。或行卖履令。并无行第年齿生日相符之人,则行赏花钓鱼令。其法使者将得采人本色检去,(如太宰得采即去么类)以余色排作不同,高举色盆。令西施探得一色,系某色即某人饮。(如二即宫娥,三即揖长饮也)若遇宫娥、揖长、内侍有加色,二人则令赌拳,负者饮;有三人四人者,行分香卖履令,愿席上生风者听,亦不得滥及不当饮者。
凡有量浅不胜杯杓者,临时准告求大户替代。如大户自行包揽,照揽纳税粮律,罚之。既罚揽纳之人,本人应行之酒准免。
凡解履之后,如妓有缓急,须离座者,饮一大杯,使者授履,令自蹑之。事毕人座,自解授使者。如践踏污秽者,罚十大杯,然后续完前令。
莲花浑采五色
四代五公。(一红五么) 送家有现任职官者。 夸张阀阅者。 善镌金石者。 妾媵新弄璋者。 有酒德者。 高自标榜好作身分者。
杏花十里。(一红五二) 送新得隽者。 好游章台者。 奢华者。 会衡文者。 善艺花树者。 仆从盛者。 姓名有五声并花木及数目者。
芙菜出水。(一红五三) 送美少年。 妙妓。 蓄艳婢俊童者。 善媚妻妾者。 蹑新履袜者。 爱妆饰者。 姓名有五味或草头及偏旁带水者。
红蕖翠幕。(一红五五) 送有好园林花木者。 张灯设宴者。 喜演剧者。 爱铺设者。 童仆鲜衣者。 好博奕者。 姓名有五色字者。
金印腰悬。(一红五六) 送赴任者。 喜古玩者。 佩金玉者。 工会计者。 新得采者。 患疝者。 姓名有五金及天文字者。
散采二十七色。
金紫勋阶。(一红二十九点) 送尊官。 喜字画者。 工绘事者。 出人贵游门下者。 好谈朝市新闻者。 兄弟同席者,乃兄饮。 新得头衔者。
云台福将。(一红二十八点) 送鹰扬者。 娴弓马习短打者。 善天文占候者。 善奕者。 秦晋客。 工弹棋蹴踘者。 与二十八人同姓氏者。
九溪十八滩。(一红二十七点) 送远游乍归者。 好山水者。 村居者。 有陂塘池沼者。 居近水者。 经商者。 滇蜀客。
八月胡笳。(一红二十六点) 送边塞客及曾出塞者。 喜唱曲而不按腔调者。 工弹丝品竹者。 思亲怀友者。 爱女远嫁者。 兄弟睽离者。 挚家远游者。
湘灵鼓瑟。(一红二十五点) 送知音。 家有姣童者。 能盲词者。 丧偶者。 畜声伎者。 有妾遣去者。 黔楚客。
花信和风。(一二红二十四点) 送多种花木盆景者。 善诙谐者。 妻妾恒孕者。 饮酒少而颊赤者。 脱帽露顶者。 坐妓恰逢月事者。 露齿者。
晓莺残月。(一二红二十三点) 送将远行者。 操闽广音者。 善叹息者。 密约相失者。 美婢新出阁者。 心有所思而不得邂逅者。 词人。
虞廷岳牧。(一二红二十二点) 送金门待诏者。 喜谈朝政者。 善谦逊者。 曾扈从者。 京朝官乞假者。 善卜易者。 赘婿。
赤县侯封。(一二红二十一点) 送宰官及令君子弟。 幕友。 秋风客。 与勋戚往还者。 有职衔者。 广置田宅者。 善堪舆者。
二十分春。(一二红二十点) 送爱花草者。 恣意饕餮者。 常谈客者。 究心房术者。 觉席上有醉态者。 姬侍多者。 恋内者。
丹还十九。(一二红十九点) 送羽客。 谈炉鼎者。 善岐黄者。 吝啬者。 抱微病者。 贪杯者。 屡扰人而不还席者。
学士登灜。(一二三红十八点) 送金马客。 膺荐举者。 博学者。 善书者。 侍经筵者。 喜藏否人物者。 与十八人同姓氏者。
八索九邱。(一二三红十七点) 送富典籍者。 馆师。 谈锋盛者。 咬文嚼字者。 小试辄利者。 善子平风鉴者。 有绝技者。
二八秦楼。(一二三红十六点) 送华堂张绮幕者。 为他人作嫁衣者。 喜营建者。 出入喜乘肩舆者。 有外遇者。 将置妾媵者。 居有楼阁者。
胡姬十五。(一二三红十五点) 送新纳姬人者。 与美人联坐及居邻美艳者。 好少者。 席上无须最青年者。 将嫁女者。 曾为月老者。 精求肴撰者。
蟾蜍几望。(一二三红十四点) 送爱月者。 喜露坐者。 近视客好外者。 内权重者。 面麻者。 有癖好者。
七贤六逸。(一二三红十三点) 送高年者。 退居林下者。 美容仪者。 叔侄同席者,阿咸饮。 隐士。 诗人。 与竹林竹溪同姓氏者。 及名氏带竹林溪字样并数目者。
绣阁金钗。(一二三红十二点) 送新造楼阁者。 初移居者。 新弄瓦者。 欲买宅者。 有内宠者。 僚婿联席者,分饮。 翁婿同席者,婿饮。
巫山一片云。(一二三四红十一点) 送妻妾互妒者。 为人居间者。 谈词讼者。 戴眼镜者。 期期客。 好议论人闺阃者。 席下盹睡者。
十洲仙岛。(一二三红十点) 送楼居者。 不修边幅者。 学仙者。 齐梁客。 有方术者。 谒选者。 与饮中八仙同姓氏者。
九品莲台。(一二三四红九点)送杂职官。 坐不安席者。 禅客。 喜与僧尼往还者。 佞佛持斋者。 鳏夫。 寓居近寺庙者。
八月星搓。(一二三四红八点) 送出使者。 远客在座者。 好游者。 谈星命者。 画船载妓泛赏者。 有小舟者。 与博望同姓氏者。
七宝香车。(一二三四红七点) 送车骑者。 熏香者。 将娶妇者。 偕内归宁者。 新婚者。 姻娅同席者,女家饮。 所居巷陌有数目颜色字者。
六桥花柳。.(二三四红六点) 送爱看人家花木者。 簪花及佩香器者。 与坐妓有旧者。 髯公。 吴越客。 内外宠兼者。 陆姓及行六者。
五云多处。(二三四红五点) 送入觐者。 自夸量好者。 燕赵客。 故作醉状及多言者。 富户。 任京职者。 家有豪奴者。
落日双鬼。(三红四点) 送爱鱼鸟者。 至迟而又以事辞归者。 不速客。 曾作县者。 新续弦者。 妓齿长者。 蹑朱履者。
三峡流泉。(四红三点) 送琴客。 将归客。 有洁癖者。 作清态者。 喜茗饮者。 艺低而自称好手者。 有幽怨者
五红浑采五色。(凡得五红太宰自掷者,照前例饮,若行别令者免跪)
日过红杏。(五红一么)太宰自掷饮千叶莲杯,余人掷得者,行九转还丹令。其法除得采者依次右旋,各积十掷。以六为汞,得几六,各第筹,或舒指记之。掷毕,各较其六之多寡,以九六为胜。或得七得八相等者,则令其只得七六以下者,各饮一四照莲杯。以其汞少不许烧炼。然后计六之相等者,依次各再积十掷,计其么若干,得九么者丹成。丹不成者,各饮四照莲杯。若么有相等者,则相等者,再炼。有一人么多者即止,总令少者饮。
花房蚊蝶。(五红一二)宫娥自掷,饮千叶莲杯。余人掷得者,行误人天台令。其法除得采者与西施二人,余人依次各一掷。内有三与四谓之流水桃花,若但有三或仅有四,皆各饮四照莲杯,有流水桃花者再一掷。有么谓之胡麻仙饭,无么者即饮四照莲杯。倘坐客各有流水桃花,则视胡麻饭之多寡定之。得胡麻饭者,再一掷盆内有红无五,谓之仙犬无声,方准再行。如有五者,谓之花间犬吠,即饮四照莲杯。无五者,再一掷。有二,谓之花间人出,则入天台遇仙子矣。若无二者,仍饮四照莲杯。其有花间人出者,送盆与西施掷之。有六谓之玉杯醽i醁,当入天台者,饮四照莲杯;若无六,谓之晓风露灯,则西施饮之。凡积五掷,在座除得采者,及西施饮遍即止,不必定人天台也。
花港游鱼。(五红一三)揖长自掷,饮千叶莲杯。余人掷得者,行鱼雁传书令。除得采者,坐客依次各一掷。以三为鱼,六为雁,若无鱼雁,或只有鱼及只有雁者,皆饮四照莲杯。其鱼雁全者,再一掷。有么者谓之书,无么者饮四照莲杯。有么者再一掷,以么三六全者,谓之鱼雁传书,如不全者,各饮四照莲杯。
炼石补天。(五红一五)内侍自掷,饮千叶莲杯。余人掷得者,行女蜗炼石令。除得采者,自西施下数起,依次拈一子掷之。第一遇么,二遇二,三遇三,四遇四,五遇五,为五色石。遇者免饮,不遇各饮四照莲杯。次至西施,拈二子掷之,遇么五为补天,则免饮,不遇饮四照莲杯。
曲院风荷。(五红一六)吴王自掷,饮千叶莲杯。宫娥、揖长、西施依次唱曲。余人掷得者,行伯喈赏荷令。除得采者以西施为牛小姐外,将五骰作么二三五六如法令客阉之,六为中郎饮酒,五为院公司香,三为书童司琴,二为惜春司扇,么为老姥司斝。自中郎起,拈一子掷之,各得本色者免饮,不遇各饮四照莲杯。惟中郎遇六免酒,则牛小姐唱曲。牛小姐以四为荷花,遇则中郎饮,不遇自饮,一巡而止。以上各令,言依次者,皆自得采者下手数起。若宫娥内侍有增减者,并随时损益行之。
六红浑采一色。
满池娇。不论何人掷得,皆行西子浣纱令。其法除得采者,若西施掷得则不除,余客将六琼随意藏钩,擎拳出席。西施以慧眼察之,捡空拳令下其手,余存擎出者各舒掌。若六子俱全,藏钩者,各饮一千叶莲杯,西施歌以侑之。如不全者,西施照坐客之数,饮四照莲杯。
二红错采一色。
合影莲。(二红四么)不论何人掷得,皆照前西施使者,各饮同心莲杯。惟太宰掷得,则行荷叶纳凉令。其法太宰即将色盆送下手第一人,如下手系西施,则送西施下手第一人,一掷,有四五六者,谓之画船箫鼓。遇则朗诵工部《纳凉》起句“落日放船好”,太宰饮四照莲杯;不遇自默饮两莲花杯。次下一人掷有三四五者,谓之禹门叠浪,遇则朗诵杜诗“轻风生浪迟”句,太宰饮四照莲杯;不遇自默饮两莲花杯。再次一人掷有三三四者,谓之竹影琐碎,遇则朗诵杜诗“竹深留客处”句,太宰饮四照莲杯;不遇自默饮两莲花杯。次送西施,掷有二四四谓之并蒂芙蓉,遇则朗诵杜诗“荷静纳凉时”句,(如村妓不能杜诗,使者代诵,错缪则仍罚妓。)太宰饮四照莲杯;不遇自默饮两莲花杯。遂送太宰,掷有三三六则朗诵杜诗“公子调冰水”句,免饮;不遇则默饮倒垂莲杯。再一掷有么么二,则朗诵杜诗“佳人雪藕丝”句,免饮;不遇则默饮倒垂莲杯后,送下手第四人。掷有二六六,谓之巫峡朝云,则朗诵杜诗“片云头上黑”句,太宰饮四照莲杯;不遇自默饮两莲花杯。又送下一家,有么么六,谓之潇湘暮雨,遇则朗诵杜诗“应是雨催诗”句,太宰饮四照莲杯;不遇自默饮两莲花杯。一巡而止。若应诵不诵,应默不默,或先诵后掷,以及承接颠倒,提婚卖政者,均罚。盖以太宰本么色,今得四色,合本色为五么,是影不合莲,故行此令。
凡六巡既毕,使者奉吴王西子各一莲花杯,谓之惜花杯,乃为妓纳履。
凡解履不待使者,而妓先自解带脱鞋者,比照现任官员自立碑律罚妓,警自炫也。
凡席间有数妓,务解其足之最小者,如以大为小,比照贡举非其人律,罚使者,罪蔽贤也。
凡履中有高底者,比照服舍违式律罚妓,惩盗名也。
凡令毕而不为妓纳履,但令踩屣不为纂屦,甚且掷履还之,令其自蹑,比照出使不复命律,罚使者,戒鲜终也。
方绚日:余为《贯月查》而系之以箴,兹复为《采莲船》,卷成,乃系以诗曰:
旨酒思柔,兕觥其觩。有美一人,聊与之谋。(一)
纠纠葛履,以祈尔爵。式饮庶几,不盈一掬。(二)
譬彼舟流,宜言饮酒。彼昏不知,或圣或否。(三)
隰有荷花,鸳鸯于飞,于焉嘉客,不醉无归。(四)
响犀谱 宋 杨无咎 (南陵徐氏随庵钞本)
盘
纵横各一十五路,积二百二十有五路,中空九路不横画,实得二一百一十六路。
注:临安至会稽十里,得三千六一百步,隔江得二千一百步,二十分之,去零得今数。
〖方绚曰:盘不言大小制度,意如今之棋盘,方广约二尺四寸。画纸为之,最简便,然不如竹木者佳。琢檀楠为质,而镂金银丝作路,则落子琤琮,与响屟并称。若楩梓藉地而织罽张之,使美人容与其上,尤为尽善。盖此戏本以响屟得名,不妨名实相副,正未可以灵岩响屟廊,与东楼之肉双陆同日语也。不知绮罗主人,亦以为有雅俗之别否?拟式如左。〗
式
〖注:此处有纵横十五格之图。〗
纵横十五者,地数三十也。空九作江面者,干元用九也。实得二百十六者,干之策阳数奇也。
注:另一式疑后人所增,以五千七百二十分之,应得二百八十五。当是纵横各十七路,积二百八十九路。空一作江面者,太极也。且天一生水也,实得二百八十八者,兼坤之策阴数偶也。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此之谓也。
马
作响屟形。
〖方绚曰:响屟,即今之高底鞋也。按王筠演连珠云:玉指金桹,处处拂凤凰之袖。金桹之名,其式未知何似。今云作响屟形,似刻玉镂香,都无不可。然循.名责实,绣舃为佳,高底其次。深闺雅集,撷之足下,可入局中。觉琢玉范金,尚其好事耳。不识金屋主.人,以为何如?〗
投子
今作骰子,又名色子。六色,么为越,六为吴,五为施,二为嚭,四为种,三为蠡。
解:一六,首末也,故为王。二为嚭者,俗云比大次也。三四周旋其间,而蠡三种四者,因种在吴,周旋时多,而蠡周旋在越也。
〖方绚曰:《春秋?昭公三十二年》,吴始伐越。逮后于越入吴,则越终沼吴,是吴以越为终始者也。故一为越,六为吴。且吴以骄亡,六在色,为数之极。然与国也,故吴越同一色。施嚭者,亡吴之巨壁也,故同一色。施在越为村妪,而在吴则嫔嫱也。《易》曰:“六五贯鱼以宫人宠。”故五为施。若嚭则身在吴而怀二心于越者,故二为之。以其与一相比,且如俗所云二老官者也。蠡、种者,存越之功臣也,故同一色。蠡三累千金,史称其三迁皆有荣名。而种则筹伐吴七术,越王赐之剑,时语之曰:“子教寡人伐吴七术,寡人用其三而败吴。其四在子”。此所以蠡三而种四也。〗
掷法
六子齐下。
量色
每集,三人,则吴与嚭合,施与蠡合,越与种合。四人则分蠡与施为二。五人则再分吴与嚭为二。六人各得一。
色目
凡掷空五算无五无三不起身,罚二注。无五不起身,罚一注。有五则计色而进。色者本身所得之色也。如得一为越,二为嚭类。越如得五,外有一么则进一步;二么,则进四步。一者一其一也,四者二其二也。他仿此。
〖方绚曰:不起身之罚,兼己未上盘而言。盖六人分曹,先计色上盘。如越有一五一么,吴有一五一六,则准上盘。有二么二六,则准退一步。若第有五,或只有么六,皆不准行。惟施则但有一五,即准上盘。有二五即准进一步。蠡虽无五,而有两三,亦准上盘。有三三则准更进一步。他人所不能,故独罚二注。若他有五而无本色,虽不行准免罚。罚筹贮公作十五分。最初出局者,得五,次得四,又次得三,递减至一。最后出局者不得。〗
分界
左越右吴,吴嚭、施为一曹,越种、蠡为一曹,皆自角而进。吴进向越,越进向吴,色多则递身数过及江。(中所空也,空九空一,皆作进一步)吴越相抗,(皆及江)越进三注于吴,施蠡及江相抗。众贺十注。种嚭及江相抗,种出三注送嚭,吴嚭一同过江。越三人过江而施未及江,罚吴嚭各十注。施先过江,种贺三注。吴过江,越亦过江。适遇嚭,越进一注于嚭。施越齐及江,赏施三注。种施齐及江,种进施二注。嚭施齐过江,嚭进三注于施。
〖方绚曰:惟罚筹贮公,称进称贺称赏,皆本人受之。〗
胜负。吴入越,越入吴,胜负固相判矣。若吴及越起位而适止,再掷无本色,便罚令重起。有本色则出局。先出盘者,各贺五注,递减至末,出三注。惟施得利最多,以其有满盆掷也。
〖方绚曰:他人虽有满盆,无五不能行也,故曰惟施得利最多。〗
冯 燕 传 唐 沈亚之
冯燕者,魏豪人,祖父无闻名。燕少以意气任侠,专为击球斗鸡戏。魏市有争财斗者,燕闻之,往搏杀不平,遂沉匿田间。官捕急,遂亡滑。益与滑军中少年鸡球相得。时相国贾公耽—在滑,能燕才,留属中军。他日出行里中,见户旁妇人,翳袖而望者,色甚冶,使人熟其意,遂室之。其夫,滑将张婴者也。婴闻其故,累殴妻,妻党皆怨婴。会从其类饮,燕伺得间,复僵寝中,拒寝户。婴还,妻开户纳婴。以裾蔽燕。燕卑蹐步就蔽,转匿户扇后,而巾堕枕下,与佩刀近。婴醉且瞑,燕指巾令其妻取,妻即刀授燕,燕熟视,断其妻颈,遂巾而去。明旦婴起,见妻杀死,愕然,欲出自白。婴邻以为真婴杀,留缚之,趋告妻党,皆来,曰:“常嫉殴吾女,乃诬以过失,今复贼杀之矣,安得他杀事?即其它杀,安得独存那?”共持婴,且百余笞,遂不能言。官家收系煞人罪,莫有辨者,强伏其辜。司法官与小吏朴者数十人,将婴就市,围而看者千余人。有一人排看者来,呼曰:“无令不辜死者。吾窃其妻,而又煞之,当系我。”吏执自言人,乃燕也。司法官与俱见贾公,尽以状对。贾公以状闻,请归其印,以赎燕死。上谊之,下诏,凡滑城死罪皆免。 亚之曰:“余尚太史言,而又好叙谊事。其宾党耳目之所闻见者,而谓余道元和中外郎刘元鼎语余以冯燕事,得传焉。呜呼!淫惑之心,有甚水火,可不畏哉!然而燕杀不义,白不辜,真古豪矣!”此传恰与孺子入井行乞不受二书同参。
书叶氏女事 清 番禺屈翁山大均
叶氏女者,名九姑,顺德龙山乡人。父曰世章。女及笈,其母之同产弟薛玉书者,为媒以字其族弟梦莲。女以古无甥舅为婚之礼,辞于父母,父母不从。比婚夕,入门则逃之于玉书之家。于是梦莲速讼。有司者不知婚姻之律,判使成婚,遣役人监女以往。女痛哭,遂投井中。邻有宋氏者,闻之叹曰:“噫嘻!女礼义人也。”救之。女遂不嫁,去为尼。
按律,堂外甥女,虽无服,不得为婚姻。又外姻尊卑为婚,以亲属相奸论。夫舅尊也,甥卑也。女一守礼,而朝廷之律以不违。顾有司者,不以尊卑不得为婚为断。而以悔婚为断,使主婚者不坐,而男女陷于非礼,乱人伦而蔑王章,罪莫大焉。夫女也,在家从父,而有时父母之命不可从,不可从而从,是为不孝,故夫愚孝者,父母之罪人也。女之不从,盖以礼事其亲,且以礼事其舅,未尝知以律为之大防也。乃有司者,不惟不知律,且不知礼,而必以女于不可从而从。呜呼!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义者何?律而已矣。女之不嫁,非不欲嫁,不敢嫁也。上之不好义之所致也。其去而为尼也,不敢复信其父母,不敢复信其舅。骨肉之间,视之若陷阱焉。吾身苟留,不能保其不终罔我也。一废其身,而父母之羞辱毋贻,舅之刑罚可以免,无杀其女与杀其甥女之名,所全者大,有功于伦常何如也!噫嘻,可以旌矣!
女官传 清 番禺屈翁山大均
屈大均曰:“尝考广州女子被选入宫者,南齐有区美人,以贤淑称。至唐武曌时,南海进七岁女子,则以能诗。顺宗时,南海贡奇女卢眉娘,则以巧于刺绣。南唐刘晟时,苏才人博通经史,才貌兼美,掖庭以大家称之。刘鋹时,黄琼芝、卢琼仙、李蟾姬辈,皆为女侍中,日侍红云之宴,与诸学士赋诗为乐,皆广州人也。然妖曼蛊淫,卒致其君于倾覆,论者无取焉。明兴,乃有屈美人、陈司彩之流,以才德人供内职,夙夜勤恭,为帝后所重。斯亦女流不世之遇哉!旧《广州府志》载列女中凡得六人,予简出别为《女官传》;盖谓女之仕也,能为天子诏后治内政,而有补于君德,亦与贤士大夫相等云尔。
屈氏,番禺人,洪武二十二年,以才色被选人宫,擢为美人。奉侍敬谨,上恩宠甚厚,召其父母兄弟诣阙赐宴,锡赍有加,复遣官送还岭表。予尝作《洪武宫词》有云:
新选珠娘作美人,潇湘香草满宫春。
离骚数为君王诵,讽谏心劳似楚臣。
又云:
三间苗裔在番禺,有女多才似绿珠。
一人宫中称第一,不曾歌舞上氍 毹。
盖谓美人祖姑云。然窃有疑焉。吾屈氏迁居番禺者,只有沙亭一族。美人祖姑既生番禺,则必为沙亭之族。然未知其父兄何人。是时吾八世从祖仲舒,当洪武初,从东莞伯何真归命,官任景元师府总护,出镇紫荆。子伯民、孙兴世袭。伯民以军功升任京都督府都总护。仲舒之弟季舒,以子伯通军功,赠神武卫指挥使。其侄志浩以阀阅点充吏员,征巴蜀有功,官辽东百户。美人祖姑,是谁所生女子乎?于京中被选乎?抑于番禺被选乎?当选时,实以知书有才藻,非仅容色之美,故予宫词云然。磋夫!吾屈氏妇女,在昔知名于世者,仅一女媭,今得美人祖姑而二矣。吾修闾史,以此二人为吾宗贤妇人之冠,可谓不诬也哉!美人非女官也,然其初实以选为女官进宫,故以列于《女官传》之首。
陈氏名二妹,字瑞贞,番禺陈仲裕女也。生而容貌端正,在乳不啼。晬日设物,则左手取印,右手取笔,既而乃取奁具。家人知其不凡。甫能言,窥父书卷,指教数字,皆不忘。七岁就女师,闻爱亲敬长之言,必反复致问。《孝经》内则《列女传》、《女诫》诸书,莫不潜心究之。洪武二十一、二十二年,有中使选民间淑女入宫,陈与其列十人入见。高皇帝悉命兼六尚之事,陈善书数,知文义,后宫多师事之,称女君子,亦曰女太史。盖《周官》所谓“执礼书以从后,凡后之事以礼从者。”二十四年八月命为司彩。以勤劳久,救赐归乡,仍给禄米养其家。陈既归,阃范严肃,子侄罕见其面,有司岁时候馈,皆辞却之。太宗即位,以陈熟知典故,召复前职。永乐四年年四十,病终于宫,帝后为之涕泣,遣中使护丧,归葬香子之山陈家林。万历间,其族孙光禄少卿堂,于广州甜水里建祠祀之,称司彩祖姑,谓古今女德希有矣。司彩祖姑以内则佐高皇帝后母仪一世,吾家不惟丈夫子世受国恩,至于一女子应内召,享禄秩。令乡里之人称述之曰:此女官世祠,岂不亦一希世事哉!陈有从女陈氏,为钟则补妻。夫亡,断发守志。尝奉姑避寇别墅,姑卒,人谓尸不宜归,犯日家所忌。氏不听,自舁尸还殡正寝,人称知礼。盖司彩之教云。成化十四年年逾八十,旌表。
黄氏惟德,南海人。洪武二十二年选人宫司宝。初名广兴,永乐初,赐名惟德。历任尚服局局正,授五品浩命。宣德七年春乞归,犹处女也。考周礼,九殡、世妇、女御,与女酒、女浆、女笾、女醢、女酰.、女盐、女幕、女祝史之徒,俱统于冢宰。是皆宫中之职,左右后妃以供事者,皆非进御于王者也。又九殡掌妇之法,以教九御妇德、妇言、妇容、妇工,各帅其属,而以时御叙于王所。说者谓周礼所言御者,亦非相从于燕寝者也。司彩尚服之职,所谓殡妇化治丝枲,掌王后之礼,职内治之贰,以贤而不以色,在宫中久犹处女,亦可见人君之有礼,为君子不苟于色者哉!黄归时,皇太后尝作图及诗赐之,诗曰:
皇明列圣御寰宇,伟烈宏漠冠千古。
重惟仁化本家邦,内庭百职需贤良。
咨尔惟德女中士,自少从容知礼义。
一从应召入重宫,夙夜孜孜勤乃事。
昔时鬒发今如霜,岁月悠悠老将至。
九重圣主天地仁,欲使万物同阳春。
体兹德意赐归去,乃心感激情忻忻。
岭海迢迢千万重,潞河归掉春风里。
赐衣宫锦生光辉,亲戚相迎人总喜。
喜尔富贵归故乡,我心念尔恒不忘。
把笔题诗意难尽,目极天南去雁翔。
昔子贡谓文王之妃拟氏,思得淑女以共内职,故赋《关雎》。皇太后是诗,其徽音亦《关雎》之遗也。诗中称黄女中士,又谓“少而从容知礼义。”噫嘻!岂非幽闲贞静之淑女乎哉!黄致仕三年,至宣德十年,年七十八,乃终。敕葬于番禺之沙头村鸭墩。其侄女为大学士梁储母,累赠至一品夫人,临终谓其少子亿曰:“妆外王父母无嗣,汝他日富贵,毋使外王父母及祖姑馁,则吾可以瞑目矣。”亿后官参议,为之立嗣,所谓祖姑者,黄氏惟德也。
叶氏,番禺人,叶碧山之女。少有淑质,通《烈女传》、《女论语》。洪武二十四年,闻其孝敬,选入宫,擢为女官。寻召其父母及弟祖道,诣阙赐宴,皆授锦衣卫镇抚,赍以金币,复其家。磋呼!叶氏女子以孝敬被选,非以容姿。圣天子求贤,至于闺阁之中未笈而字之女,夫岂以才之难乎哉!当国初广东甫定,一时贤人君子,若孙蕡、黄哲之流,联翩筮仕,而十余淑女与之同升诸朝,亦一时运会使然哉!《广州旧志》黄氏不列于传,谓叶氏、王氏选为女官,其行无闻焉。然叶氏以孝敬,王氏以孀妇坚辞御幸,则贞节之德可嘉矣。
王氏,番禺人。永乐二年,诏求民间识字幼女,充六尚内职。于是王氏被选入宫司彩。时年少权妃方见幸,特推同辇之爱,固辞曰:“臣妾嫠妇也,敢当下陈哉!”上重之,从其志意,礼遇甚厚。未几卒。王氏有文学,能诗。其宫词云:
琼花移人大明宫,旖旎浓香韵晚风。
赢得君王留步辇,玉箫寥亮月明中。
宫女恒歌之。
考粤中妇女能诗者,始自白州绿珠。其《懊侬》一歌,至今有光金谷。至唐有南海七岁女子,武后命赋别兄诗,则曰:
别路云初起,离亭叶正飞。
所磋人异雁,不作一行飞。
又有女子作《盘鉴图》,名曰《转轮入花钩枝鉴铭》,凡一百九十二字,回环读之,四字成句,可与苏若兰《璇玑图》、范阳杨氏《天宝回文诗》并传。又有增城何泰女,其《游仙诗》云:
凤台云母似天花,炼作芙蓉白玉芽。
却笑晋时勾漏令,不知此物是丹砂。
他所赋咏,书于罗浮石上甚众,世多传之。尝被召入宫,至中路,不知所之。与卢眉娘者不乐宫掖,赐号逍遥大师还山,皆女中之高尚者也。王氏当明初,乃以宫词婉丽,获承恩宠,“玉箫寥亮”之名,袅袅于今有余音,其才与上官昭容、花蕊夫人不相上下,而节操则过之矣。惜卢琼仙、黄琼芝、李蟾姬之流,诗皆不传。然崇祯间有降乩仙者,自书云:“妾南汉才人卢琼仙也”,留诗有云:“身轻不许风中立,腕白愁教月下看。”生不能以其诗传,死而乃为人写其妖媚之句,才女精灵历数百年而不灭,亦可异也哉!彼夫素馨美人以嗜素馨而传,苏才人以宫中称大家而传。复有女学士十余人,波斯女樊胡子二人。内太师李托之女,长曰贵妃,次曰美人,及李丽姬、宫媪、梁莺真之流,夫岂不能吟咏者耶?是皆刘鋹女官,尝兼师傅令仆之名目者也。卢琼仙与龚澄枢尤相比。以亡鋹国,载《南汉世家》可考云。
贞妇屠印姑传 清 瑞金罗台山有高
印姑者,姓屠氏,宁波鄞县人。其祖父倬,官至按察司佥事。同县陆氏有不才子耿章,婿印姑,赘于屠氏。素从恶少年游,嗜酒善博,荡其先世资,而尚多负诸恶少年钱也。诸恶少年廉知姑殊色,纵负不问,而教令日哄屠氏求别居。不能得,则诡令托拜母忌辰,挟姑归。归辄留。
许寿者,耿章奴,耿章璧之,绝宠。则授意寿,令逼姑,通诸恶少年。姑先后严拒,卒脱。耿章无如何,怒,挺系姑。楚毒备至,碎裂姑衵衣、帷席,幽别室。室临衡,壁败。姑时有身矣,方冬,衣破衵衣,席藁。诸母诸姒临窗为涕泣。耿章恚,出秽言抵突。小奴取团焦窃饭姑,耿章挞奴几毙,遂无有敢视姑者。阅数日,子死于腹。腹肿,伛偻坐,寒栗微号而已。幽室内十四日,耿章反复挑使从已,不屈竟死。
姑既死,父弱不能报也。陆氏族闻,愤聚徒系耿章,敛姑。县人观者,皆称日:“贞妇!贞妇!”皆大哭,哭皆失声。正昼斗暗,惊颷卷沙石。事在明天启中。
罗有高曰:“贞妇死百有余年,贞妇族人屠之蕴,为予述贞妇事如是,竟不能详其年月甲子矣。昔明归有光氏传张贞女,与贞妇事绝相类。张贞女遇淫姑,而贞妇逢丑夫。亲戚不良,觏闵受侮,而卒皎皎并光乎秋阳,贤矣乎!乌乎!上天甚明且仁,何恶草嘉禾,往往而同畛也?噫!”
虎丘吊真娘墓文 清 镇海姚燮梅伯
虎丘故佳丽地,其流萍寓絮,抱绮自伤者,则有沈飞香、韩梦音、周宝镫、席耘芝、朱灵珠之侣;其泊莺漂燕,宛转依人者,则有卞玉京、沙嫩儿、柳人月,董青莲、陈二分之俦;其薶香掩玉,沉没终古者,则有刘碧鬟、姚馨儿、徐兰敖、十二娘、通判二姬之隧家。言英侠,有金姬墩,柴闻诠之记具征也;言节烈,有鸳鸯圹,王雒阳之碑可考也。而过者,均不之问。■⑴真娘一墓,自唐迄今,李绅序轶事于前,陈矿复废址于后。刘禹锡集同人诗一卷,都二十有三人。继有作者,亦莫不抒欵约之思,极芋绵之致。其与成都薛涛、钱唐苏小,并峙千古者欤!日者,偕陈君桂轩、郭君季虎游,二君曰:“明当具名花佳酒,酹尊其下,子曷为之文?”羌无故实,因综昔近诸贤吊墓之作,掇其语,以为辞曰:
塞北花兮江南雪,(白居易)微青蛾兮断翠发。(张祜)
愁何为如风烛之灭兮,歌何为如梁尘之歇。(李绅)
镜镫闪而妆台启兮,幡盖飏而舞袖拂。(刘禹锡)
买尔笑而榆荚飞兮,效尔颦而柳眉结。(李商隐)
沦金钗于剑壑兮,讵油壁之能来?(沈亚之)
生既畅风流之乐兮,死或增寂寞之哀。(罗隐)
胡香魂与腻骨兮,终消散如黄埃!(王禹偁)
羌狼藉乎豆蔻兮,或托青鸟以裵■⑵。(周弼)
海棠不可以唤兮,(顾仲瑛)堕娇云之灵粉。(杨备)
恣轻薄其谁媚兮,慨繁华之易殒。(周南老)
带啼痕于草 露兮,睠寒食之游人。(高启)
怨锦囊而悲瑶瑟兮,谁树连理而香以返魂?(苏平)
薜荔援墙兮兰萎露,晓鸦啼兮夜鬼诉。(梅升祚)
惟千秋兮为尔伤,水呜咽兮河之梁。(陈祚明)
一杯寒兮巫峡梦,(张庆孙)琼姬吵兮行云送。(汪琬)
弹夕阳兮琵琶,(濮淙)驻花里兮香车。(季氏娴)
潜移兮片石,(汪懋麟)不放留兮啼鴂。(丁澎)
剥苍苔兮谁护?(陈玉■⑶)听生公之法兮其悟。(吕楷仁)
分霸主之山兮,(沈德潜)怅苎萝之人去。(盛锦)
傍幽昙之地兮,(蒋韶年)侣泰娘于泉路。(周准)
清梵流兮蝴蝶宿,(彭绩)酹一杯兮道傍竹。(孙世权)
化罗裙以为劫灰兮,(沈绩)空璅青于野塘之麓。(薛雪)
〖注:■⑴,蜀+犬,与独同。■⑵,裵,非改回,音怀,同褢,袖也,藏也。在衣为■⑵,在手为握。■⑶,王+甚。(无读音)〗
玉钩斜哀隋宫人文 清 镇海姚燮梅伯
甘泉城西四里,吴公斗鸡台之下,曰“玉钩斜”,隋宫人丛葬地也。原草不绿,野棠乱开。杜鹃天远,帝子之魂异乡;蝴蝶春短,美人之梦长夜。繁华一瞬,哀怨千秋。金粉凋于山川,烟花封为京观。用拾椒风之事,以当薤露之篇。辞曰:
白雉蜚,姒社灭。元鼋化,姬鼎移。骊呜呜,太子经。燕涎涎,皇孙啄。倾城哲妇,索家牝鸡,自昔为然矣。然难援此以立汝宫人之罪。汝宫人者,不过备位九缤,充一百二十人数耳。价不直三万金之聘,位不居十二星之尊,而竟使北岳溟澪,阴天纣绝。沉艳睇招花之魄,聚单衣泣月之魂,辱井涸而玉树凋,易江秋而素馨萎,其孰致之然邪?夫不立天定祯明为鉴,而荒淫非度者,场帝也;不取周姜楚邓为师,而顺意曲从者,萧后也。“意在广陵,何如一幸,”非后之耸帝以为祸始者乎?后之弟怀静,因乘势建开河之议,谏者多死之。役丁夫五百万人,置离宫四十余所,弃二百里西苑,营千万户迷楼。充后宫良家女数千,翻一院十六人旧局。惟时嬉沙棠于太液,后实从焉。一赵婕妤也,荡彩舫于西湖,后并偕焉。一陈金凤也,而宫人遂敢服妖效尤,蛊宠竞丽。插其翘,必翡翠与桃叶;拥其髻,曰翻荷与坐愁。鸠履飞仙,凤靿绣袜。云锦银泥,绯罗蹙金以为帔;五色夹襭,单罗花笼以为裙。于是发姿媚八万四千,悬宝珠一百二十。陈宣华,赐同心合也;沈嫠华,署长秋书也。杳娘撅字,慧心也;馨儿解梦,灵舌也。周晨光辨酸梅味也,杨明霞报玉李荣也。妥之独居,不闻再幸;罗之托疾,无赖横波。于月宾写芍药酣姿,于雅娘索蔷薇花笑。惟时琼屑糜而冰盘成市,甲煎沃而沉火如山。洛妃移揖,则珠海龙回;玉女行觞,则碧天凤下。御转关车一两,薛灵芸夜来之云;环乌铜屏四围,武媚娘镜殿之月。信乎珠幌馆娃之阁,夷光与修明斗研;玲风崇霞之台,旋娟偕提嫫争妙已。矧盈盈十五,吃吃騃憨,一斗水仙花,肉身写影;双跗红粉蕊,迎辇司香,又袁宝儿之工于承悦欤!至于韩俊儿者,侍儿耳,设珠翠香床,置荆榴宝枕,解马相如横陈之赋,通拳夫人素女之经。吴绛仙者,殿脚女耳,灵玑佩之莲带,长眉画以远山,给五斛波斯之螺,赐一器合欢之果。而皆缘女君隐嫉,香辇潜疏。以致来梦难凭,张阿元旧恩中断;崆峒长隔,吴淑清故里无归。苟谓防其潜而夺伦,而志在整宫闱,后讵有仁宗■⑴后之识?谓忧其溺而忘政,而心常存社稷,后岂有慕容殷后之仁?况汴堤乘舸,依依坐台上重帘;月观赁肩,隅隅说东宫时事。知时势去而终于默,赚宫人奏而速之刑,其又谁也?故赋絺绤丝竹之辞,知后特假文以自饰;绎春兰秋菊之语,知后久固宠于上心。一朝哄殿枭鸣,倒戈蜂入,萧衍践东昏之闼,道成突废帝之宫。焚摘星楼,毁流珠阁,夷长阜苑,倾木兰亭。龙尾断而难修,鼠脑挝而垂殒。应大行殿之谶,从长城公而游。为慨然于吟秘洞仙卉诗而■⑵如桃晕者,侯夫人也,而早以悬帛亡矣。在后既无此先几。插昆山润毛玉而泽比兰膏者,朱贵儿也,而肯以骂戬侚矣。在后更逊其节烈。忍为之窃纪姬大去之义,驰明驼以出关;偷蔡女一息之生,唱胡笳而返汉。后且入唐贞观宫掖,同元夜敖嬉,责隋大业荒亡。背故恩深重,贤妇人当不至斯,又安能原情为后宥乎?而汝宫人絮彯向溷,梦散成烟。欲效铜雀台,献履分香,招魂于月朝十五,皆受磔于司马之乱军;或类阿房宫,慢立远视,不见者三十六年,亦同罹惨于楚人之一炬。刀兵罔避,都辇难回,岂尚有冲华流播,改服为尼,樊嬺出宫,家人諙旧者乎?虽汝宫人当日未免色婉才娈,被季兰之宠荣;龋齿折腰,学孙寿之蛊媚,亦不过如河东轻凤,耀宝帐夫容;南唐娥皇,唱琵琶烟月。既不以洗儿钱造孽,从禄山谑饮于便殿;又不以鹌鹑袋构狱,遭海陵手刃于门楼。其次者,厕顺容习乐之斑,侪充容分脂之例。为里头内人,供掌茶洗衣之职;为袍裤宫人,隶执拂捧盂之司。闲或有插竹洒盐,邀恩晋武;尚衣巧笑,获宠魏文。而即云困民役于昆灵明光,实缘李夫人哀蝉之怨;失兵利于淮南寿郢,尽关潘玉妃贴地之莲。此汝宫人所饮恨含冤不瞑目于泉下者也。呜乎!桼灯焰灭,啼光汾之蟪蛄;金殿香残,走芜城之麋鹿。雷唐莫雨,閴玉管朱弦之声;萤苑西风,遍荒杨衰草之色。荀或被昭华之宠,名巳没其朱姜;斑或着辞辇之贤,事且佚乎彤史。络网之晨窗绮绿,早绝飞灰;愁之夜帐酣香,空寻断泪。金蛇长化,丝凤皆尘。等秦之内人斜,犹唐之野狐落。明珠翠羽,弗魅萧生;月地云阶,可逢僧孺。十四载无愁天子,抵得麻胡盗首,撒手虚空;千百劫薄命佳人,好从欲界回头,齐心懴悔!
〖注:■⑴上东东下曰,曹本字。■⑵,面+甫,fǔ音腐,颊也。〗
玉梅后词 清 况周颐夔笙
玉梅后词者,甲龙仲如玉梅词人后游苏州作也。是岁四月,自常州之扬州,晤半唐于东关街仪董学堂。半唐谓余,是词淫艳,不可刻也。夫艳何责焉?淫,古意也。三百篇杂贞淫,孔子奚取焉?虽然,半唐之言甚■⑴我也。惟是甚不似吾半唐之言,宁吾半唐而顾出此。余回常州,半唐旋之镇江,而杭州苏州,略举余词似某名士老于苏州者。某益大呵之,其言寝不可闻。未几而半唐遽离两广,会馆之戚言反常,则亦为妖,半唐之言,非吾半唐之常也。而某名士无恙至今,则道其常故也。吾刻吾词,亦道其常云尔。丁未小寒食,自识于秦淮■⑵庐之珠花簃。
【减字洗溪沙】
点检春蚕尽后丝,妙年无奈是当时。相思无益未妨痴。 待剪淞潮供泪眼,难消楚岫妒香眉。江南柳是断肠词。
秀靥回眸见海棠,菱花窥镜试轻黄。(菱花色黄,见《敬斋古今黈》。昔人赋咏云红色者误也)天涯禁得几回肠? 弟一矜庄堪痛哭,无双明艳莫端相。三生从此梦横塘。
抛却无端恨转长,十年心事鬓云香。未应怜惜是荒唐。 有梦便须安枕簟,为云犹自想衣裳。寒山钟语绝凄凉。
铁拨云璈不可听,风怀愁绝曝书亭。无端天付与聘婷。 明月梅花应念我,青春鹦鹉最怜卿。总然顦顇到它生。
【玲珑四犯?寒食前二日晚泊梁溪,是日咯血勺许,作浅脂色】
碧悄岸云,红愁渔火,客(作平)怀低黯如雨。早知春梦恶,不合昊城住。吟魂料量在否,为谁销,问花无语。忍更推篷,不如昨(作平)夜,犹见去时路。 天涯漫赢羁旅,况韶光别后,须拌(去声)虚度。总然真薄幸,但保修眉妩。衰桃不是相思血,断红泣垂杨金缕。长记取,多情是相逢暂许。
【徽招】
梨云不度琼窗影,金猊飏残心字。踠地绿杨丝,说来迟非计。露桃风絮里,更榆荚笑人无谓。一角红楼,一帘华月,一襟清泪。 已拌不思量,难生受、天涯病余情味。记否梦中逢,隔碧(作平)城十二。别怀慵自理,怕轻堕玉清尘世。海棠晚,一霎浓春,付等闲吟醉。
【临江仙】(十四首录八)
记得当车谁玉立,回眸一笑嫣然。艳尘飙举万花先。搓酥融茜雪,寒侧不禁怜。 那日惊鸿曾照影,而今影在愁边。愿为油壁贮蝉娟。愿为金勒马,宁避紫丝鞭。
记得西楼长竚立,珊珊想望明珰。妍风吹坠彩云香。隔帘先一笑,将恨付斜阳。 未似齐姬争六注,嗔人博进须偿。当时祗道是寻常。愿为双绛蜡,输泪照棠妆。
记得楼台歌舞夜,驻云一角娇红。非花非雾忒溟蒙。近鬟香处立,生受有情风。 襟上玉花花上月,月移玉软花慵。津亭放闸莫忩忩。茗香灯晕冷,犹得暂时同。
记得鬒云香覆额,新兴梳裹偏宜。绣兜(吴语也)初卸海棠时。银蟾刚一寸,光艳越娇痴。 剪绿匀红无限好,泥人缕缕丝丝。天涯对影愧须眉。兰成青鬓减,生怕小菱知。
记得琼窗风不度,芙蓉香雾氤氲。丹成九转费温存。为怜葱玉损,重抚昨宵痕。 娄试灵犀通也未,樱红润到情根。如烟恨事莫重论。鬓丝禅榻畔,肠断对灯昏。
记得娇蚩吴语涩,当筵亲授琅琅。那时恩宠是脂香。比郎词律细,字字叶宫商。 楚客何缘庄岳置,负它呖呖莺吭。琼浆无分到裴航。生疏鹦鹉舌,独自说凄凉。
记得象牙花镜子,背人亲付柔荑。平生此物最相思。早知珍重意,故说欲贻谁。 好好当眉长写翠,总然不照双飞。菱花标格牡丹时。软温怀袖里,何福得为伊。
记得江皋无那别,阴阳离合徊徨。聪明第一断人肠。云蓱才子泪,露叶美人香。 已拌青鸾消息断,吴天未抵愁长。桃花无数更垂杨。可怜今夕梦,何止隔横塘。
【淡黄柳?兰陵客舍和白石】
红楼一角,人隔江南陌。罨画春阴寒恻恻。换尽何郎鬓绿,吹断琼箫更谁识。 照愁寂,残蟾淡如食。强飞梦、泰娘宅。怕湘桃未抵离襟色。瘦不禁怜,那人知否,分付吴天寸碧。
【侧犯?过惠民桥口占】
病怀倦理,甚春薄幸,偏明媚桃李。更柳拂烟丝弄晴翠。碧(作平)云梦不度,那是相思地。愁倚,剩一霎栏干伴顦顇。 红楼似否,依约盈盈水。还记取,隔惊鸿延竚月寒里。泪泣鲛残,血啼鹃碎。脉断高城,暮山凝紫。
【琵琶仙】
丝雨悭晴,海棠晚,润裛炉熏金鸭。谁念春色三分,蹉跎二分弱。鹦唤起,银屏梦窄,蚤愁共、病来难遏。晓镜慵红,春衫惨绿,惆怅天各。 甚吹绉、烟浦奁漪,怕曾向、横塘鉴娇靥。何况别离时候,更兰桡催发。花路远、骢嘶不度,隔麹尘、竚想罗袜。记否一(作平)晌勾留,绛纱呼闸。
【长亭怨慢】
甚容易、东风吹絮,一梦惊鸿,数声啼宇。惨绿遥山,澹黄纤月忆眉妩。落红如雨。飞不到愁春处。玉鸭水沉微,袅寸碧、鬘天能否。 怨语。说云涯怅望,蚤被燕莺轻妒。丝残血尽,怕肠断更无凭据。第一是未卜它生也,难得玉环分付。尽凤泊鸾飘,凄绝菱香谁主?
【减字洗溪沙】
蚤是从来少睡人,何堪听雨更愁春?春愁疑梦梦疑真。 蜡炬未灰犹有泪,麝熏微度已成尘。屏山画里亦含颦。
夹岸垂杨罨画溪,溪楼尽日子雟啼。乱愁芳草共凄迷。 闻说妒花多横雨,那能沾絮是香泥。碧云心事短长堤。
【附录】
况周颐(公元一八五五年至一九一三年)原名周仪,以避清帝溥仪名改,字夔笙,别号蕙风,广西临桂人。生于清文宗咸丰九年,卒于民国十五年,年六十八岁。(中国现代文学史卒年同,年六十六岁。此从最近三十年中国文学史)少而察惠。垂髫应府县学试,冠其曹。九岁补博士弟子员。十八岁,举优贡,一日省姊,偶得《蓼园词选》读之,试为小词,轻倩倚流慧,理境两绝。光绪五年,(公元一八七九年)举乡试。乃娶于赵,夫人擅雅乐,伉俪甚笃,遵例授内阁中书,与王鹏运同官,益以词学相砥砺。并治金石,罗致碑版得万余本,寻以会典馆纂修,叙劳用知府,分发浙江。端方总督两江,礼致入幕,又优以税差。人民国,窜居上海无所事,至室人以无米告。竟牢落以终。 周颐崇古不苟,冯煦戏呼为况古人。生平心力,全用在词,着有《第一生修梅花馆词》、《二云词》、《香樱词》、《蕙风词》,作风类白石。其论词尤工,细入毫芒,能发前人所未发,所著有《香海棠馆词话》、《餐樱庑词话》、《蕙风簃随笔》、《选卷丛谈》、《西底丛谈》、《兰云菱梦楼笔记》,盛传于世。
〖注:■⑴,上旡下心,ài,小篆爱字,惠也。■⑵,来+矣,嗣上声,待也。旣云不待,是不来也。与俟竢同。〗
双头牡丹灯记 明 瞿佑撰
方氏之据浙东也,每岁元夕,于明州张灯五夜。倾城士女,皆得纵观,至正庚子之岁,有乔生者,居镇明岭下。初丧其偶,鳏居无聊,不复出游,但倚门伫立而已。十五夜三更尽,游人渐稀。见一丫鬟,挑双头牡丹灯前导,一美人随后,约年十七八,红裙翠袖,妍妍媚媚,迤逦投西而去。生于月下视之,韶颜 稚齿,真国色也。神魂飘荡,不能自持,乃尾之而去,或先之, 或后之。行数十步,女忽回顾而微哂曰:“初无桑中之期,乃有月下之遇,事非偶然也。”生即趋前揖之曰:“敝居咫尺,佳人可能回顾否?”女无难意,即呼丫鬟曰:“金莲,可挑灯同往也。”于是金莲复回。生与女携手至家,极其欢昵。自以为巫山、洛浦之遇,不是过也。生问其姓名、居址,女曰:“姓符,丽卿其字,淑芳其名。故奉化州判女也。先人既没,家事零替,既无兄弟,仍鲜族党,止妾一身,遂与金莲侨居湖西耳。”生留之宿。态度精妍,词气婉媚,低回就枕,甚相欢爱。天明辞别而去,及暮则又至,如是者将半月。邻翁疑焉,穴壁窥之,则见一粉妆髑髅,与生并坐于灯下,大骇。明日诘之,秘不肯言。邻翁曰:“嘻,子祸矣!人乃至盛之纯阳,鬼乃幽阴之邪秽。今子与幽阴之魅同处而不知,邪秽之物共宿而不悟,一日真元泄尽,灾眚来临,惜乎以青春之年,而遽为黄壤之客也,可不悲夫!”生始惊惧,备述厥由。邻翁曰:“彼言侨居湖西,子往访问之,则可知矣。”
生如其教,迳投月湖之西,往来于长堤之上,高桥之下,访于居人,询于过客,并言无有。日将夕,乃适入湖心寺少憩。行过东廊,复转西廊,廊尽复得一暗室,则有旅榇,白纸题其上曰:“故奉化符州判女丽卿之柩”。柩前悬一双头牡丹灯,灯下立一盟器女子,背上有二字曰“金莲”。生见之,毛发尽竖,寒栗遍身,奔走出寺,不敢回顾。是夜,借宿邻翁之家,忧怖之色可掬。邻翁曰:“玄妙观魏法师,故开府王真人弟子,符篆为当今第一,汝宜急往求焉。”
明日,生诣观内。法师望见其至,惊曰:“妖气甚浓,何为来此?”生拜于座下,具述其事。法师以朱书符二道授之,令其一置于门,一悬于榻,仍戒不得再往湖心寺。生受符而归,如法安顿,自此果绝来矣。一月有余,不觉又往衮绣桥访友,留饮至醉,却忘法师之戒,迳取湖心寺路以回。将及寺门,复见金莲迎拜于前曰:“娘子久待,何一向薄情如是。”遂与生俱入内廊,直抵室中。女子宛然在坐,数之曰:“妾与君素非相识,偶于灯下一见,感君之意,遂以全体事君。暮往朝来,与君不薄,奈何信妖道土之言,遽生疑惑,便欲永绝。薄幸如是,妾恨之深矣!今幸得见,岂能相舍。”即握生手至于柩前,枢忽自开,拥之同入,随即闭矣,遂死于枢中。
邻翁怪其不归,远近寻问。及至寺中停柩之室,见生之衣裙微露于柩外。请于寺中,问之于主僧而发之,死已久矣。与女子之尸,俯仰卧于枢内。女貌如生焉。寺中僧众叹曰:“此奉化州判符君之女也。死时年十有七。权厝于此,举家远去,竟绝音耗,至今十有三年矣。不意作怪如是。”遂以尸柩及生,殡于西门之外。是后云阴之昼,月黑之宵,往往见生与女子携手同行,一丫鬟挑双头牡丹灯前导。遇之者辄得重疾,寒热交作。荐以功德,祭以牢醴,庶可获痊,否则不起矣。居人大惧,竟往玄妙观谒魏法师而诉焉。法师曰:“吾之符篆,止能治其未然。今祟成矣,非吾之所知也。闻有铁冠道人者,见居四明山顶,考劾鬼神,法术灵验,汝辈宜往求之。”众遂至山,攀缘藤葛,蓦越溪涧,其上绝顶,果有草庵一所。道人凭几而坐,方看道童调鹤。众罗拜庵下,告以来故。道人曰:“山林隐士,旦暮且死,乌有奇术。君辈过听矣。”拒之甚坚,众曰:“某本不知,盖玄妙观魏法师所指教耳。”道人曰:“吾老矣,不复下山,已六十余年。小子饶舌,烦吾一行。”即与童子下山,步履轻捷,径至西门外,结方丈之坛,踞席端坐,书符焚之。忽见符吏数辈,黄巾帛祆,金甲雕戈,长皆丈余,屹立坛下,鞠躬请命,貌甚虔肃。道人曰:“此间有邪祟为祸,惊扰生民,汝辈岂不知耶?宜疾驱之至!”受命即往,不移时,以枷锁押女子与生并金莲,俱到坛所,鞭捶挥扑,流血淋漓。道人诃责良久,令其供状。将吏遂以纸笔授之,俱各供数百言。今录其略于此。乔生供曰:“伏念某丧室鳏居,倚门独立,犯在色之戒,动多欲之求。不能效孙叔见两头蛇而决断,乃致如郑子,逢九尾狐而爱怜。事既莫追,悔将奚及。”符女供曰:“伏念某青年弃世,白昼无邻,六魄虽离,一灵未泯。花前月下,逢五百年欢喜冤家;世上民间,作千万人风流话本。迷不知返,罪安可逃。”金莲供曰:“伏念某杀青为骨,染素成胎,坟陇埋藏,是谁作俑。而用面目。机发比人,具本而微。既有名字之称,可乏精灵之异。因而得计,岂敢为妖。”供毕,将吏取呈。道人以巨笔判曰:“盖闻大禹铸鼎,而神妍鬼秘,莫得逃其形;温峤燃犀,而水府龙宫,俱得见其状。惟幽明之异趣,乃诡怪之多端,遇之者不利于人,遭之者有害于物。故大厉入门,而晋景殁;妖豕啼野,而齐襄殂。降祸为妖,兴灾作孽。是以九天设斩妖之所,十地分罚恶之司。使魑魅魍魉,无以容其奸,夜叉罗刹,不得肆其暴。矧此清平之世,坦荡之时,而乃变幻形躯,依草附木,天阴雨湿之夜,月落参横之辰,伏于梁而有声,窥其室而莫睹。蝇营狗苟,羊狠狼贪。疾如飘风,烈若猛火。乔家子生犹不悟,死何恤焉!符氏女死尚贪淫,生可知矣!况金莲之怪诞,假盟器以成形,惑世诬民,违条犯法。狐绥绥而有荡,鹑奔奔而无良。恶贯已盈,罪名不宥。陷人坑从今填满,迷魂阵自此打开,烧毁双明之灯,押赴九幽之狱,沉沦阴翳,永无出期。判词已具,主者奉行。急急如律令!”即见此三鬼,悲啼踯躅,为将吏驱捽而去。道人拂袖入山。明日众姓往谢之,不复可见,止有草庵存焉。急往玄妙观访魏法师,而审问其故,其法师则已病瘖痖,不能言矣。
玫瑰花女魅 清 佚名
乐平明溪宁居院,为人家设水陆斋,招五十里外杉田院宁行者写文疏,馆之寝堂小室。村刹寥落,无他人伴处。时暮春末,将近黄昏,觉有妇女立窗下。意其比邻淫奔,夙与僧辈私押者。出视之,一女子顶鱼魫冠,语音儇利,仪貌不似田家人。相视嘻笑曰:“我只在下面百步内住,寻常每到此,一寺上下,无不稔熟者。”宁居乡疃,平生梦如此境像,惟恐不得当。曲意延接,遂同入房。闭户张灯,寺僮以酒一樽来馈,宁启纳之,女避伏床下。宁谓僮曰:“文书甚多,过半夜始可了得。吾至此时方敢饮。”乃留之而去,复闭户。女出与对酌。胸次挂小镜,宁廉观之,问何用。曰:“素爱此物,常以佩身。”所着衣皆素洁,而襞褶处不熨贴,■■露现。宁曰:“衣裳有土气,何也?”曰:“久置箱箧,失于曝晒,故作蒸浥气耳。”已而就枕,月色照窗如昼,女色态益妍,缝蜷骥洽。宁终夕展转不成寐,女熟睡鼾齁。将晓出门,宁送之,又指示其处曰:“此吾居也,汝若未行,当复来。”才别去。
俄而主僧相问讯,骇曰:“师哥灯下写文字,但费眼力,何得辞气困惙如此?”宁唯唯,未以实告,僧顾壁间插玫瑰花一枝,大惊曰:“寺后旧有赵通判女坟,其前种玫瑰花。一花开时,人过而折枝者,必与女遇或致祸,其来巳久。今尔所见,是其鬼也。宜急归,勿留!”宁惊惧而反,然犹卧病累日。后还俗为书生,今在淮南。
〖注:■,亻+争。〗
织女 五代 牛峤
太原郭翰,少简贵有清标,姿度美秀,善谈论,工章隶。早孤独处,当盛暑,乘月卧庭中。时时有微风,稍闻香气渐浓。翰甚怪之,仰视空中,见有人冉冉而下,及至翰前,乃一少女也。明艳绝代,光彩溢目,衣玄绡之衣,曳罗霜之帔,戴翠翘凤皇之冠,蹑琼文九章之履。侍女二人,皆有殊色,感荡心神。翰整衣巾,下床拜渴曰:“不意尊灵乃降,愿垂德音。”女微笑曰:“吾天上织女也。久无主对,而嘉期阻旷,幽态盈怀。上帝赐命,而游人间。仰慕清风,愿托神契。”翰曰:“非敢望也。”益深所感。女为敕侍婢净扫室中,张湘雾丹縠之帷,施水精玉华之簟,转惠风之扇,宛若清秋。乃携手升堂,解衣共寝。其榇体红脑之衣,似小香囊,气盈一室。有同心亲脑之枕,覆一双缕鸳文之衾。柔肌腻体,深情密态,妍艳无匹。迨晓辞去,面粉如故。试之,乃本质。翰送出户,凌云而去。
自后夜夜皆来,情好转切。翰戏之曰:“牛郎何在?那敢独行?”对曰:“阴阳变化,关渠何事?”且河汉隔绝,无可复知。纵复知之,不足为虑。”因抚翰心前曰?“世人不明瞻瞩耳。”翰又曰:“卿既寄灵辰象,辰象之间,可得闻乎?”对曰:“人间观之,只见是星。其中自有宫室居处,诸仙皆游观焉。万物之精,各有象在天,在地成形。下人之变,必形于上也。吾今观之,皆了了自识。”因为翰指列星分位,尽详纪度,时人不悟者,翰遂洞晓之。后将至七夕,忽不复来。经数夜方至。翰问曰:“相见乐乎?”笑而对曰:“天上那比人间!正以感运当尔,非有它故也。君无相忘。”问曰:“卿来何迟?”答曰:“人中五日,彼一夕也。”又为翰致天厨之珍,悉非世物。徐视其衣,并无缝。翰问之,答曰:“天衣并非针线为也。”每去辄以衣服自随。
经一年,忽于一夜颜色凄恻,涕泪交下,执翰手曰:“帝命有程,便当永决。”遂呜咽不自胜。翰惊惋曰:“尚余几日?”对曰:“只在今夕耳。”遂悲泣,彻晓不眠。及旦,抚抱为别。以七宝枕一枚留赠,约明年某日当有书相问。翰答以玉环一双。便履空而去,回顾招手,良久方灭。翰思之成疾,未尝暂忘。
明年至期,果使前日侍女将书函至。翰遂开缄,以青缣为纸,铅丹为字,言词清丽,情意重叠。末有诗二首,诗曰:“河汉虽云阔,三秋尚有期。情人终巳矣,良会更何时?”又曰:“朱阁临清汉,琼宫御紫房。佳期空在此,只是断人肠。”翰答以香笺书,意情甚切,并有酬赠二诗曰:“人世与天上,由来不可期。谁知一回顾,交作两相思。”又曰:“赠枕香犹泽,啼衣尚泪痕。玉颜霄汉里,空有往来魂。”自此而绝。是岁太史奏织女星无光。翰思不已,人间丽色不复措意。复以继嗣大义,须婚,强娶程氏女,殊不称意。复以无嗣,遂成反目。翰官至侍御史而卒。
苏四郎传 唐 郑还古
南阳张遵言,求名下第,途次商山。山馆中夜晦黑,因起厅堂,督刍秼。见东墙下一物,凝白曜人。使仆者视之,乃一白犬。大如猫,鬓睫爪牙皆如玉,毫彩清润,莹泽可爱。遵言怜爱之,目为“捷飞”,言骏奔之捷甚于飞也。常与之俱。初令仆人张志诚袖之,每饮饲,则未尝不在目前,时或饮食不快,则必伺其嗜而啖之。苟或不足,宁自辍味,不令捷飞不足也。一年余,志诚袖之,意已懈倦。由是遵言每行自袖之,饮食特加精爱。夜则同寝,昼则同处,首尾四年。
后遵言因行于梁山路,日将夕,天且阴,未至诣所,而风雨骤来。遵言与仆等隐大树下。于时昏晦,默亡所睹,忽失捷飞所在。遵言惊叹,命志诚等分头搜讨,未获。次忽见一人,衣白衣,长八尺余,形状可爱。遵言豁然如月中立,各将辨色,问白衣人:“何许来?何姓氏?”白衣人曰:“我姓苏,第四。”谓遵言曰:“我已知子姓字矣,君知捷飞去处否?则我是也。今君灾厄合死,我缘受君恩深,四年已来,能待我至于尽力辍味,曾无毫厘悔恨。我今誓脱子厄,然须损十余人命耳。”言讫,乘遵言马而行,遵言步以从之。方十里许,遥见一冢上有三四人,衣白衣冠,长丈余,手持弓剑,形状瑰伟。见苏四郎,俯楼迎趋而拜。拜讫,莫敢仰视。四郎问何故相见,白衣人曰:“奉大王帖,追张遵言秀才。”言讫,偷目盗视遵言。遵言恐,欲踣地。四郎曰:“不得无礼!我与遵言往还,尔等须与我且去。”四人忧恚啼泣而去。四郎谓遵言曰:“勿忧惧,此辈亦不能戾君。”更行十里,又见夜叉辈六七人,皆持兵器,铜头铁额,状貌皆可憎恶。跳梁踯躅,进退狞望。遥见四郎,戢毒栗立,惕伏战竦而拜。四郎喝问曰:“尔何来?”夜叉等霁狞毒为戚施之颜,肘行而前曰:“奉大王帖,专取张遵言秀才。”偷目盗视之状如初。四郎曰:“遵言我之故人,取故不可也!”夜叉等一时叩头流血而言曰:“在前白衣者四人,为取遵言不到,大王已各使决铁杖五百,死者活者未分。四郎今不与去,某等尽死。伏乞哀其性命,暂遣遵言往。”四郎大怒,叱夜叉。夜叉等辟易崩倒者数十步外,流血跳迸涕泪又言。四郎曰:“小鬼等敢尔,不然且速死!”夜叉等啼泣呜咽而去。四郎又谓遵言曰:“此数辈甚难与语,今既去,则奉为之事成矣。”行七八里,见兵仗等五十余人,形神则常人耳,又列拜于四郎前。四郎曰:“何故来?”对答如夜叉等。又言曰:“前者夜叉牛叔良等七人,为追张遵言不到,尽已付法。某等惶惧,不知四郎有何术,救得某等全生?”四郎日:“第随我来,或希冀耳。”凡五十人言可者半。
须臾至大黑门。又行数里,见城堞甚严,有一人具军容,走马而前,传王言曰:“四郎远到,某为所主有限,法不得迎拜于路,请且于南馆少休,即当邀迓。”入馆未安,信使相继而召,兼屈张秀才。俄而从行,宫室栏署,皆真王者也。入门见王,披衮垂旒,迎四郎而拜。四郎酬拜,起甚轻易,言词唯唯而已。大王尽礼,前揖四郎升阶。四郎亦微揖而上。回顾遵言曰:“地主之分,不可不尔。”王曰:“前殿浅陋,不足四郎居处。”又揖四郎凡过殿者三。每殿中皆有陈设,盘榻餐具,供帐甚备。至四重殿方坐。所食之物及器用,皆非人间所有。食讫,王揖四郎上夜明楼。楼上四角柱,尽饰明珠,其光如昼。命酒具乐,饮数巡,王揖四郎曰:“有佐酒者,欲命之。”四郎曰:“有何不可!”女乐七八人,余侑酒者十余人,皆神仙间容貌妆饰耳。王与四郎各衣便服,谈笑亦邻于人间少年。有顷,四郎戏一美人。美人正色不接,四郎又戏之,美人怒曰:“我是刘根妻,为不奉上元夫人处分,以涉龄此,君子何容易乎?中间许长史,于云林王夫人会上轻言某,已则赠语杜兰香姊妹至多微言,犹不敢掉谑。君何容易耶?”四郎怒,以酒卮击牙盘一声,其柱上明珠縠縠而落,螟然亡所睹。遵言良久懵而复醒,元在所隐树下,与四郎及鞍马同处。四郎曰:“君已过厄矣,与君便别。”遵言曰:“某受生成之恩已极矣,都不知四郎之由,以归感戴之所。又某之一生,更有何所赖耶?”四郎曰:“吾不能言,汝但于商州龙兴寺东廊缝钠老僧处问之,可知矣。”言毕,腾空而去。
天已向曙,遵言遂整辔适商州,果于龙兴寺见缝钠老僧,遂礼拜问。初甚拒,遵言求之不已,夜深乃曰:“君子苦求,焉得不应?苏四郎者,太白星精也。大王者,仙府谪官也。今居于此。”遵言又以事问老僧,僧竟不对,曰:“君今已离此厄矣!”勋遵言令归馆谷。明辰寻之,已不知其处所矣。
庐山二女 南朝宋 佚名
宋刘子卿,徐州人也,居庐山虎溪。少好学,笃志忘倦,常慕幽闲,以为养性。恒爱花种树,其江南花木,溪庭无不植者。文帝元嘉三年春,临玩之际,忽见双蝶,五彩分明,来游花上,其大如燕。一日中或三四往复,子卿亦讶其大繁。
旬有三日,月朗风清。歌吟之际,忽闻扣扁,有女子笑谈之音。子卿异之,谓左右曰:“我居此溪五岁,人向无能知,何有女子而诣我乎?此必有异。”乃出户,见二女,各十六七,衣服霞焕,容止甚都。谓子卿曰:“君常怪花间之物,感君之爱,故来相诣。未度君子心若何?”子卿延之坐,谓二女曰:“居止僻陋,无以叙情,有惭于此。”一女曰:“此来之意,岂求酒耶?况山月已斜,夜将垂晓,君子岂有意乎?”子卿曰:“鄙夫唯有茅斋,愿申缱绻。”一女东向坐者,笑谓西向坐者曰:“今宵让姊,余夜可知。”因起,送入子卿之室。又谓子卿曰:“即闭户双栖,同衾并枕。来夜之欢,愿同今夕。”乃去。及晓,女乃请去。子卿曰:“幸遂缱绻,复更来乎?一夕之欢,反生深恨。”女抚子卿背曰:“明日乃小妹之期,后即次我。请出户。”女曰:“心存意在,特望不渝。”出户不知踪迹。是夕,二女又至,宴好如前。姊谓妹曰:“我且去矣,昨夜之欢,今留与汝。汝勿贪多恨少,误惑刘郎。”言讫大笑,乘风而去。如是同寝。子卿问女曰:“我知卿二人,非人间之有,愿知之。”女曰:“但得佳妻,何劳执问:”乃抚子卿曰:“郎但申情爱,莫问闲事。”临晓将去,谓子卿曰:“我姊实非人间之人,亦非山精物魅。若说于郎,郎必异传,故不欲取笑于人代。今者与郎契合,亦是因缘。慎迹藏心,无使人晓。我姊妹每旬更至,以慰郎心。”乃去。常十日一至,如是者数年。
后子卿遇乱还乡,二女遂绝。庐山有康王庙,去所乃二十余里。子卿依稀,如有前遇,疑此是之。
洞箫记 明 陆粲 撰
徐鏊字朝楫,长洲人,家东城下,为人美丰仪,好修饰,而尤善音律。虽居廛陌,雅有士人风度。弘治辛酉,年十九矣。其舅氏张某者,富人也。延鏊主解库,以堂东小厢为之卧室。
是岁七夕,月明如昼,鏊吹箫以自娱。入二鼓,拥衾榻上,鸣未休。忽闻异香酷烈,双扉自开。有巨大突入,项缀金铃,绕室一周而去。鏊方讶之,闻庭中人语切切,有女郎携梅花灯,循阶而上。分两行。凡十六辈。最后一美人,年可十八九。瑶冠凤履,文犀带,着方锦纱袍,袖广几二尺,若世所画宫妆之状。而玉色莹然,与月光交映,真天人也。诸侍女服饰略同,而形制差小,其貌亦非寻常所见。入门,各出笼中红烛,插银台上,一室朗然,四壁顿觉宏敞。鏊股栗,罔知所措,美人徐步就榻坐,引手入衾,抚鏊体殆遍。良久趋出,不交一言。诸侍女导从而去。香烛一时俱灭。鏊惊怪,志意惶惑者累日。
越三夕,月色愈明。鏊将寝,又觉香气异常,心念昨者佳丽,得无又至乎。逡巡问,侍女复拥美人来。室中罗设酒肴,若几席柂架之属,不见有携之者,而无不毕具。美人南向坐,顾盼左右,光彩烨如也。使侍女唤鏊,鏊整衣冠起揖之。美人顾使坐其右。侍女向鏊捧玉杯进酒,酒味醇烈特异。而肴核精腆,水陆珍错,不可名状。美人谓鏊曰:“卿勿疑讶,身非相祸者。与卿宿缘,应得谐合。虽不能大有补益,然能令卿资用无乏,饮食恒足,远味珍错,缯素絁锦,亦复都有,世间之物,惟卿所欲,即不难致。但忧卿福薄耳!”复亲酌劝鏊,稍前促坐,辞致温婉,笑语款洽。鏊唯唯不能出一言,饮食而已。美人曰:“昨听得箫声,知卿兴致非浅,身亦薄晓丝竹,愿一闻之。”顾侍女取箫授鏊。吹罢,美人继奏一曲,音调清越,不能按也。且笑曰:“秦家儿女,才吹得世间下俚调,如何解引得凤凰来?令渠萧生在,应不羞为徐郎作奴。”逡巡去。起明夕又至。饮酒间,侍女请曰:“夜深矣。”因拂榻促眠。美人低面微笑。良久,乃相携登榻,帏帐茵藉,穷极瑰丽,非复鏊向时之比也。鏊心念:“吾试诈跌入地,观其何为。”念方起,榻下已遍铺锦褥,殆无隙地。美人解衣,独着红绡裹肚一事,相与就枕交会,已而,流丹浃席,宛转诓怯难胜。鏊于斯时,情志飞荡,颠倒若狂矣,然竟莫能一言。天且明,美人先起揭帐。侍女十余,奉匜沃盥。良久,妆讫言别。谓鏊曰:“感时追运,猥得相从,良非容易。从兹之后,欢好当复无间,卿举一念,身当应念而来。但忧卿此心还易翻覆耳。且多言可畏。第此来,诚不欲令世间俗子辈得知,惟卿牢为秘密而已。”遂去。鏊恍然自失。徘徊凝睇者久之。昼出,人觉其衣香气酷烈 异常,多怪之者。
自是,每一举念,则香发,美人辄来,来则携酒相与欢宴,频频向鏊说天上事,及诸仙人变化。言甚奇妙,非世所闻。鏊心欲质其居止所向,而相见辄讷于辞。乃书小札问之,终不答。曰:“卿得好妇,适意便足,何烦穷问?”间自言:“吾从九江来,闻苏杭名郡多胜景,故尔暂游此。世中处处是吾家。”其美人虽柔和自喜,而御下极严,诸侍女在左右,惴惴跪拜惟谨,使事鏊必如事己。一人以汤进,微偃蹇,辄摘其耳,使跪谢乃已。鏊时有所需,应心而至。一日出行,见道旁柑子,意甚欲之。及夕,美人袖出数十颗遗焉。市物有不得者,必为委曲方便致之。鏊有佳布数匹,或剪六尺藏焉。鏊方动觉,美人来语其处,令收之。解库中失金首饰,美人指令于黄牛坊钱肆中寻之。曰:“盗者已易钱若干去矣。”诘朝往访焉,物宛然在,径取以归。主人者徒瞪目视而已,鏊尝与人有争,稍不胜,其人或无故僵卧,或以他事横被折辱,美人辄告曰:“奴辈无礼,已为郎报之矣。”如此往还数月,外间或微闻之。有爱鏊者,疑其妖,劝使勿近。美人已知之,见鏊曰:“痴奴妄言,世宁有妖如我者乎?”鏊尝以事出,微至逆旅,美人欹床坐于旁,时时会合如常。其眠处人虽甚多,了不觉也。数戒鏊云:“勿轻向人道, 恐不为卿福。”鏊不能忍,时复宣泄,传闻浸广,或潜相窥伺,美人始愠。会鏊母闻其事,使召鏊归,谋为娶妻以绝之,鏊不能违。美人一夕见曰:“郎有外心矣,吾不敢复相从矣。”遂绝不复来,鏊虽念之,终莫能致也。
至十一月望后,鏊夜梦四卒来呼。过所居萧家巷,立土寺词外。一卒人呼土神,神出,方巾白袍老神也,同行曰:“夫人召。”鏊随之。出胥门,蹑水而度,到大第院。墙里外乔木数百章,蔽翳天日。历三重门,门尽朱漆兽环,金浮沤钉,有人守之。至堂下,堂可高八九仞,陛数十级。下有鹤屈头缩一足立卧焉。彩绣朱碧,上下焕映。小青衣遥见鏊,奔入报云:“薄情郎来矣。”堂内女儿捧香者、调鹦鹉者、弄琵琶者、歌者、舞者,不知几辈,更迭从窗隙看鏊。亦有旧识相呼者、笑者、微谇骂者。俄闻佩声泠然,香烟如云。堂内逆相报云:“夫人来。”老人牵鏊使跪,窥帘内中有大金地炉燃兽炭,美人拥炉坐,自提着挟火。时或长叹云:“我曾道渠无福,果不错。”少时,闻呼卷帘。美人见鏊,数之曰:“卿大负心者。昔语卿云何,而辄背之。今日相见愧否?”因嘘欷泣下曰:“与卿本期终始,何图乃尔!”诸姬左右侍者或进曰:“夫人无自苦。个儿郎无义,便当杀却,何复云云。”颐指群卒,以大杖击鳌。至八十,鏊呼曰:“吾诚负心,念尝蒙顾覆,情分不薄,彼洞箫犹在,何无香人情耶?”美人因呼停杖,曰:“实欲杀卿。感念畴昔,今贳卿死。”鏊起,匍匍拜谢。因放出,老人仍送还。登桥失足,遂觉。两股创甚,卧不能起。又五六夕,复见美人来,将繁责之如前。语云:“卿自无福,非关身事。”既去,疮即瘥,后诣胥门,踪迹其境,杳不可得,竟莫测为何等人也。
余少闻鏊事,尝面质之,得其首未如此,为之叙次,作 《洞箫记》。
五石瓠(节录) 清 贵池刘銮舆父 着
由柏
刘若宠妻周氏语康僧曰:“福世子名由松,今宏光本名由柏,乃世子弟也。以避难潜于淮上,自称福藩。闻士英拥戴,因冒兄名。士英虽昔任河南府知府,亦不能辩其真伪,徒以藩府内臣旧日知交众,可为奥援富贵计,遂决志定策耳。未几有北僧来南京,名大悲,辄欲召车内监与语,且曰:‘我是皇帝。’得旨杀于笪桥,此乃真福世子由松也。其后童妃为福世子由松妃,帝妹为福世子由松妹无疑,由柏安肯与之相见乎?大悲之膺戮,以妖僧目之,冤矣!”据周氏之语,则所谓松耶柏耶之名,原为疑语,而士英之肉,不足食矣!
马夫人高氏
马士英以鲁藩失守,削发而逋,令赵体干筑室四明山中,自坐一楼下,促其夫人高氏死。高于楼上掩门抱幼子泣,士英命婢仆促之再三,高竟无一言。士英怒,拂袖入山。高踉跄自追之,号于路,为大兵所执。使导之人山,士英乃被擒就戮。
冠佩
巾上系珠玉、唬泊、蜜蜡之属,非古也。有在中面者,有在外面者。所系又雕缋镂摹,极其诡矣。皖桐潘映娄特制小碧玉盆于右,每早插翠花一枝在盆,又任意或珠花或时花,不一而足。士夫而为妇女之曼靡,岂非邪类!
轮子
西北秋千之戏,其人及三而止,其高丈五而止,距地数尺余,皆富贵家妇女戏也。有轮子者,加以辘护,转可容数十人,高二三丈许,距地巳十尺余。贫妇村女,必与焉,谓春天可借以却疾云。元夕后辄共事此。
珠冠价
明朝皇后,一珠冠费至六十万金。珠之大者,每颗重八分,然亦无几也。及其上宾,则此冠藏之大庙,尽中官盗毁之,朝廷不问,岂非暴殄哉!山东尚书张忻夫人陈氏珠冠首饰,一副费八千金,每旦悉妆设鬟髻间,不以为劳且赘也。行步出户,婢女呵导如官仪,则宫庭不足异矣。李贼陷京师,夫妇受刑辱,冠佩皆被拷掠而去。鼎革后益富益吝,益妒益寿。
大珠当筹
周宜兴以大珠三十颗,畀董心葵为识,以当牙筹。凡士大夫进千金者,心葵以一珠归,宜兴即知其贮千金也。竟三十珠,宜兴仍发与心葵再进。如是者周而复始,一月之中,不知凡几。宜兴又善媚,田贵妃珠履上,有“臣周延儒恭进”字。思陵见之,始不慊其人。
曾楚卿坐纳妾事
曾楚卿为魏珰削夺,崇祯时起少宰。原有妻,偶托人娶妾至门,始知为净身人侄女,即却不纳。净身人恨之,遂盛饰其侄女,骑马立长安街。遇过往官,自称曾楚卿妻送揭。识者知其诬。时方枚卜,鄢陵常自裕有他疏点缀及之,曾遂不得与。
蜀粤妇人皆不履
四川妇人多殊色,秾妆而跣其胫,无膝衣,无行缠,无屣,如霜素足,曾见于大市中,不以为异。粤中风俗亦然,而乘以木屐。屐虽敝,犹蹩蹩晴云赤日之前,不以为赘。惟士大夫历官南北者,归而变其内,竞习弓鞋。闽妇女亦多不袜。
郡主
流贼破洛时,有女自称福藩妹,流离中随太平府优人逃。至半途,因乏资弃之,复随径县客,抵南。乙酉初留南城坊署,而太平优人忽至,与径县客争持于外。未几亦指为奸流诈冒,而争者始奔窜焉。国亡后,仍归径客。
争掩宫人内官
宏光宫中,年少宫人内官死者,五城坊官派土工埋葬各城,地方甲长避之。乃曰南门山多,以故南城工役,甲长独任其劳。不数月,南城工役,有起千金者。讯其故,年少宫人内官,偶经上幸,多不胜其任而死,令罄其服饰以殉。工役启棺椎埋,尽盗其所有以致富。于是各城工役争告状,愿分任其事矣。
童氏
乙酉春,河南巡抚越其杰差副将孙枝秀赍奏童氏失散缘由疏,并护送童氏到广昌伯刘良佐府中。良佐令妻侍奉月余,始送至京。童氏通晓文墨,书法端楷,自具疏叙父母姓名居止,及被选入福宫成婚年月,生子女后先,以至流离之事甚悉。其杰与士英为至亲,士英闻其状,大为其杰喜,将市封赏。谓枝秀曰:“旧妃在,可省选婚之繁。”令枝秀候旨。次日,士英呼枝秀曰:“内里不认,尔且去。”亡何,指为奸流诈冒,提枝秀童氏,并系于中城。坊官究问,童氏言之凿凿,备述隐微。坊官复奉旨严讯,遂加童氏以酷刑,并杖枝秀。童氏哭骂不绝声。未几童氏免身于狱厕。国亡后,童氏为尼于金陵河南庵。
王月
桐城孙武公狎王月,其妇家方氏患之,风黔人蔡如蘅纳为妾。蔡旋任安庐道,死献贼之难,妻妾殉焉。献贼知王月名,必欲生致之。月遂死,孙武公有祭月文,痴矣。合肥何允麟秋吟第十三首注曰:“城陷,蔡香君兵使被执不屈,数日死城外。夫人堕井死,姬人王月生,平康名姬也,同被执死。余友许石疏作传以纪之。”
惨凄瘦日鬼烦冤,阴雨啾啾代石言。
鲁国有拳能透爪,湘娥捐佩不归魂。
八公草木呼终仆,一代胭脂死报恩。
今古是非惟野史,谁人有力正乾坤?
月籍金陵珠市,以色动人。家善酿曰天酒,武公之所厌饫也。
崔联芳
崔联芳,南京旧院伎,能吟咏画兰。
麻姑坛记帖
鲁公《麻姑坛记帖》,昔人言其不真,奇矣。吴非尝游建昌,登坛求之不得。偶与婺源余维枢谈及,余曰:“是枢罪也。乱后同邑汪斯淳官于南城,枢送之曰:‘麻姑坛记,不妨数拓十本。’汪之官,即移其石廨内,将拓之。忽民变,焚廨宅,家口屋壁皆灰灭,石亦亡矣。痛心至今,终身为傀。”
小名小字
侍儿小名小字,古人端笔于书,传韵事也。举人王一翥,名其妾一曰二和尚,一日麻弟子孩儿。监生樊维师命其僮一曰明白而易见,一日一览而无余。风斯下矣。维师亦名家子,曾误作魏珰祠记,系狱十余年,拟绞。后以尚宝卿罗喻义疏,始释。自号海逋,乱后尚在,狂诞如故。
洛阳牡丹记 宋 欧阳修
花品叙第一
牡丹出丹州、延州,东出青州,南亦出越州。而出洛阳者,今为天下第一。洛阳所谓丹州花、延州红、青州红者,皆彼土之尤杰者,然来洛阳,才得备众花之一种,列第不出三,已下不能独立与洛花敌。而越之花以远罕识不见齿,然虽越人亦不敢自誉,以与洛阳争高下。是洛阳者,果天下之第一也。洛阳亦有黄芍药、绯桃、瑞莲、千叶李、红郁李之类,皆不减它出者,而洛阳人不甚惜,谓之果子花,曰某花(云云),至牡丹则不名,直曰花。其意谓天下真花独牡丹,其名之着不假曰牡丹而可知也。其爱重之如此。说者多言洛阳于三河间,古善地,昔周公以尺寸考日出没,测知寒暑风雨乖与顺于此,此盖天地之中,草木之华,得中气之和者多,故独与它方异。予甚以为不然。夫洛阳于周所有之土,四方入贡道里均,乃九州岛之中,在天地昆仑磅礴之间,未必中也。又况天地之和气,宜遍被四方上下,不宜限其中以自私。夫中与和者,有常之气。其推于物也,亦宜为常之形。物之常者不甚美,亦不甚恶,及元气之病也,美恶鬲并而不相和入,故物有极美与极恶者,皆得于气之偏也。花之钟其美,与夫瘿木痈肿之钟其恶,丑好虽异,而得一气之偏病则均。洛阳城圆数十里,而诸县之花,莫及城中者,出其境则不可植焉。岂又偏气之美者,独聚此数十里之地乎?此又天地之大,不可考也已。凡物不常有而为害乎人者曰灾,不常有而徒可怪骇不为害者曰妖,语曰:“天反时为灾,地反物为妖。”此亦草木之妖而万物之一怪也。然比夫瘿木痈肿者,窃独钟其美而见幸于人焉。
余在洛阳,四见春。天圣九年三月,始至洛。其至也晚,见其晚者。明年,会与友人梅圣俞游嵩山少室、缑氏岭、石唐山紫云洞,既还,不及见。又明年,有悼亡之戚,不暇见。又明年,以留守推官岁满,解去,只见其蚤者。是未尝见其极盛时,然目之所瞩,已不胜其丽焉。余居府中时,尝谒钱思公于双桂楼下,见一小屏立坐后,细书字满其上。思公指之曰:“欲作花品,此是牡丹名,凡九十余钟。”余时不暇读之。然余所经见而今人多称者,才三十许种。不知思公何从而得之多也。计其余,虽有名而不着,未必佳也。故今所录,但取其特著者而次第之。
姚黄 魏花 细叶寿安 鞓红(亦曰青州红) 牛家黄 潜溪绯
左花 献来红 叶底紫 鹤翎红 添色红 倒晕檀心 朱砂红
九蕊真珠 延州红 多叶紫 粗叶寿安 丹州红 莲花萼 一百五
鹿胎花 甘草黄 一擫红 玉板白
花释名第二
牡丹之名,或以氏,或以州,或以地,或以色,或旌其所异者而志之。姚黄、牛黄、左花、魏花,以姓着;青州、丹州、延州红,以州着;细叶、粗叶寿安、潜溪绯,以地着;一擫红、鹤翎红、朱砂红、玉板白、多叶紫、甘草黄,以色着;献来红、添色红、九蕊真珠、鹿胎花、倒晕檀心,莲花萼、一百五、叶底紫,皆志其异者。
姚黄者,千叶黄花,出于民姚氏家。此花之出于今未十年。姚氏居白司马坡,其地属河阳。然花不传河阳,传洛阳。洛阳亦不甚多,一岁不过数朵。
牛黄亦千叶,出于民牛氏家,比姚黄差小。真宗祀汾阳,还过洛阳,留宴淑景亭,牛氏献此花,名遂着。
甘草黄,单叶,色如甘草。洛人善别花,见其树,知为某花云。独姚黄易识,其叶嚼之不腥。
魏家花者,千叶,肉红花,出于魏相(仁溥)家。姓樵者于寿安山中见之,斫以卖魏氏。魏氏池馆甚大,传者云:此花实出时,人有欲阅者,人税十数钱,乃得登舟渡池至花所,魏氏日收十数缗。其后破亡,鬻其园。今普明寺后林池,及其地。寺僧耕之,以植桑麦。花传民家甚多。人有数其叶者,云至七百叶。钱思公曰:“人谓牡丹花王,今姚黄真可为王,而魏花乃后也。”
鞓红者,单叶,深红花,出青州,亦曰青州红。故张仆射(齐贤)有第西京贤相坊,自青州以橐驼驮其种,遂传洛中。其色类腰带鞓,故谓之鞓红。
献来红者,大多叶,浅红花。张仆射罢相居洛阳,人有献此花者,因曰献来红。
添色红者,多叶,花始开而白,经日渐红,至其落乃类深红。此造化之尤巧也。
鹤翎红者,多叶,花其末白而本肉红,如鸿鹄羽色。
细叶、粗叶寿安者,皆千叶肉红花,出寿安县锦屏山中。细叶者尤佳。
倒晕檀心者,多叶红花。凡花近萼色深,至其末渐浅。此花自外深色,近萼反浅白 而深檀点其心,此尤可爱。
一擫红者,多叶浅红花,叶杪深红一点,如人以手指擫之。
九蕊真珠红者,千叶红花,叶上有一白点如珠,而叶密,蹙其蕊为九。
一百五者,多叶白花。洛花以谷雨为开候,而此花常至一百五日开最先。
丹州、延州花者,皆千叶,红花,不知其至洛之因。
莲花萼者,多叶红花,青趺三重,如莲花萼。
左花者,千叶紫花,叶密而齐如截,亦谓之平头紫。
朱砂红者,多叶红花,不知其所出。有民门氏子者,善接花以为生,买地于崇德寺前,治花圃,有此花。洛阳豪家尚未有,故其名未甚着。花叶甚鲜,向日视之如猩血。
叶底紫者,千叶紫花,其色如墨,亦谓之墨紫。花在藂中,旁必生一大枝,引叶覆其上,其开也,比它花可延十日之久。噫!造物者亦惜之耶?此花之出,比它花最远。传云唐末有中官为观军容使者,花出其家,亦谓之军容紫。岁久失意其姓氏矣。
玉板白者,单叶白花,叶细长如拍板,其色如玉而深檀心,洛阳人家亦少有。余尝从思公至福严院见之,问寺僧而得其名。其后未尝见也。
潜溪绯者,千叶绯花,出于潜溪寺。寺在龙门山后,本唐相李藩别墅。今寺中已无此花,而人家或有之。本是紫花,忽于藂中时出绯者,不过一二朵。明年移在他枝,洛人谓之转(音篆)枝花。故其接头尤难得。
鹿胎花者,多叶紫花,有白点如鹿胎之纹,故苏相(禹珪)宅今有之。
多叶紫,不知其所出。初姚黄末出时,牛黄为第一,牛黄未出时,魏花为第一,魏花未出时,左花为第一。左花之前,唯有苏家红、贺家红、林家红之类,皆单叶花,当时为第一。自多叶、千叶花出后,此花黜矣。今人不复种也。
牡丹初不载文字,唯以药载《本草》,然于花中不为高第。大抵丹延已西及褒斜道中尤多,与荆棘无异,土人皆取以为薪。自唐则天已后,洛阳牡丹始盛。然未闻有以名著者。如沈、宋、元、白之流,皆善咏花草,计有若今之异者,彼必形于篇咏,而寂无传焉。唯刘梦得有咏鱼朝恩宅牡丹诗,但云“一藂千万朵”而已,亦不去其美且异也。谢灵运言永嘉竹间水际多牡丹,今越花不及洛阳甚远,是洛花自古未有若今之盛也。
风俗记第三
洛阳之俗,大抵好花,春时城中无贵贱皆插花,虽负担者亦然。花开时,士庶竞为游遨。往往于古寺废宅有池台处,为市井,张幄帟,笙歌之声相闻。最盛于月陂堤、张家园、棠棣坊、长寿寺东街,与郭令宅,至花落乃罢。洛阳至东京,六驿旧不进花。自今徐州李相(迪)为留守时,始进御。岁遣衙校一员,乘驿马,一日一夕至京师。所进不过姚黄,魏花三数朵。以菜叶实竹笼子藉覆之,使马上不动摇,以蜡封花蔕,乃数日不落。
大抵洛人家家有花,而少大树者,盖其不接则不佳。春初时,洛人于寿安山中斫小栽子卖城中,谓之山篦子。人家治地为畦塍种之,至秋乃接。接花工尤著者谓之门园子。豪家无不邀之。姚黄一接头,直钱五千。秋时立券买之。至春见花,乃归其直。洛人甚惜此花,不欲传,有权贵求其接头者,或以汤中蘸杀与之。魏花初出时,接头亦钱五千,今尚直一千。接时须用社后重阳前,过此不堪矣。花之木去地五七寸许,截之乃接以泥封裹,用软土壅之,以蒻 叶作庵子罩之,不令见风日。惟南向留一小户,以达气。至春,乃去其覆。此接花之法也(用瓦亦奇)。种花必择善地,尽去旧土,以细土用白敛末一斤和之。盖牡丹根甜,多引虫食,白敛能杀虫。此种花之法也。浇花亦自有时,或用日未出,或日西时。九月旬日一浇,十月、十一月,三日二日一浇,正月隔日一浇,二月一日一浇。此浇花之法。一本发数朵者,择其小者去之,只留一二朵,谓之打剥,惧分其脉也。花才落,便翦其枝,勿令结子,惧其易老也。春初既去蒻庵,便以棘数枝置花丛上。棘气暖,可以辟霜,不损花芽。他大树亦然。此养花之法也。花开渐小于旧者,盖有蠹虫损之,必寻其穴,以硫磺簪之,其旁又有小穴如针孔,乃虫所藏处,花工谓之气葱,以大针点硫磺末针之,虫乃死,花复盛。此医花之法也。乌贼鱼骨以针花树,入其肤,花辄死,此花之忌也。
王娇传 清 佚名
申纯字厚卿,祖汴人也,随父寓成都。天姿卓越,杰出世表。宣和间,荐而不第,归郁郁不自胜。家居月余,因适邻郡,谒母舅王通判。舅引生至中堂拜妗,因呼其子善父出拜,年七岁矣。再命侍女飞红呼娇娘来。良久,飞红附耳语妗,以娇未经妆为言。妗怒曰:“三哥,家人也,(生第三)出见何害?”生闻之因曰:“百一姐(娇第百一)无他故,姑俟何如?”妗因笑曰:“适方出浴来理妆耳。”又令他侍女促之。顷刻,娇自左掖出拜。双鬟绾绿,色夺图画中人,朱粉未施,而天然殊莹。生见之,不觉自失。叙礼竟,娇因立妗右。生熟视,目摇心荡,不自禁制。妗笑曰:“三哥远来劳苦,宜就舍少息。”因室之于堂之东,去堂二十余步。生归馆后,功名之心顿释,日夕惟慕娇娘而已。舅妗皆以生久不相见,款留备至,生亦幸其相留,冀得乘间致款曲于娇也。平常出入舅家,周旋堂庑,虽时与娇晤,未敢妄语相及。久之,察其动静,言笑举止,如有猜疑不足之状。知其赋性然也,求所以导情,而未能得便。
一夕,娇晚绣红窗下,倚床视荼蘼花,久不移目。生轻步踵其后,娇不知也,因浩然长叹。生低声问曰:“妹何叹也?将有思乎?”娇不答,良久乃曰:“兄何自来此?日晚矣,春寒逼人,兄觉之乎?”生知娇以他辞相拒,因应曰:“春寒固也。”娇即逡巡引去,生亦归舍。自后时同欢笑,生言稍涉邪,娇则严容正色,若不可犯。生以为娇年幼,不谙情事,因不介意。
一日舅有他甥至,开宴,申生预坐。酒半,妗起酌酒劝他甥,因及生。生辞,妗曰:“子量素洪,独不能一开怀乎?”生言矢志功名,且病久不复能饮。妗未答,娇参语曰:“三兄似不任酒力矣,姑止此。”妗乃辍觞退步,酌酒劝舅。申生之前,烛烬长而暗。娇促步至烛前,以手弹烛,因流视语生曰:“非妾则君醉甚矣。”生谢曰:“此恩当铭肺腑。”娇微笑曰:“此乃恩乎?”语未毕,妗因索水涤觞,娇乃引去。自此生复留意。
一夕娇独坐于堂侧惜花轩内,生偶至,见娇凭阑无语。时花槛中有牡丹数本,欲开未开。生还取笔挥二绝以戏之曰:
乱惹祥烟倚粉墙,绛罗轻卷映朝阳。
芳心一点千重束,肯念凭栏人断肠。
娇姿艳质不胜春,何意无言恨转深?
惆怅东君不相顾,空留一片惜花心。
娇得诗,巡檐展诵,未毕,忽闻妗语,娇乃藏之袖中,趋归堂中。生怅恨殆无以为怀,因作一绝,题于堂西之绿窗上。诗曰:
旧影萦阶睡正醒,篆烟如缕半风平。
玉箫吹尽霓裳调,唯识莺声与凤声。
后二日舅他出,娇窥生不在,直入卧室。见西窗题句,踌躇玩味。知生之属意有在,乃濡笔和韵以寄意焉。诗曰:
春愁压梦苦难醒,日回风流漏正平。
魂断不堪初起处,落花枝上晓莺声。
生归,见娇所和诗,愿得之心,逾于平常。然言语相挑,或对或否,乍昵乍违,莫测其意。
一日,舅妗开宴,自午至暮酒散。舅妗起归舍,生独危坐堂中,欲即外舍。俄而娇至筵所,抽左髻钿钗,匀博山理余香。生因曰:“夜分人寝矣,安用此?”娇曰:“香贵长存,安可以夜深弃之?”生曰:“篆灰有心足矣。”娇不答,乃行近堂阶,开帘仰视,月色如昼,因呼侍女小慧,画月以记。乃顾生曰:“月至此,夜几许?”生亦起下阶檐,望星叹曰:“织女将斜,夜深矣。”因曰:“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娇曰:“东坡锤情何厚也!”生曰:“情有甚于此,焉可以此诮东坡也?”娇曰:“于我何独无之?”生曰:“诚然,则佳句所谓‘压梦’者,果何物而苦难醒乎?”言情颇狎。娇因促步下阶逼生曰:“兄谓织女银河何在也?”生见娇之骤近,恍然自失,未及即对。俄闻户内妗问娇寝未,娇乃遁去。次日,生追忆昨夕之事,自疑有获,然每思遇事多参商,愈不自足,乃作《减字木兰花》词以记之,曰:
春宵陪宴,歌罢酒阑人正倦。危坐中堂,倏见仙娥出洞房。 博山香烬,素手重添银漏永。织女斜河,月白风清良夜何。
次日晨起,生人揖妗,既出,遇娇于堂西小阁中。娇时对镜画眉未终。生近前谓之曰:“兰煤灯烬邪,烛花也。”娇曰:“灯花耳,妾用意积久。”生曰:“愿以一半丐我书家信。”娇令生分半。生举手,油污其指,因请娇曰:“子宜分赠,何重劳客耶?”娇曰:“既许君矣,岂惜此?”遂以指决煤之半以赠生,因牵生衣,拭指污处,曰?“缘兄得此,兄其惜此衣邪?”生笑曰?“敢不留以为质?”娇因易色曰:“妾无他意,君何戏我?”生见娇色变,恐妗知之,因趋出,珍藏所分之煤于枕中。因作《西江月》词以记之,曰:
试问兰煤灯烬,佳人积久方成。殷勤一半付多情,油污不堪自整。 妾手分来的的,郎衣拭处轻轻。为言留取表深诚,此约又还未定。
自后生心摇荡特甚,不能顷刻少置,伏枕对烛,夜肠九回。思欲履微道以实娇心而未得。一日暮春小寒,娇方拥炉独坐,生自外折梨花一枝入来。娇不起,顾生。生乃掷花于地。娇惊视,徐起,以手拾花,询生曰:“兄何弃掷此花也?”生曰:“花泪盈晕,知其意何在?故弃之。”娇曰:“东皇故自有主,夜屏一枝,以供玩好足矣,兄何索之深也?”生曰:“已荷重诺,无悔!”娇笑曰:“将何诺?”生曰:“试思之。”娇不答,因谓生曰:“风差劲,可坐此共火。”生欣然即席,与娇偶坐,相去仅尺余。娇因抚生背曰:“兄衣厚否?恐寒威相逼也。”生恍然曰:“能念我寒,不念我断肠耶?”娇笑曰:“何事断肠?妾当为兄谋之。”生曰:“无戏言,我自遇子之后,魂飞魄扬,竟夕不寐,汝方以为戏,足见子之心也。予每见子言语态度,非无情者,及予言深情味,则子变色以拒我。谅孱缪之迹,不足以当雅意。一言之后,余将西骑矣。子无苦戏我!”娇因慨然良久曰:“君疑妾矣,妾敢无言?妾知兄心旧矣,岂敢固自郑重以要君也?但恐不能终始,其如后患何?妾亦数月来,诸事不复措意。寝梦不安,饮食俱废,君所不得知也。”因长吁曰:“君疑甚矣!异日之事,君任之,果不济,当以死谢君!”生曰:“子果有志,则以策我。”娇未及答,俄然舅自外至,生因起出迎舅,娇乃反室,不可再语。
又越两日,生凌晨起揽衣,向堂西绿窗内而立,背面视屋檐。不知此时娇亦起,在隔窗内理妆矣。生诵东坡诗曰:“为报鸣鸡莫知觉,更容残梦到江南。”娇闻之,自窗内呼生曰:“君有乡闾之念乎?”生因窥窗语娇曰:“衷肠断尽,惟有归耳。”娇曰:“君果诞妾耶?既无意于妾,何前委罪之深也?”生因笑曰:“予岂无意,第被子苦久矣。然则若何谋之?”娇曰:“此间人众,无可容计。东轩抵妾寝室,轩西便门达熙春堂,堂遍荼糜架。君寝室外有小窗,今日若晴霁,君自寝所逾外窗,度荼糜架,至熙春堂下。此地人罕花密,当与君会也。”生闻之,欣然自得,惟侯日暮,得谐所愿。至晚不觉暴雨大作,花阴浸润,不复可期。生惆怅不已,因作《玉楼春》词,以写怏怏之怀。词曰
晓窗寂寂惊相遇,欲把芳心深意诉。低眉敛翠不胜春,娇转樱唇红半吐。 匆匆巳约欢娱处,可恨无情连夜雨。枕孤衾冷不成眠,挑尽残灯天未曙。
生晨起,会娇于妗所,因共至中堂,以夜所缀词示之。娇低声笑曰:“好事多磨,理固然也。然妾既许君矣,当别图之。”是日,生侍舅从邻家饮,至暮醉归。且思娇早间别图之言,疑娇之不复至也,又沉醉睡熟。娇潜步至窗外,低声呼生者数次,生不之觉。娇怅恨而回。又疑生之诞己也,直欲要以盟誓。生剪缕发,书盟言于片纸付娇。娇亦剪发,设盟以复于生。虽极意慕恋,然终无便可乘。一日生收家书,以从父晋纳粟补阆州武职,以生便弓马,取生归侍行。娇顾恋之极,作诗送行,诗曰:
绿叶阴浓花正稀,声声杜宇劝春归。
相如千里悠悠去,不道文君泪湿衣。
生得诗,和韵以复,诗曰:
密幄重帷舞蝶稀,相如只恐燕先归。
文君为我坚心守,且莫轻抛金缕衣。
生终以娇“绿叶阴浓”之语为疑,又成一词,寓《小梁州》以示娇,词云:
惜花长是替花愁,每日到西楼。如今何况抛离去也,关山千里,目断三秋,谩回头。 殷勤分付东园柳,好为管枝柔。又恐重来绿成阴也,青梅如豆,辜负梁州恨悠悠。
娇知生之疑己,亦以《卜算子》词复之,词云
君去有归期,千里须回首。休道三年绿叶阴,五载花依旧。 莫怨好音迟,两下坚心守。三只骰儿十九窝,没个须教有。
自后生从父以他故不果行。生居家,行住坐卧,饮食起居,无非为娇兴念,以致沉思成病。因以就医至舅家。数日无便可乘,与娇一语,至于饮食俱废。舅妗为之皇皇,医卜踵至,但云生功名失意,劳思所致,终不能知生之心。数日病小愈。一日舅出报谒,生因强步至外庑。方伫立,俄而娇至生后。生骇然。娇曰:“偶左右皆他往,妾得便,故来问兄之病。”生回顾无人,因前牵娇衣,欲与娇语。娇曰:“此广庭也,十目所视,宜即兄室。”生与之俱,及门,忽双燕争泥坠前,娇因舍生趋视。俄欲返,侍女湘娥突至娇前,娇大骇,生乃引去。至暮,复会中堂。娇谓生曰:“非燕坠,则湘娥见妾在君室矣,岂非天乎!”
一日晚,娇寻便至生室,谓生曰:“向日熙春堂之约,妾尝思之,夜深院静,非安寝之地。自前日之路观之,足以达妾寝所。每夕侍妾寝者二人,今夕当以计遣去,小慧不足畏也。君至夜分时来,妾开窗以待。”生曰:“固善也,不亦危乎!”娇变色曰:“事至若此,君何畏?人生如白驹过隙,复有钟情如吾二人者乎?事败当以死继之。”生曰:“若然,予何恨乎!”是夜将半,生乃逾外窗,绕堂后数百步,至荼糜架侧。乃求门不得,生颇恐。久之,得路至熙春堂。堂广夜深,寂无人声。生大恐,因疾趋入。见娇方开窗凭几而坐,衣红绡衣,下白丝裳,仰首向月,若重有思者,不知生之已至也。生因推窗而入。娇忽见生,且惊且喜曰:“君何不告?骇我甚矣!”乃与娇并坐,须臾即携手入帷,解衣并枕。两情既合,娇啼百态,不觉血渍生衣袖。娇剪其袖而收之曰:“留此为他日验。”有顷,鸡声催晓,虬漏将阑,娇令生归室。因嘱曰:“此后日间相遇,幸无以前言为戏。”因口占《菩萨蛮》词以赠生
夜深偷展窗纱绿,小桃枝上留莺宿。花嫩不禁抽,春风卒未休。 千金身已破,脉脉愁无那。特地嘱檀郎,人前口谨防。
生亦口占答之
绿窗深竚倾城色,灯花送喜秋波溢。一笑入罗帏,春心不自持。 雨云情散乱,弱体羞还颤。从此问云英,何须上玉京!
自后生夜必潜至娇室,凡月余,无有知者。岂期欲火所迷,俱无避忌,舅之侍女曰飞红,曰湘娥,皆有所觉,所不知者娇之父母而已。娇亦厚礼红等,欲使缄口,红辈亦未之敢发。俄而生以父书促归,既归则寝食俱废。乃托人微言于父母,遣女媒求娶娇为妇,而私嘱媒致书于娇,略云:“前日佳偶,倏尔旬余。松竹深盟,常存记忆。自抵侍下,无一息不梦想洛浦之风烟也。家事经史,非惟不复措意,纵一勉强,不知所以为怀。天启其衷,冰人遄往,未审舅妗雅意若何?倘不弃庸陋,则张生之于莺莺,乌足道哉!好事在兹,喜不自制,幸相与谋之。新霜在候,善加保卫。”
媒得书即往,殷勤致命。舅曰:“三哥俊才洒落,加以历练老成,老夫得此佳婿,深所愿也。但朝廷立法,内兄弟不许成婚,似不可违。前辱三哥惠访,留住数月,甚能为老夫分忧,老夫亦有愿婚之意,而于条有碍,以此不敢成言。”媒氏再三宛转,终不能得。次日妗再置酒款待媒灼,娇侍立于侧,知亲议之不谐也,心怀悒怏,但不敢形之言语耳。酒散,适娇至媒前剔灯,媒因私语娇曰:“子非厚卿之私人乎?厚卿有手书,令我致子。”娇竦然微言应曰:“然。”泪坠言下。媒为之改颜,遂探书授娇。娇收置袖中,未敢展视。妗起,娇亦随妗入室。次早媒再请于舅,且以言迫之。舅怒曰:“此无不可,第以法禁甚严,欲置老夫罪戾也。”媒知其不就,因告归。舅又命妗酌酒与媒为别,娇因侍立,私语媒曰:“离合缘契,乃天为之也。三兄无事宜来。妾年且长,岁月有限,无以姻事不谐为念。”因出手书,令媒持归,以复于生。
媒既归,道舅不允之由,遂以娇书与生。生展视,乃新词《满庭芳》一阕也:
帘影筛金,簟纹织水,绿阴庭院清幽。夜长人静,消得许多愁。记得当年月色,小窗外、情话绸缪。因缘浅,行云去后,杳不见踪由。 殷勤红一叶,传来密意,佳好新求。百端间阻,恩爱成休。应是朱颜薄命,难陪伴、俊雅风流。须相念,重寻旧约,休忘杜家秋。
生览诵数遍,殊不胜情,每对花玩月,不觉泪下。
初,生与成都府角妓丁怜怜最善,怜敏惠殊俊,常得帅府顾盼。生方妙年秀丽,怜怜尤见倾慕。生自秋回里,怜怜屡遣人招生,生托故不往。至是生之友人陈仲游,亦豪家子也,见生每置恨于临风对月之间,因拉生往成都,遂同至怜怜家。怜喜甚,杯酒话款曲,生但面壁,略不致意。怜怪之,委曲询生,终不言。怜意其碍于仲游也,乃留之竟夕,令其女弟侍仲游寝,而自荐于生。枕边切切洁生所以不见答之故,生乃具道与娇相遇之情。怜问曰:“娇娘谁家女也?”生曰:“新任眉州王通判之女也。”怜又问:“其质若何?”生曰:“美丽清绝,西施妃子,殆相千百,而风韵过之。”怜因沉思良久曰:“既名娇娘,又且美丽若此,岂非小字莹卿者乎?”生愕然曰:“尔何由知之?”怜曰:“向者帅府幼子,将求婚配,好美丽,不以门第高下为念,但欲殊色。常捐数千缗,命画工于近地十郡求问,伺隙绘人家美女以献。凡得九人,此其一也。色莹肌白,眼长而媚,爱作合蝉髻,时有忧怨不足之状。常至帅府内室见之,因记其姓字,果是否?”生曰:“子所言,如亲见其人矣。”怜曰:“宜子之视我若土壤,子之所遇,真天上人也。妾每见其图,伫目不能去,但恨不见其人。今后至彼,愿以旧鞋丐我。”生诺之。
次日抵家,因追念怜怜天上人之语,再期杳杳,伤感成疾,困卧累日,父母惊异,询生得病之由。生乃托以梦寐绝怪,将不能免,必须求善能驱役鬼神者,作法禳之。父乃命良巫诉祝。生密使人厚赂巫者,令向父母言:“此为鬼神所凭,必当远避,方可向安。如其不然,生死未判。”父母闻巫言,大惊惧,以为诚然,于是议令生往舅家避厄,择日起行。先期之二日,令人取覆舅家,舅妗许之。娇时在父母旁,闻生有来期,喜慰特甚。生亦随觉病差。父母以为得计。生至舅居,遇娇于秀溪亭,两情四目,不能自止,暂叩寒喧。乃生欲人谒舅,娇止之曰:“今日邻家王寺丞宅邀往天宁玩赏牡丹,至晚方归,姑止此少息,徐徐而入可也。”乃与娇并坐亭上。娇因谓生曰:“君清癯不如平时,何故?今复来此何干也?”生疑其言,乃曰:“旧月未久,何故忘乎?自相离之后,坐不安席,寝不着枕。中间请命严君,冀谐媒灼,而天不从人,竟辜宿望。春花秋月,风台雪榭,无一而非牵情惹恨之处。百计重来,以践旧约,今子乃有‘复来何干’之辞,予失计甚矣!”娇愧谢曰:“君心果金石不逾,妾何以谢君!”因相与欢,移时同步入室。生至其旧馆,向时所书诗词,濡染如新。怅然自失,复作《鹧鸪天》词以记之云:
甥馆睽违巳来年,重来窗几尚依然。仙房长拥云烟瑞,浮世空惊日月迁。 浓淡笔,长短编,旧吟新诵万愁牵。春风与我浑相识,时遣流莺奏管弦。
至晚,舅妗归,生拜谒甚恭。舅问生曰:“闻三哥微恙,想二竖子今遁矣!”生谢曰:“惟舅舅怜其微恙,庶得逃免。再造之赐,没齿不忘!”舅妗劳勉之。生就室,自后与娇情意周洽,逾于平昔。
住数月,情意益厚。生因忆丁怜怜之言,求旧履于娇。娇乃询生曰:“安用敝履为哉?”生不以实告,娇不许。舅之侍女飞红者,颜色虽美,而远出娇下。惟双弯与娇无大小之别,常互鞋而行。其写染诗词,与娇相埒。娇不在侧,亦佳丽也。以妗性妒,未常得宠于舅。常时出入左右,生间与之语。娇则清丽瘦怯,持重少言,伫视动辄移目。每相遇,生不问,娇则不答。戏狎一笑,则使人魂魄俱飞扬。红尤喜谑浪,善应对,快谈论。生虽不与语,亦必求事以与生言。娇每见之,则有不足之意。及生再至,红亦与之亲狎,娇疑焉。生久求娇鞋不获。一日,娇昼寝,生偶至其侧,因窃鞋趋出。方及寓室,以他事去,未曾收拾。飞红适尾生后,见生遗鞋,红乃疑娇所与者,因收之。生罔知所以。及归室索鞋,无有也,因怏怏于内,遂作词以自记,词云
尖尖曲曲,紧把红绡蹙。朵朵金莲夺目,衬出双钩红玉。 华堂春睡深沉,拈来绾动春心。早被六丁收拾,芦花明月难寻。
及暮,娇问生索鞋。生曰:“此诚我盗去,然随已失之,谅子得之矣,何苦索我耶?”娇乃止。盖飞红拾归,以付娇也。然娇以此更疑生私通于红矣。一日,见红与生戏于窗外捉蝴蝶,因大怨垢红,红颇憾之,欲以拾鞋事告妗,未有间也。后遇望日,众出贺舅妗,娇在焉。飞红因谓娇所履之鞋,扬言谓生曰:“此即子前日所遗之鞋也。”娇易色,亟以他事语舅妗。会舅妗应接他语,不闻。娇因大疑生使红发其私,乃大怨望。自后非中堂相遇,不复求便以见生。女工诸事,略不措意,怨惜之心,行住坐卧皆是也。生亦无以自明。
一日生不意中,谩于后园纵步,适于花下见莺笺一幅。生取而视之,乃以词也:
花低莺捎红英乱,春心重顿成愁懒。
杨花梦断楚云□,平空惹起情无限。
伤心渐觉成萦绊,奈愁绪寸心难管。
深诚无计寄天涯,几回欲问梁间燕。
生披味良久,意谓娇词,而疑其字画,颇不类娇所画。因携回,置于室中书案之上,欲询娇而未果。抵暮,西窗前有金笼,养能言鹦鹉一只,甚驯。娇过其侧,戏以红豆掷之,鹦鹉忽言曰:“娇娇,子何打我也?”生闻之,亟出室招娇。娇不至,生恳之方来。娇入生室,正疑思不言,忽见案上花笺,因取视之,良久不语。移时,生乃曰:“子何时所作也?”娇不答,生又曰:“何故不言?”娇亦不应。生力究之,娇曰:“此飞红作也,君自彼得之,何必诈妾?”生力辨,娇并无一言,徘徊良久,竟拂衣起去。生留之不可。自尔相会益疏。娇终日熟寝,间一二日,偶与生一见,见亦不交一言。凡月余,生不能直其事。生一夕迳造娇室,左右寂然,惟见窗上有绝句一章云
灰篆香难烬,凤花影易移。
徘徊无限意,空作断肠诗。
生察诗,知娇之为己也,乘间语娇曰:“再会以来,荷子厚爱,视前时有加焉。迩日形似之间,不能不为子所弃,何今昔异志乎?”娇初不言,生再诘之,娇潸然涕曰:“妾自遇君之后,常恐力日不足。今者君弃妾耳,妾何敢弃君?君今既自有主,何必妾望矣!”生曰:“苟有二心,有如此日!”因指上天自誓,以明无他事,且曰:“子何疑之甚也?”娇曰:“君偶遗鞋,飞红得之,飞红偶遗词,君且得之。天下偶然之事何多耶?妾不敢怨君,幸爱新人,无以妾为念。”生仰天太息曰:“有是哉?吾怪迩日见子若有忧者,人之情态,岂难识哉?子若不信前誓,当剪发大誓于神明之前。”娇乃回笑曰:“君果然否?”生曰:“何害!”娇曰:“若然,后园中池旁乃明灵大王之祠,此神聪明正直,叩之无不响应。君能同妾对祠大誓,则甚幸也。”生曰:“如命。想明灵大王,亦知予心之无他也。”娇乃约以次早,与生俱游后园,临东池畔,遥望大王之祠,两人异口同声,拜祈设誓。其词累千百,不能备载。誓毕,携手而归,恩情有加焉。
生自此亦不复与飞红一语,红察之,因大憾。一日,生因纵步至后园牡丹丛畔,忽遇娇先已在彼,遽拥抱求欢。娇正言却之,乃解。遂相与携手而过别圃,不觉飞红亦自后潜至。见生娇并行,因促步返舍语妗曰:“天气晴暄,可入后园,牡丹盛开,能一观否?”曰:可其请,速命红侍行。至园中,瞥见生与娇并行亭畔,左右俱无人。妗因大疑,因呵娇。生乃狼狈反室,惆怅不已,知为飞红所卖,无以自释。强作一词《渔家傲》,写其悒怏云:
情若连环终不解,无端招引旁人怪。好事多磨成又败,应难挨,相看冷眼谁瞅睬。 镇日愁眉如徽黛,阑干倚遍无聊赖。但愿五湖明月在,权宁耐,终须还了鸳鸯债。
越二日,生自觉无颜,乃告归,舅妗亦不留之。娇夜出,潜与生别曰:“天乎!得非命与!相会未几,而有是事,妾独奈何哉!兄归善自消遣,求便再来,无以疑间,遂成永弃,使他人得计也。”因泣下沾襟,生亦掩泣而别。父母以生久在外,妨废书史,间岁功名之会,又复在眼,遂令生于书斋温习旧业。生与其兄纶虽朝夕共学,而思娇之念,无时不然。夜则与兄异榻而寝,怅恨之言,或形于梦寐,恨不能御风缩地,一与娇会。至七月中旬,舅以眉州任满,道经申生之门,因留宿于生家者累日。此时舅挈家以行,妗娇寓生家,相随不离跬步,兼飞红、湘娥诸侍女杂然左右,生与娇欲一言不可得。居三日,舅命戒行,车马喧阗,送者络绎于道。妗与娇各登车,诸侍女相随先后,申生亦乘马相送。闯其便,曳帘挽车,与娇语旧。娇泪下如雨,不能答,徐曰:“遇君之后,一日为别,不能堪处,况今动是三年,远及千里,一旦思君之切,安保其再能见君乎?但恐妾垂首螟目,骨化形销,君将眠花卧柳,弃旧怜新。妾枕边恩爱,他人有之矣。”生曰:“明灵大王在彼,吾誓不为也。”娇曰:“若然,妾荷君之恩,死且不朽。”乃于袖中出香佩一枚,上有金锁团凤,以真珠百粒,约为同心结,赠生曰:“睹物思人可也,得暇可求便一来,毋以地远为辞。”言未毕,轩车催动,雾隐前山,晓月半沉,目送不及。生别舅妗辞回,凄然归于书室。晨窗夕灯,学业几废。间为词章,无非寄恨。一日赋一曲示兄纶云:
春风性情,奈少年,辜负窃香名誉。记得当初,绣窗私语。便倾心,素雨湿花阴,月筛帘影,几许良宵遇。乱红飞尽,桃源从此迷路。只因念,好景难留,光阴易失,算行云何处?三峡词源,谁为我写出,断肠诗句。目极归鸿,秋娘声价,因念司空否?甚时觅个彩莺,同跨归去!
兄见之,抚生背曰:“厚卿,以弟之才,当取青紫,以显二亲。此词固佳,察弟之心,必有所主。秋期在近,且移此笔鏖战文场可也。”生但无言。盖生词微寓娇相会之始末,至乱红飞尽之句,则直指飞红媒孽之事,其兄不知也。
及八月,与兄俱就秋试毕,即欲言归。兄再四挽留,生不得已从之。逾数日,生与纶俱在高选,捧捷而归。次年,又与兄纶同及第,兄纶授绵州绵山县主簿,生以弓箭授洋州司户。兄弟归家侍次。时有买登科录于眉州者,舅因阅之,见生兄弟皆及第,因大喜,归谓妗曰:“二哥、三哥兄弟皆及第,我家宅相得人矣。但恨相去千里,不能亲贺。”遂遣人致书,且询问:“二甥荣授何官?如瓜期未及,能来款我,以慰老夫忻喜之心否?”生得书,与兄谋曰:“舅有命召,弟宜一行。”纶曰:“父母在,焉可远游?然舅命难违,弟固当往。”于是生欣然治行,诣舅任所。既至,舅见之,且贺且谢。须臾妗娇毕见,妙问:“二哥何以不来?”生答兄弟不可俱出之意,舅妗问劳尽礼。妗终以生前疑似之故,馆生于厅事之东边,去堂甚远。生亦远嫌,寻常非呼召不入,即或一至堂庑,未尝与娇款狎。或与娇偶然相遇,左右森立,但彼此伫视,不能出一言。生殊无聊,住十余日,欲告归。然终念远来,未曾与娇一语,闷闷不适,徘徊久之。
一日晨起谒妗,妗未起,忽遇娇于堂侧。时且早,左右俱未起,娇亟出步前,语生曰:“别兄久矣,思念未曾少息。喜君近取高第,但薄命之人,不能执箕帚,以观富贵,为大恨耳。兄不弃远来,何以得此!妾与飞红有隙,君所知也。今妗以年尊多病,不暇他顾,而飞红方用事,跬步动容,无所求便。兄至此已十日矣,妾不能与兄一叙畴昔者,坐此故也。妾每见兄,必晨昏入谒,凡七日晨起以俟兄至,而兄每入必晚。今非兄早至,妾安能与兄一语也?”生曰:“我见事已如此,终日兀坐,孤苦之态,不能备言。方欲于一二日间图为归计,缘未及与子一语,故未忍去。今既若此,我虽在此何益?”娇曰:“妾以子故,屈事飞红,尚未得其欢心。自今以来,当益屈意事之。万一得其回意,则可与兄复如前日。兄果能少留月余否?”因出袖中黄金二十两与生曰:“恐兄到此或有用度,衣服有不堪者,宜令左右持来,当与兄修治也。”生乃曰:“若果有可谋,虽僻处鬼室千日,亦何害?”顷之,人渐众,生遂出。益无聊赖,时绕户吟咏,以写怀抱。有二诗云:
庭院深深寂不哗,午风吹梦到天涯。
出墙新竹呈霜节,匝地垂杨滚雪花。
觅句闲来消永日,遣愁聊复酌流霞。
狂风全不知人意,早向窗前报晚衙。
簟展湘纹浪欲生,幽人多感梦难成。
倚床自觉无风味,开户何妨待月明。
拟倩蛙声传密意,难将萤火照离情。
遥怜织女佳期近,时看银河几曲横!
生在舅家,自秋至冬,岁将暮矣,慕恋之心,终无以自遣。每夜明烛独坐,夜半方就枕。所居室东边有修竹数竿,竹外有亭。前任州官有子妇美而少,因得暴疾,遂至不起,殡于亭中,经岁后移归乡里,然精诚常在亭中,每为妖祟以迷少年。生不知其详,一夕,方掩关而坐,将及二更许,忽闻窗外步履声,生意其兵吏夜起,不以为怪。顷之,叩窗甚急,生出视,则见娇娘独立窗下曰:“君何不启,候君久矣。”生不知妖,欣然与之入室,曰:“子何以得来此?”答曰:“舅妗熟寝,无有知者,故来相就。”将旦告去,嘱生曰:“此后妾必夜至,兄无事不必至中堂,或入偶相遇,不必以言相问,恐人有所觉也。妾或与君语,君宜引去不语,则人将谓君无心于妾,庶可释疑也。”生曰:“子必夜至,吾入何为?”言讫遂去。自后妖夜必至,凡月余,人莫知之。
娇自生再至,益屈己以事飞红,平日玩好珍奇之物,红一开口,即举赠之。锦绣珠玉,惟红所欲,呼之为“红娘子”。红见娇之待己厚也,渐释愤怒,与娇稳密,娇事之益至。时小慧年已长,见娇屈意事红,语娇曰:“娘子贵人,飞红贱者,奈何以贵事贱?”娇因叹曰:“我之遇申生,尔所知也。红与我有隙,屡窘挠我,所以不自爱而屈事之者,为生故也。”因吟诗一绝云
雨勒春寒花信迟,痴云阻月夜光微。
披云阁雨凭谁力?花月开圆且待时。
吟毕,因泣下。慧曰:“娘子芳年秀丽,禀性聪明,立身郑重。向时游玩花园,与湘娥并行,娥不相让,先登楼梯,娘子怒以告夫人,夫人不治,凡不食者两日。其负气有如此者。前年罢官西归,驿舍床帐不备,重以绣茵,周以罗帏,犹虑其不洁,焚沉爇麝,夜半方寝,其爱身有如此者。娘子善歌,众所共知,亲族聚会,申请再四,终不肯出一声,其重言又有如此者。今既委千金之身于申生,若弃敝屣,而又下事飞红,丧尽名节,此妾所大不晓者!况娘子才色,名闻于时久矣。苟求婚姻,岂不能得一申生乎?又兼申生一第之后,视娘子颇似无情,今虽在此,呼之不来,问之不对,谅必有他意。娘子何自苦如此?”娇曰:“尔勿言,天下岂复有钟情如申生者乎?必不负我。”慧知娇心如铁石,乃亦谄事飞红。红感娇之情,尽释前怨,喟然向娇曰:“娘子近日以来,憔悴特甚,若重有所思者,何不与红一言?红受娘子之恩厚矣,苟有效力,当以死报。”娇但流涕不言。红固叩之,乃曰:“我之遇申生,尔所知也,他何言?”红曰:“此易事。妗年尊,终日于小楼看经。堂室之事,娘子主之。果有所图,敢不唯命?”娇郑重谢之。
自此红常与娇为地,求以相见。然生自夜遇妖之后,以为真娇之来,累十余日,不入中堂。间或遇娇,则远自引避。且精神昏倦,终日思睡。娇亦疑之。至晚,遂令小慧及红房下小侍女兰兰,夜出伺生起处。慧与兰兰同至生室,慧因窗内灯明,穴而窥之,见生与一女子对坐,颜色态度,与娇无异。因私相叹骇,归室则见娇与红并坐于室。慧曰:“娘子方至生室乎?”娇曰:“我自遣尔去,我二人坐此,未尝动,尔安得妄言?”慧、兰同声曰:“适来申生与女子对坐,绝似娘子,若此则彼为何人也?”娇、红大骇良久,红曰:“向闻此地多鬼魅,得无是乎?宜其待娘子恝然也。”因欲与慧兰等再出穷之,以夜深而止。
明早,娇诈以妗命召生入室,再四方来。小慧前导,至后室,见娇独坐,生旁皇欲去。娇即前挽生袖曰:“君且勿去,将有一事语君。”生不得已乃坐。娇曰:“君近日何相弃?妾之待兄亦至矣,一旦若是,岂平昔所望于兄者?”生不答。娇又曰:“兄每夕所遇者何人?”生曰:“无之。”娇曰:“不必隐讳。”生谓诈己,乃左右顾盼,切切曰:“子令我勿言,何窘我也?”娇曰:“ 妾有何事,令君勿言?”生大骇,因曰:“左右有人乎?”娇曰:“无之。”娇又曰:“妾自别君之后,迄今将两岁矣。兄此来,妾亦何便得与君款密?何曾嘱君勿言?”生曰:“子何反复也?子自前月以来,每夜必至我室,嘱我勿言,恐飞红之辈生衅也。子今乃有是说,何故?”娇曰:“妾室未尝一出,君之室所居穷僻,久闻其中多怪,谅必鬼物化妾之形以惑君。妾自屈事飞红之后,已得其欢心,日夕使人招兄。兄不至,纵一来,与兄谈话,兄又不答。日夕不知所谓,将谓兄有异心。夜来使小慧、兰兰伺兄起处,乃见一女子,形状如妾,与兄对坐,此非鬼祟而何?故今日召兄实之耳。君不信,则召红证之。”乃潜使人呼红,红至,谓生曰:“郎君何弃娘子也?”因具道昨夕之事。生骇然,汗下侠背,周知所出,乃谢曰:“非子眷眷不忘,则我将死于鬼祟手乎?但恨两月以来,负子恩爱之情,其何以为报!”因大恐,不敢出息其室,至暮犹在中堂。红乃与娇谋,以生为鬼所惑告妗。妗疑之曰:“安有此理?”红欲实其言,至一更许,令生且出室,生惧不敢往,红曰:“第往彼,妾将有为也。”因戒生曰:“今夜二鼓,妾与妗来观。如彼来,妾与远望,恐见其类娇则生疑矣。如问君,君亦勿言似娘子也。”生勉强许之。至二更初,鬼果来,生仍与对坐。正在股栗未定间,红、妗已至窗前,果见一妇人。妗欲细视,红惧其事发露,因大抚窗趋人,鬼果不见。生初闻娇之言,且信且疑,及是生方大悟。妗因询生曰:“适为何人?”生愧谢曰:“不知其鬼也,愿妗救我!”于是妗与红谋,移生入中堂。舅知之,广求明师符水,以与生饮。生后卧病累日,亦寻平安。自尔生起居皆在宅内,娇亦不以向日相弃,合意欢恋如平日,或至生室连夕,妗亦不知也。生追思鬼惑之事,深得娇红之救己,乃作《望江南》词以谢之,词曰:
从前事,今日始知空。冷落巫山十二峰,朝云暮雨竟无踪。一觉大槐宫。 花天月地巧为容,不比寻常三五夜,清辉香影隔帘拢。春在画堂中。
又两月余,妗以病死,娇哀毁殊甚,几不堪处。生见舅家事纷纭,乘间告归。娇因谓生曰:“昔日之别,不谓复有今日,欣幸再会。奈何樱此祸变,哀毁之中,不暇与兄款曲。暂归宜再来也。”因长吁曰:“数年之间,送兄者屡矣。知此别后,当复如何?”生无言,但掩泪为别。明日,辞舅归至家中。父母闻妗之亡,皆惊恸嗟泣。明年六月,舅满任回,再过生门,留宿数日。自妗之死,飞红专宠于舅,因婉转为娇谋。因与舅曰:“夫人不幸先逝,善父年少,家事无人主持,何不拉三哥同归经理,且其瓜期未近也。”舅颇然之,欲拉生去。生父不欲,生闻之私心窃喜,因乘间嘱红,俾舅再三言之。舅如言,力与生父言之。父不得已,乃令生行。遂同到舅家。住两月,舅即为再调任计,谓生曰:“家中事绪繁多,小儿幼失所恃,三哥不妨在此,相与维持。侯有荣赴之期,当竭力助行。”生诺之,舅遂行。生厚赂舅之左右,莫不欢悦。生因与娇绝无间隔。院宇深沉,帘幕掩映,玉枕相挨,朱阑共倚。举盏飞觞,嬉笑讴吟,曲尽人间之乐。
逾半载,舅以举员未足,再调利州倅以归。左右得生之赂,加以事大体重,无敢言及之者,唯于舅前为生延誉。舅归之后,见生经理其家,事事有伦,知生才干有余,又少年高第,前程未可量,切悔向日背亲之谋。间使红委曲问生。一夕,生方与娇闲坐,红趋至曰:“郎君、娘子,平昔之愿谐矣,敢不拜贺!”娇询之,红曰:“舅又有结好之意,使妾审订郎君,惧郎君之不从也。”娇曰:“天果不违人耶!”因大喜忘寐。是夕,红反命于舅,遂使谋之生家,生父母亦允,行聘有日矣。
丁怜怜者,自生别后,久之,偶入帅府。至西书院,所画美人,犹在壁上。帅子坐其旁,怜怜仰视久之。帅子问曰:“天下果有如此妇人乎?”怜曰:“有之。”因指娇像曰:“此画尚未尽其一二。足极小,眉极修,词章翰墨,无出其右。以此像度之,想其它皆然。”帅子喜曰:“我将求婚此女。”怜曰:“无用也。闻此人久有外遇,恐非全身。”帅子曰:“得妇如此,幸已甚矣,此不足问。”怜悔失言,力解不获。帅子遂令亲信恳告其父,求婚于王。王时倅眉州未回,故无言及此者。及王再调归家,待次之日,帅遂遣使求婚。王初拒之再四,帅逼以威势,赂以货财,不得已即许之。娇夜持帅书至生室告曰:“前日姻约复败矣!帅子求婚,家君迫于权要许之矣,兄何以为计?”生曰:“事在他日,当徐图之。”娇自是见生愈密,然一相遇,则惨惨不乐。平生善歌,每作哀怨之音,则闻者动容,或至流涕。虽与生至相得,未尝对生一歌。生或潜听,娇觉之,则又中辍,生每以为嫌。至是,因生请,乃歌一词云
世间万事转头空,何物似情浓?新欢共把愁眉展,怎知道新恨重逢!媒灼无凭,佳期又误,何处问流红?欲歌先咽意冲冲,从此各西东。愁怕到黄昏,窗儿外,疏雨泣梧桐。仔细思量,不如桃李,犹解嫁东风。
歌未终,黯黯然泪下如雨。生平生嗜好,有不能致者,娇广用金玉,售以遗生。
一夕,家宴罢,至就寝,生被酒未能卧,娇秉烛侍侧。生从容问曰:“迩来待我,何益厚也?”娇曰:“始者妾谓可托终身于君,今既不如所愿,事兄盖有日矣。虽尽此身,何足以谢!”生大感动。居数日,娇忽卧病,不得与生会者二月。一日,舅出谒,生厚赂左右,欲一见娇。左右扶娇至生室之侧,生迎与相见,呜咽不已。良久,娇乃曰:“乐极生悲,俗语不诬。妾病不能扶持,生愿不谐,死亦从兄,在所不恤也。”语竟,倚生之怀,似无所主。左右惊扶而入,久之方醒。生亦自此闷闷,作事颠倒,言语无实,目前所为,旋踵而忘。舅甚怪之。秋八月,帅子纳币促亲期,舅许之。娇病少廖,因他事怒小鬟绿英。绿英怀恨,乘间以娇平日所为之事,从实告舅。舅怒,审实于红,将治之。红绐曰:“小娘子读书知礼,岂不知失身之大辱?且重厚少言,爱身若珠玉,择地而行,相公所知也。况申生功名到手,举动不妄,堂庑之间,不命之入不敢入,未尝与娇一语戏狎。倘有是事,妾岂不知?细人之言,未宜深信。且亲期在近,不宜自为此不美也。”舅乃宠任飞红,信其言,不复再问,止加防闲。申生度势不可留,乃告娇曰:“今日之事,舅知之矣。行计不可缓也。子亲期去此止两月,勉事新君,吾与子从此决矣。”娇怒曰:“兄丈夫也,堂堂六尺之躯,乃不能谋一妇人!事已至此,更委之他人,君其有心乎?妾身不可辱,既以与君,则君之身也。”因掩面大恸。生方悟,去留未决。
俄得家书,报父有疾,遣仆马促回。生不得已,入谒舅告别。舅时坐中堂,娇闻之,出立舅后,回目伫视,不能出半语。舅曰:“子归后,府君无恙,宜再来。娇娘亲礼在即,家事纷纭,无执干者。”生辞曰:“令爱亲期已近,纯归侍亦须累月。又瓜期将及,动经数年,重会未可知也。舅宜善自爱。”生因再拜。舅曰:“娇娘出室在近,子来期未定,未必相会。”因呼出别生。娇闻语,洒泪不能止,惧舅见之,不敢前,背面遁去,再四呼之不至。生遂别舅而回。
娇自生去,日夜悲泣,未尝览镜,芳容顿改。近半月,病益甚,将不能起。红乃潜书促生来,使与为决。生得书,以无故不敢告父母,乃夜遁,潜至娇之门。住两日,舅亦不知也。生时舣舟岸下,期一见娇后即归,盖虑父母之知,必获重责。明日,舅以送旧守出郊外,时红乃与娇私出,即上生舟。娇执生手,大恸曰:“郎不来矣,不幸迫于父母之命,不能相从。兄今青云万里,慎择佳配,共享荣贵,妾不敢望也。向时与兄拥炉,谓事不济,当以死谢。妾敢背此言耶?兄气质孱薄,常多病,善摄养,毋以妾为念。”因出断袖还生曰:“谢兄厚恩,复思此景,其可再得乎?”哭益恸,红亦泪下,久之,红惧有他变,诈语娇曰:“舅将至矣,宜速登岸!”娇含泪口占一绝为别云:
合欢带上真珠结,个个团圆又无缺。
当时把向掌中看,岂意今朝千古别。
生悲不能和,一揖而别。
娇佳期已逼,乃托感疾,佯狂,蓬头垢面,以求退亲。父迫之,娇引刀自截,左右救之,得不殒。因绝食数日,不能起。红委曲开谕之,曰:“娘子平生俊决,岂不谙晓世事?帅家富贵极矣,子弟端方俊拔,殆过申生。娘子何苦如是耶?且闻媒者之言,彼之欲得娘子,甚如饥渴,其它皆所不问,娘子何自弃也?况申生归后,亦巳议亲贵族,彼盖亦绝念于此矣。”因图帅子之貌以献娇:“得婿如是,亦无负矣。”娇曰:“美则美矣,非我所及。事止此矣,吾志不易也!”红又诈为娇旧遗生香佩,下结以双环只钗,谓生遗娇,因言已结他姻之意以相绝。娇见之,泣下曰:“相从数年,申生之心事,我岂不知者?彼闻我有他故,特为此以开释我耳。”因取香佩细认,觉其虚,因曰:“我固知申生不如是也。我始以不正遇申生,终又背而之他,则我之淫荡甚矣。既不克其始,又不有其终,人谓我何?红娘子爱我厚矣,幸勿多言。我固不爱一身以生也。”遂不复言。舅闻而亦怜之,业已成就,无可奈何,遣红辈百端为开释,终莫能悟。娇即吟诗二首,寄与申生别云
如此钟情古所稀,吁嗟好事到头非。
汪汪两眼西风泪,犹向阳台作雨飞。
月有阴晴与圆缺,人有悲欢与会别。
拥炉细说鬼神知,拚把红颜为君绝。
间隔数日,娇竟以忧卒。生方接来诗,而讣音随至,茫然自失,对景伤怀,独坐则以手书空咄咄,若与人语。因赋《忆瑶姬》词以吊娇娘,词曰:
蜀下相逢,千金丽质,冷才便肯分付。自念潘安容貌,无此奇遇。梨花掷处还惊起,因共我拥炉低语。今生拚两两同心,不怕旁人间阻。 此事凭谁处?对神明为誓,死也相许。徒思行云信断,听箫归去,月明谁伴孤鸾舞?细思之泪流如雨。便因丧命,甘从地下,和伊一毕。
生兄纶见此词尾句,知其语不祥,因再三慰解,终不能堪。又于壁上题诗一绝,以别父母,诗曰:
窦翁德邵如椿古,蔡母年高与鹤齐。
生育恩深俱未报,此生先死奈虞兮。
题完,简娇所赠香罗帕以自缢,为家人所知,救免。兄纶与生之素识,皆来劝解之,且曰:“大丈夫志在四方,弟少年高科,青云足下,而甘死儿女子手中耶?况天下多美妇人,何必如是?”生色易气逆,不能即对,徐曰:“佳人难再得。”因回顾二亲叮咛曰:“二哥才学俱优,少年取功名,且及瓜期,前程万里。显亲扬名,光大门户,承继宗桃,一夔足矣。惟大人割不忍之恩!”又顾兄纶曰:“双亲年高,惟兄念之!”自是神思昏迷,不思饮食,日渐尪羸,竟奄奄不起。
父大恸,即日驰书告舅。
舅得书,飞红辈知之,举家号泣,舅因呼红痛责之日:“往时何不实告我,致成事变,以至于此,皆汝之咎!”红因伏地请罪。久之意稍解,乃曰:“事已如此,不可及矣。两违亲议,亦老夫之罪也。”因又谓红曰:“生前之愿,既已违之矣,与死后之因缘可也。我今复书,与娇柩以归于申家,得合葬矣。没而有知,其不怏怏于泉下也必矣。”于是复书,以此言告于生之父母,许焉。越月得吉日,戒严,遂舁娇柩以归生家。舅书自悔责,且谢两背姻盟之非,仍遣红来吊慰,谋办丧事。又月余,询谋佥同,乃合葬于灈锦江边。
葬毕,红告归。抵舍之明日,因与小慧过娇寝所,恍惚见娇与生在室,相对笑语。红仓皇告舅,及舅往寝所物色之,则无有矣。惟见壁间有词一阕云:
莲闺爱绝,长向碧瑶深处歇。华表来归,风物依然人事非。 月光如水,偏照鸳鸯新冢里。黄鹤催班,此去何时得再还!
舅见此词,不禁哀悼。所留字迹,半浓半淡,寻亦灭去。舅与红辈,皆惊异,嗟叹而已也。
记某生为人雪冤事 清 失名
李某席先人余荫,拥有巨资。少孤,无兄弟姊妹。年近弱冠,尚未受室。孑然一身,淡如也。族中贫而黠者,皆涎其资,顾计无所出。中有某甲,素无行,人多以洞蜴名之,年老矣,掀髯谓诸族人曰:“余有一策,行之无不验者,诸人试猜之”于是或谓鸩杀之者,或谓夜半使人扑杀之者,甲笑曰:“此皆下策也。某之为人,无嗜好,而多疑,万一计不行,我辈反遭其毒手矣。余之计划,行之必效。所难者惟一事耳。”言时,目视某氏而晒。某氏者,李某之叔母也,寡居已久,日甚贫窘,闻甲言,谓:“妾一身之外,祗馀床头败絮耳。苟能效力,未有不愿驰驱诸父老之后者。但不知所需于妾者何事?”甲曰:“所需于嫂者,不过牺牲一身之名誉而已。”因潜告以故。氏初难之,甲又曰:“嫂氏一贫如洗,而所天又失。所依靠者,惟我伯叔诸父耳。倘坚执不行,亦惟命。惟以后之事,我辈亦不敢过问。”嫂不得已,从之。
一日清晨,嫂氏至某卧室,诸族人踵其后。俄闻氏大呼救命,诸族人一拥而入,拘某,鸣诸官,控以强奸婶母之罪。某氏为原告,诸族人为证人,证据凿凿,某即喙长三尺亦无从致辩。既承招矣,县令颇疑之,以某为人诚朴,不类强暴,且诸族人皆贫困无状,非善类。使某果好淫,则家势甚豪,何求不得,何必为此干犯名义之事?但此系理想之论,终无以确凿之证据,足以平反其罪案。例强烝者,罪至死。令哀怜之,乃为之末减,将拟以永远监禁之罪。时人莫不冤之。
时有某生者,为人机警而多谋。道经该县,于茶肆中微闻其事,询诸茶客,曰:“县令清明乎?”客皆曰:“某县令清廉素着,良吏也。”某生窃喜,乃谒李某于狱中,问曰:“君欲出狱乎?”李闻言,愕然莫知所对,良久乃曰:“君何人,而能出仆于狱?”某生曰:“仆羁旅人也,道经此,闻君受冤于狱,仆欲为君一雪此冤,可乎?”李曰:“仆以非罪,羁于缧绁。牢狱之苦,备尝之矣。君能脱仆于狱,是肉骨也。当以家资半相赠,誓不食言。”某生笑曰:“余数十金足矣。”乃谓李曰:“仆无他术出君,惟有一言相赠。若他日县令重讯时,君谓汝婶母曰:‘婶母,余不过强奸一次耳,何故下此毒手?’”李闻言,诧曰:“君何出此言?仆坚不认,尚系缧绁,况承认乎?”某生曰:“君不承认,已出狱乎?”李未对,某生又曰?“君即不承认,亦不能出狱固矣。君姑认之,如不能出狱,亦不过永远监禁而已。君姑言之,一验我说之不谬也。”李心疑之,然亦无奈。某生将行,又曰:“君记取仆言,不累汝也。”
越日,县令复传集人证讯究,刑杖森列,观者如堵,无不为之感泣。李至,竟如某生言,语其叔母。叔母即曰:“何止一次,何止一次!”县令闻言大怒,即拍案叱曰:“胡说!奸有几次可强?尔辈利其家产,诬控强奸,情节显着。尔侄既屡次强奸,而尔尚至其室,是尔使其强奸也。如不实供,将用大刑!”某氏惧,尽吐其实,李冤遂得雪。
李归,始厚谢某生,某生曰:“此实由于令之清明,非仆之功也。妇人女子,本无深识,言语仓猝,不及致思。每致欲加人以罪,而反暴之。此亦必然之理也,仆何功之有!”
菽园赘谈(节录) 清 海澄邱炜萲蔽园 着
缠足考
康熙元年,有诏禁妇女缠足,违者罪其父母家长。是时某大员上疏,有奏“为臣妻先放大脚事,”一时闻者,传为笑柄。后以讦告架诬,纷纷而起。七年,副宪王熙奏免其禁,从之。嗣后关内旗人,亦有尤而效者。纯皇帝恶其变乱旧制,乾隆间屡降旨严责,不许旗人女子裹足,而汉人自若也。考缠足之始,前史不知起于何时,而世率多引用金莲新月故事,则以齐东昏侯尝凿金为莲华,令潘妃行其上,谓之步步生莲花。南唐李后主尝令宫殡窅娘以帛绕脚,纤小屈上,作新月形也。然前此亦有述者。《史记》临淄女子弹弦缠屣。又云:“揄修袖,蹑利屐,缠也,利也。”皆非天足可知。要之,此风自寡而众,自长而短,自庸而奇,亦事有必至,理有固然者乎?《襄阳耆旧传》:“盗发楚王冢,得宫人玉屐。”将毋缠足之起,与细腰互宠,其滥觞于列国之时乎?《琅环记》:“马嵬老岖拾得杨妃袜一只,长仅三寸。”据此以较今制,差为近之。其盛行于唐人之俗乎?至若“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焦仲卿诗也;“新罗绣行缠,足趺如春妍。”晋清商曲也。此则步列国之后尘,而导唐人之先路也。特去古未远,虽属缠足,犹存椎鲁之风,当与唐人有异。顾或谓唐人并不缠足,援李白“可怜谁家女,临流洗素足,”韩握“六寸肤圆光致致”之句为证。意者二公亦偶就所值而言,非唐人并不缠足。如唐人并不缠足,吴均诗“罗窄裹春云”,杜牧诗“钿尺裁量减四分,碧琉璃滑裹春云”之谓何矣?
僧道与娟妓等
宁都魏季子曰:“娟妓以色技媚人,僧道以祸福惑人,其非先王之法一也。欧公本论,既不能行,则僧道不必除,娟优不必禁。”此言殊中肯綮。余谓娟妓僧道,虽斯民之蟊贼,亦天下之苍生。吾儒立身植品,求不为陷溺焉斯可矣。倘必屏而去之,与豺狼虎豹而一视,惟娟优僧道之是除,转非胞与同春之义,而所以矜恻斯民之意亦微。胡忠简公于黎倩,韩文公于大颠,皆往事之可信者。盖为有矜恻之真情,然后免陷溺之滋惧也。
梳头篇
《厚甫诗话》有《梳头篇》一首,文甚细腻风光,余酷爱诵之,今录于此:
绿云蓬松罗帏开,呵欠不胜春梦回。
丫鬟十二捧盘立,洗妆拭面迟未毕。
薄敷宫粉轻点脂,巧持玉蓖梳云丝。
回环临镜秋波转,宝钗试上盘龙软。
重提侧照双引光,斜窥不觉眉频展。
铜盘易水盥纤手,缠臂硁声止犹有。
银泥着体试弓鞋,半日无言自怜久。
却临书案重添香,小步仍归坐象床。
芙蓉褥上一尘绝,眼看绣枕横鸳鸯。
或谓是书出广东一方姓孝廉手笔,其称厚甫陈氏者讹也。然《香奁集》嫁名韩冬郎,从古已有其例矣。
小青
小青,虎林冯氏姬也。本姓冯,因归冯,故讳之,但称曰小青。以不容于大妇,辗转而卒,亦可悲已。或曰:“小青者,情之拆字也。本无其人,特文人寓言八九”云。然吾谓古之伤心人,挑灯闲看《牡丹亭》,一若痴魂在望,呼之欲出者,其始亦不过“光照临川之笔”耳。此外访丽娘墓有诗矣,梦丽娘魂有记矣,妙绪澜翻,层出不竭,又何疑乎小青?钱塘陈云伯大令(文述)曾为小青营墓于孤山之麓,以菊香云友附焉,且建兰因馆以实之。添湖山之掌故,增词苑之清谈,诚解人哉!(当日方稚韦孝廉咏句有云:“乐府好歌三妇艳,乡亲况有六朝人”以西泠有苏小坟也。)
东门女士
昔东坡先生闻其妇“春月秋月”之论,亟许为能诗,实其妇不知诗也。余则谓红裙不必通文,但能识趣,已是诗人。东坡妇语,所谓诗趣也。没字碑固可作无弦琴抚耳。亡室王氏,名阿玖,小字玫官,字璋舍,居近郡之东门,又自号东门女士。龙溪人王玉墀游戎长女。幼入蒙塾,粗解文义。归余后,授以唐宋诗词,渐获妙悟。灯下观余作韵语,辄戏为之。平仄虽调,押韵时复出入。淌假以年,必斐然者。何期结缡二载,遽陨昙花。(以光绪辛卯十一月来归,壬辰九月卒于鼓浪屿舟次,存秋一十有九)殁后思之不置,瞑想姿仪,属画师图之。稿数易而未就,始叹生时不为留真之疏,然悔已无及矣!
偶阅红楼梦有咏
斑斑哀怨至今存,日夕潇湘见泪痕。
莫讶芳名僭妃子,湘君何必定王孙。(林黛玉)
绣到鸳鸯种夙因,扑来峡蝶见精神。
此中倘有传神手,千古肥环是替人。(晴雯)
一刹人间事渺茫,前生幻境认仙乡。
如何尽领芙蓉号,不断情缘反断肠。(莺儿)
柳条穿织啭黄莺,结络余闲说小名。
偏是飞琼人未识,翻从梦里唤分明。(薛宝钗)
梦神女非襄王事
词赋家多以巫山神女之梦属之楚襄王,其实非也。按宋玉《高唐赋》云:“昔者先王尝游高唐,怠而昼寝,梦见一妇人曰:‘妾巫山之女,愿荐枕席。’”所谓先王者,怀王也。《神女赋》云:“楚襄王与宋玉游云梦,使玉赋高唐之事。其夜王寝,梦与神女遇。”所谓王寝者,玉寝也。《文选》刻本于“玉寝”二字,既讹为“王寝”,以下“玉异之”,“玉对曰”,“哺夕之后,玉曰茂矣美矣,”诸“玉”字,则不得不承讹作“王”字。“明日以白王,王曰:其梦若何,”“王曰,状如何也,”诸王字,又不得不率易作“玉”字,以顺其势。此襄王梦遇神女之谰言所由本欤?宋?洪迈着《容斋随笔》,讥襄王既使宋玉赋高唐之事,其夜王寝,梦与神女遇,父子皆与此女结识,近于聚鹿之丑,则未尝深考之过也。盖“明日以白玉”,既无以君白臣之理,且于下文“王曰:若此盛矣,试为寡人赋之”之句难通。唐人沈佺期云:“为问阳台客,应知入梦人。”王无竞云:“徘徊作行雨,婉娈逐荆王。”皇甫冉云:“云藏神女馆,雨到楚王宫。”李端云:“悲向高唐去,千秋见楚宫。”四诗皆不指襄王言,诚为有见。宜白傅过巫山神女祠,读之且为搁笔也。(前半本青浦胡鸣玉说)
龚芝麓娶顾横波
顾横波词史,自接黄石斋先生后,有感于中,志决从良。后为明故尚书龚芝麓所得。甲申流寇李自成陷燕京,事急时,顾谓龚若能死,己请就缢,龚不能用,有愧此女矣。后人议龚失臣节,自是正论,至并其纳顾氏而亦讥之,则未免过刻。有以诗为之昭雪者云:
怜才到红粉,此意不难知。
礼法憎多口,君恩许画眉。
王戎终死孝,江令苦先衰。
名教原潇洒,迁儒莫浪訾。
林蕉棣眉史
张亨甫(际亮),吾闽才士也。尝仿《板桥杂记》例,着《南浦秋波录》一书,专言榕垣南台妓院之胜。余未之见,闻其书殊过艳冶。大吏某,有爱女见而溺之,竟致瘵卒。搜箧得书,因毁其板,并禁翻者。外间传本绝少。
余以癸已试省闱,后友人拉往南台选胜。至则歌院比邻,层台傍水,香巢小结,深巷垂杨。见夫陈设之华丽,梳掠之入时,举止之大方,应酬之温雅,未曾真个,已觉魂销。老于是乡者,每谓南台乐户,排场略逊于申江,若言情意之缠绵,周旋之侠洽,举各郡之繁丽情场,亦无以加之。想必有见而云然矣。余愈以未见亨甫所著为恨,盖博访于见闻难周,意浏览于纪载毕贯也。回念时距亨甫,已越四十余年。昔之艳帜高张,今皆西陵松柏,即垂髫小女,谅亦梦醒春婆,竟无踵亨甫后成南部之新书,续板桥之杂记者,又何也?岂承平点缀,抒写从容,当夫时事孔艰,士亦有所不急者耶?独是世孰无情,人孰无遇?雪泥鸿爪,各证因缘;凤泊鸾飘,同深沦落。借彼艳迹,写我闲情,当必有之,特未之见耳。故余目遇,不乏娟娟,兹乃无所撰述者,虽曰看花雾里,末由端详,何敢附会?亦意以此邦之人,必有亨甫其人者,而为风流月日也。彼盛名鼎鼎者可无虑矣。予所必千回百转而为是烦言者,盖意中有极不能忘情之一人在焉,请追录之,以告后之修花史者。
蕉棣自言氏林,本良家子,幼为人诱卖。既长,身材燕瘦,喉嗝莺清,桃靥迎春,柳眉入画,姊妹行多哀怜之。余初识之德裕胡同,芳名犹未着也。盈盈十五,已解愁思,宛转随人,可掌上舞,恒终日依依肘下不忍去。曾昵余兄妹相呼,故余每至其家,婢媪辈必疾呼曰:“阿姑,哥哥来者。”一日,余宴客集,指谓座上:“此虽樗桂不如耳。”命之歌,当筵发声尽一折,忽而儿女,忽而英雄,悲壮淋漓,敲戛金玉。客大惊,为之引满。继以曼声诵余《问桃诗》十首,则复抑扬抗坠,箫振微风,回视四座,玉山颓矣。
诘旦其事遍传,咸欲一识面为快。枇杷巷底,车马盈门,而眉史自若也。悄语余曰:“果爱妹乎?得为婢役,固所愿也。”余诿以榜后再决,遂寡应觥纠之召,有杜门意,惟日以金钱投卜榜花之至。
适余获家报,先期归澄。揭晓寂然,眉史懊恼万状,逢人必寄声起居,询后约。甲午再至,则迁新居,芳誉藉甚,定花榜者至以第三人位置之,侪于三妹红梅之列矣。(二人皆彼时翘楚,三妹尤珠圆玉润,明艳绝伦)数请往过,余恐见时,反牵绮障,终不肯往。归途闻捷,柬之以诗,有“题笺急欲谢云英,夸婿由来口可凭。”又“一事独怜人索解,君犹未嫁我成名”之句。自此经年不相闻问。或告余有为眉史梳拢者,拟营金屋,聘以明珠。想一朵秋莲,必不致久行坠落耳。
漳州闺秀纪略
世言女子无才便是德,非也。礼称女人四德,原不废言。圣人赞易离为中女,系之以文明;兑为少女,系之以朋友讲习。若言女子有才,其所好者多风云月露之辞,其所感者,必耳目心思之欲,则尤不通之论。诗三百篇,半出闺中之手,贞者自贞,淫者自淫,于才不才乎何与?古今来荡检踰闲,败名失节之妇,何可数计!其不尽出于有才者可知。然吾不敢知有才者之尽属昭质无亏也。其有抱兰蕙之质,具柳絮之才,而又克兼松柏之操者,尚已。即不幸隳行于冥冥,随风而飘荡,犹得以才华所蕴,补救于末路者有之,相庄于白首者有之,识士于未遇者有之,勖子以克家者有之。此其志趣,则亦有超乎流辈之外矣。况乎彤管有炜,韵我湖山;国风不淫,同其好恶。凡兹所录,闺秀之克擅才德者,搜而存之,当为大雅所乐闻也。
吾漳女子以节烈着最多,闺秀反寥寥罕睹,明旧志书惟载李氏一人而巳。嗣后逐有增修,亦不过数人,岂当时之有遗漏耶?抑才难之果信耶?则甚矣传文之匪易也。宝之宝之,谁曰不宜。李氏,名久佚,漳浦云霄人。雅善风韵,有《汲水诗》云:
汲水佳人立晓风,青丝辗尽辘护空。
银瓶触破残妆影,零乱桃花一井红。
又《书怀》云:
门对云霄碧玉流,数声渔笛一江秋。
衡阳雁断楚天阔,几度潮来问故舟。
(姊大李亦能诗,独不传。)
大妹张氏,平和人,张一栋进士孙女。全集三百余首,皆不传,仅传其《书感》诗云:
寒月穿林薄,寒泉出涧悲。
寒花无意绪,还逐寒风吹。
又
寒风动秋草,愁人向谁道?
重忆少年时,所悲人易老。
颇清脆可诵。
杨氏,失其名,适漳浦蔡而烷进士。幼聪慧,通音律,尝抚琴动操,听者为之志和,固不歉君家中郎女也。尤工于诗,稿多散佚,余欲诵其全首而不可得。可得而诵者,惟《晓起》诗:“径留残夜月,帘卷落花风。”一联而已。然见凤一毛,谓之见凤不可得也,谓之未见凤毛不得也。
明龙溪陈太常慧山先生族女,有号贞淑者,归莲池林氏。林氏子早卒,女不二,有《孀居吟》一作,几百余言,其略云:“嗟此奄奄待逝人,为君朝暮为君辛。只将白骨淋霜雪,休把红颜泣鬼神。”闻者哀之。今志书载其事。
耀霜,诸氏,适长泰戴钾。着《冰心集》六卷,今皆佚,传者惟五言《寄弟》云:“书回燕市月,人醉酒家楼。”《别妹》云:“相逢无一语,别后有千思。”《发湖口》云:“云连江上树,露暗水边扉。”七言《金陵道中》云:“对酒客谈桃叶渡,题诗人羡凤凰台。”《春日遣怀》云:“穿林明月花三径,隔岸青山水一湾。”《早春即事》云:“侵檐夜月依霜白,隔水寒梅点雪红。”俱楚楚有致。
《希行刘氏稿》为长泰戴达室作。稿今佚,世传其佳句,如《咏花影》:“非描非绣非人写,朵朵轻盈月送来。”如《咏腊梅》:“寿阳近日嫌脂粉,洗尽宫妆学道妆。”如《咏虞美人》:“血溅乌江原上草,花开犹带泪痕重。”皆极力追摹,不肯放松之作。余尤爱其咏花影后七字,颇极含蓄之致。
梦玉周氏,平和人,适海澄郑白麓名进士之孙廷璋,着有《清宁里集》。乾隆甲戌死于水,集亦不传。文人多穷,波及红粉,殊可悲也。其子升如每向人诵其遗句,五言有“风高盘马地,雪霁射雕天。”七言有“草短花残蛩近榻,风清露冷鹊窥楼”之句。当时得不与全集俱湮者,亦不幸中之幸矣。
又珪苏氏,郡中黄上公配。诗喜用事,如《咏莲》云:“清芳君子品,超逸谪仙才。”《来雁》云:“归时人每后,落处曲难终。”《眉柳》云:“难工京兆笔,欲扫汉宫春。”皆佳。旧刻《瑞圃诗钞》不着。(《瑞圃诗钞》多试帖,是其一病。)
仲姬,周氏,适龙溪李蓟门。旧刻有《二如居集》,不着,惟《读周忠愍传》云:“后死七人无复恨,先生千载有余悲。”《双节庙》云:“为厉欲歼生吊眼,捐躯才信死齐眉。”为跌宕可喜。
近世闺秀以诗闻者,必推谢氏浣湘。谢字芸史,诏安人,谢声鹤明经女。适邑沈氏,好以诗自娱。着《咏雪斋稿》。殁将十年,始获林太史二有为之锓板,友人曾以一卷遗余。中多七律,然非其所长。七绝咏梅诸作,颇脍炙人口,亦非其至。惟五律二首,空诸依傍,当为平生得意书。诗云:
竹外雪消时,孤高见一枝。
仙姿真绝俗,我相可如伊。
流水逢今日,空山订后期。
寒中多少韵,难遣世人知。
隐约来姑射,冰容浅淡妆。
自然超众卉,不是藉春光。
冷伴邀明月,幽邻结翠篁。
欲持尊酒访,到处只闻香。
恨不起芸史而问之。
之十人者,皆有文可征,其不随烟云俱灭者幸也。外此若蔡氏(黄石斋先生继室)、林氏(林次崖先生女,适龙溪杨氏)。皆博览知书,节行盖一时。迄今求其稿,乃不复只字之存,而要之盖棺论定,无间人言一也。并附于此,使乡人有所观感焉(闻乡人传说,漳郡吴君廷杰有女工诗,余尚未见)。
绣鞋诗
唐以后咏绣鞋者多矣,能工切,未必能入情。明人徐秉衡平有是题云:
几日深闺绣得成,着来便觉可人情。
一弯暖玉凌波小,两瓣秋莲落地轻。
南陌踏青春有迹,西厢立月夜无声。
看花又湿苍苔露,晒向窗前趁晚晴。
能得情中三昧。若近人沈小山(济清)句:“昨夜肩头今夜酒,不曾孤负可怜宵。”黄笛楼(鹤秋)句:“湿到凤头非是酒,刚才风露立中宵。”则又兼绣鞋杯,而非专咏绣鞋矣。
再嫁
宋世士大夫,最讲礼法,独于此一事,不甚讲究。如范文正公,幼随其母吴国夫人改适朱氏,遂居长山,名朱说。既贵,乃复范姓。凡遇推恩,多与朱姓子弟。前事曾不以为嫌。又公长子纯佑,与公门生王陶为僚婿。纯佑早卒,陶亦丧偶,寡妇鳏夫,遂相配合,实为陶之长姨也。文正亦不之禁。更有事之可怪者,如王介甫怜媳未寡嫁人是也。夫再醮之事,律无明条,先王不禁。岂不以男女之别,虽不可不严为之防,至于情欲所关,则亦难以抑勒者乎?宋人知之,亦曰:“与其坠行于冥冥,毋宁小过之不拘也。”至若有夫之妇,而再嫁人,苟非七出之宜,便干三尺之禁。媳而曰怜,其非犯七出可知。不谓文章经术如王介甫,而竟毅然为之,且不于其子而于其躬也。两引之,以见彼则有非有是,此则终非无是,固不可同年而语云。
戚里早寡者,或不安于室,始焉求牡,终且居鸠,率以招夫养子讏言为口实。此等恶俗,不知起于何时。甲午岁,家君仿范文正公义庄之例,集赀鉅万,以赡族之穷民。倘仍不安于室者,听其改嫁,毋浊我径。村邻则之,遂将千余里百年来之陋习,一旦革除,诚快事也。而所以相与有成者,实赖录章、振祥二老辈之力。
破瓜解
或解乐府“碧玉破瓜时,”为“月事初来,如瓜破则红见”者,非也。盖破瓜字为二八,指十六岁解耳。观李群玉诗:“碧玉初分瓜字年,”可证。又《谈苑》载吕嵒赠张泊诗云:“功成当在破瓜年。”后泊以六十四岁卒,亦作二八解。此二字男女可用,其不作月事解可知。或又以破瓜为女子破身者,乃市井之谈,更不待辨。
吊马湘兰
葛箔亭吊马湘兰句云:“天教薄命为官妓,人实谁堪作丈夫。”佳则佳矣,移置薛校书,亦何不可?诗所以贵切题也。
沪游旧诗
炜萲乙未春仲偕计北上,道出沪江,小住侠旬,感成四律云:
昔年蛮激剩诗囊,(余少侍家君客新嘉坡者八年)今日征帆望帝乡。
海上有山疑缥缈,巫峰成梦本荒唐。
沈郎十载从教瘦,杜牧三生未敢狂。
正是春申春色好,朅来此地问苍茫。
盈盈一水占风流,花月春江据上游。
西国输琛来食货,南方作镇此襟喉。
出城芳草连天碧,拔地层台得气秋。
欲问卅年前往事,不堪榛莽说从头。
子野闻歌唤奈何,繁华无着叹狂波。
果然知己天涯少,未觉苦人世上多。
流水似车龙是马,散花有女梦称婆。
剧怜走遍章台容,知否春光日易过。
载酒寻花事事非,谁家双影下重帏。
横塘梦入文鸳稳,明月魂惊杜宇归。
乍别乡园愁自易,试谈身世事偏违。
放怀且作逢场戏,珍重吴娘金缕衣。
龋蹈无铸,自鸣寡和,亦复置之。意有未尽者,续得四绝,托之罕譬。《海市》云:
地通南北往来安,天使东西户牖宽。
舟揖楼台成海市,祗愁海市逊奇观。
《屋楼》云:
城阙芙蓉幻紫霞,氤氲偏抱远风嗟。
珠帘十里分明见,错被人疑气是花。
《花天》云:
翻怜织女阻银河,长笑琼楼住素娥。
数到西方称极乐,西来翻觉美人多。
《酒地》云:
休将醒眼看人忙,人世偏宜鲍老场。
我自欲眠卿且去,醉乡争似黑甜乡!
附录于此,以志旧因。
花间冠首楹对
古人楹联,通无冠首,试翻撷《楹联丛话》,及国朝人诸杂着可见。俗虽重之,亦惟百工之肆,乡僻之塾为然,大雅不尚也。若施诸妓室,则用合其宜。以妓女之名,率纤桃小巧,取而联之,不见其拙,祗见其趣。钱塘袁翔甫大令,好为此体,今据《沪游杂记》摘入。五言如雪兰云:“雪是天公戏,兰为王者香。”七言如凤云云:“凤箫式按求凰曲,云锦新裁叠雪衣。”二宝云:“二月莺花三月燕,宝儿风貌雪儿歌。”素卿云:“素面真堪朝玉阙,卿心难得鄙金夫。”十全云:“十分春色有如此,全部烟花合让卿。”阿三云:“阿子歌宜纤口唱,三辰酒待小鬟催。”五宝云:“五铢衣称轻盈体,宝相花宜绰约姿。”醉香云:“醉我不关数行酒,香君自有千载名。”少卿云:“少年几辈趋香国,卿相何人抵艳名。”等联,并皆佳妙。
花间楹对,不必拘拘冠首也,即仅嵌芳名于句中亦佳。盖此等联式,并无定体,只取纤巧而已。忆昔壬辰夏秋间,偕亡室东门女士避暑鹭门,地多流莺,即俗所谓档子班也。有吴冬莲者,工大小曲,颇饶声誉。友人嬲余访之。貌可中人,而酬应殊雅。陈设亦复爽洁,壁上楹联甚多。初有拟长句云:“是人物祗管风流,切莫唱大江东去;任菩萨能空色相,也有时并蒂莲开。”冬莲请于余曰:“侬名冬字,非东字也。有以联赠侬者,率嫌误书。先生肯补一联,以正相沿之误,斯免墨池久浸耳。”余额之,忽忽未就。他日返我乡居,辄书二语以寄。句曰:“冬山如睡春山笑,莲子为心凤子腰。”人还,访悉香巢已徙,燕去梁空矣。余其负此一诺哉!
子同生解
《两般秋雨庵随笔》谓见作灯谜者,“公与文姜如齐,齐侯通焉。”射四书一句:“然则有同与。”因案《春秋经》于十一公之生皆不特记,而独于桓公六年九月丁卯庄公之生记之,其中岂无深意?文姜淫乱,越境成奸。恐后之读史,或有赢吕之嫌,故特于夫人姜氏如齐之前,大书特书“子同生”,明其的系吾君之子也。《谷梁传》曰:“志疑”者,盖非传疑,乃以释疑云云。似此读书有识,可与论古。(朱竹咤先生旧说与秋雨庵同,可知善读书者,无不别具只眼也。)
天然足
余于第一卷作缠足考,第二卷录弓鞋诗,亦云世人不言好,独我知可怜矣。而六寸肤圆,则鲜然无述。得无笑我拙者之将议其后乎?请补述之,以资谈助。蜀江古号佳丽地,文君、薛涛,实产是邦。故多瑰姿殊色,独至裙下双钩,恒不措意。居恒辄跣其足,无膝衣,无行缠,行广市中。闻之,初颇尚弓弯,自流贼之乱,惨遭茶毒,(张献忠屠四川,刖妇人纤足,聚成山尖,以为笑乐)故至今群以为戒。以余所见,粤俗亦然。除广州三数大县,缠足不缠足叅半外,馀县咸不贵缠足。闲则曳屐,两足白如霜,不着鸦头袜也。潘兰史曾有诗云:
姗姗响屧出回廊,底用金莲贴地香?
解识肤圆光致致,怜香吾独爱冬郎。
比玉能红比雪香,不笼藕覆昵檀郎。
一番合德温黁过,敢信昭阳有异香。
细腻熨贴,情景俱到,固知非过来人,不能作此隽语。他若津门雏莺有讹为旗妆者,沪上佣妇,有来自苏州者。榕垣歌妓,其籍隶渔户者,同一白足,各具丰神,较诸行缠矫揉,索索然一无生气者,不更征天然之足贵乎?至若斗帐微酣,温生素玉,正自可令人销魂也。外此与国,均不缠足。光致圆润,自以东洋女子为第一。秀削轻健,莫如欧洲诸国。降及南洋群岛,环如列星。其俗土人,虽皆白足,姿首黎黑,无足可观,姑置勿论。惟外国尝以中国缠足为非,思有以易之。集同志妇女百数十人于沪上,博论此事,美其名曰“天然足会”。此去岁乙未间事。其意藉以易俗行仁,有足称者,尤吾国士大夫所当自为提倡者也。
袁芗亭香奁诗十三首
钱塘袁芗亭太守(树)《红豆村人诗稿》,效《疑雨集体》十三首,尝见采其兄简斋先生《随园诗话》。浓情绮思,络绎行间,笔笔如画。或讥其过于丽淫,殊失齐梁艳体正轨。余谓古有无题诗,有香奁诗。无题须风格性情并茂,乃不卑靡。若一味缘情而作,风流靡曼,取悦听者,是香奁也。芗亭太守明言效《疑雨集体》,其词或过绮靡,自所弗检。然至第十三首忽以庄论结之,尚知曲终奏雅之意。想其当日编集,亦经几许参详,而未肯割爱者乎?随园云:“愚兄阅历柔乡一世,能体贴到此,亦未能传神到此。”倾倒至矣。宜其脍炙人口,传诵至今也。谨翻原稿,为之备载左方。
其一
碧城锦瑟恨偏长,咏到无题事渺茫。
明月未妨呼作姊,青山原可唤为郎。
诗笺罪孽留遗稿,襟袖嫌疑惹暗香。
朝暮阳台神女梦,古人词赋已荒唐。
其二
回廊百折转堂坳,阿阁三层锁凤巢。
金扇暗遮人影至,玉扉轻借指声敲。
脂含垂熟樱桃颗,香解重襟豆蔻梢。
倚烛笑看屏背上,角巾钗索影先交。
其三
窗下停针竹下吟,暂时小别亦追寻。
羞闻软语情犹浅,许看香肌爱始深。
他日悲欢凭妾命,此身轻重恃郎心。
须知千古文君意,不遇相如不听琴。
其四
一帘花影拂轻尘,路认仙源未隔津。
密约夜深能待我,吃虚心细善防人。
喜无鹦鹉偷传语,惟有流莺解惜春。
形迹怕教同伴妒,嘱郎见面莫相亲。
其五
窗外闻声暗里迎,胆娘有胆亦心惊。
常防过处留灯影,偏易行来触瑟声。
条脱光寒连臂颤,流苏春暖放钩轻。
枕边梦醒低声唤,消受香郎两字名。
其六
闻说将离意便愁,驻郎无计泪交流。
身非精卫难填海,心似齐纨怕及秋。
散影落花随马勒,系情香饵在蟾钩。
锦衾角枕凄凉味,从此相思又起头。
其七
同心巧叠寄书函,字字簪花细细缄。
紫凤已飞空记曲,青蝇虽小易生谗。
一襟秋水怀新月,遍体馀香惜故衫。
安得射来双孔雀,教他带绶一齐衔。
其八
为恋恩深取次过,佳期屡卜总蹉跎。
不如意事机偏巧,但有心人恨便多。
强别难抛初热酒,含愁怯渡未填河。
清溪桃叶迎双桨,一寸相思百尺波。
其九
碧桃花下访临邛,流水溪边夜色溶。
带一分愁情更好,不多时别兴尤浓。
枕衾先自留虚席,衣扣迟郎解内重。
亲举纤纤偎颊看,分明不是梦中逢。
其十
知郎无赖喜诙谐,刻意承欢事事偕。
学画鸳鸯调翠黛,戏签蝴蝶当荆钗。
减他绣事来磨墨,助我诗情坐向怀。
百种温柔千婉转,不留踪迹与同侪。
其十一
惺惺最是惜惺惺,拥翠偎红雨乍停。
念我惊魂防姊觉,教郎安睡待奴醒。
香寒被角倾身让,风过窗棂侧耳听。
天晓馀温留不得,隔宵密约重叮咛。
其十二
见面欢娱背面思,百年能得几多时。
盟心好订他生约,啮臂难生薄命词。
未必倾城皆国色,大都失足为情痴。
生知不免风流罪,甘堕泥犁不负伊。
其十三
惭愧题桥乏壮才,枉将心事诉妆台。
津非少妇偏能妒,山嫁彭郎易起猜。
底事妄传仙子降,何曾亲见洛神来。
劝君莫结同心结,一结同心解不开。
结发二字男女常时可用
俗以结发称正室,实本苏武五言“结发为夫妇”之句。然此二字男女寻常,皆可通用,不必定于一称也。如《史记?李广传》云:“广自结发与匈奴战”可证。
嫁归宁男子亦可称
妇人往夫家曰嫁,不知男子亦可称之。《列子》云:“国不足,将嫁于卫”。注:“嫁,往也。”妇人返父家曰归宁,钱起诗云:“才子欲归宁,棠花已含笑。”则归宁二字,亦可以称男子。
上头二字男女通用
古者男子冠而字,女子笄而字。朱子尝对或问云:“闭了门,将冠与自家子弟戴,有何费事?”疑当时必有以古礼难复为言,朱子因设为或问以晓后人。今漳州俗,但于婚前一日举行是礼,谓之上头,男女通称。按《南史?孝义传》:华宝八岁,父成往长安,临别谓之曰:“须我还为汝上头”。长安陷,父不归,年七十犹不冠。是男子可称上头之证。若晋乐府:“窈窕上头欢,那得及破瓜。”此则主女说。总之,加冠加笄,其义一也。
彭雪琴多情(彭名玉麟,官尚书,宫保衔,赐证刚直)
中兴名将,而又有名士襟格者,必推彭公。鸿雪所留,如退省庵海南防次,豪情逸致,文采风流,均足照耀一世。或有谈公轶事者。公少即岐嶷,能见头角。寡母弱弟,伶仃相依,每为族人所窘苦。由是发愤积学。武林高庐洲翰林守衡阳,试日得公卷,叹为清才。拔冠童军,以案首送县。揭晓来谒,见其温莹露爽,亟以远到许之。公感知己恩,终身执弟子礼。赭寇乱浙,高已前卒。家道凌替,仅存孀媳孤孙,茕茕无告。公赒恤而教养之,俾至成立。每来武林,必寓高家。布衣草笠,闲行市中。或独游兰若,自称洞庭七十二峰樵子,人不知其为钦使宫保也。素性俭约,无丝竹狗马文绣肥甘之奉。寓高家,食越中乳而甘。高于其行,馈六小瓶将意,乃受其三而返其三焉。杭之人至今类能道之。
当其微时,有邻女梅仙者,雅慕其才学,知公贤,愿委身事。里妪达其意,将有成议,忽为势阻,女怏怏而卒。女故具殊色,公闻之恸,誓愿写梅花十万幅以报。故其题采石太白楼诗,有云:
诗境重新太白楼,青山明月正当头。
三生石上因缘在,结得梅花当蹇修。
到此何尝敢作诗,翠螺山拥谪仙祠。
颓然一醉狂无赖,乱写梅花十万枝。
姑熟溪边忆故人,玉台冰澈绝纤尘。
一枝留得江南信,频寄相思秋复春。
太平鼓角静无哗,直北旌旗望眼赊。
无补时艰深愧我,一腔心事托梅花。
意盖指此。呜呼!古今大君子,皆古今有情人为之也!公之多情,即公之所以为君子。
陈季常有妾
陈季常素惧内,东坡嘲之云:“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地心茫然。”后人遂引为惧内典实,疑妒莫妒于季常妻矣。乃东坡又有别季常诗云:“家有红颊儿,能唱绿头鸭。”是季常固尝置傍妻者。
桑中诗别解
仁和李海匏学博(光彝)解此与《小序》《朱传》异。旧皆以为刺淫而作,学博则以为戴妫答庄姜而作,所以报《燕燕》之诗。其曰:“桑中、上宫、淇上,乃当日话别送行之地也。孟姜即言庄姜,下言庸弋,皆姜氏同姓国。因怀庄姜而兼及当时之媵妾也。”右说载梁孝廉《秋雨庵随笔》。
妇人吸烟嘲
宋孤山处士尝曰:“某件件使得,惟奕棋与挑粪使不得”。余亦曰:“妇女件件可耐,惟吸烟不可耐”。《三借庐笔记》曾有诗云:
宝奁分得买花钱,象管雕锼估十千。
近日高唐增妾梦,为云为雨复为烟。
婉而多风,谑而不虐。寄语红楼,请细心咀嚼些。
寡字男女通
《孟子》:“老而无夫曰寡。”为后世妇人称寡字所自始。然《左传?襄公廿七年》:“崔杼生成及强而寡。”《易林》曰:“久鳏无偶,思配淑女。求其非望,自今寡处。”是男子又未尝不可称寡也。
傍妻
傍妻二字,见《随书?王后传》注:“妾也”。同安陈剑门孝廉鸿文,出视诗稿,有《上元日取傍妻》诗,今录一首:
上元佳节彩云飘,不看花灯看鹊桥。
偏是小星明最甚,照人不寐更通宵。
又《柬王二桂庭》:
闻道君家小畹兰,甘心风雨受摧残。
美人知己真难得,休作寻常遇合看。
王名步蟾,一字金波,与陈同邑孝廉。少日极有文名,试辄甲其曹,人或以状元目之。厦门小家女慕王才誉,愿为夫子妾,虽厄于大妇,而无怨言。陈有妾,境遇略同。故不觉为之情深一往也。
闺怨
自李义山“楚雨含情皆有托”一言发其端,后之作艳体诗者,无不托于义山。究之托其所托,去义山之旨也远,所谓托之不善者也。托之善者,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细玩义山“含情”二字可见。
素心阁清课
郑雪兰女史,为殷司马侧室。体赢弱,善病。殷居闽,再纳妾许氏,名琼,字榴仙。郑闻之不怒,且加爱怜,如姊妹焉。暇辄诱课笔砚。久之,亦能成咏。闺中清课,有《落花》一首:
枝上啼鹃为底忙,西园何处更寻芳?
繁华易去随流水,烟景无多负艳阳。
红烛夜深空对酒,玉阶春静尚留香。
阑干寂寞休重倚,回尽诗人九曲肠。
此诗附刻在郑遗诗中,其笔致亦正似郑也。
雪兰女史挽诗
殷司马有悼亡诗八首,附刻《素心阁诗草》之后。今录四首:
不爱浓妆爱淡妆,生年十五嫁王昌。
学书惯写簪花格,扶病远搜服玉方。
化蝶罗裙悲贮箧,乘鸾画扇记熏香。
寻思响屧经行地,何处回廊不断肠。
忍将庸福靳婵娟,造物由来赋命偏。
枉有聪明无寿骨,奈多烦恼少欢缘。
银笺怨曲留残稿,瑶瑟凄音迸断弦。
宝鼎蕙帷香易尽,芳魂不返奈何天。
中馈曾劳汝共治,翻教大妇惜娇痴。
每怜络秀来还屈,更奈朝云病不支。
官阁吟梅萦别梦,寒天倚竹动幽思。
深宵兀坐还孤忆,无复灯前听说诗。
优昙一见只空花,银烛秋光别恨赊。
遗像怕看新粉本,吟窗忍展旧文纱。
剧怜妖梦无端践,不分罡风此劫加。
每忆平生最惆怅,孤灯寒雨自煎茶。
每首必关合小妻身分,足令读者愈增惋悼。
蝶山小才女墓
出郡城西,有培缕肖蝴蝶形,明洪武间漳守钱古训未婚媳梁氏埋香处也。梁,杭产,秀慧有才思。守逆至漳,而子已卒,梁亦继亡。初无知者。明末士人访古剔碑,始得之丛莽中,一时歌咏其事者甚众。佳话流传,遂成艳迹。前辈风雅好事,可见一斑。国朝严梅石有诗云:
自古红颜伤薄命,于今黄壤已千秋。
可怜寂寞明终始,不及斜阳断碣留。
凄迷鬼哭夜黄昏,明月依依照墓门。
此是钱塘小才女,花开长与拜芳魂。
钏
《正字通》言古者男女同用钏l,《古文苑》亦言何偃与谢尚书珍玉名钏,因物寄情。今闽粤二省,男子皆喜带钏,抑犹古人之遗乎?
郑声淫不是淫媟
李巨来先生解郑声淫作“惉懘”解,历引经集,如《诗》之“淫威”,《左氏》之“淫于元枵”,《礼记》之“毋淫视,声淫及商”,《孟子》之“淫辞知陷”,《晋语》之“底着淫淫”,《列子》之“朕之过淫矣”,皆不作男女亵媟解。况齐襄、卫宣、陈孔宁、仪行父之事,惟郑鲜有闻焉,安得以声淫为冶淫之淫乎?愚按此说通达。况孔子口中,明言郑之声淫,不言郑之诗淫。声淫云者,使歌“蹇裳”“同车”固淫,即歌“关唯”“卷耳”,其声之宣,亦未尝不淫也。此其所必放也。亦犹楚声近哀,垓下、郢中,均含酸楚,岂以为异?居使之然耳。
林文忠寄内诗
吾闽林少穆宫傅(则徐),气节之盛,天下宗仰。公善词章,尤笃于情。夫人亦通翰墨,常相倡和。内而持家课子,节节有方。其女公子之适同乡沈文肃(葆桢)者,即世传广信府血书解围之林夫人也。翁婿母女,皆称一时奇人,亦难矣哉!林公所著政书外,有集名《云左山房诗钞》。其荷戈出塞时作,尤雄杰沉郁。公夫人尝赋七古二章达之,公返报云:
廿年凫雁镇相依,万里鹙鸧怅独飞。
生别胜如归马革,壮游奚肯泣牛衣?
祗怜瘦骨支床久,想对残脂览镜稀。
忽得诗筒狂失喜,珠玑认是手亲挥。
又句“苏蕙回文常触绪,彩鸾写韵不愁贫。”“索和妇能谐竞病,弄娇孙亦识之无。”“老我难辞身集蓼,忆卿如见首飞蓬。”儿女言长,英雄情挚,此乃公之真处。
兰蓄说
黄山谷有言:“一干一花者为兰,一干数花者为蕙。”是兰蕙并称而各别也。今一干数花者遍地皆然,一干一花者曾不数数睹,而无不统称之曰兰也。是混蕙而入于兰也,人未尝不为蕙幸矣。及读朱子《离骚辩正》,则曰:“古之香草,必花叶皆香,燥湿不变,故可佩。今之兰蕙,但花香而叶乃无气,质弱易萎,必非古人所指,明甚。古之兰似泽兰,而蕙则今之零陵香。今之似茅而花有二种者,不知何时始误也。”据此,不但混蕙而入于兰,且混非蕙而入于兰矣。辩不胜辩,更何从而正之?虽然,今之兰其香幽以烈,今之蕙其香清以远,吾未见泽兰、零陵之果能胜之也。倘质古香,使让以盛名,亦当没齿无怨。如必以叶乃无气,质弱易萎为诟病,因抑此而与彼,为今之兰蕙计亦无伤也。君不见夫梅亦不入《离骚经》乎?
红叶诗册
红叶苏氏,泉同马家巷人,同邑吴菊农鹾尹纳为簉室。居久之,无出。菊农本豪族,婢而妾者八人,红叶位次第七,时自危。及菊农病,益不安,谋所以殉之,遗书与母氏诀。事闻大妇,喻同侍劝,不听,召之晓譬,亦不听。菊农卒,遂仰药其侧,此光绪庚寅十月五日也。其情可悯,其志亦诚烈矣。晋江陈铁香太史(棨仁)挽以诗云:
吴家之妾苏家女,事主十年迄未子。
光绪庚寅主病亡,誓甘从死主尸傍。
一杯阿芙蓉,涕泣辞大妇。
结束身上衣,随郎泉路走。
贞烈之气何淋漓,怡然饮鸩如饮怡。
穗帷同侪五六辈,让汝巾帼成须眉。
噫嘻!
青莲乃自泥中出,里党传闻皆叹惜。
细询籍贯报輶轩,家在厦门年四七。
厦门吕渊甫孝廉澄为之赋《红叶词》云:
冬日凄凄百卉腓,寒山霜叶转芳菲。
飘茵落溷不自惜,祗似飞花飞处飞。
石家七尺珊瑚树,如意敲来朝复暮。
最怜金谷鸟啼时,竟是玉楼人坠处。
昔日辞根托远枝,红嫣紫姹斗春思。
流莺竞绕芳林啭,乳燕争从彩幕窥。
岂知韶景难长驻,莺燕啁啾残月曙。
锦丛泪染杜鹃来,香坞魂销蝴蝶去。
零星数点血痕丹,谁抱冬心耐岁寒。
潇潇浥露依银井,黯黯随风陨画栏。
风号露咽乔柯折,一叶琤然声似铁。
非关砧杵苦相催,不为亭皋怨生别。
岁暮冰霜感不禁,微闻落叶更伤心。
古来乐府哀蝉曲,多属离鸾别鹄音。
又创为征诗启。今年二月,余自诏安返棹,以巨册来属加墨。尝赋三言一什,并转属林雪齑景修两茂才同作数诗以归之,而纪其大略于此。
王紫诠诗
长洲王紫诠广文,原配杨氏,号梦蘅,娶仅四年,没于沪寓。见紫诠所著《弢园老民自传》。杨氏尝病,紫诠以诗问曰:
无端薄病便添愁,肮脏情怀不自由。
帘外有声频侧耳,窗前小坐自梳头。
即看鬓影萧疏甚,还耐秋风料峭不?
劝汝装绵须及早,新寒昨夜袭妆楼。
已是愁中复病中,起还无力卧偏慵。
怕临镜槛眉痕淡,教下帘钩树影浓。
薄被初熏时有梦,长宵微卷忽闻钟。
请看罗袖寒如此,懊恼年来带更松。
纪金素秋遇林生事
同郡林生,他日为余述其妾金素秋事甚悉。长昼多暇,追录如左。
素秋金氏,家西子湖上,少随父寄食闽中。居无何,又迁台岛。时光绪甲午冬,而素秋生十有七年矣。身材修挺,姿质明慧。父钟爱逾恒,苛于择婿,犹待字也。明年乙未,日本侵台患作,一家星散,父母存没,杳无音耗。遂辗转为匪人所掠卖,坠平康籍。当是时,厦门流莺比邻,江西档子班,尤声价自高,独标艳帜。素秋偶其众,而未尝不出其群。苟非其人,辄以闭门羹待之,虽陷以重金不顾也。以是爱之者多,嫉之者尤多,故芳名屡兴而屡蹶。素秋知不可以久留,乃入漳郡。
郡中林生,为浦邑知名士。髫岁游庠,旋食饩焉。郡人咸以远到目之,生复自许,谓功名身外物,何足欢欣,所不可幸冀者,知心人耳。一日,过素秋院外,闻歌声,有警,迳往访之。一见如旧,叹曰:“此秋水芙菜,天然神韵,岂复尘中物哉?吾老是乡足矣!”嗣后往来颇稔,素秋亦倾心相契,跬步不离。旁人加怂恿焉,欲谋金屋之所。鸨窥其情急,益倚作钱树子,而脱籍之议以梗。适长白景大使,方谋卜妾,以重金得之。却扇夕,素秋泣述生平,且告以与林生有约。景素重林,闻之咋曰:“噫!子固林君之所私耶?”旋复干笑曰:“无巳,吾为若二人撮合之。”遂以杨越公自任。
余多林金之多情,景之负侠也,并衍为诗云:
西子湖边深巷陌,杨柳垂垂护春色。
金家小女字素秋,婿觅乘龙还未得。
阿爷橐笔惯佣书,浮家直遍闽南域。
盈盈十五发垂髫,未识蛾眉斗画描。
恃侬掌上明珠贵,痴情转向阿娘娇。
娇容未改星霜易,迁地台峤年十七。
幕巢燕子尽狂嬉,谁知祸事今番亟。
海氛忽地东夷起,女自无家爷亦死。
历历红羊劫后身,可怜又坠烟花里。
烟花队里笑啼难,须识侬情未解欢。
缠头也博千端锦,比翼却羞独舞鸾。
旁人那觉侬心苦,侬自飘零向谁语。
梦魂频诉与爷娘,醒来犹带泪如雨。
词客林郎访李香,是真惺惺意自长。
瞥眼窥郎触侬思,似曾相识都难记。
莫是三生旧有因,而今又领相思味。
一点灵犀苦暗通,双飞彩凤愿偏穷。
押衙不获今生遇,宁死君前心不负。
阮籍猖狂久失途,长卿贫贱空售赋。
谁知作合有良媒,鸩毒何曾是祸胎。
侯门虽深侬自入,竟使明珠去复来。
有情眷属有情老,柳枝不种章台道。
敢说侬心百不移,愿将大使绣新丝。
天涯不少分飞鸟,安得斯人一合之!
李郑风流
李笠翁《曲部誓词》,郑板桥《书画润格》,余尝以为言而未载其文。客之见赘谈底本者,每以无从检阅为恨。爰为胪列,以广前辈之风流焉。李《誓词》云:
窃闻诸子皆属寓言,稗官好为曲喻,齐谐志怪,有其事岂必尽有其人?博望凿空,诡其名焉得不诡其实。矧(不肖)砚田糊口,原非发愤而着书。笔蕊生心,匪托微言以讽世,不过借三寸枯管,为圣天子粉饰太平;揭一片婆心,效老道人木铎里巷。既有悲欢离合,难辞谑浪诙谐。加生旦以美名,既非市恩于有托;抹净丑以花脸,亦属调笑于无心。凡此点缀剧场,使不岑寂而已。但虑七情以内,无境不生;六合之中,何所不有!幻设一事,即有一事之偶同;乔命一名,即有一名之巧合。焉知不以无基之楼阁,认为有样之葫芦?是用沥血鸣神,剖心告世,稍有一辜所指,甘为三世之瘖。即漏显诛,难逋阴罚。作者自干于有赫,观者幸谅其无他。
郑《润格》云:
大幅六两,中幅四两,小幅二两。书条对联一两,扇子斗方五钱。凡送礼物食物,不如白银为妙。盖公之所送,未必即弟之所好也。若送现银,则中心喜悦,书画皆佳。礼物既属纠缠,赊欠尤恐赖账。年老神倦,不能陪诸君子作无益语言也。画竹多于卖竹钱,纸高六尺价三千。任渠话旧论交接,只当春风过耳边。
嘲戒指
内地男女,虽同带钏,然男道尚左,只带左钏一只,至戒指则惟女人尚之,男子无有也。因物寻义,郑康成《诗笺》云:“后妃群妾以礼御于君所,女史书其日月,授之以环,当御者着左,既御者着右。”《五经要义》云:“古者后妃群妾,进御于君所,当御者以银镮进之,娠则以金镮退之。”合观两说,知古人即物命名之初,要自有深意。戒指者,戒其容止也。奈何以须眉之身,反效巾帼之饰?如南洋时风,男子率带戒指者,幼时偶见,颇以为怪。至今日则洋习沾染,内地男子亦无不带戒指者矣。宜有心人目为服妖。味灯室主人创为新乐府以嘲之云:
金戒指,娠事至,示戒乃自宫掖始。不信堂堂七尺身,忘却须眉效女子。灿然指上夸多金,相君之指真富人。当筵拇战开若兰,据案作字难屈伸。劝君此后莫作字,有贝无贝本两事,能作字者无戒指。
五代花月 清 李调元雨村 撰
曩读渔洋《五代诗话》,博采史乘,旁搜百家,一时妙绪微词,珠联玉贯,五十五年花鸟风云,不为枯寂矣。长夜酷署,无以排遣,爰采南唐、前蜀、后汉、后蜀风流余韵,各系之以宫词六绝,聊以消夏日之如年,抑以佐清樽之谈噱云尔。
后主称周后,丰于才,富于艺。宫中每至夜,悬大宝珠,光照一室如昼。词云:
丰才富艺谱霓裳,手拨檀槽最擅长。
四照宝珠光不夜,底须银烛照红妆。
周后寝疾,小周后已入宫中。后偶褰幔见之,恚甚,词云:
于飞似燕犹怜妹,冠玉如环亦进姨。
褰幔含嗔缘底事,郄羞划袜下阶时。
保仪黄氏,容态冠绝一时,工书法,二周后相继专房,虽见赏识,终少幸御。常侍后主作大字卷帛书,甚称意,世谓撮襟书。词云:
保仪书法并锺王,洗尽铅华压众芳。
为写撮襟频入侍,肯将歌舞擅专房。
妃嫔游后圃,欲折桃花,小黄门取彩梯未至,后主弟从谦年尚幼,封宜春王,乘骏马至树底,折花曰:“我騄耳梯何如?”词云:
髻鬟争逐绛云新,人面桃花一色匀。
騄耳梯从花底鞚,官衔端合署宜春。
唐镐诗:“莲中花更好,云里月常新”为窅娘作也。词云:
簪鬓香飞蛱蝶随,窅娘腰瘦费撑持。
凌波舞罢莲钩窄,只有天南星月知。
后主集艳体诗二百篇,名之曰《烟花集》。词云:
春苑宜华醉绮筵,宫娃狎客尽流连。
中书漫诩唐人句,新集烟花二百篇。
顺圣太后与妹翊圣太妃游丹景山,宿金华宫,侍女皆着云霞之衣。“碧衣红雾扑人衣”,后诗中佳句也。词云:
碧衣红雾扑人衣,侍女云裳片片飞。
玉辇两宫挥翰处,翠微高揖四山围。
后主北巡,披金甲,戴珠冠,望之如灌口神。制流星辇为二十轮,性好击球,每引金步障以翼之。词云:
珠冠金甲望如神,走马流星二十轮。
更定球场开百步,官家白打斗腰身。
后主于七夕与宫人乞巧于丹霞楼,大内造市肆,令嫔妃着青衣,悬帘贸易为乐。词云:
丹霞楼畔月如钩,瓜果筵前露已秋。
良夜风帘尚摇曳,十千沽酒不曾休。
后主时有“月华如水浸宫殿,有酒不醉真痴人”之句。宫人李舜弦有才藻,献诗为时传诵。词云:
六宫皆醉舞斜欹,曲晏池亭月上迟。
谁倚阑干偏独醒,蛾眉双敛自题诗。
后主游青城山,自制《甘州曲》,其意本谓神仙谪落风尘也。迨后宫人多沦落民间,始应其谶。词云:
结束腰身试晓妆,柳眉桃脸自生香。
罗裙一曲伤沦落,半似伊州半似凉。
南汉先主建南熏殿,柱皆镂空,各置炉燃香其中。谓左右曰:“炀帝轮车烧沉水,却成粗疏。争似我二十四具藏用仙人。”词云:
镂柱香藏廿四仙,南熏殿暖袅炉烟。
尧干汤湿浑间事,赢得风流一代传。
中宗时,周使至,不识末丽,馆伴绐曰“小南强”,其后降宋。诸臣不识牡丹,绐曰:“大北胜”。词云:
兰汤浴罢整钗梁,末丽香清助晚妆。
北使乍来都不识,外庭绐唤小南强。
中宗以宫人卢琼仙、黄琼芝为女侍中,后主大宝元年,委政于黄,又女樊胡子冠远游冠,衣紫霞裙,坐帐中,宣言祸福,琼仙及龚澄枢皆附之。词云:
并带朝冠莞百司,琼仙端不让琼芝。
樊姑更着霞裙紫,祸福先机未卜知。
南汉亦有朝阳殿,内侍李托进二美,长为贵妃,次贵人。南海苏氏园,汉主携李妃,微行蕉林中。书蕉叶曰“扇子仙”。词云:
昭阳姊妹拜恩新,小比肩时两玉人。
底羡苏园题扇子,蕉林早现美人身。
南汉主命宫人斗花内殿,晨启后苑采摘,令宦官置楼罗,历验宫人出入,号曰“花禁”,负者献耍金,其词云:
万紫千红色并殊,楼罗钥启摘花初。
输赢亲向君王报,买宴金常献御厨。
汉文置媚川郡于合浦,定其课,令入海采珠。降宋后,尚有美珠四十六瓮,曾以珠结勒,名曰“珠龙九五鞍”,见者惊骇。词云:
合浦含辉不起波,媚川日剖夜光多。
龙鞍九百惊奇绝,其奈鲛人欲泣何?
后蜀孟知祥,初为太原指挥使,晋王克用妻以侄女,封琼华。主称帝后已逝,追册为后。晚年奢侈,寝室设画屏七十张,关百纽而合之,名曰“幈宫帐”。色浅红,类鲛绡,于绉纹中具十洲三岛状。词云:
十洲三岛绮于霞,锦绣幈宫属帝家。
艳雨奢云绡帐里,可还同梦忆琼华。
广政六年,大选良家女子入宫。年十三以上,后宫位号。自昭仪,昭容下凡十有四。词云: 十三袅袅解含羞,新赐云鬟乍上头。
进册呼名佯不应,昭仪第一擅风流。
前蜀小徐妃,号“花蕊夫人”,即翊圣太后,尝往青城山题诗云。后蜀“花蕊夫人”亦姓徐,青城人,有词百首,或云姓费者,非也。
并住青城证夙因,惯拈翠管墨痕新。
若教花蕊同时艳,月下题诗双璧人。
百宝灯见花蕊宫词,以芙蓉花染帛为幔,名曰“芙蓉帐”。后主观灯于露台,召舞娼李艳娘入宫,赐金钱十万。词云:
百宝灯明挂月凉,露台风送舞衣香。
芙蓉帐里人应妒,十万金钱赐艳娘。
后主游浣花溪,王廷珪赋诗曰:“十字水中分岛屿,数重花外见楼台。”又腊月,内臣各献金花树。梁守珍彩萱草,镂金其上,名“独立仙”。词云:
花外楼台咽管弦,忘忧萱草斗春妍。
侍臣竞进金花树,不及梁家独立仙。
上柱国阮海写御容称旨,世所奉张仙,相传为后主像也。旁为太子元喆,武士乃侍中赵廷隐。花蕊夫人归宋后,不忘旧主,尝悬此像。宋太祖见而问之,诡云:“张仙宜子之神”,遂流传于世。词云:
明里开缄暗怆神,竹枝弓软早离尘。
无端绘出宜男相,愁绝冰肌玉骨人。
香咳集选存 清 任城许夔臣山服 纂辑
自序
盖闻谢庭柳絮,誉溢清闺;刘氏椒花,声高华阈。惠妃作小山之赋,金鸾刊紫石之书。一纸红笺,拟相如之才调;满宫学士,胜江令之词章。争传清照新词,送郎花里;雅爱淑真丽句,待月柳梢。自昔多才,于今弥着。发英华于画阁,字写乌丝;摅丽彩于香闺,文缥黄绢。芙蓉秋水,笔花与脸际争妍;杨柳春山,烟黛并眉间俱妩。擅清风于林下,抒柔思于花前。韵剪瑶华,词霏云露。终年洗砚,清流即濯锦之池;尽日含毫,彩颖探画眉之笔。拈毫分韵,居然脂粉山人;绣虎雕龙,不让风流名士。而乃遐思引闷,幽绪萦怀,砚匣随身,笔床在手,操斑管以赠月姊,写红笺而寄征人。刻玉为花,能令香生玉叶;镂金衬彩,从教响振金声。固可冠冕词坛,笙篁艺苑矣。然绣阁之唾珠坠地,美人之香草不传,谁为彤管之贻,我制香奁之集。诵芝兰之妙咏,约有千篇,合鹦鹉之蛮笺,都为一帙。琉璃为匣,无非窦妻鲍妹之词;玳瑁成装,尽是宋艳班香之体。直压南朝之金粉,堪空北部之胭脂。滴粉搓酥,国色俨然国士;敲簪击钵,美人都是才人。续新咏于玉台,想赓韵于纤手。欲效殷淳作集,广辑闺阁之词章;敢云常璩成编,播传华阳之士女。嘉庆九年岁次甲子十一月中浣山臞许夔臣撰。
香咳集选存一
柴静仪,字季娴,浙江钱塘人,孝廉柴云倩女,沈汉嘉室。着有《凝香室诗钞》、《北堂诗草》。
子用济有远行诗以贻之
吾子廉吏孙,读书昧生理。
三十未成名,徒然还乡里。
外侮旋复来,内忧方未已。
忽然远行役,披衣中夜起。
明星光在天,河流正弥弥。
行云有返期,游子靡所止。
揽涕下高堂,长途从此始。
野雀从南来,翩翩思择木。
感此主人贤,飞鸣集其屋。
才高非独优,处卑愿亦足。
矧有嘉树林,朝昏托栖宿。
鹰鹯过莫窥,罻罗无由触。
哀彼黄鸟诗,长谣念邦族。
长信宫
玉台妆罢无人见,伤心空自悲团扇。
秋草遍生长信宫,春风只在昭阳殿。
殿里君王酒半醺,娇歌雅舞争纷纷。
三千锦帐飘香麝,十二长裙散彩云。
众中别有人如玉,新妆艳艳娇红烛。
不许寒乌带月啼,恐惊春燕衔花宿。
谁怜长夜梦难成,忽度流莺似有情。
片月高高挂天汉,千秋应照妾心明。
清溪叔玙姊小影属题漫成长句
有姊有姊年半百,井臼亲操不辞力。
西湖片月清溪云,欲往从之无羽翼。
却忆当年年尚小,玉面云鬟何窈窕。
折将红杏倚雕阑,钓得银鳞出芳沼。
犹喜二亲头未白,彩袖双双侍朝夕。
自从于归三十秋,经年一面真如客。
如今一面亦难得,见画宛如见颜色。
玉钗斜亸俨妆成,坐觉香风四壁生。
一双美目剪秋水,往往顾我殊有情。
帘外花开淑景移,羡君言笑好容仪。
堂上有姑房有妾,春风何处不相宜。
昨夜乌啼霜满野,回首慈闱泪盈把。
人皆集菀不集枯,谁复念我穷途者。
君今与我最相亲,惆怅扁舟隔水滨。
陌上樱桃几度熟,关头杨柳几回新。
柳暗花明春似酒,为君肠断君知否?
愿作蒹葭倚玉人,与君花里长携手。
春闺
门掩樱桃近水滨,青苔小径净无尘。
一庭花气蒸香雨,半榻春风卧美人。
蝶去似怜幽梦断,燕来如话别愁新。
连朝不敢开妆镜,泪脸难将粉絮匀。
纪映淮,字阿男,江苏上元人,诸生纪竺远(青)女,莒州诸生杜李室。
即景
杏花一孤村,流水数间屋。
夕阳不见人,牯牛麦中宿。
柏盟鸥,字映潭,江南江都人。着有《映潭诗钞》。
秋夜
画眉收镜晚,窗下理吟笺。
水漾星摇幕,云围月晕天。
絮蛩吟夜露,老鹤梦秋烟。
樽酒谁家院,呜呜奏管弦。
遣兴
雪翻石灶煮新茶,杨柳风微紫燕斜。
蝶梦已回香气暖,小窗秋水读南华。
张氏,山东德州人,田山■⑴雯母,着有《茹荼集》。
示儿
一部楞严户昼扃,木鱼竹杖倚围屏。
老人自觉修斋好,不为儿曹讲佛经。
刘若蕙,山东诸城人,诸生许瑶室。着有《捧翠集》。
秋夜寄外(时客燕都)
一片长安月,清光两地盈。
悬知千里客,不尽故乡情。
窗竹写秋影,村砧捣夜声。
空闺愁不寐,自语对灯檠。
林以宁,字亚清,浙江钱塘人,钱石臣室。着有《墨庄诗钞》、《凤箫楼集》。
梦游桃花源
理棹石濑口,洞壑极深窅。
白日翳层壁,倏然露林杪。
初行不见人,仄径碍飞鸟。
忽逢林木尽,水竹四环绕。
茅屋三两间,鸡声出林表。
主人闻客来,揽衣起相劳。
笋蕨为我设,粳粱供我饱。
白鹤翔天风,游鱼戏清沼。
宛若素所历,朅来胡不早。
怅惘尘世事,朗彻惬怀抱。
高邱谁沉沦?阿阁孰倾倒?
魏晋不复知,以下更何道。
叹息武陵人,悠悠竟终老!
独夜吟
焦心未展桐花老,春社才临燕声小。
屋角阴云冻天色,雨脚斜侵砌草织。
暮寒压梦梦不成,耳边哀角呜呜鸣。
幽房鬼逼兰釭凝,床头玉盏敲红冰。
斫桂烧云老不死,夜乌啼杀晓乌起。
独茧抽丝结绣襦,侬心未卜郎心似。
开帘蜡树烟依微,海燕宾鸿相背飞。
孤吟起坐各无赖,昨夜邻家夫婿归。
寄启姬云间
泖上浮家小结庐,水轩竹栏称幽居。
问人新借簪花帖,教婢闲钞相鹤书。
蚁子避潮缘砚席,蟹奴沿月上阶除。
清闺事事堪题咏,刻玉镂冰恐不如。
秋暮宴集愿圃分韵
早起登临玉露瀼,画楼高处碧云凉。
池边野鸟啼寒雨,篱外黄花媚晚妆。
斜倚红阑同照影,闲挥绿绮坐焚香。
溯洄他日重相访,一片蒹葭秋水长。
谷雨
镜台流影射窗沙,风到檐前柳脚斜。
竹架整书除脉望,春池洗砚乱苹花。
桑浓蚕子犹悬箔,日暖蜂王早放衙。
童子佩壶寻涧水,涤瓯明日试新茶。
草草深闺度岁华,生平不解问桑麻。
沿篱野豆初牵蔓,绕砌山桃半欲花。
细雨渍成杨柳色,暖风吹放牡丹芽。
村姬结束新螺髻,傍晓比邻唤采茶。
初春
百合名香手自焚,雪晴天际尚停云。
寒梅才被东风坼,酿得春愁已十分。
昙字昙筠,江南无锡人。观察卞某侧室。着有《友梅斋剩草》。
题春睡图
玉人午倦背花眠,松尽云鬟堕鬓蝉。
侍女也知春梦好,不教鹦鹉近窗前。
朱柔则,字则成,号道珠,浙江钱塘人。沈方舟用济室,柴季娴媳。着有《嗣音轩诗钞》。
寄远曲
恨少垂杨柳,殷勤系玉鞍。
夕阳鸦背暖,春雪马蹄寒。
入世逢迎拙,依人去往难。
痴儿啼向我,昨夜梦长安。
王慧,字兰韫,江苏太仓人。学使王长源女,常熟诸生朱方来室。着有《凝翠楼集》。
山阴道中
出郭忘远近,十里清阴中。
川陆互回没,延缘遂无穷。
冈峦错殊势,竹树交成丛。
安知蒙密处,下有溪流通。
石桥路可寻,一转迷西东。
烟空人不见,寂寂山花红。
行行转深回,所得益幽奇。
万壑与千岩,今来始见之。
纷纷红复碧,相引呈异姿。
心目所应接,人各领其私。
烟缕出丛薄,山家住茅茨。
人世杳然隔,何殊太古时。
溪流绕巉岩,一苇去不息。
沙濑清且浅,水底见竹色。
文石无岁年,山根侵历历。
谷鸟鸣转幽,溯徊安所极。
水花爱明净,绝境杳难即。
可有浣沙人,一笑似相识。
邻女幼归某家,因婿无籍,沦于塞下,闻而有感?
曾向邻居共绛纱,裁云咏絮斗芳华。
香沾绣帙同分线,春暖妆台互送花。
漫说罗敷原有婿,可怜蔡琰竟无家。
于今辫发双垂耳,紫塞斜阳泣暮笳。
浦映渌,字湘青,江苏无锡人,武进黄云孙永室。着有《绣香小草》。
尤姬锤玉已入空门,复欲适人。甚急。以诗嘲之。
涂笺抹锦武无端,枉杀多才似易安。
此后若参狮子座,如来无发亦冲冠。
冯娴,字又令,浙江钱塘人,冯仲虞女,诸生钱廷枚室。着有《和鸣集》、《湘灵集》。
年和夫子九日拟登吴山因雨不果原韵
重九宜晴雨声密,相望窗前秋瑟瑟。
未过小圃访黄花,恐负花期被花责。
芳辰寂寂遣情难,倦插茱萸感百端。
身世浮萍空碌碌,何如秦女蚤乘鸾?
怜余夙怀林下志,相对溪山愿差遂。
年来四壁聊可栖,悠然三径有馀致。
潇潇风雨静中听,竹影松枝帘外青。
兴到岂知尘内事,烟云闲泼墨无停。
李芹月,字璧池,江西临川人。李穆堂女孙,蔡棨室。早寡。
过渑池县
渑池好会忆当年,击击弹琴岂偶然?
岭树蒸云疑作雨,溪风激石乱鸣泉。
已悲逆旅歌三陟,未息劳生卸一肩。
日暮更投前路宿,故园芳草梦魂牵。
李蘩月,字采池,璧池妹,庐陵欧阳上爱室。
过芜湖
轻舟渺渺下青徐,客里河山纵目初。
一片乡心收不得,淡烟残月照芜湖。
吴玉青,字佩环,浙江钱塘人。
踏青
苏公堤畔画桡停,踏去香风百草青。
自对春山看花鸟,六桥歌管几曾听?
吴年,字古春,号雪庭,浙江归安人,乌程董启埏室。着有《雪庭遗稿》
贾生
汉文有道主,贾生王佐才。
千载幸一遇,惜不究所怀。
年少倏超迁,同列相抵排。
一斥不复收,野鸟言其灾。
志大不易副,名高世所猜。
创建出非常,往往成祸胎。
不见东市上,安刘晁氏危。
张勤淑,字友琴,四川遂宁人,孝廉吴艾香翀室。着有《翠荇斋吟》。
舟次梦与竹西徐安人话旧,早起欣然有渡江之想
夜静绝嚣尘,离怀入梦频。
江分南北岸,月照去留人。
往事真堪笑,新诗谁与论?
明朝风日好,鼓棹莫逡巡。
倪瑞璇,江南宿迁人,徐起泰继室。
戏赠山人李老(山人有足疾,为余舅氏灌园)
李山人,年已翁,可怜白发颜犹红。
矮茆屋,是尔宫,青黎杖,是尔童。
烟霞满怀邱壑卧,夜呼骨痛朝呼饿。
戚施举步行逡巡,天意厚汝汝莫嗔。
汝不见孙腆成名无一足,符坚快意得半人。
赵同耀,字洵娴,江苏常熟人,邵广融室。着有《停云楼稿》。
对镜见影戏赠
晓妆日日与君亲,怎奈相逢隔月轮。
对面不妨原是我,回头欲问更何人?
漫疑笑眼还相笑,只恐颦眉便效颦。
绝顶丹青无过此,周旋形影孰为真?
韩韫.玉,江苏长洲人,宗伯韩慕庐蒌季女,明府顾渭熊室。着有《寸草轩诗》
病中
月落霜寒叶满墀,卧疴正及晚秋时。
风檐网结长垂幌,砚匣尘封久废诗。
瘦影怕从明镜见,泪痕恐有枕函知。
何因乞得青囊术,拟向南华叩静师。
吴丝,字黄绢,安徽合肥人,总兵吴英女,吴县钦牧室。
过莺脰湖
风光淡淡晚凉天,遥望渔家夕照边。
傍岸绿阴藏钓艇,一竿秋水半湖烟。
李因,字是庵,号龛山女史,浙江钱塘人,光禄葛微奇侧室。着有《竹笑轩吟搞》。
鹫岭山庄寻秋
十丈悬崖挂辟萝,参云峰顶见嵯峨。
闲搜怪石秋林晚,独听残钟晓月过。
黄叶山前人迹少,白云天际鸟声多。
冷泉亭下潺潺水,不许渔舟唱棹歌。
吴山,字岩子,安徽当涂人,县丞卞楚玉琳室。着有《青山集》。
泊舟香口
薄幕到香口,风回即泊舟。
一溪分竹进,两岸断江流。
落日明残牖,荒烟袭废楼。
篱边鸡犬静,寥落使人愁。
卞梦珏,字符文,号篆生,江苏江宁人,卞楚玉女,孝廉刘峻度室。着有《绣阁遗草》、《西泠闺咏》。
秋眺
吟息启层楼,秋光放眼收。
云归山自在,江静水安流。
远树平于草,孤村小若舟。
寸心犹漫拟,聊许似闲鸥。
邱绍英,字少英,号伴航,江苏长洲人。着有《伴航集》。
遣怀
人生大抵寄邮亭,巾帼须眉岂径庭?
脂粉习消诗有力,烟霞病痼药难灵。
春慵祗费香供睡,露冷方知鹤伴醒。
自笑深闺风景异,横陈书卷对疏棂。
吴喜珠,安徽歙县人,方如麟室。早寡。
粤城怀古
仙人不跨五羊来,碧海丹山次第开。
洗氏谈兵名将气,尉佗称帝匹夫才。
功留铜柱存冤魄,骨掩花田转劫灰。
此是炎方冠带国,书生曾请弃珠崖。
月明夜夜听潮鸡,岂有珊瑚树可栖?
不嫁谁怜何泰女,成仙真愧葛洪妻。
鳄移炎海惊涛静,蝶到罗浮好梦迷。
只有包公贱岩石,五丁前此葬端溪。
赵家块肉付崖门,王气凭他海气吞。
谁念宫人皆北去,可怜丞相尚南犇。
江山岂许偏安藉,珠贝堪为货殖存。
莫检新书添怅惘,唾壶敲落玉钗痕。
陈治筠,字淇园,江苏昆山人,余恒斋室。
笔
自拜中书令,斯文独在兹。
毫装青缕巧,管吐绿沉奇。
五色才人梦,双湾少妇眉。
惟君能领取,此外有谁知?
朱中楣,字远山,江西庐陵人,侍郎李梅公(元鼎)室。着有《文江倡酬集》、《镜阁新集》。
春日熊雪堂少宰以和黄山谷梅花韵见投同梅公作
几年偕隐同归洛,纷纷世态春冰薄。
今古长安似奕棋,惟有投闲是先着。
每思登眺帝子楼,风雨靡靡滞城郭。
荒园颓倚杏花村,社鼓频传■⑵恬漠。
时吟佳句响琳琅,满纸烟霞真骇愕。
续貂髠颖韵难成,欲附青云为寄托。
绿波隐隐泛兰舟,红萝森森羡华萼。
隋堤旧院冷秋千,谯国新旌缀珠珞。
海棠无力怯春寒,梦破春愁愁满橐。
融和天气景芳菲,芸窗课子差足乐。
舞燕翻飞堕碧空,流莺宛转惊铃索。
屈指韶光又一年,闲看花开渐花落。
不关春色苦相催,但恨封姨还肆虐。
淡宕轻阴润杂弦,良宵烹茗奴称酪。
却为听诗减夜眠,举案呼尊共微酌。
寄语猿鹤莫漫猜,而今始践山林约。
尤澹仙,字素兰,号寄湘,江南长洲人。着有《晓春阁集))。
春夜喜山人送梅
寒林漠漠春无影,款扉有客来铜井。
折得梅花远寄将,一枝犹带溪云冷。
我亦罗浮谪下仙,相逢此夕岂徒然!
狂呼明月伴我饮,世人那识三婵娟?
读武侯传
经世推王佐,伊周共瘁勤。
君才能一统,天意定三分。
饮血承遗诏,攻心静徽氛。
英雄终古恨,泪洒出师文。
方芬,字采芝,顺天大兴人,方维翰女。着有《绮云春阁诗草》、《红蕊山房学吟稿》。
阻风景步伯武原韵
大风彻夜舞狂漪,正是扁舟系缆时。
两岸霜枫萦远梦,一帆寒雨乱乡思。
江间白浪青山动,天外黄云画角吹。
寄语石尤须早息,扬船稳渡莫教迟。
张蘩,字于采,江南吴江人,张天一女弟,吴士安室。着有《衡栖集》。
戏为外子拨闷
失意休教苦自煎,与君把卷论前贤。
儿顽自笑同王霸,婢钝何须学郑玄?
涤器当垆情更洽,操舂举案志犹坚。
久藏赖有床头酝,莫负梧桐月正圆。
杨琇,字倩玉,浙江钱塘人,沈遹声侧室。着有《远山集》。
西湖竹枝词
断桥西去竹间庐,不道山孤人亦孤。
岭上桃花知妾是,水中萍叶似郎无?
塞下曲
白草萧萧塞马秋,浓霜入夜冷征裘。
玉关不锁长安月,万里随风度陇头。
叶氏,浙江仁和人,叶宛西女,赵赞元室。着有《友琴轩集》。
苏堤行
西陵渡口骑驎驎,油壁香车多丽人。
桥湾柳绿酒帘扬,王孙恣意嬉青春。
昔年苏公筑堤好,今日长堤遍荒草。
花落花开能几时,山色湖光终浩浩。
君不见女墙石础苔痕没,千年华表鼯鼪穴。
贾家秋壑岳家坟,沧桑阅尽三更月。
陈绛绡,字彩霞,江苏长洲人,参军吴蘩孙侧室。着有《香阁吟稿》。
秋草
裙腰憔悴可人怜,曾记探春拾翠钿。
故国魂销吴苑水,行人肠断越溪烟。
极天山色馀残日,带薄寒光入暮年。
一自西风摇落后,明妃冢上月娟娟。
陈结璘,字宝月,号兰修,江苏常熟人,孝廉瞿昙谷元锡室。着有《畯喜堂集》、《藕花庄集》。
田家杂兴四首
新晴缓屐过村西,菜麦同青水拍堤。
放鸭船归香雪满,听莺桥断麹尘迷。
沧桑任老花三径,烽火难耕雨一犁。
何处芳菲堪挂眼?十年魂梦五陵溪。
岭外轻雷暑气蒸,茅檐翁妪话年登。
危塍雨过难容屐,狭港船归唤起罾.
虹影蘸湖云自敛,波光锁树翠犹凝。
休耘荷锸桥头立,晚市争看贩早菱。
秋日郊墟喜渐凉,稻花降陌散晴香。
争梨鸟雀喧斜日,踏藕儿童闹晚塘。
老树傍门常扫叶,好山当户故低墙。
悠然独坐南窗月,早挂清芬白苎裳。
云重风高暮雪天,冰条朵朵渐装绵。
赛驴尚怯霜桥迹,赢马偏骄紫塞鞭。
茶拂竹窗挑宿火,香深松户袅寒烟。
悠然更起山阴兴,欲借林逋放鹤船。
方京,字彩林,广东番禺人,进士方殿元女,广文金綎室。着有《彩林集》。
薤上露
薤上露,日出晞,朝槿日暮萎。
微物转瞬间,人生谅如斯。
彭祖帝尧民,亦复同所归。
服食求神仙,仙成竟何时?
守道以待终,令名庶可垂。
杨珊珊,字佩声,浙江山阴人,布衣杨宾女,臬司金祖静室。
乡思楼
旅寓金阊五十秋,亲年多半老依刘。
嗟余未识乡关路,廿载空登乡思楼。
金顺,字德人,浙江乌程人,汪静圃母。着有《传书楼稿》。
寄大姊太仓
惠好原同气,分飞怅各天。
梦来难识路,书到动经年。
药草缘工病,天花早悟禅。
当时诗誉美,曾记小山篇。
对雪和清溪徐太夫人次东坡先生北台韵二首
空庭何处着纤尘,万籁收声朔气严。
耐冷人如霜后菊,坐禅心似水中盐。
浓飘竹影低垂砌,飞逐梅花乱点檐。
多少无衣愁岁暮,重棉犹怯晚风尖。
朝来误喜报晴鸦,依旧重阴掩日车。
粉本云山开画稿,白符芝采现空花。
剡溪烟冷人迷掉,孤屿天寒鹤返家。
欲望高楼帘未卷,小鬟呼取玉鸦叉。
陈守范,字静闲,浙江海宁人,岳垣存公女,钱唐诸生顾宜曾室。早寡。着有《静闲遗诗》。
春日寄怀羽步
几日春残景愈清,满山新翠落花轻。
江风自引桓伊笛,岭月时闻子晋笙。
乡梦不随宾雁断,客怀应向暮云生。
年年憔悴芳华冷,书剑天涯怅别情。
金鹤素,字松师,江苏长洲人,臬司金祖静女侄,同郡魏潜室。着有《杼余集》。
随父解组旋里夜泊峡江有作
入峡风涛险,孤舟泊夜阑。
林深山鬼啸,霜重月华寒。
久宦谋终拙,还乡梦亦安。
亲年已七十,肯恋一微官!
王薇玉,字采薇,号玉珍,江苏武进人,明府王爇山光燮女,观察孙渊如星衍室。着有《玉珍集》。
望夫石
妾颜初如花,妾心已如石。
忆昔定情双妍姿,不忍君归见衰色。
妾颜将凋心不移,妾身已化君始知。
冰为肌,草为鬓,山头无人寄君信。
妾意浅,君心深,恐君复化填海禽。
海禽来衔石方动,不作巫云入君梦。
舟过丹徒
行行已百里,村落半柴扉。
只鸟时依树,孤莺不上衣。
月高人影小,潮定橹声稀。
沿水星星火,归惊宿鸟飞。
梦起
梦醒空阶望翠微,幽苔染影上罗衣。
寒天细竹人孤倚,斜日高檐燕对飞。
碧岭叠来乡路断,玉梅枯尽旧颜非。
夜堂疏馨疑禅寂,冷水闲云合照扉。
吴中闺秀,姓里未详,诗见陈其年《妇人集》。
赠宫婉兰
云髻偏宜试晚妆,石床苔润恰新凉。
采兰爱向花间立,赢得罗衣满袖香。
蔡琬,字季玉,辽阳人,绥远将军蔡毓荣女,高文良公其倬室。着有《蕴真轩小草》。
关锁岭
山从绝域势遥分,天限西南自昔闻。
烽静戍楼狐上屋,风喧古木鹤惊群。
横盘石磴危通马,深锁雄关冷护云。
呵护升平犹觉险,挥戈谁忆旧将军?
九峰寺有感家大人
萝壁松门一径深,题名犹记旧铺金。
苔生尘鼎无香火,经蚀僧厨有蠹蟫。
赤手屠鲸千载事,白头归佛一生心。
征南部曲今谁是?剩有枯禅守故林。
辰龙关
一径登危独惘然,重关寂寂锁寒烟。
遗民老剩头间雪,战地秋闲郭外田。
闻道万人随匹马,曾经六月堕飞鸢。
残碑洒尽诸军泪,苔蚀尘封四十年。
江西坡
西岭千重簇剑铓,曾挥万骑突羊肠。
鬼灯明灭围青血,野冢荒凉啸白杨。
梦断层霄空漠漠,事随流水去茫茫。
只今剩有残兵卒,指点空山说断肠。
彭氏,河南邓州人,布政司彭禹峰而述女,李青立鸿室。着有《蝶龛集》。
雷家湾
峰峰斜倚俯清漘,一叶孤舟乱后身。
洞口白云鸡犬在,此中大有避秦人。
金银洞
绝壁绳桥万壑深,春风何意此登临。
安禅暂借蒲团力,坐听神龙涧底吟。
毕着,字韬文,安徽歙县人,昆山王圣开室。
纪事
吾父死报国,战死于蓟邱。
父马为贼乘,父尸为贼收。
父贼不能报,有愧秦女休。
乘贼不及防,夜进千貔貅。
杀贼血漉漉,手握仇人头。
贼众自相杀,尸横满坑沟。
父体舆榇归,薄葬荒山邱。
相期智勇士,慨焉赋同仇。
蛾眉一扫清,国家固金瓯 .
董琴,字峄蕴,浙江乌程人,副贡董量女,诸生蔡云室。着有《静吟集》。
晓发
拨棹出溪口,鸡声起草庐。
星稀天渐晓,风动暑微苏。
远树低将没,遥山淡欲无。
行行入幽境,宛在辋川图。
初夏幽居
曲径疏篱护短墙,衡门寂寂掩茅堂。
雨馀浓翠侵书润,风送残红入砚香。
诗句却从闲里得,世情渐向病中忘。
倦来抛卷惟支枕,一榻清风午梦长。
香咳集选存二
商婉人,浙江会稽人。诗见王阮亭《香祖笔记》。
赠沈砌芳
细笔猩红绝妙辞,扫眉窗下拜名师。
从来玉抨称才子,楼上昭容字婉儿。
蒋季锡,江苏常熟人,南沙相国女弟,华亭王图炜室。着有《挹清阁集》。
车遥遥
车遥遥,挥弩马,红尘扑面金铃迟。
鞭呼恃有驱车者,路旁杨柳藏驿楼。
十里五里行不留。
蒙山之阳泗水北,石路险涩程途忧。
仆夫告瘁往复来,行人多向黄金台。
晚月晨星竞驰逐,三万六千双转毂。
车遥遥,弩马骄侬家。
家近白苹浦,几时归去乘吴舠?
金逸,字纤纤,江南长洲人,诸生陈竹士基室。着有《瘦吟楼诗草》。
书怀呈竹士
拾扇烦躬曲,招凉共息机。
窗坳云细入,帘启燕争飞。
久病谙诸药,安贫守故衣。
百年何所愿?生死只同归。
静绿轩夜坐
一碧梧桐院,新凉起远楼。
落花都是雨,枯树易成秋。
茶酒抛多病,云山待放舟。
篆烟如有意,缕缕近人流。
牡丹
我见犹怜汝,新晴两度来。
一时无粉黛,百宝有楼台。
着雨春争艳,回风绣作堆。
可怜蝴蝶倦,绕过百千回。
次韵和吴兰雪(嵩梁)石溪观桃花
红云飞隔水,应是雨催开。
游屐缘溪入,春禽约客来。
湿烟低隐屋,老树卧延苔。
几度寻诗到,无人立一回。
寄怀汪宜秋(玉轩)闺友
落叶生空响,凉风着意吹。
三分新酒病,一卷故人诗。
晓梦残灯觉,秋怀老树知。
吴淞川里水,流不尽相思。
题香苏山馆图
三十六奇峰,峰峰湿翠浓。
窗虚云不去,人冷鹤相从。
响度深林斧,寒生隔坞钟。
梦魂寻未到,水复又山重。
绿窗
绿窗午倦放帘钩,小榻堆书当枕头。
落雁有情呼旧侣,宝仓无赖鉴新愁。
花房凤子晴留梦,竹院棋声冷带秋。
驹隙年华容易度,西风扶病强登楼。
秋闺漫兴
梧桐瑟瑟起愁思,闺合闲情团扇知。
晓起摘花催婢早,晚凉待月放帘迟。
生前未了三山梦,身外难抛一局棋。
识得荣枯原有定,西风莫恨鬓如丝。
随园先生来吴门,招集女弟子于绣阁,余因病未曾赴会,率赋二律呈先生
西湖续会许相从,闺阁咸钦大雅宗。
我岂能诗惭画虎,人言此老好真龙。
竹声当牖凉三径,云气深潭幻一峰。
未得追随女都讲,春愁偏欲恼吴侬。
柳条不肯系春光,返棹天台饯别筋。
青眼每深知己感,白头犹是爱才忙。
湖堤草色催新夏,驿路蝉声到夕阳。
愿到明年芳讯至,许教桃李附班行。
题吴玉淞太史除夕四客游山图
浮空金碧树模糊,谁倩袁安作画图?
岁暮如君闲未得,梅花为我肯开无?
溪流残雪春声涩,松吹斜阳僧影孤。
十万吴城小儿女,寻春只解醉屠苏。
一棹移来远俗氛,半天铃语下方闻。
肯缘蜡尽闲双屐,应被山灵识四君。
小阁烟寒犹斗茗,断崖木落不停云。
依稀记得前游迹,只是清幽判十分。
竹士同作
相期行乐及佳辰,洗尽繁华趣逼真。
舟听所之随两桨,客来不速得三人。
松盆暖热聊从俗,梅树荒寒未到春。
为语笙箫旧时侣,阿谁今夕是闲身?
徜佯疑是小游仙,踏冻人宜晚霁天。
残雪店寻前度酒,夕阳钟破隔溪烟。
只孤僧外无馀客,再一回来已来年。
他日岁除应记取,山塘倚棹暮云边。
秋日有怀王碧云女史
落尽芙蓉景物非,妆台晏起思依依。
雨深别馆蛩t声急,月冷吴江雁到稀。
病畏新寒张晓幔,瘦拈旧线改秋衣。
生涯近日君知否?一缕炉香息众机。
病中得郭频伽麟赠诗并读近作
谁吹兰气化秋烟?得此风流骨亦仙。
世上有情春似梦,病来无睡夜如年。
活依经卷愁难忏,修到梅花瘦可怜。
我愧谢家吟絮誉,漫劳刻烛劈蛮笺。
早送潇湘八月秋,小庭梅雨响帘钩。
诗成杜牧三生恨,人在胥江一叶舟。
十载青衫劳剑铗,二分明月醉炉头。
莫言生小愁为累,不是情多不解愁。
次韵兰雪讯病之作
已拚小劫到游仙,问讯劳君格外怜。
喜听新诗来病里,强扶残梦读花前。
风禁铃索清如语,月逼纱窗薄似烟。
不是相逢真国手,等闲烧烛为题笺。
静绿轩夜话同竹士作
拈韵西窗灯火亲,诗狂入夜欲惊邻。
贫无长物偿花债,冷怪秋风寻病人。
剩有睡乡供小饮,那须丸药驻青春。
笑他到死方成悟,蝴蝶原来梦里身。
病起
碧梧移影上林扉,西院无人晓日微。
病起名香焚不得,花阴小立当熏衣。
次竹士韵
梧桐疏雨响新秋,换得轻衫是越绸。
忽地听郎喧语笑,帕罗佯掉不回头。
记梦
膏残灯烬夜凄凄,梦淡如烟去住迷。
斜月半溪人不见,忍寒小立板桥西。
舟中即目
绣帘双卷水窗开,一叶风帆镜里回。
天意似怜人寂寞,青衫移近画船来。
西溪舟次
西溪九曲绕烟霞,矮屋疏篱半种茶。
何处东风传笑语,隔花楼阁美人家。
题汪宜秋内史诗稿后
一卷焚香供玉台,灯残犹读两三回。
谢家柳絮苏家锦,如此才真未见来。
空教费尽好才华,夫婿年年不在家。
愿化相思一双鸟,替衔红豆到天涯。
王倩,字雅三,号梅卿,浙江山阴人。明府王达溪谋文女,陈竹士继室。
将归吴门留别骆佩香夫人
晴湖无分画船移,十丈风丝漾落漪。
春亦如人留不住,好花开遍是将离。
蘼芜一片绿含愁,唱到骊歌月满楼。
笑我迟来偏早去,别君况又别扬州。
方婉仪,号白莲居士,安徽歙县人。宗伯方石村女孙,江都罗两峰聘室。着有《学陆集》。
生日偶吟
平簟疏帘小阁晴,朝来池畔最关情。
清清不染淤泥水,我与荷花同日生。
钱洁,字瑜素,江南常熟人,陈铁肩室。着有《青螺集》。
赠姑新妆
春色盈盈立画楼,不修宫样已风流。
更兼双翠云肩上,学得新梳燕尾头。
周氏,浙江乌程人,周孚成女。
听雨
帘纤小雨不曾停,才睡仍醒伏枕听。
不是侍儿惊告我,错疑梧叶下虚庭。
陆观莲,字少君,号雨鬘,浙江嘉善人,桐庐殳丹生室。着有《蒋湖寓园草》。
宝剑篇赠外
吁咄哉!
荆卿剑术既不成,虽有宝剑徒空名。
千载黯黯闭秋水,双匣渺渺埋龙精。
狐狸夜鸣风雨恶,蛟璃昼舞波涛惊。
我持此剑若明月,众星朗朗随其行。
又持此剑若白日,群妖退走欃枪平。
众星没,送君赠君君莫惑。
古来遇合自有时,神物出处当知之。
殳默,字斋季,小字墨姑,浙江桐庐人,殳丹生女。着有《闺隐集》。
和母宝剑篇赠兄
床头夜半双龙吼,光摄群妖暗星斗。
风雨霹雳一瞬间,木拔沙飞石乱走。
古来神物本平常,遭时遇主生晶光。
拂拭霜花将解赠,时无烈士空仿徨。
莫叹息,木兰卿卿当户织。
阿兄年少财白额,归来摩挲看太白。
葛宜,字南有,浙江海宁人。葛臞庵女,朱尔迈室。着有《玉窗遗草》。
明月照高楼
明月照高楼,皎皎多光辉。
上有荡子妇,凭高独徘徊。
徘徊复何如?洒泪沾裳衣。
思君不能语,忽忽如调饥。
朔风吹庭树,贱妾将何依?
愿作高山鸟,飞向君怀栖。
君怀不我顾,鸣声悲以凄。
四海抑何旷,分飞东复西。
雨泊皋亭山
雨色分高岸,皋亭作客年。
宿云封野店,微火辨渔船。
对酒山长瞑,题诗人未眠。
空嗟前路远,处处接风烟。
王毓贞,字月妹,江苏江都人。着有《幽兰阁集》。
别润城盟姊
片帆带雾忽东兮,载得离愁江水凄。
南北地天同此恨,春秋风雨各成题。
无书可倩三山雁,有梦频惊五夜鸡。
恨不身轻如燕子,飞飞掠过数峰西。
胡琼,字佩青,江苏长洲人,朱友倩室。着有《小秦台诗草》。
苏台怀古
可怜歌舞地,满目尽蒿莱。
谁使繁华歇,空教糜鹿来。
乌啼亡国恨,花发故宫哀。
剩有吴山月,凄然照旧台。
马淑禧,号墨华子,浙江会稽人。马维升女,陶澓室。
感怀
朝来无力倦临妆,睡起迟迟日影长。
忽报春光今已尽,含愁强步小回廊。
朱逵,字虔斋,浙江海盐人,陈仁斋克鋐室。着有《慈云阁诗存》。
楼上
夜色殊不寐,寒光望中遥。
山月惊栖鹊,天风落怒潮。
晴烟笼槲■⑶,湛露滴芭蕉。
半卷湘帘起,炉香细细飘。
颜柳,山东武城人,陈国瑞室。着有《偕隐倡酬草》。
夏日山居
山静偏宜暑,松风入梦清。
危岩飞雨色,古树咽蝉声。
刺绣年来课,看云物外情。
不知尘市远,聊为证无生。
张莹,安徽桐城人,方合山室。着有《友阁诗集》。
暮春游王夫人园林
芳郊春欲暮,偶尔过柴关。
路曲都因竹,亭高喜就山。
一桥穿树出,双鹤引雏闲。
镇日林泉趣,尘嚣忘世间。
张瑶瑛,字巘舟,浙江仁和人,王健庵室。着有《绣墨斋偶吟》。
秋斋闲咏和健庵
风吹云影散,斜日上花梢。
雨霁蛛营网,林疏鹊补巢。
旧衫归日浣,新句暇时抄。
待月闲情永,浑忘禁鼓敲。
汪玉轸,号宜秋小院主人,江苏吴江人。
遗闷
一番疏雨一番风,声入秋窗晓梦空。
自是愁人听不得,莫将萧瑟怨梧桐。
睡起无心对镜奁,纸窗红透未开帘。
熏炉尚有微微火,沉水拈来且再添。
夜凉池馆雨初晴,云影微茫月影清。
坐久不知风露重,柝声忽已报三更。
花初破萼柳才青,寒食时光微雨零。
妆阁有人愁不寐,挑灯无那隔帘听。
姚霞龄,浙江钱塘人,孙懋观室。着有《晚云楼遗稿》。
病起
几日荒园不暂游,闲行幽草绿初稠。
钟声远近烟中寺,树色微茫雨外楼。
卧病心情犹带懒,残春天气正多愁。
画梁燕语浑无绪,故向檐前絮未休。
徐暗香,字畹兰,江西南昌人。
重阳
又是黄花节,江城树树秋。
雁迷云外路,烟锁夕阳舟。
夜月鸣霜杵,高风感敝裘。
闺中殊寂寞,闲理玉搔头。
张学雅,字古什,山西太原籍,江苏吴县人。张拱端佚长女,字金坛于沚,未嫁而卒。着有《绣余遗草》。
闺中闲咏
榴花红吐映疏帘,睡鸭闲将龙脑添。
满架乱书谁去整,可怜终日病恹恹。
竹院萧萧人语空,夜来风雨太匆匆。
侵晨独倚阑干角,闲数池莲几朵红。
张学典,字古政,号羽仙。张拱端四女,昊门杨易亭室。着有《花樵集倡和吟》。
宫词
内苑繁华柳放丝,御沟流水涨胭脂。
欲将心事题红叶,未识随流付阿谁。
张学象,字古图,号凌仙,张拱端五女,林屋沈载公室。早寡。着有《砚隐集》。
岁暮感怀
〖山斋晨起,愁云在望,庖突无烟。葛帔练裙,犹作御寒之服;湘兰杞菊,难供卒岁之粮。嗟乎!稽绍幼孤,长卿早丧,厚禄故人,音书断绝。恒饥稚子,意色凄凉。昔之车笠申盟,梦舟相助者,复何人哉?聊咏二章,用抒悲愤。〗
缉柳编蒲志苦辛,半身多难已忘身。
橘林乏实供饘粥,突舍无烟荐藻苹
空羡田真兄弟乐,堪怜任防子孙贫。
一函遗草谁为达?检得徒令泪满巾。
玉粒为餐桂作薪,荆钗蓬鬓自悲辛。
桑麻废尽犹征税,典籍遗来不救贫。
论着孝标难觅友,诗哀承吉更何人?
生存零落真堪恸,却向尘中厌此身。
王演之,字觉庵,浙江分水人。副车王沺女弟,张竹书室。着有《雕华稿》。
罢绣
薄暮停针线,翛然致出尘。
炉深知火细,窗矮爱纱新。
山外天连树,楼边月近人。
黄橙与绿橘,真个画难匀。
张旲,字搓云,浙江钱塘人。孝廉张义坛女,诸生胡大潆室。着有《趋庭咏琴楼合稿》。
秋晚
极目危楼上,天涯晚望中。
云凭荒野阔,月落大江空。
露冷蛩初响,风寒叶正红。
兴来无俗虑,明月在疏桐。
吴永和,字文璧,江苏元和人,董玉苍室。着有《苔吟拾稿》。
语外子玉苍
他年偕隐卜幽居,流水空山一草庐。
风外鸟啼移晚竹,雨中客至剪春蔬。
低窗茗椀随棋局,小榻炉香读道书。
安觉此心贫亦好,眼前漂泊欲何如?
虞姬
大王真英雄,妾亦奇女子。
惜哉太史公,不纪美人死!
戴陵涛,字文姬,江苏江都人,长洲蒋塞翁侧室。着有《绿窗遗草》。
倚栏看月
碧汉迢遥夜气清,倚栏看月十分明。
何时飞入蟾宫去,长伴嫦娥弄玉笙。
李源,字星钟,湖南茶陵人,陈绮岩室。
秋夜即事
扑帘霜气重,隐几一哀吟。
鼓角寒窗月,关河独夜心。
愁敲红烛冷,梦断白云深。
隔院谁家笛,因风送好音。
徐横波,字眉生,一字智珠,号眉庄,本姓顾,名媚,江苏上元人。合肥尚书龚芝麓鼎孳侧室。着有《柳花阁集》。
海月楼夜坐
香生帘幕雨丝霏,黄叶为邻暮卷衣。
粉院藤萝秋响合,朱栏杨柳月痕稀。
寒花晚瘦人相似,石磴凉生雁不飞。
自爱中林成小隐,松风一榻闭高飞。
陈学钟,湖广祁阳人,相国陈文肃女。
潇湘寺
每到潇湘寺,潇湘最可怜。
禅门深闭月,秋水静如天。
夏日榴荷艳,春明桃李妍。
冬来景不恶,红叶满山巅。
张屯,字丽然,江苏娄县人,褚念劬室。早寡。着有《小华馨集》。
江南曲
疏窗轧轧鸣机声,三日织来匹未成。
回肠曲曲如丝乱,乱丝不断肠偏断。
肠偏断,昨夜西风吹枕寒,梦回频忆客衣单。
江南塞北音尘隔,生死无凭忧不释。
忧不释,填胸隔。
君若堂上无老亲,妾身拚化山头石。
程瑜秀,安徽歙县人,诸生王宜村室。着有《自怡草》。
桃花雪
依然醉笑太真妃,妒惹寒花六出飞。
可是东皇妆点巧,水晶屏外绛绡衣。
高景芳,浙闽总督高琦女,靖逆侯张宗仁室。着有《红雪轩稿》。
晨妆
妆阁开清晓,晨光上画栏。
未曾梳宝髻,不敢问亲安。
妥贴加钗凤,低徊插佩兰。
隔帘呼侍婢,背后与重看。
李湘芝,字秀真,山东历城人,嘉定王竹所初桐侧室。着有《柳絮集》。
雨中送外
闺中相送熟梅天,阴雨凄迷倍黯然。
云脚低垂芳草路,马蹄远入绿杨烟。
红灯照酒同谁醉,翠被熏香且独眠。
却悔西堂分手处,不应递与紫丝鞭。
倪仁吉,字心惠,浙江浦江人,义乌吴之葵室。着有《凝香阁稿》。
题宫忆图
调人苍梧斑竹枝,潇湘渺渺水云思。
听来记得华清夜,疏雨梧桐独坐时。
方维仪,字仲贤,安徽桐城人,同邑姚孙棨室。早寡。着有《楚江吟》、《归来叹》、《清芬阁集》。
伯姊之粤有赠
昨岁长溪来,今岁粤中去。
此别又数年,离情复何语?
明发皖江城,山川隔烟雾。
皓月临苍波,春风满江树。
方维则,字季准,维仪妹,诸生吴绍忠室。早寡。着有《茂松阁集》。
题竹
小院何空寂,相依独此君。
雪深愁易折,风急不堪闻。
白石移花影,青苔拥籀文。
楼头蟾月上,空翠落纷纷。
王元礼,字礼持,浙江仁和人,王松壑女。着有《梅笑轩诗集》。
湖上同柴季娴朱顺成
向暮游人绝,同君步曲塘。
远山含秋色,傍水发荷香。
雅调传金轸,闲情寄笔床。
谁言闺合友,相得在词章。
鲍诗,字令晖,浙江平湖人。别驾鲍怡山女,征士张铁珊室。着有《鹤舞堂小稿》、《吾亦爱吾庐诗抄》、《吾过集》。
于忠肃公墓
群小奸谋炽,功臣死可哀。
擎天空赤手,埋骨剩青苔。
石马嘶风立,灵旗卷雨回。
谁居喉舌地,燕雀永无猜。
徐氏,山东长山人,明府徐继志女,新城布政使司参议耿鸣世室,都御史柏母。
寄子
家内平安报尔知,田园岁人有馀赀。
丝毫不用南中物,好作清官答圣时。
鲍凤珍,字友梧,福建侯官人,孝廉魏英女弟,广东番禺李联芳室。着有《红余小草》。
韩侯钓台
韩侯台上秋云阴,韩侯台下秋涛深。
英雄不遇出胯下,感恩一饭酬千金。
登坛一呼楚军窜,山河万里全归汉。
丈夫生不为真王,欲假王名翻疑叛。
君不见狡兔死,走狗烹,识时势者全令名。
功高徒取杀身计,何不垂钓终平生!
毛蕚华,字竹君,江苏宝山人,毛海客思正女,嘉定王宾之室。
闻蝉
雨过空林逸响清,萧疏碧树寄寒声。
何因长占高枝上,每向风前嘒嘒鸣。
徐暎玉,字若冰,江苏昆山人,孔青崖室。着有《南楼吟稿》。
送春
春光心事两蹉跎,愁见飞花槛外过。
漫说穷愁诗便好,算来诗不敌愁多。
七夕
银汉横斜玉漏催,穿针瓜果饤妆台。
一宵要话经年别,那有工夫送巧来?
袁寒篁,字青湘,江苏娄县人,袁玉屏女。着有《绿窗小草》。
自遗
疗饥自有忘忧处,乐此衡门水一湾。
漫讶家贫无四壁,家无四壁好看山。
吴朏,字凝真,号冰蟾子,江苏华亭人,浙江嘉善曹允明室。
艳曲
金屋暖长春,兰阶人似月。
但愿如月圆,不愿如月缺。
赠妾紫金环,遗郎白玉玦,
郎恩环不解,妾心玉比洁。
董氏,山东平原人,尚书董讷女孙,同郡郑枞室。
题水墨画兰
魏紫姚黄锦样般,春风一夜玉楼寒。
何如尺幅藤溪纸,富贵常从淡处看。
李国梅,字芬子,号韫庵,江□□□□李籀史瀚女,解峙九举鼎室。着有《林下风清集》。
捣衣篇
金闺寂历金风起,极目关山几千里。
谁家少妇颜如花,夜捣征衣月明里。
亲捣寒衣寄远客,千山万水幽思积。
嘹嘹征雁逐行飞,渺渺流萤当户人。
银河秋冷夜无光,几点疏星明复灭。
风吹砌草泣寒蛩,露滴井梧凋败叶。
闲云片片成东西,砧声断续高复低。
此时相望情何已,此际寒乌夜半啼。
含情捣罢娇无力,抛杵揽衣长叹息。
依稀记得别君时,于今几度秋花碧。
踌躇独立意何如,泪痕滴滴露襟湿。
张以谊,字鸾宾,安徽桐城人,尚书张僖和女,主事姚文燕室。着有《保艾阁诗抄》。
月夜忆夫子
霜风月影透窗纱,香冷金猊烛吐花。
料得寒侵孤枕客,相思应有梦归家。
闻璞,字楚璜,浙江石门人,库大使闻誉彦女。奉养父母,矢志不嫁。着有《醉鹤楼集》。
感怀
十年尘掩老莱衣,回首凄凉万事非。
顾影自惊鸿雁断,倾心犹望鹡鸰飞。
支离空惜微躯在,寂寞谁怜白发稀?
唯有牵衣两行泪,梦中洒向夜台归。
杨素书,号种竹人,浙江秀水人,杨芥堂文淳女,会稽窦德辉室。着有《茗香楼集》。
咏奕
三百六十着,变化无终极。
取势贵斜飞,布局在整饬。
奇正两回环,胜负分顷刻。
失不生愤心,得亦无矜色。
譬彼登射堂,于此可观德。
吴巽,字道娴,浙江嘉兴人,郑联室。着有《听莺楼诗稿》。
绿牡丹和韵
平台冉冉黛初匀,不逐邻园斗丽春。
金谷荒凉成往事,风前犹想坠楼人。
程慰良,江苏嘉定人,征士程宗传女,钱塘诸生汪秋御绳祖继室。早寡。着有《吾土轩稿》。
题听秋图
月窟高于绛树庭,桂丛谁占一枝馨?
年来我是伤心客,每遇秋声最怕听。
汪妽,字顺哉,浙江钱塘人,汪秋御女,顾某室。
闻虫
四壁乱虫鸣,闻声暗自惊。
犹怜秋一色,可奈月三更。
叹息余如助,丁宁梦未成。
可知为客者,缘尔倍关情。
骆绮兰,字佩香,江苏句容人,江宁龚世治室。早寡,侨寓镇江。着有《听秋轩诗集》。
晚泊龙潭
薄暮雨初霁,空江日已斜。
沿堤孤客舫,近水几人家。
野浦萤还焰,山田稻自花。
凉风天末起,秋气满江沙。
三月四日过云根山馆,时左碗卿夫人归宁,见千叶桃盛开,题壁一绝
寂寂园林日来斜,一庭江影上窗纱。
主人难免花枝更,如此春光不住家。
方氏,安徽桐城人,方恪敏公妹。
自题画牡丹
菊瘦兰贫植谢家,愧无春色绘年华。
剩来井底胭脂水,学画人间富贵花。
黄媛介,字皆令,浙江秀水人,同郡杨世功元勋室。着有《湖上草》、《离隐诗》、《如石阁漫草》。
同祁夫人商媚生祁修嫣湘君张楚壤朱赵璧游寓山分韵二首
名园多异植,花绕曲阑边。
山抱苍潭水,林藏碧树烟。
栖乌啼月下,回棹泊霜前。
酒罢同归阁,开奁纳翠钿。
佳园饶逸趣,远客一登台。
薜老苍烟静,风高落木哀。
看山空翠滴,觅路乱云开。
欲和金闺句,惭非兔苑才。
胡芳兰,江西南城人,万蓉村春荣室。着有《琼玉集》
夜坐
月色浮山外,秋光满碧空。
更深人不见,风响竹林中。
方瑛,字眉士,浙江钱塘人。
春怨
一夜梨花落满池,西风空自惜残枝。
销魂怕向楼头立,况是斜阳欲暮时。
吴蕙,字兰质,江南吴县人,吴汉搓女孙,诸生费定烈室。着有《庚楼吟》。
柳花
和烟几树陌头斜,飞絮悠扬遍水涯。
绣阁不知春已暮,纷纷犹讶落梅花。
田玉,字璧华,贵州开州人,文生某室。
避兵织履度日
皎月清天净似揩,宵深犹自斗牙牌。
而今韵事浑如梦,门掩黄昏制草鞋。
查惜,字淑英,浙江海宁州人,马思赞室。着有《南梅吟香集》。
呈家仲安
人言夫婿殊,夫婿殊文章。
冥思出天地,抽笔开洪荒。
高举振六翮,梧桐栖凤凰。
德辉被天下,不与燕雀翔。
由来三都赋,纸价贵洛阳。
王芬,字蕙田,江苏娄县人。王香溪女,唐寿椿室。着有《十燕巢阁遗稿》。
晚晴
鹁鸠啼散一溪烟,才放春晴景便妍。
断嶂截云拖剩雨,垂虹衔石架遥天。
径红香印寻芳屐,岸绿痕移把钓船。
偏是倚阑吟未了,月轮腾涌隔林圆。
陶文柔,江苏青浦人。陶永修女,广文叶永年室。着有《白云楼诗草》。
秋日归里夜泊
玉露傍江浮,归帆何处洲?
人疑湘水夜,月照故乡秋。
短烛消残梦,清樽破旅愁。
别离难自主,泪对白云流。
沈持玉,字佩之,号皎如,江南长洲人。着有《停云阁稿》。
落花和江碧岑姊韵
笛里谁家怨,吹来总断肠。
六朝春梦短,终古别愁长。
天地老烟景,江山空夕阳。
寻芳归路晚,赢得马蹄香。
莹川,满洲正黄旗人,大中垂铁冶亭保室。
闲居
排遣纷嚣日闭关,案头獭祭每开颜。
一旗香泛瓯中月,半抹平分枕上山。
得意偏愁花落去,无心常见鸟飞还。
剧怜吟兴连朝夕,镇日偷闲却不闲。
何氏,山东德州人,王伊室。着有《历亭吟稿》。
海棠
海棠昨夜绽东风,谁把胭脂点碧丛?
仿佛华清香梦破,玉腮犹自晕潮红。
叶宏湘,字书城,号晓葊,江苏昆山人,嘉定诸生阙敷在宗宽室。早寡。着有《绣余草》。
雁来红
朝来双雁度秋空,带得燕支塞上红。
应是传书飞太急,纷纷飘坠小庭中。
叶兰谷,字又芬,书城妹,胡秩亭室。着有《香祖草》。
闲步
风卷湘帘日半斜,几竿修竹影交加。
雕栏倚徙浑无事,闲看双鬟扫落花。
章有缃,字玉筐,又字玉仪,号橘隐,江苏华亭人,桐城进士孙振公中麟继室。着有《澄心堂集》、《望云草》、《再生集》。
哭夫子
一自公车去不还,从今信有望夫山。
赤绳虚系三生约,红泪惟馀两袖斑。
诀绝未亲真恨事,梦魂时傍见欢颜。
也知修短原无定,岂料荣枯顷刻间!
千里良缘合倡随,于归不满十年期。
最伤薄命分鸳侣,犹幸高名占凰池。
故国泥封闻信日,长安春色看花时。
无端遽赴修文召,不管空闺怨别离。
父子夫妻总幻因,(夫子先有鼓盆之戚,又屡罹西河之痛)夜台相见可相亲?
无端生死偏摧我,不定功名却误人。
遗得文章惊四海,寄来锦字恰三旬。(三月得泥金报,四月讣闻矣)
待乘双凤君先去,寂寞兰闺未死身。
蜀魄啼鹃道路长,鹡鸰无复雨连床。
中郎事业书千卷,子敬人琴泪几行。
不死丹心终化石,馀生青鬓总成霜。
与君不共齐眉案,纸阁芦帘瘗孟光。
闻人徽音,浙江徐姚人。
梦
梦中作梦日悠悠,究竟何尝有断头?
槐国既无分昼夜,漆园那复论春秋!
半窗月吐三更影,一枕风含万古愁。
不识有谁成独醒,揭开宇宙纵双眸。
柳是,字如是,号河东君,初名隐,字蘼芜,浙江嘉兴人,常熟钱牧斋继室。着有《戊寅草》。
次韵泛舟有赠之作
谁家乐府唱无愁?望断浮云西北楼。
汉佩敢同神女赠,越歌聊载鄂君舟。
春前柳欲窥青眼,雪里山应想白头。
莫为卢家怨银汉,年年河水向东流。
春日我闻室作呈夫子
裁红晕碧泪漫漫,南国春来正薄寒。
此处柳花如梦里,向来烟月是愁端。
画堂消息何人晓?翠帐容颜独自看。
珍重君家兰桂室,东风取次一凭阑。
巢麟征,字椒只,江苏武进人。巢震林女,诸生黄初子室。
归舟即景
两堤烟柳碧于纱,中夹茅扉三两家。
数点睡凫飞不去,月明溪涨白芦花。
李氏,山东长山人,青浦令李璸女,同邑赵伯璘继室。着有《梅月楼稿》
春日病起酌碧桃花下
芳园又报小桃开,强进花前酒一杯。
病里不知春几许,飞红已落玉樽来。
王璐卿,字绣君,号仙嵋,江苏通州人,孝廉马振飞室。着有《锦香堂集》
舟行
极目河头花正妍,绿莎汀畔水连天。
轻舟载得春多少?无数飞红到桨边。
左慕光,安徽桐城人,汶上令叶馥室,侨寓济宁。着有《青筠轩诗草》
感怀
寄迹异乡非本意,强支门户万分难。
衣裳似笋层层剥,质券如书日日看。
可奈空箱无长物,更兼多病减朝餐。
一腔磈礌谁堪诉?闲坐中亭闷倚阑。
香咳集选存三
张令仪,字柔嘉,安徽桐城人,张文瑞公三女,沈湘门室。着有《蠧窗集》。
读霍小玉传
兽环锁阖青苔院,豆蔻梢头春一线。
柳烟笼日翠颦轻,花雾着人红玉艳。
芙蓉绣带宝奁开,风袅钗梁双玉燕。
芍药裁成绝妙词,簪花小试玻璃砚。
侯门白璧自无瑕,谁教青鸟偷娇面?
杨花飞入惹春愁,门外王孙嘶紫骝。
错认牧之非薄幸,同心缕带绾风流。
画眉窗下调螺子,翡翠兰苔夙愿酬。
地老天荒情不变,乌丝素盟足千秋。
银筝锦瑟欢初洽,别鹤离鸾沟水头。
密誓俄成乌鲗纸,新欢又占凤凰楼。
萧娘骨瘦心如铁,宛转缠绵难决绝。
赢卧空闺若个怜,鹦鹉窗前频叹息。
访求消耗掷金钱,宝钗零落无颜色。
长安三月牡丹时,契友相邀数陈说。
毗裂髯张忿不平,多情感动黄衫客。
鞭马羞过胜业坊,胡雏强控黄金勒。
支离病骨倩人扶,晓袅幽梦芳心接。
含情凝娣薄情人,声声诉出啼鹃血。
稚齿韶颜饮恨终,一痛重泉沉怨魄。
精灵苦妒后来欢,数教所爱生离折。
何不追取负心郎?贞魂化作紫鸳鸯。
红珠露冷莲房老,双宿双飞向野塘。
北郭寻秋
野洞风吹袖,茫茫平楚间。
秋随人意冷,云共客心闲。
鸟坠将残夜,烟生欲暮山。
怪他乌桕树,着意染衰颜。
周映清,字浣湄,浙江归安人,湖南布政使叶佩荪室。
古意
美玉出昆冈,千载埋幽壑。
一朝出尘氛,光气耀重薄。
剖璞得良匠,拂拭事砻错。
晶莹无纤瑕,素质秉磻礴。
急投非其意,韫椟甘淡泊。
忽逢席上聘,观者尽错愕。
璠玙遇有时,珍重保坚确。
李含章,字兰贞,云南普宁人。侍郎李因培女,叶佩荪继室。着有《蘩香诗草》。
题李白诗后
千仞翔孤凤,高歌一代中。
在天犹被谪,人世岂能容?
胆落高镖骑,恩深郭令公。
再回唐社翟,诸将莫言功。
陈长生,字嫦笙,号秋谷,浙江钱塘人。太仆陈星斋兆仑女孙,李含章媳,学使叶绍楏室。着有《绘声阁稿》。
初夏
未必春残胜事稀,绿窗人静惜芳菲。
雨馀瘦蝶伶俜舞,风软闲花自在飞。
偶课金经频检字,为调玉轸罢裁衣。
屏纱欲掩还重启,好待雕梁乳燕飞。
虚堂瑟瑟度南熏,灶尽沉烟散午棼。
沸鼎茶声疑作雨,隔帘花气欲生云。
呕心句少吟逾苦,信手棋多败亦欣。
小倦不须寻素簟,碧阑干外坐斜曛。
周星薇,李含章次媳,诗附见《蘩香诗草》。
悼鹦鹉
晓日楼台宝镜开,玉儿何处唤难回。
洲边芳草年年恨,渡口琵琶事事灰。
定是皈依凭有物,不须待嫁悔无媒。
从前缄口成痴钝,莫倚聪明说再来。
憔悴秋来已十分,相抛谁伴郁金裙?
梨花旧院留新月,稻粒余香散冷云。
未必惊鸿同入梦,岂能瘗鹤竟无文?
红闺自此闻风雨,愁对花阴一摄坟。
叶令仪,字淑君,浙江归安人。叶佩孙长女,诸生钱慎室。着有《花南吟榭草》。
春阴
碧窗人起怯春寒,小立闲庭露未干。
墙外杏花阶下草,引人长倚碧阑干。
叶令嘉,字淡宜,叶佩荪次女。
寄淑君姊
鸰原分手各天涯,风雨联床愿尚赊。
两地空烦诗代简,三春祗有梦还家。
病多渐识君臣药,别久愁看姊妹花。
他日相思劳远望,五云深处是京华。
叶令昭,字苹渚,叶佩荪三女。
绣阁当年共理妆,伤心此日各分行。
寄书已过樱桃节,惜别休闻芍药香。
晓月鸣鸡惊昔梦,夕阳归雁感殊方。
平生舟揖偏无分,枉说江南是故乡。
钱凤纶,字云仪,浙江钱塘人。进士钱安侯女,同邑黄式序室。着有《古香楼集》。
采莲曲
芙蓉灼灼斗红妆,双桨中流荡夕阳。
频嘱小姑轻笑语,莫教惊起宿鸳鸯。
尽日轻风纵画船,波摇翠袖影翩翩。
何缘花里忘归路?贪看湖心并蒂莲。
周琼,字羽步,号飞卿,晚号性道人,江南吴江人。着有《比玉新声集》。
赠范洛仙
黯淡销魂独倚楼,登山临水又逢秋。
檐前垂柳丝千尺,只系愁肠不系舟。
萧骚越客独淹留,汗漫西风柳岸秋。
安得东风解我意,好吹此恨到扬州。
姜氏,字淑斋,号广平,山东胶州人,方伯宋可发子妇。着有《淑斋诗草》。
中江县骚馆题壁
清泉石上溜松风,薄受霜华叶乍红。
曲路通村知远近,一条竹杖万山中。
梁颀,字秀中,号袖石道人,山东安邱人,同里韩朋桓室。
答何微室(时避兵海上)
晚羞明月晓羞花,弱质萍飘泛海涯。
万叠云山千里树,不知何处是吾家。
祁德琼,字修嫣,浙江山阴人。祁忠敏公女,同郡王鳄叔室。
和皆令游密园
朔气晴开万户烟,寒林落日点红泉。
十年往事悲星散,千里交情喜月圆。
松径犹能邀令客,桃源应信有群仙。
搴芳踏尽池塘路,泥印莲花步步妍。
孙潮,字月波,浙江嘉兴人,同里吴桂室。着有《印雪书屋诗集》。
春杪偶成
晓妆新鬓学飞鸦,小立迎风瘦影斜。
家在浣沙溪畔住,春来人面映桃花。
张介,字华芳,江苏娄县人。太守张蒙泉女,上海沈璧琏室。着有《万花楼诗草》。
诸葛菜(一名蔓青)
沿阶多蔓青,一雨遂抽碧。
紫花浮茸茸,绿叶蔓无隙。
云可佐菜羹,芼以荐嘉客。
思昔诸葛公,军行乏禾麦。
藉之为糇粮,饲马计亦得。
自古行大兵,军储贵筹画。
苟无刍粟资,告急何能择?
微物颇易繁,所在供朝夕。
今人少种艺,嘉蔬未闻食。
流传信有之,盘餐庶采摘。
寄语肉食人,此味毋轻掷。
陈琼茝,字芳余,浙江仁和人,陈半江女。
春蓦感怀
一春春事梦中过,眼底韶光剩几何?
嫩绿上阶屦印少,残红满地鸟衔多。
临妆旧恨兼新恨,对酒长歌续短歌。
碧尽故园芳草色,遥情无处托微波。
范妹,字洛仙,江南如皋人,诸生李延公室。
闻蟋蟀有感
秋声听不得,况尔发哀吟。
游子他乡泪,深闺此夜心。
巳怜妆阁静,还虑塞垣深。
萧瑟西风紧,行看霜雪侵。
吴氏,安徽桐城人
咏史
六贵同朝激虎彪,横江勒马下西州。
银枪酒市春双靥,玉屧莲台叶半钩。
赵鬼西京谙汉赋,阿兄东阁压通侯。
谁知讲武旄头人,芳乐笳声碧麝秋。(右南齐)
同泰一人归佛地,寿阳千骑渡江波。
盟成自取金瓯缺,蔬绝空陈鸡子多。
五月谁勤君父难?七官先返弟兄戈。
江淮废后襄阳促,秋草台前放橐驼。(右南梁)
临春阁上万花妍,宝帐朱帘袅蕙烟。
鼙鼓飞动朱雀路,军书乱压绣床边。
嫦娥入月昏银镜,狎客还家碎锦笺。
剩有景阳宫畔井,胭脂春水咽残弦。(右南陈)
江南一剑卷秋霜,半壁山河入雒阳。
百尺楼空莲叶碎,翠微亭冷鸟声荒。
临城凄怆填宫曲,辞庙仓黄入教场。
日夕泪痕谁洗面?锦书封恨报红妆。(右南唐)
叶凤威,字虞廷,江苏嘉定人。着有《抱月吟》。
观美人抚剑
有美一人颀而长,春山积翠宛清扬。
乍举霜锋腰袅娜,转舒雪腕态低昂。
云生闪电真游戏,花飞风卷惊鸿翔。
芙蓉交映芙蓉饰,秋水并流秋水色。
四方上下快盘旋,周围进退添羽翼。
漫云韵质藏雄心,讵识轻躯具勇力!
丰姿磊落佩陆离,须臾变幻超神奇。
锷重威严密霰集,铓寒焰透繁星披。
舞者气骄如迅疾,观者目眩惟嗟咨。
临阵不教武子怒,披坚破敌有神助。
顾信芳,字湘英,江苏吴县人。庶常顾秉真女,诸生程钟室。着有《生香阁诗钞》。
春阴
料峭春阴透碧纱,轻寒不散树头鸦。
晓云阁住廉纤雨,半是催花半养花。
范贞仪,字一柏,江苏如皋人,贡生高纕室。早寡。着有《愁丛集》
春日经理绿云山房
荒馆经时未启扉,眼前烟景与心违。
频逢风雨花应瘦,久废删锄草渐肥。
小阁香泥巢乳燕,短墙蛛网挂春晖。
伯劳底事东飞去,春昼年年未见归。
杜瑽,字佩玉,号浣云,江苏太仓州人。福建永春刺史杜昌丁女,吴县国学范志室。着有《竹云楼草》。
雨夜怀三姊妹
短擎孤照数更筹,急雨和风暗入楼。
远道怀人空对影,十年多病不胜愁。
凉生枕簟难成梦,声到梧桐易感秋。
起坐无聊眠未稳,沉沉一夜滴阶头。
王范,字幼娴,浙江海宁人。王涵斋女,桐乡李临皋室。着有《蕉雨楼吟》
病起
阿难咒罢净军持,病起春风倦不支。
绣阁湘帘垂十二,落花如梦雨如丝。
熊琏,字淡仙,江苏如皋人。着有《淡仙诗抄》。
感旧
刺绣馀闲就塾时,也从花里谒名师。
贪看夜月憎眠早,倦挽春云上学迟。
琴案屡吟秋柳句,锦笺频写落花诗。
而今回忆皆尘梦,怅望当年旧董帷。
村女
柔桑枝上听鸣鸠,晓起提筐上翠畴。
借问谁家春梦好?半窗红日未梳头。
周淑履,山东莱阳人,侍卫周世佑女,胶州高荫栐室。早寡。着有《峡猿草绿窗小咏》。
述怀
志士在首阳,怡甘薇与蕨。
无劳天地宽,矢言江海竭。
死生不以形,心血先销灭。
嗟嗟未亡人,朽骨对霜雪。
轧轧机抒声,漠漠空天雪。
操作入中宵,十指皆皴裂。
积丝匹难成,不忍中道绝。
着此缟素裳,怡然矢同穴。
孤儿髻龀年,欲令就师傅。
大者陶性情,次亦理章句。
宁云致通显。不敢陨故步。
尔父有残书,慰母在寒素。
叹息未亡人,归宁倍烦酷。
无以慰母心,反乱母心曲。
长跪听母言,牵衣不敢哭。
相将孤子行,未语气先促。
秋怀
残暑方销歇,西风已渐凉。
高柯怜坠叶,疏雨咽寒螀。
入梦新愁积,思家旧恨长。
百年应几许,端的为谁忙?
张汝傅,江苏华亭人,徐宗顼室。着有《绣余草》。
铁马
珊珊应拟佩环轻,清彻如闻秦女筝。
庭畔惊残栖鸟梦,楼头敲动玉关情。
高垂仿佛花铃系,骤响依稀铁骑行。
占得一年风力健,不知改作几番声?
陆眷西,字初月,浙江仁和人,余淡心怀侧室。
忆西湖
曾记西湖六月天,藕花如锦断桥边。
至今梦里犹来往,听得钱塘唤渡船。
毛秀惠,字山辉,江南太仓人,诸生王存素愫室。着有《女红余艺》。
戽水谣
绿杨深护塘水浅,轣辘车声满疆圳。
倒挽河流上垅飞,渴鸟衔尾回环转。
今夏旱久农心劳,西风刮地黄尘高。
原田迸裂龟兆圻,引水灌之如沃焦。
男妇足茧更流血,鞭牛日夜牛蹄脱。
田中黄秧料难活,村村尽呼田已竭。
侯蓁宜,字俪南,江苏嘉定人。侯文节岐曾女,诸生龚元侃室。着有《宜春阁集》。
病中述怀
秋风策策雁来迟,病况缠绵强自支。
有药难医贫到骨,无钱可买命如丝。
燕台梦隔三千里,槐枕肠回十二时。
儿女关情谁判遣?聊凭一纸寄君知。
侯承恩,字孝仪,号思谷,江苏嘉定人,侯旭女。着有《盆山诗松筠小草》
遣怀
万事于今付子虚,何时却把好怀舒?
一年花信春将暮,半世光阴病未除。
不爱繁华休入梦,但能清静便摊书。
青箱世业家风在,手泽犹存乐自馀。
马福娥,字兰斋,浙江秀水人,沈宏略室。着有《断钗集》。
人日卧病
晴光转处尽知春,多病依然此一身。
尘世久知家是客,年华犹见日为人。
愁看袖曲梅花落,惊对庭前彩胜新。
沉水香残茶汁冷,薄寒无奈透重茵。
沈兰,字蕴贞,浙江嘉兴人。着有《绣馀遗笔》。
梅花
幻出罗浮月下春,离披瘦影独伤神。
芳魂应是谁知己?宜数楼头作赋人。
顾可贞,字含章,江苏长洲人,胡抱一室。着有《凌云阁诗抄》。
独坐
入夜长吟罢,深闺独坐时。
余香留一室,清况少人知。
灯火寒侵瘦,箫声风度迟。
尘氛何处染?顾影辄神怡。
彭氏,江苏长洲人,诸生王宗扬室。早寡。
老将
勋着麒麟阁,君王诏独颁。
月明横剑影,风劲动刀瘢。
战合挥千骑,军行匝万山。
髭须今白尽,未入玉门关。
曹烱,字重光,直隶天津人。未嫁而卒。着有《非非集》。
游仙诗
朝来洞口饭青精,晚侍金仙宴玉京。
忆得昨宵松下坐,月明星朗听吹笙。
九天何事万仙齐,玉旨传来赐锦衣。
忆得玄都朝谒散,双凫曾伴彩云飞。
琅琊长女,小字仙御,浙江桐乡人。
和汪钝翁姑苏杨柳枝词
家住横塘春复秋,门前杨柳数株柔。
画栏长是周遭护,不遣行人系紫骝.
柳条风静雨初收,更罢罗衣懒上楼。
花下欲将新月拜,一钩恰到绿梢头。
琅琊次女,小字仙驾,仙御妹。
和汪钝翁姑苏杨柳枝词
丝丝低罥石栏杆,拟向阶前折取看。
轻举玉纤犹障袖,吹花风起觉添寒。
交枝杨柳映重门,树色蒙蒙带雨痕。
绣幕不开人欲倦,只疑深阁易黄昏。
许飞云,字天衣,江苏吴县人,王又溟室。着有《浮家集》。
渡曹娥江
临池曾识孝娥名,岂意萍踪历此程。
姓氏已随天不朽,贞魂直与地为英。
萧萧枯竹思亲泪,漠漠寒涛泣女情。
我亦昔罹风木恨,至今汗漫愧闲行。
史筠娥,字湘霞,山东济宁州人。
惜梅
珊珊丰骨倚栏杆,一点檀心画亦难。
纸帐不胜明月冷,梦魂犹怯晓风寒。
小楼长笛和风度,别韵孤标带病看。
嘱付芳华归莫早,惜花无计怕花残。
史丽君,字倩仙,筠娥妹。
春日咏怀
雨后春寒一梦馀,芬芳花好闭门居。
近来诗思清于水,细读南华悟道书。
金至元,字载振,号含英,直隶河间人。诸生金大中女,宛平查心谷为仁室。着有《芸书阁胜稿》。
夜话和外韵
人生大抵游仙枕,己出邯郸君莫疑。
世事浮云无定着,流光劫火漫寻思。
试香午院宜煎茗,斗墨晴窗好赋诗。
终卧牛衣吾不悔,只凭清课惬心期。
蒋操,字修端,江苏阳湖人。着有《秋云草》。
寒雨
疏雨下黄昏,洒窗时浙沥。
空林忽怒号,风雨声相击。
高阁若无依,凛凛摇四壁。
残灯不复明,对此更惨戚。
愁人泪已尽,犹作空阶滴。
庞畹,字蕙娘,号小畹,江苏吴江人。庞承荃女,吴闻玮锵室。着有《吐香阁集》。
琐窗杂事
夫婿长贫老岁华,生憎名士满天涯。
席门却有闲车马,自拔金钗付酒家。
春雨春寒过落梅,连宵不禁晚风催。
闲园收拾残花片,供得儿童靧面来。
戴淑贞,江苏长洲人,诸生殷季修室。
咏菊
淡淡凝霜静,疏疏带露妍。
种因高士贵,名借大夫传。
香艳娇空谷,繁黄断远烟。
更将秋晚节,掩映谢庭前。
吴黄,字文裳,浙江嘉善人。吴蘧庵女,孝廉钱拭室。早寡。着有《荻雪集》。
山居
我爱山居好,山花足赏心。
绿云连野径,红雨点芳林。
桂老岩堆粟,篱疏菊渗金。
幽人淡无事,跌坐对瑶琴。
吴琪,字蕊仙,号佛眉,江南长洲人。管宇嘉勋室。夫死为尼,名上鉴。着有《香谷焚馀草》、《佛眉新旧诗》。
感怀
鹤煮琴焚事已赊,不堪回首数年华。
愁来有句留残叶,梦去无人问落花。
鸟惜晚香窥槛镜,婢怜新病锁窗纱。
柳枝剩有苏台曲,未审东风忆若耶。
陈琼圃,字阆真,号锄月,浙江仁和人。陈半江五女,归安费锡田室。早寡。着有《锄月小稿》。
仲秋同蓝若姊酣泉弟游紫阳山
淡云残日嫩凉天,姊弟同游兴洒然。
绕逸不辞苔鲜滑,拖裙恐被薜萝牵。
钱江潮涌千堆雪,鹫岭松含万壑烟。
安得此间来结屋,倘佯泉石度馀年。
徐德音,字淑则,浙江钱塘人。
题即是庵
上界仙沦滴,人言萼绿华。
十年贞不字,一室语无哗。
遣兴惟吟絮,逢春欲避花。
结庵殊可羡,萱草傍兰芽。
盛氏,安徽桐城人,漂阳潘铁庐天成室。
赠别(并序)
〖辛未之年,时维八月。江风清劲,鸿翔万里之天;山月明莹,桂吐三秋之景。余夫子扫墓濑阳,报亲恩于罔极;论文吴会,索知己于名流。此真孝子之深情,才人之壮志。特以胸罗万卷,囊乏一钱;气欲凌云,家徒立壁。既无以生交游之宠,又不能忘内顾之忧。故欲行且止,将往欲留。然而徒步担簦,才是通儒之行;短衣提瓮,始成贤媛之名。君诚有鲍宣之高风,妾亦学少君之清操。销魂黯黯,岂敢为儿女之悲?赠别谆谆,乃以助丈夫之气。爱疏短引,聊当骊歌。虽不必如窦滔妻织锦之辞,实欲效乐羊妇断机之意云尔。〗
芦帆江上雨初晴,帆带朝霞一片明。
含露柳枝从北折,凌风雁阵向南征。
远传故国书千帙,净扫先茔酒几倾。
何日扁舟随濑诸,蘩苹采得洁粢盛。
君是江南一伟人,糟糠不弃得相亲。
志怀古道何妨傲,才过时流岂厌贫?
补就寒衣肠寸结,借来村酒饮三巡。
莫愁纸阁秋风冷,灰却男儿四海心。
吴绡,字素公,号冰仙,江南长洲人。通判吴水苍女,常熟进士许瑶室。着有《啸雪庵诗抄》。
杨柳枝词
宫柳初开一抹眉,武昌城下乍逢时。
春来树树烟条绿,欲认何枝是旧枝?
寒食东风已满城,小枝纤弱拂啼莺。
东君不惜离人苦,又向前年折处生。
梁瑛,字梅君,号谷梁氏,浙江钱塘人。黄松石树谷室,司马黄小松易母。着有《字字香》。
玉照楼下早起集句
自掩屏风护晚寒,(宋陆游)饥来忍把落英餐。(元许有壬)
门前流水清如镜,(王庭筠)花似垂杨照影看。(元惟则)
陶善,字庆馀,号月溪,江苏长洲人。贡生陶寄轩女,主事彭希洛室。着有《璚楼吟稿》。
鹦鹉
陇山逸格斗新妆,误入天涯小玉堂。
一梦唤回唐社稷,千秋留得汉文章。
斜楼学语春风细,曲槛呼茶晓篆香。
萧瑟羁愁何处慰?秋千影里落花旁。
薛娟,字浣香,江苏荆溪人。薛琳女,诸生朱超室。着有《杏花楼唱和集》
得兄扬州手书却寄
韶光淡荡上征騑,社后寒轻紫燕飞。
十里珠帘隋苑路,杏花如雪渗春衣。
陆凤池,字元宵,号秀林山人,江苏上海人。观察陆振芬女,太史曹谔庭一士室。着有《梯山阁余课》。
闲吟
幽意闲情不自知,碧窗吟遍楚人词。
添香侍女听来惯,笑说书声似旧时。
曹锡珪,字采蘩,江苏上海人。曹谔廷长女,常山令叶承室。着有《拂珠楼偶抄》。
咏愁
曲栏杆外小楼头,芳草青青逝水流。
明月黄昏人乍别,落花帘幕雨初收。
张衡诗就金刀暗,潘岳吟成玉镜秋。
最是好风吹不到,五侯亭馆野人舟。
曹锡淑,字采荇,曹愕谔次女,孝廉陆秉芴室。着有《晚晴楼诗稿》。
和李氏甥游豫园原韵
闻得西园乐事多,东风恋客兴如何?
花深竹径春留梦,人度河桥影入波。
暇日携樽寻胜去,老年扶杖踏青过。
一门仁孝天然福,坎止流行乐太和。
林瑛佩,字悬藜,福建莆田人。林西仲女,贡生郑郯室。着有《林大家诗抄》。
寄夫子
自君判袂数归期,寂寞年华望里移。
短枕泪随流水远,深闺梦入万山迟。
孤鸿飞断云千叠,杜宇啼残月一枝。
最是无情窗外柳,画眉人去故丝丝。
陈洁,字无垢,号石香,江苏通州人。着有《茹蕙集》。
闺怨
青翠入帘拢,永日驻幽阁。
愁萦芳草生,静觉桐花落。
奁镜网蟏蛸,庭柯巢乌鹊。
梦去不关愁,晓来心自恶。
独自只书空,微雨益萧索。
顾英,字若宪,江南长洲人。明府青浦张笠亭之硕室。着有《抱翠阁诗抄》。
与兄话旧
千里迢遥客乍回,相逢岁尽笑眉开。
廿年发逐梅花白,一夜春随爆竹来。
谁料异乡逢雁序,细谈旧事划炉灰。
殷勤传话司更者,漏箭城头莫浪催。
张藻,字于湘,江苏青浦人。张笠亭女,毕秋帆沅母。着有《培远堂集》。
灵岩山馆夜坐
圆景下绝壁,山馆忽已螟。
石磴静张琴,雪泉清瀹茗。
不知夜已深,月上青松顶。
曹鉴冰,字苇坚,号月娥,江苏金山人,娄县张殷六室。着有《清闺吟》。
秋日漫兴
柳经秋老不藏鸦,景物因时莫浪差。
一卷楚骚忘午倦,数声齐女咽残霞。
荣华心已沾泥絮,冷淡情犹湿雨花。
倚遍曲阑难自遣,瓦瓶汲水独煎茶。
汪佛珍【原缺补之:休宁人。通判松江张梦喈室,举人兴镛母。着有《贻孙阁集》。】
乌生八九子
乌生八九子,乳哺多动劳。
朝饥互衔含,夜宿同守巢。
一雏学飞过林乌。老乌兀立巡高梢。
霜天月黑风震谷,仓皇覆翼悲声交。
八九子,一弹指,养成羽毛连翻起。
但得相依护旧巢,旧巢无恙老乌喜。
张玉珍,字蓝生,号清河,江苏华亭人。张梦喈女,太仓秀才金湖室。早寡。着有《得树楼稿》。
夜坐
清漏飘来远,无聊掩碧纱。
检书频剪烛,破倦且评茶。
绿暗庭前树,红稀雨后花。
不堪回首处,极浦暮云遮。
香咳集选存四
方芳佩,字芷斋,号怀蓼,浙江钱塘人。方宜照女,中丞汪芍坡新室,着有《在璞堂稿》。
忆西湖
清凉世界水精宫,亚字阑干面面风。
今夜若教身作蝶,只应飞入藕花中。
王德宜,号云芝,江苏华亭人。王绍曾女,钱塘汪农室,方芳佩媳。着有《黔中吟》。
游观音阁
松柏青青倚涧隈,一峰影转画图开。
双虹倒向天心出,乱瀑争从木杪回。
未免溪山耽视听,若无人我是如来。
了然莫作非非想,翠竹黄花总误猜。
何采,字若霞,浙江山阴人。着有《绣佛阁集》。
游仙诗
海外有飞仙,千载炼形骨。
记曾手七宝,修治古明月。
无名群真班,不住金银阙。
游戏乘绿云,往来甚飘忽。
昨夜东南风,吹我向西北。
西北乃何处,仿佛众香国。
道旁盎大花,折之簪鬓侧。
相逢鸾佩人,一笑不相识。
王琼瑶,江苏常熟人,佥宪王材任女孙,徐某室,着有《纴馀漫草》。
次韵早秋杂兴
长堤杨柳叶初凋,空对秋风倦舞腰。
小院露寒虫咽砌,官洒潮上水平桥。
诗书尽可供吟咏,针线何妨遣暮朝。
最喜嫩凉宵渐近,闲吟不叹夜无聊。
陆青存,字若筠,浙江钱塘人。吴孔皆继室,早寡,着有《森玉堂诗集》。
寄长女
西风吹泪洒窗纱,回首乡关哪是家?
纵使一身贫彻骨,愿留清节对梅花。
吴雯华,字昙素,江苏吴县人。贡生叶舒璐景鸿室,着有《有秀阁吟草》。
归舟
归舟傍午泛匆匆,短棹轻帆趁晚风。
数点飞鸦残照外,一声清磬夕阳中。
山光远近和烟紫,渔火参差映水红。
闲倚篷窗遥望处,湾湾新月近垂虹。(垂虹,亭名。)
张昂,字玉霄,浙江钱塘人。孝廉张步青女,洪文蔚室。着有《承启堂吟稿》。
冷泉亭
此地风光自古今,落花流水任登临。
泉声清静秋偏好,山势崔巍午亦阴。
亭牖遥看千黛绿,松杉时拂乱云侵。
俗尘到此方消息,直欲相携上碧岑。
严蕊珠,字绿华,江南吴江人。着有《露香阁诗草》。
春日杂咏
帘锁炉香尽日垂,曲阑低亚坐题诗。
慈亲指点桃花笑,忆否当年靧面时。
粘天芳草翠平铺,三月江南似画图。
小立溪边春襱褉,水中人影万花扶。
薄寒天气掩窗纱,九十春光已半赊。
戏剪彩幡庭畔立,教他常护未开花。
如烟小雨润苔衣,花坞风酣蛱蝶飞。
杨柳多情又多事,绾将春到放春归。
陈素,字云有,浙江海宁人,查砚北室,着有《花角楼吟抄》。
春暮
怅望春归促,凭阑百感生。
乱红铺曲径,小雨弄新晴。
园笋多成竹,杨花尽作萍。
韶华还一瞬,愁思倩谁平?
王玉如,云南昆明人,廉使孙春岩侧室。
喜弟至
既见翻疑误,凝眸各审详。
九年云出岫,一夕雁成行。
别后沧桑换,途中日月长。
旧容惊半改,乡语叹全忘。
对月秋垂泪,听猿夜断肠。
逢人问消息,觅便寄衣裳。
剪烛心方慰,回头意转伤。
自余离故土,赖尔奉高堂。
感逝餐应减,思儿鬓恐霜。
弟能支菽水,妹可护温凉。
闻已调琴瑟,曾无弄瓦璋。
当年送我处,今日遇君场。
彼此皆如梦,依依两渺茫。
孙云风,字碧梧,浙江钱塘人。孙春岩长女,程某室。
媚香楼歌
〖媚香楼,明末秦淮妓李香君之妆楼也。香君初为归德侯生聘妾,被选入宫,媚香楼竟废。〗
秦淮烟月板桥春,宿粉残脂腻水滨。
翠黛红裙竞妆裹,垂杨勾惹看花人。
香君生小貌无双,新筑红楼唤媚香。
春影乱时花弄月,风帘开处燕归梁。
盈盈十五春无主,阿母偏怜小儿女。
弄玉虽居引凤台,萧郎未遇吹箫侣。
公子侯生求燕好,输金欲买红儿笑。
桃花春水引渔人,门前系住游仙棹。
奄党纤儿想纳交,缠头故遣狡童招。
哪知西子含颦拒,更比东林结社高。
楼中刚耀双星色,无奈风波生顷刻。
易服徙悲阿软行,重房难把台卿匿。
天涯从此别情浓,锦字书凭若个通?
桐树巳曾凄彩凤,绣鞋争肯放游蜂。
困愁久已抛歌扇,教坊忽报君王选。
啼眉拥髻下妆楼,从今风月凭谁管?
柘枝旧谱唱当筵,部曲新翻燕子笺。
总为圣情怜腼腆,桃花宫扇赐帘前。
天子不知征战苦,风前且击催花鼓。
阿监潜传铁锁开,美人犹在琼台舞。
银箭声残火尚温,君王匹马出宫门。
西陵空见宫人泣,南内谁招帝子魂?
最是秦淮古渡头,伤心无复媚香楼。
可怜一片清溪水,犹向门前呜咽流。
山行
客思西风里,车尘暮霭间。
虫声黄叶路,人语夕阳山。
鸟去一何速?我行犹未还。
临溪羡渔者,幽意独闲闲。
孙云鹤,字兰友,孙春岩次女。
宝剑篇
宝剑遗编在,挑灯击节吟。
恩仇千古事,湖海一生心。
气逼秋霜冷,光腾夜月沉。
从军应有愿,慷慨答知音。
朱德容,字赵璧,浙江会稽人,祁奕禧室。
游山
寂寞佳山水,楼台薜荔间。
野桥分竹路,高树绕溪湾。
径曲留琴语,杯宽破客颜。
夕阳钟磬外,犹有暮云闲。
温慕贞,浙江鸟程人,朱时发室,早寡。着有《隐砚楼诗》。
过宋氏园
残花摇曳一帘风,几点莓苔衬落红。
最爱壁间图画好,平台栈道与山同。
温廉贞,慕贞妹,长兴王静甫室,早寡,诗附《隐砚楼诗》后。
小江道中
极目春田外,离离草正肥。
新帘邀过客,嫩柳趁残晖。
远寺钟声细,幽溪水浪微。
推篷闲望处,雏鸟傍林飞。
翁珠楼,字静如,江南吴县人,周五瑞室。
初秋
暑收爽气透帘栊,翠竹青梧映碧空。
镇日楼头看不厌,荷花香杂木穉风。
何莲鱼,浙江钱塘人。
悲秋四首次韵(选二)
经霜秋叶半林黄,晓阁迎寒爱日光。
刺绣不须思巧妙,凭阑只许见凄凉。
双飞新凤有无事,十斛明珠曾否量。
每恨红颜招俗累,至今贻笑苎萝香。
梦裹依稀到玉京,醒来倚枕结幽情。
拨残炉火甘无事,焚尽诗笺怕有名。
篱菊秋荣风色冷,井梧夜落月光晶。
自怜寂寞添愁绪,敢怨邻家砧杵声。
赵邠,字周初,号藕庄居士,浙江仁和人,汪上林室。着有《兰阁遗诗》。
四时闺怨词
春愁满目踏花归,倦倚阑干泪湿衣。
安得将身比杨柳,漫天作絮逐云飞。
斜日晖晖映绿杨,蝉声聒耳引愁长。
北窗徙倚空岑寂,孤负松风一枕凉。
落叶萧萧霜满天,征衣裁就不成眠。
秋怀别绪凭谁见,寒月窥人到枕前。
云暗关河雪压滩,行人此夕渡桑干。
忧煎似火虽消却,鸭冷灯残不觉寒。
吴静,字定生,江苏昭文人,项肇基室,早寡。着有《饮冰集》。
咏史
不学何须诋霍光,托孤寄命报先王。
匡张孔马多经术,青史于今若个芳。
更有名儒莽大夫,紫阳书法胜南狐。
当年奇字人争问,曾识纲常二字无?
葛秀英,字玉贞,江苏吴县人,无锡秦淡园侧室,着有《淡香楼诗抄》。
立秋
久苦炎威逼,欣逢夏令终。
秋来梧叶里,人醉藕花中。
玉露溥清晓,罗云淡碧空。
甘霖仰望切,坐待满秋风。
张佩兰,字筼书,江苏江都人,真州汪文锦室。
课儿夜读
纺织更深伴未眠,不辞辛苦对青毡。
看他把卷能忘倦,未免私心半爱怜。
钱蕙,字凝湘,江苏吴县人,别驾钱珍南女,徐爔室。着有《兰馀小草》。
吴山别墅漫成
竹篱三迳远尘氛,涧柳垂垂挂夕曛。
诗思闲中多健句,兰芽午后发清氛。
窗临青嶂留寒月,路绕丹崖入乱云。
山野不知名利事,笑人车马自纷纭。
归湘,字溶溶,江苏常熟人。
春日郊居
竹翠沙平回绝尘,澄江荇暖鸭知春。
门前车马应嫌僻,镜里莺花不笑贫。
几阵疏风飘柳絮,一番瘦雨净苔茵。
年来种得桃千树,偷仿仙源学避秦。
碧纱摇落印芭蕉,花里烹泉卷素涛。
昨夜雨深催芍药,连朝日丽熟樱桃。
柳丝拂路绿阴乱,麦陇翻云翠浪高。
一曲洞箫良夜静,清风明月任翔翱。
吴柔之,字小裴,浙江钱塘人。明府吴小谷玉墀女,狄小同室。
寄外
伊人踪迹又天涯,小别无端感岁华。
千里迢遥此寒夜,一般清瘦共梅花。
孤桐入爨声难辨,美玉求沽愿久赊。
不为封侯缘底事,纪游诗卷向谁夸?
毕慧,字智珠,江苏镇洋人,毕秋帆女。
游龙吟山馆作
龙山寒屋势玲珑,积翠纷纷落晓红。
小阁恰宜围竹树,好花无奈隔帘栊。
雨来云渐床头起,径仄门从水上通。
还向凌霄台顶望,抱城遍插画屏风。
王静淑,字玉隐,号隐禅子,浙江山阴人。宗伯王季重长女,陈树勷室,早寡,着有《清凉集》、《青藤书屋集》。
秋日庵居
空斋度永夜,高卧一床秋。
苔老浑无色,溪清不欲流。
尘随红叶扫,心付懒云收。
萧瑟同征雁,更深万籁休。
王端淑,字玉映,王秀重次女,宛平诸生丁睿子圣肇室,着有《玉映堂集》。
代外赠别毛大可
西冷月落板桥霜,衰柳长堤只自伤。
几日穷愁兼别怨,一帆秋日带斜阳。
浮云影逐离亭路,归雁声凄旅夜妆。
学采芙蓉江上去,黯然回首恨茫茫。
张灵,字湘人,江南吴县人,教谕沈蓉渔起凤侧室。
胥江送别夫子
吹笛向江楼,春风起暮愁。
何人折杨柳,江水自孤舟。
薄俗无青眼,高堂有白头。
临行重怅望,空作稻粱谋。
沈纕,字蕙孙,号散花,江苏长洲人,沈薲渔女,着有《绣馀集》。
阻风黄浦和孟韩韵
帆影落波光,迢迢水一方。
潮声飞雨白,风色挟沙黄。
海日生蓬岛,江篱浥楚裳。
骚人无限意,高咏独苍茫。
唐在东,江西南昌人,馀姚陈太守元侧室。
答夫子见寄
一曲骊歌歌未已,征夫雨雪三千里。
三干里路未云遥,妾梦同钓西江水。
商采,字云衣,浙江会稽人,诸生罗萼青室。着有《花间草绿窗集》。
落花
绝色由来薄命同,惜春情绪怨春风。
谁怜歌舞当筵盛,不觉芳华入镜空。
海阔天空愁去路,雨沉云散泣深宫。
人间惯听闲鶗鴂,何处雕轮驻锦丛?
走马回塘细草齐,有情常自逐春啼。
且教天上看成雪,敢恨人间踏作泥。
红板数条村径杳,青烟一片酒旗低。
纷纷蜂蝶还无数,翠阁朱楼路已迷。
共道韶华上已佳,一上生负踏青鞋。
四垂忽见云如幕,千尺何妨酒似淮。
人号可怜偏日暮,月如无恨自天涯。
流莺百啭含情甚,不为春光善遣排。
淡淡斜阳欲暮时,看花犹自惜归迟。
馀香不信全消日,瘦影重疑未放枝。
草满长堤劳远望,山围故国剩相思。
清尊短拍年年事,肠断深闺尚未知。
胡云英,字小霞,浙江会稽人,赵连城室。着有《环梅小住遗草》。
秋夜坐雨答环梅主人
谯鼓咚咚漏暗传,评诗读画不成眠。
一灯听雨悉如海,半榻分秋夜似年。
此日尚埋和氏璧,几时先着祖生鞭。
梧桐窗外鸡声咽,滴破银河倍惘然。
姚蕴生,江苏金山人,观察姚培和女,昆山戴明府鸣球室。着有《秋琴阁诗钞》。
楼中即目次大侄女韵
断虹收宿雨,野色卷帘浮。
风起孤村暮,烟深远树秋。
山光明日脚,帆影破潮头。
想得凭阑处,吟情一倍幽。
陈兰征,江苏上海人,国学曹承烈室。
咏雪
敲窗片片大于叶,朔风怒吼庭堆雪。
天际浓云冻不流,山头飞鸟归应绝。
访友溪边棹自携,冲寒驴背花亲折。
楼台金碧景全迷,惟有青松顶不灭。
登高远望空茫然,四射寒光惊电掣。
乱飘浅石没泥涂,隐入窗纱簇花缬。
孙光小令谢家诗,当日形摹总纤屑。
此时相赏耐严寒,却恐流光去如瞥。
眼前清景不可失,痛扫陈言非臆说。
古人白战号出奇,我亦何尝持寸铁。
许德馨,字如兰,号仙霞,江苏江都人。
湖上遇雨
霏霏细雨拂长堤,十里烟浓树色迷。
行尽竹西亭下路,杏花云落乱莺啼。
姚秀英,字云卿,江南吴县人,太史谢蕴山启昆侧室。
游百花洲
小院墙低弱柳长,绮罗香散绿池塘。
花洲一曲吴江梦,仿佛风回响屧廊。
刘淑,字芳愫,江苏荆溪人,东乡吴兰雪嵩梁室。着有《惠风阁诗草》。
咏芍药
殿春花好放偏迟,红到庭西第几枝。
不肯移栽妆阁畔,嫌他名字是将离。
沈淑英,浙江乌程人。(诗附见《黛吟草》)
绝句
眉蹙经年不暂开,已将心事等寒灰。
小鬟不解人衷曲,报道穿帘双燕来。
沈淑兰,浙江乌程人,淑英妹,着有《黛吟草》。
写恨
愁云怨雨怯晨钟,情短情长总属空。
此别料应难再见,他生可许更相逢。
断弦不问求凰调,破镜谁怜别鹄悰。
多少痴呆临福地,驱魔贝叶胜青锋。
李赤虹,字玉文,江南昆山人,徐明府楫室。着有《梦蕉诗抄》。
采石矶眉亭和夫子韵
蛾眉亭畔大江流,极目风烟散不收。
游宦十年双短鬓,还家千里一扁舟。
徽茫远近天回岸,出没参差波泛鸥。
惟有青山似螺黛,夕阳闲锁古今愁。
邵氏,山东商河人,李某室。
闰七夕
今夕复何夕,相逢分外欢。
前言犹在耳,别泪未曾干。
天上填桥易,人间寄镜难。
秋闺千里月,寂寞倚阑干。
周姞媛,字室桢,广东海阳人。
春水
碧波新涨大江头,两两浮鸥傍客舟。
妾意亦如江上水,红尘不染自东流。
吴氏,安徽无为州人,谢鹤樵室。着有《梅阁小草》。
岁暮
乌啼霜落不知寒,剪烛传杯夜欲阑。
冰魄光华窥几席,水仙香味袭盘餐。
村荒车马经过少,岁迫亲朋聚会难。
笑向东床觅佳句,良宵莫作等闲看。
胡慎仪,字采齐,号石兰,直隶大兴人,骆烜室。着有《石兰诗抄》。
侍蒋太夫人滕王阁小燕
章城何意遇仙俦,会向江楼纪胜游。
一片夕阳红蓼岸,数声渔笛白苹洲。
西山雨过岚光碧,南浦风翻雪浪浮。
自愧暂依乔荫下,敢同兰桂占先筹。
胡慎容,字玉亭,号卧云,采齐妹,会稽鸿炟室。着有《红鹤山庄诗》。
窥采齐姊晓妆
徘徊明镜漫凝神,个里伊谁解效颦。
一树梨花一溪月,隔窗防有断魂人。
女郎词
相呼同伴到帘帷,偷看新来客是谁。
又恐被人先瞥见,却从纨扇隙中窥。
徐裕馨,字兰蕴,浙江钱塘人,相国文穆公女孙,程尧文室。着有《蕴兰诗草》。
画眉
柳梢扶上晓风柔,梦醒雕阑语示休。
莫向碧纱窗畔唤,美人犹是未梳头。
江元照,江苏丹徒人,汪筱园女弟,张某室。
渡河
不尽苍茫感,登舫破浪行。
潮吞高岸失,山锁晚云轻。
空阔鱼龙气,奔腾风雨声。
自嗟无寸胆,虚遣梦魂惊。
王碧莹,山东长山人,赵载庭室。
寒食
芳草青青柳放芽,东风摇曳几枝花。
宵灯不乞邻家火,春月如波浸碧纱。
陈坤维,浙江人,见《樊榭山房续集》。
〖丁已又九月九日,厨下乏米,手检元人百家诗付卖,以供饘粥之费。手不忍释,因赋一律。〗
典及琴书事可知,又从架上检元诗。
先人手泽飘零尽,世族生涯落魄悲。
此去鸡林求易得,他年邺架借应痴。
亦知长别无由见,珍重还思伴我时。
王瑞贞,江苏嘉定人,诸生王绂女。
偶感
小窗无伴日悠悠,几度拈针懒复休。
试问梅花何事瘦,临风应带去年愁。
吴凤仪,字淑英,号香楣,江苏嘉定人,诸生朱锦生室。着有《香楣小草》。
无婢
门巷凄清绝俗哗,蠹鱼窠里寄生涯。
不堪三迳将芜后,常自抛书扫落花。
舒映棠,字静娟,浙江仁和人,李英室。
重过虎跑寺
为爱祗园胜,重寻旧径游。
泉声疑带雨,树色尽含秋。
山鸟如相识,溪云亦解留。
菩提心事在,长此乐林邱。
张绣佛,字抱珠,江苏青浦人,金山姚惟迈室。着有《职思居诗草》。
游横云山馆
一径穿林入,双扉面水开。
有山都抱屋,无砌不封苔。
云气萦山袖,岚光落酒杯。
到来尘境隔,何必向蓬莱。
许燕珍,字俨琼,号静舍,安徽合肥人,明府许其卓三女,无为州诸生汪人镇室。着有《黹馀小草》。
春草
暖风如扇拂柴门,随意迷离发故根。
得句谢塘应有梦,多情白傅最销魂。
青连山郭谁家树,绿到江南何处村。
一抹芊绵生气满,裙腰斜掩没烧痕。
深院千层未忍删,落花红衬晓莺还。
萋萋入画帘栊卷,漠漠浮烟悲翠间。
襱褉记曾行曲水,踏青准拟过春山。
蒙葺却爱无人处,蝶粉蜂黄数点斑。
绕遍天涯寒食过,年来底事感蹉跎。
门馀南陌春情懒,送去西陵别恨多。
杜宇啼残当昼永,鹧鸪飞老奈愁何。
油车试听诸儿女,解唱韶光缓缓歌。
平命袍■⑷逈连村,仲蔚荒园雨到门。
风动遥堤波乱影,泥沾野径燕留痕。
斜遮苏小坟前路,远伴明妃塞上魂。
采采汀洲愁日暮,清棼盈把袭兰荪。
孙淡霞,江苏华亭人,青浦曹策彝室,早寡。着有《焚馀草》。
闲居
欲避嚣尘此卜居,昼长添线乐何如。
松窗日瘦闲临画,薤簟风清倦枕书。
只为课儿丸苦胆,每缘绣佛品佳蔬。
卷帘偶向庭前望,一角晴山落草庐。
潘冷香,浙江乌程人。
柳絮
曲尘风起欲何之,水北花南弄影时。
拟托微波惊蝶梦,半和江雨惹蛛丝。
乍添别思飞难定,旋引归心落故迟。
痴绝嬉春小儿女,忽忽捉向手中吹。
陈广逊,字静斋,广东顺德人,何文宰室。着有《静斋小稿》。
卜居北郊
杜陵佳句耐冥搜,真觉江村事事幽。
一沼绿波供涤砚,半竿红日照梳头。
已忘世态同蕉鹿,得少诗情对鹭鸥。
习气消除浑不尽,明窗点笔画沧洲。
杨琼华,号长白女史,汉军镶黄旗人,杨重英女,满洲明新室。
戊申七月缅甸送家严还,朝恩旨垂奖,有驾苏武而上之谕,恭录一首。
廿载凄迟寄缅僧,累臣心迹玉壶冰。
九重明诏称苏武,万古讹言说李陵。
地坼金沙云尽瘴,大开铜壁铁为绳(铁绳桥名)。
白头辛苦蜻蜓驿,痛哭迎亲恨未能。
董雪晖,江苏华亭人,姚廷銮室。
戊辰春暮重过王园有感
旧迹重游路未迷,寒烟漠漠草萋萋。
一湾流水花初落,几处垂杨鸟乱啼。
访竹每怜幽径曲,看云不厌晚山低。
当年旧侣今何在,倚遍雕栏日又西。
高幽贞,字朴素,浙江山阴人。
嘲不识字
小小毛君重若山,两头倒执按中间。
及观识字人多累,不识字人反得闲。
应世婉,字淑君,号蓉江,浙江仁和人,明府吴玉墀室。着有《濑玉亭稿》。
暮春和韵
百花开过草如烟,月色窥帘分外妍。
独倚栏杆延伫久,不禁清露湿华尖。
王素娟,字冰蟾,四川蒲江人,着有《镜阁秋声集》。
和雪君见示之作
香飞金粟一枝枝,正值刘纲偕隐时。
怪我病魔偏作敌,怜君书癖又成痴。
松庭共影惊风片,竹槛茶烟乱雨丝。
五字联吟聊共赏,深闺谁道不相宜。
桂兰玉,字蕴辉,江苏南汇人,诸生鲍彬室。
立春日雪和闺秀曹采荇韵
青幡节届颂年华,扑面寒光春欲赊。
不是蓝田皆种玉,非关琼树尽开花。
烹茶味美传陶宅,咏絮才高忆谢家。
驴背垂鞭吟客少,陇梅早放一枝斜。
霍双,字贞秋,直隶东光人。
寒食
人倚雕阑竹倚衣,女桑遥听子规啼。
陌头杨柳休攀折,系住春光不许归。
顾莹,字素光,号青湄,江苏长洲人,顾潜夫女,无锡华惟蕃室。着有《青湄遗草》。
咏梅
潇丽丰姿自出尘,天涯难寄一枝春。
殷勤分付东风道,留取清香待主人。
杭澄,字清之,号筠圃,浙江仁和人,杭堇浦世骏女弟,赵万憬室,早寡。
春日寄怀湛堂
晴烟漠漠柳丝丝,肠断春江是别时。
千里相思两行泪,三年光景几篇诗。
生涯似兔初营窟,踪迹如蝉不定枝。
却怪天涯久留滞,何年得遂鹿门期。
沈蕙玉,字畹亭,江苏震泽人,贡生倪弁江室。着有《聊一轩诗存》。
同声歌
少小属闺闼,感君意缠绵。
聘以明月珠,迎以黄金鞯。
结褵自今夕,誓好永百年。
采兰涉秋水,荐藻奉华筵。
合欢裁作被,朱丝操所弦。
虽无兰蕙姿,向日呈芳妍。
一身皆君有,寸心私自怜。
何用答嘉惠,持以充豆笾。
在天莫为云,雨落难上天。
在地莫为影,日暮愁弃捐。
婉娈保素志,跬步称比肩。
陈佩,字怀玉,安徽天长人,陈于豫女,江都江宾客昱室。着有《闺房集》。
讯程夫人病
病魔淹忽到春深,闺阁相关意不禁。
半榻茶烟人寂寂,一帘花影昼沉沉。
难言憔悴非诗累,最感参苓费橐金。
绿绮尘生知久闭,拂弦聊与破烦襟。
郑镜蓉,字玉台,福建晋安人,郑荔卿方坤女,闽县陈道敦室。
夏晓
绿树环庭外,荷含晓露深。
轩窗清若水,松竹密成阴。
隙月窥残梦,疏星动晓禽。
碧幮风远送,凉气逼衣襟。
徐媛,江南华亭人,徐十峰女。着有《绣馀草》。
月下
仰视天无星,俯视月如霜。
月正人影短,月斜人影长。
苏棻
咏怀次初观韵
逝水韶华又几旬,倚窗赢得两闲身。
移花自是关心事,觅句生憎败意人。
春梦无凭成一笑,世情提启即长颦。(原缺一联)
梁青笏,字芳白,江南无锡人,着有《红云楼集》。
旧县渡河
暄色驱车疾,搴帘望眼空。
河凝沙渚白,山入夕阳红。
野圃人嬉岁,荒原雁落风。
不禁回首望,烟树暮云中。
许权,字宜媖,江西江州人,进士崔念陵谟室。着有《问花楼集》。
七夕
七月七之夕,家家望斗牛。
神仙不可见,凉风何飕飕。
我疑天孙之巧转近拙,东西断隔难飞越。
一年一度一分离,千古银河响幽咽。
不须乞巧向天孙,若赐巧多愁欲绝。
君不见东家力田妇,耕馌常相随,旦暮共苦乐,白首不分离。
又不见西邻有才女,夫婿上玉堂,终年不相见,怅望悲河梁。
玉露无声夜清悄,盘中盼断蛛丝达。
不知巧思落谁家,只恐巧多人易老。
寄语人间痴女儿,宁为其拙毋为巧。
玩月
一种月团圞,照愁复照欢。
欢愁两不着,清影上栏杆。
蒋葵,字冰心,江苏泰州人。
月下梅影
轻笼淡月异浓妆,欲赋惭无白雪香。
却到夜深人静后,一枝移影入回廊。
蒋蕙,字玉洁,冰心妹。
雨夜梦与冰心女兄话旧醒来拈韵
幽窗闲卧不胜愁,梦逐娇痴旧地游。
绣阁牵衣欣聚首,妆台倚膝倩梳头。
惊魂五夜萧疏雨,分袂残更寂寞楼。
枕上伤心无数泪,晓来宁忍一舒眸。
钱纫蕙,字秋芳,号清荫居士,江苏吴县人,太史钱中谐女,元和许子逊廷鑅室。着有《清荫阁集》。
度梨关
迢递逾梨岭,肩舆胜两骖。
雄关限闽越,幽境极东南。
地暖常多雨,云开忽作岚。
乡关望不极,聊复上岩龛。
香咳集选存五
许孟昭,字景班,江苏元和人,许子逊女,明经沈之源室。
秋夜曲
金剪生寒夜漏长,玉人纤手懒缝裳。
素娥偏耐秋光冷,来照鸳鸯瓦上霜。
锺令嘉,字守箴,江西馀干人,蒋苕生士铨母。着有《柴车倦游集》。
腊日寄铨儿
北地寒威重,怜伊客里身。
音书差慰我,贫贱莫骄人。
失路皆由命,安时即报亲。
师言当服习,莫负诲谆谆。
汝妹依邱嫂,幽窗共食眠。
穿针才学绣,识字不成篇。
闺诫粗知听,童心未尽蠲。
归期宁解卜,时刻掷金钱。
心情怜下第,约略似前番。
官道应攀柳,家庭己树萱。
恃才防暗忌,交友戒多言。
结习还当扫,新诗莫诉冤。
梦尔天涯路,肩舆往复频。
师方为讲学,客岂是依人。
司马题桥志,双亲属望身。
尔翁坟上草,今已四回春。
季娴,字静媖,江苏泰兴人,主事季寓庸女,李长昂室。着有《雨泉龛集》。
得天中弟讯
怜尔关山隔,书从塞北来。
黄天弥大野,白草遍荒台。
风动豺狼啸,天高鸿雁哀。
登高应有赋,何日共衔杯?
蒋氏,江苏吴县人,进士蒋元葵女。
落花
春梦无凭冷夕阳,万花飘落最堪伤。
马嵬坡远空垂泪,金谷楼高枉断肠。
吹去未能忘故态,飞来犹自带馀香。
东皇早去铅华尽,蜂蝶徒劳过粉墙。
□□谷,江苏南汇人,观察程霁岩室。着有《寓书楼遗稿》。
润州
落木风高气欲秋,呜呜吹角古城头。
荒烟夜拂藏春坞,残月虚涵望海楼。
百战馀威存故垒,六朝遗恨咽寒流。
当窗唯有三山色,吞吐云霞万古留。
姚益鳞,字竹筠,号绣岩,浙江乌程人,严林溪兆荪室。着有《吟香楼草》。
闰七夕
微云依约接银河,一月佳期两度过。
倘把重逢欢较昔,翻教添得别愁多。
吴荔娘,字绛卿,福建莆田人,青阳陈豹章侧室。着有《兰陂剩稿》。
题吴兴女士严静甫墨竹
绣阁遥邻墨妙亭,开帘煤麝动芳馨。
晴窗书破洪儿纸,谁识金銮未十龄。
琅玕袅袅影纵横,千尺寒梢一笔成。
我看丹青先比较,此郡风韵却输卿。
任婉,字静宜,江苏江都人,王子庄室。
初春即事
篆霭湘帘润,波光曲抱楹。
山云含雨气,林鸟变春声。
茗熟琴心古,花香蝶梦清。
半窗风动处,松子落棋枰。
钱敬淑,字师令,江苏江宁人,谈允谦室。
泊浦子口
残年泊归棹,问酒郭西亭。
雪圃芹芽白,江醪竹叶青。
夕阳新刖路,衰草古离情。
隔岸寒山色,寒凄望旧京。
杜若,字耀眉,号默溪,江南金匮人,诸生雷咸室。着有《牛衣倡和稿》。
春晓
一枕梅花晓梦清,晨光苍莽逗前楹。
却怜小婢贪春睡,自启纱窗听早莺。
孙廷桢,字绣墨,浙江仁和人。
宝石山庄送简斋先生还山
才得谒高贤,愁逢饯别筵。
山光环几翠,花影拂钗妍。
绛帐明朝远,骊歌此夕编。
愧侬无彩笔,也共试吟笺。
陈麟瑞,字若兰,浙江海盐人,着有《绿窗闲咏闺词百首》。
闺词
垂柳依依绿影生,芰荷亭馆设楸枰。
局中弹出纵横势,笑问檀郎若个赢。
春闺三月养吴蚕,南陌攀桑满竹篮。
为避行人回步急,不知髻上坠牙簪。
陆诵芬,字心香,江南青浦人,诸生蒋士铭室。着有《花韵阁诗稿》。
春日
春林日暖试莺梭,杏子梢红醮碧波。
多少画楼帘不卷,雨线风片恼人多。
黄嘉,字季雅,江苏上元人。
小园
嫩日闲园爽,空阶秀竹孙。
乱藤穿石罅,老树立云根。
水漾青浮榻,山涵翠到门。
耽吟怜幼女,待字未成婚。
赵兰妤,字梦瑶,浙江钱塘人。
秋日思乡
胜迹龙山已倦游,伤心何日返归舟。
愿随潮水秋风力,飞过钱塘古渡头。
戴韫玉,字西斋,浙江乌程人,观察载卯君女,陈半江淞室。着有《西斋遗稿》。
夜坐
残妆半卸怯轻寒,暮剔银灯刺彩鸾。
怪煞侍儿都睡去,独留明月照栏干。
袁机,字素文,浙江钱塘人,袁简斋三妹,着有《素文女子遗稿》。
秋夜
不见深秋月影寒,只闻风信响阑干。
闲庭落叶知多少,记取朝来着意看。
袁杼,字绮文,浙江钱塘人,袁简斋四妹,松江韩思永室,早寡,着有《楼居小草》。
遥寄简斋兄
长路迢迢江水寒,萧萧梅雨客衣单。
无言但劝归期早,有泪多从别后弹。
新暑乍来应保重,高堂虽老幸平安。
青山寂寞云烟里,偶倚栏杆忍独看。
袁棠,字云扶,浙江钱塘人,袁香亭妹,扬州汪楷亭室。着有《绣余吟盈书阁遗稿》。
寄二兄香亭
鹏稆人与白云齐,君独年年借一枝。
闻道故交多及第,更怜归客尚无期。
琴书别后遥相忆,雪月窗前寄所思。
常对芙蓉染衣镜,堪嗟侬不似男儿。
左如芬,字信芳,安徽桐城人,孝廉左鹤岩女,进士姚非庵室。着有《纕芷阁诗稿》。
庚子七夕夫子应试江宁诗以赠别
清江风静浪初平,身逐孤帆一片轻。
天上恰当欢聚日,人间偏有别离情。
蛩吟幽砌闺心碎,月落寒汀旅梦惊。
为嘱天门须射榜,桂花香处好逢迎。
陆素心,字兰垞,浙江平湖人,陆耕南女,徐雪庐室。着有《碧云轩诗抄》。
山居和外韵
林雨霁新绿,白云飞满庭。
松风千树寂,山色一楼青。
风渚多畦菜,铜坑有茯苓。
相将对泉石,共读羽人经。
冷玉娟、字珊珊,山东莱阳人,吴川令胶州宋世远侧室。着有《珂月集》、《砚炉阁集》。
短歌行
〖姊氏将嫁,晨起俶装,怅鸽影之分飞,叹鸾音之寡和。绣窗风过,谁同静夜添香?妆阁尘生,独对浓春开镜。间关一去,渺渺云山,迢递相寻,凄凄云梦,怆焉如割。写以短歌,从来临别神伤,况更同怀情切。不须折柳,便已沾襟。〗
劝姊酒,为姊歌,姊心竟若何?
关河远迢递,岁月易蹉跎。
从今肠断连理树,清泪如流下逝波。
揽罗衣,揾姊泪,凝眸空相视。
骨肉有深情,情深翻觉累。
此心转恨不成灰,无怜无爱无憔悴。
顾姊影,检姊装,无语自悲凉。
解我双鸳袖,覆尔薄罗裳。
萧萧车马三秋道,料峭风寒不可当。
赠姊言,姊记取,世事姊知否?
花露但崇朝,月华难耐久。
好将花月付流年,一寸冰心永不朽。
钱琳,字昙如,浙江钱塘人,福建布政使钱玙沙琦女,同邑秀才汪海树室。
绿蝴蝶和实庭兄韵
分明么凤是前身,相赏宜开绿酒樽。
飞近杨花春有影,倦栖芳草梦无痕。
画将眉妩疑轻黛,翠接罗浮欲断魂。
可是仙家裙一幅,幻形飞出碧云根。
刘世坤,字同秀,湖南衡阳人。
寄外
飘零两载动相思,记得离筵共对时。
含泪未曾倾别酒,背人先己问归期。
兰闺有梦云山阻,绣榻无心针线迟。
寄语茂陵游冶客,莫教重唱白头诗。
黄卷,字册仙。
七夕同袖池舟中作
七月七日小舟迎,一种离愁付绿醽。
不信渡河今夜事,蓬窗携手看双星。
庄贲孙,字宜三,江苏阳湖人,宫詹庄澹庵女孙,师俭室。着有《悟香阁集》。
园居秋兴
背背临流构草堂,身闲长得看人忙。
白苹红蓼依秋水,黄菊丹枫送夕阳。
随意烟霞供笑傲,忘机鸥鸟共徜徉。
年来诗思浑消尽,试墨还抄肘后方。
曹我闻,江南江阴人,丹徒张誉晴室。
雪霁
冻雀喧喧报晓晴,朝曦红影上窗横。
深林风定梅花瘦,老屋寒添纸账清。
吟客未归驴背远,旅人初发马蹄轻。
劫来小阁闲凭眺,依旧青山绕故城。
徐瑶,字佩玉,江苏常熟人,周采山室。着有《佩玉诗钞》。
芭蕉
芳心常卷月寒天,绿烛无烟火未燃。
只恐夜深弹细雨,莫教移植绣床前。
硕塔哈,满洲人。
和姊白晓月题壁韵
〖右怨别诗,妾姊白晓月氏作也。初姊距妾家本数武而近,以故得朝夕会。凡有感触辄成诗,诗辄示妾。戊戌岁以中秋对月作见示,且索和,中有边塞征人意,深闺思妇情。妾亦口号成律,有“物随秋渐老,人与月同孤”句。越明年,渠良人远戌去。今年夏,妾夫子亦从军徂闽,芝房寂寞,锦帐生寒,秋月春花,徒伴一窗萧瑟。曩者中秋对月句,斯其识欤。嗟夫!通于才而穷于命,丰于貌而啬于时者,古今来指不胜屈。妾才若貌,固远弗逮姊氏万一,其时命不偶,未之稍稍上下。今读渠壁间韵,不禁泣数行下,因呜咽握管,次原韵成三绝句。〗
帐冷衾寒怨阿谁?柳烟花雨总成悲。
怕看春草当窗绿,别后珠帘尽日垂。
塞外马嘶青海夜,闺中人动白头悲。
可怜别后庭前柳,一样黄昏带月垂。
领略春光今共谁?杜鹃声里最堪悲。
香闺梦绕沙场月,曾见征人亦泪垂。
周仲姬,字淑和,号二如,福建澄海人,明经周彬女,龙溪诸生李尧封室。着有《二如居诗集》。
山村
远眺寒山麓,平云接暮村。
归鸦迷落日,残杵动黄昏。
月迥依林树,川迥绕石门。
重看城郭外,亦自有乾坤。
沈绮,字素君,江苏常熟人,诸生沈柟女,殷墫室。着有《环碧轩诗》。
大风泊舟色山
石脚插波心,东西水冲击。
我来风正号,浪花大如席。
万顷波腾来,触此崖腹窄。
拗怒不得聘,咆哮相斗格。
飞珠溅青林,迸雪洒丹壁。
砰訇走雷声,震荡动心魄。
少焉月东上,风定湖亦碧。
和艾圃三兄秋日江村杂兴
春水响潺潺,渔舟日往还。
江空月出早,树静鸟归闲。
潮到将吞岸,云飞欲动山。
夜来风雨过,花落满前湾。
锺睿姑,字文贞,安徽芜湖人。
同宁师游冶父山
无梁殿冷石门秋,铸剑池空水不流。
苔藓照人心自古,满天量雪落峰头。
树裹湖光一镜开,水晶宫外有楼台。
散花不到维摩室,亲捧云珠供佛来。
廖淑筹,字寿竹,福建侯官人,仪曹郎许雪村均室。着有《琅玕集》。
秋日琅玕书屋限韵
丹枫如染接詹齐,高卷疏帘一雁低。
几阵好风深院过,秋声多在树林西。
沈氏,字里未详,周青原室。
思归
东风吹恨几时消,春水连天又长潮。
自笑不如梁上燕,一年一度也归巢。
李心敬,字一铭,江苏上海人,李宗袁女,常熟归观察朝煦室。着有《小窗杂咏蠹馀草》。
寄外
满江树色晓阴阴,别恨离情两不禁。
好景每从愁里过,新诗多向梦中吟。
聊将锦字传千里,漫托鱼笺诉寸心。
一望天涯渺无际,思君空有泪沾襟。
归懋仪,字佩珊,江苏常熟人,归朝煦女,上海李学璜室。着有《绣馀小草》。
赠曹四姑于归
闻道云英下九天,翠眉新妇倍生妍。
定知茂苑无双士,始配瑶华第一仙。
玉镜晓妆花并笑,金樽夜泛月同圆。
征兰他日符佳梦,应见云芝茁玉田。
范龄,字柏年,江苏吴县人,范志长女,着有《荒洲吟草》。
山楼晚眺
几家茅屋疏林外,一径幽花落日闲。
野老不知身入画,踏残黄叶下秋山。
范德,字恕成,范志次女,戴师点室。着有《蓉洲诗草》。
晚步小圃
遥蜂翠润初消雪,绮陌烟轻半入云。
月在梅梢风在柳,可怜春色已三分。
方静,字畹香,安徽桐城人,庐江许正斋室。着有《友兰阁馈馀集》。
忆旧东诸姊妹三首
少小随肩长各方,儿时胜事尚难忘。
碧纱窗拥书千卷,沉水烟笼被一床。
春到楼头人共绣,诗联花底句生香。
闲来笑语双亲侧,谁解桃夭惹恨长。
却嫌井臼误埙篪,盼得宁家慰所思。
聚首浑忘男女累,欢谈尽是别离辞。
花怜客到香偏远,月爱人归影故迟。
竹屋松窗姜被暖,绝胜昧旦闻鸡时。
和光未久忽秋阴,霜雪无端折大椿。
鸦阵惊风悲失序,燕泥经雨泣残春。
即逢好会人俱老,纵使重归迹已陈。
白首不堪怀往事,诗成一字一酸辛。
薛琼,字素仪,江南长洲人,李崧室。
寒食
一样莺花二月天,饧箫声里兴萧然。
三旬九食吾家事,不独今朝是禁烟。
黄荃,字逸佩,江南太仓人,黄奉倩女,王路室。着有《蕉隐居集》。
春夜雅集
碧天如洗露华清,独理残妆照短檠。
茅舍忽惊喧笑入,春风忽称佩环轻。
愧无鲑菜延佳客,剩有琴书洽旧盟。
相对不知银箭急,柳梢日落各含情。
富梦琴,字隐清,号隐兰,江南江宁人,无为州邢苍友室。着有《绣暇草》。
纺绩叹
豆蔻篱边秋肃肃,秋虫彻夜鸣相续。
吚哑故作纺车声,似为寒衣特催促。
有时嘈杂疑急雨,有时凄切若私语。
暗逐清风韵抑扬,隔窗惊起贫家女。
抛梭怅然无限情,碧纱皓月动愁听。
机中定织百尺练,枉为他人作针线。
可知造物甚不均,逸者逸兮辛者辛。
富儿安坐衣盈籯,等闲闻之曾寒心。
孔丽贞,字蕴光,山东曲阜人,世袭博士孔毓埏女,历城载文湛室。着有《藉兰阁草》
暮春怀刘氏表姊
闲庭梧影静,曲径落花铺。
地僻微风响,天空片月孤。
新诗怀旧侣,短楮寄长途。
不识清宵立,犹思小阁无。
朱灵珠,江南华亭人,明府廖古檀景文室。
青琴阁即景
翠袖薄寒侵,临风思不禁。
书声良夜永,月影小楼深。
芳树垂红豆,幽花吐碧浔。
谁家年少妇,辛苦捣青砧。
廖云锦,字织云,江南青浦人,廖古檀女,华亭马某室,早寡。着有《仙霞阁诗草》。
梅花
谁人为筑避风台,倩影能教顷刻开。
赚出绣帘诸女伴,弓鞋忍露立春苔。
陈淑旗,字绣庄,浙江上虞人,诸生陈志学女,山阴戴某室,早寡。着有《绣庄诗草》。
晚思
弱质怯春寒,名花带月看。
惜花兼惜影,不忍倚栏杆。
李媺,字婉兮,江苏吴县人,李漫翁其永女,诸生陆昶室。着有《琴归楼小制》。
送梅垞之白下
踌躇江畔别愁深,落月苍苍曙色侵。
笑我只堪谋斗酒,怜君惟有载囊琴。
秋风矮屋三条烛,夜雨寒窗十载心。
想到归期真可负,桂枝香里细听吟。
汤朝,字蕉云,江苏金坛人,长兴沈子慕室。着有《蕉云诗集》、《笙罄同音集》。
檐冰
寒鸟晴□北风烈,鸳鸯瓦上消残雪。
寸心凝结迥绝尘,敲作玉钗贻丽人。
丽人晓起妆台倚,孤光照耀菱花裹。
愿簪云髻永承恩,谁知入手翻成水。
柯锦机,浙江青田人。
送外应试
剑匣书囊自检详,冬裘夏葛赋行装。
西风忽送来朝别,明月休沉此夜光。
见说诗文容易作,须知家感最难防。
莫夸司马题桥柱,富贵何如守故乡。
王姮,字稚影,号月函,浙江仁和人。
懒猫
山斋空豢小狸奴,性懒应惭守敝庐。
深夜持斋声寂寂,寒天媚灶睡蘧蘧。
花阴满地闲追蝶,溪水当门食有鱼。
赖是鼠嫌贫不至,不然谁护五车书。
黄淑畹,字纫佩,福建晋安人,黄莘田女,林春起室。
题杏花双燕图
艳阳天气试轻衫,媚紫娇红正斗酣。
记得春明池馆静,落花风裹话呢喃。
夕阳亭院曲池东,语燕时飞扇底风。
不管春来与春去,双双长在杏花中。
梅史,字玉卿,浙江海盐人,陈墨侬孝治室。着有《红豆山房集》。
闲吟寄夫子滇南
眼前景物与心违,蝶绕芳丛恋晚晖。
小胆虚疑常怯影,细腰纤弱不成围。
桃花掩映人难好,蕉叶分明梦可依。
又是一番疏雨过,落梅声里送春归。
不耐凝妆下玉梯,春心久作沾絮泥。
蝶缘善媚珍遗蜕,麝为生香悔噬脐。
别院灯残台漏转,倚楼吟罢月轮低。
刘郎莫恨蓬山远,只恐重来路欲迷。
雁写新秋字满天,锦书何日慰娟娟。
寻知故剑终归匣,多恐愁魂易花烟。
听雨更栽千个竹,选花常爱一枝莲。
倩他绘素图魔女,费尽奁中十万钱。
宫中学士羡新衔,怨女吟成迥隔凡。
赵氏至今完白璧,江洲应自湿青衫。
花残琼树妖姬曲,香冷隋堤绣锦帆。
渐愧月华诗思浅,聊凭双鲤达瑶函。
江洙,字碧岑,号小维摩,江苏甘泉人,侨寓苏州。着有《小维摩集》。
送半客之上江兼订来春偕往之约
长江滚滚路漫漫,九月西风作意寒。
骨相痴屯随分好,性情简朴入时难。
仰人乞舍知非计,审膝求容亦易安。
话到分携须命酒,一钩残月促筵欢。
青山列座酒盈觞,病待春风好去乡。
两口累身殊不厌,一瓢行脚更无方。
艰辛涉水缘饥迫,惭愧劳生试药忙。
只要此心澄若水,人间何地不清凉。
张采茞,江苏丹徒人,张誉星女,进士储兆丰室。着有《松阴阁吟稿》。
艾衲亭古松歌
眼前突兀见髯叟,屹立庭隅独乂手。
又如大壑潜虬龙,之而爪鬣寒冰封。
岁华阅历见根底,俯视群材无与齿。
长将一片碧空云,化作清阴覆亭子。
孤亭静夜如深山,寒涛飞籁相潺湲。
风声雨声听不辨,时有老鹤盘空还。
汪缵祖,字嗣徽,浙江仁和人,方伯汪芍坡新女,同邑别驾汤燧室。着有《侍萱吟》。
风雨过广信和夫子韵
行尽家乡路,西江第一程。
酒旗风影乱,兰浆雨丝轻。
城郭寒烟绕,沙鸥掠水迎。
湘南何处是?旅梦喜还清。
盛丽珠,字川媚,江苏长洲人,新安郑元苍侧室。
江月
冰轮涌出金波洁,照耀乾坤光不竭。
笑指长江风浪平,姮娥倒现波心月。
徐蕙文,字素存,安徽桐城人,同邑孙循徽室。
谼山漫兴
十亩阴藏一径斜,眠牛山下雨如麻。
夕阳芳径延孤座,断崦寒云罨几家。
尽有鸟啼将落月,杳无人问未开花。
茶柯麦穗分丛绿,最爱芄芄带晚霞。
陈氏
归舟即事
风静归帆稳,清光满目前。
一湖沉淡月,双浆破轻烟。
奋跃鱼堪羡,飞鸣雁可怜。
五峰名胜地,不得久留连。
赵淑,字艳贞,浙江钱塘人,赵菊坡女弟。
春日遣兴
晓梦初回嫩日含,年来心性未除憨。
爱书小字抽金管,为按新歌断玉簪。
乱噪松枝占鹊喜,细驮花蕊笑蜂贪。
空闺静掩黎云瘦,桑绿邻家已育蚕。
刘氏,湖南攸县人。
寄外
残风残雨总翔有,一曲平沙调不成。
镜有明心同色笑,雁无人字只闻声。
良宵月仗清樽伫,瘦骨衣图白纻轻。
莫赋湘灵思太切,一泓烟水泪千泓。
徒爱名花气不群,难将心事托行云。
魂当悲后销何极,语次欢前俗亦文。
薄命有谁知瘦影,黄昏无计挽斜曛。
遥怜岁岁湖山畔,故写湖山意问君。
孔兰英,浙江桐乡人,秀才汪鞠友圣清室。着有《爱日轩诗草》。
病后试笔
药炉茶灶小楼东,一月清闲罢女红。
常为贪眠憎百舌,每因多病怕春风。
才非咏絮人终俗,诗不言愁句亦工。
短什还教邻女解,知音只合在闺中。
曹贞秀,字墨琴,江苏长洲人,广文王惕甫芑孙室。
题葛玉贞《澹香楼集》
青元吕里悟前因,六甲灵飞拜玉真。
跨虎不来同写韵,去随南岳卫夫人。
曼珠小宛盛题词,淮海新编又一时。
何日九龙封墓版,我当书志葬西施。
汪纫,字畹姝,号香隐,浙江仁和人,方伯汪芍坡次女,金山王御室。着有《■⑸音集》。
春晓即事
纸帐筠床绝点埃,梦回初日上窗来。
熏衣侍女频催起,笑说园桃已尽开。
于洁,汉军镶红旗人,观察鳌沧来图女弟,宗室魁明室,早寡。
寄兄沧来
织尽人间寡女丝,三更涕泪一灯知。
近来焚却从前稿,不为怀兄不作诗。
吴师韫,字慧葊,江苏如皋人,吴方村女,钱塘施盘室。着有《蕉雨轩焦》。
芭蕉
天赐诗人绿玉笺,临池汪拂墨池烟。
每于风雨潇潇夜,长送秋声到枕边。
彭孙婧,字娈如,浙江海盐人,彭骏孙女兄,明府陈龙孙室。着有《盘城游草》。
夜闻弦索
寒釭挑尽已三更,何处歌声恼客情?
残月纸窗眠不稳,照人离恨太分明。
李学温,字兰贞,直隶任邱人,太史李中简女,舒其绂室。
落叶
西风方动叶黄时,寒影萧萧作意吹。
晓月不遮砧响院,晚烟犹恋鹊巢枝。
忽惊似雨敲窗急,惟爱如花扫径迟。
剩有幽窗小横幅,春林无羔碧参差。
潘夫人,福建进士潘仲徽室,见《香草斋诗话》。
寄夫
暮雨沉沉不肯休,知君今夜宿谁楼?
遥知楚水吴山外,旅况闺情一样愁。
申元善,字清修,江苏上海人,桂能室。
杨花
似雪如花一色迷,随风飘荡各东西。
只愁着地无归处,陌上人来踏作泥。
王炜,字辰若,江南太仓人,海盐诸生陈光縡室。着有《燕誉楼稿》。
西冷闲咏
澄江回抱古城斜,一片烟云接永嘉。
为爱好山聊驻足,偶依高树便成家。
湖光潋艳侵行笈,竹影参差带落花。
闻道故人将卜隐,短衣双挽鹿门车。
汪是,字贞庵,安徽歙县人,广文吴之騄侧室。着有《馀香草》。
古体留别
结发事夫子,日月如转毂。
妇职岂云供,中宵聊佐读。
但惜别离苦,倡和多悲曲。
宦游近故乡,幸得侍盥沐。
艰难历三岁,有无共饘粥。
二竖久缠绵,馀生真桎梏。
君贫妾复病,天意亦何酷!
疲躯难自持,冉冉待空木。
松柏夸岁寒,恩情乃愈笃。
奉君不克终,冥报可能续。
香咳集选存六
冯履端,字正则,江苏南汇人,丁岵瞻室。
南湖别业呈夫子
小筑幽深一不湄,青畦碧树望参差。
新丰鸡犬频来往,香茗文章旧倡随。
娇女摘花晨露湿,奚童驱犊夕阳迟。
先生倘欲逃空谷,冀缺馀风尚可思。
颜氏,号恤纬老人,山东曲阜人,考工颜修来光敏女,孔兴■⑹室,早寡。着有《晚香堂集》。
病中不寐
曙雁成行过,群鸡远近鸣。
一灯明复灭,双杵断还清。
眼倦花初合,肌寒栗欲生。
拥衾难假寐,残漏咽荒城。
袁倩,字蝶仙,江南长洲人,顾益斋侧室。着有《蝶仙遗草》。
晓起遣兴
半床初睡足,抱日倚帘斜。
鹊占巢争树,蜂驮蕊闹衙。
山光分野墅,春色到邻家。
心事凭谁语,衔杯细啜茶。
方筠信,安徽桐城人,左文全室,早寡。着有《含贞阁集》。
检先夫遗草
鹦鹉才高屈数奇,未开箧笥泪先垂。
平生映雪囊萤力,不见腾蛟起凤时。
狱底龙埋光讵掩,墓门鹤返事难期。
九原应悔呕心血,百卷文章待付谁!
张静,字秋山,江南华亭人,奉贤庄与偕室。着有《清闺集》。
春雨
春云浓似墨,移雨过园林。
花迳红初减,苔垣碧渐深。
轻寒添翠幌,馀润入瑶琴。
不尽迎暄感,应知寸草心。
陆易迁,江苏上元人,指挥徐大年室。着有《绿窗偶吟》。
题漂母祠
古今多少明眸客,不及青山老妇心。
一饭岂殊黄石履,淮阴只解报千金。
王琼,字碧云,号爱兰,江苏丹徒人,王柳村女,第着有《爱兰书屋初刻》。
赠比邱尼
仙子传来古雪篇,步虚声裹绛云连。
遥知静对梅花月,鹤听禅经立晚烟。
扫径
菊残三径懒徘徊,枫叶飘丹积满苔。
正欲有心呼婢扫,哪知风过替吹开。
蒋绣征,字蕙芳,江苏华亭人,陆长庚室。着有《瀚心处诗抄》。
送兄金兰之广西
画角声残酒半酣,张灯小市驾行骖。堂前菽水毋多虑,客裹风霜苦未谙。
路转东吴劳远梦,驿经西粤辨乡谈。清贫自信传家惯,不待临歧话再三。
毛■⑺,字仲瑛,江苏长洲人,诸生金凤翔室。
新晴
雨歇千林后,晴开五月天。
断霞明极浦,新绿上平田。
野水失溪岸,远山横暮烟。
忽闻高阁外,几树已鸣蝉。
金兑,字湘芷,江苏长洲人,金凤翔女。
秋日杂兴
无事柴门识静机,初晴树上挂蓑衣。
花间小燕随风去,也向云霄渐学飞。
张粲,字疏影,江南江宁人,农部许承钦侧室。着有《适燕吟》。
对镜忆冰绡姊
昔年共绣对青江,倚槛回看玉一双。
今日镜中惟瘦影,含情不忍向寒窗。
孔继瑛,字瑶圃,浙江桐乡人,沈廷先室,观察沈启震母。
梅花
雅淡偏宜雪,横斜合有诗。
月明清梦远,风冷暗香迟。
庚岭春先占,秦楼笛漫吹。
江南空有信,不解寄相思。
江峰清,字半岚,号梅谷,湖南衡阳人,罗某室。
纪梦
添香永昼小游仙,路入蓬壶别有天。
洞口云深无犬吠,山头鹤懒伴松眠。
棋闲静对馀花落,果熟新偷异味鲜。
留得清音鸾啸在,一回吟赏一逌然。
汪璀,字催弟,浙江为程人,德清徐以坤室。着有《修竹吾庐诗草》。
嘲柳
却笑陶彭泽,空传五柳名。
看他风过处,腰折善逢迎。
张氏,湖北潜江人。
绝句
病废机梭老废蚕,牙签湘帙兴犹耽。
唐诗汉赋全收卷,日向纱窗读二南。
吴氏,江西南城人,杨日鲲母。着有《悟雪草堂诗抄》。
寄怀文山弟
冷过黄梅节,庭花几度删。
艰难思弟妹,迢递望乡关。
别味浓于酒,归心绕若环。
麻姑山下睡,夜夜梦中还。
董白,字小宛,号青莲,江苏如皋人,冒辟疆侧室。
绿窗偶成
病眼看花愁思深,幽窗独坐弄瑶琴。
黄鹂亦似知人意,柳外时时送好音。
陈玉瑛,号左芬,侍史福建侯官人司马郭复堂起元母,着有《兰居诗草》。
送别
欲别难为别,吞声古渡头。
妾心如此水,相送下渝州。
张皖江,字莲芳,江南吴县人,秀才朱德垣室。
送春
九十韶光蓦地催,花飞一片点苍苔。
春风情似秋云薄,百啭流莺唤不回。
墙外东风力巳微,留春无计思依依。
多情最是寻香蝶,恋着残红不忍飞。
孙凤台,字仪九,江南昆山人,孙垲桴大登女,吴宗万室。着有《水南绣馀草》。
瓶梅
向暖初开第一枝,折来妆阁手中持。
横斜疏影纱窗上,画出孤出处士时。
陈淑兰,字蕙卿,江南江宁人,诸生邓宗洛室。着有《化凤轩诗稿》。
病中作
风雨深闺伏枕时,万重心绪惹愁思。
自怜尺二腰围减,尚是瞒郎不使知。
谢随园夫子诗序
果然含笑过新年(公来札云使兰笑而遇新年也),已得名传太史篇。
侬作门生真有幸,碧桃花裹彩云边。
孔继坤,字芳洲,浙江桐乡人,嘉兴高明府士敦室。着有《听竹楼偶吟》。
病起
徒倚窗纱意惘然,芳春常伴药炉边。
绝怜病卧经三月,孤负韶华又一年。
蛱蝶飞来浑似梦,柳花飘尽不成绵。
风光满眼增惆怅,剩有离情付小笺。
姚益敬,字符吉,浙江乌程人,姚玉裁世钰女,进士董丰垣室。着有《芬陀利居小稿》。
力疾作书寄外因题纸尾
尺书初题罢,轻罗泪未干。
离愁不堪寄,聊复报平安。
方可,字青君,居里未详,着有《白沙翠竹集》。
松径
长松一迳交,幽阴互拏攫。
静听松风吹,响疑松子落。
人迹且不到,炎气何处着?
钱孟钿,字冠之,号浣青,江南武进人,钱文敏公维城女,山西观察崔龙见室。着有《浣青诗草鸣秋合籁》。
青门柳枝词
渭城风物又经春,嫩绿初齐客里新。
记得大堤和雨折,泥他青眼盼行人。
花未飞绵叶剪蓝,风吹无力起眠三。
旧游最有难忘处,一路依依近汉南。
折赠谁家怅别难,藏鸦时节絮初残。
何当系艇扬州郭,一种青青雨后看。
花落江潭客未归,轻阴漠漠拂帘衣。
哪堪烟雨催春去,深巷人家燕子飞。
庄素盘,江苏武进人,济南太守庄敩坡钧女,太史崔景俨室,钱孟钿媳,着有《蒙楚阁诗草》。
新月
帘卷西风小院门,玉阶凉动近黄昏。
蛾眉一曲横天半,疑是嫦娥指爪痕。
杜芳英,字菊隐,江苏新阳人,常熟殷昆兰室。
寄梅溪兄
湖光山色丘于油,二月春风好放舟。
不是词人金粉笔,六朝烟景倩谁收?
王竹素,字寄岩,江苏吴县人,掖县赵琳侧室。着有《玉兰轩藏稿》。
寄石寅夫子
佛龛香篆誓如初,茹素恒甘嫩甲蔬。
烽火隔江鱼雁少,泪痕濡墨答君书。
孤灯低焰晚风轻,渐渐书窗雨二更。
此际有心同叶碎,小芭蕉上一声声。
郭芬,字芝田,安徽全椒人,孝廉汪存南履荃室。着有《望云阁诗集》。
山居秋暝
空山微雨歇,秀色晚来昏。
凉意泉中静,秋声竹外喧。
渔歌归远浦,樵唱入孤村。
对此清幽趣,穷通休更言。
吴瑛,字若华,浙江平湖人,少宰吴树屏嗣爵女,屈恬波室。着有《芳荪书屋存稿》。
新磨镜
宝镜朦胧减旧清,一朝磨洗倍晶莹。
云开夜月秋毫见,雨过菱花色相明。
阅世兴亡疑有眼,辨人好丑总无声。
玉台妆罢时时拂,莫使浮尘又暗生。
陈素安,字定林,浙江仁和人,观察沈世焘室。着有《生秋阁吟稿》。
卖花
房栊寂寂闭春愁,未放雕梁燕出楼。
应怪卖花人太早,一声声似促梳头。
刘运福,安徽宣城人,刘楷女,诸生梅琢成室。着有《焚馀草》
天逸阁望敬亭
名山属望处,霁色正当楼。
野树逢天碧,孤云达塔浮。
泉声双镜落,岚气一窗收。
素抱丹邱志,无缘作胜游。
顾蕴玉,字绛霞,江南昆山人,顾芥亭女,彭希涑室。着有《芸晖阁吟草》。
四时佳景词
满目江英似景,一溪弱柳如烟。
香暖佳人罗袖,花阴深处秋千。
水阁晚凉初霁,荷香入座生风。
云外轻雷渐远,一钩新月朦胧。
翠袖烟含宿雨,露丛风递幽香。
满地月明如水,半窗竹影摇凉。
岭上寒催枫叶,庭前香送梅梢。
昨夜纸窗风紧,朝来雪满晴郊。
徐七宝,字雅闲,安徽歙县人,诸生徐芳沅女,字曹榜,迎娶前一日卒。
伤心吟
挑尽寒灯暗复明,隔窗初断远村更。
玉楼若使能怜我,金屋依然可唤卿。
但祝鸾胶期再世,何须獭髓怨三生。
吟笺检点焚将尽,不向人间留姓名。
寂寥人醉未调琴,谁为求凰卜好音。
妆阁巳拖青镜影,夜台应抱白头吟。
薄缘似月还同缺,旧梦如云不可寻。
回望夕阳松裹屋,空留苍翠万峰阴。
柴源,字瀚如,浙江仁和人,给事柴禹门女孙,字奇室。着有《映雪堂集》。
同子妇自蜀之滇南
一官远系倚闾思,汝更情深举案时。
且整安车离剑栈,还携古剑到昆池。
山环绝寒边筹重,风刮飞尘驿望迟。
计到滇南春色好,待看丛竹长孙枝。
张秀,字惠中,湖广人,德州通政参议孙子未勷侧室。着有《落霞堂存草》。
初秋村居漫成
昨夜峰头雨,飞流壮怒涛。
翠微伤远月,秋色入平皋。
萧瑟临涡水,悲凉论楚骚。
兰台当日事,千古欲为曹。
陈氏,号爽轩,江南江都人,黄鬯圃室。着有《和鸣集》。
采兰
地僻少四邻,镇日柴门闭。
剃草与栽花,生来性相契。
独有一株兰,晓暮时相艺。
今朝开几枝,芳气袭我袂。
眷恋不忍离,割爱冠花髻。
于素安,字兰窗,江苏金山人,诸生于暄女,娄县王鋆发室。
秋燕
豳风七月火西流,底事空堂暑尚留。
不是三更桐叶响,几疑今夜未曾秋。
姚瑛玉,安徽桐城人。
泳园纪游
村坞云遮取径斜,垂杨一带暗窗纱。
风迥树杪惊凄鸟,水绉波纹聚落花。
山色全归残照里,晚烟平罩野人家。
闲心共话当年事,看汲流泉煮建芽。
周沣兰,字素芳,江苏长洲人,明府周兆熊女,李大桢室。着有《浣云楼诗草》。
病起
斗室垂帘日影迟,药炉烟袅细如丝。
病来妨却看花眼,开尽棠梨总不知。
蒋氏,号锦楼,安徽歙县人,王某室。着有《锦楼诗草》。
秋思
嫩凉初透雨斑斑,一径残烟独掩关。
天府列星临薄命,人寰无药驻红颜。
填空横海千年恨,剩托乡心午梦间。
牢落半生成底事,又将平眼看秋山。
石学仙,江南如皋人,进士石为崧女,沙又文室。着有《冰莲绣阁诗抄》。
答吴门女子感怀
兰思蕙怨惺惺语,柳絮春风字字新。
自古伤心同此病,深愁多付有才人。
江韫玉,字兰雪,浙江归安人,金若川室。着有《兰雪诗草》。
采莲曲
霞光欲敛湖光绿,红藕风微散芳馥。
木兰舟里石榴裙,棹歌声出横塘曲。
就中有女殊娟娟,陆离羽佩珍珠钿。
欲采不采娇无力,停桡暗羡鸳鸯眠。
鸳鸯比翼空凝伫,翠袖临波淡容与。
泪珠不共露珠晞,侬心较似莲心苦。
苦心脉脉有谁知,满湖凉月殢相思。
彩云天远何由到,妾颜如花能几时?
龙循,字素文,安徽望江人,吴元安室。着有《双清阁稿》。
春日散步
雨过苔痕滑,风清花欲燃。
松高青蔽日,林远绿依天。
山岛时来去,孤云独往还。
微茫堪咏处,天外数峰悬。
石氏,号慈石老人,湖广湘潭人,明府张顾堂力行母。
七十生辰作
〖余就养四儿力行官舍,四载于兹。今七十年朝,力行荟萃所乞寿言。歌以侑觞,老妇何幸,得为大人先生齿录?顾其词类多侈颂,愧不敢当。枨触余怀,若有不能自已于言者,因仿杜少陵寓同谷县诗体,作歌七首。第七句即用其语,少陵以飘流鸣感,而余亦数十年来备尝荼蘖之境,词不相袭,遇亦近之,吾子孙能喻此意,庶几知所勉焉。〗
忆昔忆昔初作妇,鬖髿白发娱太母。
舅扶鸠杖晨上堂,捧羹小步君姑后。
秋风猎猎动地来,萱凋椿瘁养何如?
鸣呼一歌兮歌已哀,孝子有后栽者培(乡人称先舅为张孝子)。
夫子夫子天下才,兴酣摇笔驱风雷。
江东米价了不知,摩挲彝鼎颜为开。
文章独憎杜甫命,生死惟托刘伶杯。
鸣呼二歌兮歌始放,燕楼风月秋自爽(燕楼,先夫子书室名)。
秋荼秋荼味孰知,晨餐夕啖甘如饴。
黄泉碧落拟相逐,留意哀此诸孤痴。
良人遗恨目未暝,覆巢欲堕须撑支。
鸣呼三歌兮歌三发,容易成家力早竭。
旲天旲天生我劬,母氏教绩父授书。
女子有行安得养,楼头凝泪瞻亲庐。
显扬恨非巾国事,无暇誓守白璧躯。
鸣呼四歌兮歌四奏,保身敢忝门楣旧。
有妹有妹矢从一,女而不妇老于室。
青灯红泪五十年,博得乌头耿皦日。
蜾蠃负子教诲劳,他年九地心堪质。
呜呼五歌兮歌正长,相思不见天茫茫。(妹幼字曾氏,所事者不幸而夭。妹年才十九,誓不再适。力请于母氏,衣素哭奠曾氏子之墓,归扃一室,励志守贞。母怜之,与田数亩,以给其养。今妹年六十有馀矣,方得嗣子,相依朝夕。悲夫穷哉!向余就养力行官舍,邀妹不果行,白首天涯。每一念及,辄为泪下也。)
我来就养愁转剧,鞭朴声中簿书积。
从容肆应良复难,圣主深仁在保赤。
官名父母须慈祥,家有子孙要蕃硕。
呜呼六歌兮歌思迟,筵前肴酒民膏脂。
予季鞅掌闽海边,诸孙文战留湘川。
人生何必麋鹿聚,所求无忝绳其先。
我家祖德方绵绵,我今老健天所怜。
呜呼七歌兮悄终曲,蟾窟风香落金粟。
吴■⑻英,字次成,安徽全椒人。
奉酬余夫人
四十年来掷水流,江山异地镇相留。
风帆消息牵新梦,云树纷披拥旧愁。
月破疏棂侵病发,居潜僻巷少行驺。
诗魂巳逐家乡外,短笛长吟尽欲勾。
席佩兰,字韵芬,号浣云,江苏昭文人,孙子潇室。着有《长真阁诗稿》。
夫子报罢诗以慰之
君不见杜陵野老诗中豪,谪仙才子声价高。
能为骚坛千古推巨手,不待制科一代名为标。
夫子学诗杜与李,不雄即超无绮靡。
高唱时时破碧云,深情渺渺如春水。
有时放笔声悲愤,腕下疑有工部鬼。
或逞挥毫逸兴飞,太白至今犹未死。
丰此啬彼理或然,不合天才有如此。
今春束装上长安,自言如芥拾青紫。
飘然几阵鲤鱼风,归来依旧青山耳。
囊中行卷锦绣堆,呼灯转读纱窗底。
燕晋山河赴眼前,春秋风月藏诗裹。
人间试官不敢收,让与李杜为弟子。
有唐重诗遗二公,况今不以诗取士。
作君之师守君学,有才如此足传矣。
闺中虽无卓识存,颇知乞怜为可耻。
功名最足累学业,当时则荣殁则已。
君不见古来圣贤贫贱起!
古镜
一片秦时月,清光万古新。
对君原是我,知尔阅多人。
难使年华驻,翻嫌面目真。
深藏如不露,何处着纤尘。
病怀
坐废晨梳倦废眠,病人心事困人天。
桃花流水刚三月,柳絮因风又一年。
偶检药方翻绣谱,暂开帘押放炉烟。
绿纱窗口屏山角,最爱清阴最恼蝉。
春游
放桨如飞落日迟,并船相见好花枝。
春游学得新兴髻,明日梳头更入时。
葛覃,字文娥,江南长洲人,着有《还读斋稿》。
遣兴
燕语莺啼午梦惊,篆烟袅袅绕帘轻。
病馀不耐吟芳草,却展红笺记药名。
吴兰,字兰儒,江苏荆溪人,中书吴澍女,薛瀚生室。着有《凝碧轩诗稿》。
萱草
欲到花前慰寂寥,春愁无那似春潮。
阶前种遍忘忧草,不信侬愁尚未消。
李坛,浙江平湖人,观察高衡室。着有《生香乐意斋稿》。
陆园
扫墓回舟晚,重经陆氏园。
曲藤遮小院,密竹绕长垣。
花落飞红点,鱼游动碧痕。
寻幽留半刻,过塔已扃门。
吴湘,字筠仙,浙江石门人,嘉定诸生许锡曾室。着有《贻清阁诗稿》。
采莲曲
雨过银塘夜色凉,摘来莲子怕空房。
风回欲采还停手,为有鸳鸯叶底藏。
许德瑗,字素心,号竹轩,福建晋江人,许石泉女,何某室,早寡。着有《疏影楼稿》。
酬胡卧云姊见赠元韵
年来无梦到尘氛,祗有情牵向卧云。
杨柳风微春试茗,梧桐月冷夜论文。
莫言回首东西别,且喜联床上下分。
拥卷每嗟知已少,半生深慰得逢君。
黄璞,字石辉,浙江钱塘人,陆艾山维新室。着有《棣华诗草》。
吴夫子
桃李正秾华,暄风亦和畅。
琴五静且好,钟鼓乐且壮。
幸已见君子,将何以为贶。
愿持双玉环,殷勤结指上。
温润已如斯,举止恒相傍。
名兮人所贵,学兮名所仗。
云霄自有阶,何必劳怅望。
丈夫有大志,襟怀当倜傥。
丁瑜,字静娴,浙江长兴人,进士庄眉锡室。着有《皆绿轩诗集》。
西湖秋感
忆别西泠怅远游,疏烟淡月梦中留。
一声断雁云中落,数点轻鸥水上浮。
拨草漫寻苏小墓,挑灯重赋水明楼。
东风转眼年年恨,此日风光已破秋。
纪琼,字蕴玉,湖北汉阳人,陈鹤订继室。着有《绣馀草》。
重阳后一日作
节过重阳冷,情牵别绪长。
愁来惊落叶,老去恋秋光。
白蝶萧萧过,黄花淡淡香。
倚阑还独语,谁信九回肠。
商可,字长白,浙江会稽人,太守商宝意盘女,早卒。着有《昙花一现集》。
斗蟀蟋作
谁教嚄唶两争雄,白帝馀威到草虫。
可惜旌旗兼壁垒,指挥都是小儿童。
戴俶,字联珍,江苏常熟人,闺秀席兰枝女。
怀赵絮庭表姊
疏帘月影上迟迟,画阁挑灯有所思。
最是令人忘不得,相看欲别未行时。
鲍之兰,字畹芳,江苏丹徒人,鲍步江皋长女,何桂桥沣室。
久不得都中书
帘帷风暖暮春初,与古相亲与俗疏。
几卷残编陈短榻,半峰晴翠落衡庐。
愁同溪水流难定,心似蕉窗卷未舒。
沙鸟群飞空惹恨,何时钓得锦鳞鱼。
鲍之蕙,字仲姒,号茞香,鲍步江次女,张舸斋铉室。着有《清娱阁合稿》。
扬州湖上迟月
试灯风细夜潮平,曲岸维舟待月生。
垂柳和烟欹水影,乱鸦如雨入林声。
山轿客散车尘定,画舫灯红鼓吹清。
却忆板舆花下过,湖光应识旧时情(乙己秋,侍先慈都门归经此)。
鲍之芬,字佩芳,号浣云,鲍步江三女,广文徐秀亭彬室。
秋日病中寄怀骆佩香夫人
忆人何处赋登楼,风雨蕉窗黯客愁。
世外容君轻似鹤,霜枫江上又吟秋。
屈秉筠,字婉仙,江南常熟人,赵子梁室。着有《蕴玉楼集》。
残菊
忽忽重阳后,飘零又一年。
独留高士节,不受俗人怜。
荒径下斜日,破篱生野烟。
自怜憔悴影,相对暮秋天。
覃光瑶,字玉芳,湖南武陵人,覃咫宸女,着有《玉芳诗》。
幽居用贾岛韵
滚滚红尘外,闲闲绿树村。
月生花印榻,风动竹敲门。
好鸟夸山色,寒泉诉石根。
萧然人境远,相对欲忘言。
戴兰英,字瑶珍,浙江嘉兴汪某室,早寡。着有《瑶珍吟草》。
春日杂兴
苔痕一望绿初交,新茁兰芽课婢浇。
得句怕忘随手录,消闲无计借书钞。
海棠带雨含红泪,乳燕寻泥补旧巢。
细响忽惊春梦醒,隔窗铁马听轻敲。
卢元素,字净香,江苏江都人,钱玉鱼东侧室。
同仙霞女史虹桥春泛
隋堤柳色最堪怜,绿到扬州三月天。
双桨红桥桥下路,数声啼鸟一溪烟。
卫融香,字绀雪,江苏长洲妓,着有《绀雪诗草》。
秋日怀韦生
江城秋气入萧森,碎尽相思两地心。
岁月无情催黑发,关河有泪哭黄金。
薜萝争乱芙蓉色,络纬愁兼蟋蟀吟。
寄语君平情未断,章台杨柳尚阴阴。
范云,字双玉,江苏甘泉妓。
泛湖
轻桡沿碧渚,泛泛得幽寻。
款语微花笑,新凉荐夕阴。
歌从邻舫至,酒向故人深。
莫讶归途晚,前溪月满林。
尤瑛,字锺玉,江苏上元妓。
秋思
月昃墙阴粉蝶回,一双新缔海棠开。
芊芊细草休重绿,秋遍天涯人未来。
郑如英,字无美,小名妥娘,江苏江宁妓。
雨中送期莲生
执手难分处,前期问板桥。
愁从风里长,魂向别时销。
客路云兼树,妆楼暮与朝。
心旌谁复定,幽梦任摇摇。
乔容,字云生,江苏江宁妓。着有《落霞词》。
步韵答所赠诗
憔翠妆前梦未消,春风处处傍君轺。
自怜弱质和花瘦,且喜同心向月标。
未许白头吟司马,岂堪红袖舞双乔。
巫云一片江干远,留却愁眉不忍描。
赵彩姬,字今燕,江苏江宁妓。
燕来
独坐掩罗帏,愁看双燕飞。
思君不如燕,一岁一来归。
陈素素,江苏扬州妓,着有《二分明月集》。
和天水先生见赠韵
临邛曾爱酒家图,得见相如果甚都。
岂惜琴心通一笑,不知曾聘茂陵无。
沈雅,字倩扶,江苏华亭妓。
题破水道人梅花书屋图
闲凭鸟儿耽幽僻,想见高人静坐情。
窗外梅花窗内月,与君心事一般清。
沈稚,字偏红,倩扶妹。
题破水道人梅花书屋图
春天小阁梅开日,绣幙轻风月上时。
想是满身花月影,夜扶残醉起题诗。
锺清,字素娘,江苏仪征人。
赠吴生鹿源
红豆教歌似馆娃,可怜今日在天涯。
郎船若打真州过,八字桥边妾有家。
傍着桐阴种绿蕉,望江楼下曲阑招。
他时闺阁无人见,好谱新词吹玉箫。
林秋香,小名奴儿,江南人。
题画扇答讯
昔日章台舞细腰,任君攀折短长条。
如今写入丹青里,未许东风再动摇。
冯香,字静容,江南昆山妓。
次韵答尤西堂大史
扫眉才子忽停车,鹦鹉传言到妾家。
三日名香留坐褥,五云彩笔照窗纱。
青山肯惜红颜薄,翠袖容扶乌帽斜。
珍重春风数相访,小庭新树枇杷花。
湘烟,姓未详,江苏上海妓,诗见《上海诗钞》。
送别
丹凤楼头新月明,黄龙浦口暮潮生。
赠君一掬无痕泪,常作红蕤枕上声。
王丽娟,小名金儿,山东济南妓,着有《香国小草》。
寄人
别后容光瘦似花,无聊独自倚窗纱。
萧条门巷从君去,春色何尝到妾家。
徐翿,字雪翾,浙江嘉兴妓。
秋怨
〖独处善怀,凉秋易怨,兼以病骨支离,而永好中绝。彤管在御,聊代萱苏以写幽忧云尔,非敢议盘中作也。〗
自许恩情百岁同,哪堪弃置任秋风。
开帘见月还羞月,似笑齐纨笥箧中。
露华点砌舞衣单,人在空房怯倚栏。
记得与欢相傍处,夜来风雨不知寒。
枕接啼痕两自知,空床无语只疑痴。
鹦歌不解伊人远,只管窗前唤画眉。
锦簟孤栖灯灺青,熏笼斜倚漏三更。
西风欲破人愁寂,吹入芭蕉作雨声。
萧瑟还同落叶蝉,输他吸露饱风烟。
乍拚身试相思昧,检点腰肢足可怜。
蔡闰,字小秋,山西代州妓。
送别
银灯焰短金垒歇,欲语离情舌如结。
今夜萧萧一阵霜,明朝马上看黄叶。
许玉筠,字畹珍,号玉峰女史,江苏昆山人,着有《花晴阁吟草》。
清明
扫尽梨花独掩门,深沉院落自黄昏。
小楼厌听纷纷雨,不是行人也断魂。
朝霞,姓未详,江苏上元妓,后为尼,名曙光,着有《红于词》。
送人
秋风江上送君舟,落叶江枫总别愁。
解缆不知人去远,凭栏犹倚夕阳楼。
陈翠云,江南无锡妓。
呈座客
小驻华轩日欲斜,论心且尽一杯茶。
多君情似桃潭水,可肯殷勤戴落花。
文娥,江南华亭妓。
赋答沈上舍南疑
几缕炉烟荡晚风,敛衣闲立小庭东。
生憎蝴蝶偏多事,拂落山樱满地红。
绿窗无事嫩搊筝,小卷虾须又听莺。
客到不须鹦鹉报,隔溪吹送踏歌声。
洪梦黎,字蕊仙,号白云道人,江南江阴妓。着有《白云遗稿》。
我我斋赏梅
愁来万事压眉端,忽睹梅开意自闲。
我欲问花花问我,相逢夜半不知寒。
陆瑶仙,□□□□妓
寄所知
料峭春寒夜,相思寐不成。
鸟声如话旧,花影最关情。
密意凭谁寄,闲愁逐草生。
愿君早怜取,相与订深盟。
〖注:■⑴,艹+强,jiāng,俗作姜。■⑵,忄+尉。(无读音)■⑶,木+敕。(无读音)■⑷,衤+肖,音稍,衣纴也。■⑸,縠之纟改鸟。(无读音)■⑹,火+阜,音妇,炽也。■⑺,殻之几改王,kū,■⑻,上雨下禹,yǔ,音羽,雨貌。〗
■母传 明 吴县王鏊济之 撰
■母,蜀之蚕丛人,后徙于湖。自洪荒时,孕月精而生。生凡二种,其一曰禾公,宅于土,负谷,泊泊然,自长自化,人拾而吞者充饥。日三四进,不能舍,至倚为命,后稷氏主之,一宅于树,■■然,有头目,嘴微黝,多足而肉身,上下浑圆,邻于长桑,因食其叶,号曰■母,黄帝氏主之。方生时,纤细而裸,数甚繁,亦随人意,听其多寡,性不喜风,坐密室加暖则滋蕃育。旬日间三觉三眠,觉则食湪叶,细细环转至尽,昼夜不少停,薨薨有声,独避其梗,久之肥白,状如水晶。
一日,自请于帝曰:“妾素有经纶之志,北玄冥氏,岁岁挟大风示威。妾虽孱,能御之。彼以栗,吾以温;彼以劲,吾以软。差足相胜,况久食大官,乘鄣自效,此其时矣。”帝曰:“相从久,未忍舍汝投荒也。”然母性时急时懒,不自持,悒悒请老。帝曰:“凡养者必有以用,日来遇汝厚,皇后亲率六宫,保汝长汝,寝不得安,食不得下咽。上林之树尽秃,而遽舍朕辞去。可乎?”曰:“固也,必有以报。然非独辞而已,将丐陛下一枝之稳,自相结聚,以基太平之业。且陛下血战数十年,涿鹿之功最大,及今制黼黻文章,光运中天,而妾亦得与禾公并耀功烈,不亦可乎?”帝曰:“然则,何计而可?”因进曰:“陛下柴望之馀,尽有馀束,愿断之,长尺有咫,置妾于颠,重累可三可四,妾愿尽吐胸中所有,团为雪宫,投之沸汤中,看有细而浮者,引之挂于轴,轴转不休,以尽为止。惟陛下所用,而妾残躯,或委粪土,或饲鸟兽,皆无所惜。”帝怃然从之。而皇后深念:“宫中充下陈者甚多,如母静而不喧,婉而不嬺,盘旋不噬,且互枕籍,不苦凌压,即好嚼,祗木叶树芽,无腥膻滋味之奉。一旦尽族糜烂,大可怜。”乃留十之一,置楮上。次日,生子累累,不知其数,又挟二翼,栩栩然飞。或曰:“此蛾眉也。行且惑人。”后疑之。然见其臃肿烟粉零落,度非帝所喜,置不与较而收其子藏之。曰:“此又来岁上林之蠹也。”于是洒扫宫内外,置酒酣宴行赏。
而帝一日视朝,取轴,示群臣。大史院进奏:“夜来文星见,一经一纬,牵牛织女,指日渡河。”帝喟然曰:“昔■母常有此言,恨不留之,听其虞渊以殁也。”语未几,轴上发白光,贯斗,长经天,殿门外馨然有声,一神人冉冉而下,自称曰:“丝襄”。俯伏,衣皆浑锦无痕。奏状,请轴而观。曰:“此臣母家所毓也,以莹洁无颣为体,五色变化为用,衣被万方,包裹万汇为功业,而又归本于素。素者,质也。天,体也。君,道也。臣,道也。今陛下应昌期,开大素,臣请得受而络之,绪之。勤以杼,贯以梭,提以玉甲,覆以晴云,七日毕工以献。”
如期,帝大集廷臣召入,捧几而上,时西域贡昆吾之翦,囗海进冰绢之助,女娲氏方炼补天之石。即以命之,随手而成。太阳在左,太阴在右,山龙华虫,各以次列。会南郊,帝斋宿,五鼓,起披之,上衣下裳,露冕执大圭肃拜,香气凝霭,洋洋临格。礼成,还宫肆赦,尽发余轴,赐丞相以下各有差。
次日,两厢父老进,请分余缫祀为神,世世修职贡,许之。于是与后稷氏大会,议封爵。禾公曰“谷城君”,赐姓米。■母曰“锦城君”,赐姓文,秩比上公,禄万石。禾之弟曰“黍、麦、豆、稷、粟。”■之弟曰:“绵、葛、褐、苎、麻”,爵次之,禄五千石。其族散处四方皆遍,民得依倚出入。通祀于家,曰“司仓之神”,以多为贵,陈陈相因。而不者,一粒一丝无所著。议者或有不均之叹,乃二人实无趋避意。曰:“我为勤者所得,又其若惰者何?”于是众协然趋之。每岁大丰。而冠带衣履,独江南甲天下。
禾公■母遍天下,自古及今缺一不可。古诗云:“粒粒皆辛苦。”又云:“多少工夫织得成。”世之暴殄天物者,当细读此文。
〖注解■,忄+蠡,luǒ。■(亻蠡)字之讹。王鏊有■母传,注蚕也,出荀子。按荀子赋论,有物于此■(亻蠡)■(亻蠡)兮,其状屡化如神。从亻,不从心。王文误。读如倮,谓蚕也。〗
乔复生王再来二姬合传 清 李渔笠翁 撰
乔王二姬,生前无名,皆呼曰“姊”。乔,晋人,即名晋姊;王,兰州人,即名兰姊。既曰无名,则何以有复生再来之号?曰死后追忆,不忍叱其小字,故为是称。一则冀其复生,一则喜其再来,皆不忍死之之词。犹宋玉之作招魂,明知魂不可招,招以自鸣其哀耳。
岁丙午,予自都门入秦,赴贾大中丞胶侯,刘大中丞耀薇,张大中丞飞熊三君子之招,道经平阳,为观察范公字正者,少留以舒喘息。时止挟姬一人,姬患无侣,有二妁闻风而至。谓“有乔姓女子,年甫十三,父母求售者素矣。”盍往观之,予曰:“旅囊羞涩,焉得三斛圆珠?”辞之弗获。适太守程公质夫过予,见二妁在旁,讯曰:“纳如君乎?”予曰:“否”,具以实告。太守曰:“无难,当为致之。”旋出金如干,授二妁。少迟,则其人至矣。虽非殊色,亦觉稍异凡姿。盖纯任本质,而未事丹铅者。此女出自贫家,不解声律为何事,以北方鲜音乐、优孟衣冠,即富室大家,犹不数觏,况细民乎!
是日,有二三知己,携樽相过,命伶工奏予所撰新词,名“凰求凤”。此词脱稿未数月,不知何以浪传,遂至三千里外也。二姬垂帘窃听,予以聋瞽目之。非惟词曲莫解,亦且宾白难辨。以吴越男子之言,投秦晋妇人之耳。何异越裳之入中国,焉得译者在旁,逐字为之翻译乎!
次日诘之,曰:“昨夜之观乐乎?”曰:“乐。”予谓:“能解其中情事乎?”对曰:“解。”予莫之信。谓:“果能解,试以剧中情事,一一为我道之。”渠即自颠至末,详述一过,纤毫不遗。且若有味乎言之,词终而无倦色,予始异焉。再询:“词义则能明矣。曲中之味,亦能咀嚼否耶?”对曰:“有是音,有是容,二者不可偏废。容过目即逝矣,曲之余响,至今犹在耳中。是何以故,莫能自解?”予更异之,然信其初言,而终疑其后说。谓“声音道微,岂浅人能辨,必饰词耳。”
乃彼自观场以后,歌兴勃然。每至无人之地,辄作天籁自鸣。见人即止,恐贻笑也。未几,则情不自禁。人前亦难扪舌矣,谓予曰:“歌非难事,但苦不得其传,使得一人指南,则场上之音,不足效也。”予笑曰:“难矣哉!未习词曲,先正语言。汝方音不改,其何能曲? ”对曰:“是不难,请以半月为期,尽改俞音,而合主人之口。如其不然,请计字行罚。”予大悦。随行婢仆皆南人,众音噪噪,我方病若楚咻,彼则恃为齐人之传,果如期而尽改,俨然一吴侬矣。
事之不期然而然者,往往不一而足。此时身已入秦,秦俗质朴,焉得授歌之人。适有一金阊老优,年七十许,旧肃王府供奉人也。主故无归,流落此地,因招致焉。始授一曲,名“一江风”。师先自度使听,复生低徊久之。谓予曰:“此曲似经过耳,听之如遇故人。可怪乎?”予曰:“汝未尝多听曲,焉得故人而遇之?”复生追忆良久,悟曰:“是已是已,前所观《凰求凤》剧中吕哉生初访许姬,且行且唱者,即是曲也。”予不觉目瞠口吃,奇奇不已。谓师曰:“此异人也,当善导之。”于是师歌亦歌,师阕亦阕,如是者三。复生曰:“此后不须善导矣。”竟自歌之。师大骇,谓予曰:“此天上人也,是曲授三十年,阅徒多矣,数十遍而微知一意者,上也。中人以下之资,数百遍尚难释口,不待痛惩切责,未能合拍,乃今若此,果天授非人力也。”斯言近实而未验,乃不三日而愚智判然矣。因当日随乘旧姬,与之同学,人一能之,已百之,犹不免于痛惩切责,以是知师言不谬,而此女洵非人间物也。由是日就月将,无生不熟。数旬以后,师谓“青出于蓝,我当师汝矣。”客有求听者,以罘罳隔之,无不食肉忘味。复生曰:“乐必埙篪互奏,鸟必鸳凤齐鸣,始能悦耳。兹以一人度曲,无倚洞箫和之者,无乃岑寂太甚乎?”予知此言为绛灌而发,以同堂共学者之非其伦也。
未至兰州,地主知予有登徒之好,乃先购其人以待者,到即受之,不止再来一人,而再来其翘楚也。始至之日,即授以歌,向以师为师,而今则以复生师之矣。复生之奇再来,犹师之奇复生,赞不去口,而且乐形于色。谓:“而今而后,我始得为偕凰之凤,合埙之篪矣。请以若为生而我充旦,其余脚色,则有诸姊姊在,此后主人撰曲,勿使诸优浪然,秘之门内可也。”时诸姬数人,亦皆勇于从事,予有不能自主之势,听其欲为而已。
岁时伏腊,月夕花晨,与予夫妇及儿女诞日,即一樽二簋,亦必奏乐于前。宾之喜者,友之韵者,亲戚乡邻之不甚迂者,亦未尝秘不使观。如金陵之方邵村御史,何省齐太史,周栎园副宪,武林之顾且庵直指。沈乔瞻文学,咸熟谙宫商,殚心词学,所称当代周郎也。莫不以小蛮樊素目之,他可知已。
予于自撰新词之外,复取当时旧曲,化陈为新,俾场上规模,瞿然一变。初改之时,微授以意,不数言而辄了。朝脱稿,暮登场,其舞态歌容,能使当日神情活现。氍毹之上,如明珠煎茶,琵琶剪发诸剧,人皆谓旷代奇观。复生未读书而解歌咏,尝作五七言绝句,不能终篇,必倩予续,是即夭折之征。性柔而善下,未尝以听慧骄人,再来之柔更甚,尝以嘻笑答怒骂,殴之亦不报,有娄师德之风焉。声容较之复生,虽避一舍,然不宜妇而宜男,立女伴中,似无足取,易妆换服,即令人改观,与美少年无异。予爱其风致,即不登场,亦使角巾相对,执尘尾而伴清谭。不知者,目为歌姬,实予之韵友也。予数年以来,游燕适楚之秦之晋之闽,泛江之左右,浙之东西,诸姬悉为从者,未尝一日去身,而能候予之饥饱寒燠,不使须臾失调者,则二人之力居多。 壬子冬,复生诞一女,以不善摄生致病,然素善讳疾,不使人知。其意无他,以予终岁浪游于外,知其疾,必阻之,恐作失群之鸟,不获偕行故耳。癸丑适楚,客于汉阳,病渐加而容不减,非惟不治药饵,仍以丝竹养生,因所耽在是,非此不足陶写性情也。越夏徂秋,稍有倦色,予始知而药之,奈世无良医,一二至者,皆同射覆,非曰寒,即曰疟,即曰中暑,总无辨其为痨者。病剧半载,从未恋榻,惟临终数日,始僵卧不起,前此皆力疾而行,仍施膏沐,同侪讯以故,答曰:“非不欲卧,恐以不起愁主人,徒扰文思,无益于病者。”时予方辑一家言之初集,未竟故也。言毕,即自焚香祝天,谓:“予得侍才人,死可无憾。但惜未能偕老,愿以来世续之。”又以此语嘱同辈,令勿使予知。诸姬中,惟与再来再密,临殁以女授之。属其抚育。凡人之死,未有不改形易视,或出谵语,渠自抱疴至终,无一诞妄之词,诀语亦无微不悉。死时面目,较生前觉好,含敛之物,悉经手检目视,倩人盥栉毕,乃终。予方恸悼不已,诸姬复以前言告,予益抚棺恸哭,不忍独生。
甲寅入都中,诸姬不与,惟再来及黄姓者二人相俱,再来居常安好。从予七年,不识参蓍芝术为何味,忽于舟山得疾,天癸不至,腹渐膨,然谬以为娠,盖素望诞儿,凡客赠缠头,人皆随得随用,彼独藏之,欲待生儿制襁褓。至是,误以可忧为可喜,如是者屡月,病不稍减,而经忽至焉,始知从前见食而呕者,病也,非孕也。始则认忧为喜,今则转喜成忧矣。又以同受复生托孤之命,讵意毋亡。未几,女亦旋殁,未免负托九原,时时抱痛,皆致疾之由也。予未出门时,诸姬中有一善妒者,好与人角,予怒而遣之,再来不解予意,谬谓一遣百遣。乃向内子及诸妾曰:“生卧李家床,死葬李家土。此头可断,此身不可去也。”内子故设疑词难之曰:“主人老矣,不若乘此芳年,早自得所之为愈。”再来曰:“主人老而主母之中,多少艾者,诸艾可守,予独不能安于室乎?”诸妾又曰:“我辈皆有子,汝或不生,后将奚恃?”对曰:“主母恃诸郎君,予请恃其所恃。”内子及诸妾闻之,无不沾沾泣下。有一人而三男者,嘉其贤淑,欲以幼子予之。再来曰:“姑缓数年,如果不育,请践斯语。”其性之贞烈若此。临逝,执予手曰:“良缘遂止此乎?”时欲泣无声,且无泪矣。
二姬之年,皆终于十九。再来少复生一岁,死亦后一年,噫!予何人哉?尝试扪心自揣,我无司马相如、白乐天、 苏东坡之才,石季伦之富,李密、张建封之威权,而此二姬者,则去文君、樊素、朝云、绿珠、雪儿、关盼盼不远,是为何故?且造物既予之矣,胡复夺之?予是,则夺非,夺是,则予非,必居一于此矣。且予又有惑焉,妇人所尚者二,貌与年也,予貌若何?无论安仁叔宝,不敢与之比衡,即偕王粲、左思并立,犹自觉形秽。至与古人序齿,即赴耆英真率二会,犹居上座,矧诸少年场乎?若是,则此二人者,宜求为覆水之不暇,奈何反作坚冰不解,自甘碎裂于盆盎中耶?
或曰:“推其本念,究竟出于怜才。”夫才之有无多寡,姑置勿论。即曰有之,亦惟有才者始能怜才。彼非多识字善读书之人,知才为何物而怜之乎?此千古难明之事,兹惟传其行略,以示不忘而已矣。若谓二姬,应为我得。人皆有目,我将谁欺?
十八娘传 清 赵古农 撰
十八娘者,粤之美娘子也。离姓,父名枝,或云出黄帝时离朱之后。族类繁衍,子孙多散处闽蜀南粤间。粤位南离,离为火,得天地精华之气为多,故娘子之生,佳丽莫匹。独行列最少,因呼之为十八娘云。相传其母常梦流星入怀,有感而孕。及震,芳香满室,秀花斓斑。比长,颜如渥丹,中含雪肤,性复甘润,腰细而长,好着红罗衣。夏时,与其兄曰“侧生”,好居深湾,嬉游于绿阴树下。貌甚肖,艳妆照水,人望见之,涎为之垂,曰:“何美而艳也!”
有宋端明学士苏公子瞻,谪宦游粤,见丰姿林立,星布累累,惊叹,愿作岭南人,为臭味交。人谓之曰:“学士特未睹十八娘耳。”学士因赠以诗云:
海山仙人绛罗襦,红纱中单白玉肤。
不须更待妃子笑,风骨自是倾城姝。
盖娘子实录也。而蔡氏君谟,又为离氏作谱牒,叙支派甚详。如陈紫、宋香、方红、江绿、丁香子辈,皆其族,许字于人者也。
先是南越武王佗,备物以献高帝。鲛人而外,离氏女与焉。北方有离氏自此始。至武帝破南越,携离氏女归上林院,作扶荔宫贮之。顾北土地寒,非土著鲜不变者,迁地弗良,不特橘逾淮北为枳也。
迨永元中,帝闻南海有离氏美人,容色殊绝,诏下选焉。十里一置,五里一堠,昼夜传送入宫。人苦劳役,临武长唐羌上书,力陈有玩人丧德,好色不如好德之论。上可其奏,诏遂寝。厥后数传至娘子。唐开元间,杨氏玉环稔知离氏支派,尚繁于粤,又以曲江张公,在禁中西掖尝盛称之,作赋扬诩其实。玉环思得一见为快,爰遣使飞骑迎入,见则为笑。杜牧所以有“一骑红尘”之咏也。
时适《长生殿》新曲谱成,会娘子进,遂以名其曲。因召见娘子于沈香亭,敕宫人扶持之。为其好衣紫也,赐绯衣一袭。由是宠爱日深,波及子若弟有赐状元者,洊升至一品者,更或入为尚书出为将军者,皆以娘子之贵贵之。而娘子仍不欲以红粉取怜于人,惟日侍官奴,名旁挺者,出入宫阃,自署为“绛衣仙子”。一日,忽尸解去,若蝉蜕然,宫人竟不知其所之云。
赞曰:十八娘,岂真离朱子苗裔耶?不然,何生长于南者,犹以火德着也。彼离者,丽也。艳丽之至,而争妍于颜色间,且再索而得女,离之谓乎?宜其取悦于人也!夫为尤物,足以移人,信哉!
真真曲 明 崇德贝琼廷琚 撰
姚文公为承旨时,一日,玉堂燕集,声伎毕奏。有真真者,操南音,公疑而问之。泣对曰:“妾建宁人,西山之苗裔也。父司莞库,于济宁坐盗用县官财,卖妾以偿,遂流落娼家。”公悯之,遣使白丞相三宝奴为落籍,且谓翰林属官王棣曰:“汝无妻,以此姬配汝,我即其父也。”资装皆出于公。棣,字棣华,后官至翰林待制。噫!以西山之贤子孙陵迟,疑不至于此。然辱于始而正于终,是亦天也。《筼谷笔谈》纪其事,予乃赋四十二韵,而沉郁凄婉,亦足以尽其大略矣。
断丝弃道边,何日缘长松。
堕羽别炎洲,不复巢梧桐。
请君且勿饮,听我歌懊侬。
在昔全盛时,冠盖纷相从。
盘游易水上,意气天山雄。
金刀手割鲜,酒给萄葡浓。
坐有一枝春,秀色不可双。
娉婷刘碧玉,绰约商玲珑。
宝髻金雀钗,已觉燕赵空。
或闻操南音,未解歌北风。
上客惊且疑,姓氏初未通。
问之惭复泣,乃起陈始终。
妾本建宁女,远出西山翁。
父母生妾时,谓是金母童。
梨花锁院落,燕子窥帘栊。
迢迢官朔方,南归山水重。
侵贷国有刑,桎梏加父躬。
鬻女以自赎,白璧沦泥中。
秋娘教歌舞,声价倾新丰。
永为倡家妇,遂属梨园工。
览镜拂新翠,吹箫和小红。
身居十二楼,屡入明光宫。
京华多少年,门外嘶青聪。
自伤妾薄命,失路随秋蓬。
不如孟光丑,犹得嫁梁鸿。
客闻为三叹,祖德宁未崇。
回黄忽变绿,人事何匆匆。
有客伤缇萦,无人怜蔡邕。
遣使白丞相,削藉归旧宗。
山史三十余,勿恨相如穷。
配汝执箕帚,今夕看乘龙。
鸳鸯并玉树,鹦鹉开金笼。
银甲不复整,红牙不复从,
提瓮自汲水,絺绤亦御冬。
应非事羊侃,颇类归建封。
琵琶感商妇,老大犹西东。
崔徽怨憔悴,浪写丹青容。
依依章台柳,落絮春无踪。
小妾恨题驿,竟与琼奴同。
时多困坎坷,事或欣遭逢。
焉知百尺并,歘登群玉峰,
侧闻为者谁?内相姚文公。
至正妓人行 明 庐陵李祯昌棋 着
永乐十七年,予自桂役房山。是冬,邂逅一遗姬于逆旅中。虽旧没尘土,有衰老态,然尚余谈笑风韵,犹以紫箫自随。访其详,盖大都妓人,以才貌隶教坊供奉。陵迁谷变,将落发为比丘尼。未果,已而转嫁编氓,愈益沦落。今垂老无所依,随孙就食匠氏间。遂呼酒饮之,使吹数调。既罢,因与共论畴昔。其言至正时繁华富贵事,如目睹然。每一追思,怀抱辄复作恶。岂来今往古,红颜薄命,当如是耶!余为低回凄然慨叹,且感其意,作长辞赠之,题曰《至正妓人行》。第辞华萎弱,不足以写其态度之万一。忧郁之际,取而读之,匪慰若人,聊以自解焉耳。
桃花含泪伤春老,莲叶欺霜悴秋早。
红飘翠陨谁可方?大都伎人白头媳。
言辞婉媚虽足爱,颜色萎摧宁再好?
姿同蒲柳先凋零,景近桑榆渐枯搞。
我役房山滞客边,客边意气逈非前。
螺杯漫想红楼饮,雁柱徒怀锦瑟弦。
晏岁荒村因邂逅,芳樽小酌且留连。
阳台楚雨情磨灭,舞袖弓鞋事弃捐。
于今沦落依草木,天寒幽居在空谷。
爷娘底处误坟墓,姊妹何乡寻骨肉?
初谓终身永欢笑,那知末路翻捞摝。
莫惜缥湘紫玉箫,暂吹绛阙瑶台曲。
停觞起立态如疑,敛衽踌躇半晌时。
凝情徘徊倾听久,微茫杳渺度腔迟。
娇疑睍睆莺求友,嫰讶呢喃燕哺儿。
巨壑潜蛟惊起蛰,危巢别鹊苦分离。
分离或变成凄切,凄切愈加音愈咽。
荡子江湖信息稀,疲兵关塞肌肤裂。
似啼似诉复似泣,若慕若怨兼若诀。
孤舟嫠妇旅魂销,异域累臣鬓毛折。
参商角羽杂宫商,微韵纡余巧抑扬。
坠絮游丝争绕乱,哀蛩怨蚓互低昂。
呦呦瑞鹿游灵囿,哕哕和莺集建章。
楚弄数声谐洗簇,氏州一曲换伊凉。
伊凉溜亮益闲暇,埙篪笛声皆在下。
琚瑀铿锵韵碧霄,机梭浙沥鸣玄夜。
须臾众调多周遍,返席重论盛年话。
一自干戈据拢攘,几多行辈遄沦谢。
记得先朝至正初,奴家才学上头余。
银环约臂联条脱,彩线采绒缀罛罟。
博局倦余邀伴赌,秋千蹴罢倩人扶。
纤腰数被邻姬妒,鬓发常烦阿姐梳。
羽林英俊驰轻毅,惯向奴家通夕宿。
凤枕鸾衾肯暂辜,蜂媒蝶使交相属。
玉容反惧脂粉涴,香体匪藉沉檀浴。
退居始替兴圣班,内使传宣又催促。
宇宙雍熙百姓安,仁覃四裔覆三韩。
畏吾选作必阇赤,钦察恩深答刺罕。
已见拂郎呈腰褭,还闻缅甸贡琅玕。
丹楹陡峻栖鳷鹊,华表玲珑镂角端。
神州形胜真佳丽,郁郁葱葱蟠王气。
五谷丰登免税粮,九重娱乐耽声妓。
广寒宵得侍乞巧,太液晨许陪修禊。
避暑巡游欲届程,沿途宿顿争除地。
随銮供奉拣娉婷,特敕奴家扈跸行。
卤簿晓排仙仗发,抹伦晴鞠绣鞍乘。
营间鼓镯轰雷动,碛外氛埃扫电清。
纨扇试时达大内,花园过去是开平。
宗王贵戚咸来会,嵩呼万岁齐齐跪。
徘缨帽妥钵焦圆,黑瓣髻纫卜郎锐。
后先雉扇张薛执,左右麟符火赤佩。
茜罽缝袍竺国师,霞绡蹙帔天魔队。
齐姜宋女总寻常,惟诧奴家压教坊。
乐府竞歌新北令,勾阑慵做旧西厢。
煞寅院本偏蒙赏,喝采箜篌每擅场。
浑脱囊盛阿刺酒,达拿珠络只徐裳。
胡元运祚俄然歇,远遁龙荒弃城阙。
官里遥冲朔漠尘,哈敦暗哭穹庐月。
坏宫昼静着封锁,虚室苔生罢朝谒。
绝徼阴森部落衰,中原澒洞烽烟热。
填沟塞堑总蝉娟,蚁虱微躯幸瓦全。
窈窕蛾眉浑懒画,蹒跚茧足亦羞缠。
祗园披剃思依佛,梵榻跏跌拟学禅。
练衲正宜参般若,赤绳无奈隳痴缘。
兰心慧质非坚固,宛转绸缪媒灼误。
嫁与凡庸里巷儿,流为鄙贱糟糠妇。
文禽失类偶鸡鹜,孔雀迷群随鹘鹭。
手具盘飧奉舅姑,亲操井磴l应门户。
物换星移十载强,尊嫜殂殁藁砧亡。
忍谈富贵徒增感,怕说酸辛只断肠。
筋骸疲惫龙钟久,里舍么娘嗤老丑。
涂抹伊谁识阿婆?弹搊竞自矜纤手。
偷生又幸逢明代,垂死宁当正印首。
轗轲颓龄谅弗多,槎牙瘦骨行将朽。
欷歔叹古更嗟今,少日荣华晚陆沉。
亹亹愿毋嫌聒耳,寥寥罕遇是知音。
织乌荏苒忙过隙,司马汍澜已湿衿。
往运推移端莫挽,穷途汨没最难禁。
妓人听我相宽慰,美貌多为姿质累。
仓皇明镜乐昌分,缥缈层楼绿珠坠。
虽云茕独因贫乏,赢得娇娆到憔悴。
世上浮名不值钱,杯中醇酎休辞醉。
屏营收泪起逶迤,载拜殷勤乞赋诗。
土炕蓬窗愁寂夜,挑灯快读解愁颐。
那知皓首逢元稹,弗用黄金铸牧之。
洒翰酬渠增慷慨,风流千载系遐思。
予既赠以是诗,乃致谢曰:“此元白遗音也!何相见之晚也?老身旦夕且死,当与偕焚,庶读之于地下。”明年春,予将还京师,重往过之,则果没矣。因诵斯稿,犹若见其俯仰语笑之态。悲夫!永乐庚子闰正月朔日,庐陵李祯识。
跋李布政至正妓人行
同年友广西布政使李公昌祺,示予所为至正妓人凡一千二百余言。观其横放浩汗如春泉,注壑瀺灂而无穷;流丽动荡如纎云,浮空变态而难状。自昔文人才士辞藻之盛,未有过扵此者也。嗟夫!妓人今为民妇,有子与孙尚不忘其故态,常持箫管自随,虽老矣出其伎犹能使公赏。惜若此况扵其盛年也,耶今有怀徳藴义,砥行立名之士欲求当道之君子出一语,以褒嘉之。且不可得此妓者,乃能使公听其议而又重之以诗,亦何其幸哉!虽然此未足以窥公之浅深也,公为方面大臣,固当以功名事业为务,宣上恩徳以施惠政,使夫环数千里之地,悉陶扵春风和气之中。乃以其文章黼黻至治而歌咏太平,播之金石传之无穷。然后足以见公之大,此特其绪余耳乌,足以窥公浅深也哉,予故书其后使观者知求公扵其大而不在此也。(四库全书?集部?别集类?古亷文集巻八)
温柔乡记 清 梁国正
余读文苑滑稽龚肇权、赵圣伊二先生《温柔乡记》,一则软玉温香,庄而不冶;一则幻情绮语,切于觉世。心窃慕之。而世俗往往溺情饫欲,乐死温柔乡,余甚悯焉。戏作一篇,聊以效颦,辞近靡曼,意深垂戒。中温柔乡癖者,当奉为药石。文之工拙,所不计也。
极乐天之西,为安乐国。国西为桂林郡,郡西折为醉乡,又折而西,有温柔乡焉。乡之中,多男少女,风气柔弱,故以温柔名。由醉乡西出十里有蓝桥,为乡之津梁。逾蓝桥,可朝发而夕至温柔乡也。乡之前环欲海,后枕睡乡,左界华胥,右接篙里,西转为渡迷津。妫汭、河洲、夜宫、琼宫、株林、长生殿,咸是乡名胜。其它篙里山水人物,怪怪奇奇,不胜观览。东望为溱洧,又东为洙乡,南为桑间,为淇上,相去咫尺,可通温柔乡。惟北门不启,游人多不出其途。文人学士,剧游是乡,大都假道于桂林郡。
乡之系出人皇氏,秦以前不甚表着,至赵合德而乡始知名。其间百家杂处,族姓繁衍,代有丽人,王嫱、飞燕、西施、绿珠、小怜、小青其最著者也。遗艳风流,至今勿替,乡人仍娇媚妖妙,婉嫩苗条,尽态极研,粉白黛绿,习俗然也。手荑柔,齿瓠犀,肤凝脂,领蝤蛴,笑倩目盼,即谓温柔乡风诗可也。乡间气候,阴多阳少,春气居多,然风景不常,和则为凯风,暴则为终风。游人稍不自持,春心一动,辄外感风热,中得相如病。识世运者,有阴长阳消之感。
乡之要津,有月老祠,至灵感,合乡从违,皆取决焉,为一乡香火。其神手捧缘簿,绕以赤绳,人与是乡有戚,缘神以赤绳系其足,遂逍遥乡中,遍阅佳趣,不之禁也。不然,虽窬墙术妙,不能飞渡蓝桥。
月老祠左为钱神祠,神通广大,月老甘拜下风。倘缘薄缘铿,赤绳吝尼,启请钱神,获渠默佑,月老自回心转意,温柔乡亦可朝夕恣志。故心乎温柔乡者,必先祷钱神,后谒月老。
遵庙而南,为平康里,狭邪馆在焉。其庙颜曰“花林”,以其无冬夏,无宵昼,皆艳吐芙蓉,香舒豆蔻,莲脸半羞,梅妆甫启,唇似朱樱,腰如弱柳也。内多狐魅,妖冶百态,即乡人邂逅,亦曰我见犹怜。善蛊惑,耗人财命。中其蛊,非刀圭可愈,不至床头金尽,形容枯搞不止。贵介胃富王孙当诵镰溪先生“可玩观而不可亵玩”之句以自戒。
花林之气,郁而为风,名花风。其发无端,不拘时候,中之即死,若南方瘴病然。冶游花林子弟,每以发风为虑。原温柔乡,花气扑人,故花风洋溢,遍乡都有,不惟狭斜。狭斜丛萃残花败柳,色野香杂,多奇毒,偶沾染,则发恶疮,甚至有红烛全销,情恨寸断,未运成风之斤,顿占噬嗑六二者矣。
乡前层峦叠出,尖而锐者为五指山。纤纤如玉笋,光洁如沐者,云髻山也。色黑如漆,与五指山若连若断,多产荃香草,蝴蝶金凤常翻飞其上。远而瞩之,仿佛乌云缕缕,盘结磋峨,乡人谓从巫山飞来,故今朝暮犹行云雨。下为白玉双峰,圆巧如珠,光润似玉,两相对峙,莹洁非常,时覆白云,如新剥鸡头,轻窧香縠,其岭■然凸,不孔不窍,以口吸之,玉液源出,滑腻胜香酪,清甘逾琼浆,名花乳。医家谓能泽肌肤,补血液,驻颜益寿,其殆东坡所云“一瓯花乳”者耶。
山之阳,为蛾眉山,又曰远山,亘二三里,形如卧蚕,朝夕眺望,黛色鸾翠如画。温柔乡山胜,以白玉双峰为冠。峨眉之下,半箭许,盈盈两水,彻底澄泓,则清华池也。鸿雁来宾时,月霁天空,无风亦浪,微波宛转,灼灼有光,最足怡情,人日秋波,观者罔不心目眩惑,飘魂荡魄。《花笺记》云“秋波一转惹人颠”,信然!
距池百余步,为香唾泉,即石华泉。以合德与贵人戏,会于斯,飞燕误唾合德袖,余唾落此得名。泉温冽如醴,馥郁甘滑,味美于回,能解酲。耳热酒酣,一漱唾泉,香沁肺腑,夙酲顿醒。
违唾泉一里,为阴沟。纤草零星,颇备怪异。沟之状,类滴水岩中,隐一圆窍,小而浅,探以圆物,不大衲凿,水淫淫然。闻窍初犹浅,狭才容一指,后为杨公子所凿,今稍深润。月必桃花水一至,日夜不绝,三五日辄止。俗以月信目之,又名月脉。阴沟内实,月脉不流,乡人辄喜欢,窃预卜履石梦月之信,若月信不至,沟流白水,乡人以为不祥。扁鹊着温柔乡月令,云是月也,月信不至,阴沟白流,则人多阴湿潮热症痨虚损,盖谓此也。凡选胜至温柔乡,莫不游阴沟,流览摩挲,探窍取水以为乐。然不可数探,探多则其人必死,不死则病。西汉刘骛,赏心此窍,乐探不休,竟溺死沟中。达人又目为祸水。然好事者谓游阴沟,饮花乳,吸唾泉,可补入金楼佳话。
乡中多奇花异木,有含笑、解语、杏脸、桃夭、连理、夜合、金莲。此处金莲最艳,令人真个销魂。与中土芙蕖异,芙蕖以大为异,金莲以小为贵。又名潘妃步。闻说潘妃曾留步此乡,金莲从步底涌出,故名,亦韵事也。
昔汉成帝酷爱此花。持玩不忍释手。自后寻芳者入温柔乡,鲜不注意金莲矣。杏脸润白如肪,粉光若腻,相看不厌,可以养目,可以疗饥,所谓“秀色可餐”者此也。花之香洁浓郁,推夜合。先一试其味,便致人流连渴想。渴想不已,多溺欲海而死。含笑香逾鸡舌,最不可近,近则杀人,其笑里藏刀也。花品最劣者,名鸠盘茶,色香暖昧如魔母,薄施脂粉,或青或黑,人望见
其颜色,不禁发闷哕呕。
鸟兽虫鱼,则鸳鸯、山獭、比目,可怜、凤子之属。惟鸳鸯为乡人欣赏,常玩之被底。更有悍兽三种:一胭脂虎,一红粉狼,一河东狮。柔肠男子,闻其咆哮号吼,即心怖胆落,神气消阻。惟刚肠汉不惧,然亦闻声蹙额,时人称为“温柔三畏”。
俗以豪侈相尚,衣饰器用,精华巧艳,冠绝一世。有唬拍钗一只,值钱百七十万,与玉笛、箜篌、琵琶、揭鼓、留仙裙、香罗袜诸物事并重。昔乡人遗罗袜一具,购求得之赏千金,其贵重如此。搔头条脱,皆饰金玉。此外脂香蓉镜,不一而足。
其居处,皆香闺绣阔,西厢南楼,雕阑花柳。俗尚贵黄贱青。贮金屋,咸争羡阿娇;倚青楼,举族不以人齿。雅好馈赠钿合、纨扇、金钗、同心结等物,皆其仪享。乡人重心结而轻纨扇,欲与缔交,以同心结通款曲,可得其欢心;贻以纨扇,反生懊恼。
性情则柔顺和婉,温雅蕴藉。好读书,年有十五,罕不通经者。多艳才,即《漩矶图》、《白头吟》、《玉台新咏》,亦足窥见一斑。其土音清而韵,巧如啭莺,娇如弄簧,耳其声可不问而知其为温柔乡。陇西李青莲尝有闻弄厚幸之慕,其足动人怜如此。悦美少年,往往发情止礼,胥听月老处分,即相与定情,如鱼水漆胶,缠绵缱绻,乡人美之为鸾凤。否鄙之为雉与狐,卫之娄猪,南汉之媚猪,骆宾王之狐媚,即此意也。相慕悦以情。遘多情,则快谱合欢;遇薄情,则怨歌长恨。情之所钟,一至于此。少年惑其情,咸曰:“此间乐不思返也。”如得陇望蜀,厌故怜新,乡人即生妒嫉,辄入膏育,莫可救药。有宁饮酖以死,不愿不妒以生者。闻仓庚可疗,未尝经验,不可据以为信。
怕生离,甚于死别。“一日不见,如三秋兮”,伤生离也。红袖香销,玉箫无韵,感死别也。第重抱琵琶遇别船,乡人见惯。惟天涯室远,未唱刀头,索断离肠,难圆月缺。膏沐谁容?有情谁遣?乡人不禁忧从中来,不可断绝。“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之咏,“梦啼妆泪红阑干”之吟,良有以也。若留恋温香,全偎软玉,乌交屣错,珥坠钗横。销金帐里,亲爱卿卿;碧玉栏边,誓盟世世。只嫌夜短,不计宵残,睡足海棠,轻寒不觉。眉舒柳叶,黛翠怜描。此中可人,真不足为外人道。洵温柔乡一刻千金,乐莫乐兮佳况。其或兴阑情索,意倦神疲,便道一游睡乡,复精神奕奕。少年慕其风,尤而效之,得其貌,似亦足蛊人。董贤、邓通、韩嫣、郑樱桃、弥子瑕辈,丰姿翩翩,绰约如处子,最得风气先。识者,见其男不男,女不女,知廉耻道丧矣。
恶阉宦。相传唐李三郎访杨玉环,夜憩是乡,乡人瞥见高力士,佥曰:“夫夫也,人道灭绝,适从何来?遽及于此?何不扑杀此獠,群挤而逐出境外。”双凤十六年修温柔乡志,宁以左邱明主其事,而马迁不与焉。尤恶高僧。曩昔鸠摩罗仕宣州,僧卓锡其乡,乡人亦乐之,大抵风流僧不恶也。不礼老惫,谓其须眉如戟,无丈夫气。温柔乡土物风俗,胜游旧迹,此其大略。
乡属织女分野,尤物萃生,如入众香国,游天台,别有天地非人间,靡不心旷神怡,相思不置。溺而忘返,则亡国破家,败名丧身相随属。古今人蒙其祸者,指不胜屈。昔履癸偕施妹喜,过其乡,沈乱乎夜宫,作牛饮戏以媚乎乡人。已而放乎南巢。受辛惑姐己,为长夜饮。乡之琼宫,即其地也。后罹太白之祸。唐玄宗携贵妃凭栏私语,约誓长生殿,老于是乡。未几渔阳变起。陈灵公同夏姬放乎乡之株林,惟日不足,卒至杀身。其它阿房、辱井、金谷、铜台、思香、媚寝,暨即兀该,玉树后庭花,道之不胜道,然总不离温柔乡,此物此志也。
世贪温柔乡窈窕,甘其媚惑。卿怜我,我怜卿,必相将浪游华胥,辗转而归于篙里。其乡谣曰:“倾国倾城,一见勾魂。”可为寒心也。独鲁男子、柳下惠、褚渊不入其乡,尝至欲海而返。赵清献、张忠定曾至欲海,兴尽剧止,亦不难轻去其乡。杜牧既得向导,而游春较迟,竟不涉其地。崔护、尾生,则有志而未之逮。对温柔乡而泣数行下者,白香山一人耳。夫人孰不恶死?温柔常能死人,人当视为畏途,何游是乡者踵相接也,而非也?予当戒色之年,屡游是乡,偶马首欲东,趋渡迷津,见一丈人箕踞,坐下骑展邦族,始悉丈人原温柔乡中人,既抱子而徙居渡迷津也。予因讽之:“天下死于温柔乡者伙矣!胡丈人至今而不死也?”丈人曰:“吁!子固矣!子徒知温柔乡之能死人,而不知温柔乡之能延年。孟子曰:‘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能夕惕温柔乡之忧患,斯能永享温柔乡之安乐。人之死温柔乡,皆溺而忘忧患,又何往而不得死?而非温柔乡之能死人,人入温柔乡,自乐死矣。余乐生不乐死,故至今不死。”曰:“不死有术乎?”曰:“有。目中有,心中无,乐而不淫,过而不留者,能入能出,是谓不死之术。且子未遍历温柔乡诸胜耶?古虞帝舜,与英皇曾幸是乡,妫汭其行在也。今有二妃手植竹存焉,而舜年百有十岁。周姬昌又曾与淑女居此乡之河洲,洲前荇菜参差,是其遗迹,而文王寿九十七。人不乐死,虽世居温柔乡,可与籛铿比年。苟求死不暇,岂惟温柔乡是惧?吾见桂林郡醉乡死者,不可更仆数也。矧温柔乡实能生人。悠悠六合,谁非生于斯,长于斯者,能死人乎哉!子未学诗乎?古诗三千,尼父删而存三百,删之者十之九,惟《溱与洧》与《洙之乡》《桑中》《淇上》诸篇,不能割爱,此何以故?以其通温柔乡之故。至今都人士,勉乎修齐,志乎理学,观于乡犹可见造化之原,万物造生之蕴,此乡之有裨于世道人心大矣!我寓若乡,三十余年,如鱼相忘于江湖,祗见其益我以乐,而未始见其促我以死。我方鳃鳃然倚若乡为极乐天、安乐国,以养我天年。而子还讶我不为若乡沟中瘠。未知生,焉知死?夫是之谓黮暗。”
余莞尔笑曰:“丈人所行,不逮所见,亦既抱子温柔乡矣!即在温柔乡收尔骨焉,亦复何恨。胡徙渡迷津为,而曰,延年为大耳。”丈人曰:“老子兴复不浅,不见犹可,见之殊乱人意耳!”子感丈人言,恐一旦衰老,为温柔乡弃,急操不死术,寝处温柔乡。或七日来复,或一月一至,庶几长处乐而莫予毒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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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圆传 清 陆次云云士 着
圆圆,陈姓,玉峰歌妓也。声甲天下之声,色甲天下之色。崇祯癸未岁,总兵吴三桂慕其名,赍千金往聘之,已先为田畹所得。时圆圆以不得事吴,怏怏也。而昊更甚。田畹者,怀宗妃之父也,年耄矣。圆圆度流水高山之曲以歌之,畹每击节不知其悼知音之希也。
甲申春,流氛大炽,怀宗宵旰忧之,废寝食。妃谋所以解帝忧者于父。畹进圆圆,圆圆扫眉而入,冀邀一顾。帝穆然也,旋命之归畹第,时闯师将迫畿辅矣。帝急召三桂对平台,锡蟒玉,赐上方,托重寄,命守山海关。三桂亦慷慨受命,以忠贞自许也。而寇深矣,长安富贵家胥皇皇。畹忧甚,语圆圆,圆圆曰:“当世乱,而公无所依,祸必至。曷不缔交于吴将军,庶缓急有藉乎?”畹曰:“斯何时,吾欲与之缱绻不暇也。”圆圆曰:“吴慕公家歌舞有时矣!公鉴于石尉,不借入看。设玉石焚时,能坚闭金谷耶?盍以此请,当必来,无却顾。”
畹然之,遂躬迓吴观家乐。昊欲之而故却也,强而后至,则戎服临筵,俨然有不可犯之色。畹陈列益盛,礼益恭。酒甫行,昊即欲去。畹屡易席,至邃室,出群姬,调丝竹,皆殊秀。一淡妆者,统诸美而先众音,情艳意娇。三桂不觉其神移心荡也,遽命解戎服,易轻裘,顾谓畹曰:“此非所谓圆圆耶?洵足倾人城矣!公宁勿畏而拥此耶?”畹不知所答,命圆圆行酒。圆圆至席,昊语曰:“卿乐甚?”圆圆小语曰““红拂尚不乐越公,矧不逮越公者耶?”吴颔之。酣饮间,警报踵至,吴似不欲行者,而不得不行。畹前席曰:“设寇至,将奈何?”吴遽曰:“能以圆圆见赠,吾当报公家,先于报国也。”畹勉许之。吴即命圆圆拜辞畹,择细马驮之去。畹爽然,无如何也。
帝促三桂出关。三桂父督理御营名骧者,恐帝闻其子载圆圆事,留府第,不令往。三桂去,而闯贼旋拔城矣,怀宗死社稷。
李自成据宫掖。宫人死者半,逸者半。自成询内监曰:“上苑三千,何无一国色耶?”内监曰:“先帝屏声色,鲜佳丽,有一圆圆者,绝世所稀,田畹进帝而帝却之。今闻畹赠三桂,三桂留之其父吴骧第中矣。”是时骧方降闯,闯即向骧索圆圆,且籍其家,而命其作书以招子也。骧俱从命,进圆圆。自成惊且喜,遽命歌,奏吴歈。自成蹙额曰:“何貌甚佳,而音殊不可耐也?”即命群姬唱西调,操阮筝击缶,己拍掌以和之。繁音激楚,热耳酸心。顾圆圆曰:“此乐何如?”圆圆曰:“此曲只应天上有,非南鄙之人所能及也!”自成甚嬖之。
随遣使,以银四万两搞三桂军。三桂得父书,欣然受命矣。而一侦者至,询之日:“吾家无恙耶?”曰:“为闯籍矣!”曰:“吾至,当自还也。”又一侦者至,曰:“吾父无恙耶?”曰:“为闯籍矣!”曰:“吾至,当即释也。”又一侦者至,曰:“陈夫人无恙耶?”曰:“为闯得之矣!”三桂拔剑斫案曰:“果有是,吾从若耶?”因作书答父,略曰:“儿以父荫待罪戎行,以为李贼猖狂,不久即当扑灭。不意我国无人,望风而靡。侧闻圣主晏驾,不胜毗裂。犹意我父奋椎一击,誓不俱生,否则刎颈以殉国难,何乃隐忍偷生,训以非义?既无孝宽御寇之才,复愧平原骂贼之勇,父既不能为忠臣,儿安能为孝子乎?儿与父诀,不早图贼,虽置父鼎俎旁以诱三桂,不顾也!”随效秦庭之泣,乞王师以剿巨寇,先败之于一片石。自成怒,戮吴骧,并其家三十余口。欲杀圆圆,圆圆曰:“闻昊将军卷甲来归矣!徒以妾故,又复兴兵。杀妾何足惜?恐其为王死敌不利也!”
自成欲挈圆圆去,圆圆曰:“妾既事大王矣!岂不欲从大王行?恐吴将军以妾故而穷追不已也。王图之,度能敌彼,妾即褰裳跨征骑。”自成乃凝思。圆圆曰:“妾为大王计,宜留妾纵敌,当说彼不追,以报王之恩遇也!”自成然之。于是弃圆圆,载辎重,狼狈西行。是时也,闯胆已落,一鼓可灭。
三桂复京师,急觅圆圆。既得,相与抱持,喜泣交集。不待圆圆为闯致说,自以为法戒追穷,听其纵逸,而不复问矣。旋受王,封建苏台,营郿坞于滇南。而时命圆圆歌。圆圆每歌大风之章以媚之。吴酒酣恒拔剑起舞,作发扬蹈厉之容。圆圆即捧觞为寿,以为神武不可一世也。吴益爱之,故专房之宠,数十年如一日。其蓄异志,作谦恭,阴结天下士,相传多出于同梦之谋。而世之不知者,以三桂能学申胥,以复君父大仇,忠孝人也,曷知其乞师之故盖在此而不在彼哉!厥后尊容南面,三十余年,又复浪沸潢池,致劳挞伐;跋扈艳妻,同归歼灭,何足以偿不子不臣之罪也哉!
陆次云曰:“语云:‘无征不信。’圆圆之说,有征乎?曰:‘有。’征诸吴梅村祭酒伟业之诗矣。梅村效琵琶长恨体,作《圆圆曲》以刺三桂,曰:‘冲冠一怒为红颜。’盖实录也。三桂赍重币,求去此诗,吴勿许。当其盛时,祭酒能显斥其非,却其贿遗而不顾。于甲寅之乱,似早有以见其微者。呜呼!梅村非诗史之董狐也哉。”
金漳兰谱 宋 赵时庚
于大父朝议彦自南康解印还里,卜居筑茅,引泉植竹,因以为亭。会宴乎其间,得郡侯傅上伯成名其亭曰“筼筜世界”。又以其间架数椽,自号“赵翁书院”。回峰面势,依山叠石,尽植花木,丛杂其间,繁阴布地,环列兰花,掩映左右,以为游憩养疴之地。
予时尚少,于其中尤好其花之香艳清馥者,目不能舍,手不能释,即询其名,默而识之,是以酷爱之,殆几成癖。粤自嘉定改元以后,又闻数品高出于向时所植者,予喜而求之,故尽得其花之容质,无失封培爱养者之法,而品第之,殆今三十年矣。然未尝与达者道。暇日有朋友过予,会诗琴棋之后,翛然而问之,予则曰:“有是心矣!”即缕缕为之详言。友曰:“吁!亦开发后觉之一端也。岂如一身可得而私,何不示诸人以广传耶?”予不得辞,因集为一卷,名曰:《金漳兰谱》,欲以续前人牡丹、荔枝谱之意云尔。时绍定癸已六月良日,澹斋赵时庚撰书。
叙兰容质第一
陈梦良 色紫,每干十二萼,花头极大,为众花之魁。至若朝晖微烘,晓露暗湿,则灼然腾秀,亭然露奇,敛肤傍干,团圆四向,婉媚娇绰,竚立凝思,如不胜情。花三片,尾如带彻,青叶三尺,颇觉弱,黯然而绿。背虽似剑,脊至尾棱,则软薄斜撒,粒许带缁。最为难种,故人希得其真。
吴兰 色深紫,有十五萼,干紫荚红,得所养则歧而生,至有二十萼。花头差大,色映人目,如翔鸾翥凤,千态万状。叶则高大刚毅,劲节苍然可爱。
潘花 色深紫,有十五萼。干紫,圆匝齐整,疏密得宜,疏不露干,密不簇枝,绰约作态,窈窕逞姿,真所谓艳中之艳,花中之花也。视之愈久,愈见精神,使人不能舍去。花中近心所,色如吴紫,艳丽过于众花,叶则差小于吴,峭直雄健,众莫能及,其色特深。
仙霞 乃潘氏西山于仙霞岭得之,故更以为名。
赵十四 色紫,有十五萼。初萌甚红,开时若晚霞映日,色更晶明,叶深红者,合于沙土,则劲直肥耸,超出群品,亦云赵师博,盖其名也。
何兰 紫色中红,有十四萼。花头倒压,亦不甚绿。
品外之奇
金棱边 色深紫,有十二萼。出于长泰陈家,色如吴花,片则差小,干亦如之。叶亦劲健。所可贵者,叶自尖处分二边各一线许,直下至叶中处,色映日如金线,其家宝之,犹未广也。
白兰甲
济老 色白,有十二萼。标致不凡,如淡妆西子,素裳缟衣,不染一尘。叶似施花,更能高一二寸。得所养,则歧而生,亦号一线红。
灶山 有十五萼。色如碧玉,花开体肤松美,颙颙昂昂,雅特闲丽,真兰中之魁品也。每生并蒂花,干最碧。叶绿而瘦薄,开生子蒂,如苦荬菜叶相似,俗呼为绿衣郎。
黄殿讲 号为碧玉干西施。花色微黄,有十五萼。合并干而生,计一十五萼。或迸于根,美则美矣,每根有萎叶朵朵不起。细叶最绿,肥厚。花头似开不开,干虽高而实瘦,叶虽劲而实柔,亦花中之上品也。
李通判 色白,十五萼。峭特雅淡,追风泡露,如泣如诉。人爱之,或类郑花,则减一头地位。
叶大施 花剑脊最长。真花中之上品,惜乎不甚劲直。
惠知客 色白,有十五萼。赋质清癯,团簇齐整。或向背娇柔瘦润,花英淡紫,片尾凝黄。叶虽绿茂,细而观之,但亦柔弱。
马大同 色碧而绿,有十二萼。花头微大,间有向上者,中多红晕。叶则高耸,苍然肥厚。花干劲直,及其叶之半,亦名五晕丝,上品之下。
郑少举 花白,有十四萼。莹然孤洁,极为可爱。叶则修长而瘦散乱,所谓蓬头少举也。亦有数种,只是花有多少叶,有软硬之别。白中能生花者,无出于此。其花之资质可爱,为百花之翘楚。
黄八兄 色白,有十二萼。善于抽干,颇似郑花。惜乎干弱,不能支持。叶绿而直。
周染 花色白,十二萼。与郑花无异,但干短弱耳。
夕阳红 花有八萼。花片凝尖,色则凝红,如夕阳返照。
观堂主 花白,有七萼。花聚如簇,叶不甚高,可供妇女时妆。
名弟 色白,有五六萼。花似郑,叶最柔软。如新长叶,则旧叶随换,人多不种。
弱脚 只是独头兰,色绿。花大如鹰爪,一干一花,高二三寸。叶瘦长二三尺,入腊方花,熏馥可爱而香有余。
鱼魫兰 十二萼。花片澄澈,宛如鱼魫,采而沉之水中,无影可指。叶颇劲绿,此白兰之奇品也。
品兰高下第二
余尝谓:“天下凡几山川,而支派源委于人迹所不至之地。其间山坳石潭,斜谷幽窦,又不知其几何多!迈古之修竹,矗天之危木,云烟覆护,溪涧盘旋,万萝蔽道。阳晖不烛,冷然泉声,磊乎万状。堤圮之异,则所产之多,人贱之蔑如也。倏然轻采于樵牧之手而见骇然。识者从而得之,则必携持登高冈,涉长途,欣然不惮其劳。中心之所好者,不能以集凝而置之也。其地近城百里,浅小去处,亦有数品可取,何必求诸深山穷谷!”每论及此,往往启识者。虽有不匙之诮,毋乃地迩而气殊,叶萎而花蠢,或不能得培植之三昧者耶?是故花有深紫,有浅紫,有深红,有浅红,与夫黄白绿碧鱼魫金棱边等品,是必各因其地气之所钟而然,意亦随其本质而产之耶?抑其皇穹储精,景星庆云,随光遇物而流形者也。噫!万物之殊,亦天地造化施生之功,岂予可得而轻议哉。
窃尝私合品第而数之,以谓花有多寡,叶有强弱,此固因其所赋而然也。苟惟人力不到,则多者从而弱之,弱者又从而弱之,使夫人何以知兰之高下,其不误人者几希。呜呼!兰不能自异而人愧之耳。故必执一定之见,物品藻之,则有淡然之性在。况人均一心,心均一见,眼力所至,非可诬也。故紫花以陈梦良为甲,吴、潘为上品;中品则赵十四、何兰,大张青、蒲统领、陈八斜、淳监粮;下品则许景初、石门红、小张青、萧仲和、何首座、林仲孔、庄观成外,则金棱边为紫花奇品之冠也。白花则济老、灶山、施花、李通判、惠知客、马大同为上品;所谓郑少举、黄八兄、周染为次;下品夕阳红、云娇、朱花、观堂主、青蒲、名弟、弱脚、王小娘者也。赵花又为品外之奇。
天下养爱第三
天不言而四时行,百物生者何?盖岁分四时,生六气。合四时而言之,则二十四气以成其岁功。故凡穹壤者皆物也,不以草木之微,昆虫之细,而必欲各遂其性者,则在乎人。因以气候而生全之者也。被动植者,非其恩乎?及草木者,非其人乎?斧斤以时入山林,数罟不入污池,又非其能全之者乎?夫春为青帝,回驭阳气,风和日暖,蛰雷一震,而土脉融畅,万汇藂生,其气则有不可得而掩者。是以圣人之仁,则顺天地以养万物,必欲使万物得遂其本性而后已。
故作台太高则冲阳,太低则隐风,前宜面南,后宜背北,盖欲通南熏而障北吹也。地不必旷,旷则有日。亦不可狭,狭则蔽气。右宜近林,左宜近野,欲引东日而被西阳。夏遇炎烈则荫之,冬逢冱寒则曝之。下沙欲疏,疏则连雨不能淫。上沙欲濡,濡则酷日不能燥。至于插引叶之架,平护根之沙,防蚯蚓之伤,禁蝼蚁之穴,去其莠草,除其丝网,助其新蓖,剪其败叶,此则爱养之法也。其余一切窠虫族类,皆能蠧害,并可除之。所以封植灌溉之法,详载于后。
坚性封植第四
草木之生长,亦犹人焉。何则?人亦天地之物耳。闲居暇日,优游逸豫,饮膳得宜。以兰而言之,且一盆盈满,自非六七载莫能至此。皆由夫爱养之念不替,灌溉之功愈久,故根与壤合,然后森郁雄健,敷畅繁丽其叶,盖有得于自然而然者。合焉欲分而拆之,是裂其根荄,易其沙土。况或灌溉之失时,爱养之乖宜,又何异于人之饥饱!则燥湿干之,邪气乘间,人其荣卫,则不免侵损。所谓向之寒暑适宜、肥瘦得时者,此岂一朝一夕之所能仍旧者也。故必于寒露之后、立冬以前而分之。盖取万物得归根之时,而其叶则苍,根则老故也。或者于此时分一盆昊兰,吝其盆之端正,则不忍击碎,因剔出而根已伤。暨三年培植尤至困,予今深以为戒。欲分其兰而须用碎其盆,务在轻手击之,亦须缓缓解拆其交互之根,勿使有拔断之失。然后逐蓖藂取出积年腐芦头,只存三年者,每三蓖作一盆,盆底先用沙填之,即以三蓖藂之,互相枕籍,使新蓖在外。作三方向,却随其花之好肥瘦沙土从而种之,盆面则以少许瘦沙覆之,以新汲水一勺以定其根。
更有收沙晒之法,此乃又分兰之至要者。当预于未分前半月取土筛去瓦砾之类。曝令干燥,或欲适肥,则宜于淤泥。沙可用,使粪夹和晒之,俟干或复湿,如此十度,视其极燥,更须筛过随意用。盖沙乃久年流聚杂居阴湿之地,而兰之骤尔分拆失性,假以阳物助之,则来年藂蓖自长尔,与旧叶比肩,此其效也。夫苟不知收晒之宜,用彼积掩之沙,或惮披曝,必至赢弱而黄叶者有之,蓖之不发者有之。积有日月,不知体察,其失愈甚。候其已觉,方始涤根易沙,加意调护,冀其能复,不亦后乎》抑岂知其果能复焉。如其稍可全活,有几何时,后而获遂本质邪!故为深爱者言之曰:“与其于既损之后而欲复全生意,何若于未分之前而必欲全其生意,岂不省力?”今逐品所宜沙土间列于后:
陈梦良 用黄净无泥瘦沙种,而忌用肥,恐有腐烂之失。
吴兰 潘兰 用赤沙泥。
何兰 蒲统领 大张青 金棱边 各用黄色粗沙和泥,更添些少赤沙泥为妙。
陈八斜 淳监粮 萧仲弘 许景初 何首座 林仲礼 庄观成 乃下品,任意用沙。
济老 施花 惠知客 马大同 郑少举 黄八兄 周染 宜沟壑中黑沙泥,和粪壤种之。
李通判 灶山 郑伯善 鱼魫 用山下流聚沙泥种之。
夕阳红 以下诸品,则任意栽种,此封植之概论也。
灌溉得宜第五
夫兰自沙土出者,各有品类,然亦因其土地之宜而生长之。故地有肥瘦,或沙黄土赤而瘠,有居山之巅,山之冈,或近水,或附石,各依而产之。要在度其本性何如尔,不可不谓其无肥瘦也。苟性不能别,曰“何者当肥,何者当瘦”,强出己见,混而肥之,则好膏腴者因得所养之法,花则转而繁,叶则雄而健。所谓好瘦者,不因肥而腐败,吾未之信也。一阳生于子,荄甲潜萌,我则注而灌溉之,使蕴诸中者稍获强壮。迨夫萌英迸沙,高未及寸许,从便灌之,则戢然而卓簪。暨南熏之时,长养万物,又从而渍润之,则修然而高,郁然而苍苍者,精于感遇者也。秋八月之交,骄阳方炽,根叶失水,欲老而黄。此时当以濯鱼肉水或秽腐水浇之。过时之外,合用之物,随宜浇注使之畅茂,亦以防秋风肃杀之患。故其叶弱,拳拳然抽至出冬至而极。夫分兰之次年不发花者,盖恐泄其气,则叶不长尔。凡善于养花,切须爱其叶,叶耸则不虑其花不发也。
紫花
陈梦良极难爱养,稍肥随即腐烂,贵用清水浇灌则佳也。
潘兰虽未能受肥,须以茶清沃之,冀得其本生地土之性。
吴花看来亦好肥,种当灌溉,以一月一度。
越花、何兰、大张青、蒲统领、金棱边,半月一用其肥则可。
淳监粮、萧仲弘、许景初、何首座、林仲礼、庄观成,纵有太过不及之失,亦无大害于用肥之时。当时沙土干燥,遇晚方始灌溉,候晓以清水碗许浇之,使肥腻之物,得以下积其根。广新来未发蓖,自无勾蔓逆上散乱盘盆之患。更能预以瓮缸之属,储蓄雨水,积久色绿者,间或灌之。而其叶则浡然挺秀,濯然而争茂,盈台簇槛,列翠罗青,纵无花开,亦见雅洁。
白花
济老、施花、惠知客、马大同、郑少举、黄八兄、周染爱肥,一任灌溉。
李通判、灶山、郑伯善肥。在六之中,四之下。又朱兰亦如之。
鱼魫兰质颇莹洁,不须以秽腻之物浇之。
夕阳红、云娇、青蒲、观堂主、名弟、弱脚,肥瘦任意,亦当观其沙土之燥,晚则灌注,晓则清水浇之,储蓄雨水沃之,令其色绿为妙。
惠知客等兰,用河沙嵌去泥尘,夹粪盖泥种,底用粗沙和粪方妙。
郑少举,用粪盖泥和便晒干种之,上面用红泥覆之。
灶山,用粪壤泥及河沙,内用草鞋屑铺四围种之,累试甚佳。大凡用轻松泥皆可。
济老、施花,用粪及小便浇,泥摊晒,用草鞋屑围种。又壮山用园泥,下有粪,浇湿泥种、四周用草鞋屑,然后种之。
〖以下本无,他本补之,一说下文为托名之作〗
奥法
分种法
分种兰蕙,须至九月节气方可分栽。十月节候,花已胎孕,不可分种。若见雪霜大寒,尤不可分栽,否必损花。
栽花法
花盆先以粗碗或粗碟覆之于盆底,次用炉炭铺一层,然后却用肥泥薄铺炭上,使兰栽根在土。如根掺泥满,盆面上留一寸地。栽时不可双手将泥捏实,则根不长,其根不舒畅,叶则不长,花亦不结。土有干湿。依时候用水浇灌。
安顿浇灌注
春二三月,无霜雪天,放花盆在露天,四向皆得水浇日晒不妨。逢十分大雨。恐坠其叶,则以小绳束起叶。如连雨三五日,须移避雨通风处。四月至八月,须用流眼竹笼篮遮护,冀见日气,最要通风。梅天忽逢急雨,须移花盆放背日处,若逢大雨又逢日晒,盆内热水则荡,害叶亦损根。遇花开时若枝上花蕊头多,候开次有未开一两蕊头,便可剪去,若留开尽,则夺来年花信。九月看花干处用水浇灌,若湿则不可浇。或用肥水培灌一两番不妨。冬十月、十一月、十二月、正月不浇不妨,最怕霜雪,须用密篮遮护,安顿朝阳有日照处,在南窗檐下。但是向阳处三两日一番旋转,花盆四面俱要轮转,日晒均匀,开花时则四畔皆有花,若晒一面,只一处有花。
浇花法
用河水或破塘水或积留雨水最好,其次用溪涧水,切不可用井水。浇水须于四畔浇匀不可从上浇下,恐坏其叶也。四月若有梅雨,不必浇,若无雨时浇之。五月至八月,须是早起五更日未出浇一番,至晚黄昏浇一番。又要看花干湿,若湿则不必浇,如十分湿,恐烂坏其根。
种花肥泥法
栽兰用泥,不管四时,遇山上有火烧处,取水流火烧浮泥,寻蕨菜草烧灰,和火烧之泥用。或拾旧草鞋,放在小粪中浸日久,拌黄泥烧过成灰,却用大粪浇放在一壁,尽教雨打日照三两个月,收起顿放闲处,栽花时用。瑞香花种时用前项肥泥,如栽兰花一般安排盆内。种只要泥松,不可用实泥。如栽花时,将泥打松,以十分为率,八分用肥泥,二分用沙泥拌之。
去除虮虱法
肥水浇花,必虮虱在叶底,恐坏叶,则损花。如生此物,研大蒜和水,以白笔蘸水,拂浇叶上干净,去除以虱。
杂法
遇盆内泥将干,则用茶清水灌浇,不拘时月。须用河水或留下雨水,切不可用井水。四月有花,至八月内交过九月节气,便可分花。兰之壮者有二三十个花头,弱者只有五六个花头,恐泥瘦。分种时将元盆内泥取出,再加肥泥和匀,火盆栽种。鱼鳞水亦肥,须是浸得气味过,日久反清用。寻常盆面泥于并实,则用竹篱挑剔泥松,你要拨根动了。叶紫红色,则是被霜打了,须移于雨檐窗下背霜雪处安顿,仍旧自责。盆有窍孔,不要着泥地安顿,恐地湿蚯蚓钻入盆内,则损坏花。又作要放盆在蚂蚁穴处,恐引入蚂蚁则损花。黄叶用茶清浇灌,遇有黄叶处,连根被去。花盆要放在南边架上安顿,令风从底入为妙。又免得蚯蚓蚂蚁之患。 九月分花时,用手劈开,劈不开时,用竹刀劈之,体要损动了根,分讫,如法栽种。
跋
余尝身安寂然一榻之中,置事物之冗来纷至之外,度极长日。篆香芬馥,怡神默坐,峰月一视,不觉精神自恬然也。种兰之趣,然之否乎?滔斋赵时庚敬为三卷,以俟知音。余于循修岁之暇,窗前植兰数盆,盖别观其生意也。每日一周旋其侧,扰之太息,爱之太勤,非徒悦目,又且悦心怡神。其茅茸,其叶青青,犹绿衣郎挺节独立,可敬可慕。迨夫开也,凝情瀼露,万态千妍,熏风自来,四坐芬郁,岂非真兰室乎!岂非有国香乎!亲朋过访,遗以《兰谱》。予按味再三,尽得爱之养之之法,因其谱想其人,又岂非怀馨阳馥日乎!时已卯岁中和节望日,懒真子李子谨跋。
王氏兰谱 宋 王贵学
序
窗前有草,濂溪周先生盖达其生意,是格物而非玩物。予及友龙江王进叔,整暇于六籍书史之余,品藻百物,封植兰蕙。设客难而主其谱,撷英于干叶香色之殊,得韵于耳目口鼻之表,非体兰之生意不能也。所禀既异,所养又充,进叔资学亦如斯兰。野而岩谷,家而庭阶,国有台省,随所置之,其房无斁。夫草可以会仁意,兰岂一草云乎哉!君子养德,于是乎在。淳佑丁未孟春戊戌蒲阳叶大有序。
万物皆天地委形,其物之形而秀者,又天地之委和也。和气所钟,为圣为贤,为景星,为凤凰,为芝草,草有兰亦然。世称三友,挺挺花卉中,竹有节而啬花,梅有花而啬叶,松有叶而啬香,惟兰独并有之。兰,君子也。餐霞饮露,孤竹之清标。劲柯端茎,汾阳之清节。清香淑质,灵均之洁操。韵而幽,妍而淡,曾不与西施同其等伍,以天地和气香之也。
予嗜焉成癖,志学之暇感于心,服于身。复于声誉之间,搜求五十余种而遍植之。客有谓予曰:“此身本无物,子何取以自累?”予应之曰:“天壤间万物皆寄尔。耳声之寄,目色之寄,鼻臭之寄,口味之寄。有耳目口鼻而欲绝夫声色臭味,则天地万物,将无所寓其寄矣!若总其所以寄我者而为我有,又安知其不我累耶!”客曰:“然。”遂谱之。淳佑丁未龙江王贵学进叔敬书。
品第之等
涪翁曰:“楚人滋兰九畹,植蕙百亩。兰少故贵,蕙多故贱。”予按:本草、熏草亦名蕙草,叶白。蕙根曰熏,十二亩为畹,百亩自是相等。若以一干数花而蕙,贱之非也,今均目曰兰。天下深山穷谷,非无幽兰。生于漳者,既盛且馥,其色有深紫、淡紫、真红、淡红、黄白、碧绿、鱼魫、金钱之异。就中品第,紫兰陈为甲,吴、潘次之,如赵、如何、如大小张、淳监粮、赵长秦。(峡州邑名)紫兰景初以下,又其次。而金棱边为紫袍奇品。白兰灶山为甲,施花、惠知客次之。如李、如马、如郑,如济老、十九蕊、黄八兄、周染以下,又其次。而鱼魫兰为白花奇品,其本不同如此。或得其人,或得其名,其所产之异其名,又不同如此。
灌溉之候
涪翁曰:“兰蕙丛生,莳以沙石,则茂。沃以汤茗,则芳。”予于诸兰非爱之大过,使之硕而茂,密而蕃,莳沃以时而已。一阳生于子,根荄正稚,受肥尚浅,其浇宜薄。南熏时来,沙土正渍,嚼肥滋多,其浇宜厚。秋七八月预防冰霜,又以濯鱼肉水或秽腐水,停久反清,然后浇之。人力所至,盖不萌者寡矣。
分拆之法
予于分兰次年,才开花即剪去,求养其气而不泄尔。未分时,前期月余,取合用沙,去砾扬尘,使粪夹和。(鹅粪为上,他粪勿用)晒干储久,逮寒露之后,击碎元盆,轻手解拆,去旧芦头,存三年之颖。或三颖四颖作一盆,旧颖内,新颖外,不可太高,恐年久易隘。不可太低,恐根局不舒。下沙欲疏而通,则积雨不渍;上沙欲细而润,则泥沙顺性。虽真橐复生,无易于此。
泥沙之宜
世称花木多品,惟竹三十九种,菊有一百二十种,芍药百余种,牡丹九十种,皆用一等沙泥,惟兰有差:梦良、鱼魫,宜黄净无泥瘦沙,肥则腐。吴兰、仙霞,宜粗细适宜赤沙,浇肥。朱李、灶山,宜山下流聚沙。济老、惠知客、马大同、大小郑,宜沟壑黑浊沙。何、赵、蒲、许、大小张、金棱边,则以赤沙和泥种之。自陈八斜、夕阳红以下,任意用沙,皆可。
须盆面沙燥,方浇肥,平常浇水亦如之。而浇水时与浇肥异,肥以一年三次浇,水以一月三次浇,大暑又倍之。此封植之法,受养之地。靖节菊,和靖梅,濂溪莲,皆识物真性。兰性好通风,故台太高冲阳,太低隐风,前宜向离,后宜背坎,故迎南风而障北吹。兰性畏近日,故地太狭蔽气,太广逼炎。左宜近野,右宜依林,欲引东旸而避西照,炎烈荫之,凝寒晒之。蚯蚓蟠根,以小便去之。枯蝇点叶,以油汤拭之。摘莠草,去蛛丝,一月之内,凡数十周。伺其侧,真怪识之。橘逾淮为枳,貉逾汶则死。余每病诸兰肩载外郡,取怜贵家,既非土地之宜,又失莳养之法,久皆化而为茅。故以得活萌,贻诸同好君子。倘如鄙言,则纫为裳,揉为浆,生意日茂,奚九 畹而止。
紫兰
陈梦良有二种,一紫干,一白干,花色淡紫,大似鹰爪,排钉甚疏。壮者二十余萼,叶深绿,尾微焦而黄,好湿恶燥,受肥恶浊。叶半出架而尚抽,蕊几与叶齐而未破。昔陈承议得于官所而奇之,陈梦良字也。弃之鸡栅傍,一夕吐萼二十五,与叶俱长三尺五寸有奇,人宝之曰:“陈梦良”。诸兰今年懒为子,去年为父,越去年为祖。惟陈兰多缺祖,所以价穹。其叶森洁,状如剑脊,尾焦。众兰顶花皆并俯,惟此花独仰,特异于众。
吴兰色深紫,向吾得于龙岩(漳州县名)铁矿山铁丛。石心而婉媚,叶之修绿冠诸品,得所养则蕊歧生有二寸余萼,性颇受肥。亭亭特特,隐然君子立乎其前。
仙霞色深紫,花气幽芳,劲操特节,干叶与吴伯仲,特花深耳。
赵十使即师博,色淡,壮者十四五萼,叶色深绿,花似仙霞,叶之修劲不及之。(使作四博一作溥)
何兰壮者,十四五萼,繁而低压,冶而倒披。花色淡紫,似陈兰,茅花干壮而何则瘦。陈叶尾焦而何则否。或名潘兰,有红酣香醉之状,经雨露则娇困,号醉杨妃。不常发,似仙霞。
大张青色深紫,壮者十三萼,资劲质直。向北门张姓读书岩谷得之。花有二种,大张花多,小张花少。大张干花俱紫,叶亦肥瘦各胜,小张悭于发花。
蒲统领色紫,壮者十数萼。淳熙间蒲统领引兵逐寇,忽见一所,似非人世,四周幽兰,欲摘而归。一老雯前曰:“此处有神主之,不可多摘。”取数颖而归。
陈八斜色深紫,壮者十余萼。发则盈盆,花类大张青,干紫过之。叶绿而瘦,尾似蒲下垂。紫花中能生者为最,间有一叶双花。
淳监粮色深紫,多者十萼。丛生并叶,干曲花壮,欹者如想,倚者如思,叶高三尺,厚而且直,其色尤紫。大紫壮者十四萼,出于长秦,亦以邑名。近五六载,叶绿而茂,花韵而幽。
许景初十二萼者,花色鲜红。凌晨浥露,若素练轻茜,玉颜半酡。干微曲,善于排饤。叶颇散垂,绿亦不深。
石门红其色红,壮者十二萼。花肥而促,色红而浅,叶虽粗亦不甚高,满盆则生,亦云赵兰。
小张青色红,多有八萼,淡于石门红,花干甚短,止供簪插。
萧仲红色如褪紫,多者十二萼。叶绿如芳茅,其余干纤长,花亦离疏,时人呼为花梯。
何首座色淡紫,壮者九萼。陈吴诸品未出,人争爱之。既出,其名亚矣。
林仲礼色淡紫,壮者九萼。花半开而下视,叶劲而黄,一云仲美。
粉妆成色轻紫,多者八萼,类陈八斜,花与叶亦不甚都。
茅兰其色紫,长四寸有奇,壮者十六七萼。粗而俗,人鄙之。是兰结实,其破如线,丝丝片片,随风飘地轻生。夏至抽蓖,春前开花。
金棱边出于长秦陈氏,或云东郡迎春坊门王元善家,本龙溪县后林氏花,因火为王所得。有十二三萼,幽香凌桂,劲节方筠,花似吴而差小。其叶自尖处分为两边,各一线许,夕阳返照,恍然金色。漳人宝之,亦罕传于外,是以价高十倍于陈吴,目之为紫兰奇品。
白兰
灶山色碧,壮者二十余萼。出漳浦,昔有炼丹于深山,丹未成,种其兰于丹灶傍,因名。花如葵而间生并叶,干叶花同色,萼修齐中有薤黄。东野朴守漳时,品为花魁,更名碧玉干。得以秋花,故殿于紫兰之后。
济老色微绿,壮者二十五萼。逐瓣有一线红晕界其中,余绝高。花繁则干不能制,得所养则生。绍兴间,僧广济修养穷谷,有神人授数颖兰在山阴久矣。师今行果已满,与兰齐芳。僧植之岩下,架一脉之水溉焉,人植而名之。又名一线红,以花中界红脉若一线然。干花与灶山相若,惟灶山花开玉顶下花如落,以此分其高下,此花悭生蕊,每岁只生一。
惠知客色洁白,或向或背,花英淡紫,片尾微黄,颇似施兰。其叶最茂,有三尺五寸余。
施兰色黄,壮者十五萼,或十六七萼。清操洁白,声德熏香,花头颇大,歧干而生。但花间未周下蕊半随,叶深绿,壮而长,冠于诸品,此等种得之施尉。
李通判色白,壮者十二萼。叶有剑脊,挺直而秀,最可人眼,所以识兰趣者,不专看花,正要看叶。
郑白善色碧,多者十五萼,歧生过之。肤美体腻,翠羽金肩,花若懒散,下视其跗尤碧。交秋乃花,或又谓大郑。
郑少举色洁白,壮者十七八萼。郑得之云霄,叶劲曰大郑,叶软曰小郑。散乱蓬头,少举叶朱,花一生则盈盆引于齐叶三尺,劲壮似仙霞。
仙霞九十蕊,色白,鲜者如濯,含者如润。始得之泰邑,初不为奇,植之蕊多,因以名花,比李通判则过之。
马大同色碧,壮者十二萼,花头肥大,瓣绿片多红晕,其叶高耸,干仅半之。一名朱抚,或曰翠微,又曰五晕丝,叶散端直冠他种。
黄八兄色洁白,壮者十三萼。叶绿而直,善于抽干,颇似郑花多,犹荔之十八娘。
朱兰得于朱佥判,色黄,多者十一萼,花头似开,倒向一隅,若虫之蠧,干叶长而瘦。
周染色白,壮者十数萼。叶与花俱类郑而干短弱。(叶干长者为少举,促而叶微黄者为白善,干短者为周花)
夕阳红色白,壮者八萼,花片虽白,尖处微红者,夕阳返照,或谓产夕阳院东山,因名。
云峤色白,壮者七萼,花大红心,邻于小张,以所得之地名。叶深厚于小张,清高亦如之。云峤,海岛之精寺也。
林郡马其色绿,出长泰,壮者十三萼,叶厚而壮,似施而香过之。
青蒲色白,七萼,挺肩露颖,似碧玉而叶低小,仅尺有五寸,花尤白,叶绿而小,直而修。
独头兰色绿,一花大如鹰爪,干高二寸,叶类麦门冬,入腊方熏馥可爱。建浙间谓之献岁。一萼一花而香有余者,山乡有之,间有双头。涪翁以一干一花而香有余者兰也。
观堂主色白,七萼,干红,花聚如簇,叶不甚高,妇女多簪之。
名第色白,七八萼,风韵虽亚,以出周先生读书林。(先生讳匡物,元和进士榜)邦人以先生故,爱而存之。
鱼魫兰,一名赵兰,十二萼,花片澄澈,宛似鱼魫。折而沉之,无影可指。叶颇劲绿,颠微曲焉。此白兰之奇品,更有高阳兰、四明兰。
碧兰始出于叶(兴化郡名)龟山院陈沈二仙修行处。花有十四五萼,与叶齐修,叶直而瘦,花碧而芳。用红沙种,雨水浇之。莆中奇品,或山石和泥亦宜之。
翁通判色淡紫,壮者十六七萼,叶最修长,此泉州之奇品,宜赤泥和沙。
建兰色白而洁,味芎而幽。叶不甚长,只近二尺许,深绿可爱,最怕霜凝。日晒则叶尾皆焦,爱肥恶燥,好湿恶浊,清香皎洁,胜于漳兰,但叶不如漳兰修长。此南建之奇品也。品第亦多,而予尚未造奇妙。宜黑泥和沙。
碧兰色碧。壮者二十余萼。叶最修长,得于所养,则萼修于叶,花叶齐色,香韵而幽,长三尺五寸有余。更有一品而花叶俱短三四寸许,爱湿恶燥,最怕烈日,不得其本性则腐烂,此广州之奇品也。
断袖篇 清 吴下阿蒙 编
申侯
申侯有宠于楚文王,文王将死,与之璧,使行曰:“唯我知汝,汝专利而不厌,予取予求,不汝疵瑕也。后之人将求多于汝,汝必不免,我死,汝必速行,无适小国,将不汝容焉。”既葬,出奔郑,又有宠于厉公。及文公之世,以请城其赐邑,被谮见杀。
宋朝
宋朝,宋公子名朝,有美色,事卫为大夫,有宠于卫灵公。遂烝灵公嫡母襄夫人宣姜,已又烝公之夫人南子。朝惧,遂与齐豹、北宫喜、褚师圃作乱,逐灵公如死鸟,灵公既入卫,与北公喜盟于彭水之上,公子朝出奔晋,既自晋归宋,卫灵公以夫人念南子之故,复召朝,太子蒯瞆献盂于齐。过宋野,野人歌之曰:“既定尔娄猪,盍归我艾豭?”太子羞之。
祢子瑕
祢子名瑕,卫之嬖大夫也,称子有宠于卫,卫国法,窃驾君车,罪刖。祢子之母病,其人有夜告祢子,祢子矫驾君车以出。灵公闻而贤之曰:“孝哉!为母之故,犯刖罪。”异日,与灵公游于果园,食桃而甘,以其余献灵公,灵公曰:“爱我忘其口,淡寡人。”及祢子色衰而爱弛,得罪于君,君曰:“是尝矫驾吾车,又尝食我以余桃者。”
向魋
向魋,宋大夫,有宠于桓公,公以为司马,时公子佗有白马四,魋欲之,公取而朱其尾鬣以与之。公子怒,使从者夺之,魋惧欲走,公闭门而泣之,目尽肿。
襄城君
楚襄城君始封,衣翠衣,带玉钩,履编舄,立乎水上,大夫庄辛见而说曰:“愿把君手可乎?”襄城君作色不言。辛迁延进曰:“君不闻鄂君乎?乘青翰之秀,张翠盖,会钟鼓之音,越人拥楫而歌曰:
今夕何夕兮,塞洲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于是鄂君举绣被而覆之,襄城君乃奉手进辛。
潘章
潘章,少有美容仪,时人尽慕之。楚国王仲先闻其名,来求其文,因愿同学,一见相爱,情若夫妇,便同衾枕,交好无已。后同死,而家人哀之。因合葬于罗浮山,冢上忽生一树,柯条枝叶,无不相抱,时人异之,号为“共枕树”。
龙阳君
魏王与龙阳君共船而钓,龙阳君涕下。王曰:“何为泣?”曰:“为臣之所得鱼也,”王曰:“何泣也?”对曰:“臣之所得鱼也,臣甚喜,后得又益大,臣欲弃前得鱼矣。今以臣之凶恶,而得为王拂枕席。今四海之内,美人亦甚多矣,闻臣之得幸于王也,必褰裳趋王,臣亦曩之所得鱼也,亦将弃矣,臣安能无涕出乎?”魏王于是布令于四海之内曰:“敢言美人者,族。”
安陵君
江乙说安陵君主曰:“君无咫尺之功,骨肉之亲,处尊位,受厚禄,一国之众,见君莫不敛衽而拜,俯首而服,何以也?”曰:“遇主以色,不然无以至此。”江乙曰:“以财交者,财尽而交绝,以色交者,华落而爱渝,是以嬖色不敝席,宠臣不敝轩。今君擅楚国之势,而无以自结于王,窃为君危之。”安陵君曰:“然则奈何?”曰:“愿君必请从死,以身为殉,如是必长得重于楚国。”曰:“谨受命。”
三年楚王游于云梦,结驷十乘,旌旗蔽天,野火之起也,若云霓,兕犀之声若雷霆。有狂兕一,触众皆踣,王亲引弓而射,一发而毖。王抽旃旄而抑兕首,仰天而叹曰:“乐矣!今日之游也,寡人万岁千秋之后,谁与乐此矣?”安陵君泣数行下,进曰:“臣入则拂席,出则陪乘,大王万岁千秋之后,愿得以身试黄泉,驱蝼蚁,又何如得此乐而乐之!”王大悦,封缠为安陵君。
魏阮籍诗曰:
昔日繁华子,安陵于龙阳。
夭夭桃李华,灼灼有辉光。
悦泽若九春,罄折似秋霜。
流盼发姿媚,言叹吐芬芳。
携手等欢爱,宿昔同衾裳。
籍孺 闳孺
《汉书》曰:“汉兴,佞幸宠臣。高祖时,则有籍孺,孝惠时,则有闳孺,此两人非有才能,但以婉媚贵幸,与王同卧起,公卿皆有关说,故孝惠时,郎侍中皆冠鵕鸃、贝带、傅脂粉,皆若辈有以启之也。”
按《通鉴》:“高帝有疾,卧楚中,诏户者无得入群臣,绛灌等莫敢入。十余日,樊哙排闼直入,大臣随之,上独枕一宦者卧,哙等见上流涕曰:‘始陛下与臣起丰沛,定天下,何其壮也!今天下己定,又何惫也!且陛下独不见赵高之事乎?’上笑而起。”高帝宠幸,盖不止一籍孺矣。
邓通
邓通,蜀郡南安人也。以濯舡为黄头郎,文帝尝梦欲上天不能,有一黄头郎推上天,顾见其衣,尻带后穿,觉而之渐台,以梦中阴自求推者,即见邓通。其衣后穿,梦中所见也。召问其姓名,姓邓名通,邓犹登也。文帝甚说,尊幸之日日异,通亦愿谨,不好外交。虽赐洗沐,不欲出,于是文帝赏赐通以千万数,官至上大夫。文帝时间至通家游戏,然通无他伎能,不能有所荐达,独自谨身以媚上而已。上使善相人者相通,曰:“当贫饿死。”上曰:“能富通者,我也”,于是赐通蜀严道铜山,得自铸钱,邓氏钱布天下。文帝尝病痈,邓通常为上嗽吮之。上不乐,从容问曰:“天下谁最爱我者乎?”通曰:“宜莫若太子。”太子入问疾,上使太子齰痈,太子齰而色难之,已而闻通尝为上齰之,太子惭,繇是心恨通。及文帝崩,景帝立,邓通免,家居。居亡何,人有告通盗出徼外铸钱,下吏验问,颇有,遂竟案尽没入之。通家尚负贾数鉅万,长公主赐邓通,吏辄没入之。一簪不得着身,于是长公主乃令假衣食,竟不得名一钱,寄死人家。
按《史记》:文帝所幸,尚有宦者赵同,北宫伯子。北宫伯子以爱人长者,而赵同以星气幸,常为参乘,景帝时亦有郎中令周仁,当时祖孙相继,似有心传,一何可笑!
弄儿
金日磾,子二人,皆爱幸,为武帝弄儿。常在旁,弄儿或自后拥上顶,日磾在前,见而目之,弄儿走且啼曰:“翁怒。”上谓曰磾:“何怒吾儿为?”其后弄儿壮大不谨,自殿下与宫人戏,日磾适见之,恶其淫乱,遂杀弄儿。弄儿即日磾长子也。上闻之大怒,日磾顿首谢,俱言所以杀弄儿状。上甚哀,为之泣,已而心敬日磾,遂膺托孤之任。
按《汉书》:“日磾二子赏、建,俱侍中,与昭帝同年,共卧起,赏为奉军都尉,建为驸马都尉。及赏嗣侯,佩两绶,上谓霍光曰:‘金氏兄弟两人,不可使俱两绶耶。’光不可,乃止。”疑日磾有三子,所杀弄儿,乃长子,而赏与建其次耳。各书皆云日磾子二人,似未详。
李延年
李延年,中山人,身及父母兄弟,皆故倡也。延年坐法腐刑,给事拘监中,善歌为变新声。是时方兴天地诸祠,令司马相如等作诗颂,延年辄承意弦歌,所造诗为之声曲。而女弟李夫人得幸,产昌邑。延年由是贵为协律都尉,佩二千石印绶,而与上卧起,其爱幸埒韩嫣,久之,延年弟季,与中人乱。及李夫人卒后,其爱弛,上遂诛延年兄弟宗族。是后宠臣,大抵外戚之家也。卫青、霍去病皆爱幸,然亦以功能自进。
韩嫣
韩嫣,字王孙,弓高侯颓当之孙也。武帝为胶东王时,嫣与上学书相爱。及上为太子,愈益亲焉。嫣善骑射,聪慧,上即位,欲事伐胡,而嫣先习兵,以故益尊贵,官至上大夫,赏赐拟邓通,始时常与上共卧起。江都王入朝,从上至上林中,天子车驾未行,先使嫣乘副车,从数十百骑,驰视兽,江都王望见,以为天子,辟从者,伏谒道旁,嫣驱不见。既过,江都王怒,为皇太后泣,请归国,入宿卫,比韩嫣,太后由此衔嫣,嫣时出入永巷不禁。以奸闻,皇太后怒,使使赐嫣死。上为谢终不得,嫣遂死,嫣弟说亦爱幸,以军功封案道侯,巫蛊时为戾太子所杀。
韩嫣好弹,常以金为丸,所失者日十有余。长安为之语曰:“若饥寒,逐金丸。”京师儿童每闻嫣出,辄随之,望丸之所落而拾焉。
冯子都
大将军霍光监奴冯子都,有殊色,光爱幸之,常与计事颇浃,权倾都邑。后人为语曰:“昔有霍家奴,姓冯名子都,依倚将军势,调笑酒家胡。”光卒,显寡居,与子都乱,显广治第室,作乘舆辇,加画绣茵。冯黄金涂,韦絮荐轮,侍婢以五彩丝,挽显及子都,游戏第中。
张放
富平侯张放者,大司马安世曾孙也。母敬武公主,鸿喜中,成帝欲遵武帝故事。与近臣游宴,放以公主子,少年殊丽,性开敏,得幸上,放取皇后弟平恩侯许嘉女,上为放供张,赐甲第,充以乘舆服饰,号为天子取妇。皇后嫁女,大官私官,并供其第,两宫使者,冠盖不绝,赏赐以千万数,放为侍中中郎将。监平乐屯兵,置幕府,仪比将军,与上卧起,宠爱殊绝。常从为微行,出游,北至甘泉,南至长杨五柞,斗鸡走马长安中,积数年。是时上诸舅,皆害其宠,白太后。太后以上春秋富,动作不节,甚衔放。于是丞相宣御史大夫方进,以灾异奏放骄蹇纵恣,奢淫不制,请免归国。上不得已,左迁放为北地都尉。数月复征入侍中,太后以放为言,出为天水属国都尉,永始元延间,比年日蚀,故久不还放,玺书劳问不绝。居岁余,征放归第视母。公主疾数月,主有瘳,出放为河东都尉。上虽爱放,然上迫太后,下因大臣,故常涕泣而遣之。后复征为侍中、光禄大夫,秩中二千石。岁余丞相方进复奏放,上不得已,免放,赐钱五百万,遗就国。数月成帝崩,放思慕哭泣而死。
董贤
董贤,字圣卿,云阳人也。父恭为御史,任贤为太子舍人。哀帝立,贤随太子官为郎。二岁余传漏在殿下,为人美丽自喜。哀帝望见,说其仪貌,识而问之曰:“是舍人董贤邪。”因引上与语,拜为黄门郎,繇是始幸。问及其父为云中侯,即日征为霸陵令,迁光禄大夫。贤宠爱日甚,为驸马都尉侍中,出则参乘,入御左右,旬月间赏赐累鉅万,贵震朝廷。常与上卧起,尝昼寝,遍籍上袖,上欲起,贤未觉,不欲动贤,乃断袖而起,其恩至此。
贤亦性柔和便辟,善为媚以自固,每赐洗沐,不肯出,常留中视医药。上以贤难归,诏令贤妻得以引籍殿中,止贤庐,若吏妻子居官寺舍。又召贤女弟以为昭仪,位次皇后,更名其舍为椒风以配椒房云。昭仪及贤与妻,旦夕上下,并侍左右,赏赐昭仪及贤妻亦各千万数,迁贤父为少府,赐爵关内侯,食邑,复徙为卫尉。又以贤妻父为将作大匠,弟为执金吾,诏将作大匠为贤起大第北阙下,重殿洞门,土木之功,穷极技巧,柱槛衣以绨锦,下至贤家僮仆,皆受上赐。及武库禁兵上方珍瑶,其选物上第,尽在董氏,而乘舆服乃其副也。及至东园秘器,珠襦玉柙,豫以赐贤,无不备具。又令将作为贤起冢莹义陵旁,内为便房刚柏题凑,外为徼道,周垣数里,门阙罘罳甚盛。
上欲侯贤而未有缘,会待诏孙宠息夫躬等,告东平王云后谒祠祀咒诅,下有司治仗其辜。上于是令躬宠为因贤告东平事者,乃以其功下诏,封贤为高安侯,躬宜陵侯,食邑各千户,顷之复益封贤二千户。丞相王嘉内疑东平事冤,甚恶躬等,数谏争,以贤为乱国制度,嘉竟坐言事下狱。
上初即位,祖母傅太后,母丁太后皆在,两家先贵。傅太后从弟喜,先为大司马辅政数谏,失太后旨,免官。上舅丁明代为大司马,亦任职,颇害贤宠。及丞相王嘉死,明甚怜之,上浸重贤,欲极其位,而恨明如此。遂册免明曰:“前东平王云贪欲上位,祠祭祝诅,云后舅伍宏以医待诏,与校秘书郎杨闳结谋反逆,祸甚迫切,赖宗庙神灵,董贤等以闻,咸伏其辜。将军从弟侍中奉车都尉吴族父左曹屯骑校尉宣,皆知宏及栩丹诸侯王后亲。而宣除用丹为御属,吴与宏交通厚善,数称荐宏,宏以附吴兴其恶心,因医技进,几危社稷,朕以恭皇后故不忍。有云:将军位尊任重,既不能明威立义,折消未萌,又不深疾云宏之恶,而怀非君上,阿为宣吴,反痛恨云等,扬言为群下所冤。又亲见言伍宏善医,死可惜也。贤等获封极幸,嫉妒忠良,非毁有功。呜呼!伤哉,盖君亲无将,将而诛之。是以季友鸩叔牙,春秋贤之。赵盾不讨贼,谓之弑君。朕闵将军陷于重刑,故以书饬,将军遂非不改,复与丞相嘉相比,令嘉有依,得以罔上,有司致法将军请狱治,朕惟噬肤之恩未忍,其上骠骑将军印绶,罢归就第。”遂以代明为大司马卫将军。册曰:“朕承天序,惟稽古,建尔于公,以为汉辅。往悉尔心,统辟元戎,折冲绥远,匡正庶事,允执其中,天下之众,受制于朕。以将为命,以兵为威,可不慎欤。”
是时贤年二十二,虽为三公,常给事中领尚书,百官因贤奏事。以父恭不宜在卿位,徙为光禄大夫,秩中二千石,弟宽信,代贤为驸马都尉。董氏亲属,皆侍中诸曹奉朝请,宠在傅之右矣。
明年,匈奴单于来朝,宴,见群臣在前,单于怪贤年少以问谭上令,谭报曰:“大司马年少以大贤居位。”单于乃起,拜贺汉朝得贤臣。初丞相孔光为御史大夫,时贤父恭为御史事光,及贤为大司马,与光并为三公。上故令贤私过光,光雅恭谨,知上欲尊宠贤,及闻贤当来也,光警戒衣冠出门待,望见贤车,乃却入。贤至中门,光入阁,既下车,乃出拜谒,送迎甚谨,不敢以宾客钧敌之礼。贤归,上闻之喜,拜光两兄子为大夫常侍,贤繇是权与人主侔矣。
是时成帝外家王氏衰废,唯平阿侯谭子去疾,哀帝为太子时为庶子得幸,及即位,为侍中骑都尉。上以王氏亡在位者,遂用旧恩亲近去疾,复进其弟闳为中常侍。闳妻父萧咸,前将军望之子也,久为郡守,病免为中郎将,兄弟并列。贤父恭慕之,欲与结婚姻,闳为贤弟驸马都尉宽信求咸女为妇,咸惶恐不敢当。私谓闳曰:“董公为大司马,册文言允执其中,此乃尧禅舜之文,非三公故事,长老见者,莫不心惧,此岂家人子所能堪邪?”闳性有知略,闻咸言心亦悟,乃还报恭,深达咸自廉薄之意。恭叹曰:“我家何用负天下,而为人所畏如是!”意不说。
后上置酒麒麟殿,贤父子亲属宴饮,王闳兄弟侍中中常侍皆在侧,上有酒,因从容视贤笑曰:“吾欲法尧禅舜,何如?”闳进曰:“天下乃高皇帝天下,非陛下之有也。陛下承宗庙,当传子孙于无穷,统业至重,天子无戏言。”上默然不说,左右皆恐,于是遣闳出,后不得复侍宴。
贤第新成功坚,其外大门无故自坏,贤心恶之。后数月,哀帝崩,太皇太后召大司马贤引见东厢,问以丧事调度,贤内忧不能对,免冠谢。太后曰:“新都侯莽,前以大司马奉送先帝大行晓故事,吾令莽佐君。”贤顿首幸甚。太后遣使者召莽,既至,以太后旨使尚书劾贤帝病不亲医药,禁止贤不得入宫殿司马门中,贤不知所为,诣阙免冠徒跣谢。莽使谒者以太后诏即阙下册贤曰:“间者以来,阴阳不调,灾害并臻,元元蒙辜,夫三公鼎足之辅也。高安侯贤,未更事理,为大司马,不合众心,非所以折冲绥远也。”其收司马印绶,罢归第。即日,贤与妻皆自杀。家惶恐,夜葬,莽疑其诈,有司奏请发贤棺至狱诊视,莽复讽大司徒光奏贤:“质性巧佞,翼奸以获封侯,父子专朝,兄弟并宠,多受赐,治第宅,造冢圹,放效无极,不异王制,费以万万计。国家为空虚,父子骄蹇,至不为使者礼,受赐不拜。罪恶暴着,贤自杀伏辜死后,父恭等不悔过,乃复以沙画棺,四时之色,左苍龙,右白虎,上着金银日月玉衣珠璧以棺,至尊无以加。恭等幸得免于诛,不宜在中土,臣请收没入财物县官,诸以贤为官者皆免。恭弟宽信,与家属徙合浦,母别归故郡鉅鹿。”长安中小民欢哗,乡其第哭,几获盗之。县官斥卖董氏财,凡四十三万万。
贤既见发裸诊其尸,因埋狱中,贤所厚吏沛朱诩自劾去大司马府买棺衣服,收贤尸葬之。王莽闻之大怒,以他罪击杀诩。诩子浮,建武中贵显,至大司马司空封侯,而王闳、王莽时为牧守,所居见纪。莽败乃去官。世祖下诏,曰:“武王克殷,表商容之闾。闳修善谨敕,兵起吏民独不争其头。”今以闳子补吏,至墨绶卒官,萧咸外孙云。
又
哀帝尚淫奢,多进谄佞幸爱之臣,竞以妆饰妖丽,巧言取容。董贤以雾绡单衣,飘若蝉翼,帝入燕息之房,命圣卿易轻衣小袖,不用奢带修裙,故使宛转便易也。宫人皆效其断袖,又曰割袖,恐惊其眠。
秦宫
秦宫者,汉大将军梁冀之嬖奴也。宫年少,而兼有龙阳文信之贤,冀与妻孙受争幸之。李长吉为诗云:“越罗衫袂迎春风,玉刻麒麟腰带红。楼头曲宴仙人语,帐底吹笙香雾浓。人间酒暖春茫茫,花枝入帘白日长。飞窗复道传筹饮,午夜铜盘腻烛黄。秃衿小袖调鹦鹉,紫绣麻霞蹯哮虎。折桂销金待晓筵,白鹿青苏半夜煮。桐英永巷骑新马,内屋凉屏生色画。开门烂用水衡钱,卷起黄河向身泻。皇天厄运犹缯裂,秦宫一生花底活。鸾昆夺得不还人,醉睡氍毹满堂月。”
按:冀妻孙寿,以冀恩封襄城君,兼食阳翟,租岁入五千万,加赐赤绂,比长公主。寿色美而善为妖态,作愁眉啼妆,堕马髻,折腰步,龋齿笑,以为媚惑。寿性钳忌,能制御,冀甚宠惮之。
初父商,献美人支通期于顺帝,通期有微过,帝以归商,商不敢留,而出嫁之,冀即遣客盗还通期。会商薨,冀行服于城西,私与之居。寿伺冀出,多从苍头,篡取通期归,截发割面,笞掠之,欲上书告其事,冀大恐,顿首请于寿母,寿亦不得已而止。冀嬖爱监奴秦宫,官至太仓令,得出入寿所,寿见宫,辄屏御者,托以言事,因与私焉,宫内外兼宠,威权大震,刺史二千石,皆谒拜之,冀大起第舍,而寿亦对街为宅,殚极土木,互相夸竞,时人谓之木妖。
孔桂
孔桂,性便妍,晓博奕蹹鞠,魏祖爱之,在左右出入随从。桂察太祖意欢乐,因言次,曲有所陈,事多见从,数得赏赐,又多馈遗,桂因此服食侯王。太祖既爱桂,五官将及诸侯,亦皆亲之,见《魏志》。
曹肇
曹肇有殊色,魏明帝宠爱之。寝止恒同,尝与帝戏赌衣服,有不获,辄入御帐服之径出,其见亲宠类如此。
周小史
晋张翰《周小史》诗曰:“翩翩周生,婉娈幼童,年有十五,如日在东。香肤朱泽,素质参红。团转圆颐,菡萏芙蓉。尔形既淑,尔服亦鲜。轻车随风,飞雾流烟。转侧绮磨,顾盼便娟。和颜善笑,美口善言。”
梁刘遵《繁华》诗云:
可怜周小童,微笑摘兰丛。
鲜肤胜粉白,腭脸若桃红。
挟弹雕陵下,垂钩莲叶东。
腕动飘香麝,衣轻任好风。
幸承拂枕选,侍奉华堂中。
本知伤轻薄,含词羞自通。
剪袖恩虽重,残桃爱未终。
蛾眉讵须疾,新妆近入宫。
所谓周小童者,意即周小史。古有其人,擅美名如子都、宋朝者,而诗人竞咏之耳。
任怀仁
晋升平元年,任怀仁年十三,为台书佐乡里。有王祖为令史,恒宠之,怀仁已十五六矣,颇有异意。祖衔恨,至嘉兴,杀怀仁,以棺殡埋于徐祚家田头。祚后宿息日,忽见有鬼至,朝中暮三时食,辄分以祭之,呼云:“田头鬼来就我食。”至瞑眠亦云:“来伴我宿。”如此积时,后夜忽见形云:“我家明日当除服作祭,祭甚丰厚,君可随去。”祚云:“我生人不当相见。”鬼云:“我自隐君形。”祚便随鬼去。计行食顷,便到其家,家大有客。鬼将祚上灵座大食,食尽,合家号泣,不能自胜,谓其儿还,见王祖来,便曰:“此是杀我,人犹畏之,何况于鬼?”便走出,祚即形露,家中大惊。具问祚,因叙本末,随祚迎丧,既去,鬼便断绝。
慕容冲
初,秦主符坚之灭燕,冲姊为清河公主,年十四,有殊色,坚纳之,宠冠后庭。冲年十二,亦有龙阳之姿,坚又幸之,姊弟专宠,宫人莫进。长安歌之曰:“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咸惧为乱,王猛切谏,坚乃出冲长安。又谣曰:“凤凰凤凰止阿房。”坚以凤凰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乃植桐竹数十万于阿房城以待之。冲后为寇,止阿房军马,坚使使遗冲锦袍一领,称诏曰:“古者兵交,使在其间。卿远来草创得无劳乎?今送一袍,以明本怀,朕于卿恩分如何?一朝忽为此变。”冲命詹事答之,亦称:“皇太后有令,孤今心在天下,岂顾一袍小惠,苟能知命?君臣束手,早送皇帝玺,当宽贷符氏,以酬曩好,终不使既往之施,独美于前。”坚大怒曰:“吾不用王景略阳平公之言,使此虏敢至于此!”
郑樱桃
郑樱桃者,襄国优童也,艳而善淫。石虎为将军,绝嬖之,以樱桃谮杀其妻某氏。后娶某氏,复以樱桃谮杀之。唐李颀有《郑樱桃歌》,误以为妇人,且不得其实,第取其辞耳。歌曰:“石季龙,僭天禄,擅豪雄。美人姓郑名樱桃,樱桃美颜香且泽,娥娥侍寝专宫掖。后庭卷衣三万人,翠眉清镜不得亲。官军女骑一千疋,繁花照耀漳河春。织成花映红轮巾,红旗掣曳卤薄新。鸣鼙走马接飞鸟,铜驮琴瑟随去尘。凤阳重门如意馆,百尺金梯倚银汉。自言富贵不可量,女为公主男为王。赤花双簟珊瑚床,盘龙斗帐琥珀光。淫昏伪位神所恶,灭不香陵终不悟。邺城苍苍白露微,世事翻覆黄云飞。”
丁期
丁期,婉娈有容采,桓玄宠嬖之。朝贤论事,宾客聚集,恒在背后坐。食毕,便回盘与之。期虽被宠,而谨约不敢为非。玄临命之日,期乃以身捍刃。
王确
王僧达为吴郡太守,族子确,少美姿容,僧达与之私款甚昵。确叔父休,永嘉太守,当将确之郡,僧达欲逼留之,确知其意,避不往。僧达潜于所往后,作大坑,欲诱确来别,杀埋之。从弟僧虔知其谋,禁诃乃止。
王韶
王韶,字德茂,少美丽,善姿首。初袭父封都乡侯,为太子舍人,累迁郢州刺使。韶昔为幼童,庾开府信爱之,有断袖之欢。衣食所资,皆信所给。遇客,韶亦为信侍酒,后为郢州,信西上江陵,途经江夏,韶接信甚薄。坐青油幕下,引信入宴,坐信别榻,有自矜色。信稍不堪,因酒酣,乃径上韶床,已复践蹋肴馔,直视韶面谓曰:“官今日形容,大异畴昔。”宾客满座,韶甚惭耻。
陈子高
陈子高,会稽山阴人也。世微贱,业织履为生。侯景乱,子高从父寓都下,是时子高年十六,尚总角,容貌艳丽,纤妍洁白如美妇人。螓首膏发,自然蛾眉,见者靡不啧啧。即乱卒挥白刃纵横间,噤不忍下,更引而出之数矣。
陈司空霸,先时平景乱,其从子茜,以将军出镇吴兴。子高于淮渚,附部伍寄载求还乡,茜见而大惊,问曰:“若不欲富贵乎?盍从我?”子高许诺,子高本名蛮子,茜嫌其俗改名之。茜器颇伟,既爱幸,子高不胜,啮被,被尽裂。茜欲且止,曰:“得无创巨汝邪?”子高曰:“身是公身也,死耳,亦安敢爱?”茜愈益爱怜之。
子高肤理色泽,柔靡都曼,而猿臂善骑射,上下若风。性恭谨,恒执佩身刀,及侍酒炙。茜性急,有所恚,目若虓虎,焰焰欲啖人,见子高则立解。子高亦曲意傅会,得其欢。茜常为诗赠之曰:“昔闻周小史,今歌白下童。玉尘手不别,羊车市若空。谁愁两雄并,金貂应让侬。”且曰:“人言吾有帝王相,审尔,当册汝为后,但恐同姓致嫌耳。”子高叩头曰:“古有女主,当亦有男后。明公果垂异恩,奴亦何辞作吴孟子邪?”茜大笑,日与狎,未尝离左右。既渐长,子高之具尤伟。茜尝拊而笑曰:“吾为大将,君副之,天下女子兵,不足平也。”子高对曰:“政虑粉阵饶孙吴,非奴铁缠梢,王江州不免落坑堑耳。”其善酬接若此。茜梦骑马登山,路危欲堕,子高推捧而升。将任用之,亦愿为将,乃配以宝刀,备心腹。
王大司马僧辨,下京师,功为天下第一,陈司空次之。僧辨留守石头城,命司空守京口,推以赤心,结廉蔺之分,且为第三子頠约娶司空女,頠有才貌,尝入谢,司空女从窗隙窥之,感想形于梦寐。谓其侍婢曰:“世宁有胜王郎子者乎?”婢曰:“昨见吴兴东阁日直陈某,且数倍王郎子。”盖是时茜解部,佐司空在镇。女果见而悦之,唤欲与通。子高初惧罪谢不可,不得已遂私焉。女绝爱子高,尝盗其母阁中珠宝与之,价值万计。又题一诗于团扇,画比翼鸟其上以遗子高曰:
人道团扇如圆月,侬道圆月不长圆。
愿得炎州无霜色,出入欢袖千百年。
事渐泄,所不知者司空而巳。
会王僧辨有母丧,未及为頠礼娶,子高常恃宠,凌其侣,因窃团扇与頠,且告之故,頠仇恨以语僧辨,用他事停司空女婚。司空怒,且谓僧辨之见图也。遂发兵袭僧辨,并其子缢杀之。茜率子高实为军锋焉,自是子高引避不敢入。茜知之,仍领子高之镇,女以念极结气死。司空为武帝,崩后,茜以犹子,入嗣大统。子高为右卫将军散骑常侍,以功封文招县子。废帝时,坐诬谋反诛,人以为隐报焉。
张浪狗
唐僖宗,宠内园小儿张浪狗。一日以无马告,因密与百金,俾自买之。浪狗求得马,置宣徽南院中。帝因独行往观,绕马左右,连称好马。其马未调,忽尔腾跃,踏帝左胁,遂昏倒。浪狗惊惶以银盂注尿灌之,良久方苏。伪称气疾,竟以大渐。
王承休
蜀后主王衍时,宦官王承休,以优笑狎昵见宠。有美色,恒侍少主寝息,久而专房。承休多以邪僻奸秽之事媚其主,主愈宠之。承休娶妻严氏,亦嬖于后主,与韩昭为刎颈交,所谋皆互相表里。承休一日请从诸军,拣选骁勇数千,号龙武军,自为统帅,特加衣粮。因乞秦州节度使,且云:“愿与陛下于秦州采掇美丽。”上从之,以此决幸秦之计,中外切谏不从。及车驾至汉州,而魏兵已围凤州,羽书飞报少主,犹使臣下设计,沮其东行曰:“朕恰要亲看相杀。”已闻诸将弃城走,乃仓皇遁还。王承休拥麾下之师,及妇女孩幼万余口,金银缯币,于西番买路归蜀,沿路被掠。迨至蜀,存者百余人,魏主破蜀,斩之。
王祭酒
相传南京,旧有王祭酒,尝私一监生。其人忽梦鳣出胯下以语人,人因为谑语曰:
其人一梦甚跷蹊,黄鳣钻臀事可疑。
想是翰林王学士,夜深来访旧相知。
兵子
一市儿,慕兵子色,而无地与狎。兵子夜司直通州仓,凡司直出入门者,必籍记之甚严。市儿因代未到者名,入与狎。其夜月明,复有一美者玩月,市儿语兵子曰:“吾姑往调之。”兵子曰:“可。”美者大怒,盖百夫长胤子也,喧斗不已,市儿遂殴美者死,弃尸井中。兵子曰:“君为我至,义不可忘,我当代君死,君可应我名出矣。但囹圄中,愿相顾也。”市儿遂出,而兵子自称杀人坐死,兵子囚囹圄二年,食皆自市儿所馈,后忽不继。招之,又不至,恚恨久之,诉于司刑者。司刑乃出兵子,入市儿,逾年行刑,兵子复曰:“渠虽负义,非我初心,我终不令渠死,我独生耳!”亦触木死尸傍。
车梁
陕西车御史梁,按部某州,见拽轿小童,爱之。至州,令易门子,吏目以无应,车曰:“如途中拽轿小童亦可。”吏曰:“小童乃递运所夫。”驿丞喻其意,进言曰:“小童曾供役上官。”竟以易之,强景明戏作《拽轿行》云:“拽轿拽轿,被狡童兮大人要。”末云:“可惜吏目却不晓,好个驿臣到知道。”
梁生
梁生,东粤小吏也,所嬖狡重,为邑长俞华麓所夺。俞每出,童乘马随之。梁愤甚,乃挟利刃,俟童于路,胁之。使下,遂挟以西窜。俞抵衙,问童何在,左右以马不进对。久之徒马耳,俞怒甚,左右亦惊疑。询诸途人,言梁生也,而梁生家云:“实未归。”有司承命旨,索之不获,乃梏其父,而悬重赏购生。生居西粤岁余,闻俞迁去乃归。有司以俞渔猎外色已甚,颇不直之,以故释生父,而纵生不问,生与童相好如初。
万生
龙子犹《万生传》云:“万生者,楚黄之诸生也。”所善郑生曰孟哥,始遇郑于观优处,垂髻也,未同而言应,进以雪梨不却。万喜甚,期明日更会于此,将深挑之,而郑不果来,访其耗,则已奉父命从学中州矣,惘然者久之。凡岁余复遇诸途,则风霜盈面,殊不似故吾,万心怜乃更甚,数从周旋,遂缔密好,邑少年以为是鬼子者,而亦娈童耶。欲相与谪郑以耻万生,万不顾也,匿郑他所饮食焉。久之,郑色泽如故。稍行都市中,前邑少年更相与夸郑生美,争调之,郑亦不顾。盖万与郑出入比目者数年,而郑齿长矣。万固贫士,而郑尤贫。万乃为郑择婚,且分割其舍三之一舍之,而迎其父母养焉。万行则郑从,若爱弟。行远则郑为经理家事,若干仆,病则侍汤药若孝子。斋中设别榻,十日而五宿。两家之人,皆以为固然,不之讶。叩其门,登其堂,亦复忘其为两家者,子犹曰:“天下之人之于情,有如万郑二生者乎?或言郑生庸庸耳,非有安陵龙阳之资,而承绣被金丸之嬖,万生误矣。虽然,使安陵龙阳而后嬖,是以色升耳,乌乎情?且夫颜如桃李,亦安能久而不萎者哉?万惑日者言,法当客死,乃预嘱其内戚田公子皮,其友杨也万,一如日者言:‘二君为政,必令我与郑同穴。’吁!情疾若此,虽有美百倍,吾知万生亦不与易矣。郑生恂恂寡言,绝与浮薄子不类,而躯殊渺小,或称之,才得六十斤,亦异人也。”
张幼文
张幼文与张千仞俱世家子,幼文美如好女,弱不胜衣,而尤善修饰。经坐处,如荀令之留香也。千仞与之交甚密,出入比目。及院试发案,二人连名,人咸异之。既娶,欢好无倦。而妇人之不端者,见幼文无不狂惑失志,百计求合,幼文竟以是犯血症。千仞日侍汤药,衣不解带。疾革,目视千仞不能言,千仞曰:“吾当终身无外交,以此报汝,如违誓,亦效汝死法。”幼文点头,含泪而逝,时年未二十也。千仞哀毁,过于伉俪。久之千仞复与朱生者为密约,半载亦犯血症。千仞之伯父伯起,卧园中,夜半忽梦承尘豁开,幼文立于上,伯起招之使下,幼文答曰:“吾不下矣,只待八大来同行耳。”千仞八房居长,故小名“八大”也。又曰:“欲得《金刚经》,烦楷书见慰。”语毕忽不见,而叩门声甚急,伯起惊觉,则千仞家报凶信者也。誓亦灵矣哉!伯起为作小传,并写《金刚经》数部焚之。
伯起,亦好外。闻有美少年,必多方招至,抚摩周恤,无所不至。年八十余,犹健。或问:“先生多外事,何得不少损精神?”伯起叹曰:“吾于此道,心经费得多,贤经费得少,故不致病。”有倪生者,尤伯起所欢。亲教之歌,便演所自编诸剧。及冠,为之娶妻,而倪容骤减。伯起为吴语谑之云:
个样新郎忒煞■,看看面上肉无多。
思量家公真难做,不如依旧做家婆。
时传以为笑。
全氏子 张氏子
苏州山塘全大用,为象山尉,有赘婿江汉,年弱冠,风仪修美,遂与五郎神遇,绸缪嬿婉,情同伉俪,其室人竟不敢与夫同宿。江郎病瘠日甚,全氏设茶筵宴之,终不能绝。后遇异人,飞符禳除乃已。万历丙午年事。
又苏城查家桥店人张二子,年十六,白皙美风仪,一日遇五郎见形其家,诱与为欢,大设珍肴,多诸异味。白昼命刀手置烧鳗数器,酣饮欢呼,倏忽往来,略无嫌忌,后忽欲召为小婿,限甚促,父母哀之不许。寻二日,子死矣。
朱凌溪
宝应朱凌溪,为陕西提学时,较文至泾阳,与一士有龙阳之好。濒归,朱赠以诗云:
欲发不发花满枝,欲行不行有所思。
我之所思在泾渚,春风隔树飞黄鹂。
某督学
吾乡一先达(讳其名),督学闽中。闽尚男色,少年俱修泽自喜。此公阅名时,视少俊者暗记之。不论文艺,悉加作养,以此得谤。罢官之时,送者日数百人,皆髫年美俊,如一班玉笋,相随数日,依依不舍。归乡不咎失官,而举此夸人,以为千古盛事。
吕子敬秀才
吉安吕子敬秀才,嬖一美男韦国秀。国秀死,吕哭之恸,遂至迷惘,浪游弃业。先是,宁藩废宫有百花台,吕游其地,见一人美益甚,非韦可及,因泣下沾襟。是人问故,对曰:“倾国,伤我故人耳。”是人曰:“君倘不弃陋劣,以故情亲新人,新即故耳。”吕喜过望,遂与相狎。问其里族,久之,始曰:“君无讶,我北人也。我即世所称善歌汪度,始家吴门,不意为宁殿下所嬖,专席倾宫。亡何,为娄妃以妒鸩杀我,埋尸百花台下,幽灵不昧,得游人间,见子多情,故不嫌自荐。君之所思韦郎,我亦知之,今在蒲城县南,仙霞岭五通神庙中。五通所畏者天师,倘得符构之,便可相见。”吕以求天师,治以符咒。三日,韦果来曰:“五通以我有貌,强夺我去,我思君未忘,但无繇得脱耳。今幸重欢,又得汪郎与偕,皆天缘所假。”吕遂买舟挟二男,弃家游江以南,数岁不归,后人常见之,或见或隐,犹是三人云。
俞大夫
俞大夫华丽,有好外癖。尝拟作疏奏上帝,欲使童子后庭诞育,可废妇人。其为孝廉时,悦一豪贵家歌儿,与其主无生平,不欲令知。每侵晨,匿一厕中,俟其出。后主人稍觉,乃邀与欢焉。为留三日,主人曰:“不须倾盖之欢,竟成如兰之臭。”俞曰:“恨如兰之臭,从厕中来耳。”
牧童
沧州近海处,有牧童,年十四五。虽农家子,颇白皙。一日陂畔午睡醒,觉背上似负一物,然视之无形,扪之无质,问之亦无声,怖而返。以告父母,无如之何。数日后,渐似拥抱,渐似抚摩,继而渐似梦魔,遂为所污。自是狎媟无时,而无形无质无声,则仍如故。时或得钱物果饵,亦不甚多。邻塾师语其父曰:“此恐是狐,宜藏猎犬,俟闻媚声时,排闼嗾攫之。”父如所教,狐叫然破窗出,在屋上跳踯,骂童负心。垫师呼与语曰:“君幻化通灵,定知世事,夫男女相悦,感以情也,然朝盟同穴,久过别船者,尚不知其几。至若娈童,本非女质,抱衾荐枕,不过以色为市耳,当其傅粉熏香,含娇流盼,缠头万锦,回笑千金,非不似碧玉多情,回身就抱,迨富者资尽,贵者权移,或掉臂长辞,或倒戈反噬,翻云覆雨,自古皆然。王韶之于庾信,慕容冲之于符坚,载在史册,其尤著者也。其所施者如彼,其所报者尚如此。然则与此辈论交,如抟沙作饭矣。况君所赠,曾不及五陵豪贵之万一,而欲此童心坚金石,不亦伪乎?”语讫,寂然良久,忽问顿足曰:“先生休矣!吾今乃始知吾痴。”浩叹数声而去。
女有淫具
某先达当访友之北峰,夏夜散步村外,不觉稍远,闻秋田中有呻吟声,寻声往视,乃一童子裸体卧。询其所苦,言:“薄暮过此,遇垂髫艳女,招与语。悦其韶秀,就与调谑。女言父母皆外出,邀到家小坐,引至秫叶深处,有屋三楹,阒无一人。女阖其户,出瓜果,共食。笑言既洽,弛以登榻,比拥之就枕,则女忽变形为男子,状貌狰狞,横施强暴,怖不敢拒,竟受其污,蹂躏楚毒,至于晕绝。久而渐苏,则身卧荒烟蔓草间,并室户失所在矣。”盖魅悦此童之色,幻女形以诱之也。见利而趋,反为利饵,其自及也宜矣。
某巨室
杂说称娈童始黄帝,殆出依托。比顽童始见《商书》,然出梅赜伪古文,亦不足据。《逸周书》称美男破老,殆指是乎。《周礼》有不男之讼,注谓天阉不能御女者。然自古至今,未有以不能御女成讼者。经文简质,疑其亦指此事也。凡女子淫佚,发乎情欲之自然。娈童则本无是心,皆幼而受绐,或势劫利诱耳。相传某巨室,喜狎狡僮。而患其或愧拒,乃多买端丽小儿,未过十岁者,与诸童媟戏时,使执烛侍侧,种种淫状,久而见惯,视若当然。过三数年,稍长可御,皆顺流之舟矣。有所供养僧规之曰:“此事世所恒有,不能禁檀越不为。然因其自愿,譬诸挟妓,其过尚轻。若处心积虑,凿赤子之天真,则恐干神怒。”某不能从,后卒罹祸。夫术取者造物所忌,况此事而以术取哉。
东乡太岁
里胥宋某,所谓东乡太岁者也。爱邻童秀丽,百计诱与狎。为童父所觉,迫童自缢。其事隐密,竟无人知。一夕梦被拘至冥府,云为童所诉,宋辨曰:“本出相怜,无相害意,死由尔父,实出不虞。”童言:“尔不相诱,我何缘受淫?我不受淫,何缘得死?推原祸本,非尔其谁?”宋又辨曰:“诱虽由我,从则由尔。回眸一笑,纵体相就者谁乎?本未强干,理难归过。”冥官怒叱曰:“稚子无知,陷尔机阱,饵鱼充馔,乃反罪鱼耶!”拍案一呼,悚然惊寤。后官以贿败,宋名丽案中,祸且不测,自知业报,因以梦备告所亲。逮及狱成,乃仅拟城旦,窃谓梦境无凭也。比三载释归,则邻叟恨子之被污,乘其妇独居,饵以重币,已见金夫不有躬矣。宋畏人多言,竟惭而自缢。然则前之幸免,岂非留以有待?示所作所受,如影随形哉!
龙淫佃户
河间马氏家,一佃户年近六旬。独行遇雨,雷电晦冥,有龙探爪,按其笠。以为当受天诛,悸而踣。觉龙碎裂其裤,以为褫衣而后施刑也。不意龙挨转其背,据地淫之。稍转侧缩避,辄怒吼磨牙其顶。惧为吞噬,伏不敢动。移一二刻,始霹雳一声去。呻吟塍上,腥涎满身。幸其子持蓑来迎,乃负以返。初尚讳匿,既而创甚,求医药,始道其实。耘苗之候,馌妇众矣,乃狎一男子;牧竖亦众矣,乃狎一衰翁,此亦不可以理解者。
潘叟
潘园叟,年六十余矣,与客作数人同屋寝。忽问其哑哑作颤声,又呢呢作媚语,呼之不应。一夕灯未尽,见其布衾蠕蠕掀簸,如有人交接者,问之亦不言。既而白昼或忽趋僻处,或无故闭门。怪而觇之,辄有瓦石飞击,人方知其为魅所据,久之不能自讳,言:“初见一少年,至园中,似曾相识而不能记忆。邀之坐,问所自来。少年言:‘有一事告君,祈君勿拒。君四世前与我为密友,后忽藉胥魁势豪夺我田,我诉官反遭笞,郁结以死。诉于冥官,主者以契交隙末,当以欢喜解冤,判君为我妇二十年。不意我以业重,遽堕狐身,尚有四年未了。比我炼形成道,君已再入轮回,转生今世。前因难昧,旧债虽消,夙命牵缠,遇于此地,业缘凑合,不能待君再堕女身。便乞相偿,完此因果。’我方骇怪,彼遽嘘我以气,惘惘然如醉如梦。已受其污,自是日必一两至。去后亦自悔恨,然来时又帖然意肯,竟自忘为老翁,不知其何以故也。一夜初闻狎呢声,渐闻呻吟声,渐闻悄悄乞缓声,渐闻切切求免声。至鸡鸣后,乃噭然失声。突梁上大笑曰:‘此足抵此三十矣!’自是遂不至,后葺治草屋,见梁上所画圈,十圈为一行,数之得一千四百四十,正合四年之日数。乃知为所记淫筹。计其来去,不满四年,殆以一度抵一日矣。”或曰:是狐欲媚此叟,故造斯言。然狐之媚人,悦其色摄其精耳。鸡皮鹤发,有何色之可悦?有何精之可摄?其非相媚也明甚。且以扶杖之年,讲分桃之好,逆来顺受,亦太不情。其为身异性存,夙根未泯,自然相就,如磁引针明甚。狐之所云,殆非虚语。然则怨毒纠结,变端百出,至三生之后而未已,亦慎勿造因哉!
木工子
登莱间有木工,其子年十四五,甚姣丽。课之读书,亦颇慧。一日自乡垫独归,遇道士对之诵咒,即惘惘不自主,随之俱行。至山坳一草庵,四无居人,道士引入室,复相对诵咒。心顿明了,然口噤不能声,四肢缓亸不能举。又诵咒,衣皆自脱。道士掖伏榻上,抚摩偎倚,调以媟词,方露体近之,忽蹶然却坐曰:“修道二百余年,乃为此狡童败乎?”沉思良久,复偃卧其侧,周身玩视,慨然曰:“如此佳儿,千载难遇,纵败吾道,不过再炼气二百年,亦何足惜!”奋身相逼,势已万万无免理,间不容发之际,又掉头自语曰:“二百年辛苦,亦大不易。”掣身下榻,立若木鸡,俄绕屋旋行如转磨,突抽壁上短剑,自刺其臂,血如涌泉,欹倚呻吟。约一食顷,掷剑呼此子曰:“尔几败,吾亦几败,今幸俱免矣!”更对之诵咒,此子觉,如解束缚,急起披衣,道士引出门外,指以归路,口吐火焰,自焚草庵,转瞬已失所在,不知其为妖为仙也。余谓妖魅纵淫,断无顾虑。此殆谷饮岩栖多年胎息,偶差一念,魔障遂生。幸道力厚深,故忽迷忽悟,能勒马悬崖耳。老子称不见可欲,使心不乱,若已见已乱,则非大智慧不能猛省,非大神通不能痛割。此道士于欲海横流,势不能遏,竟毅然一决,以楚毒断绝爱根,可谓地狱劫中证天堂果矣!其转念可师,其前事可勿论也。
法外纵淫
河南一巨室,宦成归里,年六十余矣,强健如少壮,恒蓄幼妾三四人。至二十岁,则治奁具而嫁之,皆宛然完璧。娶者多阴颂其德,人亦多乐以女鬻之。然在其家时,枕衾狎昵与常人同。或以为但取红铅供药饵,或以为徒悦耳目,实老不能男,莫知其审也。后其家婢媪私泄之,实使女而男淫耳。有老友密叩虚实,殊不自讳。曰:“吾血气尚盛,不能绝嗜欲,御女犹可以生子,实惧为身后累;欲渔男色,又惧艾豭之事,为子孙羞,是以出此间道也。”
两叟
吉木萨(乌鲁木齐所属也)屯兵张鸣凤调守卡伦(军营瞭望之名),与一菜园近。灌园叟年六十余,每遇风雨,辄借宿于卡伦。一夕,鸣凤醉以酒而淫之。叟醒大恚,控于营弁。验所创尚未平,申上官,除鸣凤粮。时鸣凤年甫二十,众以为必无此理,或疑叟或曾窃污鸣凤,故此相报。然覆鞫两造,皆不承,咸云怪事。有官奴玉保曰:“是固有之,不为怪也!曩牧马南山,为射雉者惊,马逸,惧遭责罚,入深山追觅,仓皇失道,愈转愈迷。经一昼夜,不得出。遥见林内屋角,急往投之,又虑是盗巢,或见戕害,且伏草间觇情状。良久,有二老翁携手笑语,出坐盘石上,拥抱偎倚,意殊亵狎。俄左一翁牵右一翁伏石畔,姿为淫媟。我方以窥见阴私,惧杀我灭口,惴惴蜷缩,不敢动。乃彼望见我,了无愧怍,共呼使出,询问何来,取二饼与食,指归路曰:‘从某处见某树,转至某处,见深涧,沿之行,一日可至家。’又指最高一峰曰:‘此是正南,迷即望此,知方向。’又曰:“空山无草,汝马已饥而自归,此间熊与狼至多,勿再来也。”比归家,马果先返。今张鸣凤爱六十之叟,非此老翁类乎?惟二翁不知何许人,遁迹深山,似亦修道之士,何以所为乃如此?”因树屋书影,记仙人马绣头事,称其比及顽童,云中有真阴可采,是容成术,非但御女,兼亦御男。然采及老翁,有何裨益?而修炼果有此法,亦邪师外道而已,上真定无此也。
两宠僮
一士夫位已显矣,不近女色,专幸狡重。有最宠者病,亲侍汤药,衣不解带。及僮病不起,誓不再近男女。僮犹未之信,解所佩刀割其势,为家人所持不果。又一大夫有宠僮死,殡殓之厚,过于子弟。七七大作佛事以资冥福,为文祭奠,哀毁过情。噫!外宠之好,汉哀几于禅位,符主竟成敌国,季龙为之杀妻,僧达遂将坑侄。然色衰宠弛,则罪及余桃,此龙阳君所以有前鱼之泣也。若二君者,情则笃矣,安能免颠倒悖谬之讥乎?然以此笃挚之情,移之君则忠,移之亲则孝,移之兄弟则友,移之妻则义,移之友则生死交。岂不为人伦之芳轨欤?奈何溺而不悟也。悲夫!
琴书
琴书姓胡氏,本名士贤,淮人,少失恃。父老而穷,佣于人。士贤寄食于舅氏,舅亦生计拙,薪水不能支。士贤乃择主觅食,适章子客淮南郡守署,购小奚给使令,有介绍士贤来者,章子一见悦焉。士贤貌不逮中人,顾恂恂然如不胜衣,状殊可怜,发多而长,体虽癯不足掩骨。章子默然喜曰:“吾寂处,此一物足消我忧矣。”问其年,甫弱冠,问其值,岁四金。章子勉力许之。更名曰琴书。琴书在侪伍中,少而柔,群思染指焉,以言挑之,佯不解,终不答。不逞者,思强鱼肉之,辄手击而去。主人微伺焉,谓其介,未敢犯,恐遭伊拒为耻。追随数月矣,同起居一室中,惟心怜之,恒为之下帷覆被,以将其爱。琴书防外侮,自扞甚严,虽暑夜不解裤而寝。一夕,月色入室,光照四壁,琴书下帷熟睡,体与月映,玉润莹然。章子自外入,见之不胜情,微抚之。琴书自梦中惊跃,章即抱持之,接以唇,咂咂有声。琴书正色曰:“相公,何为者?请自重,无为旁人窥。琴书何足惜,得不为相公声名累乎?”章子跽而请曰:“自子来,吾即有心怜子久矣,今发乎情,子忍漠然相抑耶?”琴书曰:“人非草木,岂竟无知,自某侍左右,相公未尝以疾言遽色加我,岂真我善事主人,不遭谴责哉!特相公姑息含容之耳。且某有时无礼,语不逊,相公若不闻,平日加惠于琴书者甚渥。相公家,某稔知贫素,书记之禄又薄,日用费,寻常虽一钱不轻使。顾琴书有所请,必勉强以徇,匪独相公念琴书,琴书亦为相公心死矣。思有以报主恩而未得当也。卑贱陋恶之躯,胡足酬德?宁敢自惜?特恐为相公累耳!”章子曰:“子真可儿哉,聆子言,两情默契足矣。第此中怦怦动,何以慰我调饥耶?”琴书低头语,主人抱而接之。从此寝处在一榻,其所以固结主心曲尽绸缪者,章子不忍言,余亦不得而知也。无何,章子之妻死,踉跄奔丧归,势有不可挈以偕行者,因与约一月为期,给之费。时郡守方入就铨部候别补,瓜时尚有待。琴书计曰:“相公待不来矣。”而琴书之父与舅,又皆不能存。琴书不获已,委身商家。商故大猾,以赀自雄,驱策追随,日不暇给。未几,章至。闻琴书别有主,神魂默然,寝食交废。或解之,章曰:“吾素知琴书此不得已而去,我负若,若不负我也。”日造新主所,访之,不遇。遇诸涂,主人在焉,不得交一语。章遣人致殷情,琴书凄然,对使者曰:“君为我好语相公,相公不言,某宁置之?且主人枉驾临我,我反不一顾,天下有此礼乎?我所不得去者,迫于威也,吾必以计出,某日请无他适,以待我,此一刻千金时也。”届时果至,耳日众,难深言,相率往萧寺中叙契阔。章子赠以貂领一,手记二,佩帨之属种种,曰:“吾今与子己矣,惟缔来世缘耳。睹此领与手记,庶几念吾交颈携手时乎?善事后人,从此永诀。”琴书呜咽不能言,旋自解其发,且解且泣,遂拔所佩刀截一缕以赠曰:“平素相公爱吾发,今无以为别,惟此为父母遗,聊表吾意。相公请自爱,某此心惟天可表。虽海枯石烂,必不相负。倘得机缘,寸札相招,我立至。睹物思人,永订后期。”言讫泪如雨下。古人云:“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谁谓男子之情异乎?章子归,而惆怅失欠者无虚日。盖始而恋恋,中而皇皇,终而倦倦,恒托之歌咏以见志云。
〖注:■,矢+差。(无读音)〗
郁轮袍传 唐 郑还古 撰
王维右丞,年未弱冠,文章得名,性闲音律,妙能琵琶。游历诸贵之间,尤为岐王之所眷重。时进士张九皋声称籍甚,客有出入于公主之门者,为其致公主邑。司牒京兆试官,令以九皋为解头。维方将应举,具其事言于岐王,仍求庇借。岐王曰:“贵主之强不可力争,吾为子画焉。子之旧诗清越者,可录十篇,琵琶之新声怨切者,可度一曲。后五日当诣此。”维即依命如期而至。岐王谓曰:“子以文士请谒贵主,何门可见哉?子能如吾之教乎?”维曰:“谨奉命。”岐王即出锦绣衣服,鲜华奇异,遣维衣之。仍令赉琵琶同至公主之第。岐王入曰:“承贵主出内故携酒乐,奉宴。”即令张筵,诸伶旅进。维妙年洁白,风姿都美,立于前行。公主顾之,谓岐王曰:“斯何人哉?”答曰:“知音者也。”即令独奏新曲,声调哀切,满座动容。公主自询曰:“此曲何名?”维起曰:“号郁轮袍。”公主大奇之。岐王曰:“此生非止音律,至于词学无出其右。”公主尤异之,则曰:“子有所为文乎?”维即出献怀中诗卷。公主览读,惊骇曰:“皆我素所诵习者,常谓古人佳作,乃子之为乎。”因令更衣升之客右。维风流蕴藉,语言谐戏,大为诸贵之所钦瞩。岐王因曰:“若使京兆,今年得此生为解头,诚谓国华矣。”公主乃曰:“何不遗其应举?”岐王曰:“此生不得首荐,义不就试。然已承贵主谕,托张九皋矣。”公主笑曰:“何预儿事,本为他人所托。”顾谓维曰:“子诚取解,当为子力。”维起谦谢,公主则召试官至第,遣宫婢传教,维遂作解头而一举登第。
妙女传 唐 顾非熊 撰
唐贞元元年五月,宣州旌德县,崔氏婢名妙女,年可十三四,夕汲庭中。忽见一僧,以锡杖连击三下,惊怖而倒,便言心痛,迷乱莫知。数日稍间,而吐痢不息。及瘥,不复食,食辄呕吐,唯饵蜀葵花及监茶。既而清瘦爽彻,颜色鲜华。方说初昏迷之际,见一人引至一处,宫殿甚严,悉如释门西方部。其中天仙,多是妙女之族。言本是题头赖咤天王小女,为泄天门间事,故谪堕人世已两生矣。赖咤王姓韦名宽第,大号上尊,夫人姓李号善伦。东王公,是其季父,名括,第八。妙女自称小娘,言父与姻族,寻索至此。前所见僧,打腰上,欲女吐泻脏中秽恶俗气,乃得升天。天上居处华盛,各有姻戚,及奴婢与人间不殊。所使奴名群角,婢名金霄凤楼。其前生有一子,名遥见,并依然相识。昨来之日,于金桥上,与儿别,赋诗惟记两句曰:“手攀桥柱立,滴泪天河满。”时自吟咏,悲不自胜。如此五六日,一日忽言上尊及阿母并诸天仙,及仆隶等,悉来参谢。即托灵而言曰:“小女愚昧,落在人间,久蒙存恤,相愧无极。”其家初甚惊惶,良久乃相与问答,仙者悉凭之叙言。其上尊语,即是凡夫声气,善伦语,即是妇人声,各变其语如此。或来或往,日月渐久,谈谐戏谑,一如平人,每来即香气满室。一日,妙女吟唱,空中忽有片云如席,云中有笙声,声调清锵。举家仰听,感动精神。妙女讴歌,神色自若,音韵奇妙,其曲名桑柳条。又言阿母适在云中,如此竟日方散。旬时忽言家中二人,欲有肿疾,吾代其患之。数日后,妙女果背上胁下,各染一肿,并大如杯,楚痛异常。经日,其主母见此痛苦,令求免之。妙女遂冥冥如卧,忽语令添香于钟楼上,呼天仙忏念,其声清亮,与西方相应。如此移时,醒寤肿消,须臾平复。
后有一婢,梁病甚困。妙女曰:“我为尔白大郎,请兵救女。”即如睡状,须臾却醒,言兵已到,急令洒扫,添香净室,遂起支分兵马,匹配几人,于某处捡校,几人于疾人身上,束缚邪鬼,其婢即痊如故,言:“见兵马形像,如壁画神王也。”其家小女子皆见,良久乃灭。大将军姓许名光,小将曰陈万,每呼之驱使部位甚多,来往如风雨声。更旬时,忽言织女欲嫁,须往看之。又睡,醒而说婚嫁礼,一如人间。言女句垂陵子,嫁薛氏,事多不备纪。
其家常令妙女绣,忽言今要暂去,请婢凤楼代绣。如此竟日,便作凤楼姿容,绣作巧妙,疾倍常时,而不与人言语,时时俛首笑。久之言却回,即复本态,无凤楼状也。言大郎欲与僧伽和尚来看娘子,即扫室添香,煎茶代之。须臾遂至,传语问讯,妙女忽笑曰:“大郎何为与上人相扑?”此时举家俱闻床上踏蹴声,甚厉,良久乃去。有时言向西方饮去,回遂吐酒,竟日醉卧。一夕,言将娘子一魂,小娘子一魂,游看去。是夕,娘子等并梦向一处,与众人游乐。妙女至天明,便问娘子梦中事,一一皆同。如此月余绝食,忽一日悲咽而言:“大郎阿母,唤我归,久在世间,恋慕娘子,不忍舍去。”如此数日,涕泣,又言:“不合与世人往来,汝意须住,如之奈何?”便向空中辞别,词颇郑重,从此渐无言语。告娘子曰:“某相恋不去,既在人间,还须饮食。但与某一红衫子着,及泻药。”如言与之,遂渐饮食。虽时说未来事,皆未应,不知其婢后复如何。
潘之恒曰:“此传可续萼绿华梁玉清女仙中佳话也。”
烈女李三行 清 山阴胡天游稚威 撰
女李三者,河南鹿邑县人,父某业田,常以隐事与邑大豪相恨疾。豪阴谋杀之,使客佯与亲,召之酒而药以饮。遂发病,心知豪所为。将死,女从母泣于前。某齘齿切叱曰:“何泣?若非吾子也,且吾为人杀,幸有儿,俟壮或行能复仇。若渺孑茕稚无望也,恨终不吐矣!”女时年十余,闻父言,昼夕愤伤,时时蓄报豪志。
更数岁益长,日誓鬼神往祝某墓,愿魂魄相助。挟利刃候道上,期乘便刺豪,豪出入乘马,从僮奴彪彪然,势不得逞。乃丐人为词,属诉有司大吏咸遍,列于官者三年矣,一人无肯白其事者。女甚恨曰:“此曹虽贵人,实盗隶耳。徒知探金钱,取醉饱,何能为直冤痛者乎?”遂辞其母,竟奔往京师。鹿邑到京师二千里,女孤弱无相携挈,暮托逆旅。主人或怪其独来,疑有他,固不纳,往往伏草间。既至,将击登闻鼓自讼,数为吏所阑,以陈于刑部都察院,交格之,一如有司大吏在河南者。久之,会有新任令于鹿邑者,颇强直任事。女闻乃走还,令方升车出,遮前大呼,且涕且陈,伍伯棰驱不能动。令以某死岁月久,且已验,意其未信。更诘将死时语。及奔京师状,乃受牒。缚鞫客与豪,皆自穷服。令已论正豪罪,未即决,豪死牢户中。豪家滋憎女甚,谛为曾受污。有邑公子独心知女贤,请聘之。其母与长老姆媪皆劝之行,矢不许。及母卒,殓埋,悉召家族亲戚里邻告之曰:“吾痛父见害,楚毒几十年,幸得雪仇,而名为人垢。忍不早死者,伤无弟兄,终奉老母,今吾事大已,其将有以自明!”室而掩之,遂自绞也。于是豪子暮拍之笑,视其面倜犹生然,将举刀断之,有血激诸口类喷怒者,豪子骇仆不能动,左右亟扶负归,亦竟得疾以死。女死康熙中,至今且五十载。岁戊午,予居长安始闻,感当世无能文章扬洗昭暴之,使家说户唱,相为劝勉,乃撰述其事,歌而系之曰:
大海何漫漫,千年不能移。
太山自言高,精卫衔石飞。
朝见精卫飞,暮见精卫飞。
吐血填作塸,一旦成路蹊。
岂惟成路蹊,崔嵬复崔嵬。
女面洁如玉,女身濯如脂。
十四颇有馀,十五十六时。
婀娜环春风,明月初徘徊。
门中姊与姑,邻舍杂姥婺。
人笑女无声,人欢女长啼。
昔昔重昔昔,殁痛不得治。
有似食大鲠,祸喉连胁脐。
阿母唤不应,步出中间闺。
女身亦非归,女心亦非痴。
向母问阿爷,阿爷谁所尸?
昨者门前望,裂眼宁忍窥。
爷仇意妍妍,走马东西街。
我无白扬刃,断作双虹霓。
磨我削葵刀,三寸久在怀。
一心愿与仇,血肉相齑脔。
仇人何陆梁,挟队健如■⑴。
前者为饥狼,后者为怒豺。
小雀抵黄鹞,徒恐哺作糜。
大声呼县官,县官正蠪蚩。
宛转太守府,再三中丞司。
堂皇信威严,隶卒森柴崖。
安知坐中间,一一梗与泥。
何由腐地骨,鬼笑回牙疑。
孤小不识事,闻人说京师。
京师多贵官,列坐省舆台。
头上铁柱冠,獬廌当胸栖。
獬廌角岳岳,多望能矜哀。
局我头上发,缝我当躬衣。
手中何所将,血帛班斓丝。
帛上何所书,繁霜惨蒙埋。
细躯诚艰难,要当自防支。
女弱母所怜,请母毋攀持。
今便辞母去,出门去如遗。
是月仲冬节,杀气争骄排。
层冰塞黄河,急霰穿矛锥。
大风簸天翻,行人色成灰。
夜黑不见掌,深林抱枯枝。
三更叫■⑵鹅,四更嗥狐狸。
五更道上行,踯躅增羸饥。
举头望长安,盘盘凤凰陴。
下着十二门,通洞纵横开。
持我帛上书,鬻我囊中桂。
跪伏御史府,廷尉三重墀。
尚书更峨峨,峨峨唱驺归。
头上铁柱冠,獬廌当胸栖。
獬廌即无角,岂与群羊齐?
李女倚柱啸,白日凋精辉。
结怨弥中宵,中宵盛辛悲。
有地何抟抟,有天何乖乖。
高城不为崩,高陵不为陁。
为遣明府来,明府来何迟。
长跪向明府,泪路江东驰。
女今千里还,女忧终身罹。
女诚不敢结,愿官无见疑。
父冤信沉沉,沉沉痛无期。
一日但能尔,并底生朝曦。
死父地下笑,生仇市中刲。
顾此弱贱躯,甘从釜羹炊。
语终难成声,声如击庖糜。
明府大嗟叹,嗟叹仍欷歔。
翻翻洞庭波,洞庭非渊泂。
崭崭邛崃坂,九折无险巘。
我今为汝尸,滋去行得知。
爷仇意妍妍,举家忽惊摧。
势似宿疹发,骤剧无由医。
同时恶少年,驱至如连鸡。
银铛押领头,毕命填牢陛。
有马空马鞍,永别街西馗。
叩头谢明府,搦骨难相贻。
昔为羝乳儿,今为箭还靫。
遥遥望我里,我屋荒■⑶莱。
寡母倚门唏,唏于杞梁妻。
女去母啖柏,啖柏今成饴。
虽则今成饴,母悲转难裁。
女颜昔如玉,女发何祁祁。
女口含朱丹,女手垂春荑。
哭泣亲尘沙,面目余瘢劙。
宛宛闺中存,黧瘠疑病态。
姑姊看女来,簪笄不及施。
邻老看女来,左右相呼携。
各各自流涕,一尺纷涟洏。
邻姥少别去,媒媪从容来。
三请到见女,殷勤致辞言。
公子县南居,端正无匹侪。
金银列两箱,纤纨不胜披。
□□作贵人,华荣灼房帏。
颇欲得贤女,贤女胜姜姬。
回面答媒媪。身实寒且微。
无弟无长兄,老母心偎依。
所愿事力作,涩指缝裙鞋。
安得随他人,乖违母恩慈。
母年风中灯,女命霜中葵。
须臾母大病,死父相寻追。
棺椁安当中,起坟遂成堆。
一一营事托,姑姊可前来。
为我唤长老,长老升堂阶。
为我召乡邻,乡邻麕如围。
十岁随斧娘,幼小惟痴孩,
十五衔沉冤,灌鼻承醇酰。
二十行报仇,报仇苦且危。
三年走大梁,赵北燕南陲。
女行本无伴,女止亦有规。
皎皎月光明,不堕浊水湄。
斑斑锦翼见,耿光安能翳。
自此旋入房,重阖双双扉。
朱绳八九尺,挂向梁间颓。
鲜鲜桂华树,树好叶何奇。
葳蕤扬芳馨,生在空山隈。
烈火烧昆岗,三日夜未衰。
大石屋言言,小石当连■⑷。
萧芝泣蕙草,万族合一煤。
烧出白玉姿,皎雪光皑皑。
玉以为女坟,将桂坟上栽。
夜有大星辰,其光何闪离!
错落桂树间,千年照容徽。
〖注:■⑴,“牦”之未改牙。(无读音)■⑵,哥+鸟,gē,同鴚,鴚鹅,雁也。■⑶,上艹下毗,pí,蒿也。■⑷,上差下车,chà,音柴,连车也。〗
杜秋传 唐 杜牧 撰
杜秋,金陵女也,年十五,为李锜妾。后锜叛灭,籍之入宫,有宠于景陵。穆宗即位,命秋为皇子傅姆。皇子庄,封漳王。郑注用事,诬丞相欲去已者,指王为根。王被罪废削,秋因赐归故里。予过金陵,感其穷,且老,为之赋诗云:
京江水清滑,生女白如脂。
其间杜秋者,不劳朱粉施。
老濞即山铸,后庭千双眉。
秋持玉斝醉,与唱金缕衣。
濞既白首叛,秋亦红泪滋。
吴江落日渡,灞岸绿杨垂。
联裾见天子,盼眄独依依。
椒壁悬锦幕,镜奁蟠蛟螭。
低鬟认新宠,窈窕复融怡。
月上白壁门,桂影凉参差。
金阶露新重,闲捻紫箫吹。
莓苔夹城路,南苑雁初飞。
红粉羽林仗,独赐辟邪旗。
归来煮豹胎,餍饫不能饴。
咸池升日庆,铜雀分香悲。
雷音后车远,事往落花时。
燕禖得皇子,庄发绿緌緌。
画堂授傅姆,天人亲捧持。
虎睛珠络褓,金盘犀镇帷。
长杨射熊罴,武帐弄哑咿。
渐抛竹马剧,稍出舞鸡奇。
崭崭整冠佩,侍宴坐瑶池。
眉宇俨图画,神秀射朝辉。
一尺桐偶人,江充知自欺。
王幽茅土削,秋放故乡归。
觚棱拂斗极,回首尚迟迟。
四朝三十载,似梦复疑非。
潼关识旧吏,吏发已如丝。
却唤吴江渡,舟人那得知。
归来四邻改,茂苑草菲菲。
清血洒不尽,仰天知问谁?
寒衣一疋素,夜借聆人机。
我昨金陵过,闻之为歔欷。
自古皆一贯,变化安能推。
夏姬灭两国,逃作巫臣姬。
西子下姑苏,一舸逐鸱夷。
织室魏豹俘,作汉太平基。
误置代籍中,两朝尊母仪。
光武绍高祖,本系生唐儿。
珊瑚破高齐,作婢春黄糜。
萧后去杨州,突厥为阏氏。
女子固不定,士林亦难期。
射钩后呼父,钓翁王者师。
无国要孟子,有人毁仲尼。
秦因逐客令,柄归丞相斯。
安知魏齐首,见断篑中尸。
给丧蹶张辈,廊庙冠峨危。
珥貂七叶贵,何妨我虏支。
苏武却生返,邓通终死饥。
主张既难测,翻覆亦其宜。
地尽有何物,天外复何之?
指何为而捉,足何为而驰?
耳何为而听,目何为而窥?
已身不自晓,此餐何思惟?
因倾一樽酒,题作杜秋诗。
愁来独长咏,聊可以自怡。
附:王眉山传
王氏眉山,宝奴号也。当武帝南征,驻跸金陵,选教坊司乐妓十人,备供奉。宝奴为首,姿容瑰丽出众,数得持巾栉,近至尊。班中人,争求■以媚上,或毁妆以自全,左右狼顾,虑随侍无当,祸且不测。宝奴云:“吾侪婢子,非敢当御宿,但率意曲谨,幸无谴责,遑恤其它?饰固无益,毁亦太迂。实命不犹,惟局脊以承恩,无希福矣!”武宗凯旋,各有赉锡。俾无从,惟宝奴还旧籍,咸以贵人呼之。祠部亦宽其数,不以众人畜也,识者称眉山。眉山云:“初眉山倜傥,负丈夫气,挥霍自如,每出,趋奉者载道。一日乘油壁车,经水西刘公庙。球师王悦傅愉,皆负绝技,邀之广涂,诸王娘登场。眉山下车,风度洒然,举趾蹁跹,众皆辟易,叹赏,以为天人。萦而观者如堵,眉山出金一锭,酬二师去,其豪爽类如此。自供奉归后,闭阁不出。乃叹曰:‘婢子获执巾天子前,安得复为人役!’遂结道堂长桥边,长斋诵经,为道人装,不复溷巾帼中矣。”
潘之恒曰:“教坊司,御乐也。国制宫彩奉直,未闻选召邪曲中人。虽三十四楼,歌舞喧填,朝抱乐器,暮或连袂而归,亦惟王公邸第呼之,无僭用舆骑者。至武宗南巡,出意外事,而供奉诸妓,能曲谨不蒙呵让,则王宝奴实主持之。夫卑贱之辈,以近幸为荣,若杜秋宝奴,何有幸有不幸欤! ”
王廷陈曰:“《杜秋传》自是牧之自寓其天涯迟暮耳,‘刻意伤秋复伤别,人间唯有杜司勋’,信然。”
〖注:■,金+希,糚也,同“妆”,粉饰也。〗
苏小小考 清 钱塘梁绍壬应来 撰
苏小小有二人,皆钱塘名倡。一南齐人,人人所知也,一宋人,见《武林纪事》。明郎仁宝《七修类藁》述其事云:苏小小,钱塘名倡也,容俊丽,工诗词。姊名盼奴,与太学生赵不敏款洽二年。赵益贫,盼奴周之,使笃于业,遂捷南省,得官授襄阳府司户。盼奴未能落籍,不能偕行。赵赴官三载,卒。有俸禄余资,嘱其弟赵院判分为二分,一以与弟,一致盼奴。且言盼奴姝小小,可谋致之,佳耦也。院判如言,至钱塘,有宗人为杭倅,托召盼奴。而盼奴已一月前没矣。小小亦为于潜官绢事系厅监。倅遂呼小小,诘之曰:“于潜官绢,汝诱商人百匹,何以偿之?”小小曰:“此亡姊盼奴事,乞赐周旋,非惟小小感生成之德,盼奴泉下亦不忘也。”倅喜其言婉顺,因问:“汝识襄阳赵司户耶?”小小曰:“赵司户未仕之日,盼奴周给,后授官去久,盼奴想念,因是致疾不起。”倅曰:“赵司户亦谢世矣,遣人附一缄及余物一罨,外有伊弟院判寄汝一缄。”乃拆书,惟一诗云:
昔时名妓镇东吴,不恋黄金只好书。
试问钱塘苏小小,风流还似在苏无?
小小默然。倅令和之,和云:
君住襄阳妾住吴,无情人寄有情书。
当年若也来相访,还有于潜绢事无。
倅乃尽以所寄与之,力主命小小归院判偕老焉。
元遗山《虞美人》词云:
槐阴别院宜清昼,人坐春风秀。美人图子阿谁留?多是宣和名笔内家收。 莺莺燕燕分飞后,粉淡梨花瘦。只除苏小不风流,斜插一枝萱草凤钗头。
此赵氏之苏小小也。《春渚幻闻》载南齐苏小小墓,在钱塘县廨舍后(县原在钱塘门边,去西冷桥不远)。而元人张光弼诗:
香骨沉理县治前,西陵魂梦隔风烟。
好花好月年年在,潮落潮生最可怜。
注:坟在嘉兴县前,此必苏小小坟耳。院判吴人,安知不住嘉兴耶?竹坨老人力辨小小坟在秀州,以钱塘之墓为妆点,若知此条,则杭嘉各得其一,何必蹈争墩之习耶?
甲癸议 清 乌程严可均铁桥 撰
铁桥学博才高学富,脾睨群流,尝搜辑唐以前文为《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七百四十六卷,手自缮写,历二十七年而后成。以无资未得付梓,着有《铁桥漫稿》十三卷。铁桥为建德教谕时,义乌有高才生某,为忌者所诬,见弃于其父。事闻之官,大吏欲为超度,万难措辞,严闻之,乃为《甲癸议》一篇,致其房师闽抚韩芸舫克均督部,见之大称赏,据其说人爰书,事赖以解,其辞备载稿中。大略谓甲在外二十八年,拥高资归,而其妻先死,其子乙年二十六,既举秀才,仪表出群,丙与乙素有隙,丁睨甲资,党丙而挤乙,称乙奸生子,甲耻之,逐乙而事闻令长,令长以律无文,不能决,上之大吏,大吏入奏,下百官博议,癸议曰:
窃谓乙事寻常耳,可以片言昭雪。人妊十月九月而生者常也,妊七月而生,生而寿考者,世间多有。俗说妊八月而生难育,盖不确。阚泽在母胞八月,叱声震外,见《会稽先贤传》其不及七月者,黄牛羗种,妊六月生,见《魏略》。其逾十月者,荀氏孕十二月生符坚,呼延氏十三月生刘渊,张夫人十五月生刘聪,见《晋书》载记。庆都孕十四月生尧,见《帝王世纪》。钩弋夫人怀昭帝十四月乃生,见《汉书》。附宝孕二十月生黄帝,见《搜神记》。阳翟有妇人妊身三十月乃生子,见《嵩高山记》。太康温盘母,怀身三年然后生,见《异苑》。长人国妊六年乃生,生而白首,见《外国图》。大人国其民孕三十六年而生,见《括地国图》。老子托于李母胞中,七十二年,见《濑乡记》。老子母怀之七十岁乃生,生而白首,见《神仙传》。载籍极博,妊逾十月者,悉数难终。甲在外二十八年而归,而乙年二十六,盖其妊二年,无足为异,宜片言昭雪,丙丁宜不论。
大吏曰:“癸议以谓妊二年,允哉,据以覆奏,于是甲乙复为父子如常。”按:《元史?黄溍传》云:“母童氏,梦大星坠于怀乃有妊,历二十四月始生溍,此尤近而可征者。”
夏闺晚景琐说 清 汤春生 撰
长夏斜阳欲暮,蝉噪柳阴。丽人新浴初罢,小酌玟瑰芳酿数盏,以菱藕诸鲜果佐之。饭余,出坐中庭斑竹榻上。维时炉爇沉水,清风徐来,或花间扑萤为戏,或随意鼓琴一二曲。顷之月色由廊而度画栏,过间阶,渐至窗下。丽人薄醉未醒,颊晕微赪,眼波半溜,似有倦态。乃起步归闼,掀湘帘入。傍妆台,对芙蓉镜,卸鬓边双凤,重绾云髻,插瑶簪,堆茉莉,翘解冰绡。衵衣全露,皓腕滑腻如脂,横遮猩红抹胸,酥乳掩映。次解淡墨百褶裙,下曳皂色纨裤,斜倚床头,脱素罗纨,覆遮鸳鸯绣履,见三寸许软底睡鞋。旋唤小鬟,捧凉茗饮毕,缓步近檀几前,剔起银灯,徐手携碧纱团扇。迎眸一笑,先入香帏。金钩戛声,细若碎玉,此时此境,为之郎者何如也?
世无周昉倩谁描?金屋何从觅阿娇?幸有才人五色笔,写成好景上轻绡(黄晓嵒)。
活色生香,写生妙笔。虽令高年叟净行僧读之,亦必有眼醉魂疾,神酥情痒,而不自禁者。于此叹才人心手,信是绝奇(女史叶双凤)。
悼亡词 清 仁和沈星炜秋卿 撰
亡妇江来归四年,情好綦笃,丁春月吉,举丈夫子,遂得羸疾,渐成不起,病中令余坐榻前,絮话一切。弥留时仅一执手而已,痛定悲来,不能自己,爰作《临江仙》十首:
记得楼头深夜语,几分春到梅花?天寒翠袖薄罗遮。月和人瘦,透影入窗纱。 今日琐窗成独倚,无憀忆遍年华。东风依旧满天涯。断肠玉笛,吹梦入谁家?
记得春前江上别,离愁黯尽黄昏。罗巾空惹旧啼痕。香寒被角,应许梦温存。 不信浮云吹忽散,而今真个销魂。此情欲语更谁论?迢迢彩石,何处问西昆?
记得沧江归路晚,飞鸿远寄相思。三生恩义少人知。红笺记注,珍重乍开时。 一别秋风人隔世,锦书惆怅何之?泪凝鳏枕雁来迟。凄凉心事,望断碧云祠。
记得画眉窗下立,粉香轻浣罗衣。落花消瘦草痕肥。翠分浅黛,一角远山低。 痛绝当年京兆笔,柔情巳逐云飞。月中环佩是耶非?空余遗挂,掩幔却依稀。
记得荆花开五树,东风忽殒双枝。谢庭残雪燕归迟。衰亲健在,犹赖汝维持。 何事仙云才现影,玉箫又动离思。伤心阿母最堪悲。七年一瞬,三度丧琼枝。
记得良言曾劝我,读书须惜分阴。功名水到自渠成。忍将心力,轻弃十年情。 毕竟珊瑚沈断纲,梦花空许相寻。西风无那又飘零。青灯负我,我自负卿卿。
记得天涯逢七夕,掐云初见秋河。可堪经岁别离多。绿窗消息,争奈薄情何! 似此星辰原昨夜,剧怜潘鬓蹉跎。阴阴凉月转垂萝。阑干风露,盥水欲生波。
记得绣帘风影细,并刀乍剪轻纨。彩丝无力挽双鸾。絮痕着处,点点唾花寒。 几向空房寻旧迹,新愁又上眉端。模糊卷本鼠拖残。年时针线,和泪更重看。
记得凉飙吹碧树,愁心不耐清秋。短衣喜趁薄寒收。遥知临箧,中夜自绸缪。 太息年华同逝水,孤蟾影破琼钩。寂寥庭院晓霜浮。茧丝抽尽,双泪冷香篝。
记得伤心临去日,喘丝欲断还连。相持纵有万千言。不成一语,忍痛向重泉。 曾是达人应作达,此情何计周旋。茫茫来日快抽鞭。好将心事,同证后身缘。
茯苓仙传奇 清 玉泉樵子 填词
序
神仙,游戏者也。神仙而至麻姑,则尤神仙之游戏者也;传奇,游戏者也。传奇而传麻姑,则尤传奇之游戏者也。虽然,事不奇不传,传奇而笔不奇,则又无可传。为麻姑爪而痒处难搔,为方平鞭而疼处易着。噫!传之难,奇之难也;奇之不难,实传之难也。神仙也,传奇也,则亦归于游戏焉可也。玉泉樵子戏笔。
第一出 采药
(杂扮小儿跳舞上,一周贴被发椎髻赶上,同追下,旦上。)
【南南吕?香遍满】
融和昼景,飞飞落花粘翠屏。是处樵声通曲径,丁丁频入听,风来四面应。我攀援绝巘登,怎不见娉婷影?
高松数十围,荫满前溪路。一径松子香,苍苍渺烟雾。风来过其巅,涛声响韶濩。即此应物心,时与白云遇。
奴家巫氏,久适宣城麻姓,承堂上之欢颜,幸叨慈爱;调厨中之美膳,先遣姑尝。虽是生长农家,却喜清闲安乐。今日与小姑出门来,往前山采药,转过溪边,怎么不见?待我叫他一声,“阿!小姑哪里?”(贴憨态嘻笑上)阿嗄!好顽,好顽。怎么抓他不着?(旦)你往那里去了?(贴)嫂嫂,你可看见那娃娃?(旦)什么娃娃?我不曾见。(贴)嫂嫂,你不知道,方才你在前边走,我转过溪边,忽见有个小娃娃,在那水边顽耍,我赶得过去,他往那水面上走了,我赶到那边去,他又到这边来了。可不奇怪!(旦)待我同去看来,(小儿跳舞上,贴赶介。旦)这又奇了!
【懒画眉】
肌肤如玉质如水,爱好天然一俊生。看他凌波涉步自轻盈,迅捷真无定。难道是木怪山妖幻影形?
(贴)嫂嫂,不要被他逃走了,你在这边守着,我再赶到那边去。(旦)小姑,你说痴话了,我看来这不是人。(贴)只怕你倒痴了,既不是人,难道青天白日,还出了鬼?你看他的形象呵!
【二犯?梧桐树】
青瞳朗如星,粉面圆如镜。通体凝脂,脆嫩还晶莹。怕天仙也输与伊干净。爱煞他,花样飘飘叶样轻,似燕儿掠水留倩影。我待欲擎来堪与掌珠厮并。
(旦)不是喔,小姑你年纪轻,不会晓得。我听见人说,深山中的老松,若过了千余年,是根自成形象,名为茯芩。再受了日精月华,便为小儿一般,飞行绝迹,再也拿他不住的。(贴)这便怎么好?嫂嫂,你可有甚方法儿拿住他?(旦)我听说,用绯线缀其衣服,便可踪迹他的去处了。(贴喜介)嫂嫂,你在此看着,我回去找根线来。(急下。旦)
【浣溪沙】
忒稀奇,真新颖!这事儿煞费推评。怕他凭空飞去无踪影,教我如何将来作证盟?谁投赠,只怕的幻想无端成戏弄,莫摄精灵。
(贴持线急上)
【刘泼帽】
匆匆觅路寻山径,恨不能平步飞升。祝游丝绾住飞鸿影。理朱绳,好系定他双双胫。
嫂嫂,他可曾逃走?(旦)那边不是么!(贴以线缀衣,小儿跳下,贴)不好了,被他逃走了。(旦)不妨,我和你赶去看来。(贴)嫂嫂,他钻入松树下去了。(旦)我们掘开松根,必然在内。(贴掘土,抱小儿出介)有趣有趣,你看他眉目如画,煞是好顽也。
【秋夜月】
颜带赪,更冰玉交相映。两颊红掺桃和杏,精神炯炯双睛耿。这身居陷阱,谁饲他饵饼?
(旦)此乃天地精英所萃,世间罕有之物也。
【东瓯令】
他是承阳气,纳阴精,雨露风霆几郁蒸。山川灵秀归胎孕,结就个通明性,粉装玉琢比神瑛,面目宛天生。
(贴)嫂嫂,你说得他这样好!我们拿去,有何用处?(旦)姑娘你不知道,烹而食之,便是长生不老之药。(贴)如此我拿回去,煮将起来,尝尝他滋味如何?(笑介)
【金莲子】
好待我学调羹,溪流净洗山厨甑。想他这香味儿独清,恰正似会蟠桃,喜孜孜仙果出瑶京。
(旦)快走快走,怕他又要遁去了。
【尾声】恁宝物,凭天赠,何殊天上摘星精。
(贴)只怕我注定仙缘仗茯苓。(笑牵旦下)
第二出 寿萱
(生巾服上)
【南黄钟?画眉序】
世界本虚花,却笑浮生似寄蜗。叹瞒天鬼蜮,满地虫沙。只不过任浮沈,历尽辛劳,谁能彀放光明,辨来真假。除将忠孝根基立,恐其余念念皆差。
繁华身世等泡沤,撑定轻舟怕下流。且喜莱衣新制就,金萱堂上乐忘忧。
小生姓蔡名经,世居盱水,人家傍郭,幸无尘市之嚣,门户当山,颇有烟霞之趣。喜得萱帏康健,荆室调和,庭前棠棣争荣,埙篪奏雅;阶下芝兰独秀,襁褓承欢。二顷良田,不劳负米;六经插架,大可传家。小生绝志簪缨,寄情岩壑,不涉荒唐之想,自全冲穆之神。当此山水清娱,风光明媚,羔羊寿酒,正跻堂介寿时也。
【黄莺儿】
清趣胜荣华,安耕凿,富烟霞,全家欢乐真潇洒。凭他造化,安我生涯。况高堂健福从天迓。最堪夸,永康而寿,何待乞丹砂?
今日天气融和,桃花盛放。特备尊酒,为母亲介寿,不免唤娘子侍奉母亲出来。(向内介)阿,娘子,好生仗侍母亲出堂。(老旦引小旦同上)
【前腔】
扶杖话桑麻。新酿酒,旧焙茶,门庭融泄无虚假。看秧分划卦,蜂飞放衙。更豆棚茗话联姻娅,好年华。蜜甜蔗境,天赐与山家。
(生)母亲,孩儿拜揖。(老旦)罢了。(旦)官人。(生)娘子。(小旦)伯伯。(生)弟妹。(老旦)儿吓,请我出来,有何话说?(生)孩儿因天气晴和,庭前桃花,开得茂盛,敢请母亲出来,称觞介寿。(老旦)生受你。(旦、小旦设杯箸介,小生上)
【前腔】
暖日弄晴沙。怀自畅,景殊佳,秧歌声杂饧箫雅。牧童叱咤,馌妇喧哗,农家岁月原无价。笑村娃,红红绿绿,双鬓压山花。
母亲拜揖,(老旦)孩儿塾中回来了?(小生)正是,哥嫂拜揖。(生、旦)还礼。(生)兄弟,今日散学甚早,愚兄备有酒肴,为母亲介寿,贤弟正好同饮一杯。(老旦正坐,生、小生陪坐介,合)
【集贤宾】
剪韭为蔬聊进斝,不须他市上鱼虾。鲜味盈盘瓜与茄,还着些笋蕨葵花。(举杯介)觞泛霞,试认取田家老瓦,欢无那,幸茅容鸡黍堪夸。
(老旦)儿吓,我们布衣蔬食,饱暖终身,亦颇自乐。可笑那世上争名夺利之人,忙忙碌碌,何苦乃尔!可见这清闲之福,除非是神仙方享受得到也。(生)母亲所言极是。(老旦)
【猫儿坠】
观天坐井,无识是虾蟆。羯鼓何烦着意挝,凭空结绽笑虚花。无他,只要的本分相安,便省了无限嗟呀。
(旦、小旦撤筵下,生、小生)请母亲后面歇息。(扶老旦介)
【尾声】壮时修省乘闲暇,莫把良辰辜负他,但愿你岁岁年年福寿加。(同下)
第三出 泄神
(丑丫髻短衣持斧唱山歌上)“三月三日天气新,煮葵烧笋饷春耕。时人不识予心乐,柳暗花明又一村。”我麻二,人家念的是千家诗,我唱的是万家诗,每日跟着嫂嫂姊姊,入山采樵,可怪姊姊,偏爱独自一人,教我跟着嫂嫂去采。等到日暮还家,只有他的樵薪独多。我们两个人,还抵不得他一个。心中有些疑惑,今朝暗暗的跟在他后边,看他有什么道理。正是:“凭将冷眼观机巧,不怕藏身弄鬼神。”(虚下,旦贴同上)
【北中吕?粉蝶儿】
一抹苍烟,拥护着山蹊奥衍,淡蒙蒙低压樵肩。挽藤萝,攀岗岭,踏破了星星碧藓。试回看高下秧田,接蘼芜一般平远。
(旦)云根喷雪绝飞尘,缓步登山好刈薪。(贴)谁识闺中新髻女,自餐灵药乐天真。嫂嫂,我们入山采樵去罢。(旦)正是。二弟还不见来,又到那里顽耍去了?(贴)且由他,我们分路去罢。(分行介)
【南泣颜回】
觅路涉山巅,转过几丛笭筅。爱溅溅,鸣玉宛,阵阵飞绵。谁家竹觅曲弯弯?细响纷如箭。度林峦,遥听樵吟拨荆榛,各把衣褰。
(旦下,贴)嫂嫂己到那个山头去了,我不免再行几步,那边深林之中,较为幽静。
【北石榴花】
仿佛入苍冥,有别个大罢天。黯沉沉四面响鸣泉,落花如雨鸟惊喧。似天然画展。少物外情牵。我这里扫莓苔,拂净红尘软,学趺跏坐上金莲。(席地坐介)且将这乱纷纷鸟雀空中遣,不强似讲堂中衔到听经鳣。
(默坐介,丑暗上)你看他坐在那里打盹,好作怪!我且躲在大树背后,看他做些什么。(杂扮土地上)享受残杯和冷炙,送迎佛老与仙,真仙姑拜揖。(贴)我无别事见劳,烦你驱赶林中鸟雀,将樵薪衔在一堆者。(杂)晓得。(作左右驱赶下,扮二鸟衔树枝上,贴)
【南泣颜回】
蹁跹,飞羽舞风前,笑他相逐鹰鹯。燕儿拂翦,莺儿也解盘旋,争先竞献。喜去来一霎如飞电,尽深林无限松筠,看当前堆满云烟。
(二鸟下,丑)阿嗄,看好杀人吓!
【北斗鹩鹑】
只见他上下差池,分不出鹓鸾莺燕。堆满了雨露烟霞,辨不清梗楠竹箭。难怪他樵枝压倒肩,何尝费胝胼。几曾见蝶攘蜂劳,只不许乌栖鸟倦。谁知靧面登场者,也作旁观看戏人。我在树背后,只算看了一出套头戏。
姊姊,你真会顽儿,怎不将这个法儿,教教我们?我同嫂嫂,吃吃力力一天,怪不得比不上你,我去叫嫂嫂来看,还要告诉妈妈去咧。(下,贴)吓,不料他闪在一边观看,如今事已漏泄,为何是好?
【南扑灯蛾】
恨机斗已尽宣,怕掩盖费周旋。恐登仙路遥犹未到,翻把这异闻传遍。未必能红尘摆脱,转赢得赤紧忧煎。明知道繁华可弃,怎奈这皤皤垂老北堂萱。
事己如此,若再踌躇,更多羁绊,不免望空拜别妈妈,就此洁身远遁者。(拜介)
【北上小楼】
譬明珠掌上圆,倏朝露草头捐,枉费你襁褓怀胎,乳■⑴提携,不能彀奉养天年。却也如死别生离,形消骨化,声吞气咽。(掩泪介)禁不住望庭帏,泪痕如线。
也罢,我想此去,直如行云流水,岩谷栖神,蓬莱放眼,好不洒落也!
【南扑灯蛾】
放怀处蓬壶清浅,赏心时碧城隐现。且中着秦女筝,还鼓着湘娥瑟,笑指着云中鸡犬。试涉历玉枢宫殿?任流连紫府云烟。莫怨在尘凡小憩,也算是抽身石火烛居先。
(驭空下,旦、丑上)嫂嫂,你不信,我同你去看来。姊姊,姊姊,嗄!那里去了?(旦)兄弟你不要忙,吃了那天生茯苓,自必成仙去了也。
【北尾】念西池早赴蟠桃宴,悔不当初襼共联,且待他跨鹤归来话夙缘。(丑)我不信有这等奇事,快报与妈妈知道。(同下)
第四出 传道
(末道装上)
甲子周流几上元,避秦犹忆入桃源。山中岁月无凭记,笑看猕猴化老猿。
贫道王远,字方平,昨与华子期、垂壶先生,同探蓬莱洞天之胜,相约东之括苍,来此已是楚吴分野之地。你看权衡争耀,牛女联辉,风气和平,人民安乐,地无童山浊水,人多女织男耕,真好去处也!
【北双调?新水调】
灵源奇秀出芙蓉,喷寒涛白云澒洞。江光环百雉,桥影锁双虹。暂憩游踪,问清话和谁共?
此间有一人家,祥光覆屋,善气盈庭,不免在他门前打坐片时。或有机缘导他仙路,亦未可知。(席地坐介,生上)久安东郭先生宅,新着南华弟子书。原来是位道长,何处云游至此?(末)贫道寄迹寰瀛,游神海岛,去来无定,遇合随缘。适到贵处,喜得水秀山明,地灵人杰,偶然憩止,有劳动问。(生)此间即是茅舍,敢屈仙踪,里边请坐。(末)岂敢,人生邂逅,自有前缘。(进介)请问居士上姓?(生)小生姓蔡名经,世居于此。(末)宅上还有何人?(生)老母在堂,弟兄二人,具有家室。(末)居士排次?(生)小生居长,弱弟尚在幼年。(末)我看居士道骨天成,平日作何生理?(生)学业未成,性耽岩壑,不作科名之想,略参庄老之书,念小生呵:
【驻马听】
自愿疏庸,莫共高才争吐凤。栖迟亩陇,衡门闲藉白云封。常则是凝神空际慕犹龙,只怕的惊尘暗里随飞蠓。叹人生蚕化蛹,做不到老蒙庄蝴蝶嬉春梦。
敢问道长尊姓大名?(末)贫道王方平,修道有年,云游四海。适闻高论,颇有出尘之想。大凡道妙难几,仙缘各具,有志者事竟成。圣人云“至诚能化,是在神而明之。圣功以诚为始基,道术亦以诚为根本。由诚而明,以至于变化。理出中庸,事非荒诞也。”
【雁儿落?带得胜令】
神明呼吸通,赋畀贤愚共。但只要诚求志自坚,又何须悠远心增恐。呀!你莫谓天道本无穷,人力莫相从。倘阻了凌云志,便成了下水篷。试看取中庸,道统传周孔,难得相逢,愿把元机醒瞶聋。
贵乡华子期、垂壶先生,皆贫道至友。居士若有志元功,(出书介)贫道有书一函,朝夕奉行,自能变化形骸,随心所欲。功成之日,贫道自来指引。但不可畏难中辍。(生受书介)蒙师父指迷,谨遵慈训,师父请上,受弟子一拜。(拜介)
【川拨棹】
徼幸煞遇仙踪。授真传,开懵懂。从此后启迪愚衷,审识宗风。喜得荷陶镕,脱却樊笼,纵不能一朝醒春梦,也好与两贤争伯仲。
(末)贤弟珍重,贫道就此去也。
【七弟兄】
漫说是倥偬,也留下爪鸿。御长风,不须得驾轻车碧落青丝控,仙居咫尺白云峰。(生揖介。末)漫劳伊长揖门前送。
(生)师父云游何处,弟子想念时,可有处找寻师父么?(末)行踪无定,来去自由,会合之期,计亦不远也。
【梅花酒】
望蒹葭,白云浓,隔秋水溶溶,指几树丹枫,有雁影横空。试侧耳听寒蛩,且沽酒置幽丛。拚醉脸相逢,休笑我貌冬烘,还仗你主人翁。
(下。生)难得仙缘凑巧,得遇高贤。既有真神,自当信心奉行也。
【收江南】仙踪遥盼五云中,把心香朝夕爇炉浓。我十年枉自陈编拥,今日得了此书,恍身临蕊宫,自有日珊珊仙骨上屏风。(下)
第五出 归省
(老旦上)
不堪蔗境说康娱,雉雊朝飞惯恋雏。何事衰年苦离别,凭空失却掌中珠。
老身麻姑之母,生有二子一女,长子贸易出外,次子年纪尚幼,女儿年甫十八,姑嫂入山采樵,忽然不见。据媳妇说,吃了什么茯苓,成仙去了,究不知是真是假?教我日夜思想,泪眼干枯。咳!儿呵,你好忍心,撇了为娘的,到何处去也!
【北商调?集贤宾】
痛娇儿望穿双眼,也经岁月,不归来。入空帏衾儿冰冷,守虚窗,镜子尘埋娇容付残夜星霜,余晕恋满地蒿莱。最伤心片石沈大海,一霎时地角天涯。便算你居然成正果,却教我何处访天台?
(贴内穿绣服外罩敝衣上)
惟能止孝堪修道,极不忘情始证仙。
我麻姑,自那日漏泄机关,决然舍弃一切,洁身而去,各处云游。到了青城地方,颇堪栖止。潜真修道,不觉教年,万般人事,不系怀来;一念生身,便多萦扰。不免再返宣城,省视老母一回。来此巳是,你看母亲倚闾盼望,泪眼未干,好难摆布也!
【逍遥乐】
萱花健在,梓里依然,柴门未改,费尽嘘咍。又何曾省识去来,反惹出离别闲愁老运乖!怎一霎神情疲惫,恨不能同乘黄鹤,共跨青鸾,侍养蓬莱。
(进介)母亲,孩儿回来了。(老旦睁目介)阿嗄!我的娇儿吓,我莫非梦中见着你了?(贴)母亲,梦亦如真,真亦是梦,何必苦苦计较?(老旦呆介)儿阿,你果莫是成了仙了,为何我如此悲戚,你反说这些神话?(贴)非也,人生在世,如梦幻泡影。一切悲欢离合,请母亲置之度外,以养天年。(老旦)阿嗄,儿阿,自你那日去后,我为娘的,哪一日不找寻你几遍,痛哭你几番呵!
【金菊香】
想当日怀中结就蚌珠胎,乳■⑴殷勤保抱来。原想乐桑榆南风歌凯,不承望顿失裙钗,好教我孤栖运,老来挨。
(贴)母亲不必愁烦,且自排遣。(老旦)儿阿,你去了几时,到底在何处栖身?(贴)母亲问儿的行止委?
【醋芦葫】
渡淮波,千里遥;认齐烟,九点排。拓胸襟,崧高岱峻天开,纳须弥别成间世界,听松风竹籁,乐幽栖飞不到软红埃。
(老旦)儿阿,你难道不要吃的么?(贴)儿自有那吃的咧。
【么篇】
吸云根,登翠峰,摘星精,上鹿台。出天厨,麟肝凤髓蚪胎。喜盐梅羹汤调鼎鼐,佐尧葱舜薤,更盘餮相饷有同侪。
(老旦)咳!儿阿,吃的是有了,你看这穿的衣裳,垢敝如此,脱下来,为娘的与你浆洗干净。(贴自顾拂拭脱去旧衣介,老旦惊介)怎么这衣服,顿然鲜艳如此,是锦是罗?真目所未睹也!
【梧叶儿】
却才见针纫绽,怎变成锦绣裁?教人转眼费疑猜。(细瞧介)莫道俺聋瞶,难分他黑白,真惊诧,类优俳。(我这样年纪从不曾见过,)再不图身经老迈。这真是诧异极了!
(旦丑同上)山中樵响歇,堂上语声奇。(旦)婆婆,阿嗄,小姑几时来的?教我们那一日不想你!(丑)姊姊你回来了,这番要教我驱鸟鹊的法儿。(贴)嫂嫂,我未尝不思念母亲,奈那日被兄弟看破,恐传为异闻,不得不隐去了。(老旦)媳妇,他回来时,衣服垢敝,我教他脱下浆洗浆洗,他一经拂拭,鲜艳如此,岂不是奇事!(旦)这是神仙变幻之术,小姑此来,是何意见?(贴)嫂嫂:
【后庭花】
做神仙理不乖,念慈亲忍去怀。纵然是间富贵能抛撇,要把那大纲常仍担待。任调谐,忘不了生身,生身恩大。浚灵源,频自揩,抚灵根,频自栽,保天倪同雪皑,灭天伦以雾霾。踏破了双草鞋,丢不掉恩如海。
顾复之恩,岂能抛却?妹此来略慰母心,然亦不能久侍。母亲,孩儿炼得丹丸一粒,敬为母寿,服之自能加健。儿不复再履尘世,俟母亲天年尽日,自有相见之期,切勿再自悲苦。
【青哥儿】
早起后,听山中,山中清籁;晚来时,看溪边,溪边残霭。乐得个岁月嬉游畅老怀。放眼亭台,信口谈谐。竹杖携来,山果尝来,访邻翁村媪,话因由,乐耆艾。
嫂嫂好生侍奉母亲,我亦不能久恋了。(老旦)儿阿,你莫非又要去了?(贴)儿有道友相约,只好拜别了。(拜介)
【浪里来煞】
到人间一响才,别慈亲双膝拜,这前缘注定总应该。盼庭帏忍将清泪洒,怕儿女又成故态,我只得白云挥手笑颜开。
(以袖自障下,老旦)阿嗄,我的儿吓,好容易回来,怎么一霎时又不见了?(旦)婆婆,他既成仙,自难久留尘世。今番回来一转,巳尽孝心。他自有乐境,婆婆亦可看开,不必苦苦记念了。(老旦)媳妇所说亦是,但我亲生骨肉,如何舍得!(旦)婆婆里面歇息罢。(扶老旦)我那儿吓!(同下。丑)喔呵,姊姊又跑掉了。这个驱鸟鹊的法儿,究竟不曾教我,待我抓他转来。姊姊慢走,我来了。(奔下。)
第六出 宦辞
(副净白须巾服上)
【南双调?普贤歌】
一官维系三十余年,领帽般般九不全。蓄意想归田,囊无一个钱。枉抱归心攒乱箭。
下官陈式,平阳人氏。由吏员出身,选授临川南城县尉。到任以来,不觉三十余年。蒙历任堂台青目,说我老成持重,操守清廉,一任留一任。如今年纪有了,官亦做不得了。想回家去,既无宦囊,又无川资。我想恋栈,岂我辈所为?不如辞官引退,再作计较。已蒙上宪批准,无官一身轻,由我自行自在。闻得此间西门外有一人家,去城不远,姓蔡名经,传说他家有仙人来往,不知是真是假。若果有之,我便搬去,与他为邻,早晚能遇仙人,修个长生不老之术,强于做这个小官。说得有理,不免步行而去,访着他,问个端的也好。
【销金帐】
腰肢尚健,缓步凭消遣。出重闉,循陇亩,却好这般平坦,这般幽远。风光掩映,掩映银屏翠幰;物外闲游,顿觉身轻倩。(那边这门,想必是了)仙风宛然,宛然非刘即阮。
(敲门介)里面有人么?(生上)室有琴书乐,门无剥啄声。(见介)原来是陈老父师。(副净)岂敢岂敢!(生)里面请坐。(同进揖介)治生有礼。(副净)还礼,贵姓可是蔡么?(生)正是。请坐,老父师光降,有何见谕?(副净)久闻足下乐善隐居,足不出户,下官在贵处三十余年,未曾谋面,可敬之至!(生)岂敢?乡曲无知,粗足自饱,早还赋税,无事不轻易入城,故尔不曾登堂请安。(副净)好极好极,佩服佩服!下官到贵处,已历五任,年已七十有余,再不想升官发财。目今欲辞官引退,拟归故土,又乏川资。闻得贵宅曾有真仙光降,此必善气所感,下官不揣冒昧,拟与足下结邻,早晚可以叨教。
【金字令】
无须轮奂,聊把茅茨翦。但堪容膝,好共琴书展。早倦游观,惟图清晏。微官畴昔奔竞,思之腼腆。回头老马惧鸣鞭,手笔远丹铅,心期乐涧泉。朝陟山川,暮赏云烟,就要买邻千万也心都愿。
(生)老父师既决意高尚,西邻适有空屋,不嫌浅陋,当为介绍。(副净)如此甚好,即烦定下,翌日举家搬来,敢问足下尊师何人?(生)家师姓王,道号方平,四海云游,往来无定。(副净)相烦引进。如蒙收录,自当洗心忏悔,追步门墙。(生)师父有心济世,普度众生,老父师诚心晋谒,无不乐从也。
【四块金】
思度众生,方寸慈航现。思广道心,双足红尘恋。人人可学仙,念念惟从善。生死如圜,利名如电,抚心田,要显光明似团栾镜面。
(副净)领教了,今日暂别,异日再来陪话(生)有慢了,请。(副净)
【庆余】相逢情话多欢恰,结芳邻前缘非浅(我与你同师学道呵。)惟办取一片心坚。(各下)
第七出 栖真
(老旦上)
【南大石调?念奴娇序】
清虚幻相,尽风云作伴,倏然谷隐岩栖。一望梯田如罫画,绿迷高下东西。游戏,一例承欢,翩跹歌舞,三枝珠树五铢衣。间眺,赏飞空瀑布,爽透心脾。
一溪流水鲤鱼风,日日溪边守钓筒。供得老饕常果腹,熙熙皞皞乐洪蒙。
老身盱源仙姥是也。所生三子,均登仙箓。老身在这洪西山中,守真乐志,平生酷嗜鲤鱼,日于黎沮溪中,取二鲤为食。自入山以来,不复再食烟火。村邻老伴,未能去怀,时往来于盱江左侧。今日天气晴和,不免田游一回者。
【前腔】
迢递。凌空蹑屩,喜云净天旷,微风荡漾涟漪。物外游行谁解得?思共清谈娓娓。凝睇。深锁双虹,遥联百雉,水波明灭映朝曦。惟愿取飞仙相遇,坐对忘机。
(暂下,贴上)
【前腔】
摇曳。御风行空,随风飘漾,灵神相逐白云飞。何处是山陬,海角天涯相期?水石清幽,烟霞旷朗,别将心境癖町畦。端的是仙心妙契,各具灵机。
小仙麻姑,自宣城飞隐以来,云游四海,小憩青城,情不忘于老母,特回家省视一番。今复御气南游,过浔阳,越庐阜,来此临川郡属。水木清华,山岚幽秀,因此按下云头,瞻眺一回者。
【前腔】
差喜。临水山光,依城树色,高低浓翠扑人衣,定有人含贞隐耀栖迟。心知。守璞丹房,结邻黄石,餐霞吸露养天倪。愿学个歌薇采蕨,并美夷齐。
(老旦上)
风云期会合,烟水结因缘。
仙姑,何处云游至此?(贴)仙姥有礼。小仙麻姑,自幼潜真得道,四海云游,来到贵乡,见水木清华,山岚幽秀,必有同心道友,特来奉访。(老旦)岂敢,老身名盱源仙姥,世居此邦,所生三子,均登仙箓。老身不事远游,便在洪西山中,乐道自喜,仙姑既爱此山,那边有个小有洞天,颇堪栖息,何不暂驻高踪,早晚亦可叨教?(贴)如此甚好,就烦指引,往小有洞天一叙。(老旦)请,老身引导。
【古轮台】
手同携,两人把袂过渔矶。相逢倾盖心相许,似夙缘重缔。岩洞分居何,异芝兰同契。晚吸清风,朝餐鲜露,各将道妙养天机。还羡你淤泥不染,灵葩生就独芳菲。畅好是美景良辰,携壶载酒,囊琴望月,朝夕永相依。
(作到介)仙姑,你看这洞,清虚深邃,雅称你仙肌道骨此幽栖。(贴)多谢指教,我们藉草为茵,小坐片时。(同席地坐介,贴)
【前腔】
知希。我和你道惬心怡,想人世碌碌庸庸,原如蜗寄。不比俺空诸所有,打叠乾坤一气。笑补屋牵萝,缝裳裂芰,枉留痕迹。尽逍遥,随处羁栖,况鼓吹松篁,笑谈猿鹤,别有高风写意。画境惬襟期,心还喜两,山风雨护岩扉。
(老旦)且请少憩,老身暂别,再来奉候。(贴)不敢,明日自当奉访,请了。(老旦)请了。 (各下)
第八出 会宴
(生上)
低徊圯上寻黄石,洒扫庭前待白云。
小生蔡经,奉师父法旨,定于七月七日,降临我家,为此约定陈官长,谨扫庭除以待。
(副净持帚上)
早收衙署弯腰技,来觅门墙高足人。
蔡兄,(生)陈父师来了,(副净)蔡兄,我们以后兄弟相称,这官场称呼,实也听得厌烦了。(生)既蒙见谕,敢不遵命,你的年纪大了,我竟称为兄长如何?(副净)好极,我也不客气,竟呼你兄弟便了。(生)我奉师父法旨,今日驾临,我们小心扫除伺侯则个。(暂下,杂扮众将执各色旗帜,前列虎豹各兽,青龙驾车,引末平天冠红袍,带剑羽盖上贴。杂扮二道童随上)
【北仙吕?点绛唇】
翠辇龙骧,天风骀荡。排仙仗,咫尺扶桑,虚步凌清旷。
芝盖青旗映晓霞,星桥灵鹊正喧哗。吴头楚尾东南会,遥指盱江路不赊。
吾乃王方平,与弟子蔡经相约,七月七日,降临他家,今巳届期,侍从们,驾起云头,往盱江去者。(众)领法旨。(云童舞上绕行介,合)
【混江龙】
白云飞漾,蓬莱高处认微茫。这见那九州岛烟隐,四大云镶。雾霭三山遮阆苑,峰攒五老现庐匡。隐隐的画栋卷珠帘,渐渐的飞瀑悬青嶂。你看那,岚光耸秀,桥影横双。
(众)巳到盱江了。(末)按下云头者。(云童下,生、副净上跪介)弟子们迎接师父!(末下车介)侍从们回避。(众下,道童随末进中坐,副净远跪介,生)弟子迎接稽迟,求师父恕罪。(末)阶下跪者何人?(生)此间县尉陈式,近已弃官,诚心求道,愿列门墙,望师父收录。(末)吾道最广,无不收容,既洁诚而来,便在弟子之列。(副净)师父在上,弟子拜见。(末)我有符一道,你可谨佩在身,自能消灾锡福。(副净接介)多谢师父。(末)听俺分咐。
【油胡芦】
自古薪传具典章。道心微,功用彰。要调和元气协阴阳,莫把心儿放,常使怀来畅。奉行时湏至诚,用功时戒怠忘。扫除一切闲思想,切莫要容易陆庄荒。
(副净)谨遵师父钧诲。(末)童儿过来。(杂)有。(末)你可遣人与麻姑相闻,言某敬报。久不行民间,今来在此,想麻姑能蹔来也。(杂)领法旨。(下,旦、小旦扶老旦上拜介)老朽参见师父。(末起介)院君请起,可喜近来益觉康健。(老旦)皆托师父洪庇。(下。末)童儿,(杂)有。(末)命将行厨整备,俟麻姑到来,即可开宴。(杂)领法旨。(四将执鞭,四女执幡,二侍女随贴推髻彩衣乘青鸾上)
【天下乐】
清浅蓬壶洞八窗,尽消受朝云暮雨凉。御长风,过汉江。弄青蛇双袖中,跨文鸾五云上。(你看那边便是小有洞天了)恍惚似学吹笙返故乡。
(作到介,杂上)麻仙到了。(末出迎介)喜降仙踪,曷胜欣幸!(贴下骑介)辱蒙宠召,尚愧稽迟。(对众介)退下。(众下,侍女同进介,末)惭无美膳,有亵芳仪,童儿摆宴。(贴)遽叨盛馔,深切歉怀。(末)岂敢!(分两席设杯箸,贴右末左坐介,杂)上宴。(合)
【那咤令】
郁蒸蒸酒香,泛霞光玉觞。美甘甘味尝,出天厨上方。数珍品少双,擗麒麟脯良。看美膳尽离奇,果食前盈方丈,又何须问寻常玉液琼浆。
(末)蔡经过来,吾酒出天厨,其味醇醲,非世人所宜饮。今当以水和之,可遍饮家人。(生)多谢师父。(贴)接待以来,是东海三为桑田,向间蓬莱水,乃浅于往者,会时略半也,岂将复还为陆陵乎?(末)圣人在上,飞复扬尘也。(贴)
【鹊踏枝】
才看他树女桑,忽然间海波狂。到头来没把持,转眼间增凄怆。叹世上无穷风浪,笑人生着甚饥荒。
(末对生、副净介)过来见了仙姑。(生副净叩介,贴)此皆高足乎?(末)然也。一是此间地主蔡经,一是邻居陈式。(贴)既是地主,尊眷可相见乎?(生下,引老旦、旦上)参见仙姑。(贴拱手介,小旦后上,贴摇手介)此女弗前,莫是新产?(老旦)不敢相瞒,产后尚未弥月。(贴取米遥掷介,老旦拾介)这真奇事,怎么生米掷地,粒粒皆成丹砂?(末笑介)姑尚年少,予了不喜作此狡狯。(贴笑介)聊以解禳耳。(老旦同小旦下,贴)
【寄生草】
将米粒,排山阵;借丹砂,护血光。也不是凭他幻术淆真相,留将巧技招虚谤。多只为恐沾不净来魔障,因此上小施奇异博轩渠,大家快乐都无恙。
(各笑起介)今日可谓盛会矣。(撤筵下,合)
【赚煞尾】
说风光世所无,论豪华人皆让。况逢着天空地旷,牛女今朝良会畅。喜孜孜鹊架桥梁渡,空江月,色微茫,归路犹余酒气芳。趁秋风送凉,向长空挹爽,从此后流传佳话在盱江。
(各侍从均上,末登车,贴乘鸾,云童上舞绕场下,生、副净送介,副净)兄弟今日这般富贵气象,我做了一辈子官,伺候上司,倒也不少,哪里见过这种局面。这才是神仙的富贵,与世上不同,可敬可羡!(生)正是。 (各下)
第九出 鞭背
(老旦上)
【浣溪沙】
重结仙因是夙缘,旌旗裘马各翩翩。耳中鼓乐尽喧阗,麟脯浓香犹扑鼻,蚁醅残晕尚留颧,长生有诀乐余年。
昨日王师父,同麻姑仙降临我家,旌旆飞扬,鼓乐暄扰,奇禽异兽,骇目惊心。侍从如云,教人目不暇接,老身这般年纪,遇着这般盛会,好生侥幸也!
【南中吕?好事近】
双眼拭模糊,望云端如火如荼。军容炫赫,俨然大将规模。欢呼!只见旌旗飞舞。泪长空,有龙凤鸳雏。千夫,纷纭卤簿;尽雄,擐铠甲武耀锟铻。
王师父容貌魁伟,本是英烈丈夫。奇在麻姑仙子,轻盈袅娜,只一十七八女子,亦复鸾凤翱翔,驺从云列,真令人可惊可喜也!
【泣颜回】
秋水簇红芙,锦鸳鸯四面相扶。天风遥引,步虚声离了蓬壶。粉样宫奴,似祥云几朵把神光护。听和鸣乘两翼青鸾作前呼,排一对金鸟。
后来排宴之盛,更难方儗。美酒流馨,珍肴喷雾,多不可名。师父赐我们天厨上酒,真生平未尝之味也。
【么篇】
佳酿迈醍醐,胜山中千日清沽。天厨玉液,正难方琥珀珊瑚。色映冰壶,恍琼瑶几缕流霞冱。守青州擢郡甘泉,醉黄封迷路元都。
(生上)
一家有福叨仙酝,千载何人继盛筵。
母亲拜揖。(老旦)儿嗄,昨日之会,真是千载难逢,我家何修而得此!(生)正是。(老旦)王师父来过几次,我略知梗概,那麻姑仙,是怎样来历,我未敢动问,儿可说与我知道。(生)母亲听禀。
【锦缠道】
这仙姑,住宣城名山上都,姑嫂事樵苏,日经由长松老坞,人也仙乎。见婴儿凌波展步,捉将来如鱼游釜,美味胜醍醐。仙缘猝遇,山禽任意呼。从此云軿驾,不闻他成仙得道藉修途。
(老旦)原来他成仙如此之易!(生)母亲,看他年纪,不过十七八岁,掷米成砂,便是游戏。师父说他年少狡狯,孩儿见他手爪如许之长。(作搔背介,末道装立椅上,杂扮金甲神执鞭旁立介,生)若背痒时,得此人爪爬背,岂不大佳。(末)护法神,为我鞭其背。(杂打下生跌倒介)阿吓,痛杀我也!(末下,中立介)麻姑乃神人,汝何忽谓其爪可以爬背耶?(生起跪介)弟子知罪,求师父饶恕。(老旦)求师父饶恕孩儿。老身正因他语言无状,欲加训责。巳蒙师父责罚,罪所应得,可为子弟之轻薄者戒。
【普天乐】
儆轻佻,惩凌侮;挽颓俗,遵先路。便遭逢一霎金鞭,是吾师爱胜悬蒲,威伸夏楚,令旁人悚然粟起肌肤。
(末)院君之言是也,蔡经以后,必须洗心涤虑,不可辄动妄念,虽然,吾鞭不可妄得也。
【古轮台】
胜天吴,大江曾断水声粗,中途可令雄心鼓。双龙驱雾,九节编蒲,可肝胆向人倾吐。立懦廉顽,英风时露,是阴阳锻炼出洪炉。功非旦暮,肯凭空施到庸奴。(况我呵)归神炼气,返虚入浑,不形嗔怒,灌顶代醍醐。(愿你此后吓)不膺俗虑堕凡夫。
(生)多谢师父。(末下,老旦)我正说你不该胡言乱道,果被师父知觉,应该吃此一鞭。(生低头不语介,老旦下,生左右望介)惭愧惭愧,我不过一时戏言,谁知惹出一场大祸,几乎唬煞。(抚背介)
【尾声】关疼痒,剥肌肤,忽惹无端鞭朴。(从此后)力戒欺心免罪辜。正是:“动念一毫休妄诞,举头三尺有神明。”惭愧惭愧!(摇头下)
第十出 鉴心
(副净上)
【南仙吕?八声甘州】
高门弟子,笑微官薄俸,贱职卑司。如今洒脱,不教弯腰肢。(我陈式,辞官以来,日与蔡经兄弟,修练修练,颇觉精神较前健旺,纵不能成仙,也可延年却病。)虽未必凌空御气排双翅,也许我守分安常乐四时。偲偲。喜良有磋切相资。
这几日蔡经兄弟不曾过来。闻得师父又到过他家,且闻得吃了师父一鞭,不知为了甚事,待他过来,问个端的。
(生上)
惊魂犹未定,同气且相联。
兄长,几日没有见了。(副净)兄弟来了,我正在此想你,闻说你吃了师父一鞭,到底为了甚事(生)说来可笑,原是自取其咎,我那日看见麻姑仙指爪甚长,我戏言道:“背痒时请他爬搔爬搔,岂不大妙。”(副净)这倒原是好的。(生)哪知被师父得知,在我背上打了一鞭。(副净)原来为此。据你说来,这背上的养不曾搔着,那背上的疼倒捱着了。(生)真是笑话。(副净)兄弟你受了惊了,今日在我家便饭,可没有师父那等阔酒席,不过与你压压惊。(生)不要费事。(副净)待我先去泡碗茶来。(执杯介)兄弟,你受得起那一鞭,也算一条好汉。(生)休得取笑。(副净)我如今请一位好汉来陪你。(生)在哪里?(副净)在这杯中。(生)是那个?(副净)是武松。(生)怎么讲?(副净)这茶是武彝松萝两样泡的。(生)原来如此。(副净)兄弟,你知道我没有钱,不过是山中的蔬菜。(生)好极。(副净)第一味是生茯苓。(生)这是麻姑吃了成仙的,你哪里得来?(副净)我有。养血调元,阴阳并补,对你的症候的。(生)取笑了。(副净)不是药,是生姜伏姜煮乌菱角,第二味是阿胶。(生)太腻了。(副净)气血兼治,筋骨增强,也对你症候的。(生)又取笑了。(副净)不是药,是莴苣笋,炒茭白,第三味是白芷。(生)这怎么吃?(副净)祛风定神,也对症的。不是药,是荸荠拌紫菜,第四味是黄芩。(生)苦的狠。(副净)怕热血凝滞,要他凉解凉解。(生)又取笑了。(副净)不是药,是黄花菜炒水芹。末了一味,是目下时兴的好菜。(生)是什么?(副净)阿芙蓉。(生)这样吃不得,是害人的。(副净,不是鸦片烟,是乌鱼蛋蒸芙蓉膏,岂不是一样大荤?(末上)
【前腔】
蚩蚩,愚民蠢若斯,似冻蝇钻纸,暮蟁成市。怎能彀痴聋唤醒?狂吼青狮。
我王方平,度世有心,济人乏术,只因此心不正,上乘难几。看遍世人,熏蒸利欲者,积蠹难除;泛骛声名者,放豚相逐。哪里有一个心端居正位。纵欲大发慈悲,亦苦难于挽救。今日御风而来,又到盱江地面,不免往弟子陈式家,小憩片时。(生、副净见介)迎接师父。(末进,中坐介)尔等既皈吾道,应事真修,蔡经从学有年,可望渐臻大道。陈式甘弃微官,诚心来学,其志亦可嘉也。功名敝屣甘撇弃,还要诚正端居祛妄私。渑淄认分明,清蜀分支。(副净)弟子诚心求道,愿师父赐以真传,加之严训。(末起介)此时日当正中,你可向日而立,待我看来。(副净中立,末从后瞧介)惜乎居心不正,难作上仙,当授尔地上主者之职。咳!人心之不正如是。我想薪传之言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大学云:“欲诚其意者,先正其心。”自古及今,此心多不能正。是故道统相属,能有几人?其余皆有难言之隐也。
【甘州解酲】
田芜总在菑,是偏之为害,放即成私。纵谈忠说孝,怕扪心各样参差。孔子曰:“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只才把心放正了,可见心正之难如此!而况下此者乎!奸雄妄为由放恣,便是那正直逾闲也蔓滋。防瞻视,有千秋史笔,活画妍媸。
我与你灵符一道,并书一卷,尔可谨藏箱箧,此不能令君度世,可令君竟寿出百岁也。(副净)多谢师父。(末)
【前腔】
元机寓片词,许饱暖终身凭兹文字,不可妄取人间财帛,自足温饱一生,且有济人救世之功也。长生有术,总须心地仁慈,
蔡经随我云游去者。(生)谨遵师合。(同下,副净)弟子送师父。哈哈,师父对我说,君心不正,难以仙,隔着皮囊,看得见的,真是古怪,我的心,怎么为不正?以后要慢慢的挪他正来,怕永远的偏过去,正对了一句话:“良心放在背后。”倘有错处,师父又是一鞭,不但背疼,还兼心痛,这可不了。我从今把心窝扫除,教他归故址,不准邪想邪思来扰乱。丝如弦矢,求诸正鹄,包贯杨枝。阿嗄,不好,蔡经随着师父去了,他家里不曾晓得,问我要起人来,只不是椿无尸公案。不了,不了,快报与他家知道。(急下)
第十一出 献筹
(贴照前推髻被发鲜衣捧筹上)
【南南吕?梁州贺新郎】
海天空阔,烟波浩渺,遥望神山天表。贝阙珠宫甭寒,高出云霄。只见冰壶朗激,玉镜飞腾,徐步凌虚蹻。乘风来去也,任逍遥。环佩声中胜侣招,银海炫,玉楼耀。更仙音一派传歌啸,开寿域,会瑶岛。
我麻姑,今逢王母寿诞,众仙相约,同往称觞,因此特具海屋神筹,前往西池一行。你看祥光拥护,瑞霭缤纷,想是众仙来矣!(正旦、老旦、小旦、旦同艳装上,合)
【前腔】
同离仙府,来瞻灵曜,日月金银光照。相携女伴,声声佩戛琼瑶。正好星娥彩焕玉兔耀,增灵药长生捣。霓裳同日咏聚仙曹,海上乘风控六鳌,银海炫,玉楼耀。更仙音一派传歌啸,开寿域,会瑶岛。
(正旦)我乃三元夫人冯元礼。(老旦)我乃盱源仙姥。(小旦)我乃明星玉女。(旦)我乃九疑真仙萼绿华。(合)仙姑请了。(贴)众仙请了,你听仙音缭绕,想又是各洞群仙来也。(杂旦四人各执乐器上,合)
【前腔】
谱元音六律匀调,动遥情八琅幽渺,听柔和琬琰,响合箫韶。尽许我招来白鹤,跨上青鸾,吹彻霜天晓。和声传协律,观鸾飘,虞陛风熏手自招。珠头灿,玉衡耀。看灵枢宝殿,辉云表。歌琪树,颂瑶草。
(杂)我乃王子登。(杂)我乃董双成。(杂)我乃许飞琼。(杂)我乃婉凌华。(合)众位仙真请了。(各旦)请了。今逢王母寿诞,我等一同前往称祝,就此跨海往西池去者。(众应)请。(合唱)
【前腔】
涉沧溟同上灵霄,过华岳齐登仙峤。有飚车导引,羽盖招邀。更喜的鸾笙凤管,露冕星冠,一色文明照。跄跄还济济,整云翘,虚步凌风瑞霭飘。珠斗灿,玉衡耀。看灵枢宝殿,辉云表,歌琪树,颂瑶草。
(暂下,云童舞上毕,四仙女引老旦王母上)
【仙吕?八声甘州】
风和日杲,正花香秾李,果熟蟠桃。点缀华筵,喜值春深蓬岛。流霞浓,护青云。履仙露,轻浮紫玉瓢。鲜新映庭除,翡翠兰苕。
耿耿星精耀斗枢,西方正位合祥符。大挠甲子何堪算,阅尽灵椿树几株。
吾乃九灵太妙龟山元君西池王母是也。久镇坤维,欣占兑悦。虞廷干羽,曾留益地之图;汉室冠裳,同坐上元之宴。尊作女仙之长,宝箓云屯,慎持阴教之权;金滕霞灿,今值悬弧令旦。正逢开宴良辰,一片仙音,想是各处群仙来也。(众仙上)延厘诗咏南山寿。(贴上)祝嘏筹添海屋多。(合)王母在上,小仙等一同叩祝,愿王母圣寿无疆。(老旦)众仙少礼。(八仙左右分立,贴)今逢王母圣诞,无以为敬,愿献海屋神筹一束。理参皇极,道阐珍符,寓循环不已之元机,卜王母增益无疆之寿算也。
(赚)太始名标,比七政璇玑道妙高。极斗巧,乾坤清气个中包。仗灵苗,试看取五行生克参微渺。二曜回旋定昼宵。元机奥,生生不已凭天造。愿春长好,愿春长好。
(老旦)生受仙姑。(侍女收筹介,老旦)侍女们就此排筵,与众仙同饮福寿。 (侍女)领法旨。(排三筵,王母正坐,贴旁坐八仙,分左右二席。合唱)
【解三酲】
会仙侣,尊开玛瑙;敞华筵,酒熟葡萄。瑶池日暖春先到。摘鲜果,献蟠桃,飞觞共醉千秋酿,舞袖匀翻百寿绦。仙风导,听鸾凤齐奏,响遏层霄。
(杂旦四人起介)小仙等愿各献所长,以博一笑。(老旦)如此甚好,子登弹八琅之璈,双成吹云和之笙,飞琼鼓震灵之簧,凌华拊五灵之石。法婴齐上,同奏元灵之曲。(四杂扮云童跳舞上,合)
【前腔】
调律吕,新声缥缈;合阴阳,雅韵清超。虞韶夏舞征同调。裂云石,引风涛,八音节奏天机寓,六代宫悬秘义包。真元妙,恍天随神遇,水净山高。
(老旦)妙哉!此钧天广乐也。(众起撤筵下,合)
【尾声】振仙音,非凡调,人间争得此逍遥。还羡他,寿算筹添海屋高。(老且下,众叙次同下)
第十二出 释篆
(副净上)
甲子逍遥近两周,一生安乐绝无忧。双擎妙手能拏鬼,但到人家病即瘳。
小老陈式,自从师父授我灵符一道,传我秘书一卷,要驱疟鬼,胜于子章髑髅;要逐邪魔,快于神丹古剑。因此颇着声名,十家九却巳彀应酬,大家酬谢酬谢,汔可小康。今巳一百岁了,精神颇健。蔡家兄弟,那日随了师父云游,也曾回来过几次,蒙师父垂念老迈,教兄弟带有书信前来,或则形同蝌蚪,或则状类虫鱼。我这六书的工夫,又不大讲究,只得焚香供养。我想其中必有元机妙理。今日天气晴和,不免焚起香来,一封封寻绎一番,有何不可。
【北南吕?一枝花】
心香爇至诚,手札排端整。试参无上理,如读太元经。仗一片心灵,把至道环中证,神机册外明。有心去求绛帐渊源,特意来觅黄庭趣兴。
(生上)
养成野鹤闲云性,携到朱文绿字书。
兄长久违了,(副净)兄弟从何处来?(生)师父与道友同游华岳,濒行命我回来一转,师父有书,命达兄长。(付书副净接介)我正在此焚香,细读师父谕言,待我拜过,一同拆看。(拜介,接书介)兄弟,你跟随师父许久,师父的这些篆文,你自然多识得了,可念与我听听。(生)亦多半不能认识,我们一同看来。(同坐看介,生)
【梁州第七】
看笔阵纵横间,鸾翔凤舞;看毫端飞洒处,岳峙渊亭。森森露气秋风冷,好一似盘空雕下,好一似顾影鸿惊;上追来高风仓颉,下参来健笔阳冰。
(副净)兄弟,你说的师父书法之妙,倒底写些什么,说来我听听。(生)不过是加餐饭努力平生,用工夫锐志修名;还要驱鬼魅,力斩妖精。儆淫邪尽化私营,治膏肓勤护生灵。祥祯永庆,身臻上寿由前定。到头来归清净,一笑骖鸾大梦醒,那时节携手苍冥。(副净)原来如此,多是劝我的好话。阿弥陀佛!亏得你来,教我一辈子,也认不出这篆文来。
【骂玉郎】
勤修随处遵题命。行好事,乐长生,萧闲早许怡天性。既不受利名拘,那裹将兴亡记,巳早把悲欢摒。
兄弟,你跟随师父,做些什么呢?(生)我么?
【感皇恩】
无非是,啸傲沧溟,跣濯簪缨。朝露浣衣裾,清风生酒斝,明月照行幐。看过了庾岭梅,尝到了珠崖荔,写遍了剡溪藤。
(副净)有趣有趣!怎么师父不肯带我去游玩游玩?(生)为日方长,自有同游之日,况兄长呵!
【采茶歌】
歌天保,享遐龄,衍箕畴,荷休征,乐得个逍遥岁月自怡情。
(副净)兄弟,说得不差,还要请教,我但知师父姓王,道号方平,不知他大名,是个■⑵字,(生)师父大名,是个远字。(副净)喔!是个远字,我想想看,千字文中,好像有的。旷野荒原绵邈接,杳冥岩岫望中呈。 (生)哈哈不错,小弟失陪了。(副净)你便要去么?(生)回家一转就走。(副净)如此与我多多拜上师父,(生下,副净)他师徒二人,云游四海,好不有趣,想他二人呵!
【煞尾】花朝月夕凭消领,圆峤方壶任醉醒。仿佛冥鸿高举浑无定,游神遍太清。静养存真性,似两朵间云,相逐在太华峰顶。做神仙,真快活!真快活!(笑下。)
第十三出 广教
(外白须道装执拂,杂童儿随上)
呼吸通元气,神光满太清。丹炉分水火,武库习刀兵。松骨凌风健,蒲轮指日迎。山灵留瑞霭,记取奏缑笙。
贫道邓思瓘,表字紫阳,南城人也。今当大唐开元之岁,贫道在这麻姑山,习道有年。自汉以来,相传麻姑仙栖息于此山小有洞天,得道证果,因此名山。贫道重加修葺,静养天真,抱一含元,顺春夏秋冬四时之气;潜贞隐耀,取山川草木百物之精。锻练戈甲于胸中,却有吐气如虹景象;消领烟霞于世外,不露御风跨鹤端倪。只是星现欃枪,地临猃狁,变生沙寒。屈指西戎之蠢动惊人;卫乏干城,关心北阙之鸾音及我。且到其时,再作道理。今日乃登坛说法之期,童儿过来。(杂)有。(外)传齐各位师兄,卜坛听讲。(杂)是,(下。外)
【南南吕?梧桐树】
神山可共游,福地非无偶。一点灵台,保护逾琼玖。真诠桂父传,善果茅君授。供养元芝,共把真香嗅,听灵和一片仙音奏。
(暂下,末生净副净旦俱道装同上,合)
【东瓯令】
翻玉笥,练吴钩,吐纳风云摄斗牛。桃花芝草千年寿。龙虎探,庚申守,贞元要诀个中求,功业盼千秋。
(末)贫道谭仙岩。(生)贫道史元洞。(净)贫道左通元。(副净)贫道邹郁华。(旦)贫道黎琼仙。(众)请了。(末)今日师父登坛说法,我等同去听讲。(众)请。(二道童执笏执剑引外持拂冠袍上)
【大圣乐】
抚心田自有丹邱,充元神,弥宇宙,碧幢乌悖宜穷究。投至药,在真修,参天两地乘除算,主宰天君根本求。何来狮吼,试听我金牌震响,警动虚舟。
(登坛介,众)参见师父。(两旁立介,外拍令牌介)尔等听者:丹府何在?只在一心。浮尘不染,灵源自寻。中如止水,空虚则明;包藏道义,罗列甲兵。练气练形,捷于雷霆,瞬息万里,出冥入冥。(拍牌介)尔等上观。(杂扮金甲神高立外后,众仰视介。杂下,众)师父道行高妙,弟子等不可及也。(外)形者,气之所积,是以老君一气化三清也。
【解三酲】
吐为虹,倏周九;有猛凌霄,可曳千牛。精神到处无遗漏,似壮往,却夷犹,此中妙契凭心得,欲付薪传转口柔。灵光透。果仙缘许证,即在龙湫。
(童报介)报知师父,池内红莲,变为碧色矣!(外)此麻姑幻术之遗也。
【前腔】
凝碧池,管弦新奏。遍山川,恩泽同流。荷香远共苍崖斗。梧井淡,藓阶幽。浑疑春草平拖际,莫是朱缨误看否?波纹皱,看鳞鳞水色,上下相侔。
(童报介)报知师父,碧莲又转为白色矣!(外)徒弟们知道,此返朴还真之证也!
【前腔】
惟知止,无妨黑守;识生虚,须恃明投。悟来绘事甘居后。贲堪占,湿无忧。严霜任打蓬茅宅,明月常辉芦荻洲。期无垢,圭如有玷,毕世贻羞。
(众)谢师父明训。(丑扮太监执诏,杂引上)星轺辞帝陛,天语达仙乡。这裹是了,孩子们通报。(杂)有人么?(童出介)那里来的。(杂)皇帝天使到了。(童照报,外率众出迎介,外)不知天使到来,有失远迎,多多得罪。(丑)岂敢!(进中立介)皇帝有诏,跪听宣读。(众跪介)万岁!(丑读介)朕惟函关着录,谈元尊道德之经;虞陛呈图,益地广神仙之术。自来高躅,多在深山,闻有麻姑山紫阳道人邓思瓘者,九转丹成,七飞诀练。紫云腾彩,巳班列于地行仙;玉筴储谋,更识超乎天下士。今值西戎多故,北阙厪忧,明诏特颁,仙踪速莅,其膺大同殿教授之职。霞餐露吸,早传道妙于山中;虎变鹰扬,更着勋猷于阃外。勉尔奇绩,副朕殷怀。钦哉!谢恩。(外)万万岁!(众起介,外)天使远劳,请里面少憩。待贫道收拾行装,一同进京。(丑)如此甚好!(下,外)徒弟们,今日皇帝之召,我巳知之,此行必不能免。将来这麻姑山,自有兴复之日,算来还仗你们住持坛庙,你可谨记。(众)谨遵师父法旨。(外)听吾分付。
【前腔】
香火地,相期不朽;秀灵区,煞是无俦。有神明拥护根基厚。松涛劲,竹韵幽,禽声绕树仙音合,瀑布飞空雅韵流。(这山中莫说别的)便是那麻姑酒,也出自灵源仙脉,足寿千秋。
我亦无庸多嘱,明日便随天使入京去矣。(下,末)听师父嘱咐,似此番去后,不复归来,道妙真难预测也!
【余音】机莫知,情难叩。无端离合等泡沤。也只好野鹤闲云任去留。(同下)
第十四出 建坛
(老生冠服随从上)
一麾五马守临川,公暇欣联山水缘。却垂麻姑更幽秀,喜虹岚翠拥婵娟。
下官颜真卿,表字清臣,琅琊临沂人也。忝获科名,颇谙书法,生性刚直,易招忌嫉之声;赋质清虚,喜究阴阳之理。今由侍御,出为抚州太守差,喜民情质朴,辖境又安,日前奉到诏旨,重建麻姑仙坛,鸠工有日,计已可成。左右,打道往麻姑山去者。(众)得令。(老生)
【南正宫?刷子序犯】
非是乐寻春,为仙姑旧闾,坛宇重新。望建武诸山,层层浓翠迎人。重闉,想当日严分畦畛,香风拂,江光岚晕,自成画本。认山腰,凌空飞瀑乱珠喷。
(作到介,末生净副净旦同上)迎接大老爷!(老生进介)诸位道长,请示姓名。(末)贫道谭仙严。(老生)法录尊严,素所钦仰。(末)不敢。(生)贫道史元洞。(净)贫道左通元。(副净)贫道邹郁华。(老生)皆法门高弟,久耳大名。(旦)贫道黎琼仙。(老生)春秋几何?(旦)今年八十五岁。(老生)甲子己高,容华极少,足征修练之纯,可喜可敬!(旦)不敢。(老生)
【虞美人犯】
秉师言,留明训,至理元机,两两相印。还可喜同衍心传,偕探妙谛,起予足发堪征信,均能彀静摄天君。全真。把云霞吐吞,休说邈世期无闷。看指日高名达帝阍。
(众)不敢!(老生顾旦介)云衣振,羡童颜绿鬓;守灵岩,似姑山晴雪净无尘。(众)各处工作已完,请大老爷勘验。(老生登坛坐介)妙阿!秧田罫画,松■⑶梯青,飞阁凌云,高台倚日,好一座仙坛也!
【普天乐犯】
绿畦排,苍厓峻,环竹柏,遥相衬。步虚声钟磬时闻,御天风环佩相亲。虹梁异彩飞空引,鸾驭清音向人近,绕旃檀,瑞霭氤氲歌词进。迎神送神,恍长空一声,元鹤降仙真。
(焚香拜介,起坐。末送茶介,老生)诸位道长,尊师被召入都,闻役神兵,却西戎,后来怎样归真,可细细说与我知道。(末)那日家师,正与弟子们说法,忽然池中红莲变为碧色,又转为白色,即时天使到来,家师随同入都,闻在大同殿修功德,役神兵,击退西戎,皇帝极加欣奖。开元二十七年,忽见虎驾龙车,二人执节于庭中,家师曰:“此迎我也,为吾奏知,愿归葬本山,并请立麻姑庙于坛侧。”明年改葬,棺中惟有玉简香炉而已。去岁天宝五载,投龙于瀑布石池中,有黄龙见,皇帝兴感,因此增修坛宇,敢请大老爷椽笔作记,书丹勒石,以垂久远。(老生)如此取笔砚过来。(就案作书介)要终原始,当从麻姑叙起。
【朱奴儿犯】
稚川翁曾宣底蕴,蔡经宅屡叨佳酝。麟脯馨香达闺阃,方平至,彩旗前引,威灵振,超群绝伦。播馀风,流传弟子续清芬。
自麻姑发迹于兹岭,南真遗坛于龟源,花姑表异于井山,今女道士黎琼仙,年逾八十,而容色益少,非夫地气殊异,江山炳灵,则曷由纂懿流光,若斯之盛乎?
【山渔灯犯】
判仙凡,分灵蠢。似元女阴符,传授心印。况兼有地脉灵根,山辉玉韫,把洞天遗迹丹铅润。描摹出风鬟雾鬓,不用粉痕脂晕。白战须臾应笑我,碧落千秋且让君。霜毫揾,纵横笔陈;记端倪,黄门急就愧无文。
记已书就,诸君靖看。(众)字挟风霜,笔跳龙虎,洵千年至宝也!
【尾声】镇山门,寿贞珉,愧乏千金贻赆,准备着一瓣心香昼夜熏。(老生)时已不早,左右打道回衙。(众)恭送大老爷,多多简慢。(众下。老生)
集唐:
户牖凭高发兴新,(杜 甫) 月移松影守庚申。(温庭筠)
鸳鸯绣了从君看,(元好问) 耽酒成仙数十春。(李商隐)(侍从随下)
集唐自题:
古碑苔字细书匀,(陆龟蒙) 承露盘晞甲帐春。(李商隐)
曾按瑶池白云曲,(王禹偁) 平生心迹最相亲。(白居易)
其二
渔舟时问武陵人。(元好问) 浪迹江湖白发新。(李商隐)
更觉良工心独苦,(杜 甫) 可怜无益费精神。(韩 愈)
此家大人昔年权守建昌,卸篆后登麻姑山,饮麻姑酒,感兴而作也。尝谕德滋曰:“梨园搬演各剧,未见麻姑仙一上氍毹,此亦缺隐。归舟无事,倚逢按谱,成四五折,旋省复酬应坌至,遂尔搁笔,逾年,始足成之。凡十四折,篇中脚色,按《麻姑仙坛记》及《建昌府志》改订详晰,皆实事无假借也。惟《献筹》一折,《西王母传》中有王方平,而无麻姑。世俗绘画家尝作《麻姑献筹图》,祝寿者从而附会之,亦欲于冷淡中略加煊染,以新观剧之目,非羼入异说也。男德滋谨识。
〖注■⑴,“縠”纟改鸟。(无读音)■⑵,亻+奢。(无读音)■⑶,山+弇,同“崦”。〗
古镜记 隋 王度
隋汾阴侯生,天下奇士也。王度常以师礼事之。临终,赠度以古镜,曰:“持此则百邪远人。”度受而宝之。镜横径八寸,鼻作麒麟蹲伏之象,绕鼻列四方,龟龙凤虎,依方陈布四方。外又设八卦,卦外置十二辰位,而具畜焉。辰畜之外,又置二十四字,周绕轮廓,文体似隶,点画无缺,而非字书所有也。侯生云:“二十四气之象形。承日照之,则背上文画墨入影内,纤毫无失。”举而扣之,清音徐引,竟日方绝。嗟乎!此则非凡镜之所同也。宜其见赏高贤,自称灵物。侯生常云:”昔者,吾闻黄帝铸十五镜,其第一横径一尺五寸,法满月之数也。以其相差,各校一寸,此第八镜也。虽岁杞悠远,图书寂寞,而高人所述,不可诬矣。”昔杨氏纳环,累代延庆,张公丧剑,其身亦终。今度遭世扰攘,居常郁怏。王室如毁,生涯何地?宝镜复去,哀哉!今具其异迹,列之于后。数千载之下,傥有得者,知其所由耳。
大业七年五月,度自御史罢归河东,适遇侯生卒,而得此镜。至其年六月,度归长安,至长乐坡,宿于主人程雄家。雄新受寄一婢,颇甚端丽,名曰鹦鹉。度既税驾,将整冠履,引镜自照。鹦鹉遥见,即便叩头流血,云:“不敢住。”度因召主人问其故,雄云:“两月前,有一客携此婢从东来。时婢病甚,客便寄留,云,‘还日当取。’比不复来,不知其婢由也。”度疑其精魅,引镜逼之。便云:“乞命,即变形。”度即掩镜,曰:“汝先自叙,然后变形,当舍汝命。”婢再拜自陈云:“某是华山府君庙前长松下千岁老狸,大形变惑,罪合至死。遂为府君搏逐,逃于河渭之间,为下邽陈思恭义女,思恭妻郑氏蒙养甚厚。嫁鹦鹉与同乡人柴华。鹦鹉与华意不相惬,逃而东,出韩城县,为行人李无傲所执。无傲,粗暴丈夫也,遂劫鹦鹉游行数岁。昨随至此,忽尔见留。不意遭逢天镜,隐形无路。”度又谓曰:“汝本老狸,变形为人,岂不害人也?”婢曰:“变形事人,非有害也。但逃匿幻惑,神道所恶,自当至死耳。”度又谓曰:“欲舍汝,可乎?”鹦鹉曰:“辱公厚赐,岂敢忘德。然天镜一照,不可逃形。但久为人形,羞复故体。愿缄于匣,许尽醉而终。”度又谓曰:“缄镜于匣,汝不逃乎?”鹦鹉笑曰:“公适有美言,尚许相舍。缄镜而走,岂不终恩?但天镜一临,窜迹无路。惟希数刻之命,以尽一生之欢耳。”度登时为匣镜,又为致酒,悉召雄家邻里与宴谑。比婢顷大醉,奋衣起舞而歌曰:“宝镜宝镜,哀哉予命!自我离形,而今几姓?生虽可乐,死必不伤。何为眷恋,守此一方!”歌讫,再拜,化为老狸而死。一座惊叹。
大业八年四月一日,太阳亏,度时在台直。昼卧厅阁,觉日渐昏。诸吏告度以日蚀甚。整衣时,引镜出,自觉镜亦昏昧,无复光色。度以宝镜之作,合于阴阳光景之妙。不然,岂合以太阳失曜而宝镜以无光乎?叹怪未已。俄而光彩出,日亦渐明。比及日复,镜亦精朗如故。自此之后,每日月薄蚀,镜亦昏昧。其年八月十五日,友人薛侠者,获一铜剑,长四尺,剑连于靶,靶盘龙凤之状。左文如火焰,右文如水波。光彩灼烁,非常物也。侠持过度,曰:“此剑侠常试之,每月十五日,天地清朗,置之暗室,自然有光,傍照数丈。侠持之有日月矣。明公好奇爱古,如饥如渴,愿与君今夕一试。”度喜甚。其夜,果遇天地清霁。密闭一室,无复脱隙,与侠同宿。度亦出宝镜,置于座侧,俄而镜上吐光,明照一室,相视如昼。剑横其侧,无复光彩。侠大惊,曰:“请内镜于匣。”度从其言,然后剑乃吐光,不过一二尺耳。侠抚剑,叹曰:“天下神物,已有相伏之理也。”是后每至月望,则出镜于暗室,光尝照数丈。若月影入室,则无光也。岂太阳太阴之耀,不可敌也乎!
其年冬,兼著作郎,奉诏撰《周史》,欲为苏绰立传。度家有奴曰豹生,年七十矣。本苏氏部曲,颇涉史传,略解属文。见度传草,因悲不自胜,度问其故。谓度曰:“豹生常受苏公厚遇,今见苏公言验,是以悲耳。郎君所有宝镜,是苏公友人河南苗季子所遗苏公者。苏公爱之甚。苏公临亡之岁,戚戚不乐。常召苗生谓曰:‘自度死日不久,不知此镜当入谁手,今欲以蓍筮一卦,先生幸观之也。’便顾豹生取蓍,苏生自揲布卦。卦讫,苏公曰:‘我死十余年,我家当失此镜,不知所在。然天地神物,动静有征。今河汾之间,往往有宝气与卦兆相合,镜其往彼乎?’季子曰:‘亦为人所得乎?’苏公又详其卦,云:‘先入侯家,复归王氏。过此以往,莫知所之也。’”豹生言讫涕位。度问:“苏氏果云旧有此镜。苏公薨后,亦失所在,如豹生之言。故度为苏公传,亦具其事于未篇,论苏公蓍筮绝伦,默而独用,谓此也。”
大业九年正月朔旦,有一胡僧行乞而至度家。弟绩?-出见之,觉其神采不俗,便邀入室,而为具食,坐语良久。胡僧谓绩曰:“檀越家似有绝世宝镜也,可得见耶?”绩曰:“法师何以得知之?”僧曰:“贫道受明录秘术,颇识宝气。檀越宅上,每日常有碧光连日,绛气属月,此宝镜气也。贫道见之两年矣。今择良日,故欲一观。”绩出之,僧跪捧欣跃。又谓绩曰:“此镜有数种灵相,皆当未见。但以金膏涂之,珠粉拭之,举以照日,必影彻墙壁。”僧又叹息曰:“更作法试,应照见腑脏,所恨卒无药耳。但以金烟熏之,玉水洗之,复以金膏珠粉如法拭之,藏之泥中,亦不晦矣。”遂留金烟玉水等法,行之,无不获验。而胡僧遂不复见。
其年秋,度出兼芮城令。今厅前有一枣树,围可数丈,不知几百年矣。前后令至,皆祠谒此树,否则殃祸立及也。度以为妖由人兴,淫祀宜绝。县吏皆叩头请度。度不得已,为之以祀。然阴念此树当有精魅所托,人不能除,养成其势。乃密悬此镜于树之间。其夜二鼓许,闻其厅前磊落有声,若雷霆者。遂起视之。则风雨晦瞑,缠绕此树,电光晃耀,忽上忽下。至明,有一大蛇,紫鳞赤尾,绿头白角,额上有王字,身被数创,死于树下。度便收镜,命吏出蛇,焚于县门外。仍斫树,树心有一穴,拓地渐大,有巨蛇蟠踞之迹。既而坟之,妖怪遂绝。
其年冬,度以御史带芮城令,持节河北道,开仓粮赈给陕东。时天下大乱,百姓疾病,蒲陕之间,病疫尤甚。有河北人张龙驹,为度下小吏,其家良贱数十口一时遇疾。度悯之,赍此镜入其家,使龙驹持镜夜照诸病者。见镜皆惊起,云:“见龙驹持一月来相照,光阴所及,如水着体。冷彻腑脏。”即时热定,至晚并愈。以为无害于镜,而所济于众。令密持此镜,遍巡百姓。忽一夜,镜于匣中泠然自鸣,声甚彻远,良久乃止。度心独怪。明早龙驹来,谓度曰:“龙驹昨忽梦一人。龙头蛇身,朱冠紫服,谓龙驹:‘我即镜精也,名曰紫珍。常有德于君家,故来相托。为我谢王公,百姓有罪,天与之疾,奈何使我反天救物?且病至后月,当见愈,无为我苦。’”度感其灵怪,因此志之。至后月,病果渐愈,如其言也。
大业十年,度弟绩自六合丞弃官归,又将遍游山水,以为长往之策。度止之曰:“今天下向乱,盗贼充斥,欲安之乎?且吾与汝同气,未尝远别。此行也,似将高蹈。昔尚子平游五岳,不知所之。汝若追踵前贤,吾所不堪也。”便涕位对绩。绩曰:“意已决矣,必不可留。兄今之达人,当无所不体。孔子曰:‘匹夫不夺其志矣。’人生百年,忽同过隙。得情则乐,失志则悲。安遂其欲,圣人之义也。”度不得已,与之决别,绩曰:“此别也,亦有所求。兄所宝镜,非尘俗物也。绩将抗志云路,栖踪烟霞,欲兄以此为赠。”度曰:“吾何惜于汝也。”即以与之。绩得镜,遂行,不言所适。
至大业十三年夏六月,始归长安。以镜归,谓度曰:“此镜真宝物也。辞兄之后,先游嵩山少室,降石梁,坐玉坛。属日暮,遇一嵌岩。有一石堂,可容三五人,绩栖息止焉。月夜二更后,有两人,一貌胡,须眉皓而瘦,称山公。一面阔,白须、眉长,黑而矬,称毛生,谓绩曰:‘何人斯居也?’绩曰:‘寻幽探穴访奇者。’二人坐与绩谈久,往往有异义出于言外。绩疑其精怪,引手潜后开匣取镜。镜光出,而二人失声俯伏。矬者化为龟,胡者化为猿。悬镜至晓,二身俱殒。龟身带绿毛,猿身带白毛。即入箕山,,渡颖水,历太和,视玉井。并傍有池,水湛然绿色。问樵夫,曰:‘此灵湫耳。村闾每八节祭之,以祈福佑。若一祭有阙,即池水出黑云,大雹伤稼,白雨流澍,浸堤坏阜。’绩引镜照之,池水沸涌,有雷如震,忽尔池水腾出池中,不遗涓滴。可行二百余步,水落于地。有一鱼,可长丈余,粗髯大于臂。首红额白,身作青黄间色。无鳞有涎,蛇形龙角,嘴尖,状如鲟鱼,动而有光。在于泥水,困而不能远去。绩谓鲛也,失水而无能为耳。刃而为炙,甚膏有味,以充数朝口腹。遂出于宋汴,汴主人张琦家有女子患,入夜,哀痛之声,实不堪忍。绩问其故,病来已经年岁。白日即安,夜常如此。绩停一宿,及闻女子声,遂开镜照之。痛者曰:‘戴冠郎被杀。’其病者床下,有大雄鸡,死矣。乃是主人家七八岁老鸡也。游江南,将渡广陵扬子江,忽暗云覆水,黑风波涌。舟子失容,虑有覆没。绩携镜上舟,照江中数步,明朗彻底。风云四敛,波涛遂息。须臾之间,达济天堑。跻摄山,趋芳岭。或攀绝顶,或入深洞。逢其群鸟,环人而噪。数熊当路而蹲。以镜挥之,熊鸟奔骇。是时利涉浙江,遇潮出海,涛声振吼,数百里而闻。舟人曰:‘涛既近,未可渡南。若不回舟,吾辈必葬鱼腹。’绩出镜照,江波不进,屹如云立。四面江水,豁开五十馀步。水渐清浅,鼋鼍散走,举帆翩翩,直入南浦。然后起视涛波洪涌,高数十丈,而至所渡之所也。遂登天台,周览洞壑。夜行佩之山谷,去身百步,四面光彻,纤微皆见,林间宿鸟,惊而乱飞。还履会稽,逢异人张始鸾,授绩《周髀》九章及明堂六甲之事。与陈永同归,更游豫章,见道士许藏秘,云是旌阳七代孙,有咒登刀履火之木。说妖怪之次,更言丰城县仓督李敬慎家,有三女遭魁病,人莫能识。藏秘疗之无效,绩故人曰赵丹,有才器,任丰城县尉,绩因过之。丹命祗承人指绩停处。绩请曰:‘欲得仓督李敬慎家居止。’丹遽命敬慎为主礼,绩因问其故,敬曰:‘三女同居堂内阁子,每至日晚,即靓妆袨服。黄昏后,即归所居阁子,每至日灭灯烛,听之,窃与人言笑声。及其晓眠,非唤不觉。日日渐瘦,不能下食。制之下令妆梳,即欲自缢投井,无奈之何。’绩谓敬曰:‘引示阁子之处。’其阁东有窗。恐其门闭,固而难启,遂昼日先刻断窗棂四条,却以物支柱之如旧。至日暮,敬报绩曰:‘妆梳人阁矣。’至一更,听之,言笑自然。绩拔窗棂子持镜人阁照之。三女叫云:‘杀我婿也。’初不见一物,悬镜至明,有一鼠狼,首尾长一尺三四寸,身无毛齿。有一老鼠亦无毛齿,其肥大可重五斤。又有守宫,大如人手,身披鳞甲,焕烂五色,头上有两角,长可半寸,尾长五寸以上,尾头一寸色白,并于壁孔前死矣。从此病愈。其后寻真至庐山,婆娑数月,或栖息长林,或露宿草莽。虎豹接尾,豺狼连迹。举镜视之,莫不窜伏。庐山处士苏宾,奇识之士也。洞明《易》道,藏往知来。谓绩曰:‘天下神物,必不久居人间。今宇宙丧乱,他乡未必可止。吾子此镜尚在,足下卫之,幸速归家乡也。’绩然其言,即时北归。便游河北,夜梦镜谓绩曰:‘我蒙卿兄厚礼,今当舍人间远去,欲得一别,卿请早归长安也。’绩梦中许之。及晓,独居思之,恍恍发悸,即时西首秦路。今既见兄,绩不负诺矣。终恐今灵物亦非兄所有。”数月,绩还河东。大业十三年七月十五日,匣中悲鸣,其声纤远。俄而渐大,若龙咆虎吼,良久乃定。开匣视之,即失镜矣。
玉台画史 清 钱塘汤漱玉德媛 辑
序
德媛汤夫人,吾亡友汪小米之贤伉俪也。生托名门,幼耽翰墨,尝仿厉太鸿《玉台书史》,踵其义例,别为画史一编。粗具端倪,未穷搜辑。暨乎来归吾友。楼前日出,姚村之山色嫣然;林下风清,谢絮之才华藉甚。时则香桃瘦削,已染沉病;落叶扫除,殊伸幽抱。偕吾友摭挦遗佚,商略甄收。蜡炬代吟,茶瓯笑覆。家饶武库,龙威之漆简同探;室贮文宣,马帐与幔纱分启。拈出一花一叶,指亦生香;访来某水某山,眉为飞彩。相与焚香展读,喜可知已。终以祟入膏育,神伤奉倩。元家荩箧,空剩钗痕;苏氏璇玑,尚留锦字。名袭徐陵之旧序,珠璧联辉;样翻卫铄之新图,云烟变态。托深心于豪素,传韵事于丹青。虿尾百番,蛾眉千古,自来蕙心兰质。彤管摛华,菊颂椒铭,瑶闺挺秀。然而裁云镂月,间述篇章。蛛蛈蟑函,鲜工讨索。畴其续表志于前汉,学媲孟坚;订金石之遗文,才侔清照。况复簪花有格,钟陵女之写韵流传;铃印无踪,奉华堂之署题罕觏。是非擢吉光于片羽,阅神骏于庶闲。窥豹别斑,选鸡留跖。其能该备若是乎。
磋夫!枕中鸿宝,可信者名;柱下鸳弦,难逃者数。使当日缕缠续命,香爇返魂,鸡骨重支,凉回熨体,蚕丝再吐,曲谱同功。画舫题轩,既扬芬于韶齿;妆楼纂记,复驰誉于茂龄。信乎玉茗家声,水云才调,相庄健在,其乐靡涯。可奈藁砧云亡,岁越无几,卷葹独活,心伤若何!夫人倘存,手是一编,得毋姹紫娇红,都成鹃血。金题玉躞,偏洒鲛珠,有类卷中之汤尹娴,梦谶援琴,身随殉葬耶。先驱狐狸于地下,长留姓氏于人间。披览零缣,如散花之偶然幻影;眷怀坠雨,经宿草而尚有余悲。仁和胡敬。
宫掖
虞
嫘
沈颢《画尘》:“世但知封膜作画,不知自舜妹嫘始。”客曰:“惜此神技创自妇人。”予曰:“嫘尝脱舜于瞍象之害。则造化在手,堪作画祖。”
张萓疑耀 许氏《说文》:“画嫘舜妹。”画始于嫘,故曰画嫘。
吴
昊王赵夫人
张彦远《历代名画记》:“赵夫人,丞相达之妹,善书画,巧妙无双。能于指间,以采丝织为龙凤之锦,宫中号为机绝。孙权尝叹魏蜀未平,思得善画者,图山川地形,夫人乃进所写江湖九州岛山岳之势。夫人又于方帛之上,绣作五岳列国地图。时人号为针绝。又以胶续丝发作轻幔,号为丝绝。”
唐
东光县主
李华《东光县主神道碑》:“县主,太宗子纪王第三女也。降尊而处下,去泰而从约。诣绣绘之妙,适饮膳之和。”
和政公主
颜真卿《和政公主神道碑》:“公主,肃宗第二女。幼而聪慧,长而韶敏。金石丝竹之音,绘画工巧之事,耳目之所闻见,心灵之所领略,莫不一览悬解,终身不忘。”
前蜀
王衍后金氏
吴任臣《十国春秋》:“金氏名飞山,成都人,生时有山飞至后家,因名焉。姿容绝世,兼擅绘事。干德初选入掖庭。及高后废,立为皇后。”
南唐
耿先生
郑文宝《耿先生传》:“耿先生,军大校耿谦女。好书善画,为诗往往有佳句。雅通黄白之术,能拘制鬼魅。奇瑰恍忽,莫知其所由来。为女道士,自称天然山人。保大中,因宋齐丘以入宫,元宗处之别院,号曰先生。尝被碧霞帔,手如鸟爪,题诗墙壁,又自称北大先生。”
宋
越国夫人王氏
《宣和画谱》:“亲王端献魏王頵妇,魏越国夫人王氏,自高祖父中书令,秦正懿,王审琦,以勋劳从艺祖定天下,为功臣之家,而未闻闺房之秀,复能接武光辉者。端慧淑慎,有古曹大家之风,则魏越国夫人其后焉。盖年十有六,以令族淑德妻端献王,其所以柔顺闲靓,不复事珠玉文绣之好,而日以图史自娱,取古之贤妇烈女,可以为法者,资以自绳。作篆隶,得汉晋以来用笔意。为小诗,有林下泉间风气。以淡墨写竹,整整斜斜,曲尽其态,见者疑其影落缣素之间也。非胸次不凡,何以臻此?今御府藏写生墨竹图二。”
蔡国长公主
《范太史集》:“神宗元丰八年,后宫武美人生第九公主于禁中。今上即位,以皇妹封嘉国长公主。六岁慧悟,已能弄笔书画,好锦绣女功之事。元佑五年薨,追封蔡国。”
曹氏
《宣和画谱》:宗妇曹氏,雅善丹青。所画皆非优柔软媚,取悦儿女子者。真若得于游览,见江湖山川间胜概,以集于毫端耳。尝画桃溪蓼岸图,极妙,有品题者曰:
咏雪才华称独秀,回纹机抒更谁如?
如何鸾凤鸳鸯手,画得桃溪蓼岸图。
由此益显其名于世,但所传者不多耳。然妇人女子能从事于此,岂易得哉!今御府所藏五。桃溪图一。柳塘图一。蓼岸图一。雪雁图一。牧羊图一。《陈克曹夫人牧羊图》:
日长永巷车声细,插竹洒盐纷妒恃。
美人零落径水寒,雨鬓风鬟一挥泪。
柔毛■⑴■⑴与人群,儿女恩怨徒纷纷。
洞房那复知许事,但画远牧连空云。
檞叶飘萧晚风劲,羖■⑵相追寒鹊并。
短童何处沙草深,族走群飞各天性。
向来鞍马曹将军,文采斑斑今尚存。
林下美人更超绝,新图不作五花文。
释道潜《观曹夫人画三首》:
野水平林渺不穷,雪翻鸥鹭点晴空。
洞房岂识江湖趣?意象冥将造化同。
华屋生知世胄荣,谁教天付与多能。
西风白草牛羊晚,隐见横冈一两层。
临平山下藕花洲,旁引官河一带流。
两棹风帆有无处,笔端须与细冥收。(尝许作临平藕花图)
元好问《松下幽人图》(宋宗妇曹夫人仲婉所画,上有曹道冲题诗):
秋风谡谡松树枝,仙人骨轻云一丝。
不饮不食玉雪枝,竹宫月夕频望祠,竟不下视斋房芝。
人间女手乃得之。
眼中扰扰昨暮儿,画图独立羲皇时,予怀渺兮幽林思。
和国夫人王氏
邓椿《画继》:“和国夫人王氏,显恭皇后之妹,宗室仲輗室也。善字画,能诗章,兼长翎毛。每赐御扇,即翻新竟仿成图轴,多称上旨,一时宫邸珍贵其迹。”
仁怀皇后朱氏
夏文彦《图绘宝鉴》:“仁怀皇后朱氏,钦宗后也。学米元晖着色山水,甚精妙。画上有印曰,朱氏道人。”
刘夫人
《图绘宝鉴》:“刘夫人希,建炎年掌内翰文字。善画人物,师古人笔法,及写宸翰字,高宗甚爱之。画上用奉华堂印。”
周密《志雅堂杂抄》:“李伯时卢鸿草堂图,曾收入高庙。刘娘子位者,有奉华大小二印,又有闭关颂酒之裔一印。此刘家事,然以妇人用之,恐不类也。”
陈善《杭州府志》:“刘贵妃,临安人,绍兴十八年入宫,专掌御前文字,工书画。”
汪砢玉《珊瑚网》:“刘夫人太真醉浥花露图。太真在当时,惟宿酒未醒,晓起傍花枝吸露,此景最堪模写。是像丰致滟滟,眉目楚楚,肌色如桃花,想玉环红汗浥也。把菊盈盈掩绛唇,固藉以解酲乎?信出名笔哉!旧有奉华堂印,知为建炎掌内翰刘夫人所绘。惜装潢时,为庸手剪去。然暗中摸索,要自宋人挥染。万历丁未重九日,醉里汪砢玉题。”
王毓贤《绘事备考》:“尚衣夫人刘氏,画有宫衣添线图,枚卜图,补衮图,宫绣图。”
琼华 绿华
周密《武陵旧事》:“刘婉容云,本位近教得二女童名琼华、绿华,并能琴阮,下棋,写字,画竹。”
杨妹子
《珊瑚网》:“杨妹子菊花图并题(绢横披有对版):
莫惜朝衣准酒钱,渊明身即此花仙。
重阳满满杯中泛,一缕黄金是一年。
赐大知阁。杨娃为宁宗后之女弟,故称妹子。以艺文供奉内庭,凡颁赐贵戚画,必命娃题署,故称大知阁。然印文擅用坤卦,人讥其僭越。王弇州以其字柔媚而有韵,乃此画亦清妍而有致。第画记裨乘,独遗之,不得与建炎刘夫人希,并垂为欠事玉水。”(原本赐大知阁下有印两方,一圆一方。圆镌坤卦,方镌“杨氏画记”四字_
度宗皇后全氏
郎瑛《七修类稿》:“度宗后全氏像,在新市民人苏琪家。广额凤眼,双眉入鬓,衣道服。苏亦全之裔也。国亡变姓,据苏以祖父云:‘此像乃后入燕时手写,以遗族者。’”
金
章宗元妃李氏
《金史?后妃传》:“章宗元妃李氏师儿,性慧黠,能作字,知文义。”
《中州集》:“张汉臣世杰,五六岁召入,赋元妃素罗扇画梅云:‘前村消不得,移向月中裁。’”
明
郢王栋妃
《明史》:“郢靖王栋,太祖第二十四子,洪武二十四年封,永乐六年之藩安陆,十二年薨。无子,封除,留内外官校守园。王妃郭氏,武定侯英女。王薨逾月,妃坳哭曰:‘未亡人无子,尚谁恃?’引镜写容,付宫人曰:‘俟诸女长,令识母’。遂自经。”
韩夫人
周宪王有炖《诚斋新录》:“良医夏希鲁,精通医术。韩氏得疾,说症取药,遂得安好,可见其医术之妙也。予以韩氏所作墨梅一纸酬之。于今二年有余,予料其必覆酱瓿矣,不意装潢成轴,持来渴予,以求题咏。予为之一大笑,书以与云:
墨花新染一枝真,为爱冰肌玉骨神。
瘦影阑干明月夜,清香吹满玉楼春。
又书韩夫人所画红梅图:
晓妆初就写红梅,绛曹丹英次第开。
自是内园春色早,百花头上早春魁。”
郭良璞
《南江逸史跋》:“永明王时,坤宁宫常在郭良璞,年十九,妍丽敏捷,雅擅三绝,能击剑走马。”
卢昭容(附)
王士祯《池北偶谈》:“歙人胡明勋,字半庵,顺治丙戌居京口。两膝忽患疡,痛入骨髓,数日宛成人面。易医百许人,濒死者数矣。疮忽人言曰‘我梁时卢昭容也。子害我于洛阳宫,今报汝。医何能为?诣佛忏悔可耳。’既苏,发愿书经,凡五百万字,疮竟愈。后在真州有降乩者,书卢昭容邀半庵与会,自画生时像,首饰凤髻,衣宫衣,问半庵:‘洛阳宫相见,今似否?’胡为悚然。”
名媛上
晋
苏蕙
施德操《北窗炙輠录》:“苏蕙织锦回文诗,所传旧矣,故少常沈公复传其画,由是若兰之才益着。”
唐
薛媛
范摅《云溪友议》:“濠梁南楚材旅游陈颖。颖守慕其仪范,将欲以子妻之。楚材诺之,遂遣家仆归取琴书,似无返旧之心。其妻薛媛善书画,妙属文,亦侦知其意,乃对镜图其形,并诗四韵以寄之。楚材得妻真,及诗,甚惭,遽有隽不疑之让,夫妇遂偕老焉。里语曰:‘当时妇弃夫,今日夫弃妇。若不逞丹青,空房应独守。’薛媛《写真寄夫》诗曰:
欲下丹青笔,先拈宝镜端。
已惊颜索寞,渐觉鬓凋残。
泪眼描将易,愁肠写出难。
恐君浑忘却,时展画图看。”
张夫人
张说《李氏张夫人墓志铭》:“李伯鱼妻,范阳张氏女,讳德,性孝梯柔婉。能日诵数千言,习礼明诗,达音妙绘。德容言工,盖出人也。”
王美人
唐梁锽《观王美人海图障子》:
宋玉东家女,常怀物外多。
自从图渤海,谁为觅湘娥。
白鹭栖脂粉,赪鲂跃绮罗。
仍怜转娇眼,别恨一横波。
姚月华
伊世珍《琅嬛记》:“姚月华笔札之暇,时及丹青。花卉翎毛,世所鲜及。然聊复自娱,人不可得而见也。尝为杨生达画芙蓉匹鸟,约略浓淡,生态逼真。杨喜不自持,觅银光纸裁书谢之。其大略云:‘连枝欲长,忽阻山蹊;比翼将翔,遽乖云路。思结章台垂柳,心驰普救啼莺。幸传尺素之丹青,岂任寸心之铭刻。江湖恍在案,波浪忽翻窗。植写断肠,茧情交颈。怜纸发其枝干,兔管借之羽毛。雌戏苹川,雄依苔石,色与露华同照烂,翼将风叶共低昂。明镜晓开,苦忆文君之面;疏萤夜度,遥思织女之机。所冀吾人,获同斯画。越溪昊水之上,常得双开;汉树秦草之间,永教对舞。’”
后唐
李夫人
《图绘宝鉴》:“李夫人,西蜀名家,未详世胄。善属文,尤工书画。郭崇韬伐蜀得之。夫人以崇韬武弁,尝郁邑不乐。月夕独坐南轩,竹影婆娑可喜,即起挥毫濡墨,模写窗纸上。明日视之,生意具足。或云:‘自是人间往往效之,遂有墨竹。’”
南唐
童氏
《宣和画谱》:“妇人童氏,江南人也。莫详其世系。所学出王齐翰,画工道释人物。童以妇人而能丹青,故当时缙绅家妇女,往往求写照焉。有文士题童氏画诗云:
林下才华虽可尚,笔端人物更清妍。
如何不出深闺里,能以丹青写外边。
后不知所终。今御府藏六隐图一。”
《铁网珊瑚》:“童氏六隐图,今藏山阴王之才监簿家。乃画范蠡与张志和等六人,乘舟而隐居者。山水树石,人物如豆许,亦甚可爱。”
前蜀
黄崇嘏
金利用《玉溪编事》:“黄崇嘏临邛人。周庠知邛州,崇嘏上诗,称乡贡进士,年三十许,只对详敏,复献长歌。庠益奇之,召与诸生侄同游。善琴奕,妙书画,翌日荐摄府司户参军,胥吏畏服,案牍一清。庠美其风采,欲以女妻之。崇嘏袖封状谢,仍贡诗曰:‘幕府若容为坦腹,愿天速变作男儿。’庠览诗惊骇,召见诘问,故黄使君女也。乞罢归临邛,不知所终。”
宋
卢氏
《图绘宝鉴》:“卢氏,许州人。能作墨竹,梅圣俞尝赋诗题之。”
梅尧臣《宛陵集?墨竹诗》云:
许有卢娘能画竹,重抹细拖神且速。
如将石上萧萧枝,生向笔间天意足。
战叶斜尖点映间,透势虚黏断还续。
粉节中心岂可知?淡墨分明在君目。
李夫人
王十朋《梅溪后集?游楞伽》诗:
藏书阁在已无书,山色依然满旧居。
留得妇人三墨竹,金钟声里尚扶疏。(自注:钟楼有李夫人墨竹,公择女兄,山谷母也。)
李氏
《画继》:“朝议大夫王之才妻,崇德郡君,(米芾《画史》作南昌县君)李氏公择之妹也。能临松竹木石,见本即为之,卒难辨。文与可作一横绢丈余着色偃竹以贶。子瞻过南昌,山谷借而李临之。后数年,示米元章于真州。元章云:‘非鲁直自陈,不能辨也。’作诗曰:
偃蹇宜如李,挥毫已逼翁。
卫书无遗妙,琰慧有余工。
熟视疑非笔,初披飒有风。
固藏惟谨钥,化去或难穷。”
黄庭坚《姨母李夫人墨竹二首》:
深闺净几试笔墨,白头腕中百斛力。
荣荣枯枯皆本色,悬之高堂风动壁。
小竹扶疏大竹枯,笔端真有造化垆。
人间俗气一点无,健妇果胜大丈夫。
又《题李夫人偃竹》:
孤根偃蹇非傲世,动节臞枝万壑风。
闺中白发翰墨手,落笔乃与天同功。
又《题崇德墨竹歌》:
夜来北风元自小,何事吹折青琅玕?
数枝洒落高堂上,败叶萧萧烟景寒。
乃是神工妙手欲自试,袭取天巧不作难。
行看叹息手摩拂,落势夭矫墨未干。
往往尘晦碧笼纱,伊人或用姓名通,未必全收俊伟功。
有能能事便白首,不免身为老画工。
岂如崇德君,学有古人风。
挥毫李卫让神笔,(卫夫人,尚书郎李充母。以夫姓,自称李卫)弹琴蔡琰方入室。
道韫九岁能论诗,龙女早年先悟佛。
弈棋樵客腐柯还,吹笙仙子下缑山。
更能遇物写形似,落笔不待施青丹。
本知赏异老苍节,独与长松凌岁寒。
世俗宁知真与伪,挥霍纷纭鬼神事。
黄尘污眼轻白日,卷轴无人得觇视。
见我好吟爱画胜他人,直谓子美当前身。
赠图索歌追故事,才薄岂易终斯文。
所爱子猷发嘉兴,不可一日无此君。
吾家书斋符青壁,手植苍琅千数百。
一官偶仕叶公城,道远莫致心惨戚。
我方得此兴不孤,造次卷置随琴书。
思归才有故园梦,便可呼儿开此图。
又《题崇德君所画雀竹蜩螗图赞》:“蒿下啼闲,斥鷃饮啄。争雄穹枝,竿网将作。蝉嘒竹间,自谓得已。螗螂从之,鸡鸣不已。”
洪朋《李夫人堰竹歌》:
袖中倏忽生丝竹,眼底鲜飚起寒绿。
妙手谁能写此真,偃蹇一枝生气足。
夫人故有林下风,岁寒落落此君同。
映窗得意偶挥洒,写出筼筜谷里千秋之卧龙。
夜来风雨吹倒屋,但恐踊跃变化入水渺无踪。(朋,山谷之甥)
郭氏
欧阳修《居士集》:“郭氏曾祖恕,祖遵式,父昭晦。聪明孝谨,能读书史,善书画,以选归于皇从孙、右监门卫将军世覃,封武昌县君。”
张昌嗣母
《画继》:“文氏湖州第三女,张昌嗣之母也。居郸湖州,始作黄楼障,欲寄东坡未行,而湖州谢世,遂为文氏奁具。文氏死,复归湖州孙,因此二家成讼。文氏尝手临此图于屋壁,暮年尽以手诀传昌嗣。今昌嗣亦名世矣。”
章煎
《画继》:“章友直女名煎,能如其父,以篆笔画棋盘,笔笔相似。”
鲍夫人
周密《癸辛杂识》:“赵孟坚《梅谱诗》:
僧定花工枝则粗,梦良意到工则未。
女中却有鲍夫人,能守师绳不轻坠。”
王氏女
曹勋《松隐集?题王氏女自写渡水罗汉》:
尊者暂离方广间,神通游戏山水闲。
女郎夙植窥其藩,妙笔写出尊者颜。
甚知此意大廓落,直与世尘解缠缚。
不须锡飞与杯渡,政恐有僧敲折脚。
谢夫人
郑侠《西塘集》:“谭文初妻谢夫人,颖川汝阴人。居家鸡晨以兴,家之事无不遍视。舍此则读书,观古文,无事则书画。二事皆精至,而于水墨,尤有闲淡之趣。”
李清照
《才妇集》:“易安居士能书能画,又能词,而又长于文藻。迄今学士每读《金石录序》,顿令心神开爽。何物老抠,生此宁馨,大奇大奇。”
陈继儒《大平清话》:“莫廷韩云,向曾置李易安墨竹一幅。”
《宋学士集》:“乐天《琵琶行》,李易安尝图而书之。”
朱氏
《咸淳毗陵志》:“蒋重珍良贵《题常州朱氏画草虫卷》:
常州草虫天下奇,女郎新样不缘师。
未应好手传轮扁,便恐前生是郭熙。
笔端生意巳如生,点缀纱虫机不停。
浅着鹅黄作蝴蝶,深将猩血染蜻蜓。”
胡夫人
周密《齐东野语》:“黄子由尚书夫人胡氏与可,元功尚书之女也。俊敏强记,经史诸书,略能成诵。善笔札,时作诗文亦可观。琴弈写竹等艺尤精。自号惠斋居士,时人比之李易安云。”
董史《皇宋书录》:“夫人号惠斋,有文章,兼通书画。吴人多相传其尝因几上凝尘戏画梅一枝,题百字令其上云:
小斋幽僻,久无人到此。满地狼藉。几案尘生多少憾,把玉指亲传踪迹。画出南枝,正开侧面,花蕊俱端的。可怜风韵,故人难寄消息。 非共雪月交光,这般造化,岂费东君力。只欠清香来扑鼻,亦有天然标格。不上寒窗,不随流水,应不锢宫额。不愁三弄,只愁罗袖轻拂。”(按:此词上半阕第五句误,多一字)
《图绘宝鉴》:“胡夫人画梅竹小景,俱不凡。”
汤夫人
《图绘宝鉴》:“汤夫人,叔雅之女,赵希泉妻。写梅花,每以父闲庵图书识其下。”
方氏
《画继》:“陈晖晦叔经略子妇,桐卢方氏,作梅极清远。又临兰亭,并自作草书,俱可观。”
祝次仲女
万廷谦《龙游县志》:“祝次仲女,嫁常山徐堪,善画。”
朱淑真
杜琼《东原集?题朱淑真梅竹图》:“右梅竹图并题,为女子朱淑真之迹。观其笔意词语皆清婉,似夫女人之所为也。夫以朱氏,乃宋氏能文之女子,诚闺中之秀,女流之杰者也。惜乎恃其才胆,拟古人闺怨数篇,难免哀伤暖悼之意,不幸流落人间,遂为好事者命其集曰:断肠诗。又谓其下嫁庸夫,非其佳配而然,不亦冤乎哉。呜呼!人之一念,不以自防,则身后之祸,遂致如此。若夫程明道先生之母,训女子惟教识字读书,不可教之吟咏,可为万世良法焉。是图乃吴山青莲里陆允章家者,厥父士昂,厥祖孟和,谓其远祖所蓄,为真迹无疑。孟和士昂隐居耕读,不妄人也,其言盖可信。允章求志,当无诬辞。”
沈周《石田集?题朱淑真画竹》:
绣阁新编写断肠,更分残墨写潇湘。
垂枝亚叶清风少,错向东门认绿杨。
韩希孟
吴其贞《书画记》:“贾节妇水仙图纸画一小幅,纸墨如新,画法高简,文秀洁净,如寒潭水月。识小楷六字曰:‘韩氏希孟戏写。’妇则韩魏公五世孙女,(《宋史》作巴陵人,或曰丞相琦之裔)襄阳贾尚书子瑾(《辍耕录》作琼)之妇,为元兵所掠,知不免,遂赋练裙诗,投水而死。越三十年英爽不昧,复托梦赵魏公,为书练裙诗,而清节之名更彰于世。图上有唐伯虎方正学题。正学题中略述其练裙诗。噫!作画人后来死节;题画人,后来死忠,二事属在一纸之上,流芳千古,岂偶然哉!余披览此图,心目凛然,如登忠臣庙,如入节妇祠,稽首下拜,不敢作等闲图画观。”
借闲漫士曰:希孟练裙诗,见《宋史?列女传》。托梦赵魏公事见陶宗仪《辍耕录》。诗各不同,《宋诗纪事》两载之。
金
谢宜休妻
《图绘宝鉴》:“谢宜休妻,遗其姓氏,小字阿环。山水学李成,精妙合格。竹学黄华,亦可观。”
秀隐君(附)
《绘事备考》:“秀隐君,不详其姓氏。贞佑中,于某州善果寺,画初祖面壁图。观者云集,欢喜赞叹,因求再画,笑而不答,明日访之,已无迹矣。”
《图绘宝鉴》:“秀隐君善山水。”
元好问《遗山集?秀隐君山水为范庭玉赋》:
万壑松烟入座寒,六株仙帔想骖鸾。
多少金闺画眉手,吴山才得镜中看。
又《秀隐君山水》:
乌鞋踏破软红尘,未信溪山下笔亲。
图上风烟看潇洒,画家亦有魏夫人。
《中州集?刘仲尹谢孔遵席后堂,画山水图诗》:(后堂号秀隐君)
家在龙沙弱水东,朅来尘世笑春风。
都将海外蓬壶景,漏作人间画手工。
玉腕雪回犀管细,宝煤香散凤绡空。
只因大地山河影,常记飞鸾下月中。
元
管夫人
《图绘宝鉴》:“管夫人道升,字仲姬,赵文敏室,赠魏国夫人。能书,善画墨竹梅兰。”吴其贞《书画记》:“管夫人竹石图粉壁一堵,在湖州瞻佛寺殿之东壁,高约丈余,广有一丈五六尺。画上坡上一巨石,作飞白勾皴法,只有数笔画。识石之前后左右,有数竿修竹,高有三四尺,是为晴竹。亭亭如生,使人望去,清风徐来,寒气袭骨。抑且用笔熟脱,纵横苍秀,绝无妇人女子之态。伟哉!古今一奇画也,谓之神品。其壁四隅稍有剥落,粉色微暗。时壬子正月既望,骤雨盆倾,同沈湛之长儿振启泛舟往观。”
卞永誉《式古堂书画汇考》:“管夫人长明庵图。庵居旷野,垣内有屋三层,横廊通门,径竖竿悬一灯,所谓长明也。旁有石莲台,作施鸟食者。垣外二长松下荫,又一树参之。门外坡临水际,水间复有坡树。墨气高古,无儿女子态。款书:‘大德九年冬十一月廿又五日仲姬管道升作。’其上题云;
松树阴阴落翠岩,一灯千古破幽关。
也知诸法皆如幻,甘老烟霞水石间。
比丘尼沙湛
此尼想即庵中人也。”
又《管夫人墨竹图并书》。杨万里《此君赋卷董宗伯》题云:“管夫人画山楼绣佛图,与鸥波公在伯仲间。至其书牍行楷,殆不可办同异。卫夫人后无俦。此卷竹枝纵横墨妙,风雨离披,又似公孙大娘舞剑器,不类闺秀本色。奇矣奇矣。”
孙承泽《庚子消夏记》:“管夫人画竹,风格胜子昂。此帧凡三竿,极其苍秀,自题一诗:
春晴今日又逢晴,闲与儿曹竹下行。
春意近来浓几许,森森稚子石边生。
字法似子昂。”
郁逢庆《书画题跋记》:“管夫人悬崖朱竹。杨维祯题云:
网得珊瑚枝,掷向筼筜谷。
明年锦绷儿,春风生面目。
朱竹古无所本,宋仲温在试院卷尾以朱笔埽之,故张伯雨有‘偶见一枝红石竹’之句。郑元裕题云:
亦是檀栾池上枝,却缘殊色借胭脂。
清阴忽讶繁红藉,劲节难从染绛移。
结实定为朱凤食,腾空堪作赤龙骑。
多应血泪湘妃尽,客赋梁园总未知。”
借闲漫士曰:“余家旧藏管夫人墨竹真迹,署款‘天水管道升’,下有印曰‘中姬’。曹妙清题句云:
夫人写竹如写字,不堕书家溪径中。
料得山房明月夜,翛然叶叶动秋风。
今失去久矣。”
李夫人
王恽《秋涧集》:“李夫人名至规,号澹轩,宋状元黄朴之女。长适尚书李珏子,早寡,今年七十有二。善画兰、抚琴,近为郎中孙荣父作九畹图,若与兰为知交也。且自叙其后云:‘予家双井公以兰比君子。父东野翁甚爱之,予亦爱之。每女红之暇,尝写其真,聊以备闺房之玩,初非以此而求闻于人也。郎中以兰省之彦,一日来征予笔,遂诵“点汗亦何忍,但觉难为辞”之诗以应之。’”
王夫人
曹伯启《汉泉漫稿?题王夫人书画卷后》:(夫人名圭卿,号春温)
白璧何尝废琢磨,青君生意自融和。
画传当代功尤妙,字比前贤体更多。
漕府参军时见益,京城士子日相过。
眼中燕玉纷纷在,惟解春风艳绮罗。
刘氏
《图绘宝鉴》:“刘氏不知何许人,孟运判室,号尚温居士。能临古人字,逼真。喜吟小诗。写墨竹,效金显宗,亦粗可观。”
蒋氏
《图绘宝鉴》:“蒋氏,汴人,完颜用之室。嫠居以清净自守,好作墨竹。”
张氏
《图绘宝鉴》:“张氏,乔德玉室,善写竹。”
《元遗山集?乔夫人墨竹二首》:
万叶千梢下笔难,一枝新绿尽高寒。
不知雾阁云窗晚,几就扶疏月影看。
只待惊雷起蛰龙,忽从女手散春风。
渭川云水三千顷,悟在香严一击中。
(夫人参洞下禅,有省。)
郝经《临川集?静华君墨竹赋》:(君侄张氏,行台公之女。元遗山之姨侄,总管乔君之妻也)“甚哉!物色之有异也。不为丹青,不为丽缛,不为泉石,不为卉木,墨于用而形于竹。开太古之元关,写灵台之幽独,储秀润于掌握,贮冰霜于肺腹。足乎心,而无待于目;备乎理,而不备乎物。全乎神,而不徇乎俗。盖达者之有天趣,而以贞节为寓也。若一叶一节,施涂粉泽,舒焉而布烟,惨焉而缀雪,以规规之形似,幸他人之目悦,是俚恶之效肇,恶足以知吾物色之设。竹有竹外之形,墨有墨外之色,故与可有成竹之论,坡仙有心识之诀。而颖滨谓解牛斫轮,心手俱灭而后至乎超绝,讵庸陋固滞者得厕其列也。于乎!静华琴书满家,雄侯玉胄,振吐天葩。幽闲贞一,莹璧无瑕。弃宠光而高蹈,缅逸志于云霞,湛虚室之太素,曾不憙乎豪奢。故其坐云轩,伫灵宇,凡纵绝天籁举吞八九之云梦,小渭川之千亩,沛萧萧之神寓,植岁寒于豪褚,埽胸中之全竹。走笔下之风雨,忽颖脱而迸裂,恕绝绷而掣去。何此君之尚元蔑青翠而不处,恍一梦于蓝田,幻两身于湘浦,措斧斤兮何地,陋淇园之卫武。挥涕泪兮何从,愧苍梧之二女。发四座之清风,驱半襟之烦暑。欲折枝而不得,惧真宰之或怒。纵入横出,高森亚舞,不步不武,不绳不矩,百千其状,剑拔戟踞。会于嚬呻而得于盼顾,岂画工之屑屑于此焉而得!与神奇忽恍,固不与万物同化,将落落兮终古。则君之玩物色,寓天趣,又岂纷红缦绿所得同年而语哉!辞曰:‘月府兮云卿,戏墨兮淋浪,震隙隙兮神篬筤,列数幅兮森中堂,气飒爽兮来三湘。粤维静华之比德兮,乘贞节兮凌霜。’”
吴中女子
虞集《道园遗稿?吴中女子画花鸟歌》:
吴中女儿颜色好,洗面看花花为俏。
调朱弄粉不自施,写作花闲雪衣鸟。
绿窗沉沉春昼迟,半生心事花鸟知。
花残鸟去人不归,细雨梅酸愁画眉。
盛氏
《元诗选癸集》:“吴兴盛懋子昭寓居峡县,善绘事,名重湖海。其女亦传其家学,精于点染。及卒,黄原质悼之以诗云:
兰房昼静女工闲,还向窗前学画山。
环佩已随箫史去,尚留遗墨在人间。”
范秋蟾
朱国祯《涌幢小品》:“范秋蟾者,台州塘下戴氏妻也。琴棋书画,靡所不精,尤工音律。一日其夫与客同赋诗吊泰不华未就,秋蟾出一律曰:
江头沙碛正交舟,江上人怀百战忧。
力屈杲卿生骂贼,功成诸葛死封侯。
波涛汹汹鲸横海,天地寥寥鹤怨秋。
若使临危图苟免,读书端为丈夫羞。”
名媛下
明
戴氏
朱谋垔《画史会要》:“戴氏,文进之女。画山水人物,效其父,有笔力。”
金夫人
《江宁府志》:“金夫人,陈别驾钢之配也。善水墨画。所写蕃马,峭劲如生。”
卢允贞
周晖《金陵琐事》:“卢氏名允贞,字德恒,号恒斋,倪文毅公夫人。白描精妙,有九歌图璇玑图二卷。”
闺秀纪映淮《题卢允贞寒江晓泛图》:
寒林自昔重营丘,水色山光接素秋。
想藉幽思邀过雁,恰如同返木兰舟。
马闲卿
《金陵琐事》:“马氏名闲卿,号芷居,陈鲁南夫人。善山水白描,画毕多手裂之,不以示人,曰:‘此岂妇人女子事乎?’”
邢慈静
《列朝诗集小传》:“慈静,临邑人,太仆卿侗之妹。善画白描。适武定人大同知府马拯。”
陈维崧《妇人集》:“慈静画观音大士庄严妙丽,用笔如玉台腻发,春日游丝。”
仇氏
《画史会要》:“仇氏,英之女,号杜陵内史。能人物画,绰有父风。”
《珊瑚网》:“仇氏着色白衣大士像,无论相好庄严,而璎络上堆粉圆凸,宛然珠颗。《吴郡丹青闺秀志》,称其绰有父风。信哉!”
《式古堂书画汇考》:“杜陵内史青鸟传音图,绢本青绿山水人物大轴。”
钱大昕跋:“王雅宜书《洛神赋》,杜陵内史补图。王大令《洛神赋》,今仅存十三行,书家奉为圭皋。赵魏公书此赋,虽有石本,而真迹不传。雅宜山人书有晋法,兹卷用退笔,苍劲朴老,无懈可击,尤为称意之作。杜陵内史濡染家学,写洛神飘忽若神,一扫脂粉之态,真女中伯时也。胥台袁氏世弃此卷,漂转数姓,为小松郡丞所得。今辍赠寿阶,楚弓复还,当为吴中佳话。而小松之通怀敦交,亦可传已。”
方孟式
《列朝诗集小传》:“方氏孟式,字如耀,桐城人。父大理卿大镇,弟兵部侍郎孔照,山东布政使张秉文含之之妻也。志笃诗书,备有妇德,绘大士像,得慈悲三昧。崇祯庚辰含之守济南,死于城上。如耀堕池水死。”
沈氏
《金陵琐事》:“沈氏,沈宜谦女,杨伯海妻。工折枝花。吴中黄姬水题其杏花云:
燕飞修阁帘拢静,纨扇新题春思长。
妙绘一经仙媛手,海棠生艳复生香。”
许氏
王世贞《弇州山人稿》:“许氏,汝宁君之母。雅善绘事。吴兴人,以为管夫人复出。”
文淑
《列朝诗集小传》:“太仓赵宦光凡夫子妇,文氏名淑。点染写生,自出新意。画家以为本朝独绝。”
《初学集》:“文淑字端容,性明惠。所见幽花异卉,小虫怪蝶,信笔渲染,皆能抚写性情,鲜妍生动。图得千种,名曰寒山草木昆虫状。摹内府本草千种,千日而就。又以其暇画湘君捣素惜花美人图,远近购者填塞。”
《珊瑚网》:“寒山赵文淑着色花蝶草虫为没骨图,极韵藉风致。”
《池北偶谈》:“文淑楚词九歌九章等,皆有图,曲臻其妙。”
姜绍书《无声诗史》:“文淑字端容,衡山先生女孙,父从简,亦吴中高士,适寒山赵灵均。写花卉,苞萼鲜泽,枝条荏苒,深得迎风挹露之态。溪花江草,不可名状者,能缀其生趣。芳丛之侧,佐以文石。一种茜华娟秀之韵,溢于毫素。虽徐熙野逸,不是过也。其扇头绘事,必图两面。盖恐为人浪书,故不惮皴染焉。”
《式古堂书画汇考》:“赵氏端容文石良姜图,绢本着色,二花一石,彩蝶孤飞,款题‘辛未仲夏天水赵氏文淑画书。’右角上方印二:一曰‘赵氏文淑’,白文,中‘文’字朱文。一曰‘端容’,朱文。左角下方印三:一曰‘寒山兰闺画史’,一曰‘乔叶贞蕤’,白文图印;一曰‘端操有从,幽间有容’,朱文。”
韩玥
顾凝远《画引》:“韩玥,韩求仲太史女。工诗,兼长山水,有管夫人韵致。”
范道坤
《无声诗史》:“范道坤,东平州李生室也。画山水竹石及花卉,清婉绝尘。董思白先生跋其画册云:‘北方学画,自李夫人创发,亦书家之有李卫,奇矣奇矣。’”
《珊瑚网》:“万历癸卯冬仲,得山阴范道坤氏仿倪迂山水。觉清淑之气,果钟于妇人。”
叶小鸾
《列朝诗集小传》:“小鸾,字琼章,一字瑶期,工部郎中叶绍袁仲韶第三女。四岁能诵楚辞。工诗,多佳句。能模山水,写落花飞蝶,皆有韵致。年十七,字昆山张氏,将行而卒。”
周淑祜 淑禧(禧弟子姚)
朱彝尊《静志居诗话》:“至元斥卖广济库故书,有采画本草一部。近赵凡夫子妇文淑端容,设色画本草,曲臻其妙。江阴周荣公二女淑祜、淑禧临之,亦成绝品。淑禧写大士像一十六幅,陈仲醇谓其十指放光,直造卢楞枷、昊道子笔墨之外。今文淑真迹尚有存者。周氏姊妹花草,见者罕矣。”
《居易录》:“江阴周砚农荣起女禧、祜,皆工画,禧名尤着。予昔在江南,尝得其画《惜花春起早》诗意士女一帧。又尝属江阴知县陆次云访其所画楚词九歌九章图。陆在江阴数载,不相闻。闻已购得,装潢而未寄于也。当问之。”
《妇人集》:“江阴女子周淑禧,处士周荣起女也。工画花鸟,在徐熙黄荃间。好事者争以饼金购之。”
《无声诗史》:“澄江两名媛,姓周氏,长名淑祜,次名淑禧。父仲荣,佳士也。能诗歌,亦善画。二女以丹青着,花卉虫鸟,用笔如春蚕吐丝,设色鲜丽,气韵生动。禧兼工佛像,曲尽庄严端穆之状。间作外域鞍马,点染精工,思致茂密。祜适金沙文学潘圣瑞,禧适同邑黄生”
《池北偶谈》:“禧弟子姚,亦江阴人。美而艳,作画得禧遗意。”
《查慎行集?题江阴周氏女郎设色草花》:
野花最好是无名,纤手亲烦点染成。
吹得蜂腰比人瘦,东风轻薄可怜生。
汪仲鈖《题江上女子周禧天女散花图》:
天光百尺兜罗青,行空谁蹑鸾凤翎。
如莲好女来婷婷,宝花簇簇开珑玲。
旋风散作千蜻蜓,现身了慧何惺惺。
昔闻优昙提罗金天夸佛树,花常笼葱叶不零。
绕身万片毋乃是,我初弗辨但见春冥冥。
维摩偶示病,方便居梵庭。
琳琅法语宣,邈想随风聆。
邱潜之图曾貌空中形,周家女子腕妙尤心灵。
病身供养得分外,光明直现双芥瓶。
安得参坐长者弟子列,氤氲贝叶禅宫扃。
梁夷素
《无声诗史》:“梁夷素,武林女子,工诗画。陈眉公比之为天女花,云孙锦,非人间所易得。”
《杭州府志》:“梁孟昭,字夷素,钱塘人,茅九仍室。能诗,工画花鸟。”
崔子忠妻女
《列朝诗集小传》:“子忠字道母,莱阳人。侨居都门,画法古,规摹顾、陆、阎、昊遗迹。一妻二女,皆能点染设色,相与摩挲指示,共相娱悦。”
孙氏
《无声诗史》:“孙夫人,永嘉人。善写梅,寒梢粉瓣,逗月凌霜,皆从笔花渍出,但少香耳。其夫任道逊,仕至太仆卿,亦善写梅。夫人父某仕为郡守,以写梅著名,人称之日孙梅花。夫人一家,能为暗香疏影传神,不减谢庭咏雪矣。”
吴兴老儒女
《珊瑚网》:“吴兴老儒女,小字端丸。解琴理,能写山水竹石。张元长以扇请之,为写澹云疏树,置一草堂其下,颇有空山无人之致。题‘云间奇人去后,寂寞子云亭’。女后不知所在。”
姚夫人
《妇人集》:“桐城姚夫人(维仪),无大师(方检讨以智,法号无可)姑母也。酷精禅藻,其白描大士尤工。”
王朗
《妇人集》:“金沙王朗,学博次回(名彦泓)女也。生而夙悟,诗歌书画,莫不精工。”
《无锡县志》:“王氏名朗,金沙王彦泓女,为秦氏妇。歌诗小词,及画水墨梅花,并称奇绝。”
宫婉兰
《妇人集》:“海陵宫婉兰,进士伟镠女,归冒无誉褒。工画墨梅,雪叶风枝,翛然有偃蹇瑶台之思。”
吴蕊仙
《妇人集》:“茂苑吴蕊仙(名琪),才情新婉。当其得意,居然刘令娴矣。尤好大略,精绘染。松陵周飞卿琼赠诗云:‘岭上白云朝人画,尊前红烛夜谈兵。’盖实录也。尤侗《鹅鸽天?题女史吴蕊仙画》:
拂水佳人堕马妆,春来响屣满横廊。
绣糯甲帐无消息,暮雨潇潇空断肠。
笔翡翠,砚鸳鸯,吴绫三尺写红窗。
青山碧水无人处,乱点桃花赚阮郎。”
无名氏女子
《妇人集》:“吴门家太仆(名济生)示余以望远图,乃十四岁女子所作。雾鬓云鬟,薄施水墨,真遗世独立矣。”
姚淑
《明诗综》:“姚淑,字仲淑,金陵人,庶吉士达州李长祥继室。”
《妇人集》:“夔州李翰林(名长祥,崇祯癸未进士)乱后侨居金陵,娶姚夫人,善丹青,得北宋人笔意,曾为云间董大(名潢)母夫人画一粉箑,烟墨离离,深秀不可言,为香奁画手中逸品第一。”(或曰,夫人又工画仕女图)
钮琇《觚剩》:“季研斋继室曰钟山秀才,浮桵梳头,凝妆特妙,其婢墨池性明慧,尝书兰竹,辄令墨池以口退墨。李师云:‘别有香在口,莫畏胭脂黑。’”
康夫人
《妇人集》:“江西康孝廉(名范生)夫人,亦金陵女也。工画竹,最似管夫人手法。孝廉颇矜重之。尝以一扇贻余。绿筿明玕,便觉白日欲翳。”
林媛
《妇人集》:“莆田周明瑛与外书曰:‘林媛松石图,巳见岁寒之志,钦其至性。以一绝代之画首矣。亦不敢展玩,恐风雨悲鸣也。’”
周照
《妇人集》:“周照,字宝镫,江夏女子也,湘楚中人。传其丰神纤媚,姣好如佚女,性敏给知书,归汉阳李生。生名以笃,字云田。生固慕照,既得照,则益大喜过望也。然家先有大妇在,照眉黛间恒有楚色。李生爱客游,尝携照残笺数幅,以示友人,人无不色飞者。生箧中有照自写坐月浣花图,双鬟如雾,烘染欲绝。图尾有小篆二,一曰络隐,或曰照,又曰络隐云。”(董以宁《周照传》云:“照,江夏周某女也,某官山东按察使佥事,遇闯难殉节死。照哀之,作悼怀之赋。”)
闺秀浦映绿《满江红?题周络隐坐月洗花图》:
彼美人兮宛相对,姗姗欲下。
恰此夕月华如洗,花枝低亚。
盼到圆时仍未满,看当开半遂愁谢。
与花神月姊,细商量,归来乍。
怜嫩蕊,银瓶泻;回清影,晶帘挂。
奈晚妆犹怯,镜台初架。
二十余年芳草恨,两三更后长吁罢。
几时将络秀旧心情,呼儿话。”
卢丹妇
《妇人集》注:“宜兴卢丹,善画美人。每作一图,皆妇为之点睛云。”
薛涛如
《式古堂书画汇考》:“薛氏静君秋色图,洒金方笺着色秋叶二本,一蝶二蜂,萦香扇粉,款书‘涛如’。”(书图左角上,薛印“静君”,白文。)
孙九畹
《式古堂书画汇考》:“摩诘句图集册(汪王水征)第三十幅:‘香气传空满,妆华影箔通。’九畹孙氏兰晖。”
项佩
沈季友《携李诗系》:“项佩字吹聆,秀水人,文学吴巨手统持内子。能诗善画,喜读书工诗。”
归淑芬
《携李诗系》:“归淑芬,字素英,嘉兴人,文学高阳继室。夫妇皆隐。工书画,笔墨珍惜,购之不多得也。”
徐范
《携李诗系》:“徐范字仪静,号玉卿,嘉兴徐海门女。海门善书,范童而习之,工画梅兰。”
周兰芳
《携李诗系》:“周兰芳,字淑英,吴江周应懿女,平湖孙愚公室。春日写竹寄姊沈夫人云:
新箨初舒雨后枝,碧含香破淡相宜。
为君写出疏栏影,一片寒光照墨池。”
徐夫人
《携李诗系》:“归淑芬《题陆右黄徐夫人画》云:
茅屋疏篱近水开,前峰叠叠树如苔。
虽然有路通樵采,截断烟云未许来。”
刘媛
《初学集?题刘媛画大士册子》:“吴道子画佛,昔人以为神授。今观刘媛所画大士,岂亦所谓‘梦作飞仙,觉来落笔’者耶!沈生乃得此嘉耦,岂非夙缘?萼绿华降羊权南狱夫人曰:‘冥期数感,亦有偶对之名耳。’东坡云:‘羊生得妻如得风,握手一笑未为辱。’殆谓沈生夫妇也。”
邹赛真(《明诗综》作贞)
《当涂县志》:“邹氏名赛真,御史谦女,鲁之妹也,号士齐,国子监丞濮琰妻,编修韶母。少贤孝,好学,雅自矜重,谓笔墨非其事,因流传者少。太守傅钥养母于署,迎礼真,为作《东山爱日记》。傅叹服,梓其集而属序于铅山费宏,宏真婿也。初琰训铅山学,真见宏弟子员劝琰婿之。后宏果殿元入内阁,人服其鉴云。”
《东山爱日记》(《石渠宝复》三编《明人尺犊》八十册之最后一册,楷书):“姑熟郡斋左方之隙有山焉,可丈余,名日小东山,郡守游息之所也。山之上轩豁高朗,四面洞达,毕见民隐者,为视民亭。其下则郁葱环绕,阴翳含发者,为延翠亭。西则碧波潋滟,芙蕖的历者,为爱莲池。四围周匝,则有梅有桃,有松竹,有枣,花则有菊有萱,而四时之景萃焉,宛然蓬岛之胜境也。于时辽阳傅公,以进士擢居谏垣,多蹇谔声。天子念吾郡为畿辅重地,特简公守是邦。无何,六事修饰,百废具兴,郡民安堵。明日迎其母太夫人来养。每值公暇,则率其子孙日具酒馔于兹山,称觞戏采以为寿。随其所欲者,极力为之,惟恐其少有拂耳。于是太夫人盘桓陟降乎兹山之间,俯视群汇之畅达,遐眺万姓之宴安,欢忻夷愉,康宁矍砾,不必割肥烹鲜而甘且腴矣。即诸景分题曰:东山爱日,撮其要也。余既各绘图而复为之咏。余闻之孔子云:‘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则以喜,一则以惧。’说者以为喜惧之念两存,则于爱日之诚,自不能己矣。至于诗,则云:‘且以喜乐,且以永日,盖喜乐则日永矣,永日即爱日也。磋乎!父母之恩犹天地。然天地之恩无涯也,父母之生有涯也。古人一日之养,不以三公换,庸讵非以三公可得,而父母之年不可再得耶!夫日之当爱,审矣;而养之当重,宜矣。虽然,未也。天子以天下养,诸侯以国养,大夫以家养,庶人以身养。而士君子之修德树行,建功扬名者,以百世养。是故谓之尊亲,谓之显亲,谓之大孝,敢以是为公期望,为太夫人颂祷,遂书以为记。’《视民亭》:
宣化群黎德意长,万家襦袴诵声扬。
清怀一勺姑溪水,龟鹤相依寿北堂。
《梅》:
七日孤根暖独回,百花梅上一枝开。
实成看取调羹日,列鼎荣亲上寿堂。
《桃》:
花开自是瑶池种,献实曾传汉帝家。
千岁祥光呈寿域,金章耿耿照流霞。
《延翠亭》:
冉冉天涯一色苍,密云千顷护琳琅。
生香不断贞仙境,彩舞连翩进寿觞。
《爱莲池》:
独爱莲溪久著名,清香一郡乐生生。
寿堂怡悦西湖景,绿盖红幢照眼明。
《枣》:
累累红玉灿明霞,仙种由来席上夸。
荣乐儿孙称寿考,安期巨实大如瓜。
《菊》:
拂拂秋风香满庭,寿筵忻指绿销金。
清风和露酿春酒,次第赓歌慰德音。
《竹》:
清风隐隐动琅玕,直节虚心几岁寒。
剩有清香名寿酒,高堂日日报平安。
《松》:
郁郁贞姿冒雪馨,千年劲节树青冥。
仙人啖实增长寿,更有灵根胤茯苓。
《萱》:
退食公庭喜奉萱,北堂遗爱继周南。
天边雨露荣慈寿,化日熙熙酒正酣。
敕封孺人治下濮门七旬八岁老拙邹氏顿首拜书。”
吴娟
《无声诗史》:“吴娟字眉生,其母家为新安着姓。幼而黠慧,从家塾读书,即娴为诗歌,兼通绘事。适汪司马伯玉之孙某。汪生跅性弛,游于狎邪,荡其先业,以至不能谋生,乃偕其耦遨游昊越间,藉其研田以供资斧。娟益研究于声律,诗词婉畅,书体遒媚,画法出入倪米间,而得意外之韵。写竹石墨花,标韵清远。如娟之才艺,可谓女博士矣。”
二方夫人
胡之骥《诗说纪事》:“汉上萧驾部大茹夫人,畹城张计部夫人,皆姓方,皆能图写诸佛像。又好以泥金缮写诸经,布施供养。”
张玉样
田汝成《西湖志余》:“张靖之女玉祥,在室时,手自绘刺绣美人图,精妙绝伦。及嫁携归刘氏希仁。希仁,杭指挥使一也。装成轴乞诗于靖之,因题云:
兰蕙情怀冰雪容,生来未解出帘拢。
琼据冷佩蚕房雨,翠带香披绣阁风。
双玉已谐琴瑟调,五花新受凤鸾封。
明朝早有丞尝事,自采苹蘩步月中。”
王伯姬
《金华诗录》:“王伯姬,东阳人。嘉忠女,适同邑卢洪芳。工小楷,及画山水花卉,无一不精。”
汝太君
《池北偶谈》:“徐元叹《波落水庵集》云:‘访江城毛休文于竺坞慧文庵,出其母汝太君画扇十八面,山水草虫,无不臻妙。三百年中,大方名笔,可与领颃者,不过二三而已。”’
刘氏
《济南府志》:“刘氏,德平举人李图南继室,滨州虞城令刘加隆女,自号菊窗女史。生负夙慧,读书晓大义。善吟咏,兼山水墨花卉,有逸致。”
崔绣天
徐沁《明画录》:“崔绣天,闽人。十三岁即解写佛。所作观音像,妙相庄严,位置山水云烟,造微人妙。”
赵淑贞
《明画录》:“赵淑贞,山阴人诸生赵伯章室也。工花鸟芦雁,笔法秀洁,更饶姿韵。”
汤尹娴
郭琇《吴江县志》:“汤氏名尹娴,字冷君,诸生汤三俊女,计来妻也。工诗绘,好琴。来死,执氏手曰:‘与尔梦援琴而弦绝者有征矣!乞善视吾子。’氏泣曰:‘我在,必不负君,但恐我生不久耳。’来死三日,氏绝粒而号。明旦扶柩之墓,呕血数升,竟卒,年二十五。崇祯庚辰岁也。”
蔡夫人
王士祯《居易录》:“黄石斋先生道周继配蔡夫人,名石润,字玉卿,今年将九十,尚无恙。能诗,书法学石斋,造次不能辨。尤精绘事,常作瑶池图,遗其母太夫人云。”
厉鹗《玉台书史》:“蔡夫人,黄石斋之配也。花卉一册共十幅,今藏友人赵谷林小山堂,每幅俱有题句。其山茶云:‘蜑风蛮雨,浥注鲜明。’千叶桃云:‘不言成蹊,匪繇色媚。’芍药云:‘折花赠行,黯然销魂。’诸葛菜荷包牡丹云:‘蜀相军容,小草见之。’鹦粟云:‘对此米囊,可以疗饥。’萱花剪春罗云:‘眷焉北堂,勿之洛阳。’铁线莲云:‘小草铁骨,亭亭自立。’金丝桃品字兰云:‘湘江武陵,或滋他族。’秋海棠淡竹叶云:‘君子于役,闺中肠断。’月季长春云:‘两族并芳,四时皆春。’此幅上题云:‘石道人命石润蔡氏写杂花十种,时崇祯丙子。’小印二,曰‘石润’‘玉卿’。郑珠江太守跋云:‘石斋先生被难以前,蔡夫人致书谓:“到此地位,只有致命遂志一着,更无转念。”谆谆数百言,同于王炎午之生祭,闺阁中铁汉也。后抚孤立节。“死者复生,生者不愧。”足当斯语矣。写生得五代人遗法。一花一叶,俱带生动,所谓“为君援笔赋梅花,不害广平心似铁”者耶!珠江郑千切。’”
借闲漫士曰:“此册后归梁山舟学士,余从舅氏乞得之。”
傅道坤
《无声诗史》:“会稽傅氏女,名道坤者,貌丽而慧,幼习丹青。同郡范太学初议婚,惑日者言,竟娶他姓。不逾年弦断,将再娶而傅尚未字。范生曰:‘岂赤绳系定留待我耶!’遂娶之。居一二载,绝不露丹青。后元夕张灯街衢,灯带偶失绘,众仓皇觅善手。傅闻,援笔绘之,观者竞赏。尤工山水,唐宋名画,临摹逼真,笔意清洒,神色飞动,咸比之管夫人。落款或“范傅”,或“道坤。”好事者争购之,然非妯娌亲洽,展转相挽,不能得也。华墨褚砚,以四婊典之。有女名‘隆坤’,亦能步武丹青,名擅一时,嫁太学王于迈。”
范景姒
《池北偶谈》:“吴桥节孝范氏名景姒,文忠公景文女弟也。好读书,通经史,尤工书画。绘大士像,仿佛龙眠。有《冰玉斋诗》若干卷,归同邑王世德,二十而寡,年三十九卒。文忠撰墓志见集中。”
刘氏
《安福县志》:“刘氏,王蔼妻,太守刘公铎女。颖敏过人,工书画,善舞剑。二十一,蔼死,遗孤文度。未晬,身常佩剑不离。甲申兵乱,刘闻感愤,竭产募义。时有猾将张某淫威思逞,佯以军需索恫。刘乘传诣辕门,张欲逼之,刘抽剑向张曰:‘宁断头,勿辱。’张惧乃止。”
卜馧蕙
《珊瑚网》:“丹青之在闺秀,类多隐而勿彰,吾禾若卜馧蕙、金淑修(见《画微续录》)辈,颇有林下风。”
睐娘
《觚剩》:“睐娘者,姓易氏,居松陵之舜水镇。长及齿龁,作花鸟小图。工刀札,善吟咏。尝手摹吴道子画观音像,施醉香庵女冠。”
徐安生(附)
徐德符《野获编》:“徐安生,吴人徐季恒女也。美慧多艺,其写生出入宋元名家,尝彷梅道人风雨竹一幅遗余,且题二绝句于上云:
夏日浑忘暑酷,堪爱酒杯棋局。
何当风雨齐来,打乱几丛新绿。
满拟岁寒持久,风伯雨师凌诱。
虽云心绪纵横,乱处君能整否。
次诗盖用唐李季兰语。”
《珊瑚网》:“徐女郎安生善绘事,作六君子图,俨然云林再见。”
《式古堂书画汇考》:“徐女郎安生墨竹图二幅。”
厉鹗《折桂令?题徐安生桂花湖石小幅》:“是何人、染出秋光?石疑闻蛩,树讶悬香。纤手皴苔,柔毫晕碧,娇额分黄。权当作如来供养,也应教才子收藏。肠断吴阊,漂泊多情,老去徐娘。”
国朝
王端淑
张庚《画微录》:“王端淑,字玉映,号映然子,山阴人遂东先生思任女也。适钱塘丁肇圣学博。工诗文,善书画,长于花草,疏落苍秀。卒年八十余。着有《吟红稿》。”
龙夫人
《魏叔子文集》:“龙夫人姓贺氏,永新人孝廉科宝之母也。善绘事,所绘大士像,最工且多。其夫攸令君率簉室课耕凫溪山中。夫人独居龙溪,构竹影楼,与孝廉赋诗弹棋,子母相倡和无虚日。或手调丝桐以自陶写。攸令君岁时过从,则夫妻相敬如严宾焉。”
黄媛介
《画征录》:“黄媛介,字皆令,秀水人。工诗赋,善山水,得吴仲圭法。太仓张西铭溥闻其名,往求之。时皆令已许杨氏世功,杨久客不归,父兄劝之改字,誓不可,卒归于杨。乙酉城破家失,乃转徙吴越间,饔飧于诗画焉。尝为新城王阮亭写山水小幅,自题诗曰:
懒登高阁望青山,愧我年来学闭关。
淡墨遥传千载意,孤峰只在有无间。’词旨亦隽永。”
《妇人集》:“皆令诗名噪甚,恒以轻航载笔格诣吴越间,僦居西泠段桥头凭一小阁卖诗画自活。稍给,便不肯作。”
厉鹗《题黄媛介江山秋眺画扇》:
寥落江山发兴新,疏松列翠指通津。
闺中也自伤秋旅,写出双帆不见人。
借闲漫士曰:“余弟子惠从禾中得皆令金笺扇面,仿云林树石。署款:‘甲申夏日写于东山阁,皆令。’”
“闺秀”(朱文)“媛介”(白文)“皆令”(文朱)左方上有词云:
紫燕翻风,青梅带雨,共寻芳草啼痕。明知此会,不得久殷勤。约略别离时候,绿杨外、多少消魂。重提起,泪盈红袖,未说两三分。 纷纷,从去后,瘦憎玉镜,宽损罗裙。念飘零何处?烟水相闻。欲梦故人憔悴,依稀只隔楚山云。无非是怨花伤柳,一样怕黄昏。
调寄《满庭芳》,“留别无瑕词史,我闻居士。”(如是朱文)
吴氏
《画征录》:“吴氏字素闻,善山水及士女。”
《池北偶谈》:“康熙丁未,从同年徐敬庵旭龄处见秀水吴氏画扇二。一学小李将军山水,一洛神图,妙入毫发。吴字素闻,其人亦天人也。”
倪仁吉
《义乌县志》:“吴之葵妻倪氏,名仁吉,浦江人。能诗,善书画。夫病革,矢以身殉。夫力阻之,且属以立嗣奉姑。仁吉含泪顺承,时年二十。恸绝复苏,事姑犹母,抚教为后之子。行不窥堂,衣不易素,闲以吟咏自适,有《凝香阁稿》。"
《池北偶谈》:“倪仁吉,义乌人。善写山水,尤工篇什。予尝见其宫意图诗,其一云:
调人苍梧斑竹枝,潇湘渺渺水云思。
听来记得华清夜,疏雨银釭独坐时。
倪手种方竹数十竿,甚爱惜。莱阳董樵处士游婺郡。倪高其人,斫一枝赠之。”
徐灿
《画征录》:“徐灿,字湘苹,吴人海宁相国陈之遴素庵配。善画士女,工净有度。晚年专画水墨观音,间作花草。”
《选佛诗传》:“夫人事母至孝,手写大士像五千四十有八,以祈母寿。晚年遂皈依佛法,更号紫■③氏。”
吴骞《题徐夫人白描大土》:
拙政园边野草春,平泉花木半为薪。
巫咸未剪辽阳纸,辛苦鸥波忏佛人。
沈彦选
《画征录》:“沈彦选,嘉兴人,海盐俞孝廉鸿配也。善花鸟,分枝布叶,自得异致,笔亦不纤,盖不以妩媚为工也。”
陈书
《画录》:“陈书,号上元弟子,晚年自号南楼老人。秀水人太学生尧勋长女,适海宁钱上舍纶光。善花鸟草虫,笔力老健,风神简古。翁鹤庵先生(瑞征)尝叹曰:‘用笔类白阳,而遒逸过之。间作观自在、关壮缪、吕洞宾像。上舍家贫而好客,夫人典衣鬻饰以供。尝卖画以给粟米,虽屡空晏如也。课子严而有法。长陈群,康熙辛丑进士,入翰林。次峰廪生。次界亦善花草。”
借闲漫士曰:“家藏南楼扇头小景,署款澉湖舟次即景寓意陈氏手书。本生曾大父比部公乞文端题云:‘鱼亭西曹出所藏先太夫人画箑’,请余评判真赝。余奉轴谛视,恍然记忆:年未弱冠时,侍太夫人往来澉上,取道横山金粟诸河桥,低坐小舟以进。太夫人性耽绘事,所携绢素,蓬窗不便展舒,乃取箑数握,随手作小景谓余曰:‘此黄筌、赵昌辈能事也,吾不耐为此,如舟次狭小何!’余曰:‘绘事旨趣,贵有生意。东坡题小景画云:“谁言一点红,解寄无边春”。景固无分大小也。’太夫人颔之,后为好事者购去。六十余年,又复见此。碧柳朱华,浣风濯露,犹仿佛船唇侍立时也。手泽之感,其能去于怀哉!敬题一绝,并识缘起以复:
截取湖光一段春,调朱配粉至今新。
瓣香幸落门生手,印证当年侍画人。
乾隆三十三年六月既望男陈群谨识。(时年八十有二)甲午春自余乞文端孙润斋中丞重为之跋,并和原韵。距文端跋时又六十七年矣,亦佳话也。”
吴应贞
《画征录》:“吴应贞,字含五,吴江人赵□□妻。工写生,风神婉约,自是闺中之秀。”
习忍
《画征录》:“习忍,武进人,不知谁氏女也。写生师悍南田法,有折枝花册,娟娟雅洁,枝干花叶,均有意致,非貌似其师也。册后有南田跋。”
金淑修
《画征续录》:“金淑修,明随州牧殉难赠太仆卿徐世滈长子肇森配。善山水,局度轩敞,有丈夫气。不轻作,故流传绝少。子嘉炎,举康熙己未博学鸿词科。”
马荃
《画征续录》:“马荃,字江香,扶羲孙女。工花草,妙得家法。一叶一花,人争珍之。适常熟西麓,以节重于里。吴德旋《初月楼续见闻录》:‘马江香,名荃,常熟人,画师马扶曦女。江香亦善画,晚岁名益高,四方以缣素兼金求画者益众。常带婢数人,悉令调铅杀粉。而琴川多贵游士女,皆采求授指法。时武进恽冰画以没骨名,而江香以句染名,江南人谓之‘双绝’。”
王正(王敬)
《画征续录》:“王正,字端叔,江都人。善花草,布置工稳。能诗。受业
于徐少宗伯倬。后入都,马相国齐延教其女。”
《名媛词选》:“正工翎毛,女弟敬善写芝竹。”
孙兰媛
《携李诗系》:“孙兰媛,字介畹,适文学陆渭。工诗词,多韵语,不杂脂粉。擅写兰竹。”
王炜
《携李诗系》:“王炜,字功史,又字辰若,太仓人,海盐陈文学光滓室。能诗善画,以世乱偕隐于娄。博学敦古,顾伊人称为笄帏中道学宿儒,不当以香奁目之。太仓女子黄若从父蜀归,以奇花珍木图示之。日夕模写,致病而殁。”
赵昭
《画征续录》:“赵昭,字德隐,写生工秀,兼长兰竹。”
《携李诗系》:“赵昭,字子惠,吴郡寒山隐君女,祖母陆卿子,母文端容,俱擅词翰之席。子惠能嗣其美,适平湖文学马仲子班。性好烟霞,常葛衫椎髻,自拟道民。会仲子父难破家,遂入空门,更号德隐,结庵于洞庭西山中。有诗云《虞山钱太史柳君春日采兰,忽得双丫,复以并蒂植之庭中,命余图焉。时席试汤饼,会诸名闺,共赋采兰词,余亦成咏》:
旧照鲜肤露未干,轻罗徐约唤人看。
若因野客良缘好,两席花前看浴兰。”
杭世骏《题赵昭双钩水仙》:
寒山木落礀泉分,小宛堂开辟蠢芸。
留得外家残稿在,一丛寒碧写湘君。
厉鹗《题赵昭双钩水仙画扇》:
名同班氏最清华,知道停云是外家。
点染春心冰雪里,只消叶底两三花。
殳默
《携李诗系》:“殳默,字斋季,小字墨姑,嘉善殳丹生山夫之女,夫曰陆少君。姑生而奇慧。九岁能诗。刺绣刀尺,无不入妙。习小楷,摹画李龙眠白描大士,爱管夫人画竹,与同卧起。年十六,未字卒。”
徐蓉
《池北偶谈》:“米侍讲汉雯言前令建昌县署,有水夫文三郎者,颇文雅,不类俗人。米谢事,居南昌,三郎亦随侍。一日见家憧辈两素扇,一画梅,一画兰竹,又书唐人绝句二首。问之,即文三郎妻徐蓉所作,年才二十三。”
卞德基
《魏叔子文集》:“卞德基,金陵卞楚玉琳次女。善画,好读书,精笔札,与其姊元文(梦珏)先后事刘孝廉峻度,如刘敞王拱辰故事。”
朱如玉
汪由敦《鲁孝妇传》:“孝妇朱氏,名如玉,字又寒,仁和朱久亨女也,嫁同邑鲁君旋长子宗镐。善诗,工属对,能为设色花鸟。”
徐昭华
毛奇龄《西河诗话》:“始宁徐仲山(咸清)女昭华,闺秀也,谒予为师,请试题。会昭华画蝶工甚,遂命题画蝶五绝,限东韵,昭华立成云:‘峡蝶翻飞去,翩跹彩笔中。虽然图画里,浑似觅花丛。’诵之一座惊叹。予喜为和诗云:
滕王有遗谱,描产深闺中。
羞杀东园蝶,翾翾满绿丛。
盖言羞时辈也。予别有观昭华画障诗云:
吾郡闺房秀,昭华迥出尘。
书传王逸少,画类管夫人。
紫水和泥染,青山带露皴。
蝶衣联绣褶,花片滴朱唇。
阁上云烟晓,阶前草木春。
祗愁频对镜,图作洛川神。
此诗颇传人间。后昭华画真有进管夫人处。”
堵霞
毛际可《安序堂文钞》:“锡山吴子元音哲配堵夫人,博学能诗,工写生花卉,深得徐熙笔意。余尝为诗赠之,有“清才能咏絮,妙笔自生花”之句。夫人以自颜其芝兰之室。”
马玉征
陈撰《春江听雨录》:“马玉征,钱塘人。园前包氏女,适同里诸生马道垣。山水学北宋人。夫妇皆七十余,康熙某年殁。”
卞氏
《画征续录》:“三韩卞氏,大中丞永誉女,善花草,赏家称其工。”
范雪仪 傅德容
朱象贤《闻见偶录》:“吴郡妇人能画者多。而康熙间,有范雪仪、傅德容,乃为翘楚。二人专于人物,范尤在傅上。傅画虽工,未免略有作家气。”
刘献廷《题闺秀雪仪画嫦娥便面》:
素笺折叠涂云母,黛笔清新画月娥。
莫道绣奁无粉本,朝朝镜里看双螺。
俞光蕙
《画征续录》:“俞光蕙,字滋兰,海盐人。少司农颖园孙女,于殿撰敏中配。性好画,年七岁,写折枝花于壁,司农见而异之。长受法于钱太夫人陈书,太夫人于司寇司农侄女倩也,以亲串往来指授,自是益进。笔致清颖古秀,布置亦大雅。”
恽冰
《画征续录》:“恽冰,字清于,南田之女。善花草,得其家法。“
《初月楼续闻见录》:”冰字清于,南田先生族曾孙女也,适同邑毛鸿调。鸿调不应举,筑小楼,夫妇吟诗鬻画以老焉。”
《闻见偶录》:“兰陵挥南田,少时画山水,虞山王石谷亦画山水,二人友善。后王艺益进,而南田不能过,遂别攻花卉。殁数十年,其族侄孙女二,俱能继其精妙,幼者尤佳,名冰,字清于。”
恽珠《闺秀正始集》:“清于,诸生钟嶐次女,余诸姑也。年十三,即作画。与姊究心六法,尤工花卉翎毛,赋色运笔,能传南田翁家学。孙女周字榴村,亦能得其意,名噪都下。画征以姑为南田女,误矣。”
恽怀英
俞蛟《读画闲评》:“恽氏怀英,铁箫道人季女,南田女孙也,号兰陵女史,适同乡吕光亨。幼传家学,善花鸟,落笔雅秀,设色明净,尤长于墨菊,书法亦娟好。吕登进士典郡,复入为户部员外郎,卒于京师。贫不能作归计,携幼子宗长安委巷中,鬻画自给。”
孔素瑛
《画征续录》:“孔素瑛,字玉田,圣裔毓楷女。占藉桐乡,适乌程贡生金某。善写花鸟,有机趣,能诗,有《飞云阁集》。”
借闲漫士曰:“余藏玉田《水墨落花蝴蝶扇面题》云:
春去春来花自惜,花开花落蝶应知。
年年恨到王孙草,正是花残蝶老时。
‘素瑛画于飞云阁’小印一,‘玉田’朱文。妹兰瑛继瑛,亦工画。”
丁瑜
《画征续录》:“丁瑜,字怀瑾,钱塘人。父允泰,工写真,一遵西洋烘染法。怀瑾守其家学,专精人物,俯仰转折之态极工。适同里张鹏年,亦善画。”
姜桂
《画征续录》:“姜桂,字芳垂,号古研道人,孝廉本渭季女,行人垓曾孙女也。父母许张氏子,聘未婚,张卒。桂时年十九,闻讣欲自经。父母许其守节,乃不死。未几,翁姑相继殁。无可归,矢志于室,贞女也。通经书,善画山水,干笔疏秀。尝见其小幅自题云:
暖风晴日值良辰,窗外梅花数点新。
更想林泉清淑致,山光树色写初春。
又记云:‘仿元人惜墨法,惟旧纸得墨,始有气韵。佳纸难觅,大幅更罕,兹帧细洁又平拓者再,而纸性碎难融化,浅深浓淡,颇费经营,而笔不达意。欲貌似古人而不可得,多愧多愧。’凡此足以知其学力有所得矣。”
戴延年《吴语》:“姜贞女桂,余师南学之妹,幼许字某氏子,未嫁而寡。父母欲更为择配,女泣示志,遂不之强。至老不出户限。组纫之余,兼及绘事,翎毛花卉,无一不工。余家藏一帧荔柿两枝,题曰《利市图》,以为珍玩焉。”
汪亮
《画征续录》:“汪亮,字映辉,号采芝山人,桐乡人,柯庭(名文柏)孙女。幼聪颖,好学多艺,能留心典藉,善诗。尤好六法,私淑清辉老人,轻隽秀润,设色淡雅。其一种清逸之致,颇觉出尘自得。适吴兴费氏,今移家嘉兴。”
借闲漫士曰:“孙云壑(锡麟)赠余采芝山人山水小帧,苍厚烟润,不似闺阁中手笔。”
鲍诗
《画征续录》:“鲍诗,字今晖,平湖人,别驾怡山次女。怡山有四女,皆知书善画,能诗。徽州老诸生程立岩名之廉者,善山水花草,来游东湖,姊妹从之,专学花草傅白阳法也。今晖笔尤长。适余族侄徽士云锦,有《鹤舞堂小稿》一卷。在家时作《吾亦爱吾卢》诗抄二卷,乃与徽士倡和诗,造句幽秀。《自题荷花小景》:
垂柳垂杨罩鹭鹚,红荷花底水参差。
分明东浦桥边见,一抹斜阳弄影时。”
吴琼仙
洪亮吉《更生斋集》:“吴琼仙,字子佩,一字珊珊,吴江平望镇人,翰林院待诏徐达源配。嗜吟咏,着有《写韵楼诗》。兼工绘事,暇即发挥烟云,摹写花鸟。”
姬侍
宋
艳艳
《画继》:“任才仲妾艳艳,本良家子,有绝色,善着色山水。才仲死,从贼不知所去。《宋画录》:‘艳艳,工真行书,善着色山水。’河南邵泽民侍郎家藏其潇湘八景一册,细润清远,足以名世。”
张丑《清河书画舫》:“庚子谷日,偶从金昌常卖铺中获袖卷上作着色春山,虽气骨寻常,而笔迹秀润,清远可喜。谛视之,见石间有‘艳艳’二字,莫晓所谓。然辨其绢素,实宋世物也。越数日,检阅《画谱》,始知艳艳为任才仲妾。有殊色,工真行书,善青绿山水。因念才仲北宋名士,艳艳又闺秀也,为之命工重装,以备艺林一种雅制云。”
清音道人
姜特立《梅山续稿?谢叶枢相清音道人扇面诗》:
归休谢去世间忙,看画题诗引兴长。
忽见远山来几席,方知妙笔出闺房。
百杯歌彻行云住,万象心营点墨香。
珍重制成团月扇,清风满座自生凉。
又和云:
纷纷朝士利名忙,惟有山林寄兴长。
枢相好奇聊玩物,道人弄笔欲专房。
方嫌小景鲛绢窄,忽辱新诗茧纸香。
潭府炎蒸无着处,聊将三伏助清凉。
(案:枢相谓叶衡,道人盖其妾也。)
翠翘
《图绘宝鉴》:“翠翘,洪内翰侍人,失其姓。自题云:‘翠翘戏笔。’字画婉媚。程大昌题诗云:‘戏作风枝斜,再恼玉堂宿。’”
明
李因
《妇人集》:“海昌女子李因,字今是,号是庵。作水墨花鸟,幽淡欲绝。王吏部尝题其芙蓉鹭鹚画云:
寒人金塘花叶孤,非烟非雨态模糊。
姚家女子丹青绝,写作芙蓉匹鸟图。
姚月华小传,曾作芙蓉匹鸟也。”
《静志居诗话》:“是庵善画花竹之夭斜,禽鸟之跳掷,具有生动之趣。刻沉香为像,以奉白阳山人。”
《珊瑚网》:“李因,山水写生俱擅长。”
李日华《六砚斋三笔》:“葛无奇家姬李因,妙于写生。无奇以牡丹折枝贻余,余酬一绝云:
珠箔银钩独坐春,抛将绣谱领花神。
脂轻粉薄重重晕,恰似崔徽自写真。”
《安序堂文钞》:“顾且庵侍御愿圃,(今在阔板桥东皇亲巷)为葛园故址。相传葛光禄与其姬人泛舟之处。光禄既以诗名,而是庵夫人,绘事臻逸品,一时文采风流,犹可想见。”
何玉仙
《列朝诗集小传》:“史痴翁忠有爱妾何氏,名玉仙,(《画史会要》云名昙)号白云道人。能篆书,及小画。”
《无声诗史》:“予曾见痴翁画一卷于燕都中,有白云绘事,盖飞白竹石也。”
朱玉耶 李佗那
《列朝诗集小传》:“郭布衣天中诸姬朱玉耶,工山水,师董北苑。李佗那工水仙,直逼赵子固。”
《静志居诗话》:“石城女子李佗那,善画水仙。”
厉鹗《题朱玉耶疏树山亭画扇》:
从来名士悦风流,小笔萧疏在扇头。
一笠空亭行迹少,石城烟树冶城秋。
刘别驾妾
袁中道《坷雪斋集》:“万历壬辰,江上有龙阳人以舟载楼而鬻者,鬻而建之宅右,名日远帆楼。逾月,有一妓来与之登楼,熟视泣下,因问楼所由来,予答以鬻之龙阳人。妓乃揪然曰:‘隐嘻!此妾夫君别驾刘公楼也。公爱声色,蓄妓甚多,妾其一也。终日于楼上教歌舞,丝竹代奏,欢宴穷日夜。公既死,妾亦流落。孰知楼亦远移至此。’因指白板扉上,所画花卉数种,谓予曰:‘此妾与女伴某窃公笔而喜为之者也。’以袖拂拭,言与泪俱。”
吴瑟瑟
冒丹书《妇人集补》:“吴瑟瑟,(字数青)姑苏人,钱进士(名位坤)姬也。兄年十七,亦美丰姿,善音律,能为大小李将军画。倩妹设色,鲜妍远过其兄。兄尝师朱文甫,朱画冠当时。每称若妹殊胜阿大也。瑟瑟画最著者,李夫人箫史图,孙夫人放鸽图。”
吴净鬘
《静志居诗话》:“陈老莲妾,吴净鬘,善花草。”
郭麟《灵芬馆诗话》:“老莲姬人吴净鬘,又名鬘华,又名华鬘,又名净德,又小名小宝。友人文后山藏老莲鬘华合作花卉册子,见其私印如此。”
彭西园侍儿
《池北偶谈》:“彭尧谕,号西园公子,河南鹿邑人,官通判。祟祯末,颇擅诗名。予年十八九,时与先兄考功同上公车,于北道逆旅,见壁上画兰石甚有风致,其旁细字注云:‘西园侍儿乔施同写。’昊郡文启美震亨题其后云:‘令人羡杀西园老,携得西施共小乔。’后十余年,重过之,画犹宛然。题一诗云:
无复湘中见泛人,西园兰石怆如新。
低回十五年前事,只有蛛丝络暗尘。”
杨影怜
《珊瑚网》:“松陵盛泽,有杨影怜,能诗善画。余见其所作水仙竹石,淡墨淋漓,不减元吉子固。书法亦佳,今归钱蓉江学士。”
借闲居士曰:“柳如是,本姓杨,名爱,盛泽归家院妓,柳其寓姓也。见《觚剩》。影怜盖是其字。柳所画月堤烟柳,为红豆山庄八景之一,旧藏孙古云(均)所,郭频伽(麟)有诗。”
国朝
顾媚
《画征录》:“顾媚,字眉生,又名眉,号横波,龚宗伯芝麓妾。工墨兰,独出己意,不袭前人法。眉生本金陵妓女,芝麓纳为妾,后改徐氏,故世又称徐夫人云。”
《妇人集》:“顾夫人,识局朗拔,尤擅画兰蕙。萧散落拓,畦径都绝,固当是神情所寄。”
朱彝尊《题顾夫人画兰》:
眉楼人去笔床空,往事西州说谢公。
犹有秦淮芳草色,轻纨匀染夕阳红。(自注:夕阳红,兰花名,见《金漳赵氏谱》。)
彭孙遹《题顾眉生画兰册》:
无复当年弄墨辰,断纨影里认前尘。
青溪画阁秋如水,写出芳兰竟体人。
厉鹗《小桃红?题横波夫人画兰扇》:
秦淮不见翠双颦,折扇香痕润,往事眉楼有谁问?墨花春,灵均旧怨都销尽。南朝艳粉,才人风韵,题咏到湘裙。(自注:龚宗伯有题画兰裙子如梦令,为横波作也。)
蔡含 金玥
《画征续录》:“蔡含,字女罗,吴县人,如皋冒辟疆姬也。生而胎素,性慧顺。好画,兼善山水花草禽鱼,长于临摹。尝作松图巨障,辟疆作长歌题其上,一时名人和之。又尝为墨凤图,题者颇众。辟疆姬人,又有金晓珠,名玥,昆山人。居染香阁,亦善画,曾临高房山小幅,得其气韵,时称冒氏两画史。”
《樊榭山房续集》自注:“金玥、蔡含合笔画红梅玉茗。小印,文曰:‘书中有女,画中有诗。’”
王士祯《题冒辟疆姬人圆玉女罗画》三首:
雪后空庭气萧瑟,千头纤竹尚婵绢。
畏寒冻雀不饮啄,斜日蹋枝相对眠。(疏篁寒雀)
记取凌波微步来,明珠翠羽共徘徊。
洛川淼淼神人隔,空费陈王八斗才。(水仙)
堂堂策策八千头,荇叶菱花满碧流。
仿佛吴兴骑马处,江南风色白苹洲。(苹花戏鱼)
朱彝尊《于中好?题蔡女罗疏篁寒雀图》:
疏篁几叶摇晴翠,浅晕出断霞鱼尾。惩时寒色空闺里,偶忆得,潇湘水。 更添冻雀黄昏睡,问同梦梅花开未?一枝已遂双栖计。任雪压,风扶起。
又《醉花间?题金晓珠水墨芙蓉》:
湘江水,澧江水,木末同姿媚。露下冷花繁,风里柔枝婉。 玉台匀染地,意匠应憔悴。砚滴井华新,墨吮香唇醉。
厉鹗《题冒辟疆姬人金圆玉水墨秋葵》(自注云:辟疆题云:“余不能饮,日看画花,亦饮醇酒意也”)
金琖横欹醉不胜,墨痕秋晕一脸冰。
西园老尽佳公子,看画花枝学信陵。
艾氏
《居易录》:“莱芜张部郎,(四科)字芹沚。买一婢,年十四,姿首甚丽。询其家世,曰:‘东乡艾氏女也。’因纳之,生一子而殁。自画小像一帧,留奁箱中,张见之惋叹。悬像别室,食必亲荐。一日羹污其上,夜梦妾怒语曰:‘奈何污我?’旦视之,画已失矣。”
迟惴妾
《画征录》:“迟惴,闾阳人。善花鸟草虫。其妾亦善画,笔与惴类,惴画皆出于妾手。”
名妓
唐
崔徽
张君房《丽情集》:“崔徽,河中府倡也。裴敬中以兴元幕使蒲州,相徽。相从累月,敬中使还,崔以不得从为恨,因而成疾。后东川幕府白知退归徽。对镜写真,谓知退曰:‘为妾语敬中,崔徽一旦不及画中人,且为郎死矣!’发狂疾卒。”
宋
严蕊
《齐东野语》:“天台营妓严蕊,字幼芳。善琴弈歌舞,丝竹书画,色艺冠一时。间作诗词,有新语。”
苏翠
《图绘宝鉴》:“苏氏,建宁人。淳佑间流落乐籍,以苏翠名。尝写墨竹扶疏,旁八分书,题为‘倚云’‘拂云’之类,颇不俗。亦作梅兰。”
延平妓
刘克庄《后村诗话》:“延平乐籍中,有能墨竹草圣者。潘庭坚(物)为赋《念奴娇》,美其书画,末云:‘玉带悬鱼,黄金铸印,侯封万户。待从头缴纳君王,觅取爱卿归去。’余罢袁守归,途赴郡集,席间借观,醉墨淋漓,今不复有此隽人矣。”
写竹妓
陈造《江湖长翁集?陈总管座上赠写竹妓二首》:
劲节苍梢笔底寒,一天风雪与坚顽。
回思拥扇宾筵见,却为娇娆一破颜。
此君写影道机熟,犹忆涪翁诧子舟。
谁信红衣万钧笔,拟分此派嗣湖州。
明
林奴儿
《明书画史》:“林金兰,自号秋香亭中人,南都妓也。画山水人物,宗马远,笔力虽未至,亦女流所难得。”
梅禹金《青泥莲花记》:“林奴儿,号秋香,成化间南京旧院妓。从良后,有旧识欲相见,以扇画柳,题诗拒之云:
昔日章台舞细腰,任君攀折嫩枝条。
如今写入丹青里,不许东风再动摇。”
《金陵琐事》:“林奴儿,风流姿色,冠于一时。学画于史廷直王元父二人,笔最清润。”
沈周《临江仙?题林奴儿画》:
舞韵歌声都折起,丹青留个芳名。崔徽杨妹自前生,笔愁烟树杳,屏恨远山横。 描得出风流意思,爱他红粉兼清。未曾相见尽关情。只忧相见日,花老怨莺莺。”
葛姬
皇甫汸《司勋集》:“葛姬,号晓云,本出教坊,雅善琵琶,兼通翰墨,尤工于写兰。”
呼文如
《列朝诗集小传》:“万历间,江夏营妓呼姬文如,小字祖。知诗词,善琴,能写兰,与其姊举齐名,或讹为胡姓云。”
朱斗儿
《列朝诗集小传》:“朱斗儿,字素娥,画山水小景,陈鲁南授以笔法。”
《画史会要》:“朱素娥,金陵妓也。陈鲁南授以笔法,更人作家。闻鲁南入翰林,尽以平日往来诗画,缄封寄与鲁南,上写云:‘昨日个锦囊佳句明引勾,今日个玉堂人物难亲近。’其风流儒雅如此。”
马湘兰
《列朝诗集小传》:“马姬,字守真,小字符儿,又字月娇。以善画兰,故湘兰之名独着。所居在秦淮胜处,喜轻侠,时时挥金,以赠少年。步摇条脱,每在子钱家勿顾也。王伯谷序其诗云:‘轻钱刀若土壤,翠袖朱家;重然诺如丘山,红妆季布。’”
《式古堂书画汇考》:“马湘兰,兰花图,洒金方笺着色,一花数叶,弱态不胜,款书‘庚午夏日,湘兰为龙池兄戏笔。’(书图右献庭,朱文)又马湘君兰花石图,缣素水墨,款书‘戊寅菊晦月日玄子为文茂契君写,马湘’。”
《无声诗史》:“湘兰,兰仿赵子固,竹法管夫人,俱能袭其馀韵,其画不惟为风雅者所珍,且名闻海外,逻罗国罗国使者,亦知购其画扇藏之。”
《玉台书史》:“马湘兰,双钩墨兰,旁作筿竹瘦石,气韵绝佳。题云:‘翠袖拂湘江,清芬泻幽谷。壬申清和月,写于秦淮水阁。湘兰马守真。’又双钩墨兰小轴,题云:‘幽兰生空谷,无人自含芳。欲寄同心去,悠悠江路长。丙申春日。’湘兰守真子二轴,今藏广陵马半槎斋中。”
马文玉
《列朝诗集小传》:“文玉,名珪。善讴善琴善画,游西湖作忆旧诗四章,武林词客属和盈帙,缙云郑士弘叙曰:‘品似芙蕖,才过柳絮。弄墨则花笺染就,惯自描兰。裁诗则竹简题残,曾无窜草。尤工乐府,停吴云于双声。最善丝桐,挹湘水于十指。’”
马如玉
《列朝诗集小传》:“如玉,字楚屿,本张姓,家金陵南市楼。徙居旧院,修洁萧疏,无儿女子态。熟精《文选》、唐音,善小楷八分书,及绘事,倾动一时。北里名姬,多倩笔于人。惟如玉不肯,即倩人亦无能及玉也。”
赵丽华
《静志居诗话》:“丽华,字如燕,小字宝英,南院妓,自称昭阳殿中人。能缀小词,被入弦索。予尝得其书画扇楷法绝佳,后题云:‘乙卯中秋,同西池征君质山学士集海滨天香书屋。书此竟。闻任兵宪在陆泾坝御倭大捷,奏凯回戈,亦快事也。’沈嘉则为作传,有云:‘赵虽平康美人,使具须眉,当不在剧孟朱家下。今即其题扇数语,豪宕可知。’”
徐翩翩
《无声诗史》:“徐翩翩,金陵妓。万历初,以色艺擅声,能写墨兰。”
薛素素
《明诗综》:“素素,小字润娘,嘉兴妓。”
《静志居诗话》:“予见薛五较书,手写水墨大士甚工。董尚书未第日,授书禾中,见而爱之,为作小楷心经,兼题以跋。至山水兰竹,下笔迅扫,无不意态入神。”
胡应麟《甲乙剩言》:“京师东院本司诸妓,无复佳者。惟史金吾宅后有薛五素素,姿态艳雅,言动可爱。能书,作黄庭小楷。尤工兰竹,下笔迅扫,各具意态,虽名画好手,不能过也。”
《式古堂书画汇考》:“薛素君梅花峡蝶图,并题:(纸斗方)‘不愁春信断,为有梦魂来。素素。’又水仙图并题:
幽芳小小剪轻罗,玉面檀心气韵多。
好与避风藏绣箔,天寒不遣试凌波。
素素”
《珊瑚网》:“李日华《题薛素花里九音》:‘薛素能挟弹调筝,鸣机刺绣,又善理眉掠鬓。人间可喜可乐,以娱男子事,种种皆出其手。然花繁春老后,人情不免有绿阴青子之思,姬无可着力。今又以绘法精写大士,代天下有情夫妇祈嗣。此又是于姬已分上补一段大阙陷也。乃欢喜以赞曰:
慧女春风手,百花指端吐。
菩萨现花中,自结真实果。’”
借闲漫士曰:“曾见素素画兰扇面,有印二,一曰薛素素,一曰五郎,白文。”
顿喜
《珊瑚网》:“顿喜,号西来,金陵妓,善作兰竹飞白石。”
《式古堂书画汇考》:“顿瑶英,春江花月社图。汪坷玉记云:‘秦淮一带水,故是玉树新声,陈梁佳境。花月春江夜犹为吾辈胜场,而无奈杀风景者,徒起骚人之一唱三叹也。时万历壬子秋,余访马氏湘兰旧馆,登其树石之巅,凭老姬人指点板桥故事。云祠部恐废缠头,不难毁数百年之佳丽,今且移花无地,着月无宫矣。昊友羽南因作步院曲,余和云:
试向藏莺山子看,斜阳流水断桥酸。
若言歌舞繇斯罢,何不香消院院残。
自是与俞羡长诸君品藻今古,平章风月,主盟冶城可眺处。而曲中郑如英,寇文华,沙宛在辈,咸能淋漓白练裙,不让桃根桃叶,有清溪泛月诸作。至癸丑春集灵谷梅花坞凤台杏花村,有瑶阴会业,合前韵语,总标之曰春江花月社。得顿姬瑶英,约略破墨成图,绝胜纤纤初月上鸦黄,海棠花下合梁州也。于板桥乎复何恨!封禺香史汪坷玉记于珍珠河舍。’”
吴绮
《携李诗系》:“吴绮,字绣君,嘉兴妓。自题兰石云:
清影留纨素,疏香隐石苔。
风微无所著,浓淡有由来。
冬日画兰便面云:
幽意随有得,呵冻聊写生。
真堪纫作佩,霜霰不胜情。”
卞赛 卞敏
余怀《板桥杂记》:“卞赛一曰赛赛,后为女道士,自称玉京道人,知书工小楷,善画兰,喜作风枝袅娜,一落笔尽十余纸。有妹曰敏,颀而白如玉肪,风情绰约,人见之如立水晶屏也。亦善画兰,写筿竹枝兰草二三朵,不似玉京之纵横枝叶,淋漓墨沉也。然一以多见长,一以少为贵,各极其妙。识者并珍之。”
张乔
《翁山诗外》:“友人庞祖如,赠予张乔美人画兰一幅,上有陈文忠公相君题诗云:
谷风吹我襟,起坐浑鸣琴。
难将公子意,写入美人心。
兰凡两丛,生石上,叶长者五,短者八九,花已开未开者有七。叶细花柔,宛有露笑烟啼之致。兰根旁有小印一文曰‘逢永’。逢永者,黄孝廉圣年南园社中十二人之一也。乔字二乔,广州人,工诗美颜色,歌舞妙绝一时。年二十一,病垂危。彭孟阳文学以数百金赎之,附于千金市骏骨之义。乔竟不起。孟阳葬之于白云山麓梅花坳,送者数十百人。人诗一章,植花一本,以表之,号曰花冢。”
姜如真
徐釻《本事诗》:“彭椅《旧院行》,为阎再彭题姜姬画兰作:
如真小字姜为氏,风流应善长千里。
自书甲戌上元前,为赠翩翩蔡公子。(蔡为鹤江宗伯子)
公子才华宗伯家,南国征歌偏狭邪。
云闲莫生好词藻,坐看点染紫荆花。”(姬自题云:“时莫生云卿在坐,更助笔墨之兴。”)
杨妍
《本事诗》:“妍,字步仙,旧院歌姬也。能诗善书,工画丛兰竹木。兵火后,寓武定桥南大功坊废圃内。吴闻玮锵,送叶学山之秣陵,寄询杨较书云:
孤客江干八月潮,绮窗曾记话无聊。
轻执画箑丛兰小,遮遍春风武定桥。”
吴梅仙
《画史会要》:“梅仙,金陵妓,善丹青。”
林雪(王友云)
《珊瑚网》:“林雪,闽中妓,善绘事。”
李光阳《西湖逸史》:“林雪,字天素,闽妓也,入武林寄寓湖上。工书善画,临摹古幅,尝乱真。董思白赠以诗曰:
片云占断六桥春,画手全输妙与真。
铸得干将呈剑客,梦通巫峡待词人。”
《容台集》:“山居荏苒,凡三十年,乃闻闺秀之能画者,一再出,又皆于武林之西湖。初为林天素,继为王友云。天素秀绝;友云澹宕,特饶骨韵。”
范珏
《板桥杂记》:“范压,字双玉。廉静寡所嗜好,惟阖户焚香瀹茗,相对药炉经卷而已。性喜画山水,摹仿大痴顾宝幢槎桠老树远山绝礀,笔墨间有天然气韵,妇人中范华原也。”
寇湄
《板桥杂记》:“寇湄,字白门,娟娟静美,跌宕风流,能度曲,善画兰。”
沈春泽《寒夜醉后看寇五姬画兰》:
诗画亦常事,疑信何参差。
昨宵水阁中,酒深灯短时。
看子停银觥,支颐如有思。
开箑浣香毫,墨花生几枝。
纤指过寒笺,残墨成冰澌。
缀以竹石情,洗却儿女姿。
此时众信坚,吾复转疑之。
安得手与心,出奇能若斯。
相顾各叹息,歌子明月诗。
范珠
《无声诗史》:“范珠,字照乘,金陵妓。画山水,能对客挥毫。周晖所著《续金陵琐事》载之。”
杨宛
《无声诗史》:“杨宛,字宛若,金陵妓,后归茅元仪。写兰石,清妍饶韵。”
楚秀
《初学集?题女郎楚秀画二首》:
曼绿轻红约略分,墨华凝碧溅罗裙。
烟岚一抹知多少,知是昊云是楚云。
小艇疏帘水墨间,落梅风落点朱颜。
欲看粉本频临镜,自扫修眉画远山。
杨璆姬
潘之恒《曲中记》:“杨璆姬,平康才人。世以玉貌善音律拟之楚璆姬。雅好翰墨,又尝游戏丹青,得九畹生态,时称逸品。”
徐佛
《觚剩》:“盛泽归家院,有名妓徐佛者,能琴善画兰。”
朱馥
姚旅《露书》:“朱馥,字无瑕,字泰玉,桃叶妓。工楷书、画兰,能诗。”
李贞俪
《露书》:“李贞俪,字淡如,桃叶妓。工书画,着《韵芳集》。”
崔联芳
刘銮《五石觚》:“崔联芳,南京旧院妓。能吟咏、画兰。”
胡茂生
汪汝谦《春星堂集?观胡茂生较书诗画,赋此寄怀》:
名噪三山藉甚时,盈盈一水正相思。
填词争拟李清照,写竹浑如管仲姬。
胜日闻君多唱和,残年怜我独凄迟。
萧然一棹停江上,欲访仙源未有期。(自注:茂生,天台人,隐居囦溪。)
王阿昭
沈春泽《秋雪堂诗删?王阿昭帕上画山水歌》:
六朝花柳香不已,六院家家娇姊妹。
马姬老去遂空群,任侠风流总无对。
五娘贞秀亦翩翩,居然自呼九畹仙。
郝家文珠墨池史,扇头妙楷流云烟。
李郎澹如真慧绝,跌宕成名何必说。
那堪药物减天机,使我怜才素心结。
近来喜得王昭儿,缣素心肠山水姿。
相将盘礴荷花边,悠然落笔态可思。
今日乞昭画一箑,明日乞昭图一纸。
一箑一纸一出奇,寸心灵变能如此。
正欲持此夸示人,侍儿忽贻秋罗巾。
秋罗半幅恣挥洒,远山疏树能有神。
我曾问昭何处得,昭言学画才廿日。
出门看山归想画,聊复寄之游戏笔。
笔端游戏岂易哉?汗汗漫漫皆天才。
收罗八荒贮一笥,半幅神理为其胎。
愿昭从今转精进,眼前腕底多矜慎。
画工气莫稍渐染,伧父手莫轻投赠。
我家太湖烟水头,七十二峰将新秋。
扁舟黄叶载昭去,双眸处处皆淹留。
国朝
陈小住
《本事诗》:“吴兴女子陈小住,为朱十画扇作并头莲。朱十集唐句题之:
可爱深红间浅红,满池荷叶动秋风。
萦回谢女题诗笔,一片西飞一片东。(《曝书亭集》作《题王女史画莲》)又集唐《赠陈较书并索其书扇二首》:
不将清瑟理霓裳,笑倚东轩白玉床。
小叠红笺书恨字,屏风误点惑孙郎。
葡萄美酒夜光杯,夜半高堂客未回。
知我怜君画无敌,且将团扇暂徘徊。”
倩扶
《画征录》:“倩扶,华亭人。善花草,多写意,工诗有集。”
吴媛
《画征录》:“吴媛,字文青,无锡人,自号梁溪女史。善画,有墨荷图,设色菊花,与倩扶并为吴梅村东山胜侣。”
丰质
《画征录》:“丰质,字花妥,兰阳人。妙音律,善演剧,而性度闲雅,焚香鼓琴。好画墨兰,学王觉斯法,花叶舒畅潇洒,绝无拘滞修饰,不得以风尘笔墨忽也。寓居睢州名甚重,陈其年柬侯六叔岱诗云:
闻说睢州女校书,春愁才妥上头初。
今朝人卧梁王苑,歌板糟床只欠渠。
忽忽悟,即于睢州从一贫人,辛苦作家,卒年盖三十云。”
玉台画史别录
朱柔则,字道珠,钱塘人,诗人沈用济方舟室。方舟客红兰主人所,久而不归,道珠遥寄故乡山水图。主人作诗,有“应怜夫婿无归信,翻画家山远寄来”之句,当时传为佳话。方舟妾曰顾春山,道珠尝约春山河诸观梅,得句云:“楼外有梅三百树,美人不到不开花。”其风致可想见矣。
余士珊,长纤先生之妹,幼时随父任滇南。长纤补学博回浙,士珊画野畦图送之,卷中花果,多不能名,盖滇中物也。后归王氏。吴谷人祭酒,题《剔银灯》词,载《有正味斋集》中。
宋秋田藏闺秀扇面甚伙。有陈字陈李山水合笔,字无名老莲子,见《画征录》。李相传是老莲女,未知所据。殆亦如青蚓妻女,偶尔渲染,流传不多,传画家者,未之及耳。周南卿亦有闺秀扇面数十页,鉴别极精。南卿没后,不知归于谁氏矣。
萨克达氏,云贵总督溢庄恪阿思哈公第四女。英煦斋协揆(和)配也。善写生,尤喜以指头画鹰,得其神俊。颜所居曰观生阁。每作画,协揆为之署款。尝于胡书农学士斋中,见所作花草胡蝶卷子,协揆题其后云:“今夏内子得瓯香馆山水册子,遂摹之,始悟花卉难,草虫难,画蝶尤难。盖山水可以添染,花虫则一笔落纸,不可收拾,此内子之独得,不知有合否?请侯高明指谬。”余虽不解画,然于画蝶,每赏之,亦爱则忘丑耶。闺房之雅,洵足媲美鸥波矣。
姚夫人,顾隅东(升)室也。隅东工书画,自颜所居楼曰写山,夫人亦擅绘事。朱西畯(昆田)《题写山楼主人墨梅二绝》云:
墨梅旧数杨补之,今看尺幅横一枝。
尽删海粟百绝句,写山楼有无声诗。
冷蕊疏花色斩新,鲍夫人合管夫人。
问君妩媚何能尔?莫是罗浮梦后身。
张净因,甘泉人,张坚女。幼读书,能诗善画。年二十五,归于黄,事舅姑以孝闻。家贫或以画易米,有长官慕其名求见其诗,净因谢曰:“本不识字也。”嘉庆丁卯卒,年六十七。着《绿秋书屋诗集》五卷。宜兴昊仲伦(德旋)云。
巴延珠,字佛图,伊尔根觉罗氏都统莽鹄立女,溢勤敏。勤敏工写真,其法本于西洋,不用墨骨,纯以渲染皴擦而成,神情酷肖。佛图亲受指法,亦工人物。守贞不字,长斋绣佛以终。
竹垞《清平乐?题吴中女子吕文安画》云:
深闺暇日,偶仿王郎笔。小字亲题无气力,杀粉调铅第一。 圆珠斛得谁家?香车远隔天涯。陌上依然柳色,门前何处桃花。
阮亭《题冯女郎画兰》云:
丐得骚人笔下妍,玉池清照影便娟。
一时弱质辞空谷,冶叶倡条尽可怜。
吕冯画迹,今不可见。姓氏附见两家集中,亦云幸矣。
吴玖,字瑟兮,石门吴南泉女,桐乡程同文春庐继室。性特高洁,工诗善画。初写折枝花,继作山水兰竹,皆出心悟,追踪于古妇人无此笔也。尝画溪山归兴图,春庐题句云:
人间何处觅菟裘?送老溪山一叶舟。
惭愧贤妻招隐意,年年看画过清秋。
嘉兴朱箔,字梅侣,钱孝廉青选室。工楷书,得大令十三行笔法,兼擅墨菊。
柴贞仪,字如光;静仪,字季娴。钱塘人,孝廉柴云倩(世尧)女也。如光适黄介眉,季娴适沈汉嘉,并工绘事。余藏如光杏花春燕、季娴木犀芙蓉,笔意韶秀,可称双璧。
吴规臣,字飞卿,一字香轮,金坛人,吴县顾侣松大令(鹤)室也。以孝行称。画师南田,风枝露叶,雅秀天然。兼精岐黄之术。侣松令米脂,从征喀什噶尔。飞卿留居吴门。夫家母家,皆恃丹青以给。近时女士工画者,嘉兴沈采石(谷)山水,吴顾芳(蕙)花卉,南海黄畊畹(之淑)兰竹,并出冠时。何闺阁之多才也!
陈琼圃,字阆真,号鉏月,钱塘半江司马淞女,归安费锡田室。能诗兼六法。夫亡,誓以身殉,卒年二十有九。其自题山水画册云:
路转千峰一径斜,烟霞深锁野人家。
春来更有幽凄处,开遍东风积谷花。
家住江南杨柳湾,一蓑烟雨打鱼还。
数声芦荻秋风暮,饱看青溪两岸山。
蒹葭深护水云乡,门掩青山对夕阳。
吟罢小楼闲眺望,晚风吹起白苹香。
峰含晚日树含烟,野水微茫接远天。
如此溪山谁领取?风光输与钓鱼船。
极清婉可诵。
山舟学士尝题女史朱雨花画海棠便面跋云:“予犹女适德清许氏,一日归宁,手一扇上画折枝海棠,生秀圆润,署款朱新,字雨花,盖女史所贻也。予叩何人,曰:‘此即五世一堂竹溪戴翁(德清人)之曾孙妇也。’向予慕其家风孝友,尝买棹访之,见其祖孙四世。而五世孙征符方在袵褓,即女史朱所诞育也。夫蚕织针管,是宜所习,不意画手渲染之妙,其朴而能文可知矣。予生平所见闺秀画不一,最上如黄石斋先生之蔡夫人,钱尚书母南楼老人,绰有徐黄遗法,妍丽中气骨古厚,非如吴下文淑恽冰,徒以姿媚一派见长而已。女史年未满三十而技若此。倘得前人名迹,浏览而静摹之,所造当更有进于是者。予故因犹女之请,跋其便面以报所赠。嘉庆八年岁在癸亥二月之末。”此跋《频罗集》中未刊,故亟录之。
吴映瑜,字韫辉,号秋水,靓江孝廉澄女,赵穆亭承杰继室也。与谷人祭酒为族兄妹,工书画。祭酒在都,同寓一室,朝夕评隲擘窠书,似有胜焉。六旬外,犹能作楷。余尝见山水册一,气韵妍雅,洵称合作。
春人赋 晚清 古汉寿易顺鼎实甫 着
易实甫观察骈文诗词数百首,古艳鲜新,善为才语。行卷中曾用回文体成《春人赋》一篇,今为分其顺读倒读之文如左,倒读文云:
晓莺啼恐多,花开半如意。恼人春卷帘,脂涴常添泪。卯醉尊闲,午眠衾腻。少黛愁眉,多香病肺。早唱骊青,暗啼蛾翠。楼上楼,梦中梦,愁旧迎,欢新送。幽灯剪轻,断钩敲重。兜竹云凉,压花雨冻。不整钿螺,罢吹箫凤。瓯玉擎双,篝香倚共。又或落月催歌,留春约舞。错讳穿针,寒惊换纻。药选名佳,茶嫌味苦。削翠摹图,么红按谱。谑转多嗔,疑生偶语。莫怨迟归,谁知久伫。钥兽严扃,笼鹦静 庑。掠借鸾蓖,挝停羯鼓。薄鬓云欹,圆珰月聚。娃仍夜卜,客有春迷。纱笼似隔,佩响先归。遮身聚蝶,逗语争鹂。车引尘香,棹碍波微。斜光碧岫,散影蓝漪。霞如障锦,花似熏衣。喧呈圃兰,净写湖练。莲想跌双,桃羞颊半。园东青踏,浦南翠玩。乃若燕忽帘窥,狸将锦覆。幔雾遮眠,廊霞转步。扇去眸回,弦低指逗。惯砑笺柔,频描管瘦。怨亦成妆,慵先罢绣。黯黯怀春,沉沉睡昼。院曲莺调,阑空鸭斗。至乃篁啼夜静,絮恋春残,塘横爱水,壁复柔烟。当愁怯花,并坐移鬟。凰偕瑟倚,雁续筝弹。廊西住妾,墙东住欢。斛定珠量,奁将珥赠。屋暗愁眠,楼危怯凭。足态频看,真香久听。绿媚烟凝,红娟日亲。縠料身齐,花安髻称。六尺鸾屏,二分蟾镜。一抱怜腰,双飞想翼。立尚香凭,逢偏梦隔。窄袜藏春,宽衾占月。夕夕朝朝,花花叶叶。石白溪清,墙红水碧。
顺读文云:
碧水红墙,清溪白石。叶叶花花,朝朝夕夕。月占衾宽,春藏袜窄。隔梦偏逢,凭香尚立。翼想双飞,腰怜抱一。镜蟾分二,屏鸾尺六。称髻安花,齐身料 縠。衬日娟红,凝烟媚绿。听久香真,看频态足。凭怯危楼,眠愁暗屋。赠珥将奁,量珠定斛。欢住东墙,妾住西廊。弹筝续雁,倚瑟偕凰。鬟移坐并,花怯愁当。烟柔复壁,水爱横塘。残春恋絮,静夜啼篁。乃至斗鸭空阑,调莺曲院,昼睡沉沉,春怀黯黯。绣罢先墉,妆成亦怨。瘦管描频,柔笺砑惯。逗指低弦,回眸去扇。步转霞廊,眠遮雾幔。覆锦将狸,窥帘忽燕。若乃玩翠南浦,踏青东园。半颊羞桃,双跌想莲。练湖写净,兰圃呈暄。衣熏似花,锦障如霞。漪蓝影散,岫碧光斜。微波碍棹,香尘引车。鹂争语逗,蝶聚身遮。归先响佩,隔似笼纱。迷春有客,卜夜仍娃。聚月珰圆,欹云鬓薄。鼓羯停挝,蓖莺借掠。庑静鹦笼,扃严兽钥。伫久知谁,归迟怨暮。语偶生疑,嗔多转谑。谱按红么,图摹翠削。苦味嫌茶,佳名选药。纻换惊寒,针穿讳错。舞约春留,歌催月落。或又共倚香篝,双擎玉瓯。凤箫吹罢,螺钿整不。冻雨花压,凉云竹兜。重敲钗断,轻剪灯幽。送新欢,迎愁。梦中梦,楼上楼。翠蛾啼暗,青骊唱早。肺病香多,眉愁黛少。腻衾眠午,闲尊醉卯。泪添常涴脂,帘卷春人恼。意如半开花,多恐啼莺晓。
广东火劫记 清 闽中梁恭辰敬叔 着
粤东酬神演剧,妇女杂沓,列棚以观,名曰看台,又曰子台。市廛无赖子,混迹其间,斜睨窃探,态意品评,以为笑乐。甚有攫取钗钏者,最为恶俗,屡禁不俊。
道光乙巳四月二十日,广州九曜坊境演剧,搭台于学政署前。地本窄狭,席棚鳞次,一子台内因吸水烟遗火,遂尔燎原,烧毙男妇一千四百余人。焦头烂额断骨残骸,亲属多不辨识,官为攒殓焉。
先一夜,梨园掌鼓者,看守戏箱,假寐场上,见有数红须赤面人,又有无数披头折颈人,叱之寂然。甫交睫,复恍惚如梦,又见有似差役头带缨帽手持铁练者,三十余人,拥入戏棚捉人。惊惧而醒,心知有异,质明以告掌班,转请于司事,欲改期演唱,司事弗许。及金鼓甫作,大鼓忽震裂,掌鼓者觉全身发热,如坐甑中,汗出不止。适扮加官之优人,亦言其戴假面登场时,视台下看戏人面目,皆异常焦黑,二人遂相与托疾俱去。未几士女如云,肩摩踵接,不移时而灾至矣。
是日也,西关有王姓者,家小康,翁媪素忠厚,为族党邻里所称。只一子,已授室矣。忽告翁媪,欲入城观剧,嘱其妇某氏为之栉发,妇于辫顶分四缕辫焉。甫出门,遇友人约往佛山镇置货。初犹以他故辞,不欲往,强之乃偕行。比灾作,则是子已在佛山镇,而翁媪不知也。闻戏场火发,亟率妇往视,则烈焰烬余,有尸似其子者。哭而殓之,招灵设魂于家。其妇自往视,至毕葬竟不哭。翁媪皆恶,呵之谓其无夫妻情。妇第顺受不与辨。未几,其子与友自佛山归,翁媪愕然,称其妇智。因诘其何以确知非夫也。妇言:“当日系四缕辫发,谛审灰烬发痕乃三缕,故不敢哭。然究不知夫之所往,疑虑莫释。晨夕泪痕浸渍枕席间,亦不敢言耳。使非翁媪平日忠厚,是子之不及于难也.几希。
是夕之火,起于看台,而被焚之惨,则由于摊馆。盖署前多奸蠧,包庇开场聚赌者,吏莫能诘。彼时适有南海县文武约会查拿。机事不密,为若辈所觉,预将东辕门关闭。火发时众皆由西辕门走避,拥挤践踏而毙者,约二三百人。居中被焚之尸,有挺立不仆者,有似油炸虾者,有为灰烬堆垛不成人形者,约千余人。其逃出之人,有烧去半头半臂者,有烧去一手一足者,近或至家,远仅至中途,又约毙百余人。使当时东辕门不闭,则南出书坊街,东出九曜坊,所全活当不尠。赌近于盗。林少穆先生为总制时,尝严其禁,不料赌关于火也,如此。
闻是日男妇闯入学政仪门,由考舍抓墙逃避者,尚千余人,意或不在劫数内者乎!更有奇者:番禺长塘街,有寡妇某氏。夫死无子,抚六岁幼女,守志甚。苦是日此女随其婶母观剧。其婶母已烧毙,某氏度其女亦及于难也。廿一早备小匣往收其尸,屡寻不见。忽闻其女呻吟声,出自数重尸下,骇极。倩人将尸逐一移去,则其女尚有气息,只烧去半边丫髻。抱负而归,诘其所以。女言当时并不知火发,只似睡熟梦魇者然,觉动不由己,弗能转身,醒而号呼耳。
犹忆前年珠江大火,花船尽付一炬。当灯红酒绿时,狎客珠娘兴高采烈,不意回禄君之猝至,掣之以俱去,烧毙及溺死约有三千余人,情形惨悼有甚于此。谚云:“乐极生悲。”信然。暇日当详询粤人缕述始末,以为大劫之记念。 眸睐子识。
姗姗传 清 武进黄永云孙 着
姗姗者,字小姗,周姓,戴溪黄夫人侍儿也。母梦吞素珠一粒,觉而娠,群辈卜之,宜男。及姗姗生,咸贺之曰:“是虽女也,当有福慧。”数岁戏于庭,适夫人敕银工制钗,曰:“如一封书式。”珊珊应声曰:“一封书到便兴师。”夫人为之发粲。自是极怜爱之,亲为束发裹足,令从女塾学,得近笔墨。稍长,课之绣,金针鸳谱,一见精绝。禀性婉媚,善伺夫人意,先事即得。夫人每曰:“此吾如意珠也。”幼有洁癖,熏香浣衣,唯恐弗及。凡其服食器用,卒不令诸同伴近之。昼则旁习女红,夜则随夫人合掌诵大士。既退,但闭阁寝坐,终不闻语声。其静心类如此。
丁亥,姗姗年十五,夫人将为之字。而孝廉黄永云孙者,时以下第归里。云孙故倦游,然门外多长者车辙,问奇屦满,劈笺调墨,日不暇给,思得丽姝为记室。厥配湘夫人,才而贤,相与谋之曰:“是欲副余,天下岂有樊素、朝云其人者乎?即有之,当以礼聘。”而云孙负相如之渴,所好又特异,每曰:“丰肌肥婢,佣奴配耳。昭阳第一安在?吾宁筑避风台俟之。”以故薄游于广陵、姑苏之间,几于红粉成阵,而卒无所遇。
一日为黄夫人六袠初度,云孙以族之犹子,从而捧觞焉。姗姗侍夫人出,常妆便服,迟迟来前。鬂云肤雪,柔若无骨,而姿态闲逸,娟娟楚楚,如不胜衣,立而望之,殆神仙中人也!云孙瞥见心荡,私自念曰:“其道在迩,求之则远。彼美人者,真国色无双矣!”时亲族毕集,群进而寿。姗姗延伫既久,云孙得数数目之。姗姗面颊发赤,为一流盼而已。礼毕,遽随夫人入。云孙怅然别去,赋《浣溪纱》一阕。于是呼媒者告之故,使通殷勤。而夫人重惜之,不欲以备小星之选,固拒不许。云孙书空无聊,计无所出。乃夫人之长君来玉、次君雪茵,固善云孙,力为之请。夫人曰:“吾以掌上抚之,极不忍使为人作妾。”必欲为云孙请者,有珊珊在。命家妪以其私询之,姗姗不言。妪曰:“是前称寿者,恂恂少年,吾闻其才名冠江南,捧砚司花,犹胜党将军羔酒。且私心慕子,唯恐不得当也。唯夫人命,可乎?”姗姗首肯。先是,里中贵子弟,为夫人内姻者,咸愿以金屋贮姗姗。姗姗闻之,辄大恚。至是闻妪言,为一破颜,以是知其心许云孙矣。即报可,云孙大喜过望。湘夫人出私资聘之。
是时适当顺治戊子十月,诸应春官试者,悉北上。云孙将诹吉娶之偕往,以父命不果,且促之驾,不得已,治装将去。而闻姗姗忽遘疾,云孙为留竟月,延医治之,意殊怏怏不欲行。使者传夫人语曰:“儿疾在我,云孙岂以一女子病,而辍试事?”越夕,仆夫促行,其友许圣本等饯之郊外。云孙赋《减字木兰花》一阕志别曰:
东君有意,知许梅花花也未。小漏春光,怎禁西风一夜霜? 凄然相对,花底温存花欲泪。残月如弓,几剪灯花又晓钟。
遂去。而姗姗病益剧,医来犹强起栉沐,然已骨立不支,似犹举首盼泥金也。既又闻云孙被放,愁容憔悴,捧心而泣。夫人再三慰谕曰:“若何所言,但告我!”姗姗曰:“妾命薄,辱夫人膝下十六年于兹。无禄早世,不得长侍阿母,夫复何言?”夫人固问之曰:“岂有思于云孙耶?”姗姗长吁瞪目,顾左右曰:“扶我扶我!”起而顿首曰:“郎君天下才,眷我厚。今试北,非战之罪,乃以妾故也。且妾夜者梦持檄召我,冉冉登云而去,意者在瑶池紫府之间。为我谢郎君!生死异路,从此辞矣!”抚枕泪落如雨,自后不复进药,数日竟死。
死之三日,云孙抵家,湘夫人泪光莹莹然犹在目也。云孙曰:“将无妾面羞郎,来时未晚耶?”湘夫人曰:“不然。坐定,吾语若。”叹曰:“吁!姗姗死矣!”云孙既内伤姗姗,居平忽忽不乐,幽思隐恸,时结于怀。尝以一杯临风告于灵曰:“吾将入海,乞不死药、返魂香以起之,则三神山有大风,引舟不能到。欲得少君方士之术,上天入地求之遍;而七夕夜半,未及比肩,无誓可忆。佳人难再得,当复奈何?”然其后姗姗亦数入梦,是耶非耶?不可向迩。于鳞《李夫人歌》云:“纷被被其徘徊,包红颜其弗明。”两语俱神似。或云:“姗姗从夫人虔修彼法,先以净体化去,不效梁玉清累太白。”理或有之,大要使白骨可起,则月下风前,呼之或出。《牡丹亭》一书,不得尽谓汤若士寓言也。姗姗既死,三阅月,同里墨庄书史为之传。
论曰:余闻姗姗遗事甚详,其吴娃紫玉之流与!或曰:“天下多美妇人,何必是!”此情侬之言,不足为云孙道也。云孙登堂乍逅,未得再顾,而钟情特甚,岂冶色是溺,盖亦叹为才难者乎!史称阮嗣宗醉眠邻女炉侧,及其既死,又往哭之,可谓好色不淫,云孙近之矣!
〖张山来曰:才嫒遭妒妇,吾甚恨之。今黄夫人贤德如是,而姗姗不克永年,岂彼苍亦妒之耶?〗
太恨生传 清 徐瑶大壁 着
太恨生,东海佳公子也。与余形影周旋,神魂冥合,因熟悉生情事。生父司李公望重一世。生承家学,折节读书,当代名流,咸倾其才调。丰神俊迈,性孤洁寡欲,未尝渔非礼色。娶元女夫人,婉嫕贞淑,生相敬如宾。夫人尝谓生曰:“吾夙耽清净,苦厌凡缘。膝下芝兰,幸蚤林立,生平志愿已足。当觅一窈窕,备君小星,吾即守斋戒,绣佛长斋,不复烦君画眉矣。”生曰:“自卿为余家妇,门庭雍睦。方期百年偕老,岂忍令卿诵《白头吟》耶?虽然,卿业有命,余宁矫情?第选妾须德才色皆备乃善。正恐书生命薄,难获奇缘,有辜卿意耳。”
先是太原某,世为洞庭山人,以贫故,赁其妻为生子保媪。未几,某死,遗一女无依,寄养豪右某家。某家妇悍,名曰养女,实婢畜之。女受困百端,无生理。媪恚甚,往争曰:“向固以吾女为若女,而女困辱至此,于义已绝,吾挈女去矣!”某家咸憎女,听媪挈归生家,年十六矣。女虽支离憔悴,而柔婉之态,楚楚动人。夫人一见绝怜之,亲为熏沐。教以女红,无不精致。
时戊辰冬,生自茂苑归,问所从来。夫人语之故,因谓生曰:“曩欲为君置妾,而难其选。今此女明慧端懿,乃天赐也。亦有意乎?”生昵而笑曰:“唯卿所命。”生母亦见女贤,密谕媪,欲为生成之。会生仍往茂苑,寻丁外艰,事遂寝。居半载,夫人乘间谓女曰:“吾视汝德性贞醇,体度庄雅,虽名闺淑媛,无以过之,岂宜为庸人妇?吾郎君才品风流,真堪婿汝,当以赤绳系汝两人。幸事获济,即妹视汝,汝盍早自决计?”女沉吟未答,既而泣拜曰:“妾惸惸母子,困苦伶仃,来托宇下。夫人遇妾,谊逾所生,常恨碎骨粉身,不足为报;生死祸福,敢不唯命?今所以不轻一诺者,诚虑人心叵测,事变难知;三生缘浅,好事多磨折耳。幸辱夫人与郎君约,郎君家世清华,先业未竟,当勉图光大,努力青云,慎毋以儿女情长,令英雄气短。且太夫人春秋高,承欢养志,端在郎君。讵可牵惹闲情,致乖色养?一也。郎君与夫人,鸡鸣戒旦,鸿案相庄,万一割爱分宠,遗刺绿衣,妾罪大矣!二也。郎君外服未阕,大节攸关,妾当珍此女儿身,俟除服后,上启高堂,明成嘉礼。倘稍逞情缘,冒嫌涉疑,妾不足惜,人其谓郎君何?三也。诚如妾言,妾无悔矣。”夫人笑曰:“固知汝有心人也。好自爱。”因具以告生。生惊喜曰:“安得此大学问语!谨受教。”自是生必欲得女,女一意以身委生。而夫人亦唯恐不得当也。
大率女之为人,性殊灵警,而严于举止;情极肫恻,而简于言笑。居常女伴相征逐,女独靓妆凝神,萧然自远。终日坐阁中,专理刺绣,影匿形藏,非媪呼,不入中堂。间遇生,辄遥引,以故终岁同处室中,绝未通一言。生情不自禁,欲得女一晤语,倩夫人为介,女难之。夫人固请曰:“郎君无他意,第欲共汝作良友相酬对耳。”至则俨容端坐,双目瞪视而已。然生亦以远嫌,不敢数请相见。即女见生,必邀夫人与俱,乍语乍默,若近若远。间或并坐月中,偕行花下,各陈慰勉之辞,半吐愁思之句。虽情好愈挚,而燕昵俱忘。历三年不及于乱,夫人每从旁戏曰:“汝两人内密外疏,何乃无风月情?”生卧室与女妆阁虽隔绝,而室密迩。生中夜朗吟,与女刀尺声,时相答也。
女尝谓生:“郎君惊才逸韵,妾如获侍巾帻,永伴文人,素愿已惬。第自恨未娴翰墨,他日香奁中,弗克供捧砚役,奈何?”生笑曰:“以汝夙慧,奚患不识字耶?结褵之后,汝备弟子礼奉余为师,灯前月下,授汝《女论语》、《孝经》及古诗词,何如?”女点首曰:“尚须教我《法华》、《多心》诸经也。”随口授《关睢》数章,并解说意义。女微笑覆之,不失一字。生出外,女随夫人过书斋。视几砚上尘,拂拭之;图籍纵横者,整齐之;庭花色悴,则汲水灌之。性爱焚香,竟体芬郁袭人。雅好淡素妆,荆钗裙布,必整必洁,泊如也。生每遗以香钿诸物,必坚却之,或以夫人命始受。生常倩制一锦囊,不可。强之,则云:“俟两年后为郎制之。”其谨慎识大体如此。
始女寄养某家时,嫉女殊甚,至是,闻女美且贤,乃大悔。遂改养女为养媳,诱媪兄及侄,坐侄主婚,而以媒氏属媪甥,更为流言以捍生曰:“女固某家妇也,而生实图之。”生有忤奴利其金,因挟为奇货,于媪前作楚歌,而阴告某家,且授之计。生素以名义自持,又见肘腋间,多媒孳之者,犹豫未决。会以事远出,某家闻之,疾令媪甥持五十金为聘,给媪兄劫媪使受,约某日来娶。生归,益错愕,不知所为,夜同夫人谓女曰:“吾向以汝为囊中物,今变起不测,势难复挽,奈何?”女曰:“妾计决矣!倘事势穷促,以死继之;否则祝发空门耳。外此非妾所知。”生曰:“汝奈何轻言死哉?余与汝缠绵情境,三载于兹,居恒晤对,俨若宾师,情固难抛,义则可判。今奸人逐影寻声,将甘心于汝。万一以余故轻生,外间耳食,其以汝为何如人?杀身不足以雪恨,只增余悲耳!且汝纵弗自惜,独不念汝母乎?唯向空门乞命,于计较可。办香供佛,畲当一以资汝。然汝凄凉禅榻,断送青春,余又不忍令汝出此也。”女欷歔久之,曰:“嗟乎郎君!今生已矣!”面壁长号。生频呼之,不复应。时壬申正月十二夜也。
先是女密藏酖与剪于衽,为女伴所觉,搜去之。至是,乃手制女僧冠服,促媪于试灯夕,偕入尼庵。临行,夫人持女痛哭,不忍舍。左右皆掩泣,莫能仰视。生但目送而已,虞辞楚帐,嫱离汉庭,不足喻其悲也。庵内老尼诘其事,不肯为女剃度;哀恳再三,终不许。而某家侦知之,惧有变,急倩媪妯娌趋庵中,防护甚严。女自度不免,中夜起,呼媪哭曰:“母乎!儿至此命也夫!为传语。”语未毕,气结不能出声。媪急抱持之曰:“儿欲何言?”女欲言,复大哭晕绝,如是三。良久始曰:“儿与郎君,迹若路人,分喻知己,生平志念,皎如日星。本期办一死以报郎君,今流离转辗,计无复之。求死不得,求为尼又不得,命之穷也,一至于斯!天实为之,其又何尤?儿为郎君,涩眼全枯,惊魂久散,顾念死出无名,徒令枉死城中,增一业案耳。今与郎君恩断义绝矣!天荒地老,永无见期!好谢夫人,善慰郎君,勿复以儿为念,即视儿作已死观可耳。”言讫,母子相抱大恸,仆佛前。而某家人舟适至,蜂拥入庵,挟女而去。
生自与女诀别后,心摇意乱,忽忽如有失。及媪归述女言,益狂惑失志,触目神伤。夫人忧之,且慰且让曰:“吾本欲为君缔此良因,不图变出非常,累君至是。虽然,君自与女无缘耳。君向不早为之所,因循蹉跌,坐失事机。迨奸人计赚时,以君之力,犹足与争,挺身而前,未必无济。乃袖手任其鼓弄。今大事已去,悔恨何及?且天下岂少良女子,而独沾沾于是为!”生仰天太息曰:“夫人休矣!余非登徒子,誓不效杂情奴态,暮翠朝红。自见女后,毕世悃忱,无端倾倒。试问遇合之奇,有如此女者乎?我见犹怜,有如此女者乎?两心相得,有如此女者乎?乃婉娈一室之中,荏苒三年之久,余亦非鲁男子也。所以禁欲窒私、坐怀不乱者,亦冀正始要终,各明本怀耳。事幸垂成,一朝云散,若以丹诚所感,虽灭顶捐躯,亦复奚恤!顾乃咽泪吞声,甘为奸人所卖,诚欲以礼相终始也。鼠牙雀角,适足增羞,抑岂令卖菜佣持我短长乎?今而后,余终当以情死耳!血殷肠裂,骨化形销,此恨绵绵,宁有穷极!卿勿复生别念,纵使贤如络秀,丽若绿珠,不能易此恨矣!”自是益不自聊赖,或竟日枯坐,或彻夜悲歌,积久遂成心疾。
余见且伤之,为作《咄咄吟》一卷,《情忏词》一卷,以广其意。且生与女相爱怜若此,而卒不相遇,真堪遗恨千古,乌容秘而不传?而不知者,反以女为生口实。因详述之,以告天上人间,千秋万世之情痴有如生者。
幻史氏曰:余观生与女,发乎情,止乎礼义,岂寻常儿女子所得拟乎?当其适然相遭,理既允当,于势又便,况有阃内以作之合,如此而不遇,岂人生快意之事,造物者故厄之,使弗克有终耶?不然,生与女命实不犹耶?然迹其后先言行,女非有意负生者,形禁势格,变至无如何耳。而生也宁守经,毋达权,事固弗易为流俗道。悲夫!语云:“未免有情,谁能遣此?”余又感乎以礼相闲者之情,尤不能已已也。
〖张山来曰:吾不知太恨生守经之心为何心,不唯有负此女,抑且负元女夫人矣!〗
虞美人传 清 沈廷桂
虞美人者,众香国之西府人也。其萱堂将产时,有天降帝女之姿,故同母十姊妹,而美人独以好女儿擅名一时。面如梨花,额如宫梅,腮如仙杏,唇如夭桃,舌如丁香,笑如秾李,睡如海棠。而又簪以玉簪,饰以宝珠,披以芙蓉之裳,系以石榴之裙,佩以瑞香之囊,踏以牡丹之鞋,虽古之琼花公主、花蕊夫人,不是过也。然兰心素洁,轻薄子或挑以舜华之同车,或诱以芍药之相谑,终莫得其含笑一顾焉。
有若耶溪君子闻而慕之,聘以菱花玉镜台。当丽春时节,以木兰船载之而归。归则别造蕊珠宫以居之。其宫以蔷薇为架,辛夷为嵋,荷花为四壁。内设合欢之床,剪春罗以为帷,悬绣球以为彩,剪秋罗以为帐,聚玫瑰以为衾,集菊花以为枕。侍儿辈或煮山茶,或斟酴醾酒,或进红莲饭,或蒸蕙肴,或烹葵羹。环列者皆素馨之流亚。既而焚夜来香,燃金灯,烧玉烛。通以絮语,欢以夜合。由此遂如双飞蝴蝶矣。其后君子以折蟾宫桂,入为紫薇郎,而美人亦受金花诰,为命妇。一日有神人自称水仙,渡夫妇二人凌霄而去。
赞曰:花媚如人,人丽如花,两美命并,艳绝韵华。
黄竹子传 清 吴兰修
黄竹子,名筠香,代北人。六七岁,苦饥,母鬻以食,归大同张氏。张故业梨园,饮以熏,寝以檀,语笑于群艳,居红牙绿绮间者数年。双鬟掠削,妙人也。当是时,云中女伶极盛。绣阁珠帘,万花齐艳。竹子乃淡妆雅服,玉骨珊珊。花灯晨夕,一上氍毹,令人心爽,时目为竹夫人云。未几梨园构祸,各星散,竹子遂匿民间。
有琅琊生者,客大同,访得之,各相慕也。约入城,居其姊袁氏家。生过之,曲榭回廊,迷不得路。竹窗昼静,鹦鹉呼茶,香奁之福地也。竹子性好洁,香炉茗碗,净若道人。见生来,喜甚,竟日清谈,间以雅谑。抵暮,留生曰:“胡麻饭熟,愿阮郎无促归也。”生诺,由是屡匿不出。竹子固不乐风尘者,辄忤俗,见生独倾心焉,以故负妒。至有欲为沙咤利者,生力护之,竟免,乃益德生。或怂于张氏,索之急。张故忍人,笞凤鞭鸾,辄加毒手。其女小鸿,尝死之。临行,执生手曰:“此归又罗虎口。若得了侬业债,则寒食梨花,求麦饭一孟,纸钱一束,上真娘墓一吊。薄命人死无恨耳!”各泣下。既深自闭匿,日称病。张苦虐之,饮泣而已。稍语其假母曰:“儿郎外誓不见一客。肉可糜,心不可夺也。”张闻,虐益甚。
适生试京兆,道经访之。秋容憔悴,殆不可支。叹曰:“坐视骨肉狼藉刀锯之下。有心者当为分痛,况仆哉!”以金啖张,竟挟入都。竹子素工琵琶,唱可怜侬曲,哀感顽艳,至是乃更为吴声。生每擫笛倚歌,以迟声媚之。时酒阑起舞,未终,即投怀笑语。然竹子欢而能节,语生曰:“试期且迫,日以声色累卿,愈增孽障。左右砚席清谈何如?”生益敬之。
无何,张使索至,捧泣欲绝。生曰:“无虑,终相救耳。”遣仆护归。抵家,泣且尽矣。生试罢,谋脱之。张索金五百,生许之,而措于其戚。次日,张作书绝生。生大惊,使仆视之,竹子方拥彗,呼使人谓曰:“郎君好自爱也。”掷一囊促使者归。生启之,断发尺许。是夜遂经,时年十九。
磋夫!竹子薄命人也。生语予曰:“竹子有菊癖。所居种满隙地。常曰:‘爱其清瘦如侬耳。’又喜听蟋蟀,谓:‘渠能道侬心事也。’”吁!亦可怜已。
金华神记 宋 高邮崔公度伯易 着
淮海张邦基曰:“崔伯易尝友《金华神记》,旧编人《圣宋文选》后集中,今亡此集。近读《曲辕集》复见之,因载之以广所闻云。”
汁人有吴生者,世为富人。而生以娶宗女,得官于三班。嘉佑中罢任高邮,乃寓其家于治所,而独与兄子赍金缯数百千,南适钱塘,道出晋陵,舣舟于望亭堰下。是夜月明风高,生乃危坐舷上,颓然殊不有寝意。久之,忽有裶衣披发持刃炬自竹林间出者,后引一女子冠玉凤冠,曳蛟绢文锦之衣,颜色甚丽,而年十八九耳。生见而惊。俄顷至岸侧,回叱裶衣者,曰:“可去矣,无久留也。”于是灭炬泣拜而去。女子即登舟而坐,谓生曰:“见向来裶衣者乎?此君之夙仇也,而索君且数十年矣,乃今方得之,第以我故得免。不然,今夕君当死其手!”生闻益惊骇不自安。女子笑曰:“君怯耶?”即以金缕衣置肩上,生稍安。乃问曰:“若神欤?其鬼耶?”女子曰:“我非人,亦非鬼,盖金华神也。过去生中,尝与君为姻好,窃知将有所不济,故相救尔。今事已,我亦当去君矣!”遂去不复返顾。
生以目送,至于林中不见。将掩关,忽睹女子坐其后,生大惊。女子笑曰:“知君怯,故相戏。安有数十年睽索,一旦邂逅而速往者耶?”遂相与入舟中,取酒共饮,其言谐谑,悉如常人。然生诫曰:“毋高声,恐兄子之知。”女子曰:“我声特君可闻。他人虽厉声,亦不能闻也。”生益疑,窃自惧,曰:“此果神也,固无所惮;倘鬼,则必有所畏矣。”因出剑镜二物示之。女子曰:“此剑镜尔,精与鬼则畏。夫阳剑,物而有威者也;鬼,阴物而无形者也。以无形而遇有威,是故销铄其妖,而不能胜,故鬼畏剑也。镜亦阳物而至明者也,精亦阴物而伪变者也,以伪而当至明,是故暴着其形,而不能逃,故精畏镜也。昔抱朴子尝言其略,而我知之且久矣,乃欲以相畏乎?”生惧起谢曰:“诚无他意。”至明起谓生曰:“舟揖已有晓色,势不能久留,当与君子诀矣。君后十年,游华山日,多置朱粉于路隅,梧桐下,扬之。虽然,君今不可终此行,恐复不济也。”因索笔题诗一章曰:
罗袜香消九九秋,泪痕空对月明流。
尘埃不见金华路,满目西风总是愁。
书已,辄复流涕歔欷而去。明日思其言,遂回棹,不复南去。复以其事语人,人或诘其兄子,果亦不知也。
春娘传 宋 汝阴王明清 着
京师孝感坊,有邢知县、单推官并门居。邢之妻即单之姊也。单有子名符郎,邢有女名春娘,年齿相上下,在襁褓中巳议婚。宣和丙午夏,邢掣家赴邓州顺阳县官守,单亦举家往扬州待推官缺,约官满日归成婚。是冬,戎寇大扰,邢夫妻皆遇害。春娘为贼所掳,转卖在全州娼家,名杨玉。春娘十岁时,已能读语孟诗书作小词,至是娼妪教之乐色艺事,无不精绝。每公庭侍宴,能将旧词更改,皆对有着摸处。玉为人容貌清秀,举措闲雅,不事口吻以相嘲谑,有良人风度,前后守倅皆眷之。
单推官渡江,累迁至郎官,与邢声迹不相闻。绍兴初,符郎受父荫,为全州司户。是时一州官属,推司户年少。司户知杨玉甚慕之,玉亦有意而未有因。司理与司户,契分相投,将与之为地,畏太守严明,有所未敢。
居二年,会新守至。守与司理有旧,司户又蒙青睐,于是司理置酒请司户,只点杨玉一名侍候。酒半酣,司户佯醉呕吐,偃息于斋。司理令杨玉侍汤药,因得一遇会以遂所欲。司户褒美杨玉,谓其但多才艺。因曰:“汝疑是一个名公苗裔,但不可推究果是何人。”玉羞愧曰:“妾本宦族,流落在此,非杨妪所生也。”司户因问其父是何官何姓,玉涕泣曰:“妾本姓邢,在京师孝威坊居,舅在幼年许与其子结婚。父授邓州顺阳县知县,不幸父母皆遭寇殒i命,妾被人掠卖至此。”司户复问曰:“汝舅何姓何官?其子何名?”玉曰:“舅姓单,是时得扬州推官。其子名符郎。今不知存亡何如?”因泣下。司户慰劳之曰:“汝日日鲜衣美食,时官皆爱重,而不为轻贱,有何不可?”玉曰:“妾闻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若即嫁一小民,布裙短衣,啜菽饮水,亦是人家媳妇。今在此中迎新送故,是何情绪?”司户心知其为春娘也,然有所处而未敢言。
后一日,司户置酒,为司理召杨玉佐樽,遂不复与狎昵,因好言正问曰:“汝前日言为小民妇,嫁亦甘心。我今丧偶,无正室,汝肯嫁我乎?”玉曰:“丰衣足食,不用送往迎来,此亦妾所愿也。但恐新孺人归,不能相容。若见有孺人,妾自去察知,一言决矣。”司户知其厌恶风尘,出于诚心,乃发书告其父。
初,靖康之难,邢有弟号四承务,渡江居临安,与单往来。单时在省为郎官,乃使四承务具状,经朝廷径送全州,乞归良续旧婚。符既下,单又致书与太守,四承务自赍符并单书到全州。司户请司理召玉,告之以实,且戒以勿泄。次日,司户自袖其父书,并省符见太守。太守曰:“此美事也,敢不如命。”既而至日中,文引不下。司户疑其有他变,密使人探之。见厨司正铺排开宴。司户曰:“此老尚作少年态也。错处非一,此亦何足惜也。”既而果召杨玉侍候,只通判二人。酒席半,太守谓玉曰:“汝今为县君矣,何以报我?”玉答曰:“妾一身皆明府之赐,所谓生死而骨肉也。何以报德?”太守乃抱持之,谓曰:“虽然,必有报我。”通判起立正色谓太守曰:“昔为吾州弟子,今是司户孺人。君子进退当以理。”太守踧踖谢曰:“老夫不能忘情。非府判之言,不知其为非也。”乃令玉入宅堂与诸女同处,始召司理司户四人同坐,饮至天明,极欢而罢。
晨州朝视事,下文引告翁妪。妪出其不意,号哭而来。养女十余年,用尽心力,今更不得别见。春娘出,谕之曰:“吾夫妻相寻得着,亦是好事。我数年虽蒙汝养,所积金帛亦多,足为汝养老之计。”妪犹号哭不已,太守叱之使出。既而太守使州司人自宅堂接出,玉与司户同归衙。司理为媒,四承务为主,如法成婚。
任将满,春娘谓司户曰:“妾失身风尘,亦荷翁妪爱育,亦有义姨妹情分厚者。今既远去,终身不相见,欲少具酒食,与之话别如何?”司户曰:“汝昔事,一州之人,莫不闻知,又不可隐讳,此亦何害!”春娘遂设盛筵,就会胜寺请翁妪及同列者十余人,会饮。酒酣,有李英者,本与春娘连居,其乐色皆春娘教之,常呼为姨,情极相得。忽起持春娘手曰:“姨今超脱出青云之上,我沉沦粪土之中,无有出期。”遂出声坳哭,春娘亦哭。李英针线妙绝,春娘曰:“吾司户正少一针线人。但吾妹平日与我一等人,今岂能为我下耶?”英曰:“我在风尘中常退步,况今日有云泥之隔,嫡庶之异,若得姊为我方便,得脱此一门路,也是一段阴德事。”春娘归以语司户。司户不许曰:“一之为甚,其可再乎?”既而英屡使人续求,司户不得已,拚一失色,恳告太守。太守曰:“君欲一箭射双雕耶?敬当奉命,以赎前此通判所责之罪。”
司户掣春娘归,舅姑见之,相持大哭。既而问李英之事,遂责其子曰:“吾至亲骨肉,流落失所,理当收拾。今更旁及外人,岂得已而不已耶?”司户惶恐,欲令其改嫁。其母见李氏小心婉顺,遂命之居。居一年,李氏生男,邢氏养为己子。
符郎名飞英,字腾实,罢全州幕职,历令丞。每有不了办公事,上司督责,闻有此事以为义事,往往多得解释。绍兴乙亥岁,自夔罢倅,奉祠寄居武陵,邢氏李氏皆在侧。当时士大夫具言其事,无有隐讳,人皆义之。
贞烈婢黄翠花传 清 阀名
黄翠花,予家媵婢也。幼鬻林氏,从嫁而归,年始垂髻,玉立亭亭,纤腰如削,大有林下风致。虽处青衣,而修洁自饬,耻与阘茸为伍。非奉使令,不妄出入。每见生客,则赪颜赤颊,若无以自容。主妇觉其意,少所差遣。其母再适人,闲来省婢。婢未尝正视,终不与交言。其天性激烈,不失礼如此。同室婢肥而善淫,婢恒鄙之,不与共饮食。因播为谣啄,欲以污婢。婢闻大恚,将与偕死,其人惧匿他所。婢终日涕泣不食。主妇譬晓百端,坚卧不起,次早失婢所在。踪迹之,则溺死于西河之浒,出视其尸,面色如生,结束紧密,闻者皆叹异。
先是,余爱婢美且贞,欲纳为簉室,闻之婢,婢心许之矣。然每相遇,弥自矜严,凛然不可犯。既而室人以其性刚劝沮,余事以不谐。后见婢则凝涕怨绝,殆恨余之以非礼餂者。而同室婢,则用此污蔑,遂愤恨以致死,余不能无遗憾焉!死阅月,一日见梦于余,楚楚可怜,若有所恳者。揣其意,盖欲余出一言以美之也。既醒,灯影荧荧,秋风飒飒,犹疑婢之在侧然。挑灯起草,援笔而为之传。
稗史氏曰:“昔《五代史》载王凝之妻,携幼子归其夫丧,将止逆旅。逆旅主人牵其臂出之。妇泣曰:“身为妇人,此手乃为人所执耶?不可以一手故并污吾身。”乃自引刀断其臂。又高邮露筋祠,宋米芾刻石纪事:相传有女子随嫂氏,夜过此。天阴蚊盛,嫂借宿田家,女坚执不就,独宿草莽中,遂以蚊死,其筋露焉。今婢因一言之污,不惜以死自明。视二女之事,何多让焉!抑彼婢也,而能若是,不尤足多欤!名以贞烈,诚当之而无愧云。
花仙传 清 阁名
花仙姓郎,名王娟,小字国香,行五。其祖本人国朝勋旧之裔,以防御出镇浙江。世袭,至乃父,由甲科历官江左。乾隆癸未,奉诏出旗籍,遂居杭州。其母干夫人,佞大士虔甚。一日谒天竺,至湖上花神祠,群花玉立,西廊一红衣仙子执兰者,娟艳无比。夫人凝视不忍去,因戏曰:“何修得如是女郎,当偶以绝代才婿。”既归遂孕,是时夫人已四子四女矣。甲申中秋夕坐月下,不觉漏深,恍惚于蝉娟玉阙之中,复见红兰女子,而不知为梦也。次日子夜,花仙生。有宿慧。弱龄就女傅数年,书无不览,尤熟昭明选,故文字无不能之。小楷学灵飞麻姑,端秀工丽。善花卉,或以针代颖,亦如天成。诸兄悉雅善歌吹,花仙娱母和以笛,兼及朱丝红牙,不惟合拍,迥异凡响。风前铁马声,哀怨感人,而花仙自幼喜闻之。父兄继宦江淮间,居不一处,然必楼。而雨铃风铎,与横竹焦桐相答应,故所在彩云明月,皆为变容,花仙亦凄绝也。
既长,失怙,随母兄出知沛县。江南诸显族,多求聘者。夫人皆挥麈却之。无何,夫人病弥留时,谕诸子曰:“五妹非寻常人,相攸,宜慎选快婿,虽死何憾。否则,非孝子也。”仲子蠡湖泣受命,奉母丧归,设奠西湖之上。钱江内戚相吊者,见花仙素妆哀艳,如白衣大士,拈出浴新莲,莫敢迫视。
许桐柏孝廉之配,亦在座中。归而语桐柏曰:“适舟中欲为小诗,状其美,觉飞燕瘦而玉环肥,皆不足比,仅得‘坐立如图画’五字而已。”桐柏跃然曰:“衢州太守之弟,舒香郎者,少负异才,难其偶。予曾见所著文字,惊叹纳交。仪表又复俊伟,如玉山宝剑,与花仙殆双绝乎!”遂检行囊,得香郎自书《铁马词》一曲为之媒。蠡湖读之喜。因为给花仙为往昔才人所作,花仙喟然曰:“太白仙才,诗书两绝,令人有汉武相如之想。”蠡湖喜愈笃。
天台别驾,方藕堂小士也,为蠡湖至戚。闻而异之,偕桐柏寓书于香郎之兄缓亭太守。太守陈其故于太恭人,大喜慰。命香郎泛舟如杭,与蠡湖藕堂会饮于桐柏山房,一如姻好,一时名下士竞为之记。而铁马蹇修,不翅秦楼箫管矣。
乙巳冬时,将迨吉,花仙适伤暑,即小嗽。而香郎之母忽病疟。花仙窃忧之,而嗽愈笃矣。蠡湖素友爱,时时状香郎好处,如绘小影,且曰:“得才婿如此,何可久病。”不知病者畏病,乃适增病。不得已就医姑苏,去衢益远。太恭人感其孝,命香郎遣使寓书问病状。
花仙已自虑不起,和泪溃墨评书,藏之为殉葬计。元旦犹艳妆,倩扶相贺。阅三日预知化期,迓诸子垂涕作别,举室皆啼嘘不能仰视。凡所制诗字,及琴书玩好之物,皆预焚。自随嫁衣朱翠值累万,亦归祝融,旗俗也。五日立春得句云:“莫恨春归花始发,可怜花落在春前。”翊日倩画师,图其终容,拜兄嫂而进之。泪涔涔曰:“恨宁有极!”言次忽曰:“菩萨来矣!”遂殁。诸姊哭之。约两时许复苏,不复能言,但自解两臂金钏交仲兄蠡湖,以目示意。蠡湖大哭曰:“吾当以图钏诸物手付香郎也!”丙午春,正月六日,申刻仙去。距生年二十有三。
讣至郡,阁署大惊,争讳饰以闻。而香郎魂梦感通,屡有奇验。迨赠物至,遂大哭,而燃之以烛,同室往救幸而免。但焚铁马玉墀一角,花阑石凡门盟词尚在。拈兰渥卷,意注所天。图外一匣,藏所制红绣囊一片,乃病中未竟之作。金牙枝香囊绣帕一,玉坠香房一,扇腕钏一,曾着足绣舃一双。花仙既殁,凡郎及姻娅及闺秀之识花仙者,闻其异无不涕零,或祭拜于花祠殡室云。
薄命曲 清 孙学勤
苏台恨事,粤邸奇闻,聊资嫠妇之吟,敢诩骚人之赋。则有女系沈园,张雀屏于白下:郎非蔡仲,托麟趾于乌衣。鸠媒作合,巧勾酿蜜之蜂。雁婿领颃,误认穿花之蝶。既无完璧良谋,信乎女子非难养;全设空城幻计,陪了夫人又折兵。狂态复萌,遂致鹊巢俱毁;狡谋既败,乃思兔窟别营。舟泛捧心西子,客岂大夫;夜奔蹙额文君,卿非司马。谁唱阳关,触目尽恨山怨水;自歌薄命,栖身在瘴雨蛮烟。无何青鸾孤镜,嗟我良人。黄鹄长吟,哀兹浪子。小玉复生,不藉黄衫之客;双文虽嫁,欲依白发之亲。久矣莺花无主,谁借东风?幸哉桑梓有人,重归吴地。事异会真,难陈幽怨;词非长恨,只述孽缘。看此日源归星宿,几同掬水之羞;倘明年春到江南,莫惹游丝之系。词曰:
西风瑟瑟朔风寒,听说吴娘心转酸。
自古红颜同一哭,琵琶新调客中弹。
相传本是吴江女,待字年年金屋贮。
娇养深闺二十春,秦楼愿结吹箫侣。
多情枉说蔡中郎,张绪风流李益狂。
蝶使蜂媒频扰攘,郗家妙选在东床。
芳姿落尽殷红色,洞口桃源渔父入。
漏泄春光未几时,失身误嫁偷花贼。
生成薄命巳如斯,浪迹萍踪任所之。
瞻望父兮瞻望母,泪珠湿透手中丝。
凄惶漫比商人妇,明月空船惭忍垢。
诡托虹桥自有家,痴情肯信甘言诱。
轻舟晓夜走珠江,独对菱花恨满腔。
翠羽明珠挥霍尽,终风强暴世无双。
王魁岭外今年死,又哭天涯轻薄子。
郎自寡情妾自悲,落花无主随流水。
他乡强作未亡人,魂梦依依了夙因。
不惜波心拚一死,高堂尚有望儿亲。
妆奁已典囊无物,斗室长斋惟绣佛。
一日思亲十二时,身留只为双亲屈。
同乡高谊感诸君,共醵金钱赠练裙。
十幅蒲帆归白下,不须惆怅怨行云。
我闻此事常三叹,失路谁悲肠欲断。
倾城倾国类如斯,柳丝莫漫因风乱。
武进沈姓,家小康。有女容华绝代,见之者无不惊为天人,远近耳其名,争聘之。其父母苛于择婿,故年及标梅,未赋丁归。一日有委禽者来,诘其姓氏,曰蔡姓;审其居址,日八闽;研其世族,曰:“相公嫡孙也。因就选都中,与太守某有旧,故枉道相访。千里姻缘,幸无却焉。”其家犹恐见诳,使人窃觇之,见其出入郡署,裘马甚都,固翩翩佳公子也。既心艳其丰厚,复谂知其阀阅。以为有此乘龙人选,讵不增门楣辉耶?乃许之。于是卜吉纳采,礼俱简略。蔡固客居,遂入赘于沈。沈以爱女而结亲巨族,妆奁几费数百金。乃结缡未弥月,而箧中已告罄矣。沈氏始悔,待蔡浸薄。早夜侦其所与游者,则尽市井无赖辈,某太守处亦成空谷足音,盖其夤缘伪诈为所识破故也。
蔡既为女家人所不礼,诡计顿穷,声言偕女返里。沈氏阻之,以死相挟。沈固经纪中人,惧祸畏讼,遂听客之所为。向以为齐大非偶者,今且涕出女吴矣。
蔡乃携女托言回闽,竟之东粤。女怪问之,则曰:“吾籍隶浙江,实非闽人。广东多亲故援引,无忧不富贵,此间乐不思蜀也。”女知失身匪人,惟有自悲薄命而已。久之舟抵羊城,僦屋以居。往来于仕宦富贵之门,遇浙人则为浙,遇闽人则为闽,伪托华胄,稍有所获。女虽相处经年,亦不知其为浙为闽也。
无何,蔡病,病且危。女泣而问曰:“万一不讳,柩将安归,妾身何托?”蔡瞠目直视,至死无一言。女尽鬻寓中之所有殡之,终日饮泣自伤。女素精女红,困则藉针纫以糊口,相伴惟一媪。媪间以温言劝其改适,辄以死自誓。媪有子素无赖,每以游语挑之,女峻拒痛詈始免。又欲鬻女于珠娘船上,畏女志坚,猝不敢发。女欲归省父母,苦囊底羞涩。会同乡客,有闻其事者,悯其节,哀其遇,为经理其资斧而归焉。(自记)
徐娘自述诗记 清 缪艮
徐凤箫,才女也。偶尔怀春,为吉士所诱。往来情密,惧小婢泄其事,死之,遂系狱。乃集古人诗句,成十二首,以自述:
其《遥晤》云:
绿窗无伴动春愁,谁绾青骢涕满楼。
不敢众中明向我,几回抬眼又低头。
《井遇》云:
银瓶素练汲井浆,偷照红妆玉井傍。
妾自含情只一笑,暗抬星眼掷儿郎。
《送领》云:
暗香星颈细裁缝,半幅红缯意万重。
妾自爱他针线好,襟边添朵绣芙蓉。
《楼会》云:
人来窗外月三更,相识虽新有故情。
云雨未谙心尚怯,卿须怜我我怜卿。
《赠珠》云:
玉郎赠妾翠全环,妾赠珍珠泪暗弹。
他日绿林能结子,争如三五月团圞。
《计逃》云:
温柔何事独称乡,私约檀郎语短长。
弄玉愿随萧史去,为他人作嫁衣裳。
《婢瞷》云:
隔帘小婢笑梳头,窥得檀郎语不休。
恐怕春光多泄漏,红绦一线锁香喉。
《妹逼》云;
同胞颇不甚相推,十二巫峰愿巳灰。
慢自作真呼阿母,金莲捶地走轻雷。
《目刺》云:
心火因君特地然,拚教薄命委重泉。
分明燕剪梨花碎,血泪染成红杜鹃。
《验供》云:
县吏传呼入巷门,芳心此刻不堪论。
从头说出风流话,路上行人欲断魂。
《囚禁》云:
拆声缭乱梦魂中,月照囹圄貌啸风。
自恨身轻不如燕,那能飞出禁墙东。
《悔悟》云:
薄命红颜自古悲,悔随蝴蝶上南枝。
不堪回首妆台月,夜半无人私语时。
情真语至,用古如自己出。每一展玩,歌泣随之。盖惜其才,尤不能不惜其为聪明所误云。
猗觉寮杂记 宋 桐乡朱翌新仲 着
杜云:“自在娇莺恰恰啼。”说诗以谓:“恰恰”,莺声也。《广韵》云:“恰恰”,用心啼尔,非其声也。
古无长短句,但歌诗尔,今毛诗是也。唐此风犹在。明皇时李太白进木芍药清平调,亦是七言四句诗。临幸蜀登楼听歌李峤词:“山川满目泪沾衣”,亦止是一绝句诗。今不复有歌诗者。淫声日盛,闾巷猥亵之谈,肆言于内集公燕之上。士大夫不以为非,可怪也。
郑谷《海棠诗》云:“秋丽正宜新着雨,娇娆全在欲开时。”百花惟海棠未开时最可观,雨中尤佳。东坡云:“雨中有泪益凄怆。”亦此意也。五代诗格卑弱,然体物命意,亦有工夫。卒章云:“浣花溪上堪惆怅,子美无心为发扬。”故王介甫《梅》云:“少陵为尔牵诗兴,可是无心赋海棠。”用此也。穿凿者乃云子美之母小名海棠,故子美不作海棠诗,未知出何典记。世间花卉多矣,偶不及之尔,若撰一说以文之,则不胜其说矣。如牡丹、芍药、酴醾之类,子美亦未尝有诗,何独于海棠,便为有所避耶。退之于李花赋之甚工,又将为何说耶。
顾况作《哀闽》云:“囝(囝音蹇)生南方,闽吏得之,乃绝其阳,为臧为获。”方言楚人谓男为臧,谓女为获。既云绝其阳,则可为臧耳,又云为获,是阴阳不分,男女不辨也。
乐天云:“钟乳三千两,金钗十二行。”以言声妓之多,盖用古歌词云:“头上金钗十二行,足下丝履五文章。”是一人头插十二钗耳,非声妓之多,十二重行也。
退之《谢自然》诗云:“谢自然,女道士也,果州人,居金泉山,昼夜不寐,忽有云气弥漫,积久散去。”见《风俗通》。
介甫云:“旧高青女尚横陈。”又云:“水归洲诸得横陈”。用《楞严》于横陈时,味如嚼蜡事。唐李义山:“小莲玉体横陈夜,已报周师入晋阳。”唐张荐《灵怪集?东蔡女鬼与裴绍祖》诗云:“横陈君不御,惟知恩不绝。”汉魏文章《宋玉讽赋主人之女歌》曰:“内怵惕兮徂玉床,横自陈兮君之旁。”横陈盖本诸此。
杨太真妃本寿王瑁妃也,玄宗纳之,为寿王别取韦昭训女。李义山《骊山》诗云:
骊岫飞泉泛暖香,九龙呵护玉莲房。
平明每幸长生殿,不从金舆唯寿王。
牵牛河鼓,古人多用为七夕事。按:《尔雅》“河鼓”谓之“牵牛”。注:今荆楚呼“牵牛”为“担鼓”。担者,何也。何音荷,以平声读,从水者非。
鲁直《酴醾》云:“风流付枕帏.”又云:“梦寐宜人入枕囊。”说者谓帏幕如枕屏之类,非也。楚词“苏粪壤以充帏兮”。注:帏谓之“幐”。幐,香囊也。又云:“■欲充其佩帏。”注:谓盛香之囊,则知枕帏乃枕囊也。张平子《思元赋》云:“纗幽兰。”李善注:《说文》曰:“系帏曰纗”。《尔雅》云:“妇人之帏谓之缡。今之香囊,在男曰帏,在女曰缡。纗者,系囊之绳是也。”坡云:“宜蚕使汝茧如瓮。”《述异记》云:“园客种五色香草,有五色蛾集其上。蚕时有一女来养蚕,得茧大二十枚,大如瓮,女与客俱仙去。”
坡云:“但令有妇如康子,安用生儿似仲谋。”皇甫溢《高士传》:“黔娄先生卒,曾西来吊,见覆以布被。覆头则足见,覆足则头见。曾西曰:‘斜其被则敛矣。’其妻曰:‘先生生而不斜,死而斜之,非先生意也。’西曰:‘以何为溢?’妻曰:‘溢曰康。’西曰:‘先生存时,食不充饱,衣不尽形,何以溢为康?’妻日:‘昔先生,君欲用为国相。辞不为,是有余贵。君赐粟,辞不受,是有余富。甘天下之淡味,安天下之卑位,溢为康,不亦宜乎?’《魏书》:‘生子当如孙仲谋,刘景升儿子豚犬尔。’”
外来之物曰义,如义儿是也。元云:“醉摘樱桃投小玉,义梳丛髻舞曹婆。”
杜云:“竹根稚子无人见。”稚子即笋,或以为竹跧,非也。牧之云:“小莲娃欲女,幽笋稚相携。”以莲比娃,以笋比稚子,与子美意同。
诗人论鲁直《酴醾》云:“‘露湿何郎试汤饼,日烘荀令炷炉香。’不以妇人比花,乃用美丈夫事。”不知鲁直此格,亦有来历。李义山《早梅》云:“谢郎衣袖初翻雪,荀令熏炉更换香。”亦以美丈夫比花,鲁直为工。
杜云:“拄到玉女洗头盆。”《真浩》:玉女居华山,祠前五石臼,号玉女洗头盆。
太白云:“汉帝重阿娇,贮之黄金屋。”见《汉武故事》:武帝四岁,长主抱着膝上,问曰:“阿娇好否?”对曰:“好。若得阿娇为妇,当作黄金屋贮之”。乃定昏。
退之《百叶绯桃》云:“应知侍史归天上,故伴仙郎宿禁中。”《周礼?天官》注:“奚三百人,若今之侍史官婢。后汉尚书郎给女侍史二人,皆选端正婉丽,执香炉,护衣服。”
《战国策?秦策》:陈轸言楚人有两妻。誂其长者,长者詈之;誂其少者,少者许之。居无几何,有两妻者死。客谓誂者曰:“女取长者乎,少者乎?”曰““取长者。”客曰:“长者詈汝,少者和汝。汝何为取长者?”曰:“居彼人之所,则欲其许我也。今为我妻,则欲其詈人。”
后汉《冯衍传》有挑其邻人之妻者挑其长者,长者骂之。挑其少者,少者报之。后其夫死而取其长者。或谓之曰:“非骂尔者耶?”曰:“在人欲其报我,在我欲其骂人。”
范哗所记《战国策》语简而意足。大抵班范善删裁前人之文,得体要法。
世号赘婿为布袋。多不晓其义:如入布袋,气不得出。顷附舟入浙,有一同舟者,号李布袋。篙人问其徒云:“如何入舍婿谓之布袋?”众无语。忽一人曰:“语讹也。谓之补代。人家有女无子,恐世代自此绝,不肯嫁出,招婿以补其世代尔。”此言绝有理。
后周宣帝每捶人以百二十为度,名曰天杖。五代刘铢每杖一人必两杖俱下,谓之合欢杖。又随年数杖之,谓之随年杖。
何自苦如此二。吕后谓张良:“人生一世间,如白驹之过隙,何自苦如此?”文君谓长卿曰:“第俱如临邛,从昆弟假贷,犹足为生,何自苦如此。”
兄弟之妻相呼为妯娌。见《北史?崔子愍传》:“欲令姊妹为妯娌。”古呼为娣姒,关中呼为先后。(先去声)见《汉郊祀志》:“长陵女子见神于先后宛若。”宛若,字也。婿称半子,见《吐蕃传》:“可汗上书,昔为兄弟,今婿半子也。”
妇人书称儿不名。《陈平传》吕后云:“儿妇人口不可信。”然儿与女对,恐非妇人之称。犹妇人称奴,奴与婢对。广中女子皆称婢,男子称奴似为当。
汉有弄臣弄儿弄田,春秋时有弄马,见子常肃爽马事。
男女皆不可以美称。宋华父督见孔父之妻于路,目逆而送之曰:“美而艳。”公子鲍美而艳,襄夫人欲通之。
男曰人臣,女曰人妾。臣妾对君上之称,男女之别也。今妇人奏状,则曰臣妾某氏,是以妇人兼男子之称也。男曰奴,女曰婢,故耕当问奴,织当问婢。今则奴为妇人之美称。贵近之家,其女其妇,则又自称曰奴。自汉以前,妇人皆称妾。如“妾得无从,坐奈何”,“妾薄命”之类,是也。兼臣妾而言,不知起何代。古者妇人女子,亦有名字。如孟光字德曜,曹昭字惠班之类是也。其自称也,亦以名。如曹大姑上书曰:“妾昭之类是也。”一例称奴,起于近代。
牵牛,牛星也。织女非牛星,自有女星。织女三星在牛之上,主金帛。女四星在牛之东,是须女也。须,婢之贱称。诗人往往误以织女为牛女。子美云:“牵牛出河西,织女处其东。”误矣。
弹曲起于唐懿宗时。《曹确传》云:“优人李可及能新声,自度曲号为拍弹。”优伶打顐,亦起于唐。李栖筠为御史大夫,故事曲江赐宴,教坊倡顐杂侍,栖筠以任风宪不往台遂以为法。顐,五困切,弄言也。
汉交州女子征贰侧反,扰岭外六十余城。唐睦州女子陈硕真反,破睦歙二州。女子能作贼,可怪也夫!
妇人笑躄二:晋侯使却克征会于齐,齐顷公帷妇人使观之。却子登,妇人笑于房,却子躄故也。平原君家楼临民家。有躄者盘散行汲,美人居楼上临见,大笑之。
双生。昭十一年,泉邱人有女生懿子,及南宫敬叔,注似双生。僖十七年,梁赢孕,过期,卜生一男一女。唐王仁皎子守一,与元宗废后孪生。孪音所眷反。
《尔雅》:妻之父为外舅,母为外姑。今无此称,皆日丈人丈母。柳子厚有祭杨詹事丈人、独孤氏丈母,则知唐巳如此。
岭外有果名捻子,三月开花如芍药,七八月实成可食。结肠胃,小儿食多则大便难。东坡改名海漆,言捣其叶可代柿漆用。《岭表录异》云:“倒捻子窠丛生,叶如苦李,花似蜀葵,小而深紫。南方妇女,多以染色。子如软柿,上有四叶如柿蒂,食者必捻其蒂,故谓倒捻子。”或呼谓都念子,语误也。其子外紫内赤,无核,食之甜软暖脏,益肌肉。古误捻为念,今又误念为捻。《大业拾遗记》:“南海送都念子一百株,付西苑十六院种。”即此花也。
岭外风俗多服毒药断肠草以死诬人,多死于所诬之门,常怪其愚如此。《南州异物志》曰:“广州俚贼,若邻里负其债不时还者,子弟取野葛一钱,钩吻数寸许,到债家门食而死,诬债家杀之。债家惧,以物辞谢多数十倍,死家乃收尸而去,不以为恨。”则此风旧矣。钩吻即断肠草,又名胡蔓。《岭表录异记》云:“野葛,俗呼为蔓。蔓生如兰,香光,而厚置生菜中毒人。用羊血解,羊食之肥大。
蓝田出玉,世儒多以比物之洁白者。按《初学记》:“蓝田出美玉如蓝,故名蓝田。”则蓝田玉乃玉之青者,不当比洁白。又许慎《说文》:“琼,赤玉也。”诗人亦以比洁白,如“琼花”“琼枝”之类。虽退之亦以“琼瑰”比雪。盖古今沿习,不可不深考。
北人以奶酪拌樱桃食之,《摭言》:”新进士重樱桃宴。刘覃及第,樱桃初出,和以糖酪,人享蛮画一小盎,不啻数升。“
岭外人家婴儿衣,暮则急收,不可露夜。土人云,有虫名暗夜,见小儿衣,必飞毛着其上,儿必病寒热,久则瘦不可疗。其形如大蝴蝶。《水经》:“豫章迳阳县多女鸟。”《玄中记》曰:“新阳男子于水际得之与共居,生二女,悉衣羽而去。”豫章间养儿不露其衣,言是鸟落尘于儿衣中,令儿病,亦谓之夜飞游女。由是观之,乃暗夜也。
物去其势,豕曰獖,见《易》。牛曰辖,见佛书。马曰扇,见《五代史》。鸡日敦,犬曰阉,俗语。
《历书》七十二候,唯桃桐菊言华。至菊又言黄华。桃以候婚姻,桐以待凤,盛于二三月,得阳之盛。菊非得霜不开,盛于九月十月,得阴之盛。然则其它皆不可言华。菊以黄为正。东坡已载朱勃之言。
遂为母子如初,见《左传》。遂为父子如初,见《邹阳传))注。
今妇人削去眉,画以墨,盖古法也。《释名》曰:“黛,代也。灭去眉毛以代其处也。”
大曲新水歌,乐昌公主与徐德言破镜复合事,为中元日。《本事诗》云,他日必以正月望日卖于都市。后果如其言,乃上元,非中元也。
〖注:■,扌+杀,音撮。攫■,搏也。〗
物妖志 清 葆光子
天地之大,无所不有。意想所至,即成实境。饮食男女,大欲存焉。人既有之,物亦宜然。一孔之士,眼帘浅隘。■⑴界拘牵,偶尔眩异。咄咄呼怪,其实事之至奇,无非理之至常。寻求厥故,要非玄隐。我之一生,所见几何,所闻几何?不得谓目所未及,耳所未闻,遂可任臆妄断,谓天下必无此事,古今必无此理也。浏览陈简,撮录成编,颜曰“物妖”。妖之者云,犹从人之见云尔。
宣统二年六月葆光子序于海上浮沤室
兽类
狐
韦使君者,名崟,第九。少落拓,嗜酒。其从父妹婿,曰郑六,不记其名。早习武艺,亦好酒色。贫无家,托身于妻族,与崟相得,游处不间。天宝九年,夏六月,崟与郑子,偕行于长安陌中,将会饮于新昌里。至宣平之南,郑子辞有故,请间去。既至饮所,崟乘白马而东。郑子乘驴而南,人升平之北门,偶值三妇人,行于道中。中有白衣者,容色殊丽,郑子见之惊悦,策其驴,忽先之,忽后之,将挑而未敢。白衣时时盼娣,意有所授。郑子戏之曰:“美艳若此,而徒行何也?”白衣笑曰:“有乘不解相假,不徒行何为。”郑子曰:“劣乘不足以代佳人之步。今辄以相奉,某当步从足矣。”相视大笑。同行者更相眩诱,稍巳狎昵,郑子随之东,至乐游园,已昏黑矣。
见一宅,土垣车门,室宇甚严。白衣将入,顾曰:“愿少踟蹰而入。”女奴从者一人,留于门屏间,问其姓第。郑子既告,亦问之,对曰:“姓任氏,第二十。”少顷,延入。郑絷驴于门,置帽于鞍,始见妇人,年三十余,与之承迎,即任氏姊也。列烛置席,举酒数觞,任氏更妆而出,酣饮极欢。夜久而寝,其妍姿美质,歌笑态度,举措皆艳,殆非人世所有。
将晓,任氏曰:“可去矣。某兄弟名系教坊,职属南衙,晨兴将出,不可淹留。”乃约后期而去。既行及里门,门扃未发,门旁有胡人鬻饼之舍,方张灯炽炉。郑子憩其帘下,坐以候启。因问曰:“自此东转有门者,谁氏之宅?”主人曰:“此聩墉弃地,无第宅也。”郑子曰:“适过之,曷以云无?”与之固争。主人适悟,乃曰:“吁!我知之矣。此中有一狐,多诱男偶留宿,尝三日矣,今子亦遇乎?”郑子赧而隐曰:“无。”质明,复视其所,见土垣车门如故,窥其中,皆蓁芜及废圃耳。既归见崟,崟责以失期。郑子不泄,以他事对。然想其艳冶,愿复一见之,心尝存之不忘。
经十余日,郑子游入西市衣肆,瞥然见之,曩女奴从。郑子遽呼之,任氏侧身,周旋于稠人中以避焉。郑子速呼前追。方背立,以扇障其面曰:“公知之,何相近焉?”郑子曰:“虽知之,何患!”对曰:“事可愧耻,难施面目。”郑子曰:“勤想加是,忍相弃乎?”对曰:“安敢弃也!惧公见恶耳。”郑子发誓,词旨益切。任氏乃回眸去扇,光彩艳丽如初,谓郑子曰:“人间如某之比者非一,公自不识耳,无独怪也。凡某之流,为人恶忌者,无他,为其伤人耳。某则不然,若公未见恶,愿终奉巾栉。”郑子许之,与谋栖止。任氏曰:“从此而东,大树出于栋间者,门巷幽静,可税以居。前时自宣平之南乘白马而东者,非君妻之昆弟乎?其家多什器,可以假用。”是时崟伯叔皆从役于四方,三院什器,皆贮藏之。郑子如言,访其舍,而诸崟假什器。问其所用,郑子曰:“新获二丽人,已税得其舍,假具以备用。”崟笑曰:“观子之貌,必获诡陋。何丽之有?”崟乃悉假帷帐榻席之具,使家僮之慧黠者,随以觇之。
俄而奔走返命,气吁汗洽。崟迎问之:“其容若何?”曰:“奇怪也!天下未尝见之矣。”崟姻族广茂,且夙从逸游,多识美丽,乃问曰:“孰若某美?”僮曰:“非其伦也!”崟遍择其佳者四五人,皆曰:“非其伦。”是时吴王之女,有第六者,则崟之内妹,秾艳如神仙,中表素推第一。崟问曰:“孰与吴王家第六女美?”又曰:“非其伦也!”崟抚手大骇曰:“天下岂有斯人乎!”遽命汲水澡颈,巾首,整衣而往。
既至,郑子适出。崟入门,见小僮拥蔧方埽,有一女奴在其门,他无所见。征于小僮,小僮笑曰:“无之。”崟周视室内,见红裳出于户下。迫而察焉,见任氏戢身匿于扇间。崟引出,就明而观之,殆过于所传矣!崟爱之发狂,乃拥而凌之。不服,崟以力制之。方急,则曰:“服矣。请少回旋。”既释,则捍御如初。如是者数四。崟乃悉力急持之,任氏竭力,汗若濡雨,自亦不免,乃纵体不复拒抗,而神色惨变。崟问曰:“何色之不悦?”任氏长叹息曰:“郑六之可哀也!”崟曰:“何谓?”对曰:“郑生有六尺之躯,而不能庇一妇人,岂丈夫哉!且公少豪侈,多获佳丽,如某之比者众矣。而郑生穷贱耳。所称惬者,唯某而已。忍以有余之心,而夺人之不足乎?哀其穷馁不能自立,衣公之衣,食公之食,故为公所系耳。若糠糗可给,不当至是!”崟豪俊有义烈,闻其言,遽置之,裣衽而谢曰:“不敢。”俄而郑子至,与崟相视怡乐。自是凡任氏之薪粒牲饩,皆崟给焉。任氏时有经过出入,或车马舆步,不常见止。崟日与之游甚欢。每相狎昵,无所不至,唯不及乱而已。是以崟爱之重之,无所吝惜。一食一饮,未尝怠焉。
任氏知其爱己,因以言谢曰:“愧公之见爱甚矣!顾以陋质,不足答厚恩,且不能负郑生,故不得遂公欢。某秦人也,生长秦城,家本伶伦,中表姻族,多为人宠胜,以是长安狎邪,悉与之适。或有殊丽,悦而不得者,为公致之可矣。愿持此以报德。”崟曰:“幸甚”。
郦中有鬻衣之妇,曰张十五娘者,肌体凝洁,崟常悦之。因问任氏:“识之乎?”对曰:“是某表姊妹,致之易耳。”旬余,果置之。数月厌罢。任氏曰:“市人易致,不足以展效。或有幽绝之难谋者,试言之,愿得尽智力焉。”崟曰:“昨者寒食,与二三子游于千福寺。见刁将军缅,张乐于殿堂。有善吹笙者,年二八,双鬟垂耳,娇姿艳绝,当识之乎?”任氏曰:“此宠奴也。其母即妾之内姊,求之可也。”崟顿首席下,任氏许之。乃出入刁家月余,崟促问其计。任氏愿得双缣以为赂,崟依给焉。后二日,任氏与崟方食,而缅使苍头,控青骢以迓任氏。任氏闻召,笑谓崟曰:“谐矣。”初,任氏加宠奴以病,针饵莫减。其母与缅忧之方甚,将征诸巫。任氏密赂巫者,指其所居,使言徙就为吉。及视疾,巫曰:“不利住家,宜出居东南某所,以取生气。”缅与其母详其地,则任氏之第在焉。缅遂请居,任氏谬辞以逼狭,勤请而后许。乃荤服玩,并其母皆送于任氏。至则疾愈。未数日,任氏密引崟通之。经月乃孕。其母惧,遽归以就缅,摇是遂绝。
他日,任氏谓郑子曰:“公能致钱五六千乎?将为谋利。”郑子曰:“可。”遂假求于人,获钱六千。任氏曰:" 鬻马于市者,马之股有疵,可买而居之。”郑子如市,果见一人牵马求售焉,青在左股。郑子买以归,其妻及弟皆嗤之曰:“是赢物者,买将何为?”无何,任氏曰:“马可鬻矣,当获三万。”郑子乃卖之。有酬二万,郑子不与。一市尽曰,彼何苦而贵买,此何爱而不鬻。郑子乘之以归。买者随至其门,累增其值,至二万五千,犹不与,曰:“非三万不鬻 。”遂卖登三万。既而密伺买者,征其摇,乃昭应县之御马,疵股者死三岁矣。斯吏不时除藉,言征其估之钱六万,设其以半买之,所获尚多矣。若有马以备数,则三年刍束之估,皆吏得之,且所偿盖寡,是以买耳。
任氏又以衣服故蔽,乞衣于崟,崟将全彩与之。任氏不欲,曰:“愿得成制者。”崟召市人张大买之,使见任氏,问所欲。张大见之,惊谓崟曰:“此必天人贵戚,为郎所窃,且非人间所宜有者。愿速归之,无及于祸。”其容色之动人也如此。竟买衣之成者,而不自纫缝,也不晓其意。
后岁余,郑子武调授槐里府果毅尉,在金城县。时郑子方有妻室,虽昼游于外,而夜寝于内,多恨不得专其夕。将之官,邀与任氏俱去,任氏不欲往,曰:“旬月同行,不足以为欢,请计给粮饩,端居以迟归。”郑子恳请,任氏愈不可。郑子乃求崟资助,崟与更劝勉,且诘其故。任氏良久曰:“有巫者言,某是岁不利西,故不欲耳。”郑子甚惑之,不思其它,与崟大笑曰:“明智若此,而为妖惑,何哉?”固请之。任氏曰:“倘巫者言可征,徒为公死何益?”二子曰:“岂有斯理乎?”恳请如初。
任氏不得已遂行,崟以马借之也。出祖于临皇,挥袂别去。信宿马嵬至,任氏乘马居其前,郑氏乘驴居其后,女奴别乘,又在其后。是时西门圉人教猎狗于洛川,已旬日矣。适值于道,苍犬出腾于草间。郑子见任氏欻然堕地,复本形而南驰,苍犬逐之。郑子随走叫呼不能止。里余,为犬所获。郑子衔涕,出囊中钱,赎以瘗之,削竹为记。回睹其马,啮草于路隅,衣服悉委于鞍上,履袜犹悬镫间,若蝉蜕然。唯节坠地,余无所见。女奴亦逝矣。
旬余,郑子还城。崟见之喜,迎问曰:“任子无恙乎?”郑子泣然对曰:“残矣!”崟闻之亦恸。徐问疾故,答曰:“为犬所害。”崟曰:“犬虽猛,安能害人?”答曰:“非人。”崟骇曰:“非人,何者?”郑子方述本末。崟惊讶叹息不能已。明日命驾,与郑子俱适马嵬。发瘗视之,长恸而归。追思前事,唯衣不自制,与人颇异焉。
猿
梁大同末,遣平南将军蔺钦南征。至桂林,破李师古。陈彻别将欧阳纥,略地至长乐,悉平诸洞,深入险阻。纥妻纤白甚美。其部人曰:“将军何为挈丽人经此地?有人善窃少女,而美者尤所难免,宜谨护之。”纥甚疑惧,夜勒兵环其庐,匿妇密室中,谨闭甚固,而以女奴十余伺守之。
是夕阴雨晦黑。至五更,寂然无闻,守者怠而假寐。忽若有物惊寤者,即已失妻矣。门扃如故,莫知所出。出门山险咫尺,迷闷不可寻。遂追明,绝无其迹。纥大愤痛,誓不徒还。因辞疾,驻其军,日往四遐即深凌险以索之。既逾月,忽于百里之外丛筿上,得其妻绣履一只。虽雨浸濡,犹可辨识,纥尤凄悼,求之益坚。选壮士三十人,持兵负粮,岩栖野食。
又旬余,远所舍约二百里,南望一山葱秀。过山至其下,有深溪环之,乃编木以渡。绝岩翠竹之间,时见红彩,闻笑语音。扪萝引绳而陟其上,则嘉树列植,间以名花,其下绿芜丰软如毯,清迥杳然殊境。有东向石门,妇人数十,被服鲜泽,嬉游歌笑出入其中。见人皆谩视迟立,至则问曰:“何因来此?”纥员以对,相视欢曰:“贤妻至此月余矣。今病在床,宜遣视之。”入其门,以木为扉,中宽辟若堂者三四。壁设床,悉施锦荐,其妻卧石榻上。重茵累席,珍食盈前。纥就视之。回眸一娣,即疾挥手令去。诸妇人曰:“我等与公之妻此来,久者十年,此神物所居,力能杀人,虽百夫操兵,不能制也。幸其未返,速宜避之!但求美酒两斛,食犬十头,麻数十斤,当相与谋杀之。其来必以正午后,慎勿大早,以十日为期。”因促之去,纥亦遽退。遂求醇醪,与麻犬,如期而往。妇人曰:“彼好酒,往往致醉,醉必骋力。俾我等以彩束缚手足于床,一踊皆断。尝纫三幅,则力尽不解。今麻隐帛中,断之度不能矣,遍体皆如铁。唯脐下数寸,尝护蔽之,此必不能御兵刃。”指其旁一岩曰:“此其食廪。当隐于是,静而伺之。酒置花下,犬散林中。待吾计成,招之即出。”如其言,屏气以伺。
日哺,有物如匹练,自他山下,透至若飞,径人洞中。少选,有美丈夫,长六尺余,白衣曳杖,拥诸妇人而出。见犬惊视,腾身执之,披裂吮咀,食之至饱。妇人竞以玉杯进酒,谐笑甚欢。既饮数斗,则扶之而去。又闻嬉笑之音。良久,妇人出,招之。乃持兵而入,见大白猿,缚四足于床头,顾人蹙缩,求脱不得,目光如电。竞兵之,如中铁石。刺其脐下,即饮刃,血射如注。乃大叹诧曰:“此天杀我!岂尔之能?然尔妇已孕,勿杀其子。将逢圣帝,必大其宗。”言绝乃死。搜其藏,宝器丰积,珍羞盈品,罗列几枕,凡人世所珍,靡不充备。名香数斛,宝剑一双。妇人三十辈,皆绝色。久者至十年,云:色衰,必被提去,莫知所置。又摘采唯止其身,更无党类。且盥洗着帽,加白袷被表罗衣,不知寒署。偏身白毛长数寸。所居常读木简,字若符篆,了不可识。已则置石磴下。晴昼,或舞双剑环身,电飞光圆若月。其饮食无常,喜啖果栗,尤嗜犬,咀而饮其血。日始逾午,即飘然而逝。半昼往返数千里,及晚必归,此其常也。所须无不立得。夜就诸床嬲戏,一夕皆周,未尝寐。然其状,即猳玃类也。今岁木落之初,忽枪然日:“吾为山神所诉,将得死罪,亦求护之于众灵,庶几可免。”前此月,生魄石瞪火,焚其简书,怅然自失曰:“吾已千岁,而无子。今有子,死期至矣。”因顾诸女执澜者,久之,且曰:“此山峻绝,未尝有人至者。非天假之,何邪?”纥取宝玉珍丽,及诸妇人,皆以归。犹有知其家者。
纥妻周岁,生一子,厥状肖焉。后纥为陈武帝所诛。素与江总善,爱其聪痞绝人,常留养之,故免于难。及长,果文学善书,知名于时。纥子欧阳诵面似猴。长孙无忌嘲之曰:“谁于麟阁上,画此一猕猴。”同时因戏成此,想非实录。
狐
唐衮州李参军,拜职赴土。途次新郑逆旅,遇老人,读《汉书》。李固与交言,便及姻事。老人问婚何家,李辞未婚。老人曰:“君名家子,当选婚好。今闻陶贞益为彼州部督,若逼以女妻君,君何以辞之?陶李为婚,深骇物听。仆虽庸劣,窃为足下羞之。今去此数里,有萧公,是吏部璇之族,门第亦高。见有数女,容色殊丽。”李闻而悦之,因求老人绍介于萧氏。其人便去,久之方还。言萧公甚欢,谨以待客。李与仆御偕行。既至,门馆清肃,甲第显焕,高槐修竹,蔓延连亘。初二黄门,惟持金椅床延坐。少时萧出,着紫蜀衫,策鸿杖,雪髯神鉴,举动可观。李望敬之,再三陈谢。
萧云:“老叟悬车之所,久绝人事,何期君子迂道见过?”延李入厅,寻荐珍膳,海陆交错,多有未名之物。食毕,觞宴。老人乃云:“李参军向欲论亲,已蒙许诺。”萧便叙数十句语,深有土风。作书与县官,请卜人择日。须臾卜人至,云卜吉,正在此宵。萧又作书与县官,借头花钗绢兼手力等。寻而皆至。其夕,亦有县官来作傧相,欢乐之事,与世不殊。至入青庐,妇人又殊美,李生愈悦。
暨明,萧公乃言:“李郎赴土有期,不可久住。”便遣女子随去。宝钮犊车五乘,奴蝉人马三十匹,其它服玩不可胜数。见者谓是王妃公主之流,莫不称羡。李至任,积二年,奉使入洛,留妇任舍。婢等并妖媚蛊冶,眩惑丈夫,往来者多失志焉。
异日,参军王颙,曳狗将猎。李氏群婢,见狗甚骇,多骋而入门。素颙疑其妖媚。尔日心动,径牵狗入其宅,合家拒堂门,不敢揣息。狗亦掣挛号吠。李氏妇门中大垢曰:“婢等顿为狗咋,今尚惶惧。王颙何事牵犬入人家?同官为僚,独不为李参军地乎?”颙意是狐,乃决意排窗放犬,咋杀群狐。唯妻死身是人,而其尾不恋。
颙往白贞益,贞益往取验覆。见诸死狐,嗟叹久之。时天寒,乃埋一处。经十余日,萧使君遂至,入门号哭,莫不惊骇。数日来,诸陶闻诉,言辞确实,容服高贵,陶甚敬待,因收王颙下狱。王固执是狐,取前犬令咋萧。时萧陶对食,犬至,萧引犬头膝上,以手抚之,然后与食。犬无搏噬之意。后数日,李生亦还,号哭累日,欻然发狂,啮王通身尽肿。萧谓李曰:“奴辈皆言死者,悉是野狐,何其苦痛。当日即欲开瘗,恐李郎被眩惑,不见信。今宜开视,以明奸妄也。”命开视,悉是人形,李愈悲泣。
贞益以颙罪重,锢身推勘。颙私自云:“已令持十万于东都,取咋狐犬,往来可十余日。”贞益又以公钱累千益之。其犬既至,所摇谒萧对事,陶于正厩立待。萧入府,颜色沮丧,举动惶扰,有异于常。俄犬自外入,萧化作老狐,下阶走数步,为犬咋死。贞益使验死者,悉是野狐,颙遂免难。
人之相害,种种不一。狐虽异类,若不为人害,胜人类多矣。何与他人事,而颙必欲穷之,恐李参军未必德而反以为怨也。
虎
申屠澄者,贞元九年,自黄衣调补汉州什邠尉。之官,至贞符县东,十里许,遇风雪大寒,马不能进。见路傍有茅舍,中有烟火甚温,乃往就之。有老父妪及处女,环火而坐。女年方十四五,虽蓬发垢衣,而雪肤花脸,举止妍媚。父妪见澄来,遽起曰:“客甚冲寒雪,请前就火。”澄欣谢之。坐良久,天色已暝,风雪不止。澄曰:“西去县尚远,请宿于此可乎?”父妪曰:“但蓬室为陋耳,敢不承命。”澄随解鞍,施食秣马。其女方修华靓饰,自帷泊间复出。而闲丽之态,尤过向时。有顷,妪自外挈酒壶至,于火前暖饮。谓澄曰:“以君冒寒,且进一杯以御凝冽。”澄曰:“坐上尚欠小娘子。”父妪皆笑曰:“田舍家所育,岂可备宾主?”女即回眸斜视曰:“酒岂足贵?谓人不宜预饮也。”母即牵裙,使坐于侧。澄欲举令以观女意,执杯曰:“请征书语,属目前事。”乃曰:“厌厌夜饮,不醉无归。”女低鬟微笑曰:“天色如此,归亦何往哉?”俄巡至女,晒曰:“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澄愕然,叹曰:“小娘子明慧若此。某幸未婚,敢请媒如何?”翁曰:“是虽寒且贱,亦常娇保之。顷有过客,以金帛为问某,惜别未许。不期贵客又欲援拾,岂是分耶?愿以为记。”澄随修子婿礼,祛囊以遗之。妪悉无所受:“郎君不嫌寒贱,何事过费!”一日,又谓澄曰:“此孤远无邻,又乏妆奁之具。俟略备数事,人便可行矣。”又一日,从容为别。澄乃以所乘马载女而行。
既至官,傣禄甚薄。妻力赞成家,交结宾客,旬月之内,大获名誉。而夫妻情义益洽。至于厚亲族,抚甥侄,及僮仆厮养,无不欢心。后秩满将归,已生一男一女,亦甚明慧。澄尤加敬焉。常作赠内诗曰:“一尉惭梅福,三年愧孟光。此情何所喻?川上有鸳鸯。”共妻终日吟咏,似默有和者,然未尝出口。每谓澄曰:“为妇之道,不可不知书。倘更作诗,反似妪妾耳。”
澄罢官,即罄室归秦。过和州,至嘉陵江畔,临泉石,藉草憩息。其妻忽怅然谓澄曰:“前日见赠一篇,寻即有和。初不拟奉示。今遇此景物,不能终默。”乃吟曰:“琴瑟情虽重,山林志自深。常忧时节变,辜负百年心。”吟罢,潸然良久,若有慕焉。澄曰:“诗则丽矣!然山林非弱质所思。倘忆贤尊,今则至矣,何忽悲泣乎?”后二十余日,复过妻家。草舍依然,俱不复有人矣。澄与妻俱止其舍。妻思慕之深,尽日泣涕。忽于壁角故衣之下,见一虎皮,尘埃尽满。妻见之,忽大笑曰:“不知此物尚在耶!”披之,即化为虎,咆哮拏惧,突门而去。澄惊走避之,携二子寻其路,望林大哭数日,竟不知所之。出《河东记》。
猴
天台市吴医,有女年及笄,方择婿,忽于中庭见故嫂,恍惚间忘其死,与叙间阔。嫂曰:“当春光淡荡,莺花可人。景物如此,姑独无念乎?”女不答。又曰:“必待媒灼之言,不过得一书生,或一小吏。或富室,或豪子,如是极矣。有侯将军者,富贵名族,仕御马院。蒙天子眷宠,得去官。风能标度,魁梧异常。姑如有意,当为平章耳!”女曰:“惟父母命,我安得专?”嫂曰:“汝谓之可即可,何待二亲?”言毕而没。女自是精爽迷罔,顿如痴人。正昼眠睡,暮则华妆艳饰。伺夜,若若有所之,殆一年许,影质枯悴,其家莫测。巫师禳解,万端不效。忽语曰:“我将军明日当至,宜延接。不然,将降大祸。”父母不敢拒,强为设盛馔,呼唱乐,罗陈于堂。
至期,闻外传呼甚雄,已而高牙大纛,驺从戈戟,绛烛前列,后骑歌吹,轩盖陆续而来。十余辈,衣巾各殊,或披戎服,或绛绡而冠,或赭黄而帽,大抵皆美丈夫也。吴叟拜之,皆答拜,揖逊就席,觞行酬劝,谑浪尽欢。竟酒,与吴同载而出。继此时一来,吴氏不胜其扰。
郡.人言此有宁先生,道法通神。吴即日持牒往告。宁书符箓使置门首。妖见之曰:“吾非鬼,何畏此哉!”笑而出。宁闻之大怒,亟访吴建坛置狱。皆见腾龙骤虎,神物乱杂,环绕其居。妖正在女室。颇窘惧,呼卒索马,欲趋小楼而上。既出复入者数四。
明日,宁语吴氏曰:“但见物如飞鸟者,急击勿失。”吴伏壮仆,持梃候门。夜有黄雀入,急击之,应手化为莺。再击之,已如鸾。少选,大如车轮,见者怖走。宁敕神将擒扑,始仆地,乃巨猴也。两翅如蝙蝠。凡三夕,获三物。其一首若熊。后画地为牢,命力士搜捕妖,当得狐狸蛇虺木石鸟兽之属不可计。皆辇致铁臼内,杵碎之。诘其嫂导诱之状,即引伏。以亲故,不治。焚猴尸,扬灰江上,窜其魄于海陬,女遂如初。
狸
贵州市民李十六,开茶肆于观风桥下。淳熙八年春,夜已扃户,其仆崔三未寝,闻外人扣门,问:“为谁?”曰:“我也。”崔意为主人,急启关,乃一少年女子,容质甚美。骇曰:“娘子何自来?此是李家茶店耳,岂非错认乎?”曰:“我只是左侧孙家新妇。因取怒阿姑,被逐出,终夜无所归,愿寄一宵。”崔曰:“我佣受于人,安敢自擅?”女以死哀请,立不肯去。崔不得巳,引至西傍一隅,授以席,使之寝。久之,起就崔榻,密语曰:“我不惯孤眠,汝有意否?”崔喜出望外,即留共宿。鸡鸣而去。继此时时一来。崔以人奴获好妇,惬适所愿,不复询究本末。
一夕,女曰:“汝月得雇直,不过千钱,当不足给用。”袖出官券十千与之。其后屡致薄助。崔又益喜。兄崔二者,素习弋猎,常出游他州。忽诣弟处相问讯。寄寓旬余,女杳不至。崔思恋笃切,始见梦寝。乃吐情,实告兄。兄曰:“此地多鬼魅。虑害汝命,速为之图!”崔曰:“弟与之相从半年,且赖渠拯恤。义均伉俪,难诬以鬼也。”兄曰:“然则知我至则绝迹,何耶?”崔曰:“正以兄弟防嫌,于礼不可。”兄曰:“彼每至从何处出入?”曰:“入自外门,由楼梯而下。”
兄是晚舍去,取猎具,卷网数枚,散布之。抵暮,伏于隐所。三更后,戛然有声。急篝火照视,得一斑狸,长三尺,死焉。兄曰:“是物盖惑吾弟者也。”剥其皮而烹其肉。崔惨惧凄泪,不能胜情。异日独处室中,觉异香芬馥,前女已立灯下。大骂曰:“我与汝恩义如此,又数济汝窘乏,何为轻信狂兄之言?幸我是时未离家,仅杀我一婢,坏衫子一领而已。”崔逊谢,女笑曰:“固知非汝所为,吾不恨汝。”遂驻留如初,至今犹在。
猿
《大唐奇事》云:长安有贫僧,卖一小猴,会人言,堪驱使。虢国夫人欲之,问其由。僧曰:“本住西蜀,居山二十余年。偶群猿过,遗此小猿,怜而养之。才半载,识人意,会人言语指顾,实不异一弟子。今至京都,资用乏绝,故鬻之。”夫人偿以彩帛,僧谢而去。此猿旦夕在妇人侧,甚怜爱之。
他日,贵妃遗夫人芝草。小猿捧玩良久,倒地立化为一小儿,状形端妍,可十四五。夫人怪而问之,小儿曰:“本姓袁,随父入蜀山采药,居林下三年。父尝以药苗啖我。忽一日,不觉变身为猿。父惧,弃我去,幸此僧收养,得至夫人宅中。口虽不能言,心中之事,略不遗忘。每至深夜,惟自泣下。今不期还复人身也。”夫人奇之,遂衣以锦衣,使侍从常秘密。二年,容貌转美,夫人恐人见夺,因不令出,安于别室。以一婢供饲药食,从所嗜也。一日小儿与此婢,皆化为猿。惧而射杀之,其小儿乃木人耳。
益州刺史张某者,有骏马,甚宝惜之,每令二人晓夕专饲。忽一日,化为一妇人,美丽奇绝,立于厩中。左右遽白,张亲至察视,妇人前拜言曰:“妾本家燕中。因癖好骏马,每睹之,必欢美其俊逸。如此数年,忽自醉倒,俄化为马。遂奔跃出门,随意南走。将十里,被人收取,入于君厩。今偶自追恨,泪下入地,地神上奏于帝,遂有命再还旧身。追思往事,如梦觉耳。”张大惊异,安存于家。经数载,妇人忽坚求还乡,张公尚未允。妇人号泣,仰天自扑。忽复化为马,奔突而出,不知所之。
狐
东平尉李黁初,得官,自东京之任,夜投故城店中。有卖胡饼者,其妻姓郑,色美。李目而悦之,因宿其舍,留连数日,乃以十五千转索此妇。既到东平,宠遇甚至。性婉约,多媚黯。女工之事,罔不心了。于音声,特究其妙。在东平三岁,有子一人。
其后李充租纲入京,与郑同还。至故城,大会乡里,饮宴累十余日。李催发数四,郑固称疾不起,李亦怜而从之。又十余日,不获已事,理须去。行至郭门,忽言腹痛,下马便走,势疾如风。李与其仆数人,极骋追不能及也。便入故城,转入易水村,足力少息。李不能舍,复逐之。垂及,因入小穴,极声呼之,寂无所应。恋结凄枪,言发泪下。会日暮,将草塞穴口。还店止宿。及明,又往呼之,无所见,乃以火熏。久之,村人为掘深数丈,见牝狐死穴中。衣服脱卸如蜕,脚上着锦袜。李叹息良久,方埋之归店。取猎犬噬其子,子略不惊怕。便将入都寄亲人家养之。
输纲毕,复还东京,婚于萧氏。萧氏常呼李为野狐婿,李初以无答。一日晚,李与萧在房狎戏,复言其事。忽闻堂前有人声,李问:“阿谁夜来?”答曰:“君岂不识郑四娘耶?”李素所钟念者,闻其言,遽欣然跃起。问:“鬼乎?人乎?”答曰:“身即鬼也。人神道殊,贤夫人何至数相谩骂?且所生之子,远寄人家。其人皆言狐生,不给衣食,岂不念乎?宜早为抚育,九泉无恨。若夫人相侮,又小儿不收,必将为君之患!”言毕不见。萧遂不敢复说其事。唐天宝末,子年十余,无恙。
狐
襄阳宜城刘三客,本富室,知书。以庆元三年六月,往西蜀作商,所赍财货数千缗。抵阙下五里间,喜其山林气粹,疑为神仙洞府。虽身作贾客,而好尚清虚之意甚切,欲深入避时,置囊装于外,挟五仆偕往。约行十里,前望似有石碑。视之,但刻二十字曰:“十口尚无声,莫下上非轻,反犬肩瓜走,那知米伴青”。其指意明白易晓。正惶惑间,逢樵夫执斧负薪讴歌而至,异而揖之。樵曰:“彼中非善地,不可久住。”刘曰:“何谓也?”樵曰:“曾读碑记乎?缘向来鬼魅纵横。虑伤人性命,遂立石示人。其暗包四字,合成‘古墓狐精’,君当了然。何不速返?”言毕不见。
刘恍若迷蒙,犹不肯信。又进步里许,与十七八岁女子遇。服布素之衣,颜容娴雅。诵一绝句,音声悲切,云:“昨宵虚过了,俄而是今朝。空有青春貌,谁能伴阿娇。”刘默念此女,必亡夫婿,在彼醮祭,怨词可伤。从而问故,至于再三,皆不答。刘曰:“料必良家女子。既能吟咏,想深通文墨。”随和一诗挑之云:“夜夜栖寒枕,朝朝拂冷衾。眼前风景好,谁肯话同心?”女郎即大笑曰:“上客高姓?”答以“姓刘,名辉,字子昭。”女曰:“是我个中人也。”遂邀转出,皆得大宅,梁栋宏伟,帘幙华洁。婢妾佳丽成行,置酒对饮。命引五仆于别舍,馔具亦腆盛。数酌之后,天色敛昏。女曰:“鸳衾久寂,凤枕长虚。今宵得侍刘郎,真为天幸。清缔一夕夫妇之好,可乎?”刘谢曰:“正所愿也!”于是携手入室,欢洽极意。
酒醒迟明,乃卧一墓上草丛内。仆跧伏石畔小穴中。方知正堕狐术,幸性命不遭伤害耳。
狐蛇
建昌新城县人姜五,居邑五里外,淳熙四年中秋夜,在书室玩月,遥闻妇人悲泣。穴窗窥之,素衣女挈衣包,正叩其户。姜问:“何人?”曰:“军城董二娘,随夫作商他处。不幸夫死,又无父母兄弟可依。今将还乡,乞食赶路不上,望寄留一宿。”姜纳之,使别榻而卧。明日不肯去,愿充妾御。姜复从之,遂荏苒两月。方夜讴室中,又有女子至云:“县市典库户赵家婢进奴,为主公见私,被娘子菙打,信步逃窜,亦可少留”其人容貌端秀,自言:“善弹琴、奕棋,亦能画。”姜甚喜。两女同处无间。
董氏嗜鸡。进奴密告姜云:“彼乃野狐精,积久非便。他说丧夫,事尽伪也。”姜深以为疑。董妇已觉,温曰:“五郎今日不喜,莫是听进奴妄谈否?我知渠是蛇妖,勿堕其计。”姜曰:“何以验其真相?”曰:“但买雄黄香、白芷各一两,捣成末,再用九榻草、神离草各一把,生大蜈蚣一条,共修治为饼,以半作丸与服,并焚于书院,渠必头痛。更将半药置鼻上,立可见矣。”家有大雄鸡报晓者,董欲烹之。进奴使姜诒称出外,潜于暗壁守视。果见董变狐身,攫鸡而食,即取刀刺杀。是夕,进奴服药,亦死,尸化蛇矣。
马
湖广承天府,宝乡市镇,有孀妇,姿容颇美。年才二十余,独处一室,邻人罕睹其面。又每日旁午,趋入帏中卧,午后复起。才向暝,便闭门,室中不容婢女出入。人谓冰玉之操,不是过矣。如是十五年者,所生子亦渐长大,娶妻成立。其子以母独寝无伴,送一婢服役。坚拒再四,强致之室。
是夜,有美少年,从帏中,相就其婢淫焉。阳道伟岸,婢不能当,卒为所强,顷之灭迹。婢奔告子妇,子妇大骇,然莫能迹也。未几,孀妇复产儿,宛然人形,而容貌则如马,其子固请杀之。少年遂见形来骂,问:“何故杀弟?惧长,割而产耶?吾必讼之官。”其子亦无如何。
事渐露,群从昆弟辈咸知之,合谋驱逐。会孀生辰,伪相庆贺,计伺其便。当日渐午,孀妇急入其卧室,诸子侄尾其后,妇既下键,以石拒之。众破扉而入,即命设宴于房。妇遽蔽身于帏,子侄相次逼床而坐。帏中忽溅出马溺数斗,浸淋面目,沾污衣履,盘杯狼藉,噪臭异常,各各狼狈而散。或言马属午,故交接恒于日午,及夜午。狯园云。
猪
黄严祝氏子未娶,常邀紫姑,暇则焚香致请。有蓬瀛真人下降,妄请留宿,真人不拒,自是每夕必来,已半年矣。其母第见子形灭神耗,叩之不已,始得其情。乃曰:“此必怪也。焉有仙而始终皂衣,不能一更者乎?既与人处,而反令人受损者乎!已经半载,而不能一白昼相接者乎?子盍欲诣其居,以观其应子也。”子以告真人。真人许之,携手同行,穿荆棘半里许,乃其宅也。虽不华敞,而短垣周匝护以曲阑。命童置饮,曰:“暮夜无品,抵得豆羹浊醴耳。”及陈器具,不甚丰备。观其役使,仅小童八九而已。
子归以白母,母使遍索无踪。或曰:“吾闻物久则妖。君畜牝猪已过十年,其豚现在八九,况皂其本色也。”母然之,议鬻诸屠市。是夕,真人与子诀曰:“相从有几,冥缘遂绝。劝子自爱,无以我思。”言讫泣去。
吴中有一人于曲阿,见塘上有一女子,貌端正。呼之即来,便留宿,乃解金铃志其臂。至明日更求女,却无人。忽过猪牢边,见母猪臂上有金铃。见陆勋《志怪录》。
鼠狼
大业中,王度得宝镜,名曰“紫珍”,持之能辟百邪。度弟绩,弃官远游,求镜自随。至汴。汴主人张琦家,有女子,每入夜,哀痛之声不堪。绩问其故,病来已经年岁。绩停一宿。及闻女子声,遂开镜照之。痛者曰:“戴冠郎被杀。”其病者床下,有大雄鸡死矣。乃主家七年之老鸡也。
丰城县尉赵丹,与绩有旧,绩因过之。丹言仓督李敬慎家,有三女同遭魅病,人莫能识疗。绩因请寓李家问之,李告曰:“三女同居堂内阁子。每至日晚,即靓妆炫服,黄昏后,归阁灭灯烛。听之,窃与人言笑声。迨晓昏睡,非唤不觉。日渐淫疗,不能下咽。禁之不令妆梳,即欲自溢投井。无可奈何。”绩令引示阁子处。其阁东有窗,恐其门闭难启,昼日先刻断窗棂四条,却以物支住之如旧。至日暮,李报绩曰:“妆梳入阁矣。”至一更,听其言笑,绩拔窗棂子,持镜照之。三女叫云:“杀我婿也!”初不见一物。悬镜至明,有一鼠狼,首尾长一尺三四寸,身无毛齿。有一鼠,亦无毛齿,其肥大可重五斤。又有守宫,大如人手,身披鳞甲,焕烂五色。头上有两角,长可半寸,尾长五寸以上,尾头一寸色白,并于壁孔前死矣。从此疾愈。
白面狐
陆兴府樵舍镇,富人周生,颇能捐赀财,以歌酒自娱。绍兴四年六月,有老父经过,自言是王七公。挟一女,名千一姐,来展谒。女容色美丽,善琴棋大字,画梅竹。命之歌词,妙合音律。周悦其色艺,语老者云:“我自有妻室,能降意为侧室乎?”对曰:“女子年二十二岁,更无他眷属。如君家欲得备使令,老身之幸也。”周谢其既许,议酬以官券十缗。老父曰:“本不较此,但得吾女有所归,足矣!”呼牙侩立契,即留女而受券去。明日告别,女为妾。逾五年八月,有行客如道人状,过门,言:“是家有怪气,吾当除之。”阍人以告。周遽出,遗以百钱不受;与之酒,亦不饮。问曰:“君家有若千人口,无论老少男女,尽教来前,为相何人合贵。”周一门二十七口,悉至厅上。道人熟视此女,搯诀吹气,喝曰:“速降!”俄雷火从袖出,霹雳震响,烟气蔽面,顷之豁然。千一姐化为白面狐狸,已仆地而陨,道人不见矣。
马化
蜀中西南,高山之上,有物与猴相类。长七尺,能作人行,善走逐人,名曰猳国,亦名马化,或曰玃猿。伺道行妇女,有美者,辄盗取将去,人不得知。若有行人经过其傍,皆以长绳相引,犹故不免。此物能别男女气臭,故取女,男不取也。若取得人女,则家为室。其无子者,终身不得还。十年之后,形皆类之,意亦迷惑,不复思归。若有子者,辄抱送还其家,产子皆如人形。有不养者,其母辄死。故惧怕之,无敢不养。及长,与人不异,皆以杨为姓。故今蜀中西南多诸杨,率皆是猳国马化之子孙也。出《搜神记》。
猩猩
金陵商客富小二,泛海至大洋,遇暴风,舟溺。富生漂荡抵绝岸。行数十步,满目皆山峦,全无居室,饥困乏甚。值一林桃李,累累果实,采食之。俄有披发而人形者,接踵而至,遍身生毛,略以木叶自蔽,逢人皆喜,挟以归。言语极啁啾,微可晓觞。每日只啖生果。环岛百千穴,悉一种类。虽在岩谷,亦秩秩有伦,各为匹偶,不相杂揉。众共择一少艾女子以配富,旋生一男。
富风闻诸船上者,人知为猩猩国,生儿全省父,俱微有长毫如毛。时虑富窜伏,才出,辄运巨石窒其窦。或倩他人守视。既诞此男,乃听其自如。凡三岁,因携男独纵步,望林杪高桅,趋而下,得客舟求附行。许之,即抱男以登,无来追者,遂得归。男既长大,父启茶肆于市,使之主持。赋性极驯,傍人目之为猩猩八郎。
狐
周府后山狐精,与宫女小山儿通。弘治间,出嫁汴人居富乐,狐随之。谓三儿曰:“吾能前知,兼善医术。汝若供我,使汝多财。”三儿语其夫,夫即允之。埽一室,中挂红幔,幔内设坐。狐至不现形,但随唱呼三儿,三儿立幔外。诸问卜求医者跪于前,狐在内断其吉凶,无不应验,所获浸饶。
时某参政之妻,患血崩,医莫疗。参政不得已,使问之。狐曰:“候往东岳查其寿数。”去少选,复啸至曰:“命未绝。”出药一丸云:“并水送下,夜半血当止。”果然。又服二丸,全愈。参政乃来称谢以察之。狐空中与参政剧谈宋元事。至唐末五年,则朦胧矣。参政叹服,听民起神堂。正德初,镇守廖太监之弟鹏,召富乐索千金。富乐言所得财货,随手废尽。鹏怒,下之狱。狐自是不复至。
鼠
徽州婺源民张四,以负担为业。其妻年少,在辈中,悄光泽。张受佣出千里外,一白衣客过其家,语言佻挞,视四傍无人,谑妻欲与私,袖出白金数两为赂,妻悦而就之。荏苒颇久。张归,密闻之,诈语妻曰:“我又将往他州,旬日始回。”妻益喜,以为适我愿。过暮,张潜返室,持短矛伏户侧。夜具二鼓,见白衣推窗越入,迎刺以矛,其人呦呦作声而去。视矛刃有血,及细白毛数十茎。张念人安得有毛?此必怪也。不复穷诘妻。妻后稍言所见,即具一牒述首末,如洪状式,诣道士混元法师董中甫处自诉。董依科作罩法。至张舍,发符鹚立以俟。少选,有大鹰盘空,可五六尺许,旋绕屋上,观者阗溢。俄飞落古沟中,径搏巨白鼠,衔掷于前。董命沸油烹之,怪乃绝。
獭
宋永兴县吏钟道,得重病。初病,情欲倍常。先乐白鹤墟中女子,至是犹存想焉。忽见女子振衣而来,即与燕好。是后数至。道曰:“吾甚欲鸡舌香。”女曰:“何难?”乃掬香满手以授道。道邀女同含咀之。女曰:“我气素芳,不假此。”女子出户,狗忽见,随咋杀之,乃是老獭。口香即獭粪,顿觉臭秽。
獭
隆庆戊辰,维扬宝应,一女子及笄,临河盥濯。有獭自水中出,注目窥女,邅回不及,女惧还家。是夜秋月正朗,忽见美少年潜入淫女,女昏复苏。如是经岁,其家始知之,禁不得。闻某方士善符咒,邀以禁治。果一少年至,伏阶下索楷笔题云:“有来终有去,情易复情难。勿断腹中子,明月秋江寒。”又曰:“不与我女,当存我子,再不犯君矣。”忽化獭走出。巳女果生一獭,其家欲刃之。众曰:“彼妖也而信,我人也而妄乎?”遂弃獭入邗水。老獭适至,抱拥而去。
禽类
乌
乌君山者,建安之名山也,在县西一百里。有道士徐仲山者,贫居苦节,年久弥励。尝山行,遇暴雨风雷,迷失道。忽于电光中,见一舍宅,有类府州,因投避雨。至门,见一锦衣人,顾仲山,乃称北乡道士徐仲山拜。衣锦之人,称监门使者萧衡,亦拜。因避风雨之故,深相延引。仲山问曰:“自有乡,无此府舍。”监门曰:“此神仙所处,仆即监门官也。”俄有一女郎,梳绾双鬟,绛赭裙,青文罗衫。左手执金柄麈尾幢旄,相呼曰:“使者与外人交通而不报,何也?”即答云:“北乡道士徐仲山。”须臾,又传呼云:“仙官召徐仲山入。”向所见女郎,引仲山自廊进。至堂南小庭,见一丈夫,年可五十余。肤体须发尽白,戴纱搭脑冠,白罗银镂披。而谓仲山曰:“知卿精修多年,超越凡俗。吾有小女,颇娴道启,以完夙业,合与卿为妻,今当吉辰耳。”仲山逊谢。丈夫曰:“吾丧偶巳七年。吾有九子,三男,六女。为卿妻者,最小女也。”乃命后堂备嘉礼。既而陈酒肴,与仲山对食讫。渐夜,闻环佩之声,异香分郁,荧煌灯烛,引去别室。
礼毕,三日。仲山悦其所居,巡行屋室。西向厂舍,见衣竿上,悬皮羽十四枚,是翠碧皮,余悉乌皮耳。乌皮之中,有一枚是白乌皮。又至西南,有一厂舍,衣竿之上,见皮羽四十九枚,皆鸺鹠。仲山私怪之,返至室中。其妻问之:“子适游行,有所见?何乃沉悴至此?”仲山未之应。其妻曰:“夫神仙轻举,皆假羽翼。不尔,何以倏忽而万里乎?”因问曰:“乌皮及羽为谁?”曰:“此大人之衣也。”又问曰:“翠碧皮羽为谁?”曰:“此常使适引婢之衣也。”“又余乌皮羽为谁?”曰:“新妇兄弟姊妹之衣也。”问:“鸺鹠皮羽为谁?”曰:“司吏巡夜者衣,即监门萧衡之伦也。”语未毕,忽然举室惊惧。问其故,妻谓之曰:“村人将猎,纵火烧山,须臾皆去,竟未与徐郎造得衣。今日之别可谓邂逅矣!”乃悉取皮羽,随方飞去。即向所见舍屋,一无其处。因号其地为乌君山。
鸳鸯白鸥
陶必行,江湖之逸士也。一日放舟洞庭,泊于群山之下。是夜月色皎洁,必行豁然吟一绝曰:“一湖烟水绿于罗,苹藻凉风起白波。是处扁舟归去晚,满篷豪兴月明多。”吟间,闻岸上笑语声。视之,乃二女子,容色绝美,衣裳甚腴,相与吟诗于沙渚。一锦衣者吟曰:“采采珍禽世罕俦,天生匹偶对风流。丹心不改当仍旧,翠羽同挥每共游。齐瓦对眠金殿晚,点沙双蹲玉田秋。此生莫遣轻离别,交颈成双到白头。”一素衣者吟曰:“同盟三五共优游,镇日清闲得自由。片雪晴飞红蓼晚,玉衣寒映碧波流。相亲相近来还去,无束无拘没又浮。岁暮江湖谁是侣,忘机长伴钓渔舟。”必行登岸趋之,二女亦不骇走,乃徐言曰:“先生遨游江湖,曾识妾二人否?”必行曰:“不识。”锦衣者曰:“妾杨氏,此素衣妹,欧氏也。”必行曰:“然则何以夜行?”女曰:“妾辈生长于斯,就此玩月博笑耳。”必行挑曰:“子舟中无人,过访肯否?”女欣然从之。乃携手登舟,酌于篷下,极其欢谑,已而就寝,两情甚浓。必行喜而吟曰:“倚翠偎红情最奇,巫山黯黯雨云迷。”二女同声和曰:“风流好是偷香蝶,才过东来又向西。”天将曙,二女急起,跃舟涉波而去。必行但见一鸳鸯,一白鸥也。
鸡
苏州娄门陈元善,情度潇洒,尤好奉道。曾学请仙召诸将术,自称洞真,往来嘉定诸大家,尝寓谈氏。谈氏有一鸡,畜十八年矣。一日,元善与主人语,鸡自庭中飞至其前,舒翅伸颈,遂死于地。夜睡书房中,有女子款门,笑而入,自称主人之女,慕君旷达,故来相就。元善视之,姿色妍丽。问其年,曰十八矣。遂留与狎。自是晨往夜来,尝自言属鸡。随元善所至,女辄随之。每来,元善遂觉昏沉如梦,去则洒然。如是岁余,元善亦疑之。访之谈氏,并无此女,乃述其事。主人曰:“必时祟也。彼且云年十八而属鸡。以今岁计之,生肖不合。独吾家我畜鸡自死者,其年恰十八,得无是乎?”乃用法水符咒以辟之。女来如故,密藏符于怀袖。女辄怒曰:“尔乃疑我乎?”反复扑之,俟符坠地,则夺去。或教以《周易》置里肚中。女既扑之,再三,终不坠,乃去。
一夕,与数友同宿。数友相戒无睡,以觇其来。忽闻元善梦中有声,视之,见有物凭床,如交合者,视元善则遗精矣。众乃大噪逐之。见帐顶一黑团鸡,作声飞去。元善乃结坛召术士遣之。女来谢曰:“无逐我。我数日,将往无锡托生矣。汝送我,不可至井亭,惧为井神所收。当送我于野地耳。”如其言,以符水祭物,送城外数里荒僻处。自是遂绝。
鸡
京师有民家女,为阴鬼所侵,夕昏朝爽,恒若酗宴。父母延医巫治之,经年不除。乃召朝天宫道士建醮,其女出礼神。道士问女:“见此鬼作何形?”女曰:“戴赤冠,衣白衣,而腰亦有赤带,足着褐皮靴。每来作叩齿声,其去如飞。问其家所在,但笑而不答。”女退,道士相与论究。俄而群鸡出于庭中,一白而雄者,腰毛赤色,昂昂独立,约重七八斤,盖其女之过关鸡也。道士想象其形,指之而笑曰:“夜与处女为欢者,非汝也耶?”鸡正立凝视,若嗔其言。众告主人曰:“必此物耳。”主人悟,亦曰:“此雄已十二年矣。因其每日上屋不食,至暮乃下,又不入埘,心窃怪焉。今其然乎!”遂呼童烹之以祭。其夕,女见其怪浴血而至曰:“我已为汝父害,永不复欢好矣!”洒泪言别,女为惨然。明起,神爽复旧。
鹅
昔太原中,章安郡史悝,有驳雄鹅,善鸣。悝女常养之,鹅非女不食。荀俭苦求得之,鹅辄不食,乃以还悝。又数日,晨起,失女及鹅。悝家闻鹅向西,追至一水,惟见女衣,及鹅毛在水边。今名此水为鹅女溪。出《广古今五行记》。
鳞类
白鱼
昊少帝五凤元年四月,会稽余姚县,百姓王素,有室女年十四,貌美。邻里少年求娶者颇众,父母惜而不嫁。尝一日,有少年姿貌玉洁,年二十余,自称江郎,愿婚此女。父母爱其容质,遂许之。问其家族,云居会稽。后数日,领三四妇人,或老或少者,及二少年,俱至。因纳聘财,遂成婚媾。已而经年,其女有孕。至十二月,生下一物,如缉囊,大如升,在地不动。母甚怪
异,以刀剖之,悉是鱼子。素因问江郎:“所生皆鱼子,不知何故?”江郎曰:“吾不幸,故产此异种。”其女心独疑江郎非人,因以告素。素密令家人候江郎解衣就寝,收其所着衣视之,皆有鳞甲之状。素见之大骇,命以巨石镇之。及晓,闻江郎求衣服不得,异常垢骂。寻闻有物偃踣,声震于外。家人急开户视之,见床下有白鱼长六七尺,未死,在地拨刺。素砍断之,投于江中。女后别嫁。
介类
鳖
舒信道中丞宅,在明州,负城濒湖,绕屋皆古木茂竹,萧森如山麓。问其中便坐,曰懒堂,皆有大池,子弟群处讲习,外客不得至。方盛秋,新月出,舒呼灯读书,忽见女子揭帘入。素衣淡妆,举动妩媚,而微有悲涕容,缓步而前曰:“妾慕君子少年高志,欲冥行相奔。愿容驻片时,使奉款曲。”舒迷蒙恍恍,不疑为异物。即与语,叩其姓氏所居。曰:“妾本邱氏。父作商贾,死于湖南。但与继母居茆茨小屋,相去只一二里。母残忍猛暴,不能见存,又不俟媒约议姻,无故捶击,以刃相吓。急走逃命,势难归复。倘得畜为婢子,固所大愿。”舒曰:“留汝甚善。奈事泄何?”女曰:“姑置此虑,续为之图。”俄一小青衣携酒肴来,即促膝共饮。三行,女裣衽曰:“奴虽小家女,颇能缀词。”辄作一阕,叙兹夕邂逅相遇之意,顾青衣举手代拍而歌曰:“绿净湖光,浅寒先到芙蓉岛,一池幽梦属才郎。几度生春草,尘世多情易老。更那堪秋风袅袅。晓来羞对,香芷汀洲,枯荷池沼。银锁横波,远山浅黛无心埽。湘江人去叹无依,此意从青衣。喜趁良宵月皎,况难逢人间两好。莫辞人醉,醉入屏山,只愁天晓。”盖寓声《烛影摇红》也。舒愈爱感,女令青衣归,遂留共寝,宛然处子耳。将晓别去,一夕复来。珍果异馔,亦时时致前。及怀缣帛之属,亲为舒造衣,工制敏妙。相从月余,日守宿。
憧仆闻其与人言,谓必挟娼优淫昵,他日且累己,密以告老媪。媪展转漏泄,家人悉知之。掩其不备,遣弟妹乘夜佯为问讯,排户直前。女奔忙斜窜,投室傍空■⑵中。秉烛索之,转入他■⑵。垂手于外,洁白如玉。度事急,穿竹跃赴,杳然而没。舒怅然掩泣,谓无复再会期。众散门扃,女蓬首喘战,举体淋漓,足无履袜,奄至室中。言堕处得孤屿,且水不甚深,践泞而出,免葬鱼腹,亦云天幸。舒益怜之,自为燃汤洗濯,夜分始就枕。自是情好甚密,而意绪常恍忽如痴,或对食不举着。家人验其妖怪,潜举状请符于小溪朱彦诚法师。朱读状大骇曰:“是鳞介之精耶!毒人肝脾,里病深矣。非符水可疗,当躬往治之。”朱未及门,女惨戚嗟喟,为惘惘可怜之色。舒问之,不对,久乃云:“朱法师明日来坏我好事矣。”于是呜咽告去,力挽,不肯留。
旦而朱至。舒父母再拜,炷香求救子命。朱曰:“请假僧寺一巨镬,煎油二十斤。吾当施法摄其祟,令君阖族见之”乃即池边,焚符檄数道,召将吏,掸诀噀水,叱曰:“速驱来!”俄顷,水面喷涌,一物露背,突兀如蓑衣,浮游中央,闯首四顾,乃大白鳖也。若为物所鐍,致跂曳至庭下,顿足呀口,犹若向人作乞命态。镬油正沸,自匍匐投其中,麋溃而死。观者骇惧流汗。舒子独号泣追惜曰:“烹我丽人。”朱戒其家:“俟油冷,以斧破鳖,剖骨并肉,暴日中。须极干,入人参茯苓龙骨末成丸,托为补药,命病者晨夕饵之。勿令知,知则不肯服矣。”如其言,药尽而病愈。后遇阴雨,于沮洳间,闻哭声云:“杀了我大郎,苦事苦事。”盖尚遗种类云。
鼍
永初中,张春为武昌太守。时人有嫁女者,未及升车,女忽然作怪,出外殴击人。乃自云:“己不乐嫁俗人。”巫云:“是邪魅。”将女至江际,遂击鼓,以术咒疗。春以为欺惑百姓,刻期须得妖魅。翌日,有一青蛇,来至巫所,即以大钉钉其头。至日中时,复见大龟从江来,伏于巫前。巫以朱书龟首更遣入江。至暮,有大白鼍,从江中出,乍沉乍浮。龟随从推逼。鼍自分死,冒来,先入幔,与女辞诀。女遂动心哭,云失其姻好,于是渐羞。或问巫曰:“魅者归于一物。今安得有三?”巫云:“蛇是传通,龟是媒人,鼍是其对。”所获三物,悉以示春。春始信灵验,皆杀之。出《异苑》。
虾
唐大定初,有士人随新罗使。风吹至一处,人皆长须,语与唐言通,号“长须国”。人物甚盛,栋宇衣冠,稍异中国。地曰“扶桑洲”,其署官品,有正长,戢波,日没,岛逻等号。士人历竭数处,其国皆散处。忽一日,有车马数十,言大王召客。行两日,方至一大城,甲士门焉。使者道士人入,伏谒。殿宇高敞,仪卫如王者。乃拜士人为司风兼长驸马。其主甚美,有须数十根。士人威势恒赫,富有珠玉。然每归,见其妻则不悦。其王于月满夜,则大会。后遇会,士人见殡姬悉有须。因赋诗曰:“花无叶不妍,女有须亦丑。”王大笑曰:“驸马竟未能忘情于小女颐颔间乎?”
经十余年,士人有一儿二女。忽一日,其君臣忧蹙,士人怪问之。王泣曰:“吾国有难,祸在旦夕,非驸马不能救。”士人惊曰:“苟难可弭,性命不敢辞也。”王乃令具舟,谓士人曰:“烦驸马一谒海龙王,但言东海第三■⑶,第七岛,长须国有难求救。我国绝微,须再三言之!”因涕泣执手而别。
士人登舟,瞬息至岸。岸沙悉七宝,人皆衣冠长大。士人乃前求谒龙王,龙宫状如佛寺所图。天宫光明迭荡,目不能视。龙王降阶迎,士人齐级升殿。访其来意,士人具说。龙王即命速勘。良久,一人自外曰:“境内并无此国”士人复哀祈,具言:“长须国,在东海第三■⑶,第七岛。”龙王复叱使者细寻勘速报。经食顷,使者进曰:“此岛虾,合共大王此月食料,前日已追到。”龙王笑曰:“客固为虾所魅耳。吾虽为王,所食,皆禀天符,不得妄食,今为客减食。”乃令引客视之,见铁镬数十如屋,满中是虾。有五六头色赤,大如臀,见客跳跃,似求救状。引者曰:“此暇王也。”士人不觉悲泣。龙王命放暇王一镬,令二使送客归中国。一夕至登州。顾二使,乃巨龙也。
虫类
蟒
干道间,历阳芮不疑,从父埽墓,路遇青衣小鬟,持简邀之。顷引至一宅,金碧璀璨,赫然华屋也。内一美丽妇人出迎,分庭抗礼,若素识,相欢坐定,缔观容貌服饰,真神仙也。芮为之心动。少焉,张宴奏乐,丽人捧觞曰:“累劫异修,冥缘未合。今夕获奉,从容为寿。”宴罢登榻,绣衾甲帐,目所未识,遂让袵席之好。未旦,芮求归。丽人曰:“郎何来之晚,何去之速?陋巷草舍,固不容车马,愿以十日为期。”芮曰:“大人刚严,不得不辞去耳。”丽人乃挥泪送之曰:“来日当于修阁致谒。”至期,未二鼓,丽人先遣仆妾施床帐,具酒肴。俄拥一香车,丽人下与芮接。从此每夕辄至,商确古今,咏嘲风月,虽文人才士,无有过者。但戒芮曰:“我非凡品。得侍巾栉,夙昔使然。若泄天机,必受大累。”
芮尪瘠岁余,父母叩之不言也。母使人密窥之,而密谓之曰:“我知汝有奇遇,但虑所饮膳者,恐或刻化,食之疾矣。试辍一味示我。”芮即明达丽人,丽人令遗母蒸羊一碟。母尝之,非伪也。适值屈道人来,自称精于天心法。父备白其故。屈曰:“岛同列仙,为淫佚之行,吾能治之,况于来乎!”遂索绳十丈,以针贯小符于杪,藏诸合中。祝芮曰:“君甘妖惑,有死而已。如未甘死,俟彼去时,将此符黏于衣裙,任其带线而去。彼若正神明,无妨也,聊资一笑之适。”芮如之。明日屈先生遍访野外,有一巨蟒死焉。尸横百尺,其符在鳞甲,可见也。芮始醒焉如醉。
白蛇
苏州府学前,居民小奚,以栉发折枝为业。其妇姿容绝美,娶迎两年。忽有一白哲少年,身着素练,衣甚鲜洁。每伺小奚出,辄至其妇寝室,往来诱狎,遗以酒食、金赠无算。奚妇悦之,私相结好,备极绸缪。忽一日,有戴胡帽髯奴款门,报王者至。少年急随之去。有顷,闻前呵声,奚妇闭户窥于帘隙,见仪卫道引甚盛,其官人者,金冠衣朱衮,巨目虬嬒,貌颇狰狞。后骑从百余人,皆介金附■⑷,则少年与焉。妇大怖恐。明日,少年复来,妇问:“昨所过者何官?貌状真可畏也!”少年曰:“非阳世官也,是震泽龙王。昨夜过尊经阁中,造水府册子。某亦以此淹留,与卿谐露水之欢耳。然勿语于外也!”妇曰:“苏城亦有人乎?”曰:“远近州县,死数甚多。本城合死者,不满百人,记未真也。”忽小奚自外入,乃见此少年,与妇同席饮酌,笑语喧然。大怒,屏气以伺。有顷,见其携手入帏,半身悉是蛇鳞。遂惊讶,拾砖击之。空过,少年无碍,化为白气一道,其光如电,穿牗而出,迹亦遂绝。是时龙门凤池两旁人家,连夜望见尊经阁上,灯光烛天。后数日,青江飓风骤起,舟覆船溺,死及七八十人,半是送南仓桥诸氏殡而归者。其它处沉溺,不计数。考其日,乃支干家,所称龙会日也。因知少年为白蛇之精矣。里人陈粲亲说甚详。
赤蛇
马定宇,山东人,巡盐两浙,至衢州,宿察院中。天晓开帐,见踏床傍有一小红鞋,心疑之,意门子所遗,而不可深求。袖之,潜投于厕,以灭其迹。抵暮,令门子卧堂中,自扃户就寝。天明起视,前鞋宛然在故处,公复投之厕。至夜不寐,秉烛静坐伺焉。将二鼓静,床后窣窣然,似有人行声。荏苒至几前,拜伏于地,乃一丽人,容色绝代,上下皆衣红。公大惊,询其来意。对曰:“吾神女也。与君有宿缘,特来相就。前两遗鞋,以试公耳,幸毋讶。”公初不纳,后见丰姿艳冶,宛转依人,不能定情,遂与共枕。鸡鸣别去,倏然无迹道。夜阑人静,则又至。
公巡历他府,女随往如初。人无知者,公亦信以为神,但觉体中昏倦,渐至猜疑,欲绝之不能也。及使事告竣,登舟返舍。女送至淮,泣谢曰:“妾不能侍左右矣。请俟他年,再续旧好。”公亦伤感而别。至家大病几危,忆女为祟,幸而得痊。
出补广东巡按。方渡淮,则女复至舟中。虽欢好有加,而意则愈疑。将抵广信,密致书龙虎山张真人,详述颠末,求为驱逐矣。张发缄,笑谓使曰:“乃此业畜!他人遭之,鲜获全者。尔主有后福,幸无恙。然久必有害,当善遣之。并告尔主,后若宦游,毋更涉其境也。”乃朱书数符,令贴于床帐,佩于髻中。如教而行。怪觉而告公曰:“我非祸君者。胡一旦绝我?真薄情哉!”遂愤然而去。公按粤完,迂道而归,不敢由浙矣。真人后露其事,或诘:“女何怪?”云:”赤蛇精也。其服红者以此。“
长蛇
乐平螺坑市,织纱卢匠,娶程山人女。屋后有林麓,薄晚出游。逢一士人,风流酝藉,辄相戏狎,随至其家,逼与同寝。家人有觇见者,熟视之,乃为长蛇。缴绕数匝,特吐舌于女唇吻中。卢大惊,附几呼谕之,女笑曰:“尔何言之谬?此乃好士大夫爱怜我,故相拥持,岂役贱愚工匠之比?奈何反言谤以为妖类?”卢出外思其策。里中江巫,言能治,即被发跣足,跳梁而前,鸣鼓吹角以张其势。蛇睢睢自若。江命煎油大锅,通夕作诀愈力。女怒告曰:“无聒我恩人!”举衾覆之,蛇亦缩首衾下。江度其无能,为用绳串竹筒,套其颈,使侣伴绯衣高冠十辈,分东西立,杂击铜铁器,五人拽女向东,五人抽蛇而西。如此者五,方得解女身之缠缚。遂与众砍碎蛇,投之油锅内。程氏救之无及,洒泪移时,欲与俱死。于是使吞符以正其心神,饵药以涤其肠胃。逾月始平。
蚱蜢
徐邈,晋孝武帝时,为中书侍郎,在省直。左右人恒觉邈独在帐内,似与人共语。有旧门生,一夕伺之,无所见。天将旦,始开窗户,瞥观一物,从屏风里飞出,直入前铁镬中。仍逐视之,无余物,唯见镬中聚菖蒲,根下有大蚱蜢。虽疑此为魅,而古来未闻,但摘除其两翼。至夜遂入邈梦云:“为君门生所困,往来道绝。相处虽近,有若山河。”邈得梦甚凄惨。门生知其意,乃微发其端。邈虽不即道,顷之曰:“我始来直,便见一青衣女子,作两髻,姿色甚美。聊试挑谑,即来就已,不知其从何而至也。”兼告梦,门生因具以状白,亦不复追杀蚱蜢。
蟾蜍
沈庆较书,言境中有一吏人家,女病邪,饮食无恒,或歌或哭,裸形奔驰,抓毁面目。遂召巫者治之,结坛场,鸣鼓吹禁咒之。次有一乘航船者,偶驻泊门首,枕舷而卧。忽见阴沟中,一蟾蜍,大如碗。朱眼毛足,随鼓声作舞。异之,将篙拨得,缚于第板下。闻其女叫云:“何故缚我婿?”船者乃叩门语其主云:“能疗此疾。”主深喜,问其所欲。云:“祗希数千文,别无所求。”主曰:“某惟此女,遍爱之。前后医疗,已数百缗。如得愈,何惜数千文乎?愿倍酬之!”船者乃将此蟾以油煎之。女翌日愈。见唐陆勋《志怪录》。
蚯蚓
文帝元嘉初,益州王双,忽不欲见明,常取水沃地,以菰蒋覆土,眼见饮食悉入其中。云:恒有一女子,着青裙白■⑸,来就其寝。母听闻荐下,有声历历,发视,见一青色白瘿蚯蚓,长二尺许。又云:“此女常以奁香见遗。甚清芬,奁乃螺鼓,香则菖蒲根。于是咸谓双暂同阜虫矣。
蜂
桃源女子吴寸趾,夜恒梦与一书生合,问其姓氏,曰:“仆瘦腰郎君也。”女意其为休文昭略入梦耳。久之,若真焉。一日昼寝,书生忽见形入女帐,既合而去。出户渐小,化作蜂,飞入花丛中。女取养之。自后恒引蜂至女家甚众,其家竟以作蜜,富甲里中。寸趾以足小得名。天宝中事也。见《诚斋杂志》。
木类
柳
熙宁间,福人陶彖,以令至秀州,携子希侃游学。希侃美丰姿,尚诙谑,长吟独咏,慨然有周流山水之志。功名事,不足挂齿也。一日道经会稽,泊舟山下。时微风凄林,淡月漾水,希侃不能成寝。起未数步,而山中野笛,又飘然交送于耳。正欲拈韵赋诗,而香气已忽忽入息矣。凝盼间,一聘婷参前。陶半惊谓曰:“梦耳?祟耶?”妖曰:“羡君高怀,待伴幽独。”生问其居址远近,妖笑曰:“门崖壁石,顾在咫尺。青山我主人,萋葑我比邻也。”生曰:“独居荒寂,得无至此一遣乎?”妖曰:“非也。送月迎风,何居之独?啼莺语燕,何居之寂?日飘摇于烟水之乡,无所郁也。又何假于一遣乎?”陶因微笑,牵妖袖,并坐月中,引身私之,妖亦不拒。因问生曰:“操畿徒涉,碌碌何之?使得久留,当坚永约。”生曰:“此衷愿耳。奈家尊赴宦,固难舍也。”妖怃然欷歔曰:“君犹未知乎?青苗梗法,荆棘当途。政殆者,有投林之想矣,言乃欲为风中之树耶?”生曰:“拙哉!子言,将使我埋光丘壑乎?”妖曰:“徙木南门者,孰与种梅孤山之为逸?看花长安者,何如摘菊篱下之为高?孰谓丘壑非贤者事哉!”生曰:“是固然。但君子疾泯泯耳。”妖笑曰:“王庭三槐,窦家五桂,不可谓不芬馥也。今未几而雨露凄凉,凋残相继。甚者将军之大树,斧斤及之矣,何赫赫足云。”生曰:“苟能遗芳,是亦可也。何必较身后之遇!”妖曰:“不然也,顾所处何如耳。茹芝四老子,采薇二饿夫,自身已后,其来不知几许时矣。而商山首阳之秀号,至今与霜松雪竹同清。未闻荣前而悴后者,何耶?”生又曰:“圣于清者,不足论矣。若中人已上,而身无一遇,如虚生何。”妖曰:“此又不可强也。试以吾辈言之,有步生莲花者,有妆飞梅萼者,宠爱何其殷也。有蒸棃见逐者,有啖枣求去者,疏斥何其甚也。谓是其色弗若欤?非然也。夫妇女且尔,而况丈夫乎。故天苟遇我,则庙栋堂梁。天不我遇,则涂樗泥栋。遇不遇,命也,君谓由人乎哉。不然,渭之钓叟,傅之筑佣,苟非商周拔茅而物色,则一竿一板,朽烂滨岩之下,老死无闻矣。故曰,遇又不可强也。”生勃然曰:“信如子言,甘与庸庸老伍,何以自别欤?”妖曰:“岂有异哉!杏园一宴,桃李春官。虽与臣草莽友蓬篙者不若。及其南柯梦后,衰草荒榛,寒烟暮雨,同一丘耳,孰分与梧槚之樲棘乎?”
生曰:“世之急功名者何限,而子独以怦众者愿我,何也?”妖曰:“妾非愿君,欲悟君耳。正以此辈为可鄙也。垂涎富贵也,不啻望梅之渴;妄想功名者,孰无梦松之思?攘攘营营,争枝匝树。虽忙逐槐尘而不惜,祸甘桃实而莫知。彼将谓可根深蒂固也,岂知桑榆之景易穷,草头之露易涸,华茂未几,枯槁随至。方将宴笑堂中,而长夜之室,人已为我筑矣。悲思此景,愿将何属乎!”生曰:“人孰无死也!必欲高洁以逃之,不几于固耶。”妖曰:“死固难免,但当值此死耳!苟徒朝求井上之李,暮拔园中之葵。劳苦迎合,驰驱世途。忧愤迭兴,惊疑靡一。逞逞然无俄顷之舒眉坦腹。人而至此,纵庙柏成龙,雷阳感竹,终无益也。而况未必得此者乎?若夫托赤松以遨游,隐橘中以行乐。餐菊英,纫兰佩,逍遥于坞之北,溪之南,与木石通情,猿鹤同梦。虽明月浮云,不足以喻其闲;飞花流水,莫能以状其适。天地至乐,斯人久享历焉。诚所谓时可当日,而日可当年者。亦将与恒人论岁月乎!以死评死,果孰值而孰负耶!”
生喜曰:“不期一语,足开心胸,子殆非山家者流欤?何其典达也!”妖复低容促膝曰:“章台霸桥,旧裔日微。汉禁隋堤,风光非昔。行行种种,无非攀愁送恨之情。故特侨寓以避此耳。”生叹曰:“然!才容兼妙,无怪乎不屑人事也。”妖又太息曰:“张君一别,腰紧眉粗。眠卧含情,春秋虚度。连理之乐,殆不可复望于今矣!”生曰:“然则有兄弟否?”妖曰:“紫荆伐后,箕豆相煎者多也。念本连枝者谁欤!”生曰:“既尔孤独,曷求一友乎?”妖曰:“金兰契绝,势利成风。负荆人遥,青松落色。当今之世,而欲所求乎友,非卖则侪矣。”生曰:“若然,则人可绝乎?吾恐不如是之甚也。”妖曰:“殆有甚焉。朝廷鲜胜任之良干,郡县乏敷惠之甘棠。赵家乔木,为庸材辈蠢蚀也数矣。颠仆之祸,行将切于木根,一木岂能支哉。”生曰:“子诚熟识世故者。然今兹之处,乐耶,忧耶?”妖曰:“方其凄风寒雨,杏褪桃残。山路萧条,愁云千里。苔荒鲜败,情扬魂销。不可谓无忧也。及其芳洲晴暖,一簇翠烟。画舫玉骢,酒旗摇映。又或送夕阳,挂新月。暮蝉数咽,野鸟一鸣。万缕春光,心怡意适。殆不知造物之有尽也。夫谁曰不乐乎!”生笑曰:“乐则乐矣,第少一知心也奈何。”妖亦笑曰:“安排青眼,窥人多矣,无如郎君。是以不辞李下私嫌,竟赴桑间密约。且惓惓为君道也。”
生挽其手曰:“咀嚼卿言,不觉俗心顿破,但不能置此身耳。”妖曰:“是不难。即当潜名涧壑,俯结松萝。寄迹云霞,永联丝木。襟披杨柳之风,步缓梧桐之月。山樵泉饮,帙一尘于无惊;鹤伴鸥宾,洗星淄于不染。上纵萃野之孤棃,春田清霭;下续梧江之一线,秋水寒潭。拄杖穿花,一无留念;携壶藉草,百不关情。惟梦绕乎松杉,据弄床头之笛;且心飞于兰桂,移弹石上之琴。诚可谓神仙中人,不特与竹林而较胜;风尘外物,直将于桃源而争芳者也。何必揣摹紫微之台阁,肩捱黄棘之门墙?缰锁情怀,桎梏手足,以自取辱哉!”
生见其言词流发,博恰多闻,意必仙种,感慕益切。复取舟中行褥,铺松阴之下,欲求再会。交接间极尽情事。起与生别,鸡三唱矣。生因请其姓,妖答曰:“不必牵衣问阿娇,幽情久已属长条。禹王山下无人处,几度临风夜舞腰。”生溺于欲,竟不详其意而散。明日,彖欲发泊,生意逗延不进,夜果复来,生乃匿之舟中,欲与之任。妖艴然不许曰:“妾奉薄姿于君者,实欲与君开绿野之堂,结白莲之社,采武安之药,种邵平之瓜,冷淡岩雪乎水中也。顾可自蹈危机,为人振落剪拂。甚哉!妾所不愿也。”生情不能舍,哀哀恳乞。约以送至家尊,即当与俱此山。请之再四,乃从。
及抵秀年余,希侃忽遘异疾,不可救疗。会元净法师过秀,令彖亟诣告之。师乃除地当坛,设观音像,取杨柳洒水咒之。结枷跌坐,引妖问曰:“汝居何地?而来至此。”妖答曰:“会稽之东,汴山之阳,是我之室,古木苍苍。”师曰:“噫!儿盖柳也。吾尝闻是儿返性矣,不道其复为幻也。”妖乃辗转笑曰:“陶君有缘,儿将教以不死之术,非祟也。”师不能窘,为宣楞严秘密神咒,令痛自悔恨,毋为物邪所转。于是号泣请去,复谓陶生曰:“久与子游,何忍遽舍?愿觞为别!”即相对引满,作诗泣曰:“仲冬二七是良时,江上多缘与子期。今日临歧一杯酒,共君千里远相思。”遂去,不复见。生疾亦寻愈,方知其妖柳也。故所论议,皆花木之事,然凿凿造理者也。因悟其言,改名希靖。不求仕进,归家享年寿云。
桂
仁和狄明善,之海盐。舟至瞰浦,六七里,天色已暝,野无人居。遥见前村灯明,疾趋赴,则一酒肆也。明善径入肆门,惟见一女甚美,问曰:“郎君为饮而来耶?”明善然之。女遂引明善至肆后小轩,匾曰:“天香毓秀。”女又问曰:“郎君何姓?”明善曰:“仆姓狄,名明善,杭州仁和人也。敢问芳卿尊姓!”女曰:“姓桂,名淑芳。严君早世,族属凋零,故侨居于此,以货酒为生耳。”遂设席与狄对酌。明善半醉,乃咏桂一律以挑之,诗曰:“玉宇无尘风露凉,连云老翠吐新黄。桂分蟾窟根因异,名自燕山秀出当。缀树妆成金粟子,逼人情味水沉香。今宵欲把高枝折,分付娥媚自主张。”女闻而笑曰:“君之诗,其御沟之红叶乎?”乃相与就寝,极其缱绻。越明日,辞去。女泣曰:“君此去难期。倘因事至此,不吝一见,妾之愿也。”明善亦欷歔而别。明年秋,复往访之,递见丰草乔林,杳无酒肆,惟一老桂夹道而花耳。
芭蕉
潘昌简,绍熙三年,知鄂州蒲城县。携婺土陈致明为馆客。邑小无民事,潘每出书院,与陈款饮。庭间芭蕉甚盛,常捧杯属客曰:“只今蕉小娘子佐尊。如是一岁。”陈遂有所感。一女子绿衣媚容,人与之狎。寝则同衣。涉历许百日,憔悴龙钟,了无人色。潘初不悟其然,以为抱病,招医疗拯,略不能成效。迨疾棘,问其所致,乃云:“蕉小娘子也。”潘即令芟除,已无及矣。
花类
菊
和州之含山别墅,四望寥廓,草木蕃盛。春花秋鸟,自度岁华,人亦罕到之者。洪熙间,有士人戴君恩者,适他所,路迷,偶过其地。叠叠朱门,重重绮阁。烟云缥缈,望之若画图然。君恩为惊讶,谓不当有此华屋也。伫立久之,忽见门内出二美人,一衣黄,一衣素。笑迎于君恩前曰:“郎君才人也。请垂一顾,可乎?”君恩悦其人,从之。于是美人前道,君恩后随。历重门,登崇阶,乃至中堂。叙礼延坐。罗以佳果,饮以醇醪,,情意颇浓。而君恩时半酣,乃散步于中堂四壁,见壁间挂黄白菊二幅,花蕊清丽,笔端秋色盈盈。君恩大悦,即顾谓美人曰:“壁间画菊甚工,不可不赠以句。当各咏短律何如?”于是黄衣美人,先咏黄菊曰:“芳丛烨烨殿秋光,娇倚西风学道妆。一自义熙人采后,冷烟疏雨几重阳。”君恩吟曰:“平生霜露最能禁,彭泽陶潜自赏音。蝴蝶不知秋已暮,尚穿篱落恋残金。”白衣美人咏白菊曰:“嫩寒篱落数株开,露粉吹香入酒杯。却笑陶家狂老子,良花错认白衣来。”君恩吟曰:“泠香庭院晓霜浓,粉蝶飞来不见踪。寂寞有谁知晚节,秋风江上玉芙蓉。”三人吟毕,抚掌大笑,彼此俱忘情矣。是夕,二美人共荐枕席。
翌日,君恩辞归。美人泣曰:“衾枕未温,安忍弃去?”君恩曰:“固不忍舍。其如家人之属目悬切何?去而复来,庶几可也。”于是黄衣美人,出金掩鬓;白衣美人,出银凤钗两股以赠别。佥曰:“愿郎睹物思人。”黄衣美人泣吟曰:“山自青青水自流,临期话别不胜愁。合阳门外千条柳,难系檀郎欲去舟。”白衣美人亦泣吟曰:“为道郎君赴远行,匆匆不尽别离情。眼前落叶红如许,总是愁人泪染成。”君恩欷歔不及成韵慰答,三人各含泪而别。君恩归时切眷恋,念念不忘。迨明年,复有故他往,道经别墅,期见美人。访之,则不知所在。君恩惊以为神,急取掩鬓凤钗视之,皆菊之黄白瓣也。
白莲花
中和中,有士人苏昌远,居苏州属邑。有小庄,去官道十里。吴中水乡,率多荷芰。忽一日,见一女郎,素衣红脸,容质艳丽。阅其色,恍若神仙中人。自是与之相狎,以庄为幽会之所。苏生惑之,既甚,尝以玉环赠之,结系殷勤。或一日,见槛前白莲花开放殊异。俯而玩之,见花房中有物。细视,乃所赠玉环也。因折之,其妖逐绝。
音乐类
琴瑟琵琶
静江有阮支雄者,家积饶裕。性恢廓,耽嗜山水。绍定已丑秋,庄舍当租课时,阮生乘机图游赏之乐。乃携一二苍头,棹小船,沿水滨而轻棹。时则白苹红蓼,败芰残荷,晴岚耸翠,笼云远树,含青挂日。听鸣禽,观鲤跃。凡景属意会,罔不收赏。至七里湾,不觉已暝,四顾寂无人居。俄而前有楼阁岿然。移舟近之,忽闻楼上哑然有声。窃视,乃三美人,倚阑凭笑。生一见,不能定情。遂于舟中朗声吟曰:“愁倚溪楼碧,还因见月明。月明如有约,偏照别离情。”美人楼上亦酬吟曰:“细草春来绿,闲花雨后红。思君不能见,惆怅画楼东。”生愈添怏怏,惜不能效冯虚之御风也。
已而,美人以红绒绳坠于舟中,生乃攀援而上。美人笑曰:“郎君将谓君子乎?”生笑曰:“踰墙已成,折齿唯命。”遂谐衾枕欢笑。周而复始,情觉倍浓。一美人曰:“今日之乐,可无诗乎?”佥谓“诺诺”。美人乃先吟曰:“峄阳自古重南金,制作阴阳用意深。灵籁一天孤鹤唳,寒涛千顷老龙吟。奏扬敦厚羲农俗,荡涤邪淫郑卫音。慨想子期归去后,无人能识伯牙心。”一美人吟曰:“云和一曲古今留,五十弦中逸思稠。流水清冷湘浦晚,悲风萧瑟洞庭秋。惊闻瑞鹤冲霄舞,静听嘉鱼出涧游。曾记湘灵佳句在,数峰江上步高秋。”末后一美人吟曰:“龙首云头巧制成,螳螂为样拨轻清。玉纤忽缀一声响,银汉惊传万籁鸣。似诉昭君来虏塞,如言都尉忆神京。征人归思频闻处,暗恨幽愁郁郁生。”未几天晓。美人急扶生起曰:“郎君速行,毋令外人觉也。”生仓皇归舟,命仆整顿装束,思为久留计。忽回首一望,楼阁美人,杳无存矣。生大惊异,乃即其处访之,但见一古冢累然。傍有穴隙,为狐兔门户。见内有琴瑟琵琶,取归而货之,得重价。
琴
邓州人金生,名鹤云。美风调,乐琴书,为时辈所称许。宋嘉熙间,薄游秀州,馆一富家。其卧室贴近招提寺,夜闻隔墙有歌声,乍远乍近,或高或低。初虽疑之,自后无夜不闻,遂不为意。一夕,月朗风细,人静更深,不觉歌声起自窗外。窥之,则一女子,约年十七八。风鬟露鬓,绰约多姿。料是主家妾媵,夜出私奔,不敢启户。侧耳听其歌曰:“音音音,你负心,你真负心,孤负我到如今。记得当时低低唱,浅浅斟,一曲值千金。如今寂寞古墙阴,秋风荒草白云深,断桥流水何处寻?凄凄切切,冷冷清清。教奴怎禁!”女子歌竟,敲户言曰:“闻君惆傥,故冒禁相亲。今闭户不纳,欲效鲁男子行耶?”鹤云闻言,不能自抑,遂启户,女子拥至榻前矣。鹤云曰:“如此良会,竟不能为一款曲如何?”女子曰:“期在岁月,何必今宵?况醉翁之意,不在酒乎?”乃解衣共寝,曲尽缱绻之乐。将晓,女子揽衣而起。鹤云嘱之再三,女子曰:“勿多言,管不教郎独宿。”遂悄然而去。
次夜,鹤云具酒肴以待。女子果来,相与并坐酣畅。女子仍歌昨夕之词。鹤云曰:“对新人,不宜歌旧曲。逢乐地,讵可道忧情?”因赓前韵而歌之曰:“音音音,知有心,知伊有心。勾引我,到如今。最堪斯夕,灯前偶,花下斟,一笑胜千金。俄然云雨弄春阴,玉山齐倒绛帷深。须知此乐更何寻。来经月白,去会风清,兴益难禁!”女子闻歌起而谢曰:“君之斯咏,可谓转旧为新,翻忧就乐也。”自是无夕不会,荏苒半载,罕有知者。
忽一日,女子至而泣下。鹤云怪问,始则隐忍,既则大恸。鹤云慰之良久,乃收泪言曰:“妾本曹刺史之女,幸得仙术,优游洞天。但凡心未除,遭此降谪。感君夙契,久奉欢娱,讵料数尽今宵。君前程远大。金陵之会,夹山之从,殆有日耳。幸惟善保。”鹤云亦不胜凄怆。至四鼓,赠女子以金,别去。未几,大雨翻盆,霹雳一声,窗外古墙,悉震倾矣。鹤云神魂飘荡,明日遂不复留此。
二年后,富家筑墙,于础下掘一石匣,获琴与金,竟莫晓其故。时闻鹤云宰金陵,念其好琴,使人携献。鹤云见琴,光彩夺目,知非凡材,欣然受之,置于石床。远而望之,则前女子。就而抚之,则依然琴也。方悟女子为琴精。且惊且喜。适有峡州之游,鹤云得重疾。临死,乃命家人,以琴送葬。琴精之言,胥验之矣。
又
刘过字改之,襄阳人。虽为书生,而赀产赡足。得一妾,爱之甚。淳熙甲午,预秋荐,将赴省试。临期,眷恋不忍行。在道赋《水仙子》一词。每夜饮旅舍,辄令随直小仆歌之。其词曰:“别酒醺醺容易醉,回过头来三十里。马儿不住去如飞。行一会,牵一会,断送杀人山共水。虽则功名真可喜,不道恩情抛得未。梅村雪店酒旗斜。住底是,去底是,烦恼我来烦恼你。”到建昌,游麻姑山。薄暮独酌,屡歌此词,思想之极,至于堕泪。二更后,一美女忽来前,执拍板曰,愿唱一曲劝酒。即歌曰:“别酒方斟心已醉,忽听阳关辞故里。扬鞭勒马奔皇都,时也会,运也会,稳跳龙门三级水。天意令吾先送喜,耳畔佳音君醒未?蔡邕博识爨桐声,君背负,只此是,酒满金杯来劝你。”盖赓和元韵。刘以龙门之句,甚喜,即令再诵,书之于纸,邃与欢接,但不晓蔡邕背负之意。因留伴寝,始问为何人。曰:“我本麻姑上仙之妹。缘度王方平蔡邕不切,谪居此山,久不得回玉京。恰闻君新制雅丽,勉和韵自媒,从此愿陪后乘。”刘始以辞却之。然素深于情,长途远客,不能自制,遂与之偕东,而令乘小轿,相望于百步间。迨入都城,僦委巷密室同处。果擢第,调金门教授以归。
过临江,因游阁阜山。道士熊若水修谒,谓之曰:“欲有所言,得毋骇听否。”刘曰:“何不可者。”熊曰:“吾善符篆。窃疑随事娘子,恐非人也,未审于何地得之?”刘具以告。曰:“是矣,是矣。俟兹夕与并枕时,吾于门外作法,教授紧抱同衾人,切勿令窜逸。”刘如所戒,唤仆秉烛,排闼入,见一破琴。顿悟昔蔡邕之语也,坚缚置于傍。及旦,亲自挈持,眠食不舍。及经麻姑,访诸道流,云:“乃环赵知军,携古琴过此,宝惜甚至。因搏抚之际,误触坠砌下石上,损破不可治,乃埋之官厅西偏,斯其物也。”遽发瘗视之,匣空矣。刘举琴置匣,命道众焚香诵经咒,泣而哀之。
石类
石砧杵
黎阳儒生,姓纪名纲,字廷肃。少负大志,稍长嗜学。因葺旧庐,为书舍。前则疏渠引泉,清流见底,后则高峰入云。两岸石壁,五色交辉,青林翠竹,四时具备。晓雾将歇,猿鸟和鸣。夕日欲颓,沉鳞竞跃。纪生日读书其间。一日至夜分,觉微寒,披衣独坐。忽有叩门声,启视之,乃见一美女子。笑谓纲曰:“妾邻家女也。闻君高韵,乃尔唐突,意在请益耳。”纲见之大悦,与之携手而入,并肩而坐。女曰:“愿献一诗。”纲曰:“善。”女诵诗曰:“霜冷秋高白帝城,闺中力尽恨难平。西风庭院叮档响,寒夜楼台断续声。捣碎乡心愁欲结,惊回客枕梦难成。惟应不入笙歌耳,空恼玉关无限情。”纲称赞,将犯之。女始佯拒,已而从焉。女复吟曰:“君住竹棚口,妾家桃花津。来往不相识,青山应笑人。”纲因问女何里何氏?女曰:“妾姓石,名古娘,家住午向,树木为记,与君为同里人。君果不弃,明当访之。”及闻鸡唱,女遽起披衣,谓纲曰:“郎君珍重,明当重来,不待请矣。”纲执意留之,曰:“只此自匿,奚必去耶?”女怒曰:“家有父母,倘事败露,罪将安归?”纲不从,女力奔。纲以被裹而抱之,久之不动。及启视,则一砧杵也。
石狮
金华县郭外,三十里间,陈秀才有女,美容质,择婿欲嫁,而为妖祟所惑,不复知人。其家颇富赡,不惜金币,招迎师巫,以十数道士斋醮符法。凡可以禳治者,靡不至,经年勿痊。其邻张生,亦士人也。夜闻女歌呼笑语,密往窥之。门外一石狮子,高而且大,乃蹑其背而立。女忽怒言曰:“元不干张秀才事,何为苦我?”张生愕然,知必此物为怪,将以明日告陈。而陈氏谓张有道术。清旦,邀致入视。张不言昨夕事,但诵干元亨利贞曰:“吾用圣人之经,以临邪孽,如将汤沃残雪耳。”因语陈曰:“吾见君家石兽,形模狞恶,此妖所由兴也,宜亟去之。”陈即呼匠凿碎,辇而投诸水,女遂平安。
石
武林有诸子,结社读书山中。墙侧有捣衣石一片,洁白润腻,人尝坐之。暑月乘凉,则士子皆裸裎其上为常。如是几岁。同舍中有张生者,失其名,为人颇荡。一夕,忽见青衣女子,来就之,绸缪累日。时或仿佛见之。初秘而不言,后稍稍泄于同舍,同舍咸以为妖。夜伺其至,衣飒飒有声。群拥入室,共持抱之,取绳缚急。因用剑砍,欻然不见。所缚者,张生衣角耳。明日,都无所迹,惟捣衣石之剑痕在焉。便共掘之,其根入地已三四尺矣。击碎后取火焚之,血出如濡。
又
武林有少年,结伴看春。至按察司前,久立稠众之中。其下偶停一空担,担中有一白石子,腻泽可爱,疑是压秤物也。少年不觉摩挲入袖。夜归,取纳床头,忽见一碧衣女子,映月而至,就之求合。扪其体如水,固叩无语。少年惧是鬼物,急取火视之,忽不见矣。明夕复至,拒之如初。众咸谓此石为祟,乃移至他室,遂绝。后遇玉工,剖而视之,得白璧。焉质色非常,因获厚镪。
又
阳羡小吏吴龛,于溪中见五色彩石,取纳床头。至夜,化成女子。
杂类
牛骨等物
淮人刘还,以事系泗州狱。有王翁者,亦坐词牒至,周旋拔絜出狱,共诣酒家话别。忽有一人,问翁姓名,即下拜。翁不识,其人曰:“家有一女,为邪魅所挠,祛之不动。昨忽云,只畏泗州王某耳。一路访公行止,特此恳告。勿惮百里之远,救女生全,当不靳千金之报。”翁曰:“我实无他伎俩,岂堪治怪?”其人请不已,翁曰:“向年自凤阳还泗,乘一驴,复挈一空驴行。见一道人幞被而步,惫而喘。吾问之,答云乏钱,吾以空驴借之。道人感荷,以一卷书授我曰,依此而行,可断百怪。然勿受人酬谢也,受则不验。吾慢置书于笥,亦未省。视尔家怪所畏见者,其即此耶?”乃归觅书,令其人先还。且曰:“备瓮一口,方砖十块,血狗皮一张,炽炭以待,且宜戒言。”其人喜而去。
次日,翁乃赍符剑以往。入门,怪即言于室曰:“果请王法师来,吾当敛避。”方欲出,而王翁已入,大叱曰:“死老魅何之?”怪局蹐谓女曰:“何处可逃?”女指瓮曰:“此中可。”怪即跃入。翁以狗皮封之,而令主人以砖覆焉。外加重符,举置炽炭上。初极口骂翁。瓮热,乃哀乞曰:“法师舍我,我有妻妹可怜。”翁问;“尔何怪?”笑曰:“丑氏。”翁曰:“何物?”曰:“牛骨也。牛而曰丑也,讳之也。”促令供状,乃曰:“供。吠人牛天锡,字邦本,系多年牛骨,在城煌庙后死。某年庚申日,某人跌伤脚趾,以血拭邦本身上,因而变幻成形,不合扰害某家小姐。”云云。“妻红砖儿,妹绣鞋儿,见在某处。得相见,死不复恨。”乃书符作法,召将搜捕,得两女子于屋栋。上别以瓮覆之。齐呼牛骨,相与叙泣。翁问二物何以作妖,何为与天锡连?亲答曰:“某等,一是赵千户家刺梅花下古砖。以庚申日,其小女采花伤指,滴血吾身,因而得气。一是王郎中妻绣鞋。庚申日,沾月水,弃于小院,亦得变出。与牛邦本,假合妻妹,实非一体。法师能恕,我三人当远迹市城,永不敢更近人世矣。”翁大笑,竟发火炙杀之。哀声震瓮,良久寂然。启其封,有牛骨长尺许。女鞋,古砖,皆焦灼云。
火
进士杨祯,家于渭桥。以居处繁杂,颇妨肄业。乃诣昭应县,暂赁石瓮寺文殊院。居旬余,有红裳女子既夕而至。容色殊丽,姿华动人。祯常悦者,皆所不及。徐步于帘外,歌曰:“凉风暮起骊山空,长生殿锁霜叶红。朝来试入华清宫,分明忆得开元中。”祯曰:“歌者谁耶?何清苦若是!”红裳又歌曰:“金殿不胜秋,月斜石楼冷。谁是相顾人,褰帷吊孤影。”祯拜迎于门。既即席,问祯之姓氏,祯且告。祯祖父母叔兄弟中外亲族,曾游石瓮寺者,无不熟识。祯异之曰:“非鬼物乎?”对曰:“吾闻魂气升于天,形魄归于地,是无质矣,何鬼之有。”曰:“又非狐狸乎?”对曰:“狐狸媚物,动为人祸。某世有功德于民,殆非其比。”祯曰:“可闻姓氏否》”对曰:“某燧人氏之苗裔也。始祖统丙丁,镇南方,复以德王。神农陶唐氏后,又王于西汉,因食采于宋,远祖无忌,以威猛暴耗,人不可亲,遂为白泽氏所执。今樵童牧竖,皆能知名。汉明帝时,佛法东流,摩腾竺法兰二罗汉,奏谓某十四代祖,合显扬释教,遂封为长明公。魏武季年,灭佛法,诛道士,而长明公幽死。魏文嗣位,佛法重兴,复以长明世子袭之。至开元初,元宗治骊山,起造华清宫,作朝元阁,立长生殿,以余财因修此寺。群像既立,遂设东幢。帝与妃子自别殿宴罢,微行佛庙,礼陁伽境。妃子谓帝曰,当于飞之秋,不当令东幢岿然无偶。帝即命立西幢,遂封其为西明夫人。因设珊瑚帐,固予形貌,于是巽生不复强暴矣。”祯曰:“歌舞丝竹,四者孰妙?”曰:“非不能也。盖承先祖之明德,举炎上之烈性,动即煨山岳而烬原野,静则烛幽暗而破昏蒙。然则抚朱弦,吹玉管,骋纤腰,矜皓齿,皆冶容之末事,是不为也。昨闻足下有幽隐之志,愿一款颜,非敢自献。而风清月朗,喜觌良人,桑中之讥自不能免。倘运与时会,少承周旋,必无累于盛德。”祯拜而纳之。自是晨去暮还,唯霾晦不复至。常遇风雨,祯欲止之,答曰:“公违晨夕之养,就岩壑而居,得非求理静业乎?奈何欲求采过之人,称君违亲而就偶,非但损公盛名,亦当速某之生命耳。”后半年,家僮归言祯乳母。母乃潜伏佛榻以观之,果自隙而出,入西幢,澄澄一灯耳。因扑灭之,后遂绝红裳者。
笤帚
洪武间,本觉寺,有一少年僧,名湛然。房颇避寂。一夕方曙,独坐庭中,见一美女,瘦腰长裙,行步捷便。丰姿绰约而妆饰古朴。僧欲进问,忽不见矣。明夜登厕,又过其前。湛然忽走就之,则又隐矣。自是惶惑殊深,淫情交引,苦思不置。越两日,又徐步于厕,僧急牵其衣,女复佯为惭怯之态。再三恳之,方与入室。及叙坐渐相调谑,竟成云雨。问其居址姓字,女曰:“妾乃寺邻之家。父母钟爱,嫁妾之晚。今有私于人,故数数潜出。不料经此,又移情于汝。然当缄密其事,则交可久。不然,彼此玷矣!”僧喜,唯唯从命。于是日去暮来,无夕不会。僧体枯瘦,气息恹然,渐无生气。虽救治百端,罔效。一老僧谓曰:“祭汝病脉,痨瘵兼攻,阴邪甚盛,必有所致。苟不明言,事无济矣!”湛然骇惧,尽述往事。众曰:“是矣。然此祟不除,则汝恙不愈。今若复来,汝伺其往而踪迹之,则治术可施也。”是夕女至,僧仍与合。将行,若起随送,女固止之。翌日,告众。众曰:“明夜彼来,当待之如常,密以一物置其身,吾辈避于房外。侯临别时,击门为约,吾辈协力追尾,必得其所,则祟可破矣。”湛然一一领记。
后二夕,湛然觉神思恍惚,方倚床独卧,女果推门复入,僧与私亵,益加款曲。鸡鸣时,女辞去。僧潜以一绒花插女鬓上,又戏击其门者三。众僧闻击声俱起追察,但见一女冉冉而去。众乃鸣铃诵咒,执蟠持兵,相与赶逐。直至方丈后一小室中,乃灭。此室传言三代祖定化之处,一年一开奉祭,余时封闭而已。众僧知女隐迹,即踊跃破窗而入,一无所见。但西北佛厨后,烁烁微光,急往烛之,则竖一敝帚耳。竹质润滑,枝更鲜莹,盖已数十年外物也。众方疑惑,而绒花在柄,因共信之。乃持至堂前,抽折一管,则水流滴地。众僧骇异,明灯细视,莞中非水,实精也。湛然见之,悔惧不巳。
泥孩
宋时,临安风俗,嬉游湖上者,竞买泥孩莺哥等物,回家分送邻里,名曰湖上土宜。象院西,一民家女,买得压被孩儿,归置于床屏彩桥之上,玩弄爱惜不厌。一日午睡,忽闻有人歌诗云:“绣被长年劳展转,香帏还许暂相偎。”及觉,不见有人。是夜将半,复闻歌声。时月影朦胧,见一少年,渐近帐前。女子惊起,少年进而抚之曰:“毋恐。我所居去此不远。慕子姿色,神魂到此,人无知者。”女亦爱其丰采,遂与合焉。因遗女金环。女密箱箧中,明日启视之,乃土造者。女大惊,忽见压被孩儿,左臂上金环不存。知此为怪,遂碎而投于江,其怪遂绝。
箸斛概
嘉定月浦镇人苏还妻张氏,颇有姿容。一日乘船,送其女甥之舟,泊某港柳树下。一男子蓬首黑面,顾张而笑,问之旁人,不见也。及归,则见向男子至,曰:“吾与汝当为夫妇。”时妇有孕,不就。既产,乃来,遂与交接。妇昏暝如寐,有顷而醒,自是无夕不至。夫登榻,则为束缚于地。其所衣不过一裈,而时时衣此,仅掩其阴,殆类市井乞丐。白昼径出入其家,家人畏而不敢犯。夫甚爱其妻,百方祈祷,屡延术士镇治之,数年弗效。后一羽士,召将王灵官至。附箕,怪入井中。捞得红漆箸一双,及斛概一事。碎之,灰以饮妇,遂愈。盖二物为祟也。
庞女
庞寅孙待制之女,有容色。适毗陵胡道修,甚雍睦。数年后,道修每夜有一妇人来同寝。庞或闻其语言,数诘之,道修答而不答。一夜,胡先就枕,庞牵幔欲入,其人自帐中出,姿容妍丽。庞自顾已不若,然亦不惧。胡曰:“子见否?不必怒,我与尔同往访之。”庞恍惚与胡同至一处,如王侯第,帘幙华焕,廊庑间悬玻璃灯,光彩夺目。胡与庞方携手而行,至一堂,有一人自屏后来,即向帐中所出之人也。胡舍庞,走从之,相挽而去,对饮堂上。庞亦愤之,亟欲走归。顾门宇悉关锁,仓皇至一处,见有断垣,乃大呼,逾之而去。
明日,胡曰:“昨宵尔胡不少留?乃怒而遁。”自是无可奈何。时寅孙任拨运使,乃具舟楫迎其女婿,并至真州就医。召一道士,能使物治病,俾令伺胡咳声,即以钉钉其板。如其言钉之。胡大叫曰:“是甚道理?”亟来夺之。庞惧为所得,掷板于河中。时寅孙有馆客在后舟,见之,即以手招之,其板遂流至船边。馆客取之,拔去钉。胡大笑,道士怅惋而去。卒不可疗,乃复归毗陵,不复为怪也。一日,胡谓庞曰:“来日有人携一女子来售,汝可为我得之,慎勿靳直。”明日,果有老媪携一村女来,丑陋可骇。胡见之喜曰:“是矣!”乃以数十金得之。胡自是嬖惑此婢甚欢。盖怪附婢体,而胡见之,则向之人耳。庞竟离归,胡与婢生男女数人,亦无他怪。待制之犹子温孺言之,后问之胡氏,信然。
孟氏
维杨孟贞者,大商也,多在外贸易。其妻孟氏,先寿春之妓人也。美容质,能歌舞,薄知书,稍有词藻。春日独游家园,四望而吟曰:“可惜春时节,依前独自游。无端两行泪,长只对花流。”吟罢,泣下数行。忽有少年,容貌甚美,逾垣而入。笑曰:“何吟之苦邪?”孟氏大惊曰:“君谁家子?何得遂至于此,而复轻言也。”少年曰:“吾性落拓不拘,惟爱高饮大醉。适闻吟咏,不觉喜动于心,所以逾垣而至。苟能容我花下一接良谈,我亦可以强攀清调也。”孟氏曰:“欲吟诗耶。”少年曰:“浮生若寄。少年时,犹繁花正妍,黄叶又继,枉惹人间之恨,愁绪千端。何如且偷顷刻之欢也。”孟氏曰:“妾有良人去家数载,所恨当兹丽景,远在他乡。岂惟惋叹芳菲,固是伤人嗟契阔。所以自吟拙句,略叙幽怀耳。不虞若涉吾地,而见侮如此。宜速去,勿自取辱!”少年曰:“我向闻雅咏,今见丽容。可蒙见纳,虽死且不惜,况责言,何害乎!”孟氏命笺续赋诗曰:“谁家少年儿,心中暗自欺。不道终不可,可即恐郎知。”少年得诗,喜不自胜也。乃答之曰:“神女配张硕,文君遇长卿。逢时两相得,联足慰多情。”自是孟遂私之,挈归己舍。少年貌既妖艳,又善元素,绸缪好会,乐可知也。逾年,夫归,孟氏忧惧且泣。少年曰:“勿恐,固知其不久也。”言讫腾身而去,竟无所见。不知其何怪也。
生王二
生王二,陇州人。其居在黑松林跑谷,世以畋猎射生为业,用是得名。因与众逐鹿,至深崖迷失道。正旁皇次,遇女子度水来,年少貌美,而身无衣袽,视王而笑。王平生山行野宿,习见怪物,即知为非人,殊无惧色。咄之曰:“汝鬼耶,怪耶?”女又笑而不答。良久,乃问王曰:“尔何人?”王始稍敬异,揖而言:“本山下猎徒。今逐鹿故失踪,致来兹处,生死之分,只在顷刻,愿娘子哀之。”女曰:“随我来,当示尔归路。”遂从以行,登绝高巉岩之峰,涉回环过膝之水。涂经荤确,足力不能给。女不穿履,步武如飞。到一洞,有大石室。境趣邃,寂如幽人居,不闻烟火气,寝室尤洁雅。王顾旁无他人,戏言挑之,欣然相就。夜则共榻,昼则出取果实以啖之。
居月余,王念母之供养,以情泣告女曰:“我欲暂归,徐当复相寻。”女许诺,送出官道,乃别。王感其意爱,他日再访焉。试与之语,邀同归。略不嫌拒,携手抵家。王妻赵氏,已有三男女矣,此女又生两子,与赵共处,甚雍睦。逢外客至,必惊迓敛避。或独步入山,经月不返。终不火食。王亦任其去留。后二十年,犹存。
王上舍
建康王上舍,以正和六年元夕,与友同出府治观灯。三友登山棚,玩优戏。王独在棚下,不肯前,邀之勿听,盖意有所属。见一姬缓步,一女仆随之,衣不华,妆不艳,而淡净可喜。顾王微羞,整冠饰,若欲偷避。王逼而窥之,始撤幙首巾,回面而笑之。王与之语,为友所牵,莫能遂。于是偕入委巷,行人绝稀,姬复在焉,而友无所睹。王托如厕,抽身相蹑,情思飞扬,因就与姬语。姬曰:“知君雅意,但以寡居一第,无男无女,只小妾同居,萧索之情,不言可知。君果有心,冀愿垂顾。”王曰:“吾方寸已乱,何暇迁延?”携手将与绸缪,四顾巷陌,灯烛车马,略无可驻之地。念布桥下甃石处,差可为欢,乃野合而别。
道其所居某坊,明日往诣。姬出迎,奖其有信,留止通宵,置酒道款。适王暂归学宫,无日不往。倘有故失期,则饮膳具废,浸以癯瘠。向之三友,因诘其曩游,具以告。曰:“此为妖异,不言而知。勿复沉迷,以存性命可矣。”王如醉而醒,强自抑遏。姬忽夜造其所,责之曰:“我不幸失身于子,奈何中道相弃?”王婉词谢姬,留饮如初。王觉气体不支,思与之绝,乃从友寄寝。又梦其来,竟病风癃而卒。
孤山女妖
万历壬寅,明州闻庄简公之孙某,弱冠,美风调。携其侄,才十五岁,同诣杭州。路遇姚江秀才吕生,倾盖相契,遂同寓西湖孤山寺傍一古馆中。前即张氏梅花屿,及水仙祠,有短垣隔之。宋人诗“一盏寒泉荐秋菊”处也。时值秋夜,暧月朦胧,邻钟响断。两生颇工吟咏,徘徊于庭。忽闻垣西有妇人笑语声,俄而履迹渐近,灵香袭衣。启户视之,遥见三女郎,自树影中来。一着冠,年稍长;其二,则绾肉髻,垂鬟如鸦,皆丽色也。褰帷而入,直抵寝所,就床坐,与闻道温凉。各择其偶,愿谐伉俪。着冠者笑曰:“汝两人已作鸳鸯配对,而我独无。”因指闻生之侄谓曰:“终不然,留此黄口儿为我伴乎?我安用此,当往寻水月上人矣。”言讫,即先辞去。二女郎相顾笑曰:“阿姊意不美满而去,我辈且为乐也。”两生惊喜,陈设酒具,谈笑欢娱,灭烛解衣,双栖婉恋。四更后,别去。问其居止姓氏,不答,但执手依依曰:“非久相期,慎勿泄于人也!”下阶数步,如雾蒙花,行于残月中无影。心窃怪之。既去,欻尔而灭,阴云四垂,西风飒至,月色既隐,景物惨人。不觉窗户轧然,两生股栗,方异其鬼妖也。然亦颇惬于心,精授魂与,宛转不寐。明日起视,但见树深云乱,水流花开,杳无行迹。邂逅水月上人,自灵芝寺掠湖而至,因言:“夜来,梦见一丽人求偶。某不应从,绝与两生所见年长者无异。”语及大怪,共为欷歔。旬月之内,三人相继病卒。水月者,故楚中少年僧也。豫知亡期,嘱备后事。中秋夜,忽谓其同衣曰:“前生冤业至矣。”辞别亲友,自题神主而逝。
曹世荣
扬州府学生曹世荣,嘉靖元年,出行,得一纸裹于途。启之,有白金五钱。纸内书云:“不矜细行,终累大德。”又云:“拾得有祸。”世荣怀归,以汗巾裹置衣架上。抵暮,张烛坐,见一美人入室,笑呼:“曹君,可还我银。”世荣云:“无之。”美人乃固求,荣指示之,美人解巾微笑,一顾而去。曰:“书生真是贪才。”翌夕复至,云:“与君有缘,猥得相从。”遂留宿,欢好倍常。其妻在榻,懵腾不知觉。黎明告去。荏苒三旬。白昼相对,了不惧人。父母知而戒之,不能却。乃告其妻父应往佐。应太学生。有学行,责之曰:“子心邪,所以召邪。”作辨怪文悬于榻。
是夕美人读之,有惭色曰:“此应公讥我耳。吾碎之。”亦不敢举手。良久云:“此书诮我,我不可留。”即去。明日告佐,佐命移贴房门,而美人不至。他日出郊,遇诸涂。问:“娘子何久不相顾?”美人曰:“应公言大有理,我所畏见。”又曰:“某日来与子别,毋相忘。”至日,其父延佐同酌,命世荣立侍其旁。良久,世荣因视阶下而笑,佐叱之曰:“故态作耶?”有顷,举扇障面,与阶下切切私语不休。佐夺其扇焚之。世荣称小解下阶,佐俟之,久不至。起挽之,问:“何为?”曰:“美人适告辞云:‘因缘遽断,亦是天分,此行永不复见郎君矣。所惜者,水里来,火里去耳。’”由此遂绝。水火之说,则不可晓云。世荣今尚无恙。
常熟女
常熟一中人之女,已有家。适归宁父母,步行衢中,既而复归夫家。道遇一绿衣少年,尾之行甚久。稍渐近窥其女,因肆目挑,女微睨之,亦心动。既而转比密,遂呼女相期为私。女诺之。少年言:“汝入门声言疾痛,径趋内寝。”少年已蹑踪而入矣。随闭户裸衣而交。交既,少年即去,不见。女亦不省何从而出也。乃起妆束出房,犹诳瞒之。而外已窥其所为矣。叩之,始讳。既而少年屡到,女不能拒,亦不能复讳。家人审之为妖,无以却之。试令需索货物,无不应手而得。如此往还数岁,踪迹渐稀。女竟无他,今犹安好。年四十五矣。
戴察
临川郡,南城县令戴察。初买室于馆娃坊。暇日,与弟闲坐厅上,忽闻妇人聚笑声。或近或远,察颇异之。笑声渐近,忽见妇人数十,散在厅前,须臾不见。如此累日,察不知所为。厅阶前枯梨树,大合抱,意其为祟,因伐之。有石露如块,掘之转阔,势如鏊形。乃火上沃酰,凿深五六尺,不透。忽见妇人绕坑,抵掌大笑。有顷,共牵察入坑,投于石上。一家惊惧之际,妇人复还大笑,察亦随出。察才出,又失其弟,家人恸哭。察独不哭,曰:“他亦甚快活,何用哭也?”察至死不肯言其情状。
郑彦荣婢
郑彦荣买得一婢,年十五六,容色不舒。郑诘之,不对,但低头而已。忽尔火光满屋,砖瓦乱掷,床榻俱震。郑甚惧,犹未疑其婢。自后或食馔秽污,或财帛潜失,日见鼠人立,夜有物歌吟。召行道法者,书符魇劾,终不能胜。婢自云:“但可驱使,无有他事。即日平静。”问其所从,曰:“常有一男子,夜来同处。性颇刚戾。如别有顾,即见嗔怒。”郑遂不敢留,乃贱售去。
郭长生
元嘉中,大山巢氏,先为湘县令,居晋陵。家婢采薪,忽有一人追之,如相问讯,遂共通情。随婢还家,不复去。巢恐为祸,出婢于别室。觉有与婢讴歌言语,大小悉闻。不使人见,见者惟婢而已。恒得钱物酒食,日以充足。每与饮,吹笛而歌,歌云:“闲夜已寂清,长笛亮且鸣。若欲知我者,姓郭字长生。”
异史氏曰:妖字从女从夭,故女之少好者,谓之妖娆。禽兽草木五行百物之怪,往往托少年以魅人。其托于男子者,十之一二。呜呼!禽兽草木五行百物之妖,一托于人形,而人不能辨之。人不待托妖,又将何如哉?武为媚狐,赵为祸水,郗为毒蟒。人之反常,又何尝不化而为禽兽草木五行百物怪也。
〖注:■①,月+留。(无读音)■②,巾+乔,音跷,绔纽也。■③,氵+义。(无读音)■④,革+廷,音汀,系绶也,本作綎。■⑤,上须下巾,音须,绢布头也。〗
范村梅谱 宋 范成大
梅,天下尤物。无问智贤愚不肖,莫敢有异议。学圃之士,必先种梅,且不厌多。他花有无多少,皆不系重轻。余于石湖玉雪坡,既有梅数百本,比年又于舍南买王氏僦舍七十楹。尽拆除之,治为范村。以其地三分之一与梅。吴下栽梅物盛,其品不一,今始尽得之。随所得为之谱,以遗好事者。
江梅遗核,野生不经栽接者,又名直脚梅,或谓之野梅。凡山间水滨荒寒清绝之趣,皆此本也。花稍小而疏瘦有韵,香最清,实小而硬。
早梅花,胜直脚梅,吴中春晚二月始烂慢,独此品于冬至前巳开,故得早名。钱塘湖上亦有一种,开尤早。余尝重阳日亲折之,有“横枝对菊开”之句。符都卖花者争先为奇。冬初所未开枝,置浴室中,熏蒸令折,强名早梅,终琐碎无香。余顷守桂林。立春梅已过,元夕则尝青子,皆非风土之正。杜子美诗云:“梅蕊臈前破,梅花年后多。”惟冬春之交,正是花时耳。
官城梅,吴下圃人以直脚梅择他本花肥实美者接之,花遂敷腴,实亦佳,可入煎造。唐人所称官梅,止谓在官府园圃中,非此官城梅也。
消梅,花与江梅官城梅相似,其实圆小松脆,多液无滓。多液则不耐日干,故不入煎造,亦不宜热,惟堪青啖。北梨亦有一种轻松者,名消梨,与此同意。
古梅,会稽最多,四明吴兴亦间有之。其枝樛曲万状,苍藓鳞皴,封满花身。又有苔须垂于枝间,或长数寸,风至绿丝飘飘可玩。初谓古木久历风日致然。详考会稽所产,虽小株亦有苔痕,盖别是一种,非必古木。余尝从会稽移植十本,一年后花虽盛发,苔皆剥落殆尽。其自湖之武康所得者,即不变移。风土不相,宜会稽隔一江,湖苏接壤,故土宜或异同也。凡古梅多苔者,封固花叶之眼,惟鐻隙间始能发花。花虽稀而气之所钟,丰腴妙绝。苔剥落者,则花发仍多,与常梅同。去成都二十里,有卧梅,偃蹇十余丈,相传唐物也,谓之梅龙。好事者载酒游之。清江酒家有大梅如数间屋,傍枝四垂,周遭可罗坐数十人。任子盐运使买得,作凌风阁临之。因遂进筑大圃,谓之盘园。余生平所见梅之奇古者,惟此两处为冠。随笔记之,附古梅后。
重叶梅,花头甚丰,叶重数层盛开,如小白莲,梅中之奇品。花房独出而结实多双,尤为瑰异。极梅之变化,工无余巧矣。近年方见之。蜀海棠有重叶者,名莲花海棠,为天下第一,可与此梅作对。
绿萼梅,凡梅花跗蒂,皆绛紫色,惟此纯绿,枝梗亦青,特为清高。好事者比之九疑仙人萼绿华。京师良岳有萼绿华堂,其下专植此本。人间亦不多有,为时所贵重。吴下又有一种,萼亦微绿,四边犹浅绛,亦自难得。
百叶缃梅,亦名黄香梅,亦名千叶香梅。花叶至二十余瓣,心色微黄,花头差小而繁密,别有一种芳香,比常梅尤秾美,不结实。
红梅,粉红色,标格犹是梅而繁密则如杏,香亦类杏。诗人有“北人全未识,浑作杏花看”之句。与江梅同开,红白相映园林,初春绝景也。梅圣俞诗云:“认桃无绿叶,辨杏有青枝。”当时以为着题。东坡诗云:“诗老不知梅格在,更看绿叶与青枝。”盖谓其不韵为红梅解嘲云。承平时,此花独盛于姑苏。晏元献公始移植西冈圃中。一日贵游赂园吏得一枝分接,由是都下有二本。尝与客饮花下赋诗云:“若更开迟三二月,北人应作杏花看。”客曰:“公诗固佳,待北俗何浅也?”晏笑曰:“伧父安得不然。”王琪君玉时守吴郡,闻盗花种事,以诗遗公曰:
馆娃宫北发精神,粉瘦琼寒露蕊新。
园吏无端偷折去,凤城从此有双身。
当时罕得如此。比年展转移接,殆不可胜数矣。世传吴下红梅诗甚多,惟方子通一篇绝唱,有“紫府与丹来换骨,春风吹酒上凝脂”之句。
鸳鸯梅,多叶红梅也。花轻盈重叶数层,凡双果必并蒂,惟此一蒂而结双梅。亦尤物。
杏梅花,比红梅色微淡,结实甚匾,有斓斑色,全似杏味,不及红梅。
蜡梅,本非梅类,以其与梅同时,香又相近,色酷似蜜脾,故名蜡梅。凡三种,以子种出不经接,花小香淡,其品最下,俗谓之狗蝇。梅经接花疏,虽盛开花常半含,名馨口梅,言似僧盘之口也。最先开,色深黄如紫檀,花密香秾,名檀香梅,此品最佳。蜡梅香极清芳,殆过梅香,初不以形状贵也,故难题咏。山谷简斋但作五言小诗而已。此花多宿叶,结实如垂铃,尖长寸余,又如大桃奴子在其中。
后序
梅以韵胜,以格高,故以横斜疏瘦与老枝怪奇者为贵。其新接稚木,一岁抽嫩枝,直上或三四尺,如酴釄蔷薇辈者,吴下谓之气条,此直宜取实规利,无所谓韵与格矣。又有一种粪壤力胜者,于条上茁短横枝,状如棘针,花密缀之,亦非高品。近世始画墨梅,江西有杨补之者,尤有名。其从仿之者实繁。观杨氏画,大略皆气条耳。虽笔法奇峭,去梅实远。惟廉宣仲所作,差有风致。世鲜有评之者,余故附之谱后。
梅品 宋 张功甫
序曰:梅花为天下神奇,而诗人尤所酷好。淳熙岁乙巳,予得曹氏荒圃于南湖之滨,有古梅数十,散辍地十畆。移种成列,增取西湖北山别圃红梅,合三百余本,筑堂数间以临之,又挟以两室,东植千叶缃梅,西植红梅,各一二十章,前为轩楹,如堂之数。花时居宿其中,环洁辉映,夜如对月,因名曰玉照。复开涧环绕,小舟往来,未盈半月舍去。自是客有游桂隐者,必求观焉。顷者太保周益公秉钧,予尝造东阁,坐定,首顾予曰:“一棹径穿花十里,满城无此好风光。”盖予旧诗尾句。众客相与歆艳。于是游玉照者又必求观焉。值春凝寒,反能留花,过孟月始盛。名人才士,题咏层委,亦可谓不负此花矣。但花艳并秀,非天时清美不宜,又标韵孤特,若三闾、首阳二子,宁槁山泽,终不肯俯首屏气,受世俗湔拂。间有身亲貌悦,而此心落落不相领会,甚至于污亵附近,略不自揆者。花虽眷客,然我辈胸中空惆,几为花呼叫称寃,不特三叹而足也。因审其性情,思所以为奖护之策,凡数月乃得之。今疏花宜称、憎嫉、荣宠、屈辱四事,总五十八条,揭之堂上,使来者有所警省,且示人徒知梅花之贵而不能爱敬也,使与予之言传布流诵,亦将有愧色云。
花宜称,凡二十六条
为澹阴;为晓日;为薄寒;为细雨;为轻烟;为佳月;为夕阳;为微雪;为晚霞;为珍禽;为孤鹤;为清溪;为小桥;为竹边;为松下;为明牕;为疏篱;为苍崖;为绿苔;为铜瓶;为纸帐;为林间吹笛;为膝上横琴;为石枰下棋;为扫雪煎茶;为美人澹妆篸戴。
花憎嫉,凡十四条
为狂风;为连雨;为烈日;为苦寒;为丑妇;为俗子;为老鸦;为恶诗;为谈时事;为论差除;为花径喝道;为对花张绯幙;为赏花动鼓板;为作诗用调羹驿使事。
花荣宠,凡六条
为烟尘不染;为铃索护持;为除地镜净、落瓣不淄;为王公旦夕留盻;为诗人阁笔评量;为妙妓澹妆雅歌。
花屈辱,凡十二条
为主人不好事;为主人悭鄙;为种富家园内;为与麄婢命名;为蟠结作屏;为赏花命猥妓;为庸僧牎下种;为酒食店内插瓶;为树下有狗矢;为枝下晒衣棠;为青纸屏粉画;为生猥巷秽沟边。
梅品终 。
洛阳牡丹记 宋 鄞江周氏周师厚
姚黄,千叶黄花也。色极鲜洁,精采射人。有深紫檀心,近瓶青,旋心一匝,与瓶并色,开头可八九寸许。其花本出北邙山下白司马坡姚氏家。今洛中名圃中传接虽多,准水北岁有开者,大岁间岁乃成千叶,余年皆单叶或多叶耳。水南率数岁一开千叶,然不及水北之岁也。盖本出山中宜高,近市多粪壤,非其性也。其开最晚,在众花雕零之后,芍药未开之前。其色甚美,而高
洁之性,敷荣之时,特异于众花,故洛人贵之,号为花王。城中每岁不过开三数朵,都人士女必倾城往观。乡人扶老携幼,不远千里。其为时所贵重如此。
胜姚黄靳黄,千叶黄花也。有深紫檀心,开头可八九寸许,色虽深于姚,然精采未易胜也。但频年有花,洛人所以贵之。出靳氏之圃,因姓得之。皆在姚黄之前。洛人贵之。皆不减姚花,但鲜洁不及姚而无青心之异焉。可以亚姚而居丹州黄之上矣。
牛家黄,亦千叶黄花,其先出于姚黄,盖花之祖也。色有红与黄相间,类一捻红之初开时也。真宗自汾阴还驻跸淑景亭,赏花宴诸从臣,洛民牛氏献此花,故后人谓之牛花。然色浅于姚黄而微带红色,其品目当在姚靳之下矣。
千心黄,千叶黄花也。大率类丹州黄而近瓶碎蕊特盛,异于众花,故谓之千心黄。
甘草黄,千叶黄花也。色红檀心,色微浅于姚黄,盖牛丹之比焉。其花初出时多单叶,今名园培壅之盛变千叶。
丹州黄,千叶黄花也。色浅于靳而深于甘草黄,有檀心深红,大可半叶。其花初出时,本多叶。今名园栽接得地,间或成千叶,然不能岁成就也。
闵黄,千叶黄花也。色类甘草黄而无檀心,出于闵氏之圃,因此得名。其品第盖甘草黄之比欤。
女真黄,千叶,浅黄色花也。元丰中出于洛氏银李氏园中。李以为异,献于大尹潞公。公见心爱之,命曰女真黄。其开头可八九寸许,色类丹州黄,而微带红,温润匀荣,其状色端整,类刘师阁而黄。诸名圃皆未有,然亦甘草黄之比欤。
丝头黄,千叶黄花也。色类丹州黄。外有大叶如盘,中有碎叶一簇,可百余分。碎叶之心,有黄丝数十茎,耸起而特立,高出于花叶之上,故目之为丝头黄。唯天黄寺僧房中一本,特佳,它圃未之有也。
御袍黄,千叶黄花也。色与开头大率类女真黄。元丰礼应天院神御花圃中植山蓖数百。忽于其中变此一种,因目之为御袍黄。
状元红,千叶深红花也。色类丹砂而浅,叶杪微淡,近萼渐深。有此檀心,开头可七八寸,其色甚美,迥出众花之上,故洛人以状元呼之。惜乎开头差小于魏花,而色深过之远甚。其花出安国寺张氏家,熙宁初方有之,俗谓之张八花。今流传诸谱甚盛。龙岁有此花,又特可贵也。
魏花,千叶肉红花也。本出晋相魏仁溥园中,今流传特盛。然叶最繁密,人有数之者至七百余叶,面大如盘,中堆积碎叶突起圆整,如覆钟状。开头可八九寸许,其花端丽,精采莹洁,异于众花。洛人谓姚黄为王,魏花为后,诚为善评也。近年又有胜魏都胜二品出焉,胜魏似魏花而微深,都胜似魏花而差大,叶微带紫红色,意其种皆魏花之所变欤?岂寓于红花本者,其子变而为胜魏;寓于紫花本者,其子变而为都胜邪?
瑞云红,千叶肉红花者。开头大尺余,色类魏花微深,然碎叶差大,不若魏之繁密也。叶杪微卷如云气状,故以瑞云目之。然与魏花迭为盛衰。魏花多则瑞云少,瑞云多则魏花少。意者草木之妖,亦相忌嫉而势不并立欤?
岳山红,千叶肉红花也。本出于嵩岳,因此得名。色深于瑞云,浅于状元红。有紫檀心,鲜洁可爱。花唇微淡,近萼渐深,开头可八九寸。
间金,千叶红花也。微带紫而类金系腰。开头可八九寸许,叶间有黄蕊,故以间金目之。其花盖大黄蕊之所变也。
金系腰,千叶黄花也。类间金而无蕊。每叶上有金线一道,横于半花上,故目之为金系腰,其花本出于缑氏山中。
一捻红,千叶粉红花也。有檀心花叶,叶之杪各有深红一点,如美人以胭脂手捻之,故谓之一捻红。然开头差小可七八寸许。初开时多青,折开时乃变成红耳。
九萼红,千叶粉红花也。茎叶极高大,其苞有青跌九重。苞未折时,特异于众花。花开必先青,折数日然后色变红。花叶多铍蹙有类揉草,然多不成就。偶有成者,开头盈尺。
刘师阁,千叶浅红花也。开头可八九寸许。无檀心,本出长安刘氏尼之阁下,因此得名。微带红黄色,如美人肌肉然。莹白温润,花亦端整,然不常开,率数年乃见一花耳。
寿安有二种,皆千叶肉红花也。出寿安县锦屏山中。其色似魏花而浅淡,一种叶差大,开头不大,因谓之大叶寿安。一种叶细,故谓之细叶寿安云。
洗妆红,千叶肉红花也。元丰中,忽生于银李圃山蓖中,大率似寿安而小异。刘公伯寿见而爱之,谓如美妇人洗去朱粉,而见其天真之肌,莹洁温润,因命今名。其品第盖寿安刘师阁之比欤。
蹙金球,千叶浅红花也。色类间金而叶杪铍蹙,间有黄棱断续于其间,因此得名。然不知所出之因,今安胜寺及诸园皆有之。
探春球,千叶肉红花也。开时在谷雨前,与一百五相次开,故曰探春球。其花大率类寿安红。以其开早,故得今名。
二色红,千叶红花也。元丰中出于银李园中。于接头一本上岐分为二色,一浅一深,深者类间金,浅者类瑞云。始以为有两接头,详细视之,实一本也。岂一气之所钟而有浅深厚薄之不齐欤?大尹潞公见而赏异之,因命今名。
夔金楼子,千叶红花也。类金系腰,下有大叶如盘,盘中碎叶繁密耸起而圆整,特高于众花。碎叶铍蹙互相粘缀,中有黄蕊,间杂于其间。然叶之多,虽魏花不及也。元丰中生于袁氏之圃。
碎金红,千叶粉红花也。色类间金,每叶上有黄点数星,如黍粟大,故谓之碎金红。
越山红楼子,千叶粉红花也。本出于会稽,不知到洛之因也。近心有长叶数十片,耸起而特立,状类重台莲,故有楼子之名。
彤云红,千叶红花也。类状元红,微带绯色,开头大者几盈尺。花唇微白,近萼渐深,檀心之中皆莹白,类御袍花。本出于月波堤之福严寺,司马公见而爱之,目之为彤云红也。
转枝红,千叶红花也。盖间岁乃成千叶。假如今年南之千叶,北之多叶,明年北之千叶,南之多叶。每岁互换,故谓之转枝红,其花大率类寿安云。
紫粉丝旋心,千叶粉红花也。外有大叶十数重如盘。盘中有碎叶百许,簇于瓶心之外,如旋心芍药然。上有紫粉数十茎,高出于碎叶之表,故谓之曰紫粉旋心。元丰中生于银李圃中。富贵红,不晕红,寿妆红,玉盘妆,皆千叶粉红花也,大率类寿安而有小异。富贵红色差深而带绯紫色,不晕红次之,寿妆红又次之,玉盘妆最浅淡者也。大叶微白,碎叶粉红,故得玉盘妆之号。
双头红,双头紫,皆千叶花也。二花皆并蒂而生,如鞍子而不相连属者也。唯应天院神御花圃中有之。不有多叶者,盖地势有肥瘠,故有多叶之变耳。培壅得地力有簇五者。然开头愈多,则花愈小矣。
左紫,千叶紫花也。色深于安胜,然叶杪微白,近萼渐深,突起圆整有类魏花。开头可八九寸,大者盈尺。此花最先出,国初时生于豪民左氏家。今洛中传接者虽多,然难得真者,大抵多转枝不成千叶。虽长寿寺弥陀院一本特佳,岁岁成就。旧谱所谓左紫,即齐头紫,如碗而平,不若左紫之繁密圆整,而有夫含棱之异云。
紫绣球,干叶紫花也。色深而莹泽,叶密而圆整,因得绣球之名。然难得见花,大率类左紫云。但叶杪色白,不如左紫之唇白也。比之陈州紫,袁家紫皆大同而小异耳。
安胜紫,花也,开头径尺余。本出于城中千叶安胜院,因此得名。延岁左紫与绣球皆难得花,唯安胜紫与大宋紫特盛,岁岁皆有,故名圃中传接甚多。
大宋紫,千叶紫花也。本出于永宁县大宋川。豪民李氏之谱。因谓大宋紫开头极盛,径尺余众花无比。其大者,其色大率类安胜紫云。
顺圣,千叶花也。色深类陈州紫。每叶上有白缕数道,自唇至萼,紫白相间,浅深同,开头可八九寸许,燕宁中方有。
陈州紫,袁家紫,一色花,皆千叶,大率类紫绣球,而圆整不及也。
潜溪绯,本千叶绯花也。有皂檀心,色之殷美,众花少与比者。出龙门山潜溪寺,本后唐相李潘别墅。今寺僧无好事者,花亦不成千叶,民间传接者虽众,大率皆多叶花耳。惜哉!
玉千叶,白花无檀心,莹洁如玉,温润可爱。景佑中开于苑上书宅山蓖中。细叶繁密,类魏花而白。今传接于洛中虽多,然难得花,不岁成千叶也。
玉楼春,千叶白花也。类玉蒸饼而高有楼子之状。元丰中生于何清县左氏家,献于潞公,因名之曰玉楼春。
玉蒸饼,千叶白花也。本出延州,及流传到洛而繁盛过于延州时。花头大于玉,千叶杪莹白,近萼微红,开头可盈尺。每至盛开,枝多低,亦谓之软条花云。
承露红,多叶红花也。每朵各有二叶,每叶之近萼处,各成一个鼓子花样,凡有十二个。唯叶杪折展与众花不同,其下玲珑不相倚着,望之如雕镂可受。凌晨如有甘露盈个,其香益更旖旎。与承露紫大率相类,唯其色异耳。
玉楼红,多叶花也。色类彤云红。而每叶上有白缕数道,若雕镂然,故以玉楼目之。
一百五者,千叶白花也,洛中寒食众花未开,独此花最先,故此贵之。
陈州牡丹记 宋 张邦基
洛阳牡丹之品,见于花谱,然未若陈州之盛且多也。园户植花如种黍粟,动以顷计。政和壬辰春,予待亲在郡,时园户牛氏家忽开一枝,色如鹅雏而淡,其面一尺三四寸,高尺许,柔葩重叠,约千百叶。其本姚黄也,而于葩英之端,有金粉一晕缕之,其心紫蕊,亦金粉缕之。牛氏乃以缕金黄名之,以蘧篨作棚屋围幛,复张青帟护之于门首,遣人约止游人,人输千钱,乃得入观,十日间,其家数百千。余亦获见之。郡守闻之,欲剪以进于内府。众园户皆言不可,曰:“此花之变易者,不可为常,他时复来索此品,何以应之?”又欲移其根,亦以此为辞,乃已。明年花开,果如旧品矣。次亦草木之妖也。
苏长公记东武俗,每岁四月大会于南禅资福两寺,芍药供佛,而今岁最盛。凡七千余朵,皆重跗累萼,翻丽丰硕,中有白花,正圆如覆盂,其下十余叶稍大,承之如盘,姿格瑰异,独出于七千朵之上。云得于城北苏氏园中,周宰相莒公之别业。此亦异种,与牛氏家牡丹并足传异云。
天彭牡丹谱 宋 陆游
花品序第一
牡丹,在中州,洛阳为第一。在蜀,天彭为第一。天彭之花,皆不详其所自出。土人云:曩时,永宁院有僧种花最盛,俗谓之牡丹院,春时,赏花者多集于此。其后,花稍衰,人亦不复至。崇宁中,州民宋氏、张氏、蔡氏,宣和中,石子滩杨氏,皆尝买洛中新花以归。自是,洛花散于人间,花户始盛。皆以接花为业,大家好事者皆竭其力以养花。而天彭之花,遂冠两川。今惟三并李氏、刘村毋氏、城中苏氏、城西李氏花特盛。又有余力治亭馆,以故最得名。至花户连畛相望,莫得其而姓氏也。天彭三邑皆有花,惟城西沙桥上下花尤超绝。由沙桥至堋口,崇宁之间,亦多佳品。自城东抵蒙阳,则绝少矣。大抵花品种近百种,然著者不过四十,而红花最多,紫花、黄花、白花各不过数品,碧花一二而已。今自状元红至欧碧以类次第之,所未详者,姑列其名于后,以待好事者。
状元红 祥 云 绍兴春 胭脂楼 玉腰楼 金腰楼 双头红 富贵红 一尺红 鹿胎红
文公红 政和春 醉西施 迎日红 彩 霞 叠 罗 胜叠罗 瑞露蝉 干 花 大千叶
小千叶
右二十一品红花
紫绣球 干道紫 泼墨紫 葛巾紫 福严紫
右五品紫花
禁苑黄 庆云黄 青心黄 黄气球
右四品黄花
玉楼子 刘师哥 玉覆盂
右三品白花
欧 碧
右一品碧花
转枝红 朝霞红 洒金红 瑞云红 寿阳红 探春球 米囊红 福腾红 油 红
青丝红 红鹅毛 粉鹅毛 石榴红 洗妆红 蹙金球 间绿楼 银丝楼 六对蝉
洛阳春 海芙蓉 腻玉红 内人娇 朝天紫 陈州紫 袁家紫 御衣紫 靳 黄
玉抱肚 胜 琼 白玉盘 碧水盘 界金楼 楼子红
右三十一名未祥
花释名第二
洛花见纪于欧阳公者,天彭往往有之,此不载。载其着于天彭者。彭人谓花之多叶者京花,单叶者川花。近岁尤贱川花,卖不复售。花之旧栽曰祖花,其新接头,有一春两春者,花少而富。至三春,则花稍多。及成树,花虽益繁,而花叶减矣。
状元红者,重叶深红花,其色舆鞓红、潜绯相类,而天姿富贵。彭人以冠花品,多叶者谓之第一架,叶少而色稍浅者谓之第二架。以其高出众花之上,故名状元红。或曰旧制进士第一人,即赐茜袍,此花如其色,故以名之。
祥云着,千叶浅红花,妖艳多态,而花叶最多,花户王氏谓此花如朵云状,故谓之祥云。
绍兴春者,祥云子花也,色淡红而花尤富,大者经尺,绍兴中始传。大抵花户多种花子,以观其变,不独祥云耳。
燕脂楼者,深浅相间,如燕脂染成,重跌,累萼,状如楼观。色浅者出于新繁勾氏,色深者出于花户宋氏。又有一种色稍下,独勾氏花为冠。金腰楼、玉腰楼皆粉红花,而起楼子,黄白间之如金玉色,与燕脂楼同类。
双头红者,并蒂骈萼,色尤鲜明,出于花户宋氏。始秘不传,有谢主薄者,始得其种,今花户往往有之。然养之得地,则岁岁皆双,不尔则间年矣。此花之绝异者也。
富贵红者,其花叶圆正而厚,色若新染。所异者。他花皆落,独此抱枝而槁,亦花之异者。
一尺红者,深红,花性颇近紫色,花面大几尺,故以一尺名之。
鹿胎红者,鹤领红子。花色红,微带黄,上有白点如鹿胎,极化工之妙。欧阳公花品,有鹿胎花者,刀紫花与此颇异。
文公红者,出于西京潞公园,亦花之丽者。其种传蜀中,遂以文公名之。
政和春者,浅粉红花,有丝头,政和中始出。
醉西施者,粉白花,中间红晕,状如酡颜。迎日红者,与醉西施同类,浅红,花中特出深红,花开最早而妖丽夺目,故以迎日名之。彩霞者,其色光丽,烂然如霞。叠罗者,中昆间琐碎如叠罗,纹胜叠罗者,差大于叠罗。此三品皆以形而名之。
瑞露蝉亦粉红花,中抽碧心,如合蝉状。干花者,粉红花,而分蝉旋转,其花亦富。大千叶、小千叶、皆粉红花之杰者。大千叶无碎花,小千叶则花萼琐碎,故以大小别之。此二十一品,皆红花之著者也。
紫绣毯,一名新紫花,盖魏花之别品也。其花叶圆正如绣球状,亦有起楼者,为天彭紫花之冠。干道紫,色稍淡而晕红,出未十年。泼墨紫者,新紫花之子花也。单叶深黑如墨。欧公记有叶底紫,近之。葛巾紫,花圆正而富丽,如世人所戴葛巾状。福严紫,亦重叶紫花,其叶少于紫绣球,莫详所以得名。按欧公所纪有玉版白,出于福严院。土人云,此花亦自西京来,谓之旧紫花。岂亦出于福严耶?
禁苑黄,盖姚黄之别品也。其花闲淡高秀,可亚姚黄。庆云黄,花叶重复,郁然轮囷,以故得名。青心黄者,其花心正青,一本花往往有两品,或正圆加球,或层起成楼子,亦异矣。黄气球者,淡黄檀心,花叶圆正,向皆丁承,敷腴可爱。
玉楼子者,白花起楼,高标逸韵,自然是风尘外物。刘师哥者,白花带微红,多至数百叶,纤妍可爱,莫知何以得名。玉覆盂者,一名玉炊饼,盖圆头白花也。
碧花止一品,名曰欧碧。其花浅碧而开最晚,独出欧氏,故以姓着。
大抵洛中旧品,独以姚魏为冠。天彭则红花以状元红为第一,紫花以紫绣毯为第一,黄花以禁苑黄为第一,白花以玉楼子为第一。然花户岁益培接,新特间出,将不特此而已。好事者尚屡书之。
风俗记第三
天彭号小西京,以其俗好花,有京洛之遗风,大家至千本。花时,自大守而下,往往即花盛处张饮,帟幙车马,歌吹相属,最盛于清明寒食时,在寒食前,谓之火前花,其开稍久。火后花则易落。最喜阴晴相半,时谓之养花天。栽接剔治,各有其法,谓之弄花。其俗有“弄花一年,看花十日”之语。故大家例惜花,可就观,不敢轻翦。盖翦花则次年花绝少。惟花户则多植花以牟利。双头红初出时,一本花取直至三十千,祥云初出亦直七八千,今尚两千。
州家岁常,以花饷诸台及旁郡,蜡蒂筠篮,旁午于道。予客成都六年,岁常得饷,然率不能绝佳。淳熙丁酉岁,成都帅以善价私售于花户,得数百苞,驰骑取之,至成都,露犹未唏。其大径尺。夜宴西楼下,烛焰与花相映,发影摇酒中,繁丽动人。嗟乎!天彭之花,要不可望洛中,而其盛已如此!使异时复两京,王公将相筑园第以相夸尚,予幸得与观焉。其动荡心目,又宜何如如也!明年正月十五日山阴陆游书。
海棠谱 宋 钱塘陈思
原序
世之花卉种类不一,或以色而艳,或以香而妍,是皆钟天地之秀,为人所钦羡也,梅花占于春前,牡丹殿于春后,骚人墨客特注意焉,独海棠一种,风姿艳质固不在二花下,自杜陵入蜀,绝吟于是花,世因以此薄之,其后都官郑谷已为举似谷诗:“浣花溪上空惆怅,子美无情为发扬。”本朝列圣品题云:“章奎画烜耀千古”,此花始得显闻于时盛传于世矣,今采取诸家杂录及彚次唐以来诸人诗句,以为一编目,曰海棠谱,虽繤集未能详尽,聊预众谱之列云,开庆改元长至日叙。
海棠谱卷上
叙事
蜀花称美者,有海棠焉。然记牒多所不录,盖恐近代有之,何者古今独弃此而取彼耶?尝闻真宗皇帝御制后苑杂花十题,以海棠为首章,赐近臣唱和,则知海棠足与牡丹抗衡,而可独步于西州矣,因搜择前志,惟唐相贾元靖耽着百花谱,以海棠为花中神仙,诚不虚美耳。近世名儒巨贤,发于歌咏,清辞丽句,往往而得。立庆历中为县洪雅,春多暇日,地富海棠,幸得为东道主。惜其繁艳,为一隅之滞卉,为作海棠记,叙其大槩。及编次诸公诗句于右,复率芜拙作五言百韵诗一章,四韵诗一章,附于卷末,好事者幸无诮焉。(沈立《海棠记序》)
棠之称甚众,若诗有蔽芾甘棠,又曰有秋之杜。又《尔雅?释木》曰杜甘棠也。(郭璞注今之杜梨)杜赤棠,白者棠。又《吕氏春秋》:“果之美者,棠实。”又俗说有地棠,棠梨,沙棠,味如李,无核。较是数说,俱非谓海棠也。凡今草木以海为名者,《酉阳杂俎》云:“唐赞皇李德裕尝言,花名中之带海者,悉从海外来。”故知海棕,海柳,海石榴,海木瓜之类,俱无闻于记述,岂以多而为称耶?又非多也,诚恐近代得之于海外耳。又杜子美《海棕行》云:“欲栽北苑不可得,惟有西域胡僧识。”若然,则赞皇之言不诬矣。
海棠虽盛称于蜀,而蜀人不甚重,今京师江淮尤竞植之,每一本价不下数十金。胜地名园,目为佳致。而出江南者,复称之曰南海棠,大抵相类,而花差小,色尤深耳。棠性多类梨,核生者长迟,逮十数年方有花,都下接花工,多以嫩枝附梨而赘之,则易茂矣。种宜垆壤膏沃之地,其根色黄而盘劲,其木坚而多节,其外白而中赤,其枝柔密而修畅,其叶类杜,大者缥绿色,而小者浅紫色。其花红五出,初极红,如胭脂点点然,及开,则渐成缬晕,至落,则若宿妆淡粉矣。其蒂长寸余,淡紫色,于叶间或三萼至五萼为丛而生。其蕊如金粟,蕊中有须,三如紫丝。其香清酷,不兰不麝。其实状如梨,大若樱桃,至秋熟,可食,其味甘而微酸,兹棠之大槩也。(沈立《海棠记》)
杜子美居蜀累年,吟咏殆遍,海棠奇艳,而诗章独不及。何耶?郑谷诗云:“浣花溪上空惆怅,子美无情为发扬。”是已。本朝名士赋海棠甚多,往往皆用此为实事。如石延年云:“杜甫句作略,薛能诗未工。”钱易诗云:“子美无情甚,都官着意频。”李定诗云:“不沾工部风骚力,犹占勾芒造化权。”独王荆公诗,用此作梅花诗,最为有意,所谓“少陵为尔牵诗兴,可是无心赋海棠。”末句云:“多谢许昌传雅什,蜀都曾未识诗人。”不道破为尤工也。(《韵语阳秋》)
东坡海棠诗云:“只恐夜深花睡去,更烧银烛照红妆。”事见《太真外传》,曰:上皇登沉香亭,召太真妃,于时卯醉未醒,命力士使侍儿扶掖而至,妃子醉韵残妆,鬓乱钗横,不能再拜,上皇笑曰:“岂妃子醉?是海棠睡未足耳。”(《冷斋夜话》)
东坡谪黄州,居于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而独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东坡为作长篇,平生喜为人写。人间刻石者,自有五六本云:“吾平生最得意诗也。”(《古今诗话》)
韩持国虽刚果特立,风节凛然,而情致风流,绝出时辈。许昌崔象之侍郎旧第,今为杜君章所有,厅后小亭仅丈余,有海棠两株,持国每花开辄载酒,日饮其下,竟谢而去,岁以为常,至今故吏尚能言之。(《石林诗话》)
少游在黄州,饮于海桥天。南北多海棠,有老书生家海棠丛间,少游醉卧宿于此。明日题其柱曰:“唤起一声人悄,衾冷梦寒窗晓。瘴雨过,海棠开。春色又添多少。社瓮酿成微笑,半破癯瓢共舀。觉健倒,急投床。醉乡广大人间小。”东坡爱之,恨不得其腔,当有知之者耳。(《冷斋夜话》)
李丹大夫,客都下,一年无差遣,乃授昌州。议者以去家远,乃改授鄂州,倅渊材闻之,乃吐饭,大步往谒李曰:“谁为大夫谋,昌,佳郡也,奈何弃之?”李惊曰:“供给丰乎?”曰:“非也。”“民讼简乎?”曰:“非也。”曰:“然则何以知其佳?”渊材曰:“海棠无香,昌州海棠独香,非佳郡乎!”闻者传以为笑。(《墨客挥犀》)
前辈作花诗,多用美女比其状,如曰:“若教解语能倾国。任是无情也动人。”陈俗哉。山谷作《酴醾》诗曰:“露湿何郎试汤饼,日烘荀令炷炉香。”乃用美丈夫比之,若将出类。而吾叔渊材作《海棠》诗,又不然,曰:“雨过温泉浴妃子,露浓汤饼试何郎。”意尤工也。
仁宗朝,张冕学士赋蜀中海棠诗,沈立取以载《海棠记》中云:“山木瓜开千颗颗,水林檎发一攒攒。”注云:大约木瓜,林檎,花初开皆与海棠相类。若冕言,则江西人正谓棠梨花耳。惟紫绵色者,始谓之海棠。按沈立记言:“其花五出,初极红,如胭脂点点然,及开,则渐成缬晕,至落,则若宿妆淡粉。”审此则似木瓜、林檎六花者,非真海棠明矣。晏元献云:“已定复摇春水色,似红如白海棠花。”然则元献亦与张冕同意耶。
闽中漕宇修贡堂下,海棠极盛,三面共二十四丛,长条修干,顷所未见。每春着花,真锦绣段。其间有如紫绵揉色者,亦有不如此者。盖其种类不同,不可一槩论也。至其花落,则皆若宿妆淡粉矣。余三春对此,观之至熟,大率富沙多此。官舍人家,往往皆种之。并是帚子海棠,正与蜀中者相类,斯可贵耳。今江浙间别有一种,柔枝长蒂,颜色浅红,垂英向下如日蔫者,谓之垂丝海棠,全与此不相类,盖强名耳。
吾叔刘渊材谓人曰:“平生死无恨,所恨者五事耳。”人问其故,渊材欲说,敛目不言,久之,曰:“吾论不入时听,恐尔曹轻易之。”问者力请,乃答曰:“第一恨鲥鱼多骨,二恨金橘太酸,三恨莼菜性冷,四恨海棠无香,五恨曾子固不能诗。”闻者大笑,渊材瞠目答曰:“诸子果轻易吾论也。”
真宗御制后苑杂花十题,以海棠为首,近臣唱和。(《琐碎后录》)
唐相贾耽着《百花谱》,以海棠为花中神仙。(同前)
重叶海棠曰花命妇,又以多叶海棠为花戚里。(《牡丹荣辱志》)
每岁冬至前后,正宜移掇窠子,随手使肥水浇,以盫过麻屑粪土,壅培根底,使之厚密。才到春暖,则枝叶自然大发,着花亦繁密矣。(《长春备用》)
许昌薛能海棠诗,叙蜀海棠有闻,而诗无闻。(《花木录》)
南海棠本性无异,惟枝多屈曲,数数有刺,如杜梨花,亦繁盛,开稍早。(同前)
王介甫《梅》诗云:“少陵为尔牵诗兴,可是无心赋海棠。”杜默云:“倚风莫怨唐工部,后裔谁知不解诗。”曾不若东坡《柯丘海棠》长篇,冠古绝今,虽不指名老杜,而补亡之意,盖使来世自晓也。(《碧溪诗话》)
“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霏霏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更烧银烛照红妆。”先生常作大字如掌书,此诗似是晚年笔札,与集本不同者,袅袅作渺渺,霏霏作空蒙,故墨迹旧藏秦少师伯阳,后归林右司子长,今从墨迹。(吴兴沈氏注东坡诗)
东坡谪居齐安时,以文章游戏三昧。齐安乐藉中李宜者,色艺不下他妓,他妓因燕席中有得诗曲,独宜以语讷,不能有所请,人皆咎之。坡将移临汝,于祖饯处,宜哀鸣力请。坡半酣笑谓之曰:“东坡居士文名久,何事无言及李宜。恰似西川杜工部,海棠虽好不吟诗。”(《诗话总龟》)。
蜀潘炕有嬖妾解愁,姓赵氏。其母梦吞海棠花蕊而生,颇有国色,善为新声。(《外史梼杌》)
黎举常云:欲令梅聘海棠,枨子臣樱桃,及以芥嫁笋,但恨时不同,然牡丹,酴醾,杨梅,枇杷尽为执友。(《云仙散录》)
海棠花欲鲜而盛,于冬至日早,以糟水浇根下。(《琐碎录》)
李赞皇《花木记》:“以海为名者,悉从海外来,如海棠之类是也。”海棠侯花谢,结子剪去,来年花盛而无叶。(同前)
黄海棠,本性类海棠。青叶微圆而色深,光滑不相类。花半开,鹅黄色,盛开渐浅黄矣。(同前)
海棠色红,以木瓜头接之,则色白。(《长乐志》)
徐俭乐道,隐于药肆中。家植海棠,结巢其上,引杯倚木而饮。(《钳珠集》)
诗上
海棠 太宗御制
每至春园独有名,天然与染半红深。
芳菲占得歌台地,妖艳谁怜向日临?
莫道无情闲笑脸,任从折戴上冠簪。
偏宜雨后看颜色,几处金杯为尔斟。
海棠 真宗御制
春律行将半,繁枝忽竞芳。
霏霏含宿雾,灼灼艳朝阳。
戏蝶栖轻蕊,游蜂逐远香。
物华留赋咏,非独务雕章。
又
翠萼凌晨绽,清香逐处飘。
高低临曲槛,红白间纤条。
润比攒温玉,繁如簇绛绡。
尽堪图画取,名笔在僧繇。
会僚属赏海棠偶有题咏 光宗御制
浓淡名花产蜀乡,半含风露浥新妆。
娇娆不减旧时态,谁与丹青为发扬。
观海棠有成
东风用意施颜色,艳丽偏宜着雨时。
朝咏暮吟看不足,羡他逸蝶宿深枝。
唐薛许昌(能)海棠诗并序
蜀海棠有闻,而诗无闻,杜工部子美于斯有之矣。得非兴象不出,殁而有怀。何天之厚余,获此遗遇,谨不敢让,用当其无。因赋五言一章,二十句。学陈梁之紫,妍汉物之朱。不以彼物择其功,不以陈言踵其趣。或其人之适此,有若韩宣子者,风雅尽在蜀矣。吾其庶几。又花植于府之古营,因刻贞石,以遗吾党,将来君子业诗者,苟未变于道无赋耳。咸通七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叙。
酷烈复离披,玄功莫我知。
青苔浮落处,暮柳间开时。
醉带游人插,连阴彼叟移。
晨前清露湿,晏后恶风吹。
香少传何计,妍多画半遗。
岛苏连水脉,庭绽杂松枝。
偶泛因沉砚,闲飘欲乱棋。
绕山生玉垒,和郡遍坤维。
负赏惭休饮,牵吟分失饥。
明年因不见,留此赠巴儿。
又七言
四海应无蜀海棠,一时开处一城香。
晴来使府低临槛,雨后人家散出墙。
闲地细飘浮净藓,短亭深绽隔垂杨。
从来看尽诗谁苦,不及欢游与画将。
海棠 郑谷
春风用意匀颜色,销得携觞与赋诗。
浓丽最宜新着雨,娇娆全在欲开时。
莫愁粉黛临窗懒,梁广丹青点笔迟。
朝醉暮吟看不足,羡他蝴蝶宿深枝。
蜀中赏海棠
浓淡芳春满蜀乡,半随风雨断莺肠。
洗花溪上空惆怅,子美无情为发扬。(杜工部旅蜀诗集中无海棠之题)
擢第后入蜀经罗利路见海棠盛开偶题
上国休夸红杏艳,沉溪自照绿苔矶。
一枝低带流莺睡,数片狂和舞蝶飞。
堪恨路长移不得,可无人与画将归?
手中巳有新春桂,多谢烟香更入衣。
奉和真宗御制后苑杂花海棠 晏枢相殊
太液波才绿,灵和絮未飘。
霞文光启旦,珠琲密封条。
积润涵仙露,浓英夺海绡。
九阳资造化,天意属乔繇。
同和 刘内翰筠
日景烘初绽,鲜风惜未飘。
蝶魂迷密径,莺语近新条。
芳蕙熏宫锦,丹浆晕海绡。
惟时奉宸唱,赓奉愧咎繇 。
海棠 晏枢相殊
轻盈千结乱樱藂,占得年芳近碧栊。
逐处间匀高下萼,几番分破浅深红。
烟晴始觉香缨绽,日极犹疑蜡蒂融。
数夕朱栏未飘落,再三珍重石尤风。
又
杳霭何惊目,鲜妍欲荡魂。
向人无限思,当昼不胜繁。
浩露晴方浥,游蜂暖更暄。
只应春有意,留赠子山园。
又
昔闻游客话芳菲,濯锦江头几万枝。
纵使许昌诗笔健,可能终古绝妍辞。
又
濯锦江头树,移根药砌中。
只应春有意,偏与半妆红。
和枢密侍郎因看海棠忆禁苑此花最盛 晏枢相殊
青琐曾留眄,珍藂宛未移。
幸分霖雨润,犹见艳阳姿。
移宅来朱槛,攀条忆绛蕤。
能令人爱树,不独召南诗。
又 郭待制稹
朱栏明媚照横塘,芳树交加枕短墙。
传得东君深意态,染成西蜀好风光。
破红枝上仍施粉,繁翠阴中旋扑香。
应为无诗怨工部,至今含泪作啼妆。
又 石学士延年
君看海棠格,群花品讵同。
娇娆情自富,萧散艳非穷。
旧谷斑吴苑,梅罗碎蜀宫。
锦窠杯里影,绣叚隟前烘。
心乱香无数,茎柔动满丛。
意分巫峡雨,腰细汉台风。
盛若霞藏日,鲜于血洒空。
高低千点赤,深浅半开红。
妆指朱才布,膏唇檀更融。
色焦无可压,体瘦不成丰。
枝重轻浮外,苞疏密闹中。
难胜蜂不定,易人蝶能通。
又 宋景文公
蜀地海棠,繁媚有思,加腻干丰条,苒弱可爱,北方所未见。诸公作诗,流播西蜀。余素好玩,不能自默。然所道皆在前人陈迹中,如国风申章亦无愧云。
蜀国天余煦,珍葩地所宜。
浓芳不隐叶,并艳欲然枝。
襞影分群萼,均霞点万蕤。
回文锦成后,夹煎燎烘时。
蜂蕊迎衔密,莺梢向坐危。
浅深双绝态,啼笑两妍姿。
绛节排烟竦,丹釭落带垂。
童容干畏薄,便面到忧迟。
媚日能徐照,暄风肯遽吹。(蜀少疾风故花愈盛)
惜欢当腕晚,留恨付离披。
丽极都无比,繁多仅自持。
损香饶麝柏,照影欠瑶池。
画要精侔色,歌须巧骋辞。
举樽频语客,细摘玩芳期。
和晏尚书海棠
媚柯攒仄倚春晖,封植宁同北枳移。(花自西蜀流种而秾丽不变)
台岭分霞争抱萼,蜀宫栽锦斗缠枝。
不忧轻露蒙时润,正恨炎风猎处危。
把酒凭栏堪并赏,莫容私恨为披离。
海棠
西域流根远,中都属赏偏。
初无可并色,竟不许胜妍。
薄暝霞烘烂,平明露濯鲜。
长衾绣作地,密帐锦为天。(吴人语帟覆为帐天)
浅影才欹槛,柯横欲照筵。
愁心随落处,醉眼着繁边。
的的夸妆靓,番番恃笑焉。
何尝间兰媚,要是掩樱然。
艳足非天誉,香轻且近传。
所嗟名后出,遗载楚臣篇。
又
万萼霞干照曙空,向来心赏已多同。
未如此日家园乐,数遍繁枝衮衮红。
幕春月内署书阁前海棠花盛开率尔七言八韵寄长卿谏议 张泊
去岁海棠花发日,曾将诗句咏芳妍。
今来花发春依旧,君巳雄飞玉案前。
骤隔清尘枢要地,独攀红蕊艳阳天。
疏枝高映银台月,嫩叶低含倚阁烟。
花落花开怀胜赏,春来春去感流年。
清辞早缀巴人唱,妙翰犹缄蜀国笺。
共仰壮图方赫耳,自嗟衰鬓转皤然。
因凭莺蝶传消息,莫忘蓬莱有病仙。
海棠 程琳
海外移根灼灼奇,风情闲丽比应稀。
晶荧宝萼排珠琲,旖旎芳丛簇绣帷。
繁极只愁随暮雨,飘多何计驻春晖。
烷花溪上年年意,露湿烟霞拂客衣。
海棠 学士李定
青帝行春性自专,精心知向海棠偏。
不沾工部风骚力,犹占勾芒造化权。
倚槛半开红朵密,绕池初应翠枝连。
谁人与拔栽琼苑,看与花王斗后先。
海棠 著作石扬休
花工栽剪用功专,濯锦江头价最偏。
酷爱几思凭画手,难题浑觉挫诗权。
艳凝绛缬深深染,树认红绡密密连。
因想当年武平一,枝枝眷赐侍臣先。
海棠 直讲范镇
不知真宰是谁专,生得韶光此树偏。
吟笔偶遗工部意,赋辞今职翰林权。
风翻翠幕晨香入,霞照危墙夕影连。
移植上园如得地,芳名应在紫薇先。
又 石扬休
开尽夭桃落尽梨,浅菩深萼照华池。
都缘西蜀盘根远,岂是东君属意迟。
烟渗别容曛宿酒,露凝啼脸失胭脂。
须知贾相风流甚,曾许神仙品格奇。
和 学士李定
轻红如杏素遮梨,直似佳人照碧池。
巳是化工教艳绝,莫嫌青帝与开迟。
烟笼绰约明双脸,雨借妖娆入四肢。
西蜀有名须得地,琼林高压百花奇。
和燕龙图海棠 推官杨谔
西汉欺卢橘,东阳爱野棠。
许昌奇此遇,子美欠先扬。
杜宇三春艳,蚕丛一国香。
燕脂点乱雨,生色丽斜阳。
西园海棠 范纯仁
丹葩翠叶竞妖浓,蜂蝶翻翻弄暖风。
濯雨正疑宫锦烂,媚晴先夺晓霞红。
芬菲剑外从来胜,欢赏天涯为尔同。
却想乡关足尘土,只应能见画图中。
〖无题〗 沈立
英韶在前,徒矜下里之曲。风雅未丧,岂系击辕之音。不图缀绮靡之辞,抑将导敦厚之旨耳。海棠虽盛于蜀,人不甚贵,因暇偶成五言百韵律诗一章,四韵诗一章,附于卷末,知我者无加焉。
眠蜀地千里,海棠花犹妍。
万株佳丽国,二月艳阳天。
丛萼匀如布,修蕤巧似编。
彤云轻点缀,赤玉翠雕镌。
瑟瑟光输紫,猩猩血借鲜。
浅深相向背,疏密递勾牵。
轻茜重重染,丹砂细细研。
蕊纤金粟拱,须嫩紫丝拳。
红蜡随英滴,明矶着颗穿。
初茎争袅娜,翘干共蹁跹。
绝代知无价,生香不减■。
分灵应桂苑,钟粹定星躔。
木帝经邦相,花王入室贤。
祥飙加剪拂,卿霭共陶甄。
真宰阴推毅,勾芒与着鞭。
不须忧薄命,好为惜流年。
赞翼施生柄,扶持煦妪权。
主张韶令正,调燮淑威宣。
和气高低洽,芳心次第还。
金钗人十二,珠履客三千。
云雨迷巫峡,风波怨洛川。
聘婷宜住楚,妖冶合居燕。
绣被通宵展,华灯彻曙燃。
横披前槛外,半出假山巅。
暗羡游蜂采,偷输蚁穴沿。
瘦嫌一纲织,柔怯女萝缠。
蓄恨凭谁訉,无言只自怜。
文君酒垆伴,杨子草堂前。
品格生来别,风流到老全。
繁中生怅望,众里见喧阗。
暄暖精神出,晴明意态便。
关关莺对语,两两燕高骞。
天上宜封殖,人间偶伫延。
共樱围别馆,与杏拥斜阡。
清暖帘争卷,黄昏幕尚褰。
低笼金轣辘,高映画秋千。
忽认梁园妓,深疑阆苑仙。
匆匆来蕙圃,远远别芝田。
羞隐溟蒙雾,轻如淡荡烟。
乍逢开羽扇,初喜下云軿。
仿佛回星靥,依稀带翠钿。
五铢衣宛转,七宝帐翩翾。
独立挨霓节,成行列彩旃。
困宜支虎枕,步好衬金莲。
舞定休回袖,妆浓不傅铅。
盖张松郁郁,茵藉草芊芊。
馥郁兰供梦,扶苏柳伴眠。
躯轻弥绰约,腰细更便嬛。
娅姹常颙若,幽柔自洒然。
侍儿罗白芷,婢子列芳荃。
口口浓檀注,腮腮薄粉填。
解围施叶幄,买笑有榆钱。
旖旎环瑶席,婆婆匝玳筵。
娇依屏曲曲,泣对露涓涓。
南陌轻埃蔽,东郊夕照连。
几时休缥渺,从此识蝉娟。
是处遗簪珥,谁家不管弦。
妒姬贪恐失,戏稚惜何颠。
折闪搔头褪,擎摐约腕揎。
戴遮鬟上凤,装压鬓边蝉。
汲引新欢聚,消磨宿忿蠲。
纵观须倒载,命宴必加笾。
翻曲教歌媛,更词送酒船。
乡心须暂解,病眼当时痊。
迢递来油壁,从容住锦鞯。
雅宜交让比,秋兴棣华联。
不愤参朱槿,宁甘混木绵。
酴釄潜失色,踟躅敢差肩。
素奈思投迹,夭桃耻备员。
梧桐愧金井,芍药滥花砖。
并压辛夷俗,潜排宝马蔫。
天恩无久恃,人宠莫长专。
布影交三径,敷荣遍一廛,
凝眸方晔晔,回首旋翩翩。
可忍惊飚挫,胡烦急景煎。
珊瑚随手碎,绛雪绕枝旋。
拂汉霞初散,当楼月自圆。
飘零随蠛蠓,散乱逐漪涟。
灼灼官城外,亭亭锦水边。
抱愁应惨蹙,有泪即潺湲。
午隐迷蝴蝶,朝寒怨杜鹃。
物情元倚伏,人意莫拘挛。
擢秀高群植,称珍极八埏。
未开独脉脉,忧落固悁悁。
别着新文纪,重排旧谱笺。
共知红艳好,谁辨赤心坚。
实事陪朱李,根宜灌醴泉。
栽须怜竹柏,树莫绕乌鸢。
耻托膏腴茂,当随富贵迁。
为多犹底滞,因远尚迍邅。
客思易成乱,心期未省愆。
画思摩诘笔,吟称薛涛笺。
醉目休频送,诗情岂易缘。
薛能夸丽句,郑谷赏佳篇。
止感芳姿美,那怜托地偏。
山经犹罕记,方志未多传。
巧咏忧才竭,冥搜得意颠。
遐陬寡真赏,僻境忍轻捐。
抽秘惭非据,探奇敢让先。
援毫叙名卉,聊用放怀焉。
又
占断香与色,蜀花徒自开。
园林无即俗,蜂蝶落仍来。
青帝若为意,东风无限才。
古今吟不尽,百韵愧空裁。
诗下
商山海棠 王元之
锦里名虽盛,商山艳更繁。
别疑天与态,不称土生根。
浅着红兰染,深于绛雪喷。
待开先酿酒,怕落预呼魂。
香里无勍敌,花中是至尊。
桂须辞月窟,姚合避仙源。
浮动冠频侧,霓裳袖忽翻。
望夫临水石,窥客出墙垣。
赠别难饶柳,忘忧肯让萱。
轻轻飞燕舞,脉脉息妫言。
蕙陋虚侵迳,梨凡浪占园。
论心留蝶宿,低面厌莺喧。
不恭神仙品,(好事者作花品以此为神仙)何辜造化恩。
自期栽御苑,谁使掷山村。
绮季荒祠畔,仙娥古洞门。
烟愁思旧梦,雨泣怨新恩。
画恐名妃恨,移同卓氏奔。
只教三月见,不得四时存。
绣被堆笼势,燕脂浥泪痕。
贰车春未去,应得伴芳樽。
别堂后海棠
一堆红雪媚青春,惜别须教泪满巾。
好在明年莫憔悴,校书兼是爱花人。(此花余去后是推官王校书移人)
题钱塘县罗江东手植海棠
江东遗迹在钱塘,手植庭花满县香。
若使当年居显位,海棠今日是甘棠。
寓居定慧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 苏东坡
江城地瘴蕃草木,只有名花苦幽独。
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漫山总粗俗。
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佳人在山谷。
自然富贵出天姿,不待金盘荐华屋。
朱唇得酒晕生脸,翠袖卷纱红映肉。
林深雾暗晓光迟,日暖风轻春睡足。
雨中有泪亦凄怆,月下无人更清淑。
先生食饱无一事,散步逍遥自扪腹。
不问人家与僧舍,拄杖敲门看修竹。
忽逢绝艳照衰朽,叹息无言惜病目。
陋邦何处得此花,无乃好事移西蜀。
寸根千里不易到,衔子飞来定鸿鹄。
天涯流落俱可念,为饮一樽歌此曲。
明朝酒醒还独来,雪落纷纷那忍触。
海棠 前人
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霏霏月转廊。
只恐夜深花睡去,高烧银烛照红妆。
游海棠西山示赵彦成 邵康节
东风吹雨过溪门,白白朱朱乱远村。
雁石已无回唇势,岸风犹出系船痕。
时危不厌江山僻,客好惟知笑语温。
莫上南冈看春色,海棠花下却销魂。
海棠 韩持国
濯锦江头千万枝,当来未解惜芳菲。
而今得向君家见,不怕春寒雨湿衣。
在禁林时有怀荆南旧游 元厚之
去年曾醉海棠丛,闻说新枝发旧红。
昨夜梦回花下饮,不知身在玉堂中。
海棠 洪觉范
酒入香腮笑不知,小妆初罢醉儿痴。
一株柳外墙头见,却胜千丛着雨时。
海棠 崔德符
浑是华清出浴初,碧绡斜掩见红肤。
便教桃李能言语,要此娇妍比得无。
海棠(并序) 梅圣俞
道损司门前日过访,别且云:计程二月到郡,正看海棠。颇见太守风味。因为诗以送行。
蜀州海棠胜两川,使君欲赏意巳猛。
春露洗开千万株,燕脂点素攒细梗。
朝看不足夜秉烛,何暇更寻桃与杏。
青泥剑栈将度时,跨马莫辞霜气冷。
海棠
江燕入朱阁,海棠繁锦条。
醉生燕玉颊,瘦聚楚宫腰。
曾不分香去,尤宜着意描。
谁能共吹笛,树下想前朝。(余尝于宋宜狄宅见固画明皇于海棠花下吹觱篥,宁王吹笛)
又
要识吴同蜀,须看线海棠。
燕脂色欲滴,紫蜡带何长。
夜雨偏宜着,春风一任狂。
当时杜子美,吟遍独相忘。
海棠 王荆公
绿娇隐约眉轻扫,红嫩妖娆脸薄妆。
巧笔写传功未尽,清才吟咏兴何长。
移岳州去房陵道中见海棠 张芸叟
马息山头见海棠,群仙会处锦屏张。
漫天风雨行人绝,自落自开还自香。
和何靖山人海棠 文与可
为爱香苞照地红,倚栏终日对芳丛。
夜深忽忆南枝好,把酒更来明月中。
晁二家有海棠,去岁花开。晁二呼杜卿家小娃歌舞,花下痛饮。今春花开复欲招客,而杜已出守。戏以诗调之 张文潜
颇疑蜂蝶过邻家,知是东墙去岁花。
骏马无因迎小妾,鸱夷何用强随车。
雨中对酒,庭下海棠经雨不谢 陈参政
巴陵二月客添衣,草草杯盘恨醉迟。
燕子不禁连夜雨,海棠犹待老夫诗。
天翻地覆伤春色,齿豁头童祝圣时。
白竹篱前湖海阔,茫茫身世两堪悲。
陪粹翁举酒于君子亭,亭下海棠方开
世故驱人殊未央,即随地主借绳床。
春风浩浩吹游子,暮雨霏霏湿海棠。
古国衣冠无态度,隔帘花叶有辉光。
使君礼数能宽否,酒味撩人我欲狂。
和冬曦海棠 程金紫
花中名品异,人重比甘棠。
苞嫩相思密,红深琥珀光。
好风传馥郁,凡卉愧芬芳。
烂馒云成瑞,葳蕤女有嫱。
生来先蜀国,开处始朝阳。
赏即笙歌地,题称翰墨场。
烟霞容易散,蜂蝶等闲忙。
谁是多情侣,栏边重举觞。
今朝秋气萧瑟。不意海棠再开,因书二绝期好事者和
曾逐狂飙取意飞,一时春色便依稀。
旧丛还有香心在,却被西风管领归。
露湿燕脂泪脸寒,独将幽恨倚阑干。
精神不比篱边菊,莫把寻常醉眼看。
雨中海棠
玉脆红轻不耐寒,无端风雨若相干。
晓来试卷珠帘看,簌簌飞香满画阑。
惜海棠开晚
今年春色可胜嗟,二月山中未见花。
长忆去年今夜月,海棠花影到窗纱。
海棠 僧如璧
卖花檐上争桃李,顿使春宫不直钱。
莫怪海棠不受折,要令云髻绝尘缘。
江左谓海棠为川红 吴中复
靓妆浓淡蕊蒙茸,高下池台细细风。
却恨韶华偏蜀土,更无颜色似川红。
寻香只恐三春暮,把酒欣逢一笑同。
子美诗才犹阁笔,至今寂寞锦城中。
海棠 刘子翚
幽姿淑态弄春晴,梅借风流柳借轻。
种处静宜临野水,开时长是近清明。
几经夜雨香犹在,染尽燕脂画不成。
诗老无心为题拂,至今惆怅似含情。
海棠 郭震
又随桃李一时荣,不逐东风处处生。
疑是四方嫌不种,教于蜀地独垂名。
海棠
西蜀传芳种,栽培着意时。
鲜葩猩荐血,紫萼蜡融脂。
绛阙疑流落,琼栏合护持。
无诗任工部,今有省郎知。
和东坡海棠 赵次公
露气熹微带晓光,枝边灿焕映回廊。
细看素脸元如玉,初点燕脂驻靓妆。
和东坡慧院海棠
化工妙手开群木,酷向海棠私意独。
殊姿艳艳杂花里,端觉神仙在流俗。
睡起燕脂懒未匀,天然腻理还丰肉。
繁华增丽态度远,婀娜含娇风韵足。
岂唯婉娈彤管姝,真同窈窕关睢淑。
未能奔往白玉楼,要当贮以黄金屋。
顾虽风暖欲黄昏,脉脉难禁倚修竹。
可怜俗眼不知贵,空把容光照山谷。
此花本出西南地,李杜无诗恨遗蜀。
高才没世孰雕龙,后辈补亡难刻鹄。
貂裘季子客齐安,相逢忽慰羁人目。
当年甫白君可继,为花重赋阳春曲。
把酒因浇垒块胸,搜句辄倾空洞腹。
多情恐作深云收,儿童莫信来轻触。
海棠 康肃吴公带
海棠元自有天香,底事时人故谤伤。
不信请来花下坐,恼人鼻观不寻常。
和泽民求海棠
君是诗中老作家,笑将丽句换名花。
花因诗去情非浅,诗为花来语更嘉。
须好栽培凭雨露,莫令憔悴困风尘。
他年烂慢如西蜀,我欲庭前护绛纱。
见市上有卖海棠者怅然有感
连年踪迹滞江乡,长忆吾庐万海棠。
想得春来增绝丽,无因归去赏芬芳。
偶然担上逢人卖,犹记樽前为尔狂。
何日故园修旧好,剩烧银烛照红妆。
和陈子良海棠四首
春来人物尽熙熙,红紫无情亦满枝。
正引衰翁诗思动,举头那更得君诗。
花开春色丽晴空,恼我狂来只绕丛。
试问妖娆谁与比,一株胜却万株红。
雨后花头顿觉肥,细看还是旧风姿。
坐余自有香芬馥,不许凡人取次知。
十年栽种满园花,无似兹花艳丽多。
已是谱中推第一,不须还更问如何。
寄潮宗
海棠巳试十分妆,细看妖娆更异常。
不得与君同胜赏,空烧银烛照红光。
所思亭海棠初开折赠
未须比拟红深浅,更莫平章香有无。
过雨夕阳楼上看,千花容有此肤腴。
东风着物本无私,红入花梢特地奇。
想得妆台春思满,一枝聊遣博新诗。
黄海棠 洪适
汉宫娇半额,雅淡称花仙。
天与温柔态,妆成取次妍。
垂丝海棠
脉脉似崔徽,朝朝长着地。
谁能解倒悬,扶起云鬟坠。
次韵陆务观海棠
唤回残睡强矜持,浅破朱唇倚笛吹。
千古妖妍磨不尽,长随春色上花枝。
题苦竹寺海棠洞 相山王之道
翠袖朱唇一笑开,倚风无力竞相偎。
阳城岂是僧家物,端恐齐奴步障来。
海棠 陆游
谁道名花独故宫,(谓故蜀燕王宫)东城盛丽足争雄。
横陈锦障阑干外,尽吸红云酒盏中。
贪看不辞持夜烛,倚狂直欲擅春风。
拾遗旧咏悲零落,瘦损腰围拟未工。(老杜不应无海棠诗意其失传尔)
又
十里迢迢望碧鸡,一城晴雨不曾齐。
今朝未得平安报,便恐飞红巳作泥。
又
蜀地名花擅古今,一枝气可压千林。
讥弹更道无香处,常恨人言太刻深。
张园观海棠
朝阳照城楼,春容极明媚。
走马蜀锦园,名花动人意。
严妆汉宫晓,一笑初破睡。
定知夜宴欢,酒入妖骨醉。
低鬟羞不语,困眼娇欲闭。
虽艳无俗姿,太息真富贵。
结束吾方归,此别知几岁。
黄昏廉纤雨,千点裛红泪。
夜宴赏海棠醉书
便便痴腹本来宽,不是天涯强作欢。
燕子归来新社雨,海棠开后却春寒。
醉夸洛纸诗千首,歌费缠头锦百端。
深院不闻传夜漏,忽惊蜡泪已堆盘。
春晴怀故园海棠 杨万里
故园今日海棠开,梦入江西锦绣堆。
万物皆春人独老,一年过社燕方回。
似青如白天浓淡,欲堕还飞频往来。
无那风光间不得,遣诗招入翠琼杯。
张子仪太守折送秋日海棠
新样西风较劣些,重阳还放海棠花。
春红更把秋霜洗,试道精神佳不佳。
木渠野菊总无光,秋色今年付海棠。
为底夜深花不睡,翠纱袖上月和霜。
〖注:■,木+笺,音笺,香木名,作馢,从馢为正。〗
灵物志 唐 佚名
万物生于情,死于情。人于万物中处一焉,将以能言能衣冠揖让,遂为之长。其实觉性与物无异。是以羊跪乳为孝,鹿断肠为慈。蜂立君臣,雁喻朋友,犬马报主。鸡知时,鹊知风,蚁知水,啄木能符篆,其精灵有胜于人者,情之不相让可知也。不独禽鱼,即草木无知,而分天地之情以生,亦往往泄露其象。何则?生在而情往焉。故人而无情,虽曰生人,吾直谓之死矣!
凤(二则)
南方有比翼凤,飞止饮啄,不相分离。雄曰野君,雌日观讳,总名曰长离。言常想离着也。此鸟能通宿命,死而复生,必在一处。纣时集于长桐之上,人以为双头鸟不祥。及文武兴,始悟曰:“此并配之瑞也。”
西方卫罗国王,有女字曰配英。与凤共处,于是灵凤常以羽翼扇女面。后十年中,女忽有胎,王意怪之,因斩凤头埋于长林邱中。后生女,名曰皇妃。王女思灵凤之游好,驾临长林邱中。歌曰:“杳杳灵凤,绵绵长归。悠悠我思,永与愿违。万劫无期,何时来飞。”是凤忽然而生,抱女俱飞,径入云中。
鸾
罽宾国王,买得一莺,欲其鸣不可。致饰金繁,飨珍羞,对之愈戚,三年不鸣。夫人曰:“尝闻鸾见其类则鸣。何不悬镜照之?”王从之。鸾睹影悲鸣,冲霄一奋而绝。
鹤(二则)
湘东王,修竹林堂。新杨太守郑裒,送雄鹤于堂,其雌者尚在裒宅。霜天夜月,无日不鸣。商旅江津,闻者堕泪。时有野鹤,飞赴堂中,驱之不去,即裒之雌也。交颈颉颃,抚翼如奏钟盘,翻然共舞,上下低昂,妙契弦节。
晁采,畜一白鹤名素素。一日雨中忽忆其夫,试谓鹤曰:“昔王母青鸾,绍兰燕子,皆能寄书达远,汝独不能乎?”鹤延颈向采,若受命状。采即援笔,直书三绝,系于其足,竟致其夫。寻即归。
石鹤
挥使有女病瘵,尫然待尽,出叩蓬实。蓬实曰:“与我寝处一宵,尚何病哉。”挥使大怒,欲批其面。细君屏后趋出止之,谓挥使曰:“神仙救人,终不以淫欲为事。倘能起病,何惜其躯?”遂许诺。其夜蓬实命选壮健妇女四人,抱病者而寝。自运真阳,逼热病体,众见痨虫无数飞出,用扇扑去。黎明辅以汤药饮食,痼疾顿除。一家惊起愧谢。遂还西川鹤鸣观,乘石鹤而去。先是观前旧有两石鹤,不知何代物也。蓬实乘其雄者上升。其雌者中夜悲啼,士人惊怪,争来击落其啄,至今无啄石鹤一只存焉。
秦吉了
天后时,左卫兵曹刘景阳,使岭南,得秦吉了一双能解人语,至都进之。留其雌者,雄烦怒不食。则天问曰:“何乃无聊也?”鸟曰:“其配为使者所得,颇思之。”乃呼景阳曰:“卿何故藏一鸟不进?”景阳叩头谢罪,乃进之。则天不罪也。
鸳鸯(二则)
元魏显宗延兴三年,因田,鹰攫一鸳鸯,其偶悲鸣上下不去。帝乃惕然,问左右曰:“此飞鸣者为雌为雄?”左右对曰:“臣以为雌。”帝曰:“何以知之?”对曰:“阳性刚,阴性柔。以刚柔推之,必是雌矣。”帝乃慨然而欢曰:“虽人鸟事别,至于姿识性情,意何异哉。”于是下诏,禁断鸷鸟,不得畜焉。
刘世用,尝在高邮湖,见渔者获一鸳鸯。其一飞鸣,逐舟不去。舟人杀获者而烹之,将熟揭釜。其一亦即飞入,投汤而死。
鹣
《尔雅》云:南方有比翼鸟焉,不比不飞,其名谓之鹣。词家以鹣鹣喻夫妇。
雁(四则)
元好问(字裕之金人)赴试并州,道逢捕雁者,捕得二雁,一死,一脱网去。其脱网者,空中盘旋,哀鸣良久,亦投地死。元遂以金赎得二雁,瘥汾水傍,垒石为识,号曰雁井。因赋《摸鱼儿》词云: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嗟何及,山鬼暗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有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止处。
栾城李仁卿治和云:
雁双双,正分汾水,回头生死殊路。天长地久相思债,何以眼前俱去?摧劲羽,倘万一幽冥,却有重逢处。诗翁感遇,把江北江南,风僚月唳,并付一丘土? 仍为汝,小草幽兰丽句,声声字字酸楚。桐江秋影今何在?草木欲迷堤树。露魂苦,算犹胜王嫱青冢真娘墓。凭谁说与?对鸟道长空,龙艘古渡,马耳唳如雨。
王天雨云:家后有张姓者,曾获一雁,置于中亭。明年有雁自天鸣,亭雁和之。久之而天雁遂下,彼此以颈交,死于楼前。后因名楼曰“双雁楼”。
王荫伯,教谕铜陵时,有民舍除夜燎烟,拔除不祥。一雁偶为烟触而下,其家直以为不祥也,烹之。明日一雁飞鸣屋顶,数日一坠而死。
弘治间,河南虞人,获一雌雁,缚其羽,蓄诸场圃,以媒他雁。至次年来宾时,其雄者与群雁飞鸣而过。雌认其声,仰空号鸣。雄亦认其声,遂飞落圃中,交颈悲号,其声呜呜,若相哀诉者良久。其雄飞起半空,欲去徘徊,视其雌雁不能飞,复飞落地上,旋转叫号,声甚悲恻。如此者三四次,知终不能飞去,乃共啮颈蹂蹴,遂相触而死。呜呼!雁为禽类,而且有恩义。人之夫妇相抛弃而不顾者,何独无人心哉!
燕(四则)
襄阳卫敬瑜,早丧,其妻霸陵王整妹也。年十六,父母舅姑咸欲嫁之,誓而不许。截耳置盘中为誓,乃止。户有燕巢,常双来去,后忽孤飞。女感之,谓曰:“能知我乎?”因以缕志其足。明年复来,孤飞如故,犹带前缕。女作诗曰:
昔年无偶去,今春犹独归。
故人恩既重,不忍复双飞。
自尔春来秋去,凡六七年。后复来,女已死。燕绕舍哀鸣,人告之葬处,即飞就墓,哀鸣不食而死。人因瘥之于旁,号曰“燕冢。”事见《南史》,唐李公佐有《燕女坟记》。
一说姚玉京,嫁襄州小吏卫敬瑜。卫溺死,玉京守志。常有双燕巢梁间,为鸷鸟所获。其一孤飞,哀鸣徘徊。至秋翔集玉京之臂,如告别然。玉京以红缕系其足,曰:“新春复来,为吾侣也。”明年果至,玉京为诗云云。后玉京卒,燕复来,周回悲鸣。家人语曰:“玉京死矣!坟在南郭。”燕至坟所亦死。每风清月皎,或见玉京与燕,同游灞水之上焉。或云:玉京即王氏乳名,加姚者从母姓也。
元元贞二年,双燕巢于燕人柳汤佐之宅。一夕,家人举其灯照蝎,其雄惊坠为猫所食。雌仿徨悲鸣不已,朝夕守巢,诸雏成翼而去。明年雌独来,复巢其处。人视其巢有二卵,疑其更偶,徐伺之,则抱雏之壳耳。自是春来秋去,惟见其孤飞焉。
夏氏子,见梁间双燕,戏弹之。其雄死,雌者悲鸣逾时,自投于河亦死。时人作烈燕歌云:
燕燕于飞春欲暮,终日呢喃语如诉。
但闻寄泪来潇湘,不闻有义如烈妇。
夏氏狂儿好畋猎,弹射飞禽类几绝。
梁间双燕衔泥至,飞镞伤雄当儿戏。
雌燕视之或如痴,不能人言人不知。
门前陂水清且泚,一飞竟溺澄澜底。
伤哉痛恨应未休,安得化作吕氏女,手刃断头报大仇。
长安豪民郭行先,有女绍兰,适巨商任首宗。为贾于湘,数年不归,音信不达。绍兰睹双燕戏于梁间,长吁语曰:“我闻燕子自海东来,往复必经湘中。我婿离家不归,数岁蔑有音耗,生死存亡未可知。欲凭尔附书,投于我婿。”言讫泪下。燕子飞鸣上下,似有所诺。兰复问曰:“尔若相允,当投我怀中。”燕遂飞于膝上。兰遂吟诗一首云:
我婿去重湖,临窗泣血书。
殷勤凭燕翼,寄与薄情夫。
兰遂书小其字,系于燕足上,遂飞鸣而去。任宗时在荆州,忽见一燕飞鸣头上,讶视之,遂泊其肩。见有一小缄系足,宗解而视之,乃妻所寄之诗,宗感而泣下。燕复飞鸣而去。次年归,乃出诗示兰。宰相张说,叙其事而传之。
鹳
高邮有鹳双栖于南楼之上。或弋其雌,雄独孤栖。旬余,有鹳一班,偕一雌与共巢,若媒诱之者。竟日弗偶,遂皆飞去。孤者哀鸣不己,忽钻嘴入巢隙,悬足而死。时游客见之,无不嗟呀,称为烈鹳,而竞为诗歌吊之。复有烈鹳碑。
鸽
江浙平章夔夔家养一鸽,其雄毙于狸奴,家人以他雄配之,遂斗而死。谢子兰作义鸽诗以吊之云:
翩翩双飞奴,其羽白如雪。
乌员忽相残,雄死雌躄躠。
绝食累数日,悲鸣声不歇。
苍头配他偶,捍拒项流血。
血流气亦愤,血止气乃绝。
嗟尔非鸳鸯,失配不再结。
嗟尔非睢鸠,所性殊有别。
于人拟庄姜,之死同一辙。
夫何宫壶内,往往少贞烈。
夏姬更九夫,河间不堪说。
聊为义鸽行,以激夫妇节。
金鹅
义熙中,羌主姚略,坏洛阳沟取砖,得一双鹅,并金色,交颈长鸣,声闻九皋,养之此沟。
象
日南贡四象,各有雌雄。其一雌死于九贡,至南海百有馀日,其雄泥土着身,独不饮酒食肉。长史问其所以,辄流涕焉。
玉象 金象
李德裕好饵雄黄,有道士自云李终南,住罗浮山,笑曰:“相公久服丹砂,是世间凡火。只促寿耳。”怀中出一玉象子如拳,许曰:“此可求勾漏莹彻者,燃香置象鼻下,勿令妇人鸡犬见之。三五日象自服之,即复吐出,乃可服。此火王,太阳之精,凝结已三万年。以相公好道,因以奉借。唯忠孝是念,无以贻咎。”又出一金象云:“此是雌者,与玉为偶。不尔玉象飞去。”德裕一一验之不差。服之颜面愈少,须鬓如漆,乃求采异姝,至数百人。象不复吐砂。其后南迁于鬼门关,逢道士怒,索二象曰:“不志吾言,固当如此。”公固不与,至鳄鱼潭。风雨晦冥,玉象自船飞去,光焰烛天。金象从而入水。公至朱崖,饮恨而卒。
马
蚕女者,当高辛帝时,蜀地未立长君,无所统摄。其父为邻所掠,去已逾年,唯所乘之马犹在。女念父隔绝,或废饮食。其母慰抚之。因誓于众曰:“有得父还者,以此女嫁之。”部下之人,唯闻其誓,无能致其父归者。马闻其言,惊跃振迅,绝其拘绊而去。数日父乃乘马归。自此马嘶鸣不已,父问其故,母以誓众之言白之。父曰:“誓于人,不誓于马。安有人而偶非类乎?但厚其刍食。”马不肯食。每见女出入,辄怒目奋击,如是者不一。父怒,射杀之,曝其皮于庭。女行过其侧,马皮蹶然而起,卷女飞去。旬日得皮于大树之上。女化为蚕,食叶吐丝成茧,以衣被于人间。因名其树曰桑。桑者,丧也。父母悔恨,念之不已,忽见蚕女乘流云,驾此马。侍卫数十人,自天而下。谓父母曰:“太上以我孝能致身,心不忘义,授以九宫仙殡之任,长生于天矣。无复忆念也。”乃冲虚而去。今家在什邡、绵竹、德阳三县界,每岁祈蚕者,四方云集,皆获灵应。宫观诸尼,塑女子之像,披马皮,谓之马头娘,以祈蚕桑焉。
虎(二则)
弘治初年,荆溪有甲乙二人,髫丱交好。甲妻甚艳。乙乃设谋,谓苦困甚,盍图济乎?甲告不能。乙曰:“固知也。某山家丰于贿,乏主计史,觅之久矣,若解书数,正堪此耳。若欲,吾为若策之。”甲感谢乙,助其舟赀,并载艳者以行。抵山,又谓:“吾固未尝宿语彼,彼突见若夫妇,得无少忤乎?留而内守舟,吾与若先往。”甲从之。乙乃宛转引行险恶溪林中。至极寂处,乃抶甲仆地,出腰镰砍之,甲陨绝。乙谓已死矣,伪哭而下山,谓妇曰:“若夫啮于虎,试同往简觅。”妇惊但无计,勉从之。乙又宛转引行别险寂处。拥妇求欢未遂。忽虎出丛柯间,咆哮奋前,啮乙以去。妇骇走。心忖:“彼习行且尔,吾夫果在虎腹中矣。”且悲且惧,盘旋山径,求归路未得。忽见一人,离披而来,头面俱血。逼视之,乃其夫也。妇喜曰:“汝已脱虎口乎?”夫亦讶问:“汝何为至此?”各道其故,共相诧叹,以为天道不远,乃扶持还舟,竟无恙。时人作义虎传。
正德间木工邱高,奉化人。附东吴主人李七船造番夷。至海傍,渡舟山,遘厉且死,众弃之山麓而去。数日不死,忽一虎来视耽耽,声咆哮,敛齿而不咥,若闵其垂死者。高始怖甚,既见其不咥,沾沾可亲,因指口求食。虎去以兔豕来,不可食。虎故雌也,相依坐身畔,饲以乳。高赖虎乳,得活。数日起行,因敲石取火,掇朽枝煨食,日益强健。与虎相习,渐有牝牡之事。后有雄虎来求配,虎怒相搏,高倚虎持竿逐之,去远且已。久之虎遂有娠,生一子居然人也。高谓虎曰:“虎妻虎妻,吾居此荒山,虽生犹死。远望有舟山,恨无舟揖,汝识水性否?”虎帖耳听受,便跃入海,如履地,尾如樯。已而登岸。高左挟子,右持斧锯,骑虎渡海,尾后风生,俄顷已到舟山。众皆惊避,高止之曰:“无伤也!”高伐木结茅屋,嘱虎曰:“汝勿昼出。”虎听其语,夜拖兽鹿,高昼则鬻之,人呼为邱虎嫂。生子名虎孙,性猛彪,虎项独骨臂。年十二,力举数百斤。或荐于浙省督府胡公。驰檄招来破倭戍,时受上赏。后高死,与虎合葬成冢,曰“虎冢”。至今海上谈者,谓猛虎可亲,必指“虎冢”云。
按:《虎荟》载此事,为萧山木匠邱大空。
猴
弘治间,洛阳民妇阿周,山行遇群猴,执妇洞中。一老猴妻之,群猴惊不敢犯。日采山果为粮,或得米粟,周敲石取火炊食之。岁馀生一子,人身猴面,微有毛。恒为老猴守视不得脱。一旦老猴病目,周拾药敷而盲之。乘群猴出,遂携其子,逃归夫家。苏郡民归邵氏,乳史太守儿,复随至洛,亲见阿周母子。
鱼(二则)
昔宗羡思桑娣不见,候月徘徊于川上。见一大鱼,浮于水面。戏嘱曰:“汝能为某通一问于桑氏乎?”鱼遂仰首奋鳞,开口作人语曰:“诺”。宗羡出袖中诗一首,衲其口中。鱼若吞状,即跃去。是夜桑娣闻叩闼声,从门隙视之,见一小龙据其户。惊而入,不寝达旦。开户视之,惟见地上彤霞笺一幅,诗曰:
飘飘云中鹤,遥遥慕其俦。
肃肃独处客,惙惙思何述。
愁心何当已,愁病何当瘳。
谁谓数尺地,化作万里修。
谁谓长河水,化作纤纤流。
谁谓比翼鸟,化作各飞鸥。
悲伤出门望,川广无方舟。
无由谒余款,驰想托云浮。
出《玄散堂诗话》。
谢长裾,往观鱼洞天,每念琼卿,辄命一鱼寄訉,鱼飞入青天,轻于片纸,往来甚远。一日飞至桂海,与龙隐岩龙斗。失其书,恐长据责之,立化于西山之后为石焉。即今立鱼峰是也。
蚕
蚕最巧作茧,往往遇物成形。有寡女独宿,倚枕不寐。私傍壁孔中视邻家蚕苇箔,明日茧都类之。虽眉目不甚悉,而望去隐然一愁女。蔡邕见之,厚价市归,缫丝作弦弹之,有忧愁哀怨之声。问琰,琰曰:“此寡女丝也。”闻者莫不堕泪。
红蝙蝠
红蝙蝠出泷州,皆深红色,唯毕脉浅黑,多双伏红蕉花间。采者若获其一,则一不去。南人收为媚药。王子年拾遗云:“有五色蝙蝠。”《异物志》:“鼍虱因风,入空木而化为蝙蝠。”
按《灵芝图说》曰:“蝙蝠之寿万岁,此最长久夫妻也。”又《媚药》载:嗽金鸟,辟寒金龙子,布谷脚胫骨,龙脑砂,矮蓲草,荀草,左行草。”独未见录红蝙蝠处。岂缺载乎?
红飞鼠
岭南有红飞鼠,出入必双,人获其一,必双得之。
蝯
周索《孝子传》曰:“蝯■⑴属,或黄或黑,通臂轻髁,善缘。能于空中转轮。好吟,雌为人所得,终不独生。”
砂俘
陈藏用《本草》云:“砂俘,即倒行蚼子也。蜀人号曰俘郁。旋穴干土为孔,当睡不动,取致枕中,令夫妻相悦。媚药中多用之。”
候日虫
汉元封五年,勒毕国贡细鸟,以方尺之玉笼,盛数百头,形如大蝇,状似鹦鹉,声闻数里,如黄鹊之音。国人常以此鸟候时,亦名候日虫。帝置于宫内,旬日而飞尽,帝求之不复得。明年忽见细鸟,自集帷幕,或入衣袖,宫内嫔妃皆悦之。有鸟集其衣者,辄蒙爱幸。武帝末,稍稍自死。人犹爱其皮。服其皮者,多为丈夫所媚。
蛤蚧
蛤蚧偶虫也,雄曰蛤,雌曰蚧。自呼其名,相随不舍。遇其交合,捕之,虽死牢抱不开,人多采之以为媚药。
梨
九仙殿银井,有梨树二株。枝叶交结,宫中呼为雌雄树。
杏
扬州太守圃中,有杏花数十枚。每至烂馒,张大宴,一株命一娼倚其傍,立馆曰争春。开元年,宴罢夜阑,或闻花有叹惜声。
竹
广东有相思竹,两两生笋。
相思草
秦赵间,有相思草。状如石竹,而节节相续。一名断肠草,又名愁妇草,亦名孀妇草,人呼为寡妇莎。盖相思之流也。
鹤草蔓
鹤草蔓,当夏开花,形如飞鹤,嘴翅尾足,无所不备。出南海,云是“媚草”。上有虫,老脱为蝶,赤黄色。女子藏之,谓之“媚蝶”,能致其人怜爱。
鸳鸯草
宋祁曰:“鸳鸯草,春晚叶生,其稚花在叶中,两两相向,如飞为对翔。”赞曰:“翠花对生,甚似匹鸟。逼而视之,势皆若矫。”
怀梦草
有梦草似满色红,昼缩入地,夜则出。帝思李夫人之容不可得,东方朔乃献一枝。帝怀之,夜果梦夫人,因改曰怀梦草。
有情树
逊顿国有淫树,昼开夜合。亦云有情树,若各自种则无花也。
中国有合欢树,未知即此否?合欢一名青裳,一名合昏,一名夜合。即今之乌赖树,俗名乌秾。唐诗所云“夜合花开香满庭”者是也。或以百合当夜合,误矣。其叶色如今之蘸晕绿,至夜则合。其花半红半白,散垂如丝。枝叶交结,风来自解,不相牵缀。晋华林园,合欢四株。崔豹《古今注》云:“欲蠲人之忿,则赠以青裳。故嵇康种之舍前,盖取欢字之义。”又魏明帝时,苑囿及民家,花树皆生连理。有合欢草,状如着,一株百茎,昼则众条扶疏,夜则合为一茎。万不遗一,谓之神草。宋朝东京第宅山池间,无不种之。然则草亦有合欢,不独树也。
夫妇花
薛■⑵,河东人,幼时于窗棂内,窥见一女子,素服珠履,独步庭中。叹曰:“良人负岌游举,难于会面。对此风景,能无怅惋!”因吟曰:
夜深独宿使人愁,不见檀郎暗泪流。
明月将舒三五夜,向来别恨更悠悠。
又袖中出一画兰卷子对之微笑,复泪下吟曰:
独自开箱觅素纨,聊将彩笔写芳兰。
与郎图作湘江卷,藏取斋中作卧观。
其音甚细而亮。闻有人声,遂隐于水仙花中。
忽一男子从丛兰中出,曰:“娘子久离,必应相念。阻于跬步,不啻万里。”亦歌诗曰:
相期逾半载,要约不我践。
居无乡县隔,邈若山川限。
神交惟梦中,中夜得相见。
延我入兰帏,羽帐光璀璨。
珊然皆宝袜,转态皆婉娈。
欢娱非一状,其协平生愿。
奈何庭中鸟,迎旦当窗唤。
缱绻犹未毕,使我梦魂散。
于物愿无鸟,于时愿无旦。
与子如一身,此外岂足羡。
歌罢仍入丛兰中。■⑵苦心强记,惊讶久之。自此文藻异常,盖花神牖之也。一时传诵,二花为夫妇花。
唐人赏牡丹后,夜闻花有叹息声。又胡麻必夫妇同种方茂成。下芫荽种,须说秽语。孰谓草木无情无识也?
相思子
豆有圆而红其首者,名曰相思子,即红豆之异名也。生于树,其木斜斫之有文,可为博局,及琵琶槽。其花与皂荚不殊。
子犹曰:因古人有血泪事,因呼泪为红豆。相思则流泪,故又名红豆为相思子。
相思石
海上有碎石片,如杏仁瓣。取一双,后先投酪中,浮而不沉,相偎成偶。人故离之,须臾复作合矣。名曰相思石。钱简西山人云,黄翁曾出以赠之。
〖注:■⑴,虫+禺,音愚。■⑵,艹+僚。(字典无字)〗
花鸟春秋 清 天都张潮山来
春王正月,梅放其英于干,与百卉争先,遂夺其魁。蕙兰至自幽谷,鸿雁复归于北。月季放其花,自正月至于冬月。
二月,菊迁其苗于畦。桃李棠杏杨柳会于囿。蜂王使众蜂来侵,入其郛。乌衣国使其子弟,游于杏林。
三月,花王牡丹即位于洛。时游于姚氏魏氏。金莲宝相蔷薇,及七姊妹,盟于篱。彩蝶粉蝶黄蝶来聘,飨之。金衣公子历聘于柳。封氏十八姨来伐,崔子救之。鳖灵逐其君杜宇。
夏四月,柳絮大去其国。竹逐其箨于外。花陨如雨。木香游于棚。靡草死。
五月,闽人粤人使建兰茉莉来聘。鸜鹆来,或剪其舌。石榴火,不成灾。楚美人虞氏孙于野。李子生,王戎侵其核。
六月,芰荷及蒲蓼会于池。兰入居于堂。有虫食木叶。
秋七月,桐使叶坠于地。甘灵降于蕉。苍鹰伐鸟,获之。
八月,榴逐其子于外。葵朝于日。
九月,菊放其英于东篱,遂入居于堂。霜及百卉战于囿,杀之,菊全师而归。伐茱萸,以其英归。鸿雁来朝。
冬十月,兰及茉莉,入于温室。
十一月,柑子、橘子来朝。
十二月,秣陵人使水仙聘于列国。
女史许飞云曰:“麟经作于宣尼,月令成于吕氏。其笔削次第,皆具旋转乾坤之手。兹乃取其凡例,移而品题花鸟。和神当春,清节为秋。盖尺幅之中,而四时之气已备。
一岁芳华 明 程羽文葵园
光天化日,烟景何限。梁昭明作锦带启,吴宁野作连珠演。复以丽句,绘此丽情。遂觉十二月中,时时堪人欣赏。因补数语,以志芳华。
正月 烛焰熏天,月中掩桂,香尘扑地,曲里落梅。
二月 飘香堕斝,担风吞宿蝶之花。徙影流衣,握月卧听鹂之酒。
三月 绿肥红瘦,相映踏青之鞋。燕蹴莺翻,乱织市蚕之月。
四月 篁新箨解,拾锦褓之层层。樱荐盘登,探骊珠之颗颗。
五月 舟竞渡龙,挽忠魂于楚水。艾偏悬虎,禳毒魅于高门。
六月 妆摇红影,池庆莲生。色满绿香,座酣瓜战。
七月 巧遗仙缕,绮窗乱乞蛛丝。慧接佛灯,碧水纷燃莲焰。
八月 广庭素练,影飘天上之华。大树霓裳,谱绝人间之曲。
九月 题糕吟苦,瘦同篱菊之黄。把酒兴酣,醉似囊英之紫。
十月 檐前日暖,暄可献君。岭上梅开,春堪赠友。
十一月 望气书云,仪修亚岁。贡袜献履,义取迎长。竞添绣之五纹,锦胸出线。鼓飞灰之六管,玄窍吹葭。
十二月 腊方云伏,蜡已罢观。换板板之桃符,驱残穷鬼。听声声之竹炮,惊碎病魔。
王丹麓云:眼前好景,一经道破。行乐贵在及时,于斯益信。
太曼生传 清 佚名 撰
太曼生者,东海人。风流尔雅,从父宦游四方,年十九。自吉州还闽,僦寓城东,恶其嚣杂妨功,因税居于委巷。屋虽数椽,而主人之园圃近焉。草树扶疏,花柳间植,有濠濮间想。生常散步园中,吟咏自适。一日,偶值双鬟导一女郎,年可十六七,后园采花,不知生之先在也。生逡巡避之。女见生风神俊爽,且闻其善词章,情亦不能自禁。回眸转盼,百倍撩人。生自是神魂飞越,读书之念顿灰。
越旬余,复于园内遇向者双鬟,因殷勤询之曰:“君家女郎识字乎?”鬟曰:“女郎时手一编,日夕不辍,岂不识字乎?”生曰:“吾有一诗,欲致之,能为一达否?”鬟曰:“郎君善诗,女郎稔知之。某当为作寄诗邮耳。”生遂赋一绝云:
春园花事斗芳菲,万绿丛中见茜衣。
自愧含毫非子建,水边能赋洛川妃。
女得诗,见其词翰双绝,吟不置口。遂次其韵以答之,云:
小园芳草绿菲菲,粉蝶联翩展画衣。
自愧一双莲步阔,隔花人莫笑潘妃。
自此槐黄期迫,生以省试促归,不敢通问。
及秋不第,复携书于别业。女时时遣双鬟慰劳之。由此荏苒,遂结同心。定情之后,倍相狎昵。因赠生玉玦半规,紫罗囊一枚。生赋诗云:
数声残漏满帘霜,青鸟衔笺事渺茫。
剖赠半规苍玉玦,分将百合紫罗囊。
空传垂手尊前舞,新结愁眉镜里妆。
一枕游仙终是梦,桃花春色误刘郎。
时生已约婚,而女亦受采。女常居花楼之下,所著有《花楼吟》一卷,其寄生诗甚多。有云:
重门深锁断人行,花影参差月影清。
独坐小楼长倚恨,隔墙空听读书声。
逾年,生当就婚,女亦适人,踪迹遂永绝焉。然诗札往来,岁犹一二。
至越数载,生举宾荐,戒行有日,女寄书以通殷勤。生赋《柳梢青》一阕别之:
莺语声吞,蛾眉黛蹙,总是销魂。银烛光沉,兰闺夜永,月满离樽。 罗衣空湿啼痕,肠断处秋风暮猿。潞水寒冰,燕山残雪,谁与温存?
后隔数月,女因念生得瘵疾,卧床日久,思一见生,实出无名。生伪托为医以诊脉进。女见生挥涕,如永诀状,遂不交一言而出。是夕,女一恸而卒。生哭之以诗,曰:
玉殒珠沉思悄然,明中流泪暗相怜。
常图峡蝶花楼下,记刺鸳鸯绣幕前。
只有梦魂能结雨,更无心胆似非烟。
朱颜皓齿归黄土,脉脉空寻再世缘。
不数日,而生亦卒。诗若为之忏焉。
黄九烟先生和楚女诗 清 黄周星
楚女,初不知姓名邑里。有燕客游于楚者云:“甲午之夏,此女遭兵掠至汉江,赴水死。其尸逆流千里,越洞庭湖而南,为渔人所获。玉貌如生,可十四五,有素蜕系左臂甚固,发视得诗十首。人争传写,遂达金陵。”余得之于林子扇头。读其诗咸意为湘江女子也。秋灯萧飒,依韵和之。颂欤诔欤,愧深于恸。
长夜绵绵未五更,荒天老地尽愁城。
谁传十首湘娥怨,一夕千秋万感生。
娇羞曾未识公姑,夭枉空怜反哺鸟。
孝烈名香真不朽,须知生女胜淳于。
孤竹文山是弟兄,奸雄闻此定心惊。
湘娥须死何曾死,蛛志当年本不生。
谁人敢劝易罗衣,万丈洪涛撒手归。
却笑□江何见晚,琵琶空自惜明妃。
字字分明正气歌,光争日月岂须多。
春兰秋菊哀终古,还胜投诗赠汨罗。
玉折兰摧此一时,随光正则是吾师。
江潭渔父非渔父,帝遣神收绝命辞。
委蜕千秋即异珍,贞魂岂复滞江滨。
天龙八部齐惊拜,个是文章节义身。
万劫真容俨未笄,汗青重见女夷齐。
鬼神但识西山事,此是西山又向西。
只宜赞叹不宜悲,如戟元非卓氏眉。
千里逆流生气壮,皇天后土可曾知。
几多忠孝殉君亲,造物于今颇不仁。
眼见珠沈连玉碎,痴顽长乐是何人。
附楚女原作
家乡一别已春更,此日含差到汉城。
忽下将军搜括令,教人尚敢惜余生。
征帆又说过双姑,掩泪声声听夜乌。
葬入江鱼波底没,不留青冢在单于。
骨肉轻离弟与兄,孤身千里梦常惊。
归魂愿返家园路,报到双亲已不生。
遮身还是旧罗衣,梦到潇湘何日归。
远涉风涛谁作伴,深深遥祝两灵妃。
厌听孤儿带笑歌,几回肠断岭园多。
青鸾有意随王母,空使人闲设网罗。
生小伶仃画阁时,诗书曾把母兄师。
涛声夜夜悲何极,犹记挑灯读楚辞。
当时闺阁惜如珍,何事流离逐水滨。
寄语双亲休眷念,入江犹是女儿身。
生来谁惜未簪笄,身没狂澜叹不齐。
河伯有灵怜薄命,东流直绕洞庭西。
照影江干不尽悲,永辞鸾镜敛双眉。
朱门空说谐秦晋,死后相逢未可知。
图史当年强解亲,杀身从古羡成仁。
簪缨虽愧奇男子,犹胜于今共事人。
梦得楚女姓一首(并序)
余既和楚女十诗矣,终恨其姓氏无传。尝与林子谋,请于乩仙而不得。至仲冬长至夜,梦与数友闲谈,偶询及此女姓字,一友遽答曰:“姓李”。余亦唯唯。傍一友云:“君言谬矣。此女自姓卢名佛莲。”余不觉恍然,因援笔就案书“卢佛莲”三字。此友复言“佛”字非是,乃上从竹头者。余谛思竹部诸字,“佛”音殊少,或是“筏”字之讹,遂复注“筏”字于傍,两义并存,此友无语。醒而异之,纪以一诗。自此楚女无姓字而有姓字矣。
宝筏莲台佛国游,姗姗甲帐岂堪俦。
湘江水月身重现,不是当年旧莫愁。
妄得楚女姓名四首(并序)
甲午之冬,余既梦得楚女姓名矣,此衷遂已释然。至乙未春日,忽有林生凤鸣过鹊江,生为楚之安陆人。适友人谈及楚女事,生云:“此吾同里黄氏闺媛也。其尊人讳以泰,为乡先达。女小字青莲,因避乱侨居长沙之益阳。突遭兵掠,赴江尽节,前所传一一不妄。但十诗题油楮上,非素帨。诗中所云母兄者,则母之长兄某,女幼所师事也。”余闻之怏然,因复作四绝识之。
才得贞姬姓字传,骚魂半载为谁牵。
神仙只向蓬莱觅,岂识西方九品莲。
谪仙畸号偶同行,梦里先偷一字名。
更讶无端联氏族,恰如许浑对飞琼。
守礼应知出大家,文章彤管岂胜夸。
人间生女能如此,愧杀兰阶玉树斜。
三楚精神屈宋魂,离骚日月至今存。
繇来涢女非湘女,云梦从今不敢吞。
真得楚女姓名六首(并序)
乙未之春闻安陆林生言,咸以楚女为黄青莲矣。越三载,戊戌冬,偶晤衡阳徐生于鸠兹,复谈及此。徐生惨然曰:“此吾妹也。以甲午春在衡州被掠至汉江,赴水死。死时留十诗于纸。适见担水童子,乃抽银钗并诗授之,属云烦寄与读书相公。童子以呈其主人瞿生,遂盛传于武昌。藩臬闻之,遣人顺流收其尸,不获。因砻碑镵十诗其上,植之汉阳门外。”余问女年几何,曰:“十三。”“曾许字否?”曰:“许字王氏。”“女何名?”曰:“‘青鸾’,即诗中所谓青鸾有意随王母者也。”余闻之亦惨然。盖徐生之父立阶为楚丙子孝廉第六人,曾与余有旧。以女故亦愤郁而死云。噫!一楚女姓名也,初梦得之,既妄得之,至是始得其真焉。乃繇佛莲而青莲,由青莲而青鸾,若邮递然亦奇矣!因复为六诗识之。虽然,泡影何常?余恶知林之果妄徐之果真耶?又恶知梦之非真真之非梦耶?俟他日,过方城汉水而问之。
吴楚乾坤倏不同,祝融粉碎洞庭空。
那知万古贞魂宅,却在湘帆九面中。
乱离谁问孝廉船,绛帐旅裘各一天。
痛杀文姬生死别,从今休拂四条弦。
青鸾王母是前因,沤槿尘缘总未真。
环佩若归明月夜,应随南岳魏夫人。
几行清泪涨潇湘,花落黄陵更断肠。
从道峰高无雁到,化为精卫过衡阳。
天遣奚童表孝贞,读书种子定钟情。
脱簪频死殷勤属,只为高堂不为名。
千秋堕泪说遗踪,片石今看矗女宗。
漫道九陵峰七二,直应添作七三峰。
武宗外纪 清 萧山毛奇龄大可 着
《武宗外纪》者,仿《汉武外传》而为之也。夫《汉武外传》与本纪不同,是故外之。今所纪,皆实录中事,而亦以为外,曰:以予观于同馆之为史者,其为武宗纪,不忍斥言人主之过,凡实录所载诸可鉴事,皆轶而不录。夫史以垂鉴,不讳好恶。而乃以恶恶之短,致本身所行事而皆轶之,是本也而外之矣。因题曰外纪。然而不比次以成文者,曰以实事而比次之,即本纪也,岂敢复为本纪哉。因错乱记之,亦曰身受史职,庶以比当日之记注云尔。
武宗者,孝宗之嫡子也。母张皇后。以宏治四年九月二十四日,梦白龙据腹生武宗。白者西方色,兵象,故生而好武。
前此三朝所立储,皆非嫡。而武宗独后出,且所生辰为申酉戌亥,连若贯珠,粹质比冰玉,神彩焕发。自少举止非常,两岁即册立为皇太子,孝宗爱之。
初,武成中卫军卒郑旺有女,名王女儿,幼鬻之高通政家,被选入内有年矣。至是,旺阴结内使刘山求自通。山给云:“周太后宫郑金莲,即若女也。东宫实所生,而后攘之,汝知之乎?”既而语侵播上闻,大怒,立砣山于市。旺亦论死,寻赦免。后浮言籍籍。有京城王玺者,藏旺为居货,蜚语皇惑,竟言皇太子非皇生者。然其事终不实,下刑部鞠治,各正法云。皇太子出合,诸儒臣更番进讲读,晨起坐讲席辄移时,至午又然。每讲,容色端庄,目若领会,未尝少肆。讲官退,必张拱致敬,作揖送状。次日掩卷诵所授书甚习。不数日,翰林春坊之与讲读者,皆识其姓名。或偶以他故不至,必顾问左右曰:“某先生今日安在耶?”当辍朝之日,学士有误束花带入者。顾之,私谓左右曰:"傥在朝班,必以失仪为御史所纠矣。”其聪颖如此。
孝宗数幸春坊,问所业。太子率宫僚趋走迎送,娴于礼节。每问亲安视膳,恭而有愉色。所至游幸,必陪侍。有所见,必随事启迪。为学之暇,或闻其颇好骑射,以为克诘戎兵,亦安不忘危之意,勿之禁也。十五岁即位,明年改元,行大婚礼。宣制选中军都督府都督同知夏儒长女册为后。随遣礼部上册妃仪,册沈氏为贤妃,吴氏为德妃。上一切行礼,册后受贺,曲中仪法,观者称之。
故事宫中六局官,有尚寝者,司上寝处事。而文书房内官,每记上幸宿所在,及所幸宫嫔年月,以俟稽考。上悉令除却省记注,掣去尚寝诸所司事,遂遍游宫中。日率小黄门为角抵蹋鞠之戏。随所驻,辄饮宿不返。其入中宫及东西两宫,月不过四五日。
尝游宝和店,仝内侍出所储摊门。身衣估人衣,首戴瓜拉。自宝和至宝延,凡六店,历与贸易持簿算,喧诟不相下,别令作市正调和之,拥至廊下家。廊下家者,中官住永巷卖酒家也,筝■⑴琵琶嘈嘈然,坐当垆妇于其中,杂出牵衣,蜂簇而入。濩茶之顷,周历诸家。凡市戏、跳猿、骗马、斗鸡、逐犬,所至环集。且实宫人于勾栏,扮演侑酒。醉即宿其处,如是累日。
乃大起营建,兴造太素殿及天鹅房船坞诸工。又别构院籞,筑宫殿数层,而造密室于两厢,勾连栉比,名曰豹房。初日幸其处,既则歇宿比大内,令内侍环值,名豹房祗候,群小见幸者,皆集于此。
有言锦衣卫都督同知于永善阴道秘术,遂召入豹房,与语大悦。永色目人,进言回回女晰润而■⑵粲,大胜中土。时都督吕佐亦色目人。永矫旨索佐家回女善西域舞者,得十二人以进。歌舞达昼夜,顾犹以为不足,乃讽上请召诸侯伯中故色目籍家妇人入内,驾言教舞,而择其美者留之,不令出。一日永侍饮观舞,酒酣呼永,使即家召其女来。时有言永女殊色,故以召。永诈匿其女,饰邻人白回子女充名以入,上以为真也,悦之。永畏其泄,阳为风痹,固乞去,以其子承袭指挥。诸色目家不齿之,然无敢发者。
回回进女你儿干。
上称豹房曰新宅,日召教坊乐工入新宅承应。久之,乐工诉言乐户在外府多有,今独居京者承应,不均。乃敕礼部移文,取河间诸府乐户精技业者送教坊承应。于是有司遣官押送诸伶人,日以百计,皆乘传给食。及到京,留其技精者,给与口粮。敕工部相地给房屋,大小有差。
教坊司左司乐臧贤以疾求退,有旨勉起供职,未几即升为奉銮以宠之。
上于佛经梵语,无不通晓。乃升大隆善寺禅师星吉班丹为国师,左觉义罗竹班卓为禅师,刺麻癿竹为左觉,义伦竹坚参为都纲,大慈恩寺佛子乳奴领占舍刺札俱为法王。刺麻舍列星吉佛子也,失短竹为禅师。大能仁寺刺麻领占播为都纲。以后累有升授,如迁官然。
七年,杨一清疏曰:“龙舆尝幸豹房,驻宿不去,至后苑训练戎兵鼓炮之声,震駴城市。”
上夜微行,至教坊司,观诸乐所用器物。
上即位后,每岁宫中张灯为乐,所费以数万计。库贮黄蜡不足,复令所司买补之至九年。宁王宸濠献新样四时灯数百,穷极奇巧。临献复令所遣人亲入宫悬挂。其灯制不一,多着柱附壁,以取新异。上复于廷轩间依栏设毡幙,而贮火药于其中。偶勿戒,遂延烧宫殿。自二漏至明,干清以内皆灰烬矣。当火势盛时,上犹往豹房省视,回顾光焰烘烘然。笑曰:“是一棚大烟火也。”
西宫大答应宫人,有愿祝发为尼者。上作剃度师,亲为说法,置番经厂中。
敕陕西进上用铺花毡帐房一百六十二间,令镇巡等官太监廖堂都御史陈寿依式赶造。凡重门、堂庑、庖厩、溷偪、及户牖、桩撅、影壁、围幕、地衣之类皆具。且有坛内游幸出哨赶声息诸名号。凡一年乃成。自后上出郊祀,皆御帐房,不复宿斋宫矣。
保安寺大德法王绰吉我些儿,本乌思藏使也。上留之得幸,至是欲遣其徒领占绰节儿绰供札失为正副使,还居乌思藏。比大乘法王例入贡,且为两人请国师浩命。及入番熬设广茶,下礼部议。尚书刘春执不可,且谓阻坏茶法,骚扰行路,大不便,但令给诰敕去。是时上诵习番经,心皈其教。尝被番僧服,演法内厂。绰吉我些儿并左右侍,作沙门弟子。至是乘传归,辎重相属,所过烦费,行道避路。无贵贱称国师焉。
大护国报安寺大觉义班丹伦竹,为其师祖大善法王星吉班丹乞祭葬。礼部执奏无例,上特许之。令工部给葬银二千两。
先是乌思藏有西竺胡僧能言人三世事者,国人谓之活佛。上久欲召之,未能也。至是命司设监太监刘允往乌思藏赍送番供,以珠琲为蟠幢,黄金为七供,赐法王金印架装,及其徒馈赐以鉅万计。乃议仿永乐宣德年差邓成侯显旧例,统锦衣卫官一百三十三员,应付廪给、口粮、马匹、车辆、船只、及过番物件,共给长芦两淮课盐七万余引以应用。水衡度支,为之一空。
有旨令居庸关太监李嵩等擒致虎豹生者。
上初好武,特设东西两官厅于禁中,比之团营。后江彬、许泰皆以边将得幸入豹房。乃立内教场,别为都署。东官厅以太监张忠领之,西以许泰领之。有神周者,尝以罪坐谪,今以附泰复官,得进用。未几,益以刘晖四人者,皆赐国姓为义子,名四镇兵。又名外四家兵,而以江彬兼统之。彬故称朱彬为总管。上乃自领阉人善骑射者为一营,谓之中军。晨夕下操,呼噪火炮之声,达于九门。浴铁文组,照耀宫墙间,上亲阅之。其名曰过锦,言度眼如锦也。时诸军悉衣黄罩甲,中外化之。虽金绯锦绮,亦必加罩甲于上。市井细民,无不效其制,号时世妆。两厅诸领军,则于遮阳帽上,拖靛染天鹅翎,以为贵饰。大者拖三英,次二英,尚书王琼得赐一英。冠以下教场,矜殊遇焉。其后巡狩所经,虽督饷侍郎巡抚都御史,无不衣罩甲见上者。
初,江彬密言后军都督府右都督马昂有女弟美艳,时已适毕指挥有娠矣。上令中使迎取之,至豹房。弱颜丽质,顾善骑射,解胡乐,能道达语。遂大幸。马氏一门无大小,皆赐蟒衣。内廷大珰,皆呼昂为舅,赐第太平仓东,熏灼动京师。言官交章谏,皆不纳。及十一年十月,上每从数骑过昂饮。是日饮酣,召昂妾,昂以妾病辞。上怒而起。昂惧,乃请罢而马氏宠衰。
十二年,上祀南郊毕,即往南海子纵猎。文武大臣扈从者不许入。及晡,始传旨诸大臣先还,候于承天门。夜半驾始入,御奉天殿,群臣行庆成礼。乃以所获樟糜麂鹿赐府部大臣翰林科道官,而于是有巡幸之事。
七月,上私幸南海子,西行经畏吾村大佛寺以临西山。八月朔,上微服从得胜门出幸昌平州,阁臣以下皆追至沙河,疏请还宫不纳,科道交章谏亦不报,九月遂驻跸宣府。时江彬宣府入,欲挟上自恣,遂诱为西北之行。既幸宣府,遂营建镇国府第,上居之乐,遂忘归。每夜行,见高屋大房即驰入,或索饮,或搜其妇女,居民苦之,至有阴赂彬求免者。后军士樵苏不继,至毁民房屋以供爨。市肆萧然,白昼户闭。
先是,上在阳和时,西部五万骑营玉林,将入寇。上命诸将,分布诸要地。大同总兵官王勋、副总兵张輗、游击将军陈钰孙镇军大同城。辽东参将萧滓军聚落堡。宣府游击时春军天城。副总兵陶杰、参将杨玉延绥、参将杭雄军阳和。副总兵朱峦军平卤。游击周政军威远。时九月戊戌也。至十月,寇分道南下,营于孙天堡诸处。勋、輗、钰镇率所部御之。上命春、滓往为之援,政、峦及大同右卫参将麻循平、卤城参将高时尾其后。又急调宣武总兵朱振、参将左钦、都勋庞隆、游击靳英俱会阳和。参将江桓、张升为之策应。越数日,勋遇寇于绣女村,督军步战,寇南循应川而去。明日輗、钰镇与勋复遇寇于应州城北五里寨,战数十合,杀伤颇相当。薄暮寇傍东山去,既而分兵围勋等。比晓,天大雾,围解。勋等入应州城,峦及守备左卫城都指挥徐辅兵至。明日勋等出城,遇寇涧子村,大战。时滓、春、政、循等兵亦至,寇复以别骑迎敌,我军不得合。上乃率内外提督监督太监张永、魏彬、张忠,都督朱彬及振杰、玉钦、勋、英、雄、隆,参将郑骠等兵,自阳和来援。众殊死战,寇稍却,诸军乃合。会日暮,即其地为营,乘舆止焉。明日寇来攻,上复督诸将御之,自辰迄酉,战至百余合,寇退。明日引而西,上与诸将且战且追,至平卤朔州等边,上复进兵,会大风黑雾昼晦,我军亦疲,因遂还。勋及巡抚佥都御史胡瓒以捷闻于朝。是役也,杀卤首十六级,而我军死者五十二人,重伤者五百六十三人,乘舆几陷。
无何,边寇复犯暖泉沟泥河儿。上率兵驻老王汉。寇退还,驻跸大同左卫城。既而寇复入玉林城,西及答儿庄、三家川、青山诸处。上命大同诸将各按伏防御,而令巡抚胡瓒、镇守太监马锡严为之备。时内阁大臣及九卿至居庸关请驾,有禁不得出关而返。
是年冬立春,上迎春于宣府,备百戏,别饰大车数十辆,杂坐僧人妇女于其中。每辆数十人,合至数百,乃如僧数。悬球于车盖,而敞僧头以当之。车既驰,则头与球触,上视大笑以为乐。
十三年正月,车驾将还京,礼部具迎驾仪,令京朝官各朝服迎候。而传旨用曳■⑶大帽鸾带,且赐文武群臣大红纻丝罗纱各一。其彩绣,一品斗牛,二品飞鱼,三品蟒,四品麒麟,五六七品虎彪。翰林科道不限品级者皆与焉。惟部曹五品以下不得与。其与者,裁制一夕皆就。及明,各服以迎驾。于是科道争谏不纳。诘旦,上还自宣府,是日文武群臣皆曳■⑶大帽鸾带迎驾于得胜门外。中外预传上意,具彩幛数十,采联数千,皆金织字,序词惟称威武大将军,不敢及尊号。众官列名于下,亦不敢称臣。乃备羊酒白金彩币,手红梵夹子称贺。上戎服乘赤马佩剑来,边骑攒拥,遥见火球起,戈矛开,烟直上,乃知驾至。群臣齐伏道左,叩头。上下马坐御幄间,大学士杨廷和奉觞,梁储注酒,蒋冕捧果槅,毛纪擎金花二称贺。上饮毕,顾云:“联在榆河,亲斩首卤一级,亦知之乎?”廷和等顿首谢。上遂驰马,由东华门入,宿于豹房。时大雨雪,百官迎驾者,仆马相失,曳走泥淖中,夜半得入城,有几殆者。
上御奉天门,陈示应州等处所获达寇刀械衣器,令群臣纵观。
是日复幸南海子,寻还赐文武群臣银牌于左顺门。一品重二十两,二品三品十两,镂文其上曰庆功,五采饰之,贯以珠组。四品五品及都给事中五两,左右给事中御史四两,镂文其上曰赏功,贯以青组。赐毕各披以红,簪花次第出。先是群臣具彩幛贺仪,其出银以品级为差,故所赐银如其数。翰林官无贺不与赐。
乃复幸宣府,众谏不纳。会慈圣康寿太皇太后崩,上还自宣府。
十三年四月,上幸昌平,诣诸陵祭告毕,遂幸密云。时民间竞传欲括女子敛财物以充进奉,所至遁匿。独永平知府毛思义下令以为大丧未举,车驾必不出,此必奸徒狡诈,藉以惑人者,百姓各安业,非有府部抚按官文书,妄称驾至扰民者,悉捕治之。上闻大怒,执思义送诏狱,令法司从重拟罪,当赎杖还职。得旨降三级,为云南安宁知州。
上驻跸大喜峰,日招来朵颜三卫夷人花当把儿孙等纳贺至关,宴劳毕还京。初,上幸河西务,指挥黄勋以供应为名,科扰侵盗。巡按御史刘士元按之,勋逃至行在。因嬖幸潜士元闻驾至,令民间尽嫁其女,藏匿妇人。遂命裸缚士元而訉之。时野次无杖,取生柳枝四十捶几死,囚系于车,驰人京。并执知县曹俊等十余人,下诏狱。
太皇太后发纼时,上亲奉梓宫,帅百官衰经徒步,送至得胜门外。皇亲群臣命妇各祭如仪。临祭,上戎服驰马观之。
遣太监肃敬传旨辽东宣府大同延绥陕西宁夏甘肃特命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朱寿统率六军,或攻或守,即写敕与他。威武将军者,上自称也。是日左顺门群臣泣谏不纳,既又敕谕加镇国公爵以报其劳。
上复北幸,黎明,由东安门出。群臣知而送者,五十二人。上度居庸关,历怀来保安诸城堡,遂驻跸宣府。初江彬劝上于宣府治行在,越岁乃成,糜费不可计。复辇豹房所储诸珍宝,及巡游所收妇女,实其中。上甚乐焉,每称曰家里。还京后,数数念之不置。彬亦欲专宠,俾诸幸臣不得近,数导上出。及再度居庸关,仍戒守者毋令京朝官出关。盖上厌大内,初以豹房为家,至是更以宣府为家矣。
上驻跸大同,立券买总兵叶椿第为总督府,居之。夺都指挥杨俊所置店二所,改为酒坊,且为之榜曰官食。亦立券,买而不予直,曰官家房。
凡车驾所至,近侍先掠良家女以充幸御。至数十车在道,日有死者,左右不敢闻,且令有司饩廪之。别具女衣首筛,为赏赉费。远近骚动,所经多逃亡,上不知也。乃封右都督朱彬为平卤伯,左都督朱泰为安边伯,各食禄千石,世世承袭。彬、泰善伺上意,既诱上再巡边,与寇遇,幸不覆军。上欲自耀武功,乃假重两人,亲为定爵名,驰敕下吏部封之。两人亦自以为功,偃然受焉。
上至绥德州,幸总兵官戴钦第,寻纳钦女。
初,上驻偏头时,大索女乐于太原。偶于众妓中遥见色蛟而善讴者,拔取之。询其籍,本乐户刘良之女,晋府乐工杨腾妻也。赐与之饮,试其技,大悦,后自榆林还,再召之,遂载以归,至是随行在,宠冠诸女,称美人。饮食起居,必与偕。左右或触上怒,阴求之,辄一笑而解。江彬诸近侍皆母呼之,曰“刘娘娘”云。
上自宣府抵西陲,往返数千里。乘马腰弓矢,冲风戴雪,备历险厄。有司具辇以随,亦不御。至是还宣府,阉寺从人,皆疲惫弗支,而上不以为劳也。
十四年二月,上自宣府还。文武群臣具彩幛银币羊酒迎于德胜门外,如前仪。是日先驻跸外教场,亲简阅所获首卤衣仗,然后入。乃赐内阉及五府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堂上官、各衙门正官及科道官银牌花红有差。
上南郊,乘马由大明门出。法驾卤簿皆先行,惟从骑率百余人。礼毕,幸南海子。夜分还御奉天殿,行庆成礼。
上嗜饮,尝以杯杓随。左右欲乘其醉以自便,复预备瓶罂,故所至辄醉,醒即复进以为常。
忽降手敕,谕吏部镇国公朱寿宜加太师。又传旨礼部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太师镇国公朱寿,令往南北两直隶山东泰安州等处公干。兼尊奉圣像,供献香帛,祈福安民。又谕工部,今南行巡狩,宜急修黄马快船以备用。
修迎翠、昭和、崇智、光霁诸殿。是时,干清、坤宁大工未完。工部执奏,当暂停,不听。上决意南狩,群臣忧惶无所出。翰林院修撰舒芬、武宣郎黄巩、车驾员外郎陆震等,皆抗疏极谏,于是医士徐鏊以医经养生之理谏,诸部相继谏。乃下巩、震诏狱。而令芬等一百七人罚跪阙五日。每日自卯迄酉,设官校迎视。迄则令各堂上官领回,日满以闻。时有金吾卫都指挥佥事张英自跪端门外。卫士诘之。答曰:“至尊若出,则京城百万生灵,何所依赖?且英当随驾,自分遇变必死。与其死于外,孰若死此!”遂自剚其胸。卫士夺刃得不殊,下狱鞠治,法司承彬指,以妄言拟斩。诏杖之六十,遂死。闻者哀之。
大理寺寺正等官周叙等十人,自以职在平狱,请停止诸臣留驾之罪,且上疏极留。上怒下诏狱掠治,复降旨叙等十人并黄巩、陆震、夏良胜、万潮、陈九川、徐鏊俱荷桎梏,罚跪阙五日,日满以闻。既而诸行人司官余瓒等二十人,工部主事林文辂等三人,又上疏极谏,俱下诏狱掠治,并罚跪五日如前例。一时朝士如犴狴囚徒满前,观者辄泣下。
乃杖郎中孙凤等一百七人于午门外,各三十。以凤及陆俸、张衍、姜龙、舒芬为倡首,特调外任,永不用,徐各夺俸六月。杖时,中官以斥己各奋怒予重杖。呼号之声,彻于中禁。刑部主事刘校照磨刘旺死焉。又杖黄巩、陆震、夏良胜、万潮、周叙、林大辂、徐鏊等各五十为民。鏊谪戍瘴地。徐三十人,各杖四十,降二级。旬日间,陆震、余瓒、何遵、林公辅等,相继死,共十有一人。
宸濠反。传旨宸濠悖逆天道,谋为不法,杀巡抚等官。传闻已至湖口,将犯南京。即令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后军都督府太师镇国公朱寿亲统各镇边兵征剿,以侍郎王宪率户兵工部属各一人随征。以张忠提督军务,朱泰挂威武副将军印。朱晖挂平贼将军印。俱充总兵官,假以节制。其平卤伯朱彬、左都督朱周随驾南征。
命礼部上大驾亲征祭告礼仪。上服皮弁,乘革辂,备六军。祭告天地太庙大社及祃飨军牙六纛之神,乃亲征颁诏,发驾京师。
是日,赣抚王守仁已擒濠。捷闻,匿不使下。
驾至保定府驻跸,张宴于府堂。巡抚都御史伍符与巡按御史管粮道主事皆侍宴行酒。上问符知其善饮,与为藏阄之戏。符偶胜,上不悦,故投手中阄于地,令符拾之。罚符饮数瓢。颓然,上复大笑。
既而至临清,山东诸镇巡官皆从。越三日传令进宴。宴具草略,上视之笑曰:“慢我何甚!”竟不怒。都御史王珝献觞步缓,上目之,神周因怵珝谓上意不测。明日复宴,都御史龚宏趋进,自言姓名,恐上误以为珝也。江彬从傍厉声叱之,冀并罪两人,上不为动。时太监黎鉴家人,有以科敛得罪者。鉴惧,悉所有以献,既复取偿于有司,珝不可。鉴以头触之,遂相格斗。鉴泣诉上前。上曰:“必汝有求不遂耳。巡抚何敢辄辱汝也?”鉴语塞而退。上巡幸所至,有容德,且不为左右所逛如此。
初,上之南征也,移刘美人居通州,约上先行而后迎美人以从。临行,美人脱一簪,请上佩之,且令迎者执为信。过芦沟,上驰马失簪,大索数日不得。及至临清,上遣迎美人。美人曰:“非信,不敢行。”上乃独乘舸,晨夜疾行,至张家湾亲迎之,并载而南。当发临清时,内外从官无知者。既而始觉,然追不能及。及还,遇湖广参议林文纉,入其舟,夺一妾行。
九月乙卯值万寿圣节,文武百官各遥贺于奉天门外。是日过德州,不泊而行,诸从臣亦于舟次望拜之。上复至临清,数日始南行。
十一月过济宁,又过徐州。上御龙舟自济宁顺流而下,至淮安清江浦,幸监仓太监张杨第。时巡游所至,捕得鱼鸟,悉分赐左右。凡受一脔一毛者,各献金帛为谢。至是渔清江浦累日。
南京、山东、河南、淮扬等处文武官,皆以迎送车驾戎服徒行道路间,无复贵贱。彬不时传旨号召,有所征索。旗牌官考缚郡县长吏,不异奴隶。通判胡琮惧而自经。南京守备成国公朱辅见彬即长跪。总兵镇远侯顾仕隆稍不为拙,彬怒,数窘之。彬又遣官校四出,至民家,矫旨索鹰犬珍宝古器,民惴惴不敢致诘。或稍拂之,辄捽以去。近淮三四百里间,无得免者。
冬至,文武群臣,行遥贺礼。是日上在清江浦,扈从及抚按等官,各称贺于太监张杨第中。
上至淮安府,屏侍卫徒步入城。幸总兵官顾仕隆第,命羇管朱宁于临清。
上至宝应,渔于泛光湖。(泛光集作范光,误。今改,后仿此。)
十二月朔,至扬州。前此太监吴经先驾至扬州,选民居壮丽者,改为提督府,将驻跸焉。且矫上意,索处女寡妇,民间汹汹。有女家掠寡男配偶,一夕殆尽。乘夜夺门出逃匿,门者不能止。知府蒋瑶诣经恳免,经大怒曰:“汝小官敢尔,汝头不愁去颈耶?”瑶不为动,徐曰:“小官抗上意,分应死。但百姓者朝廷之百姓,倘激生他变,恐将来责有所归,故以告,非敢抗也。”经怒稍解,挥使去。经乃密觇寡妇及娟优家,夜半遣数骑促开城传呼驾至,令通衢燃烛光如昼,经乃率官校径入所知家,捽诸妇出。有匿者破垣毁屋,必搜得乃已。无一脱者,哭声震远近。寻以诸妇分寄尼寺住,有愤恚不食死者,瑶觅其家人收硷去。自是诸妇家相通,多以金赎免,惟贫者悉收入送总督府。
上自以数骑猎扬州城西,遂幸上方寺。自此数出猎大扰,赖刘姬谏而止。独总兵神周矫旨至泰州搜取鹰犬,城中骚然。乃括居民百余人充猎手,东循草场,大猎三日,仅得獐兔数只。复欲猎海滨,值道潦不果。上欲于南京行郊祀礼,以缓班师之期。大学士梁储、蒋冕累疏谏,乃止。
所至禁民间畜猪,数百里屠杀殆尽。田家有产者,悉投诸水。是岁凡祀牲,有司辄以羊代之。
渔于仪真之新闸,因视大江,命江彬摄祭。明日幸民黄昌本家,阅太监张雄及守备马炅所选妓,以其半送舟中。渡江至南京,祭南京太庙如常仪。
工部奏浣衣局所养妇女甚伙,岁用柴炭至十六万斤。今再请增给,许之。以是时巡幸所过,其阅选妇女,多留浣衣局故也。
十五年正月立春,上迎春于南京。备诸戏剧。魏国公徐仆、尚书乔守等复称贺于行在所。
上挟刘姬遍幸诸佛寺,敕绣大蟠幢盖及佛幔经■⑷等。遍刺威武大将军镇国公某与夫人刘氏施用。
二月驾宿牛首山。诸军夜惊,左右皆不知上所在,大扰,久之乃定。或谓江彬蓄不测,故尔尔。
时有物如猪头,堕于上前,其色绿。又拘留妇人之所,满壁累累,一若有人头挂于上者。
八月江西俘濠至,上令设广场,戎服树大纛,环以诸军,释囚去桎梏,伐鼓鸣金而擒之。然后复置械受俘,诏班师。
是夕祭龙江,驻跸仪真。命都督李琮祭旗纛之神。上渔于江。次日至瓜州,避雨民家,是夜宿望江楼。遂自瓜州济江,登金山,复南度镇江。幸致仕大学士杨一清第。次日,再幸。入书室,命一清检诸书进御。因问:“《文献通考》是佳书?”一清对曰:“有事实,有议论,诚如皇言。”问:“几何册?”对曰:“六十册。”问:“此间书更有多于此者乎?”对曰:“《册府元龟》较多,凡一百二册。”命俱取以进。又明日饮一清第,乐作。上索笔制时十章,赐一清,命一清和之。一清呈诗,上览毕,为易数字。是日,一清有所献,上大悦。
自镇江还,再宿望江楼。至扬州,遣朱彬祭旗纛之神于蕃厘观。
抚按等官设庆功宴。其仪用金银牌各二,轴一,旗帐一,彩联百匹,其馀折值以进。
复渔泛光湖。镇守太监邱得索进贡物不得,以铁絙系知府蒋瑶,窘辱备至,数日乃得释。
过淮安,都御丛史兰总兵官顾仕隆等,呈进贺功金牌,并花红彩幛。上戎服簪花,鼓骑入城。时有司预治故尚书金濓第,以俟临幸,上乃止濓第。
经山阳县学,入视廊庑诸肖像。移时复入教官舍,取《资治通鉴》出。
还至清江,复幸太监张杨第。逾三日,自泛小舟,渔于积水池。舟覆,溺焉。左右大恐,争入水掖之而出,自是遂不豫。
十二月,上将还京。先命礼臣上献俘礼仪,上常服御奉天门。钟声止,请上乘舆,作乐,登午门楼,升座乐止。鸣鞭讫,文武百官朝贺,遂献俘。献讫退。
乃奏提督赞画机密军务,兼提督官校办事,后军都督府平卤伯朱彬等随驾南征。奉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后军都督府太师镇国公朱寿指挥方略。将宸、濠等逆党申宗远等十五人,并家属擒捕,乞明正其罪。上批着论功行赏毕。即将宗远等献俘于阙下,会鞠以闻。
初,上北还,每令濠舟与御舟衔尾而行,尝欲放之湖以待自擒,众谏乃止。至是处置如寘鐇例,令自尽扬灰。
上还京,文武百官迎于正阳桥。是日大耀军容,俘诸从逆者及家属数千人,陈辇道东西。陆完、钱宁等亦皆裸体反接,以白帜标姓名于首。其所俘首级,亦标白帜悬于竿,凡数里不绝。上戎服乘马,立正阳门下,阅视良久乃入。
乃以凯旋,诣南郊再拜。呕血于地,不能终礼,遂大渐。
〖注:■⑴,上竹下秦。(无读音)■⑵,土+差。(无读音)■⑶,衤+散。(无读音)■⑷,巾+兼,音廉,帷也。〗
千春一恨集唐诗六十首(并序) 清 湘潭黄九烟 着
千春一恨者,思彼美而不得也。彼美伊谁?盖出于某王孙之家,而众人畜之者也。某与王孙同避乱福唐西陈村,见而慕之。王孙固夙称交好者,初慨许持赠,既而负约。百计求之,益坚秘为奇货。某无可奈何,屡集唐句相贻,冀其一晤。乃王孙顽很自若,不成报章。某怅怅经旬,因与王孙诀别,移寓东漈。自此彼美音容杳然,判若隔世矣。每五夜仿徨,拊枕咄咄。因思昔人所云,英雄如项籍,而不得天下;高才如杜默,而不得一第。今风流俊逸如某,而不得彼美。此三恨者真堪鼎足千古。虽然某湖海元龙,生平奇遇较多,亦安可少此一恨。所可慨者,王孙之不仁,而彼美之薄命耳。中怀崒峰,久不能平。因漫次前后所集唐人语共得绝句六十首。藏之名山,传之后世。以告天上人间,千秋万古之情痴诗人如某者。
初集十首
芙蓉如面柳如眉,尽日含毫有所思。
惆怅春归留不得,晓莺啼断绿杨枝。
清歌妙舞落花前,夫子红颜我少年。
若问玉人殊易识,娉婷十五胜天仙。
天下能歌御史娘,等闲教见小儿郎。
无情不似多情苦,拟托良媒亦自伤。
白日姮娥旱地莲,当时求梦不曾眠。
人生岂得长无谓,闲过春风六六年。
门前初下七香车,二月中旬已破瓜。
不管相思人老尽,隔江犹唱后庭花。
上清仙子玉童颜,只许含情背后看。
但使主人能醉客,一生长对水晶盘。
一寸相思一寸灰,落花流水认天台。
由来此货称难得,不踏金莲不肯来。
道是无情却有情,千金莫惜旱莲生。
儿童不识冲天物,恶说南风五两轻。
胧胧树色隐昭阳,不辨花丛暗辨香。
谁谓此中难可到,尽知三十六鸳鸯。
一月主人笑几回,更逢山上一花开。
蘼芜亦是王孙草,嫁与春风不用媒。
再集二十首
南宫风月写难成,一笑从教下蔡倾。
从此不知兰麝贵,内家丛里独分明。
分付新声与顺郎,一枝浓艳露凝香。
佳人已属沙叱利,恼乱苏州刺史肠。
三十无家作路人,楼前相望不相亲。
桃花流水深千尺,愿得乘搓一问津。
钿晕罗衫色似烟,妖童宝马铁连钱。
十年南北看燕赵,半采红莲半白莲。
玉钗斜压鬓云松,人面桃花相映红。
若使春风会人意,世间应不要春风。
泪湿罗巾梦不成,信知尤物必牵情。
春宵苦短日高起,却是刘桢坐到明。
清润潘郎玉不如,枇杷花下闭门居。
黄姑阿母能■剖,歌舞闲时教读书。
仿佛闻香不是香,风娇小叶学娥妆。
遥知杨柳是门处,隔得卢家白玉堂。
梦来何处更为云,忽到窗前疑是君。
玉树后庭花一曲,人间能得几回闻。
尽日无人属阿谁,阿谁曾似与娇痴。
也应攀折他人手,何不相逢未嫁时。
不爱深红爱浅红,野花黄蝶领春风。
玉童私地夸书札,一片西飞一片东。
红衣落尽暗香残,几许幽情欲话难。
忆得双文衫子薄,玉容寂寞泪阑干。
独悲孤鹤在人群,梦绕巫山一片云。
闻说春来倍惆怅,锦衾深愧卓文君。
春色先归十二楼,玉钗恩重独生愁。
何时共剪西窗烛,斜倚红鸾笑不休。
且将团扇暂徘徊,林下轻风待落梅。
一种蛾眉明月夜,夜深谁共阿怜来。
一生闲坐枉伤神,定子当筵睡脸新。
闻道欲来相问訉,为持金箓救生人。
莫送春风入客衣,眼前珠翠与心违。
何如买取猢狲弄,任汝三彭说是非。
碧玉今时斗丽华,岂宜重问后庭花。
秦宫一生花底活,愿君且宿黄公家。
一场春梦不分明,分付莺花与后生。
莫怪当欢却惆怅,人生难免是深清。
花恨红腮柳恨眉,相思无路莫相思。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恨绵绵无尽期。
三集三十首
名花倾国两相欢,犀辟尘埃玉辟寒。
我有迷魂招不得,莫教长袖倚阑干。
湿云如梦雨如尘,愁思看春不当春。
难得相逢容易别,可能都是不如人。
花压阑干春昼长,阿侯系锦觅周郎。
东风不与周郎便,云雨巫山枉断肠。
耿耿星河欲曙天,月明桥上看神仙。
无情有恨何人见,却绕回廊又独眠。
铜雀春深锁二乔,玉人何处教吹箫。
却嫌脂粉污颜色,愿作轻罗着细腰。
倾国倾城总绝伦,全家罗袜起秋尘。
无情最是台城柳,不解迎人只送人。
露桃花下不知秋,何处相思明月楼。
第一莫嫌才地薄,年初十五最风流。
知君书记本翩翩,叠在空箱得几年。
不分桃花红胜锦,王孙草色正如烟。
枝枝交影锁长门,虚负贤侯郑重恩。
桃叶含情竹枝怨,月明花落又黄昏。
不把双蛾斗画长,柳花便打内家香。
丈夫飘荡今如此,合是狂时不是狂。
宵分独坐到天明,南斗阑干北斗横。
若见红儿夜深态,沈香火底坐吹笙。
红袖香绡二十年,一身憔悴对花眠。
何因得扱真珠履,白日将升第九天。
满堂丝竹为君愁,人自伤心水自流。
愿得侍儿为道意,与君同上景阳楼。
芙蓉脂肉绿云鬟,花态娇羞月态闲。
莫向花前奏花落,对君衫袖泪痕斑。
憔悴支离为忆君,江花乱点雪纷纷。
思量却是无情树,半入江风半人云。
树头树底觅残红,踏阁攀林恨不同。
世上悠悠安足论,明去朝来事猿公。
逐队寻行二十春,与君相见即相亲。
相逢不用频回避,同是天涯沦落人。
红云妒杀石榴花,海燕西飞白日斜。
不信比来长下泪,越罗衫上有红霞。
南方应有未招魂,金屋无人见泪痕。
天若有情天亦老,巫咸不下问衔冤。
不将清瑟理霓裳,半是思郎半恨郎。
取次花丛懒回顾,后园青草任他长。
芳草何年恨始休,夕阳西下水东流。
一生几许伤心事,欲采苹花不自由。
却恨青娥误少年,狂歌痛哭酒樽前。
得成比目何辞死,天子呼来不上船。
可怜春半不还家,寒食东风御柳斜。
系得王孙归意切,一群娇鸟共啼花。
小白长红越女腮,无人不道看花回。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赐金茎露一杯。
羡尔城头姑射山,破瓜年纪百花颜。
由来绝色称难得,世上浮名好是闲。
休言芳槿一朝新,不拟教人哭此身。
能以精诚致魂魄,也应休忆李夫人。
偷眼蜻蜓避伯劳,黄鹂枝上啄樱桃。
谁能更把闲心力,幻出文君与薛涛。
剑逐惊波玉委尘,岸傍桃李为谁春。
仰天大笑出门去,从此萧郎是路人。
此身漂泊苦西东,十载青娥不负公。
玉树九重长在梦,定知难见一生中。
妆成掩泣欲行云,荀令香炉可待熏。
别后相思隔烟水,不知何处再逢君。
〖注:■,扌+弃,孚袁切,与翻同,或省作拚。〗
明制女官考 清 黄百家
女官六局
〔尚宫局〕(尚宫二人,正五品。六尚并同尚宫,掌导引中宫,凡六局,出纳文籍皆印署之。若征辨于外,则为之请旨牒付内官监,监受牒行移于外领司四。)
司记(司记二人,正六品。典记二人,正七品。掌记二人,正八品。掌宫内诸司簿书出入录目审署加印然后授行。女史六人,掌执文书。凡二十四司,二十四典,二十四掌品,秩并同。)
司言(司言二人,典言二人,掌言二人,女史二人。掌宣传启奏凡令节外命妇朝贺中宫司言传旨。)
司簿(司簿二人,典簿二人,掌簿二人,女史六人。掌宫人名籍及廪赐之事。)
司闱(司闱六人,典闱六人,掌闱六人,女史四人,掌宫闱管键之事。)
〔尚仪局〕(尚仪二人,掌礼仪起居事,领司四。)
司籍(司籍二人,典籍二人,掌籍二人,女史十人。掌经籍图书笔札几案之事。)
司乐(司乐二人,典乐二人,掌乐二人,女史二人。掌音乐之事。)
司宾(司宾二人,典宾二人,掌宾二人,女史二人。掌朝见宴会赐赉之事。)
司赞(司赞二人,典赞二人,掌赞二人,女史二人,掌朝见宴会导引赞相之事。)
彤史(彤史二人,正六品。掌宴见进御之序。凡后妃群妾御于君所,彤史谨书其日月。)
〔尚服局〕(尚服二人,掌供服用采章之数,领司四。)
司宝(司宝二人,典宝二人,掌宝二人,女史二人,女史四人掌宝玺符契。)
司衣(司衣二人,典衣二人,掌衣二人,女史四人,掌衣服首饰之事。)
司饰(司饰二人,典饰二人,掌饰二人,女史二人,掌巾栉膏沐之事。)
司仗(司仗二人,典仗二人,掌仗二人,女史二人。凡朝贺帅女官擎执仪仗。)
〔尚食局〕(尚食二人,掌膳羞品齐之数。凡以饮食进御,尚食先尝之。领司四。)
司膳(司膳四人,典膳四人,掌膳四人,女史四人,掌割烹煎和之事。)
司酝(司酝二人,典酝二人,掌酝二人,女史四人,掌酒酝酏饮之事。)
司药(司药二人,典药二人,掌药二人,女史四人,掌医方药物。)
司饎(司饎二人,典饎二人,掌饎二人,女史四人,掌廪饩薪炭之事。)
〔尚寝局〕(掌寝二人,掌天子之晏寝,领司四。)
司设(司设二人,典设二人,掌设二人,女史四人。掌床帷茵席洒扫张设之事。)
司舆(司舆二人,典舆二人,掌舆二人,女史二人。掌舆辇伞扇之事。)
司苑(司苑二人,典苑二人,掌苑二人,女史四人。掌囿园种植花果。)
司灯(司灯二人,典灯二人,掌灯二人,女史二人。掌灯烛事。)
〔尚功局〕(尚功二人,掌督女红之程课,领司四。)
司制(司制二人,典制二人,掌制二人,女史四人,掌衣服裁制缝纫之事。)
司珍(司珍二人,典珍二人,掌珍二人,女史四人,掌金玉宝贝。)
司彩(司彩二人,典彩二人,掌彩二人,女史四人,掌绘绵丝絮事。)
司计(司计二人,典计二人,掌计二人,女史四人,掌度支衣服饮食柴炭之事。)
〔宫正司〕(宫正一人,正五品。司正二人,正六品。典正四人,正七品。掌纠察宫闱戒令谪罚之事。大事则奏闻女史四人记功过。)
吴元年置内职六尚局。洪武五年,定六局品秩。二十二年,授宫官敕,服劳多者,或五载六载,得归于父母,听婚嫁。年高者许归,愿留者听。见授职者,家给与禄。盖与妃嫔判然不同也。二十七年,铸六局印。二十八年,复位品秩。永乐以后,职移宦官,惟存尚宝数司而已。
闺墨萃珍 清 佚名
宋孤臣谢枋得夫人李氏托孤母氏书
母氏兹鉴。嗟乎!劬劳之恩,今生已矣。缅舟山之急湍,吾君何在?眺长淮之清流,吾夫何在?殉国殉夫,舍此尚遑他及哉!顾女犹苟活于世者,以梦珠甫二龄,未得所托,寖令三尺藐孤,展转入于贼手,则女诚谢家罪人矣。或告:元贼甚重女婿,呼为豪杰。且下令保全家属,似为女计,可不死,并可不避。然而币重言甘,贼之惯技也。见患授命,愚夫妇之素志也。覆巢之下,宁有完卵?女盖计之熟矣。吴媪虽愿直,事女有年,其心无他。梦珠属彼,遣投母所。予兄弟行,尚求善视之。俟其长成,嘱以勿食新禄,勿忘国仇。则女见亡婿于地下,或无惭色耳。临颖涕泣,不知所云。
明杨椒山夫人请代夫罪疏
罪臣兵部郎中杨继盛妻张氏。跪奏
皇帝陛下。窃臣夫以诬蔑相臣,发交锦衣尉待罪。此实臣夫溺职辜恩,法无可追。臣妾何敢冒渎宸严,自取咎戾。然仰维圣德,昆虫草木,皆欲得所,岂惜一回天听,下垂覆盆。傥以罪重不可赦,愿即斩臣妾以代夫诛。臣夫感皇上再造之恩,必能执戈矛卫社稷,以效一日之力也。
明秦良玉守石柱檄文
为传檄布告我父老军士,同心御侮事:窃自献贼犯蜀,石柱震动。有议降者,有议迁者。呜呼!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高皇帝,以布衣提三尺剑,四征不庭,乃定丕基。今皇上神圣英武,宸谟独运。献逆虽狡,指顾成禽。我父老军士,奈何不察虚实,妄听谣诼。滋长寇盗之威,挫馁军旅之气耶。本使(袭其夫马千乘宣抚使职)以一弱女子,而蒙甲胄者垂二十年。上感朝廷知遇之恩,涓埃未报。下赖将士推戴之力,思共功名。石柱亡与亡,此本使之志也,抑亦封疆之责也。然有谓献贼善于将兵,所攻无弗克,所战无弗胜者。噫嘻!此实虎之怅,雉之媒也。夫襄阳乞降,熊巡抚受其给;沣州溃围,左军门骄其志。若令其当本使,则其技立穷矣。此非本使诞论也,请与征之。播州之役,歼厥精锐八千;兰州赴援,解严不越九日。想我父老军士,耳共闻,目共见,非本使一人之私言也。
今者贼之前锋,已逾荆关,距石柱仅三日程耳。乃忽盘旋如蚁,游疑若狐。欲前复却,欲进又退。本使不知其何所顾忌而若此。虽然,临事而惧,好谋乃成,圣人之格言,兵家之要着也。本使国愤家仇,痛心交并。汉贼不两立,其势直不可以终日。然亦不敢恃血气之勇,昧壮老之义,而学匹夫抚剑之态。其有盘涧硕人,泉石逸士,怀留侯之奇谋,隐淮阴之雄略,足以制贼死命,而贡诸本使。前者,固当虚衷翕受,拱听明诲。即降至舆台走卒,或有一策可师,片言足采,本使亦无不乐与周旋,崇以礼貌。
惟本使鳃鳃过虑,不得不与我父老军士约者,则以全蜀沦陷,群贼猬毛,其侦骑之密布,逻卒之四出,禁无可禁,防不胜防。是在各奋报国之心,共作同袍之气。毋许妄论,毋许诬听,毋许越界,毋许私徙。临阵身必先,杀敌志必果。勿欺淫,勿劫掳,勿嚣张,勿浮动。遵所约则赏有差,悖所约则杀毋赦。本使令出法随,虽亲不贷。檄至之日,其各咸知。
顾亭林母王氏弥留书
呜呼!!武儿,余与尔将永诀矣,不得不临别赠言。昨梦尔父同吉,携余行于沙漠之地,此大不祥也。然国事至此,死且嫌迟,死又何惜。惟余惓惓于尔者,不在言而在行。不在学,而在品。尔固明之遗民也,则亦心乎明而已矣。
余尝苛论古人,谓夷齐扣马而谏,是也。谏既不从,胡弗殉国,乃登首阳采薇蕨何为乎?噫嘻!夷齐误矣。甲子以后,首阳尚得为商之山乎?薇蕨尚得为商之食乎?噫嘻,夷齐误矣!一时侪辈,莫不訾余持论之偏。独黎洲(即黄宗羲)心韪之,则其怀抱可想。且余观尔友中,亦惟黎洲品诣敦笃,尔虽师事之可也。惟尔之子若孙,嘱其为耕读中人,勿为科名中人,则尔方不愧余家肖子也。呜呼!武儿,余与尔永诀矣!
无月日时。母氏嘱。
按:月日合一明字,无月日时,是无明之时也。夫人之不忘故国,亦可哀已。
李香君在南都后宫私寄侯公子书
落花无主,妾所深悲。飞絮依人,妾所深耻。自君远赴汴梁,屈指流光,梅开二度矣。日与母氏相依,未下胡梯一步。方冀重来崔护,人面相逢;前度刘郎,天台再到。而乃音乖黄犬,卜残灯畔金钱;信杳青鸾,盼断天边明月。已焉哉!悲莫悲于生别离。妾之处境,亦如李后主所云“终日以眼泪洗面”而已。比闻燕京戒严,君后下殿,龙友(即杨文骢)偶来过访,妾探询音耗,渠惟望北涕零,哽无一语。呜呼!花残月缺,望夫方深化石之嗟;地坼天崩,神州忽抱陆沈之痛。由甲申迄乙酉,此数月中,烽烟蔽日,鼙鼓震空。南都君臣,遭此奇变,意必存包胥哭楚之心,子房复韩之志。卧薪尝胆,敌忾同仇。不谓正位以后,马入阁,阮巡江,虎狼杂进,猫鼠同眠。翻三朝之旧案,党祸重兴;投一网于诸贤,蔓抄殆遍。而妾以却奁夙恨,几蹈飞灾。所幸龙友一力斡旋,方免钦提勘问。然犹逼充乐部,供奉掖庭,奏新声于玉树春风,歌燕子之笺;叶雅调于红牙夜月,谱春灯之曲。嗟嗟!天子无愁,相臣有度。此妾言之而伤心,公子闻之而疾首者也。虽然,我躬不阅,遑恤其它。睹星河之耿耿,永巷如年;听钟鼓之迟迟,良宵未曙。花真独活,何时再斗芳菲?草是寄生,惟有相依形影。乃有苏髯(即昆生)幼弟,柳老(即敬亭)疏宗,同为菊部之俦,共隶梨园之队。哀妾无告,悯妾可怜,愿传红叶之书,慨作黄衫之客。噫!佳人虽属沙咤利,义士今逢古押衙。患难知己,妾真感激涕零矣。远望中州,神飞左右;未裁素纸,若有千言。及拂红笺,竟无一字;回转柔肠,寸寸欲折。附寄素扇香囊,并玉玦金钿各一。吁!桃花艳褪,血痕岂化胭脂?豆蔻香销,手泽尚含兰麝。妾之志固如玉玦,未卜公子之志能似金钿否也?宏光二月,香君手缄。
孔四贞致孙延龄书
余父在明,位不过一参将耳。而以百战余生,仅得中秩。明之待余父,恩何薄也。大凌河之战,松山之战,有天意焉。朝旨诘责,震悼刘杜之死绥,而欲以余父暨伸叔(既耿仲明)行法。余父见几,单骑出关,谒太祖皇帝于兴京。由是攀龙鳞,附凤翼,爵至定南。桂林之役,余父死战。今皇上恩恤稠渥,典礼有加。呜呼!本朝之待余父,情至矣,恩厚矣。昔豫让有国士众人之说,诚非无所见而云然。将军并无殊勋异绩,徒以贞故,位崇专阃,仪同额驸。乃闻道路之言,将军受滇藩蛊惑,潜结精忠之孝为援,颇蓄异志。噫嘻!市传有虎,本不足凭。但贞与将军既共衾穴,生死并之,安忍缄舌。至利害所系,贞亦不为毛举。第滇藩既能忍于永历,岂独不忍于将军?则为将军计,似不应负本朝,负余父,并负贞也。
按:孙延龄反时,朝廷亦疑四贞。后于闽幕中得此信,乃释然。取四贞归京师养老焉。
陈圆圆致吴三桂书
妾承将军垂爱,贮之金屋,宠之专房,则妾固为将军有,岂得为闯贼有哉!闯贼于四月朔,冠冕旒,衣赭袍,肆然御干清宫,逼妾承伪旨。妾念及将军恩义,奋不顾身,戟指骂贼,满拼一死,以谢将军。乃闯贼忽掩两耳,充如不闻。指挥伪宫嫔及一伪侍卫,仗剑迫妾入于后宫。妾偶回盼,不禁窃喜。盖此伪侍卫即将军之旧部施保住也。保住挥剑示意,欲言仍噤。夜漏三下,闻窗格弹指声,急启枢,则保住窜身入,问妾不忘旧主,将何为?嗟嗟!妾尚何为哉!此身可留,则固为将军之身;此身不可留,请待将军于地下。唯将军图之。
郑芝龙妻翁氏由东洋致其夫书
国主接将军手札,画图威仪。(芝龙令画师绘己容中坐,戎装甲胄,威概英武,旁列军士作听令状。)颇甚惮慑。召予父翌皇于偏殿,议应如何答复。宰相三水吉雄,谓吾国向无以妇女适中国者。芝龙已生子,不若遣子留妇,策可两全,国主如议行。噫吁乎哀哉!曩悲失予夫,今复失予子。云海万里,寸心割裂,未知何日予夫妻母子,再图聚首也。望风呜咽,泣下沾裳。想芝虎叔能为予曲诉之。
按:国初,日本尚微弱,故惮芝龙。后芝龙北上,成功踞台澎,兵威甚盛。日主复遣使送翁氏入中国,俾母子团聚焉。
郑成功妻董氏训子书
台使来,封剑一,金龙红漆桶二,予骇怪无似。既宣藩主谕,始悉妖婢陈氏为汝祟,并祸予矣。闻汝聚集金厦部曲,谋拒父命。噫!此大不可也。无论汝父非蒯瞆,汝非卫辄,诸将安肯唯汝命是听?即令无异言,而以逆拒顺,汝将来何以率众?其与来使商善处之道,俟予命施行。母董氏谕。
按:郑经私通乳妇陈氏,生一子。事为成功所闻。成功震怒。封剑一,桶二,令先斩其妻及经,诸将皆不可。因共议斩陈氏并奸生之子,以谢成功。成功愈怒,复遣使到金厦,立逼如前议行。正纷纷集谋,而成功病狂死矣。
霍夫人守窦庄晓谕兵士血书
呜呼!柳溪之战,余子死矣。喜峰口之战,余夫死矣。而未亡人不即死者,以上有衰翁,下有幼孤,未得死所也。今闻贼氛逼近,犯我窦庄。未亡人为张氏一脉计,已派将佐,护送翁若子入关。而未亡人独留此身,与贼拼命,凡我故使部曲义民,共奋同仇,以泄积忿。古人尚冀马革裹尸,而未亡人至顶至踵,毫不爱惜,惟望我将士实左右之。崇祯乙丑九月故辽东使张铨妻霍氏啮指。
明遗民魏冰叔妻谢氏绝命书
予明诸生魏冰叔妻也。今为永历庚寅九月乙亥,已多活十三日。咄尔□□,尚欲予食尔食耶。□□□□□否则阶前尺土,颈血将飞溅。(书至此气绝)
按:谢氏有智略,尚气节,与冰叔谋起义兵。冰叔殉战,谢氏为乱兵所执,幽于州衙室中,凌逼之。氏绝粒十三日,口已不能言。忽跃起奋书,至溅字,掷笔于众中,伤一兵目,气绝遂死。
吴清浣女士与随园老人论用叠字法
简斋吾师宗匠文席:西湖别后,又自夏徂秋矣。杭州酒痕,未知尚留襟上否?清浣作诗,最不喜用叠字。而吾师谓此未窥诗之门径也。历举毛诗用叠字法,如“关关雎鸠”、“滔滔江汉”、“赫赫师尹”等句,以相指示。清浣虽若有所悟,而仍未尝一效其体。及偶读唐人“漠漠水田飞白鹭”一联,始叹绘景之妙,全由“漠漠”“阴阴”生出。又读“梨花院落溶溶月”一联,愈叹上句清旷夷犹之气,非“溶溶”不显;下句蕴藉冲和之致,非“淡淡”不达。诚化工之笔也。清浣遂一效颦,得句为:“晓树红蒸霞簇簇,春池碧泻水溶溶。”举示徐咏湘盟姊。而咏湘见之,不加可否,但濡毫易“泻”为“绉”,易“溶溶”为“鳞鳞”。噫!前贤有一字师。今清浣得此,可称为三字师矣。芸窗无事,书呈吾师,以博一笑。《随园诗话》不胫而走,清浣承赐念部,非为同伴强索,即遭胠箧而去。再乞吾师恩赐十部,清浣当什袭藏之,不复夸耀于姊妹行矣。梅开时节,拟买棹赴白门,躬省起居,一瞻清范。女弟子吴清浣盥手谨笺。
梁山舟夫人论史书
长夏无消遣法,犹忆与山舟夫子,戏论史事二则,因录存之。夫周之兴衰,皆兆于迹,亦一奇也。姜嫄履巨人迹,若有所感,而生后稷,遂开稼穑之基。周宣王宫婢屦巨鼋迹,若有所感,而生褒姒,遂兆东迁之辙。岂真天实为之耶,抑史家之故神其说耶?不可考矣。惟周公诛管蔡,史称其大义灭亲,予窃谓不然。当孟津伐商而后,既指纣为独夫,何以犹有多方之训,顽民之梗乎?况武庚为商之宗支,其在殷也,安知不日以复仇为志。及使管叔监之,其志必灰,何也?以叔固周公之兄,而为新朝之懿亲也。则其以殷畔也,必管蔡导之,而武庚始敢毅然发难。呜呼!使管叔所辅非武庚,或如石厚之于州吁,则谓之大义灭亲可也。今既辅得其主,虽周之畔臣,而实商之忠臣,则谓之大义灭亲不可也。山舟闻之,笑谓予曰:“此说虽创而有理,然为周公之罪人矣。”
江西巡抚沈葆桢夫人林氏在围城中咬指乞援玉良军门文
南昌危在旦夕,贼酋纠众七万,百道进攻,氏夫幼丹,往商薛中丞离省,全城男妇数十万生命,存亡呼吸。将军昔以三千众,而解嘉兴之围,奇勇奇功,朝野倾服。今闻驻节汉沔,距南昌一衣带水耳。氏啮血求援,长跽待命。生死人而肉白骨,是所望于将军。江西抚署沈林氏咬指泣书。
又抚慰守啤将士文
闻贼用滚地龙法,(即掘地道)欲陷城垣。古人有埋瓮听声之一策。今围城中缺少缸瓮,岂能束手听之。尔诸将士速各率所部,抢揠内濠一道,须深八尺,宽丈五,上盖松板,形同浮桥,可杜贼谋,可固城守。尔诸将士皆中丞旧部,为国宣力,其各奋义勇,共保封疆。张军门援师,已过九江城围之解,即在旦暮。杀贼之功,正此时也。勉之奋之毋忽。
按:夫人为林文忠公则徐女,沈文肃葆桢妻。南昌围急时,夫人血书乞师,越三日张玉良军至解严。观其手翰,具见家学渊源。
瞿式耜夫人论兵机书
粤西形胜在桂林,桂林险要在文昌。(文昌门,东门也)贼与我必争者也。乃闻敌之大队,转趋而西,此必声东击西之计,稍知兵者即能辨之,而欲愚我耳目,岂非可笑。但相公(指式耜)为国守土,听夕焦劳,筹晌筹兵,置己躬于弗恤。此固臣子义所应然,惟亦湏稍惜精神,从而调摄之。昔诸葛忠武食少事繁,自知不久,而五丈原之星遂殒。妾为此言,非劝相公自爱,实欲相公爱此身以报国也。家事一切,皆遵相公指嘱,已部署清晰矣。此一条肠可割断。军旅之事,未尝学问,妾何敢妄肆喋喋?然有一得之见,贡诸相公之前,尚乞俯察。
敌之擅长在骑射,而孔有德又百战之劲,自岳常长驱而下,其势虽盛,其志已骄。若我与之交绥,俟其结阵已定,然后搏战,则兵士或亘一强弱众寡之形于胸中,难免不先气馁。以妾愚论,南宁(焦琏)矫健无伦,冲锋陷阵,实足令万人辟易。不若于敌阵未结之先,令率锐骑先陷其中坚,而以胡一清(勇将也,军中呼为胡铁头)殿南宁(当是焦琏)之后。相公再以正兵分为二大翼,左右包抄,使敌人入我算中,必无噍类,乘势逐北,连州诸郡不难恢复矣。乞相公裁酌行之。
按:是战,瞿督师果使焦胡先陷阵,孔定南死焉。夫人之谋,观敌诚如观火矣。
明候峒曾夫人赵氏殉难前谕遣婢仆书
尔主,明臣也。殉国难,分也。余,尔主元配也。殉夫难,亦分也。尔等于余家虽有主仆之义,而于朝廷则无名分之系,固不必死也。顷据谍者密告,李军(即李成栋)恐有变。若是,则生机尽绝。尔等尚恋恋何为哉?黄进士淳耀,与尔主义同生死。其妇仆役,已早遣散,未闻有一人遇害者。盖敌颇重尔主及黄进士人品,欲市恩招之,岂非大谬。呜呼!事急矣,徒死何益?尔等速行,其各善事新主,毋以余家为念。
又托幼孙泣谕老仆柳恩书
呜呼!柳恩,而祖而父暨尔,在余家三代矣。他奴皆有去志,尔独语人曰:“主人殉国,我亦殉主。”予闻之泣下,盖不愧义仆也。然古人云:“死节易,抚孤难。”今予欲尔勉为其难,尔其许予乎?幼主守明,未离襁褓,思欲付托于人,藉延侯氏一脉。曩因未得所托,故计不及此。今尔实予家之程杵也,将守明托尔。东厢右隅,埋藏窖金五百两。侯事平后,尔可回取,为幼主饮食教诲之用。幼主即姓尔姓,将来勿令其取功名,为一耕佣,是即尔之重报予家也。主母赵氏泣谕。
江宁张烈妇计杀贼酋书
昨得向营密耗,已派其亲信二人,一副将詹启纶,一都司冯国尼,改装混入天堡城。予夫处亦暗中布置,联络众义士预备接应。准于明夜三鼓,大举起事。惟谭绍洋、(谭绍洸弟也)黄文玉、(黄文金弟也)未及传知。欲遣谍去,又恐逼近东府,机事不密,则害成,故未敢轻于一试。然为时已迫,谭黄皆各当一面之人,岂可不隐通呼吸。再四焦思,忽触念义姊智勇足备,久怀反正血忱,且出入东府无禁,此实天之巧为位置,留姊以通线索也。即烦密告谭黄,先期戒备。明夜三鼓,听城外连珠炮响,城内吹海螺声,即速戮守堞之贼,向营自有大队接应。万慎万密。
按:烈女为江宁张炳垣茂才妻也。炳垣通大营事泄,烈妇问耗,不胜悲愤。私念徒死何益,特密运借刀杀人之计,以报夫仇。故作此书,藏于襟底。及杨秀清传烈妇勘问时,烈妇故为乞哀状,一变其平日气概。秀清果大疑,严诘之。烈妇又伪现种种畏惧态,秀清益疑。令贼搜其身,烈妇大呼曰:“勿辱我,我当自承。”秀清不听,搜至襟底得此书,愤不可遏,逼问通谋者姓名。烈妇笑曰:“皆汝家人,何问为?”遂指出贼酋念余,尽系长发老贼。秀清不之察,悉令骈诛。及玕逆(洪仁玕)闻信至,急止之。谓“所供诸兄弟,从无异心,恐妖挟诈图陷将奈何?”秀清立悟,急令停刑,而群贼已杀过半矣。
张文样妻裙带遗书
自为□□□所诱,拘囚窟室中,已阅四十余日。其不死者,非惜死也,未得吾夫音耗,则不可死。即得矣,不能与之一诀,仍不可死。今又何以遽死耶?盖□□□日肆其凌逼手段,几如螳之捕蝉,猫之瞰鼠,稍不自慎,即遭攫噬,故不可再留此身于世。第所虑者,□□□既不能偿其私愿,则将来见吾夫,或为含沙射影之语,或为泄忿灭口之计,皆势所必至者也。嗟尔□□□天良苟尚未泯,其亦思黄村客邸中,孰疗尔之病愈者,张文祥也。济南军营中,孰援尔以进身者,张文祥也。尔从前家室之累,衣食之艰,孰使尔绰有余裕者,张文祥也。尔今日功名之显,禄秩之崇,孰使尔声誉洋溢者,张文祥也。噫嘻!文祥之待尔如彼,而尔之报文祥如此,吾不知尔之□□矣。然儒家有修省,佛家有忏悔,尔果清夜扪心,憬然觉悟,则大海茫茫,回头是岸。吾虽死,亦不为尔厉。尔其三复吾言。
按:是书得之于一成衣之手。据云殓张妻时,系于裙带间,外缝以布,针线甚密。成衣疑珍物,私匿之。及走归启视,则此书也。成衣大震怖,欲持书径白□□□,又恐罹不测。正在惶措无计,其妻唾其面曰:“尔既为男子,何一无侠烈气?以我决之,当如书中言,觅见文祥而付之,斯可对张夫人矣。”
傅鸾祥上洪逆启
司理中宫制诰事待罪妾傅鸾祥,谨上启天王陛下:窃臣妾以蒲柳陋姿,过蒙恩宠,奉侍无状,深惧干犯天威,致罹重谴,乃承覆载鸿慈,曲宥臣妾,仅予贬居曲院。由二月初五旨下,迄今已逾二十日矣。嗟嗟!望昭阳之日影,愧玉颜不及寒鸦;瞻太液之波光,倚修竹自怜翠袖。方谓长门寂寂,度夜如年;永巷沉沉,见天无日。乃蒙宫婢林小红传旨垂问,并恩赐鲛帕一方,明珠一粒。只领之余,感继以泣。昔江采苹答明皇有云:“长门镇日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妾则以为寂寥之慰,陛下非明皇也。况鲛帕为千丝织就,含缠绵宛转之思;明珠非九曲穿成,寓皎洁光明之意。臣妾何人,敢蒙垂念。谨献上指甲一枚,青丝一缕。以表妾悔罪之忱,以示妾感恩之意。谨启。
按:金陵女子傅鸾祥,有殊色,工词翰,洪逆嬖之,使掌伪宫制诰事。此启得之于荒摊上,夹入一古文内。其笺色黄,上绘金龙。想当时伪宫所用也。
陈云贞寄外书
妹云贞端肃敛衽再拜,致候秋塘哥哥安履。忆自风亭分手,弹指十年。远塞羁愁,空怀岁月。长门幽恨,莫数晨昏。然母亲膝前,儿女团圞,尚可宽慰。哥哥只身孤戍,依人作计,谁与为欢,问暖嘘寒,窥饥探渴?凉凉踽踽,未知消受几许凄其。贞虽不能纵万里之身,续一夕之好。而离魂断梦,常绕左右矣。思君十二,回肠九折。岂虚语哉。别来七奉手札,仅复三函,使固罕逢,笔尤难罄,单词片语,未足慰双撑盼睫也。前岁五月六日,得一密信,四爷处送书之日,适贞卧病之时。投递参差,几成不测。幸莲姐解人觑破,支吾遮掩,得以解纷。不觉冷汗涔涔,二竖登然告退。伏枕诵读,欣感交集。少顷母亲折书榻畔,笑语贞云:“锦儿脱罪偏隅,归期可望。来禀颇自愧悔,想已磨折悛改,我今已怜之矣。”是皆哥哥孝思所感,不然,此恩正未易施也。
戊申七月托劳姓所寄书备述别后景况。自此五易寒暑,中间情景,大概寄知。新阡树木成林,围墙完固,岁时伏腊,瞻拜如常。湖水平遭,不相侵害,可以放怀。母亲杖履优游,饮食犹昔。惟痰症时作,精神稍衰耳。亲族中概同陌路。大姊夫大姊姊虽不甚零落,亦无大照拂。二姊夫已故,二姊姊尚留都下。六妹妹远在楚省,音问久疏。翼廷大兄,人虽刻薄,但为母亲所倚赖。嗣后书来,总以一味感歉,庶可不失欢心。至负义人今已移居他所,不及提防。萋菲之言,暖昧之事,难免耸惑于哥哥。贞惟忍性坚心,立定脚跟,期尽吾之所当尽。至于青蝇墙茨之诗,信与不信,又何敢必。摠之琼女而在,尚可为解,不幸又于去年八月出疹,冒风以死。十五年仳离辛苦,尽付东流。草草治棺,瘗于茔侧。犹记没之前夕,捧贞颊而啼曰:“爹爹离家已久,儿没后,万不可寄语及它。”今忆此言,不禁泪如泉涌。何止残稿遗书,惊心欲碎;零脂剩粉,触目兰摧耶!丁郎读书,颇有父风,然恃聪明而欠沉潜,务高远而不咀嚼。诗词有新咏之句,制艺则驳杂不纯。青青子矜,初非馆阁中人也。来书询其所师,舞勺以前,皆贞口授,经史书词,略知大义。庚戌仲春,始就杨先生学。捉笔为文,是秋即已了篇。嗣后杨先生选教谕去。至今皆卜权斋训迪,教法颇严。贞亦不敢稍假辞色。课余之下,仍以诗词试之,不留余力。惟母亲姑息太甚,殊多窒碍,奈何奈何。贞母于壬秋患病,延至癸春二月六日,遽尔长逝。两老人一生血脉,惟贞一线之存,不料六十年镜花水月,情深半子,能不酸楚耶!墉弟原非己出,漠不相关,只知搜索家赀,良可痛恨。贞自遭此变,愈觉难堪,颗粒缕丝,一无所出。家务母亲经理,岁入不敷,贞屡求典售,而又不忍轻去,徒令侵吞剥削,多致荒废。房产欹倾过半,复被负义人据为己有,折变一空。仅留败屋数椽,聊蔽风雨,大非昔时景况。从前缓急可商之处,近皆裹足不前。遇有急需,贞亦不轻启齿,正恐不惟无济,反遭非笑。冯郭西绝迹多年,间承四妹霞姑投以诗物并询哥哥消息,情意颇真。些小通融,尚可资助,第恐日久渐疏,难保始终如一耳。而其肫肫怀急之忱,未可负之。前次嘱带瓶口扇、套鞋、袜、笔、茶诸物,尽为负义人赚去,言之恨恨。贞迩来两餐之外,不能稍自舒展。嫁笥奁具,陆续尽归质库。频年已生之补缀,莲姐之盘缠,丁郎之膏火束修,琼女之钗钏鞋脚,在在皆挖肉补疮所办也。况问安侍寝,未敢偶离,怡色柔声,犹虞获咎。即饮食衣服,俭则负啬吝之嫌,费又受奢侈之责。素则云朴陋无色,艳则云冶容诲淫,非诟谇相加,即夏楚从事。求有一日之承欢,亦不可得。贞年逾三十,非复少时,使儿女家人见之,有何面目。结缡之始,笔墨为命,拈毫横笛,唱随几及十年。一旦飞梗蓬飘,往事不堪回首。箫声研迹,久已荒疏。纵有和章,不过勉强承命。吟风弄月之句,断不敢形于毫端。顾影自怜,可胜悲咽。莲姐自壬夏摘花,受逼之后,其志益坚。雨榻风棂,寒砧烟火,甘苦与共,形影相随。此贞今世之缀榴,而哥哥他年之桃叶耳。高魁颜忠贺花儿寺,只知迎合上意,计饱私囊。其素芝碧桃辈,钩深索隐,播弄如簧,尤为腹心之患。此狂奴故态,又何足道,惟有委曲将就,饫以好言,博一时清净而已。去年四爷遣人自伊犁来,传述哥哥败检之事,并云一年之中,若肯节省,尚可余二三百金。幸负义人未将此语上禀,而贞初犹不信也。徐思哥哥赋性疏狂,未展才华,复经大难,一朝失足,万念俱灰,又有何心矜持名节。且栖身异域,举目谁亲。月夕花晨,酒阑灯炧。呼卢排闷,拥妓消愁,亦旅人常事。或值多情倩女,知音嫠妇,彼美怜才,书生结习,未能免俗,聊复尔尔。贞方痛悯不暇,焉敢效妒妇口吻,涉笔规讽耶。惟念哥哥身非强健,情复憨痴。彼若果以心倾,何妨竟为情死。特思口饧齿蜜,腹剑肠冰,徒耗有用之精神,反受无穷之魔障。私心自揣,殊为君忧。况曲蘖迷心,兼能腹病。樗蒱游戏,更丧文名。些小傥来之财,何足为计。所虑哥哥千金之体,甘自颓唐。反不若贞之釜蚁余生,尚知自爱者。何哉?来书云:“三月适馆春斋,六月仍回故地。”此中原委,未得其详。哥哥既与四爷为骨肉之交,相依邸舍,便可为家,何必舍此他图,别生枝节?况去之未久,旋复归来,则贞所不能解者。大丈夫处世,怨固不可深结,恩亦不宜过求。未曾拜德之前,先思图报之地。四爷豪侠,人所共称。但其痴意柔情,殆亦堪怜堪笑。自问与之莫逆。贞即探其为人,虽非上游,然心迹可取,超拔哥哥于苦海中,而嘘拂之。酬报之机,贞心早为区画矣。相隔万余里,忽东忽西,萍迹无定,空致鱼书,未瞻雁足。即有薄裹微资,亦不敢径行远寄,恐蹈故辙,转使空函莫达也。
去春有查办回籍恩旨,惜未能被及。然此后机缘,大有可望。十年期满,定遇赦归。诸凡随遇而安,耐心以守。鸾台珠浦,我两人宁终无团圞时耶!每念弱草微尘,百年一瞬,梦幻泡影,岂能久留?生死两途,思之已熟。别后况味,不减夜台。现在光阴,几同罗刹。何难一挥慧剑,超入清凉。奈绿叶如丝,牢牢缚足。不得不留此躯壳,鬼浑排场,冀了一面之缘,不负数年之苦。他年白头无恙,孺子有成,大事一肩,双手交卸,贞心不大快哉。故今者哥哥一日未回,此担一日不容放下也。
六弟自上江来,猝闻有回伊之便。掩户挑灯,疾书密寄,泪痕满纸,神魂遄飞。计书到日,开缄当在黄梅。想哥哥阅之,心与俱酸也。附诗六章,聊以言志,信手拈来,亦是一幅血泪图耳。诗一:
搔手云天接大荒,伊人秋水正茫茫。
可怜远道频年梦,几断深闺九曲肠。
井臼敢云亏妇道,荻丸聊以继书向。
孝慈两字今无负,即此犹堪报数行。
二:
莺花零落懒寨帏,怕见帘前燕子飞。
镜里渐斑新鬓角,客中应减旧腰围。
百年幻梦新如寄,一线余生命亦微。
强笑恐违慈母命,药囊偷典嫁时衣。
三:
十五娇儿付水流,绿窗不复唤梳头。
残脂剩粉鞶丝阁,碎墨零香问字楼。
千种凄凉千种恨,一分憔悴一分愁。
侬亲亦未终侬养,似此空花合六休。
四:
当时梦里唤真真,此际迢迢若比邻。
爱写团圞违字谶,偷占荣落视花神。
那堪失意飘零日,解得关心属望人。
别有怜才惟一语,来年消瘦恐伤春。
五:
早自甘心百不如,肩劳任怨敢欷歔。
迷离摸索随君梦,颠倒寻求寄妾诗。
妆阁早经疏笔墨,箫声久已谢庭除。
谗言休扰离人耳,犹是坚贞待字初。
六:
未曾蘸墨意先痴,一字刚成血几丝。
泪纵能干终有迹,语多难寄反无词。
十年别绪春蚕老,万里羁愁塞雁迟。
封罢小窗人静悄,断烟冷露阿谁知。
甲寅嘉平朔夕。云贞再拜上。
此信在山东马递包封内,拆看抄录仍封好马递至伊犁。义心苦调,哀艳动人。惜录者未传其姓。且俟知者补焉。
杨氏与某书
薄命妾杨四,含泪拜叩贵人阁下。窃妾以风尘贱质,貌乏倾城,谬蒙不弃采葑,得荐枕席。武昌三榻,挚谊千重。酌酒则银烛再更,谈心则晨鸡叠唱。锦枕芙蓉,终宵并蒂;绣衾鸳凤,每夜双飞。而且谂青楼之悮堕,代为拊膺;怜苦海之无边,每思援手。妾也何人,知遇得此。铭心刻骨,没齿难忘。兹以公冗鲜暇,即日登程。不别恐牵衣之惨,留书表钟爱之深。闻信心酸,捧笺泪落。前此襟江上下,旋旆犹曰有期。今者莲幕攸栖,握手占于何日!江风浩浩,江水汤汤。白云渺渺,野树茫茫。日月含愁,川原凝怨,心非草木,情何以堪!至垂问南归之事,尤为肠断。
忆妾家本清白,误适匪流,被诱来斯,遂尔卖笑,含羞冒耻,气阻神伤。兼以命薄如蚕,囊空如洗,而孽夫不谅,犹负气反目,逼我言归。顾路柳花墙,乡里鄙焉。败节之妇,尚有面目,对邗江姊妹乎!辗转熟思,原不难以白绫半幅,了我残生。奈七旬老母,五岁弱童,一死俱死,一存皆存,计惟假作欢颜,同登归轴。俟里门相近,跃入中流,鱼鳖为棺,蛟龙为椁。润城之万顷千波,贱妾之一抔三尺。嗟乎痛哉!生为薄命之人,死为衔怨之鬼。长与贵人生死辞矣。惟是知己未酬,此灵不泯。他日锦帆南下,扬子江头,倘犹念武昌城北,交颈情深。为大呼曰:“杨四阴魂,随我归去!”当有旋风一缕,起于舟前,依君怀而不散者,此即妾之灵也。此正妾所盼也。呜呼!纸短情长,神驰心碎。伏望诸惟珍摄,善保金躯。薄命烟花。勿以为念。
黄琼兰寄陈郎书
妾本青衣,薄施红粉。幸凭月老,得遇玉郎。两日趋陪,愧寸衷之莫达。百年缔好,寄尺素以微传。想郎乃颖川名士,素读诗书。在妾亦江夏遗婴,颇知礼义。虽鬻身于绣阁,当矢十年不字之贞。既属意于朱门,益凛二夫不事之义。三生石上,早结良缘。百劫尘中,遂成夙契。一言甫定,双璧欣投。郎意已坚,妾心亦慰。视红拂之私奔,胜之远矣;比绿珠之厚币,诚何让焉!所可虑者,夫人鲜棹木之恩,小星安赋;犹可冀者,君子有关雎之化,江泛堪歌。伏乞垂怜弱质,不难指天日以盟。抑或背弃前言,亦惟与镜钗俱碎。夜如何其,空听鸡声以不寐;岁聿云暮,翘瞻马首以难回。妾泪如珠,湿红笺于此日;郎门似海,驾乌鹊兮何时。昔曾晤自尊前,漫诩空群之骥;今岂置之爨下,莫收焦尾之桐。敬致雁书,思融鱼水。倘谐琴瑟,愿抱衾稠。郎谓如何?妾言不尽。
琼兰自号天香,陈鹿圃孀妇之婢也。广西怀集县人。美丰姿,寡言笑,自幼攻书能诗,日伴主妇居绣阁,习女红,家人罕有见者。癸酉岁年十七,鹿圃季兄华亭偶见而慕之,托媒氏议聘为侧室。越日偕媒氏至华亭家,容色艳丽,皎如玉人。华亭出白璧一双,聘定后因他事中止,遂寝其议。天香寓书华亭,此篇乃其原稿也。磋乎!红颜薄命,好事多磨,往往如斯,良可概已。着有《天香小集》一册,诗多寄托,怨而不怒,大有《国风》遗意。
婚启 清 剡源陈着子微 着
答长女滋许竺氏启
及婚姻之时,况当今日。悦亲戚之话,犹记初春。欲牵联于世盟,以缱绻于母党。伏承某人家儿甚称,信竹心之有传。而某女姆师虽严,曾蕙性之无取。惟相知而有素,遂不问于其它。六礼之常,固尚往来。一书以蔽,亦从敬简。庶于近吉,得以速成。夫妇贵和,幸钗裙之无讶;婿翁交饬,尚冰玉之相辉。
答次女洸许黄氏启
嫁女必胜吾家,请事斯语。居今而行古道,实获吾心。契盟既积于夙逢,姻谱愈绵于新缔。伏承某人年十五六,已培吴下英博之声。而某女虽二八方初,雅擅秦中幽贞之誉。且彼此各自生子,而邂逅乃为同庚。况毡络无边,两门之诗礼犹在;使玉葭不倚,众人之议论谓何。无言可辞,拜命之辱。式相好矣,甚于草木之味同。姑小迟之,当以枣修之贽见。不腆回篚,虔载副藤。
深纳币黄氏启
取妻如之何,重于着代。醮子命之迎,贵乎及时。亦惟因亲而亲,所以可速则速。伏承令女听从婉娩,况姆教之素娴。而某长男某问答从容,尚师言之自律。虽吾心之实获,谓吾耦以则非。然平日相知,致有今日。方饕风交扇,独引清风。言顿仆绥,式开甥馆。由力行于古道,宜曲体于真情,使入其门墙,将爱孔氏之私淑。迨归于家室,庶几宗事之善承。敬修洗仪,具载藤副。
瀹纳币竺氏启
问竹君之谱,我爱清风。画杏林之图,今犹昔日。盖因亲戚之情话,遂缔婚姻之世盟。伏承令女姆训有闲,宁事红楼之习。而某男某父书自业,粗培绿幕之功。以类而求,我心则获。然纳采之后,彼月钥其如流。而束刍以期,忽星隅之在望。兹仲冬之应候,当初月之生明。龟墨既从,骊骈斯迎,舅姑既老,喜看二妇之同归。娣拟如春,尤系一家之相好。
答黄氏请婚次女洸启
儒门嫁女,本来往之无拘。甥馆为宾,恐凄凉之非便。况匆匆其为约,虽草草以难承。然葭玉倚荣,幸相知于心腹。谓荆钗成礼,当不索于形骸。言甚订金,谁能转石?勉拜筮从之吉,敬延车迎之亲。诗书味长,应不羡食鱼之美;瑟琴好合,庶几谙鸣凤之昌。
洵纳采黄氏启
男生有室,合求夙好之门。世变如轮,又在早为之所。兹从容于情话,因缱绻于姻盟。形迹则无,肺肝如见。伏承令女字笄垂及,善自淑于兰闺。而某男某礼冠既行,粗不荒于艺圃。其为伉俪,是有姻缘。况于娣与姒之间,易成敌耦。此以侄从姑之后,必无间言。不占而孚,式副所望。山林妥隐,雅能同味于一家。菽水欢承,乐得知心之介妇。菲甚聘币,列于副藤。
季女清许胡氏答启
婚者合□,慨古道之难逢。娶而论财,顾时流之方竞。兹宠存于月谱,更笃款于年盟。君而问名,我则拜辱。况令侄孙袖手窦偁之丹桂,芳闻已腾。而某女汗颜张氏之红丝,素心自分。兰金以同而相命,葭玉虽异而不知。立冰者无费辞,如水而有余味。诗书契义,扇两地之清风。姻娅夤缘,绵百年于今日。其惟欣忭,罔既敷宣。
代潘制参为子请期出赘启
月下多缘,喜修盟之有日。星隅在望,贵成礼之及时。爰择吉于命龟,欲请期而奠雁。仰檄季诺,俛效秦风。曰承吾宗,敢觊芙蓉之隐褥;相尚以道,尚观桃实之成家。不腆菲仪,虔登藤副。
代人请昏启
取妻如何,具存礼节。事亲为大,盍审事权。况同里之素孚,于繁文而敢略。伏承令女兰仪婉娩,本端脉于天孙。某男桂籍芳馨,尚搴华于雪柏。若而伉俪,久矣夤缘。卜亲迎之三周,前小至之二日。义者宜也,既无欲速之嫌。缘其遂乎,当协相成之愿。币交维敬,藤副以将。
代族父衡之之子观请期启
夫妇所以着代,如凤和鸣。男女欲其及时,宜龟近吉。有出于初意之外,遂迟之十年之余,岂偶然哉!斯今可也。令女静闲闺则,自矜翠袖之倚寒。某男浪袭世科,谁料青衫之坐冷。惟芝兰臭味,与之俱化。虽薪楚绸缪,久而益亲。至于六礼之严,亦以多事而略。后闰望之三日,将婚合于双星。月桂近娥,虚辱浪仙之赠句。山林择妇,庶谐德耀之齐眉。醮承宗事,因迎之子之归。曰从舅言,此在而翁之训。
代竺之实为孙纳采许氏
门清石井,依然瓢水之风,地接金庭,邈矣薇山之裔。既敬恭于桑梓,且缱绻于松萝。伏承令女生于说易之家,素闲巽顺。而某孙某忝在学诗之列,尚式过趋。耦虽大而难齐,鸣乃和于既卜。婚姻以简为礼,庸订初盟。亲戚之话皆情,庶谐永好。菲甚交币,载诸副藤。
代同甫兄为子浦请期王氏
和鸣协吉,虽无陈敬仲之贤。交饮尽欢,已知王徽之之意。遂定盟于尺素,曾何用于镜台。古道相孚,时妆须洗。伏承令侄女嫁笄既许,信季女之有斋。而某侄孙戏彩方娱,已双亲之垂老。倡而随之为急。醮以迎之敢迟。时已异而事亦殊,幸无责备。礼本六而今则一,何碍权宜。嗣岁孟春,四日乙丑。爱趣骊骈之驾,式符龟荚之从。琴瑟成声,岂徒谐于夫妇。屦缨加敬,要善事于舅姑。
代童亲答亲期
女子有家,幸遂因亲之好。主人于庙,致严迎妇之仪。况筮日之汝从,既先期而我告。是庸结帨,以候御轮。夫倡而随,勿讶荆钗之矫俗。母命之日,当知綦履之事姑。草草回奁,夔夔副椟。
代单祥卿天麟请期王氏
天合百年之好,既定夙盟。星当二月之期,是为昏候。爰龟以吉,式燕其归。令女闺则温柔,纯是大家之女诫。而某门风凄冷,愧非太真之婿身,能无非耦之嫌,乃辱因亲之听。如此特达,安可绸缪。后灯夕之三宵,肃将雁币;过花朝之七日,趣驾骊骈。适我愿兮,会言近止。进佩纷帨,当如事父母之时。退鼓瑟琴,是又和兄弟之本。自今而后,未占已孚。
代赵景文府教董氏聘女
源出清河,溢我研溪之秀。辉分爱日,晦于宝麓之阴。夙为两姓之婚姻,本是一家之甥舅。何妨新好,不替旧盟。伏承令侄诗书有得于见闻,三余是力。某女祭祀粗亲于教训,四德则难。适男当壮有室之年,女合笄而嫁之礼。不先不后,有姻有缘。须胜吾家,所仰望终身之托。此正佳婿,应不辞半子之勤。不腆回仪,载登副剡。
代族侄孙奂为子应龙纳币刘氏
尺素以盟,幸缔亲亲之好。寸丹如炳,乐从简简之宜。居今之时,行古之道。伏承令女教由姆习,手姑袖于裁云。而某曾侄孙某干为父勤,心未忘于映雪。是月窟之翁,巧于作合。庶冰门之妇,副我好逑。敬饬笺辞,薄将币意。生而为之有室,岂愿束薪。当其可之谓时,小迟醮觯。其诸欣忭,罔既敷宣。
代族孙柟兴纳采屠氏
男家择耦,要寻耦旧之盟。女子有归,难泥笄年之及。兹复继于世好,所深信者里言。伏承令女幼已能勤,曾不违乎姆训。而某侄孙某长虽自爱,恐未免于乡人。讵谓夤缘,肯成伉俪。相示真情而行简,敢将薄礼以问名。内取得贤,固欲副承宗之事。偏慈垂老,当早为佐馂之图。欣忭维多,敷宣罔既。
代为答董氏聘亡侄演女
女许嫁缨,孰若因亲之旧。男交聘币,莫严纳采之初。相通以情,从简亦礼。伏承令侄纯儒同裔,帷中之诵良勤。而某侄孙女某美婿随缘,丝边之语奚有。盖先见之定甚如月老,以里言所主属之冰人。谓于外实以何求,惟知内助之为急。勉承嘉命,就白真忱。室家皆愿于早谐,非敢后也。母子方为之相倚,姑少俟之。菲甚回奁,条诸副楮。
代黄甥正孙罗氏聘季妹
千里一亭长,幸有粉榆之契。两家各生子,可无葭玉之盟。或者友琴,假之媒斧。伏承令侄箕裘业旧,不为流俗所移。而侄女织组功勤,粗守清门之素。尚从古道,欲缔新盟。况鸡犬相闻,本自通于肝胆。而凤皇协卜,谁能间于夤缘?宠来问名之仪,敬下对使之拜,永为好也,适我愿兮。荆钗布裙,亦曰称吾家而嫁女。衿缨綦履,惟知相其夫之事亲。菲甚回奁,芥于副幅。
代竺少博滈为子颖请期吴氏
一舍而近,久矣同风,两家之姻,昉于今日。庸申严于椟敬,庶致重于嘉盟。伏承令女姆训素娴,雅是竹修之女。而某男某父书粗读,忝为栎寿之甥。凤卜既谐,雁仪敢后。月乙丑而在望,日癸卯以惟良。当迎以车,而俟乎着。男子有室,正欲尽事亲之心。介妇入门,要知不敌耦之礼。由中所望,此外何求。
代旅侄孙文焆答唐氏请期
山联樾荫,是为明越之相邻。村入杏花,安问郑齐之非耦。昨既严于纳采,兹又侈于申盟。伏承令侄孙某藕谷吟香,应熟爱莲之说。而某女林下风韵,颇吟倚竹之诗。此日好述,迨天作合。虽女已许嫁,足以行矣。然母盍往送,止或尼之。岂固为之绸缪,盖有难于勉强。幸迟嗣岁,习卜令辰。事重婚姻,要与松萝而百世。情通缓急,尚希桃李之一家。菲甚回奁,虔于副幅。
代族孙霖为子灼出赘请期卢氏
二姓之合,夙已定盟。六礼之常,节而行简。是为古道,实获我心。伏承令女苹藻家风,素习承宗之事。而某男菊松门径,粗知读父之书。乃有 夤缘,欲谐伉俪。律应季冬之吉,筮从辛卯之辰。出赘为贫,岂徒随于流俗。因亲受教,正有望于清翁。
代王得淦为长子请期董氏
八闾为联,同饮龙溪之渌。二姓合好,夙有月窟之缘。旧谱犹香,新盟愈侈。伏承令女红楼春好,闲姆训以自严。而某男绿幕夜长,如师资之尚浅。心固惭于非耦,面相与者甚真。念男婚女嫁,皆欲及时。而室迩人遐,何如早结。敬蠲筮吉,亲御轮周。宜其家人,要为长子孙之地。承我宗事,庶副老舅姑之心。
代前人为次子请期林氏
星舍飞躔,曾借梅窗之光景。月囊系足,实开葭谱之夤缘。况有里言,相成家好。伏承令女兰春犹浅,已自有林下之风。而某男某檠夜粗勤,不足称桂坊之裔。心固惭于非耦,面相与者甚真。亦知男女本及其时,若曰婚姻可权以早。言归于我,敬以请期。兹未冠未期,且各受舅姑之训。迨有家有室,庶能尽夫妇之伦。肃将菲仪,虔载藤副。
代董孙仲答孙氏请期
阀阈相求,自是春风之桃李。门阑多喜,愧无贵气之芙蓉。惟皎皎其古心,因源源其夙好。伏承某铿锵蓬海之赋,绰有芳声。而某女寂寞杏山之家,粗因柔则。得谐伉俪,实自夤缘。鼎来遗鲤之书。过辱委禽之礼。朱陈二姓之语,当从今日以绸缪。台明百里之间,何碍片云之来往。
代吴竹溪为子定戴氏
问雪溪之津,近在咫尺。披月宫之籍,夙有夤缘。尝请托于青鸾,已言盟于素鲤。伏承令女兰窗仙侣,得有云英之风。而某男艺圃晚生,难与季方者伍。妄倚兼葭之旧,复图瓜葛之新。幸齐眉之际,笃于因亲。荷同气之间,赞其可妻。遂谐嘉好,实获我心。投老于家,惟欲生男而有室。为翁之婿,尚期小子之成人。菲币将成,副藤有白。
代吴景年为子纳币求氏
父兄契好,岂于一朝一夕之间。男女婚姻,定于载笑载言之顷。所合者道,何假于人。伏承令女四德俱全,得亲戚之情话。而某男某八吟无取,乃门阑之素知。惟相孚之甚深,不自撰其非偶。然纳采虽逾于九载,而御轮姑缓于三周。亦知愿有室,愿有家,其如未及笄,未及冠。今然后可,冬以为期。娶妻如何,以承我事。有义而已,岂在其它。
代回请期兄弟同日娶
男女以正,当其可之谓时。婚姻孔云,与其奢也宁俭。虽虚拘以非礼,尚敬简之为宜。兹承馆篚之将,乃有迎期之约。欲速成也。能无从乎。强令试以妆梅,所愧萧然行李。兄弟式相好,情有若于一人。娣姒喜同归,永谐盟于百世。
代吴禔入赘戴请期
生男有室,虽以壮而为期。制礼缘情,早成婚而亦可。自念夫妻之既老,要观子妇之相宜。幸已联盟,敬庸亲迎。及时以进,后兰亭修禊之辰。不日于归,播桃实有蕡之咏。将伸奠雁,先趣临鸾。
代董回陈定日
生而有室,固宜谷旦之差。昏以为期。有感心星之在。欲速成也,能无从乎。第惭竹笥之清风,所恃金兰之雅好。宠来台馈,撞破门罗。却则恐贻不恭,受则罔知所报。蓝桥有日,伫看蓝绶之荣。梅信先春,敢后梅妆之试。敷陈则浅,欣忭维深。
代董回迎物
男女以正,当其可之谓时。婚姻孔云,与其奢也宁俭。虽虚拘之非礼,尚敬简以为宜。来下妇仪,俗不能免。分有客馈,人所骇观。以将篚之所施,何盈门之可诧。俟之于着,因宜亲迎之有严。往之汝家,母讶于归之欲速。私忱既布,宿诺母逾。
巫娥志 明 佚名
蜀之眉山,去城一舍许,小市濒江,人烟数百家。有古庙一区,相传为花蕊夫人费氏之祠,颇着灵迹。庙左大姓钟声远者,富而好礼,喜延名师。声远女兄有子曰谢生琏者,亦鉅室,来舅家就学。生仪容秀整,风韵清高,群从咸喜之,相与奕棋饮酒谈笑赋诗,惟恐生之或去也。钟西塾后创一园,特盛。建碧猗堂,水月亭,醉春馆,翠屏轩于其内。生爱园幽雅,寓息其间,将近期月矣。
一日偶自外回,忽见四女郎年近初笄,聘婷窈窕,嬉戏于玩芳亭畔。生谓是诸表姊,遽前揖之,至则皆非也。女殊不羞避,笑语自若。生问之曰:“小姐辈误来此耶?”中一人应曰:“吾姊妹东邻花氏之女也。久闻芳园胜丽,奇卉纷敷,故相携就此一相玩耳。不料为郎所窥,幸无深讶。”生意其邻居女子相往还,亦不以为怪。至夜将睡,忽闻窗棂轧轧作声,若有人敲推者。起视,乃日间所见诸女之一,闯然入室,向生施礼。和颜悦色,款语低声,云:“奴等蒲柳丑姿,丹铅弱质。偶得一接光仪,翩然忽动其情,莫或自持,是不可忍。故冒禁而相就,遂犯礼以私奔。肃抱衾裯,愿荐枕席。”言讫即邀生入寝,相与欢乐。生戏问曰:“彼三人何在,安得独来?”女曰:“姑俟来宵分此乐与诸妹耳。”遂口占一诗曰:
翠翘金凤锁尘埃,懒画长娥对镜台。
谁束白茅求吉士,自题红叶托良媒。
兰釭未灭心先荡,莲步初移意已摧。
携手问郎何处好,绛帷深处玉山颓。
俄而兔魄将低,鸡声渐动。女揽衣起曰:“奴回也。”遂悄悄而去。
翌晚生爇韶焚兰,启窗相候。女果共一人至,笑抚生曰““今夕之欢,愿推小妹。”乃顾妹云:“汝善事郎君,好好做新人也。”缓步而出。其妹共生同衾并枕,亲昵绸缪,一如姊氏。性复慧黠,亦能吟诗。诗曰:
赤绳缘薄好音乖,姊妹相看共此怀。
偶伴姐娥辞月殿,忽逢僧孺拜云阶。
春生玉藻垂鸳帐,香喷金莲脱凤鞋。
鱼水交欢从此始,两情愿保百年谐。
吟罢,女迤逦告回。生嘱之再至,女曰:“勿多言。管不教郎独宿也。”是夕大姊又送三姨至,生欲俱留之,辞曰:“待郎为四度新郎之后,妾妹当分侍帏房,周而复始耳。”生即与三妹狎,且索其诗,答曰:“愧无七步之才,又非二姊之敌,安有此能乎?”生固求之,乃吟曰:
兰房悄悄夜迢迢,独对残灯恨寂寥。
潮信有期应自觉,花魂无主为谁销?
愁颦柳叶凝新黛,笑靥桃花映绛绡。
夙世因缘今日合,天教长伴董娇娆。
须臾雨散云收,河横斗落,敛袂而起,略整残妆,谓生曰:“今夕四姨与郎为耦,吾姊妹不可俱出,大姊当送之至耳。”次夜二鼓,四姨果盛饰,偕姊就生行夫妇之礼,设山海之盟,同诉幽情。亦成近体曰:
每到春时懒倍添,绿窗慵把绣针拈。
奇逢讵料谐鸳耦,吉卜宁期叶凤占。
鬓乱绿鬟云扰扰,手笼红袖玉纤纤。
明珠四颗皆无价,谁似郎君尽得兼。
由是之后,群女分番,每夕二人侍寝。
生以白面书生,获此奇耦,浓情媚意,眷恋日深。倚翠偎红,应酬不暇。但愿学鸳鸯之老,不欲听子规之啼矣。夫何好景难留,佳期易阻。将及月余,父母促生归娶。诸女闻之皆来就别,会宿书斋,生一一温存,式均其惠。将天晓,大姊谓生曰:“奴四人为堂姊妹,皆闺阁处子。昨偶窥园,遂沾多露。荷蒙不鄙,均辱深怜。方访伉俪,忽见低离。悠悠长恨,此何极也!然使终念旧欢,幸莫遐弃。成亲之后,求便重来。奴姊妹当企踵盱衡,候郎于翠屏轩下耳。”即拔金掩鬓一支致赠。三妹亦以银镯翠钿耳珰奉上曰:“归遗细君,少结殷勤之意。”各洒泪而别。生收拾于书笼中,抵家而婚期逼矣。燕尔新婚,宜家宜室。然四女之思,亦未尝置。
满月后妻归宁。生孤枕独宿,忽梦与四女相见,交会如常。三姨起曰:“与郎久别,无以为欢,请作回风之舞。”于是展翠衣,翻罗袖,虽飞燕之轻盈,公孙氏之神捷,未足以拟其奇妙也。舞罢,大姊乃作回风之曲,曰:“有淑人兮邦之媛,佩明月兮纫兰荃。飏轻躯兮掌上,翻长袖兮筵前。初鸿惊兮巧周旋,忽鸐举兮何蹁跹。云环坠兮玉珥,文席委兮珠钿。羗宛转兮,妖且妍。奇莫敌兮,妙莫传。倏低昂兮既罢,蹇良夜兮如年。”二姨因取玉箫付四姨曰:“妹深善于此,愿勿靳焉。姊倚歌而和,不亦可乎?”妹跃然曰:“有是哉。”逡巡三奏。其音清而和,婉而娇,幽愁而阒寂,似夕露之凄寒蜩,如秋云之乘鲜飚也。姊亦敛黛,讴而和焉,歌曰:
紫箫咽兮夜亡哗,宝篆香袅兮烛垂花。
河欲没兮夜欲阑,聊逍遥兮暂为欢。
脱花钿兮收明珰,舒衾裯兮归洞房,
齐交颈兮如鸳鸯,银漏短兮宵独长。
悲白日兮上扶桑。
正倾听间,忽角起谯楼,钟鸣其宇。推枕欠伸,乃是南柯一梦。而且具忆其词,因起而录之。即托以卒业往舅家。诸女幸生再至,眷顾倍加于昔。生与说梦中事,女曰:“此夫妇相念之深,故形诸梦寐,无足怪者。”
生女留连眷恋,凡半月余不与舅相见,舅疑之,一夕潜出窥生所为,见生共诸女玩月,谈笑方浓,遽入呼生,倏然惊散。舅加诘问,终不肯言其详。舅谓妗曰:“园圃宽阔,竹木繁多,宁无花月之妖,或有水石之怪。琏又英俊,岂不为其所惑!须遣归,恐久则致疾也。”乃令仆送生还。抵家不半载,以思女之故,果成重疾。神情恍惚,言语支难。伏枕淹淹,久而不愈。声远躬往视之,备以前事告生父母。生父询问再三,生乃吐实。且出所得诗词,及金掩鬓等物视之,皆泥捏成者。父知其被祟,乃偕舅访于园中,并无踪迹。因往花蕊庙卜签,过东廊一小室,帷幔蔽亏,人迹稀到。揭而观之,题曰:“巫山神女之位”,塑四美姬像于其中。东坐者失一掩鬓,右二人臂缺二镯,耳亡双珰,左一人而脱花钿一枚。其父大惊,取泥塑之物置于旧处,皆吻合。即碎其像,沉之江中而归。自此月余,生疾亦愈,怪魅遂绝。
辽阳海神传 明 蔡羽
程宰士贤者徽人也。正德初元,与兄某挟重货,商于辽阳。数年所向失利,展转耗尽。徽俗商者,率数岁一归。其妻孥宗党全视所获多少,为贤不肖,而爱憎焉。程兄弟既皆落寞,羞惭惨沮,乡井无望,遂受佣它商,为之掌计以糊口。二人联屋而居,抑郁愤意,殆不聊生。至戊寅秋,又数年矣。辽阳天气早寒,一夕风雨暴作,程已拥衾就枕,苦寒思家。揽衣起坐,悲歌浩叹。恨不速死。时灯烛已灭,又无月光。忽尽室明朗,殆同白日,室中什物,毫发可数。方疑惑间,又觉异香氤氲,莫知所自。风雨息声,寒威顿失。程益错愕,不知所为。亟启户出视,则风雨晦寒如故。闭户入室,即别一境界矣。疑鬼物所幻,高声呼怪,冀兄闻之。兄寝室才隔一土壁,连呼数十,寂然不应,愈惶急无计。遂引衾幂首,向壁而卧。少顷又闻空中车马喧闹,管弦金石之音,自东南来。初犹甚远,须臾已入室矣。回眸窃视,则三美人,皆朱颜绿鬓,明眸皓齿,约年二十许。冠帔盛饰,若世所图画后妃之状。遍体上下,金翠珠玉。光艳互发,莫可测识。容色风度,夺目惊心,真天人也。前后左右,侍女数百,亦皆韶丽。或提垆,或挥扇,或张盖,或带剑,或持节,或捧器币,或秉花烛,或挟图书,或列宝玩,或荷旌幢,或拥衾褥,或执巾帨,或捧盘匜,或擎如意,或举殽核,或陈屏障,或布几筵,或奏音乐。虽纷纭杂沓,而行列整齐,不少错乱。室才方丈,数百人各执其事,周旋进退,绰然有余,不见其隘。门窗皆扃,不知何自而入。俄顷冠帔者一人,前逼床,抚程微笑曰:“果熟寝耶!吾非祸人者,子有夙缘,故来相就,何见疑若是?且吾已至此,必无去理,子便高呼终夕,兄必不闻,徒自苦耳。速起速起。”程私度此物,灵变若斯,非仙则鬼。果欲祸我,虽卧不起,其可追乎。且彼既有夙缘语,亦或无害。遂推枕下榻,匍匐前拜曰:“下界愚夫,不知真仙降临,有失虔迓,诚合万死,伏乞哀怜。”美人引手掖程起,慰令无惧。遂与南面同坐。其二人者,东西相向,皆言今夕之会,数非偶尔,慎勿自生疑阻。遂命侍女行酒进馔,品物皆生平目所未睹。才一举箸,珍美异常,心胸顿爽。俄以红玉莲花卮进酒,卮亦绝大,约容酒升许。程素少饮,固辞不胜。美人笑曰:“郎惧醉耶?此非人间曲蘖所酝,奈何概以狂药见疑?”遂自举卮奉程,程不得已为之一吸。酒凝厚如饧,而爽滑异甚,略不粘齿。其甘香清冽,醴泉甘露弗及也。不觉一卮俱尽。美人又笑曰:“郎已信吾未?”遂连酌数卮,精神愈开,愈无醉意。酒每一行,必八音齐奏,声调清和,令人有超凡遗世之想。酒阑,东西二美人起曰:“夜已向深,郎夫妇可就寝矣。”遂为褰帷拂枕而去。其余侍女亦皆随散。凡百器物,瞥然不见。门亦尚扃,又不知何自而出?独留同坐美人,相与解衣登榻。则帷褥寝枕,皆极珍奇非向之故物矣。程虽骇异,殊亦心动。美人徐解发绾,发黑光可鉴,殆长丈余。肌肤滑莹,凝脂不若。侧身就程,丰若有余,柔若无骨。程于斯时神魂飘越,莫知所为矣。已而,交会才合,丹流浃藉。若喜若惊,若远若近,娇怯宛转,殆弗能胜,真处子也。程既喜出望外,美人亦眷程殊厚,因谓:“世间花月之妖,飞走之怪,往往害人,所以见恶。吾非若比,郎君勿疑。虽不能有大益于郎,亦可致郎身体康胜,资用稍足。倘有患难,亦可周旋,但不宜泄漏耳。自今而后,遂当恒奉枕席,不敢有废。兄虽至亲,亦慎勿言。言则大祸踵至,吾亦不能为子谋矣!”程闻言甚喜,合掌自誓云:“某本凡贱,猥蒙真仙厚德,恨粉骨碎身不能为报。伏承法旨,敢不铭心。倘违初言,九殒无悔!”誓毕,美人挟程项谓曰:“吾非仙也,实海神也。与子有夙缘,甚久,故相就耳。”
忽邻舍鸡鸣至再。美人揽衣起曰:“吾今去矣,夜当复来,郎宜自爱。”言毕,昨夕二美人及诸侍女齐到,各致贺词。盥洗严妆,捧拥而出。美人执程手,嘱令勿泄。叮咛数四,去复回顾,不忍暂舍,爱厚之意,不可言状。程益倾喜发狂,不能自禁。转盼间,已失所在。缔观门扉,犹昨夕所扃也。回视室中,则土炕布衾,荆筐芦席依然如旧。向之瑰异无有矣。程茫然自失曰:“岂其梦耶?”然念饮食笑语,交合盟誓之类,皆历历明甚,非梦境也。且惑且喜,顷之曙色辨物,出就兄室。兄大骇曰:“今晨汝神彩发越,顿异昨日,何也?”程恐见疑,谬言:“年来失志,乡井无期;昨夕慕想,愁思殊切;展转悲叹,竟夕不寝。兄必闻之,有何快心,而神彩发越耶!”兄言:“我亦苦寒,思家不寐。静听汝室,始终閴然。何尝闻有悲叹声耶!”已而商伙群至,见程容色,皆大骇异,言与兄合。程但唯唯谦晦而已。然程亦自觉神思精明,肌体润腻,倍加于前,心窃喜之,惟恐其不复至也。是日频视暑影,恨不速移,才至日晡,托言腹痛,入室扃户,虔想以伺。及更鼓初动,则室中忽然复明,宛如昨夕。俄顷双炉前导,美人至矣。侍女数人耳,仪从不复畴昔之盛。彼二人者亦不复来。美人笑曰:“郎果有心若是,但当终始如一耳。”即命侍女行酒荐馔,珍腆如昨。欢谑谐笑,则有加焉。须臾彻席就寝,侍女复散。顾视床褥,又锦绣重叠矣,然不见其铺设也。程私念:“吾且诈跌床下,试其所为。”方欲转身,则室中全衬锦裀,地无寸隙矣。是夕绸缪好合,愈加亲狎。晨鸡再鸣,复起妆沐而去。自后人定则来,鸡鸣则去,率以为常,殆无虚夕。虽言语喧闹,音乐迭奏,兄室虽迩,终不闻知,莫知其何术也。程每心有所慕,即举目便是,极其神速。一夕偶思鲜荔枝,即有带叶百余颗,香味色皆绝珍美。它夕又念杨梅,即有白色一枝,长三四尺,二百余颗,甘美异常,叶殊鲜嫩,食余忽不见。时已深冬,不知何自而得。况二物者,皆非此地所产也。又夕言及鹦鹉,程言:“闻有白者,恨未之见。”转盼间,已见数鹦鹉,飞舞于前,白者五色者相半。或诵佛经,或歌诗赋,皆汉音也。
一日市有大贾,售宝石二颗,所谓硬红者,色若桃蕊,大于拇指,价索百金。程偶见之,是夜言及。美人抚掌曰:“夏虫不可语冰,信哉!”言绝,即异宝满室,珊瑚有高丈许者,明珠有如鹅卵者,五色宝石,有如栲栳者,光艳烁目,不可正视。转睫间,又忽空室矣。
是后相狎既久,言及往年贸易耗折事,不觉磋叹。美人又抚掌曰:“方尔欢适,便以俗事婴心,何不洒脱若是耶!虽然,郎本业也,亦无足异。”言绝即金银满前,从地至栋,莫知其数,指谓程曰:“子欲是乎?”程歆艳之极,欲有所取。美人引箸夹食前肉一脔掷程面曰:“此肉可黏君面否?”程言:“此是他肉,何可黏吾面也?”美人笑指金银曰:“此是他物,何可为君有耶?君欲取之,亦无不可。但非分之物,不足为福,适取祸耳!吾安忍祸君也。君欲此物,可自经营,吾当相助耳。”
时己卯初夏,有贩药材者,诸药已尽,独余黄蘖大黄,各千余斤,不售,殆欲委之而去。美人谓程曰:“是可居也,不久大售矣。”程有佣值银十余两,遂尽易而归。其兄谓弟失心病风,谇骂不已。数日疫病盛作。二药他肆尽缺,即时涌贵,果得五百余金。又有荆商贩彩段者,途间遭湿蒸热,发斑过半,日夕涕泣。美人谓程:“是亦可居也。”遂以五百金,获四百余匹。兄又顿足不已,谓弟福薄,得此非分之财随亦丧去,为之悲泣。商伙中无不相咎窃笑者。月余,逆藩宸濠反于江西,朝廷急调辽兵南讨。师期促甚,戎装衣帜,限在朝夕,帛价腾踊,程所居者遂三倍而售。庚辰秋有苏人贩布三万余匹,已售什八矣,尚存麄者什二。忽闻母死,急欲奔丧。美人又谓程:“是亦可居也。”程往商价,苏人获利已厚,归计又急,止取原值而去。盖以千金易六千余匹云。明年辛巳三月,武宗崩,天下服丧。辽既绝远,布非土产,价遂顿高,又获利三倍。如是屡屡,不能悉纪,四五年间,展转数万,殆过昔年所丧十倍矣。
宸濠之变也,人心危骇,流言屡至。或谓据南都即位矣,或谓兵渡淮矣,或谓过临清近德州矣。一日数报,莫知诚伪。程心念乡邑,殊不能安。私叩美人,美人晒曰:“真天子自在湖湘间,彼何为者?止速死耳,行且就擒矣,何以虑为!”时七月下旬也。月余报至,逆徒果以是月二十六日兵败。程初闻真天子在湖湘之说,恐江南复遭他变,愈疑惧。美人摇首曰:“无事,无事,国家庆祚灵长,天下方享太平之福,近在一二年耳。”更叩其详,曰:“期已近矣,何必预知。”再期年,今上中兴,海宇于变,悉如美人之言。其明验之大者如此。余细弗录。
他夕,程问:“天堂地狱,因果报应之说。有诸?”曰:“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心所感召,各以类应,物理自然。”“若谓冥冥之中,必有主者,铢铢两两,而较其重轻,以行诛赏,为神祗者,不亦劳乎!轮回之说有诸?”曰:“释以为有,诬也。儒以为无,亦诬也。人有真元完固者,形骸虽毙,而灵性犹存。投胎夺舍,间亦有之,千亿中之一二也。”“人死而为厉,有诸?”曰:“精神未散,无所依归,往往凭物为厉,所谓游魂为变耳。”“人间祭祀,鬼神歆飨,有诸?”曰:“精诚所至,一气感通,自然来格,非鬼而祭,徒自謟耳。所谓神不歆非类,民不祀非族也。”“人有化为异类者,何也?”曰:“人之心术,既与禽兽无异。积之至久,外貌犹人,而五内先化,一旦改形,无足深讶。”“异类亦有化人者,何也?”曰:“是与人化异类同一理耳。”“人有为神仙者何也?”曰:“异物犹有化人者,况人与仙,本一阶耳,又何足异。”“雷神巧异,往往有迹,何也?”曰:“阳能变化,理所自然,人得几何,而智巧若是,况雷是至阳,其为神变,何足怪乎。”“龙能变化,大小不常,何也?”曰:“龙亦至阳,故能屈身变化,无足问也。”“蜃气能为山川城郭,楼台人物之形,何也?”曰:“天地精明之气,游变无常,两间所有,时或自现,此可验天地生物之机,所谓在天成象,在地成形也。蜃何能为。”程平生所疑,皆为剖析,词旨明婉,如指诸掌。
又问:“美人姓氏为何?”曰:“吾既海神,有何姓氏?多则天下人皆吾同姓,否则一姓亦无也。”“有父母亲戚乎?”曰:“既无姓氏,岂有亲戚?多则天下人尽吾同胞,少则全无瓜葛也。”“年几何矣?”曰:“既无所生,有何年岁?多则千岁不止,少则一岁全无。”言多类此。
迨嘉靖甲申,首尾七年,每夜必至,气候悉如江南二三月,琪花宝树,仙音法曲,变幻无常,耳目接应不暇。有时或自吹笙,鼓琴,浩歌击筑,必高彻云表,非复人世之音。盖凡可以娱程者,无不至也。两情缱绻愈固。一夕程忽念及乡井,谓美人曰:“仆离家二十年矣。向因耗折,不敢言旋。今蒙大造,丰饶过望。欲暂与兄归省坟墓,一见妻子,便当复来,永奉欢好,期在周岁。幸可否之?”美人欷歔叹曰:“数年之好,果尽此乎?郎宜自爱,勉图后福!”言讫,悲不自胜。程大骇曰:“某告假归省,必当速来,以图后会,何敢有负恩私,而夫人乃遽弃捐若是耶!”美人泣曰:“大数当然,非关彼此。郎适所言,自是数当永诀耳!”言犹未已,前者同来二美人,及诸侍女仪从,一时皆集。箫韶迭奏,会宴如初。美人自起酌酒劝程,追叙往昔。每吐一言,必汍澜哽咽。程亦为之长恸,自悔失言。两情依依,至于子夜,诸女前启:“大数已终,法驾备矣。速请登途,无庸自戚。”美人犹执程手泣曰:“子有三大难近矣,时宜警省,至期吾自相援。过此以后,终身清吉,永无悔吝。寿至九九,当候子于蓬莱三岛,以续前盟。子亦自宜宅心清净,力行善事,以副吾望。身虽与子相远,子之动作,吾必知之。万一堕落,自干天律,吾亦无如之何矣,后会迢遥,勉之,勉之!”丁宁频复,至于十数。程斯时神志俱丧,一辞莫措,但零涕耳。既而邻鸡群唱,促行愈急,乃执手泣诀而去,犹复回盼再四,方始瞥然而去。
于时蟋蟀悲鸣,孤灯半灭,顷刻之间,恍如隔世。亟启户出观,见曙星东升,银河西转,悲风萧飒,铁马叮当而已。情发于中,不觉哀恸,才号一声,兄则惊呼问故,盖不复昔之若聋矣。兄细诘不已,度弗能隐,乃具述其会合始末,乃所以丰裕之由。兄始骇悟,相与南望瞻拜。至明,而城之内外,传皆遍矣。程由是终日郁郁,若居伉俪之丧。遂束装南归,俾兄先部货贿,自潞河入舟。而自以轻骑由京师出居庸,至大同,省其从父,留连累日未发。
忽夕,梦美人催去甚急曰:“祸将至矣,犹盘桓耶。”程忆前言,即晨告别。而从父殷勤留饯,抵暮出城,时已曛黑,乃寓宿旅馆,是夜三鼓,又梦美人,连催速发云:“大难将至,稍迟不得脱矣!”程惊起策骑东奔四五里。忽闻炮声连发,回望城外,则火炬四出,照天如昼矣。盖叛军杀都御史张文锦,胁城内外壮丁同逆也。及抵居庸,夜宿关外。又梦美人速促过关云:“稍迟,必有狴犴忧矣!”程又惊起,叩关候门启先入。行数里,而宣府檄至,凡自大同入关者,非公差吏人,皆桎梏下狱诘验,恐有奸细入京故也。是夜与程偕宿者,无一得免。有禁至半年而释者,有瘐死于狱者。程入舟为兄备言得脱之故,感念不已。及过高邮湖,天云骤黑,狂风怒号,舟孤荡如簸。须臾二桅皆折,柁零落如粉,倾在瞬息矣。忽闻异香满舟,风即顿息。俄而黑雾四散,中有彩云一片,正当船上,则美人在焉。自腰以上,毫发分明;以下则霞光拥蔽,莫可辨也。程悲感之极,涕泗交下,遥瞻稽首。美人亦于云端举答礼,容色犹恋恋如故也。舟人皆不之见,良久而隐。从是遂绝矣。
戊子初夏,余在京师,闻其事,犹疑信间。适某佥宪某总戎自辽入京,言之详甚。然犹未闻大同以后事。今年丙午在南院,客有言程来游雨花台者,遂令邀与偕至,询其始末。程故儒家子,少尝读书,其言历历具有原委。且年已六秩,容色只如四十许人。足微其遇异人之无疑。而昔之所闻不谬也。作《辽阳海神传》。
志许生奇遇 唐 佚名
汝阴男子姓许,少孤。为人白晳,有姿调,好鲜衣良马,游骋无度。常牵黄犬逐兽荒涧中,倦息大树下。树高百余尺,大数十围,高柯旁挺,垂阴连数亩。仰视间,悬一五色彩囊,以为误有遗者,乃取归,而结不可解,甚爱异之,置巾箱中。向暮化成一女子,手把名纸直前云:“王女郎令相闻。”致名讫遂去。有顷,异香满室,渐闻车马之声。许出户,望见列烛成行,有一少年乘公马,从十余骑在前,直来诣许曰:“小妹粗恶,窃慕盛德,欲托良媛于君子,如何?”许以其神不敢苦辞。少年即命左右洒扫净室。须臾,女车至,光香满路,侍女乘马数十人,皆有美色。持步障拥女郎下车,延入别室。帏帐茵席毕具。家人大惊,视之皆见。少年促许沐浴,进新衣。侍女扶入女室。女郎年十六七,艳丽无双。着青袿■,珠翠璀错。下阶答拜,共行礼讫,少年乃去。房中施云母屏风,芙蓉翠帐。以鹿瑞锦幛映四壁。大设珍肴,多诸异果,甘美鲜香,非人间所食。器有七子螺,九枝盘,红螺杯,蕖叶椀,皆黄金隐起,错以玫瑰。金罍贮车师菊酒,芬馨酷烈。座上置连心蜡烛,悉以紫玉为盘。光明如昼。
许素轻薄无检,又为物色夸眩,意甚悦之。坐定问曰:“鄙夫固陋,蓬室湫隘,不意乃能见顾之深。欢惧交并,未知所措。”女答曰:“大人为中乐南部将军,不以儿之幽贱,欲使托身君子,躬奉砥砺。幸遇良会,欣愿诚深。”又问:“南部将军何官也?”曰:“是嵩君别部所治,若古之四镇将军也。”酒酣叹曰:“今夕何夕,见此良人。词韵清媚,非所见闻。”又援笔作飞鸿目送之曲,宛颈而歌,为许送酒。清声哀畅,容态荡越,殆不自持。许不胜其情,遽前拥之。仍微睨而笑曰:“既为吉士感帨之机,又玷上客挂缨之笑。如何?”因顾令撤筵去烛,就帐,恣其欢狎。丰肌弱骨,柔滑如饴。明日遍召家人,大申妇礼,赐与甚厚。
积三日,前少年又来曰:“大人感愧良甚,愿得相见,使某奉迎。”乃与俱去。至前猎处,无复大树矣,但见朱门素壁,若今大官府中。左右列兵卫,皆迎拜。少年引入,见府君冠平天帻,绛纱衣,坐高殿上,庭中排戟设纛。许拜谒,府君为起,揖之升阶。劳慰曰:“少女幼失所恃,幸得把奉高明,感庆无量。然此亦冥期神契,非至情相感,何能及此!”许谢乃与入内。门宇严邃,环廊曲阁,连亘相通。中堂高会,酣饮正欢。因命设乐,丝竹繁错,曲度新奇。歌妓数十人,皆妍冶上色。既罢,乃以金帛厚遣之,并资仆马,家遂赡给。仍为起宅于里中,皆极丰丽。女郎雅善玄素养生之术,许体力精爽,倍于常矣。以此知其审神人也。后时一省岳,皆女郎相随。府君辄馈送甚厚。数十年有子五人,而姿色无损。后许卒,乃携归去,不知所在也。
〖注:■,衤+属,音蜀,连腰衣也。〗
志舒生遇异 唐 佚名
舒大才,云间之逸士也。聪慧能文,尤长于诗。麟德二年春,因驾舟访友,抵中途,天已薄暮。时闻大鱼跳掷于波间,宿鸟飞鸣于岸际。云散月明,花香柳舞。忽兰麝风透,环佩铿锵,大才异之,舣舟谛视。一美人姿容妍丽,偕二婢嬉游于林下。生乃登岸揖曰:“娘子高居何处?夜行至此。”美人笑曰:“敝居僻陋,离此咫尺,君如不鄙,枉驾一顾。”大才情动于中,心不自主,遂与美人先后而行。不半里许,遥见竹户荆扉,花木掩映,明窗净几,亦甚整洁。美人逊生上坐,命侍婢献茶,继以酒馔。杯盘精致,非世所有。壁间挂四时回文诗四绝,美人自制也。其一曰:
花艳吐枝红倚雨,柳烟垂线绿迎风。
霞生远汉东升日,月落闲窗北近松。
其二曰:
凉生静阁虚帘冷,齿嚼冰丝雪藕寒。
香散榴花红灼灼,露倾荷叶翠团团。
其三曰:
芦覆岸深秋水碧,木凋霜凛晓天苍。
孤眠夜永愁空馆,独立朝长望远乡。
其四曰:
天堕雪花冰满户,雨飞风冽冻凝城。
鲜鲜蕊绽梅容瘦,滴滴香倾酒味清。”美人遽曰:“效颦鄙句,愧无好词,君无晒焉。”大才称赞不容口,询以姓名居址。美人曰:“妾姓花,成都人,蕊其小字也。”大才淫兴勃然,求与之合。美人变色曰:“男女配合,人之大伦。纵欲私通,谓之悖礼。与君萍水相逢,遽起穿窬之意,可乎?不可乎?”大才跪而言曰:“律昭大法,礼顺人情。趯趯之螽斯传声,喓喓之草虫即应。何以入而不如微物乎?”美人始改容曰:“君能赓此四时词,是乃中雀之目牵幕之丝也。”大才乃援笔而和之。其一曰:
花吐乱红初着雨,絮飘轻白似迎风。
霞舒锦练光凝岭,月上圆盘影挂松。
其二曰:
凉风扇透朝肌冷,骤雨盆倾夜帐寒。
香栋出飞新燕小,翠池盈贴嫩荷团。
其三曰:
芦岸宿鸿秋寂寂,桂庭飞蝶晚苍苍。
孤灯剪尽捱长夜,独枕愁思梦远乡。
其四曰:
天冷夜清霜满野,月寒风凛雪迷城。
鲜红烛影深闺静,淡白梅香暗阁清。
大才和讫,美人赞曰:“两韵并赓,真难得也!”是夜就寝,极讲幽欢。天明起视,乃一古祠,中塑一美人身,左右列侍两婢,案上朱书木牌,题曰:“花蕊夫人。”大才惊讶失色,举身流汗,促舟还家,遂得痴疾。梦中尝见美人与之同处,联诗数篇,不及备载。
集美人名诗 清 如皋冒襄辟疆 着
序
唐人比红儿诗百章,以一美人而形之以百美人也。想红儿,因想见似红儿者。辟疆无所想,即见美人于千载一堂上,为诗歌,被之丝竹肉,无不可。美人中有遇者,有不遇者;有忌者,有不忌者,见辟疆而皆屈膝,快知遇,道万福。辟疆胡以邀宠于美人哉!辟疆再赓美人诗,为美人侑,美人各报以瑶草璚芝。或贻以当年含情未逗之思。盖为美人洗出百千年面目,觉髯眉人喷珠泻魄,不及美人冰绡一痕,香泽至今。辟疆得此,非幸也。予里廿四桥头,生美人最着。金陵王气已尽,邗江四碧,结为粉黛之乡,尚不逮苎萝村一西子,足令千古无颜色。予居相近,恨不得为见知。然而无有乎尔,则亦无有乎尔。宁独西方美人一辈为然哉!社弟包壮行题。
集美人名诗
广陵明月夜,荡舟二十四桥之间,问玉箫声何处?小倦方眠,忽得浣纱江上木兰桡之句。二美人寓焉。f亟起续成,集为廿绝。得美人名百有奇。敢曰多情,殊惭唐突。但良夜画船,幽人清梦,实未能负此一时也。偶然付梓,名附于后。
一
浣纱江上木兰桡,轻拂莲花动细腰。那得轻鸿倩妙女,莺莺燕燕共逍遥。
浣纱 木兰 莲花 细腰 轻鸿 妙女 莺莺 燕燕 逍遥
二
茜桃星靥柳枝眉,小小金莲阿软宜。更有堪怜怜盼盼,盈盈秋水月华披。
茜桃 柳枝 小小 金莲 阿软 怜怜 盼盼 盈盈 秋水 月华
三
清风明月映春卮,合德妖娆孰亚儿。何日清娱欢子夜,酥香斜抱碧兰枝。
清风 明月 春卮 合德 妖娆 亚儿 清娱 子夜 酥香 碧兰 兰枝
四
荆玉无瑕琬琰稀,妙容如玉媚春晖。宜男欲佩金萱草,何必频频唤浣衣。
荆玉 无瑕 琬琰 妙容 如玉 春晖 宜男 金萱 频频 院衣
五
缝仙弄玉在蓬莱,妙净玄机双凤来。欲驾彩鸾寻玉女,非烟非雾是阳台。
缝仙 弄玉 蓬莱 妙净 玄机 双凤 彩鸾 玉女 非烟 非雾 阳台
六
雪儿为貌玉儿身,软弱兰香逼太真。况是亭亭方袅袅,蕙柔何日共迎春。
雪儿 玉儿 弱兰 兰香 太真 亭亭 袅袅 蕙柔 迎春
七
微眠幽梦等虚舟,忽渡清波到远洲。六六峰头春草翠,心心只爱爱温柔。
微眠 幽梦 虚洲 清波 远舟 六六 春草 心心 爱爱
八
寒梅新杏发新香,惹恨含愁益断肠。夜夜碧云清照我,云容倩女在何方。
寒梅 新杏 新香 惹恨 含愁 断肠 夜夜 碧云 清照 云容 倩女
九
玉环敲断水晶纹,金凤衔来上彩云。制作玉箫吹月素,素娥逸韵比湘君。
玉环 水晶 金凤 彩云 玉箫 月素 素娥 逸韵 湘君
一○
紫云缝树袅烟长,络秀飞琼淡淡妆。却要夜来同醉月,今宵巧笑玉奴旁。
紫云 缝树 袅烟 络秀 飞琼 淡淡 却要 夜来 醉月 巧笑 玉奴
一一
轻红拂面丽春知,夜妹朝姝魂欲痴。贮以金珠真宠宠,白云英里写幽姿。
轻红 红拂 丽春 夜妹 朝姝 金珠 宠宠 白云 云英 幽姿
一二
青童绣佛思深深,两意三香悔昔心。立志坚坚欺白雪,青杨紫竹礼观音。
青童 绣佛 深深 两意 三香 坚坚 白雪 青杨 紫竹 观音
一三
素秋银烛理瑶筝,叶桂苔华吐月英。莫愁满愿无双日,红叶传诗锦瑟横。
素秋 银烛 瑶筝 叶桂 曹华 月英 莫愁 满愿 无双 红叶 锦瑟
一四
江柳青青芍药红,流莺巧啭弄翔风。芳春百媚珠帘卷,结佩流苏密约通。
江柳 青青 芍药 流莺 巧啭 翔风 芳春 百媚 珠帘 结佩 流苏 密约
一五
寒月清琴操已残,延娱琴客久乘鸾。相思欲寄梅花蕊,踏雪儿郎奈兴阑。
寒月 清琴 琴操 延娱 琴客 乘鸾 相思 梅花 花蕊 踏雪 雪儿
一六
丽玉娟娟妒玉英,娇红红艳艳生情。蕴秀更饶洪度韵,爱卿窈窕复才卿。
丽玉 玉娟 娟娟 玉英 娇红 红红 艳艳 蕴秀 洪度 爱卿 窈窕 才卿
一七
思士飞仙拥丽容,绿珠滴滴睡芙蓉。罗罗敷体灵芸喷,杜若兰闺卿与侬。
思士 飞仙 丽容 绿珠 滴滴 芙蓉 罗罗 罗敷 灵芸 杜若 兰闺
一八
文婉芸香香玉梅,眉言眼语笔耕来。巧心织出怡云曲,何意娘行佳丽才。
文婉 芸香 香香 玉梅 眉言 眼语 笔耕 巧心 心织 怡云 何意娘 佳丽
一九
缝红绡制采春衣,紫玉生香翡翠霏。月滴花娇浑不似,如姬最好世应稀。
缝红 红绡 采春 紫玉 生香 翡翠 月滴 花娇 如姬 最好
二○
宝树樱桃赛紫霞,柳丝飏色采芹芽。山山游尽愁春去,暮雨朝云解语花。
宝树 樱桃 紫霞 柳丝 采芹 山山 愁春 暮雨 朝云 解语花
玄妙洞天记 明 佚名
夫人生若梦耳。至楚襄荐枕于高唐,淳于获配于南柯,余始不信,以为寓言。近余之所梦,有类于是,乃始信其真有耳。然高唐一夜,南柯片时,未足为异。乃余之所梦,有足纪者。伊昔夏夜,爰坐萧馆。厌世俗之陈言,揽神仙之往牒。既感于刘晨阮肇,遂暨乎兰香智琼。当吾之世,庶几一遇。悠然兴慨,颓尔思卧。甫就枕间房,辄游神异境。睹金殿之嵯峨,仰珠宫之璀璨。楼台濒水,则蓬莱仿佛。户牖绕山,则赤水依稀。有璇甍玉柱,榜曰玄妙洞天。见一少女独立于中,舞袖飘于轻飚,回裾散乎芳芷。温兮美璧,艳兮奇葩。或鸣佩而微步,或倚扉而遥睇。余去匪远,佯为不觉。举袂障面,若啼若泣。转身顿足,欲舞欲歌。徘徊久之,郎然高咏。其词曰:
欢非有歉,亲自不来。彼何人也?两心是怀。惟君与妾,双双不散,妩女既嫁,得国之半。 其声袅袅,如丝如竹。歌已,命侍儿传语曰:“与君有缘,把臂密迩。今时未至,请速退矣。”余心异之,翻然而醒。于是曙色横于窗棂,栖鸟鸣于林木矣。自是之后,不数夕一梦,其事之奇,不敢轻泄。至所歌之词,聊藉于此,以示好事。失其邂逅之详,自有私志。其《渴金门》词曰:
真堪惜,锦帐夜长虚掷。挑尽银灯情脉脉,绣花无气力。 女伴声停刀尺,蟋蟀争吟四壁。自起卷帘窥夜色,天青星欲滴。
其《临江仙》词曰:
飞尽流萤无兴扑,扇儿闲却秋风。绕山夜半又闻钟,解衣斜对影,欲寝恨床空。 凄断银釭浑欲灭,数声窗外孤鸿。夜凉如水出帘栊,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
其《山花子》词曰:
剖得新橙掷绣筐,酿成美酒覆闲房,寒闺无计会萧郎。 夜色暗随鸿雁后,秋光争绕菊花傍,满城风雨近重阳。
其《玉楼春》词曰:
韶阳欲暮莺声碎,望远凭阑伤妾意。杂花满地绣成裀,人在绣茵深处醉。 妾非飞鸟无双翅,空想郎边芳草媚。愿为柳絮倩东风,吹向郎身撩乱坠。
其《踏莎行》词曰:
香罢宵熏,花姑昼赏,粉墙一丈愁千丈。多情春梦苦抛人,寻郎夜夜离罗幌。 好句刊心,佳期束想,甫愁春到还愁往。消魂细柳一时垂,断肠芳草连天长。
其《临江仙》词曰:
花影半帘初睡起,绣鞋着罢慵移。窥妆强把绿窗推,隔花双蝶散,犹似梦初回。 纤指弹瓯呼女伴,出帘聊共徘徊。闲将罗袖倚朱扉,楼台近水处,日午燕争飞。
其《菩萨蛮》词曰:
兰闺日永花慵绣,纱窗独倚垂罗袖。燕子做巢忙,诗成难寄郎。 新篁窥绿水,荷蕊青无比。风暖不知吹,游丝自在飞。
其《踏莎行》词曰:
佳约忧乖,韶光难驻,柳絮飞尽江头树。朝来为甚不钩帘,落花铺满帘前路。 春赏未阑,春归何遽,问春归向何方去!有情燕子不同归,呢喃独伴春愁住。
其《孤鸾》词曰:
虾须初揭,正寺日停钟。窗风鸣铁,懒自梳妆,乱挽髻儿非滑。追想昨宵瞥见,有多少动情谁说。枉在屏风背后,立歪罗袜。 听玉人言去苦难泄。任树上黄莺,歌道难别。强欲排余恨,反寸肠悲裂。试使侍儿挽住,想未离画桥东折。传道行踪已远,但垂杨烟结。
其《蝶恋花》词曰:
梳罢晓妆屏上倚,欲把金针,玉腕娇亡比。不卷珠帘窥竹里,翠禽飞下阑干嘴。 步向荷缸闲弄水,荷叶田田,似有清香起。照面水中私自喜,芙蓉四月先开矣。
其《踏莎行》词曰:
玉臂宽钚,纱衫缓钮。绣床针线无心久。豹头枕冷麝兰轻,虾须帘静尘埃厚。 紫燕风头,黄梅雨后。柳条乱拂长江口。但言羃■柳如烟,谁知摇曳愁如柳。
其《玉蝴蝶》词曰:
为甚夜来添病!强临宝鉴,憔悴娇慵。一任钗斜鬓乱,永日熏风。恼脂消榴红径里,羞玉减粉蝶丛中。思悠悠,垂帘独坐,倚遍熏笼。 朦胧,玉人不见,罗裁囊寄,锦写笺封。约在春归夏首,依旧各西东。粉墙花影来疑是,罗帐雨梦断成空。最难忘,屏边瞥见,野外相逢。
其《眼儿媚》词曰:
石榴花发尚伤春,草色带斜曛。芙蓉面媚,蕙兰心病,柳叶眉颦。 如年长昼虽难过,入夜更消魂。半窗淡月,蛙声鸣鼓,一个愁人。
其《踏莎行》词曰:
红叶空传,赤绳未绾,天涯可见人难见。绿窗病起落梅繁,玉箫梦断行云短。 波眼将穿,柳腰似刬,寂寥偏与东风管。水仙愁绝翠围寒,春云空谷兰香远。
其《玉楼春》词曰:
空闺日夜和尘闭,郎马何时门外系。愁中眉让远山长,病里腰添垂柳细。 如烟一种津头树,可喜谁知还可怒。榆钱难买少年回,柳絮能牵幽梦去。
其《念奴娇》词曰:
鸳帏睡起,正飞花兰径,啼莺琼阁。对镜梳妆愁见那,怯怯容颜瘦弱。一自仙郎,题诗寄简,屡订西厢约。墙花拂影,独眠何事如昨。 谁怜潘果空投,贾香难与,愁肠安托。带眼轻拴,须看取杨柳腰肢如削。珠履玲珑,罗衫雅淡,件件无心着。何时厮见,得偿今日萧索。
其《踏莎行》词曰:
花径争穿,珠帘屡认,止逢梅雨芹泥润。画梁无处可安巢,玉纤为把花枝衬。 社日才来,端阳已近。寻巢为甚偏迟钝?算来一似凤鸾期,蹉跎渐觉无真信。
其《临江仙》词曰:
昨夜惊眠梅雨大,枕前窗上频敲,天明番觉梦魂遥。起来看女伴,熏袖已香消。 云锁房栊烟锁竹,卷帘水湿绞绡,菱花底照拂眉梢。玉梳云发润,不喜上兰膏。
弅丘道人曰:“玄之梦游,必有所为,难于显言,托之华胥耳。何词之多而佳也,一至此哉!不然则关关乍觉,屏合在傍。观宝梦回,玉簪匪妄。人间固有此真梦,则吾不可得而知矣。”
〖注:■,罒+历,音历,羃■,烟貌。〗
姽婳封传奇 清 杨恩寿
序
在昔绣幰油络,高凉建百越之麾;毡甲裳旗,沙里树黄龙之栅。完颜运矢石于城下,命妇一军;红玉执桴鼓于江中,楼船百里。灌能督战,陆亦先登。类皆彪炳旗常,发皇简册。然而鸳鸯队里,曾无速化之阴磷;鹅鹳阵中,岂有不扬之兵气?若乃欃枪芒大,留剑答君;金鼓声淫,引刀效死。贞心炳如日月,亮节固于山河。则赵姊含反斗之悲,磨笄以报襄子;毛后奋空壁之勇,弯弧而拒姚苌。前美彰焉,嗣徽阒矣。乃有续宋稗之闲谈,记明藩之遗事。林外留其仙眷,黄家号以四娘。丁女神光,胡芳将种,结淑仪于青社,惊真气于白亭。秉含灵握文之英,洞圜居方正之妙。习骑射以教侍妾,刘后知兵;严部署而令美人,吴姬敛笑。时则卧边亭之鼓,灭幽障之烽。海峤笙歌,遥连午夜;岱宗鸾凤,齐舞清晖。恒王则油戟停驱,雕屏坐列,呼宠妃为队长,拟壮女是新军。六院皆奇,布花鬘而作阵;十旌俱建,施锦障以成围。舞出宫腰,营真细柳;移来仙步,军尽凌波。纵闻鼓而止闻金,前视心而后视背。叱咤轻,则兰麝生于口角;威容炽,则云霞烂于亭台。立号将军,肇嘉姽婳。醉月坐花之候,僮婢三挝;刀光烛影之旁,君王一笑。捷将烟竹,争夸处女神奇;敕到锦袍,不赏平阳歌舞。宫惟讲武,馆不忘忧,武乡侯肯用巾帼相遗,李光颜岂以女色为乐。洵盘宗之盛事,枝昵之美谈也巳。无何,动渔阳之鼓,惊破霓裳;灌西谷之堤,壅来缣幔。蚰蜒堑塞,龙武军孤,书白土于洛阳,封徐内应;铸金枷于梨树,结赞阴权。报国纳光弼之短刀,受降按萧王之轻辔。师将授孑,楚邓曼见而长叹;送不出门,越夫人立而饮泣。盖不待三军纷雨,一纛愁云而早已。毁此娥媌,厉填土去笄之节;思君阵侧,作挟弓带剑之辞。俄而松柏哀于国人,福禄斟于凶虏。金瓯破碎,花泪惊溅,锦瑟凄凉,刀头罢唱。既不能引篪度曲,如朝云之吹散生羌;复不能持节登车,似冯嫽之说降外域。黄泉碧血,妾身愿得同归;素甲白矰,姊妹因而合队。信蛾眉之肯让,剺面寻仇;饵虎口以横挑,张拳冒刃。阵皆设牝鬼,岂忘雄卒之?百骑奋而犹孱,两甄鸣而更败。精士垂尽,夜将仍飞;游魂不归,皓齿何在?君子人也,临大节而棱然;丈夫女哉,蹈危机而不顾。以视吕将军买刀赊酒,但报私仇;潘将军同坐齐镳,罕传战绩。此尤一时之冠绝,只千古而无伦。嗟夫!皇觉一飞,国维四立。然而二十五宗之属,腾笑桐山;三百余岁之间,销声珪社。燕王画炭,徐姬但解续须;国主称戈,娄妃空闻制曲。若兹之焕焕萧伞,增重宗英;扬扬绣旗,流光女史。始则飞虫同梦,轨秀天嫔,终则寡鹄悲鸣,义成地道。实足式蕃阃以引训,峻徽音而永叹。所由高阳传渌水之歌,杜老咏青州之血者矣!夫蒙庄秋水之篇,不谈忠义;宋玉高唐之赋,只说风流。犹且馨逸来今,蜚腾众目。况乃立女之重,陈人之纲。写出宫词,仿佛风飘神雨;吹来急管,恐教鬼哭天阴。娘子称兵,不复张鄠司小队;夫人崇义,恨未夺仚地佩刀。能无兴百世之风闻,泣数行而感动也哉!客有寄怀荒忽,引兴无端。蜀国搜奇,樊梨花不妨有墓;(在松潘厅界)秦州览古,王宝钏何必无窑。(在长安城外)苍狗白衣,空诸事变;金声玉色,视此精神。东坡姑听妄言,班固漫稽世典。试看褰裙逐马,不愧雍容小妹之名。笑他开府置官,空负贞烈将军之号。
同治九年岁在上章敦样嘉平月,王先谦益吾甫序于云安驿馆
自序
庚申仲夏,薄游武陵,公余兀坐,无以排遣。偶记姽婳将军已事衍为填词,每成一折,即邮寄回家,索六兄为余正谱,钞写成帙,置箧中且十年,几忘之矣。顷因刊桂枝香搜得原本,并以付梓。时六兄远官邕管,余亦将理装北上。每检斯编,不胜风雨对床之感。顾安得弟与兄偕归田里,展红毹一丈,命伶人歌此曲,以娱亲傥,亦莱衣之乐哉。至姽婳虽见红楼梦,全是子虚乌有。阅者第赏其奇,弗微其实也可。
目次
第一出 花阵
第二出 莠谋
第三出 哭师
第四出 完节
第五出 歼寇
第六出 证仙
破题
【南吕引子?满江红】
蔓草孤烟,正黄昏愁云团结。恰有个灵祠报赛,荒坟题竭。帝子璇宫风月阵,将军玉骨胭脂血。剩女贞一树又开花,凄凉色。 兵初发,霜戈折。马初发,霜蹄决。竟成就王之忠荩,妃之贞烈。儿女英雄悲往事,江山代谢伤词客。奈铜琶铁板度歌时,灯如雪。
众庸奴暗招真狗盗,
勇元戎明收汗马功。
贤藩王死配忠臣庙,
女将军生膺姽婳封。
第一出 花阵
【大石引子?东风第一枝】(二内侍引生王服上)
桂殿云深,兰宫春晓。东风吹绿垂杨,升平无事朝回。花砖影测宫墙,美人金帐,笑将军好武何妨。看重重黛绕珠围,温柔外别有仙乡。
(集句)西阁珠帘卷落晖,八荒无警诏书稀。
等闲识得军中乐,白羽犹能效一挥。
孤乃恒邸亲王是也。恩邀凤篆,质秉龙章。谱承朱氏嫡枝,藩列青齐重地。成吟五步,愧无曹八斗之才;有美一人,恰比黄四娘之号。淑妃林氏,侍栉多年,美酒羊羔,党太尉未能免俗;刀光烛影,孙夫人可与谈兵。当兹海宇×安,正好宫中行乐。因命林四娘带着宫女,演习阵图。少女可比少男,好色且兼好勇。业经操习数月,闻已步武分明。今日天气晴和,孤欲前往大阅,并加林四娘一个封号,以专责成。着人前去传宣,想必来也。
【玉楼春】(宫女引旦宫妆上)
亭亭玉立天人样,剑佩珠冠趋彩仗。蛾眉淡扫为谁容,好留颜色凌烟上。
(入见介)妾妃林氏见驾,愿殿下千岁。(生)平身。(旦)千千岁。(旁坐介)(生)卿专司阃政,总领群姬,连日操演阵图,不知已经熟习否?
【大石过曲?念奴娇序】(旦)趁芳时试马,怕绣鞍春重,花枝抓住游僵,粉黛三千娇滴滴,(妾呵。)无端领袖宫嫱。思想束了云鬟,着了弓鞋,女儿混写英雄帐。(合)惟愿取军成娘子,阵演鸳鸯。
(旦)殿下昨传令旨,今日在御园大阅。宫婢早已伺候,请即扈驾同行。
(生)吩咐启马者。(众拥生旦同下。杂扮四太监,花帽绣衣执旗。四宫女,戎服引老旦、雉尾、花冠、小旦满妆上)。
(老旦集句)淡红花帔浅檀蛾,风送宫嫔笑语和。(小旦)三十六宫春戏马,庙堂今不用干戈。
(合)我等乃左右翼长是也。大王传旨,今日大阅,姊妹们须小心伺候者。(众应介,老旦小旦)警跸声来,想必大王、娘娘到也。(众摆队,生、旦上,跪接介。生高坐,旦旁立介。生集句)
碧瓦桐轩月殿开,香车宝马玉人来。当场击动渔阳鼓,军令分明数举杯。
你看旌旗蔽日,戈戟凝霜,煞好一小战场也。林妃,卿且传令开操者。(旦)领令旨,左右翼长,传令开操。(老旦、小旦应介。旦击鼓,众摆阵介。)
【前腔(换头)】(生)叹赏。昔日吴宫,阿谁教战。尚须孙武苦推详。输与金闺杰,绣阁韬铃细讲。休让。锦伞风高,金山鼓急,壮心不为粉脂降。(合)惟愿取军成娘子,阵演鸳鸯。(旦击鼓,众摆阵介)
【前腔(换头)】(旦)蒙奖。纤躯弱质,一心妙用,不堪筹运戎行。(怕比那)书生习气,伏案。(把)兵书死讲。须仿。谁与当熊,谁曾持节,承恩长得侍贤王。(合)惟愿取军成娘子,阵演鸳鸯。(旦击鼓,众摆阵介)
【前腔(换头)】(合)瞻仰。锦辔星驰,珠旗电掣,叱咤时闻口舌香。风乍暖,满园草木齐芳。堪赏。柳拂鞭梢,莺翻弓影。怕从闲里负春光。惟愿取军成娘子,阵演鸳鸯。
(旦)军容草草,甚不足观,待妾妃亲演一番,以供欣赏,何如?(生)有劳妃子。(旦换戎妆介)
【中吕过曲?古轮台】(生)洗红妆,珠袍小束细端相。(旦舞刀介)(生)刀光掩映娇模样。(旦舞枪介。生)鸿翩鱼漾,这玉腕银枪,舞的似梨花月上。(旦射箭介。生)雁镞初号,雕弓细响。纤杨穿处巧相当。(旦放弹,场上堕野雉介。生)雉翎锦散,飞丸疾赴不提防。(众舞藤牌上,旦持短刀破介。生)短兵猝接,角声乍咽,鼓声忽壮。(这牌委实的难破也)铁垒更铜墙。(众摆阵,旦穿阵介。生)还凝望,万花飞舞从天降。
(旦更衣福介。生)卿素习六韬,夙谙三略,宜加勇号,以奖殊勋,着封尔为姽婳将军,以专阃内之政。(旦叩首介)叩谢大王。(生)趁此良辰,摆上筵宴,侍女各奏军中之乐,孤与将军贺功者。(旦送酒,生正坐,旦旁坐。老旦击得胜鼓,小旦弹琵琶,众各执乐器席地坐介)
【前腔(换头)】(合)飞觞,名花作队玉成行。恍惚似画鼓辕门,琵琶毡帐,醉卧沙场。(不羡那)葡萄新酿。赵女当前,吴姬拥后,漫道军中气不扬。将军争长,姽婳头衔两字当。趁大旗落日,营门新月,凯歌齐唱。(撤席介)残角送斜阳。(行介)尘飘荡,踏花归去马蹄香。
【尾声】(生)招摇,飞到婺星旁,(旦)荣封喜沐恩波降。(主恩高厚,何以酬之!)请看我身边长剑吐寒芒。
第二出 莠谋
【中吕引子?菊花新】(杂扮四喽罗引净上)
贪如封豕毒如豺,亡命偷生伏草莱。仿佛宋江才,制一顶冲天冠戴。
俺乃寇魁是也。久怀异志,窃据山冈,做了一寨大王。招集四方匪类,本想揭竿起事,因青州城内,有个恒王。此人文武全才,不敢径去送死。寨中有位苟军师,足智多谋,人称他是个什么诸葛亮。不免唤他出来,一同商议。军士们,(杂)有。(净)快请苟军师。(杂应介)
【前腔】(丑道服上)
皇天要把杀机开,生了区区应运来。仿佛卧龙才,制一顶纶巾儿戴。
(入见对坐介。丑)大王呼唤,有什军情?(净)俺久想兴兵下山,只因恒王驻在青州,阻我去路,军师有何高见,除却此人。(丑)当今嘉靖皇帝,任用匪人,恒王独立难支,甚不中用。青州一班绅士,与在下多是故交,待我修书一封,托他们作个里应外合。(净)他们都是受过国恩的,怎肯与我出力?(丑)于今世界,非钱不行。只要舍得银钱,就叫他子弑父,弟弑兄,都是肯的呀!
【中吕过曲?驮环着】
据花花大寨,广有钱财,彩缎多携,金银多带。(书中我把利害说与他们听)则把笔尖挥洒。名士济南多,争看取一个个黄金暗买,管教他纳头便拜。那怕他藩王有备,神机运,妙算排。(到后来破了城池,把这些狗男女,打的打,杀的杀,除将所得的银钱,全数献出,并要他祖宗挣来的家私,献来买命呀。少不得)碎骨轻敲,脑箍轻戴。
(净)妙哉此计,必能成功。只是喽罗们全无纪律,尚须军师教训一番。
(丑)领命。(立高处介,净旁立,众走阵介)
【前腔】(丑)
向青州地界,一涌前来。制了旌旗,备了器械,作气要推山倒海。先布虚声,把一伙怕死的官儿吓坏。(一路上也说不得什么秋毫无犯了)裹胁些少年无赖,抢掠些人家娇艾。(合)心肠狠,杀运开。剁尽良民,视如草芥。
【尾声】(净)草头皇帝原无碍。(丑)尽着咱暗地安排。(合)不曾见一个官兵来理会。
第三出 哭师
【双调?北新水令】(仪仗引生上)
莽蛟涎一线喷江潮,算将来红羊劫到。大旗残照袅,战鼓浊烟消。宝剑横腰,倩谁人画出凌烟稿。
(集句)威雄八阵役风雷,落日愁登大将台。
家散万金酬死士,安危须仗出群才。
本藩深宫教战,正尔欢娱,不图祸起萧墙,莠民作患。库无一月之饷,城无一旅之兵。平时武备不修,今日悔之无及。昨绅士们进了招抚之计,就有两个毛贼,自愿投诚,亦不过暂保目前,并非长策。为此召集他们,一同商酌。长史何在。(杂)有。(生)即召绅士进见者。(杂扮绅士四人入见旁坐介。生)小王谬列藩封,猝逢贼警,难战难守,无饷无兵。昨据尔等所言,此贼虽有投诚之意,但未经败挫,即肯归降,尔等可保其不复反么。
【仙吕入双调?南步步娇】(杂)
不须劲旅勤搜讨,(臣去说明利害。)口舌轻轻掉,兵戈祸便消。(但请殿下亲去受降。)回纥见汾阳,马前拜倒。(那时呵)凯唱奏金铙,(臣等便)抽毫把露布从容草。
【北折桂令】(生)
便就是抚了三苗,怕厝火添薪,祸根未消。旦夕偷安,这城狐尚叫,社鼠犹跳。(杂)他们决志投诚,断不再反。臣等愿以全家相保,王请勿疑。(生)靖烽烟但凭谈笑,又何妨献血荒郊,准备了大队旌旄,准备了小队弓刀。(众)殿下见了寇魁,须以好言抚之。(生)如果是倾心泥首,自有个好开交。小王明日出城招抚,尔等须小心防护者。(众应介掩门)(生先下,众作态齐下)
【江南儿水】(旦宫妆上)
铁马纷纷闹,金戈处处嚣。女儿家越俎忧廊庙,(这青州呵)一座空城谁与保。(我大王呵)一柱擎天谁人靠。我空抱愁怀彻昏晓,恨不把贼贪狼一星摘了。
妾乃姽婳将军林四娘也。幸侍贤王,倏逢乱世。近有跳梁小丑,直逼青州。当兵饷不足之时,作苟且图全之计。这些绅士,其心叵测,所言未必可从。大王升帐商量,尚未回宫,好令人焦灼也。(内侍引生上)到此踌躇不能去,诸君何以答升平。(相见介旦)商议军情,可有头绪否?(生)绅士们纷纷议论,说寇贼已经投诚,吁请孤家,出城招抚。(旦)哎呀,寇贼甫经起事,如何就肯投诚?大王轻入贼巢,恐中诡计。绅士的话,怎么听得呀!(生)也顾不得许多了。
【北雁儿落带得胜令】
不提防豺狼遍地嗥,怕的是鸦鹊同巢闹。明知他机牵陷阱牢,拼把这头向刀山掉。(不料本朝的事一坏至此)奈深宫声色惑当朝。望孝陵风雨哭先朝。(这些绅士之言,明知无兵无饷,除了此计,别无良策可施,这不是要君而行么。)劣绅衿生成泮水鸮,热夫妻打散同林鸟。(倘若平安而返)功高唱刀环,同笑倒(若是逆贼心怀不轨,孤必不能生还矣。)名高,拨余烬,有魂招。(旦)妾听得这些绅士呵。
【南侥侥令】
活现奸邪貌,生非患难交。赫赫科名皆混闹,把廉耻与良心都昧了。
依妾愚见,大王以不去为是。不然,以万金之体,入不测之乡,倘有疏虞,悔之何及!(生)孤去相机行事,料也无妨。就此出宫去者。
【北收江南】
咳!玉鞍金镫待亲敲,把身家性命渺鸿毛。(旦)妾妃拜送殿下。(拜介,同泣介。生)乱时小别,免不得泪湿红绡。(行介)向虎穴走遭,心又早壮了。我龙章日角,福力仗天潮。(内侍同下)
【南园林好】(旦)
则望那泼萑符气吞不骄。(大王呵)俊竹帛大名自标。(这寇贼久蓄逆谋,都是养痈贻患所致。)满眼是豺狼当道,爱钱的文官是小儿曹,怕死的武将是小儿曹。
(泣介下,净引众上)如鬼复如蜮,擒贼要擒王,俺寇魁是也。前用苟军师之计,花些银钱,买活青州绅士,里应外合,将恒王赚出城来,埋伏中途,杀他个措手不及。远远望见,恒王来也。大小喽罗埋伏者。(众应介暂下)
【北沽美酒带太平令】(侍从引生戎服上)
度恶木,转山坳。行一步,一傒侥。(绅士们随侍前来,一出城时,连影儿都不见了,此番恐中了诡计也。)欺负俺失运王孙拥节旄,恰便似海鳌上钓,恰便似引虎离巢。(这些狗男女想是勾通反贼的呀。)买人心铜山可靠,撄法网铁面难饶。(孤乃帝胄天潢,受恩深重。倘事有不测,也只得致命遂志矣。)余一剑致身须早,料在天的祖宗含笑。(寇魁呀寇魁)任你有雪刃霜刀,这鬼门关拼来投到。
(下内喊杀介,众竿上悬首级引净上)好了好了,恒王被俺杀了。将他首级到青州城下,招抚百姓去去。(众绕场行介)
【南尾声】(合)引羊入俎凭机巧,把四海英雄号召。你看那青州城早被愁云遮住了。
第四出 完节
(老旦、小旦素甲上)
痛哭六军皆缟素,身留一剑答君恩。
我等乃姽婳将军部下,左右翼长是也。大王误中诡计,深入贼巢,猝不及防,捐躯殉难。城中官绅商议,就想献了此城。姽婳i将军闻得此信,已将作内应的擒斩数人。并传集我们,即刻出城迎敌,只得在此伺候者。(四女将素衣跳舞执械上)
【商调引子?风马儿】(旦孝衣执枪上)
痛哭王孙竟不归,东南半壁谁支。叹将军灞上真儿戏,拼把珠颜玉骨,一例付寒灰。
(集句)祸稔萧墙竟不知,甘言巧计奈娇痴。出师未捷身先死,天地尘昏九鼎危。
我乃姽婳将军林四娘也。莠民作乱,狗党潜通。大王成致命之忠,小丑作跳梁之计。在城绅士,纷纷纳款投降。我虽擒斩数人,但羽党太多,眼见孤城难保。咳!想我林四娘,虽是女流之辈,常抱节烈之心。生受死重,恩当殉节,与其闭门待死,不如杀贼捐躯。为此传集妃嫔,杀上前去。纵令碎身粉骨,亦所甘心。想我大王呵!
(过曲)【金络索】
鸮号黑月时,龙斗红尘里,列祖神宗,含笑迎孙子。这国殇气壮,恨压山低,凤牒千秋辉姓氏。(大王平时以忠义自许,气概激昂,今日果做出这番事业出来。)正气还天地,他报国轻生一剑知。(泪介)频挥涕,钝蝉娟徒自空帏。可怜他一个魂儿,可怜我一个身儿,何日在阴司会。
偌大世界,一片茫茫,何处是未亡人立足之地!不如殉主一死,倒也斩断葛藤。大王呀你且在鬼门关略等片时,妾妃就来随驾的呀。
【前腔】
如生学唱随,不死真无味。泉路非遥,紧紧来寻你。任黄沙白草,冥风暗吹,嫩花魂靠定黄旗底。(此番出战呵,)攀龙志遂原无悔,汗马功成未可知。(众姊妹们)(众应介,旦)你们随我出征,若能杀贼报仇,固是美事;倘变生不测,丧在沙场,你等死在九泉,不要埋怨我呀!(众)将军说那里话来,我等报主捐躯,拼着一死,就是碎尸万段,不敢埋怨将军。(旦)(好呀)干城倚,不枉我平时教战学吴姬。怯生生一个身儿,软丢丢一个尸儿,打伙子葬沙场里。
(老旦、小旦绑二杂上)启将军,这就是骗大王出城的绅士,请将军发落。
(杂)娘娘饶命呀。(旦)咳,你这些狗男女呵。
【前腔】
名姓达天墀,张口谈文史。见了朱提,帖耳兼摇尾。乔妆理学,诈托贤基,纲常气节空谈耳。愧煞你读书讲道须眉气,不及我巾帼英雄义勇师。(我朝待你这些酸丁,那些不好!设立)胶库体,二百年来养着谁。(人生世上呵)流芳的也是一个名儿,贻臭的也是一个名儿。像你们,虽幸生,何异死!
左右翼长,将这厮斩首祭奠大王者。(老旦小旦斩二杂介,场上先设灵位同祭拜介)
【前腔】(旦)
清酒奠三卮,素妆提一旅。铁甲铮铮、溅点皆红泪。剩俺寡妇,并没孤儿。不愿做人愿做鬼。会不见玉颜空死处,磷火青青夜守尸。(行介旦)潜师起,早办从容就义时,我这劣将军一命丝丝,他们勇宫嫔一命丝丝。报主恩如是耳。
(众)前面已是贼营了。(旦)奋勇杀上前去。(贼众上,混战,贼败下)
【前腔】(旦)
纷纷缕蚁师,扰扰豺狼辈。禁不起玉手轻敲,打破蜂案垒。(引众下,净引众上)正想前去攻城,女将忽来劫寨。几个女子,干得什么事来?喽罗们,小心截杀者。(老旦、小旦上,战败被杀介。旦上,战败围介。旦)(咳,贼子呀,)少不得天兵扫荡,靡有孑遗,刀头添辈无名鬼。(众喊杀介,旦)引颈拼来寻个死,这死字提他要吓谁。(战介)力竭矣!怎能力战透重围。(笑介)羡王的忠也无亏,羡奴的节也无亏。同一笑黄泉底!(拔剑连杀数贼介)
【尾声】明明白白今朝死,可算得千秋奇女子。(这青州死难的,)除了我姽婳将军更有谁!(自刎下。众欢笑下)
第五出 歼寇
(四将引末甲上)
(集句)削平妖孽在斯须,一将功成万骨枯。
行望凤京旋凯捷,凤云常为护储胥。
老夫孔有微,曲阜人也。家承诗礼,幼习韬铃。只因小丑跳梁,重烦大兵进讨。可恨青州城内,一伙官绅,或作内应于事先,或献城池于事后。害的恒王夫妇,合室捐躯。就是那些宫嫔,无不舍身殉难。忠孝节义,萃于一门,真不愧天潢贵胄也。想我山东省本是圣人之乡,不料出了匪人,我辈未免减色。老夫毁家纾难,独起义兵。朝廷放来靖逆将军,与老夫相机进剿,连日大胜。贼势已穷。又令老夫前去诱敌,大兵埋伏山后,一鼓成擒。乡勇们,奋勇上前者。(众应介)
【中吕?榴花泣】(末)
书生戎马,原为梓桑谋。那怕他琵琶腿,玳瑁头。(青州城外好荒凉也。)角声吹破一天秋,浊烟尘,斜日荒邱。(这一队乡勇呵,)小觑兜鍪,不似那大将军逃生偏善走。(我孔家呵,)却莱兵威振齐侯,问军旅可曾学否。
(净引众上)老孔敢和我再战几合么。(末)有胆的毛贼,放马上来。(战介,末佯败,净追下)
【前腔】(小生戎服引兵上)
少年筹笔,深夜倚危楼。将星朗,贼星收。穿坟提出血骷髅,怕翻了鳌背神州。
小将靖逆将军是也。叨蒙重寄,独领雄兵。幸遇孔君,募勇相助,屡获胜仗,贼势已穷。今已定下一谋,作一鼓成擒之计。命他前去诱敌,我以伏兵击之,定能成此大功也。
打碎金瓯,奠乾坤出自谁人手。(埋伏介)趁苍鹰酣眠臂鞲,息干戈但须杯酒。
(末上,净战败,末追下。小生上,净被围,小生杀净,提首级下。末擒丑上,小生上相见介。末)恭喜将军,杀贼立功,今之汾阳也。(小生)岂敢,若非老先生相助,焉能成此大功。
【前腔】
枯棋弹罢,劫局一秤收。(众献首级介。末)军政记功者。一例长城窟青海陬。乡心竟赋大刀头,羡麒麟应画公侯。(小生)这是寇魁的首级,将他悬竿示众者。(众应介。末)整理青畴,害苗条霜镰须刈芳。(乡勇们将苟贼袅示者。)(众应介。小生)甚军师羽扇巾鞴,笑将军不妨屠狗。
(末)贼党已除,请即入城安民,办理善后。只可惜恒王及林妃等,为国捐躯,不曾收掩遗躯,尚是缺典。(小生)前日有几个小民,来营纳款,说他们曾倡义举,收得恒王及林妃尸首,妥为掩埋。一撮香泥,大可为忠魂吐气也。(末)这却难得之至,我辈尚须前去拜奠者。(小生)有理。(行介)
【前腔】
三杯村酿,同拜国殇丘。新魂哭,故鬼愁。(林妃呵)忘不了春风明月旧妆楼,破珠帘珊瑚坠钩。冥中冻骨共衾裯,算云车风马连镳又。(这坟堆呵,)冷漆灯通明透幽,问一树冬青栽否。(同下)
第六出证仙
(四女将执旗蟠引老旦小旦神装上)
(集句)忆昔狂童犯顺年,仙人曾此话桑田。
伤心一觉兴亡梦,举国繁华委逝川。
我等乃姽婳将军摩下,左右翼长是也。生作国殇,死登仙篆。今因奉到圣旨,敕建忠烈专祠,奉祀大王及姽婳将军二位。就是我们与难宫女,也得配飨千秋。鉅典辉煌,好不体面。兹乃迎神吉日,你看大王娘娘,按下云头,双双俱到也
【仙吕过曲?八声甘州】(生、旦神装上)
百年一霎,叹英雄儿女同付尘沙。神仙眷属,兵戈闹里年华。海天兜率何处家,富贵功名成镜花。休嗟!博褒忠旷典恩加。
(生集句)浮生共是北邙尘,试沥椒浆合有神。(旦)多难始应彰劲节,九天雨露又重新。
(生)出掌藩封,旋遭凶焰。生愧旗常之绩,死邀俎豆之荣。今当迎神入庙之期,索须与姽婳将军,同走一遭者。(旦)妾妃陪驾。(众行介)
【前腔】(合)
冤魂鹃化,听声声啼血,洒遍天涯。(作入庙介)荒祠半壁,夕阳古木寒鸦。香烟袅风一线斜,羽葆纷纷初驻车。(生)你看这些文武官员,都来祭奠也。(合)喧哗,浑不是浊酒村茶。 【仙吕人双调?孝南歌】(附末扮文官,净扮武官上)
恩纶下,异数加。忠臣烈妇帝王家,宸濠合愧他,娄妃也逊他。(我辈呵,)同来奠斝。(我等奉旨祭奠恒王及林妃二人就此行礼者。)杯酒进流霞,春秋祀不差,把文武官都恸煞。(下)
【前腔】(末、副净白须扮老民上)
纸钱化,遗恨赊。小秦王曲按悲笳。
(末)我这青州,自来了恒王,苛政皆除,民安若堵。逆贼犯顺,他夫妇两个为国捐躯。于今贼已荡平,建了专祠一所。老哥,我们前去祭奠祭奠何如。(副净)有理,请了。
(合)恩波久沐他,忠魂合享他,同来报社,(拜介)杯酒进流霞。桐乡祀不差,把父老们都恸煞。(下)
【前腔】(丑、小生扮内侍上)
老常侍,内官家,清明寒食好春华。(咱乃恒邸内监是也。从前大王娘娘,待咱们极有恩典。后来尽忠报国,建立专祠,须去拜奠一番,以表旧人之意,想大王呵。)天潢困苦他,(娘娘呵,)宫闹赖有他。(拜介)同来参驾,杯酒进流霞。宫人祀不差,把奴牌们都恸煞。(下)
【前腔】(老旦、小旦村妆上)
伤凤闼,吊宫娃,芋芋芳草玉钩斜。(我们都是为林娘娘来的呀。)生前未见他,闺中苦羡他,同来观化,(福介)杯酒进流霞。闺人祀不差,把妇女们都恸煞。(下)
(生)你看香云郁郁,泪雨纷纷,可谓人心不死矣!(旦)虽然如此,大王身后,又靠何人,与我朝出力。尚须奏明玉帝,早生将种,以救时艰。幸勿笑修到神仙,犹抱祀人之虑也。(生)就此赴通明殿去者。
【尾声】肩头重担双双卸,小朝廷大局谁支架?(旦)(这些做武将统雄兵的都不足恃的呀!)不是我姽婳将军小觑他。(众同下)
西湖游幸记 宋 周密
淳熙间,寿皇以天下养,每奉德寿三殿,游幸湖山,御大龙舟。宰执从官,以至大珰应奉诸司,及京府弹压等,各乘大舫,无虑数百。时承平日久,乐与民同。凡游观买卖,皆无所禁。画楫轻舫,旁午如织。至于果蔬、羹酒、关扑、宜男、戏具、闹竿、花篮、画扇、彩旗、糖鱼、粉饵、时花、泥婴等,谓之“湖中土宜”。又有珠翠冠梳、销金彩瑕、犀钿、髹漆、织藤、窑器、玩具等物,无不罗列。如先贤堂、三贤堂、四圣观等处最盛。或有以轻桡趁逐求售者。歌妓舞鬟,严妆自炫,以待招呼者,谓之“水仙子”。至于吹弹、舞拍、杂剧、杂扮、撮弄、胜花、泥丸、鼓板、投壶、花弹、蹴踘、分茶、弄水、踏混木、拨盆、杂艺、散耍、讴唱、息器、教水族飞禽、水傀儡、鬻水道术(宋刻无“水”字)烟火、起轮、走线、流星、水爆、风筝,不可指数,总谓之“赶趁人”,盖耳目不暇给焉。御舟四垂珠帘锦幕,悬挂七宝珠翠,龙船、梭子、闹竿、花篮等物。宫姬韶秀,俨如神仙,天香浓郁,花柳避妍。小舟时有宣唤赐予,如宋五嫂鱼羹,尝经御赏,人所共趋,遂成富媪。朱静佳六言诗云:
柳下白头钓叟,不知生长何年。
前度君王游幸,卖鱼收得金钱。
往往修旧京金明池故事,以安太上之心,岂特事游观之美哉!湖上御园:南有聚景、真珠、南屏;北有集芳、延祥、玉壶,然亦多幸聚景焉。一日,御舟经断桥,桥旁有小酒肆,颇雅洁,中饰素屏风,书《风入松》一词于上,光尧驻目,称赏久之,宣问何人所作,乃太学生俞国宝醉笔也。其词云:
一春长费买花钱,日日醉湖边。玉骢惯识西泠路(宋刻“湖边路”),骄嘶过,沽酒楼前。红杏香中歌舞,绿杨影里秋千。 东风十里丽人天(“东风”宋刻“暖风”),花压鬓云偏。画船载取春归去,余情在,湖水湖烟(“在”宋刻“付”)。明日再携残酒(“再”宋刻“重”),来寻陌上花钿。
上笑曰:“此词甚好,但末句未免儒酸。”因为改定云:“明日重扶残醉,”则迥不同矣。即日命解褐云。
西湖天下景,朝昏晴雨,四序总宜。杭人亦无时而不游,而春游特盛焉。承平时,头船如大绿、间绿、十样锦、百花、宝胜、明玉之类,何翅百余。其次则不计其数,皆华丽雅靓,夸奇竞好。而都人凡缔姻、赛社、会亲、送葬、经会、献神、仕宦、恩赏之经营、禁省台府之嘱托,贵珰要地,大贾豪民,买笑千金,呼卢百万,以至痴騃子密约幽期,无不在焉。日糜金钱,靡有纪极。故杭谚有“销金锅儿”之号,此语不为过也。
都城自过收灯,贵游巨室,皆争先出郊,谓之“探春”,至禁烟为最盛。龙舟十余,彩旗叠鼓,交午曼衍,粲如织锦。内有曾经宣唤者,则锦衣花帽,以自别于众。京尹为立赏格,竞渡争标。内珰贵客,赏犒无算。都人士女,两堤骈集,几于无置足地。水面画楫,栉比如鱼鳞,亦无行舟之路,歌欢箫鼓之声,振动远近,其盛可以想见。若游之次第,则先南而后北,至午则尽入西泠桥里湖,其外几无一舸矣。弁阳老人有词云:“看画船尽入西泠,闲却半湖春色。”盖纪实也。既而小泊断桥,千舫骈聚,歌管喧奏,粉黛罗列,最为繁盛。桥上少年郎,竞纵纸鸢,以相勾牵翦截,以线绝者为负,此虽小技,亦有专门。爆仗、起轮、走线之戏,多设于此,至花影暗而月华生,始渐散去。绛纱笼烛,车马争门,日以为常。张武子诗云:
帖帖平湖印晚天,踏歌游女锦相牵(宋刻“游赏”)。
都城半掩人争路,犹有胡琴落后船。
最能状此景。茂陵在御,略无游幸之事,离宫别馆,不复增修。黄洪诗云:
龙舟太半没西湖,此是先皇节俭图。
三十六年安静里,棹歌一曲在康衢。
理宗时亦尝制一舟,悉用香楠木抢金为之,亦极华侈,然终于不用。至景定间,周汉国公主得旨,偕驸马都尉杨镇泛湖,一时文物亦盛,仿佛承平之旧,倾城纵观,都人为之罢市。然是时先朝龙舫久已沉没,独有小舟号“小乌龙”者,以赐杨郡王之故尚在。其舟平底,有柁,制度简朴。或传此舟每出,必有风雨,余尝屡乘,初无此异也。
西湖六桥桃评 清 曹之璜中玉
桃花惟六桥称最。友人陈子,赏其阴晴朝暮,极目万态,遂着六则寄予。予笑曰:“兹固以花异乎?异者特其地耳。”因更以六则广之。
一 时之胜
莲宜暑,近于趋炎,似乞士。菊宜霜,近于炫节,似捐者。梅宜雪,近于耐寒,似苦衲。桃则不然,不欲与凡卉同馨,(挑无香)亦耻与花王竞艳。贤者乐之,圣人取焉。浴乎沂,风乎舞雩,疑赏桃也。
二 地之胜
秦人源上,迹绝于渔郎。仙女天台,缘消于刘阮。固物之不幸已。六桥以烟月之迷津,吐缤纷之藻丽。如琼娥艳质,潇洒于阆苑瑶宫,慁之以土室荆扉,弗称矣。
三 遇之胜
有秀色必负奇观,盖绛仙与幽兰异性也。莫俗于河阳,莫辱于玄都观里。六桥称胜遇矣,然浣纱人绝代艳姿,不遇吴宫,终苎萝一老妇耳。花神有知,应生感叹。
四 友之胜
桃李同称,犹梅与竹松共友耳。独西子湖滨红衣人,盖与柳丝萦系者也。绛雨绿云,烂然如石家锦帏。岂白公蛮素,统婢子千群耶。吁,盛哉!
五 韵之胜
嵓谷花,乱于樵客。禁苑花,累于嬖人。孤馆花,泣落于薄命之妇。几不韵矣。六桥花不然,映带则袖翠唇丹,撩乱则凝云吐雪,清冷则激羽流觞。正如金谷筵开,不可以村郎拦人者也。韵矣哉!
六 俊之胜
花,花耳。六桥花,能泣,能笑,能言。其烟雨缤纷,柔脂零落,能泣。其水净霞明,红妆绰约,能笑。其云停风霁,芳颜欲醉,能言。至若以妙妓寒莺代泣,以箫管弦索代笑,以韵人笔舌代言,尤俊事矣。
续髻鬓品 清 梁安鲍协中义孚 着
奉圣髻
汉高祖令宫人梳奉圣髻。(马缟《中华古今注》)
三角髻
上元夫人头作三角髻,余发散垂至腰。(《武帝内传》)
太华髻
七月七日王母至。带灵飞大绶,腰佩分景之剑。头上太华髻,戴太真晨婴之冠。(《武帝丙传》)
新兴髻
赵合德乃飞燕妹,与合德皆绝色。召入宫,新沐,沉香水为卷发,号新兴髻。(《飞燕外传》)
四起大髻
明帝马皇后美发,为四起高大髻。但以发成,尚有余绕髻三匝。眉不施黛,独左眉角小缺,补之如粟。(《东观记》)
高髻
长安语曰:“城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
灵蛇髻
甄后既入魏宫。宫廷有一绿蛇,口中恒有赤珠,若梧子大,不伤人。每日后梳妆,则盘结一髻形于后前。后异之。因效而为髻,巧夺天工。故后髻每日不同,号为灵蛇髻。宫人拟之,十不得一二也。(伊世珍《嫏嬛记》)
翠眉警鹤髻
魏宫人好画长眉,今多作翠眉警鹤髻。(崔豹《古今注》)
撷子髻
晋时妇人结发者,既成,以缯急束其发环,名曰“撷子髻”。始自宫中,天下翕然化之也。(《搜神记》)
两丸髻
王昙首年十四五,便歌。诸妓向谢公称叹,公欲闻之而无由。诸妓又向王说谢公意。谢后出东府土山上,王时作两丸髻,着袴褶骑马往土山下庾家墓林中。作一曲歌,卒曲便去。妓白谢公曰:“此是王郎歌。”(《世说》)
回心髻 归真髻
梁天监中,武帝诏宫人梳回心髻,归真髻。(马缟《中华古今注》)
秦罗髻
耻学秦罗髻,羞为楼上妆。(梁简文帝《倡妇怨乐府》)
叉手髻
室韦国女妇,束发作叉手髻。(北史《室韦传》)
陆罗髻
场帝宫人为长蛾,司宫吏日供螺子黛五斗,号“陆罗髻”。(《南部烟花记》)
朝云近香髻
隋大业中,令宫中梳朝云近香髻,归秦髻,奉仙髻,节晕髻。(马缟《中华古今注》)
城里髻
高高城里髻,峨峨楼上妆。(薛道衡诗)
反首髻
元和初,有士人见古屏上妇人,悉于床前踏歌。歌曰:“长安女儿踏春阳,无处春阳不断肠。舞袖弓腰浑忘却,蛾眉空带九秋霜。”其中双鬟者曰:“如何是弓腰?”歌者曰:“乃反首髻。及地,腰势如规焉。”(《酉阳杂姐》)
囚髻
僖宗时,内人束发极急。及在成都,蜀妇人效之,时谓为囚髻。(唐书《五行志》)
峨髻
唐昌观旧有玉蕊花,车马寻玩者相继。忽一日,有女子年可十七八,衣绣绿衣,乘马峨髻。双鬟无簪珥之饰,容色婉婉,迥出于众,直造花所。(《玉蕊辨证》)
秦氏髻
峨峨秦氏髻,皎皎洛川神。(《浣花集》)
宫样髻
侍婢休梳宫样髻,蕃童新改道家名。(于鹄《送唐节度归山诗》)
古时髻
可知将来对夫婿,镜前学梳古时髻。(王建诗)
呙堕髻
何处琵琶弦似语,谁家呙堕髻如云。(《长庆集》)
长髻
又有长鬃种,栋锋种,皆额前为长髻,下过脐,行以物举之。君长则二女在前,共举其髻乃行。(唐书《南蛮骠传》)
合髻
郑馀庆采唐士庶吉凶书疏之式,杂以当时家人之礼,为《书仪》两卷,事出鄙理。其婚礼亲迎,有女坐婿鞍合髻之说,尤为不确。(《五代史杂传》)
黄包髻
娶妇媒人有数等,中等带冠子黄包髻。背子或只系裙,手把青凉伞,皆两人同行。(《东京梦华录》)
仙人髻
百官上寿第七盏勾女童队,入场四百余人。或戴花冠,或仙人髻,鸦霞之服。或卷曲花脚幞头四契红黄生色销金锦绣之衣,结束不常,莫不一时新妆,曲尽其妙。(《东京梦华录》)
危髻
近李西美帅城都。士陈甲者,馆于便斋,夜月色中有危髻古裳妇人数辈,语笑前花圃中,有甚丽者诵诗。(《闻见后录》)
一尺髻
古妆峨峨一尺髻,木盎银杯邀客舟。(《陆剑南集》)
三十六髻
宣和中,童贯用兵燕蓟,败而窜。一日内宴,教坊进伎,为三四婢,首饰皆不同。其一当头为髻曰蔡太师家人,其一髻偏坠曰郑太宰家人。又一人满头为髻如小儿,曰童大王家人也。问其故,蔡氏者曰:“太师觐清光,此名朝天髻。”郑氏者曰:“太宰奉祠就第,此名懒梳髻。”至童氏者曰:“大王方用兵此三十六髻。”(《齐东野语》)
千载髻
萨都刺石夫人诗云:“绿鬓懒梳千载髻,朱颜不改万年春。”(《天锡集》)
花髻
新主出时,诸军马拥其前,旗帜鼓乐踵其后,宫女三五百。花布花髻,手执巨烛,自成一队,虽白日亦照烛。(《真腊风土纪》)
肉髻
世尊从肉髻中涌出百宝光,光中涌出千叶宝莲。(《楞严经》)
琼花集 明 郡人曹璇玉斋 纂
序
吾扬琼花,世传海内一本,信矣。今花久枯悴,骚人墨士,各以传闻为据,或谓即玉蕊,或谓即聚八仙,或谓汉前已有兹花。或谓隋炀帝,以观花来幸江都。以余考之,皆非也。盖琼花形色,微类八仙。琼花异香芬郁,八仙无香也。若唐人所谓玉蕊,则与之大异矣。矧长安之唐昌观集贤院,润州之招隐山,其时皆有玉蕊。恶在其为一本者乎!宋至道中,王元之守扬州,作《琼花诗》,其叙云:“不详何木,俗谓琼花,若即为玉蕊。”元之何以云不详何木耶?自后韩魏公,刘原父,鲜于子骏,相继赋咏。欧阳永叔又作亭花扁上,曰无双。由是遐陬绝壤,无不知我扬有琼花矣。若五代以前,花之有无,靡可考见。乃以大业荒游,归咎兹花,目为亡国之祥,其诬不已甚乎!且炀帝东巡诸所,诡异之迹,备载《南部烟花记》诸书。当时果有兹花,其事尤为殊艳,师古辈顾肯略之而弗录耶?盖兵火荐更,郡志散佚,闾巷之谈,递为口实。遂令绝代之芳,永蒙不根之诮。惜哉,惜哉!成化中,浙人有为《琼花集》者,止据黄冠旧简,潦略成编。虽知隋事之诬,而犹踵延元封号之谬。中间所载李卫公、刘梦得诗,俱咏玉蕊花者。余篇悉用兔园俚语,冒称唐宋名公之作。予少读而疑之,然未敢以语人。近里人有购得《宝佑维扬志》者,兹花始末具在。其诗篇断自王黄州,与隋事略不相涉。予乃释然自喜,遂手自钞录。复命仲儿守贞,遍考群籍,增所未备,旧录赝篇,悉为芟汰。又删润考证诸语,冠于简端,于是花事粲然可睹。间以质诸太仆蜀冈盛公。公曰:“此琼花实录也。是录出,花之诬不辨而自明矣。”嗟乎!昔予游两都,四方人士,无不问予兹花者。予与花均为扬产,不能悉其事以对,心甚愧之。兹新集告成,挥麈之余,藉为谈助,岂非考古之一证乎。快哉!或曰:“集中诗赋诸篇,得失互异,今概为收录,靡所铨择,何耶?”曰:“考证详矣,读考证而诸篇之得失可知矣。作者俱古今名人,乌得而去取之哉。”本朝讫于宏治,近者不录。吾郡人作者甚多,尽载之,涉于冗,非纂述之体,拟别为一集云。嘉靖乙未季秋日,江都玉斋曹璇序。
琼花集一
考证
王元之(宋至道二年知扬州)《琼花诗》叙曰:“扬州后土祠,有花树一株,洁白可爱,不知何木,俗谓之琼花。”琼花见于名人题咏始此。宋子京宋次道失于详考,乃谓即唐之玉蕊。(宋景文笔记曰:“维扬后土庙有花曰玉蕊。”王禹偁爱赏之,更称曰“琼花”,按许慎(说文》曰:“琼,赤玉也。”王不领其义非白花名也。宋敏求《春明退朝录》曰:“扬州后土庙有琼花一株,或曰自唐所植,即李卫公所谓玉蕊花也。旧不可移徙,今京师亦有之。《蔡宽夫诗话》曰:“李卫公《玉蕊花》诗为润州招隐山作也。今招隐无复此花,询之土人皆莫知为何物。或云即今扬州后土祠琼花是也。自王元之始易其名,晏元献尝以李善《文选注》质之云:“琼乃赤玉,与花不类也。”)而尤延之《全唐诗话》,又谓扬州唐昌观,是以蕃厘为唐昌也,谬亦甚矣。
周益公必大曰:“唐人甚重玉蕊,唐昌观有之,集贤院有之,翰林院亦有之。予往因亲旧,自镇江招隐来远致一本,条蔓如荼蘼,种之轩楹。冬凋春茂,拓叶紫茎,再岁始着花,久当成树。花苞甚微,经日渐大,暮春方开。八出,须如冰丝金粟,花心复有碧筒,状类胆瓶。其中别抽一英出众须上,散为十余蕊,犹刻玉然。花名玉蕊,乃在于此,群芳所未有也。宋子京、刘原父、宋次道,博洽无比,不知何故疑为琼花。王元之知扬州,但言未详何木,俗呼为琼花,子京何故以诬元之?蔡君谟(疑作宽大)又引晏同叔之言以为证,甚无谓也。刘梦得“雪蕊琼丝”之句,最为中的,何必拘李善赤玉为琼之注耶。”(刘诗咏玉蕊花,益公谓咏琼花,误矣)
《宝佑维扬志》曰,唐朝唐昌观有玉蕊花。刘禹锡所谓“玉女来看玉蕊花,异香先引七香车”是也。唐内院亦有玉蕊花。李德裕与沈传师草诏同赏,故德裕诗曰:“玉蕊天中木,金闺昔共窥。”传师和曰:“曾对金鸾直,同依玉树阴。”是也。招隐山亦有玉蕊花。李德裕所谓“吴人初不识,因予尝赏玩”,乃得此名是也。由是论之,岂一处有哉。其非琼花明矣。东坡《瑞香》词,有“后土祠中玉蕊”之句者,非谓即玉蕊花,谓琼如玉蕊之白尔。(宋学士敏求《长安志》曰:“长安安业坊唐昌观有玉蕊花,每发若琼林瑶树。元和中,春物方盛,车马寻玩相继。一日,有女子年可十七八,衣绿绣衣,垂髻,双鬟无簪珥之饰,容色婉娩,迥出于众。从以二女冠,三小仆,仆皆丱髻黄衫,端丽无比。既下马,以白角扇障面,直造花所。异香芬馥,闻于十步之外,观者疑出宫掖,莫敢逼视。伫立良久,令小仆取花数枝而出,将乘马过,谓黄冠曰:‘曩有玉峰之期,自此可以行矣’。时观者如堵,或觉烟飞鹤唳,景物辉焕,举辔百余步,有轻风拥尘,随之而去。须臾尘灭,望之已在半天,方悟神仙之游。余香不散者,经月余时。严休复、元稹、刘禹锡、白居易俱有诗。严休复诗:
终日斋心祷玉宸,魂销目断未逢真。
不如满树琼瑶蕊,笑对藏花洞里人。
羽车潜下玉龟山,尘世何由观舞颜。
唯有无情枝上雪,好风吹缀绿云鬟。
白居易和:
赢女偷来凤去时,洞中潜歇弄琼枝。
不缘啼鸟春饶舌,青琐仙郎可得知?
元稹和:
弄玉潜过玉树时,不教青鸟出花枝。
的应未有诸人觉,只是严郎卜得知。
刘禹锡和:
玉女来看玉蕊花,异香先引七香车。
攀枝弄雪时回顾,却顾人间日易斜。
雪蕊琼丝满院春,衣轻步步不生尘。
君平帘下徒相问,长伴吹箫别有人。
杨巨源诗:
晴空素艳照霞新,香洒天风不到尘。
持赠昔闻将白雪,蕊珠宫上玉花春。
张藉诗:
千枝花里玉尘飞,阿母宫中见亦稀。
应共诸仙斗百草、独来偷折一枝归。
九色云中紫凤车,寻仙来到洞仙家。
飞轮迥处无踪迹,唯有斑斑满地花。
武元衡诗:
琪树年年玉蕊新,洞宫长闭彩霞春。
日暮落英铺地雪,献花无复九天人。
杨凝诗:
瑶华琼蕊种何年,箫史秦赢向紫烟。
时控彩鸾过旧邸,摘花持献玉皇前。
王建诗:
一树珑璁玉刻成,飘廊点地色轻轻。
女冠夜觅香来处,唯见阶前碎月明。
李卫公德裕《润州招隐山观玉蕊花寄沈传师》:
玉蕊天中树,金闺共昔窥。
落英闲舞雪,密叶乍低帷。
旧赏烟霄远,前欢岁月移。
今来想颜色,还似忆琼枝。
自注曰:“内署沈大夫所居门前有此树。每花落,空中回旋久之,方集庭际。大夫草诏之月,邀予共玩。又云:‘此树昊人不识,因予尝玩,乃得此名。’”
沈酬诗:
曾对金鸾直,同依玉树阴。
雪英飞舞近,烟叶动摇深。
素萼年年密,衰容日日侵。
劳君想华发,仅欲不胜簪。
白居易《惜集贤院玉蕊花有怀王校书》诗:
芳意将阑风又吹,白云离叶雪辞枝。
集贤仇校无暇日,落尽瑶花君不知。)
江少虞《皇朝类苑》曰:孙冕在扬州,使人访求琼花,山中甚多,但岁苦樵斧野烧,故木不得大,而花不能茂耳。孙伤之以诗曰:“可怜遐僻地,常化燎原灰。”《绍熙广陵志》曰:《类苑》此说,盖误以八仙花为琼花也。八仙花虽类琼花,而琼花之香,如莲花可爱,虽剪折之余,韵亦不减,此八仙之所无也。
郑兴裔(淳熙十五年知扬州)曰:琼花大而瓣厚,其色淡黄。聚八仙小而瓣薄,其色微青,不同者一也。琼花叶柔而莹泽,聚八仙叶粗而有芒,不同者二也。琼花蕊与花平,不结子而香,聚八仙叶低于花,结子而不香,不同者三也。
《广崚遗事》曰:琼花有三异。凡花皆落,琼花则随风而销,一异也。以水煎叶服之,可已疫疠,二异也。一岁花叶东西稀密,而境内穑事丰歉如之,三异也。
清江贝琼(洪武中人)曰:读书所,有白花一株,状类扬州琼花。而花损一叶,俗称为八仙云。为赋一绝,且悼琼花之不复见而独见此也。(诗曰:
一夜东风吹白雪,化为蝴蝶过仙家。
七香车远人何处,空认唐昌观里花。
按:贝诗亦以蕃厘为唐昌,误矣。九叶之说,宋谚己然。《宝佑志》诸诗或云:“八蓓”或云“九萼”。贝博洽名一时,当必有所考据也。)
《齐东野语》曰:后土琼花,天下仅一本。仁宗庆历中,尝分植禁苑,明年辄枯。遂复载还祠中,敷荣如故。(韩魏公诗曰:
尝闻好事家,欲移京毂地。
既违孤洁情,终误栽培意。)
淳熙中,寿皇亦尝移植南内,逾年憔悴无花,仍送还之。其后宦者陈源命园丁取孙枝移积聚八仙根上,遂活。然其香色则大减矣,杭之褚家堂琼花园是也。愚按:曾南丰曰:“扬州后土琼花,天下一株,近年可接,遂散漫矣。”是前宋时已有接木,不始于陈源也。盖刘源甫濯缨亭林、转运楚州官舍,洛阳李仁丰园接本琼花,香色俱减,犹八仙耳。信夫琼花之为一本也。(林次中转运淮南所居府有琼花一株,盖杨州别本也。次中以琼赤玉,不当名花,改花名曰“瑶真”,名其馆曰“瑶真馆”。徐仲车时教授楚州,作《瑶真诗》二章,有“红尘世内无双物,白雪宫中第一人”之句。副使赵某又名之曰“玉女”,徐亦有诗咏之。刘原甫自淮南迁东平,移后土庙琼花植于濯缨亭。李氏仁丰园琼花见《洛阳名园记》。琼花因有接本,故西湖花石纲不预。)
元人谓汉延元间后土祠,因琼花锡有封号,好事者遂附会之,而有炀帝观花之说。不知扬州在宋始有琼花。唐之玉蕊,则在长安、润州二处,非江都花也。炀帝奚从而观之?真齐东之语也。(旧集花辨谓汉时已有此花,唐为最盛。五代花朽,至宋复盛。元季复枯。然载集别无证据。花辨托单安仁作,单起刀笔以归附,作尚书,不能文也。)
《宝佑维扬志》曰:琼花生色梢叶与他品绝异。尤有大可异者,方金亮拔本而去,竟枯悴弗植。亡何,旧基旁畅,枝根益以盛大。(详见杜斿《琼花记》。陈止斋《送杨渭夫》诗云:“傥将书寄南来雁,试问琼花果是非。”盖金揭本之后,世谓琼花非真,止斋因有此句。然杜斿所记甚为详的,未可谓其诬也。)方金犯城之前一月,柯叶俄悴,避腥风如恶恶臭,高标凛凛,与孤竹二子一节。
《山房随笔》曰:德佑乙亥北师至,花遂不荣。赵国炎以绝句吊之曰:“名擅无双气色雄,忍将一死报东风。他年我若修花史,合传琼姬烈女中。”(《洪武郡志》曰:至元十三年花朽。三十三年,道士金丙瑞以聚八仙补植故地,而琼花遂绝。凡元人称“琼花”者皆“八仙”也。)
吕纯阳《沁园春》词云:
琳馆清标,琼台丽质,何年天上飞来?扬州暂倚,后土为深栽。独立乾坤,一树春风占,万朵齐开。巧蕊珠圆簇,玉瓣轻裁。 见一花九朵,类玲珑玉斝,错落琼杯。得满盛香露,洗荡尘埃。是真元孕育,有仙风道骨,岂是凡胎。问真宰,难留下土,携尔上蓬莱。
按:《沁园春》创制于宋王晋卿。洞宾唐人,安得预为此调,其为后人假托无疑也。
旧传玉勾洞天,其事甚怪。盖黄冠设之以诳愚俗,不足信也。兹黜之,不着其事。
遗事
庆历中,欧阳永叔知扬州,作亭花,上扁曰:“无双。”(永叔《寄韩魏公书》曰:“平山堂大明井琼花亭三者,抬公之遗以维盛美。”)
崔菊坡在扬州,尝绘琼花于屏,与幕僚刘后村等饮酒赋诗。其间吴桂发诗云:“琼花屏乃爱棠碑。”盖指此也。
宋姚伯声有三十客图。牡丹为贵客,梅为清客,梨花为澹客,酴醾为才客,芙蓉为醉客,琼花为仙客。
宋扬州有酒名琼花露。(见《武林旧事》、《洎陵川文集》)
国初,张三丰在扬州,与邱汝乘辈游蕃厘观。谓汝乘曰:“子欲观琼花乎?”时八仙盛开,张取水噀之。少顷,尽变为琼花。香闻十余里,一郡喧传神仙来游。三丰是夕遁去,不知所之。汝乘诗云:“不知今夕游何处?引鹤同游贯月槎。”盖谓是也。
琼花集二
诗
扬州后土庙有花一株,洁白可受。其树大而花繁,不知实何木也。俗谓之琼花,因赋诗以状其异云。
王禹傅
春冰薄薄压枝柯,分与清香是月娥。
忽似暑天深涧底,老松擎雪白婆娑。
谁移瑶树下仙乡,二月轻冰八月霜。
若使寿阳公主在,自应羞见落梅妆。
韩琦
维扬一株花,四海无同类。
年年后土祠,独比琼瑶贵。
中含散水芳,外团蝴蝶戏。
酴釄不见香,芍药惭多媚。
扶疏翠盖圆,散乱真珠缀。
不从众格繁,自守幽姿粹。
尝闻好事家,欲移京毂地。
既违孤洁情,终误栽培意。
洛阳红牡丹,适时名转异。
新荣托旧枝,万状呈妖丽。
天工借颜色,深淡随人智。
三春爱赏时,车马喧如市。
草木禀赋殊,得失岂轻议。
我来首见花,对花聊自醉。
答许发运见寄 欧阳修
琼花芍药世无伦,偶不题诗便怨人。
曾向无双亭下醉,自知不负广陵春。(许诗云:“芍药琼花应有恨,维扬新什独无名。”)
无双亭观琼花赠张圣民 刘敞
东风万木竞纷华,天下无双独此花。
那有雪霙凌暖日,不为琪树隔流沙。
祠城寂寂春空老,江雨冥冥日易斜。
仙品国香俱妙绝,少倾高兴尽流霞。
自淮南迁东平移后土庙,琼花植于濯缨亭,此天下独一株尔。永叔为扬州作无双亭以赏之。或云李卫公所赋玉蕊,即此是也。以小诗纪其所从来。(彼土人别号八仙花) 刘敞
淮南无双玉蕊花,异时来自八仙家。
鲁人未睹天中树,乞与春风赏物华。
繁香簇簇三株树,冷艳飘飘六出霙。
移植天中来几日,欲看憔悴老江城。
鲜于侁
百花天下多,琼花天下稀。
结根托灵祠,地着不可移。
八蓓冠群芳,一株攒万枝。
孤生淮海上,晚秀清和时。
携赏偶佳辰,暗卮盈酒香。
倾都走庙下,爱玩如调饥。
皦月正交光,熏风借离披。
惟应神仙人,收拾繁英归。
陈良
淮海春深照月长,灵祠佳树擅孤芳。
人迷三月天山雪,风逗千门汉殿香。
上苑菁葱思旧赏,金闺回旋入新章。
后庭遗韵歌声好,试折琼枝荐一觞。
琼花歌 徐积
春皇自厌花多红,欲得花颜如玉容。
春皇青女深相得,先教敛与秋霜色。
乃有雪月供光,星榆献白,斗量银汉琉璃湿。
人间美玉捣作灰,荆山昆山鬼神泣。
天上有人名玉女,投壶之外能为素。
姑射神人解种花,先须此物为根芽。
天罅地窍掬精粹,蟾身骊额输光华。
其时正是天地交,二气上下阴阳调。
此花孕育得其正,其间邪气无纤毫。
所以其色为正色,出乎其类拔乎萃。
一如君子有诸内,碎然其色见诸外。
三月将尽四月前,百花开尽春萧然。
扬州日暖花开未,春香不动花房闭。
仙露秋高玉露浓,鲛人泣下珠玑碎。
黄鹂本是花中客,啼尽好声求不得。
春皇费尽养花心,春风使尽开花力。
春归莺去花始开,谁人放出深闺来。
唐家天子太平时,太真浴罢华清池。
红裳绣袂厌君眼,更作地仙披羽衣。
麻姑睡起蓬莱岛,风吹玉面秋天晓。
洛川女子能长生,水中肌骨成瑶琼。
褒姒不见诸侯兵,尽日不笑如无情。
宋玉移家安在哉?东邻不画胭脂腮。
卓文君去成都速,锦衣金翠慵装束。
吹箫容貌果何如,见说其人名弄玉。
若比此花俱不是,淫妖怪艳殊种类。
一如妇人有贤德,不为邪色乱正色。
孀居之女能自持,终身唯着大练衣。
又如正色立朝者,不以柔媚为奸欺。
以此论之乃可重,人之不正将何为!
论德乃是花之杰,论色乃是花之绝。
洛阳花名古云好,看花须向扬州道。
君不见去年花下吹黑风,霹雳闷电搜玉龙。
此时半夜花光中,不觉屈曲蟠长虹。
又不闻天上琳琅树,种在烟霞最深处。
白云枝叶白玉英,此花莫是琳琅精。
此花爱圆不爱缺,一树花开似明月。
襄王半夜指为云,谢女黄昏吟作雪。
杏花俗艳梨花粗,柳花细碎梅花疏。
桃花不正其容冶,牡丹不谨其体舒。
如此之类无足奇,此花之外更有谁?
世非红紫不入眼,此花何用求人知!
诗人自与花相期,长告年年乞一枝。
次韵蔡子骏 秦观
无双亭上传觞处,最惜人归月上时。
相见异乡心欲绝,可怜花与月应知。
王令
无双亭下枝,密密复稀稀。
虬碎珠骈出,须牵蝶合围。
会须珍作宝,常恐散成飞。
况是东风暮,游人莫易归。
俞清老
因此琼花发,维扬胜洛阳。
若无三月雨,占断一春香。
陈天麟
仿佛犹称是汉妆,五花刻玉传轻黄。
隔江坐想红楼里,插鬓应宜锦瑟傍。
疑似聚仙非我类,近邻芍药许同芳。
将军且与花为主,免使丛祠作战场。
王信
爱奇造物剪琼瑰,为镇灵池特地栽。
事纪扬州千古胜,名传天下万花魁。
何人斫却依然在,是处移将不肯开。
漫说八仙模样似,八仙那得有香来。
楼钥
回忆灵根六十年,秋深恨不见芳鲜。
知从淮上来千里,非比人间聚八仙。
曾有画图称小异,谅应后土爱孤妍。
或言天杖成虚语,荣悴中分亦偶然。
扬州官满辞后土题玉立亭 崔与之
天上人间一树花,五年于此驻高牙。
不随红药矜春色,为爱霜筠耐岁华。
四塞风沉天籁寂,半庭月冷市尘赊。
临行更致平安祝,一灶清香十万家。
高似孙
日更淮南了岁华,天香深窈竹西家。
忽然踏碎琼楼月,相伴夫人暮倚花。
郑损
琼花今日纷纷辩,玉蕊唐人早有诗。
天上神仙曾柱驾,世间草木敢连枝。
无风亦识飘香处,有眼谁看坠地时。
三十年来成一梦,摩挲石刻鬓添丝。
春晚驱车到古祠,看花复诵旧题诗。
少年尝记六七月,大暑曾开三五枝。
酹酒辄来思往事,凭阑欲去立多时。
八仙仿佛休疑似,相隔仙凡只一丝。
琼花引 楼镰
琼花未信无双无,特与翔鹤游江都。
住香展敬下古殿,相羊盘礴亭南隅。
我欲歌之词,我欲声之诗。
龙蛇满四壁,妍丑纷淋漓。
一笑訉花花不语,斯须花以臆对之。
自从天上来蕃厘,墨卿楚客知心谁。
本来有是自三异,惠肃(谓郑兴裔)一辩公宠贲。
厥今太守(谓郑损)有父风,两句写出无双意。
直教弹压千万春,香不随风潜坠地。
我闻此语惊且喜,不孤迢递来千里。
花兮报称为如何,年年三月花开多。
翁孟寅
春云一片辞天隙,千年万年不收拾。
化作灵花沧海头,犹对春风怨红日。
一从污世尘,几度□□腥。
琼琼抱寸心,乱离常独醒。
我疑太白散余烈,飞入花心白如雪。
西北劲气磨不尽,孤根屡枯还再结。
地祗一笑万蕊香,元鹤不来空断肠。
阴云上天白日暗,何时来看春风狂。
吕本中
凝尘欲满读书窗,忽有琼花对小缸。
更喜风流好名字,百金一朵号无双。
卧闻更鼓湿不鸣,晓窗但有摧檐声。
云横不放山入座,风怒欲倒江冲城。
东家酒熟花烂漫,折简唤客留聘婷。
街头泥潦一尺许,意虽欲往无由行。
儒生活计亦不恶,蒲团坚坐到日落。
映窗香穗触凝尘,过眼文书开病膜。
明朝新晴有佳处,稳看小槛翻红药。
无双亭下一枝春,玉洁霜清未寥廓。
闭门懒出君莫笑,看汝多愁吾独乐。
故人无事傥能来,为君试举舒州杓。
王简叔
蕃厘观里琼花树,天地中间第一花。
此种何从探原委,东风无处着繁华。
千须簇蝶团清馥,九萼联珠异众葩。
几见朱衣和露剪,金瓶先进帝王家。
寄贾平章 徐清叟
扑面京尘鬓影华,杜鹃声底客思家。
久陪宰相堂中食,五拜夫人庙里花。
和气熏蒸由地主,孤根容易发天葩。
双壶走迸悭琼报,聊寄头纲六饼茶。
郝经
淮南江北春三月,天上人间玉一株。
有地欲移移不得,见花方落落还无。
冰蕤腻碧开香雪,金粟衔黄簇蕊珠。
闻说隋家自亡国,莫将诗句重相诬。
琼花引 谢翱
后土祠前车马道,夫人种花与瑶草。
英云蕊珠欲上天,夜半黄门催进表。
酒香浮春露泥泥,二十四桥色如洗。
阴风吹雪月堕地,几人不得扬州死。
孤贞抱一不再适,夜归阆风晓无迹。
苍苔染根烟雨泣,岁久游魂化为碧。
后琼花引 谢翱
扬州城门夜塞雪,扬州城中哭明月。
坠枝湿云故鬼语,西来阴风无健鹊。
神娥愬空众芳歇,一夕苍苔变华发。
宫花窣帘尘掩袜,玉华无因进吴越。
漓漓淮水山央央,谁其死者李与姜。(翱,文丞相客。宋亡,借琼花寓其哀愤。非专咏花也。)
宋元
后土祠南裔,坤维媲室家。
国封严典礼,宫祀荐褒嘉。
不是神灵异,焉能眷迩遐。
应须有玉女,到此赏琼葩。
丽服从空降,明妆倚日斜。
同挥五云扇,共驻七香车。
月姊羞调粉,风姨罢散花。
青童回绛节,金母屏彤霞。
故事唐时盛,佳名宋代夸。
尘根虽下界,天意在中华。
雪让珑璁巧,冰销刻镂瑕。
人间惟尔独,地上更何加。
万花殊寥落,群芳避艳邪。
玫瑰诚贽御,芍药等泥沙。
圣运俄经缀,兵疆忽肆拿。
舛讹难核实,真赝遂聱牙。
雷雨还惊蛰,潜藏重发芽。
旁枝征旧窟,新叶漫荣荂。
尤品终芜没,珍蕤遂水涯。
两朝成草莽,九庙杂龙蛇。
古殿兰旗暗,残炉桂燎赊。
蕣颜愁想象,珠树绝骄奢。
寂寞无双誉,徘徊但自嗟。
八仙聊免俗,消得宝栏遮。
琼花图 刘因
淮海秀琼枝,独立映千古。
遥知办此初,坤灵心亦若。
平生劳梦想,江烟隔南浦。
春风不相待,回首已焦土。
画图今见之,依稀青带雨。
芳心纷己碎,仙葩聚如语。
瑶台旧高寒,人间此何所。
翩翩风袂轻,幽香暗相许。
陈孚
荒棘萋萋后土宫,芳根已逐彩云空。
男儿别有扬州泪,不为琼花滴晓风。
琼花上天 胡尊生
无双亭前浮冷月,芜城暗锁腥烟黑。
仙魂夜吟天欲泣,巫阳下招飞玉敕。
神风鬼雨鞭车急,一株玉雪雪中立。
金英岁岁朝衮龙,异香荡漾天水浓。
蓬莱峨峨高北斗,玉佩沉沉舞衰柳。
瑶京三月银雪飞,琼仙琼仙招不归。
钧天夜奏紫皇醉,二十四桥寒浸水。
□□
梅酿宫黄雪酿鲜,异香曾引翠云軿。
谁移仙种在平地,还把落英收上天。
江北江南无二本,花开花谢几千年。
芳春曾向扬州过,应笑诗翁不下船。
冯子振
锦帆隐隐到天涯,古道残阳泣暮鸦。
莫为龙舟更惆怅,广陵依旧看琼花。
过扬州 萨天锡
买舟南浦秋闻雁,呼酒西窗夜剪灯。
何处玉箫天似水,琼花一夜白如水。
琼花观 李孝先
画阁珠帘映小星,东风淡淡度重城。
扬州十月如三月,却入琼花观里行。
怀萨天锡 李孝先
月子纤纤青海头,使船昨夜过扬州。
城中高髻琼花曲,去听吹箫何处楼。
王都中
六丈老人花满头,一枝流落古扬州。
不知谁是栽花手,直至于今香未收。
琼花引寄方养心 吴莱
扬州琼花天下无,扬州明月照江都。
青鸾缟凤何翅翅,神仙司花不委地。
瑶宫玉色空彩侍,十里珠帘温春泪。
东风夜半吹城郭,梁宋山川亦盘礴。
冰悬雪积不改柯,二十四桥余水波。
扬州琼花人不睹,扬州明月来无所。
世上繁华我不知,扬州芍药犹传谱。
丁复
天风已销白玉姿,海日淡上青瑶枝。
昔人种树几千载,着意看花能几时。
羽衣仙人夜月冷,锦缆帝子秋云悲。
明年正及春香满,烂醉东轩何九逵。(《霏雪录》云,九逵,观中道士)
周衡之
东风何处擅秾华,只有扬州第一花。
天上群仙肤似雪,绿云深护七香车。
成廷珪
此花超出万花群,阑槛真如隔彩云。
琼馆曾蒙天一笑,玉箫空负月三分。
溶溶瑞露通宵下,细细香风隔院闻。
后土祠前春似梦,至今红袖客纷纷。
扬州 吴师道
后土祠前走钿车,无双亭上看仙葩。
一年闻道开三度,不是春风玉蝶花。
次袁伯长惠琼花露酒诗韵 贡奎
维扬城里花名酒,对酒却思花盛时。
一笑东风八仙处,月轮空挂最高枝。
张昱
几枝雪艳向风斜,未许吹香上鬓鸦。
谁取根来广陵郡,却留春在后皇家。
懿公灭卫虽云鹤,炀帝亡隋岂独花。
自是锦帆迷故国,恨连芳草满天涯。
题扬州史左丞扇 张昱
后土祠前路,金鞍忆旧游。
春风双燕子,浑似在扬州。
潘伯修
二十四桥寒水绿,广陵无复见人家。
解将明月金盘露,相劝春风玉蕊花。
城苑西颓余斥堠,衣冠南渡混泥沙。
登临俯仰千年迹,流水孤村属暮鸦。
汪广洋
天下无二花,扬州惟此树。
花比玉雕,锼若珠缀。
胜地表繁华,后土钟灵异。
元运迄衰残,天造除草昧。
和风今巳充,植物复呈瑞。
万朵长春风,枝叶靡凋瘁。
物阜民亦康,圣人在天位。
茅大方
秦山楚水路迢迢,不道琼花乱后凋。
鹤背仙游清梦远,月明谁度紫鸾箫。
张三丰
琼枝玉树属仙家,未识人间有此花。
清致不沾凡雨露,高标犹带古烟霞。
历年既久何曾老,举世无双莫谩夸。
便欲载回天上去,拟从博望借灵槎。
和张三丰 邱克容
邋遢神仙到处家,蕃厘观里看琼花。
凭阑坐爱三更月,候晓行吞五色霞。
舞罢拂衣还自笑,诗成信笔任人夸。
不知今夜归何处,引鹤同栖贯月槎。
琼花图 金实
瑶姬梦断梨花月,绣帐温温扑香雪。
并刀试剪玉玲珑,幻作灵葩对仙阙。
露华晶荧疏薄寒,层台深护碧阑干。
花落还归天上去,独有清影留人间。
胡俨
为访琼花特地来,后人移得八仙栽。
只因不是人间种,还向蓬莱顶上开。
于谦
爱尔蕃厘玉一丛,奇葩不与八仙同。
珑璁色染团团露,烂萼香凝淡淡风。
旧本取归蓬岛苑,灵根移自蕊珠宫。
无双亭上多铭记,都在长吟感慨中。
叶盛
玉蕊何年事已赊,纷纷徒为八仙夸。
琼芝珠树曾谁种,未必人间无此花。
赋得琼花观送洪益中 高谷
后土祠前旧日栽,东风几度看花开。
香随舞袖云生槛,梦逐瑶姬月满台。
玉蕊徒闻矜艳色,琼葩谁似冠群才。
仙郎到处题诗去,还折余芳远寄来。
杨守陈
后土琼花世所传,无双亭外擅芳妍。
灵根巳自归三岛,佳卉空遗聚八仙。
玉砌春光非旧日,彩台题咏忆当年。
古来尤物成疮痏,何用登临重惘然。
程敏政
仙姬谪堕偶成丛,江北淮南淑气通。
天上有容争玉雪,人间无地着青红。
野塘逼路鱼吹絮,古庙依林鸟唤风。
不尽闲花倾国恨,芜城斜日旧离宫。
贪看江都第一春,龙舟原不为东巡。
闲花亦自能倾国,何况当时解语人。
与戴似二侍御观后土祠八仙花留察院 李东阳
春风不见广陵花,忽到行台御史家。
九曲阑干随月转,两行环佩倚空斜。
品题自称仙为骨,摇落空知岁有华。
莫遣风霜浪催折,高秋须待楚江槎。
琼花集三
诗余
【望江南】
维扬好,灵宇有琼花。千点真珠擎素蕊,一环明玉破香葩,芳艳信难加。 如雪貌,绰约最堪夸。疑是八仙乘皓月,羽衣摇曳上云车,来会列仙家。
【虞美人】 晁无咎
江南载酒平生事,游宦如萍寄。蓬山归路傍银台,还见扬州一梦又惊回。 年年后土春来早,不负金樽倒。明年珠履赏春时,应寄琼花一朵慰相思。
【下水船】 晁无咎
百紫千红,唯有琼花特异。便是当年唐昌观中玉蕊,尚记得月里仙人来赏,明日喧传都市。 甚时又分与扬州一朵冰姿难比,曾向无双亭边,半酣独倚。似梦觉晓出瑶台十里,犹忆飞琼标致。
【新念别】 贺铸
湖上兰州,暮登扬州。梦断灯明灭,想见琼花开似雪。帽檐香玉,纤纤尝为折。 渔管吹还咽,问何意煎人愁绝。江北江南新念别,掩芳樽、与谁同今夜月。
【酹江月】 岳珂
天然灵种遍尘寰,不许一枝分植。灜海沉沉群玉宴,迥出八仙标格。珠幄留云,翠绡笼雪,浅露宫黄额。无双亭下,未容凡卉连璧。 犹是射虎归来,朱栏独倚,曾作东风客。素态自羞时态改,何必铅华倾国。舞影鸾孤,绕心蝶倦,占断春消息。月明十里,坐中还记曾识。
【满庭芳】 马子严
共庆春时,满庭芳思,一枝玉蕊非常。少年游冶,何但折垂杨。曾向瑶台月下,逢解佩玉女,衣袖沾香。风光好,真珠帘卷,都胜早梅芳。 人间无比并,玉胡蝶树,争敢相方。叹阮郎归后,此意难忘。夜梦扬州万玉,飞魂共紫燕归梁。顷行乐马家园圃,不用醉红妆。
【苏幕遮】 马子严
地偏灵,天应瑞,簇簇银花团绕真珠蕊。金阙玉楼分十二,要伴姮娥与月循环睡。 月如花,花表岁。人道闰年添个真奇异,不许扬夸间气。昨夜春风,吹送柴门里。
【昭君怨】 刘克庄
后土祠中标韵,天上人间一本。道是玉真妃,字琼姬。 我与花曾半面,流落天涯重见。莫把玉箫吹,怕惊飞。
【金缕歌】 王广文
辜负东风约,忆曾将淮南草木,笔端笼络。后土祠中明月夜,忽有瑶姬跨鹤,比不比水仙底弱。天上人间惟一本,倒千钟琼露花前酌。追往事,怎忘却。 移根应费仙家药。漫回头关山信断,堡城笳作。问訉如今平安否?莫遣玉箫惊落,但画卷依稀描着。白发愧无渡江曲,与吾家子敬相酬酢。新旧恨,两交错。
【贺新郎】 王奕
试问司花女,是何年培植琼葩,分来何谱?禁苑岂无新雨露,底事刚移不去,偏恋定鹤城抔土。却怕杏花生眼觑,先廿年和影无寻处。遗草木,悴风雨。 看花老我成迟暮。绕栏杆想忆沉吟,欲言难赋。根本已非枝叶异,谁把赝苗裨补?但认得唐人旧句。明月楼前无水部,扣之梅、梅又全无语。询古柏,过东鲁。
琼花集四
赋
张昌
扬州后土祠琼花,经兵火枯而复生,今岁益盛。邦人喜之,以为和平之证,乃赋之。
伟赤社之会都,滋黑壤之饶沃,萃温润之秀气,发光华于地轴。是为琼花,异于凡木。香凝媚眼之兰,色莹光明之玉。托根后土之祠,擢干蜀冈之麓,曾不知其岁年,亦弗记于图录。欲问司花之女,但注诗人之目。谓天下之一株,冠群葩之芳馥。岂唐昌之余芳,载后庭之遗曲者乎!
当其风入琳宫,春归华屋,萼坼青绡,色凝寒绿。枝珊瑚兮镂冰雪,蕊珠玑兮烂金粟。真庭静兮,朝曦丽其纤秾;仙籞深兮,宿雾滋其芳郁。瑶林瑰艳之葱蒨,阆苑琪英之耀煜。若盖而绣,似璧而縠。如黄琼瑚簋璀粲乎禋坛,而文佩环琚玲珑乎衣鞠。桂娥竞爽,借月影于冰蟾;阿母来观,下云軿于皓鹤。俪静质于末利,抗素声于詹葡。笑玫瑰之尘凡,鄙酴釄之浅俗。唯水仙可并其幽闲,而江梅似同其清淑。具绝代之无双,久弥芳于幽谷。若乃聚八仙之别种,玉蝴蝶之殊族。叶扶疏而韵不胜,色近似而香不足。犹瑾瑜美玉之粹温,岂碔砆坚珉之碌碌。盖妖冶争妍者,众之所同;而蠲洁尚白者,我之所独。是以兵火不能焚,尘氛不能辱。根尝移而复还,本已枯而再续。疑神物之护持,偏化工之茂育。抑将荐瑞于中兴,而效祥于玉烛也。
郑茂
有美一人兮,缟衣青裳。密侍灵祠兮,储休发祥。肌肤冰雪兮,轻驾姑射;魂清骨冷兮,夜宿玉堂。当盛饰乎上春,若陵跨乎众芳。彼翻阶红药,固含羞敛颊;况不言零落,纷纷如桃李之场。江梅避白,畹兰敛香,故擅无双之美称,禀异质于东皇。奈何寂寞芜城,留滞邗乡?并秀草木之繁,属意蜂蝶之忙。流尘坌兮染素,暮雨凄兮洗妆。时冉冉兮不我与,念岁晚兮天雨霜。孰能挽之寘上林之广大,邻玉树之葱苍。分润兮金茎玉露,敷荣兮帝籍朝阳。护之司花紫云之车,歌之谪仙清平之章。熏奇芬而摘艳,侑玉座而衔觞。承恩华于咫尺,谅百倍于寻常。子高子窃造化之炉锤,争形似于毫芒。假道翰墨,心手两忘;一旦顾我,挂之堵墙。恍然昨梦温风丽景,香尘蔼翠,仕女丛观于傍。子胡为抱璞不献,什袭自藏?使灵枝瑞叶,久沦于下土,而子之技郁乎其未彰。
郝经
中统二年春三月,制使李公致琼花数枝。是年冬十月,而梦二客相邀于维扬之后土祠,饮于花下,啸歌为乐。既醉而觉,乃作赋焉。辞曰:
江风吹云,枕压霜月。神不栖目,轶思超越。栩栩曳曳,境与世别。天宇辟,凡踪绝。历兰路,开桂阙。飘飘乎冯高御空,不知身之几何而造乎虚白。已而扶摇颉颃,恍惚莫量,疑在钧天,亦如巫阳。孤鹤飞来,缟衣元裳,翩然负予,背风翱翔。下视淮海,雉堞相望。贝错珠莹,接屋连墙。绣帘雕栊,绮疏绿房。十里一市,金纱煌煌。腾灏海之鱼龙,骇飞埃而陆梁。忽丹霄之二仙,翥青鸟以相将。指仙花以为言,可嚼月而飞觞。是阆苑之仙根,来瑞世而呈芳。折腻雪以摇碧,刻春冰而带黄。喷蕊蝶于花心,引轻丝而不狂。天英收其落英,不委地而飘扬。彼众卉则俗死,漫红妖而绿娼。玉阴婆婆,徙倚倘徉。清香忽来,莫知其方。乃诵明月之曲,歌窈窕之章。倚歌横箫,锵凤鸣凰。挹芳兰之浩渺,倾坠露之淋浪。卷琼瑶于杯盘,吸霜露于肺肠。欲折枝而不敢,惧真宰之或伤。且对花而举酒,浇遁世之茫茫。
倏焉玉女,隔花而语。仿佛花神,是为花主,贲自瑶华,以临后土。剪冰绡以为裳,染麝尘于金缕。拂白霓而下征,曳秋霞而轻举,现仙姿于尘寰,寓丰神于月府。
且曰有妹,字曰飞琼。适来瑶池,善为新声。与君佐酒,以荐予诚。遽作穿云,振落瑶英。说仙家之幽香,咏蓬壶与赤城,阅花朝以逍遥,驻芳姿以轻盈。嗟胡为乎斯世而沉冥于此生也。
时予既醉,二仙亦去。花落尊空,歌残玉树。斗转参横,脱兔惊寤。余香冉冉,月满窗户,乃为记梦之歌。歌曰:“玉宇春兮花始开,与二仙兮飘然而来。花亦喜兮摇摇乎琼瑰,掇飞英兮泛酒杯。飞仙为我兮歌以累累,亦既醉兮胡不归。花满袖兮香满帏,谓予是梦兮予不疑。嗟时之人兮孰非梦之为。”
倪谦
后土琼花,世传天下惟一本。金完颜亮揭之而去,自是遂绝。后人以八仙花代植故处。金贡士伯玉求吴中书希纯画此花索题其上。故为之赋。
元造运兮无停,群汇勃兮生成。曾物物以雕刻,乃自色而自形。何琼花之毓秀,擅秾华于广陵。翳幽魂兮久逝,恍唤起兮如醒。尔其煤麝扬芬,毛锥脱颖;意匠方元,天机乍警。剪瑶岛之纤云,印碧纱之清影。柔柯澹兮相依,密叶蔚兮交映。纷总总其繁英,讶晚妆之闲靓。盖能驻春色以常存,斡化工而自骋者也。
当其结根后土,破萼蕃厘。冰须缀粟,素脸凝脂。聚玉容兮照眼,蔼天香兮逼肌。鲜飘动摇,步宓妃于洛浦;零露厌浥,醉阿母于瑶池。疑元圃之仙卉,儵六丁之夜移。羗地灵兮所钟,岂人力兮能为。顿使群英失艳,千葩夺奇。谅寰宇之独步,意东皇之见私。遂令江都之名胜,境因物而犹垂也。
乃若仙客追欢,骚人继访,雅韵争裁,高吟竞爽。唐昌观里,浪夸仙女之游;无双亭畔,素惬醉翁之赏。想神物兮禁诃,寿千龄兮无恙。奈有敌之冥顽,揭本根而长往。待息体于遗蘖,终褫魂于槁壤。览物理之兴衰,嘅予情于俯仰。彼灵宇兮犹昔,望媺人兮不还。继芳纵者谁子,惟见聚窈窕兮八仙。匪托迹于剡素,将孰识其孤妍。
噫吁兮!麒麟之生,异乎犬羊;鸑鷟之翥,烂乎文章。是皆出则应瑞,见而靡常。顾兹琼芳之拔萃,抑亦和气之酝酿。虽器车兮莫俪,殆三秀兮可方。然而鸟兽草木,信希世而呈祥者矣。彼乎公卿将相,岂有种而流芳也哉!
琼花集五
记
杜斿
余自京口至扬州,寻访旧事。知世所传后土琼花,在今城之蕃厘观。亟往谒之,故琼花犹在。然余闻绍兴辛巳之变,敌入扬州,已揭其本而去。何从复得此花种也?观壁间诸公所载记,直排世俗,诡谓道士以聚八仙嗣其名。聚八仙叶瓣色香皆不类,余曾不及见二花开时,类不类不得知,独怪敌既揭其本,复何从得此花种耶?
有道士出,须眉皓然。自言生于崇宁间,今年八十有六岁矣,能叙今花本末。余与对坐于花之西亭上,改容而问。道士指花之根干而言曰:“此某手所培护而至此者也。”指观之大门而言曰:“此向之殿庐处也。”指所坐之亭曰:“此向所建之无双亭处也。花旧在无双亭下,当殿之西北。自绍兴之十五年,向龙图子固以古殿庐面势狭小,徙置转后,则花当殿之东南矣。更三十一年,知郡事刘公泽,复命移花于殿之前,即今花处,乃是处八月十五日也。初二十四年时,直花之东南,离三四尺许,倏起一小根,枝叶日茂,其下大径寸,至是效其向背疏密并移之不敢易也。十一月,金亮渡淮趋扬州,直入观,揭花本去。其小者,剪而弃之。于时某方避乱出奔,亦初不知也。敌既退,某始于十二月来旧地,是时训练官成平领兵马依观屯寨。其军人某曰,观主至耶,琼花巳坏敌手,傍有一小根,微见地面可识认,非其种否?某心知之,谓难以口舌定。惟告以琼花,若剔其根皮,投之火,则臭达于鼻,试之果然。军人皆喜叹,某即默祷后土移植花处,日往护之。越明年二月既望,夜中天大雷雨,某诘朝起视,两庑蚯蚓布地。往所植根傍,则勃然三蘖从根出矣。自是遂条达不巳,至于今三十年之久。见婆娑偃盖,常不忘断根时也。”道士既言,余为之悚然曰:“盛衰感应之理,岂可不知其故哉!夫他日不生小根,而倏起于二十四年者,兆先见也。去辛巳且八年,以养穉也。离之且三四尺许者,不并揭也。剪而复萌者,终盛也。天大雷雨蚯蚓布地,而三蘖勃兴。蚯蚓伏深壤,阳气骤趣之,则动植俱奋也。以人事言之,赵孤汉曾孙之不亡,何以异是!”自微而存,存而有立,扶植成就以至今日。程婴丙吉之功,道士宜获其报。今日之享上寿,倘有相之者耶。余恐道士老且死,后来者无以知今花之本末而疑不解也。故述其言以书之。其间岁月事故之参错繁委,有可附见者,悉不敢略以知其不诬。若其它灵异甚多,则未暇及也。道士姓唐名大宁。余实金华之杜斿。时宋绍熙二年辛亥夏六月望日记。
淞滨琐话(一) 清 长洲王韬仲弢甫 着
自序
天下之事纷纭万变,而总不外乎生老病死,悲欢离合。人生堕地即哭,盖知所入非快活世界,而有生亦非乐趣也。人生于世不过数十寒暑耳,有生则必有死。此数十寒暑中,自孩提无知,以迄乎龙钟待尽,其间或疾苦,或颠连,或忧愁,备人世诸苦恼而一身受之。此即由佛经所谓恐怖远离颠倒梦想诸境,而出夫人一心在无挂碍,故富贵而忧戚,不如贫贱而快意肆志焉。今使问于人曰:处逆境而心安,与处顺境而心劳,二者孰胜?则必以心不困于境者为优。然人能知之而不能行之,则已入于苦海中也。世间富贵荣华,贫贱屈辱,皆境也。境也者,不过暂焉而已。优游恬适,舒畅怡悦,所以养乎心者也。心能入乎境之中,而超乎境之外,且能凭虚造为奇境幻遇以自娱其心。
人于世间有父母妻子兄弟友朋,而忧喜哀乐,会合别离,以是而生焉。备历乎诸境,胶扰于一心,宜乎发之玄者白,齿之坚者危。魂魄一去,同于草亡本卒。顾此言乎处顺境而未及乎逆境也。其有极人伦之变,而涉夫人世之险巇,其境为至难,其心为独苦。然则人自有生以来,浮湛阎浮提中,一苦恼众生耳。故曰:我之所患在乎有身,身自有生得来,而为诸苦众射之鹄。人自乐有生,我自求无生。有生在世,其亦赘旒而已。
余今年六十矣,虽齿发未衰而躯壳已坏,祁寒盛暑不复可耐。偶尔劳顿,体中便觉不快。略致思索,辄通夕不能成寐。见客问姓名转顾即忘,把卷静坐即尔昏然欲睡。思有所作,握管三四行后意即不相缀属。以此而犹欲着书立说,其可得哉!倦游归来,却埽■⑴门,谢绝人事,酬应简寂。生平于品竹弹丝,棋秤曲谱,一无所好。日长多暇,所以把玩昕夕,消遣岁月者,不过驱使烟墨,供我诙谐而已。
以此《淞滨琐话》又复积如束笋,裒然成集也。《淞隐漫录》所纪,涉于人事为多,似于灵狐黠鬼、花妖木魅,以逮鸟兽虫鱼,篇犊寥寥,未能遍及。今将于诸虫豸中,别辟一世界,构为奇境幻遇,俾传于世,非笔足以达之,实从吾一心之所生。自来说鬼之东坡,谈狐之南董,搜神之令升,述仙之曼倩,非必有是地有是事,悉幻焉而已矣!幻由心造,则人心为最奇也。
余于生老疾病,悲欢离合,已遍尝其境,所不可知者死耳。向居香海,入秋咳作,气上逆不能着枕,终宵危坐达旦,日在药火炉边作生活,去死几希。长夜辗转,一灯荧碧,几于与鬼为邻。然昏厥睯眩中,此心湛然尚觉,可用追思前后,所历显显在目。感恩未报,有怨胥泯。痛知己之云亡,念知音之未寡。则又蹶然以兴,涕泗谤集。故兹之所作,聊亦寄我兴焉而已,非真有命意之所在也。岂敢谓异类有情,幽途可乐,鸟兽同群,鹿豕与游,而竟掉首人世而不顾也夫?荒唐之词,发端于漆园怪诞之说,滥觞乎洞冥,虞初九百早以是鸣。降及后世,抑复工已。余向作《遁窟谰言》,见者谬加许可。江西书贾至易名翻板,藉以射利。《淞隐漫录》重刻行世,至再至三,或题曰《后聊斋图说》,售者颇众。前后三书,凡数十卷。使蒲君留仙见之,必欣然把臂入林曰:“子突过我矣。聊斋之后,有替人哉!”虽然,余之笔墨何足及留仙万一。即作病余呻吟之语,将死游戏之言观可也。光绪丁亥中元后三日,天南遁叟王韬序于沪北淞隐庐。
淞滨琐话一
徐麟士
徐麟士,崇明人,少负奇气。虽生长海滨,而识见广远。且膂力绝人,能挟数百斤物,超跃重垣,人以为昆仑奴之流亚也。生平嫉恶如仇,里中无赖,有作盗窃者,悉擒治之不少宽。以是诸无赖衔之刺骨,思有以中之,未得间也。一日偶经古冢,上崩,露石匣,掘而启之,中有一剑。少加拂拭,光芒注射。知非凡物,宝之不轻示人。夜梦伟丈夫来曰:“余即冢中人也。子得宝剑而不知剑术,亦何所用!我请授子。”生再拜愿受教,梦中尽得其所授。及醒,试之一一不忘,以此益自负。
时长桥下有巨鼋,恒出为人患。县官募有能捕之者,予重赏。里人交谓之曰:“君能之乎?此鼋能激水三千丈,吞吐云雾,腾沓波涛,君恐非其敌也。”生忿然作色曰:“此蠢然一物耳,何足污吾刃。既欲为公等除害,奚惮一行?”即时仗剑入水。须臾浪涌若山,潮翻如雪,奔腾澎湃之声,震闻数里。经一二时许,乃渐平息。群见生剑悬鼋首,踏波而出。左手持革带,既近岸视之,鼋也。盖以革带贯其甲裙故也。群众争曳之登岸,大几亩许。脔之,饱数百人。江水尽赤。里有长老曰:“子前身殆周处也!何不致力于学,博通古今,以备他日国家用?”生喜,乃折节读书,不复问户外事。无赖之图报者,其念亦寝。
生戚某军门方驻关外剿游匪。素悉生勇,驰书招之。生慨然起曰:“大丈夫建功立业,正在斯时。铭钟鼎而书旗常,夫岂异人任哉。”携剑囊书,束装就道。自芝罘达旅顺,以待修舶,小憩逆旅。一夕饮酒薄醉,隐几假寐。忽有戎装系刀入白者,向生半跪而请曰:“寡君命敬迓君子,乘舆已待于外。”生仓猝间,莫辨为谁,随之俱行。既登车,电迈飙驰,其去若驶,旋至岸尽处。遥望浩淼汪洋,极目无际,殆海也。车径由海中行,水分两旁若壁立。顷抵一所,车止。宫殿岧峣,殆如王者。居门外甲士百许人,排班鹄立,状甚敬肃。即有峨冠博带者数人自内出,拱手迎生,揖生入内。历门数重,始睹前殿。殿上悬灯千百盏,光明胜白昼;殿中珠帘翠幕隐约不可辨。惟香雾四沛,氤氲不散。数人即于帘外禀白,闻言:“远客既临,当以礼见。”乐作帘卷,则正中上坐者,乃一二十许岁女子。星冠霞帔,玉貌端妍,天人也。两旁侍立者,悉艳妆丽姝,玉色珠光,互相辉映。殿上传生入见,生不觉膝为之屈。上座者命人扶生起,赐坐于侧。谓生曰:“闻君义高千古,勇冠三军,固一世之英豪,当今之俊杰。今不远千里而辱临敝地,寡人凉德,何以堪此?此为瀞海,上帝命寡人■⑵治兹一方者有年矣。久庆安澜,无虞骇浪。乃不谓近有应海雌鼋与鼍龙作偶,恃其跋扈,来肆凭凌。雌鼋之故夫,即前在崇海煽虐,为君手翦之于长桥下者也。今将藉君威灵,兴师问罪。幸助寡人,君其勿辞。”生闻命意气慷慨曰:“敢不擐甲执兵,为诸军士先,以驱除此妖魅,奠王国家,当使彼远族永作波臣,庶几无忝王命。”于是登坛视师,简壮士至千五百人为前驱,千五百人为后劲。精选甲士二千人为中权,亲自率之。传檄其国中,刻期决战。两军既遇,前驱猛厉无前,一战而胜,轻进遇伏,遂至败绩,中权适至。生分二千人为左右两甄,夹击之,敌之前军退,鼋鼍各统一军继进,与生相接。生见鼍龙虎头燕颔虬髯鹘眼,固昂藏一男子也。雌鼋亦一好女子,虽不逮瀞海女君之美,然雾鬓风鬟,丰姿绰约,殆如神仙中人。生飞剑欲斩鼍龙。鼍龙知不敌,急遁去。雌鼋吐水以淹生,生以剑挥之,水反倒注,盖生剑首有辟水珠也。雌鼋乃惊而奔,师溃。生率众军追之,直捣其巢。鼍龙为追军所围,不得脱,生至斩之,士气大振。雌鼋据其国之积石山以求和,且请愿与生结伉俪。是山险阻难攻,珍宝山积,固董卓郿坞之类也。生曰:“忘夫事仇,抑何淫而无耻哉!是真披鳞带甲之俦,杀之何足惜。”挥军环攻,历三昼夜,始破。还其贿,盈百车。觅雌鼋弗得,继知其缢于荒谷,乃具棺葬之。
撤师凯旋,还报于女君曰:“幸不辱命。”女君郊迎三十里,待以上宾之礼,赐以黄金万镒,白璧十双,明珠百琲,锦绣文绮皆千端,他物称是。特张盛筵饯之于别殿,妙选女乐百人,各就班行。彼歌此舞,更退迭进。具有五花八门之观。又使演钱塘破阵乐,声音雄壮激烈,听之殊令人兴勒铭燕然之思。宴毕,仍命前戎装人驾车送之归。及门而觉,则几上一灯荧然,万籁皆寂,寓童倦伏几下,犹未睡也。生追思所梦,历历在目。叹曰:“此何异邯郸道上一枕黄粱哉!世上功名富贵,一切皆作如是观。”遂作书辞其戚,不复为关外之行。
方拟返旆,忽有贵客款关至,邀往观海市。生以初不相识,辞不赴。客曰:“此百年一次,为商家盛典,亦海国之大观。今岁以荷兰王子适来,斗奇炫富,矜多竞胜者,必倍于往日。君如有财,天下之异物,不难致也!”再三固请,生乃许之。贵客早备舟以待,双轮激水,其捷若飞。既至,市肆环集,珊瑚珠贝火齐木难之属,大半不能辨识其名。酒楼茗寮多设于临街。生见一当垆女子容华娟秀,似曾相识。径入投钱曰:“聊乞一盏,藉以解渴。”女子睨视生而笑曰:“君颇忆别殿歌姬否?何别未数日,已淡漠无情也。”生始恍然自失曰:“卿那得来此?”曰:“随女君俱至此间耳。相距百余舍,有萃珍囿,室极宏敞,即女君之所设也,君盖往乎?当有所得。女君固望君久矣。彼贵客者,乃女君之所使也,特为先路之导。”言次,贵客至。偕生联骑而往。奇珍环异,为生平目所未睹。别一室尽储前日赐物。贵客谓生曰:“此皆君之所有也,今日君当载以俱归。”生请一见女君面为伸谢。贵客曰:“人神道殊,幽显路异。事已泄露,似不宜再渎也。当垆女子以与君有夙缘,故女君特以赐君,用侍巾栉,备箕帚。此女有宜男相,他日必生亢宗子以延嗣续。君虽抱负异材,然非功名中人,归后不必作出山想矣。今日拥镪宝,对佳丽,载西施一舸以东,艳福亦不浅哉!”遂送生登舟,而女子已先在舟中。一帆风顺,直达崇明。逮晓,生推篷窗而望之,则舟已系于己之门外石桩上。生乃偕女入室,而呼藏获辈出运物。竟日,犹不能尽。一夜与女同梦正酣,忽睹伟丈夫昂然排闼而进曰:“曩日宝剑,可赐还也。助君名成利就,亦思所以酬临哉。”生方欲起谢,遽拍其肩曰:“勿忘。”蘧然竟醒。起视匣中剑已杳矣。翌日往寻古冢,为之地筑墙,树碑褐,种松楸,建屋十余椽,置守冢者司祭扫。更购田百亩以奉辟春秋祀事焉。
药娘
郑筿史,汴人,僦屋维扬为寓公。其居近小金山,后购冶春园遗址,葺而新之。楼台亭榭颇有可观。又复叠石为山,引泉作池。池流曲折,驾以飞桥。东西回廊周绕,随地势高下为参差。最奇者为芍药圃,圃前有门,扁曰“尘飞不到”,字势飞舞有逸趣,吕仙降乩笔也。一入门内,便见高峰插天,循径而上。路殊纡徐。既登绝顶,有亭翼然。倚栏纵眺,全园尽在目中。既达平地,则弥望皆芍药也。雕栏石磴,环护倍至。中间所植为金带围,尤称名种。相距数十武,有楼五楹,极轩爽。楼上藏书数万卷,缃帙缥函,什袭珍庋,多人间未见本。楼左偏葡萄作架,薜荔为墙,槐榆千章,芭蕉百本。觅路而入,绿阴森沈。精庐三楹,为闲时憩息所。盛夏居之,几忘炎熇。
生虽坐拥厚赀而不喜居积。会计之事,悉委于人。读书之暇,惟知莳花玩石,此外别无所好。纳二妾,一曰绿媚,一曰素修,皆虹桥小家女子,颇识字。生另构二室以处之。月榭云窗,备极幽丽。室外杂植花卉,二室遥隔半里许,通以阁道,如亘长虹于半空。二女有时靓妆炫服,凭朱阑而延伫。见者疑为阆苑神仙,缥缈天外。生分宿二女处,月不过数日。偶有余闲,即课二女以唐宋人诗词。二女志甚相得,序齿以姊妹称。绿媚年十七,素修年十六。花貌玉肌,堪称双绝。素修于书史尤慧警。
一夕,素修方临窗握管书字,忽见窗外人影幢幢,疑为绿媚潜踪而至,因隔窗呼曰:“绿姊何不即入,乃作门外汉?须知窥观非正道也。”旋闻有弹指声曰:“既欲我入,何又闭门拒客耶?”其音清锐,绝不类绿媚。姑启双扉,女已掩入。灯下视之,意态妍丽,丰韵聘婷,艳发于容,秀入于骨,世间无此绝色女子也。不觉错愕却步。女曰:“姊幸勿惊,妹来伴寂寞耳。请观与卿家绿姊孰胜。”素修曰:“小园与外间隔绝不通,姊何由至?”女曰:“妹久居尊园,姊自不识耳。妹来欲出小诗奉教,幸勿琐琐固诘,以败清兴。”袖中出诗本一束,掷素修前。素修视其签,题曰《紫霞轩吟草》。下署“竹西谢春芬药娘着。”于是始知女字药娘。开卷七绝一首,句妙欲仙,心甚好之,竟忘其为宵深地僻从何处来也。亦出所作示之,相与娓娓谈诗。烛屡见跋,呼婢瀹茗以解渴吻,佐以饼饵。曰:“仓卒未知姊临,不能作咄嗟主人,姊勿怪也。”俄而村鸡唱晓,女乃别去。素修约以明夕来。女曰:“明夕子有心上人至,恐无暇念妹矣。”素修秉烛送之出户,方致声珍重,而女去已远。
翌晨,红日上帘,素犹未起。梳洗方罢,生适来见几上诗草,询何人作,答以邻女,并不言其故。生见其词语清新,为易数字,并加评焉。夜果宿素修所,素修讶女若预知者。越一夕,微雨帘纤,挑灯烛坐,正思女不置,隐隐闻远处有屐齿声渐近,并闻笑语声。知是女来,启户俟之,见女已立窗外,更偕一人至,并入室中。女无暇寒喧,即坐几傍。捉足脱屐易履曰:“今日惫甚。”素修视同来之女子长短适中,纤秾合度,云鬟雾鬓,飘然若仙,与女固堪伯仲也。爰询姓字,曰:“姓徐字玉娘。前居蜀冈,今处尊园。以势分悬绝,故未敢骤攀清话耳。”素修曰:“既忝姊妹行,犹过作谦语,是见外也。今而后,请勿复尔。”因询玉娘曰:“既与药姊同居,当必能诗。如携佳作来,请以见示,共相欣赏。”玉果出一册于怀袖间,书其眉曰《兰因剩稿》。素读其诗,情致缠绵,远胜已作,更深悦服。由此二女与素往来甚密。有时二女令侍婢携酒肴来,热气蒸腾,若新出于釜。异馔醇醪,莫能名状。素修益奇之。思礼不可不答,特出己赀,密嘱厨娘,为备盛筵,今夕将以宴女客,且戒勿泄于人。
适绿媚之雏鬟曰蔬香者,以事至厨下,闻刀砧之声,喧彻于外。鸡豕鱼虾,堆案盈几。问:“今日岂主人生辰耶,抑别有喜庆事也?”有灶下婢与蔬香相稔者,附耳告之曰:“今夕素娘宴客,岂绿娘未见请耶?不然,安有不知?”蔬香匆匆回,面有喜色曰:“我娘今日食指动否?”夕间素娘大开东阁,绿媚曰:“此时已晚,尚未遣使来邀,中必有故,我当往探之。”逮夕从复道持灯往。甫近已闻笑言喧杂,匕箸觥筹交错之声。从窗隙窥之,明灯朗耀客座,二女子美丽异常。玉色双辉,珠光四照。思戚串中并无是人,当必有异,敲扉竟入,笑曰:“不速之客一人来。”素修即起相迓曰:“难得阿姊自来。”二女亦殷勤行相见礼,曰:“素知绿娘美,今日见之果然,不觉自惭形秽。”素修遽拍药娘肩曰:“我见犹怜,何况老奴!”玉娘曰:“我每见素姊,辄自叹弗如,为不乐者竟日。”于是四美合尊促坐,洗盏更酌。或折花枝以当酒筹,或击鼓传花,或彼此拇战。钏动花飞,药娘量最豪,饮无算爵。更阑始散。绿媚问二女住何处?曰:“距此不远,山后即是蓬庐耳。”二女既去,绿媚备询颠末。叹曰:“其来也突兀,其去也杳忽,其言所居也支离,此渺尔培楼,不过土戴石而成者耳,安有庐舍在其间?如有之,何我出入不一见哉。以我揣之,必是灵物幻化,非鬼即狐。”素修怫然曰:“狐鬼而能幻人形,事或有之。至狐鬼而能诗,妹未之闻也。”即出二女诗册,与之观。绿媚见药娘诗卷有生笔迹,惊问曰:“岂郎君亦与相见乎?”素修曰:“郎君但见其诗,未睹其人,妹亦不敢直告也。”是夕绿媚即与素修同宿。
生诣绿媚所,入房寂然。蔬香告以赴素修宴有女客在故也。生遂独眠达旦,循阁道而回。遥见二女子一衣红一衣白穿林中而出,由石径登山,入林深处,忽不见。生因默识之。逾数日,绿媚素修俱集在书楼下,生偶述二女服色形状,曰:“与阿素作诗友者,是此二女欤?”素曰:“仿佛似之。”生曰:“测其踪迹,殆非人欤。”素修闻言,殊不悦。约生俟其来入与之言,疑可立决。夜间二女偕临,词辩锋起。须臾生入,二女欲避去。素固挽留之曰:“何妨以通家礼见。昔谢道蕴施青纱步障,与小郎解围。此姊家故事,宁不能效之耶?”二女遂出见生。玄言奥旨,持论纵横,生不能屈。叹曰:“女相如洵辩才无碍哉!”药娘曰:“闻君家多藏书,何不令余入而纵观,以扩眼界?”生订以明午。翌日二女果至。生导登书楼,玉轴牙签,一一指示。二女叹为大观。药娘曰:“世徒知宝宋板书,视若拱璧,空使触手若新,易尝细心自校。此真耳食目论之士也。虽多,奚足贵哉!”二女由是又与生为谈友,虽日间亦留不云。谈论则并坐,饮食则同席,绝不避嫌。每值花辰月夕,辄置酒宴赏,生居中而四女环侍焉。飞斝传觥,情殊相昵。然皆以礼自持,毫不可狎以私。生愈敬而爱之曰:“与二妹交,正如对名花,止可餐其秀色耳。”一日二女至,容色惨沮。药娘谓素曰:“妹与姊缘尽矣。他日姊如相念,就妹没处掘土三尺余,有琥珀一方,即妹精诚之所结。置之佛前,香花供奉。三十年后,可得往生净土,姊幸勿忘。”玉娘在旁鸣咽,弗能成声,曰:“姊死妹岂忍独生!”素方曲为慰藉。忽窗外黑云如墨,风雨大作,二女倏不见。顷之雹下,中庭紫芍药蹂躏殆尽。逾月,楼西玉兰一株,亦憔悴死。
李延庚
李延庚,字少白。西蜀人,工诗词。为人颇具豪气,少好击剑。及长,以为不足学,遂专心于文史。声名藉甚。性好远游,已三涉峨嵋,穷其佳胜。以应京兆试入都,见集于都下诸名士,终日惟酒食游戏征逐,放言高论,自负不可一世。及观其所作,剽窃陈言,饾饤杂学,直可投诸溷厕,岂第覆酱瓿而已哉!以是杜门不交一客。虽在软红十丈,如处深山穷谷中,僦居西城外极乐寺。寺四周皆水,碧漪荡漾,其清澈底。盖高梁桥水,其源出自西山涧中。去此,而入玉河。雨水夹一堤,堤上多种杨柳。细叶长丝,临风飘拂。岸北数十里,大抵皆招提兰若。低昂疏簇,绀宇红墙,与绿树参差相间,境殊幽胜。其与僧寺毗连者,多富贵家别业。泉石花木之美,楼台亭榭之丽,各擅其奇。生于读书之暇,杖策出游,信足所至。每遇风和日暖,鸟语花香,拂石小坐徘徊不忍去。见园扉有启者,闯然竟入,寻花看竹,不问主人。园丁亦习见之,不以为异也。
寺相距里许,万驸马庄在焉。庄曰“白石”,以在白石桥北而得名。时值中秋,清光皎洁。悬照万里。生爱于爽阁观月,遂幞被往宿。一夕,酒醒梦回,月光射疏棂。松柳竹柏之影,疏密纵横,映于窗纸,殊有画意。生顿触所好,披衣启户而出,露立中庭。举头观玩。忽闻隔院有妇女笑语声,生心异焉。知庄左右并无居人,此声何自而来?适墙角倚有一梯,日间园丁折花之所置也。生登梯以望,隔院遥见妇女五六人,并北地装束,所操亦北音。两妇年皆四十许,淡妆素服,丰韵幽娴。余俱女子,年均十六七。惟一最稚,仅十四五龄。并玉貌绮年,风流靡曼。濒池有巨石一,圆如几,四周皆石磴。环池悉碧玉阑干也。闻两妇呼雏鬟扫石涤磴,荐以氍毹。须臾,杂陈杯盘匕箸之属。两妇与诸女子团圞环坐。一女子曰:“今夕开筵玩月,不知谁为东道主人?”右首一妇曰:“是乃六妹之雅意。余妯娌忝为食客,岂不愧死。”左首一妇曰:“今春宴赏牡丹,亦系六妹倾囊。本约醵钱作答,至今尚虚此诺。回忆盛时一日两筵,曷胜惆怅。”右首妇曰:“李姊何为话及畴曩,使人抑郁不欢。尚忆李建泰出师西征,我家特奉朝命以太牢告庙,此时何等烜赫。曾几何时,沧桑变易,抑何速耶!左首妇曰:“当田妃死时,我等叹为无福。安知异日后田妃而死者,万不及田妃哉。我家阿翁年七十有余,犹称矍铄。诸子皆官都督,诸孙亦并执戟明光,有位于朝列。一朝变起,同殉国难。由此观之,高寿亦岂得为福哉。”右首妇曰:“我家阿翁位崇职重,已跻太傅之列,宗人府印玺为其所掌,尝以亲臣随侍经筵。每值文华进讲,佩刀入直,此时何等宠荣。今日思之,恍同一梦。当李姊捐躯赴井时,侬亦思投于水,跃身清流,以随所天。不料后有抱持者,则侍婢小茜也,至今以为恨。”左首妇曰:“闻阿妹归家越岁不食,旬日而死,此事更惨。试思绝粒之难,何如身问水滨之易乎?”末座一女子作嘤嘤啜泣声。群起劝止曰:“六妹情伤矣。如有再提前事者罚以十觥。”言时酒肴亦至,罗列几满。旋闻酬酢巡环,互相欢饮。右首妇曰:“当日赏牡丹诗,七妹为原唱,六妹有和章。所吟佳句,尚忆得否?”末座女子答曰:“此诗早付之荒烟蔓草矣,惟壁间留有雅流名句,尚记一二,如:‘分香妆阁照,择圃几瓶栽。树转尊前影,花愁暗处春。’颇觉其工稳耳。”东座一女子曰:“昨绕柳溪而过,偶经松轩,见轩中有一俗客在,箕踞独坐,手持长吉歌诗吚唔不辍。妹聆其句讹字舛,不觉失笑。渠骤闻人声,昂首四顾。妹匿身山石后,竟不之见。俄而吟声又纵,妹戏翦一纸蜈蚣,自承尘堕下,渠遂仓皇遁去。日长无事,消遣此荒伧以解闲闷,亦殊快意。”生闻之忆得昨日事,不禁失声惊诧。座中一女子狂呼曰:“墙头有贼?”旁有侍儿曰:“恐是骑墙状元。否则张珙来窥双文也。”生知不能隐,急蹑步下梯,阖扉遽寝。翌晨随所见而迹之,石几之侧,果核狼藉,烛泪酒痕,仿佛犹在。生每至夜间,必梯垣往窥。顾数夕杳然,殊无影响。生遂迁宿于前堂。堂三楹,轩尚异常。当海棠花时,朱丝竟丈,摇曳于松槐之间。松虬槐老,势并突出林表。后堂之北松树五株,老干纷披,夭矫偃蹇,状若攫拿。由曲径而登,则为土山,其南乃郁冈亭也。俯瞰荷池,有如圆月。两旁杨柳扶疏,阴翳蔽亏。
一日,生盘旋而上,则亭中已有人在。视之即前夕东坐女子也。见生嫣然一笑,方侧身欲避去,而生已至前,向女长揖,笑问:“前日作蜈蚣之戏者,非卿也耶,几累人吓杀。”女曰:“男儿胆大如鼷鼠,一何可哂!”亭中棐几湘帘,笔床砚匣,位置楚楚。东西列橱二,缥轶绨函,殆盈插架。生曰:“此间奚来书籍?”女曰:“是处本为侬诵读之所。书籍笔研,侬自携来,初不虞君之涉我地也。”生偶翻案头卷帙,有一册题其签曰:《长夜愁音》。阅之皆纪明季宫闹遗事,其下署名则“万瑞珠兰芬。”生知为女名若字。玩其所书,簪花妙格,娟秀异常。因谓女曰:“夜来所言,我已尽闻。卿为万家第七女公子。其行六者,当是卿姊,不识为同母所生否?”女曰:“侬父后房凡三十六人,擅专房宠者惟八人。侬母樊姬居长,六姊之母戚姬,位居其四。因生侬姊妹二人,在八人中尤嬖。”生问:“两妇是卿何人?”女曰:“左首者为伯兄长祚妻,右首者为仲兄宏祚妻,皆娶自京师大家。伯仲二兄咸庶出,我父最所属爱。”生曰:“卿嫡母为瑞安公主,卿名何得以瑞称?”女曰:“侬名本为蕊珠,六姊名为蕊英,字蕙芬。后余姊妹,为嫡母所抚育。赐以今名,欲久而勿忘也。”生曰:“卿姊妹亦于国破时殉难否?”曰:“非也。并以弱病早夭,葬于西山祖茔,今墓碣犹存。”女应答之间,语柔词媚,吹气芬馥,出自齿际。生细视女冰雪为肌,琼瑶作骨,两颊薄晕,如泛朝霞,真神仙不啻也。不觉意为之夺,双睛专注,逾刻不瞬。女笑曰:“目灼灼抑何贼态未改?昨夜墙头,今朝亭角,其将为非礼越分之举耶?”生骤聆此言,疑女意已许之,遽尔屈膝下跪曰:“原谐百年偕老之欢娱,而结千载有情之眷属,永成伉俪,无间幽明。”女益笑不可抑,手拍阑干曰:“请起而言,勿恶作剧。此君自向床头人演习长技,施之于侬,殊觉英雄气短矣。世间所传幽欢冥会之事,尽出文人妆点,悉属寓言,君乃信以为真哉!即如侬之形质,可聚可散,徒以精灵未泯,故尚游戏人间。然不过宜于冷静幽独之境耳。其时则月白风清,其地则深山昧谷,寂寞无人,自行其适。安能再履尘土,在热闹场中作生活哉。君休矣!勿生此妄想。”生恍然若有领悟曰:“人与鬼既不可合,然则鬼与鬼亦有乐趣乎?”女曰:“既为鬼矣,一切皆空耳。目口鼻舌意既无,则色声香味触法概无所著。惟以生前善恶业,堕死后苦乐趣,容或有之。所语苦乐皆由心生。刀山剑岭焰坑血湖,不过为下等人说法,非真有之。大圣大贤,极奸巨恶,可以常存。神灵仙佛,精气不消,时至则灭。或久或暂,总视其功行何如耳。其余众生,旋生旋死,忽有忽无,群入于觉海之中,为一气之所鼓荡而已!”生曰:“妙哉此论,闻所未闻。”向女膜拜,环绕三匝。再欲视女,女倏不见。亭中所有,一切皆杳。
田荔裳
田荔裳,字补云,洛下名孝廉。家拥厚赀,田园广斥。喜莳牡丹,多异种。魏紫姚黄,不足多也。春时常招友朋赏玩。一夕宴罢,宿蝶未来,银蟾犹皎,花下微闻叹息之声,众咸骇异。生妻织云女史,出自名族,识字知书,能持大体。因为生言:“兴亡盛衰之微,盈虚消息之理。须先戒惧修省,默弭不祥。”生亦然之。是秋中庭桂树忽萎,生妻感病旋殒。生奉倩神伤,安仁抱痛。在内阁中,触物生悲,凄然不能成寐。乃迁于外室,屏人独宿。
时当九月,节逾重阳。冷雨凄风,益形萧寂。挑灯夜坐,哀思萦怀。正欲拂衾展簟,忽闻窗外有吟咏声,音细如女子。心疑焉,启户规之。隐约见一女郎,高髻淡妆,独步回廊。往来蹀躞。知双扉已启,乃迎就生。生于灯下得睹玉颜,容华绝代,天人不啻也。不禁惊喜却立。女已入内,向生敛衽作礼,生亦答拜。因询:“风雨如此,又逢深夜,何闺阁娇姿,不惮孤行远涉耶?”女微笑不言。生问姓字,自言:“姓孙,字韵史,一号莲仙。距君家只数武而遥,君自不识耳。”女即坐生案头,翻弄书籍。见生悼亡诸作,曰:“抑何哀怨之缠绵也,殊令人不忍卒读。然君夫人在地下甚欢乐,恐不复念君矣。”生曰:“卿何以知之?”女初不答,固诘之,乃言:“今地府有女才子之选,君夫人名列第一。本备内宫教读,及见君夫人容为诸才女冠,九王子悦之,将选为正妃,不日成礼。”生闻之不胜呜咽。继谓女曰:“与吾妻为伉俪,虽仅三年,然深知其性情,秉洁怀贞。死而有知,必不肯再嫁也。卿既知之,乞为我一探确耗,自当图报。”女诺之,期以明夕。于时窗外雨声浙沥,益扰愁心。生戏谓女曰:“今夕卿不可归矣,盖留宿此?”女曰:“生平不惯与人同榻。必欲余留,请君处下床,余居上床。”生曰:“可,”遂分衾褥各半,独缺一枕。女见几上有粤东携来之磁枕,曰:“此亦可用。”生睡藤床,颇觉安适。闻女转辗反侧,久而不眠。问之,曰:“胆怯也。”生曳履下床,径就女曰:“我来伴卿何如?”微近女侧,觉吹气如兰,异常馥郁。继以手探其衾,则密裹周身,无隙可入。生强曳焉,女急以双手持之。生偶触玉臂,滑腻如脂,不禁心为大动。既谐缱绻,翌晨遂留不去。生即出妻平日所用粉奁脂盒,供女晨妆。朝起视之,淡扫蛾眉,愈形妩媚。生昵爱极深,几于跬步勿离。女留匝月,生觉精神倍爽,衣袂间芬芳袭人,因疑女为神仙中人,如黄姑织女之偷降凡间也。因戒家人毋得妄传于外。有询女之来由者,托言迎自西城谢家,将以为续娶地也。友朋中有以执柯进言者,悉婉却之。
逾年怀妊,女即不食。朝夕所饮,惟蔗浆杏酩而已。身亦倍重于往日,及产,举一肉球,片片若花房之含苞。拆而观之,中一男也。啼声甚雄,阖家相庆。弥月设汤饼筵,贺者盈庭,群请女出见。女盛妆立屏角,向众盈盈下拜。丰神绝代,仪态万方,见者皆惊以为人世无此丽姝也。不识生之获此,几生修到。于是外间众议沸腾,猜疑日至。一日女欲归宁省父母,因请于生,遣减获备舟车。生曰:“卿前言家在邻近,今何两歧耶?”女曰:“前日寄居戚串处,故云然。今将归吾故里,一水迢遥,非凡莫渡。伊川之东,衡庐在焉,君何不同往耶?”
女去三月始返,携一妹至。字韵秋,号蓉仙,年仅十四五。清矑倩盼,姿态聘婷。与生初觌面,红晕于颊。问答之间,不能措一词。生见其婴伊可怜,亦不复尽其语。欲以西院处之,使婢红于相伴。逮晚,蓉仙不肯往居,必欲与姊同宿。百方慰遣,卒不从。每夕姊妹同床而眠,生反被摈于外。一夕,生归颇晚,醺然有醉意,倒卧女床,摇之不动。不得已,夹生而睡。生夜半酒醒,暗中摸索,不辨何人。但觉丰若有余,柔如无骨。一缕清香,直参鼻观。帐隙略露微光,逼视之,则其妹蓉仙也。含眸敛息,香梦方酣。生不忍惊,拥之于怀。天明蓉仙始觉,推生而起。泣谓姊曰:“妹今日必归去,岂能堪此强暴耶!”生力自剖白曰:“但亲香泽,未涉于乱。卿乃慧心人,岂犹不自知耶?”蓉仙俯首拈带,细思昨夕情事,乃不复言。由是蓉仙分宿外房,仍令红于作伴,睡于别榻,与姊绣闼仅隔一墙。见生并无所避,时依肘下,执卷问难,奇字疑义,反复辨析,生不能屈。叹曰:“此辩慧女子也!他日青纱步障,可为小郎解围。”
一日,为生前室三周年,延高僧作佛事,铙钹钟盘喧聒一堂。又于别寺诵梁皇忏四十九日。生回忆前尘,泣然流涕。因谓女曰:“前日托卿所探事,何以至今无一言,岂尔时故作谰语耶?”女曰:“所以不言者,恐伤君心耳。当日君夫人为九王子所见爱,已遣鸩媒,通雁币。方使入门径前致词,君夫人怒掷聘物于地,曰:‘宫中教读之任,所不敢辞。若以非礼相干,虽死非所闻命。且凡间燕雀,岂能匹天上鸾凰?如不获己,焰坑血湖,刀山剑岭,皆我毕命所也。一任处置,何足惧哉!’九王子闻言怒甚。令裸体置之寒冰狱中。曰:‘适足炼我玉骨耳。’复令投之洪炉,曰:“铁心石肠,历劫难熔。’九王子见其不屈,气为之夺,然犹未肯遽止也。旋为阎摩主者所知,嘉君夫人守节弗渝,戒九王子弗仇,令往生金阊为富室女,来生与君仍结夫妇缘。今入世已三年,君今可转悲为喜矣!”生问:“在金阊何处?”曰:“缘至当自知。记取十三年后,有五羊使者来,此其时矣。”生因谨志于册。
正言际,阍人入禀有自南海至者,舆从烜赫,状似显宦,言必欲面见主人。生视其名刺,初不相识。姑出与谈,则其人殊魁梧俊伟,谈吐生风。自言:“新卸增城县任,兹将入都引见。余戚孙笠舫鹾尹,现亦需次粤垣,与君有葭草亲,有书达其女韵史,余为作寄书邮。”袖中出一函致生,匆促遽别。生持函入内,与女观之,内言:“阿秋年已长成,当为择配。如意中无可选之人,即归田生,效娥英故事,亦无不可。青鸟使来,即汝从姊之媚。不妨出见也。”女商之生,生初佯为不可,笑曰:“恐醋娘子想吃杨梅,将从何处觅仓庚羹耶?”女曰:“檀奴抑何狡狯哉!欲取姑舍,欲擒姑纵,已如见其肝肺。侬无妒意,何烦疗哉!”越一年,蓉仙年已十七。元宵赏灯后,即令诹吉完婚。一时礼仪之盛,器物之华,服饰之丽,远近来观者,无不啧啧叹美。宾客济跄,冠裳毕集。向时纳女,远不能及。人皆称女之贤。生拟赴春闱,公车北上,二女群劝止之,曰:“君今日左对尹邢,右拥施旦。室藏佳酝,园有名花。每值良辰美景,月夕花朝,置酒并酌,怡然共乐。君倡于前,妾和于后。讵非天壤间一大快事哉。恐阆苑神仙,亦无此乐趣也。何必于役道途,再作春明之梦?即使人词林,登玉堂,亦不过世上浮荣耳,何足为重轻。如君必欲行,真身有俗骨哉。况侬姊妹侍君衽席,要亦短缘撮合耳,他时恐悔之晚矣。”生乃止。
一日,庭中牡丹大放,花朵皆巨如盆盎,活色娇香,绚烂夺目。生方与二女举觞酬劝,忽报前时增城县令复来,生即出见。自言:“已为广州太守,兹已超擢道员。因晋都门,迂道过此耳。”翌日,生设盛筵招之,同赏牡丹,客赞誉不绝口。而盛称一黄一紫为群花之冠。因其异种,将携之归。生难固拒,不得已,分植于盆赠焉。自以为拱璧之贻,不足过也。不意客去后,入视二女,同时抱病。月惨花蔫,容光憔悴。呻吟之声,不绝于耳。栏前花萎,阃内人亡。生哀痛欲绝。尽以金玉珠宝为殉。及葬,举其槥,轻若无物。生自此不欲居家,出游江浙,聊解愁怀。偶经金阊城畔,小住寓斋,同人邀往留园,泛舟偕去。画船栉比,士女如云。生特赏识沈金兰,以为可独步苏台。于园中见一女子举止态度,仿佛似织云,不禁注目视之。女回顾见生,恍若似曾相识。讶其久瞩,转眸一笑,珊珊行远。托人访之,知系巨室。挽媒聘焉。卜宅于昊门。偶与话织云旧事,女不能对。
画船纪艳
钱江画舫,夙着艳名。自杭州之江干,溯流而上,若义桥,若富阳,若严州,若兰溪,若金华,若龙游,若衢州,至常山而止。计程六百里之遥。每处多则数十艘,少或数艘。舟中,女校书或三四人,或一二人。画船之增减,视地方之盛衰。停泊处如鱼贯,如雁序。粉白黛绿,列舟而居。每当水面风来,天心月朗,杯盘狼籍,丝竹骈罗。洵足结山水之胜缘,消旅居之客感。个中翘楚,首推观凤校书。碧玉年华,绿珠声价。丰容盛鬋,光采照人。颀立亭亭,有玉树临风之概。工度曲,尤精琵琶。每一发声,四座倾听。性娴雅,无章台习气。喜与一二素心人煮茗清谈,娓娓不倦。
西江二仰山人随宦来盈川,平章花月,眼界颇高。独屡绳观凤之美于倚玉生。生素不喜作狭邪游,姑妄听之,似未深信。中秋之夕,仰山招诸名流,宴集江船,强拉生往。时则秋水澄鲜,月明如昼。姬素妆淡服,秀媚天然。生一见倾心,两情弥洽。华筵既启,群花纷来。燕瘦环肥,并皆佳妙。饭颗山樵时亦在坐,择其尤艳者,各赠一联以奖之。赠观凤云:“观山玩水风双桨,凤管鸾笙月一觞。”赠莲棣云:“莲子团栾征吉兆,棣花翩反寄相思。”莲棣生长桐庐,住桐君山下。貌秀丽,独冠一村。邻家姊妹俱以西施相目。家贫亲没,遂堕风尘。非其素志也。赠檀香云:“檀板金尊,得少佳趣。香温茶熟,别有会心。”檀香居富阳之小隐山下,亦小家女子。婀娜聘婷,别饶媚态。年止十六,梳拢才一月耳。赠翠凤云:“翠袖天寒曾倚竹,凤钗春暖替簪花。”翠凤本钱塘人,住莲花峰下,小名阿凤。幼时肤白如雪,人戏以白凤凰呼之。及长,好着绿衣,因名翠凤。赠沈香云:“沉鱼落雁倾城貌,香雾清辉忆旧词。”沈香乃富春江畔渔家女子。少长,态度苗条,眉目如画,秀曼风流,迥超俦类。乃使之弹筝搊笛,品竹调丝。一学便成,妙合音节,曲师自叹弗如。山樵于时倚醉微吟,擎笺题句,挥毫染写,墨沈淋漓。无不各当其意以去。一时画舫中传为佳话。咏花生与观凤交尤昵,曾作本事诗上下平三十绝赠之。兹录二首,以见一斑:
重重香雾护云鬟,杨柳腰支拟小蛮。
记得秋江明月夜,一樽同赏六朝山。
一溪新涨绿于油,檀板金樽破客愁。
记得日高春睡起,泥人并坐看梳头。
兰陵痴梦生,翩翩浊世佳公子也。慕桐江严陵之胜,买棹来游,遍历花丛,殊少许可。偶遇姬于烂柯山下,奇赏之。谓其秀色可餐,宝光外溢,真得山川灵淑之气者。流连匝月,缠头锦费六百缗。生虽豪侈,而姬之美丽,亦从可知矣。岭梅香裹,新船落成。开筵宴客,热闹异常。几于灯火连宵,笙歌彻夜。曾经沧海客赠以一联云:“倘遇咏花人,不妨载酒。剧怜浣纱女,终须泛湖。”盖中遇惋惜之意,情亦深矣。同时有莲棣者,与观凤年相若,名相埒。素面生娇,自饶馨逸。性静穆,寡言笑,如幽闺处女,不求人怜而人自怜之。客或入一游语,面发赤不能答。篷窗多暇,刺绣自娱。咏花生眷爱尤深。芳情密缔,绮语遂多。所作《莲溪行》一篇,为时传诵。其诗云:
玉宇净如洗,星影销欃枪。
涉江揽秋色,花阴藏画艎。
青溪有小妹,泛宅波中央。
一笑生百媚,俗虑消吟肠。
相对各无语,罗襦闻幽香。
羊灯明绮夕,鸾钗艳新妆。
觞政不嫌虐,殷勤催酒忙。
银筝断复续,珠喉清且长。
夜静霜柝急,绿波生微凉。
曲终月堕水,汀雁飞成行。
莲棣得诗甚喜,置之粉盝镜奁之侧,时时吟诵,亦可谓深于情者矣。他如官妹之俊爽不群,风流自喜;凤玉之丰神旖旎,意态温柔;兰仙之娇小玲珑,动人怜惜;喜欢之面面圆到,落落大方;竹英则十五盈盈,聪明绝世;云栖则华妆綷■⑶,婉娩宜人;高凤则秀丽天成,不假妆饰;香媚则宛转周旋,曲如人意。皆画船后起秀也。
丁亥四月初旬,天南遁叟作西冷之游,泛舟于六桥三竺间。蓼红荇碧,点缀生新。诸同人邀饮于三潭印月。刚值浴佛日,士女麇至,几于袂云而汗雨。俞楼外一酒家,买醉者无隙座。遁叟厌其嚣,乃往灵隐。舆中,见四山环合,葱茜扑人,不禁叫绝。既至,饭于方丈,蔬笋绝佳,方偕同人散步寺前,瞥见鱼轩络绎而来。中有二女,装束艳冶,殆不类良家,珊珊诣大殿礼佛。遁叟视其一,丰神淡远,态度聘婷,秀靥承颧,长眉入鬓;其一秀丽天生,自饶柔媚,双瞳点水,两颊泛霞。斗媚争妍,堪称双绝。同人中有相识者,曰:“一为倩珠,一为漱玉,画船中姊妹花也。君既赞赏,今日何不即往钱塘城外一游?”遁叟以明晨返棹辞之。二女游戏既毕,遂出登舆。见遁叟襟边系一红花,搴帘时,不禁向遁叟嫣然一笑。同人谓遁叟曰:“君艳福几生修到哉。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亦足以消魂矣。”翌日,遁叟解维启行。夕泊临平,孤枕不眠,一灯如豆,拥衾小坐,颇有倦意。忽见仆人持柬来邀,视之则程姚二君招往画船小饮也,并云日间二美人已代致之矣,翩然而来,待君已久。遁叟遂乘飞轿而行,电掣飙驰,其去若驶,俄顷已至。竟登画船,程姚两君迎于船头,二姝果在。询其姓字,一曰绣云,一曰韵芬,并余杭人,而生长于钱塘江上者也。韵芬顾叟而笑,绣云曰:“睹君之面,似曾相识,不知从何处见来?”韵芬曰:“日间见之于佛殿中者非耶?”绣云恍然拍掌称奇。韵芬曰:“顷邂逅于寺中,兹笑言于江上,讵非前因?”二姝皆昵就叟,韵芬属意尤深。叟拥置之膝,韵亦不拒。柔情婉娈,有如飞燕之依人。因欣然谓韵芬曰:“今夕殆将偿日间一笑之缘乎?”爰絮问家世,乃知韵芬出自良家,颇娴书史。早入章台,非其所好也。叟曰:“卿既能诗,何不袖携夙稿,示我一观?”韵曰:“稿存儿所宿船上,非自往取,不能得也。请避人共往船头,佯作玩月,吟与君听,何如?”叟许之。韵曼声吟哦,自谐音律。《消夏》三绝云:
水晶帘外晓凉时,懒把牙梳理鬓丝。
准践檀郎花后约,缄书欲报怕人知。
何处风来菡萏香,一番雨过一番凉。
午余绣罢浑无事,起看庭花影半墙。
阶阴薝葡手曾栽,瓶里双头茉梢开。
隔槛风过竹影动,偏疑人为采花来。
《初秋》二绝云:
秋花石畔故开迟,新月窥人恰半规。
自有茶瓜供消遣,当风枕簟未眠时。
虫声咽共窗前竹,月影潜移墙上花。
残露无声人籁寂,当天闲看玉绳斜。
叟曰:“虽是小诗,颇有思致。”语甫罢,而绣云自舱内出。转询能作诗词否。绣云曰:“儿是俗人,不解掉文袋,若肯收作绛帷女弟子,授以秘传,作亦非难。恐今之都知录事辈,不足数也。”叟见其性情慧警,教以作诗之旨,绣云倾听乐甚,颇有所悟。而程姚两君来催入席,循环欢饮,洒罄无算爵,叟拇战辄负,绣韵二姝争为之代。叟顾而乐之曰:“此虽南面王不易也。”席散更阑,叟不得归,乃偕二姝共睡。左拥右抱,谈诗达旦。绣云曰:“昨夕梦中亦得一诗,不知可否?”叟令诵之,即吟云:
豆花香细月微明,小院新凉络纬鸣。
犹忆夜深浑未睡,一灯篱角捕秋声。
叟不觉拍案叫绝。韵芬曰:“通夕不眠,兹始朦胧睡着,乃又被君惊醒,抑何恶作剧哉!”以手击叟头,叟蘧然而觉。则此身仍在临平船中也。噫嘻!钱塘江上,画船风景,诚不数珠海灯痕,秦淮月色也。
倪幼蓉
倪莲臣,吴江人,世家巨族,坐拥厚货。中年以后,喜作狭斜游。昵之者多,掷缠头千金无吝色。以是莲臣游踪所至,咸奉承恐后。前后所娶,凡四姬,皆青楼中人也。一曰蓉仙,二曰蕙芬,三曰兰韵,四曰梅修,并有所出。蓉仙生一女,尤慧美。幼即喜书史,过目自能背诵。声琅琅然,如瓶泻水。莲臣顾而奇之,常拍其肩曰:“此吾家千里驹也。但惜是不栉进士耳。”女名镜芙,字幼蓉,于诸姊妹中齿最稚。诸姊妹悉联姻于显宦,而女独苛于所择,低昂苦不就。盖其厌薄纷华,芥视富贵,素性然也。其母常谓之曰:“儿今年已十四岁矣。及笄之年,转瞬间耳。苟执持己意,无所许可,岂将以丫角老耶?”女曰:“儿有上一联于此,若能对者,即为我偶。”因书以示母云:“妙人儿倪家少女”。莲臣睨之而笑曰:“此真古今无对,独一少双者也。何处再觅本地风光耶?”女少长,喜阅道藏书,且多妙解。于炉火铅汞之事,独不深信。曰:“学道深者,当炼内丹。若外丹究属旁门,未足恃也。”人以女言为迂,而女学道之志益坚。平日有戚串至者,往往匿不肯见。婆娑一室中,堆案盈几者,皆道书也。讲求吐纳导引之术,长生久视之方。
女父适患痢疾,久不能愈。遍觅奇方,终无所验。诸名医皆束手无所施其技。女昼夜奉侍,称药量水,罔敢稍怠,几于衣不解带,目不交睫。女视诸方皆难治病,爰以己意选各药,君臣相配,以三昧火炼之。宵半进之于父,甫下喉,即觉丹田气暖,久之腹中作雷鸣,一泻而愈,曰:“快哉此剂!殆同仙液灵丹,决不出于世上庸医之手。”女因诣前自承。由此人稍稍异女。或以疾病询,或以休咎问,女颇厌其烦。
距女舍数里许,有尼庵曰准提寺,缙绅家之私庙也。女父亦尝布施以护法檀越称。庵有新至一尼,曰莲因,精通内典,冶丽绝伦,年仅十七八,固大家女子。因结姻名族,婚有期矣,而夫忽以瘵疾殒。痛不欲生,几至相从泉下。戚属劝之,遂负气祝发空门。与女本系姻娅,自幼相识。女禀于父,亦欲至庵清修,与莲因为伴,结世外缘。父初不许,而女请益亟,遂任之。一切供给,悉自家携至。
一日,女晨起见几上有枣,其巨若瓜。询所从来,莫有知者。遍示众尼,群相叹异。爰剖食之,味甘芳沁齿颊。莲因曰:“曩时航海,经山东,飘搁一岛,觅得巨枣数百枚,人食之,赖以弥月不饥。逮后风引船开,岛忽不见。人乃悟为安期生岛。此枣与昔仿佛相似,殆亦安期生所贻乎!”女笑而弗信。睡至半夜,好梦忽醒,瞥见一人,从帷幕中蹒珊而出,年止十五六岁许。面同满月,眼若明星。双髻簪花,如世间所绘刘海状。手捧巨枣两枚,置于床前妆台上,悄然自去,女不禁大惊欲呼,暗不能声。久之,始呼二婢至。示以两枣,并述前状,必欲究枣之所从来。正喧嚷间,莲因亦来。女视其云鬓惺松,发光可鉴,若已弛而复挽者。盖莲因虽洗妆涤虑,而万缕青丝,犹未削去也。两颊微红,有如海棠初放。女屡目之,愈觉其妩媚。前携其手,复为覙缕以言之。莲因笑曰:“此间竟有神仙下降耶,此姊之清福,几生修到,何犹疑虑作呆想哉?”女曰:“然则安期生,今在何处?姊必知之。问其何为作此狡狯伎俩?岂神仙欲以翳形术妄闯入闺闼哉!”莲因曰:“言远即远,言近即近。情至缘到,自尔分明。疑之者祸来,信之者福生。”莲因独处一院,室宇深沈。庭中片石孤花,别开静境。楼凡三楹,湘帘棐几,茗碗香炉,洁净无纤尘,迥隔软红十丈。雾阁云窗,人踪罕至。女亦从未至其室中。自被惊后,恒往小坐。爱其闲寂,以同居之说与之商,莲因欣然诺焉。随携镜奁粉盝而来。女处西偏,莲因处东偏。因得朝夕相见,粥鱼茶■⑷,经卷蒲团,各自修持。
一夕,女与莲因清话,宵深秉独,送之归房,恍见一人隐身帘幙之后。烛光所注射,约略翩翩美少年也。女不禁为之却步,莲因笑曰:“姊果何所见而惧哉,余岂真预藏男子于夹幙间乎?当系姊眼花耳。”即引女遍烛其四周,杳无所有。女自归房,怀疑莫释。拥衾辗转,不能成寐。灯影迷离之下,骤睹一人自床后出,向女长揖,女鼻中忽闻一缕幽香,沁入心脾,虽双眸炯炯,并不能语,四肢柔软若绵,莫克自由。其人即登床解女结束,任其轻薄,竟两相偎抱而眠。天明,女始醒,催其人起身去,其人犹依恋不舍。细视之,与前时送枣之人,容貌酷肖。女方诘其何能至此,而莲因已排闼直入。女意窘甚,殆无容身处。莲因曰:“我家男子被汝盗去,自后将何以酬我?”女忸怩言曰:“一惟所命。然累我者姊也。”自此三人遂同宿一床。
年余,一道士云自海外来,来觅莲因。莲因惧,不敢出,匿于复室中。道士索之殊急,女乃出应。道士一见即太息曰:“惜一好女子侵染妖气日深矣。幸玉体虽瑕,道心未污,尚可救也。”袖出红绿缕各一,符三道,嘱女于其人来时,系于其发。一符默藏其衣中,俟其着衣下床,立焚第一符;蹶地变形,乃焚第二符。缚之,勿杀,以待我至。又于胸前出一黑索曰:“但系四足,彼再不能作怪矣。”女如其言行之。一符甫焚,即从床上踣地,衣冠如蜕。视之,则修尾茸毛,一纯黑孤也。女从未见此,手颤身战,勉再焚符,狐遂伏而不动。女但以黑索拘挛其身,环之三匝。莲因乃从床上跃起,泫然出涕曰:“杀我婿矣。我见道士,必手刃之以报斯仇。虽然,姊心抑何忍也,独不念同衾共枕情耶?”女曰:“观此蠢蠢者,岂得为人类哉。”莲因曰:“此乃道士施其诡术,将人变畜幻化以惑人耳。请去此索,以净水沐浴之,即现原相。姊如不信,可静观妹之所为。”于是既去索,复于狐毛片中,搜得符。并红绿缕,悉投之火。水至和以药粉,戟指向水作画符菉状,自首至身,淋之殆遍。黑狐滚地一转,顷刻间,复变为人。美如其旧,但似觉不胜其惫耳,低声谓莲因曰:“余千年道行,今日尽为汝辈所堕。行将入山修炼,不再履尘世。”回首向女曰:“忍哉。”匆匆出门,倏忽已杳。须臾道士至,莲因逸去,问女曰:“此事如何?”女为之述其异。道士出至庭中,仰空望气曰:“其遁犹不远,我当追及之。不然,将仍为汝患。”掷剑向空如长虹,腾身跨之而去。未一炊许,空中掷下一巨黑狐,其首已殊,毛革犹殷。女惧甚不敢正视,闭门而泣,痛自悔恨。莲因为收葬之,别女出庵,云将哭诉于师,以正道士擅杀之罪。
女仍返父家,嫁一士人,邑中名孝廉也。明年,士人联捷成进士,选授四川某邑令。道经峨嵋山下,层峦叠嶂,道路纡险。兼以林木丛茂,白日欲翳。忽闻山谷中有虎啸声,一时旋风骤起,叶为之簌簌堕地。诸人毛发尽戟,女与士人面色如土。俄顷,虎已至前,毛色斑斓,其状甚巨。顾并不噬人,惟向女咆哮,作欲扑状。方窘急时,一女道士飞軿驰至。挥麈向虎曰:“止,止。”虎遂曳尾而逝。莲因谓女曰:“我特来救汝,此即黑狐后身也。欲报前日之恨,故俟姊于此。然事非由姊,彼亦知之。曩时道士罹师重罚,膺寺中洒扫役,禁锢终身,不得再出矣。姊本清修中人,为妹设计诱陷,身后不得再证仙班,是妹之过也。此来聊赎前愆,姊今可安然前往,领取二十年富贵。”遂向女作别登车,飙飞电迈,顷刻已远。
女怔忡甫定,回视士人卷曲伏地,喘不能语。女笑曰:“君是男儿,胆量抑何如芥子大?”既抵任,士人懦葸,不能断事,一切皆女代为之。讼牒朝投,判牍夕下。署无留案,狱无滞囚。一邑咸服其明决,而不知皆由内助之力也。后屡以卓异擢任监司,得专制方面者二十年。旋升浙臬,顺道遄回乡里,乞假省墓,戚串家咸置酒为寿。排日肆筵,穷极珍错。一夕,酒阑席散,忽有排闼入者,羽冠星帔,即前日之道士也。直诣后堂,谓女曰:“别来三十年,犹相识否?尘根日深,仙缘日远,曩年吐纳炼修之法,犹记忆否?不妨晨昏演习,渐臻妙境。从来欲作神仙者,要亦非难。第一须从根本上做起,忠孝聪明,即飞升之妙诀。而尤又必广行善事,能积三千功,庶几可冀。他日功行圆满,自能白日上升。汝在蜀中,长于决狱,平反甚多,剖冤析枉,所活无算,亦一大阴德也。贫道昨诣瑶池,上谒西王母。适王母赴碧霞元君之招,得遇吕洞宾师,乞其壶卢中丹丸两粒,今愿以奉贻,助汝成道。俾真灵位业图中,又得一女仙也。”女既受药,方伏地致谢。及起,则道士已杳。
女自此辟谷,日惟饮水一瓯。士人亦茹素诵经,不复作功名想。托言至浙,偕女入天台山修道,不知所终。后十余年,有见士人于西湖灵隐寺者,已改炼师装。与之语,不答,疑其误认。再寻之,倏忽不见,意其已仙云。
淞滨琐话二
魏月波
魏月波,字蕖仙,欈李人。其母妊时,梦一道妆女子,手携花篮,中盛菡萏两枝,红白各一。母询其名,曰:“我灵菡仙子也。住西方水云乡,知姆多情,宜生尤物,故以此赠。”母拈红花而笑曰:“颜色颇娇,请以贻我。”仙子许之。嘱曰:“此花娟洁,出淤泥而不染。幸勿失其清修,致堕黑劫。”言讫,稽首辞去。自此每梦,辄见一花供于瓶中、日渐长大,心甚异之,不敢言于人。一夕拥衾危坐,腹觉微痛。忽见一瓶花大放,其长若人,自几跃地,彳亍效人行,竟出房栊。大骇急起,遥尾之,直入后园荷池中。月光皎洁,朗同白昼。池中荷花千百朵烂慢如锦。花至池边,不入水而登陆。旁有一株,绿叶黄花,亭亭若巨盖,宛转庇覆之。花亦如相昵就焉。顷之,仍入群花中,波光月影,互相吞吐。猝来一异兽,巨喙大耳,闯人池中,将群花蹂躏几尽。因大叹息,蘧然而觉,乃一梦也。一灯荧然,视几上花固无恙。夜半遂产女。珍爱不啻珙璧。及长,丰姿娟丽,有如初日芙蓉。远近咸啧啧艳其美,争求婚焉。
邻氏子戚光瑛者,字夔石。虽不读书,颇长贸易,善居积,性佻达,喜狭邪游。一日偶见女于曲巷,若丧魂魄,曰:“作官当作汉金吾,娶妻当娶阴丽华。若不得魏氏女为妻,则今生不复娶矣。”浼媒往求,女母婉言谢之。继而冰人再三请,辞之益力。戚忿然曰:“彼以奇货自居,殆将作章台中钱树子耶!我必以计取之。”女家虽非素封,而饮食颇可自给。女素娴针黹,刺绣纹,售之于市,恒得善价。时为顾绣业者,有少年曰吴桐仙。美丰姿,倜傥善谐谑,常出入女家。艳女之容,女亦爱其美。彼此目挑眉语,心许已久,苦不得间。偶游绮园,某宦之别业也,有楼台亭榭之胜。时虽入春,游人未盛。园中有洒兰精舍者为最佳处,外客率不得入。女曾偕某宦女同来此,识其门径,遂导女伴往游。坐甫定,女伴忽患疾欲归。女送至湖石处,适与桐仙觌面相逢,女遂止步不前,谓女伴曰:“姊可速返,妹欲于园中觅得蝴蝶花携归作样也。”俟女伴行远,径携桐仙手,趋入精舍而阖其扉曰:“此间无俗客至,尽可消遣。”精舍后有一楼,仿顾横波眉楼而作。曲折通幽,重房邃室,雾阁云窗,入者迷不得出。女导桐仙行恍若熟游地。有一室设有床榻枕衾,遂谐缱绻焉。由此蹈隙相会,率以为常。
一日,值戚亦在,见女与桐仙举止,曰:“是可疑也。”窃随其后,路转峰回,别有一园,双扉键焉。旁有小门,女手拨之,呀然而开,与桐仙俱进,而门遽阖。戚欲入不得,侧耳细听,声息俱杳。细视旁门关键处,有小窦,仅容一指。戏拔之而门自辟,喜甚,侧身竟入。园中风景清幽,别无一人。林红池碧,鸟静鱼恬。循山石荦确而行,得一洞。戚意必在洞中行苟合,轻步屏息,委蛇而前。洞尽拾石级而上,得一楼。由楼转而东,曲廊深处,皆密室也。抵其处似闻人语,穴窗窥之,幽香一缕,透出窗外,竟不辨声在何室。足力微倦,踞坐石磴,小憩片时许。女偕桐仙掀帘而出,见戚骇甚,红晕于颊。戚亦起而去。园丁时方灌花,见之诧曰:“此处岂汝等游玩地耶?可速出!”戚曰:“汝不见一男一女,幽期密约,借汝地为欢会,是之不察,乃反呵斥我耶。”言甫竟而女至,园丁睨之而笑。正欲诘问,桐仙袖出一纸裹贻之,遂不语。女出,园下加管钥焉,自此遂不得进。而女之丑声藉藉矣。远近问名者渐稀。
时戚已有妻,诡言未娶。遣月老往说,谓愿以重金为聘。而扬言于外,如不许,则将隐事榜诸通衢,问谁肯戴绿头巾者。女母不得已,诺焉。临婚,礼仪简陋,所许彩币,无一践者。女母甚悔之,然无及也。
女颇饶蓄积,服饰甚华。嫁戚后,生一女曰琼华。伉俪间甚相得,盖戚固工内媚术也。未几,女之银钱渐以供博进,不敷挥霍,则饰服亦质长生库中,女亦安之,但自怨命薄而已。岂知孽缘未满,妒劫又来,戚妻妒而悍,素有胭脂虎名。闻戚娶女,郁怒填胸,立刻拏舟至城,将与女拼命。幸女闻信,先期逸去。戚妻至,将房栊中物,顷刻毁尽。命舁箱箧至中庭,付之一炬。逮戚得警报,急趋女所,则烈焰塞空,焦燎之气,不可向迩。见妻犹坐中庭,颐指气使,余怒未平,婢媪环侍其侧。戚傍徨四顾,独不见女。方意绝代花枝,不胜摧折矣。适乳媪抱其女自后门来,戚急挥手令去,为妻所瞥睹,径前批其颊。爪痕狼藉,尽成血点,正如初放桃花。转问乳媪抱中为谁,有曰:“此新姨所生女公子也。”戚妻叱人呼之来,曰:“当掷地成肉饼,方出心头恶气。”戚瑟缩无人状,绝不敢一言。既暮,令扫除灰烬,据其室而宿焉。提耳归房,仍谐欢好。后戚访知女在南城,赁屋独居。瞷隙往,慰藉数词,犹未毕而舆人入白,妻已飞軿来矣。戚遽夺门去,女亦避之他所。后戚妻卒令戚畀以离书,遣之别嫁。
南城有老媪者甚奇女容,曰:“此秋水芙蓉,岂风尘中所有哉。”劝女娴歌曲,习管弦,盖为衣食计。女曰:“此非余之所乐也。”媪曰:“子年甫及笄,遇人不淑。后顾正长,何以自活?即欲嫁人,未易言也。以子艳冶之质,窈窕之姿,苟肯出而应客,何虑不压倒勾栏中人物哉。余有妹在平湖花艇,盖往一观,苟惬子意,何不可为?”女始诺。
时当湖风月,冠于浙中。吴新卿尤其翘然特出者。女往,名与之埒。惟新卿善唱新词艳曲,无一不工。琵琶一拨,能令听者魂销。女则惟知陪坐侑觞而已。以是哑观音之名大噪。有袁太守光伯者,素有豪名,见女特加赏识。遂令开宴,传花击鼓,坐月飞觞,备极其乐。既夕留宿,缠绵臻至。袁新丧偶。其友王无玷劝其纳之后房,作小星之替月。袁密谓之曰:“彼姝者子,绮年二九,正属妙龄。惟是摩弄酥胸,已宽豆蔻。支离瘦骨,略似麻秸。问洞口之桃花,易进渔郎之宝筏。窃谓此非汉武温柔乡也,但可作一度之春风,何必结同心之仙缕哉。”其议遂罢。
女既为曲里之尤,一时之评论群芳者,特以之魁花榜。由是寻花问柳者,争欲一识蕖仙以为荣。有张瑞仙者,贵公子也。新自南昌来,眼界特高。妙选众姝,少所许可。见女艳之,问其名,笑曰:“两美合,二仙并。好事可成矣。”遂设席于红芙芳榭。肴核既陈,丝竹竞奏,猜枚行令,兴会颇剧。女坐于旁,相依肘下,有如飞鸟之依人。张拇战辄负,时令女代酒。女本不善饮,为之强尽数觥,两颊微红,浑如海棠春睡初足,益增其媚。张拥之置膝。曰:“此我家丽华也。有如此好姿首,恐北里风月,南部烟花,当推独步矣。”竟出三千金为之脱籍,迎归家中,擅专房宠。连产三女皆不育,张曰:“此真瓦窑也。”由此渐失欢于大妇。张亦待之日薄,无复前时之眷恋矣。女亦自悔叹曰:“昔也惜不及春风而嫁杏,今徒摇落于秋江。其命也夫,夫复何言!”女自是有矢志参禅之想。
白云庵尼净因,女母之旧识也。女母死后,曾延彼为作佛事。一夕偶至女家,稽首问訉。谛视女惊曰:“玉容抑何消瘦至是也。”女缕诉苦况,并示:“欲祝发空门,皈依佛座。修三生之慧业,证前世之夙因。永结净缘,诞登道岸。”净因曰:“汝年未逾二十,何遂便作此想?一入此中,身虽自主,长宵寒柝,午夜孤灯,枕冷衾单,如何可耐?”女曰:“儿计已决,请勿复言。我母生我时梦为一朵红菡萏,植于池中,为异兽所食,花片片堕水上。赋命之薄,定于生初。儿莲性已胎,荷丝易杀。师何不收入禅门,修成菩提正果,使灵山会上度一苦命人也。”遂除手中金钥畀之曰:“聊以供养十方。儿来时,自有奁中赀,足赡一生。但费香积厨中一杯清水耳。”立将青丝剪下,扑镜于地。尼逡巡自去。翌日,女辞大妇,竟至庵中,张亦不能止之也。始桐仙闻其从戚,心憾焉,每造蜚语以污蔑之。后闻其堕平康,拟托故往当湖访之。店主人约束严,跬步不能远出。未几又属于张,张巨族也,知已绝望。今悉其入庵,饰貌修容而往,指名求见。女不出,以玉块一枚贻之。内有字数行云:“妾已成清净身。菩提树老,明镜台高,不能使东风再为动摇。君其休矣,勿生妄念。”桐仙丧气而返。王无玷闻之合掌赞叹曰:“此女菩萨,能结如是果。善哉善哉!”
白琼仙
宁世基,字仙源,杭郡武世家也。意气豪放,终日以驰马击剑为乐事。谓一日不如是则病。妻姚氏产自名门,知书识字。伉俪间甚相得。顾结缡十年,并无所出。常劝生纳妾为嗣续计,生掉首弗顾也。有戚在吴门作宦,招之往游,欣然命驾。戚家居近王府基,旁有别墅一区,颇有亭台泉石之胜。一夕,被酒不得眠。窗外月光皎洁,照几榻如水。时正秋令,天气尚热,徙倚中庭,未嫌风露。忽闻湖山下隐隐有人语声,因蹑足潜往听之。遥见湖心一亭,团坐者四五人。欲前,惧为所见,蔽身石后。其旁适有石磴,遂坐而瞻焉。见五人悉系女子,袭云罗,曳雾縠縠。高髻堆鸦,不类近时装束。月下窥之,仿佛艳绝。俄闻下座一人曰:“今夕风景,略似当时,而斯人不可作矣。环素二娘,何以不来。已令小婢呼之,抑何其珊珊迟至也?”须臾忽见三四人穿花拂柳而前。先二婢提筐挈盒,既至,置之亭中几上,热气犹蒸腾。旋二女至,皆起逊坐。其一谓上座者曰:“洛娘今夕,兴会抑何高举。前云囊中,殊乏闲钱。此时酒肴,从何处得来?又烦破费,令人不安。”上座者曰:“碧城仙子,昨以山鸡馈我,又新得鹿脯,故欲诸姊妹一尝异味耳。”诸女遂依次入席,举酒相属。俄闻侧坐一姝曰:“闻驸马随王往猎西山,数日不归。即归亦罕见其面。不谓今昔人情,落寞至是。”上座者叹曰:“驸马新宠一姬,号曰琼蕤。貌艳于花,肤白于雪。两相昵爱,几于跬步不离。以我观之,世间无此丽人。殆西山而穴居者也。”东坐者曰:“驸马亦殊愦愦,抑何不念前情哉!尚忆事去之时,洛娘追及于桥畔,叩马执祛,誓以死谏。尔时青锋三尺,血溅香消。驸马见之,宁不痛心!金陵一去,魂兮归来。洛娘此际忿气填膺,恨不横削钟阜之云,而倒注秦淮之水也。”西坐者曰:“当日宫娥有掌金者,颇为王所宠任,以名未雅驯,赐字云妍。虽为碧玉小家女,颇有侠肠,秉性节烈。当明师之入,投身宫内井中。至今玉骨未消,香魂不灭。闻幽冥主者,将使之转生人世,再降凡尘,以酬夙缘。”东坐者曰:“娟娘亦知所嫁者为何人?”答曰:“谁不知为宁氏之小妻耶。特必先堕风尘,未免稍经挫折耳。”东坐者曰:“岂不闻金以炼而弥坚,玉以磨而愈莹。宁氏子真艳福天修哉!”顷之月转回廊,诸女子笑语正浓。或拇战飞觞,或催花击鼓。一女独至亭外,翘首仰天,徘徊望月。忽睹湖山石畔,亭亭有人影,急奔入告诸女曰:“此间有人窃听,不可以久留矣。”生聆之凛然,转瞬间忽失诸女所在。骇为遇鬼,踉跄归寝。明日秘不告人,往寻王府基宫殿旧迹。衰草垂杨,几难辨认。见一眢井,井栏犹在。上镌大顺年号。虽经剥蚀,尚觉分明。惟旁有数小字,依稀不可尽识耳。
生方踌躇彳亍其间,而戚家数昆弟已迹至。谓生曰:“君岂有所闻,抑有所见乎?此间相传埋藏黄金九缸,白银六十甏。不知谁是有福者得之。闻有人犁地时,获折戟遗镞,断础零砖。土花斑驳,可供古玩。夜间每遇月白风清,恒见宫妆妇女,成群结队,连袂出行。齐云一炬后,厉魄犹存,为可叹也。相距不远,有七姬坟。皆潘元诏之爱妾,当时殉难者。至今日精灵不泯,恒多怪异。”生闻言欷歔不已。小住浃旬,乃返西冷。以妻久不育,时往天竺进香祈嗣。
荏苒数年,兰征无耗,生亦久已绝望。适内兄为九江太守,驰书促之,往。生至后,衙斋无事,日夕出游。谓浔阳江上,固当年白傅闻琵琶处也,必有所遇。一日与二三幕友,散步至天宁寺游戏。忽见数鱼轩联翩而至,众目共注。既出,则皆十六七岁女郎。中一姝绿衣红袖,尤为艳绝。所随垂髻数婢,并皆佳妙。生不觉倾倒,顾谓慕友曰:“此真足以魂销心死矣。诸女譬如桃李弄姿,自斗芳菲。逮乎牡丹一出,凡艳皆空。观此女丰神绰约,直从琼宫贝阙而来,非尘世所有也。”生于是视女所至,遥缀其后。女亦若觉其为己者。及登舆,生已侍立于旁。襟上偶系红花一朵,颜色鲜妍。女搴帘见之,不觉嫣然一笑。生情不能自禁,心摇摇如悬旌。舆去已远,犹瞳目木立若痴。诸幕友曰:“佩环声杳,麝兰香散,何犹眷恋若斯耶!岂魂灵儿随之俱去哉?”于是或推之,或挽之,偕之返署。生不言亦不笑,与之食则食,未夕已眠,翌日午后始欠伸而起。曰:“乐哉!斯游也。”
同人询以梦中所见。生自述当时随舆而去,迤逦二三里,抵一处。群女皆入,女室尚距数十家。舆止,女翩然遽进。生既盼女入室,蹀躞门外,阍人叱之。欲径入则又不敢,终无可如何。忽有小鬟自侧门出,招手令入。门户洞开,而路甚曲折。小鬟乃为先导,经历厅轩亭榭,凡数处,始达内室。堂楼五楹,两旁皆书舍。中三楹朗敞异常,画槛雕栏,镂刻工细。庭中湖石玲珑,花木清绮。有水一池,澄清彻底,蓄金鱼数尾其中。荇藻交横,瞥见凉月一丸,已堕墙角。遂入书舍,湘帘棐几,古鼎香炉,陈设精雅。缥帙缃函,插架几满。近窗桌上,研匣笔床,具有雅致。有诗一册,妙格簪花,当出自闺阁中手笔。正欲翻阅,忽觉一缕幽香,沁入鼻观。起迹之,从窗纱孔中出。推窗入视,则一榻横陈,正日间所见之女郎也。见生入,略为起坐。云鬟半亸,玉钏斜笼,倦态惺松,抑若娇不胜扶者。生速前长揖曰:“今日天宁寺之游,足畅芳情否?此时海棠春睡,尚未足耶?”女曰:“君从何来?何为夤夜入人闺阃?”急呼小鬟,春云已从门旁噭应,即顷导入之婢也。女曰:“可曳之出,勿令阿姆知也。”婢前执生袪,生不觉随之俱行。行至池畔,诱生观鱼,为婢一手推入池中,不禁蘧然惊醒。
生犹能悬想其处,约略在城南第三巷。遣人往访之,知为楚北孙家,亦于此应官听鼓者,与生内兄同寮相契,往来甚密。稔知其无女公子。后闻卖花陈媪常出入其家。询之,始悉为左右邻家女,姓白名珩,字琼仙。生长浔阳,早失怙恃,依寡婶以居。因于佛寺遇孙妻,遂相识认。女工刺绣,兼通书史,益复相得。时招致其家,有如戚串。孙涎其美,谋作小星,孙妻弗愿也,曰:“此女具有福相,要当嫁一官人作正室,使其安享,奈何屈作姬媵列哉。君作此妄想,得毋罪过。”寡婶有侄无赖子也。一日欲偿博进钱,计无所出。谬谓其婶曰:“山荆昨以劳顿堕胎,猝得急症,家中无人主持,欲乞妹一临存之。午后当以肩舆来。”婶欲弗许而碍于情,但曰:“一二日当即遣归。妹体近亦不谦,勿久留也。”侄出,舣舟江上以俟。女既登舟,即发。竟载至杭郡,鬻于勾栏,获七百金。后婶知之涉讼,侄已远飏。生闻此消息,倍形惆怅,归家为妻缅述颠末。因叹尤物招忌,天公必使之颠倒,不能消受世间福泽也。
妻因细询女之容貌举止,曰:“若然,妾已为君觅得之矣。此间有媒媪吴韵娘者,居近城隆山下。述其姊氏章台阿四,新得一株钱树子,姿容之丽,一时殆无与埒。阖家欢喜,方谓自此何患不日进斗金。不谓此女一入门来,即欲觅死。以笞扑恐吓之,亦不惧。曰:‘愿死于杖菙之下。不愿捧乐器,执酒樽,腼然向人也。’此真可谓有志女子哉。惜仓卒未及问姓名,不知数日间曾折磨死否?君何不一往问之?无论是否为女,拔之火坑,亦无量功德。妾无妒意,不烦君调仓庚羹也。”生依言往询,果女无疑,不食已三日,气息仅属。为言欲备价赎归,充后房箕帚妾。鸨母愿以五百金署券。生入见女,百端慰藉之,曰:“自从天宁寺中一见玉容,相念至于今日。卿家我所稔悉,当送卿归。”女凝眸审视,似曾相识,舁至生家,生妻待之,备极殷勤。立召婶至,告以一切。女至是亦愿归生。洞房合欢之夕,宾朋贺者毕集。咸啧啧新姨容貌之美;水仙破萼,不足喻其娇;芍药含葩,不足比其艳。生于闲时偶谈元季张士诚事,女默然静听,若有会心云。
卢双月
卢双月,唐初四杰之裔。母娠时,梦月入怀者再,以为瑞征。已而生女,欲不举。见其眉目如画,不作呱呱泣,而惟吃吃笑。父母共怜之。周岁后见壁悬书画,辄目灼灼不少瞬。保母或抱适他所,则啼哭不止。必仍令面壁,则吚吚哑哑,手指口哆,若中有所解,因而愈益钟爱,命名曰“双月”。绣衣文褓,见者莫不啧啧叹羡目为玉人,竞取抱之。女亦善随人意。五岁父殁,母茕茕独处。衣食拮据,取给十指。顾每搴帷饮泣,女必依膝下指画东西,若为母解忧者。母爱其牙牙语,辄破涕为笑。
荏苒数年,渐长大成人。绝慧美,针黹烹饪,不学而能。遇事辄先意承志,以代母勤劬。母年四十余得怯症,常辗转床褥。女早起操作,浙米为炊,翦韭作羹。浣濯圊牏,必躬必亲,一不令母关怀。暇则执书卷读床头,故以古人事迹讲解推阐以娱母心,昕夕寒暑无少间。母常顾而叹曰:“唉!安得皇天见怜,俾吾掌上珠易瑜珥为冠带。老妇半生郁塞,一病颠连,定当蹶然起,忻然乐,何至作未亡人含恨入地耶!”双月闻之,仰面笑曰:“阿母何视儿不值一钱也?彼缇萦救父,汉代为除肉刑;木兰从军,隋室尚存乐府。况乎玉环进御,宠冠六宫。白太傅歌云:‘姊妹兄弟皆裂土,可怜光采生门户。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安见古今人不相及!儿明作丈夫装,出与当世儒衣儒冠者流,周旋晋接,行将取其金玉锦绣,为天下裙钗吐气。儿之志即母之志耳,母何量儿之浅也?”母睹其眉轩轩,语侃侃,不禁为之冁然。翌日晨起,瞥见床前一美少年整襟危坐,把卷吚唔,履绚冠玉,俨然翩翩浊世佳公子。讶其何来?审谛之,非他,固双月也。
盖月每夜伺母寝,独刺绣申旦,不惜手之皲而目之眵。或则浼邻妪鬻诸市,见之者辄惊为针神,争购恐后。所得金钱,供母甘旨外,阴蓄彩绘自制冠服。为易装娱母计。故一旦取诸宫中,若黄崇嘏速变男儿,无待外求。母顾之乐甚,病良巳。因戒之曰:“儿毋然,侬欲择佳婿久矣,俾延嗣续。顾相攸不易,迟误至今。业不幸作女子身,拘头管足,犹恐谤生意外;脱稍一放诞径行,百喙莫辨。闺训具在,讵遂忘之?”双月闻母言,俯首赪颊,不作一语。已面泪莹莹承睫,亟趋入房,仍返旧时装束。
忽一日,邻妪导绣幰款门,下舆登堂,则一中年妇盛妆炫服,珠翠围绕,见女即握手曰:“儿双月耶?侬物色三年矣。若个品格,遮莫蕊珠宫里,亦殆无俦匹,菩萨不吾欺也。”随请见其母,缅述由来。乃江都陆姓,夫曾官侍御。一子梦吞北斗而生,名梦斗。七岁孤露,十七登贤书。世家争欲系援,梦斗皆不愿。前年侍母进香天竺,夜感大士现身示兆,指池中七星横斜,双月滉漾,谓之曰:“此汝一对佳儿佳妇也。”醒而遍访,迄无端绪。月前有同岁生过梦斗书室,佩一扇囊,刺绣极精。询其得自何所,则以“松江郎女卢双月手制”对。闻之狂喜,禀白其母。故买舟渡江登门求婚。女听未终,羞涩奔去。母闻言心良慰,顾以贫富相悬,拙于应答。俄有美少年人,揖陆母就坐,拱手言曰:“母来意良善,顾家姊以北堂老且病,愿学北宫婴儿撤环瑱不嫁,以资终养,第重负母意,如何?”陆母见之,瞿然曰:“郎君何酷似吾儿甚也。”言未已,又有一美男子峨冠博带入揖卢母及少年毕,侍陆母侧,非他,即梦斗也。袖出朱提三百奉母,耳语久之。目频频顾少年,少年亦不觉目为之注。卢母忽笑曰:“儿得所天吾愿毕矣”少年遽掩面趋入帷中。陆母顾令梦斗跪卢母前。母抚之曰:“郎与小女真一对璧人。业相见,复何说之辞。”母子始知顷少年即双月也。遂订期珍重而别。返舟方图诹吉纳采而祸作矣。盖松江太守任京秩时,受暮夜金,为侍御所劾。褫职后,复人赀选得是缺。有孽子窥双月艳,曾以金啖邻妪执柯,不允。日夕思强劫之,而未有间。至是廉得仇人子,欲夺所爱。即奔告父,且诡言目击调奸状。父掣签俾干役至女家,坐索。侍御子叫嚣豗突,邻右震惊。女慨然出谓役曰:“吾家寡母弱女,不欠官逋。彼自姓陆,吾自姓卢,若来何为者。”役骤聆其言,瞳目不能答。女旋笑曰:“若毋恐,第归覆堂上,言陆孝廉已去,必欲得之者,二十四桥畔,固其所也。”言已袖出朱提一铤,铿然掷几上曰:“若将去,寄语太守,俾约束小子,毋令出署。否则前车未远,覆辙堪寻,郁金堂非可轻造。”役唯唯掇银出门。女即浼邻妪至陆舟,谂母子令速避去,舣棹待金焦山下。不出五日,当自至。立即摒挡一切,仍乔装买舟,载母径发。至京口,两舟衔尾翦江,泊于瓜步。梦斗即备篮舆四乘,连夜入郡城,另赁别屋,居卢氏母女。择日亲迎,行合卺礼。三朝后,即迎岳母来家,伴母。暇辄与双月酒楹论古今。闺房之乐,亦旖旎,亦豪爽,迥与京兆画眉异趣。
期年后,母抱孙念切,而女苦不育。时梦斗计车北上。天气清和,妇姑母女,泛舟平山堂下。游人如蚁,方欲登岸。倏闻卤薄呵殿声,传新太守来。女自船窗窥见前导,亟命返舟。盖太守固由松江府调任扬州者。越日即牒江都令查办故侍御苞苴事。县符下,势汹汹,臧获咸走避,几辱及闺闼。双月坦然,谓姑无恐。浼邻翁稍赂之,俾为缓颊。无如太守锐意寻仇报复,立限严比。役荷校踵门,掷盏翻几案,举家抢攘无宁晷。俄闻堂上人声鼎沸,若扭结状。双月潜身出视,则梦斗捷南宫第一,县役已纷纷遁。泥金高揭,邻里喧哗,挤庭下几满。喜极入告,额手相庆。已而廷试入词林,乞假省母南旋,阖家欢乐。乃往见太守,言投案备审。太守惭窘交并,不敢见。挽郡绅数人,出为排解,俾登堂服罪而后已。
双月以姑急于嗣续,.屡属媪媒物色丽姝为纳小星计。媒媪虽锐身自任,而数月稽迟,无以报命。双月促之再三,媪曰:“已为远近遍觅小家女子,非无碧玉,奈索贾殊昂。红桥有李素媛者,小字星娥,今年只十五岁。意态丰神,一时罕俪。夫人见之,不忧不合意也。惟位置自高,玉镜台下聘之后,尚须千金助妆。闻有数家好因缘均经折抝,却以大腹贾年已衰迈,自顶至踵,无雅骨也。若如官人年少科第,容貌又如潘安宋玉,彼姝不忧不首肯。”言时梦斗入询何事,媪曰:“特为官人觅致解语花,供养金屋中为一生消遣计。”梦斗闻之,揪然不乐。谓双月曰:“我两人即使百年相聚,亦复岁月几何?我正恐伉俪之乐,或有所分。又安肯以良辰令节,春月秋花,使与他人消受哉!”令媪速去,勿徒为夫人作蜂蝶。双月卒使人谓温曰:“貌如佳丽,即畀以千金,亦所弗吝。但必一睹玉容,所见果逮所闻否。”媪曰:“谨如命。”遂约会于西门准提庵中,且曰:“此时觌面相逢,夫人正可饱看,勿作忸怩态也。”四月八日庵中设浴佛大会,香火颇盛。午前双月肩舆而往,以为其至独早。众尼知为新翰林眷属,献果进茗,倍极殷勤。遥见前厢有一女子淡妆素服,丰韵聘婷。因问此是何家女子。一尼附耳言曰:“此为四面观音,夙有艳名。身价千金,尚未择人而字。其居在虹桥左右,今日亦来了心愿也。”双月知为星娥,嘱尼:“导之随戏顺来此间,俾侬一资眼福。”尼亦会意去。未须臾,双双而至。一见双月,红霞晕颊,遽敛衽作礼。双月见其顾盼生姿,妩媚在骨,心甚爱之。询以“读书否?”曰:“未。”然虽不识字,吐词雅隽。双月遂不告于夫,决计纳之。由是双月之旁,明星烂然。梦斗以母畏寒,惮于北行,不欲入都供职。双月勉之曰:“行也。菽水之供,家庭之事,一以委侬。四五年后,急流勇退,未晚也。”遂携星娥行,逾年生子。是秋典试浙江。闱事毕,顺道省亲旋里。则太守以墨败,正锒铛就道云。
金玉蟾
名妓金玉蟾者,吴门人,珠江翘楚也。年甫破瓜,善画能吟,知音识曲。以故艳声藉藉,噪遍章台。花国群芳,无有出其右者。然所交多名公达卿;寻常俗子,未能一望颜色。邹生萼楼,固金阊世家子。工诗文,娴绘事。以索逋至粤中,盘桓匝岁。久耳姬名,偕友往访。枇杷花下,一笑相逢。倾谈之际,姬极服生才。彼此依依,竟如旧相识。于是兜情溜媚,送客留髡;枕席绸缪,各吐衷曲。始悉姬即吴人辛某之女。辛某飘泊穗垣,岁杪积逋不能偿,拟鬻其女。生怜之,倾囊畀焉。旋夫妇相继病逝。女无以自全,为恶叔所卖,仍堕平康。貌即冠时,才亦出众。猎艳者不啻蝇之逐臭,七十鸟遂恃为钱树子。姬怀贞抱璞,虽座客常满,只许神交,不以身合。虽极知己者,不过竟夕谈心,未敢相亵。故在温柔乡中,犹然处子也。当日感情报德,分外相亲。啮臂盟心,矢以嫁娶。自此无日不往。两月余,阮囊羞涩,垂橐兴嗟。顾鸨愿所望甚奢,始犹售画挥金。继因欲壑难填,乃日从事于长生库中,以偿夜合资。
姬知之,潜谓生曰:“君以寻常狭邪视儿,则已。如不鄙风尘,欲置之于伉俪之列,则宜早为之计。勾栏轻薄,乐事难长,好姻缘不可恃也。”生戚然曰:“仆初日逢卿,本思偕老。然以长卿家徒四壁,子敬座剩一毡。而遽欲鸿案相庄,鸩媒是遣,谁其信之哉!今者旅况艰难,羁愁潦倒,竟半筹之莫展,觉来日之大难。”因口二绝吟云:
漫嗤孺子竟长贫,手到黄金尽散人。
难把惜花心事了,名花无计脱风尘。
一心何敢负卿卿,直把相思了此生。
填海补天还易事,只愁铸铁错难成。
姬闻之泣数行下。既而曰:“吾辈平康生活,大抵贵富贱贫。虽家有铜山,亦不能满无底之壑。日来知君典鬻旅物,以供花前买笑,特恐难为持久计何。”生欷歔曰:“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倘过此以往,好事多磨,拼一死以殉知已。”姬即掩生口曰:“谁令君出此言,不怕旁人愧死耶。君如爱妾,彼此不妨熟图。媪所欲者阿堵物耳。君为妾虽耗费无多,然以寒士视之,不啻腰缠十万。况当鸨母向君喋喋时,极意逢迎,亦许以量十斛之明珠,下一台之玉镜。聘棠嫁杏,曾有成言。君试申前说,或不至苛求重价,竟食前言也。”生难之。姬曰:“君得毋虑妙手空空乎?且试探之,再作商量。君费不足,儿薄有所蓄,可为同心助一臂。惟允许时,必以言诱之,使不能悔。”生如姬言,乘间问媪,且谓嫁娶之盟,姆所亲许。天日临其上,鬼神鉴其旁,口血未干,想或不负。今小生将作归计,拟践前约,聘资如于,望为明告,自当设计图之。”鸨已悉生窘状,忽闻此言,笑为梦呓,睨而哂曰:“官人欲娶吾女耶?前说诚有之。然妮子入门,老身抚养不易。今欲脱籍,他人必得万金。念官人贫,且读书人,愿减其七,如得三千金,即惟命是听;倘不足此数,无咎老身不情也!”鸨盖念三百金,尚非穷措大所易办,况十倍此数,更何从措置哉。生唯唯,退以告姬。姬问生能筹几何,曰:“质鬻兼营,只可得三百金。如媪所言,今世难期好合矣。”言已,泪涔涔下。姬亦硬咽不已。但促生姑为谋之。生悉索所有,得二百金。其余皆姬任之,急付生携以送鸨。鸨大惊错愕,顾语已出口,不能悔。无已纳金署券,命尽褫姬之衣服裙钗,仅留衷衵,逐令速去。姬于箧底出旧衣一袭,泣告曰:“此破絮袄,可相赠否?藉御儿寒,感情岂浅哉。”鸨初不之理,继见其觳觫状,始曰:“汝自着去,勿惺惺作假态也。”生携姬至寓所,旅况艰辛,相对涕泣;途长资短,莫适所从。寓主人怜其孤寒,赠以白金四笏,然后成行。
时春早天寒,风凄雨苦。一肩行李,生自负荷。姬韬容披发,徒步相从,日行十余里。不及投宿,辄寄人篱下。或宿古刹,如街子之双栖。风露星霜,迍邅备历。夏首春余,始至闽省。资用乏绝。会久雨,黄梅蒸润,泥淖难行。姬踯躅污滓中,足破肤穿,血流襦袜,脱以示生。生流泪曰:“仆飘泊穷途,乃累卿如此,实觉不忍于心。”姬曰:“是何言也?妾从君出门时,早知今日。但患难亦寻常事。人不能极苦,必不能极甘;不能极贫,必不能极富。只求立志坚定,便可由塞而通。所虑者,君家夙称素封。今颠踬归来,其能免邻里姗笑乎?”生曰:“卿意将若何?”姬曰:“妾意小作贸易,较跋涉少安,且可稍权什一。异日阖家温饱,热闹还乡,或不至旁人齿冷,君以为然否?”生曰:“卿言良是。顾何从得货殖赀?”姬曰:“君果有志,容妾图之。”
行三日,抵闽之漳浦。既安栖宿,重问曩言。姬笑取旧衣出宝石一,大如椒。付生入市,易五十金。乃于阛阛税屋数椽,设当垆业。生着犊鼻裨应客。间作一画。而江城斗大,风雅绝稀,故再世龙眠,绝少知音问鼎。生遂专习贾事,琐细必亲。暇惟搔首问天,长呼负负而已。半年许,食用粗给。姬笑问生:“君作此不厌乎。”生曰:“以今视昔,较长途靡定者,相去不啻天渊。虽有壮心,且为自抑。”曰:“君言固然。但所操太狭,恐为冷眼嗤,必稍扩充乃可。”生曰:“然则何如?”姬又笑取旧衣出钻石一枚,比前稍巨,付生鬻得三百金。居然设巨肆,持筹握算,生计益宏,能畜佣媪。生大志已淡,至此日亲会计,夜拥丽人,以为人生至乐,无有过于此者。
一日,相对小饮。酒半酣,姬问生曰:“君本读书,当以显扬自许。兹甘济市侩,愿终身浮沈耶?”生曰:“贾道亦佳,得陇何敢望蜀?”曰:“请问贾与仕孰优?”曰:“贾贱仕贵,奚可相提并论哉。然贾亦有大小,小者不过负贩之流,大者席丰履厚,出入车马,交结官长,颐指气使,人多仰其鼻息。一旦纳粟入官,头衔有耀,列于缙绅。财多者指捐某省,即日可以赴任。卿岂可轻视夫贾哉!”姬曰:“然则君其歆慕于此乎?”生笑曰:“生平读书,所学何事?少时亦尝有志于登仕版矣,期于有益乎民生,有裨乎家国,必以实心行实政实事,程实功,庶几以有用之材而为世用。卿不观今时之为仕者乎?民脂民膏,供吾私橐。虽闾阎之疾苦,家国之安危,有所弗恤。但观其旗旄导前,骑卒拥后,出则高车驷马,入则重茵列座。自以为一世之雄。此之谓官,我所弗屑也。不谓卿雅人亦堕世俗之见,遽欲以此动我,浅之乎视丈夫哉!”曰:“君既知之,云何不仕?况今当国家求才孔亟之时,何不出而霖雨苍生,以一展其抱负哉!”曰:“卿傎耶。仆纵读书,未经列榜。安能一行作吏,变白屋而青云?”曰:“司马长卿之才,尚以赀郎自显。安知市廛之宅,不镌德政之碑乎。况贾可为官,君曾言之矣,兹曷弗步其后尘哉?”曰:“卿真妄矣!区区作贾赀,尚赖卿维持,得有今日,又安能一旦得志哉?”曰:“君果欲官,妾能谋之。然丞倅府县,分位太卑。惟监司观察之尊,豸冠绣衣之荣,或可稍为吐气。”生曰:“计将何出?卿试言之。”姬出旧衲。破以小刀,破絮中所裹粒粒,皆明珠也。盛以雕盘,数之得千余颗。大者如豆,小亦如椒。更于领际剖得一纸,大仅逾掌。令生持赴省中,向某庄领得三万余金。促生赴部,以海防筹响例铨选。仅两月,授湘东观察使,挈眷之任。
时土匪未靖,行旅戒途。历任当道,皆以粉饰因循,致跳梁者益无惮忌。姬谓居官之道,务在除莠安良,因劝生力为整顿,雷厉风行,檄饬所属,缉捕从严。未一年,境内大治,荐章交上,升任黔中廉访使,旋升方伯,改授云南巡抚。携眷赴滇,首在察吏安民,杜奸去害。时边徼甫平,强邻密迩。生一切处之以雍容静镇,内消反侧,外绝凯觎,远近晏然。官民咸倚为长城,在上亦响用方殷。生惟以清廉自矢,白水盟心,敷政优游。时与闺中人心膂相资。适境中出一鉅案,牵涉某大僚。生惟一秉至公,绝无瞻徇。某大僚几以此获罪,心甚衔之。特指使某侍御论奏,其党亦复交章弹劾。上不能无疑,特遣大臣按省查办。生虑祸且不测。姬殊坦然,出曩所得珠,穿成珠花二。配以翠石,光怪陆离,不可逼视。密遣人献于大臣之宠妾璇娘,求其乘间缓颊,事遂得解。大臣临行,遍访境中,知其政治之善,浃洽人心,舆情爱戴,出自真诚。还朝据实奏闻,上大嘉悦。特赐御书“福”字以奖其德政。生至是心乃获安。
姬见宦海风波,无端猝起,劝生及时引退。明年,生遂上疏乞骸骨,归故里。优诏不许,再请而后允。生既罢官,爱光福邓尉之胜,遂卜居焉。出囊中资,筑一小园曰潜园。楼台亭榭之华,池石花卉之妙,一时无两。姬之恶叔尚存,劝生收养家中,并不一提前事。姬封夫人,生丈夫子二,皆早贵。姬年四十,望之如二十许人。
煨芋梦
博山居仲琦,故世家子。少负勇力。偶作时文,亦复惊才绝艳。为人阴愎有机智。年二十,游庠,文名藉甚。慕张道陵之仙术,烧丹炼汞,卒无所效。自念非得真传,不能入门径。因孑身游四方,访求精诣。遇羽客炼师形貌稍异者,必叩求长生术,乞传衣钵。乃探其底蕴,非左道旁门,即画符施咒,终非上清真谛。闻劳山多神仙迹,矢愿访之。冲露犯霜,手皲足茧,不以为苦。一日抵山麓,有珈琳仙观在焉。醮坛月冷,丹灶烟清。祗年长者数辈,霜髯雪貌,鹤骨童颜,垂首闭目,见客不作一语,居拜之亦若无睹。自念非涉山巅,断无奇遇。因鼓兴而上,走齿齿乱石间。鸟道羊肠,侧身而进。路有盘石,径可盈丈。苍苔已满,鸟迹犹存。暂憩息足,腹馁,掬涧中清泉,和所裹干糒食之。有顷,贾勇再上。猿啼虎啸,心为之悸,凛乎不可久留。遥见巨狼跳舞而来,怖甚。思欲攀援登树,转念间已跃而过,且啸且奔,幸未为所见。视足迹大如斗,益加悚惧。决计下山,循途而退。抵旧来仙观,渺无一人。而径抱修蛇,蜿蜒出林际。心更骇绝,徒步而奔,十里余始出境。
行二日,抵一兰若,心始定。入寺,见羽士二人,年皆五十许,眉宇轩霞,飘然绝俗,团坐围炉,煨芋竞竞。居知其异人,拜问至道,且告腹饥。一鹤氅者挥麈言曰:“我等乃求道而来。子何人,岂亦劳山至此耶?”居告以故,一衣缁者曰:“道外无仙,心诚则得。子亦劳苦甚矣。炉芋将熟,且少待之。”时居已疲极。适旁有巨石,光洁异常,可坐可卧。坐定,双眼微饧,即欲横身睡去,恍惚间,已忘所自。见前路山青水秀,风景绝佳,并忘枵腹,信步前行,杳无人迹。约三四里,峰回路转,别有一天。十余步外,见有二人在石对奕。一少年衣青衣,一老者阔袖黄衫,丰神飒爽。居趋前长揖,并问姓名。老者曰:“世外散仙,飞行绝迹。甲子都忘,又安能记姓氏哉!顾老夫身虽不列于仙班,而情不忘乎下界。宁人负我,我不负人。适从蓬莱小宴归来,岁月多闲,藉此以供消遣。观子下方俗器,尚有夙根。今日相逢,亦非偶尔。然求仙跋涉,立志亦殊坚矣。奈道品可期,尘缘未断。尚须在人世间三十年,了此事业。非忍心强制,不能超登无上乘也。”因授以一丸,大如鸡卵,坚硬如白石。入口香软无比,腹顿果。居窃喜。俟其奕毕,叩求方略。老者曰:“子俗骨未除,今日尚难证果。然至此亦良不易,当少为导引。卅年以后,再证心传也。”因授以吐纳炼气之法。指点一过,颇能了了。令试演符箓,则电霆风雨,应念而来。二仙捬其背曰:“孺子可教,请从此行。”居曰:“弟子浊世庸流,向慕方丈蓬壶之胜。无奈肉身凡骨,难近神霄。今既遇仙师,愿略示神通以开眼界。”老者笑曰:“四大神洲,凡人莫到。幸子尚有一见缘,请问愿游于方之内,抑游于方之外?”居曰:“请问作方内游如何?”曰:“南赴华阳,东瞻鲁岱,西临天竺,北极穷溟。瞬息数万里,可御风而行也。”居曰?“方外游如何?”曰:“朝真离恨之天,访艳清虚之府。瑶池顾曲,琼岛看云。或骖子晋之鸾,或控琴高之鲤。洪崖拍肩,浮邱挹袖,黄石进履,赤松餐霞,徘徊瞻眺,送往迎来。”居曰:“愿作方外游。”少年笑诺,令居闭目,戒勿开,因以两指掇其身起。但觉身轻于叶,如堕云雾中,耳畔作风涛澎湃声。约炊许,脚踏实地。老者呼令启眸,则贝阙琳宫,辉金灿碧。两足所履,软若堆绵,盖已乘云而行,飞游迅绝,举动自如。而驾鹤仙真,时复相遇。
既而至一处,一水盈盈,岸旁老屋数椽,景颇幽寂。老者曰:“此为天孙织室。”言次相引入门。一女身衣文锦,五彩相鲜,年可二十许,停梭起问。老者曰:“此人间修士探胜而来。混扰仙尘,愿乞垂谅。”女揖居曰:“记得前时有张姓名骞者,曾到此一游。今不知此老尚在人间否?”居曰:“此汉时事,距今将二千年。张骞自天河回,亲诣成都问卜于君平。旋感寒疾而殒。今其子孙尚伙。所藏支矶片石,不知流落何人手。遥遥华胄,佳话空留矣。”居因询牛郎踪迹,女他顾不答一言,红潮上颊,微有愠色。老者曰:“我等片刻话,妨却织仙几许工夫。玉阙闻之,又将示罚。可速去,无太不情也。”
又乘云他往。须臾至一山。下临一池,澄波万顷,莲花殆满。池旁桃树数十株,开巨花,若芙蓉,均作浅红色。有结实者,累累大如斗。少年指谓居曰:“此名瑶池。树上之果,即蟠桃也。今逢玉帝万寿节,王母特往祝厘,故宫禁稍疏。然守宫女子,多憎生客。吾辈勿久流连,恐觌面逢其呵斥也。”遂偕居出。未几,又至一处。仙官数辈,列坐翻书,亦有执笔挥写者。上座一官为监督,众吏謦欬不闻。老者曰:“此历劫造册也,不可往视。”少年曰:“昨日恍闻诸仙曹会议,人间将有小劫。最便宜者,入黑芙蓉籍中。”老者急止之曰:“天机秘密,勿得轻泄。去休,无与天庭事,致干咎戾。”
旋又至一处。琼闼珠楼,光明如昼。地上琪花瑶草,入眼迷离。门前牌坊,以晶玉为之,雕绘绝工。上有一匾曰:“广寒清虚之府。”少年曰:“此月宫也。姮娥久耐高寒,终岁无所事事,吾等可往一访。”比入坊,觉冷不能禁,如入冰窖。老者出红丸食之,渐无苦。既见高髻靓妆诸女子,霓裳羽衣,翩翩然迎风高举。遂各相对而舞。庭中桂子错落交堕,其香浓郁,透彻远近。舞毕,老者向前殷勤问訉,白欲一见姮娥。答曰:“往赴许飞琼弹筝会矣。下午集宴于妙鬘宫,必至夕始归也。”老者乃揖而退,出谓少年曰:“姮娥他适,无为东道主人者。下方人初至天曹,不可不一饮仙醴。琼浆玉液,自古所艳称。不独祛疾蠲忧,兼可延年益寿。”乃相将至一肆,珊柯瑶树,目所未经。甫入室,酒香已溢户外。蹑级登楼,境界顿辟。锦幔香帘,碧窗红槛,倍极幽雅。书画鼎彝,率皆入古。坐定,呼酒共酌,觉入口芳冽,直入丹田。自当垆以至执壶觞,供匕箸,奔走趋承者,皆女子也。少年指一垂髫者曰:“此杜兰香之妹蕙香也。以宋玉一日朝参倒持手版,蕙香顾之一笑。王母谓其情动于中,故罚至此,俾执贱役,今来甫三日耳。”居量颇豪。饮数杯后,少年曰:“闷饮寡欢,可招旋娟来。”飞红笺去。良久,见一仙女姗姗其来。雾鬓风鬟,丰姿艳绝。老者笑曰:“旋娟久不见,已出落得精神别样的风流矣。”招之使坐,使令歌曲。娟弹瑶瑟,令少年和云璈,曼声歌曰:“境茫茫兮天空,霜凄凄兮晨风。情无尽兮离别,身无定兮飘蓬。”又歌曰:“绝代红妆竟化烟,钗声花影总堪怜。愁肠沥尽相思泪,难补人生缺陷天。”歌已若不胜忧。老者曰:“一人向隅,众人为之不择。吾等且饮,勿作此断肠声。”乃各飞一爵,彼此立尽。
旋娟正欲展拨拢弦,复歌一曲。突有伟丈夫从空而下,怒目向旋娟曰:“吾何处不寻,汝乃在此狐媚他少年,情何可恕!”遽拔剑一挥,首殊而不落,颈血喷注当筵,杯中酒皆作琥珀色。老者与少年已先遁去。居骤睹此变,初甚觳觫。继而忿火中烧,举椅投之。伟丈夫格之以剑,捽居发,向空掷之。自分必死。及坠地,身夹两山中,上悬千仞之峡壁,下临百丈之深溪。命虽未绝,决难自出。爰高呼救人。空山杳冥,卒无应者。自午至暮,哭极声嘶,面目尽肿。深悔入山求仙之误。
忽来一鼠啮其肤,痛不可忍,彻于心髓,不觉大恸。但闻耳畔呼曰:“道友醒来。”居惊汗遍体,启眸微视,则身仍卧古兰若中巨石上。见二羽士从炉中取熟芋置几上,热气蒸腾,香渗鼻观。向居笑曰:“幻境如何?吃惊不浅哉!”居呆若木偶,细思前梦,历历不忘。而惝恍迷离,心头犹鹿撞不止。知二人为有道士,叩求方略,伏地不兴。鹤氅者曳之起,食以芋而语之曰:“妖由人兴,坚持即息。世上悲欢离合,大抵如斯。慎无谓偶尔遭逢,不由心召也。”居愿皈作弟子,遂携居入山修养。茅庐如斗大,仅蔽风雨。中惟置竹几一,蒲团一。所食桃梨枣栗,渴则掬涧泉饮之。屋后瓮内储百花酿,取之不竭。饥食倦眠,尽忘岁月。居至此一念不生,坚持《黄庭》《玉枢》诸经,晨夕百遍。
一日,有仙真自天而降。云绡雾縠,薄若五铢;丽质妍容,殆无其匹。谓居曰:“子尚识我乎,我即前日酒楼中侑觞之旋娟也。当时虽殒于剑锋,幸为西王母侍女所救,以神膏续骨,得以复全。子视我颈四周犹绕红痕一匝也。感君仗义,颇具侠肠,时刻弗忘。今知君不日道成,故来一见,以了前缘。”居问:“伟丈夫何人?彼心有杀机,何犹得厕于神仙班列也?”曰:“彼为荆卿。我本燕宫姬侍太子丹,特以赐彼奉巾栉。彼为剑仙后,久已弃捐。是日乘云偶过,不料为鹤童摄至,致遭此劫。亦由前定也。”言讫欷歔弗置。爰解胸前一镜,赠居曰:“子持此以照四大洲,织悉毕见;大地山河,顷刻一转。虽在一室,可作卧游。此所以报也。”遂与居别,蹑云遽去。后约百年,二羽士至,偕居跨鹤朝真,遂不复返。
淞滨琐话三
刘淑芬
刘淑芬,海昌硖石镇人。具侠肠,喜读书,好击剑驰马,意气自雄。视世之习帖括家言,迂气满纸者,不值其一盼。以是乡里人亦轻之,谓刘氏子惟知疏狂任性耳,岂足为豪侠士哉!淑芬家本素封,良田数十顷,纳太平租税外,颇足自给,优游卒岁。惟性好挥霍,周贫济急,罄其资,无所吝。有伪为困苦状以乞怜者,并不加察,率如原以偿之,坐是家中落。慨然思作汗漫之游,售其城西别业,得万金,挟以北。
行抵扬州,昵一妓曰嫣云,国色也,所掷缠头无算。黄金既尽,犹眷恋不肯舍,妓寮中龙媪鸦鬟多厌恶之,时以冷语相侵。生谓嫣云曰:“吾囊中所携万金,尽散卿家,他人虽不知,卿则知之稔矣。数月来、何求不遂,吾岂薄待卿哉?”嫣云泣曰:“个中岂可久居哉?妾箧中积有五百金,原出以壮行装。若犹不足,阿姊素云,亦有私蓄,当代假之。妾头上珠翠,计可值三千金,特仓卒间无售主耳。”即出赀授生曰:“男儿当志在四方,自奋于功名,久恋儿女子何为哉?”生以嫣云生性豪侠,甚钦敬之,拍其肩曰:“卿真今之女郭解也!不意于章台中遇卿。吾苟多财,当拔卿于风尘,俾卿主持家政,必不如龌龊女子所为。”嫣云于巨金之外,更益以佛饼二百枚,曰:“此戋戋者,供途中所需足矣,余则当作京师旅费。”衣服冠履,皆嫣云代为整理,置之行箧,缝纫周密。生甚感之,叹曰:“语重心长,意密情柔,今见卿矣。世徒以勾栏中人,鸡声断爱,马足无情,多致讥讽,岂所论于卿哉!”嫣云更以已赀为生作饯行筵。一时五云毕集,团栾共坐,生则居中南向。五云者,一妙云,最长;二鬘云,三绿云,年并十七,皆同月生;四素云,五则嫣云,年皆十六。时有语云:“扬州五云,少者绝伦。”酒罢,束装遂行。沿途犹作书寄嫣云,媵以粉奁脂盝,情语缠绵,致声珍重。
至京师后,途遇故友李海帆,亦豪士也。与生为莫逆交,在吏部行走,声望颇着,因招与同寓。劝生纳资入官,慨然贷以千金。生即以嫣云所赠五百金,交部验之,则膺鼎也。部中堂官厉声诘所自来,生以直对,几致不测,幸李友代为之辨,得无事。生于是叹曰:“此中人情,抑何险哉!”始悟前日之赠金劝驾者,盖欲生之速去也。愤然拔剑斫石曰:“誓必有以报之!昂藏一丈夫,竟堕狡狯女子术中,复何面目以见天下士哉”。
捐纳既以缺资未遂,意殊怏怏。李因代为之谋曰:“闻玉泉山吕公祠中,现来一客,真奇人也。虬髯广颡,仪观雄伟,操秦音,自言为陕之周至(县名)人。每与客谈,戏指空中飞鸟,砧砧下堕。或言其娴剑术,当非虚也”。生闻欣然,偕李命驾往西山访之。道经望湖亭,湖水澄鲜,浮光荡影,岸柳低徊,晴丝披拂。遥见亭左一人箕踞西向坐,以双剑迭掷空际,起落飘忽,有如宜僚之弄丸。李见之即谓生曰:“吾所言者,即斯人也。”生遽前长揖。其人收剑答礼。询生姓名,并及颠末。生谓愿附门墙,学习剑术。其人曰:“剑术可学,至于成仙作侠,则在乎己耳。”生视其人收剑之时,迅捷异常,三尺霜锋,已藏肘内。因问曰:“剑与人能合为一乎?”其人曰:“术成乃能之。观子身有侠骨,心有杀机,虽属可教,恐必破戒。如欲学剑,可即来,余匝月后拟赴峨眉飞羽仙之约矣。”生是夕即幞被宿祠中。其人自言姓濮阳,字欧冶,盖慕古时欧冶子而自名也。问其年,曰百二十岁,而状如四十许人。先以舞剑之法授生。始而双锋迅起,左右盘旋;既而万道寒光,不可逼视;久之人剑俱杳。生急索之,则已捧剑立于生后。凡历四十余日,法乃纯熟。欧冶曰:“余今将往峨眉,不可以久留。子如必欲成名,可在此待余。”
去后,生日夕自演,不敢一刻间断,习之既稔,渐有所悟。一日早起,方当意兴初酣之际,浑脱浏漓,备极其妙。忽有一白猿来,手舞铁楞,与生相角,须臾双剑尽入猿手。生赤手奋呼,迳前欲搏,白猿弃剑遁去。自此白猿每晨必来,或斗剑,或赌拳,生皆不能胜。习之一年,生日有进境,有时猿所持铁楞,亦为生所攫取。一年后,欧冶忽归。观生舞剑,曰:“工夫颇密,业已胜人一筹。”顾其舞法犹未入神,悉心指授。阅半年,其术乃成。因令生习修炼之功。继而采铁于涧溪中煅之,逾三月,忽尔炉火纯青,双剑迸出,淬之犀利无前。举以畀生曰:“子得此,可以横行天下矣。今与子别,子其往哉!”生以剑术虽精,然犹未能变化,固请欧冶授以全法。欧冶曰:“是不难。苟子愿受‘三无’之厄,则剑术可以通神。”生问何谓“三无”。曰:“无子、无财、无爵。孑然一身,贫无立锥,且为举世所唾弃,则正是功夫圆满时也。”生曰:“余意本欲超出于世外也久矣,视世上之富贵功名、儿孙福泽,如飘风之吹马耳,何足为重。剑术已全,正可以证仙道,长生久视,又何难哉!”欧冶曰:“子志如此,真吾弟子也。”遂授以符篆咒语,能搓剑如丸,纳之口中,复吐之出,则双剑跃入空际,夭矫如龙。能取仇人首级于洞房邃室之中,惟意所欲,虽以铜铁为墙壁,不能阻也。
生学之三年,遂尽其技,乃辞欧冶而行。遍历滇黔秦蜀,一无所遇。仍至维扬,偶游竹西歌吹之场,忽有所触。遂访嫣云于昔时所居,则门庭如昨,景物已非,人面桃花,不知归于何所,因姑置之。久之,偕同人往平山堂观芍药。蛇紫嫣红,绚烂如锦。其时游女丛集,几于袂云而汗雨。生见一处人聚若围场,环之三匝,中有女子数人,苦不得出。乃掉臂而入,则嫣云姊妹行也。粉黛浸淫,意态殊窘。生谓之曰:“尚识我否?”嫣云骤睹生,愧悔之状,几若无地可容。生曰:“勿惧,余送汝。”排众突前,众咸辟易,数女子随之而行,莫敢逼者。既出险,仆媪亦来。数女子殷勤致谢,嫣云爰邀生临其家。坐甫定,生即抗声斥之曰:“子以伪金几陷余于死地,居心抑何忍哉!”嫣云犹欲粉饰多词,强为辨论,语意之间,隐含讽刺。生愤甚,手略一指,首已堕地,玉碎香销,举室暄沸。鸨母痛钱树子之亡也,立絷生送之县。生至县庭,自陈前后颠末,一无所讳。县令颇爱生亢直,命羁之狱,将隐为之地也。翌日,狱卒报生脱缧绁逸去,县令亦不复问。
越一年,县令告病乞休,将还故里。道出山东境上,碎遇剧盗数十人,遮道而来,马骤车奔,势甚猛迅,悉掠行李而西。县令已战栗无人色,突见一壮士,自林薄中出,呵盗曰:“止,止。”为首者方举刀跃马,作欲斗状,生以鞭挥之,盗首无故自陨,群盗皆奔。生驰白县令:“盗已远,可勿惊,行李无一失也。”县令感生甚,曰:“愿闻壮士姓名。”曰:“即前杀嫣云之刘生也。”言竟驰去,转瞬不见。
李壬叔善兰,精畴人家言,与生同乡。时由沪上抵析津,遇之于途。壬叔狎一津妓曰绣莲,眷爱甚至。丁娘十索,所欲殊奢,壬叔犹竭力与之周旋。生曰:“个中况味,余已备尝。溪壑可盈,是不可厌也。他日裘敝金尽,悔之晚矣。”壬叔盛气折之。盖神鸡之梦未醒,交红之被正暖,迷香洞中,固能入而不能出者多也。生绝不与较,一笑置之。翌晨,壬叔开眸遍视,则玉人已沓,金屋亦非。室中一切布置,忽尔迥异。怪呼顾仆询之,莫明其故。旋知已至京师寓斋,一夕间竟驰二百数十里。此皆刘生轶事也,盖侠而近于仙矣。
柳育
柳青,字新甫,号君青,毗陵人。好作远游,北穷沈辽,南极岭峤,东西尚未能限其所至。尝渡黄河,中流波浪大作,渡客舵工尽行失色,柳危坐自若,神气安舒。遥见岸上一羽士,禹步戟手,向渡船作指画状。顷之,舟乃傍岸,幸得无恙。众既得济,柳以所见询之同舟人,皆未之睹。柳益奇之。
适临歧路,瞻顾仿徨,恍犹见羽士在前,缓步徐行。爰奋足追之,终不能及。顾意不能舍,所历市廛已尽,再前,翠柏苍松,林木丛杂,不觉足力告匮。小憩石上,隐约见羽士亦于林际解衣磅礴,挥扇不已。少止旋起,柳仍追随其后。柳暗花明,又是一村,人家三五,零星杂处,颇为寥落。羽士径入茅舍中,双扉自阖。柳继至,略停喘息,即往叩门。门启,一童子出,问何事。柳以访羽士对。童子曰:“吾师甫归,已入云房静坐。俟其参悟既觉,然后敢禀白也。君盍于门旁石磴少息,师醒,当即来招。”柳如其说。待至日影衔山,深林欲翳,童子始出,招生以手,柳随之入。见庭院殊宽广,茅斋三椽。中为会宾宴客之所;左设炉鼎,习烧炼术;右藏道书。清修静憩,迥隔尘凡,俗客毋得而进焉。柳见羽士,向上长揖,谢拯救恩,曰:“君殆阆苑神仙,偶然游戏世间欤?”细观羽士,长髯飘拂,骨重神清。羽士曰:“子亦知今日事乎?苟非子在船中,全舟性命,将作波臣矣。子前日游雁宕,曾于山下池中获得一鳖,携归,烹而食之,果有之乎?”柳曰:“获则我事,烹则非我咎也,同游之人所为。余方欲放之江中,奈老饕者必欲属餍何!”羽士曰:“此鳖即河伯第七子,以犯淫孽为老头陀幽之山池,不日孽满放还。乃遭子手,竟至杀身鼎镬,故河伯务欲报子。我见子颇有道气,故代为之请。今既询明,咎非子得,有所借口矣。”柳问羽士法号,方知为叶道林门下,字云隐。素在滇南灵芝山修炼,道果既成,遍游天下。计其年将七百余岁,而容貌仿佛四十许人。羽士曰:“知子好游,诚可嘉尚。然深山大泽,实生龙蛇。子虽有道气而无道法,将何以御之?吾欲授子以术,子意何如?”柳再拜曰:“固所愿也。”柳留居月余,尽得其技能。临行,赠以一盖、一囊、一灯、一屐。曰:“盖之为用,雨可为晴。灯之为用,夜可为昼。用屐则登涉山岩,可不惮劳。如遇山魈木魅、灵怪妖异,身处囊中,必不敢犯,且可避劫消灾,祓除不祥。游历既遍,即还灵山,子其勉之。”柳再三致谢而别。
自得此四物,不特腰脚愈健,而且胆志弥壮。每登山必造绝顶,往往不及下山,即宿山谷中。偶至深宵长夜,月白风高,辄见虎豹争嗥,熊罴相逐,猿玃呼啸,豺狼窜奔。或有奇形异状者,变怪百出,多不能名。行近柳身,靡不辟易。柳始心悸,久则有所恃而不恐,谛视其去来踪迹,昼而寻其巢穴,必得之。
一夕,酣睡甫醒,耳畔忽闻人语声。启眸四瞩,月明若昼。相违数十武,有一盘石,方广如桌。诸人团栾环坐,男女凡六,各自为偶。上下相对坐者,年齿较长。东西两女子,年业十五六,雪肌花貌,仿佛丽绝人寰。二男子,一则长髯拂腹,一则虬须阔颡,各举杯相属曰:“纤云四卷,银河不波,兔魄始圆,蟾光朗照,其如此良宵何?”座中咸默无一语。顷之,上坐者忽曰:“尚记四年前,玉纤妹子咏月联吟,有‘城南城北共清光’之句,为忏摩居士所击赏。曾几何时,忏摩转轮世上,重堕红尘,作富贵家儿。虽乐,安得如吾辈逍遥地府,永无拘束也哉!”东坐者曰:“吾辈为一气之所流通,不能久而不灭,故世有鬼死为聻之说。窃谓神仙由修炼得来,尚且劫至则消,何况鬼哉!与其为聻,不如仍复为人,虽然昧厥本来,犹是气完神足。”上坐者笑曰:“浅乎哉,子之识见也。此乃庸庸之凡鬼,非所论于吾辈也。夜台何尝不予人以忏悔哉?吾日夕诵金刚经,至今已盈五载。渐觉气骨坚强,久持弗懈,自去地仙不远,子盍勉之。地下清修,寂无所扰,胜于人间也。吾曩在世,公不能胜私,理不能胜欲,因役于外诱之纷华美丽也。既入阴司,一切尽泯,修持精进不已,岂有限量。子自求生,吾自求死。”东坐一女子曰:“既无美恶妍媸,作佛法平等观,何以去秋君恋恋于殷瑶仙,三月不出户庭,以致醋娘子想索杨梅食哉!”下坐一中年妇人曰:“瑶仙诚国色也。尔时骤睹其面,真觉我见犹怜。温家阿姨,不过以五色传家棒略扑数下,妖光顿敛,艳质不常。然后知红嫣白媚,脂粉之所涂泽也;鬓云眉峰,翠黛之所点染也。腰肢轻亚,踁趺纤妍,初非天然,出自矫揉造作。我家郎君,于美人禅一关,何尝参透。今乃效丰干饶舌,宜为吾子所齿冷。”西坐一女子曰:“如我白家郎,真所谓铁心石肠者矣。幕下健儿,有劫民家女作外妻者,为郎所知。遍搜得之,置健儿于极刑。罪固弗在女子也,两女子宛转娇啼,玉容无主,郎谓其无耻也,立手刃之。玉碎香消,吾为叹息者累日。”上坐者曰:“是之谓忍,去道远矣。王者不外乎人情。如以不好色,即能证道,则盗贼宜据上乘矣。”东坐长髯者拈髭微笑,不作一语。上坐者曰:“君于此何不别参一解?”曰:“气盛则聚,气衰则散。若能早为葆养而不加戕贼,亦能持久。吾辈生前取精多而用物宏,其气故足以持数百年。”柳闻其所论,颇有至理。适腹胀急欲溲溺,遽起觅地,咳嗽大作,数人踉跄遽遁。明日访其处,为明季某官,兵败潜窜,数家眷属,殉节于此。盘石下,即其埋骨所也。
柳至山东,寄宿逆旅。时旅舍已盈,无布席地。逆旅主人难于辞柳,谓:“宅后有一楼,颇轩敞,特久无人居。君苟不畏,何妨作一夕之淹留。”柳曰:“荒山穷谷中,尚无所惧,况在人境哉!”幞被往宿。夜半转身向外,忽觉衾中腻然有人。以手扪之,肤滑如脂,热香四流。偶触其足,则一握凌波,殆不盈三寸。讶谓空楼久键,何得来此丽人,必怪无疑。悄自出衾,启笥取羽士所赠囊,急蒙其首。噭然一声,立化为狐,毙于衾内。翌晨,举以示逆旅主人曰:“曩时之为客患者,非此也耶?”出之衾,茸毛而修尾。馆童见之,惊而走。柳褫其革,鬻之市,得十金。旁有老炼师,黄冠而羽被,连叹曰:“可惜!”立出十五金,易之市人。卷而藏诸怀,急趋而去。柳闻芝罘有屋楼海市之观,航海而往,久之无所见。一日晨起,突有款关而至者曰:“此间是柳秀才所居乎?”柳曰:“是也。”其人陈币于庭,白镪而外,锦缎百端, 粲然耀目。问施此重礼何由,曰:“特延柳秀才前往捉怪耳。”柳辞以不能,坚却之。其人曰:“素知柳秀才道术精深,不然寓楼老狐,何能痛除一旦哉!”逆旅主人从旁怂恿之曰:“诚然,吾久闻之。道路传说,岂虚也哉!”柳曰:“世间捉妖者,必有符篆咒语。吾并无之,奚能奏功。”其人曰:“只须携一囊,已足济事,愿君勿吝玉趾。”垦请再三,柳不得已,许之,遂与偕行。其人肩行李为先导。行里许,已临旷野,四顾无人。柳问将至否,路远近若何。其人答曰:“尚远。”忽尔迅足逸去,柳坌息急追,转瞬已杳。林薄中一老炼师,仗剑而出,叱柳曰:“汝前日所杀者,吾甥也。何事开罪于汝,乃不必欲显汝手段哉。汝所恃者,不过汝师所赐四物耳,而今安在?我本欲飞剑斩汝,以报甥仇。以自有杀汝者,尸居余气,何足与较。”言讫不见,柳惘然归逾月渡海舟覆,柳竟溺死,或谓尸解云。
仙井
崔仲翔,粤东名士也。世居西樵山中,以耕读传家,有田二顷,有书万卷,足以自娱。生结庐山麓,翠嶂丹崖,环合相向。舍后矗然特立者,为极乐峰。峰下有泉,滃焉涌出,围以八角石栏。栏旧有铭,句甚奥古,特字迹半泐,莫可辨识。相传为葛仙遗迹,曾以此泉炼丹,盖井底有殊砂也,以故山下居民汲者多寿。
近日,井泉忽竭。生使人探之,下者辄病寒疾,噤不能声。屡试皆然,俱不肯往。生毅然曰:“井果有神,敢崇我哉!”命沽烧春一石,连酌三巨觥,尽倾其余于井中,曰藉以辟寒气。着窄袖短后衣,身负宝剑,令人缒之以下。始犹觉冷,再进殊觉其温。井旁一孔,大可容人,仿佛有光。乃讴偻而入。初尚扪壁行,渐入渐宽。日光漏处,见石扉焉。以手推之,呀然而开,顿觉别有一天地。曲涧小桥,幽花异草,疑是仙境。生信足所至,初不辨远近,未数里,陡闻树抄风声甚急。仰见两龙夭矫空际,吞云吐雾,各逞其能。中间明珠一颗,巨若径尺之球,一时大地山河,照耀无边,纤悉皆见。两龙欲攫一珠,其斗甚力。倏尔珠忽下堕,生承之以手,珠顿缩小如鸡卵,遽藏于怀。龙亦下,各奋爪逼生。生挥之以剑,剑光皎若霜雪,上烛霄汉。龙不能敌,遁去,生复独进。时已逾午,颇觉饥肠雷鸣。仰视树头播桃初熟,爰摘食之,甘美无伦,芬芳沁鼻,略尽数枚,腹已果然。因再鼓勇前行。约二十里许,夕阳遽尔西匿,林薄昏翳,四无人烟。生意颇窘,恃有宝剑防身,即亦弗惧。偶探怀中珠出玩,光辉四射,有如皓月当空,物无遁形。枝间宿鸟,惊为天曙,无不鼓翼而起。生因叹为异宝。山中异兽怪物,寻光而至,顾每近生旁,辄辟易却走。
须臾闻背后有人语声,回瞩之,则三女子珊珊来前。从珠光中注视之,洵绝色也。齐问生从何处来,空际放光者是何宝物。生举珠示之,咸不敢正视。一女子口:“君非从骊龙颔下取来者乎?彼失此珠,必图报复。幸在此处,不敢肆其虐焰,否则君亦殆已。”生曰:“吾有三尺龙泉在,何畏此孽鳞哉!”中一女子年齿稍长,闻生夸语,索剑观之。反复摩挲,啧啧叹羡曰:“此真干将所铸,今世有一无二,君其珍之。愿闻君从何处得来。”生曰:“家世相传,已四代矣。昔吾曾祖为固山提督,随年大将军出征青海。夤夜还兵,见砂碛中光芒远彻,逼视之,乃获此剑。恒佩于身,出入戎行,杀敌奏功,悉赖之。尝陷重围,持剑突出,莫敢当者。承平日久,置不复用,已将百年。悬于壁间,每夜辄作长啸声,识者以为此跃冶求售也。今日果能制毒龙,殆不负其所用矣。”后一女子最幼,服退红衫,丰神秀逸。谓生曰:“君今夕将宿何所,睹此异象,得毋胆怯欤?”生曰:“缒幽凿险,性之所喜。此次本为探奇而来,将欲一穷妙境,何怯之有。”女曰:“此乃神仙窟宅,以君凡骨,何能遍历一周哉。不如暂至我家,为君换骨易形,伐毛洗髓,庶几不负此行乎。”生不禁雀跃致谢曰:“固所愿也。”言次车軿已至,三女子各乘其一,生骑以从。飚驰电驶,恍于云雾中行。
顷刻已抵所居,爰导生入,处之于东堂。复阁飞楼,雕兰文槛,几疑在虚空界中。玻璃灯千百盏,密若繁星,朗于白昼。女曰:“君亦知此地何名?”生曰:“弗知也。”女曰:“是为蓬莱第十三岛。最高处琼宫玉宇,为余姊杜兰香所居,去此地约三千余寻。姊有飞车,往来自如。与君有夙缘,当代邀致,一证前日盟言。但相见时,可作久离乍会,倍极殷勤,否则将谓君已昧曩因,必以寡情致诮也。”顷之,忽闻环佩声,有乘鸾自空中降者,三女子咸起相迎。生意谓兰香已至,离座长揖。一女曰:“此吴小红词史,绛仙阿姊之第三女也。”随后相继而来者,络绎不绝,或控鹤,或跨凤,或驾飞蚪,皆十六七岁女子。艳色娇姿,辉映左右,不觉目为之眩。诸仙媛所服,悉霓裳羽衣,临风飘拂。风鬟云鬓,态度蹁跹。坐待良久,而兰香不至。女曰:“劳君悬盼,未免神驰。想渠于瑶池阆苑,有事羁迟耳。待作云鹤符催之,何如?”符乍去,空中飞下一纸,言在蕊珠宫听宝树禅师说法,兹已驾五色祥云,自薝香仙馆来也。诸仙媛皆依次而坐,独虚上位以迟兰香。未几,云日光中,兰香已降。与生相见,状殊腼腆。生但炯炯注视,不作一语。兰香忽谓生曰:“自别后,云母窗前鸭脚桃,已三千次着花矣。池上蟠桃,亦已三熟。乍经东海,清浅异常,曾见两度扬尘矣。观君器宇,似不如前。尚记枣花帘下与君对食玉李,今弃核早已成林。君犹记同游广寒宫里,暗同嫦娥索取蟾蜍置余枕下,夜半摸得,吓余几死。”生茫然无以应,但唯唯而已。兰香叹曰:“君慧根已失,灵质将沦,非再苦炼数百年,不能还原复本。余向在瑶台,西王母以余稽察众芳,颇存冰鉴,赐余金丹一粒,今尚在葫芦中。馈君服之,庶悟前修。”言际于裙带上解一小葫芦,既去玉塞,倾出一丹,赤色有光,圆转如珠,置生酒杯中,令生和酒咽之。甫下喉际,已觉丹田甚热如火,精神焕发。三女子出席向生庆贺,始知三女子并姊妹行也。姓郑,长曰静芳,次曰艳芳,三日媚芳,与兰香同住深山,并登仙籍者。执斝饮生酒曰:“贺君得仙不远矣!君降世间,已隔十尘,毋怪君之懵然于夙昔也。”诸仙媛亦巡环相劝,生饮无算爵。于是重为兰香与生行合卺礼,曰天上姻缘,自昔已分,人间夫妇,于今为始。洞房设于红深翠隙之庐。窗外万花争放,众绿成阴,幽雅宜人,艳丽绝俗。生甚乐之,一住数旬。弥月之后,诸仙媛复集。于是斟琼液,擘灵脯,盛宴重开。酒酣,各举乐器,铿锵属和。兰香亦鼓云和之瑟,音韵悠扬,响彻云表。
兰香欲偕生还青芝山房,曰:“使郎君一见故山,得观旧院,亦五百年来一段佳话也。”生于是同车共往,路途风景,恍若素经。继入巨第,极为爽垲。屋后一园,广袤无际。楼台亭榭,高下纡回,别饶幽致。荷池宽大,采莲小舟,纵横无数。花木竹石,皆含静意,洵非凡境也。兰香指壁上诗词曰:“此郎君旧作也,亦曾记忆否?”旋入房,见有炼师法服,悬于衣桁。兰香曰:“此郎君讽经时所著。”因于笥中出玉麈一柄曰:“以此佐君谈屑。”生视之,柄上刻字两行曰:却庚尘,夺戴席;能解小郎围,何愧苏武节。不解所谓。兰香日:“是亦君所常用者,当手挥目送时,定有一番妙解也。”自此遂居兰香室。闲时辄作十洲三岛之游,与诸仙侣谈元述妙,赏奇析疑,颇有神悟。
一夕,西风起,落叶深林,萧萧槭槭,不禁凄然兴故乡之思。因告兰香,暂归里中,约以一月后重来。兰香曰:“君此念一起,此间不可以再留。但君从何处来,仍从何处去。惟惜岁月已更,程途已变,当别以飞车送君。”遂命庖人作饯行筵。握别临歧,哀惋欲绝,泪堕若绠縻。生亦为之酸鼻,曰:“吾身别无所有,惟一剑一珠,可留作他日记念。”乃解腰剑,探怀珠,以赠兰香。登车遽去,其行若驶。生回里门,屋宇已易他人,自言姓名,无有知者,盖离世已数百年矣。
严寿珠
栾大檀园,金陵人。以刻书世其家,家中多藏宋刻书,世少传本,珍护之不啻拱璧,虽密亲至友,不肯借观也。生诵读之所曰“恒斋”。盖生父固名孝廉,素设绛帐,讲授生徒。四方之负笈从游者,不以远近而毕集,以是及门颇盛。然必其人恒产而兼有恒心者,方始隶于门弟子籍,爰以“恒”名其斋。生父没已三十年,而门生故旧,犹称颂其德弗衰。江督以诸缙绅请,特奏于朝,从祀乡贤。生博学多才,家声克继。平日于书无所不窥,而尤喜庄列诸子,多有论说。虽犹沿道学之遗风,而倜傥风流,性情豪侠,四方知名士,皆乐就之。
金陵有名妓严寿珠,始居钓鱼巷。小筑三椽,颇极幽雅,窗明几净,鼎暖炉香,时于此间得少佳趣。门前车马如云,日常络绎,客得其一顾盼为荣。尤讲烹饪之法,凡得饫严家厨食品者,口香三日。生友之作狭邪游者,多绳其美于生前,生掉首弗信。
一日偕友孥舟过利涉桥,容与中流,仿徨四掠,意甚得也。忽见一舟顾波而过,中坐一人,高髻淡妆,神情秀逸,正如飞燕依人,惊鸿顾影,临流照映,湖水皆香。生不觉赞叹曰:“此真可谓洛浦仙姝,湘江神女矣,定非人间所有也。”友曰:“是即君素所鄙薄之阿珠也。”生曰:“其果然乎?我从未见勾栏中有此人物。”友曰:“如不信,当与君偕往访之。”既至,则见湘帘棐几,位置既宜。临窗案上,堆积古帖数十本,偶翻阅之,并世间所罕见。笔床砚匣,洁无纤尘。诸帖中有挥南田先生真迹,秀媚拔俗。正当把玩间,寿珠已出。寒暄数语后,寿珠笑曰:“观君耽耽于案上书史,必是风雅士。近日书家多尚六朝体。魏晋之间,变隶未久,流风余韵,犹近于古。苟非树骨于隶篆,即欲貌为六朝,岂第婢学夫人而己哉!”生曰:“然则卿亦能书者耶?”寿珠曰:“聊作临池游戏,春蚓秋蛇,殊不足观。”生曰:“卿可谓得雅人深致矣,宜其领袖章台也。”寿珠继复以学诗之法问,生为之备述其源,并及流弊,上下二千载,不紊毫发,寿珠服其辩。遂留生宴,所陈肴核,半不能名,而殊觉适口。酒尤芬芳郁烈,不啻公瑾醇醪,诚酒国中上品也,生几为之玉山颓倒。自此生于无聊时,辄一访寿珠。寿珠待之,亦异于俦众,语亦从不及私,所谓缠头之费,匝月以来,并不之及,绝不为丁娘之十索也。生因许寿珠为妓之侠者。
生友黎剑俦,善吹笛,寿珠亦工昆曲,每唱必令剑俦按谱度之。寿珠善为抑扬抗坠之音,有时响可遏云,声如裂帛。生每聆一阕,击节称善。生藏有曲谱,乃内廷供奉秘本,以与坊间俗本相较,音节殊乖,生皆为之一一校正,举畀寿珠,锦绨玉函,特甚珍异。寿珠见之,询生曰:“此亦君家藏书之一种否?”生曰:“然”。寿珠曰:“我虽不能读书,亦爱书史如性命。君家既富于收藏,何不择世间难得之本,令钞胥者另缮副册,仿天禄琳琅之遗制,寄储外府。妾箧中积蓄金钱,将及一万,愿倾筐倒箧以交君,君其代妾好为之。”生曰:“佳哉!卿不但侠,且又雅矣。”半载之间,或购或写,邺架所储,几及万卷。所召钞胥者,日凡二三百人,一城几为之空。于是寿珠好事风雅之名大噪,文人学士至金陵者,必迂道造访,载酒停车,入即开宴,辄以多金馈寿珠曰:“聊助卿买书需。”寿珠亦不复辞,前后所获无算。
是年正值秋试,大江南北,名流咸集,来访者几于户限为穿。寿珠厌其嚣,徙居莫愁湖畔,固北里之新巢,亦西湖之别业也。屋后营有治经楼,共五楹,东西皆有复室。泉石清幽,卉木绮丽,入之者疑非尘境,非素心人不易至。生独拥而有之,朝夕观异书,对名花,此乐虽南面王不易也,亦不复作应试想矣。诸友皆羡其有艳福,寿珠勉其勤习帖括,为抡元夺魁计。生笑曰:“卿雅人,亦达人,何忽作禄蠹想耶?功名之得失迟早,固有命在,况余非功名中人,岂能强致哉!不过逐队随行,吃三场冷饭耳。”是秋榜出,生竟不售。然三场文字意甚得也,诸同人咸以金科玉律推之,出以示先达名宿,皆许其必列前茅,至是秋风铩羽,咸所不解。寿珠深为惋惜弗置,生夷然不以介意也。
生之至戚宦于浙,驰书招之,劝作西冷之游。生拟即日束装就道,告之寿珠。寿珠曰:“闻西湖山水甲天下,六桥三竺间,颇多名迹。妾生长秦淮,恒居水阁,所见者弱柳夭桃,所历者绿波红槛,殊闷人意。妾欲一观天下之大,知世界之外别有乾坤,岂不快哉!”因请与生偕行,生许之。爰雇巨舶,赁轮船,曳之行,双轮激水,其去如飞。寿珠顾而乐之,诘生曰:“此船之制,为西洋所特创,推原其本,果何自昉欤?”生曰:“闻昔时有以铁镬煮水者,水沸,热气上腾,将盖掀去。其人因悟热水之气,其力甚猛,倘以铁管传递,纳入器中,闭不使出,则其力必能使轮自转。试之果验,轮舰火车由是兴焉。有此,能化远而为近,其利不綦溥哉!”寿珠曰:“既有轮船,则帆舶可尽废。妾意中国何不自行制造,乃犹必假手于人哉!”生笑颔之曰:“卿可谓当今之女诸葛,谈言微中,识见不凡矣。”蓬窗无事,拈弄笔砚,藉以记程途,志风景。每至一处,必有一诗,女唱而生和焉。既抵杭垣,泊舟城外松木场。舟揖云屯,帆樯林立。前时湖壖所有园圃,悉已焚毁成瓦砾场,惟诸祠宇焕然一新,画栋雕梁,竞侈华美。游人咸啧啧称赞,寿珠意独不然,曰:“此原所以点缀湖山,惜雅俗不相称耳。”及游灵隐飞来峰、冷泉亭,恍然若有所悟,谓生曰:“前游数处,都若曾经游历,于此尤加稔习,吾前身殆此寺头陀也。”因指何处为钟楼,何处为香积厨,不烦导引,历历不爽。其或有不符者,则以曾经兵燹故也。最后至一小亭,亭为八角式,虽半荒圮,石栏犹在。亭中一碑独峙,碑前有一石塔,为智远禅师埋骨处。碑字虽漫漶,尚约略可读。寿珠阅之,泪为涔涔堕。曰:“吾今于后,乃知生所自来,死所自去。一别尘世,已三百余年矣。智禅师即我之前身也。”生初犹弗信,及视碑上日月,果在明万历年间。因叹曰:“卿夙根尚在,慧性未泯。今日虽堕风尘,仅玷幻身,未损原质,及早修持,回头是岸。须知菩萨法力无边,能觉一切众生,俾大千世界,有情归于无情,而后得成正果。卿欲随余至西冷,正由我佛默相感召,一片因缘,无端触悟。欲证今生果,须参前世因。碑中言智禅师一生淡漠,偶见宦家命妇华妆诣佛前膜拜,微动一念,立时圆寂,玉箸双垂,宝色上腾,珠光四照。卿于此当无系恋心,当无艳羡心,一尘不染,万事皆空,不见不闻,随生随灭。人于世上,当作如是观。”生言甫毕,寿珠已立化于石塔之旁。生甚异之,因即盛之以龛,乞片土于寺僧葬焉。延高僧礼忏四十九日,然后返棹。
生本超然有出世想,至是益坚。自失寿珠,嗒然若丧,亦不顾归家,径诣相国寺求披薙。方丈清恒和尚本素相识,见生情状若狂,哑然笑曰:“子有室有家,有妻有子,积金满赢,藏书盈架,正值中年,未消壮志,何所见而欲觅此冷淡生活哉?粥鱼茶饭,岂君富贵场中所能消受。”留之方丈十日,力劝之归。生既出寺,茫茫然若无所适。道经利涉桥边,倚栏凭眺,独立踌躇。忽见水中有一垂髫女子,招之以手,背后一人容华惨淡,谛视之,寿珠也。生曰:“卿果不死,尚在人间耶?我何惮相从哉!”踊身一跃,竟赴清流。岸上人见而援之,则已不及。
真吾炼师
高邮徐仲明与叔嘉,昆弟也。兄朴诚而弟傲愎。虽已析产分居,而弟恒至兄处,瞰其所有,如取如携,兄辄大度包容之,不计较也。叔嘉好博,每负博进钱,为人逼索,仲明常出为排解之,以故乡里称为长者。
嘉之妻,同邑邵氏素娥,大家女子也。美而贤,颇不善夫之所为,常规谏之,时因此而反目。一日,嘉以逋负山积,胠箧而去,逾月不归。邵因返母家,偶检钗钏,则俱已破壁飞去,知夫所为,饮泣而已。归与母商曰:“儿夫日以花骨头为性命,终无了局。不如我父挈之至外,令司门户,供奔走,得以时加约束,想不至大决裂也。”盖妻父固习刑名,为宪幕,有声于时。近将赴楚北,应某中丞聘,故欲其相从也。返告夫,嘉亦愿往。旅居武昌,未半载,以兰州兵变,调征甘肃。行抵境上,为回逆所戕,从者星散。嘉适在后,闻凶耗,得以脱身逸去,行乞归家。女知消息,痛哭几不欲生。居久之,故态复萌。始以衣服质诸典阁,继则以贱值售其居,妻则归母家,孑然一身,至无立锥地。然犹不自悛,时乞贷于戚串家。偶至吕仙祠,遇岳母与其妻偕在,嘉向之乞钱。妻垂泪言曰:“我家本有积蓄,虽非巨富,可称素封。自汝游荡,销耗殆尽,我亦无容足地。寄居母家,日用犹苦不周,父遭此难,雁杳鱼沉,必然没矣,安能济若?汝为男子,不能养一妻子,尚忍言哉!汝年尚壮,何事不可为?急图振作,他日或不至于终穷,否则明神恐不汝容。”言讫,饮泣吞声,泪堕如绠縻。拔头上钗畀之,挥令急去。嘉意未满,谓“我虽窘迫,尚不至以此区区者求汝。”岳母在旁呵之曰:“不肖子挥霍已惯,不留少些余地,今尚作强丐,不念物力艰难耶!”呼祠堂羽士操杖逐之,嘉始逡巡走出。
时炼师真吾亦在侧,目击,太息不已。谓邵母曰:“此谁家郎君,乃一旦落魄至此?”邵母曰:“京江徐氏。昔亦缙绅旧族,今虽少衰,然薄田数顷,亦足以自活。不谓至此子而一败涂地也。”言之不胜呜咽。真吾曰:“闻徐郎有兄尚富足,何不一相顾耶?”邵母曰:“无一日不为其所累。纵其所欲,铜山且倒,金穴将空,又安能填其无底壑哉!”真吾曰:“吾观徐小郎傲骨嶒峻,将来必不落寞久居人下也。今审其眉目间,隐现善纹,大运将至,勿轻视也。”邵母疑信参半,曰:“但得有此一日,我感谢炼师不尽矣。”
翌日,真吾遇嘉于途,询何往,嘉扭泥不能对。久之,始曰:“腹枵往求兄,阍人拒不纳。嫂遣婢出,始得杖头一挂钱,恐尽此则必填沟浍矣。”言之貌若甚戚者。真吾曰:“我试与汝再往求之,何如?”嘉曰:“宁死毋再辱。”论说间,兄自外来,睹其状,凄然欲泣,怜惜之意,形于词色。因问:“许久不见,汝往何处?抑何鸠形鹄面,一至于此?我非不爱子。无论祖宗遗产,仅足供汝温饱,即我年来贷汝者,亦不下千金。奈汝到手辄尽何?今同炼师语,将何为?”真吾曰:“此子犹可造,何不以手足之谊收恤之。”兄曰:“我岂不愿,特恐其不能安于室也。”真吾附其兄耳言曰:“迷龙之疾,吾能治之。夜来当亲诣尊居,俟其熟寐而后施针贬也。”兄颔首曰:“诺。”入夜,真吾果至。嘉时已入睡乡,兄导之至一室中。启衾解衣,袒其胸,以长针刺入六七寸许,拔之,血随针漂出,尽作紫色,然后出药敷之。嘉冥然罔觉,状若死。真吾又袒其背曰:“此子强项不驯,主有傲筋在也,抽之不如断之。”又以针挑之,崩然有声。转侧间,嘉已醒。见数人秉烛环立其旁,疑将置之死以绝祸患者,急下床向兄叩首曰:“弟今而后誓不复博矣!弟自思向时所为,都非人类。有兄而不能事,有妻而不能养,家庭之爱,等于仇雠,皆博之一字害之也。此后必戒之矣!”操几上小刀,将断其指。兄急抱持之曰:“弟诚知悔,家之幸也。”遂为兄弟如初,析屋之半居之,迎其妻归,器皿衣服,给予无缺。
居数月,嘉绝迹不出户庭,惟温习旧业而已。兄仲方拟令其行贾他方,而真吾适至,谓仲曰:“吾囊中积有五百金,将居奇货贩走北地,非小郎莫可使者。吾将藉小郎福,获利倍蓗,为修葺祠宇费。”仲曰:“吾弟未习端木术,恐于贸易经营一道,非其所长。”真吾曰:“渠命中有十万金,往必有赢,左之右之,无不如志,毋烦顾虑。”束装遂往,四阅月乃言旋,会计所得,约万五千圆。仲喜,以五千畀真吾。真吾取其半,而以半助豫赈。兄弟设席相庆,真吾亦来预其列。酒半举杯祝谢,真吾曰:“此不过发轫之始,小郎福厚,财源殊广远也。”偶于屏角见嘉妻,问仲曰:“此系府上何人?前曾见之于祠中,殆小郎之妻欤?美矣,慧矣,真贤内助也。惜福薄寿短,恐不能与小郎偕老,三载后会见瑶台倾也。吾当为小郎物色一名姝,助其成家。”仲曰:“君擅姑布子卿之术欤?不然,即以风鉴称,抑何其神也!”真吾曰:“予言虽若是,幸秘之勿语小郎。”
嘉自此与真吾遂成莫逆交,常至真吾祠中作清谈。祠于春时多芍药,夏时多芙蕖,秋时多菊花,冬时多梅花,皆道人手自栽植。值良辰佳日,辄招嘉往,折花枝以当酒筹,飞羽觞而呼明月,觅乐寻欢,别有妙趣。一日,正赏花开,徘徊庭际,忽有一女郎诣祠焚香,翩然而入,仪态万方,容光四映。嘉疑为神仙中人,目所未睹,凝眸注视,殆欲销魂。女郎登殿礼仙后,真吾导之入旁室,盖别有精庐,嘉足迹所未尝至也。女郎固与真吾素相识,问訉寒暄外,即询道经诸解,措词元妙,嘉殆闻所未闻,不禁为之舌挢不下。室中帷幕鼎彝,陈设精雅,湘帘棐几,笔砚精良。女郎端坐榻上,琅琅讽经,真如一幅观音下降图,偶为微风所吹动耳。女郎既去,嘉亦惘然而出。归家则妻支颐独坐,两颊如胭脂,谓嘉曰:“予病矣。”按其额,热如火。晚饭罢即眠。夜半女呼嘉起曰:“妾与君恐缘尽于此矣。梦一仙女降于庭,云将代我之职来事君者。”言其衣裙容貌,仿佛日间所见者。嘉窃为心悸,强为慰藉曰:“妖梦不足凭也,幸自宽。”顾邵病日沉,执嘉手,凄然诀别曰:“妾不能终事君,中道分离,有负君情,寸心耿耿。妾死后幸保玉体,毋以我为念。”言讫遽殒。嘉痛不欲生,曰:“向者少不更事,以致负卿种种。方冀同享欢娱,藉补前过,乃竟弃我而逝,终成缺陷。我生何为?石可泐,情不灭;天可补,恨不息。而今而后,我其已矣。”即走告真吾,愿出家为道士。真吾笑曰:“君之齿未也,尚有三十年尘缘未了。且尘缘了,仙缘续,亦在此时。君虽欲皈依道岸,岂易得哉!”
逾年,妻服已阕,戚族皆以内馈乏人,终非久计,劝嘉为续鸾胶计。言:“有朱姓曼仙者,国色也。身价自高,郡中世家大族求婚者,辄不许,曰‘必以白玉一双为聘’。炼师真吾藏此玉久矣,盍往商之?”嘉俱不答。仲竟不谋诸弟,偕真吾以白玉往,姻事乃定。择日结缡,红巾既揭,视之即吕仙祠内之女郎也。嘉意为仙女,不敢亵视。暇时问女曰:“仙人亦有姓名乎?”女笑而不答。嘉以兄宅同居稍隘,谋葺新庐。仲曰:“无庸别构,子宅本我托名所购,赁之于人。今其人昨已回南,子可徙居焉。”女自入门,不轻言笑。嘉事之若神,虽琴瑟敦好,而终有畏心。晨起必揖,有若朝参,女亦笑受之。一日谓嘉曰:“无事坐食,殆不可长,盍再为商。”嘉曰:“其如赀不敷何?”女曰:“屋后松下三尺,有窖藏,可往取之。”嘉尚未深信,夜施畚锸,果得七千金。贩米越南,颇折阅。女曰:“子命未至也。”明年,女欲设典肆。嘉曰:“此非五万金不可,焉能为力。”女曰:“庭东南隅青石下,掘之必有所得。”如其言掘之,果符厥数。遂设典权子母,居然巨室矣。
一夕,嘉梦中见邵女冠被而至,容色如平时。嘉踊跃欢迎,执其手曰:“今夕何夕,重得见卿!方谓重泉渺渺,尘海茫茫,永无觌面之期,乃得重相团聚,抑何幸也。”邵曰:“此乃梦里相逢耳。妾得曼仙妹日诵黄庭经百遍,为妾忏除前愆,得修静果。现已上升玉阙,为瑶池第三重司钥女史,管领群花,亦甚逍遥快乐。我甚感之,君其致声道谢。惟我父当日遇兵变,只身遁至敦煌,坠马伤重而死,回民葬之于关外。君如不忘妾身,可归其骨。敦煌邑西有柳树三株,即父骨所埋处也,君其牢记。”既行复回首曰:“郎君珍重,从此万劫永无相见时矣。”嘉径前欲牵其裾,瞥然遽醒,呜咽不胜,即于枕上述之。女劝嘉速行,竟得其骨,归葬焉。
邱小娟
乐崇道,浔阳人,性跳荡,喜拳勇。少不胜正业,所交友多匪人。承祖父余业,席丰履厚,挥霍殊豪。临事喜武断,有不从者,辄肆其凌侮,以是乡里为之侧目。居恒每谓人曰:“驰马试剑,固丈夫事,特未见巾帼而负须眉气者。”客曰:“古有红线、聂隐娘之流,称为剑侠女子,何尝不知武事哉?”
适里中有绳妓至,能舞刀夺槊,以两足承巨瓮,运动如飞。轻薄子习少林术者,涎其美,人以游戏语,欲与之扑,稍近身,跌出丈许外。十数人齐奔之,殊无所惧,顷刻间或仆或颠,无一免者。崇道适过其旁,目击之,叹曰:“彼女子,抑何勇也!”招致其家,使尽献诸技。既毕,请与之角。绳妓曰:“如欲角艺,请先观郎君之所长。”崇道易短后衣,出至中庭,盘旋踊跃,良久乃毕。昂然独立,颇有自负意。绳妓观之,笑曰:“此如蜻蜓点水,蜉蝣撼树,直同儿戏。若与尔较,恐伤贵体。”崇道弗信,径趋前,以双手抱其腰,力举之起。绳妓故作旖旎态曰:“勿恶作剧,请释玉手。”崇道曰:“汝果有力量,何难自脱。”绳妓嫣然一笑,纤腰略转,崇道已蹲地不起,面色若土。绳妓遽来扶掖曰:“非敢惊贵人,实贵人伎俩太浅耳。如愿学,当以生平绝技相授。”崇道即拥绳妓上座,再拜曰:“谨受教。”自此朝夕悉心指授,尽得绳妓所传。阅半载后,曰:“技成矣,可出而与众观矣。”乃筑台演剧,召四方勇士前来角力,以百人为限。历十余日,其数已盈,无与崇道抗衡者。崇道大悦,酬绳妓以千金,绳妓乃别去。里中人相语曰:“乐大自得绳妓拳术,如虎添翼矣。”畏之益甚,几于避道而行。
山东钱选,字青臣,以御史外调,出为九江太守,固所称骨鲠吏也。甫下车,即访知崇道之横行乡曲,案牍山积,忿然曰:“此风何可长也!”立出火符,遣役往拘。三往皆以贿免,太守乃夤夜亲自往缚,伪为友朋从远方枉访者,门启尽入,诸役进内穷搜,状如狼虎。崇道知不能避,挺身出见。诘太守曰:“我有何罪?”曰:“俟控汝者至自知也。”即系桎梏,驱之行。甫抵署前,遥见有红灯千百盏,飙驰电掣而至。为首戎装而乘马者,貌殊狰狞,叱役人曰:“乐崇道,是我仇家。当与我,治以酷刑,以快我志,不得畀汝也。”顾问左右曰:“崇道何在?”答曰:“桁杨在身者是也。”立命除之,拥之竟去。太守呼捕役追之,相违数百武,倏已不见。返报太守,太守回顾诸役,嗒焉若丧,如遇鬼魅。翼日缉骑四出,音耗杳然。
当崇道之被劫以去也,逶逦至一院落,殊觉宏敞。既入内,峻宇雕墙,飞甍画栋,有如王者居。堂上皮冠而盛服者,召之升堂相见。其人虎头而燕颔,形状威猛,初不相识。崇道至此昏若梦寐。其人曰:“我姓邱,字道安,楚南人。少习技击,以不乐仕进,隐居衡岳山中。前逢饥岁,眷属流落南昌,蒙君慨赠多金,得以生还。今日之举,所以报也。”因与崇道分庭抗礼,待之以上宾,酬酢之间,语颇浃洽。生感重生之恩,致谢再三。因询此处地名,谋适他所,为避祸计。邱曰:“且在山中,略住数时,俟祸君者升任去,即可归矣。”延入后堂,设宴款待,肴馔之丰,向所未见。酒半,呼妻女出见。妻年五十许,殊有大家风。女则仿佛似曾识面,丰致聘婷,容华焕发,衣妆之璀璨,光耀一室,不可逼视。含笑问安,崇道颇形局促。俯首凝思,恍然有悟,因曰:“卿非即当年授术之妓师乎!相隔三年,抑何容光顿异耶?”邱曰:“昔年小女承千金之惠,始整归装,得复团聚。君之嘉惠,未敢忘也,故令其一见耳。”把酒既竟,翩然却入。
崇道一住山中,倏逾数月。偶游一园,登涉陵阜,扪葛攀萝,径殊幽险。继登一亭,小憩足力。见一女子,缟袂素裳,丰韵独绝,近视之,则绳妓也。因询何为顿易素妆。答曰:“昨得辽阳信音,所天斗贼阵亡,兹已赋寡鹄矣。”言之容貌殊戚。崇道曰:“尊夫授何职?”曰:“总兵也。”曰:“既是父家夫家,俱系世族,居显宦,何以昔年旅居豫章,致屈作绳妓哉?”曰:“不过聊作游戏,藉鬻技以蝴口。郎君见妾曾示人以色身哉?我父固武进士,因惮宦途之险,故愿归耕陇亩耳。”崇道曰:“与卿相处已久,今日始知卿家世,然犹未知卿之芳字与妙年也。”女曰:“妾名素英,字小娟。问年已数到星张翼轸间矣。”
一日,崇道方臂鹰牵犬,率从骑数十人,入深山纵猎,驰骋甚乐。忽一獐二鹿突起草间。策马逐之,将近,连发三矢,二鹿俱中箭倒地,一獐独衔矢而奔。崇道逐之不舍,见獐口吐一物,以爪爬土掩之。比崇道至其前,獐又窜去。路转峰回,獐倏不见。崇道返至獐所吐物处,启土视之,乃刚卯符一方也。玉色温润,的系古物。崇道大喜,如获拱璧,自此恒佩于身。时近夏令,邱老招饮于凉亭。四围皆池,遍植芙蕖,翠盖亭亭,早已探水而出,邱老命人摘荷叶为碧筒杯。崇道饮之,芬芳扑鼻观,立行吸尽,酒酣解衣而佩玉现,邱老见之,注目不转瞬。崇道疑其心所爱玩,解呈邱老。邱老询所自来,崇道备述其由。邱老曰:“奇哉!此吾女婴年之所弄也。昔年于清明时,踏青河畔,失之,为之累月不怿。今复为君所得,要亦前缘也。”翌日复具盛筵,邀之入座,举杯属崇道曰:“请君尽饮此杯,老夫有一言相告。吾女技艺超出寻常,容貌亦颇不恶,其性情和婉,秉质淑柔,君所素知。今已作寡凤孤鸾,亦复可悯。然尚在盛年,要非久计,意将择人而嫁。度无如君者,不揣冒昧,愿结丝萝,惟君意何如?”崇道起再拜而言,曰:“固所愿也。第家尚有糟糠,能俱为嫡室,则敢从命。”邱老曰:“是无不可。”于是特设青庐,诹日行礼。是夕旧识重逢,新知乍缔,喜可知也。
伉俪相得,忽又一年。一夕宵阑将寐,猝传邱老相召。崇道整衣而往,见堂上大烛如椽,堂下庭燎千百,照耀如白昼。邱老戎服佩剑,左右数百人,擐甲侍侧。告崇道曰:“余今夕将袜马厉兵,出而与人角一战。然胜负未可决也,负则余将弃此而北矣。子可摒挡行李,明日与吾女偕行。闻钱太守已陈臬西川,子其可归而安居矣。旧日积蓄万金,余无所用,请以畀子。”命左右举革囊,置之崇道卧室。崇道方前致谢,将欲启词,邱老已离座起,出大门,跃马去矣。崇道返告其女,女曰:“吾已知之久矣,特不先告君耳。可早决行计。”时减获已星散,忽有执炬者数十人,排闼直入,曰:“车已候门,请速行。”捆载累累,约车十数辆,一时并发。行至半途,易车而舟。崇道从舟中遥望,但见火炬蜿蜒而东,有若长龙。舟既发,耳畔惟闻风浪声,天明已抵浔阳江口。舟子皆关西彪形大汉,不烦指示,自知生家。革囊十,皆重百钧,负之如无物。交付已了,遽辞去,不索一钱。附近邻里知崇道归,咸来贺。因话昔年钱太守于君事亦自悔孟浪,故不复上详,君今归来,可高枕卧矣。
崇道自归后,意气谦抑,顿更故态,与人晋接周旋,和蔼可亲。女亦了无异人处,闲时专习针黹,工刺绣姻娅往来,亦无有知其能武备者。时传粤寇之警,消息日逼。女谓崇道曰:“此间正当冲要之区,非可久居。”爰卜筑于附郭三十里村堡中。俄而贼南犯,连陷郡县,果如女言。有贼之游骑至近村者,村人歼之。女曰:“祸不远矣!”遂命村人先自为备,掘堑筑砦,固守以拒贼。越日,贼果大至。女戒村人毋忘动,自与崇道设伏要道,俟贼过半,突出击杀。贼轻其人少,环围之三匝。女左右驰骤,每过处,贼首自陨。贼但睹刀光如匹练,竟莫辨人影也。崇道杀贼不如女,当其至处,无不辟易。是役也,贼殒无算,谓有神助,相戒莫敢犯。一村赖以保全,村人甚德之。贼平数年,一夕徙去。
淞滨琐话四
辛四娘
漎溪王二兮,善诙谐,能以舌战胜。宾筵相对,妙趣环生,座客听之忘倦。一日在乔姓席上,述辛四娘事,足令巾帼须眉,闻而生色。虽为儒林佳话,而青衫红粉,有足传已。
据言,幼时从其父宦隐西湖,僦居韬光寺。遇夫妇二人,年约四十以外,气宇精神,飘然潇洒。从者二仆、一憧、两小鬟,并寓寺中。仅五日,相率以去,不知何往。因详问寺僧,始悉颠末。
男子为潜溪舒姓,本旧家子,才华绝世,顾影无俦,人皆以小潘岳呼之。性喜任侠,风流倜傥,广结交游,手散黄金数十万。生又不善经营,家遂中落。时赭寇肆逆,房屋毁于兵燹 ,。乱世无依,鬻所有,得五千金,避难江北,小住扬州。不一月,寇至,复徙粤东,浪迹七千里外。中途遇土匪,行装被劫,孑然一身,货身上寒衣,始得抵粤垣。幸工绘事,人物花鸟,不啻颊上添毫,遂以卖画糊口。曾写“螺狮壳里道场图”,为某大僚公子所赏,以二百金购去。时有吴人辛蕚生,挈眷避难,同客珠江。薪桂米珠,岁阑债迫,将鬻其女以偿各逋,论价五百十金。骨肉分飞,泣不可仰。生知之,即探囊出卖画金二百,尽付辛君,不告姓名而去。归而自思,且喜且慰。然腊鼓已催,不免小有逋负。寓主人催索赁庑资,生窘甚,脱寒裘付质库,稍得摒挡一切。比过大除,日画素纸三四帙,售之于人,日用敷衍,绰然有余裕。从此丹青之名渐噪,求者日众。生取不伤廉,并不苛求重价,然衣食之费,恃此取盈,颇不虞其匮乏。不半年,客子囊中,微有蓄积。
乱后归家,立锥无地。未五年,窘益不支,乃橐笔复之粤东。时珠江船娘最多,淡粉轻脂,争妍献媚。富商显宦,贵族鉅绅,皆以花丛征逐为豪。生目染耳濡,未能免俗,酒酣兴发,思作章台访艳之游。时有名妓雅仙者,来自姑苏,独张艳帜,北里中目为尤物。然缠头之费,一夕需数十金,偶不当意,辄以闭门羹待之。生修容饰貌而往,一见如旧相识。往来既久,益稔生之性情,愿为夫子妾。每低帏昵枕,辄以为言,继而啮臂成盟,期以必践。倾其囊得二千金,姬益以金条脱六枚,遂为之脱乐籍。
生居粤东数年,声名益着,求其画者户外履满,酬赀亦日昂。当路大僚,咸有馈遗。适捐例新开,生遂纳粟为丞,需次穗垣。不日官檄遽下,即令其办理洋务。生措施裕如,中外咸钦。旋画界事起,生随当道出关。久之无成议,争竞纷纭,莫衷一是。生独持和约所言,侃侃与谈,酋长或有所不可,则与之反复辨难,理正而词严,至于再三,酋长卒为所折服,然后其议乃定。
关外地多卑湿,毒热郁蒸,瘴疠殊盛,生不能耐,乘驿先归。道经桂林,每遇佳山水,辄题名其上。或正书,或侧书,或倒书,书后必使石匠加以斧凿,深入数分许,朱墨烂然。或得妙句,亦必大书而深刻。生自视意殊得甚,归告雅仙。雅仙笑曰:“君镵削山骨,不虑山灵见憎耶?”
未几又捧上官檄,至惠州博罗一带,勾当公事。事毕,作罗浮之游,四百三十六峰,游屐殆无不遍。曾留黄龙观三宿。素与钟孝廉钦光订交,故往访之。适下山未归,遂题诗一律,书于壁上,以志雪泥鸿爪。诗云:“萧萧风叶夕阳殷,芒屩来时驾未还。惭我卑官沈宦海,羡君高第任名山。黄精朱草神仙药,玉署金门侍从班。自恨鲰生太无福,莫随猿鹤共追攀。”
一日偕同伴游山,中途忽尔相失,四顾仿徨,迷于所往。彳亍独行十许里,得一道院,榜曰:“蓬仙庐”。讶山中素未有此精舍,自恨阮孚蜡屐,犹未踏遍,意欲入而小憩。叩扉良久,寂无应者。用力推之,呀然自开。历阶升堂,闻无一人。其中曲阑文牖,画栋雕墙,绝类阀阅巨家,并不似寺观装饰。所有陈设诸物,亦复华焕异常,鼎彝帷幕,雅淡入古,奇丽相宣。顾虚室自辟,人迹不逢,未免怀疑。正面厅事所胪列者,皆火齐、木难、珊瑚、翡翠。几上供白玉瓶,内有水晶树,高可七八尺。盘中夜光珠,大如鸡卵,入夕清辉焕发,照耀一室,可不用灯烛,即在日间注视,熊熊然目为之眩。四壁皆古书画。上悬一匾曰“万古常新”,其旁楹联已剥蚀不可辨。由屏后入,复见高屋五楹,雕镂精巧。两旁画廊曲折,直达飞楼。屋后一带红墙,现一洞门,其圆若月。洞门以内,瑶草琪花,鸟声格磔。越重门视之,飞甍画槛,绮阁文疏。一桁珠帘,垂垂正下,飞花打窗际,人语不闻。庭中李花一株,杂以西府海棠,红白争妍,天然可爱。由晶窗微窥,见其内脂奁粉盝,镜槛衣笥,无一不具。报时钟阁阁徐行,正鸣六下。正中设紫檀床,绣帷高卷,两金钩各垂五色线须。床前东首,雕沈香绣榻一,榻上一几,置绣履一双,花样精工,纤小如瘦笋。方欲揭帘而进,闻月洞门外人语喧闻,类女子声,由远而近。惧隐石后,则见一群娇婢拥丽人至。天时已渐黑,视不甚了,而鬓影衣香,心骨皆醉。女郎入内憩息,传呼晚餐,且谓:“今朝作竟日游,登山临水,选胜探幽,可称快甚。今各人皆倦,可早眠。”又一婢谓:“吾等出门,司阍媪不经心,闺门虚掩,须示以罚。”丽人曰:“且止,无小窃人,姑与便宜也。”旋有厨媪送膳至,相将食已。一婢至石后小遗,见生,大嚎,众婢皆至。一婢以烛奴来,问何事。婢指生谓:“此梁上君子,须禀■⑸香馆主,再行发落。”一婢急至内闼,忽传主命,谓“此生系下界文人。不可轻慢。”招呼生至一室,陈设华整,床榻枕衾,罔不备。坐后,婢即去。生心中忐忑,不知云何。少顷,前婢以酒食来,肴馔芬芳,殷勤劝食。生转惧而疑,私问婢。笑不答。姑图一饱。婢以玉杯进茶,饮已,婢径去,反扃其扉。生无可遁,且坐且眠,终夕不成寐。
翌晨,前婢复来,已易新衣,容光焕发。生视其举止聘婷,丰姿妍丽,不类青衣。且口操吴音,娇婉可听,因问何姓。曰:“姓辛,行四,同侣俱呼为辛四姊。听郎吐属,当是同乡。前夕人报■⑸香馆主时,馆主谓郎君于妾有恩,当日急难,曾为妾赎身。且谓与郎君三生石上,应有夙缘。”言次红晕于颊,若不胜情。生视之,益增妩媚。因问向居何处。”曰:“五羊城中,旧居尚在。”生曰:“吴人辛萼生,是卿何人?”曰:“妾之父也。昔年蒙君慨赠囊赀,得以卒岁。不逮半年,家仍四壁。妾虽恃十指以度日,然所入无几,终不能供一家温饱。秋间,父母俱遘疫没,衣衾棺椁,皆赖邻右资助。身后萧然,言之痛心。居无几何,忽有无赖,窥余孤弱,以扁舟载余出,诳谓与灵枢同送还乡,孰料鬻之章台,为钱树子。妾探知是信,跃身入海。尔时晚潮正上,珠江流急,莫从救援。适值■⑸香馆主自南海省亲回,舟经波罗庙外,闻有物相触,急令援起,畀以回生丸,遂苏。馆主时讲授吐纳长生之术,幸得闻其绪余,心有所会。馆主命妾随郎下山,藉报曩恩。不然,再隔数年,何患不证成道果。虽然,此天数也。观郎君眉睫间有清气,今日即为功名中人,将来自有神仙福分。”言际,即有艳婢四五人来,曰:“馆主愿一见君”,然后言别。院中曲房篴室,万户千门,凡历数重门闼,而后达馆主室。主年约十六七岁许,妍妙秀逸,不可一世。端坐绣墩,见生入,起立相迓。笑问:“罗浮之游乐乎?合有因缘,小住此间,今暮当以飞车送君还也。”谓女曰:“汝不日功行将满,祗以报恩故,暂履人世。领略三十年富贵后,仍来此间,勿徒久恋红尘也。”顾谓生曰:“君记取:八十岁后花朝,庭畔玉兰花大放,有红鸟一群,钩辀鸣树上,即君易箦归真时也。向知君善丹青,欲求染翰。但此处为神仙净域,不可久留。又君与此女好合之期,定于明日,过此则赤绳又系他人。此间仙真所集,不可动儿女俗缘,故不得已而遣君耳。”顾命取飞车至,生女同乘,机捩一转,自能上升。但觉两耳习习风生,须臾已抵穗坦寓斋。车止庭中,生女并出,车自引去。生亟叹其奇。翌晨诹吉,遂行合卺礼。位次于雅仙,臧获俱以辛姨呼之。
末一年,生以卓异升太守。旋晋监司大员,厘奸剔弊,政治一新。上向用方殷,由臬而藩,一月三迂。不十载,开府河南。时生嫡妻物故,而雅仙亦早殒,女遂正位闺中,居然起居入座,称一品夫人矣。后由豫而粤,拥节钺者二十年。女谓生曰:“日中则昃,月满则亏。今日者,诚称极盛矣,急流勇退,此其时矣。抽宦海之帆,息风波之险,隐居邱壑,领趣山林,岂不乐哉!”生曰诺,即日上疏乞休。
既归故里,时作近游。生与女皆有山水癖。闻孤山梅花极佳,遂由邓尉移棹而来,同赴西泠。勾留数日,又向他处游览。女年四十外,望之犹如二十许人。
沈兰芬
巢湖在吾吴东北,水天一色,弥望靡涯。有湾泊处,作一收束。凡十有二收束处,湖流稍狭,过此则又烟波浩渺。湖之滨,民多捕鱼为业。春水投竿,斜阳晒网,得钱沽酒,与世无争。最后收束处,有镇曰后宅镇。东日沈家桥,所居皆沈姓。有名敬福者,巨商也。生子名兰芬,年十岁,秀外慧中,有神童之目。父早故,叔氏抚养之如已出。年十三,毕五经,并解吟咏。师尝随意出联语,以试其才之速拙,生答应如响,敏捷异常。如“半夏”对“长春”,“亥唐”对“子夏”,“惟酒无量”对“于汤有光”,咸不待思索。老宿闻之皆叹服。年十五,以冠军补博士弟子员。明年食饩,每一艺出,儒林传诵之。世家大族,争欲联姻,而生择偶甚苛,都无当意。时道路谣传:洞庭君幼公主以失欢于钱塘君,降生民间。生固熟读“龙女传”者,闻之独信。物色风尘,了无所遇。
会秋试归,舟泊石湖,白板乌篷,牙樯如蚁。渔人数十辈,操揖捕鱼,鸣榔甚急。邻舟一叟网大锦鲤一尾,重数十斤,赤翅红鳞,目灼灼视生,若乞其拯救者。叟以草绳贯其腮,曳而登岸,血流肤绽,谓将待善价而沽。生问其值,曰:“此系赤鲤,不足供七着。君肯出青蚨三千翼,即可购去放生,爱物之仁,亦莫大阴德也。”乃解囊与之。命持鱼至船首,生代脱其系,纵之波中。始犹被创,载沈载浮,须臾向生点首者三,攸然而逝。生窃喜。次日发碇开行,径归里居。
是年落第,郁郁不得志。同社友欲解其愁,招往游北郭兰若,佛塔禅堂,经行殆遍。忽遇一丽姝,年可十五六以来,螺髻云松,蛾眉山簇,丰姿艳绝。后随一媪,似母而女者。生不觉为之心醉。女以所持筠篮,纤手取香,向古鼎焚之,玉掌和南,深深膜拜。旋在殿中随喜一周,莲步轻移,姗姗径去。生木立神痴,友戏之曰:“呆秀才,将离魂随去耶!”微牵其衣,生亦自失笑。因问曰:“谁家小妮子,如此娇么生。此生得近温柔乡,胜于登仙万倍。”日暮还家,苦忆丽人,不能去怀。
是夕梦至一处,青溪白板,风景如入画图。桥南碧桃数株,落英缤纷。柳阴下一青雀舫,系缆堤边。舟中一女郎,背生而坐,俯首若有所思。生惊之以嗽,女一回首,则日间所见之丽姝也。意外相逢,嫣然一笑。生大喜,登舟问讯。女自言龙姓,小字霞姑,刺棹捕鱼,年十五岁矣。父早故,依寡母为生,泛宅浮家,清波鉴影,小结鱼虾之队,平添鸥鹭之怜。因还问生,生亦自陈邦族。方絮语间,媪忽至,从岸上登舟。见生与语,问男子何来。女红涨于颊,嗫嚅不能言。生亦无以自容。嗔曰:“我家阿姑,冰清玉洁,谁家莽男儿,想吃天鹅肉耶?”手取竹篙欲击生。生大惊,急超跃欲登岸。不料足为船缆所绊,遂堕水。放声大呼,遽然而寤,心头犹跳不止。惊汗淋漓,已湿透枕函矣。寻思梦境,恍在目前,且喜且愁,相思益挚。诘朝身热如火,病不能兴,目眩神迷,饮食锐减。如是浃旬。母爱子情殷,细询病源。生以堂上之尊,赧于启口。医药并进,病势稍痊,然每日祗饮双弓米半瓻。时复昏迷,恍与丽人相见。一月后奄然床蓐,鹤骨支离。
镇西陆椿龄,执友也,闻生病,前往探之。生自服某医药,神气稍清,至此稍能起坐。陆问生病,具告之,并述前梦。陆忽悟曰:“女名霞姑耶?”生知其异,问何以知之。陆曰:“君试言是否。”生曰:“然”。陆笑曰:“果尔,欲谋伉俪,亦复何难。此女龙姓。父本读书,置通显,弹劾某权臣,势不能敌,反遭罢斥,后复欲以他案中伤之。龙以众佞难图,改姓严氏,隐于渔,与烟波钓徒为伍。三年前,龙故,无嗣。母女贫不能活,仍操是业。女尚未字人,喜习文翰。母女捕鱼外,每刺船于范蠡湖,常在小青溪停泊。君梦中所见,即金姬墩东之双板桥也。”生曰:“兄何以知其详?”陆曰:“金姬墩朱姓,为仆中表戚。女为朱姓之义女,仆曾一见之。媚态横生,丰姿绝世,眉纤细而身袅娜,庞秀而不丰,笑时两颊作圆涡,齿白如编贝,君所见然否?”曰:“然”。曰:“赏识固真,然区区事,媒亦不难。君何不相谋,乃值得为美人憔悴死。疾少已,当为故人执柯,勿徒损心思也。”生跃起鼓掌曰:“小生何尝病哉!”急呼粥,尽两瓯。留陆对榻,谈至夜午,安然睡去。诘旦早起,饮啖如常,病若失。
陆与生母皆窃喜,乃共议缔姻。生欲先往一见,商于陆,尤之,约期而去。陆丐朱姓妪为先容,伪为友人之雇舟也者。比至双板桥,舟已他徙。觅数日,遇于三叹荡。女母适入市,朱妪引生入船,相见俱各骇异,仍疑梦中。彼此相怜,不言可喻。妪谓女曰:“阿姑何久不至吾家?此沈家郎,惊才绝艳,尚未联姻。今欲雇阿姑舟赴惠山访友。阿姆何不见?”女曰:“母赴市卖鱼。近日春水风平,百鳞充足。母谓乘此新晴薄暖,正宜勤趁生涯,故打桨投罾,梳妆无暇。沈郎才调,儿亦久闻。奈惠山之行,儿亦不能自主。”既而笑谓妪曰:“儿云水浮生,幼时曾涉文字。自先君见背,托迹江湖,击汰扬旍,久疏翰墨。而性耽吟咏,往往捉笔为之。近日新成拙作二章,自愧不工,乞姆也转求沈家郎改削。”言已,即于内舱取出薛涛笺付妪,转交生手。生见字迹端媚,绝类簪花。诗云:
祸惧批鳞作隐沦,扁舟十载剧艰辛。
莫愁江上风波险,此处桃源好避秦。
前身何处证灵修,堕落人间不自由。
昨夜梦中曾记取,天孙故意会牵牛。
枉教倚绿更怜红,镜里娥眉色相空。
落尽夭桃千万树,好花切莫怨东风。
弃却乌纱住水乡,一声欸路茫茫。
阿侬试向空江笑,万顷荷花斗晚妆。
读已,且感且怜,谓:“温柔敦厚,哀而不伤,如此诗才,实由天授,令人不胜倾倒。仆当持去,终日焚香拜诵,然后再为续貂。想婢学夫人,终难神似也。”遂怀稿藏之。妪云:“姆既他行,吾等且去。阿姑诗俟小郎改就,寄还未迟。”因登岸而返。
生以女才貌双绝,求婚愈急,屡向椿龄催促。而陆适以丧事迁延,因循月余,始得赋闲。时霞在太湖张网,猝遇飓风,舟覆,母女皆溺死。事闻于陆,戒勿泄。而生已微闻之,大惊,往探,果确,一恸几绝。母忧甚,劝慰百端,始肯聘某氏女。固邑中巨族也,貌虽不逮女,而聘婷绰约,亦如图画中人。逾年生一子,爱若掌珠。五岁颖悟非常,九岁捉笔为文,英英露爽,固雏凤清于老凤声也。生自霞死,晷刻不能忘。霞诗则以银盒日藏身畔,每逢花香鸟语,情思无聊之日,一展阅之。然必瀹茗焚香而后出,往往临风洒泪,面壁欷歔,其深情盖有如此者。
一日省亲赴鄂,道绕湘江。行李仆从,悉留在后,已先独步至郊外,约小憩城南兰若大树下相待。贪看山景,误入歧途,乱石岩岩,斜阳将下,心中渐惧。时途穷村少,人影稀疏,重返旧途,无可问讯。腹馁甚,饥肠辘辘如雷鸣。行抵一处,曲径通幽。前现修道一条,白沙文石,芳草如茵,桃李芳菲,落红满地。循路以进,约二里许,道旁有甲第,一门半掩。生志在求食,且欲谋宿,径往叩扉,寂无应者。侧身径入,历阶而堂,历堂而室,闻无一人。继至后园,楼台掩映,亭榭峥嵘。忽闻有人语声,自远而近。急隐身石后,觇之,已为一女婢所瞥见,惊曰:“贼在此矣!”群婢亦闻声趋至,群指生为此必梁上君子,须禀司花仙子,再行发落。一婢急至内闼,生被众婢捉襟提耳至檐下。内命搜其身中,无所有,祗得阿霞诗,并盒持去。旋一青衣婢来,谓此系通品文人,并非夜客,母许唐突。引生至一室,则室中先有一丽人在,斜倚绣床,似曾觌面。然不敢作刘祯之平视,惟向上长揖,口称仙子。女随起立,敛袵谓生曰:“同心人数载分离,还相识否?”生猛忆,曰:“卿霞姑耶?闻卿已伍波臣,何以在此相遇?今日之会,真耶?梦耶?”女曰:“妾与母皆系花仙,因遭尘劫,堕落凡间。当时身葬清波,并未真死。劫满后,上帝以妾忍心受难,封为此地司花仙子,隶属龙宫,即命龙女清河君主为之管领。”随命为生更衣,设酒■⑸香院款生。甫三巡,忽传君主至,女匿生夹幙中。肃迎而入,如执臣下礼。将坐,四顾徘徊曰:“何以有生人气?”女失色,跪白所由。君主命曳生出,熟视曰:“君沈兰芬耶?”沈叩答曰:“是”。君主欣然起立,亲自曳起,曰:“恩人也!”霁颜命坐,致问起居。生不解所谓,君主曰:“君不记试归放生事乎?”生始恍然。君主谓女曰:“仙子既证仙班,不可再堕情劫。况此处为造榜之所,凡人不可相留。须令恩人归家,吾等皆以珠宝相贻,即可云报。”次日特设盛筵,为生饯行,赠遗甚厚。临别,生与女皆依恋不忍相舍。既因骊唱相催,势难留滞,遂怀所赠而返。出鬻所得物于贾胡,获金无算,称素封家焉。
皇甫更生
皇甫向,字更生,吴人。少孤,习儒业,性鲠介。作文喜揣摩名家专稿,若陶庵之雄豪,卧子之深峭,水心之冷隽,旁及华亭、弇山,暨国朝熊、刘、张、方诸家,靡不寝馈其中,食而能化。特不屑就有司绳墨,年跻弱冠,甫青一衿。
母氏王,系出洞庭,为明文恪公裔孙女。诸兄承家学门荫,俱登黄甲,任京秩。季弟最少,掇大魁。有女小字若兰,生时异香满室,空中音乐喧阗,邻舍皆闻,传为异事。未弥月,母产后失调,遽病革。弟举以属姊,孑身入都去。时更生甫免乳,姑遂自哺其侄女,爱护逾于所生。已而弟在都纳妾,举子,属保母来取女。女甫五龄,少更生两岁。临行投姑怀,依依不忍舍。姑绐之曰:“儿先去,我行与汝兄同来,不过数日别耳。”女信之,遂鞠跽拜。已,与更生执手,喃喃话久,始就保母,抱登舆去。会太湖剧盗赤脚张三横行村落间,劫夺商旅,相率戒途。王氏亦徙避都中,遂十余年彼此不通音耗。
更生文名噪甚,顾两踏省闱,荐而不售,学使者特以拔萃科征。本不欲应,而母氏系念同胞,且思若兰甚,因质田产,贷戚友,得千金,治装北上。所过名郡胜地,佳山水,必侍母游览,或流连时日不少倦。返舟辄托诸吟咏,积行卷累寸。登金焦,留十余日,得诗最伙。溯长江而上,抵袁公路浦,投止旅舍。闻隔屋有人口操乡音。询之,系甫出都而携眷南旋者。更生就见之,与叙桑梓谊,随问及洞庭王氏。其人闻之,色遽变,若甚仓皇,答曰:“不知,不知。”俄而内有三十岁许妇人露半面来窥,即呼其人入内,户遂闭。更生甚疑,出告母顷所见状。母亦惶惑,令老妪过隔屋,欲有所咨白。叩户,拒不纳,但闻室内厉声斥之曰:“旅途寄迹,一宿即行,谁有精神管他家事。”妪返命,母子愈讶其不情。顾以都门渐近,当易得踪耗,且视其人本龌龊市侩,或不识京中官阀,怪诧而罢。明日诘之店主人,云:“其人系某宦干仆。所挈妇人,即其继室,口音似扬州。装赀累累,绝无从者,五更乘骡车匆匆行矣。”闻之益滋疑怪,乃兼程而进。
半月入都。亟问至王状元第,则以阁学典秦中试,复命后遭疾,没百余日。一妾于月前尽盗所蓄,随俊仆逸去,莫可踪迹。室中仅遗弱女孤儿,日守灵帏泣。一苍头,一赤脚老婢,典鬻琴书以资食用。女见姑母,牵衣跪膝下,呜咽不成声,仆婢亦泣数行下。母百端慰藉。既而廉得两逃人状,则固逆旅中所遇者也。问诸兄,则或死,或徙,或远宦边省。同年戚友,更无一人存恤藐孤者。时若兰年十九。弟名家茞,年十四,已毕十三经。翌日,即命更生出橐中金,俾择日举舅榇旅寄僧寺。母与若兰居内,更生闭户课家茞,习帖括诗赋,三四月已斐然可观。既而廷试一等二名,以小京官行走军机,声名藉藉,诸同谱俱来订交。某相国固与更生有年谊,睹其才藻耀而人玉立,特加赏识,凂友执柯,愿以爱女字之。顾更生注意若兰,婉言谢却。往返数四,触相国怒,思中伤之。会有票拟下兵部,更生措语过激直。相国讽尚书讦奏,查当日值班司事,斥之出军机。下帷谢客,日涉猎经史。
家茞服既阕,为纳粟国学。相将入闹,一战俱捷。明年更生联捷,以第三人及第。适母从兄某,以豫抚述职入觐。兄妹相见,悲喜交集。审甥高捷,侄举孝廉,更喜出望外。即以若兰许字更生,家茞承桃已后。出金累万,购第米市胡同。为若兰制嫁衣,耀首之饰,皆以重价购置,卜日行合卺礼。月余,携孝廉赴任。临行,妹以仆妾同逃事,缕述年貌,属兄访缉。迂道南下,至苏,泊舟金阊亭畔。进谒苏抚,固家茞父会试同年。叙述往事,抚军锐以自任。时届中秋节,七里山塘,游人蚁集,画舫云屯,笙歌雷沸,两岸殆无少隙。瞥睹一舟,往来水面如织梭。船头男子,箕踞而坐,鲜衣皤腹,傲睨四顾。旁有艳妆妇人,珠翠压鬓,指顾嬉笑。孝廉自窗隙谛审之,妇人非他,盖即其生母也。既恨且愧,跪父前密诉。父掖之起,曰:“儿毋悲,此而父之灵,阴使之败露也。”即命仆登岸,呼集府县捕役入舟,尾其后。至冶芳浜口空阔处,俟彼舟掉头,适相触。令孝廉出舱大声呼之曰:“娘乃在此耶!”妇人举首瞥睹,面无人色,急奔避入后舱。众役纷登其舟,出铁索絷男子颈,犹强项不服。孝廉以履挞其面曰:“狗彘奴,亦有今日耶!”仆见小主,甸伏崩角,不敢出声。俄闻船尾有若重物堕水,群舟尽哗,则妇人踊身跃入波心矣。孝廉意良不忍,呼邻舟救之。及拯起,则已奄然毙。父谓之曰:“圣人不丧出母,矧系背逃。与儿恩义已绝,即幸而活,亦同覆水。姑念生身,棺敛从厚而已。”孝廉含泪唯唯。乃将男子送县,严比追藏无所失,随瘐死狱中。留数日,买片壤葬妇人讫。返洞庭东山,则剧盗张三数年前官兵已捕得伏诛,故居无恙,族人咸来问讯。出赀修葺庐舍,祭埽墓茔。族之贫病者,皆有馈遗。流连月余,留老仆守门户,父子回任。
明年,家茞入都会试。值上元灯事,遇雨,舟泊毗陵驿前。夜饭后,正欲解衣高卧,陡闻邻舫笙歌,遥见市廛灯火。篷窗静坐,益觉无聊。遂上岸微步,至一小家门首,沿街小楼两椽,窗中灯影荧然。忽听读《琵琶行》,琅琅上口,音甚清锐。不觉驻步倾耳,诵声忽止。俄左侧双扉呀然启,一老妪秉烛出曰:“郎何为来?得毋慕吾家才女名,思一见耶?”孝廉事出意外,亦甚欣喜。应曰:“然”。相将入内,妪呼女出见。映烛睨之,盖天人也。侧立敛袵,羞涩之态,若无地可容。而敛袖倾鬟,秋波流盼,孝廉不觉神魂飞越。逡巡答揖,巳就坐茶。女含笑问曰:“郎君知虾蟆陵在长安耶,抑在洛阳耶?”孝廉曰:“曾观雍录,虾蟆陵在万年县南六里。是时唐天子建都秦中,而彼明言生长京城,则在长安无疑。注释家言洛阳者,误也。”女曰:“浮梁又在何处?距浔阳远近若何?”孝廉曰:“浮梁夹岸曾铸铁牛八以维持之。在蒲津关,属河西县,计程当千里而遥。”女微笑曰:“浮梁亦是产茶之区,当距浔阳不远。饶州鄱阳郡所属浮梁县,应即其地。君犹沿注释家之误耳。”生红晕于颊,不能遽答。女又曰:“‘梦啼妆泪红阑干’,或有以阑干为眼眶者,不嫌太刻画耶?”孝廉曰:“余意亦不谓然。”女曰:“沪上有词史陆月舫者,为章台中翘楚,芳名夙着,艳帜独张。其弹琵琶,声调悠扬,情文斐亹,一时推为曲圣。天南遁叟最为赏识,曾有啮臂之盟。君识之否?”孝廉曰:“虽闻其名,未见其面。迩来花谱中屡冠群芳,定推巨擘。况经天南遁叟正法眼藏品评,名下必无虚士。”女曰:“曾有娄东名宿,集《琵琶行》句赠以楹联云:‘春风秋月等闲度,东船西舫悄无言。’嵌月舫二字,推为巧合。”孝廉曰:“妙则妙矣,惜春风两字,任意倒置,未免有斧凿痕耳。”女曰:“历来诗人,因仿香山而作《琵琶行》者,自昊梅村外,共有几人?”孝廉骤聆斯语,嗫嚅不能言。女以袖掩口,他顾而笑。妪呵之曰:“小妮子才读得唐诗三百首,遽尔喋喋向人。郎君贵人,讵与汝絜量短长者。”女遽起,莲步细碎,且行且语曰:“娘亦太好事。侬几曾见惯生人,既见又不许说话,使人闷损。”閛然阖扉入。孝廉亦起,匆匆出户,若有所失。回舟转侧,不能成寐。
俄闻船窗弹指声间作,披衣出视,一人掩入。挑灯审视,即读《琵琶行》之女郎也。孝廉挽之坐,口作寒暄语,阴捘其腕。女冁然曰:“穷措大伎俩,无怪人不敢亲近。”转身欲去。孝廉长揖任罪,誓不敢慢,女乃止。仍依孝廉肩下,问字谈诗。孝廉虽偕女促膝并坐,其容颇庄。女谓孝廉曰:“君视妾为何如人?”曰:“美人也,才女也,天仙化人也。”女笑曰:“蒲柳陋姿,何得云美;樗栎散材,何得云才;惟末语差为近之。实告君:妾固涂山氏之苗裔也。前庇尊公座下,幸逃雷劫,誓以身报大德,郎母以非类见弃。俾得赞助于深闺,以延嗣续,博封浩,可乎?”孝廉聆言,惧甚,齿震震有声。女曰:“郎殊不经吓,顷言聊作游戏语耳。”揽颈笑曰:“郎试视妾,岂咥人者?盍睡休。”携手人帏,欢洽臻至。
于路逗遇,入都则试期已过。双谒皇甫氏。姑姊并出,睹女惊异,谓非凡间人。由是骨肉相依,并居一宅。女偶值更生,必俯首趋避。若兰觇其眉睫间有妖冶气,一笑嫣然,能令人回惑失志,颠倒不自持,盖坐身有媚珠故也。一年后,居然生子,啼声甚雄。女曰:“此足以充我门闾者也。”逮嗣父告休,以书来约,两家仍回洞庭故宅。更生官至侍郎,夫妇齐眉,登上寿。家茞以孝廉终,狐女虽老,常若二十许人。
徐希淑
武林女子徐希淑,工书画,能诗。襁褓失怙,无兄弟,随母依舅家以居。母氏姚,固仁和望族。舅某,家虽中落,而有声庠序。希淑甫七岁,喜弄翰墨,教以经史,辄琅琅上口。舅无子女,绝爱怜之。及笄,姿致明秀。耽习赵、董两文敏行楷,尤喜摹文淑山水花卉。偶尔涉笔,无不工雅绝俗。见者咸啧啧叹赏,争凂舅氏,乞其寸笺尺幅,珍同珙璧。稍长,笔墨愈精。尝自谓非
女子所宜,深自秘惜,不肯轻示人。邻女求之,亦十不一二应。
母长斋奉佛,于圣因寺得《贯休上人十六应真像》拓本归,而强女临之。希淑性颇不信佛,仰体母意,朝夕临摹,三月而成。更以己意添绘婆罗花、迦陵鸟,及瓶钵、杖拂、蒲团、■⑹笠。双钩着色,庄严端好。母喜属舅装潢成幅,俾女署名其末,将以施诸僧寺。女重违母命,每幅端楷书曰:“徐希淑上侍母亲姚氏熏沐敬摹,供养佛天,祈北堂寿。”母择日挈女,躬诣上天竺法喜寺进香,即奉图幅悬方丈壁间。住持询知为女手绘,合十赞叹。一时士女聚观,传播遐迩几遍。
抚军胡公夫人以酬愿登山,携女公子钟秀入寺,见而爱玩不忍去。详询居址,翌日登门相访,舆骑填塞街巷。母女出迓,夫人睹希淑秀外慧中,虽裙襦淡雅,屏去铅华,而素肌莹玉,静气凝兰,喜极握双手。顾谓女公子曰:“儿见姊胡不拜?真儿师也!”徐母见钟秀圆姿替月,晕颊蒸霞,亦赞不容口。曰:“若个掌中珠,非夫人洪福,那能招得。真如菩萨龙女,下降蓬荜。第輶亵奈何。”相将入室,希淑钟秀并肩侍坐,四目萦注,默默不作一语。徐母烹茗进果,款洽臻至。钟秀忽谓徐母曰:“儿前生与淑姊,殆一家骨肉。今日相逢,觉肺腑中话,从何处寻头绪起,虽穷年累月,诉说不尽。儿愿随姊依母膝下,望母之畜儿一如姊,不愿归矣。”徐母笑曰:“老身何福,得阿姑不弃寒贱。虽然如太夫人膝前冷落何?”夫人亦笑曰:“儿愿从姊学,侬亦无不可者,当遣阿林及小翠携奁箧来。”即命钟秀母徐母。希淑亦拜夫人为母,夫人解臂上珠条脱及碧霞佩赠之,珍重登舆去。随见一中年妇,一垂髫婢,来将夫人命,奉徐母朱提百两,衣裙一袭,即以钟秀卧具箱箧,陈设希淑房中。由是姊妹坐则同席,寝则并枕,屦舄互着,形影不离。
夫人时来视女,馈遗无算。二女衣饰无少异。顾希淑性喜蔬布,厌罗绮粱肉之奉,钟秀习之久,亦屏华饰,效贫女妆束。阿林、小翠常窃闻其喁喁私语,誓同生死。归述之夫人。胡公闻之,笑曰:“妮子志良佳,不宜拂之。当物色一翰苑器,俾并嫁,以了向平愿。”因示期于署中考试,群彦毕集,夫人立屏后窥之。一少年仪容俊伟,玉立长爪,虽衣冠黯淡,而气宇不凡,昂昂然若鸡群独鹤,负手微吟。少选入坐,伸纸振管疾书,文不加点,方传餐,已交卷欲出。抚军读其文,击节叹赏,延之坐。细询家世,则钱武肃裔,名士荦,十三入郡庠。父以进士出宰楚南,卒于任。奉母家居,时服甫阕也。言已,长揖径出。胡公袖卷入内,欣然谓夫人曰:“今日得一佳婿矣。”询状貌则即顷所见者,夫人意亦良惬。继而遍阅他卷,无出钱生右者,发案第一,奖赏优渥。请教授入署,告以已意。教授稔知其人,谓其家徒壁立,而性耿介。同学往还尽贫士,贵介子虽折节下交,辄夷然不屑。以故授徒所人,仅足供甘旨,缊袍敝履,绝不介怀。抚军闻之笑曰:“仆相天下士多矣,焉有才器如钱生而长贫贱者!”即凂教授往见其母,敬致执柯意。母惊谢曰:“妾闻抚公止此爱女,珠围翠裹,遮莫王孙难可援系。豚儿何人,言之恐折福,不敢奉命。”教授再三言:抚公怜才略分,背之不祥。母执意不允,不得已婉词复命。胡公心益贤之,乃月资以膏火。明年,科试列高等,食饩。未几胡公监临秋闱,以红卷荐中魁选。试事毕,来谒谢,执弟子礼,甚恭。方欲再申前说,而生适丁母忧,公恤之良厚。苫古哀毁,遘疾甚亟
初,胡公得钱生卷,夫人往告徐母,且述公为二女相攸意。因出生卷与希淑观之,亟赞其写作俱佳。小翠窃闻夫人语,阴以述诸闺中。二女口虽不言,私心甚慰。嗣论婚未谐,久之不得音耗。忽闻生领乡荐后即丧母,方喜忧交集。俄闻生病危,二女容色若甚不怿,饮食锐减。婢妪窃讶之,未敢告。一日夫人来,瞥睹二女玉容憔悴,面颊隐隐有泪痕。详诘阿林,得其故,归谓抚军曰:“汝一言,行将杀我二女矣,且为奈何?”公闻之,抚掌笑曰:“汝知钱生事,怪怪奇奇,有出人意表者乎?”夫人曰:“试言之。”公曰:“钱士荦非他,即才女崔莹。徐希淑即张梦晋,我女即宁藩。三人同现后身,男作女,女变男,皆为了此一段公案来也。”夫人闻之,恍然曰:“怪道秀儿生时,梦见一伟丈夫,仪从甚盛,自称帝室储子,来假房舍,醒即分娩。顾事涉渺茫,若何由知,且何遽信之?”公乃缅述:“生疾革,有一道士闯入,出一红丸纳其口,大汗而愈。方绵惙时,遍历地府,冥王以一册示之,前生事了了具载。醒而一字不忘,顷来署谒见,覙缕所遭。已面订姻事,渠去求教授诹吉来纳采矣。”夫人大喜过望,随命舆复至徐母家,口讲指画,备述公语。俾二女共闻之,且疑且信。不数日,媒妁登门,谨践前约。
讵姻事既谐,变出意外,抚公遽捐馆。徐母亟命二女入署,佐夫人治丧。钱生闻之,搴帏一恸。知已之感,师生之恩,翁婿之谊,交集于怀,泪浪浪不止。二女亦嘤嘤屏后,哭声感动仆妪。已而阿林奉夫人命,召生入内,属摒挡一切。公生时固清廉自矢,宦橐无多蓄,棺敛一切从俭,已形支绌。俄而新抚自闽调任来,入踞衙署,日夕迫促迁居。钱生为假西湖僧寺塔院,举槥暂停其中。新抚爱子,佻达人也。平日渔于色,恃势妄行,屡以睚毗怨倾人家,闽中人无不侧目。出殡日,窥二女,惊艳绝。意其在穷乡,可以利诱,盛饰冠服来吊奠,手致赙仪百金。坚坐不去,目灼灼似贼,语刺刺不休,生厌之而无如何。忽有家人喘汗奔至,则抚署火延烧上房,几成灰烬,亟觅公子归。踉跄出门,遽登瓜皮艇,中流舟覆。翌日喧传巡抚子溺死湖中矣。生闻之大快。夫人乃率二女依徐母居。既而夫人弟来榷两浙鹾务,唁其姊。钱生以甥婿礼晋谒。与语,大悦,即延入连司署课其子。服阕,与希淑、钟秀,同日合卺。
明年,生计偕入都,捷南宫,观政比部。是秋,二女各举一子。适巡抚以侵蚀盐课银,为闽督讦奏。士荦以给谏副某侍郎,奉命治斯谳,并乞假省墓回籍。在都访得胡公族人子,名俨,宛平秀才,年甫十六,即挈之来,嗣夫人后。钟秀弟畜之。鹾使招入署读书。士荦廉得浙抚脏私实迹,具参褫职去。乃购第城南,接两岳母同住。奉母合葬先莹毕,复为胡公营兆安葬。城南之屋,虽仅数十椽,而屋后旧有废园,隙地约百余亩,生命修治之。石之仆者起,树之萎者荣,翦莱辟径,就其高下之势,为迥廊曲折以赴。因空旷之地,补亭榭,凿池沼,居然成一邱一壑矣。生日舆二女饮酒赋诗其中。二女谓生曰:“此园虽小,群花要不可不备。春间万卉齐开,即不能遍为罗致,必当点缀二三。兰蕙宜盆,茶■⑸宜架,牡丹、芍药宜植之石台,围以雕栏。芙蕖宜水,其池须广,成涟漪荡漾之观,而有荇藻缤纷之乐。又须渡以板桥,憩以小亭,曲水流觞,步武韵事。九秋种菊,畦盯纵横,必界以槿篱,风景乃幽。冬间巡檐索笑,非梅花不可,草堂之外,柴门之内,环植之,最少须五百树。君后日出囊中金,了此心愿,当亦不难。请以黑海之余赀,作青山之退步可也。”生笑颔之。
荏苒一载,假满还朝。时二女俱有娠,且各侍老母,抚幼子,不能远离。临行谆嘱纳妾,俾免客中岑寂,士荦漫应焉。甫复命,返邸舍。是夜忽梦一丽人高髻宫妆,腰佩宝剑,含笑谓曰:“妾前朝娄妃也,上帝命降生为君捍患。明日可出东华门待妾,切记勿忘。”言讫长啸而去。惊觉,不解所谓。早起姑访之,见一妪领一垂髫女子,笑靥承颧,修眉入鬓,明眸善睐,佳侠含光。顾窄衫缚裤,作北路绳妓装束,年仅十三四许。于街心舞剑,浑脱流离,旋风滚雪,观者骈肩累趾。女于人丛中瞥睹士荦,即与妪耳语良久。妪走谓生曰:“郎来乎!此女为寻郎而来,盍挈之归,作待年女,侬勿计值也。”生忆梦中语,诺之。相将归寓,出金赠妪,不受而去。女小字飞霞,侍生甚婉媚,若小鸟之依人,夕则宿旁榻。一夕,忽有人破窗入,刀着床柱,铿然有声。生凉醒,则见飞霞手剑斫之,臂断仆地。擒治之,盖浙抚衔恨,使来刺生者。越宿,其人死,遂不穷究。生取观其刀,匕首径尺,精莹铦利,入木三寸许,寒光烂然,凛人毛发。月余,飞霞请归省妪,一去不返。生年未四十,即挂冠归,徜徉西湖以终。
反黄粱
徐启明,粤西之桂林人。以父荫袭云骑尉,读书应试,仍补博士弟子员。少负大志,以膂力自矜,挽强跃骏,性之所好。舅氏林越,固武孝廉,生遂出其门下。授以击刺之术,又能发连弩,九矢突出,无不中者,弹丸亦如是,因夸为生平绝技。往来南北,未逢敌手,其气益豪。
会有戚解贡物进京,欲觅保镳者,素知其能,徐亦锐身自任。戚拟更延一人以资左右手。徐曰:“北路绿林,吾素稔其伎俩。以我之能,足以了之,不必再需伴当。设来应者,碌碌无所短长,徒乱乃公意耳。”于是遂行。抵山东境,天已将晚,忽闻林间有鸣镝声。徐于马上大呼曰:“众车且止,劫掠者来矣!”言未毕,矢已及身。徐接之以手,三至三接。急发连弩,前队数盗,已毙辕下,余众遂奔。徐回视各人,俱觳觫无人色。
盗既退,乃得安抵逆旅,置酒相庆。酒酣,徐历数生平得意事,抵掌剧谈,墙壁为震。同寓诸人,咸环而倾听,群誉其技之精,力之勇,啧啧称之不置,或有不信者,笑于旁。徐令立垛于百步外,发弹丸九,皆中红心。尤奇者,九丸俱从一孔出,继试连弩亦然。众人无不慑服,咸曰:“此技也,而进乎神矣!”内有一人星冠而羽帔,炼师之流也,揖徐而言曰:“观子所长,洵不凡矣,特未知子之抱负若何也。将勇于公战而怯于私斗乎?将骋于歧途而蹶于正道乎?吾子其勉之哉!”徐曰:“吾尝出而揽辔,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我未尝不思投笔从戎,上马杀贼,请缨自效,击揖兴悲,特患上之人不我用耳”其人曰:“能如是乎,是亦足以觇子之志矣。我有安期长生枣二枚,愿以奉献,可供吾子朵颐,当必有所遇焉。”徐受而食之,甘香盈齿颊,吐其核,大于巨擘。
客退,体稍觉倦,伏枕假寐。忽见顷之羽士前来,邀作世外游,徐欣然从之。羽士曰:“盍观于海!”乃乘舟泛大灜海中,波涛澎湃,涌雪翻银。遥见群峰隐现,羽士指谓之曰:“此十洲三岛也。”舟将至彼,辄为风引去。羽士曰:“世所传海外三神山,可望而不可即,即此是也。非身有仙骨,不能亲履其境。”倏经一处,水极清浅,海底皆珊瑚树,历历可数。羽士曰:“此即蓬莱、方壶、员峤也,为仙人所居。”言未竟,舟忽搁于一山。羽士乃挈徐登岸,四顾茫然,阒无一人。但见群峰耸秀,万壑争流,花木绮丽,风景清幽,真仙境也。正行间,忽见一女子自九霄控鹤而下,雾縠云袿,丰神绝世。与羽士稽首作礼曰:“闻子房早经辟谷,从赤松子游,乃尚滞迹于此间耶?”羽士曰:“余在二妙宫炼神养志,已二千余年,此行特来游戏人间世耳。”行未数里,路转峰回,别一世界,琼宫贝阙,缥缈云外。羽士令徐踏云而升,如履平地,须臾已遍历一周。谓徐曰:“子下方人,久留于此,恐误前程,吾当送子归去。”仍旧踏云而下,因向北指曰:“子遵正道而行,由此可出。”临别戒之曰:“子后福无量,然须强制其心,偶一疏虞,则罪苦必当身受也。行矣,勉旃!”
徐既叩别羽士,独行数十里,误入歧途,曲径深林,迷于所往。暴客忽至,见生一肩行李,长物全无,乃劫至山中。盗魁数人,向徐熟视曰:“君形貌清奇,非凡间浊质,将来之福,必异寻常。吾等久困绿林,所如不利者,以无调遣之人耳。今吾辈愿奉以为长,以资约束,所有号令措施,一皆惟命是听。”遂呼集众盗,约二百人,环叩于前。徐见其意诚,遂领其首。众盗大喜,宰牲歃血,设酒张乐,欢饮数日。一时群酋皆闻风来归,徐拥众自尊,渐萌骄志。
会县宰贪暴,民怨沸腾。岁饥,十室九空,催租吏追呼甚急。宰有公子,渔色无所忌。境中某姓女,贞姑也。父以欠赋被逮,女上书愿以身代,辨折公庭,触宰怒,将予杖。公子见之,良不忍,设计释出。潜令佣媪诱入内署,将肆污辱。劝之不从,威胁之,女恐不能免,自经死。诡言病毙狱中。女父懦,隐忍无如何,闻者咸发指。值催赋迫切,耆民数百人持香入城,泣求减免,宰置弗恤,且系数人于狱。众益怒,密谋毙宰。徐遂以仗义为名,恃众起事。夜率数百人,蜂拥入县署,民之相附而来者,以数万计。被系者劫之出,徐手刃县宰而火其署,掠府库财以犒民众,城中富室亦被劫一空。率众还山,众罗拜于地,大呼恩主。无赖辈又依草附木,从之如归市,数日声势益盛。
徐窃喜,练兵储糈,决计谋大事。择日兴师,踞夺郡县。民女咸被淫掠,金玉珠宝,取之宫中,杀戮无辜,血流街市。抚臣不能御,飞章告急。天子发羽林宿卫,命大臣督率征之,相机进剿。天戈所指,螳斧难当,贼众解体,群酋授首。徐不能支,遂被擒。王师直捣其巢,全境肃清。献俘告庙,徐处以凌迟极刑,以正王章。
死后,有巨鬼锁系而去。所经处惨淡黄沙,螟无天日。行稍缓,即以巨椎击两足,血流踵趾,不容少休。既见复阁重楼,辉金耸碧。门外一亭,一老妪踞坐其中。众鬼纷然,各持木瓢取饮。鬼曳徐入门,见上悬一匾,标曰“森罗宝殿”。锒铛而进,白于吏。旋闻殿上传呼徐某,遂由东廊雨道入。殿上作牛马首者五六辈,肃侍两旁。一黑衣吏,据东首案,西向立。殿上一王者,冕旒端坐,气度端凝。一吏曳徐至殿,叱令跪。王者厉声问曰:“汝系诸生,所读何书,而乃违天不仁,肆行杀戮,今到此何辨?”遂命黑衣吏检律。吏曰:“此人生平淫戮,不啻数千人,罪大恶极,宜入油鼎。”即见庭中炽一巨釜,烈火通红,青烟缕缕,中贮油正腾沸。一鬼铁叉刺徐,投入鼎镬。饮炎食火,痛彻心肝,浮沉上下,其苦有不能言者。既复取出,身合如前。吏曰:“宜上刀山。”一鬼又以叉刺徐肩,至一处,锋刃数千,高下排列,皎若霜雪,铦利无比,上有数人,哀呼欲绝。鬼举叉投徐,一落十余丈,钻心刺腹,裂胃摧肠,创口由小而大,痛不能禁。鬼取下复投,如是者三,始见冥王。又判以火煅锯裂之刑,凡十余年,备受惨酷。
乃付轮回,投生为猪。堕地时闻乡农报喜声曰:“又得一头。”徐心虽了了,而口不能言。视主人,即被劫之富翁也。食秽眠薪,半年茁壮,乃售于某铺。屠人操刀而前,视之即前山王二,为己所杀者。既而刳腹抽肠,伐毛洗髓,一身脔割,痛楚备尝,而知识终不能昧。市肉者率皆为昔年所杀之人。分割煮食己,魂始离躯,由鬼卒引见冥王。复判投生为牛。及壮,耕田戽水,历尽艰辛,行少迟,辄以鞭扑从事。主人为某后身,生前曾劫其财,故投畜以报。三年,小主人牧牛郊外,山君忽至。牛恐伤主,急御之,竟遭噬毙。归见冥王,谓爱主之忠,足抵前罪,自此渐可永离苦海。然前生淫污诸女,尚未相报,令转生为人,须罚作妓。
于是轮回人道,作民间女。幼失怙恃,为族人鬻入青楼,送旧迎新,受诸苦恼。自念前生造孽,伏罪靡穷,今幸得为人,当养晦修身,藉以补过,于是益加省察。居数年,芳名大噪。王孙公子,急掷缠头,共甚嬖之,供奉备至,每不忍拂其意。有某公子者,吴下之豪宗也,视钱财如土苴,任意挥霍。见女艳之,连宿数宵,备极缱绻,于夜合资外,赠遣无算。继而成啮臂之盟,拟以金屋藏娇,许身价五千金,行有日矣。盗党铁臂张三者,以矫捷称,久闻女富,并涎其美。一夕,探知某公子已畀千金,作定礼,跃然起曰:“此其时矣!”纠党往劫,搜女不见。女伏床后,现其足,遂得之。褫其衵衣,拟迭淫之,女大号不从,被刃死。
冥君后令转世为某巨家公子,名富郎。年少聪颖,玉貌翩翩,弱冠入邑庠。前因未昧,修省弥虔,事堂上以孝称。父母殁,抢地呼天,几欲身殉。自念千钧一发,后嗣尚虚,因顺变节哀,留身以报。会境中水灾,鸿雁流离,沟读充满,遂毁家以施赈,所全活者无算。一日为仇家所陷,贿盗诬攀。妻美而贤,闻之悸甚,遍求戚友设计保全,卒无有大力者。束手无策,遂诬伏系狱中。半年部文咨省,论弃市。临刑之日,轰动衢路。妻适怀妊,缞绖往祭,哭不可仰。祭已,泣语叮咛,旋出小刀薄如纸,在夫前自刎其喉。刀以毒药锻炼,立毙。富郎睹之,心似箭攒,肠同刀割。极声而呼曰:“某前生之罪,迭报数生。今刻意修行,似可稍从未减,何乃愈受愈苦,尚无已时耶!”于是放声大恸。但闻耳畔呼曰:“君其梦魔耶?盍醒休!”
开眸审视,身在寓中。一灯荧然,天已将曙。闻邻室羽士,已自起汲水,炊黍为粥。火熄,拾马通吹之,击竹而歌曰:“天清清兮地宁宁,何世人各有志于飞腾。嗟一朝之挫折兮,遂奇险之频经。幻境都由心造兮,盍俯视齐烟九点之青。”又歌曰:“天苍苍兮地茫茫,何前因后果之匆忙。嗟报应之不爽兮,歧途趋而正道忘。历三生如一瞬兮,尚未熟吾半勺之黄粱。”徐闻而心动,知其为异人,亟趋出相见。羽士睨而笑曰:“昨夕之游乐乎?腹中得毋稍饥,能从我食一瓯双弓米乎?”徐亟下拜,愿请受为弟子。遂屏弃一切,从羽士云游,不知所终。
淞滨琐话五
乐国纪游
康城诸生安若素,少有才名。性豪爽,善诙谐,每出一语,辄倾倒四座。顾自命甚高,有不可一世之概。尝曰:“人生当壮岁,不能展翮凌霄汉,登玉堂,直入金马门,置身通显,便当乘槎泛海,学司马迁、张骞汗漫游,浮溟渤,升崆峒,寻河源,贯月窟,用以自豪。安能以七尺躯老死牖下哉?”会其父谒选,得浙之天台令,命偕眷属赴任。初至时,亦甚喜。继见宦海风波,时多险阻,叹曰:“此苦海也,安可沉迷郁郁久居此哉!”日思赋渊明之归去来,未果。久之,渐与邑之名士稔。偕游天台雁荡诸山,称为神仙窟宅,徘徊匝月不去,冀有所遇。无何,父解组去官,归隐林泉。清风两袖,家日益贫。生乃橐笔走燕赵,历黔滇。所如多阻,落落不偶,倦游将返。
途遇友人自海外归者,为述异域风景,历历如绘,心羡焉。苦无赀,以书画鬻于市,藉充旅橐,遂附海舶行。过黑水洋,遭飓风,舟覆身堕,随波逐流,■⑺葬鱼腹。俄而风愈猛,卷其身入空际,飘扬不知几千万里。堕于地,心殊了了,而惫不能起。伏移时,觉有人击其背曰:“子海外之游乐乎?”开目惊视,一道士立于侧,生欲言,不能。授以一果,入口酸涩殊甚,甫下咽,便觉精神焕发,饥渴顿解。拜问道士何人,答曰:“我橄仙也。”生素不信,以为妄。道士曰:“子崛强犹昔,安望适彼乐国耶?”生异其言,拜求指引。道士掷白练于地,拉与同登。忽腾空起,御风而行,奔马不能喻其速。俯视下界,人如蚁而山如垤,了然可指数。顷之曰:“至矣。”练遂落。视其地,平沙旷莽,夐远无垠。问何处,答曰:“此窘乡也。”生惊曰:“子言适乐国,胡为至此?”道士曰:“迂哉!天下有不苦尽而甘回者乎?子姑耐。”生再欲言,道士已杳。由此日坐是乡,窘迫无计。赖仙果在腹,不寒不饥。遂惘惘独行,忽见雉堞巍然,高矗半空,急趋诣之。见城上黑字大如斗,曰:“愁城”。逡巡入,则雾黯风霾,惨无天日。往来人民,疾首蹙额。问以语,不答,欷歔而已。不得已,投店休止。久渐习惯,视贫一若固有。
一日,忽城外金鼓震天,阖城狂呼走告曰:“乐国大军至矣!”视之师旅若林,环围三匝,其势甚急。一皂纛临风飘展,大书:“破愁大将军杜”。旁立荷钟人,讴歌声渊渊如出金石者,刘伶也。锦袍玉带,风度霞举者,李青莲也。旋有赤面长髯,立旗下高语曰:“城旦夕破,尚执迷不悟耶?”攻三日,守益坚。将军须髯如戟,其气益奋,指挥士卒,各以水箭射入城中。城人沾其水,如醉如痴,各不能战。须臾城破,杀戮殆尽。见生讶曰:“此大国人,何寻烦恼至此?易执以见王,必受上赏。”遂以槛车囚生,凯唱而还。入境则琪树瑶林,光华射目。人民衣五色衣,趾高气扬,举欣欣然有喜色。王坐爽心殿,大设仪仗,行受俘礼。既毕,见生问曰:“南冠而絷者谁也?”将军以实对。王命释之,赐以熏沐。将军跪奏王曰:“熟闻天朝人物俊美,今果不谬。观其外貌,当必腹有诗书,胸藏锦绣。”遂授以玉砚银毫,命作攻破愁城贺表。生一挥立就,端书进呈。王览毕喜曰:“涤烦除闷,挞伐用张,有光下国多矣。”即日拜为中大夫。自是凡有文翰,必诏生拟撰。一月三迁,位至左相,赐以甲第,充以宫鬟。其尤者,曰探珠,曰凝玉,均皆纤秾合度,长短适中,明眸善睇,颦笑生妍。又诏使登宝山,游玉池。凡生游屐之所至,必使之歌咏其风景,纪录其山川,勒碑刻铭以志名。
国中有灵邱,尤瑰宝之所聚也。世间一切乐事,无不具备。生挈探珠、凝玉二人,并驾遨游。始入一园曰:“乐园”,佳木葱笼,芳草绿缛,花卉纷繁,绮错绣交。中有一树曰:“生命树”,为世人生命之根柢所托。始祖亚当、夏娃曾居此园,逍遥自适,绝不知人世间有所谓生老病死、离别悲痛者。自食果违命,遂驱之出,由此遂失乐园。乐园之外,有护法神曰:“计罗宾”,以焰剑指挥,正当路之冲衢。如有进园者,均不得入。生之能游此者,盖以奉王命故也。
距灵邱十数里许,曰妙台,餐花二仙姝之所居也。仙姝为晋宋间人,一曰妙华,一曰妙香。以清净身虔修入道,朝夕餐菊花以长生。民间善男信女,奉以香火因缘,喜舍金钱数十万。仙姝即以其赀筑一台,高耸层霄,雕甍焕日,画栋凌云。东西南北,广约十亩,纵横数百丈。其中雾阁云窗,备极华丽,几于叠户重门。或以比阿■⑻之迷楼,横波之眉楼焉。二姝既绝世缘,讽诵金经,迥不与红尘中人相接。生往参谒,仙姝初不之见。重以王命,乃延之入。妙华与生寒暄数语后,即谓生曰:“观君颜色非从愁城中来乎?住于城之西隅者,有曰阿珠,天下之善愁女子也。其容窈窕而妖冶,其言锋利以便娟。每逢花辰月夕,吉日良时,众皆欢笑,彼独悲哀。啼痕满颊,泪珠盈怀,如琼瑰之下堕,如绠糜之相连。天下之善哭,亦无如彼者也。自愁城遇劫,彼幸得全。乃又变善哭为善笑矣。阿珠现在此间,君亦相识否?可招之至,与君一见。彼之妩媚无伦,直可一笑倾城,再笑倾国。君如能不为所惑,则道心坚矣。”生曰:“夙昔曾耳其名,愿睹芳姿,以释鄙吝。”顷之环佩铿锵,麝兰坌溢,女已至前。生视之,貌嫣于花,肌白于雪,瓠犀微露,妍丽无双。生不觉意为之夺,珠遂与生联坐于左。妙香视妙华差短,雾縠冰纨,雪肌尽露。谓生曰:“君今已至乐国,亦忆往时窘乡景况乎?乡之东方有阿玉者,深闺善病,辄自呻吟。容比菊黄,骨同梅瘦。素慕君名,欲图良觌。闻君出窘乡,入愁城,则又为君扼腕不置。今来乐国,何啻登天,彼亦离乡而至此。阿玉自来此间,艳胜于丽华,而肥胜于阿环,不独毫无病态也。君如有意,可携之归。双玉双珠,君俱可坐拥而致之,不亦极神仙之艳福哉!”生但笑而不答。逮玉出,其容与阿珠相伯仲。探珠凝玉,似弗逮也。生辞二妙而行,二妙因命珠、玉随其后,俱归所居。生由是四美具矣,每日必偕之遍游各处。各处所历,无妙不臻,悉可以娱目赏心。至于供奉之维殷,逢迎之恐后,又不必言。比及三年,乐不可支。
忽一日,王宣生至殿前,谕曰:“卿荣华已极,宜留有余。且速归故里,慰高堂。”生曰:“此间乐,不愿返乡土矣。”王曰:“乐极生悲,知止不殆。若流连忘返,终堕迷津。”生始上表乞归。濒行,双珠双玉皆不能从,各以奁中珠玉相赠,洒泪分袂。往辞王,王酌以金波玉液,命自右相解颐以下,各赋诗宠其行。复取一囊赐之曰:“此致富奇宝,可世守勿替。”视其囊无底,问何名,曰:“贪囊。物虽微,能贮亿万金。”遂诏内侍取金试之,数盈万而囊不满。王笑曰:“卿勿讶也!惟其无底,所以不能盈耳。溪壑可满,是不可厌也。”生以其名不雅,辞。王曰:“知卿清介,前言戏之耳。”又赐以石,尖圆类心状,黑而欹。曰:“此名‘墨宝’”。以之压胸,可济囊之所不及。世之衣锦绣,饫膏粱,驷马高车,珠围翠绕者,大抵二物之力居多,但须谨持之,否则黑气透心,不可救药矣。”生以长者所赐,重违其命,下拜登受。
绕道而归,幸老小皆无恙。货其珠得万金,购别业于城南,穷泉石亭台之胜,奉父母以居。莳花种竹,对酒歌诗,虽旁无姬媵,而妻梅子鹤,自饶清兴。颜其室曰:“小乐国”,逍遥自适,键户息交,绝不出而问世。王所贻二物,终不敢用,贮之秘箧,旋为梁上君盗去。莫知其妙,弃墨宝于河,水尽黑。贪囊误入人手,渐渐学制,久而大小不等,遂不胫而走,天下传其术者殊多云。
梅无瑕
男女大欲,王者不禁。究其故,不过交相慕悦,星期月下,订以嫁娶,如愿而止。卒之或成或不成,亦付之无可如何,从未有九死一生,矢志不变。彼苍亦若为宛转斡旋,使之备尝苦况,屡蹈危机,而后玉成其奇遇,如林生之于梅氏女者。
林彬,字尚均,福建上杭人,幼失怙恃,附读于外家梅氏。舅父母年近五十,无子,一女绝慧美,名雪,小字无瑕,钟爱甚至。当林氏之依其舅也,生九岁,女七岁,延师教之读。师陆无功,亦邑之名士。见生与女英英露爽,如一对璧人,因而绝爱怜之,俾同几席,授书亦相埒。不三载,生已通经史。课以文,斐然可观。兼及诗赋,颇近晚唐人风格。女见而爱之,凂生购得《玉台新咏》,课余选读,遂工五言。偶咏新月云:
纤纤一痕影,浮云半掩之。
风磨兼雨洗,自有镜圆时。
生赞其佳,评骘之,有“不经磨练,光明不显,于此可规身分”之语。师见而戒之曰:“非小儿女所宜也。”
既而女渐长,父母不令入塾。生虽依舅居,而闺闼深邃,非令节及有事,与女罕见面。见亦婢妪杂侍,寒暄数语外,惟四目相视而已。女有婢阿星,性儇巧,善伺人意。常出外庭摘花,遇生辄目之而笑。询以“姑作什么。”曰:“亦如郎之读书写字耳,问我何为:”生乃修小札,密贿阿星达女。女晓妆甫竟,拆视,彩笺折垒,端楷云:“自隔芳仪,莫通絮语。春花秋月,天道运于上;夏葛冬裘,人事转于下。所不变迁者,我两人之心而已。以彬之惓惓于妹,知妹之亦惓惓于彬也。彬以孤露之身,粗涉文翰,得遇名师。复与妹同砚席,昕夕聚首,问难兼资。犹忆‘月中桂’‘风入松’之对。彬于灯下骈两指,戏击妹掌,为师所诃。此景此情,俨如昨日。嗣妹折仿格,彬为庄书《洛神赋》一通后,从此妹深居不出。结语所谓‘仿徨不忍去’者,遂成今日之谶。惊鸿游龙,时萦梦寐。既而思之,丈夫贵自立。彬行年十六,功名富贵,非异人任。将决然舍此而去,挟策问世,投笔从戎,他日得当而归,为先人吐气。所不能恝然者,妹耳。妹龄及笄,高堂具庆,夫复何憾?惟以妹之淑质清才,不可无一,不能有二。特恐为浅见者所误,明珠投暗,彩凤随鸦,悔之何及。彬行矣,临别赠言,千万珍重。”
女读毕悄然,俯首凝思,泪涔涔下。阿星从旁目灼灼视,微窥女所属意惟生。因怂恿之曰:“姑毋戚。郎欲赴试,特久不见姑,藉要姑以一言留之耳,必不肯舍兹远适也。盍裁答之?”女无言,以札扃奁中。起身入定,省母,谓之曰:“汝表兄将入郡应试,儿欲购书籍花粉者,令阿星出属之。”女笑对曰:“诺”。略坐,返闺中。以浣花笺铺几,磨墨隆隆,濡笔直书曰:“妹敛袵谨启:幼小无猜,得奉教言者,几易寒暑。回忆弄笔晨书,波融鹆眼;燃脂暝写,格砑乌丝。一旦室迩人远,日惟对镜怜侬,夜则背灯惜影。今则风云奋垂天之翅,金玉铿掷地之声,鸳牒未谐,而骊歌遽唱。因思凡人之情,形遇者浅,神注者深。既沾丐乎兰藻,复纫佩夫韦弦。妹身非木石,固已心心默印。新月之诗,昔蒙垂鉴,皦日之誓,夫复何疑。延伫捷音,藉图良觌。碧霞洗一串,玉鱼佩一枚,聊侑覆函,伏祈哂纳。桥霜店月,珍重万干。”外书“雪涕缄”三字,袖之出立屏后。适小童洒埽庭中,呼之曰:“来,夫人命交林公子手。”童递人,生见封面字,知女所贻。反复数四,惊喜如奉纶音,并洗、鱼什袭笥箧。
逾数日,束装就道。入郡一战冠军,补博士弟子员。同谱生留以待秋试,争相钦慕,寓会城南之灵芝寺。生不能固却,身虽在客,心未尝一刻忘女也。课余排遣,每形歌咏。有《四忆诗》云:
玉润珠圆绝世姿,同窗生小最娇痴。
离情苦被青衫赚,别泪临风忆别时。
个人心事只侬知,茵溷名花孰主之。
呼婢添香帘不卷,闲愁无那忆吟诗。
见每矜持别便思,微波何处托通辞。
兰因絮果关心事,拥髻无言忆坐时。
蓬山远隔数归期,侧侧轻寒自护持。
斜月上窗灯半灺,裹头抛卷忆眠时。
独吟自语曰:“非我佳人,莫之能喻。缄封欲寄,苦乏鳞鸿便。”未几入闱,三场文刻意精思,斟酌饱满。读者击节叹赏,决其必售。同人苦留待榜,排日邀生游宴,花天酒地,只觉郁闷寡欢。
已而榜发,生掇高魁。同舍获隽者两人,宴鹿鸣后,结伴遄归。生喜姻事可成,便道谒父执蹇翁,挽其执柯。欣然自任,同舟返上杭。至舅门,则泥金遍贴。老仆出迎曰:“郎来乎!吾家姑病垂危,诸名医咸束手无策。主人出备殡殓物,殆将归。”生闻,不暇顾客,亟趋入,则悲泣之声盈耳。迅步登楼,见舅母祷天跪拜,口喃喃诵佛号,若无所见。入房,婢妪环侍床前啜泣。径揭绣帷,则女已双眸紧闭,气属如丝。生倾头枕畔,且泣且呼曰:“阿妹,彬在斯!彬在斯!”言未毕,女忽星眸微启,喉间咯咯作响,樱唇徐动,吐痰块如冰。舅母闻声入唶曰:“甥何时来?”婢媪亟白姑苏,生不住低呼,泪堕如绠縻。女秋波旋转,直视生面。良久,呻吟一声,泪珠隐隐,两颊泛红色。母及婢媪皆额手庆颂。亟进以参汤。生命下帷,戒静侯勿喧。坐定,询病所由。舅母含糊未答。闻枕上唤阿奶。视之,则以手指口,似欲啜粥。婢执银匙,进薄糜半盏,神气渐清。母乃招生出外间,缕述别后事。
初,生赴省垣应试,女随母烧香南台。有贵公子窥其艳,惊绝,尾舟后,访姓氏得实,凂邑令登门强作蹇修。父既慕公子势,又重违令意,入谓妻曰:“吾女福相,果获良缘,如是如是。”母审知女志所向,力阻之曰:“勿孟浪!雪儿之于林甥,陆先生曾目为一对璧人。况彼既孑身,我又乏嗣息,计不如腼合为佳。”父闻之作色曰:“唉,穷措大身无立锥,忍以掌中珠委粪壤耶!吾意决,毋多言。”立出允婚,令索庚帖去。越三日,即委禽焉。迨女知之,柔肠寸断,惟矢一死以报生。毁妆绝粒,奄然遂病。生捷音至,父颇悔,而已莫可挽回。妻日垢谇,女日沈绵,阿星日侍汤药,惟冀生归以图他计。讵生留省,星又以母丧下乡。幸生至,女苏,举室皆有喜色。
俄而老仆奔告,则公子诹吉期迫,官仆县役,同来逼索允帖,喧嚷满堂。生出,见舅张皇莫措,愤焰中烧,直前径批仆役颊,怒骂出门去。亟令舅避匿,生坐待,竟夕不至。翌日,女精气渐复。乃谋唤小舟,俾母女避乡间,抵暮出门,住阿星家。甫入夜,公子率豪奴数十,持刀杖破关入,明火登楼,搜索殆偏,毁坏器物无数。临去大言曰:“老乌龟敢出头,直当打杀。尚书公子不畏人也!”生与舅屏息匿复道得免。天明,县符下,立提舅入署,责赖婚,叱辱备至,拘令献女始释。生孤掌难鸣,思遍集同年赴省上控,乡人又以女病危来告急。徒步出城,视之,较前更剧,仅余微息。生泥首庭中,愿减已算,以赎须臾。闻舅母呼声少缓,入房,女目动神复,气已渐平。方共慰藉,而舅忽至。骇询之,则曰:“正尔拘禁,忽唤上堂,温语放回。”生入城探之,道路喧传某尚书以墨败,公子银档入狱,家产籍没矣,乃唤舟迎全家归。女病旋愈。仍乞蹇翁为媒,择吉成礼。明年生及第,历官清要。四十后即解组,伉俪唱和,优游林下。任内叠遇覃恩,舅父母亦得耻貤封焉。
袁野宾
李生云骥,湖南茶陵州人。少孤,性颖敏,读书目十行下。不喜咕哗,而背诵琅琅,如桶底脱。九岁毕九经,一时故有神童之誉。稍长,浏览史汉国策,旁及诸子百家,靡不通彻。闻远近有异书,典衣质产,购读不少吝。上下古今,自铸伟议。有《官天下家天下论》、《汤武惭德论》、《三国割据论》、《两晋闰运论》、《泰伯季札论》、《桑维翰景延广论》。论世知人,独具只眼,立意严正,出语奇辟,士林争相传钞,比之苏明允《权书》,吕东莱《博议》。惟于帖括一道,无论题之大小,洒洒洋洋,直抒胸臆,动辄千百言,耻为程墨所拘。以故小试常冠其曹,而学使者至,每以违式被摈。年逾弱冠,始青一衿。老师宿儒.,多奇赏其文,以为虽不利小试,而桂子秋风,可以一战而捷,骅骝开道,雕鹗出尘,扶摇直上,孰能量其所止。乃两赴省闱,一膺房荐,已拟魁选,佹得复失。同社咸扼腕叹惜,所以慰藉之者良殷,生顾夷然不屑也。每遇知已招饮,醉后辄拍案狂歌,脱帽起舞,或解衣磅礴。自诵生平得意之作,气惊户牖,旁若无人,乡里皆目之为落拓秀才。已而家中落,遂为教授。
久之不足糊口,思远游以开拓胸襟,恢扩闻见。夙慕蜀中山水,乃摒挡行李书籍,携一琴一剑,飘然出门。泛洞庭湖,登岳阳楼,访洞宾仙人遗迹。凭栏独酌,洒酒临江,题诗壁间云:“尊前长啸看吴钩,三十功名负黑头。借得青瓷仙骨换,高寒鹤背五铢秋。”书竟,掷笔狂笑,四坐尽惊。登舟溯三峡而上,每当湍流箭驶,峰矗铭尖,餐翠饮渌,徘徊不忍去。扣舷而讴,与长年邪许之声相间。
一日,至山水最胜处。但见千岩万壑,竞秀争奇,绝胜山阴道上,如入荆关画中,不觉目为之迷,神为之越。船随岸转,突有绝壁数百丈。藤萝娄络,松柏倒垂,两岸猿狖,逐队成群,啼啸响应山谷,或迎船跳跃,或缘树联臂,缒而下饮于涧。生曝然自乐,忘路之远近,恍惚若有所睹。舍舟登陆,信步所之,处处引人入胜,目不给赏。俄而乌踆西逝,瞑色遥赴,山径崎岖拗曲,十步九蹶。月黑风紧,松涛谡谡,奔腾半空,加以狼嗥丛薄,虎啸密箐,自悔孟浪,惘怯不知所为。亟欲返舟,昏黑中莫辨方向。正仓皇间,瞥见前山,树林蓊翳,隐隐有村落,灯光微吐如星,喜极,坌息趋赴之。坡坂荦确,荆棘钩衣袂,亦不暇顾。至则山麓石屋十数椽,室中琴韵泠泠,仿佛弹《坡仙醉翁操》。讶旷野那得有此古调,其中必隐君子所居。遂引手剥啄,琴声渐止。须臾,秉烛启户,出一斑白叟。幅巾布袍,修然若世上道士装束。掀髯笑曰:“李郎来何暮也。”生惊其前知,益信为非常人。随入扃户,庭中杂莳花木,清芬扑鼻,若百和香。草堂五楹,夐乎出尘表。生抠衣肃拜,致失路借宿意。叟慨诺,逊坐,自展邦族:“野宾袁氏,系出汝南,世居巴巫之阴。自老夫生有知识,习闻祖父谈魏晋间事,三马同槽之梦,金牛继统之谣。天道好还,人心寝薄。吾宗虽支派繁衍,惟寒舍书香弗坠。老夫通籍后,滥竿窃禄,甲子一周。逮孟知祥墨制称王时,隐姓名,卜居于此。无如膝下止一弱息,小字环娘,与郎君三生石上,夙缔良因。今夕相逢,非偶然也。”生惶愧逊谢,叟遽呼治具。屏后噭应,即有雏鬟四五,肴核纷陈,颇极精洁。叟举杯属客,殷釂勤劝已,前惟设清水一盂,鲜果数枚。请其故,则不食人间烟火者百余年矣。生思父为仙人,女定非凡艳。邂逅得承援系,几生修到,始信裴航捣玉杵,刘阮饭胡麻,果有是事。食已,叟命移灯导入堂左精室,几上鼎彝罗列,古色斑驳。图书卷轴,插架如林。信手抽阅,多蝌蚪篆文,或作狂草饥隶,洵生平所未见。屏后一榻横陈,罗帐双钩,衾褥香软。惊喜过望,辗转不成寐。
天乍晓,已闻叟语声。亟起,披衣出,见堂上悬挂灯彩,红氍毹贴地。叟袍服中坐,命左右进新衣一袭。生拜谢,易着已,旋有贺客登堂。大率皆山人野叟,葛衣竹杖,形容奇古怪伟。礼仪脱略,长揖就坐。与袁叟谈,多《道德经》、《参同契》中元理奥旨。生侍侧聆之,茫不甚解。席间,询生家世,逡巡不敢对。叟代答曰:“此沅湘名士。幸夙根坚固,堕俗障未深,当为小女了结一重公案。”众举手称贺。
入夜,客去,妆女出堂后。花冠玉貌,艳绝人寰,见生不作羞涩态。行交拜合卺礼,参谒叟毕。送入洞房,两行红烛,笙管悠扬。生此时飘飘然如餐九还丹,骨节俱仙,不辨人间天上矣。环娘婉媚善笑,喜饮百花酿酒。每晨起,令小婢采园中果实,与生共剖食之。妆台畔书卷纵横,笔床砚匣,不离于手。或赋小诗,拈小令,闺房唱和无虚日。嗜好既同,伉俪綦笃,雅不欲效儿女子画眉俗事。时而抚琴,奏天风海涛之曲。剑术更得聂隐娘秘授,生师事之,遂精击刺。旦夕朝叟,教以导引胎息、火候抽添之诀。夫妇潜心修炼,渐觉身轻,厌梁肉。荏苒三年,生思返楚省墓,欲与女偕。琼娘禀白父,叟嘉其孝,期以百日遗归,留女自伴。
生附舟旋里,则门径荒芜,故老消亡,绝无复识落拓秀才者。怊怅若失,决意重访仙源。会士寇窃发,楚蜀商旅梗塞。生孤身出走,琴剑书籍而外,所携别无长物。昼伏夜行间道,茧足月余,始达宜昌,小憩逆旅中。一夕,忽传上游贼窜至。仓皇出店,但见男啼女号,奔走道路,几莫辨东西南北。生入人丛中,众行则行,众止则止,距北郭十许里,抵一亭,烽火之警渐远。众惧稍舒,足力亦告匮,遂并休憩。天明,见身畔一女子,年仅十六七,冶容丽质,艳绝人寰。睹生惊甚,猝问生曰:“吾兄何往?君奚为在此?”掩面而泣,呜咽不能成声。生曰:“卿住城中何处?贼退可送卿还家,勿忧也。”女微睨生,意似许可。须臾忽报官军至,甲马汹涌,旌旆飞扬。有骑而弁者,以令旗挥众曰:“贼已退,可入城矣。”生以重值雇肩舆至,询女住居,嘱舁之归,而己则步行从之。入门,则女父母兄弟俱返,咸出道谢。展问邦族姓名,忽惊曰:“君殆袁叟快婿乎?前数日,袁叟曾宿此间,谓我曰:‘余婿不日将临,可善视之。’并告君名,出书一函,命畀君。”即于书室箧中搜得之,以授生。生阅甫竟,忽飞去,冉冉入云而没,众益骇异。书中大抵示以结庐所在。
生乃告别,直抵栈路峻绝处寻向所志,则幽岩花落,古径云封,杳不可问津。懊恨欲绝,憩坐路侧,进退维谷。俄草间决起白兔,树秒落一俊鹘,飞走绝迅。生急自后迅步随之,转瞬间兔鹘皆不见。遥望丹崖翠巇,石梁一道,溪流■⑼■⑼,乔柯蔽天日。林阴忽露屋宇。攀藤扪葛,度梁穿林,至则朱扉呀然自开。一青衣婢招手曰:“郎君来何迟,娘子望眼穿矣!”相将入户。环娘笑而出迎曰:“李郎郎当,歧路仿徨。不化苏耽鹤,还叱初平羊。”携手进内,则楼阁参差,珠帘玉戺,不啻广寒宫阙。谓生曰:“此新居也。早已告君,何犹昧耶?”生敬询叟起居,云一月前赴海上仙侣约,犹未归也。自此生与女一意精修,后皆证仙果。
天南遁叟曰:《开天遗事》,载王仁裕蓄一猿,名之曰野宾,极驯伏,岁久纵之去。后奉使人蜀,山林深处,遇猿来窥。王赋诗云:“渐来仔细窥行客,认得依稀似野宾。”李生所遇之叟,姓字恰合,殆即此仙猿欤?又阅裴硎传奇,孙恪与袁氏女成夫妇,后至峡山寺,出玉环献老僧,仍化为猿,有“不如逐伴归山去”之句,与环娘事不类而类。
刘大复
刘大复,浙之义乌人。父源,贩绘为业。嫡室王氏生大复,七月病没。继娶张,生子二、女二,皆幼。大复年十七。母虐遇之,斥与侮甬同操作,食不果腹,衣不掩骭,稍不如意,辄詈挞交加。大复顺受之,无敢一毫或拂母意。父偶不忍见其痛楚状,夺杖掷地,则母必散发被面,呼号觅死,终夜詈不休。旦起则又挞大复无完肤,且挞且数其罪,大复惟饮泣不出声。
父不胜聒絮,愤然携货作远游计。临行,过其妹,嘱善视大复。妹适秦家,三十而嫠,止一女,名钟秀,甫十三龄。素稔张氏虐儿状,每怪昵爱艳妻,致酿成骄悍。至是乃辗然曰:“兄果欲复儿活乎?妹为兄谋,不如携之出游,藉习会计。或寄于妹所,俾代抚养。不然,恐今日出里门,及旬而返,将索儿于枯鱼之肆矣。”源聆妹言,踌躇未遽答。忽钟秀起立摇手曰:“娘何计之左也!舅父出外行贾,归期无定。舅母未三十,弟妹俱稚小,或在襁褓。所赖以支持门户者,表兄一人耳。今随侍出外,脱有不虞,舅不及闻知,娘又不能兼顾,谁执其咎?”语未竟,母诃止之曰:“小妮子休饶舌!舅首涂吉日,罔识忌讳。宁不见汝表兄苦楚,容汝哓哓。”钟秀含笑俯首,一手拈带。源叹息曰:“甥女言是。复儿顾亦不愿离家,甘受磨折。昨夕反复为我言,若中有所主,姑听之而已。”遂挥泪别去。
妹忆兄所属,每归视大复。见其忍饥耐冻,面目黧黑,杂臧获中奔走力作,无戚容。母日事涂泽,端坐中堂。婢妪提抱所生儿女,珠缀额,金缠臂,绣衣文褓,玩好满前,梨栗盈几。稍拂所欲,呵斥随加,并迁怒及大复。弟妹恒戏挝其面,爪痕狼藉,藉供嬉笑。妹睹之,意甚不平,顾念若加袒护,恐去后转肆凌虐。回家商之钟秀,坚谓无妨。
源出门年余,鱼沉雁杳。久之,有乡人自楚北来,作寄书邮。言在汉口某店,肺病困卧,不能归,客囊复将罄。大复禀白后,母仰面冷笑曰:“痴老儿自作孽,干我何事。汝孝顺能代死,任自为之。”大复涕泣跪母前,请行,求少赐赀斧。母拂袖入。仆妪怜之,教以走告秦氏姑。亟为摒挡行李,附舟南行月余抵汉镇,父见之大喜慰,病寻愈,乃留大复不遣。同业慕其孝行,争出赀,俾设肆养父。两年间,获利倍苁,积金累万。源欲为娶妇,大复请归省继母,然后议婚。乃雇舟拥赀置货,奉父还乡。
父乐虎邱风景,且售货速,赁屋而居,令大复先还浙。越日,父荡舟出游,瞥睹一叶扁舟,顺风疾驶,舱中妇人,酷似其妹。爰命舟尾其后,至山塘停泊,彼此相逢,喜可知也。叙述阔悰,已询及后妻近况。妹矍然曰:“兄尚不知乎?自兄出外,嫂不安于室。每有所眷,令婢妪引进。阅人既多,家道遂落,闻有山西客挟之去。所生儿女,只存一男,前月奔至妹所,因挈之来苏。窥其知识,颇似复儿。”言次,钟秀出见舅父,即询表兄何在。具告之,嚄唶曰:“事有前定,莫可挽也。”诘之,含糊其词,泪荧荧承睫。相将至妹家。儿出见父,已十四龄,依依肘下。越三宿,浙西急足至,则大复已在狱中矣。
初,山右巨贾挟重资至浙,携娈童寓源宅旁舍。源妇见而悦之,诱与通,遂盗主箧中金遁去。西贾人据其屋,正无可控告。适大复归,投其隙。义乌令固饮■⑽亦醉者,得西贾金,锻炼成信谳,追赃严比,濒死者屡。源得耗欲往剖诉,钟秀止之曰:“舅毋恐。表兄行遇吉星省释,后福正长,夫何虑焉。若舅往,适堕坎窞,无益也。”源乃止。未几,闻西商获逃入于西湖佛寺,金无所失,已捉将官里去。妹谓兄曰:“益往救儿!”源至家,见屋已被封,门庭萧瑟。径诣县,指名控之。西贾亦遁,令心虚,乃释大复父子同归。共服钟秀之神,凂媒氏腼合,遂成嘉礼。
弥月,钟秀谓夫曰:“盍去杭州,将前案控官,可冀珠还。”大复至杭州,则后母所欢,已瘐死狱中。后母发官媒,尚无主也。大复因投案愿赎妇,妇见其人肥白如瓠,心窃愿意。及晚入房,大复跪启曰:“母识儿乎?儿即大复也。”妇亦跪答之曰:“前所为,殆非人。今能复合,誓于灯前痛自改悔,惟望郎之弗念旧恶也。”言讫,珠泪簌簌堕襟袖。大复即以原舟奉母至苏。见源膝行乞死。钟秀前掖之起曰:“姑休矣嗣后步步臻顺境。小叔贵在目前,盍同返西泠。”遂奉舅姑与母,翌日遄发至杭。源出金列肆,父子持筹,商贩云集。
大复弟名大成,读书颖敏。甫入泮,即登贤书,明年联捷成进士。年仅十九,世家争欲婿之。钟秀谓姑曰:“小叔姻事,非山西不吉。”合家本服其言之神,听之。越半载余,有富室嫠妇挈女至杭州,遍访义乌刘姓。适寓近源肆,大复知而往询之。妇出见,泣然曰:“孽天濒死,备诸痛苦,誓以女嫁刘进士,少赎前愆。故特访问来此郎知之乎?”大复喜曰:“身即刘姓,进士大成,吾弟也。”妇亦喜。方共寒暄,则家人至言,继母骤病死。乃亟为弟定婚,即以义乌宅,俾母女居之。稍事修葺,复壁崩,获窖镪无算,则固往日西贾所藏者也。
服阕,为弟毕姻。新妇婉淑,与钟秀妯娌和睦过同胞。一索而得两男。钟秀苦不育,遂以长名华者,为大复后。弱冠举于乡,论婚世族,母皆不愿。一日泛舟西湖,登天竺。下山,路旁篷中坐一老尼,击木鱼,口喃喃诵佛号。隅坐垂髻弱女,为之爬背,面目尘垢,衣服鹑结。钟秀遽下舆膜拜不已,曰:“拜别二十年,何时卓锡此地,为送儿妇来耶?”尼张目曰:“毋多言,便将去。”秀遂拜谢,与女同舆归。为之栉沐,容光焕发,举家共惊为天人。诹吉与嗣子合卺。盖老尼即钟秀之师,向居邻庵。七龄与钟秀时相过从,授以相人书一卷,故精风鉴,历历不爽。临去又教以梅花神数,曰:“康节当年所演,法尚未备。斯虽寥寥数业,实泄天地不传之秘,慎之,毋忽!”以故女凡事能前知。
荏苒三年,大成官中允,衡文山右。有胡姓少年秀才晋谒。自展邦族,谓:“有妹以蒲柳之姿,窃附丝罗之谊,结婚令子,屈指三稔。抱孙集庆,光大门闾。用特踵门叩贺。”大成口虽唯唯,心颇怪之。已而得家报,则果生孙。使人遍访少年,不得其居址。试毕,顺道归省庭闱。值子妇归宁,以所生委乳媪而去。述及遇少年事,举室骇异,殆疑非人。惟钟秀若预知之。既而久待不至,群疑益甚。孝廉搜其箧中得一函,缄封殊固。启之,得玉玦一枚,有字数行云:“太翁阴德,救母厄穷。儿身仰报,乃生亢宗。三岁缘尽,后会鹫峰。四世一堂,佳气郁葱。”字迹端秀妩媚,诚簪花妙格也。末书“涂山胡氏,谨叩”。孝廉奉书祖父,源思之良久,恍然悟曰:“此我五十年前,曾遇猎者,网得一黑狐,向予垂泪。心甚怜之,以十缗赎而放焉。将毋是来报恩乎?果尔,此儿非凡种,宜善抚之。”孝廉每思妇不置,特以其来本无家,莫可踪迹。源乃为孙续娶宦室女,入门姿色妍丽,宛然胡女。抚爱前所生子若己出。一家融融泄泄,既富且贵,群推浙中望族。
孝廉谒选,掣签得滇省县令。以路远辞不赴任,告养遄归,奉重堂欢。子长名锡,字诞仙。年二十一,大魁天下。时祖官尚书,四代膺荣封。自以不得见嫡母,思慕纂切。一日钟秀赴灵隐寺进香,独命锡侍。游憩坐冷泉亭畔。见一道姑雾縠风裳,艳若仙子,稽首祖母前,偶语絮絮不休。锡揖之,傲不为礼。临别顾谓之曰:“愿汝作好官,勿堕夙根。世间一切供奉,皆为一身,非为一心。须知养身不如养心。一旦红尘撤手,身坏心存。汝其善葆此心,勿忘!归语汝父,前约既偿,后缘难必,珍重珍重。”初不甚解,归途闻祖母言,始知即所生胡氏母。所谓鹫峰后会者此也,特不在夫而在其子耳。
纪四大和尚
卓少修,字卓月,江西南昌人,固世家子也。幼即喜曲蘖,七岁盗饮邻家酿,醉卧瓮侧。父兄笑之曰:“此毕吏部也。”因名之曰卓月。长读书,颇聪颖,目十行下,顾不喜举子业。邻人有延僧作功德者,拜忏诵经,倍极热闹,径往观之。闻梵呗之声,不禁手足舞蹈,曰:“是可学也!”询僧所居,曰在圆觉庵。僧名健修,固工诗画,通内典。见卓月颇爱之,曰:“庵在郭西门外,子来,未免跋涉太远。我有师曰慧圆,乃高行僧,兹为地藏庵方丈,苦志清修,从不出外。子盍诣之,可得其衣钵相传。”卓月曰:“诺。”翌日潜往见慧师,言近构家难,愿祝发入空门,一心皈依正觉。慧师合掌称善,即为披剃。及家人往觅,则已顶现圆光,衣露偏袒,取法名曰卓修。家人百计招之归,不可。
卓修日持念珠,夜坐蒲团,勤修不懈。香积厨常供蔬笋,初甚乐之,继而酒兴忽发,日向黄垆买醉。每醺然登禅榻,为众生讲说因果,具有妙解,人皆称之曰:“醉和尚”。慧师常戒之曰:“汝虽为米汁佛弟子,然醉时工夫,终不如醒时工夫。明日我将大解脱,证无上禅。继此座者,汝师兄健修也。恐渠不解酒中三昧趣,将不汝容。我钵中有金钱十,汝可携去,有酒处,汝即可留。尽此亦可往生忉利天矣。”卓修谨受戒。
师甫圆寂,席卷其所有去。游绍兴之准提庵,饮其酒而甘之曰:“此王无功之醉乡也。”遂褂■⑾焉。寺僧日供酒一石,甚以为苦,而卓修意犹未足。群议曰:“酒以晌客,非以养僧,恐后将不继何?”卓修笑谓众僧曰:“此无妨,我囊中自有酒资。”出金钱十,权之,每枚重十两。曰:“即以此百金,购田种秫,用以酿酒,当无不足。”于是大筑糟邱,即以门前江水供酿。酒成,清冽甘香,甲于一郡。卓修醉后,辄以禅杖叩酒瓮作歌声,渊渊如出金石,通禅理者听之,具有意味。岁所酿酒,不独供寺中用,民间求售者,亦给之。大盎小瓻,远近毕集,得以寺酒款客为荣。爰名之曰:“和尚醪”,以比女儿酒云。
珂雪禅师,出家于甫里之保圣寺。容状奇诡,躯干雄伟,多膂力,善走,两腿毛长寸许,口操北音,莫知其所从来。或曰:和珅门客,珅败,逃于南方,惧祸发,遂披剃为僧。顾虽入空门,仍复不守清规。每以术惑荡妇淫妪,诱以福田利益,招致寺中,授以秘密佛法。初至,里中无赖子知之,群哗而前曰:“始以大师为佛门弟子,今知乃一淫秃耳。此寺乃六朝古刹,岂容汝妄来玷污。汝其亟去!汝所得布施金钱,乃是福田利益,悉当归于我侪,汝一文亦将不去。”盖珂雪虽为僧,囊橐颇丰也。无赖子之觊觎者久矣,至是将囊括而甘心也。珂雪闻之,吼奔而出。无赖子当之辄靡,或颠去尺有咫,群受大创,一二为首者伤尤剧。嗣是不敢犯,珂雪乃得逞其所欲为。夕阳落时,辄喜散步。偶见良家女子,稍有姿色者,必志其门径,深夜越墙而入。虽重垣邃室,莫能阻之。自檐际来往,有如飞鸟下坠。既达女房,弹以迷药,即不能声,往往裸体负之以出,入寺恣其轻薄,昧爽仍还原所。女父母虽知之,莫敢声扬,惧为门户玷。女或有羞忿自尽者。里中人咸思除之,惮其勇,莫敢发。
有绿衣娘者,里中之荡妇也。虽巾帼,颇有侠气。恨珂雪之横,曰:“此南山白额虎也,不去此害,必将飞而食人。”因于良辰令节,结伴伪游寺中,实以觇珂雪之所为也。珂雪邀入精舍,款以肴酒。女量固豪,罄无算爵。女环视其室,雾阁云窗,备极幽静。闻隔垣有妇女笑语声,推扉而入。则皆村落中入寺焚香者,或相识,或不相识。方供伊蒲馔,咸起劝女饮。珂雪亦来,众村姑皆嬲以巨觥,饮稍迟,强提其耳以纳之口,真如醍醐灌顶。女佯醉,遂留宿寺中,十余女一夕殆遍。天明,女亲见其手携铁锤,环行一室。女戏问轻重,曰:“约略三百斤。”女出谓众曰:“此僧当以智诱,不可以力敌。”众于是佯交欢珂雪,结以酒食。适有妓船至,乘其醉,怂恿其登舟访妓。妓献媚逞怜,沃以大杯,遂至玉山颓倒。众或推之,或挽之,咸曰:“大师可归去。”移舟至巨港,挤之入水。珂雪犹从水中跃起,手攀船舷,舟倾侧几覆。众急抽刃斫其指,■⑿■⑿船板上。一时许,珂雪乃死于水。
雪龛僧,主持浙西大丛林,拥赀百余万,其初乃庙中一乞儿也。乞儿亦良家子,欈李人,俗姓许。幼不喜读书,时窃父母钱入博场,喝雉呼卢,付之一掷。偶得博进钱,则酒食征逐,必罄而后已。父母约束之弗德,屡挞之亦弗悛,遂逐之出。行乞于市,夕宿庙中。庙有羽士春帆者,善风鉴,见之曰:“此巨富相也,何为在此:”揭其破帽端视之曰:“所不足者,天庭微削,当于方外获非意财。”谓之曰:“孺子好为之,今日乞不足虑也。”爰日给以饮食,畀以衣履,久之体貌丰泽,不类贫家儿。早起过春帆前,顾之惊曰:“睹子光采,时将至矣。”适灵隐方丈入京请藏经回,泊舟城外。偶尔登岸,入庙散步。与炼师本旧相识,瀹茗清谈。许子方立窗外,检晒道书。指黑云压檐端,进白炼师:“可收书入否?迟恐雨至。”举止从容,言词清朗。问:“此链师弟子否?何犹俗服,未易道装?”春帆为缅述颠末。方丈因乞携归为佛弟子,笑曰:“三教本同出一源也。”既至杭垣,延师教之读,曰:“不必求通梵典,可习诗文,藉工酬应。”久之,俾司寺事,颇能迎合方丈意,渐见信任。俾管库房,司出入会计,惟慎。由此渐与寺中人往来。有李士俊者,素与知客善,因识雪龛。偶话及今年北方油豆颇贱,苟以贱值得之,定可居奇,获利市三倍。雪龛闻之,跃然欲试,即出库房钱,如李言为之。秋间值顿昂,所赢倍苁。嗣后凡事与李商,售某利十倍,售某利百倍,自以赢项为之,不必动库房公款矣。于是无投不利,历三四年,积赀数十万。渐通当道,交结官场。外间所设铺肆数十所,咸李总司厥事。适方丈圆寂,雪龛遂继其座。集寺僧而告之曰:“曩所以不动公款者,吾师秉性方严,素喜简寂,请则必不许也。圣门货殖,尚有端木,岂我释氏无人哉?福田布施,何必仰求之人。今出库金为营运,赢则归公,绌则归私,愿我众僧获大利益。”咸合掌赞叹曰:“善。”如是二十年,获赀三百万,皆散之天下丛林。雪龛荼毗之日,不名一钱。
铁镬僧,行脚遍天下,法号超恒,以首戴铁镬得名。铁镬,其炊具也。所经兰若,前往驻锡,一语不合,即负气出走。虽己食香积厨中饭,亦必哇而出之,然后已。饥时即于树下支两砖作灶,拾枯枝作柴,除首上所戴镬,解背上所负囊中米,汲井华水煮之。饱食三两碗后,就石块作枕,酣眠竟日。人或从旁窥之,遽瞋目叱之曰:“咄!汝鼠子何不缩头去。其亟归家,汝妻方伴和尚宿,迟则一顶绿头巾戴却矣!”人或有知之者,不与校。或有闻而怒者,奋拳殴之,如击败絮。僧亦暴吼,旋起与斗,无不辟易者。夕或宿金刚脚下,寺僧有见而诮之者,曰:“此非我寺中地耶?”则一言不答,径趋而出,虽僵卧风雪中弗顾。尝诣西湖,遍历净慈、灵隐、天竺、云栖,无有一僧与之立谈者。每日下午,扶杖果腹,遨游苏、白两堤间,行歌自答。有两女子过僧前,叉手行礼。女子佯作畏惧状,僧遽操杖挞其一,曰:“汝家自有菩萨,何不奉敬,乃来此地烧香耶?今晨与汝母作么生,罪过罪过!”盖女怜其母,诘旦方诟而出。僧又弃杖径前,啮一女唇曰:“比昨夕之乐如何?”女子啼而走,盖私有所欢也。观者怒尽起,哗而逐之。僧大笑,徐行,追之不及。铁脊生方自富阳闻警,仓皇回,行倦,暂休树下。僧见之曰:“咦,汝何时又长此烦恼丝耶?今何不归,左抱虎,而右拥豹,与药叉相对,乃来此地作楚囚泣耶?速去犹可脱也!”复且行且笑曰:“恐张骞天外飞槎来,盗支机灵石去。”其诙谐机警类如此,时出隐语,申申詈人,惟其人自知之,辄不敢言,隐忍而已。人又以是呼为异僧。后于途中逢贼,指为奸。搜其身畔,得一纸,大书曰:“上元甲子,发逆尽死。”益信,棰楚横施,初无一语,乃投之火,烈焰腾空,毛发毫无所损。良久忽曰:“快哉,汝众看一朵青莲花升天矣!”
龚蒋两君轶事
龚孝拱,名公襄,仁和人。其名字屡改而益奇僻,曰:“刷刺”,曰:“橙”,曰:“太息”,曰:“小定”,曰:“昌匏”。湛深经术,而精于小学。性嗜酒,与余交最善。晚间赋闲,必诣其寓斋,与之作康骈之剧谈,为刘伶之痛饮,上下今古,逾晷罔倦。孝拱谓饮酒须先知酒味,申浦绝无佳品,故从杭城运至,味极醇厚。试之果然。
孝拱为闇斋方伯之孙,定庵先生之子。世族蝉嫣,家门鼎盛。藏书极富,甲于江浙。多四库中未收之书,士大夫家未见之本,孝拱少时沈酣其中。每有秘事,篝灯钞录,别为一书。以故于学无不窥,胸中渊博无际。后毁于火,遂无寸帙,殆遭造物之忌欤?孝拱生于上海观察署中,后随其先君宦游四方,居京师最久。兼能识满洲、蒙古文字,日与色目人游戏征逐,弯弓射云,试马蹑日,居然一胡儿矣。在京与灵石杨墨林相稔。墨林素有豪富名,设典肆七十所,京师呼之为“当杨”,挥手万金无吝色。孝拱曾与刻丛书未成,中多秘籍。
或言孝拱系毒龙降世。先是,欈李三塔寺未建之先,其前有一潭,宽广百亩,久为孽龙所据,有高僧偶过其地,知潭中有神物,将来必为民患。本擅咒龙之术,因即结坛潭侧,面潭诵经三日。后龙现于梦曰:“大师何苦我为?”僧曰:“汝在此潭中造孽不少,我将代民除害。汝若能使潭水立涸,可建寺基,则舍汝。且汝亦得成正果,永为佛门护法。”龙颔首而去。明日潭中无滴水,爰即以其地建寺。寺门所塑韦驼,像颇庄严,即此龙也。定庵先生中年乏嗣,其夫人诣寺求子。初入寺门,见韦驼耸身扑至,惊悸不敢进,归即有妊。将产,定庵先生适在外。是夕见一伟男子,龙首人身,掩入其室,索之杳无所见。数日得家书,于是日获一子,知非凡品。孝拱堕地时,啼声甚雄,有薄膜蒙其面,剥之面目乃见。既生数日,有一僧造门求布施。与之钱米不受,谓愿得一见新公子。家人不可,久之乃曰:“须识我言:他日勿至三塔寺。”掉臂竟出,仰天叹曰:“生非其时,出非其地,惜哉!”
孝拱固淡于仕进,性冷隽,寡言语,俦人广众中,一坐即去。好作绮游,缠头之费,数百金轻于一掷。中年颇不得志,家居穷甚,恒至典及琴书。旅寄沪上,与粤人曾寄圃相识。时英使威■⒀玛膺参赞之任,司翻译事宜,方延访文墨之士以供佐理。寄圃特以孝拱荐,试与语,大悦。庚申之役,英师船闯入天津,孝拱实同往焉,坐是为人所诟病。晚节益颓唐不振。居恒好谩骂人,轻世肆志,白眼视时流,少所许可。世人亦畏而恶之,目为怪物,不喜与之见,往往避道而行。旧所得书帖物玩,斥卖殆尽。始纳一妾,觅屋同居海上,擅宠专房。时绳其美于客前,而尤属意于双弯纤小。后又新购一姬,则其爱渐移,弃置别室,不复进矣。与妻十数年不相见,有二子自杭来沪省亲,辄被逐。论者拟之陈仲子之出妻屏子焉。有弟曰念匏,以县令候补江苏,亦不相睦。卒以发狂疾死。死时出所爱碑本,其值五百金者,碎翦之无一字完。生平著述无人收拾,散佚不存。余所见有《元志》五十卷,《汉雁足镫考》三卷,不知尚在世间否。
同时有蒋剑人者,宝山人,工诗词,亦居沪作寓公。虽与孝拱相识,而不相能。余撰《灜壖杂志》、《瓮牖余谈》、《老饕赘语》,曾记其轶事。剑人生平颇有跅弛名,而于咸丰癸丑秋上海失事后,独洁身远害,翛然局外。几陷贼中,卒能自脱。避兵予家城北章堂,首尾二年。栖迟斗室中,一榻孤灯,苦吟午夜,亦无有心人过而问者。其所作《草土余生记》,可见一斑。其言曰:“危矣哉,草土之人!幸邀皇天默凿,宗祖有灵,入险出险,得为完人。然而召祸有因,戡乱何日?惊魂甫定,孤愤益深。爰叙贼中曲折,虽言之无补,亦无罪也。”
上海自县尹袁君死难后,二十日闻官军将至,予即已避兵城外,宿余友王子九秀才城北草堂。二十八日辰刻,因他事入城。俄而官军抵北关外,城遂闭,乡民不得出者数百人。度无如何,亦听之,贼上城与官军接仗毕,即杀五人于九亩地。有两人者冠军功六品,身号衣,徒跣入城,称投顺。见贼首刘。延入诘问,知其伪,手刃之。予往视五尸累累,血模糊,系手足,殊身首,苍蝇群嘬之。嗟乎,此义鬼也,揖之乃去。夜,炮声殷天,铅丸飞坠,屋瓦震震。
二十九日,官军攻北门。贼开城突出,攫数人入,仍杀之于九亩地。闻城外死伤甚多。毙贼三名,殓恤受吊,贼罗拜之,贼首亲奠,贼党死志益固。
三十日,贼首出示劝捐,至云:“官军沿途淫掠,民遭涂炭。赫然斯怒,一鼓而败其水陆之师。”噫,斯言胡为乎自贼出哉?邑庙园中杀一衣工,悬首示众。是日有犯法将刑者,诡称予戚。贼大喜,询予所居。答云不知。恐喝之,吐实,且言渠必不肯来。贼沉思良久,问孰与予交密。答以徐某。贼曰:“吾即浼徐某往聘之。”先是,余已虑虚名累我,预书誓言:“吾家数世胶庠,平生读书何事,横被迫胁,有死而已。”作书与徐君,属其觅予遗尸,他日树一碣曰:“清故贞烈士蒋生之墓”足矣。
九月朔日,贼又杀人,云是奸细。夜二鼓方作书与家人诀,忽十余人排闼入,操粤音,意似守予者。余笑问:“若辈中孰主张是。”对曰:“李兄。”“往诣之可乎?”对曰:“可。”令导之往。李得余甚欢。阴念好语结之,或得脱,即坐中抵掌谈时务,论古来流寇失策即败,当反其道行之。李欣然心折,复太息曰:“使春间当事者早用君言,我辈安得至此?且谁非血肉躯,乃以叛逆取灭亡耶?吾自起事以来,城中秋毫无犯,有出淫掠者,即已正法。闻官军所过,鸡不树,豚不笠,女夜号于室,谓能贤于吾辈否?”余默然。问粮食人数,李笑曰:“此筹之久,储之豫矣。凡同会结生死者三千余人。近募浙宁及本地人,约千五六百,皆不足恃,充数而已。米可三千石,陆续无难接济。炮位铅药,官物我用。兵仗旗帜,随时制造。我与官军相持旬月,事未可知。其余当与君深思密谋何如?”余阳应之曰:“诺”。辞以出。李持余手曰:“天将曙矣,遂谒吾帅何如。”余微哂之:“汝谓予逸乎?欲求贤者自辅,有推毂造庐之故事在,亦兵机也。否则吾戴吾头来。”李唯唯,遣人送归。
予默祷大士前卜签吉,得僧衣冠易之。平明,一贼持令旗,令乡民未出者开城出之,纳予言也。急趋而出,群贼夹道立,刃攒及背,大声叱曰去。呜呼噫嘻!草土之人,卒为完人也。危矣哉!
蒋君所自述如此。危难中不变其志操,可嘉也。蒋君虽负奇才,怀大志,而贫困一生,当道知之而不能用之。癸亥,余客粤中,遇丁雨生中丞。垂询沪上人才,余以蒋君对。及中丞奉命观察苏松,遂罗致之署中。逮榷两淮鹾务,离任去,特荐之于应敏斋方伯。方伯固与蒋君素相识,至是相得益彰,晚境殊甘已。未及数年,遽以老病死。文人命薄,可慨也哉。余始识蒋君,在壬子十二月十有三日。是日余偕李君壬叔、雷君约轩、蒋君剑人同至酒楼轰饮,把杯联句,聊以遣兴。仅得数联,兴尽不能再属。予尚记一二云:
着屐踏残雪,买醉黄公垆。
相逢酒贤圣,载赓诗唐虞。
时清束高阁,吾辈犹江湖。
岁暮归末得,痛哭聊狂呼。
诗罢作狭邪游,有校书以语侵剑人。剑人怒而出,毁客之乘舆,壬叔在后,几为舆夫所厄。落拓不羁,于此亦足见其一斑。剑人没后二十年,予为刻其《啸古堂诗集》八卷,《芬陀利室词集》五卷,《诗词补遗》二卷,《词话》三卷,亦一段香火因缘也。予与孝拱、剑人皆文字交,孝拱所学尤邃。予处仅有词二闽,余无一字传于世。
淞滨琐话六
剑气珠光传
剑气,侠女也,姓白,名如虹。珠光,才子也,姓随,名照乘。皆粤东产,生同里,幼同塾,两小无猜,极相怜爱。白父母四十外生女,俾自幼作男子装。穿一耳,缀金环,双趺略缠以帛,常着深雍靴。父行贾,携以适秦楚吴越。长身玉立,眉目如画。涉猎书史,谈吐颇隽雅。能挟弹中飞鸟,舞刀槊,工击刺。见客豪爽,不作羞涩态。逆旅妇人争相媚悦,无有知其为女者。
而照乘则随氏三世单传。生时父年将花甲,母系继室,仅三十许。粤俗,生男恐难招,往往诳为女。故照乘小字莹娘,亦穿一耳,贯金丝圈,肤腻如脂,发光可鉴。母为梳偏髻,后垂辫发。五采璎珞。着绮縠衣,绣人物花卉。臂双钏铿然,帽缀珠饰。出门则婢妪拥前后,群指为女之效男装者。延师教之读,绝慧,一目十数行下。十三入邑庠,始共讶其果系丈夫子。
世族争欲婚之,父以年迈,思为订定一家,稍长腼合,藉了向平愿。莹娘颇不愿,私谓母必得如虹为配。而白翁五年不归,音耗间阻。母晓之曰:“痴儿既愚慈不解事。白家姑随翁出外,计今年已十七八。天南地北,不知栖止何所。脱已择配嫁人,行且抱子。汝读书当明理,或前有成说,固宜少待时日,否则将终身作牧犊子,唱雉朝飞。独不睹而父髯垂如银,背曲如弓,弄孙念切,曾亦思有以慰之耶?”莹娘俯首不作声。乘间窃至白母所,托母命起居,兼询翁父女有无竹报。母执其手曰:“小秀才久不见,长大如斯。吾家老■⒁携汝妹去,飘泊若萍梗。三数日前,有邻人自都中来,述及设肆良乡,生理颇旺。顾谓佳儿业娶妇,侍膝下怡怡。则汝妹讵已赘婿耶?何竟不作一行归?抑有信,而为殷洪乔故事,竟致浮沈,多年阔绝。惜无若秀才者,为老身往一訉之。”莹娘骤闻,知虹玉容有主,此心如割。转念口传未必确,惟有亲身一行,以决真伪。因谓白母:“侄儿本欲赴都应试,正可藉访的音。但与虹妹别五六年,或觌面未必相识,计须得一附身物,持以为证耳。”白母闻而甚喜,解襟上白玉双螭佩授之曰:“此汝妹素佩物,临行呈老身作记忆者,秀才将去如何?”莹娘大喜,如获奇珍。归家见母,托言白母属其赴良乡,藉应京兆试,并言有老成同学计偕入都。母信之,告父,亦以为可。乃为摒挡行李,少集囊赀。
登舟,遇一薛姓少年。谈吐豪迈,与语甚投契,恨相见晚。途中饮食卧起,朝夕与共。薛父贩川广药材,为京师巨贾。故少年挟赀甚富,每为代偿其值不少吝,照乘心德之。篷窗乘兴,伸纸蘸墨,书楹联以赠曰:“昂藏玉树临风度,拂拭青萍淬水姿。”上句摹其人,下句切其姓。字体结构仿诚悬,瘦硬通神。少年大喜,什袭藏弆,谓之曰:“兄具此才地,玉堂金马,固意中事。自渐形秽,不足当青睐耳。”至燕台,登陆同车。信宿逆旅,临别握手,殷殷谆属,至都于前门外相访,当悬榻以待。并出巨铤强纳其袖,分道驰去。
照乘入良乡城,既不知白翁业设何铺,又不知牌号何名,遍访市阛,茫无端绪。日暮途穷,投止旅舍,一夜反侧不成寐。晓起出户,过一骨董杂货铺门。临街楼窗,呀然双启。有蠢婢倾水下,适泼其身,衣帽沾濡,淋漓头面,急以巾拭。欲发言责之,窗閛然合。顾念客路孤身,姑弗与校。行数武,忽闻背后有人呼曰:“客且止,莫是南海随家郎?”回顾视之,则白翁也,惊喜出非望。延至铺中,询翁起居已,即问如虹安否。翁长咳摇手曰:“莫说莫说,小妮子不孝,动辄迕吾意,月前已逐令南归。度此时应到家矣。”盖翁娶再醮妇有子,与虹年相若。妇见如虹美,怂恿白翁欲以女为媳。虹不愿,梗父命。子乘间调之,虹怒掌其颊,阖屋喧呶。邻里知之,皆责翁昏耄。故不得已令女附舟归依母。照乘闻之,甚悔此来,而悉虹未嫁,私心稍慰。顾以秋闱斯近,不得已辞翁赴都。
至前门访薛生,相见甚喜,即寄寓药肆。纳粟入场,一战而捷。亟修家书归报其母,并询如虹作何状。讵覆音至:白母知翁另娶而女未返,已买舟径赴良乡来。照乘得耗如坐针毡,无心待南宫试,即欲束装旋,踪迹虹所在。薛生苦留之不得。明日遂发。过良乡,则白母适至。与翁反目,诘其何以再娶,且索其女。后妇母子大肆咆哮,翁复袒护。白母孤孑无援,惟哭泣而已。幸照乘以新孝廉至,邻舍共抱不平,争相告照乘。谓母不必以口舌争,盍赴县控诉,听官剖断。翁始惶急,凂同业友调停婉劝。俾翁出十金,畀白母与孝廉共返粤东。
归见父母,而如虹迄无音耗,孝廉怊怅若失。白母思女日夜哭泣,目尽肿。忽一日,有军官控白卫,戎服劲装,问至白舍以马策挝门。母逡巡启户,见仪从甚伟。军官下马登堂,谓母曰:“义弟白虎儿系母何人?”母急曰:“吾女如虹,虎儿其小字也。客何由知?今在何所?”军官大笑,出手书曰:“奇哉,真花木兰再世矣!其行踪具在书中,母盍启视之。”白母苦目疾,且不甚识解。而孝廉适来视母,见军官叙礼,长揖就坐。接书视之,如虹手迹也。述良乡遭父逐,易装附估舶渡海南旋。于洋面遇盗劫邻舟母女二人,一仆并婢妪皆觳觫无人色。虹跃登其舟,手剑挥之,群盗辟易,诛斩三人,余遁去。母女庆再生,感救命恩,乞其护归父署。其子非他,广州南营参戎林大酞。接入拜谢。结为昆弟。女即其妹,年甫十四,小字兰宾。母愿许字虹以报大德,再三推辞不得,托言归禀萱堂,始可谐允。林母坚留作伴,命其子持手书来,要母一言为定,初不知其易髻而冠者。孝廉读竟狂喜,为白母缅述之。母笑谓参戎曰:“太夫人盛意,不弃寒微。奈虎儿无福。不能转女为男何?”言讫,各抚掌大笑。母因谓孝廉曰:“吾女当婿汝,汝盍往迎以归来。”参戎起而言曰:“伯母何不下降敝署,俾得稍尽微忱。”母以老病辞,参戎曰:“然则俟归告吾母,送妹遗归耳。”遂别去。
数日,全家俱至,馈遗优厚。母女重逢,悲喜交集。孝廉自白母亲许姻事,归禀父母,共相喜慰。已而知虹归,择吉纳采。参戎奉太夫人命,请孝廉往其家。一见大喜曰:“真吾婿也。”即凂白母执柯,兰宾亦缔姻而去。白母出千金,为虹制衣饰极精,促诹合卺期。弥月后,孝廉迁岳母同居。夫妇孝养备至。伉俪谐和,双心一袜。如虹谓夫曰:“妾思老父在外,终非了局。脱有不讳,渠母子必弃之如遗。郎盍赴春官,便道往省,近作何状。家中自有妾代供甘旨,勿忧内顾。”孝廉笑曰:“功名两字,侬本淡然。昔在都门,不得妹耗,惘惘南归。今结缡甫半载余,何忍遽言远离。岳翁年未花甲,昵后妇,曾无结发情。妹当日被逐出门时,又岂有父女情耶?”虹曰:“诚然。然生身之恩,胡可忘也?”孝廉曰:“无已,待三年后兰宾来归,当与卿共往定省,劝其南旋。”如虹冁然曰:“恐他日兰妹于归,郎之恋新人,更甚于恋妾耳。能容妾改妆独去否?”孝廉摇首曰:“必欲去,亦无不可,惟有荐贤自代耳。”因一笑而罢。
虹自幼男装,双趺不能作新月样。常时喜击剑弄丸,学擘窠大字。尝偕照乘游西樵鼎湖、罗浮两山,辄纵笔大书,题诗石上,以志游踪。必令石工镌刻,深入数分许。远近慕其字者,争榻之,珍若拱璧。一日偶跻高峰,忽见两蛇斗于树杪,口中歧舌如红练两匹,各吐一珠,盘旋空际。女瞥睹奇之,正欲飞剑斩蛇,猝闻天半作风雨声,雷电合彰,赤光激荡。俄而霹雳一声,赤光顿敛,雷止则光又作。屡击如是,似相格拒。女连飞两剑助之,两蛇遽殒。珠堕于地。女遽拾焉。其巨若龙眼,携归,悬之帐中,光照一室。由是夜不举火,用以代烛。又尝宿山中,见二婴儿自土出,裸体相扑。逐之,跃入涧溪。屡觅之,苦不能得其处。一夕乘凉大树下,两婴忽起自足旁,互相纠结。女顺手掩执之,噭然而号,稍松即逝。爰即其没处掘之,得石匣。则有双剑在焉,精莹皎洁,铦利无比,用以削铁如朽腐。有识者相之曰:“此雌雄两宝剑也。雌曰‘白虹’,雄曰‘红霓’。周时所铸,历时二千年许,殆神物也。”虹宝藏之不出示人。每逢月明之夜,辄舞于中庭,剑光与月光互相辉映焉。荏苒二年,林母书来,约期送女完姻。兰宾连举二子,孝廉以大挑得知县。遍访白翁,迄无知之者。有丐妇能指示死后权厝处,因载其柩返,盖即翁再醮妇也。粤人有稔知白如虹、随照乘事者,历叙生平。作《剑气珠光传》,为艺林佳话。
花妖
牡丹在中州,洛阳为第一;在蜀中,天彭为第二。有鹿韭、鼠姑、百两金等名。今上海之西法华镇,艺此花者甚多。乡民恃以为生,终岁载培,分售各处。惟皆以芍药根接牡丹花干,秋分时节,埋之土中,正月取出复种。花时浓姿艳彩,锦绣成丛,十顷花田,东风价重。其名厥有数种。有名“姚黄”者,最为难得。而“范阳红”、“清河白”,亦为无上妙品。其次则“柳墨”、“祁绿”。品杂价廉,卑无足论。相传此花为漎溪钱氏自洛阳携归,种之园中。李氏复分栽之,精益求精,而牡丹之名,遂甲苏郡。当时有李子先者,善吹洞箫,酷好此花。构别墅曰“亦园”,其中牡丹各种,罔不备。每值东风寒浅,南国春浓,悬以百宝之幡,护以五绫之帐。银盘玉合,朱箔文栏,一曲清平,万花齐媚。怡然穆然,自称为群芳之祖,香国之王。虽与连城之璧,照乘之珠,无与易也。
一日,有美少年登门请见。衣冠华焕,顾影翩翩。自言:“本范阳邹姓,向蒙培植,深感仁恩。刻下将有远行,舍妹孤影孑然,无所依托。知君长者,故愿归君。执箕帚而作羹汤,皆所弗恤,愿求金诺。翼日当即送来。”李讶其无因,谓之曰:“素无一面,实昧平生,培植之言,从何而至。且婚媾大事,何能以金闺丽质,轻许他人。即使果有前缘,肯相俯就,亦必托之媒妁,代执斧柯,始免彼此生悔。”邹笑曰:“大丈夫作事,磊落光明,岂必效寻常世俗之人,恪遵古礼哉?况仆与君虽未一晤,而神交身感,久识多情。弱妹于归,可称得所。仆明日即行,不及俟君亲迎。如以草率为嫌,请以一物为质。”遂袖出碧玉蟾授李。并向李乞得玉镇狮,遽纳入怀曰:“聘礼既交,即为文定。幸勿多虑,致招局外之疑。妹来,尚乞垂谅娇雏,自当酬报也。”言已,匆匆出门,飘然竟去。李深以为疑,入告母,殊怪其冒昧。然已有成言,亦无能悔,姑俟之。
次日,果有青衣婢四五人,送女至。妆奁之盛,烂其盈门,殊有富贵气象。李母逆女入中堂相见,讶是天人,家人无不心醉。行礼既竟,拜谒姑嫜,跪起从容无失仪。乃洁治后楼三楹,为洞房。女自言:“小字秋霞,早失怙恃,依兄以长。行旅江湖,居无定所。幸骨肉友爱,得以相安。近日兄选得蜀中一令,由陆道赴川。儿荏弱不能耐辛苦,知府中厚德,故敢相依。毛遂自媒,恐为阿姑齿冷也。”李与母见其宛转可怜,再三慰藉。
女性颇勤,善种牡丹。凡有劣种,一经妙手栽培,皆成异色。曾言家本洛阳,迁徒至吴。尚有姑表姊妹居洞庭山,一曰姚凤君,一曰魏云书,一曰柳缁仙。皆幼时同塾,并善栽花,曾矢愿共事一郎君。因随兄入粤,一别已三四年,未知待字罗敷,适人也未。李令作书通信,女从之。月余,有香车数辆,自吴中来,谓访李某家邹秋霞。阍者入报,霞大喜,白生及母,谓“群姊妹今日来自厘峰,儿当往接。”遂同母出厅事,三丽人已翩然而入。一衣皂色罗衫,年约十八九;一衣杏黄藕丝绣蝶衣,年十六七以来;一着紫绡衣,年亦二十以下,丰姿艳冶,各擅风流。一见女,执手问起居。且怼曰:“妹等实不知姊在何所。姊别后,曾不以鱼雁相通,致妹等望眼将穿。今乃私嫁良人,忘却当年共誓耶?”女略道歉衷。因向母述各人名,谓皂衣者曰柳缁仙,紫衣者曰魏云书,黄衫者曰姚凤君。众女见母皆深深下拜。李亦出见,女乃一一指示之,即命设筵相款。席间女询近况,凤君曰:“自姊去后,缁妹云姊,堂上皆相继物故,移家妹处同居。适岁歉,赖十指以糊口。富翁张监生公子,佻达少年也。新赋悼亡,欲娶云姊,托月老以通词,倩冰人而达意。云姊眷念曩盟,婉言却之。日前得奉华翰,家父命妹等来此贺新婚,且征宿诺,姊将何说之辞?”云曰:“姊夫貌甚风雅,秋妹择人得所,可称巨眼。惟先时何以并不寄声?”凤君笑曰:“自姊出行,妹与阿缁常同处。记得前宵犹作梦呓,呼秋霞妹弗置。唤之醒,彼此皆失笑。可见精神所注,一日十二时,无一刻不相思也。”女起,敛袵致谢。酒阑更转,皆有倦容,女另治东楼三楹以居之。
因与生及母密议,谓妹等迢递而来,志在得婿,盍并收之后房。李母恐招物议。女曰:“三妻四妾,自古云然。况郎君四祀兼桃,宜多蓄闺中人以绵嗣育。儿与三妹,夙有成言,生同居,死同穴,义不相离。但使儿不争夕,结缡之后,自然琴瑟和鸣,岂尚虑室家诟谇哉。”生闻之窃喜,母犹不能决。越三日,姚父所遣媒妁至矣。皆博带峨冠,仪容俊肃,一时驺从烜赫,殆盈闾巷。询其姓氏,悉近时显宦也。并出姚父书,谓:“古有以姊妹并事一人者,英皇厘降,千载传为美谈。何事迟疑,犹劳卜问。嘉耦既逢,良缘自缔。南国丽姝,应推夫彼美;东床妙选,深惬乎余怀。奚必再缓时日哉!”女得书婉商之李母,其议始决,诹吉成婚礼。四女同居一室,相爱相怜,倍形亲昵。生顾而乐之,谓闺闱中快事,未有逾于此者。四女既能歌曲,又擅诗词,丝竹管弦,靡不娴习。每值月夕花晨,良时美景,家宴一开,众音迭奏。偶有所作,一笺甫传,四诗毕和。生辄自叹弗如,曰:“不意少陵太白,乃于巾帼中遇之,愿执贽居弟子列。”生之享受此乐者十余年,自谓南面王不易也。
顾李母抱孙念切,愿急含怡。而四女皆患不育,因求纳妾媵,藉广嗣续。时沪上为繁华渊薮。粉白黛绿,充牣其中,长短纤秾,任人所择。挟赀而来者,无不挟美以去。生闻之,坪然心动,携数千金僦屋沪北,为访艳计。顾延揽既穷,无论惬心当意者绝少,即到眼差可者卒无一人。征逐于花天酒地者,匝月有余,废然而返。四美环问之曰:“君所心赏者何人?身价虽昂弗吝也!”生掉首答曰:“无之。”曰:“君眼界亦太高矣。降一格以求之,果尚有人乎?”生曰:“以艳名噪一时者,如王佩兰、顾兰荪,窃不谓然,虽流誉满于众口,而真契歉于一心。无已,其姚蓉初乎?其态度尚堪仿佛凤君十一,然使并观而互视之,当如小巫之见大巫矣。”李母闻之谕生曰:“今日娶妾,原非取色,专为生子计耳。可择贫家女有宜男相者,即堪入选。又何必多求哉。”生从之。
近村有陆农女阿招,年十七矣,虽双趺不缠,而姿致自住,因以重币购致之。娶未浃数旬,而入月愆期,红潮不至,举家相庆。陆女好锄地种菜,无事插竹为篱,犁田作棱,居然有场圃间风景。生与四女见之,俱赞其有慧心。因谓之曰:“莳蔬不如种花,园中点缀,宜于万紫千红。菜俗物也,似不宜与众芳伍。譬如四十贤人,着一屠沽不得。”陆女领之,暇则补种诸花于药台兰砌间。未几,凤仙海棠,纷然错出,摇曳临风,亦增妍媚。
一日,偶携锸移植石榴于牡丹之旁,误断其根,血滃然流出。染土皆红。陆女大骇,奔告生。生觇之信,方拟入白四女,忽见凤仙之婢踉跄趋至,气促喘急曰:“凤娘有病,危在顷刻,郎君速临。”生入视之,已不能言,但以手指陆女,目遂瞑。生痛甚,为具棺衾厚葬之。凤君既死,三女衔哀屑涕,痛哭逾时,多有憔悴可怜之色。生虽百端慰解之,终不欢。无何,陆女产一子,广颡丰额,啼声甚雄。翼日大开汤饼筵,宾客毕集。适埋胞衣,卜曰东南方吉。因命葬于雕栏之下,不意稍近牡丹,略伤须柢,当时埋者不知也。自此日缁仙即患病不起,药铛经案,日益无聊。二女日夕伴之,弗少离。值西风起,窗外秋声盈耳。背壁孤灯,欲明旋暗。怪鸥鸣于屋角,缁仙叹曰:“吾命弗永矣。千里相投,不能终事良人,其命也夫。”言讫而逝。逾月,二女亦死,嘱勿择地他处。俱瘗园中,谓:“魂魄终当相依也。郎如相念,每岁寒食清明,浊酒一樽,纸钱一陌,吊诸夜台足矣。”
四女没后,不数日牡丹相继萎谢。生哀痛之馀,弗以为意。明年,四女坟上,各茁牡丹一株。旋即开花,黄、紫、红、黑,四色相鲜。生因分植之,其种遂繁。独黄色者迁地弗荣,迄今牡丹之种,姚黄最稀,他种犹可寻求。盖四女之心,犹感树艺之恩,不与李生轻绝也。
萧仙
楚北杨酝生者,倜傥不羁人也。工诗文,而于长短句尤为擅长。性嗜酒,月明之夕,独酌观书,可尽一石。顾家贫,徒四壁立。苦无买酒赀,与酒家约:平日沽饮,辄书贷券,俟有卖文钱入,尽以投之,如饮于家,则命僮持葫芦往赊,无不得者。家藏一玉箫,乃古良工所琢。酒后辄吹之,其声响可裂帛,与寻常箫不同,生宝之弗离身畔。生戚陆星桥,以绣衣使观察杭州,招生往司笔札。比至东南,宾主倡和极欢。美景良辰,动张筵宴。观察每集必有诗。生多即席属稿,抽笔命词,斐然成章。泛绿依红,贤嘉相得。既而观察迁官赴闽,生以为道远难从,暂居萧寺中。从者一僮,仅供奔走。
一夕晚餐方已,孤影无聊,独自徘徊庭畔。于时松风送凉,璧月流素,正忆杜少陵“香雾云鬟”、“清辉玉臂”之句,归思怅然。爰抽洞箫吹之,其声呜呜然,月为之停,云为之遏。一阕甫止,闻墙外亦有箫声,泣凤吟蛟,声声入听,因讶谓此非人间所有也。爰起至侧门,踪迹之。距墙外数十步,见有红楼一角,掩映于杨柳阴中。一女子坐门外石磴,旁侍一婢女,向月吹箫,声调宛转。从月下视之,玉骨冰肌,丰神俊丽,神仙不啻也。生猝至前,长揖曰:“女公子雅韵欲仙,足砭俗耳。鄙人天涯延访,绝少知音。今日相逢,可称绝调。愿执贽为门下士,不知绛帷中,可容收录。诚恐天上杜兰香,不屑为俗人垂教耳。”女始若甚惊,既而庄视多时,逡巡却顾曰:“妾幼时曾耽此奏,高堂物故,节调久疏。顷闻寺中清音忽发,妙响欲流,与侬所弄,仿佛似之。顿触旧思,聊遣幽绪。巴人之奏,不为大雅所嗤,亦云幸矣,敢自诩曲师哉!”生曰:“适鄙人偶学吹箫,不意流入闺人之耳,遂使天外飞声,墙隅答响。寻音踪迹,获遇仙妹。邂逅相求,愿奉为座上师。但不知燕雀可入鸾皇之队,钟镛可许瓦釜之鸣否?”女笑曰:“君亦解人哉!君调亦不俗,第拘牵而未流动,入化为难。此须从空外相求,则江上峰青,无独有偶也。”因自吹数折,命生学之,并教以运气运指,吞吐疾徐之法。每逢转折处,辄为婉曲指示。生性甚敏,默喻于不言之表,不片时,即已全得其神髓。按调重吹,果有鸾鹤遥鸣,若相答和。
女大悦,延之入内。问生姓名,生具以告。女亦自言:“为张姓,小字璞贞。父母偕亡,茕然无所依赖。所生姊妹三人,风流云散,天各一方。长善贞,幼为匪人诱去,鬻人入章台。近闻堕落申江,风尘憔悴。次蕙贞,七岁为继母畀之村农,挥令持去,托言打柴采莲,舟覆溺于河中。今闻尚在世间,幸已适人。最幼者即侬也。避继母之难,来往此间。然犹时遣恶人前来剔嬲,唁语哮声,月焉三至。去则弱絮风中,往则幽兰霜里,言之可叹也。”语竟,泪珠潜堕,私以帛拭之,不欲生见也。生闻言亦为之欷歔。女偶睹生手中玉箫,惊其绝似己物,向生取观之。生曰:“此是家传宝物,卿见之定邀鉴赏。”女抚玩良久,叹为佳绝曰:“此殆是同时所制,与余藏者可称双绝。”因于箧中取出授生。生视之,果与己箫酷肖。空处镌有二诗,蚊脚蝇头,工细罕匹。其一云:
为谁憔悴为谁娇,几许柔情托玉箫。
已是夜阑人定后,苦无鹦鹉诉无聊。
其二云:
鸣鸣袅袅欠分明,不是离声便怨声。
人事已非时月改,银河依旧鹊桥横。
下署:“吴门慧修女史作”生惊询曰:“此余盟妹也!逝世已久,玉碎香消,言之可涕,未知卿曾与相识否?”女曰:“本为姊妹行,因年稍长,呼之为姑。渠家距此不远,君如欲相见,可遣一婢邀之来。”生曰:“固所愿也。”因问女吹箫法何人传授,技至此,真空前绝后矣。女曰:“绮岁时,有异人自海外来,古貌长髯,神采俊逸。与我父缔忘年交。妾适自外归,渠见之,抱置之膝曰:‘此女身有仙骨,异日不难得道飞升。’即取壁间凤箫,教余肄习。学之三日,始成,略识变幻激昂之旨。自此矢愿,非遇人间箫史,不订同心。前有姨表姊姚蓉初,筑庐沪上,折柬相招,劝同居处。妾性耽清净,愿住此间。今日逢君,亦非无因而至然。”生曰:“卿所言蓉初,得非籍居歇浦,系出琅琊,向名莲舫,小字蟾香者乎?余亦与之旧相识,渠腰肢轻亚,丰韵聘婷,双颊微涡,两弯纤小,固一时之秀也。惟闻近居北里,推为勾栏中翘楚,何以与卿家姻娅相通,窃所未解。”女红潮晕颊,嫣然一笑曰:“是非君所知也。余所言者,乃远稽天上,非近溯人间。原指三生石上旧因缘耳。”
方言际,婢白“菊香仙子至。”生视之,果慧修女士也。丰神态度,仍如昔年十五六岁时。先与生敛袵作礼,然后向女道寒暄语。女迓仙子进内,并肃生入。自厅堂以达楼室,凡历数重。小坐移时,即命婢媪设宴于延秋阁中。仙子凄然谓生曰:“不意辛年一别,已迥隔人间世矣。即欲再返红尘,未知何日。闻君曾着《眉珠盦忆语》,流落寰中,徒增口实。此亦笔头罪孽,恐不免为法秀所呵,不如拉杂摧烧之。虽不至遽堕泥犁地狱,要是一重公案。”女举杯劝生饮,并以巨觥奉仙子,令尽酹以合欢,酬酢巡环,罄无算爵。生视女衣白纱衫,雪肤玉貌,姿致淡冶,不觉目为之注,神为之移。女似微觉,頳然若不胜情。仙子曰:“夜深矣,侬且归休。”女曰:“久不相见,今夕当留姑并宿碧纱橱中。”仙子曰:“然则当置杨郎于何地?”女曰:“渠本宿萧寺,请仍与老僧同榻可也。”时生酒已半酣,饮兴尚豪,不愿遽返。曰:“不如射覆猜枚,坐饮以达旦,何如?”遂连引三巨觥。仙子曰:“是二者,或嫌太文,或嫌过俗。不如击鼓飞花。令婢媪于窗外三挝羯鼓,花传至谁手而鼓声忽止者,则饮。”生与女并曰善。数巡后,生饮独多,谓中必有弊,须设别法。因谓仙子曰:“曩读少陵诗,‘夜阑坐秉烛,相对如梦寐’,未见其佳。以今夕情景视之,仿佛相似。向知吾妹胁下有小赤痣,红痕一线,现于玉肌,倍益分明。今不知尚在否?”仙子愠曰:“箫仙在座,何不引嫌。君亦太唐突矣!”女曰:“杨郎醉矣。”遂命撤馔,移座于吟梅小榭,令煮茗以解酲。
仙子袖中出词稿一本示生曰:“观侬近作,较昔何如?”生甫阅三阕,多愁惋之音。其一调寄[诉哀情]:
新寒侧侧上罗衣,梁燕妒双飞。垂着重帘不卷,黄昏人语稀。 风料峭,雨霏微,思依依。丁宁杨柳,将愁给住,休放春归。
其二调寄〔唐多令〕:
底事恋孤衾,愁多梦不成。盼天明夜更沉沉。残梦闲愁都较可,听远处断秋砧。 自悔忒多情,相思直至今。狠西风特地相寻。还算悲秋双燕子,帘乍卷,己来临。
其三调寄〔于中好〕:
往事零星并作愁,被人唤起懒梳头。满城昨夜闲风雨,帘外海棠无恙否。 风又峭,雨又僽,断云化作泪悠悠。离愁紧处嫌天窄,只管恹恹过一秋。
吟哦数四,不禁凄然欲泪,叹曰:“妹独处无郎,抑何凄寂乃尔。”仙子俯首不语,愠之以目。
俄而斜月挂树,村鸡乱鸣。女与仙子入内更衣。生亦觉有倦意,隐几假寐。比醒,则身己在萧寺榻上,因呼咄咄怪事。振衣而起,词本忽从袖中出。视之蚕眠细字,固昔日闺中手笔也,尚有青罗山人旁注。于时台畔残釭明灭,短窗曙色已浓。盥漱既毕,出外散步。细寻昨夕遇女处,则朱户尘封,双扃幽寂。询之邻媪无有知者,究不识来自何来,去从何去也。非鬼非仙,莫能测摸。流连数日,惆怅愈深。访美缘悭,思乡念切,已拟买棹遄返。
是夕仍宿寺中,辗转不能成寐。忽闻窗外有弹指声,启视之,乃张女璞贞也。谓生曰:“余今夕将下降人间,来与君别。记取君六十六岁,春间当相逢于邓尉梅花树下。余向葬于寺西巨石之旁,可数第十一株白杨上,有鸟巢者是也。君可移余骨瘗于孤山之麓,虽九泉亦感君德于不朽矣。棺中玉箫,即以贻君,为他日相见之券。”言讫,引生袂同行曰:“盍送数武,藉尽余情。”出则绣幰早俟于门外,女登即发,电驰飙驶,顷刻已杳。生为之嗒然若丧。明日如女言而行,立石壅土,巍然成巨冢焉。
画妖
卢思逊,字省斋,豫章人。及生,迁于浔阳。时当秋杪,泛舟于江,枫叶荻花,景颇萧瑟。同舟二三人,皆生之诗友也,群拟选韵赋诗,擘笺觅句。生曰善。顾思未久属,忽闻弦管声发于水上,音韵悠扬,殊觉荡心触耳。静听移时,弥复哀婉。因命篙工解缆放舟,近其船旁。从窗隙中窥之,见四女子各据一隅,或弹箜篌,或抱琵琶,或吹笛,或品箫,手口俱发,一若互斗所长者。四女子年并十六七,艳态冶容,不可一世。生疑勾栏中无此人物,而附近大家,亦从未见兹丽质,几疑瑶岛神仙,离碧落而来红尘也。使仆从私询之船家,则日城北褚府,新自吴门来。主人筮仕京华,现居显职。四妹为姊妹行,皆给谏之女公子也。生知是贵阀,未敢造次,但令己舟遥尾其后。须臾乐止,旋闻吟诗声,曼音细语。谛聆之,殊不能详。生酒兴忽发,扣舷而歌,高唱“满江红”调,渊渊然声如出金石。东船西舫,为之寂然,女舟诗声亦止。月沉星暗,各自散去。
生终不能忘,时使人诣城北询其家世,则果有褚氏焉。四女常出游览,香车绣幰,时诣近处庵寺焚香礼佛。生由是恒作北城之游,冀有所遇。一日,偶人白衣庵,兰若清幽,颇可小憩。阶砌间海棠花已开,异常妍媚。庵尼曰净芸,年止二十以来,丰度聘婷,语言轻倩,不似禅门中人。见生至,瀹茗供饼饵,倍极殷勤。生询以此间可有褚姓否,尼曰:“非欲问褚家四学士乎?顷刻间,当即至矣。渠等昨日来此,见阶前秋海棠,赏其幽艳,拟招集邻家姊妹开海棠诗社,真裙钗之盛会,坛坫中别开生面者也。”生因问净芸曰:“大师亦识字知书乎?”尼曰:“非缘文字禅,则不人空门矣。”生曰:“想必工于诗词,足与女学士并驾齐讴矣。”尼因导生至别室,指四壁所粘笺,素曰:“此皆侬旧作也。君试观之,以为何如?”
生方面壁流览,忽小尼入告客至,即见四美连翩而入,睹生亦不甚避。尼乃指生谓四女曰:“此亦谈诗学者,风雅中人也。今日诗社中,何不邀之同入?”四女意似许可。旋见入社诸邻女亦陆续来,并皆绮年玉貌,娟丽罕俦。生数之,亦得四人,与褚家四美,正如燕环嫱日,斗媚争妍,实相伯仲。是集也,共得十人。自生外,一方外,八闺阁。四女命给纸笔,各占一隅。须臾并皆脱稿。生视之,填词者凡三人,生其一也,余皆七律一章。
生词调寄[一萼红]云:
忒酸辛,作伤心秋色,一簇残红匀。墙角凉烟,檐牙冷雨,消受几个黄昏。晕数点、零花病萼,种凄凉、一半是愁根。生小多愁,髫年薄命,幻此间身。 认取当时血泪,想临风倾洒,无限怀人。泣露寒蛩,悲秋怨蝶,替他妆点啼痕。问谁为携灯照影,寂无人、永日闭闲门。莫向玉阶下立,多恐销魂。
诸女读之,并为咋舌,自愧弗如。
其同填词者,一为褚碧菡,一为褚红蕤。碧菡调[倚花心动]云:
凉晕圆姿,倚娟娟、燕支一丛匀浅。烟晚露初,点点星星,薄命画成薄面。玉屏烧烛春成梦,剩砌蛩半篝灯颤。尽零落,墙阴细雨,冷魂谁唤。 寂寂筠帘乍卷,怎一样、看花别成凄眷。道是泪痕,道是愁根,都作可怜红泫。小檀心已和风碎,那更有离肠催断。几多恨,朱丝暗中替绾。
生亟赞其佳,谓“玉田草窗,无多让焉”。
红蕤词与生同调,生已奇之。及读其词云:
太凄然,是谁家紫玉,埋梦古墙边。翦蓼分根,揉绒作叶,消受荒月凉烟。枉丹染、蜀鹃恨泪,问旧井、谁觅丽华钿。薄质桃花,小魂豆蔻,楚楚娟娟。 一样天生丽质,妒华清春醉,绮烛么弦。露夜零蛩,风时冷蝶,还肯来与相怜。苦难乞东皇赐宠,有怨女、抱病负髫年。试看灵芸玉壶,剩吐红嫣。
诸女同声称善,皆曰:“生词可以鼎足并峙,高执牛耳。”转向生问姓名,生具告之。众因推碧菡为海棠社主,后月生为继起。生再请观诗,诸女曰:“君已探得骊龙颔下珠,剩此鳞爪何用为。”各藏其所作。生始知碧菡之妹曰紫荇,红蕤之姊曰素馨,俱从姊妹行,非出一父母所生也。诗社本有旧例,得居前列者,具有酬赍。至此生得玉镇纸一,端溪红丝砚一。碧菡得有狮头紫晶章二方,鹿港沈速香百束。红蕤得有奇楠香串一,古香斋本《史记》一部。二妹悉举以赠生曰:“古人修士相见,礼必执贽,此戋戋者聊以代羔雁。”生逊谢再三,而后受。夕阳在山,遂与诸女别,而意良不忍也。
净芸送生至门外,笑问生曰:“君属意此四姝耶?四姝早已心向君矣。但四姝夙有誓言,必共嫁一人,不肯作两地分飞也,君其图之。”生曰:“愿仗大师为撮合山,小生不敢忘报。”翌日,生携钗钏环佩各事,托净芸以贻四女,其值约数百金。四女受之,亦有所报。旋遣媒妁往。一言既订,六礼遂行。四女同日遣嫁,奁赠之华,礼仪之盛,辉煌乎道路,焜耀于家庭。阖城为之倾动,远近观者,无不啧啧叹羡。生既得四女,伉俪之间,其喜可知。鸾凤和鸣于云路,翡翠戏逐于兰苕,此乐无以尚也。生自是意得志满,不复作功名想。闭户息交,只与四姝吟咏诗词,逍遥风月,种竹莳花,不求闻达。后圃植有牡丹,年盛一年,轻红浅白,充满畦町,皆异种也。生择其佳者移之药台,围以雕栏,珍护倍至,相识中来求皆弗与。
有贵公子道出浔阳,闻生名,造庐请谒。生以素无半面之雅,拒弗纳。公子愠甚,返告父。父嗾邑宰,以他事中伤之,诬陷下狱。再四夤缘,始脱缧绁,而家业已归乌有。所谓四美人者,亦复风流云散,莫知其何往。瞷诸北关,早已迁去。侦骑四出,踪迹杳然。
生大恚,橐笔游秦,迄无所遇。将归,于市上见画轴一,上绘四女子,酷似红蕤诸姊妹,谛观益肖。反复展玩,不忍释手。问价所索甚昂,倾囊购之。重返浔阳,粪除旧宅,授徒为生。老圃中牡丹根株已绝,回想佳人手泽,恸极无言。悬画轴于堂中,日夕焚香叩拜,以为如见四姝也。然美人消息,终属茫然。
逾数年,有友陆云笙罢官归里,宦橐殊丰。见生贫,怜之,慨赠二千金,命重治门第,稍复旧观。一夕对月言怀,开樽快饮。陆独宿西厢,被酒不得眠,月转花阴,尚未成梦。时皓魄当空,纤云四卷,照耀庭中,皎洁如水。忽闻堂中有珊珊莲步声,从门隙窥之,见几上红烛如椽,光辉四映。旋有四美自堂后出,纤秾长短,各具风流。一女曰:“长夜迢迢,实无聊赖,吾等宜作小消遣。”一女曰:“摴蒲好否?”一女曰:“红儿开口便俗,动辄作叶子戏。若嫁一牧猪奴,是大快事。”一素衣者微愠以目。一女曰:“不如手谈。”一女曰:“不观市井屠沽乎!终日无一事,结发袒臂,在厕中决胜负。移一子稍误即悔,彼此作鹬蚌争。世无王积薪真传,宜与担粪同讥,为陆剑南所深鄙也。”曰:“联吟如何?”曰:“姊休矣,不见近日诗人乎!胸中皆没字碑,空洞无一物。偶有酬应,即倩人捉刀,标榜揄扬,意欲附名风雅。而二三龌龊者流,稍有文才,即欲自夸名士。只图酒食徽逐,遽尔拈毫,岂知声气招摇,反为通人齿冷。是吟咏一道,不尽可传,盍搁笔之为愈也。”一女曰:“如此,盍吹箫。”一女曰:“妹有一言,足供解颐。一士善吹箫,每于月明之时,倚楼按奏。一夕银蟾秋朗,万籁不生。正在依永和声,忽门外有鼓掌者,士疑为知音。延之入,其人所奏声呜呜然,犹自鸣得意曰:‘此先父之长技也。’士即以凤箫授之,曰:‘尊翁家传,必有妙奏,请调一曲何如?’某人却之曰:‘非也,先父所吹,制以牛角,用于击柝之时。’此不过市上饿丐吹以乞钱者耳!”众大笑,谓如此奚落,令神仙子晋,无地自容。然则人众宵长,何以破寂?一女曰:“不若煮茗清谈,可得雅人深致。”即闻呼婢布席,移烛燃薪,支三足铛,烹山泉。众美团坐纵论。有顷,鼎中水沸,已作苍蝇鸣矣。忽大风起于苹末,空响乱号。诸女大惊,群趋堂前向所悬画中,冉冉而没。红烛遽消,诸物一无所见。陆惊愕特甚,持灯出照,见轴画四女子,与所见相同,知为妖异。
次日,具以白生曰:“此画妖也,盍焚之。”生不之信。陆知生受惑已深,恐贻故人累,窃画归家,付之一炬。生大恚,贻书绝交,终身不相见。
孙伯篪
孙伯篪,字韵生,京江人。世代书香弗替,独韵生弃而习贾。工心计,善居积,以是拥赀巨万,胜于曩时,咸谓孙氏有子矣。孙有舅在金陵,固富室也。居近莫愁湖畔,有亭台池沼之胜。入其中,廊舍曲折,花木清幽。其读书之所,曰“檐香精舍”,栏槛玲珑,缔构尤巧。孙税驾前往,相见欢然。舅固无子,仅有一女,年及笄,识字知书,秉性聪慧。以中表戚无所避嫌,屡出相见。时以奇字询,或有疑义,生亦悉心与之解析。女时作诗词,或有一二字未妥者,生辄为更易,以是益相亲昵。
值舅以索债往山左,属生经理家事,时得出入内阔。绿天深处,女之别室也,幽雅异常,帷幙尊彝,淡然入古。生偶入坐,女以赴衿氏召,入闺久不出。生见四围插架,锦帙牙签,琳琅满目。见案旁有《芙蓉城纪事》一册,甫欲翻阅,而女已至。女猝从生手夺去曰:“是不可令人见也。”生必欲一观,女曰:“此余自纪梦中所见,不知将来或有应验否。其中姓氏,妹多不相识,不知世间果有此人乎。兄若能告我,当以相质。”生请言梦征。女曰:“余一日自荷池荡桨回,倦甚,伏几假寐。忽有垂髫婢持刺相邀,视其刺曰:‘司花仙子唐萼红’。讶其初未识面,何得见招。方踌躇间,即见邻女小娟入曰:‘云軿驾矣。’遂与同出乘车偕行。电迅飙驰,顷刻已至。甲第巍然,有如王者居。上悬巨榜曰‘万花谷’。下车入内,径颇纤远。最后一轩,乃是仙子燕息所。见一丽人端坐绣床,似曾相识。皓齿明眸,天然妩媚。即起逊坐,叙主宾礼。自言:‘曾堕尘劫,误入青楼,后以骂贼捐躯,死于白刃。上帝以余忍心受难,节裂可嘉,封为司花仙女,掌天下烟花图籍。卿与余前在龙华会上,具有因缘。虽相隔五百年,想犹未昧。昨日天符忽下,见卿姓名,亦在籍中,不禁骇异。故特召卿来商榷,思为一斡旋之。妹闻此言,不觉心胆俱碎。向之敛袵再拜曰:‘若得设法除名,此恩当铭肺腑。心香一瓣,敬祝毕生。’仙子因指座旁书卷,高几等身,曰:‘卿自取览,可知究竟。’妹观其题签曰《宇内君芳谱》。仙子独抽一册令视。其署名曰《海陬嘉话?戊子夏季花榜》:
第一人曰文波楼主姚蓉初,评云:入座留香,当筵顾影,艳如桃李,烂比云霞,以色胜。
第二人曰忏素庵主张素云,评云:艳态迷离,神光离合,丰肌雪腻,媚眼星攒,以态胜。
第三人曰小广寒宫仙子陆月舫,评云:体比梅肥,气同兰馥,端庄流丽,幽逸风流,以静胜。
第四人曰媚春楼主朱素兰。评云:半面兜情,双眉起秀,明眸送媚,憨态消狂,以态胜。
第五人曰兰苕馆主吕翠兰,评云:粉面呈妍,清矑流盼,珠光四映,玉色遥参,以色胜。
第六人曰语红楼主王月红,评云:丽如月朗,妍比花鲜,貌似珠圆,肌同玉润,以色胜。
第七人日韵珠楼主张善贞,评云:逸响凌云,妍姿瘦月,歌筵荡气,梦枕销魂,以度胜。下独有细字一行云:善和宫里千条柳,贞美楼中半段枪。盖瘦语也。
第八人曰绛跗仙馆主林黛玉,评云:蓄意缠绵,含情绵邈,嫣然一笑,神在个中,以韵胜。
第九人曰湘春馆主胡月娥,评云:粉装玉琢,雪媚花妍,鼻准堆琼,眉峰横翠,以色胜。
第十人曰兰语楼主李秀贞,评云:以贞存心,其秀在骨,态浓意远,语媚音娇,以情胜。
第十一人曰琼蕤阁主张月娥,评云:薄頳含娇,蓄情寄笑,桃花酿色,兰蕊流芬,以情胜。
第十二人曰绮霞阁主唐红玉,评云:容比月圆,视同烟媚,唐环汉合,大玉明珠,以丰胜。
第十三人曰环碧楼主杨翠芬,评云:秀外慧中,丰硕秀整,号肉屏风,称大体双,以艳胜。
第十四人曰涵碧楼主林湘君,评云:腰细杨柳,脸媚芙蓉,秋水凝愁,远山蹙黛,以态胜。
第十五人曰飞云阁主姚雪鸿,评云:宜笑宜颦,若近若远,意藏于静,神注于娇,以媚胜。
第十六人曰凝秋榭主朱素芳,评云:素面呈娇,纤躯逞媚,婀娜流利,竟体芳兰,以娟胜。
其后尚有数人,妹不及观。至《庚寅春季花榜》,则妹名在焉,称以‘名标国艳,品冠群芳。’妹披阅至此,不禁手战心裂,泪为之涔涔下。即起跪于司花仙子前曰:‘愿除素册之名,而削丹书之迹。’仙子亲扶掖余,强余并立,而谓余曰:‘此虽前生注定事,非人力所能挽回,然人定者胜天。卿命中本无夫婿,月老未牵红线。余请以金钱十万贿之,若得于今岁缔姻名族,早日结缡,则可无事矣。’忽见一美女骑凤,自天而下,仙子指谓余曰:‘此昊彩鸾也,来重写人间图籍耳。’因以一卷授予曰:‘暂别四十年,重见于芙蓉城里。’手拍余肩,遽然而觉,乃一梦也。然所赠卷尚在手中,爰别录于素书,录毕卷忽失去。兄曾至春申浦上,当寻芳曲苑,访艳章台,可见勾栏中有此十六人否?”
生曰:“其中亦有相识者。但细观评语,未免誉之过当,岂天上亦喜作谀词耶?从此叹下界品评,殊不足信,益可知已。”女曰:“然则兄目中所见,当以何人为群芳之冠?”生曰:“就中自推蓉初。然蓉初不笑则略嫌其冷峭,笑则微损其媚态。观其晓妆初罢,芳泽遥闻,容光四映,自是涂饰之工。尚惜肤理稍逊,犹未能玉色光寒,似居次乘耳。况花曾结子,蚌已含胎。苛于遴才者,恐在摈弃之列耳。”女曰:“余梦尚不敢告父母。以兄猝尔相逼,用敢倾吐,幸勿泄言。”生唯唯。
翌日而噩耗至,则生妻以骤病亡。仓卒束归装,不及与女别。摒挡丧事既毕,忽思女言,即遣媒妁往求,示以重续鸾胶意。时女父早已自山左回,意似甚愿,而微以中表为嫌。媒妁为之敷陈往义,再三说辞,遂允。既娶,伉俪和谐。稍闲,偕生作沪上之游。每至午后,轻车怒马,电驶飙飞,以驰骋于环马场边。或访徐园,或临张墅、申园、西园,靡日不至。凡沪上北里名花,皆为其所寓目,妍媸美恶,悉有皮里阳春焉。生赁西人屋,极宽敞轩爽。交游颇广,旧雨新知,相识遂多。排日开筵,辄以红笺召妓侑觞,至者必入与女相见。女从容酬应,多所赠贻。所尤赏识者,必馈以珍异,平康中人传为嘉话,无不称女之贤。历三阅月,乃返棹。
顾未及二年,瑶台遽圮,玉碎香消,珠沉镜破。生悼亡再赋,哀痛自不必言。家本有别墅,在城北。梅花数百株,花时不减香雪海。女生时极所爱羡,谓魂魄常依其左右,死必瘗骨于此。至此生从其志,顾葬时举其槥轻如无物,生甚怪之。以后每值良辰佳日,月夕花晨,生必往酹酒其墓上,且呼而告之曰:“卿具此玉色瑶情,自必天仙化人,特来游戏人间耳。我当弃家云游,觅卿于蓬山阆苑间耳。”如逢明月三五之夜,必独宿斋中,以遣愁绪。
一夕,忽闻隔墙有笑语声。怪谓墙外并无人家院落,何得有此?因起而窥之,则见三女郎团坐一处,谈论方浓。一女郎曰:“阿倩与孙郎交昵情深,一旦潜逃,抑何太忍?”一女郎曰:“子不知此中三昧。交昵者反疏,情深者转浅,始近而终远之,暂亲而久弃之,此人之常情也。”中坐一女子曰:“余岂甘作薄情人哉!亦欲求长生久视之术,俾将来得长相聚首耳。此之谓欲合先离,欲聚先散,真昵于情而深于情者也。”听其声绝类女,音容亦仿佛相似,特在月下视之未审耳,因蓦至其前,觇之,果女也。生遽执其手泣曰:“何处不求卿,乃在此处相逢,其在梦寐中乎?”二女见生至,俱惊而逸去。女亦向生呜咽而言曰:“余非忍负君而远别也,因思学道求仙,不得不离此尘世。近已学得炼形养气之法,再阅数年,可由地仙而至散仙。道术有成,当来度君入终南山偕隐。若此时随君再到人间,则前功尽堕矣。”生曰:“余不愿求仙而愿得卿也。卿所往处,余亦愿往,虽水复山重而弗惮也。”女方虑不得脱身,忽见一斑烂猛虎,自山石后出,向生扑来。生释手踏地,自分葬虎腹矣。须臾,恍若梦醒。起视一无所见,惟月挂林梢,风吹苹末而已。后生竟不复娶,尝读《参同契》、《悟真篇》以冀有得。阅十年,晨起,忽有一白鹤自天而下,口衔丹书,上只八字曰:“望君即来,同游蓬岛。”生遽入室,沐浴易衣冠而逝。
水仙子
江君秋珊,名顺治,字子縠,安徽旌德县人。由明经出为浙江知县,需次杭垣。以名士而为循吏,一时声名藉甚。上游俱器重之,侧席咨诹,待若上宾,旋同宦浙西。诸君子举行西泠酬倡集,请君为之执骚坛牛耳。君述撰等身,着有《呰窳子词学集成》、《愿为明镜词稿》、《梦花草堂诗钞》、《诗话》、《醴陵集注》,皆风行于世,不胫而走。生平事迹甚多,不必纪,纪其轶事。
江君虽居皖境,而恒喜作近游。尝渡江而南,穷金陵、京江、毗陵、锡山诸胜。曾泛棹秦淮,寻芳莫愁,徘徊浃旬,迄无所遇。一日偶游妙相庵,小憩于紫竹轩中。内有一黄冠,凭栏啜茗,古貌修髯,若有道者。见生入,起与为礼。生正苦无人与谈,以破寂莫,移座就之。询知黄冠为曾姓,字养云,寄居吕仙观中。足迹几遍天下,所言吐纳修养之术,生不能解。黄冠为之叹息曰:“观君器宇,自是灵山会上人,惜已隔几尘,遂昧本来耳。君记取目前当有奇遇,然大劫将临,终归于水流花散。二十年后,当俟君于小孤山畔,共探梅花也。”言讫别去。
旋有售古画者至,卷轴纷披,中多佳构。有一美人图幅,对镜临妆,异常妩媚。特镜外美人,与镜中美人,眉目衣裾,迥不相同。生反复展玩,爱不忍释,索价甚奢,倾囊得之。归悬斋中,日夕相对,焚名香,供佳茗,冀其夜间姗姗而来,结世外缘,以谐欢好。出入必祝,如是者几半年。
时正秋高气爽,凉意袭襟裾。同事友人,招作荡桨游,遂与偕去。画舫无数,容与中流。两岸红槛,一桁疏帘中,隐约云鬟斜露,粉面呈妍。箫笙歌吹之声,彻于远近。生游目骋怀,其乐无极。遥见一舟,系缆垂杨柳下,画鹢横排,晶窗四敞。中有二女子,整襟对坐,几上瓜果杂陈,桮盘初设,从容笑话,态度闲雅。生驶舟过其旁,乍睹女容,不胜惊异,盖一女绝似图中人也。爰嘱篙工泊舟其旁。须臾,一女出玉笛吹之,其声僚亮,响可遏云。吹毕,强彼女作歌。女意似不可,乃授以玉笛,而自引吭度曲。宛转抑扬,缠绵往复,有一字作数转者,真能令人之意也消。生倾听久之,亟赞其佳,顾末由达微波,通芳讯也。再四踌躇,计无所出。姑与舟子语,始知其住,居莫愁湖畔第三家。名虽良家,而与二三知已往,可以藉通款曲者也。闻之窃喜,回舟登岸,径诣其处。
门外林树扶疏,绿阴如幄。往叩双扉,呀然自开。垂髫婢肃客入,即顷时旁侍者也。对客嫣然一笑,若知生专为女来者。须臾女出,则己易淡妆素服矣,愈觉其静婉娟妙。瀹茗相对,默喻于无言。女询生来此将应秋试否,生曰:“功名之心,久已如死灰槁木。惟题凰情殷,求凤念切,将欲为秦淮湖中,添一段嘉话耳。”女迥顾粲然,瓠犀微露。嘱小鬟设席于红疏绿媚轩,曰:“君既远来,不可不一为洗尘。”生再三致谢曰:“卿真妙人也,善解侬意。座无别客,尽可对坐谈心,不必作世俗侑觞恶态。”女亦曰善。轩建于湖心,四面荷花环绕,翠盖红蕖,掩映于清流碧沼间,觉暑气尘氛,为之尽涤。肴多蔬蔌,别有风味。女饮量甚豪,偶行射覆,生多不能中。沃无算爵,女命取碧筒杯来,为生解酲。生曰:“此亦蹈前人窠臼耳。”女曰:“君试观之自知。”及取至,则莲叶一瓣,乃玉所制,雕镂甚工。最奇者,玉质颇软,可舒卷自如。中已贮酒,令生一吸而尽。生觉凉沁肺腑,酒气为之尽消。生曰:“辨其味非酒非水,但觉如醍醐灌顶,直达丹田。果何物欤?”女曰:“此名古刺水,乃荷兰国所进,非中土所有也。”于是洗盏更酌,饮至更阑。生已玉山颓倒,遂宿于女所。翌日,生奉白金三百,为女母寿。女固却不受。生曰:“如是,余不能常至此矣,不将谓予为猎食者耶。”女曰:“君勿视妾与院中姊妹行等。”自是生时诣女室,无间风雨。
秋杪冬初,西风戒寒,湖水始波,庭树微脱,生凄然生思乡之念。偻指所费缠头,已逾千金。将别,祖帐临歧,骊歌载道。酒半,女起捧觞,进生而言曰:“往日君谓余不歌,辄作懊恼语。今分离在即,请为君歌一曲,以媵行旌。”生连罄数觥曰:“愿闻”。女乃拨琵琶,轻拢漫捻,音韵悠扬。歌声忽发,裂石惊云。弹至中间,忽作波涛澎湃之声,天风浪浪,海山苍苍,几若令人置身在高山流水之间。生静听移时,不觉为之抚几太息,曰:“卿真能移我情矣!”女曰:“此名水仙操,乃妾所自制者。妾生长水涯,自号‘水仙子’。十岁时,金陵髯道人授余以琵琶,谓余母曰:‘汝女他日姻缘,终在水边,记取勿为媒妁所误。’今君姓江,适符前语。妾阅历风尘,情深意挚,无有如君者。君去,幸即早来。妾自君别,杜门息影,不见一客。此曲即以为终身之订。”更以酒奉生,使饮其半,而以其半灌地,曰:“皇天后土,实闻此言。妾如有负,明神殛之。”生亦慨慷流涕而起曰:“敢不如约!”
生后别营金屋于城南,以千金迎女归。倡随之乐,为闺阁中所未有。月夕花晨,无日不并出游览。或孥舟临水,或乘舆登山。游屐所至,远近之人,辄指而目之,谓为神仙中人。
不谓好事多磨,寇氛骤起。长江天堑,竟至不守,贼众遂直逼城下。生上书当事,谓城外不可不置重兵,相与作犄角势。愿率一旅,出与城外贼战。当事置弗省。生欲于家乡招募壮丁,自成一队,女曰:“事急矣!”劝生即出。生仓皇泣别,留所佩玉与女诀。女曰:“事不可为,当以一死报君。行矣!勿以妾为念。”生涕不能仰。女曰:“大丈夫当捐躯绝脰,以上报国家,何犹恋恋儿女子,作妇人泣哉!”生遂行。
甫出而城陷。女夜起,闻甲马汹汹,登楼望之,火光上烛霄汉,遥听呼杀声震远近。叹曰:“贼已入矣,江郎虽来,何济于事。但愿其平安得达乡里,则吾愿毕矣。”旋闻勾栏中有王月仙者,以杀贼死。叹曰:“此烈女子也,不意青楼中有此杰出事。然则吾死尤不可缓矣,迟恐不得死所耳。”遂以家财散给臧获,令避至僻静所,乘间谋出。众劝其早为己谋,女曰:“此间幸未为贼所知,故可偷旦夕生。若其猝至,将求死不得耳。今日且游湖一乐,藉作消遣计。”从容妆束,上下皆易新衣,并令携酒盏茶炉,载以自随。驶至中流,女曰:“美哉水也,真为我葬身所矣!”一跃入清波中,救之不得。但闻自语曰:“今日我真为水仙子矣!”翌日觅其尸,得于芦苇中。顾无所得棺,乃藳葬之于湖畔。
事平,生遍求女,莫知女踪迹所在,料其已死矣。旋有仆人,话其自沉消息者,生闻哭之恸。生之出也,携图与俱,及后亦不知流落何所。因绘《愿为明镜图》,以寄感慨。而求当代名流,为之题咏。吴中西脊山人秦肤雨,为谱[南南吕]一曲,以纪其事:
[懒画眉]
惊鸿态度写生绡。把一幅丹青慰寂寥,将身作镜伴妖娆,日日新妆照。但此愿何时始得抛。 [步步娇]
遇着勾栏人娇小,买得桃花笑。羡风流似薛涛,纸上儿,依稀替写伊人照。若从此种愁苗,那晓得画图终是,终是伤心藳。
[山坡羊]
对青青蒋山秋老,舞毶毶柳丝低袅。冷清清一个秦淮,,惯时时水阁停兰棹。银烛烧,缠头费几宵。向樽前最爱,最爱秋娘貌。意欲藏娇,筑来屋,好招邀。弄鸳弦,鸣四条。坚牢,盼鳒盟成一朝。
[江儿水]
愿化青鸾镜,妆台暮复朝。把翠眉儿照见春山埽,绛唇儿照见樱桃小,绿鬟儿照见花枝袅。照见低颦浅笑,杏脸桃腮,贪把倾城看饱。
[玉交枝]
短缘忽了,奔烽烟江南劫遭。流离各自怅鸾飘,诉不尽凄凉怀抱。花前尚想玉人箫,彩云已散罗裙杳。比新愁秋江暮潮,比新愁秋江暮潮。
[园林好]
念人儿山重水遥,念人儿山重水遥,更没些儿音耗。余瘦月似眉梢,余弱柳似纤腰。
[侥侥令]
青山名士老,红粉美人销。纵得做菱花明镜好,不见昔日丰姿绝世妖。
[尾声]空来画里真真叫,安能够破镜重圆宿愿消。好把这相思丢去了。
丁亥秋间,西脊山人客春申浦上,过访余淞隐庐。酒罢茶余,剧谈往事,余援笔记其崖略如此。伤美人之已化,悲名士之云亡。黄土青山,千古抱痛,不禁使余帐触旧怀,泪为之涔涔堕也。
淞滨琐话(二) 清 长洲王韬仲弢甫 着
淞滨琐话七
谈艳(上)
沪上为繁华渊薮。城外环马场一带,杰阁层楼,连甍接栋,莫不春藏杨柳之家,人闭枇杷之院。每至夕照将沉,晚妆甫罢,车流水,马游龙,以遨游乎申园西园之间。逮乎灯火星繁,笙歌雷沸,酒肴浓于雾沛,麝兰溢而香霏。当斯时也,其乐何极。于中绮罗结队,粉黛成云,莫不尽态极妍,逞娇斗媚,皆自以为姿堪绝世,笑可倾城。盖偻指计之,其拔艳帜而饮芳名者,固不知其凡几矣。昨诣芙蓉城中,得规戊子夏季花榜,仅列十有六人。恐其挂一漏万,所遗者多矣。岂沧海之明珠,未入于珊瑚之铁网欤?
余自道光末季,以迄于今,身历花丛凡四十年,其间岂无盛衰之感?而以今证昔,觉欢场之非故,花样之重新,殊令人望古遥集,慨想低徊而不能置焉。顾曲无人,红牙绝响;知音谁是,蓝本已亡。嗟乎,此曲已成广陵散矣。至于人材之升降,似可勿计。美人同于名士,必代有英绝领袖之者。前如褚氏、花氏,今如马氏、张氏、吴氏、王氏,遴才选质,代擅艳名。
余于褚金福、褚桂福犹及见之。已卯自粤归来,尚得见花春林、孙文玉。招之侑觞,屈为席纠。文玉尤旖旎温存,色艺双绝。不意数年间,文玉则玉碎香消,春林虽适人,闻为大妇所不容,仍堕风尘,亦足悲己。
王氏四香,皆后起之秀,次者尤无双。一曰兰香,已有所属。一日菊香,姿态明秀,丰韵娉婷,月靥藏娇,星眸流媚。有六如后人者颇眷之,终成啮臂之盟,意欲贮之金屋,未果也。然每赴绮筵,必携与俱。一日不见,驰召者相属于道。菊香亦愿侍巾栉,早经心许。凌水芙蕖,当出淤泥而不染也。一曰逸香,粉输其白,雪逊其妍,玉骨冰肌,丰神俊逸。有某太史一见怜之,曰:“观其一笑百媚,真可惑阳城,迷下蔡矣。不知将来谁家郎得消受也。”由是名誉鹊起。枇杷巷底,宾从如云。作绮游者,辄以不得见逸香为憾事。一曰琴香,姊妹花中,独秀一枝,戛然自异。其容较之逸香,在尹邢嫱旦之间,然酬应弗逮也。惟琴心善变,香韵犹饶。留情话于琴南,对清芬于香北,为足供雅人赏识耳。
吴新卿以当湖之风月,隶沪渎之烟花,色艺推此中翘楚。二分春色,已属东风;一棹秋波,遂离南蒲。自新卿去后,继起而张艳帜者,二人。一曰兰卿,玉颊清矑,纤躯细骨,小蛮腰瘦,樊素脂香。华岳生尝邀之观剧,其时年仅十三四也。含情蓄意,别具灵心,评足品头,别饶妙解。曾有座客索其佳处所在,余以一字评之曰:“清”。一曰佩香,妩媚生怜,窈窕善冶,娟然而静,嫣然无言。余虽于新卿家素所往来,然但识兰卿,而犹未知有佩香也。一夕雾里看花客在座,飞红笺召之。姗姗而来,容光离合,一座皆胎。余以一字评之曰:“秀”。赠以一诗云:“雾里看花分外明,吴娘容貌可倾城。洛妃解佩欣初遇,韩椽留香感夙情。玉骨自怜梅并瘦,冰心好与月同盟。年来懒向花丛顾,今日低头总为卿。”雾里看花客旧有所眷,曰蕴香楼主王玉雯,已从人去;玉玲珑馆主林韵梅,近时踪迹稍疏。故于佩香颇昵云。
昔有自吴门来者,曰李佩玉,曾附庸于吴新卿家。雾里看花客亦尝征之侍酒,态度靡曼,举止娴雅。其容仿佛新卿。琵琶一曲,响可遏云,其艺尤不可及。顾以门前冷落,遽尔一棹天涯。今春忽遇之于申园,则容貌较肥,真觉出落得精神,别样的风流。玉润花嫣,别饶情思。惜未询其所住香巢也。
马氏自失去双珠,芳声顿减。其藉以支持半壁者,则巧珠也。长短适中,纤浓合度。惟鼻准微高,殊损其媚。至于肌肤之白腻,亦不逊于堆雪凝脂也。其妹曰云飞,亦工酬应。
张氏巨擘,旧推书玉,早已自立门户,后得所归。继之者曰书昭、书金。书金年止十五六,后起之秀,尤为矫然特出,以雅丽称于时。性爱文人,喜亲书史,时以疑字问客,一过辄不忘。其容媚而不桃,静而不滞,端庄流利,兼而有之。其尤足动人处,在临去秋波一转耳。书昭年齿稍长,虽弗逮其妹,而一段风情,亦足以消魂而荡魄。
花氏自多福、桂福外,则有十全、宝龄,尚未脱籍。十全如袁宝儿,颇有憨态,齿牙伶俐,善与客谈。客虽剧狎之,亦无忤色。宝龄圆姿斗丽,丰颊扬芬,皓齿明眸,自饶丰采。与余相逢于席上,几不下十余次,余屡询其香名。宝龄笑谓其客曰:“是可称眼中有妓心中无妓者矣,诚道学中人也。”余之老而善忘,亦复自笑。敬亭仙吏,尝誉其美于罗浮逋客前,招之宴于陈家小阁中,极为倾倒。
顾余最为惋惜者,莫如湘云。湘云年甫破瓜,容堪媲玉。纤腰一搦,媚眼双波。细骨轻躯,真可践尘无迹。晚霞生极所眷爱,尝狎抱之,举其体悬空而起,几可作掌中舞,凌风仙去。患咯血疾,不肯延医服药。曰:“此余命也。愿以干净身,还大罗天上。”没后置柩于荒郊,晚霞生思欲买地葬之,未果也。仓山旧主诸诗人,多有诗词吊之。余尝谓湘云当瘗于申园左侧,树碣其旁曰“名妓花湘云之墓”。四围环植梅花三百树,使诸美人驱车而过者,徘徊凭吊,想见其风流。鸣呼!深深葬玉,郁郁埋香,黄土青山,谁能免者。湘云临没之言,大彻大悟。世间一切美人薄命者,皆当作如是想。
李氏姊妹花,有湘舲、云舲者。初自吴门来,以艳色称于一时。始至,犹未著名,居于会香里。赁室一椽,藉延宾客,然所谓佳客者弗至也。湘舲颀身玉立,丰韵自饶,粲齿生嫣,明眸善睐,一里中无出其右者。矫然如天半朱霞,云中白鹤。旋有赏识之者,曰:“此一朵能行白牡丹也,奈何屈居此中哉!”遂令徙居肇富里,得入章台队中。一登龙门,声价十倍。湘舲故有夫,至是啖以佛饼四百枚,遂与离异。余固未识湘舲,淞滨水云客绳其美,偕往访之,果信。茶磨山人见之于绮席,以为胜于姚蓉初,则吾弗信也。自此辄一招之。适有贵人自远方至,款之于园亭,诸美人翩然群集。贵人于众中睹之,目注而神凝。余笑谓之曰:“君其意有所属乎?愿以让君。”湘舲亦善伺贵人意旨,曲意奉承,所以媚之者无弗至。啮臂盟成,欢爱臻至。诸姊妹俱啧啧叹羡曰:“湘舲有福哉!”顾自贵人游西泠回,而湘舲病作矣,盖怀珠遽陨也。自冬徂春,缠绵床蓐,兰摧玉折,促其芳龄。自来红颜薄命如湘舲者,其尤哉!其尤哉!云舲貌虽弗逮其姊,而憨态娇姿,自足动人怜惜。贵人因眷湘舲,遂及云舲。湘舲亦愿进妹以续欢。云舲年甫及笄,尚未破瓜。贵人遂为之梳拢,虽未知情趣,然见金夫不有躬,固此中常态也。每至酒阑宵永,犹陪侍弗去。贵人以为情深,益赏识之。及去,前后缠头费七百圆。仅作二夕淹留也。
别有宝树胡同谢家者,于勾栏中另开生面,别树一帜。以烹饪之精美,屋宇之华敞,陈设之美丽胜。一时名流巨贾、高官贯阀,趋之者如鹜。群以为韦陟厨中,护世城边,不是过也。一曰谢兰香,体态苗条,言词蕴藉。一曰谢月韵,丰硕修整,玉润珠圆。一日谢秀英,素面呈妍,不假妆饰,工唱昆曲。虽并皆中人姿,而颇自矜贵,位置自高。诸呼侑觞者,又率皆富贵中人,不琐琐计较钱帛。姊妹行中,亦并意存攀附。推求其故,为房老之谢玉珍,固拥有厚资者也。呜呼!即作秦楼楚头生涯,亦必乞灵于阿堵,以增其气势。天下事不益从可知哉!
此外有桂馨里之陆氏,固屡经高昌寒食生为之提唱者也。素云虽已退为房老,然能舞双剑,颇具侠气。二爱仙人尝书楹联赠之云:“却嫌脂粉污颜色,闲与仙人扫落花。”所蓄雏姬,本有数人,如小红、小青、黛云、斐卿,皆群中杰出者。今死者紫玉成烟,白花飞蝶;去者莺迁空谷,燕觅雕梁。尚存大者一,幼者三。一曰小宝,肌肤白哲,体态丰腴。待客以诚,不知人世有机械诈伪事,不坠北里积习。一日黛玉,一曰梦蕖,一日诵琴,年仅十龄许。皆所谓人与琵琶一样长者也。
嗟乎,卅年梦醒,弥深瘗玉之悲;十里花明,尽是销金之窟。聊宣一指之偈,以当九迷之诗。
谈艳(中)
沪上为烟花渊薮。隶籍章台中者,皆非一处之人。以苏帮为上。糜台土艳,芜草皆香,茂苑春浓,名花有种。土著则亦能效吴语,学吴歈。歇浦水温,自饶丰韵,泖峰山秀,妙擅风流。皆窃附于苏,如大国之有附庸焉。其次则为扬帮。邗上繁华,二分月色;竹西歌吹,十里花光,固夙昔著名焉。其来自金陵者,亦附于其间,不独树一帜也。然细腰纤趾,举体若仙;花貌雪肤,尽人如玉。名更出扬帮上。至江北则下于金陵一等矣。又其次曰宁帮。罗四明之奇芬,采十洲之新艳,亦于此中别创一格。湖州一帮,以妆束胜,今则不复着闻。又其次曰湖北帮。神女解佩,来自汉皋;洛妃赠枕,渡从江浒。其有巴蜀之秀,路远而稀至;豫章之英,境接而独多,所谓江西帮者。不独以色着,兼以艺称。能唱大小曲,擅长各剧。人家有喜庆事,亦招之往。锣鼓喧天,笙箫聒耳,于侑觞中,别开生面焉。凡此十者,溯厥来源,别其流派,尽于此矣。
林芝香,云间人。性情靡曼,举止风流。尝为萸庵退叟所赏识,赠以新诗。余尝小宴其阁中,殷勤倍至。寿萱馆主颇眷之,每赴绮筵,则招芝香为觥录事,或与张姬书金迭主侑觞。余为之语云:“芝草无根,香闺有美;书帘惊艳,金屋藏娇。”妹曰书香,亦堪媲美。少室山人曾于席上赠以诗云:“楚腰纤细掌中春,浅笑微频别有神。一种深情谁得似,香君毕竟是前身。”
郑云芝,维扬人。工唱满江红,兼擅昆曲。音韵悠扬宛转,一波三折,饶有馀情。能于氍毹上演《楼会》、《偷诗》诸剧。态度神情,无不毕肖。琴溪子在邗江,即与相识,继来沪上,缱绻弥深。某公子见之,诧为尤物,遂与定情,颇倾心焉。有姊曰云舫,艺亦与之等。色似弗如,然以丰腴胜,不知者不敢以肥婢目之。
王水香、王醉香,皆金陵人,各张旗帜,自立门户。水香能唱大曲,亦工小调,珠喉骤发,响可遏云。曾学《捉放曹》一剧,于曲师声情逼肖,虽登台扮演者,自叹弗如也。惟立品未高,辄有疑似之谤。醉香年仅及笄,初学梳拢,容虽中人,而肤理作玉色,亦可取也。余友梦萱室主赏昵之,去夏招余宴于其家,调冰雪藕,沈李浮瓜,极为欢乐。无何梦萱化去,余步经其地,辄为腹痛。
自甬中来者,推吕翠兰为巨擘。徐蕙珍先张艳帜,著名最早。传闻有铁笛仙者,能舞剑,曾在蕙珍席上,小试其技,万道寒光中,微见一缕人影。蕙珍欲传其术未果。此事想莫须有。鸣呼,今世岂有铁笛仙其人哉?且蕙珍亦何必学剑,腰下寸铁,足以杀人已。其妹曰兰珍,亦楚楚有致。
汤姬蕉林,擅长词曲,遏云裂帛之音,能令听者忘倦。善弹琵琶,有时铮鏦作铁马声,有时抑扬宛转,如大小珠之错落玉盘也。以是容虽中人,而门前车马,颇不寂寥。旋有忌之者,嗾人讼之公庭。事后仍改新名重张旗鼓,仅一夕即败。姬平日颇为萸庵退叟所许可,是夕高烧红烛,设宴香巢,将畀以百金,谋片刻欢。姬婉辞以谢,意盖别有所属也。而翌晨即就逮。退叟笑曰:“此正所谓天夺之魄矣,不然护花铃在,岂令其遽入瓮中。”
金香、玉香,吴氏之秀,而楚北之翘楚也。二香身材皆短小,并如香扇坠。年皆十五六,肤白于雪,貌娟于花。金香妩媚,尤出玉香上,惟抚其肌,时疑起粟,不能作凝脂之滑耳。予偕陶朱君至棋盘街,偶于途猝睹二香,艳之,尾之入深巷中,盖与赵玉卿同居者也。玉卿为幺二局中魁首,体比环肥而容同燕艳,与二香堪称嫱旦。余遂与缔好,于酒旗歌板间,辄折红笺召之,座客俱啧啧称赏。由是声名鹊起。未几即移居荟芳里,身价顿增矣。金香已随人去,玉香尚在。近有妹曰小香,亦后起之秀。
郑桂卿为江西班中领袖,所称为四先生者也。后不屑为,自营香垒,一时名噪北里。结驷其门者,皆名流巨公。癸未秋季,竟魁花榜。桂卿秀骨珊珊,玉容奕奕,顾盼之间,自饶风韵。然位置自高,偶见生客,殊嫌冷峭,以是不为逐热者所心许。今年近徐娘,而尚未能自拔于风尘,或由此也。尚忆甲申夏初,二爱仙人甫自江右来,云谷主人觞之于桂卿家,并招及余。桂卿蹀躞往来,酬应甚至,神情旖旎,吐属风流,几于独秀群中。曾几何时而色衰矣。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其足恃哉!
徐凤琴,江北之绝伦超群者也。桐花阁中,湘帘棐几,迥绝纤尘。晚霞生特眷之,几于非凤琴不乐,不得少离左右。久之赁屋别居,惟晚霞生得至,余俱不许问津焉。凤琴含睇宜笑,媚眼流波,固一顾而堪以销魂荡魄。性沉静,工刺绣,不屑与院中人伍。故晚霞生尤为之心赏,或将来晚霞生为金屋之贮,未可知也。
黄幼娟,长身玉立,窈窕多姿。虽处江北,而肤理洁白,抚不留手,洵尤物也。兰月楼主人与之定情时,一段风光,最称旖旎。逮为某军门所眷,则已在豆蔻舒葩、芙蓉结实后矣。始住尚仁里,与陆月舫同居。余昕夕相见,极所属意,惟为蓝桥所阻,不得捣玉杵于元霜,亦一时恨事。姬貌亦可人,所微不足者,眼下留有疤痕一簇,须觅獭髓以灭之,庶称全美耳。刘金枝亦标艳名于北里,纤秾合度,短长适中。时有友人呼其侑觞,邂逅于席上,不及询其家世也,但知为淮扬间人而已。雅善南词,而弹琵琶,亦能入妙。
金彩娥,一字翠梧,海门人。名妓汤爱林养女。授以昆曲,颇有会心,按拍依腔,独饶情韵。长筵广席之中,偶度一曲,听者无不抚掌称妙。尤擅长《楼会》、《琴挑》诸剧。后出赀畀鸨母自赎,移居清河坊,自树艳帜,其年甫十七也。潜溪问梅山人,最与之昵。每值赋闲,辄造访焉。梁溪潇湘侍者,极力为之提倡,以是声名鹊起。题其所居曰“惜余春馆”,猊鼎鸭炉,位置精雅。尝两宴天南遁叟,皆未往。一日于酒楼见之,颇加青眼,顾谓问梅曰:“此即所谓一朵解语花也,何不携归画屏作梅妻伴哉?”问梅笑而不语。未几即有人以千金为之脱籍。明月不常,彩云易散,为足慨己。
武迎芷,自称为邗上人。先隶苏台,后来沪曲,与姊武赛仙同居。铁城仙史尝招余宴于其室,酒间顾曲,花下征歌,别饶情兴。余见其体态轻盈,言词倩妙,问其年,十五不足,十四有馀。一段妖娆,实足为此中领袖。乙酉春杪,余薄游金阊,遇迎芷于留园,似曾相识。迎芷亦屡顾予。高君在旁谓予曰:“此迎芷也。”余乃恍然悟。时已开筵于画舫,遂招迎芷往。仇如意,亦名金瑞卿,同在园中游戏。容光焕发,玉润珠圆,与迎芷堪称双璧,因亦折笺召之。二姬同唱双挑、吃醋二阕,声调悠扬,神情宛转,同座无不悉心倾听,击节称妙。今如意尚滞濡风尘,而迎芷已为有力者量珠聘去,或曰归于延陵公子云。
菊卿陈姓,白门新柳也。年十二,即来海上。双髻初盘,香簪茉莉;四条乍试,韵发梅花。貌固出群,技亦不弱。尝于名花幼品中置第三,评曰:“落花无言,人淡如菊。”瑶华阁主以其娇小聪明,极怜爱之。尝偕余往访,设宴枣花帘底,酒酣以楹联请。余时已醉,为拟数联,一曰:“菊秀兰芳人第一,卿云丽月世无双。”一曰:“菊清梅瘦同标格,卿惜侬怜见性情。”一曰:“菊花影比梅花瘦,卿婿情由爱婿深。”末一联云:“菊花孤雁同寒冷,卿意侬心两寂寥。”则戏言其芳龄尚稚,不足以动心也。阅日往观,三联皆已张诸座间矣。后闻其别营香径,另易新名云王翠芬,以秾艳称于时。枇杷门巷,车马如云,所得缠头,动盈箧笥。籍隶维扬,而名不出三吴诸姊妹下。惟其矢志随人,事多磨折,六张五角,辄叹命之不辰。先适叶君,以丧赀潦倒。后随某甲,营金屋于城中。甲虽宦家子,而挥霍已尽,将于翠芬取偿,所蓄皆为甲所干没。致涉讼庭,仍理旧业。比之汉苑人柳,三眠三起。粤中小饕居士公车北上,见翠芬眷之,翠芬亦倾心焉。余赠以楹联云:“翠黛尚知怜国士,芬芳原自冠群花。”八咏楼主从山左来,与余遇于申园。翠芬亦在,指谓余曰:“此余五年前旧好也。”名媛而遇才士。赏识固有真哉。
李星娥为绿杨城郭间人。余初与之遇,尚未梳拢也。二爱仙人以其丰韵娉婷,颇加眷盼,每遇绮筵,必嘱余征之,为觥录事。初与朱蕊卿同居,二爱仙人旧时所识也。每往,辄与二爱仙人俱。时二爱仙人病足,星娥必欲一见,乃脱袜与之观,竞作攒眉俯视状以为笑乐。星娥媚行烟视,秋波微睇,殊足动人。名誉不甚着,座客无多。余每至其室,辄有一少年子,见余避去。后询之人,知为七十鸟所生云。
谈艳(下)
余自己卯春间,将游东灜,道经沪渎。诸友以余远来,群置酒为余寿。每宴必招名花侑觞,且举所知以荐,为席间佐饮。凡得二人,一曰张小凤,甬上人,一曰李金铃,维扬人。小凤年甫及笄,尚未梳拢,容仅中人,并乏媚态。其姊则颇着艳名于章台,然亦凡鸟耳。金铃体态轻盈,神情靡曼,亦能效吴语。然举止酬应间,终觉时露生硬状。一夕开宴其家,拇战飞觞,催花击鼓,倍极其乐。将行而雨作,檐溜如注,遂留宿焉。是虽滴沥声为之作合,而香衾独拥,终夜无所染云。
秋七月自东灜返棹,同人觞余于徐氏未园。翠绕珠围,群芳毕集。余于众中一人独加赏识,询之杏花仙吏,则曰孙姬交玉也。初名赵文翠,已为俗子量珠聘去。旋以失爱,仍堕风尘,时犹未久。观其静坐不语,若有所思。与之语,旖旎温存,吐词霏玉,吹气胜兰,态冶情柔,香温玉软,洵尤物也。仙吏遂怂恿作撮合山,乃与订好,晚即小宴其阁中。席间有谬誉余能文者,出扇索书。酒后涂鸦不嫌其拙,其重风雅如此,临别余解海南伽楠香串赠之,代系胸前曰:“以此聊志余情。”壬午重来征歌,觅闲别墅,急招之至。问之曰:“别四年矣,尚识余乎?”文玉即指胸前香串曰:“见此如见君面,妾岂善忘若君哉!”视其容丰艳更胜于昔。时余已有朱月琴、朱素贞二人,迭主觞政,与文玉踪迹稍疏。尝赠以楹联云:“文字诵教樊素口,玉容艳夺女贞花。”盖隐寓“素贞”二字于中。或有告之者,梅子梢头,颇含酸意。姬善积财,数年已逾巨万。产后误服人参,竟至香消玉损,惜哉!
朱素贞,昊门人。居西公兴,与朱月琴、朱竹卿,并在一家。素贞淡妆素面,不事涂泽,而独以幽静娴雅胜。文孝廉偕陈氏昆季自粤来,一见遽垂青眼,屡宴其室中。壬午夏季花榜,独列三人,一素贞,二竹卿,三月琴。评素贞云:“临风芍药,出水芙蕖。不言自芳,凌波独立。”余俱弗录,一时颇招物议。余有小诗调之云:“城北喧传花榜开,文陈并是出群才。朱家姊妹花争艳,贞木含葩独占魁。”“素馨岂是无颜色,贞木由来有性情。十万名花齐俯首,文陈毕竟擅才名。”后余每逢绮席,必飞笺召素贞作觥录事,三年来从未格外索一缠头,亦个中人不可多得者也。卒嫁一米贾,两相心许,仅以二百金脱乐籍。布衣蔬食,甘淡泊焉,其志可嘉也。
朱月琴籍隶琴川,颇工词曲,广额秀眉,清矑玉颊。所不足者,其下稍削耳。后姬改名周逸琴,徙后清河坊。仙萼楼主访美于影像铺,意将按图而索骥。独艳月琴像,购之归,出以示余,夸为心得。余曰:“此余旧好也,可偕往访焉。”既至,方令曲师教授,嚼征含商,用志不纷。余听一曲后别去。近日闻已嫁乐工云。
甲申春间海外归来,定居沪上。去天南之遁窟,筑淞北之寄庐,拟自此不复出雷池一步矣。二爱仙人亦自江右来,载酒看花,颇多雅集。余拟选名媛与缔欢好,乃自文玉死而素贞嫁,风流歇绝。到眼差可者,卒无一人。仙人以李星娥荐,未慊余意也。赠以楹联云:“星辰昨夜疑谁伴,娥月前身问夙因。”盖别有寓意云。铁城逸史为绳李凤宝姊妹之美,代为招致。凤宝琐骨纤躯,婀娜有致,人或比之李香君。久与之狎,娇憨温柔,媚态百出。某太史自京师来,颇眷之,几于一月而费千金。其妹曰金宝,年止十四五,盈盈竞秀,亦殊可人。肤色稍次,而妖冶动人。余与缔好,屡佐觞政。丙戌春间,以事涉讼庭,姊妹花风流云散。闻金宝尚在善堂,择人而嫁,然落花犹未有主也。金宝年虽稚,而醋娘子惯吃杨梅,含妒拈酸,出词尖刻。尚忆余在胡宝玉家小宴,秀林固为主席,余兼招月舫、金宝。月舫迟至,颇为所厄。
胡秀林为宝玉养女。前依宝玉时,常相缱绻。姬性憨而慧,天真未漓,虽与之剧狎,亦卒无忤色。此所谓“尽人调戏,亸着香肩”者也。后出赀自赎,改名姜小玉,别树一帜。太痴生特赏之,谓他日得志,必贮之金屋。近为佩璆所昵,几于跬步弗离,姬亦殆有终焉之志,他人不敢问鼎矣。
甲申秋杪,得识朱素真。先是,以同姓名误招素真,素真未至。继余游朱桂卿家,闻隔房为朱素真所居,试往观之,果与朱素贞截然为两人。素贞淡雅自喜,而素真秾艳有余。眼含秋水,颊晕朝霞,肤润肌丰,自饶玉色。酒量殊豪,一举十觥,终无醉意。余恃有素真在座,酒胆轮国,亦不甘为小户。初居西公和,继迁百福巷。室近通衢,凭栏俯瞰,车流水,马游龙,无日不在目中,殊足以畅襟抱也。姬室中,鼎彝帷幕,位置雅洁,不着纤尘。颖川公子雅爱之,缠头所掷,何啻千金。后虽卒归颖川,未及半载,即有违言。屏声伎而开阁,终放杨枝;抱琵琶而过船,有同商妇。旋闻为菊华生所得,西施一舸,同泛沧波,虽系夙情,亦具有前缘也。
甲申春间,陆月舫年仅十五,已来沪上,居于同庆里。其假母陆五官也,本娄江武弁妾,至是乃为房老。先是,月舫本琴川人,名二宝。随其同乡顾阿招在吴门画舫时,年十四。月舫初来,名誉不甚着。是年冬迁居西合兴里。余初往访之,见其慧心丽质,迥异寻常,招致殷勤,见于词色,遂缔新欢。自此征歌侑酒无虚日,遍处榆扬,极力提倡,香名骤起,而艳帜亦高张。至今屈指计之,已五年矣。
王莲舫名菌,本字蟾香,不知谁为之更名易字。乙酉季夏,年甫二八,尚未破瓜。余初见之于公阳里,腼腆含羞,尚有闺阁态度。淡妆旧服,涂泽不加,愈形其色之真。余誉之曰:“此洵足以领袖群芳矣!”未十日,妆束已焕然改观。亦赴客招,侍坐侑酒,周旋有序。尚忆双星渡河前一日,余招二爱仙人小集于海天酒楼。佩兰素为二爱仙人所赏识。余招莲舫、月舫侑觞致,当时称为三绝。俄而仙人羽蜕去,莲舫亦将有所属。追维往事,曷禁怅惘,爰作一律云:“记否去年同乞巧,海天闲话寄相思。花娇月媚称三绝,酒渴诗狂又一时。痛哭玉楼真见召,深悲金屋已无期。由来世事都如此,曷禁当筵泪满卮”。丁亥七夕重忆曩悰,凄然有感,因填“洞仙歌”两阕,写向天涯,俾知余一段愁绪也。其一:
秋风凉矣,又黄昏庭院。今夜双星渡河汉。记前时悄地,镜约香盟,终不信、竟有而今分散。 朱阑围十二,何处卿家,渺渺云山梦魂断。纤月度墙来,一半流光,倘照见、那人凄怨。料此际、香闺寂无人,怕红袖单衣,泪珠偷满。
其二:
啼螀四壁,又沉沉更转。如此星辰有谁伴。算庭虚泼水,烛冷摇花,还尽我、一缕离魂先断。 罗衣寒恻恻,心怯归眠,风露中宵几曾惯。负了好时光,可惜楼高,望不见天边人远。记并影、雕阑说心伤,怎抵得而今,零星幽怨。
是年八月十五团圞之夕,莲舫僦居鼎丰里,重理旧时生活,盖所欢弃之也。先是,莲舫之从所欢也,不索一钱,但谓之曰:“以尔车来,以我贿迁。”继为大妇所知,誓不相容,狺语哮声,日焉三至。所欢颊上时有爪痕,又不能供阿堵物,一切皆莲舫自为支持。卜居闸北,为祝融所厄,所有悉付一炬,以是不得已而出此。是夕莲舫招余往饮,乃折简召诸友。第一夕第一筵,余特为之倡。别筮姓曰姚,易名曰芬,更字曰蓉初。门前车马,仍如往时。自佩兰嫁而兰荪去,蓉初独步勾栏,首推巨擘矣。
吴慧珍,胥台人,从其母至沪。自幼时已见之,长益美丽,两颊如海棠着雨。惟短同扇坠,而肥若玉环,终乏娉婷之态。梳拢未几,为云间人以一斛珠易去。
吴金香,湖北人,行五。工唱南词,如新炙莺簧,花阴百啭,清脆异常,一洗筝琵俗耳。余时招之为席纠,最为云林后人所心赏。
王雪香,良家女。雪肤花貌,皓齿明眸,不似寻常俗艳。少时为浪蝶狂蜂所诱,遂堕风尘。定安里王四妪见之曰:“此奇货可居也。”立畀四百金,使居曲院,声价虽高,而入苦海自此始。余久爱其丰丽,思欲作顾家肉屏风。关石道人屡呼之侑觞,益与之稔。逮姬居百福巷,往来遂密。惟姬丁娘十索,颇无厌期,虽时有投赠,不足以供其挥霍,因与之疏。旋姬徙近桂馨里,遣人殷勤招致,于是重寻旧好,为之赎鹔鹴裘于典阁。不久故态复萌,遂不敢往,人亦少间鼎者。乃嫁一优伶,当必倡随相得矣。
张凤珠,吴人。双眸朗若秋水,丰容盛鬋,亦自可人。余初与相逢,尚未破瓜。后居肇富里,芳誉遂腾。旋易姓章,不久即从人去。
朱素芳居西公和里。梁溪瘦鹤词人最为倾倒,谓姬三分憨态,一点灵心,为申江名花十品之一。与余同饮酒楼,遽招之来,宛转随人,殊可人意。词人客山左,寄二诗忆之云:
削肩媚眼楚宫腰,天许生成绝代娇。
曾记画楼西畔醉,黄金十万买春宵。
三千里外飘萍去,十二时中结轖来。
寄语玉人须自爱,夜深花径莫徘徊。
可谓情深一往矣。此外新相知者,曰张月娥,曰张素云。合之凡十有九人。月娥素云别有传。
粉城公主
蚺蛇亦名蟒蛇,出南海岛,为接骨药中妙品。当涂任生幼失恃,父贾于印度,得一尾携归,遂习伤科。药中入蛇少许,无论损折,投之无不立效。至生改业习读,而蛇剩无多,珍之如拱璧。未几父死。服除,娶某姓女,琴瑟甚敦。而生喜交游,刚毅自任,视阿堵如粪土,家渐中落。同乡余生以工匠捐职,司山左某局差务,骄吝贪鄙,忍刻寡情。闻生名,招司笔札。生鄙其人,却不就。
一日省亲归,至里门,见乡农数十人缚一叟,将肆鞭挞。视之,碧眼虬髯,状貌瑰异。问之,皆曰:“此人醉卧土地祠,身有短兵。恐非善类,故执讯耳。”叟语生曰:“仆昨与友饮,不觉酩酊卧此,妄遭执系。短兵途中备警,曾参杀人,固莫须有也。”生闻其语言高朗,知为不凡,向众缓颊。众素服生,释之。生引叟归,各展邦族。叟自言东海甘姓,往山东公干,穷途遇救,恩不敢忘。生饷以酒食,量兼数人,顷刻尽数器,奇之。命煮豚肩以进,又尽之。食已,掀髯笑曰:“一月乏食,饥欲死。今始得一饱。”遂起身告别,亦不言谢。挽留不可,赠以金。笑曰:“我辈江湖客,视此无足重。他日有缘,再得相晤也。”出门逸去,步履如飞,瞬息已远。生益惊异。
后数年生举于乡,赴春官试。偶饮酒家,见隔座数人,气象轩昂,拇战甚豪。上座一人,则甘叟也。起而呼之,叟喜,招任入座。略致寒暄,即彼此劝醉。饮已,询任寓处。与众别去,生亦归。漏三下,叟忽由窗窦入。任大讶,叟止之曰:“勿怖。向承大惠,耿耿不忘。不图萍水相逢,曷胜庆幸。”任始问故,叟曰:“仆粉城公主靡下探使也。多探天下贪官污吏消息,一一登志。适同饮者皆仆党,虽数千里能飞传羽报。前日主与东海王较骑,马劣颠踬,折左臂,呼痛欲绝。闻南洋有蚺蛇,立七日限,遣仆往觅。三日不得,无以复命,故尚滞于此。奈何?”任喜曰:“果尔,则诚巧矣。仆先世遗有此物,出门必携少许,备不虞。今当相赠,君请释忧。”遂出箧相付。叟喜极再拜叩谢。任曰:“粉城主耳素未闻,彼何人也?”叟曰:“远在数千里外,君且勿问。果得痊,当来相报。限期已迫,不能与故人絮语。异日再畅谈耳。”言已,飞身而出。任惆怅久之。
闱后落第,抑郁无聊。有父执贾于京都,欲回皖中,拟取道北海,由水程而返。任慕海洋之胜,欲往一游,遂与结伴。二十余日始抵芝罘。留连数日,雇舟启行。出洋飓风大作,舵折篷飞,舟子相顾失色,皆袖手以俟天命。须臾舟覆,同溺波中。任抱木飘至一处,山势壁立,藤蔓数十丈,直垂海面。其下水仅没股,瘦石巉巉,矗立如笋。急舍木攀藤,蹲伏浅渚。四顾削壁,无路可升。海中骇浪惊涛,声如奔马。天色将晚,呼救无应。正在仓皇,忽绝壁最高处,有一人行走。任复呼,行者止足俯视。旋垂长藤下,意似欲缒之使上。任急束腰际,其人曳之而登。视之则突眼凹头,遍体绿毛长数丈,盖山怪也。怪得任大喜,挟置怀中,飞奔绝迹,瞬息已过十余山。任自问万无生理,忽笼灯簇簇数十骑飞驶而来。怪委任急遁。任呼救,马上者曰:“荒山深夜,何来人声?”命从者搜之,得任,献马首。任见马上少年短袖弓衣,年二十许,因述所来。少年并不深诘,略一颔首,置任而去。其行甚速。任不解所为,又恐山怪复至,中心忑忐,枵腹雷鸣。俄有二人笼灯飞至,高呼落海人。任遥应之,其人踪迹而至。端视曰:“汝即遇怪者耶?”曰:“然”。曰:“读书否?”曰:“孝廉也。”一人笑抚任首曰:“君恐脑少。”一人曰:“且去见公主,欲如何,便如何也。”遂负之而行。山路曲折,不知几十里。任闻二人语,知不能生,然事已如斯。亦不复畏。
旋至一处,月明中见城堞参差。甫进城,见峻壁高墉,雕楹刻桷,类宫殿。进西首一门,有武士数辈,若司阍者,问曰:“来乎?”二人曰:“来矣。”即释肩挽任入。一路灯光璀璨,历二三重门,入后殿。见堂中灯火如昼,地上亦烧短烛。武士甲胃鹄立无哗。旋传进见,二人令任膝行入。微视堂上,环列艳婢数十人。中坐美女子,年约二十以来,雪貌花颜,锦衣窄袖,红裆绣襭,不施围裙。足小于雉,鞋尖珠颗如龙眼,熠耀有光。左右以任偷窥,大声叱咤,持藤枝笞其背。任震惧不知所出。女子略问姓名,即命左右引去,扃置一室。局促如蜗房,一榻外别无长物。旋有一婢携酒肴来,甚丰腆。食已,携器出,反键其户。
次日婢复饷酒肉,频频窥任,若深怜惜者。如是者数日不释,亦不杀,生死无以自决。见婢多情,婉问之。婢曰:“君不知耶?公主炼成宝剑,须得才人脑血,浸四十九日,方能化为白光。今将取君命,以不忍加诛,故尚迟待耳。”任大惧求计,婢摇手曰:“公主罚甚严,婢子分卑,何能为力。”任求之坚,继以泣。婢沉思曰:“飞天侯之言,公主或可信。奈出门未归。若早施诛戮,亦无良法。苟能缓死,数日俟渠归而转求之,或有救。”遂扃户急去。任转侧不成寐。
天未明,婢掩入曰:“侯已返。君作一书,妾当代白。因授以笔札,任写付之。”婢去良久,率一人来,大呼“任相公”,叩伏于地。视之,甘叟也。悲喜交集,疑是梦中。叟曰:“仆来迟,致贵人受惊,险遭非命。”任急问何地。叟曰:“此即粉城公主桃花奴也。父张某,本大鸟产,为奸臣所陷,一门被戮。女幼学剑术,逃至此,集众义士为父报仇。遇贪污官吏,必行劫而诛杀之。迹虽绿林,然尚怀忠义之心。前蒙赐药,数日即瘳。命仆至君家,以万金相报。君夫人辞不肯受,一再与之。以区区者为盗泉,辞色俱厉。不得已,携归再作计议。君今至此,非奇缘耶!”即命婢人报公主。少顷携衣冠来,促令易讫。叟引任入后堂,女已立俟阶前。任拜,女亦答拜。相将入座,女泣曰:“承郎续骨重生,几负隆恩,不胜愧恧。”叟曰:“彼此不识,何足介怀。”女即命盛筵相款,飞觥劝酹,至暮方已。复别治寝室,衾枕香软,宝帐流芳,即令前婢侍寝。诘之,知婢姚姓,某太守妾也。居数日,供奉极殷。意外奇逢,转难自主。
一日有伟男子人,与姚婢耳语。婢转告女命,夜间传讯。任顾问婢,则已为女呼去。既暮,红烛高烧,光耀内室。诸艳婢拥女入座,勇士几辈,侍列两行。姚婢拽任入内,从门隙窥之。无何有一叟、一少年缧绁至,匍匐阶下,叩首乞哀。女叱曰:“汝为大吏,贪黩殃民。试思三尺法,可轻恕否?”叟力辨不贪。女笑曰:“某人补某守,汝得万金。某人补某令,汝得八百金。奏复某员,汝得五百金。即此数端,罪已莫逭,尚狡辨耶?”掷一纸令自书供。叟顾少年捉刀,女笑曰:“目不识丁,乃为大帅耶。因汝曾筹款赈饥,姑贷一死。贪囊三十万,暂留于此。汝子当用衅剑。汝去后,须时记桃花奴,莫谓青萍不利也。”令左右送叟归。少年则斩首沥血,取脑涂仙剑。处置已,即起入内。任惊汗涔涔,私问姚婢,曰:“此某大帅,向本贪黩。少年乃其子也。”任始恍然。
自是日在山中,虽款待加优,而归心颇切,每与婢及甘叟言之。会重九,女置酒饯别,谓叟曰:“我与若均受渠恩赐,薄有赠贻,可嘱任郎勿却。”又谓任曰:“姚婢面目不恶,且有小技,可备不虞。敬奉高贤,聊供洒扫。今晚即送君返。妾之所居,幸勿泄也。”任唯唯。酒半酣,女笑起曰:“妾久未舞剑,渐已生疏。今当小献微长,为相公佐酒。”遂易小妆束,至庭中。鼻一吹,出两剑,长不盈寸。愈吹愈大,渐三尺有奇。一碧色,一白光如霜雪,锋利无比。姑则纵跃盘旋,继而万刃攒列,终则白如球,在庭滚跃。三跃三坠,戛然一声,均无所见。女独立庭际,鼻中两光,直贯天半如长虹。俄迅雷一瞥,光尽敛,剑亦乌有。女笑曰:“技痒献丑,恐为贵人齿冷。”任极赞其神。重复入席,洗盏更酌,饮至薄暮,沉醉颓卧。比醒,则身在舟中,其行如驶。惟姚婢在侧,舟中堆列累累者,皆不动尊也。惊问姚婢,笑不答。固诘之,曰:“公主赠君,君自受之。此非不义财,不至累君清德也。”任乃与婢同归。
妻先闻凶耗,已易缞麻,至此重更吉服。姚婢以妾礼朝夫人,事上御下,顺敬有则。任得巨款,益挥霍好义。亲友来求,必作小周旋。一夕,有盗党越墙人,夫妇大惊,瑟缩不敢出。婢从容起,持械启室门,咤曰:“鼠子敢尔!有小匮乏,亦可明告。”盗藐其娇弱,持刃奔至。婢飞足颠之。又一人至,又颠之。既而数人并入,任但闻室外格斗声、呼痛声、奔走声,又闻婢曰:“如此无用,亦作盗耶?”已而寂然。天明始敢起,知婢不凡。婢入报曰:“鼠辈已遁。此后但能慷慨慎交,修德行义,则小人自不敢犯。妾去矣!”一跃而逝,急追之,已杳。
邹生
黉山在淄川东北十余里,为汉儒郑康成先生注书处。后人即于山麓建祠,塑公像,旁立数婢,丰彩如生。因恐游人入祠亵渎,故除祭祀外,正殿门终年扃锁。土人于祠中置公产,设义塾,名曰翼经书院。贫不能读者,皆可肄业。山之巅有碧霞元君庙,皆塑女仙,宫侍数辈,妍丑不一。山下为邹家庄。邹生早失怙恃,依族叔而居。少年风雅,性爱幽寂。读书别墅中,惟一僮相随,独寐寤歌,萧然自得。日暮则徘徊山下,遥望耕芸,意态闲适。
一日独立门外,见少妇年约十八九以来,控黑卫,后随苍头,自山腰下,由西而东。飞艳流娇,殆无其匹,生不禁目送之,至去远,乃已。归后颇切怀思。越十余日,见一车驶至,绣幰朱缨,后二婢跨款段从,匆匆而过。生知贵族,就近逼视。婢趋前要遮叱曰:“何处狂且,窃窥宫眷,将谓茕弱不足畏耶?”径以策挝生首。即见车中人搴帘呼曰:“阿英去休。急色儿谁非馋眼脑者,斤斤计较,何为?”生睨之,则前日之控卫人也。喜惧交萦,向车揖谢。女微笑不言,叱卫竟去。生怅然若失,随念女甚多情,不知谁家闺秀,中心颠倒,无以自安。自此日望门前,冀其复过,而惊鸿倩影,渺不复来。因作寄怀二绝云:
疑是飞仙降蕊宫,衣香鬓影太匆匆。
相逢肯恕疏狂态,无恨深情一笑中。
相思憔悴损精神,镜里丰姿梦里人。
何日再从金屋见,心香一瓣拜真真。
吟赏流连,中心如捣。
会初夏,山云拥絮,天色晦暝。俄大风乱吹,阴黑欲雨。生闭门拥卷,未几雨果至。忽有一婢率女郎匆匆入避,视之,即车中丽人,与前婢阿英也。相见惊喜,急逆入内。女与婢窃窃私语,掩口微笑。生笑曰:“仓卒主人,无以待娇客,奈何?”因展裀于榻,殷勤促坐。复加短足几于榻上,煽竹炉,煎茗设果,蹀躞甚劳。女殊不安,令英转语曰:“暂避风雨,稍霁即行,勿劳秀才足恭。”生指庭中曰:“天色如此,一时恐不得霁。请少安毋躁。”遂诘邦族。英曰:“主姑泰山黄姓,与山上林氏为中表戚。”生曰:“何屡屡至此?”曰:“姨病,前日甫来探问。适游山下,不图遇雨。幸避此,否则濡湿矣。”言次雨益甚,女颦顣视檐溜,一似重有忧者。因循至晚,倾泻不休,女益闷。生慰之曰:“仆虽独居斋中,尚可下榻。卿馁亦可谋晚餐。惟憧适归,仆当自炊耳。”因敲火燃灯,即入炊。闻英小语曰:“个儿郎不怀好意矣!”女俯首筹思,旋命英入代生行厨。生私问女芳年几何,英曰:“十七。”曰:“有婿否?”英笑曰:“痴生琐琐屑屑,将欲以豚蹄而易篝车耶?”生曰:“卿前击仆首,隐痛三日,今见卿犹悸。”英笑曰:“怨否?”生曰:“爱且不暇,又何怨?”英笑曰:“狂郎直得打杀!”生见其娇媚,长跪求欢。英亦不拒,遂与绸缪。草草毕事,共携酒肴出。英恐女知,頳颜不语。见女正翻生书案,得寄怀诗,默诵数四。生幸女未觉,款步至前。女笑问曰:“此诗想为妾咏,真痴情人也。”生感激伏地,自诉相思。女曳之起曰:“男女之私,贤者不免。君之爱色,犹妾之爱才耳。但苟合宣淫,即为非礼。婢子固不知此理,君读书人,乃以灶突作阳台耶?”生大惭,知女尽悉所为,长揖求恕。英亦叩首请罪。女曰:“成事不说,以后愿勿复尔。钻穴逾墙之行,人知之,则败名;人不知,亦伤德。苟两心欢恋,当先媒妁而后好述也。”遂入座行餐。餐已,雨尚不息。生敛具后,煮茗清谈。顾笑语虽谐,而严不可犯。生托诗讽意,占赠云:
相对红妆丽,平生惬素心。
但求春一刻,好赋白头吟。
女正色曰:“倦倦之意,妾岂不知。然彼此岂能自媒?如蒙不弃,可浼妾姨林氏执柯,则来日方长,不难好合也。”时雨声已息,遽闻叩门。女曰:“姑遣人觅妾矣。”遂同起启关,果有两仆戎装携灯至。见女曰:“何处不寻,疑已饱狼虎,汝姨急欲死,乃在此耶!”女同婢别生,随仆竟去。生见其迤逦登山,久之始远。乃扃门入,展榻孤眠,回忆音容,辗转不寐。次日登山相访,只有二庙,并无林姓其人。疑女诳已,痴念顿消。而默想主婢之情,悲愁交作。
一夕,漏三下,月明如昼。僮已熟睡,生倚槛纳凉,阿英忽至。生笑迎曰:“卿独来耶,汝主姑何在?”英曰:“妾非渠家脾,因伴侍无人,林氏招妾去服使一月。今渠已回泰山,久未临至,消息亦不能知。妾怜君相思,故来一视。”生喜携手挽坐,笑谓曰:“今夕何夕,见此粲者。”英笑曰:“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遂拥与登榻,欢爱有加。生始知英系郑氏脾,详问所居,即又不答。问女姑林氏,究在何处,前言得勿诳耶?曰:“英亦不甚了了。君自不能访,何为咎他人。”生恳英设法,英曰:“渠金枝玉叶,未易相谋。然君既不忘,得暇当为一试,成否未可必也。”天甫明,珍重而别。枕畔遗翠环一,细辨之,乃系伪质。以美人之物,什袭而藏。
半月英不至,想念良苦。会秋祭,偶入郑公祠,见东廊一像,酷类英。左耳之环已失,右耳之环,与所藏者无异。大疑,伏地默祷,并潜摘其环而返。夜半英至,笑曰:“窃环贼在此耶?”生略不拒,急抱之曰:“卿泥中人耶?两人情好如此,何不明言。”英曰:“言之恐招骇怪。今既败露,乞勿张扬,方能永好。”生曰:“卿之所为主人不知耶?”英曰:“方今经学支离,主人已投生为司文郎,数十年再当复会。今妾等皆无统辖,各出游戏。与君相遇,亦天缘也。”问女果何人,曰:“泰山王之公主。其母林氏,与碧霞元君为姊妹行。君请往祝,妾乘间图之,或可报命。”生以为然。
次日自制祷文,登山宣诵,并焚寄感二诗。逡巡瞻眺,日暮方回。漏初下,有小鬟持红纱灯至,见生缔审曰:“君邹某耶?杀郡主矣!郡主前自此处回,奄奄即病,医药无少效。每呓语诵‘镜里丰姿梦里人’之句。问之,即不言,日益尫瘠。王妃忧甚,来询妃主,亦不知疾所自来。顷得君寄感诗,始悉其由。命君速去,妃主坐待也。”生且感且喜,即随小鬟登山。甫入门,见殿上红烛高烧,妃主高坐,年三十许。粉白黛绿者环列两旁。小鬟引生跪阶下。妃主命曳起赐坐,谓生曰:“前姊妃信至,知小妮子爱才心切,顿结相思。属觅良人,无从物色。昨承手告,知当时避雨,已种情根。但近来病已垂危,倘玉趾往临,使彼喜而疾愈,则姊妃爱女情殷,姻事当无不遂。”生唯唯首肯。妃主喜,即作书付生,谓救病如救火,须速去。愿左右召神鸦军。旋有两人至,稽首立庭下。展羽衣披之,立化大鸦,高五尺许。又命小鬟随生去。左右扶跨鸦背,令闭目勿开视。鸦展翼而升,便闻耳际风鸣,疾如电掣,须臾已至。鸦就地而伏,生与小鬟俱下,视之已在庭中。
但见金碧交辉,迥非尘世。闻寝室隐隐叹息声。小鬟入报,命生少侯。须臾二婢灯笼出,见生,笑曰:“若个俊郎君,无怪郡主相思死也。”遂引至一室,锦绣纷陈。郡妃已凭几坐侯,年四十以来,福德庄严,雍容华贵。生拜妃,妃命曳起赐坐,略诘世阀。生探怀出书呈妃;启视已,甚喜,即付婢持示郡主。因谓生曰:“郎君清贵,无忝相攸,舍妹执柯,更非无据。然少坐片时,即请入内以慰小女期盼之心。俟勿药早占,当行嘉礼。”生曰:“山野寒儒,过蒙垂注。幸贵妃宠召,死且不惜,敢相违耶。”妃喜,命婢先报郡主。婢人即出曰:“郡主言母妃既允东床,不必相见。”妃笑曰:“为郎憔悴却羞郎,人既远来,偏又腆腼。果尔亦大佳。郎君恐腹馁,老身尚须视郡主,汝等可陪远客伺候夕餐也。”遂别而入。少迭,诸婢纷纷罗酒浆,具肴馔,引生入座。餐已,导至一小房,卷轴图书,堆盈几案。婢仆抱衾枕,设榻上,代剔银釭,引身皆去。生独处默念,感激深情,不觉陨涕。次日甫起,小鬟入报曰:“昨郡主知君来,忽思饮食。进药后,安睡不呻,今早又索啖粉饦,疾去三分矣。”生大慰。自是生居府中,妃时来晤语,隐试生才,深加爱悦。半月后,女病大瘳,乃择吉行嘉礼。琴瑟之好,不言可知。乃修书谢妃主。
居半载,生思归。虑隔幽冥,恐骇物听。女曰:“妾系神人,即可与人无异。当白母,从君归也。”因乘间禀郡妃,妃许可,即日治装送二人回。辎重如云,乡里窃怪。先是,族叔失生,遍招不获。疑游荡他处,访之,亦无知者,久之渐懈。至是见生,不胜错愕。诘之,生诡辞以告,虽不深信,然已无如之何。生以女赀,大治第舍。夫妻倡和,谢绝交游。
一日有女子入,笑曰:“伉俪敦笃,不忆指引人耶?”视之,阿英也。彼此相见,惊喜交集。英见女,仍以郡主呼之。女笑曰:“当日逢郎,不图情缘难杀,无怪汝之失身也。”生亦挽英手,絮诉离衷。夜深,英告别,生欲挽留。英曰:“郡主无言,妾何敢擅。”女笑曰:“当日厨下之欢,亦吾命耶?”遂劝生纳之。次日,女劝生盛备牲醴,往祭碧霞元君。生问女妃主何故不来,且祭亦无奇,不如夜间往谒。女曰:“阴阳道隔,数见即启人疑。且交及神人,恐遭天谴。自今以往,两相致忆,即是神明交合时也。”生以为然,遂盛祭而敬礼之。女与英从生久居,俨然妻妾。惟英常为女使往泰山及妃主两处,音问潜通,生不以为奇。后二人各生一子,娶名家女。三人愿了向平,遂同日尸解。
记沪上在籍脱籍校书
自余相识诸词媛,风流云散,天各一方。虽幸东风之有主,而深嗟北里之空群,殊令人不无今昔之感矣。兹观昔年花榜中人,不禁感慨系之。
兰陵惆怅子所定书寓花榜十名。一曰姚婉卿,性格温柔,煞有见地。二曰徐雅仙,跌宕自喜,尽得风流。三曰陆月舫,豆蔻香初,闺媛风度。四曰周小红,仙露明珠,天然娇好。五曰朱蕊卿,嫣然一笑,使人意消。六日史湘云,余霞绮晚,雏莺初啼。七曰殷墨兰,鹦鹉依人,新月初上。八曰朱素贞,艳如桃李,冷若冰霜。九曰周小翠,清歌婉转,名噪一时。十曰张书玉,倏焉有遗,俄焉有贶。曲中花榜十名。一曰李黛玉,修眉联蜷,风度端凝。二曰金彩娥,秾纤得中,光溢四座。三曰顾兰荪,粲然玉齿,秀骨天成。四曰谢宝云,灈如春月,蝉媛其姿。五曰蔡桂生,肌理可鉴,无言自芳。六曰王素芳,面如满月,不染纤尘。七日薛定锦,长袖善舞,翩若惊鸿。八日赵玉卿,聪慧寡匹,奇花初胎。九曰花桂馥,妖冶可喜,神光合离。十曰许小红,体态浑成,自然娟媚。此二十人,悉已从人去矣。
婉卿则嫁敬仲后人,碧蕤自守,绿叶成阴矣。
素贞矢脱风尘,愿从米贾,顾其人得消渴疾。中道分离,后于甬江别有所属。
小翠,所谓状元夫人者。伯乐一顾,顿尔不凡,从知以千金买骏骨者,非无其人也。
李黛玉始昵于江夏,后忽背盟,竟至见金夫不有躬。然仍不能终谐欢好,遂作纨扇之捐。闻远诣汉皋,不知有所遇合否也。
顾兰荪已嫁而再出,仍复艳帜高张。巷深绿柳,门系碧骢,赶热郎趋之如鹜。未几即从所欢去矣,其人亦具有标格。
月舫最后脱籍,壬辰重阳随人遄往浙西,闻仍居妾媵之列。先是,月舫出二千金自赎,改姓华,转徙于尚仁里清和坊。门前车马如市,颇有欲以金屋藏之,玉台聘之者,而月舫之意弗惬也。楚南某解元从湘水来,尤眷爱之,自号粲花吟吏,赠以四律云:
白门新柳暗藏莺,千载风流有继声。
漫道佳人皆薄命,繇来名士悦倾城。
鬟云欲夺遥波绿,眉黛疑分远岫晴。
个里销魂谁省得,褰帘一笑最多情。
取次寻春每恨迟,今来刚趁养花时。
西陵嘉树成连理,北里群芳杂卷施。
碧玉小年曾就抱,灵芸非雨总堪疑。
相如卖赋长门罢,不惜黄金入酒卮。
福慧从来苦不齐,对人含笑背人啼。
琵琶几见檀槽蚀,盘袖翻嫌玳押低。
惯把舞衫教我叠,故将歌扇索郎题。
生憎燕子雕梁上,白日分飞夜并栖。
海上看花近十旬,莺娇燕媚逐年新。
明知色界皆空界,偏泥迷因当夙因。
杨柳芳菲怅离别,芙蓉艳丽想丰神。
亟须珍重千金体,待觅云英再见身。
可谓倾倒之至矣。天南遁叟自十四五时,即呼之侑觞。至其从人时,犹赠以珍异,房中所用一切床榻几椅,皆遁叟旧所贻也。可谓眷恋情深,始终不渝者矣。
辛卯,有走马看花客来沪上。自谓薄游申江,纵情花月,所阅不为不多,然从未一加品题。盖恐耳目难周,不免挂漏,以致屈抑真才,翻成憾事,故笔欲下而仍停者屡矣。仓山旧主亦以为然。久之阅历略遍,勉操选政。先取尤者三十六人,并乞仓山旧主各就芳名,撰赠楹联,即为评语。见者可以索解于词中,亦可会心于言外。
顾兰荪:“兰以香居梅菊右,荪之幽与芷蘅同。”余旧赠以句云:“兰蕙同心原绰约,荪荃竟体自芬芳。”兰荪复出,身患弱疾,两手冷若冰雪,握之犹不温。
王金凤:“黄金合买倾城笑,彩凤还期比翼飞。”今么凤已飞入桐花底矣,或得时啄竹实,未可知也。
陆小宝:“多情霍小玉,绝色袁宝儿。”小宝之母曰昭容,丰硕秾丽,人欲比之杨玉环,有声于北里。小宝亦以艳名噪一时,枇杷门巷,宾从如云。顾年止十六七,而梢头豆蔻,已绽含葩;叶底芙蓉,偏多结实。性极聪慧,诸词曲无所不工。亦能演剧,装束登场,屡倾一座。如“买胭脂”等,尤所独擅,见者无不销魂荡魄,颠倒失志。旋有赏识之者,以数千金脱其乐籍。其母亦同时嫁人。
林桂宝:“新词合谱折桂令,艳福谁赓得宝歌。”
姚雪鸿:“奚必肌肤争雪色,漫将情意等鸿毛。”雪鸿春风屡孕,未知为谁氏之子,故下联有微词欤。
曹缦云:“对月自宜操缦赏,此花端合倚云栽。”缦云本名王佩蘅,不知何以遽更姓字。惟久溺此中,骊齿加长,恐已数到星张翼轸间矣。
王月仙:“端宜风月谈今夕,共说神仙即美人。”月仙维扬人,自苏垣来,遽张艳帜。或谓其秉性骄悍。盖一点梅酸,未免其风肆好,此固醋娘子之常态,又何足怪。
朱小卿:“论定前身为小小,修来何福唤卿卿。”小卿一字筱卿,工画梅竹,能诗。文士诗人,多为之提倡,闻者颇羡其雅,不意后竟有不然者。有筱莲笙者,优伶也,颇与之善。
陈金玉:“到此合倾金谷酒,频来爱听玉人歌。”金玉颇长昆曲,体肥而性傲。叆叇轩主所谓“百尺楼主人”也。
顾彩林:“愿染彩毫描倩影,悦从林下睹仙姿。”彩林丰姿绰约,韵致天然,所谓端庄杂流利,刚健含婀娜,兼而有之。
林湘君:“湘水绿波生眼底,君山黛色在眉端。”湘君生自梁溪,来游沪渎。初亦颇著名誉,后则门前冷落车马稀矣。继有好之者,携之远至高勾骊,或可为安乐窝欤。
周凤林:“绣口高歌么凤曲,芳颜占断一林春。”凤林容仅中人,眉浓而眸倩,歌声激越,而尤擅场于戏剧。每见其演“昭关”一出,声情酷肖,巾帼而有须眉之气,直忘其为女子也。后为宁人以九千金落其籍,或曰仅八千金耳。则以凤林腹中尚有一千金也。
陆小香:“小影重摹霍小玉,香名不让李香君。”
陆黛玉:“黛色浅描眉样好,玉容总觉目前稀。”黛玉为五云深处之人。年甫破瓜,尚未梳拢,肤甚白晰。惟嫌其尚乏媚态,然尚足称陆家之巨擘。后客以二千金脱籍,则陆氏一庄荒矣。
王素娟:“艳质果堪希素素,香名端不让娟娟。”
王月娥:“今夕只可谈风月,人间谁不爱嫦娥。”
左小玉:“酒为小鬟催易醉,花因玉手折尤香。”小玉容态端丽,姿致娟妍,立于众姝中,自觉矫然特出,为都知录事。未久,即为人以重金购去。
金如玉:“如此良宵如此乐,月中仙子月中逢。”如月在雏姬中,曾魁花榜。与林桂芬、王二宝、洪兰荪并称四美。
王二宝:“扬州二分月,吴宫宝相花。”
徐三宝:“柳媚花娇三月景,珠圆玉润宝儿歌。”
吴秀卿:“一种可餐为秀色,千金难买是卿心。”是联第二句,不独指秀卿也,天下凡为词史者,皆作如是观。
金佩香:“谁偿解佩三生愿,我抱怜香一片心。”
薛金莲:“手把金尊催客醉,心同莲子苦谁知。”
高兰卿:“兰为香国无双品,卿识风尘有几人。”
张宝玉:“宝马香车驰绮陌,玉箫金管奏新声。”
杨莼卿:“笑比莼鲈犹有味,嗤他卿相并无名。”
李小红:“艳说多情如小玉,新歌莫唱比红儿。”
谢湘云:“湘江妙曲风吹浪,云海相思我共卿。”
吴佩香:“似听佩环降天上,微闻香泽到尊前。”佩香情态旖旎,性格温柔。颇能饮,虽醉不辞,弥见其真。始在吴新卿家,名誉不甚着。旋从一乡人,非所愿也。及再出,艳帜独张,而巨阀富商,争掷缠头锦者无数,惟恐不得其当。卒为有力者篡去。
赵文仙:“文章似此应无价,仙子从来必有情。”文仙风流秀曼,跌宕自喜,在同俦中,可称杰出。惟肤色略次耳。然早已吹上花枝矣。
花佩兰:“恍疑环佩从天降,岂必芝兰择地生。”
武雅仙:“合联风雅场中客,疑是神仙队里人。”雅仙以声调胜人,一曲转喉,能倾一座。
徐润玉:“润色全凭才子笔,玉容绰有美人风。”润玉久住勾栏,虽宾客满座,而为赎蛾眉者绝无一人。倚玉生赠以一绝:
犹幸相逢未嫁时,青琴弹碎少人知。
如何绝世娉婷质,也向章台唱柳枝。
癸巳初夏,以急疾殒,玉碎香消,惜哉!
王兰生:“蕙心兰质无双品,活色生香第一流。”兰生吴人,丽质妍容,自超俦偶。虽双眉黛色,浓似远山,然不损其美也。既拔艳帜于吴中,复擅芳名于沪上。所至狂峰浪蝶,无不环绕其左右,岂兰有国香,当服媚之如是耶!
洪兰荪:“兰居篱菊岩梅上,荪在湘蘅沅芷间。”兰荪亦后起之秀,惟是能言鹦鹉,当不久羁于雕笼中也。
顾桂卿:“敢谓鲰生堪折桂,不图今夕又逢卿。”
雏姬之中,近日颇有人材。然自林桂芬去后,已无有领袖者矣。桂芬慧心丽品,月皎花妍,其神清,其容媚,但嫌质弱,恐不永年。其妹宝玉,盈盈竞秀,亦可人也。向与同居一弄中者,日林宝宝。双瞳剪水,妍冶罕俦。
陈媛媛,家居苏之百花巷,来此已两年矣。圆姿秀靥,亦属当行。
周丽鸿,体肥若环,媚态天生。尚未逢时,故名誉不腾。
谢宝琴娴静雍容,有大家风。眼微近视,益形其媚。而性尤聪慧,喜读书识字。宝树胡同中,当推巨擘。
鲍巧云玉润珠圆,性情流利。不施脂粉,自然妩媚。问其年,正盈盈十五也。居雏姬中,可为冠军。拟赠以楹联云:“乞得天孙巧,行来神女云。”相识未久,惜为有力者量珠聘去。时正端阳后一日也,每值榴花照眼,辄忆及之。巧云正如袁宝儿一流,憨之一字,可以当之。
王宝珠年甫及笄,尚未破瓜。丰硕秀整,可匹大体双,欲歌得宝,请试弄珠。
王薇卿,居同安里,齿虽稍长,而风韵婀娜。秀眉弯黛,媚眼流波,遥睹之有如画图中人。惜如赵飞燕,正复不耐多视耳。其家有彩娥、慧娥,皆止十二三,已工酬应。姊妹花并秀齐芳,正堪瑜亮。
至已从人而复出者,一为水素玉,即徐凤琴也。虽堕平康,非其素志。然三分姿色,尚堪买笑章台。工词曲,尤长刺绣,不愧“针神”之目。一为贾怡红,即武迎芷也。重来沪曲,再入欢场。而摧抑自伤,常多疾病。论者当谅其心矣。
蔡红玉,新自姑苏来,前在沪时所称为杨莼香者也。“碧月秋宵浸香玉,绿波春水撷红莼。”不知谁氏句也。交错回文,亦是聚六州铁铸成者欤!
胡月娥,改名陆兰芬,艳名噪一时。旋有谤之者,不能树帜于北里,乃僦屋别居,不与此中人伍矣。
王雪香,从想九霄于京师,后复来沪。癸巳秋,思理旧业,然秋娘老矣。惟一段丰姿,尚足为勾栏翘楚。
吕翠兰,少时妍冶绝伦,鹦鹉聪明,鸳鸯娇小,相逐于兰苕翡翠之间,殊动人怜。城北徐公眷之,出巨金为之梳拢。或献赠一联云:“吕氏姑娘,下口大于上口;徐家子弟,邪人多于正人。”后以事易名谢湘娥。或更讽之曰:“吕翠兰有口难分,谢湘娥抽身便讨。”颇极诙谐。湘娥能演剧,如《九华山》,《翠屏山》诸戏,皆工摹写神情,颇称维肖。而于《黄鹤楼》一出,尤为擅场。沪上之演猫儿戏者,共有三家。一为谢家,推湘娥为巨擘,云娥次之。一为陶家,朱赛玉、赛花为尤着。玉雯蕙质兰姿,锦心绣口,堪称绝伦超群。一为李家,独以红玉为作手。近如王月娥、王彩娥,亦能装束登场,别树一帜矣。
马巧珠,后改姓冯,前时寄吟生所定名花幼品,称为“体素储洁,乘月返真”者也。姬丰神冷峭,每侑觞,旁坐静默寡言。中州公子独赏识之,竟携侍画屏,以一舸载至粤江矣。因缘自有前定,信哉!
鸣呼,世间作狭斜游者,身入欢场,托言游戏。而一至溺情惑志,竟视庸姿为妍丽,誉骄性为温柔,喜荡逸为风流,美沉默为贞静。寻常一语,即以为有情,即以为爱我。宛转相引,遂入彀中。然或有既归阃内而爱极生憎,中道弃捐者。不然闭置阁中,无殊人于牢笼。亦或有彼姝非由真心,不过假以脱累,既出风尘,遂成陌路。以是种种因,生种种缘,此其间具有前定。冥冥中或亦有氤氲使者,赤绳系足欤?谁欤,能参透此美人禅哉。
淞滨琐话八
顾慧仙
顾慧仙,吴兴人。居道场山下,茅屋数椽,背山临水,颇有泉石花木之胜。父读书闲居,不乐仕进,以故从未出而应试,俦人广座中,有高谈帖括者,即一笑去之。早鳏,止生一女,并无嗣续。慧仙喜学诗词,有所作,辄就正于父。父每顾之而喜曰:“此我家女学士也,但不栉耳。”年及笄,父为择婿。遴选甚苛,低昂多不就,远近多惮其难,无敢问名。慧仙矢志不嫁,愿仿北宫婴儿子事,以事其父。时逆焰甚炽,湖郡既为所陷,山中风鹤频惊,殊不可居。因是转徙至沪上。居久之,贼平,遂寓吴郡。无何,父患疾遽逝,慧仙孑然一身,无可栖托。囊中虽不乏金钱,然一切购置,皆须仰赖乎人。有以外事求见者,虽以婢媪传言,终不能明。
有从浙中同来一戚曰钱姆,深知世故。时来劝女,曰:“不如早嫁为得所。”并言此间有巨室曰孙冶秋,其弟曰砚秋,咸通文墨。有妹曰妍春,工诗善画,尤出两兄上。论其才则宝玉明珠,无此朗润也。论其貌,则春花秋月,无此妍丽也。两兄皆娶于名族,而妹犹待字。所延教读之师曰李世璜,通今博古,尤长经学,吴下名孝廉也。年仅弱冠,丰致翩翩,闻尚未有室。若妙选东床,此可当坦腹一流人矣。女红潮晕颊,不作一语。妪曰:“此阿姑终身事,如姑意许可,老身可锐身自任也。”女略颔之,因叹曰:“家事如此,不得不尔。由姆为处置耳。”
妪子亦已游庠,爰令往为执柯。李孝廉素耳女名,曰:“愿乞绣余吟草一观。安知一段好姻缘,不成就于七字中哉。”女着有《紫藤花馆》诗。以昔年家在道场山下,临窗有紫藤花一架,花时缤纷怒发,每日把镜理妆,必对之。饭罢茶余,辄坐其下,执卷微吟,故集遂以是名。所作倚声曰《红甤阁》词,止百数十阕。妪托言孙家女子借观,遂索之去。李每阅一篇,辄为倾倒曰:“此真诗中之圣,词中之仙。于闺阁中,吾见亦罕矣。”翌日妪子往询佳音,李誉之不容口。妪子曰:“事必谐矣。”李曰:“未也,但见其才,未睹其貌也。我欲一觌仙姿,当以何法?”妪子沉思良久,曰:“半月后为顾媛服阕之期,当偕我母诣九华寺还愿。君托故前往,可得饱看。事成,当何以报?”
九华寺在城西,固孙氏之家庵。是日孙氏适拜大悲忏,超度九灵,孙母及妹俱往。女最后至,李已坐俟于禅寮之西,凭栏凝眺。初见孙妹以为女也,替月妍姿,惊鸿艳影,不禁为之目眩神迷。时妪已来立于李侧,李顾谓之曰:“的是可人,名下洵无虚也。”妪子曰:“是真代李以桃,指鹿为马矣。别有妙人,资君眼福也。”须臾妪偕女至,较之先所见者,正如尹邢、嫱旦之互相伯仲,春兰秋菊之并秀一时也。李亟称妙,由此婚议遂定。
合卺之夕,李询女曰:“曩初见时,与卿并坐东堂者谁欤?”女曰:“此孙家小妹妍春也,君何为不相识欤?自觌面后,时来吾家,以诗词相质证。彼工六法,点染极佳,妾自愧弗如也。”李曰:“不知将来谁得消受此艳福,真为几生修到者矣。”女曰:“此亦何难。君苟能从妾所言,一二年后,定看君坐拥双娇,室对二妙也。”李笑曰:“诺”。
女劝李勿为教读,曰:“舍己耘人,最足为学业累。”又劝李专习帖括,勿旁涉诗歌。自出奁资,以助膏火。李自辞孙氏馆,亦无内顾忧,日作课文,已臻纯熟。乃令李出游以畅灵襟。李北上京师射策,女亲送至江干,握手作别曰:“君往燕北,妾在江南,耳听好消息也。”榜发,李得列前茅,旋入词林。正拟束装就道,忽有急足至,则报妻丧者也。自五月榴花开后,瑶台倾矣。遗缄一纸,则劝生娶孙妹,为鸾胶再续计。李痛不欲生,还至家乡,步步凄恻。
逾数日,有冰人造门,则女生时所托者也。孙家早已俞允,送庚帖来矣。生再三力辞,两冰人弗许。一诺既订,六礼遂行,一切币帛珠玉,皆女前时所豫备。仪从之盛,陈设之华,一时无两。道旁观者,咸啧啧羡生之福,而叹女之贤。花烛之夜,红巾初揭,端视玉容,仪态万方,姿质似较女更为秾粹。奁中携有女之诗词,盖当日女所写副本也。簪花妙格,亲出女手,生甚宝之,不啻拱璧。卷末钤小印一方,曰:“同心合意,永不分离。”则徐袖海所镌者也。生询妍春印语究作何解,研春方欲吐词,泪为之涔涔下。曰:“自在九华寺中,初相识面,彼此爱慕,遂订金兰簿,结异姓姊妹。相约以后共事一人,勿相离逖。不料今日妹来而姊亡矣。世惜无李少君其人,能致姊之魂魄,藉以面诉离愁,一倾衷曲。”
时侍女中有曰娇兰者,乃女旧婢,从浙中携来者,颇见信任。因乘间告新人曰:“闻城东有女巫谢珊珊者,擅异术,能致生人之魂,亡人之魄,勾聚一室中,晤谈无殊生时。盖招之来,俾试其技,果尔有验,可慰相思。”生从之。翌日,即以厚币邀致。及入门,则一袅娜娉婷十六七岁女子也。一见生即曰:“官人今贵矣,忘却当时撮合语乎。今日得遇,吾福不浅哉。”旋即索茶饮,欠伸作倦态。俄而拍案作老人咳嗽声,曰:“吾送李翰林夫人至矣。一路足无停趾,气无停息,风马云车,瞬息万里。甚矣惫,可具一杯酒略酬我劳。”饮酒既竟,隐几而卧。忽仰首上视作女子声曰:“李郎孙妹,何为至此。尚记却扇之时,与李郎语乎?今日郎已遂欲,何竟忘我耶。”言讫,一若欷歔不胜者。李曰:“何敢忘卿!卿究以何病,致弃红尘?”曰:“我岂以病没,乃仰药以求死耳。一自获闻捷音之后,知孙家之姻事可图,阃内之誓言可践。爰备礼仪,务求美好,男媒女妁,悉馈巨金;衣襦百事,先自摒挡。又以停柩室中,恐怆郎心,故暂寄九华寺内。冥府阎摩以妾贤而不妒,赐以返魂香,纳之身畔。明旦诣寺开棺,可冀重生人间,再为夫妇。”李闻之不胜喜跃。妍春方欲再诘,巫忽蹶然起立曰:“我暂去,汝等好为之。苟不信我言,则茫茫尘海,永无相见之期矣。”
诘旦,生与妍春乘舆偕往。甫至寺门,住持尼净因手捻念珠,迎门相谓曰:“贵人今日履贱地,非已知尊阃夫人重生佳耗乎?兹在竹轩啜茗,盖与温存,以解其惑。昨夕更鼓三下,忽有金甲天神,自九霄下,问:‘李翰林妻柩可在东阁否?今女巫谢珊珊,已致其生魂来,数当复活,重结人间伉俪缘。汝等可速启棺,缓则有咎。’逮入视,则夫人已亭亭自东阁出,嫣容媚态,一如平时。非邀神佑,易克臻此!”李急趋入,则女方端坐观书,果不谬。以事骇听闻,不敢告人。商之妍春,妍春愿下之,以姊妹称。
至此,方知前后情事,皆女为之从中播弄也。女先以重金啖女巫,故其事不泄于外。珊珊虽习巫觋术,亦良家女,尚未适人,女劝生纳之为簉室。娇兰亦备箕帚列。珊珊亦颇识字,善于持筹握算,出入稽核,不差纤毫。娇兰善烹饪,羹汤非经纤手亲调者,食之不甘。生每日惟与二女诗词唱和,以文字自娱。往往斟酌全篇,推敲半字,动至达旦不寐。生辄顾而乐之,以为虽南面王不易也。
自散馆授编修后,不复至京师。尝舣棹金阊,见一榜人女颇具姿致,惑之。挑与语,亦不拒。因微讽之,欲娶作小星,啮臂为盟,冀留与乱。女曰:“贵人金屋所贮,不少阿娇,鸾皇岂肯下配鸦雀哉?苟始乱之而终弃之,则我父非善良辈,妾之性命,必悬于君手矣。与其为异时之怨偶,不如作今日之无情。”生聆其言,悚然改容。归告妍、慧二人。妍、慧曰:“如但惬君意,而不能当我两人之心事,亦弗谐也。”即呼其舟往游虎邱与支硎、上方诸山,日夕流连,颇与相稔。榜人女名阿秀,工目听,善眉语,尤能先意承志。二女大赏悦之,遂以四百金携之归,置之画屏之列。
二女苦不育,阿秀连举三子,具有异相。人方谓将来能光大门媚者,必此三子也。不意一月间,长幼俱以痘疡。二女谓生曰:‘旧中则昃,月盈则亏。君当此时,诚称极盛矣,果有何修,享此清福。郑州决口,民庶流离,盍亟捐输以拯数万生命。”生曰:“诺”。立畀八万金,解至灾区。中男虽已染痘,而平安无害。或谓二女,卓识出生上,而慧仙之慧,尤不可及。
杨莲史
钱月娇,一字绣鸾,武林望族。父修甫,名太史也。为戴文节公门弟子,绘画山水,得其法派。诗文之外,尤长算学,因从文节弟鹤士游,时相问难,故其诣遂至登峰造极也。时海内畴人家,以徐君青中丞、李壬叔征君,与戴君鼎峙而三。修甫亦可骖靳其间,第世间知其学者甚少,以是声华暗淡。月娇当持筹布算时,从旁睨视。阅时既久,曰:“吾得之矣。”乃亦从父习焉,颇有悟境。一日谓父曰:“吾于此别有会心。昔日墨翟能造飞鸢,武侯能作流马,无非以算法通之于制器。若但能测日月之运旋,纪星辰之移转,不得谓诣之至也。”女自此偶造一物,奇妙出人意表。能以最薄铜片,制一绳,初似不动,以手握之,即能飞去。有客至,启闭门户,陈送茗酒,皆木人也,美丽异常,不知者,误以为真。女防贼之法尤奇。自户入者,门限下置有木匣,甫入,足即陷入匣中,不能出。自檐下者,檐际藏铁网,偶触其机,网卷其身,倒悬空际。宵小入其家,无有不获者,以是相戒莫敢犯。远近知其名,争慕之。
杨君莲史,以少年而登乙科,才藻耀而人玉立,固翩翩佳公子也。家赀虽不充裕,差足自给。仰女之才,浼媒求聘。女家询其于诗文之外何所长,曰:“好兵法。凡古今韬略之书,无不流览,而得其精蕴。尝曰:‘行兵无定法,运用之妙,在于一心。’曾与蜀中鲍春霆军门谈兵略,议论纵横,辩才无碍。鲍君许其能兵,曰:‘此将才也。’以此生颇自负。”女家闻之,笑曰:“能如是乎!”婚议遂定。
初婚,伉俪甚笃。顾夫妇皆好奇,辄以小事相戏狎。尝投壶,女不中,则击腕为罚;生不中,则罚以长跪。生固精于此,百无一失。女初习未娴,辄差累黍。忿甚,俟其投矢时,袖中发弩箭横击之,矢遂偏。女笑指曰:“跪!”生不可。女不言,忽飞两巨蝶着膝上,不觉其遂屈。须臾,生起,亦欲捉腕挞如数。女亦不可,方支撑际,承尘上忽飞一圈下,遽落生掌。生方持视,骤束两手为一,竟不能动。女曰:“孙吴家今竟何如?先生用兵如此,全军覆没矣!”盖一切女己预备,布置从容,生不知也,适堕术中。女欲授生以历算之学,生殊不以为意,曰:“我所欲者,望气而知休咎,闻声以卜吉凶,得先趋避耳。”女曰:“我所据者,理也;君所求者,数也。数不可逃,知之何益?”
会有御史采生虚声,登诸荐牍,令在军中委用。随某军门出关,转战数年,以功保举知府。回军驻兰州,营中无事,弋飞射走,习以为乐。一日生乘马独行,山水明秀,甚惬于怀。轻裘缓带,顾盼自雄。忽有一獐起草际,射之不中。驰马逐之,其行渐远。复逾一岭,林木丛杂,山径幽仄。正深疑讶,踯躅不前,忽闻树梢有鸣镝声,群鸟惊噪而起。一女子窄袖蛮蛮,纵辔骤至。见生,初不相识,持僵欲回。已纵马下坡矣,忽又返。问生曰:“君从何处来?军中识张乐灜乎?”生曰:“是余同事,在营司理文案。兹当查核报销档册,正尔忙碌也。”女曰:“适有一鹗带箭飞入林中,曾见之否?”生曰:“未也。”女曰:“张乐灜是我阿兄,蓬门离此不远。此间距营尚数十里,既与同事,何不暂至我家小憩片时,然后行,未晚也。”言间,二婢女亦骑而至,齐向女曰:“我于山下生获一獐,已致之园中蓄养矣。此亦今日快事!”因牵女衣睨生而笑曰:“此客何人?何为而适与阿姑相值也?观客妆束,当非此间人。”女曰:“渠言与我阿兄同事,故邀至我家,略一款留。”遂促生行。生意踌躇,然雅不欲拂其意。于是女前生随,二婢从之。
越二冈头,即见一涧洄潆,数椽矗立。女指谓生曰:“此即是矣。”既至,导生入门。双扉上悬绝巨鹿角数事,虎革豹皮,殆满两廊。堂中彝鼎图书,古色斑剥。须臾,女易妆而出,则一旖旎娉婷,十六七岁绝妙女子也。生不觉神为之夺,因问堂上何人侍奉。女曰:“老父出征喀逆阵亡,老母卧病未能见客。”女因询生姓名,知生为浙人,遂话西湖之胜,谓惜不得一游。一婢曰:“昨闻邻尼妙师,言今岁六月中,阿姑必在西湖看莲花也。”女怒之以目。顷之,肴核既设,酒醴杂陈。女劝生且食曰:“山家风味,殊亵贵客也。”生腹正饥,为之饱啖,味亦殊不恶。生问女:“居此几时矣,山中多豺虎,何不徙宅郡城?且闻令兄结姻江南,将来筮仕,亦必不离江浙,曷弗阿姑亦同往耶?”女但笑不答。夕阳将坠,生辞欲行。女曰:“山北达营,其道甚纡。山南路径错杂,恐致迷途,况暮夜尤不宜行。不如宿此一宵,明晨早发。”生从之。是夕宿于堂之西偏,床褥香软异常,魂梦俱适。天明,生起,婢来供盥漱。生出视,见马已絷门外,圉人倚马而立。马尾系一囊,婢指圉人曰:“此导者也。此间山径盘曲,出此四五里许,始达康庄。”指囊中曰:“此糗粮藉供朝餐,瓶有酒,壶有茗,当可勿患饥渴也。囊畔有竹报一函,吾家姑子托致阿兄。”生致谢再三而后行。
达营日尚未哺,诣乐灜所,告以故。乐灜讶谓:“父母所生,只余一人,何得有妹留此间?况兰州一隅,吾父足迹所未至,即有外遇,亦不应在此。”生乃出襄中书示之,则其父当年殉难时绝笔也。细视一囊一瓶一壶,皆其父生平所御旧物,铭款并存。乐灜于是涕不可仰,悲从中来。立命仆马备骡马,偕生重往访之。既抵前日所登之岭,忽迷其径。山南山北,盘旋久之,终不能达,暮夜乃返。生犹弗信,连日独自觅寻,杳无端绪。
荏苒三阅月,将撒师凯旋。乐灜已奏补江西一县令,不日赴任。生亦束装将发。忽有急足至曰:“主者促召君,舆从已备,其亟行。”生出视,则御者已挟之登车,鞭马疾驰,迅如飙电。逮至,则女所也。前婢己迎门谓曰:“候久矣!”生入视,则陈设华焕,灯烛耀天,氍毹贴地,宾客盈堂,衣冠跻跄。傧相引生至别室,沐浴更衣。俄而笙管嗷嘈,登堂交拜。既坐青庐,红巾遽揭,则仪态万方,胡天胡帝。诸观者咸曰:“新郎何修得此,艳福真无涯哉!”
生既去之后,乐灜坐待生三日,不至。一夕,忽有片纸自帐外入,下堕枕函。拾而就火视之,曰:“余已为君妹赘婿,行李其代携归。告之曰:‘今生不复返矣!’”乐灜知其堕入魔道,意将设法以拯之出。因以前后情节上告大帅。大帅掀髯笑曰:“自古邪不能胜正。乘此余威,平妖伐怪,其谁克当。”爰下搜山之令,命全营军士俱携火器往,于前时迷径处,围其四周,纵火焚林。继以枪炮轰攻,山崩石裂,竟日无所见而返。
生与女结缡后,眷恋甚至。女亦婉娈笃至,形影弗离。鸾皇之和鸣云路,翡翠之嬉戏兰苕,弗是过也。谈次,生为述前妻之巧。女因问生:“尚忆前妻乎?”生曰:“日月虽浅,肺腑已深。天涯久隔,云何不思?”女曰:“余昨夕梦至君家。见君前妻,鸦鬟斜堕,蛾脸不舒。方铺笺握管,写弃妇怨一篇,殆为君作也。今请为君歌之。”令婢携琵琶至,挥弦而唱曰:“妾年初破瓜,颜色樱桃花。感君缠绵意,歌舞留君家。妾未饭,君不饭;妾未眠,君不眠。大秦珍珠罗妾前,鹦鹉环钗置妾边。衣妾新罗衣,画妾双蛾眉。妾身痛痒君身觉,妾心甘苦君心知。樱桃花落颜色变,别有芙蓉开水面。水面芙蓉别样红,春风肯向残红恋。春风本多情,妾自伤君意。沉沉眉黛销,冉冉罗衣敝。珍珠零落钗环断,未必君心长妾弃。别院张灯天月高,夜堂弦管音嗷嘈。寄言新人须着意,善事君子毋若妾。”生闻,泪为之簌簌堕,曰:“噫!余将归矣。”因问女曰:“余来此几时矣?”女曰:“山中无日月,以花开为度。今檐角梅花,已四度开矣。近日又将舒蕊,则君之来,已经五载。况计从军之岁,暌离不已久乎?君既思之,云何不归。明日,将备一尊酒,送君言旋。”是夕,女珠泪淋浪,玉容惨淡,坐以达旦。设席中堂,捧杯劝生。生饮既毕,掷杯于地,掩面归房。生回至兰州,已无故人,遂登程回浙。
罗浮幻迹
罗浮古以仙境称。本两山,而以风雨为离合,名胜甲粤东。山在惠州,界于增城、博罗之间。高三百六十丈,周围三百二十七里,岭十五,峰四百三十二。相传葛洪闻交趾出丹砂,求为勾漏令。至广州,刺史邓岳留不令去。洪遂入山炼丹,著述不辍。山有麻姑峰,峰下有麻姑池、梅花村诸胜。西有石埭山,崖立千仞,激泉如飞。天光明耀,山水清华,入游者无不神移心快,愿作平原十日留焉。山之阳,有村曰“留仙”,在访梅亭之北,聚族数十家,皆以艺梅为生。接干培根,罔不入妙。每值春风暖处,快雪晴边,冻影疏杳,令人作姑射神仙之想。
村中巨族孙大冈,诸生也。绮年玉貌,倜傥自喜。顾择偶甚苛,非得绝代丽姝,不甘下玉镜台之聘也。年将二十,犹作鳏鱼。性喜静,爱梅,欲学林和靖之为人,以梅为妻。于梅花村后筑小屋数椽,额曰:“问梅山馆”。穷年累月,吟读其中,不肯与俗人交,俗人亦无敢相溷者。俗尚火葬。青楼中妓朝死而夕焚,先投烈焰,后弃深渊。生恻然悯之,于默林中辟地数亩,围以女墙,专瘗曲院中人。麦饭纸钱,岁时致祭。不二年,葬柩数十具。孙窃喜,以为香魂玉骨,得所依归,不致生蹈火坑,死后仍罗火劫也。
先是,北里中,有校书汤梅仙者,色艺双绝。游狭斜者,皆如蚁之附擅,蝇之逐臭,颠倒于石榴裙底。因此而丧其身,倾其橐者,不止一人。汤声价自高,虽一颦一笑,不肯轻以与人。孙艳其名,欲访未果,先投诗二章云:
绝代盈盈想可怜,丽娟肌发丽华年。
痴心愿化钗头凤,得傍梅花胜作仙。
劝卿留意护芳丛,无限韶华一瞬中。
生怕春光消歇尽,落花空自怨东风。
汤得诗,吟咏不辍,遣婢促孙往。孙适病缠绵床蓐,凡数十日。汤时有馈问,孙甚感之。会汤得罪某贵官,以他事寻衅逮案。躏柳催花,不胜狼籍。比释归,途遇无赖梁四。梁向涎汤美,曾以百金啖鸨求一宿,汤以其不韵,却之不允,梁无如之何。至此意外相逢,遂令同党三人,掠至废寺,将迭肆无礼而甘心焉。邻有孔某者,负勇仗义,闻其事,怒不可遏。挟利刃往,谓梁四曰:“速释女!”挥刃斫庭中树立断,曰:“迟则以此为例!”梁与其党惧而逸去,遂送汤回。时鸨以女婢报闻,方拟率众往劫,今见女还家,如获珍宝。女以被辱难堪,入房而缢。钱树已倒,阖室仓皇。薄殓后,方拟付之荼毗,孙忽闯入,泪痕盈睫,有戚其容。盖于时小病初痊,闻女构雀角,因与贵官有文字缘,往为缓颊。至署则女已释出。急返中途,闻被梁四所掠,忧甚。踪迹无所得,往探香巢,竟得死耗。凭棺一恸,闻者伤心。见女槥具太薄,重为殡殓。令人舁至默林,盛祭而后葬之。月夕花晨,必往致词。相祝:“以为青衫红粉,可订同心;乃未得相逢,遽尔身殒。从此人间天上,会晤无期。卿如多情,不妨入梦,结冥中之因缘,续生前之知遇。安见卢生幽会,不再闻于今日哉!”年余,消息终杳。
一日,薄暮,夕阳将下,微风不吹。偶步默林,微闻金钏声。四顾审谛,见一女郎衣绛色衫,在林尽处,背立卷袖,纤手折梅。疑为前村女,惊以微嗽。女忽回顾,惊鸿转影,仿佛艳绝。见孙至,状若怯甚。持花冉冉而去,尾之已杳。归斋冥想,辗转不眠。忽闻叩门声,问何人,曰:“君固每饭不忘者。请启扃,当自知。”其音娇婉,类女子。乃起而拔关,则顷之折花丽姝也。艳妆炫服,容貌若仙,莲步珊珊,含笑而入。孙大喜,急阖其扉,随之入室。挑灯重视,秀色逼人。长揖促坐,展问邦族。女冁然曰:“郎日夕系思之人,乃觌面时琐屑盘诘,岂虑引狼入室耶?”孙曰:“实昧平生,愿求明示,俾解狐疑。”女忽欷歔不已,既而曰:“缘疏半面,无端而来,宜其令人讶怪。然私奔卓女,相隔幽冥,言之得无惧否?”孙忽悟曰:“卿得非汤梅仙乎?”女曰:“然。”孙复揖曰:“两载神交,未尝把晤。阴阳异致,竟致相逢。然果何以至此?”女曰:“君为赵师雄后身,妾即罗浮山主,与君本有夙缘。因当时幻梦缠绵,身离情合,冥王恶妾狡狯,罚令永不欢会。今以烈死可怜,始令仍谐伉俪。但君年已壮,妾未投生。即使他日重逢,恐有白发红颜之戚。爰苦求冥主,许以重付轮回。妾今有前炼之梅花丹一丸,付君,可试吞之,则来世不忘慧业也。”孙恍然如梦觉。延坐谈心,夜深别去。自后女不复至。
孙忆之苦,遂病。食丸后,病更剧,未几奄然物故。投生于携李骆姓。产之夕,其母梦庭前两日垂照,三木成围,以为佳兆,后必大贵,命名曰昌森。四岁,即能识字。时西人通商沪渎,父固求什一利者。期子大用,以中西学并课。生性极聪敏,不数年,功业大进,父没,生弃贾习儒,专事交游,渐为时流推重。试于庠,屡占优等,得食饩焉,由是名益噪。有补竹、漱玉两词人者,与生为莫逆交。生固风流潇洒,颇好绮游。惜玉怜香,衷怀独挚,车龙马水,无日不在花天酒地中。会有名校书翠燕,来自维扬,小筑甫营,芳名远播。生往访之,一见如旧相识。姬亦灼灼视生,不转一睫。盖姬固梅仙之后身也,冥王以其生前罪孽,颠倒少年,罚令再堕平康。苟能养晦韬光,始许了却前缘,重联仙侣。顾姬虽堕落,以梅花丹之力,不忘本来。守贱居贫,以烟花为恶趣。今一睹生,顿触夙缘。姬好曼吟低咏,态度酷似梅仙。愿执卷为生诗弟子,生亦投其所好,欣然诺之。由是帏中问字,帘底寻盟,一日相离,便有艾萧之咏。生既与补竹、漱玉善,故二人亦得见之。形迹相忘,同心无忌,皆劝生纳姬为簉室,姬亦欲从生偕老。生为慈命所阻,心与力违,然私愿相期,尚望作同飞鹣鸟也。生既转生,仍爱梅花。尝以《巡檐索笑图》嘱题,姬立成二首云:
满池疏影劈横斜,小立园林手自叉。
料得前生修未到,要将清福问梅花。
骨格生成压众芳,栽培得意感东皇。
如何清绝凌寒质,不嫁莲花嫁海棠。
生读其诗,若有所感。漱玉适至,询得其故,以他语乱之,遂已。姬尝有怀人诗云:
兰窗同觅句,韵险稿成迟。
破睡琴三弄,浇愁酒一卮。
镜留双照影,扇记合欢词。
小别经旬日,相思百二时。
又有自感诗云:
青楼堕落岂无因,留得杨花薄命身。
自是罡风吹太恶,旁人谁肯惜馀春。
遂颜其所居曰“惜馀春馆。”
一日,有富商甄甲,访姬,极赏其慧,乃以千金脱其籍。姬虽不愿伍没字碑,然财力制人,无敢相强。生闻佳人已去,不觉恸绝。未几成疯,言语失伦医药祈禳,无少效。一日,有跛足僧摇铃而来,谓能治奇怪杂症。家人延入请诊。僧默坐良久,急起索净水,书符其中,吸而噀之。戟指呵曰:“莫负恩,莫负情,三世因缘报此生。金蝉还脱壳,玉牒早书名。咄咄咄,须记罗浮旧日盟。”生被牒,状若木鸡,屹然不动,抚之气已绝矣。家人方环哭,僧飘然竟去,及追出门,杳不复见。先是,姬适甄商,心终不怿。值甄大病,不饮不食,奄卧若死,妻疑其离魂。适有跛僧登门,自言有回生术,乃令入视。僧高呼“赵师雄”名者三,夜半,病者忽苏,张目四顾,谓:“此是何处?我何得至此?”家人意为病中呓语,争来慰藉。病者见翠燕至,遽起牵衣,相持大哭,且询别后事,并责其负约。姬不知所云,然聆其音,宛生口吻因还诘之。则云:“我乃骆某,卿真昧良耶?”众知有异,询其颠末,翠不能隐。始知骆魂附甄体而重生也。恐事奇骇俗,戒勿扬。遣人至生家问之,果于隔宵身死。于是前因后果,彼此了然。甄则未死而死,生则死而未死。尘缘如梦,回首成空。离合悲欢,徒由自取。
一夕跛僧蓦至,笑谓之曰:“钟情之约,今已相酬。廿载罗浮,梅花孤寂。贤伉俪徒恋眼前之乐,岂忘天上之缘乎?”生与姬言下大悟,夜半偕遁,同朝五岳不返。
梅鹤缘
盐贾金在镕,海门厅人,精会计,财雄一乡。妻欧阳氏,貌美性贤,好施与。年逾不惑,襁褓犹虚,夫妇忧之。闻普陀山送子庵大士,灵异素着,夫妇往祷。夜宿庵中,梦大士抱白鹤,持梅花一枝授之曰:“此汝家妇也。宝蕊仙雏,两美必合。善养之,后当如意。”既醒述之于妇。妇梦亦同。金谓膝下无佳儿,安得有佳妇?姑识之。
闻上海为烟花薮泽,良家女子,流落青楼,粉狱火坑,有欲从良而不得者。心甚怜之。适同研友邹生,邀作沪游,欣然同往。时作狭斜游,花天酒地,选舞征歌。三年中挥金数万,脱籍者数百人。返里语欧阳,皆喜。旋一索而得妊。将娩,金夜饮斋中,醉而假寐,见一丽姬,秀眉韶齿,手持翠梧一枝,姗姗而入。谓翁曰:“吾惜馀春馆旧主也。蒙君代赎,无以报恩。上帝命为君家嗣。”言已,入内。金欲牵衣致问,姬以梧枝一击而醒。朦胧起坐,婢走报:夫人诞公子矣。金喜,至房,闻啼声,知为不凡。遂名之曰梦梧,字春余。晬盘方届,汤饼筵开。贺者共致谀词,以为此子头角峥嵘,大有贵征。金亦乐甚。
春余四岁,端秀聪明,一家爱若掌珠。母每举坐膝上,教之识字,儿一见即不忘。明年偶教读唐诗,琅琅上口,闻者奇之。比长,好武,习击刺。文字虽不甚专心,而经史诸书,过目即能成诵。文词诗赋,下笔通神,往往有师所不逮者。遂于十三岁,以小三元入泮。性情倜傥,玉貌风流,论婚者踵接其门。在镕谓吾儿天上文鸾,不可无良匹。卒因选择太苛,姻久不就。春亦自命不凡,意在绝代佳人,故年已十七,犹未有室。嗣将赴北闱,父令老伙王姓从之行,暗嘱物色风尘,为之择偶。中途王病,不能从,春遣之归,率一仆单身北上。至则旅店皆满。春厌嚣杂,卸装兰若中,占西厢一隅,下榻诵读。试后被斥,愁绝无聊。
一夕月明如昼,徘徊庭中,闻墙外有人声。从侧门小隙窥之,见两婢就草间布席,陈设酒肴。即有三女子踏月而来。一蟹青衫,年约十七八;一短发覆额,元裤雪衣;一绛绡衣者,年亦及笄。虽不甚了了,然皆仿佛绝丽。相将席地坐。黑衣者仰天笑曰:“月至天中,松姑何故不来?”绛绡者曰:“适已苦邀,渠云必至,想尚须晚妆也。”雪衣者曰:“渠性喜缓,行动多周折,令人烦闷欲死。”言未已,见一女,绿袖黄裳,年可二十许,姗姗来迟。青衫者笑曰:“说着曹操,曹操便到。幸未訾论短处。”绿袖者且坐且笑,曰:“汝等背人有何好言!我因小官未乳,乳后又拍睡,故来迟耳。今夕月色甚佳,姊妹又不常叙,当为长夜饮,莫遽归去憨睡。”青衫者曰:“今夕我不伴绛梅睡。睡又不雅相,动以纤足压人胸。倘他日伴小郎君,不知若何话柄也。”绛衣者曰:“青婢子妄言!谁似汝梦中呓语耶?”绿袖者曰:“呓语若何?”绛衣者嗤嗤笑曰:“可笑!人不能言。”雪衣者曰:“我亦闻之。竹青姊忆姊夫矣。”合坐大笑。青衣者以箸击雪衣者,曰:“小鬼头,汝无小郎子,说心中语耶!”绿袖者曰:“鹤仙妹今年十六,何尚不觅佳婿。‘昨日一帘红雨,写相思’之句,得无春心暗动否?”雪衣者頳颜笑骂,曰:“骚婢子,最喜附会。汝婚未一年,即得小官,尚谓不动春心耶!”春始知绿袖者为松姑,绛绡者曰绛梅,青衣者曰竹青,雪衣者曰鹤仙。即而竹青吱吱笑不已,众曰:“婢子又不痴,何故呆笑。”竹青笑曰:“前夕四人打马,散局颇迟。晨曦射窗隙,鹤妹犹在梦乡。我起见之,玉臂露衾外,呼之摇之,皆不醒。潜以鲜枣塞其股际,亦不少觉。起后阿妙展衾,见枣,疑食后所余,取嚼之,尚津津有余味。”言未已,合席皆哄笑。鹤仙娇嗔起曰:“青丫头使促狭,汝真非人。”遂呵手格其颈。竹青不能禁痒,狂笑欲倒。众为解围,鹤始释手。绛梅曰:“我等可清谈,无喧笑惊众。前闻南山大妖,又出噬过客。倘为所闻,将踪迹至,徒饱妖腹。”鹤仙曰:“姊无言,令人恐怖。”竹青亦有战栗状。松姑笑曰:“妹皆胆如鼷鼠,岂妖物常出伺人耶?”
竹青方欲答言,忽大风骤起,一黑物,高与檐齐,修毛巨首,目睒睒有绿光,飞步而至。长啸类牛鸣,若甚欢喜者。众大骇,离席惊窜。怪攫得鹤仙,撑拒哀啼。怪怒,抽老树藤,缚女三四周。女始犹哀嘶,渐无声息。春余良不忍,拾巨石投之,破怪首,流血如墨。怪怒不已,置女寻人,知在墙内。春即抽剑跃出,疾刺其胁。怪身太高,俯敌不易,股上又连中数剑,负痛大啸而逸。生解女缚,抱至斋中。而女只心口微温。乃置榻上,出药敷创处,以衾掩之,并以口接其气。女渐苏,张目顾曰:“此冥间耶?”生曰:“此小生旅斋。适见受惊,故来相救。”因彼此各通姓氏。女自言周姓,一姊一母,共住前村。同饮者中表姊朱松姑、黄竹青。不料妖焰惊人,感德重生,何以图报。即欲下床,而痛不能起。生按止之,嘱静养勿多虑,愿送信其家。女不可。又为煎药烹茗,蹀躞供奔走。十日创良已,向生拜谢,愿委事焉。生亦答拜,遂与绸缪。
生择偶本苛,今得丽姝,心愿都慰。戒仆勿言,将携归以告堂上。女令生往谒母氏,至则室旷人遥。邻人言,前有一媪,率二女居此,今皆不知何往。生返告。女泣曰:“此必为妖物所驱,或已果其腹矣。”相与归家,参见翁媪,皆喜。亲戚往还,见女美,以为鹤立鸡群也。琴瑟五年,苦不育,嘱生纳妾,未允。
会生公干赴浙,事毕,慕西湖之胜,小住经旬。清明日散步孤山,见林墓有祭扫者。中一女郎,衣绛绢,玉貌朱颜,非常妩媚。生徘徊斜睨,木立若痴。女展拜已,随一妪登舆去。临行,流目送盼,嫣然微笑,若讶其狂者。生益惑,尾之行,而舆去如飞,瞬息已杳。怅恨而归,相思綦切。偏探踪迹,无有知者。念来岁清明,当复来展墓。逾年复往,则人面桃花,感深崔护。俟数日,仍杳,神志乖丧。而仿佛其拜跪处,情移目眩,叹息弥襟怏怏而归。
会西湖神出巡,二十年一举,灯彩极盛。生留止之,冀扩眼界。至期,倾城士女,举国若狂。而仪仗争妍,目都不识,粉白黛绿,各竞新妆。意中人独不能见。既至市尽,一家门首,垂枣花帘。中有妇女三四人,列坐笑语,眉目依稀。随有一妪出市果,复掀帘入。审之,展墓人在焉,大喜流连以待。会过人散,天色将暝,,帘中人纷纷入内。生不敢去,亦不敢入。女忽出,将掩门,见生若惊。生遽揖之曰:“小生自去年林墓,获睹芳容,一载来寝食俱废。今从海门千里相访,久费心力,幸遇仙人,伏乞垂悯。”女细语曰:“君之痴情,妾已铭篆。此为表姊家。妾居绿杨村,去此西南四里。门前垂柳深沉,内有玉兰二树,枝叶扶疏者是也。三日后,妾归,可来相访。”言已,闭门入。生如奉纶音,急返寓所。三日之待,不啻十年。至期,清晨即往,果获其所。只小屋四五椽,门扃未启,疑其未回。至日午,扃如故。痴望逡巡,并忘腹馁。已而夕阳渐敛,黑云漫山,天忽大雨。闻门内娇音曰:“阿母花襭收未?”知女已归家,迳往扣门。一媪出启曰:“谁家小郎,大雨来此山僻。”生诡言访戚归,以大雨难行,来此相避,且告腹饥,兼求止宿。媪曰:“一饭非所吝,但家无男子,生人恐不能留。”言次,女已至,立媪后,笑招以手。生又向媪哀求,女伪为审视,向母曰:“此生类三元坊李医。”母问之是否。女又以目语生,若使自应者。生曰:“某即李医,适从戚家诊病归耳。”母喜曰:“是小女恩人,嫌疑何所避。”遂纳入室中。几榻雅洁。促生坐曰:“去秋小女病剧,蒙起死回生。老身适在吴中,尚未造谢。”旋入厨治膳。室隅有炉,女炽火瀹茗。生私问女曰:“卿何姓?何言吾李医?”女曰:“妾施姓。君但自认为李亮春,为妾治病者,母自喜,他何必言。但君言至自海门,相距千里,何以能来?”生告姓名,并述相思之苦。女笑曰:“君至此,欲何为?”言次,茶铛已鸣,纤手不能执热。生爱其婉妙,自往提壶,顺以手捘其腕,温腻如脂。俄媪罗酒浆至,见生代女瀹茗,曰:“佳客操劳,主人真自大哉。”因谓女曰:“先生非他客,我等可同席食。”乃酾酒劝餐,情意殷渥,惟耳不甚聪。生潜以足蹑女凤钩。从桌下捻之,细不盈掬。女不愠,但缩去。生乃斟酒敬媪及女,女嗤嗤笑。媪呵之曰:“岂有客人斟酒而不起立者。”因谓生曰:“妾周姓,本燕产。先夫遗一女,数年前为妖人劫食。此姊氏女,施姓,字绛梅。老身抚养为女,年十九,未字。尚憨戏不能治生,屡戒之,亦不改。将来遣嫁,不知何以当家。先生如有好门户,乞留心代小妮子执伐。”生以绛梅之名甚熟,而一时不能遽忆,漫应之,而以目视女。食已,媪撒具入。女微醉,脸乏红霞,娇媚益甚。探袖抚摩,清香四溢。避立笑曰:“狂郎何若是无礼!”生益荡,伏地求欢。女蹴之,生仰首啮其凤尖。媪忽出,大咤曰:“何为者!老身以客礼尊之,乃引狼入室耶?”女惭而入,媪亦人。旋闻呵骂声,觅杖声,鞭挞声,驱逐声。生良不忍,大呼曰:“罪在小生,笞辱我自当之,何与绛梅事?”媪益怒,出逐客。生负气出门,谓:“汝虽自责,女若有伤,必不令汝安枕。”悻悻而返,思不成寐。
次日,方往探耗,中途见油壁车迎面来。既遇,车忽停,车中人非他,绛梅也。绣帘启处,女涕泪横流。生惊问何之,女泣曰:“母以妾轻薄,贻门楣羞,且受君辱,又不敢责,乃逐妾出。方欲寻君,不期相遇。君将焉置妾也?”生殷勤慰藉曰:“寒舍尚有薄产,可无冻馁忧。当同归,矢白头耳。”遂偕归寓所,星夜治舟回里。先拜翁媪。见女婉而美,且爱子情深,略勿加责。媪同子率女往见鹤仙,女却退惊曰:“妹鬼耶?”鹤仙即起呼“姊”,相抱大哭。媪与子不解所谓,鹤仙为述其详。生始知绛梅即都中寺外同饮之人,遇妖窜散,至此重逢。转向母言之,皆大喜。绛梅曰:“昔谓妹已果妖腹,遂与母移窜杭州,日夕啜泣。乃不图妹尚在人间,母若知之,不知欢喜何似。”于是各述别后事。相向汍澜,鹤仙谓生曰:“为人之婿而绝人之母,床头人将何以能安?”生言知悔,即禀告堂上,由绛梅率仆亲往迎归。妪谢生救女之恩,并告前罪,若甚不安。生强词释嫌,亦言前日无状。除别屋居之。绛年长于鹤仙,愿居次。闺阁雍容,从无争夕。仆婢以梅夫人、鹤夫人相呼,竟不辨谁大谁小也。生二美既具,心愿大慰,颜其卧室曰:“梅鹤联欢”。逾年,绛举一子。长甚聪慧。生绝意进取,以诸生终。有好事者,作梅鹤缘传奇,行于世。
柳夫人
许翟,小字阿宜,本淮阴富家子。五岁而孤。母陈氏,年仅花信风之数。膝下只此一子,殊深爱护。翟伯父方成,曾为豫章太守,性鲠直,权贵无所避,以巨案波及,效力军台,死于途。家人星散,委骨他乡。妻柳氏,本相人女,通麻衣术,无所出。翟双祧之,一发千钧,所系甚重。柳佞佛,长斋终岁,非焚香归省,跬步不出户庭。
一日,有老尼登门,谒柳,自云善相。出家人,遍令识之,谈过来事,皆吻合。惟相婢仆则不甚了了。时翟九岁,已聘王氏女。是日自塾中归,令言休咎。尼一见惊曰:“此丧家种子也!伤父克妻,形相极恶,不如舍令出家为僧,免贻门户羞。”既又摩其顶,端审良久,曰:“幸有此尚好。他日苟有仙女为妻,始成克家令子。然销金手段,必致倾家。贤檀越宜广种福田,布施不吝。倘能感动氤氲使者,仙偶或不难求。否则同是挥霍倾家,而善恶之缘异矣。”母疑信相参,嗣母则微笑不语,出金酬尼。尼不受,谓夫人倘不河汉余言,异日相逢,再求施济。笑谢而去。
翟渐长,聪明韶秀。不喜读书,每与匪类游,或不归家,陈训责不改。顿忆尼言,出金布施,供物献神,广行善事。柳尤挥金如土,往往挟巨万出门,凡远方名刹,必往朝参。且岁数归宁,归必囊重赀,托言往某兰若,建佛会,布僧斋。流连十余日,或数十日,始返。其实为翟物色佳妇,寺庙供费无多,聊以掩人耳目,家中不之知也。
翟年十四五,益放荡。声色犬马,酒食征逐,无所不至。尤有刘盘龙癖,一掷千金,无所吝惜。黠者知其可欺,故诱与赌。负则贷以赀,令署券,什伯千万,层累而积。数盈则返取家中,或私窃银物以偿之。生母始仅斥骂,继而扑作教刑,加以禁锢。生越墙而逸,数日又负千金,蒲伏归家,欲肆其伎俩。防之严无所得,乃率无赖登门逼索。无赖欺孀妇懦,拍几掷碗,喧嚣万状。陈惧,代偿之,始去。翟愈无忌惮。惟聆世间鬼神报应事,则似知畏。嗣母柳氏屡加训责,必谈神仙灵感,以耸其听。翟肃然无敢违,故见柳稍惧。惟屡禁屡逃,视缧绁如枯朽。
西村张二虎,巨棍也。翟尝署券三百金,不一月罄其橐,又告贷,许倍息以偿。前后权子母不下千金,责偿甚急。翟授以计,愿同回家,向母索,允之。既返,虎出券,婉语陈母曰:“息壤在彼,愿得璧还。”陈曰:“不肖子所为,谁不知之。前已告语众人,勿与称贷,乃犹授之以柄耶?家中薄蓄已完,未亡人断不能填无底壑也。”虎曰:“渠一身外无长物,焉能偿?乞夫人垂谅。”陈变色曰:“汝自愿借之,向谁取偿?”言巳,悻悻入内。虎厉声斥翟曰:“汝急时百般哀求,怜汝故贷汝。今若此,将成画饼耶?”翟亦呼曰:“我赤手空拳,汝其若我何?”虎亦怒,奋拳起曰:“谁不知我虎而冠者!虎不噬人,人乃反欲持虎须,食虎肉耶?”即解腰间带缚翟于柱曰:“今日欲取汝命。”探刀出衣底,磨庭石,霍霍有声。仆媪欲来相劝,俱不敢前。陈大惊悸,急令老仆出,言愿如数偿之。遍搜箧中金畀焉,张乃去。陈提翟耳归室,不暇数责,嘤嘤啜泣。柳至面数翟罪,并慰藉陈。翟长跽告悔,自批其颊,母气稍平。次日,即招星者择吉完姻,授以余产之半,曰:“此后母子分析,各自度日。汝勉为之,何忧不得温饱。如其不悛,行见汝为乞丐,入卑田院耳。”
婚后,翟恋新人,杜门不出,母为窃喜。适岳氏丧,翟送葬归。经福寿庵,见双髻女郎,端庄秀丽,类神仙中人,持念珠方出殿中,意在参佛,见翟起阖其门。翟徘徊瞻眺,进退不能自主。忽闻背后有呼其名者,视之则狎友蔡某也。曰:“闻兄燕尔新婚,不与外人交接。闺房乐趣,固有甚于画眉者,然未免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翟笑问何往,蔡笑曰:“君畏娘子军,何必与闻。”翟固问之,蔡曰:“李喜家昨来一雌,名倩儿,称为扬州伎魁。貌类天人,酬应极工。论其容貌,实足以领袖群芳。今日赵三已与倩约,买舟招游浦江,我亦往陪。”翟亦识赵,愿同往。蔡曰:“君何不畏胭脂虎哉?恐回时向床头作矮人也!我等亦必敲牙拔舌矣。”翟固请,曳之偕行。既至,则船中已丝竹嗷嘈,名花环侍。赵出舱笑曰:“来何暮也。”见翟惊喜逾望,曰:“汝伴新玉娇,尚来此处游戏,不怕娘子军敲折足胫耶?”言次,相将入座,诸客咸集。赵曰:“迟到者饮三杯,所以示罚。”蔡、翟皆饮尽。翟见倩儿秀曼风流,应答之间,自饶妩媚。席中更有两客,飞觥狂饮,举箸大嚼,不辨妃豨。倩儿独注意于翟,以眉语,以目挑。翟请唱新曲,倩以银甲搊筝而歌曰:“郎有心,妾有心,花下相逢喜不禁。相思深,更深漏已沉,月已沉。一度春宵价万金,熏香理绣衾。”赵鼓掌曰:“我招小妮子来,反注意于翟郎,令人气不能平。”倩、翟亦为莞尔。酒酣,倩偎傍翟肩,潜捉掌,以纤手书“必来”二字。翟更迷恋,席散竟随倩去。倩喜双陆戏,投翟所好。次日,遂请蔡、赵对局。翟好而不精,辄负。由是仍逋荡忘返。
月余,负债山积。归取之,妻不与,继以泣。翟不顾,拳殴仆之地,胠箧竟去。陈知之,忧愤卒。柳日在长斋,不理家事,更无约束。当析产时,与以南院新第,而陈偕柳则居北院。及陈疾革,商之族长,伪以北院充公产,柳出居家庵。翟知之,无如何也。母死,两日始归,草率完丧葬。虽居苫块,然心恋倩儿,竟潜招入室,以灵座作阳台。妻念无所仰望,席卷所有逸去。妻党反向翟索人,且欲以丧中挟妓、灭妻宠妾等词涉讼。翟惧挽人解免,所费不赀。由此家道萧索,僮仆星散。逾年小祥,长物已罄,欲货新宅,无人问鼎。适有南方尼慧贞,欲购小院,以贱价得之,改名归志庵。
翟得屋金,两月而尽,生计益窘。自思北院虽已充公,而墙外老树十余株,或可变价。遍求买主,咸惧讼累,不敢购。时倩以翟无缠头,始则冰言,继而白眼,终则以闭门羹待之。欲求助于友,则交游尽势利,反眼若不相识。一启齿,则睫毛毵毵,非叱辱则揶揄矣。翟念不如求之嗣母,修道人终具慈悲心。往谒柳,不纳,三反皆挥之出。跪门外三日,柳始见之。垂泪曰:“我家本称富有。自汝荡游,销耗已尽,我亦无容足地。寄居庵中,日用尚苦不周,安能济若耶?汝年尚轻,若能改,他日不至终穷。否则神明不容,无葬身地矣。”以杖头一挂与之。翟曰:“即窘,断不至以区区者求母。”柳呵曰:“不肖奴有时,尽挥霍,不少留须些。今乃向我求济,不念物力艰耶?”操杖逐之出。
翟怅怅无所之,愤而走远方。无所得食,行乞还乡里。值冬暮,朔风大作,雪花纷飞。衣破衲,瑟缩厕中,日行街头,耸双肩如寒鹭。幸得残羹冷饭,味败而秽,不能下咽。自念幼时相者言,有神仙为眷属。今将作饿莩,岂敢作此妄想。回忆当时,悔心陡作,不觉大恸而号。竟诣归志庵,祷于神前,意将觅死。慧贞见而叱曰:“小郎何一寒至此哉!”翟白所苦。慧曰:“死不如生。少年人何处寻此短见?老尼与小郎母为净友,当往说之。”遂率翟叩柳。柳曰:“我非不爱子,无奈祖宗遗产,尽被倾销。母死妻逃,皆因此孽。今计穷来就,留之,又恐贻殃。且秉性下流,安乐必忘患难。奈何?”翟涕泣自矢曰:“今知悔。”叩首有声。柳乃谓尼曰:“汝试问之,渠倘能作苦,一碗粥亦不吝与也。”翟曰:“但求收录,水火所弗辞。”柳曰:“姑试之。”尼退。柳出敝衣,缝纫装绵,畀之,曰:“可以御寒矣。”令处外厢,日则守门户,司洒扫,析薪汲水,朝夕维两餐。驱使勤劳,殊无难色。
一夕,庵中忽放大光明。惊而起视,则闪电射窗棂,见佛案下坐一女子,合掌垂眉,微诵佛号。母自内出,向女朝参。翟不知何神,亦随母拜跪。母挥之去,曰:“汝体不洁,速避,无污三宝。”翟肃然入厢坐榻上,不敢亵视。闻母喃喃若祷告,旋入内,而女已不见。翟疑为母氏虔修,菩萨下降。如是者三夕,翟终不敢出窥,执役愈谨。
一日,柳出,呼翟至前曰:“汝终日操作,有怨心否?”曰:“儿得收恤,幸免沟壑,是地狱而易天堂,又何怨?”柳曰:“庵中无恒产。今付汝赀,盖往京口行商,冀得余息,可资费用。”翟以不能对。柳曰:“但能俭勤,虽无息,不至折阅。往哉勉之!”爰为改名曰“涤”,字“自新”。翟受赀即行,经营三月,获利倍蓰。及还,柳喜逆之曰:“我早知汝大获赢余矣。仙人亦神矣哉!”令翟往拜仙人。翟人不敢正觑,叩首趋出。复命往贾汉皋,利市三倍。适有津客贩油三百桶,以急图返棹,贱值售去。翟载之而归,柳令启视,则累累皆不动尊也。权之得万五千金,阖家欢庆。
柳氏因谋与翟完姻,谓翟曰:“仙女前日自言,菩萨命为汝妻,恐儿不诚,故屡试之。昨日言儿已获利,今日当回,其言果验。”翟卸装后,随柳入室,问仙女何在。柳曰:“在室中,可往拜之。”翟自至此庵,从未入内。今见室中铺陈雅洁,洞房亦焕然一新。入侧室,见仙人端坐榻上,默讽经卷。观之,即福寿庵双髻女郎也。因投地叩首。女微笑抗受之,曰:“君悟耶?”翟起对曰:“向者少不更事,以致家散人亡,母亲赍恨重泉,其罪摧发难数。”言已,呜咽。柳亦入聚谈。是晚,移翟居内。次日申告戚族,择日合卺。时王女逃归别嫁,其家不敢有他言。结缡后,知女朱姓,字曼仙。翟问:“仙人亦有姓字乎?”笑不答。无何,慧贞欲回南,愿以庵宅为旧主第,不责值。翟感甚,乃迁居焉。翟虽夫妇敦爱,而终有畏心。每晨起,必向女叩拜,行朝参礼。女微笑受之。一日谓翟曰:“无事坐食,焉能久长?曷为贾佐之。”翟请以前所得金为赀本。女曰:“毋庸。屋后松下三尺,有窖藏可往取之。”翟不深信。夜往试之,果得六千金。遂设典肆,权子母,一年后折阅其半。女曰:“子命未至也。”明年,女欲设典肆。翟曰:“此非五万金不可,焉能为力?”女曰:“庭东南隅大青石下,有五万金,掘之当可得。”如其言,果得之,遂设一典。时柳母已迁至同居,出入用人,代为经理,生意日盛。诸族长以祠产有余,将所捐公屋请重还翟。翟恐诈,女坚令受之,遂重移故宅。于是仆婢复来,气象重焕。
女经纪家务,井然有条理。翟惟享奉其成,承欢不缺。每出必告母及女,倘逾时刻,或偶作隐慝事,则归家觳觫。女不经意问之,辄长跪直陈,无少讳。盖恐其先知也。居数年,见女起居饮食,了不异人。因笑问曰:“妻之为言,‘齐’也,分无大小。卿虽仙女,既同衾枕,即亦犹人。尚屈鄙人行礼。”女笑曰:“君既仙妾,敬爱出于君心,妾何能强。”翟以为然,终不敢逞志。言为柳母所闻,潜责女谓:“吾儿血气犹未定,无令其亵。”因商所处。一夕,有群盗明火执仗,蜂拥入室,生大惊。女徐起呵曰:“止”,盗皆跪,不敢动。又曰:“去若兵!”盗又投戈于地。又曰:“去!”盗即起而逸。生战定,益惊女为真仙。明日,翟欲以凶器察官,女不可,且戒勿泄。
后二年,翟贩毛毡。柳泣曰:“汝嗣父抛骨异方,未知死所。如探问得实,可囊之回。”翟跪诺。既至公事已毕,遍探不得耗,怏怏而归。逾年复往,酒肆中,见一人猬毛绕喙,皂冠元裳,类公门隶。饮后赀不足,佣保将褫其衣。翟问所需。曰:“三星。”曰:“区区者何足计较。”代给之,其人致谢而去。逾刻复来,如数奉赵。翟不受。其人问姓名,曰:“淮阴许某。”乃默识而去。次日复途遇,坚邀小饮。至一肆,呼酒肴罗几殆满。翟转叩姓氏。曰:“兵部隶韩章也。贵府许姓,大族否?”曰:“亦无多。”曰:“十年前有太守方成者,亦贵处同姓。如此好官,竟以冤死,亦可怜生矣。”翟曰:“是某嗣父也。某此来特为寻父骨耳。”韩惊曰:“君即太守儿耶?幸遇我!当尊公充发时,病不能行,至七里冈途毙。时余为押差,怜其无辜,葬之冈侧。旁植白杨青松一,以为标识,他人不识也。”翟约期同往,果得父骨,囊之归。匪类瞰其行装,中途要劫。从者数十,被扑仆地。惊悸间,闻鸣金呵导声。盗惊曰:“此处何来巡察者?”纷窜而散。行既近,从者争报。舆中叟年约五十许,霁颜垂问,翟具告之。叟曰:“老夫与许方成有旧。方成死,留一物无所用,今便还之。”即出一匣大小三四寸,封鐍甚固。翟拜受,叟送至十里外,别去。翟归,以父骨安葬窀穸。出匣授母,并述叟状。启之,则翠玉鸳鸯佩一枚,为柳夫人所常佩者,始知所遇即嗣父也。柳夫人见佩痛哭欲死,翟与女再三慰之,始已。
又十年,翟生子二、女一。柳夫人年已六十矣。家计益富,女治宴为夫人寿,亲族毕集。酒酣,女奉觞垂泪进曰:“二十年猥蒙爱养,且受朝参,妾辈当之,寸心何忍。今众皆在此,夫人可以一明衷曲。”乃跪而泣,夫人亦泣。翟随跪于旁。夫人向众缕述前后情事,无不加敬。翟如梦初觉,感堂上成全苦心,哽咽不止。盖夫人相翟必败而后兴,故托为布施,预藏巨金;更迁住庵中,觅女有福相者藏之;诡令老尼相人,为他日重娶计。购屋、迁居、掘金、拒盗,皆有意为之也。
淞滨琐话九
红豆蔻轩薄幸诗(上)
余友箐江词客,风流倜傥人也。于花天酒地,阅历深矣。生平游屐所至,于秦陇燕赵晋豫齐鲁,足迹尤遍。尝出关从军佐幕府,画奇计,动中窾要,幕府待以上宾。生负豪气,有所弗屑,拂衣竟去。喜作艳游,多奇遇。凡历四方,所见名媛侠妓,美人奇女子,不可胜纪。辄笔之书,或赠以诗词,名曰《红豆轩薄幸诗》。己卯春间,余薄游东灜,见君于使署,如旧相识。每值赋闲无事,辄偕遨游乎新桥柳桥之间,选胜看花,征歌侑酒。心有所赏,相与开樽痛饮。酒酣耳热,往往击筑舞剑,泣数行下,悲知音之不再,伤往事之已非。手出此编示余,余得而读之,重加诠次。呜呼!烟云世界,变灭须臾;蜃蛤楼台,消亡顷刻。天下事皆作如是观。
罗佩珊,本始宁良家女,以所偶非人,遂沦落风尘。中秋日,逸三邀往观焉。佩珊方为无赖子所胁,宛转欲死,然殊楚媚可怜。不得已,过城东阿秀家小饮。归途复诣之,则恶客已去,孤灯未眠,坐与纵谈人间世。俄而苦雨凄风,涔涔打窗外蕉竹,相视惘然。因遣小婢沽酒共酌,佩珊雪藕剥枣,视予甚昵,言欲相从,愿不索资,且有百馀金请实櫜。逸三素豪华自负,而予憔悴青袍,有瘦马津桥之感,佩珊视之蔑如也。雨既止,与逸三借榻暂憩。佩珊倚烛坐久,倦甚。予怜之,呼卧榻畔,鼾然黑甜,两不相知。次日,忽忽别去,未暇竣其事。归后,令客寄意。余答以隐语,佩珊不解所谓。其冬民变,踪迹遂绝。附一绝云:
憔悴青袍非昔时,敢望青眼到杨枝。
殷勤劝酒尝冰藕,不惜黄金惜别离。
宝珠,姑苏人,流寓浙西。工昆曲,略识字,解诗词。曼睩修眉,极婉媚可怜之致。作客武陵,时与往来。戊午秋试毕,同人醵饮,乃以笋舆迎之。至时,集者为余杭宗淼泉、姚曙香、潘爽亭,同邑宗珍甫,僧觉海,同饮葛岭。岭据群峰,庵结其上,下视东海之潮,西湖之月,混混然天水一白而已。因各举觞政。予阄得飞花,宝珠诵“冷露无声湿桂花”句,一座为之叹赏。遂罢酒,起看月色。时八月十八夜,蟾辉不圆,而光明如昼。予携宝珠,共徘徊于露台上,竟夕不眠。天晓,命舆各归,视坡间竹叶上才微有日色也。此亦一时韵事。附一绝云:
禅房花落晚秋天,古洞云封忆葛仙。
携手苔阶清露湿,一丸明月一湖烟。
锦儿,居越州之湘桥。戊午游临安,道出蕺山,俞少府、陆大令款留臻至。酒酣,同往访之。见其方倚歌吹洞箫,呜呜然幽怨掩抑,殆不可堪。余曰:“卿其殆有重忧者耶?”锦儿笑曰:“非也。适睹君貌,酷似所欢,以远别去北方,传闻其已死,有触于心,故不觉其音之沉痛也。”少顷,治酒紫藤下,泥饮甚欢,迥环劝酹,酬醉弥勤。余颇怜其韶秀。更既深,踏月而归。临行,锦儿以手中帕裹苹婆果数枚见贻,情深如此。顾一别遂不复见,纪以一绝云:
轻袄秦箫下凤台,无边秋色露华开。
宝儿生小娇憨惯,偷向湘桥踏月回。
吴山之阴,过藩司河西折而北去,有一小巷,窈然深曲。中有丽人居,曰阿娜。余见之,始上头也。秀眉夺山黛,媚眼流河波,翩若惊鸿,丰韵独绝。众皆曰:“此后起之秀也!”醴泉无源,芝草无根,有以哉。已未,槐卿招客饮于饮渌山庄。时同坐者,鄞县秦生、蛟门陆生、慈水叶生,及同邑陈某,偕歌者五福、阿娜。秦厚重寡言笑,陆亦矜庄。叶年最少,锦衣玉貌,飘飘乎有玉树临风之概,独倚阑干看六桥柳色。陈粗鄙。五福、阿娜独昵就予,杯盘间错,色授魂与,情殷意挚,几于颠倒不自持。因吟“左挹浮邱袖,右拍洪崖肩”句。陈忽起相争,至欲拔罗虬之刃。余笑诵诗谢之曰:“桃花不是刘郎种,莫怪东风吹过墙。”一哂而罢。附二绝云:
芙蓉千朵似围屏,天半楼台欲上灯。
畅好阿娜帘卷后,数行烟树晚青青。
满湖菱藕水烟赊,置酒高楼看落霞。
不许红巾青鸟递,隔墙愁杀两行花。
江山船上多丽妹,余所见以凤娇为最。已未秋潮生日,余杭郎霭亭、昊诗白,邀观潮于风山门外,槐卿强拉余去。既至,见海门一线雪色,微作瓶笙响。俄而匹练滚滚,渐近南岸。三江等处,则雪痕断续,长者为白马,方者为素车,高者为帷盖之张,声亦渐宏,隐隐若水底雷。忽而天翻地覆,山崩海立,日月晦冥。洪涛万仞,卷空而起,岸摇摇动,人物震眩。水力磞堤上,则怒若雷霆,无不伏地失色。三浪既平,相与就舟中小饮。清风微荡,落日沧波,丝竹之声清以迥,袅袅然与烟影相回合。人有泥余呼邻妓者,余谩应之曰:“有凤娇乎?”客唶曰:“是真国色也!子何自见之?”然余实未尝知凤娇。同往访之,则韶令秀媚,无与伦比。时诸妓在者,楚莲、雪枝、芷香等已七八人,色艺皆出其下。饮半,月出海中,赤如初日,盘旋于波涛间,如万道金蛇,焜耀天地。秋空一碧,远山数点,若浮鸥沉凫。漏十二下,潮至。先有风,萧萧森森,芦苇皆作怒声。其砰腾漰湃,一如日间,而银山雪海,尤令人神骨皆清。万舟如落叶颠簸,因先与诸客妓,登岸纵观,觉意气为之一壮,有浩浩乎凌宇宙小寰灜之概。诸妓生平有未睹此奇者,叹曰观止矣。附一绝云:
东船西舫乱秋帆,岸柳萧疏翠半髟。
月照花光花照座,酒痕香渍满青衫。
翠凤亦江山船上酒纠,与子远相识。桐严妹姊,虽见客侍酒,有所主,则他人不得复留宿。戊午,子远邀予饮。晌午肩舆出涌金门,过万松岭,抵螺蛳埠。宴毕,翠凤前请曰:“试期已近,愿少养神,睡片时。”予知其意,即促子远同去。次日作诗戏之,并填“鱼游春水”一阕,遂游六和塔院而还。附一绝云:
小别新从濑上来,故将温语向人催。
款携凤褥团花锦,促我安眠始共回。
爱锦负盛名,然丰靓如木芍药,娇艳如秋海棠。芝舲语予曰:“君至义桥,须见爱锦。”至则促之来侍酒。有一陆姓者,随行,形影相恋。散后,余遣之去。笑谓友人曰:“此痴蛱蝶也。”他日访之,则已嫁之矣。又有蕉妮能唱十二红,此曲声最高,入小工调第三叠。时年甫垂髫,容颇妍冶。附一绝云:
春花看到牡丹肥,笑认灯前是复非。
始信移花兼蝶至,不防人扑绕船飞。
葆真,本良家子,堕落情劫,误入章台,非其志也。已未,槐卿、子远招客钟太史、赵司马、秀水朱生、苕溪宗淼泉,及郎氏兄弟、勾章张生、同邑胡生饮。坐有侠士,以轻舆潜致之,遂并阿娜侑酒于井西曲室。是日溽暑,向晚,疏雨滴沥蕉桐之间,清响相答。而草间蚊为雨驱入室中,殊苦人。郎生、槐卿辈,拥葆真匿阁上,惟子远留阿娜共饮。少顷,阿娜娇泣,觅槐卿,予携手送之去。朱君妒甚,子远笑慰解之,遂与胡踉跄夜归。槐卿要予去听葆真说书,颇妮妮悦耳。时已五鼓矣。天明,冒雨解缆,与淼泉偕游大涤。葆真细腰纤趾,真能作掌中舞者。纪以一绝:
小雨溟蒙冒碧山,桂香吹雪上烟鬟。
莺啼鹃妒如春梦,认取罗巾泪点斑。
双喜,居白井儿巷,假父本搬演杂剧者,尤善缘橦。鱼龙曼衍,百戏纷陈,自小习之,然即弃去,不屑为也。己未岁,年十三,尚未破瓜,娇小善会人意。子远招饮十三间楼,有双喜与宝珠。席间喜持白纨扇乞余诗,书七夕四章与之,末首云:“姮娥闻道邻青桂,消息秋来知也无”。槐卿见之戏曰:“观四诗,甚属意于双喜。若今年折得青桂,当即以姮娥相赠。”其年果获隽,赴省垣时,又招至观因轩中,与槐卿、子远共饮。喜甚恋恋,半醺,侍余涉历园亭,徘徊泉石间。子远语槐卿曰:“期践前约。”槐卿极力自任,谓:“终当使姮娥住广寒宫中,与吴刚相伴也。”而余住未十日,匆促将北去,因约明年自京归,留璧以待。明年贼突陷武林,西子湖上,半为劫灰,美人踪迹,竟不可复得矣。附以二绝句云:
弦语嘈嘈心自知,酒边微笑索新词。
玉箫旧约无消息,知有来生复几时。
兵符深夜赚城开,潮打空营吼怒雷。
剑火竿书随处访,更无消息费疑猜。
红豆蔻轩薄幸诗(中)
素秋,居苏州采莲巷。本秦淮旧人也,余友人秣园识之。尝夜偕俞明府,及秣园往过。淡妆出见,蛾眉轻埽,蝉鬓半偏,自有一种绰约妩媚态。问其姓,以周对。戏曰:“素秋宜俞,何为而周?”姬冁然曰:“姓俞者,乃《聊斋志异》仙蠹耳。”顾明府曰:“然则此君其谨庵耳。”次素芳出见,余曰:“素芳亦古美人。”答曰:“素芳名甚伙。”余强辨曰:“不论古人,论今人,可乎?”曰:“请问今人为谁?”余曰:“王素芳。”点头笑曰:“是矣。”余曰:“此甬东名妓,近人耳。汝何以知之?”答曰:“非姚梅伯《十洲春语》之第一品花乎?”余曰:“王润卿何足言。若卿者,真可以冠群芳矣。”因与纵谈古今典籍,无不应对如流。嗟乎,薛涛、严幼芳,固尚在人间耶?临行余撰联赠之曰:“素心对酒推知己,秋色愁花似美人。”昵长白徐公子,徐死,为行服营佛事。其年秋,过雉皋,闻流寓此间,闭门枇杷花下,不复见客矣。纪以三绝句:
休将名姓误痴蟫,玉局清游佐雅谈。
憔悴柳丝秋鬓影,江南江北两难堪。
素服营斋事事愁,美人心死水云秋。
徐君冢树青如许,日暮风吹燕子楼。
别后烽烟夕照燃,苏台南望草连天。
枇杷门巷无寻处,只得邮亭一见缘。
无锡惠山,仅平冈耳,而名闻字内者,以有美人在焉。然皆作优婆夷观,盖非散花之天女,实则唾粉之难陀耳。有苹君者,甚慧丽可喜。余问壁间联何以不藏法号,曰:“以‘苹’对‘君’,固自不易。君能撰语相赠乎?”余即口占,以“萍水”“君山”作对。笑曰:“萍、苹异韵,君误矣!”余不觉色赧。随改曰:“苹末风来花影袅,君迁霜熟果香幽。”得之甚喜,亲煮龙并茶以酬。又有桂凤,甚娇小。时早春,黄梅半树,修竹数竿,经卷药炉,别有尘世外想。附以一绝云:
洗尽铅华学道装,寒知春早静闻香。
夜深秉烛寻苔井,风动涟漪散露光。
庚申,余公车北上至淮,同行友人粤东胡君,邀余及钱、朱、张、方四孝廉饮。有荷珠者,绝色也,一座注目视之,争命佐酒。荷珠左右酬应无倦色,余大笑,指一老倡令侍饮。比歌管发,则旧日念奴也。收声出韵,无不吻合魏家绳尺,不觉为之击碎钿头。彼亦叹知音难遇,酒酣后大有浔阳江上之感。附一绝云:
新歌一曲怨清商,顿老琵琶独擅长。
我亦扬州杜记室,天涯憔悴为秋娘。
地以人而名,人不能以地而限。山左道上负琵琶赶唱者,皆瓦刺耳,而郾城董月喜独异。其貌秀而洁,其神婉而静,其衣服妆点,皆有姿态,殆所谓“一生爱好是天然”者欤?庚申春夜,听其歌声,不觉心醉,欲赎之。问其价,云:“七十金。”问其年,曰:“十四矣。”问:“肯从余去乎?”点头微笑。时虑道途不便,欲须归时。比出京,再访,则已为人招去,怅然久之。时囊橐已空,即见之,亦力不及矣。后遇武林商人张姓,初见即云:“君非与郾城月喜昵乎?”余愕然,叩其详,云:是夕招之歌曲,竟欲留宿,固辞。出巨金赠之,夷然不动,日询余耗。始知其尚未梳拢,为懊恨者竟日。附以一绝:
当时春色等闲看,别后相思梦见难。
千古多情千古恨,莫教花影到阑珊。
庚申秋,同王太史出京。再过淮上,则尽瓦砾场。王邀听曲,有素卿者,色艺甚佳。晚饮其家,杯盘狼藉,竹肉交清。然归途月明如水,照颓墙荆棘间,尚闻鬼哭兵过声。纪以一绝句:
欲移明月照鸡台,醉后娑罗急管催。
眼底劫灰飞不定,春风尚有小桃开。
维扬江上有妓船。夜深时,闻邻舟琵琶丁丁然。或于水窗中,见素面含春,羞娥照渌。舟泊泰州,王太史招饮岸上,七客九妓,并有教坊名优,大合乐于西风秋色间,喧甚。既归,就苓香处灯下听钐弦声,弹[山坡羊]。孤舟如叶,一灯如豆,人声寥寥,惟有秋烟泻碧,明月徘徊于舱外,觉有静躁不同处。附一绝云:
芙蕖秋影照香鬟,宿鹭眠鸥尽日闲。
欲买蒲帆江上住,五湖烟雨六朝山。
如皋,古雉皋也。吴趋既陷,至浙东者皆由此入海。余至,寓北门火星庙,道士陈古琴能弹七弦。其客徐,亦豪侠,约访水绘园,则荒凉余古址而巳。因言及熏苑影梅庵故事。徐盛称宫小婷雅淡。小婷本白下名妓,避乱居镇江,再徙雉皋。能画兰鼓琴,予携纨素同访,为写风枝数箭。次日,友人有托代求者,遂再过之。临行曰:“君无事,明日盍过此谈。”予曰:“请迟数日。招友人饮,屡作清游,不胜愧耍。”小婷曰:“此间多鬅头大腹贾,令人见作三日恶。以君谈谐风雅,故愿时临存耳,岂有他哉。”余谢曰:“纵卿青盼,不加憎鄙,阿母日以钱树子相望,岂不加白眼耶?”曰:“妾无媪,愿君勿疑。”余颔之,后遂往来无间。每循柳岸过小桥,至西曲第三门。门前小通潮,残荷败芰,秋阴桂子,蔌蔌如雨。至则或为书仿字,或作梅花数枝,或出厨藏法书名画,泥余评隲。一日问余曰:“君识某太史乎?”曰:“予友人,同出都者也。”曰:“君能为妾寄一纸书耶?”予曰:“诺”。因裁尺素,托徐邮致之。某得书不答。怅然谓予曰:“妾与渠交,乃无情若此,令人悒悒。”明日诣之,适有客在,余趋出。小婷曰:“君勿去。客为镇江李叟及袁氏昆季,君同年生。妾请为介绍。”遂与三君相见。少顷,徐亦至。小婷敛袂起,请李叟作山水,予与袁昆季,各写梅竹卉木,独徐壁上观。予笑曰:“北海今日不得袖手。”徐亦笑请受罪,愿操缦鼓湘妃一曲,小婷倚洞箫和之。于是客意少舒,击筝吹笙。小婷女弟歌昊歈。余曰:“今日乐甚,请各赋诗以记。”予得七古一章,汝南填[齐天乐],而陇西序之。徐耻不能文,亦勉成二十字,曰:“江南佳丽地,欢乐输今宵。何事东阳客,归心逐夜潮。”视斜阳挂屋角,各匆匆散去。明晨,客有招饮者。时已重阳后,小集菊圃,遂携小婷往。归途诣之,入门,则方设宴,小婷嘱少待。适已醉,踉跄卧虚榻。宴罢,小婷唤余醒,为盥洗毕。余告以行期,小婷怅然若有所失,问:“能再来乎?”予曰:“茫茫世界,缘法不可思议,又安知予不重来此间也。”因垂泪而别,小婷送至桥畔。余与姬语不及亵,所赠又甚薄,然晓窗梦破,午酒微醺,形影相对,心目相许者,盖十日。迄今思之,犹系寤寐。纪以一绝云:
别泪斑斑杂酒痕,远情深恨两无言。
一帆送我寒潮去,梦入烟皋有断魂。
甬上孙孝廉,招余饮莫桂英家。有蒋五官,甚韶秀,颇与予昵,妮妮话儿时事。叶姓客至,呼之不去,叶恚,隔房语相侵。五官伏予怀娇泣,孙、徐皆怒诟,叶知不敌,设宴谢罪。予婉劝,五官终不肯去。呼宫小婷至,始怅然敛退。附一绝云:
随鸦打鸭欲销魂,呜咽青衫满泪痕。
不料杨家红拂后,章台尚有此人存。
庚申九月,行次甬上,悦阿素,止焉。稚年弱质,淡服靓妆,有闺阁风度。盖冶叶倡条之习,至此一洗矣。附一绝云:
不将脂粉涴清姿,不学轻狂唱竹枝。
微笑倚人花下立,闲拈团扇记新诗。
清乔,甬上录事也。曩余与芾园饮其家,灯唇射覆,屏角藏钩,颇极欢洽。庚申自京师还,重往访之,人面桃花,已莫从问讯矣。附二绝云:
春窗香破梦迢迢,枕臂纱笼玉色娇。
一别东风归草草,空将芳字记清乔。
水花无种不成春,醉后痴莺解恼人。
只恐花飞春欲去,故将清梵咒金轮。
倪宝居阊门外,为灯船第一,以色艺自负,性爱文人。余偕瘦羊博士,往访之。晓妆初竟,明艳欲绝,余叹为秋水芙蓉,非风尘中物。是夕置酒相款,减字飞花,传觞击鼓,倍极其乐。余偶言及射策京华事,姬曰:“君至都门,当多作诗词赠余,竭力提唱,俾增声价,当有风流学士知妾名也。”附以一绝:
四座红妆杂锦袍,宴余花夜月轮高。
春明若说旗亭事,应有微之忆薛涛。
红豆蔻轩薄幸诗(下)
壬戌之夏,避乱至沪上。寓甚窄,毒暑不可耐,因至小锦宝家,为逭暑计。浮瓜沉李之馀,忽而竹声浏亮,与弦指相错杂。或于锦氍毹舞拓枝小垂手,正陈思王所云“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使人听而忘倦。小酌则鳖臛鹄臇,穷极郇厨。时吴越陷没,富商巨室,皆迁峰泖间,依西贾以安。十里之间,琼楼绮户相连缀,阿阁三重,飞甍四面,粉黛万家,比闾而居。昼则锦绣炫衢,异香扇霄;夜则笙歌鼎沸,华灯星璨,入之如天仙化境。然米珠薪桂,十倍于他处。■⒂豆初入市,价至斤一缗。盖繁华靡丽之区,有近于妖孽矣!呜呼,可不惧哉!附一绝云:
天涯孤客怨无家,日落潮声咽暮笳。
冻馁沿途沟涧骨,伤心重见旧繁华。
褚金福,吴门人。庚申避乱徙沪,居城中花草浜左右。小楼三楹,迥绝纤尘。湘帘棐几,帷帐尊彝,无不淡然入古。富于赀,所藏玩好,穷极精巧。有玉船一,长尺有咫,径半之,镂刻工细绝伦。窗凡八扇,皆可启闭。中坐一男子,状若贵官,须眉生动,媵姬四五环侍焉。桌上壶觞碗碟,历历可数,玲珑剔透,几疑鬼斧神工。闻以千金购致,盖大内物也。曾有珠一串,皆巨如龙眼核,以索价太昂,后归粤商。姬既坐拥多金,意将择人而事。与之周旋者,多风雅士。性慷慨,有侠妓风,不琐琐较钱帛。纫秋居士,香橙道人,皆与相善。余以一介贫士,贸然至沪,方虞投趾无门,乃姬一见,即垂青眼。喜与余谈诗,每至月斜犹不倦,虽招者红笺粉至,弗顾也。尝谓余曰:“人生贵适志。与人交好,当以肺腑相期,阿堵物何足以易我心哉。”余受秦中大吏聘,行有期矣。姬凄然曰:“此间风鹤频惊,几于旦夕莫保。君远适乐土,独不少念妾乎?”余慰藉再三,然亦呜咽不能成声。盖遘知己于穷途,故不觉其感之深也。姬出《铃山堂集》、《弇山四部稿》相赠,余受之有愧色。自此一别,天涯人远矣。附二绝云:
绝代丰姿艳若花,穷途青眼愧相加。
美人心性才人骨,每夕谈诗到月斜。
可怜义侠出红妆,偏解怜才有别肠。
赠我琅函犹在箧,挑灯展阅倍神伤。
朱五官,昊中小家女,淞北玉魫生所昵也。僦屋城北大马路旁,姊妹花数枝,五官称翘楚。鄞人尹姓者,贾人子,稔于秦楼楚馆,绳五官美于余前,随往访之。花明玉媚,名下洵无虚也。尹姓遂开夜宴,飞巨觥相嬲。余醉不能归,留宿其处。夜半酒醒,索茶,有从别榻起而噭应者,持一瓯饮余,香沁肺腑,真不啻琼浆玉液。视之,姬也。云鬓惺松,晚妆初卸,谓予曰:“余应客招,归亦末久,恐惊君睡,故就别榻眠。君今醒未?”余曰:“酒非能困。余连日征逐于花天酒地间,倦甚,故不觉遽入黑甜乡里耳。”因询何时,曰:“外间钟鸣三下矣。”姬与余促膝并坐,有飞燕依人之态。告予个中苦况,谓误堕风尘,亟思自拔,泪眦荧然,弥觉娟楚。明日遂别,不复相见。此与邮亭一夕之缘,仿佛相似。附一绝云:
画阁银灯一夕眠,深情亦属百年缘
。临行不忘丁宁语,谁念青泥一朵莲。
丁金宝,以艳名噪一时。余至沪时,枇杷花下,闭户独居,素服淡妆,不出酬应。余始闻名往访,则隔断巫峰十二,怅然而回。偶饮酒楼,遇尹姓者亦来,睨余而笑,曰:“阁下其曾入天台而不遇乎?”余惊问何以知之,尹曰:“伊顷遣小鬟来,招余偕阁下重临。盖以阁下负海内文名,欲求一经品题,以长声价。渠所拒者,碌碌无足重轻之辈耳。”因与俱往,延入阁中坐。金宝出见,则眉斗遥山,眼含秋水,丰神态度,迥异时流。余曰:“闻卿北里不居,东风有主。一朵青莲花,自拔于淤泥中,洵非凡品也哉!”将夕设宴相款,珍错杂陈,别有风味。畀以金,固辞不受。自此得闲,辄往小憩。或为写竹石,或为作隶篆,姬必令小鬟磨墨以待。有时任意挥洒,淋漓满幅,姬辄藏庋勿失。余每至,必瀹佳茗,供佳点。花晨月夕,特设盛馔。姬善弹琴,酒后必为余鼓一二弄,以破愁思。如是者几阅一时,余未尝费一缠头也。别后,辄思之不置。附一绝云:
艳友如卿近亦稀,绮窗相对有红薇。
宵深玩月无情思,独抚瑶琴理玉徽。
高二官,字梅卿,以行着。居城中小白栅。从吴门避乱来沪,不接一客,惟与相稔者乐数晨夕。湘乡左公子侨寓金阊,素与相识,至是言寻旧好,重缔新欢,他客皆不得问津。余至沪时,左公子已还楚南。适高氏姊妹花,从乡间来,再入章台,重张艳帜。陆孝廉与其妹薇卿、芍卿善,延余饮酒其家。梅卿特出相见,娴静娟媚,有大家风。于众客中特属意余,款待殷勤,时嘱余往。一夕,酒阑宵静,街鼓紞如,窗外雨声甚恶,因不能归,遂与定情。“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读白傅诗,凄然有感矣。系以一诗云:
绰约身材阿娜姿,动人情处费人思。
河鱼天雁无消息,谁向江头寄一枝。
李香邻,又字香轮,行三,自称珊珊女史。颇知书识字,尝填小词,自能入拍。余亦因陆孝廉始识之,时往其家小饮,藉以消忧破寂。一日余往特早,姬尚未起,见研匣旁斜露一纸角,取观之,乃小词一阕,调寄[阮郎归]:
枕上分明都是泪,深夜难成睡。春来已觉病恹恹,玉骨瘦无比。 可怜人,可怜事,写个相思字。字成盼着谁人寄,仍闷沉沉地。
余赞其颇有思致,姬已靧面出,笑曰:“下里巴人,恐不免为大方所笑。君为词坛名宿,妾请列绛帐中,愿为女弟子。”并云:“昨夕梦中得句云:‘郎情轻比风中絮,妾梦多于山上云。’其词悱恻,惜未成篇。”余笑曰:“此卿从性灵肺腑中流出,故有兹妙句。余远不能及,敢谢不敏。”姬疑谓诮己,俯首不语。姬妹曰香云,尤聪慧。每逢余与姬谈诗,辄顾余而笑。余曰:“子其别有会心乎?”曰:“然”。曰:“亦有所作乎?”姬袖中出一红笺:
调寄[清平乐]
香云学填:凭阑独自,芳草系愁思。空抱红绫清泪渍,说与相思谁寄。 当时燕子窗纱,如今飞絮飞花。耐得春离秋别,人生多少年华。
余读之不禁欷歔欲绝,曰:“此杰作也,才更出姊上。”遂为之悉心指授,未阅月,居然有词稿矣。后随一显者去,年仅十四龄耳。香邻亦为人簉室。附一绝云:
玉田伊郁草窗哀,难得闺中咏絮才。
有字碑宜贮金屋,前身应是谪逢莱。
乱既定,余将从计吏北行。时同郡王君,令上洋,余识其次公。暇日同游城南,就雅卿听曲。雅卿说书承应,伎之可狎而不可亵者也。曲终,挥麈纵谈。王与雅卿两小无猜,喁喁语甚昵。已而许少府至,拉余就西邻汪翠娥听谈稗官。翠娥貌靓艳,姿容绝世。因张灯捻弦,说唐子畏三笑故事。方半,停拍微笑曰:“秋香见伯虎,何以一粲?大凡解事女子,见风雅文人,其心中先有一段感触处也。”语次,以秋波斜睨余。余不觉为之颠倒,遂赋七律二章以赠。明日,扬帆出吴淞口,天海茫茫,真似剂阮到天台时矣。附一绝云:
黄金两袖泪痕鲜,来听山塘一笑缘。
匆促相逢容易别,此身空有美人怜。
以上皆越中箐江词客所作。词客谓余曰,其家先世素封,至词客已中赀。少美丰姿,好泛览典籍,然耿介,不干求名誉,时人亦未之知。弱冠补博士弟子,寻举明经。本落落寞寞,无柔情缱绻,至是始遨游郡国,嗜好声色。所至辄与友人征歌纵酒,时佐以山水丝竹,与夫书史谈谐。颇愿得远山芙蓉,与共四壁,而久之不能遂。大人先生中,既无于节度、牛奇章;朋游宾客,亦鲜王吉、许俊、古洪。至美人求其如霍小玉、红拂、章台柳者,尤不易得。即间有所遇,或人事相左。乱离以来,益贫窘,孑身异地,谋衣食犹不给,况其它哉。虽经艰危,狂态犹昔。才鬼佳狐,亦唾弃之。日出则随肥马尘,夜分一灯相对,焦琴布被而已。嗟乎!既不能置身青云,又不能营栀茜橘竹之利,独侘傺憺烦,将何以自解?不得已取昔年所历,拉杂书之,以消块磊。或谓洛真、楚润,传于北里之编;顾媚、宛君,寿于板桥之记,胜于鹤背腰缠多矣。岂词客微意之所在乎?然则词客之作此诗也,其为寄托欤?牢骚欤?寂悟欤?抑当兵燹之后而为之凭吊欤?世必有能辨之者。
朱素芳
梁溪秀才邹伯翔,少负才华,性倜傥,落拓不修边幅。尝以《罗浮梦赋》受知于长白恩方伯。中有一联云:“昨宵月色三分,怜卿守寂;今日冰心一片,与我争寒。”遂自号“冰心道人。”顾家贫数奇,衣食恒不继,遂适馆于吴门某绅家。
绅故巨宦,富倾一城,子弟习惯豪华,姬侍满侧。美婢尤 伙,皆明眸皓齿,美艳绝伦,能以眉语,以目听,伺候曲如人意。绅有弱弟,自粤东解任归,道过申江,购得雏姬一人。年只十四五,慧而美,天人不啻也,擅宠为诸姬冠。绅弟喜渔色,性尤暴戾,喜怒无常。姬深忧之,而鸟已入笼,亦遂无计。惟看书作字,以解忧烦而已。
会绅父冥诞,借城南一粟庵,受戚友祝,延僧启斋坛。雏姬亦随夫人偕往,登殿拜佛。时正初秋,衣碧罗衫,长袖弓鞋,不啻鸡群之鹤。生平视良久,不觉神驰。比晚归斋,颇涉遐想,而红墙银汉,咫尺天涯。私询幼徒,知姬为朱姓,而不得其名。一日课余之暇,见园门正开,乃散步而入。姬适在水亭遣兴,排笺设砚,倚槛微吟。既而吹凤箫,命婢按红牙板,吹自制新词曲未己。生适至,不及检点而避。生故善箫,闻其声,复见其人,心中狂喜。乃伪为不知,蹑足登亭上,炉烟未烬,香泽犹存。案上有薛涛笺书,蝇头小楷,格类簪花。方欲注目微吟,而馆僮觅至,讶曰:“荒园久闭,向无人居。顷当晚膳,不见先生,何处不踪迹,乃竟在此。胆果大不畏鬼魅耶?”生不知云何,急袖诗笺,随僮归馆。饭罢无事,展玩袖中笺,得[如梦令]一阕云:
帘外春光如醉,帘底人儿憔悴。蹙损小娥眉,一寸愁肠碾碎。无谓,无谓,燕子替侬劝慰。 下书“素芳”二字,盖姬名也。生反复吟哦,幽闷欲绝,援笔和[柳长春]词一首,并系以跋云:
朱姬素芳,天上仙姝,人间才女。忆牵牛之约,花落伤春;吹引凤之箫,月明写怨。读[如梦令]一阕,而知其幽恨深矣。灯下曼吟,凄惋欲绝。填小词一解,以慰素芳,兼以自慰。若谓一池春水,何事干卿,则固欲索解人而不得也。词云:
佛殿焚香,红亭写韵,翩翩曾见惊鸿影。斜阳吹冷一枝箫,知音可许中郎听。 一样孤怀,十分幽恨,伤春同抱恹恹病。可怜情重不胜娇,东流薄了桃花命。
即取槟榔笺书之,款署“冰心道人”四字。
一夕,月明如昼,万籁都寂,闻笛声清越,出自闺中。生不觉技痒,亦抽箫和之,即吹自己新咏。悠扬呜咽,庭中老鹤,婆娑起舞,一时月为之停,云为之遏。曲终兴阑,掩斋寻梦,忽闻叩门声,询之,则其音尖细似女子。甫启扃,一婢掩入笑曰:“先生妙弄,空绝一时。吾家素姑,虽好此技,苦乏师承。特私遣婢子致辞,愿聆雅教。”生见婢明丽多情,为之心醉,笑曰:“下里之音,不斥为污耳,亦云幸矣。乃柯亭之竹,竟见赏于中郎,恐凡啄一鸣,当令天仙作十日恶也。”曰:“素姑喜听妙音,愿无固却,托之谦词。”曰:“闺阁庄严,分难相见。今既见招,敢不如命。特虑春光易泄,月影终亏,或反足为素姑累耳。”曰:“先生自奏一曲,红楼咫尺,倚槛可听,无劳亲觌玉容也。”言已竟去。生于是凝神静虑,奏姬之[如梦令]辞,幽怨弥深,哀感欲泣,似闻楼上有凄咽声。生亦泣然归寝。明日早起,匣砚旁,有锦函一缄。启视之,素芳札也。展阅未半,主人适至瞥见函角有“素芳密缄”四字,顿有愠色,不言遽去。无何,以学徒患病,托故辞生。
生遂客申江,为西人司笔墨,旋挈眷属至。而相思万斛,欲寄无从,如是者三年。
乔秀才定侯,生新雨也。文字投契,相见成莫逆交。花天酒地,游宴必偕。一日同游味莼园归,见香车怒马,飞驶而来。比近,见车中一美人,绝类素芳。目光所注,各自流盼,而车行甚捷,衣香鬓影,瞬息已遥。生痴若木鸡。乔戏之曰:“子赏识舆中人耶?此枇杷巷底朱素芳也。新自吴中来,憨态娇嗔,娭光曼视,尤善洞箫,洵为北里冠。君欲一识香巢否?”生狂喜,急偕之往,确是意中人。顾问以前事,则茫然也。夜宴既开,生不觉沾醉,遂留宿焉。琴歌酒赋之闲,辄一往访。素芳早已属意,顾谐伉俪,为啮臂盟。顾生家赤贫,佣书自给,飘泊研田,每呼庚癸。城北太守,适有山左之行,闻生名,招之入幕。生不得已,与姬言别,相对哭失声。
次日鼓轮出海,两日抵芝罘。是处为通商一市集,海滨繁华,女闾极盛。主人素达,见生终日书空咄咄,若重有忧者,因招二三红袖,把酒清歌,为生解闷。其中有名红梅者,有名绿玉者,生旅况无憀,视若无睹。既而至般阳驿,小住数日。瓦檠灯火,土坑蜡虫,孤影凄然,益无聊赖。虽东南宾主,胶漆相投,而幕里红莲,殊难生色。越数日,居停晋省奉檄,赴莱州府任。一麾出守,案牍形劳,文采风流,贤嘉相得。
署左有女娲殿,生爱其幽静,移笔研其中,为办公地。公余退食,煮茗焚香,为消遣计。新得石箫,一土产也。试取吹之,颇能入破。一夕新奏方罢,忽闻有和之者,其声呜呜然。细聆之,则素芳所制词也。心甚惊疑,夜深不敢过访。越数日,新浴甫罢,凭槛纳凉。时清风拂林,璧月流素,闻箫声又作,乃梯女墙窥之。见梧阴下坐一女子,挽慵来髻,着半臂,肌白如雪,仿佛艳绝。手抵洞箫,仍吹前调。生侯其曲终,微惊以嗽,女似知墙内有人,遽起,冉冉入花阴以去。生归,竟夜猜疑,反侧不寐。翌日,潜往迹之,不能得。因倚[菩萨蛮]词云:
楼台凉浸山城月,碧梧金井风萧飒。顾影忒无聊,谁家宛转箫。 良宵芳讯断,天近银墙远。玉貌见分明,同心何处人。
会友人招饮,薄醉而归。见斋头有短笺,上有和作云:
红闺待老嫦娥月,夜凉梦断秋声飒。雁字亦无聊,清愁付洞箫。 天涯空目断,心与书同远。幽绪太分明,何从寄个人。
及视下款,则“素芳手笔”也。疑昨夕吹箫之人,即为朱姬。然山左江南,相隔数千里,身无凤翼,断不能来。反复推寻,殊难索解。
时值中元,署中例设盂兰盆会,僧坛祀鬼,铙鼓喧闻。生厌其扰,长箫短剑,策蹇入山。陟高岭,度深林,路转峰回。徘徊舒啸,独自拔剑起舞,已而抽箫作凤凰引,响入云际。于时皓魄当空,群响俱息。甫数声,则松风谡谡,猿鸟悲啼。自以为邹某绝调独赓,可以遥贶山灵,非凡间所能赏及矣。清奏未已,一女子轻衫窄袖,携婢穿林度樾而来,曰:“秀才豪兴洵不俗哉。亦知空山中尚有同心耶?”生惊顾间,则一绝代丽姝也。长揖曰:“何处仙人,翩来尘世。岂秦楼弄玉,尚在人间哉?”女曰:“僻壤人稀,忽逢翠袖,得毋以花妖月魅疑之耶?”生曰:“雪夜寻梅,非徒安道;柳堤坐月,竟遇高阳。千古同心,无独有偶。兴与缘合,今人何遽让前人哉!”因请姓氏。女曰:“妾,泰山君主第十三女。闻君有裂竹之能,故踏月而来,愿聆绝伎。”生不少逊,即倚声吹之,而吞吐激昂,极尽抑扬之致。女鼓掌曰:“宫征和平,心神融洽,素芳眼力诚不浅哉!”生知其言有异,急叩其详。女曰:“为君与素姊一段因缘,南北往还,奔走数万里。”生曰:“仙姬为素芳寄书耶?”曰:“非也。余与素芳为姊妹行,向居月府,堕落人间。君亦广寒宫校书郎,时清虚府演剧,大宴群仙。素姊以醉后向君一笑,遂结尘缘。惟是两美之谐,须余撮合。曩者亭上之笺,斋头之句,隔墙人影,楼上箫声,皆妾所为也。今素姊早厌风尘,望君如岁。君宜速着归鞭,莫使天边游子,犹成守鳏之鱼;楼畔文鸳,化作望夫之石。”生闻言,极为感激,转请于女曰:“无米难炊,其如阮囊之羞涩何。”曰:“千金市玉,十斛量珠,金屋藏娇,镜台下聘,本非穷措大所易办。幸素姊奁中,薄有私蓄。将来五湖烟水,尽可逍遥。惟此时玉人声价,动掷千金。若太自贬损,则不免为姊妹中所齿冷。君且归,妾当徐为谋之。”遂携婢去。
生返署,抑郁不乐。天将曙,忽自外掷绣囊于几上,铿然有声。曰:“幸不辱命。可持去,为画眉人略助妆也。”生启视,则累累者皆不动尊也。喜甚,向空拜谢。乃辞居停,返沪,则素芳已迁云间。遂往娶之,卜筑于九峰三泖,为寓公云。
东灜艳谱(上)
东灜一隅,虽僻在海外,而距中国较近。三神山缥缈云际,可望而亦可即。一帆顺驶,两日可达。自长崎、神户、大坂、横滨,以至东西两京,妓馆林立。虽偏邑小县,呼妓侑觞,无不立至。花为世界,玉作精神,固烟月之作坊,风流之薮泽也。其间尤所艳称者,为东京妓。分色艺两等。色妓但拥鄂君之被,荐宓妃之枕而已。艺妓妙擅歌舞,侍酒为觥录事,然但为当筵之奏,而不能为房中之欢,违例有罚。妓由官给以券,月纳金数圆。色妓于芳源为盛,根津次之。艺妓多在柳桥、新桥间,所居栉比,门首悬一红灯者是也。遥见层楼杰阁,高峙霄汉,则酒肆茗寮也。肴炙充牣,芬芳外溢。每至夕阳将下,明月初升,灯火星繁,笙歌雷沸。二分璧月,十里珠帘,遨游其间者,车如流水,马若游龙,辚辚之声,彻旦不绝,真可谓销金之窟也。烟花之盛,风月之美,以及色艺之精巧,衣服之丽都,叹为观止矣。已卯春间,小住东京,勾留百日。旅居无俚,偶从密友买醉红楼,看花曲里。览异乡之风景,瞻胜地之娟妍,觉所谓灜洲蓬岛者,即在此间。鸿爪雪泥,聊存迹印,今日追忆所历,并得诸友朋所见闻者,悉胪于篇,藉补花月之旧闻,敢作柳枝之新唱。
小万为新桥翘楚,久已高张艳帜。诸名媛每见小万,辄逊避弗遑。余友江夏君遇宴集,必招之侑觞。有时席阑客散,小万犹徘徊不忍去,同倚阑干,对月喁喁私语,洵所谓情种也。然非江夏君,不能得之于小万也。小万雪肤花貌,玉骨冰肌,自有一种阿娜娉婷之态。俊逸风流,不可一世。江夏君所赏识者,不止在态度,而在丰神也。墨江渔史尝评之云:“小万之美,万目共见,万口同称。间有异说,非其怨家,则妒人也。历观教坊,美人颇多。而美者,往往轻佻浮薄,否则贪傲,堕入章台恶习,使人连叫几个惜字。独小万柔俭而静淑,宛然良家女子也。足使江夏君移情而惑志者,其在是夫!”
阿贞亦新桥中之矫矫者。揭籍之初,名誉犹未甚着。墨江渔史,一日过平井氏,见一校书,颡低而狭,颐削而尖。问之,乃阿贞也。当时窃谓是凡种耳,未几贞之名遽噪,评者或与小万相匹,比之尹邢、嫱旦。然窥其态度举止,依然吴下阿蒙耳。惟衣履簪珥,则上等妓流之物也。以是叹世之具真法眼藏者,实罕。或有为之解嘲者,谓墨江渔史曰:“子毋讶也。夫伯乐一顾驽马,亦得千里之名。贞也虽凡,究与驽马异。子惟知有马而不知有伯乐,何其迂也。”墨江渔史恍然而悟。古人云:“士为知己者死,”请为下一转语曰:“妓为爱已者贵。”
小松,东京人,家于村田。旖旎风流,是迷香洞中第一等人物。身具媚骨,胸多柔情,以是见者无不昵之。谪仙有句云:“一枝浓艳露凝香”,方今新桥红裙,能抵得一“浓”字者,独有小松而已。游客如欲得潇洒冷淡,若秋兰水仙者,则宜问之他处,小松非其选也。然爱樱花霞蒸,海棠雨滴之情致者,舍小松则将安往?有某友钟情于小松特甚,无夕不至,殆非小松不欢。墨江渔史曾有诗赠小松云:
人间艳福有谁争,卿爱檀郎郎爱卿。
梦里香闺春若海,娇莺一夜不停声。
新桥更有升屋小松者,同名而异人。
小留,章台中尤物也。初号三胜,揭籍于新桥,日犹浅而名已超。其侪辈评其姿容,俨在最上等,故客之朵颐于留者日多。然世间薄命女子,亦惟留居最。何则?盖留往时居墨川之梅邻亭,后流离转徙,竟堕狭斜。萍因絮缘,殊为可悲。留有老母,性贪而狠,每与恶少谋,以留为饵,钓豪客,诈伪百出。攫客之财犹不餍,并褫留之衣裙,皆归典阁,或斥卖焉。人呼留曰“笋姐”,以其衣裙随制随褫,宛如剥笋也。留去年避褫剥之难,寓小万家。今春别为一户,滨舍之妪为干百事。不知其母犹得逞恶伎俩否也。
秦淮西湖间,绮罗丛里,解文字善诗词者,殊不乏人。至东京妓流,其数不下数千,而无一识字者,殊可叹哉。然超凡拔群,若新桥阿染者,安得不啧啧于人口。阿染别号紫园,才锐气豪。宴席既醉,则雄辨快论,压倒须眉。在家潜心读书,所赋和歌,亦可播诸管弦。新桥诸楼,有客命“聘女学士来”者,楼丁不问其人,直奔阿染之家。然学士虽老,犹不能忘情,时有艳闻,可称女中白傅也欤!
国助,妓中之侠者。容虽中人,而豪情逸韵,自足俯视流辈。墨江渔史,尝偕诸友饮乌森酒楼,相与谈快事,各说其所适。渔史曰:“若有一富翁,以数千金赠国助,使彼随意挥霍,而从旁观之,不亦快乎!”皆抚掌。新桥之妓多矣,无清贫出于国助之右者。国助每重情谊而轻货财,薪米屡空,晏如也。人皆嗤其痴,渔史特服其达。呜呼,视黄金如粪土,扶弱排强,是所谓江户霸者之气象也,不期于妓中见之,空谷足音,荆棘梅花哉!
金春教坊若索静婉女子,则可膺其选者,非小万,必小德也。德,容姿娇丽,情性柔嘉,多情寡言。评其品格,众妓皆不得不立下风矣。德家资颇富,有屋字巍然,埒于豪商巨贾。惟其气体养于平素,绝似良家女子,品格高尚,良有以也。然佻达之客,多以其澹泊无味摈之。德于情人,能守一不趋歧途。即父母不喜其人,百般沮尼,德必百方弥缝之,不以绝其好,盖与寻常轻薄女子异其臭味者欤?其姊曰小滨,亦揭籍售技,然名不及德远矣。
新桥南北,工于弦歌者,仅仅三五名耳,而岛次居其一。其鼓弦奏曲,往往出新手段,与寻常声调不同,听者呼妙。岛次之父,以画为业,年既耳顺,岛次善事之,曲中皆称其孝。然人或云:“岛次亦不免为色界顽仙,目为严谨者,恐属皮相耳。”其或然欤?妹号花吉,近亦揭名教坊,门前车马,颇不冷落云。
墨江渔史曰:“‘婉兮妾兮,总角卯兮。未几见兮,突而弁兮。’余今为玉八三复斯诗焉。”萨贼平之年,渔史有友人饮太田楼座,有一雏姬,纤弱几不胜衣,而善挝鼓。问其齿,曰十二。问其名,曰玉八。今年二月,赴旧友宴会,有一妓明媚秀丽,捧觞而进,顾之,则玉八也。翠袖红裙,云鬟雾鬓,俨然良校书也。渔史不禁骇叹久之,吁卵雏化为彩鸾,毛羽璨璨,使人刮目不暇如是。余发早晚梳雪,亦可知也。玉八为渔史所赏,拔之于稠人之中,声名鹊起。余与梅士共饮于中村酒楼,呼妓侑觞,玉八应召至。初亦不知为谁,梅士告余曰:“此即新桥翘楚玉八也。”谛视久之,神彩溢出,而后信渔史之言不诬。近日见玉八鬓上金钗,插红珊瑚大如鸠卵,称是显官某公所赐云。
玉八既巍然成一大家,继之称凤雏者,福助也。福助小鬟,其齿太稚,固未可入艳谱中。今特纪之,盖有所见也。福助虽幼,有才艺,比诸玉八,有过无不及。其在宴席,击鼓、弄弦、舞蹈、拇战,无一不能。而接宾客,婉言谐语,工于应对,使老妓瞠乎若后。若使福助年至破瓜,则新桥百校书,恐无颜色矣,岂得以乳燕雏莺而忽之哉!
阿园,原名阿里,森本桥主之女也。少时有国色之名,以美艳鸣都下。若柳桥名妓,如阿金、阿荣者,虽貌冠群芳,亦让一步出羽。豪商秋田者,一见惊为天人,掷千金娶之。伉俪情深,有同胶漆。未几而镜破钗分,相离中道。园之揭籍于平康,已属秋娘迟暮,然娇姿丽色,犹冠柳桥。竖赤帜于粉垒,迩来十阅星霜,芳誉未衰,亦可谓东国之夏姬矣。园富于财,屡赈恤贫人,尝为官所褒赏。然性善嗔喜骂,娇舌如刃,虽豪士侠客,无不辟易。墨江渔史,面长肖丝瓜,园每骂之曰“丝瓜翁”。其骂人之妙概如此。娇嗔艳怒,能使有情才子,魂消肠断,其骂诚不可及。渔史曾有赠阿园诗云:
月旦如今乏定评,多情却怪似无情。
园林霜后春狼藉,笑杀狂花不负名。
余谓渔史面长,绝似余友李芋仙,宜以文名当代。昔诸葛瑾面似驴,欧阳询面似猴,桑维翰则面长尺余,皆一世俊杰。园之骂渔史,非骂也,殆誉之也欤。
幸吉之温柔贞静,可谓庸中佼佼,铁中铮铮者矣。北里风月中而有是人,亦世所罕觏。墨江渔史,识幸吉巳十更裘葛,初未尝闻其授陈思之枕,而偷韩椽之香也。夫幸吉亦狭斜女子耳,岂无风怀,而使人寻其形迹而不得者,则其谨严慧巧之所致,非耶?诸少年争游柳桥,眷眷于幸吉者颇多,皆不遂志而止。其善守一不渝可知也。顾柳桥之妓,无老无少,一盛一衰,时有转变,独幸吉始终不替,声价十年如一日,有以哉!或有目以“妓中冯道”者。然幸吉善与人交,久而弥庄,目曰“妓中晏婴”则可,比之长乐老,未可为确评也。其艺亦居上等。呜呼,南北绮罗丛里,能与斯人相匹者,果有几人!
东灜艳谱(下)
锦北柳桥之名妓,以侠着。戊辰干戈之后,二三暮僚,郁不得志,纵酒遣怀,每饮征妓佐酒侑觞。墨江渔史,亦预其列。当时所识,殆数十人,其存于今者,惟锦八一人耳。锦八在昔,娇小而奇捷。饮酒数斗,醉则放言骂人,势不可当。渔史呼之曰“隼姐”,以其小而锐也。尝饮墨江鱼十楼,渔史有爱犬尾而来,渔史畀以肉,众犬皆环视朵颐,然畏渔史不敢动。锦八既醉瞋曰:“何偏也!”手攫盘肉,尽投之众犬,一座皆惊。然锦八志操,亦有过人者也。深川豪商美浓名善,昵锦八,形影不离,竟出重赀,置为小星。后善家道渐衰,其妻妾皆弃之他往,锦八独不去,曰:“旧恩岂可不报乎?”乃复揭籍,售技以养善。善衣食于锦八三五年,竟不知所往。锦八今犹善饮,然醉则太息曰:“妾老矣,无复攫肉之意气也。”渔史为之愀然。
阿清,始名才藏。性温柔而乏才气,名不副其实。乃改曰清,姿容清逸,声调清亮,始称其名。一客狎清日久,竟举一男。而客远去西国,长往不返,雁杳鱼沉,清居家悒郁。近巷有好事汉,自为螺赢,负其子以搂清,清喜从之。桥西有狡儿法螺龟者,好作帮闲,常为好事汉所役使。每见清,缩头耸背,蒲伏捧屐,观者无不嗤笑。吁,若使清长于才,则称之为第一流校书亦可,今殊可惜哉。
以后起一雏妓,名顿噪于柳桥者,小清也。才人豪客,争掷金钱,呼之侑觞,概无虚日。清秉赋孱弱,客春患肺疾几不起。某君为乞良医,才得快复。然其姿性豁达,酒量亦压侪辈。每自偕雏妓数人,游龙山。龙山之背,有一亭,盖仿西京南禅寺之瓢亭而构者也。清酷爱之,每游必饮于此。清自踞上座,众雏环坐而饮,酣歌谈笑,旁若无人。不知者疑为豪娃荡妇,出而游戏者也。而在宾客座中,静婉温柔,如不能言者,抑亦奇矣。清尝曰:“妾若获数千金,贮之腰稿,与小鬟数十辈,遍游南北狭斜,乱掷买豪,何等快活!”听者绝倒。
新桥有与小清同名者,容华绝代,而情致婉约,曲中殆无有及之者。未几,为一名士量珠聘去,旋为嫡室。既而折节读书,从洋人受语学,略通其义。居三年,病瘗没。及葬,大书其柩前曰“某夫人”,执绋送殡者千余人,亦荣矣哉!
墨江渔史曰:“余落魄江湖,已二十余年矣。其间祸福迭乘,回顾花丛,真如一梦。”丙子下狱之前数日,与家姬饮桥西某楼,情怀凄恻。渔史谓对酌无聊,宜呼一雏妓来奏舞,藉破寂寥。乃招绝娇小鬟至,即清儿也。至命按曲,娉婷窈窕,颇有可观。渔史笑曰:“一朵未开之花,使人他日必有绿叶成阴之感。”迩来经数裘葛,问柳桥妓流之善售者,咸举清儿。清儿芳誉既藉甚,推为章台中翘楚,然娇小犹当年奏舞之时,盖小杜所谓“舞腰纤细掌中轻”者,非耶?
阿十,本隶新桥籍。以与某妓有隙,乃移家柳桥,芳声震一时。后以有故从人去,旋又为曲中人,声价比前少衰。然风流倜傥之子,欲求潇洒轻妙之人,则南而国助,北而十,当其选矣。十有足疾,自冬逮春,■⑴门谢客。一客谓其家居必不禁无聊,窃窥之,十凭案手缀稗史,孜孜不倦,客大惊。就而请借其书,十笑曰:“妾自写妾之情事,既累数十卷。然是一家私言,何肯示人。”其情痴亦可想也。夫妓能作画工诗歌,尝闻之矣,未闻有作说部者,此亦创事也。
妓有窈窕其容,颀然而长者,名曰阿春。性温厚质悫,久堕花柳场中,不染其风习,其言词丰韵,犹是良家妇女也。揭籍甫二岁,尾藩士人娶以为侧室,举一女。未几,士人获罪自裁。以无抚养资,复出而售技。事亲至孝,闾里多称之。其在宴席时,善待客,谨饬寡言笑,毫不与侪辈争。然性嗜酒,醉则较有豪气,善谈工谑,大醉则逃席而睡。或曰:“阿春不饮时,危坐不动,浑如画图中人,偶为微风所拂耳。”或劝其盍速从良,青春易过,悔莫及焉。春曰:“妾母已亡,父老而善病,妾未可以他适也。”可以知其为人矣。呜呼,事亲抚孤,宛然一贞妇,不图于狭斜中得之,亦奇哉!
芳辰,住乌森坊,虽容仅中人,而质性温粹。祖母年七十余,事之极孝,裙钗衣带,必禀之得许然后制。祖母秉性古僻,虽在今时,犹当作七十年前观,一衣样则嫌其纤巧,一服色则憎其秾艳。芳辰一一从之,不少乖其意。以是芳辰妆束,与良家女子相似,人笑其不韵,而芳辰从不置一词也。人皆谓之妓流中君子。
宝龄,居板新巷。善歌,以色艺鸣一时。性颇慧敏,在稚幼时,姿容绰约,已压群芳。英人某爱幸之,彼此交好如漆胶,几于一日不见,必寄声相忆。宝龄居恒常言:“自非才人学士,不足与语。如本邦守旧一种人,卖一盼睐与彼,殊为可惜。至如欧客,赡于才华,裕于财货,与之订交,情真意挚,出肺肝相示,此可谓心知已。”以是虽旧相识,亦希招之。遂与英人相爱益密,遽结蚌胎。一切所需,咸仰于英人。临蓐颇艰,特延名医为之看视,保护百方。既产,英人来视,以黑发致疑种异,谓是寄豭所生。辨析万端,终不可解。宝龄因忿成忧,因忧成郁,未逮一月,玉陨香消。说者谓宝龄徒以慕开化人,以性命为孤注,斯亦无足惜也已。
歌妓瑶儿,住日吉坊。性温质粹,孝行素至。其父母亦非烟花队里人,待客以诚信相接,非所取纤芥不私,有可予丝毫无吝。理发梳髻,皆出其母手,不另延他媪。或不能作时世妆,弗惬瑶儿意,亦惟和颜致词,绝不效世间女儿,动以悍词忤母也。其母尝携瑶儿游近乡,有一老书生僦居其楼上。一家待之,无异亲戚,自浣衣调食,以至进盥敛衾,视之维谨。初无德色,谢以货币,辞不受。逮瑶儿归,某卜居他所。虑其新移,无所备,赠以薪菜,虑周意密。某谓此虽良家所希有,以故住京十年,往来若姻串云。
阿菊,居二州桥东。虽非有倾国之色,绝世之技,以纤纤女手之力,大营巨阁高楼于墨水之西,扁曰“有明楼”。“有明”之名,顿播都内,豪士冶郎,无不买醉于此楼者。其侠气妙才,亦自可取。虽有所倚赖而成,然非寻常折腰妓所可企及也。
小三,居江户深川之纪桥。善和歌,及书画。安政间,武田耕云斋爱之,数携泛舟于墨水。小三闻耕云斋谈天下事,颇深感激,援笔记之,裒然成卷。及耕云斋举兵事败,小三名益噪。慷慨之士,往往就小三询耕云斋事。睡花生尝与同志,宴必招小三佐酒。小三出笔记一卷相示,载其同舟唱和之歌,交辞婉娩,而慷慨之气,郁勃见乎纸表。睡花生乃作诗贻之曰:
邂逅英雄事颇奇,玉纤彤管记新词。
行行读到和魂字,初骇祀忧出女儿。
一日,睡花生偕义卿饮于深川清平楼。义卿挥醉笔作风行,小三辄题和歌其上,其才藻敏捷如此。
小悦,色艺冠于江门,与睡花生同乡。生寓米花坊,小悦时诣其居请诗。当是时,天下志士,方唱尊攘。生亦与诸同志周旋谋事,未暇作诗也。一日小悦就酒间,自磨墨,展绢素,请甚力。生乃走笔赋诗曰:
江门少女多才华,清歌妙舞自成家。
云是身原北越产,肌肤如雪颜如花。
霓裳一曲行云遏,缠头争把琵琶拨。
铢袂旋翻似电飞,珠喉乍转将月喝。
既吹脆竹弹么弦,妙处声韵何泠然。
有时绛唇舐彤管,幽兰疏竹写云笺。
有时纤手攀花朵,金瓶斜插云鬟亸。
清夜酒阑或点茶,与人周旋何婀娜。
谁名此女曰小悦,算来色艺称双绝。
作诗赠汝汝谨藏,我亦北越一词杰。
小悦得诗大喜,装潢作轴,悬诸壁间。馈美酒一大瓻曰:“聊以润笔。”此诗传播交游中,小悦名益显。小悦为人静婉,绝无北里巧媚之态。诸侯贵人,征召佐酒者,相属于道。家在江户两国同朋街,小筑三楹,颇精雅。湘帘棐几间,陈设文房珍玩,殊甚贵重云。
阿绫,住乌坊。以婉慧机巧胜,应变出奇,层叠不穷,招之侑觞者,莫不称赏。一夕应客之招,饮于酒楼。娇歌艳舞,按罢梁州,绮语软言,杂以谐谑。客大悦,倾其囊作缠头,以博阿绫欢。于是绿樽酒冷,银烛焰昏,阿绫星眼欲饧,流波送媚。是客本非韵人,妄意阿绫属意于彼也。因与阿绫附耳语曰:“有情哉卿也。落花流水,犹且相随,况乎知心识趣如卿者哉。侬将为卿意中人矣。”阿绫闻言,嗤之以鼻曰:“世间公道无过于‘镜’君,具此颜面,还请与菱花子商量何如。”客顿败兴,踉跄遁去,曲中传为美谈。
淞滨琐话十
徐太史
阳江徐太史澍,本世家子。少孤贫,母以织佐读,机声灯影,四壁凄凉。会岁饥,斗米十千,不能举火。时公年十六,同母寄养于舅氏杨仁庵家。杨设银肆,获利骤富。有二子一女。长子琛,聘丁孝廉女。次子珍,亦聘巨商女。皆未娶。婿何氏新捐通判。杨见姊同甥至,义不能辞,除南舍居之。甥随诸儿读。诸儿皆顽劣,不喜诗书,惟声色犬马是好,往往背其父出游。师字鉴青,见公器宇不凡,且敏而好学,愿妻以女,而口未言。师与杨为近族,无子,只一女,端庄明慧,杨爱之。拜膝下,称假父,时居杨家,小有沾润,家人咸称以二姑。上下安之,惟杨妻谈性吝,不甚契合,虚与委蛇而己。
是冬公入泮,杨兄弟愧而生忌。师喜,即晚杨作冰人,以女妻公。杨嫌其贫,师曰:“黄金自在书中,此子池中龙,必当破壁飞去。”卒妻之。借杨南舍为洞房,择吉成佳礼。时公年十八,益自刻苦。惟日用不甚裕,杨虽小有赠遗,而仰给于人,其势终逆。幸岳氏所得束修,时以佽助。夫人工刺绣,有针神之目,事母孝,事夫贤,故公得专心诵读。嗣杨兄弟先后成婚,女亦于归,贵戚高姻,往来豪富,相形见绌。二嫂又目无余子,冷语相侵。公欲迁归故宅,适遭回禄,不得行,遂隐忍安之。明年大比,杨赐十金,岳半之,戒曰:“丈夫贵自立,勿为他人笑也。”榜发被诎,丧气而归。杨不喜,过往渐疏。师曰:“功名迟早,天定胜人。恶有徐某之才而长贫贱者哉!”向公勉慰之。
逾年杨作古,琛、珍益侮之,两归尤忌之甚,周赠亦绝。会珍郎生子,洗儿之日,贺者盈门,皆巨族,礼仪丰富,光彩耀目。公夫人摒挡薄礼,与公同往,彼此相较,殊觉寒俭。女往拜母,略数温存,即相向他语。珍妇婢春兰尤尖利,共检贺仪,及公只银佛锁各一具。春兰顾女曰:“二姑大费,吾家无需此,何不将归买斗粟充饥肠耶?”众笑之以目。夫人大惭,默不言。比宴,内眷皆婢媪满前,奔走承奉,女独无之。公则别设一席,堂下北向,族中幼童数人陪之。堂上拇战猜谜,兴高采烈。母在家更无邀之者。公逃席先归,夫人已返。公愠曰:“厚薄如此,令人殊不能平。”女曰:“人情至今日,大抵皆然。患汝不能吐气耳。”时岳氏久病,未几卒。两袖清风,鬻其屋,始成丧礼,公夫妻哭之恸。葬事毕,读益力。女挑绣,每至四鼓,倦极始寐。是年公生一子,名喜生。杨兄弟知之,即以佛锁送还,亦不造贺。
公有总角交舒梅卿者,向贾于外,频年折阅,倦游回里。访公,叹曰:“十年不见故人,尚未青云耶。”公相对欷歔,备诉曩苦。夫人亦出,以公长舒一岁,叔之。舒索余囊出五十金助膏火。公益自淬厉,中宵灯火,往往哭失声。明年又值试期,资斧无所得。舒赠三十金,以十金贻夫人,余充旅费。将入场,母忽故。公得耗,星夜奔归,四壁萧条,相对无计。幸舒极力张罗,草草毕丧葬。杨氏弟兄无临吊者,且以公母之死为不利其屋,啧有烦言。邻村富室闻公名,欲延主讲席,介琛致意。琛曰:“穷措大有何才学,乃以耳食信之耶?”事遂罢。喜生偶买小纸鸢,珍子欲之,遣婢至南舍,径取而去。喜往夺,珍妇适之门首,批其颊骂曰:“小鬼子久住我家屋,一风筝不能舍耶!”喜哭归诉母,母不与较。喜哭益急,仍往索。珍至问故,妇曰:“儿买小风筝,喜生窃去,春兰取归,是以哭耳。”珍怒又批之,破鼻,流血满膺。夫人变色,至不一言,抱儿即归。公张皇出,夫人牵衣挽入,即阖其门,细语曰:“禽兽之人,何足与较。”公长叹曰:“此处尚可久居耶?”夫人急掩其口,拭儿面上血扶使睡。自此珍与公有隙,逢人辄毁公。浅识者信之,忌公者又附和之,而公遂作刘峻之绝交矣。惟舒往来如故,情加厚焉。有居生者,尤忌公。适某观察欲延公作书记,居以蜚语中伤之,事垂成而中止。公闻之涕泣无主,舒至,语之。曰:“君居此如行荆棘中。有钟某者,雅爱君才,交游亦广,惟远在山左。仆当荐君往。”公唯唯。两月聘至。舒来饯送,戒公曰:“奋发在此一举。北闱近,服阕后宜就试。苟富贵,无相忘。君夫人可住仆家,当小周济,无虑冻馁也。”乃倾囊出二十金壮行色。公分袂凄然,夫人相对吞声,不能仰视。于是迁至舒家。舒夫人贤,待之优。而琛、珍妄造秽词,播之闾巷。舒置弗问。
公就道后,萧萧行李,独客孤身。一日行抵临清,坑雨铃风,瓦檠土炕,灯前顾影,倍觉凄凉。既卧,落叶敲窗,乱蛩绕砌,夜长梦断,泪与声并。因口占云:
枕函滴泪冷于冰,独客无聊定若僧。
如此愁怀销不得,旅窗凉煞一枝灯。
忽窗外有人鼓掌曰:“唐贤名句,可入长吉锦囊矣。”公急起,启扉视之,见一少年白袷青巾,丰姿神俊。揖公曰:“细耳清吟,何忧之甚也?”公曰:“客里愁深,偶然得句,不期为贵客所闻,实深惶愧。”遂肃入促坐。少年曰:“同是天涯,心孤人远。羁旅之况,实亦可怜。”因彼此各问姓名。少年自言沈姓,别号瘦腰郎,因家君奉命巡宫,前往省视。遇君于此,亦天缘也。公见其谈吐风流,引为知己。次日早发,招与同行,欣然从之。道中议论古今,皆中窾窔。且豪爽喜挥霍,每夕必招数妓,征歌侑酒,皆与公偕。公欲解囊,笑不许。既至泲南,公不忍别,沈曰:“此去一路康衢。相见有期,前途珍重。”驱车竟去。
公既谒钟,主宾胶漆,美洽东南。莲幕余闲,惟事读书作文。每忆妻肾友义,不能去怀;至杨氏薄情,则拍案而怒。转瞬五月,已届新春。端阳后服除,钟适升任粤东,知公将赴北闱,慨赠二百金。固却而后敢受,乃分百金付钟,乞顺道寄回为妻子日用。钟曰:“百金尚可以谋,无劳分润。”次日祖饯,判襼长行。既入都,即赴国子监援例纳赀,然后安排入闱。计三场文字,惨淡经营。出示人,无不击赏,谓时贤名手,断不作第二人也。榜发竟黜,大哭曰:“天乎!徐某何命薄至此,尚可以对舒梅卿乎!”即欲觅死,愤极又哭曰:“贤妻好友,尚睁眼望榜。岂知鄙人绝命于斯时耶。”解带自缢。魂方离舍,若有推之人者,曰:“君何至此!”恍惚身坐榻旁,启眸视之,则瘦腰郎也。惊定复泣曰:“兄何至此相救?我自乐死,乃再引人烦恼天耶。”沈笑曰:“某刻亦解装此间,闻悲惨声而来,幸得援救,莫非天数。家君昨又迁职泰山,言曾见天榜,君名在第二。恐此科尚有更动,兄勿尔,某当入宫代探消息。”公不信。沈即命仆携酒肴来,代为释愁,殷勤劝饮,不觉大醉。翌晨,沈踉跄奔入曰:“大喜!圣上见新科文章不惬,已将主试以下,分别议处。特派大学士、礼部尚书督率翰苑编检十馀人,将被黜各卷,重行检阅。此回评校必严,兄可颖脱而出也。”遂邀公出游,闻街谈巷议,皆言覆阅科卷之事,心中稍慰。惟日与沈游历衢市。十月下浣,科榜重悬,公竟以第二人报至,悲喜交集。
忽家书至,言夫人因见北榜无公名,日夜哭泣。琛兄弟更揶揄之,故遣妇往贺,遂至相争。舒适贾申江,邻人公愤殴妇,妇受辱归。珍阴唆无赖何二以伪券索欠,劫夫人醮某姓,得身价瓜分之。夫人自缢死。公阅竟,一恸而绝。沈急救复苏,咎公卤莽。公曰:“山荆茹苦含辛,致有今日。若尔,富贵将焉用之,仍不如死。”沈曰:“且侯七日,当有好音。”公曰:“人已死,何能为?”沈曰:“仆非诳君者,乃不信耶?”公异其言,挥泪诘问,沈笑不言。姑俟之。果得舒信,略曰:“仆得电报,星夜遗归。知夫人死后,有沈姓少年至,自云能使复活,但须归尸舒家。某姓如其言,果活。少年遂去,濒行语曰:‘俟长至日,必有佳音。无自苦也。’出门旋杳,共疑为仙。某姓尚欲索人,适钟观察来访,并寄百金,某姓惧乃止。今夫人尚安然也。”沈曰:“何如?”公心大慰,然不解所为。曰:“救仆者,沈。救妻者,沈。事何甚巧?”沈窃笑,公愈疑,诘益力。沈曰:“君以为某,即某耳。”公曰:“君岂有分身术耶?吾辈交深,乞垂明示。”沈曰:“君以某为何人乎?某泰山狐也,已登仙藉。上帝怜汝诚,命某保卫。今后皆系坦途,前程远大,勉之。”公感甚,伏地叩谢。比起,沈已不见,嗟叹久之。
明年联捷,以第三人及第,授职编修。报至家,夫人回溯遭逢,呜呜啜泣曰:“而今而后,可一吐气矣!”舒惊喜无措。明年开登极恩科,公主试广西。事毕,适福建学政以忧去,公奉旨接任,着就近赴闽,无庸入见。公告假两月,扫墓回里。时珍以夺妾酿命案羁囚狱中,银肆以亏用帑饷,密旨抄查,房屋被封。琛亦押追狴犴,妻惊忧死。大姑嫁后即寡,不能守贞,从人逸去。琛恐公报前怨,从夫人劝公,竟释然。琛托人介舒求公斡旋狱事,阳却之而阴为关说,得免追,出狱。珍末减充发,死于途。妻以家贫为伯所卖,流为娼。公购地重葬其母,并及岳氏,欲携舒之任。舒不从,乃报以万金,联姻娅焉。
玉香
长德,汉军也,以笔帖式升部曹。逆回金相印之变,公由户部郎中办理宁州粮台,以功保举观察。年六十,致仕归,侨寓荆州。无子,止一女,字毓英,甫九龄。秀外慧中,父母爱之甚。延师读,聪颖特甚。姑表妹玉香,亦附读焉。玉早失恃,寄养舅家,貌与英埒,而智慧过之。姊妹极相得,衣履易着,宛若同胞。夜则一榻眠,互相偎倚,类伉俪,几不辨乌之雌雄。两小无猜,曾戏语“吾两人将来同事一郎,不如约者,天降之罚。”女渐长,兼工绘事,乃舍读,习女红,描鸳绣凤,花样不穷。公顾而乐之,谓“此我家之薛夜来也,何输昔日之针神哉!”年十四,丰姿靡曼,顾影无俦,与玉香不啻双璧。远近乞婚者,日踵其门。公择婿甚苛,均未许可。
邻有王生,湘中产也,流寓寄此。幼孤而孝。母病,思食燕窝,家贫力难购置,忧甚。乞贷无所得,乃以古砚向相识某铺质,得四两。及去,伙检之,缺一裹,疑为生窃,明日生诣铺,伙面诘之。生忿然作色曰:“此何如事?乃轻诬穷秀才哉!”喧争不已,观者如堵。生诉其故,众素念生品诣谨饬,咸斥伙之非是。铺主亦至,向生陪礼,另以四两馈生,生却不受。而母病亦良已。于是轻薄子群嘲生为“窃燕窝秀才。”
一日,会二女小立门前,生适至,见亭亭双美,疾趋过之。生固美姿首,虽敝衣布屦,皎如玉树临风,二女不禁流目送盼。婢笑指曰:“此即王生,人诬其窃燕窝者也,真可谓冤矣。”女亦闻其语,相对默然。玉香若有所思,英笑曰:“妹痴耶?苟爱之,则从之,何故默无一语。”玉红涨于颊,纤手握英腰,笑曰:“妹去姊亦去。”英曰:“肩腕惫欲死,谁耐汝揉搓。”笑曳而入。明年,十五岁。公出英所绘《龙女侍观音像》、玉香《停针图》,索士林题咏,意在择婿也。生题诗献之云:
七宝妆成粉本开,几生修到侍莲台。
他时身化天仙女,愿向慈悲合掌来。
焚香斋拜祝真真,好脱尘缘结净因。
安得杨枝飞洒遍,大千尽现女儿身。
题《停针图》云:
绣到鸳鸯转自羞,支颐无语蓦低头。最难位置是春愁。
懒坐珠楼情思柔,暗挑宝鼎篆烟浮,湘帘闲煞小银钩。
公见之甚喜,以付二女,极赞其工。
玉私谓英曰:“此生才品不凡,非长贫者。我二人不嫁则已,嫁则无如生者。姊曷隐告媒媪致意生,令向舅求之。”英笑曰:“妹颠矣!谁见女儿家求人作媒者?况旗例,汉人非位至侍卫提督,不能婚娶,妹不知耶?”玉固请试之,英不可,而心中颇似属意。玉潜以簪珥啖花媪,令转告生,谓事成重金不吝。生固心动,然念家徒四壁,谁肯以娇公子置泥涂中者,因疑其戏。媪正色言之。生曰:“小生困守青毡,身外无长物,止有相如犊裈,王章牛衣耳。安所得温家玉镜台,量珠作聘哉?彼即允,亦不能筑金屋藏阿娇。”媪曰:“姻缘天定,成否不可知。彼痴女子曲意相求,必非无所见,或愿舍膏粱而甘藜藿。姑试之,若不成,与官人何损?”生笑应之,即令媪往说。媪去见公及夫人,夫人笑曰:“姥近日大忙,久不至,今日甚风吹到?”媪笑曰:“好笑王家小秀才,痴虾蟆想吃天鹅肉。彼见公家英姑娇模样,令老身作撮合山,岂非败灰鸡结凤凰耶?”已又曰:“小郎虽贫,才品颇不碌碌,惟门第不相当耳。”公固贫之,且嫌违例。却不允。适玉香至,欲闻媪云何,依夫人肘下。夫人摩玉香肩,戏谓媪曰:“我家玉姑,喜嫁才人,甘贫食淡,不嫌穷措大也。寄语行聘来,当即过门也。”媪亦笑曰:“若玉姑肯嫁小郎,亦是大好伉俪。惜阿舅钟爱不肯舍,否则小秀才馋眼似猫,宁不爱鱼子腥耶!”言未已,鼓掌自笑。夫人亦笑,曰:“如此玉天仙,宁不值千金?渠若能致千金聘,便可将去。”女曰:“妙其卖我耶!”公曰:“勿尔。聘礼只需百金,花媪即往致意。惟煮字不能疗肌,玉姑他日啖糠秕,可勿怨我。”戏笑良久。适客至,媪去反报生,遂不复议。
玉以公言诉英,英知其出于嘲笑,而玉则信以为真,日夕盼消息。而媪久不至,促之来,私询其故。媪摇手曰:“大难,大难。无论舅妗戏言,即使果尔,百金岂寒士所能办哉?阿姑勿作此梦矣。”玉怅然若失,遂病。饮食锐减,时昧时明,医祷皆穷,而病更转剧。公夫妇大忧,英涕泣无计。一月后瘦骨峻嶒,奄然待毙。未几,服药皆呕。英守其旁,呜呜啜泣。玉见无人,泣谓英曰:“妹孤身依阿姊,蒙爱逾同体,不图相聚十一年,半途死别。妹之病,姊当亦知之,今将死亦不必讳。王郎目下暂贫,后必大贵。姊倘能联姻娅,幸善事良人。本拟姊妹同事一人,今生已矣。姊其珍重,无念薄命人也。”言已,昏然瞑目。英哽咽哭失声。花媪至,探病,阴议以媒成之言赚玉,冀万一可痊。媪近榻抚之曰:“一月不见,玉姑何病至此?”玉启眸见媪,曰:“汝来送终耶?寄语王家郎,可来一吊。”媪曰:“老身以为何病,姑病乃为秀才耶?果尔,姑当瘳矣。昨秀才已摒挡百金,央老身执柯。老身特向夫人宛转说法,已蒙许诺。但顷在病中,须愈后受聘也。”玉闻言,心中顿爽。自此日渐痊愈,家中窃喜。英恐诡言漏泄,玉必复病,不如将情告之堂上。爰为缅述颠末,公笑曰:“痴婢子亦解相思乎?我前言戏之耳,何故轻信为。”玉闻之,怼曰:“此终身事,何可戏也。”英恐病再作,私出所蓄得其半,呼媪授之,转付生,令设法足百金。生知之欷歔曰:“玉香,我知己也,议不可负。”走贷戚友,足趾己穷,一金不得。忧惶无计,姑遣媒以五十金定聘。公果却之,生益窘。玉香闻之果病,绝粒十日而卒。夫人始悔,一室哀号,厚殓之厝郊外。生得耗一恸几绝,然亦无如之何,只于殓时往吊以报同心。
玉死后魂飘泊无所之,但觉惨淡黄沙,天如晦暝。行人络绎相属于道,形状诡异,有长似侨如者,有短似侏儒者。足下似踏烟雾而行,不甚了了。已而至一处,市肆喧闻。力乏,暂憩一铺外。忽途人辟易,一贵官来,仪仗甚盛。玉视之,亡父也。大哭而呼。父见女,急降舆,问儿何为至此。泣告所以。父曰:“儿尚有四十年富贵,当送汝归。今且往见汝母。”即呼舆舁之去,入一署,径抵内舍。母见女失惊,父告之,相抱而泣。母谓:“我二人在此,颇思汝,只以幽明相隔,不能与人世往来。汝父现署氤氲使者,境尚从容。儿尚有尘缘,不能久羁于此,明日可即回,勿戚也。”玉曰:“父既掌姻缘籍,不知儿与英姊,究归何人。”父传吏稽查,俄呈一册,见女名下有四句云:“两表姊妹,同事一王。五年磨折,乃可成双。”玉窃喜,欲阅他处,父夺付吏曰:“天机不可多泄。”次日,命两隶以肩舆至。玉依依不忍别,母曰:“数定不可违。儿去后相见有日,无自苦。”遂泣挽登舆,匆匆而去。至一高山,壁立千仞,隶一失足舆翻,玉自壁下堕,大呼,遽然而醒。扪之,则身在柩中,气闷不可舒。适无赖子涎厚殓,刳棺盗财帛。女呻吟而起,无赖惊怖遁。
时夜已半,星月朦胧。玉念死而复活,人必惊疑,不如逸至生家。幸素识途路,知距生家不远。因强起而行,步摇摇,屡颠跪。既至,生夜读未卧,闻叩门,询之,则女子声。疑邻人求火者,拔扃视之,则玉香也,大骇。玉告以故,始喜。急扃门入,白其母。母出扶女入,殷勤慰藉。旋煮双弓米进食,并易殓衣。与母同寝。次日,喧传玉香棺被盗而失其尸,已报官严缉。生商所处,玉曰:“姊赠之金尚在耶?”曰:“尚在。恐汝舅启疑,转酿别祸,故不敢还也。”玉曰:“君莫如且回原籍,再作别图。”生以为然,夤夜移去。
未半年,玉方欲寄信舅家,而斋匪王一清起事,风声鹤唳,一日三惊。长公挈家避难,舟过洞庭湖,遇盗。公与夫人皆被杀,金银珠宝,尽入匪囊。见英美,劫之去。英阴怀死志,以大仇未报,隐忍观其所为。匪首苗三喜,恐女不从,遣从匪以言餂之。女曰:“彼本匪人,诱妾而逃,将售人以获利,杀之甚快。”苗喜,欲犯英。英曰:“妾已无家,非汝谁属?羊肉已在汝口中。船内众目攒视,横陈之态,何以见人?”苗遂已。舟至湘中,登岸,见舱底有短刃,潜怀之。既抵盗巢,又欲相犯。英曰:“馋脸儿许大年纪,尚未见过女郎耶?穷子成亲,尚须一杯冷酒,今从汝将终身,即无冰人,亦宜郑重。草草苟合,宁死不依。”苗深然之,呼党开筵,令英易艳服,室中烧红烛如臂,与女交拜。日未暮,客散入房,卸衣重饮。英故作媚容,殷勤劝釂。苗故有阿芙蓉癖,潜取入酒中。苗粗人,以女爱己,不觉大醉,眼饧口涩,呼女登床。英扶入衾中,鼾声已作。英持刀手颤,念此际不诛,势必不免,遂扼其喉,力刺之,刃透后颈。疾取被蒙其首,压以重物,渐不能动。女起易苗衣,搜箧中金珠怀之,启后窗逾垣逸。心鹿鹿无定,行三四里,将二鼓,见河中有夜行船。问何之,以湘乡对,乃乘之。越日已至,登岸,意在访客寓暂止。至一家,见一人市门购物回,貌类王生,姑入室问姓。一女子出,视之,则玉香也。疑为鬼,即呼下妹。始不识,脱衣示之,皆惊喜。母亦至,各叩由来,破涕为笑。玉闻舅妗惨死,不觉泪涔涔下。生闻英诛仇事,深赞其智,又谢赠金之恩。
先是生偕玉回里,旧宅已为他人所占。重复取回,略加修葺。玉市殓时衣饰,得二百馀金,暂济米盐,勖生勤读。母即为生合卺。玉耐苦茹辛,事堂上惟谨。至是英至出金珠值价颇巨。玉乃择吉为姊催妆。至期,英不肯。玉问之,泣曰:“堂上双亡,此身如赘。但愿得净室削发,以水田衣终其身,何敢奢望。”玉曰:“旧约之谓何?妹虽事郎,尚留璞以待阿姊,少间可问郎君也。”于是强为易妆,呼伴媪挽之而出。堂上鼓乐已作,画烛双辉,生冠服立中堂。英亦惊亦羞,无以为计。傧人赞礼,生叩首氍毹中,英卒难自持,遂不觉盈盈而亦拜也。礼成,客去,玉送二人入房,而反扃其户,已则与母同宿。生枕上备诉相思,绸缪臻至。次日,英请妹当夕,玉亦不却。自此姊妹共事一婿,推让无争。生旋举于乡,连捷入南宫。觅长公尸不得,立祠设位以祭。玉香父母墓在金陵,亦往设奠。后生官至侍郎。玉香年五十七,先姊而逝。四十年富贵,其父固早已知之也。
因循岛
曲沃项某,本猎户,至项改业读书。文名藉甚,且喜放生。尝经河上,见农人搜一黑猿,尾断足伤,血殷毛革,见项悲嘶仰首,有乞怜态。项心动,购而释之。猿去频回顾,似感谢状,须臾,遂杳。
后项作幕闽中,归乘海舶。晨发,日未午,飓风大作,舟人惊骇。顷之,雪浪排空,挟舟而起,高数十丈,陡落波心。众均逐浪以去,项抱木板,任其所之。风益大,瞬息不知几千万里,自拚一死。既近海岸,懵然不知。无何,风静潮落,腹阁于浅渚石上,呕水斗馀。良久渐醒,见黄沙无际,草木不生。时值初秋,天气尚暖,脱衣沙际,曝既干,重着。起行,逶迤数十里。日已暝黑,月起海中,三坠三跃,大逾车轮,现五色光。无心观瞩,踏月再趋。至夜半,尚无人家,冈峦杂沓,林木渐繁,虎啸猿啼。毛发森竖,腹中大馁,幸怀熟鸡子数枚,聊息饥火。方欲再行,而足力已疲,乃息深林中。四面磷火上下,若相瞰攫,心头鹿鹿,终夜清醒。
天甫明,又行。午后始见村落。居民披发被肩,形状不类中土而面瘦肌黄,悴容可掬,如久病者。乃趋前问询,言语啁啾,不甚可了。一老叟出问,项以实告。叟曰:“君中华人耶?此因循岛之简乡,去中华九万里。上年有海客朱某,亦遭飓到此,居仆处一年,为岛主所知,车载而去。仆因悉中国方言。君无家,盍小作勾留乎?”项喜从之去。乡人皆至,窃窃私语,似讶奇观者。叟罗酒肴,不甚丰腴,而劝进殊殷。少顷门外有鸣金声,众人皆仓皇遁。叟急闭户。项问故。曰:“此县令也,喜噬人。君初至,勿为所见。”生于门隙窥之,见前后引随者,皆兽面人身,舆中端坐一狼,衣冠颇整。骇绝,入问叟。史惨然曰:“此地本富厚,三年前,不知何故,忽来狼怪数百群,分占各处。大者为省吏,次者为郡守,为邑宰。所用幕客差役,太半狼类。始到时,尚现人身,衣冠亦皆威肃。未数月,渐露本相,专爱食人脂膏。本处数十乡,每日输三十人入署,以利锥刺足,供其呼吸。膏尽释回,虽不尽至于死,然因是病瘠可怜,更有轻填沟壑者。”项讶曰:“岛主亦狼耶。”曰:“非也。主上仁慈,若辈能幻现人形,诡计深谋,遂为所赚。”问朝臣何以不知。曰:“立朝者皆声气相通,若辈又每岁隐赂多金,遂无人发其覆。况其在官之际,仍以好面目示人。岂知出仕临民,别有变相耶。”项曰:“此类当途,尚复成何世界。仆不才,当为汝等诉之岛主,俾此辈尽杀乃止。”叟曰:“君虽心怀忠义,必不能行。况客乡之民,例难越诉。倘遇择肥而噬者,当有性命忧。”项中心不安。
次日,不别而行。方欲问途,忽数人来缚之去,迳诣一署。惊怖间,见两廊坐卧者,无非当路君,不觉气馁。未几一官登堂,衣服苍古,幸是人身,冀可缓颊。顾瞥见项,若甚喜,略问所来。项备述前事。忽顾左右曰:“此人白哲而肥,精髓必美,当献之上司,必可记功邀宠。”项知非好意,再三恳释,不从。即命以木笼囚项,舁之出。行二里许,众人哗传曰:“太守来!”遂纷纷避道。俄见仪仗森严,拥一贵官至,鼠目璋头,左右顾盼。见缚者问故,役禀白谓欲送上宪辕。太守命舁至前,熟视,曰:“君项某耶?何故至此?”项亦甚惊,而不解何以相识,因漫应之。立出舆挥众去,命脱系。呼两骑至,并辔而行。项不知所为,转诘邦族,太守曰:“仆,侯冠也。受君大恩,侯入署再诉细情。”少选,已至。见前门标“清政府”三字。下骑同入,胥吏十馀辈肃迎于旁。见两旁隐隐有卧狼数头,心震慑不敢顾视。既入内,侯伏地拜。项答拜,因又问故。侯曰:“仆即河上老猿也。承君援救,此恩终不敢忘。后遇瘦柴生将夺此岛,以余能幻化人形,招之同至。不期岛主信德,感及豚鱼。瘦柴生不忍相负,只谋方面,现居省要。余以从幕功授此职。今都院以下,大半同群。其尚有人心不肯附和者,则皆赋闲。仆亦每切兢兢,久苦衣冠桎梏。俟有顺便,当送君回耳。”项始恍然。侯亦询来意,略告之,相与叹息。言次,即已传餐。见数狼来,各被冠服,立化为人。与项通款曲,一一由侯为之指示,则丞尉、案吏及幕中宾僚也。揖让入席,笑语雍和。侯独入内。项与众共饮,酒半酣,两役舁一肥人过,裸无寸缕。众曰:“可送斋厨。”项惊问,皆笑不言。俄庖人进一馔,如鸡子羹,群以敬客曰:“此人膏。余等酷嗜之,惟主人不喜。先生之来,口福诚不浅哉。”项惊曰:“适肥人已宰之耶。”曰:“然。吾等公膳,本有常供。此间因主人喜斋,故只日进一人。若大院中,则食人更多。”项惨不能咽,逃席觅侯,始得果腹。
项居署中,郁郁不得志。侯察其意,谓机缘未至,归计难谋。苛县厉令,余旧属也,彼处山川佳胜,足资眺瞩。当荐君暂入幕中,藉广眼界。项喜,次日持书去,一见要留,宾主颇洽。细察,厉亦系狼妖,外示和平,而贪狡殊无人理。幸公事甚简,日惟携仆出游,或止宿山中,数日始返。厉亦不之责。邑绅某横甚,强夺邻田数十顷。邻讼之,绅贿以重赂,厉竟不直邻,逐之去。邻上控发县覆讯,仍执前断。邻无如何,自缢绅门。绅夜至署,与厉密议,设计弥缝之。项不平,请曲直所在。厉笑曰:“先生不知耶?绅子现居京要,得罪则仆不能保功名,况妻子乎。且民命能值几何,以势制之,彼亦无能为力。”项曰:“信如君言,则人情天理之谓何?国法王章,不几虚设耶?”曰:“先生休矣。今日为政之道,尚言情理耶?吾辈辛苦钻营,始得此一官一邑。但求上有佳名,不妨下无德政。直者曲之,曲者直之,逢迎存于一心,酬应通乎百变。上以为可,虽民无爱日之留,而朝有荐章之人矣。上以为不可,则民乐敦庞之化,朝无颂德之碑。国舍有甘棠,不及私门有幸草也。”
正言间,省中有飞牒至,言郎大人将赴苛巡兵,着速备供张。厉匆匆别去,召丞尉商议,即让县署为行辕。次日迁移一空,别居西舍。署中悬灯彩,饰文锦,地铺氍毹厚尺许。寝室则八宝之床,绣鸳之枕,锦云之帐,暖翠之衾,光采陆离,不可逼视。上下内外,焕然一新。至期探者属道,迎者塞门,奔走往来,流汗相属。将晚,郎至,炮声隆隆,骑声得得,仪仗数百人,甲胄殊整。其行牌有“粉饰太平”、“虚行故事”、“廉嗤杨震”、“懒学嵇康”等字。项私问小吏,吏曰:“此德政牌也。”即见武士数十人,各执刀分队疾趋,观者侧目无敢哗。即有十馀人拥大吏至,端坐舆中,豕喙虎须,状极狞恶。兵吏皆跪迎,郎置不顾,飞舆入署。项欲瞷其所为,从之入门,吏严色拒之。厉至缓颊,乃入。见堂燃红烛如椽,光明若昼。郎高坐,旁立美服者数辈。须臾传呼进兵册,册上,仍付吏员持去。嗣兵官十馀人入叩,有进金宝者,有呈玩具者,有乞怜贡媚者。一时许,厉跪请夜宴,共起身入小厢,即有吏出问有歌妓否,厉无以应,大窘。遽返西舍,饰爱妾、幼女以进。郎喜,面称其能。而厉之酬醉周旋,丑不可状。宴已,众皆退,惟妾、女伴寝。厉则意气扬扬,若甚得意。项颇愤,然顾莫敢谁何,乃卧。晨兴复瞷,郎尚未起。有军吏至,请阅操。内史叱曰:“大人未起,起亦须餐烟霞。汝何得尔?”军吏诺而退。半晌,又一内史出,传命免操,即放赏。军吏应而去。日将午,郎始起,厉急进膳。半炊时,传呼命驾,左右仓皇,排道迳发。厉等皆跪送之,妾若女赧然而返。是役所费不赀,而不闻有所整顿也。项大以为非,即别厉至侯所。途中哗然“厉升某府缺”。及见侯,询之。侯曰:“此邦仕宦,大抵皆然。书生眼小于椒,徒自气苦耳。”
项不愿复留,谋归益切。适海客朱奉王命遣回,侯聚珍宝,为项治装,并求附舟。遂相送至海口,已有一舟舣待。朱与项登舟,海风大作,揖别开帆。八日至琼州岛,登岸取道而返。出箧中物易钱,购田,治屋,称素封焉。
梦中梦
卜秀才,名元,本交河望族,至卜渐贫。兵燹后,家益替,遂于村中设馆授徒焉。妻刘氏,贤而慧,工绣事,尤善吟咏。花晨月夕,时相倡和,以是伉俪殊谐。惟卜才大心高,遭逢侘傺,不能安困苦,每咨嗟叹息。适秋风报罢,倍觉牢骚,刘竭力慰藉,终不能释。时值闰九,登高痛哭。及归,益复无聊。刘拔钗沽酒,相对共酌。酒酣思茗,刘以瓦炉炽炭,汲清泉,烹苦茗。卜微倦,凭几以待。
忽门外哗然泥金报至,卜曳履起,即有吏役四五人,登堂贺喜。视报纸则已名列第四,次即同里戚某也,喜甚。吏索赏,无以应,而戚友皆登门贺,各解囊助之。次日,亲邻馈致纷纭,却之不可。卜期开贺,自太守以下,皆纳兼金,囊橐充牣。乃治装入京,赴礼闱试,饯赆者肩相摩,趾相接也。明年春,以贡士及探花第,授职木天,意气大扬。以巨金寄家,养妻孥,扩房舍。秋即放某省学差,接妻子赴任,刘不至。会边警,督抚不能御。卜上备寇策数万言,皆中肯綮。上嘉纳,命卸任以四品卿衔督办军务,星夜驰赴。卜设奇制胜,数月而平。凯旋,赐宴承恩殿,授端尹,迁都院副御史。明年春,奉命省方,授尚方剑,命便宜行事。请假三月回里,房屋连亘,明僮健仆,填溢门巷。妻冠佩笑迎。美婢十馀人,夹侍左右,能以眉语,以目听。卜颐指气使,堂上一言,阶下雷动。而地方官之奔走于门者,自司道以下,蹀躞如犬马。各省大吏,皆畏其势,争献苞苴。金帛珠玉玩器,堆列数屋。阴念妾侍尚虚,适有某观察愿拜门下,献美姬四人。中素霞尤淫媚,卜并纳之。某方伯颇贪黩,卜授意台官,欲加弹劾。方伯惧,馈女乐十六人,皆绝代丽姝,振袖倾鬟,擅长歌舞。喜而受之,竟免劾。旧居停郭姓女,国色也。未娶时,颇属意,曾遣媒致聘。郭嫌其贫,不允,竟婚某姓。至是遣人强委五百金夺女归,女不从,自缢死。微贱时,曾借邻翁粟。息甚巨,日久不能还,翁索之急。无赖甘十郎,怜其窘,慨借二金,令翁让息,归其母。翁畏甘收金而去。卜乃嗾邑令诬翁为盗,下于狱,而以千金报甘。恩怨分明,志盈心畅。假满出巡,擅作威福,弹劾无所避。三年复命升大司寇,协理揆机,旋造直阁学士。某银台廉介不阿,以他故中伤之,黜退回籍。时同年戚某已授某廉访,往往有腹诽语。卜微有所闻,授意旨于门下某给谏,劾去之。刑部某,卜假子也,承迎意旨,定戚罪充边远军。赀郎赵文荣捐部曹,淹滞不得补,以八千金拜膝下,立授某省观察,月馀,越升方伯。自是朝中侧目。
卜被宠眷,了不经心。一日朝宴归,召素伴寝,满怀春透,五体皆酥。忽家人叩寝门,急报锦衣尉赍旨至,已率军健数十人候堂上。卜惊起,衣冠出,跪听宣旨云:“前据都察院铁刚、御史邓恩等,交奏协办大学士卜元卖爵受贿,倾陷朝忠,强夺民女,酿命宣淫十四款。朕以卜元有功社稷,暂为优容,曾经密谕,力改前非,以酬知遇。数日来台谏诸臣,又复交章参劾,罗列罪状。该大学士受朝廷飞擢,洊任纶扉,宜如何感发天良,尽忠报效。乃辜恩旷职,擅作威福。信如所言,实属罪大恶极。卜元着即革职,解交刑部,严行审讯,奏明候旨。都中原籍第宅,着九门提督带领锦衣尉协同坊官,并飞饬直隶总督封锢,一体查抄。”卜如受惊雷,囚衣受缚。校尉十数人,已纷纷入内,驱逐家人、妻妾囚一室。金宝玩服数百箱,一一封志。俄校尉驱卜及妻妾出门,赴三法司堂会讯,数日系狴犴。旋奉旨:“刑部勘议已革大学士卜元溺职徇私,请旨定罪一折,朝廷宽大为怀,念其戡乱之功,不忍遽加诛戮。卜元着放归田里,妻妾发入教坊”卜得旨惨痛欲死,星夜就道。昔日之假子、门生,无一人赴送者。
孑然归里,家破人空,无可栖宿,暂居破寺中。往叩亲朋,冰言讥诮,始犹稍稍酬应,继则呵斥频加。卜锦绣之馀,难堪絮褐。肥甘之后,不惯糟糠。而势迫饥寒,亦遂无可如何。久之益穷。有龟奴欲延师课子,人厌其贱,无就聘者,卜竟作毛遂自荐,为龟子师。顾鄙贱起家,不知重师傅,往往使与奴婢共饮食,并时令操作。卜无可谋食,隐忍安之。一日有游客至,仆适出门,婢浼卜捧茗。卜不允,婢媚不已,卜情动,乃奉以饷客。妓名爱奴,坐客怀,笑指曰:“此宰相也。”卜赧而退。客去,爱奴奁中忽失金钏,疑卜所窃,遣婢致问。卜受诬哗辨,语侵爱奴。爱奴素娇纵,批卜颊。龟不能左右袒,婉言辞馆。卜怅怅无所往,怀怨诸邻又鱼肉之。念恶生不如乐死,因赴祖茔,哭别父母,悲惨声嘶,晕然而倒。
忽见二鬼役,以黑索絷之去。委于中途,似别有勾当。俄小鬼数百人奔至,哗曰:“此害民贼也!”各拾砖石争掷,势将不支。役至叱曰:“此钦犯,汝等何得报私怨。?”遂拽至一处,殿阁崔巍,标“冥府”二字,大如斗。从西角门入,残肢缺体者,血肉相黏,两廊殆满。旋呼己名,有兽面人身者拽之上。座上冥王紫衣玉带,冠服煊赫,状貌凶恶。命查功过册,即有黑衣吏呈上。王阅竟,大怒,命付地狱。于是油鼎、刀山、锯解、石磨诸刑罚,惨毒备尝,魂碎复完,卒不能死。凡经历十八处,最后一处曰“阿鼻狱”,黑暗无光,热如炙火,积尸臭秽。铁墙高数十丈,蛇虫毒物,触处皆是,呻痛呼号,不绝于耳。有初入者,有将毙者。
卜悔心大作,隐念菩萨可以解厄,因虔诵《金刚经》。饥火攻心,卒不少辍,并教同狱者宣诵佛号。始觉腹馁异常,旋亦无苦。如是者三年。忽顶上现一线光大如指,高尺许。一月后,高七八尺,渐至三丈馀。后竟满狱通明,见触处横陈,大抵肢躯残毁。
一日正坐狱中,微觉困倦。乃甫合眸,忽出神,梦见空际金光数百道,喧传大士游狱。仰顾间,果有祥云叆叇,白衣观音赤足端坐云中,福德庄严,现慈悲相,乃一四十馀岁媪,不似世间所塑之像。两旁夹侍二女子,一捧鹦鹉衔念珠,一抱琉璃瓶。大士手持西湖柳,在瓶中蘸水向下挥洒。卜向空跪伏,觉水点沾衣,香气馥郁,遍体清凉。正呼谢间,而杨枝自空垂下,魂如食饵鱼随竿丝而上。略举一挥,飘忽而堕,身若在热水中。耳际闻人声曰:“恭喜大娘得公子矣!”自顾则已为婴儿。一媪代为洗浴,已而以利剪断脐根。痛彻心肺,惊哭大呼。媪不闻,亦不顾,惟以白药敷其创,包裹置床头。视其母年约二十许,妙丽无匹。俄有少年至,众呼“相公”,则其父也。自是觉腹中奇馁,呼食无有应者。次日一妇至,袒胸进乳,不肯食。母进则食之,而耽耽视母。家咸异之,因更钟爱。两岁即能言,见架上书,半皆夙读。父知其故,试之,背诵如流,令握管即能作文。讶其夙慧,问所自来,笑不语。由是共知其有前生因。四岁即入泮,连捷秋闱。主司奇其幼,称为神童,专折奏保。上宣见,垂问夙世事。卜不敢言,但以不知对。上遂恩赐翰林,留宴宫中。一月遣之回,令及十岁入京供职。卜在京顾朝臣皆不相识,宫廷亦悉更旧制。探问旧相,亦无卜某者,大疑。及归,戚党交荣,争欲联婚媾,遂聘某庶常女。后数年入京,授编修。念旧妻刘,遍探乐籍,并无其人,心益惑。又六年,两典秋闱,晋秩宫允。惧冥司罚,不敢恋富贵,遂告假归娶,且请终养。妻美而悍,奴视翁媪。偶与争,则叫嚣终日。妻兄弟五人,往往登门助虐,不可以情理喻。未几父母以愤死,卜怒,与妻绝。另建屋居山中,求长生诀,惟一长须奴以供炊汲。上闻卜亲故,将召用。卜闻,遣奴归,避益远。
一日至天台山仙女观,见一道士苍颜鹤发,仙骨珊珊。旁一童煮白石进餐,道士食讫,瞑目端坐。卜知为异人,叩首称弟子,愿请收录。道士曰:“子来太早,恐食苦不堪也。”卜矢誓相从,涕泪沾臆。道士笑纳之,令与童子事樵采,日给一餐,夜则守户。月馀,渐觉其苦,求师教导引术。师曰:“躐等之学,仙家所忌。奈何躁进若是?”卜无奈之。
一日有客访其师,展秤对奕。师令侍坐观局。卜素不喜此,而下子甚迟,久之昏然欲睡。目少合,即见童子奉师命来召,恍惚中若忘所为,即从至云房。见师坐石上,谓曰:“汝向欲求道,今已及时。”遂出一卷相授:“此金蝉脱壳秘诀,虽不能历亿千万劫,而朝真拜佛,不难作游行仙也。”卜拜受教。急归,研学三日后,忽尔贯通,豁然大悟。于是驾云控鹤,所欲从心。遂上朝玉清,注名仙籍。帝赐宴云霄宫,白凤青麟之脯,灵芝元菜之醴。天乐铿锵,众仙列坐,浮邱挹袂,洪崖拍肩,皆拱手而称道友焉。会蕊宫九公主下嫁,众仙往贺。有赠霞裳者,有贻云帔者,有送明珠履、紫锦囊者,卜独赋诗八章,为催妆词。其诗云:
逡巡莲步出瑶台,月貌端凝宝扇开。
一样娥媌天女妒,十分羞涩侍儿催。
绮情暗注乘龙梦,慧业应怜倚凤才。
拚教双眉通半笑,见郎心怯尚徘徊。
翠羽明珰画里人,掀帘几度唤真真。
琼枝娇小香犹涴,绣阁温柔气亦春。
吴氏彩鸾天下色,赵家飞燕掌中身。
莲花丰致原清绝,出水亭亭不染尘。
脂痕红媚照芙蓉,月府偷窥一笑逢。
镜里花枝皆绰约,宫中环佩自从容。
蛾眉细簇秋山远,鸦鬓轻拢宝髻松。
千万呼卿难自主,一回欢喜一羞侬。
世间国色已堪怜,况是清虚窈窕仙。
上界妆成无妙相,美人修到有情天。
不妨萧玉联佳偶,但祝刘樊驻少年。
珍重荒唐云雨梦,恐防织女妒双眠。
第一仙人第一娇,东风杨柳斗宫腰。
钏声细碎金条脱,钗影迷离玉步摇。
万顷情波通碧海,二分明月嫁红萧。
梨涡笑口樱桃艳,再把双眉按谱描。
元英好梦住华清,卅六天中播艳名。
满院棠梨藏紫玉,群仙珠翠拥双成。
楼头坐月熏香暖,云里飞莲落瓣轻。
若向苍苍征色界,广寒深处最多情。
妙冠诸天殿众芳,冰肌谢却麝兰杳。
镜中宝相燕支湿,帘底新妆翡翠凉。
九极家声传粉史,两行宫使列霓裳。
遥知他日卿夫婿,定学樊英拜女床。
盈盈仙蕊尚含苞,雪藕泥沾果孰教。
羞态矜持双颊际,欢情融洽两眉梢。
锦云百结鸳鸯带,绣玉连床蛱蝶巢。
最恼轻狂诸姊妹,人前故意苦相嘲。
诗成,传诵群曹,以为佳话。帝知之,恶其淫艳,欲贬其职。幸蕊宫王妃爱其才,竭力斡旋,得保无恙。
明年,举天试,取后,即放各处城煌神。前列者授纠巡使,或役狐鬼,或察神祗。题为“误国庸臣、贪贿赃吏死后如何定罚议”,“推广十八狱说”,“募建银桥渡星河启”,“蓬岛看云、蕊宫宴月、瑶池拜母、金王各七律一首”。仙班中有不能文者,往往倩卜捉刀。榜出,卜以第二人授泰山司,职掌群狐。到任后,狐仙供奉,各以雌来,献媚争妍,惟恐勿当。卜恐被谴,不敢纵。司院狐严叟有幼女阿凤,貌冠等伦,卜爱之甚,而终为职守所拘。一夕月明如洗,情思悄然,手录《催妆词》,高吟曼诵。忽窗外细声切切,若有窃听者。启窗视之,则阿凤也。相见惊疑,凤即遁去。次日狐媪至,稽首笑恳,谓:“小女阿凤,敬慕仙才,愿求姻好,幸勿以异类屏弃。”卜踌躇不允。媪曰:“倘势或难从,请充姬媵。”卜终以天谴为辞,峻色相拒。媪无奈何,怀愤而去。越数日,闻阿凤病。卜知为己,而无可慰藉。夜,媪率数婢舁凤至,置榻上,形色惨淡。媪愤谓卜曰:“人病如斯,即铁石心亦当少怜惜,莫作高枕无事者。”遂汹汹去。卜视凤气若悬丝,泪承于睫,而花容憔悴,益觉可怜。心大动,不复顾考成,偎颊低呼,接唇吐舌,以仙液鼓其丹田。凤心大快,少间霍然而起,盈盈拜床下。卜抱置膝头曰:“得卿如此,谴责亦所甘心矣。”凤曰:“妾聆仙吟,爱极竟忘贱陋。承郎不弃,愿此后教之。”卜入袖摩娑,滑如凝脂。接其吻曰:“真妙人,非卿而谁。恐合德温柔乡,无福消受也。”遂解衣就寝,备极绸缪。次日女暂回母家,约三日后料理妆奁再至。卜亦寓书于严,殷殷奖饰。
至期凤果率仆婢运妆至,谓卜曰:“二姊阿燕、表姊紫羹,及姨姊碧云,今晚来贺,宜少作东道。此亦供奉辈,郎无庸避也。”遂遣仆而留婢。至晚银烛高烧,婢报紫姑至。即见紫蕤艳妆入,笑曰:“阿凤默不言,嫁如意官人。我欲看新郎君,究如何丰致,遮莫令人想煞。”遂致礼入座,端视卜曰:“新郎大好,无怪痴婢子相思不置。”言未已,阿燕又至,年十六七。顾紫曰:“吾来邀汝,婢言才已去。恁性急不少待,看妹夫直尔高兴,将欲向阿凤分杯羹耶?”紫曰:“汝自迟迟,令人待久不能耐。汝不嫁姊夫,恐姊夫未必放汝,只怕先弄大姨,后弄小姨耳。”燕笑起以扇击其背,嗔曰:“婢子利喙,愿祝将来嫁一口吃婿,期期艾艾,尔时不闻一快语,苦处不知向谁诉也。”言次,碧云亦至,年十八九。以锦荷囊赠卜曰:“幸托宇下,苍卒无可致贺,此物妾亲制。闻凤姊大喜,两日于灯下赶成,手腕欲脱,请收之,勿背人齿冷。”卜大悦展玩,极赞其工。紫曰:“碧云妹手段益妙,阿姥尝谓当今薛夜来。惜妹夫不良,不怜妹苦,终日聒絮。近日妆奁中,又不知花消几许钱也。”碧云闻之,默不一言,而闷气填胸,遽以绣巾拭双眼。燕曰:“今对新贵人,止可谈风月,无得道心中事,令人不欢。”因问曰:“姊来何迟?”云叹曰:“苦命人所遭,不知从何处说起。箧中典质一空,衣无一袭。去年阿母添制新衫,渠夺去,不知赠谁家婢子。昨日向阿母辗转借得,适才送至,欲速亦不能速也。”言已又泣下。凤及燕不欲闻,以他语乱之。重复欢笑,洗盏更酌,夜半始散。
卜以碧云遇人不淑,心不能安,遂召其婿,面加斥责。婿不服,反唇以讥,谓:“仙司政祗从公,何与人家事。”卜怒削其籍,充发阴山。迎碧云归,与凤同住。婿故强项,脱绁遁,以夺妻奸宿上控天庭。帝查确,飞遣功曹系卜去。凤、云惊惶求赦,宛转娇啼。卜留恋多情,不觉大恸,随施法拒天使。使怒,飞巨锥击之,适中其脑,痛甚而仆。凤及云大哭曰:“郎君死矣,奈何!”
惊乱间,觉身在师旁。客落子迟回,局尚未毕。而凤、云娇哭之声,犹在耳畔也。心中疑讶。俟奕毕,问之师。曰:“魔由自生,我何能解?”卜不能再问,仍出事樵。
一日小憩山麓,忽钦使至,哗然曰:“犯在此矣!”竟捕之去,解赴廷讯。上责之曰:“朕待汝不薄,乃违命私逃。倘天下皆效所为,将置君父于何地!不可不一警戒。”即命廷杖。卫士数人,持盘龙棍,朱漆装金,其粗如臂。击十数下,血肉黏糊,痛不能声。既而下棍愈猛,“拍达”一声,股骨竟折。隐闻卫士启奏股折,卜则惊悸魂离。忽若梦觉,己身尚在黑狱中向壁而卧也。小鹿攻心,久之神定,始知以前所历,皆是幻境。遂复安心忍气,以俟冥罚。
会中元,九幽鬼犯,皆得放出,受生人拯济。倘得天牒,罪重大者可转生。卜随众出,有鬼吏监守之。共至一处,见高僧十数人,设盂兰盆会。管箫铙鼓,入耳快心。坛上一僧袈裟跌坐,顶上现圆光一缕。光中一僧,虽小不盈尺,而神光四射,宝相圆融,持天牒,上作龙蛇文,向空飞射。坛上下金刚神四名,高丈许,甲胄而立,状貌狞恶,须眉毕张。鬼不敢近,近则以巨杵击之。俄有一牒至,堕怀中,卜藏之,众鬼皆拱手贺。会散,得牒者五人,别有鬼使引见冥王。验牒已,王曰:“卜某罪重,奈何?”吏查例进曰:“可罚作驴,劫后再转人身。”王颔首。
役即引卜至一厂,空中架木如梁,大逾数抱,轮辐亦广数亩,香气氤氲,光烛霄汉。鬼跃登者数万计。旋幢幡数人,引一妇至,虽鸠形菜色,而檀芬馥郁,首射金光。卜亦欲从之登,鬼怒目拽之曰:“此天神道,皆忠孝节义之人。汝何得俱旋!”又一轮转至,鬼役抱而升之。足随轮转,遍体清凉。惊顾间,已为小驴,卧鸡栖豚栅之旁。母驴舌舐其毛,若甚爱惜。主人来视,亦甚喜。驴渐长,教令耕作,负重致远。而性甚劣,往往受鞭挞,性终不改。主人有女甚美,心好之,偶来试骑。驴俯首承以背,行亦稳,恐其颠也。自此工作,皆不受羁勒。惟女至则驯,摇尾受范,爱惜备至。主人见其劣,售之去。驴不食死,见冥王。怒曰:“汝已畜,尚淫心未改耶?罚作豕!”及宰片片脔割,痛苦无量,呼叫哀啼。忽若梦醒,闻娇唤曰:“相公被魔耶?”启眸,则卧素霞怀中,粉脸相偎,香息犹微闻鼻际也。
卜遽起四顾,默想定神,咄咄称怪。霞亦起,见神情怪异,急问何故。卜诧曰:“仆今为宰相耶?”霞笑曰:“相公入阁三年,尽职无想,显荣已极,何作此险怪语。”卜再一思维,不觉失笑,因述所梦。霞日:“幻梦何凭。相公心血过劳,以致如此。”即自起斟参窝汤以进。卜食其半,馀则霞自饮之。再觅高唐,欢然狎抱。次早欲觅刘氏告之,霞曰:“夫人前月告归,相公已忘之乎。”卜转想爽然曰:“一枕邯郸,何健忘如此。”因冠带入朝。未午即退,与诸姬围双陆。次姬方氏素贤,每谏,卜勿听,且疏远之。至是自缢,报至,并呈遗书,有“怠政耽淫,不忍见君覆没”等语。卜颇心凛,命厚葬之。霞夺书火之曰:“丙吉不问牛喘,无为而治,何独渺视相公耶?”卜亦粲然。
无何,边敌有警,入某关,省城被陷,大吏死之。上知卜能军,以大经略率羽林一万往讨。卜妖姬美妾,不忍别。素霞涕泅相留,泣不能仰视。卜善言譬慰,霞牵袂不释。无已,携妾从军,恐招私议,乃令易男子装。着小蛮鞾,锦袍雉尾,丰致益佳。星夜驰去。时敌氛正炽,闻卜至,相顾失色。潜议以子女金帛数十车赂卜,愿请成退师。卜首肯,遂不备。敌夜袭之,王师大溃,杀戮无算,霞亦死于军。贼更猖撅。卜痛心惧罪,悔念交萦。未久,有代者至。囚卜解京,道路传闻“有劾卜携妾入营,贪贿纵敌者。”既至京,略一勘问,奉旨斩决,即絷赴市曹。已设别宴,陪者同僚数人。卜无心食味,泣下悲歌,觉相对冠裳,黯然无色。宴已,谢恩就戮。
青锋一激,魂魄都飞。惨哭一声,觉有拍其肩者,呼曰:“茶熟矣,何沈醉不醒耶?”惊惶不定,举首瞻顾,则在萧条斗室中。妻煎茗于鼎,正作苍蝇鸣也。凝神良久,呆若木鸡。妻不解所为,莞尔问故。卜详告梦境,又旁瞩侧睨,携妻而熟审之。妻疑其醉,卜曰:“非也,恐仍是梦中耳。”因趋至庭中,巨跃大呼,仰视月轮,皎洁当空,不觉哑然。乃入室详志前由,遍告同志。自此安贫乐天,不作妄想。惟笔耕以糊口,与妻酌酒吟诗而已。刘氏有《绣馀小草》,诗词娟秀,苏蕙左芬,无以过也。后附卜生《梦缘》一卷,其所自述如此。
淞滨琐话十一
燕台评春录(上)
余友第九洞天樵者,客居燕台,时作绮游。南旋遇余于蓬莱仙岛,酒酣谈洽,出示《评春录》曰:“此北方之雪泥鸿爪也。”余因为采录二三,花天酒地中,亦足觇其一斑矣。
潘藕仙行五,维扬人,舵师女。失风泊津门修艌,三月,贫不能归,因鬻院中。貌娟秀,性和蔼,举止温婉。客至瀹茗治具,事事精办。都事与举子相识,多厚索赠遗,金珠绮绣,皆取给焉;稍不满,则招之不复至,独藕仙不效丁娘十索歌。与诸暨周孝廉善,时过所居。言及身世飘零,未尝不哭失声。值吴会沦陷,南中音耗不通,周与余相对长愁,不能以斛珠赎,惟于酒边灯下,把袂拭涕而己。
李菊如,本良家女,居杨梅竹斜街。为邻子所诱,已而金吾羽林监史椽奴窥其艳,争求识面。李悔之,不能复拒,惟闭匿不甚见客而已。滇南何君,制府之介弟,一致于露君家。肌肤洁白,秀目长眉,弓鞋纤瘦如指。性沈静,寡言语。是日荷花生辰,主之者花铃洞天樵者,与李水部共宴于种玉圃。诸姬谐笑甚欢,菊如终夕不发一语,俯首微粲,丰姿媚绝。
贾纫秋貌妍艳,声价甚重,室中陈设都丽,流苏绣褥,异香喷溢。性嗜睡,尝隐纱枕囊,春梦沈酣。汉皋子为作《海棠春睡图》,题者多一时名士。
钱桂卿与藕仙同院居,髫年丰润。潘工愁,桂卿潇洒自喜。蓄英石一枚。癸亥复来,则藕仙已嫁,桂卿亦他徙,未几于潘秋琴家见之,憔悴不似昔时,见之几不复识。桂卿笑曰:“君不记供石人耶?”始恍然悟。缅述乱后情事,回忆昔游,真如梦寐。黄垆邀矣,岁月如流,可胜慨哉!
京师三曲,多在城外。胡畹芗,居宣武门内,年甫十六,靓好如处子。王丽君,粤东人,丰神清朗,而举止落落大方。周冬郎集揉秋栊,端坐笑言,娓娓作清谈,洒脱可听。都中妓多皖齐燕代产,莲径竹西,绝无仅有,至珠江春色,亦于此一见云。
韦桐仙,小字凤儿,年十七,小鬓窄褙,风致楚楚。与林公子有锲臂盟,欲贮之金屋,而假母方以奇货居之。公子阴令人讼诸司城,托给谏落其籍,竟辗转得之。林官秦中,挈之去。林死潼关,姬遂琵琶别抱。洞天樵者赠以楹联云:“桐阁香芭巢翠凤,仙源麻饭比红儿。”
马露君,丰靓秀丽,眉目间朗朗如玉山照人。慷爽自喜,好豪饮,每倚醉捉耳灌客。滇南花铃,本蒙诏世家,少豪侈,下笔警绝,并习拳勇刀剑弓槊事事精妙。入赀为郎官,上自公卿邸第,下至舆台役隶,无不知其名。不二年,挥霍十余万金。以斗促织罢官。出从大帅征皖,语不合归,狂歌斫地,益无聊。与予游,往来露君家,酒酣缘撞舞剑,想见壮心欲裂也。予出都后,花铃再遭蜚祸,几陷大辟。昭雪复起,为京秩。予亦九死一生,幸脱贼刃。霜雪关山,得复见,悲喜交集。花铃悔少年孟浪,余亦痴瞋自忏,相对意气都消。问露君,亦不知何往矣。
潘爱琴,姑苏人。少鬻甬上为妾。夫亡有开阁之命,遂还白下,已而转入京师,堕落平康间。长眉压黛,秀靥承颧,虽齿少长,而风致嫣然。操吴音,绵丽可听。庚申夏秋,南道隔绝。余愁思坌集,每相对谈浙东景色,辄复黯然。癸岁复见,秋娘老矣,而风情如故。未几,珠损玉化,惜哉!潘后改字秋琴,余集《文选》赠以楹联云:“秋芳自赏,琴德最优。”
岑雅仙,性情温厚,某太史尝称之曰:“见雅仙醰醰有味,如饮越中女儿酒,不自知其心醉。”雅仙能唱南曲,弹琵琶,此他处所弗能逮也。盖南中妓悉能刻宫引征,竹肉相宣,令人听之忘倦,都下多不知歌管。予初至时,置酒尚有肴馔,伎出局承应,尚系裙侍饮,尚行令拇战,近概蠲免。予戏曰:“实事求是,悃愊无华。谓之讲学家可,登之卓异荐牍亦可。然多见士大夫,举止大方,是其所长也。”
金月卿颇泠然有豪气,不屑屑作儿女态。西贾挟巨金啖之,夷然不顾。其风格如此。
高春痕纤瘦波俏,体若凝脂,秉性简默,而意韵沈穆中,风度遒逸。庐陵欧阳伯子赠以诗。叙有“钞延瓜蔓,熛烽碎铁汉之魂,梦别桃花,铅水下铜人之泪”句。为一时所传诵。
曹蓉芗行三,以琵琶著名。性轻佻,数从人,恒以不合放归。而豪华自喜。贵介英俊,无不倾倒。都中伎近日鲜解音律,独丁月卿以箫称,李竹仙以笛,高三以阮咸,莲仙以琴,蓉芗、雅仙俱以琵琶得名,盖所谓庸中佼佼者,余多肉屏风矣。
张韵珊初依兄避难淮上,嫁一游客,相从入都,始知为人所渔猎。既至院中,常郁郁不得志。性卞急不能容物,昵之者多失欢去。然貌瘦秀,玉骨纤腰,甚都雅,故名冠章台。庚夏月卿嫁后,所遇无当意者,得韵珊甚惬,曾赠以楹联云:“闲翻韵府寻诗料,醉把珊枝当酒筹。”其年秋七月,津门事棘,踉跄出都。某帅勤王至,以油壁车迎往天宁寺,宠甚。已而帅下狱,珊亦退老,寻嫁作商人妇。呜呼!大树萧骚,残花飘泊,与雍门琴响有以异乎?或传韵珊轶事者,甚可笑。一日出眺户外,有子女丐食者,问之,曰:“吾瓜步人。父母同入京访戚里,适是人以事去。南旋,抵王村,父病死,赀斧罄,草草藳葬,复折归,母又卧病,无可为计,故偕行乞耳。”珊怜之,慨然曰:“吾乡显者未知耶?奈何无桑梓情!”出十金贻之曰:“将去作小贩,勿乞也。苟不足,当再相告。”予嘉其义,欲解囊畀之,则艴然曰:“吾行吾志,岂望君佽助乎?”
钱畹芗,年十五,秀冶天生。一日与友人同饮摩云阁,有客新授观察,颇扬扬有骄色,钱甚鄙薄之,隽词冷语,尖刻异常,合座为之大快。
张芝卿,行九,母兰仙,素负重名。嘉道中,六街禁令严,歌郎比户,而平康录事不敢侨居,士大夫亦恐罹不测,少昵妓者。至咸丰初年,有兰仙、竹仙、蕙仙,一时名噪都下,朝绅争联镳诣之,金吾令亦少弛矣。蕙仙能诗画,兰仙工歌曲,竹仙善弈。余见芝卿时,蕙仙已死,竹仙已嫁,独兰仙在,亦谢客为大豪所主。秋夕至其家,闻唱《絮阁》一折,风雨凄凄,蕉声满耳。听《念奴》一曲,真不知人世有愁思也。芝卿貌亦娟媚。李竹仙以工笛故,取子渊“愿字洞箫”之意,清韵拔俗,亦都中一名辈也。潘孝廉至京,一见昵之,几于无竹仙不欢。揭晓日,醉卧其家。比明,婢媪市登科记付之竹仙,则潘已获隽。相传为佳话。
韦芸香,貌极艳,唇下有红痣,余尝戏之曰:“此洛花中一捻红也。”癖爱画,凡一册一卷,收藏若拱璧。后嫁一贵官去。
韦素云擅名北里,车马骈集于门。素云性尤骄矜,闽中某太史纳之。太史南旋,留都下。会笞婢死,事发,下狱,银挡铁索,如阎幼芳之备受笞楚矣。
钱素卿行四,本回鹘种,柔情多态,与花铃生极昵。花铃从军淮上,姬绣小影,并作二十三札寄之。花铃亦刺臂血书长歌以报,歌凡三千余言。
王盼云颇妖丽,饮馔居处甚华腆,五陵裘马少年,趋之若狂。余为画宫纨,题有“莫谓薄命人写此一幅桃花照”语。盼云捧扇汍澜,因感怅竟日。
金小雪卿,团靥长颈,肌理白哲,足趺春妍可爱。自以颇有名都知老,举间倨甚,一时采声誉者,争以得见颜色为幸。癸亥复至,则所居已易主,门前车骑暄阗如故,而春风环佩杳然人世矣。
何月仙,皖籍。和平雅素人也。容姿妷丽,双眸炯然,殆古之所谓佳侠含光者也。性豪迈,缠头到手,辄挥霍去,殊不甚惜。或有规之者,必笑为“守钱虏”。生平极爱文士,见有贫不能自振者,辄资之。莲溪生,京师中巨贾也,偕其友张茂才往,天甚寒欲雪,张犹着单布袍,谈吐生风,绝无瑟缩态。继送之出,挺立朔风凛冽中,若毫不知冷者。月仙甚奇之。时张欲南旋应秋试,慨然出二百金赠之。明年张捷南宫,鸣驹过访,立倾囊中金为之脱籍,鼓乐迎归,居然为正室云。
燕台评春录(下)
余素素,皖人。丰姿旖旎,通书史,见篇章词曲,辄爱玩不忍释。癸亥重见,求为画江梅帧子,往来甚欢。素能绘兰,案积缣纨,不得暇,每倩予代作。一夕微醉诣之,摘髻上晚香玉相赠。有时解罗襟、出香囊相视。午寝晨妆,情款颇昵。会友人有妒者,踪迹遂疏。秋末,客或招饮,别泐笺见寄,深衷密意,殊可感也。贻以楹联云:“余怀同静寄,素愿结芳馨。”甲子余入秦,素从何员外。何没,复归袁明府。自都中携所画乞词,睹其用笔益古淡,填《玉京谣》一阕,凄楚之思,溢乎言表矣。尝忆癸亥五月,骤雨如注,慕君驱车相过,约同访素素。值有客,欲出。素急止之。须臾客去,方共谈谐,而召佐酒者数辈。素留予少待,因与慕共论词曲。素归问曰:“久憩闷耶?作何消遣?”予告之,曰:“《会真记》藻采奇丽,妾夙好读,顾所赏何等也?”慕曰:“《闹简》神奇变化。”余曰:“不如《哭宴》至性淋漓。”素曰:“《拷红》浏亮伉爽。”慕以素与余独以文字相知,举“我有翡翠衾”一节讽之。素顾余微笑。予曰:“你便知我一天星斗焕文章,谁可怜我十年窗下无人问?令千古文人一齐拭泪。”素曰:“小姐可怜我为人在客。”相与欢笑。已而客麋至,比宴集阑珊,东方既白,遂同载归。今素不得见,而慕宦东粤,卒于官,悲夫!
崔小韵香,赋性便娟,善解人意。甲子秋,避雨其舍,遂相识。戊辰春,试复时,过之。雅以才调见重,虽富商豪家,视之蔑如也。姬工笔札,尝畀余一缄云:“一日不见,邈若三秋,况今三旬耶?不奉颜色,思何可支?病魔相侵,委顿床褥,近已小愈,枯坐无聊,烹茗延俟,过我作清谈何如?”
周小卿,居爱莲堂院中,以弦子六呼之,妙于筝阮,能鼓琴。余西迈日,客有饯于周者,群姬未至,枯坐无聊,听弹《湘妃》一曲,觉泠泠然有凌波出尘之致。曲终,纵谈人间世,出语超脱,时杂禅悟,亦不愧一时名都知也。小卿虽系裙钗,性权谲而险,或赠以楹联云:“小坐得酒座琴言之趣,卿情在秦关蜀道而还。”盖讥之也。
燕仙张姓,眉目秀澈,行蹲蹲,类飞燕,故以为字。所居堂曰睇春。能画花卉,喜作蕙草海棠,调粉晕色,终日不倦。所作妩媚秀逸,一望而知为闺中手笔也。自恃其长,不轻为人下笔,以故知之者少。与阮孝廉极相得。阮困逆旅,燕仙厚赠之,绝无德色,爰以女郭解称于时。翁民部书法妙天下,燕仙求楹帖,略少凝思,答曰:“得之矣,然病割裂:‘轻燕受风,众仙同日。’如何?”北人读日如入,媾也。闻者为之哄堂。
阿妮,苏州人,或云越产,宦裔也。某京卿者,理学名儒,闻为故旧女孙,急欲赎之,为脱乐籍。而中州相国子方昵之,反为所诬,京卿几得祸。在诸角妓中,甚负盛名。未几去,止沪渎,易名珊珊,艳帜高张,一时趋之者若鹜,门前车马,盛于都下。某太史颇昵之,欲与订啮臂之盟,而阿妮视之,殊落寞也。某京卿悉其踪迹,讽地方官逐之去,不知所终,或云发狂疾死。姬明眸皓齿,其秀在骨,吐属亦复雅隽,时出妙语,令人作十日思。乃既已堕溷飘茵,又复香销玉碎,世间薄命女子,如姬者,其尤哉!
白芷姓李,亦行院之翘楚。慧丽能歌,粗解文字,每见客之娴诗词者,必以歌曲中字义相询,僻典难字,必根究其源流。一日以“祆庙火”问魏叔恒,魏不能答,即笑曰:“余今日难倒魏孝廉矣!姬考祆庙之由来,原本盲左谓古有雎水之神,杀人以祭,即此是也。相沿至六朝,其风尤盛,波斯火教,殆其遗习。”魏聆其言,面为頳。然姬所知,不识闻自何人?北里间传为韵事。
潘梅卿洁白丰润,姿首颇佳。洪量善饮,绮筵一开,辄喜拇战,必先以十觥为率,当之者无不辟易。所居幽邃,曲折回廊,环植紫竹,清风徐来,韵如戛玉。深闺密室,小径通幽,帷帐鼎彝,陈设都雅,时人比之顾横波、李贞美焉。自奉亦侈靡,厨人一日畀十金,尚嫌无下箸处,后卒以穷死。余当其盛时,常诣其阁中小饮,姬必为谋精粲。三爵既毕,必为之作画书字,缠头之值弗计也。记尝贻以楹联云:“梅影月移香欲笑,卿情春懒梦初甜。”又云:“梅是几生修到,卿真明月前身。”姬谓第二联雅近自然。
董小莲香,貌韶秀,性恬淡,不喜谐笑。画兰师杨龙友法,多藏弆名人墨迹。徐公子一见爱之,赠以五百金,卒不能得其欢。同时有故家子,憔悴风尘,一官潦倒。莲香愿身事之,虽衣布茹素,弗悔也。会隔阂不果。去官之日,莲香饯别于长亭,私以数百金置其橐中,挥鞭竟去,其人不知也。行百里,解装逆旅,白镪累累堕地。莲香之深于情,近日所不可多得者也。
北韦胡兰芬,亦能画兰,初甚劣,余笑曰:“此蒜葫耳,岂九畹香草若是耶?”胡闻大恚,遂专心肄习,不数月,业大进。其颖敏若此。性通脱,待客无生熟,一以诚。客馈以物,感其意,不轻掷。与余相识三年,缠头之外,无所赠贻,而姬待余益厚,视丁娘之十索,盖有间矣。
张慧卿行一,扬州人。自云访戚不遇,遂流落曲中。貌清癯微麻,而态度温柔,不类倡女。能绘梅竹,善弈,工吟咏,自题其稿曰《剪愁吟》。庚午春初,余始识面,友朋闻之,相邀置酒,名遂大噪。已而病,归其家。及于役长安,夜往言别,通宵不寐,赠书画数事。慧卿亦作诗相送,竟凄然挥泪去。辛未复自都门寄书问讯,情词斐亹。今岁访之,云去夏从人出京,至黄村而没。每一念之,辄为肠断。芳魂艳魄,其知耶否耶?余尝赠以楹联云:“慧性解诗评画格,卿情在秋水春云。”慧卿亦字绣珠,赠行诗书于绿笺,字有褚河南法。其一曰:
别君蓟门西,思君灞陵道。
天涯送行人,无情是芳草。
其二曰:
可惜芳时别,偏逢旧识人。
应怜今日意,泪下湿罗巾。
其三曰:
使酒休狂态,封侯及早归。
殷勤重属付,莫负少年时。
其四曰:
军中异苦乐,眠食慎自保。
一语达君知,寄书且宜早。
时作诗送者七八人,皆以此为真挚也。辛未仲冬,蜀人丁某寄慧卿书,来书曰:“违侍芝辉,瞬经半载,燕台云树,徒怅离居。忆春明结契,晨夕追陪,荷雅意之殷拳,实鄙私之萦感。濒行复蒙惠赠佳什,缠绵悱恻,情见乎词。每一展读,辄为魂销。相见何时,不胜于邑!遥想戎幕宣勤,军中辛苦,惟珍卫起居为请!草檄夜阑,亦曾念及鄙人否?绣虽弱质菲材,素性颇耽笔墨。近时偶有吟咏,然苦无师承,兼以俗冗相逼,终不能潜心学习,故于此道,尚未解悟。画则时时间作,似稍有进境,然亦不足供方家一噱也。贱躯较前颇好,境遇亦复如常。知关爱念,聊以附闻。伏惟惠照,千万珍重!临楮不胜依依。重阳后三日,绣谨白。”慧卿好读相人书,感予意,愿侍笔砚,顾龙钟犹昔,念之惘然。
陈素青,靡颜腻理,齿甚稚,豪迈有爽致。初遇落落漠漠,后称浃洽。好莳花果,入其室,珍葩异花,四时不绝。余尝赠以楹联云:“晓寒蜂抱花心素,春浅莺窥柳眼青。”姬见之称善,谓“雕琢甚工,不愧作者。”后遇淮甸某生,豪华公子也,以千金为之脱籍,擅专房宠云。
湘云姓李,楚南潇湘间人。容华娟丽,涂泽甚工,故齿稍长,望之犹如十八九许。与许上舍最昵,几欲贮之金屋,旋以折阅不果。尝记其房中楹联云:“湘瑟无声睡鹦鹉,云屏生色画鸳鸯。”
吕浣玉,河间人。丰若有余,柔如无骨,纤腰约素。媚眼流波,性尤和易,不愧温其如玉之称。余贻以楹联云:“诗写浣花裁小楮,词翻玉茗拨清弦。”后闻嫁一西贾,为大妇所不容,逐之出,飘蓬断梗,流落天涯,未审其究竟也。
铁佩卿,固铁中之铮铮者也。床前悬一联云:“佩影摇鸾带,卿思寄雁筝。”或谓系其所撰句。佩卿工南曲,尤善鸣筝,故云佩卿。容既倩冶,言词应对,欢妙解人颐。每值当筵奏曲,四弦既调,一座静听,至宛转曲折处,一声数转,浑如新炙莺簧,虽老妓师自叹弗如。后以急病蜕去,可悲已。
余于诸伎中所尤眷者,为丁月卿。曾有啮臂盟,后以事不果,为此生憾事。记曾贻以楹联云:“钗头么凤窥眉月,帘额痴鹦唤墨卿。”丁月卿别有传。
珠江花舫记
粤中艳迹,以珠江为最,风月繁华,尤聚于谷埠。有上中下三档之分。紫洞艇排如雁齿,密若鱼鳞,栉比蝉联,几成衢市,可以信足往来。别有数船,储货出鬻,如或有所缺乏,取携甚便。至夜,月明风清,波平若镜,琉璃灯火,皎洁如昼。所有珠娘,成群结队,晚妆初罢,妖态万方。客至开筵,陈设华焕。先之以弦管嗷嘈,笙箫喧沸,诸校书各逞珠喉,互赓迭唱,脆堪裂帛,响可遏云。歌声既阕,然后入席,珍错杂陈,烹调尽善,即鸭臛鱼羹,亦复别有风味。席撤再唱,绮兴愈浓,往往至星堕月斜,重复入席。斯时侑酒拇战,钏动钗飞,击鼓催花,传觞醉月,倍极其乐。游客至此,无不色授神眩,魂销心死,缠头一掷,动至不赀,两情既稔,三生遂订,鲜有不为丁娘之十索,而能守汉法之三章者。然则紫洞艇中,亦不殊于迷香洞耳。况乎玳梁栖燕,翠盖藏鸳,所以便双宿双飞者,又有因缘艇焉。诚所谓升平之乐事,花月之新闻也。今先矑其尤者于篇。
羊城当秋试之时,士子云集,珠江风景,分外清娱,往游谷埠,问柳寻花者纷如也。梁生,南海人。性倜傥,素以风流自命,于群妓少所许可。一见阿云,极为颠倒,问其所生,向居西樵山麓,钱塘苏小,固属乡亲,因此尤眷爱之,几于形影不离。阿云曹姓,年十有七,明眸善睐,肤若凝脂,殆江淹赋所谓“气柔色靡”者也。颇能识字,解诵诗词,每一掉文,如匡说解颐不数郑家诗婢泥中之对也。梁生赠以词云:
帘前记执纤纤手,堂中细酌盈盈酒。
语软情温,惆怅巫山一段云。
背人特地留侬住,惊风又拂衣衫去。
多闷多愁,万唤千呼不转头。
又云:
惊春正滞珠江棹,悲秋始返云山道。
此日相逢,疑是飞琼下碧空。
茜裙半掩名花饰,云鬟低亚胭脂赤。
相对多情,只少些儿画不成。
梁生拟娶之为簉室,出千金为脱乐籍,惟须待场后,鹿鸣宴罢,乃可商之堂上也。二词则已盛传于勾栏中。
汪蟾辉,南海良家女。性温和,吐词隽雅。幼时母授以书,辄能记诵,稍长尤工刺绣,针黹之暇,爱作小诗,颇有风致。及笄,误嫁娼家,深以为恨,然已无可奈何,惟时时背人饮泣而已。姑亦怜其俊慧,俗客造访,概勿与通;遇文人词客,始令接见。即于舫上作小楼半间以居之,窗明几净,法帖奇书,杂陈左右,笙笛筝琶,不屑置也。客至焚香瀹茗,相对清谈,不杂一淫亵语。逢二三知己,必置酒小饮,或飞觞月下,或分韵花前,兴亦不浅。与番禺徐生菊仙情性最浃,几无日不至。常持扇乞诗,生戏题二绝云:
不须弹雀画来工,已得常持素手中。
好向小亭花影里,扑将萤火一星红。
欲锡嘉名定合欢,暑消三伏胜裁纨。
只愁约赴黄昏后,故障娇容不许看。
既而生父闻之,严加防范,欲寻旧好,莫得其便。汪犹未之知也,以书招之不至,缄诗寄生云:
缄书昨已倩鳞鸿,满拟西窗话旧衷。
不意近来踪迹阔,仍将离恨寄丝桐。
记否当年月下时,双携素手步阶迟。
纵然未订三生约,合向春风折旧枝。
生读之,感念昔游,寄诗以谢云:
初度相逢尚忆不,嫩凉天气近中秋。
凭栏共玩西楼月,残夜疏帘未下钩。
醉月评花念夙欢,每逢佳日共盘桓。
自怜抱病秋风里,细检刀圭手自丸。
旋生赴秋试,竟赁其舫为别馆,夙契重温,缠绵臻至。生拟以巨赀啖姑,迎置金屋。想姻缘簿必能为其如意珠也。
阿金,陈姓。姿容清丽,风韵娉婷,待客无生熟,皆极殷勤,以故所欢多作耐久交。艳名噪一时,能唱诸曲,莺声呖呖j中能作变征之音。尤所擅长者,为《夜观星象》、《曹福登仙》、《淮阴归汉》、《鲁智深入寺》,每喜与阿奇对唱,抑扬宛转,酣畅淋漓,无不各征其妙,变化入神。当其发声也,嘉宾满座,肃然静听,虽经千百回不厌也,勾栏中多以“曲圣”呼之,可谓空前绝后矣。旋有北人宦粤者,甚爱其艺,有啮臂盟。罢官后,竟为脱籍,载之北归,擅专房宠焉。
孙姬十五,字阿梅。肌肤白哲,艳夺雪光,面有微麻,不损其媚。姊妹行中,与梦花最称莫逆,每唱必与俱。珠喉一响,可以遏云裂帛。最工者如《百里奚会妻》、《四郎探母》、《白帝城托孤》,声之高下抑扬,几与金石相宣,于梦花可称双绝。梦花尤以色胜,人因以“销魂梦”,“如意花”称之,其颠倒人可知矣。
润娇亦字凤珠,身材窈窕,性格潇洒,双瞳炯然,若翦秋水,亦珠江之尤物也。其唱如《春娥教子》、《何文秀附荐》,音容宛肖,以一人而能兼老生、小生、小旦,顷刻间三变其音,讲声伎者,推为绝调。以是绮筵一开,征召者红笺相属。某太史眷之,赎作小星,谓人曰:“东山丝竹,聊怡我情。”时脱籍之赀,不过八百缗。既归太史,启其笥箧,得三千金,皆粲然白镪也。缠头所积,固属可观。而润娇平日间,绝不一露声色,亦可谓苦心孤诣矣。
彩玉,肇庆人。丰韵婀娜,腰枝轻亚,固一时之秀也。顾容丽而性峭,初见客,面即发頳,绝不能入一游语,客多以《红楼梦》中妙玉目之,谓之曰:“如卿者,真可谓艳如桃李,冷若冰霜者矣。”所唱如《夜困曹府》,最为坛场。潘氏子漱芳,素以佻达称,一见彩玉,赏之不容口,立呼侑觞,自饮无算爵,拇战既北,则令彩玉代,不可则强灌之,须臾彩玉竟醉,而漱芳佯作玉山颓矣,于是同宿姻缘艇上。夜半酒醒,彩玉已纵体入怀。日间同客在座,则庄甚,疑若毫不可以犯干,初不意荡甚也。后潘竟娶之,卒以瘵死。
东有,番禺人,本良家子,误堕风尘,殊非己意。见客不善作酬应语,与之狎,亦不甚拒,但嫣然微笑而已。能唱,高平取级,声情激越,妙响骤发,云生水流。
小青字碧云,濠镜人。善唱《花园跑马》、《柴房相会》,称为河调中宿将。一日余偕罗介卿买醉花舫,苦无当意者,介卿因代为招小青,良久不至,余为吟“日暮碧云合,美人殊未来”句。介卿遥指曰:“此袅袅婷婷者,非小青乎?”余视之,容亦中人。及入座,唱歌殊觉不凡,始知所长者在此不在彼也。
小凤,新会人。年未破瓜,而情芽已露,见客每作飞燕依人,不离肘下。能唱《祭奠项良》,愁状哀情,俱作媚态。余如《李仙附荐》,《打洞结拜》,辄与阿有对歌,并皆佳妙,韵协音谐,聆之忘倦。
银玉、桂好皆以曲本擅名。银玉唱《二下南唐》,桂好唱《金花报喜》,正所谓异曲同工者也。二姬酒量殊豪,每与客拇战,先浮三大白,再接再厉,客未有不负者,盖先有以夺其气也。
阿奇有玉环之肥,肌肤洁白,有如粉装玉琢,人多呼之为“大体双”。唱《三妇气夫》,淋漓尽致,能令陈季常听之变色,而作胭脂虎口吻,固自不凡。夏时玉体横陈,正如一堆艳雪。黄总戎昵之,称为“娘子军冠”,由是“肥奇”之名大噪。一日令其捧觞为余寿,笑指之曰:“此吾家肉屏风也。”
小金、小蝉,绮年玉貌,婴伊可怜,金唱《法场换子》,蝉唱《王大儒供状》,皆足以卓越一时。阿六字绿筠,阿娥字月纤,均以善歌名。么弦乍拨,羯鼓初挝,犹作矜持态。及唱至妙处,声渐高越,旁若无人。如唱《太子逃难》、《庄周扇坟》,恍若身临其境,所以为难也。阿金,容颇瘦削,裙下双钩,瘦不盈握。阿九,来自上海,而亦操粤音。阿安,跌宕风流,自矜其美,目中几无余子。美容,纤腰琐骨,柔在多姿。并于谷埠高张艳帜,无不妙擅歌曲,自称绝技,席中能以邀致者为荣。不数年间,俱己择人而事,名花有主,不属东风,此中人几为减色矣。
嗟嗟!珠江风月,久已著名,隶于籍者,当不止此十数人。而此十数人者,实推为巨擘焉。天南淞北,相隔万里,回首欢场,辄为于邑。海棠、云裳,余别有传。
记双烈
历城邓姓,名族也。邓甲,少读书,入庠序,素讲程朱之学,每以正风俗、卫道统为己任。生一女曰慧娘,幼时即训之以《女诫》,自教之读。七八岁时,诵《列女传》,琅琅上口。少长即不令外出,针黹之属,无不娴习。女红既精,阃教尤严。以是言闺阁女子可为矜式者,悉推邓氏。绮龄既长,求字问名者踵至。女父遴选殊苛,低昂不能就,女年亦逾笄矣。或讽女父稍贬焉,谓郡中岂无翩翩年少子,承余荫,拥厚赀,乘坚策肥,读书娴礼,可当君意,足称快婿者哉?女父曰:“非此之谓。我必视其才之可造,足以期远大者,始缔丝萝,岂在目前区区之富贵哉!”
刘君方舟,雒上世家子也。生平负奇气,尚义侠,重然诺。始娶仕族女,伉俪殊笃,旋以疾殒。闻女贤,愿出重币聘之,遣冰人往说。女父素知刘名,甚加赏识,曰:“此矫然云中白鹤也,岂凡鸟所可比肩。”至是竟受其聘,两家交相庆,咸谓玉洁冰清,邓氏有佳婿,女亦得所归矣。
无何秦中大帅知刘君才,令佐戎幕,驰檄召之。刘君固喜谈兵,怀抱利器,每思一试,因即慷慨就道。久之未赋刀环。
女既才堪咏絮,貌亦如花,见者无不艳其美。有杨氏子者,女之姻娅,素性佻达,向与刘君为友,两家姻事,固由彼为之撮合,曾执斧柯,素涎女色。一日窥女晓妆,四顾无人,突诣女前,以词挑之,女厉色峻拒,乃惭而退。自此偶或见之,绝不假以颜色。杨深憾焉,谬言刘君以从军失机,陷贼死矣,彼己作无定河边之骨,岂犹入深闺梦里哉?女父母不之信,女知其伪,痛詈之。而杨执词益坚,并劝女父母将女别字,其实将以作毛遂自荐也。侦女父母他出,佯以有事至女家,乘间闯入女房,女方临窗刺绣,猝睹杨至,惊起,询何为?杨径前抱女腰,将褫其衵衣。女急甚,遽取小剪刺其腕,始释。婢媪闻女号声,亦趋集,杨乃夺门而去。女诉诸父母,遂斥绝弗与通。杨扬言于外曰:“邓氏女自闻噩耗后,急于求嫁,竟与邻氏子有私,成啮臂盟,腹中已怀妊数月矣。昨密遣其媪入市,觅堕胎药,故知之详耳。”遍散秽词。适乡人有往秦中者,贿之走告刘君,伪作情人书陷之。刘君怒甚,意将索聘绝婚,而乡人归,竟实其语。女闻愤气填胸,涕泣不食,誓以一死。女父母虽知其无因,然蜚语交加,谗言糜至,里中人颇有窃窃私议者。女知益不欲生,哭谓母曰:“此冤惟儿身后得白耳!”自袒其胸,出白刃揕之。女母以双手持之,劝勿尔。女复于几上夺取一刀,剖其腹,血溢肠出,踣而殒,玉碎香销。其情可哀,其性亦烈矣!
事闻于官,谕以厚殓,行道者咸为叹息,表彰节烈,登之彤史,此士大夫之责也。历城张延庆伯笃作启,为烈女征诗云:
粤稽贤媛罹害,天飞六月之霜,孝妇含冤,郡有三年之旱。诚以怀清见志,节宜表夫靡侘,纳采有名,心早征其不二。岂有生成坚性,而不扇美管彤,无愧女宗,而不扬徽竹素者乎?若雒上刘君方舟所聘继室之邓女,则尤有异焉。氏历下名姝,闺中翘楚。张箴班训,工诗薄道蕴之才;齐络秦簧,习劳遵敬姜之教。足下之赤绳系就,月老多情;台前之玉镜委将,姊媭窃喜。特是乘龙有托,已选婚于东床;其如奠雁无期,迟好逑于南国。盖斯时刘君正有志四方,从戎一郡。盾头磨墨,忘鳏泪之频弹;马上得书,知鹊声之远报。一旦故乡冰泮,庐帐灯明,将琴瑟流静好之音,岂儿女累风云之气。此亦两美相投,一生无憾者矣。谁知无端波起,积久变生。既撮合于其先,乃图窥于其后。惊杨花之乱落,竟是鸩媒;伺桃李而无言,时来尨吠。则以杨姓某名者,斧柯曾执,早怀鬼蜮之心;门户相依,遂启觊觎之渐。为遭峻拒,用播秽言,致缔婚者改而离婚,俾好洁者蒙其不洁。诈回既纳之币,谓出妇有因;潜行反间之谋,洵逼人太甚。邓女此时视死如归,举白刃而自裁,拼红颜于非命,虽母氏极力劝阻,弗顾焉。洒血成碧,无香返魂。呼夫名以代复我仇,经官验而未成信谳。玉棺遽掩,铁案不翻。呜呼冤哉!其可悯矣!且夫曹娥陨涕,碑尚屹夫湘江;岳女浮尸,名尚留于浙水。而若此之英风宛在,昭雪无从,比精卫而尤多苦心,居夜台而何能瞑目?宜乎吴娘共吊,齐右争传,哀之子之捐生,叹征人之不返。墓花生树,绝无连理之枝;宿草迷烟,空坠断肠之泪。他生未卜,此恨何长!此在一往情深者,尚且闻而结轖,彼夫三生牉合者,能无肠若涫汤也乎?于是传凶耗而船回海上,已惊玉碎珠沈;竭微忱而垄拜城东,徒见风凄月冷。因详侦其颠末,拟备采夫輶轩。古井盟心,誓波澜而不起;幽渊洞鉴,树珉石以难刊。人虽字而不愧为贞,我拟溢固无过于愍。素闻梗概,窃着简端,伏望当代之儒林丈人、文贞学士,不靳烟墨,各赠琳琅。或宣照于五声,或宏铺于七体。借书带芳泽,绵长寿于昙花;假文曲祥光,增明辉于宝婺。庶几千年埋玉,一卷留香。摩笄山前,共映乎秋霜碧树;露筋祠畔,永唱乎野风白莲。
更有张烈妇者,杀贼全节,从容就义,亦足以类传已。张烈妇者,所嫁之夫,失其姓氏里居。倡随相得,已历多年,生一子尚幼。家本中人赀,不能多蓄臧获,仅以一仆应门户,一媪司炊爨。仆有妻常往来烈妇家。仆素涎烈妇美,欲乘间烝之者久矣。伪作朴诚以博主人欢,主人谓其可信任也,一切悉委之。
一日主人外出,仆俟夤夜叩门甚急。媪妇已私启之,令入矣。时烈妇已睡,闻双扉呀然开,有男妇相语声,心疑焉。急询何人,则仆已持刀径前,谓烈妇曰:“从则为夫妇,不从请血吾刃,汝子亦不得免!”妇初闻羞怒交并,拼捐躯以保贞。继思母子同日并命在顷刻间,我固不足惜,其如我夫一脉何?乃转怒为笑,谓:“独宿无郎,夜长寂寞,正可消此良宵。且待儿睡何如?今夕何夕,得此解人,我有斗酒,藏之久矣,盍出共饮?”乃呼媪入厨具肴馔。仆喜甚,自引巨觥,一吸而尽。烈妇在旁殷勤相劝,并令r媪来,亦饮一卮。仆引满无算爵,玉山渐颓,脱衣登床,昵声谓烈妇曰:“卿其速来!酒渴不可耐矣!”烈妇佯作抚儿,袖刃向床前,力劈其头颅,颅裂血流。媪入,亦刺之,踣于地。二人俱毙。烈妇快然曰:“今乃泄吾愤矣!”
南海廖鹿侪先生有《张烈妇行》,亟登之以阐幽光,而彰烈操焉。诗云:
霜威搅天生烈风,夜间岂有人图侬。
夫君远出帷帐冷,掩关欲息心忡忡。
娇儿索乳啼正急,闪闪照壁孤灯红。
忽闻剥啄叩门至,启扉细问缘何事?
媪妇喃喃话未真,悍仆持刀径向拟。
匪为寇也求婚媾,不从杀汝并及子!
羞怒欲泣忍且默,倏改笑容翻皓齿:
嗟尔狂奴何必然,我夫不在正乐此;
待儿睡稳未为迟,杯酒交欢从尔尔。
狂奴喜极心颜开,仆仆款款移樽罍。
巨觥殷勤重相劝,谈笑谑浪忘疑猜。
不胜杯杓玉山颓,拥襟犹自催欢来。
佯往抚儿袖刀入,剔灯重向床前立。
直挥霜刃劈头颅。一砍再砍何嗟及。
媪妇来前并就刃,诛尽两奸才一霎。
呜呼女子真丈夫,深沉智勇世所无!
失身从贼不足道,拒贼未免先捐躯。
岂如谈笑毙二贼,名完节立身不污。
呜呼女子真丈夫,从容应变世所无!
宫娥刺虎胆不殊,须眉男子有愧夫!
此一文一诗,皆有关于世道者也。用纪其事,标曰《双烈》,以为世劝。
瑶池仙梦记(上)
吴门陈艺香茂才,馆于秦氏。课经之暇,好为扶鸾之戏,另洁一室为乩坛。一日有女仙降坛,自云姓李,字珠鸾,王母殿下侍儿,职掌图籍。父炳忠,广陵人。唐开元中,由进士为工部部曹,出擢杭州刺史,有政声。女仙生而明慧,自幼好道书。稍长,父母欲为择配,辄却之,故姻缘簿上,无女仙名字。后遇一黄冠,授以丹术,遂悟元理,得道于天台山中,王母选充侍儿,得授今职。时西脊山人,年未弱冠,适亦侍立于旁,因言:“此亦王母殿下管桃园仙吏也,旧时伴侣,邂逅相遇,真天作之合也!此子将来,必以文章名世。”山人闻之,喜形于色,心怦怦若有所动。乩遂寂然。
后数日又降坛,有降坛诗四首,其一云:
云窗晓起给鸾鬟,步下昆仑卷响佩环。
乘兴探奇何处去,洞天风景隔尘寰。
其二云“
倦游姊妹返仙乡,簪得琪花两鬓香。
独立莫厘峰顶望,吴宫花草付斜阳。
其三云:
五云楼阁住仙山,海阔天空自往还。
瑶殿时闻金母召,青衣名冠侍儿班。
其四云:
尘凡一别各西东,相遇偏欣鹤市中。
管领芳园仙吏谪,蟠桃花更为谁红。
山人时以事他适,因问:“秦子何往,莫予云觏?”众乃命唤山人至,诘仙子因何复来?仙子云:“王母出游,遂无拘束,爰偕兰香、双成姊,往探林屋洞天,同伴倦游先归,予因便道至此,惟愿秦子勿昧前因,再行堕落。勉之毋忽!”赠以七绝六首,其一云:
绝世才华着手春,珠玑欬吐向风尘。
输君一管生花笔,丽夺烟霞万古新。
其二云:
幸承怜宠玉卮娘,安度仙山日月长。
游遍珠宫三十六,与君花下听霓裳。
其三云:
朝朝台上晒经忙,云笈瑶签万卷藏。
图籍为防仙蠧食,时温宝鼎燕芸香。
其四云:
最愁风雨护花枝,王母宫中有职司。
灌溉金桃三万树,劳君汲水向瑶池。
其五云:
几回同跨紫鸾游,吹彻琼箫一曲秋。
何日瑶台重聚首,好将尘梦话从头。
其六云:
瑶波艇子桨双划,归去西池日已斜。
水殿云房秋似海,晚风开遍白莲花。
与山人缅述零星旧事甚伙,为记其大略云:
一日王母游园中,适桃花盛开,千树万树,如一片红云,照耀夺目。是日王母御丹凤辇,穿红霞帔,随从侍儿,悉服绛绡衣,望之若赤城霞起,令人目眩。山人陪侍辇侧,王母因问曰:“此花开几时矣?”山人对以千年,曰:“汉时结实,曾献数枚于武帝。此时茂陵宿草,久付荒烟,不胜浩叹。世上之花,艳紫娇红,朝开暮落,不可胜数,何如此花之长春耶?”见有数树,花尤繁盛,曰:“此何独异于众乎?”对曰:“此花从绥山移来,有仙蝶飞集,翅如车轮,五色陆离,穿花而舞,洵奇观也。前日天南遁叟来观蝶会,携一蝶去。适吴绛仙来,命予折赠桃花一枝,遁叟因插帽檐而归,曰:‘藉以夸示下界’。”王母称善,亦命山人采花颁赐侍儿,一一点数,共七十二人,各给花一朵,齐簪鬓上,绿云中都添一点猩红,愈增妩媚。珠鸾目灼灼,视树上花,尤恋恋不忍舍。山人会其意,拣花蕊繁密者,偷折一枝,纳其袖中。携归插白玉瓶中,养以瑶池翠水,供诸窗前,一枝绛桃,与碧纱相掩映,花光人影,长相对也。王母第二女密以此事告母,幸第三女玉卮娘,素所宠爱,力白其诬而罢。
一日督率仙童灌浇园花,向瑶池汲水,遇珠鸾把珊瑚竿垂钓池上。适得金鱼两头,向乞其一归,贮以水晶盆,置之案头,时为观玩。睹其泳游自得,濠上之兴,不是过也。数日后,独往池上,以盆易清水,适值珠鸾亦持盆至,移并相比,觉较钓得时稍大。山人曰:“曷不合诸一器,使效比目鱼乎?”遂笑贮两鱼于一盆,同游水面,有依依相傍意。纵观乐甚。比归,仍分置两器,且约数日一会,各携鱼至,习以为常。一日方并观双鱼,适玉卮娘驾云车来游,池畔闻辚辚之声,急不得避,遂为所睹,颜各发赤,相顾默然。卮娘命将鱼放之池中,又令各归本处,日后不得私相游玩。由是鱼则乐,而人抱戚已。
一日山人步出园门,沿溪而行,约半里许,见珠鸾独立柳阴中,凝目远眺,行近始觉。邀至其处,又行数十步,溪折而北,小桥横卧其上。隔溪西向一门,由之入内。屋宇宏畅,登堂向左,圆扉洞开,路皆白玉砌成,夹以朱栏,约一箭许长,始抵所居。时则庭花含露,晓气犹清,外室几上,置笔床砚匣,胆瓶内插有花枝,异常馥郁。内室设妆台粉盒,脂盝奁具悉备,珠莺晨妆甫竟,对镜掠发,山人深为惊异。回视同行者,已失所在,始知前所见者,幻形也。珠鸾请外室坐,即出近作《蕊宫杂咏》诗,乞为笔削。为点窜一二字,甚为钦服,曰:“妾一字师也。”正在商榷,仙童报董双成至。山人一时不及避,窘迫无计。有小婢牵其衣,匿屏风后。从屏隙偷窥双成,秋波斜射,似有所觉。请与珠鸾弈,已有婢女携楸枰至。珠鸾平日素称高手,能让双成数子,今连负两局,曰:“珠鸾姊心在鸿鹄矣。”弈罢向内室去,山人遂遁归。
一日王母宴碧霞元君于园中之长春殿。元君戴九梁凤冠,蹑飞云履,羽帔虹裳,侍女数十人,皆衣鲛绡雾縠,烂如锦绣堆,霓族虹旆,飞扬前导。殿上仙乐一奏,珠帘斜卷。主宾升座,侍儿行酒,肴馔络绎,陈设满前,非世间海错山珍可比。仙乐再奏,王母自起奉觞进酒。元君离席谦让毕,各归坐。有侍儿三十六人,自外进,排列庭前,分为两班,各执舞扇,衣羽衣。仙乐三奏,凤管鸾笙,同音合作,清歌一曲,响遏行云。一时起舞,如万花齐飞,随风宛转,又如鸾凤高骞,穿云上下。舞毕,左右立。元君赏云锦各一端。酒阑席散,更设茶宴于瑶花馆。款待良久,始告别去。时已仙露沾衣,瑶池浸月矣。彻馔时,珠鸾私以麟脯饷山人,为他侍儿所谮,大受阿母诃责。
一日奉王母命,山人稽查历来所结蟠桃册子,凡一切典籍,悉归珠鸾所掌,遂诣其所,告以故。引至一处,有两杰阁,分峙东西,并皆朱甍碧瓦,高耸九霄。东阁重门扃阖,阒其无人。珠鸾指谓曰:“此天南遁叟所居,中贮瑶函秘籍,非凡人所得窥。今叟谪堕红尘,甲子綦周矣,未知何日再来也。”西阁稍卑,凡三层。导至第二层,缘梯而上,四面皆图书,玉轴牙签,插架几满。于第三架上,检得一册,转授山人。视之,是蟠桃册子也。因想其余不知都是何书,若得寓目,岂非眼福?遂指第一架问之。曰:“世人寿命册。”向索观焉,珠鸾抽一本畀山人,则盗跖因何而寿,颜子因何而夭,向来疑团莫释,至是翻阅得之,知有定数。第七架悉青简,又指而问之。曰:“群仙籍。分神仙、天仙、地仙三等。”随手抽得一册,是神仙籍,则赤松、黄石、老聃、关尹均列名其上。问第五架。曰:“此是三十六洞天志,乃敕仙官所撰,与凡间纪载不同。”一本有云:“华阳洞天,本属天南遁叟别业,后因偶离职守,私窥下界璇闺秘戏,而以绮词授杜兰香,艳曲授吴彩鸾,遂获风流小谴。以是别有主者,必至五百年,乃复其初。”山人对佳丽,读异书,乐而忘返。时已晚,珠鸾屡促其行,因归复命。王母面有怒容曰:“来何暮也?”山人惧甚,妄以遍检不得对。曰:“在第三架,何检之难?明是诳语!”召珠鸾至,亦加切责,各记过一次,于是同遭谪落。珠鸾谪在明嘉靖间,姓施,字昙红。父廷爵,浙之会稽人。官刑科给事中。秉性刚直,因世宗好道教,建黄箓大醮,,侍臣皆戴香叶冠,若严嵩辈以青词得宠,位列宰辅,抗疏进谏。世宗执而不悟,亦惟有效仗马之不鸣而已。昙红生七八岁,即能文字,效谢庭故事,日事咏吟。昆季姊妹,均退避三舍。花晨月夕,惟操三寸不律,以诗词遣兴;绣鸳刺凤,凡女红之事,皆不屑为。然偶一为之,虽针神不能胜其巧,由是咸服其聪明。求姻者屦满户外,父母以择婿维艰,莫得东床佳客,故尚未字人。着有《玉梅花下小稿》。蓄一鹦鹉,爱如性命,灵禽慧舌,善解人意,凡所作诗,悉付吟之,咸能成诵。一婢专司饲食,护之稍懈,偶悬檐前,为狸猧所伤,遂怏怏不乐,饮食亦为之锐减。父母屡加劝慰,终不能释然,如是月余而卒,年十有七岁。山人与珠鸾同谪,而不同生,恐其在世间更造孽缘也。
瑶池仙梦记(下)
珠鸾究以女儿清净身,两堕人世,一尘不染,因此王母念之,仍召列仙班。而山人迟至三百年后,始谪为文人。自降乩相识后,乃悟前因,由是时常入梦。一岁凉秋九月,夜泊昊江。山人梦至昆仑山,见王母所居,宫殿壮丽,因念珠鸾,苦不得入。久之,忽传王母驾出,朱门洞开,仙仗簇拥。山人避匿林间,延颈偷觑。侍儿数百人前导,皆云霞为衣,明珠为佩,香阵粉围,飙驰而去。内一人貌尤姝丽,风致绰约,回首频顾山人。意者或是珠鸾欤?痴立门外,俟其回来,流连移晷,望眼欲穿,而竟杳然。时已日薄西山,心中惆怅,正欲遄归,闻呵殿声,驾果返。珠鸾杂于众侍儿中,回顾如前,且启皓齿,向山人嫣然一笑,神魂为之飞越,决为珠鸾无疑。入内,中门即闭,咫尺千里,可望而不可即,殊为懊丧。忽有白鹤,丹顶雪羽,口衔一书,自内飞出,置书山人前。拾取视之,云:“顷间众中回顾,君亦知为妾耶?自堕前劫,又隔一尘,今日相见,又种前缘。只以府中有事,致疏款接,觌面相逢,亦由天假,后会有期,请俟异日。诸维珍摄!不宣。”字格簪花,珠鸾手迹也。鹤唳一声,仙梦遽醒。时则孤舟宿荒芦折苇间,残星在水,断雁叫风而已。
山人本拟游东西洞庭,登莫厘、缥缈两峰,探林屋、洞天诸胜,不谓凌晨狂飙忽发,乃守风宝带桥口。风息始行,泊舟叶巷村。是夕偶至一山,峰峦耸翠,望见云廊雾阁,缥缈天际,迥非尘境。由朱门入,回廊曲折,不知经几院落,始达一所。精舍三椽,雅洁异常,湘帘棐几,茶鼎药炉,位置楚楚。庭前一花一石,饶有别趣。静听之,悄无人声。徘徊久之,闻环佩珊珊,知有人来。亦无从走匿,鹄立以待。一女子自内出,风鬟雾鬓,貌真天人。近视之,珠鸾也。曰:“前次仅睹芳姿,而语言莫接,悒悒之怀,数载未释。”曰:“兹既得晤,夫复何憾。前书之语,妾未食言。”叙谈半晌,曰:“此来何巧?适王母游海上三神山去,玉卮娘亦随侍,要七日始返。瑶池白莲正开,可同往赏玩。”遂行至池畔,周围约二三千里,水清可鉴容发。弥望莲叶田田,一碧无际。岸边有小艇,可容四五人。命仙童荡桨,经行花间,清芬袭衣袂。至池心有一亭,碧玉雕阑,玲珑映水。舍舟,坐憩其中,凭栏眺瞩,瑶葩齐吐,风来亦香,不啻莲花世界也。平生乐境,无过于此。被戍角声惊觉,方知是梦,追思前景,惋惜不胜。
无何粤寇鸱张,吴门失守。一夕忽有人梦中蹴山人起曰:“去,去!此间不可居矣,速避乡村!”明晨急出走,而城亦随陷。意来告者,殆珠鸾也。辛酉腊月,方寐,而珠鸾忽至,手中携小壶卢,曰:“适从甫里来,天南遁叟卧病方剧,因乞天姥壶中药医之,一服而痊,特来视汝。”倾壶中得丹一粒,纳山人口中,陡觉其凉震齿。启目则一灯如豆,朔风吼壁,卧荒村茅屋中。自服此丹,遂不畏寒。
一岁仲秋,梦与珠鸾对坐。时则月明如昼,竹影摇窗。山人告以尘事,絮絮不休。曰:“如此良宵,何为效楚囚相对也?”招两青鸾至,各驾其一,凌霄飞去。须臾见一山,高峰刺天,林木丛深,楼阁参差,隐隐遥露于丹崖碧嶂间。曰:“此萼绿华所居也。”翔集其所,扣扃入。萼绿华出迓,淡扫双蛾,风姿绝世。导至厅事。四角悬明珠各一,其大如球,光明胜于灯烛。二人让坐毕,萼绿华与珠鸾各道胜常。进琼浆三杯,饮之齿颊流芬,甘美而凉,肺腑皆成冰雪也。又引至一园,地虽不甚宽广,亭台池馆,凉浸于月色中,加以竹石之胜,令人心旷神怡。三人登台玩月,风吹衣袂,飘飘欲举,山人亦忘其为尘世中人也。萼绿华曰:“无以消遣,未免负此良辰。”命婢携玉笛至,请珠鸾歌,自以笛和。歌曰:“揽明月以为佩兮,裁云罗以为裳。策双鸾以游紫府兮,向碧落以翱翔。乐莫乐于白云乡兮,趁良夜其未央。”又歌曰:“怅所思之不见兮,难得相逢于今夕。燃烛龙以照夜兮,登琼台之千尺。近广寒之宫殿兮,无纤云以相隔。命嫦娥以扬清讴兮,破欢会之岑寂。”歌罢,仍驾鸾而返。至半途,下视白云漫漫,都不可辨。因思偶一堕下,便成齑粉,大骇而醒,卧书斋竹榻上,手犹执《庄子》一卷,方读《逍遥》篇毕,倦而成此梦也。
辛巳假馆于衢州之清河镇天后庙,潘伟如中丞延课其孙。一夕梦珠鸾至,服五铢衣,曳紫绡霓裳,亭亭玉立,态若惊鸿。喜出望外,曰:“今夕何夕,见此粲者,适从何来?遽集于此。”曰:“武夷君邀王母听幔亭仙乐,妾得侍从。想武夷去此不远,御风而至。”山人因浩然自叹,堕落红尘,身撄世纲,何如天上之游行自如也!曰:“子仙骨尚存,谪期一满,便复仙班,何戚戚为?谨以一言奉赠:本性莫淆,秽行莫效,处逆如顺,此言最要。人心之险,蚕丛鸟道,坦然视之,付诸一笑。”山人唯唯敬受教,曰:“金玉其音,当奉为座右铭。”欲留叙衷曲,珠鸾恐王母有事遣使,遂别去。醒则言犹在耳,而玉容已杳。山人因感此梦,日登庙后高山,遥望武夷翠黛,念仙姝踪迹,应尚在云山九曲间也,不禁悠然为之神往。
一岁许星台方伯署中,忽开绿牡丹。方伯大宴宾僚,觞咏花间。酒阑归卧,梦至一境,见一洞府,朱扉临水,一带清溪,跨以石梁,岸柳如丝,山花争放。有二童子出,皆衣青衣。讶曰:“何来凡夫,闯入仙境?”山人告以:“予本此间人也。”乃始释然。问:“王母安否?”曰:“安。”问:“珠鸾何在?”曰:“可随往,我为子指示迷津。”引之入内。有方池,岸皆青瑶所砌,亦有石梁如长虹,亘卧其间。既度石梁,向右边一门入,琼楼玉宇,鳞比翼接。遥指一楼曰:“珠鸾所居也。”枣花帘下,银蒜低垂,钗光鬓影,隐约帘内。既不敢登楼,又不敢呼之使出,再三踌躇,计无所施。见楼前有一树,莫识其名,叶如枇杷,若以青玉雕成,花色若红玛瑙,大如盆盎。攀折其一,冀见花如见人也。及醒,而花已失所在,惟香气拂拂,犹从十指间出。
丁亥,山人应李宪之方伯聘,下榻江右藩署之翠玲珑馆。夜间辗转不寐,时已四更,甫交睫,至一庭院。刚逢秋令,修竹碧梧,嫩凉如水。珠鸾倚红阑干畔,支颐凝想,见山人,不胜欣喜,招入室内。历瑶阶数级,如得升堂。就坐,各道契阔。已有仙童持香茗两杯至。正渴甚,饮数口,味极佳,香沁肺肠。曰:“此茶产都洲山,烹以醴泉,饮之却病延年。”山人自述颠踬场屋,抑塞不遇,群小忌才,肆口腾谤。曰:“不子之虑,而为子幸也。幸不作功名中人,尘根尚浅,仙籍未除。百年富贵,有如朝露,何定欲作黄粱一梦乎?至蛾眉谣诼,自古皆然,灵均词藻,依然与日月争光也,亦何虑之有?”遂拂拭金猊鼎,爇龙涎香,而绿锦囊中抽出瑶琴一张,曰:“今日为子解闷。”为鼓《水仙操》一曲,忽徐忽疾,节奏入妙,挥弦一弹,则庭鸟为之噤声,木叶因而飞舞,弦际泠泠,一派天风海涛之音。初如明珰翠羽,洛女凌波;继如水咽秋江,湘妃泣竹;又如汉皋解佩,神女弄珠。聆此仙音,一洗俗耳。方欲请为再鼓一曲,忽闻王母传呼,匆匆舍琴而去,山人亦遂惊醒。时刚晨曦射窗,春禽语晓,琴韵悠扬,仿佛犹在枕畔也。
曩珠鸾云:“小婢琼英,有蔽匿之罪,亦遭下谪,与山人生同里闬。姓吴字霞仙,异日与子有尘世姻缘,为子贤内助,荆钗裙布,媲美孟光。子其谨志之勿忘!”及山人娶妇,果吴氏,诘其字,亦符。顾询以再生之由,则茫然不知所对。山人究心翰墨,不事家人生产,所有家政,无论大小,悉畀之。中馈之事,悉有条理。虽井臼亲操,绝无怨色,安贫食淡泊如也。珠鸾之言,至是果验。然则与山人同尘梦者琼英也,与山人同仙梦者珠鸾也。今山人尘梦醒矣,仙梦当亦不复再续。未知瑶池之畔,能重登仙籍,得与珠鸾再相见否也?山人将死之前三月,袖出此记示遁叟,属为登录。时山人已患肺疾,失音。是夕遁叟梦珠鸾拈桃花一枝,微笑谓遁叟曰:“记否三十年前,曾相逢于天随祠畔乎?今日无事,盍偕余共入瑶池,一觇风景?”及至,则万树桃花,一齐盛放,绚烂若云霞,不禁叫绝。珠鸾以琥珀杯,斟红霞膏进。遁叟入口凉甚,有若醍醐灌顶,不觉遽醒,酒味尚留齿颊间。然则所谓瑶池者,仙境耶?梦境耶?不得而知也。
淞滨琐话十二
瑶台小咏(上)
南朝金粉,徒搅愁怀;北地胭脂,空劳梦想。京洛绮纷之地,侲童婉娈之场。争妍取怜,别标风格。所谓赏识于牝牡骊黄之外,品题在须眉巾帼之间。仆也素衣,未染缁尘,车辙不逾析木,得之耳食,略识二三。侧闻冀阙风高,燕台月冷,才人不偶,游子离乡。旗亭画壁,唱黄河远上之篇,铁板铜琶,歌乌鹊无依之曲。清樽沓置,童冠偕来。鞠跽而前,偎肩而坐。觥筹交错,逸兴遄飞。招手成令,善心为窈。人来日边,警敏无匹。语妙天下,忍俊不禁。杂以俳谐,恣其欢谑。滑稽多辩,标弄百端。鲜仓庚之疗妒,怕鹦鹉之多言。齿喜梅酸,性忘桂辣。即看餔歠,亦自风流。大有牢愁,都堪陶写。华酌琼浆,何减蓬池之脍;纲轩凉吹,几疑化人之居。时复刻烛题诗,烹茶说饼。一枰坐隐,五弦手挥。检滕王蛱蝶之图,仿逸少惊鸿之格。抑亦雅人之深致,达士之闲情。洎乎酒阑灯灺,月落参横,良会不常,离怀斯轸。回风送远,三叠《阳关》;珍重临歧,一声《河满》。因而吮毫濡墨,镂月裁云。咏周生之圆颐,忆定子之睡脸。山木相悦,澧兰有思。白眼穷途,犹胜老兵共饮;紫微仙吏,傥为杜秋写愁。以抑塞磊落之才,成哀感顽艳之什。柯亭之笛声欲裂,渔阳之鼓挝如闻。问心期以谁亲?抚骨体而不媚。此余友叆叇轩主人《瑶台小咏》之所由作也。公车南还,出以示余。余谓此中人才,殊复难得。岂秀气独钟于男子,而风怀偏托之美人哉?顾其品汇,厥有数端:
公子裼裘,佳人修竹,手玉同色,智珠孕胸,琪花照世,众芳皆歇,桃李成蹊,不言自馨。此一流也。清词霏屑,吹气胜兰,鸣琴在床,晴波生指,桓伊三弄,柳公双锁,文楸响答,时出疏帘。更或写黄筌之折枝,静女分香;学茂漪之笔法,仙娥顾影。此一流也。靡颜腻理,敷粉凝脂,望若璧人,宛如处子,夷姤自喜,昳丽可鉴,灈灈春柳,深色荡魂,娟娟秋荷,微波通款。此一流也。奏阳阿,发激楚,唱曹子于兜铃,效少年为拍弹,薛仿之声,潜气内转,韩娥之讴,余音绕梁,不抗不幽,亦雅亦郑。此一流也。英姿飒爽,对酒当歌,星眸善窥,风气日上,作皮里之阳秋,笑目论之下士,羞同儿女,徒解人颦,别具肺肝,兼知援手。又一流也。借吹嘘以生翅,经盼睐而成饰,爱则加膝,口所偏肥,芙蓉镜下,居然及第,樱桃宴中,推为上宾,传观千佛之经,压倒群芳之谱,喜霓裳之同奏,异名纸之生毛。又一流也。至如柔曼倾意,寻梁契集,朅来城北,偷嫁汝南,灵狸之体,惆怅东平,共枕之树,托生上界,风斯下矣。亦一流也。
今将就此编依次录之,非曰好事,聊以怡情。
秀春主人顾曜,曜,字玉仙,小名寿儿,吴人。庚辰文榜第一。纨质蕙心,温厚如玉;花城酒国,泛岂随波。处华缛而独厌风尘,工吐属而不离文字。我行天下,仅见斯人。赠以五律一首云:
花史出瑶台,奇光耀碧瑰。
情多憎蝶媚,语巧任莺猜。
兰茝三湘赋,蒲桃百合杯。
春明门外骑,为尔久低徊。
韵秀孙寿荃。寿荃字梅云,小字顺儿,顺天人。师尉迟喜儿,色艺俱胜。性敏慧,善伺意旨,缠绵往复,常使人有去后思。以彼其才,阶之仕宦,谅亦飞黄之上选,荐白所揄扬矣。天南遁叟云:“闻梅云近己别树一帜,称韵春主人。初次花榜名列第四。”赠以七律云:
天与温柔一段春,当筵疑现宰官身。
相逢草草都成忆,小语喁喁解昵人。
供以幽花知有韵,冻将明镜更无尘。
真灵别籍谁刊定,只恐文章累洛神。
德春少主人杨德云。德云字蕙仙,小名四儿,顺天人,杨桂庆之子也。桂庆有假子曰贵云,字朵仙,以冶名震都下。德云与之异趣,英爽豪迈,不事修饰,其生质然也。多与燕市酒徒交,而时人恒不喜之。殆涂泽者,易为工欤?庚辰武榜,名列第五。演《李存孝》一出最工。赠以四绝句:
璧月琼花岁岁新,杨家有儿名德云。
生小娥经谢脂粉,不曾学系石榴裙。
圆瞳如漆见神姿,飞虎山前挟槊时。
何事纷纷竞蛮触,竟忘帐下有奇儿。
将军大树久知名,军律森严斗酒兵。
似此英姿来搏战,也应高筑受降城。
九衢香雾隐重重,谁识元成妩媚容。
我欲举头天际望,置君七十二高峰。
时在癸未之夏,毷氉中忽闻法越之警,心窃忧之,适蕙仙以纨扇索书,因成四绝,盖别有所感也。
忠华王蓉。蓉字畹云,昆山人。师杨月楼,歌喉冠一部,论者谓他日足继王九龄也。登癸未武榜,人争以武状元目之,而畹云殊不自异。天怀卓荦,等富贵如浮云,雅意缠绵,纳胏肺于皎日。身在尘外,天下英雄,微使君,孰当之者?畹云丰肌腻理,人或以赵合德比之,谓此乃汉成之温柔乡也。述之于叆叇轩主人,玉遐独曰:“否,否。合德一淫妪耳,柔乡一言,有识齿冷。若值此天人之姿,将合十顶礼之不暇,敢复堕邪师见哉!”赠以三绝句:
畹云之生情所钟,有意无意如云浓。
长风吹空浩无极,有时还掩青芙蓉。
畹云情态如花娇,肌理媚极难可描。
若使生逢汉成帝,柔乡魂魄更谁销!
我爱畹云非以姿,独怜伉爽异群儿。
读书美女簪花格,为赋幽并侠士诗。
熙春陈杏云。杏云字文仙,小名七儿,顺天人。色艺为诸曹冠。性情孤洁,与俗多乖,故年已十七八,犹未能鸿飞冥冥云。庚辰文榜,名列第七,时论为之不平。文仙今已脱籍,名其堂曰“春林”。赠以七律一章:
欲咽还幽寄意深,碧云无际影沉沉。
朱颜人惜临鸾镜,青眼谁输市骏金。
媚月嫣花争炫采,高山流水自弹琴。
风尘知己今谁是?我为孤吟感不禁。
景和郑蕙。蕙字丽芬,一名艳云,先世亦吴人,师梅慧仙。抱质雅素,冲怀自芳,又写兰尝以一枝贻人,拱璧不啻也。赠以五律云:
秀骨如兰媚,天然写一枝。
我将空谷隐,为尔赋新诗。
逝水年当惜,孤芳世岂知。
娟娟风露底,独系楚臣思。
春馥陈禄。禄字秦云,吴人。年十二,风仪华美,无小家子气,以色艺骤列癸未初次文榜第一。同曹或心忌之,因有更易名第之举。然秦云天怀澹漠,视升降殊不介意,巾影衫痕,风流自赏,其风度正当在魏晋之间也。其师秀兰,夙有名誉。赠以四绝句:
藉甚金鳌顶上人,多生福慧列群真。
蓝桥女伴闲相问,犹有云英未嫁身。
问年刚是十三余,早向樱桃花下居。
莫倚郁轮袍一曲,冰寒于水更何如?
抡选终知有定评,古今人物半虚名。
一从大雅沦徂后,不薄开元以下声。
气自清华韵自娇,天生典重似琼瑶。
涂脂百辈齐梁语,风味知谁近六朝?
景春少主人朱荣贵。荣贵字稚芬,小名三儿,吴人,朱莲芬延禧之子也。庚辰文榜第二。其评语云:“纤徐为妍,笃雅有节。”可以知其人矣。稚芬与雨花散人交最密,尚未缔姻,而渴思得妇。赠以五绝四首:
莲渚满西风,莲花非昔红。
莲房结莲子,怜子复怜侬。
亭亭十六七,情如春草生。
含情问春草,无雨更多晴。
缠绵复缠绵,饮子碧筒酒。
好为连理花,持荷得成藕。
团圆匣中镜,中有古时春。
照出如花意,依依独语人。
近信少主人陈瑞麟。瑞麟字璧人,又字稚芬,小名狗儿,顺天人。于诸伶中齿最稚,征色考艺,虽倍以长者,莫能过焉。璧人生甲戌,年甫十龄,而歌声遏云,真英物也。近隶韵秀。赠以五律一章:
性巧珠同慧,神清玉作姿。
天生好标格,当此妙龄时。
我巳嗟沦落,君休及暮迟。
毋如薛车子,但系转喉思。
景善少主人徐宝芳。宝芳字剑华,小名才儿,顺天人。年十一,身甚短小,而气格如二十许人。貌略逊稚芳,其能歌则相伯仲也。举止庄雅,尤不失先正典型。宝芳同门之兄曰宝荃者,亦雅材也,与芳皆善病。宝荃近脱籍,为粤游,主于黄氏,名噪一时。赠以七绝二首:
瑜亮同时有瑞麟,髫年头角露嶙峋。
朅来翡翠筵边立,湘儿居然矮似人。
闻说工愁兼善病,阿兄憔悴亦如斯。
从来天意怜幽草,愿化轻阴与护持。
同兴裘宝奎。宝奎字英华,又字笙华,顺天人。《鞠台集秀录》作天津人,非也。年十四,善歌。风标玉立,眉目间若有惨淡之色。与人言,疑远疑近,不可方物,而低徊往复,如不胜情。论其姿致,抑亦畹云之亚也。赠以二绝:
高格依稀似畹云,此声天上又重闻。
绝无画角描头态,自有回肠荡气文。
似颦非颦不言际,无情有情相见时。
道是温存又疏略,更无消息与人知。
嘉颖少主人李官保。官保字小妍,顺天人。父德华,字研农,有盛名,官保承其学。年甫十四,色艺俱绝,仪表端贵,望之如神仙中人。赠以二绝云:
绝艺还须让后生,词场小李又知名。
渊源毕竟尊家学,遮莫匆匆唱渭城。
风流如见旧乌衣,标格真宜玉带围。
我向花中论气魄,等闲裙屐似君稀。
嘉颖朱桂元。桂元字霭芬,顺天人。貌不越中人,结束登场,宛有钟郝风范。歌声清袅,足遏行云,为并时侪辈所莫及。其纤婉之态,不在十五女郎下也。霭芬今为颖春主人,年甫十八九。左手常着金约指。赠以二绝云:
楚楚腰支弱不禁,轻罗小扇出花阴。
倦来学作银屏倚,微露纤纤约指金。
抗坠悠扬出苦辛,全从幽靓见精神。
余生善病琴香老,乐府分明有替人。
金砚芬、时小福皆以色艺擅名,霭芬之前辈也。
忠华王招。招字畹如,广陵人。与畹云同师杨月楼。慧心灵性,恒为举座所欢。畹如长畹云一岁,杨氏厮养辈称之为大相公。今闻已返南中,亦未甚得志也。赠以二绝:
畹云豪宕畹如清,定子当筵有盛名。
我亦随声相附和,大郎风致更倾城。
轻如飞燕堕瑶襟,婉若流莺语碧林。
骰子玲珑见侬意,灯花开落替侬心。
莲贵小主人王联桂。联桂字小琴,天津人。能歌杂剧,而不甚见知于时,盖以小琴来自析津,故未为时流所赏。叆叇轩主颇识小琴,而酒座恒不相接。丙戌入都,问小琴巳不知何往矣,乃知酒旗歌板间具有前缘,遇不遇亦有不可预期者也。赠以二绝:
亦是芳闺绰约姿,众中眉黛未逢时。
伤心九品论资格,何处堪求国士知?
惭愧平生说护花,此花咫尺类天涯。
请回俗士三年驾,重迓佳人七宝车。
佩华刘燕芗。燕芗字幼芬,先世亦吴人。年十三,姿韵楚楚,能不失庄姝之度,最为高阳令君所眷,而目论者恒失之。赠以二绝:
温文体格幽闲性,腼腆情怀婀娜姿。
莫以轻盈猜碧玉,可知王谢未同时。
谁探仙籍叩层城,幸有飞琼识姓名。
争奈彩云偏易散,花前闲煞紫鸾笙。
以上都十有六人,是为正编。
瑶台小咏(中)
景和二主人梅凌云。凌云字肖芬,小字二琐,广陵人,名优梅慧仙巧玲之子。年十四,明慧白哲,工写兰,有板桥道人风致。言词温婉,雅度恂恂,使晋人见之,当亦叹支公之神骏矣。肖芬在歌场中,为小生,善昆曲,近岁昆山曲子,几如广陵散,不能无望于肖芬也。赠以五律一首:
不有诗书气,何缘意度温。
清标殊俗卉,雅志拟芳荪。
巾影销脂艳,湘烟淡墨痕。
故家零落尽,法曲赖君存。
国兴李宝顺。宝顺字咏华,顺天人。貌极清弱,以能歌着称,其宛转沈着处,论者谓不在吴霭仙之下。癸未秋,曾于裘英华座间见之,才胜衣耳。别后数年,而所诣已如此,殆昔人所谓进德之美者与?闻今为复华主人。赠以二绝句:
莫向东风感岁华,能通一艺即名家。
南皮高会如重续,定有人惊薛仿车。
无言默默倚金波,倩影分明怯袖罗。
一种闲情谁省识,露桃枝上晚凉多。
熙春朱素云。素云字雅仙,小字四牛,后改名沄。昊人,前咏秀朱小元之子也。年九龄,即隶熙春为弟子。癸未夏见之,意度温朗,如裴叔则一流,中心叹赏,颇以未入是年花榜为恨。及丙戌入都,则素云已裒然举首,声气隆隆,始知若曹名誉,为有凭也。葹心小禅室主赠以诗词,极揄扬之,不遗余力,癸未偕其南下,为余言之津津。赠以七律一首:
昔年曾共葹禅主,马背船唇论素云。
蕊榜不应遗姓氏,新诗聊与致殷动。
春花秋月仍无恙,艳色香名更有闻。
今日状元声价定,世间余子漫纷纷。
颖秀主人吴顺林。顺林字霭仙,一字如云,顺天人。初隶春茂,脱籍后,从学时小馥,操青衫艺甚工,几有青胜于蓝之势。貌弱而文,性和以介,情意缱绻,不斤斤以货财为重,人谓其师所不能及。余于宾朋雅集时,从未与霭仙相遇,而爱慕之心,出诸自然,此亦佛家所谓前因也。赠以二绝句:
未敢怜君转念君,亦庄亦雅亦温文。
天风夜半吹瑶瑟,叶叶罗衣欲化云。
法曲飘零漫引商,词场老辈渐沦亡。
新声征到青衫子,让与昊郎一国狂。
熙春孙怡云,字雅仙,小名祥儿,顺天人。端丽如静女,时于言笑中见真性情。丙戌文榜第二,年甫十二三耳。赠以五律一首:
筝柱数华年,依依共绮筵。
兴来非有忤,小极倍生怜。
逸性宜书画,雏音泥管弦。
相逢频掷果,芳思落谁边?
春馥小主人郑瀚云。瀚云字杏衫,小字三儿,吴人,香兰次子也。绮龄弱质,柔婉可念,丙戌文榜第三。秀兰之徒,以秦云最为有声,年十七,尚未脱籍,与杏衫堪伯仲。赠以二绝:
阆苑曾看扫落花,春风取次到儿家。
餐霞自有神仙种,莫误人间泛月槎。
秋菊春兰各自芬,因君弥复念秦云。
相思怕有人消瘦,好爇金炉护夕熏。
瑞胜和部田际云,定州人,世所称想九霄者也。幼隶某巨公门下,为小优,巨公出镇滦阳,际云乃随其师某之上海,改习秦腔,时年甫十四五耳。姿韵幽娴,音调清脆,与凡为秦声者不同。顾南士多守雌,蔽所习见,寻常征逐,率馅事妖姬姹女,尽态极妍,反谓明僮一流不足挂齿。际云愤甚,遂于弱冠后复之京师。至则结束登场,发吭引声,一座尽惊叹。于是贵人达官,下至贩夫驺卒,无不啧啧想九霄者。或偶觌一面,接一语,则视轩冕圭组之荣不啻过之,一时声誉所流,遂远胜沪渎十倍。呜呼盛矣!论者谓际云设当盈盈十五时,即翩然以翔于日下,不知群公倾倒,当更作何等状?乃骊齿未暮,而伯乐终逢,梁云早飞,而韩娥始叹。然则孰谓软红尘土中,无真衡鉴哉!玩赏不足,为诗以张之,赠以五律三首:
天与娉婷质,嗔宜笑亦宜。
衣香飘綷縩,钗影压琉璃。
碎步提鞋际,浓歌却队时。
移情刚一瞥,消息到今疑。
凤钥隔迢遥,思君暮复朝。
瑶台一相见,藉以永今宵。
对影难为语,闻声未可招。
元经空独抱,谁解子云嘲。
奇质不可閟,声华辇下高。
我携磨镜具,来听郁轮袍。
毷氉原吾分,飘零又尔曹。
春申江上月,相照莫辞劳。
际云屡往来于京都、歇浦之间,曾为丹桂班主,折阅数千金,然后决然舍而之京,声华藉甚,闻近已为内庭供奉矣。辛巳岁叆叇轩主客上海,夜必出郭,观田郎演剧,虽大风雪不阻,人或疑有他遇,几无以自明。
绮春少主人时德保。德保字奎芳,吴人,时琴香小馥之子。琴香以青衫擅名,奎芳则为正生色。年十二三,即登场奏技,倾其座人。性婉挚,目微短视,举止间弥见春容之度。赠以六言两章:
半温半冷性格,十三十五年华。
剧谈大似名士,读曲群推世家。
勒马英姿飒爽,转喉逸韵苍凉。
借问乌纱银恺,何如翠羽明珰。
韵秀少主人尉迟笛云。笛云小字三儿,顺天人,尉迟韵卿之子。年甫十三四,能演诸杂剧,尽态极妍,如置身于其际,由是有声歌场中。盖幼承其父之教,殚以诣力,名即随之,世固未有苦心而不获者也。韵秀诸徒,以梅云、绮云为冠,绮云小名长儿,顺天人。曲艺甚精,性情亦真挚可近。今梅云已别树一帜,韵秀惟绮云、笛云称巨擘矣。赠以二绝:
炼出当年姹女身,狂情冶思总疑真。
写声绘影知何限,沉着文章让此人。
韵秀人材最郁囷,梅云婉娩绮云真。
绮云不共梅云去,与尔同撑斗室春。
颖和主人李丽秋。丽秋小名官儿,顺天人。朱霞芬霭云之弟子也。霞芬本吴人,幼师景和梅巧玲,温丽庄雅,为近十数年之冠。师承授受,具有渊源,故丽秋年越髫龀,已声誉鹊起。及稍长,出籍别居,又从诸名优讨论杂剧。性本聪慧,诣复精进,遂几与杨朵仙、吴燕芳诸人相埒,亦庶乎能卓然自立者矣。叆叇轩主撰癸未第三次花榜,评丽秋曰:“龙跳虎卧,莺娇蝶芳。”此八字,自谓能尽其妙。赠以七律一章:
水样温柔记弱龄,亦能狡桧亦娉婷。
金樽酒满常延月,碧汉槎通早渡星。
顾影自怜垂柳舞,伤春愁损瘗花铭。
蝶莺龙虎真奇论,谁向无形证有形?
安义郭春元。春元字梅仙,顺天人。白晳善歌,当壬癸间,与王畹云、裘英华辈齐名。今畹云久以病废,梅花英华亦罕登氍毹奏技,一刹那间,人事屡变,不能不动盛衰之感也。赠以二绝:
巾扇风流又此时,华灯明月照相思。
难忘十五盈盈候,高唱黄河远上词。
王生抑塞今何处,剩我凄吟感旧篇。
俊骨由来易摧折,愿君珍重惜华年。
春馥陆华云。华云小名善儿,吴人。与锡庆陆小芬为昆弟。癸未武榜第三,葹心小禅室主所定也。性情温厚,曲艺亦工,时誉颇以为重。美人迟暮,今尚居弟子之班,正与偃蹇名场者同其郁结矣。赠以四绝句:
我曾龀岁识芳名,想见车前掷果迎。
今日因君感憔悴,文章尤命竟难更。
樱桃花底坐缄愁,心事凭谁问蹇修。
笑指寻常梁上燕,衔泥容易近朱楼。
两字依人是网罗,蛾眉谣诼古来多。
相如也有挥金愿,奈此成都四壁何。
月子团圞自有时,莫因愁绪损芳姿。
玲珑帘外看秋水,除却同心更孰知。
以上九人,是为续编。
瑶台小咏(下)
朱素云名沄。岁己丑,重见于京师。时刚脱籍,身世之感,有不能自遣者,神闲意瘁,言愁始欲愁矣。为赋《浣溪纱》词赠之:
生本华严十种仙,茫茫抱月又飘烟。最无聊赖是情天。 应有雄心偿怨抑,已成瘦骨奈愁煎?愿君珍重过韶年。
郑杏衫,名瀚云。杏衫今年十四,高情朗韵,有薛车子之声;慧舌灵心,擅黄磻绰之辩。京洛雅材,此其冠矣。赠以七律:
炼尽精华有此人,休言造物赋才贫。
豪情欲暖三冬日,妙语能生四海春。
似尔英名驰绮岁,惊人余技动梁尘。
不知挟策纷纷者,可有衣冠得比伦?
云和姚丽蕖。丽蕖字芙初,小名元儿,天津人。性情闲婉,每会饮,拇战甚豪,有力敌万夫之概。赠以二绝:
依约湘君旧姓姚,手扶灵气下丹霄。
众中不敢多言说,才着秋波意也消。
美人如剑气如虹,入座泱泱赋大风。
拇战直赢三百盏,漫言优孟不英雄。
梅肖芬凌云。三年不见,肖芬貌益丰硕,虽时赴歌场奏技,而儒气且益深,言动雅则,令人可观而不可狎,吾目中所见无第二人也。赠以二绝:
儒行何妨以墨名,彼苍原未限豪英。
妍姿冶骨从夸艳,谁似梅郎水样清。
黄金台圯已多时,侥幸人间国士知。
我向风尘求骏骨,欲烦高唱籋云词。
德厚朱桂秋。桂秋小名八子,吴人,朱莲芬之子。艺工齿稚,歌声遏云,其安雅之度,异乎以姚冶为入时者。赠以五律一首:
裘冶非无子,东南固有人。
伟哉天地力,钟毓到伶伦。
筵月频相照,园花取次新。
元音终不沫,记取绮年身。
韵春主人孙梅云。癸未识梅云,因自号叆叇居士,盖取云为偏旁也。己丑入都,颇闻孙氏诸宾,有大相错迕者,而不详所以致此之由。已而相遇且日疏,益莫可究诘。或谓有物焉间之,在梅云亦不能自主。其然与否,吾不敢知。然而婉娩之容,便慧之性,当世终无以过之也。复为二诗以续前咏:
东鲽西鹣眷此生,苦抛心力误多情。
恩山怨海须臾事,毕竟谁赢薄幸名。
词令风华四座倾,燕兰谱里魏长生。
相逢未恨相知晚,我亦曾聆唱渭城。
馥云主人陈秦云。秦云事母甚孝,与人酬酢,无贫富之见,恒十余年不衰。昔睹其人,今知其行,赋以补前诗之未备:
陈郎煦煦得春气,天性尤征孺慕时。
独以艰难谋菽水,不徒游冶恋花枝。
眼前富贵浑闲事,心上温黁有故知。
闻说玉台新下聘,好凭双笑慰乌慈。
韵秀郑二奎。二奎字盼仙,丽芬之弟也。姿神妍逸,某太史以状元目之,声誉遂满日下。赠以二绝:
费尽燕支画牡丹,何如本色任人看。
花王自有真风格,只是人间品藻难。
略似韶年郑丽芬,心香意蕊共氤氲。
相逢为诵令原句,知有寒温系雁群。
复春主人陆华云。丙戌赋华云诗,颇以未脱樊笼为恨,今兹重见,已立家室,声誉亦鼎鼎,乃知蠖屈之士,毋甘自菲薄为也。赠以二绝:
竟有英雄自立时,当年深慨美人知。
因君转悟穷通理,不向人间赋感知。
豪饮狂歌得几人,相逢落落健儿身。
却怜绮席难回避,犹自香车碾细尘。
云和张春生。春生字荔衫,顺天人。娴雅能歌,专习昆曲,独冠一时,己丑文榜第二。赠以二绝:
今日花丛谁俊物,吾犹属目二三人。
风流尽说张公子,罗绮天然娇好春。
宝兰韵秀琐儿歌,才上毹氍奏采多。
雅曲自希空独抱,更无人赏待如何?
王蓉字畹云,苏州人。色艺冠其曹。为王桂芬之子。桂芬以艺名海上,垂三十年,尚未退老。而畹云近以杨月楼为师,其名益噪。顾其隶三庆部为优,非其本志,只以家贫亲老,不得已而出此。其性贞介绝俗,常怀以色事人之恨。后忽患痘毁容,殆夭之有以全之也。继而暗不能歌,依某伶以活。名优下梢如是,可慨也夫!
顾玉仙自号怀玉山人,自言与叆叇轩主为文字交。酷嗜书画,每见必论及之。告以作书须先从事隶楷,因示以法,且戒以勿习院体书。又爱写兰,乃倩姜子宜轩为写兰谱一册。旅中馈遗,自楮墨管城子外,无他物也。赠以七律二章:
澄怀如水意如云,文字缘深我共君。
柿叶写书芟伪体,蕙兰留影挹清芬。
磨人未可兼金惜,透纸须同运甓勤。
他日艺林驰俊誉,料应次第策殊勋。
维摩示疾强登筵,脉脉情怀尚未宣。
螺岫列眉通极浦,凤城回首隔遥天。
未酬一愿虚前日,从此相逢又一年。
只有加餐珍重语,与君相劝更相怜。
以上都十有二人,多有复见于前者。叆叇轩主更拟为广编、前编。广编则录南中诸名优,前编则专及都中庚辰以前诸老辈。庶存南北之宗,表后先之美。不意甫登金榜,遽赴玉楼,庚寅冬杪没于杭垣旅舍。文字深交,失此良友,惜哉!
海上诸伶,以二周为冠。周凤林字桐荪,周钊泉字补枝。他如徐介玉、丁兰荪,亦其矫矫者也。叆叇轩主云:“仆尝三至京师,遍观鞠部,妍姿妙艺,沟不乏人。其间如杨蕙仙之英武,时奎芳之清隽,尤乐观之。然杨能武而不善歌,时善讴而未工武,盖全才又若斯之难也。上海富春部雏伶阿福,籍本苏台,来游辇下,乃能兼蕙仙之技击,似奎芳之善歌,造物生才,何限中外?”顾流传小字,颇非雅驯,窃为更其名曰玮云,字曰俪奎,称厥徽美,复为四诗旌之。世多桓子野,或不病其僭逾乎:
是真妩媚魏元成,谁向风尘重姓名。
触我英雄迟暮感,欲从飞骑下长城。
巾帼须眉本不同,男儿安用妇人风?
刀光如雪身如燕,绝代风流顾盼中。
广乐迷离记凤城,奇才今又草茅生。
英姿似尔真殊绝,未合人前唤小名。
绛灌解文随陆武,茫茫今古孰能全。
新诗写入燕兰谱,吴水吴山别样妍。
按阿福操武生艺,兼善《雅观楼》、《双官诰》诸剧,性极巧慧,然不自修饰,恒敝衣以行市中,未有属而目之者也。何叆叇轩主若甚惓惓于中,独附于是编之末?岂嗜好有余于酸碱之外者欤?世不乏顿渐两家,请于此参一转语。
沪上词场竹枝词
沪上词场,至今日而极盛矣。四马路中,几于鳞次而栉比,一场中集者至十数人,手口并奏,更唱迭歌,音调铿锵,惊座聒耳。至于容色之妍冶,衣服之丽都,各擅其长,并皆佳妙。然较诸前时,风斯下矣。前时书寓,身价自高出长三上。长三诸妓则曰校书,此则称之为词史,通呼曰先生。凡酒座有校书,则先生离席远坐,所以示别也。沪上书寓之开,创自朱素兰,久之而此风乃大着,同治初年,最为盛行。素兰年五十许,易姓沈,犹时作筵间承应。继素兰而起者为周瑞仙、严丽贞。瑞仙以说《三笑姻缘》得名,然仅能说半部。丽贞则能全演,惜兰摧玉折,遽赴夜台。瑞仙年逾大衍,犹养雏姬,博买笑赀。初词场所演说者为传奇,未演之先,则调弦安缦,专唱开篇。自人才难得,传奇学习非易,于是尽易京调,以悦俗耳。京调高抗,以吴姬摹之,正如皮傅渔洋诗也;况复颈赤面红,尤非雅观。前时词媛,以常熟为最,其音凄惋,令人神移魄荡;曲中百计仿之,终不能并驾齐驱也。书寓之初,禁例綦严,但能侑酒主觞政,为都知录事,从不肯示以色身。今则滥矣。向者词场诸女,皆有师承,例须童而习之。其后稍宽限制,有愿入者,则奉一人为师,而纳番饼三十枚于公所,便可标题书寓。今闻并此洋亦不复纳。自书寓众多,于是定每岁会书一次,须各说传奇一段,不能与不往者,皆不得称先生。今此例亦废不行。书场谓唱演正书者为上手,答白者为下手,今但有同唱,而无答白。场中说书时遇熟客,例索包筹,须纳番洋一圆。然同一包筹,而为先生所属意者,则其神情又别。客人为彼中所亲热者,称曰恩客,但可藏之于心,而不可宣之于口,苟或当面诘之,则未有肯承者也。客或听书之后,约坐马车,则略毕一曲,即可携手同行。包筹之外,例有点戏,亦系佛银一枚。惟包筹则听书之费亦在其内,点戏费须另给。或有书寓先生,香名饮早,艳帜高张,则开书场者,必再三邀致,否则虚写其衔名,本人每不屑来,间有熟客偶至,瞥睹其名,因而包筹点戏者,则一临焉,是日书场听者必众。近日曲中书寓,规模酬应,一例相同,不复区别。妓筵承应之乐工曰乌师,向时曲中有之,而书寓则无。曲中酒筵下犒四洋,半给乌师,书寓不唤乐工,向例只给二番饼。今则与长三一律。且长三近亦罕奏昆曲,乌师久废,而亦仍给四圆。书寓向不闻有夜合之赀,讳出局曰堂拆,有客留宿,不书于簿,但暗为标识而已。其向客索银物者曰斫斧头,其号为清者,虽不可究诘,而其数尤巨。曲中词媛,如有恩客者,则为鸨母所不喜,而与客私约嫁娶,尤所猜忌,终须盈其欲壑,则好事得谐。书场中例有一二老妓师为之主持,开唱之时,推为领袖。其弱龄稚女,唤年倍长而相契者曰好娘。此书场今昔之大略也。词附录于左:
不道书场变曲场,京腔难说韵铿锵。
描金凤与双珠凤,谁识当年听者狂?
三笑姻缘让瑞仙,就中尤数丽贞贤。
而今剩有周娘在,犹恋人间姹女钱。
老辈开场是素兰,一时裙屐尽惊看。
酒阑羞说留髡话,不似寻常易合欢。
不分么二与长三,手拨琵琶调唱南。
偏是开篇神味别,琴河遗韵总难参。
三十番蚨许上场,纵宽界限尚成章。
如何此例都抛却,从此无人论饩羊。
本是枇杷女校书,新更书寓又迁居。
开篇一曲才教会,懊恼明朝要会书。
包筹恩客太翩翩,大姐慌忙递水烟。
一样挥金供买笑,眼波偏向一人传。
下手先生朱素芳,华年三十法身长。
观场有客私相议,不止么姬唤阿娘。
有约申园共品茶,匆匆登座弄琵琶。
曲终便下歌楼去,门外盈盈驻马车。
酒楼才唤三元局,又趁娘姨尾后车。
袖底暗携番饼一,先生吩咐要听书。
四饼番蚨散席时,半施臧获半乌师。
侬家未有乌师上,也学长三一例支。
侬本浮萍不自由,清浑何必强追求。
温柔一晌休高兴,准备明朝斫斧头。
阿奴情重阿娘猜,打鸭惊鸳事可哀。
纵使芳心能自主,也须多费聘钱来。
拼费黄金为买花,何如郑重选良家。
生儿也要由胎教,羞说遗徽出狭邪。
一刻千金不自持,那知金尽有愁时。
闭门羹啜君休讶,是我寻常是汝痴。
花阱重重久厌探,闻歌今日老何戡。
禅机说与诸年少,欲海回头即佛龛。
呜呼!迷香洞里,入易而出难。此非独少年子弟一大坑阱,凡作冶游者,能不陷溺其中者罕矣。此十六绝可作当头棒喝!
蕊玉
孟河马生字叔文,本医人子。少孤,美丰姿,倜傥自喜。值兵乱,挈母避燕北,承父业,悬壶市上,为衣食计。会大疫,就医者往往有奇效,声名大着,时日用稍丰。年十九,尚未有室家。
闻玉皇殿道士工琴,修贽谒见,请传其术。道士相之曰:“子大贵相,何流落至此?”既又审曰:“鼻运未交,然不出五六年,必有奇遇,且夫以妻贵,八座可唾手得。惟不得其死,慎之!”因授以琴。学习三日,令生试弹,道士曰:“未也。”复学三日,道士闻声喜曰:“子自是慧人。”从此神而明之,压倒广陵散矣。生归寓,冥心习弄,半载益精,操缦寻声,一时无两。
重阳日游西郭,有秋赛者,野外建高台,杂陈灯彩,优人数辈,演剧酬神,金鼓喧阗,管弦并作,男女纷沓,粉白黛绿者以数万计。生无心观剧,猎艳巡游,粥粥群雌,都无当意。嗣见西南柳树下,有一女登高足几。雾鬓云鬟,眉目如画。两足穿凤帮鞋,尖如削笋。旁立一媪,似母而女者。生不觉神夺,挤近女侧,耽耽注视。女已觉,斜睨生,送媚流娇,微笑无愠色。生就近以手从背后捘其股,女以纤足潜蹴之,似令其去。生不肯行。女袖中坠一绿纱巾,生大喜,潜纳之,幸无人知。媪见生近女,叱曰:“谁家轻薄儿,目灼灼至此!是何为者?”生遂遥立以瞷,女亦频频回首。既而戏已,生欲尾女踪迹,而略一转盼,女与妪已杂众中,纷挤如云,不知何往。惆怅而返,展巾冥弄,见上绣并头莲,双鸳戏水,下有蕊玉二字,盖女名也。私心窃喜,如对玉人。惟物在人遥,转辗不能释抱,奄奄成病,饮食锐减,瘦类休文,母忧之。旋于枕畔得巾,讶曰:“儿为意中人耶?”详诘其故,生不能隐,备述曩时见女事。母潜招生友史生密议,诡言托访消息,与女议婚也者,赚生病起。史就榻畔问疾,母言其故,托觅音耗,史锐身自任,曰:“女既有名,不难物色,当为竭力谋之。”数日至,笑谓生曰:“君所见女郎,得无细腰长脸,颊有微涡者乎?”生曰:“然。”史曰:“吾以为何人?此女陈姓,仆表姊妹行。父早故,与寡母居十里街,尚未字人。俟君霍然,即往作伐。”生以为真,病渐已,半月大瘥,史竟不至。访之,托故不见,见亦言语支吾。阴念十里街亦不远,可自往访,何必仰息于人?遂径往探询,并无陈姓。后得一家,果有媪女同居者,及见则龋齿凸头,面麻而黑。问蕊玉,茫然不如。知史诳己,大恚,踽踽而归,将赴史处问罪。过僻巷,忽有枣核坠肩头,止足仰视,则红窗启处,一女子凭楼闲眺。谛视之,蕊玉也。狂喜如获至宝,对楼长揖曰:“一月相思,为卿几死!幸得重逢,讵非夙缘?仆马姓,叔文名,归后当遣人致聘,幸垂怜焉!”女曰:“妾花姓,父字春荣,江苏华亭孝廉,侨寓于此,母已死。早遣人致词,或可如意。”生方欲言,女父忽至,须发皓然,见生与蕊玉语,大怒,盛气叱问,与生为难。众闻声皆至,有识生者,代为缓颊。生受辱而归。然为女故,亦无怨。旋遣媒往说,春荣以生儇薄,力却之。转字李姓子,即催合卺,生大失望。母恐复病,百计劝慰。
时储寇已退,相将回里,家徒四壁,出余金修葺之,重理旧业。以殷殷恋女,姻事迁延。会大婚期近,亲王之年相若者,皆相继迎娶,谣传京师民女被选无算。生托友探花氏信,则人去楼空,父女不知何往;或有言女已死者。生恸甚,特赴京中探耗。而花天尘海,芳信杳然。闷绝。偶游市上,见薪担中有破琴一,大骇,就审之,细腹瘦腰,首尾皆缺裂,有小铭云:“帘寂寂,昼愔愔,澄碧虑,冷绿阴,空绝调,骋孤心,千载下,谁赏音?”下镌“玉京道人”四字,而字迹剥蚀,穷目力心思,始可辨认。生问售否?曰:“此共青蚨四百翼,然而未劈分不能炊也。”生如数付其值,曰:“吾但需此。”即携琴归,召名手修之,设轸安弦,声音高古。自此珍如拱璧,每游名胜之区,必一操弄。
一日游大观园,时交新夏,赤日当空,绿阴在地。生于水亭上横琴理轸,奏《熏风南来》之曲。秋生十指,泠然悄然。忽一少年徐步而来,白袷轻罗,俊如缑鹤。笑曰:“先生雅奏,闻所未闻。恐江上峰青,非人间遗调也。”生起揖曰:“下里之音,有污贵耳。君知此,必有新声,幸得赐教。”少年略不谦逊,入座拨弄,见铭惊曰:“此仆家物,亡已三十年,何得入先生手?”生述其故。遂弹《彩凤求凰》之曲,而曲折尚未合拍。生反复教导,少年喜,展问邦族,生告之。少年曰:“南方远来,有勾当否?”生欷歔曰:“室人有约未婚,不图他徙,来此觅意中人耳。”少年极赞多情,代为惋惜,既而曰:“仆有不情之请:君囊中琴,欲仍归旧主;倘许割爱,不吝重酬。”生慨然解付,少年曰:“且存君寓,仆当遣人来取。”遂细询寓所而别。
次日有长史至,宣王命传见,生曰:“素无一面,得无误耶?”长史曰:“君非赠琴者乎?”曰:“赠琴良有之。”曰:“昨日少年,即亲王也。可速行,王坐待矣。”生恍然,乃付琴,随长史去。既至,历数重门,始达内殿。王罗衫葛屦,坐胡床,生拜,王亲曳之起,曰:“昨日领教,顿启愚蒙。慨赠良琴,尤征雅量。”遂款以盛宴。生见室中琴囊十余具,王指曰:“本藩好此将十年,苦无真授,先生真良师也。”生曰:“鼓瑟雷门,有污清听,王勿齿冷足矣,尚谬赞耶?”酒半酣,有小内监出,与王耳语,王笑谓生曰:“小妃原闻雅调,烦先生一奏之。”曰:“酒后心粗,恐伤琴德,请卜以夜。”王以为然。既夕,月明如昼,王命洁偏殿,置琴台,焚妙香,殿后悬虾须帘,群艳杂坐,钏声隐约可听。生即取卞姬琴,按弦抚轸,弹《蜀道闻铃》之曲,但觉凄风惨雨,幽咽伤心,不啻李三郎销魂欲绝时也。王击赏,生遂移宫换羽,转为清征之音,始则清风习习,继则霜角呜呜,俄而孤籁起自遥天,有元鹤一双,破空而下,迥翔庭际。弹至入破,则月为之停,云为之遏矣。王大惊异,抚掌叫绝。生曰:“此清征也。若弹清角,则调急而险,当更进一层。”王曰:“可得闻乎?”曰:“恐惊贵人,告罪不敢。”固请之,生乃改弦重奏,即闻虎啸龙吟,自远而近,未几繁声大起,天黑如■⒃,有巨鬼数辈,自檐而下,高丈许,目光如炬,若将攫拿,忽霹雳猛催,金蛇乱掣,合殿骇绝。王摇手即止,生煞尾一声,离坐而起,则又云净天空,璧月流素。王喜甚曰:“神哉琴乎!可以入圣矣。”生曰:“琴之为道,本与天地相通,鬼神相感,后人不知此故,但解寻声。若然,则与娼妇之琵琶,牧童之筝笛,何以异哉?”王深服其论,欲求真传,生请斋戒,别治一室,以授之。王甚慧,未两月,即有会心,自此一志专精,大臻神化。忽爱妃染病,药石无灵,王忧形于色,偶向生言之,生作毛遂自荐,曰:“某于医道,虽未折肱,亦略窥其奥,曷请试之?”王喜,即命入诊,生按脉而出。药进,半夜微汗,三日大愈。王深感其惠,谢以金不受,乃设席大享。王见生有忧色,垂问曰:“先生何故不乐?”生曰:“佳人一去无消息,同心不遇,久居于此,殊闷人耳。”王慰之曰:“天下多美妇人,何必尔尔?如故剑尚在,本藩当代求之,或得报命。今晚宜寻乐,勿向隅也。”即命:“召歌姬来,为先生解闷。”少顷幼姬数辈,珊珊来迟,皆有殊色。王问:“新进花姑,何故不至?”左右奏曰:“初学未精,且病已半月。”王不语。诸姬于堂下,各唱新歌,丝竹纷陈,酒肴并列。席半,生告醉告饱,辞归卧所。
夜半有媪叩门人,生问何人?媪曰:“老身王府乐师傅氏,新来弟子,不知渠何恙?恒抑郁不欢,闻先生善医,求入诊视,但勿为王知,发觉不宥也。”生不敢允,媪一再叩请,始随入。曲折数门,抵一室,位置亦颇幽雅。媪令生暂坐外舍,先入寝室,喁喁数语,然后引生入。银灯乍剔,光焰通明,榻上罗帐高悬,一女子病骨支离,倚枕斜坐,生视之,蕊玉也!女亦眈眈谛视,彼此大惊,相对呜咽。媪不知所云。先是某观察欲得美缺,知王欲选女乐,因于教坊中购美姬八人,只得其七。观察亦茸城籍,春荣以同乡故,往贷百金。观察将行,索之急。春荣无以偿,观察怒。密商某坊官诬陷之,系于狱。见蕊玉美,遂强夺归,足八人数,进之王。王嘉其能,未几竟放浙江某缺。女入王府,执意自戕,而守者甚严,不得死法。至是见生,疑在梦中,于是向媪各述前事。女深感生情,求媪设计,媪沈思曰:“王爱妃感重生德,婉求之,或当有效;且先生大被宠,可乘间进言。事即不谐,亦不至被罪也。”生以为然,即恳媪转语爱妃,妃首肯,生不诊而出。
越数日,王至生室,问曰:“先生岳氏何姓?”生曰:“岳花春荣。今某已知确耗,但近在咫尺,而远若蓬山,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言已泪下。王曰:“歌姬中新来一人,亦花姓,面目颇不恶。前此微病,近已小瘥,如可慰情,当以奉赠。”生跪泣曰:“此即某之荆人也。前傅姐来浼诊脉,某始探悉,未奉钧命,故不敢入医耳。”王讶曰:“渠即君夫人耶?幸未被玷,得归全璧。”即命请花姑至。须臾女出,向王冉冉而拜,王曳起笑曰:“前为下陈,今为友妇,勿复行此礼。”令侍监引至后宫,为女催妆,是夜即行却扇礼。生夫妇感激,双双拜谢。王认女膝下为郡主,丰赠妆奁。女复求妃母,转恳王出父于狱,夫妇叩谢而归。
一路有司奉令维谨。生见母,备述前因,皆大欢喜。春荣无子,依女同居。明年生举于乡,王为捐某省郡守。未十年,位至兼圻。后以失察,置人于法,仇家贿人伺间刺死,终应羽士言云。女生二子,皆通显。
李贞姑下坛自述始末记
慈溪设有奉心坛,奉事甚虔。一日乩仙降坛,自称李贞姑,备书其生平事实,今附记于此。
下坛诗云:
游魂一缕藕丝牵,飘泊无依二十年。
欲把从头心事诉,夜台朽骨有谁怜?
下云:
妾李氏,钱塘人。高祖士英,曾祖桂相,祖从矩,父绳孙,四世以文学世其家。妾生时,母夜梦大士手折碧莲以赠,寤而分娩,因名曰莲芬,字碧奴。少赢弱多病。五龄父授以《毛诗》,能默诵,不遗一字。父钟爱之,辄于解馆后,房中口传六朝艳体文,及唐宋人诗。九岁时咿唔能吟咏。父喜曰:“谢家道韫不死矣!”由是每谈论古今,兼教《内则》、《女经》,遂慨然以礼教自任。妾有姊二人,长曰阿凤,适王郎,早寡,病瘵死。次曰金兰,冶容失行,少字潘家,十六岁为邻生某诱去。二夕归,父怒其无行也,属雉经死。潘讼于官,父母俱被逮。越一年,母死狱中,父戍辽东,道卒。妾踽踽无依,既无叔伯,终鲜兄弟,乃育于周太常家为婢。夫人房中失金钏二,拷掠殆遍,迄无着,或疑妾所为。太常遣仆狗儿遍体严搜,夜半逐妾于武林门外。一老妪年五十有余,见妾昏夜啼哭,挈归其家。盖是时,妾年仅十四龄耳。
妾初入门,不知其为青楼也,恬然自安。三日后,属妾学歌习舞,兼教以丝竹,妾始瞿然以惊。顾以老妪慈仁,虽置身火坑中,而亦无所苦。
妾少有慧心,所学辄冠诸姬。于是翩翩少年,锦衣公子,争以缠头相赠。然捧觞侑酒,陪侍于宴席之间,容或有之,枕衾之约,尚无当意者。有吴生雪野者,风姿秀拔,蕴藉能文,清明日遇妾于段桥,一盼留情,恋恋不忍别。明日持床头金剥啄妾门,指名索妾。既见,两情相浃,欢宴遂开,莲漏既深,留髡送容。由此时相过从。一夕倾谈,覙缕各诉心中事。妾愿相从,永矢白头;吴生亦誓不相负。证白水以成盟,指青山而偕隐,其情愈密。每日相见,惟事奕棋对酒,作诗度曲。如是者几二年,妾已届破瓜,而吴亦二八,两小无猜,缱绻缠绵,情同铁石。鸳鸯池下,蝴蝶花间,此景此情,有不能自已者矣。
未几,生父由学官迁县令,不一月以贪墨挂弹章,兼籍其家。吴生既遵家难,又遭蜚语,空囊羞涩,欲前又却,二年之交,百年之盟,空成画饼。吴生赠断情诗六十三首,其末首云:“江郎剩有生花笔,只写当年别恨辞。”每一念及,不觉凄然泪下。然妾之此身,犹然白璧也。
咸丰庚申,粤贼陷省城,吴生被执不屈,妾亦被虏,为贼将沈压寨二日。沈苦逼妾,妾时以吴生心丧,佩缟綦,遂托言母服未除,得不辱。每欲自经,而逻守者严且众,不得也。越一月,大兵克复城垣,妾恐以贼党见杀,亟从钱塘门出投西子湖,作屈大夫矣。三竺六桥,烟景动人,二十余年,忽忽如一梦。每当清明寒食,见陌上黄土几堆,后人持麦饭纸钱,拜扫墓门,未尝不泪涔涔下。妾在水一方,恨无女媭以竹筒投米,甚可悲也。前者紫府令君,奉诏稽察节孝,见妾甚推许,遂收为侍女,故渡江到此,已月余矣。今令君复命瑶宫,妾欲相从俱去,以情鬼不得上列仙班,命于狮子岭小洞中,暂作寄身之所。遇何仙,嘱在此地明其事实。总计妾生平,幼为儒家女,继为婢妾,又为妓女,更为虏俘,今为饿鬼,而情所未免,心则无他。身终自洁,志有可悯。异日君等文成名世,当为妾于杂说外编之中,以游戏笔墨作一佳传,则妾幸甚!至旌典之邀,究嫌冥冥无据也。莲芬敛衽拜。去也。
天南遁叟曰:此李贞姑莲芬下坛自述其生平始末甚详,抑何其遇之蹇,而情之悲也!然虽堕风尘,而仍以洁白自矢,皭然不污,洵火坑中一朵青莲花哉!其志可嘉已!九京能自忏悔,即作地仙也可,作鬼仙也亦可。
陈仲蘧
陈仲蘧,南海之西樵乡人。家世业儒,父亦名诸生,授徒里中,有经师之目,早捐馆舍,母为抚养。性敏慧,诵读经籍,目数行,壹志劬书,未尝息版。年十五,采芹于泮水,崭然露头角,人咸谓陈氏有子矣。生丰姿倜傥,有如玉树临风,因擅璧人之誉。
后从学于舅氏家,东邻有王孝廉之女,名娴,字曰绣君,年及破瓜,聪颖异常,识字知书,而又女红精绝,圆姿替月,润脸羞花,绰约风神,不可一世。偶见仲蘧而悦焉,仲瞥睹之,亦惊其艳,以为天人不啻也。两心相许,邂逅情深,出入之间,皆以目挑而眉语。舅氏与女家仅一墙隔,室后有一小园,具竹石花木之胜,葡萄架后,即女房闼焉。架旁山石平坦,盘折可登,下窥女房,近在咫尺,夜间灯火隐约可见。久之,仲审其独处无郎,遂私询其门径,竟逾垣而缔好焉。矢誓青山,指盟白水,愿生生世世为夫妇,各无相负。如是者半载。至秋,仲将赴科场,乃与女别,约以场后即当遣媒求聘。
撤闱榜发,生得高第。既至舅家,央媒往说婚事,以为殆无不许。女母素厌仲贫,谓择婿如此,恐贻人笑。时女父司铎他州,相距尚远,遂以女父他出,托辞婉却之。仲谓此番仅得赴鹿鸣,固不足以动人,俟春明得意后,当无不谐也。
居舅家时,颇得蹈隙,与女往来。女以好事多磨,日夕涕泣,枕函尽湿。仲抚慰百端,女曰:“事若不成,妾当以死继之,决不再从他姓。君试观异日,妾必葬身于清流中耳。玉可碎而不能涅其白,竹可焚而不能灭其节,此妾之素志也。妾之所以报君者如此,君其善保千金之躯,勿以妾为念。”仲益悲不自胜,曰:“吾两人,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永不相离,石烂海枯,此心不改。有渝此盟,明神殛之!”荏苒数月,家中催归符至矣。将行,与女割臂矢誓,沥血酒杯中,各饮其半,然后洒泪作别。
既返,即促公车北上。明年果捷南宫,即贻书告女,并赠以五绝句:
朝夕离情费较量,此生只羡作鸳鸯。
痴心一片天成就,双宿双飞愿竟偿。
临别依依拭泪痕,情深转觉更无言。
泥金帖报平安字,亲算归期早倚门。
多烦青鸟寄邮筒,无限相思一纸中。
今日相思应较可,祝归莫遇石尤风。
怕开行箧怯深宵,泪雨分明在织绡。
苦忆阿卿情意密,一灯风雨黯魂销。
缥缈香闺何处寻,此身如在碧云深。
要知感极翻无梦,夜夜寒衾不见君。
仲因伴侣相留,流连京邸,未得早着归鞭,迨及旋里,而女已春风有主矣。先是女父在广文任时,与一友席上偶谈,遂及婚事,杯酒之间,遽成姻娅。告假言旋,为女治奁具。女既知消息,怨怅万分,又不敢明言于母氏之前,宛转思维,计无所出。以仲之前盟,万不可负,遂不告父母,忿然独出,掷身江中。女家觅其尸,竟不可得。仲既归,悉此噩耗,痛不欲生,自撰诔文,临江往祭,哭声悲恸,哀感路人。立誓终身不再娶,而不知女固未死也。
初女孑身出外,莫辨路之远近,自思与其死于山谷岩洞,为虎狼所残食,不如死于水。矢志沈渊,以从湘灵于地下。其家距大江本止数百武,为东道舟揖之通津。女易服以行,上下崭新,甫欲着履,忽闻母呼,急趋而出,至是乃易新者,而置旧履于江边,耸身一跃,竟入中流,波浪湍急,任其所之。忽与一舟相撞,舟子亟停棹。星月朦胧中,视之,其物甚巨。坐舟人急命援之起,谓观其状,必人无疑,或失足沈水者,若幸而得生,造福无量。顾尸挂于舟,久之不动,舟人得尽力拽之上。燃烛谛视,乃一女子也,装束华丽,似非小家。候其鼻,尚有微息,如法灌救,始苏。星眸微启,讶曰:“此何处也?殆阴府欤?”
坐舟人亦系陈姓,籍隶高州,以甲榜为主事,久在都门,近以乞假言旋,特偕眷属,将诣穗垣,故取道经此。时陈之妻女,皆环而相瞩,因告女以出水更生,女忽泣然,曰:“君欲其生,我欲其死,非受恩而不知感也;胸膈间事,猝难掬示。”陈奇其言,备诘其故,女缕述父母悔婚,愿守一以终,非死不足以保身。陈问以聘者何人?女以仲蘧对。陈曰:“此生与我子乡会同年也,今同在词林。俟我至都,当为汝斡旋此好事,必使乐昌之镜仍圆,延津之剑终合,以弥此世间大憾事耳。”女欲起身致谢,足弱遽仆,陈妻因令婢媪进以薄糜,神气始复。引之至内舱,启笥出衣令易,女遂拜陈为义父。逾数月,从陈北上。
仲自女丧后,不复作功名想,绳床纸帐,经卷炉香,为自行忏悔地。有来说姻事者,则严绝之,谓如是永绝风流,庶足报女泉下贞魂于万一耳。顾陈母日冀子之显荣,抱孙之念犹浅,得官之望甚切,促其至京供职。仲不得已,遂行。日惟杜门却扫,以书史自娱,或独乘骡车,遨游于园林寺观间。
一日偶诣妙严寺,既至佛殿参拜,僧院钟楼,游历殆遍。继至洒兰精舍,则方作佛事,法鼓云铙,颇为热闹。瞥见别室,有妇女在内,中一淡妆素服者,艳绝人寰,而其容殊相稔熟。细思之,丰姿态度,宛然似女。方徘徊凝伫际,仆从喧传客至,仲不能久立,遂惘然而归,深悔未询僧人,作佛事者是何宦室也?
翌日正拟再往,而折简来招者至矣。视之,则高州陈也。仲以父执礼见,陈曰:“庭中芍药盛开,皆丰台种也,红紫烂漫,殊堪悦目。顾中有金带围,想产自扬州,要自奇事,亦系吉征。特邀君来赏玩,且请赋诗以张之。”仲曰:“侄自悼亡后,潘令魂销,荀郎肠断,无复有生人乐事,安有心情看花觅句哉?”陈曰:“闻君尚未婚,安得赋悼亡乎?是亦世间奇闻。”仲不觉赧然,两颊为赤,曰:“此侄生平缺憾事,不敢陈于长者之前。然自问此生已矣。”陈曰:“是何言欤?太夫人守节抚孤,含辛茹苦,方得此时成立;今方冀延嗣续,崇禄养,以张大门楣,乃徒为儿女私情,甘自废弃,此岂读书明礼者所出哉?窃为君所不取也。仆有螟岭女,美而贞慧,堪为君配,且可为君弥此缺憾。”仲不胜局促,难以措一语,然犹以母氏为辞。陈出箧中书示之,则母氏允婚手笔也,遂不复言。筮吉成亲,洞房却扇之夕,红巾既揭,于明灯下端视之,则固女也。不禁悲感相并,惊喜交集,曰:“卿固未死,尚在人间耶?”女亦泣曰:“妾固践言,郎何忘义?由此观之,世间男子之心固不如女子也!”嗣后伉俪甚相得,仲亦官至少司马云。
〖注:■⑴,度+攴,音杜,闭也,塞也。■⑵,艹+泣。(无读音)■⑶,糹+蔡,音蔡,綷■⑶,纨素声。■⑷,月+反,音畔,肉也。■⑸,艹+縻,mí。■⑹,糭米改木,zōng。■⑺,扌+弃,孚袁切,与翻同。■⑻,广内婪,音摩。■⑼,氵+虢,huā,音砉,与湱同,水声。■⑽,米+追,音追,粉饵也。■⑾,衤+答。(无读音)■⑿,辶+翟,音剔,跃也,与趯同。■⒀,王+妥。(字典无字)■⒁,牜+孛,bó。■⒂,豆+双,音双。■⒃,上般下黑,pán,音盘。〗
湘烟小录 清 陈裴之 辑
余曩时曾于友人处,得见钱唐陈小云司马《香畹楼忆语》钞本一种。爱不忍释,亟向假归,手录展玩。迨乙酉冬,武林假旋,适疁城广平明经寓申,晨夕过从,纵谈艺事。偶及《忆语》一书,以未窥全豹为憾。越日,明经手出一编见示,题曰《湘烟小录》。亟读之,盖即向所手录之《忆语》在焉。此外,尚有《梦玉词》百余阕,并诸名流题辞。证诸原序,《湘烟小录》其总名也。神往十年,愿偿一旦,快何如之。因念原板早毁,势将湮没,戴祝三大令亦酷嗜此书,乃相与筹资重付手民。书既成,细加校对,悉与原板无异。至欲论作者情文之妙,题辞具在,先得我心,可不复赘。时光绪十二年丙戌仲夏海上王维鋆既堂氏志于月圆人寿室。
序
《湘烟小录》者,陈孟楷司马悼其亡姬紫湘,荟其堂上家人所撰诔传哀词,同人所制题咏,洎司马自着《香畹楼忆语》,并旧作《梦玉词》,辑为一编。阮芸台宫保,取明凌忠介公所辑《湘烟录》之意为题今名。红潇吊影,紫玉成烟,奁史金荃,未容擅美。余识司马久矣。居忠孝心,行仁义事,深以其奉檄致亲,未得一第为恨。然审自筮仕以来,南城节使,彭城都转,诸公激扬叹赏,超伦轶群。且阁部孙寄圃先生,有“国士无双”之目。河帅黎襄勤公,有“天下奇才”之誉。飞章交荐,屡荷特知。当代柱臣,不妄期许。顾皆倾心契重若此。司马之立身行政,不于此可见哉。
是编为追悼紫姬而作。夫姬以闺中弱质,病不永年。乃其贤孝淑慎,人不间于重闱大妇之言。翰墨咏歌,斐满吴会。身后之名,直轶诸朝云络秀而上。苟非至性至情凝结感动,亦断不能享此文勋,独有千古。昔琴牧子谓:“非董宛君之奇女,不足以匹冒辟疆之奇男。”今以余观孟楷紫湘之事,遇奇而法,事正而葩,郑重分明,风概既远轶冒董。即就《香畹楼忆语》,与《梦玉词》笔墨而论,尤非雉皋所及。按《湘烟录》原序,所谓“只字艳千载,单峡网四部,按之有声,拂之有香”者,精冶凄艳,庶几匹之。宫保巨眼,题品独真。世既有艺苑之张华,余又何辞为喤引之聱叟乎。若如入琼逸客,赞叹曼翁杂记,谓:“须用冷金笺,画乌丝阑,写《洛神赋》小楷,装以云鸾缥带,贮以蛟龙箧中,熏以沉水迷迭。于风清月白,红豆花开看之。”余谓移品斯编,庶不亵彼俊语。质诸宫保,当亦以为知言也。道光甲申七月秋药老人马履泰书。
广平居士以梅垞生新谱影梅庵传奇,乞云公子题词,俾纾折玉之感。公子读之,益增凄恨。时距紫妹之仙去者十日矣。闰湘请于公子曰:“影梅庵忆语,世艳称之。然以公子之才品远过参军,紫妹之贤孝迹逾小宛。且此段因缘,作合之奇,名分之正,堂上之慈,夫人之惠,皆千古所罕有。前日读君家大人慈训有曰:‘惜身心而报以笔墨,俾与朝云茜桃并传。’公子其有意乎?”公子乃坐碧梧庭院,滴泪濡毫,文不加点,随时授余读之。情文相生,凄艳万状。犹记紫妹未字时,余尝与艳雪、翘云、韵秋、赠香、小燕诸人私语曰:“个侬吹气如兰,奉身如玉。除是侍香金童,甫能消受耳。”既见公子,争庆得人。饮饯之夕,芳菲满堂。皆曰:“十妹此行,何异登仙?挂钗拂袖,多有感羡泣下者。迨妹今夏归省,语及公子恩谊,辄嚬蹙曰:“薄命人惟恐消受不起。”呜呼!铭心刻骨之言,孰料为撒手离尘之谶哉!妹之病也,姊姊姨姨,曾被赒恤者,皆愿以百身赎之。于其逝也,相向而哭皆失声。况以公子怜香惜玉,情之所钟,其缠绵激楚,自有大难为怀者。然自有此作,紫妹既在所必传。村拙如闰湘辈,亦得厕名简末。此如淮南拔宅,鸡犬皆仙。公子之心尽矣,紫妹之灵慰矣。题曰《香畹楼忆语》,仍影梅庵例也。世有牙旷,谱入宫商,乌纱锢鬓,登场学步之时。吾不知此后赚人清泪,又将几许尔!甲申七月扶风闰湘居士挥泪谨书。
余家同怀十人,惟紫妹最幼最美最才最贤。而难得者为最孝。其居我生母之丧也,哀毁骨立。徒以老父在堂,未即身殉。嫡母既抚如所生,妹亦曲尽恭顺。惟于背镫倚枕,感念亡亲,泪渍衾裯,历数年如一日也。余闻其将有所适,归叩其详。妹曰:“云公子人品学问,有目共赏,毋俟鄙言。闻其传家孝友,天性过人,此尤妹所评坪心动者耳。”余曰:“门高族大,契拾良难。以吾妹淑性处之,自无不宜家宜室。惟是同母手足,目前仅我两人。一旦睽离,深萦我念。今与妹约,别后如不暇搦管,觅一花一草寄我,即可知妹近状矣。”妹颔之。画揖渡江,积旬伻返。发函伸纸,峡蝶双飞,弄翠眠香,栩栩欲活,灵心飞动,喜可知已。今夏归省养疴,欢然握手。备述堂上之慈,夫人之贤。并闻雅娘龙媪云:“此来举室送行,潜然出涕,馈问之使,不绝于道。”余方欣感交集,以为吾妹之贤孝,既有以上契亲心,虽金枪马麦,定业难逃,然人定胜天,造化或容默挽耳。不虞昙花现影,落叶归根。遹折连枝,使人痛绝。夫就妹生平论之,蕙心纨质,燕寝承欢,月满花芳,玉郎专宠。家山重到,骨月全逢。既亲二老之颜,复告生身之墓。薤露素车之吊,备极哀荣;梨云繐帐之悲,靡间存殁。无毫发之遗憾,无父母之贻罹。兰缘既尽,撒手以去也固宜。惟闻父母告余云:“公子以老亲在上,力抑哀情,然浃旬以来,惟见以眼泪洗面。”逝者如斯,生者如之何!垂垂鹤发,感激涕零。呜呼!吾妹纵脱爱缘,鉴此芳情,亦当似玉箫再世矣。余多愁善病,蕉萃中年。既痛逝者,行自念也。一灯如豆,三复斯编。感公子之情多,惜佳人之命薄。幽窗冷雨,扑笔泫然。甲申巧月太原瑞兰雪涕拜题。
紫湘诔
紫湘,秣陵王氏女,年十九,归余子裴之为侧室。婉嬺淑慎,门无闲言,道光甲申七月四日,以疾卒。其生平言行,既见于余室人所为小传矣。余悯其有柔嘉之德而早逝也,为此诔以哀之。颐道居士记。
呜呼紫湘!秉德淳贞。淮水之秀,钟山之英,嘒彼小星,以事君子。大妇心怡,高堂色喜。吾家族大,食指逾千。同声称媺,惟尔之贤。重亲致欢,善承色笑。侍膳问安,惟尔之孝。佐馂调药,以事小君。夙兴夜寐,惟尔之勤。言罔愆礼,行知饰性。无违夫子,惟尔之敬。姬侍备此,令德克宣。允宜获福,奚不永年?翦纸招魂,采蘅设祭。我作此辞,潸焉出涕。
紫姬哀词(并序) 钱塘 汪端(允庄)
紫姬碧玉韶颜,绿珠慧性。家近青杨之巷,门临白鹭之洲。姊妹十人,姬其季也。画遍十眉,旧名花蕊,绾来双髻,小字桃根,其归我朗玉夫子也。春江打桨,官阁飘镫,璧月凝辉,前身定呼。明月琼花照影,几生修到梅花?姬复性厌铅华,夙耽词翰,兰羞佐馂,燕寝怡颜,椒颂流馨,鸾台浴德,颖川之门,无歧誉焉。客冬,余卧病殊剧,姬伫苦哺糜,含辛调药,中宵结带,竟月罢妆。余疾既瘳,姬颜始解。呜呼贤矣!岂知瑶华萎雨,琼屑销尘,扶病归省,卒于母氏。萱帏雪涕,兰阁招魂,羗渺渺兮予怀,伫珊珊之入梦。瑶情玉色,谁撰馆陶仙子之铭?霞袂云軿,待续宝懿夫人之传。诗成八律,泪绠千丝。
泪洒西风黯碧纱,钿蝉零落吊明霞。
云中紫凤长离鸟,池上夭桃薄命花。
夜月空林呼妙子,晓钟残梦见瑶华。
疏星三五光初掩,愁看银河络角斜。(华谭妾石瑶华,殁后见形如平生。出《抱朴子》)
蕊结同心九畹芬,渡江桃叶美人云。
画眉菱镜花双笑,记曲珠帘月二分。
篆玉鸳鸯犹剩字,泥金蛱蝶尚留裙。
早梅官阁经行处,莲屟苍苔印碧纹。
月照香婴画阁虚,谢娘新咏丽芙蕖。
枣花帘箔调鹦鹉,芸叶窗纱避蠹鱼。
红衲道人工写韵,白云仙子最知书。
兰膏翠羽留遗迹,奁艳重翻恨有余。(《妇人集》:陆姬孟珠号红衲道.人。何白云,史忠妾。奁艳,董小宛辑。)
寒闺侍疾夜迟眠,药裹劳君细意煎。
彩胜倦簪挑菜节,罗屏静掩试灯天。
解歌芳草朝云慧,洁奉兰羞络秀贤。
犹记江城砧杵动,春纤叠雪擘吴绵。(太夫人及余夫妇御寒襦褐,频年皆姬手制。)
琼肌病怯杏罗轻,眉翠颦多画未成。
虚幌药烟愁拥髻,小窗花影罢吹笙。
金猊火冷香慵炷,玉马风驰梦易惊。
惆怅红冰凝别泪,满天梅雨阖闾城。
皂荚桥边问故家,晚乌啼断六朝花。
女墙静夜潮初上,水榭新凉月正华。
衔到玉鱼愁豆蔻,拨残金凤怨琵琶。
退红衫子空裁制,白蝶飞灰散晓霞。
新月蛾眉忆晚妆,凄风繐帐泣归航。
哀蝉落叶秋如水,早雁明河夜渐凉。
锦瑟惊弦怀梦草,玉箫旧约返生香。
画帘微雨黄昏后,谁念檀奴鬓欲霜。
女坟湖冷殡宫遥,旧日妆楼锁寂寥。
露砌碧苔吟蟋蟀,风廊翠竹网蟏蛸。
秋云罗帕温香渍,明月琼杯艳影消。
留得玉梅遗挂在,亭亭素质带愁描。(秋云罗帕见《丽情集》,明月杯见《神仙传》。)
同作 管筠(静初 )
秦淮烟柳石城潮,问訉青溪第几桥。
仙子鬓眉春黛染,美人衫袖落花娇。
方期洛水霞长映,何事嵰山雪易消。
惆怅罡风吹太急,一株玉树陨南朝。
金灯照夜月初圆,往事分明在眼前。
香雪梅花晓妆阁,烟波桃叶渡江船。
相看大妇怜中妇,岂料今年异去年。
兰语缠绵桃骨瘦,忆来一度一澘然。
江上青山隔翠微,白门杨柳梦依稀。
空怜听雨潇潇去,不见看花缓缓归。
四载玉颜成永诀,全家珠泪惜分飞。
夜阑帘外天如墨,愁绝篝镫制殓衣。
黯澹文窗韵字纱,归帆盼断曲江涯。
虎山寻梦烟初暝,鹤市招魂月正华。
暂寄玉棺吴苑寺,待营香冢宋营斜。
茜桃坏土芳邻在,天竺峰前吊落花。
又 陈华娵(萼仙)
我弟才华小凤皇,(余旧题《弟妇允庄明湖饮饯图》句)得君亦复似鸳鸯。香名谢氏乌衣巷,春色卢家白玉堂。
一树琼花留艳影,满庭璧月照明妆。
如何绝代婵娟子,零落嫣红陨晓霜?
消息传来掩泪听,落花如雨葬倾城。
青山会见营新冢,翠水应知理旧盟。
瑶瑟前尘悲晓梦,玉箫后约望来生。
一编忆语从头读,香畹楼头碧汉横。
又 陈丽娵(苕仙 )
杨柳南朝树,芙蓉北苑妆。
衣裳雕玉佩,楼阁郁金堂。
桃叶春波稳,琼花夜月凉。
当年嫁张硕,亲见杜兰香。
隋苑通吴苑,频年数往还。
含香吴寸趾,识曲谢双鬟。
纤柳销春黛,夭桃瘦玉颜。
可怜扶病去,凄绝汝南湾。
滴泪空如水,伤心欲问天。
魂归残月影,梦短落花烟。
鹦鹉三生石,鸳鸯两度船。
玉箫情不断,应结再生缘。
紫姬小传
姬王氏,名子兰,字紫湘,一字畹君,秣陵人,余子裴之侧室也。初,子妇汪端来归,生子孝如,弥月殇。逾年又生孝先,娩后失调,体孱多疾。又因夫子颐道先生病剧,端誓愿长斋,绣佛三年,继以选明代人诗初二集,聚书盈屋。晨书暝写,心劳神疲,恒数昼夜不得寐。因请于余及颐道先生曰:“作配高门,质沐慈爱,有逾顾复,比得醒疾,终夜不寝。医云疾在心神,不加静摄,将成怔忡。自问幼耽坟籍,疏旷针黹,十馈五浆,尤非所谙。虽重亲高堂,矜其不逮,夙夜循省,心何以安?且堂上膝下,仅止公子一人。饴含抱孙,亦止孝先一人。螽斯蕃衍,宜求淑俪,以主中馈,俾端得安心优游文史?以延孱弱之躯。”并于祖翁先奉政公、祖姑查太宜人前,再三言之。虽未即许,未尝不鉴其心之苦、情之挚也。嗣夫子以公至秣陵,闻姬贤,归言之。端闻请曰:“端之前言,实本肺腑。即不为公子求佳偶,独不可置簉室乎?且紫姬词翰,端曾一见之,尤非寻常金粉可比也。”夫子乃禀命堂上,介同岁生侯君青甫,暨欧阳大令棣之为蹇修,诹吉迎归,端先期营香畹楼以居之,故又字畹君也。
初至之夕,宾客云集,姻眷夹侍,姬端秀静穆,神光离合,若琼花之照春,而华月之白夜也。余以久病,辟谷十稔,裴之尝与端言,苟谋置簉,必得能侍余疾者。姬至逾月,辄屏铅华,佐治内政,侍余尤尽心力,朝夕不离。余性畏雷,每顽云屯空,惊电掣影,裴之夫归辄在侧。姬既至,裴之或以事他出,或在家,虽深夜,姬必先侍余侧也。上年春,余在扬病亟,姬焚香吁天,请以身代,并代裴之持观音斋。客冬端病头风,手不能持匕箸。医者云易传染,语甚危。姬黎明起,不梳洗,不进饮食,先为大妇敷药铺糜,抚摩抑搔,恒至深夜,衣不解带者数月,端疾竟赖以愈。孝先自离乳哺,即随余寝食。虽孩提,性方执,行坐有常所,不多言,言辄喜作模棱语,婢媪不能通其意。姬喜爱若所生,佐余抚视,余因得晏息焉。余家世代寒素,服食朴简,姬荆布粗粝,安之若素,以是尤得先奉政公欢心。去春奉政公病,姬发愿持淡斋,不食盐豉。
姬生母早卒,老父嫡母在堂,乞于上年十月归省,并为生母扫墓,嗣遭奉政公大故,举室南还,不克践约,既痛奉政公之见背,又感念生母。每夜分辄悲泣,遂成嗽疾。中间侍大妇之病,己辄讳疾不言。洎余知之,延医调理,甫少瘥。会余疾作,扶病侍余坐窗前,适当风处,嗽疾复作,遂不可止。裴之始以治文案,浚河渠,襄盐策,获巨枭,受知于节相孙公,黎襄勤公,爰会中丞韩公,奏请以通判留江南补用,已奉特旨准行矣。嗣以部驳,将赴都请分发,姬谓裴之曰:“君之冀留江南者,为近侍堂上计也。今分发则远近不可知,慈闱多病,势不能往,妾当在家,代君侍奉,至夫人之不能往者亦势也。君宜别求淑质,代佐内政。”并言之余,余以闺中人材难得,余病年来亦渐轻减,且有姬人管筠,次女丽娵侍余,劝慰之,嘱勿萌是念。
裴之先蒙圣谕,更属缉捕勤能,感效驰驱,叠擒枭盗。去冬今夏,历荷节相甄劳复奏,又奉特旨以始终奋勉。敕部先选,仰邀异数,举室衔恩。熟知裴之将得官,而姬已先逝耶!方病之亟也,裴之驰书秣陵,招翁媪至苏,存问慰藉,喜见颜色,疾以渐瘳。既病复作,自知不起,恐余之忧悸也,强自支励,言:“翁媪虽得见,而扫墓之愿未遂,心恒耿耿,力疾一行,以毕所怀。且藉养疴。”泣请数四,乃令裴之送之秣陵。将逾月,会余以感冒撄疾,姬闻信促裴之归,洎有书来,辄言“病少愈”,以安裴之心。裴之于六月二十二日至吴门,为余祷于元化先生祠。余病就痊,梦中恒恍惚,幼稚言见姬归。乃于七月初三日促裴之行,而七夕秣陵人至,则姬已于初四戌刻逝矣。其归也,若恐余之不任哀痛而故远之;其逝也,若恐裴之亲视永诀之伤神也而遽先之。临终神气湛然,闻雷声隐隐,犹念余不置。
裴之本以初二日行,因家中人为制湖绵殓具,乃先遣仆星夜驰报以慰之。适有以水蜜桃饷者,余知其所嗜,命赍往。初五日至,而姬已逝。桃实无恙,仅充灵座之供。裴之初六日至,至一棺长掩,殓具已不及用。与刍灵冥楮,同付焚如而已。信至,太宜人以下,无不痛哭失声。大妇尤哭之恸,夫子与余,请于太宜人,命裴之携柩至苏,厝虎邱禅寺奉政公灵輀侧。俟奉政公归葬,同至西泠卜厝焉。
姬数年来,不易一衣,不制一钗,不私蓄一钱。裴之衣服玩好,图绘书籍,付收掌者,辄为箧,衍小字记之,部别居分,不失累黍。性耽文翰,从裴之夫妇受诗法。有《寄公子扬州诗》,《自秣陵寄大妇吴门诗》二篇。余则断楮残编,与零膏冷翠同尽矣。鸣呼!姬之未至也,知其美丽,不知其淑慎也。既至,知其淑慎,不知其勤俭也。久之,知其勤俭,不知其贤孝也。乃阅数年之久,而其贤孝之实迹,以自晦而愈明。觉无事不入人心脾。矧余沉疴委顿十余年,需人娱侍。得此贤孝之媛,而复失之。每一忆及,不知涕之何从也。因制泪和墨,作为此文,俾后之览者,知其概焉。姬生于嘉庆八年癸亥七月十四日,卒于道光四年甲申七月初四日。生年二十有二。其卒也,夫子为诔,裴之为《香畹楼忆语》,大妇端,管姬筠,余大女华娵,次女丽娵皆有诗。 论曰:古称姬妾之贤者,若茜桃、朝云,皆以得侍文人,获留姓氏。柔嘉之则,传者勿详。姬家金陵,六朝旧都,碧玉桃叶,艳迹在焉。而姬之柔嘉,远过茜桃、朝云。揆之载藉,殆络秀之流亚,而惜其不永年也。悲夫!
道光四年岁次甲申七月中,钱唐龚玉晨羽卿撰。
香畹楼忆语
丁丑冬朔,家大人自崇疆受代归,筹海积劳,抱恙甚剧。太夫人扶病侍病,自冬徂春,衣不解带,参术无灵,群医束手。余时新病甫起,乃泣祷于白莲桥华元化先生祠,愿减己算,以益亲年。闺人允庄复于慈云大士前,誓愿长斋绣佛,并偕余日持《观音经》若干卷,奉行众善。乃荷元化先生赐方四十九剂,服之病始次第愈。自此夫妇异处者,四年。允庄方选明诗,复得不寐之疾。左镫右茗,夜手一编,每至晨鸡喔喔,犹未就枕。自虑心耗体孱,不克仰事俯育。常致书其姨母高阳太君,嫂氏中山夫人,为余访置簉室,余坚却之。嗣知吴中湘雨伫云兰语楼诸姬,皆有愿为夫子妾之意,历请堂上为余纳之,余固以为不可。盖大人乞禄养亲,怀冰服政,十年之久,未得真除。相依为命者千余指,待以举火者数十家。重亲在堂,年逾七秩。恒有世途荆棘,宦海波澜之感。余四蹋槐花,辄成康了。方思投笔,以替仔肩。满堂兮美人,独与余兮目成。射工伺余,固不欲冒此不韪。且绿珠碧玉,徒侈艳情。温清定省,孰能奉吾老母者?采兰树蘐,此事固未容草草也。
金陵有停云主人者,红妆之季布也。珍其弱息,不异掌珠,谬采虚声,愿言倚玉。申丈白甫,暨晴梁太史,为宣芳愫,余复赋诗谢之曰:
肯向天涯托掌珠,含光佳侠意何如。
桃花扇底人如玉,珍重侯生一纸书。
新柳雏莺最可怜,怕成薄幸杜樊川。
重来纵践看花约,抛掷春光已十年。
生平知已属明妆,争讶吴儿木石肠。
孤负画兰年十五,又传消息到王昌。
催我空江打桨迎,误人从古是浮名。
当筵一唱琴河曲,不解梅村负玉京。
白门杨柳暗栖鸦,别梦何尝到谢家。
惆怅郁金堂外路,西风吹冷白莲花。
此诗流传,为紫姬见之,激扬赞叹,絮果兰因,于兹始茁矣。
孟陬下浣,将游淮左,道出秣陵,初见紫姬于纫秋水榭。时停云娇女幼香,将有所适,仲澜骑尉,招与偕来。余与紫姬相见之次,画烛流辉,玉梅交映,四目融视,不发一言。仲澜回顾幼香,笑述《董青莲传》中语曰:“主宾双玉有光,所谓月流堂户者非耶。”余量不胜蕉,姬偕坐碧梧庭院,饮以佳茗,絮絮述余家事甚悉。余讶诘之,低鬟微笑曰:“识之久矣,前读君寄幼香之作,缠绵悱恻,如不胜情。今将远嫁,此君误之也,宜赋诗以志君过。”时幼香甫歌《牡丹亭》“寻梦”一出,姬独含毫蘸墨,拂楮授余,余亦怦然心动,振管疾书曰:
休问冰华旧镜台,碧云日暮一徘徊。
锦书白下传芳讯,翠袖朱家解爱才。
春水已催人早别,桃花空怨我迟来。
闲翻张泌《妆楼记》,孤负莺期第几回?
却月横云画未成,低鬟扰鬓见分明。
枇杷门巷飘镫箔,杨柳帘栊送笛声。
照水花繁禁着眼,临风絮弱怕关情。
如何墨会灵箫侣,却遭匆匆唱渭城。
如花美眷水流年,拍到红牙共黯然。
不奈闲情酬浅盏,重烦纤手语香弦。
堕怀明月三生梦,入画春风半面缘。
消受珠栊还小坐,秋潮漫寄鲤鱼笺。
一翦孤芳艳楚云,初从香国拜湘君。
侍儿解捧红丝研,年少休歌白练裙。
桃叶微波王大令,杏花疏雨杜司勋。
关心明镜团栾约,不信扬州月二分。
姬读至末章,慨然曰:“夙闻君家重亲之慈,夫人之贤,君辄有否无可?人或疑为薄幸,此皆非能知君者。堂上闺中,终年抱恙,窥君郑重之意,欲得人以奉慈闱耳。”因即饯余诗曰:
烟柳空江拂画桡,石城潮接广陵潮。
几生修到人如玉,同听箫声廿四桥。
月落乌啼,霜浓马滑。摇鞭径去,黯然魂销。
湖阴独游,新绿如梦。辍茗看花,殊有春风人面之感。忽从申丈处,得姬芳讯,倚阑循诵,纪之以诗曰:
二月春情水不如,玉人消息托双鱼。
眼中翠嶂三生石,袖底金陵一纸书。
寄向江船回棹后,写从妆阁上镫初。
樱桃花澹宵寒浅,莫遣银屏鬓影疏。
嗣是重亲惜韩香之遇,闺人契胜璚之才。搴芳结纕,促践佳约。余曰:“一面之缘,三生之诺。必秉慈命而行,庶免唐突西子。”允庄曰:“昨闻诸堂上云,紫姬深明大义,非寻常金粉可比。申年丈不获与偕,蹇修之事,六一令君可任也。”秋季八夕,乃挂霜颿。重阳渡江,风日清美,白下诸山,皆整黛鬟迎楫矣。
六一令君,将赴之江新任。闻姬父母言姬雅意属余,倩传冰语,因先访余于丁帘水榭。诧曰:“从来名士悦倾城,今倾城亦悦名士。联珠合璧,洵非偶然,余滞燕台久矣,今自三千里外捧檄而归,端为成此一段佳话尔。”余袖出申丈书示之,令君掀髯曰:“父母之命,媒约之言,足为蘼芜媚香一辈人扬眉生色矣。”既以姬素性端重,不欲余打浆亲迎。令君乃属其夫人,与姬母伴姬,乘虹月舟,连樯西下,小泊瓜洲。重亲更遣以香车、画鹢迎归焉。
姬同怀十人,长归铁岭方伯,次归天水司马,次归汝南太守,次归清河观察,次归陇西参军,次归乐安氏,次归清河氏,次未字而卒,次归鸳湖大尹,姬则含苞最小枝也。蕙绸居士序余《梦玉词》曰:“闻紫姬初归君时,秦淮诸女郎,皆激扬叹羡。以姬得所归,为之喜极泪下。如董青莲故事。渤海生《高阳台》词句有曰‘素娥青女遥相妒,妒婵娟最小,福慧双修。’论者皆以为实录。”姬亦语余云:“饮饯之期,姻娅咸集。绿窗私语,佥有后来居上之叹。”其姊归清河氏者,为人尤放诞风流。偶与其嫂氏闰湘玉真论及身后名,辄述李笠翁《秦淮健儿传》中语曰:“此事须让十弟,我九人无能为也。”两行红粉,服其诙谐、吐属之妙。
吴中女郎明珠,偶有相属之说,安定考功戏语申丈曰:“云生朗如玉山,所谓仙露明珠者,讵能方斯朗润耶?”告以姬事,考功笑曰:“十全上工庶疗相如之渴耳!”盖亦知姬行十,故以此相戏云。
余朗玉房瓶兰,先茁同心并蒂花一枝,允庄曰:“此国香之征也。”因为姬营新室,署曰“香畹楼”,字曰“畹君”。余因赋《国香词》曰:
悄指冰瓯,道绘来倩影,浣尽离愁。回身抱成双,笑竟体香收。拥髻《离骚》倦读,劝搴芳人下西洲。琴心逗眉语,叶样娉婷,花样温柔。 比肩商略处,是兰金小篆,翠墨初钩。几番孤负,赢得薄幸红楼。紫凤娇衔楚佩,惹莲鸿争妒双修。双修漫相妒,织锦移春,倚玉纫秋。
一时词场耆隽,如平阳太守,延陵学士,珠湖主人,桐月居士,皆有和作。畹君极赏余词曰:“君特叔夏,此为兼美。”余素不工词,吹花嚼蕊,嗣作遂多,闺人情以“梦玉”名词,且笑曰:“桃李宗师,合让扫眉才子矣。”
闺中之戏,恒以指上螺纹,验人巧拙,俗有一螺巧之说。余左手食指,仅有一螺。紫姬归余匝月,坐海梅窗下,对镜理妆,闺人姉妹,戏验其左手食指,亦仅一螺也。粉痕脂印,传以为奇。重闱闻之笑曰:“此真可谓巧合矣!”
莲因女士雅慕姬名,背抚惜花小影见贻。衣退红衫子,立玉梅花下。珊珊秀影,仿佛似之。时广寒外史有香畹楼院本之作,余因兴怀本事,纪之以词曰:
省识春风面,忆飘镫琼枝照夜。翠禽啼倦,艳雪生香花解语,不负山温水软。况密字珍珠难换。同听箫声催打桨,寄回文、大妇怜才惯。消尽了,紫钗怨, 歌场艳赌桃花扇。买燕支、闲摹妆额,更烦娇腕。抛却鸳衾兜凤舄,髻子颓云乍绾,只冰透鸾绡谁管。记否?吹笙蟾月底,劝添衣悄向回廊转。香影外,那庭院。
姬读之,笑授画册曰:“君视此影颇得神似否?”乃马月娇画阑十二帖。怀风抱月,秀绝尘寰。帧首题“紫君小影”四字,则其嫂氏闰湘手笔。是册固闰湘所藏,以姬归余为庆,临别欣然染翰,纳之女儿箱中者。余欲寿之贞珉,姬愀然曰:“香闺韵事,恒虑为俗口描画。”余乃止。 蔻香阁狂香浩态,品为花中芍药,尝语芳波大令曰:“姊妹花中,如紫夫人者,空谷之幽芳也。色香、品格断推第一。天生一云公子,非紫夫人不娶,而紫夫人亦非云公子不属。奇缘仙耦!郑重分明,实为天下银屏间人吐气。我辈飘花零叶,堕于藩溷也,宜哉!”芳波每称其言,辄为叹息不置。
捧花生撰《秦淮画舫录》,以倚云阁主人为花首,此外事多失实,人咸讥之。余以公羁秣陵,仲澜招访倚云。一见辄呼余字曰:“此服媚国香者也。”仲澜与余皆愕然。时一大僚震余名,遇事颇为所厄,后归以语姬,姬笑曰:“大僚震君之名而挤君,倚云识君之字而企君,彼录定为花首也固宜。”
余受知于彭城都转,请于阁部节使,檄理真州水利。并以库藏三十七万,责余司其出纳,余固辞不可。公愠曰:“我知子猷守兼优,故以相托。有所避就,未免蹈取巧之习矣。”余曰:“不司出纳,诚蹈取巧之实。苟司出纳,必蒙不肖之名。事必于私无染,而后于公有裨。此固由素性之迂拘,亦所以报明公知己之感也。”公察其无他,乃止。时自戟门归已深夜,闺人方与姬坐香畹楼玩月,闺人诘知归迟之故。喜曰:“君处脂膏而不润,足以报彭城矣。”姬曰:“人浊我清,必撄众忌,严以持己,宽以容物,庶免牛渚之警乎?”余夫妇叹为要言不烦。
余旧撰《秦淮画舫录》序曰:“仲澜属为捧花生《泰淮画舫录》弁言,仓卒未有以应也。”延秋之夕,蕊君招集兰语楼,焚香读画,垂帘鼓琴,相与低徊者久之。蕊君叩余曰:“媚香往矣,《桃花扇乐府》,世艳称之。如侯生者,君以为佳偶耶,抑怨偶耶?”余曰:“媚香却聘,不负侯生,生之出处,有愧媚香者多矣。然则固非佳耦也!”蕊君颔之,复曰:“蘼芜以妹喜衣冠,为湘真所距,苟矢之曰,风尘弱质,见屏清流,愿蹈泖湖以终尔。湘真感之,或不忍其为虞山所浼乎?”余曰:“此蘼芜之不幸,亦湘真之不幸也。横波侍燕,心识石翁,后亦卒为定山所误。坐让葛嫩武功,独标大节,弥可悲已。卿不见九畹之兰乎?湘人佩之而益芳,群蚁趋之而即败,所遇殊也。如卿净洗铅华,独耽词翰,尘弃轩冕,屣视金银,驵侩下材,齿冷久矣。然而文人无行,亦可寒心。即如虞山定山壮悔当日,主持风雅,名重党魁,已非涉猎词章,聊浪花月,号为名士者可比。卒至晚节颓唐,负惭红袖。何如杜书记青楼薄幸,尚不致误彼婵媛也。仆也古怀郁结,畴与为欢。未及中年,已伤哀乐。悉卿怀抱,旷世秀群。窃虑知己晨星,前盟散雪。母骄钱树,郎冒璧人。弦绝阳春之音,金迷长夜之饮。而木石吴儿,且将以不入耳之言,来相劝勉曰:‘使卿有身后名,不如生前一杯酒。’嗟乎!熏莸合器,臭味差池。鹣鲽同群,蹉跎不狎。语以古今,能无河汉哉?”蕊君沾巾拥髻,殆不胜情。余亦移就镫花,黯然罢酒。维时仲澜索序甚殷,蕊君然脂拂楮,请并记今夕之语。夫白门柳枝,青溪桃叶,辰楼顾曲,丁帘醉花。江南佳丽,繇来尚已。迨至故宫禾黍,旧苑沧桑,名士白头,美人黄土。此余澹心《板桥杂记》所繇作也。今捧花生际承平之盛,联裙屐之游,跌宕湖山,甄综花叶。华灯替月,抽觞擫笛之天,画舫凌波,拾翠眠香之地。南朝金粉,北里烟花。品艳柔乡,摅怀璚翰。澹心杂记,自难专美于前。窃谓轻烟澹粉间,当有如蕊君其人者。两君试以斯文示之,并语以蘼芜媚香往事,不知有感于蕊君之言,而为之结眉破粉否也?此一时伫兴之作,忽忽不甚记忆。迨姬归余后,允庄谈次戏余曰:“君当日以他人酒杯,浇自己傀垒。兴酣落笔,慨乎言之。苟至今日,敢谓秦无人耶?”苕妹曰:“兄生平佳遇虽多,然皆申礼防以自持,不肯稍涉苟且轻薄之行,今得紫君,天之报兄者亦至矣。”闺侣咸为首肯。
秋影主人,中年却埽,炉熏茗碗,拥髻微吟。花社灵光,出尘不染。后来之秀,嬴崇礼焉。先是香霓阁有随鸦之举,主人苦口箴之。闻姬属余,庆得所归,恒求识面。申丈介余修相见礼,笑曰:“十君玉骨珊珊,迩应益饶丰艳耶。蕴珠抱璞,早审不凡,具此识英雄眼,尤为扫眉人生色矣。”归宣其言,姬为莞尔。
邗当要冲,冠盖云集。余自趋庭问绢,曰鲜宁晷。堂上于奇寒深夜,命姬假寐俟余。姬仍翦镫温茗。围炉端坐,以待诘晨。复辨色理妆,次第诣长者起居。夙兴夜寐,历数年如一日焉。 姬将适余,偶与倚红听春辈,评次青容院本,或香祖楼警句,或赏四弦秋关目,姬独举《雪中人》“可人夫婿是秦嘉,风也怜他,月也怜他”数语,吟讽不辍。唐甥桂仙侍鬟改子笑曰:“十姑此时固应心契此语。”金钗四座,赏为知言。余前年于役彭城,寄姬词有曰:“蹋冰瘦马投荒驿,负了卿怜惜。累卿风雪忆天涯,休说可人夫婿是秦嘉。”盖指此也。嗣于下相道中,寄姬词曰:
霜月当头圆复缺,跃马弯弓,哪怪常离别,约了归期今又不,关山只识无啼鴂。 何事沾膺双泪热,帐下悲歌,竟未生同穴。忍与归时镫畔说,五更一骑冲风雪。
南州夫人为写行看子,晚翠庵主即书原词于上。姬每一捧诵,感叹弥衿,凄咽之音,如听柳绵芳草矣。余幼涉韬钤,长延豪俊,然如清河君之忠义廉立者,颇不易觏。长白尚衣,锐欲治枭,禁暴除害,致书阁部,谓燕赵壮士,江淮异人,恩威部勒,非余莫任。余启阁部曰:“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鸡鸣狗盗之雄,为饥所驱,不知择业,铤而走险,患莫大焉,广庇博施,知有不逮,然能储一有用之材,即可弭一无形之祸。”阁部深嘉是言,且曰:“即以禽枭而论,以毒攻毒,兵法亦当如是也。”忠信所格,景响孔殷,姬曰:“鹰飞好杀,龙性难驯,胆大心细,愿味斯言。”且以余驭下少严,渊鱼廪鼠,察诘不祥,怡词巽语,时得韦弦之助云。
淮南以浚河停运,余请于堂上,创为移捆之议,节使与彭城公,咸庆安枕,真州贤士,歌诗以侈美之。归逼岁除,颇形闷损,姬曰:“储课乂民,颂声洋溢,残年风雪,不负此行,哪有辜负香衾之憾?”
芜城绮节,慈命设燕璧月楼前。姬偕闺侣,香阶侠拜,更解绾臂怜爱缕,遣鬟密置鸱吻,吾杭谓刍尼■⑴以成梁,可渡星河灵匹也。萼姊戏裁冰縠绘并头兰桂,畀姬向月绣之。镂金错采,巧夺针神,余巾箱检玩,珍逾蔡氏金棱矣。
癸未仲春,太夫人患病危亟。姬辄焚香告天,愿以身代。余时奉檄驻工,星夜驰归。祷于太平桥元化先生祠,赐方三剂而愈。姬因代余持观音斋,以报春晖,至殁不替。
姬与余情爱甚挚,而耻为忮嫉之行。是以香影阁赠余鬟花绡帕,香霏阁赠余冰纨杂佩,秋雯阁赠余瓜瓤绣缕,姬皆什袭藏之,又香霏阁寄余雕笼蝈蝈一枚,姬尤豢爱不释,曰:“窥墙掷果,皆属人情,苟非粉郎香掾,又谁过而问之者?”
余取次花丛,屡为摩登所摄,爰赋《柳梢青》词以谢之曰:
曳雪牵云,玉笼鹦鹉,唤掩重门,曲曲回阑,疏疏帘影,也够销魂。愁看照眼浓春,添多少香痕泪痕。默默寻思,生生孤负,无数黄昏。 休蹙双蛾,鬘华倩影好伴维摩。娇倚香篝,话残银烛,闲煞衾窝。更无人唱回波,只怕惹情多恨多,叶叶花花,鹣鹣鲽鲽,此愿难么。
允庄曰:“风流道学,不触不背,当是众香国中无上妙法。”姬曰:“飘藩堕溷,千古伤心,君能现身接引,亦是情天善果。”余曰:“安得金屋千万间,大庇天下美人皆欢颜耶?”姬亦为之冁然。
余以乌鸟之私,惧官远域。牛马之走,历着微劳。黄扉辱国土之知,丹诏沐勤能之谕。□纶音甫逮,吏议随之,絜养衔恩,未甘废弃。长途冰雪,小队弓刀。急景凋年,重尝艰险。维时允庄忽染奇疾,淹笃积旬。姬乃鸡鸣而起,即诣环花阁,褰帷,问:“夜来安否?”亲为涂药。进匕后,始理膏沐。扶持调护,寝馈俱忘。语余世母谯国太君曰:“夫人贤孝,闺中之曾闵也,设有不讳,必重伤堂上心,而贻夫子忧。稽首慈云,妾愿以身先之尔。”余时寄迹于东阳参军绛云仙馆,曾附书尾寄以近词曰:
年来饱识江湖味,今番怎添凄惋?远树薶烟,残鸦警雪,人在黄昏孤馆。更长梦短,便梦到红楼,也防惊转。雁唳霜空,故乡何事尺书断?书来倍萦别恨,道闺人小病,罗带新缓。茗火煎愁,兰烟抱影,不是卿卿谁伴?怜卿可惯,况一口红霞,黛蛾慵展。漫忆扬州,断肠人更远。
姬时已得咯血症,讳疾不言,渐致沈笃。余以定省久暌,勾当粗毕,醉司命夕,风雪遄归,而姬已骨瘦香桃,恹恹床蓐矣!
余自吏议不得留江后,姬曰:“君此后江湖载酒,宜豫留心一契合之人。”余诘其故,曰:“君为尊亲所屈,奉檄色喜,自断不忍远离膝下,但今既有此中沮,或者改官远省,太夫人既惮长途,不能就养,夫人又以多病不去,我何忍侍君独行?且寒暑抑搔,晨昏侍奉,留我替君之职,即以摅君之忧。至君之起居寒暖,必得一解事者,悉心护君。虽千山万水,吾心慰矣。”此姬自上年十月以来,屡屡为余言之者,孰知黄花续命之言,即为紫玉成烟之谶哉。
蓉湖施生,隐于阛阓,掷六木以决祸福,闻有奇验,余就卜流年休咎。生曰:“他事甚利,惟不免破镜之戚。”问能解否,曰:“小星替月可解也。”更请其它,曰:“嘒彼三五,或免递及之祸。”时平阳中瀚自淮南来,为姬推算,亦如生言。爰就邻觋陇西氏占之,曰:“前身是香界司花仙史,艳金玉之缘,遂为华法所转。爰缘将尽,会当御风以归尔。”允庄闻之,亟请于堂上,为余量珠购艳,以应施生之说。余曰:“新人苛可移情,辄使桃僵李代,拊心自问,已觉不情。设令胶先续断,香不返魂。长留薄幸之名,莫雪向隅之恨,更非我之所愿。又岂卿之所安哉?”允庄曰:“然则,如何而后可?”余曰:“姬素恋切所生,恒见望云兴叹。还珠益算,此诚日者无聊之极思。然其徙倚绵延,屡烦慈顾,每与言及,涕泗不安。曷以归省之计,为伊却病之方乎?”允庄颔之,乃为请于重闱,整装以定归计焉。
四月下浣五日,太夫人雪涕命余曰:“紫姬以归省之计,为却病之方。果如所言,实为至愿。惟值江风暑雨,实劳我心。汝可祷之于神,以决行止。”余因祷于武帝庙,其签诗曰:“贵人相遇水云乡,冷淡交情滋味长。黄阁开时延故客,骅骝应得骋康庄。”太夫人见有“骅骝康庄”之语,以为道路平安,乃许归省。孰知三槐堂中,西偏楹帖,大书深刻曰:“康庄骥足蹑青云。”而姬殁后,槥停适当其处。开我西阁门,坐我绿阴床。事后追思,如梦如幻,神能知之而不能拯之。岂苍苍定数,竟属万难挽回哉?
紫姬行后,允庄寄以诗曰:
梅雨丝丝暗画楼,玉人扶病上扁舟。
钏松皓腕香桃瘦,带缓纤腰弱柳柔。
五月江声流短梦,六朝山色送新愁。
勤调药里删离恨,好寄平安水阁头。
紫姬依韵和之,并呈太夫人,诗曰:
风雨经春怯倚楼,空江如梦送归舟。
绵绵远道花笺寄,黯黯临歧絮语柔。
闺福难消悲薄命,慈恩未报动深秋。
望云更识郎心苦,月子弯弯系两头。
允庄又寄余诗曰:
问君双桨载桃根,残月空江第几村。
淡墨似烟书有泪,远天如水梦无痕。
晚风横篴青溪阁,新柳藏鸦白下门。
更忆婵嫣支病骨,背镫拥髻话黄昏。
余依韵和之曰:
情根种处即愁根,纱浣青溪别有村。
伴影带余前剩眼,捧心镜浥旧啼痕。
江城杨柳宵闻笛,水阁枇杷昼掩门。
回首重闱心百结,合欢卿独奉晨昏。
曹小琴女史读之叹曰:“此二百二十四字,是君家三人泪珠凝结而成者,始知《别赋》、《恨赋》,未是伤心透骨之作。”
余于严慈抱恙,每祷元化先生祠,辄应。盖父母之疾,可以身代,愚诚所结,先生其许我也。姬人之恙,或言客感未清,积勤成瘵,蚤投峻补,误于凡医之手。然求方之事,余又迟回不敢行。六月十三日夜,姬忽坚握余手曰:“君素爱恋慈帷,苟不畏此简书,从无浪迹久羁之事。今来省垣者匝月矣,阁部叙勋之奏,昨日已奉恩纶。指日北行,亟宜归省。妾病已深,难期向愈,支离呻楚,徒怆君心。愿他日一纸书来,好收吾骨以归尔。”余时甫得大人安报,因慰之曰:“子之贤孝,上契亲心。来谕命为加意调治,以期痊可偕归。明日当为子祷于小桃源元化先生祠,冀得一当,以纾慈厪。”姬泣曰:“拜佛求仙,累君仆仆,吾未知所以报也。”次日祷之,未荷赐药。次日又以姬之生平,俱疏上达:“愿减微秩,以丐余生,俾侍吾亲,谓先生其亦许我耶。”始荷赐以五色豆等味,自此遂旦旦求之。至十八日晚,得大人急递书,知太夫人客感卧床。姬亟呼郑李两妪,尽力扶倚,隐囊喘息良久,甫言曰:“妾病已可起坐,君宜遄归省亲,勿更以妾为念。”言际清泪栖睫,更无一言。反面贴席,若恐重伤余心者。余时心曲已乱,连泣颔之。晨光熹微,策单骑出朝阳门。伤哉此日,遂为永诀之日矣。
余于二十二日抵苏,太夫人之恙,幸季父治少痊。惟头目岑岑,迷眩五色。余急祷于西米巷元化先生祠,赐服黄菊花十朵,遂无所苦。太夫人询姬病状,知在死生呼吸之际,命余即行。余以慈恙甫愈请少留。至二十六夜,姬恩抚女桂生惊啼,曰:“娘归矣!”询之,曰:“上香畹楼去矣。”太夫人疑为离魂之征也,陨涕不止。余再四劝慰,太夫人曰:“紫姬厌弃纨绮,宛然有林下风。湖绵如雪,则其所心爱也。年来侍我学制寒衣,缝纫熨贴,宵分不倦,我每顾而怜之。因属世母谯国太君,庶母静初夫人,萼姊、苕妹辈,为姬急制湖绵衣履。”顾余曰:“欲有冲喜之说,汝可携去。能如俗说,留姬侍我,此如天之福也!”至七月朔日,得姬二十八日寄书,殷念北堂病状,并遍询长幼起居。举室传观,方以无恙为慰。初三制衣甫毕,堂上促余遄行,伏雨阑风,征途迢滞。初六触炎登陆,曛黑入门。家人兮慞惶,嫂侄兮含悲。易锦茵以床垂兮,代罗帱以素帷。魂飞越而足趦趄兮,心震駴而肝肠摧。抚玉琴之在御兮,瞻遗挂之在壁。怼琼蕊之无征兮,恨朝霞之难挹。萃湫风以酸滴兮,涉遐想兮仿佛。太原翁姥流涕告余曰:“儿于初四戌刻,不及待公子而遽去矣。”呜呼!迟到两朝,缘悭一面,抚棺长恸,痛如之何!
姬之逝也,太原翁姥专傔至苏。余于中途相左,至十二日傔自苏归。赍奉大人慈谕,曰:“七夕得三槐书,知紫姬遽然化去。重闱以次,无不悲悼。且屈指汝到相距两日,未必及视其敛,尤为伤心之事。携去衣履,想已不及附棺,汝母云是所心爱,可焚与之。汝一切料量安妥后,即载其槥回苏,誓厝虎山后院,俾依汝祖灵以居。今冬,恭建先茔,当并挈之以归尔。渠四年中,贤孝尽职,群无间言。去冬侍汝妇之疾,尤属不辞况瘁。至其淡泊宁静,夙为汝祖所称赏。今得首从先人于九京,在渠当亦无憾。汝母方为作小传,静初允庄等,皆有哀词。汝宜爱惜身心,报以笔墨。俾与茜桃、朝云并传,当亦逝者之心也。”鸣呼!我堂上慈爱之心,无微不至。开函捧诵,感激涕零。畀太原,举家读之,莫不凄感万状。余因恭录一通,并衣履焚之灵次。鸣呼!紫姬魂魄有知,双目其可长暝矣!
姬发长委地,光可鉴人。指爪皆长数寸,最自珍惜。每有操作,必以金彄护之。弥留之际,郑媪为理遗发,令勿轻弃。更倩闰湘尽翦长爪,并藏翠桃香盒中。闰湘曰:“留以遗公子耶?”含泪点首者再,叩其遗言曰:“太夫人爱我甚至,起居既安,必命公子复来。惜我缘已尽,不能少待为恨尔!”
太夫人素性畏雷,余与允庄、紫姬,每逢夏夜风雨,辄急起整衣履,先后至太夫人房中,围侍达旦。今年七月三夕,姬病卧碧梧庭院,隐闻雷声,辄顾李媪等曰:“恨我远离,不能与主人同侍太夫人尔。”未及周辰,遽尔化去。病至绵惙,而其爱恋吾亲若此,悲哉痛哉!
允庄闻姬凶耗,寄余书曰:“姬之抚恩女桂生,已奉慈命为持三年之服。至其平日爱抚孝先,无异所生,业为持服,如有吊者,应报素柬,亦已请命堂上,可书嫡子孝先稽颡云云。”并寄挽联曰:“四年来孝恭无忝,偏教玉碎香销,愚夫妇触境心酸,遗憾千秋,岂独佳人难再得。两月中消息虽通,只恨山遥水远,慈舅姑倚闾望切,芳魂一缕,愿偕公子蚤同归。”同人叹为情文相生,面面俱到。芳波大令曰:“素柬以嫡子署名,吾家庶大母之丧,先大父太守公曾一行之。今君家出自堂上及大妇之意,尤为毫发无憾。”
金沙延陵女史,工诗善画,秀笔轶伦。所得润笔之资,以赡老母幼弟。尤工剑术,韬晦不言。人以黄昏令杨云友一流目之,不知为红线隐娘之亚也。病中闻紫姬之耗,寓书于余。发函伸纸,上书“萼绿华来无定所,杜兰香去未移时”一联。跋曰:“紫湘仁妹,蕙心纨质,旷世秀群。余每见于芜城官舍,爱不忍去。曾仿月娇遗迹,画兰十二帧,以作美人小影。今闻彩云化去,不觉清泪弥襟。以妹之孝恭无忝,具详允庄大妹所撰挽联。人不间于高堂大妇之言,无俟再下转语,爰书玉溪生句,俾知慧业生天,以摅云弟梨云之感。此于香祖楼后,又添一重公案矣。”又一行曰:“姊以病中腕怯,不得纵笔作书。可觅一善书者,捉刀为幸。”余因倩汝南探花,仿簪花妙格,书之吴绫,张诸座右。此与昭云夫人篆书林颦卿《葬花诗》,以当薤露者,可称双绝。 词坛耆隽,嬴锡哀词,摅祭怆情,美不胜屈。至挽联之佳者,犹记扶风观察云:“别梦竟千秋,金屋昙花逢小劫;招魂刚七夕,玉箫明月认前身”巢湖太守云:“司马湿青衫,盖世奇才,那识恩情还独至;修蛾归碧落,毕生宠遇,从知福慧已双修。”高平都转云:“玉帐佩麟符,曾见潞州传记室;兰台抛凤管,空教司马忆清娱。”清河观察云:“倚玉搴芳,记伊人,琼树雁行花叶,江东推独秀;吪鸾靡凤,送吾弟,金闺鹗荐风沙,冀北叹孤征。”渤海令君云:“迎来鸾扇女,美前程,月满花芳,奈银屏,月缺花残,憔悴煞镜里情郎,画中爱宠;归去鹊桥仙,生别离,山迢水递,赖锦字,山温水软,圆成了人间艳福,天上奇缘。”渤海清河两君,有蹇修葭莩之谊,抚今悼昔,故所言尤为亲切。及见申丈挽联云:“公子固多情,也为伊四载贤劳,不辞拜佛求仙,欲把精虔回造化;佳人真有福,堪羡尔一堂宠爱,都作香怜玉惜,足将荣遇补年华。”佥曰:“离恨天中。”发此真实具足语,白甫此笔,真有炼石补天之妙。又鹅湖居士,用余丙子年题铁云山人无题旧作:“昙花妙谛参居士,香草离骚吊美人”之句,书作挽联,既见会心,又添诗谶。钗光钏响,触拨潸然。
姬疾革夜,语其季嫂缪玉真曰:“我仗佛力归去,当无所苦,公子悼我,第请以堂上为念,扶持调护,宜觅替人。公子必义不忘我,皈向者要不乏人耳?”玉真泣陈如此,余方凄感欲绝。鸿消鲤息,洵有如姬所云者。于乎!紫姬来去湛然,解脱爱缘,逍遥极乐,幸勿以鄙人为念。所悲吾亲无人侍奉,所喜吾儿渐已长成。承重荫之孔长,冀门祚之可寄,余则心芽不茁,性海无波。且愿生生世世,弗作有情之物矣!
余自姬逝后,仍下榻碧梧庭院。翠桃香盒,泣置枕函,空床长簟,冀以精诚致之。然鳏目炯炯,恒至向晨。虽有鸿都少君之术,似亦未易措置也。犹忆七月四日兰陵舟夜,梦姬笑语如平昔。寤后纪以词曰:
喜见桃花面,似年昔招凉待月。竹西池馆,豆蔻香生新浴后,茉莉钗梁暗颤,恰小试玉罗衫软。照水芙蓉迷艳影,问鸳鸯甚日双飞惯。低首弄,白团扇。 星河欲曙天鸡唤。乍惊心兰舟听雨,翠衾孤展。重剪银镫温昔梦,梦比蓬山更远。怎醒后莲筹偏缓?谩讶青衫容易湿,料红绡早印啼痕满。荒驿外,五更转。
时堂上属嫏琊生偕行,读之叹曰:“此种笔墨,无论识与不识,皆知佳绝,惟觉凄惋太甚耳。”余亦嗒然。孰知兰陵入梦之期,即秣陵离尘之夕。帐中环琱,是耶?非耶?其来也有自,其去也,又何归耶?肠回目极,心酸泪枯,姬倘有知,亦当鸣咽!
姬素豢狸奴名瑶台儿,玉雪可念。余初访碧梧庭院,辄依余宛转不去。姬酒半,偶作谐语,闰湘纪以小词曰:“解事雪狸都爱你,眠香要在郎怀里”者是也。洎姬归省,闰湘犹引前事相戏。姬逝后,瑶台儿绕棺悲鸣,夜卧茵次。噫嘻!物犹如此,余何以堪?
姬冰雪聪明,靡不淹悟,类多韬匿不言。先大父奉政公夙精音律,藻夏兰宵。季父恒约僚客于玉树堂,坐花觞月,按谱征歌。奉政公北窗跂脚,顾而乐之。芙蓉小苑,花影如潮,一抹银墙,笛声隐隐。姬遥度为某阕某误,按之不爽。累黍邗江乐部,夙隶尚衣,岁费金钱亿万计,以储钧天之选。吴伶负盛名者咸鹜惊焉。试灯风里,选客称觞,火树星桥,鱼龙曼衍,五音繁会,芳菲满堂。余于深宵就舍,询姬今日搬演佳否?姬辄微笑不言。盖太夫人素厌喧器,围炉独酌,姬虞孤寂,卷袖侍旁。虽慈命往观,低徊不去。以是彻夜笙歌,未尝倾耳寓目。余今后闻乐捬心,哀过山阳邻笛矣。
姬如出水芙蓉,不假雕饰。当春杨柳,自得风流。太夫人恒太息曰:“韶颜稚齿,素服澹妆,秀矣,雅矣!然终非所宜也。”壬午初夏,婪尾娇春,将侍祖太君为红桥之游。萼姊苕妹辈,争为开奁助妆。璧月流辉,朝霞丽彩,珠襦玉立,艳若天人。陇西郡侯眷属,时亦乘钿车来游,遇于筱园花际,争讶曰:“西池会耶,南海游耶?彼奇服旷世骨象应图者,当是采珠神女,步蘅薄而流芳也。”计姬归余四年,见其新妆炫服,只此一朝而已。罗襟剩粉,绣袜余香,金翠丛残,览之陨涕。
姬最爱月,尤最爱雨。尝曰:“董青莲谓月之气静,不知雨之声尤静。‘笼袖熏香垂帘,晏坐檐花落处。’万念俱忘。”余因赋《香畹楼坐雨诗》曰:
翦烛听春雨,开帘照海棠。
玉壶销浅酌,翠被幂余香。
恻恻新寒重,沉沉夜漏长。
宛疑临水阁,无那近斜廊。
清福艳福,此际消受为多。今春《香畹楼坐月》词,则曰:
蟾漪浣玉,人影天涯独。镜槛妆在调钿粟,应减旧时蛾绿。 归来梦断关山,卷帘暝怯春寒。谁信黛鬟双照,一般孤负阑干。
又《香畹楼听雨》词曰:
梦回鸳瓦疏疏响,镫影明虚幌。争禁此夜客天涯,细数番风况近玉梅花。 比肩笑向巡檐索,怕见檐花落。伤春人又病恹恹。拚与一春风雨不开帘。
萧黯之音,自然流露,云摇雨散,邈若山河。从此雨晨月夕,倚枕凭阑,无非断肠之声,伤心之色矣。
余以樗散之材,受知于阁部河帅节使都转暨嫏琊延陵两观察。河渠戎旅,不敢告劳。然出门一步,惘惘有可怜之色。迨过香巢,益萦别绪,凄怀酿结,发为商音。犹忆壬午初秋,下榻碧梧庭院,《寄姬芜城词》曰:
新涨石城东,雪聚花浓,回潮瓜步动寒钟。应向秋江弹别泪,长遍芙蓉。 金翠好房栊,燕去梁空,开窗偏又近梧桐。叶叶声声听不得,错怪西风。
又《于纫秋水榭对月寄词》曰:
深闺未识家山路,凄凄夜残风晓。雾湿湘鬟,寒禁翠袖,曾照银屏双笑。红楼树杪,怕隐隐迢迢,梦云难到。万一归来,屋梁霜霁画帘悄。 凭阑愁见雁字,问书空寄恨,能寄多少?水驿镫昏,江城笛脆,丝鬓催人先老。团栾最好。况冷到波心,竹西秋早。待写修蛾,二分休瘦了。
香影阁主人读之,怃然有间曰:“此时此际,月满花芳,偶尔分襟,怆怀如许。阳关三叠,河满一声,恻恻动人,声声入破,用心良苦,其如凄绝何!”余初出于不自觉,闻此,乃深悔之。频年断梗,转眼空花,影事如尘,愁心欲碎。玉溪句云:“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霜纨印月,锦瑟凝尘,断墨丛烟,益增碎琴焚研之恨。
余去秋留江,姬喜动颜色曰:“妾积思一见老亲,并扫生母之墓。君今晋省应官,堂上命妾侍行,得副夙怀,虽死无憾。”余讶其不祥,乱以他语。会先大父奉政公病,余侍侧不忍遽离。幕僚佥言既受节相河帅厚恩,亟宜谒谢。姬曰:“两公当代大贤,以君为天下奇才,登之荐牍,此其储才报国之心,非欲识面台官,拜恩私室者。且君以侍重亲之疾,迟迟吾行,又何歉焉?”嗣奉政公以江淮苦涝,宜效驰驱,促余挂帆,溯江西上。阁部审知奉政公寝疾,仍允告归。姬曰:“吾闻圣人以孝治天下,阁部锡类之心,洵非他人所及也。”嗣此半月,姬与余随同诸大人侍奉汤药,姬独持澹斋,不食盐豉,焚香祷佛。奉政公卒以不起。然此半月中,余得随侍汤药,稍展乌私,皆阁部之所赐也。八月下浣,余遽被议;九月中旬,举室南还。而姬归省扫墓之愿,知不克践。既痛奉政公之见背,又复感念生母。人前强为欢笑,夜分辄鸣咽不已。十月中,余又奉檄,涉江历淮。姬独侍大妇之疾,半载以来,几于茹冰食蘖。鸣呼!伤心刺骨之事,庸诎者尚难禁受,况兹袅袅亭亭,又何能当此煎迫哉?
七月二十日,与客坐纫秋水榭,恭奉太夫人慈训曰:“紫姬之逝,使人痛绝,伤心吊影,汝更可知。以汝素性仁孝,于悲从中来之际,想自能以重慈与我两老人为念。寄去姬传一篇,据事直书,不计工拙。聊摅吾痛,无侈无饰,当之者,亦无愧色也。”谨展另册视之,洋洋将二千言。泪眼迷离,不忍卒读。时玉山主人鹅湖居士在座,叹曰:“紫君贤孝宜家,不知者或疑君抱过情之痛。今读太夫人此传,始知君之待姬,洵属天经地义,实姬之媺行,有以致之尔。”蕙绸居士曰:“紫姬之贤孝,堂上之慈爱,至性凝结,发为至文,是宇宙间有数文字。紫君得此,可以无死。国朝以来,姬侍中一人而已。”呜呼!紫姬,余撰忆语,千言万语,不如太夫人此作。实足俾汝不朽。郁烈之芳,出于委灰,繁会之音,生于绝弦。彤管补静女之徽,黄绢铭幼妇之石。鸣呼!紫姬,魂其慰而。而今而后,余其无作可也。
客读《香畹楼忆语》,或谓过情,或疑逾礼。余怃然有间,曰:“此非深知朗玉之言,且非至性至情人语也。”凡人笃于一伦者,五伦皆厚;漓于一伦者,五伦皆薄。余识朗玉久矣,见其髫龄承欢,重亲颐养。孝友之誉,门无间言。且觏堂上疾剧,斋心涕泣,焚香告天,誓请身代。以故每祷华元化先生祠,赐药疗疾如响。斯应弱冠投笔,仰承仔肩。淮泗近游,亦有啮指心痛之感。其笃于事亲者,如此。淑俪允庄夫人,闺中之秀也。弦诗鼓瑟,静好孔嘉。嗣以侍堂上之疾,长斋绣佛,与君别居。宏愿既毕,编选明人诗集。复得心耗不寐之疾,屡为君访置簉室,君皆坚却之。四年异处,怡悦相庄。其笃于捆内者,又如此。哲弟小英,早慧而殇。君悼之甚哀,集中《哭荀弟诗》,及《哭从弟仲华》诸诗,潘芝轩尚书叹曰:“斯人性情独挚,故其理学独醇。”
顾君以同怀早世,独抱四海苍茫之痛,恒曰:“惟朋友足以补昆弟之阙。”故其友谊为尤笃。尊人颐道先生,为当代龙门。怜才下士,清宦廿年,室尝屡空。而君解衣指囷,赴义若渴。忆余自己巳冬,因娄东萧君晋卿识君,时君方从萧丈子山游。明年晋卿死,君念萧丈之无嗣也,请于堂上,为置侧室,未几生一女。而萧丈遽下世,遗腹复生一子。送死养生,力肩其任。呱呱遗孤,赖君成立。
同时以父执而订忘年交者,曰大兴舒丈铁云,曰嘉兴王丈仲瞿。舒丈有三子,长孟皋,次仲舒,最幼丱角者,余始不知其字。乙亥冬,舒丈居母丧,柴毁骨立。除夕漏四下,君犹手煎参汤以饮之。而丈终以哀毁卒,君为理其丧,辑其稿,月恤其家,迄今十年矣。其间孟皋仲舒,先后居颐道先生幕中,复先后以疾卒。君日以舒氏嗣续为虑。凌芝泉明经者,金陵之诗人也。病废广陵,与君乔梓,素无一面交。颐道先生宰江都,赒其家者三年。洎先生以忧去官,明经遂失志以死。适君以今秋莅扬,阮梅叔明经语凌凶耗,君往唁其家,全家哭拜于地。君慨然曰:“存殁之事在吾,无忧。”购地葬芝泉于平山之麓,且为封树,题其碣曰:“清故白门诗人凌芝泉先生之墓”。请命于颐道先生,挈其全家来吴。并为舒氏营新居,即以凌氏幼女配舒氏少子侍萱。君母龚太夫人,以次各撤衣珥助妆。汪剑潭《资政文》中有云:“悯诗人之薄祚,冰上传言。迁寿母以同居,桥边赁庑。佳儿佳妇,互承二老晨昏。江北江南,并作一家眷属。”读者皆为感叹泣下。
所谓舒子侍萱者,即余昔见其丱角无字者也。舒于王为中表亲,仲瞿丈与铁云丈,才既相匹,遇亦相同。丁丑新秋,仲瞿丈病于吴中,华严庵君,日往视其疾。丈固旷逸不羁,有宇宙蘧庐之意。君毅然曰:“君有眷属在杭,使君生后,犹抱羁旅天涯之感,吾他日何以对君嗣哉?”专傔飞棹送丈归里,并豫为料量身后事。丈竟得遂首邱,遗孤善才,迄今提掖不少倦。距王丈之殁,盖亦九年于兹矣。
吾吴人才辈出多,与君交善。咸以所学就正于颐道先生。先生奖成后学,惟恐不及。始有吴门七子之目。继有后七子,续七子之称。就所见先后为序,不以年位学问相轩轾。梼昧如余,因亦得厕名其间。而此二十一人中,英年硕学,以王君井菽为巨擘。今秋遽以疾卒,君为筹其后事甚至。王母曹太夫人,流涕语人曰:“吾儿交多贤豪长者,死友惟陈司马一人而已。”余考范文正忠宣父子麦舟助葬,千古传为美谈。今君乔梓,助人营葬。就余所知者,舒萧诸丈而外,余舅氏彭甘亭先生,秀州吴丈澹川,并葬其全家五棺。王柳村征君赋诗以记其事:“此外待君举火者,有娄东桂氏,吴中许氏,秀州陈氏,金陵翁氏,盖亦指不胜屈。”
君初无德色,无惰容。曰:“吾少承庭诰,出事友生。第视吾力之当尽,以求吾心之所安。恩怨升沉,非所计也。”夫君于纲纪伦彝之际,皆出以缠绵悱恻之思。既已顽懦可立,豪杰可兴,况乎紫姬之归君也。以姬姜而备令德贤孝淑慎,百喙同声。积勤成瘵,猝然化去。仰事俯育,失此良佐。亲悼于堂,妇痛于室。而谓君能漠然置之,匪特无是情,亦必无是理也!且闻君之蹇修为侯外翰欧阳大令。外翰年逾五旬无子,君为置簉,举雄,外翰赋诗志喜。今襁褓者三龄,而外翰年亦六十一岁矣。大令去冬因公事几被吏议去官,举室仓皇。乞援于卅年之旧雨某观察,某置不答。君为借箸而筹,大令始得我恙。报蹇修者如此,其待姬者可知。然苟非姬之至性至情,天欲玉女,又何以见两美之必合哉!
且夫移孝作忠,理无二致。齐家治国,教本同原。是故朗玉致亲奉檄,虽屈资郎,其议骆马湖之租地也,吴省庵观察叹为能持大局,能识大体。其论淮南北之盐策也,钱子寿都转称为公辅之器,王佐之才。其佐理真州水利,暨捦治枭盗也,曾宾谷节使顾谓王篑山观察曰:“如陈丞者,可谓材兼文武矣。”相国孙寄圃先生,既以国士无双待之。河帅黎勤襄公,又以天下奇才目之。连衔入告,屡荷恩纶。始谕缉捕勤能,继谕始终奋勉。一介书生,传家忠孝,而果受特知若此。圣经所谓治民必获乎上者,非即诚身明善,顺亲信友之所推暨哉。《书》有之云:“王道本乎人情”,夫非人情者有二,不为至愚陋,即为大奸慝。彼为过情逾礼之说者,既不乐成人之美,而其自待,亦正复不厚。是非公论所在,余不欲默尔而息也。爰走笔书于简末,以告后之读是编者。
道光甲申孟冬沈秉钰跋于吴中怀云亭。
紫湘主人哀词即题朗玉司马自撰《香畹楼忆语》、《梦玉词》后 (仪征)阮亨(梅叔) 翠墨檀郎苦费才,桂旗兰旐渡江来。
可怜香畹楼前月,还照凄凉玉镜台。
香名贤孝说全家,嬴得慈闱泪似麻。
雪碗冰桃灵座供,西池开出断肠花。
曾识羞兰咏絮来,梨云仙梦返瑶台。
佩环留得珊珊影,应种香坟万树梅。
传家忠孝挹清芬,紫玉成烟艳紫云。
重见湘烟编小录,楚天瑶瑟吊湘君。(《湘烟录》为明凌忠介公所辑,裔孙鸣喈重刊,乞云台兄为撰弁言。今司马以忆语小传暨自着梦玉词刊成一编,云台兄题曰《湘烟小录》,此于金荃奁史之间,又添一重翰墨缘矣。)
香畹楼主人哀词 (太原女史)辛丝(瑟婵 )
扫眉才子是名姝,骨应相知艳应图。
云海仙山长恨传,金堂兰室莫愁糊。
捣衣砧杵怜中妇,盘石箜篌忆小姑。
何处潜英少君石,余香紫帐浥蘅芜。
芜城新秋惊闻畹君妹金陵之讣,寄此奉挽并慰朗玉弟吴中 ( 岭南女史)黄之淑(耕畹) 记从官阁见瑶华,玉镜新妆丽晓霞。
画出蛾眉二分月,簪来蝉鬓六朝花。
蘼芜隋苑迟春燕,杨柳苏台隔暮鸦。
江北江南成小别,经年消息望天涯。
岂料长离逝女床,琼枝消息断金堂。
紫钗入梦银镫暗,钿篴回波水槛凉。
翦爪心坚来世约,招魂诗爇返生香。
玉箫再见寻常事,好念高堂两鬓霜。
奉题朗玉弟《香畹楼忆语》后 ( 溧阳)宋鐄(北台)
经世才名杜牧之,焚香跌坐写乌丝。
梨云影事分明在,一卷凄凉《梦玉词》。
捧檄关河雪满裾,朝云珍重数行书。
影梅庵里论前事,忠孝文章恐不如。
一家眷属同仙佛,妙语都从慧业成。
留得千秋佳话在,优昙小现已长生。
奉挽紫湘主人即慰朗玉兄悼怀 (元和)蒋志凝(澹怀)
上苍浪天下泉壑,佳侠含光宅冥漠。
神仙眷属兰蕙丛,一点蛾眉月吹落。
瑶姬沦谪颜如霞,作媵名阀仪柔嘉。
药炉经卷不驻影,展如之媛悲舜华。
金闺夫婿才奇俊,凤靡鸾吪毕生恨。
锦瑟华年去莫追,玉箫再世缘难问。
忉利光音■⑵妙鬟,银河耿耿佩珊珊。
婵娟自有千秋在,可奈情天补石难。
紫湘主人仙逝金陵行馆,兹当归旐,制此奉挽以摅朗玉弟怆情 (南城)陶焜午(香泉) 【梁州新郎】
湘波千尺,湘花一迳,摹出伤心人影。竹风梧雨,几番凄切。曾听见说归帆催去,急骑飞来,总是无憀境。问新词谁唱断肠声?吹送瑶天紫凤笙。秋萧瑟,人孤另,可怜宵记照花枝并。思郑重,忒分明。
【前腔】
一丸螺墨,一瓯新茗,博得兰闺心肯。香君去后,几人能饮?香名只有河东末路,小宛中年,一样怜才症。记红桥同听玉箫声,宠柳娇花列画屏。蓝桥约,黄姑聘。笑他家错守温郎镜。千载遇,一时情。
【前腔(换头)】
伴幽兰素影娉婷,照明蟾一天凄警。佳人不寿,天公原算多情。况有高堂爱笃,夫婿缘深,大妇生同命。趁黄杨先厄,足了平生,到七夕秋河别恨成。冬郎惫,秋娘病甚。杨枝婀娜红绡靘。调锦瑟,怨湘灵。
【节节高】
荧荧曙后星,梦郎醒,算他生未卜今生定。朝云诔,络秀名。看宜称鸾笺,留得檀奴咏。鸳情更向莲台证,落叶哀蝉不须听,红牙代谱相思令。
【尾声】
因缘不隔人天信,把一炷名香祷玉京。还指仗此去江神,保护悄魂影。
读朗玉弟《湘烟小录》,缀成韵语代写哀思 (吴县)叶廷官(苕生)
紫玉西风遽化烟,霜禽情海恨难填。
谁知香草灵均感,诗谶先成十载前。
定情本事最风华,传遍青溪姊妹家。
醉倚玉梅听俊语,可人夫婿是秦嘉。
烟江催放木兰舟,到及芜城正晚秋。
一树琼花摹艳影,美人端合住扬州。
澹扫修蛾月二分,孤芳哪用异香熏。
筿园春宴归来后,叠损泥金簇蝶裙。
寒衣针线及秋忙,小队弓刀送玉郎。
风雪天涯能报国,几曾翠黛怨凝妆。
问疾晨昏侍祖庭,斋心祷佛乞延龄。
千秋贤孝多名媛,至性尤难是小星。
寒闺大妇病缠绵,药裹深宵手自煎。
甘作东风桃李代,心香一瓣祝瑶天。
翦蝶殷勤寄故乡,翩翩自喜胜鸳鸯。
哪知易醒梨云梦,双宿双飞命不长。
愿佐兰闺奉老亲,报郎岂在侍征轮。
绿窗记取殷勤语,要觅清娱作替人。
春秋小病学维摩,骨瘦香桃冷翠蛾。
蕉萃檀奴相伴处,玉箫凄咽洞仙歌。
归省亲闱强自宽,人天从此路漫漫。
石头城下无情水,送过明妆送玉棺。
玉女投壶紫电辉,房栊永夜侍萱帏。
晨怜病榻闻雷际,梦囊还思化鹤归。
粉盝脂奁浥泪痕,汝楼深锁月黄昏。
盈盈素旐空江外,缥缈先归倩女魂。
江国新凉雨又风,待郎来已掩残红。
更无通替能相见,落叶哀蝉一哭中。
愁见苏台拂柳丝,歌离吊梦早秋时。
双鬟掩泪瑶笙咽,怕唱凄凉《梦玉词》。
妆台爱听雨潇潇,更玩凉蟾倚绮寮。
此后弦秋孤馆夜,翦镫何忍种芭蕉。
昨岁吴门画舫回,虎山清梵暮云开。
前身香界司花史,环佩还依古佛来。
香畹楼头月自明,萧郎孤影坐残更。
一编写就伤心史,便抵奇香爇返生。
玉色瑶情绝妙词,江南词客吊蛾眉。
哀言别创千秋例,二老文章大妇诗。
秋榭微波冷翠屏,归舟重泊短长亭。
银笺拈出伤心句,远笛哀秋可耐听。(朗玉《归舟纪事》诗云:
繐帐银镫暗画纱,香魂犹幸共天涯。
伤心五月初三夜,曾访兰陵孝女花。
又《虎山即目》诗云:
亲拓罗屏拂暗尘,劳卿替我侍重亲。
昨宵香碗楼前月,恨少凭阑拥髻人。
荒寮谁拾紫蘅香,鹤涧酸风起白杨。
红泪纸灰飞茜雪,乞卿残茗醉真娘。
哀艳凄戾,不忍卒读。附记于此,以补忆语之缺。)
奉慰朗玉弟即题《香畹楼忆语》后 (太仓)顾睎元(意秋)
闻指星桥订会期,如何小别即长离?
魂销梨苑停云夜,梦断兰陵听雨时。
遗挂珊珊人似玉,回肠曲曲鬓将丝。
鸾笺赢得伤心语,胜勒梅花墓上碑。
仲兄书来,知朗玉兄有清娱之悼,谱寄《解连环》一阕以抒哀思 (长洲)王嘉禄(井叔) 渡江桃叶,顿伤心,望断一(作去)眉残月。料夜深水榭,新秋对明镜无言,素娥初别。绿(作去)闪流萤,悄凝想,画罗衣褶。更红衾浸水,翠烛(作上)飘烟,抱(作去)影凄绝。 丁帘暮潮恨咽,问丁娘十(作去)索,前事休说。记倚阑同玩双星,正竹(作去)插瓜分,露凉时节,一(作去)霎人间,但怨指银河痕灭。定空房暗尘坠响,梦疑绣屟。
朗玉兄自京江舟次,邮示近作悼香畹楼主人,《台城路》词四阕,绵缠往复,悱恻芬芳,读之使人心骨俱当与《饮水》诸作,并有千古。紫君得此,可以无憾。爰依原调,再题二解,寄以奉慰 (长州)王嘉禄(井叔)
板桥谁分丝丝柳,重来但牵秋怨。柱雁凋金,屏蛾坠粉,总作今生肠断,罗帱夜短。恨潇碧如烟,梦啼难唤。不耐红鹦,画帘风悄尚催卷。 红楼空记送别,甚楼高在望,人竟天远。玉冷消肌,珠枯莹睫,莫是郎归犹盼?兰舟又返,料怯怯香魂,背镫寻遍。欲认愁痕,海绡清泪浅。 最消魂事无过别,人天况成长恨。琐屑眠餐,殷勤冷暖,一种伤心谁问,寻思更忍。尽子夜欢闻,变歌凄紧。暝写蚕眠,翠笺重叠(作去)怨难尽。 空江孤梦易醒,正红闺采伴,频寄芳訉。月瘦琴心,烟寒镜约,莫遣华年愁损。归帆盼准,好同话相思,夜偿秋闰。更与铭香,彩鸾传韵本。
题朗玉司马所撰《香畹楼忆语》后即寄汪允庄女甥 (钱塘)张袭(裘尗)
一夕罡风怅落花,檀奴挥泪哭天涯。
香销兰畹吴宫月,梦冷枫林楚岫霞。
碧汉残星愁驾鹊,白门疏柳怨啼鸦。
真灵位业知谁是,翠水西头萼绿华。
传来忆语护灵芸,却扇曾看月二分。
南国愁过桃叶渡,西湖待筑菊香坟。
尘封钿盒抛银甲,烛暗罗帷冷画裙。
多病枕书怜谢女,断肠新咏吊朝云。
朗玉弟有朝云之感,自制《台城路》数阕,摅其愁怀,以苏辛之高亮,写姜张之幽远。觉《文通》、《别恨》二赋,尚有逊其凄怨处,因复倚声代寄余意 (宝山)毛岳生(生甫) 秦淮幽恨埋无地,垂杨半堤秋水。镜箧霜飞,帘钩月冷,多少明眸如此。金釭暖紫,怕消瘦郎腰,坠鬟重理。脉脉香尘,旧欢如梦更余几。 残荷珠净乍洗。记添香夜坐,钿映花丽。宝帐寒憎,璚梳涴怯魂,小阑昏愁倚。亭亭瘗矣,付篁绿啼禽,乱荧幽隧。暗忆犹怜,洞箫知怨起。
朗玉兄自制《台城路》四哀,感顽艳一往情深,依调即题《香畹楼忆语》后,以摅怆情 (吴县)戈载(宝士) 紫云修到神仙眷,罡风顿教吹散。璧月凝辉,琼花照影,合向璇闺长伴。情天梦短,想小别青溪,倩魂先断。两日迟来,不堪重对旧庭院。 余香尚留素畹,坠欢收拾起,闲付斑管。金屋三年,玉(作去)箫再世,絮果兰因都幻。瑶编细展,认字字相思,泪珠弹满。夜雨空楼,佩环声未远。
又集旧玉兄澄怀堂句,得七绝十六章,桂枝昆玉远胜鄙人自作也 (吴县)戈载(宝士) 一纸书来墨未干,(送沈式如)休文善病带围宽。(无题之三)
穗帷弹指人何在?(梦绿轩试茗)锦瑟忧横未有端。(与仲文夜话)
闻道金闺第一流,(陔华堂赠许周生)佩环归去莫山秋。(吴兰雪重修写韵楼)
返生术少香难炷,(哭舒铁云之三)石不能言佛也愁。(拂水岩)
满湖秋雪不开门,(西溪秋泛同马秋药)洗尽胭脂旧泪痕。(白秋海棠之一)
遥见小楼红一角,(梨云阁题壁)东风吹堕落花魂。(琴娘曲和王伸瞿)
楼外湘帘卷玉钩,(江南)碧云天远忆灵修。(簪花诗之三)
捧花归侍如来座,(芳荃精舍观荷)又作红尘一度游。 (归鹤亭诗)
画槛移床露气侵,(玉太古斋闻笛)霜鸿嘹唳候虫吟。(闻砧)
南朝旧是伤心地,(题倚云亭填词图)万种秋酸一寸心。(潇湘夜雨篇)
不料伤心事竟真,(哭萧晋卿)牵云曳雪岂无因。(小除夕题王井叔)
蓬山昨夜罡风到,(晓山谣)嬴得高歌泣鬼神。(虎邱仓圣祠)
花月多情杜牧之,(题改七芗少年听雨图)清寒况味几人知?(自题供砚图)
凤罗纸写神伤赋,(玉钩斜之一)忆到呵花贴鬓时。 (青溪夜雪)
乘风有日到莲莱,(无题之四)消得清游第几回?(和斌观察)
记得去年花外立,(题人面桃花院本后)海棠红向镜中花。(朗玉山房即事)
画槛雕楹半夕阳,(重游安澜园J)琐窗今夜梦潇湘。(弦秋馆题壁)
庭前剩有青杨树,(自题胥江折柳图)不待攀条已断肠。(江亭秋柳)
琼楼人忆小游仙,(白题沧溟酹月圆)竹化啼痕玉化烟。(潇湘夜雨)
梦断湘皋风雨夕,(湘皋)一花一叶一因缘。(五台山金莲花)
何处秋心逗笛家,(香影阁闻笛)西窗细雨落檐花。(春雨掩关)
九原寂寞倘相忆,(朗玉山房对月)遥指银湾降羽车。(七夕)
箫局熏留昨夜香,(香畹楼小病)罗衣禁得十分凉。(西爽阁夜饮)
晓莺啼破游仙梦,(春晓)万树桃花葬夕阳。(孤悰薄醉之四)
三十工愁鬓已毕,(花朝与毕子筠)画屏银烛谱琵琶。(簪花诗之二)
泪珠洗面将终日,(病起柬仲文一)一醆寒泉荐落花。(风雨)
丛铃碎佩不逢人,(闺中四时词)洒醒天寒独怆神。(□隐园见梅花)
勤与扶持双白发,(病起)玉楼珍重苦吟身。(题铁云见和无题诗后)
珠玉遥天咳唾寒,(寄朱环之)林鸟凄咽草虫酸。(题遗砚楼诗集)
一编珍重千秋想,(题归佩珊诗稿)鹃血模糊未忍看。(哭仲华弟)
笑我年来太瘦生,(题香蘅馆吟钞)墙东谁按紫鸾笙?(听雨)
银床坠叶邀题句,(春雨长廊与孙子和)凉入松风竹雨声。(西溪秋泛之三)
朗玉弟有畹君之悼,寄示《台城路》新词,哀艳凄戾,殆不自胜。因和二解,以写其哀
(长洲)王嘉福(二波) 青溪最数排行小,芳名试抡纤指。翠钿凝妆,乌衣卜宅,早压兰姨璚姊。亭亭瘦紫,但手折芙蓉,怨弹湘泪。几劫司花,种情香界证前世。 秋期曾记俊赏,羡三生艳福,帘访丁字。碧玉能谐,黄衫许作,信有倾城名士。归飞燕子,怎重到金堂,梦寒香垒。未抵愁深,莫愁湖上水。
洗车重洒天孙泪,伤心竟逢秋闰。碧汉初凉,黄杨共厄,谁识人间长恨?香兰翠陨,甚一翦同心,梦中开尽。寂寞妆楼,步虚归听佩声隐。 空闺魂断月(作去)影,又初三下九,凝望争忍。小扇辞萤,生衣散蝶,却怨红香犹润。愁腰瘦损,怕湿遍青衫,易消词鬓。莫倚回栏,早寒风露紧。
题《香畹楼忆语》调寄《虞美人》 ( 长洲女史)曹佩英(小琴)
秦淮稚柳娇无数,第一柔条数。成阴肯向大堤边,只有玉騘缓缓许摇鞭。 秋江双桨苹波软,桃叶迎如愿。司花消受福三生,无奈风旛偏听落花声。
玉钩望断穿针夕,忍说黄杨厄。人间天上一般秋,只是生离死别两般愁。 十行清泪鸾笺洗,影事从头记。千秋水绘要同传,只恐影梅还逊影兰缘。
题朗玉兄《湘烟小录》调寄《菩萨蛮》 (吴县)徐尚之(仲文)
箫鸾写韵传仙匹,蕊宫又见瑶姬谪。鸳牒话兰因,一时三玉人。 婵娟惊艳福,国色宜金屋。桃叶渡江云,珠帘月二分。
药炉经卷檀权瘦,伤心语怕难消受。乞护并头莲,慈云大士前。 兰缘何太短,翠旐秋江远。银汉待吹笙,乘风返玉京。
凄凉四阕台城路,银笺珠泪抛无数。影事泪重弹,定情菩萨蛮。 香名贤更孝,只此人传了。福慧况双修,语君休泪流。
断肠嬴得才人语,曼殊月上都归去。红雨茜桃坟,相依倩女魂。 钿车人掷果,芳意如何可?么柱觅鸾胶,只应逢玉箫。
陈孟楷通守副室王硕人哀辞 (吴县)曹堉(稼山)
年月日,吾兄陈孟楷之副室王硕人,卒于秣陵。及是孟楷携其柩归厝于虎邱祖殡之侧。重亲以下,哭咸失声。姑彰以传,妇痛以诗。翼翼矜矜,式瞻清懿。宜孟楷之情过其分,哀逾于礼矣!今以所撰《湘烟小录》,示余为辞。余读之,哀感顽艳,情文相生。揽其緸冤,鲜不僾唈。按硕人姓王氏,讳子兰,字紫湘,别字畹君,上元人也。玉英韫德,兰性扬芬。孟楷以羊车璧人,拾蘅皋翠羽。渡江画楫,误指神仙。却扇新诗,艳传吴会。虽坤灵之作合有因,亦窈窕之心神独契也。大妇允庄夫人,夙擅闺房之秀,金钗奉贽,青绫解围,璇韫女宗,箫鸾仙侣。硕人则维参一点,爱■⑶纤阿。子霞三年,长侍玉扃。太原女士辛瑟婵闻之,叹曰:“国香国士,畹君得所归矣。”艺苑侈称,闹娥旁妒,冒董丽谈,不是过也。矧以慧心能佐内政,纤悉手规,中外心服。孝恭淑慎,尤为太夫人所锺爱焉。大妇体瘅,忽遘异疾,撤环侍药,以身吁天。婉娩内伤,美疢外剧。然犹殗殜自讳,恐伤慈怀。省亲金陵,逾月遂卒,年二十二也。鸣呼悲哉!孟楷哀弦播音,爱河溢泪,影堂二展,在东不犹,《国风》两篇,《召南》欲废。撰清娱之行实,属楚挽于吴蒙。不获礼辞,藉抒侧感。辞曰:
江水源碧,钟山气青。珠毓管朗,玉蕴嫈嫇。娈彼嫈嫇,丰容盛鬋。未胜鸦鬟,辄弄雀砚。宛宛明艳,曳曳轻容。薄彼晃采,归我元龙。车走六萌,星避五角。郎倚玉人,妇营金屋。高堂愉愉,爱怜婉淑。何意婵嫒,获此奇福?鸣房比德,在公兼师。然脂捧砚,裁纨答诗。焚笃耨香,抽排比卷。临池花簪,论难莺啭。妾咏半格,郎手一编。斗茶覆掌,弦琴比肩。子京烛后,马融帐前。跐豸可想,胜趣异焉。艳者既多,妒者亦众。司化忌才,璚瑰告梦。妇适疴作,侍疾忘身。婉娈素脕,遂罹其屯。美质若金,沉疴若火。以火铄金,如何而可?省亲告墓,偶归建康。一叶舸送,百里帆张。燕燕有句,迢迢报章。下仰嫔则,上言高堂。即其至情,允协天相。何图沉绵,英英雕丧?入帷月白,肃帐风凄。花泣泫露,鸟啼惊飞。兰息一丝,药烟几缕。含泪波收,敛蛾魂举。旃檀满室,箫管蹑虚。生有慧业,殁其仙与。鸣呼哀哉!葳蕤余芬,郎旋未歇。通替无棺,遗挂有箧。宜我孟楷,酸瑟怆魂。所撰忆语,琅琅万言。自非沥思,何能极笔?影梅琐琐,不足称述。呜呼哀哉!焚聚窟而不返兮,过■⑷邱而泪涟。叹阴宫之纣绝兮,忳彤奁之依然。何以慰灵光于三泉兮,有伐石而勒志。播瑶华于千秋兮,尚感兴而涕泗。
题《湘烟小录》后 (华亭女史)王燕生(凝香)
共惜芳华起暮愁,月华凉照旧妆楼。
灵筵吴苑冰桃供,遗恨银河七夕秋。
西风梧叶满庭前,鹤驾瑶台玉化烟。
贤孝兰闺名共仰,从来不朽即神仙。
寄题小云司马《香畹楼忆语》后 汪端先(剑潭)
两代宗工世早传,鲤庭名播仲华年。
一门礼法兼诗教,中妇温柔大妇贤。
传来消息陨琼枝,司马青衫湿可知。
好爇瓣香参转语,玉箫应有再生时。
侍宦都门惊闻姨母紫湘夫人之讣,雪涕抒哀,谨题《香畹楼忆语》后
(河东女甥)张仪昭(凤卿 )
春色乌衣巷,幽芳最小枝。
梨云娇粉靥,柳黛染修眉。
夫子鹓鸾彦,佳人冰雪姿。
烟江桃叶桨,官阁菊花卮。
姽婳琼枝影,团栾璧月词。
风楼赓雅韵,燕寝洽柔仪。
珠箔飘镫夜,银屏赌酒时。
随肩拜金母,奉手侍风姨。
兰室承优谊,香车恨远辞。
燕云牵别梦,湘草寄遐思。
忽返瑶清驾,传来碧落碑。
青衫人似玉,锦瑟泪如丝。
黄阁交章荐,红尘四牡驰。
京华情话处,芳树有余悲。
《台城路》一阕和孟楷弟哀逝之作 (震泽)赵函(艮甫)
工愁洗马吟愁句,空阶絮闻蛩怨。水咽秦淮,云薶白下,一霎昙花易散,灵香袅断。恨不共郎归,怕教郎见。撤手珠宫,几番留语玳梁燕。 纫秋重到旧馆。记迎来画楫,低拥罗扇。宝瑟流年,寒簧待月,镜里轻鸾轻换。湘烟梦幻,算负了今生玉清仙眷。欲寄相思,碧天无早雁。
题小云司马《湘烟小录》后调寄《如梦令》 (吴县)石韫玉(琢堂)
才子又逢才耦,不让女君独秀。替月是明星,谁料匆匆分手。希有希有!问胜影梅庵否?
小云司马兄寄示《湘烟小录》,情文交挚,使人不忍卒读。才华衰减,勉题四绝,以博破涕之笑 (昭文)孙原湘(子潇)
打桨迎来绝代姝,六朝山色作眉图。
量珠未许论身价,只向郎君索慧珠。
匆匆小劫散鸳鸯,赢得全家为断肠。
天遣文章新样出,班姬史笔传丁娘。
双飞鸟鹊独飞回,消息惊从白下来。
第一人间难得事,若兰亲哭赵阳台。
一死争知络秀贤,情花泪叶满湘烟。
朝云嫁得人才婿,诔笔何曾有老泉。
寄题小云司马《香畹楼忆语》后 ( 昭文女史)席佩兰(道华)
夫婿专城坐上头,双鬟清影共银瓯。
旧称才子如何逊,新得佳人字莫愁。
小病偶还桃叶渡,离魂先返稻香楼。
影梅前梦凄迷甚,忍卷湘帘月一钩。
开到江南陌上花,更谁缓缓度香车。
双飞乌鹊星前誓,一曲清溪梦里家。
缘注玉箫仍眷属,愁萦锦瑟促年华。
郁金堂小寻行迹,凄泪弹红上碧纱。
寄题朗玉弟《湘烟小录》后 (金坛女史)吴规臣(香轮 )
金雁栖尘酹翠缸,玉虫炧蕊黯银釭。
柳丝烟鏁愁凝水,桃叶春寒梦渡江。
花落余香犹恋树,月沉残影尚留窗。
碧钿瑟瑟无消息,惆怅青琴拥凤双。
琼树经霜陨一枝,青溪残笛雨丝丝。
簪花小影摹双髻,揽镜新妆忆十眉。
萼绿华来无定所,杜兰香去未移时。
玉溪谶语分明在,记取湘烟本事诗。(事见《香畹楼忆语》)
题小云《梦玉词》后 (吴江)郭麟(频迦 )
清润潘郎玉琢同,新词如水气如虹。
如何才载松陵道,便对青春葬小红。
小劫匆匆八十过,自知绮语夙生多。
老来黄九风情减,未要当场铁秀诃。(余自被焚词集,遂失不复作)
奉题《香畹楼忆语》后 (吴县)钮树玉(匪石 )
空谷香方吐,琼楼梦已非。
柔嘉良不易,婉娈孰能希?
竹泪迷湘浦,霜风卷素帷。
一编传忆语,足以表音徽。
题小云司马《湘烟小录》后 (仁和)钱栻(次轩)
惊心锦瑟感长年,司马情怀倍黯然。
淑行应增贤女传,芳魂合证大罗仙。
才工吟咏词编玉,性淡铅华佩撤钿。
香畹楼空鸾镜缺,难教重觅再生缘。
从来慧业种瑶瑛,那识朝华每易倾。
千古诗人同此恨,一家哀诔共怜卿。
花残吴苑凄凉曲,潮落秦淮鸣咽声。
莫谓红颜都命薄,天为贤孝播嘉名。
题小云司马《湘烟小录》后 (永康)熊方受(介兹)
相随箫史住秦台,莫道天公不爱才。
三十三番圆月夜,也曾双照玉人来。
耐得闺中仔细看,杏花妍丽菊花寒。
分明艳福兼清福,怪底诗人消受难。
非常贤孝更谁俦,凄绝人间香畹楼。
何待遍征名士笔,一门哀诔足千秋。
公子悲秋欲问天,情痴并怕再生缘。
此中多少伤心境,我已先尝廿二年。
奉题朗玉司马尊兄《湘烟小录》后 (太仓)徐元润(少掖)
江芷江蓠悟梦缘,清商弹碎七条弦。
蘼芜秋影灵均泪,一卷离骚欲化烟。
牙管双花倚玉台,秋池红叶感难裁。
绝奇锦瑟锺情话,却费闺中织锦才。
两桨秦淮送别舟,风风雨雨秣陵秋。
吴儿莫道心如石,不待言愁我已愁。
佳侠香名满色丝,江南吟遍诔花词。
翻怜海外朝云墓,不乞晁黄本事诗。
题小云司马兄《香畹楼忆语》后 (江都)吴椿(退旃)
优昙暂现亦因缘,肠断银河七夕前。
消得全家斑管丽,朝云才调本如仙。
文章经济早知名,锦瑟华年怅月明。
香畹楼头儿女泪,英雄本色是多情。
奉题朗玉兄《湘烟小录》后 (钱塘)张之杲(东甫 )
一编记恨墨纵横,添得秋人雪鬓生。
绝似当年白太傅,结之片石泐芳名。(白诗“太湖石上镌三字,十五年前陈结之。”结之,香山妾桃叶字也。)
最是高堂传一编,写来至性语缠绵。
然脂谁续伤心史,读向秋窗绝可怜。
蛾眉福慧比朝云,大妇贤柔世罕闻。
一自白门鸾信杳,泪痕先渍石榴裙。
返魂香少命如何,小劫情天一刹那。
花上露偏难耐久,闲愁空自感宜哥。(宋黄子思哭爱妾宜哥诗:“恩同花.上露,留得不多时。”)
奉题小云司马兄《湘烟小录》后 (江都)张鸿书(开虞)
石头城畔柳丝丝,梦断银湾七夕期。
总为生前太贤淑,全家雪涕写哀词。
公子秦川对酒豪,江楼愁度可怜宵。
侯嬴曾作氤氲使,应为良缘续玉箫。(谓青甫同年)
仙山难得返魂香,羽士招魂亦渺茫。
只有壮怀销绮丽,新词叠赋买陂塘。(梦玉词中买陂塘二闽极见经纶怀抱)
流水沄沄唤不回,马蹄蹀躞上金台。
为君惆怅占君贵,韩偓香奁宰相才。
寄题朗玉兄《湘烟小录》后 (太仓)顾登衍(春洲 )
听雨听风万种愁,空江淼淼秣陵舟。
蒲帆影待河干卸,环佩魂先月夜游。
忆旧事过还剩梦,伤心人总不宜秋。
剧怜乌鹊填桥夕,无复凭肩看女牛。
记随徐淑伴秦嘉,同奉兰羞咏白华。
侍疾勤调琼杵药,翻书寒斗玉炉茶。
朝云慧业由前世,络秀高风近大家。
似此国香偏短命,神伤岂为六朝花。
应是弹璈王子登,暂完小谪便飞升。
二分月冷云初散,一箭兰凋露尚凝。
翠水何年逢玉女,青山终古黯金陵。
弦秋孤馆凄凉夜,愁绝真真唤未譍。
诗谶无端应楚湘,红襟梦断郁金堂。
何堪水国秋先到,从此天涯草不芳。
姊妹花残怜最小,海山路阻恨尤长。
檀奴自写伤心诔,可但芙蓉号断肠。
旧题《影梅庵传奇》《金缕曲》一词,曾为阆玉兄所赏,今用原调原韵,奉题玉兄《香畹楼忆语》后 (上元)欧阳长海(药谙)
别有伤心曲,抵多少锦裁千番,珠量十斛。叶叶瑶笺和泪写,寒透唾壶红玉,合早付参军苍鹄。香祖楼深空谷远,剩影梅庵里、悲重续。才子恨,佳人福。 零星苦语何堪读?况对此风僝雨僽,断肠惊触。四载璇闺贤又孝,泪洒一家尊属。可也属修蛾颦绿。待擘生绡描不尽,叠长歌、卿当樽前哭。哀蝉赋,倩谁录?
香畹主人于归玉兄,曾填《庆春泽慢》一阕,以纪艳缘。兹与玉兄话及旧词,类多语谶,石城桥畔,重送霓旌,感次前韵,以当薤露 前人
画鼓凄烟,穗帷霏雪,送伊如此归舟。君自凄凉,无端触我闲愁。兰桡亲见迎桃叶,到而今才几番秋。剩些些绮谶,重提燕子空楼。 彩云莫惜轻飞去,便花残月阙,已算香修。昨夜红窗,有人絮泣纱帱。春风难遣罗敷恨,况频年罗隐狂游。道输伊四载银屏,百幅银钩。(昨自纫秋水榭归。过赏心庭院,见苕卿读《香畹楼忆语》,背灯拥髻,.凄然泣下。附记所言于此。紫君闻之,或当于金阙西箱间,破涕一笑也。)
奉题朗玉司马尊兄《湘烟小录》后 (上元)周开麒(石生)
优昙容易陨秋风,金屋银屏昔梦空。
添得千秋凭吊处,纫秋水榭水关东。
空谷幽芳品最幽,青溪花史艳香修。
桥边红药谁为主?零叶飘花我更愁。 (谓蔻香事见《香畹楼忆语》)
题朗玉兄《香畹楼忆语》后,调寄《一萼红》,即送朗玉之江北 (华亭)改琦(七芗) 展云蓝,伤剩心忆语,依约影梅庵。玉树南朝,粉郎东阁,修来艳福能兼。算消过傅红写翠,曳湘烟兰笑一开奁。脂盝罗纹,巾箱爪印,旁有遗簪。 愁说落花生世,竟如丝如缕,抽尽春蚕。梵荚鹦提,仙裙蝶散,者番梦雨重帘。积万点相思清泪,向西风湿了旧青衫。偏又客舩听雁,回首江南。
又写《同心并蒂花》一帧系以此解 前人
贴梅扇底小眉青,露折湘花晓梦醒。心力枉抛愁倚屏,画难成。一半儿香魂,一半儿影。
题朗玉兄《湘烟小录》后调寄《国香慢》 (仁和)李堂(西斋)
写韵楼深,每佩声误听。屧响追寻,尘帘寂无人倚,昼自愔愔。曲折行穿花径,怕枝上犹挂遗簪。孤怀正多感。断续鸿过,细碎蛩吟。 昔游浑似梦,记将残烛影,才逗琴心。渡江桃叶,传唱直到如今。不道兼旬小别,早暖消香散罗衾。谁怜沈腰减,倩女魂归,泪也难禁。
奉题朗玉兄《湘烟小录》后 (吴县)曹楙坚(艮甫)
银云坠影商丝咽,兰露宵零桂蟾缺。
香冷秋衾吊蟪蛄,一代红颜竟长别。
交枝簇蒂好韶华,长板桥东碧玉家。
璚箫吹暖钿车路,二月垂杨三月花。
花鬟娇亸迎春髻,倾城为想颛房丽。
密字芙蓉锦绣篇,真灵位业神仙记。
神仙艳福本三生,唤得飞琼下玉京。
小院当风罗带结,画楼听雨翠钗声。
妒花风雨催花葬,药炉经卷添惆怅。
两桨寒波白下潮,解愁莫问金丝帐。
帐掩流苏冰簟空,人天消息太匆匆。
几时白鹄乘烟去,何处青鸾有信通。
沉沉铜漏迢迢夕,一点隃糜泪一滴。
婵娟著述并千秋,可人夫婿真怜惜。
走马应官去蓟门,哀蝉落叶总销魂。
吴王宫里红心草,留作人间春梦痕。
朗玉兄《香畹楼忆语》,琼思瑶想,凄艳绝伦。余既每则僭加评语,意有未尽,复缀此诗,以慰清娱之悼 (吴县)董国琛(琢卿)
东坡葬朝云,香山遣樊素。
有情悟无情,要皆在迟暮。
如何少年场,乃有感逝赋?
孟楷佳公子,亭亭而玉树。
礼防申自持,花丛懒回顾。
青溪最小姑,相见眼波注。
秋桨桃叶迎,春槛蕙花吐。
堂上明珠珍,闺中德星聚。
葡萄镜传神,旃檀篆添雾。
一螺仙掌纹,十索锦心句。
络秀佐羹忙,小乔知曲误。
福慧信无双,燕莺亦旁妒。
况闻贤且孝,侍疾忘寝寤。
色喜动太君,肩行随大妇。
郎既小小怜,妾亦鹣鹣护。
谁知归建康,遽尔痛朝露。
璧月掩圆辉,琼枝陨寒跗。
忆语千万言,伤心事如诉。
畹君倘有灵,应识郎情苦。
伫续玉箫缘,再看银河渡。
又读《台城路》词四阕,依调奉题,以纾余感 前人
人天尽有伤心境,凄凄况传遗事。坠叶敲帘,余香剩盒,难挽青门书记。飞仙去矣,又旧梦零星,可怜提起。细语喁喁,问君能有几多泪? 言愁吾亦愁绝,翦镫消夜读,炉烬心字。墨碾珠尘,编凝粉印,写尽落花身世。缠绵至此,料悔觅封侯,断肠夫婿。曲按朝阳,玉人知也未。
奉题小云兄《湘烟小录》后调寄《台城路》 (吴县)沈彦曾(兰如)
春风曾护双兰笑,湘烟化成凄怨。艳艳销金,盈盈载玉,未是相逢嫌晚。红闺绣缓,为替织弓衣,赠郎行远。更揭眉奁,赌吟香语付筠管。 琼枝容易瘦损。旧欢如坠雨,无限悲惋。别绪萦怀,惊魂入梦,消息空江先断。重来恨满。剩指爪嫣红,枕函留伴。传写朝云,黯然凝泪眼。
读朗玉兄《湘烟小录》,用上下平韵,衍成绝句三十首,以写怆情
(吴县)陈彬华(小松)
几夕秋声撼井桐,无端紫玉返瑶宫。
陈思漫续黄初赋,翠羽明珰一霎空。
湘水芳枝泣露茸,铅华净洗薄芙蓉。
六朝姽婳今消歇,仙谪珧台第几重。
桃叶迎来上画艧,配将国士本无双。
如何白下春归去,不共秋潮再渡江。
名士倾城信有之,纫秋水榭证盟时。
几生修到人如玉,记取鸾绡本事诗。
明珰翠羽艳珠围,瓜步重阳画楫归。
闻道秦淮诸采伴,郁金堂燕妒双飞。
金屋妆成画不如,同心花朵绮窗疏。
可怜香畹楼头月,空照流黄阁已虚。
家住青溪最小姑,红妆替写惜花图。
玉梅香底芳魂杳,嬴得檀郎泪眼枯。
扬州三月草萋萋,春色红桥画景迷。
恰与璚花描艳影,筿园环佩尽眉低。
爱月还输雨更佳,垂帘晏坐听空阶。
恹恹骨损香桃瘦,不是伤心怨紫钗。
松楸感念雨花台,一叶凌风江上回。
生怕分飞肠欲断,教郎两日故迟来。
玉镜尘封寂寂春,楚湘烟雨梦前因。
伤心最是环花阁,少个金钗问字人。
天风吹散美人云,瘦剩蛾眉月二分。
回首绿梅窗下坐,可堪重说验螺纹。
缥缈空招倩女魂,碧梧庭院月黄昏。
生怜四阕台城路,半是啼痕半墨痕。
抚棺一恸剧辛酸,碧海青天恨万端。
闻说隔江书远寄,尚将好语报平安。
此日珠难合浦还,空留钿盒忆风鬟。
前身定是司花使,清浅蓬莱水一湾。
祷疾慈云大士前,替郎茹素祝延年。
慈姑爱悼彰贤孝,小传琅琅字二千。
祖庭白发叹萧萧,曲意承颜药裹调,
难得斋心香一瓣,满庭风露立中霄。
闺中大妇爱娥媌,咏絮联吟翡翠巢。
五月江深寒水阁,花笺重叠记传钞。
封侯夫婿领弓刀,问疾寒闺不惮劳。
相伴药炉凄拥髻,晓来懒自沐兰膏。
林下风姿谢绮罗,红牙小拍忆秦娥。
每从官阁飘镫夜,指点霓裳一曲歌。
璧月琼枝萼绿华,如云鬒发丽盘鸦。
痴情绾就来生结,翠盒同装并蒂花。
塔影园空吊夕阳,穗帷萧瑟晚风凉。
西泠筑就蘼芜冢,一树棠梨傍菊香。
桂旗兰旐返瑶京,灵鹊填桥控驭迎。
梦里萧郎成永诀,兰陵舟夜佩环声。
澹月疏星冷画屏,为资冥福写金经。
应思蝈蝈雕笼爱,络纬寒螀不忍听。
征程回首梦觚棱,水驿山村露一镫。
此日燕台沙扑面,出门应怕说金陵。
返魂无术忆灵修,嬴得全家珠泪流。
茶熟香温相伴处,珊珊遗挂泣弦秋。
月缺花残感慨深,哀言都是四愁吟。
缠绵梦玉词中句,绘出伤秋一寸心。
杏花春雨梦江南,香火因缘礼佛龛。
待谱琵琶传轶事,香名原胜影梅庵。
绳床经案暮垂帘,鸾影凄凉吊镜奁。
只望玉箫来再世,风流佳话定重添。
西风叶叶挂征帆,香泽留教伴枕函。
好慰高堂珍重意,休将红泪湿青衫。
重读《台城路》四阕,蓉愁蕙怨,凄艳绝伦,依调奉题,用周清真韵 前人
凄凉谱出销魂句,秋心况逢秋晚。楚泽孤芳,湘皋小影,可奈西风催翦。珠奁故掩,正香畹楼头,夜长银簟。认是魂归,绣帘人悄问谁卷? 青溪旧时打桨,指山温水软。金粉无限,璧月难圆。璚华遽陨,只恨轻帆孤转。梨云梦远,剩雪碗冰桃,穗帏长荐。画里真真,尚愁眉翠敛。
题朗玉弟《湘烟小录》后 (吴县)沈秉钰(式如 )
紫凤长离玉化烟,杜兰香去定生天。
爱缘结得全家福,第一尤难大妇怜。
渊鱼廪鼠察非宜,巽语时逢药石规。
情重韦皋勤礼佛,玉箫应有再来时。
奉题小云司马尊兄《湘烟小录》后 (上元)张泺(子澜)
明珠无价玉无瑕,门掩樱桃五树花。
乐府纷传中妇艳,桥梁侧近小姑家。
坤灵扇早氤氲定,忉利天应笑语哗。
何事罡风吹霎过,便营香冢葬琵琶。
一角红楼旧曝衣,阑腰窗眼易斜晖。
淑姬每告双双至,游女能歌缓缓归。
无复灵璈重奏曲,可怜片石独支机。
丹青不惜生绡费,翠羽明珰画宓妃。
螺北香东秀色餐,明明佳月有团栾。
刻脂销得檀奴爱,好粉能教竹母欢。
异体连心随宛转,双烟一气祝平安。
吟红闺里同凄绝,数到花枝欠畹兰。
小劫优昙悟刹那,渡江双楫奈公何?
招魂自打开头鼓,忍泪孤擎洗面锣。
吊鸟山应移建邺,爱猫人傥值横波。
可堪老对红心草,来与西施赋挽歌。
奉题小云兄《湘烟小录》后调寄《金缕曲》 (上元)汪度(邺楼)
共说神仙侣。记春人眉修蒋黛,目成吴语。璧月琼枝传艳影,恰伴临风玉树,弹指散梵天花雨。悄绾情丝成百结,猛罡风吹作愁千缕。红药恨,问谁主? 黄杨闰厄飘茵絮。怎瑶台优昙一现,也难留住。应是寒簧真谪降,梦绕清虚玉宇,趁鹊驾星桥归去。小别人天成永诀,湿青衫望断青鸾羽。难打桨,再迎汝。
呜咽秦淮水,料从今艳沉金粉,馥销兰芷,十二红楼齐掩泣,转羡落花身世,应也为可人夫婿。繐帐镫飘珠箔影,认招魂旧是双栖也。哀荣福,问谁比? 双修合惹天心忌。早翻尽断肠公案,绿衣黄里,解脱我为添转语。水月镜花如是。况本是玉清仙子。消受艳缘三载后,更消君一卷伤心史。千古后,定传矣。
奉题小云兄《湘烟小录》后调寄《台城路》 (元和)朱绶(酉生)
冶城一片秋杨柳,黄昏画帘微雨。笛舫镫圆,钗楼镜坠,添了凄凉无数。停辛伫苦,算消受年时,翠描眉妩。打桨归来,暮潮不动载愁去。 江郎漫成恨赋,钿盟人世感,芳事多阻。线涩欢裯,弦疏怨柱,寂寂尘香荃土。哀蝉制谱,料萧寺云深,薛衣吟楚。璧月环花,此情堪诉与?
奉题朗玉司马《湘烟小录》后 (琴河女史)钱若璞(莲因)
苎萝春水浣轻纱,人道青溪胜若耶。
明月吹箫曹比玉,夜船横笛魏无瑕。
纤眉翠冷初三月,宝靥红销第一花。
愁绝彩鸾云影散,招魂仍傍旧儿家。
锦瑟无端散舞裀,玉箫有约证兰因。
落花生世难销劫,流水年华易感春。
芳树画阑闲听雨,碧纱小榭黯生尘。
冰绡重写崔徽影,生恐离愁易带颦。(余曾背写畹君惜花小影今司马更属摹香畹楼坐月图故云)
奉题朗玉弟《湘烟小录》即送入都 (琴河女史)归懋仪(佩珊)
春帆桃叶渡江云,官阁梅花月二分。
每玩琴书怡翠黛,自安荆布薄红裙。
致欢颜解承堂上,侍疾身甘替女君。
愁见弦秋孤馆里,鸳帏遗挂异香熏。
闺阁全才似此难,檀奴哪怪泪频弹。
双修福慧缘偏短,四载繁华梦易残。
归棹岂知成永诀,翦镫曾记话长安。
只今风雪朝天去,谁与熏衣护晓寒。
题小云兄《湘烟小录》后 (元和)顾千里(涧苹)
紫君万事足,所少独年寿。
正同优昙花,不许见衰丑。
昔者漆园论,寓形无暂久。
殇鼓理且齐,百龄其何有?
况乎传忆语,香名满人口。
讵等泥莲记,踔越自不朽。
题诗寄司马,应更酹巵酒。
魂兮傥归来,亦许斯言否。
题小云兄《湘烟小录》后调寄《台城路》 (吴县)戴延衸(竹友)
人间尽有伤心史,香名幸逢才子。银烛光中,玉梅影外,春占妆楼十四,亚枝最丽。记姊妹花开,妒伊连理。打桨迎来,宜颦宜笑举家喜。 严闺几番侍疾。况封侯婿远,常罢梳洗。扇影分鸾,钗痕蚀凤,裙挽留仙无计。星河影底,恨天上佳期,闰逢今岁。直得思量,楚兰吟卷里。
题小云司马《湘烟小录》后 宋镕(悦研)
乞得裴航玉杵来,蓝桥有路即蓬莱。
红羊小劫偏成梦,翠羽声声唤不回。
曼陀小篆祝深宵,千里慈闱问疾遥。
亲算已延儿算减,香魂空向秣陵招。
林下风清礼导师,罗帏玉漏夜敲诗。
祗今香畹楼头月,曾照分笺咏絮时。
可人夫婿是秦嘉,三十工愁鬓欲华。
不耐哀词歌子夜,药炉经卷送生涯。
题朗玉词丈《湘烟小录》后调寄《台城路》 (南康)谢学崇(椒石)
珠宫多少鸳鸯牒,偏教艳才天妒。蕙畹烟寒,兰楼玉瘦,剩有凄凉词赋。芳华细数,纵题遍鸾绡,万千孤负。比似朝云,髻鬟空咏散花句。 红桥犹记旧事,星星能替月,同听箫谱。抱影支愁,扶香续梦,早自魂销秋语。催归雁舻,顿望断银湾,绉裙仙去。怪底江潮,近来声更苦。
奉题朗玉兄《湘烟小录》后 (仁和)葛景莱(蓬山 )
梨云梦影柳丝轻,紫玉飞烟返太清。
忏尽情根消尽恨,好从香界证前生。
水软山温艳六朝,渡江桃叶话红桥。
只今东阁梅花夜,愁听珠帘按玉箫。
〖注:■①,衔,彳改口。(字典无字)■②,扌+雝,雝声,拥本字,抱也。■③,上二下勹内方,音螃,溥也。■④,女+坐,音莎,女字。〗
竹西花事小录 清 芬利它行者 编
叙
夫士当得意则登高而啸,人各有怀亦据梧而吟。所遇有殊,斯所宣各异,无二致也。仆于生平雅好翰墨。缘情绮靡,自昔而然。亦尝沈酣花月,评量烟柳。窃谓雪泥鸿爪,良复非偶;絮果兰因,不能强致也。薄游广陵,地当兵火劫余,沧桑变后。人民城郭,市肆街衢,顿改荆榛,尚非繁盛。二三知己经过赵李闲作冶游,酒地花天哀丝豪竹,亦足娱佳游于客子,鸣胜概于良宵。俄而人事不齐,翻然命驾,棹歌间作,榜唱同讴。寂寞道涂,今昔增感。虽联再至之约,翻恐重来之嗟。雨恶漏深,酒销香烬,挑镫倚窗粗为诠次。庶续画舫之游,不让板桥之记。傥谓荒唐,端由好事云尔。戊辰冬仲泊舟湾头夕芬利它行者。
昔余澹心(怀)作《板桥杂记》,以识秦淮故迹。凡冶游丽品轶事,分为三卷。余游广陵,非复承平故态。画舫旧踪,不堪重问;小秦淮水,既嗟宿莽。吹箫桥畔,半没荆榛。寒烟衰草,徒摇荡于晚风明月间。白石《扬州慢》词,殆为鲰生咏也。第俗尚繁华,风成逐末;陈隋花月,间有遗音。虽不过寻常桃李,门巷枇杷,迥殊竹西歌吹;而兴往情来,欢游暇日,有足往来于怀者。楮墨有灵,江山亦为生色。岂玉人月夜,不足藉题品以流传邪。因粗变其例,以冶游丽品近事错举互见,都为一集。不更分列标题,庶几展卷如经昔游,略见一时景物。风雅骚人,或所不废尔。
广陵为鹾运所在。虽富商巨贾,迥异从前。而征歌选色,习为故常;猎粉渔脂,寖成风气。闾阎老妪,畜养女娃,教以筝琶,加之梳裹。粗解讴唱,即令倚门。说者谓人人尽玉,树树皆花,当非虚妄。顾世运变迁,昔皆聚处本乡,今则散居各郡。间有风流薮泽,复以地方陋习,渐染颓风。营市隶卒,闾左少年。往往垂涎女闾。肆其毒扰,朱蟠莫护。绿树易调,转徙靡常。聚散不一,冶游裙屐,慨叹同深。余游躅所及,惟新城东南隅石牌楼为麕聚之所。数家比栉,粉黛成群。尽日看花,如行山阴道上,应接不暇。前后左近,亦有花丛。香草碍人,游丝横路。偶以闲暇,试一过从,颇足怡荡心目。略加题品,聊事表章。庶青骢玉勒,犹识音尘。天末斜阳,罔虚结想耳。
女闾极盛,号为八大家。聚散不一,而皆粉脂荟萃也。粉白黛绿,列屋闲居。尽态极妍,呈能角媚。流连杯斝,评品妍媸,信乎温柔自有乡也。旧以高二家为最,陈四、高麻子、蒋和尚次之,小高二、刘三娘、蒋桂珠又次之。更有熊姓,侨寓南河下,道迂且僻,至者颇罕。其它税屋而居,卖花为活者,新旧城中,亦复不少。耳目所囿,未遑编搜。但志所见,已足怡人,倘续品题,请俟异日。
邢江三凤,久驰遐迩。余于去夏同乡席中见之。匆匆行色,不复记忆。迨崔护重来,大金凤(本姓杨)已从良为逆旅主人。友人主其家,遂缘阶见。鬓丝眉语,人面依然。言词铦利,刺人心目。笑声烈烈如枭鸟,闻之心旌辄摇。合欢树子,不至令公怒也。琵琶妙臻绝技。瓣莲贴地,别有婀娜之致。小妹明妍,他日尤当拔萃。惜时无杜牧,莫订柳枝后约尔。
小金凤仍在高二家。因有主者,匿不见人。东山生于十二峰人座中,得一邂逅,述其大略。娟秀宜人,不负盛名。喜凤貌娟静,寡言语。澹妆凝坐,竟日默默。粲然启齿,委婉可听。翘笋纤细,竟称少对。莲步姗屑,情状袅娜。惜双耳重听,遂为白璧微瑕。时又有大小宝玲者,并侨其家。小宝玲尤端倩。双眸清朗,秀色撩人。工度曲,善理觞政。连举巨碗,不致酩酊。余与东山生初见之,即屈指相许。厥后花鸟流连,眼界日扩。而鉴赏所加,终少伦比。大宝玲丰肌腻理,素面朝天。不假粉饰,天然入画。引喉按步,宛转璚筵。虽非楚楚纤腰,政不觉环肥为累。朴庵生赏爱卿之倩爽。十二峰人称明珠之工于语言。刘桢平视,原觉稍异中人,未敢竟升上第尔。
余初至解装,香草词人即盛称玉红。以京江晏花小序见视,知为京江花丛之冠,与小云齐名。闻以避人旅邗,知者争以先睹为快。而玉洞桃花,未识仙源何处。令人如望海上神山,不可即也。会予同东山生香草词人京兆眉史同访喜凤小宝玲,谭及玉红,始知即在三径草堂,相去不远。同人欣跃,挑灯亟访。时秋月微阴,商飚徐扇。莲花漏下,已将三滴。披荆履棘,越陌度阡。深巷重门,铜镮徐叩。老媪少娃,款关延客。白已他出,期以翌辰。待晓招携,重寻莎径。直造绮窗,玉人初起。倚帘晓装,鬒发如云。■⑴鬌珠额,桃腮含晕。杏靥微涡,娇逐步来。羞从面起,靡颜韶齿。星眸射人,含笑延坐。寒喧甫毕,一座尽怡。顷之春柳生踵至。女伴麕集,合坐谐谭,数刻始别。从此同人招饮,座无玉红不乐,玉亦非坐中人不欢也。玉善觞政,拇战尤工。东山生最喜与角。酒兵亦称大户,酒酣耳热,逸兴横飞。媚态憨情,色飞眉舞。举坐冁然。顾性特兀傲,脂粉生涯,偏忤权豪。桃李其色,铁石其心,不免动遭时忌耳。
双珠年称十七,旧隶京江。为三径主人假女,挂籍邗上。肥比玉环,憨如袁宝。固宜长把花枝傍辇行也。谐语媚词,百态横集。而双蛾微促,若不胜清。十二峰人与有旧欢,既而唇反。东山生屡思还珠合浦,鸳字重描,竟未易再为撮合也。性慷爽,遇所不可,不少假借。背人默坐,冷语侵心,令人不能复耐。当其得意,魂飞色授,情态嫣丽。妖语妍词,百端交作。加以颜如红玉,光艳莹然。芳容相对,真个销魂。倘入汉宫,合德亦当却步,诚祸水也。无他伎能,而艳帜独树。余在白门,即耳其名。到此,始知名不虚得。第其素性翾轻,乳燕傍门,不肯旧巢恋主,恐花暝柳昏,仍未免春泥狼籍耳。喜凤姓王氏,年祗十四,举止佻冶,而时复羞涩。娭光妙视,情态天生,宛似大家青衣。兰香亦王姓,年已不少,貌瘦削。见客依依,移晷不去。盈盈脉脉,若不胜情。妹兰娟倩爽,齿牙快利,间以诙谐,时作憨态,工讴北词,年仅及瓜,当推后来之秀。明珠旧名小如意,齿近老凤,貌平平而雅工弹词。东山生每见,必索其唱小词,颇觉听之忘倦也。
宝珠,邗上人,而新归自崇川。余初从岑氏斋头见之。齿类徐娘,而偏饶丰韵。天寒倚竹,翠里生怜。弱柳晚风,珊珊莲步。有林下风气,非复障袖抹肩故态也。雅工词令,从容酬答,款曲得宜,酒酣度曲,以盏代茗,可称大户。觞政极严,不少假借。东山生尝与角拇战,鏖数十合,始不相下。既而输服,饮乃极欢。侨高麻子家,以事杜门,客必逾垣,始得相见。同人过访,偶效西厢,粉墙儿不至高似青天也。
瘦如飞燕,弱不胜衣。鬓影花香,别余清韵。花丛中目为瘦宝珠,果然人比黄花矣。小云旧为京江名下。侑觞者,招无虚夕,而色艺平平,名士殆如冠玉耳。小素为麻子假女,娟楚有致,举止安详。久负时名,近为一武夫以千二百金购去,水底鸳鸯,固较胜溪头鸂鵣。第闻十二金钗,已列其六。满园春色,恐不免有红杏出墙之虑也。夏秀莲,金莲之妹,自京江还。丰硕醲粹,靡颜腻理,体似昭仪。客有挑之者,以鬑鬑有须,始多扞格。俄此君以星相之说,属工芟薙。夜雨池塘,不生春草:东风帘幕,独对名花,何乐如之。好事者辄缘此相嘲,客亦不讳言之也。姊妹并工度曲。曼声徐引,听之忘倦。金莲字云仙,尤工琵琶。指音清脆,颇殊俗响。谭话娓娓,举止娴雅,珊珊子亟称之。现亦旋邗。酒阑茶罢,偶一清谭,觉梨花夜月,别有会心。较异芳春桃杏,差堪与南枝倩影,同秀罗浮尔。
陈四家住石牌坊后。败瓦废椽,榛芜极目,曲折始达。姊妹花开六七枝,驰名者巧玲、双玉。余从京兆眉史同访巧玲,值以玳瑁箸供食,放箸延客,情词款曲。软语昵人,嫣然作态,令人心醉。眉史一见倾倒,屡欲招致,以双珠故,未能遂意。会双珠以事他避,始数招侑觞,悄语缠绵,备极兜搭,殆足销魂也。双玉年廿许,以讴名。一曲明珠,时称罕比。惜嗜阿芙蓉,不免消瘦,双颊略为减色。金玉年将及笄,而情态颇足,亦以善讴得名。玉蝠倩秀,楚楚可怜,伎艺亦可观,论者谓胜于二玉。爱香少有时名,大致倩雅。素琴初见,未笄,貌具男相。未几而云鬟雾鬓,绰约生姿,睇眄有情,别饶小儿女风味。真后来居上尔。
十二峰人尝以秋日招饮小高二家。从入深巷,仄经徐步,蓬蒿满目,蛇行纡折,棘刺牵衣。俄而深堂曲室,别有洞天。酒炙纷陈,竹肉竞进。觞饮极乐。名花六七,酬答杂沓,情意殷勤,亦一胜也。陈爱珠小字月仙,十二峰人所昵。双眸颇明秀,善眄睐,顾盼流转,隐含荡意。背镫送目,春色撩人。忽以事忤所欢,大受讥啁。同席复歌小词嘲之。粉泪盈盈,珠零粉颊,合座力为缓颊,乃已。春林妍雅有憨态。喜林其妹,颇似高家喜凤,而加以儇利,善谭谐,不如其凝静也。如香、翠香亦姊妹。如香貌中资,善讴吴歙,清越有节,略能识字,情词宛转,舌妙粲花。国香主人曾招致之。翠香乏婀娜之态,而眉目偏具姿媚,凝重不喜言语。十二峰人曾泥余招之侑觞。一曲当筵,珠喉宛转,不寂寞也。闻并工蹋歌,能演小剧。引喉按步,略有可观。惜过客匆匆,未睹氍毹舞态。兰英为怀寗听月人所青目,极相爱昵。齿虽鶵凤,而言词懁黠,齿牙清丽。其余如玉琴、素云、素娟辈,虽少挟所长,而皆鲁卫之政,秪堪为风雅附庸耳。
刘三娘住芝麻巷。新居未久,花枝十数。文秀、小亭为翘楚。意致明媚,亦颇可取。主人假孙女喜林,年才十四,貌略似小宝珍,而眉目娟秀过之。双眉熨贴,意度端凝。倘探以吴姁瓜字含瓤,不妨窥见秘隐也。素兰新到,貌似娟楚,意度温婉。仅一接谭,不能遂相题品。余子碌碌,无烦再费褚墨尔。
曲中装束,尽效苏台。匆促不暇,始加鬏髻。金泥裙带,翠袖芙蓉,摹仿未必全工,而规模竟为粗具。每一过从,差免生迁客之悲。间有工昆山曲子者,渭城杨柳,恍操南音,不致秦声增人忉怛。三五女郎,类工调谑,儇利便捷,啭若春莺,能令游子荡心,老成醉魄。酒酣耳热,促坐合尊。香鬓厮磨,兰言徐款。斯时非柳下季恐不胜坐怀矣。
古人千金买笑,而今则缠头之赠,有赏其工于哭者。南词中如哭小郎哭孤孀之类,向为江北擅场。二八佳丽,往往专能。十二峰人、东山生颇喜听之。每际欢场,辄索此曲。曼声徐曳,哀音动人。每至转咽过情,真不止如泣如诉。后庭玉树,未必如其悲感顽艳。一曲红峭,亦外篇也。
九月既望,余偕东山生及诸同人为三径之游。日色方中,微云羃■⑵。意谓少留,即可命驾。乃秋雨淋漓,自午彻夜,主人殷勤留饮,遂命壶觞。妹玉二妹,先巳他往,俄顷旋返。张筵列坐,品酒征歌。漏下三鼓,始同还寓。街衢积水盈寸,肩舆灯火,相从道旁。极尽欢娱,正复不觉其况瘁耳。
余辈聚处宴游,春柳生柳枝庵中居多。每聚,酒炙叠进,珠玉在前,觞政竞角,行歌相和,无客不釂,靡饮不欢。香草词人悬弧日,同人公为介寿群萃庵中。小斋明瑟,张镫围坐,飞觞醉月,兴会飙举,备极欢洽。固由主人好事,诸同人兴亦不恶也。
春柳生四月间同月旦客游京口,邂逅小云、玉红,遂介香草词人、四明珊珊子同招侑觞。酒尽歌阑,俄而鼓棹。从此颇相系念。小云适来,旧雨乍逢,遂相招致。花朝月夕,时接清谭。遥见玉红,翩然绝迹。朋侪宴集,非红不招,固尤物之移人,亦钟情之非妄已。月旦客颊有梨涡,玉红一见心倾,极相顾盼,时共嘲谑。牵据引袂,别具缠绵。虽春柳生在座不忌也。同人以此时相椰榆,月旦客辄讷无以对。俯首弄袖,颜如渥丹。政自别饶风趣。
十月中浣,□金总戎奏凯而还。舣舟邗上,合声色选歌舞以尽其乐。小金凤、宝珍及玉红诸名艳毕集。酒酣彻晏,独留金凤为夜度计。沛国观察夫人手为理妆劝进。鸳鸯队子,旗鼓一新,鸾栖三宿,赠缠头锦甚丰。金凤从此称病。客或过访,云鬓惺忪,花容寂寞,居然弱态。娘子军固不敌金铙屡奏之大帅哉。坐此情兴大减,往往避客,职是故耳。
四明珊珊子旧识玉红,雅自属意,未克定情。忽自京江放棹而来,香草词人喜相告语,同访玉红。肆筵命饮,酬答甚欢。俄而招致者至,意拳拳竟不肯赴。鸨母谆嘱同人劝驾。徘徊不忍,珠泪盈盈,萦绕目睫,再三开导,勉强一往。俄顷即还,醉颜微酡,散步凝笑,俨如弱柳春风,摇曳作态。翌日重饮柳枝庵中,华镫夕张,式燕且誉,赌酒论歌,丙夜方罢。珊珊子因有事京江,旋即返棹,卒未能通款曲。鸿爪雪泥,徒留踪迹尔。
陆素香,曲子师之女。旧在三径草堂,貌中人,伎能粗具。楚客昵之,遂别卜居。客以久交,冀成眷属。素香雅非所愿,客乃伪造婚券,诡称买妾中变,鸣官压制,会有人赀为解者,事始寝。居不匝旬,客以赚人钗钏被控,系请室半月方释。天道好还,政不必谓野宿鸳鸯,可供鱼肉耳。
楚人缑山氏拟纳玉红,赠遗优渥。无夕不招,冀相钩饵。玉悟其术,意微却之,客大失望,遂相逼辱,致遭讼累,入金为解,乃巳。而所得已耗七八矣。牙爪耽耽,唇舌时作,草堂杜门,既而远飏。春柳生时访息耗,若有所失。月旦客尤切至,无日不于春柳生前,殷勤探问,意态可怜。他日重逢,不知个人何以发付也。
东山生一见瘦君,颇垂青睐。而自守綦严,流水行云,不欲偶着色相,瘦君亦殊倾倒,红偎翠倚,依依可怜。东山生尝拟遍作朱幡,普护花界,可谓菩萨心肠。未知此种愿力,果能偿否?
曲中以招致侑觞为最乐。合尊促坐,对酒当歌。心许目挑,情文交至,不甚唱夜度曲。知音素稔,始克一度寻春。虽粉黛生涯,非尽肉林鹰犬也。女郎称未破瓜,讳言改装。有私昵者,银釭背坐,偷解罗襦,亦情不自禁,惟不肯公然延迷香洞设神鸡枕耳。
绨袍生初自淮壖来,一见玉红,即相倾倒。阴市珍物,窃通赠遗。始犹捍却,固请乃受。会玉以他事积忤尊客,生为排解百端,得以无事。自此感荷,颇加眄睐。生侥幸得当,曲致拳拳。虽水月镜花,而相赏竟在骊黄之外。适有高湖之役,浦颿既挂,兰思犹萦。遍致书函,属为铃护。真可谓名花慧鸟,鉴赏非虚已。
晓风残月,铁板红牙,低唱浅斟,冶游胜事,顾量珠记此。曲间颇属罕闻,即有名工,亦非昆山本色。分利合度,良非易言。三月广陵,竟嗟绝调。学圃客至自淮西,清讴素擅,引宫刻羽,曲尽其妙。柳枝庵小集,酒酣耳热,引喉高唱关大王训子,赵太祖访雪济师伏虎诸剧,兼及生旦家门数曲。音节谐和,高下抗坠,各得所宜。四座神王,邃工大有裂破玉龙之惧。是日城北公招春林侑觞,虽勉强数阕,不免颦效为难。曲高和寡,良有以也。
步步生莲,美人所必不可少者。石榴裙底,罗袜一钩,最足令人魂销。乃遍览群姝,虽非白足摩登,大都有湘兰之病。使杨铁崖复生,不能更以鞋杯行酒矣。高家喜凤,极为纤妍。双跌贴地,正如出水红菱,婀娜可爱。余者间有可取,而仿佛偏难。衣香鬓影,色色撩人。毕竟葑菲莫采,可称憾事。
尤物招忌,自昔而然。往往名姝,易遭谤缺,硗硗易屈,真不妄也。玉红、小宝玲辈以艳名久享,车马盈门。酬应少疏,即忤物议。饮食之讼,时复中之。倘非持护有人,玉碎香消,诚为可虑。而当官符甫下,追呼满庭。或蹂躏横加,举室抢攘。温柔乡中,受此恶境。施之者未知诚出何心,当之者不觉因而裂胆。余在邗时,目击耳闻,往往毗裂发指。迄今扁舟雨夜,停泊荒原,犹觉风波可虞,胜于利涉也。翌夕泊舟蒲涛城下书。
火井生莲,自非虚语。院中本陷人坑堑,况当时世艰难。献笑倚门,鼠雀时虞,危于燕幕,有何顾恋。不急抽身,第或知己未逢,虚左相待。或父兄逼迫,因循未遑,是亦人情,不妨相亮。若乃齿同房老,春花秋月,暮去朝来,尚贪恋风尘,不思退步。窃恐明眸皓齿,空负花枝;舞扇歌衫,终归流水。始叹悔迟,何嗟及矣!
冶游裙屐,往往工制楹联,赠所赏识。曲中姝丽,亦多喜赠以联语,藉结翰墨因缘。是以此中竟多佳句。小云如“钱塘苏小前因在,巫峡朝云变态多。”明珠如“明月一轮人独立,珠帘半卷双燕飞。”玉红如“笑我重来修玉镜,问卿何事堕红尘。”,款皆修月主人,竟是一人所撰,不知何许人也。喜凤如“喜从萍水逢知己,凤集梧冈迥出群。”亦尚平稳。月仙如“月夜又逢桥廿四,仙山不隔路三千。”又如“圆相最宜修桂魄,诗心端合制蓉裳。”则十二峰人所贻。又有赠玉红集句一联云:“夜月玉屏巢翡翠,春风红豆误鹦哥。”跋语亦甚工倩。绨袍生赠联云:“琼箫月冷人如玉,绣幙春醲花正红。”东山生赠宝珠云:“小字瑶钗痕刻燕,清讴琼管句探骊。”皆有四六跋语,清丽有则。余集宋词为人赠兰英云:“春入兰心,娇含柳眼;花销英气,酒祓清愁。”亦天然玉合子也。
时流评隲以小金凤为最,小宝玲、玉红亚之。以余所见,宝玲端倩,玉红流丽,各不相下,自具擅场。小金凤,余知之未详,不能臆断也。窃谓风尘本无全美。零珠碎璧,止堪义取断章。金屋兰闺,丽人不少。自与东风桃杏,品格不同。未可相提并论。特仅此品题,差异自郐无讥尔。
浓桃艳李,取胜一时。巷陌东风,仅娱游目。向来色艺并称,始为全璧。今则正声响绝。真美亦稀。风月平章,祗可略观大意。下乘人物,概不以污齿颊,并非惜墨如金也。徐青藤画蒲桃诗云:
半生落魄己成翁,清卧萧斋对晚风。
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
余以孤舟夜雨,藉遣寒宵,亦犹青藤托兴丹青,销磨岁月。非谓此中有人,果可呼之欲出也。
曲中诸美,均系假女,其姓氏多不可问。即名字亦往往时为更易。阅时稍久,不复可寻。名姝稍为易访,以传闻既遍,不肯再更也。玉红本姓陶,其家尚存。余则或转徙贸迁,或出自童稚,不复知生我何人。飘茵落溷,故是各具因缘。第如此浮生,殊为可悯。不知过去因中,果何修积,获此善果尔。
院中缔交,谓结线头,江北里下河各处皆然。八家大率此中巨擘,谓之清堂名。下此者谓之浑巢子。凡在浑巢中者,不能污泥自拔,即偶尔鸡犬升天,终不为同侪爱重。流品之分,曲中犹然,固可熏犹一例哉。
余尝偕香草词人、东山生闲行道左,经一曲巷。倚门女郎,姿态清洁,辗然顾笑。经过数武,试一回首,尤笑不可仰,方拟追踪,倏已含笑进巷。叩门而入,窥其举动,大是秦楼。他日偶过,见面即笑,究竟不知谁何,未暇详为搜访。大抵此邦花枝不乏,本非客游人所能遍识。画楼曲室,径绝渔郎,诚未能一一问津尔。
招伎侑觞,人不过饼金二三枚,即劝酒当筵,备极酬答之乐。座客既可尽欢,女郎亦乐于从事。名为出局,以是为荣。所费不多,往往非花不醉。第从此竿头日进,则沈酣花月,所需不赀。窃恐阮藉囊空,未必花枝含笑。不若过眼云烟,为不失本来面目耳。必求极乐,毋乃太痴。
旧城中有居姓姊妹二人,大略娟楚。新有营弁某以三百金易其妹。其姊少逊。闻尚待贾,同乡友人为言之。水师总戎幕中有东瓯氏者,酷喜金玉,往往招携。须髯如戟,时为拔去,亦不以为忤。久而愈笃,可谓爱花成癖者。亦此君为余言也。
十二峰人尝同国香主人至徐宁门,访一姝丽。深巷曲折,数绕始达。小楼清雅,丽人在焉。字日香侬,钱塘苏小也。归为余言而屡欲往寻,不特路绝桃源,抑且芳踪幽杳,几如峡云无迹,莫可端倪。闻貌甚端妍,而词藻辩慧,且将有所适。惜乎未能谋面也。
清江陈玉蝠为曩时花榜殿军。往在海陵曾见之。工讴昆山曲子,套数极多,言谈斐亹,竟日不倦。故是老宿,后辈所不及也。住蒋家桥,闻有主者,不复可往。学圃客尝因缘一见,态度犹昔。惜未能重访尔。
游三径草堂者,辄以珠玉同称。余辈初亦等量齐观,谓未易优劣。会拗莲生耳珠玉之名,泥余同访。晓妆初罢,连袂偕来。芙蓉帘幕,接谈未久,生即谓余玉有光艳,差近雉皋金玉二姝。珠则粗才,不过少异寻常脂粉。余深维其语,殊觉大有会心。自此品题,当无舛错。
此间有名黄鱼者,大率村墅女郎。饰貌修容,侨居城市。茅帘竹舍,作夜度娘。亦间有姝丽,可悦时目。惟莲船盈尺,湘裙徐启。满床蹒珊,不免令人索然乏味。闻此种率工房中纵送术,是以嗜痂者甘之如饴。斯亦冶游之外篇,风雅之变境也。
魏晋乐府有巾舞、拂舞,遗制久佚。今则二八女郎,曼声按步,宛转踏歌,和以筝琶。每当绿酒微醺,红灯高挂,寻音按节,心调气和。翠巾徐拂,衣香袭人,有足神移目夺者。非知音密席,推奖再三,未肯轻试纤腰,偶施雅步也。其曲有独上小楼独对孤灯诸则,并皆情致缠绵。虽非白雪阳春,大率昵昵儿女语。加以金莲贴地,瑶佩飞云,楚楚腰肢,氍毹迥转,倍觉情文相生。玉蝠、大宝珍、王喜凤最擅胜场,余亦有专工者。殆亦巾舞之滥觞欤。
小金玲侨高二家,新自崇川归,未数日也。貌秀倩,意态甚媚,齿犹雏凤,楚楚生怜。金珠年十八,自京江来。貌丰艳,意态恬适,绮席乍登,时誉大着。宝珍旧在海陵,曾同游宴,昨亦返棹崇川。齿虽少长,尚可想昔日规模。谈话颇不枯寂,惜嗜阿芙蓉,不免秋娘渐老耳。
朋侪中十二峰人最豪宕。流连歌席,色舞神扬。雅近吾家横岘生气概,春夏气良不可少。东山生和而不流,虽有国风之好,不过香草美人之思,不屑屑求实际也。第用情最深,有所向往,固结缠绵,不能自解。幸防闲有素,不致倡条冶叶,茧裹絮缠耳。香草词人亦长于情者。惜以杨枝夙约未酬,无暇作章台新梦。所以与花周旋,未着色相。春柳生绮岁多情,而自期甚厚,操守亦严。虽心赏有人,终未肯红楼选梦。夫惟大雅,卓尔不群。彼君子兮,何日忘之。
夫文生于情,绮怀难忏;醒胜于梦,絮果非诬。自非金臂大人,痛加棒喝,茧缠蛛缚,易种因缘;等藕寻莲,罔苏结想。根尘孰悟,缠使常深。梦幻泡影,谁如是观。太空元虚,讵非有境。曷怪丹衷易昧,白业罕修也。仆以妙年,即生色界,沈绵迷罔,觉岸希求。得失穷通,浮云等视。独至契深裙帔,缘缔簪裾。弗揆净因,特生恋境。乃至握手顷刻,挑目须臾,妄谓宿根,匪由勉致。颠倒一念,迟徊寸心。厚自排遣,莫能强制。是以笠屐所及,每多花旋招寻。时识空花,旋迷智种。迄今孤舟雨夜,彳亍郊原。听刁斗于高城,聆鸡声于村岸。非不寂寞是叩,羁穷可怜。而窈冥灵憺之思,斗叶俪花之笔,靡所发舒,性灵湮郁。由是剪灯酒罢,弄笔雨余。汇记前踪,纂成斯帙。色空胡征,因果宁虚。将使生香活色,悉绘毫端;尽态极妍,都呈腕底。其人呼之可出,于事非出无稽。托子虚亡是之辞,为璚箧瑶函之閟。雌黄月旦,偶寓丹铅。庶玉人月夜,藕认芳踪。金埒风前,堪寻旧躅。编录既咸,谰言复申。勿嗤饶舌丰干,当愧辩才非慧尔。嘉平朔日海陵宵泊书。
〖注:■⑴,上髟下委,wǒ,音婐,■⑴鬌,发美也。■⑵,罒+历,音历,羃■⑵,烟貌。〗
燕台花事录 清 蜀西樵也(王增祺) 撰
序
《燕台花事录》何为而作也?明人有言,穷措大抱床头黄面婆子,自云好色,岂不羞死?此言固也,而义未尽。人间真色,要不当于巾帼中求之,不则历遍青楼,亦只得赝物耳。京师女闾,视临淄奚翅十倍,瞢腾过眼,尤觉无花。而选笑征歌,必推菊部。其间不无粉饰,亦判媸妍。所谓天然美好者,岁要得一二人焉。岂西山多白樱桃花,秀气所钟,故生尤物耶!良由人间真色,固在此不在彼也。灯窗无俚,冥想前游,一夕成此。盖惧美人迟暮,藉以稍留颜色。虽然,人情无正色,悦目即为姝,香山早经道破遗珠之憾,仆也先群芳而雪涕矣。长安道上,大半看花,各举所知。是望诸寓公之好事者。蜀西樵也识。
上篇
品花
朱霭云,字霞芬,京师人,年十五。丙子花榜状头,为梅主人高弟。姿首如碧桃红杏,亭亭玉立,秀削可怜。性敏慧而蕴藉,士夫多自视弗如。吐词尤隽,每发一语,辄倾座人。花晨月夕,景龢门外,车马喧阗,大都为郎来。而酬应纷纭,入夏病几殆,今幸愈。天生此才,所当珍惜护持者。
孟金喜,字如秋,直隶故城人,年十七。甲戌花榜第二人近信弟子。貌白皙而丰润,性温婉,对客殊落落。而与交久,辄有飞鸟依人态。其销魂荡魄,尤在星眸斜转时。花天酒地,久噪芳名,去岁病几殆,近渐愈,而体多倦。深夜招之来,每倚肩作枕,阖眼朦胧,同人怜之,无怪其不工酬应者。
贾主人桂喜,字露香,京师人,年十七,出联星。予识之在癸酉夏,年甫十四。其秀在骨,其媚在神。刚健婀娜,兼擅其胜。所演《打灶》诸剧,有独步燕台之誉。乙亥重晤,则非复张绪当年矣。性不谐俗,于同辈亦少许可。时人比之梅花,故门前车马稍稀云。
绚春姜主人双喜,字俪云,直隶河间人,年十七,出春馥,亦于癸酉识之。眉目疏秀,雅善修饰。性憨喜谐笑,不与人忤,故人多招之。春馥近有弟子蒋双凤,字扶云,年十四。回波流媚,貌亦白皙,是为后起之秀。
锦雯刘主人双寿,字眉卿,京师人,年二十。出文安,予癸酉入都,首识之。姿首娟秀,过于所识诸郎。性温和,不见喜愠之色。顾不能饮,甫举杯,则红潮晕颊矣。近喜阅《聊斋》、《红楼》诸说部,学书饶有力。文安见有弟子田双庆,字云卿,年十四。颜色如桃花,能演《挡谅》诸剧。
乔蕙阑,字纫仙,江苏人,年二十。佩春弟子。知书习史鉴,喜与文士清谈。闻其先本宦族,沈沦若此,亦可悲矣!
姚主人宝香,字妙珊,京师人,年十九,出瑞春。结束登场,俨然庄妇。而歌喉清婉,尤有绕梁韵。其得名在癸酉前,见人殊落落,近则阅历世故,每与谈,辄如听柘枝儿,声声打入心坎中。
谢宝云,字月珊,年十六。刘宝玉,字碧珊,年相若。俱京师人,瑞春弟子。当癸酉时,谢生刘净与姚妙珊合演《进宫》诸剧,令人耳目一快。近则姚谢已不能登场,而刘音益清健。且其躯复伟岸,乍见之如贵介中人。至所绘兰,亦有誉之者。
王喜云,字霨卿,京师人,年十七。甲戌花榜第三人咏秀弟子。颜色如朝霞和雪,是具子房之貌,而兼有魏征妩媚者。故演《挡谅》诸剧,不掩其姿。其弟茹福儿,字莱卿,年十三,丙子花榜第二人。面如满月,酬应如成人,以武剧名。
李玉福,字芙秋,京师人,年十六。丹林弟子。貌白皙,尤善修饰,性聪颖,解作书画。善演《思凡》诸剧。灯红酒绿,尤喜唱大江东去,其亦巾帼中有须眉气者耶!
陈喜凤,字桐仙,京师人,年十六。本绮春弟子,今归遇顺。貌不逾中人,兼有期艾之病。顾妆束登场,则歌喉清婉。且善琵琶,工琴。与人交,落落大方,无狐媚态。
陈啸云,字琴芬,京师人,年十五。景龢弟子。音清越以长,对面楼头,人声腾沸中,能闻其语。,童牙孤露,每演《扫雪》诸剧,泪随声下。性尤诚实不欺,人以此多之。
艾顺儿,字丽琴,京师人,年十五。嘉颖弟子。英爽不群,音复清越。演《干元山》诸剧,令观者眉飞色舞。近易丈夫为巾帼,岂砚师欲束其不羁之态耶?
张翠喜,字桐仙,京师人,年十五。声振弟子。初颇静默,近稍狡狯。石顽道人谓其姿首足驾如秋而上之,予则感其有爱我之言。
白喜林,字燕芬,直隶人。吴爱林,字燕芳,京师人,年均十三。杏春弟子。眼波含媚,语呖呖如新莺。初不与人洽,偶抚之,辄欲啼,近则颇工酬应矣。吴俊快解人意,而貌差逊,又其弟燕香,齿尤稚,演《冥勘》诸剧,名过两兄。以昆弋腔较胜也,其秀亦在目。
梁亦琴,字倩侬,涿州人,年十四。馥荃弟子。额秀腰纤,语音清脆。歌场一见,殆移我情。中以小隙,往还遂疏。然知予所在,必径来佐酒,亦复楚楚可怜。且予青衫落拓,感喟良深。其言间有如吾意者,故至今犹为耿耿也。
梁双喜,字阑君,京师人,年十四。景福弟子。灯红酒绿间,星眼迷离,微露玉粳。于当年露香,盖十得四五焉。无怪鹔鹴君之倾倒,而予亦对新人如觌旧好也。
陆春燕,字蕊仙,京师人,年十四。安义弟子。妆束上场,宛如好女。腰肢袅娜,体态轻盈,只合以香扇坠目之。音尤清脆,隔帘娇语,殆如去年之霞芬。天地生才,初不稍吝,明岁花榜状头,舍此奚属耶?其同怀兄春兰年十六,貌仅中人,歌喉浏亮,独出冠时。
都门小住阅人德,好色其如好德何?暂把彩毫留丽质,落花一任去来波。蜀西樵也,丙子仲冬临川寓所书。
后录
范主人芷湘,字亦秋,江苏人,年十七。名优小金子,出春华。癸酉时正负盛名。予初入歌场,见其作出塞小鬟,手捧紫檀琵琶侍王嫱侧,脂香粉腻,俏跟含波,不禁心醉。迨凤阳公子招来佐酒,细视双眸,略具雌雄,而妖冶之态,荡妇弗啻也。工弦索,能度湖船诸曲。乙亥重晤,尚询公子客死况,殆亦若辈中之有情者。
雷金福,字蓉仙,京师人,年十八,金树弟子。癸酉时隶瑞和成部,日日演剧,予往观最多。貌白皙而笑靥微涡,天然美好。或感微疾,剪银叶膏,较含桃大,贴两眉角,尤增丰致。甲戌花榜定作第七人,盖亦以色选也。亥子屡宴其所,待人殊拳拳,顾不免徐娘之感。近己脱籍还家。舞衫歌扇,往事如尘,无复登场献技矣。
王主人桂官,字楞仙,京师人,年十八,出闻德。善演武生剧,名久噪。盖其结束登场,群以香孩儿目之。近病重听,其同堂兄桂林貌白皙,尝演《断桥》诸剧,亦有名,近沦落不可问。又宝善陈荔衫,亦以武剧名,近病殁。
刘喜儿,字稚芗,京师人,年十七。保安弟子。貌丰润,双瞳剪水,一顾撩人,几与孟如秋相伯仲。设粉黛登场,必有狂惑失志者。善演《醉写》诸剧。又绮春弟子秦凤宝,字艳仙,貌最丰。时以小和尚呼之。工度曲,亦演生剧,名出刘上,乙亥秋病殁。
张菊秋,字忆仙,本名椿,广西人,年十七。蕴华弟子。少喜憨跳,近善歌。其弟贾蕙秋姿首过之,演《卖艺》诸剧,其武技有足多者。
张敬福,字紫仙。郭敬喜,字韵梅。俱京师人,年十七。敬善弟子。张歌喉较胜,与人言温婉可听。郭工琵琶,为近时陈桐仙之亚。有真性情,每语及同辈沦落者,辄泫然泣下。
余钱张顾有时名,底用区区月旦评。为惜凡葩易摇落,拾将残沈续群英。十二月立春后二刻蜀西樵也志于浒湾榷局。
中篇
咏花
诸堂联贴,佳者殊鲜。必大雅而稳切,斯足尚耳。录惬心作如左,鄙作亦附焉。
素香云:“素心何如天上月,香意不减春前花。”
福云云:“神仙家世传梅福,京雒才名愧陆云。”(云为梅主人弟子)
露香云:“前身曾饮百花露,小坐能留三日香。”(莲溪生赠)
予重入都赠之云:“南国惯生红豆子,西山多种白樱桃。”
如秋云:“如花解语,秋水为神。”予云:“如是我闻聊复尔,秋来客感甚于卿。”
遇顺桐仙云:“焦桐入听,有仙则名。”
声振桐仙云:“桐云拂翠迎幺凤,仙露溥花护晓莺。”(蜀青山人赠)
余将出都,赠之云:“桐院月明秋擫笛,仙山风结客回帆。”
芙秋云:“芙蓉如面柳如眉,秋水为神玉为骨。”
芙名玉福,予云:“难得玉容如处子,可分福命到书生。”
福儿云:“清福谁堪风月主,是儿生有雪霜姿。”(陇西君赠)
云卿云:“云和雅奏原空俗,卿子英姿合冠军。”(湘舟撰晏丞赠)
蓉仙,予云:“蕊榜新开,芙蓉镜下及第;云璈叠奏,神仙队里逢君。”
倩侬,予云:“曼倩诙谐词绝妙,吴侬烟水气都消。”
蕊仙,予云:“蕊榜会看新及第,仙人闻说旧吹笙。”
诸郎壁上扇头诗词,颇有可观,惜未多为钞记。如霞芬扇头之“未应小坐香三日,真觉无言动四筵”,露香扇头之“容易蹉跎联袂后,最难消遣送钩时”,均忘全首,兹录其尚堪追忆者。 梅主人处有长沙李君(寿容)《墨兰》,并题句云:“兰梦低徊感夙因,为君援笔写丰神。春风山下蘼芜路,一笑相逢是旧人。”
瀓江渔子为眉卿题画六绝句,录四云:
层岚泼翠水拕蓝,春影蓬蓬晓润含。
桥上赤阑花上雾,天涯三月梦江南。
好山如髻柳如眉,绛树双声酒一卮。
天也奈何应补石,花虽顷刻莫沾泥。
花潭千尺去来波,烟雨江干落絮多。
双桨渡将根叶去,爱河流尽是香河。
西陵松下旧同车,袅袅风前小树花。
彷佛樱桃斜畔路,重沿春水觅胡麻。
高阳酒徒出都后,怀诸郎绝句录尤云:
俗世而今无赏音,几人真个解琴心。
青衫赢得多情泪,翻觉琵琶怨恨深。(遇顺桐仙)
盈盈十四妙年华,一缕春烟隔绛纱。
如此娇憨谁得似?前身合是女儿花。(霞芬)
个依生小解温存,曾为将离劝玉尊。
别样风流天付与,眉梢眼角总销魂。(如秋)
流莺清脆啭珠喉,若个娇憨未解愁。
赢得尊前一凝注,盈盈秋水剪双眸。(丽琴)
衣香新爇麝兰膏,酒绿灯红兴自豪。
纵为东风开笑口,也应珍重白樱桃。(俪云)
一笑嫣然劝玉觞,须臾举座客如狂。
销魂岂竟能真个,不信温柔别有乡。(朵仙)
人生能得几良俦,别后相思未肯休。
欲把梅花描小影,一般傲骨有风流。(露香)
底事怜卿转负卿,夙缘岂竟有三生。
樱桃馆里花多少,一样春风忒薄情。(芙秋)
呢喃小语隔窗纱,掌上轻盈未足夸。
可惜画堂双燕子,只飞双影入王家。(燕芬 燕芳)
多情如此太缠绵,泪湿青衫我亦怜。
却羡周郎时顾曲,醇醪一醉即神仙。(声振桐仙)
挥手天涯感不禁,如卿傲骨少知音。
祗缘一曲离亭宴,牵惹相思直到今。(荔衫)
征骖将发且句留,手拂丝桐四座秋。
漫向桂堂调彩凤,有人背烛替花愁。
此遁园花隐送曹邱生出都四绝句之一,盖有所指。钟子安寄都门诸友之一云:
回首欢场乐事违,翻疑昨是叹今非。
酒痕泻碧留花醉,波影流黄带月归。
秋老孤鸿嗟独去,春来双燕傍谁飞?
为言沈约多情甚,瘦减腰肢尺二围。
春来句,指杏春、燕芬、燕香也。
高阳酒徒《题露郎淡墨风兰》云:
夜月沉沉更漏永,仙人醉卧蓬莱境。
扑鼻忽闻空谷香,当头望见姮娥影。
姮娥旧住广寒宫,天上何年谪软红?
手拍紫云歌一曲,满衣香惹桂花风。
风流旖旎真无两,记得前身金粟相。
芸管传来秋水神,花名书上春明榜。
春明榜出长安城,走马看花剧有情。
闻说族亭曾画壁,相传缑岭爱吹笙。
吹笙骑鹤趁清景,天涯聚首飘萍梗。
情天未证维摩禅,仙风敢诩旌阳井。
翻怜曲罢顾周郎,一笑相逢酒绿场。
曾惠好风留画扇,恰怜清露被微香。
香国琼姿谁第一,天挺芳兰夸秀质。
豪量吞残李白杯,彩笺艳过徐陵笔。
兰兮兰兮谢繁华,梨园无此好奇花。
自昔诗标君子格,祗今春在美人家。
美人迟暮寻常耳,难得余芳常竟体。
隋苑能争秋菊名,楚词合共申椒美。
吁嗟乎!
秾艳夭姿斗靓妆,国香如此合称王。
樱桃馆里花千树,输与秋风桂子芳。
遁园花隐前题云:
燕草凄凄冷碧丝,素心从古赏心迟。
临风写就离披态,愁绝香郎运腕时。
如此幽姿未出尘,国香无主叹沉沦。
劝渠改画桃枝艳,应许飞花上锦茵。
明童墨迹寓公留,天壤王郎惯种愁。
漫向芳魂歌楚些,护花不力此生休。
纫芳我亦怅前因,楚泽迢遥莫问津。
欲与同心契兰臭,展图何处觅佳人?
梦余倦客前题云:
旖旎临风逞淡妆,自将清梦托潇湘。
笑他桃李夸秾艳,谁向花丛号国香。
漫将空谷叹沉沦,荆棘丛中远俗尘。
领取孤芳惟自赏,多应写照自传神。
且闲生前题调寄《两同心》,自然幽雅,淡绝丰神:
写照中销魂真个,无言处竟体清芬。不争似锦帐韶华,紫陌香尘。 况是画里真真,别有人人。抱素心谁怜蕙质?傍空谷夙证兰因。平分取一寸相思,一缕啼痕。
滋葊前题调寄《满江红》,用《聊园词钞》首阕韵云:
道种灵芽,又几茜临风茁也。各抱幽香衿品格,难分高下。独与素心人共对,铅华净洗真潇洒。想冰壶濯魄,几多时挥毫者。 香国里,春归社。花丛外,风连野。把丰标万种,一齐倾泻。寂寞软红尘里客,茜纱窗下杯同把。为他年开卷,便相思殷勤写。
馥森东壁有《金镂曲》四阕云:
如梦春云晓。遍天涯东风院宇,燕莺啼觉。草长红心江南路,留得王孙未老。正绿鬓杨枝俱袅。忽堕明珠金尊侧,有车轮乍向肠中绕。休浪说,被花恼。 青袍踏遍长安道。最难忘分花拂柳,鸟衣年少。细雨残红飞难定,只有闲愁待埽,浑不似当年怀抱。鹦母前头三生话,便相逢不分今生早。无一语,玉山倒。
落絮翩翩影。任天风参差吹断,都无凭准。翠剪铢衣神仙侣,玉袖裴回自整。便珍重千言难尽。愿得化为尘与土,且因风吹上卿斜领。劳拂拭,一临镜。 笙歌草草人初定。剩无多银屏画烛,泪花红凝。题遍人间芳华怨,弹到瑶琴弦冷,算宛转留渠应肯。门外香车须早去,怕夜深风露还凄紧。嘶远骑,酒才醒。
芳草知时节。忒匆匆流莺啼后,珍丛消歇。多少花前惊心事,曾与断红细说。巳廿载伤春伤别。碧海青天迢递梦,照楼台无恙今宵月。斜汉畔,几圆缺。 人间宝镜红锦拂。尽留渠团栾样子,影儿离觅。红豆江乡相思种,无处寻消问息,又付与柔肠千结。帘外轻红阶下雨,早花花叶叶无颜色。春正好,未须折。
没个销魂处。最迷离空庭晚照,无人来去。昨日棠梨今日柳,留得春痕几许?恁客子光阴非故。沈水香残还对镜,问菱花可解闲言语。双鬓乱,甚心绪。 芳尘婉娈雕鞍路。不分明脂憔粉悴,凤城烟雨。十二栏干添几曲,试把回肠细数,者一片新愁谁诉?萍絮因缘还自笑,我知君不问君知否?聊擫笛,唱金镂。
按:此乃麋月楼主为素芳周郎作,郎即甲戌花榜第一人,见为馥云主人者也。
沅浦痴渔翟家庄旅壁题《望江南》词云:
情脉脉劳燕各西东。芳草涉江何处碧,樱桃隔巷可怜红。无计效秦宫。 冰雪意,卿我两心同。吹笛梦飞湘上月,散花人醉小寒风,春到又匆匆。
风韵颇不对缘,细注有“癸酉十月出都。眉卿来送”云云。眉卿时居樱桃斜,予入都首识之。未免薄幸,故赠联云:“眉心似绾连环结,卿我应修福慧缘。”读此殆难为怀。丙子询诸眉卿,则作者已登两榜矣。
朱西斋为月珊作牡丹,并题《浪淘沙》云:
锦幄护琼英,过了清明,姚黄魏紫斗倾城。误信胭脂容易买,却费调停。 旧约记三生,试订香盟。娲皇炼后倍珑玲,几度欲描描不得,五日才成。
且闲生将出都门,赋《长亭怨慢》本意云:
看多少凤城春色。一醉醒来,又成分折。酒里猜枚,镜中窥影,更何日断肠无那?生怕听宵来笛。笛纵有情时,也只解声声凄侧。 安得买金铃十万,省却落花狼籍。樱桃树下别离后,问谁怜惜?算此去一缕相思,亘千里长空寒碧。叹同是天涯,衫上啼痕红湿。
其兄高阳酒徒途中赋寄《百字令》云:
碧天空阔。似一行飞雁,无端分折。握手临歧才数语,偏又征车催发。卷地惊沙,参天枯树,红透霜林叶。君应输我,万山看遍残雪。 最是小鸟依人,雏莺解语,也惜尊前别。偿尽相思无限债,更向阿谁分说?酒绿猜枚,灯红度曲,风味全消歇。”
者般离恨都从情字流出。《看花曲》本意云:
一瞬把歌扬,往事都成离恨。断肠几时了得?索红友,相邀青天重问。思量此乐,除却五千年不分。今夜里,无限相思泪,和蜡烛,总灰烬。凄绝梦魂难寄顿,半只为旧家轻俊。惆怅黏花系月,渺渺关山,东风无信。燕台那边,历乱愁丝没理论。算王昌便为情死,也合和花殉。 桃源客赠蓉仙联帖云:“乡梦惹蓉城,趁帽影鞭丝,万里壮怀来日下;秋心托仙子,看花团锦族,一年游兴寄天涯。”酒闲援笔立成,不愧才人吐属。客寓都门日久,屡散千金。癸酉晤于青城主所,人极温雅,惟花天酒地中,不免次公狂耳。某郎呼为醉刘,予作歌赠之云:
伯伦一去二千哉,醉乡之春今尚在。
攫金莫笑刘又愚,几回酒渴思吞海。
君家岂其苗裔耶?十年看遍长安花。
有时乘兴忽大叫,青天白日餐流霞。
醉来每被青楼笑,得遇王郎作同调。
燕台杨柳无新枝,惟有樱桃花绝妙。
劝君更尽酒一尊,随我闯入群芳园。
金铃万个护不得,芙蓉一朵风中翻。
置酒中庭为花惜,只恐秋容变成白。
叆叆春云出岫来,清歌便布瑶台席。
夷甫有癖不言钱,次公之狂毋乃颠。
佳人亲口赠名字,醉刘乃以先生传。
吁嗟乎!
男儿三十不称意,久住都门甚矣惫。
床头散尽千黄金,到口只期谋一醉。
醉中又踏天台山,桃花洞系拂衣还。
我亦青袍苦尘渍,天香枉向蟾宫攀。
曲生风味聊复尔,孝廉船上香盈底。
破瓮知谁作主人,饮■也合称名士。
人生何者能无愁,呼奴为我营糟邱。
君不见满天风月正无价,如此清凉有醉刘。
旧为《露郎赞》云:“身材秀削,语音清脆,落落大方,一笑生媚,更可人怜,盈盈欲泪。微嫌不足,任性负气。”南昌君见之笑曰:“其不足处正佳。”予首肯者再。朱眉君舍人诗云: 庆郎娇小太憨生,花里樱桃换女贞。
授色尚能存古意,赏音谁与赋闲情。
客愁黯淡期同调,卿辈流连莫殉名。
大愿有船应共载,笑凭佛钵保良婴。
与予情事差合。癸酉出都,赋别某郎云:
为底情深为底痴,樱桃花下立多时。
明知不是春风主,偏学流莺占一枝。
杜牧休辞薄幸名,酒和泪点滴盈盈。
朱衣不管青衫湿,断送西州太瘦生。
扑朔迷离太不堪,爱他情性最娇憨。
学书教仿平原格,特地撩人共手谈。
清脆歌喉一串珠,亭亭瘦影怯人扶。
下场粉黛浑抛却,赢得双眉别样粗。
怕人烦恼爱人怜,一笑回身恰并肩。
亲把碧璃杯赠取,醉舒纤腕叫张拳。
画梁吹过少男风,乳燕含娇语最工。
情急偏生无一语,祗将清泪点双瞳。
任是无情未忍休,本来生小不知愁。
太湖烟水牂柯月,别有离人一段秋(谓篯如树勋)。
敝车羸马别车华,从此天涯更有涯。
欲折断肠花惭悔,慈云一笑手拈花。
迫感前事云:
见时欢笑语喁喁,忍再当筵唱恼侬。
生受玉缸纤手递,芳醪留不住萍踪。
记占重阳一日先,偶乘风雨话缠绵。
怕听失意将离别,泪点罗襟绝可怜。
两约天街发榜时,过听帖报莫来迟。
明知好事无凭准,耳语相商苦太痴。
陶然亭子祀文昌,谶兆都含桂蕊香。
虔炷旃檀祈一纸,可堪天壤有王郎。
教书名字趁宵分,真假从人问转殷。
一落孙山动凡想,仙才都让沈休文。
愁里闻歌没奈何,非关尘海有风波。
些时欢笑些时恼,累煞纤眉锁处多。
分将蜀锦作缠头,砚箧楹联取次留。
只是科名听不得,怪他偏索状元筹。
道我多时见太非,何曾相爱便相违。
生生软语难禁受,酒尽天寒怕典衣。
柔情密意已全谙,难作空花镜里含。
怪得前宵分橄榄,尝将苦味好回甘。
仲冬六日,置酒某堂话别。后二日夜,青城主复饯于此。车中感赋云:
双趺踏篇玉尘沙,除却樱桃不是花。
日暮寒天江水远,断无游子尚天涯。
劝我迟留意最长,会逢恩诏出明光。
蟾宫不织登科记,枉说城西制锦坊。
丹砂无术点黄金,剩有萧郎一片心。
置酒要烦歌折柳,无端鸩鸟集前林。
教裁蜀锦换缠头,教觅西汪碧玉瓯。
教制蛮韡护纤体,笑渠原不是莲钩。
约我闲房话别离,送行应有断肠时。
四牌楼里新居远,只是摇头不遣知。
才离一日胜三秋,赖有良朋举酒筹。
情到极时翻淡漠,更无余意强遮留。
硬说相抛各一天,自家情事自家怜。
师门何计能离却,翻向黄姑乞聘钱。
埋怨多般未肯言,知从何地解烦冤。
痴心苦把离愁说,才得双瞳惹泪痕。
一面缘成百面缘,记渠私语倍愁牵。
京华强别休回首,车马何时赋北旋。
再忆云:
帖报惊传第一声,喜闻同姓急闻名。
怪来说是阳平客,乡里空烦记得清。
艳福从知酿祸胎,非关奴辈利吾财。
偶因小隙真成恼,亲受牵裾屈膝来。
静爱蛄蛄宛转鸣,花壶纤手笑相擎。
教藏怀袖休轻放,候暖时闻一两声。
阿芙蓉染指头香,火热轻挑半段枪。
清瘦合教怜阮瑀,怪人多事口先尝。
也知时命偶相遭,文字何曾若个豪。
生怕酒阑愁思起,几回低劝别牢骚。
四更人倦梦无聊,清脆唤声声也樵。
一出都门三十里,宵来才算可怜宵。
又见江郎扇头时云:“官到广文原太冷,客非骑省却悲秋。”多情人固同此浩叹也。翁覃溪先生有言:“夫痴不过招厌,狂则必招忌。”若予殆痴而不狂者欤。后见赋别八绝句,为惜春生登诸《申报》,并跋云:“仆小住燕台,兴耽风月。樱桃花好,买醉难辞。偶于某某堂上,见也道人留别某郎之作。觉情文之斐亹,更感慨而歔欷,作者其有忧患乎?至作者姓氏,询诸某郎,笑而不答,殆深于情欤!数千里外,竟获赏音,附书志感。”
《丙子出都志感》三律云:
蝶浪蜂狂负好春,秋花合伴苦吟身。
偶然忍泪谈遗墨,才信深心出美人。
文岂能工偏誉我,情如此重转伤神。
怜渠赠别难为语,含笑从知未是真。
别后真成一见难,怪渠生小话无端。
差池燕羽惊初见,溜滴琴心却再弹。
己隔天涯犹想象,重来人海定盘桓。
明知情尽愁难尽,忍与空花比例看。
桐阴拂翠月空明,见我时萦惜别情。
娇小何曾识文字,缠绵端不羡科名。
竟将遗墨收藏好,却惹归人感慨生。
十四言中无限事,宵深乘醉手挥成。
偶与所善某郎忤,既而悔之,填《薄幸词》制绣帕遗之云:
一声长叹,谁分遣柔肠寸断。便断也教人怜惜,忍把负情侬唤。奈罡风吹下梳翎,天涯认作将归雁。纵酒满金尊,花飞玉笛,赢得泪珠偷咽。 端怕煞凄凉境,浑不耐些时不见。怪来迟片晌,佯嗔忍笑,寒更数尽重开宴。者般留恋,算鲰生薄幸,樱桃错打黄金弹。从今过犯,折却相思一半。”
忆昨《蝶恋花》六阕云:
天半朱霞惊乍见,旖妮风流,眼角含娇盼。问姓便将侬姓唤,争禁得者般温婉。 小坐余芬都不散。霭霭春云,惯逐东风转。只惜芳名生小擅,宵深忍病陪欢宴。
雅俗怜渠都得半,拨尽檀槽,又把丝桐按。弹到仙翁肠欲断,临风肯逐霓裳伴。 艾艾期期听总惯,喜遇知音,一凤当筵唤。莫道登场歌婉转,青衫湿透红颜涴。
喜是杏林春日燕,个甚憨痴,解捧云郎砚。袖底芬芳浑不辨,偎肩故故防人看。 一笑登场妆束换,酒后茶余,却又清谈惯。别样聪明流到眼,十三年纪今刚满。
记得歌场刚一见,秀入眉峰,更瘦腰轻倩。侬为情痴应趁愿,宵深强便持笺唤。 亦有闷怀难自遣,谁分琴徽,中道鹍弦断。无限花飞春不管,重欢已是离亭宴。
生怕秋深花事短,漏泄春光,幻作红衿燕。削额发垂刚不掩,朱唇小结樱桃半。 道是蕊珠仙被谴,絮语呢喃,妒煞新莺啭。袅娜妆成偏汝惯,尽呼醋醋将谁怨?
玉笛悠扬声不断,顺口歌成,爱个儿清婉。窄袖短衣妆束惯,登楼忽露红妆面。 一体灵狸谁解辨,绮丽丛中,且把胡琴乱。只是从人邀拇战,当筵依旧豪情见。
下篇
嘲花
金溪朱春舫戏赠秋芙联语云:“九串空花,春舫依然漆黑;三拳潦草,秋芙到处装红。”谐语殊堪喷饭。
尝携诸郎游天宁禅院,指佛出句云:“者和尚长伸手,只想要钱。”某郎略解对而不对,为润色之云:“那相公瞎淘神,不会冤斗。”闻者大噱。
十三旦者,秦伶,有盛名,京师妇孺皆知之。同乡某水部子甫数龄,善属对。人举此命对,即应声曰:“六一翁。”庐陵有知,得无干笑?京师旧传一律,中四语云:“得意一声拿纸片,伤心三字点灯笼。资格深时钞渐短,年光逼处兴偏浓。”写事最入妙。
又五言律云:
万古寒渗气,都归黑相公。
打围宵寂寂,下馆(戏馆也)昼匆匆。
飞眼无专斗,翻身即软篷。
陡然条子至,开发又成空。
孽海中尚有如此苦恼!
《都门杂记》有云:
捐班新到快嬉游,戏旦连宵闹不休。
博得黄金买歌舞,终归潜夜渡芦沟。
语虽粗率,而予目击此等事,殆非一次矣。
思思复思思,走走重走走。
问女何所思,问女何处走。
女亦无所思,女亦无处走。
昨夜见纸条,也樵大摆酒。
同行六七人,独不与我耦。
往岁客京华,同年多且有。
亦作狭斜游,舞袖大垂手。
开筵孰主宾,雄辩倾左右。
行乐未及央,弃予如敝帚。
独自冒雨归,茫茫丧家狗。
此青城主调予作也。
予《戏寄孑周》云:
为我殷勤问某郎,年时玉体较前长。
楼边有眼飞新斗,灶下何心怨老王。
打扛(去)莫宽红结束,上坟应着素衣裳。
更饶一出查关好,十四娇娃旗下妆。
某溺于珠郎,约偕遁,格于郎傅不果,计无所出,遂就缢,时人悲之。挽以四字,云“珠斗高悬”,可谓雅切。
京师照相馆,近有数家,当以寓且园者为最。有一纸,桐仙危坐鼓琴,莱卿佩洋表执雕扇听之。予笑谓人曰:“此当名《雅俗共赏图》。”
中书君语予曰:“霨卿热中有冷,如秋冷中有热。”予笑曰:“此何必言冷热,直谓之炎凉可耳。”
有自谓与某郎交厚者,刺刺不休,或厌之,予私为之解曰:“此君不让古人。”怪诘其故。则应曰:“子不读明人文乎?所谓‘相公厚我’,厚我,且虚言状者也。”彼此不禁捧腹。 观小郎与客作象棋戏,郎局将败,予戏曰:“象过河可免。”郎疑不可,因告之曰:“他人不可,若则可。”客讶问故,曰:“佛有云‘象马兔三兽渡河’,即此注脚也。”相与轩渠不已,而郎面有嗔色。
诸郎闲有诨号,如霞芬之小表嫂,可对筝秋(郑丽芳)之老同年。最奇者,人呼朵仙(杨桂云)为山查糕。诘其故,则笑曰:“所为又红又甜也。”为之绝倒。
小郎问予曰:“状元几年一个?”告以故。则迟疑曰:“设无其人,奈何?”因言:“方今人才极盛,岁取之不尽。不似若辈花榜状头之每艰其选也。”郎甫首肯,一醉汉大笑,曰:“你莫信他哄小孩子话。”
或于灯红酒绿间,导予以谒当道之利。笑谢曰:“仆诚愚贱,窃谓向达官低首,不如向相公屈膝。”
〖注:■,米+追,音追,粉饵也。〗
喟庵丛录(三则) 清 休宁戴坤太素
家妓官妓之分
古有家妓官妓之分。《斋策》云:“孟尝君之舍人与夫人相爱。君曰:‘睹貌而相爱者,人之情也。’此夫人盖家妓美称耳。”《湘山野录》云:“南唐韩熙载纵家妓与宾客生旦杂处,则家妓不能检也。古于官妓亦不检。”《开元天宝遗事》云:“长安平康坊妓女所居之地,京都侠少,萃集于此。每年新进士,必以红笺名纸书谒其中,时人呼此坊为风流薮泽。”《唐摭言》云:“裴度狎游,为两军力士十许辈凌轹,势甚危窘,求救于同年胡尚书证。”《唐语林》云:“牛僧孺谓杜牧日:‘风声可畏,妇人若有顾盼者,可取置之所居,不可夜中独游,或昏夜不虞,奈何?’言恐人劫之,则官亦不能庇。盖杜牧之有军人护之,不致犯官法者以此。”温庭筠上盐铁侍郎启云:“强将糜鹿之资,欲学鸳鸯之性。使幽兰九畹,伤谣诼之情多;丹桂一枝,竟攀援之路断。牛衣有泪,蜗舍无烟。”其文凄惋。玉泉子云:“温庭筠初客江淮间,扬子留后姚勖厚遗之。庭筠所得钱帛多为狭邪所费,勖笞逐之。以故庭筠卒不中第。”《旧唐书?庭筠传》云:“乞索扬子院犯夜为虞侯所击,败面折齿,诉之令狐绹。绹捕虞侯,虞侯极言庭筠狭邪丑迹,乃两释之。”《北梦琐言》云:“唐干宁中,进士张翱于宿州刺史陈璠席上调妓,竟鞭背而卒。”《资治通鉴》云:“天成四年五月,李仁矩以诏谕两川至梓州,董璋置宴召之,日中不往,方拥妓酣饮。璋执入驿,欲斩之。仁矩流涕拜请,仅而得免。”《梦溪笔谈》云:“石曼卿为集贤校理,微行娼馆,为不逞者所窘。曼卿醉与之校,为街司所录。曼卿诡性不羁,乞科决,街司杖遣之,是可鉴矣。”《能改斋漫录》云:“冯京少尝薄游里巷,为街卒所絷。鄂帅王素见而释之。”《齐东野语》云:“浙漕坐唐说仲友与官妓为滥,苔妓使承。妓曰:‘贱人与守滥,亦非死罪不可承。’顾实无之。而杨诚斋以教授狎官妓,乃黥面以耻之。”《山房随笔》言:“岳阳教授陈诜与妓江柳狎,守孟之经杖柳,文其鬓以‘陈诜’二字,押隶辰州。此均所谓虐无告也。”王彦宏疑雨集左卿阿锁诗云:“饶他二字感皇恩”注云:“进士介松年与之押,奉旨松年除名,左大饶他。”盖法已渐得其中也。古有待人家妓者。《南史?王琨传》云:“琨以男女无亲授受,颜师伯内妓传酒,令置床上,回面避之。”《花当阁丛谈》云:“钱同爱使妓从后掣落文太史璧巾。太史不顾,露顶而去。”古人待官妓者,《道山清话》云:“蔡襄守福唐于道山亭妓宴,陈烈闻妓发声,即越墙攀树逸去。李觏诗嘲之曰:“山鸟不知红粉乐,一声拍板便惊飞。”《湘山野录》云:“王安石过扬州,宴有官妓。安石不肯坐而去。一妓答曰:烧却车船,延之上坐。”《鹤林玉露》云:“杨邦乂少处郡庠,同舍拉出饮,托言友家,实娼馆也。娼艳妆出,公愕然疾趋逸归。”刘昌诗芦浦笔记司农少卿杨獬曾誓曰:“妓女之席,誓不敢入。渝盟受殃,神质于旁。”《辍耕录》云:“倪瓒眷妓赵买儿,令其自洗,从夜渝旦,竟不作巫山之梦。”《云林遗事》载此事,作“赵爱儿。”人之性情嗜好,不能强同。汇而志之,亦风流佳话也。
嘌说
程大昌《演繁露》云:“今世歌曲,比古郑卫泛滥者,名曰嘌唱。”周密《癸辛杂志》云:“高疏寮得何氏女,善小唱嘌唱五百余曲。其记诸色伎艺人俱杂男女,后拨入勾拦弟子嘌唱赚色十四人,皆女子。”耐得翁《古杭梦游录》云:“嘌唱谓上鼓面唱令曲小讴。驱驾虚声,纵弄宫调。与叫果子唱耍曲儿为一体。”昊自牧《梦粱录》云:“唱嘌为引子四句,就入者谓之下引带,无引带者曰散曲。”以此知挟妓曰嘌,起于宋。谓之嘌者,以妓乐籍。嘌俗写作嫖。《货殖列传》云:“设形容,楔鸣琴,榆长袖,蹑利屣。目挑心招,出不远千里,不择老少。”说者谓始于《管子?女闾》。实则天地间有此一事,机动于天,非由人也。《太平广记》云:“葱岭以东人好淫,故龟兹于阗,置女市以收钱。”《魏书?龟兹传》云:“俗性多淫,置女于市,以收男子钱入官。”《世说》云:“天城七市,第七为淫女市。”
守宫狐记
同治间有王生者,雅俊士也。就馆晋阳,所居在魏楼之下。王生故豪于酒,尝储美酒置案上。一夕既寝,篝灯未熄,忽见一美人凭案吸酒。须臾,颓然倒地化为狐。王生乃揭帐徐起,抱之入衾。至四更许,狐醒复化美人,见生大惭,起身欲走。王生止之曰:“今夕可共为乐,何必走也?”美人曰:“我尘心已断千年,徒以嗜酒为累,致亵于君,令人赧然。然君故风雅士,我与君又比邻,他日长为清谈良友也可。”因与生谈述古事。美人曰:“我乃北齐守宫狐也,居此千二百余年。始居邺宫,常往来晋阳,后乃定居此。上帝以我舍身护主,已注名仙籍矣。”王生曰:“吾闻南北朝时,北齐最淫虐无道,汝为之守宫何也?”美人曰:“固也,以主德论之,当时南有梁,北有周,皆胜于齐远甚。以吾所事之主论之,彼乃兜率天宫仙女,偶谪人间,群仙以其入昏乱之世,选我守宫以护之。伊古以来,自天子至卿相之家,皆有狐守之,人自不见耳。”
王生曰:“汝所事何人也?”美人曰:“北齐文宣皇后李祖娥也。后为赵郡李希宗第二女,生于魏孝庄帝二年巳酉九月九日,名曰祖娥,即以为字焉。年十五,大丞相高欢闻其贤且美,纳为太原公洋之夫人。洋兄澄为大将军,见之而惊艳之,乃以其意告洋,愿得一近仙姝而已。洋惧祸以告祖娥,祖娥日夜啼泣,欲自引决。余时为婢,事至不得己,跪告祖娥,愿以身代。祖娥喜,余即以法易容,态度举止,俨然李夫人也。是夕余代夫人伴大将军寝。大将军甚喜,初不知为伪也。赵郡李氏故礼法名家,既闻祖娥失节,则大訾议之。祖娥亦无以白明也。其后大将军为奴所杀,太原公代其任,遂废魏主,称号大齐皇帝,立祖娥为皇后。余亦封为守宫仙主。祖娥生二子。长曰太子殷,次曰太原王绍德。皆温雅韶秀,酷肖其母。而齐主昏暴淫酗,杀人如麻。后宫妃殡,稍不如意,或使左右裸而辱之。惟于皇后则始终敬之。齐主殂,溢曰文宣帝。其弟常山王演弑太子殷而自立,逾一年而殂。其弟长广王湛代立。湛为王时,见李皇后之美,及即位,李皇后居昭信宫,湛欲逼淫之不从。乃谓曰:‘不从将杀尔子。’后大惧,欲自杀。余复告祖娥以身代,又如前法为桃僵之代,于是齐主常入昭信宫,亦以为李皇后也,甚宠之,如是者半年。每闻齐主入昭信宫,则祖娥仓皇藏匿,惧其久而觉也。乃与余谋,诈称有身以却齐主,齐主果不复入宫。将及一年,齐主怪其不生子,乃掩其不备,微服驰入昭信宫。是时余不在宫,祖娥支颐而坐,齐主怪其不为礼也。怒曰:‘汝自称有身,何至今不育也?’左右欲为解围,乃诡对曰:‘昨皇后生女,一日即死。’齐主愈怒。曰:‘尔杀我女,我何不杀尔儿。’立命左右将太原王杀之。祖娥大哭,呼天不已。齐主命左右褫其衣裤,挞之,流血淋漓而死。余还,忽见祖娥已罹酷祸,亟以真丹置其口,阅两时而苏。齐主载以犊车,送入妙胜寺为尼。祖娥年三十矣,遂终身蔬食,皈依佛教。余亦朝夕调护不离。凡调养半年而愈。其后齐为北周所灭,后妃皆送入关。而周人慕文宣李后之名,必欲得之。余又随护西行,以金贿周有司及宦者。后亦敝衣毁容,竟免入宫,置之安尼寺。而高湛之后胡氏等皆选入周宫,丑声大播。越二年祖娥谪限满,还天仙本位。”王生与莫子偲先生(友芝)同年,曾以此语之。子偲先生曾志之别集云。
课脾约 清 王晫木庵 着
有脾初来,年方十四,指挥未谙,约法数章:翰墨图书,只此是吾长物。牙签玉轴,从令隶汝所司。毋使蠧穴行间,及乎鼠残侧理。闭门读易,拨炉时起沉烟。绕迳寻诗,拥篲先除落叶。烹茶有候,细验松涛。洗砚临流,防侵石眼。三春早起,何妨汲水浇花。五夜眠迟,勿厌开帘引月。煮兰汤而侍浴,少小无猜,爇艾纳以熏衣,经时不散。勤调粉饵,亲喂金鱼。背诵经文,私教鹦鹉。画图常令拂拭,窗几莫不净明。兴至留宾,肴核不呼而具;倦来谢客,枕簟惟命是从。药裹关心,向日频移树影。丝桐在壁,凭弦渐解琴声。仿郑氏之通经,我当怜尔;羡石家之擅爱,汝其勉之。
顾梁汾曰:风流文雅何减晋人。
张山来曰:有脾如此,主人宠眷可知。设闺中生妒,其奈之何!
妇德四箴 清 徐士俊野君
德
为妇之道,在女己见。幽闲贞静,古人所羡。柔顺温恭,周旋室中。能和能肃,齐家睦族。二南风始,礼法备矣。
言
男唯女俞,礼分内外。长舌阶厉,雅诗深戒。林下风清,厥惟应对。不逾阃阈,专警士昧。
容
闺房之秀,实惟容仪。非尚妍华,无俾俗嗤。凝妆俨然,可对明镜。周身雅度,必中以正。岂无膏沐,勿过修饰。岂无衣裳,勿伤轻逸。所贵人重,无取人怜。以此为.容,宜家罔愆。
功
春蚕秋绩,纤手勿惜。缝裳缀绽,兼议酒食。锦绣纂组,害于女红。勤则生善,俭则至丰。用儆四德,以勉三从。
王丹麓曰:先生晚年授经闺阁,仿视听言动之义,作为言德容功四条箴而警之,真堪羽翼圣贤,传诸久远,彤管生辉。
桂枝香 清 杨恩寿
序
夫黄河引吭,扬旗亭之芬;青童念世,入广陵之梦。知音苟存,风尘非污。情感所结,因缘斯会。从来韵事都在歌场,词人艳称亶其然矣。况乃三生石上,别有精魂;万人海中,特标奇赏。此君小异不抚掌而即知仙,君子何嫌愿交魂而羞送抱?泥忆云而香远,木择鸟以枝荣。方雅为之解颜,鄙薄闻而短气。遂使玉堂金室,王夷甫借作清谈;兼之月扇云衣,刘梦得录为嘉话。其为传播,夫岂寻常。若夫千红万绿之郊,小袖秃拎之客,仙步纤郁,花貌参差。飞上九天,凤皇叫矣;坐观千古,丹青杳然。惹戏蝶之娟娟,绕飞萤之个个。骋将素练,少陵还有缠头;解却罗襦,于髡愿闻芗泽。顾乃摧折自守,飘飖独立冰霜。扶其弱质,云水洗其清矑。寻杜牧于维扬渡头,识马周在新丰逆旅。替舒华幔,宵张有味之灯;密界乌丝,朝课深情之帖。果使王唱第一,郗策无双。唤作夫人,揩溧阳公之老眼;论伊内助,发随园叟之清歌。嗟乎!江山憔悴,尚有文人;丝管流连,都非乐地。方其萧辰偃蹇,尘鞅凄凉。郁郁刚肠,茫茫俗物。软裘快马,拥他赤县官曹;妍迹丹唇,送出绮窗歌笑。穷巷生鱼之地,不立王商;古原咏草之章,罕逢顾况。子真褦襶,鬼亦揶揄,遂乃良游写怀,哀弄睦耳。安石寄情于吹竹,子野叫绝于闻歌。寸心欻倾,两美适合。夺雀虬之秀句,红儿百篇;埽白傅之闲愁,阳陶一曲。然而高歌望子,对青眼以增悲,酒杯借人,照朱颜而自惜。实途穷之隐痛,非情累之不遗。此吾蓬海所为掷简哀来摇毫涕下者矣!是则情以双奇,义以独贵。尘梦那知鹤梦,桃花肯逐杨花。启夕秀于长安道旁,占春色于少男风里。嚼为宫征,含鸡舌以生芬;肖就荣华,向蟾宫而证果。一掬英雄之泪,洒遍当场;千秋风月之词,助谁下酒!客有弹成艳曲,还应想入云花,惹得名香,从此不知兰麝。
同治九年岁次庚午十二月既望长沙王先谦序
自序
秋日新晴,闲窗遣兴。偶阅《品花宝鉴》,摘取桂伶往事,填南北曲若干,阅十日而成。持以示客,客滋疑焉。以为填词院本,类多阐扬忠孝节烈寓激劝之意,使阅者有所观感,此奇之所由传也。子独多夫伶人,特为传之,厥旨安在?余曰:“否,否。桂伶操微贱业,能辨天下士。一言偶合,万金可捐。虽侠丈夫可也。是乌可不传!且田君以伟男子乞食长安,当时所谓负人伦鉴者,未尝过而问焉。卒令乞怜鞠部,成豪侠一日之名。斯亦足以羞当世矣!感惯所积,发而为文,岂仅为梨园子弟浪费笔墨哉!”客唯而退,爰记于简端。
桂枝香
破题
【蝶恋花】
意蕊情根森桂栋。天上人间,好证蟾宫梦。暖气嘘开冰窖冻,少男风里春痕重。
唤作优伶心骨痛。偶遇名流,扶向云霄送。内助论勋交口颂,浩书合降翩翩凤。
醒靛贾威收夏楚,
诸名士豪洗冬烘。
俊优伶贞抱秋心,
状元郎名高春殿。
第一出 拜尘
【绕地游】(生巾服上)
花时春昼,酿熟梨花酒。问才人,肯放芳辰闲度,桂香在手,杏娇插首。惹心心都念皇州。
(集句)紫薇花对紫薇郎,有志青云白玉堂。霄汉几多同学伴,天台桂子为谁香。
小生姓田名源,字春航,姑苏人也。名重前卢,才推短李。先父与绿衣之选,慈亲享黄发之龄。年仅二旬,即登一第。计偕北上,便道往大名任所,谒见舅父张公。一路盘桓,腊尽始来京邸,寄居宏济禅寺,幸遇高卓然、史南湘两位诗人,携酒评花,消磨岁月。京城梨园之盛,首推联锦一班,如袁宝珠之待徐子云,杜琴言之待梅子玉。燕台花选,早道其详。小生所特赏者,独在李桂芳一人。不独晓风杨柳,贯耳如珠;抑且清露芙蕖,守身似玉。我吟魂一缕,早消于清丝脆管时也。
【二郎神】
登场候,小魂灵早飞到舞裙左右,吐出余香容细嗅。纵多梦想,敢期非分绸缪。(至其舞腰纤细,款步盈盈,真似天女化身,不能摹拟。)怕愁杀花枝开遍后,逐渐的散花红瘦。(迨珠唇乍启,兰气初嘘,丹凤一鸣,万鸟齐默矣。)没来由,抵多少燕语莺喉。
我细想桂郎色艺超群,一时倾倒。若使小家子辈,定露出许多轻狂样儿。你看他庄重不佻,恂恂如读书子弟。虽是聪明绝世,也因根蒂不凡。不世之珍,必是应运而生的呵。
【前腔】
问宇宙,这狡狯早教人猜不透。(古今来)女孩儿(美质)生应彀。乾坤清气,又交(与他)蕙质全收。(既生此一副花容,一腔慧性,就该予以富厚之境,不合使沦落歌场。天乎!天乎!无乃刻乎。)纵不延卫玠兰陵寿,不强如这歌衫舞袖。(但桂郎虽沦落风尘,操此贱业。究竟身居日下,名震京师。这些藉时文以博科第者,虽然轰轰烈烈,将来与草木同腐,无人识其姓名。)问状头可能敌鞠部班头。
只恨我客囊告乏,旅费不充。日在戏园,花费不少。几件衣服,都付质库去了。于今手中窘迫,无处张罗。不独与桂郎握手无由,就想去听他的戏,也不能彀,好颓气人也!
【集贤宾】
莽书生从不解旅况羁愁,只将他怨尤。(既不能)接膝清谈倾肺腑,为甚事害(的我)金钱乱丢。(咳)(我自系恋他,故用去几两旅费。也不过今日下馆子,明日买官座。何曾与他通过姓名,这真是未曾相识已相思了。)梦儿里曾携卿手,卿可也梦寻侬否?缠绵久,把情丝系与青青柳。
今日天气晴和,听得太和园贴了联锦条子,不免唤田安出来,向他张罗几百枚大钱,买个座儿,便可饱看一日。(唤介)田安那里?(丑扮田安上)惟大肚皮方耐饿,是穷老斗好镶边。老爷叫小人何事?(生)我今日要向你借几百大钱,往戏园逛逛。(丑)小人只剩得一件破衣。昨日当了,今日才有饭吃。于今一文也弗有。老爷,这戏有什么看头?(生)人生行乐耳!(丑)行乐不行乐,饿是握不得的。(生)手无半文钱,不能看戏,且在戏园门口窥望一番,或能遇我桂郎,也未可料。田安,你看守卧具,我去也。(下。丑)你看老爷饭也不吃,车也不套,竟自去了。待我禀知太夫人,倒也合着发愤忘食,安步当车两句话头啰。(诨下)
【梁州新郎】(净扮车夫,小旦男装,坐车上)
天寒翠袖,香尘涴透,珍重卸妆时候。中怀绵邈,无端眉上新愁。凭你舞松高髻,唱肿歌喉。惯侑(这一辈)肥痴酒。(那里有)识曲周郎,聪明心性,筝边回过青眸。微情荡,相思扣。罗绮如山人似数,寻不出(一个)同心偶。
我李桂芳,才自太和园演戏回来,早则僧楼擂鼓矣。车夫,(净)有。(小旦)天气不早,索须将牲口赶起者。(净)知道的。(急下)
【簇御林】(生上)
坐暖车(的慢腾腾)逗留,跑飞车(的俊翩翩)骅骝。狰狞队队豪门狗,呵叱酸儒落后。(你看园子散戏了,车马轰逐,如人山人海一般。桂郎为何尚不出来?令人焦闷也呵。)晚烟稠,夕阳一片须为(我)玉人留。
(净推车急上,碰生跌介。小旦)好可恶的狗才,为什么不小心?碰跌了人。快去扶起才是。(净扶生介,生大怒介)大路之中,将我碰跌。难道你也衡过文来,是没有眼睛的。同我到街道厅去,敲断这厮狗腿。(净怕介,小旦)这也怪不得他,是我催他走起的。得罪了老爷,我告罪罢。(生见小旦大喜介)不妨不妨,原是我自己失足跌的。(小旦)衣服弄脏了,待我下来拂拭罢。(生)免劳免劳,不敢不敢。(小旦)好个宽洪大量,我就得罪了。(拱手,净推车下。生)我好侥幸也。
【金络索】
一笑锦纷飞,片语春融透。(便)拜倒车前也合生生受。若非青衫狼藉泥涂,乞他一盼谁能彀。(那车夫呵)(谢)壮夫力抖。(那车儿呵)(恰)机缘巧凑。三生石可布街头。涸辙鱼,(权)做攀辕手。可怜我一个心儿,可怜我一点情儿,怎常共(这清脆的)车铃,诉
【尾声】泥污的靴儿旧,尘渍的衫儿绉。他心坎中也横躺着一介书痴否?
第二出 议宝
【青玉案】(小旦男装上)
蓦地心头人一个,没理会情丝锁。一阵黄昏微雨过,柳意缠绵桃花命薄,风激纱窗破。
(集句)花如罗绮柳如烟,检点春光又一年。此曲只应天上有,酒旗歌扇旧因缘。
侬李桂芳,字媚香,金陵人也。生长名门,浮沉蓟地。行年十七,混迹梨园。昨抵京师,隶联锦部。虽操贱业,恰抱冰心。上自王公,下迄负贩,无不临场叹赏,暗地揄扬。集朱履之三千,都为着眼;掷金钱之十万,广纳缠头。蓄积频年,囊中充足。欲得同心之侣,订以终身。便可跳出火坑,脱离苦海。每演戏至独占一出,窃叹彼此钟情,得人而事。我辈虽失足优伶,亦何不可做出一番事业,慧心只眼,留佳话于后人乎!
【渔镫儿】
猛可的芳春易过,怕受的身世蹉跎。柳绵飘荡任风搓,平地情波澹沱。莽乾坤何处着(一个)工愁我。
【前腔】
暗伤怀,长歌短歌;苦纠缠,情魔爱魔。向人颠倒待如何?参不透三生果,广寒宫谪降了秋香一朵。
数月来见有一人,衣裳破烂,常在车前车后,徒步跟随。前日车夫将他碰跌,见是我的车,一毫声色也不动。我看他举止不俗,容貌端庄,必是一位才人,流落至此。着人打听,才知道就是春航孝廉。此人曾刻灵岩山馆诗钞,我曾读过。才名藉甚,早已倾心。欲学花魁,这秦小官就在目前了。着人到他下处,请来一谈,谅必来也。
【锦渔镫】
(识英雄)慢延俄,(迟呵)(便)乘风浪破,待登坛始识王孙,奈漂母笑人何。(不独此君才貌双全,必能远到。就是他殷殷相待之意,也觉可感。)难道是怜香的他不负我,偏是怜才的我不如他。
【锦上花】(丑随生上)
眼澄澄末路逢他,意孜孜舒畅心窝。蓦担疑,怕(的是)传命差讹,喜杀人也么哥,惊杀人也么哥。比张骞侥幸如何,(被织女)招入银河。
(丑入传报,生小旦相见介。生)自睹芳容,便荣寤寐,鄙怀钦慕,只可铭心。乃不加诃谴,反蒙见招。正是巨眼深情,使我田春航有一饭千金之感。(小旦)前日辱在泥涂,深感盛情原宥。屡蒙青眼,幸及三生。我辈神交,较胜肉朋酒友。但想你名门世宦,又有舅父可为将伯之呼,为何旅况萧条,一至于此!(生)我初到京师,客囊颇裕。一时孟浪,眼界未清。偶遇冶容,便当倾国。流连忘返,赤仄金消。及瞻仰玉容,才觉妙住菩萨见身,非凡人所能仿佛。前此盲修瞎拜,徒将岁月虚縻耳。
【锦中拍】
禁不住犯风魔,指睁睁双眼,惯随声附和。那曾见花韵宜人颇。(迨与卿相见)妙莲华实相,仙呵!佛呵!是何处彩云揾破,仿佛露霓裳翠娥。(我只合)香檀一握,幽兰一朵,供养着(见男身的)水月盘陀。
几生修到,才与卿这样宝友,得共晨夕。(小旦)宝友二字甚奇,我辈有甚可宝处?(生)花浓雪艳,玉软香温,是为宝色;环肥燕瘦,肉腻骨香,是为宝体;巧笑工颦,明眸善睐,是为宝容;千娇侧聚,百媚横生,是为宝态;娇语嗔花,憨啼泣露,是为宝情;金佩飞霞,珠钿刻翠,是为宝妆。再益以清歌妙舞,檀板金樽,宛转关生,轻盈欲堕,则又谓之宝艺宝人。(小旦)你这议论,虽觉太高,但我辈一经品题,身价十倍了。
【锦后拍】
谢玉郎(将)宝鉴磨,(敢)便唱宏农得宝歌。叹剑沈珠堕,叹剑沈珠堕。(抵)多少荆山泣玉,算倾城名士一样蹉跎。(我虽堕落梨园,从不肯随波逐流,惟以贞洁自守。)尘丝缚,(则)登场啼笑随人可,(剩暗地)泪下珍珠一斛多。
我和你今日订交,此生勿负。一切旅费,我自任之。如有虚言,有如皎日。我非早即晚,每日来看一次。你须自己保重,努力前程。幸勿为我辈丧名,致令外人物议。想我媚香呵!
【骂玉郎带上小楼】
十七年絮雪萍波,向热恼把(岁月)消磨。(愿伴你)一椽萧寺绝尘魔,(再休提)酒肉笙歌。(我手中虽不甚充足,)便蚊力无多,便蚊力无多。(这)米盐琐碎,(敢)一肩担荷。且载酒相过,且载酒相过。趁花露袭衣和月卧,趁松韵入琴支几坐。倚红腔唱答吟哦,(纵不能)倚红腔唱答吟哦。(也学那)小红侍砚,(夜读)添香(炷)麝螺。抖青袗,笼舞袖,不羡绮罗。则一轮(淡淡)如霜月,照见了(素心人)两个。
(生)知遇之恩,道义之交,似此侠骨柔情,竟是古今所仅见。媚香乃我之畏友,再不敢以宝友相待矣。(小旦)天气不早,就在我宅子里下榻罢。(生)我此时转爱为敬,惟有感激涕零而已。
【尾声】东风吹人花关卧,索醉狂倾金叵箩。(尊前款语之时)你试看座中泣下谁最多。
第三出 浪酒
(丑巾服上)
一表人物不粗陋,二分才情休浅露,三斤酒量莫呕吐,四季衣服怕破旧,五声音律要谙度,六品顶戴谁查究,七言诗句闻屁臭,八股文章难句读,九流杂技尽通透,十成张罗戒疏漏。
区区魏聘才,生长京师,有名蔑片。胸中搢绅一部,京官外吏,升除最是关心;脚下胡同千条,丧祭冠婚,按户必须亲到。身段矮而又矮,言语圆而又圆。一班穷鬼腐儒,何曾挂眼?几位优伶娼妓,可订同心。漂赌逍遥鸦片烟,本是行家,属吾总管。侍郎尚书大学士,非称故旧,即我老师。如此生涯,实为快活,这也不在话下。今日早刻,起盛银号潘老三,着人叫我同到桂芳下处吃酒,须早去伺候者。咳!桂芳桂芳,你的财运亨通了呵。(下)(净秃须华服上)阔名早已遍京师,士庶官商谁不知,蓝袜皂袍金手镯,请来看我老西儿。我潘其观,开了一个银号,挣来十万家私。年纪五旬有零,平日一钱如命,只是天生一个毛病,不好女色,酷爱男风。若遇了好孩子,就花了整千整万的银钱,我也不惜。中年续娶了一位石奶奶,阃教森严,轻易不敢外出。所以这几年与相公们疏阔了些。今日老婆回娘家去了,约了老魏,同到桂芳下处吃酒。若相与了桂芳,就算京城第一个阔老斗了。(杂上)魏爷到,(净)快请。
【点绛唇】(丑上)
酒肉醲肥,金银宝气。财神鞭虎逞神威,打破风流垒。
(见净足恭介)呀!三老爷,你这几天脸上光彩了些,只怕又是红鸾星到宫了。(净)老魏,我们有话且到车上去讲。小子们,(杂)有,(净)快快套车。(杂应介推车上,净丑同坐介。净)听得你在京多年,相交最广,且把这些朋友说与我听者。
【混江龙】(丑)
说不尽荣华富贵,长安车马日纷驰,逐热脑蚁膻自附,趋捷径狗窦曾窥。阔公子(肯下交)谱订金兰谊,老恩师(求上达)春从桃李归侭奉承。(口一张)花罗锦绣图铺餟,(狗一般)情餍甘肥。(有肝胆)狎优携妓将牵带。(共患难)吮痈尝粪把人医。(愿贱名)达钧听(要津献个)痴肥婢。(借官衔)添光耀(集中附刻)大僚诗。(真外行)论诗文宋唐汉魏,(假古董)渔重利禹鼎秦碑。(净)你结交的这些富贵朋友,我有好些不认得,就想花些银钱,也巴结不上。(丑)有那本来富贵的,任中外(他的)履历,(我可)从头背。继簪缨(他的)世系(全凭)众口推。气焰熏蒸是贵介弟。浑身俗骨(是)富家儿,(有那陡然富贵的)老封翁(硬铮铮)一双担水臂。大财主(黑漆漆)满脸市伧皮,靠银山(不)畏天公忌。钻金穴(好)把子孙遗。(更有那由富而贵的呵)算八字(由正财)偏官发迹。送千金(买古赋)文字居奇。(至由贵而富的更多了)(这其间)图快活移体移气。(那管他)尽剥丧民膏民脂。(净)了不得!了不得!好阔的朋友。(丑)(我且学)蟋蟀(悄悄向)豆花篱(下)寄。(我且学)燕子(款款向)乌衣门(巷)飞。(骄妻妾我)合唱一部墦间记。(习身段我)合唱几句鸣凤词。(这是我)做清客的传心秘,(普天下没本钱的经纪)除着了我更找谁。
(杂)到了吉祥胡同,秋水堂是李桂官的下处呀。(净丑下车介。丑)媚香在家么?(小旦上)莺花三月暮,(见介)魑魅一班人。潘三老爷,魏老爷,请坐。贵人降临,光生蓬壁。(净)好儿子,更标致了些。(丑)小子可造也。(小旦大怒强笑介)今日和暖,且饮一杯何如。(净)妙极。(小旦送酒介)
【鹊蹋枝】(丑)
手擎着酒一卮,身伴着花一枝。(净调小旦介,丑)逞动了风怀左秘,混了雄雌。(净搂小旦被推脱介,丑)你可识万丈铜山堪傍倚,何必要(一半儿)就(一半儿)推。
(净)听得你弹的好琵琶,唱的好小曲儿,你唱来醒醒酒罢。(小旦弹琵琶唱介)
三月三日花儿开,花开呀,引动了蝶儿来,那蝶儿有意将花采。玉美人,恰好是看花儿来。见蝶儿,忙把扇儿带。扇儿呀,扑下没安排。戏签着蝶儿和花戴。这痛的实难捱。可是活欠下风流债。
(净)唱的好!唱的好!(小旦)既承赏鉴,更敬十大碗,何如。(丑)快拿来!快拿来!三老爷是必赏脸的。(连饮作醉态介)
【哪叱令】(丑)
(一霎时)似风驰马驰,拚酕醄不辞。引大卮小卮,恨浅量不支。图肠肥肚肥,吃镶边不亏。(三老爷呵)挺着个大肚皮,红上了老面皮。(今夜与媚香呵)猛五丁合费着开山力。
(小旦)承二老爷抬举,何等体面。只是有一句话儿,不便启齿。(净)有甚话儿,只管说来。(小旦)这几天手头不活,欠了一笔账,那人十分逼着,不知三老爷可生方否。(净)别人想我一个大钱是不能够的,你要,我不好驳回。这里有大钱票四百吊,你拿去使用。(小旦)多谢了,(丑)妙哉。
【寄生草】
白镪将花买,黄金是色媒。踞铜山不把邪心改,(媚香你得了这位干爷呵)受不尽终身富贵。(比那些什么名士)诗云子曰寒酸气,(那像他这爽快劲儿)喝烧刀助着狠心肠,暮暮朝朝缠彀你。
我再敬三老爷喜酒十碗,(净)我们对喝。(连饮醉倒介,小旦)两个浪酒的鄙夫,已不省人事了,人来,(杂应介,小旦)把他二人,扶上车去,送到起盛银号便了。(小旦下,净丑搂坐介净亲丑嘴丑吐介)
【尾声】冲喉吐出芝兰味,(丑抱净背净打介,丑)认不得怀中抱着谁。我可比兔儿爷混了蟾宫桂。(诨下)
第四出 流觞
(丑扮家童上)
满地梨花春寂寂,锦城丝管日纷纷。
俺乃吏部员外郎徐子云老爷家院子是也。今日三月初三,老爷吩咐要在陶然亭置酒,邀翰林梅老爷,作个什么修楔会。并闻有两个相公,同去逛逛。只得收拾齐整,等候便了。(暂下,场上挂陶然亭匾)
【北新水令】(末冠带小生冠带上)
趁芳辰,遣闷启新醅。携玉人休分主客。(末)我徐子云,今日天朗气清,不可孤负。所以邀子玉兄,同在陶然亭一乐。怎么宝珠琴言还不见来,是何缘故?(小生)昨已约定,想必来者。(贴男装扮宝珠上)粉娇遭燕妒,色腻被花猜。(下车介)翠碾莓苔,望不尽芳草连天外。
(相见介,小生)宝珠你来了,怎么我的琴郎还不见到?(末)既已得陇,何须望蜀,子玉兄未免偏好了。(贴)琴言原说同来,因遇桂芳,拉去看田春航的诗去了。大约少刻就到的。(末)泡开岕片,设下行厨,待他便了。
【南步步娇】(旦男装扮琴言上)
古今一片烟花寨,闹里藏身在。花边着眼来。(侬姓杜名琴言,生长世家,浮沉鞠部。冷淡原于天性,繁华任诸世缘。对此春光倍增愁绪。)绿水青山衬桃花颜色。(来此是陶然亭了。)(相见入席介。合)烧笋宴新开,诉幽情不用笙歌一派。
(小生)你才看春航什么诗,耽搁许久。(旦)会场近了,桂芳每日逼着他要作诗文。倘若功课偷闲,桂芳就不舒服。(末)如此相待,真是严师畏友了。茫茫尘海中,得此豪侠,便是我徐子云也感激涕零矣。(贴)但愿春航今科会了,方不负桂芳一片深情。(旦)宝珠也太俗了,区区科第,得之不足为荣,不得亦何足为辱。桂芳见他胸襟开阔,气宇不凡。想他作个奇男子,立千古之功名,岂仅为中一进士乎。(小生)妙哉此论,当浮大白。(末)乍聆妙论,又遇良辰,小集山亭,也算千载一时之盛。传之后世,岂非佳话乎。
【北折桂令】(合)
矗棕亭水曲山限,三月春风,拾翠初来。望西山晴黛屏开,荻芽白吐,柳线青才。(杂扮卖花郎绕场介)听红腔杏花巷隘,(杂扮农夫扶犁绕场介)叱乌犍绣壤风回。(一壁是)诗怀酒怀(一壁是)风怀月怀,恨天涯凤泊鸾飘,同沦落艳质清才。
【南江儿水】(副净扮俗老斗丑艳服扮二喜上)
慕雅探春去,胞胎带俗来。理财阜借南熏解,(副净作骄态介)风流靠着金银买,(丑作媚态介)金银靠着风流卖。饽饽烧刀都带。酒后颠狂,逞左秘风魔无赖。
(绕场下,贴)前面走的是一个老西儿,后面却是二喜。(旦)二喜专好银钱,忘了廉耻,是替我们打脸的。
【北雁儿落带德胜令】(合)
笑西商,利薮绊阿呆。向南部,乐府寻渠帅。(那商人呵)学黄蜂任意把花摧,(二喜呵)为青蚨假意将恩戴。唱妖词污秽凤凰台,献诡技工绝狐狸态。似乌纱趋奉达官来,似青楼没点良心在。花魁活冤孽,生前债。罪魁狠泥犁,死后该。
(老旦巾服上)水浮碧玉山浮黛,(副末冠带上)花有清香月有阴,
(老旦)我高卓然。(副末)我史南湘。才从衙门回来。遇着卓然兄,邀在春郊修楔。若非他一言提醒,几忘了是上巳良辰。这才分个高人之高,俗吏之俗。(老旦)前面是陶然亭,我们且去逛逛。(行介)
【南侥侥令】(老旦副末)
蚁熟金樽载,莺娇玉管谐。(会场已近了)杏花红飐东风外,更谁人夺得锦标回。
(小生)来的好似高卓然、史南湘二位。(末)待我叫来。(叫介相见人席介,贴)适从何来,遽集于此。(老旦副末)真妙谑也。(笑介)
【北收江南】(合)
恰花明柳暗引人来,喜素心兰友证莓苔。闭花关俗客敢轻开,算西园雅集风流在。叹春花易摧,怕秋风渐哀。忽地地中年丝竹暗伤怀。
(小生)那边来了两匹牲口,不知是何人,在此试马。(旦)马上好像联锦部的张翠官朱庆官两人。(老旦)他们怎知骑马。(贴)他二人原是武旦,所以知道骑射。(末)待他来时邀他入席坐坐。(副末)他二人心性最高,脾气最傲。残杯冷炙,未必肯来。(旦)这真是他的知己。(贴)话犹未了,这马已飞到亭前矣。(小旦贴俱男装腰弓箭策马上,小旦)庆官!你敢再赌射么。(贴)屡败之将,尚敢对我言勇乎。
【南园林好】(合)
束轻装,掌上飞来。映粉颊,汗珠扑腮。是儿女英雄憨态。(射箭介)饿鸱叫,劲风催。(鞭马介)怒马蹴,锦尘开。(绕场下)
【北沽美酒带太平令】(合)
这雄武美人猜,这雄武美人猜。整金鞍,提玉勒,弱腕雄风一箭开。束芙蓉锦带。巧妆饰,好安排。抵多少白婆红艾,浑不识梨园新派,只数问(是何处)少年豪客。(同望介)恁呵(似)风催雨催,望滚尘不定斜阳影里飞翎快。
(末)天色将晚,我们且回去罢。(同上车介)
【尾声】年华似水人相代,(似这样)文酒流连得几回。愿明年三月初三游迹再。
第五出 憨侦
(小旦男装上)
(集句)射策天门路,簪缨踵世科。文章千古事,数问夜如何。
侬李桂芳,自遇田君,久称莫逆。诗文动相劝戒,朝夕未尝稍离。昨因会试文章,准可入彀。一时榜下,花费必多。为此预往通州,搜罗旧债。一臂效些须之力,千秋博豪侠之名。不惮星驰,倏当日暮。今日是四月十一,正是发榜之期。不料禁城已关,只得在屯子里借宿一夜,科名动念,得失萦怀。就是我局外之人,今夜怎能睡得着呀。(内起更介,小旦)你看这月儿十分清朗,照见写榜之时。我的春航,若是中了,你何不早些把个信来。
【紫苏丸】
嫦娥若与人方便,蹑踪儿悄来锁院。姓和名暗地偷传,(不枉你)蟾宫桂籍称仙眷。
(内打二更介,小旦)此时棘闹将撤,华烛高烧。填榜之人,非常热闹。若春航果然中了,姓名写出,房考传观。万丈文光,顿成异彩。煞是仙凡界别矣。
【醉罗歌】
九天雷雨鱼龙变,万道光华姓氏鲜。生来自恨优伶贱,也应顶谢(向)朱衣殿。(春航从前写字虽工,尚嫌不入时样。我曾向词林诸公,借得殿试大卷,每日饭后,逼他摹写几行,亏他天性聪明,笔姿秀丽,写得来如时花美女,独出擅场。将来大廷对策之时,定能问鼎。)墨丸揉碎,笔锋舒展。手披黄诏,春生红砚。(不负我)簪毫拂纸殷殷劝。金作马,玉为鞭。(我亲见他作)五百名中第一仙。
(内打三更介,小旦)我想科名得失,最难预定。刘蕡下第,韩昶登科。今古才人同声一哭。春航虽然文章新隽,经策湛深。若遇了瞎眼房官,未必不珠沉海底。
【醉归花月渡】
金银眯了青盲眼,教人何处代鸣冤。文章自古不操权,刖天曾泣荆山卞。心牵惹旁人一般宵不眠。叹霎时得失升沈判。(怕春风)孤负三年看人赴曲江宴。(倘若春航失意,就枉费我一片柔情了。)同沦落天涯恨,应难免青衫泪溅。(若这样文字尚落孙山,免不得)刘蜕埋文哭向天,(我也不干这生涯了,抛弃却)舞扇歌裙旧翠钿。
(内打四更,小旦剔镫介)你看这镫花结的可爱,想是报春航的喜信也。
【罗袍歌】
卜佳兆芙蓉镜面,慰宵来魂梦,且叠金钱。若非瑞彩灿金莲,镫花何事开双瓣。(此时钞榜题名录,纷纷叫卖矣,愿春航)姓名喧嚷,文章传遍。门闾喜溢,旁人苦羡。(只恨我)不曾件件当场见。(这些走报的人必然拥挤满屋的呀。)飞骏马,报红笺。泥金帖子杏花前。(那些知道我的,必说是桂芳桂芳你的赏识不错呀。)有热肠具只眼,向长安人海把才怜。
千回万转,触绪纷来,怎得天就放明,好去进城看榜。
【前腔】
小住谁家庭院,怪恼人天气。夜永如年,(内打五更介)茅檐斜月射寒烟。城头莲漏丁东转。(想这些听榜的也有)孜孜意切,家人眼穿。纷纷传说,故人问遍。(那知更有我一个)情儿更热心儿乱,明月下榜台边,神魂彻夜与周旋。(内发擂介)晓钟迟仙仗远,天鸡啼出日轮圆。
待我唤起车夫,赶进城去,打听他的消息便了。
【尾声】干卿甚事意悬悬,怪不得局中得失心难遣。(春航呵)但愿他同咏霓裳会众仙。
第六出 酸泼
(丑上)
童半通,会足恭。巴结内东奴才拜弟兄。拉门面靠祖宗,钻头觅缝打抽风。
在下魏聘才,自那日在桂芳下处吃酒回来,打听得潘其观的石奶奶,大发雷霆,一捆数十棍,将鼻子碰个稀烂。有了数日,石奶奶的气也平了,潘其观的伤也好了。不免去探望探望,或可图些饮食。来此已是,三老爷在家么。(净扮烂鼻病容上)误走邪路,冒触壶威。只因小子不才,不怪老婆吃醋。(丑)石奶奶威风甚大,令人可惊。管教丈夫得法,又令人可敬。
【渔家傲】(净)
(哀哀的)四畏堂前堕劫人,河东一吼地暗天昏。(想我潘其观原是一条好汉,岂是惧内的人。只因他见识比我高些,议论比我正些,不得不低下头去。)王法天条皆不畏,只畏雌霓威震。(应该受夫人的管束,此中有个道理。)(占八卦)干伏于坤,(玩四时)阳后于阴。(普)天下男人遭了瘟。
我想那日被桂芳作弄,灌得大醉,骗去许多银钱,把我送回,又受此一场训教。越想越恨,定要把这小杂种,送到街道厅,打他一顿板子。(丑)桂芳相与个什么田春航,于今中了进士,住在他宅子里,好不热闹。快不要去惹他。(净)我总放他不下,定要想个法儿收拾他。(丑)你不要生气,等我去磨着他。作成了好事儿。
【舞霓裳】
(向)枇杷庭院酒千巡,快沾唇。贵人大度莫相嗔,且开樽(唱)后庭一曲堪排闷,待碧纱幮里解歌裙。(净)(前日石奶奶生气之时,硬对我说,我若再顽小旦,他就要养汉子。这回到桂芳处走走须要机密些。)屏风后属耳有佳人,寻外嬖还须谨慎。(丑)(如此说,须要小心些,我先向)樱桃巷,黄昏时候潜踪等。
(内大叫潘三滚进来)(净急奔下,丑惧伏桌下徐起介)
【山花子】
牝鸡一叫山摇震,霎时天外飞魂。(净内叫痛介)风流棒雨点飞来,俏麻姑伸爪伤人。(这位石奶奶呵)天仙女(是)罗刹化身,万派波翻妒女津。一阵功收娘子军。(潘三老爷呵)得断吟髭,揾破朱唇。
(内大叫这都是老魏带坏的,吃老娘一棒。飞一棒伤丑头,丑抱头急奔介)
【尾声】当头一棒雌风振,(这)醋海汪洋莫问津。(我也是)胭脂虎口过来人。(内大叫丑滚地下)
第七出 鼎宴
(末冠带上)
(集句)传柑归遗满朝衣,西阁珠帘卷落晖。红杏枝头春意闹,状元归去马如飞。
老夫张召义,内官翰苑,外作监司。不惠不夷,渐推排而成老物。此甥此舅,幸相继而掇巍科。昨因展觐入京,恰喜田甥,名高黄甲。老朽面上,藉有光辉。为此备有酒筵,与他作贺。并邀得高卓然选拔,史南湘水部,前来作陪,此时想必都来也。
(老旦巾服上,集句)乞与佳名到处传,此花原是桂堂仙。(副末冠带上)旁人莫道登科早,笑问谁家美少年。
(老旦)我高卓然,(副末)我史南湘。(老旦)春航手钓六鳌,名高一鹗。张观察备筵作贺,邀去作陪,须早去者。(副末)此是张观察下处了。(杂通报入见介,老旦副末)贤甥赤手屠龙,酷似其舅。(末)老朽白头伏骥,壮不如人。(各坐介)
【忒忒令】
(生状元冠带上)喜孜孜云梯乍登,艳生生杏林交映。名经千佛,好把前因证。手曳起软宫袍,听莺催。摩鹄起,蓬山凌绝顶。
(作下车相见介,生)既蒙舅父盛招,又与良朋促膝。话虽一夕,幸本三生。(老旦副末)红绫赴宴,君占龙头。绿蚁开樽,我惭骥尾。实千古科名之盛,增一门宅相之光。(末)天色不早,我们且入席畅谈,樽酒论文,勿拘俗套。(安席各坐介)
【沉醉东风】(合)
卷湘帘午曦正晴,启华筵惠风初定。红杏发,日边生。笑拈来相赠。锦袍裁,体儿刚称。沂国科名,才子声名。回头细瞧,冷书镫影尚明。
(末)春航进京以来,亏了李媚香十分周济。此事颠末,你且说来。(生)此平生第一知己也,想初进京之时呵。
【园林好】
薄行装黯然启程,苦支持旅况飘零。寄禅榻篝镫孤影,流落恨带秋声,流落恨带秋声。
客邸穷愁,无可消遣,联锦一部,名重京师。每日听戏消闲,才与媚香相识。
【嘉庆子】
听仙音吹入琼箫韵,(看他)玉貌冰心别有情。各把衷肠剖证,刚一笑悟三生,刚一笑悟三生。
(末)一见倾心,终身不负。小小年纪,便知赏识奇才,真难得也。
【尹令】(合)
念他飘零萍梗,爱他聪明心性。敬他须眉行径。青眼怜才(愧杀那)金尽,论交陌路情。
(生)自与媚香相遇,倏忽年余。薪桂米珠,一肩独任。花晨月夕,双手同携。畅好是患难之交也。
【品令】
茶时饭时他去费经营,镫窗月窗同捱短长更。(想我的朋友,不为不多。)人情兀冷,那见些亲朋影。(幸有媚香照拂。)得免饥寒缴幸。(似这般)侠骨柔肠,(古来亦所罕见)休向歌场浪品评。
媚香原是世家子弟,流落京城,故尔卓荦不群,有此一番举动。
【豆叶黄】
听歌声宛转犹带读书声,(我亦众人中一人耳。)破青衫一领飘零。俊红儿双眸注定,恁般相遇恁般定情。牢守着穷途阮籍,牢守着穷途阮籍。抵多少鸾飘凤泊,月誓花盟。
【两蝴蝶】
(媚香逼我写字之时呵。)记得拂毫霜涤砚冰,(逼我作文之时呵。)记得费推敲持评。(将我接往他寓,怕人扰乱清课。)记得闭花关绝俗尘。(至于相待殷殷,更难缕述了。)记得药垆旁扶持薄病,记得抖春寒解丰貂相赠。记得检考囊逐件精。
媚香常对我说,长安人海,赏识他的甚多。十万缠头,了不在意。不知与我田春航有何夙因,缠绵莫解。此中作合,几生方得修来。这些从酒肉中物色名花者,徒寻苦恼耳。
【六么姐儿】
大海萍逢,云粘雪聚,因果分明。不知今世有来生,最钟情者情重更珍情。(漫道)情长情短,没把情根说清。
【江儿水】
(老旦副末)贫贱论交事,樽边细说明。(虽然是)歌伶薄了桃花命,(幸)清幽秉着兰花性,污泥不染莲花净。(于今春航贵矣。)天上琼花交映,这桂花(不负你)天香独冷。
(末)始则米盐琐碎,周旅客之饥寒。继则劝勉殷勤,任父兄之职事。较之断机劝学,尤觉难能。这状元夫人的诰封,应让与媚香去矣。
【玉胞肚】
云霄风定,应回思尘容蹭蹬。是谁人推解周旅,才得上万丈蓬灜。(咳)五花凤诰让卿卿,愧杀夫人坐享成。
(杂上)有紧要朝报,请状元观看。(生立起看介)奉上谕,田源殿试策中,言西陲武备,甚为周挚。方今西师甫捷,一切善后事宜,需人办理。翰林院修撰田源,着补授陕西巡抚,驰驿前往,钦此。圣主鸿恩,不遗微末,明早入朝叩谢,随即启程。(各贺介仍入席坐介)
【玉交枝】(合)
新叨宠命,任封圻冰衔乍更。(老旦副末)(媚香是必同去者。)虽然日远长安近怕尘涴,翠眉绿鬓(末)(超迁甚速,聚散不常,更尽一杯,聊代阳关三叠。)何处是杨柳青青。更休问今宵酒醒。(合)嫩书生也解谈兵,嫩书生也解谈兵。
(生)行色匆匆,就此告别罢。(下席各拜介)
【尾声】(合)西天一柱仗谁撑,(生)朝廷大事须公等。(合)这真是江湖廊庙两关情。
第八出 离筵
(生行装引众卒上,集句)三十登坛众所尊,年来相继亦乘轩。胸中别有安边计,已报生禽吐谷浑。
下官田源,甫入词垣,即膺重寄。丞相切南来之望,朝廷纾西顾之忧。管畀北门,身离东观。陛辞之际,天颜甚怡。圣主之泽方新,书生之荣已极。为此飞招西指,不惮辛劳。令媚香妥押行囊,一同前往。大小人役,就此启程者。(众拥生下)
【粉孩儿】
(小旦行装坐车上)忙忙的下歌楼,辞舞闼,倩疲驴驮梦芦沟桥下。看沙堤杨柳夕阳斜,猛西风吹冷宫鸦。(内叫媚香慢行,我等赶来作饯。小旦)(呀我才)别六街市阓尘喧,(谁来)说一句邮亭情话。
(小旦下车介,旦男装扮琴言上。集句)云海相望寄此身,歌衫舞扇总生尘。(贴男装扮宝珠上)别离不惯无穷忆,西出阳关无故人。(下车相见介,小旦)适已拜辞,又劳远饯。情深潭水,永矢勿谖。(旦贴)媚香独占歌场,名高日下。今又得随使节,幸将苦海脱离。我辈视之,竟有天上人间之别。
【红芍药】
莽碧海参透风花,闹笙歌渐老年华。(你呵)伴天使星轺渡清灞。(可也)顾尘寰泪珠同泻。(我二人久思脱籍,只恨无家可归,薄命如斯,无复加矣。)堪嗟,四海竟无家。少弟妹谁为兄姐,没亲娘莫问亲爷。(骨肉之交,惟媚香一人耳。)(不是)热肠人肯来提拔。
(同泣介,小旦)二君各宜自爱,岂无超脱之期。我虽幸识春航,得随节钺。究竟寄人篱下,举动不能自如。视唱戏虽高一筹,而我李媚香的终身尚无定业。二君如此相托,恐力有不能耳。
【耍孩儿】
一样天涯沦落者,幕燕依官阁。钝男儿何地为家。(既承重托岂肯相忘)照肝胆古剑寒芒下。问平生一片心儿也,敢忘却临歧话。
(旦贴)备有薄酒,略表寸衷。痛饮几杯,不可恝然而别。(送酒介)
【会河阳】
携手河梁,寒日将斜。问今宵何处听悲笳。(旦贴)(媚香此去呵!)放衙,有汉代河山,唐人宫闼,吊今古添悲咤。(我辈交非泛泛,尚求临别赠言。)(小旦)(我生不幸,误托歌伶。七尺之身,守之似玉。岂无狂且宵小,不存好心,诱之以虚词,饵之以重利,一朝失足,千古伤心。二君早具贞操,无须瞽诵,此不过为下愚说法耳。)处世放眼孔须当大,择交托心腹须防诈。
(旦贴)敬佩良箴,永铭肺腑,如此议论,就是纱帽场中朋友,亦当座右书之。(小旦)太过奖了。(内吹角介,旦贴)想是春航大队来也,且在桥头一看。(立高处介,仪从引生绕场下)
【缕缕金】
(旦贴)初开府,乍建牙。(春航呵)英雄堪数你,(媚香呵)侠客岂忘他。(小旦)(西陲甫捷,抚字良难。春航之才,或可胜任。)筹白笔,任专阃。书生戎马,怕疾风卷地起尘沙。鼓颦遍中夏,鼓颦遍中夏。
(旦贴)洗盏更酌,再饮几杯何如。(小旦)天色将晚,不敢久留矣。
【越恁好】
汪伦送客,汪伦送客,千尺溢桃花。从今夜夜依南斗望京华。(旦贴)何年燕市月酒人家,再倾情话。(拜介,合)离别感未免大家牵挂,歌舞地但愿大家丢罢。(各上车介)
【尾声】笙歌岁月如流也。似这样名士名花两足夸。试看月府轮囷只桂花。
梦粱录 宋 钱塘吴自牧 着
序
昔人卧一炊顷,而平生事业扬历皆遍,及觉,则依然故吾,始知其为梦也,因谓之“黄粱梦”。矧时异事殊,城池苑囿之富,风俗人物之盛,焉保其常如畴昔哉!缅怀往事,殆犹梦也,名曰《梦粱录》云。脱有遗阙,识者幸改正之,毋哂。甲戌岁中秋日,钱塘吴自牧书。
卷一
正月
正月朔日,谓之元旦,俗呼为新年。一岁节序,此为之首。官放公私僦屋钱三日,士夫皆交相贺,细民男女亦皆鲜服,往来拜节。街坊以食物、动使、冠梳、领抹、缎匹、花朵、玩具等物沿门歌叫。关扑不论贫富,游玩琳宫梵宇,竟日不绝。家家饮宴,笑语喧哗。此杭城风俗,畴昔侈靡之习,至今不改也。
元旦大朝会
元旦侵晨,禁中景阳钟罢,主上精虔炷天香,为苍生祈百谷于上穹,宰执百僚,待班于宫门之次,犹见疏星绕建章。但禁门未启,而虾蟆梆鼓并作,攒点即放鱼钥,阊阖门下,方启龙,执梃人传呼,头帽号纷然,卫士杂廷绅报到。开,百僚联辔入宫城,簇拥皆从殿庑行过。大朝会,驾坐大庆殿。有介胄长大武士四人,立于殿陛之角,谓之“镇殿将军”;殿西庑皆列法驾、卤簿、仪仗;龙墀立青凉伞十把,效太宗朝,立诸国王班次,如钱武肃、孟蜀王等也。百官皆冠冕朝服,诸州进奏吏各执方物之贡。诸外国正副贺,正使随班入贺。百僚执政,俱于殿廊侍班,而阁门催班吏高唤云:“那行!”吏进序班立毕。内侍当殿厉声问:“班齐未?”禁卫人员随班奏:“班齐!”千官耸列朝仪整,已见龙章转御屏,日表才瞻临玉座,连声清跸震班庭。上御正衙,有绿衣吏执仪剑突趋殿前,声谇厉不可晓,乃大走办耳。宰执百僚听名宣,领班蹈舞,皆称寿,再拜,声传折槛边。禁卫人高声嵩呼,声甚震,名为“绕殿雷”。枢密臣候称寿毕,登殿,至折槛侧,百僚俱鞠躬听制。宣制曰:“履兹新庆,与卿等同。”朝贺毕,就殿赐燕宰执、百僚。外国正副使人,次日就馆赐宴,使副及三节人俱与焉。翌日,至明庆、灵隐等寺烧香。次至玉津御园射弓,朝家选能射武臣伴射,就园赐宴。先立招箭班士十余人于垛子前,使人多用弩子射,其班士裹无脚小帽子、锦袄子,踏开弩子,舞旋搭箭,过与使人,彼窥得端正,止令使人发牙。例朝廷差来伴射 武臣,用弓箭中的则得捷,上赐闹装、银鞍、马匹、衣帛、金银器物有差,迎迓还舍,观者纷然。如朝使入朝辞,赐宴饯行,仍赐马匹银帛,礼物甚盛。三节人依例给赐而去。
立春
临安府进春牛于禁庭。立春前一日,以旗鼓锣吹妓乐迎春牛,往府衙前迎春馆内。至日侵晨,郡守率僚佐以彩仗鞭春,如方州仪。太史局例于禁中殿陛下奏,律管吹灰,应阳春之象。街市以花装栏,坐乘小春牛,及春幡春胜,各相献遗与贵家宅舍,示丰稔之兆。宰臣以下,皆赐金银幡胜,悬于幞头上,入朝称贺。
元宵
正月十五日元夕节,乃上元天官赐福之辰。昨汴京大内前缚山棚,对宣德楼,悉以彩结,山沓上皆画群仙故事,左右以五色彩结文殊、普贤,跨狮子白象,各手指内五道出水。其水用辘轳绞上灯棚高尖处,以水柜盛贮,逐时放下,如瀑布状。又以草缚成龙,用青幕遮草上,密置灯烛万盏,望之蜿蜒,如双龙飞走之状。上御宣德楼观灯,有牌曰“宣和与民同乐”。万姓观瞻,皆称万岁。今杭城元宵之际,州府设上元醮,诸狱修净狱道场,官放公私僦屋钱三日,以宽民力。舞队自去岁冬至日,便呈行放。遇夜,官府支散钱酒犒之。元夕之时,自十四为始,对支所犒钱酒。十五夜,帅臣出街弹压,遇舞队照例特犒。街坊买卖之人,并行支钱散给。此岁岁州府科额支行,庶几体朝廷与民同乐之意。姑以舞队言之,如清音、遏云、棹刀、鲍刀、胡女、刘衮、乔三教、乔迎酒、乔亲事、焦锤架儿、仕女、杵歌、诸国朝、竹马几、村田乐、神鬼、十斋郎各社,不下数十。更有乔宅眷、旱龙船、踢灯、鲍老、驼象社。官巷口、苏家巷二十四家傀儡,衣装鲜丽,细旦戴花朵□肩、珠翠冠儿,腰肢纤袅,宛若妇人。府第中有家乐,儿童亦各动笙簧琴瑟,清音嘹亮,最可人听,拦街嬉耍,竟夕不眠。更兼家家灯火,处处管弦,如清河坊蒋检阅家,奇茶异汤,随索随应,点月色大泡灯,光辉满屋,过者莫不驻足而观。及新开门里牛羊司前,有内侍蒋苑使家,虽曰小小宅院,然妆点亭台,悬挂玉栅,异巧华灯,珠帘低下,笙歌并作,游人玩赏,不忍舍去。诸酒库亦点灯球,喧天鼓吹,设法大赏,妓女群坐喧哗,勾引风流子弟买笑追欢。诸营班院于法不得与夜游,各以竹竿出灯球于半空,远睹若飞星。又有深坊小巷,绣额珠帘,巧制新装,竞夸华丽。公子王孙,五陵年少,更以纱笼喝道,将带佳人美女,遍地游赏。人都道,玉漏频催,金鸡屡唱,兴犹未已。甚至饮酒熏熏,情人扶着,堕翠遗簪,难以枚举。至十六夜收灯,舞队方散。
车驾诣景灵宫孟飨
十六夜收灯毕,十七早五更二点,禁中催班,从驾官僚入殿起居讫,出殿门外,俱立马于学士院,恭俟驾兴。而殿东折槛下,快行家皆执金莲烛炬,以俟登辇。驾出和宁门,诣景灵宫行春孟朝飨礼,前后两行绛烛灯笼,导引驾行。向有宝谟学士赵师机诗:“风传御道跸声清,两道纱笼列火城。云护帝尊天未晓,众星环拱极星明。”驾近景灵宫前,撤去黄盖,方入宫门,此见君王虔孝之忱。至宫幄少歇,奉常更奏行礼,内侍卷帘班导上御黄道,步至殿前,崇馆道士二十 四员在殿墀下叙立,举玉音法事。上登殿行礼,自西至东,步而入,待内侍下帘,先自前殿、中殿,次后殿,虔恭行礼,以遵奉先思孝之家法。礼毕,外廊赐从驾官食,而后对宣,引宰臣以下入行殿赐茶。驾还内,其亲从官皆顶球头大帽,红缬锦团搭,戏狮子衫,镀金大玉腰带,各执骨朵;文武官皆顶双卷脚幞头,红上大搭,天鹅结带宽衫;辇官顶双曲脚幞头,红缬团花衫,镀金束带;殿前班直顶两脚屈曲幞头,着绯结带,望仙花衫,跨弓剑乘马,一扎鞍辔,执缨绋前导款。数内有东三班,谓之“长入祗候”,幞头后各以青红头须系之,以表忠节之意。御龙直幞头,一脚指天,一脚曲,着方胜缬衫,花看带,镀金束带,执从物如校椅、金花、唾盂、水罐、次锣、乘垒、龙凤掌扇、缨绋之类,及执黄罗珠子、蹙百花背座御椅子并脚踏。快行家顶短小帽子,露半青头巾,带金巾,环绣体腰红缬衫,金束带,悬花看带,手执御校椅、金花瓶、兽炉香座、御靴、缨绋、玉柱杖、小黄罗伞、御扇等物,俱搭步行,俱口鸣打打头起之。昔诸司库藏,各用金刻字红牌前执,后以黄罗罩笼扛抬前导,有本库官乘驭掌其职分,如诸司库藏等司属,并衫帽随号。幕士顶帽,红罗缬衫,金带,悬黄帛。御马骐骥等院亦金字红牌呵喝,牵辔马匹导引。亲事官各顶帽,缬衫,镀金带,执红纱贴金烛笼二百对,左右导行。驾将至,左右首各一员阁门官属,乘马执丝鞭,天武官前导引,至官僚起居亭高声喝曰:“躬身不要拜,喝喏直身立,奏圣躬万福。”嵩呼而行,次有一员紫裳官,系阁门寄班,乘马,捧月样绣兀子,覆于马上。天武官(一作天武中官)十余,簇拥扶策而行。众喝曰:“驾头。”次以近侍诸司官,俱乘驭前后导从。三衙太尉御带环卫。知阁、内侍、都知,皆乘驭驾前导引。更有内等子,即御前忠佐军头引见司人员等,各顶帽,鬓发蓬松,着红缬衫,两手握拳,顾望行导。或有拦驾人,捶之流血。驾近则列横门,数十人系鞭视从,围子三五重,沓执骨朵。诸亲从等都管人员,并执骨朵,列行导引。驾前有执金香座、玉斧、玉拂,及水精珠杖迎驾,高低弄把引行,如龙弄珠也。上升平头辇,御龙直擎黄罗双盖,后握双黄罗扇。驾近太庙,则盖撤开,前行数步,上略台身而过,此见尊祖敬宗之意。驾后围子亦数重,卫从诸班直马队从于驾后。左有宰执侍从 官僚,右有亲王南班,俱从行。驾后有曲柄红绣伞,红绣日扇,命寄班官执驭而从。次日,驾再诣行后殿礼,幸太乙宫、景阳宫,行钦谒礼。其日用教乐所乐部驾前作乐导引,驾后以钧容直乘马作乐而从。驾出景灵宫,至回龙桥。教乐所人员拦驾奏致语,杂剧色打和和来,及奏《礼成回銮曲》,快行先奏报禁中,使内侍排班迎驾起居。前人有诗曰:“帘卷天街看驾回,锦身捷足走能齐。联声快报还宫后,扈从归来日未西。”若次日出,则后宫后、妃嫔侍,皆诣景灵宫,以半帐鸾仪从而行。皇太后、皇后乘舆,比檐子稍增广花样,皆织龙,簟舆上皆立金龙,护之剪鬃。妃则用金凤,嫔妤止用棕檐耳。次日或遇泥泞,委宰执分诣行事矣。
二月
二月朔,谓之“中和节”,民间向以青囊盛百谷、瓜、果子种,互相遗送,为献生子。禁中宫女,以百草斗戏。百官进农书,以示务本。上丁日,国学行释莫礼,祭文宣王,以祭酒司业为献官。州县学宫,以帅宰奉行。立春后五戊日为社,州县祭社稷,朝廷亦差官祭于太社、太稷坛。州府自收灯后,例于点检酒所开支关会二十万贯,委官属差吏笥雇唤工作,修饰西湖南北二山,堤上亭馆园圃桥道,油饰装画一新,栽种百花,映掩湖光景色,以便都人游玩。
八日祠山圣诞
初八日,钱塘门外霍山路有神曰祠山正佑圣烈昭德昌福崇仁真君,庆十一日诞圣之辰。祖庙在广德军,敕赐庙额“广惠”,自梁至宋,血食已一千三百余年矣。凡邦国有祷,士民有告,感通即应。其日都城内外,诣庙献送繁盛,最是府第及内官迎献马社,仪仗整肃,妆束华丽。又有七宝行,排列数卓珍异宝器珠玉殿亭,悉皆精巧。后苑诸作,呈献盘龙走凤,精细靴鞋,诸色巾帽,献贡不俗。各以彩旗、鼓吹、妓乐、舞队等社,奇花异果,珍禽水族,精巧面作,诸色石,车驾迎引,歌叫卖声,效京师故体,风流锦体,他处所无。台阁巍峨,神鬼威勇,并呈于露台之上。自早至暮,观者纷纷。十一日,庙中有衙前乐,教乐所人员部领诸色乐部,诣殿作乐呈献。命大官排食果二十四盏,各盏呈艺。守臣委佐官代拜。初八日,西湖画舫尽开,苏堤游人,来往如蚁。其日,龙舟六只,戏于湖中。其舟俱装十太尉、七圣、二郎神、神鬼、快行、锦体浪子、黄胖,杂以鲜色旗伞、 花篮、闹竿、鼓吹之类。其余皆簪大花、卷脚帽子、红绿戏衫,执棹行舟,戏游波中。帅守出城,往一清堂弹压。其龙舟俱呈参州府,令立标竿于湖中,挂其锦 彩、银球、官楮、犒龙舟,快捷者赏之。有一小节级,披黄衫,顶青巾,带大花,插孔雀尾,乘小舟抵湖堂,横节杖,声诺,取指挥。次以舟回。朝诸龙沙小彩旗招之,诸舟俱鸣锣击鼓,分两势划棹旋转,而远远排列成行,再以小彩旗引之,龙舟并进者二,又以旗招之,其龙舟远列成行,而先进者得捷取标赏,声诺而退,余者以钱酒支犒也。湖山游人,至暮不绝。大抵杭州胜景,全在西湖,他郡无此。更兼仲春景色明媚,花事方殷,正是公子王孙,五陵年少,赏心乐事之时,讵宜 虚度?至如贫者,亦解质借兑,带妻挟子,竟日嬉游,不醉不归。此邦风俗,从古而然,至今亦不改也。
二月望
仲春十五日为花朝节,浙间风俗,以为春序正中,百花争放之时,最堪游赏,都人皆往钱塘门外玉壶、古柳林、杨府、云洞,钱湖门外庆乐、小湖等园,嘉会门外包家山王保生、张太尉等园,玩赏奇花异木。最是包家山桃开浑如锦障,极为可爱。此日帅守、县宰,率僚佐出郊,召父老赐酒食,劝以农桑,告谕勤劬,奉行虔恪。天庆观递年设老君诞会,燃万盏华灯,供圣修斋,为民祈福。士庶拈香瞻仰,往来无数。崇新门外长明寺及诸教院僧尼,建佛涅胜会,罗列幡幢,种种香花异果供养,挂名贤书画,设珍异玩具,庄严道场,观者纷集,竟日不绝。
卷二
三月佑圣真君诞辰附
三月三日上巳之辰,曲水流觞故事,起于晋时。唐朝赐宴曲江,倾都禊饮踏青,亦是此意。右军王羲之《兰亭序》云:“暮春之初,修禊事”。杜甫《丽人行》云:“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形容此景,至今令人爱慕。兼之此日正遇北极佑圣真君圣诞之日。佑圣观侍奉香火,其观系属御前去处,内侍提举观中事物,当日降赐御香,修崇醮录。午时朝贺,排列威仪,奏天乐于墀下,羽流整肃,谨朝谒于陛前,吟咏洞章陈礼。士庶烧香,纷集殿庭。诸宫道宇,俱设醮事,上祈国泰,下保民安。诸军寨及殿司衙奉侍香火者,皆安排社会,结缚台阁,迎列于道,观睹者纷纷。贵家士庶,亦设醮祈恩。贫者酌水献花。杭城事圣之虔,他郡所无也。 诸州府得解士人赴省闱
三月上旬,朝廷差知贡举、监试、主文考试等官,并差监大中门官诸司、弥封、誊录等官,就观桥贡院,放诸州府郡得解士人,并三学舍生得解生员,诸路运司得解士人,有官人及武举得解者,尽赴院排日引试,及诸州郡诸路寓试试得待补士人,并排日引试。国子监牒试中解者,并行引试。如有避亲者,就别院引试。朝廷待士之重,差官之际,并令快行宣押所差官员入内,到殿听敕。其知贡举、监试、主文,并带羞帽,穿执乘驭,同诸考试等官,迎引下贡院,然后锁院,择日放试。诸州士人,自二月间前后到都,各寻安泊待试,遂经部呈验解牒,陈乞纳卷用印,并收买试篮桌椅之类。试日已定,隔宿于贡院,前赁房待试,就看坐图。其士人各引试三场:正日本经,次日论,第三日策。预试人照合试日分集于贡院竹门之外,伺候开门。放试士人,各入院内,依坐位分廊占坐讫,知贡举等官于厅前备香案,穿秉而拜,诸士人皆答拜,方下帘幕,出示题目于厅额。题中有疑难处,听士人就帘外上请,主文于帘中详答之讫,则各作文,随手上卷。至晡后开门,放士人出院,纳卷于中门外,书知姓氏,试卷入柜而出。其士人在贡院中,自有巡廊军卒赍砚水、点心、泡饭、茶酒、菜肉之属货卖。亦有八厢太保巡廊事。所纳卷子,径发下弥封,所封卷头,不要试官知士人姓名,恐其私取故也。却于每卷上打号头,三场共一号,方发往誊录所誊录卷子,依字号书写,对读无差,方纳入考试官各房考校。如卷子考中,发过别房复考,如称众意,方呈主文,却于誊录所吊取真卷,点对批取,定夺魁选。伺候申省奏号揭榜取旨,差官下院拆号发榜。中省魁者殿试陛甲,恩例前十名亦如之。补试中榜者,参太宗武三学为生员。举人中省闱者,俟候都堂点请复试,不过一论冒而已。复试毕,然后到殿也。此科举试,三年一次,到省士人,不下万余人,骈集都城。铺席买卖如市,俗语云“赶试官生活”,应一时之需耳。
萌补未仕官人赴铨
每岁三月上旬,应文武官荫授子弟、宗子荫补者,并赴铨闱就试出官。朝廷差监试、主文、考试等官,就礼部贡院放试。试中者三名取一名。文臣试两场:本经及刑统义,第三日愿试法科者听。武臣试《七书》义。三学生员入试,中榜者升内舍。其时亦有试宏词、法科、馆职、贤良方正。三省堂后官及六部吏,并试法科,升补额名。并是排日放试,合差外诸司等官吏,并循诸试例。如省闱年分,移于八月放试,中榜者赴吏部伺候帘试过参,注差遣。武选中者,就兵部右选厅铨量读法,注授出官。其文武铨魁特转一资。恩例,铨魁仍置局,造题名集,设同年宴于西湖。帅运诸司,俱有送助,以为局费。盖临安辇毂之下,中榜多是府第子弟,报喜皆是百司衙兵,谓之“喜虫儿”。其报榜人献以黄绢旗数面,上题中榜新恩铨魁姓名,插于门左右,以光祖宗而耀闾里,乞觅搔搅酒食豁汤钱会外,又以一二千缗犒之。此其常例也。
清明节
清明交三月,节前两日谓之“寒食”,京师人从冬至后数起至一百五日,便是此日。家家以柳条插于门,名之曰“明眼”。凡官民不论小大家,子女未冠笄者,以此日上头。寒食第三日,即清明节,每岁禁中命小内侍于阁门用榆木钻火,先进者赐金碗、绢三匹。宣赐臣僚巨烛,正所谓“钻燧改火”者,即此时也。禁中前五日,发宫人车马往绍兴攒宫朝陵。宗室南班,亦分遣诸陵,行朝享礼。向者从人官给紫衫、白绢、三角儿青行缠,今亦遵例支给。至日,亦有车马诣赤山诸攒,并诸宫妃王子坟堂,行享祀礼。官员士庶,俱出郊省坟,以尽思时之敬。车马往来繁盛,填塞都门。宴于郊者,则就名园芳圃,奇花异木之处;宴于湖者,则彩舟画舫,款款撑驾,随处行乐。此日又有龙舟可观,都人不论贫富,倾城而出,笙歌鼎沸,鼓吹喧天,虽东京金明池未必如此之佳。庵酒贪欢,不觉日晚。红霞映水,月挂柳梢,歌韵清圆,乐声嘹亮,此时尚犹未绝。男跨雕鞍,女乘花轿,次第入城。又使童仆挑着木鱼、龙船、花篮、闹竿等物归家,以馈亲朋邻里。杭城风俗,侈靡相尚,大抵如此。
诸库迎煮
临安府点检所,管城内外诸酒库,每岁清明前开煮,中前卖新迎年,诸库呈复本所,择日开沽呈样,各库预颁告示,官私妓女,新丽妆着,差雇社队鼓乐,以荣迎引。至期侵晨,各库排列整肃,前往州府教场,伺候点呈。首以三丈余高白布写“某库选到有名高手酒匠,酝造一色上等醴辣无比高酒,呈中第一。”谓之“布牌”,以大长竹挂起,三五人扶之而行。次以大鼓及乐官数辈,后以所呈样酒数担,次八仙道人、诸行社队,如鱼儿活担、糖糕、面食、诸般市食、车架、异桧奇松、赌钱作、渔父、出猎、台阁等社。又有小女童子,执琴瑟;妓家伏役婆嫂,乔妆绣体浪儿,手擎花篮、精巧笼仗。其官私妓女,择为三等,上马先以顶冠花衫子裆裤,次择秀丽有名者,带珠翠朵玉冠儿,销金衫儿、裙儿,各执花斗鼓儿,或捧龙阮琴瑟,后十余辈,着红大衣,带皂时髻,名之“行首”,各雇赁银鞍闹装马匹,借倩宅院及诸司人家虞候押番,及唤集闲仆浪子,引马随逐,各青绢白扇马兀供值。预十日前,本库官小呈;五日前,点检所佥厅官大呈。虽贫贱泼妓,亦须借备衣装首饰,或托人雇赁,以供一时之用,否则责罚而再办。妓女之后,专知大公,皆新巾紫衫,乘马随之。州府赏以彩帛钱会银碗,令人肩驮于马前,以为荣耀。其日在州治呈中祗应讫,各库迎引出大街,直至鹅鸭桥北酒库,或俞家园都钱库,纳牌放散。最是风流少年,沿途劝酒,或送点心。间有年尊人,不识羞耻,亦复为之,旁观哂笑。诸酒肆结彩欢门,游人随处品尝。追欢买笑,倍于常时。
州府节制诸军春教
帅守衔带节制军马之职,每岁春秋二教。三月正当春阅时候,择日告报本州岛所统军马、诸县巡尉兵卒,及节制殿步两司军马,并赴蒲桥下后军教场教阅军伍,以备起发防秋。至期,浙西路钤辖并节制诸军统制等官属,带领各部军马,诣教场伺候教阅,鸣锣击鼓,试炮放烟,诸军排阵,作迎敌之势。将佐呈比体挑战之风,试弩射弓,打球走马,武艺呈中,赏犒有差,军卒劳绩,给以钱帛。午后放散,迎回府治。伺候帅座回衙方行,逐便回军寨。其帅守马前,排列军仗、八卦、辰宿、诸色旗队甚伙,辕门帐门,界限严肃,人不敢视。亲从对对,衫帽新鲜,士卒威风,凛凛可畏,使马牵控,宝装鲜新,黄轿前引,帜旗后随,乐骑拥后,威声震慑,佐官弹压,以警无良。观者如堵,至暮方归。向有端明厉尚书讳文翁开阃于杭,仪仗异于帅守,甚伙旗帜,多用斧钺之器。御马苑诸营教阅,传旨宣押。禁中教场,呈试武艺,飞枪斫柳,走马舞刀,百艺俱呈,使臣奏乐,声彻九霄。提点以下,锡赐甚隆。使臣兵率,颁降从例,殿步司所隶将佐军伍,俱出郊合教于椤木教场之上,赐帅将金器彩匹,加之品食御酒,主兵官卒,俱沾雨露之恩也。 二十八日东岳圣帝诞辰
三月二十八日,乃东岳天齐仁圣帝圣诞之日。其神掌天下人民之生死,诸郡邑皆有行宫奉香火。杭城有行宫者五,如吴山、临平、汤镇、西溪、昙山,奉其香火。惟汤镇、临平,殿庑广阔,司案俱全。吴山庙居辇毂之下,人烟稠密,难以开拓,亦胜昙山梵宫内一小殿耳。都城士庶,自仲春下浣,答赛心愫,或专献信香者,或答重囚带枷者,或诸行铺户献异果名花、精巧面食呈献者,或僧道诵经者,或就殿庑举法音而上寿者,舟车道路,络绎往来,无日无之。又有丐者于吴山行宫献彩画钱幡,张挂殿前,其社尤盛。闻之此幡钱属后殿充脂粉局收管。其殿下有佐神,敕封美号曰协英灵显安镇忠惠王,其神姓刘,父子俱为神,灵显感应,人皆皈依。五月二十九日诞日,诸社献送,亦复如是,姑书以记之耳。
暮春
是月春光将暮,百花尽开,如牡丹、芍药、棣棠、木香、酴醿、蔷薇、金纱、玉绣球、小牡丹、海棠、锦李、徘徊、月季、粉团、杜鹃、宝相、千叶桃、绯桃、香梅、紫笑、长春、紫荆、金雀儿、笑靥、香兰、水仙、映山红等花,种种奇绝。卖花者以马头竹篮盛之,歌叫于市,买者纷然。当此之时,雕梁燕语,绮栏莺啼,静院明轩,溶溶泄泄,对景行乐,未易以一言尽也。
卷三
四月
四月谓之初夏,气序清和,昼长人倦,荷钱新铸,榴火将燃,飞燕引雏,黄莺求友,正宜凉亭水阁,围棋投壶,吟诗度曲,佳宾劝酬,以赏一时之景。上旬之内,车驾诣景灵宫,行孟夏礼,驾过处,公私僦舍,官放三日。第二日为新暑初回,令宰执分诣。 皇太后圣节
初八日,寿和圣福皇太后圣节。前一月,尚书省、枢密院文武百僚,诣明庆寺启建祝圣道场,州府教集衙前乐乐部及妓女等,州府满散寿进仪范。向自绍兴以后,教坊人员已罢,凡禁庭宣唤,径令衙前乐充条内司教乐所人员承应。初四日枢密院率修武郎以上,初六日尚书省宰执率宣教郎以上,并诣明庆寺满散祝圣道场,次赴贡院斋筵。帅臣与浙西仓宪及两浙漕,率州县属官,并寄居文武官,就千顷广化寺满散祝圣道场,出西湖德生堂放生,然后回府治,锡宴簪花,其礼仪盏数,与御宴同也。
宰执亲王南班百官入内上寿赐宴
初八日,宰执亲王南班百官入内起居,邀驾过皇太后殿上寿起居,舞蹈嵩呼毕,回诣紫宸殿宴。乐未作,殿前山棚彩结飞龙舞凤之形,教乐所人员等效学百禽鸣,内外肃然,止闻半空和鸣,鸾凤翔集。阁门东班引平章、宰执、亲王以下起居,上殿赐坐,谢恩坐讫,赐平章、宰执、侍从、亲王、南班、武臣、观察使以上坐于殿上,余卿监郎丞及武臣防御使以下,坐于殿庑间,军校排在山楼之后。殿上坐杌,依品位高低坐,第三四行黑漆矮偏凳坐物。每位列环饼、油饼、枣塔为看盘。若向者高宗朝,有外国贺生辰使副,朝贺赴筵,于殿上坐使副,余三节人在殿庑坐。看盘如用猪、羊、鸡、鹅、连骨熟肉,并葱、韭、蒜、醋各一碟,三五人共浆水饭一桶而已。所有知阁门事官与御带环卫等官,及阁门职事官,俱坐殿陛之下也。上公称寿,率以尚书执注碗斟酒进上,其教乐所色长二人,上殿于阑干边立,皆诨裹紫宽袍,金带,黄义襕,谓之“看盏”。如斟御酒,看盏者举其袖,引白绥,御酒进毕,拂双袖于阑干而立。主上以宝卮先从东后西,宣示宰执、亲王以下,及外国使副、阁门宣赞,分班躬身齐传宣饮,尽酒者三,群臣拜于坐次,后捧卮饮而再拜坐。宰臣酒,色长则白绥酒如前,教乐所乐部例于山楼上彩棚中,皆裹长脚幞头,随乐部色服紫绯绿三色宽衫,黄义襕,镀金凹面腰带,前列拍板,次画面琵琶,又列箜篌两座,高三尺许,形如半边木梳,黑漆镂花金装画台座,张二十五弦,一人跪而交手擘之。次高架画花地金龙大鼓二面,击鼓人皆结宽袖,别套黄窄袖,垂结带,金裹鼓捧两条,高低互击,宛若流星。后有羯鼓,如寻常番鼓子,置之小桌上,两手皆执杖击之。次中间列铁石方响,用明金彩画架子,双垂流苏。次列箫、笙、埙、篪、觱篥、龙笛之类,两旁对列。杖鼓皆长脚幞头、紫锈抹额,皆系紫宽袍、黄窄袖、结带、黄义襕。诸杂剧色皆诨裹,各服本色紫、绯、绿宽衫,义襕,镀金带。自殿陛对立,直至乐栅。每遇供舞戏,则排立叉手,举左右肩,动足应拍,一齐群舞,谓之“挼曲子”。第一盏进御酒,歌板色,一名唱中腔一遍讫,先笙与箫笛各一管和之,又一遍,众乐齐和,独闻歌者之声。宰臣酒,乐部起倾杯。百官酒,三台舞旋,多是诨裹宽衫,舞曲破扌颠,前一遍,舞者入,至歇拍,续一人入,对舞数拍,前舞者退,独后舞者终其曲,谓之“舞末”。第二盏进御酒,歌板色,唱和如前式。宰臣慢曲子,百官舞三台。第三盏,进御酒,宰执百官酒如前仪。进御膳,御厨以绣龙袱盖合上进御前珍馐,内侍进前供上食,双手奉托,直过头。凡御宴至第三盏方进下酒咸豉,双下驼峰角子。宰执百官以殿侍侧身跪传酒馔,即茶酒班仗役也。盖谓:“殿侍高高捧盏行,天厨分脔极恩荣。傍筵拜起尝君赐,不请微闻匙箸声。”百戏呈拽,乃上竿、跳索、倒立、折腰、弄碗、踢盘瓶、筋斗之类,艺人皆红巾彩服。第四盏进御酒,宰臣百官各送酒,歌舞并同前。教乐所伶人,以龙笛腰鼓发浑子。参军色执竹竿拂子,奏俳语口号,祝君寿。杂剧色打和毕,且谓:“奏罢今年新口号,乐声惊裂一天云。”参军色再致俳语,勾合大曲舞。下酒杯:炙子骨头、索粉、白肉、胡饼。第五盏进御酒,琵琶。色长上殿奏喏,独弹玉琵琶。前辈有诗咏曰:“宝轴琵琶奏上欢,玉钩珠结响珊珊。群臣倾听天朝乐,却笑乌孙马上弹。”宰臣酒,方响。色长上殿奏喏,独打玉方响,亦有诗咏之:“垂珠宝架玉牌方,催送黄金万寿觞。疑是飞仙朝帝阙,玲珑环佩互宫商。”凡色长独奏玉乐器,例有宣赐,其弹玉琵琶者赐五两五匹,打玉方响者,赐三两三匹,乐伶当殿谢恩祗受讫。百官酒,乐部起三台舞,参军色执竿奏数语,勾杂剧入场,一场两段。是时教乐所杂剧色何雁喜、王见喜、金宝、赵道明、王吉等,俱御前人员,谓之“无过虫”。再下酒:群仙炙、天仙饼、太平毕罗、干饭、缕肉羹、莲花肉饼。前筵毕,驾兴,少歇,宰臣以下退出殿门幕次伺候。须臾传旨追班,再坐后筵,赐宰臣百官及卫士殿侍伶人等花,各依品位簪花。上易黄袍小帽儿,驾出再坐,亦簪数朵小罗帛花帽上。宰臣以下起居坐。有诗咏曰:“玉带黄袍坐正衙,再颁花宴侈恩华。近臣拜舞瞻龙表,绛蕊高笼压帽纱。”乐伶色长看盏。第六盏再坐,斟御酒,笙起慢曲子。宰臣酒,龙笛起慢曲子。百官酒,舞三台,蹴毯入争胜负。且谓:“乐送流星度彩门,东西胜负各分番。胜赐银碗并彩缎,负击麻鞭又抹枪。”下酒供假鼋鱼,蜜浮酥捺花。第七盏进御酒,筝。色长上殿奏喏,七宝筝独弹,宣赐谢恩。有诗咏曰:“雁行飞入玉琮净,满殿齐看七宝筝。弹到急催花片处,春声依约上林莺。”宰臣酒,慢曲子。百官酒,舞三台。参军色作语,勾杂剧入场,三段。下酒供排炊羊、胡饼、灸金肠。御前宣劝殿上宰执、亲王、使相、侍从、外国使副毕,中使二员至御座前奏过,分东西殿庑,传宣台官卿监郎丞簿饮,尽酒者三,拜而饮之。并传宣外国使副下三节官属,皆厉声喏三声,拜而饮。有诗咏曰:“内臣拱立近天光,奏罢传宣下御廊。来听番官三节喏,不须重译尽来王。”第八盏进御酒,歌板,色长唱踏歌。宰臣酒,慢曲子。百官酒,舞三台。众乐作合曲破舞旋。下酒,供假沙鱼、独下馒头、肚羹。第九盏进御酒,宰臣酒,并慢曲子。百官酒,舞三台。左右军即内等子相扑。下酒,供水饭,簇下饭。宴罢,群臣下殿,谢恩退。前辈有诗云:“宴罢随班下谢恩,依然骑马出宫门。归来要侈需云盏,留得天香袖尚存。”
皇帝初九日圣节
四月初九日,度宗生日。尚书省、枢密院官僚,诣明庆寺如前开建满散。至日侵晨,平章、宰执、亲王、南班百官入大内起居,舞蹈称贺,随班从驾过皇太后殿起居毕,回集英殿赐宴,仪式不再述。其赐宴殿排办事节云:仪銮司预期先于殿前绞缚山棚及陈设帏幕等,前一日,仪銮司、翰林司、御厨、宴设库、应奉司属人员等人,并于殿前直宿。至日侵晨,仪銮司排设御座龙床,出香金、狮蛮、火炉子、桌子、衣帏等,及设第一行平章、宰执、亲王座物,系高座锦褥;第二、第三、第四行,侍从、南班、武臣、观察使以上,并矮座紫褥。东西两朵殿庑百官,系紫沿席,就地坐。翰林司排办供御茶,床上珠花看果,并供细果,及平章、宰执、亲王、使相高坐,果桌上第看果;殿上第二行、第三、第四行侍从等平面桌子,三员共一桌。两朵殿廊卿监以下,并是平面矮桌,亦三员共一桌。果桌于未开门内时预行排办。御前头笼燎炉,供进茶酒器皿等,于殿上东北角陈设,候驾御玉座应奉。其御宴酒盏皆屈卮,如菜碗样,有把手。殿上纯金,殿下纯银。食器皆金棱漆碗碟。御厨制造宴殿食味,并御茶床上看食、看果、匙箸、盐碟、醋樽,及宰臣亲王看食、看果,并殿下两朵庑看盘、环饼、油饼、枣塔,俱遵国初之礼在,累朝不敢易之。故礼具宴设库提点,监造五局宴食、常行油撒。百官食味,秤盘斤两,毋令缺少。御酒库排办前后御宴酒,及宣劝御封酒。
僧寺结制
四月十五日结制,谓之“结夏”。盖天下寺院僧尼庵舍设斋供僧,自此僧人安居禅教律寺院,不敢起单云游。自结制后,佛殿起楞严会,每日晨夕各寺憎行持诵经咒,燃点巨烛,焚烧大香。或有寺院,朝廷降赐钱会、匹帛、金银钱,启建祈忏会四十九昼夜,每日六时修忏,祈国安民,其僧人一刻不敢妄出,斋戒严肃,不敢触犯,神天报应在目前。大刹日供,三日或五日换堂,俱都寺主办,皆十方檀信施助耳。盖孟夏望日,乃法王禁足、释子护生之日,自此有九十日,可以安单办道。是月,园圃瓜茄初生,禁中增价市之,进以赏时新。内侍之家及府第富室,亦如此。
五月(重午附)
仲夏一日,禁中赐宰执以下公服罗衫。五日重午节,又曰“浴兰令节”,内司意思局以红纱彩金盝子,以菖蒲或通草雕刻天师驭虎像于中,四围以五色染菖蒲悬围于左右;又雕刻生百虫铺于上,却以葵、榴、艾叶、花朵簇拥;内更以百索彩线、细巧镂金花朵,及银样鼓儿、糖蜜韵果、巧粽、五色珠儿结成经筒符袋。御书葵榴画扇,艾虎纱匹段,分赐诸阁,分宰执、亲王。兼之诸宫观亦以经筒、符袋、灵符、卷轴、巧粽、夏桔等送馈贵宦之家。如市井看经道流,亦以分遗施主家。所谓经筒、符袋者,盖因《抱扑子》问辟五兵之道,以五月午日佩赤灵符挂心前,今以钗符佩带,即此意也。杭都风俗,自初一日至端午日,家家买桃、柳、葵、榴、蒲叶、伏道,又并市茭、粽、五色水团、时果、五色瘟纸,当门供养。自隔宿及五更,沿门唱卖声,满街不绝。以艾与百草缚成天师,悬于门额上,或悬虎头白泽。或士宦等家以生朱于午时书“五月五日天中节,赤口白舌尽消除”之句。此日采百草或修制药品,以为辟瘟疾等用,藏之果有灵验。杭城人不论大小之家,焚烧午香一月,不知出何文典。其日正是葵榴斗艳,栀艾争香,角黍色金,菖蒲切玉,以酬佳景,不特富家巨室为然,虽贫乏之人,亦且对时行乐也。
士人赴殿试唱名
诸路过都举人,排日赴都堂,帘引讫,伺候择日殿试。前三日,宣押知制诰、详定、考试等官赴学士院锁院,命御策题,然后宣押赴殿。士人诣集英殿起居,就殿庑赐坐引试,依图分庑坐定,各赐印刊策题,其士人只许带文房及卷子,余皆不许夹带文集。士人入东华门,各行搜检身内有无绣体私文,方行放入。午则赐食与士人,其砚水之类,皆殿直祗直供办,午后纳卷而出。旧制,士人卷子仍弥封,卷头打号,然后纳初放官,次下复考,考定次第,送定参详一同,方定甲名资次,而定夺三魁。伺候上御文德殿临轩唱名,进呈三魁试卷,天颜亲睹三魁,排定姓名资次,然后宣唤三魁姓名,其三魁听快行宣唤数次,方敢应名而出,扣问三代乡贯年甲同方,请入状元侍班处,更换所赐绿襕靴简。第一名状元及第,第二名榜眼,第三名探花。其状元官授承事郎,职除上郡签判;榜眼授承奉郎,探花授承务郎,职注中郡或下郡签判。或无见阙,则节推察推之职。三魁进诗谢恩,上赐御筵,赐诗与状元。以下第一甲举人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至第五甲并赐同进士出身。如有魁及前下名太宗学内舍生员,并升甲。恩例,其老榜者,谓之特奏名为魁者,附第五甲,补迪功郎。余皆授诸州文学助教。武举进士,前三名照文科为状元、榜眼、探花,恩例各赐紫囊、金带、靴、笏。状元授秉义郎,榜眼授从义郎,探花授保义郎。俱殿步司正副将之职。除武举进士,皆循文科例,赐进士及第出身。如进士欲赴御教场内射弓升甲,听从其便,盖招箭班祗直也。帅漕二司,于未唱名前,差人吏客司官等项,行排办礼部贡院充文科状元局,或别院、或借祥符寺充武科状元局,以伺唱名。帅漕与殿步司排办鞍马仪仗,迎引文武三魁,各乘马带羞帽到院,安泊款待。每日祗直,皆两司给官钱供应。及于诸州府守臣、诸路三司,及制阃殿步三司等官,俱有馈送助局钱酒。两状元差委同年进士充本局职事官,措置题名登科录。帅司差拨三局人员,安抚司关借银器等物、差拨妓乐,就丰豫楼开鹿鸣宴,同年人俱赴团拜于楼下。文武状元注授毕,各归乡里。本州岛则立状元坊额牌所居之侧,以为荣耀。州县亦皆迎迓,设宴庆贺。如遇龙飞年分,则三魁黄甲及其余进士,皆倍加恩例,却与常年不同,则状元可除下郡通判。于此可见士子读书之贵,而朝家待士之厚,不可不知也。故书以记,为士者察之。
卷四
六月(崔真君诞辰附)
六月季夏,正当三伏炎暑之时,内殿朝参之际,命翰林司供给冰雪,赐禁卫殿直观从,以解暑气。六月初六日,敕封护国显应兴福普佑真君诞辰,乃磁州崔府君,系东汉人也。朝廷建观在暗门外聚景园前灵芝寺侧,赐观额名曰显应,其神于靖康时高庙为亲王日出使到磁州界,神显灵卫驾,因此官建观宇,崇奉香火,以褒其功。此日内庭差天使降香设醮,贵戚士庶,多有献香化纸;是日湖中画舫,俱舣堤边,纳凉避暑,姿眠柳影,饱挹荷香,散发披襟,浮瓜沉李,或酌酒以狂歌,或围棋而垂钓,游情寓意,不一而足。盖此时烁石流金,无可为玩,姑借此以行乐耳。 七月(立秋附)
七月秋孟,例于上旬内车驾诣景灵宫行孟享之礼,以秋阳正炎,上命宰执分诣。立秋日,太史局委官吏于禁廷内,以梧桐树植于殿下,俟交立秋时,太史官穿秉奏曰:“秋来。”其时梧叶应声飞落一二片,以寓报秋意。都城内外,侵晨满街叫卖楸叶,妇人女子及儿童辈争买之,剪如花样,插于鬓边,以应时序。
七夕
七月七日,谓之“七夕节”。其日晚晡时,倾城儿童女子,不论贫富,皆着新衣。富贵之家,于高楼危榭,安排筵会,以赏节序,又于广庭中设香案及酒果,遂令女郎望月,瞻斗列拜,次乞巧于女、牛。或取小蜘蛛,以金银小盒儿盛之,次早观其网丝圆正,名曰“得巧”。内庭与贵宅皆塑卖磨蝎药,又叫摩喉罗,孩儿悉以土木雕塑,更以造彩装襕座,用碧纱罩笼之,下以桌面架之,用青绿销金桌衣围护,或以金玉珠翠装饰尤佳。又于数日前,以红鸡、果食、时新果子,互相馈送。禁中意思蜜煎局亦以鹊桥仙故事,先以水蜜木瓜进入。市井儿童,手执新荷叶,效摩罗之状。此东都流传,至今不改,不知出何文记也。
解制日(中元附)
七月十五日,一应大小僧尼寺院设斋解制,谓之“法岁周图之日”。自解制后,禅教僧尼,从便给假起单,或行脚,或归受业,皆所不拘。其日又值中元地官赦罪之辰,诸宫观设普度醮,与士庶祭拔。宗亲贵家有力者,于家设醮饭僧荐悼,或拔孤魂。僧寺亦于此日建盂兰盆会,率施主钱米,与之荐亡。家市卖冥衣,亦有卖转明菜花、油饼、酸馅、沙馅、乳糕、丰糕之类。卖麻谷窠儿者,以此祭祖宗,寓预报秋成之意。鸡冠花供养祖宗者,谓之“洗手花”。此日都城之人,有就家享祀者,或往坟所拜扫者。禁中车马出攒宫,以尽朝陵之礼。及往诸王妃嫔等坟行祭享之诚。后殿赐钱,差内侍往龙山放江灯万盏。州府委佐官就浙江税务厅设斛,以享江海鬼神。夏月,瓜桃梨枣盛有,鸡头亦有数品,若拣银皮子嫩者为佳,市中叫卖之声不绝。中贵戚里,多以金盒络绎买入禁中,如宅舍市井欲市者,以小新荷叶包裹,掺以麝香,用红小索系之。 八月
八月上旬丁日,太宗孝宗庠县学俱行秋丁释奠礼。秋社日,朝廷及州县差官祭社稷于坛,盖春祈而秋报也。秋社日,有士庶家妻女归外家回,皆以新葫芦儿、枣儿等为遗,俗谚云谓之“宜良外甥儿”之兆耳。中秋前,诸酒库中申明点检所,择日排办迎新,帅府率本州岛军伍及九县场巡尉军卒,并节制殿步两司军马,往蒲桥教场教阅,都人观睹,尤盛于春季也。 中秋
八月十五日中秋节,此日三秋恰半,故谓之“中秋”。此夜月色倍明于常时,又谓之“月夕”。此际金风荐爽,玉露生凉,丹桂香飘,银蟾光满,王孙公子,富家巨室,莫不登危楼,临轩玩月,或登广榭,玳筵罗列,琴瑟铿锵,酌酒高歌,以卜竟夕之欢。至如铺席之家,亦登小小月台,安排家宴,团圆子女,以酬佳节。虽陋巷贫窭之人,解衣市酒,勉强迎欢,不肯虚度。此夜天街卖买,直至五鼓,玩月游人,婆娑于市,至晓不绝。盖金吾不禁故也。
解闱
三年一次。八月十五日,放贡举应试,诸州郡府及各路运司,并于此日放试。其本州岛贡院,止放本州岛诸县应举士人。运司放一路寓居士人,及有官文武举人,并宗女夫等。本州岛贡院在钱塘门外王家桥,运司贡院在湖州市。三学生员就礼部贡院赴解试,宰执、侍从、在朝文武官子侄等并于国子监牒试,则就州县,并于十五日为头排,日试三场。若诸州府及各漕司,亦于十五日放试。其诸处贡院前赁待试房舍,虽一榻之屋,赁金不下数十楮。亲朋馈送赴解士人点心,则曰“黄甲头魁鸡”。以德物称之,是为佳谶。杭城辇毂之地,恩例特优。本州岛元解额七十名,今增作八十九名。诸州各有定额,两浙运司寓试士人约一百名取一名,有官文武人及登仕郎皆十人取一人。国子牒试则五人取一名。太宗武学士人约四五人取一名。举州贡院发榜之际,帅臣亲往院中,开拆一银牌,亲书得解人姓名,付捷音往报。诸路州郡供设鹿鸣宴待贡士。又取程文次者为待补,名数无定额,伺来岁朝廷放补,诸州路得补士人皆到都就试,中榜者则入太学为生员,免三学。得补者经吏部给授绫缗,然后参学。此朝廷待士之重,功名皆自此发轫也。
观潮
临安风俗四时奢侈,赏玩殆无虚日。西有湖光可爱,东有江潮堪观,皆绝景也。每岁八月内,潮怒胜于常时,都人自十一日起,便有观者,至十六、十八日倾城而出,车马纷纷,十八日最为繁盛,二十日则稍稀矣。十八日盖因帅座出郊,教习节制水军,自庙子头直至六和塔,家家楼屋,尽为贵戚内侍等雇赁作看位观潮。向有白乐天《咏潮》诗曰:“早潮才落晚潮来,一月周流六十回。不独光阴朝复暮,杭州老去被潮催。”又苏东坡《咏中秋观夜潮诗》:“定知玉兔十分圆,已作霜风九日寒。寄语重门休上钥,夜潮留向月中看。”“万人鼓噪骇吴侬,犹似浮江老阿童。欲识潮头高几许,越山浑在浪花中。”“江边身世两悠悠,人与沧波共白头。造物亦知人易老,故教江水更西流!”“吴儿生长狎涛澜,冒利轻生不自怜。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斥卤变桑田。”“江神河伯两酰鸡,海若东来气吐霓,安得夫差水犀手,三千强弩射潮低,”林和靖《咏秋江》诗云:“苍茫沙嘴鹭鸶眠,片纸无痕浸碧天。最爱芦花经雨后,一篷烟火饭鱼船。”治平郡守蔡端明诗:“天卷潮回出海东,人间何事可争雄?千年浪说鸱夷怒,一汐全疑渤澥空;浪静最宜闻夜枕,峥嵘须待驾秋风。寻思物理真难到,随月亏圆亦未通。”其杭人有一等无赖不惜性命之徒,以大彩旗,或小清凉伞、红绿小伞儿,各系绣色缎子满竿,伺潮出海门,百十为群,执旗泅水上,以迓子胥弄潮之戏,或有手脚执五小旗浮潮头而戏弄。向于治平年间,郡守蔡端明内翰见其往往有沉没者,作《戒约弄潮文》云:“斗、牛之外,吴、越之中,惟江涛之最雄,乘秋风而益怒。乃其俗习,于此观游。厥有善泅之徒,竞作弄潮之戏,以父母所生之遗体,投鱼龙不测之深渊,自谓矜夸,时或沉溺,精魄永沦于泉下,妻孥望哭于水滨,生也有涯,盍终于天命;死而不吊,重弃于人伦。推予不忍之心,伸尔无家之戒。所有今年观潮,并依常例,其军人百姓,辄敢弄潮,必行科罚。”自后官府禁止,然亦不能遏也。向有前辈(宋?高翥)作《看弄潮诗》云:“弄罢江潮晚入城,红旗飐飐白旗轻。不因会吃翻头浪,争得天街鼓乐迎。”且帅府节制水军,教阅水阵,统制部押于潮未来时,下水打阵展旗,百端呈拽,又于水中动鼓吹,前面导引,后台将官于水面,舟楫分布左右,旗帜满船,上等舞枪飞箭,分列交战,试炮放烟,捷追敌舟,火箭群下,烧毁成功,鸣锣放教,赐犒等差。盖因车驾幸禁中观潮,殿庭下视江中,但见军仪于江中整肃队伍,望阙奏喏,声如雷震。余扣及内侍,方晓其尊君之礼也。其日帅司备牲礼、草履、沙木板,于潮来之际,俱祭于江中。士庶多以经文,投于江内。是时正当金风荐爽,丹桂飘香,尚复身安体健。如之,何不对景行乐乎?
卷五
九月(重九附)
日月梭飞,转盼重九。盖九为阳数,其日与月并应,故号曰:“重阳”。是日孟嘉登龙山落帽,渊明向东篱赏菊,正是故事。今世人以菊花、茱萸,浮于酒饮之,盖茱萸名“辟邪翁”,菊花为“延寿客”,故假此两物服之,以消阳九之厄。年例,禁中与贵家皆于此日赏菊,士庶之家,亦市一二株玩赏。其菊有七八十种,且香而耐久,择其尤者言之,白黄色蕊若莲房者,名曰“万龄菊”;粉红色者名曰“桃花菊”;白而檀心者名曰“木香菊”;纯白且大者名曰“喜容菊”;黄色而圆名曰“金铃菊”;白而大心黄者名曰“金盏银台菊”;数本最为可爱。兼之此日都人市肆,以糖面蒸糕,上以猪羊肉鸭子为丝簇订,插小彩旗,名曰“重阳糕”。禁中阁分及贵家相为馈送。蜜煎局以五色米粉塑成狮蛮,以小彩旗簇之,下以熟栗子肉杵为细末,入麝香糖蜜和之,捏为饼糕小段,或如五色弹儿,皆入韵果糖霜,名之“狮蛮栗糕”,供衬进酒,以应节序。其日诸寺院设供众僧。顷东都有开宝、仁王寺院设狮子会,诸佛菩萨皆驭狮子,则诸僧亦皆坐狮子上作佛事,杭都却无此会也。
明禋年预教习车象
明堂大祀,三年一次。春首颁诏天下明禋,以九月十月逢上辛日大飨天地,侑以祖宗,咨尔百官,各扬乃职,此循隋、唐制也。夏首修筑泥路,选差三卫羽林兵,营筑天街,砥样平,黄道中间,明日月备严。法驾欲安行,预于两月前教习车象。其车每日往来,历试于太庙前,至丽正门,回车辂院一次。若仅阅车,每车须用铁千斤压之。如郊禋之岁,以车五乘教习。正谓“辂马仪车五色轮,双扶彩索稔擎云。遥知帝势巍巍重,精铁应须压万斤。”其明禋年,止一车以代玉辂。仪注,车上置青旗二面,鼓一面,驾以数马,挟车卫士皆紫衫帽子。车前数人,击鞭行车,前列朱旗数十面,铜锣鼙鼓十数面,执旗鼓人,俱服紫衫帽子。后以大象二头,每一象用一人,裹交脚幞头,紫衫,跨象颈而驭,手执短柄银镢,尖其刃,象有不驯者击之。至太庙前及丽正门前,用镢使其围转,行步数遭,成列,令其拜,亦令其如鸣喏之势。御街观者如堵。市井扑卖土木粉捏妆彩小象儿,并纸画者,外郡人市去,为土宜遗送。
明堂差五使执事官
明禋:差大礼使、礼仪使、仪仗使、卤簿使、桥道顿递使,及差摄侍中、大宗伯、太常少卿,进接大圭、进爵、进牲、进册、捧册、读册官、太常丞、协律郎、光禄卿丞、捧币官、诸百执陪祀官、分献功臣官、九宫贵神、十二宫神、诸星陪祀、分祀社稷官、执绥官、总务官,及巡警、都巡、检使,及诸执事官,俱敕牒差候。礼成日,各推赏锡赐分银、绢匹有差,仍转行宫。而其总务官,职任甚繁,皆亲历坛事务,事无大小,俱亲点视也。如擦祭器,涤濯无垢,以奉粢盛。次视涤官,得其牲牢豢养肥丰,以严荐飨。继往文思、军器、法物等库,点视仪仗,整备无缺,法物顿增光彩,以表虔恭。“前期修奉卜刚辰,役使太匠方兴作,修整坛堂十分新。”点察帅府,严差官吏,监造酝五齐,“须用黄幄严围护,诚心供飨荐馨香。”修视太常裳组绣之具,琴瑟钟磬之乐,监督“宝装銮辂欲增明,例耗黄金数百星,躬督工程无弊蠹,不惟省费又晶荧。翰苑鸿传进乐章,和格神人皆允洽。百执宗臣赴太常,教习仪范各宜恭。聒天雅奏随品节,节止毋令乱旧章”。五使以下,集于贡院,“笙镛琴瑟按工师,八音竞奏无违节,想象灵坛率凤仪。”五使集百僚及执事官于尚书省,集习景灵、太庙、明堂仪。若郊祀,习郊坛仪于郊坛,“奉璋秉德如神在。匪事仪刑欲可观,敕差太社令积薪。”扫设神席,升坛束茅,“仰止宸衷严祀事,扫清坛不留尘。”总务官拱立于龙墀,“秉辂进呈入正阙,历试御路止庙宫,都人观瞻称万岁。”五使百僚赴都堂受誓戒。“秋卿仪立凛冰霜,森列朝班政事堂。祀事旨严须誓戒,耸听谁敢不斋庄。”宿斋之日,宣押国戚入禁中,守护内钥事务。晡时,平章率百官及陪祀官等入内,奏请主上致斋于大庆殿。“卫士铁衣官结佩,帷宫斋洁于仪刑。”
驾出宿斋殿
明禋行礼前三日,平章、宰执率百官恭请主上宿大庆殿致斋寄班,“舍人殿上亲警跸,要知不是御常朝。”上御驾出,绣锦包兀子安于殿中御榻上。盖太祖受位之初,累帝明郊祀俱坐之,三年一次增锦包一层耳。法驾仪仗卤簿,俱到龙墀之左右。禁廷钟鼓楼上,有太史局生员官,测验刻漏,每刻作鸡鸣,击鼓一下,则服绿者一人,执牙牌至殿下奏曰:“某时几刻,”或曰:“某时正也”。宰执百僚,皆服法服、环佩、法履,头冠。其头冠各有品从:宰执亲王九量,加貂蝉笼巾;侍从官七量;余官六量至二量有差;台谏官增豸角耳。所谓量者,则冠前额量上排金铜叶是也。俱服绛袍,皂绿方心曲领,中单环佩。云头履鞋。随执简笏。余执事人皆介帻绯袍,亦有等差。惟阁门、御史台诸吏,加方心曲领。后堂官俱依品位服入殿。只应人服色,依法定色服,各给黄方号,余黄长号、绯方长号,各有入殿宫坛门去处,如无号妄入者,准违制论也。奏请致斋日,殿门内外及丽正门外,皆禁卫羽林兵,俱全装铁骑,数万围绕大内。是夜殿前仪卫之外,左右六军、仪仗卤簿,分列于丽正、和宁。更有裹绿小帽、服锦络缝宽衫兵士,十余人作一队,各执银裹头黑漆杖子,谓之“喝探兵士”,聚首而立,凡十数队。各队一名,喝曰:“是与不是?”众声答曰:“是。”又曰:“是甚人?”众声应曰:“殿前都指挥使某人”,及喝五使姓名。更互喝叫不停声。或作鸡鸣,是众人一同喝过。自初更至四更一点方止,此谓之“禁更”。前人诗咏之曰:“将军五使欲来时,停着更筹问‘是谁’?审得姓名端的了,齐声喝道不容迟。”又置警场于丽正门外,名为“武严兵士”,以画鼓画角二百,其角皆以彩帛如小旗脚装结其上。兵士皆小帽、黄绣抹额、黄绣宽衫、青窄衬衫,日晡及三更时,各奏严也。每奏先鸣角二声罢,一军校执一长软藤条,上系朱拂子擂鼓,时众鼓手观其拂子,随其高低,以拂子应其鼓声高下。宿太庙,宿郊坛青城行宫,俱用严更警惕也。
五辂仪式
明禋止用玉辂,郊祀用五辂,俱顿于太庙侧辂屋下。玉辂,按《周礼春官》:“巾车。掌王之玉辂,锡繁(音盘)缨十有再就,建太常十有二斿以祀。”康成注曰:“玉辂,以玉饰诸末。”今玉辂顶耀叶三层,凡八十一叶,皆镂金间真玉龙,大莲叶攒簇,四柱栏槛,镂玉盘花龙凤,悬挂照山河社稷大镜,及悬缨旗佩。御座后真锦绣围之,后出青绣山河龙凤旗二面。有诗咏曰:“镂琼云朵贴瑶箱,珠网雕檀七宝床。首建太常鸣大佩,玉龙耀叶发祥光。”馀金、象、木、革四辂,俱镀金耀叶簇之。俱按《周礼》巾车职篇曰:“金辂,钩繁缨九就。”康成注曰:“金辂,以金饰辂。”制以“五凤升龙间火珠,黄衣黄弁驾黄车,画轮金辂旗裳裹,铃响螭头震九衢”。“象辂,朱繁缨七就。”康成注曰:“象辂,以象饰辂。”制以“铜叶金涂灿有光,贴牙槌轼坐龙床,赤号六驾繁缨七,旗绣红罗鸟集翔。”“革辂,龙勒条缨五就。”康成注云:“革辂,挽之以革,而漆之无他饰。”制以“赤白飞铜六驾驰,联翩龙虎浅黄(“龙虎”当作“熊虎”),革挽漆制条缨五,戎弁宽裁对凤衣。”“木辂,前繁鹄缨建大麾。”康成注云:“木辂,不挽,以革漆之。前读为锱剪之剪。浅黑。”制以“凤衔铃佩响交加,御座华裀织百花,十六金龙齐夹毂,皂罗麾上绣龟蛇。”
差官軷祭及清道
禋祀与郊祀,俱差祠官軷祭。按《周礼大驭》:“掌玉路,以祀及犯軷。”注曰:“行山曰軷。犯之者封土为山象,以菩刍棘桐为神主。既祭,以车轹之而去,喻无险难也。”清道之神,乃三重。王出入,则八人夹道行,服武弁绯袍绣衫,执黑漆杖。按,《周礼》,祀,“条(音涤)狼氏,掌执鞭以趋避”之义也。愚详之,即半夜而过,连声告报两街看位,俱令灭灯独者是也。
驾诣景灵宫仪仗
主上宿大庆殿致斋,次早五更,摄大宗伯诣殿前执牙牌奏中严外办,护卫铁骑,自四更时接续番里导行诸司局分内诗人员司属,前往宫围排班。百官各法服冠佩,入朝起居毕,各出殿门辔驭,在学士院伺候。快行、卫士各执莲炬,在槛下伺驾登逍遥辇,从驾诣景灵宫行奏告礼。次第朱旗数十面,锣鼓队引,驱象二头,各以宫锦为衾披之,以金装莲花宝座安于背中,金辔笼络其首体。宝座前,一衣锦袍人执银镢,跨颈驱行。按,《晋书舆服志》及《汉卤簿》,在前宋朝开宝初,广南来贡,吴越王以广南交趾献于朝,以备大驾。南渡以后,入贡南帑,给锦衾覆之。理庙朝,安南贡至,令备大驾先驱之仪仗。卤簿有幡帜者,谓之“告止、传教、信幡”,各以绯帛杂错采。告止者,以为行之节,传教者,有教令所不及,置幡以传;信幡者,题表官号以为符信也。盖谓“教信幡传告止幡,凌风朱锦衣间。一停一举皆如节,直自圜丘至九关”。卤簿仪仗,有高旗大扇,画戟长矛,以五色。介胄跨马之士,或小帽锦绣抹额者,或顶黑漆圆顶幞头者,或以皮为兜鍪者,或漆皮如戽斗而笼巾者,或衣红黄罨画锦绣服者,或衣纯青纯皂以至鞋袜皆纯青皂者,或裹交脚幞头,或锦为绳如蛇绕系身者,或数人唱引大旗行过,或执大斧胯剑锐牌持镫棒者,或持竿上悬豹尾者,持短竿者,于戟上缀五色结带铜铎者,又有仪仗内名■⑴(步角切)矟(小卓切)者。按《开元礼》志:“金吾将军,执■⑴矟以察队伍,去其非违。形如剑而三其刃,以虎豹皮为袋盛之。其制始于秦、汉。《尔雅》云:■⑴稍,牛抵触,百兽不敢当。故制牛首于上。”正谓:“虎剑囊封似剑形,刻成牛首兽皆惊。后先卤簿彰威德,纠察非违孰敢撄。”或持朱藤结方圆网者,名“罼(毕密切)■⑵(呼案切)”按,徐妥《释疑》曰:“乘舆黄麾内,左罼右■⑵,以朱藤结网二,螭首,红丝拂。盖罼方■⑵圆,取毕昴二星象。”又云:“天文毕昴之中,谓之天街,故以罼■⑵前导也。”建物旗者,其制有黄龙负图,君王万岁,天文彩绣,日月合璧,五星连珠,重轮庆云,五岳四渎,四方祥物,祥光瑞气,双莲秀芝,嘉禾瑞瓜,金牛赤豹,鸾凤龙麟,白狼鹦鹉,鹍鸡番锦,帜罽犀祥,鹤扈君王。执右伞、曲盖、朱圆扇者。按张帛避雨谓之伞,赤质紫表,正方四角,有铜螭头,其曲盖者,武王时大风折柄,太公用之而制曲绣团朱扇。按,汉制,乘舆用也。法驾卤簿仪仗队引者,如“节幢殳戟带祥烟,角氅弓刀列后先,五十队中分六引,设官领袖尽华鞯。”有大旗,名盖天旗,立于丽正门外御路中心。又有旗高三四丈,谓之“次黄龙旗”,往太庙前立,若郊祀,移于青城行宫门外立之,亦名“盖天旗”也。更有含索旗座,约百余人立之,有天武、金吾、亲军诸班,号“奉神队”(“神”作“宸”)。“密匝飞重环宝辇,绣衣飞采卷香尘。”又有交脚幞头,胯剑足靴,如四直使者一二百人,不可名状。诸殿直亲从官皆帽衣结带红锦,或红罗上紫团搭戏狮子,短后打甲背子。御龙直裹真珠结络花儿,短巾,衣紫上杂色小绣花衫镀金束带,腰悬花看带,彩鞋。天武官皆顶朱漆金装笠儿,衣红上团花背子。其国朝九宝,如大朝会,置于殿陛前;郊明大祀,迎于仪仗中。符宝官二员,左右奉宝以从驾,谓之“迎宝舆”也。三衙太尉并御带环卫官,皆小帽背子,或紫绣战袍,跨马前导。内侍亦小帽紫绣袍从驾导行。千乘万骑,驾到景灵宫入次少歇,奉请诣圣祖殿行礼,以醪茗蔬菜麸酪飨之,乐奏《干安》、《大安》、《灵安》、《兴安》、《祖安》、《正安》、《冲安》、《报安》之章,乐舞《发祥》、《流庆》、《降真》、《观德》之曲。奏告毕,驾回太庙宿斋。
驾回太庙宿奉神主出室
上御平顶辇,回宿太庙斋殿。其禁卫铁骑,尽移至太庙,绕瑞石山前后护卫。天武、金吾、武勋、羽林等兵士,并列卫。六军仪仗卤簿,移屯太庙后,夜移丽正,喝探严更警惕,并如致斋夕。于黄昏时,钟鼓院官赴太庙前,报出动更筹,喝过姓名,如前同也。三更行事,大宗伯奏中严外办,上出斋殿,礼直官等导引诣太庙诸室殿庭,行奏告礼。上诣殿上东南隅,面西立,行三献,献牲牢,宫架乐奏《干安》、《兴安》、《正安》、《禧安》之章,乐舞《文德》、《武功》、《皇武》、《大定》、《昭文》、《美成》、《治隆》、《大明》、《重光》、《承天》、《瑞庆》、《大德》、《大伦》、《大和》之曲。礼毕,奉太祖、太宗、高宗三神主出室。殿下横街之北,分设七祀位,如司命、户、灶、中溜、门、厉、行等神。横街之南,设配飨功臣赵韩王以下二十五位分祀。差南班宗室奉行其三神主。命内侍以仪仗迎往明禋殿。天明时,乘黄令进玉辂,奏请登玉辂。“珠旄牙戟翠流苏,环佩天香爇宝炉。中敕乘黄亲进御,玉虬拥驾下云衢。”上御冠服,为图画星官之状,其通天冠俱用北珠卷结,又名“卷云冠”;服绛袍,玉佩,执玉元圭。正座玉辂上,左右各一内侍,名“御药”,冠服执笏侍立。左首栏槛边,一从侍中书宦者,曲身冠服,旁立于栏,以红丝绦系定,免致疏失,名为“执绥官”,以备玉音顾问。“和鸾争羡侍中裾,玉辂亲承接帝俞。儒学已通稽古力,更求民瘼备嘉谟。”驾辂卫士,裹漆圆顶盖耳帽子,着黄生色宽衫,青衬衫,青■⑶头裤,青履,系锦绳。辂后四人攀行,如攀枝孩儿。辂前有服法服朝冠二人,执简,导辂行。辂之左右,亦二人,服法服乘马,从辂行办严。于 辂放行时,参政前遮,奏“少迟”。“预饬金吾街仗使,威容浸盛务如仪。”盖奏请少迟,欲令万骑千官,整齐导引。“仪法森严按典刑,逍遥平辇小舆轻。金龙闲饰彤霞彩,缓引天街宝辂行。”诞马六匹。按宋孝武诏王侯诞马不得过二匹。诞,散也。旧并施鞍鞯。景佑初志今辂,前凡六匹诞马者,正谓之“红檐诞马控双行,项下朱丝系彩缨,驺士锦衫勤执御,共夸汗血似云轻。”按马者衣锦宝相花衫也。又御马常仪外,有甲骑,缀以金铃,在辂前引行。“銮铃犀甲控青骢,凡马俄惊一洗空。御笔赐名犹记得,牙牌金刻草头风。”此本朝故事,郊禋皆遵制导引矣。 驾宿明堂斋殿行禋祀礼
上自太庙御玉辂入丽正门,宿斋殿,遵先朝亲祀明禋故事。明堂殿即文德殿,中配飨。太常寺奉常官于殿上立。正配四位,皆用黄褥设板位:居北面南,昊天上帝位;居东面西,太祖、太宗、高宗位。惟矮案上设礼物,及殿庑设天星岳渎百神版位。推设祭器,设玉册于殿陛之间,乃玉刻金縢宝册文。“铺张景铄掩前闻,在天列圣皆欣顾,宜有蕃厘锡圣君。”凡大祀,差太祝一员,进搏黍及肺,祭奠玉册。得其“玉册文章礼极恭,为民祈福吁苍穹。凭谁设玉诣祠坛,帝敕清朝小府官。苍璧黄琮仍瓒爵,灵光下烛宝光寒。”镬水者,按,《周礼》、《小司寇》:“凡禋祀五帝实镬水。”令差从官一员奉礼,“满倾镬水洁而清,耗试随时更沃增。腥熟视来无失节,馔成犹自气蒸腾。光禄牵牲有旧章,诣厨更复属丞郎。各供乃职知严恪,芳蔫丰陈鼎俎香。”荐牲官,“茧栗牺牲总用骍,近坛视宰尚闻声。须臾玉俎供肥腯,主上躬临奏荐牲。妙选甘泉侍从臣,列祠太乙九宫神。高禋上锡垂灵贶,同卫宸旒奉帝真。”乃分祀九宫贵神于东青门外祠坛也。“分祀农师重至诚,有司设壝势岩岩。报崇人主亲禋日,不比春祈咏载芟。”其夜三更,摄大宗伯执牙牌奏中严外办,奏行事,驾出斋殿,面南设一大幄次,更换祭服,青衮龙服,中单朱鸟,绳玉佩,裹平天冠,二十四旒,并大真珠为旒,知阁御带环卫,及大礼使、太常礼直官前导,二内侍御辇扶侍。上自黄道,撒瑞脑香而行,至明堂殿外幄次,请上升御座。少歇,伺礼节严整。其登歌道士十余人,列钟磬二架,歌色琴瑟等,有五七执事人在殿上执役,殿前设宫架乐,在列编钟玉磬。其架如方响者同,但增广而高大,立于地。编钟形稍褊。玉磬状似曲尺,系其曲尖处,皆上下四层,挂之架,两角缀以流苏。次列数架大鼓,或三或五,以木穿贯,立于架座上。又有大钟,曰景钟。曰节鼓。有如琴而长者,如筝而大者。截竹如箫管,两头存节而横吹者。有土烧成,如圆弹而开窍者。如笙而大者,如箫而增管者。有歌者其声清亮。宫架前立两竿,乐工皆裹介帻如笼巾,着绯宽衫,勒帛。其舞者顶紫色冠,冠上有横板,皂服,朱裙履。乐作,初则文舞,一紫囊盛一笛管,结带。武舞一手执短槊,一手执小牌,比文舞者加数人,击铜铙响环,又击如铺灶突者,又两人共移一铜瓮就地击者。舞者形如击刺,如乘云,如分手,皆舞容矣。“冕旒奕奕接灵光,酌醴惟勤举裸将。文德武功皆寓舞,自然缀兆合彝章。舞分《八佾》乐章谐,执羽扬干古意回。莫道缛仪无祖述,两阶曾格有苗来。”乐作,先击柷,以木造,如方壶,画山水之状,每奏乐击之,内外共九下。乐止,则击敔,如伏虎形,脊上皆锯齿,一曲终,以破竹刮之,而乐止。明堂乐章,奏《干安》、《景安》、《嘉安》、《广安》、《化安》、《丰安》、《光安》、《禧安》、《彰安》、《德安》、《正安》、《熙安》之曲。凡乐曲共十九章,明禋祀俱用十二章;景灵宫及太庙四章,互相更易以奏,皆“安”字为名,“清庙灵宫暨禋坛,伶工总属奉常官。八音欲格神人悦,乐曲更成十九安。”明堂乐舞,文德武功之舞,凡登歌宫架乐,全凭押乐官掌之。凡大祀用登歌宫架乐,差摄太常丞二员,一则充坛上举麾,一则充坛下举麾。又差协律郎二员,一则视坛上举麾,一则视坛下举麾。则拜。“宫架登歌属奉常,举麾神乐选丞郎。殿堂互奏钓天乐,五拜精虔合典章。”一常直官于小幄次奏请行礼,导引是至殿阶下,惟有礼直及大礼使两使扶侍上登殿,其知合、御带、环卫,俱侍立殿槛下伺驾回。上登殿,诣正北一位昊天上帝前拜跪,摄殿中监察东向一拜,进爵,再拜。复次引诣正东太祖、太宗、高宗位拜跪,进爵,并行初献礼,驾绕升殿,宫架乐止,则殿上登歌乐作。驾降殿,则登歌乐止,宫架乐复作。“龙衮初升殿陛阶,奉天酌祖蒇皇仪。虎关夕启咸来熙,从坐纷纶卫百只。”亚献差亲王代行礼。理庙朝委王太子充亚献,其祭服准制度。按,《宋朝会要》:“服衮冕,垂白珠九旒,章大小双绶,谓之‘衮冕’。”“□□珠旒荐二觞,九章双绶表储皇。由来钦若为家法,嗣服无疆有道长。”亚献毕,礼直官再奏请驾升殿,诣昊天上帝位前,左右二员,奉玉册官登册而跪。上拜跪奠酒,执玉圭而跪,中书舍人读玉册。正谓“币玉高擎授上公,发函读册颂成功。捧来宝爵亲监涤,醴酒浮香琥珀红。”上复降殿小幄内,终献。差亲王行礼。“祗事明禋与九筵,礼成三奠乐重宣。欲令庙祏如盘固,宗祀先来肺腑贤。”终献毕,礼直官奏请上登殿,饮酒受胙,进玉爵跪进,上跪受。“穹皇鸿福万年觞,三咽仍分饮胙香。敛锡庶民皆协极,受元纯福喜新尝。”饮胙毕,送神。“景安乐舞众灵旋,诚达穹旻彻豆笾。羽葆霓旌回盼独,福流鸿祉万斯年。”上降殿,诣小幄前拱立望燎,则上殿礼科币帛玉册,由右阶而下。南去有燎炉,上有一人点喝诸物,入炉焚之。殿侧与庑廊陪祀天星百神,陪祀官及执事官皆面北而立班,赞者喝卿拜,众俱拜而出。上自小次前登小舆,还大次,更服登辇,教乐所伶人在殿门排列,奏庆礼成曲。一甲士舞礼成曲破讫,伶人进口号,乐复作,丽正门外诸军鼓吹俱作,声振天地。辇入垂拱殿,宰执百官常服入贺,大起居,蹈舞九拜,嵩呼称寿。枢密宣制曰:“履兹新庆,与卿等同。”摄礼部郎奏解严于殿前,宰臣百官出丽正门外幕位,伺候天明,入登门放赦。
明禋礼成登门放赦
宰执百官立班于丽正楼下,驾兴,宫架乐作,上升楼,而“扇盖初临楼槛外,卷帘敞坐正临轩,要令祭泽该方国,先示尧民肆罪恩。”丈竿尖直,上有盘,立金鸡,衔红幡,上书“皇帝万岁”,盘底以红彩索悬于四角,令四红巾百戏人争先沿索而上,先得者执金鸡嵩呼谢恩。前辈有诗曰:“立起青云百尺盘,文身骁勇上鸡竿。嵩呼争得金幡下,万姓均欢仰面看。”御楼上以红锦索引金凤衔赦文放下,至宣赦台前,通事舍人接赦宣读,大理寺帅漕两司等处,以见禁杖罪之囚,衣褐衣,荷花枷,以狱卒簪花跪伏门下,传旨释放。“汤网蠲除不任刑,圣心仁恕给民生,传宣脱去花枷后,万岁声连快活声。”楼上帘已垂,伞扇已入,上回内,伶人乐大震,迎驾入内。“赦颁郡邑急翻行,迎拜宣传广圣仁。四海一家沾大霈,尽令黎庶庆维新!” 郊祀年驾宿青城端诚殿行郊祀礼
向于咸淳年间,度宗亲飨南郊祀,用正月朔正,系上辛日行事。前三日,致斋于大庆殿内,次日驾诣景灵宫奏告,回太庙致斋,奏请三祖出室。第三日,自太庙升玉辂,其金、象、革、木四辂从行,幸嘉会门外,至郊台次侧青城端诚行殿致斋。“通天冠缀宝珠明,五彩云中警跸声。万骑千官齐导从,君王今夜幸端诚。”所谓青城,止以青布幕为之,画甃砌之文,旋结城阙,以净明院为行宫,建端诚行殿,以备一日之幸。旧东都宣和间用土木盖造行殿,以青布幕围之。仪仗卤簿排列至行宫,铁骑围绕卫护,分命三卫主管卫兵。“貔貅万旅护郊垌,特戒都门早放扃。分命三衙亲典领,卫严行殿悉安宁。”上宿青城行宫,在都城外三里,总务官与殿帅皇城司提点官,遇夜互行,提举卫兵,谓之“锦鞯金勒出宫城,还入龙闉缀殿行。珠帽绣衣提举处,连营喏震四山声。”又有紫巾绯衣数队千余人,罗布郊野守卫。又差行宫都巡检使,部领甲军,往来巡逻,至夜严更警惕喝探,并如明禋式。行宫前立盖天旗于青城御街中。“大旗五丈粲星躔,高揭圆坛八陛前。君德天临无不盖,故令备物象纯干。”其夕澄明,天气清朗,星斗增辉,云彩缤纷。前人作诗咏曰:“涓选休成举泰禋,四方冠盖集都城。格天圣德将何验?昼日如春夜朗明。”三更时,摄大宗伯奏中严外办,礼值官奏请行事。“鸟帻朱衣引近檐,奏知外办与中严。对传金字牙牌退,帝幄中官喝卷帘。”上出端诚殿,升安辇,南行曲尺,西去百步,乃郊坛,入外地东门,至第二壝,东面南一大幄次。驾幸大次,更换祭服毕,礼直官、知阁、御带环卫,大理使导引。“天步舒徐曳衮裳,旒珠圭玉俨斋庄。欲腾明德惟馨远,黄道先扬瑞脑香。属鞬特特选银珰,班压朱衣与奉常,前导衮衣亲大祀,金槌铁甲斗争光。”上之坛下小幄,谓之“小次”,设御座在内,奏升御座,少歇,礼直官催礼科办严,鸣景阳钟,其声甚大且清。钟如寺观钟楼者大,上铸日月星斗列曜,中铸五辂仪仗,下铸六街三市于钟上。“礼严登极享高灵,枣栗牲牢荐德馨。鼖(恃分切)鼓景钟催节奏,洪声考击彻青冥。”然后宫架乐作,奏请上升郊坛行事。其郊坛“象天立制筑圜丘,飨帝于郊法有周。坛陛崇高霄汉近,云车风马接灵游。”坛 高三层,有七十二级。坛面方圆各三丈。坛有四阶,正南曰午阶,东曰卯阶,西曰酉阶,北曰子阶。坛上设黄褥四位,大飨苍穹,奉太祖太宗,配以高宗。昨孝庙时,按周成王祀洛中,陟配于文王。惟汉武合祠汶上,今推严于高宗也。坛龛十二壝,从祀诸神位七百六十有七,板位系朱牌金字。“穹示宗祖萃天星,岳渎方维会百灵。金札明标朱板位,传令仿佛飨精诚。”“雅乐遵堂奏豫和,声文昭假协登歌。星驱日御均歆顾,天静无风海不波。”上登坛,登歌乐作,行初献礼毕,降坛,委亲王行亚献礼,上再登坛,读玉册,跪奠讫,再降坛。亲王行三献礼毕,升坛,饮福受胙,送神毕。上登坛,立小次前。“邀请君王望燎光,礼严燔瘗各随方。奉常赞引令班退,环佩琮琤夜未央。”其礼科币帛玉册,并由酉阶而下,出南壝门外。去坛百步,有燎炉,高丈余,如明禋,点喝入炉焚之。其郊坛三层四阶,有十二龛灯、十二宫神,内外壝俱设神位,每位一板位、一烛、一爵、一矮卓,置牺牲二,笾豆一,币各差。陪祀官及奉常吏、赞礼焚燎讫,宫架乐止,鼓吹未作,坛下肃然,惟闻轻风环佩声,恍若天仙下临,清雅之甚。维时近侍、禁卫、快行,以灯烛二三百枝,列成围子,照如白日。上登安辇,幸大幄更衣,奏请升大安辇,辇如玉辂制度,无轮。“云龙耀叶迭三层,藤织金花御座新。十四穗球珠间结,四垂大带耀辉人。”此辇按唐制,合用五番辇官四百五十人,服色如挟辂卫士同。以教乐所伶工在外壝东门排列,奏乐导引,驾回青城殿,受礼成贺。“桦焰光随万烛明,大安宝辇入端诚,百僚拜舞丹墀下,震地仙韶贺礼成。”“前后钲铙奏礼成,导随法驾返青城。纯音直彻云霄外,疑是均天广乐声。”上幸端诚殿,宰执百官拜舞庆礼成,枢臣“宣制班庭尽鞠躬,履兹新庆与卿同,臣心归美将何报,愿祝君王寿亿穹。”百官班退。“法官邃密护重帘,跪执牙牌奏解严,班卷驾行莲炬暖,礼容犹自耸观瞻。”天明,仗仪卤簿甲骑卷班回丽正门。上登大安辇,左右二御药侍立,前有教乐所伶工作乐,后有钧容直及部伍鼓吹后从。上升辇,辇前侍中一员奏升降承旨。“紫坛彻后驾还宫,黄牒前期命侍中。密扈衮衣升降处,辂前承旨示恩隆。”五辂从辇后回丽正门,上至内门里降辇,平章宰执百官立班于门下伺候。上登楼临轩,立金鸡竿放赦,如明禋礼同。太皇“垂帘设幄内庭旁,慈母亲来看嗣皇,忽奉起居仍问劳,往来互遣贵貂。”“钦看回銮报六宫,内东帘幕舞翔龙。大安辇上瞻天表,熙事圆成尚正容。”
卷六
十月
十月孟冬,正小春之时,盖因无气融和,百花间有开一二朵者,似乎初春之意思,故曰“小春”。月中雨,谓之“液雨”,百虫饮此水而藏蛰;至来春惊蛰,雷始发声之时,百虫方出蛰。朔日朝,廷赐宰执以下锦,名曰“授衣”。其赐锦花色,依品从给赐。百官入朝起居,衣锦袄三日。士庶以十月节出郊扫松,祭祀坟莹。内庭车马,差宗室南班往攒宫行朝陵礼。有司进暖炉炭。太庙享新,以告冬朔。诸大刹寺院,设开炉斋供贵家。新装暖阁,低垂绣幙。老穉团圞,浅斟低唱,以应开炉之序。
立冬
立冬日,朝廷差官祀神州地祇、天神太乙。十五日,水官解厄之日,宫观士 庶,设斋建醮,或解厄,或荐亡。立冬之后,如遇瑞雪应序,朝廷支给暖寒钱关会二十万,以赐军民。官放公私赁钱五七十,以示优恤。
孟冬行朝飨礼遇明禋岁行恭谢礼
每岁孟冬,例于上旬行孟冬礼。遇明禋,行恭谢礼。系先一日朝飨,次日方行恭谢。百官与宰相起居,在学士院伺候驾出景灵宫。“待旦催班入帝廷,殿中椽烛彻空明。卫士拱立听宣辇,华炬金莲引驾行。”驾前教乐所伶工导引,作乐逍遥,辇后钧容直动鼓吹从后,诣景灵宫行恭谢礼。礼成,就西斋殿赐平章、执政、亲王、百官宴,盏次食品,并如朝会。圣节同凡,群臣饮量,内侍先奏定,酒斟浅深,每盏用平尺量,分数各有定数,不得留残。前筵毕,上降辇转御屏,百官小歇,传宣赐群臣以下簪花,从驾、卫士、起居官、把路、军士等人,并赐花。检《会要》:“嘉定四年十月十九日,降旨:遇大朝会、圣节大宴,及恭谢回銮,主上不簪花。”又条:“具遇圣节、朝会宴、赐群臣通草花。遇恭谢亲飨赐罗帛花。”其臣僚花朵,各依官序赐之:宰臣枢密使合赐大花十八朵、栾枝花十朵,枢密使同签书枢密使院事赐大花十四朵、栾枝花八朵,敷文阁学士赐大花十二朵、栾枝花六朵,知阁官系正任承宜观察使赐大花十朵、栾枝花八朵,正任防御使至刺史各赐大花八朵、栾枝花四朵,横行使副赐大花六朵、栾枝花二朵,待制官大花六朵、栾枝花二朵,横行正使赐大花八朵、栾枝花四朵,武功大夫至武翼赐大花六朵,正使皆栾枝花二朵,带遥郡赐大花八朵、栾枝花二朵,阁门宜赞舍人大花六朵,簿书官加栾枝花二朵,阁门只候大花六朵、栾枝花二朵,枢密院诸房逐房副使承旨大花六朵,大使臣大花四朵,诸色只应人等各赐大花二朵。自训武郎以下,武翼郎以下,并带职人并依官序赐花簪戴。快行官帽花朵细巧,并随柳条。教乐所伶工、杂剧色,浑裹上高簇花枝,中间装百戏,行则动转。诸司人员如局干、殿干及百司下亲事等官,多有珠翠花朵,装成花帽者。惟独至尊不簪花,止平等辇后面黄罗扇影花而已。都人瞻仰天表,御街远望如锦。向有朝臣吟二十八字曰:“景灵行驾到和宁,头上宫花射彩云。归向慈严夸盛事,誓殚忠力报吾君。”又有恭谢一二词咏之,名《满庭芳》:“凤阁祥烟,龙城佳气,明禋恭谢时丰。倚罗争看,帘幕卷南风。十里仙仪宝仗,暖红翠,玉碾玲珑。銮回也,箫韶缓奏,声在五云中。千官迎万乘,丝纶迭迭,锦绣重重,听鸣矟辇路,宴罢鳌宫,瞻仰天颜有喜,君恩霈,寰宇雍容。生平愿,洪基巩固,圣寿永无穷。”《庆清朝》:“银漏花残,红消烛泪,九重鱼钥,绍声沸奏,万乘祥曦门外。盖圣君恭谢灵休,谨防景明嘉礼。天意好,祥风瑞月,时正当小春天气,禁街十里香中,御辇万红影里,千官花底,控绣勒宝鞭摇曳,看万年永庆吾皇,捻指又瞻三载。”《御街行》:“时康三载升平世,恭谢三朝礼。群臣禁卫戴花回,龊巷儿郎精锐,战袍新样团雕拥,重隘围子队。绣衣花帽挨排砌,锦仗天街里,有如仙队玉京来,妙乐钧天盈耳。都民观望时,果是消灾灭罪。”《瑞鹤仙》:“欢声盈万户,庆景灵礼毕,銮舆游步,西郊暖风布。喜湖山深锁,非烟非雾,传收绣羽,骅骝驰骤绒缕,望彤芳,稳稳金銮,衮鸾翔舞。云驭近回天厩,锡宴琼津,洪恩均顾,霞天向暮,翠华动,舞韶举,降纱笼千点,星飞清禁,银烛交辉辇路。瑞光中,渺祝无疆,太平圣主。”车驾还内,后妃殿阁蒙颁犒饼胾,高装数百重,均给随銮禁卫士狼餐,皆有喜欢容。
十一月冬军
十一月仲冬,正当小雪、大雪气候。大抵杭都风俗,举行典礼,四方则之为师,最是冬至岁节,士庶所重,如送馈节仪,及举杯相庆,祭享宗禋,加于常节,士庶所重。如晨鸡之际,太史观云气以卜休祥,一阳后日晷渐长,比孟月则添一线之功。杜甫诗曰:“愁日愁随一线长”,正谓此也。此日宰臣以下,行朝贺礼士夫庶人,互相为庆。太庙行荐黍之典,朝廷命宰执祀于圜丘。官放公私僦金三日。车驾诣攒宫朝享。
十二月
季冬之月,正居小寒、大寒时候。若此月雨雪连绵,以细民不易,朝廷赐关会,给散军民赁钱,公私放免不征。自冬至后戌日,数至第三戌,便是腊日,谓之“君王腊”。腊月内可盐猪羊等肉,或作腊豝,法鱼之类,过夏皆无损坏。惠民局及士庶修制腊药,俱无虫蛀之患。此月八日,寺院谓之“腊八”。大刹等寺,俱设五味粥,名曰“腊八粥”;亦设红糟,以麸乳诸果笋芋为之,供僧,或馈送檀施、贵宅等家。二十四日,不以穷富,皆备蔬食饧豆祀灶。此日市间及街坊叫买五色米食、花果、胶牙饧,萁豆声,叫声鼎沸。其夜家家以灯照于卧床下,谓之“照虚耗”。二十五日,士庶家煮赤豆粥祀食神,名曰“人口粥”,有猫狗者,亦与焉。不知出于何典。考之此月虽无节序,而豪贵之家,如天降瑞雪,则开筵饮宴,塑雪狮,装雪山,以会亲朋,浅斟低唱,倚玉偎香,或乘骑出湖边,看湖山雪景,瑶林琼树,翠峰似玉,画亦不如。诗人才子,遇此景则以腊雪煎茶,吟诗咏曲,更唱迭和。或遇晴明,则邀朋约友,夜游天街,观舞队以预赏元夕。岁旦在迩,席铺百货,画门神桃符,迎春牌儿,纸马铺印钟馗,财马、回头马等,馈与主顾。更以苍术、小枣、辟瘟丹相遗。如宫观羽流,以交年疏、仙术汤等送檀施家。医士亦馈屠苏袋,以五色线结成四金鱼同心结子,或百事吉结子,并以诸品汤剂,送与主顾第宅,受之悬于额上,以辟邪气。街市扑买锡打春幡胜、百事吉斛儿,以备元旦悬于门首,为新岁吉兆。其各坊巷叫卖苍术小枣不绝。又有市爆杖、成架烟火之类。自此入月,街市有贫丐者三五人为一队,装神鬼、判官、钟馗、小妹等形。敲锣击鼓,沿门乞钱,俗呼为“打夜胡”,亦驱傩之意也。
除夜
十二月尽,俗云“月穷岁尽之日”,谓之“除夜”。士庶家不论大小家,俱洒扫门闾,去尘秽,净庭户,换门神,挂钟馗,钉桃符,贴春牌,祭祀祖宗。遇夜则备迎神香花供物,以祈新岁之安。禁中除夜呈大驱傩仪,并系皇城司诸班直,戴面具,着绣画杂色衣装,手执金枪、银戟、画木刀剑、五色龙凤、五色旗帜,以教乐所伶工装将军、符使、判官、钟馗、六丁、六甲、神兵、五方鬼使、灶君、土地、门户、神尉等神,自禁中动鼓吹,驱祟出东华门外,转龙池弯,谓之“埋祟”而散。是日,内司意思局进呈精巧消夜果子合,合内簇诸般细果、时果、蜜煎、糖煎及市食,如十般糖、澄沙团、韵果、蜜姜豉、皂儿糕、蜜酥、小蚫螺酥、市糕、五色萁豆、炒槌栗、银杏等品,及排小巧玩具头儿、牌儿、贴儿。小酒器上插□□□□□□□盒子中做造像生大安辇或玉辂、九□□□□□□等。是夜,禁中爆竹嵩呼,闻于街巷。□□□□□□烟火屏风诸般事件爆杖,及送在□□□□□□爆杖声震如雷。士贪不以贪富家□□□□□□如同白日,围炉团坐,酌酒唱歌,鼓□□□□□□谓之“守岁”。
卷七
杭州
杭城号武林,又曰钱塘,次称胥山。隋朝特创立此郡城,仅三十六里九十步,后武肃钱王发民丁与十三寨军卒增筑罗城,周围七十里许,有南城门,称为龙山;东城门号为南土北土保德;北城门名北关,今在余杭门外,人家门首有青石墩是也;西城门曰水西关,在雷峰塔前。城中有门者三;曰朝天门,曰炭桥门,曰盐桥门。宋太平兴国年间,钱王纳土,□□□□安有,号为宁海军。高庙于绍兴岁南渡,驻跸于此,逐称为“行在所”。其地襟江抱湖,川凑□□□□□衍,民物阜蕃,非殊方下郡比也。自归宋□□□□□易名。旱门仅十有三,水门者五。城南门者一曰嘉会,城楼绚彩,为诸门冠,盖此门为御道,遇南郊,五辂从此幸郊台路。城东南门者七,曰北水门;曰南水门,盖禁中水从此流出,注铁沙河及横河桥下,其门有铁窗栅锁闭,不曾辄开;曰便门;曰候潮门;曰保安水门,河道跨浦桥,与江相隔耳;曰保安门,俗呼小堰门是也;曰新开门。城东门有三:曰祟新门,俗呼荐桥门;曰东青门,俗呼“菜市”;曰艮山门。城北门者三:曰天宗水门;曰余杭水门;曰余杭门,旧名“北关”是也。盖北门浙西、苏、湖、常、秀,直至江、淮诸道,水陆俱通。城西门者四:曰钱塘门;曰丰豫门,即涌金;曰清波,即俗呼“暗门”也;曰钱湖门。其诸门内便门东青、艮山,皆瓮城。水门皆平屋。其余旱门,皆造楼阁。诸城壁各高三丈余,横阔丈余。禁约严切,人不敢登,犯者淮条治罪。城内元三门俱废之,独朝天门止存两城壁,杭人犹以门称之。
大河桥道
自和宁门外登平坊内曰登平桥。次曰六部桥,即都亭驿桥。北曰黑桥,玉牒所对巷曰州桥。执政府大渠南曰安永桥,次曰国清桥。投东转北曰保安延寿桥。榷货务东曰阜民桥,不通舟楫。合同场前曰过军桥。杂卖场西曰通江桥。沿大河直至曰望仙桥,次曰宗阳宫桥。介真道馆前曰三圣桥。荣王府前日佑圣观桥。沿河看位前曰荣王府桥。常庆坊东北曰太和楼桥,俗名“柴垛”。富乐坊东曰荐桥,北曰丰乐桥。善履坊东曰油蜡局桥,旧呼新桥。兴福坊东曰盐桥。上奉广福孚顺孚惠孚佑侯蒋相公祠,桥东一直不通水,旱桥名蒲桥。咸淳仓前日咸淳仓桥,元名东桥。御酒库东曰塌坊桥。仙林寺东曰仙林寺桥。平籴仓北曰西桥。丰储仓后曰葛家桥,东曰通济桥,俗名梅家桥。御酒库北曰小梅家桥。通济桥北曰田家桥,次曰普济桥。白洋池前曰白洋池桥,次日方家桥。自大河直通天宗水门,至三闸也。
小河桥道
自宗阳宫桥转西河曰钟公桥,次曰清冷桥。南瓦子前曰熙春楼桥。南瓦内投西曰灌肺岭桥。通和坊东曰金波桥,北曰普济桥,次曰巧儿桥。宝佑坊曰宝佑桥。五闲楼巷东曰亨桥。贤福(坊)东曰平津桥,俗名猫儿桥,桥北曰舍人桥,次曰永清桥。铁线巷西曰水巷桥,次曰新桥。羲和坊曰芳润桥,元名炭桥。武志坊东曰李博士桥,次曰棚桥。新安坊东曰新安桥。出御街投北曰众安桥,投东入延定坊曰鹅鸭桥,次曰安国桥,又名北桥,桥北曰军头司桥。怀远坊出御街投北曰观桥,桥之西曰贡院桥,次曰藩封酒库桥。杂作院西曰祥符桥,桥西曰小新庄桥。普宁坊东曰清远桥。仁和县衙对巷曰仁和仓桥。县巷北曰万岁桥。六部架阁库前曰天水院桥。淳仓前曰仓桥,次曰永新桥。出余杭水门亦由于三闸水路也。其众安与观桥皆平坦,与御街同,盖四孟车驾经由此两桥转西礼部贡院路,一直过新庄桥,诣景灵宫行孟飨礼也。
西河桥道
自众安桥转西曰众乐桥,次曰下瓦子桥。沂王府北曰结缚桥。十官宅前曰石灰桥,次曰八字桥,元呼洗麸桥。南曰马家桥,次曰鞔鼓桥。清河坊东曰洪桥,次曰井亭桥,曰施水坊桥。西横街有桥名曲阜,其桥不通舟楫,水脉自六房院后石桥下,湖水从此流出也。韩府南曰军将桥,次曰三桥子。西楼酒库前曰惠迁桥,元呼金叉库桥。罗汉洞巷对曰侍郎桥,向有侍郎姓廉,名郎叔,居此,又有贤德及人,里巷贤之,以盛名以桥记之。南真道馆前曰施家桥。断河头五显祠后曰普济桥。再自八字桥转西曰清湖桥,次曰黑桥。左藏库前曰左藏库桥。杨驸马府前投西曰安济桥。潘国巷路通接洋街路曰安福桥,直抵故太学,次曰丁家桥。霍史君庙前曰长生老人桥。钱塘县巷曰县桥,跨真珠河曰真珠河桥,此两桥俱不通舟。国子监前曰纪家桥,监后曰车桥,侧曰青龙桥。茶汤巷西曰长寿桥,旧名杨姑桥。万寿观前曰新壮桥。景灵宫前曰车马桥。镇城仓西曰师姑桥。余杭门里曰中正桥,元呼斜桥。水门前曰钓桥,旧名便桥。水路出余杭水门,通三闸也。 小西河桥道
自西楼酒库侧三桥南入惠迁桥西,过惠迁井,曰太常寺后小桥,次曰台官衙后门桥。六房省院对曰如意桥。度牒库后巷曰永安桥,即五圣庙桥,西曰渡子桥,次曰涌金桥,界于涌金三池之中矣。涌金门北沿城镊子井东曰镊子井桥。张府后俞家园东曰永安桥,六房后门曰石桥,此三桥俱不通舟,湖水溢于桥下暗沟,注于曲阜桥下,流出西河。俞家园九官宅曰白莲花桥,宅北投西巷曰红莲花桥,两桥俱旱桥耳。又自渡子桥转南转运司衙前曰普安桥。油车巷对曰德寿桥。府学前曰凌家桥。谢二节使前曰定安桥。慈幼局前曰戒子桥,楼店务桥,次日流福桥,元呼闹儿桥。临安府治前曰州桥,俗名懊来桥,盖因到讼庭者,到此心已悔也,故以此名呼之。 倚郭城南桥道
城南所管地界,自白塔岭下桥曰进隆儿门里夏家桥。交木场后曰杨婆洋泮桥,东曰季家桥。本厢治厅南曰洋泮桥。马仓巷口名红桥子。美政坊前曰美政桥。雪醅库东曰南新桥,俗呼朱桥。嘉会门外曰利涉桥。酒库巷内曰上梁家桥。颜家楼对巷曰下梁家桥。浙江亭侧跨浦桥,便门外投南横河桥。布行前亦名横河横桥。鲞团前曰浑水闸桥。南外库南曰萧公桥。大郎巷口曰上泥桥。南外酒库对巷曰清水闸桥。候潮门外南曰众惠桥。护圣步军南曰下泥桥。候潮门外直东曰上椤木桥,又名普济。白旗寨对巷曰下椤木桥。护圣上教场门东曰上洪桥,中教场门东曰中教场桥,下教场门东曰柴市桥。盛家弄东曰济众桥。妙静寺北曰诸家桥。桥西曰保安闸桥。保安水门外曰保安桥,新门口门外富景园东名升仙桥,此是旱桥,一直向东,曰南新草桥。城东骆家跳曰骆家桥,西首寨前曰马军桥,桥东寨前曰步军桥。善应寺北曰四板桥,桥西曰万寿桥,又名吕家桥。景隆观后曰通利桥,次曰米市桥。老儿营后曰五柳园桥,北曰福济桥,又名广泽。崇新门外直东曰章家桥,北曰淳佑桥。拱圣营东曰螺蛳桥。小粉场前曰普安桥,又名横河桥,东曰广 济桥。蒲场巷军巡铺前曰安济桥。游奕教场门曰教场门桥,桥东横河军巡铺前曰报恩桥。螺蛳桥北蟹行曰蔡湖桥。游奕军佑圣殿后曰游奕寨桥,桥北曰安荣桥,南路曰小蔡湖桥。殿司双寨门前曰前军桥,东青门外直东曰菜市桥。选锋军东曰太平桥,北曰端平桥,东青门曰十善桥,次日黄姑桥。艮山门东曰顺应桥,旧名坝子桥。仁和尉司前曰无星桥。法明寺前曰骆驼桥,寺门外走马塘曰玺桥。尉司后曰龚家桥。沙河角头水陆寺北曰韦家桥,桥侧曰广度桥。走马塘东石斗门铺前曰石斗门桥。尉司侧曰木板桥。沙河角头曰宋家桥。城东郑家园后曰翁泰桥,次曰马家桥、章家桥、姚店桥。园后麦庄庙前曰麦庄桥。城东九里松大路曰樟木庙桥,庙前曰江家桥。城东卢家雪窨南曰行人桥。走马塘范家村曰张娜儿桥。姚斗门铺曰新塘桥。石斗门铺前曰蔡家大桥。城东蔡家村曰蔡家小桥。高塘湾横塘路曰姚马四桥。城东官园里曰鸭舍桥。桥大路曰李家桥。官园里北曰孙家桥。金家村曰猪坊桥。姚斗门铺前唐家村曰资福桥,曰小资福桥。斗门东南陆家村曰陆家桥,沈家塘口曰欧家桥。斗门南大路曰升仙桥。看经寺前曰看经桥。城东胡陈畈等处,其桥有九,名曰范家、徐家、李家、陈家、杜家、姚家、仲家桥、普宁桥、下厢等桥。五里塘路口张家桥,桥侧曰菩萨桥。殊胜寺前曰殊胜桥。塘大路曰王家桥。行人庵侧曰严家桥。塘东曰新桥,桥侧曰鲍家桥,塘西曰飞家桥。
倚郭城北桥道
城北所管地界,自钱塘尉司西水磨头曰石函桥,又呼西石头桥。西湖孤山路曰宝佑桥,俗呼断桥。孤山路中曰涵碧桥。和靖林处士故居所曰处士桥。延祥四圣观西曰西林桥。苏堤南来第一桥曰映波,第二桥曰锁澜,第三桥曰望山,第四桥曰压堤,第五桥曰东浦,第六桥曰跨虹。先贤堂前桥曰袁公桥,盖府尹袁大资建堂造桥,以名记之。曲院新堤路小桥曰小新堤桥。曲院大路向东曰行春桥。九里松左军教场大路西有桥,亦曰行春桥。飞来峰路口曰合涧桥。龙井路口曰归隐桥。盖东坡欲易于过溪,建此桥也。麦岭西太清官前曰孝义桥。岭口寨前曰新河桥。麦岭至龙井,其桥有三,曰善安、永安、永福桥。茆家步至丁家山有桥者三,日双井、丁家山、小丁家山桥。高丽寺侧曰惠因桥。净慈寺北庆乐园前曰长桥。钱湖门外沿城海子口隅下曰清化桥。清波门外,流福水路桥。聚景园前曰聚景桥。显应观前曰显应观桥。涌金门外城北水口上曰相国西桥,九曲小渡曰咸淳。新建桥曰九曲昭庆桥。大昭庆寺前曰昭庆广济桥,寺西寨前曰策选寨桥。昭庆教场西曰教场桥,教场桥北曰崇福桥。霍山大路口曰羊坊桥。霍山行宫巷口曰保安桥。羊坊巷北曰溜水桥。精进寺北曰小溜水桥。溜水桥西北曰沈家场桥,桥前一带曰安民桥。西马塍观音庵西曰八字桥。运司竹木场前曰马军桥。羊角埂上有桥者四:曰上泥、下泥、崇寿、阎家桥。马塍乌盆场曰富春桥,又名鸟盆桥。羊角埂西双寨门曰策选马军桥。埂西入里曰神勇步人桥。本州岛试院前曰大通桥、王家桥。试院东曰道姑桥,试院西曰清水桥。石塘东曰西堰桥、古塘桥,东曰方公桥,西曰观音桥。城西铜钱局前曰古塘桥,古塘里西曰惠安桥。北郭务前曰余杭桥。天宗水门外曰上堰桥。余杭桥侧曰下堰桥。北郭税务北曰糖饼桥。神勇铺曰过军桥。上闸南曰上斗门桥,下斗门西曰永兴桥,上闸南曰中斗门桥,上闸东陆家场前曰天宗栈库桥。余杭门外上闸头曰上闸桥,上闸北中闸头曰中闸桥,中闸西曰唐家桥,又名寿安桥。中闸北下闸头曰下闸桥、米市桥,南曰浴堂桥。下闸西北曰米市桥,米市里曰黑桥。麻线巷曰采莲桥。夹城巷口曰袁家桥、德胜桥,北曰下斗门桥。旧瓦子后曰邓家桥,又名广利桥。石牌头巷内曰袁公桥。籴场后德胜桥旧名堰桥,因韩太尉掩击苗傅,故杭人称之曰长板桥,曰杨婆桥。下界仓后曰高家、梁婆、张家三桥。五里塘大路曰东新桥。莫家场前曰范婆桥,元系小石桥。鱼行里曰水冰桥。接待寺南曰望佛桥,桥西曰复明桥,一名倪郎中桥,桥东曰雷道桥。鱼行里曰黑桥。接待寺前曰香火桥。北外酒库南大路曰左家桥。西仓南曰宝庆桥,又名葱版蛳桥。丰储西仓前曰西仓桥,仓北曰洞霄道院桥。城北厢巷口曰富春桥,一名茆家桥。西仓北醋坊桥。官界巡司东曰吴家桥,司西曰黄家桥。江涨税务东曰江涨桥,桥西南曰归锦桥。瓜山泾巷口曰洪桥,巷东曰杜公桥。董家巷北曰狮子桥。喻家桥桥侧葛家、金家二桥。喻家桥西叶家桥,北新东曰费家桥,北新南曰羊棚桥,桥北曰北新桥,元名中兴永安桥。北新隅北曰康家桥,桥侧曰丰惠桥。正等铺曰印墓桥、康家桥。北塘上曰板桥。 禁城九厢坊巷
在城九厢界,各厢一员小使臣注授,任其烟火盗贼,收解所属。其职至微,所统者军巡火下地分,以警其夜分不测耳。曰宫、城、厢、庑、坊、巷,东至嘉会门禁城角,西至中军壁小塞门,南至八盘岭,北至便门巡铺城角矣。左一南厢所管坊巷:曰大隐、安荣、怀庆、和丰,并在清河坊内南首一带。左一北厢所管坊巷:曰吴山坊,即吴山井巷。清河坊,与南瓦子相对。融和坊,即灌肺岭巷。新街融和之北太平坊,通和相对。市南坊,即巾子巷。市西坊,俗呼坝头,又名三桥街,并在御街西首一带。南新街,御史台相对。康裕坊,俗呼八作司巷。后市街、吴山北坊西相对。泰和坊,俗呼糯米仓巷。天井坊,即天井巷,旧名通浙坊。稍西龙舌头路中和坊,元呼楼店务巷,旧名净因坊。仁美坊俗呼石坂巷,在通判北厅之东。近民坊,府治东。流福坊,府治前西。丰裕坊,凌家桥西。美化坊,府学西。八巷并在清河坊北首一带,直至州府沿河至府学前凌家桥西。左二厢所管坊巷:曰修义坊,俗呼菱椒巷,即肉市。富乐坊,俗呼卖马巷。众乐坊,俗呼虎跑泉巷。教睦坊,俗呼狗儿山巷。积善坊,即上百戏巷。秀义坊,即下百戏巷。寿安坊,俗名官巷。修文坊,即旧将作监巷。里仁坊,元名陶家巷。保信坊,俗呼剪刀股巷。定民坊,即中棚巷。睦亲坊,俗呼宗学巷。纯礼坊,元名后洋街巷。保和坊,旧称砖街巷。报恩坊,俗名观巷。以上在御街西首一带。福德坊,在保和坊巷内。招贤坊,仁和县前对巷。登省坊,县衙相对,系郭宰买民地创开此坊耳。左三厢所管坊巷:钦善坊,井亭桥南。闻扇子巷、甘泉坊、相国井巷口,与井亭桥对。清风坊,庄文府南。活水巷、清河坊,洪福桥西杨和王府前。兴庆坊,结缚桥对前洋街。德化坊、旧木子巷,在潘阆巷口。字民、平易,俱在钱塘县前。右二厢所管坊巷:孝仁、登平二坊,和宁门外西东。寿城坊,太庙南粮料院巷。天庆坊,即天庆观巷。保安坊,元呼庙巷。怀倍坊,俗呼糍团巷。长庆坊,入忠清庙路。以上并在大街东西。新开坊,清平巷转东上抱剑营路。常庆坊,都税务南柴垛桥巷。富乐坊,荐桥西。右二厢所管坊巷:清平坊,即旧沙皮巷。通和坊,金波桥路。宝佑坊,即福王府看位一直路。贤福坊,即坝东猫儿桥巷。兰陵坊,水巷桥巷。羲和坊,元呼炭桥巷。武志坊,元名李博士桥巷。戒民坊,俗呼棚桥巷,为市曹行刑之地。新安坊,名为新桥楼巷。延定坊,鹅鸭桥巷。安国坊,即北桥巷。怀远坊,旧呼军头司营巷。普宁坊,在观桥之北,即清远桥巷,皆在御街东首一带。同德坊,旧呼灯心巷,在大街北。嘉新坊,北库东西,北呼七郎堂巷。教钦坊,俗呼竹竿巷,北酒库东,面南。新开南巷,荐桥。富乐坊,对新开北巷,曰新桥东。右三厢所管坊巷:东巷坊,即上中沙巷。西巷坊,名下中沙巷。丰禾坊,全皇后府东。善履坊,即芳润桥东。兴化坊,盐桥下西北。昌乐坊,蒲桥东。右四厢所管坊巷名曰兴礼,自宗阳宫墙之东,至传法寺、佑圣观、郭、谢太后宅、福田宫,出街直到宁海坊,俱属所统也。盖杭旧有坊巷,废之者七,如罗汉洞旧有坊名美俗,三桥涌金路旧名会昌坊,洪桥杨府巷元作紫云坊,癸辛街巷为从训坊,马家桥西曾立孝慈坊,洗麸桥南北二岸谓之通宝、丰财二坊,帷后人不可不知,姑并述之。
卷八
大内
大内正门曰丽正,其门有三,皆金钉朱户,画栋雕甍,复以铜瓦,镌镂龙凤飞骧之状,巍峨壮丽,光耀溢目。左右列阙亭、百官侍班阁子、登闻鼓院、检院相对,悉皆红杈子,排列森然,门禁严甚,守把钤束,人无敢辄入仰视。至晡时,各门下青布幕护之。丽正门内正衙,即大庆殿,遇明堂大礼、正朔大朝会,俱御之。如六参起居,百官听麻,改殿牌为文德殿;圣节上寿,改名紫宸;进士唱名,易牌集英;明为明堂殿。次曰垂拱殿,常朝四参起居之地。内后门名和宁,在孝仁登平坊巷之中,亦列三门,金碧辉映,与丽正同,把守卫士严谨,如人出入,守门人高唱头帽号,门外列百僚待班,阁子左右排红杈子,左设阁门,右立待漏院,客省四方馆,入登平坊。沿内城有内门,曰东华,守禁尤严。沿内城向南,皆殿司,中军将卒立寨卫护,名之中军圣下寨。寨门外左右俱置护龙水池。沿寨向南,有便门,谓之东便门。禁庭诸殿更有者十:曰延和,曰崇政,曰福宁,曰复古,曰缉熙,曰勤政,曰嘉明,曰射殿,曰选德,曰奉神。御殿名“钦先孝思之殿”。更有天章诸阁,奉艺祖至理庙神御御书图制之籍。宝瑞之阁,建于六部山后,供进御膳,即嘉明殿,在勤政殿之前。勤政即木帷寝殿也。嘉明殿相对东廊门楼,乃殿中省六尚局御厨,只应内侍人员,俱集于此。殿上常列禁卫两重,时刻提警,出入甚严,内皆近侍中贵。殿之厩庑,皆知省、御药、御带、门司、内辖等官幕次,听候宣唤。小园子、快行、亲从、辇官、黄院子、内诸司司属人员等上番者,俱聚于廊庑,只候服役。如宫禁买卖进贡,皆由此入。惟此处浩穰,每遇进膳,自殿中省对嘉明殿,禁卫成列,约栏不许过往。省门上有一人呼唱,谓之“拨食”。次有紫衣裹卷脚幞头者,谓之“院子家”,托一合,用黄绣龙合衣笼罩,左手携一条红罗绣手巾进入,于此样约十余合,继后又托金瓜各十余合进入。若非时取唤,名曰“泛索”。皇太后殿名曰坤宁,皇后殿名曰和宁,两殿各有大官及殿长、内侍,及黄院子、幕士、殿属、亲从、辇官等人只候。诸宫妃嫔等位次,亦有内侍提举,各阁分、官属、掌笺、奏院子、小园子等人只直。和宁门外红杈子,早市买卖,市井最盛。盖禁中诸阁分等位,宫娥早晚令黄院子收买食品下饭于此。凡饮食珍味,时新下饭,奇细蔬菜,品件不缺。遇有宣唤收买,即时供进。如府宅贵家,欲会宾朋数十位,品件不下一二十件,随索随应,指挥办集,片时俱备,不缺一味。夏初茄瓠新出,每对可直十余贯,诸阁分、贵官争进,增价酬之,不较其值,惟得享时新耳。 德寿宫
德寿宫在望仙桥东,元系秦太师赐第,于绍兴三十二年六月戊辰,高庙倦勤,不治国事,别创宫庭御之,遂命工建宫,殿扁德寿为名。后生金芝于左栋,改殿扁曰康寿。其宫中有森然楼阁,扁曰聚远,屏风大书苏东坡诗:“赖有高楼能聚远,一时收拾付闲人”之句。其宫御四面游玩庭馆,皆有名扁。东有梅堂,扁曰香远。栽菊,间芙蕖、修竹处有榭,扁曰梅坡、松菊三径。酴醿亭扁曰新妍。木香堂扁曰清新。芙蕖冈南御宴大堂,扁曰载忻。荷花亭扁曰射厅、临赋。金林檎亭扁曰灿锦。池上扁曰至乐。郁李花亭扁曰半绽红。木樨堂扁曰清旷。金鱼池扁曰泻碧。西有古梅,扁曰冷香。牡丹馆扁曰文杏,又名静乐。海棠大楼子,扁曰浣溪。北有椤木亭,扁曰绛叶。清香亭前,栽春桃,扁曰倚翠。又有一亭,扁曰盘松。高庙雅爱湖山之胜,于宫中凿一池沼,引水注入,迭石为山,以像飞来峰之景,有堂扁曰冷泉。孝庙观其景,曾赋长篇咏曰:“山中秀色何佳哉,一峰独立名飞来。参差翠麓俨如画,石骨苍润神所开。忽闻彷像来宫囿,指顾已惊成列岫。规模绝似灵隐前,面势恍疑天竺后。孰云人力非自然,千严万壑藏云烟。上有峥嵘倚空之翠壁,下有潺湲漱玉之飞泉。一堂虚敞临清沼,密荫交加森羽葆。山头草木四时春,阅尽岁寒人不老。圣心仁智情幽闲,壶中天地非人间。蓬莱方丈渺空阔,岂若坐对三神山,日长雅趣超尘俗,散步逍遥快心目。山光水色无尽时,长将挹向杯中绿。”高庙览之,欣然曰:“老眼为之增明。”后孝庙受禅,议德寿宫改扁曰“重华”御之。次宪明太皇后欲御,又改为慈福宫。寿成皇太后亦改宫扁曰“寿慈”御之。继后宫室空闲,因而遂废。咸淳年间,度庙临政,以地一半营建道宫,扁曰“宗阳”,以祀感生帝。其时重建,殿庑雄丽,圣真威严,宫囿花木,靡不荣茂,装点景界,又一新耳目,一半改为民居,圃地改路,自清河坊一直筑桥,号为“宗阳宫桥”,每遇孟享,车驾临幸,行烧香典礼,桥之左右,设帅漕二司,起居亭存焉。
太庙
太庙在瑞石山,绍兴间建正殿七楹十三室,二车十驾款谒礼后,又幸建康,改为圣祖殿,后奉神主还杭,仍复奉安于此。礼部太常寺遵典行郊禋礼。前一日,朝飨太庙,仍设七祀板位于殿庑横阶之北,又设配飨文武功臣,自韩王赵普以下二十五位于横阶之南。后部寺奏请增建庙室,后东西增六楹,通旧十三楹为一室,东西二楹为夹室,及增廊庑作西神门,册宝殿祭器库屋,建斋殿及致斋阁子四十有四楹。咸淳添置一室,奉理庙神主,通为一十四室,皆正中。又筑二成之台,为祠宫升下,以奉神主出入之地。四祖庙在诸室之西,奉僖、顺、翼、宜四祖神主耳。每遇三年,以孟冬祫飨,即庙行礼,次诣诸室,恭行祀典。
景灵宫
景灵宫在新庄桥,投北坐西,乃韩蕲王世忠元赐宅基,其子献于朝,改为宫。向中兴初,高庙銮舆幸此,四孟朝献,俱于禁中行礼。绍兴年间,臣僚奏景灵宫以奉祖宗衣冠之所,即汉享庙也。今就便殿作朝设位以飨,未副广孝之意,遂诏临安府同修内司相度,以蕲王宅基,修盖宫庙。殿门扁曰思成,前为圣祖殿,宣祖至徽宗殿居中,东西廊俱图配飨功臣像于壁,元天圣后与昭宪太后而下诸后,殿居于后。朝家欲再广殿庑,刘氏余地,其子孙复献,遂增建前殿五楹,中殿七楹,后殿十七楹,自是斋殿、进膳、更衣、寝殿,次第俱备焉。咸淳年间,再命帅臣重修各殿,度庙亲洒扁目,自圣祖、宣祖、太祖至理庙十六殿,曰天兴、天元、宣武、大定、熙文、美成、治隆、大明、重光、承元、瑞庆、皇德、系隆、美明、垂光、章熙之扁。自元天圣后至杨太后十五殿,曰保宁、太始、俪极、辉德、衍庆、继仁、徽音、坤元、柔仪、顺承、缵德、顺嗣、徽光、顺天、体德之扁。宫后有堂,自东斋殿西循庑而右,为大堂三,临池上,左右为明楼,旁有蟠桃亭,堂南为西斋殿,遇郊禋恭谢,设宴赐花于此;西有流杯堂、跨水堂、梅亭;北为四并堂,又有桔井修竹,四时花果亭宇,不能备载。宫南建崇禋馆,命道流以奉洒扫,晨香夕灯之职。仍设内侍官事务及官司,皇城兵侍卫之。按《朝野杂记》:“太庙以奉神主,一岁五飨,朔祭而月荐,新其五飧。命宗室诸王奉礼,朔祭以太常卿行事。景灵宫以奉塑像,岁行四孟飧,主上亲祀之。帝后大忌,宰臣率文武官僚行香,僧道作法事,后妃六宫亦皆继往。天章阁奉绘象,时节朔望,帝后生忌日,皆偏荐,内臣行礼。内庭钦先孝思殿亦奉神御,主上每日炷香,凡朔望帝后忌辰节序,皆亲行酌献之礼。太庙之祭,以行俎豆礼;景灵宫祭,以奉牙盘礼;天章阁、钦先孝思殿,以奉常馔,行家人之礼。”
万寿观
万寿观,在新庄桥西。绍兴间建殿观宇,以太霄殿奉昊天,宝庆殿奉圣祖,长生殿奉长生帝,西则纯福殿,奉元命。后殿十二楹,为二十二室,奉太祖以下。会圣宫、章武殿应天璇运,皆塑像,以存东都遗制。前殿东有圆庙,室扁曰延圣;章惠后室扁曰广惠;温成后室扁曰宁华。四孟庙献毕,上由御圃诣本观诸殿行烧香礼。景定改道院斋阁,以奉皇太后。元命观东建神华馆,命羽士焚修。
御前宫观
御前宫观,在杭城者六,湖边者三,多是潜邸改建琳宫,以奉元命,或奉感生帝,属内侍提举宫事,设立官司守卫兵士。凡宫中事务,出纳金谷日膳,道众修崇醮款,凡有修整宫宇,及朝家给赐银帛,殿阁贴斋钱帛,并皆主继给散,羽士俱沾恩甚隆,外观皆不及也。东太乙宫,在新庄桥南,元东都祠五福太乙神也。驻跸于此,以北隅择地建宫。以奉礼寺讨论,宜设位塑像。按十神者,曰五福、君基、大游、小游、天一、地一、四神、臣基、民基、直符。凡行五宫,四十五年一移,所临之地,岁稔无兵疫。绍兴间,命浙漕度地建宫,凡一百七十四区。殿门扁曰崇真,大殿扁曰云休,挟殿扁曰琼章宝室,元命殿扁曰介福,三清殿扁曰金阙,廖阳斋殿扁曰斋明,火德殿扁曰明离。两庑俱绘三皇五帝、日月星宿、岳渎九宫贵神等,与从祀一百九十有五,遵太平兴国旧制。每祀用四立日,设笾豆簠簋尊罍,如上帝礼,两庑以次降杀。车驾遇四孟朝飧,尝亲诣焉。孝庙又建元命殿,扁曰崇禧。淳熙建藏殿,扁曰琼章宝藏。钟楼扁曰琼音之楼。理庙建长生殿,奉南极。度宗建通真殿,以奉佑圣;中佑殿,奉元命;顺福殿,奉太皇。元命,盖易长生名改为延寿,俱宸翰也。又北辰殿奉北斗。崇真馆在宫南,有斋八,曰观妙、潜心、泰定、集虚、颐真、集真、洞微、虚白。馆有小圃,亭扁武林,在宫后小坡,山乃杭之主山也。 西太乙宫
西太乙宫,在西湖孤山。淳佑间,太史奏太乙临梁、益分,请用天圣故事,于国城西南别建新宫,以顺方向。于是择八角镇地,建宫奉安,遂析延祥观地为宫。以凉堂建正殿,扁曰黄庭之殿,殿门扁曰景福之门,安奉太乙十神帝像。东有延祥殿,以备临幸,其外扁曰福祥之门。凡宫之事仪,四立祀典,皆如东太乙例遵行。咸淳间,以德辉堂为元命殿,明应堂为太皇元命殿。迎真殿在宫之右,有斋者二,曰通真、养素。宫中旧有陈朝桧,至今七百五十余年矣。苏东坡尝为僧志诠作诗以记。侧有小亭,孝庙宸翰其诗,石刻于亭下曰:“道人手种几生前,鹤骨龙姿尚宛然。双干一先神物化,九朝三见太平年。忽惊华表依岩出,乞与佳名到处传。此柏未枯君记取,灰心聊伴小乘禅。”
佑圣观
佑圣观在兴礼坊西,元孝庙旧邸,绍兴间以普安外第设主,光庙干道年间,又开甲观之祥。淳熙岁,诏改为道宫,以奉真武。绍定重建观门,曰佑圣之观,殿曰佑圣之殿,藏殿扁曰“琼章宝藏”,御制《真武赞》及宸翰《黄庭经》,皆刻之石以赐。后殿奉元命,西奉孝庙神御,即明远楼旧址也。孝庙少年时题杜甫诗曰:“富贵必从勤苦得,男儿须读五车书。”理庙又书全篇,锓于东营厅屏风上曰:“碧山学士焚银鱼,白马却走深岩居。古人已用三冬足,年少今开万卷余;晴云满户团倾盖,秋水浮阶溜决渠。富贵必从勤苦得,男儿须读五车书。”延真馆在观之右,命道流修晨香夕炬之供。馆有道纪堂、虚白斋。
显应观
显应观在丰城门外,聚景园之北,处湖之东,水四面绕观,观额宣和所赐。靖康年间,高庙为康邸,出使至磁州,神马引而南。建炎初,秀邸妻梦神指一羊谓曰:“以此为识。”遂诞毓孝庙。由是累朝祠祀弥谨。殿中为显应之殿,其神位曰“护国显应兴圣普佑真君”。高庙为书殿扁,且揭以御名,昭其敬也。孝庙宸书“琼章宝藏”之扁,理庙书《洞古经》以赐刻石,宁庙御题观碑,其额以表功忠。观之东有崇佑馆。
四圣延祥观
四圣延祥观在孤山,旧名四圣堂。道经云:“四圣者,紫微北极大帝之四将,号曰天蓬、天猷、翊圣、真武大元帅真君。”元是显仁韦太后绘像,奉事甚谨,朝夕不忘香火。高庙为康邸,出使将行,见四金甲神人,执弓箭以卫。绍兴间,慈宁殿出财建观侍奉,遂于孤山古刹,徙之为观。次年,内庭迎四圣圣像,奉安此观。观额诏复东都延祥旧名,殿扁曰北极四圣之殿,殿门扁曰会真之门,三清殿扁曰“金阙寥阳”,法堂扁曰“通真元命”,阁扁曰“清宁”,皆理庙奎墨。藏殿扁曰“琼章宝藏”,孝庙亲墨。有堂扁曰“瀛屿”,元是凉堂扁,建西宫,以堂为黄庭殿,别创新堂,以此扁奉之。观有瑞真道馆,即延祥观门也。
三茅宁寿观
三茅宁寿观在七宝山,元三茅堂,因东都三茅宁寿之名,赐观额“宁寿观”,殿扁曰“太元”,奉三茅真君像。观中有三神御殿。观中曾蒙赐三古器玩,皆希世之珍:一曰宋鼎,乃宋孝武帝之牛鼎,以祀太室之鼎;二曰唐钟,系大唐常州澄清观旧物,内庭出内帑金帛易以赐之,禁中每听钟声,以奉寝兴食息之节;三曰褚遂良书小字《阴符经》,此物宣取复赐贾秋壑。观之外曰东山,为殿以奉元命。有亭扁曰宾日,俯见日出。又有庵,扁曰仁寿。
开元宫
开元宫在太和坊内秘书省后,元宁庙潜邸,为道宫。向东都有开元阳德观,以奉火德。嘉泰年,诏以嘉邸改充开元宫,仪制皆视佑圣观,扁曰明离之殿,祀以立夏。又诏临安府即殿左别建皇伯宣明王殿,遂徙大宗正司他所,悉以址为宫,作宁庙神御殿。又有璇玑殿,奉北斗,易扁曰北辰。衍庆殿以奉真武、顺福、神佑二殿奉元命。皆嘉明殿奎画。宫北建阳德馆,以存修真之道侣。
龙翔宫
龙翔宫在后市街,元理庙潜邸,旧沂靖惠王府,诏建道宫,赐名龙翔,以奉感生帝。大门扁曰龙翔之宫,中门扁曰昭符之门,殿扁曰正阳之殿。礼官讨论祀典,以正月上辛日,差侍从三献官等,升为上祀行礼,备牲牢礼料,用十二笾豆,设祭歌宫架乐舞,受誓戒,望祭斋宫行事,内牲牢依祀天地礼,例用羊豕,所有仪像服色制度,有灵体殿庑下画像可遵。朝议以龙翔宫奉感生帝,既属羽流,合用斋醮之法,其正月上辛日望祭,自如其旧,奉旨从之。宫之左曰福庆殿,以待车驾款谒,改为神御殿。正阳之后殿为醮殿。宫西奉南真,馆门曰南真之馆,中门曰启晨之门;三清殿扁曰“三境储祥”;后殿扁曰“申佑”,以奉元命;西曰顺福殿,以奉太皇元命;寿元殿奉南斗,景纬殿奉十一曜;钟楼扁曰和应之楼;经楼扁曰凝真之章;藏殿扁曰琅函宝藏;小位次以备车驾宴坐,扁曰仙源,羽士之室,扁曰澄虚;内侍之舍,扁曰泉石。有高士三斋,曰履和、颐正、全真。
宗阳宫
宗阳宫在三圣庙桥东,以德寿宫地一半建宫,赐名以奉感生帝。盖此地前后环建王邸,又建庙毓圣之所,天瑞地府,益大彰显,诏两司相度建宫,大门扁曰宗阳之宫,中门扁曰开明之门,正殿扁曰无极妙道之殿,以奉三清;顺福殿奉太皇元命;三清殿后为虚皇之殿,直北有门,扁曰真应之门,中建毓瑞之殿,以奉感生帝,后为申佑殿,奉元命。通真殿奉佑圣。自开明门内,左有玉籁之楼、景纬之殿、寿元之殿,右有栾简之楼、琼璋宝书、北辰之殿,规制祀典,并视龙翔宫。行常以原飨回归,行款谒礼。有降辇殿,曰福临之殿,门曰福临殿门,进膳殿曰端拱。后有轩,扁曰劲霜,有圃,建堂二,曰志敬,曰清风。亭扁曰丹邱元圃。亭之北凿石池,堂扁曰垂福,后曰清境。圃内四时奇花异木,修竹松桧甚盛。宫西有介真馆,堂曰大范、观复、观妙、斋曰会真、澄妙、常净,俱度庙奎藻。
卷九
三省枢使谏官
三省:即尚书省、中书省、门下省。枢密院,国初循唐旧制,置院于中省之北,今在都堂东,上为枢属列曹之所。盖枢密使率以宰臣兼领,自知院以下,皆聚于都堂治事。省院在和宁门北首,旧福宁寺也。枢密院后建经武阁,系藏经武要略之文。中省门下后省,在都堂后。谏院在后省之西。检正左右司在谏院之右向东。承旨检详编修,在枢密院。三省枢密院监门,大门之南。三省枢密院架阁,在制敕院后。御史台,在清河坊内,北向,盖取严肃之义,内有朝堂,即台厅也。自绍兴来,未尝置对。有属台臣谳问,则刑察就听于大理寺问罪矣。
六部
六部,在三省枢密院之南。部之中崖名曰“论思献纳之堂”。吏部掌天官,依唐制,以文武有官人,分左右铨选名之:尚左、尚右、侍左、侍右、司封、司勋、考功凡七司,以掌文武注授到部推赏等事。户部,名为地官,又称民部。掌天下州郡财赋,得财用耗而复衍,仓廪虚而复实之事。礼部,谓之春官。掌礼仪,讨论典故,讲习典礼。大朝聘礼、庆贺朝仪、生辰圣节、元旦、冬至、朝会、郊祀、明堂、合祀、天地、祖宗、典策、秋享、祭祀、社稷、封赐、祀典、祠庙、功臣勋烈配享,及赐家庙祭器等事。兵部,谓之夏官。掌兵伍、厢军、武举、投试武艺、金吾街仗人司兵,及大将出征、告庙、破贼、露布、卤簿、字图,若番夷属户,授官封爵等事,及天下地图、堡寨、烽堠侯,番夷归服内附皆掌之。又称驾部,掌辇辂车乘、厩牧杂畜、乘具传驿之政。令辨其出入之数。再名库部,掌军器、仪仗、卤簿、法式,随军攻城什物,及供帐之事。是为四司主掌也。刑部,谓之秋官,掌邦典之重轻,民讼之疑惑,重刑之出入,官僚之宪谳,皆主之。盖民不问大小生死事体,所系四方讼刑,得其平直,发于天庭,以称其职。唐制刑部分为四司:曰刑部,曰都官,曰比部,曰司门是也。工部谓之冬官,掌工役程序,及天下屯田、文武官职田、京都衢关苑囿、山泽草木、畋猎渔捕、运漕碾硙之事。唐制名为四部:曰工部,曰屯田,曰虞部,曰水部,一皆所总也。
六部监门
六部监门在六部大门之左,凡所掌之事,隶于六部,部门受其出入之时,以听上稽访。门之司存,盖至是而愈重矣。奉行列曹之命,以正胥吏之失,赞长贰之惩决,以遵长官之意耳。六部架阁,其库在天水院桥,掌六曹之文书,主二十四司之案牍,故官置库掌其架阁,皆无失误矣。 诸寺
太常寺在罗汉洞,掌奉常礼仪,讨论典故、祭器、太常、乐器等事。寺内有昭勋崇德阁,阁上绘像文武功勋大臣,自忠献赵韩王普以下二十五人于其上也。宗正寺玉牒所,在太庙南。玉牒建局,以宰臣提举从官兼修撰。宗正卿少以下,悉预修《宗藩庆系录》、《仙源积庆图》等书。检讨官亦以他职兼耳。大理寺,在仁和县西,设卿、少丞、簿、评事、司直之宫,及治狱都辖推吏等。家属皆居于寺内,以严出入之禁。掌朝廷刑棘廷尉之职,按法断刑,治狱推劾等事。司农寺,在保民坊内。国制以户部掌国计,而司农列卿、少丞、簿赞之,如诸州府县道每年上供,及宰执百官军粮宣限米斛,皆委专官,吏卒下各路州县坐征,以应宣限支用也。太府寺,在保民坊内,系《周官》职。总局二十有四,如诸军诸司粮审四院,左藏二库,买务卖场及编奎两司,和剂惠民四局,只候钞引院,皆属掌矣。
秘书省(国史敕令附)
秘书省在天井坊之左。东都建于禁中。绍兴间,以殿司寨基建。省有殿扁,曰右文之殿。秘阁在殿后,供奉御书制书画古器等,两庑列累朝制书,石刻国史。实录院在殿东,提举官阁在殿西。道山堂在阁后。东西二阁,监少之位,丞簿馆职阁,列于两廊堂之前。著作之庭,在堂后,有小轩,置石刻东坡画竹于中。西有四阁,著作、着佐之位,《国史》、《日历》所在。著作庭东庑,有汗青轩,编纂《会要》所在。著作庭西庑:《日历》、《会要》库,经史诸子书籍库,共七库,俱列于殿外。东西两庑书列库在著作庭之右。后圃有群玉堂,以东坡画竹真迹为屏。有蓬莱事,前为凿池,度以石桥,池上叠石为山。又有亭者六扁,曰芸香、席珍、方壶、含章、茹芝、绎志。次有射圃矣。含章亭后,有浑仪基,乃 太史推占星像之用也。敕令所在,侍郎桥南,专为详定编修诸司敕令,盖谨法度,广贤才耳。
诸监
国子监在纪家桥太学之侧,设祭酒、司业、丞、簿等官,专掌天子之学校,训导生员之职。总掌国子太学事务,生员出入规矩,考课试遵训导,天子视学,皇太子齿胄,则讲议释奠等礼也。监厅绘《鲁国图》。东西为丞簿位,后有书库官位。中为堂,绘《三礼图》于壁。用至道故事,有圃亭,扁曰芳润,丞钱闻诗扁以隶古。书板库在中门内。将作监,在保民坊,设监、少丞、簿,掌计料监造官司营房舍屋皆隶焉。盖汉制将作大匠,沿袭秦官,亦少皞氏以五雉为五工正,以利器用,唐虞共工,《周官考工》之职也。军器监,在保民坊,监有长贰、丞簿之官。率属治与《唐六典》建官不殊,掌制造卸前军器。别置提举、提辖等官莅其役。近年专委殿岩,而监制本监益以省也。
大宗正司
大宗正司在天庆坊内,以魏宪惠王府旧址筑之,掌亲属宗庙之事,自汉、魏、隋、唐迄于宋,因而不改,以皇族官位高有德望者领之,又以本族尊属为判本司,又增同知以为之辅。宗司有阁,扁曰属籍之阁,于以见宗属蕃衍盛大而已。
省所
茶盐所、会子所、公田所、封椿安边所,并在三省大门内。职以都司官兼提领。旧有安边所,创于嘉定初,专充拘推簿录家产。更有市榷所、牙契所,后因吏胥蠹弊,走卒繁扰,遂废其名,拨入封椿所以并掌之。今又创市舶所,官府察见吏奸,亦行省罢矣。 六院四辖
登闻检院、鼓院始建于和宁,遂移于丽正左右阙庭之南,左检院,右鼓院。按唐旧制,设四匦以通下情,名曰崇仁。司谏申明,招贤遵体,以使四方贤才,便其上达。都进奏院,在朝天门外,掌邦国传送之事,以钤辖诸道传递官兵,则《周官》行夫其职也。官告院在部门之北。士大夫自一命以上,至于公卿王爵;军卒一资以上,至于节钺,告命皆隶院给之。如文则吏部,武则兵部。宗戚及命妇,司封属之;考校勋绩,司勋掌之。凡四司,皆集本部出诰耳。元丰改制,俱悉吏部行文武告命钞,而蕃官吏兵部。自后皆归吏部右选。文思院在北桥东。京都旧制,监官分两界:曰上界,造金银珠玉;曰下界,造铜铁竹木杂料。然两界监官廨舍,毋得近本院邻墙并壁居,所以防弊欺也。但金银犀玉工巧之制,彩绘装钿之饰,若与辇法物器具等皆隶焉。诸司诸军粮料院,在洋沙坑七官宅废屋。诸司诸军察计院,在保民坊内旧马军教场基置院。且如粮料院者,乃诸司诸军仰上之禄均也,尤不可不严,设官置吏,欲其专心致意,支拨无差失。审计院者,自宫禁朝廷百僚以下,至于内侍御士,及于诸军兵卒,凡赋禄者,以式法审其名数。而其辟召者,惟郊祀赐缗已。乃审禄有疑予,则诏以法。凡四方之计籍,上于大农,则遂其会。凡有司议调度会赋,出则诹焉。榷货务、都茶场,通在桥东。盖国初循唐制,旧以九路之漕,自达于淮,去则货茶,回则转盐。诸路留而庾之。官纳钞引,以便商贾。但钞引之法通行,则设官专职主之。课衍事繁,官曹之选,于斯重矣。杂买务、杂卖场,在榷货务内。唐制谓之“官市”,宋初为“市买司”。太平兴国年,方更名杂买务。奉禁中买卖,而平其直。南渡后,合局于此。凡宫禁月料,朝省纸札,文思制造,和剂修合,封椿所积,编估以时其直,打套以籍其数,而就售焉。又置提辖,以总其务耳。左藏库有东西二库,在清湖桥。又韩世忠所献赐第基建库。东库则掌币帛絁绌之属,西库则掌金银泉券彩纩之属。盖朝廷用度,多靡于瞻兵。蜀、湖之饷,江、淮之赋,则归于四总。领饷诸屯军,则东西两库,岁入绢计者率百四十万,以缗计之率一千万,给遣大军,居什之七;宫禁百司禄赐裁三。有非泛浩繁之费,则请于朝,往往出内帑椿,以补其阙耳。封椿上库在三省大门内。封椿下库,在藏库中门。安边太平库在下库南。盖封椿上库,肇于孝庙之时,以备缓急支拨。又分户部钱物隶本所,则有上下库之别。上库窠名者曰折帛,总制增盐三分,盐袋增额,不排办人使。下库窠名者曰煮酒酒息、营田盐场、芦柴坍江、江沙田额、五厘关子,为数五伙。中因文移,缓币罅多,诸郡纲额,亏数甚矣哉。
三衙
殿前司在凤凰山八盘岭中,置衙。有御书阁、凝香堂、整暇堂。山之上为月岩,有亭扁曰延桂,最高处曰介亭。崖石嶙峋。亭之后为冲天楼,极高,江海湖山奇伟之观。侍卫马军司,移屯建康,以行司边帅兼领。元有帅衙在保民坊内,改为寺监公宇。侍卫步军司在铁冶岭西。衙有御书阁、湖山堂、锦绣楼、相公井。
合职
合门在和宁门外,掌朝参、朝贺、上殿、到班、上官等仪范。有知合、簿书、宣赞,及合门祗候、寄班等官。四方客省馆在东华门北。客省者,掌收接圣节建奉香及贺表,外国使人往来接伴之礼。四方馆者,掌收接诸州府郡朔望正冬贺表,及太礼贺表等事。御前忠佐军头引见司,在文思院后,有内等子营。以正厅知合提点幕官,以大使臣为干办司官。 监当诸局
车辂院在嘉会门外,置库安上辂及平等车。制造御前军器所在礼部贡院之西,改隶殿司所,管工役每季所制器纳内库。万全三指挥。东西作两营在所之东北。编估打套局在支藏库门内。惠民利剂局在大府寺内之右,制药以给。惠民局,合暑腊药以备宣赐。太平惠民局,置五局,以藏熟药,价货以惠民也。南局在三省前,西局众安桥北,北局市西坊南,南外局浙江亭北,外二局以北郭税务兼领惠民药局收赎。草料场在天水院桥西,有廒十眼,受畿内所输稻麦豆,以给骐骥、御马二院,及宰执三衙之马。合同场在过军桥之下,掌茶盐钞引合同。会子库,在榷货务,置隶都茶场,悉视川钱法行之。以务门兼职,以都司官提领。日以工匠二百有四人,以取于左帑,而印会归库矣。造会纸局在赤山湖滨,先造于徽城,次成都,以“蜀纸”起解,后因路远而弗给,诏杭州置局于九曲池,遂徙。于今安溪亦有局,仍委都司官属提领,但工役经定额,见役者日以一千二百入耳。交引库在大府寺门内,专印造茶盐钞引,遂请丞簿佥押。法物库在梅家桥北,掌祭祀法服、朝服、冠佩、带舄,及大礼明旗幡衫袍等。内侍领其职。度牒库,在油车巷,掌僧道二流承恩敕牒。市舶务在保安门外瓶场河下,凡海商自外至杭,受其券而考验之。又有新务,在梅家桥北。司农排岸司在前洋街,掌拘卸诸州郡宣限纲运,检察搜空,而絷其不登数者。三省枢密院激赏钱库在俞家园。激赏酒库,在钱塘县南。左右骐骥二院在漾沙坑,两院以马二十四匹为额。每月朝参,各院以御马三匹,至和宁门立于南向,朝罢回院。象院在嘉会门外。御马院养喂安南王贡至象三絭。左右骑御直在七官宅山上。左右教骑营在丽正门左右。御马院使臣营在嘉会门外。牛羊司,在榷货务后,掌御膳及祭之牲。有涤宫,在六和塔之南。 诸仓
省仓上界在天水院桥北,其廒有八眼,受纳渐右米,以充上贡及宰执百官亲王宗室内侍。仍支给王城班直省部职员。省仓中界在东青门外菜市塘,有廒三十七眼,皆受纳浙右苗纲经常和籴公田椿积等米,以供朝家科支、农寺宣限。凡诸军、诸司、三学,及百司、顾券、诸局工役等人皆给焉。省仓下界在东仓铺,刱于旧址,极广袤,朝家更修,乃折三之二,建廒厅八十眼。丰储仓在仁和侧仓桥东,以公田浩瀚,诸仓不足以受纳,以丰储增创,成廒百眼。丰储西仓在余杭门外佐家桥北,其廒五十九眼。端乎仓在余杭门外德胜桥东,元储漕籴,后归农寺,莅以京局官而领之。咸淳重修,有木榭,扁曰介然,盖取太仓箴语,而并箴刻于石,有廒五十六眼。淳佑仓在余杭门内斜桥南,元创以储米粜于帅司,其后朝家拨支赈粜百姓,自后付农寺以给诸军诸司,有廒一百眼。平粜仓在仙林寺东,刱以储临安米,今农米皆入焉。咸淳仓在东青门内后军寨北,议增建廪,以储公田岁入之米。买琼华废圃,及以内酒库柴炭屋掌于帅司,建仓廒一百眼,岁贮公田米六百余万石。凡诸仓支纳下卸,自有下卸指挥兵士,遇月分支遣,皆至只役。叉袋自有赁者应办。如遇支界日,仓前成市,水陆壅塞。诸军校给打诸粮,不许顾人搬担,须亲于廒中肩出仓外。此祖宗立法如此。
内司官
内侍省:知省、都知、御带、御药、苑使、门司、殿长、阁长、内辖、内监丞、受随都知、下都监、仪令、上名、扶持直掌、权苑提举、提辖、御前诸宫观提点,皇城司、御辇马、御马院兼提举、诸内司、库藏司所等处。更有听唤一百员,团练四员,两攒宫宫使、随父指教小直殿一百员。内宫散只候,不记多数,各有所辖职名,主管事务。
内诸司(奉安)
皇城司:禁卫所、符宝所、主管大内钥匙库、御药院、内东门司、内通进司、御前军器库、睿思殿库、内藏库、奉宸库、内军器库、南廊库、安放库、生料库、果子库、香药库、进奉库。殿中省:后苑、御膳所、御厨、六尚局、翰林司、仪鸾司、八作司、修内司、御前内辖司、东西库、南北库、甲仗库、法物库、蜜煎库、内司纲房、青器窑、内司备内库、御前应奉所、万寿香所、御服所、裹御所、丝帛所、腰带所、八作司、意思房、灯局、御马院、教乐所、天章阁、乐器库、翰林书艺局、道场库、祗候库、御醋库、主管往来国信所。东库:御辇院、车辂院、皇城辇宫营、骐骥院、教骏营、骑从马院、象院、大辇院、内辖司、濠寨司、织染所、奉安所、御酒库、主管翰林医官局、太医局、合同凭由司、良马院、使臣院、快行营、黄院子营、皂院子营、轻繁库。外库:御前诸宫观官、太庙营、景灵万寿宫、老儿营、慈元殿库,皇后殿库、吴益国位库、淑妃昭容修仪美人才人诸位库。以上并是内侍官兼职提点、提举等职。外有皇城司、御马院、象院,系知阁御带环卫官兼领干办之职。其余外库院干办之官,系右选官领其职也。
卷十
诸官舍
左右丞相、参政、知枢密院使签书府,俱在南仓前大渠口。侍从宅,在都亭驿。东台官宅,在油车巷。省府官属宅,在开元宫对墙。卿监郎官宅,在俞家园。七官宅,在郭婆井。五官宅,在仁美坊。三官宅,在潘阆巷。十官宅,在旧睦亲坊。六房院,即后省官所居处,在涌金门东如意桥北。五房院,即枢密院诸承旨所居处,在杨和王府西也。
府治
临安府治在流福坊桥右,州桥左首。亭扁曰拜诏亭,右首亭扁曰迎春,左入近民坊巷。节推、察判二厅。次则左司理院,出街右首则右司理院、府院及都总辖房。入府治大门,左首军资库与监官衙,右首帐前统制司。次则客将客司房,转南入签厅。都门系临安府及安抚司佥厅,有设厅在内。佥厅外两侧是节度库、盐事所、给关局、财赋司、牙契局、户房、将官房、提举房。投南教场门侧曰香远阁,阁后会茶亭,阁之左是见钱库、分使库、搭材、亲兵、使马等房。再出佥厅都门外,投西正衙门俱廊,俱是两司点检所、都吏职级平分点检等房。正厅例,帅臣不曾坐,盖因皇太子出判于此,臣下不敢正衙坐。正厅后有堂者三,扁曰简乐、清平、见廉。堂后曰听雨亭。左首诵读书院。正衙门外左首曰东厅,每日早晚帅臣坐衙,在此治事。厅后有堂者四,扁曰恕堂、清暑、有美、三桂。东厅侧曰常直司,曰点检所,曰安抚司,曰竹山阁,曰都钱、激赏、公使三库。库后有轩,扁曰竹林。轩之后堂,扁曰爱民、承化、讲易三堂,堂后曰牡丹亭。东厅右首曰客位,左首曰六局房,祗候、书表司、亲事官、虞候、授事等房而已。府治外流福井,对及仁美坊,三通判、安抚司官属衙居焉。府治前市井亦盈,铺席甚多。盖经讼之人,往来骈集,买卖耍闹处也。
运司衙
西浙运司衙旧在双门北,为南北二厅,今迁丰豫门南渡子桥西普安桥,为东西二衙:曰东衙,有宽民堂、福星楼、节爱堂、振襟堂;堂侧建别榭曰西衙,有周咨堂、公生明堂、绣春堂、仁惠堂;堂后栽修竹而围之。运司佥厅、提领犒赏酒库所,俱在运司衙门。主管文字、干办公事,在俞家园。主管帐司厅,在戒子桥之北。
后戚府
昭慈圣献孟太后宅,在后市街。显仁韦太后宅,在荐桥东。宪节邢皇后宅,在荐桥南。宪圣慈烈吴太后宅,在州桥东。成穆郭皇后宅,在佑圣观后。成恭夏皇后宅,在丰乐桥北。成肃谢皇后宅,在丰禾坊南。慈懿李皇后宅,在后市街。恭淑韩皇后宅,在军将桥。恭圣仁烈杨太后宅,在漾沙坑。寿和圣福谢太后宅,在龙翔宫侧。全皇后宅,在丰禾坊南。其后戚宅,元各赐家庙五室,及祭器仪物。每四孟祭享,官给以御厨兵治祭馔,太常寺差奉常官行赞相礼,仍差主管官影堂使臣及兵级守之,以子孙世领祠事。
诸王宫
吴王府在后洋街。益王府在新桥。秀安僖王府在后洋街。汉王府在西桥。庄文太子府在井亭桥。沂靖惠王府在清湖北。景献太子府在铁冶岭。荣文恭王府在佑圣观桥东。周汉国瑞孝长公主府在左藏库西。各赐家庙祭器、岁时祭礼,及影堂使臣、主奉官兵级等,循戚宅例制行之矣。 家庙
忠烈张循王府在清河坊,赐庙祀。循王以上五世祖,颁祭器法式,听其自造,仍差主管一员、影堂使臣二员、兵级二十七名,以子孙带领祠事。忠武韩蕲王府在前洋街,赐庙祀,须祭器,唯赐铜爵勺各一,余竹木颁图式,作式听其自制,一应事仪如前制同。忠勇刘鄜王府在明庆寺南,建庙赐祭器并如前式。忠烈杨和王府在洪桥清河坊,赐家庙与祭器,下将作监造以赐,岁时行礼,官给厨兵,太常遣赞相以奉常,余皆如前制行。太傅平章魏国公贾秋壑,按旧典赐第及家庙,在葛岭集芳园,改建庙,奉五室同宇以飨,四孟月祭器,皆尚方所赐。凡点领官吏,洒扫兵士,与花果,月颁之。隶版曹及京兆府,如在京赐诸勋功庙仪式奏行。
馆驿
樟亭驿,即浙江亭也,在跨浦桥南江岸。凡宰执辞免名,出居此驿待报矣。向有白乐天先生往驿访杨,旧曾赋诗曰:“往恨今愁应不殊,题诗梁下又踟蹰。羡兄独梦见兄弟,我到天明睡亦无。”“夜半樟亭驿,愁人起望乡,月明何处见,潮水白茫茫!”北郭驿亭在余杭门外北郭税务之右,都亭驿在候潮门里泥路西侍从宅侧次,为馆伴外国使人之地也。
本州岛仓场库务
镇城仓、常平仓、糯米仓,俱在余杭门外师姑桥。盐事所、都盐仓,在艮山门外。天宗盐仓,在天宗水门内,所辖诸盐场十有二:曰汤镇、仁和、许村、盐官、南路、茶槽、钱塘、新兴、蜀山、岩门、上管、下管等场。又新兴以下五场,西兴、钱清二场皆隶。交木场,在龙山。抽解竹木场,在浙江亭北。又三场在江涨桥南余杭、塘上、西溪三路也。城内外场共二十有一处,以便诸官厅及民庶排日发卖。铁场、炭场、船场、铸冶场,在东青门外北。瓶场、粜场,在余杭门外。卖酒局,在丰储仓边家渡之东。交钱局,在府治后。都钱库、激赏库、军资库、常平库、公使钱库、公使酒库、甲仗库、书版库、公使醋库,俱在州衙内。回易库,在荐桥北。外有公使醋子库,于城内外十有一库耳,或自沽卖,止日纳息钱于点检所。楼店务,在流福桥北,有官设吏令宅务合于人员,收检民户年纳白地赁钱。税务凡五处,名曰都税务、浙江税务、龙山税务、北郭税务、江涨税务。但州府虽有税务之名,则朝家多有除放,以便商贾。诸货壅于杭城,其都作院在白鱼池之侧。运司亦有木税场,在杭城外共八场也。船场与架阁库,俱在荐桥门外。提领犒赏酒库所,在楼店务之侧。
点检所酒库
点检所官酒库,各库有两监官,下有专吏,酒匠掌其役。但新煮两界,系本 府关给工本,下库酝造,所解利息,听充本府赡军,激赏公支,则朝家无一毫取解耳。曰东库,清、煮俱为一,在崇新门里,有酒楼,名之曰太和,废之久矣。曰西库,又名金文正库:清界库,在三桥南惠迁桥侧;煮界库,在涌金门外,有酒楼,扁之曰西楼。南库,元名升阳宫:煮界库,在社坛南;新界库,在清河坊南,酒楼扁之曰和乐。北库:煮界库,在祥符桥东;清界库,在鹅鸭桥东,酒楼扁之曰春风。曰中库,在众乐坊北,造清界,有酒楼扁之曰中和;煮库,在井亭桥北。曰南上库,呼为银瓮子库:煮酒库,在东青门外;造清界库,在睦亲坊北,酒楼扁之曰和丰。南外库:造清界库,在便门外清水闸;造煮界库,在嘉会门外,名之曰雪醅库。北外库:造煮界库,在江涨桥南;清界库,在左家桥北,酒楼扁之曰春融。西溪库:清、煮两界俱在九里松大路,乃一门分两库耳。曰天宗库:造清界,在天宗水门里;煮界库,在余杭门外上闸东。曰赤山库:造清界库,在赤山教场;煎煮库,在左军教场侧。曰崇新库,清、煮两界俱在崇新门外。曰徐村库,在六和塔南徐村市中。其诸库皆有官名角妓,就库设法卖酒,此郡风流才子,欲买一笑,则径往库内点花牌,惟意所择,但恐酒家人隐庇推托,须是亲识妓面,及以微利啖之可也。又有九小库,如安溪、余杭、奉口、解城、盐官、长安、许村、临平、汤镇。更有碧香诸库,如钱塘门外上船亭南名为钱塘正库,有楼,扁曰先得。钱塘县前名钱塘前库。鹅鸭桥北曰北正库,正在醋坊巷口也。西桥东曰煮碧香库。礼部贡院对河桥西曰藩封栈库。外有藩封正库,在常州无锡县,并隶临安府点检酒所提领耳。
安抚司酒库
安抚司所管一道酒库,如余杭县闲林酒库,石濑步东西二酒库,临安县青山、桃源二酒库外,有安吉州德清县市名为德清正酒库,五林闹市处曰德清东西二酒库,安吉州归安县曰琏市东西二酒库,嘉兴府华亭县曰上海酒库。
厢禁军
临安居辇毂之下,盖倚以为重,武备一日不可阙,而守帅所统,则建炎之旧制。至防隅一军,又必藉禁卫之士,别为部伍。三衙之兵,亦听帅臣节制,以倡率之。姑以兵制、军号,一一述之,使知卫兵各有兵统耳。曰东南第三将,自太祖朝分隶驻札,寨在东青门内,元管十指挥,后拨威果二十八指挥、雄节九指挥于平江外,见存者威节第一、第四、第五、第六指挥,雄节第八、第十六指挥,全捷第二、第三指挥,共统八指挥军也。曰京畿第三将,元系东京畿县陈留、雍邱、尉氏、鄢陵、阳武屯驻兵,后刘俊统率来捕,陈留存留。驻札营在东青门里,所统武骑两指挥,勇广四指挥,广捷三指挥,忠节水军,骁猛、神威、雄勇、雄威各管一指挥,效忠三指挥,共统十七指挥军也。曰兵马钤辖司兵马,勇节、威果、全捷三指挥,宿州龙骑、归远二指挥,因讨睦寇留屯,隶钤辖司所管矣。曰厢军,崇节、捍江、修江、都作院、小作院、清湖闸、开湖司、北城堰、西河、广济、楼店务、长安、堰闸、秤斗务、北城、鼓角、匠横、江水军船务、牢城,各指挥兵士计一万五百八十七名之额。曰城东、城西、外沙、海外、管界、茶槽、南荡、东梓、上管、赭山、仁和、盐官、黄湾、硖石、奉口、许村巡检司十六寨,计兵卒一千三百四十四名之额。
防隅巡警
临安城郭广阔,户口繁伙,民居屋宇高森,接栋连居,寸尺无空,巷陌壅塞,街道狭小,不堪其行,多为风烛之患。官府坊巷,近二百余步,置一军巡铺,以兵卒三五人为一铺,遇夜巡警地方盗贼烟火,或有闹炒不律公事投铺,即与经厢发觉解州陈讼,更有火下地分,遇夜在官舍第宅,名望之家伏路以防盗贼。盖官府以潜火为重,于诸坊界置立防隅官屋屯驻军兵,及于森立望楼,朝夕轮差兵卒卓望,如有烟烻处,以其帜指其方向为号,夜则易以灯。若朝天门内,以旗者三;朝天门外,以旗者二;城外以旗者一;则夜间以灯如旗分三等也。曰东隅,有望楼在柴垛桥都税务南;曰西隅,有望楼在白龟池;曰南隅,有望楼在吴山至德观后;曰北隅,有望楼在潘阆巷内;曰上隅,有望楼在大瓦子后三真君庙前;曰中隅,有望楼在下中沙巷蜡局桥东堍;曰下隅,有望楼在修文坊内;曰府隅,有望楼在府治侧左院墙边;曰新隅,在长庆坊。曰新南隅,在候潮门里东;曰新北隅,在余杭门里;曰新上隅,在侍郎桥东皮场庙侧;曰西南隅,在寿城坊仁王寺前,曰南上隅,在丽正门侧仪鸾司相对;曰城西隅,在钱湖门外清化桥;曰城北上隅,在北郭税务桥;曰东北下隅,有望楼在北新桥北;曰钱塘 隅,有望楼在水磨头放生亭后;曰新西隅,在九里松曲院路口;曰海内隅,在浙江亭南油局;曰外沙隅,在候潮门外外沙巡司;曰城东隅,在新门外城东巡司;曰茶槽隅,在东青门外茶槽巡司。如遇烟烻救扑,帅臣出于地分,带行府治内六队救扑,将佐军兵及帐前四队,亲兵队、搭材队,一并听号令救扑,并力扑灭,支给犒赏;若不竭力,定依军法治罪。
帅司节制军马
浙西安抚司节制殿步两司军校,虽系帅司节制,元无统属,遇有速欲调遣及救扑烻,须伺朝旨调遣,常不及事,遂请于朝省得旨,行下殿步两司,各差官兵千人,各委统制官二员带行,正任兵马钤辖都监,及添差兵马钤辖副都监,职任于城内,四壁置隅,以备调遣。复请朝堂,欲再于殿步二司差军兵分任城外四壁防虞之责,遂行下各司,再选精兵三百人。各以统治官二员,仍带本州岛钤辖路分之职分任也。并照城内四壁约束,俱隶帅司节制。自后两浙运司申朝得旨,令分官城内外四壁军兵通行节制,以便救扑。且如防虞器具、桶索旗号、斧锯灯笼、火背心等器具,俱是官司给支官钱措置,一一俱备。遇有救扑,百司官吏,便整队伍,急行奔驰驻扎遗漏地方,听行调遣,不劳百姓余力,便可扑灭。如宰执帅漕殿步帅臣间到地面指挥救扑,百司官吏亦各诣所隶官司守局以备不测。其修内司搭材等兵级,亦同内侍分头救灭。或火势侵其官舍戚里之家,及烻烬畏威有伤百姓屋庐。内庭累令天使驭马,传宣诸司帅臣,速令将佐兵士扑灭,毋致违慢,如有违误,定行军法治之。帅漕二司遇行救扑,官舍钱买水浇灭,富室豪户亦喝钱助役。军士尽力扑灭,不致疏虞。若救火军卒重伤者,所在差官相视伤处,支给犒赏,差医胗治。
卷十一
诸山岩
大内坐山,名凤凰,即杭客山也。庙巷山名吴山,又曰胥山。上方多福寺,名七宝山。山前连者,谓之宝莲山。进奏院后,名石佛山。太庙后,名瑞石山。妙果尼寺前,名金地山。漾沙坑小山名茆山、浅山。宝月寺前名宝月山。八眼井前名峨嵋山、草场山。御厨营山谓之宝山。孝仁坊名清平山。府治名竹园山,秀峰诸山一脉耳。丰乐桥南有狗儿山,此古老相传称之,而实无山迹。东太乙宫后圃内有小土山名虎林山,建亭在其上,扁曰武林,即杭之主山也。城南冷水峪山 名曰包山,有桃花关,多贵官园囿,春间桃花数里,艳色如锦,以故杭人游宴者伙。嘉会门外白洋场南名龙山,又曰天龙山。山西名月轮、大慈二山,尧门名马鞍、五云等山。铁井栏谓之定山、秦望山、浮山。范村北乡名排山。杨村名■⑷山。巫山头名庙山,又谓之椂山。水乐洞前名南高峰山。九里松名灵隐山、灵茆山、仙居山。灵隐寺后山名北高峰山,寺前名飞来峰、白猿峰,稽留峰、月桂峰、莲华峰、涟岩、巉岩。灵鹫寺右青林岩、理公岩。灵隐山南名葛坞、朱墅、女儿山、玉女岩、龙井山、云栖山。范村诸坞山。西湖堤上名孤山,乃林和靖先生修真隐居处,其山耸立,傍无联附,为湖山之绝胜也。钱塘界有粟山。县旧治南名巨石山,石甑山。寿星寺后巾子峰山。大佛寺名大佛石山。张真君行宫前名霍山。兴教寺后曰南屏山,其山怪石耸秀,中穿一洞,上有石壁如屏障,可爱,司马温公书《家人卦》刻之于石,见存其迹矣。净慈寺对山名雷峰寺山,后有慧日峰山、龙井山,侧名鸡笼山。高丽惠因寺前名赤山。更有一峰耸出,众山缭绕,古木列垂,森翠难描,谓之玉岑山也。报德寺有山名鸦鸡峰。无垢院有一峰如笔,卓然而立,故名卓笔峰。大麦岭后花家山,又名蛇山。放马场侧灵石山、东山,又名仙姑山。三家桥试院后名西观音山、秦亭山、石壁山。西溪:龙门山。长寿乡:大悲山坞。崇化乡:观山、黄社、茆涤、杨梅等山。城东北山:临平山、桐扣山、赤岸山、皋亭山、青龙山、母山、佛石山、石膏山、大婆山、白岩山、方山、苎山、杨山、唐峰山、近山、大遮山、鸟尖山、饮马山、安乐山、石壁山、龙驹山、法华山。仁和县界东北有黄鹤山。永和等乡超山。亭市龙珠山、大旗山、南北南鲍山、玉峰山、洛山、蛾眉山、乌头山、姥独山、赭石山、马嗥山。其余七县,山脉缭复,峰峦巍峨,周围数百里,难以尽述矣。虎头岩在钱塘门外,介于宝岩定业寺后山,葛沣《钱塘帝都赋》云:“岩则虎头”。故老传云:“此山旧有岩石突出,如虎头形,吴越钱王纳土后,奏有望气,云杭州西湖有虎头形胜,遂命匠凿去其形。”两赤县有名岩者,如连岩、青林岩、理公岩、玉女岩、象鼻岩、佛手岩。
岭
八蟠岭,在大内后。殿司衙山上万松岭,在和宁门外孝仁坊西岭上,夹道栽松,今第宅内官民居,高高下下,鳞次栉比,多居于上。白乐天《夜归赋诗》有“万株松柏青山上,十里沙堤明月中”之句。又东波《腊梅》诗句有“万松岭下黄千叶”。铁冶岭,在步司衙左虎翼营东。紫坊岭,在漾沙坑七官宅之侧。骆驼岭,在三茆观之麓。灌肺岭,在大街清河坊北。狗儿岭,在教睦坊内。此二岭旧有坡阜,今夷为坦路,而名存焉。慈云岭,西在方家峪,东往郊坛路,有后唐石刻。凤篁岭,在钱塘门外放马场西,路通龙井,其岭最高,峻岭上有亭,名曰过溪,又曰二老,东坡赋诗纪之,又《探梅》诗有“问讯风篁岭下梅”,又有《界亭诗》:“丹清明灭风篁岭”之句。分金岭,在钱塘旧治。西狗头岭,在旧治北。梯子岭,在方家峪南。钱粮司岭,在城西巡司前。五子岭,在龙山之北。白塔岭,在龙山东。徐村岭,俗呼姜擦子岭。雷岭、马牛头岭,俱在钱塘定山北乡。牌山岭,在定山南乡。五云山岭,在徐村及云栖山,俱可往来。大麦岭、小麦岭,今在高丽寺西,与步司右军相连,路通坊马场岭,岭有观音阁,对山有东坡同王渝、杨杰、张铸元佑五年三月三日游三竺过麦岭题名石刻存焉。南高峰下烟霞岭、葛岭,在西湖之西,葛仙翁炼丹于此,有初阳台,高庙即其地创集芳园,理庙以此园赐贾秋壑建第宅家庙,盖贾公元有别墅在焉。栖霞岭,又名剑门岭,亦名剑门关,在钱塘门外显明院之北,旧多栽桃花,开时烂然如霞,故名之。岭下岳鄂王墓。驰巘岭,在九里松东。胭脂岭,在九里松曲院路西。石人岭,又名冯公岭,在灵隐寺西去半里许。又有大青岭,在东墓岭南。郎当岭,在大青岭南。黄泥岭,在行春桥水竹坞步司前军寨南。胡家岭,在钱塘长寿乡,其岭极峻峭,有石井,旱不涸。歌樵岭,在慈山。大石姥岭,在仁和界。
诸洞
杭城内有洞者三。青衣洞在三茅观之后。曰罗汉洞,在敕令所北,其洞废之久矣,以名呼之。曰金星洞,在凤凰山介亭下。太庙亦有洞,如其名也。城外有洞者凡一十有七。曰南高峰烟霞洞,下曰水乐洞,其洞前四望,林峦耸秀,岩石笋峙,洞虚窈窈,涵如渊泉,味且清甜可掬,洞中有水声,如金石之音。顷为杨和郡王别圃,凿石筑亭,最为幽雅,岁时都人游观集焉。历年多芜秽弗治,水乐音声几绝,贾秋壑以厚直得之,增葺其景,顾无水音,秋壑俯睨谛听,悠然有契,曰“谷虚而后能应,水激而后能有声,今水潴其中,土壅其外,顾振声,得乎?”亟命疏壅导潴,有声自洞间出,节奏自然,二百年胜概,于今如始也。杨村■⑷山慈岩寺之后,名风水洞。郊台天真院有二洞,扁曰登云,曰灵化、东坡、和靖题名,刻于石。右赤山殿司左军寨尼庵侧有洞名铁窗楞洞。天竺山有二洞,名呼猿、龙泓。烟霞石坞路大仁院有石屋洞,极高大,状如屋,周围镌刻诸佛菩萨罗汉之像,其寺正为佛殿,朝香夕灯之供。乌坞山名烟霞洞。石屋寺侧曰栖霞洞。下竺寺内有洞,名香林。临平山有洞,名龙洞,尼庵后有洞,名蝙蝠洞、细砺洞。钱塘崇化有白龙洞,其洞有龙居焉,朝家曾祈雨旸有感,敕封侯爵,为显灵孚济美号,赐庙额扁曰“敏应”。扫帚坞护国仁王寺有洞,不载其名。仁和界超山有洞,名海云洞,倏时干湿,洞建黑龙王祠祀之。古柳林杨和王园内名白云洞,盖以坡陀拥土成之,此夺天之奇巧也。 溪潭涧浦
杭郡系南渡驻跸于此,地倚山林,抱江湖,多有溪潭涧浦,缭绕郡境,实难描其佳处。自武林山之西,名曰西溪。顷者有郭祥正诗题咏曰:“西溪在湖外,一派灈残阳。游子托渔船,却愁归路长。”九溪,在赤山烟霞岭西南,通徐村,出大江,北达龙井矣。安溪,在钱塘,去北关五十里。溪上有大遮山祠,龙山在上。古人相传:风雨之夕,龙现珠。有光凌溪,在钱塘长寿。奉口溪,在钱塘安溪之北十八里。潭洲者,宝月山宝月寺之西,曰黑龙潭,其潭莫测深浅,亢旱水不竭,一名天井,山下有天井巷,晴则潭水碧色可爱,将欲雨则水黑,郡民以此候晴雨多验。倾者白乐天曾祭龙神,撰祝文曰:“黑龙唯龙,其色元,其位坎,其神壬癸,与水通灵。日者历祷四方,寂然无应,今故虔诚洁意,致命于黑龙。龙无水,顾何依?神无灵,将恐竭。泽能救物,我实有望于龙。物不自神,龙岂无求于我。若三日之内,雨一滂沱,是龙之灵,亦人之幸。礼无不报,神其听之。”仁和临平镇东湖曰白龙潭、渔浦潭,按今舆地志,在郡西南。龙游潭,在仁和皋亭山。钵盂潭,在南高峰及仁和大年乡石塘东。玉儿潭,在郡西五十里。浣纱潭,在仁和临平乡。羊铁潭,在艮山门外。西湖三潭,古人相传在湖中。□浦者,倾凤凰山下有柳浦。《咸淳志》云:“隋志置郡。晋吴喜尝游军此地。参之诸文无考。”便门侧名铁幢浦,古人相传:吴越王射潮箭所止处,立铁幢。又有闻钱王筑塘时,高下置铁幢凡三,以为镇压,潮水退则见其幢也。淳佑戊申,帅司买民地,置亭其上。王荆公诗云:“忆昨初为海上行,日斜来往看潮生。如今身是西客,回首山川觉有情。”灵隐浦,自灵隐山南徂东,临浙江一派,谓之北浦,今资国院前是也,亦云灵隐步头。有诗咏曰:“有灵何所隐?深浦老蒹葭。渔父一舟泊,却凝秋汉查。”白石浦、鲜船渡浦、杨村浦,俱仁和临江乡。涧者,如合涧,在灵隐、天竺之间。十八涧,在龙井山之西步司左军寨后,路通六和塔寺,石门涧,参军陆羽《灵隐寺记》:“旧有卧龙石横涧中,有诗咏曰:启闭何人见,湍流一涧分。仙家无路入,空锁石楼云。”金沙涧,在灵隐寺侧,自合涧桥,绕寺山一带。唐家同石桥,在军寨门内,至行春桥折入步司前军寨门,由曲院流入西湖。惠因涧,在赤山高丽惠因寺侧,秦少游游龙井,曾灈足于涧,题名记之云:“并湖而行,出雷峰,度南屏,灈足于惠因涧,入灵石坞,得支径,上风篁岭,憩于龙井亭,酌泉投石而饮之。”呼猿涧,在灵隐山呼猿洞之左右也。
井泉
杭城内外,民物阜蕃,列朝帅臣,常命工开撩井泉,以济邦民之汲,庶无枯涸之忧。吴山北大井曰吴山井,盖此井系吴越王时有韶国师始开为钱塘第一,然山脉融液,泉源所钟,不杂江潮之水,遇大旱不涸。天井巷旧曰天井。旧志云:宝月山上亦有天井,后废之久矣。万松岭上沈婆井岭下有郭公井。铁冶岭北有郭婆井。青平山侧有郭儿井。寿域坊仁王院前上四眼井。长庆坊竹竿坊巷曰下四眼井。金地山步司寨前名白鳝井。青沙湾有鳗井。宝月山下上八眼井。秘书省相对下八眼井。后市街大眼井。六部前甜瓜井。四方馆北及南仓前各有大井。太学后及市西坊各名沈公井。祥符寺中,向吴越王于寺内开井九百九十眼,后改创军器所堙塞,仅存数井耳。荐桥北有义井,亦呼四眼井。道明桥双井。丰乐桥西长惠井。棚前亦有双井。梵天寺灵鳗井。钱王庙前乌龙井。六和塔南沙上曰沙井,上以铁井栏护之。西溪有井,名龟儿井、方井。净慈寺前四眼井。下竺藏院炼丹井。武林山烹茗井。清湖惠利井。铁冶岭相公井。甘泉坊相国井安国罗汉寺名西井, 又名成化井。三省激赏库名四井坊,俗呼四眼井。裴府前名小方井,俗呼小眼井。惠迁桥西有井一者三呼,曰沈公井,曰金牛井,曰惠迁井。州治前流福坊名流福井。涌金门镊子井。自惠利而镊子井计八井,于西湖置水口,引水归城,使民汲之。孤山有金沙井。风篁岭龙井,有名贤题咏甚多,秦少游题名石刻,丞相郑清之跋,苏东坡之记存焉。治平寺葛公双井。杨村路上观音井。小林莲华院莲华井。仁和皋亭冯氏井。泉者,以城外两赤县有冷泉、醴泉、温泉,并见武林山。玉泉在钱塘九里松北净空院,昨自齐末有灵悟大师云超开山说法,龙君来听,抚掌出泉,有小方池,深不及丈,水清彻可鉴,异鱼游泳其中,池侧立祠祀龙君,朝家封公爵,白乐天泳诗云:“湛湛玉泉色,悠悠浮云身。闲心对定水,清净两无尘。手把青藜杖,头戴白纶巾。兴尽下山去,知我是谁人?”真珠泉,在大慈崇教院,为张循王真珠园内也。灵泉,在寿星寺前,有亭;而广福院亦有之。金沙泉,在仁和永和乡,东坡诗有“细泉幽咽走金沙”之句。杯泉,详于寿星寺。卧犀泉,见于郑戬《灵隐天竺诗序》中。萧公泉,在灵隐寺后。岁寒泉,在龙井山崇因院。法华泉,在南山满觉寺。参寥泉,元佑年间,此僧住上智果寺,寺有泉,东坡以憎之名为泉名,盖东坡《应梦记》云:“仆在黄州,参寥自吴中来访,一日梦此 僧赋诗,觉而记两句曰:‘寒食清明都过了,石泉槐火一时新。’后七年,仆出守钱塘,此僧始卜居西湖智果院,院有泉出石缝间。寒食之明日,仆与客泛湖,自孤山来竭,参寥子汲泉钻火,烹黄蘖茶,忽悟予梦诗兆于七年前,众客皆叹,遂书始末并题之,非虚语也。”颍川泉,在南高峰。观音泉者有三,法通、传灯、真如三寺也。喷月泉,在南山晴竹园广福院。定光泉,在西山长耳僧法相院西定光庵侧。白沙泉,在灵隐寺西普贤院方丈之西,其泉自白沙中出,有诗咏曰:“不见泉来穴,沙平落细声。夜高寒月漾,银汉大分明。”周公泉,又名北闸泉,在湖州市下闸。甘泉,在城北童家巷南。惠泉,在钱塘长寿乡大遮山惠泉寺。冰谷泉,在临平山寂光庵侧。寒泉,旧名荐菊泉,在钱塘门外嘉泽庙。僧绿泉,在南山福圣院。六一泉、仆夫泉,在孤山四圣太乙道馆园内。大悲泉,在上天竺。茯苓泉,在灵隐寺西无垢院。虎跑泉,在大慈山。持正泉,在六和开化寺。涌泉,在霍山行宫西清心院前山坡下,高庙日遣人汲水入内瀹茗,寺中以朱栏护之,味极清甘,亢旱不竭。天泽泉,在曲院小隐寺前,有亭复之。安平泉,在仁和安仁西乡安隐院,有池,扁曰安平,泉池边有亭,东坡题咏曰:“策杖徐徐步此山,拨云寻径兴飘然。凿开海眼知何代,种出菱花不记年;烹茗僧夸瓯泛雪,炼丹人化骨成仙。当年陆羽空收拾,遗却安平一片泉。”城内有瑞石泉,在粮料院北瑞石山下。今太庙南有井亭青衣泉,在太庙后三茅观园内。武安泉,在皇城司营,水清甘,有青石刻“武安泉”三字。俱按《咸淳志》所载而述之也。
池塘
涌金池在丰豫门里,引西湖水为池,吴越王元瓘大书“涌金池”三字,刻石识之,其旁书“清泰三年丙午之岁,建午之月,特开此池。”有前辈赋诗咏曰: “涌金春色晚,吹落碧桃花,一片何人得?流经十万家。众沼皆涵碧,斯池独涌金。宝光终夜见,不是月华深。”圣母池在吴山中兴观侧,以石栏护,上建圣母庙。白龟池,在钱塘门里沿城。南金牛池,已废。仁和仓池,在仓南。明清池在大理寺议厅,池畔有潘阆诗刻。白洋池在梅家桥南。鸿雁池在龙山北。龙母池在钱粮司岭。金鱼池在开化寺后山涧,水底有金银鱼。放生亭池在西湖德生堂。瑶池在钱塘门外宝胜寺侧,今属吕氏园。有二饮马池:一在西溪饮马山下;一在菜市门外庙子湾。西水池,在长桥东钱湖门外。碧沼水池,在湖州市左。八郎庙巷池,广三亩,水清甘,人多汲饮,有扁曰“碧沼”。磨剑池,临平山下有片石,俗传钱王磨剑于此。宫城外护龙水池二十所,自候潮门里,南贴中军寨壁,宫城之东,直至便门里南水门北宁和门外,水池袤一百一十尺,自是近南居民去水绝远者,皆恃此防虞,以为安矣。城内外居民水远去处,官置防虞水池者二十有二,以便民之利。塘者,如艮山门外尉司衙侧名五里塘。艮山门外蔡官人塘、月塘,其塘地宜种瓜,有周姓者擅其利,士人呼“月塘周家筭筒瓜”是也。上塘,在殿司右军教场侧,又在团园头石塘北。沈塘,在北关门外,又名沈家湾。永和塘在仁和永和乡,地接古鼎湖。白龙潭,俗谓之三里阴,水势涨溢,一遇卯风震荡, 则数百顷中瞬息湮没,乡民患之,后得邑士倡其义役捐财,以助修筑,塘成,岁无水患也,宰范光命名曰永和堤。官河塘,在北新桥之北,接广运河大塘。又有一塘,曰西塘,袤一十八里,抵安溪,通四州驿路,淳佑并加筑治,至今无颓圯之患矣。 堰闸渡
清河堰,在余杭门外税务东。里沙河堰,在余杭门外仁和桥东。澄水闸,在西湖长桥南,因钱湖门内诸山之水,分流为三道,一以钱湖门外北城下置海子口,流水省马院后为小渠,引水直至澄水闸入湖。又为三渠出于湖,皆有石桥,后渠为民居湮塞,然桥犹可记也。西闸,在赤山教场侧。龙山浑水闸、清水闸,在龙山。浙江清水、浑水二闸,在便门外。保安闸,在小堰门外。清湖上中下三闸,在余杭门外。石函桥闸,在钱塘门外水磨头,因湖水涨壅,开此泄水,出于下湖。安溪化湾二斗门闸,在钱塘县北。浙江渡,在浙江亭江岸,对西兴。龙山渡,在六和塔开化寺山下,对渔浦。渔山渡,在大朱桥及盐仓前,两岸相望不远,湖势可畏。浙东士夫,惮于渡渔浦者,多由此渡船。头渡,在通江桥北。周家渡,在城内漆木巷。司马渡,在油蜡局桥。肖家渡,在下中沙巷。边家渡,在仁和仓东。睦家渡,在丰储仓西。时家渡,在德胜堰南。
卷十二
西湖
杭城之西,有湖曰西湖,旧名钱塘。湖周围三十余里,自古迄今,号为绝景。唐朝白乐天守杭时,再筑堤捍湖。宋庆历间,尽辟豪民僧寺规占之地,以广湖面。元佑时,苏东坡守杭,奏陈于上,谓“西湖如人之眉目,岂宜废之?”遂拨赐度牒,易钱米,募民开湖,以复唐朝之旧。绍兴间,辇毂驻跸,衣冠纷集,民物阜蕃,尤非昔比,郡臣汤鹏举申明西湖条画事宜于朝,增置开湖军兵,差委官吏管领,任责盖造寨屋舟只,专一撩湖,无致湮塞,修湖六井阴窦水口,增置斗门水闸,量度水势,得其通流,无垢污之患。干道年间,周安抚淙奏乞降指挥,禁止官民不得抛弃粪土、栽植荷菱等物。秽污填塞湖港,旧召募军兵专一撩湖,近来废阙,见存者止三十余名,再乞填刺补额,仍委尉司官并本府壕塞官带主管开湖职,专一管辖军兵开撩,无致人户包占。或有违戾,许人告捉,以违制论。自后时有禁约,方得开辟。淳佑丁未大旱,湖水尽涸,郡守赵节斋奉朝命开浚,自六井至钱塘、上船亭、西林桥、北山第一桥、苏堤、三塔、南新路、长桥、柳洲寺前等处,凡种菱荷茭荡,一切蕹去,方得湖水如旧。咸淳间,守臣潜皋墅亦申请于朝,乞行除拆湖中菱荷,毋得存留秽塞,侵占湖岸之间。有御史鲍度劾奏内臣陈敏贤、刘公正包占水池,盖造屋宇,濯秽洗马,无所不施,灌注湖水,一以酝酒,以祀天地、飨祖宗,不得蠲洁而亏歆受之福,次以一城黎元之生,俱饮污腻浊水而起疾疫之灾。奉旨降官罢职,令临安府日下拆毁屋宇,开辟水港,尽于湖中除拆荡岸,得以无秽污之患。官府除其年纳利租官钱,销灭其籍,绝其所莳,本根勿复萌孽矣。且湖山之景,四时无穷,虽有画工,莫能模写。如映波桥侧竹水院,涧松茂盛,密荫清漪,委可人意。西林桥即里湖内,俱是贵官园圃,凉堂画阁,高台危榭,花木奇秀,灿然可观。有集芳御园,理宗赐与贾秋壑为第宅家庙,往来游玩舟只,不敢仰视,祸福立见矣西冷桥外孤山路,有琳宫者二,曰四圣延祥观,曰西太乙宫,御圃在观侧,乃林和靖隐居之地,内有六一泉、金沙井、闲泉、仆夫泉、香月亭。亭侧山椒,环植梅花。亭中大书于照屏之上云“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之句。又有堂扁曰“挹翠”,盖挹西北诸山之胜耳。曰清新亭,面山而宅,其麓在挹翠之后。曰香莲亭,曰射圃,曰玛瑙坡,曰陈朝桧,皆列圃之左右。旧有东坡庵,四照阁、西阁、鉴堂、辟支塔,年深废久,而名不可废也。曰苏公堤,元佑年东坡守杭奏开浚湖水,所积葑草,筑为长堤,故命此名,以表其德云耳。自西迤北,横截湖面,绵亘数里,夹道杂植花柳,置六桥,建九亭,以为游人玩赏驻足之地。咸淳间,朝家给钱,命守臣增筑堤路,沿堤亭榭再一新,补植花木。向东坡尝赋诗云:“六桥横接天汉上,北山始与南屏通。忽惊二十五万丈,老葑席卷苍烟空。”曰南山第一桥,名映波桥,西偏建堂,扁曰“先贤”。宝历年大资袁京尹歆请于朝,以杭居吴会,为列城冠,湖山清丽,瑞气扶舆,人杰代生,踵武相望,祠祀未建,实为阙文,以公帑求售居民园屋,建堂奉忠臣孝子、善士名流、德行节义、学问功业,自陶唐至宋,本郡人物许箕公以下三十四人,及孝妇孙夫人等五氏,各立碑刻,表世旌哲而祀之。堂之外堤边,有桥名袁公桥,以表而出之。其地前挹平湖,四山环合,景象窈深,惟堂滨湖,入其门,一径萦纡,花木蔽翳,亭馆相望,来者由振衣,历古香,循清风,登山亭,憩流芳,而后至祠下,又徙玉晨道馆于祠之艮隅,以奉洒扫,易扁曰“旌德”,且为门便其往来。直门为堂,扁曰“仰高”。第二桥名锁澜,桥西建堂,扁曰“湖山”。咸淳间,洪帅焘买民地创建,栋宇雄杰,面势端闳,冈峦奔赴,水光荡漾,四浮图矗四围,如武士相卫,回眸顾盻,由后而望,则芙蕖菰蒲蔚然相扶,若有逊避其前之意。后二年,帅臣潜皋墅增建水阁六楹,又纵为堂四楹,以达于阁。环之栏槛,辟之户牖,盖迩延远挹,尽纳千山万景,卓然为西湖堂宇之冠,游者争趋焉。接第三桥,名“望仙”,桥侧有堂,扁曰“三贤”,以奉白乐天、林和靖、苏东坡三先生之祠。袁大资请于朝,切惟三贤道德名节,震耀今古,而祠附于水仙庙东庑,则何以崇教化、励风俗?遂买居民废址,改造堂宇,以奉三贤,实为尊礼名胜之所。正当苏堤之中,前挹湖山,气象清旷;背负长岗,林樾深窈;南北诸峰,岚翠环合,遂与苏堤贯联也。盖堂宇参错,亭馆临堤,种植花竹,以显清槩。堂扁水西、云北、月香、水影、晴光、雨色。曰北山第二桥,名东浦桥,西建一小矮桥过水,名小新堤,于淳祜年,赵节斋尹京之时,筑此堤至曲院,接灵隐三竺梵宫,游玩往来,两岸夹植花柳,至半堤,建四面堂,益以三亭于道左,为游人憩息之所,水绿山青,最堪观玩。咸淳再行高筑堤路,凡二百五十余丈,所费俱官给其券工也。曰北山第一桥,名涵碧桥,过桥出街,东有寺名广化,建竹阁,四面栽竹万竿,青翠森茂,阴晴朝暮,其景可爱,阁下奉乐天之祠焉。曰寿星寺,高山有堂,扁曰“江湖伟观”,盖此堂外江内湖,一 览目前。淳佑赵尹京重创广夏危栏,显敝虚旷,旁又为两亭,巍然立于山峰之顶。游人纵步往观,心目为之豁然。曰孤山桥,名宝佑,旧呼曰断桥,桥里有梵宫,以石刻大佛,金装,名曰“大佛头”,正在秦皇缆舟石山上,游入争睹之。桥外东有森然亭,堂名放生,在石函桥西,昨于真庙朝天禧年间,平章王钦若出判杭州,请于朝建也。次年守臣王随记其事。元佑东坡请浚西湖,谓每岁四月八日,邦人数万,集于湖上,所活羽毛鳞介以百万数,皆西北向稽首祝万岁。绍兴以銮舆驻跸,尤宜涵养,以示渥泽,仍以西湖为放生池,禁勿采捕,遂建堂扁德生。有亭二:一以滨湖,为祝网纵鳞之所,亭扁泳飞;一以枕山,凡名贤旧刻皆峙焉, 又有奎书《戒烹宰文》刻石于堂上。曰王莲,又名一清,在钱塘门外菩提寺南沿城,景定年尹京马光祖建,次年魏克愚徙郡治竹山阁改建于此,但堂宇爽闿,花木森森,顾盼湖山,蔚然堪画。曰丰豫门,外有酒楼,名奉乐,旧名耸翠楼,据西湖之会,千峰连环,一碧万顷,柳汀花坞,历历栏槛间,而游桡画船,棹讴堤唱,往往会于楼下,为游览最。顾以官酤喧杂,楼亦临水,弗与景称。淳佑年,帅臣赵节斋再撤新创,环丽宏特,高接云霄,为湖山壮丽,花木亭榭,映带参错,气象尤奇。缙绅士人,乡饮团拜,多集于此。更有钱塘门外望湖楼,又名看经楼。大佛头石山后名十三间楼,乃东坡守杭日多游此,今为相严院矣。丰豫门外有望湖亭三处,俱废之久,名贤遗迹,不可无传,故书之使后贤不失其名耳。曰湖边园圃,如钱塘玉壶、丰豫鱼庄、清波聚景、长桥庆乐、大佛、雷锋塔下小湖斋宫、甘园、南山、南屏,皆台榭亭阁,花木奇石,影映湖山,兼之贵宅宦舍,列亭馆于水堤;梵刹琳宫,布殿阁于湖山,周围胜景,言之难尽。东坡诗云:“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正谓是也。近者画家称湖山四时景色最奇者有十, 曰苏堤春晓,曲院荷风,平湖秋月,断桥残雪,柳岸闻莺,花港观鱼,雷锋落照,两峰插云,南屏晚钟,三潭印月。春则花柳争妍,夏则荷榴竞放,秋则桂子飘香,冬则梅花破玉,瑞雪飞瑶。四时之景不同,而赏心乐事者亦无穷矣。
下湖
下湖,在钱塘门外,其源出于西湖,一白玉壶水口流出,九曲,沿城一带,至余杭门外;一自水磨头石函桥闸流出策选锋教场杨府云洞北郭税务侧,合为一流,如环带形,自有二斗门潴泄之。淳佑年,西湖水涸,城内诸井亦竭,尹京赵节斋给官钱米,命工自钱塘尉廨北望湖亭下凿渠,引天目山水,自余杭河经张家渡河口达于溜水桥斗门,凡作数坝,用车运水经西湖,庶得流通,城中诸市民,赖其利也。林和靖舣舟石函,因过下湖小墅,赋诗曰:“平湖望不极,云气远依依。及向扁舟泊,还寻下濑归。青山连石埭,春水入柴扉。多谢提壶鸟,留人到落晖。”钱塘定山南乡有名湖,刘道真《钱塘记》云:“明圣湖,在县南一百步。又仁和东十八里,亦有此湖之名。仁和县东北十八里有湖名曰御息,故老相传,秦始皇东游,暂憩于此,故以名之。”县东长乐乡曰临平湖,前辈夜泛湖赋诗曰:“素彩皓通津,孤舟入清旷。已爱隔帘看,还宜卷帘望。卷帘当此时,惆怅思君君不知。三月平湖草欲齐,绿杨分映入长堤,田家起处乌龙吠,酒客醒时谢豹啼。山槛正当莲叶渚,水塍新擘稻秧畦。人间谩说多岐路,咫尺神仙洞却迷。”仁和永和乡有湖者二:曰石桥湖,曰丁山湖。天宗门外曰泛洋湖。仁和长乐乡像光湖,唐时湖中现五色光,掘地得弥勒佛石像,乃建寺及湖,名俱曰像光。仁和桐扣山下名石鼓湖。 浙江
浙江,在杭城东南,谓之钱塘江。内有浙山,正居江中,潮水投山下,曲折而行,有若反涛水势者。韦昭以钱塘、松江、浦阳为三,而不知浦阳在何地。今富阳即钱塘江,其江自古曰浙河,见于庄子书中,其为东南巨浸昭昭也。按《吴越春秋内传》云:“吴王赐子胥死,乃取其尸,盛以鸱夷之革,浮之江中。子胥因随流扬波,依潮来往,荡激堤岸。”又按《越王外传》云:“越王赐大夫种死,葬于西山之下。一年,子胥从海上穿山胁而持种去,与之俱浮于海。故前潮水潘侯者,伍子胥也;后重水者,大夫种也”。恐此说荒诞无稽,不敢信。以《忠清庙记》言之,非诞也。然诸家所说甚多,或谓天河激涌,亦云地机翕张。又以日激水而潮生,月周天而潮应。或以挺空入汉,山涌而涛随;析木大梁,月行而水大。源殊派异,无所适从,索隐探微,宜伸确论。大率元气嘘吸,天随气而张敛;溟渤往来,潮随天而进退者也。盖日者重阳之母,阴生于阳,故潮附之于日也。月者,太阴之精;水属阴,故潮依之于月也。是故随日而应月,依阴而附阳,盈于朔望,消于朏魄,虚于上下弦,息于辉朒,故潮有大小焉。但月朔夜半子,昼则午刻,潮平于地,次日潮信稍迟一二刻。至望日,则潮亦如月朔信,复会于子午位。若以每月初五、二十日,此四日则下岸,其潮自此日则渐渐小矣。以初十、二十五日,其潮交泽起水,则潮渐渐大矣。初一至初三日、与十五至十八,六日之潮最大,其银涛沃日,雪浪吞天,声若雷霆,势不可御。进退盈虚,终不失期。且海门在江之东北,有山曰赭山,与龛山对峙,潮水出其间也。卢肇《潮论》所谓“夹群山而远入,射一带以中投”者是也。若言狭逼,则东自定海吞余姚奉化二江,侔之浙江,尤甚逼狭,潮来闻其声。北望嘉兴、太湖水阔二百余里,故商舶船只怖于上潬。惟泛余姚小江,易舟而浮运河,达于杭、越。盖以下有沙潬,南北之隔碍洪波,蹙遏潮势矣。 城内外河
茅山河,东自保安水门向西,过榷货务桥转北,过通江桥,一直至梅家桥元德寿宫之东,今宗阳宫,有茅山河,因展拓宫基填塞,及民户包占,虽存去水大渠,流至蒲桥后,被修内司营填塞所不及,故道今废之久矣。盐桥运河,南自碧波亭州桥,与保安水门里横河合。过望仙桥,直北至梅家桥,出天宗水门;一派自仁和仓后葛家桥天水院桥淳仓前出余杭水门水道。市河,俗呼小河,东自清冷桥西,流至南瓦横河转北,由金波桥直北至仁和仓桥转东,合天水院桥转北,过便桥出余杭水门。清湖河,西自府治前净因桥,过闸转北,由楼店务桥至转运司桥转东,由渡子桥合涌金池水流至金文库,与三桥水相合,南至五显庙后,普济桥水相合,直北由军将桥至清湖桥投北,由石灰桥至众安桥,又投北与市河相合,入鹅鸭桥转西;一派自洗麸桥至纪家桥转北,由车桥至便桥,出余杭水门。城外运河,南自浙江跨浦桥,北自浑水闸、肖公桥、清水闸、众惠桥、椤木桥诸家桥转西,由保安闸至保安水门入城。土人呼城外河曰贴沙河,一名里沙河。龙山河,南自龙山浑水闸,由朱桥至南水门,淤塞年深,不通舟楫。外沙河,南自行车门北去绕城,东过红亭税务前(务已废圯)螺蛳桥,东至蔡湖桥,与殿司前军寨内河相合,转西过游弈寨前军寨桥,至无星桥坝子桥河相合,入艮山河,沿城入泛洋湖水,转北至德胜桥,与运河相合。菜市河,南自新门外,北沿城景隆观后,至章家桥菜市塘坝子桥,入泛洋湖转北,至德胜桥,与运河合流。下塘,自河南天宗水门,接沿桥运河余杭水门,接城中小河、清湖河,两河合于北郭税务前,由清湖堰闸至德胜桥,与城东外沙河、菜市河、泛洋湖相合,分为两派:一由东北上塘过东仓新桥,入大运河,至长安闸,入嘉兴路运河;一由西北过德胜桥,上北城堰,过江涨桥、喻家桥、北新桥以北,入安吉州界下塘河。新开运河,在余杭门外北新桥北,通苏、湖、常、秀、润等河。凡诸路纲运及贩米客舟,皆由此达于杭都。下湖河,在溜水桥柴场北,自策选马军寨墙、八字桥,沿东西马塍、羊角埂、上泥、下泥桥,直抵步司中军寨墙北;一派自打水楼南折入左家桥河,入江涨桥河;一派自八字桥、西策选军寨、神勇寨、步人桥,至石塘桥下,折入余杭塘河;一派自西堰桥、西溪山一带至饮马山,亦折入余杭塘河。子塘河,自北郭税务驿亭下直抵左家桥,系下湖泄水去处。余杭塘河,在余杭门外江涨桥,投西路至余杭县。奉口河,自北新桥至奉口大溪。前沙河,在菜市门外太平桥外沙河北水陆寺前入港,可通汤镇赭山岩门盐场。东坡尝雨中督役开汤村运盐河,赋诗曰:“居官不任事,肖散羡长卿。胡不归去来,滞留愧渊明。盐事星火急,谁能恤农耕。冬冬晓鼓动,万指罗沟坑。天雨助官政,泫然淋衣缨。人如鸭与猪,投泥相溅惊。下马荒堤上,四顾但湖泓,线路不容足,又与牛羊争。归田虽贱辱,岂失泥中行。寄语故山友,切勿厌藜羹”。后沙河,在艮山门外坝子桥北。官塘河,在余杭门外板桥西。蔡官人塘河,在艮山门外九里松塘姚斗门,通河■⑸店、汤镇、赭山。施何村河,在桐扣山水澾堰东,自运河入,通里外沙河。赤岸河,在赤岸,自运河入,通高塘、横塘诸河。方兴河,在临平镇东,自运河入,通像光湖、赭山、汤镇。
湖船
杭州左江右湖,最为奇特,湖中大小船只,不下数百舫船。有一千料者,约长二十余丈,可容百人。五百料者,约长十余丈,亦可容三五十人。亦有二三百料者,亦长数丈,可容三二十人。皆精巧创造,雕栏画拱,行如平地。各有其名,曰百花、十样锦、七宝、戗金、金狮子、何船、劣马儿、罗船、金胜、黄船、董船、刘船,其名甚多,姑言一二。更有贾秋壑府车船,船棚上无人撑驾,但用车轮脚踏而行,其速如飞。又有御舟,安顿小湖园水次,其船皆是精巧雕刻创造,俱用香楠木为之。只是周汉国公主游玩,曾一用耳。灵芝寺前水次,有赵节斋所造湖舫,名曰乌龙,凡遇撑驾,即风浪大作,坐者不安,多不敢撑出,以为弃物。湖中南北搬载小船甚伙,如撑船买卖羹汤、时果;掇酒瓶,如青碧香、思堂春、宜赐、小思、龙游新煮酒俱有。及供菜蔬、水果、船扑、时花带朵、糖狮儿,诸色千千,小段儿、糖小儿、家事儿等船。更有卖鸡儿、湖■⑹、海蜇、螺头,及点茶、供茶果、婆嫂船、点花茶、拨糊盆、拨水棍小船,渔庄岸小钓鱼船。湖中有撇网鸣榔打鱼船,湖中有放生龟鳖螺蚌船,并是瓜皮船也。又有小脚船,专载贾客妓女、充鼓板、烧香婆嫂、扑青器、唱耍令缠曲,及投壶打弹百艺等船,多不呼而自来,须是出着发放支犒,不被晒笑。若四时游玩,大小船只,雇价无虚日。遇大雪亦有富家玩雪船。如二月八及寒食清明,须先指挥船户,雇定船只。若此日分舫船,非二三百券不可雇赁。至日,虽小脚船亦无空闲者。船中动用器具,不必带往,但指挥船主一一周备。盖早出登舟,不劳为力,惟支犒钱耳。更有豪家富宅,自造船只游嬉,及贵官内侍,多造采莲船,用青布幕撑起,容一二 客坐,装饰尤其精致。
江海船舰
浙江乃通江渡海之津道,且如海商之舰,大小不等,大者五千料,可载五六百人;中等二千料至一千料,亦可载二三百人;余者谓之“钻风”,大小八橹或六橹,每船可载百余人。此网鱼买卖,亦有名“三板船”。不论此等船,且论舶商之船。自入海门,便是海洋,茫无畔岸,其势诚险。盖神龙怪蜃之所宅,风雨晦冥时,唯凭针盘而行,乃火长掌之,毫厘不敢差误,盖一舟人命所系也。愚屡见大商贾人,言此甚详悉。若欲船泛外国买卖,则自泉州便可出洋,迤■⑺过七洲洋,舟中测水,约有七十余丈。若经昆仑、沙漠、蛇龙、乌猪等洋,神物多于此中行雨,上略起朵云,便见龙现全身,目光如电,爪角宛然,独不见尾耳。顷刻大雨如注,风浪掀天,可畏尤甚。但海洋近山礁则水浅,撞礁必坏船。全凭南针,或有少差,即葬鱼腹。自古舟人云:“去怕七洲,回怕昆仑。”亦深五十余丈。又论舟师观海洋中日出日入,则知阴阳,验云气则知风色顺逆,毫发无差。远见浪花,则知风自彼来;见巨涛拍岸,则知次日当起南风;见电光则云夏风对闪。如此之类,略无少差。相水之清浑,便知山之近远。大洋之水,碧黑如淀;有山之水,碧而绿;傍山之水,浑而白矣。有鱼所聚,必多礁石,盖石中多藻苔,则鱼所依耳。每月十四、二十八日,谓之“大等日分”,此两日若风雨不当,则知一旬之内,多有风雨。凡测水之时,必视其底,知是何等沙泥,所以知近山有港。若商贾止到台、温、泉、福买卖,未尝过七洲、昆仑等大洋。若有出洋,即从泉州港口至岱屿门,便可放洋过海,泛往外国也。其浙江船只,虽海舰多有往来,则严、婺、衢、徽等船,多尝通津买卖往来,谓之“长船等只”,如杭城柴炭、木植、柑桔、干湿果子等物,多产于此数州耳。明、越、温、台海鲜鱼蟹鲞腊等类,亦上潬通于江、浙。但往来严、婺、衢、徽州诸船,下则易,上则难,盖滩高水逆故也。江岸之船甚伙,初非一色;海舶、大舰、网艇、大小船只、公私浙江渔浦等渡船、买卖客船,皆泊于江岸。盖杭城众大之区,客贩最多,兼仕宦往来,皆聚于此耳。
河舟
杭州里河船只,皆是落脚头船,为载往来士贾诸色等人,及搬载香货杂色物件等。又有大滩船,系湖州市搬载诸铺米及跨浦桥柴炭、下塘砖瓦灰泥等物,及运盐袋船只。盖水路皆便,多用船只。如无水路,以人力运之。向者汴京用车乘驾运物。盖杭城皆石版街道,非泥沙比,车轮难行,所以用舟只及人力耳。若士庶欲往苏、湖、常、秀、江、淮等州,多雇艟船、舫船、航船、飞篷船等。或宅舍府第庄舍,亦自创造船只,从便撑驾往来,则无官府捉拿差借之患。若州县欲差船只,多给官钱和雇,以应用度。杭城乃辇毂之地,有上供米斛,皆办于浙右诸郡县,隶司农寺所辖。本寺所委官吏,专率督催米斛,解发朝廷,以应上供支用。搬运自有纲船装载,纲头管领所载之船,不下运千余石或载六七百石。官司亦支耗券雇稍船米与之。到岸则有农寺排岸司掌拘卸、检察、搜空。又有下塘等处,及诸郡米客船只,多是铁头舟,亦可载五六百石者,大小不同。其老小悉居船中,往来兴贩耳。寺观庵舍船只。皆用红油艟滩,大小船只往来河中,搬运斋粮柴薪。更有载垃圾粪土之船,成群搬运而去。北新桥外赵十四相公府侧,有殿前司红坐船,于水次管船。军士专造红酝,在船私沽。官司宽大,并无捉捕之忧。论之杭城幅辏之地,下塘、官塘、中塘三处船只,及航船鱼舟钓艇等船之类,每日往返,曾无虚日。缘此是行都士贵官员往来,商贾买卖骈集,公私船只,泊于城北者伙矣。
卷十三
两赤县市镇
杭州有县者九,独钱塘、仁和附郭,名曰赤县,而赤县所管镇市者一十有五,且如嘉会门外名浙江市,北关门外名北郭市、江涨东市、湖州市、江涨西市、半道红市,西溪谓之西溪市,惠因寺北教场南曰赤山市,江儿头名龙山市,安溪镇前曰安溪市,艮山门外名范浦镇市,汤村曰汤村镇市,临平镇名临平市,城东崇新门外名南土门市,东青门外北土门市。今诸镇市,盖因南渡以来,杭为行都二百余年,户口蕃盛,商贾买卖者十倍于昔,往来辐辏,非他郡比也。
都市钱会
铜钱乃历代所用之宝,汉、唐以来,天下通行。宋朝开宝中,其钱文曰“宋通元宝”,至宝元间则曰“皇宋通宝”,近世钱文皆着年号,景定年铸文曰“景定元宝”。朝省因钱法不通,杭城增造镴牌,以便行用。元都市钱陌用七十七陌,近来民间减作五十陌行市通使。官司又印造“会子”,自十五界至十八界行使。至咸淳年间,贾秋壑为相日,变法增造金银关子,以十八界三贯准一贯关子,天下通行。自因颁行之后,诸行百市,物货涌贵,钱陌消折矣。
团行
市肆谓之“团行”者,盖因官府回买而立此名,不以物之大小,皆置为团行,虽医卜工役,亦有差使,则与当行同也。然虽差役,如官司和雇支给钱米,反胜于民间雇倩工钱,而工役之辈,则欢乐而往也。其中亦有不当行者,如酒行、食饭行,而借此名。有名为“团”者,如城西花团、泥路青果团、后市街柑子团、浑水闸鲞团。又有名为“行”者,如官巷方梳行、销金行、冠子行、城北鱼行、城东蟹行、姜行、菱行、北猪行、侯潮门外南猪行、南土北土门菜行、坝子桥鲜鱼行、横河头布行、鸡鹅行。更有名为“市”者,如炭桥药市、官巷花市、融和 西坊珠子市、修义坊肉市、城北米市。且如桔园亭书房、盐桥生帛、五间楼泉福糖蜜,及荔枝圆眼汤等物。其它工役之人,或名为“作分”者,如碾玉作、钻卷作、篦刀作、腰带作、金银打钑作、裹贴作、铺翠作、裱褙作、装銮作、油作、木作、砖瓦作、泥水作、石作、竹作、漆作、钉铰作、箍桶作、裁缝作、修香浇烛作、打纸作、冥器等作分。又有异名“行”者,如买卖七宝者谓之骨董行、钻珠子者名曰散儿行、做靴鞋者名双线行、开浴堂者名香水行。大抵杭城是行都之处,万物所聚,诸行百市,自和宁门杈子外至观桥下,无一家不买卖者,行分最多,且言其一二,最是官巷花作,所聚奇异飞鸾走凤,七宝珠翠,首饰花朵,冠梳及锦绣罗帛,销金衣箱,描画领抹,极其工巧,前所罕有者悉皆有之。更有儿童戏耍物件,亦有上行之所,每日街市,不知货几担也。 铺席
杭州大街,自和宁门杈子外,一直至朝天门外清和坊,南至南瓦子北,谓之“界北”。中瓦子前,谓之“五花儿中心”。自五间楼北,至官巷南街,两行多是金银盐钞引交易,铺前列金银器皿及现钱,谓之“看垛钱”,此钱备准榷货物算清盐钞引,并诸作分打钑炉鞴,纷坛无数。自融和坊北,至市南坊,谓之“珠子市”,如遇买卖,动以万数。又有府第富豪之家质库,城内外不下数十处,收解以千万计。向者杭城市肆名家有名者,如中瓦前豆儿水,杂货场前甘豆汤,戈家蜜枣儿,官巷口光家羹,大瓦子水果子,寿慈宫前熟肉,钱塘门外宋五嫂鱼羹,涌金门灌肺,中瓦前职家羊饭,彭家油靴,南瓦子宣家台衣,张家元子,候潮门顾四笛,大瓦子邱家筚篥。自淳年有名相传者,如猫儿桥魏大刀熟肉,潘节干熟药铺,坝头榜亭安抚司惠民坊熟药局,市西坊南和剂惠民药局,局前沈家、张家金银交引铺,刘家、吕家、陈家彩帛铺,舒家纸札铺,五间楼前周五郎蜜煎铺,童家桕烛铺,张家生药铺,狮子巷口徐家纸札铺,凌家刷牙铺、观复丹室,保佑坊前孔家头巾铺、张卖食面店、张官人诸史子文籍铺,讷庵丹砂熟药铺,俞家七宝铺,张家圆子铺,中瓦子前徐茂之家扇子铺,陈直翁药铺,梁道实药铺,张家豆儿水,钱家干果铺,金子巷口陈花脚面食店,傅官人刷牙铺,杨将领药铺,市南坊沈家白衣铺,徐官人幞头铺,钮家腰带铺,市西坊北钮家彩帛铺,张家铁器铺,修义坊北张古老胭脂铺,水巷口戚百乙郎颜色铺,徐家绒线铺,阮家京果铺,俞家冠子铺,官巷前仁爱堂熟药铺,修义坊三不欺药铺,官巷北金药臼楼太丞药铺,胡家、冯家粉心铺,染红王家胭脂铺,淮岭倾锡铺,清河坊顾家彩帛铺,蒋检阅茶汤铺,升阳宫前仲家光牌铺,季家云梯丝鞋铺,太平坊南倪没门面食店,南瓦子北卓道王卖面店,腰棚前莱面店,熙春楼下双条儿划子店,太平坊大街东南角虾蟆眼酒店,漆器墙下李官人双行解毒丸,抱剑营街吴家、夏家、马家香烛裹头铺,李家丝鞋铺,许家槐简铺,沙皮巷孔八郎头巾铺,陈家绦结铺,朝天门戴家鏖肉铺,外沙皮巷口双葫芦眼药铺,朝天门里大石版朱家裱褙铺,朱家圆子糖蜜糕铺,太庙前尹家文字铺,陈妈妈泥面具风药铺,大佛寺疳药铺,保和大师乌梅药铺,三桥街毛家生药铺,柴家绒线铺,姚家海鲜铺,坝桥榜亭侧朱家馒头铺,石榴园倪家豝鲊铺,张省干金马杓小儿药铺,三桥河下杨三郎头巾铺,清湖河下戚家犀皮铺,里仁坊口游家漆铺,李博士桥邓家金银铺,汪家金纸铺,炭桥河下青篦扇子铺,水巷桥河下针铺,彭家温州漆器铺,沿桥下生帛铺,郭医产药铺,住大树下桔园亭文籍书房,平津桥沿河布铺,黄草铺温州漆器,青白磁器,铁线巷笼子铺,生绢一红铺,荐桥新开巷圆子铺,官巷内飞家牙梳铺,齐家、归家花朵铺,盛家珠子铺,刘家翠铺,马家、宋家领抹销金铺,沈家枕冠铺,小市里舒家体真头面铺,周家折揲扇铺、陈家画团扇铺。自大街及诸坊巷,大小铺席,连门俱是,即无虚空之屋。每日清晨,两街巷门,浮铺上行,百市买卖,热闹至饭前,市罢而收。盖杭城乃四方幅辏之地,即与外郡不同。所以客贩往来,旁午于道,曾无虚日。至于故楮羽毛,皆有铺席发客,其它铺可知矣。其余坊巷桥道院落纵横,城内外数十万户口,莫知其数。处处各有茶坊、酒肆、面店、果子、彩帛、绒线、香烛、油酱、食米、下饭鱼肉鲞腊等铺。盖经纪市井之家,往往多于店舍,旋买见成饮食,此为快便耳。
天晓诸人出市
每日交四更,诸山寺观已鸣钟,庵舍行者头陀,打铁板儿或木鱼儿沿街报晓,各分地方。若晴则曰“天色晴明”,或报“大参”,或报“四参”,或报“常朝”,或言“后殿坐”;阴则曰“天色阴晦”;雨则言“雨”。盖报令诸百官听公上番虞候上名衙兵等人,及诸司上番人知之,赶趁往诸处服役耳。虽风雨霜雪,不敢缺此。每月朔望及遇节序,则沿门求乞斋粮。最是大街一两处面食店及市西坊西食面店,通宵买卖,交晓不绝。缘金吾不禁,公私营干,夜食于此故也。御街铺 店,闻钟而起,卖早市点心,如煎白肠、羊鹅事件、糕、粥、血脏羹、羊血、粉羹之类。冬天卖五味肉粥、七宝素粥,夏月卖义粥、馓子、豆子粥。又有浴堂门卖面汤者,有浮铺早卖汤药二陈汤,及调气降气及石刻安肾丸者。有卖烧饼、蒸饼、糍糕、雪糕等点心者。以赶早市,直至饭前方罢。及诸行铺席,皆往都处,侵晨行贩。和宁门红杈子前买卖细色异品菜蔬,诸般下饭,及酒醋时新果子,进纳海鲜品件等物,填塞街市,吟叫百端,如汴京气象,殊可人意。孝仁坊口,水晶红白烧酒,曾经宣唤,其味香软,入口便消。六部前丁香馄饨,此味精细尤佳。早市供膳诸色物件甚多,不能尽举。自内后门至观桥下,大街小巷,在在有之,不论晴雨霜雪皆然也。 夜市
杭城大街,买卖昼夜不绝,夜交三四鼓,游人始稀;五鼓钟鸣,卖早市者又开店矣。大街关扑,如糖蜜糕、灌藕、时新果子、像生花果、鱼鲜猪羊蹄肉,及细画绢扇、细色纸扇、漏尘扇柄、异色影花扇、销金裙、段背心、段小儿、销金帽儿、逍遥巾、四时玩具、沙戏儿。春冬扑卖玉栅小球灯、奇巧玉栅屏风、捧灯球、快行胡女儿沙戏、走马灯、闹蛾儿、玉梅花、元子槌拍、金桔数珠、糖水、鱼龙船儿、梭球、香鼓儿等物。夏秋多扑青纱、黄草帐子、挑金纱、异巧香袋儿、木犀香数珠、梧桐数珠、藏香、细扇、茉莉盛盆儿、带朵茉莉花朵、挑纱荷花、满池娇、背心儿、细巧笼仗、促织笼儿、金桃、陈公梨、炒栗子、诸般果子及四时景物,预行扑卖,以为赏心乐事之需耳。衣市有李济卖酸文,崔官人相字摊,梅竹扇面儿,张人画山水扇。并在五间楼前大街坐铺中瓦前,有带三朵花点茶婆婆,敲响盏,掇头儿拍板,大街游玩人看了,无不晒笑。又有虾须卖糖,福公个背张婆卖糖,洪进唱曲儿卖糖。又有担水斛儿,内鱼龟顶傀儡面儿舞卖糖。有白须老儿看亲箭■⑻闹盘卖糖。有标竿十般卖糖,效学京师古本十般糖。赏新楼前仙姑卖食药。又有经纪人担瑜石钉铰金装架儿,共十架,在孝仁坊红杈子卖皂儿膏、澄沙团子、乳糖浇。寿安坊卖十色沙团。众安桥卖澄沙膏、十色花花糖。市西坊卖蚫螺滴酥,观桥大街卖豆儿糕、轻饧。太子坊卖麝香糖、蜜糕、金铤裹蒸儿。庙巷口卖杨梅糖、杏仁膏、薄荷膏、十般膏子糖。内前杈子里卖五色法豆,使五色纸袋儿盛之。通江桥卖雪泡豆儿、水荔枝膏。中瓦子前卖十色糖。更有瑜石车子卖糖糜乳糕浇,俱曾经宣唤,皆效京师叫声。日市亦买卖。又有夜市物件,中瓦前车子卖香茶异汤,狮子巷口爊耍鱼,罐里爊鸡丝粉,七宝科头,中瓦子武林园前煎白肠、熓肠,灌肺岭卖轻饧,五间楼前卖余甘子、新荔枝,木檐市西坊卖焦酸馅、千层儿,又有沿街头盘叫卖姜豉、膘皮牒子、炙椒、酸豝儿、羊脂韭饼、糟羊蹄、糟蟹,又有担架子卖香辣罐肺、香辣素粉羹、腊肉、细粉科头、姜虾、海蛰鲊、清汁田螺羹、羊血汤、胡■⑹、海蛰、螺头■⑹、馉饳儿、■⑹面等,各有叫声。大街更有夜市卖卦:蒋星堂、玉莲相、花字青、霄三命、玉壶五星、草窗五星、沈南天五星、简堂石鼓、野庵五星、泰来心、鉴三命。中瓦子浮铺有西山神女卖卦,灌肺岭曹德明易课。又有盘街卖卦人,如心鉴及甘罗沙、北算子者。更有叫“时运来时,买庄田,取老婆”卖卦者。有在新街融和坊卖卦,名“桃花三月放”者。其余桥道坊巷,亦有夜市扑卖果子糖等物,亦有卖卦人盘街叫卖,如顶盘担架卖市食,至三更不绝。冬月虽大雨雪,亦有夜市盘卖。至三更后,方有提瓶卖茶。冬闲,担架子卖茶,馓子慈茶始过。盖都人公私营干,深夜方归故也。
诸色杂货
凡宅舍养马,则每日有人供草料。养犬,则供饧糠。养猫,则供鱼鳅。养鱼,则供虮虾儿。若欲唤锢路钉铰、修补锅铫、箍桶、修鞋、修幞头帽子、补修鱿冠、接梳儿、染红绿牙梳、穿结珠子、修洗鹿胎冠子、修磨刀剪、磨镜,时时有盘街者,便可唤之。且如供香印盘者,各管定铺席人家,每日印香而去,遇月支请香钱而已。供人家食用水者,各有主顾供之。亦有每日扫街盘垃圾者,每支钱犒之。其巷陌街市,常有使漆修旧人,荷大斧斫柴间,早修扇子,打镴器,修灶,提漏,供香饼炭墼,并挑担卖油,卖油苕、扫帚、竹帚、筅帚、鸡笼担、圣堂拂子、竹柴、茹纸、生姜、姜芽、新姜、瓜、茄、菜蔬等物,卖泥风炉,行灶儿、天窗砧头、马杓,铜铁器如铜铫、汤饼、铜罐、熨斗、火锹、火箸、火夹、铁物、漏杓、铜沙锣、铜匙箸、铜瓶、香炉、铜火炉、帘钩,镴器如樽榼、果盆、果合、酒盏、注子、偏提、盘、盂、杓,酒市急须马盂、屈卮、滓斗、箸瓶,家生动事如桌、凳、凉床、交椅、兀子、长■⑼、绳床、竹椅、柎笄、裙厨、衣架、基盘、面桶、项桶、脚桶、浴桶、大小提桶、马子、桶架、木杓、研槌、食托,青白瓷器、瓯、碗、碟、茶盏、莱盆、油杆杖、滑辘、鞋楦、棒槌、烘盘、鸡笼、虫蚁笼、竹笊篱、蒸笼、粪箕、甑箄、红帘、斑竹帘、酒络、酒笼、筲箕、瓷甏、炒錊、砂盆、水缸、乌盆、三脚罐、枕头、豆袋、竹夫人、懒架、凉簟、藁荐、蒲合、席子,及文具物件如砚子、笔、墨、书架、书攀、裁刀、书翦、簿子、连纸,又有铙子、木梳、篦子、刷子、刷牙子、减装、墨洗、漱盂子、冠梳、领抹、针线,与各色麻线、鞋面、领子、脚带、粉心、合粉、胭脂、胶纸、托叶、坠纸等物,又有挑担抬盘架,买卖江鱼、石首、鳝鱼、时鱼、鲳鱼、鳗鱼、鲚鱼、鲫鱼、白■⑽鱼、白蟹、河蟹、河虾、田鸡等物,及生熟猪羊肉、鸡、鹅、鸭,及下饭海腊、鲞膘、鸭子、炙鳅、糟藏大鱼鲊、干菜、干萝卜、菜蔬、葱姜等物,又有早间卖煎二陈汤,饭了提瓶点茶,饭前有卖馓子、小蒸糕,日午卖糖粥、烧饼、炙焦馒头、炊饼、辣莱饼、春饼、点心之属。四时有扑带朵花,亦有卖成窠时花,插瓶把花、柏桂、罗汉叶、春扑带朵桃花、四香、瑞香、木香等花,夏扑 金灯花、茉莉、葵花、榴花、栀子花,秋则扑茉莉、兰花、木樨、秋茶花,冬则扑木春花、梅花、瑞香、兰花、水仙花、腊梅花,更有罗帛脱蜡像生四时小枝花朵,沿街市吟叫扑卖。及买卖品物最多,不能尽述。及小儿戏耍家事儿,如戏剧糖果之类:行娇惜、宜娘子、秋千稠糖、葫芦、火斋郎果子、吹糖麻婆子孩儿等、糕粉孩儿鸟兽、像生花朵、风糖饼、十般糖、花花糖、荔枝膏、缩砂糖、五色糖、线天戏耍孩儿,鸡头担儿、罐儿、楪儿、镴小酒器、鼓儿、板儿、锣儿、刀儿、枪儿、旗儿、马儿、闹竿儿、花篮、龙船、黄胖儿、麻婆子、桥儿、棒槌儿,及影戏线索、傀儡儿、狮子、猫儿。又沿街叫卖小儿诸般食件;麻糖、锤子糖、鼓儿饧、铁麻糖、芝麻糖、小麻糖、破麻酥、沙团、箕豆、法豆、山黄、褐青豆、盐豆儿、豆儿黄糖、杨梅糖、荆芥糖、榧子、蒸梨儿、枣儿、米食羊儿、狗儿、蹄儿、茧儿、栗粽、豆团、糍糕、麻团、汤团、水团、汤丸、馉饳儿、炊饼、槌栗、炒槌,山里枣、山里果子、莲肉、数珠、苦槌、荻蔗、甘蔗、茅洋、跳山婆、栗茅、蜜屈律等物,并于小街后巷叫卖。遇新春,街道巷陌,官府差雇淘渠人沿门通渠;道路污泥,差雇船只搬载乡落空闲处。人家有泔浆,自有日掠者来讨去。杭城户口繁伙,街巷小民之家,多无坑厕,只用马桶,每日自有出粪人瀽去,谓之“倾脚头”,各有主顾,不敢侵夺;或有侵夺,粪主必与之争,甚者经府大讼,胜而后已。
卷十四
祠祭
天子祭天地,诸侯祭社稷,大夫祭五祀,上得以兼下,下不得以僭上,古之制也。宋朝自郊丘宗庙社稷,与大中小三祠,及土域山海江湖之神,先贤名哲道德之士,御灾捍患以死勤事功烈之臣,皆宠以爵命,列于祀典,奉常有司岁时荐飨焉。郊丘在嘉会门外三里净明院左右,春首、上辛、祈谷、四月、夏雩、冬至、冬报,皆郊坛行礼,惟九月秋飨,不坛而屋,设位于净明斋宫。春夏冬遇雨,亦望祭于斋宫,差宰执充献官行事。明堂郊祀,岁则不重,举飨报之礼也。正月上辛,祀感生帝于宗阳宫斋殿。四立日,祀十神太乙祀于东西太乙宫。惠昭、昭庆斋宫,在净慈寺。对惠昭有坛殿及燎坛。夏至日,祭后土皇地祇。立夏日,祭荧惑。立秋日,祭白帝。昭庆有望祭殿,立夏祭南方岳渎,立秋祭西方岳渎。太社大稷坛在观桥东,以春秋二仲、腊前一日祭皇地祇。九宫贵神坛,在东青门外,以春秋二仲坛祭感生帝及九宫贵神。北太乙西南,摄提正东,轩辕东南,招摇中央,天符西北,青龙正东,咸池东北,太阴正南,天一之版位也。藉田先农坛,在玉津园南,祀神农氏,配以后稷氏,以岁时祀之。高禖坛,在郊坛东。坛祭,设青帝神位于坛上,南向,配伏羲帝、高辛帝于西,向北,又设从祀简狄,姜嫄原位于坛下卯陛南西,向北。每岁春分日,遣官致祭毕,收彻二从祀馔弓馔弓矢入禁中,后妃以次行礼。海神坛,在东青门外太平桥东,祭江海神,为太祀,以春秋二仲遣从官行望祭礼。太学,春秋二仲上丁日,祭先圣文宣王,配先贤衮 国公、邹国公、沂国公、成阝国公及十哲先贤,从祀七十二贤、历代贤哲忠孝公卿。武学祀昭烈武成王,配留侯、历代忠烈臣子。
山川神
城隍庙在吴山,赐额永固。岁之丰凶水旱,民之疾病祸福,祈而必应,朝廷累加美号,曰辅正康济明穗广圣王。昭济庙在候潮门外浑水闸西,相传为吴王夫差庙,加封曰善应安济孚显卫侯。忠清庙在吴山,其神姓伍,名员,乃楚大夫奢之子,自唐立祠,至宋亦祀之,每岁海潮大溢,冲激州城,春秋醮祭,诏命学士院撰青词以祈国泰民安,累锡美号曰忠武英烈显圣福安王。有行祠在仁和县治东南隅。吴越钱武肃王庙在方家峪宝藏寺及龙山武功堂,为钱文穆王庙,五王俱祀焉。平济王庙在浙江广子湾,累封曰显烈广顺王。顺济庙元浙江里人冯氏,自侯加至王爵,曰英烈王。王封助灵佐顺侯,英显于通应公庙,即庙子头杨村龙王庙是也。平波祠,赐额善顺庙;钱塘顺济龙王,赐额昭应庙,并在白塔岭之原。孚应庙在磨刀坑。广顺庙在龙山。惠顺庙在江塘。顺济龙王庙在杨村顺济宫,三侯加王爵美号,曰广泽灵应,曰顺泽昭应,曰敷泽嘉应。自平济至顺济十庙,俱司江涛神也。嘉泽庙在钱塘门外二里,钱武肃曾封王爵,今改封曰渊灵普济侯。水仙王庙在西湖第三桥。会灵庙在柳洲。五龙王庙在涌金门外上船亭。龙井惠济庙在风篁岭,美号王爵曰嘉应广济孚惠王。南高峰龙王祠,在荣国寺后钵盂潭,累封曰孚应昭顺侯。玉泉龙王祠,在青芝坞净空寺内,其神加封美号曰嘉应普泽
公。
忠节祠
旌忠庙在丰乐桥,元在德寿宫基,因建宫徙于此,俗呼三圣庙。按:神姓高,名永能,绥州人;姓景名崇仪,字思谊,晋州人;姓程名阁使,字博古,河南人。元丰年间,因统军战殁,庙食于凤翔府和尚原。后方腊寇睦,祷于神,凯奏而还,始封侯爵,后屡有功,赐庙额,加号王爵,曰忠显灵应孚泽昭佑王;忠显昭应孚济广佑王;忠惠顺应孚佑善利王,以旌忠观洒净主其朝夕香灯之供。祚德庙,在车桥西青莲寺南,其神忠义,有祠墓俱在绛州太平县赵村,以本州岛沦陷之久,庙庭存废不可知,降旨就杭建庙,赐额加美号,升三侯为王爵,以表忠节:程婴封忠济王;杵臼封忠佑王;韩厥封忠利王。灵卫庙,在钱塘门侧,其神因完颜宗弼犯境,守臣退保赭山,钱塘县令朱跸领卫司十将金胜、祝威、率民兵战击,以寡制众,殁于王事;乡民感其忠义,葬于近郊,立祠以表死节。乡民陈于朝省,赐庙额各封侯爵,曰朱宰,封显忠侯;金胜,封忠佐侯;祝威,封忠佑侯,以旌其忠烈之士也。忠勇庙,在行春桥寨中,其神姓张名玘,系亲卫大夫果州团练使,御营宿卫前军统制,因解海州围,战殁于阵中,得旨赠容州观察使,建庙赐额,海州仍立庙本寨。昭节庙,在保民坊庙巷东三班营。按二神:一姓乔,名元,字伯仁;一姓陆,名轨,字仲模,皆襄汉人,在周时同为殿侍。初宋太祖受禅,驾自宣佑门入,守关者施弓箭相向弗纳,移步趋他门而入,既受朝贺毕,顾近诗曰:“适移门守者何人?”奏曰:“散直班。”传旨降充下班。又问“宣佑守者何人?”答奏曰:“东三班。”传旨令宣引。时本班之众,知天命所归,皆引义自殒。太祖大惊,趣驾临幸慰问,仍命排阵使党彦进前往救数十人,问得二人不死者,即乔、陆二神,召诘其故,答曰:“臣止事一主,所以乞死。”上慰劳再四,谓:“汝等忠孝,其班不废。”且赐名曰长入祗侯。从其请,所幸临为前引,仍赐青红二色帛为帽饰,满三年,授保义郎之职,二神既受誓而退,寻复效死。上悯其忠节,厚加赙恤,听本班庙祀。南渡初,吴山居民,不戒于火,扬殿岩观绯绿二旗现于空中,隐隐见乔、陆二字,其火遂熄,皆神之力也。孝庙曾观本班宿房,以黄罗扑门概,遂宣问何所始?左右备奏始末,上嘉叹忠孝节义如此。乙卯岁,赐庙额。庚申岁,封侯爵。甲子岁,加大字号曰:乔封忠义威福英惠侯;陆封忠烈威德英佑侯。显功庙,在保叔塔下,神姓岳,名仲琚,世居霍山,为临安府吏,因兀术犯境,输家资募勇士,推尉司金、祝二十将充首将,领兵迎敌,战死,合境怀其忠义,祠于延祥四圣观,号为保稷山王。乡民申明于朝,赐庙额,显功封爵曰忠翊侯,以褒其忠节耳。
仕贤祠
灵惠庙,在江涨桥化度寺。按,神姓陈名顼,字行嵩,会稽人,仕于东晋,使虏留三年,仗节不屈,拔剑斫羁瞀,复命于朝,历四州刺史,食邑钱塘、海盐、盐官三县之禄,死葬于皋亭山。梁朝封王爵,号崇善。宋朝赐庙额,以祷雨而应,初封侯,累加美号,进王爵曰慈佑福善昭应王。且神生则忠于国,死则佑于民,正谓之武功忠孝,节义昭著,有行祠凡四十余处矣。嘉泽庙,在涌金门西井城下,其神姓李名泌,字长源,唐朝相国邺侯,曾守杭,有风绩。郡地苦于海汲,民食咸水,侯凿六井,引西湖清水入城中,郡民始得饮清水,郡人德之,立祠,奉有香火。宋朝赐庙额,以褒其德矣。三贤堂,在西湖苏堤,奉白乐天、林和靖、苏东坡三先生之祠。显庆庙,在龙井衍庆寺侧,神姓胡名则,婺之永康人,两曾尹杭,有惠政,在郡无江潮之患疾,告于朝,以兵部侍郎致仕,葬龙井山。其本里方岩山有方寇聚众,夜梦紫袍金带神人现赤帜于空中,随即剿灭,朝省褒嘉建庙,赐额封赐爵显灵侯,仍赐坟额“显应”。神之赫灵,乡民着于方岩矣。昭贶庙,在浑水闸东江塘上,神姓张,名夏,雍邱人,宋授司封郎官,为浙漕时,因江潮为患,故堤累行修筑,不过三年辄损,重劳民力,遂作石堤,得以无虞,民感其功,立祠于江塘上,朝省褒赠太常少卿,累封公侯之爵,次锡以王爵,加美号曰灵济显佑威烈安顺王。祠之左右,奉十潮神。又有行祠在马婆巷,名安济庙。先贤堂,在西湖苏堤南山第一桥,奉陶唐许箕公、汉严先生、吴将军凌公、晋文正范公、中尉褚公、宋龙骧将军卜庄侯、范先生、齐褚先生、顾先生、杜先生、梁大中大夫范公、范先生、记室褚公、唐太常卿康公、太尉褚公、礼部尚书褚文公荆州大都督许公、张先生、后梁吴越武肃钱王、给事中罗公、宋秦王忠懿钱公、吏部侍郎郎公知制诰谢公、谏院钱公、和靖先生林公、翰林学士沈公、大中大夫钱公、龙图学士陆、钱、虞三先生、秘阁吴公、八行崔先生、太师祟国张文忠公、孝节妇定夫人孙氏、夫人虞氏、孝女冯氏、节妇何氏、孝妇盛氏。祠侧以道馆扁旌德,专奉洒扫。潘逍遥祠,在潘阆巷,以宅基建祠祀之。 含神祠
夏禹王庙,在钱湖门城侧。汉留侯祠,在吴山灵护庙门。汉萧相国祠,在定民坊艮山门外。显忠庙,在长生老人桥,俗呼霍使君庙,加封美号曰忠烈顺济昭应王。周赧王庙,在钱塘崇化观山。防风氏庙,在廉德朱奥。中将军庙,在临平斗门桥北。周绛侯庙,即绛侯周勃也,祠在临平镇。福德行庆真君庙,在肇元升平里,吴下世传吴吕蒙也。曹王庙,在长乐象光湖南金奥村,相传曹子建也。
土俗祠
显应庙,在临安府治,即净因尼寺土地,赐庙额封爵曰正佑安福使。翼灵庙,在府治,相传为永福镇安王。旌忠庙,在天庆坊,其神姓赵,名延翰;姓马,名仁禹,并殿前指挥使左右班,艺祖开基,翊卫有功,授节钺,赠侍中,莫知庙食于杭自何而始。金华将军庙,在涌金门里水池上,神姓曹,名杲,真定人,后唐为金华令,仕于钱王,尝于城隅凌三池,建门名涌金,邦人德之,为立祠。广福庙,在盐桥,神姓蒋,世为杭人,乐于赈施,每岁秋成之际,籴谷如春夏价增时,以谷如元价出粜,不图利源,如岁歉,则捐谷以予饥者。神死之日,嘱其二弟曰:“须存仁心,力行好事。”二弟谨遵兄训,恪守不违,里人立祠表其德。凡朝家祈祷,无不感应,遂赐庙额封爵,及其二弟并进侯位,曰孚顺、孚惠、孚佑之美号也。三将军庙,在潘阆巷。嘉应公祠,在秀义坊。通应侯庙,在开道坊。护国天王庙、白马神祠,在寿域坊,今迁粮料院巷口故基。玉仙堂,在大隐坊内。石姥祠,在芳林乡。吴客三真君庙,在石榴园巷。义勇武安王及清源真君庙,在西溪法华山,一在半道红街。华严菩萨庙,在潭半逻。老人庙,在县东。北霸王庙,在芳林乡。会灵护国祠,在端平桥东土塘上。灵休庙,在城南厢江岸。真圣庙,在白塔岭半山。七娘子庙,在皋亭山,旧传崇善王妹也。苏将军庙,其神东晋骠骑将军。灵应庙,按神名杨都督,并祟善王位下神也。义桥崔总管庙、尚将军庙,四庙俱在肇元乡。秦王庙,在天云乡,故老相传晋毛宝庙也。济惠、福济二王庙,在象光湖西。济惠义祠,在北葛沈村。白龙王庙,在临平东山之中,亦有龙祠,在洞侧。通灵庙,即黑龙王祠,在超山,赵忠献为邑宰时,祷雨有感应,屡申朝省封加美号曰通灵惠应宣济昭惠侯。
东都随朝祠
惠应庙,即东都皮场庙,自南渡时,有直庙人商立者,携其神象随朝至杭,遂于吴山至德观右立祖庙,又于万松岭侍郎桥巷元贞桥立行祠者三。按《会要》云:“神在东京显仁坊,名曰皮场土地祠。政和年间赐庙额,封王爵。中兴,随朝到杭,累加号曰明灵昭惠慈佑王,神妃封曰灵婉嘉德夫人,灵淑嘉靖夫人。”按庙刻云:“其神乃古神农,于三皇时都曲阜,世人食腥膻者,率致物故,因集天下孝义勇烈之士二十四人,分十二分野,播种采药,至今于世极有神功,两庑奉二十四仙医使者是也。自汉、唐至今,歼寇助顺,具有圣迹,不可殚纪。”二郎神,即清源真君,在官巷,绍兴建祠。旧志云:“东京有祠,随朝立之。”
外郡行祠
东岳行宫有五:曰吴山,曰西溪法华山,曰临平景星观,曰汤镇顺济宫,曰杨村■⑷山梵刹,俱奉东岳天齐仁圣帝香火。广惠行宫有三:曰钱塘门外霍山,曰在城金地山,曰千顷寺。按《会要》:“真君姓张名渤,血食广德军之祠山,始封灵济王,累加美号曰昭烈大帝,后改封昌福真君,今加宝号曰正佑圣烈昭德昌福崇仁真君,自祖父祖母以下,若圣妃、若诸弟、诸子、诸妇及女,俱锡宋朝上爵封之,然都人士庶奉祀者,有祷必应,如响斯答。仰山二王庙,在观桥东马 军司西营。按《宜春志》:“二神俱姓萧,自汉显灵,世该祀典。至宋功烈尤着,锡以王爵。王之祖父母、若妻、若子、若妇,皆赐爵号。开庆衡潭有变,临瑞至太平皆不能前,神之阴相默助居多,陈于朝,褒其功,改赐美号曰显德仁圣忠佑灵济王、福德仁圣忠卫康济王,其王祖父母以下及左右佐神,并沩、仰二祖师,凡列祠者,咸加赉焉。”显佑庙,在仁和百万新仓西。按神姓陈,名仁果,常之晋陵人也,仕于隋,历司徒,有叛臣沈法兴谋叛,忌司徒威声,以食毒之而毙,其神忠愤赫灵,以神矢中法兴死之。唐武德嘉其功,庙祀焉,封爵忠烈公。梁加封福顺忠烈王。至后周封帝号。宋政和赐庙,常州以帝号非礼,易以王爵,曰福顺武烈显应昭德王,仍奉昭书驰驿赐忠佑庙,傅以帛版,而别为文告于行祠。因咸淳二年十二月,将郊祀天地,命京尹潜皋墅祈雪,祥祷于庙,即降大雪。蒇事之际,明星有烂,三灵顾歆,由是岁丰,四方无虞。臬墅识于行祠壁,以昭灵贶申朝赐爵,遣吏缄词驰送忠佑庙,及别告于显佑行祠,以表大神之显灵也如此。灵顺庙,即徽州婺源灵祠,余杭立行祠者七:一在南高峰顶荣国寺,有华光褛,傍为射亭,有角抵台,又辟山径而夷之,以便登陟;一在北高峰,为景德灵隐寺后山塔庙;一在钱塘门外九曲城下;一在钱塘县调露乡灵感寺;一在便门外瓶场湾;一在候潮门外普济桥东椤木教场侧普济寺;一在钱塘县六合塔寺南徐村新石塘。宋朝赐五王美号曰显聪昭圣孚仁福善王、显明昭圣孚义福顺王、显正昭圣孚智福应王、显直昭圣孚信福佑王、显德昭圣孚爱福惠王。每岁都人瓣香致敬者,纷纷咸趋焉。顺济圣妃庙,在艮山门外,又行祠在城南萧公桥及候潮门外瓶场河下市舶司侧。按庙记:“妃姓林,莆田人氏,数着灵异,立祠莆之圣堆。宣和赐庙额,累加夫人美号,后封妃,加号曰灵惠协应嘉应善庆圣妃。其妃之灵着,多于海洋之中,佑护船舶,其功甚大,民之疾苦,悉赖帡幪。”广灵庙,在石塘坝,奉东岳温将军,请于朝,赐庙额封爵,自温将军以下九神皆锡侯爵,曰温封正佑;李封孚佑;钱封灵佑;刘封显佑;杨封顺佑;康封安佑;张封广佑;岳封协佑;孟封昭佑;韦封威佑。梓潼帝君庙,在吴山承天观,此蜀中神,专掌注禄籍,凡四方士子求名赴选者悉祷之,封王爵曰惠文忠武孝德仁圣王,王之父母及妃,及弟、若子、若孙、若妇、若女,俱褒赐显爵美号,建嘉庆楼,奉香灯矣。
卷十五
学校
古者天子有学,谓之“成均”,又谓之“上庠”,亦谓之“璧水”,所以养育作成天下之士类,非州县学比也。高宗自南渡以来,复建太、武、宗三学于杭都:太学在纪家桥东,以岳鄂王第为之,规模宏阔,金碧壮丽,学之西偏建大成殿,殿门外立二十四戟,大成殿以奉至圣文宣王,十哲配享,两庑彩画七十二贤,前朝贤士公卿诸象皆从祀。每岁春秋二丁,行释奠礼,命太常乐工数辈用宫架乐歌《宣圣御赞》,赞曰:“大哉宣圣,斯文在兹。帝王之式,今古之师。志则《春秋》,道由忠恕。贤于尧、舜,日月共誉。惟时载雍,戢此武功。肃昭盛仪,海宇聿崇。”置学官,自祭酒、司业、丞、簿、正、录等共十四五员。学有崇化堂、首善阁、光尧石经之阁,奉高、孝二帝宸书御制札,石刻于阁下,以墨本置于上堂之后。东西为学官位。主上登极,则临幸学宫,奠谒宣圣,及赐诸生束帛。学官斋长,谕俱沾恩霈。高宗朝幸学之时,曾幸养正,持志二斋,两斋长谕:已免解人,特与免省;未免解人,与免解。恩例:其两斋生,并免将来文解一次。太学有二十斋:扁曰服膺、禔身、习是、守约、存心、允蹈、养正、持志、节性、率履、明善、经德、循理、时中、笃信、果行、务本、贯道、观化、立礼十七斋扁,俱米友仁书;余节性、经德、立礼斋扁,张孝祥书。各斋有楼,揭题名于东西壁。厅之左右,为东西序,对列位。后为炉亭,又有亭宇,揭以嘉名甚伙。绍兴年间,太学生员额三百人,后增置一千员,今为额一千七百一十有六员,以上舍额三十人,内舍额二百单六人,外舍额一千四百人,国子生员八十人。诸生衫帽出入,规矩森严,朝家所给学廪,动以万计,日供饮膳,为礼甚丰。月书季考,由外舍而升内舍,由内舍而升上舍,或释褐及第,或过省赴殿,恩例最优,于此见朝廷待士之厚,而平日教养之功,所以为他日大用之地也。太学内东南隅,设庙廷,奉后土神祗,即土地神,朝家敕封号曰正显昭德孚忠英济侯。按赞书,相传为中兴名将,其英灵未泯,而应响甚着,盖其故居也。理或然与?自是遂明指为岳忠武鄂王,况鄂国已极于隆名,宜庙食增崇于命祀,谨疏侯爵,未正王封,仍改庙额曰忠显。神之父母妻子,下逮将佐,皆有命秩,华以徽号。宗学,在睦亲坊。按国朝宗子分为六宅,宅各有学,学各有训导之官。中兴后,唯睦亲一宅,置诸王宫大小学教授,专以训迪南班子弟。嘉定岁,始改宫学为宗学,凡有籍者,宗子以三载一试,补入为生员,如太学法。置教授、博士、宗谕、立讲课,隶宗正寺掌之。学立大成殿、御书阁、明伦堂、立教堂、汲古堂。斋舍有六,扁曰贵仁、立爱、大雅、明贤、怀德、升俊。武学,在太学之侧前洋街。建武成殿,祀太公,曰昭烈武成王,以留侯张良、武侯诸葛亮配,累朝诸名将从祀。学规依太学例试补,月考课升名。然教养之法未备,下礼兵部措置,立养士额,置武博、武谕各一员。淳熙、嘉泰,主上临幸武学,谒武成王,行肃揖礼。学建立成堂。斋舍有六,扁曰受成、贵谋、辅文、中吉、经远、阅礼。宗武学,俱有学廪、膳供、舍选、释褐,一如太学例。杭州府学,在凌家桥西。士夫嫌其湫隘,故帅臣累增辟规模,广其斋舍,总为十斋,扁曰进德、兴能、登俊、宾贤、持正、崇礼、致道、尚志、率性、养心。又有小学斋舍,在登俊后。以东西二教掌其教训之职。次有前廊,录正等生员。各斋有长谕。月书季考,供膳亦厚,学廪不下数千,出纳、学正领其职。仁和、钱塘二县学,在县左、建庙学养士。仁和学有斋舍四,扁曰教文、教行、教忠、教信。钱塘学有斋舍六,扁曰友善、辨志、教行、教信、教文、教忠。诸县学亦如之。各县有学官,次有学职。生员日供饮膳,月修课考,悉如州学。州学廪,各县学不下数百,以为养士之供。医学,在通江桥北,又名太医局,建殿扁曰神应,奉医师神应王,以歧伯善济公配祀。讲堂扁曰正纪。朝家以御诊长听充判局职。本学以医官充教授四员,领斋生二百五十人。月季教课,出入冠带,如上学礼。学廪饮膳,丰厚不苟,大略视学校规式严肃。局有斋舍者八,扁曰守一、全冲、精微、立本、慈用、致用、深明、稽疾。
贡院
礼部贡院在观桥西。中兴纪年,诸郡贡生,类试于各路转运所在州府就试。绍兴十年,诸州依条发解,将省殿试展一年。向后科场,自十二年省试为准。至十四年,诸州发解如故,三年一次,降诏自是为定制。贡院置大中门。大门里置弥封誊录所及诸司官,中门内两廊各千余间廊屋,为士子试处。厅之两厢,列进士提名石刻,堂上列省试赐知贡举御札,及殿试赐详定官御札,并闻喜宴赐进士御诗石刻。别试院在大理寺之西,端以待贡士之避亲嫌者。本州岛贡院,在钱塘门外王家桥以待本州岛九县士人发解之处。两浙漕司贡院,在北关门外沈家桥,以待两浙路寓士及有官人宗女夫等发解之处。
城内外诸宫观
释、老之教遍天下,而杭郡为甚。然二教之中,莫盛于释,故老氏之庐,十不及一。但老氏之教,有君臣之分,尊严难犯,报应甚捷,故奉老氏者,倍加恭敬,不敢亵渎,此释氏之所不如也。且在城宫观,则以太乙、万寿为首,余杭洞霄次之。其它外郡,如醴泉、佑神、集禧、崇禧等观又次焉。此朝廷以待退老宰臣执政闲居、侍从卿监,除提举主事之职,优宠也。今摭宫观在杭者,除御前十宫观外,编次于后。天庆观,在天庆坊,以奉圣祖保生天尊大帝香火。郡家官僚,朔望到任,俱朝谒于此。报恩观,在观桥南报恩坊。元贞观,在贡院西巷。旌忠观,在丰乐桥东北,以奉凤翔府和尚原三圣庙香火。中兴观,即伍相公庙,后天明、承天,即梓潼庙。天庆、灵应、至德、崇应六宫观,俱在吴山之左右。鹤林观,在俞家园。景隆观,在新门外水府。净鉴观,在清水闸。玉虚观,奉三官。表忠观,奉钱王五庙香灯,在龙山左右。贞武观,在太和寺后。玉清宫,在葛岭下。旌德观,在苏堤先贤堂后。云涛、上清两宫观,俱在雷峰塔寺之右。冲虚观,在履泰乡。太清观,在龙井山。景星观,在临平岳祠之侧。顺济宫,在汤镇岳宫之左右。外有在城及附郭女冠宫观者九:曰福田、新兴、明贞、神仙、承天、西靖、灵耀、长清等宫。余外七县,首以余杭大涤洞天,即洞霄宫也。以下宫观,近二十有三:如洞霄宫者,按诸志书云:“自汉武帝迄唐五代,至宋一千九百余年,元名天柱,宋大中祥符年赐观额洞霄。”按《真境录》云:“宫有五洞交扃,九峰回挹,千岩万谷,秀聚其中,或泉飞彤厦之檐,云锁碧坛之角,祥光神异,兼木返于春秋,抚掌泉灵,更丹藏于翠石。”又有亭馆者七,扁曰漱玉、超然、税驾、翠蛟、飞玉、宜霜、聚仙、贞挹是也。自晋、宋以来,得道之士,许迈而下,凡二十有四人耳。更有神异曰“捣药禽”,盖山中异鸟最多,仅有其一,昼隐夜鸣,莫得而见,其声音清亮,彻旦不绝,类如杵药之声。曰五色云气,出于洞中。高庙脱屣万几,颐神物表,遂于干道二年,自德寿宫行幸山中,驻跸累日,敕大官进蔬膳,御翰《度人经》以赐。自有天地,即有此山,殊尤之迹胜矣。文忠苏公东坡诗:“上帝高居悯世顽,故留琼馆在凡间。青山九锁不易到,作者七人相对闲;庭下流泉翠蛟舞,洞中飞鼠白鸦翻。长松怪石宜霜鬓,不用金丹苦驻颜。”又方干诗:“早识吾师频到此,芝童药犬亦相迎。师今一去无消息,花洞石泉空月明。”余有名贤赋咏,不尽详述。且如道堂者,如西湖崇真道院、灵应希真道堂以下,城内外约有二十余处,皆舍俗三清道友,及接待外路名山洞府往来云水高人,时有神仙应缘现迹,详于志传矣。
城内外寺院,
明庆寺在木子巷,凡朝家祈祷,及宰执文武官僚建启圣节道场咸在焉。仙林慈恩普济教寺,在盐桥东,寺有万善大乘戒坛,僧尼受戒法之地。太平兴国传法寺,在佑圣观东。千顷广化院,在木子巷北,系群臣僚佐建启圣节道场及祈祷去处。城内寺院,如自七宝山开宝仁王寺以下,大小寺院五十有七。倚郭尼寺,自妙净福全慈光地藏寺以下,三十有一。又赤县大小梵宫,自景德灵隐禅寺、三天竺、演福上下、圆觉、净慈、光孝、报恩禅寺以下,寺院凡三百八十有五。更七县寺院,自余杭县径山能仁禅寺以下,一百八十有五。都城内外庵舍,自保宁庵之次,共一十有三。诸录官下僧庵,及白衣社会道场奉佛,不可胜纪。或僧行欲建道场殿宇,则持钵游于四方,能事者干缘,不日可以成就,惟道坚志愿无二心耳。
僧墖寺墖
杭城有古僧塔者,如上竺寺有隋朝僧贞观法师东冈塔,竹阁有唐朝鸟窠禅师塔,四圣观御园玛瑙坡高僧塔,放马场栖真院赞宁塔,宝胜寺后山法慧大师塔,龙井寿圣寺辨才和尚塔,塔前有双株海棠。其僧寺塔者,如六和慈恩开化寺曰六和塔,荣国寺曰南高峰塔,景德灵隐寺曰北高峰庙塔,崇寿寺曰保叔塔,显严院寺曰雷峰塔,曰圣果寺塔,定民坊曰佛牙塔,广化寺曰辟支塔,南山延寿法显院曰华严塔,净因寺曰双石塔。大中祥符开元寺广九里,自南渡初,斥西北充军器所、作院及民居,寺元有铁塔石塔者五。又有法华塔,在端拱年僧文定建千顷广化院。有慈化大佛塔,即了性塔。景德、灵隐、净慈、报恩、光孝寺,各有铁塔,乃吴越钱王所造。街市有塔者,如阁门里杨府前有砖塔,巷名曰塔儿头。龙山儿头岭名白塔岭,岭有石塔存焉。儿门北有军寨门,立双塔,呼为双塔寨。荐桥门外观音寺对有砖塔,年深矣。北关门外二郎庙,庙前亦有砖塔。三桥北杨三郎头巾铺,河岸相对,有砖塔,塔在度子桥南。两浙运司衙桥南光相寺有双塔,立于寺前。西湖三潭,立三塔以镇之。余外有僧庵所建塔院及街市砖塔,近年者不赘详矣。 古今忠烈孝义贤士墓
夏后氏之墓,见于晚周,女娲坟,考之自唐明皇朝天宝年,至今几四百有余年尚存也。夫陵谷变迁,高深易位,彼何能若是之久哉?盖圣帝明皇,天相神护,以至于斯耳。今摭钱塘、仁和两县之古冢,备录于后。唐杜牧墓,在南山东南,与佛日山夹境,名杜牧坞是也。吴越文穆忠献王墓,在龙山之南。吴越孝献世子墓,在天竺前山。吴越忠懿妻贤德顺睦妃孙氏墓,在石人岭下。吴越王妃仰氏墓,在龙井山放马场。按表忠观碑刻载钱氏墓在钱塘者凡二十有六墓焉。吴越太尉开国薛公墓,在灵石山。吴越给事罗隐墓,在钱塘定山乡。和靖先生林处士墓,在孤山。杭守胡则侍郎墓,在龙井广福寺之麓。都尉周仰、待制周邦彦、少师元绛三墓,俱在南荡山。文宪强渊明襄恪赵密等墓,并在西溪钦贤乡。少宰刘正夫墓,在真珠岭。枢密章楶墓,在宝石山。寺丞陈刚中墓,在龙井岭上沙盆坞。敬恭仪王赵仲湜墓,在西湖显明寺,王生时,有紫光照室,视之则肉块,以剑剖开,婴儿在内。靖康时,诸军欲推而立之,仗剑以晓谕诸军曰:“自有真王。”其军犹未退,遂自拔剑欲刺,六军方退。约以逾月真王出,众喏,言若真王不出,则王当立矣。王阳许之,而阴实缓其期。未几,高庙即位于应天,自后,上屡嘉叹,忠义如此。王尝自赞其像曰:“惟忠惟孝,不污不苟。皓月清风,良朋益友。湛然灵台,确乎不朽。”浙西提刑龙图周格墓,在独角门步司前军寨。前殿撰周杞墓,在徐、范村之间。忠毅毕再遇墓,在西溪秘阁。朱弁墓,在西湖。丞相李文靖墓,在小隐山。紫芝赵师秀墓,在葛岭。花翁孙季蕃墓,在水仙庙侧。淳固先生宋斌墓,在资国寺之右。忠武岳鄂王墓,在栖霞岭下。
历代古墓
晋杜子恭墓在钱塘。唐马三宝墓,在行春桥水竹坞教场内,其墓于绍兴末因增广教场,惟此冢独高大,寨卒欲去之,方举锸间,墓中有黑蜂数百飞出着人,不可向而止。是夕步帅感梦,有一衣黄服之人曰:“吾钱王之子,葬此已久,祈勿毁。”辞语甚切。次早,有本军申至应梦,遂辍其役。丁兰母冢,故居在艮山门外三十六里丁桥之右,母死,刻木事之如生,冢在姥山之东。唐孝女墓,在钱塘孝女南乡,故老相传,昔有唐媿娘,年十二三,母病,曾刲腹取肝,和粥以进母,母病愈而媿娘以疮破入风而死,里人葬于此,美其孝,故名曰唐孝女墓,记之。亚父冢,在皋亭山。木娘墓,在艮山门太平乡华林里蔡塘东,昔蔡汝拨之庶母沈氏死,汝拨尚幼,父用火葬,汝拨伤母无松揪之地,尝言之辄泣。自后长成,以木刻母形,以衣衾棺椁择地葬之,仍置田亩,造庵舍,命僧以奉晨香夕灯,乡人遂称为木娘墓。苏小小墓,在西湖上,有诗题云“湖堤步游客”之句,此即题苏氏之墓也。
卷十六
茶肆
汴京熟食店,张挂名画,所以勾引观者,留连食客。今杭城茶肆亦如之,插四时花,挂名人画,装点店面。四时卖奇茶异汤,冬月添卖七宝擂茶、馓子、葱茶,或卖盐豉汤,暑天添卖雪泡梅花酒,或缩脾饮暑药之属。向绍兴年间,卖梅花酒之肆,以鼓乐吹《梅花引》曲破卖之,用银盂杓盏子,亦如酒肆论一角二角。今之茶肆,列花架,安顿奇杉异桧等物于其上,装饰店面,敲打响盏歌卖,止用瓷盏漆托供卖,则无银盂物也。夜市于大街有车担设浮铺,点茶汤以便游观之人。大凡茶楼多有富室子弟、诸司下直等人会聚,习学乐器、上教曲赚之类,谓之“挂牌儿”。人情茶肆,本非以点茶汤为业,但将此为由,多觅茶金耳。又有茶肆专是五奴打聚处,亦有诸行借工卖伎人会聚行老,谓之“市头”。大街有三五家开茶肆,楼上专安着妓女,名曰“花茶坊”,如市西坊南潘节干、俞七郎茶坊,保佑坊北朱骷髅茶坊,太平坊郭四郎茶坊,太平坊北首张七相干茶坊,盖此五处多有炒闹,非君子驻足之地也。更有张卖面店隔壁黄尖嘴蹴球茶坊,又中瓦内王妈妈家茶肆名一窟鬼茶坊,大街车儿茶肆、蒋检阅茶肆,皆士大夫期朋约友会聚之处。巷陌街坊,自有提茶瓶沿门点茶,或朔望日,如遇吉凶二事,点送邻里茶水,倩其往来传语。又有一等街司衙兵百司人,以茶水点送门面铺席,乞觅钱物,谓之“龊茶”。僧道头陀道者欲行题注,先以茶水沿门点送,以为进身之阶。
酒肆
中瓦子前武林园,向是三园楼康、沈家在此开沽,店门首彩画欢门,设红绿杈子,绯彩帘幕,贴金红纱栀子灯,装饰厅院廊庑,花木森茂,酒座潇洒。但此店入其门,一直主廊,约一二十步,分南北两廊,皆济楚阁儿,稳便坐席,向晚灯烛荧煌,上下相照,浓妆妓女数十,聚于主廊槏面上,以待酒客呼唤,望之宛如神仙。次有南瓦子熙春楼王厨开沽,新街巷口花月楼施厨开沽,融和坊嘉庆楼、聚景楼,俱康、沈脚店,金波桥风月楼严厨开沽,灵椒巷口赏新楼沈厨开沽,坝头西市坊双凤楼施厨开沽,下瓦子前日新楼郑厨开沽,俱有妓女,以待风流才子买笑追欢耳。如酒肆门首,排设杈子及栀子灯等,盖因五代时郭高祖游幸汴京,茶楼酒肆俱如此装饰,故至今店家仿效成俗也。大抵酒肆除官库、子库、脚店之外,其余谓之“拍户”,兼卖诸般下酒,食次随意索唤。酒家亦自有食牌,从便点供。更有包子酒店,专卖灌浆馒头,薄皮春茧包子、虾肉包子、鱼兜杂合粉、灌熬大骨之类。又有肥羊酒店,如丰豫门归家、省马院前莫家、后市街口施家、马婆巷双羊店等铺,零卖软羊、大骨龟背、烂蒸大片,羊杂熓四软,羊撺四件。有一等直卖店,不卖食次下酒,谓之“角球店”,零沽散卖,或百单四、七十七、五十二、三十八者是也。又有挂草葫芦、银马杓、银大碗,亦有挂银裹直卖牌,多是竹栅布幕,谓之“打碗头”,只三二碗便行。更有酒店兼卖血脏、豆腐羹、熬螺蛳、煎豆腐、蛤蜊肉之属,乃小辈去处。若酒力高美者,牌额卖过山之名,其言一山、二山、三山之类是也。大凡入店不可轻易登楼,恐饮宴短浅。如买酒不多,只就楼下散坐,谓之“门床马道”。初坐定,酒家人先下看菜,问酒多寡,然后别换好菜蔬。有一等外郡士夫,未曾谙识者,便下箸吃,被酒家人哂笑。然店肆饮酒,在人出着,且如下酒品件,其钱数不多,谓之“分茶”,小分下酒,或命妓者,被此辈索唤珍品、下细食次,使其高抬价数,惟经惯者不堕其计。曩者东京杨楼、白矾、八仙楼等处酒楼,盛于今日,其富贵又可知矣。且杭都如康、沈、施厨等酒楼店,及荐桥丰禾坊王家酒店、暗门外郑厨分茶酒肆,俱用全桌银器皿沽卖,更有碗头店一二处,亦有银台碗沽卖,于他郡却无之。
分茶酒店
凡分茶酒肆,卖下酒食品厨子,谓之“量酒博士”。师公店中小儿,谓之“大伯”。更有百姓入酒肆,见富家子弟等人饮酒,近前唱喏,小心供过,使人买物命妓,谓之“闲汉”。又有向前换汤斟酒,歌唱献果,烧香香药,谓之“厮波”。有一等下贱妓女,不呼自来,筵前只应,临时以些少钱会赠之而去,名“打酒座”,亦名“礼客”。有卖食药香药果子等物,不问要与不要,散与坐客,名之“撒暂”,如此等类,处处有之。杭城食店,多是效学京师人,开张亦效御 厨体式,贵官家品件。凡点索茶食,大要及时。如欲速饱,先重后轻。兼之食次名件甚多,姑以述于后曰:百味羹、锦丝头羹、十色头羹、间细头羹、海鲜头食、酥没辣、象眼头食、莲子头羹、百味韵羹、杂彩羹、杴叶头羹、五软羹、四软羹、三软羹、集脆羹、三脆羹、双脆羹、群鲜羹、落索儿、焅腰子、盐酒腰子、脂蒸腰子、酿腰子、荔枝焅腰子、腰子假炒肺、鸡丝签、鸡元鱼、鸡脆丝、笋鸡鹅、柰香新法鸡、酒蒸鸡、炒鸡蕈、五味焅鸡、鹅粉签、鸡夺真、五味杏酪鹅、绣吹鹅、间笋蒸鹅、鹅排吹羊大骨、蒸软羊、鼎煮羊、羊四软、酒蒸羊、绣吹羊、五味杏酪羊、千里羊、羊杂熓、羊头元鱼、羊蹄笋、细抹羊生脍、改汁羊撺粉、细点羊头、三色肚丝羹、银丝肚、肚丝签、双丝签、荤素签、大片羊粉、大官粉、三色团圆粉、转官粉、三鲜粉、二色水龙粉、鲜虾粉、肫掌粉、梅血细粉、铺姜粉、杂合粉、珍珠粉、七宝科头粉、撺香螺、酒烧香螺、香螺脍、江瑶清羹、酒烧江瑶、生丝江瑶、撺望潮青虾、蟑蚷、酒炙青虾、酒法青虾、青虾辣羹、酒掇蛎、生烧酒蛎、姜酒决明、五羹决明、三阵羹决明、签决明、四鲜羹、赤鱼分明、姜燥子赤鱼、鱼鳔二色脍、海鲜脍、鲈鱼脍、鲤鱼脍、鲫鱼脍、群鲜脍、燥子沙鱼丝儿、清供沙鱼拂儿、清汁鳗鳔、假团圆燥子、衬肠血筒燥子、麻菇绿笋燥子、潭笋、酿笋、抹肉笋签、酥骨鱼、酿鱼、两熟鲫鱼、酒蒸石首、白鱼、时鱼、酒吹鯚鱼、春鱼、油煠春鱼、鲂鱼、石首、油煠■⑾■⑿、油煠假河豚、石首玉叶羹、石首桐皮、石首鲤鱼、炒鳝、石首鳝生、石首鲤鱼兜子、银鱼炒鳝、撺鲈鱼清羹、■⑾■⑿清羹、虾鱼肚儿羹、■⑾■⑿满合鳅、江鱼假蜮、酒法白虾、紫苏虾、水荷虾儿、虾包儿、虾王鳝辣羹、虾蒸假奶、查虾鱼、水龙虾鱼、虾元子、麻饮鸡虾粉、芥辣虾、蹄脍、麻饮小鸡头、汁小鸡、小鸡元鱼羹、小鸡二色莲子羹、小鸡假花红清羹、撺小鸡、拂儿鸡、燠小鸡、五味炙小鸡、小鸡假炙鸭、 红爊小鸡、脯小鸡、五色假料头肚尖、假炙江瑶肚尖、炸肚山药、鹌子、鸠子、笋焅鹌子、假爊鸭、清撺鹌子、红爊鸠子、八糙鹌子、蜜炙鹌子、蜜炙鸠子、黄雀、酿黄雀、煎黄雀、辣熬野味、清供野味、野味假炙、野味鸭盘兔糊、爊野味、清撺鹿肉、黄羊、獐肉、炙豝儿、赤蟹、假炙鲞枨、醋赤蟹、白蟹、辣羹、蝤蛑签、蝤蛑辣羹、溪蟹、柰香合蟹、辣羹蟹、签糊齑蟹、枨醋洗手蟹、枨酿蟹、五味酒酱蟹、酒泼蟹、生蚶子、炸肚燥子蚶、枨醋蚶、五辣醋蚶子、蚶子明芽肚、蚶子脍、酒烧蚶子、蚶子辣羹、酒熓鲜蛤、蛤蜊淡菜、淡菜脍、改汁辣淡菜、米脯鲜蛤、米脯淡菜、米脯风鳗、米脯羊、米脯鸠子、鲜蛤、假爊蛤蜊肉、荤素水龙白鱼、水龙江鱼、水龙肉、水龙腰子、假淳菜腰子、假炒肺羊爊、下饭假牛冻、假驴事件、冻蛤蝤、冻鸡、冻三鲜、冻石首、白鱼、冻■⑾■⑿、假蛤蜊、三色水晶丝、五辣醋羊、生脍十色事件、冻三色炙、润鲜粥、蜜烧豝肉炙、豝儿江鱼炙、润熬獐肉炙、润江鱼咸豉、十色咸豉、下饭膂肉、假豝鸭、下饭二色炙、润骨头等食品。更有供未尽名件,随时索唤,应手供造品尝,不致阙典。又有托盘檐架至酒肆中,歌叫买卖者,如炙鸡、八焙鸡、红爊鸡、脯鸡、爊鸭、八糙鹅鸭、白煠春鹅、炙鹅、糟羊蹄、糟蟹、爊肉蹄子、糟鹅事件、爊肝事件、酒香螺、海腊、糟脆筋、千里羊、诸色姜豉、波丝姜豉、姜虾、海蛰鲊、膘皮煠子、獐豝、鹿脯、影戏算条,红羊豝、槌脯线条、界方条儿、三和花桃骨、鲜鹅鲊、大鱼鲊、鲜鳇鲊、寸金鲊、筋子鲊、鱼头酱等。鰇鱼、虾茸、鳗丝、地青丝、野味腊、白鱼干、金鱼干、梅鱼干、鲚鱼干、银鱼干、■⒀鱼干、银鱼脯、紫色螟脯丝等脯腊从食。荤素点心包儿:旋炙豝儿、灌爊鸡粉羹、科头撺鱼肉、细粉小素羹、灌肺羊、血糊虀、海蛰、螺头、辣菜饼、熟肉饼、鲜虾肉团饼、羊脂韭饼、四时果子、圆柑、乳柑、福柑、甘蔗、土瓜、地栗、麝香甘蔗、沈香藕、花红、金银水蜜桃、紫李、水晶李、莲子、桲桃、新胡桃、新银杏、紫杨梅、银瓜、福李、台柑、洞庭桔、蜜桔、匾桔、衢桔、金桔、橄榄、红柿、方顶柿、火珠柿、绿柿、巧柿、樱桃、豆角、青梅、黄梅、枇杷、金杏。此果未遇时,则有歌卖。更有干果子,如锦荔、木弹、京枣、枣圈、香莲、串桃、条梨、旋胜番糖、糖霜、番桲桃、松子、巴榄子、人面子、嘉庆子诸色韵果、十色蜜煎包螺、诸般糖煎细酸、四时像生儿时果、春兰、秋菊、石榴子儿、马院醍醐、奶酪、韵果、蜜姜鼓、皂儿膏、轻饧、玛瑙饧、十色糖、麝香豆沙团子,又有陈州果儿、密云柿、糖丝、梅、山糖乌李、反旋果、莴苣、生菜、笋姜、油多糟琼芝、四色辣菜、四时细色菜蔬、糟藏,秋天有炒栗子、新银杏、香药、木瓜、枨子等类。更有台床卖熟羊、炙鳅、炙鳗、炙鱼粉、鳅粉等物。诸店肆俱有厅院廊庑,排列小小稳便阁儿,吊窗之外,花竹掩映,垂帘下幕,随意命妓歌唱,虽饮宴至达旦,亦不妨也。
面食店 向者汴京门南食面店,川饭分茶,以备江南往来士夫,谓其不便北食故耳。南渡以来,几二百余年,则水土既惯,饮食混淆,无南北之分矣。大凡面食店,亦谓之“分茶店”。若曰分茶,则有四软羹、石髓羹、杂彩羹、软羊焙腰子、盐酒腰子、双脆、石肚羹、猪羊大骨、杂辣羹、诸色鱼羹、大小鸡羹、撺肉粉羹、三鲜大熬骨头羹。饭食更有面食名件:猪羊生面、丝鸡面、三鲜面、鱼桐皮面、盐煎面、笋泼肉面、炒鸡面、大熬面、子料浇虾鱢面、爊汁米子、诸色造羹、糊羹、三鲜棊子、虾鱢棊子、虾鱼棊子、丝鸡棊子、七宝棊子、抹肉、银丝冷淘、笋燥虀淘、丝鸡淘、耍鱼面。又有下饭,则有焅鸡、生熟烧、对烧、烧肉、煎小鸡、煎鹅事件、煎衬肝肠、肉煎鱼、煠梅鱼、■⑾■⑿杂熓、豉汁鸡、焅鸡、大爊■⒂鱼等下饭。更有专卖诸色羹汤、川饭,并诸煎鱼肉下饭。且言食店门首及仪式:其门首,以枋木及花样沓结缚如山棚,上挂半边猪羊,一带近里门面窗牖,皆朱绿五彩装饰,谓之“欢门”。每店各有厅院,东西廊庑,称呼坐次。客至坐定,则一过卖执箸遍问坐客。杭人侈甚,百端呼索取覆,或热,或冷,或温,或绝冷,精浇熬烧,呼客随意索唤。各卓或三样皆不同名,行菜得之。走迎厨局前,从头唱念,报与当局者,谓之“铛头”又曰“着案”。讫行菜,行菜诣灶头托盘前去,从头散下,尽合诸客呼索,指挥不致错误。或有差错,坐客白之店主,必致叱骂罚工,甚至逐之。有店舍专卖■⒃■⒄面,如大爊■⒃■⒄、大燥子、 料浇虾、■⒁丝鸡、三鲜等■⒃■⒄,并卖馄饨。亦有专卖菜面、熟虀笋肉淘面,此不堪尊重,非君子待客之处也。又有专卖素食分茶,不误斋戒,如头羹、双峰、三峰、四峰、到底签,蒸果子、鳖蒸羊、大段果子、鱼油炸、鱼茧儿、三鲜、夺真鸡、元鱼、元羊蹄、梅鱼、两熟鱼、炸油河鲀、大片腰子、鼎煮羊麸、乳水龙麸、笋辣羹、杂辣羹、白鱼辣羹饭。又下饭如五味爊麸、糟酱、烧麸、假炙鸭、干签杂鸠、假羊事件、假驴事件、假煎白肠、葱焅油煠、骨头米脯、大片羊、红爊大件肉、煎假乌鱼等下饭。素面如大片铺羊面、三鲜面、炒鳝面、卷鱼面、笋泼刀、笋辣面、乳虀淘、笋虀淘、笋菜淘面、七宝棊子、百花棊子等面,皆精细乳麸,笋粉素食。又有专卖家常饭食,如撺肉羹、骨头羹、蹄子清羹、鱼辣羹、鸡羹、耍鱼辣羹、猪大骨清羹、杂合羹、南北羹、兼卖蝴蝶面、煎肉、大爊虾■⒁等蝴蝶面,及有煎肉、煎肝、冻鱼、冻鲞、冻肉、煎鸭子、煎鲚鱼、醋鲞等下饭。更有专卖血脏面、虀肉菜面、笋淘面、素骨头面、麸笋素羹饭。又有卖莱羹饭店,兼卖煎豆腐、煎鱼、煎鲞、烧菜、煎茄子,此等店肆乃下等人求食粗饱,往而市之矣。
荤素从食店(诸色点心事件附)
市食点心,四时皆有,任便索唤,不误主顾。且如蒸作面行卖四色馒头,细馅大包子,卖莱菔皮春茧、生馅馒头、餣子、笑靥儿、金银炙焦牡丹饼、杂色煎花馒头、枣箍荷叶饼、芙蓉饼、菊花饼、月饼、梅花饼、开炉饼、寿带龟仙桃、子母春茧、子母龟、子母仙桃、圆欢喜、骆驼蹄、糖蜜果食、果食将军、肉果食、重阳糕、肉丝糕、水晶包儿、笋肉包儿、虾鱼包儿、江鱼包儿、蟹肉包儿、鹅鸭包儿、鹅眉夹儿、十色小从食、细馅夹儿、笋肉夹儿、油煠夹儿、金铤夹儿、江鱼夹儿、甘露饼、肉油饼、菊花饼、糖肉馒头、羊肉馒头、太学馒头、笋肉馒头、鱼肉馒头、蟹肉馒头、肉酸馅、千层儿、炊饼、鹅弹。更有专卖素点心从食店,如丰糖糕、乳糕、栗糕、镜面糕、重阳糕、枣糕、乳饼、麸笋丝、假肉馒头、笋丝馒头、裹蒸馒头、波莱果子馒头、七宝酸馅、姜糖、辣馅糖馅馒头、活糖沙馅诸色春茧、仙桃龟儿、包子、点子、诸色油煠、素夹儿、油酥饼儿、笋丝麸儿、果子、韵果、七宝包儿等点心。更有馒头店兼卖江鱼兜子、杂合细粉、灌爊软烂大骨料头、七宝料头。又有粉食店,专卖山药元子、真珠元子、金桔水团、澄粉水团、乳糖槌、拍花糕、糖蜜糕、裹蒸粽子、栗粽、金铤裹蒸茭粽、糖蜜韵果、巧粽、豆团、麻团、糍团及四时糖食点心。及沿街巷陌盘卖点心:馒头、炊饼及糖蜜酥皮烧饼、夹子、薄脆、油煠从食、诸般糖食油煠、虾鱼刬子、常熟糍糕、馉饳瓦铃儿、春饼、莱饼、元子、汤团、水团、蒸糍、粟粽、裹蒸米食等点心。及沿门歌叫熟食:爊肉、炙鸭、爊鹅、熟羊、鸡鸭等类,及羊血、灌肺、撺粉、科头、应千市食,就门供卖,可以应仓卒之需。
米铺
杭州人烟稠密,城内外不下数十万户,百十万口。每日街市食米,除府第、官舍、宅舍、富室,及诸司有该俸人外,细民所食,每日城内外不下一二千余石,皆需之铺家。然本州岛所赖苏、湖、常、秀、淮、广等处客米到来,湖州米市桥、黑桥,俱是米行,接客出粜,其米有数等,如早米、晚米、新破砻、冬舂、上色白米、中色白米、红莲子、黄芒、上秆、秔米、糯米、箭子米、黄籼米、蒸米、红米、黄米、陈米。且言城内外诸铺户,每户专凭行头于米市做价,径发米到各铺出粜。铺家约定日子,支打米钱。其米市小牙子,亲到各铺支打发客。又有新开门外草桥下南街,亦开米市三四十家,接客打发,分俵铺家。及诸山乡客贩卖,与街市铺户,大有径庭。杭城常愿米船纷纷而来,早夜不绝可也。且叉袋自有赁户,肩驼脚夫亦有甲头管领,船只各有受载舟户,虽米市搬运混杂,皆无争差,故铺家不劳余力而米径自到铺矣。
肉铺
杭城内外,肉铺不知其几,皆装饰肉案,动器新丽。每日各铺悬挂成边猪,不下十余边。如冬年两节,各铺日卖数十边。案前操刀者五七人,主顾从便索唤■⒅切。且如猪肉名件,或细抹落索儿精、钝刀丁头肉、条撺精、窜燥子肉、烧猪煎肝肉、膂肉、盦蔗肉。骨头亦有数名件,曰双条骨、三层骨、浮筋骨、脊龈骨、球杖骨、苏骨、寸金骨、棒子、蹄子、脑头大骨等。肉市上纷纷,卖者听其分寸,略无错误。至饭前,所挂之肉骨已尽矣。盖人烟稠密,食之者众故也。更待日午,各铺又市爊暴熟食:头、蹄、肝、肺四件,杂爊蹄爪事件,红白熬肉等。亦有盘街货卖,更有豝鲊铺,兼货生熟肉。且如豝鲊,名件最多,姑言一二。其豝鲊者:算条、影戏、盐豉、皂角、铤松、脯界、方条、线条、糟猪头肉、玛瑙肉、鹅鲊、旋鲊、寸金鲊、鱼头酱、三和鲊、切鲊、桃花鲊、骨鲊、饭鲊、槌脯、红羊豝、大鱼鲊、鲟鳇鱼鲊等类。冬闲添卖冻姜豉蹄子、姜豉鸡、冻白鱼、冻波斯姜豉等。坝北修义坊,名曰“肉市”,巷内两街,皆是屠宰之家,每日不下宰数百口,皆成边及头蹄等肉,俱系城内外诸面店、分茶店、酒店、豝鲊店及盘街卖爊肉等人,自三更开行上市,至晓方罢市。其街坊肉铺,各自作坊,屠宰货卖矣。或遇婚姻日,及府第富家大席,华筵数十处,欲收市腰肚,顷刻并皆办集,从不劳力。盖杭州广阔可见矣。
鲞铺 杭州城内外,户口浩繁,州府广阔,遇坊巷桥门及隐僻去处,俱有铺席买卖。盖人家每日不可阙者,柴米油盐酱醋茶。或稍丰厚者,下饭羹汤,尤不可无。虽贫下之人,亦不可免。盖杭城人娇细故也。姑以鱼鲞言之,此物产于温、台、四明等郡,城南浑水闸,有团招客旅,鲞鱼聚集于此。城内外鲞铺,不下一二百余家,皆就此上行合摭。鱼鲞名件具载于后:郎君鲞、石首鲞、望春、春皮、片鳓、鳓鲞、鳘鲞、鰙鲞、鳗条弯鲞、带鲞、短鲞、黄鱼鲞、鲭鱼鲞、■⒆鲞、老鸦鱼鲞、海里羊。更有海味,如酒江瑶、酒香螺、酒蛎、酒■⒇龟脚、瓦螺头、酒垅子、酒■(21)鲎、酱■(22)蛎、锁宫■(22)、小丁头鱼、紫鱼、鱼膘、蚶子、鲭子、魧子、海水团、望潮卤虾、■(22)鲚鲞、红鱼、明脯、鰙干、比目、蛤蜊、酱蜜丁、车螯、江■(23)、蚕■(23)、鳔肠等类。铺中亦兼卖大鱼鲊、鲟鱼蚱、银鱼鲊、饭鲊、蟹鲊、淮鱼干、蟛蚏、盐鸭子、煎鸭子、煎鲚鱼、冻耍鱼、冻鱼、冻鲞、炙鯾、炙鱼、粉鳅、炙鳗、蒸鱼、炒白虾。又有盘街叫卖,以便小街狭巷主顾,尤为快便耳。
巷十七
历代人物
杭城湖光山色之秀,钟为人物,所以清奇杰特,为天下冠。自陶唐至于秦、汉、晋、隋、唐之人物,彬彬最盛;至宋则人物尤盛于唐矣。今以历代杭之人物考之曰:陶唐:箕公许由,隐寓昌化晚溪,有千顷山故居。汉:严陵,光武之故人,不屈于朝,隐耕富春山。诸葛琮、孙钟、孙坚、孙策字伯符、孙瑜字仲异、孙皎字叔明、孙贲字伯阳,吴景、徐琨、张俨。吴:孙奥字季明、孙韶字公礼、孙邻字公达、孙亘字叔武、郭成字符礼、凌统字公绩、全琮字子璜、褚泰、诸葛起字岑仕、丁谞。晋:孙拯字显世、孙惠字德施、孙晷字文度、范平字子安、褚陶字季雅、暨逊字茂言。宋:卜天与、吴喜、范叔孙。齐:顾欢字景怡、宋广之字处深、褚伯玉字符璩、杜京产字景齐、杜栖字孟山、朱谦之字处光,吕道惠。梁:范元琰字伯珪、范述曾字子元、戚衮字公文、褚修、盛绍远。陈:顾越字允南、杜之伟字子大、钱逵字通甫、杜棱字雄盛、骆文牙一名牙字旗门、全绶字宏立。隋:陆知命字仲通、顾彪字仲文、鲁世达。唐:褚亮字希明、褚遂良字登善、南国处士孙疆、褚无量字洪度、许远、何公弁、章成缅、方宗、凌准字宗一、吴降字下己、袁不约字还朴、杜凌字腾云、吴公约字处仁、罗隐字昭谏。五代:武肃王钱谬字具美、杜建徽字延光、成及字洪济、马绰、鲍君福字庆臣、贾圭、曹仲远、水邱昭券、吴敬忠、孙陟。宋忠懿秦国王钱俶字文德、钱亿字延世、钱惟演字希圣、钱暄字载阳、钱昆字裕之、钱易字希白、钱彦远字子高、钱明逸字子飞、钱勰字穆父、钱龢字岊甫又字岊仲、钱藻字醇老、薛温字伯顺、顾仁冀字子迁、元德昭字明远、元奉宗字知礼、元降字厚之、潘阆字逍遥、吴锐、林和靖先生讳逋字君复、胡则字子正、陆滋字符象,孙长者志不载名与表、唐拱、杨大雅字子正,唐肃字叔元、唐询字彦猷、盛京、盛度字公量、郎简字叔廉、谢涛字济之,谢绛字希深、谢景初字师厚、谢景温字师直、叶杲卿字称之志多不载、徐复字希颜又表复之、俞举善、杨蟠字公济、沈文通亦不载名以字代之,沈辽字浚达、陆诜字介夫、关鲁、关沼字圣渊、沈括字存中、吴天秩字平甫、强至字几圣、王复字无考、韦骧字子骏、周邠字开祖、周邦彦字美成、周邦式字南伯、虞奕字纯臣、吴师仁、吴师礼字安中、八行先生崔贡字廷硕、李鼗字彦渊、滕茂实字颖秀、史徽字洵美、沈晦字符用、张九成字子韶、凌景夏字季文、樊光远字茂实、郎晔、郭知运字次张、施德操字彦执、杨子平志不载名、关注字子东、姚真旧名叔兴、杨由义字宜之、俞烈字若晦、余古、赵巩字子固、俞灏字商卿、洪咨夔字舜俞、赵汝谈字履常、赵汝谠字蹈中、李宗勉字强父。并历代英杰,文武贤良,进士隐士之秀,兼之博学精华,忠勇孝义之才,或身廉而直道以事,或职显而位居三公,或历谏臣,忠于大朝,或掌军务而好坟典,或隐而不仕,为教导之师,或着诸经子义疏、诗颂笺表数百篇行于世,或建立大功,终事中国,忠节盛名,青史不朽。详见于《临安志书》,考其始末昭辕矣。
文武状元表
科举,盛代皆举求贤之诏。自宋太祖、太宗朝始诏举业。端拱二年,临轩唱名,进士及第,状元文魁陈尧叟。淳化三年,孙何。真宗朝,咸平元年,孙瑾。二年,陈尧咨。景德二年,李迪。大中祥符五年,徐奭。八年,蔡齐。仁宗朝,天圣八年,王拱辰。景佑元年,张唐卿。宝元元年,吕溱。庆历二年,杨窴。六年,贾黯。皇佑元年,冯京。五年,郑獬。嘉佑二年,张衡。四年,刘辉。六年,王俊民。八年,许将。英宗朝,治平二年,彭汝砺。四年,许安世。神宗朝,熙宁三年,叶洽。六年,俞中。九年,徐绎。元丰二年,时彦。五年,黄裳。八年,焦蹈。哲宗朝,元佑三年,李常。六年,马涓。绍圣元年,毕渐。四年,何昌言。元符三年,李釜。徽宗朝,崇宁二年,霍端友。五年,蔡嶷。大观三年,贾安宅。政和二年,莫俦(杭人)。五年,何樐。八年,王昂。宣和三年,何焕。六年,沈晦(杭人)。钦宗朝,则无科举矣。高宗朝,中兴建炎二年戊申,李易。绍兴二年壬子,张九成(杭人)。五年乙卯,汪应辰。八年戊午,黄公度。十二年壬戌,陈诚之。十五年乙丑,刘章。十八年戊辰,王佐。二十一年辛末,赵达。二十四年甲戌,张孝祥。二十七年丁丑,王十朋。三十年庚辰,梁克家。孝宗朝,隆兴元年癸未,木待问。干道二年丙戌,肖国梁。五年己丑,郑侨。八年壬辰,黄定。淳熙二年乙未,詹骙。五年戊戌,姚颖。八年辛丑,黄由。十一年甲辰,卫泾。十四年丁未,王容。光宗朝,绍熙元年庚戌,余复。四年癸丑,陈亮。宁宗朝,庆元二年丙辰,邹应隆。五年己未,曾从龙。嘉泰二年壬戌,傅行简。开禧元年乙丑,毛自知。嘉定元年戊辰,郑自诚。四年辛未,赵建大。七年甲戌,袁甫。十年丁丑,吴潜。十三年庚辰,刘渭。十六年癸未,蒋重珍。理宗朝,宝庆二年丙戌,王会龙。绍定二年巳丑,黄朴。五年壬辰,徐元杰。端平二年乙未,吴叔吉。嘉熙二年戊戌,周垣。淳佑元年辛丑,徐俨夫。四年甲辰,留梦炎。七年丁未,张渊徽。十年庚戌,方逢辰。宝佑元年癸丑,姚免。四年丙辰,文天祥。开庆元年己未,周震炎。景定三年壬戌,方山京。度宗朝,咸淳元年乙丑,阮登炳。四年戊辰,陈文龙。七年辛未,张镇孙。
武举状元
高宗朝中兴南渡,志不载武举姓氏,自于孝庙朝以后,俱可考之。淳熙八年,江伯虎。十一年,林■(24)。十四年,黄襃然。光庙朝,绍熙元年,厉仲祥。四年,林管。宁庙朝,庆元二年,周虎。五年,陈良彪。嘉泰二年,叶漴。开禧元年,郑公侃。嘉定元年,周师(杭人)。四年,林泌浃。七年,刘必方(杭人)。十年,朱嗣宗。十三年,陈正大。十六年,杜幼节。理庙朝,宝庆二年,杨必高(杭人)。嘉熙二年,刘必成。淳佑元年,赵国华,四年,项桂发、七年,张梦飞。十年,陈亿子。宝佑元年,程鸣凤。四年,章宗德。开庆元年,朱应举。景定三年,俞葵。度庙朝,咸淳元年,王国。四年,俞仲鳌。
后妃列女
宋章懿太后李氏,性庄重寡言,虽以仁宗为己子,而后不曾言,中外罔知,后薨后方追册皇太后,谥章懿,葬永定陵。汉孙策破虏,母吴夫人助治军国,甚有补益。徐琨母孙氏,定策破□英之谋。孙翊妻徐氏,守节定谋,杀三凶,得报夫之冤。晋虞潭母定夫人孙氏,年少丧偶遗孤,誓不改节,抚养训子,成义节以克战。孙晷妻虞氏,弃华尚素,与晷同志,至孝,奉舅姑起居尝馔,不辞薪水井臼之劳。孝妇严氏、事舅姑不失起居供馔之礼。舅丧未葬,因火沿屋,哭告于天,孝心有感,而火遂灭,无伤其棺。唐孝女冯氏,少孤独,无兄弟共侍母,惟母子相依,誓不嫁以奉母,母病笃,行孝治之不救,葬母,乃结草庐墓下,以供晨香夕灯,侍奉如生,又刺血书经,报劬劳之恩,以宅舍建梵宫荐母,仍不嫁,以死尽孝节,郡臣闻于朝,赐束帛旌之,敕颁寺额曰“报恩”,以表其孝也。节妇何氏,年少丧偶,志不再嫁,奉姑至孝,忽贼掠归巢穴,欲污其节,遂定策解襦自刎。贼惊视而已死,义而葬之。五代吴越国恭懿太夫人吴氏,讳汉月,性慈惠而节俭,颇尚黄、老学,居常布练而已。每侍王决事,必以忠恕为言。诸吴迁授,皆峻阻,多加训励,无令骄恣。宋吴越忠懿王妃孙氏,讳太真,性端谨而聪慧,延接姻宗,以尽恩礼。好学诗书,严重而尚俭,守忠以事上国。孝妇盛氏,事舅姑尽孝,躬纺绩烹饪以养姑。姑性太急,尽礼怡声下气,每侍立无敢怠惰,娣姒敬顺和睦,亦皆化之。姑病笃,贫无资医救,乃执簪珥裙襦鬻之,以供其费,又刳胁取肝为常膳。长姒潘氏,亦刲股而进,姑食而病愈。州家长官刘既济上于朝诏旌表其门闾。凌大渊妻刘氏,及笄许嫁,请期将至,而凌生告卒,刘氏闻之,告于父母曰:“儿闻女子以一志为良,死生不易其节,儿已许凌,今既已丧,则吾夫也,儿当易服奔丧,誓咏《柏舟》,不更二也。”父母以:“女未尝践其庭,何遽若此?”女答以:“身许人而背之乎?有死而已,决无易其志!”父母惧其言而从所请,易粗衰,临棺举哀,以修妇道,守义节,以兄子养为己子,与之娶妇,至于抱孙,白首不易其志也。
历代方土
历代方士:蔡经、郭文字文举、葛洪字稚川号抱朴子、许迈字叔元、杜子恭、徐灵府号默希子、钱道士、令狐绚、丁飞字翰之、潘尊师、马湘字自然、管归真赐号元靖崇教法师正白先生、沈若济字子舟号洞元大师、徐立之旧名炳一号回峰先生、陆维之字永仲又名凝之又表子才号石室先生。王衷字天诱赐号悟静处士、徐奭赐号冲晦先生。俱杭之得道仙士,有超世之志,修真之术,或上升,或羽化,或葬而解化,或羽化后游于外郡,乃真仙隐化,使凡夫俗眼之人,茫然不知。诸士之详,载于淳佑,咸淳两志,及《感应神仙传》中。考之有着《百论石室小隐集》行于世矣。
历代方外僧
历代高僧,自宋武帝朝为始。僧慧静、慧基、慧集、法匮、净度、瑜本、翼本。僧诠道、琳旻、本明、彻法、开惠、明昙,超真,宫宇、圣远号南天竺岳师、道钦、国一、澄悟惮师、圆修、道林号鸟窠惮师、会通号招贤禅师、齐安号悟空禅师,道标号西岭和尚。慧琳字抱玉,交游前后刺史学士,如杜陟、裴常棣、陆则、杨凭、卢元辅、自居易、李幼、崔鄯、路异,俱造室讲论心要。灵照,名龙华禅师,号真觉大师,行修,生有异相,两耳垂肩,称长耳相禅师,赐号崇慧大师。延寿,号抱一子,幼在俗诵经,感诸群羊跪听,后舍业为僧,聚徒讲道,传播高丽,遣使尽弟子礼,奉金线织架裟、紫水晶数珠、金藻罐为献。宋开宝入灭,号智觉大师。崇宁岁,追谥宗照禅师。志逢号普觉大师,遇安号善智禅师、庆祥九曲禅师。行明开化禅师,太宗朝赐紫衣师,号善升,天禧年诏注释御制《法音集》,赐号曰观大师,又深于琴律。法照,不妄交游,与和靖先生同时僧智圆为友,宰臣王钦若、王随、王化基深敬之,崇宁岁赐号法照大师。道诚慧悟大师,余弼题上方寺诗曰:“孤峰牢落几何年,昙殿于今插半天。已是精蓝夸绝徼,更将宝塔在危巅;烟霞色任阴晴变,钟盘声髓上下传。珍重老僧无幻境,一生幽趣只山川。”契嵩字仲灵,自号潜子,姓李,赐号明教大师。熙宁岁季夏入灭,以释氏法荼毗,而五根不坏,名其塔曰“五根不坏之塔”。赞宁,太平兴国春奉阿育王舍利朝太宗,赐号通慧大师,真宗召对赐坐,以右阶升左阶僧录,赐号通慧圆明大师。宝达号刹利法师。智圆弧山法师自号中庸子。遵式,姓叶,字知白,崇宁岁,赐号慧通大师,掌天台教观,绍兴间高宗降旨,赐号曰忏慧禅主大法师,塔号瑞光思悟,每诵咒,身出舍利。元照,姓唐,字湛如,号安忍子,赐号灵芝大智律师。宗本,字无诘,姓管,号静慈圆照禅师。神宗召对,赐茶,入福宁殿说法,诏赐肩舆入内。善本,字法通,哲宗遣中使抚问,降旨宣赐高丽磨衲衣,敕赐大通禅师,大观入灭,追谥圆定,塔号定光之塔。元净,字无象,姓徐,赐紫衣,辨才法师号,师生时,左肩有肉起如袈裟条,至八十一日方消,师之入灭,实八十一岁矣。延寿兴教小寿禅师修广,字叔徽,自京师至于四方,凡公卿至于学士大夫,知其名皆乐从之,景佑岁赐紫衣,诏赐宝月大师之号。文益,于周显德时谥封大法眼禅师,塔名无相之号。道潜字参寥,尝与苏东坡、秦少游两先生为密友,曾咏《临平绝句》云:“风蒲猎猎弄轻柔,欲立蜻蜓不自由,五月临平山下路,藕花无数满汀洲。”东坡守杭时,因道潜入智果精舍赋诗曰:“云崖有浅井,玉醴常半寻,遂名参寥泉,可濯幽人襟。”又作《参寥泉铭》,记之岁月。东坡爱其诗,尝称“无一点蔬笋气味,体制绝似储光羲,非近世诗僧比。”崇宁末老于江湖,既示寂,有诗行于世,句句清绝可爱,法号曰妙总大师。怀显西湖持净大师,尝撰《钱塘胜迹记》。慧勤,有欧阳文忠公赋诗送之曰:“越俗僭宫室,倾赀事雕墙,佛屋尤其侈,眈眈似侯王。文彩莹丹漆,四壁金焜煌,上垂百宝盖,宴坐以方床。胡为弃不居,栖身居京坊?辛勤营一室,有类燕巢梁?南方精饭食,菌笋鄙羔羊,饭以玉粒羹,调之甘露浆,一馔费千金,百品罗成行。晨兴未饭僧,日昃不敢尝,乃兹随北客,枯栗充饥肠。东南地秀绝,山水澄清光,余杭几万家,日夕焚清香,烟霏四面起,云雾杂芬芳,岂如车马尘,鬓发染成霜?三者孰苦乐,子奚勤四方?乃云慕仁义,可以治膏盲。有志诚可嘉,及时宜自强。 人情重怀土,飞鸟思故乡,夜枕闻北雁,归心逐南樯。归方能来否,送子以短章。”同时有惠思师。惠思曾于潜西普明寺为《浴堂记》,宰臣王安石赋诗赠之曰:“绿净堂前湖水渌,归时正复有荷花。花前若见余杭姥,为道仙人忆酒家。”惟尚,本姓曹,幼岁为僧,遍参丛林,得法于英。普照,常住寿圣本雪峰结庵,故地有荆榛蛇虺,人莫敢居,师住八年,创立殿庑,为之一新,谢归故庐,后住荐福,以疾还庐入灭。守璋,姓王,天姿介特,凛不可犯,戒行精洁,尤工于诗,号文慧禅师,有《柿园集》行于世。高庙于绍兴二年幸圆觉寺,因睹其集,宸翰亲洒《晚春》一绝赐之,见圆觉寺刻石于亭曰:“山深烟景重,林茂夕阳微。不雨花犹落,无风絮自飞。”德明,姓顾,字澹堂,入径山讲论禅教四年,因观竹溜以杵通节有声,豁然开悟,遂号为竹筒和尚,绍兴年两尝宣入慈宁殿,升座讲《般若经》法,高庙奇之,赐号及法衣。清润字怡然。可久字逸老,所居皆湖山胜景,而清约介静,不妄与人交,无故不入城,士大夫多往见之,就馈米,日以一二合食,虽蔬茹亦未尝有,故人尤重之。同时有恩聪师,亦似之,而诗差优。宗杲,字昙晦,姓奚,主径山,学徒一千七百众,来者犹未巳,敞千僧阁以居之。号临济,中兴时,与张九成为方外交,后因秦桧谓张九成诽谤朝政,疑宗杲和之,遂编海外,四方衲子,忘躯皆往从之,续蒙宸恩放便复僧。伽 梨往阿育王山,复居旧山,孝庙为普安郡王,遣使入山谒之,以偈献,后建邸,再遣内侍供五百应真,请讲法席,亲书“妙喜庵”三字,并制赞宠之,自后退居明月堂而示寂,孝庙闻而叹息,诏以明月堂为妙喜庵,谥号普觉禅师,赐塔额曰宝光,此僧虽林下人,而义笃君亲,谈及时事,忧形于色而垂涕,其时名公鉅卿,皆称其才,有《正法眼藏》等集,淳熙初,诏随《大藏》流行。盖杭之高僧散圣,弃儒成道,戒行精洁,学问孤高,博习教典,以训诸衲,着文翰,修忏仪,诸经法,注宗镜,论心要,纂法语,睹鬼神以礼问,止潮水而击西兴,感群羊而跪听,坠大星以陨灵鹫,列朝宣讲,慧号锡顺,至于入灭,瑞光显然。盖丛林中素有儒者之风,故与公卿大夫及学士气味相投,皆乐与之交,讲论道要,题词咏诗,靡不起敬。以《大藏经》、《高僧传》、《钱塘胜迹记》、临安新旧志皆备其详矣,兹不复赘。
行孝
陈藏器《本草》谓人肉可疗疾,非谓人肉之果能疗疾也,盖以人子一念孝诚,出于天性,能动天地鬼神,故借此以奏功耳。今摭杭之外邑行孝,若子若女,载于新志者,考其姓名述之。富阳何氏女子。江阴村盛立旺二子。富阳葛小闰。临安朱应孙。俞廷用子亚佛,其家祖大成,父廷用及其子,凡三世行孝矣。临安锦北乡陈茂祖,其父母俱病,皆疗而愈。临安邑人龚婆儿。盐官邑人周阿二、周小三。昌化邑农家子梅来儿。以上皆因父母疾笃,百药罔功,思劬劳之恩,无以报答,或剖心,或刲股,以常膳而进之,莫不愈焉。于此可见孝为百行之源,天地神明亦为之佑助矣。
卷十八
民俗
杭城风俗,凡百货卖饮食之人,多是装饰车盖担儿,盘合器皿新洁精巧,以炫耀人耳目,盖效学汴京气象,及因高宗南渡后,常宣唤买市,所以不敢苟简,食味亦不敢草率也。且如士农工商诸行百户衣巾装着,皆有等差。香铺人顶帽披背子。质库掌事,裹巾着皂衫角带。街市买卖人,各有服色头巾,各可辨认是何名目人。自淳佑年来,衣冠更易,有一等晚年后生,不体旧规,裹奇巾异服,三五为群,斗美夸丽,殊令人厌见,非复旧时淳朴矣。但杭城人皆笃高谊,若见外方人为人所欺,众必为之救解。或有新搬移来居止之人,则邻人争借动事,遗献汤茶,指引买卖之类,则见睦邻之义,又率钱物,安排酒食,以为之贺,谓之“煗房”。朔望茶水往来,至于吉凶等事,不特庆吊之礼不废,甚者出力与之扶持,亦睦邻之道,不可不知。 户口
杭城今为都会之地,人烟稠密,户口浩繁,与他州外郡不同,姑以自隋、唐朝考之。是时隋户一万五千三百八十。唐正观中户三万五千七十一,口一十五万三千七百二十九。唐开元户八万六千二百五十八。宋朝《太平寰宇记》钱塘户数主六万一千六百八,客八千八百五十七。《九域志》户主一十六万四千二百九十三,客三万八千五百二十三。《中兴两朝国史》该户二十万五千三百六十九。《干道志》户二十六万一千六百九十二,口五十五万二千六百七。《淳佑志》主客户三十八万一千三十五,口七十六万七千七百三十九。《咸淳志》九县共主客户三十九万一千二百五十九,口一百二十四万七百六十。《钱塘仁和两赤县干道志》主客户该十万四千六百六十九,口该一十四万五千八百八。《淳佑志》户该十一万一千三百三十六,口三十二万四百八十九。《咸淳志》两赤县城主客户一十八万六千三百三十,口四十三万二千四十六。自今而往,则岁润月长,殆未易以算数也。
物产
谷之品
秔:早占城,红莲,礌泥乌,雪里盆,赤稻,黄籼米,杜糯,光头糯,蛮糯。麦:大麦,小麦。麻:赤、白、乌、黄。豆:大黑,大紫,大白,大黄,大青,白扁,黑扁,白小,赤小,菉豆,小红,楼子红,青豌,白眼,羊眼,白缸,白豌,刀豆。粟:狗尾,金罂。 丝之品
绫柿蒂。狗蹄。罗花素。结罗。熟罗。线住。锦,内司街坊以绒背为佳。克丝:花、素二种。杜■(25),又名“起线”。鹿胎,次名“透背”,皆花纹特起,色样织造不一。纻丝,染丝所织诸颜色者,有织金、闪褐、闲道等类。纱素纱。天净。三法暗花纱。栗地纱。茸纱。绢官机。杜村唐绢,幅阔者密,画家多用之。绵以临安于潜白而细密者佳。绸有绵线织者,土人贵之。 枲之品
枲,柘,麻,苎。
货之品
茶:宝云茶,香林茶,白云茶。又宝严院垂云亭亦产。东坡以诗戏云:“妙供来香积,珍烹具太官。拣芽分雀舌,赐茗出龙团。”盖南北两山、七邑诸山皆产。径山采谷雨前茗,以小缶贮馈之。盐:汤镇,仁和村,盐官,浮山,新兴,下管、上管、蜀山、岩门。南路茶槽等场,常产之地。汉置盐官,吴王濞煮海为盐之地。蜜。蜡。纸:余杭由拳村出藤纸,富阳有小井纸,赤亭山有赤亭纸。
菜之品
谚云:“东菜西水,南柴北米。”杭之日用是也。苔心矮菜、矮黄、大白头、小白头、夏菘。黄芽,冬至取巨菜,覆以草,即久而去腐叶,以黄白纤莹者,故名之。芥菜、生菜、菠薐菜、莴苣、苦荬、葱、薤、韭、大蒜、小蒜、紫茄、水茄、梢瓜、黄瓜、葫芦(又名蒲芦)、冬瓜、瓠子、芋、山药、牛蒡、茭白、蕨菜、萝卜、甘露子、水芹、芦笋、鸡头菜、藕条菜、姜、姜芽、新姜、老姜。菌,多生山谷,名“黄耳蕈”,东坡诗云:“老楮忽生黄耳蕈,故人兼致白芽姜。”盖大者净白,名“玉蕈”,黄者名“茅蕈”,赤者名“竹菇”,若食须姜煮(姜黑勿食)。 果之品
橘,富阳王洲者佳。橙,有脆绵木。梅,有消便糖透黄。桃,有金银、水蜜、红穰、细叶、红饼子。李有透红、蜜明、紫色。杏,金麻。柿,方顶、牛心、红柿、裨柿、牛奶、水柿、火珠、步檐、面柿。梨、雪糜、玉消、陈公莲蓬梨、赏花(甘香)霄、砂烂。枣,盐官者最佳。莲,湖中生者名“绣莲”,尤佳。瓜,青白黄等色,有名金皮、沙皮、蜜瓮、筭筒、银瓜。藕,西湖下湖、仁和护安村旧名范堰产扁眼者味佳。菱,初生嫩者名沙角,硬者名馄钝,湖中有如栗子样,古塘大红菱。林檎,邬氏园名“花红”。郭府园未熟时以纸剪花样贴上,熟如花木瓜,尝进奉,其味蜜甜。枇杷,无核者名椒子,东坡诗云:“绿暗初迎夏,红残不及春。魏花非老伴,卢橘是乡人。”木瓜,青色而小,土人剪片爆熟,入香药货之,或糖煎,名熬木瓜。樱桃,有数名称之,淡黄者甜。石榴子,颗大而白,名“玉榴”;红者次之。杨梅,亦有数种,紫者甜而颇佳。蒲萄,黄而莹白者名“珠子”,又名“水晶”,最甜。紫而玛瑙色者稍晚。鸡头,古名“芡”,又名“鸡壅”(平声),钱塘梁诸、■(26)头,仁和藕湖、临平湖俱产,独西湖生者佳,却产不多,可筛为粉。银杏。栗子。甘蔗,临平小林产,以土窖藏至春夏,味犹不变,小如芦者,名荻蔗,亦甜。
竹之品
竹:碧玉、间黄、金筀、深紫、斑金、苦方竹、鹤膝、猫头。竹笋有数名,曰南路、白象牙、哺鸡、猫儿头、黄莺、晚篁,皆即凉笋。和靖有“烟崖早笋肥”之句。又有紫笋、边笋。 木之品
桑数种,名青桑、白桑、拳桑、大小梅红、鸡爪等类。梓,木中王。柘、柏,孤山陈朝最古。松,惟天目者针短犀健。栝子,三针,华山四针。桐。桧。楠,东坡诗云:“中和堂后古楠树,与君对床听雨声。”槠。栎。槐。杉。桂。檀。槤。枫。榆。柳,今湖堤最盛。垂者名杨,长条可玩。棕,名栟榈,笋可蒸煨,味微苦,太冷。青神、凤集,目奇者名之。 花之品
牡丹有数种色样,又一本冬月开花。诗云“一朵娇红翠欲流,春光回报雪霜羞。”韩文公《咏牡丹诗》:
幸自同开俱隐约,何须相倚斗轻盈?
凌晨弗作新妆面,对客偏含不语情;
双燕无机还拂掠,游蜂多思正经营。
长年是事都抛尽,今日栏边眼暂明。
石曼卿诗:“独步性兼吴苑艳,浑身天与汉宫香。”又李山甫诗:
邀勒春风不早开,众芳飘后上楼台。
数苞仙艳火中出,一片异香天上来;
晓露精神妖欲动,暮烟情态恨成堆。
知君已解相思苦,斜凭栏杆首重回。
又:
嫚黄妖紫闲轻红,谷雨初晴早景中。
静女不言还爱日,彩云无定只随风;
炉烟坐觉沈檀薄,妆面行看粉黛空。
此别又须经岁月,酒阑把烛绕芳丛。
有一种秋开牡丹,城山诗咏云:
白帝工夫缕彩霞,肯将颜色弄韶华。
酒粘织女秋衣薄,风动妲娥宝髻斜;
霜露莫摧今日蕊,轮蹄多看异时花。
阴阳多苦栽培地,不趁春风有几家。
芍药,有早绯玉、缀露、千叶、白者佳。梅花,有数品:绿萼、千叶、香梅。东坡和秦太虚有云:“西湖处士骨应槁,只有此诗君压倒。”又云:“江头千树春欲暗,竹外一枝斜更好。”林和靖诗二首:
吟怀长恨负芳时,为见梅花辄入诗。
雪后园林才半树,水边篱落忽横枝;
人怜红艳多应俗,天与清香似有私。
堪笑胡雏亦风味,解将声调角中吹。
众芳摇落独暄妍,占断风情向小园。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
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樽。
戴石屏咏梅诗曰:
萧洒春葩缟寿阳,百花惟有此花强。
月中分外精神出,雪里几多风味长;
折向书窗疑是玉,吟来齿颊亦生香。
年年茅舍江村畔,勾引诗人费品量。
王介甫诗曰:
颇怪梅花不肯开,岂知有意待春来。
灯前玉面披香出,雪后春容取胜回。
触拨清诗成走笔,淋漓红袖趣传杯。
望尘俗眼那知此,只买夭桃艳杏栽。
潘紫岩诗曰:
柴门尽日少蹄轮,坐对横窗数点春。
心向雪中偏暴白,影来月上亦精神。
十分洗尽铅华相,百劫修来贞洁身。
笑杀唐人风味短,不应唤作弄珠人。
又咏落梅诗曰:
一夜风吹恐不禁,晓来零落已骎骎。
忍闻病鹤和苔啄,空遣饥蜂绕竹寻;
稚子踌躇看不 扫,老夫索莫坐微吟。
窗前最是关情处,拾片殷勤付掌心。
杨元素落花诗曰:
夜来经雨学啼妆,今日摧红怨夕阳。
已落旋随春水急,强留还怯晚风狂;
应将别恨凭莺语,更把归期趁蝶忙。
谁谓多情消不得,梦魂犹惜满栏香。
更有诸贤咏梅诗曰:
木落山寒独占春,十分清瘦转精神。
雪疏雪密花添伴,溪浅溪深树写真;
三弄笛声风过耳,一枝筇影月随身。
吟魂欲断相逢处,恐是孤山隐逸人。
韩偓梅花诗云:
北陆候才变,南枝花已开。
无人同怅望,把酒独徘徊;
冻月雪为伴,寒香风是媒。
何因逢越使,肠断谪仙才。
东坡又和杨公济诗:“绿鬓寻春湖畔回,万松岭上一枝开。”学士任希夷《宿直玉堂赋梅边小池》诗云:
眼见梅花照玉堂,只愁浓绿覆宫墙。
樛枝偃盖云千叠,下荫清池玉一方。
红梅,有福州红、潭州红、柔枝、千叶、邵武红等种。东坡诗云:“寒心未肯随春态,酒晕无端上玉肌。”周必大《在秘书省馆中次洪迈红梅韵》诗云:
红罗亭深宫漏迟,宫花四面谁得知(南唐内苑中有红罗亭,四面专植红梅,见杂志)?
蓬山移植自何世,国色含酒纷满枝。
初疑太真欲起舞,霓裳拂拭天然姿。
又如东家窥墙女,施朱映粉尤相宜。
不然朝云頩薄怒,自持似对襄王时。
须臾胭脂着雨落,整妆俯照含风漪。
游蜂戏蝶日采掇,嗟尔何异氓之蚩。
提壶火急就公饮,他日堕马空啼眉。
周必大《在秘书省署庭中咏缃梅诗》云:
茧黄织就费天机,传与园林晓出枝。
东观奇章承诏后,南昌故尉欲仙时;
芳心向日重重展,清馥因风细细知。
诗老品题犹误在,红梅未是独开迟。
腊梅,有数本,檀心磬口者佳。东坡诗有“蜜蜂采花作黄蜡”之句,又诗云:“万松岭上黄千叶,玉蕊檀心两奇绝。”周必大《咏黄梅在省中次王十朋韵》:
化工未幻酴醾菊,先放缃梅伴群玉。
幽姿着意添铅黄,正色向心轻萼绿;
妆成自炫风味深,对此宁辞食无肉。
方怜涪翁被渠恼,中气悔屏杯杓醁。
碧蝉。棠棣。金林檎。郁李。迎春。长春。桃花,有数种:单叶、千叶、饼子、绯桃,白桃。杏花。玉簪。水仙。蔷薇。宝相。月季。小牡丹。粉团。徘徊。贵官家以花片制作饼儿供筵。佛见笑。聚八仙。百合。滴滴金。石竹,和靖诗云:“深枝冉冉装溪翠,碎片英英翦海霞。”木香。酴醾,二种,有白而心紫者,亦有黄色者,俱香,馥馥然可爱。省中种黄梅在酴醾侧,黄鲁直《戏答王观复酴醾诗》云:“谁将陶令黄金菊,幻作酴醾白玉花。”樱桃花。萱草。栀子。蜜友。金镫。金沙。山丹。真珠,又名醮水,青条白蕊,灿然可玩。翦红罗。锦带。锦堂春。笑靥。大笑。金钵盂。菊,品最多,有七十余种。荷花,红白色千叶者。西湖荷荡边风送,荷香馥然。白乐天有“绕郭荷花三十里”之句。枢属官杨万里《在西府直舍咏盆池种荷》诗二首曰:
飞空天镜堕莓苔,玉井移莲盆内栽。
坐看一花随手长,挨开半叶出头来;
稍添茭荇相萦带,便有龟鱼数往回。
剩欲绕池三两匝,数声排马苦相催。
又曰:
西府寒泉汲十寻,深浇浅洒碧森森。
高花已照红妆镜,小蕊新抽紫玉簪;
钿破尚余新雨恨,伞疏还作半池阴。
西湖瘦得盆来大,更伴诗人恐不禁。
瑞香,种颇多,大者名锦熏笼,东坡诗云:
幽香结湘紫,来自孤峰阴。
骨香不自知,色浅意殊深。
红辛夷。蕙,东坡题杨次公诗:
蕙本兰之族,依然臭味同。
曾为水仙佩,相识《楚词》中。
兰,东坡诗云:
春兰如美人,不采羞自献。
时闻风露香,蓬艾深不见。
紫薇花,东坡诗曰:“虚白堂前合抱花,秋风落日照横斜。”后省有此花,任希夷咏曰:
清晓开轩俯凤池,小山经雨石增辉。
琉璃叶底珊瑚立,轩出池边是紫薇。
紫杨。紫荆花。鸡冠,有三色。凤仙。杜鹃。蜀葵,有二种。黄葵。映山红花。金银莲子花。罂粟。樱桃花。唐时桦亭驿种双树,白乐天诗云:
南馆飞轩两树樱,春条长定夏阴成。
素华朱实今虽尽,碧叶风来别有情。
七里香。橙花。榴花,有数种:单叶、千叶,色有数十样。唐时孤山有此花,白乐天诗云:
山榴花似结红巾,容艳新妍占断春。
色相故开行地道,香尘悔触坐禅人。
木犀,有红黄白色者,甚香且韵。顷天竺山甚多,又长桥庆乐园有数十株,士夫尝往赏此奇香。向东坡《送花赠元素》诗云:
月阙霜浓细蕊干,此花元属桂堂仙。
鹫峰子落惊前夜,蟾窟枝空记昔年。
高宗在德寿宫赏桂,尝命画工为岩桂扇面,仍制御诗分赐群臣亲王云:
秋入幽岩桂影团,香深粟粟照林丹。
应随王母瑶池宴,染得朝霞下广寒。
杨诚斋咏桂花诗云:
尘世何曾识桂林,花仙夜入广寒深。
移将天上众香国,寄在梢头一粟金;
露下风高月当户,梦回酒醒客闻砧。
诗情恼得浑无那,不为龙涎与水沈。
华岳诗曰:
西风吹老碧莲房,万壑风流坼麝囊。
谩与篱花争晓色,肯教盆蕙压秋芳?
月中有女曾分种,地上无花敢斗香。
要识仙根迥然别,一支开傍御家墙。
咏落英诗:
净扫庭阶衬落英,西风吹恨入蓬瀛。
人从紫麝囊中过,马在黄金屑上行,
眠醉不须铺锦褥,妍香还解作珠缨。
宫娥未许填沟壑,收拾流苏浸玉罂。
山茶。磬口茶。玉茶。千叶多心茶。秋茶,东西马塍色品颇盛。栽接一本,有十色者。有早开,有晚发,大率变物之性,盗天之气,虽时亦可违,他花往往皆然。顷有接花诗云:“花单可使十色黄,果夺天之造化忙。”木芙蓉,苏堤两岸如锦,湖水影而可爱。秋日如霞锦内庭亦有芙蓉阁,盛开如锦。潘紫岩诗云:
为惜艳阳妆,新枝不肯长。
绿深秋后雨,红坼夜来霜;
偏向垂阳畔,多临古岸傍。
年年根蒂在(原下缺,据《全宋诗》补),开谢未渠央。
药之品
云母、藁本、茵芋、鬼臼、木鳖,以上《本草》载杭州所有。地黄、牛膝,仁和茧桥白石种,干姜,上各件并岁贡。蛇床子,白石生,踯躅花,根名天门冬,生钱塘富阳,白芷,千金草,茧桥生,威灵仙,茱萸,泽兰,鬼箭,乌药,钩藤,覆盆子,麦门冬,白芨,牵牛,地骨皮,牛蒡子,地肤,百合,香附子,干葛,并出富阳。木通,何首乌,刘寄奴,生富阳小井。藜芦,草乌,秦皮,百部根,生天目山。菖蒲,桑白皮,芍药,荆芥,薄荷,紫苏,天南星,生于潜昌化。天花粉(即瓜萎根),马兜铃,椿白皮,白鲜皮,石竹子■(27),山蓣,黄精,生于潜余杭山。枸杞,茯苓,半夏,贯众,地扁蓄,苦练皮,益母草,生龙井山谷。山豆根,牡丹皮,车前子,石膏,钱塘县西石膏山出,如雪莹白,旧县治亥地有狱产此。寒水石,南高峰塔下生,软者寒水,硬者石膏。蒲黄,榆白皮,凤眼草,金星草,生南高峰。黄皮,生于潜及雷峰塔下。石燕,九邑山洞中皆有之。枳实,卖断,青蒿子,香薷,千年润(土人呼为地蜈蚣草),石香菜。
禽之品 雀,《宋书》云:“盐官属有白雀之异。”鹅,鸡,有数种,山鸡、家鸡、朝鸡,鸭,鹊,鸽,鹇,雉,鹌鹑,鸥,鹭,鹳,鸠,鹰,鹞,鹘,鸱,燕,韩溉咏云:
对语春风翠满衣,碧江迢递往来稀。
远空尽日和烟去,深院无人带雨归;
珠箔下时犹脉脉,画堂深处正依依。
王孙尽许营巢稳,惯听笙歌夜不归。
莺,元稹咏曰:
天上金衣侣,还能贶草莱。
风流晋王谢,言语汉邹枚。
公等久安在,今从何处来?
山禽正嘈杂,慰我日徘徊。
鸜鹆,鹡鸰(又名雪姑),竹鸡,鵁鶄,鹘鸼,绀练,鸬鹖(亦名鸬鹚),钻沙,鱼虎,章鸡,白头翁,乌头白颊,蜡嘴,告天子,杜鹃,沈乐山咏云:
到得春深便忆乡,要归归去底须忙?
催残陇月情何切,染遍林花恨更长;
梦破四山风雨夜,心灰万里利名场。
为言蜀道今非昔,纵使归来亦断肠。
布谷,画眉,百舌,林和靖诗云:“百种堪怜巧言语,一般惟欠好毛衣。”婆饼焦,提壶,和靖《过下湖别墅》诗云:“多谢提壶鸟,留人到落晖。”黄雀,鸂鶒,和靖《春日即事诗》:“鸳鸯如绮杜蘅肥,鸂鶒夷犹翠潋微”。偷仓,家鹩,八歌儿,披锦,鹭鸶,邵棠咏云:
如鹇非鹤自精神,天地江湖快尔生。
既不能吟因甚瘦,何尝食素也能清。
随身钓具去无计,到处画图来便成。
见说得鱼归较晚,芦花滩上月偏明。
徐灵佑咏鹭诗云:
一点白如雪,顶粘丝数茎。
沙边行有迹,空外过无声;
高柳巢方稳,危滩立不惊。
每看间意思,渔父是前生。
钩辀,和靖诗云:“云木叫钩辀。”野凫。
兽之品
马,昔吴越钱王牧马于钱塘门外东西马塍,其马蕃息至盛,号为“马海”。今余杭、临安、于潜三邑,犹有牧马遗迹。豕,牛,鹿,虎,狐,狸,麂,系牛尾玉面,生于昌化于潜山中。兔,獭,猫,都人畜之捕鼠,有长毛。白黄色者称曰“狮猫”,不能捕鼠,以为美观。多府第贵官诸司人畜之,特见贵爱。犬,为警盗。《太平广记》载灵隐寺造北高峰塔,有寺犬自山下衔砖石至山巅,吻为流血,人怜之,以草系砖于背,塔成犬毙,寺僧恤衔砖之功,葬于寺门八面松下。又钱塘县界地名狗葬,桥名良犬,故老相传云:昔人被火燎几毙,犬入水以濡其主,得苏省,后犬死,里人葬之,立此名旌其义耳。
虫鱼之品
鲤,鲫,西湖产者骨软肉松。鳜,独西湖无此种。鲿,鳊。鳢,鲻,鳣,鲈,鲚,鳝,鲇,黄颡,白颊,■⑾■⑿,石首,王右军帖云:“此鱼首有石,是野鸭所化。”■(28)春鳖,鲨,■(29),白鱼,鲥,六合塔江边生,极鲜腴而肥,江北者味差减。鲯,■(30),■(31),鳅,鳗,鳝,蚌,龟,鳖又名神守。鰕,湖河生者壳青,江产者名白鰕,大者名青斑鰕。蝤蛑。黄甲。蟛蜞。蟛蚏,产盐官。蟹,《淮南子》云:“蚌蟹珠龟,与月盛衰,皆属阴也。”西湖旧多葑田,蟹螯产之。今湖中官司开坼荡地,艰得矣。和靖诗有“草泥行郭索”之句。刘贡父诗云:“稻熟水波老,霜螯已上罾。味尤堪荐酒,香美最宜橙;壳薄脂胭染,膏腴琥珀凝。情知烹大鼎,何似莫横行?”蠯、蚬、蛤、螺,有数种:螺蛳、海螺、田螺、海蛳。金鱼,有银白、玳瑁色者。东坡曾有诗云:“我识南屏金鲫鱼。”又曰:“金鲫池边不见君。”则此色鱼旧亦有之。今钱塘门外多畜养之,入城货卖,名“鱼儿活”,豪贵府第宅舍沼池畜之。青芝坞玉泉池中盛有大者,且水清泉涌,巨鱼泛游堪爱。
免本州岛岁纳及苗税
杭州乃吴分野,号古扬州。昔武肃钱王统二浙,地狭民稠,赋敛苛暴,人不堪生。太宗朝纳土后,命考功范旻知两浙诸州事镇抚,除一切苦害之政,蠲损害之赋,民得更生,四野老稚,咸鼓舞于德意之中。绍兴年间,六飞南渡,宽恩大颁,首除岁贡御绫百匹。景定间,度宗践祚之初,首遵先朝遗制,蠲免临安府近例岁贡增添纳进钱一百一十五万八千五百四十贯有奇,更有资政帅臣,申钱塘、仁和两赤县寺观府第官舍拨赐田地,免征折帛苗粮、及册逃亏赋等苗税。咸淳岁,九县畸零税,绢除赦文蠲免一匹以外,尹京潜皋墅更与本州岛代输一匹以上绢畸零税色,计一十四万六千五百七十一匹有奇,总该价钱十八界、会子计三万四千四百八十贯文。又苗米不及一升者,朝家已行蠲放外,其一升以上至一斗以下秋苗米,本州岛代输宽民力,通计八千八百一石有奇,总该界钱十八界、二十六万九千七百五十贯。更代输咸淳七年本州岛夏税畸零钱共该十八界、四十六万七千六百四贯。潜尹京首尾三载,代输颇多,诚有德于百姓,深足嘉尚矣。
免本州岛商税
杭州五税场,自赵安抚节斋申请减放外,一岁共收十八界、会四十二万贯为定额。景定改元以来,朝家务欲平物价,纾宽民力,累降旨蠲免商税,仍令本州岛具合收税额申省科。咸淳二年二月,又降指挥再免商税五日,以便商贾。自后帅府遵承朝旨,接续展放。蠲免税额,常以五月为期,朝省每五月一次照本府征额拨一十八界、一十七万五千贯文,以补郡费,至今行之。百姓与商贾等人,莫不歌舞,感戴上赐。此历代所罕有也。
恩霈军民
宋朝行都于杭,若军若民,生者死者,皆蒙雨露之恩。但霈泽常颁,难以枚举,姑述其一二焉。遇朝省祈晴请雨,祷雪求瑞,或降生及圣节、日食、淫雨、雪寒,居民不易,或遇庆典大礼明堂,皆颁降黄榜,给赐军民各关会二十万贯文。盖杭郡乃驻跸之所,故有此恩例耳。兼官私房屋及基地,多是赁居,还僦金或出地钱,但屋地钱俱分大中小三等钱,如遇前件祈祷恩典,官司出榜除放房地钱,大者三日至七日,中者五日至十日,小者七日至半月,如房舍未经减者,遇大礼明堂赦文条划,谓一贯为减除三百,止令公私收七百。或年岁荒欠,米价顿穹,官司置立米场,以官米赈济,或量收价钱,务在实惠及民。更因荧惑为灾,延烧民屋,官司差官吏于火场上,具抄被灾之家,各家老小,随口数分大小给散钱米。官置柴场,城内外共设二十一场,许百司官厅及百姓从便收买,价钱官司量收,与市价大有饶润。民有疾病,州府置施药局于戒子桥西,委官监督,依方修制丸散■(32)咀,来者诊视,详其病源,给药医治,朝家拨钱一十万贯下局,令帅府多方措置,行以赏罚,课督医员,月以其数上于州家,备申朝省。或民以病状投局,则畀之药,必奏更生之效。局侧有局名慈幼,官给钱典雇乳妇,养在局中,如陋巷贫穷之家,或男女幼而失母,或无力抚养,抛弃于街坊,官收归局养之,月给钱米绢布,使其饱暖,养育成人,听其自便生理,官无所拘。若民间之人,愿收养者听。官仍月给钱一贯、米三斗,以三年住支。更有老疾孤寡,贫乏不能自存,及丐者等人,州县陈请于朝,即委钱塘、仁和县官,以病坊改作养济院,籍家姓名,每名官给钱米赡之。此见朝家恤贫救老如此。又殿步马三司养军以护行都,及秋防之备,月给钱粮,春冬请衣绵,使之饱暖。遇有差出日,给口券,功成则赏。如三司招军补额之时,每刺一卒,官给关会一二封,衣装七事件,则出军先散处,发关会及衣装,则军妻老幼,月支赡家米粮,随军日支券粮,功成则转资给犒,如阵亡,官给津送,妻儿仍支赡孀幼之粮。更有两县置漏泽园一十二所,寺庵寄留椟无主者,或暴露遗骸,俱瘗其中。仍置屋以为春秋祭奠,听其亲属享祀,官府委德行僧二员主管,月给各支常平钱五贯,米一石。瘗及二百人,官府察明,申朝家给赐紫衣师号赏之。
恤贫济老
杭城富室多是外郡寄寓之人,盖此郡凤凰山谓之客山,其山高木秀皆荫及寄寓者。其寄寓人,多为江商海贾,穹桅巨舶,安行于烟涛渺莽之中,四方百货,不趾而集,自此成家立业者众矣。数中有好善积德者,多是恤孤念苦,敬老怜贫,每见此等人买卖不利,坐困不乐,观其声色,以钱物周给,助其生理;或死无周身之具者,妻儿罔措,莫能支吾,则给散棺木,助其火葬,以终其事。或遇大雪,路无行径,长幼啼号,口无饮食、身无衣盖,冻饿于道者,富家沿门亲察其孤苦艰难,遇夜以碎金银或钱会插于门缝,以周其苦,俾侵展开户得之,如自天降。或散以绵被絮袄与贫丐者,使暖其体。如此赈于饥寒得济,合家感戴无穷矣。俗谚云:“作善者降百祥,天神佑之;作恶者降千灾,鬼神谴之。天之报善罚恶,甚于影响。”世人当以此为鉴也。
卷十九
园囿
杭州苑囿,俯瞰西湖,高挹两峰,亭馆台榭,藏歌贮舞,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矣。然历年既多,间有废兴,今详述之,以为好事者之鉴。在城万松岭内贵王氏富览园、三茅观东山梅亭、庆寿庵褚家塘东琼花园、清湖北慈明殿园、杨府秀芳园、张府北园、杨府风云庆会阁,望仙桥下牛羊司侧。内侍蒋苑使住宅侧筑一圃,亭台花木,最为富盛,每岁春月,放人游玩,堂宇内顿放买卖关扑、并体内庭规式,如龙船、闹竿、花篮、花工,用七宝珠翠,奇巧装结,花朵冠梳,并皆时样。官窑碗碟,历古玩具,辅列堂右,仿如关扑、歌叫之声,清婉可听,汤茶巧细,车儿排设进呈之器,桃村杏馆酒帘,装成乡落之景,数亩之地,观者如市。城东新门外东御园,即富景园,顷孝庙奉宪圣皇太后尝游幸。五柳园即西园、张府七位曹园。南山长桥庆乐园,旧名南园,隶赐福邸园内,有十样亭榭,工巧无二,俗云:“鲁班造者”。射囿、走马廊、流杯池、山洞、堂宇宏丽,野店村庄,装点时景,观者不倦。内有关门,名凌风关,下香山巍然立于关前,非古沈即枯挤木耳。盖考之志与《闻见录》所载者误矣。净慈寺南翠芳园,旧名屏山园,内有八面亭堂,一片湖山,俱在目前。雷峰塔寺前有张府真珠园,内有高寒堂,极其华丽。塔后谢府新园,即旧甘内侍湖曲园。罗家园、白莲寺园、霍家园、方家坞刘氏园、北山集芳园。四圣延祥观御园,此湖山胜景独为冠;顷有侍臣周紫芝从驾幸后山亭曾赋诗云:
附山结真祠,朱门照湖水。
湖流入中池,秀色归净儿。
风帘还旌幢,神卫森剑履。
清芳宿华殿,瑞雾蒙玉扆。
仿佛怀神京,想象轮奂美。
祈年开新宫,祝厘奉天子。
良辰后难会,岁暮得斯喜。
洲乃清樾中,飞楼见千里。
云车傥可乘,吾事兹已矣。
便当赋远游,未可回屐齿。
园有凉堂,巍然在山巅,后改为西太乙宫黄庭殿,向朝臣高似孙曾赋诗曰:
水明一色抱神州,雨压轻尘不敢浮。
山南山北人唤酒,春前春后客凭楼;
射熊馆暗花扶废,下鹄池深柳拂舟。
白首都人能道旧,君王曾奉上皇游。
下竺寺园,钱墙门外九曲墙下择胜园、钱塘正库侧新园、城北隐秀园、菩提寺后谢府五壶园、四井亭园、昭庆寺后古柳林、杨府云洞园、西园、杨府具美园、饮绿亭、裴府山涛园、葛岭水仙庙、西秀野园。集芳园,为贾秋壑赐第耳。赵秀王府水月园、张府凝碧园、孤山路张内侍总宜园、西林桥西水竹院落。里湖内诸内侍园囿楼台森然,亭馆花木,艳色夺锦,白公竹阁,潇洒清爽。沿堤先贤堂、三贤堂、湖山堂、园林茂盛,妆点湖山。九里松嬉游园、涌金门外堤北一清堂园、显应观西斋堂观南聚景园,孝、光、宁三帝尝幸此,岁久芜圮,仅存者一堂两亭耳,堂扁曰鉴远,亭曰花光,一亭无扁,植红梅,有两桥曰柳浪、曰学士,皆粗见大概,惟夹径老松益婆娑,每盛夏秋首,芙蕖绕堤如锦,游人舣肪赏之,顷有侍从陆游舟过作诗咏曰:
圣主忧民罢露台,春风到苑画常开。
尽除曼衍鱼龙戏,不禁刍荛雉兔来;
水鸟避人横翠霭,宫花经雨委苍苔。
残年自喜身强健,又作清都梦一回。
水殿西头起砌台,绿杨闹处杏花开。
萧韶本与人同乐,羽卫才闻岁一来。
鹢首波先涵藻荇,金铺雨后上莓苔。
远臣侍宴应无日,日望尧云到晚回。
高似孙《游园咏》曰:
翠华不向苑中来,可是年年惜露台。
水际春风寒漠漠,官梅却作野梅开。
张府泳泽环碧园,旧名清晖园,大小渔庄,其余贵府内官沿堤大小园囿、水阁、凉亭,不纪其数。御前宫观,俱在内苑,以备车驾幸临憩足之处。内东太乙宫有内宛,后一小山,名曰武林山,即杭州城主山也。宰臣楼钥曾赋长篇咏云:
易君求赋武林山,身困尘劳无暂闲。
我求挂冠欲归去,念此诗债须当还。
武林山出武林水,灵隐后山无乃是。
此山亦复用此名,细考其来具有以。
天目两乳到钱塘,一山环湖万龙翔。
扶舆磅薄拥王气,皇居壮丽环宫墙。
湖阴一峰如怒猊,势临城北尤瑰奇。
吴越大作缁黄庐,为穿百井以厌之。
从来有龙必有珠,此虽培嵝千山余。
中兴南渡为行都,崇列原庙太乙庐。
曾因祠事来登眺,阛阓尘中有员峤。
熏风时来洗烦暑,绿树阴阴隐残照。
我得暂来犹醒心,羡君清福住年深。
长安信美非吾土,倦翼惟思归故林。
城南则有玉津园,在嘉会门外南四里,绍兴年金使来贺高宗天申圣节,遂宴射其中。孝庙尝临幸游玩,曾命皇太子、宰执、亲王、侍从、五品以上官及管军官讲宴射礼,孝庙御制诗赐皇太子以下官曰:
一天秋色破寒烟,别籞连堤压巨川。
欣见岁功成万宝,因行射礼命群贤;
腾腾喜气随飞羽,袅袅凄风入控弦。
文武从来资并用,酒余端有侍臣篇。
时光庙在东宫侍驾,恭和曰:
秋深欲晓敛轻烟,翠木森围万里川。
阊阖启关开法驾,玉津按武会英贤;
皇皇圣父明如日,挺挺良臣直似弦。
蹈舞欢呼称万岁,未饶天保报恩篇。
宰臣曾怀恭和曰:
名园佳气霭非烟,冠佩朝宗似百川。
五品并令陪宴射,四鍭端欲序宾贤;
恩涵春意鱼翻藻,威入秋声雁落弦。
竣事更容窥典雅,宸章应陋柏梁篇。
江山秋日冠轻烟,别院风光胜辋川。
位设虎侯恢盛典,技精杨叶拔名贤;
礼均湛露宣飞斝,乐奏钧天看发弦。
圣主经文兼纬武,全胜巡幸射蛟篇。
其余群臣俱有恭和诗,不悉载。史魏王弥远出刺宁国府,理庙命宰执侍从于此园设宴饯行,有朝官何铨赋诗曰:
饯行朱邸帝城春,随例颠忙宴玉津。
报国独劳千一虑,钧天同听十三人;
金卮宣劝君王重,花露湔愁醉梦真。
却忆故人猿鹤在,便思投老乞闲身。
按玉津园乃东都旧名,东坡尝赋诗,有“紫坛南峙表连冈”之句,盖亦密迩园坛也。嘉会门外有山,名包家山,内侍张侯壮观园、王保生园。山上有关,名桃花关,旧扁蒸霞,两带皆植桃花,都人春时游者无数,为城南之胜境也。城北城西门外赵郭园,又有钱塘门外溜水桥东西马塍诸圃,皆植怪松异桧,四时奇花,精巧窠儿,多为龙蟠凤舞飞禽走兽之状,每日市于都城,好事者多买之,以备观赏也。
瓦舍
瓦舍者,谓其“来时瓦合,去时瓦解”之义,易聚易散也。不知起于何时。 顷者京师甚为士庶放荡不羁之所,亦为子弟流连破坏之门。杭城绍兴间驻跸于此,殿岩杨和王因军士多西北人,是以城内外创立瓦舍,招集伎乐,以为军卒暇日娱戏之地。今贵家子弟郎君,因此荡游,破坏尤甚于汴都也。其杭之瓦舍,城内外不下有十七处,如清泠桥西熙春楼下,谓之南瓦子;市南坊北三元楼前谓之中瓦子;市西坊内三桥巷名大瓦子,旧呼上瓦子;众安桥南羊棚楼前名下瓦子,旧呼北瓦子;盐桥下蒲桥东谓之蒲桥瓦子,又名东瓦子,今废为民居;东青门外菜市桥侧名菜市瓦子;崇新门外章家桥南名荐桥门瓦子;新开门外南名新门瓦子,旧呼四通馆;保安门外名小堰门瓦子;候潮门外北首名候朝门瓦子,便门外北谓之便门瓦子;钱湖门外南首省马院前名钱湖门瓦子,亦废为民居;后军寨前谓之赤便门瓦子;钱湖门外南首省马院前名钱湖门瓦子,亦废为民居;后军寨前谓之赤山瓦子;灵隐天竺路行春桥侧曰行春瓦子;北郭税务曰北郭瓦子,又名大通店;米市桥下米市桥瓦子;石碑头北麻线巷内侧曰旧瓦子。
塌房
柳永《咏钱塘》词曰:“参差十万人家。”此元丰前语也。自高庙车驾自建康幸杭,驻跸几近二百余年,户口蕃息,近百万余家。杭城之外城,南西东北各数十里,人烟生聚,民物阜蕃,市井坊陌,铺席骈盛,数日经行不尽,各可比外路一州郡,足见杭城繁盛矣。且城郭内北关水门里,有水路周回数里,自梅家桥至白洋湖、方家桥直到法物库市舶前,有慈元殿及富豪内侍诸司等人家于水次起造塌房数十所,为屋数千间,专以假赁与市郭间铺席宅舍及客旅寄藏物货,并动具等物,四面皆水,不惟可避风烛,亦可免偷盗,极为利便。盖置塌房家,月月取索假赁者管巡廊钱会,顾养人力,遇夜巡警,不致疏虞。其它州郡,如荆南、沙市、太平川、黄池皆客商所聚,虽云浩繁,亦恐无此等稳当房屋矣。
社会
文士有西湖诗社,此乃行都绅之士及四方流寓儒人,寄兴适情赋咏,脍炙人口,流传四方,非其它社集之比。武士有射弓踏弩社,皆能攀弓射弩,武艺精熟,射放娴习,方可入此社耳。更有蹴踘、打球、射水弩社,则非仕宦者为之,盖一等富室郎君,风流子弟,与闲人所习也。奉道者有灵宝会,每月富室当供持诵正一经卷。如正月初九日玉皇上帝诞日,杭城行香诸富室,就承天观阁上建会。北极佑圣真君圣降及诞辰,士庶与羽流建会于宫观或于舍庭。诞辰日,佑圣观奉上旨建醮,士庶炷香纷然,诸寨建立圣殿者,俱有社会,则诸行亦有献供之社。遇三元日,诸琳宫建普度会,广度幽冥。二月初三日梓潼帝君诞辰,川蜀仕宦之人,就观建会。三月二十八日,东岳诞辰。四月初六日,城隍诞辰日。二月初八日,霍山张真君圣诞。四月初八日,诸社朝五显王庆佛会。九月二十九日,五王诞辰日。每遇神圣诞日,诸行市户,俱有会迎献不一。如府第内官,以马为社。七宝行献七宝玩具为社。又有锦体社、台阁社、穷富赌钱社、遏云社、女童清音社、苏家巷傀儡社、青果行献时果社、东西马塍献异松怪桧奇花社。鱼儿活行以异样龟鱼呈献豪富子弟绯绿清音社、十闲等社。有内官府第以精巧雕镂筠笼,养畜奇异飞禽迎献者,谓为可观。遇东岳诞日,更有钱燔社、重囚枷锁社也。奉佛者有上天竺寺光明会,俱是富豪之家,及大街铺席施以大烛巨香,助以斋赀供米,广设胜会,斋僧礼忏三日,作大福田。又有善女人,皆府室宅舍内司之府第娘子夫人等,建庚申会,诵《圆觉经》,俱带珠翠珍宝首饰赴会,人呼曰“斗宝会”更有城东城北善友道者,建茶汤会,遇诸山寺院建会设斋,及神圣诞日,助缘设茶汤供众。四月初八日,六和塔寺集童男童女善信人建朝塔会。九月初一日,湖州市遇土神崇善王诞日,亦以童男童女迎献茶果,还心愫。每月遇庚申或八日,诸寺庵舍,集善信人诵经设斋,或建西归会。保叔塔寺每岁春季,建受生寄库大斋会。诸寺院清明建供天会。七月十五日,建盂兰盆会。二月十五日,长明寺及诸教院建涅盘会。四月八日,西湖放生池建放生会,顷者此会所集数万人耳。太平兴国传法寺向者建净业会,每月十七日集善男信人,十八日集善女信人,入寺诵经,设斋听法,年终以所收赀金,建药师道场七昼夜,以终其会,今废之久矣。其余白莲、行法、三坛等会,各有所分也。
闲人
闲人本食客人。孟尝君门下,有三千人,皆客矣。姑以今时府第宅舍言之,食客者;有训导蒙童子弟者,谓之“馆客”。又有讲古论今、吟诗和曲、围棋抚琴、投壶打马、撇竹写兰,名曰“食客”,此之谓闲人也。更有一等不着业艺,食于人家者,此是无成子弟,能文、知书、写字、善音乐,今则百艺不通,精专陪涉富豪子弟郎君,游宴执役,甘为下流,及相伴外方官员财主,到都营干。又有猥下之徒,与妓馆家书写柬贴取送之类。更专以参随服役资生,旧有百业皆通者,如纽元子,学像生叫声,教虫蚁,动音乐,杂手艺,唱词白话,打令商谜,弄水使拳,及善能取覆供过,传言送语。又有专为棚头,斗黄头,养百虫蚁、促织儿。又谓之“闲汉”,凡擎鹰、架鹞、调鹁鸽、斗鹌鹑、斗鸡、赌扑落生之类。又有一等手作入,专攻刀镊,出入宅院,趋奉郎君子弟,专为干当杂事,插花挂画,说合交易,帮涉妄作,谓之“涉儿”,盖取过水之意。更有一等不本色业艺,专为探听妓家宾客,赶赴唱喏,买物供过,及游湖酒楼饮宴所在,以献香送欢为由,乞觅赡家财,谓之“厮波”。大抵此辈,若顾之则贪婪不已;不顾之则强颜取奉,必满其意而后已。但看赏花宴饮君子,出着发放何如耳。
顾觅人力
凡顾倩人力及干当人,如解库掌事,贴窗铺席,主管酒肆食店博士、铛头、行莱、过买、外出鬙儿,酒家人师公、大伯等人,又有府弟宅舍内诸司都知,太尉直殿御药、御带,内监寺厅分,顾觅大夫、书表、司厅子、虞侯、押番、门子、直头,轿番小厮儿、厨子、火头、直香灯道人、园丁等人,更有六房院府判 提点,五房院承旨太尉,诸内司殿管判司幕士,六部朝奉顾倩私身轿番安童等人,或药铺要当铺郎中、前后作、药生作、下及门面铺席要当铺里主管后作,上门下番当直安童,俱各有行老引领。如有逃闪,将带东西,有元地脚保识人前去跟寻。如府宅官员,豪富人家,欲买宠妾、歌童、舞女、厨娘、针线供过、粗细婢妮,亦有官私牙嫂,及引置等人,但指挥便行踏逐下来。或官员士夫等人,欲出路、还乡、上官、赴任、游学,亦有出陆行老,顾倩脚夫脚从,承揽在途服役,无有失节。
四司六局筵会假赁
凡官府春宴,或乡会,或遇鹿鸣宴,文武官试中设同年宴,及圣节满散祝寿公筵。如遇宴席,官府各将人吏,差拨四司六局人员督责,各有所掌,无致苟简。或府第斋舍,亦于官司差借执役。如富豪士庶吉筵凶席,合用椅桌,陈设书画、器皿盘合动事之数,则顾唤局分人员,俱可完备,凡事毋苟。且谓四司六局所掌何职役,开列于后:如帐设司,专掌仰尘、录压、桌帏、搭席、帘幕、缴额、罘罳、屏风、书画、簇子、画帐等;如茶酒司,官府所用名“宾客司”,专掌客过茶汤、斟酒、上食、喝揖而已,民庶等客俱用茶酒司掌管筵席,合用金银酒茶器具及直汤茶暖荡,请坐、语席、开话、斟酒、上食、喝揖、喝坐席、迎送亲姻,吉筵庆寿,邀宾筵会,丧葬斋筵,修设僧道斋供,传语取复,上书请客,送聘礼合,成姻礼仪,先决迎请等事;厨司,事前后掌筵席生熟看食、妆饤、合食、前后筵几盏食,品坐歇坐,泛劝品件,放料批切,调和精细美味羹汤,精巧簇花龙凤劝盘等事;台盘司,掌把盘、打送、斋擎、劝盘、出食、碗碟等;果子局,掌装簇饤盘看果、时新水果、南北京果、海腊肥脯、脔切、像生花果、劝酒品件;蜜煎局,掌簇饤看盘果套山子、蜜煎像生窠儿;莱蔬局,掌筵上簇饤看盘菜蔬,供筵泛供异品菜蔬、时新品味、糟藏像生件段等;油烛局,掌灯火照耀、上烛、修烛、点照、压灯、办席、立台、手把、豆台、竹笼、灯台、装火、簇炭;香药局,掌管龙涎、沈脑、清和、清福异香、香垒、香炉、香球、装香簇烬细灰,效事听候换香,酒后索唤异品醒酒汤药饼儿;排办局,掌椅桌、交椅、桌凳、书桌,及洒扫、打渲、拭抹、供过之职。盖四司六局等人,只直惯熟,不致失节,省主者之劳也。欲就名园异馆、寺观亭台,或湖舫会宾,但指挥局分,立可办集,皆能如仪。俗谚云:“烧香点茶,挂画插花,四般闲事,不宜累家。”若有失节者,是只役人不精故耳。且如筵会,不拘大小,或众官筵上喝犒,亦有次第,先茶酒,次厨司,三伎乐,四局分,五本主人从。此虽末事,因笔述之耳。
卷二十
嫁娶
婚娶之礼,先凭媒氏,以草帖子通于男家。男家以草帖问卜,或祷忏,得吉无克,方回草帖。亦卜吉媒氏通音,然后过细帖,又谓“定帖”。帖中序男家三代官品职位名讳,议亲第几位男,及官职年甲月日吉时生,父母或在堂,或不在堂,或书主婚何位尊长,或入赘,明开,将带金银、田土、财产、宅舍、房廊、山园,俱列帖子内。女家回定帖,亦如前开写,及议亲第几位娘子,年甲月日吉时生,具列房奁、首饰、金银、珠翠、宝器、动用、帐幔等物,及随嫁田土、屋业、山园等。其伐柯人两家通报,择日过帖,各以色彩衬盘、安定帖送过,方为定论。然后男家择日备酒礼诣女家,或借园圃,或湖舫内,两亲相见,谓之“相亲”。男以酒四杯,女则添备双杯,此礼取男强女弱之意。如新人中意,即以金钗插于冠髻中,名曰“插钗”。若不如意。则送彩缎二匹,谓之“压惊”,则婚事不谐矣。既已插钗,则伐柯人通好,议定礼,往女家报定。若丰富之家,以珠翠、首饰、金器、销金裙褶,及段四茶饼,加以双羊牵送,以金瓶酒四樽或八樽,装以大花银方胜,红绿销金酒衣簇盖酒上,或以罗帛贴套花为酒衣,酒担以红彩缴之。男家用销金色纸四幅为三启,一礼物状共两封,名为“双缄”,仍以红绿销金书袋盛之。或以罗帛贴套,五男二女绿盝,盛礼书为头合,共辏十合或八合,用彩袱盖上,送往。女家接定礼合,于宅堂中备香烛酒果,告盟三界,然后请女亲家夫妇双全者开合,其女氏即于当日备回定礼物,以紫罗及颜色段匹,珠翠须掠,皂罗巾段,金玉帕镮,七宝巾环,箧帕鞋袜女工答之。更以元送茶饼果物以四方回送,羊酒亦以一半回之,更以空酒樽一双,投入清水,盛四金鱼,以箸一双,葱两株,安于樽内,谓之“回鱼箸”。若富家官户,多用金银打造鱼箸各一双,并以彩帛造像生葱双株,挂于鱼水樽外答之。自送定之后,全凭媒氏往来,朔望传语,遇节序亦以冠花彩段合物酒果遗送,谓之“追节”。女家以巧作女工金宝帕环答之。次下则送聘,预令媒氏以鹅酒,重则羊酒,道日方行送聘之礼。且论聘礼,富贵之家当备三金送之,则金钏、金镯、金帔坠者是也。若铺席宅舍,或无金器,以银镀代之。否则贫富不同,亦从其便,此无定法耳。更言士宦,亦送销金大袖,黄罗销金裙,段红长裙,或红素罗大袖段亦得。珠翠特譬,珠翠团冠,四时冠花,珠翠排环等首饰,及上细杂色彩段匹帛,力口以花茶果物、团圆饼、羊酒等物。又送官会银铤,谓之“下财礼”,亦用双缄聘启礼状。或下等人家,所送一二匹,官会一二封,加以鹅酒茶饼而已。若下财礼,则女氏得以助其虚费耳。又有一等贫穷父母兄嫂所倚者,虽色可取,而奁具茫然,在议亲者以首饰衣帛,加以楮物送往,谓之“兜裹”。今富家女氏既受聘送,亦以礼物答回,以绿紫罗双匹、彩色段匹、金玉文房玩具、珠翠须掠女工等,如前礼物。更有媒氏媒箱、段匹、盘盏、官楮、花红礼合惠之。自聘送之后,节序不送,择礼成吉日,再行导日,礼报女氏,亲迎日分。先三日,男家送催妆花髻、销金盖头、五男二女花扇,花粉盝、洗项、画彩钱果之类,女家答以金银双胜御、罗花幞头、绿袍、靴芴等物。前一日,女家先往男家铺房,挂帐幔,铺设房奁器具、珠宝首饰动用等物,以至亲压铺房,备礼前来暖房。又以亲信妇人,与从嫁女使,看守房中,不令外人入房,须待新人,方敢纵步往来。至迎亲日,男家刻定时辰,预令行郎,各以执色如花瓶、花烛、香球、沙罗洗漱、妆合、照台、裙箱、衣匣、百结、青凉伞、交椅、授事街司等人,及顾借官私妓女乘马,及和倩乐官鼓吹,引迎花檐子或粽檐子藤轿,前往女家,迎取新人。其女家以酒礼款待行郎,散花红,银碟、利市钱会讫,然后乐官作乐催妆,克择官报时辰,催促登车,茶酒司互念诗词,催请新人出阁登车,既已登车,擎檐从人未肯起步,仍念诗词,求利市钱酒毕,方行起檐作乐,迎至男家门首,时辰将正,乐官妓女及茶酒等人互念诗词,拦门求利市钱红。克择官执花斗,盛五谷豆钱彩果,望门而撒,小儿争拾之,谓之“撒谷豆”,以压青阳煞耳。方请新人下车,一妓女倒朝行车捧镜,又以数妓女执莲炬花烛,导前迎引,遂以二亲信女使,左右扶侍而行,踏青锦褥或青毡花席上行,先跨马鞍,蓦背平秤过,人中门,至一室中少歇,当中悬帐,谓之“坐虚帐”。或径迎入房室,内坐于床上,谓之“坐床富贵”。其家委亲戚接待女氏亲家,及亲送客会汤次拂备酒四盏款待。若论浙东,以亲送客急三杯或五盏而回,名曰“走送”。向者迎新郎礼,其婿服绿裳。花幞头,于中堂升一高坐,先以媒氏或亲戚互斟酒,请下高座归房,至外姑致请,方下座回房坐富贵。今此礼久不用矣,止用妓乐花烛,迎引入房,房门前先以彩帛一段横挂于楣上,碎裂其下,婿入门,众手争扯而去,谓之“利市缴门”,争求利市也。婿登床右首坐,新妇坐于左首,正坐富贵礼也。其礼官请两新人出房,诣中堂参堂,男执槐简,挂红绿彩,绾双同心结,倒行;女挂于手,面相向而行,谓之“牵巾”,并立堂前,遂请男家双全女亲,以秤或用机杼挑盖头,方露花容,参拜堂次诸家神及家庙,行参诸亲之礼毕,女复倒行,执同心结,牵新郎回房,讲交拜礼,再坐床,礼官以金银盘盛金银钱,彩钱,杂果撒帐次,命妓女执双杯,以红绿同心结绾盏底,行交卺礼毕,以盏一仰一覆,安于床下,取大吉利意。次男左女右结发,名曰“合髻”。又男以手摘女之花,女以手解郎绿抛纽,次掷花髻于床下,然后请掩帐。新人换妆毕,礼官迎请两新人诣中堂,行参谢之礼,次亲朋讲庆贺,及参谒外舅姑已毕,则两亲家行新亲之好,然后入礼筵,行前筵五盏礼毕,别室歇坐,数杯劝色,以叙亲义,仍行上贺赏花节次,仍复再入公筵,饮后筵四盏,以终其仪。三日,女家送冠花、彩段、鹅蛋,以金银缸儿盛油蜜,顿于盘中,四周撒贴套丁胶于上,并以茶饼鹅羊果物等合送去婿家,谓之“送三朝礼”也。其两新人于三日或七朝九日,往女家行拜门礼,女家广设华筵,款待新婿,名曰“会郎”,亦以上贺礼物与其婿。礼毕,女家备鼓吹迎送婿回宅第。女家或于九朝内,移厨往婿家致酒,谓之“煗女会”。自后迎女回家,以冠花、段匹、合食之类,送归婿家,谓之“洗头”。至一月,女家送弥月礼合,婿家开筵,延款亲家及亲眷,谓之“贺满月会亲”。自此礼仪可简。遇节序,两亲互送节仪。若士庶百姓之家,贫富不等,亦宜随家丰俭,却不拘此礼。若果无所措,则已之。
育子
杭城人家育子,如孕妇入月,于月初,外舅姑家以银盆或彩盆,盛粟杆一束,上以锦或纸盖之,上簇花朵、通草、贴套,五男二女意思,及眠羊卧鹿,并以彩画鸭蛋一百二十枚、膳食、羊、生枣、栗果,及孩儿绣绷彩衣,送至婿家,名“催生礼”。足月,既坐蓐分娩,亲朋争送细米炭醋。三朝与儿落脐灸顖。七日名“一腊”,十四日谓之“二腊”,二十一日名曰“三腊”,女家与亲朋俱送膳食,如猪腰肚蹄脚之物。至满月,则外家以彩画钱或金银钱杂果,及送彩段珠翠顖角儿食物等,送往其家,大展“洗儿会”。亲朋俱集,煎香汤于银盆内,下洗儿果彩钱等,仍用色彩绕盆,谓之“围盆红”。尊长以金银钗搅水,名曰“搅盆钗”。亲宾亦以金钱银钗撒于盆中,谓之“添盆”。盆内有立枣儿,少年妇争取而食之,以为生男之征。浴儿落胎发毕,以发入金银小合,盛以色线结绦络之,抱儿遍谢诸亲坐客,及抱入姆婶房中,谓之“移窠”。若富室宦家,则用此礼。贫下之家,则随其俭,法则不如式也。生子百时,即一百日,亦开筵作庆。至来岁得周,名曰“周晬”,其家罗列锦席于中堂,烧香炳烛,顿果儿饮食,及父祖诰敕、金银七宝玩具、文房书籍、道释经卷、秤尺刀剪、升斗戥子、彩段花朵、官楮钱陌、女工针线、应用物件,并儿戏物,却置得周小儿于中座,观其先拈者何物,以为佳谶,谓之“拈周试晬”。其日诸亲馈送,开筵以待亲朋。
妓乐
散乐传学教坊十三部,唯以杂剧为正色。旧教坊有筚篥部、大鼓部、拍板部。色有歌板色、琵琶色、筝色、方响色、笙色、龙笛色、头色管、舞旋色、杂剧色、参军等色。但色有色长、部有部头。上有教坊使、副钤辖、都管、掌仪、掌范、皆是杂流命官。其诸部诸色,分服紫、绯、绿三色宽衫,两下各垂黄义襕。杂剧部皆诨裹,余皆幞头帽子。更有小儿队、女童采莲队。其外别有钧容班人,四孟乘马从驾后动乐者是也。御马院使臣,凡有宣唤或御教,入内承应奏乐。绍兴年间,废教坊职名,如遇大朝会、圣节、御前排当及驾前导引奏乐,并拨临安府衙前乐人,属修内司教乐所集定姓名,以奉御前供应。向者汴京教坊大使孟角球曾做杂剧本子,葛守诚撰四十大曲,丁仙现捷才知音。南渡以后,教坊有丁汉弼、杨国祥等。景定年间至咸淳岁,衙前乐拨充教乐所都管、部头、色长等人员,如陆恩显、时和、王见喜、何雁喜、王吉、赵和、金宝、范宗茂、傅昌祖、张文贵、侯端、朱尧卿、周国宝、王荣显等。且谓杂剧中末泥为长,每一场四人或五人。先做寻常熟事一段,名曰“艳段”。次做正杂剧、通名两段。末泥色主张,引戏色分付,副净色发乔,副末色打诨。或添一人,名曰“装孤”。先吹曲,破断送,谓之“把色”。大抵全以故事,务在滑稽唱念,应对通遍。此本是鉴戒,又隐于谏诤,故从便跣露,谓之无过虫耳。若欲驾前承应,亦无责罚。一时取圣颜笑。凡有谏诤,或谏官陈事,上不从,则此辈妆做故事,隐其情而谏之,于上颜亦无怒也。又有杂扮,或曰“杂班”,又名“经元子”、又谓之“拔和”,即杂剧之后散段也。顷在汴京时,村落野夫,罕得入城,遂撰此端。多是借装为山东、河北村叟,以资笑端。今士庶多以从者,筵会或社会,皆用融和坊、新街及下瓦子等处散乐家,女童装末,加以弦索赚曲,只应而已。大凡动细乐,比之大乐,则不用大鼓、杖鼓、羯彭、头管、琵琶等,每只以箫、笙、筚篥、稽琴、方响,其音韵清且美也。若合动小乐器,只三二人合动尤佳,如双韵合阮咸,嵇琴合箫管,锹琴合葫芦琴,或弹拨下四弦,独打方响,吹赚动鼓《渤海乐》一拍子至十拍子。又有拍番鼓儿,敲水盏,打锣板,和鼓儿,皆是也。街市有乐人三五为队,擎一二女童舞旋,唱小词,专沿街赶趁。元夕放灯、三春园馆赏玩、及游湖看潮之时,或于酒楼,或花衢柳巷妓馆家只应,但犒钱亦不多,谓之“荒鼓板”。若论动清音,比马后乐加方响、笙、与龙笛,用小提鼓,其声音亦清细轻雅,殊可人听。更有小唱、唱叫、执板、慢曲、曲破、大率轻起重杀,正谓之“浅斟低唱”。若舞四十六大曲,皆为一体。但唱令曲小词,须是声音软美,与叫果子、唱耍令不犯腔一同也。朝庭御宴,是歌板色承应。如府第富户,多于邪街等处,择其能讴妓女,顾倩只应。或官府公筵及三学斋会、缙绅同年会、乡会,皆官差诸库角妓只直。自景定以来,诸酒库设法卖酒,官妓及私名妓女数内,拣择上中甲者,委有娉婷秀媚,桃脸、樱唇,玉指纤纤,秋波滴溜,歌喉宛转,道得字真韵正,令人侧耳听之不厌。官妓如金赛兰、范都宜、唐安安、倪都惜、潘称心、梅丑儿、钱保奴、吕作娘、康三娘、桃师姑、沈三如等,及私名妓女如苏州钱三姐、七姐、 文字季惜惜、鼓板朱一姐、媳妇朱三姐、吕双双、十般大胡怜怜、婺州张七姐、蛮王二姐,搭罗邱三姐,一丈白杨三妈、旧司马二娘、裱背陈三妈、屐片张三娘、半把伞朱七姐、轿番王四姐、大臂吴三妈、浴堂徐六妈、沈盻盻、普安安、徐双双、彭新等。后辈虽有歌唱者,比之前辈,终不如也。说唱诸宫调,昨汴京有孔三传编成传奇灵怪,入曲说唱;今杭城有女流熊保保及后辈女童皆效此,说唱亦精,于上鼓板无二也。盖嘌唱为引子四句就入者谓之“下影带”。无影带,名为“散呼”。若不上鼓面,止献盏儿,谓之“打拍”。唱赚在京时,只有缠令、缠达。有引子、尾声为缠令。引子后只有两腔迎互循环,间有缠达。绍兴年间,有张五牛大夫,因听动鼓板中有《太平令》或赚鼓板,即今拍板大节抑扬处是也,遂撰为“赚”。赚者,误赚之之义也,正堪美听中,不觉已至尾声,是不宜为片序也。又有“覆赚”,其中变化前月下之情及铁骑之类。今杭城老成能唱赚者,如窦四官人、离七官人、周竹窗、东西两陈九郎、包都事、香沈二郎、雕花杨一郎、招六郎、沈妈妈等。凡唱赚最难,兼慢曲、曲破、大曲、嘌唱、耍令、番曲、叫声,接诸家腔谱也。若唱嘌耍令者,如路岐人、王双莲、吕大夫唱得音律端正耳。今街市与宅院,往往效京师叫声,以市井诸色歌叫卖物之声,采合宫商成其词也。 百戏伎艺
百戏踢弄家,每于明堂郊祀年分,丽正门宣赦时,用此等人,立金鸡竿,承应上竿抢金鸡。兼之百戏,能打筋斗、踢拳、踏跷、上索、打交辊、脱索、索上担水、索上走装神鬼、舞判官、斫刀蛮牌、过刀门、过圈子等。理庙时,有路岐人,名十将宋喜、常旺两家。有踢弄人,如谢恩、张旺、宋宝哥、沈家强、自来强、宋达、杨家会、宋赛哥、宋国昌、沈喜、张宝哥、常家喜、小娘儿、李显、沈喜、汤家会、汤铁柱、庄德、刘家会、小来强、鲍老儿、宋定哥、李成、庄宝、潘贵、宋庆哥、汤家俊等。遇朝家大朝会,圣节,宣押殿庭承应。则官府公筵,府第筵会,点唤供筵,俱有大犒。又有村落百戏之人,拖儿带女,就街坊桥巷,呈百戏使艺,求觅铺席宅舍钱酒之赀。且杂手艺,即使艺也,如踢瓶、弄碗、踢盘、踢缸、踢钟、弄花钱、花鼓、槌踢笔墨、壁上睡、虚空挂香炉、弄花球儿、拶筑球、弄斗、打硬、教虫蚁、弄熊、藏人、烧火、藏剑、吃针、射弩端、亲背、攒壶瓶等,绵包儿、撮米酒、撮放生等艺。淳佑以后,艺术高者有包喜、陆寿、施半仙、金宝、金时好、宋德、徐彦、沈兴、赵安、陆胜、包寿、范春、吴顺、金胜等。此艺施呈,委是奇特,藏去之术,则手法疾而已。凡傀儡,敷演烟粉、灵怪、铁骑、公案、史书历代君臣将相故事话本,或讲史,或作杂剧、或如崖词。如悬线傀儡者,起于陈平六奇解围故事也,今有金线卢大夫、陈中喜等,弄得如真无二,兼之走线者尤佳。更有杖头傀儡,最是刘小仆射家数果奇,大抵弄此多虚少实,如巨灵神姬大仙等也。其水傀儡者,有姚遇仙、赛宝哥、王吉、金时好等,弄得百怜百悼。兼之水百戏,往来出入之势,规模舞走,鱼龙变化夺真,功艺如神。更有弄影戏者,元汴京初以素纸雕簇,自后人巧工精,以羊皮雕形,用以彩色妆饰,不致损坏。杭城有贾四郎、王升、王闰卿等,熟于摆布,立讲无差。其话本与讲史书者颇同,大抵真假相半,公忠者雕以正貌,奸邪者刻以丑形,盖亦寓褒贬于其间耳。
角抵
角抵者,相扑之异名也,又谓之“争交”。且朝廷大朝会、圣节、御宴第九盏,例用左右军相扑,非市井之徒,名曰“内等子”,录御前忠佐军头引见司所管,元于殿步诸军选膂力者充应名额,即虎贲郎将耳。每遇拜郊、明堂大礼、四孟车驾亲乡,驾前有顶帽,鬓发蓬松,握拳左右行者是也。遇圣节御宴大朝会,用左右军相扑,即此内等子承应。但内等子设额一百二十名,内有管押人员十将各二名,上中等各五对,下等八对,剑棒手五对,余皆额里额外,准备祇应。三年一次,就本司事拣上名下次入额。其管押以下,至额内等子,亦三年一次,当殿呈试相扑,谢恩赏赐银绢外,出职管押人员,本司牒发诸州道郡军府,充管营军头也。前辈朝官,曾赴御宴,有诗咏曰:
虎贲三百总威狞,急飐旗催叠鼓声。
疑是啸风吟雨处,怒龙彪虎角亏盈。
盖为渠发也。瓦市相扑者,乃路岐人聚集一等伴侣,以图摽手之资。先以女飐数对打套子,令人观睹,然后以膂力者争交。若论护国寺南高峰露台争交,须择诸道州郡膂力高强、天下无对者,方可夺其赏。如头赏者,旗帐、银盆、彩段、锦袄、官会、马匹而已。顷于景定年间,贾秋壑政时,曾有温州子韩福者,胜得头赏,曾补军佐之职。杭城有周急快、董急快、王急快、赛关索、赤毛朱超、周忙憧、郑伯大、铁稍工韩通住、杨长脚等,及女占赛关索、嚣三娘、黑四姐女众,俱瓦市诸郡争胜,以为雄伟耳。
小说讲经史
说话者谓之“舌辩”,虽有四家数,各有门庭。且小说名“银字儿”,如烟粉、灵怪、传奇、公案朴刀杆棒发发踪参之事,有谭淡子、翁二郎、雍燕、王保义、陈良甫、陈郎妇,枣儿徐二郎等,谈论古今,如水之流。谈经者,谓演说佛书。说参请者,谓宾主参惮悟道等事,有宝庵、管庵、喜然和尚等。又有说诨经者,戴忻庵。讲史书者,谓讲说《通鉴》、汉、唐历代书史文传,兴废争战之事,有戴书生、周进士、张小娘子、宋小娘子、邱机山、徐宣教,又有王六大夫,元系御前供话,为幕士请给讲,诸史俱通,于咸淳年间,敷演《复华篇》及中兴名将传,听者纷纷,盖讲得字真不俗,记问渊源甚广耳。但最畏小说人,盖小说者,能讲一朝一代故事,顷刻间捏合,与起令随令相似,各占一事也。商谜者,先用鼓儿贺之,然后聚人猜诗谜、字谜、戾谜、社谜,本是隐语。有道谜,来客念思司语讥谜,又名“打谜”。走智,正猜,来客索猜。下套,商者以物类相似者讥之,又名“对智”。贴套,贴智思索。横下,许旁人猜。问因,商者喝问句头。调爽,假作难猜,以走其智。杭之猜谜者,且言之一二,如有归和尚及马定斋,记问博洽,名传久矣。
〖注:■①,矛+暴,音雹。■①矟,唐卫仗名。■②,罒+旱。(无读音)■③,衤+几。(无读音)■④,山+昙。(字典无字)■⑤,行中卖。(无读音)同[行中亢],音杭,[行中亢]衏,乐人也。■⑥,氵+韲。(无读音)■⑦,辶+里,音里。■⑧,扌+度。(无读音)■⑨,片+兆,tiǎo,床版。■⑩,鱼+服。(无读音)■⑾,鱼+土。(无读音)■⑿,鱼+部。(无读音)■⒀,鱼+孱。(无读音)■⒂,火+赞。(无读音)■⒃,食+乞,音迄,饱也。■⒄,食+达。(无读音)■⒅,蓖去艹+刂,批去声,割也,斫也。■⒆,鱼+无,音无,鱼名。■⒇,虫+进,音晋,虫名。■(21),鱼+邑,音邑,鱼名。■(22),虫+咸,yàn。■(23),虫+韱,同蠘,虫名。■(24),山+票,音标。■(25),纟+堇,音谨,织文致密。■(26),上穴下泓.(无读音)■(27),麦+翟。(字典无字)■(28,艹+脯,音蒲,膊鱼也。又雉膺肉。■(29),鱼+力。(无读音)■(30),鱼+每,音谋,鱼名,一名黄花鱼。■(31),鱼+鲁。(字典无字)■(32),口+父,音府,咀嚼也,以口咬细。〗
金钏记 明 佚名 撰
天历己巳,建康有窦时雍者,家素寒微而骤富。一女名羞花,年已及笄,风流儒雅,尤长于诗。溧水士人章文焕,与窦为中表亲,然亦才貌出类,人以聪俊章郎称之,自幼每过窦家,时雍甚爱重之。尝戏指女曰:“长必以妹配汝。”生女亦各留意。乃私为之诗,曰:
春江连理两枝梅,曾向罗浮梦里来。
分忖东君好调护,莫教移傍别人开。
羞花踵韵答之曰:
庚岭清香一树梅,凌寒不许蝶蜂来。
料应一点春消息,留向孤山处士开。
生女情好甚勤,或与之对酌灯下,或与之吟眺花前,时雍不之禁也。
一日,文焕、羞花会于迎晖轩下,相与弃棋。文焕吟之曰:“纷纷车马渡河津,黑白分明目下真。”羞花续曰:“莫使机关争胜负,两家人是一家人。”生女大笑。又铺紫氍毹于中庭,摊牌较胜。文焕笑曰:“但要合着油瓶盖。”羞花笑曰:“只恐贪花,不满三十耳。”文焕兴浓,求与之合。羞花变色曰:“概为正配,岂效鹑奔?妾虽至愚,决非金夫而不有躬也。兄何忽略如此?”文焕跽而言曰:“人心翻覆,势若波澜。倘他日以兄妹为辞,将如之何?”羞花语塞,遂相交会。既而,柳眉半蹙,玉笋微寒,有体弱不胜之状,两情缱绻,极尽淫乐。文焕低吟曰:
鸾凤相交颠倒颠,武林春色会神仙。
轻回杏脸色钗坠,浅蹩蛾眉云鬓偏。
羞花续曰:
衣惹粉花香雪散,帕沾桃浪嫩红鲜。
迎晖轩下情无限,绝胜人间一洞天。
两情欢足。羞花脱臂上金钏一双与生曰:“好赏此钏,是即主盟。”文焕拜而受之。
未几,时雍知觉,恐终败露,召生谓曰:“汝宜速回,倩媒求聘也。”文焕拜谢将行,羞花私贻馈赆,且叮咛“早来”,饮泣而别。文焕回见父母,备陈其情,父母悦从,卜日下礼。羞花因念生之故,寻命家人致缄,文焕启视,乃集古绝句十首。其一:
绣户纱窗北里深,灯昏香烬拥寒衾。
故园书动经年别,蒲地月明何处砧。
其二:
嗟君此别意何如,闲看江云思有余。
愁傍翠蛾分八字,酒醒孤枕雁来初。
其三:
风带潮声枕簟凉,江流曲似九回肠。
朱门深闭烟霞暮,一点残灯伴夜长。
其四:
乱愁依旧锁眉峰,为想年来樵悴容。
离别几宵魂耿耿,碧霄何路得相逢。
其五:
双垂别泪越江边,待月东林月正圆。
云鬓罢梳还对镜,恐惊憔悴入新年。
其六:
欲于何处寄相思,懒对妆台拂画眉。
咫尺烟江几多地,好风偏自送佳期。
其七:
强拂愁眉下小楼,感时伤别思悠悠。
同来不得同归去,几度高吟寄水流。
其八:
百忧如草雨中生,十指宽催玉筋轻。
惆怅溪头从此别,子规枝上月三更。
其九:
寒窗灯尽月斜辉,桃李阴阴柳絮飞。
春色恼人眠不得,高楼独上思依依。
其十:
绿杨红杏蒲城春,不见当时劝酒人。
闻说驾啼却惆怅,带围宽尽小腰身。
文焕得诗,不胜欢悦。随即备札,倩媒求聘,择期人赘。合卺之夕,时雍欲试生才,即席上宣言曰:“门栏撤帐,不必旧词。今要新人,口占为之,毋容思索可也。”文焕作催妆诗二绝云:
红摇花烛二更过,妆就风流体态多。
织女莫教郎待久,速乘鹤驾渡银河。
又:
笙歌鼎沸满华堂,深院佳人尚晏妆。
愿得早乘云驭降,张郎久待杜兰香。
时雍贺客,大奇其才,赞之不容口。生女会晤,重整新欢。而佳人才子之情遂矣。好事者皆作诗纪之,褒而成帙,号《金钏集》,行于当世。
侠女希光传 佚名
申屠氏,宋时长乐人,美而艳,申屠虔之女也。少名以粪,既长,慕孟光之为人,更名希光。十岁能属文,读书一过,辄能成诵。其兄渔钓海上,作诗送之曰:
生计持竿二十年,茫茫此去水连天。
往来酒洒临江庙,昼夜灯明过海船。
雾里鸣螺分港钓,浪中抛缆枕霜眠。
莫辞一棹风波险,平地风波更可怜。
其父常奇之,不妄许人。年二十,侯官有董昌以秀才异等,为学官弟子。虔既见之学宫,遂以希光予昌。希光临行纪留别诗曰:
女伴门前望,风帆不可留。
岸鸣蕉叶雨,江醉寥花秋。
百岁身为累,孤云世共浮。
泪随流水去,一夜到闽州。
入门绝不复吟,食贫作苦晏如也。居久之,当靖康二年,郡中大豪方六一者,虎而冠者也。闻希光美,心悦而好之。乃使人诬昌阴重罪,罪至族。六一复阳为居间,得轻比,独昌报杀。幸妻子母死,因使侍者通殷勤,强委禽焉。希光具知其谋,谬许之。密寄其孤于昌之友人,乃求利匕首怀之以往,谓六一曰:“妾自分身首异处矣,赖君高谊,生死而骨肉之,妾之余君之身也,敢不奉承君命。但亡人未归浅土,心窃伤之。惟君哀怜,既克葬乃成礼。”六一大喜,立使人以礼葬之。于是希光伪为色喜装入室。六一既至,即以匕首刺之帐中,六一立死。因杀其侍者二人,其夜中诈谓六一卒病委笃,以次呼其家人,家人皆愕,卒起不意,先后奔入,希光皆杀之,尽灭其宗。因斩六一头置囊中,驰至董昌葬所,以其头祭之。明旦悉召山下人告之曰:“吾以此报董君,吾死不愧魂魄矣。”遂以衣带自隘而终。
百花园梦记 佚名
合州之成纪县,有富家者,辟一圃,植四时奇花于其内,名曰“百花园”。方圆计里许,州邑之簪缨贵客,罔不游乐其中。宣德七年春仲时,范生名微者,诗人也,亦闻百花园之名,至而游赏焉。见百花争秀,万卉竞妍,微心悦怿,乃吟诗二律。其一曰:
九十春光似酒浓,裁红剪翠费天工。
清香喷破胭脂国,丽色妆成锦绣丛。
富贵昔归金谷里,繁华又胜洛阳中。
一年一见东风面,回首那堪梦幻同。
其二曰:
春园春色正相宜,少妇同行少妇随。
竹里登楼人不见,花间觅路鸟先知。
樱桃解结垂檐子,杨柳能低入户枝。
山间醉来歌一曲,参差笑杀合州儿。
诗成,酒兴愈狂,豪饮自放,不觉盛醉,曲肱而卧于花棚之下。芳魄随花香以馥郁,游魂逐蝶翅以飘扬。仿佛杳冥中,忽梦五美人嬉嬉然,携手而入,色皆殊绝,芳馨袭人。微见而奇之。揖而问其所自来,且历恳其名氏。五美人各自陈:一日陶氏,二日李氏,三曰杏氏,四曰唐氏,五日牡氏。复自言见才郎在此,故来相探询耳。微喜甚,因以裹狎动,五美人不之拒,遂与交会于棚之下。其春心荡漾,逸兴遄飞。倍常品矣。乐极各为赋诗自表。陶氏吟曰:
仙姿绰约绝纤埃,曾是刘郎去后栽。
一种天公惟我爱,十分春色为谁开。
玉皇殿上红云合,金谷园中绛锦堆。
好看化成三汲浪,蛟龙乘此起春雷。
李氏吟曰:
玉蕊银英贮澹香,不随红紫竞芬芳。
冰霜骨格笼春色,水月精神缟夜光。
魏武台前含粉泪,汉皇宫内作梅妆。
幽人雅性真清素,吟对琼林逸兴长。
杏氏吟曰:
二月东皇醉艳阳,靓妆倚遍午桥庄。
红光照满珊瑚树,紫艳熏成锦绣裳。
几度晚香来野店,一枝春色出邻墙。
书生对此多高兴,题品新诗入锦囊。
唐氏吟曰:
江南二月好韶光,一种芳菲迥异常。
色艳春风熏醉脸,泪凝晓露湿啼妆。
绝怜西子偏贪睡,却恨东君不与香。
何事当年杜工部,懒吟诗句入奚囊。
牡氏吟曰:
落尽残红始吐芳,佳名号作百花王。
竞夸天下无双艳,独占人间第一香。
醉态迎风娇欲语,奇姿含露湿啼妆。
闲花浪蕊君休看,足称栽培对锦堂。
五美人吟毕,共为欢跃,彼此牵纽,作携手联行之态,梦遂觉然。举目四顾,依然独卧于花棚之下,乃始知其身幻于花境矣。
冬青馆古宫词 清 鸟程张鉴秋水
自序
此余弱冠所作,肠肥脑满,视古今事靡不可为,初不自意其沉顿至于如此。壬辰正月朔三日,闭户无事,披阅残稿,屈指已四十余载,不能毁弃,有浮屠氏三宿桑下之恋。因命儿子辈,杂录成卷。后有嗜痂者,焉知不以树鸡榆肉处之?昔郑寒村晚得痹疾,改其名为“风”。今取同声曰“蹇”,犹郑志也。越三日壬子立春,乌程张蹇书,时年六十有五。
〖《通鉴》:琅邪少年,肠肥脑满。《后汉书?襄楷传》:或言老子入夷狄为浮屠,浮屠不宿桑下,不欲久生恩爱,精之至也。《南史?刘穆之传》:子邕为太守,嗜创痂。朱彝尊《银盘菇》诗:“未殊榆肉脆,更较树鸡肥。”《广菌谱》:木菌即木耳,亦名木■⑴。南楚人谓‘鸡’为‘■⑴’。树鸡曰‘■⑴’,因味似也。黄庭坚诗:“雁门天花不复忆,况乃桑鹅与树鸡”。《浙江通志》:郑寒村,名梁,字禹梅,浙江慈溪人。康熙戊辰进士。善画。既归里,旋得末疾,右手不随,遂以右手驱染如平时。〗
冬青馆古宫词一
十国宫词,以王建居首。然竹垞以为《关雎》亦房中之作,则其源远余。矣毷氉馀闲,辄引伸之,得三百首,工拙不计也。
金线盘龙五色旗,春宵宫殿换戎衣。鞭丝走过桃花马,争似将军演阵归。
〖《国语》:吴王乃戒令秣马食士,夜中,乃令服兵擐甲,系马舌,出火灶陈士卒。百人以为撒,行百行。行头皆官师,■⑵铎,拱稽,建肥胡,奉文犀之渠。十行一嬖大夫,建旌,提鼓,挟经,秉枹。十旌一将军,载常,建鼓,挟经,秉枹。万人以为方陈,皆白常,白旗,素甲,白羽之矰,望之如荼。王亲秉钺,戴白旗以中陈而立。左军亦如之,皆赤常,赤旗,丹甲,朱羽之矰,望之如火。右军亦如子,皆元常,元旗,黑甲,鸟羽之矰,望之如墨。《昊越春秋》:孙子,名武,吴人也。善为兵法,每陈一篇,王不知口之称善,其意大悦。问曰:“兵法可以小试耶?”孙子曰:“可。可以小试于后宫之女。”王曰:“诺。”孙子曰:“得大王宠姬二人,以为军队长,各将一队。”令三百人皆被甲兜鍪,操剑盾而立,告以军法,随鼓进退,左右回旋,使知其禁。乃令曰:“一鼓皆振,二鼓操进,三鼓为战,形于是。”宫女皆掩口而笑。孙子乃亲自操枹击鼓,三令五申,其笑如故。孙子顾视,诸女连笑不止。孙子大怒,两目忽张,声如骇虎,发上冲冠,项■⑶绝缨。顾谓执法曰:“取铁锧。”孙子曰:“约束不明,申令不信,将之罪也。既以约束,三令五申,卒不却行,士之过也。军法如何?”执法曰:“斩”。武乃令斩队长二人,即吴王之宠姬也。吴王登台观望,正见斩二爱姬,驰使下之,令曰:“寡人已知将军用兵矣。寡人非此二姬,食不甘味,宜勿斩之。”孙子曰:“臣既已受命为将,将法在军。君虽有令,臣不受之。”孙子复撝鼓之,当左右进退回旋规矩,不敢瞬目。二队寂然,无敢顾者。于是乃报吴王曰:“兵已整齐,愿王观之。惟所欲用,使赴水火,犹无难矣,而可以定天下。”任昉《述异记》:吴王夫差,别立春宵宫,为长夜之饮,造千石酒锺。〗
双峨不写采香行,碧杜红栏叶又生。花里飞来双燕子,大家留爪记分明。
〖《乐史》:《太平寰宇记?香山吴地记》云:“吴王遣美人采香于此山,以为名,故有采香径。”长兴县南屿山,昔西施采香之所,上有兰茞畹。《潜确类书》:“吴燕者,吴宫人,翦爪以验其来也。〗
金钱市上那能同,秋到琴川细细风。未必君王愁胜我,秋深一叶下梧桐。
〖孙奭《孟子疏》:西施每入市,愿见者输金钱一文。任昉《述异记》:梧桐院在吴宫,本吴王夫差旧园也。一名鸣琴川。古乐府云:“梧桐秋,吴王愁。”〗
馆娃深院月如钩,别唤笙歌懒下楼。响屧声中喧笑语,凉风应避殿西头。
〖《述异记》:夫差作天池,池中造青龙舟,舟中陈伎乐,日与西施为水嬉。吴王于宫中作海灵馆、馆娃阁,铜沟玉槛。宫之楹槛,珠玉饰之。《吴郡志》:响屧廊,相传吴王建廊而虚其下,令西施与宫人步屧绕之,则响。〗
溪山如画绛纱张,消夏湾环逭暑凉。水殿乘风归去晚,绣裙幅幅白莲香。
〖宋王伯虎词:“闻说吴王避暑宫,满山六月绛纱红”。《吴郡志》:消夏湾,在昊县西南。相传吴王避署处。李白诗:
风动荷花水殿香,姑苏台上见吴王。
西施醉舞娇无力,笑倚东窗白玉床。〗
美人宫外作春寒,薄试罗衫卍字阑。一夜花梢微雨歇,亲来诸畔种秋兰。
〖《越绝书》:美人宫,周五百九十步。勾践习教西施、郑旦宫台也。〗
章华禁殿郁迢迢,激楚声中亸翠翘。辛苦不辞三饭减,年来忍饿斗纤腰。
〖《墨子》:楚灵王好纤腰,故其臣皆三饭为节,肋肩然后带缘墙然后起。《史记?司马相如传》“鄢郢缤纷,激楚结风”注:郭璞曰:“激楚,歌曲也。”《列女传》曰:“听激楚之遗风也。”〗
羽阳殿角玉蟾升,绣户霜寒夜不胜。树到辘轳人梦醒,起挑青玉五枝灯。
〖《汉书》:陈仓有羽阳宫,秦武皇起。葛洪《西京杂记》:高祖初入咸阳宫,周行府庠,金玉珍宝,不可称言。其尤惊异者,有青玉五枝灯,高七尺五寸,作螭螭以口衔灯。灯然,鳞甲皆动,焕炳若列星而盈室焉。〗
渭水澄波复道开,阿房宫殿望崔巍。深宫锁住犹难信,又遣青铜照胆来。
〖《史记?秦始皇纪》:于是始皇以为,咸阳人多,先王之宫廷小。吾闻周文王都丰,武王都镐,丰镐之间,帝王之都也。营作朝宫渭南上林苑中。先作前殿阿房,东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上可以坐万人,下可以建五丈旗。周驰为阁道,自殿下直抵南山表。南山之巅以为阙。为复道,自阿房渡渭,属之咸阳,以象天极阁道绝汉抵营室也。《西京杂记》:高祖初入咸阳宫,有方镜,广四尺,高五尺九寸,表里有明。人直来照之,影则倒见。以手扪心而来,则见肠胃五脏,历然无硋。人有疾病左内,掩心而照之,则知病之所在。又女子有邪心则胆张心动,秦始皇常以照宫人,胆张心动者则杀之。《三辅黄图》:云阁,二世所。造起云阁欲与南山齐。〗
漠漠春风绿草滋,铜人十二立瑶墀。几回兴乐宫中过,但赐昭华玉管吹。
〖《史记?秦始皇纪》:收天下兵,聚之咸阳,销以为锺,镶金人十二。重各千石,置廷宫中。《西京杂记》:高祖初入咸阳宫,有铸铜人十二枚,坐皆高三尺,列在一筵上。琴筑笙竽各有所执,皆缀花采,俨若生人。有玉管,长二尺三寸,二十六孔,吹之则见车马山林,隐辚相次。吹息,亦不复见。铭曰昭华之管。《三辅黄图》:兴乐宫,秦始皇造。〗
醉倚高台不倩扶,试将飞雪炼红炉。宫中不见吹箫侣,虚忆双双跨凤雏。
〖马缟《中华古今注》:自三代以铅为粉。秦穆公子弄玉有容德,感仙人萧史,为烧水银作粉,与涂。亦名飞雪丹。刘向《列仙传》:萧史者,秦穆公时人也。善吹箫,能致孔雀白鹤于庭。穆公有女,字弄玉,好之,遂以女妻焉。日教弄玉作凤鸣。居数年,吹似凤声,凤皇来止其屋。公为作凤台,夫妇止其上,不下数年。一旦皆随凤皇飞去。〗
辞却梁山住望夷,上林春苑落花时。寸椹要乞神仙药,渭北山南那得知。
〖《金楼子》:始皇闻鬼谷先生言,因遣徐福入海,求金菜玉蔬,并一寸椹。《三辅黄图》:梁山宫,始皇幸梁山在好畤。望夷宫,在泾阳县界,长平观道东。北临泾水,以望北夷,因以为宫名。〗
梳罢参鸾镜匣斜,琴弹漏月岂宜夸。自从三尺屏风越,赐得罗裙五色花。
〖段成式《髻鬟品》:秦始皇有望仙髻、参鸾髻、凌云髻。《燕丹子》:荆轲左手把秦皇袖,可手揕其胸,秦王曰:“今日之事,从子计耳。”乞听琴声而死。召姬入漏月,鼓琴琴曰:“罗縠单衣,可裂而绝。八尺屏风,可超而越。鹿卢之剑,可负而拔。”秦王乃奋地而起,遂杀轲。《中华古今注》:始皇元年,宫人令服五色花罗裙。〗
一曲迎人黍一杯,夜深灵女庙中回。不须扶上宫车去,逐队行歌赤凤来。
〖《西京杂记》:戚夫人侍女贾佩兰,后出为扶风人段儒妻。说在宫时,尝以弦管歌舞相欢娱,竞为妖服,以趣良时。十月十五日,共入灵女庙,以豚黍乐神,吹笛击筑,歌上灵之曲。既而相与联臂踏地为节,歌“赤凤来”。〗
新月弯弯百子池,于阗奏罢对凉飔。莫嫌身在长杨住,七夕还羁五色丝。
〖《西京杂记》:戚夫人侍女贾佩兰,后出为扶风人段儒妻。说在宫时,七月七日,临百子池,作于阗乐。乐毕,以五色缕相羁,谓为“相连爱”。〗
风雨重阳一片斜,定须添寿度年华。内人连夜团蓬饵,相约明朝醉菊花。
〖《西京杂记》:贾佩兰说在宫时,九月九日,佩茱萸,食蓬饵,饮菊花酒,令人长寿。〗
门外章华漏点移,冥冥花影影娥池。夜深触月船头坐,借得秋波照鬓丝。
〖郭宪《洞冥记》:武帝于望鹄台西,起俯月台。台下穿池,广千尺。登台以眺月影入池中,使仙人乘舟弄月影,因名影娥池,亦日眺蟾台。影娥池中有游月船、触月船、鸿至船、远见船,载数百人。或以青桂之枝为棹,或以木兰之心为揖,练实之竹为篙,纫石脉之绳为缆也。〗
凉露娟娟湿绣鞋,花开扶荔放宫牌。可怜殿角双飞燕,正似宫人白玉钗。
〖《洞冥记》:元鼎元年,起招仙阁。有神女留玉钗以赠帝,帝以赐赵婕妤。至昭帝元凤中,宫人犹见此钗。黄諃欲之,明日示之,既发匣,有白燕飞升天。后宫人学作此钗,因名玉燕钗,盖吉祥也。 《三辅黄图》:扶荔宫在上林苑中。汉武帝元鼎六年,破南越,起扶荔宫,以植所得奇草异木。〗
御炉香暖绣帘斜,昨夜吹笙宿九华。女弟不劳频问訉,堤防新注守宫砂。
〖《西京杂记》:汉掖庭有月影台、云光殿、九华殿、鸣銮殿、开襟阁、临池观,不在簿籍,皆繁华窈窕之所栖宿焉。张华《博物志》:蜥蜴一名蝘蜓,以器养之以朱砂,体尽赤。所食满七斤,治捣万杵,点女人支体,终年不灭。惟房室事则灭,故名“守宫”。传云东方朔语汉武帝,试之有验。《古乐府》:“护惜加穷裤,提防托守宫。”〗
招灵阁迥夜休归,翠羽麟毛见亦稀。王母不来仙藕尽,如何青鸟更西飞。
〖《洞冥记》:元鼎元年、起招仙阁于甘泉宫西。编翠羽麟毫为帘,青琉璃为扇,悬黎火齐为床。《汉武故事》:七月七日,上于承华殿斋正中,忽有青鸟飞集殿前。上问东方朔,东方朔曰:“王母欲来。”有顷王母至,青衣相随,乃先二鸟也。《拾遗记》:西王母进洞,渊红蘤嵰山甜雪、昆流素莲、阴岐黑枣、万岁冰桃、千常碧藕、青花白桔。〗
玉龙抽开翠羽轻,虚将候日挂丹楹。此心未卜君王过,飞上罗衣叫几声。
〖《洞冥记》:元封五年,勒毕国贡细鸟。以方尺之玉笼,盛数百头,形如大蝇,状似鹦鹉。声闻数里之间,如黄鹄之音也。国人常以此鸟候时,亦名曰“候日虫”。帝置于宫内,旬日而飞尽。帝惜求之不复得。明年见细鸟集帷幕,或人衣袖,因名“蝉”。宫内殡妃皆悦之,有鸟集其衣者,辄蒙爱幸。〗
点尽龙膏玉漏频,哀蝉落叶总酸辛。葡萄宫内秋风紧,不作蘅芜梦里人。
〖《拾遗记》:汉武帝思怀往者,李夫人不可复得。时始穿昆灵之池,泛翔禽之舟。帝自造歌曲,使女伶歌之。时日已西,倾凉风激水,女伶歌声甚遒,因赋落叶哀蝉之曲。曰:“罗袂兮无声,玉墀兮尘生。虚房冷而寂寞,落叶依于重扃。望彼美之女兮,安得感余心之未宁。”帝闻唱动心,闷闷不自支。持命龙膏之灯,以照舟内,悲不自止。亲侍者见帝容色愁怨,乃进洪梁之酒,酌以交螺之卮。帝饮三爵,色悦心欢。乃召女伶出,侍帝息于延凉室。梦李夫人,授帝蘅芜之香。帝惊起,而香气犹着衣枕,历月不歇。遂改延凉室为遗芳梦室。《三辅黄图》:葡萄宫,在上林苑西。〗
内宴安排酒半醺,侍儿翟扇两边分。殿头传报鱼龙戏,自起匆匆掠鬓云。
〖《后汉书?礼仪记》:正月旦,天子幸德阳殿,公卿将大夫百官各陪朝贺,作九宾彻乐。舍利从西方来,戏于庭极乃毕。入殿前,激水化为比目鱼,跳跃嗽水作雾障。日毕,化成黄龙,长八丈,出水游戏于庭,炫耀日光。崔豹《古今注》:雉尾扇,汉朝乘舆服之。〗
芳苡灯寒分外明,珠襦甲帐夜初平。神仙合烧荃蘼供,鹿驾难臣卫叔卿。
〖郭宪《洞冥记》:■⑷嵻细枣,出■⑷嵻山,山临碧海上。万年一实,如今之软枣。咋之有膏,膏可然灯。西王母握以献帝,帝然芳苡灯,光色紫。有白凤、黑龙、馵足来戏于阁边,有青鸟赤头沿路而下,以迎神女。波抵国,亦名波弋国。献神精香草,亦名荃蘼,一名春芜。一根百条,其间如竹节,其皮如丝,可为布。握一片满室皆香。《汉武故事》:上以琉璃珠玉、明月夜光,杂错天下珍宝,为甲帐。其次为乙帐。甲以居神仙,乙以自居。《太平御览》引《汉武故事》:甲帐居神,以白珠为帘箔,玳瑁押之,象牙为蔑。葛洪《神仙传》:卫叔卿者,中山人也。服云母得仙。汉元封二年八月壬辰,孝武皇帝闲居殿上,忽有一人乘云车,驾白鹿,从天而下,来集殿前。其人年可三十许,色如童子,羽衣星冠。帝乃惊,问曰为谁。答曰:“吾中山卫叔卿也。”帝曰:“子若是中山人,乃朕臣也,可前共语。”叔卿本意谒帝,谓帝好道,见之必加优礼。而帝今云“乃朕臣也”,于是大失望。默然不应,忽焉不知所在。〗
流苏宝辇七香轮,凤羽分开展绣茵。遥撒同心花果去,满身却中子多人。
〖《原始》:撒帐始于汉武帝。李夫人初至,坐七宝床,流苏辇,障凤羽长生扇。帝迎入帐中共坐,饮合卺酒。预戒宫人遥撒五色同心花果,帝与夫人以衣裾盛之,云“得多”,得子多也〗
扶上云游艇子时,春风积草水澌澌。不愁明月宵来尽,南越初賨绛火枝。
〖王嘉《拾遣记》:汉成帝常以三秋暇日,与飞燕戏于太液池。以沙棠木为舟,贵其不沉没也。以云母饰于鹢首,一名云舟。葛洪《西京杂记》:积草池中有珊湖树,高一丈二尺,一本三柯,上有四百六十二条。是南越王赵佗所献,号为烽火树。至夜光景常欲然。〗
二八宫娥未按班,如兰吹气亚双鬟。风前惯唱回风曲。妒杀生芝殿里颜。
〖《洞冥记》:帝所幸宫人名丽娟,年十四,玉肤柔软,吹气胜兰。不欲衣缨,拂之恐体痕也。每歌,李延年和之,于生芝殿唱回风之曲,庭中花皆翻落。〗
新得披香殿上行,洞箫度曲太愁生。亦将琥珀裁环佩,步步珊珊骨节鸣。
〖《洞冥记》:丽娟以琥珀为佩,置衣裾里,不使人知,乃言骨节自鸣。相与为神怪也。《三辅黄图》:武帝时,后宫八区,有昭阳、飞翔、增成、合欢、兰林、披香、凤皇、鸳鸯等殿。〗
宫娃小队立前头,雁足镫边索进裘。等候婕妤来院里,便开筵席赌藏钩。
〖《太平御览》引《三秦记》:汉武钩弋夫人手拳时,人效之,目为藏钩戏也。〗
鼓吹西园夜未眠,内厨不食索新鲜。含消梨子青华枣,定向秋前供御筵。
〖辛氏《三秦记》:汉武园,一名樊川,一名御宿。有大梨如五升,落地则破。其主取者以布囊盛之,名含消梨。《西京杂记》:初修上林苑,群臣远方,各献名果异树。亦有制为美名,以标奇丽。枣七:弱枝枣、玉门枣、棠枣、青华枣、樗枣、赤心枣、西王枣。〗
飞鹢翔鸾夜不稀,商台黄月照秋帏。木兰舵畔无人见,手拗莲花踏曲归。
〖《拾遗记》:昭帝元始元年,穿湫池。广千步,中植分枝荷带。时命水嬉,游宴永日。以文梓为船,木兰为柁,刻飞鸾翔鹢于船首,随风轻漾毕景忘归。乃至通夜使宫人歌曰:
秋素景兮泛洪波,挥纤手兮折菱荷。
凉风凄凄扬棹歌,云光开曙月低河。
万岁为乐岂云多。帝乃大悦,起商台于池上。〗
穷裤初加坐半宵,黄金买赋总无聊。赫蹄小纸悬针体,不写长门写洞箫。
〖《汉书?外戚传》:宫人使令皆为穷裤,多其带。相如《长门赋序》:武帝陈皇后得幸,颇妒,别在长门宫。闻相如之为文,奉黄金百斤为相如。文君取酒,因得解悲愁之辞。后陈后复亲幸。《前汉书》:王褒,字子渊。宣帝时以太子体不安,诏褒侍太子疾。平复,乃归太子喜。褒所为《甘泉》及《洞萧颂》,令后宫皆诵读之。〗
海肺销余禁漏催,似闻青鸭集高台。一从承露盘空后,换得金鸡碧马来。
〖《后汉书?班固传》:“抗仙掌以承露,摧双立之金茎”。注:武帝时作铜柱,承露仙人掌之属。《三辅故事》云:“建章宫承露盘,高二十丈,大七围,以铜为之。上有仙人掌,承露,和玉屑饮之。”《汉书?郊祀志》:或云益州有金马碧鸡之神,可醮祭而致于是。遣谏大夫王褒持节而求之。注:金形似马,碧形似鸡。《洞冥记》:帝升望月台,时暝。望南端有三青鸭群飞,俄而止于台上。帝悦之。至夕,鸭宿于台端。日色已暗,帝求海肺之膏以为灯焉,取灵■⑸布为缠火。光甚微,而光色无幽不入。青鸭化为三小童,皆着青■⑹文繻,各握鲸文大钱五枚,置帝几。前身止影动,因名轻影钱。〗
藤格红蔷一丈妍,桂宫兰殿幕春天。翠嫔不耐深宫往,欲办香奁买笑钱。
〖《三辅黄图》:桂宫,汉武帝造,周围四十里。《汉书》曰:桂宫有紫房,复道通未央宫。〗
燕钗分赐鬓头簪,细雨昭阳梦里心。只恐君恩无买处,休将误笔赚黄金。
〖《西京杂记》:“元帝后宫既多,不得常见,乃使画工图形,案图召幸之。诸宫人皆赂画工,多者十万,少者亦不减五万。独王嫱不肯,遂不得见。后匈奴入朝,求美人为阏氏。于是上按图,以昭君行。及去,召见,貌为后宫第一,应对举止娴雅。帝悔之,而名籍已定,方重信于外国,故不复更人。乃穷案其事,画工皆弃市。〗
守宫槐聂露如丝,玉匙收来入砚池。云母屏风罗面帽,书番帖子上昭仪。
〖《西京杂记》:上林苑守宫槐十株。赵飞燕为皇后,其女弟在昭阳殿,遗飞燕书曰:“今日嘉辰,贵姊懋膺洪册,谨上襚三十五条,以陈踊跃之心。”中有金花紫罗面衣,云母屏风。〗
玉床牙簟未教安,画烛明光彻骨寒。燕赵三千谁得似,何须舞上水晶盘。
〖《西京杂记》:武帝以象牙为簟,赐李夫人。《三辅黄图》:武帝求仙,起明光宫,发燕赵美女二千人充之。率取二十以下,十五以上,年满三十者出嫁之。掖庭令总其籍。时有死出者,随补之。《太真外传》:上在百花院便殿,因览《汉成帝内传》。时妃后至,以手整上衣领曰:”看何文书?“上笑曰:“莫问,知则又殢人意觅去。”乃是汉成帝获飞燕,身轻欲不胜风,恐其飘翥,帝为造水晶盘,令宫人掌之而歌舞。又制七宝避风台,闲以诸香安其上,恐其四肢不禁也。〗
画堂甲观晓清凉,徐试慵来别样妆。雅鬓一双亲洗罢,兰膏曾进九回香。
〖《汉书?成帝纪》:元帝在太子宫生甲观画堂,为世嫡皇孙。注:如淳曰:“甲观,观名。画堂,堂名。”《飞燕外传》:帝取后五彩组纹手,藉为符,以召合德。合德新沐九曲沈水香,为卷发,号新髻;为薄眉,号远山黛;施小朱,号慵来妆。江都易王故姬李阳华,善贲饰,常教后九回沉水香泽,雄麝脐内息肌丸。婕妤好亦内息肌丸。〗
翠袖留仙自翦成,屏发龟甲炧香煤。分明梦到昭阳殿,不见花间七宝台。
〖《洞冥记》:上起神明台,有金床象席,杂玉为龟甲屏风。《飞燕外传》:后歌“舞归风送远”之曲,帝以文犀簪击玉瓯,令后所爱侍郎冯无方吹笙以倚。后歌“中流”,歌酣,风大起。后扬袖曰:“仙乎仙乎!去故而就新,宁忘怀乎。”帝曰:“无方为我持后!”无方舍吹持后履。久之风霁,后泣曰:“帝恩我,使我仙去不得。”怅然曼啸,泣数行下。帝益愧,爱后。他日宫姝幸者,或擘裙为绉,号曰“留仙裙”。〗
玉漏棠梨抵死长,女巫度厄费评量。绿熊席上凉生骨,祗愿重熏燕卵香。
〖《西京杂记》:赵飞燕女弟昭阳,殿中设玉几、玉床、白象牙簟、绿熊席。席毛长二尺余,入眠而拥毛自蔽,望之不见:坐则没膝其中。杂熏诸香,一坐此席,余香百日不歇。《博物志》:汉武帝时,弱水西国有人乘毛车以渡弱水,来献香者,大如燕卵,三枚,与枣相似。烧一枚,长安中百里咸闻香气芳,积九月余,香犹不歇。《三辅黄图》:棠梨宫在甘泉,苑垣在云阳南三十里。〗
西风太液月如钩,不住添香折翠裘。烧尽两行红蜡烛,一宵人在曝衣楼。
〖《西京杂记》:太液池西有武帝晒衣楼,七月七夕,宫女出后衣曝之。《三辅黄图》:太液池在长安故城西,建章宫北,未央宫西南。太液者,言其精液所及广也。《关辅记》:建章宫北有池,以象北海。刻石为鲸鱼,长三丈。《汉书》曰:建章宫北治大池,名曰“太液他”。中起三山,以象灜洲、蓬莱、方丈。刻金石为鱼龙奇禽异兽之属。〗
一朵晴云泥画廊,罗袍半卸避风凉。不消沉水和山药,别煮花阴豆蔻汤。
〖伶元《飞燕外传》:后浴五蕴七香汤,踞通香沉水坐,燎降神百灵香。婕妤浴豆蔻汤。传露华百英粉。帝尝私语樊嫕曰:“后虽有异香,不若婕妤体自香也。”〗
木犀花底月凉时,团扇秋风懒赋诗。好事年来随意卜,竹林深处斗围棋。
〖《西京杂记》:贾佩兰说,在宫时,八月四日出雕房北户,竹下围棋,胜者终年有福,负者终年疾病。取丝缕就北辰星求长命,乃免。《汉书》:班婕妤,扶风安陵人。越骑校尉况女。少有才学,成帝选入宫。为婕妤。其后赵氏日盛,婕妤恐久见危,求供养太后长信宫。作《纨扇诗》以自悼:
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
裁成合欢扇,团团似明月。
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
常恐秋节至,凉飚夺炎热。
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石华广袖蝶双图,吹起金釭内又呼。唱遍房中新曲子,殿头时倚女珊瑚。
〖《赵飞燕外传》:飞燕与其妹合德共坐,误唾其袖。合德曰:“姊唾染衣绀碧,正似石上华。令尚方为之,未必能如此。”《述异记》:光武时,南海献珊瑚妇人,帝命植于殿前,谓之女珊瑚。一旦枝叶甚茂,至灵帝时死。《西京杂记》:赵飞燕女弟居昭阳殿,中庭彤朱,而殿上丹漆。砌皆铜沓,黄金涂白玉阶,壁带往往为黄金釭,含蓝田璧,明珠翠羽饰之〗
贪吃樱桃结祸胎,赤瑛盘子更休开。腰支恰似三眠柳,倚遍银床不喜抬。
〖《太平御览》引《拾遗录》:汉明帝于月夜宴群臣,樱桃盛以赤瑛盘。群臣视之月下,以为空盘,帝笑之。《三辅故事》:汉苑中有柳,状如人形,号曰人柳,一日三起三眠。〗
初写丹青便入神,紫绡云帐烛如银。夜来扇扇屏风上,描出麒麟阁内臣。
〖《西京杂记》:成帝设云帐、云幄、云幕于甘泉紫殿,世谓三云殿。《飞燕外传》:帝用樊嫕计,为后别开远条馆,赐紫茸云气帐。《苏武传》:甘露三年,单于始入朝。宣帝思股肱之美,图画其人于麒麟阁,状其形貌,署官爵姓名。〗
娇额涂黄宝髻偏,无端织室过流年。濯龙殿里春归去,又见红蚕上箔眠。
〖《后汉书》:明德马皇后、纪太后,乃置织蚕室蚕于濯龙中,数往观视,以为娱乐。王安石诗:“汉宫娇额半涂黄。”〗
昭仪初赐凤皇弹,种种丝弦压内官。昨夜鼓鼙新习得,又来殿下坠铜丸。
〖《西京杂记》:赵后有宝琴,曰凤皇。皆以金玉隐起为龙凤螭鸾、古贤列女之象,善为归风送远之操。《汉书?史丹传》:建昭之际,元帝被疾,不亲政事。好音乐,或置鼓鼙殿下,天子自临轩槛上,隤铜丸以擿鼓,声中严鼓之节。后宫及左右习知音者,莫能为。而定陶王亦能之,上数称其材。〗
正字封章动石渠,随班点勘破三余。那须尽乞宵明草,照遍宫人入夜书。
〖《三辅旧事》:石渠阁,在未央大殿北,以藏秘书。《拾遗记》:宣帝地节元年,乐浪之东,有背明之国来贡。其方物有宵明草,夜视如列烛,书则无光,自消灭也。《三辅黄图》:石渠阁,萧何造。其下礲石为渠,以导水,若今御沟,因为阁名。所藏入关所得图籍。至于成帝,又于此藏秘书焉。〗
茵犀浴罢上帘栊,渠水香流内院通。玉色宫娥还拥揖,斗将商曲唤凉风。
〖《拾遗记》:灵帝盛夏避暑于裸游馆,长夜饮。帝嗟曰:“使万岁如此,则上仙也。”宫人年二七以上,三六以下,皆靓妆,解其上衣,惟着内服,或共裸浴。西域所献茵犀香,煮以为汤,宫人以之浴浣,使以余汁入渠,名曰流香渠。〗
远山如画映横波,斜倚流黄更踏歌。夜静裸游凉馆去,月中齐放望舒荷。
〖《西京杂记》:会稽岁时献竹簟供御,世号为流黄簟。《拾遗记》:灵帝初平三年,游于西园。起裸游馆千间,采绿苔而被阶,引渠水以绕砌,周流澄澈,乘船以游漾。使宫人乘之,选玉色轻体,以执稿揖,摇漾于渠中。其水清澄,以盛暑之时,使舟覆没,视宫人玉色者。又奏招商之歌,以来凉气也。歌曰:
凉风起兮日照渠,青荷昼掩叶夜舒。
惟日不足乐有余。清丝流管歌玉凫,千年万岁喜难逾。
渠中植莲,大如盖,长一丈,南国所献。其叶夜舒昼卷,一茎有四莲丛生,名曰“夜舒荷”。亦曰月出则舒也,故曰“望舒荷。”〗
宫门山色武担高,秋影遥分蜀锦袍。却学南来诸女伴,纤腰都挂鸊鹈刀。
〖《华阳国志?蜀志》:武都有一丈夫,化为女子,美而艳,盖山精也。蜀王纳为妃,不习水土,欲去。王必留之,乃为东平之歌以乐之。无几,物故。蜀王哀之,乃遣五丁之武都,担土为妃作冢。盖地数亩,高七丈,上有石镜。今成都北郭武担是也。《三国志》:刘先生孙夫人才捷刚猛,有诸兄风。侍婢百人,皆仗剑侍立。先主每下车,心常凛凛。〗
月中聚雪貌来殊,宫女梳妆绕殿厨。试向白绡帐里坐,得教胜似玉人无。
〖《拾遗记》:先主甘后,玉质柔肌,态媚容冶。先主召入绡帐中,于户外望者,如月下聚雪。河南献玉人,高三尺,乃取玉人置后侧。昼则讲说军谋,夜则拥后而玩玉人。尝称“玉之所贵,比德君子,况为人形而不可玩乎?”后与玉人,洁白齐润。观者殆相惑乱嬖宠者,菲惟嫉后,亦妒玉人也。〗
芝田罗袜梦生时,费尽陈王八斗辞。金错镜边相对罢,几人银烛写乌丝。
〖曹植《洛神赋》:尔乃税驾乎蘅皋,秣驷乎芝田。体逸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 《太平御览》引《魏武帝上杂物疏》:御物如尺二金错镜一枚。〗
病苏铜雀倚宫奴,可要金盘露一壶。渌水池头扶得过,凤袍初绣试蘼芜。
〖《魏志》:建安十五年冬,太祖乃于邺作铜爵台。《邺中记》:铜雀、金凤、水井三台,皆在邺都北城西北隅,因城为基址。建安十五年,铜雀台成。曹操将诸子登台,使各赋诗。陈思王植援笔立就。曹植《承露盘颂序》:皇帝铸承露盘,茎长十二丈,大十围。_七盘径四尺,下盘径五尺。铜龙绕其根,龙身长一丈,背负两子,自立于芳林园。甘露乃降,使臣为颂。《三辅黄图》:神明台,汉武帝造,祭仙人处。上有承露盘,有铜仙人舒掌,捧铜盘玉杯,以承云表之露。以露和玉屑服之,以求仙道。魏文帝徙,铜盘折,声闻数十里。《初学记》:魏在邺,有渌水琼华疏圃,元武灵芝池。〗
春宵宫伴隔窗纱,巾拂奁棋笑语哗。记得君王初着赋,惯将扃势谱长斜。
〖《魏志?文帝纪》注:《博物志曰》:“帝善弹棋,能用手巾角。时有一书生,又能低头,以所冠着葛巾角撇棋。”《御览》引《世说》:弹棋,始自魏文帝宫内装器戏也。文帝于此伎特妙,用手巾拂之,无不中者。有客自言能,帝使为之。客着葛巾拂棋,妙逾于常。魏文帝《典论》:余于他戏弄之事,少所喜。惟弹棋略尽其妙,乃为之赋。中云:“然后直扣先纵,二八次举,缘边间造,长邪迭取。”沈括《梦溪笔谈》:白乐天诗:“弹棋局上事最妙,是长斜谓抹角斜。”弹一发过半局,今谱中具有此法。〗
玉井花开映绮阑,九龙深殿卸轻寒。夜来门外銮舆过,一路东风长合欢。
〖《魏志?明帝纪》:青龙三年,洛阳崇华殿灭。命有司复崇华,改名九龙。鱼豢《魏略》:明帝九龙殿前,为玉井绮阑。《拾遗记》:魏明帝起凌霄台,有合欢草,状如蓍,一株百茎。昼则众条扶疏,夜则合为一茎,万不遗一。谓之神草。〗
牙筹输却凤皇簪,坐觉芳林昼漏沉。翻得西来双陆谱,明朝更打海棠阴。
〖魏陈思王制双陆局,置骰子二。〗
尚衣歌舞一宵同,忆得还家祗梦通。宫里不知人世事,双双红泪唾壶中。
〖《拾遗记》:文帝所爱美人薛灵芸,常山人也。咸熙元年,谷习出守常山郡,以千金宝赂聘之。既得,乃以献文帝。灵芸闻,别父母,歔欷累日,泪下沾衣。至升车就路之时,以玉唾壶承泪,则红色。既发常山,及至京师,壶中泪凝如血。帝以文车十乘迎之。《中华古今注》:魏文帝宫人,绝所爱者,有莫琼树、薛夜来、陈尚衣、段巧笑,皆日夜在帝侧。琼树始制为蝉鬓,望之缥缈如蝉,故曰“蝉鬓”。巧笑始以锦衣丝履作紫粉拂面。尚衣能歌舞,夜来善为衣裳。皆为一时之冠绝。〗
宝髻晨窗尽百花,银盆清水进宫娃。好将紫粉盈盈洗,别渍胭脂斗晓霞。
〖段成式《髻鬟品》:魏武帝宫有反绾髻,又梳百花髻。贾思勰《齐民要术》:作紫粉法,用白米英粉三分,胡粉一分,和合均调。取葵子熟蒸,生布绞汁,和粉。日曝令干。若色减者,更蒸取汁重染,如前法。张泌《妆楼记》:夜来初入魏宫,一夕文帝在灯下咏,以水晶七尺屏风障之。夜来至,不觉面触屏上,伤处如晓霞将散。自是宫人俱用胭脂仿画,名晓霞妆。〗
雨中箫鼓隔华林,蝉翼慵梳拥绣衾。休道鸾钗须火树,九重赐与辟寒金。
〖《魏志?文帝纪注》:黄初四年十二月丙寅,甘露降芳林园。臣松之按:芳林即华林,齐王芳即位,改为华林。《拾遗记》:魏文帝纳美女薛灵芸,有献火珠龙鸾钗。帝曰:“珠翠尚不胜,况龙鸾之重乎。”明帝即位二年,昆明国贡嗽金鸟。帝得此鸟,畜于灵禽之园,饴以真珠,饮以龟脑。鸟常吐金屑如粟,铸之可以为器。此鸟畏霜雪,乃起小屋处之,名曰“辟寒台”。皆用水晶为户牖,使内外通光。宫人争以鸟吐之金用饰钗佩,谓之辟寒金。故宫人相称曰:“不服辟寒金,那得帝王心。”〗
一曲难分两曲声,香添石叶伴更深。灯前白发宫奴在,听话当年玉虎鸣。
〖伊世珍《琅嬛记》:绛树一声能歌两曲,二人细听,各闻一曲,一字不乱。又疑其一声在鼻,竟不测其何术。《拾遗记》:咸熙二年,宫中夜,异兽白色光洁,绕宫而行。阉宦见之,以闻于帝。帝曰:“宫闱幽密,若有异兽,皆非祥也。”使宦者伺之,果见一白虎子,遍房而走。候者以戈投之,即中左目。比往取观,惟见血在地,不复见虎。搜检宫内及诸池井,不复有物。次检宝库中,得一玉虎头枕,左眼有伤,血痕尚在。〗
紫绡帐里曳银灯,倦暑昭阳画夙称。欲得君王弹指误,更将墨点作苍蝇。
〖《吴志?赵达传》注:《吴录》曰:“曹不兴善画。权使画屏风,误落笔数点,因就以作蝇。既进御,权以为生蝇,手弹之。”《拾遗记》:孙权居照阳宫,倦暑,乃褰紫绡之帷。〗
曾将如意舞当筵,獭髓新调侧鬓钿。祗恐画图难省识,愁容不许似神仙。
〖《拾遗记》:孙和悦郑夫人,常置膝上。和于月下舞水晶如意,误伤夫人颊,血流污裤,娇姹弥苦,自舐其疮。命太医合药,医曰:“得白獭髓,杂玉与琥珀屑,当灭此痕。”和乃命合此膏。琥珀太多,及差而有赤点如朱,逼而视之,更益其妍。诸嬖人欲耍宠,皆以丹脂点颊而后进幸。吴主潘夫人,父坐法,夫人输入织室。容态少俦,江东绝色,同幽者百余人,谓夫人为神女,敬而远之。有司闻于吴王,使图其容。夫人忧戚不食,减瘦改形,工人写其真状以进。吴王见而喜,惊以琥珀如意,抚案即折。嗟曰:“此神女也。愁貌尚能惑人,况在欢乐?”乃命雕轮就织室,纳于后宫。〗
春院无声玉漏长,朝来媚寝侍君王。环榴台畔吹笙过,赚得罗衣百濯香。
〖《拾遗记》:孙亮作琉璃屏风,甚薄而莹彻,每于月下清夜舒之。常与爱姬四人,皆振古绝色,一名朝姝,二名丽居,三名洛珍,四名洁华,使四人坐屏风内,而外望之如无隔。惟香气不通于外。为四人合一气香,殊方异国所出。凡经践蹑,宴息之处,香气沽衣,历年弥盛,百浣不息,因名曰“百濯香”。或以人名香,故有朝妹香,丽居香,洛珍香,洁华香。亮每出游,此四人皆与同舆席。来侍皆以香名前后为次,不得乱之。所居室名曰“思香媚寝”。潘夫人以姿色见宠,每以夫人游昭宣之台,志意幸惬。既尽,酣醉。唾于玉壶中,使侍婢泻于台下,得火齐指环,即挂石榴枝上。因其处起台名曰“环榴台”。时有谏者云:“今吴蜀争雄,还榴之名,将为妖矣。”权乃翻其名曰“环榴台”。〗
重重瑞应奏江东,一样金螭刻镂工。宫女夜阑歌舞罢,高烧红烛照屏风。
〖冯贽《南部烟花记》:吴主亮命工人潘芳作金螭屏风,镂祥物一百三十种,种种有生气,远视若真。一日与夫人戏,触屏,坠其一凤,顷之飞去。〗
汗湿凉衫幕雨余,万年枝下看红蕖。偶从寒露台边过,欲乞迎风观里居。
〖《太平御览》引《晋宫阙名》:华林园有万年树十四株,谢元晖诗:风动万年枝。潘岳《关中记》:晋帝作迎风观、寒露台,以避炎暑。〗
芭蕉抽叶雨初浓,蛙吠华林上晓钟。并入宫莺惊破梦,绿窗髻子试芙蓉。
〖《太平御览》引《晋宫阙名》曰:华林园芭焦三株。又引《晋书》:有蛙鸣于华林园,惠帝问左右曰:“为官乎?为私乎?”侍中贾充对曰:“在官地为官,在私地为私。”《酉阳杂俎?髻鬟品》:晋惠帝宫有芙蓉髻。〗
水殿云房好护持,金羊到处少人知。红灯睡断秋霜影,不见青盐舐竹枝。
〖《晋书?胡贵嫔传》:帝平吴之后,掖庭殆将万人。帝尝乘羊车恣其所之,宫人乃取竹叶插户,以盐汁洒地而引帝车。〗
隔院银筝妙选夸,葡萄园外辗香车。几人绛缕添清泪,难话曾封系臂纱。
〖《晋书?胡贵嫔传》:泰始九年,帝简良家子女以充内职,自择其美者,以绛纱系臂。《太平御览》引王隐《晋书》曰:武帝采诸葛冲等女五十余人入殿,赐采女食,皆忧不食。帝使缦帐杨后,曰:“可但人障,其中者,以绛纱系臂。”胡芳泣,左右止之,曰:“陛下闻之。”芳曰:“死且不畏,何畏陛下。”帝壮其言,故遂敬之。《太平御览》引《晋宫阙名》:洛阳有琼圃园,灵芝园。邺有鸣鹤园,蒲陶园,华林园。〗
住遍新宫感岁华,怨风酸雨听宫鸦。贵嫔赋稿曾抄得,懒向秋深咏菊花。
〖《晋书》:左贵嫔,名芬,兄思。少好学,善缀文,名亚于思。武帝闻而纳之,拜修仪,后为贵嫔。《太平御览?左贵嫔集》:有离思赋、相风赋、孔雀赋、松柏赋、芍药花颂、郁金颂、菊花颂。〗
寒卸台城燕子回,嫩黄露叶长宫槐。内人晓起量红线,添却花阶日影来。
〖《事文类聚》:晋魏间,宫中以红线量日影,自冬至后,日添长一线。〗
春风夜绕护窗纱,几树寒香拂鬓斜。一自含章人卧起,满宫山额画梅花。
〖《演繁露》:宋武帝女寿阳公主,人日卧含章殿檐下,梅花飘着额上,成五出之花,拂之不去,号为梅花妆。宫人皆效之。《太平御览》引《杂五行书》:宋武帝女寿阳公主,人日卧于含章殿檐下,梅花落公主额,上成五出花,拂之不去。皇后留之,看得几时。经三日,洗之,乃落。宫女奇其异,竞效之,今梅花妆是也。〗
一枕珊瑚忆旧陪,竹林堂里裸身回。不知若个君恩重,置得山阴面首来。
〖《南史?宋前废帝纪》:帝好游华林园竹林堂,使宫人裸体相逐。《宋书,前废帝纪》:山阴公主淫恣过度。谓帝曰:“妾与陛下,虽男女有殊,俱托体先帝。陛下六宫万数、而妾惟附马一人。事不均平,一何至此。”子业乃为主置面首,左右三十人。〗
玉柄霜毛不住麾,皮衣闭阁却嫌迟。内人羡杀司风令,枕簟长来侍绣帷。
〖《齐书?虞愿传》:宋明帝体肥,憎风,夏日常着皮小衣。拜左右二人为司风令史。风起方面,辄先启闻。《宋书?明恭王皇后传》:废帝即位,尊为皇太后。尝赐帝玉柄毛扇。〗
葛笼灯前熨素衣,往来深殿锦绫稀。梦回听得龙舆过,御仗湘宫寺里归。
〖《南史?宋武帝纪》:孝武大明中,壤上所居阴室,于其处起玉烛殿。与群臣观之,床头有土障壁,上挂葛灯笼、麻绳拂。侍中袁领盛称上俭素之德。《齐书?虞愿传》:宋明帝以故宅起湘宫寺,费极奢侈。以孝武壮严刹七层,帝欲起十层。不可立,分为两刹、各五层。新安太守巢向之罢郡还见,帝曰:“卿至湘宫寺来?我起此寺是大功德。愿在侧曰:“陛下起此寺,皆是百姓卖儿贴妇钱。佛若有知,当悲哭哀悯,罪高浮图,有何功德。”〗
淡黄舞裤着还同,绿线丝牵越布篷。好忆梅根估客乐,龙船侵晓发江中。
〖《文献通考》:估客乐,齐武帝之所载也。布衣时常游樊邓,登祚已后,追忆往事而作歌:“昔经樊邓夜,假揖梅根渚。感昔追往事,意满情不叙。”《丹铅总录》:帝作此曲,令释宝月被之管弦。帝遂乘龙舟,游江中。以红越布为帆,绿丝为帆,纤鍮石为篙足。篙傍悉着郁林布作淡黄裤,舞此曲,用十六人。〗
芳林月转露华浓,一片晴云度远峰。多少深宫春梦里。晓风吹上景阳钟。
〖《齐书?武穆裴后传》:上数游幸诸苑囿,载宫人从后。宫内深隐不闻端门鼓漏声。置钟于景阳楼上,宫人闻之,早起妆饰。〗
飒飒梧桐一院秋,层台观内月如钩。金盘祀却天孙罢,正要穿针倚画楼。
〖顾野王《舆地记》:齐武帝起层台观,七月七日宫中多登之,穿针以乞巧,谓之穿针楼。〗
神女雕窗翡翠棂,夜来红蜡闭银屏。遥知玉寿飞仙帐,梦里风摇九子铃。
〖《金楼子》:齐武帝内殿,则张杂色锦覆帐帐之。四角为金凤皇,衔九子铃。《南史?齐东昏纪》又纪:为潘妃起神仙、永寿、玉寿三殿,皆币饰以金璧。其玉寿中,作飞仙帐,四面绣。绮窗间尽画神仙壮严寺,有玉九子铃。外国寺佛面有光,相禅灵寺塔诸宝饵,皆剥取以施潘妃殿饰。〗
夜深凉露浥金阶,鬓脚刚辞琥珀钗。明日看花芳乐苑,灯前试取绿丝鞋。
〖《齐书?东昏侯纪》:潘氏服御,极选珍宝。主衣库旧物不复周,用贵市民间金银宝物,价皆数倍,琥珀钗一只,直百七十万。每游走,潘氏乘小舆,宫人皆露裤,着绿屏。帝自戎服,骑马从后。《南史?齐东昏侯纪》:又以阅武堂为芳乐苑,穷奇极丽。当暑,种树插叶系花,取玩俄顷。〗
别筑神仙殿内行,绣栏四面卷帘旌。不愁贴地黄金尽,买得莲花步步生。
〖《南史?齐东昏侯纪》:凿金为莲花以贴地,令潘妃行其上,曰:“此步步生莲花也。”〗
麝壁香浓烛影迟,鸭■⑺初煮桂姜时。数枚玉律江南物,付与宫奴钿笛吹。
〖《南史?茹法珍传》:宫中刀敕之徒,悉号为鬼。宫中讹云:“赵鬼食鸭■⑺,众鬼尽着调。”俗间以细剉肉糅以姜桂曰■⑺。《齐书?潘妃传》:帝与潘妃以江左古玉律数枚,悉裁以钿笛。〗
柳枝初种未胜乌,阅武堂前酒细沽。年少宫娃刚选到,不梳双鬓已当垆。
〖《齐书?东昏侯纪》:于苑中立店肆,与宫人奄竖市贩,而以妃为市令,自为市录事。有斗者,就潘妃罚之。自有所失,亦就妃受杖。又自坐店屠肉,潘妃当垆。百姓歌曰:“阅武堂前种杨柳,至尊割肉,潘妃沽酒。”〗
华林礓石翠蒙茸,绝晓看花绕楚钟。闲豫南头元苑北,钱龙不见见铜龙。
〖《南史?到溉传》:溉第居近淮水。斋前山池,有奇礓石,长一丈六尺。帝戏与赌之,并《礼记》一部。溉并输焉,未进。帝谓朱异曰:“卿谓到溉所,输可以送未?”敛板对曰:“臣既事君,安敢失礼。”帝大笑。其见亲爱如此。石即迎至华林园宴殿前。移石之日,都下倾城纵观,所谓到公石也。《南史?梁元帝纪》:帝与宫人幸元洲苑,见大蛇盘屈于前,群小蛇绕之,并黑色。帝恶之,宫人曰:“此非怪也,恐是钱龙。”帝敕所司即日徙数千万钱,镇于蛇处,以压之。《玉海》一百七十一:梁有闲豫池,池有龙影,五采。遂铸铜龙其上。〗
皂帐清宵感翠玑,蟒蛇殿角语依稀。尚方记得颁新禁,莫绣黄罗兽锦衣。
〖《南史?梁武德都皇后传》:后酷妒忌,及终,化为龙,入后宫通梦于帝,或现形,光彩照灼。帝体将不安,龙辄激水腾涌,于露井上为殿,衣服委积。常置银鹿卢金瓶,灌百味以祀之。故帝卒不敢置后。《南史?梁武帝纪》:天监十六年,敕太医不得以生类为药。公家织官文锦饰,并断仙人鸟兽之形,以为亵翦裁,有乖仁恕。《南史?梁武帝纪》:身衣布衣,木棉皂帐,一冠三载,一被二年。〗
阿育回廊护静云,牺牲只合禁腥荤。他时若到长千寺,愿舍珍珠五色裙。
《南史?梁武帝纪》:天监十六年,敕郊庙。牲牷皆代以面。《梁书?扶南国传》:阿育王即铁轮王,王阎浮提,一天下。佛灭度后,一日一夜,役鬼神造八万四千塔,此即其一也。有胡人刘萨,出家名慧远。登越城四望,见长千里有异气色。因就礼拜,果是育王塔所屡放光明,由是定知必有舍利。乃集众就掘之,入一丈,得三石碑,并长六尺。中一碑,有铁函。函中有银函,函中又有金函,盛三舍利、及爪发各一枚,发长数尺。即迁舍利近北,对简文所造塔西,造一层塔。十六年,又使沙门僧尚伽为三层,即高祖所开者也。初,穿土四尺,得龙窟,及昔人所舍金银钚钗镊等诸杂宝物。可深九尺许,方至石磉,磉下有石函,函内有铁壶,以盛银坩。坩中有金镂罂盛三舍利,如粟粒大,圆正光洁。函内又有琉璃碗,内得四舍利及发爪。爪有四枚,并为沉香色。至其月二十七日,高祖又到寺礼拜,设无■⑻大会,大赦天下。《南部烟花记》:梁武帝造五色绣裙,加朱绳真珠为饰。〗
静居殿上走骅骝,菩萨鸾舆下凤楼。好是铁锅新解脱,莲花供养佛前头。
〖《名胜志》:甘露寺中铁镬甚鉅,梁天监十八年造、在解脱殿前,铭曰“满□甘泉,种以荷蕖,供养十方一切诸佛。”后二行书官名,并“五十石镬”四字。《南史?梁武帝纪》:中统元年九月癸巳,幸同泰寺,设四部无遮大会。上释御服,披法衣,行清净大舍。以便省为房,素床瓦器,乘小车私入执役。甲午,升讲堂法坐,为四部大众开涅盘经题。癸卯,群臣以钱一亿万奉赎皇帝,菩萨大舍,僧众默许。已巳,百辟诣寺东门奉表请还。临宸极三请,乃许。〗
吴歌西曲竟成非,铜盘声声隔禁闱。空向竹林堂里过,一枝和雨折蔷薇。
〖《古今乐录》:梁武帝改西曲,制江南弄七曲。《诸宫旧事》:湘东王绎于子城中穿构池山,长数百丈。上有通波阁,跨水为之。南有芙蓉堂,东有楔饮堂,西有乡射堂。堂置竹棚,可移动。东南有连理堂,堂北有映月亭、修竹堂、临水斋。斋前高山,山有石洞潜行苑中。山上有阳云楼,北有临风亭、明月楼。颜之推诗“屡陪明月宴”是也。竹林堂庭前有刘宅紫蔷薇、唐家四出蔷薇、白马寺黑蔷薇、长沙千叶蔷薇。并以长格架其上,下有十间花房,仰而望之,枝叶交映。〗
帘阁焚香发未梳,经翻三慧爱楼居。夜来曾到龙光殿,听讲青牛老子书。
〖《梁书?元帝纪》:承圣三年九月,世祖于龙光殿述老子义。尚书左仆王褒为执经。《武帝纪》:笃信正法,尤长释典。制涅盘、大品、净名、三慧诸经义记,复数百卷。听览馀闲,即于重云殿及同泰寺讲说。名僧硕儒,四部听众,常万余人。〗
金管批书侍御床,渚宫秋冷夜初长。不曾触忤君王看,何似花阴半面妆。
〖《事类赋》引《梁书》:元帝为湘东王时,好文学。着书纪录忠臣义士,及文章之美者。笔有三品。忠孝全者,用金管书之,德行精粹者,用银管书之,文章赡逸者,以斑竹管书之。《南史?元帝徐妃传》:妃以帝眇一目,每知帝将至,必为半面妆以俟。帝见则大怒而出。〗
凝娇却扇对银蟾,殿影光昭压翠帘。多少花阴人未寐,玉阶休报旧时签。
〖《陈书?世祖纪》:每鸡人伺漏,传更签于殿中,乃敕送者,必投签于阶石之上,令枪然有声。云:“吾虽眠,亦惊觉也。”《南史?张贵妃传》:至德三年,乃于光昭殿前,起临春、结绮、望仙三阁。〗
抬过熏笼换夙香,雀钗初映白银床。一双柘弹春林过,惊起流莺落海棠。
〖江总《为陈六宫谢表》曰:“鹤蘥晨启,雀钗晓映。”《南部烟花记》:陈宫人喜于春林放柘弹。〗
狎客飞笺细细商,琼花璧月照长廊。红衫宫女传诗出,认得班雅过陆郎。
〖《陈书?江总传》:日与后主游宴后庭,与陈暄、孔范、王缓等十余人,当时谓之狎客。《后主张贵妃传论》:以宫人有文学者袁大舍等,为女学士。后主每引宾客对。贵妃等游宴,则使诸贵人及女学士,与狎客共赋诗,互相赠答。采其尤艳丽者,以为曲词,被以新声。选宫女有容色者以千百数,令习而歌之,分部迭进,持以相乐。其曲有“玉树后庭花”、“临春乐”等,大指所归,皆美张贵妃、孔贵嫔之容色也。其略日:“璧月夜满,琼树朝朝新。”《乐府曲》:“陈孔骄赭白,陆郎乘班雅。”李贺诗:“陆郎去兮乘班雅。”注:陆郎,后主狎客。〗
沉香亭槛月初低,丛桂花开奏刺闺。药臼不殊霜兔在,玉颜难与驻刀圭。
〖《陈书?世祖纪》:性明察俭约。一夜内刺闺取外事分判者,前后相续。《南部烟花记》:陈后主为张贵妃丽华造桂宫于光昭殿后,作圆门如月,障以水晶。后庭设素粉罘罳,庭中空洞无他物,惟植一桂树,树下置药杵臼,使丽华恒驯一白免。丽华被素桂裳,梳凌云髻,插白通草、苏孕子,趿玉华飞头履,独步于中,谓之月宫。帝每入宴,呼丽华为张嫦娥。庚信诗:“量药用刀圭”。〗
着尽罗袍绿玉环,水晶宫冷隔仙班。新声玉树重重唱,祗有嫦娥未许闲。
〖注:原阙。〗
臂垂曲子按怀风,鹤蘥晨开处处同。但有流光庭树在,也须休放烛花红。
〖王灼《碧鸡漫志》:《通典》云:“玉树后庭花,堂堂黄鹂留,金钗两臂垂。”并陈后主造。《南部烟花记》:陈后主、孔贵嫔琵琶,名“怀风”。江总《为陈六宫谢表》:鹤蘥晨开,雀钗晓映。《陈书?张贵妃传论》:至德二年,乃于光照殿前,起临春、结绮、望仙三阁。阁高数丈,并数十间。其窗牖壁带、悬楯栏槛之类,并以沉檀香木为之。又饰以金玉,间以珠翠。外施珠帘,内有宝床、宝帐。其服玩之属,瑰奇珍丽,近古所未有。每微风暂至,香闻数里。朝日初照,光映后庭。其下积石为山,引水为池,植以奇树,杂以花药。〗
宫井胭脂碧草肥,景阳楼角送春归。柳枝惯道诚卿意,又糁飞花上舞衣。
〖《南畿志》:景阳井在台城内。陈后主与张丽华、孔贵嫔投其中,以避隋兵。旧传栏有石脉,以帛拭之,作胭脂痕,名胭脂井。一名辱井。《广博物志》引《类记》:陈后主与张丽华游后园,有柳絮点衣。丽华谓后主曰:“何能点人衣?”曰:“轻薄物,诚卿意也。”丽华笑而不答。〗
冬青馆古宫词二
绿纱车仗出宫庭,永庆禅房敞画棂。一矗浮图高九级,无廊回处不风铃。
〖杨衔之《洛阳伽蓝记》:永庆寺,灵太后胡氏所立也。中有九层浮图一所,架木为之,高九十丈。有刹,复高十丈。合去地一千尺。刹上有金宝瓶,下有承露金盘三十重,周匝皆埀金铎。复有铁锁四道,引刹向浮图四角。锁上亦有金铎,铎大小如一石瓮子。浮图有九级阁,阁皆悬金铎。合上下有一百二十铎。浮图有四面,面有三户六窗,户皆朱漆。扉上有五行钉,合有五千四百枚。复有金镮铺首布。殚土木之功,穷造作之力,佛事精妙,不可思议,绣柱金铺,骇人心目。至于高风永夜,宝铎和鸣,铿锵之声,闻及十余里。〗
绣旗队队幸西林,靴箭腰弓在柳阴。众里一枝飞电过,谁能巧射比穿针。
〖《后魏书?宣武胡皇后传》:后幸西园法流堂,命侍臣射,不能中者罚之。又自射针孔,中之,大悦,赐左右布帛有差。〗
闲居蓝若雨霏霏,听罢谈经列炬微。何似萯山神女子,此身竟作彩虹飞。
〖《穷怪录》:后魏时,首阳山中,有晚虹下饮于溪泉,樵人见之。良久化为女子,年十五六。问之不言,乃告浦津戍将。取之以闻。明帝召入宫,见其美,问之,曰:“我天女也”。帝欲逼幸,而色甚难。复令左右抱拥,声如钟盘,化为虹霓而上天。〗
凋零宫树少行车,日落长秋听暮雅。唤起银灯眠不得,大家联臂唱杨花。
〖《水经注》:长乐宫西,有长庆、长秋、永寿、永昌诸殿。《乐府诗集》引《梁书逸文》:杨华,武都仇池人。少有勇力,容貌雄伟,魏胡太后逼通之。华惧及祸,乃率其部曲来降。胡太后追思之不能已,为作《杨白华歌》,使宫人昼夜连臂踏足歌之,声甚凄惋焉。〗
争得笙箫第一筹,静轮殿外敕成楼。莫教说个嫔妃到,占得新来玉兔愁。
〖《北史?崔浩传》:有免在后宫,检问,无从得入。帝令浩推之,浩以为当有邻国贡嫔嫱者。明年,姚兴果来献女。〗
金爵台高四面风,掖庭传唤上灯同。醉来媚舞君王侧,署得头衔女待中。
〖《北齐书?文宣帝纪》:营三台于邺下,因其旧基而高博之,大起宫室及游豫园。至是三台成,改铜爵曰金凤,金武曰圣应,冰井曰崇光。《太平御览》引:金凤日金爵。《后魏书》:高祖置女侍中,视三品。《北史?任城王澄传》:神龟三年,诏加女侍中貂蝉,同外侍中之节。〗
扶来宫婢唱高楼,长夜难禁酒似油。听得琵琶弦索动,输他天子本无愁。
〖《北齐书?幼主纪》:盛为无愁之曲,帝自弹胡琵琶而唱之,侍和者以百数。人问谓之无愁天子。〗
秋殿含章夜夜过,不须散发舞婆娑。深宫女伴都无赖。偷却新翻续命歌。
〖《北史?冯淑妃传》:冯淑妃,名小怜,大穆后从婢也。穆后爱衰,以五月五日进之,号曰续命。慧黠,能弹琵琵,工歌舞。后主惑之,坐则同席,出则并马,愿得生死一处。《北史?齐文宣帝纪》:躬自鼓舞,讴歌不息,从旦通宵,以夜继昼。或袒露形体,涂傅粉黛,散发胡服,杂衣锦采,拔刃张弓,游行市肆。〗
宫女红灯玉貌酡,添香凫藻倦秋波。知伊饮量春来减,不比花前赐叵罗。
〖《采兰杂志》:冯小怜有足炉,曰“辟邪”,手炉曰“凫藻”,皆以其饰得名。《北史?祖珽传》:齐神武宴僚属,于坐失金叵罗。窦太后令饮酒者皆脱帽,于珽髻上得之。〗
梳妆才毕换罗衣,战决城头过凤翚。绝胜三堆围猎阵,却抛丝鞚倩扶归。
〖《北史?冯淑妃传》:帝至晋州,城已欲破矣。作地道攻之,城陷十余步。将士乘势欲入,帝敕且止,召淑妃共观之。淑妃妆点不获时、至周人以木拒塞,城遂不下,周师之取平阳,帝猎于三堆。晋州告急,帝将还,淑妃请更杀一围,帝从其言。〗
宵还晨出听行车,院锁银鱼怯鬓华。天后夜来初赐号,一宫官去上金花。
〖《北史?周宣帝纪》:游戏无常,出入不节,羽仪仗卫,晨出夜还。帝于是自称天元皇帝,所居称天台。尊皇太后为天元皇太后,帝后朱氏天皇后,立妃元氏为天右皇后,妃陈氏为天左皇后。〗
春苑逍遥一夜开,画兰歌舞劝金垒。众中却怕花钿坠,偷照君王玉镜台。
〖《晋书?刘聪载记》:在逍遥园李中堂。《世说》:温峤为刘越石长史,北讨刘聪,得玉镜台。〗
御炉香暖引来迟,五色雕花案好移。元日千官朝贸毕,华灯面面照金枝。
〖《邺中记》:石虎正会殿前,设百二十枝灯,以铁为之。石虎御坐,悉雕漆画,皆为五色花也。〗
上巳东风嫩绿苔,千金堤畔者番来。一池春色天泉水,句鼻桃花落又开。
〖《邺中记》:华林园中千金堤上,作两铜龙,相向吐水,以注天泉池,通御沟中。三月三日,石季龙及皇后、百官,临水宴赏。石虎苑中,有句鼻桃,重二斤。〗
卅丈高楼雨乍晴,芳尘吹遍晚风清。美人归后笙歌歇,一路珠帘玉佩轻。
〖《拾遗记》:石虎于太极殿前起楼,高四十丈。结珠为帘,垂五色玉佩,风至铿锵,和鸣清雅。盛夏之时,登高楼以望四极,奏金石丝竹之乐,以日继夜。时亢早,春杂宝异香为屑,使数百人于楼上吹散之,名曰“芳尘台”。上有铜龙,腹容数百斛酒。使胡人于楼上嗽酒,风至,望之如雾,名曰“粘雨台”,用以洒尘,楼上戏笑之声音震空中。〗
绿扇桃枝夹两行,绣衣时得近银床。昨宵分赐三台物,宝鉴盘龙讶许长。
〖《邺中记》:石虎作云母五明金箔莫难扇,虎出时,以此扇夹乘舆。亦用牙桃枝扇,其上竹或绿沉色,或木兰色,或作紫绀色,或作郁金色。石虎三台及内宫中,镜有径二三尺者,纯金,盘龙雕饰。〗
别住空房不计年,夜深懒到绣帷前。匆匆正断承恩梦,错认流苏斗帐眠。
〖《邺中记》:石虎御床,辟方三丈,冬月赐熟锦流苏斗帐。四角安纯金龙头,衔五色流苏,或用青绨光锦,或用绯绨登高文锦,或紫绨大小锦丝,以房子绵百二十斤白缣裹,名曰“复帐”。帐四角,安纯金银凿镂香炉,以石墨烧集,和名“香帐”。顶上安金莲花,花中悬金箔织成綩囊,囊受三升以盛香。帐之四面,上十二香囊,采色亦同。〗
毡帐低垂绝早眠,监宫催起贴珠钿。高烧宝炬谦光殿,紫玉横吹上舞筵。
〖《晋书?张骏传》:又于姑臧城南筑城,起谦光殿,画以五色,饰以金玉,穷极珍巧。《后凉吕纂载记》:盗发张骏墓,见骏貌如生。得真珠麓、琉璃盒、白玉樽、赤玉箫、紫玉笛、珊瑚鞭、马脑钟,水陆珍奇,不可胜纪。《凉州记》:咸宁中,盗发张骏冢,得紫玉箫、紫玉笛。〗
路转渐台好向西,明光新筑苑莺啼。应教分与宫娥住,金箔珠帘院院齐。
〖《三秦记》:未央宫渐台西,有桂宫。中有光明殿,皆金玉珠玑为帘箔,金陛玉阶,昼夜光明。《御览》引《三秦记》:明光宫在渐台西,以金玉珠玑为帘箔。〗
酒泉南去噭金笳,万仞铜驼一带斜。昨夜戎车初采到,内人祗愿铸菱花。
〖《太平御览》十二引崔鸿《北凉录》:酒泉南有铜驼山沮濡,蒙逊遣工取之,得铜数万斤。〗
摩诃兜勒唱来迟,半醉蒲萄月上时。瓣发宫奴浑不寐,更将绿续破龟兹。
〖《晋书?乐志》:胡角者,本以应胡笳之声,后渐用之横吹,有双角,即胡乐也。张博望入西域,传其法于西凉,惟得摩诃兜勒一曲。《南史?北狄传》:瓣发、衣锦,小袖袍,小口裤。崔鸿《后凉录》:吕光入龟兹城,胡人奢侈,富于生养。家有蒲萄酒,或至千斛,经十年不败。〗
蓬莱方丈浸虚无,西苑秋风碧浪粗,挽得祥云新髻子,殿头只合叫仙姑。
〖韩偓《海山记》:炀帝辟地周二百里,为西苑,内为十六院。聚巧石为山,凿池为五湖四海,诏天下境内所有鸟兽草木,驿至京师。天下共进花木鸟兽鱼虫不知其数,此不具载。诏定西苑十六院名,景明一、迎晖二、栖凤三、晨光四、明霞五、翠华六、文安七、积珍八、影纹九、仪凤十、仁智十一、清修十二、宝林十三、和明十四、绮阴十五、降阳十六,帝自制名。院有二十人,皆择宫中佳丽,谨厚有容色美人宝之。每一院选帝幸御者,为之首。每院有宦者主出入易市。又凿五湖,每湖四方十里。东曰翠光湖,南曰迎阳湖,西曰金光湖,北曰洁水湖,中曰广明湖。湖中积土石为山,构殿庭屈曲,环绕澄碧,皆极穷人间华丽。又凿北海,周环四十里,中有三山,效蓬莱、方丈、灜洲,皆台榭回廊。水深数丈,开沟通五湖、北海。沟尽通行龙凤舸。《炙毂子》:隋有九真髻、凌虚髻、祥云髻。〗
烟花南部又春深,一带离宫覆绿阴。姊妹并房空妙选,不曾金盒结同心。
〖《北史》:宣华夫人陈氏,陈宣帝女也。陈灭,选入宫,有宠。炀帝之在藩也,阴有夺宗之计,规为内助,每进金蛇、金驼等物,以媚陈氏。废立之际,颇有力焉。及文帝寝疾于仁寿宫,夫人与皇太子同侍。平旦更衣,为太子所逼,拒之得免。归于上所,上怪其神色有异,问之,夫人泣以实对。帝恚曰:“畜生,何堪付大事。”因呼兵部尚书柳述、黄门侍郎元岩曰:“呼我儿勇!”述、岩出阁为敕书,示左仆射杨素。素以白太子,太子遣张衡入寝,遂令夫人及后宫同侍疾者并就别宫。俄闻上崩,而未发丧也。夫人与诸后宫相顾曰:“事变矣!”皆色动股栗。哺后,太子遣使者贲金盒,贴纸于际,亲署封字,以赐夫人。夫人见之惶俱,以为鸩毒,不敢发。使者促之,乃发,见盒中有同心结数枚。陈氏恚而却,坐不肯致却。宫人共逼之,乃谢使者。〗
踏青斗草旋春酣,玉管冰弦仔细谙。唱罢五湖湖上曲。湖湖花柳似江南。
〖《海山记》:帝多泛东湖,因制湖上曲望江南八阕云:
湖上月,遍照列仙家。水浸寒光铺枕簟,浪摇晴影走金蛇。偏称泛仙槎。 光景好,轻彩望中斜。清露冷侵银兔影,西风吹落桂枝花。开宴思无涯。
湖上柳,烟里不胜摧。宿雾洗开明媚眼,束风摇弄好腰支。烟雨更相宜。 环曲岸,阴覆画桥低。线拂行人春晚后,絮飞晴雪暖风时。幽意更依依。
湖上雪,风急坠还多。轻片有时敲竹户,素华无韵入澄波。望外玉相摩。 湖水远,天地色相和。仰面莫思梁苑赋,朝来且听玉人歌。不醉拟如何。
湖上草,碧翠涨通津。修带不为歌舞缓,浓铺堪作醉人茵。无意衬香衾。 睛霁后,颜色一般新。游子不归生满地,佳人远意寄青春。留咏卒难伸。
湖上花,天水浸灵芽。浅芷水边匀玉粉,浓苞天外翦明霞。只在列仙家。 开烂漫,抽鬓若相遮。水殿春寒幽冷艳,玉轩晴照暖添华。清赏思何赊。
湖上女,精选正轻盈。犹恨乍离金殿侣,相将尽是采莲人。清唱漫频频。 轩内好,嬉戏下龙津。玉管朱弦闻尽夜,踏青斗草事青春。玉辇从群真。
湖上酒,终日助清欢。檀板声轻银甲缓,醅浮香米玉蛆寒。醇眼暗相看。 春殿晚,仙艳捧杯盘。湖上风光真可爱,醉乡天地就中宽。帝主正清安。
湖上水,流远禁园中。斜日影摇青翠动,落花香暖众纹红。苹未起清风。 闲纵目,鱼跃小莲东。泛泛轻摇兰棹稳,沉沉寒影上仙宫。远意更重重。
帝常游湖上,多令宫中美人唱此曲。〗
奇兽珍禽满画阑,都来十六院中看。雅鬓输与芙蓉鸟,碧海新封几品官。
〖陶榖《清异录》:隋宦者刘继论,得芙蓉鸥二十四只以献,毛色如芙蓉。帝甚喜,置北海中,曰:“鸥字三品,鸟宜封碧海舍人。”〗
按遍当筵十二时,横波无赖夜归迟。灯前枕隐金钗袅,身入君王杂忆诗。
〖《隋书?音乐志》:炀帝令乐正白明达造新声,创“万寿乐”、“藏钩乐”、“投舞乐”,舞席“同心髻”、“玉女行觞”、“神仙留”、“客掷砖”,续命“斗鸡子”、“斗百草”、“汛龙舟”、“还旧宫”、“长乐花”及“十二时”等曲,掩抑摧藏,哀音断绝。帝悦之无已,谓幸臣曰:“多弹曲,如人多读书。读书多则能撰书,弹曲多即能造曲,此理之常也。”《大业拾遗记》:帝曾效刘孝绰,为《杂忆诗》:“忆起时,投签初报晓。被惹香黛残,枕隐金钗袅。笑动上林中,除却司晨鸟。〗
花司迎辇直严更,画就雅黄绕殿行。学士行边看草敕,被伊却笑太憨生。
〖《大业拾遗记》:炀帝幸江都,洛阳人献合蒂迎辇花,帝令御车女袁宝儿持之,号“司花女”。时诏虞世南草征辽敕于帝侧,宝儿注视久之。帝谓世南曰:“宝儿注目于卿,卿可便嘲之。”世南应诏为绝句云:
学画鸦黄半未成,埀肩亸袖太憨生。
生缘憨得君王惜,长得花枝傍辇行。〗
清夜游翻曲调新,风前歌唱动纤尘。凉蟾一苑澄如水,争看桃花马上人。
〖《通鉴》:隋炀帝大业元年,帝好以月夜从宫骑数十,游西苑,作“清夜游曲”,于马上奏之。《南部烟花记》:侯夫人颜色美如桃花。〗
御屏香散水沉风,积翠恩波院院通。昨夜赏花归去晚,银瓶宣赐醉妃红。
〖《广博物志》引《海口记》:炀帝辟地二百里,为西苑,诏天下进花卉。易州进二十种牡丹,有赩红、鞓红、飞来红、袁家红、醉妃红、云红、天外红、一拂黄、软条黄、延安黄、先春红、颤风娇等名。〗
锦衫卸尽换春纱,内殿东风戏采霞。莫道鱼龙看不足,君王又遣试山车。
〖《隋书?音乐志》:大业二年,突厥染千来朝。帝欲夸之,总追四方散乐大集东都。初于芳华苑积翠池侧帝帷,宫女观之。有舍利先来,戏于场内。须臾跳跃激水,满衢鼋鼍龟鳌。水人,虫鱼遍覆于地。又有大鲸鱼,喷雾翳日,倏忽化成黄龙,长七八丈,耸踊而出,名曰“黄龙变”。又以绳系两柱,相去十丈,遣二倡女对舞绳上,相逢切肩而过,歌舞不辍。又为夏育扛鼎,取车轮、石臼、大瓮器等,各于掌上,而跳弄之,并二人执竿其上,有舞,忽然腾透而换易之。又有神鳌负山,幻入吐火,千变万化,旷古莫俦。染千大骇。自是皆于太常教习。《资治通鉴》:初,齐温公之世,有鱼龙山车等戏,谓之散乐。周宣帝时,郑译奏复之。及高祖受禅,牛宏定乐,悉放遣之。帝以启民可汗将入朝,欲以富乐夸之。太常少卿裴蕴希旨,奏括天下周齐梁陈乐家子弟,皆为乐户。于是四方散乐大集东京。课京兆河南制其衣,锦采为之空竭。帝多制艳篇,令乐正白明达造新声播之,音极哀怨。〗
龙鳞渠院绣帘垂,玉笛时闻海上吹。赢得几升蛾子绿,宫娃相对画长眉。
〖《大业拾遗记》:炀帝筑西苑,苑周二百里。其内为海,周十余里。为方丈、蓬莱、灜洲诸山,高百余尺,台观宫殿罗络山上,向背如神。海北有龙鳞渠,萦纤注海内。缘渠作十六院,门皆临渠,以四品夫人主之。《南部烟花记》:炀帝宫中,争画长蛾,司宫吏日给螺子黛五斛,出波斯国。〗
除夕严更未卸装,火山数十绕回廊。君王只在观文殿,空费笙歌十里香。
〖《南部烟花记》:隋炀帝观文殿,前两厢为堂,各十二间,每间十二宝厨。前设五方香床,缀贴金玉珠翠。每驾至,则宫女擎香炉,在辇前行。《纪闻》:贞观初,天下又安。时属除夜,太宗盛饰宫掖,明设灯烛,盛奏乐歌。乃延萧后观之,后曰:“隋主淫侈,每除夜,殿前诸院设火山数十,尽爇沉香木根,每一山焚沉香数车。火光暗,则甲煎沃之,焰起数丈,香闻数十里。一夜用沉香二百余乘,甲煎过二百石。〗
邗江杨柳碧髟髟,银烛经宵照舞筵。晓起翔螭舟上望,都将锦绣作征帆。
〖《隋书》:大业元年,发民十万,开邗沟入江。自长安至江都,置离宫四十余所。《南部烟花记》:炀帝树堤柳,诏民间有柳一株,赏一缣。.《隋书》:炀帝自板渚引向河街道,植以杨柳,名曰“隋堤”,一千三百里。《通鉴》:大业元年八月,幸江都。龙舟四重,高四十五尺,长二百尺。上重有正殿、内殿,东西朝堂。中二重,有百二十房,皆饰以金玉。下重内侍处之。皇后乘翔螭舟,制度差小,而装饰无异。别有浮景九艘,三重皆水殿也。又有漾彩、朱鸟、苍螭、白虎等数千艘,后宫诸王、公主,百官僧尼道士蕃客乘之。共享挽船士八万余人,皆以锦采为袍。《大业杂记》:皇后御次水殿,名翔螭舟。其殿脚有九百人。韩偓《开河记》:炀帝御龙舟幸江都,舳舻相继,锦帆过处,香闻十里。〗
电窗红蜡检文书,翡翠床头侍起居。擘就红笺诗数首,可能赢得女相如。
〖《南部烟花记》:帝观书处,窗户玲珑相望,金铺玉观,辉映溢目,号“闪电窗”。又:炀帝以合欢水果赐吴绛仙,绛仙以红笺进诗谢。帝曰:“绛仙才调,女相如也。”〗
梅花妆倚绣帘前,汴水龙船杂管弦。唱到人持金镂揖,虚劳殿脚女三千。
〖《大业拾遗记》:炀帝幸江都,每舟择妙丽长白女子,执雕板镂金揖,号为“殿脚女”。帝每倚帘视绛仙,移时不去。顾内谒者曰:“古人谓秀色可餐,如绛仙,真可疗饥矣。”因吟《持揖篇》赐之,曰:“旧曲歌桃叶,新妆艳落梅。将身傍轻揖,知是渡江来。”诏殿脚女千辈唱之。〗
金铺玉观早黄昏,度曲归来酒半温。一路蔷薇衣带罥,怕教窥见小黄门。
〖《大业拾遗记》:帝幸月观,烟景清朗。中夜独与萧妃临前轩,帘栊不开,左右方寝,帝凭妃肩说东宫时事。适有小黄门,映蔷薇丛,调宫婢,衣带为蔷薇罥结,笑声吃吃不止。帝望见腰支纤弱,意为宝儿有私。帝披单衣亟行擒之,乃宫婢雅娘也。〗
飞驰驿骑谢恩深,果进瓜州仔细吟。犹有空房寒入骨,不须惆怅合欢心。
〖《大业拾遗记》:殿脚女自至广陵,悉用备月观行宫,由是绛仙不得亲侍寝殿。有郎将自瓜州宣事回,进合欢水果一器。帝命小黄门以一双骑驰赐绛仙,遇马急摇解。绛仙拜赐,因附红笺小简上,进诗云:驿骑驰双果,君王宠念深。自知辞帝里,无复合欢心。”帝省章不悦,顾黄门曰:“绛仙如何?来辞何怨之深也。”黄门言其故,帝曰:“绛仙不独貌可观,诗意深切,乃女相如也!亦何惭左贵嫔乎。”《迷楼记》:侯夫人《自伤诗》:“春寒侵入骨,独卧愁空房。飒履步庭下,幽怀空自伤。”〗
片片荷衣拂水斜,缯缠宫树听金鸦。内园一夜秋风起,又被收来翦采花。
〖《通鉴》:隋宫树,秋冬凋落,则翦采为花叶,缀于枝条,色渝则易以新者,常如阳春。沼内亦翦采为荷芰菱茨。〗
景华宫冷夜迢迢,法曲新吹碧玉箫。但放流萤三两斛,胜他明月照清宵。
〖《隋书?炀帝纪》:上于景华宫,征求萤火、得数斛。夜出游山放之,光遍岩谷。〗
骁壶投罢隔窗纱,裙子争裁夹襭花。忆得新安公子曲,自移银烛谱琵琶。
〖《颜氏家训》:投壶之技,近世愈精。古者实以小豆为其矢之跃也。今惟欲其骁,益多益善,乃有倚竿、带剑、狼壶、豹尾、龙首之名。其尤妙者,有莲花骁。《中华古今注》:大业中,炀帝制五色夹襭花露裙,以赐宫人及百僚母妻。《北史?艺术传》:时王令言亦妙达音律。大业末,炀帝将幸江都,令言之子尝于户外弹琵琶,作翻调安公子曲。令言时卧室中,闻之惊起,曰:“变!变!”急呼其子曰:“此曲兴自早晚?”其子曰:“顷来有之。”令言遂歔欷流涕,谓其子曰:“汝慎毋从行!帝必不返。”子问其故,令言曰:“此曲宫声,往而不反。宫,君也,吾所以知之。”《教坊记》:隋大业末,炀帝幸扬州,乐人王令言以年老不去。其子在家弹琵琶,令言惊问:“此曲何名?”其子曰:“内里新翻曲子,名安公子。”令言流涕悲怆,谓其子曰:“尔不须扈从,大驾必不回。”子问其故,令言曰:“此曲宫声,往而不返。宫为君,吾是以知之。”《文献通考》:骁壶,投壶乐也,隋炀帝所造。以投壶有跃矢,为炀壶。〗
对人懒簇鬓边鸦,避暑汾阳又落花。一觉十年金殿梦。吹笙伴去玉钩斜。
〖《隋书?炀帝记》:十一年五月乙酉,幸太原,避暑汾阳宫。《扬州志》:玉钩斜,在江都西,炀帝葬宫人处。〗
芳名别署住迷楼,忆伴銮舆几夜留。一自江都行幸熟,可怜宝帐散春愁。
〖《南部烟花记》:迷楼,经岁而成,幽房曲室,玉栏珠楯,互相连属。炀帝喜曰:“使真仙游其中,亦当迷也。”韩偓《迷楼记》:帝将幸江都,有迷楼宫人抗声夜歌云:“河南杨柳谢,河北李花荣。杨花飞去落何处,李花结果自然成。”《南部烟花记》:炀帝迷楼上,张四宝帐。帐各异名,一名散春愁,二名醉忘归,三名夜酣香,四名延夜月。〗
两两词臣立苑头,昆明春色凤山浮。昭容近掌吟诗局,帐殿当前结采楼。
〖尤袤《全唐诗话》:中宗正月晦日幸昆明池,赋诗,群臣应制百余篇。帐殿前结采楼,命昭容选一篇为新翻御制曲。从臣悉集其下,须臾纸落如飞,各认其名而怀之。既退,惟沈、宋二诗不下。移时,一纸飞堕,竞取而观,乃沈诗也。评曰:“二诗工力悉敌。沈诗落句云:‘微臣雕朽质,羞睹豫章才。’盖词气已竭。宋诗云:‘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犹陡健举,沈乃服,不敢与争。”〗
鼓乐喧填镜殿春,升笄兰掖展香轮。一宵撒帐钱分去,应是长命富贵人。
〖《全唐诗话》:太平公主,武后所生,后爱之倾诸女。帝择薛绍尚之,假万年县为婚馆。郭正域诗:“桂宫初服冕,兰掖早升笄。”皆纳妃出降之意也。李商隐诗“镜槛芙蓉人”,朱鹤龄注:“高宗时,武后作镜殿,四壁皆安镜,为白昼秘戏之须。杨廉夫诗:
镜殿春深秘戏多,玉肌相照影相磨。
六郎酣战明空笑,队队鸳鸯漾绿波。”
洪遵《泉志》:旧谱曰径寸,重六铢,肉好背面皆周郭,其形五出,穿亦随之。文曰“长命富贵”。背面皆为五出文,若角钱状。景龙中,中宗降睿宗女荆山公主,特铸此钱,用艾萨克帐,敕近臣修文馆学士拾钱。其银钱则散贮绢中,金钱每十文则系一彩条。〗
苑树东风醉碧桃,凿龙门外列分曹。不知应制词谁好,赐出花枝绣锦袍。
〖刘餗《隋唐嘉话》:武后游龙门,命群臣赋诗,先成者赐锦袍。左史东方虬先成,拜赐坐未安,宋之问诗成,文理兼美,左右莫不称善,乃夺锦袍赐之。〗
银鹅金凤簇罗裳,得宠人来各下床。看点花阴双陆罢,又催脂盝斗宫香。
〖王建《宫词》:罗衫叶叶绣重重,金凤银鹅各一丛。每遍舞时分两向,太平万岁字当中。”又:“一时起立吹箫管,得宠人来满殿迎。”《唐书?李德裕传》:诏浙西上脂盝妆具。《清异录》:中宗朝,宗纪、韦武间为雅会,各携名香,比试优劣,名曰“斗香”。惟韦温挟椒涂所赐,常获魁。《旧唐书?中宗韦庶人传》:帝在房州时,常谓后曰:“一朝见天日,誓不相禁忌。”及得志,立受上官昭容邪说,引武三思入宫中,升御床,与后双陆,帝为点筹,以为欢笑。丑声日闻于外。〗
衣裳云气认迢迢,学养红蚕费暮朝。报道房中三浴过,缫丝多唱韦桑条。
〖《唐书?中宗韦庶人传》:神龙三年,禁中谬传有五色云起后衣笥,帝图以示诸朝,因大赦天下,赐百官母妻封号。太史迦叶志忠表上桑条歌十二篇,言后当受命曰:“昔高祖时天下歌桃李,太宗时歌秦王破阵,高宗歌堂堂,天后世歌武媚娘,皇帝受命歌英王石州。后今受命,歌桑条韦,盖后妃之德,专蚕桑,共宗庙事也。”乃赐志忠第一区彩七百段。太常少卿郑愔因之被乐府。〗
宫线初添日又哺,嚼绒帘角破工夫。滕王蛱蝶翻应遍,绣得黄筌没骨图。
〖郑处诲《明皇杂录》:唐宫中,以女工揆日之长短,冬至后比常日增一线之功。王建《宫词》:“丙中数日无呼唤,搨得滕王蛱蝶图。”〗
金凫银燕尽纷张,安福门当夜未央。何必霓裳谱金屑,踏歌轮下月分光。
〖《云仙杂记》:正月十五夜,元宗于常春殿张临光宴。白鹭转花,黄龙吐水,金凫、银燕、浮光洞、攒星阁,皆灯也。奏月分光曲,又撒闽江锦,荔支千万颗,令宫人争拾,多者赏以红圈帔、绿晕衫。《旧唐书?睿宗纪》:光天二年正月上元日,夜,上御安福门观灯,出内人连袂踏歌。〗
惜春御史掌中亭,火速春光报画棂。却恐莺雏鹐落尽,树头叶底系金铃。
〖《云仙杂记》:穆宗每宫中花开,则以金顶帐蒙蔽栏槛,置惜春御史掌之,名日括香。尤袤《全唐诗话》:天授二年腊,卿相欲诈称花发,请幸上苑。许可,寻复疑之,先遣使宣诏曰:“明朝游上苑,火速报春知。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吹。”凌晨百花齐放,咸服其异。《开元遗事》:春时于园中纫红线为绳,密缀金铃,系于花梢之上。有鸟鹊翔集,则令园吏制铃索以惊之。〗
花朝才过雨晴天,羯鼓频挝总可怜。种得牡丹红一捻,钩帘深院掷金钱。
〖南卓《羯鼓录》:元宗朝,遇二月初,诘旦巾栉方毕,宿雨初晴,景色明丽。小院内庭,柳杏将吐,睹而叹曰:“对此景物,岂可不与他判断乎?”高力士遣取羯鼓,上命临轩纵击一曲,名春光好。反顾柳杏,皆己发坼。上笑谓嫔御曰:“此事不唤我作天工可乎?”《青琐高议》:明皇时,有进牡丹者,贵妃匀面,口脂在手,印于花上。诏栽于先春馆,来岁,花上有指印迹,上名为“一捻红”。《开天遗事》:内庭妃嫔,每至春诗,各于禁中结伴,二三人至五人,掷金钱为戏。盖孤闷无所遣也。〗
花萼楼高不倩扶,静看六马滚尘图。宣徽赐出龙香剂,玉面花騘搨得无。
〖柳宗元《龙城录》:宁王善画马。开元兴庆池南花萼楼下,壁上有六马滚尘图,内明皇最眷爱玉面花騘,谓无纤悉不备,风鬃雾鬣,信伟如也。后壁惟有五马,其一者失去,信知神妙,将变化也。 《云仙杂记》:明皇御案墨曰“龙香剂”。一日见墨上,有小道士如蝇而行。上叱之,即呼万岁曰:“臣即墨之精,黑松使者也。凡世人有文者,其墨上皆有龙宾十二。”上神之,乃以墨分赐文官。王建《宫词》:“往来旧院不堪修,近敕宣徽别起楼。”〗
宫娃催进牡丹鞋,花放宜春院院佳。扑尽海棠枝下蝶,一时传觅鬓头钗。
〖范元凯诗:“神女初离碧玉阶,彤云犹拥牡丹鞋。”张佑诗:“虢国潜行韩国随,宜春深院放花枝。”〗
下仗声中侍立稀,朝来深殿拜黄衣。多因玉案勘书苦,敕赐红续饼餤归。
〖《避暑录》:唐御膳,以红续饼餤为重。光化中,进士会宴曲江,令大官特作饼餤赐之。王建《宫词》:“千牛仗下放朝初,玉案傍边立起居。每日请来金凤纸,殿头无事不教书。”〗
别院秋深冷画屏,冠巾人去雨冥冥。大家蟋蟀黄金笼,闭在红蕤枕畔听。
〖《开天遗事》:明皇宫中,每至秋时,宫人皆以小金笼闭蟋蟀,置枕函,畔夜听其声。唐制,宫人给令者,皆冠巾。〗
柳枝如发晓含烟,阿监宣呼贴翠钿。随例引来花下点,芙蓉院里试秋千。
〖《开天遗事》:天宝宫中,至寒食节,竞树秋千,令宫嫔嬉笑以为宴乐,帝呼为半仙之戏。白居易《长恨歌》:“椒房阿监青娥老。”《太平御览》:芙蓉园,本隋氏之离宫,居地三十顷,周围七十里。〗
承恩殿角月初高,风月常新印记牢。却被宫娥知了事,大家检取桂红膏。
〖 张泌《妆楼记》:开元初,宫人被进御者,曰“印选”,以绸缪记印于臂上,文曰“风月常新”印毕,渍以桂红膏,则水洗色不退。〗
红子抛残蜡泪灰,绿窗局散笼灯回。南风借与何人竞,怨杀今宵剉角媒。
〖《清异录》:开元中,后宫繁,众侍御寝者难以取舍,为彩局以定之。集宫嫔用骰子掷,最胜者一人,乃得专夜。宫嫔私号骰子为“剉骨媒人”。〗
花开瑞圣接高楼,供奉花騘第几筹。记得官家含笑看,上棚更打背身球。
〖王建《宫词》:“对御难争第一筹,殿前不打背身球。”《清异录》:天宝年,内中柑子结实,帝曰:“与贵妃。”赏御号为“瑞圣奴”。〗
攀尽红榴鬓发攒,年年重午醉阑干。花前邀得看花伴,多向金盘射粉团。
〖《开天遗事》:天宝宫中,每到瑞午节,造粉团角黍,贮于金盘中。以小角弓子,纤妙可爱,架箭射盘中粉团,中者得食。〗
扇扇纱窗午日开,宫靴斗草破苍苔。径须南海祗洹寺,翦取维摩美髯来。
〖韦绚《刘宾客嘉话录》:晋谢灵运,美须,临刑,施为南海祗洹寺维摩像须。寺人宝惜,初不亏损。中宗朝,安乐公主五日斗草,欲广其物色,令驰骑取之。又恐为他人所得,因翦弃其余。〗
徐黄粉本妙纤毫,学就团花试锦袍。夜半鹊盐联唱罢,教人殿角听秋涛。
〖《梦溪笔谈》:唐曲有“突厥盐”、“阿鹊盐”。施肩吾诗云:“颠狂楚客歌成雪,软媚吴娘笑是盐。”《文献通考》:盐者,途歌引曲之类也。《宣和画谱》:李思训,官左卫大将军,画皆超绝。天宝中,明皇召思训画大同殿壁,兼画掩障。夜闻有水声,而明皇谓思训“通神之佳手。”〗
枝枝石竹绣罗裳,齐挽宫鸦闹扫妆。解道别人眉样好,绿纱窗下试鸳鸯。
〖李白《宫中行乐词》:“山花插宾髻,石竹绣罗衣。”段柯《古髻鬟品》:贞元中,有闹扫妆髻。《杨慎外集》:唐明皇令画工画十眉图。一曰鸳鸯眉,又名八字眉。二曰小山眉,又曰远山眉。三曰五岳眉。四曰三峰眉。五曰垂珠眉。六曰月棱眉,又曰却月眉。七曰分梢眉。八曰涵烟眉。九曰拂云眉,又曰横烟眉。十曰倒晕眉。〗
玉环新赐拨长筵,宝烛玲珑绕篆烟。夜夜笼香槽板上,惊飞火凤出鹍弦。
〖《次柳氏旧闻》:上欲迁幸,复登楼置酒,四顾无人,乃命奏“玉环”。“玉环”者,睿宗所御琵琶也。郑嵎《津阳门》诗注:上皇善吹笛,常宝一紫玉管。贵妃妙弹琵琶,其乐器闻于人间者,有逻沙檀为槽,龙香拍为拨者。上每执酒卮,必令迎娘歌水调曲遍,而太真辄弹弦倚歌,为上送酒。《合璧事类》:贞观中,有裴神符者,妙解琵琶。作“胜蛮奴”、“火凤”、“倾杯乐”三曲,太宗深爱之。李商隐诗:“拨弦惊火凤”。《乐府杂录》:贺怀智以石为槽,鹍鸡筋为弦,用铁拨弹之。〗
桂堂东畔画帘披,一矗长竿日影移。绣得花幡齐五色,金铃处处妒封姨。
〖《开天遗事》:五王宫中,各立长竿,挂五色旌于竿头,四垂缀以金铃,有声即往视之。旌所向,可知四方风候,谓之向风旌。〗
泪妆初写拂云眉,明秀难描出殿迟。惯向歌筵施巧慧,御屏斗记几联诗。
〖《开天遗事》:宫中宾妃辈,施素粉于两颊,号为泪妆。《妆楼记》:明皇幸蜀,令画工作十眉图,横云、斜月,皆其名。〗
龙脑香烟绕御炉,每从甲夜识皇图。案头撰诏回宫晚,乞与金莲付烛奴。
〖《酉阳杂俎》:天宝末,交趾贡龙脑,如蝉翼形。波斯言:“老龙脑树节方有。”禁中呼为瑞龙脑。上唯赐贵妃十枝,香气彻十余步。《杜阳杂编》:文宗视朝后,即阅群书,谓左右曰:“若不甲夜视事,乙夜观书,何以为人君耶?”《唐书?令狐绚传》:为翰林,承旨夜对,禁中烛尽,帝以乘舆、金莲华炬送还。院吏望见,以为天子来,及绚至,皆惊。《开天遗事》:申王亦务奢侈,盖时使之然。每夜宫中,与诸王贵戚聚宴,以龙檀木雕成烛跋童子,衣以绿衣袍,系以束带,使执画烛列于宴席之侧,目为烛奴。诸贵戚之家皆效之。〗
骊山极顶是华清,坠舄遗钿辇道轻。看取伶官呈剧本,诸姨天半下帘声。
〖《旧唐书?明皇杨贵妃传》:明皇每年十月幸华清宫,国忠姊妹五家扈从,每家为一队,着一色衣。五家合队,照映如百花焕发。而遗钿坠舄,瑟瑟珠翠,璨烂芳馥于路。王建《宫词》:“下帘声在半天中”。
箜篌擘罢炙笙簧,弟子梨园枉擅场。十五点来深院住,并房学唱荔枝香。
〖《旧唐书?音乐志》:明皇又于听政之暇,教太常乐工子弟三百人,为丝竹之戏。音响齐发,有一声误,明皇必觉而正之。号为皇帝弟子,又云梨园弟子。《唐书?礼乐志》:元宗既知音律,又酷爱法曲,选坐部伎弟子三百,教于梨园。声有误者,帝必觉而正之,号皇帝梨园弟子。宫女数百,亦为梨园弟子,居宜春北院,置小部音乐三十余人。帝幸骊山,杨贵妃生日,命小部张乐长生殿。因奏新曲,未有名,会南方进荔枝,因名曰“荔枝香”。〗
才子新依供奉班,花笺银烛对双鬟。未央杨柳秋宵月,并作清平调里颜。
〖《乐史?太真外传》:开元中,禁中重木芍药,得数红紫、浅红、通白者,上因移植于兴庆池东沉香亭前。会花方开,上乘月夜游,妃以步辇从。诏选梨园弟子中尤者,得十六色,李龟年以歌擅一时之名,手捧檀板,押众乐前,将欲歌之。上曰:“赏名花,对妃子,焉用旧乐词为?”邃命龟年持金花笺,宣赐翰林学士李白,立进《清平乐》词三篇。龟年捧词进,上命梨园弟子约略词调,抚丝竹,遂促龟年以歌。妃持玻璃七宝杯,酌西凉葡萄酒,笑领歌意甚厚。上因调玉笛以倚曲,每曲遍将换,则迟其声以媚之。〗
君王玉辇竟成赊,簪得春枝鬓脚斜。胡蝶亦嫌宫漏冷,纷纷飞过海棠花。
〖《开天遗事》:开元末,明皇每至春时,旦暮宴于宫中,使妃嫔辈争插艳花,帝亲捉蝶放之,随蝶所止幸之,谓之蝶幸。后因杨妃专宠,遂不复此戏。〗
凰凰裘贴奏帘前,祝罢千秋有赐筵。闻说贵妃催绣褓,金银正赐洗儿钱。
〖王建《宫词》:“圣人生日是明朝,私地教人属内监。自写金花红榜子,前头先进凤皇衫。”刘餗《隋唐嘉话》:八月初五日,明皇生辰,为千秋节。王建《宫词》:“旧高殿里有香烟,万岁声长动九天。妃子院中初降诞,内人争乞洗儿钱。”《通鉴》:天宝十载,禄山生日,上及贵妃赐衣服、宝器、酒馔甚厚。后三日,召禄山入禁中,贵妃以锦绣为大襁褓,裹禄山,命宫人以采舆舁之。上闻后宫喧笑,问其故,左右以“贵妃三日洗禄山儿”对。上自往观之,喜赐贵妃洗儿金银钱,复厚赐禄山,尽欢而罢。〗
铁距花冠种绝殊,斗鸡胜得御坊无。贾家调养凭谁识,赐锦多分扫地夫。
〖陈鸿《东城父老传》:父老姓贾,名昌,长安宜阳里人。元宗在藩邸时,乐民间清明日斗鸡戏。及即位,治鸡坊于两宫间,索长安雄鸡金毫铁距高冠昂尾千数,养于鸡坊。选六军小儿五百人,使驯扰教饲。上好之,民风尤甚。诸王世家、外戚家、贵主家、列侯家,倾囊破产,以偿鸡价。值都中男女以弄鸡为事,贫者弄假鸡。帝出游,见昌弄木鸡于云龙门道旁,召入,为鸡坊小儿,衣食右龙武军。三尺童子入鸡群,如狎群小,壮者、弱者、勇者、怯者,水榖之时,疫疾之候,皆能知之。奉二鸡,鸡畏而驯,使令如人护鸡坊。中谒者王承恩言于元宗,召试殿庭中。元宗意说,即日为五百小儿长。王建《宫词》:“宫人早起笑相呼,不识阶前扫地夫。乞与金钱争借问,外头还似此间无。”〗
度厄埋人内殿头,冷修羊味总须休。祗因爱吃樱桃病,愿给防风粥一瓯。
〖《清异录》:天后好食冷修羊,赐张昌宗冷修羊,手札曰:“珍郎杀身以奉国。”《云仙杂记》:白居易住翰林,赐防风粥一瓯。剔取防风,得五合余,食之口香七日。王建《宫词》:“因吃樱桃病放归,三年着破旧罗衣。”〗
蠲忿难分一段犀,禁楼寒雨湿红泥。春愁却逐诸花蕊,龙口渠头不转西。
〖《杜阳杂编》:咸通中,同昌公主有蠲忿犀,圆如弹丸,人士不朽烂,带之令人蠲忿怒。《云仙杂记》:翰林有龙口渠通内苑。大雨之后,必飘诸花蕊,经由而出。有百种香色,名不可尽,春月尤妙。〗
松风石障对凉天,锁住深宫不计年。不信角仙年纪大,闭门高枕梦游仙。
〖《杜阳杂编》:武宗皇帝会昌元年,夫馀国贡火玉三斗,及松风石。石方一丈,莹彻如玉,其中有树影,若古松偃盖飒飒焉,而凉飔生于其间。至盛夏,上令置诸殿内,稍秋风飕飕,即令撤去。《清异录》:华清宫一鹿,十年精俊不衰,人呼为角仙。《开天遗事》:龟兹国进奉枕一枚,其色如玛瑙,温温如玉。其制作甚朴,若枕之,则十洲三岛,四海五湖,尽在梦中。帝因名为“游仙枕”。〗
月明鱼藻焚心香,南内新翻曲数行。不许外边偷擫得,夜深携笛远宫墙。
〖元稹《连昌宫词》:“李謩擫笛傍宫墙,偷得新翻数行曲。”注:明皇尝于上阳宫,夜新翻一曲,属明夕。正月十五夕,潜游灯下,忽闻酒楼上有笛声,奏前夕新曲,大骇之。明日密遣捕捉笛者,诘验之。云:“其夕窃于天津桥玩月,闻宫中度曲,遂于桥上插谱记之。臣即长安少年善笛者李謩也。”明皇异而遣之。〗
纩衣亲制赐边头,金井啼鸦一夜秋。正忆辽阳征戍苦,不须洒泪听伊州。
〖孟启《本事诗》:开元中,颁赐边军纩衣,制于宫中。有兵士于短袍中得诗曰:“沙场征戍客,寒苦若为眠。战袍经手作,知落阿谁边。蓄意多添线,含情为着绵。今生已过也,重结后生缘。”兵士以诗白于帅,帅进之。元宗命以诗遍示六宫,曰:“有作者勿隐,吾不罪汝。”有一宫人自言万死,元宗深悯之,遂以嫁得诗人,仍谓之曰:“我与汝结今生缘。”边人皆感泣。《大唐传》载:天宝中,乐章多以边地名,若“凉州”、“甘肃”、“伊州”之类是也,其声烦碎。王建《宫词》:“学得管弦尚羞涩,侧商调里唱伊州。”〗
拔河毕静雨丝丝,嫩柳丰城见几枝。若得金阶宣赐出,祗宜种法问花师。
〖《旧唐书?中宗纪》:庚戌,令中书门下供奉官五品已上,交武三品已上,并诸学士等,自芳林门入,集于梨园球场,分朋拔河。帝与皇后公主亲往观之。景龙《文馆记》:清明节,中宗命侍臣为拔河之戏,以大麻絙两头系千条小绳,数人执之争挽,以力弱者为输。《本事诗》:白尚书姬人,樊素善歌,小蛮善舞。尝为诗曰:“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年既高迈,而小蛮方丰艳,因为杨柳之词以托意曰:
一树春风万万枝,嫩于金色软于丝。
永丰坊里东南角,尽日无言付阿谁。
及宣宗朝,国乐唱是词。上问谁词,左右具以对之。因东使命取永丰柳两枝,植于禁中。柳宗元《龙城录》:洛人宋单父,字仲孺,善吟诗,亦能种艺术。凡牡丹,变易千种,红白斗色,人亦不能知其术。上皇召至骊山,植花万本,色样各不同。赐金千余两,内人皆呼为花师。〗
翠羽明珠各一行,玻璃空记旧碑堂。舞衫曾到朝元阁,不赐莲花第一汤。
〖郑嵎《津阳门》诗注:温泉堂碑,其石莹彻,见人形影,宫中号为颇梨碑。宫内除供奉两汤池,内外更有汤十六所。长汤每赐诸嫔御,其修广与诸汤不侔。甃以文瑶宝石,中央有玉莲捧汤泉,喷以成池。又缝缀绮绣,为凫雁于水中。上时于其间,泛银镂小舟以嬉游焉。〗
湔裙又趁祓除辰,千片桃花红近人。细柳圈傍加敕字,须知上己赐群臣。
〖《唐书?李适传》:凡天子飨会游豫,惟宰相直学士得从。春幸梨园,并渭水祓除,则踢细柳圈辟疠。《旧唐书》:中宗景龙四年三月,幸临渭亭修禊饮,赐群官柳桊以辟恶。王建《宫词》:“御池水色春来好,处处分流白玉渠。密奏君王知人月,教人相伴洗裙裾。”又:“一一傍边书敕字,中官送与大臣家。”〗
宫女吹箫对画楼,胜常道罢即梳头。君恩得在深宫住,红叶休教出御沟。
〖《本事诗》:顾况在洛乘兴,与二三诗友游于苑中,坐流水上,拾得大梧叶题诗曰:
一人深宫里,年年不见春。
聊题一片叶,寄与有情人。
况明日于上游亦题叶放于波中,诗曰:
花落深宫莺亦悲,上阳宫女断肠时。
帝城不禁东流水、叶上题诗欲寄谁。
越十余日,有人于苑中寻春,又于叶上得以示况,曰:
一叶题诗出禁城,谁人唱和独含情。
自嗟不及波中叶,荡荡乘春取次行。
范摅《云溪友议》:中书舍人卢渥,应举之岁,偶临御沟,见一红叶,命仆搴来。叶上有绝句,置于巾箱,或呈于同志。及宣宗,既省宫人,初下诏,许从百官司吏,独不许举贡人。渥亦后任范阳,独获所退宫人。宫人睹红叶而吁叹久之,曰:“当时偶随流,不谓郎君收藏巾箧。”验其书迹,无不讶焉。诗曰:
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
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
食使朝朝点勘殊,碧桃甘露味清腴。贵人敢斗蓬莱殿,千面银盘出内厨。
〖《明皇杂录》:李林甫婿郑平,为省郎。林甫见其鬓白,以上取赐甘露羹与之食,一夕而发如黳。天宝中,诸公主相效进食,上命中官袁思为检校进食使。水陆珍羞数千盘之费,盖中人十家之产。〗
海日红升射曲棂,重明枕上睡初醒。新来五色奇鹦母,又诵多心一卷经。
〖《杜阳杂编》:元和八年,大轸国贡重明枕。枕长一尺二寸,高六尺,洁白逾于水晶。中有楼台之状,四方有十道士,持香执简,循环无己,谓之行道真人。其楼台瓦木丹青,真人衣服簪帔,无不悉具,通莹焉如水睹物。《妆楼记》:广南进白鹦鹉,洞晓言语,呼为“雪衣女。”一朝飞上妃镜台,自云:“雪衣女昨夜梦为鸷鸟所搏。”上令妃授以多心经,记诵精熟。〗
宿酒才消病肺苏,桃花香汗透红肤。梦中鬼物依稀似,令写钟馗小妹图。
〖沈括《补笔谈》:禁中旧有吴道子画钟馗,其卷首有唐人题记,曰:“明皇开元,讲武骊山,幸翠华。还宫,上不悦,因痁作将逾月,巫医殚技,不能致良。忽一夕,梦二鬼,一大,一小。其小者,衣绛,犊鼻履,一足跳,一足悬一履,搢一大药纸扇。窃太真紫香囊及上玉笛,绕殿而奔。其大者,戴帽,衣蓝裳,袒一臂,鞹双足。乃捉其小者,刳其目,然后擘而啖之。上问大者曰:“尔何人也?”奏曰:“臣钟馗氏,即武举不捷之进士也。誓与陛下除天下之妖孽。”梦觉,痁苦顿瘳,而体益壮。乃召画工吴道子,告之以梦,曰:“试为朕如梦写之。”道子奉旨,恍若有睹,立笔图讫以进。上瞠视久之,抚几曰:“是卿与朕同梦耳,何肖若此哉?”道子进曰:“陛下忧劳宵旰,以衡石妨膳,而痁得犯之。果有触邪之物,以卫圣德。”因舞蹈上千万岁寿。上大悦,劳之百金。批曰:“灵祗应梦,厥疾全瘳。烈士除妖,实须称奖。因图异状,须显有同。岁暮驱除,可宜遍识。以驱邪魅,并靖妖氛。仍告天下,悉令知委。”《开天遗事》:贵妃每宿酒初消,多苦肺热。尝凌晨独游后苑,傍花树,以手攀枝,口吸花露,藉其露液润肺。贵妃每至夏月,尝衣轻绡,使侍儿交扇鼓风,犹不解其热。每有汗出,红腻而多香,或拭之于巾帕之上,其色如桃花也。《升庵外集》:皇佑中,金陵发一冢,有石志,乃宗悫母郑夫人。宗悫有妹,名钟馗,后世遂讹传为钟馗嫁妹耳。〗
枝枝如意散天花,手进君王一笑夸。记得禁中施妙术。龙符一道裂袈裟。
〖 郑嵎《津阳门》诗注:上颇重罗公远,杨妃尤信金刚三藏。上尝幸功德院,将谒七圣殿,忽然背痒。公远折竹枝,化作七宝如意以进。上大喜,顾谓金刚曰:“上人能致此乎?”三藏曰:“此幻术耳!僧为陛下取真物。”乃于袖中取如意,七宝炳耀,而公远所进,即时复为竹枝耳。后一日,杨妃始以二人定优劣。时禁中将创小殿,三藏乃举一鸿梁于空中,将中公远之首。公远不为动容,上连命止之。公远飞符于他处,穷三藏金栏袈裟于箧中,守者不之见。三藏怒,又咒取之,须臾而至。公远复噀水龙符于袈裟上,散为丝缕以尽也。〗
一骑飞尘未许迟,传来驿使不教知。中和殿里三元节,若个新尝锦荔枝。
〖 社牧诗:“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唐书?元宗贵妃杨氏传》:妃嗜荔枝,必欲生致之,乃置骑传送,走数千里,味未变已至京师。〗
银灯拍板唱玲珑,上直归来月正中。白面内官偷问得,昨宵蚬斗记崖公。
〖崔令钦《教坊记》:诸家散乐,呼天子为崖公,欢喜为蚬斗。《乐府杂录》:元宗令黄幡绰撰拍板谱。〗
千叶桃花一夜开,仙春馆里按歌来。御厨索进波棱菜,又领君王凿落杯。
〖《开天遗事》:御苑千叶桃开,明皇折一枝簪贵妃髻,曰:“此花亦能助娇。”又宴桃树下,曰:“不特萱草忘优,此花亦能销恨。”《唐书?西域传》:尼婆罗在吐蕃之西,贞观中,使人献波棱酢菜及浑提葱。《刘宾客嘉话》:菜之波棱,本西国中。有僧将其子来,如苜蓿、葡萄因张骞而至也。绚曰:“岂非颇棱国来,而语讹为波棱耶?”〗
疏星点点照宫门,七夕初凉酒细温。斗却蛛丝明月上,银盘瓜果祀天孙。
〖《开天遗事》:帝与贵妃,每七月七日夜在华清宫游宴。时宫女辈陈瓜果酒馔,列于庭中,求恩于牵牛织女星也。又各捉蜘蛛于小盒中,至晓开,视蛛网稀密,以为得巧之候,密者言巧多,稀者言巧少。民间效之。〗
颁来方贡谢恩深,过雁红生颗颗金。争似蓬莱宫内橘,一双写出合欢心。
〖《海录碎事》:用柿树接桃枝,早熟者谓之络丝白,晚熟者谓之过雁红。《乐史?太真外传》:开元末,江陵进乳柑橘。上以十枚种于蓬莱宫内,至天宝十载九月秋结实。有一合欢实,上与妃子互相持玩,上曰:“此果似知人意,联与卿固同一体,所以合欢。”于是促坐同食焉。外令画工图传之于后。〗
霏霏细雪洒栏干,绿玉停敲瑟罢弹。年少宫娥偏耐冷,拾来冰筋一枝寒。
〖郑綮《开天传信记》:太真妃多曲艺,最善击磬,搏拊之音,玲玲然多新声,虽太常梨园之能人,莫能加也。元宗令采蓝田绿田琢为磬,尚方造簨簴流苏之属,皆以金钿珠翠珍怪之物杂之。《开天遗事》:冬至日,大雪至午。雪霁,因寒所结檐溜皆冰条,妃子使侍儿敲下二条看玩。帝自晚朝回,问所玩何物,妃子笑答曰:“妾所玩者,玉筋也。”帝谓左右曰:“妃子聪慧,比众可爱也”〗
栖凤楼台玉漏稀,却寒帘外报春归。海棠睡足梳头懒,解道催茶唤雪衣。
〖《杜阳杂编》:同昌公主堂中,设连珠之帐,却寒之帘。郑嵎《津阳门》诗注:太真养白鹦鹉,西国所贡,辨慧多辞,上尤爱之,字为“雪衣女”。
龙皮扇子爱凉身,每到清秋苦欠伸。惯向花阴逃疟过,虚劳对脉女医人。
《开天遗事》:王元宝家,有一皮扇子,制作甚质。每暑月宴客,即以此扇子置于座上,使新水洒之,则飒然风生。巡酒之间,客有寒色,遂命彻去。明皇亦尝差中使取看,曰:“此龙皮扇子也。”《表异录》:唐宫中,以诊脉为“对脉”。郭湜《高力士传》:高公患疟,敕于功臣阁下避疟。王建《宫词》:“白日卧多娇似病,隔帘教唤女医人。”〗
涂金小匣熨宫香,花里心经写数行。半是君恩半是佛,更书皇帝李三郎。
〖张端义《贵耳集》:真定大□寺有藏经殿,虽小而精巧,皆宫人所书经,尾题名氏极可观。佛龛上有一匣,开匣有古锦,俨然有开元赐藏经敕书,及会昌间赐免拆殿敕书。有涂金小匣,藏心经一卷,字体尤婉丽,其后题曰:“善女人杨氏,为大唐皇帝李三郎书。”寺僧珍宝之。〗
霓裳罢奏更挑琴,银烛高烧夜醉沉。输与永兴诸女少,珠喉如串值千金。
〖《开天遗事》:宫妓永新者,善歌,最受明皇宠爱。每对御奏歌,则丝竹之声莫能遏。帝尝谓左右曰:“此女歌值千金。”《唐书?礼乐志》:河西节度使杨敬宗,献霓裳羽衣曲十二遍。凡曲,终必遽。唯霓裳羽衣曲,将毕,引声益缓。〗
桂叶金垆夜夜烧,虹霓屏角漏迢迢。女牛谁誓长生殿,剩有琵琶度绿腰。
〖《太真外传》:帝以虹霓屏赐太真,雕刻美人三寸许,水晶为地,玳瑁水犀为狎,络以真珠瑟瑟。乃隋炀帝所造,赐义成公主,堕在北胡,贞观间萧后持归中国。段安节《琵琶录》:“绿腰”,本“录要”也。乐工进曲,上令录其要者。陈鸿《长恨歌传》:王妃茫然退立,若有所思,徐而言曰:“昔天宝十载,侍辇避暑骊山宫。秋七月,牵牛织女相见之夕,秦人风俗,是夜张锦绣,陈饮食,树瓜果,焚香于庭,号为乞巧,宫掖间尤尚之。夜殆半休,侍卫于东西厢。独侍上,上凭肩而立,因仰天感牛女事,密相誓,心愿世世为夫妇。”言毕,各执手呜咽。〗
内阁春寒唤起迟,金衣飞上海棠枝。开箱检点罗花帕,忆着元和学士诗。
〖《开天遗事》:唐明皇于禁中见黄莺,常呼为金衣公子。《诗话》:唐学士善赋诗者,宫女以扇与手帕索题之。《唐书?元稹传》:稹尤长于诗,居易名与埒,号“元和体”。往播乐府,穆宗在东宫,妃嫔近习,皆诵之,宫中呼元才子。〗
天颜苦未认分明,桂叶添描宝镜横。休道臂环偏赐得,银屏遮着听歌声。
〖《杜阳杂编》:上于内殿前看牡丹,翘足凭栏,忽吟舒元舆《牡丹赋》云:“俯者如愁,仰者如语,合者如咽。”吟罢,方省元舆词,不觉太息良久,泣下沾臆。时有宫人沈阿翘,为上舞河满子,调声风态,率皆宛转。曲罢,上赐金臂环,即问所从来。阿翘曰:“妾本吴元济之妓女,济败,因以声得为宫人。”〗
含元深殿夜钟沉,内道场开动梵吟。省识君王图画在,归来水月绣观音。
〖《唐书?王缙传》:初,代宗喜祠祀,而未重浮屠法,每从容问所以然。缙与元载盛陈福业报应,帝意向之。由是禁中祀佛,讽呗斋熏,号内道场。《类书纂要》:吴道子“水月观音”,人目动摇,神生画外者也。王建《宫词》:“看着中元斋日到,自盘金线绣真容。”〗
凝碧池头木叶催,秋风高谱记抄来。何人长笛倚楼角,更擫当年阿滥堆。
〖 张祜诗:
红树萧萧阁半开,玉皇曾幸此宫来。
至今风俗骊山下,村笛犹吹阿滥堆。
尉迟偓《中朝故事》:骊山多飞禽,名“阿滥堆”。明皇御玉笛,采其声,翻为曲子。《玉海?太宗御制〈述圣赋序〉》:“因兹余隙,乃修苑囿。其胜地则积翠凝碧,其川阜则有濯龙平乐。”〗
道场结得佛灯挑,讲席谈经镇寂寥。堪笑金刚神主队,试妆菩萨侍清宵。
〖《通鉴》:肃宗上元二年九月甲申,天成地平节,上于三殿置道场,以宫人为佛菩萨,武士为金刚神,主召大臣膜拜围绕。〗
内边催促按歌声,五凤高楼倚玉笙。莫道曲终无小误,记来红豆太分明。
〖《唐书?元德秀传》:明皇在东都,铺五凤楼,下命三百里内县令刺史,各以声乐进。《乐府杂录》:张红红者,本与其父歌于衢路。丐食过将军韦青所居,青闻其喉音响亮,仍有眉目,即纳为姬。尝有乐工自撰歌,未进闻,先修歌于青。青召红红于屏后听之,红红乃以小豆数合记其拍。乐工歌罢,青入,问红红如何,云:“已得矣。”青出,给曰:“某有女弟子,曾歌此曲,非新曲也。”即令隔屏风歌之,一声不失。寻达上听,翌日召入宜春院宫中,号为记曲娘子。〗
芙蓉台上簇宫雅,宝帐香熏舞袖斜。钿盒银钗应赏遍,九重传语结金花。
〖《杜阳杂编》:宝历二年,浙东二人,一曰飞鸾,一曰轻凤,修眉伙首,兰气融洽。冬不纩衣,夏不汗体,所食多荔枝榧食,金屑龙脑,衣軿罗之衣,戴轻金之冠。上更琢玉芙蓉以为二女歌舞台,每歌发一声,如鸾凤之音,百鸟莫不翔集其上。及观于庭际,舞态艳逸,更非人间所有。每歌罢,上令内人藏之金屋宝帐,盖恐风日所侵故也。由是宫中语曰:“宝帐香重重,一双红芙蓉。”陈鸿《长恨歌传》:定情之夕,授金钗钿合以固之。王建《宫词》:“内中人识从来去,结得金花上贵妃。”〗
图番蝶蝶总堪珍,海眼双飞刺绣轮。我寄移灯花里见,金钱无数扑罗巾。
〖《酉阳杂俎》:滕王图,一日紫极宫会,秀才刘鲁峰云:“尝见滕王蛱蝶图,有名‘江夏班’、‘大海眼’、‘小海眼’、‘村里来’、‘菜花子’。”《杜阳杂编》:穆宗皇帝殿前,种千叶牡丹。及花始开,香气袭人,一朵千叶,大而月.红。上每睹芳盛,叹曰“人间未有”。自是宫中每夜,即有黄白蛱蝶无数,飞集于花间,辉光照耀,达晓方去,宫人竞以罗巾扑之,无有获者。上令张罗于空中,遂得数百,于殿内纵妃嫔追捉,以为娱乐。迟明视之,则皆金玉也。其状工巧,无以为比,而内人争以绛缕绊其脚,以为手饰,夜则光起奁中,其后开宝厨,睹金钱玉犀之内,有蠕蠕将化为蝶者,宫中方觉焉。〗
懒对青铜整髻螺,琉璃如水影婆娑。紫明供奉应相笑,未许头衔称皂罗。
〖《清异录》:武宗宣内供奉,赐坐,食甘露球,密捣山药油。王才人问,官家今日以何消遣。上曰:“绿罗供奉已去,皂罗供奉不来,与紫明供奉相守,熟读尚书无逸篇数遍。朕非不能取热闹快活,正要与弦管尊罍暂时隔破。”〗
酒船行过酒生鳞,犀角宵明更辟尘。休唱声声河满子,孟才人是断肠人。
〖李商隐诗:“烛分歌扇泪,雨送酒船香”《杜阳杂编》:唐敬宗宝历元年,南昌国进夜明犀,甚类通天。夜则光明,可照百步,覆绘十重,终不能掩其辉光。王灼《碧鸡漫志》:张祜作《孟才人叹》云:
偶因歌态咏娇嚬,传唱宫中十二春。
却为一声河满子,下泉须吊孟才人。
其序称:“武宗疾笃,孟才人以歌笙获宠,密侍左右。上目之曰:‘吾当不讳,尔何为哉?’指笙囊泣曰:‘请以此就缢。’上悯然,复曰:‘妾尝艺歌,愿对上歌一曲,以泄愤。’乃歌一声河满子,气亟立殒。上令医候之,曰:‘脉尚温,而肠已绝。’”〗
宣到球场一段羞,黄金马索彩鸡裘。御前不敢舒身手,让却君王作状头。
〖《通鉴》:广明元年,上好骑射、剑槊、法算,至于音律、蒱博,无不精妙。好蹴踘、斗鸡,尤善击球。尝谓优人石野猪曰:“朕若应击球进士举,须为状元。”对曰:“若遇尧舜作礼部侍郎,恐陛下不免放驳。”上笑而已。〗
池开兴庆縠纹波,平福公阑绽芰荷。曾破买花三月棒,青钱十万斗双鹅。
〖《唐书?地理志》:兴庆宫在皇城东南,开元初置。至十四年,又增广之,谓之南内。《清异录》:唐故宫池中,有一六目龟。或出曝背,人见其甲上有刻字,微金,仿佛如曰“平福公君灵”。古老相传,是武宗王美人所养,“福”犹“腹”也,借音而已。《通鉴考异》:《新唐书?田令孜传》:“帝冲騃,喜斗鹅,一鹅至直五十万钱。”按:鹅非可斗之物,至直钱五十万,亦恐失实,新传讹也。〗
冬青馆古宫词三
洛阳宫殿晚凉赊,饮博归来对藕花。听得銮舆楼外过,却教逭暑大臣家。
〖《五代史?张全义传》:梁太祖还洛,幸全义。会节园避暑,全义妻女,皆逼淫之。〗
御花朵畔侍填词,清暑楼高玉漏迟。记得落花烟重句,晓来内苑拓残碑。
〖《清异录》:后唐琼花公主,自总角养二猫,雌雄各一。有雪白者,曰“御花朵”,而乌者惟白尾而已,公主呼为“麝香騟妲己”。后唐庄宗[忆仙姿]:
曾宴桃源深洞,一曲舞鸾歌凤。长记别伊时,和泪出门相送。如梦,如梦,残月落花烟重。〗
宫女三千玉不如,半教弦管半教书,班头初押朝天子,度曲声中杂起居。
〖《五代史?伶官传》:庄宗既好俳优,又知音能度曲。今汾晋之间,往往能歌其声,谓之御制曲也。〗
步出楼台处处人,渌池花木总疑真。一从榜作灵芳国,玉辇龙辉月几巡。
〖《清异录》:后唐龙辉殿,安假山水一。铺沉香为山,阜蔷薇水、苏合油为江池,苓藿丁香为林树,黄紫檀为屋宇,白檀为人物。方圆一丈三尺,城门小牌曰“灵芳国”。〗
冷飞白宴驾初来,元武楼门向晓开。恰好千春齐祝罢,一时捧进软金杯。
〖《清异录》:老伶官黄世明常言,逮事唐庄宗,大雪内宴,镜新磨进词号“冷飞白”。又:庄宗小酌,进新橘,命诸伶咏之。唐朝美诗先成,曰:“金相大丞相,史弟八九人。剥皮去滓子,若个是汝人。”帝大笑,赐所御软金杯。《旧五代史?晋本纪》:高祖天福元年,寻降诏,促帝赴任。帝心疑之,乃召僚佐议曰:“今年千春节,公主入觐。当辞时,谓公主曰:‘尔归心甚急,却与石郎反耶?’此疑我之状固且明矣。”〗
萧萧秋草露珠凝,内苑西风绕夜灯。须及君王开猎阵,阑干新调绿■⑼鹰。
〖《五代史补》:晋少主立,契丹举国内侵。桑维翰罢相,为开封尹,叩内阁求见,请车驾亲征,以固将士之心。而少主方在后苑调鹰,至暮,竟不召。〗
片片晴云度槛前,春风料峭杏花天。夜来宫线初添得,又向高楼放纸鸢。
〖《五代史?季业传》:汉隐帝与业等狎昵,多为廋语相戏谑,放纸鸢于宫中。〗
黑雾黄沙夜夜飞,无端风力卷双扉。殿头话断银灯影,忆着空房不肯归。
〖《五代史?季业传》:汉隐帝即位,京师大风拔木,坏城门。宫中数见怪物投瓦石,撼门扉。〗
均田图式搨来忙,清夜红灯立御傍。听话条桑多坠泪,明朝应认养蚕娘。
〖《五代史?周本纪》:世宗尝夜读书,见唐元稹均田图,慨然叹曰:“此致治之本也,王者之政自此始。”乃诏颁其图法,使吏民先习知之,期以一岁,大均天下之田。《宋史?陶谷传》:世宗留心稼穑,命工刻木为耕夫、织妇、蚕女之状,置于宫中,思广劝课之道。谷为赞辞以进。〗
珍华摒挡见宸衷,佛像曾销几处铜。昨夜六宫齐奉旨,更将宝器碎庭中。
〖《五代史?周本纪》:世宗即位之明年,废天下佛寺三千三百三十六。是时中国乏钱,乃诏毁天下铜佛像以铸钱。尝曰:“吾闻佛说以身世为妄,而以利人为急。使其真身尚在,苟利于世,犹欲截割,况此铜像,岂有所惜哉。”《旧五代史?周太祖纪》:广顺元年,内出宝玉器及金银结缕宝装床,见饮食之具数十,碎之于殿庭。帝谓侍臣曰:“凡为帝王,安用此!”仍诏贡使,凡珍华悦目之物,不得入宫。〗
华烛诸天作道场,燕开三昧梵音长。错缘佞佛承恩重,一夜黄金铸宝皇。
〖《清异录》:闽主昶,春余宴后苑,飞红满空,昶曰:“弥陀经云‘雨天曼陀罗华’,此景近似。今日观花工之雨天三昧。”宜召六宫,设三昧晏。《五代史?闽世家》:昶亦好巫,拜道士谭紫霄为正一先生,又拜陈守元为天师。而妖人林兴,以巫事见幸,事无大小,兴辄以宝皇语命之而后行。守元教昶起三清台三层,以黄金数十斤铸宝皇,及元始天尊、太上老君像,日焚龙脑熏陆诸香数斤,作乐于台下,昼夜声不绝,云:如此可求大还丹。〗
九龙帐冷不成栖,长夜迢迢唤晓鸡。放却瓜皮银叶盏,宫娃真笑醒如泥。
〖徐熥《陈金凤外传》:有小吏归守明,弱冠,美晳如玉,延钧嬖之,尝呼为归郎。延钧有风疾,归郎日侍禁中,夤缘与金凤通。又有百工院使李可殷,少与归郎狎,因归郎以通于金凤。可殷聪明有智巧,归郎令造缕金五彩九龙帐于长春宫,织八龙帐外,以延钧为一龙。既成,进之,极其华靡。《五国故事》:延羲在位,为长夜之饮。锻银叶为酒杯,以赐群下饮。银叶既柔弱,因目之为“冬瓜片”,又名之曰“醉如泥”。〗
翠辇嬉春试绣衣,金樱枝里燕初飞。教人忆着君王语,陌上花开缓缓归。
〖苏轼《陌上花诗引》:游九仙山,闻里中儿歌《陌上花》。父老云,吴越王妃,每岁必归临安。王以书遗妃曰:“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吴人用其语为歌,含思宛转,听之凄然,而其词鄙野。为易之云:
陌上花开蝴蝶飞,江山犹是昔人非。
遗民几度垂垂老,游女犹歌缓缓归。
陌上山花无数开,路人争看翠軿来。
若为留得堂堂去,且更教从缓缓回。
生前富贵草头露,身后风流陌上花。
已到迟迟君去鲁,犹歌缓缓妾归家。〗
凤山舍利有还无,出得宫门唤女奴。龙蕊鬓钗先拔去,倩人布施木浮图。
〖《咸淳临安志》:后晋天福四年己亥,僧道翊结庐山中,夜有光就地,视之,得奇香木,命孔成谦刻成观世音菩萨像。会僧从勋从洛阳持古佛舍利来,因纳之顶间,妙相具足,冠顶昼夜放白光。钱王常梦白衣人求葺其居,王寝而有感,乃即其地,创佛庐,号天竺观音经院。《清异录》:吴越孙妃,尝以一物施龙兴寺,形如朽木箸,僧不以为珍。偶出示海上胡人,曰:“此日本国龙蕊簪也。”增价至万二千缗易去。〗
声声弹子度墙头,一树棠梨映画楼。瓜战初开无个事,先王墨竹搨双钩。
〖《清异录》:吴越称霄上瓜。钱氏子弟逃暑者,取一瓜,各言其子之的数,言定剖观,负者张宴,谓之瓜战。《昊越世家》:钱镠时,弹铜丸于楼墙外,以警直更,其勤动如此。《画史汇传》:吴越王钱镠,画墨竹,善于草隶,号称神品。〗
除夕银灯照丽春,酒鳞风过地衣新。披将画箧调丹粉,欲写钟馗上贵嫔。
〖《五代史?昊越世家》:岁除,画工献钟馗击鬼图。〗
一棚花影雾冥冥,唤到球场酒未醒。宜旨却须连夜击。十围红烛照银屏。
〖《续世说》:五代淮南王杨渥居丧,昼夜酣饮作乐,燃十围之烛以击球,一烛费钱十万。〗
深殿红灯立起居,保仪玉貌竟何如。乌丝阑遍澄心纸。又索君王小令书。
〖马令《南唐书》:后主保仪黄氏,容态华丽,冠绝当世,顾盼颦笑,无不妍姣。其书学技能,皆出于天性。后主虽属意,会小周后专房,由是进御稀,而品秩不加,第以掌宝墨而已。王辟之《渑水燕谈录》:南唐后主,留心笔札,所用澄心堂纸、李廷珪墨、龙尾石砚三物,为天下之冠。〗
照夜珠悬直宿深,风帘不卷海棠阴。法香方子新搜得,试取鹅梨注水沉。
〖王铚《默记》载:伐江南,大将获李后主宠姬。夜见灯,辄闭目,云“烟气”。易以蜡灯,亦闭目,云“烟气愈甚”。曰:“然则宫中未尝点烛耶?”云:“宫中本合,每至夜则悬大宝珠,光照一室,如日中也。”《南部烟花记》:江南李后主帐中香法,以鹅梨蒸沉香用之。〗
解斗腰肢赐锦袍,龙船重午未辞劳。却输内苑凌风态,更凿金莲六尺高。
〖《道山新闻》:李后主宫嫔有窅娘,纤丽善舞。后主作金莲高六尺,饰以宝物,细带璎络,令窅娘以帛绕足,令纤小屈上,作新月状,素袜舞莲中,回旋有凌云之态。周镐诗曰:“莲中花更好,云里月常新。”为窅娘作也。〗
绿耳梯闲未卸绵,玉笙吹彻小楼前。鬓头归去簪花重,昨夜承恩锦洞天。
〖《清异录》:江南后主同气宜春王从谦,尝春日与妃侍游宫中后圃。妃侍睹桃花烂开,意欲折,而条高,小黄门取彩梯献。时从谦乘马击球,乃引鞚至花底,痛采芳菲,顾谓嫔妃曰:“吾之绿耳梯何如?”马令《南唐书》:元宗尝作[院溪纱]二阕,手写赐感化曰:
菡萏香消翠叶残,西风愁起碧波间。还与容光共憔悴,不堪看。 细雨梦回清漏永,小楼吹彻玉笙寒。簌簌泪珠多少恨,倚阑干。
手卷珠帘上玉钩,依前春恨锁重楼。风里落花谁是主,思悠悠。 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回首绿波春色暮,接天流。
后主即位,感化以其词札上之,后主感动。赏赐感化甚优。《清异录》:“李后主每春盛时,梁栋窗壁,柱拱阶砌,并作隔筒,齐插杂花,榜曰“锦洞天”。〗
霓裳停谱七条丝,金缕鞋提付梦期。夜夜夜深钞谱罢,独怜新破恨来迟。
〖陆游《南唐书》:后主昭惠国后周氏,小字娥皇,司徒宗之女。十九岁来归,通书史,善歌舞,尤工琵琶。尝为寿元宗前,元宗叹其工,以烧槽琵琶赐之。至于采戏奕棋,靡不妙绝。后主嗣位,立为后,嬖宠专房。创为高髻、纤裳,及首翘鬓朵之妆,人皆效之。尝雪夜酣宴,举杯请后主起舞,后主曰:“汝能创为新声,则可矣。”后即命笺缀谱,喉无滞音,笔无停思,俄顷谱成,所谓“邀醉舞破”也。又有“恨来迟破”,亦后所制。故唐盛时,“霓裳羽衣”最为大曲,乱离之后,绝不复传。后得残谱,以琵琶奏之,于是开元天宝之遗音,复传于世。马令《南唐书》:后主继室,周后之母弟也。自昭惠殂,常在禁中。后主乐府词有“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之类,多传于外,至纳后,乃成礼而已。〗
水调声中字字愁,南朝天子本风流。何当重觅花飞唱,银蜡空摇百尺楼。
〖郑文宝《南唐近事》:元宗嗣位之初,春秋鼎盛,留心内宠,宴私击鞠无虚日。尝乘醉命乐工杨花飞作水调词进酒,花飞唯歌“南朝天子好风流”一句,如是者数四。上既悟,覆杯大怿,厚赐金帛,以旌敢言。且曰:“使孙、陈二主得此一言,固不当有衔璧之辱也。”《江南通志》:百尺楼在上元县南唐宫中。《类说》云:“唐主宫中作高楼台,群臣观之,帝叹美。萧俨曰:‘恨楼下无井耳。’唐主问其故,对曰:‘以此不及景阳楼。’”〗
网罢蜻蜓午日加,深宫佞佛诵楞伽。多情何似蓬莱紫,赢与含风殿里花。
〖《清异录》:后唐宫人网获蜻蜓,爱其翠薄,遂以描金笔涂翅,作小折枝花子,金缕笼贮养之。尔后上元卖花者,取象为之,售于游女。马令《南唐书》:国主与后,顶僧帽,衣袈裟,诵佛经,拜跪顿颡,至为瘤赘。《清异录》:庐山僧舍,有麝香囊花一丛,色正紫,类丁香,号“紫风流”。江南后主诏取数十根,植于含风殿,赐名“蓬莱紫”。〗
凉露垂垂滴桂枝,衣翻天水碧初滋。簪香却下金阶立,蝴蝶飞来绕鬓丝。
〖《五国故事》:建康市中染肆之榜,多题曰“天水碧”。寻而皇家荡平之,悉前兆也。《宋史?南唐世家》:煜之妓妾尝染碧,经夕未收,令露下,其色愈鲜明,煜爱之。自是宫中竞收露水,染碧以衣之,谓之“天水碧”。及江南灭,方悟“天水”,赵之望也。〗
落花如雪点鸦鬟,醉舞当筵破酒颜。无那红梅亭子上,几人同唱念家山。
〖江休复《邻几杂志》:李后主作红罗亭子,四面栽红梅花,作艳曲歌之。韩熙载和云:“桃李不须夸烂漫,已输了春风一半。”时已割淮南与周矣。陆游《南唐书》:有宫人流珠者,性通慧,工琵琶。后主演《念家山破》及昭惠后所作《邀醉舞》、《恨来迟》二破,久而忘之。后主追念昭惠,问左右,无知者。流珠独能追忆,无所忘失,后主大喜。《五国故事》:煜尝于宫中,以销金红罗幕其壁,以白银钉玳瑁而押之,又以绿钿刷隔眼,糊以红罗,种梅花于其外。〗
九龙深殿燕初喧,红雨无声拂绣幡。好与隔楼宫女约,明朝须早会春园。
〖《五代史?楚世家》:希范作会春园嘉宴堂,其费鉅万。又作九龙殿,以八龙绕柱,自言身一龙也。〗
宣华歌舞夜休迟,姊妹承恩总不知。莫道胭脂双黛重,君王曾赐醉妆词。
〖《五代史?前蜀世家》:衍年少荒淫,起宣华苑,有重光、太清、延昌、会真之殿,清和、迎仙之宫,降真、蓬莱、丹霞之亭,飞鸾之阁,瑞兽之门。后宫皆戴金莲花冠,衣道士服。酒酣免冠,其髻髽然,更施朱粉,号醉妆。宋居白《幸蜀记》:徐氏父,名耕,成都人。生二女,皆有国色,耕教为诗,有藻思。耕家甚贫,有相者谓之曰:“公不久当大富贵。”耕因使相其二女,相者曰:“青城山有王气,每夜彻天者,一纪矣。不十年有真人乘运,此女当作妃,君贵由二女致也。”及建入城,闻有姿色,纳于后房。娣生彭王,姊生衍。及即位,娣为淑妃,姊为贵妃,耕为骡骑大将军。吴处厚《青箱杂记》:衍每宴怡情亭,妓妾皆衣道衣,莲花冠,酒酣免冠,髽髻为乐。因夹脸连额,渥以朱粉,号曰“醉妆”。孙光宪《北梦琐言》:蜀王衍尝作《醉妆词》云:“者边走,那边走,只是寻花柳。那边走,者边走,莫厌金杯酒。”〗
青城山下御炉前,薯药盘开月样圆。好是道家装束惯,花冠正要结金莲。
〖《清异录》:蜀主孟昶,月旦必素飱。性好薯药,左右因呼薯药为“月一盘”。〗
灵境须登第一层,玉香焚罢漏初增。碧云寂寂光如水,人倚行宫上圣灯。
〖何光远《鉴戒录》:前蜀徐公,二女美而艳。徐写其女真,以惑太祖,太祖遂纳之,各有子焉。长曰翊圣太妃,生彭王;次曰顺圣太后,生后主。后主性多狂率,政归国母。顷者,姊妹以巡游圣境为名,恣风月烟花之性。凡经过之所,宴寝之宫,悉有篇章,刊于玉石。顺圣《题汉州三学山夜看圣灯》云:
虔祷游灵境,元妃夙志同。
玉香焚静夜,银烛炫辽空。
泉漱云根月,钟敲桂杪风。
印金标圣迹,飞石显神功。
满望天涯极,平临日脚穷。
猿来斋室上,僧集讲筵中。
顿觉超三界,浑疑症六通。
愿成修偃化,社稷保延洪。
翊圣继曰:
圣灯千万炬,旋向碧空生。
细雨湿不暗,好风吹更明。
声敲金地响,僧唱梵天声。
若说无心法,此光如有情。〗
金华宫殿好句留,翠驿红亭取次游。忆得讲筵人定后,绛纱灯下唱甘州。
〖顺圣《又题金华宫》云:
再到金华顶,元都访道回。
云披分景象,黛敛显楼台。
雨涤前山静,风吹去路开,
翠屏夹流水,何必羡蓬莱。
翊圣云:
碧烟红雾扑人衣,露宿苍苔石径危。
风巧解吹松上曲,蝶娇频采脸边脂。
同寻僻境思携手,暗指遥山学画眉。
好把身心清静处,角冠霞帔似希夷。
顺圣《又题天回异》云:
周游灵境散幽情,千里江山暂得行。
所恨烟光看未足,却驱金翠入龟城。
翊圣继曰:
翠驿红亭近玉京,梦魂犹自在青城。
比来出看江山境,尽被江山看出行。
张英《蜀祷杌》:武城元年十月,下诏改旧宅为昭圣宫,堂为金华殿。《五国故事》:衍之末年,率其母后等,同幸成都,至青城山上清宫。随驾宫人,皆衣画云霞道服。衍自制甘州曲词,与宫人唱之,曰:“画罗裙,能结束,称腰身。柳眉桃脸不胜春,薄媚足精神。可惜许沦落在风尘。”宫人皆应声而和之。衍之本意,以神仙而在风尘耳,后衍降中原,宫妓多沦落人间,始验其语。〗
玉石雕劖句易成,却陪金辂往来轻。几回丹景山头住,应似骖鸾过上清。
〖顺圣《又题丹景山至德寺》云:
周围云水游丹景,因与真妃眺上方。
晴日晓升金照耀,寒泉夜落玉丁当。
松梢月转禽栖影,柏径风牵康食香。
虔揲六铢冥祷祝,唯期祚历保遐方。
翊圣继曰:
丹景山头宿梵宫,玉轩金辂驻遥空。
军持无水注寒碧,兰若有花开晚红。
武士尽排青嶂下,内人皆在讲筵中。
我家帝子传王业,积善终期四海同。
顺圣《又题彭州阳平》云:
寻真游胜境,巡礼到阳平。
水远波澜碧,山高气象清。
殿严孙氏号,碑暗系师名。
夜醮古坛月,松风森碧声。
翊圣继曰:
云浮翠辇届阳平,直似骖鸾至上清。
风起半崖闻虎啸,雨未当面见龙行。
晚寻水涧听松韵,夜上星坛看月明。
长恐前身居此境,玉皇教向锦城生。
《蜀祷杌》:衍至青城山,住旬日,设醮祈福。太妃、太后谒建铸像,及丈人观、元都观、丹景山、金华宫、至德寺,各有倡和诗刻于石。《五代史》:干德五年,起上清宫,塑王子晋像,尊以为至道玉宸皇帝。又塑建及衍像,侍于其左右。〗
吹落宫槐卧翠帱,鍟衣步障列当楼。酒阑狎客须归去,分付官奴击彩球。
〖《五国故事》:衍又好击鞠,常引二锦帐以翼之。往往至于街市,衍为步障所蔽,而亦不知。乃齐东昏高障之类也。《通鉴》:蜀主以文思殿大学士韩昭、内皇城使潘在迎、武勇军使顾在珣,为狎客,陪侍游宴。与宫女杂坐,或为艳歌相唱和,或谈嘲谑浪,鄙俚亵慢,无所不至。《五代史》:蜀王衍年少荒淫,委其政于宦官,而以韩昭、潘在迎、顾在珣、严旭等为狎客。〗
一段琉璃破嫩寒,怡神亭角倚阑干。銮舆昨夜微行去,虚奏双开白牡丹。
〖《五代史》:衍又作怡神亭,与诸狎客、妇人日夜酣饮其中。《清异录》:王衍伶官家乐侍宴,小池水澄天见,家乐应制云:“一段圣琉璃。”《五代史》:衍好戴大帽,每微服出游民间,民间以大帽识之,因令国中皆戴大帽。胡元质《牡丹谱》:孟氏于宜华苑广植牡丹,谓之曰“牡丹苑”。广政五年,牡丹双开者十,黄者、白者三,红白相间者四。后主宴苑中,赏之,而花盛矣。《蜀祷杌》:孟蜀广政五年三月,宴后苑,赏瑞牡丹。其花双开者十,黄者三,白者三,红白相间者四,从官皆赋诗。〗
桃符体着又新年,罗体圈成别样鲜。看罢水嬉齐候旨,忘忧花外舣龙船。
〖黄休复《茅亭客话》:先是,蜀至每岁除日,诸宫门各结桃符一对,俾题“元亨利贞”四字。时伪太子善书札,选本宫策勋府桃符,亲自题曰“天垂馀庆,地接长春”八字,以为词翰之美。《清异录》:孟昶时,每腊月,内官各献罗体圈金花树子,梁守珍献忘忧花,缕金于花上,曰“独立仙”。《蜀祷杌》:广政十二年八月,昶游浣花溪。是时蜀中富庶,夹江皆创亭榭,游赏之处,都人士女,倾城游玩。珠翠绮罗,名花异香,馥郁森列。昶御龙舟,观水嬉、上下十里,人望之如神仙之境。昶曰:“曲江金殿锁千门,殆未及此。”兵部尚书王廷珪赋曰:“十字水中分岛屿,数重花外见楼台。”昶称善久之。蜀未亡前,一年岁除日,昶令学士辛寅逊,题桃符板于浸门。以其词未工,昶命笔自题云:“新年纳馀庆,佳节贺长春。”蜀平,朝廷以吕馀庆知成都,长春乃太祖诞圣节名也,其符合如此。〗
鬓鸦高绾月横波,合与夫人唤小娥。残月摩诃池上见,玉箫吹出洞仙歌。
〖苏轼《〔洞仙歌〕序》:仆七岁时,见眉山老尼,姓朱,忘其名,年九十余。自言常随其师入蜀主孟昶宫中。一日,大热,蜀主与花蕊夫人,夜起避暑摩诃池上,作词。朱具能记之。今四十年,朱已死矣,人无知此词者,独记其首二句云:“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暇日寻味,岂[洞仙歌令]乎?乃为足之。《漫叟诗话》:杨元素作本事曲,记〔洞仙歌]: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风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敬枕钗横鬓影乱。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 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没,玉绳低转。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钱唐有一老尼,能诵后主诗首章两句,后人为足其词,以填此词。余曾见一士人,诵全篇云:
冰肌玉骨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
帘窥明月独窥人,敬枕钗横鬓影乱。
起来琼户悄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
屈指西风几时来,只恐流年暗中换。〗
红锦泥窗夜转凉,秋风如翦绕回廊。花枝染得芙蓉帐,亦抵鸳鸯被内香。
〖陆游《老学庵笔记》:蜀人谓糊窗为“泥窗”。《花蕊宫词》云“红锦泥窗绕四郎”,非曾游蜀者不解。赵抃《成都记》:孟后主成都城上遍种芙蓉,以花染缯为帐,名曰“芙蓉帐”。陶宗仪《辍耕录》:孟蜀主一锦被,其阔犹今之三幅帛,而一梭织成。被头作二穴,若云版样,盖以扣于项下,如盘领状,两侧余锦则拥覆于肩。此之谓鸳衾也。杨元城太史言:“儿时闻尊人枢密公,尝于宋官库见之。”〗
玉堂珠殿晓瞳瞳,遥听宣传女侍中。灯下仓忙梳洗毕,鬓头香透素馨风。
〖《刘氏兴亡录》:卢琼仙者,故中宗宫人也。干和中,与黄琼芝并为女侍中,朝服冠带,参决政事。《广群芳谱》:昔刘王有侍女名“素馨”,冢上生此花,因以得名。《五代史?南汉世家》:刘龑好奢侈,悉聚南海珍宝,以为玉堂珠殿。〗
膳讫花枝各罢寻,萧闲天子院沉沉。楼罗春里传名过,斗去长输买燕金。
〖《清异录》:刘鋹僭立,奢侈自恣,在宫中自称箫闲大夫。又:刘鋹在国,春深,令宫人斗花。凌晨开后苑,各任采择,少顷,敕还宫,锁苑门。膳讫,普集角胜负于殿中。宦者抱关,宫人出入者,皆搜怀袖,置楼罗,以验姓名,法制甚严。负者献耍金耍银买燕。〗
扇子仙风拂酒鳞,荔枝初熟试尝新。状元对食遥相待,知是红云会里人。
〖《清异录》:南海城中苏氏园,幽胜第一。广主尝与幸姬李蟾妃微行至此,憩酌绿蕉林。广主命笔,大书蕉叶曰“扇子仙”。苏氏于广主草宴之所,起扇子亭。《历代诗话》:刘鋹定例,作状元者,必先受宫刑。罗履先《南汉宫词》云:“莫怪宫人夸对食,尚衣多半状元郎。”《清异录》:岭南荔枝固不逮闽。蜀刘鋹多年设红云宴,正红荔枝熟时。〗
凤州春柳拂金丝,曲院花开绕御池。记得君王游赏处,侍臣多进钓鱼诗。
〖《宋史?礼志》:雍熙二年四月二日,诏辅臣三司使,翰林枢密直学士,尚书省四品、两省五品以上,三馆学士,宴于后苑。赏花钓鱼,张乐赐饮,命群臣斌诗习射。赏花曲宴自此始。〗
轮直归来夜漏迟,罗江犬子吠花枝。苍茫报到黄衫吏,不信丹封摧婉仪。
〖魏秦东《轩笔录》:庆历中,卫士有变,震惊宫掖。台官宋禧上言:“蜀有罗江狗,赤而尾小者,其警如神。愿养此狗于掖庭,以警仓猝。”时人谓之宋罗江。《文献通考》:宋真宗置淑容、顺容、婉仪、婉容,并从一品,在昭仪上。《辍耕录》:沛梁宫人诗:
殿前轮直罢,偷去赌金钗。
怕见黄昏月,殷勤上玉阶。
人间多枣栗,不到九重天。
长被黄衫吏,花摊月赐钱。〗
建州方贡赴天家,八饼龙团胜绿芽。一一封题黏小凤,翰林初赐缕金茶。
〖张舜民《画漫录》:有唐茶品,以阳羡为上供,建溪北苑未着也。常衮为建州刺史,始蒸焙而研之。丁晋公为福建转运使,始制为“龙团”,又为“凤团”,贡不过四十饼,专拟上供。虽近臣之家,徒闻之而未尝见也。天圣中,又为小团,其品回加于大团,赐两府,然止于一斤。唯上大斋,宿八人,两府共赐小团一饼,缕之以金。八人折归,以侈非常之赐。《宋史?食货志》:茶有二类,曰片茶,曰散茶。其出袁、饶、池、光、歙、潭、岳、辰、江、临府,兴国临江军有仙芝、玉津、先春、绿芽之类,二十六等。叶梦得《石林燕语》:故事,建州岁贡大龙凤团茶各二斤,以八饼为斤。《渑水燕谈录》:建茶盛于江南,近岁制作尤精。龙凤团茶最为上品,一斤八饼。庆历中,蔡君谟为福建运使,始造小团,以充岁贡,一斤二十饼,所谓上品龙茶者也。仁宗尤所珍惜,虽宰臣未尝辄赐。惟郊祀致斋之夕、两府各四人,共赐一饼。宫人翦金为龙凤花贴其上,八人分蓄之,以为奇玩。〗
一派黄云透画棂,麦秋风过雨冥冥。宝歧殿里龙舆到,无逸图开六曲屏。
〖《宋史?仁宗纪》:置迩英、延义二阁,写《尚书?无逸篇》于屏。《纲目》:宋仁宗皇佑元年,帝御宝歧殿,观刈麦。谓辅臣曰:“朕作此殿,不欲植花卉,而岁以种麦,庶知稼穑之不易也。”〗
花拂春风雨露妍,玉钗堕砌卜机缘。东宫忆得银盆娩,赐遍金钱与酒筵。
〖《宋史?李宸妃传》:真宗以为司寝,既有娠,从帝临砌台,玉钗坠,妃恶之。帝心卜“钗完当为男子”,左右取以进,钗果不毁,帝甚喜。已而生仁宗。〗
不耐金奇两袖风,院楼亲与卷帘栊。玉颜不及唐妃袜,图跋无人到内宫。
〖《续通鉴》:宋仁宗皇佑三年,唐介劾文彦博“知益州,日造间金奇锦,缘阉寺通宫掖,以得执政。”〗
万寿山前斗柄斜,殿中院本总新夸。不愁演过三跳涧,教拓珠帘看百花。
〖《辍耕录》:院本五花爨弄,或曰宋徽宗日,爨人来朝,衣装、鞋履、巾裹、傅粉墨、举动如此,使优人效之以为戏。诸杂院爨,如“三跳涧爨”、“讲百果爨”、“讲百花爨”,不一其名。《纲目》:政和七年,于上清宝箓宫东筑山,以象馀杭之凤凰山,号曰万岁。〗
警鞭声促绣帏开,延福宫门御仗来。遥听千宫呼唤罢,驾前双鹤接朝回。
〖《宋史?礼志》:皇帝出西阁,乘辇,协律朗俯伏,跪举麾。兴工鼓祝,奏干安之乐。殿上扇合,礼直官太常博士引礼仪,使导皇帝出。降辇,即坐,帘卷扇开,鞭鸣乐止。炉烟升,符宝郎奉宝,陈于皇帝坐左右。《宋史纪事本末》:政和四年八月,新作延福宫。宫在大内北,拱宸门外。《辍耕录》:汴梁宫人诗:“驾前双白鹤,日日候朝回。自送鸾舆去,经今更不来。”〗
春宵预赏各成班,宫正前头簇鬓鬟。赢得一轮貂尾扇,绕阑灯火看鳌山。
〖《宣和遗事》:宣和四年,令都城自腊月朔放鳌山灯,至次年正月十五夜,谓之预赏元宵。〗
夹城箫鼓散浓熏,帖子迎春翰苑分。一带景龙灯下影,上元正试缕金裙。
〖《宋书?礼志》:上元观灯,本起于方外之说。自唐以后,常于正月望夜,开坊市,门然灯。宋因之。政和五年十二月廿九日,诏于景龙门预为元宵之具。《武林旧事》:学士院进春贴子,帝后贵妃夫人诣阁,各有定式,绛罗金缕,华采可观。〗
教坊几部姓名通,斜插钗鸾瘦玉虫。又看水嬉银钥启,金明池上立春风。
〖《宋书?乐志》:淳化三年三月,幸金明池,命为竞渡之戏。掷银瓯于水间,令人泅波取之,因御船奏教坊乐,岸上都人纵观者万计。帝顾视高年皓首者,使就白金器皿。〗
罗衫薄薄鬓松松,宴罢华阳醉玉容。瞥向珊瑚林下坐,竹垆自品密云龙。
〖《画漫录》:熙宁末,神宗有旨,建州制“密云龙”,其品又加于小团矣。〗
宝箓花宫夜漏分,醮坛清磬护仙云。一年千道须频曾,执得长幡侍帝君。
〖《宋史纪事本末》:徽宗政和七年,幸上清宝箓宫,命灵素讲道经,凡设六斋,辄费缗钱数万。贫下之人,多买青布幅巾以赴,日得一饫餍,而衬施钱三百,谓之千道会。且令士庶入殿,听灵素讲经,帝为设幄其侧。夏四月,道箓院上章,册帝为教主道君皇帝。初,帝讽道箓院曰:“朕乃上帝元子,为神霄帝君。悯中华被金狄之教,遂恳上帝,愿为人主,令天下归于正道。卿等可上表章,册朕为教主道君皇帝。”于是道箓院上之。〗
小车断过草如茵,花石纲边却苦春。转向瑶华宫外过,总教忆着失恩人。
〖《文献通考》:仁宗废后郭氏,以后宫嬖宠忿争,坐废,出居瑶华宫,号金庭教主,冲静仙师。《宋史纪事本末》:崇宁四年十一月,以朱勔领苏杭应奉局及花石纲于苏州。〗
球路签题积内厨,栀禽写出妙还无。晓来岳观移仙仗,御试分题孔雀图。
〖《齐东野语》:绍兴御府书图有球路锦轴。〗
飘飘窄砌绛衣单,菩萨蛮状舞队看。艮岳夜深明月去,回灯却倚卷云观。
〖《宋史?乐志》:队舞之制,其名各十。女弟子队,凡一百五十三人。一曰菩萨蛮队,衣绯生色窄砌衣,冠卷云冠。二曰感花乐队,衣青罗曰色通衣,背梳髻,系缓带。三曰抛球乐队,衣四色绣罗宽衫,系银带,奉绣球。四曰佳人剪牡丹队,衣生红色砌衣,戴金冠,剪牡丹花。五曰拂霓裳队,衣红仙砌衣,碧霞帔,戴仙冠,红绣抹额。六曰采莲队,衣红罗生色绰子,系晕裙,戴云鬟髻,乘彩船,执莲花。七曰凤迎乐队,衣红仙砌衣,戴云鬟凤髻。八曰菩萨献香花队,衣生色窄砌,冠戴宝冠,执香花盘。九曰彩云仙队,衣黄生色道衣,紫霞帔,冠仙衣,执旌节鹤扇。十曰打球乐队,四色窄绣罗襦,系银带,裹顺风脚,簇花幞头,执球杖。王偁《东都事略》:政和初,天子命作寿山艮岳,于禁城之东陬,诏阉人董其役。舟以载石,舆以辇土,驱散军万人,筑冈阜高十余仞。增以太湖灵壁之石,雄拔峭峙,功夺天造。石皆激怒抵触,苔踶若啮,牙角口鼻,首尾爪距,千态万状,殚奇尽怪。辅以蟠木瘿藤,杂以黄杨、对青竹,荫其上。又随其旋转之势,斩石开径,凭险则设磴道,飞空则架栈阁。仍于绝顶增高榭以冠之,搜远方珍材,尽天下蠹工绝技而经始焉。山之上下,致四方珍禽奇兽,动以亿计,犹以为未也。凿池为溪涧,叠石为堤捍,任其石之性,不加斧凿。因其余土积而为山,山骨暴露,峰棱如峭,飘然有云姿鹤态,曰“飞来峰”,高于雉堞,翻若长鲸。腰径百尺,植梅万本,曰“梅岭”。接其余冈,种丹杏鸭脚,曰“杏岫”。又增土叠石,间留隙穴,以栽黄杨,曰“黄杨巘”。筑修冈以植丁香,积石其间,从而设险,曰“丁香障”。又得赪石,任其自然,增而成山,以椒兰杂植于其上,曰“椒崖”。接众山之末,增土为大坡,徙东南侧柏,枝干柔密,揉之不断华,华结华为幢盖,鸾鹤、蛟龙之状,动以万数,曰“龙柏坡”。循寿山之西,移竹成林,复开小径至数百步,竹有同本而异干者,不可纪极,皆四方珍贡;又杂以对青竹,十居八九,曰“斑竹麓”。又得紫石,滑净如削,而径数仞,因而为山,贴山卓立;山阴置木柜,绝顶开深池。车驾临幸,则驱水工登其顶,开阖注水而为瀑布,曰“紫石壁”,又名“瀑布幈”。从艮岳之麓,琢石为梯,石皆温润净滑,曰“朝真墩”。又于洲上植芳木,以海棠冠之,曰“海棠川”。寿山之西,别治园囿,曰“药寮”。其宫室台榭,卓然着闻者,曰琼津殿、绛霄楼、萼绿华堂,筑台高九仞,周览都城,近若指顾。筑碧虚洞天,万山环之,开三洞为品字门,以通前后。苑建八角亭于其中央,榱椽窗楹,皆以玛瑙石间之。其地琢为龙础,导景龙江东出安远门,以备龙舟幸东西,撷景二园。西则溯舟造景龙门,以幸曲江池亭。复自潇湘江亭开闸,通金波门北,幸撷芳园。隆外筑垒围之,濒水莳绛桃、海棠、芙蓉、垂杨,略无隙地。又于旧地作野店,麓治农圃。开东西二关,夹悬岩,磴道隘迫,石多峰棱,过者胆战股栗。凡自苑中登群峰,所出入者此二关而已。又为胜游六七,日濯龙涧、漾春陂、桃花闸、雁池、迷真洞。其余胜迹,不可殚纪。工已落成,上名之曰“华阳宫”。〗
索架鹦歌赤羽长,金牌初赐住回廊。朝来方响休教误,须听声声唤卜娘。
〖原注缺〗
按遍笙歌压众流,仙韶院子总重修。春灯筵上梁州舞,赢得人称菊部头。
〖周密《齐东野语》:思陵朝,掖庭有菊夫人者,善歌舞,妙音律,为仙韶院子冠,宫中号为菊部头。〗
盘龙袖湿醉仙醽,好女花边掩画屏。梦里浑忘深殿冷,秋莺啼雨过冬青。
〖王珪《宫词》:“盘龙新织翠云裳”。《宋史?艺文志》:有练花露仙醽诀一卷。《四朝闻见录》:金凤花,如凤味飞舞,每种各具一色,聚开则五色成华,自夏至秋尤盛,谓之金凤花。中都习闻宫闱娭语,谓“凤儿花”。慈懿之生,有鸑鷟仪于墨,民名曰“凤娘”。迫正坤极,六宫避讳,称曰“好女儿花”。《闻见后录》:万年枝者,冬青也。玉树者,槐也。宫苑中多植此二本,易以美名。杨后《宫词》:“节近赐衣争试巧,彩丝新样起盘龙。”〗
香远堂西乍放晴,秋莲花里月波明。夜凉南岸晶帘卷,记得人吹白玉笙。
〖泗水潜夫《武林旧事》:淳熙九年八月十五日,驾过德寿宫起居,太上留坐至乐堂。进早膳毕,命小内侍进彩竿垂钓。上皇曰:“今日中秋,天气甚清,夜间必有好月色。可少留看月去。”上恭领圣旨。索车儿同过射厅,射弓,观御马院使臣打球。进中食,看木傀儡。晚宴香远堂。堂东有万岁桥,长六丈余,并用吴璘进到玉石甃成,四畔雕镂阑槛,莹彻可爱。桥中心作四面亭,用新罗白罗木造,极为雅洁。大池十余亩,皆是千叶白莲。凡御扇、御屏、酒器、香奁器用,并用水晶。南岸列女童五十人,奏清乐。北岸芙蓉冈一带,并是教坊,工近二百人。待月初上,箫韶齐举,缥缈相应,如在霄汉。既入座,乐少止,太上召小刘妃独吹白玉笙,霓裳中序。上自起执玉盏,奉两殿酒,并以累金嵌宝注碗、杯、盘等,踢贵妃。侍宴官开府曾觌,恭上“壶中天慢”一首云:
素飚飏碧,看天衢、稳送一轮明月。翠水灜壶人不到,比似世间秋别。玉色瑶笙,一时同色,小按霓裳叠。天津桥上,有人偷记新阕。 当日谁幻银桥,阿瞒儿戏,一笑成痴绝。肯信群仙高会处,移下水晶宫阙。云海尘清,山河影满,桂冷吹香雪。何劳玉斧,金瓯千古无缺。
上皇曰:“从来月词,不曾用金瓯事,可谓新奇。”赐金束带紫番罗水晶注碗一副,上亦赐宝盏古香,至一更五点还内。〗
南来灵鸟最相宜,读罢碑文一系思。愿赐詹家雕竹笼,碧纱窗下念新诗。
〖 陶宗仪《辍耕录》:詹成者,宋高宗朝匠人,雕刻精妙无比。尝见所造鸟笼,四面花板,皆于竹片上刻成。宫室、人物、山水、花木、禽鸟,纤悉俱备,其细若缕,而且玲珑活动,二百余年无复此一人矣。〗
一朵榴花插鬓鸦,君王常得笑时夸。内家衫子新翻出,浅色新裁艾虎花。
〖《武林旧事》:端午,先期学士院供贴子,如春日。禁中排当,例用朔日,谓之端一。或传旧京亦然。插食盘架,设天师,艾虎意思山子,数十座。五色蒲丝、百草霜,以大合三层,饰以珠翠、葵榴、艾花、蜈蚣、蛇蝎、蜥蜴,谓之毒虫。又作糖籍韵果、糖蜜巧粽,极其精巧。又以大金瓶数十,遍插葵榴、栀子花,环绕殿阁。又分赐后妃诸阁。大珰近侍,翠叶五色葵榴、金丝翠扇、真珠百索钗、经筒、香囊、软香龙涎佩带,及紫练白葛红蕉之类。〗
凤山寒浸御池流,集翠裘生一夜秋。钓得锦鳞三寸许,月梭刚上小龙舟。
〖《武林旧事》:淳熙寿皇,以天下养,每奉德寿三殿,游幸湖山,御大龙舟。杨后《宫词》:“御水一沟清彻底,晚凉时泛小龙舟。”又云:“凉生水殿乐声游,钓得金鳞上御钩。圣德至仁元不杀,指挥皆放小池头。”又云:“小样盘龙集翠裘。”〗
花破芙园上绿苔,香兰亭角酒千杯。内官排当还齐设,恭候逍遥御辇来。
〖《武林旧事》:禁中赏花非一起,自梅堂赏梅,芳春堂赏杏花,桃源观桃,聚锦堂金林檎,照妆亭海棠,兰亭修禊,至于锺美堂赏大花,为极盛。堂前三尺,皆以花石为台,三层各植名器,标以象牌,覆以碧幕。台后分植玉绣球数百株,俨如镂玉屏。堂内左右,各列三层雕花彩槛,护以五色牡丹。画衣间,立碾玉水晶金壶,及大食玻璃、官窑等瓶,各簪奇品,如姚黄、魏紫、御衣、黄照、殿红之类几千朵。大抵内宴,初坐再坐,插食盘架者,谓之排当。否则但谓之进酒。又:淳熙元年,孝宗幸玉津园,乘逍遥辇。《宋史新编》:理宗在位久,董宋臣卢允升作芙蓉阁、香兰亭,宫中进倡优傀儡,以奉帝游宴。〗
乐队时停出画楼,玉虹金露雨初收。内人挥杖骑红汗,各自花边认绣球。
〖陶宗仪《辍耕录》:金露亭在广寒殿东,其制圆九柱,高二十四尺。尖顶上置疏璃珠,亭后有铜幡竿。玉虹殿在广寒殿西,制度同金露。李谨言《水殿曲》:“朝来自觉承恩重,笑倩傍人认绣球。”〗
梳妆晓毕下银台,帷殿帘衣一桁开。每到酒阑呈院本,擘橙新制软金杯。
〖《辍耕录》:金有院本杂剧,诸公调。《两般秋雨盫随笔》:金孝宗有软金杯,乃擘鲜黄橙为之。〗
软障临安细仿摹,松烟御墨拓来粗。何如衍庆宫中过,偏写名臣入画图。
〖《金小史》:金主亮曰:“向者梁说尝为朕言,宋有刘贵妃,天下之绝色也。今一举而两得之,所谓因行掉臂也。”初,亮遣施宜生往宋,为贺正使,隐画工于中,密写临安之山河以归。亮令图为软壁,而图已像策马于吴山绝顶。是时已有南窥之意。《金史?习失传》:“世宗思太祖太宗创业艰难,求当时群臣勋业最著者,图像于衍庆宫,自辽王斜乜,至至特进习失凡三十一人。〗
雪堆万岁晓冥冥,猎阵齐开酒半曛。红汗马头貂鼠帽,绿鞲初试海东青。
〖《辍耕录》:万岁山在大内西北,太液池之阳,金人名琼华岛。中统三年修之,至元八年赐今名。其山皆叠玲珑石为之,峰峦掩映,松桂隆郁,秀若天成。《元史?文宗纪》:命兴和建屋,居海青。东上都建屋,居鹰鹘。杨用修《冬日文宫词》:“障风貂鼠帽,煴火象牙床。”〗
金樽一丈酒频宣,殿宇清宁夜似年。唱遍红盐银烛冷,绣衣无缝赐当筵。
〖元曲谱有“乌角盐”、“红盐”。萧洵《故宫遗录》:又,后为清宁宫,宫制大略亦如前。宫后引抱长庑,远连延春宫,其中皆以处嬖幸也。外护金红阑,各植花卉异石。《元史?世祖纪》:于尚衣局织无缝衣。〗
五千乐部总奇姿,御宴明光芍药迟。博得天颜灯下喜,翰林才子奏新词。
〖《滦京杂咏诗》注:内园芍药迷望亭,亭直立,数尺许,花大如斗。扬州芍药原推第一,终不及上京也。高启诗《听教坊旧妓郭芳卿弟子歌》:“仗中乐部五千人,能唱新声谁第一。”又云:“建章宫里长生殿,芍药初开敕张宴。”又云:“翰林才子山东李,每进新词蒙上喜。”《元史类编》:顺帝二十五年,立高丽女奇氏为皇后,改赐肃良哈氏。〗
学炙兴隆卧绣茵,紫檀殿里闭残春。花边索取蒲萄酒,昨夜高丽进美人。
〖《辍耕录》:兴陵笙在大明殿下,其制植众管于柔韦,以象大匏。土鼓二韦橐,按其管则簧鸣。簨首为二孔雀,笙鸣机动,则应而舞。凡燕会之日,此笙一鸣,众乐皆作。笙止乐亦止。紫檀殿在大明寝殿西,制度如文、思,皆以紫檀香木为之。凡诸宫殿乘舆所临御者,皆丹楹朱琐,窗间金藻绘。设御榻,裀褥咸备。萧洵《故宫遗录》:西有紫檀小殿。陶宗仪《元氏掖庭记》:酒有翠涛饮、露囊饮、琼华汁、玉园春、蒲萄春、凤子脑、蔷薇露、绿膏浆。〗
浪得铜壶贮夜廊,银釭频点漏钟忙。金神玉女浑无藉。一到西宫分外长。
〖《元氏掖庭记》:帝自制宫漏,约高六七尺,为木柜,藏壶其中,运水上下。柜上设西方三圣殿,柜腰设玉女捧时刻筹,时至辄浮水而上。左右列二金甲神人,一悬钟,一悬钲,夜则神人自能按更而击。〗
九引台高月上迟,绣缄缄尾忆穿时。堆盘亦有红娘果,输与谁人五彩丝。
〖《元氏掖庭记》:九引台,七夕乞巧之所。至夕,宫女登台,以五彩丝穿九尾针,先完者为得巧,迟完者为输巧,各出资以赠得巧者焉。徐一夔《元故宫记》:■⑽毛殿前有野果,名“红姑娘”,外垂绛囊中,含赤子如珠,酸甜可食,盈盈绕砌,翠草同芳。〗
槌髻宫娃别换班,窄衫唐帽破花颜。扶来不用吹龙笛,更向当场舞刺般。
〖《元史?顺帝记》:以宫女三圣奴、妙乐奴、文殊奴等一十六人按舞,名为十六天魔首。垂发数瓣,戴象牙佛冠,身被缨络,大红销金长短裙,金杂袄,云肩合袖天衣,缓带鞋袜。各执加巴刺般之器,内一人执铃杵奏乐。又宫女一十一人,练椎髻,勒帕,常服,或用唐帽窄衫。所奏乐用龙笛头管、小鼓、筝■⑾、琵琶、胡琴、响板、拍板,以宦者安迭不花管领。遇宫中赞佛,则按舞奏乐。宫官受秘密戒者几人得人,余不得入。〗
五花殿上照银盘,催舞天魔上戒坛。裁着销金裙子罢,宫奴捧进象牙冠。
〖《元氏掖庭记》:大内有五华殿,殿东设吐霓瓶,曰“玉华”。西设七星云板,曰“金华”。南设火齐屏风,曰“珠华”。北设百蕊龙脉,曰“木华”。并中央木莲花,紫香琪座,千钧案,九朵云盖,为五花。〗
殿殿珠帘控玉钩,龙鳞金碧半天浮。昨宵海子春潮长,又拍笳茄上御舟。
〖萧洵《故宫遗录》:海广可五六里,驾飞桥于海中。西渡半起灜州圆殿,绕为石城。圈门散作洲岛拱门,以便龙舟往来。《元氏掖庭记》:帝又于内院造龙船,首尾长一百二十尺,广二十尺。上有五殿龙身并殿宇,俱五采金装。日于后宫海子内游戏,船行则龙首尾眼爪皆动。〗
鸳瓦繁箱一夜飞,铁牌深禁漏声稀。殿头奉御黄绫案,赐得炎洲翡翠衣。
〖《明史?宦官传》:明太祖于内庭,尝铸铁牌置宫门,曰:“内臣不得干预政事。”《后妃传》:洪武五年,又命工部制红牌,镌戒谕后妃之辞,悬于宫中。牌用铁,字饰以金。〗
承天门下入秋风,女史班头校录同。裁出瓷青团扇子,一枝疏影桂花红。
〖《明史稿》:正南曰承天门。明太祖《红桂》诗:“月宫移向日宫栽,引得轻红入面来。好向烟霞承雨露,丹心一点为谁开。”〗
香雾冥冥宿雨停,离宫别馆启窗棂。长来内库观书画,图得豳风上翠屏。
〖《明史稿》:宣宗纪七年秋七月庚辰,赋豳风图诗,揭之便殿。〗
不分文章便擅长,宫中初立内书堂。封章阁票重重到,古刺熏余侍御床。
〖《明史?宦官传》:初,太祖制,内臣不许读书识字。后宜宗设内书堂,选小内侍,令大学士陈山教习之,遂为定制。用是多通晓文墨。徐预昭《故宫词》:“伺得内家刚浴起,一杯古刺水先呈。”明宫人词:“闻道内人新浴罢,一杯古刺水横陈。”《厉太鸿诗》:“一洒罗衣长不灭,氤氲愿与君恩终。”〗
写遍丹符绣阁开,珍盘蝴蝶禁荤来。夜来却被妃嫔唤,恐要方书学五雷。
〖董说《梦华潭口听客话》:嘉隆间,大内旧事诗:
蝴蝶珍盘出御厨,秋声夜绕护城湖。
竹帘凉月澄如水,绣得秦楼跨凤图。
《明史?佞幸传》:宪宗好方术,李省孜乃学五雷法,结中官梁芳、钱义,以符箓进。〗
焉支涂抹上疏花,九九消寒冷黛蛾。那得春风帘外过,早将红杏换窗纱。
〖《帝京景物略》:升平之日,冬至后,内家戚里竞传“九九消寒图”。冬至画梅花一枝,为瓣八十。有一日,染一瓣,瓣尽而九九毕,即春深矣。〗
花帽监丞一两行,西华门外冷秋霜。绛纱车仗吹香过,去伴銮舆宿豹房。
〖《明史?武宗纪》:二年秋八月丙戌,作豹房。董说诗:
宫门过尽绛纱车,环碧池清殿影斜。
恰得水晶双弹子,黄鹏声隔海棠花。
《武宗外纪》:又别构院篽,筑宫殿数层,而造密室于两箱,句连栉列,名曰“豹房”。初日幸其处,既则歇宿比大内,令内侍环值,名曰“豹房祗候。”〗
深宫烟火奏新年,四面钩阑入夜妍。好向帘阴停角抵,东风吹上试灯天。
〖毛奇龄《武宗外纪》:上自即位后,每岁宫中张灯为乐,所费以数万计,库贮黄腊不足,复令所司补买之。至九年宸濠献新样四时灯数百,穷极奇巧。临献,复令所遗人亲入宫悬挂。其灯制不一,多着柱附壁,以取新异。上复于庭轩间依栏设毡幙,而贮火药于其中,偶勿戒,遂延烧宫殿。上笑曰:“是一棚大烟火也。”日率小黄门为角抵踏鞠之戏,随所驻辄饮宿不返。〗
毓秀亭空绕篆香,传来秘箓置盈箱。佛经梵语从初学,好侍西天大法王。
〖《明史?佞幸传》:嘉靖四十一年冬,命御史姜儆、王大任,分行天下,访求方士及符箓秘书。又:武宗纪五年六月,帝自号“大庆法王”,所司铸印以进。《武宗外纪》:帝于佛经、梵语无不通晓。先是,乌思藏有西竺胡僧,能言人三世事者,国人谓之“活佛”,上久欲召之,未能也。至是命司设监大监刘允,往乌思藏赍送番供,以珠琲为幡■⑿,黄金为七供,赐法王金印袈裟,及其徒,馈赐以巨万计。〗
高烧黄蜡夜旗红,西苑风吹白玉弓。记得元戎侵晓到,绣衣小队各花骢。
〖《明史稿》:武宗纪十一年,又作中军,大阅西苑。〗
殿开环碧漏声迟,白象青鸾说偈时。钟鼓初停花烛冷,侍臣先进步虚词。
〖《明史?西域乌斯藏大宝法王传》:有僧哈立麻者,国人以其有道术,称之成祖。为燕王时,知其名。永乐三年,命司礼少监侯显、僧智光,赍书币往征,其僧随使者入朝。帝将荐福于高帝后,命建普度大斋于灵谷寺七日,帝躬自行香。于是卿云甘露、青鸟白象之属,连日毕见,帝大悦。又《宦官传》:永乐初,帝闻乌思藏僧尚师哈立麻有道术,善幻化,乃命侯显赍书币往迓,选壮士健马护行。陆行数万里,至四年十二月始与其僧偕来。建普度大斋于灵谷寺,为高帝、高后荐福。或言卿云天花、甘露甘雨、青鸾青狮、白象白鹤、及舍利禅光,连日毕见;又闻梵贝天乐自空而下,帝益大喜,君臣表贺。〗
药王湾口水粼粼,绣菊单衣日几巡。宣进银盘生莱菔,明朝花下试咬春。
〖高士奇《金鳌退食笔记》:南花园,明时曰“灰池”,种植瓜蔬。于炕洞内烘养新菜,以备春盘荐生之用。立春日进鲜萝卜,名日“咬春”。明时,重九或幸万岁山,或幸兔儿山清虚殿登高。宫眷内臣,皆着重阳景菊花补服,吃迎霜兔菊花酒。〗
绣凤罗衣绿玉环,白鹰按过画堂开。内人手里亲调养,射猎还来万岁山。
〖董说诗:“江南风景药王湾,雾縠单衣绿玉环。红芍花边棋局罢,自裁团扇画秋山。”“蒲萄半醉出仙台,万岁山前猎阵开。千骑蒙茸貂鼠帽,石桥飞雪带狼回。”〗
秋风玉■⒀碧流寒,红篆神芝奏大官。读罢灵官齐上马,清宁宫里侍扶莺。
〖董说诗:
一封红篆奏神芝,翠辇朝巡玉■⒀池。
云髻三千齐上马,高元殿下读灵碑。《明史?舆服志》:“东曰仁寿宫,西曰清宁宫,以奉太后。又《世宗纪》:三十七年冬,礼部进瑞芝一千八百六十本,诏广求径尺以上者。又《佞幸传》:“顾玒以扶鸾术官太常少卿,蓝道行以扶鸾术得幸。有所问,辄密封,遣中官诣坛焚之。所答多不如旨,帝咎中官秽亵。中官惧,交通道行,启视而后焚,答始称旨,帝大喜。《金鳌退食笔记》:太液池,旧名西海子,在西安里门。周凡数里,上跨石梁,广约二寻,修数百步。两崖弯甃,水中鲸兽、循栏,皆白石镌镂如玉。中流驾木,贯铁繂丹槛,掣之可通巨舟。东西峙华表,东曰玉练,西曰金鳌。〗
冻雪才消暖阁天,内皇城里动丝弦。宫中乞写迎春板,手擘桃花十样笺。
〖董说诗:“柏叶千门苑柳青,西宫箫鼓雨中听。桃花不写迎春板,剪作鸳鸯贴翠屏。”〗
安乐堂深断绣车,阑干十二曲廊斜。水晶弹子双双打,飞起黄莺踏落花。
〖《彤史拾遗》:孝穆纪太后者,宪宗妃,孝宗母也。滴居安乐堂,久之孝宗生。〗
太液清宵玉磬长,雷坛建得泥秋凉。明朝圣寿修斋醮,索进龙涎一段香。
〖《明史?佞幸传》:陶仲文请建雷坛,冥祝圣寿。又:嘉靖时采银矿、龙涎香,中使四出。〗
〖注:■⑴,土+从,音踪。土菌也。■⑵,扌+雝,yǒng,拥本字,抱也。■⑶,上二下匈内凶改方,páng。■⑷,山+房。(无读音)■⑸,氵+辇,音辇,水也。■⑹,糹+音。(无读音)■⑺,肃+刂,音啸,割也。■⑻,上旦下寸,dé,与碍同,止也。■⑼,革+周,徒了切。■⑽,儍,亻改木,zōng。■⑾,上竹下奏,音潄,小竹也。■⑿,旌,生改童,与幢同。■⒀,虫+柬,音练,赤■⒀,蛇名。按《本草》赤楝蛇,从木。〗
板桥杂记 清 三山余怀澹心 着
序
或问余曰:“《板桥杂记》何为而作也?”余应之曰:“有为而作也。”或者又曰:“一代之兴衰,千秋之感慨,其可歌可录者何限,而子唯狭邪之是述,艳治之是传,不已荒乎?”余乃听然而笑曰:“此即一代之兴衰,千秋之感慨所系也!而非徒狭邪之是述,艳治之是传也。金陵,古称佳丽之地,衣冠文物,盛于江南;文采风流,甲于海内。白下青溪,桃叶团扇,其为艳冶也多矣。洪武初年,建十六楼以处官妓。淡烟轻粉,重译来宾,称一时之韵事。自时厥后,或废或存,迨至三百年之久,而古迹寝湮。存者,惟南市、珠市,及旧院而已。南市者,卑屑所居;珠市者,间有殊色;若旧院,则南曲名姬、上厅行首,皆在焉。余生也晚,不及见南部之烟花,宜春之弟子。而犹幸少长承平之世,偶为北里之游。长板桥边,一吟一咏,顾盼自雄。所作歌诗,传诵诸姬之口,楚润相看,态娟互引,余亦自诩为平安杜书记也。鼎革以来,时移物换,十年旧梦,依约扬州;一片欢场,鞠为茂草。红牙碧串,妙舞清歌,不可得而闻也;洞房绮疏,湘帘绣幕,不可得而见也;名花瑶草,锦瑟犀毗,不可得而赏也。间亦过之,蒿藜满眼,楼馆劫灰,美人尘土,盛衰感慨,岂复有过此者乎!郁志未伸,俄逢丧乱,静思陈事,追念无因。聊记见闻,用编汗简。效东京梦华之录,标崖公蚬斗之名。岂徒狭邪之是述,艳治之是传也哉?”
客跃然而起,曰:“如此,则不可以不记。”于是作《板桥杂记》。
题板桥杂记
余子曼翁,以所著《板桥杂记》示予为序。予间阅之,大氏《北里志》、《平康记》之流。南部烟花,宛然在目,见者靡不艳之。然未及百年,美人黄土矣,回首梦华,可胜慨哉!或曰:曼翁,少年近于青楼薄幸,老来弄墨,兴复不浅。子方洗心学道,何为案头着阿堵物?予笑曰:昔明道“眼前有妓,心中无妓”,伊川“眼前无妓,心中有妓”,以定二程优劣。今曼翁纸上有妓,而艮翁笔下故无妓也,何伤乎一序之?长洲尤侗。
上卷 雅游
金陵为帝王建都之地,公侯戚畹,甲第连云;宗室王孙,翩翩裘马。以及乌衣子弟,湖海宾游,靡不挟弹吹箫,经过赵、李。每开筵宴,则传呼乐籍,罗绮芬芳,行酒纠觞,留髡送客。酒阑棋罢,堕珥遗簪。真欲界之仙都,升平之乐国也。
旧院,人称曲中,前门对武定桥,后门在钞库街。妓家鳞次,比屋而居,屋宇精洁,花木萧疏,迥非尘境。到门则铜环半启,珠箔低垂;升阶则猧儿吠客,鹦哥唤茶;登堂则假母肃迎,分宾抗礼;进轩则丫鬟毕妆,捧娘而出;坐久则水陆备至,丝肉竞陈;定情则目眺心招,绸缪宛转。纨绔少年,绣肠才子,无不魂迷色阵,气尽英雄风矣。妓家,仆婢称之曰“娘”,外人呼之曰“小娘”,假母称之曰“娘儿”。有客,称客曰“姐夫”,客称假母曰“外婆”。
乐户统于教坊司,司有一官以主之,有衙署,有公座,有人役、刑杖、签牌之类,冠有带,但见客则不敢拱揖耳。
妓家分别门户,争妍献媚,斗胜夸奇。凌晨则卯饮淫淫,兰汤滟滟,衣香一室;停午乃兰花茉莉,沉水甲煎,馨闻数里;入夜而擫笛搊筝,梨园搬演,声彻九霄。李卞为首,沙顾次之,郑顿崔马,又其次也。
长板桥,在院墙外数十步。旷远芊绵,水烟凝碧。迥光、鹫峰两寺夹之。中山东花园亘其前,秦淮朱雀桁绕其后。洵可娱目赏心,漱涤尘襟。每当夜凉人定,风清月朗,名士倾城,簪花约鬓,携手闲行,凭栏徙倚。忽遇彼姝,笑言宴宴,此吹洞箫,彼度妙曲,万籁皆寂,游鱼出听,洵太平盛事也。
秦淮灯船之盛,天下所无。两岸河房,雕栏画槛,绮窗丝障,十里珠帘。客称既醉,主曰未晞。游揖往来,指目曰:某名姬在某河房,以得魁首者为胜。薄暮,须臾灯船毕集,火龙蜿蜒,光耀天地,扬槌击鼓,蹋顿波心。自聚宝门水关,至通济门水关,喧阗达旦。桃叶渡口,争渡者喧声不绝。余作《秦淮灯船曲》中有云:
遥指钟山树色开,六朝芳草向琼台。
一围灯火从天降,万片珊瑚驾海来。
又云:
梦里春红十丈长,隔帘偷袭海南香。
西霞飞出铜龙馆,几队娥眉一样妆。
又云:
神弦仙管玻璃杯,火龙蜿蜒波崔嵬。
云连金阙天门迥,星舞银城雪窖开。
皆实录也。嗟乎!可复见乎?!
教坊梨园,单传法部,乃威武南巡所遗也。然名妓仙娃,深以登场演剧为耻。若知音密席,推奖再三,强而后可。歌喉扇影,一座尽倾,主之者大增气色,缠头助采,遽加十倍。至顿老琵琶、妥娘词曲,则只应天上,难得人间矣!
裙屐少年,油头半臂,至日亭午,则提篮挈榼,高声唱卖逼汗草、茉莉花。娇婢卷帘,摊钱争买,捉膀撩胸,纷纭笑谑。顷之,乌云堆雪,竟体芳香矣。盖此花苞于日中,开于枕上,真媚夜之淫葩,殢人之妖草也。建兰则大雅不群,宜于纱幮文榭,与佛手、木瓜同其静好,酒兵茗战之余,微闻芗泽,所谓王者之香,湘君之佩,岂淫葩妖草所可比缀乎。
南曲衣裳妆束,四方取以为式,大约以淡雅朴素为主,不以鲜华绮丽为工也。初破瓜者,谓之“梳栊”,已成人者,谓为“上头”,衣饰皆客为之措办。巧样新裁,出于假母,以其余物自取用之。故假母虽年高,亦盛妆艳服,光彩动人。衫之短长,袖之大小,随时变易,见者谓是“时世妆”也。
曲中女郎,多亲生之女,故怜惜倍至。遇有佳客,任其留连,不计钱钞。其伧父大贾,拒绝弗与通,亦不顾也。从良落籍,属于祠部。亲母则所费不多,假母则勒索高价,谚所谓“娘儿爱俏,鸨儿爱钞”者,盖为假母言之耳。
旧院与贡院遥对,仅隔一河,原为才子佳人而设。逢秋风桂子之年,四方应试者毕集。结驷连骑,选色征歌,转车子之喉,按阳阿之舞,院本之笙歌合奏,迥舟之一水皆香。或邀旬日之欢,或订百年之约。蒲桃架下,戏掷金钱;芍药栏边,闲抛玉马。此平康之盛事,乃文战之外篇。若夫士也色荒,女兮情倦,忽裘敝而金尽,亦遂欢寡而愁殷。虽设阱者之恒情,实冶游者所深戒也。青楼薄幸,彼何人哉!
曲中市肆,清洁殊常。香囊、云舄、名酒、佳茶、饧糖、小菜、箫管、琴瑟,并皆上品。外间人买者,不惜贵价;女郎赠遗,都无俗物。正李仙源《十六楼集句》诗中所云“市声春浩浩,树色晚苍苍。饮伴更相送,归轩锦绣香”者是也。
虞山钱牧斋《金陵杂题》绝句中,有数首云:
淡粉轻烟佳丽名,开天营建记都城。
而今也入烟花部,灯火樊楼似汴京。
一夜红笺许定情,十年南部早知名。
旧时小院湘帘下,犹记鹦哥唤客声。(旧院马二娘字晁采)
惜别留欢恨马蹄,勾栏月白夜乌啼。
不知何与汪三事,趣我欢娱伴我归。
别样风怀另酒肠,伴他薄幸奈他狂。
天公要断烟花种,醉杀瓜洲萧伯梁。
顿老琵琶旧典型,檀槽生涩响零丁。
南巡法曲谁人问?头白周郎掩泪听。(绍兴周禹锡听顿老琵琶)
旧曲新诗压教坊,缕衣垂白感湖湘。
闲开闰集教孙女,身是前朝郑妥娘。(郑女英,小名“妥娘”诗载《列朝诗选?闰集中》)
新城王阮亭《秦淮杂诗》中有二首云:
旧院风流数顿杨,梨园往事泪沾裳。
樽前白发谈天宝,零落人间脱十娘。
旧事南朝剧可怜,至今风俗斗蝉娟。
秦淮丝肉中宵发,玉律抛残作笛钿。
以上皆伤今吊古,慷慨流连之作,可佐南曲谈资者,录之以当哀丝急管。黄山谷云:“解作江南断肠句,世间唯有贺方回。”倘遇旗亭歌者,不能不画壁也。
人琼逸客曰:此记须用冷金笺,画乌丝栏,写《洛神赋》小楷,装以云鸾缥带,贮之蛟龙箧中,熏以沉水迷迭,于风清月白,红豆花间开看之可也。
中卷 丽品
余生万历末年,其与四方宾客交游,及入范大司马莲花幕中,为平安书记者,乃在崇帧庚辛以后。曲中名妓(一作“诸儿”),如朱斗儿、徐翩翩、马湘兰者,皆不得而见之矣,则据余所见而编次之,或品藻其色艺,或仅记其姓名,亦足以征江左之风流,存六朝之金粉也。昔宋徽宗在五国城,犹为李师师立传,盖恐佳人之湮没不传,作此情痴狡狯耳,“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彼美人兮,巧笑情兮,美目盼兮。彼君子兮,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尹春,字子春。姿态不甚丽,而举止风韵,绰似大家。性格温和,谈词爽雅,无抹脂鄣袖习气,专工戏剧排场,兼擅生、旦。余遇之迟暮之年,延之至家,演《荆钗记》,扮王十朋,至《见母》、《祭江》二出,悲壮淋漓,声泪俱迸。一座尽倾,老梨园自叹弗及。余曰:“此许和子《永新歌》也,谁为韦青将军者乎!”因赠之以诗曰:“红红记曲采春歌,我亦闻歌唤奈何。谁唱江南断肠句,青衫白发影婆娑。”春亦得诗而泣,后不知其所终。嗣有尹文者,色丰而姣,荡逸飞扬,顾盼自喜,颇超于流辈。太平张维则昵宠之,唯其所欲,甚欢。欲置为侧室,文未之许。属友人强之,文笑曰:“是不难。嫁彼三年,断送之矣。”卒归张。未几,文死。张后十数年乃亡。仕至监司,负才华,任侠,轻财结客,磊落人也。
李十娘,名湘真,字雪衣。在母腹中,闻琴歌声,则勃勃动。生而娉婷娟好,肌肤玉雪。既含睇兮又宜笑,殆《闲情赋》所云“独旷世而秀群”者也。性嗜洁,能鼓琴清歌,略涉文墨,爱文人才上。所居曲房秘室,帷帐尊彝,楚楚有致。中构长轩,轩左种老梅一树,花时香雪霏拂几榻。轩右种梧桐二株,巨竹十数竿。晨夕洗桐拭竹,翠色可餐。入其室者,疑非尘境。余每有同人诗文之会,必主其家。每客用一精婢侍砚席,磨隃麋、爇都梁、供茗果。暮则合乐酒宴,尽欢而散。然宾主秩然,不及于乱。于时流寇讧江北,名士渡江侨金陵者甚众,莫不艳羡李十娘也。十娘愈自闭匿,称善病,不妆饰,谢宾客。阿母怜惜之,顺适其意,婉语辞逊,概弗与通。惟二三知己,则欢情自接,嬉怡忘倦矣。后易名贞美,刻一印章曰“李十贞美之印”。余戏之曰:“美则有之,贞则未也。”十娘泣曰:“君知儿者,何出此言?儿虽风尘贱质,然非好淫荡检者流,如夏姬、河间妇也。苛儿心之所好,虽相庄如宾,情与之洽也。非儿心之所好,虽勉同枕席,不与之合也。儿之不贞,命也!如何?”言已,涕下沾襟。余敛容谢之曰:“吾失言,吾过矣!”十娘有兄女曰媚姐,十三才有余,白皙,发覆额,眉目如画。余心爱之,媚亦知余爱,娇啼宛转,作掌中舞。十娘曰:“吾当为汝媒。”岁壬午,入棘闱。媚日以金钱投琼,卜余中否。及榜发,落第,余乃愤郁成疾,避栖霞山寺,经年不相闻矣。鼎革后,泰州刺史陈澹仙寓丛桂园,拥一姬,曰姓李。余披帏见之,媚也。各黯然掩袂,问十娘,曰:“从良矣。”问其居,曰:“在秦淮水阁。”问其家,曰:“已废为菜圃。”问其:“老梅与梧、竹无恙乎?”曰:“已摧为薪矣。”问:“阿母尚存乎?”曰:“死矣。”因赠以诗曰:“流落江湖已十年,云鬟犹卜旧金钱。雪衣飞去仙哥老,休抱琵琶过别船。”
葛嫩,字蕊芳。余与桐城孙克咸交最善,克咸名临,负文武才略。倚马千言立就,能开五石弓,善左右射。短小精悍,自号“飞将军”。欲投笔磨盾,封狼居胥。又别字曰“武公”。然好狭邪游,纵酒高歌,其天性也。先昵珠市妓王月,月为势家夺去,抑郁不自聊,与余闲坐李十娘家。十娘盛称葛嫩才艺无双,即往访之。阑入卧室,值嫩梳头,长发委地,双腕如藕,面色微黄,眉如远山,瞳人点漆。教“请坐”,克咸曰:“此温柔乡也,吾老是乡矣!”是夕定情,一月不出,后竟纳之闲房。甲申之变,移家云间,间道入闽,授监中丞杨文骢军事。兵败被执,并缚嫩。主将欲犯之,嫩大骂,嚼舌碎,含血喷其面,将手刃之。克咸见嫩抗节死,乃大笑曰:“孙三今日登仙矣!”亦被杀,中丞父子三人同日殉难。
李大娘,一名小大,字宛君。性豪侈,女子也,而有须眉丈人之气。所居台榭庭室,极其华丽,侍儿曳罗縠者十余人。置酒高会,则合弹琶琶、筝瑟。或狎客沈元、张卯、张奎数辈,吹洞箫、笙管,唱时曲。酒半,打十番鼓。曜灵西匿,继以华灯,罗帏从风,不知喔喔鸡鸣,东方既白矣。大娘尝言曰:“世有游闲公子、聪俊儿郎,至吾家者,未有不荡志迷魂、沉溺不返者也。然吾亦自逞豪奢,岂效龊龊倚门市娼,与人较钱帛哉!”以此,得“侠妓”声于莫愁、桃叶间。后归新安吴天行。天行鉅富,赀产百万,体羸,素善病,后房丽姝甚众,疲于奔命。大娘郁郁不乐。曩所欢胥生者,赂仆婢,通音耗。渐托疾,客荐胥生能医,生得入见大娘。大娘以金珠银贝纳药笼中,挈以出,与生订终身约。后天行死,卒归胥生。胥生本贫士,家徒四壁立,荻吴氏资,渐殷富。与大娘饮酒食肉相娱乐,教女娃数人歌舞。生复以乐死。大娘老矣,流落阛阓,仍以教女娃歌舞为活。余犹及见之,徐娘虽老,尚有风情,话念旧游,潸然出涕,真如华清官女说开元、天宝遗事也。昔杜牧之于洛阳城东,重睹张好好,感旧伤怀,题诗以赠,未云:“朋游今在否,落拓更能无。门馆恸哭后,水云秋景初。斜日挂衰柳,凉风生座隅。洒尽满襟泪,短歌聊一书。”正为今日而说。余即书于素扇以贻之,大娘捧扇而泣,或据床以哦,哀动邻壁。
顾媚,字眉生,又名眉。庄妍靓雅,风度超群,鬓发如云,桃花满面,弓弯纤小,腰肢轻亚。通文史,善画兰。追步马守真,而姿容胜之,时人推为南曲第一。家有眉楼,绮窗绣帘,牙签玉轴,堆列几案。瑶琴锦瑟,陈设左右。香烟缭绕,檐马丁当。余尝戏之曰:“此非眉楼,乃迷楼也。”人遂以“迷楼”称之。当是时,江南侈靡。文酒之宴,红妆与乌巾紫裘相间,座无眉娘不乐。而尤艳顾家厨食品,差拟郇公、李太尉,以故设筵眉楼者无虚日。然艳之者虽多,妒之者亦不少。适浙东一伧父,与一词客争宠,合江右某孝廉互谋,使酒骂座,讼之仪司,诬以盗匿金犀酒器,意在逮辱眉娘也。余时义愤填膺,作檄讨罪,有云:“某某本非风流佳客,谬称浪子端庄,以文鸳彩凤之区,排封豕长蛇之阵。用诱秦诳楚之计,作摧兰折玉之谋。种夙世之孽冤,煞一时之风景”云云。伧父之叔为南少司马,见檄,斥伧父东归,讼乃解。眉娘甚德余,于桐城方瞿庵堂中,愿登场演剧为余寿。从此摧幢机矢,脱风尘矣。未几,归合肥龚尚书芝麓。尚书雄豪盖代,视金玉如泥沙粪土。得眉娘佐之,益轻财好客,怜才下士,名誉盛于往时。客有求尚书诗文及乞画兰者,缣笺动盈箧笥,画款所书“横波夫人”者也。岁丁酉,尚书挈夫人重过金陵,寓市隐园中林堂。值夫人生辰,张灯开宴,请召宾客数十百辈。命老梨园郭长春等演剧,酒客丁继之、张燕筑及二王郎(中翰王式之,水部王桓之),串《王母瑶池宴》。夫人垂珠帘,召旧日同居南曲呼姊妹行者与燕,李大娘、十娘、王节娘皆在焉。时尚书门人楚严某,赴浙监司任,逗留居樽下,褰帘长跪,捧卮称:“贱子上寿!”坐者皆离席伏,夫人欣然为罄三爵,尚书意甚得也。余与吴园次、邓孝威作长歌纪其事。嗣后,还京师,以病死。敛时,现老僧相,吊者车数百乘,备极哀荣。改姓徐氏,世又称徐夫人。尚书有《白门柳传奇》行于世。
顾眉生既属龚芝麓,百计祈嗣,而卒无子。甚至雕异香木为男,四肢俱动,锦绷绣褓,顾乳母开怀哺之。保母褰襟作便溺状,内外通称“小相公”,龚亦不之禁也。时龚以奉常寓湖上,杭人目为“人妖”。后龚竟以顾为亚妻。元配童氏,明两封孺人。龚入仕本朝,历官大宗伯。童夫人高尚,居合肥,不肯随宦京师,且曰:“我经两受明封,以后本朝恩典,让顾太太可也。”顾遂专宠受封。呜呼!童夫人贤节,过须眉男子多矣!
董白,字小宛,一字青莲。天姿巧慧,容貌娟妍。七八岁时,阿母教以书翰,辄了了。少长顾影自怜,针神曲圣,食谱茶经,莫不精晓。性爱闲静,遇幽林远涧,片石孤云,则恋恋不忍舍去。至男女杂坐,歌吹暄阗,心厌色沮,意弗屑也。慕吴门山水,徙居半塘,小筑河滨,竹篱茆舍。经其户者,则时闻咏诗声,或鼓琴声,皆曰:“此中有人。”已而,扁舟游西子湖,登黄山,祷白狱,仍归吴门。丧母抱病,赁居以栖。随如皋冒辟疆过惠山,历澄江、荆溪,抵京口,涉金山绝顶,观大江竟渡以归。后卒为辟疆侧室,事辟疆九年,年二十七,以劳瘁死。辟疆作《影梅庵忆语》二千四百言哭之,同人哀辞甚多,惟吴梅村宫尹十绝,可传小宛也。其四首云:
珍珠无价玉无瑕,小字贪看问妾家。
寻到白堤呼出见,月明残雪映梅花。
又云:
念家山破定风波,郎按新词妾按歌。
恨杀南朝阮司马,累侬夫婿病愁多。
又云:
乱梳云髻下妆楼,尽室苍黄过渡头。
钿盒金钗浑抛却,高家兵马在扬州。
又云:
江城细雨碧桃村,寒食东风杜宇魂。
欲吊薛涛怜梦断,墓门深更阻侯门。
卞赛,一曰赛赛。后为女道士,自称玉京道人。知书,工小楷,善画兰、鼓琴。喜作风枝袅娜,一落笔,画十余纸。年十八,游吴门,侨居虎丘。湘帘棐几,地无纤尘。见客,初不甚酬对,若遇佳宾,则谐谑间作,谈辞如云,一座倾倒。寻归秦淮,遇乱,复游吴。梅村学士作《听女道士卞玉京弹琴歌》赠之,中所云“昨夜城头吹筚篥,教坊也被传呼急。碧玉班中怕点留,乐营门外卢家泣。私更妆束出江边,恰遇丹阳下诸船。剪就黄絁贪入道,携来绿绮诉婵娟”者,正此时也。在道作道人装,然亦间有所主。侍儿柔柔,承奉砚席,如弟子,指挥如意,亦静好女子也。逾两年,渡浙江,归于东中一诸侯。不得意,进柔柔当夕,乞身下发。复归吴,依良医郑保御,筑别馆以居。长斋绣佛,持戒律甚严,刺舌血,书《法华经》,以报保御。又十余年而卒,葬于惠山只陀庵锦树林。
玉京有妹曰敏,颀而白,如玉肪,风情绰约,人见之,如立水晶屏也。亦善画兰鼓琴,对客为鼓一,再行,即推琴敛手,面发頳。乞画兰,亦止写筱竹枝、兰草二三朵,不似玉京之纵横枝叶、淋漓墨渖也,然一以多见长,一以少为贵,各极其妙,识者并珍之。携来吴门,一时争艳,户外屦恒满。乃心厌市嚣,归申进士维久。维久,宰相孙,性豪举,好宾客,诗文名海内,海内贤豪多与之游。得敏,益自喜,为闺中良友。亡何,维久病且殁,家中替。敏复嫁一贵官颍川氏,官于闽。闽变起,颍川氏手刃群妾,遂自刭。闻敏亦在积尸中也。或曰三年病死。
范珏,字双玉。静廉,寡所嗜好,一切衣饰、歌管,艳靡纷华之物,皆屏弃之。惟阖户焚香瀹茗,相对药炉、经卷而已。性喜画山水,摹仿大痴顾宝幢。槎丫老树,远山绝涧,笔墨间有天然气韵,妇人中范华原也。
顿文,字少文,琵琶顿老女孙也。性聪慧,略识字义,唐诗皆能上口。授以琵琶,布指护,索然意弗屑,不肯竟学。学鼓琴,雅歌《三叠》,清泠泠然,神与之浃,故又字曰“琴心”云。琴心生于乱世,顿老赖以存活,不能早脱乐籍,赁屋青溪里,荜门圭窦,风月凄凉。屡为健儿、伧父所厄。最后为李姓者挟持,牵连入狱,虽缘情得保,犹守以牛头阿旁也。客有王生者,挽余居间营救,偕往访之,风鬟雾鬓,憔悴可怜。犹援琴而鼓弹别凤离鸾之曲,如猿吟鹃啼,不忍闻也。余说内乡许公,属其门生直指使者纵之,复还故居。吴郡王子,其长主张燕筑家,与琴心比邻,两相慕悦。王子故轻侠,倾金钱,赈其贫悴。将携归,置别室,突遘奇祸。收者至,见琴心,诧曰:“此真祸水也。”悯其非辜,驱之去,独捕王子。王子被戮,琴心逸,然终归匪人。嗟乎!佳人命薄,若琴心者,其尤哉!其尤哉!
沙才,美而艳,丰而逸,骨体皆媚,天生尤物也。善弈棋、吹箫、度曲。长指爪,修容貌,留仙裙,石华广袖,衣被灿然。后携其妹曰嫩者,游吴郡,卜居半塘,一时名噪,人皆以二赵、二乔目之。惜也才以疮发,剜其半面;嫩归咤利,郁郁死。
马娇,字婉容。姿首清丽,濯濯如春月柳,滟滟如出水芙蓉,真不愧“娇”之一字也。知音识曲,妙合官商,老伎师推为独步。然终以误堕烟花为恨,思择人而事,不敢以身许人,卒归贵阳杨龙友。龙友名文骢,以诗、画擅名,华亭董文敏亟赏之。先是,闽中郭圣仆有二妾,一曰李陀那,一曰朱玉耶。圣仆殁,龙友得玉耶,并得其所蓄书画、瓶研、几杖诸玩好、古器,复拥婉容,终日摩挲笑语为乐。甲申之变,贵阳马士英,册立弘光帝,自为首辅,援引阉儿阮大铖,构党煽权,挠乱天下,以致五月出奔都城。百姓焚烧马、阮居第。以龙友乡戚有连,亦被烈炬,顷刻灰烬。时龙友巡抚苏、松,尽室以行。玉耶久殉,婉容莫知所终。龙友父子,殉难闽峤,无遗种也。犹存老母,丐归金陵,依家仆以终天年。婉容有妹曰嫩,亦著名。又有小马嫩者,轻盈飘逸,自命风流。真州盐贾用千金购得,奉溧阳陈公子。公子昵之未久,并奁具赠豫章陈伯玑,生一子一女,如王子敬之有桃根也。
顾喜,一名小喜,性情豪爽,体态丰华,双趺不纤妍,人称为顾大脚,又谓之“肉屏风”。然其迈往不屑之韵,凌霄拔俗之姿,则非篱壁间物也。当之者,似李陵提步卒三千人,抵鞮汗山,入狭谷,往往败北生降矣。汉武帝《悼李夫人赋》有云“佳侠含光”,余题四字颜其室。乱后不知从何人以去,或曰归一公侯子弟云。
米小大,颇着美名。余未之见,然闻其纤妍俏洁,涉猎文艺,粉掐墨痕,纵横缥帙,是李易安之流也。归昭阳李太仆。太仆遇祸,家灭。
王小大,生而韶秀,为人圆滑便捷,善周旋。广筵长席,人劝一觞,皆膝席欢受。又工于酒,纠觥录事,无毫发谬误。能为酒客解纷释怨,时人谓之“和气汤”。扬州顾尔迈,字不盈,镇远侯介弟也。挟戚里之富,往来平康,悦小大,贮之河庭。时时召客大饮,效陈孟公、高季式,授“女将军酒”正印,左右指麾,客皆极饮滥醉。有醉而逸者,锁门脱履卧地上,至日中乃醒。时吴桥笵文贞公,官南大司马,不盈为揖客,出入辕戟,有古任侠风,书画与郑超宗齐名。
张元,清瘦轻佻,临风飘举。齿稍长,在少年场中,纤腰踽步,亦自楚楚,人呼之为“张小脚”。
刘元,齿亦不少,而佻达轻盈,目睛闪闪,注射四筵。曾有一过江名士与之同寝,元转面向里帷,不与之接。拍其肩曰:“汝不知我为名士耶?”元转面曰:“名士是何物?值几文钱耶?”相传以为笑。
崔科,后起之秀。目未见前辈典型,然有一种天然韶令之致。科亦顾影自怜,矜其容色,高其声价,不屑一切,卒为一词林所窘辱。
董年,秦淮绝色,与小宛姊妹行。艳冶之名,亦相颉颃。钟山张紫淀作《悼小宛》诗,中一首云:“美人生南国,余见两双成。春与年同艳,花推月主盟。蛾眉无后辈,蝶梦是前生。寂寂皆黄土,香风付管城。”
李香,身躯短小,肤理玉色,慧俊宛转,调笑无双,人题之为“香扇坠”。余有诗赠之云:“生小倾城是李香,怀中婀娜袖中藏。何缘十二巫峰女,梦里偏来见楚王。”武塘魏子中为书于粉壁,贵阳杨龙友写崇兰诡石于左偏,时人称为三绝。由是,香之名盛于南曲,四方才土,争一识面以为荣。
珠市名姬附见
珠市,在内桥旁,曲巷逶迤,屋宇湫隘。然其中时有丽人,惜限于地,不敢与旧院颉颃。以余所见,王月诸姬,并着迷香、神鸡之胜,又何羡“红红”“举举”之名乎?恐遂湮没无闻,使媚骨芳魂,与草木同腐,故附书于卷尾,以备金陵轶史云。
王月,字微波,母胞生三女:长即月,次节,次满,并有殊色,月尤慧妍,善自修饰,颀身玉立,皓齿明眸,异常妖冶,名动公卿。桐城孙武公昵之,拥致栖霞山下雪洞中,经月不出。己卯岁,牛女渡河之夕,大集诸姬于方密之侨居水阁,四方贤豪,车骑盈闾巷,梨园子弟,三班骈演,水阁外,环列舟航如堵墙。品藻花案,设立层台,以坐状元。二十余人中,考微波第一,登台奏乐,进金屈卮。南曲诸姬,皆色沮,渐逸去。天明始罢酒,次日,各赋诗纪其事。余诗所云“月中仙子花中王,第一姮娥第一香”者是也。微波绣之于蜕巾,不去手。武公益婉娈,欲置为侧室。会有贵阳蔡香君,名如蘅,强有力,以三千金啖其父,夺以归。武公悒悒,遂娶葛嫩也。香君后为安庐兵备道,携月赴任,宠专房。崇祯十五年五月,大盗张献忠破庐州府,知府郑履祥死节,香君被擒。搜其家,得月,留营中,宠压一寨。偶以事忤献忠,断其头,蒸置于盘,以享群贼。嗟乎!等死也,月不及嫩矣。悲夫!
王节,有姿色。先归顾不盈,后归王恒之。甘淡泊,怡然自得。虽为姬侍,有荆钗裙布风。妹满,幼小,好戏弄,窈窕轻盈,作娇娃之态。保国公买置后房,与寇白门不合,复归秦淮。
寇湄,字白门。钱虞山(一作牧斋)诗云:
寇家姊妹总芳菲,十八年来花信违。
今日秦淮恐相值,防他红泪一沾衣。
则寇家多佳丽,白门其一也。白门娟娟静美,跌宕风流,能度曲,善画兰,粗知拈韵,吟诗,然滑易不能竟学。十八、九时,为保国公购之,贮以金屋,如李掌武之谢秋娘也。甲申三月,京师陷,保国公生降,家口没入官。白门以千金予保国赎身,匹马短衣,从一婢南归。归为女侠,筑园亭,结宾客,日与文人骚客相往还。酒酣以往(一作耳热),或歌或哭,亦自叹美人之迟暮,嗟红豆之飘零也。既从扬州某孝廉,不得志,复还金陵。老矣,犹日与诸少年伍。卧病时,召所欢韩生来,绸缪悲泣,欲留之偶寝,韩生以他故辞,犹执手不忍别。至夜,闻韩生在婢房笑语,奋身起唤婢,自棰数十,咄咄骂韩生负心禽兽行,欲啮其肉。病逾剧,医药罔效,遂以死。虞山(一作蒙叟)《金陵杂题》有云:
丛残红粉念君恩,女侠谁知寇白门?
黄土盖棺心未死,香丸一缕是芳魂。
下卷 轶事
金陵,都会之地,南曲,靡丽之乡。纨茵浪子,潇洒词人,往来游戏,马如游龙,车相接也。其间风月楼台,尊罍丝管,以及栾童狎客,杂妓名优,献媚争妍,络绎奔赴。垂杨影外,片玉壶中,秋笛频吹,春莺乍啭,虽宋广平铁石为肠,不能不为梅花作赋也。一声《河满》,人何以堪?归见梨涡,谁能遣此!然而流连忘返,醉饱无时。卿卿虽爱卿卿,一误岂容再误。遂尔丧失平生之守,见斥礼法之士,岂非黑风之飘堕,碧海之迷津乎!余之缀葺斯编,虽以传芳,实为垂戒。王右军云:“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也。”
瓜洲萧伯梁,豪华任侠,倾财结客,好游狭斜,久住曲中。投辖轰饮,俾昼作夜,多拥名姬,簪花击鼓为乐。钱虞山(一作宗伯)诗所云“天公要断烟花种,醉杀瓜洲(一作杨州)萧伯梁”者是也。
嘉兴姚北若,用十二楼船,于秦淮招集四方应试知名之土,百有余人,每船邀名妓四人侑酒。梨园一部,灯火笙歌,为一时之盛事。先是,嘉兴沈雨若,费千金定花案,江南艳称之。
曲中狎客,则有张卯官笛,张魁官箫,管五官管子,吴章甫弦索,钱仲文打十番鼓,丁继之、张燕筑、沈元甫、王公远、朱维章串戏,柳敬亭说书。或集于二李家,或集于眉楼,每集必费百金,此亦销金之窟也。
张卯,尤滑稽婉腻,善伺美人喜怒。一日,偶忤李大娘,大娘手碎其头上鬃帽,掷之于地。卯徐徐拾起,笑而戴之以去。
张魁,字修我,吴郡人,少美姿首,与徐公子有断袖之好。公子官南都府佐,魁来访之。阍者拒,口出亵语,且诟厉,公子闻而扑之。然卒留之署中,欢好无间,以此移家桃叶渡口,与旧院为邻。诸名妓家往来习熟,笼中鹦鹉见之,叫曰:“张魁官来!阿弥陀佛!”魁善吹箫、度曲,打马投壶,往往胜其曹耦。每晨朝,即到楼馆,插瓶花,爇炉香,洗岕片,拂拭琴几,位置衣桁,不令主人知也。以此,仆婢皆感之,猫狗亦不厌焉。后魁面生白点风,眉楼客戏榜于门曰:“革出花面蔑片一名,张魁不许复入。”魁惭恨,遍求奇方洒削,得芙蓉露,治之良已。整衣帽,复至眉楼,曰:“花面定何如!”乱后还吴,吴中新进少年,搔头弄姿,持箫擫管,以柔曼悦人者,见魁,则揶揄之,肆为诋諆,以此重穷困。龚宗伯奉使粤东,怜而赈之,厚予之金,使往山中贩岕茶。得息颇厚,家稍稍丰矣。然魁性僻,尝自言曰:“我大贱相,茶非惠泉水,不可沾唇,饭非四糙冬舂米,不可入口,夜非孙春阳家通宵椽烛,不可开眼。钱财到手辄尽,坐此不名一钱。”时人共非笑之,弗顾也。年过六十,以贩茶、卖芙蓉露为业。庚寅、辛卯之际,余游吴,寓周氏水阁。魁犹清晨来插瓶花、爇炉香、洗岕片、拂拭琴几、位置衣桁如曩时。酒酣烛跋,说青溪旧事,不觉流涕。丁酉再过金陵,歌台舞榭,化为瓦砾之场,犹于破板桥边,一吹洞箫。矮屋中,一老姬启户出曰:“此张魁官箫声也。”为呜咽久之。又数年,卒以穷死。
岁丙子,金沙张公亮、吕霖生、盐官陈则梁、漳浦刘渔仲、如皋冒辟疆盟于眉楼。则梁作盟文甚奇,末云:“牲盟不如臂盟,臂盟不如神盟。”
中山公子徐青君,魏国介弟也。家赀鉅万,性华侈,自奉甚丰,广蓄姬妾。造园大功坊侧,树石亭台,拟于平泉、金谷。每当夏月,置宴河房,选名妓四五人,邀宾侑酒。木瓜佛手,堆积如山,茉莉珠兰,芳香似雪。夜以继日,恒酒酣歌,纶巾鹤氅,真神仙中人也。弘光朝,加中府都督,前驱班列,呵导入朝,愈荣显矣。乙酉鼎革,籍没田产,遂无立锥。群姬雨散,一身孑然,与佣丐为伍,乃为人代杖。其居第易为兵道衙门。一日,与当刑人约定杖数,计偿若干。受刑时,其数过倍,青君大呼曰:“我徐青君也。”兵宪林公骇问左右,左右有哀王孙者,跪而对曰:“此魏国公之公子徐青君也,穷苦为人代杖。此堂乃其家厅,不觉伤心呼号耳。”林公怜而释之,慰藉甚至,且曰:“君倘有非钦产可清还者,本道当为查给,以终余生。”青君顿首谢曰:“花园是某自造,非钦产也。”林公唯唯,厚赠遣之,查还其园,卖花石、货柱础以自活。吾观《南史》所记,东昏宫妃,卖蜡烛为业。杜少陵诗云:“问之不肯道名姓,但道困苦乞为奴。”呜呼!岂虚也哉!岂虚也哉!
同人社集松风阁,雪衣、眉生皆在,饮罢,联骑入城,红妆翠袖,跃马扬鞭,观者塞途,太平景象,恍然心目。
丁继之扮张驴儿娘,张燕筑扮宾头卢,朱维章扮武大郎,皆妙绝一世。丁、张二老并寿九十余。钱虞山《题三老图》诗,末句云:“秦淮烟月经游处,华表归来白鹤知。”不胜黄公酒垆之叹。
无锡邹公履,游平康,头戴红纱巾,身着纸衣,齿高跟屐,佯狂沉缅,挥斥千黄金不顾。初场毕,击大司马门鼓,送试卷。大合乐于妓家,高声自诵其文,妓皆称快,或时阑入梨园,氍毹上为“参军鹘”也。
柳敬亭,泰州人,本姓曹,避仇流落江湖,休于树下,乃姓柳。善说书,游于金陵。吴桥范司马、桐城何相国,引为上客。常往来南曲,与张燕筑、沈公宪俱。张、沈以歌曲、敬亭以谭词,酒酣以往,击节悲吟,倾靡四座,盖优孟、东方曼清之流也。后入左宁南幕府,出入兵间。宁南亡败,又游松江马提督军中,郁郁不得志。年已八十余矣,间过余侨寓宜睡轩中,犹说《秦叔宝见姑娘》也。
莱阳姜如须,游于李十娘家,渔于色,匿不出户。方密之、孙克咸并能屏风上行,漏下三刻,星河皎然,连袂间行,经过赵、李,垂帘闭户,夜人定矣。两君一跃登屋,直至卧房,排闼哄张,势如盗贼。如须下床,跪称:“大王乞命!毋伤十娘!”两君掷刀大笑,曰:“三郎郎当!三郎郎当!”复呼酒极饮,尽醉而散。盖如须行三,郎当者,畏辞也。如须高才旷代,偶效樊川,略同谢傅,秋风团扇,寄兴扫眉,非沉溺烟花之比。聊记一条,以存流风余韵云尔。
陈则梁,人奇文奇,举体皆奇。尝致书眉楼,劝其早脱风尘,速寻道伴,言词激切。眉生遂择主而事,诚以惊弓之鸟,遂为透网之鳞也。扫眉才子,慧业文人,时节因缘,不得不为延津之合矣。
十七八女郎,歌“杨柳岸,晓风残月”,若在曲中,则处处有之,时时有之。予作《忆江南》词有云:“江南好景本无多,只在晓风残月下。”思之只益伤神,见之不堪回首矣。
沈公宪以串戏见长,同时推为第一。王式之中翰、王恒之水部,异曲同工,游戏三昧,江总持、柳耆卿,依稀再见,非如吕敬迁、李仙鹤也。
乐户有妻有妾,防闲最严,谨守贞洁,不与人客交言。人客欲强见之,一揖之外,翻身入帘也。乱后,有旧院大街顾三之妻李三娘者,流落江湖,遂为名妓。忽为匪类所持,暴系吴郡狱中。余与刘海门、梦锡兄弟,及姚翼侯、张鞠存,极力拯之,致书司理李蠖庵,仅而得免。然亦如严幼芳、刘婆惜,备受棰楚决杖矣。三娘长身玉色,倭堕如云,量洪善饮,饮至百觥不醉。时辛丑中秋之际,庭桂盛开,置酒高会。黄兰岩、方邵村及玉峰女士冯静容偕来。居停主人金叔侃,尽倾家酿,分曹角胜,轰饮如雷,如项羽、章邯鉅鹿之战,诸侯皆作壁上观。饮至天明,诸君皆大吐,静容亦吐,髻鬟委地。或横卧地上,衣履狼藉。惟三娘醒,然犹不眠,倚桂树也。兰岩贾其余勇,尚与翼侯豁拳,各尽三四大斗而别。嗟乎!俯仰岁月之间,诸君皆埋骨青山,美人亦栖身黄土。河山邈矣,能不悲哉!
李贞丽者,李香之假母,有豪侠气,尝一夜博输千金立尽,与阳羡陈定生善。香年十三,亦侠而慧,从吴人周如松受歌,《玉茗堂四梦》皆能妙其音节,尤工琵琶。与雪苑侯朝宗善。阉人阮大铖,欲纳交于朝宗,香力谏,止不与通。朝宗去后,有故开府田仰,以重金邀致香。香辞曰:“妾不敢负侯公子也。”卒不往。盖前此阮大铖恨朝宗,罗致欲杀之,朝宗跳而免。并欲杀定生也,定生大为锦衣冯可宗所辱。云间才子夏灵,首作《青楼篇》,寄武塘钱漱广,末段云:
二十年来事已非,不开画阁锁芳菲。
那堪两院无人到,独对三春有燕飞。
风弦不动新歌扇,露井横飘旧舞衣。
花草朱门空后阁,琵琶青冢恨明妃。
独有青楼旧相识,蛾眉零落头新白。
梦断何年行雨踪,情深一调留云迹。
院本伤心正德词,乐府销魂教坊籍。
为唱当时《乌夜啼》,青衫泪满江南客。
观此,可以尽曲中之变矣,悲夫!
附录
宋惠湘,秦淮女也。兵燹流落,被掳入军。至河南卫辉府城,题绝句四首于壁间,云:
风动江空羯鼓催,降旗飘飐凤城开。
将军战死君王系,薄命红颜马上来。
广陌黄尘暗鬓鸦,北风吹面落铅华。
可怜夜月箜篌引,几度穹庐伴暮笳。
春花如绣柳如烟,良夜知心画阁眠。
今日相思浑似梦,算来可恨是苍天。
盈盈十五破瓜初,已作明妃别故庐。
谁散千金同孟德,镶黄旗下赎文姝?
后跋云:“被难而来,野居露宿。即欲效章嘉故事,稍留翰墨,以告君子,不可得也。偶居邸舍,索笔漫题,以冀万一之遇。命薄如此,想亦不可得矣。秦淮难女宋惠湘,和血题于古汲县前潞王城之东。”潞王城,潞藩府第也。
燕顺,淮安妓女也,年十六,知义理,每厌薄青楼,以为不可一日居。甲申三月,凤阳督师马士英标下兵鼓噪而散,突至淮城西门外,马步五六百人,掳掠甚惨。妓女悉被擒,顺独坚执不从,兵以布缚之马上,顺举身自奋,哭詈不止,兵竟刃之。
又,山东郯城县之李家庄,旗亭壁间,题三绝句,云:
不扫双蛾问碧纱,谁从马上拨琵琶?
驿亭空有归家梦,惊破啼声是夜笳。
日日牛车道路赊,遍身尘土向天涯。
不因薄命生多恨,青冢啼鹃怨汉家。
惊传县吏点名频,一一分明汉语真。
世上无如男子好,看他髡发也骄人。
末书云:“吴中羁妇赵雪华题。”
凡此数者,皆群芳之萎道旁者也。
附录 盒子会
沈石田作《盒子会辞》。其序云:“南京旧院,有色艺俱优者,或二十、三十姓,结为手帕姊妹。每上元节,以春檠巧具、殽核相赛,名‘盒子会’。凡得奇品为胜,输者罚酒酌胜者,中有所私,亦来挟金助会。厌厌夜饮,弥月而止。席间设灯张乐,各出其技能,赋此以识京城乐事也。”辞云:
平康灯宵闹如沸,灯火烘春笑声内。
盒奁来往斗芳邻,手帕绸缪通姊妹。
东家西家百络盛,装殽饤核春满檠。
豹胎间挟鳇冰脆,乌榄分搀椰玉生。
不论多同较奇有,品色输无例赔酒。
呈丝逞竹会心欢,裒钞裨金走情友。
哄堂一月自春风,酒香人语百花中。
一般桃李三千户,亦有愁人隔墙住。
后跋
狭邪之游,君子所戒。然谢安石东山携妓,白香山眷恋温柔,一则称江左风流,一则称广大教主。因偶适其性情,亦何害为君子哉!唐有处士李戡者,痛恶元白诗,谓其纤艳不逞,淫言媟语,入人肌骨,不可除去。秀铁面亦诃黄鲁直作为绮诗,当堕泥犁地狱。余之编斯记也,将毋为李处士所垢,秀铁面所诃乎?然管仲相桓公,置女闾七百,征其夜合之资以富国。则始作者,其惟管仲乎?孟子之卑管晏,有以哉!有以哉!吴兴太守吴园次《吊董少君诗》序,有云:“当时才子,竞着黄衫;合世清流,为牵红绣。玉台重下,温郎信是可人;金屋偕归,汧国遂成佳妇。”时钱虞山作于节度,刘渔仲为古押衙,故云云尔。辟疆老矣,一觉扬州,岂其梦邓?余甲申以前,诗文尽皆焚弃。中有赠答名妓篇语甚多,亦如前尘昔梦,不复记忆。但抽毫点注,我心写兮,亦泗水潜夫,记武林旧事之意也。知我罪我,余乌足以知之。
珠江名花小传 清 支机生 撰
绣琴
绣琴,亦字柳燕,年十七,失身于人,故流落风尘,无所归着。余尝赠以诗云:
瘦损腰支力不胜,多愁多恨有谁明。
悔教攀折他人手,狼藉东风太薄情。(柳)
不从白屋借乌衣,却向迷楼逐队飞。
彩线何堪重系足,画梁空忆语依稀。(燕)
杨子江头作絮飞,天涯何处觅依依。
旗亭瞥见浑如梦,和雨和烟是也非。(柳)
画帘无复媚春声,真个无情胜有情。
前事莫教重说起,红襟珠泪落盈盈。(燕)
名流和者数十辈。玉珊生制《珠江纪事》序,余又为记,以传其事云。
予曩饮沈媪家,有三姑出侑酒,询知为良家女,失身于人,流落几无所归。因口占一绝赠之,云:
谁将嘉树小庭栽,春事阑珊只绿苔。
太息桃花真薄命,雨中零落雨中开。
是可与绣琴同慨矣。(缪莲仙)
文采
文采,自言良家女,因贫不能给,遂流落风尘者。貌盈以庄,肌肤朗润,有杨玉环之肥。然性简默,粗识字,对客无诙谐语,惟借扇头书,约略读之。此亦可以想其风致矣。余与姬定情之后,其诸姊妹,黄鹂惜别、红豆相思,乞书函者,舄相错。余亦不惮烦,劈笺搦管,不觉更残烛跋矣。芙蓉帐里,实虚度春宵耳。迨素秋过访,询知其迁徙梧江,东风人面,未尝不有崔护当年之感云。
芳草街良家女王翠凤,小字大姑,年及笄,貌亦丰盈以庄,柔若无骨,双钩绝纤小。性简默,客至,但回眸一笑,欠身凝睇而已。日坐绿窗下,工刺绣。房栊精洁,壁间悬《美人新浴图》一幅。予戏题《巫山一段云》词曰:
彳亍莲生步,轻盈柳作腰。酥胸半褪裹冰绡,一捻紫葡萄。 密意回眸软,柔情结想遥。杨妃出浴者般娇,泚笔也魂消。
后为某明府之弟,以百金娶去。“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矣。今读《文采小传》,其风致殆相伯仲欤。(缪莲仙)
大奀
大奀,水榭未笄者,质洁而妍。人每以明珠仙露比之,又称为花魁,声价殊重。大奀恒以置身卑辱为恨,每语人曰:“侬辈增一分声价,便多一分贱态。人以为可喜,侬辈以为悲也。”性高尚,不与侪俗伍,逢迎献媚耻不为。遇风流名士,则肆其诙谐,而不及亵。有贵介致五百金,求半月欢,母利之,大奀不可,强之,遂绝粒。
亚柳
亚柳,居珠江画舫,年十五,善歌。余于颜四席上识之。席间歌《可怜侬》曲,声甚凄惋,而音节清越异常,娓娓动听。貌极韶秀,爱淡妆,余比之梅花,谓其所以美者,正在铅华洗尽处也。
予访王笠舫于小东别墅,尝见秀英校书,淡扫蛾眉,举止闲雅,询知为杨州人。每晤谈,颇蒙错爱。一夕酒后,戏填《双调?望江南》词,调之云:
新月上,携手诉衷情。休道此时才觌面,却从前岁更留心,宁耐到如今。 人静后,万籁悄无声。花底私盟曾刻骨,日间戏语已销魂,何况是黄昏。
然多愁,且善病。后因疾小愈,私居小南,屡托人寄声邀予,因事冗未往。戏代谱《钗头凤》词一阕,为秀英解嘲云:
衾儿共,恩儿重,春来曾住桃源洞。欢情诈,柔情化,青春将去,碧桃先嫁,罢、罢、罢。 身如梦,肠如痛,而今空忆钗头凤。盟中话,书中帕,鸳盟无涯,鲤鱼多假,骂、骂、骂。
今读《亚柳小传》,知风尘中,未尝无清品耳。(缪莲仙)
凤彩
凤彩,年十五,善歌,清娓动听。少失怙,母贫不能养。女仅周岁,假母收育之。外美内慧,举止安详,负知人识。遇风雅士,日与谈谑,则乐而忘倦,儇薄贵介,千金挑之,弗为动也。所居卑陋,往来鲜知名人,故名甚晦。凤立志不凡,不甘苟且,然为假母所拘,恒怏快不得志,怨恨形于眉睫。有里胥子持百金,求凤破瓜,又赠百金为装饰费。利而许之,不谋诸凤。凤既知,愤不欲生,投缳赴河者再,皆遇救免。假母婉谕再三,凤跪泣而前曰:“儿前身不知作何冤孽,致使身辱风尘。儿之守身如玉,岂冀他日金屋贮耶?但愿得一有终始者事之。愿母许儿自择。今而后,请月以三十金奉母,儿之出入弗阻也。”假母无奈,诺之,凤遂移居别榭,宾客往来,渐增声价,而凤彩之名,至是始着。凤虽应酬甚盛,而分外之遗,毫不苟取,故箧无藏资。诸客中无合意者,惟与梦花生相得最深,余逊之。凤凡侍客酒,烛跋即佯醉辞退,尝恐人有微辞。而余与梦花生至,则不然。剪烛谈心,鸡鸣犹促之不去。临别必依依不舍,订约再三。初,生识凤时,犹依假母居,一见两相爱悦。既久,情益洽。尝为所居卑陋,有玷玉人。会里胥子事,遂朔徙,实生有以教之也。凤固久属意生,羞于启齿,乃歌《红颜薄命》曲见志,音节凄怆,闻者无不堕泪。又倩余婉商诸生,而生以庭训严,且力不逮,卒不果。生赠凤诗甚多,余尝见其书团扇诗云:
十三学得琵琶成,早日青楼博盛名。
好是酒香人语细,炉烟暗递浩歌声。
愁频不解解风波,禁得消魂白苎歌。
如此琵琶如此曲,谁言司马泪偏多。
美人渺渺隔江湄,裁字惭无幼妇词。
扇影人情圆一样,莫抛红豆惹相思。
且将团扇暂徘徊,尝恐秋风暗里催。
桃叶但歌迎接句,不辞风雨渡江来。
吾友王干应,尝称校书麦大安,喜风雅士,善谈谑。遇有人才,终日娓娓无倦容,不尚豪华。未几,予访之,一见如生平欢。因慕王笠舫名,以团扇属予索书,亦可谓爱才如命矣。工于酬应,人争慕之,送迎无虚日,恒致病。一夕往视,伏枕妆楼,强起坐,与语辄泪下,盖忧从中来也。因谱《师师令》词赠之云:
翠眉双锁,又泪珠交堕。此时心事有谁知,低首向妆台斜坐。甚闲愁,难贴妥,到这般慵惰? 可怜弱体娇无那,又似风吹花朵。了无情绪,病恹恹,怎得个相思医可。燕子楼头人独卧,坐闷怀如我。
今读《凤彩小传》,益令我如不胜情。(缪莲仙)
新娇
新娇,年十九,姿容秀润,有胆识,且智慧过人,今为黎生秀良姬。初,生弃儒事计然,策于珠江,识新娇。一日,生偕客饮于新娇所,适生同伙负债事,质邑令,语连生,故隶至拘生。生欲避去,使贿隶托病。新娇不可,曰:“是即所以弄假成真也,盖往一白是非,自有公判。”生欲归告母妻,然后赴谳,新娇曰:“垂暮风烛,岂可骇彼听闻。况此事不过株连公门需索,妾当为君备办。”生感谢首肯。隶欲执生,新娇急呵之曰:“是乌可施之清白人耶?”力争始免。乃以十金付隶,属曰:“微薄之资,敢烦照拂。他日案白,当相报也。”隶怜其诚,竭力代为周旋。然以事实关涉,羁候不能骤归。新娇固一时翘楚,颇有蓄积。闻信,托心腹,早晚馈送食物,时亲往探视。又多方为之关说,始以亲到候质,不行逃避,其无情弊可知,故事遂得白,而生家人俱未之知。新娇由是心力俱瘁矣。同伴姬母训新娇曰:“往者贵介相爱,子亦泛泛置之。胡黎郎则如是之关切也?”新娇曰:“黎郎岂他人比哉?人之贵得一知己,没世无恨者,亦以患难相扶持耳。使漠然坐视,又何贵乎?予非谄也,此所以报知己云尔。”生出狱,感其恩谊,遂以千金去其籍,偕之僦居别院焉。
予向识亚银于珠江秀来寮,姿态极秀,有侠气,喜为人排难解纷。继自绥江归,访之,闻已从良去,因以谱《探春令》第二体词寄之,云:
满园春色被关牢,比蓬莱还杳。却羡他蜂蝶偏能到,又飞过墙儿了。 探春心事谁知晓,添许多烦恼。忙忙耽误,春风一度,转眼韶光老。
今读《新娇小传》,殊令人艳羡黎生不置云。(缪莲仙)
瑞莲
瑞莲,自少即知名,肌丰骨瘦,浓纤得中,动静中自具一种妩媚态。不事铅华而轻匀淡扫,每顾影自怜。迩来门前冷落,车马恒稀,即姬亦以憔悴羞郎,千呼万唤,始一出见。然珊珊来迟,欲前仍却,其风韵犹存也。梦花生尝寄《青衫温》词一阕以赠,云:
老大嫁作商人妇,那不忆当年,舞衣歌扇,金尊檀板,迷也真仙。 红颜老了,琵琶犹抱,凄切丝弦。知音谁是?江州司马,同病相怜。
余谓乐天《琵琶行》一篇,因浔阳商妇而作,不意沦落之感,后人犹为慨然也。
予自庚午冬来粤,路出韶关,遇山东阿宝于舟次。抵羊城,未几,知其入小东营,全福花林矣。友人拉予过访,妩媚之态,艳绝一时。车马填门,名已大噪。因书“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楹帖赠之。转瞬十年,岁庚辰,重晤于山湖街。矮屋数椽,门前冷落,抚今追昔,颇有沦落之叹。然徐娘虽老,风韵犹存也。复赠以诗,云:
屈指投荒路共遥,萍逢一水渡南韶。
十年岭海同沦落,五夜灯窗话寂寥。
红袖青衫多少泪,朝云暮雨去来潮。
乡关吴越兼齐鲁,何日归程荡画桡?
今读《瑞莲传》,益不胜感慨系之耳。(缪莲仙)
细妹
细妹,一字绅妹。面如满月,光丽照人。双娥青以长,貌类男子,使易以裙屐,则俨然美少年也。善歌,工琵琶,当酒阑灯炧,香喉一啭,响遏行云,闻者心为之醉。余尝谓水榭中十八女郎,歌“杨柳岸,晓风残月”不乏其人,未有能出姬之右者。
向予馆南雄州署,友人汪心如、吴容斋招饮张二妹家。时歌姬小妹侑酒,窄襟短袖,初见讶为美少年。尝调寄《圣无忧》词题壁,云:
领表长为客,凌江两度来过。寒灯孤馆愁无奈,一个病维摩。 世事逢场作戏,人生对酒当歌。此时笑口得开么,遮莫叹嗟跎。
复填《凤衔杯》词以赠,云:
莫惜年华频频换,趁今日三春将半。看蝶板莺簧,一般陪衬笙歌院,觉圆脆,如珠串。 月常明,花堪玩,几曾闲园林池馆。况翠袖红裙,强将杯斝亲相劝,免不得芳心乱。
后至羊城,访丹桂校书,一尊叙旧。丹桂命其妹翠娇陪侍,憨痴娇小,亦如十五六郎。予又谱《惜奴娇》词戏之,云:
倦眼星斜,午梦谁唤起?迟迟日、初过窗绮,小揭罗帏,又软向郎怀依倚。呼婢帘儿外,防人偷视,欲坐娇无力。 懒把残妆理,含笑语、似嗔还喜。为道宵来谁知你,突然如此休矣。依尚是簸钱年纪。
今读《细妹小传》,想风趣大略相似也。(缪莲仙)
阿凤
阿凤,约年十八九,■⑴娟妩媚,亦一时翘楚也。性骄悍,见客每睥睨,不甚为礼。而富豪庸俗子,恒乐就之,常掷千金为缠头费,凡所需索,无不竭力以致,故蓄积为诸姬甲。所居绣幙绮窗,几桌皆香檀木,雕制精巧。案列古铜鼎、云母屏、汝窖盘、霁红瓶诸物,物值数百金。卧榻遍饰金犀,光彩耀目,挂流苏帐,榻下以红毡毹贴地。妆奁诸色,其精致莫可名状。金猊宝篆,日夜不辍。壁上自鸣钟,两三对列,午夜微曛,但觉丁东错杂之声,与鱼更隐隐相应。身际其间者,虽司空见惯,亦不能不目眩心迷也。至其服饰之美,尤极奢侈。夏暑纳凉,挽■⑵鬌妆,插翡翠,押髻簪,羊脂玉如意钗,衣紫縠衫,谓为家常淡素妆云,其态度概可见矣。惜乎品格入于流俗,风雅士多不乐与交。余尝在水榭中见之,其骄傲之气,形于眉睫,实有不堪亲近者。然不解其能得富豪意,或曰:“是殆有房术者欤?”
扬帮小福,短小精悍,性亦骄纵,睥睨一切。友人汪晴轩,初甚昵之,不惜缠头之费,后以其心太傲而爱少衰。予尝填《巫山一段云》词调之,云:
脉脉珠江水,扁舟趁暮潮。金尊檀板可怜宵,到处屋藏娇。 最是轻盈态,身如弱柳条。爱他一捻小蛮腰,可有福来消。”
然以阿凤较之,又甘拜下风矣。(缪莲仙)
婕卿
陈婕卿,字小妤,居羊城。少失所天,归依母家,家綦贫。母劝令博缠头赀,以供晨夕,婕卿不从。久之,益不支,乃稍稍出款客,窃欲藉此为择木计也。未几,盈门车马,声价重一时。余初识于大塘别墅,一见即恋恋不舍,倾吐衷曲。越日招余于近圣居,其母家在焉。由是晨夕过从,两情益密。月余,母携之他徙,音问遂绝。他日遇之,相叙数旬,后复暌隔。岁己卯,秋闱报罢,氉毷诗成。婕卿使人招余,余报以金箑。数日复贻笺简,余辞不获,乃得聚晤于仁厚里。婕卿风姿绰约,意态闲雅,淡若秋菊,和拟春兰。知书,能为四六言。然性磊落,不以才华自擅。偶尔拈毫,非相知有素者,不轻持赠也。已卯秋,贻书于余云:“侍儿阿婕,奉书仙查先生史席。窃婕风尘薄质,蒲柳微姿。黄蘗生春,早知心苦,红蕖出水,深悼泥污。虽飘弱絮于江头,犹抱寒馨于篱下。频年炉边卖酒,敢妄希司马之琴?镇日花里闭门,从不唱秋娘之曲。居恒落落,性本闲闲。酷慕清流,幸祛俗习。每留花而不发,欲解佩以谁投?自怜小草,辄凄怀于萎露凝霜;愿接春风,获快意于攀云睹日。先生襟怀磊落,睥睨人寰。舞席歌筵,亦有刻翠剪红之赋;酒阑灯炧,莫当妃青俪白之心。乃前岁梅花放后,风雅人来,瀹雪款茶,驱寒煮酒。十年并无心许,一旦忽与目成。其后妾移洛阳之居,君访南唐之屋。何意重逢阿软,依然前度刘郎。侍儿自问何人,仰邀特识。扪心惭耐,矢报涓埃。故自奉起居,阅月以来,不减萧奴爱主。倘得侍铅椠三年之久,应无惭郑婢知诗。不谓把袂言离,竟成阔别。云山咫尺,一日三秋。今岁重阳,忽贻简翰,永珍雅箑,贶以新诗。敬悉芸馆下帷,矢不窥园者一载;棘围铩羽,未克卷翮于九秋。偃蹇遭逢,古今同恨。然风云际会,自有其时。人世功名,岂容勉强?但冀随时珍惜,勿过搔忧。转瞬飞黄,继之衣紫,彤廷簪笔,琐院司衡。以先生史笔传家,经纶有素,如此气格,如此才华,岂非可操券得之耶?况兹际蟹肥菊瘦,线雨丝烟,正撩人愁思之天,转动我别离之感。聊备小酌,乞枉高轩,畅叙幽情,稍申菲意。如蒙许可,自当扫径而迎。幸勿来迟,业已伫门以俟。端函布达,顺请吟安,伏惟青睐,不宣。侍儿阿婕敛衽再拜。”
红颜薄命,自古皆然,况又多才,定招造物之忌。何独卿为然耶?阅此可胜同慨。(缪莲仙)
阿富
阿富,年及笄,性柔婉,毫无妖冶态,双钩亦纤小。言谈端谨,举止矜庄,水榭中并无此等品格。使置闺阁,断不凝为青楼人物也。余悦其蕴藉可人,故常过谈。今不知所之。意必是大家婢女,惜每询出处,而彼缄口不肯言,至今犹不能无耿耿耳。
往予过珍珠家,见玉芝。年二十许,貌白,质微麻。举止端庄,颇有大家风范。因书楹帖赠之云:“温柔真个人如玉,馥郁多因室有芝。”其情态可想也。后从良去,此亦青楼中罕有伦比者。今读《阿富小传》,殆其流亚欤。(缪莲仙)
李顺娘
李顺娘者,小字顺心,广州人也。少孤贫,母老弟幼,无以存活,鬻为妓。性明慧,貌端好,兼善体人情。然颇自矜重,过客稍忤其意,恒引疾避去,故罔得当路欢。抑郁居数年,屡思脱身,终不果,遂成瘵疾。一日,友人拉予过访,相接数语,情甚洽,因告予以有疾故。已而各叙沦落之况,益依依弗能舍。数月后,予偶经其门,入视之,见其弱不胜衣,捧心而颦。闻予声,即力疾下榻,遂执予手曰:“君竟不来耶?妾病恐不起。今已僦屋于某处养疴,旬日内即拟迁焉。妾所阅人,殆无如君者。幸新居殊幽静,君暇时肯顾妾,虽死无憾。”言已,泣下。予怅惘久之,珍重而别。阅旬余,予访其居未获。又数日,始询知其处。甫入室,而顺娘之灵床,已设于庭矣。邻妪问予姓氏,乃陨涕曰:“顺娘垂危时,无他眷恋,惟念君不绝口。谓与君虽无一夕缘,情独有深焉者,而今已矣。魂如有知,当为君觅一有情人,代续未了缘耳。”予闻之,不禁抚棺大恸曰:“是予之知己也夫!是予之知己也夫!”顺娘殁时,年才二十许。予感其情,悲其遇,耿耿于怀,而为之传。
缪子曰:“昔阮步兵闻邻女死,初未尝识面也,乃登门哭之哀,观者群目为狂。今予与顺娘一见如故,生死不二,其交情有出于寻常万万者。能不痛哉?”
〖注:■⑴,女+便,pián,音楩,■娟,美貌。■⑵,上髟下委,wǒ,音婐,■⑵鬌,发貌。〗
金粟闺词百首 清 武原彭孙遹羡门 着
一洗人间粉黛空,娥眉淡扫竞言工。铅华芳泽都无色,宋玉陈思两赋中。
针线文书次第收,夜香暖透合欢裯。檀郎何事相呼切,忘却灯前去卸头。
清明寒食踏青游,生小娇怜未解愁。买得扬州花线髻,时新样子斗梳头。
睡眼朝来倦未扬,传呼洗面进羹汤。莹莹清彻仍无垢,水内新添玉粉香。
绮疏花影日高悬,倦起犹然拥被眠。怪杀夜来轻薄甚,春跌宽尽绣行缠。
经年荡子不归家,粉碎香销泣岁华。一自长干消息断,秋窗夜夜骂灯花。
妍雅何须刺绣文,砑光绫子白如云。画将七十二般色,闺阁新兴十幅裙。
粉墨鲜明细自敷,裙拖湘水入时无。不描花鸟描人物,幅幅皆成士女图。
曲槛低垂湘竹帘,分明窥月见纤纤。丛头鞋子红三寸,金线编成小凤尖。
人道妆梳自不凡,春衣裁出手掺掺。却嫌紫翠多尘俗,内里齐穿水墨衫。
纳凉晚坐小庭隅,寒玉清冰暑渐苏。换得罗衣青翠色,怕他雾縠见肌肤。
翠羽明珰百宝函,年来鱼钥几曾探。欲将淡雅存真色,不插金簪插玉簪。
少年情景费寻思,容易消魂只此时。月下定情花下语,罗衣欲解故矜持。
丛桂中秋始作花,一宵香雾浸冰纱。不嫌风露中庭冷,坐向三更看月华。
七夕筵开看渡河,纷纷瓜果杂相和。并刀剪粉都成字,斗取谁家笔画多。
如珠秋露下庭柯,顾兔光生潋滟波。手划阑干心自语,夜深私祷向嫦娥。
何事男儿少慧根,闺人偏解事空门。却将指爪轻轻合,无价香中礼世尊。
琳宫曾许六铢香,绣得名幡七尺长。趁取今朝风日好,上幡归去踏春阳。
梅花不数寿阳娇,獭髓轻红一任消。昨夜西风寒起粟,额妆明日戴新貂。
名香炷罢小炉平,缥帙开时心自评。深夜读书寒未寝,明朝应试女诸生。
娥娥红粉阿谁家,插柳归时日已斜。双桨东风争欲渡,船头齐插碧桃花。
西楼九日赏登临,斜照西风下远林。却讶今年时序晚,黄花犹有不胜簪。
金吾不禁上元游,火树星桥入眼稠。试问辎軿何处去,望吴门外看灯球。
楝花风过已春残,四月清和取次看。小院初陈樱笋会,内家争爱越梅酸。
安石榴开照眼明,方中日色上轩楹。菖蒲一点沾唇酒,已觉红潮隐隐生。
春阳送暖惠风清,女伴相邀出郭行。明日妆梳谁更早,掠成鸦鬓待天明。
剪刀声隔小窗纱,朱火荧荧一点斜。买得街头通脱草,新年准备上头花。
早觉微凉下井梧,淡云新月半模糊。金缄彩线频频引,何似桑中九曲珠。
袅袅风吹翠带频,留仙裙下绣囊新。囊中别纻玫瑰味,裙外幽香远袭人。
生绢如雪自无尘,宝袜深藏一段春。收束红罗欲禁裹,人前仍似女儿身。
鳌山十座听清讴,妙选妓人北曲头。二十年来红粉尽,观春犹赁最高楼。
娇小盈盈步最工,行来罗带飏春风。膝前绣作芙蓉瓣,两朵莲花覆玉弓。
垆中柏子漾余烟,献罢椒花只待眠。灯下穿珠安凤喙,大年朝去拜新年。
天然一色绣罗裳,姊妹齐肩并蒂芳。共脱红鞋更换着,湘钩看取是谁长。
线结荷花片片分,玉.肩双扣衬乌云。愿为衣领承兰泽,膏沐余香仔细闻。
形影从来共一身,怪他相■太频频。玉容未便施丹的,今夜罗帏欲避人。
春服依然旧内妆,对襟衫子薄罗裳。爱他窄袖偏时样,赵女何须舞袖长。
年年除夕止椒觞,兽炭围炉暖画堂。将进屠苏分岁酒,先雕朱果献姑嫜。
红窗日日唤金衣,百啭催人晓梦稀。故把铜丸枝上打,妒他花里惯双飞。
海棠经雨一枝鲜,薄鬓轻笼态逾妍。有色无香元自好,教人妒处得人怜。
名花气息最清寒,馥馥侵人绕画栏。香自个侬身上出,髻中今日带珠兰。
海涛八月播狂飔,画艇油车出看时。雪柱银山三十丈,临池羡杀弄潮儿。
红襟小语画梁开,丽日初生百草熏。扑蝶西园花树下,粉痕粘手印螺纹。
小庭雨过碧萋萋,采襭群芳各自携。斗草归来香径里,裙花深处涴芹泥。
慈云名号暗宣称,阿姊私窥笑不胜。莫向幢前频致祷,明年此日是兰征。
兽锁时时扃玉关,怪来春思太疏顽。兰桡桂揖纷容与,挈伴同游两浦山。
雅戏花间日几回,辛夷开后牡丹开。南朝叶子姑苏谱,各脱金环赌胜来。
妆裹繁华各斗新,垂垂偏髻最宜人。花簪不论年时价,十粒明珠十万缗。
促坐方当夜未央,兰灯高照九微光。赌将骰子玲珑色,掷得袅时作玉郎。
夜色凄清人望空,寻芳踏月小桥东。天街坠却金钗股,可惜钗头靺鞨红。
秦珠百琲解头簪,茉莉花藏髻子心。琥珀枕寒侵粉印,芙蓉帐暖卸香衾。
猩血文茵色未磨,牙牌如玉手摩挲。不知喜卜因何事,偏觉今朝色样多。
薛女拈针倚玉铺,娇慵渐欲倩人扶。生绡何处寻周昉,写出闺中倦绣图。
三冬日色上帘钩,昼漏移时下午筹。行向碧纱窗下过,窗中听得唤梳头。
昨夜罗帱更不眠,无端懊恼镜台前。禁持小玉缘何事,值得郎君宛转怜。
染得熏炉百和香,双缠一束可怜妆。吴兴紬色如脂白,新月何须羡杳娘。
深闺尽道不宜春,瘦减腰肢一捻身。留待佳辰天赦日,玉环飞燕细评论。
美人不在各天涯,画阁朱楼谢女家。笑向卿卿私致语,红蕉摘得是伊花。
春朝乍起合欢床,朱鸟窗前竟晓妆。谁把小名偷唤取,不将青眼觑檀郎。
午窗眠醒鬓云斜,活水徐烹金缕芽。蟹眼松风声欲尽,绿瓷杯里斗新茶。
月波初上曲栏头,促坐春宵送酒筹。记得桂堂东畔事,蜡灯影里见藏钩。
轻阴欲上倚栏迟,早起犹然倦不支。清盥未施妆未整,下阶独立灌花时。
摇落名花秪自看,春阴晼晚若为欢。斜阳独倚萧萧竹,转觉佳人翠袖寒。
九月清霜欲授衣,北风江外雁初飞。花笺细叠相思字,寄语萧郎及早归。
曲廊尽日掩双关,小妇鸣机不肯闲。看弄玉梭当户织,天孙何意谪人间。
冰花六出合楼台,犹见同云黯未开。此日闺中多胜事,陶家风味谢家才。
十三娇女学风神,憨态时时作剧新。细捣阶前金凤草,鲜红染出玉鳞鳞。
何来庭馆遍芳馨,不见炉烟袅袅青。薇露一匙清似水,宫香细煮小银瓶。
伏枕经春病不支,药炉丹灶镇相随。玄霜玉杵无人管,青鸟花闲好护持。
雨过疏帘草色微,游丝细细罥晴晖。朱栏倚遍浑无事,闲把心经教雪衣。
乍起还眠小簟中,恹恹不损玉肌丰。朝来只觉吞酸喜,空剪玄都五色葱。
宣和旧麝墨痕香,薛氏新笺锦水凉。素手轻拈湘玉管,临窗搨得十三行。
李因妙笔绝无尘,鸳水吴娘亦入神。闺阁只今多粉本,内家不学管夫人。
十斛温泉洗凝脂,双鬟小婢护门时。怀中空有黄金饼,玉体何由得暂窥。
新结闺中姊妹行,金环宝饰各相将。春晴更约重相见,练行庵中拜十王。
移灯初卸藕丝裳,重换湘钩促上床。好把秦簧收拾起,水沉不抵睡鞋香。
桂栋兰媚玳瑁梁,双双花底宿鸳鸯。自矜夫婿风流甚,频注娇波溜粉郎。
博山初尽迭迷香,一点银荷四照光。凤髻卸除蝉鬓急,夜来别作帐中妆。
潘岳秋来鬓欲凋,旧游仿佛广陵桥。梅花一奏凄凉调,肠断谁家紫玉箫。
东君有意作佳辰,细蕊繁枝二月春。最喜花朝天气好,少微幡下酹花神。
麝匣犀钿次第施,小楼才启绣奁时。远山已是青如黛,不待张郎更画眉。
汉苑春风画不成,欲将妙笔倩仇英。谁知百幅鹅溪绢,刻骨销魂无限情。
桃叶桃花各自鲜,胡天胡帝有余妍。小姑换宝香舆内,阿母添妆绣阁前。
女郎十五妙弹词,近觉琵琶未入时。弦索一声良夜静,行云犹自为云迟。
风流婉约本倾城,却为情多太瘦生。罗袖分明檀点在,向人犹道不关情。
长日无人静不哗,深深院落是儿家。麝煤小炷添金鸭,蝇拂红丝喜雪猧。
玉骨犹然困郁蒸,小红唤处巧相应。坐深楚竹清凉簟,消夏先敲玉井冰。
玉女投壶注矢平,齐姬六箸巧相争。璧台何必耽诗句,佻达风流别样情。
洗手羹汤自作餐,盐梅芍药一般般。盐官无处难为悦,梅若多时易得酸。
得度元都女子征,道名授记好相称。桃花百斛如珠米,金粟山中供圣僧。
萧郎底事恼人频,清泪莹莹素领巾。万转千回全不语,前身莫是息夫人。
组绣还须出后宫,人间罗绮早成丛。新来服饰多妖丽,八尺裩裆茜子红。
无风亦自觉芬芳,非雾非烟费忖量。却忆莲经名义好,鼻端闻得女人香。
侬家咫尺伯牙台,云水新翻雅操来。玉轸金徽争拂拭,一时先学泣颜回。
今岁花如去岁浓,粉香脂艳好姿容。不知何事牵人意,只觉春衫领扣松。
风流无处不相宜,却羡双双坐隐时。玉井金屏都看遍,木兰花下试滇旗。
小出风前碧繶鞋,姗姗微步下芳阶。人来花下惊相游,不觉回身坠凤钗。
素袂飘飏态不胜,摩云碍日势崚嶒。纤腰渐觉慵难举,怯上浮图最上层。
裁得轻绡恰称身,熏风吹过曲池滨。齐纨小扇明如玉,上有陈王赋里人。
薄寒初荐锦氍毹,朔气空中逼坐隅。不惜褭蹄金一饼,鸳鸯湖畔铸张炉。
〖注:■,言+尼,音泥,呼人也。〗
梅喜缘 清 阳湖陈烺潜翁填词 铁岭宗山啸吾校正
序
从来才子,必生孝笋之乡;非有倾城,谁唱夫蓉之曲。是故孟郊寸草,白社长贫;卒令韩起双环,红丝并缔。就茅檐而先辞华屋,宁维月老持柯;历萍踪而同证兰因,信矣天公旌善。章皇风世,新声合按红牙;粉墨登场,明发常怀白首。今之作者,意在斯乎!且夫俗薄云罗,尘昏月旦。娇藏么凤,唯求一斛明珠;士笑寒虫,敢问连城白璧。纵或厕牏宵涤,讶万石为完人;鸡黍晨供,知茅容是孝子。方且铜山障目,纱帽熏心。陆厥怀铅,焉信此郎似玉;殷芸吮墨,但愁贮屋无金。雉岂敢于为媒,尨且肆其狂吠。是诚昭昭巨眼,须眉愧此青琴;落落知心,巾帼推兹红拂也已。虽然,药号寄奴,胡缘向日;花开近侍,只好随风。心非石而能坚,缘如璧其奚合。不道梅香一曲,鸾箫先奏秦台;居然蔬食半生,鸿案甘承梁庑。羊叔子不如铜雀妓,是诚何言?小家女得嫁汝南王,乃有今日。然而种花得果,酌水知源。贻青案于中郎,文姬谁赎;掷朱提于濑水,漂女难酬。牒买鸳鸯,曾撤闺中之翠珥;踪分鹣鲽,空寻旧主于鸟衣。何期茧竟同功,珠能如意。曹娥齑臼,遭挫折于酸风;大士莲台,导因缘于法雨。讽残贝叶,忽联红叶之缘;散罢天花,同受金花之诰。斯则畀双珠于京兆,碧翁早有安排;留全璧于堤萦,彤管所当表式者也。嗟乎!鹅笙象版,户习倚声;苔网花笺,家精点拍。度银筝之曲,徒诩风流;传红蜡之歌,不根天性。十年艳制,坐收轻薄之名;一卷新词,横受俳优之目。兹则笔删绮语,义取白华。陶令清高,托言夫翠簟鸳帏之事;屈原忠孝,寄兴于宓妃玉女之间。广陵散不入尘寰,此曲祗应天上;有情人都成眷属,几生修到梅花。龙山查亮采怡轩序。
梅喜缘题词
诗婢何劳说郑家,新辞谱就按红牙。
移将梵宇菩提树,开作深闺并蒂花。
水有源头木有根,出身何敢忘朱门。
黄花饲雀衔环外,尚有青衣解报恩。
焚香荐士竞相高,沙里黄金子细淘。
多少英才误皮相,裙钗真是九方皋。
虬髯高唱海山秋,石硅勋名记蜀州。
写遍英雄写儿女,哀丝豪竹一般愁。
江宁邓嘉纯笏臣
烧尾迟迟且食贫,儒冠容易误风尘。
居然识得青云士,慧眼如卿有几人。
赋罢青衣赋感婚,骊歌一曲最销魂。
他年风雨重相见,天意分明为报恩。
画堂合卺喜团国,犹作当年主婢看。
唤到芳名侬欲笑,怕他还带一分酸。
才似留仙久擅名,而今制谱有先生。
登场我欲称三绝,赢得吴儿口齿清。
平江俞廷瑛筱甫
寥落青衣感命宫,飘零人海几英雄。
风尘独具知人鉴,红拂终归李卫公。
浮萍断梗叹无家,堕溷飘茵怅落花。
不有兰闺佳女伴,险教彩凤也随鸦。
一笑重逢玉镜台,王孙末路几人哀。
当年莫讶张延赏,谁识韦郎是异才。
玉茗风流四百年,玉狮词谱压前贤。
不须粉白登场奏,也触雄心一惘然。
南城刘鼎履尘
一曲求凰谱管弦,儒酸何幸得闺贤。
不知别具人伦鉴,纯孝端推百行先。
终风阴雨古今嗟,补恨无从乞女娲。
若使人如卿巨眼,何愁彩凤误随鸦。
贵交富娶俗情多,况复攀援托女萝。
不信聘钱无十万,双星终古隔银河。
才出侯门入佛门,无端认父暗移根。
天教异性英皇合,如愿何嫌旧分存。
锡山王综勋丹
梅喜缘(上)
第一出 娱亲
(生儒巾上)
【仙吕?八声甘州】
(兀兀的)磨穿铁砚,(营营的)故纸钻研。(盼)万里鹏骞,九霄程远,何时得着先鞭。枉说显亲衣锦旋,逝水流,空计年。勋业勒燕然,惭愧鸢肩。
【鹧鸪天】
不羡人间万户侯,男儿壮志回无俦。校雠自有名山业,何必簪缨愿始酬。 忠与孝,事相侔,萱庭日永写忘优。莫教长抱终天恨,风木含悲泪暗流。
小生张介受,表字石侯,下相人也。胸罗万卷,学富三冬。等富贵于浮云,视青紫如拾芥。父亲为吴郡丞,身故后无力旋里,流寓此间,奉母亲赁居王员外家旁宅。小生既无伯叔,终鲜兄弟。年逾弱冠,尚未成婚。所幸慈帏康健,子职聊供。家无担石之储,案有鸡豚之奉,惟此差堪自慰。早膳已具,不免请母亲出来。(虚下)(老旦上)
【大安乐】
萧条宦况囊羞阮,向平婚嫁事迁延。(因此上)频繁妇职任儿肩,(还亏他)孝与贤,莱彩慰当年。
(生上见介)请母亲用膳。(老旦)咳景况清贫,还要你日供甘旨,叫我如何生受。(生)母亲说那里话来。孩儿不能厚奉,心滋多愧。(老旦)即此已足,何必求丰。
【元和令】
自乐贫且安,不羡富与显。三牲五鼎列几筵,(那有)容色婉。曾参养志古称贤,孝心自克展。
(生)孩儿敢不谨遵慈训。(老旦)我们进去罢。(下)
【煞尾】(生)椒馨献,《蓼莪》篇,人生行孝力且坚。(惟愿)风和日暖,北堂萱草春常健。(下)
第二出 托女
(外长须布服上)
【双调?乔牌儿】
未吐凌云气,万事不如意。纸窗寒与梅花睡,醒来月转西。
老夫程无垢,金陵人氏。性情磊落,不为畛畦。早岁贫,未完娶。后遇狐妻,仅生一女,小字青梅,聪慧过人。自前岁狐妻亡后,鳏居独处,孤苦无依。有故人姚景仲,节度西川,移书邀我入幕。第道路窎远,弱女无从携带。意欲不去,又无以谋生。反复思量,竟无长策。(作筹思介)哦,有了。我有个堂弟在姑苏贸易,何不将幼女权寄彼处,到蜀再来接取,有何不可。不免唤女儿出来,说与他知道。孩儿那里!(小旦扮幼女上)爹爹呼唤,有何吩咐。(外)我要远赴蜀中,留汝在家,无人照管。欲送汝到苏州叔叔家中暂住,我到彼时,就来接汝。(小旦)阿哟,孩儿侍奉爹爹,不愿外去。(外)咳,你那里知道。
【夜行船】
隔宿粮空贫如洗,且莫问桂薪珠米。泣对牛衣,鸣同蝉蜕,更何堪还累。
儿呀,还是去的好。作速收拾行李,明日即便起程。正是人到饥寒方作客,天无冰雪不成春。(携小旦同下)(丑上)
【庆宣和】
吃着威风老面皮,不算稀奇。一味甜言口如密,得计得计。
区区学生程无量,从小跟仔我里爷爹,到苏州城里,做点买卖。啰哩晓得前年头,阿爹一场大病,呜呼哀哉。我哩个房下,眼睛是瞎个,耳朵又聋个,要我一赶仔撑起人家来,唔说阿容易。论起祖浪个家私,无不一万,也有八千。不勒我嫖赌吃着,弄得个滑蹋精光。个两日袋里一个铅黄边阿无得,忒忒能介好勿难过。前日子有个相面先生,说我面浪财星透露,要发一注大财香。我想财香天浪漏弗下,地浪长弗出,从啰哩得来。无趣得势,且到酒店浪买碗老酒吃呷。奔居去看看再说。(下)(外携小旦上)
【锦上花】
落得个冷冷凄凄,抛离故里。走遍长途,伶仃莫寄。好一似绝域穷荒,倦鸟分飞。试看那去燕来鸿,人生老矣。
老夫挈同幼女,来至金阊,打听兄弟住居桃花坞,不免前去一探。(行介)不知是那一家,待我问訉则个。喂,兄弟,此间有个姓程的么?(杂上)唔哟是要问程无量介个小贼种。一直走,碰鼻头转湾,单闩头门里向就是哉!(下)(行介)(外)来此已是。(作敲门介)兄弟在家么?(丑上开门,见介)我说啰■⑴,原来是阿哥,要唱介个偌哉。阿哥几时到拉里。(外)方才到此。(丑)里向请坐。格个囡儿生得好标致,哟是侄囡儿。(外)正是。过来见了叔叔。弟妇可好,请出来相见。(丑)耳聋眼瞆,弗能动弹个哉。(外)如此,孩儿进此,拜见婶母。(小旦下)(丑)阿哥唔搭侄男囡到间哼,做嗜事务?(外)因家计艰难,有蜀中之行。侄女在家,乏人照管,特地送来托兄弟抚养。一年半载,就来接他的。(丑)嗜说话,自家兄弟,就是十年廿年勿居来,哟还养得起个!(外)这便感激你了。
【清江引】
虽非同胞亦一体,弱息堪相倚。饥来且与食,莫使寒无蔽,教诲提携还仗你。
(丑)介没自然,勿消嘱咐个。(小旦暗上)(外)如此,我就要下船了。呀,女儿,你在此呀。
【碧玉箫】
守着深闺,莫管是和非。婶母相依,终日赖扶持。闲来针黹为,顺从妇道宜。习幼仪,戒游嬉,休辱没了平生气。
(小旦牵衣哭介)阿唷,爹爹呀,孩儿是要跟从爹爹去的谑!(外)数千里程途,如何去得。但是这般光景,叫我怎样舍得呀!
【歇指煞】
黄连结就苦根蒂,沾襟湿透临歧泪。家山万里。裂肝肠,离骨肉,也只为绳头利。纵博得高车驷马回,也莫慰题桥意,注就了前生命里。我若不去呵,飏却那甜桃,来寻这苦李。
我也顾不得了。(拂衣掩泪下)(小旦号哭昏倒介)(丑扶起介)阿爹去哉!弗要哭,同唔进去,不东西唔吃。(扶下转介)怪勿道相面先生说我要发财,阿哥去革时候,不仔我十两雪花银。介嘿腰里软哉,且到赌场浪去步步。真正闭门家里坐,财从天上来。(浑下)
第三出 鬻婢
(副净扮员外上)
【中吕?粉蝶儿】
天上阳和,锁晴烟柳丝扬簸,听啼鸟竹院花坡。泛霞觞,斟玉液,宾朋盈座。澹荡春光,尽优游岁月虚过。
下官王士丽,吞居甲榜,寄籍吴郡,富有家财,纳官候铨,人皆称我为员外。继娶赖氏,所生一女,小字阿喜,年方幼稚,秀慧绝伦。祗以膝下无儿,过于钟爱,意欲觅一聪慧婢子,伴作女红,不免请夫人与女儿出来,同他商议。院子,清夫人小姐者。(净扮夫人,旦扮小姐同上)
【叫声】
(净)日日醉颜酡,起来起来心情惰。(旦)听隔院莺声唤若何。
(相见介)(净)员外请我同男囡出来,有嗜说话。(副净)不是别的,女儿年已长成,女工一切,你又不会教调他,将来到人家去,恐被人谈论。我欲购一聪明使女,与女儿作伴,学些针黹,你意下何如。(净)囡儿是我养个,撦拉我勿会教调,到要别人替我教调。(副净)不是这般说,恐你不耐烦。(净)介嘿还说得去,人拉啰哩。(副净)尚未说成,送到当着他来见夫人。(净)撦大事体要介大厾惊小怪。囡儿,同子我进去。(同旦下)(净副)好意告诉他一声,到讨得一场没趣,罢了罢了。(作愧状下)(丑上)倒灶倒灶,真真好笑,旰财不富命穷人,把十两银子一夜都输掉。我程无量,从阿哥挐侄囡儿寄养拉哩,送我十两银子。啰晓得走到赌场浪,轻轻巧巧,一搭括子多送脱哉!介几日走头无路,好像马蚁拉厾热锅浪子,坐哟勿好,立哟勿好,那哼想个方法。(思介)有哉!昨头听见说间淳王员外家,要买一个伶俐丫头。我想侄囡儿厾哟,拉要衣穿吃着,勿如挐唔买脱子,落得干净。已向来头人去说成,人到即付银子。慢点,阿哥居来要人嘿那哼?勿怕个!只说唔死脱子哩是哉。慢点,唔拉家里,撦法子骗唔出来?有法个,只说阿哥走到半路浪病仔居来,要唔到船浪去看看,唔孝顺得势个,有■⑵勿相信。快星去雇轿子,快星去雇轿子!(行介)
【醉春风】
巧计安排妥,陈平还让我。不信瞎马把人驮。躲躲躲,这也么哥,忒也唣啰,被咱瞒些。
(急敲门介)(小旦开门介)叔叔回来了。(丑)阿哟,侄囡儿弗好哉!唔哩阿爹病子居来,丬勿上岸,要接唔到船浪去看看。快点去梳洗梳洗,轿子就来哉。(小旦)叔叔可同去么?(丑)介嘿自然。(杂抬轿上,丑扶小旦下,行介)快点走!快点走!(急下)(旦常服上)
【红绣鞋】
睡不醒绣帏间卧,猛听得燕语莺歌。荏苒流光逐隙过。春欲去,竟如何。眉尖上愁暗锁。
春泥衔带落花香,新燕归来认画堂。歌舞昔年人去后,空梁无语对斜阳。
奴家王氏阿喜,豆蔻韶年,芙蓉美貌。珠真擎掌,爱深堂上椿萱;玉未投怀,盼断庭前荆树。虽生长绮罗之族,却深娴诗礼之箴。昨日闻爹爹说,有个聪明婢子,买来与我作伴,为何还不见来。(院同小旦上)老爷命我将这婢子送来伏侍小姐。(下)(小旦哭介)我的爹爹在那里?(旦)什么爹爹,你是卖到此间的。(小旦)阿哟,那有这事!(旦)你是何等人家?爹爹往那里去了?将始末情由细细讲来。(小旦)呀,小姐听禀。
【快活三】
书香铁砚磨,家世旧名学。也只为饥寒两字把人魔,我爹爹因此上远就莲花幕。
(旦)为何留汝在家?又是谁人将你骗卖?(小旦)小姐呀。
【鲍老儿】
当初指望将家做,谁想秋风破。当初指望无离播,谁想花离堕。抛得我凄凄惨惨,哀哀切切,涕涕沱沱。更有那狼心的叔子,行为鬼蜮,机谋趸毒,火焰灯蛾。
(旦)如今既到此间,你意下要怎么呢?(小旦)咳,小姐。
【古鲍老】
这是我命途坎坷,没福的人儿受折磨。但是世情上测叵,一霎鸟飞遭网罗。自思忖,自惨凄,怨谁个。只是我爹爹呵,任高低,不揣度,怎知道儿遭摧挫,撇下这赔钱货。
(旦)这也难怪你。但你的叔子如此行为,送你回去,再卖到别处,又怎样呢?据我看来,不如且在此与我作伴。寄书与你爹爹,嘱他早来接汝,你意下何如?
【蔓青菜】
我与你闲清课,任吟哦,两情调和。笑倚栏干指玉河,待月深宵卧。
(小旦)蒙小姐如此青睐,婢子便感恩不尽了。
【啄木儿煞】(合)
展芳情,花贴妥,从今且把愁颜破。绿窗青琐,同心结给绾姮娥。(同下)
第四出 感孝
(老旦愁容,生扶上)
【商调?二郎神】
景萧索两鬓霜华渐老,尘事纷来如雾扫,家山隔烟水迢迢,两地黄花开雨后,败叶儿任风流飘。无聊,衰年蒲柳,怎禁得侵寒秋早。
老身裘氏,自从先夫见背,与儿子介受,侨寓吴门,一贫如洗。更兼近来老病日增,动作需人服侍。儿子虽然孝顺,而琐亵之事,势不能为,又无力为他完娶。睹此情形,那得不令人酸楚。
【梧叶儿】
甘澹泊,箪与瓢,齑粥度昏朝。温床席,赖抑搔,药亲调,愿身代祈天佑保。
(老旦伏案介)(生暂下)(小旦上)特奉主人命,来传两地言。我青梅自到王宅,蒙小姐另眼看待,员外夫人亦相怜爱,也算得所的了。今日夫人着我到张安人家去问病。来此已是,不免径进。(见介)老安人万福!(老旦)姐姐请坐。(小旦)安人在上,婢子怎敢坐。(老旦)那有不坐之理。(小旦)如此告坐了。(老旦)姐姐到此何干?(小旦)员外夫人,闻安人患病,特遣婢子来问安。(老旦)多谢员外夫人。(小旦)安人病体不好劳动,谁人在此伏侍。(老旦)全赖小儿。(小旦)相公如何使得。(老旦)也是无可如何,我心上颇不过意。(小旦背介)我前日来时,见张相公自啖糠粥,而以肥甘奉母。如今患疾,又能竭尽心力。似此孝行,深为可嘉。我想小姐择配,莫过此人。何不将言打动安人,令其央媒去求亲,我从中撮合,可冀成就。(转介)安人膝下乏人侍奉,何不为相公娶一头亲事,免得自己操劳。(老旦)咳,姐姐,我岂不愿如此,但是呵。
【二郎神换头】
未谋一饱,闪得人忧心似捣。谁承望烂慢盈门百两耀,有妇贤不嫌糠糟。这心事向谁诉,平子愿何时得了。
(小旦)我家小姐贤德无比,安人若倩媒前去求亲,当无不允。(老旦)姐姐美意,但贫富相形,难于启齿。倘不见许,何以为情。
【金菊香】
常言富贵把人骄,世态炎凉反见嘲。古来几人贫贱交,慨赠绨袍,一诺表情高。
(小旦)员外夫人当不如是,只要小姐情愿就是了。且事谐固好,不谐亦无所辱,安人姑试为之。(老旦)既是如此,当央人去说,还望姐姐玉成。(小旦)这个自然,就此告辞。(下)(生上)员外夫人着人来说什么?(老旦)问我的病。据这婢子说,他家小姐极贤,劝我央媒去说亲,似不宜却其美意。(生)员外为人颇形势利,还是不去说罢。(老旦)我亦虑及此。但听他的言语朴实,去亦何妨。此间有熟识卖花的,托他前去一行,有何不可。(下)
【尾声】(生)人事虚嚣,李桃岂有琼琚报。耐清贫甘守蓬茅,休想把历过的凄凉都告缴。(慢下)
第五出情诉
(旦常服上)
【正宫?端正好】
小庭幽,重门静,东风软微雨初晴。起来人懒慵窥镜,最怕伤春病。
奴家王阿喜。自从青梅到此,闺中颇不寐寞。且这婢子善解人意,人亦最爱怜之。今早夫人唤他到张家去问病,许久还不回来。你看庭花正落,春色阑珊,恰是恼人天气也。
【叨叨令】
惜衣粉蝶迷花径,侵阶细草铺苔磴。流莺隔院声声应,炉烟篆袅沉沉静。香梦几时醒,香梦几时醒,随风舞絮飘难定。
(小旦上见介)小姐待久了。(旦)何故许久才来?(小旦)与安人闲话。(旦)他家还有何人?(小旦)母子侨居,并无僮婢。(旦)似此作何生计呢?(小旦)家况清寒,而张生秉性纯孝,制行不苟。(旦)你何以知之?(小旦)婢子那日前去,但见他呵。
【倘秀才】
供母膳分携遗羹,视亲疾晨昏定省,泣比皋鱼感至诚。(他自己呵),勤雪案,苦囊萤,饘粥怡情。
(旦)这也难为他了。(小旦)婢子尚有下情,不敢对小姐说。(旦)我与你两人情谊相投,有话何不可言。(小旦)据婢子看来,此生必非久居人下者。娘子不欲得良匹则已,欲得良匹,张生其人也。婢子已嘱安人,令其央媒来说,小姐意下如何?(旦羞涩踌躇介)恐员外夫人嫌其贫乏,被人耻笑。(小旦)是亦何妨,只要小姐呵。
【脱布衫】
甘守着裙布钗荆,甘受尽鱼釜尘甑。不惭愧牛衣对影,也惟愿鹿车挽并。
(旦)固是如此,但恐不成,终遗笑柄。(小旦)这可无虑。
【小梁州】
结就三生誓海盟,那怕人评。惺惺本是惜惺惺,良缘证,求友叶莺鸣。
(旦)但凭父母便了。(遽下)
【尾声】(小旦)花开秋月圆,水流尘梦醒。人生万事皆由命,苦辣谁知姜桂性。(下)
第六出 婚阻
(丑扮媒婆上)
全凭三寸舌,来作女苏秦。我乃侯氏卖珠花个便是。间哼苏州城里,大街小巷,官府绅衿,无一处勿熟识。还有一样本事,惯做媒人。别人去说勿成个,不我一顿子天花乱坠,就说成哉。谢媒铜钱哟有绫罗绸疋,哟有喜酒牛腿,真真吃勿尽,着勿尽,好弗快活得势。昨头南街浪张家,叫人来请我,托我到王员外家去说亲。我想一边富得势,一边穷得势,那哼说得成。有数说一家囡百家求,且碰我个局运去走走。(下)(副净上)
【商角调?黄莺儿】
那里那里,关心忽听,檐前鹊起。大都来好事临门,与人报喜。
连日鹊噪灯花,难道有什么升迁之喜么?(院禀介)侯氏卖花的在外,要见员外。(副净)唤他进来。(丑见介)员外请上,侯氏叩头。(副净)罢了,你来此何干?(丑)一来请员外个安,二来有一头亲事,替小姐做媒。(副净)不知是那一家?(丑)几哩间壁张安人家。唔厾家里是穷个,难得张相公苦志攻书,后来必定发达,员外弗要错过子。(副净大笑介)此事我不能作主,请夫人出来,与他商议,请夫人者。(净扮夫人上)
【么篇】
皱面粗皮,会调脂弄粉,争妍斗绮。真不愧东施画里,东施画里。
(见介)员外请我出来,有■⑵说话。(副净)不是别的,今有媒婆在此,要与女儿作伐。(净)放唔娘革狗臭屁!囡儿勿做尼姑,为■⑵要替唔“落发”?(副净)不是“落发”,替他做媒呵!(净)是■⑵官府?(副净)是我们的房客张家。(净)也是无饭吃个穷秀才家里?(副净)正是他。(净仰面大笑介)吚,馋猫子想天鹅肉吃哉!勿关我事,听唔做主。(副净)这便怎么?(背介)料想女儿未必情愿。何不唤他出来,大家说说笑笑。请小姐者!(旦、小旦随上)
【垂丝钓】
(旦)纱窗睡起,正一片残红满地。叹岁岁看花,只恐花开花易悴。(小旦)懊恼春光,不如人意。
(见介)爹爹母亲,唤孩儿有何吩咐。(副净)间壁张家央媒来说亲,汝甘作贫家妇,我便应允。(旦不应介)(小旦)此生能自刻苦,立行端方,现虽寒微,终非久困。员外勿以贫贱轻之。(净目旦介)介个是唔终身大事,肯弗肯嘿说是哉,勿要怕羞个。(旦面壁介)贫富命也。倘命之厚,则贫无几时,而不贫者无穷期矣。或命之薄,彼锦绣王孙,其无立锥者岂少哉?是在父母。(副净、净变色怒介)
【应天长】
(副净)乞食儿,痴愚婢,没福承当,毫无志气。(净)全不念豪华裔。怎向蓬门去,啖甘糠秕。
(旦哭泣,小旦扶下)(丑转介)个头亲事,看来做勿成革哉!三十六着,走为上着,弗要不唔打子一顿,无处伸冤个。(急下)
【尾声】(副净)熏莸气不同,玉石何能比。趋炎当世情,穷贱他人耻。(净)养女不成人,终为老娘累。(同下)
第七出 自媒
(小旦愁容上)
【双调?新水令】
一番寒雨落花中,惜花心又还无用。唤杜宇,怨东风。意懒情慵,无语倚帘栊。
望断云山客路漫,残烛耐尽五更寒。可怜一掬思亲泪,流到天明不肯干。
奴家程氏青梅,幼年失恃,赖爹爹抚养成人。爹爹远游西蜀,将我寄居叔叔家中。岂料叔叔蓄我不卒,将我卖至王员外家作婢。幸得小姐青垂,不以奴婢相待,也算万分侥幸的了。屡次到张家去,见张生品行端方,欲与小姐作合。争奈员外夫人势利凌人,几遭挫辱,这亲事是不成的了。想我生不逢辰,流离失所,不知此身将来作何归结。论起婚姻大事,原该父母主持,但我目下孤苦伶仃,倘或配非其藕,贻悔终身。欲将所情告人,又难于启齿,只索由他罢了。
【小阳关】
空没乱,愁万种,无发付,恨填胸。小姐呵,你欲诉难容,我有愿难从,两下儿情莫控。
方才夫人命我去讨刀尺,就此一行。(下)(生上)
【清江引】
红尘是非日猬冗,世事如优孟。泥涂困蛰虫,霄汉翔丹凤。输与我黄卷雪窗勤夜永。(作倚案观书介)
(小旦上,窃听介)呀,张相公在此读书,不免径进,直诉其情,或蒙怜悯。(进见介)相公,婢子万福。(生惊立介)你是员外家姐姐,到此何干?(小旦)婢子来向安人讨刀尺,听得相公在此夜读,心窃慕之。(生)卿爱我,谓我贤也。昏夜之行,贤者不为。宜速退,瓜李之嫌可畏也。(小旦)妾良家子,颇谙礼训。今冒耻而来见者,欲有所陈,可容一诉否?
【碧玉箫】
首似飞蓬,膏沐不为容。身似飘蓬,萍梗任秋风。天涯地角书未通,驿梅使人未逢。阅我躬,增悲恸,这冤孽是前生种。
(生)境遇若此,诚为可怜。你意欲怎样呢?(小旦)咳,相公呀。
【沽美酒】
惟愿箜篌备执充,岂望鸿案接梁孟。只恐怕无意萧郎陌路逢,天怜苦衷,莫被那厮和哄。
(生)虽是如此,但恐卿不能自主,或我的母亲不愿,又怎么呢?(小旦)
【雁儿落】
这是茫茫天意蒙,枉自人心用。注成前世因,方得今生共。
(生)蒙卿过爱,容当禀明母亲,央人来说便了。(小旦)如此感激相公了。(下)
【得胜令】
凄凄隔院风,切切诉寒蛩。一点痴情贡,三生夙愿从。忧冲,闪得人偬倥。和融,琴心已暗通。
第八出 遣嫁
(副净冠带上)
【大石调?青杏子】
紫陌骋骅骝,趁风光衣锦鸣驺。归来炫耀堂开昼,买田置地,娇妻美妾,任我优游。
下官王士丽,十载为郎,一官出守。昨接京报,选官曲沃,不日即当走马赴任。书箱行李,不免唤家僮收拾起来。小二那里!(丑扮家僮上)有福之人人服侍,无福之人服侍人。来哉来哉,老爷叫阿二做■⑵?(副净)你老爷已选官即须到任,快将书籍物件收拾停当。(丑)■⑶,老爷选子官,直脚要发财哉!阿二跟仔老爷哆哈年,辛辛苦苦,劳神碌气,个歇也想发点小财香。到子衙门,派阿二啥职事?(副净)仍旧派值书房。(丑)书房清闲得势,阿二弗要。(副净)派你做跟班。(丑)跟班挺子股,壁立直介立厾,好弗难过,也弗要。(副净)如此你要做什么呢?(丑)派子阿二一个门稿罢哉。(副净)门稿有何好处?(丑)诺,个星打官司个,送子老爷一万八千,随封加二。积蓄多哈年,阿二讨老妈,买田地,才彀哉!(副净)要了钱,被人告发,便怎么呢?(丑)弗番道个。个星做官个,啰个弗要银子?只要孝敬孝敬哩是哉!(副净)呀,有趣阿有趣!(丑)自然有趣个。弗有趣,个星捐官个,化脱子哆哈银子做■⑵:(副净)闲话少说。早间张安人央媒来说,其子要娶青梅,这却相当,前此何妄。你去对他说,交还原价,饭钱看他面上,不算便了。呵呵,无心求富贵,富贵人逼来。(踱下)(丑)好快活厾!介嘿要置几件行头,学介点官派,做一个阔二太爷哉!(摇摆下)(旦上)
【归塞鸿】
愁万种,无计可消愁。一夜梨花风卷尽,半湾桃叶水空流。帘外雨飕飕。
奴家自与青梅相处,已阅数年。今因爹爹选官远行,适张宅央人来说,允其原价赎取。奈伊贫无所措,我又将金钗赠之,方得玉成其事。别在须臾,叫我如何舍得。
【么篇】
气合情投,可意的人儿罕靓。弱不胜衣丰韵稳,娇还带媚性情柔。鹦鹉唤前头。
(小旦上)小姐何故独自在此纳闷?(旦)将与汝别,因此愁烦。(小旦)婢子蒙小姐厚待,如今又赠金钗,此德此恩,没身难报。
【蒙童儿】
机缘天注就,遇合命谁尤。敢把重生德,付东流。
(旦)咳,子得所矣,我固不如。从此一别,恐无再见之日了。
【还京乐】
也算天缘巧凑,怎知道美景难留。好天良夜,辜负了玩月登楼。看时节上,心愁闷,怎禁受。要指望天长地久,月缺重圆,花开并偶,两下里美满心头。只除天与人方便,此愿能酬。一个儿红颜僝僽,一个儿青衣即溜,羡前生福慧双修。思量遍,顿教世缘罢休。好一似离群孤雁,逐水浮鸥。
(旦掩泣介)(小旦)咳,小姐不必伤悲。离合无常,安知后来不再相会。
【净瓶儿】
莫学章台柳,攀折任人手。暂时分别,愿结绸缪。悲秋,难消受,博得个天涯重聚首。从今后,莫教恩爱等闲休。
(旦)咳,这就说不定的了。
【好观音】
花谢花开还依旧,恐春光不为人留。世事由来水上鸥,君知否,但愿人长久。
(小旦)婢子就此告别。后会有期,尚祈珍重。(泣下)(旦)咳,你看他竟是去了。
【好观音煞】
懊恼千般眉痕皱,掩空帷绿惨红愁。注定前生命不由,把来日欢娱一笔勾。这是我闰厄黄杨运逢九,否塞时光卦占妒。(掩泪下)
梅喜缘(下)
第九出 寻女
(外衣包雨伞上)
【黄钟?醉花阴】
屈指程途几千里,历遍了吴头楚尾。倦鸟逐云飞。故国迢遥,远树寒烟起。
老夫程无垢,自从将幼女寄居吴郡,来至蜀中,承姚公相待极厚,屡次专人回南接取。因金川滋扰,道途梗塞,忽忽又是五年。如今道路已通,力辞姚公,亲自回苏一看。行来将近吴门,抚今思昔,好不令人伤感。
【喜迁莺】
吴宫佳丽,舞千条柳掩长堤。依稀,昔年别后,只听得声声杜宇啼。思量起,新愁易积,旧恨全非。
船已到岸,兄弟当仍住旧处,就此一行。
【出队子】
风光依旧,桃花红半溪。板桥低映夕阳西,反哺慈乌空自啼。女儿呀,回忆你临别牵衣泪暗垂。
来此已是。为何双扉扃固,待我想来。
【山坡羊】
莫不是赋离仳,家亡人弃?莫不是咏彼都,乡离井背?莫不是怨啼鹃,诉不尽的衷肠?莫不是逐征鸿,洒不断的思亲泪?巷乌衣,雕梁旧日非。落花流水浑无意,芳草斜阳匝径迷。徘徊柴门月掩扉,迟疑窥帘燕子飞。
这便怎么?不免向邻居问訉一声。(丑扮邻居上)呀,老哥,此间有个姓程的,搬到那里去了?(丑)天浪去哉。(外)天上如何去得?(丑)玉皇修造月宫,要选十万八千个匠人,不唔选仔去哉。(外)那有此理。(丑)勿是上天,就是入地哉。(外)地下怎样能去?(丑)地府里淘粪窖,世浪个班赌煞鬼,一搭括仔挐去充当苦差哉。(外)休得取笑。(丑)介末老实对唔说,早已死脱哉!(外)那有这事,竟是死了么?(丑)直头死脱哉!(外大哭介)阿哟,我的兄弟阿,你如何就死了。(丑)勿要哭,勿要哭,个样无良心个兄弟,要唔做■⑵。(外)还要请问,他有个侄女往那里去了?(丑)不唔卖脱哉。(外)呀呀呀!卖去了么?但不知卖往何处?(丑)听说南街浪王员外家。(外顿足介)该死该死!(丑)吚,为■⑵起初听见唔死就大哭起来,间歇又要唔死哉。孔圣人说:“既欲其生,又欲其死”,一点也勿错。(浑下)(外)且到王员外家询问,当知端的。(行介)
【刮地风】
相鼠由来尚有皮,人可无仪。圈羊爱子尚留羝,怎触藩篱。全不念亲亲之谊,荆枝同气。婉娈之女斯饥号季,相逢在那里?还乡路远违,怎得不对景歔欷。
前面大宅当是,待我问訉则个。门上有人么?(杂扮门公上)是那个?(外)请问此间是王员外住宅么?(杂)你要问他则甚?(外)我有个女儿,被人骗卖到此,特来探问。(杂)员外选官晋阳,早已挈眷赴任,不知什么女儿。(径下)(外)这等说来,无从探听实在消息,不免又要赴晋省一行。咳,我好苦呀!
【古水仙子】
历征途,苦雨凄,满眼萧条景物非。古驿霜寒,荒村云暗,海角天涯何处归。念娇儿谁与提携。月圆月缺时有几,花落花开随波逝,后会恐难期。
囊中川资已罄,只得将几件衣衫典质,明日早行。
【尾声】有酒难浇胸中垒,宿旅馆倍觉孤凄,恐无限悲凉今夜起。(挥泪下)
第十出 闺忆
(小旦盛妆上)
【中吕?好事近】
兜的上心来,教人难想难猜。同巢乳燕,平白的两地分开。伤怀万里,慈云何在,思亲泪洒遍天涯。已误归期几载盼,程途辽远,音信全乖。
奴家青梅,忆自于归,已经数载。奉姑尽孝,勤俭持家。张郎得以奋志读书,连登甲榜,将安人与我接至都中,也算万分如愿的了。但念我爹爹远赴蜀中,数载未通音耗,不知身体可康健否。每念及此,未免萦怀。王家小姐,少小相依,情同骨肉,别后未知景况若何,曾否择配。回忆临别数言,那得不令人酸楚。
【锦缠道】
托香腮,懒梳妆,慵临镜台。无语泪频揩。怨芳春,暗地里色减容衰。那员外夫人呵,一味的私心度揣。全没有半星儿怜惜,顿使两情乖。难道红鸾触犯,时该命又该。不索长吁气,到头来天自有安排。
(生上)吁,娘子满面愁容,莫非思亲念切么?卑人已致书蜀中,不久当知消息。(小旦)如此极好。但妾还有心事,相公未必知道。(生)这是怎么说呢?(小旦)咳,只为那王家小姐呀。
【普天乐】
意绵绵,情脉脉,别离绪,真无奈。恨悠悠病害无头,闷沉沉泪滴盈腮。时光不再,把一腔心事,都付与飞絮尘埃。
(拭泪介)(生)娘子如此钟情,天或鉴怜,当有重逢之日。(小旦)咳,这就难说的了。
【古轮台】
愿和谐,红闺生小两无猜。回思待月中秋夜,深深同拜。岂意如今,翻成破镜分钗。料想别来,腰宽罗带,比黄花消瘦骨如柴。中怀难恝,把当初密意柔情,冰消瓦解。忘飧废寝,魂劳梦断,珊影几曾来。无聊懒,花月也总沉埋。
(生)娘子不必感伤。待卑人替你寄一书去,询问行踪,便知端的。(小旦)如此多谢相公了。
【尾声】寥天雁影将书带,看一片愁云叆叇。盼何日人月团圞笑口开。(绾手同下)
第十一出 神显
(净扮判官,鬼卒引上)
【点绛唇】
阳世勾杳,阴司宣化,阎罗簿善恶无差,瞒不过的人心假。
神明鉴察自能知,莫道无神遂可欺。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俺乃十殿阎罗殿下一个判官是也。位列阴曹,灵彰下界。举头三尺,觉天鉴之昭昭;造孽千般,叹人心之懵懵。万恶淫为首,到头来与他算账,妻女偿还;百善孝为先,冥漠中自有报施,儿孙受享。笑他机谋用尽,方积得万贯家私;待到威焰全消,空做了一场春梦。为何道这几句?只因殿前有件公案。无数冤鬼,告发曲沃宰官王士丽,贪酷殃民。阎君查其阳寿已终,特遣鬼卒拘拿质审。其女王氏孝行可嘉,并有未了前缘,难满时复能团聚。目今有危,着俺前往救护,提醒一番。我想世人愦愦,那能遍谕此意,以醒迷途。
【混江龙】
争强逞霸,纷纷扰扰乱如麻。阅遍了九州岛八极,积不流沙。世路崎岖多险仄,人情反复竞龃齖。试念那廊回步履,馆贮娇娃,铜山斗富,金谷豪华。有财的锱铢必较,有势的恩怨无差。岂知道千般伎俩行奸诈,十殿阎罗有账查。只见那滴溜溜油锅炙榨,血淋淋刀山剜剐。男的女的,过奈何桥浮沉践踏。老的少的,向鬼门关带锁披枷。这都是孽作由他,怎能怨恕不容哨。
叫鬼卒!(众)有!(净)你们去将孝女王氏解救,阴魂引来,不得有误。(众应同下)(旦素服哭上)阿哟,我好苦也!自从爹爹抵任,未及三载,贿赂公行,怨声载道。我几番劝阻不从。因赃发为上官参勘去任,中途遇盗,劫掠一空。双亲痛财受惊,相继而殁。茕茕独立,举目无亲,这般光景,还活他则甚。
【油葫芦】
苦命的人儿真害煞,少迟回,无兜搭。烟云过眼总虚花,亲恩再世图报答,荣华此后都休罢。雨凄凄,风飒飒,伤心三尺红罗帕,性命等泥沙。
不免拜别父母,寻个自尽罢。(作解带自溢介)(鬼卒上,解带引下)(神暗上,鬼卒引旦上,跪介)孝女王氏当面。(净)你就是王氏么,听我道来:
【天下乐】
只为心头一念差,莽天公,昭显罚,不是无凭错乱拿。要知道世路上死和生,须摸着心坎内真与假。俺这里能鉴察。
过去之事,无可挽回;未来之缘,尚能复合。听我道来:
【哪咤令】
莫托事无因,痴聋暗痖。莫说理难凭,怒号諕诈。你看那扰攘间,无非是来牛去马。怎及得阴隲多忠孝,大报应无差。
上天怜汝孝,放你还阳,夙愿尚可偿也。叫鬼卒速引去,无违。(神下)(众引旦,扫抬挥,旦跌醒介)阿哟我好苦也!方才死去,恍惚中有人引得一处,神人指示明白,放我回阳。难道日后还有什么好处么?但是目前如何过得下去。
【寄生草】
只恐那虚空愿,无凭把。思量往事担惊吓,光阴廿载都过怕。飘零异域谁提挈,凄凉旅榇几时归,寒灯独诉伤心话。
【赚煞】意迟疑,心嗟讶,禁不住中情怒咤。小命琉璃薄似瓦,便是铁石人,也怎能挣扎。试问这黑悠悠,谁的官衙?强把人放回,生受折罚。怎知我身世似虚花,心事无牵挂,恨不得早委黄沙。(哭下)
第十二出 卖身
(副净扮公子上)
【字字双】
豪华公子貌儿扬,肥胖。花街日日走平康,白相。麻脸娇妻爱艳妆,怪状。思量娶个美偏房,瞎想。
区区学生富有才。家父曾居黄阁,小子犹是白丁。诗书是我的仇雠,酒色是的我性命。妻房强氏,论他的容貌,真不愧鸠盘茶。论他的性情,直是个胭脂虎。几次要娶一美妾,被他阻挠而止。我想世间贵家公子,那个没有三妻四妾,荣华享受。独我富有才,就这般命苦,要娶一个也不能,实为可恼。昨日媒婆来说,此间有个流落女子,情愿卖身葬亲。已去看过,颇为合意。业将银子交去,为其安葬。说明今日进门,若被老婆知道,怎肯干休?已着家人吴赖,将西院收拾洞房,到来一径抬入,真是神不知鬼不觉的了。呵呵,兔窟安排藏美丽,嫖经收拾赋桃夭。(摆踱下)(丑扮夫人,婢随上)
【前腔】
浅浅乌云秃且光,不长。金莲三寸侧边量,放样。男子贪心爱宿倡,技痒。浑身钻进陷人坑,活葬。
奴家强氏,生是富家之女,嫁为浪子之妻。终朝宿柳眠花,无异狂蜂醉蝶。几番要纳妾,被我吵闹而罢。但是男子心肠,不可测度。连日与仆人,鬼头鬼脑,难道瞒我做什么歹事?若问他,断不肯直说。家中人有个姓吴的,最为信任。不免唤他来一问。丫鬟,唤吴赖进来,我有话说。(婢下,同仆上)欲知心腹事,但听口中言。我吴赖,富府中一个宠任管家。因公子要瞒着夫人娶妾,教我打扫西院,都已安排停当。夫人忽然传唤,难道有人走漏风声么?只得硬着头皮,上去一见。夫人在上,小的吴赖叩头。(丑)你就是吴赖么?(仆)小的正是。(丑)你与公子干得好事,从直说来,免你责罚。(仆)小的不曾与公子做什么事。(丑)我已尽知,你还要抵赖么?取皮鞭过来,打你这狗头。(仆)小小小的愿说。此处有一流落女子,公子看中了,约明今晚送来,就在西院成亲,别的不知。(丑)这还可恕。但要依我行事,女子到来,不许告知公子,先来通报,我自有道理。若被公子知道,你就该死了。(仆)小的晓得。(下)(丑)这等看来,情实可恶,待我慢慢的摆布他便了。(恨下)(旦素服上)
【孝南枝】
呼天诉,真屈枉,明珠隐晦暗里藏。也只为流落在他乡,双槥谁为葬。因此上将身抵偿,愿作偏房,报答亲恩抚养。忍辱含羞,那怕千魔障。生成命,该受殃,福薄人,难相强。
奴家自梦神人指示,勉强偷生。怎奈孑身无靠,衣食难资,亲柩未能安葬,日夕悬心。意欲卖身以葬父母,而贫者无力措办,富者又嫌我为陵夷族,高低不就。今有贵公子欲纳侧室,许为安葬。第思我是宦家女,如何为人作妾。但舍此别无计策,不得已权为允许。且到其间,如不相容,只索寻个自尽罢了。
【前腔】
虚空梦,原诞妄,黄连苦到十分尝。纵夙愿后来偿,奈潦倒今时况。天心渺茫,人事仿徨,世路肮脏。岂是冤孽千般,欠下前生账。情切切,无可商,恨绵绵,何须讲。
(媒引轿上,扶旦上,同下)(丑艳妆上)痴心多自负心汉,做醋原非吃醋人。今日公子瞒我纳妾,我已安排,待轿子到来,依计行事便了。(仆上)禀夫人轿子已到。(丑)着他进来。(媒同轿上)(丑)叫左右替我将这妇人赶出去!(众拉旦,打下)(丑)你就是媒婆么?(媒)小妇人正是。(丑)你知罪么?(媒)小妇人知罪,还求夫人宽恕。(丑)我不责你,但要依我如此如此。(媒)听凭夫人发付。(丑红帕兜头,媒扶立介)(副净华服上)且尝新淡叶,撇却旧蛏条。方才吴赖来说姬人已到,不免出去同他进来。(副净揖介)请小姐进去。(丑同行分坐,媒、众急下)(副净)自从那日获睹芳容,令人寝食俱废,何幸今日才得完聚。(丑不应)(副净)待我替小姐除去帕子,同饮一杯,再入洞房。(作持烛去帕,见丑惊骇状介)(丑)你可认得老娘么?(副净背介)这是从何说起?不知他这样晓得,叫我从何致辨。看来不得不屈膝了。(跪介)还求娘子恕罪。(丑)你要娶妾,也该告诉我,如何瞒我做事!你如今知罪了么?
【前腔】
男儿汉,心尽丧,迷花醉蝶着意狂。终日的待月到西厢,眠香宿花巷。还要说短论长,作势装腔,做出那端方模样。那不知道的,还说我狮吼河东,惯吃油盐酱。这恶名,怎可当,试看咱,无情棒。
(作举杖介)(副净)娘子不要闪了手。这原是卑人不是,还念初次犯法,以后再不敢的了。(丑)你要我恕你么?
【锁南枝】
空头帐,还可让,只这罪过风流法令彰。从今呵,闺阁密关防,花笺写供状。再不许游蜂逞,恋醉乡,这是我女官箴,规独创。
如此恕你起来,(副净)多谢娘子。(丑起介)无情男子汉,最善妇人心。(下)(副净)罢了罢了,化去多少银子,只做一场春梦。晦气呵晦气!(欲下,转介)
劝君莫要笑呵呵,世上人人怕老婆。不是区区甘屈膝,(指场下介)你看怕老婆的人有这许多。(作愧状下)
第十三出 认父
(旦敝衣惨容上)
【越调?斗鹤鹑】
冷凄凄隔院啼乌,静寂寂寒灯夜雨。韵悠悠远寺疏钟,响沉沉经楼暮鼓。万念全灰,孑身羁旅。凭惨戚,凭凄楚。回首家山,顿成间阻。
奴家自到富宅,为悍妇不容,遽遭斥逐。虽是万幸,然茕茕独立,怅惘无归。适遇老尼怜我无依,留至庵中居住。还恐买主不肯干休,如何是好。
【小桃红】
窗敲竹梧,声声滴断泪痕枯,纵欲言谁诉。几人叹生似朝露,怨天公,慈航不许人轻度。风萍浪絮,飘零如许,愿不遂当初。
难得老尼相待甚厚。且暂住几时,再作区处便了。(下)(外衣包雨伞上)
【醉中天】
盼断云中雁,愁听泽边乌。走遍天涯万里途,莫唱公无渡。痛泣羊亡歧路,夕阳西去,那禁老泪沾襦。
老夫程无垢,备历艰苦,来至晋阳。探知王宰被议去任,夫妇相继而亡,小姐留落此间庵内。一路问来,前面已是,不免径到庵中一询消息。(作敲门介)(老旦扮尼上)空闻鸟宿池边树,未许僧敲月下门。谁人到此,待我看来。(开门见介)老人家到此何干?(外)我是寻人的。此间有个王小姐在此么?(尼)你要问他则甚?(外)我有个女儿在他处,特来寻访。(尼)老人家请坐,待我替你去问来。小姐那里!(旦惊上)师父唤我做什么?(尼)外面有个老者,要见小姐,说是寻女儿的。小姐可知道?(旦想介)没有什么女儿。你去回复他罢。(尼)他是老实人,小姐不妨一见。(旦)如此同去。(各见介)请问老丈何来,要寻什么人?乞道其详。(外)咳,小姐听禀:
【天净沙】
谋生远涉长途,浮家权托遗孤。谁知那昧心的竟把前言辜负,害得我行踪无住,飘零断梗荒芜。
(旦背介)原来就是青梅的父亲。他还不知青梅已嫁。寻到此间,也算难为他了。(转介)老丈,令爱自到我家,与我作伴数年。旋因赴任,将他嫁归张生,颇为得所。但如今不知往那里去了。(外叹介)咳,千里程途,半年辛苦,满望到此可以会面,谁知又涉徒劳,叫我再到何处去寻呵!
【金蕉叶】
历遍了西蜀东吴,寻觅了南齐北楚。禁过了凄风冷雨,受尽了千辛万苦。
(挥泪介)(旦背介)睹此光景,倍觉心酸。他的父亲延难至此,与我境地相同,何不认为义父,彼此相依,庶有名分。不免将此意告知。(转介)令爱未知定所,老丈从何处找寻?不如权留此间,探听确耗,再行寻访。我与老丈,同在患难之中,老丈无女可寻,我又无亲可靠,意欲认为义父,未识尊意若何?(外)蒙小姐不弃,极好。但小姐是千金之躯,老朽何敢认以为女。(旦)说那里话来。爹爹在上,受孩儿一拜。(外)阿唷,不敢不敢!
【眉儿弯煞】难由绪,随去住,怎禁得一万遍长叹短吁。白发萧萧痛迟暮,又那堪多阻。多阻,何日重逢反故土。(同下)
第十四出 祝发
(老旦扮尼上)
慈悲胜念千声佛,作恶空烧万灶香。老尼自住庵中,颇觉清净。自从收留了一个难女,恶少频来窥扰。好容易设法禁止,而富家公子,探知这女子在此,屡次着人来索取,俱以缓言回复。我看这女子暂时流落,后日必有好处,几番要我替他落发,劝之而止。但恐富家再来讨取,如何是好?正是善门开不易,福地种偏难。(暂下)(仆众上,敲门介)师父在家么?(尼开门见介)管家做什么?(众)公子在家立等,速将这女子交出,免得我们动手。(尼)本该即刻送去,因这女子病尚未愈,迟三日一定送来。(仆)到三日不送来,便怎样呢?(尼)听凭责罚。(仆)如此我们且去回复公子,后日再来,不怕他逃上天去。(同下)(尼)虽是如是,总要想个法儿才好。且去告知小姐,且作商量,(下)(旦愁容上)
【青玉案】
飘萧败叶容颜褪,人渐老,愁苍鬓。怪煞天公心太忍,千般磨折,一番筹度,竟作何安顿。
奴家寄住庵中,倏经数月。伤心满目,欲死无由。近日为富宅侦知,前来喧攘。幸得老尼多方回护,方得保全。似此情形,祸终难免。几次求老尼祝发,未见允从,只得向佛前叩祷一番,自己把头发剪下,从今阿。
【榴花泣】
(石榴花)铅华洗尽,披缁入空门。甘澹泊,厌红尘,长斋绣佛度晨昏。恨只恨乌私未通,廿载负芳春。【泣颜回】剩伶仃孑身,把尘缘割断都空尽。更何来眼底浮云,除却了心头烦闷。
拜祷已毕,不免就此翦下,阿约,发呀!
【前腔】
说什么螺鬟髻拥,仿佛鬓如云。说什么扫翠黛,斗眉颦。说什么发肤无毁报亲恩。说什么夫妻结发,到老守清贫。斩除六根,荣枯此后都休问。幻空花万事如尘,比落叶其黄而陨。
(作欲翦势,尼急上,夺剪介)呀!小姐,你在此做什么?(旦)咳,我恐累及师父,故将头发翦下。(尼)小姐不必如此。我看小姐面上晦痕尽断,决无意外之虞。当有不测,老身当之,无累小姐也。(旦)蒙师父爱怜,但恐那人不能容我。
【喜鱼灯】
狂风蹙损柔条嫩,裂肝肠寸寸。清修地,净业证前因。还只怕遇他,遇他,恃着强奴很,顿教我有口难分。休论,青丝割忍,眼见得珠埋玉焚。
(尼)固是如此,或者佛力保佑,转危为安,亦未可定。还祈小姐忍耐须臾。天色已暮,同我进去拜佛罢。(同下)
第十五出 庵会
(小旦艳妆坐车,婢仆随上)
【渴金门】
夫荣显已遂平生心愿,只有亲舍慈云常眷恋,顿觉中情偏。
奴家青梅,自从夫君显达,得授官职,奉板舆早经赴任。兹着人回来接取眷口。起程数日,不知几时方能到得。我想终身之事,也算得所,惟爹爹去后,杳无信息,令我日夕悬心。
【哭相思】
茬再光阴忙似箭。违色笑,时光远,一日思量肠九转。音问隔,云山偃。
就是那王家小姐,如今不知又在何处。每一念及,令人怎不萦怀。
【五供养】
别来想见,记分离相对无言。春花容易悴,秋月几回圆。怕玉钩未卷,一天愁,着谁消遣。诉一晌心间事,写一幅断肠篇,等一个归燕南旋。
一路行来,天气郁热,我心中好不耐烦呵!
【园林好】
闷悠悠愁城似天,远迢迢长日胜年。记得我那(小姐呵),应仿佛桃花人面。灯影下,鬓云偏。月儿下,笑语妍。
丫鬟,你看浓云四匝,防有骤雨,命他们作速趱程者。(扫抬,齐下)(旦尼同上)
【嘉庆子】
(旦)辘轳曲曲心似碾,那禁得朝朝夜未眠。我何日把眉头展。思往事,泪潜然。恍隔世,意茫然。
呀,师父,朋日限期已满,恐遭毒手。还求师父见怜,替我落去头发罢。(尼)小姐请免愁烦,届时决不放小姐去的。呀!为什么忽然大雨起来?(仆众上,挝门介)快开门!快开门!(旦变色介)不好了,还是寻个自尽罢。(尼)小姐请进去,待老身看来。(开门介)(仆众拥车上)请夫人暂进禅堂避雨。(小旦下车,婢随进,问尼介)你这庵内有多少房屋?(尼)后边还有一进。(婢向小旦耳语介)(问介)此间可有人家眷口?(尼)并无眷口,只有一流落女子在此。(小旦)如此可同去一窥禅舍。(旦暗上,各见,惊疑介)(小旦背介)呀,这女子酷似王家小姐。但不知何故在此,待我问来。(转介)你可是王小姐么?(旦)我正是。(各相见,抱哭介)阿哟,小姐,你何为流落在此?再不晓得今生还有相见之日。乞将别后行踪,细说一番。(旦)咳,我如今是落难人,夫人还要问他则甚。(小旦)说那里话来。(旦)咳,夫人呀!
【豆叶黄】
自分离去后,两地隔云天。痛双亲一病身亡,痛双亲一病身亡,抛得我流离偃蹇。(小旦)后来便怎么呢?(旦)只为萧条旅榇,心摇意悬。也情愿把身来偿抵,也情愿把身来偿抵,佳地卜牛眠。(小旦泣介)这也可怜。安葬后可曾去么?(旦)还亏得遭妒妇立时逐遣。
(小旦)谢天谢地!以后又在何处安身?(旦)
【月上海棠】
最可怜,蓬飘梗断飞花片。怅水流东去,何日回旋。遇慈悲救苦菩提,分脱粟施行方便。重发愿,愿阪依经卷,度此余年。
咳,我如今是万缘都绝的了。你是富贵中人,相悬霄壤。可将别后情形,告诉苦人知道。(小旦)呀,小姐。
【玉交枝】
鹗膺秋荐,幸儿夫云程着鞭。科名柳汁将衣溅,也无惭锦瑟华年。只有那思亲几劳魂梦牵,眷怀旧侣情非浅。数更筹落月未眠,对寒灯回肠百转。
(旦)说起爹爹,你爹爹现在此处。爹爹快来!(外上,见小旦,抱泣介)阿哟,我的儿呀!我那一处不找寻,谁知今日才得相见!(小旦跪介)孩儿罪该万死,有累爹爹,还求宽恕。
【江儿水】
陟岵忧难展,瞻云眼欲穿。天涯暌隔春晖远,劬劳未报乌私愿,泪痕滴尽蕉心卷。怕睹社前归燕,何日重来,飞向旧时庭院。
(旦)父女重逢,正宜相庆,为何苦语不休。我既认爹爹为父,你就是我的妹子了。请爹爹休息片时,我与你各叙离怀。(外下)(小旦)呀,小姐此处难以安身,意欲与小姐同赴任所,小姐意下如何?(旦)咳,我的心事,已与你说过,情愿终老空门,别无他念。(小旦)小姐说那里话来,数年暌隔,幸尚挫折无偶,天正欲我两人完聚耳。倘非阻雨,何以有此邂逅,此中具有鬼神,非人力也!
【川拨棹】
苦熬煎。恶风波,涉万千。打鸳鸯藕断丝连,打鸳鸯藕断丝连,好容易珠还镜圆。辨虔诚,叩上天,证三生,了夙缘。
(旦俯首踌躇介)妹子言固如此,但我去无颜见母,名亦不顺。(小旦)此更可无虑,试思张郎岂负义者。我与小姐早有定分,敢忘大德。
【前腔】
谊感重生忍弃捐,况誓海盟山证佛前。怎今日顿背前言,怎今日顿背前言,名分尊卑定昔年。昔同调,锦瑟弦,好同开,并蒂莲。
小姐不必迟疑,快些同我去更换衣服,拜别老尼,即便起行。
【尾声】萍踪遇合缘非浅,骨肉重逢慰暮年。这是我得意文章第一篇。(绾手同下)
第十六出双圆
(生冠带上)
【临江仙】
撇却闲愁千万种,花光映到帘栊。庭前芳草正敷荣。霞觞斟玉液,笑语醉春风。
下官张介受,连捷甲科,授官司理。奉母亲早经抵任,藉申迎养之忱。这全赖内助得贤,方有今日,也算万分如愿的了。前着人回去接取夫人,为何还不见来。
【前腔】
花压阑干春昼永,迷离蝶梦芳丛。香车何处滞行踪。竹风摇戛玉,环佩想音容。
(院禀介)夫人车辆已到。(生)请进来。(小旦下车见介)有劳相公盼望。(生)自隔芳颜,时深系念。夫人一路劳顿了。(小旦)我到不劳苦,你的意中人困苦极了。(生)娘子说那里话来,卑人全然不解。(小旦)说来还恐相公要喜出望外呢!(生)到底什么事,娘子可直说。(小旦)中途遇雨,偶避尼庵,谁知我的爹爹,与那王家小姐,都在庵内。(生)这又奇了,是何缘故?(小旦)他的苦情,一言难尽,慢慢的与相公细说。(生)如此,你同王小姐到后堂拜见母亲,卑人出去迎接岳父。(小旦下)(生整冠出迎,外进见介)岳父请上,受小婿一拜!(外)贤婿罢了。(坐介)(生)请问岳父几时回来!何故又到晋地?乞道其详。(外)呀,贤婿,我自到姚景仲节度处,留滞五年。回至姑苏,探知小女被恶弟骗卖王宅。到王宅去询问,只说已赴任晋阳。不得已连夜起程,备历艰辛,来至晋省。
【道和】
阅尘嚣倥偬,走遍了云山几万重。走遍了云山几万重,怎知道海底捞针枉费功。(生)后来便怎样呢?(外)王宰被议去任,夫妻相继而亡,那小姐不知流落何所。俺只得历风霜,劳跋涉。担惊恐。似脚跟无线转飞蓬。
(生)王家小姐又在何处见到的呢?(外)咳,说也可怜。他卖身安葬父母,被妒妇不容驱逐,幸得老尼收留。
【无和令】
闪得人忧心懵懂,最怜他断梗飘蓬。兰若无心睹玉容,认义父,比亲生,侍奉相同。
(生)情实可悯。姚景仲现已升任吏部天官。待小婿致书,将这始末情由告知,托其代为申奏,以卜荣封而彰孝行便了。(小旦上)爹爹与相公且慢叙离情。孩儿已备酒后堂,一来与爹爹洗尘,二来趁今夕良辰,为王小姐完却姻事。(外)这是极好的了!(同行。老旦上,各见礼毕,分席坐介)
【担子令】
(外)佳婿乘龙沐帝宠,拜恩浓。膝下娇儿旧时容,艳桃秾。(合)看华堂酒沸人声哄,团圞骨肉巧相逢,恰一般好事两家同。
【前腔】
(老旦)一朵红云天上捧,丽芙蓉。雨露新恩荷殊荣,诰双封。(合同前)
【前腔】
(生)春暖萱堂绵日永,乐融融。天合良缘素心从,喜重重。(合同前)
【前腔】
(小旦)翠绕珠围花簇拥,满庭红。夙愿当年两情通,笑春风。(合同前)
(婢仆、宾相上,请介)良时已到,请新郎新人更衣行礼。(外、老旦先下)(媒扶旦上,红帕兜头,交拜。众唱介)
【梅花酒】
才子雕龙,玉人跨凤。笙歌嘹亮天风送。炉烟绕,烛花红。(合)旧和新,恩与宠雍容。愿双双共享华荣。这一对好夫妻,本是神仙种。
(小旦)丫鬟们,各捧宝炬,送入洞房。(向旦私语介)虚此位以待君久矣!(旦曳裾介)(小旦笑介)弗留我,此不能相代也。(解指,笑下)(婢捧烛导行,合唱介)
【前腔】
帐暖芙蓉,案齐梁孟,他年预卜螽斯咏。天缘凑,乐情浓。(合同前)
【尾声】人生万事伦常重,离合悲欢总是空。只有这磨不灭的名儿交口颂!(齐下)
最是交贫孝养难,梅花耐尽雪霜寒。
人生聚散浮云幻,世态炎凉冷眼看。
闺阁漫邀真知己,江湖谁挽急流湍。
莫将儿女因缘事,泛作寻常笔墨观。
〖注:■①,口+固,音壶。■②,口+奢。(无读音)■③,口+夭,ào。〗
沈警遇神女记 唐 孙頠
沈警,字玄机,吴兴武康人也。美风调,善吟咏,为梁东宫常侍,名著当时。每公卿宴集,必致骥邀之。语曰:“玄机在席,颠倒宾客。”其推重如此。
后荆楚陷没,入周为上柱国。奉使秦陇,途过张女郎庙。旅行多以酒肴祈祷,警独酌水。其祝词曰:“酌彼寒泉水,红芳掇岩谷。虽致之非远,而荐之略俗。丹诚在此,神其感录。”既暮,宿传舍。凭轩望月,作《凤将雏含娇曲》,其词曰:
命啸无人啸,含娇何处娇。
徘徊花上月,空度可怜宵。
又续为歌曰:
靡靡春风至,微微春露轻。
可惜关山月,还成无用明。
吟毕,闻帘外叹赏之声,复云:“闲宵岂虚掷,朗月岂无明。”音旨清婉,颇异于常。忽见一女子搴帘而入,再拜云:“张女郎仲妹见使致意。”警异之,乃具衣冠。未离坐,而二女已入。谓警曰:“跋涉山川,固劳动止。”警曰:“行役在途,春宵多感。聊因吟咏,稍遣旅愁。岂意女郎猥降仙驾,愿知伯仲。”二女郎相顾而笑。大女郎谓警曰:“妾是女郎妹,适庐山夫人长男。”指小女郎云:“适衡山府君小子。并以生日,同觐大姊,属大姊今朝层城未旋。山中幽寂,良夜多怀。辄欲奉屈,无惮劳也。”遂携手出门,共登一辎軿车,驾六马驰空而行。
俄至一处,朱楼飞阁,备极焕丽。令警止一水阁,香气自外入内,帘幌多金缕翠羽,饰以珠玑,光照室内。须臾,二女郎自阁后冉冉而至。揖警就坐,又具酒肴。于是大女郎弹箜篌,小女郎援琴,为数弄,皆非人世所闻。警嗟赏良久,愿请琴谱写之。小女郎笑谓警曰:“此是秦穆公周灵王太子神仙所制,不愿传于人间。”警粗记数弄,不复敢访。及酒酣,大女郎歌曰:“人神相合兮后会难,邂逅相遇兮暂为欢。星汉移兮夜将阑,心未极兮且盘桓。”小女郎歌曰:“洞箫响兮风生流,清夜阑兮管弦幽。长相思兮衡山曲,心断绝兮秦陇头。”又歌曰:“陇上云车不复居,湘川斑竹泪沾余。谁念衡山烟雾里,空望雁足不传书。”警乃歌曰:“刘郎曾历许多年,张硕凡得几时怜。何意今人不及昔,暂来相见更无缘。”二女郎相顾流涕,警亦下泪。小女郎谓警曰:“兰香姨,智瑛姊,亦常怀此恨矣。”
警见二女郎歌极欢,而未知密契所在。警顾小女郎曰:“润玉此人可念也。”良久,大女郎命履,与小女郎同出。及门,谓小女郎曰:“润玉可便伴沈郎寝。”警欣感如不自得,遂携手入门。已见小婢前施卧具。小女郎执警手曰:“昔从三妃游湘川,见君于舜帝庙,读湘王碑,此时忆念颇切。不谓今宵得谐宿愿。”警亦备记此事,执手款叙。不能已也。小婢丽质,前致词曰:“织女无赖,已复斜河。寸阴几时,何劳烦数。”遂掩户就寝,备极欢昵。将晓,小女郎起谓警曰:“人神事殊,无宜于昼。大姊已在门首。”警于是抱持致于膝,共叙离别。须臾,大女郎即复至前,相对流涕,不能自己。复置酒,警歌曰:“时值行人心不平,那宜万里阻关情。只今陇上分流水,更泛从来哽咽声。”警乃赠小女郎指环。小女郎赠警金合欢结,歌曰:“心缠几万结,缕系几千回。结怨无穷极,结心终不开。”大女郎赠警瑶镜子,歌曰:“忆昔窥瑶镜,相看望明月。彼此俱照人,莫令光影灭。”赠答颇多,不能备记,粗忆数首而已。遂相与出门,复驾辎軿车,送至庙下,乃执手鸣咽而别。
及至馆,怀中探得瑶镜、金缕结,良久乃言于主人,夜而失所在。时同旅咸怪警夜有异香。警后使回,至庙中,于神座后得一碧笺,乃小女郎与警书,备叙离情。书末有篇云:“飞书到沈郎,寻已到衡阳。若存金石契,风月两相望。”从此遂绝矣。
娟娟传 佚名撰
木生,字符经,少有俊才。成化中,以乡荐入大学,尝登泰山观日出。夜宿秦观峰,梦有老妇携一女子,相见甚欢,如有平生之分。既又遗一诗扇,展诵未终,忽钟鸣惊寤而起。其所梦道路第宅,历历皆能记忆。明年,将入都,道出武清,散步柳阴中。过一溪桥,道旁有遗扇在草中。收视之,上有诗云:
烟中芍药朦胧睡,雨底梨花浅澹妆。
小院黄昏人定后,隔墙遥辨麝兰香。
仿佛是梦中所见者,珍袭藏之。行未几,遥见一女郎,从二女侍游树下,迤逦将近,生移避之。时为三月既望,新雨初霁,微风扇暖。女郎徐邀二侍,穿别径结伴而去。生仁立转盼,但见带袂飘举,环佩锵然。百步之外,异香袭道,绰约若神仙中人。遂以所佩错刀,削树为白,题一绝句曰:
隔江遥望绿杨斜,联袂女郎歌落花。
风定细声听不见,茜裙红人那人家。
徙倚弥望,乃行前至野店中,问诸村民。或曰:“此去里许,有田将军园林,岂即其家眷属乎?”生明日又往树下,竟日无所遇。惟见溪水中落花流出,复题一绝句,续书于树曰:
异鸟娇花不奈愁,湘帘初卷月沉钩。
人间三月无红叶,却任桃花逐水流。
自后,不复相闻。然前所得遗扇,每遇良辰胜会,未尝不出入怀袖,把玩讽咏,爱如珙壁。 壬午,生谒选天官,隶名营缮。当春,牡丹盛放,生拟闲游。因勒马道旁。值马渴奔水,左右皆前逐马。生下立井畔民家,其家以贵客在门,召一邻翁延入。初经重屋,仅庇风日,再过曲径,越小院,其中楼台栏楯,金碧辉耀,恍非人世。生稍憩,便欲辞出。翁曰:“内人乃老夫寡妹,年亦逾五旬矣。幸暂留,伺马至,行无伤也。”生起,挥扇逍遥,历览画壁。翁从旁见其扇,进曰:“此扇何从得之?”生曰:“吾数年前过武清,所得道旁遗弃也。”翁借观,遽持入内。顷之,出告生曰:“天下事,萍梗遭逢,固有出于偶然者。适见扇头诗,疑为吾甥女手笔。入示吾妹,果非误也。”生初入其室庐,皆若梦中所经行者,心已异之。及闻翁言,愈骇异。再引入一曲室,帏帐妍丽,金玉焕然。至一室,几榻整洁,琴瑟静好,莫能名状。须臾,一老妇出拜,自言:“姓钱氏,老夫田忠义,官至上轻车都尉。往岁扈从西征,为流矢所中,舆疾归武清。小女娟娟,时年十四,随侍汤药。偶遗此扇,不意乃入君子之手。今夫亡三载矣,睹物兴怀,不觉遂生伤感。然当时溪树上有二绝句,不知何人所书?小女因寻扇,再至其地,经览而归,至今吟哦不绝于口。”生请诵之,即其旧题也。老妇因请命娟娟出见。传呼良久,不至。母自入谓女曰:“客即树上题诗人也。”娟娟强起,严服靓妆,与母相携而出。至则玉姿芳润,内美难征,严然秦观峰梦中所见也。生又以梦告母,共相叹异久之。马至,珍重辞谢而去。明日,邻翁以娟母命来,请以弱女为君子姬侍。生喜出望外,遂以其年四月成礼。
娟娟妙解音律,通贯经史,凡诸戏博杂艺,靡不精晓,情好甚笃。未阅月,生以督运南行,乃锁院而去。母先亦暂至武清,遣人间问。娟娟从门隙中附诗于母寄生,曰:
闻郎夜上木兰舟,不数归期只数愁。
半幅御罗题锦字,隔墙裹赠玉搔头。
是夕,生适自潞还,娟出迎。生曰:“方从马上得诗,未有以复。”即口占赠娟娟曰:
碧窗无主月纤纤,桂影扶疏玉漏严。
秋蒲芙蓉偏献笑,半窗斜映水晶帘。
其冬十月,生以太夫人忧去职。河冰既合,娟适病不能偕。生存亡抱恨,计无所出。邀母与娟同居,约以冰解来迎,相与悲咽而别。明年春,娟病转剧,遣翁子钱郎,即以诗寄生曰:
楚天风雨绕阳台,百种名花次第开。
谁遣一番寒食信,合欢廊下长莓苔。
生遣使往迎,比至,则不起匝月矣。辛卯冬,生再入都过女家,见娟娟画像,题诗其上曰:
人生补过羡张郎,已恨花残月减光。
枕上游仙何迅速,洞中鸟兔太匆忙。
秦娘似比当时瘦,李卫惭多旧日狂。
梅影横斜啼鸟散,绕天黄叶倚绳床。
时人多传诵焉。
石头记评赞 清 昊县王希廉雪芗(香)
石头记评赞序
兰亭妙墨,永欣梁上之珍;鸿宝奇编,淮王枕中之秘。吾友张春咳侍御,钞弆《石头记评赞》一帙,洞庭王雪香先生之所作也。《石头记》一书,味美于回,秀真在骨。自成一子,陋搜神志怪之奇;不仿秘辛,轶飞燕太真之传。其曰可读,久而闻其香;惟目亦然,无不知其佼。耳食者方诸南柯之记,目论者訾为北里之编,傎矣!然而齐纨蜀锦,非纂组无以绚其华;癸鼎辛彝,非摩挲无以发其泽。岳珍川灵之蕴,经探幽者扪苔剔藓,而奥窔乃宣;含花孕萼之英,得好丽者振芬扬葩,而葳蕤毕达。是记也,苟无雕龙之鸿藻,绣虎之硕才,为之■挈刌量,句栉子比,恐食蛤咧者,不知许事;啖橄榄者,未见可甘。几同嚼蜡,遂至唐突西施;谁为画眉,安得凿开混沌。雪香孝廉刳肝镂肾,殚精竭思,郁王郎斫地之才,运娲皇补天之手。千灌百辟,莫耶敛芒;五虱六蠹,韩非说难。万言脱草,经营乎匠心;一笑拈花,领略乎妙谛。浮白可呼知已,杀青遂作功臣。斯真慧业文人,灵运当先成佛;前身金粟,太白定是谪仙矣!春陔侍御,嗜古如朐,爱香成癖。索从燕市,诧为未见之书;购乏齐金,愿下阿难之拜。珠探九曲,如入武夷洞庭;石注三生,合是琅环秘籍。固宜金铸贾岛,丝绣平原,盛以碧玉之函,囊以红蕤之锦。书成茧纸,仿卫夫人之簪花;字拓蚕眠,装虞世南之行箧。仆京华旧雨,廿载重逢;白下秋风,一尊命酌。酒阑灯灺时,出斯帙见示,命缀言于卷首。参军得无小异,愿借一痴;长公自是奇才,难参三昧。愧豹窥乎寸管,聊貂续以片言。宜付手民,镌姊妹苕华之字;休为皮相,诬荒唐风雨之词。
崇川沈锽笠湖
石头记评赞题词
春陔侍御以手录洞庭王雪香先生《石头记评赞》见示,题词一首
丹山有凤鸣朝阳,羽仪璀璨声锵锵。
一朝谏草尽焚弃,摭拾稗史非荒唐。
眼前伪学若蟊贼,经传绪余稍剽窃。
砳心砳行路人知,犹敢腼颜附贤哲。
曹家公子真风流,红楼梦比逍遥游。
竖儒咋舌不愿读,翻以理障兴戈矛。
洞庭王郎好才调,异书到眼勤雠校。
奇缘参透死生关,妙悟凿开混沌窍。
同心喜得京兆张,言归楚泽搴兰茳。
簪花格写粲花舌,流传不吝阳春腔。
艺林从此添清话,词人俯首才人拜。
砭顽如见悼红情,不是齐谐专志怪。
吁嗟乎,金陵自昔多金钗,而今花月荒秦淮。
竖儒发难那可听,相与作伪联朋侪。
携君此卷泛烟水,勿令酸风射眸子。
太虚境与太极同,是真解人能解此。
剑舞山中人稿
《红楼梦》批序
《南华经》曰:“大言炎炎,小言詹詹。”仁义道德,羽翼经史,言之大者也;诗赋歌词,艺术稗官,言之小者也。言而至于小说,其小之尤小者乎?士君子上不能立德,次不能立功立言,以共垂不朽,而戋戋焉小说之是讲,不亦鄙且陋哉!虽然,物从其类,嗜有不同麋鹿食荐,卿且甘带,其视荐带之味,固不异于粱肉也。余菽麦不分,之无仅识,人之小而尤小者也。以最小之人,见至小之书,犹麋鹿蝍且适与荐带相值也;则余之于《红楼梦》爱之读之,读之而批之,固有情不自禁者矣。客有笑于侧者曰:“子以《红楼梦》为小说耶?夫福善祸淫,神之司也;劝善惩恶,圣人之教也。《红楼梦》虽小说,而善恶报施,劝惩垂诫,通其说者,且与神圣同功,而子以其言为小,何徇其名而不究其实也?”余曰:“客亦知夫天与海乎?以管窥天,管内之天,即管外之天也;以蠡测海,蠡中之海,即蠡外之海也。谓之无所见,可乎?谓所见之非天海,可乎?并不得谓管蠡内之天海,别一小天海,而管蠡外之天海,又一大天海也。道一而已,语小莫破,即语大莫载:语有大小,非道有大小也。《红楼梦》作者既自名为小说,吾亦小之云尔。若夫祸福自召,欢惩示儆,余于批本中已反复言之矣。”客无以难,曰:“子言是也。”即取副本藏之而去。因书其言,以弁卷首。
道光壬辰花朝日昊县王希廉雪芗氏书于双清仙馆。
红楼梦总评
《红楼梦》一百二十回,分作二十一段看,方知结构层次。
第一回为一段,说作书之缘起,如制艺之起讲,传奇之楔子。
第二回为二段,叙宁、荣二府家世及林、甄、王、史各亲戚,如制艺中之起股,点清题目眉眼,才可发挥意义。
三、四回为三段,叙宝钗、黛玉与宝玉聚会之因由。
五回为四段,是一部《红楼梦》之纲领。
六回至第十六回为五段,结秦氏诲淫丧身之公案,叙熙风作威造孽之开端。按第六回刘老老一进荣国府后,应即叙荣国府情事,乃转详于宁而略于荣者,缘贾府之败,造衅开端,实起于宁。秦氏为宁府淫乱之魁,熙凤虽在荣府,而弄权实始于宁府,将来荣府之获罪,皆其所致,所以首先细叙。
十七回至二十四回为六段,叙元妃沐恩省亲、宝玉姊妹等移住大观园,为荣府正盛之时。
二十五回至三十二回为七段,是宝玉第一次受魔几死,虽遇双真持诵通灵,而色孽情迷,惹出无限是非。
三十三回至三十八回为八段,是宝玉第二次受责几死,虽有严父痛责,而痴情益甚;又值贾政出差,更无拘束。
三十九回至四十四回为九段,叙刘老老、王凤姐得贾母欢心。
四十五回至五十二回为十段,于诗酒赏心时,忽叙秋窗风雨,积雪冰寒;又于情深情滥中,忽写无情、绝情,变幻不测,隐寓泰极必否、盛极必衰之意。
五十三回至五十六回为十一段,叙宁、荣二府祭祠家宴,探春整顿大观园,气象一新,是极盛之时。
五十七回至六十三上半回为第十二段,写园中人多,又生出许多唇舌事件,所谓兴一利,即有一弊也。
六十三下半回至六十九回为第十三段,叙贾敬物故,贾琏纵欲,凤姐阴毒,了结尤 二姐、尤三姐公案。
七十回至七十八回为第十四段,叙大观园中风波迭起,贾氏宗祠先灵悲叹,宁、荣二府将衰之兆。
七十九回至八十五回为第十五段,叙薛蟠悔娶、迎春误嫁,一嫁一娶,均受其殃;及宝玉再入家塾,贾环又结仇怨,伏后文中举、串卖等事。
八十六回至九十三回为第十六段,写薛家悍妇,贾府匪人,俱召败家之祸。
九十四回至九十八回为第十七段,写花妖异兆,通灵走失,元妃薨逝,黛玉夭亡,为荣府气运将终之象。
九十九回至一百三回为第十八段,叙大观园离散一空,贾存周官箴败坏,并了结夏金桂公案。
一百四回至一百十二回为第十九段,写宁、荣二府,一败涂地,不可收拾,及妙玉结局。
一百十三回至一百十九回为第二十段,了结风姐、宝玉、惜春、巧姐诸人,及宁、荣二府事。
一百二十回为第二一段,总结《红楼梦》因缘始末。
此一部书中之大段落也。至于各大段中,尚有小段落,或夹叙别事,或补叙旧事,或埋伏后文,或照应前文,祸福倚伏,吉凶互兆,错综变化,如线穿珠,如珠走盘,不板不乱,总评中不能胪列,均于各回中逐细批明。
《红楼梦》一书全部最要关键,是真、假二字。读者须知真且即是假,假即是真;真中有假,假中有真;真不是真,假不是假。明此数意,则甄宝玉、贾宝玉,是一是二,便心目了然,不为作者齿冷,亦知作者匠心。
《红楼梦》虽是说贾府盛衰情事,其实专为宝玉、黛玉、宝钗三人而作。若就贾、薛两家而论,贾府为主,薛家为宾。若就宁、荣两府而论,荣府为主,宁府为宾。若就荣国一府而论,宝玉、黛玉、宝钗三人为主,馀者皆宾。若就宝玉、黛玉、宝钗三人而论,宝玉为主,钗、黛为宾。若就钗、黛两人而论,则黛玉却是主中主,宝钗却是主中宾。至副册之香菱,是宾中宾,又副册之袭人等,不能峨席矣。读者须分别清楚。
甄士隐、贾雨村为是书传述之人,然与茫茫大士、空空道人、警幻仙子等,俱是平空撰出,并非实有其人,不过借以叙述盛衰,警醒痴迷。刘老老为归结巧姐之人,其人在若有若无之间。盖全书既假托村言,必须有村妪贯串其中,故发端结局,皆用此人。所以名刘老老者,若云家运衰落,平日之爱子娇妻、美婢歌童以及亲朋族党、幕宾门客、豪奴健仆,无不云散风流,惟剩者老妪收拾残棋败局。沧海桑田,言之酸鼻,闻者寒心。
《红楼梦》专叙宁、荣二府盛衰情事,因薛宝钗是宝玉之配,亲情更切,衰运相同,故薛蟠家事,亦叙得详细。
从来传奇小说,多托言于梦。如《西厢》之草桥惊梦,《水浒》之英雄恶梦,则一梦而止,全部俱归梦境。《还魂》之因梦而死,死而复生;《紫钗》仿佛相似,而情事迥别。《南柯》、《邯郸》,功名事业,俱仕梦中:各有不同,各有妙处。《红楼梦》也是说梦,而立意作法,另开生面。前后两大梦,皆游太虚幻境,而一梦是真梦,虽阅册听歌,茫然不解;一是神游,因缘定数,了然记得。且有甄士隐梦得一半幻境,绛芸轩梦语含糊,甄宝玉一梦而顿改前非,林黛玉一梦而情痴愈锢。又有柳湘莲梦醒出家,香菱梦里作诗,宝玉梦与甄宝玉相合,妙玉走魔恶梦,小红私情痴梦,尤二组梦妹劝斩妒妇,王风姐梦人强夺锦匹,宝玉梦至阴司,袭人梦见宝玉、秦氏、元妃等托梦及宝玉想梦无梦等事,穿插其中,与别部小说传奇,说梦不同。文人心思,不可思议。
《红楼梦》一书,有正笔,有反笔,有衬笔,有借笔,有明笔,有暗笔,有先伏笔,有照应笔,有着色笔,有淡描笔:各样笔法,无所不备。
一部书中,翰墨则诗词歌赋、制艺尺牍、爰书戏曲以及对联匾额、酒令灯谜、说书笑话,无不精善;技艺则琴棋书画、医卜星相及匠作构造、栽种花果、畜养禽鱼、针黹烹调、巨细无遗;人物则方正阴邪、贞淫顽善、节烈豪侠、刚强懦弱及前代女将、外洋诗女、仙佛鬼怪、尼僧女道、娼妓优伶、黠奴豪仆、盗贼邪魔、醉汉无赖,色色俱有;事迹则繁华筵宴、奢纵宣淫、操守贪廉、宫闱仪制、庆吊盛衰、判狱靖寇以及讽经设坛、贸易钻营,事事皆全;甚至寿终夭折、暴亡病故、丹戕药误及自刎被杀、投河跳井、悬梁受逼、吞金服毒、撞阶脱精等事,亦件件俱有:可谓包罗万象,囊括无遗。岂别部小说,所能望见项背?
书中多有说话冲口而出,或几句说话止说一二句,或一句说话止说两三字,便咽住不说。其中或有忌讳不忍出口,或有隐情不便明说,故用缩句法咽住,最是描神之笔。
福寿才德四字,人生最难完全。宁、荣二府,只有贾母一人。其福其寿,固为希有;其少年理家事迹,虽不能知,然听其临终遗言,说“心实吃亏”四字,仁厚诚实,德可概见;观其严查赌博,洞悉弊端,分散馀赀,井井有条,才亦可见一斑:可称四字兼全。此外如男则贾敬、贾赦无德无才,贾政有德无才,贾琏小有才而无德,贾珍亦无德无才,贾环无足论,宝玉才德另是一种,于事业无 补。女则邢夫人、尤氏无德无才,王夫人虽似有德而偏听易惑,不是真德,才亦平庸。至十二金钗:王凤姐无德而有才,故才亦不正;元春才德固好,而寿既不永,福亦不久;迎春是无能,不是有德;探春有才,德非全美;惜春是偏僻之性,非才非德;黛玉一味痴情,心地褊窄,德固不美,只有文墨之才;宝钗却是有德有才,虽寿不可知,而福薄已见;妙玉才德近于怪诞,故陷身盗贼;史湘云是旷达一流,不是正经才德;巧姐才德平平;秦氏不足论,均非福寿之器:此十二金钗所以俱隶薄命司也。
《红楼梦》一书已全是梦境,余又从批之,真是梦中说梦,更属荒唐。然三千大干世界,古往今来事物,何处非梦?何人非梦?以余梦梦之人,梦中说梦,亦无不可。
红楼梦回评
第一回 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开卷第一回是一段,而一段之中又分三小段。自第一句起,至“提醒阅者之意”句止为第一段,说亲见盛衰,因而作书之意。自“看官你道”句起,至“看官请听”句止为第二段,是代石头说一生亲历境界,实叙其事,并非捏造,以见“空即是色,色即是空”之意。故借空空道人抄写得来。自“按那石上书云”句起至末为第三段,提出“真”“假”二字。以甄士隐之梦境出家引起宝玉,以英莲引起十二金钗,以贾雨村引起全部叙述。
石高十二丈,四方二十四丈,按周年十二月二十四气。三万六千五百一块,按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之数。
情僧者,情生也;情僧缘者,因情生缘也。风月宝鉴者,即因色悟空也。金陵十二钗,情缘之所由生也。
“石头记”者,缘宁、荣二府在石头城内也。悼红轩似即怡红院故址,当是曹雪芹先生曩年目击怡红院故址,当是曹雪芹先生曩年目击怡红院之繁华,乃十年之后重游旧地,风景宛然,而物换星移,园非故主,院亦改观,不禁有满目河山之感,故题其轩曰“悼红”,以见鸟啼花落,无非不悼。此一把酸辛泪,不由人不落也。
葫芦庙有二义:葫芦虽小,其中日月甚长,可以藏三千大干世界,喻此书虽是小说,而包罗万象,离合悲欢,盛衰善恶,有无数感慨劝惩:此一义也。此书虽是荒唐,却是实录其事,并非捏饰,所谓依样葫芦:此又一义也。故甄士隐必住在庙旁,贾雨村必住在庙内。或日:“尚有一义。”余问:“何义?”答曰:“葫芦音同胡卢。人生若梦,幻境皆虚,离合盛衰,生老病死,不过如泡影电光。书虽实录其事,而隐藏真迹,假托姓名,演为小说,以供胡卢一笑耳:此亦一义也,所说亦有意味,因附记之。
贾雨村口吟“玉在椟中”一联,暗伏黛玉、宝钗二人。
《跛足道人歌》及甄士隐注解是一部《红楼梦》影子。
甄士隐向跛足道人说“走罢”,即“不回家”,直伏一百十九回宝玉之一走。
第二回 贾夫人仙逝扬州城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
娇杏者,侥幸也。贾雨村之罢官得馆,因馆而复得官,如娇杏之由婢而妾,由妾而正,皆侥幸也。
智通寺者,言惟智者能通此书之义也。
冷子兴者,喻宁、荣二府极热闹,后必归冷落也。
宁、荣二府头绪纷繁。若于后文补叙家世,竟不知该于何时补叙,势必冗杂;若不分晰叙明,东、西两府,又牵混不清。妙在借冷子兴在村肆中闲谈叙及,且将林、甄、王、史各亲戚参差点出,既有根蒂,又毫无痕迹:真善于点题者。
“邪、正二气,夹杂而生。”所论最有意思。
“情痴”、“情种”是宝玉、黛玉晶题。
第二回一段之中应分两小段。自起句起至“不曾上学”句止为一段,叙贾雨村得官、娶娇杏及罢官处馆,是补叙前事,引出林黛玉。自“雨村闲居无聊”句起至末为二段,叙宁、荣家世,宝玉性情,趁势逗出甄宝玉。
第三回 托内兄如海荐西宾 接外孙贾母惜孤女
“贾雨村至京得缺到任”几句撇开,即细叙黛玉正文,得随起随落之法。
黛玉开口说“病”,说“癞头和尚”,说“不要见哭声”,说“不要见外亲”等语,已逗明一生因缘结果。
王熙凤出来,另用一幅笔墨,细细描画。其风流、能干、权诈、阴薄气象,已活跳纸上,真是写生妙手。
王夫人对黛玉说宝玉娇养疯傻样子,已将日后同黛玉情况隐隐伏出。
黛玉初见宝玉,便吃一惊,想着像“那里见过”;宝玉亦如此说, 宿缘已见。铺叙宝玉装束、面貌更觉动人,却先心中想道“不知是怎样惫赖人物”。反挑一句,文笔曲折生动。
《西江月》一词,骂煞纨裤公子。
描写黛玉形容,可怜可爱,的是痴情人。
宝玉一见黛玉便摔玉哭泣,黛玉亦因摔玉,夜间淌泪。此时之两泪,是一生眼泪根源,且伏后来砸玉、失玉情事。
第三回专写黛玉形貌、神情,是此回之主。中间带写王熙凤、迎春、探春、惜春,是因主及宾,故亦写及装束、仪容,又带出王夫人、邢夫人、李纨及宁荣二府房屋、家人、小使、丫鬟,即点出袭人、鹦哥、王嬷、李嬷等人。末后带起薛宝钗家。看他不慌不忙,出落次序,有极力描写者,有淡描本色者,有略言大段者,有宾有主,有宾中之主,宾中之宾:笔墨笼罩全部。
第四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芦僧判断葫芦案
宝玉、黛玉、宝钗是一部之主。宝、黛已经会合,第四回必当叙及宝钗。但一住应天,一住都中,如何合并一处?因借人命一案牵合相聚,即将英莲带出,以为引线。后来许多事件俱于此回埋根,且将贾、王、史、薛四家亲戚均即带叙,省却后文许多补笔。真是匠心独苦,亦是天衣无缝。。
莲花命名大概用青红香白翠紫绿玉等字。今取“英”字,与人独异,英者,落英也;莲落则菱生矣。
葫芦庵小沙弥断案,说尽仕路趋炎情态。又见赫赫诸大宦,跳不出小小葫芦。
小沙弥劝结冤案,自己仍被贾雨村寻事充发,不但报应不爽,可为小人儆戒,且了结此沙弥,以省后来闲笔。
梨花如雪,梨香院正好住薛宝钗。
王子腾若不出京,薛蟠一家自应相依王宅,不便即住梨香院。如此安顿,是文章善渡法。
薛宝钗是主,英莲是宾,却先叙英莲,后叙宝钗,是因宾及主法。
篇中说“宝钗举止晶度又是一样”,已隐隐中贾母之选,且为众人钦服。
三、四回一大段中又分四小段。三回首句起至“不在话下”止为一段,叙贾雨村送黛玉进京,复得官到任。“且说黛玉”句起至三回末为一段,叙黛玉进荣府与诸人相见及初见宝玉情事。四回首句起至“充发小沙弥”止为一段,了结薛蟠命案。自“且说买了英莲”句起至四回末为一段,叙宝钗同母、兄往贾府梨香院缘由。
第五回 贾宝玉神游太虚境 警幻仙曲演红楼梦
一回至四回已将贾、王、史、薛亲戚家世大略叙明;黛玉、宝钗已与宝玉合并一处。人后应细叙居恒情事。然十二金钗尚未点明。若逐人另叙,文章便平芜琐碎,故以画册、歌曲将各人一生因果逐一暗暗点出,后来便都有根蒂。但又不便如贾氏宗支,可借冷子兴口中细说,所以撰出一梦,在虚无缥缈之境,梦是幻仙,笔亦仙幻。
宁府赏梅为人梦之由。梅者,媒也;蓉者,容也;秦者,情也。命名取氏,俱有深意。
宝玉先到上房内间,一见画对,即不肯安歇,描出一不愿读书孩子。然后秦氏引入自己卧房。是由浅人深法。
叔叔不应在侄媳妇房里睡,略借嬷嬷口中说一句,秦氏顺口扫开。用笔有深意,又引起后文秦钟。
秦氏房中画联、陈设,俱着意描写,其人可知,非专侈华丽也。
秦氏说“神仙也可以住得”,引起警幻仙来。
众奶姆散去,袭人等四丫鬟,秦氏吩咐在檐下看猫。此时秦氏理应出去,陪侍贾母及邢、王夫人。书中并不叙及,是深笔,不是漏笔。
《警幻仙》一赋不亚于《巫女》、《洛神》。
《又副册》第一幅是晴雯、金钏等;二幅是袭人。
《副册》一幅是香菱(即英莲)。
《正册》一幅是林黛玉、薛宝钗。
第二幅是贾元春。
第三幅是贾探春。
第四幅是史湘云。
第五幅是妙玉。
第六幅是贾迎春。
第七幅是贾惜春。
第八幅是王熙凤。
第九幅是巧姐。
第十幅是李纨。
第十一幅是秦氏,鸳鸯其替身也。
十二金钗《正册》,画止十一幅。黛玉是宝玉意中人,宝钗是宝玉镜中人,故同为一幅。文法亦不板。
宝玉入梦,因在秦氏房中。然无端入梦,便觉无因。故托宁、荣二公嘱警幻仙点化之说。既为后半埋根,梦亦有因而起。
茶名“千红一窟”,酒名“万艳同杯”,言目前虽有千红万艳,日后总归抔土一穴。同是点化语,不是赞仙家茶酒。
《红楼梦》第一曲是总领。
第二曲《终身误》指薛宝钗。
第三曲《枉凝眉》指林黛玉。
第四曲《恨无常》指贾元春。
第五曲《分骨肉》指贾探春。
第六曲《乐中悲》指史湘云。
第七曲《世难容》指妙玉。
第八曲《喜冤家》指贾迎春。
第九曲《虚花悟》指贾惜春。
第十曲《聪明累》指王熙凤。
第十一曲《留馀庆》指巧姐。
第十二曲《晚韶华》指李纨。
第十三曲《好事终》指秦氏。
第十四曲《飞鸟各投林》是总结。
金钗十二人,画止十一幅,曲则十四拍,亦是变动法。“意淫”二字甚新。
迷津难渡,只有心如槁木死灰,方免沈溺。
第五回自为一段,是宝玉初次幻梦,将《正册》十二金钗及《副册》、《又副册》二三妾婢点明,全部情事俱已笼罩在内,而宝玉之情窦,亦从此而开,是一部书之大纲领。
第六回 贾宝玉初试云雨情 刘老老一进荣国府
文章有暗写,有明写。不便明写者当暗写,宝玉于秦氏房中梦教云雨是也;不必暗写者即明写,宝玉与袭人初试云雨是也。
秦氏房中如果梦中云云,宝玉何必含羞,又何必央求别告诉人?宝玉说“一言难尽”,又细说与袭人,其情其事跃然纸上。
秦氏房中是宝玉初试云雨,与袭人偷试却是重演。读者勿被瞒过。
按着秦氏房中之梦便写与袭人试演。可见宝玉一生淫乱,皆从秦氏房中一睡而起。
头绪万端,真是无从说起。借刘老老叙人,不但文情闲逸,且为巧姐结果伏线。 写刘老老在家商量及到门上问话,周瑞家引入荣府,看见服食、陈设,见王熙风说话,活画出一乡里老妪到富贵人家光景,真是写生之笔。
贾蓉借玻璃炕屏,何必写眉眼、身材、衣服、冠带?作者自有深意。风姐先假不允,贾蓉屈膝跪求,始允借给;贾蓉出去,又唤转来,风姐出神半日笑说:“罢了,晚饭后你来再说,这会子有人”等语,神情闪烁飘荡,慧眼人必当看破。
第七回 送宫花贾琏戏熙凤 赴家宴宝玉会秦钟
薛宝钗冷香丸经历春夏秋冬,雨露霜雪,临服用黄柏煎汤,备尝盛衰滋味,终于一苦,俱以十二为数,真是香固香到十二分,冷亦冷到十二分也;又埋在梨花树下,不免于先合终离矣。
迎春、探春在一处,惜春独同小姑子顽笑戏说“剃头”,直伏后采出家根苗,且为十五回风姐弄权、秦钟得趣伏笔。
风姐夫妇白昼宣淫,其不端可知。
宫花小物,黛玉亦有妒心,器量真是褊浅。
周家女儿为婿求情,周瑞家全不在意,凤姐之平日弄权,于斯可见。
风姐宫花分送秦氏,明日,秦氏婆媳又单请风姐。其中藏笔甚多,须以意会。
熙凤带宝玉同赴宁府,引出秦钟,惹起焦大,即借焦大醉骂,露出诸丑。读者勿以醉后胡骂,视为无关紧要。
秦钟与宝玉一见,便彼此胡思乱想。冶容、富贵动人如此。纨裤公子慎之思之!
第七回专写风姐与宁府往来亲热,为后来治丧埋根,中间带出秦钟、宝玉相聚,而先写凤姐夫妇白昼宣淫,以作陪衬,又埋伏惜春出家,宝钗结局,香菱可伤等事。至于焦大醉骂,黛玉妒花,皆文人深笔。
第八回 贾宝玉奇缘识金锁 薛宝钗巧合认通灵
王风姐蠃来戏席,贾母、王夫人先回,凤姐然后尽欢至晚。此半日中有许多事情在笔墨之外。
宝玉绕路至梨香院,偏遇见清客、家人两番问安、索字,固是文笔曲折,亦写尽趋奉公子情态。
第八回专叙金玉配合之缘,故收宝钗面貌、衣饰及宝玉之装束,又极力描写一番。
宝玉之玉是宝钗要看,宝玉递送;宝钗之金锁,却从丫头莺儿口中露出。大方得体,不着痕迹。
黛玉蓦地走来,妙极!若黛玉不来,宝玉与宝钗两人说话一时便难截住。
黛玉开口尖酸,宝钗落落大方,便使黛玉不得不遁辞解说。
黛玉借手炉隐刺宝玉平日不听他劝,好吃冷酒,今日宝钗一说 便听。妙在宝玉心中晓得,宝钗似晓不晓,薛姨妈真是不懂:四人各有不同,黛玉又遁辞掩饰。灵变含蓄,文心如鬼工。
宝钗说黛玉“一张嘴叫人恨又不是,喜欢又不是”,真将一个极灵、极妒的女孩活现纸上。
写黛玉替宝玉戴斗笠,实是疼爱宝玉。若是宝钗如此,又不知惹出黛玉多少话来。今默无一语,真是大方女子。两相形容,文覃细活。
晴雯贴字,宝玉握手,两情从此而起。
宝玉摔杯是专恼李嬷,乃写及袭人装睡,闻气起劝含糊答应贾母,舍己拦阻宝玉,觉有一个恃爱灵婢跳跃纸上。
秦钟入塾,伊父望其学成名立,是反跌后文,秦氏来历于此回补出。
第九回 训劣子李贵承申饬 嗔顽童茗烟闹书房
贾政申饬李贵,嗔说宝玉,是反衬后文大闹,又为李贵调停之伏笔。
宝玉于女色自幼亲近,且自秦氏房中一睡,袭人演试一番,已深知其味;而于男色尚未沈溺,又有秦钟同学,从此男女二色皆迷入骨髓矣。
宝玉男女二色皆由秦而起,此秦氏所以为宁府之首罪也。
秦者情也,秦钟者情种也。
学堂大闹,言聚徒为塾,鱼龙混杂,其弊有不可胜言者。
第九回专写宝玉与秦钟相厚是主,其馀俱是宾。而香怜玉爱又是宾中宾。
第十回 金寡妇贪利权受辱 张太医论病细穷源
金荣大闹书房一节,若竟不再提,则第九回书直可删却半回。 若从贾璜之妻告诉发觉,便难于收拾;今借秦氏病中秦钟诉知,秦氏气恼;转从尤氏口中告知金氏,令金氏不敢声言,随即扫开,真是指挥如意。 张友士细说病源,莫只作病看,须知是描写出一幅色欲虚怯情状。
第十回将完结秦氏公案,故细说病源,以见是不起之症,又带出贾敬生日,引起下回。
第十一回 庆寿辰宁府排家宴 见熙凤贾瑞起淫心
第十一回专写秦氏病重,贾瑞心邪是正文,贾敬生日是借作引线。若非庆寿,宝玉何由再至秦氏房中?凤姐何由同秦氏细谈衷曲?贾瑞何由撞见凤姐?
宝玉看见画联,触起前梦,一闻秦氏絮语,不觉泪下。回环照应,妙手深笔。
单写宝玉泪下,秦氏默无一言,因贾蓉、凤姐在坐也。读者思之。
衷曲话必须低低说,藏蓄入妙。
贾瑞见色蔑伦,因邪丧命,亦从宁府而起。可见一切丑事皆由宁府,谓之“首罪”,谁曰“不宜”?
尤氏笑说“你娘儿两个见面总舍不得,你明儿搬来和他同住罢”。虽是戏言,作书人却有深意。
风姐哄诱贾瑞以致殒命,只算是替秦钟报仇。
第十二回 王熙凤毒设相思局 贾天祥正照风月鉴
第十二回写贾瑞之痴邪,凤姐之险诈,真有张躁画松,双管齐下,一作生泋挤,一作枯枝之妙。
贾瑞固属邪淫,然使凤姐初时一闻邪言即正色呵斥,亦何至心迷神惑至于殒命?乃凤姐不但不正言拒斥,反以情话挑引,且两次诓约,毒施凌辱,竟是诱人犯法,置之死地而后已。不但极写风姐之刁险,且以描其平日钟情之处,亦必如此引盗人室。
第二次贾瑞说“死也要来”,说出一个“死”字,是谶语又是伏笔。
凤姐点兵派将,不叫别人,独叫贾蓉、贾蔷。此何等丑事而令此二人做圈套。是作者深文刻笔。
蜡烛忽来,纸笔现成,又引至院外,想见熙风设谋定计时光景。
跛足道人忽然而来,取给风月宝鉴,回照第一回内所叙书名。 贾瑞因此丧生,好色者当发深省。
背面是骷髅,正面是风姐。美人即骷髅,骷髅即美人。所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也。使贾瑞悟得道人指示,病自可愈。
借贾瑞停柩逗出铁槛寺,伏笔自然。
贾瑞死于淫,秦氏亦死于淫。贾瑞是宾,秦氏是主,故下回即写秦氏病亡。
第十三回 秦可卿死封龙禁尉 王熙凤协理宁国府
秦氏托梦,笼罩全部盛衰。且以见一衰便难再盛,须早为后日活计,是作者借以规劝贾府。
宝玉一闻秦氏凶信,便心如刀戳,吐出血来。梦中云雨如此迷人,其然岂其然乎?
秦氏一死,合族俱到,男女姻亲,亦皆齐集。固见秦氏平日颇得人心,亦以见贾珍素日爱怜其媳之至。
秦氏死后,不写贾蓉悼亡,单写贾珍痛媳,又必觅好棺木,必欲封诰,僧道荐忏,开丧送柩,盛无以加,皆是作者深文。
凤姐协理丧事,既见其才,又见其权。若非尤氏患病,贾珍难于相请。脱卸处不露痕迹。
风姐协理秦氏之丧,固显其有才有权,然幸是盛时,呼应俱灵,反照一百十回贾母丧事。
第十四回 林如海捐馆扬州城 贾宝玉路谒北静王
第十四回极写凤姐之勤能,丧仪之华盛及吊祭之热闹,皆系反衬后来贾母之丧潦草杂乱。
凤姐灵前大哭,是真哭不是假哭。秦氏灵动聪明,是风姐知心,其情亦大略相似。惺惺惜惺惺,安得不恸? 在宁府办事,夹写荣府巨细诸事,足见风姐部署裕如,不慌不忙,然皆是有馀气象。
写秦氏丧事是正文,中间夹叙林如海捐馆,为黛玉将来久住大观园之根。又夹叙北静王要见宝玉是宾,而林黛玉是宾中主,北静王是宾中宾。
第十五回 王熙凤弄权铁槛寺 秦鲸卿得趣馒头庵
写乡村女子纺纱等事,直伏巧姐终身。
铁槛寺化作水月,已由坚固而变虚浮,水月变为馒头,愈变愈下矣。所谓“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也。
净虚说倒像府里没手段,深得激将法。三姑六婆真可畏哉!
来旺是风姐鹰犬;于此回点眼。
凤姐一生舞弊作孽,不可胜言。若逐事细说,冗杂琐烦;若一概不叙,又似虚枉。故就铁槛寺弄权,及后文尤二姐事,最恶最险者细,写原委以包括诸恶孽。
秦钟与智能偷情及与宝玉苟且情事,是夭亡根据。妙在一是明写,二是暗写。
第十六回 贾元春才选凤藻宫 秦鲸卿夭逝黄泉路
张金哥自缢,守备子投河,此二人亦死于情,而业则归于风姐。乃欲安享三千金,岂可得哉?
于庆寿日忽得封妃恩旨,热如锦上添花;于喜庆时,独有宝玉闷闷,冷如炭里藏冰。
情为业因,业为情果。可卿已死,鲸卿将故。情已消灭,业亦随化。秦业安得独存?此业之所以先秦钟而死也。 北静王香串,人皆视同至宝,黛玉独嗔为臭物。其品高情深,固不待言,亦可想见其过于自矜处。。
凤姐备酒接风,戏谑趣话,描尽美俊口吻。其自谦处正是自伐才能。善用反挑笔法。
薛蟠收香菱为妾,借平儿说谎带笔叙明。既不须另起头绪,又带出风姐放债、平儿知心情事,可谓八面玲珑。
赵奶嬷闲话,虽是为他的儿子的事,而借此老妪口中细说省亲原委,便不费气力,且逗出甄家豪富,则赖大说存银五万量便有根蒂,并与第四回护官符内所说遥遥照应。
贾蓉听见贾琏说“贾蔷可能在行”,即悄拉凤姐衣襟,凤姐亦即会意帮衬。三人情况何如,读者当自思之。 省亲园规模宏大,写来甚不费力;若窘才俗笔,非两三回不能尽。
第六回至十六回一大段中,应分六小段。六回是一段,叙刘老老进荣府之始。七回是一段,叙宝玉见秦钟之初。八回是一段,叙金玉之缘。九、十两回是一段,叙秦钟与宝玉相厚,为众人所妒,及秦氏病中加气,病势愈增。十一、十二两回叙贾瑞以淫丧命,凤姐毒设圈套公案。十二至十六回,了结秦氏姊弟俱以色殒命,及凤姐之弄权造孽,中间带叙黛玉回京,北静王等事,为后文引线。
第十七回 大观园试才题对额 荣国府归省庆元宵
大观园工程告竣,若只请贾政一看,毫无意味;今以联匾为题,则此一看为最要紧之事,不徒为游玩起见,而各处亭台楼榭、殿阁山水即可挨次细叙,不觉琐烦。非善于叙景者,不能有此想。
宝玉试才,为下文做诗引线。若此时不预先一试,则下回做诗岂不突如其来?
宝玉不待贾政传唤而适相撞见,省却多少闲笔。
宝玉游园已经多日,其各处景致自己熟悉,且云“众清客心中早知贾政要试宝玉之才,宝玉亦知此意”等语,则贾政之欲令宝玉拟题联匾,已早露消息,并非临时起念。其处处议论,安知不有宿构?
于游历时忽想起帐帘、陈设等事,趁势补人,简净便利。
铺写各种奇花异卉,用贾政喝住,变笔极妙!
清客引古诗“泣斜阳”,于无意中露盛极必衰之意。
李白《凤皇台》全套《黄鹤楼》,虽是替宝玉解说,然崔、李二诗,均有感慨兴亡之意,亦是无意中伏笔。
玉石牌坊宝玉心中忽若见过,直射第五回梦中所见太虚幻境牌坊。省亲不过是一时热闹,与幻境何殊?前后照应,在有意无意之间,的是化工妙手!
游览园景只到了十之五六,含蓄不尽,妙极!
贾政看园,至怡红院而止,亦归结得妙!
众小厮分解佩物,事甚无谓,而借此描写黛玉褊妒多疑,煞有意思。
借采办小尼带出妙玉,不必另起头绪,省笔最好。
妙玉父母双亡,不知何姓,其师亦不知姓氏籍贯,又已圆寂,不知其平日用度及珍贵器皿、老嬷、丫头从何得来,实令人可疑。
第十四、五回写宁府秦氏丧事之盛。此回同下回写荣府元妃归省之荣。一凶一吉,皆是反衬后来冷落光景。
第十八回 皇恩重元妃省父母 天伦乐宝玉呈才藻
第十八回省亲是第一旷典?第一大事,故全用正笔细写。
补叙宝玉三四岁时曾经元妃教读,以见上回拟题联匾是有意不是无心。
元妃初见贾母、王夫人,三人执手一句话说不出,只是呜咽对泣,情景真切。下文临别时贾母等别无一言,更妙!
宝钗改“绿玉”为“绿蜡”,是聪明不是怜爱;黛玉代做杏帘诗,是怜爱不是聪明。各有分别。
元妃点戏四出,末出《离魂》,是谶兆,亦是伏笔。
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语 意绵绵静日玉生香
宁府演剧,倏尔神鬼乱出,忽又妖魔毕露;及扬幡过会,号佛号香,一派邪乱空虚。暗照宁府行为结局。
万儿与茗烟乘间私通,可见宁府家教之疏。
宝玉若非厌看热闹戏,何由一人走至小书房?若非撞见茗烟与万儿偷情,何由,寻至袭人家?文章善于引线。
袭人不肯出贾府心事,后文补写,却先于宝玉眼中看见他两眼圈红,问他哭什么为伏笔,则补写一层便不鹘突。
茜雪被撵,虽是细事,亦于此回补出不漏。
袭人说前日吃酥酪,肚疼呕吐,善于排解。
袭人试探宝玉,规劝宝玉,实是解语花。
宝玉说等我化成轻烟,被风吹散,凭你们去,直伏后来出家走散。
黛玉同宝玉,虽是两个枕头,却是对面同睡,又看见宝玉左腮红点,凑近手抚,用帕揩拭,两人恣意戏谑。若非宝钗走来,恐有不堪问处。作者借宝钗截住,又借李嬷吵闹走散,是以藏蓄笔作截断笔。
“花解语”,“玉有香”,自然巧对。
此回写袭人一心跟定宝玉,反照后来改嫁蒋伶;写黛玉自然有香,正照宝钗丸药生香。
第二十回 王熙凤正言弹妒意 林黛玉俏语谑娇音
元妃省亲后,正月未过,无事可写,故叙婢女们赌钱,以见富贵之家新正热闹气象。
借李嬷吵骂,写袭人之能忍,即借袭人之病睡,逗起麝月、晴雯,为后文伏笔。 借贾环之稚蠢,写赵姨之妒忌,亦是伏笔。
凤姐于李嬷吵骂,用好言劝解;于赵姨之妒忌,则用正言弹压。一是爱怜袭人,一是憎嫌赵姨,而赵姨之敢怒而不敢言,其结怨亦始于此。
借史湘云之来,写黛玉之赌气,说出“不如死了”等语,亦是伏笔。
第二十回叙新正琐碎细事。因十八、十九回叙过元妃省亲大事,宁府演戏热闹,必当叙及细事,是文章巨细浓淡相间法。
此回全用借笔作伏笔,有手挥五弦、目送飞鸿之妙。
第二十一回 俊袭人娇嗔箴宝玉 俏平儿软语庇贾琏
天色才明,宝玉即披衣靸鞋往黛玉房中,描出宝玉夜间虽睡在自己房中,却一心只在黛玉、湘云处,与《西厢》“梵王宫殿月轮高”一样笔法。
湘云剩水残香,宝玉以为鲜洁非常,描尽“意淫”二字。 湘云替宝玉梳头,查看失珠一颗,暗补从前梳洗已非一次。
宝钗听袭人说话,有心赏识,留神探问,为后文伏笔。且暗写宝钗端重,与湘云、黛玉不同。
四儿才伺候宝玉,便想设法笼络,已伏将来被撵之由。
宝玉续《南华经》,虽是一时兴趣,却是后来勘破根苗。但此时宝玉在忽迷忽悟之时,且欲钗、玉、花、麝,自己焚、散、戕、灭,并非自能解脱,故随即断簪立誓,仍缠绵于色魔也。
黛玉题诗讥诮说“不悔自家无见识”,驳得极是。此即作者之意。
贾琏私通多儿,为后来私通鲍二妻及私娶尤二姐引子。
平儿搜得头发,既压服主人,又即以示恩,真是可人。 贾琏说“不论小叔小侄儿,说说笑笑”,却也看出破绽。平儿说“别教我说出好话来”,是皮里阳秋。
第二十二回 听曲文宝玉悟禅机 制灯谜贾政悲谶语
宝钗生日,贾母独捐赀办戏,已见贾母属意宝钗。
黛玉闷睡房中,必待宝玉拉起,然后出来,是暗写醋意。
宝钗点《醉闹五台山》,念出《寄生草》一曲,分明是宝玉后来遁入空门影子。
史湘云心直口快,说出小旦像黛玉,当下并不提黛玉着恼,直至人散后方说破;而黛玉恼湘云光景已活现纸上。妙极!若于席间出,则与贾母特办戏酒面上不好收拾。此文章于事后追神法。
宝玉一偈一词,却已入悟境,不过尚有人我相。若后文六祖之偈,真是离一切诸相。
黛玉续偈之“无立足境,方是干净”,固为超脱,而其不寿亦于此可见。
宝钗引语录,是不要宝玉谈禅,但以冰阻水,冰消水长,恐宝玉禅心因此更深。不特《寄生草》一曲误了宝玉,也是文章暗深一层法,
各人灯谜,就是各人的小照,与《红楼梦曲》遥遥照应。宝钗灯谜是竹夫人。
第二十二回 于庆寿赏灯热闹中插入禅机谶谜,如夏至炎热,一阴已生,直与造化同功。
第二十三回 西厢记妙词通戏语 牡丹亭艳曲警芳心
芹儿管事在芸儿之先,足见风姐之权胜于贾琏。贾琏于说芹、芸管事时,忽带说昨晚亵语,描写少年夫妇情景最为深刻。
宝玉同诸姊妹不住园中,不能有许多事情。但贾政古板,必不肯办,有元妃传谕,方好遵依。是大观园聚集之始。
金钏戏言,可见宝玉吃渠胭脂已非一次。不但为后事伏笔,且为前事补笔。
宝玉四景诗,是后来诗会联句引子。
宝玉一见小说、传奇,便视同珍宝,黛玉一见《西厢》,便情意缠绵。淫词艳曲移人如此,可畏!可畏!此处直伏四十二回情事。
花冢埋花,虽是雅事,却是黛玉结果影子。
黛玉听曲至“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二句,想起多少古诗,伤心落泪。短命人往往如此。
于聚集大观园之始,独叙黛玉埋花伤心等事,此黛玉之所以终于园中也。
第二十四回 醉金刚轻财尚义侠 痴女儿遗帕惹相思
鸳鸯绝无怜爱宝玉意,与众不同;其结果亦与众不同。贾芸未得凤姐欢心,先为宝玉所爱,是为小红引线。
卜世仁不肯赊给贾芸香料,反衬倪二之义助,又伏一百四回情事。
贾芸送香料,正在端节需用之时,宜凤姐之欣然收受,可谓善于钻营者。
凤姐向芸儿卖情,芸儿即将贾琏撇开,真是善于逢迎者。
小红不见手帕,于秋纹、碧痕查问时说出,不露芸儿拾得痕迹,善用藏笔法。
小红之属意贾芸,是秋纹等讥诮、奚落逼之使然,否则必专门勾引宝玉矣。
小红一梦,是一小红楼,妙在入梦时不先说破,读者几疑窗外真是芸儿叫他,化工之笔。
第十七回至二十四回一大段,应分三小段。十七、八回为一段,叙大观园告竣,元妃省亲大事。十九、二十、二十一回为一段,写宝玉、黛玉深情及袭人、平儿之灵慧。二十二、三、四回为一段,写宝玉禅机发动,各人灯谜、谶语,黛玉之因曲伤情及初聚园中,栽种花果之盛。
第二十五回 魇魔法叔嫂逢五鬼 通灵玉蒙蔽遇双真
抄《金刚经》引出马道婆,惹出五鬼、双真。由道入魔,祛魔成道,即是仙佛工夫。
二十回中宝玉嗔说贾环,凤姐正斥赵姨,及此回中之宝玉戏彩霞,凤姐之提醒王夫人,俱为赵姨咒诅根由。怨毒之于人,甚矣哉!
风姐之铁槛寺弄权,是净虚尼说合,赵姨娘之给衣物魇魔,是马道婆作法。三姑六婆,为害不浅。
五鬼将作祟前,夹写凤姐戏谑一段文字,双真解释邪祟后,夹写宝钗讥笑黛玉一番说话,便觉精彩陆离。
写赵姨劝贾母,暗描小人以为得计,反跌出空中木鱼声来。
此回实写赵姨、马婆之恶迹,为后来报应证据,且见宝玉之尘缘未断,凤姐之恶贯未盈,故双真特来解救,为一部书结上起下之肯綮。
第二十六回 蜂腰桥设言传心事 潇湘馆春困发幽情
小红说“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又说“不过三年五载,各人干各人的去”,虽非实在看透,却是后来谶语。
佳蕙说宝玉说怎么收拾房屋,怎么做衣裳,小红冷笑正要说话,却被小丫头打断,妙极!若再议论短长,不但与上文重复,笔亦不灵活。小红同李嬷说话,一是无心,一是有意,妙极!
《西厢》元微之同双文,原是中表姊妹,不终所愿,与宝、黛相似。引用曲文,亦非无意。
写薛蟠识别字,活画一个呆霸王。
冯紫英来而即去,正是为蒋伶伏线。
黛玉听见晴雯不肯开门,已是气怔,又听见宝钗在里面说笑,其妒其恼,真有不可言语形容者。付之一哭,安得不鸟飞花落?晴雯遭忌,已于不肯开门时肇端。
第二十七回 滴翠亭宝钗戏彩蝶 埋香冢黛玉泣残红
宝钗见宝玉进潇湘馆,即抽身走回,听小红同坠儿私语,便假装寻人。善于避嫌,是宝钗一生得力处。
小红传平儿说话,琐碎而明白,活写出伶俐小丫头口吻。
探春做鞋一段话,是于闲中描写赵姨之妒鄙。
黛玉哭花冢末句云“花落人亡两不知”,直射将来死时光景。
埋花与宝玉同埋,哭冢亦只宝玉听闻,两相照应,文情兼美。
黛玉《哭花词》极叹红颜薄命;是黛玉一生因果,与《红楼梦曲》遥相关照。宝玉闻哭恸倒,亦是预伏后来得知黛玉凶信时情状。
第二十七回写小红与贾芸情事是宾,写宝玉、黛玉两人心事是主。
第二十八回 蒋玉函情赠茜香罗 薛宝钗羞笼红麝串
黛玉之哭只哭得自己,宝玉之恸直恸到一家,深浅不同,是两人分别处关键。
写黛玉之不睬宝玉,越显其钟情宝玉。文笔反衬得足,则一笔兜转,正面已透,
黛玉处处不放宝钗,宝钗处处留心黛玉,二人一般心事,两样做人。
宝钗冷香丸是自己细说,黛玉丸方是宝玉谎说,遥遥关照。
宝玉说“理他呢?过一会子就好了”,却被黛玉听见,借端讥诮,可见黛玉先走,并未径走,原有心等宝玉同行。作者于后文描出前情,既省笔墨,更为得神。
顺手叙出凤姐要小红,前后血脉贯通。
酒令各曲俱有情关照,惟薛蟠所说、所唱村俗可笑,曲亦并未唱完,酒底亦不说,描尽呆霸王粗蠢,文笔亦变换不板。
蒋玉函于酒令中无意说出“袭人”二字,松花汗巾玉函先已束腰间,大红汗巾夜间宝玉又系袭人腰里,姻缘固有前定,伏笔构思甚巧。
元妃节礼宝玉与宝钗一样。不但贾母属意宝钗,即元妃亦同有此。
宝玉见宝钗肌容发呆呆看,是钟情,亦是意淫。 黛玉咬帕暗笑,想见已在门槛上偷看多时。
第二十九回 享福人福深还祷福 多情女情重愈斟情
清虚观打醮,极力铺张热闹,反照异日凄凉。
写凤姐打道士,贾母安慰小道士,恃势、厚道两相对照。
写张道士说话举动,的是一个有体面的老道,又是荣国公之替身。最妙处是说宝玉形容举动,同国公一样,流下泪来一段,此老道(世情周旋,圆活可人)才能,却有不可及处。
张道士用盘送符,请宝玉通灵玉给众道看,中间夹写凤姐戏言,不但前后灵活,且即借伏凤姐短命。
神前拈戏,第一本《白蛇记》,汉高祖斩蛇起事,是初封国公已往之事。第二本《满床笏》,是现在情形。第三本《南柯梦》,是后来结局。所以贾母默然,止演第二本。
宝钗金锁,已惹黛玉妒心,偏又弄出金麒麟,及张道士说亲,黛玉安得不更妒?真是多心人偏遇刺心事。黛玉说宝钗专留心人带的东西,有意尖刻;宝钗装没听见,亦非无意,只是浑含不露。
宝玉砸玉,黛玉吐药,宝、黛等四人无言对泣,描写吵闹情形,既真切又有孩子气。
玉可砸,则穗亦当剪,宝、黛姻缘中断,已兆于此。
第三十回 宝钗借扇机带双敲 椿龄画蔷痴及局外
宝玉向黛玉说“你死了我做和尚”,是以谶语作伏笔。黛玉一面哭一面又将手帕摔给宝玉拭泪,描画妒愈深,而情更深。
宝钗怒而能忍,借靓儿寻扇发话,又借戏文讥诮宝、黛,其涵养、灵巧固高于黛玉,而其尖利处亦复不让。金钏说“金簪落在井里”,亦以谶语作伏笔。宝钗借丫头寻扇,讥诮宝、黛,引出后文撕扇等事。
女伶龄官于蔷薇架边画“蔷”字,真是睹物怀人,又为三十六回伏笔。
宝玉淋雨,袭人被踢,俱是意外事,引出后文金钏投井、宝玉受责等意外事来。
袭人一口鲜血,引起后文宝玉遍身是血。
袭人忍痛不怨,真是可人。
第三十一回 撕扇子作千金一笑 因麒麟伏白首双星
晴雯奚落袭人,反衬后来晴雯被撵、袭人送衣钱等事。
宝玉要打发晴雯出去,亦是反跌后文。
宝玉、袭人哭,黛玉走来冲散。黛玉去后,薛蟠请酒醉归。随起随落,紧凑超脱。
宝玉又说“做和尚”,回顾前文,黛玉笑记遭数。哭化为笑,灵活非常。
借晴雯口中,补写宝玉与碧痕洗澡,借宝玉、黛玉口中,补写湘云假扮宝玉,及扑雪人儿情事,觉有善戏美女,跳跃纸上。
写湘云分送袭人等戒指,必须亲自带来,甚有情理;但金钏此时应已逐出,不知此戒指着落于何处。
黛玉说湘云配带金麒麟,引起后文湘云拾得金麒麟。
湘云说“阴阳”二字,颇有意味,且暗藏消长之理。末后以翠缕主仆分阴阳,截住上文,不致说破男女,尤为得体。
蔷薇架下金麒麟,必是宝玉遇雨时遗失。可想见昨日淋雨,仓惶走来,误踢袭人,一夜心慌意乱,不暇检寻光景,是暗暗补写法。
翠缕拾得麒麟,笑说“分出阴阳来了。”先拿湘云的麒麟瞧,不说明谁阴谁阳,含蓄得妙。
湘云说无数人物阴阳,俱是宾,只有翠缕拾起金麒麟,笑说“分出阴阳”句是主。
第三十二回 诉肺腑心迷活宝玉 含耻辱情烈死金钏
借袭人向湘云道喜,补叙十年前情事,想见小女孩在一处无话不说,灵活可爱。
借袭人央湘云做鞋,补写黛玉剪扇袋,不露痕迹一些。 史湘云劝宝玉留心经济学问,即顺手借袭人口中说宝钗亦曾劝过,又赞宝钗有涵养,既补前事,又远伏后来宝钗劝谏一节。
黛玉窃听湘云等说话,若竟进门相见,便费唇舌;即暗自惊喜悲叹,抽身走回。既省烦笔,又引出彼此诉苦一层。
宝玉因黛玉竟去,出神呆想,引起下回感叹金钏,撞见贾政。
湘云摇扇,袭人送扇,是撕扇馀波。
湘云心事委曲,借宝钗口中叙出,即将做鞋一层脱卸,简净灵动。
黛玉不要宝玉拭泪,却自己与宝玉拭汗。先是假撇情,后是真痴情。
宝玉发呆,误认袭人为黛玉,袭人恐难免不端之事,暗想如何处治;伏三十四回向王夫人一番说话。
宝钗将自己衣服给金钏装裹,深得王夫人之心,已隐然是贤德媳妇。
宝钗见宝玉垂泪,王夫人欲说不说,便知觉七八分。人固聪慧,文亦灵活。
写黛玉戋戋小器,必带叙宝钗落落大方;写宝钗事事宽厚,必带叙黛玉处处猜忌。两相形容,贾母与王夫人等俱属意宝钗,不言自显。
第二十五回至三十二回一大段中,应分三小段。二十五回为一段,叙赵姨咒魇,通灵蒙蔽,为宝玉第一次灾难。二十六、七、八回为一段,叙黛玉、宝钗性情、举动迥然各别,是主,中间带叙小红私情,蒋伶夙缘,是宾。二十九回、三十二回为一段,借元妃醮事,描写黛玉妒忌、宝玉呆迷,中间夹叙晴雯、金钏作陪。
第三十三回 手足耽耽小动唇舌 不肖种种大承笞挞、
宝玉情迷出神,无人接待雨村,于贾政口中补出,妙,妙!
蒋琪置买庄房,已伏后来娶袭人事。
蒋琪在东郊二十里紫檀堡地方置买田房,王府中尚且不知,宝玉何以独知其细?暗写宝玉与琪官情好甚密,不时往来,甚至紫檀堡庄上,宝玉亦曾到过,亦未可知。
贾政大怒,是听贾环之言。金钏之死是主,蒋琪之事是宾。夹叙聋妪一段,文情曲折可爱。
马婆魇魔,衅起生彩霞,宝玉几死于鬼;贾环搬舌,祸由死金钏,宝玉几死于打。其实皆赵姨所致,是后来结果案据。
宝玉抬回贾母房中,人人俱到,独黛玉不来,是在潇湘馆中痛心暗哭,不好意思走来,所以下回说“眼睛肿得桃儿一般”,其痛更甚于别人。是暗写,不是漏笔。
焙茗向袭人所说贾环是实,薛蟠是虚,故作猜疑之笔,为下回薛蟠剖辩地步。
第三十四回 情中情因情感妹妹 错里错以错劝哥哥
宝钗说得半句,便咽住不说,宝玉已心感神移,痛亦不觉,此双真之所以说“尘缘未断,无可奈何,通灵之玉不蔽于鬼,仍蔽于情”矣。
宝钗已认定蒋琪一节是薛蟠播扬,引秦钟旧事为证,既劝宝玉改过,又为乃兄排解,真是光明正大。
宝钗探望送药堂皇明正;黛玉进房无人看见,又从后院出去,其钟情固深于宝钗,而行踪诡密,殊有泾渭之分。
宝钗劝宝玉说“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有今日”。又说“你这样细心,何不在大事上做工夫?”理正而言直;黛玉劝宝玉只说“你从此可都改了罢!”言婉而情深。亦迥然各别。
借王夫人问贾环话,引出袭人一番说话。袭人固善于乘机,文笔亦不鹘突。
贾环搬舌,袭人讳而不言,省却无数是非。
袭人说黛玉、宝钗“在山色有无中”,妙极!
黛玉与宝玉段段不避嫌疑,密语私言;宝钗与宝玉往往正言相劝,毫无狎亵。二人举动不同,钟情无异。袭人虽心钦宝钗,而于防闲之处,仍相提并及,不分重轻,立言得体。
黛玉题诗潸泣,宝钗劝兄气哭。一是情不自禁,一是情由人激,然总是因宝玉一人而起。
黛玉笑宝钗之哭,却忘了自己眼肿,可谓恕己责人。
第三十五回 白玉钏亲尝莲叶羹 黄金莺巧结梅花络
宝钗因晚间受薛蟠委曲,又记挂母亲,所以早起。黛玉起得更早,是专怜宝玉,又不好进院,独立花阴之下,其千思万想,一夜无眠,如画纸上。
鹦哥念诗独念“哭花”二句,可见黛玉无日不哭,无日不念《哭花诗》,又先引《西厢》二句以衬《哭花诗》。文章既前后映照,而黛玉痴情亦描写透彻。
自“宝钗来至家中”句至“薛蟠方出去”句止一段文字,是补写宝钗早起回家后情事,以了结昨晚薛蟠胡闹一节。莲叶羹、梅花络,引出三十七回海棠社、菊花题。
宝玉想赞黛玉,贾母偏赞宝钗,更见贾母久已属意宝钗。玉钏、金莺亦是关照金玉良缘。
夹写傅秋芳一段,形容宝玉痴呆。
莺儿正要说宝钗好处,却被宝钗走来冲断。藏蓄大有意味。
莺儿正打梅花络,宝钗忽叫打玉络,又用金线配搭,金与玉已相贴不离。
黛玉线穗已经剪断,宝钗线络从此结成。
第三十六回 绣鸳鸯梦兆绛芸轩 识分定情悟梨香院
贾母若不吩咐小使,“过了八月方许宝玉出二门”,则此四五月中,宝玉在园中诸事无从细叙。此文章开展法。
宝钗辈时常见机劝导,惟黛玉自幼不劝宝玉立身扬名。作者只用闲笔一写以省絮烦,而黛玉之一味情痴,不知正道,已显然可见。
借众人想要金钏月钱,引出王夫人厚待袭人与周、赵二姨一样。接榫自然。
凤姐说“环兄弟该添一个丫头”是反挑笔。
宝钗刺绣尚可,蝇刷实在可疑,不但黛玉疑,湘云亦不免于疑。
借宝玉梦中说出“木石姻缘”,直伏后来出走情事。宝钗告诉袭人的话,是在同出怡红院,一面走一面说的。书中藏而不露,妙极!
宝玉议论忠臣良将,皆非正死,又说到自己即死于此时,一派呆话,总因通灵为情蔽之故。
宝玉要得众人眼泪,漂化尸身,又因龄官钟情贾蔷,说:“不能全得众人眼泪”,是总结三十三回宝玉受责后众多眼泪。
宝玉悟人生情缘,各有定分,其悟虽是,其迷愈甚。龄官一层,固是宣明三十回中画字之意,实是为宝玉陪衬,雀儿串戏,是鹦哥念诗陪衬。
湘云忽然回去,引起不入“海棠社”;临行悄嘱宝玉,引起同拟菊花题,两番诗会,便不合掌。
第三十七回 秋爽斋偶结海棠社 蘅芜院夜拟菊花题
八月将终,贾母所限宝玉出门之期已近,乃贾政又奉差远出,宝玉更可任意游荡,以便叙及结社等事。文章生波再展法。
探春才起意结社,贾芸适送白海棠,借此立名,便不着迹。
探春札甚雅,芸儿字极俗,映衬好看。
宝玉别号有三个,又听人混叫,活变不板。
未见白海棠,先拟诗社题,与后文菊花题,不用实字用虚字,俱是文章避实法。
李纨评诗,以宝钗诗含蓄浑厚取为第一,眼力、见识甚高。
各人海棠诗,俱暗写各人性情、遭际,而黛玉更觉显露。
借送果品引出史湘云,又借寻玛瑙引出送桂花,为下文赏桂伏笔。
王夫人给袭人碗菜月钱,是明写,给衣服在众丫头口中说出,是暗写,一样事两样写法,方不雷同。
湘云补诗二首,第一首是宝钗影子,第二首是黛玉影子。
海棠是初起小社,连湘云补作只有六首!菊花是续起大社,故有十二首。海棠结社,已伏九十四回之花妖。
宝钗想出赏桂吃蟹,代湘云作东,遍请一家。文章开拓变换,既照应宝玉送桂花,又引起下回借蟹讥讽一层。
第三十八回 林潇湘魁夺菊花诗 薛蘅芜讽和螃蟹咏
湘云无别号,若俟题诗时增起,未免生砌。于贾母口中说出“枕霞阁”,后文即取为号,便觉自然。真一笔不苟。
叙吃蟹情事细密周到,又活动不板。
凤姐与鸳鸯戏言“琏二爷要讨你做小老婆”,暗伏四十六回事。
合欢酒惟钗、黛二人各人一口,映照有情。
菊诗十二首,与《红楼梦曲》遥遥相照,俱有各人身分。《红楼梦》十二曲外,有首尾两曲作起结;《菊花诗》十二首外,有《咏蟹》三首作馀音:亦遥相照应。《咏蟹》三首,黛玉先即焚毁,亦是夭亡之兆。宝钗蟹诗,虽是讥刺世人,即谓专诮宝玉、黛玉亦可。宝玉说“我的也该烧了”,又兆将来止剩宝钗一人而已。
第三十三回至三十八回一大段,。应分三小段;三十三回为一段,叙宝玉受挞几死,是第二次灾难。三十四、五、六回为一段,写宝玉虽受痛责而情迷如故,中间夹叙钗、黛、袭人、玉钏、金莺、傅秋芳及梦兆情悟等事,俱是描写宝玉痴呆。三十七、八回为一段,叙园中结社之始盛,反照将来之渐次离散也。
第三十九回 村老老是信口开河 情哥哥偏寻根究底
袭人、鸳鸯、平儿实为丫头中出类拔萃之人,于此回中借李纨总写一番,彩霞是陪衬。
宝玉提起彩霞老实,探春说他“心里有数”,即用李纨说“那也罢了”撇开,接入赞袭人,褒贬意在言外。
借平儿口中,夹叙凤姐假公济私,放债牟利。不是闲笔,是暗暗补笔。
刘老老才说女儿抽柴,即用马棚火起截住,妙极!若向贾母细说,万一贾母亦信以为真,遣人寻庙,其事难于收拾。今将贾母撇开,却入宝玉细问,方易于了结谎话。
宝玉说“等下头场雪,请老太太赏雪”,伏五十回事。黛玉说“不如弄捆柴雪下去抽”,不只揣知刘老老胡诌,且已知宝玉心事,写出聪慧过人处。
刘老老说,若玉小姐十七岁病死,虽是胡诌,却是黛玉一衬。
焙茗寻美女庙,偏遇见瘟神像,暗中点醒痴人,是先后《红楼梦》中美人,俱变为夜叉、海鬼、牛头、马面,陪衬刘老老于此回投机入局,为后来巧姐避难根由。
第四十回 史太君两宴大观园 金鸳鸯三宣牙牌令
两宴大观园、三宣牙牌令,是园中极盛之时,特特将铺设戏玩,侈说一番,反衬日后之冷落离散。
惜春画图,于刘老老闲话中逗起,在有意无意之间,笔有斟酌。
刘老老走路一跌,可见说话不可太满,行事须防失足。虽系闲文,却是借景醒人。
潇湘馆精雅华丽,不如蘅芜朴实素净。秋爽轩阔大疏落,恰配探春身分。
风姐与鸳鸯戏弄刘老老,贾母笑骂“促狭鬼”,虽是戏言,却是两人早死谶语。
分送馀肴给平儿、袭人,并不送赵、周二姨娘,于周到中形容出好歹心事。
黛玉喜“残荷雨声”句,总是好哭。
黛玉说《牡丹》、《西厢》曲句,可见平日喜看情词,且可见其结果处。
宝钗听黛玉说出厂牡丹亭》曲,回头一看,妙在黛玉不留意,又说出《西厢》一句,伏四十二回规劝一层。
黛玉说《牡丹》、《西厢》,固见其钟情处,宝钗说“处处风波处处愁”亦见其遭际处。
迎春错韵受罚,其馀俱故意说错,惟王夫人,鸳鸯代说,却不明说牌色诗句,即接刘老老之笑话。既省笔墨,又变动不板。
刘老老说令,固是发笑,然却与巧姐结局暗暗关照。
第四十一回 贾宝玉晶茶栊翠庵 刘老老醉卧怡红院
竹根杯,引出黄杨杯,文情曲折。
若无黄杨大套杯,刘老老何至醉卧宝玉床?若非刘老老腹泻,何由走入怡红院?一路叙来,有情有景。 竹根、黄松、杨木,俱是陪衬黄杨杯,却先后错综写出,无一笔重复。宝玉等听曲、饮酒,是刘老老醉后馀波。刘老老极村俗,妙玉极僻洁,两两相形,觉村俗却在人情之内,僻洁反在人情之外。宁为老老,毋为妙玉。妙玉拉宝钗、黛玉衣襟,心中非无宝玉,只是不好拉耳!若心中无宝玉,因何刘老老吃的茶杯,便嫌腌躜不要,自己常吃的绿玉斗,便斟茶与宝玉,又寻出竹根大海来,且肯将成窑茶杯给与宝玉,听他转给刘老老?是作者皮里阳秋,不可不知。
妙玉向宝玉说“你独来我不肯给你吃”,是假撇清语,转觉欲盖弥彰。
妙玉出家人,何以有许多古玩、茶器?五年前又在玄墓住,形迹殊属可疑。
刘老老误入怡红院一段文章,有疑神疑鬼之笔,又照应凤姐代插满头花,想见席中醉态,真可发笑。
大姐来园中,引出后文送祟取名情事。
第四十二回 蘅芜君兰言解疑癖 潇湘子雅谑补馀音
大姐送祟灵验,引出刘老老取名。刘老老取名“巧姐”,既补出巧姐生日,又说“逢凶化吉,遇难成祥”,直伏一百十八回中事。
平儿要乡间干菜,不是闲话,是为刘老老好时常往来地步。
刘老老此次进荣府,衣物银两满载而归,是伏后来老老家中藉此宽裕,可以藏留巧姐地步,不是呆写荣府念旧乐施。
鸳鸯假要笔锭如意锞子,为抽开荷包袋掩饰无痕。
宝钗规劝黛玉是极爱黛玉,所论亦极正大光明,并宝玉亦隐隐在内。
商量画大观园,开出许多需用之物,及寻索图样,央人起稿,且告假一年,竟像此图必要画成,是反照后来并未画完,又便稽延月日,是文章躲闪法。
第四十三回 闲取乐偶攒金庆寿 不了情暂撮土为香
攒金庆寿,一则见贾母之宠爱,一则见凤姐之权压众人,不独变换故套。
写众人分金多少,及尤氏给还各人公分,俱有分寸。 凤姐生日,偏值金钏生忌;贾母攒金取乐,偏有宝玉撮土焚香;寿筵未设,宝玉先着素衣;戏席未终,贾琏忽持利剑。且尤氏口中说出“钱带棺材里去”;玉钏叹气,独是暗中拭泪。种种不祥,俱于极热闹时见兆。
焙茗代祝,是用旁笔,写出宝玉痴呆;婉劝宝玉回家,亦是旁面写宝玉竟忘凤姐生日。
第四十四回 变生不测凤姐泼醋 喜出望外平儿理妆
《荆钗》男祭必到江边,与宝玉焚香寻至井上,暗相关照。黛玉口中说出,宝钗不答,想见两个意中俱默晓宝玉心事。
尤氏说“好容易今儿这一遭,过后知道还得不得?”是以谶语作伏笔。
贾琏拔剑要杀凤姐,与二十二回对平儿说“将来都死在我手里”句遥遥相应。鲍二妻吊死,与金钏投井,一是气忿,一是羞忿,身分各别。
平儿理妆一节,于极气恼时夹写极怜爱,有忽然狂风暴雨,忽然风和花媚之景。
贾琏与凤姐反目,必得贾母作主,贾琏方好服礼赔罪,此一定之法,人人想得到。至写得委婉曲折、情景宛然,非俗笔可及。鲍二依旧奉承贾琏,伏后来伺候尤二姐,及分赃情事。
第三十九回至四十四回一大段,应分三小段。三十九、四十、四十一为一段,叙刘老老得贾母欢心,可以不时走动,及王夫人等各想佽助,从此家中渐渐宽馀,为后来巧姐避难地步。四十二回为一段,是上三回馀波,既写黛玉心服宝钗,又带叙画图等事。四十三、四回为一段,写凤姐盛时庆寿,即伏日后失时之兆。
第四十五回 金兰契互剖金兰语 风雨夕闷制风雨词
画图需用物件,应接四十二回写。因凤姐生日闹事搁起多日,今借和事之后,夹带叙入替平儿抱不平等语,前后文气仍打成一片,无断续痕迹,又带说监社一层作衬,更不单弱。
风姐口中带出邢夫人来叫,引起下回贾赦要鸳鸯情事。
叙赖大得官请酒,不但引出薛蟠被柳湘莲痛打,及伏探春整顿大观园,且见荣府声势,奴子俱为正印,又反照后来贾政借银之事。借赖嬷嬷口中训说宝玉一番,暗补宁、荣两府昔日家教之严,以形此时之放纵。
补写周瑞之子,于风姐生日酒醉无礼一层,为是日闹事馀波,且见凤姐生辰,内外上下俱不安静。黛玉心事向宝钗实说,不但写黛玉平日多心,且见宝钗贤德,并暗写出众人背后议论。
黛玉闷制《风雨词》,已难为情,又见宝玉冒雨探望,宝钗致送燕窝,更撩拨起无限感慨。宜乎,直到四更方睡也。
直宿人等开场聚赌为惹事根由,妙于无意中带出。
第四十六回 尴尬人难免尴尬事 鸳鸯女誓绝鸳鸯偶
此回贾赦要鸳鸯,为一百十一回鸳鸯自缢之根由。虽是单写一件事,又夹写邢夫人愚懦,王凤姐使乖。鸳鸯向平儿、袭人说“做姑子”、“还有一死”的话,“姑子”是宾,“一死”是主,伏殉主情事。
鸳鸯正生气时,又间叙平儿、袭人互相取笑,不但文有生趣,且见鸳鸯胸中已早认定一个“死”字。
贾赦向金文翔一番说话,全是倚势霸道,俱在鸳鸯逆料之中。此贾母一故,鸳鸯所以必死也。
探春劝贾母,开脱王夫人、凤姐派贾母不是。一个劝得有理,一个派得有趣:真是善于劝解者。
第四十七回 呆霸王调情遭苦打 冷郎君惧祸走他乡
贾母若不斗牌,邢夫人如何回去?众人如何又来?是文章借景脱卸法,又借风姐戏谑,了结鸳鸯一案。
赖大家一席,不但探春异日兴利除弊,派人管园于此起念,且薛蟠受打,及湘莲救薛蟠、尤三姐自刎等事,皆因此席而起。
柳湘莲同秦钟相好,宝玉莲蓬是借境补写。
宝玉因在冯紫英家,私同蒋琪互换腰巾,致受痛责,薛蟠亦因在赖大家误认湘莲,致遭毒殴,遥遥相照。湘莲向宝玉说“眼前就要出门”,想见此时湘莲心中早有算计薛蟠之念。薛蟠要同湘莲打官司,薛姨妈要告知荣府,若无宝钗劝住,不能了结,借此撇开,不但有随起随落之妙,且为后文湘莲救薛蟠地步。
第四十八回 滥情人情误思游艺 慕雅女雅集苦吟诗
薛蟠出门,写得行李辉煌,是遇盗之由,所谓慢藏诲盗也。
香菱系薛蟠之妾,未便住大观园;然是甄士隐之女,“十二金钗”之副,必须聚集一处。今因薛蟠出门,搬进园中与宝钗作伴,绝无牵强痕迹,即顺写学诗,以便拉入诗社。
贾琏受责,原其根由,已在贾赦要鸳鸯时。
晴雯撕扇,是恃宠撒娇,雨村讹扇,是倚势害良,而晴雯之被逐,贾赦之获罪,皆种于此。扇子虽小,可以扇风,可以扇焰,其为祸颇大。
贾赦打贾琏,在平儿口中补出,固省笔墨;但若特地来说,殊不得体,故以要棒疮药为由。
香菱学诗实费苦心苦功,是作者自言做诗工夫。《月诗》三首,及黛玉等讲究诸诗,是作者教人作诗法则。香菱第三首诗,于梦中得来,毕竟是《红楼梦》中人暗相映照。
第四十九回 琉璃世界白雪红梅 脂粉香娃割香啖膻
第三首《月诗》固好,然“一片砧声”、“五更残月”及“秋江独夜”、“团圞不永”等句不但为香菱结果影子,且是黛玉、宝钗小照。
香菱会做诗,引出许多能诗闺秀来。若不于此时叙入,则香菱讲诗几无了结之时。撇上起下,灵动顺利。
薛、李、邢、王四家亲戚路遇齐来,省却许多笔墨。若逐家分起各叙,头绪既繁,文亦冗杂,是文章并叠类叙法。
诗社是探春兴起,要留众姊妹必得探春说起,一丝不走。
香菱得湘云同住,诗学自然日进。借宝钗厌烦语叙出,不用正写,妙极!
宝琴可以入画,即于此时伏笔。
琥珀戏顽,反挑宝琴已有婿家,又借此写出黛玉与宝钗相得情况。
宝玉借《西厢》问黛玉,又借《西厢》解悟,灵巧恰合,又照应前文。
各人装束各有好看,惟邢岫烟仍是家常衣服更为好看,又伏下文凤姐送衣、宝钗赎当等事。
宝玉吃饭慌忙,贾母已知有事,下回冒雪而来,便不突兀。
于赏雪联句之前,夹写湘云等炙吃鹿肉,事虽近俗,而雅趣倍力口。平儿失镯伏晴雯撵坠儿事。
第五十回 芦雪亭争联即景诗 暖香坞雅制春灯谜
芦雪亭联句、暖香坞制谜,为诗社极盛时,从此以后,渐有雪消香散之况。
上回先写宝玉看见红梅,此回接叙乞梅,联络自然。
白海棠诗,湘云一人补题二首,为馀波,红梅诗,邢岫烟等三人各吟一首,又宝玉另作乞梅一首,为联句馀波。遥遥关照,而文法复变化不同。
李纨厌妙玉为人,毕竟是正经人,黛玉拦住宝玉不要跟入,毕竟是慧心人。
四十一回中,妙玉说宝玉若独自二个来,不给茶吃。何以梅花宝玉一人去,偏能折来?且又去第二次,分送各人一枝?可见妙玉心中爱宝玉殊甚。前说不给茶吃是假撇清,此番分送红梅亦是掩饰。愈掩饰,愈假愈真,神情可想。
妙玉送宝钗、黛玉梅花,两人不谢妙玉,转谢宝玉费心,文人深笔。
贾母至园中,不但引出注意宝琴,添入画图,及薛姨妈说破宝琴已许字梅家等说话,且为做灯谜接榫。薛姨妈说宝琴天下十停,走了五、六停,伏下回怀古十首灯谜。
宝钗灯谜似是树上松球,宝玉灯谜似是风筝琴,俗名鹞鞭,黛玉灯谜似是走马灯。
各灯谜,或猜着,或不及猜,变换不板。
第五十一回 薛小妹新编怀古诗 胡庸医乱用虎狼药
《交趾怀古》似是马上招军,俗名喇叭;《广陵怀古》似是柳絮;《青冢怀古》似是匠人墨斗;《蒲东寺怀古》似是红天灯;《梅花观怀古》似是纨扇。
宝钗前因黛玉行令说《西厢》、《牡丹》曲曾规劝过一番,今宝琴灯谜亦用《西厢》、《牡丹》,若不说另做,未免偏袒,此驳必不可少;随借李纨口中说“不是看词曲邪书”为之剖白。前后不相干碍,针线细密。
写风姐厚待袭人,包给衣服,是体贴王夫人之意,即顺借平儿送给邢岫烟雪褂,正合风姐之意,真是一对有心人。
袭人母死,引起后文许多丧事,又为晴雯、麝月亲近宝玉之由,及晴雯得病之根。
太医诊脉,看见晴雯手上两根指甲长二三寸,预为七十七回,晴雯临危时咬下赠宝玉伏线。
麝月取银给医生一节,描写纨袴公子不知物力,及平日一切俱是袭人料理,亦是补写暗描法。
第五十二回 俏平儿情掩虾须镯 勇晴雯病补雀毛裘
贾母说凤姐“太伶俐了,不是好事”,是正照;凤姐说“我活一千岁”,是反挑。
平儿遮盖坠儿偷镯,又私嘱麝月,等袭人回来设法遣去,勿告诉晴雯,居心行事明白仁厚,宜其结果胜于众婢。
鼻烟壶是西洋珐琅的。黄发女子引起后文西洋诗女,一笔不肯鹘突。
药气、花香,黛玉、宝玉中房中亦复相同,真是两人同志。映衬有意,不是闲笔。
外国女儿诗,隐隐是一部《红楼梦》。
宝、黛两人各有说不出的话,含蓄有味。宝玉才是“宝姐姐送燕窝”一句,便被赵姨来打断,更妙。
鸳鸯发誓绝婚后,即不合宝玉说话,贞烈之性实不可及。
写宝玉出门仆从簇拥,众人请安,反衬后来衰败出家光景。
坠儿被撵引出后来晴雯、司棋被撵等事。
偷镯激晴雯之气,补裘增晴雯之病。其死已定,即不被逐,恐亦难活。写晴雯撵坠儿说话,气骄志满,是反挑后来自己亦被逐出。
描写宝玉疼爱晴雯,反照后来不能照看。
宝玉若不将坠儿偷镯告诉晴雯,何至病中生气?若不烧破雀金裘,何至晴雯病上加病?晴雯之死,实由宝玉,所谓爱之适所以害之也。
第四十五回至五十二回一大段,应分五小段。四十五回是一段,写黛玉之多病,宝钗之多情。四十六回为一段,写贾赦之渔色,鸳鸯之烈性。四十七、八回为一段,叙薛蟠之出门,香菱之进园。四十九回至五十一回上半回为一段,写园中闺秀之多,诗社之盛。五十一回下半回至五十二回为一段,写晴雯生气劳动,因之病重。
第五十三回 宁国府除夕祭宗祠 荣国府元宵开夜宴
晴雯力疾补裘,为钟情宝玉之第一事,此异日《芙蓉诔》之所以作,及不忍再披此裘也。
宝玉说“倘有好歹”,是正照其将来之死;晴雯说“那里就得痨病”,是反衬其将来之死。
宁、荣二国公名讳,借恩赏祭祀银补出,恰好庄头送年物银两。是反照将来之查抄。
借庄头问答写出荣府费用浩繁,入不敷出,伏起后来亏乏。
贾珍嗔说贾芹,伏九十三回事。
宗祠、联匾、殿宇及行礼等事,若竟直叙,则作书者并非贾氏宗支,不在与祭之列,何由得知其细?便为识者所笑。今借宝琴留神细看,一二铺叙,文章极有根底。
极写祭祠之盛,赏灯之乐,反照后来之萧索。
第五十四回 史太君破陈腐旧套 王熙凤效戏彩斑衣
于极热闹时插入宝玉出席赴园,并袭人、鸳鸯闲话,既写宝玉疼爱袭人,且补出鸳鸯父母俱故,心中更无牵挂。
凤姐借照应园中,及预备宝玉回房等事,开脱袭人不来伺候,又引出鸳鸯母死不来伺候,灵变可爱。
写宝玉小解及洗手等事,虽是闲文,却见平日宝玉娇养已极。
黛玉偏不饮酒,拿杯放宝玉唇边,宝玉即一气饮干,未免太露。风姐说“莫吃冷酒”,尖刺殊妙。
贾母说编书一节,固是作者深诋唱本小说,亦是暗照宝玉、黛玉两人心事。
女先儿说王熙凤故事,直伏一百一回散花寺神签。《寻梦》、《下书》偏是《西厢》、《牡丹》,一是黛玉病死之根由,一是黛玉婚阻之模样。《听琴》、《琴挑》、《胡笳十八拍》俱与黛玉有关照。
凤姐不说完笑话,说那知道底下的事,接着便散?虽是文章变换法,即是暗伏以后丧败诸事。
宴罢打莲花落,亦非吉兆。
第五十五回 辱亲女愚妾争闲气 欺幼主刁奴蓄险心
要写探春才能,必须令其管事。若非风姐久病,虽有正事,探春无因可管,故借风姐之病徐徐写起。若单令探春代管,断无如此大家叫未出阁之闺女料理一切,因又托李纨、宝钗共同照应,稳细周到。
借赵国基死后给赏,补明赵姨娘出身,不露痕迹。探春查旧例,先写李纨照袭人例,赏银四十两作衬,既见探春之能,又挑起赵姨娘之忿。
旧账内分别内外、多寡,文章错综细密。
写探春才能、见识超出诸姊妹之上,已暗伏将来远嫁绝无依恋,必能相夫理家。
中间夹写平儿灵细,及凤姐心事,不但引起下回兴利除弊等事,且暗描凤姐平日之苛刻利害。
此回虽专写探春之才,而家人之先欺后畏、李纨之忠厚老实、宝钗之不肯多言、平儿之乖巧恃爱,及凤姐之深心筹度、众丫头之见怒小心,无不一一如画。
第五十六回 敏探春兴利除宿弊 贤宝钗小惠全大体
探春有才,宝钗有识。中间夹叙学问一段,是作者指出经济必须根柢学问中来,方能兴利除弊,不失大体。
宝钗要瞧平儿齿舌是什么做的,探春说“早起一肚子气,看见他站了半日,说了些话,不但没气,转自愧伤心”,烘染平儿伶俐如画。。
未曾派人分管,先说众人议论“竹子、稻地,年年可以交钱粮”,随借医生看史湘云病剪断,然后派人,文情曲折。
宝钗不用莺儿之母煞有深心,仍借莺儿提起焙茗之母,可谓公私兼尽。
莺儿、叶妈为五十九回嗔莺叱燕伏笔。
年终算账不归账房,借此写出账房积弊。
宝钗令管园者年终各出钱文,分给众人,施恩之后,即吩咐循规蹈矩,不可任意吃酒赌博,可谓恩威并济,兼且伏后文闹赌等事。
甄夫人进京遣人问安,说起家中亦有宝玉,面貌、性情与宝玉无异,接写湘云戏言好逃往南京,又接写宝玉一梦,与甄宝玉梦中彼此拉住。读者试想,两个宝玉是一是二,若仅作后文甄府被抄,及甄宝玉入都看,未免为作者暗笑。
此回下半段专写两个宝玉,与上半探春兴利、宝钗得体绝不相属;而一回标题,却止说探春、宝钗。此作者因下半段颇有关系,不便标题,另有一片深心,不可不知。
第五十三回至五十六回一大段,应分二小段。五十三、四回为一段,极言宁、荣二府祭祠赏灯之盛,反照后来之衰败。五十五、六凹为一段,写探春、宝钗之才识,整理大观园,又引起后文园中生事。而五十六回之下半夹叙甄、贾两宝玉,暗藏后事,是一小段中之另一段。
第五十七回 慧紫鹃情辞试莽玉 慈姨妈爱语慰痴颦
紫鹃拒斥宝玉,暗伏黛玉死后,不睬宝玉情事。
紫鹃正言拒宝玉,使宝玉发呆;谎言试宝玉,致宝玉痰迷。由浅入深,文有层次。借紫鹃问话补出贾母每日送燕窝,了结前文,一丝不漏。又即借吃燕窝,说起明年回去,绝无有心痕迹,真是天衣无缝。
宝玉发呆,若非雪雁看见,告知紫鹃,则紫鹃无由寻试宝玉。斗榫处自然无迹。不许别人姓林,掖住自行船,描写痰迷人如画。
宝玉向紫鹃说“活则都活,死则都死”,亦是反衬后来一死一生。
紫鹃自言自语,恰是黛玉心事,不便自己说,故借紫鹃代说。如画正午牡丹,无从落笔,借猫眼一线画出。
夹叙邢岫烟事,旁衬黛玉之婚嫁无就。
宝钗替邢岫烟赎当,不但写宝钗之贤,且见迎春之愚呆、众人之势利、邢夫人之薄情、探春之明细,及富贵之不知穷苦。一件极没要紧事,写出无数人情物理。
黛玉与宝玉,是月下老人未拴红线者,宝钗与宝玉是已拴红线者,故即于薛姨妈口中接入姊妹两个,随后又插入紫鹃,是红线不曾牵带者。
宝钗先说薛蟠,引出薛姨妈,提及宝玉,便不唐突。紫鹃试宝玉,深信其必娶黛玉;薛姨妈慰黛玉,逆料其必配宝玉:皆反衬后文。
第五十八回 杏子阴假凤泣虚凰 茜纱窗真情揆痴理
老太妃薨,及后文周妃薨,皆为元妃薨逝引子。
藕官、芳官、蕊官三人是一气,偏分给宝玉、钗、黛,亦是隐隐相照。
湘云“打出船去”趣语可谓善谑,又照应上回。
宝玉拄杖行走,才是病后初愈光景,且即借以隔开婆子手,并打着门槛之用,更为细密。
鸟啼花落最易动人伤感。作者虽写宝玉痴呆,而文情曲折,令人无限低徊;且引出藕官焚纸火光,满面泪痕,使多情宝玉不得不极力护庇。
藕官与药官烧纸是假凤虚鸾(凰);宝玉替金钏焚香、晴雯制诔是真情实意。前后文遥相映照。
芳官与干娘拌嘴,衬起下文嗔莺叱燕等事。
宝玉教芳官设炉焚香,补出宝玉平日所为。
第五十九回 柳叶渚边嗔莺叱燕 绛芸轩里召将飞符
贾母等送灵,一切跟随人等,及看守门户,写得详细周到,随后即写园中婆子与莺、燕吵嚷,平儿又说三四日工夫出了八九件事,所谓外寇未兴,内患已萌。若认作叙事闲笔,辜负作者苦心。
蔷薇硝是下回茉莉粉、玫瑰露、茯苓霜引子。袭人见婆子央求,即便心软;平儿说“得饶人处且饶人”。两人慈厚存心,所以结果不同。晴雯偏说“打发出去”,心狠结怨,岂知后来婆子未逐,而自己却遭撵逐。此等处俱是反伏后文,且梨园女子概行遣去,亦即于此埋根。
第六十回 茉莉粉替去蔷薇硝 玫瑰露引出茯苓霜
此回同下回,就平儿所说三四日内出了八九件事中,补叙两三件,因与赵姨、探春、平儿、司棋、彩云等俱有干系,是以摘出补写。此外与园内上房无干者略而不叙,是文章剪裁法。
赵姨之愚恶,夏婆之挑唆,及芳官等之纵放,若非探春镇以正静,几至不可收拾。而赵姨之蓄恨,芳官等之祸胎,已不可解矣。
探春查谁人挑唆必不可少,但若竟查出来,便难处分。随手抹煞,省却无数枝节。又偏有翠墨告知小蟾,小蟾转告夏婆一层,以为积怨地步,用笔最细。
写芳官之无知恃宠,真画出小孩气象。
玫瑰露柳家若不送给伊侄,则茯苓霜亦无由而得;茯苓霜五儿若不送给芳官,则玫瑰瓶亦无由搜出,真是祸福互相依伏。
六十回当与六十一回并作一气看,才事事俱有根由。
第六十一回 投鼠忌器宝玉瞒赃 判冤决狱平儿行权
假蔷薇硝,赵姨娘干动真气,真玫瑰露,贾宝玉甘冒假赃。
暗换茉莉粉,芳官赚下嘴巴,私送茯苓霜,五儿赔一宵眼泪。
指鹿为马芳官调换粉硝,以李代桃宝玉认偷霜露。司棋若不因鸡蛋吵闹,叫小丫头乱翻乱摸,玫瑰露瓶莲花儿何由看见?叙司棋吵闹一层,是此回之根线。
司棋逞性,不但伏后文败事之根,且以见迎春素日不知约束下人。
柳五儿事若李纨办理,必不能明白,若探春究问,又多有干碍,非平儿不可。但平儿何能作主?故借风姐已睡,吩咐发落,五儿才得跪诉冤枉,平儿始访问袭人,宝玉方肯代认。层层脱卸,不露痕迹。
层层脱卸,到宝玉认偷,事已可完,但竟就完结,索然无味。又写平儿虑后,唤到玉钏、彩云,隐隐跃跃说出原委,彩云挺身认罪一节,然后平儿、袭人说出干碍三姑娘,彩云依允。不但波澜忽起忽落,情事亦周匝细密。凤姐要细细追求,平儿劝解,是此回馀波。然不写此一层,便不像风姐平日为人。如此方无缺漏。
第六十二回 憨湘云醉眠芍药裀 呆香菱情解石榴裙
一部书中庆寿不少。宝玉生日自不可缺,但一例铺叙便是印板文字。今夹叙平儿、宝琴、岫烟同日诞生,文法既变换不板,又省却另叙三人生辰。
宝琴、岫烟、平儿生日是实铺,太祖冥寿,王夫人、贾琏、袭人是虚铺:笔法不同。
写宝钗锁门细心,的是当家人举动,又虚补所失物件不止茯苓霜、玫瑰露,且暗描宝玉不管事,宝钗有涵养。一笔写出几层深意。
上、中、下三等家人送平儿寿礼,尤见周到。
宝钗既锁角门,薛姨妈不能回家,但许多幼少与老人同坐实多不便,厅上独坐,安顿极妙。如此众人方好猜拳行令,毫无拘束。令女先儿到厅上相陪薛姨妈,亦见周到。
黛玉、湘云所说酒令,俱是两人小照,莫作闲文看过。宝钗、宝玉对点射覆,俱以名互戏,有心有缘,意在言外。又借香菱口中补出命名典故,玲珑细密。
插叙林之孝家查看一层,周匝无遗。
湘云醉眠,是香菱解裙陪衬。
插叙撵逐媳妇一层,是描写弈棋神情,及探春作事得体,且以见惜春素日亦不知约束婢妪。
黛玉独和宝玉在花下密语,只写不知说些什么,藏笔最为蕴藉。
袭人送茶两杯,黛玉偏先走开。若袭人单送黛玉,岂不得罪宝钗?乃说“那位先喝,我再倒去。”真是伶俐口齿。然必要再添一杯,文章便呆笨。随以宝钗漱口只剩半杯,黛玉不多吃茶,半杯已足。文人巧思,不可揣摸。黛玉说“给桂花油恐打窃盗官司”,是暗刺彩云。袭人说“补翠裘”,是明诮晴雯。。
芍药裀引出石榴裙,观音柳、罗汉松、君子竹、美人蕉、牡丹花、枇杷果、姊妹花引出夫妻蕙、并蒂菱。
豆官驳夫妻蕙,口齿甚利。
众人都散,宝玉独携并蒂菱而来,可称巧合。
香菱石榴裙因争夫妻蕙而湿,因遇并蒂菱而解,妙有意味。
宝玉埋夫妻蕙、并蒂菱及看平儿、鸳鸯梳妆等事,是描写“意淫”二字。
香菱叫住宝玉,红了脸欲说不说,只嘱“裙子的事别告诉薛蟠”,脸又一红。情深意厚,言外毕露。
此回有变换,有补缀,有明写,有暗写,有伏线,有映照,文情最为灵细。
第六十三回 寿怡红群芳开夜宴 死金丹独艳理亲丧
宝玉生日有夜宴,平儿生日有答席,与别人生日不同,变换不板。
叙林家查夜一层,与日间查看一层,两两对照,笔法周密。
宝钗、探春、李纨、湘云、香菱、麝月、黛玉、袭人等所制花名,俱与本人身分贴切,而香菱之并蒂花、湘云之睡海棠,更与上回并蒂菱、芍药捆,关照得妙。
别人生日妙玉不贺,独贺宝玉芳辰,其意何居?其情可知。是文章暗描法。
风姐生日闹出鲍妻自缢,平儿答席忽有贾敬暴亡,且尤二姐、尤三姐亦于是时引出,宁府不祥种种已兆。
第五十七回至六十三回上半回一大段,应分四小段。五十七回为一段,写宝、黛两人之痴情。五十八、九回为一段,叙园中人多,渐生口舌是非。六十回、六十回为一段,为赵姨、女伶等不安分,乘间生事。六十二、六十三上半回为一段,写贾母、王夫人出门,宝玉、平儿生日放胆宴会。
第六十四回 幽淑女悲题五美吟 浪荡子情遗九龙佩
上半回写幽淑女悲吟,下半回写浮荡子调情,是两扇反对文字。
袭人独留心扇绦,与晴雯等迥异;宝钗独说贞静为主,亦与黛玉等不同:的是贤妻好妾。
黛玉《五美吟》唯《虞姬》一首颇有意味。其馀四首,未见新奇。
私娶尤二姐,说合筹画,俱是贾蓉主见,真是祸首罪魁。写尤二姐善于偷情,是暗补聚麀情事。
尤三姐愤烈性情,已于上回及此回隐隐伏笔。
第六十五回 贾二舍偷娶尤二姨 尤三姐思嫁柳二郎
二舍偷娶、三姐思嫁。细味“偷”字、“思”字,便知不能始终两全。
写尤三姐倜傥不羁,英气逼人,为后来刚烈饮剑描神;叙王凤姐阴险刁刻,人多怀怨,为异时尤二姐受骗吞金伏笔。
尤二姐、尤三姐之死于非命,祸胎皆种于珍、琏二人。宁府淫恶,造孽无穷。
尤三姐刚僻是正笔写,王凤姐阴妒是旁笔写,文法变化。
尤三姐心许柳湘莲,若一问便说,率直无味;今止说五年前想,又即截住,留为下回尤二姐夜间盘问。如正要探胜寻幽,忽被白云遮断,文势曲折纡徐。
“气儿大吹倒林姑娘,气儿暖吹化薛姑娘”。妙语解颐,恰是童儿口吻。
第六十六回 情小妹耻情归地府 冷二郎一冷人空门
兴儿说宝玉“糊涂”,是反衬尤三姐说宝玉“不糊涂”;尤三姐冷眼看宝玉,是旁衬热心嫁湘莲。
尤二姐说“三姐与宝玉已情投意合”,兴儿说“宝玉一定配林姑娘”,俱是反挑笔。
尤三姐思嫁柳湘莲,若自己向贾琏说,到底不成体统,今从犬二姐口中说出,便不着迹,又暗补夜间姊妹密谈心话。详略明暗,文笔细致。
剑虽至宝,毕竟是凶器,以此定亲,殊非吉兆。
甄士隐、柳湘莲出家,俱是宝玉出家引子。
“柳湘莲掣出雄剑,挥断万根烦恼丝”。此二句大有意味。“烦恼丝”无影无形,与头发绝不相干,剑锋虽利,岂能一挥即断?读者试掩卷细思,柳二郎是否果真出家?抑何别样结局?自有妙文在内。
第六十七回 见土仪颦卿思故里 闻秘事凤姐讯家童
上回尤三姐公案已经了结,尤二姐如何结局自当接叙,但竟接连直写,文情便少波折。此回却先叙薛蟠酬客,次写宝钗送物,及黛玉思乡,徐徐接入风姐闻风。纡回曲折,引人入胜。
叙薛蟠酬客,宝钗送物,不但文情曲折,且借薛姨妈口中逗起薛蟠娶亲,借莺儿口中引起风姐闻风。远针细线,丝丝人扣。酬客、送物并非闲笔,正是事事周到处。
写凤姐怒诘兴儿,先后回话,将一副凶恶面孔,一副畏惧形状描画入神,丹青不及。
第六十八回 苦尤娘赚人大观园 酸凤姐大闹宁国府
此回专写王凤姐阴毒险恶,为尤二姐吞金自尽之由。
写凤姐向尤二姐一番说话婉曲动听,尤二姐虽亦伶俐,不由不落其陷阱。
丫头善姐嗔说尤二姐之话,须知俱是凤姐暗中嘱咐。风姐对尤二姐说:“倘有下人不到之处,只管告诉我。”是先法制人,使尤二姐不得不替丫头遮掩。恶极!
借风姐口中说“就告我家谋反也没事的”,又叙王信打点,察院得赃,以见荣府此时财势熏天,反跌后来之衰落。凤姐大闹宁府,写得淋漓尽致,既显凤姐之泼悍,又见贾蓉之庸懦,两面俱到。
风姐托王信打点察院使银三百两,今尤氏母子许还银五百两,凤姐不但占尽上风,又赚银二百两。恶极!
哭骂吵闹后,忽指着贾蓉道:“今日才知道你了”。脸上眼圈儿一红,及贾蓉跪下,凤姐扭过脸去,贾蓉说:“以后不真心孝顺,天打雷劈。”风姐瞅了一眼,啐说:“谁信你!”又咽住不说。此一段文字,隐隐约约,暗藏无限情事。如金鼓震天时,忽有莺啼燕语,又如一片黑云中微露金龙鳞爪。文人之笔,莫可端倪。
第六十九回 弄小巧用借剑杀人 觉大限吞生金自逝
尤二姐被赚进园已落深阱,即无秋桐亦断不能久活。今又添一秋桐,其死更速。
凤姐既暗害二姐,又欲暗害张华,刻毒阴险,令人可怕。旺儿之说谎,与平儿之慈心,皆是反衬凤姐之妒恶。秋桐之肆泼,是凤姐之挑唆,然秋桐异时之被遣,已于此日埋根。
医生误用打胎药,不过了结二姐身孕,以便速死。其实堕胎亦死,不堕胎亦死,与医无涉。 贾琏开二姐箱柜,一概无存,是暗补凤姐早已搜罗情事。
第六十三回下半回至六十九回一大段,应分四小段。六十三下半回为一段,叙贾敬暴亡,为接尤老娘母女暂住宁府之由。六十四回、六十五上半回为一段,叙贾琏之偷娶尤二姐。六十五下半回、六十六回为一段,叙三姐自刎,柳湘莲出家,了结两人因果。六十十八、九回为一段,叙王凤姐设计阴毒,尤二姐落阱吞金,了结二姐公案。中间夹叙黛玉悲吟思乡,是借作反衬引线。
第七十回 林黛玉重建桃花社 史湘云偶填柳絮词
桃花命薄,柳絮风飘。林、薛二金钗遭逢暗合,而宝钗填词有“好风借力送上青云”之句,尚不至堕溷沾泥。若黛玉歌行,则“杜宇春归,帘栊月冷”,竟是夭亡口吻。“青云”二字本指仙家而言,自岑嘉州有“青云羡鸟飞”句,后人遂以讹承讹,作为功名字面。宝钗词内“青云”字应仍指仙家言,则与宝玉出家更相映照。
此社是归结从前诗社,从此以后渐渐风流云散,胜会难逢,故桃花一社有名无实,柳絮填词偶然一聚,便接写剪放风筝飘飖星散,已有凄凉景况。
贾赦放赈,是文章展拓法。
第七十一回 嫌隙人有心生嫌隙 鸳鸯女无意遇鸳鸯
贾母八旬大庆是极盛时事,而于南安王太妃请见姑娘们,贾母止传探春,邢夫人怀怨;又因尤氏生气,王凤姐暗哭,宝玉又说“人事莫定谁死谁活”疯话,从此以后家运渐衰,已于极热闹时生冷淡根芽。
司棋偷情,偏被鸳鸯撞见,后来两人俱不善终,一死于多情,一死于绝情,其实两人俱是深于情者。
司棋之私情败露,引出绣春囊、累金凤及搜大观园,撵逐晴雯等事。此回叙事为下文几十回伏线。
第七十二回 王熙凤恃强羞说病 来旺妇倚势霸成亲
王风姐之病,来旺儿之横,于此回逗明。迎春之嫁婿失所,风姐之违禁放债,亦于此回引起。彩霞放出,为司棋、晴雯等被逐引子。
荣府日用不敷,贾琏支持不住,为渐渐败落气象。写贾琏畏惧风姐,胸中全无主意,描画入神。
贾雨村降官为宁府败事引子。
彩霞钟情贾环,贾环无意彩霞。一则见彩霞见识远不如晴雯、鸳鸯、司棋、紫鹃等,一则见贾环轻薄远不如宝玉。
风姐梦人夺锦是被抄先兆。
事有做不成,话有说不完者,须用意外一事剪断。如柳絮填词,议论纷纷,则以风筝一响剪断;赵姨求情刺刺未休,则以窗屉一响剪断。是文章脱卸法。
第七十三回 痴丫头误拾绣春囊 懦小姐不问累金凤
小鹊报信一层,暗写赵姨平日挑唆生事,及宝玉平日为人人所爱。
写宝玉温理旧书,无从温起,又时时刻刻分心在丫头身上。妙景如画。
小丫头打盹撞壁上一响,引出墙上跳过人来,不肯一笔鹘突,且与前两回风筝、窗屉响声隐隐关照。
晴雯教宝玉装病,故意乱闹,因此惹出金凤、香囊等事,以致司棋及迎春之乳母等人,或死或逐均受其害,而晴雯亦即被逐殒命。害人即以自害,报施甚速。。
写迎春懦弱可怜,异时之受婿折磨,已先为描出。写探春锋利可畏,下回之不受搜检,亦先为伏笔。
第七十四回 惑奸谗抄检大观园 避嫌隙杜绝宁国府
搜检大观园是抄家预兆,杜绝宁国府是出家根由。迎春一味懦弱,探春主意老辣,惜春孤介性僻:三人身分不同。可知结果均异。
凤姐向王善保家的说:“要抄检只抄检咱们家的人,薛大姑娘屋里,断乎抄检不得的。”王善保家的说:“这个自然。岂有抄起亲戚家来的?”试问林姑娘独非亲戚乎?则黛玉之受欺,不止不给月银一端,宜乎其日以泪痕洗面也。
侍书之说话锋利,晴雯之性气躁急;及入画之哭诉实情,司棋之并无惭惧,各人肚里各有主意,而司棋之视死如归,已于此定念。
鸳鸯偷贾母箱子,于此回补出,又带写邢夫人之见小贪利,王凤姐之善于安顿,三面俱到。
第七十五回 开夜宴异兆发悲音 赏中秋新词得佳谶
宁府荒淫作恶,不但人言可畏,甚至先灵悲叹,其一败涂地,自当不远。
甄家抄没是贾家抄家的引子。上回于探春口中微露一句,若不补写明白便有疏漏,若竟细叙原委难免冗烦,今借老嬷们补说,不露痕迹。
宝钗不可不去,不得不去,是宝钗身分,且为园中离散之象,又借探春口中说破,妙极!
叙贾珍堂中饮酒赌博,及邢、薛二人浮荡模样,全是败家所为。
贾珍夜宴,鬼为悲叹,与贾母赏月,大不相同,一败一复,于斯已见。
宝玉、贾环诗,不明写出,最为得体,且文法亦见变换。
第七十六回 凸碧堂品笛感凄清 凹晶馆联诗悲寂寞
贾赦回家绊跌,亦是将败之兆。
贾珍夜宴鬼声悲叹,贾母赏月笛声凄楚,深浅不同,其不吉之征无异。
尤氏说笑话,因贾母打盹中止,亦是变换笔法。
借不见茶杯,引起林、史二人同往凹晶馆看月联句,可见贾母打盹,姊妹先散情形。
联句一节是诗社结局馀波。
寒塘鹤影引出妙玉来。
妙玉足成三十五韵,是仿昌黎《怪道士传》文法。
借妙玉口中说出“气数使然”,后文已跃跃笔端。
第七十七回 俏丫鬟抱屈夭风流 美优伶斩情归水月
叙王夫人处有人参,贾母所藏之参又不适用,已见消乏气象。
借周瑞家口中,补出邢夫人嗔王善保家多事,受责装病,以便王夫人遣逐司棋,省却无数笔墨。
奸与盗俱在迎春房中败露,可见一味忠厚不能正率下人,所谓“忠厚者,无用之别名也。” 迎春之不能约束老嬷、丫鬟,其不能持家,受婿折磨,已可预见,是以即插入邢夫人接迎春家去被人相看情事。
写宝钗换参一节,显出宝钗精细,非比富贵家闺阁中不谙世务。写袭人劝解一层,描出袭人涵养,迥异轻浮妇女,全无斟酌。
遣司棋,逐晴雯,是此回正主,其馀四儿、芳官等俱是陪衬。
海棠偶死不是凶征,海棠复生却非吉兆,与九十四回遥相关照。
晴雯来历于此时补出,而姓氏籍贯仍无着实,伏下回《芙蓉诔》中句。
芳官等出家,是将来惜春、紫鹃出家引子。
王夫人持家严正,固为正理,但未免性急偏听,金钏之投井、晴雯之屈死、司棋之殒命,及芳官等之出家,皆王夫人所作之孽,是故一味严峻,亦非和气致祥之道。
第七十八回 老学士闲征婉蛔词 痴公子杜撰芙蓉诔
补叙王夫人将办理园内之事,回明贾母,极其周匝。宝钗告辞回家,不但闻知搜检各房理应避嫌,且为将来说亲出阁地步。
《姽婳词》是《芙蓉诔》陪衬,而姽婳将军是实事实写,芙蓉花神是虚言虚拟。宾主虚实,错综变化。
林四娘死得慷慨激烈,晴雯死得抑郁气闷。一则重于泰山,一则轻于鸿毛,迥不相同。而于一回书中并写,有羯鼓催花之妙。挽妮姻将军有众客赞扬,诔芙蓉花神有黛玉窃听,文法方不单弱。
第七十回至七十八回一大段,应分六小段。七十回为一段,写诗社之不能再盛,人将离散之机。七十一、二回为一段,叙凤姐之招怨多病,司棋之私情败露。七十三、四回为一段,叙园中奸盗,有查抄之兆。七十五、六回为一段,写宁府之夜宴鬼叹,荣府之赏月凄清,为将衰之象。七十七回为一段,了结晴雯、芳官等终身。七十八回为一段,写宝玉痴情,为诗社联句馀音。
第七十九回 薛文起悔娶河东吼 贾迎春误嫁中山狼
于一篇诔词中摘出“红绡帐里”四句,再三改易,忽然映到黛玉身上,一是无心,一偏有意,灵活关照,真有宜僚弄丸之妙。紫菱洲口吟是上回挽诔馀波。
宝玉替香菱担忧是正射后文,香菱盼新人进门是反跌后文。
薛蟠娶夏金桂是娶妻不贤,迎春嫁孙绍祖是嫁夫失所,正宜作一回写。而金桂之不贤已叙一二分,迎春之失所尚未叙及,仍有次序先后。
第八十回 美香菱屈受贪夫棒 王道士胡诌妒妇方
香菱改秋菱,“秋”字远不如“香”字,可见夏金桂之不通,且一改“秋”字,香菱便遭屈棒,亦是秋老菱枯之兆。
王熙凤之挑唆秋桐是借剑杀人,金桂之甘舍宝蟾是以新间旧,一样行为,两样心思。
纸人镇魇,香菱受屈,为后文砒霜毒人,金桂自害引子。
妇人诸病可医,惟“妒”之一字不死不休。王道士疗妒方不是胡诌,是作者借此诙谐说透妒病。
金桂之泼悍已写得淋漓尽致,迎春之受折磨必当明叙,故即于此回叙入。
第八十一回 占旺相四美钓游鱼 奉严词两番人家塾
叙宝玉想出主意要接迎春来家,不放回去,描写呆公子说话入神。
叙宝玉到黛玉处大哭,提起海棠社及宝钗、香菱俱去,再过几年园中不知作何光景,不如早死等语,触起黛玉心事,与前后文遥遥照应,通篇皆血脉贯通。
借钓鱼占兆,独宝玉落空,钓竿折断,为将来出家预兆。
马道婆事败,伏赵姨娘将来鬼附自责事。
宝玉再入家塾学做八股,为后来中举地步。
第八十二回 老学究讲义警顽心 病潇湘痴魂惊恶梦
宝玉厌薄八股,却有意思博取功名,不得不借作梯阶。作者借宝、黛两人口中俱为道破。
代儒讲书,真是对症下药,善于教子弟者。
宝玉是夜发热,先为心痛引子。如此小事亦有先伏后应,文章细而且活。
写黛玉梦境,恍恍惚惚,迷迷离离,的是梦中境象,真传神入妙之笔。
以宝玉剖心跌倒,为哭醒出梦,尤为妙绝。而宝玉是夜心痛,又与梦暗合。梦与神通,神与梦合。是耶非耶?其疑鬼疑神之笔。黛玉之夭亡,于斯已决。
惜春画大观园图,久不提起,故用闲笔略描,又于探春、湘云口中评论多少疏密,以见图稿尚未定局。
惜春说黛玉“总是看不破天下事,哪里有多少真的?”已是出家人口气。
第八十三回 省宫闱贾元妃染恙 闹闺阃薛宝钗吞声
写黛玉病中所见所闻,无不触心刺耳,真有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境况。
王大夫药案,黛玉已是不起之症,临行向贾琏说“宝二爷倒没有什么大病。”意在言外。
外人说宁、荣二府富豪气象,实在谣言可怕。王凤姐亦颇有见识,惜其贪利忘害,不能思患预防,遂至合着谣言“算来总是一场空”之句,可见富贵人均须于极盛时仔细留心,为持盈保泰之道。作者借此警人,莫作闲话看。
以黛玉患病引出元妃有恙。
写金桂撒泼,越显出宝钗涵养,有枯枝生干,双管齐下之妙。
第八十四回 试文字宝玉始提亲 探惊风贾环重结怨
宝玉诗词、联对、灯谜俱已做过,惟八股未曾讲究,若不一试,将来中举便无根脚,故于再入家塾后专写制艺一层。
试过文艺后,即接说亲一事,引起宝钗金锁。贾母求亲,是宝玉、钗、黛三人结果之因。以张家亲事衬出宝钗,文情曲折纡徐。
宝钗亲事,于巧姐病中说起,是以成亲亦在宝玉病中。作者暗以伏笔作谶兆。
贾环因巧姐而结怨,为将来串卖之根由。
第八十五回 贾存周报升郎中任 薛文起复惹放流刑
叙北静王生日,先向宝玉说吴巡抚保举一节,则升任郎中原有因由,文章便不鹘突。
玉放红光,是精华外露,为走失之象,不是喜兆。写宝玉疑心袭人有意偏在黛玉一边,是反跌后文贾芸报信,一实一虚。即此一段闲事,文法亦不雷同。
凤姐出言冒失,宝玉忽提芸儿也是冒失,妙在一明一暗,俱与黛玉心事相关。而风姐之言,黛玉明知,宝玉之话,黛玉与众人俱不懂,虽都是反照黛玉之姻事不谐,却是两样文法。
《蕊珠记?冥升》一出,是黛玉夭亡影子。《吃糠》是宝钗暗苦影子,达摩带徒弟过江是宝玉出家影子。
于极热闹时忽接薛蟠打死人命,有风云不测之象。
第七十九回至八十五回一大段,应分三小段。七十九、八十回为一段,叙薛蟠娶妻不贤,迎春遇人不淑,为犯案磨死之由。八十一、二回为一段,叙宝玉再入家塾,伏中举之根。八十三、四、五回为一段,叙贾环又结仇怨,薛蟠复遭人命,伏将来串卖巧姐,金桂淫毒自害等事。中间夹叙黛玉恶梦,元妃染恙及宝玉提亲,钓鱼占兆,贾政升官,均系现在事迹,伏后文根线。
第八十六回 受私贿老官翻案牍 寄闲情淑女解琴书
蒋玉函久不提起,今离聘娶袭人,为时不远,因借薛蟠途遇,邀同饮酒叙及,且即以当槽张三注视玉函,为次日薛蟠生气砸死张三根由,并宝玉闻知查问红汗巾,袭人嗔说,反挑将来聘娶情事。灵活关照,真雕龙手笔。
先叙批驳初呈,后叙复审翻案。财可通神,写尽贪官情状。周妃薨逝,是元妃引子,又补叙算命一层,为次年元妃薨逝埋根。
贾母梦元妃说“荣华易尽”,不是梦境,是预兆。
宝玉不识琴谱,最为确切。曾忆余八九岁时,偶于书架上见琴谱一本,翻阅一遍,一字不识,遂细查字典《正字通》、《海篇》、《六书》等,并无谱中一字,疑为异书,又疑为仙符,不知作何用处,三四日寻思不得,既而照写几字,请问严君,方知是弹琴手法。今读《红楼梦》,恍如昔年光景,为之哑然。
牛不牛,宝玉自说,妙极。
送兰花引出《猗兰操》,又因《猗兰操》引出下回宝钗歌词,黛玉和韵,血脉一气贯注。
第八十七回 感秋深抚琴悲往事 坐禅寂走火人邪魔
宝钗与黛玉原是宝玉境中、意中人,且宝钗亦独与黛玉最为亲厚,实是闺阁知音,久不相见,若无诗札往来,殊不近情,此回必不可少。
探春笑说“宝钗横竖要来”,无心却似有心。
香风是兰花,但竟说兰,不但文情径直,且探春等四人又须大家看花,殊费闲笔墨。今以像桂花漾开,即借桂花说起南北各方,人有定数,为探春南嫁伏笔,玲珑之极。
补叙柳五儿耽迟不进园缘故,周匝无遗。
因小毛皮衣;忽见旧诗旧物,新愁旧恨,一时并集,即非善哭之黛玉,亦当为之酸鼻。
黛玉和歌,翻入琴谱,若在房中独自抚吟,绝无知音听赏,有何意味?故写妙玉听琴,审音知兆,以见琴声凄断,歌词酸楚。有琴不可无棋,亦借妙玉与惜春,闲闲带叙。
妙玉一见宝玉脸便一红,又看一眼,脸即渐渐红晕,可见平日钟情不浅。此时妙玉已经入魔,夜间安得宁静?宝玉疑妙玉是机锋,不觉脸红,妙玉见宝玉脸红亦自知脸红。一样脸红,两样心事,妙极。
园中路径,妙玉若不惯熟,岂能独至惜春处下棋?不过要宝玉引路,为同行之计,且可同听琴音,讲究一番。文心何灵妙如此!
宝钗四歌,于纸上写来,黛玉于口中吟出,又于琴中弹出,文法变换不一。
妙玉走魔,伏起日后盗劫情事,即趁势伏惜春之出家,已有定念。
惜春一偈,真是无所住而生其心者,较之妙玉眼界未净,即生意识界,遂致心有挂碍,恐怖颠倒梦想,霄渊判绝。
第八十八回 博庭欢宝玉赞孤儿 正家法贾珍鞭悍仆
上回叙妙玉走魔,此回即接写惜春写《心经》,以揭“心定自静,心明自慧”妙谛。
惜春说老太太做了观音,鸳鸯就是龙女。鸳鸯说“除了老太太,别的也服侍不来”。俱与将来殉主关照。
要写宝玉赞贾兰,先写贾环不长进作衬。宝玉说师父赞贾兰,一定大有出息,是为贾兰中举伏笔。
鲍二、何三打架受责,是后来纠盗根苗。丫头中小红最为不堪,小辈中芸儿最是下作。不堪之幼婢,自然看中下作之小主。
写贾芸谋荐匠人,即暗描工部之弊。
巧姐一见贾芸便哭,伏后来串卖情事。
水月庵老尼见鬼,自是东窗事发。风姐安得不一动心?此心一动,诸邪俱入,空屋人声,三更发惨,不独尤二姐一人也。
第八十九回 人亡物在公子填词 蛇影杯弓颦卿绝粒
宝玉、钗、黛原拆开不得。宝钗有歌,黛玉有操,宝玉亦须有所作,故借雀金裘引出填词。
黛玉房中对联,已有人琴俱亡之感。
素娥青女是宝钗、黛玉影身。月中霜里,耐冷斗寒,毕竟晨霜不久,明月长存。两人之结局,已在图中照出。
宝玉说“我不知音”,黛玉说“知音有几”,原都是无心,转念一想,彼此俱似有意。宝玉尚可,黛玉已难以为情。偏又听见雪雁一番说话,其何以堪?怨生觅死,以至不可救药。文章一层紧一层。
第九十回 失绵衣贫女耐嗷嘈 送果品小郎惊叵测
黛玉之夭亡,已是意中事,然竟绝粒而死,不但文情径直无味,且转觉钟情尚未至深,死亦死得糊涂。今因听讹言而觅死,又因听密语而复生,委曲缠绵,文愈曲而情愈深,且反跌后文竟娶宝钗,更觉紧凑。
贾母欲将宝玉移出园外,既照应前文袭人对王夫人一番说话,又伏宝玉病后移出地步,吩咐宝玉定亲,不要叫宝玉知道。伏后文冲喜掉包,黛玉惊迷情事。
写邢岫烟之涵养,反衬夏金桂之淫荡。
风姐送衣服是敬重岫烟,金桂送果酒是勾引薛蝌。一正一邪,互相映衬。
第九十一回 纵淫心宝蟾工设计 布疑阵宝玉妄谈禅
宝蟾设计教金桂勾引薛蝌,金桂才肯安静;因金桂安静,薛姨妈才到金桂房中去;因到金桂房中,才看见夏三;因夏三时常走动,将来买毒药有人。层层相因,节节贯注。
宝玉病,黛玉病,宝钗亦当患病才是一路人,然宝玉之病,或因魔压,或因痴呆,或系假装;黛玉之病,本系气体单弱,又因疑多情切,均非正病。惟宝钗因劳所致,病得光明正大。人品不同,病亦各异。
黛玉问话层层剥茧,宝玉答语颇有悟机。而黛玉则说到“水止珠沉”,宝玉则说到“有如三宝”,两人结局于斯可见。此老鸹之所以一连几声飞向东南去也。
黛玉说“薛姨妈心绪不宁,如何还能应酬?”才不疑及亲事,亦是反跌后文。
第九十二回 评女传巧姐恭贤良 玩母珠贾政参聚散
巧姐以侯门之女出嫁耕织之家,如《列女传》中孟光一流人物,故借宝玉讲书为伏笔。
司棋系迎春之婢,所以其母假托迎春之名,央人求凤姐。
司棋之死与尤三姐激烈相似。但三姐是明受柳湘莲之聘,司棋是私与潘又安相订,邪正不同。柳湘莲挥剑斩情,潘又安拔刀自刎,其心亦似相同。但柳生之去飘忽不测,潘郎之死明白显着,文笔迥殊。
贾母如一颗母珠,在则儿孙绕聚,死则家业消亡。借此一参,暗伏后文。
贾政说“甄家被抄”是正伏后文,贾赦说“我家断无其事”反跌后文。
补叙贾雨村来历,与第二回遥遥照应。
第九十三回 甄家仆投靠贾家门 水月庵掀翻风月案
不法胥役之指官扰累,与不肖子弟之藉势放纵无异。故以县役抢车为贾芹闹事作陪衬。
宝玉忖度谁家女儿得嫁蒋玉函,不为辜负。岂知嫁玉函者即是自己平日最爱、最亲之婢女,是侧笔映照,妙妙!。
贾府无数美婢,惟袭人得所。玉函《占花魁》一出,是正笔映照法。
写包勇身材相貌,便是有武艺气象。甄家抄没,是贾府前车。今贾府祸事不远,故借荐来包勇口中提明。包勇述说甄宝玉病中梦醒,忽然改变性情,惟知念书为事,且能料理家务,贾政便默想一回。试思贾政因何默想,绝不再问?中间暗藏无限情事,读者须心领神会,勿被作者瞒过。
沁香、鹤仙已被贾芹勾上,其馀女尼女道,亦俱放纵不堪。独芳官一人涅而不淄,人固可爱可敬,文亦省却无数累笔。
水月庵平儿误说馒头庵,以致风姐惊昏呕血。不是平儿口误,却是暗中有鬼。
第八十六回至九十三回一大段,应分五小段。八十六、七回为一段,写薛蟠之以贿翻案,妙玉之以色走魔,中间夹叙黛玉抚琴,引起下文。八十八回为一段,叙佳儿悍仆,伏异时中举纠盗之根。八十九回为一段,写宝、黛痴情。九十、九十一回为一段,叙夏金桂之淫荡,邢岫烟之涵养,薛宝钗之持重。九十二、三回为一段,写巧姐幼慧,贾芹败事,中间夹叙母珠聚散,甄家抄没,引出贾府不祥诸事。
第九十四回 宴海棠贾母赏花妖 失通灵宝玉知奇祸
水月庵一案,若待贾政回家,问出沁香、鹤仙等同贾芹私通情事,碍难发落;今趁贾政上班,从宽完结,省却无数累笔,且元妃将薨,留此女尼女道甚属无谓,早为遣去,又省后来再办,最为简净得体。贾芹之胡行已经发觉,贾赦等之造孽亦当败露,以小事引起本事。
紫鹃说宝玉见一个爱一个,贪多嚼不烂,是“意淫”二字注脚。
紫鹃辗转思量,忽然醒悟自啐,后来愿入空门于此已露端倪。
贾赦说花妖作怪,不如砍去;贾政说见怪不怪,其怪自败;探春知系妖孽,默无一言;风姐嘱袭人挂块红绸,希冀应到喜事上去。各人身分及心事说话虽有不同,而以为不祥无异。惟贾母、王夫人、黛玉等以为宝玉喜事,所谓溺爱者不明也。
李纨要搜众人身上,探春嗔说其非,毕竟见识高出一层;但疑心环儿使促狭,又惹赵姨娘吵嚷,似属多事。
刘铁嘴测字亦颇有灵机,惟“当”字“偿”字,的是江湖一派。
花妖兆怪,通灵走失后,从此元妃薨逝,宝玉疯癫,宁府抄没,贾母、风姐相继病亡,甚至引盗入室,串卖巧姐,种种凶事接踵而至。此回是贾府盛极而衰一大转关处。
第九十五回 因讹成实元妃薨逝 以假混真宝玉疯癫
焙茗说当铺里有玉,是为假玉做引子。
请仙乩语,直射宝玉谈禅。
若非王子腾进京,及元妃薨逝二事耽延日月,贾母必早知失玉情事,无日不追寻吵嚷,宝玉亦必早移出园,文情过于急促,且袭人求黛玉劝导,黛玉避嫌不来,探春明知不祥,不肯常来,及薛姨妈、宝钗母女一番说话,各人心事俱无从描写,此文章开展法。黛玉避嫌,亦是反跌下回。
贾政因听见招帖,才知失玉缘由,暗地着人揭去招帖,安顿得体。
做假玉图骗,反衬后文真玉送来。
第九十六回 瞒消息凤姐设奇谋 泄机关颦儿迷本性
假玉一事只可如此了结,若必究治其人,不但又生枝节,且闲费笔墨,于正文毫无关涉。
王子腾中途病故,贾存周特放粮道,一悲一喜,俱出自意外。一是见六亲同运,将渐渐衰落,一是催宝玉成亲,黛玉夭亡。
袭人之一喜一悲,是意中应有之事,喜是为自己有靠,悲是为宝、黛担忧,不得不向王夫人将两人园中先后光景尽情吐露。
傻大姐真是招灾惹祸的种子,前拾绣囊,以致搜检诸婢,司棋晴雯因之殒命,芳官等被逐出家;今漏风声,又令黛玉气迷,遂至天逝:傻之为祸不浅。
写黛玉、宝玉两人相见时只是傻笑,一个迷失本性,一个疯癫有病,描画入神。
袭人叫秋纹同送黛玉回去,为回来报信地也。
第九十七回 林黛玉焚稿断痴情 薛宝钗出闺成大礼
宝钗出阁成礼时,即是黛玉魂归太虚之日,若一回并叙,未免笔墨繁琐,顾此失彼,描写不尽,故分作两回。此回只写黛玉病危,单写宝钗成婚光景,至黛玉身故日时,却于下回宝钗口中说出,用补笔细叙。此文章斟酌先后变动安闲法。
贾母因知黛玉心病,疼爱之心顿减,不但道理甚正,且便专办宝钗大事。
凤姐试宝玉,宝玉说我有一个心,交给林妹妹。与八十二回黛玉梦境,及宝玉心疼,遥遥呼应。
写薛蟠问准误杀,既反跌后文部驳,又顺势好完宝钗婚事。
黛玉病危没人看问,独有紫鹃一刻不离,不但写贾母心冷,宝钗事忙,众人亦俱冷淡,可为黛玉伤心,且见紫鹃情重,为将来不睬宝玉埋根。
紫鹃若竟找着新房看见宝玉,便恐生出枝节;今因墨雨口说,紫鹃即便哭回,既省累笔,文更紧凑。
于病势垂危手忙脚乱时,忽然要唤紫鹃过去,令人实不堪耐,无怪紫鹃之急不择言。若不叫雪雁去,此事殊难排解;但雪雁之去,非平儿作主,谁敢担承?此平儿之来,不但见风姐细心,且即以周全此事,并可使凤姐等俱知黛玉不起。文章细密无以复加。
写宝钗成礼时光景,令新人殊不堪耐,与黛玉遥遥相照。
第九十八回 苦绛珠魂归离恨天 病神瑛泪洒相思地
宝钗劝解宝玉,先说一篇大道理话,是兵家堂皇正兵,直说黛玉已故,是兵家不测奇兵。奇正相参,令人捉摸不着。
宝玉离魂一梦,必不可少。若无此梦,痴想何时醒悟?呆病何能渐愈?但此梦非宝钗说破黛玉已死,无由人梦,宝钗可谓神于医心病者。宝玉通灵,原是顽石。梦中石子打着心窝,通灵本质已经复回,所以渐渐醒愈。后来和尚送回通灵,一点便能超悟。梦中迷路,忽听有人叫唤,回首一看,却是亲人,自己身子依旧躺在床上,写梦境入神。
黛玉临终光景,写得惨淡可怜,更妙在连呼“宝玉”,只说得“你好”二字,便咽住气绝,真描神之笔。空中音乐,妙在若有若无,不落小说俗套。
补写凤姐告知贾母,及贾母告知宝钗黛玉已死日期,俱入情入理,毫无强砌痕迹。
圆房一层,不宜过迟,以便宝玉与宝钗渐调琴瑟。
第九十四回至九十八回一大段,应分三小段。九十四上半回为一段,叙海棠复生,为妖孽见兆,并非吉征。九十四下半回至九十五回为一段,叙元妃薨逝,宝玉疯癫,以见花妖之响应。九十六、七、八回为一段,叙钗、黛二人一婚一死,了结黛玉因果,引起宝钗后事。
第九十九回 守官箴恶奴同破例 阅邸报老舅自担惊
叙凤姐演说宝玉与宝钗顽戏情形,是专为择日圆房。叙园中冷落光景,是腾出工夫好写贾政任所诸事,不是闲费笔墨。
写李十儿没法怂恿情事,描画长随家人,串通书役,簸弄主人估俩,明透如镜。凡做官者,安得不堕其术中?
借节度调取进省一层,为探春亲事定局、薛蟠命案部驳斗榫。
因薛蟠命案部驳,引出夏金桂勾引薛蝌;因勾引薛蝌,引出妒忌香菱;因妒忌香菱,引出毒人自毒。文情层层相因。
第一百回 破好事香菱结深恨 悲远嫁宝玉感离情
补写薛蟠家业消磨,周匝细密。
薛蝌东西俱托香菱收放,又时常说话,缝洗衣服,金桂妒心已不可耐,因爱薛蝌,隐忍不发,是文章到极紧处转放宽一法。若非香菱无心走出,薛蝌既不可听从金桂,又不便声喊叫破,此时殊难摆脱,故借香菱惊散,既便薛蝌脱身,又为积怨地步。
因探春亲事,于王夫人口中述及迎春苦况,是趁势补笔法,且为迎春将死根由。
开发雪雁,省费烦文;仍留紫鹃,生出后文。
袭人要探春不必辞行,宝钗要探春好为箴谏。两人不同,其怜爱宝玉则一,然毕竟宝钗所见高出一层。
第一百一回 大观园月夜警幽魂 散花寺神签惊异兆
凤姐因料理探春妆奁,想去瞧瞧,恰在人情之内,并非无端想起,又因日间事忙,或黄昏后贾琏在家不能分身,适值黄昏人静,贾琏未回,遂到园中去,情事逼真。
主婢四人同行,碍难见鬼。一个一个以次遣去,止剩凤姐一人,秦氏幽魂才可出现,一路写来,令人毛发森然。鬼魂未现,先有狗嗅一惊为引,妙极!
凤姐特来探望探春,乃因见鬼惊怕,托辞他们已经都睡,急忙回家,神情酷肖。若仍至秋爽轩面见探春,不但铺叙闲谈徒费笔墨,日神气安闲,写不出失神落胆情状。
云南节度、苏州刺史参本,与贾府有碍,不但衬起抄没后事,且见贾府家人在外无恶不作。
李嬷挫磨巧姐,风姐嘱托平儿,及王仁为人不端,暗伏将来串卖巧姐逃避情事。
提起晴雯补裘,不但回顾前文,且便顺补五儿。
写宝玉怜爱宝钗,妙在一团孩子气。贾琏生气,宝玉恩爱,两相对照,凤姐安得不伤心?
散花寺求签,忽得王熙凤故事。签固甚灵,又提李先儿说书,回顾前文,笔亦甚灵。
“衣锦还乡”四句,独有宝钗说另有缘故。慧心人毕竟不同。宝钗正要解签,忽王夫人来请,不及解说。文笔善于脱卸省事。
第一百二回 宁国府骨肉病灾祲 大观园符水驱妖孽
拨补五儿,只王夫人口中带说,探春临行与众人作别不复细叙,简省无数闲笔。
大观园冷落荒凉,是盛极必衰,气数使然,其叙病祟驱妖等事,所谓妖由人兴,抄没预兆。
毛半仙文王与六壬课,说得有理有象,作者亦殆半仙乎?写道士坛场铺排,形容如画。写众人胡说谣言,及吴贵妻病死是妖怪吸精,贾赦巡查,拴儿吓倒,众人附会等情状,凡造言生事者,逼真如此。是以听言当以理察,庶不为讹言摇惑。
国家将亡,必有妖孽。大观园如此疑妖见鬼,贾政安得不被参?宁府安得不被查抄?
第一百三回 施毒计金桂自焚身 昧真禅雨村空遇旧
贾政被参,是抄没先声。接写金桂毒死,真是六亲同运。
薛家婆子急得说话不清,描写入神。
贾琏说必须经官才了得下来,所见固是。宝钗说汤是宝蟾做的,该捆起宝蟾,一面报官,一面通信与夏家,更为老到细密。才女见识,高出贾琏几倍。夏家过继之子,自是夏三。作者不言其名,又说与金桂尚未入港,含糊其辞,是隐恶之意。
宝钗叫将女人动用的东西,检点收拾,才检出毒药空纸包。宝蟾说出因耗子作闹,向舅爷要的,然后寻看匣子箱柜已俱空空,宝钗得以查问宝蟾,说出金桂私自带回,以金桂之母同宝蟾拌嘴,供出实情。由浅人深,层层追出,不松不骤,有宝钗之才能,自当有才人之描写。
宝钗先放宝蟾,开导实供。世间听讼者若能如此,何患不得实情!
金桂自害,只可息事完结。若一经刑部官审问,便难了事。
“见机而作,急流勇退”八字,人人皆晓,而能行其事者,今古寥寥。故作者设言此地名,为恋禄者下一针砭。
“葫芦”两字,“钗玉”一联,直刺人心,雨村即非颖悟,亦当猛省;“真即是假,假即是真”二语,最有意味。慧心人,当知两个宝玉是一是二。
第九十九回至一百三回为一大段,应分三小段。九十九、一百回为一段,叙贾政受家奴簸弄,以致被参失察,金桂被香菱撞破私情,因而结恨谋害。一百一、二回为一段,写大观园冷落无人,见鬼疑妖,为凤姐将亡,宁、荣查抄之兆。一百三回为一段,叙毒人自毒,了结金桂公案,带叙贾雨村遇旧,为归结《红楼梦》地步。
第一百四回 醉金刚小鳅生大浪 痴公子馀痛触前情
此庵不烧,贾雨村必重来寻访,或遣丁接请。不但笔墨烦冗,且亦难于了结。付之一火,脱化简净。
借醉金刚口中说起重利盘剥,及张华旧事,可见人言籍籍,口碑载道,为御史风闻题参张本。众京官说侍郎内监不甚和睦,已露参劾消息。
黛玉死后,若宝玉一哭之后绝不提起,便与生前情意不相关照。然既与宝钗恩爱,又不便时时刻刻哀思黛玉,故借贾政叹伤触动前情,想起紫鹃,但竟叫紫鹃未必肯来,即来亦不肯细说,宝玉心事无从倾吐,因借央恳袭人,复以诔祭晴雯相比,方可描出宝玉深情,即文章烘云托月法。
第一百五回 锦衣军查抄宁国府 骢马使弹劾平安州
查抄家产,偏在设席请客时,才是出于意外。
写西平王处处用情,赵堂官处处挑拨,令人急杀,以为贾母、王夫人及宝玉房中必遭荼毒;幸有北静王来宣明恩旨,令人神魂稍定。文情如疾风暴雨时,忽然云散风和。
抄没宁府情形,只在贾政听见登记件上写出,可见番役查抄时,两府内外人等俱看守严密,消息不通。于天翻地覆时,忽插入焦大吵闹,又将贾珍等平日作为及被抄情,形细说一遍,以补笔、旁笔写出正文,才不是印板文字。
平安州被参,及贾赦犯事缘由,于薛蝌口中略略一叙,妙在不能探听详细。
写薛蝌独出力探事,不但见亲情之厚,薛蝌之能,且可见其馀亲友之炎凉,不是单写薛蝌。
第一百六回 王凤姐致祸抱羞惭 贾太君祷天消祸患
荣府家产概行给还,独抄出借券照例入官,王风姐一生盘剥和蓄尽化为乌有。所谓“采得百花成蜜后,不知辛苦为谁甜”。贪利剥削者读此当亦猛省。
贾政说贾琏自己房里的事尚且不知,家中的事必更不知道,贾琏实无辩,只好委曲含泪。写怕老婆人,有说不出许多苦处。借亲友们口中,补写家人泥腿吵嚷、门上要钱诸事,隐隐指鲍二、倪二、李十等人,却不说出姓名,才是亲朋口吻。
夹叙孙家要银,以见孙绍祖无理无情,迎春岂能久活?
王凤姐嘱托平儿扶养巧姐,自叹枉费心计及尤二姐事,只愿早死,苛毒人忽有此惨声痛语,可为贪财妒刻者现身说法。
叙安顿宁府眷属及监中使费、贾琏卖地,有不得不然之势。
贾母祷天哭泣,引出王夫人、宝玉、宝钗大哭,鸳鸯等亦皆陪哭,各人有各人心事。
贾政查看家人名册及出入账簿,只有踱来踱去,绝无方法,描写不能理家人,情形如画。
于哭声嘈乱时插叙史家人来,一则好止住哭声,一则声说湘云即日出阁,不来探望之故,情事周匝无遗。
众家人回鲍二来去缘由,仍是含糊对答及所回之话,的是奴才口吻。家人们一个人手下,尚有亲戚奴才,确是势豪家奴习气。
第一百七回 散馀资贾母明大义 复世职政老沐天恩
止将逼索石呆子古扇一案,审实坐罪,既照应前事,又可从宽完结,发往台站,且为贾化落职引线。
尤三姐一案掩饰得毫无根迹,益见柳湘莲出家之妙。贾母不问家事,贾政实难诉说,趁此一问,据实回明。又说贾赦、贾珍盘费,只可折变衣饰,才见贾母分散赀财,是明白大义,不是贾政觊觎。写贾母分给银两衣物,安顿眷口度日,送回黛玉棺柩,及送还甄家银两,减省男女婢仆,井井有条。可见贾母少年理家,宽严得体,出入有经,较之风姐苛刻作威,相去天壤。福泽之厚薄,亦于斯可见。
贾政复职,亲友都来贺喜,世态如斯,不足为怪;独邢夫人、尤氏暗地悲伤,又不便露出,写得周到真切。
贾政请将园宅入官一层,必不可少;若不折奏奉旨,居然住着,终不放心。
贾化暗伤贾府,借旁人传言说出,是文章暗补法。
包勇看园,本是受罚,岂知转为后来御盗得力之人,若不预伏此人,惜春必遭掳劫,事出无心,文却有意。
第一百八回 强欢笑蘅芜庆生辰 死缠绵潇湘闻鬼哭
借史湘云来,于贾母闲谈中,叙黛玉夭亡,金桂毒死及岫烟、宝琴俱有事未嫁,王、甄两家情形,惜春、环儿尚未说亲等事。此段文章,必不可少。若无许多不如意事,宝钗生日,贾母岂至忘怀,直等湘云提起,然后记得?是借势总叙前事,引出后事。
湘云说到“有了”二字便脸红住口,活是新妇光景。
邢岫烟不来,自是正理,夹写邢夫人,尤氏心事,周匝细密。
宝钗心事难言,凤姐带病勉支,邢、尤二氏褊浅妒忌,迎春满腔苦楚,宝玉疯傻孩气。只有史湘云一人新婚燕尔,从中助兴。一人向隅,举座尚且不乐,何况众人向隅,一人岂能独乐?此所谓强欢笑也。
自凤姐席终闹事后,凡有庆贺筵席,必有失意之事。此番宝钗庆寿,为通部庆筵总结,所以贾母因此得病,即为通部不祥事之总结。
于迎春口中,补出孙绍祖势利话,可丑可笑。
宝玉掷色,第一掷是臭,第二掷便是张敞画眉。先臭后香,颇有意思,宜乎宝钗之脸红也。 红楼一梦,不久归结,故于酒令中一提十二钗。 宝玉因十二金钗想起众姊妹,因众姊妹想起死黛玉。虽是痴情,却有次序。
鸳鸯掷出“浪扫浮萍”,湘云接说“白萍吟尽楚江秋”,俱是后文自缢、孀居谶语。
宝玉于寿筵未终,忽然私去园中向死鬼缠绵,不祥殊甚!宝玉听见哭声是心疑所致,经婆子们一说,竟成实事,宜宝玉之大哭也。
宝钗庆寿是强欢笑,宝玉悼亡是真痛哭。
第一百九回 候芳魂五儿承错爱 还孽债迎女返真元
宝玉一生原是梦中人、梦中境,宝钗欲以梦醒之,是慧心人作用。无如两夜无梦,白费宝钗苦心。
迎春临别,说没有再来的时候,为下回伏线。
宝钗劝母早为薛蝌完姻,不但近情合理,且为岫烟于归伏线。
宝玉与宝钗自成亲后,虽相恩爱,终非鱼水。至此宝钗欲移花接木,方得两情浃洽。不但写宝钗是夜多情,且可见平日端庄。二五之精,妙合而凝,宝钗已有身孕。
五儿自补人宝玉房中,并未与宝玉交言。借此一叙,必不可少。若非外面声响,宝钗咳嗽,宝玉与五儿如何分散?文人之笔,放纵自如。
北静王之玉是正衬通灵,无赖之假玉是反衬通灵,贾母之玉块是旁衬通灵。块者决也,为贾母与宝玉永诀之兆。
凡人遇有丧亡祸患,与其强颜欢笑,不若放声大哭。盖放声大哭,郁气可伸;强为欢笑;闷怀愈结。故宝玉大哭黛玉,脉气顿和;贾母勉强寻欢,停食胸闷。
妙玉探望贾母却是闲文,要紧处在问知惜春住房,为异日遇盗埋根。
贾母垂危,迎春先死,湘云将寡,真如大树一倒,人无荫庇。
第一百十回 史太君寿终归地府 王凤姐力诎失人心
“心实吃亏”四字,是修福延寿真诀。王凤姐与此四字相反,所以无福无寿。
贾母与宝钗并无一言,惟有叹气,心中是疼护宝玉,又怜宝钗所嫁不偶,有说不出心事,形容入神。 回顾前文写经布施,一丝不漏。
风姐心想贾母丧事比宁府易办,是反跌后文。贾政说丧事宁戚,还是正理,邢夫人却是一片私心。借鸳鸯求凤姐及贾琏口中细说,不但叙得不露痕迹,又伏鸳鸯自尽口吻。
鸳鸯先疑凤姐不肯用心,唠叨、哭泣,此层文章必不可少。
邢、王二夫人埋怨风姐各人口气,风姐欲辨不能,真无可奈何。写里头人心不齐,外头呼应不灵,总因银钱不应手,凤姐没权柄,遂至诸事杂乱。李纨独怜凤姐,竟与众人不同,宜其有贾兰之佳儿也。
百忙中夹叙贾兰攻书,宝玉孩气及贾环恶状、鸳鸯气性,文心闲暇,文笔周密,毫无手忙脚乱、顾此失彼之病。
李纨不知车可借雇,惹人笑。借此时之冷落形容昔日之富豪,一笔之中两面俱到。
贾政惟知悲戚,邢夫人但知省俭,王夫人偏听不明,只有凤姐空拳孤掌,竭力支持,反受埋怨,安得不呕血晕倒?
第一首十一回 鸳鸯女殉主登太虚 狗彘奴欺天招伙盗
鸳鸯殉主,固是义气,亦是怨气。贾赦虽已远去,邢夫人应胆虚心战。
凤姐病倒,秋桐一君便去,平儿即嘱丰儿回明邢、王二夫人,一笔不漏。
鸳鸯自缢时,寻取所剪头发,揣入怀中,顿使前事刺人心目。文笔灵警异常。
宝玉、宝钗一样行礼,两样心事。
强聘彩霞,是来旺之子;引路上盗,是周瑞干儿;俱是凤姐信用之人,安得不招物议?何三说看干妈情儿上。不知周瑞家与何三有何情分,是作者暗笔。
妙玉是夜忽在惜春处住宿,以致被盗窥见,为明日被劫之由,数固有定,文亦有意。此时包勇进来,盗不踹门,专为保全惜春而说。
秦氏多情而淫,何能超出情海,归入情天?痴情一司,恐尚未能卸事。况秦氏生前,并无看破凡情影响。此说似属无根,慧心人须将册中题画及该当悬梁等语前后细参。此中有作者隐语真情,借笔写影深文,可以意会,不可言传。
第一百十二回 活冤孽妙姑遭大劫 死雠仇赵妾赴冥曹
惜春抱怨尤氏撺掇太太派令看家,与上回贾琏心中所想尤氏与惜春不睦,派令看家,也不中用情事,一线穿成,且为惜春决志出家根由。
三姑六婆,大户人家,不应听其走动。以妙玉如此之孤洁,尚小免于物议,何况其它?贾府门第虽高,而尼僧道婆往来无忌,便惹出许多恶事,须得包勇大嚷一场,庶几爽人心目。贾琏问包勇,包勇也不言语,最为得体,且省却无数枝节。但有功不赏,亦可见贾政、贾琏不能有心腹家人。
妙玉被劫,或甘受污辱,或不屈而死,作者虽阙疑不叙,然读画册所题“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可怜金玉质,终陷污泥中”四句,亦可想见其人。
惜春剪发出家之念,已不可挽回,与鸳鸯之剪发,事异而情同。
贾琏开失单,颇有斟酌。
鸳鸯既仙去,如何又附在赵姨身上?此是众人揣度,所以仍于赵姨口中隐隐说破。凤姐尚在,如何先在阴司告状?亦是疑鬼疑神情状。贾琏回话,轻声低语,不知所言何事,乃于贾政口中喝破,描写得情。
一百四回至一百十二回一大段,应分三小段。一百四、五回为一段,叙小人布散流言,以致宁府被抄。一百六、七、八、九回为一段,写贾母祷天散财,及勉强寻欢,为得病之由,又带叙贾政复职,迎春物故。一百十回、十一、十二回为一段,叙贾母寿终,鸳鸯殉主,赵姨冥报,妙玉被劫,此三人公案,中间夹叙风姐患病,惜春剪发,为将来及出家之由。
第一百十三回 忏宿冤凤姐托村妪 释旧憾情婢感痴郎
贾母已故,凤姐病危,若赵姨不死,必生出无限风波。就此了结,既见果报之不爽,又免却日后滋事。
周姨兔死狐悲,人情必该如此。
凤姐病重,邪魔悉至,虽是病昏恍惚,亦足警惕人心。谚云:“神衰鬼弄人”,信然。
凤姐托刘老老带去巧姐,愿与庄家结姻。是正伏下文;刘老老说乡间无物可哄,无物可吃,太太们也不肯与庄家结亲,是反跌下文。
上回叫捆起周瑞送官,说得一句话,并未发落。今于刘老老口中补出周瑞家有事被撵,一丝不漏。至于如何并不送官,如何逐出,必是王夫人之力。若必细细叙明,于正文无甚关系,徒浪费笔墨,简略处极有斟酌。
刘老老借凤姐许愿一层,连夜回去,亦是省笔。
宝玉胡思乱想,触绪纷来,归结到寻问紫鹃,写得实在可怜,紫鹃安得不感动柔情?
紫鹃想到不如木石无知无觉,一片酸热心肠,顿然冰冷,正是出家根由。
第一百十四回 王熙凤历幻返金陵 甄应嘉蒙恩还玉阙
邢岫烟出阁正值贾母新丧,不便夹杂叙入,必当设法补写。但若突然补叙,便是生砌硬插。今借风姐病危,袭人提起梦册,宝钗提起签兆,引出岫烟求妙玉扶乩,然后从宝钗口中略叙大概,补得毫无斧凿痕迹。宝玉顺口说再做这梦,要细细看看,伏一百十六回之再梦。
写王仁向巧姐一番说话,伏后来串卖情事。
平儿慨然取出东西交给贾琏,且说是奶奶所给,还与不还毫无介意,真是不负恩义之人,日后巧姐所以亏他保护。
贾政不肯使家人银钱,固是仁厚。但明知家业凋残,既不能选人清查,又不能亲自料理,真是毫无主意人。若再同程日兴刺刺不休,此段文章如何了结?故借甄应嘉来打断,脱卸得甚妙!
贾政忆女寄书,应嘉为子托亲,两相关照,又为下文探春回京、李绮姻事伏笔。应嘉属意宝玉,不遑问及包勇,是匆匆作别真景。
第一百十五回 惑偏私惜春矢素志 证同类宝玉失相知
贾政叫宝玉作文,不过借此截断同宝钗说话,无甚紧要,所以不日宝玉病重,亦不复提起。
借地藏庵尼僧口中竟说妙玉跟了人去,且说只怕是假惺惺。不但是文人暗笔,且见妙玉平日不满人意情事。
惜春出家,念头久已立定,并非惑于地藏庵姑子之言,方才决意。作者不过借此一紧,是文章由宽渐紧法。
宝玉一见甄宝玉,想起梦中光景,以为必是同心知己,是反跌下文。贾兰却是甄宝玉知己,是旁衬法。宝玉连自己相貌都不愿要,却是深合我相非相妙义,宜其一病几死,病好便要超凡也。
惜春出家,因宝玉病重暂时搁起,若此时即办,贾政、贾琏在家,殊难安顿,是文章下坂勒马法。
宝玉于病到极危时,忽有和尚送还通灵,一见便好,喜出望外,于正要坐起时,一闻麝月砸破一言,忽然晕倒,惊出意外,文章变幻不测。
第一百十六回 得通灵幻境悟仙缘 送慈柩故乡全孝道
宝玉初次之梦是真梦,所以画册题词俱不记得;此番是神游幻境,并不是梦,故十二首诗词俱牢牢记得,读者莫亦作梦看。
宝玉神游幻境,除在世诸人,自当不见外,其馀迎春、黛玉、凤姐、秦氏、尤三姐、鸳鸯、晴雯,皆恍惚见面。元春是皇妃,不便与众相同,故止写词中一语,隐隐逗明,最为得体。若妙玉如果被害,灵鬼亦应仍归幻境,必当与宝玉一见,乃独不提及,是作者深文隐义,十可不知。
王夫人 说道“生也是这块玉”,下句必是“死也是这块玉”,忽然止住不说,流下泪来,神情如画。
宝玉牢记册上诗句,心中早有成见,与惜春之意相合,故借惜春口中说破“入我门”三字。
贾政扶柩回南,了却无数未完事件,且好叙后来一切家事,若贾政在家,便有许多掣肘处。
写紫鹃、五儿两人心事不同,有清浊泾渭之分。
第一百十七回 阻超凡佳人双护玉 欣聚党恶子独承家
宝玉问和尚来路,和尚说:“你自己来路还不知道,便来问我。”真是当头一棒,喝醒痴迷。凡人眷恋妻儿、名利,至死依依不舍,皆是不知来路;若晓得来路便是去路。有何可恋处?
宝玉说“还了你玉”,和尚说“也该还了”,针锋相对。须知不是还玉,是反真还原。
袭人听说还玉,此惊实非小可,正如宝钗(王夫人)所说“生也是这块玉,死也是这块玉”。凡人所见,不过生死为重,岂知佛门另有不生不死一义?
佛门不打诳语,宝玉对王夫人所说却是诳语。须知仍是真心要走,不是诳语。
宝钗不还玉,以为有玉即有人。宝玉说“重玉不重人”,是在人不在玉。暗里机锋,灵警异常。
小厮学和尚同宝玉说话,妙在似明白似糊涂。只有宝钗是慧心人,必是想起乩语,所以发怔。
宝玉说和尚住处“说远就远,说近就近”,即是反求不远之义也。
宝玉说出“一子出家”的话,是文章明点法,必不可少;随以顽话撇开,是文章纵放法。不点则眼不明,不纵则势不宽。
接写贾琏匆忙出门,才好叙巧姐、惜春诸事。贾琏求王夫人照管巧姐,可见邢夫人平日行为,甚不合乃郎之意。薛姨妈搬去自住,栊翠庵求人管理,一是补笔,一是伏笔。
贾琏说若惜春真正寻死,比出家更不好,已允许出家一着。所言邢夫人及尤氏、平儿诸人平素行为,亦甚明白。惟托王仁、贾芸、贾蔷等照管家事,殊欠知人之哲。
写贾芸编派宝玉、宝钗、黛玉等事,真是小人口吻。即借端补明从前所寄之书,且引起下文邢舅、王仁、贾环等各人怀恨说话,为串卖巧姐之根。
外藩买人,于陪酒人口中说起,不着痕迹。
贾雨村为一部书中起结之人。若不为事罢官,如何能归结《红楼梦》?趁势插入,以为了结地步。
忽叙妙玉一层,引起惜春铰发。
第一百十八回 记微嫌舅兄欺弱女 惊谜语妻妾谏痴人
王夫人即不问彩屏等愿跟惜春与否,紫鹃亦必跪求,但径行叙入,不但文情率直,且不显王夫人之周到处。因此一问,引出紫鹃,极有步骤。袭人也愿跟惜春出家,亦是反跌后文。
宝玉此时虽已明白因缘,但听见紫鹃提起黛玉,一阵心酸,看见袭人痛哭,也觉伤心,尚有尘心未净。
插叙贾政向赖尚荣借银一段,写尽奴仆负恩样子。串卖巧姐,是贾环起意,王仁听从。设法当以贾环为首,王仁为从,贾芸、邢大舅又减一等。
邢夫人势利熏心,毫无主见,实在不堪,写得如见其人。文人之笔,令人可畏。
平儿看出相看巧姐之人不像是对头亲,也不像是藩王府里人,灵慧可爱。
借王夫人说话中补明宝琴已嫁,湘云已寡,简净得法。于贾兰口中带叙甄家有信要娶李绮,趁势叙入贾政有信探春回京,是陪衬宾主法。
就贾政信中叮嘱宝玉、贾兰场期已近,实心用功,下文宝钗规劝宝玉应考,俱有根由。
宝钗说博得一第,从此而止,是要宝玉易于入正,俟得第之后徐徐再劝。不想只此四字为宝玉心许,其一中便走之念此时已决,宝钗派莺儿服侍,原是怕宝玉旧情又发,岂料转致宝玉险些尘心复动,可见斩断凡心,殊非易事。
莺儿自园中打络后,未免有心,始终与宝玉并未交言。借此送瓜果时,补此一段文字,以了前因。
第一百十九回 中乡魁宝玉却尘缘 沐皇恩贾家延世泽
宝玉赴考时辞别王夫人及李纨、宝钗说话,句句是一去不回口气,在有意无意之间。文笔玲珑,真有手挥目送之妙。
惜春与紫鹃已跳出樊笼,不送不辞,斟酌有意。
王夫人与宝钗一样流泪,两样心事。王夫人是说话伤心,宝钗是慧心窥破,所以王夫人尚可明说,宝钗竟有不能说之苦。贾环想报仇得意,是反跌下文。
王夫人说写信与贾琏,差人送去,也是一法。岂知三日内即要送去,令人急杀,然后转出刘老老逃避一法。真是山穷水尽,忽有柳暗花明之景,且使王夫人不得不依,妙极!
平儿连铺盖衣服也不要,只求王夫人派人看屋,甚有才识,可以扶危救急。王夫人转去绊住邢夫人,布置周密。
贾芸、王仁等有兴而去扫兴而回,殊快人心。王夫人说逼死巧姐,平儿要贾环找还尸身,亦着急得像。
邢夫人骂看门的人,惹得众人索性说破贾芸等平日胡为,使贾芸、邢夫人顿口无言,是文章趁势法。
巧姐、平儿先走,引出宝玉也走。但巧姐、平儿两人同走是假走,宝玉一人独走是真走。一单一双,一真一假,映衬得妙。
探春回来,死者死,嫁者嫁,走者走,出家者出家。沧桑之变,殊难为情。
李纨、探春、惜春及家人焙茗等议论宝玉,说话各有不同,各有道理,惟宝钗、袭人心中无限苦楚,一字说不出来。情事逼真。
借宝玉、贾兰籍贯,引起元妃,又借海疆靖寇班师,引出大赦,贾珍、贾赦亦可宥罪复职,给还家产,薛蟠亦得赎罪回家,以便归结全部。
巧姐姻事,此时已经定局。刘老老敢于肩任者,因王凤姐生前曾经面允,且有保护巧姐大功,并非冒昧。
刘老老遣板儿进城探知一切,且见贾琏回家,趁势补出送信人回来一层,刘老老便可送回巧姐、平儿。既省无数笔墨,文法亦一丝不漏。
王夫人带领巧姐等同见邢夫人,将前事都归在贾芸、王仁身上,安顿极妥,否则邢夫人何以相安?
第一百十三回至一百十九回一大段,应分四小段。一百十三、四回为一段,完结王凤姐因果,中间带叙宝玉痴情,甄府复职。一百十五回至一百十七上半回为一段,叙惜春决志出家,宝玉悟心幻境,夹叙两宝玉相会,一甄一贾性情各别,及贾政扶柩回南,完结各葬事。一百十七下半回、十八上半回为一段,写贾琏出门,贾环等乘间串卖巧姐。一百十八下半回至一百十九回为一段,叙宝玉逃禅,贾府蒙恩,以便完结全部。
第一百二十回 甄士隐详说太虚情 贾雨村归结红楼梦
袭人病中一梦,已有出嫁之念;所以薛姨妈一劝,即肯听从。贾政若不于途次舟中亲见宝玉,听见歌词,则到家之后,岂有不竭力找访,生出无限笔墨支离?必得如此见闻,方可了悟因缘,付之度外。文章固善于归结,亦可见良工苦心。
宝钗有孕,惜春住栊翠庵,巧姐许字周家,及贾赦居村静养,俱随笔补明,简而不漏。
袭人与蒋玉函前缘已定,即果真要死,亦断不能死。况袭人如果愿死,则尤三姐、司棋、鸳鸯等登时可死,何必转辗思量,踌躇不决?自古忠臣义士、侠客烈妇,俱一念已决,立时就义。若一有转念,便不能死。作者说袭人怀必死之心,是怜爱袭人,故为庇护。
甄士隐说“宝玉即宝玉”,已将实事明明说破,读者自当领会。甄士隐又说“荣、宁查抄之前,钗、黛分离之日,此玉早已离世,一为避祸,二为撮合”等语,按荣、宁查抄系一百五回之事,则一百五回之后所叙贾宝玉之事,俱系空中楼阁。细绎宝玉之出走,当在通灵走失,元妃薨逝后,贾母将宝玉移出大观园,即为黛、钗分离之日。看来元妃薨后,贾府已有不好消息,所以宝玉即避祸出走。至所云“避祸”显而易见,所云“撮合”不知撮合何事。作者既讳而不言,读者姑置阙疑可也。
甄士隐说“福善祸淫,兰桂齐芳”是文后馀波,劝人为善之意,不必认为真事。
了结香菱,简净跳脱,又是一样文法。
第一百二十回一大段,应分四小段。贾政回家陛见,奏明宝玉情事,赏给文妙真人道号为一段,了结宝玉因果,即带叙薛蟠赎罪回家,香菱扶正。自宁府收拾齐全至袭人嫁玉函止为一段,完结袭人因缘,并巧姐许字。自贾雨村遇见甄土隐至士隐拂袖而起为二段,说明宝玉来去原委。自雨村睡熟草庵至末为一段,作者自述《红楼梦》为游戏笔墨,扫空一切,为更进一层之意。
〖注:■,分+刂,音彬,分也。〗
石头记评花 清 佚名
警幻仙姑(凌霄) 我是散相思的五瘟使
宝玉(紫薇) 俏东君与莺花作主
黛玉(灵芝) 多愁多病身
宝钗(玉兰) 全不见半点轻狂
秦可卿(海棠) 梦儿相逢
元春(牡丹) 一个仕女班头
迎春(女儿花) 体态是温柔,性格是沉
探春(荷花) 忒聪明,忒煞思
惜春(曼陀罗) 礼三宝
史湘云(芍药) 梦不离柳影花阴
薛宝琴(梅花) 娇滴滴越显红白
邢岫烟(野薇) 可怜我为人在客
妙玉(水仙) 真假
李纨(梨花) 穿一套缟素衣裳
李纹(李花) 好人家风范
李绮(兰花) 德言貌工
熙凤(妒妇花) 酸醋当归浸
尤氏(含笑花) 俏声儿窥视
尤二姐(桃花) 游丝牵惹桃花片
尤三姐(虞美人) 斩钉截铁
夏金桂(水木樨) 似这般单相思,好教撒吞
傅秋芳(琼花) 只许心儿空想
巧姐(牵牛花) 织女星
娇杏(杏花) 做夫人便做得过
佩凤(凤仙) 凤友
偕鸾(青鸾花) 鸾交
香菱(菱花) 早掩过翠裙三四折
平儿(夹竹桃) 好教我左右做人难
鸳鸯(女贞) 凤只鸾孤
袭人(刺蘼) 只待觅别人破绽
晴雯(昙花) 虚名儿误赚我
紫鹃(杜鹃) 早医可九分不快
莺儿(樱桃) 小名儿真不枉唤做莺莺
翠缕(翠梅) 和小姐闲穷究
金钏(金丝桃) 将我侍妾来逼凌
玉钏(玉竹) 禁不起甜话儿热趱
彩云(金丝荷叶) 非奸做盗拿
彩霞(向日葵) 他不瞅人待怎生
司棋(夜合花) 人约黄昏后
侍书(玫瑰) 冷句儿将人厮侵
入画(淡竹叶) 湿透凌波袜
雪雁(雁头花) 北雁南飞
麝月(茉莉) 清风月朗夜深时
秋纹(蓼花) 盈盈秋水
碧痕(碧桃) 溢起蓝桥水
柳五儿(夜来香) 遮遮揜揜穿芳径
小红(月季) 檀口点樱桃
春燕(燕尾草) 管什么拘束亲娘
四儿(结香) 有心待举案齐眉
宝蟾(杨花) 用心儿拨雨撩云
傻大姐(荠菜) 不识忧不识愁
万儿(万寿菊) 闹中取静
文官(丁香) 启朱唇语言的当
龄官(孩儿莲) 隔花人远天涯近
芳官(素馨) 芳心自警
藕官(蝴蝶花) 小生薄命
蕊官(玉蕊) 小孩儿口没遮拦
药官(白药) 娇鸾雏凤失雌雄
葵官(蜀葵) 女孩儿恁响喉咙
艾官(艾花) 是玉人帽侧乌纱
豆官(红豆) 将言词说上
刘姥姥(醉仙桃) 真是积世老婆婆
读红楼梦杂记 清 愿为明镜室主人 撰
红楼梦,小说也,正人君子所弗屑道。或以为好色不淫,得国风之旨,言情者宗之。明镜主人曰:《红楼梦》,悟书也。其所遇之人,皆阅历之人。其所叙之事,皆阅历之事。其所写之情与景,皆阅历之情与景。正如白发宫人,涕泣而谈天宝,不知者徒艳其纷华靡丽,有心人见之,皆缕缕血痕也。人生数十寒暑,虽圣哲上智,不以升沉得失萦诸怀抱,而盛衰之境,离合之悰,亦所时有。岂能心如木石,漠然无所动哉!缠绵徘恻于始,涕泣悲歌于后,至无可奈何之时,安得不悟?谓之“梦”即一切有为法,作如是观也。非悟而能解脱,如是乎?
真假二字,幻出甄贾二姓,已落痕迹。又必说一甄宝玉以形贾宝玉,一而二,二而一,互相发明,人孰不解?比较处,尤落小说家俗套。
“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已往所赖之天恩祖德,锦衣纨裤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母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以致半生潦倒,罪不可逭。”此数语古往今来,人人蹈之,而悔不可追者。孰能作为文章,劝来世而赎前愆乎?同病相怜,余读《红楼》,尤三复焉而涕泪从之。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此缘起诗也。言中有泪,何至荒唐;含泪而言,但觉辛酸矣。作者痴,读者与之俱痴。读者未尝不解其中味也辛酸之外,别无他味,我亦解人。
《西游记》托名元人,而书中有明代官爵。今《红楼梦》书中有兰台寺大夫,及九省统制节度使等官,又杂出本朝各官,殊嫌芜杂。
王雪香《红楼问答》云:宝玉似武陵源百姓。黛玉似贾长沙。宝钗似汉高祖。湘云似虬髯公。探春似太原公子。宝琴似藐姑仙子。平儿似国大夫。紫鹃似李令伯。妙玉似阮始平。晴雯似杨德祖。刘姥姥似冯欢。凤姐似曹瞒。袭人似吕雉。明镜主人曰:宝玉似唐明皇。黛玉似李广,又似唐衢。宝钗似王莽。湘云似李太白。探春似汉文帝。宝琴似张绪。平儿似陈平。紫鹃似豫让。妙玉似倪云林。晴雯似祢衡。刘姥姥似柳敬亭。凤姐似严篙。袭人似魏藻德。
又论刘姥姥云:家运衰落,平日之爱子娇妻,美婢歌童,以及亲朋族党,幕宾门客,豪奴健仆,无不云散风流,惟剩此老妪收拾残棋败局。读至此,不独孟尝、平原,徒夸食客,凡豪门势宦,皆可为之痛哭矣。
又贾兰赞云:“乳臭未脱,即以八股为务,是于下下乘觅立足地。仕宦中多一热人,性灵中少一韵人。”明镜主人曰:贾兰之才,正以见宝玉之不才。在作书者原以半生自误,不能为贾兰而为宝玉,愿天下后世之人,皆勿为宝玉而为贾兰。然而吾读《红楼》,仍欲为宝玉而不为贾兰。吾之甘为不才也,天下后世之读《红楼》者,于意云何耶?
古来轻薄,皆以“好色不淫”为解,又以“情而不淫”为案,此皆饰非掩丑之语。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明镜主人曰:如此论情,如此论淫,借口《国风》者,吾知其伪矣!今之为香奁者,欲饰其非而非不免,欲掩其丑而丑弥彰。所谓无伊尹之志则篡也。若寓言八九,只可依托香草,不能附会好逑。作者其知之。
马婆魇魔,衅起彩霞。贾环搬舌,祸由金钏。宝玉之濒死,皆赵姨所致。昔人谓尹吉甫一代贤者,伯奇有履霜之操,不知妇人女子之毒,实出人情之外。政老品学,迥出流俗,乃见欺于不宠之妾。骊姬申生之事,何代无之,不必为吉甫辩也。
赖大是贾家总管,其子竟朦捐而选知县。承平之世,流品已如此。亦必当时实有其人,故详细书之,以寓讽亦国法所不容者。
李纨、探春代凤姐管事,理所应当。兼请宝钗,实出情理之外。
红楼人物以宝玉为第一,作者现宰官身而有微词。袭人之不死,则明斥其非曰:“孤臣孽子,义夫节妇,‘不得已’三字,不是一概推诿得的。”宝玉之不死,则以“不知谁何之人”示以伦常至重,而不可死。非真有人示之也,实欲死时之转念耳。古今忠臣孝子,义夫烈妇,其慷慨捐身,则只有初念而并无转念。失此一时,抱恨千秋,作者非不知也。
小说淫辞,正人所不屑道。《红楼梦》李十儿骗贾政一节,君子仁人,孰不愿为贾政,孰不为李十儿所骗?试取此书细读之,倘亦知家人舞弊,而绝其信任之心乎?然而知之者伊谁。
尤三姐云:“除了宝玉?天下就没有好男人”,此背面言之也。宝玉因画蔷而见龄官之娇、贾蔷之痴,深悟各人眼泪还各人债。此等觉悟,真能放下一切。若小红,因见妒而另识贾芸,则逼之使然,未为达也。
尤三姐惜宝玉之多情,可谓宝玉知己。然意不在宝玉,而在湘莲。岂湘莲果胜于宝玉?不知宝玉爱博而情不专。及至黛玉死而宝玉不死,三姐死而湘莲立断尘缘,始信三姐之知人。设而不死,其专于一人,必不同于宝玉。惜乎三姐知宝玉,宝玉不知三姐。以一言启湘莲之疑,死者死而遁者遁,非宝玉之咎乎?
柳湘莲以雄剑断万根烦恼,非出家也,亦自刎耳。
水月庵翻风月案,非写女尼女道士之淫,实写芳官之洁。
“多多少少穿靴带帽的强盗来了,翻箱倒笼拿东西。”强盗而竟“穿靴带帽”,奇文!虽“穿靴带帽”而拿东西,实凶于强盗。文外微旨。
或谓《红楼梦》为明珠相国作,宝玉对明珠而言,即容若也。窃案《饮水》一集,其才十倍宝玉。苟以宝玉代明珠,是以子代父矣。况《饮水词》中,欢语少而愁语多,与宝玉性情不类。盖《红楼梦》所记之事,皆作者自道其生平,非有所指,如《金瓶》等书,意在报仇泄愤也。数十年之阅历,悔过不暇,自怨自艾,自忏自悔,而暇及人乎哉!所谓宝玉者,即顽石耳。
又有满洲巨公谓《红楼梦》为毁谤旗人之书,亟欲焚其版。余不觉哑然失笑。无论所纪非违律犯法之事,伤风败俗之行,即以获罪论,亦只以贿酿人命为最大,然实出于妇人女子之手。较当代诸公身膺疆寄,贿赂公行,苞苴不禁,冤死穷民无告者不知几人。设有人笔之于书,则又奈何?且笔之于书以做将来,视已犯法而明正典刑者,又何如也!《红楼》所纪,皆闺房儿女子语,所谓有甚于画眉者,何所谓毁?何所谓谤?《红楼》之金闺硕彦,皆出乎情而守乎礼,即荡检逾闲如司棋等,亦矢志不移。其淫荡无耻者,皆不足数之人。惟袭人可恨,然亦天下常有之事而已。贬之不遗余力,屡告阅者以申明之。苟非袭人,使金谷园中皆从绿珠坠楼乎?
《红楼》以言情为宗,自以宝玉、黛玉作主,余皆陪衬物。而论纪事,则凤姐又若龙之珠,狮之球。何也?古今奸邪柄政,如卢杞、严篙,皆受参劾于生前。独凤姐擅权,虽其夫亦受节制。至已败国亡家,而太夫人犹不悔,非秦之赵高乎?况太夫人并非二世庸碌之主,能道其奸者,惟一赵姨娘。而凤姐卒受冥诛,似亦为警世起见。
世禄之家,鲜克由礼。《红楼》所记,独一奢侈之罪,然已受抄拣之辱,军台之苦,其警戒为何如?今之缙绅阀阅之家,岂仅奢侈一端而已哉!不仅此奢侈一端,其幸逃法网, 曷若《红楼》之堪为殷鉴耶?
《红楼》所载,闺房琐屑儿女私情。然才之屈伸,可通于国家用人之理。如黛玉之孤僻,汲黯之戆直也。骨鲠之臣,见弃于圣明。彼圆通世故者,不群以为相度乎?英明之主,且以此为腹心,何况昏庸?长沙吊屈,吾读《红楼》,为古今人才痛哭而不能已。
仁和吴苹香女史(藻),有[金缕曲]一阕云:
欲补天何用。倩销魂、红楼深处,翠围香拥。呆女痴儿愁不醒,日日苦将情种。问谁个、是真情种?顽石有灵仙有恨,只蚕丝、蜡泪三生共。勾却了,太虚梦。 喁喁话向苍苔空。似依依、玉钗头上,桐花小凤。黄土茜纱成语谶,消得美人心痛。何处吊、埋香故冢。花落花开人不见,哭春风、有泪和花恸。花不语,泪如涌。
明镜生和一阕云:
悔入迷香洞。只痴情、缠绵一缕,死生断送。打破繁华归大觉,醒到红楼好梦。始信道、聪明误用。往事凄凉都忆着,恁招魂、苦了悲秋宋。难补满,情天空。 漫言缘是前生种。便神仙、尘寰堕落,任人搬弄。呆女痴儿如许事,织出天衣无缝。赚千古、才人一恸。无可奈何花落去(成句),悟空明镜影偏珍重。人宛在,香花供。
红楼梦题词 清 女史周绮
余偶沾微恙,寂坐小楼,竟无消遣计。适案头有雪香夫子所评《红楼梦》书,试翻数卷,不禁失笑。盖将人情世态,寓于粉迹脂痕。较诸《水浒》、《西厢》尤为痛快。使雪芹有知,当亦引为同心也。然个中情事,淋漓尽致者固多,而未尽然者,亦复不少。戏拟十律,再广其意。虽画蛇添足,而亦未尝以假失真。诗甫脱稿,神倦肠枯。假寐间见一古衣冠者,揖余而言曰:“子,一闺秀也。弄月吟风,已乖姆教,而况更作《红楼梦》诗乎?岂不惧吾辈贻讥哉!”即应之曰:“君之言诚是。然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为国风之始。如必以此诗为瓜李之嫌,较之言具彬彬而行仍昧昧,奚啻相悬天壤耶?”言未竟,人忽不见,吾梦亦醒。但闻桂香入幕,梧叶飘风,楼头澹月,撩人眉黛而已。
古吴女史绿君周绮自序
黛玉焚诗
不辨啼痕与墨痕,无情火断有情根。
者宵果应灯花谶,往日空怜蜀鸟魂。
慧业已随人遁世,痴鬟休为竹开门。
鸭炉兽炭寒如水,剩得心头一缕温。
香菱学咏
花前月下自凝眸,寸寸柔肠寸寸搜。
着意个中诚足惜,处身如此不关愁。
眠餐好在吟成后,啼笑都从梦里头。
知否苦辛天报汝,芳名非仗可儿留。
湘云醉眠芍药
席翻脂粉醉飞觞,酒力难支近夕阳。
无限困人聊困睡(一作:无限春风困春睡),不胜红雨覆红妆。
倘非玉骨还宜暖,幸是冰肌未碍凉。
一种娇憨又娇怯,画工要画费评章。
晴雯死领芙蓉神
一现优昙命太轻,临题那得不怜卿。
便填痴诔难偿恨,真做花神始称名。
素愿何尝形色笑,平生转为误聪明。
从来此事销魂最,已断尘缘未断情。
青女素娥李纨悲黛玉
月中霜里拟翩翩,姊妹班头掌翰仙。
定为清才遭白眼,岂宜红粉逝青年?
情虽有为情应笃,病到无辜病最怜。
竹自迎人人寂寂,嘻吁我独泪潸然。
水寒雪冷慧婢恨怡红
妒花风雨瘁花姿,义愤偏重小侍儿。
果易分明仍一梦,信难凭准是相思。
怡红意气能无恨,湘馆情怀为甚痴?
几许伤心何处诉?顿教重立不多时。
苦尤娘遭赚堕计
花是丰姿月是神,东君应不负终身。
伤心漫怨庸医药,委曲难通妒妇津。
未必无情归幻境,定然有恨隔凡尘。
红颜大抵都如此,肠断千秋命薄人。
俏平儿被打含情
究未呼天剖素胸,纷纷泪咽屈重重。
好花风总凭空妒,闲草春多不意逢。
薄责原非长恨事,无言确是有情钟。
羡卿心底分明甚,要学夫人却易容。
妙玉听琴警悟
机微领略不言中,一曲丝桐忍听终。
好梦未醒长恨客,美人已定可怜虫。
从前枉受情痴累,此后都归色相空。
无限伤心成独想,余音任付月溟朦。
鸳鸯殉主全贞
芳心迟早固难胜,侍得人归付幅绫。
为日之多岂所愿?此身以外更何凭?
休怜碎玉销香恨,应愧沽名钓誉称。
竟可梦中先醒梦,金钗十二有谁能?
以香艳缠绵之笔,作销魂动魄之言。别开生面,唤醒人情。士林中皆当敛手,况出之闺阁中耶!想红楼仕女,定亦相顾惊奇。(蒋伯生师)
以《红楼梦》之实事,作诗中之三昧。故能胸中了了,笔下超超。读此诗而人情可悟,读此诗而私欲潜消。(雪香)
红楼梦竹枝词 清 合肥卢先骆半溪 着
娲皇不补奈何天,放下瑶台女谪仙。不合大荒山下过,好姻缘是恶姻缘。
朱门富贵好繁华,处处楼台面面花。底把灌愁河畔水,一齐都付与儿家。
湘馆凄凉夜正孤,茜纱窗下月模糊。拚将两眼相思泪,酬得郎恩一半无。
风调何人似可卿,前身疑是许飞琼。无端偷试阳台梦,唐突人前唤小名。
底事蛾眉不解颦,情天孽海渺无垠。黄金不打葳蕤锁,妒煞蘅芜院里人。
教郎莫灌漏壶水,教郎莫看自行船。水自东流船自去,相亲相近总无缘。
拨断冰弦泪欲倾,无人得见此时情。生憎窗外千竿竹,不是风声即雨声。
姊妹何人数独先,花家娘子自神仙。近来新得夫人宠,不共傍人领月钱。
琼瑶池馆玉楼台,月殿云宫四面开。鼓乐忽惊红袖乱,门前齐报凤舆来。
新诗尽许献风流,红叶何时出御沟。怕说麝香珠一串,承恩偏是宝丫头。
人日才过日几天,明宵又是月团圆。上房传说花灯节,预备青铜赏戏钱。
满堂箫鼓月当头,一出新声演醉楼。漏尽铜壶归不得,太君真个解风流。
斑衣学舞戏红罗,谑浪无心惹趣多。一笑喧阗齐拍手,可人终让凤哥哥。
慵整花钿对镜台,宫花一朵鬓边开。烟鬟齐带朝云色,知是高唐梦里来。
却下重帷会所私,炕屏那惜借玻璃。痴儿若解侬倩意,便是低头一笑时。
无多恩爱便情深,宫粉新分白玉簪。妾自有夫郎有妇,与郎暗里结同心。
熏笼倦倚两情依,金玉良缘是也非。一语醋人禁不得,看他呆雁一双飞。
香肩并倚坐筠床,软语娇羞啐玉郎。任是麝兰熏透骨,怎如林子洞中香。
笑煞檀郎没事忙,朝朝寻艳复寻香。叮咛莫似颠狂蝶,又逐东风过别墙。
三尺红绡寄恨书,小诗读罢泪如珠。可怜秋水蒲桃眼,多恐鲛人泣不如。
小楷临摹点画工,绿窗费尽许多功。行间真假知谁是,毕竟心同手亦同。
毒手谁防暗箭多,无端簧舌起风波。只因孽海情魔重,休怪龙钟马道婆。
娇喘如丝强自持,郎心只许妾心知。神仙那有相思药,枉煞行时王太医。
巾箱宠爱日无多,三寸桐棺掩面过。不独伤心尤二姐,本来娘子是阎罗。
银壶浊酒夜三更,为访襄王犯露行。立尽苍苔冰透骨,蝌郎底事太无情。
连天爆竹响迷离,金字牌衔列绣旗。一路佩环声不了,香车齐会祭宗祠。
美景良辰二月天,相邀姊妹敛金钱。明朝正是花朝节,传说堂前摆寿筵。
芳草青青水蔚蓝,一鞭游骑出城南。问郎系马谁家好,莫是烧香水月庵。
镇日蟾宫锁不开,紫云何自降瑶台。金钗斜拔书蔷字,惹得巫山暮雨来。
阿姨丰度自翩翩,不在梅边在柳边。值得堂前身一死,风流几个似湘莲。
蓼汀一带碧波流,灯影衣香水面浮。箫鼓声声人不见,龙船划过紫菱州。
花家门巷夜寻欢,绵绣成围玉作团。一骑连钱骢马去,许多红袖卷帘看。
梨香院宇结芳邻,一树花光白似银。麦饭纸钱寒食节,个中亦有断肠人。
昼永闲廷绣幔开,残棋一局小徘徊。回头错落抨心子,笑问郎从何处来。
雨水雨儿霜降霜,费侬辛苦几年藏。郎心但解冷香好,那识温柔别有香。
冰麝无心更检挑,铅华不御自妖娇。只搽茉莉纤纤粉,添上蔷薇薄薄硝。
口滴樱桃一点工,避人调笑唾残绒。教郎细向唇边看,新买胭脂红不红。
松花衫子绿鹦哥,彩线盘金绣不多。病体却嫌蝉翼重,阿婆还有软烟罗。
拢翠庵前树似霞,为郎偷赠一枝花。含情笑脱袈裟道,可吃千红一窟茶。
活火金炉兽灰销,绣衾不暖坐深宵。北风一夜琼瑶雪,齐脱湘裙换紫貂。
猩红笠子太憨生,雪里梅花一朵轻。不是郎心偏爱惜,薛家姊妹本多情。
翠线条条手自抽,与郎细补雀金裘。花针若个赢人巧,偏是烧香总断头。
淹淹扶喘别朱门,冤枉何人为剖分。同住红楼云雨地,偏无好梦到晴雯。
一面匆匆死别时,红绫袄上泪如丝。伤心为制芙蓉诔,诉向花前知不知。
翠被怜香事己非,年年空忆梦魂归。残宫落尽棠梨雨,忍学飘零扇子飞。
偶向花前践宿盟,太湖石畔订三生。无心失落香囊袋,惊醒巫山梦不成。
雪罗衫子趁身裁,朵朵梨花月下开。云板一声车马乱,馒头庵里送灵来。
绣衾留恋梦温存,晓日临窗未启门。昨夜不知春雨过,杏花红遍稻香村。
缀锦楼前草似茵,小鬟传信踏青春。教郎莫到葬花处,满地残花愁煞人。
六幅湘裙污石榴,为寻芳草斗风流。侬家赢得夫妻蕙,姊妹何人是并头。
冰梅小几馔陈初,为赏良辰乐自如。传到太君亲赴宴,齐来花下接肩舆。
酒兵队里女将军,跌宕风骚总不群。除却尤家三妹子,更无人敌史湘云。
芍药阴中昼正长,避人扶醉赴高唐。落花不管春狼籍,飞上罗裙格外香。
鹦鹉螺杯镂绛霞,融酥茶点样新花。熊蹯鸡跖尝应遍,添上冰盘哈密瓜。
村语撩人亦雅驯,笋蔬风味自天真。千金难买蛾眉笑,老老原来是解人。
会芳园里暂相亲,路人桃源认不真。一枕相思憔悴死,可怜风月镜中人。
秦家小子太憨生,绝世温柔玉性情。不是同车恩义重,也应分爱到鲸卿。
倚托良媒亦自怜,淡妆素服一蝉娟。绮罗队里神仙客,谁是凤流邢岫烟。
莲花巧舌让人多,艾艾何心自舛讹。试问眼前诸姊妹,阿谁曾不爱哥哥。
娇痴小婢绝聪明,解把阴阳细品评。拾得麒麟私撮合,儿家亦是有风情。
瑶林贝阙望分明,凸碧堂西雨乍晴。最好风光是三月,暖香坞里放风筝。
滴翠胭脂拂绢初,亭台新写大观图。多情一管描光笔,只恐蛾眉画不如。
藕榭菱洲一带疏,晓妆妒煞木芙蕖。痴郎贪看池中影,故倚阑干学钩鱼。
太平鼓子响粼粼,文凤求凰一曲新。筵上忽飞红雨过,传花刚到太夫人。
宝镜玲珑映碧纱,枝枝照见满头花。携蝗一觉浑无事,醉眼朦胧拜亲家。
飞盏流觞小令工,浓歌艳曲满筵红。阿侬看过西厢记,编出牙牌便不同。
蜂腰桥畔柳如烟,编个花蓝郎枕边。妾貌如花眉是柳,教郎常似伴侬眠。
私语无端入耳听,惹人情窦太零星。却嫌蝴蝶真多事,勾引侬来滴翠亭。
玲珑新样小荷汤,捧向樱唇劝共尝。小语问郎滋味好,可知还有口脂香。
丝丝冰线绾通.灵,联却梅花络子轻。试向枕边亲问讯,小名真不愧莺莺。
云笺半幅手亲裁,小揩蝇头写麝煤。忙煞一秋诗兴好,海棠开后菊花开。
桂花作艇玉为堂,新打兰桡七尺长。一阵香风花里过,无人知是驾船娘。
为郎扮作小渔婆,侬着青篷郎着蓑。郎自撑篙侬把舵,与郎照影到恒河。
窗下无人私语时,对郎调戏笑郎痴。近来学作参禅诀,究竟何如总不知。
东风昨夜梦天涯,晓起凭栏数落花。侬命也同花命薄,飘零一样是无家。
绣帘风细袅晴丝,彩笔分填柳絮词。妾愿如丝郎似柳,便随风去莫相离。
绿阴庭院锁青苔,红楼前年燕子来。春色不关人意绪,断肠莫问李宫裁。
丝丝鬒发腻于油,一线红潮枕畔收。匿笑回身向郎抱,碧纱窗下共梳头。
销金绣幔紫檀床,锦被浓熏百合香。多谢穿衣三尺镜,灯前夜夜照鸳鸯。
冰雪聪明慧性存,绛珠仙草本灵根。外婆若问阿谁好,绝妙词原是外孙。
瓣香新祝女先生,一卷唐诗口授成。好把社中添一座,甄家娘子亦风情。
凹晶馆外桂初芬,紫蟹肥时酒半醺。不敢持螯郎会否,妾心亦似卓文君。
金塘水满睡初酣,风雨无端折画栏。惊散鸳鸯无好梦,何人不怨赵堂官。
香车百辆别乡关,碧海归宁有梦还。回首可怜歌舞地,一天风雪望家山。
一朵鲜花色有香,纵然多刺亦何妨。不因摒挡抒才干,谁信雅巢出凤凰。
寄语檀郎莫更痴,从今了却旧相思。洞房昨夜新人笑,正是颦儿死别时。
瑶台怅望返云车,愁听鹦哥唤倒茶。何处朝云何处雨,绛珠宫里是奴家。
高情枉自梦梨花,赦老风情也不差。三尺红绡人断送,阿爷真个误儿家。
雏凤谁怜铩羽翎,十三学织便零丁。聘钱十万无人借,憔悴河边织女星。
缁衣初换道家妆,薄命真成枉断肠。岁岁春花与秋月,可怜愁煞惜姑娘。
转眼莺花委逝川,蓝田芜尽玉成烟。伤心林下人归去,庭院无人泣紫鹃。
掌花人去泪空弹,花气犹含泪未干。不是茜纱罗一幅,肯教便益蒋琪官。
梦入怡红往事空,伯劳飞燕各西东。金簪落井无寻处,更把何人换小红。
绝可人怜是五儿,病中细与诉相思。海棠萎尽垂丝树,剩有章台柳一枝。
明珠已碎镜埋尘,碧瓦成堆曲沼湮。一夜西风花落尽,伤心岂独贾迎春。
访旧休招素女魂,不堪重问大观园。沁芳桥下桃花水,尽是情虫血泪痕。
谁人辛苦未分明,翠被怜香夜夜情。便益风流傻大姐,一双呆眼看妖精。
悼玉悲金也是疑,伤红惜翠总情痴。荣宁两府人多少,占得清名是石猊。
诗成亦自笑余痴,镂血揉肠苦费思。谁把江郎传恨笔,为侬传遍竹枝词。
红牙拍碎暗伤神,过眼莺花莫认真。推醒红楼酣睡客,回头便是急流津。
红楼梦赋 清 萧山青士沈谦 着
叙
除是虫鱼,不解相思红豆;倘非木石,都知写恨乌丝。诵王建之宫词,未必终为情死;效徐陵之艳体,何尝遽作浪游。李学士之清狂,犹咏名花倾国;屈大夫之孤愤,亦云香草美人。而况假假真真,唤醒红楼噩梦;空空色色,幻成碧落奇缘。何妨借题以发挥,藉吐才人之块垒。于是描来仙境,比宋玉之寓言;话到闺游,写韩凭之变相。花魂葬送,红雨春归;诗社联吟,白棠秋老。品从鹿女,陆鸿渐之茶经;啼到猿公,张若虚之词格。赏雪则佳人割肉,兽炭云烘;乞梅则公子多情,雀裘霞映。侍儿妙手,灭针迹于无痕;贫女孤身,痛衣香之已尽。眠酣藉绿,衬合群芳;寿上怡红,邀来众艳。生怜薄命,怀故国以颦眉;事欲翻新,洗人间之俗耳。斗尖义之险韵,鹤瘦寒塘;绘闺阁之闲情,鱼肥秋溆。丹维白博,天上月共证素心;翠劚红韬,镜中缘只余灰劫。无花不幻,空归环佩之魂;有子能诗,聊继缥缃之业。儿此骈四俪六,妆成七宝之楼;是真寡二少双,种得三珠之树。而乃人口之脍炙未遍,贼氛之燔灼旋来。简汗方枯,不见标题之迹;璧完犹在,亦关文字之缘。爰付手民,重为寿世;凡诸心赏,莫笑痴人。
光绪二年,太岁在柔兆困敦,清和上院山阴何镛桂笙氏,书于申江旅次。
红楼梦赋二十首,嘉庆已巳年作。时则孩儿绷倒,纲官贡归。退鹢不飞,缩龙谁掇。破衫如叶,枯管无花。冯驩之歌,弹有三叠;荲父之布,坠欲再登。遂乃依砚为田,迁书就榻。屋梁落月,山顶望云。感友朋之萍逢,负妾子之鹤望。钟仪君子,犹操土音;庄舄鄙人,不忘乡语。荒凉徒伫,块独寡偕。悁结弥深,郁伊未释。爰假红楼梦阅之,以消长日。夫其莺花丛里,螺黛天边。星晚露初,晴朝雨夕。平台茗约,小院棋谈。披家庆之图,红裈锦髻;赴仙庭之会,檀板云璈。莲叶尝来,好添食谱;鹦哥唤起,都杂诗声。不料驹隙易过,萤光如闪。残花频落,僵柳难扶。子夜魂销,丁帘影寂。舞馆歌台之地,日月一瓢;脂奁粉礁之场,烟尘十斛。此又盛衰之理,古今同慨矣!于焉沁愁入纸,择雅阉题。乡写温柔,文成游戏。仿冬郎之体,伸秋士之悲;颦效西施,记同北里。浑忘绮忏,聊慰蓬栖。未尝不坦然自怡,悠然自解也。顾或谓琵琶曲苦,托恨事于赵家;蝴蝶梦酣,契寓言于庄叟。自来稗官小说,半皆佛门泡电、海市楼台,必欲铺藻摛文、寻声察影,毋乃作胶柱之鼓,契船之求也乎?况复侧艳不庄,牢愁益固。仲宜体弱,元子声雌。既唐突之可嫌,亦轻俗之见诮。窃恐侍郎试罢,未必降阶;伧父成时,适以覆瓮耳。然而枯鱼穷鸟,寓旨遥深;翠羽明珰,选词绮丽。借神仙眷属,结文字因缘。气愧凌云,原不期乎杨意;门迎倒屣,敢相赏于李溪。弄到偏弦,握余惭笔。因风屈体,难堪竹叶笑人;破梦吹香,却被梅花恼我。
道光壬午中秋前十日,青士沈谦自叙于京寓之留香书垫(改名锡庚)
红楼梦赋
贾宝玉梦游太虚境赋
有缘皆幻,无色不空。风愁月恨,都是梦中。恨不照秦皇之镜,然温峤之犀;早离海苦,莫问津迷。何须春怨秋怨,朝啼夜啼;泪弹珠落,眉锁山低。则有警幻仙姑,身寄清都,职司姻篆,薄命谁怜,钟情必录。国号众香,峰依群玉。会饮琼桨,界分金粟。登碧落兮千重,傍红墙兮一曲。笑此地情天孽海,岂有神仙;愿世间才子佳人,都成眷属。遂令云母屏前,水晶枕上,壳破蝉飞,香迷蝶放。境黑仍酣,云青无障。炯引双光。灵开十相。琼花瑶草,翻添妩媚之容;绿榭红亭,别构玲珑之样。于是手披旧册,目注新图。细摹诗谶,历访仙姝。玉容惨澹,墨迹模糊。石竟顽而不转,花未老而先癯。慧剑凭挥,好破城中烦恼;呆灯空对,终疑画里葫芦。尔乃烹羊脯,剖麟脂,调赤薤,劈班螭。酒酿群芳,万艳同杯之胜;茶煎宿露,千红一窟之奇。固宜觞飞鹦鹉,卮献玻璃;神移玉阙,心醉珠帷。况复飞琼鼓瑟,弄玉吹笙;江妃拊石,毛女弹筝。绛节记竿头之舞,霓裳流花底之声。灵香王妙想,雅奏董双成。朝云幕雨之期,行来一度;红粉青娥之局,话了三生。无何仙界难留,锦屏易晓。眼前好景俱空,梁上余音犹绕。人生行乐只如此,十二金钗都杳渺。不想红楼命名意,误煞少年又多少!
吹大法螺,击大法鼓,然大法炬。如来说法,真要唤醒一切,救度一切。(余霞轩)
滴翠亭扑蝶赋
杨柳阴中春色稀,饯春今日送春归。惟有痴情蝶不知,双双犹傍花间飞。昔之韩凭夫妇,谢逸诗篇。藤峡一枝之翠,云峰五色之烟。轻盈善舞。缥渺俱仙。墙高粉落,帘细须穿。莫不罗扇暗拂,彩衣频牵。认尔前生,鹤子花头之叶;添谁好样,宫人鬓上之钿。爰有淑女,小名宝钗。香闺旧伴,有约忘怀。欲访不果,相思无涯。寻春玉槛,转步苔阶。飞絮和烟光欲活,落花与云影俱埋。青描螺子黛,绿衬凤头鞋。则见栩栩玉腰,翩翩粉翅,顾影自怜,侧身偏媚。饱咂额红,斜撩眉翠。穿香径而仍回,拂锦茵而若坠。君何轻薄,梦迷庄叟之痴;侬也颠狂,会结唐宫之戏。遂乃绕雕甍,穿绣阁,卷珠帏,披晶箔。袖短罗香,鬓松云薄。势怯莺捎,魂防燕掠。径虽仄而草肥,心未慵而腕弱。路转峰回之处,架掩荼蘼;水流花谢之时,栏遮芍药。雁齿桥横,鱼鳞浪隔。香汗淋淋,春波脉脉。杏子衫轻,桃花扇窄。绿树阴浓。苍苔路僻。空盼仙衣,徒敲粉拍。步不稳兮难支,脸不羞兮亦赤。相逢遗帕之人,遁去窃香之客。歌曰:“南园草绿任飞回,定在山隈与水隈。空阔胸襟侬本色,梦魂不唱祝英台。”又曰:“滴翠亭边四望空,花枝冉冉隐墙东。春风无意透消息,惊煞推窗林小红。“
翩旋轩虚,飏曳粉拂,索纸剪来,未必有此栩栩欲活。(周文泉)
葬花赋
春雨春风,梦醒楼中。凭阑小立,满地残红。莫不芳心若醉,痴想俱空。依徊亭榭,惆怅帘栊。颦卿乃翻花谱,曳花裾,随花担,荷花锄。蔷薇露下,杨柳风初。愁谁似我,恨却关渠。柔情脉脉,孤影蘧蘧。红雨春归之后,绿阴午倦之余。与其影落芳尘,声随流水,幻类萍踪,香粘屐齿,高飞滴翠亭边,低逐怡红院里;何如贮以金囊,筑为玉垒,黄土云封,白杨烟起。美人句妙,都谙鹦鹉之啼;公子情痴,定撰芙蓉之诔。艳骨长埋,愁肠空绕。墓拜王嫱,坟邻苏小。鸳鸯冢成,酴醾事了。眼迷阶畔之苔,声断枝头之鸟。倩徐生而写影,红瘦绿肥;仿屈子以招魂,风残月晓。徒令梅兄失侣,菊婢垂头;蝶媒抱恨,蜂使含愁。荒凉三径,冷落一抔。草虽生而不宿,叶先病而如秋。落月杜鹃,长啼血泪;空梁燕子,徒吊画楼。吁嗟乎,柳絮填词之日,海棠结社之年,生涯诗酒,风致神仙。而乃洒相思之泪,完太虚之缘。波皆有恨,月不常圆。芳情缭绕,苦味缠绵。花容判雨,花骨埋烟。茜窗露冷,湘馆云眠。人生到此,能不凄然。诗曰:剩粉零香亦可怜,焚巾难补有情天。不知三尺孤坟影,葬得姑苏何处边。
“红颜一春树,流年一掷梭”,如闻蓝采和踏歌。(陈石卿)
海棠结社赋
我闻衔土避燕,烧钱噪鸦。王子评镜,鲁公斗茶。陶令招饮,白傅放衙。粉榆路古,桑柘阴斜。晚风杨叶,清月莲花。寻洛下之衣冠,图留僧舍;题雪溪之名字,歌起渔家。则有刘家小妹,行列第三,荔枝虽侧,杏花太憨。寄闲情于笔墨,穷真趣于林岚。槛下低徊,清光夜惜;斋中寂寞,爽气秋含。留八月之余春,屋当金贮;送一函之小启,词拟珠谈。会有香山之胜,酒有玉井之酣。夺锦裁诗,扫花拥帚。斜卷晴帘,洞开妆牖。韵随钵成,心为囊呕。觉风雅之淋漓,喜精神之抖擞。酣惊入梦之香,妙借生春之手。莫呼姊妹,赠别号于诗翁;惯慕神仙,拾余芳于名友。渺渺秋光,开偏海棠,种分西府,植向南墙。宜和梨酒,好聘梅妆。淡抹半帘之月,寒期五夜之霜。结一巢而堪卧,入三径而非荒。此日题词,拟借书生之柱;当年洒泪,空迥思妇之肠。倩绣阁之佳人,作骚坛之盟主。逸同竹林,名联兰谱。胜揽芳园,句传乐府。花有价而能评,茧无丝而不吐。遂令杨柳平堤,鸳鸯别浦,销夏深湾,藏春小坞,莫不十样笺题,一枝笔补。凭分甲乙之公,讵惜推敲之苦。律兼收乎叠韵双声,期不爽乎五风十雨。所以时逢落帽,节届湔裙。华筵酒半,小窗睡馀。柳絮新填之日,桃花再建之初。赋江梅于梵院,吟篱菊于吾庐。纵教春卉秋蒲,别开结构;为数黄心绿叶,实记权舆。
女秀才,女博士,众篇并作,采丽益新。洵极一时园亭之胜,而清思健笔,写得逼真。(徐徲兰)
栊翠庵品茶赋
问前身于宝路,寻觉路于金绳。鱼山梵呗,鹿女禅灯。三空竟辟,万应俱澄。座则莲花朵朵,塔则螺影层层。细草长松,早结真如之谛;晨钟暮鼓,咸参最上之乘。当其相近庄严,城开烦恼。经倩马驮,钵和云抱。锡飞则虎豹皆惊,尘断则烟霞同老。台非镜而都空,径有花而不扫。固已缘分香火,慧证菩提;何妨渴解旗枪,癖呼甘草。尔乃金炉细拨,石鼎新煎。银丝缕缕,玉液涓涓。添总顺乎活火,汲不赖乎深泉。听来松下之涛,清风入韵;收得梅梢之雪,凡骨都仙。经分十二门,陆羽则采传旧谱;文有五千卷,卢仝则谢赋新笺。骨碾凤团,根蟠龙脊。小帆雨酣,春池雷坼。鹤岭膏流,鸠坑翠积。八饼素尘,一瓯灵液。云脚偏红,乳头俱碧。姓则封以甘侯,名则颂以森伯。莫不味辨六班,风生两腋。烹来北苑之香,供尔西园之客。人如菊淡,气似兰馨。尘想胥涤,醉魂渐醒。筒倾岩白,碗配瓷青。顶灌醍醐,合抚仙人之掌;香焚檐卜,疑偷大士之瓶。笑已类于拈花,真堪疗渴;顽总同于点石,不藉谈经。况复漆盘烟护,花瓮云消。灵犀堪点,斑竹谁雕。涤红螺兮九曲,悬绿玉兮一瓢。篆纹题苏子之名,形分蝌蚪;秘府重王郎之玩,宝胜琼瑶。何必背欹铜鹤,叶卷金蕉。碗夺琉璃之彩,杯争鹦鹉之娇。歌曰:危坐金身丈六前,修行何处脱尘缘。几声唾后煎来熟,参透观音水月禅。
陆鸿渐《茶经》,毛文胜《茶谱》,蔡襄《试茶录》,周昉《烹茶图》,一时并集腕下。(钟小珊)
余性嗜茶。丙子南归,读书航坞山寺,尝携一炉一鍑,采日铸雪芽,汲山泉烹之,清馥隽永,虽建溪、顾渚不过也。今读此作,益令我绠短衔渴。(施鹤浦)
秋夜制风雨词赋
仆尝惊秋梦,拥秋衾,悲秋笛,感秋砧。对秋灯之黯黯,数秋点之沉沉。即令秋河彻晓,秋月满林,秋高入画,秋爽披襟,犹然动我以秋怨,摅我以秋吟。况复细雨斜风,秋声四起,湿落檐花,寒逼窗纸。旅馆萧条,弥嗟客子。衣无人寄,故乡云树之间;被有谁温,小榻尘烟之里。独坐听之,情焉能已?何怪乎金闺淑媛,绣阁名姝,花怜骨瘦,月吊身孤。寄还类燕,啼竟如乌。愁从笔诉,病倩人扶。读江令之别离,情牵团露;笑潘郎之吟咏,兴扫催租。当其寂寂昏黄,倦倚牙床,杨柳凝翠,梧桐送凉。石细苔润,林摇竹香。窗破蕉展,径寒菊荒。猿啼暗峡,鹤唳横塘。蛩吟也苦,叶落如狂。灯不挑兮檠短,梦不稳兮漏长。尔乃墨染金花,砚调青石。银管毫抽,锦笺手劈。何馀绪之缠绵,写离情之睽隔。张衡之怨难消,宋玉之悲莫释。凄凉团扇,姬人汉殿之歌;仿佛春江,学士陈宫之格。多情公子,风致翩翩,携灯相访,笠雨蓑烟。斜凭玉几,小坐花毡。当亦数行泪下,一脉愁牵。对此不堪卒读之句,归于无可奈何之天。被夫桃花春雨,柳絮春风,影飘楹外,香满帘中。固宜词伤头白,冢泣颜红,传情命薄,寄恨途穷者矣!乃知人影萧疏,天光黤黕。雾锁烟迷,红愁绿惨。三更寂寥,四壁澄淡。莼羹鲈脍,每萦旅客之情;断雁湿云,尤触骚人之感。
多管是阁着笔儿,未写先流泪。(施瘦琴)
昨宵秋雨滴阶,孤灯如豆。同青士坐西窗下,共语旅况。寒蛩落叶,枨触愁怀,因谓君宜赋秋窗风雨夜矣。次日,即手携此赋出示。读之幽香冷艳,真教我一想一泪零。(已巳九月二日素园朱襄附笔)
检初稿,得故人之评跋数语。奈十年来一领青衫,而灯影虫声,犹是天涯作客。素园已于甲戌捐馆,归葬西湖之滨矣。重抚手迹,倍觉黯然。(已卯七月九日自记)
芦雪亭赏雪赋
大地敛昏,群山含冻。掩日韬霞,缘甍冒栋。峰头之吟榻高眠,江面之钓船斜送。火则翡翠一炉,酒则葡萄半瓮。影随柳絮春风,谢女之魂;寒到梅花明月,逋仙之梦。花帚分携,来扫旧蹊。重重玉戏,颗颗珠啼。鱼鳞屋厚,雁齿桥低。鹤何为而守树,鸿何事而印泥。遂乃筵开玳瑁,窗展玻璃。一帘垂地,四壁环溪。碧峰石隐,银浦波迷。烟埋葭岸,水涨蓼堤。唤晴无鹊,辟寒有犀。路自藏乎曲折,天不辨乎东西。则见杯浮大白,火拥层红。覆非蕉叶,熏有刳笼。胎还胜兔,掌亦如熊。毛真雪聚,炭类云烘。分玉署之三牲,仙家上品;剖金刀之一脔,名士高风。况复蓉粉衔笺,松烟泼墨。炉好同围,烛何须刻。天连惨澹之容,字费推敲之力。寒香则秋水闲吟,佳句则灞桥独得。添谁诗债,罚依金谷之条;助我春情,供借铜瓶之色。公子乃扶筇独往,着屐频探。靡芜幽径,薛荔小庵。影敬竹外,香逗枝南。深山霞落,老树烟含。一痕春盎,半面酒酣。疏梦到罗浮之界,夙缘登弥勒之龛。笑无檐而不索,禅有壁而同参。腊酿重浇,北风飘萧。声催铜钵,暖护银貂。诗真香沁,图岂寒消。壶贮冰而了了,山颓玉而迢迢。数阕歌来,妆想美人之淡;一枝赠后,情怜驿使之遥。赓白雪之新腔,莫翻下里;谱红罗之艳曲,绝胜南朝。
侔色揣称,抽秘骋妍,可夺梁园一席。(何拙斋先生)
雪里折红梅赋
红粉修来香国坐,青鬟拥向玉山行。五出梅花六出雪,美人林下立无声。方其联盟入社,下笔惊人。天公戏玉,世界成银。裘因貂暖,园类兔驯。株株屋绕,步步檐巡。柳有絮而皆软,松无皮而不皴。白羽飞时,贝阕琼楼之地;红霞落处,空山流水之春。则见锦被风裁,根从云托。影瘦枝疏,妆慵粉薄。分种蒲龛,开花兰若。非孤岭之黄香,异仙家之绿萼。钵常咒而生莲,门自关而守鹤。灌须甘露,倾大士之银瓶;沁借寒香,学道人之铁脚。来追禅步,迷茫无路。积霰未融,斜风如故。图披九九之寒,径觅二三之趣。磴不扫兮全封,山虽藏兮半露。吟成东阁之诗,分得西冈之树。类墙头之红杏,拖出一枝;同天上之碧桃,窃来三度。竹影交加,笼水笼沙。寒压眉月,晕蒸脸霞。枝高手冷,步缓腰斜。小桥树隔,老屋烟遮。横琴何处,烹茗谁家。斗歌于皓齿青娥,亭边顾曲;索笑于竹床纸帐,座下拈花;点额则寿阳妆罢,举杯则罗浮梦赊。闲依石槛,小立苔垣。句留屋角,踯躅篱根。玉皆换骨,花欲销魂。罨画三面,胭脂一痕。铁笛与铜瓶俱抱,翠裘随缟袂同温。淡云晓日之余,谁夸白战;疏影暗香之里,又到黄昏。歌曰:姊妹江东大小乔,怜卿丰韵十分饶。前生夫婿林和靖,合住段家湖上桥。
冷香冷韵,绘影绘声。觉人面桃花之句,未免多买胭脂。(周文泉)
病补孔雀裘赋
斯罗之国,罽宾之路。有文禽焉,曰孔都护。尾张锦轮,屏依红树。耸翠角而高骞,服绣衣而先妒。压以金线,编以彩翚。集而为裘,适合腰围。雉头失色,鹤氅争辉。刷翎则翠落,振翼则鸾飞。劫奈成灰,抱此难完之璧;巧谁乞样,补来无缝之衣。纵令访天孙于河源,寻龙女于洛水。苏若兰之慧心,薛灵芸之神技。针借辟尘,丝穿连理。终难价重千金,春生十指。类佳人之茅屋,工费牵萝;同太守之布绹,俭能糊纸。然而添香小婢,煎茶侍儿,灵机独运,病骨难支。鸳鸯懒后,蝴蝶慵时。眉何事而不黛,鬓何为而如丝。讵作娇羞,学夫人之举动;好将熨贴,消公子之狂痴。斜偎锦枕,小启香奁。珠毛暗剔,翠缕轻拈。声摇玉钏,绒唾晶帘。眼昏针细,灯晃毫尖。绷来新月之弓,半钩忽满;送出春风之剪,一线频添。是经是纬,或横或纵。云霞闪闪,锦绣重重。黑貂青凤之名,徒夸焜耀;翠尾金花之样,绝妙弥缝。岂不疲而乐此,却无取乎怜侬。寂寂寒宵,银灯懒挑,莲漏音急,茗炉篆消。妆慵素粉,靥晕红潮。影比梅而更瘦,声如燕而尤娇。能不悄然心醉,黯然魂销。枕以玉骨,覆以金貂。他年委怀琴书,怡情笔砚,小窗卷风,幽径积霰。见此故物,曷胜眷恋。霜高露冷,神伤翡翠之裘;玉葬香埋,肠断芙蓉之面。
美人细意熨贴平,裁缝灭尽针线迹。(熊芋香先生)
邢岫烟典衣赋
仆之穷猿长啸,怖鸽难安。萧条家巷,落拓征鞍。骨向谁傲,眉徒自攒。锥无地而可卓,剑有铗而常弹。葛帔相逢,要广刘郎之论;绨袍莫赠,徒怜范叔之寒。亦尝遍觅云箱,频倾竹笥.。裳解芙蓉,裘抛翡翠。豪类阮孚,敝同苏季。爱虽割而难忘,赢已操而多累。取中府而藏外府,负他一领青衫;感去年以待来年,消此数行绿字。愁添酒债,代满瓜期。寒催雁阵,赎少羊皮。叹有室中之妇,号有床上之儿。犹复计同补纲,形似奕棋。任涂抹于东西,拙嫌鬼笑;费周章于昏暮,清畏人知。如此生涯,寒儒故态,不意金闺,亦同感慨。当其失路依人,居贫寄食,生有仙姿,容无靓饰。簪金带玉,曾游绫绮之场;裙布钗荆,别具烟霞之色。身如萍靡,移本无根;心与莲同,劈谁见薏。启箧兮尘尚封,挑灯兮泪徒拭。尔乃晕绿蒸黄,圈红窄素。镂金贯珠,裁云织雾。纤髾并垂,单复咸具。莫不解忘貂寒,藏免蠡蠹。菊耐霜欺,兰遭风妒。鸟篆虫书之迹,字问元亭;皂衫角带之形,入司质库。适逢小姑,谈及心曲,羞带颜红,冷侵髻绿。情切葭莩,利权■⑴蠋。辟寒无恙,还伊合浦之珠;抱璞来归,完尔荆山之玉。自然持券以偿,应藉倾囊而赎。吁嗟乎,鹤销寒骨,莺绕愁肠。末谙压线,莫赋催妆。无处得送穷之笔,何人传疗贫之方。旧恨孰迁乎阿姊,余情堪寄乎小郎。尔时碧玉投来,深感佳人之赠。他日红绫遗去,难禁老妪之狂。
借别人酒杯,浇胸中垒块。读竟,我又当浮一大白。(俞霞轩)
醉眠芍药茵赋
簇簇金线,重重绛绡。花市合烟舞,苔阶带露飘。十二阑干红香圃,错认垂杨廿四桥。彼之相卜广陵,佛供东武。玉带频拖,舍囊如缕。鲙紫登盘,鹅黄曳组。白斗莲塘,红摇柳浦。婪尾春归,平头香聚。本翠缬之争抽,亦绣■⑵之可抚。仙颜醉倒,李学士见而呼名;宝相迷来,刘舍人因而订谱。尔乃绕薇轩,披蕙阁,浥莼羹,调杏酪。莲子新杯,兰花故幕。薤蕈风疏,蓉屏烟薄。酒浓律严,觞累筹错。量何如窄,不胜大白之浮;情有所钟,翻受小红之谑。璆然佩环,颓然笑颜。眼迷秋水,眉晕春山,粉融素颊,丝颤青鬟。钗斜影亸,袖湿痕斑。痴立花下,巧离席间。路缘树迷,尘倩风扫。栏回鸟惊,径僻苔老。石磴苍凉,春色更好。梦随鹤而俱酣,眠何云而不抱。捧出玉盘之样,叶认琉璃;裹来罗帜之香,枕同玛瑙。燕妒莺惭,珠围翠叠。狂或引蜂,慵真化蝶。醒合遗钿,羞如晕靥。非关血染,轻飘杏子之衫;绝似香埋,半露桐皮之箑。黑正甜而愈浓,红竟软而难捻。似此风流,千古独绝。昔有二美,此卿最切。诗曰:鬓乱钗横倚玉床,侍儿扶起理残妆。沉香亭畔承恩日,夜夜春风醉海棠。又曰:小卧檐前梦不成,暗香疏影向人迎。寿阳公主梅花额,修到今生定几生。
余友梁花农,有《金陵十二钗词》。最爱其咏湘云阕,云:“是佳人,是名士。才调如卿,洗尽铅华气。”读此作,乃觉一时瑜亮。(周文泉)
“草藉花眠红松翠”,偏《牡丹亭》是梦境,此乃真境。(蔡笛椽)
怡红院开夜宴赋
金屋人闲,晶帘日暮。落花开筵,啼鸟宿树。令悬诗牌,筹错酒数。漏滴将残,曲终谁顾。阳春召我,同太白之夜;游皇览揆予,适灵均之初度。香浮银瓮,锦簇珠盘。猿真献果,鹤不分餐。梨正开而早酿,桃非窃而如蟠。春觞劝祝,倚榻盘桓。无须白凤青鸾,王母长生之药;元霜绛雪,麻姑不老之丹。则见春草娇婢,朝云小鬟,歌喉珠贯,舞袖弓弯。帐因雾锁,门倩风关。银屏烛冷,翠幕钩闲。深情若揭,俗例都删。碧笼鸦髻,红褪凤环。香淋额角,黛扫眉间。酒泛鹅儿色,曲吟雉子斑。遂乃珠围翠合,云亘星联。签筹一握,骰彩三宜。桃垂溪畔,杏倚日边。送春花了,绕瑞枝连。红瘦绿肥,锦障锁佳人之梦;影疏香暗,孤山留处士之天。却宜春馆笙歌,羡他富贵;最好秋江风露,修到神仙。彼夫器陈握槊,物取藏彄。鹤形箭饰,豹尾壶投。格五致险,象六谁优。呼枭得枭泉,彩非雉犊;打马刻马,图有骍骝。洵闺房之游戏,为饮博之风流。何如抛红豆之玲珑,相思入骨;诵碧云之清丽,不尽飞筹。乃有梨园舞女,名列煎茶,萧吹碧玉,板拍红牙。颦眉偃月,晕脸蒸霞。夜深则海棠欲睡,风高则燕子先斜。玛瑙枕边,梦断合欢之榻;芙蓉帐里,香飘并蒂之花。
柳亸花敬,莺娇燕懒,是一幅醉杨妃图。(陆晴廉)
见土物思乡赋
客有自吴门来者,遗以石鼠之笔,金花之笺。砚则雪浪,墨则松烟。粉有龙消之美,黛有螺子之鲜。傀儡则抟以黄土,胭脂则和以丹铅。感姊妹之多情,频劳投赠;伤耶娘之永诀,莫诉迍邅。当其寄食母家,栖身旅境,乡关路遥,孤馆日永。听翠竹兮声清,望白云兮气冷。虽曰我之自出,脉脉关心;其如穷无所归,茕茕吊影。愁绪乱兮秋漏长,客梦醒兮春院静。犹忆夫鲈乡风透,鹤涧云栖。寒山钟断,乐圃花迷。桥边虹卧,台上鸪啼。夕阳乌苍,芳草白堤。墩飞彩凤,破畜仙鸡。点头石古,响屧廊低。一带玉山,桐树护仲瑛之宅;半弯香水,莲花通西子之溪。似此风光,不堪暌隔。放眼兮山断烟横,举头兮天空月白。有三千云外之程,无十二风前之翮。路迢迢兮界弥宽,魂恍恍兮心倍窄。倘令客中遇旧,情益相亲;即教梦里还家,愁犹莫释。况复故乡珍物,弥深怆怀。荔同贡蜀,橘类逾淮。能不悄然肠断,潸然泪揩。心比莲而尤苦,境非蔗而何佳。愁惟眠而可对,闷无酒而堪排。侬有谁怜,烦侍儿之慰藉;命如斯薄,劳公子之诙谐。仆亦羁人,自伤征鞅。捧他千佛之经,遗你三春之榜。名场则鱼竟曝腮,生涯则蛛聊补网。计拙兮客难归,家贫兮亲谁养。所翼塞鸿江鲤,凭传尺素之书;何当鲈脍莼羹,殊结秋风之想。
一万声长吁短叹,五千遍捣枕搥床,心事俱活活写出。(何掘斋先牛)
中秋夜品笛桂花阴赋
木落秋高,天空夕朗。星浮客槎,露裛仙掌。四壁虫声,万户砧响。寒影月来,孤情云上。梯非石而贯绳,桥如银而掷杖。玉楼遍倚,遂成骚客之名;金粟斜飘,殊结蟾宫之想。维时仙友联盟,芗林竟秀。花开成逑,子落如豆。霄放彩鹏,路分灵鹫。八公依刘,五枝赠窦。四出瓣圆,重台香透。莫不越层岩,登远岫,采琼英,探瑛宿。攀喜天高,培惊山瘦。白好盈簪,碧还唾袖。桂魄团架,萱堂纵欢。篆袅香灺,风摇烛残。杏子衫薄,莲花漏干。关山欲晓,星斗自寒。红牙未按,银甲休弹。恍登黄鹤之楼,江城如旧;宜奏紫云之曲,世界都宽。折柳成腔,落梅应拍。流水飞鸿,穿云裂石。紫玉声偷,绿珠影隔。鱼龙跳喷,霄汉轩辟。蝉冷兔寒,烟空露白。猿啸峰青,鸟啼树碧。三更潮反,携来玳瑁之枝;十斛香飞,惊落嫦娥之魄。献疑东海,奏叶西凉。钿裁江左,竿取衡阳。韵皆合管,音犹绕梁。隔深林兮缥缈,穿曲径兮悠扬。逢被谪之仙人,响连月斧;感同游之道士,调制霓裳。郭超吹而流涕,阮咸闻而断肠。急管凄怆,幽情悲咽。弥深旧怀,莫翻新阕。故园无金谷之游,客子有玉关之别。鹧鸪啼后,霜露俱烯,鸟鹊飞来,风烟顿绝。夜凉兮酒醒,梦断兮愁结。不独李生镜水,湖中之奁影平分,老父君山,江卜之岚光尽裂。
回隔断红尘荏苒,直写出瑶台情艳。(熊芋香先生)
凹晶馆月夜联句赋
横天河汉,近水楼台。一角青嶂,半弓绿苔。风生木末,月满池隈。浪翻纹起,帘卷影来。花浓香聚,石细路回。身皆仙骨,秋是愁媒。梦如云懒,诗不雨催。西园侍宴,触景辛酸。迢迢夜永,落落形单。山不高而色净,树不老而声寒。桐何为而蘸碧,桂何事而流丹。露横水冷,云敛天宽。彩分贝阙,圆捧晶盘。遂乃缓蹴凤鞋,轻携雀扇。罗袖拖红,练裙皱茜。步展弓弓,波开面面。风约萍根,雪堆荻片。觞不鸾飞,喉疑莺啭。囊提骨董,有句同探;鼎返消摩,无丹不炼。玉臂云鬟之饰,香雾迷来;红吟绿赋之声,石栏数遍。绛仙雅调,白蜡新词。泥同落燕,珠必探骊。才逾鲍妹,慧胜班姬。刻怜烛短,催怕钟迟。思抽来而乙乙,语贯去而累累。敌遇勍而斗捷,韵因险而生奇。秋色平分,明月三更之梦;偏师难破,长城五字之诗。维时鹊绕枝头,猿啼□里。笔点花魂,香喷石髓。云气铺青,岚光耸紫。槎贯如期,镜磨无滓。笛声袅袅,远飘秋树之阴;鹤影珊珊,横渡寒塘之水。南楼则逸兴遄飞,北院则狂歌惊起。既而兰若同游,松龛并坐。砚匣闲随,钗鬟斜亸。绿茗一瓯,青莲千朵。顶依檐人之香,灯拨琉璃之火。苦海不乏慈航,迷津岂无法舸。诗梦醒兮草生,禅关冷兮烟锁。直欲剪红刻翠,频敲铜钵之音;何妨扣寂探机,共证蒲团之果。
“睛斜盼,手背抄,绕径寻诗莲步。”小笠翁乐府可谓描摹尽态矣。联青俪黄,洵堪配偶。(徐徲兰)
四美钓鱼赋
红飞岸蓼,绿卷汀苹。水清石露,浪小珠匀。鸳鸯浴浦,翡翠投纶。镜有霜而皆晓,壶无玉而不春。何须莲叶溪边,放来短艇;却好桃花潭上,寄此闲身。闺中仙队,翠绕珠围。勾留石磴,指拭苔矶。雨平水满,秋老鱼肥。远岩鸥宿,芳田鹭飞。草香裛袖,岚气侵衣。照面盈盈,艳此浣纱之女;凌波冉冉,娇同解佩之妃。尔乃斜放芒钩,轻抛琼粒。眼彻波澄,心随流急。云弥镜而鬓寒,浪泼花而腮湿。联蝉啸合,声疑杨柳之藏;独茧丝垂,影许蜻蜒之立。不羡乎海上罾罶,江干蓑笠。绿诸烟横,碧澜风荡。香沫徐喷,锦鳞直上。■⑶鶂惊飞,蒹葭激响。饱咂萍根,潜通藕荡。穴向丙探,头如丁仰。织簖编篱,掣三牵两。腰折神疲,睛回目晃。喃喃呐呐,流花下之娇音;策策堂堂,结濠间之遐想。怡红公子,缘溪前行,身藏路僻,步展衣轻。携来片石,冲破澄泓。空山鹤啸,老树猿惊。相与临曲涧,坐疏林,投翠竹,锻黄金。直本如绳,借得美人之线;沉原有羽,敲残稚子之针。宜收万匠之篊,鸬鹚港浅;漫引百囊之网,芦荻洲深。用以参珞琭之书,究波罗之术,探景纯之囊,入君平之室。李虚中空演支干,桑道茂徒推月日。瓦虽击而无灵,棋果排而莫悉。不必蓍耆龟久,细课虚元;便教饵重缗隆,预征安吉。
皮袭美云,吟陆鲁望诗,江风海雨摵摵生齿牙间。此则如披王齐翰垂纶图,潭月溪烟,令人临渊起羡。(俞霞轩)
潇湘馆听琴赋
梅花三叠,月满阑干。幽径声寂,小窗影单。新愁谁诉,古调独弹。落落尘世,知音最难。维时竹下美人,横琴小坐。叶叶泪斑,枝枝烟妥。影倩魂移,香和梦锁。碧槛萦纡。青帷潭沱。卓磨郭公之砖,炉拨谢仙之火。感花前之姊妹,社结当年;披箧里之篇章,愁深似我。尔乃细按玉徽,轻调珠柱。白博音清,丹维制古。弦拂鸳鸯,语传鹦鹉。桐尾先焦,莲心最苦。索来妙句,凄风冷雨之情;翻人新腔,流水高山之谱。则有洛阳阿潘,路归兰若。同公子之缠绵,得仙人之潇洒。引我津迷,问谁心写。赏音怪石之间,击节高梧之下。或断或续,若仰若扬。曲填凤嗦,声绕莺肠。鹤归露冷,猿啸云荒。雉飞秋陇,蝉咽寒塘。石上松老,谷口兰香。调翻积雪,操寄履霜。韵带愁而倍窄,丝牵恨而弥长。宜其流泉皱碧,晓岫含青。凫鹄迭奏,鱼龙暗听。幽思袅袅,逸韵冷冷。鸾胶欲续,花梦都醒。吁嗟蒲柳,望秋忽零。弦绝先知,慧似中郎之女;曲终不见,忧同帝子之灵。美人有言,知己者少。顾曲不逢,因心自了。曷若对草木之芬芳,感禽鱼之缥缈。怀风月之凄清,触云烟之缭绕。移情指间,结想尘表。何期逍遥大觉,嗟叹余音,顿消俗虑,别悟禅心。他年玉碎与珠沉,个里仙机渐渐深。秋汉闲云归去也,一声清磬满丛林。
“归家且觅千斛水,洗净从前筝笛耳。”为之诵大苏诗不置。(蔡苗椽)
焚稿断痴情赋
呜呼,海溢情波,穴缠鬼市。居在膏肓,攻非腠理。医谁换心,方无续髓。宜其药灶空支,妆台懒起。翠劚灵根,红韬瘦藟。水自清而萍枯,香不改而兰死。苍鹒语滑,倍添春女之悲;扁鹊经残,莫试秋夫之技。况复根代桃僵,味尝荼苦。理镜有台,伐柯无斧。漠漠愁云,纷纷覆雨。影怯蛇杯,名销鸳谱。声断啼鹃,衅成谗虎。海可冤填,天须恨补。何必诗播吟笺,句传乐府。手缚麒麟,舌调鹦鹉。抱来白璧,飞作青媒。珠玑十斛,锦绣一堆。烧瘢满地,火篆闻雷。秦燔烟卷,楚炬风催。看红烛之已炧,适青囊之被灾。收爨下之琴材,尾声应律;袅炉中之香炷,心字成灰。尔乃桃纹炭炽,莲朵灯昏。香罗谁赠,枯墨犹存。劈采笺于学士,裂玉玺于天孙。多少相思,都藏韵句;缠绵此恨,请验啼痕。点点则湘妃洒泪,亭亭则谢女离魂。时则阶静月移,窗虚风颤。斑竹数竿,昙花一现。丝尽春蚕,梁归秋燕。惨结幽房,欢腾隔院。人间之色相俱空,天上之炎凉已变。无多离别,伤心听蒿里之歌;如脱尘凡,携手赴蓬山之宴。断粉零脂之迹,枉泣红颜;香兰醉草之章,谁题黄绢。侬本情深,郎何缘薄。镜破团圞,扇悲零落。迎或乘鸾,去还化鹤。金不贮娇,铁能铸错。渺渺兮莫慰愁怀,忽忽乎未知生乐。忆昔诗坛赓唱,曾编一卷光阴。从今仙界分离,休问五云楼阁。
画就了这一幅惨惨凄凄,绝代佳人绝命图。(孟砥斋)
砒斋孝廉,余旧居停也。三千小令,四十大曲,无不成诵在胸。初见时即向余。索观赋稿,此篇其所最击节者。今孝廉巳归道山,而六转货郎儿,便成识语。钟期千古,当为之破绝琴弦。(辛己七月五日自记)
月夜感幽魂赋
昔闻崔博陵之女子,眷恋荒坟;贾秋壑之侍儿,徘徊故宅。江陵伤红袖之歌,古馆记青枫之迹。魂依沙内,李村埋骨之人;冤诉渠中,洛浦弹琴之客。兹皆鬼箓名登,莫信夜台路隔。况夫寂寞园亭,景物飘零。云影封路,风声扫庭。芙蓉花冷,蘅芜草腥。荼蘼倚架,芍药锁厅。犀文卷簟,猩色收屏。帘不垂而字绿,屐不到而苔青。为访小姑,来寻暝途。心同鸽怖,身似鸾臞。锦里将返,爱河已枯。当头几见,失脚谁扶。海清镜满,天阔轮孤。则见光射阑干,彩分霄汉。千竿竹疏,万里烟断。枝枝鹊飞,点点萤乱。蛩鸣菊篱,霜落枫岸。佛庵闭而灯寒,湘馆啼而梦散。烛何须秉,闲行白石之间;依倩谁添,小立红墙之畔。转步山椒,玉人远邀。芳踪寂寂,孤影飘飘。媚同柳亸,轻类松摇。玲珑素佩,绰约仙标。非孙娘而亦笑,比卢女而尤娇。岂徒半面之缘,似曾相识;忽忆九泉之路,益复无聊。将疑将信,若梦若痴。柔情欲断,病骨难支。红晕桃花之脸,绿颦桂叶之眉。心虚乃尔,命薄如斯。寒逼三更,环佩归魂之夜;醒持半偈,醍醐灌顶之时。流果急而难退,石虽转而已迟。嗟乎!巾帼英雄,为才所累。钱则权■⑴蠋之飞,虎则触胭脂之忌。妒传临济,津欲生波;悍似延平,鬼偏作崇。纵令云翻雨覆,徒惊夜幕之声;可怜月悴花憔,同洒秋风之泪。
裂带留题,解囊赠别,情之所钟,死犹不泯。安得千手千眼菩萨,普度九幽世界耶?(周文泉)
稻香村课子赋
繄藏春之芳圃,同负郭之农家。半亩蒲叶,一棚豆花。挂禾架满,亚树帘斜。贯绳小戽,护药新笆。圆排总担,尖压苗叉。扫径则元卿趣逸,归田则太传情赊。锦屏绣幄之中,别开天地;茅舍竹篱之外,闲话桑麻。则有巴妇怀情,梁媛守寂。彤管成编,素帷挂壁。燕子丝缠,鲛人泪滴。填石衔冤,倚楹生感。歌有离莺,服宜绣翟。伤破镜之孤分,傍残灯而独绩。望夫则首类飞蓬,训子则书传画荻。膝下娇儿,风神可爱,球能使浮,韘何须佩。巧联鹦鹉之诗,新制杨梅之对。昔呱呱于枕畔,频伤背面之啼;今朗朗于怀中,犹作牵裾之态。墨妙琴清,秋幌寒更。甲夜乙夜,长檠短檠。金题列轴,缥带分名。写罗四部,拥胜百城。检书有鹤,学语如莺。弗绝吾种,最佳此声。若问头衔,点去毛君之笔;尚存手泽,凿来晏子之楹。时则漠漠平田,翠光接天。麦收黑穬,稻插红莲。守户尨吠,隔溪鹭眠。秧马分种,水轮引泉。一犁雨涨,十耜云连。小桥淡月,芳陌晴烟。芸窗昼永,花屿春牵。犹复慈夔竟折,秘简同传。纱幔垂授,藜床坐穿。欲对古人,香披黄卷,好呼小婢寒展青毡。秀骨则亭亭玉立,娇喉则颗颗珠圆。所以踏遍槐花,折来桂子。窟竟依蟾,门还登鲤。雕鹗荐秋,乌鹊占喜。摅夺锦之仙才,振鸣珂之戚里。回忆碧窗,伴读十年,挑风雨之灯;允宜紫诰,分荣五色,焕凤鸾之纸。
一部《红楼梦》几于曲终人杳矣。读此作乃觉溪壑为我回春姿。(俞霞轩)
〖注:■⑴,虫+则,同蠈,zéi,吃苗节的害虫。■⑵,纟+荐,正作鞯。■⑶,契+鸟,jié。〗
红楼梦问答 清 涂赢
或问:“《红楼梦》伊谁之作?”曰:“我之作。”“何以言之?”曰:“语语自我心中爬剔而出。”
或问:《红楼梦》为子意中之书,而独翻妙玉之案,则何也?”曰:“予亦不自知其何心,第觉良心上煞有过不去处。
或问:“子能作宝玉乎?”曰:“能。”“何以痛诋袭人也?”笑曰:“我止不能为袭人之宝玉。”
或问:“宝钗似在所无讥矣,子时有微词,何也?”曰:“宝钗深心人也。人贵坦适而已,而故深之,此《春秋》所不许也。”
或问:“宝钗深心,于何见之?”曰:“在交欢袭人。”
或问:“袭人不可交乎?”曰:“君子与君子为朋,小人与小人为朋,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吾不识宝钗何人也,吾不识宝钗何心也。”
或问:“宝钗与袭人交,岂有意耶?”曰:“古来奸人干进,未有不纳交左右者。以此卜之,宝钗之为宝钗,未可知也。”
或问:“宝钗与黛玉,孰为优劣?”曰:“宝钗善柔;黛玉善刚。窦钗用屈;黛玉用直。宝钗徇情;黛玉任性。宝钗做面子;黛玉绝尘埃。宝钗收人心;黛玉信天命,不知其它。”
或问:“袭人与晴雯,孰为优劣?”曰:“袭人善柔;晴雯善刚。袭人用屈:晴雯用直。袭人徇情;晴雯任性。袭人做面子,睛雯绝尘埃。袭人收人心;晴雯信天命,不知其它。”
或问:“《红楼梦》写宝钗如此,写袭人亦如此,则何也?”曰:“袭人,宝钗之影子也。写袭人,所以写宝钗也。”
或问:《红楼梦》写黛玉如彼,写晴雯亦如彼,则何也?”曰:“晴雯,黛玉之影子也。写晴雯,所以写黛玉也。”
或问:“宝玉与黛玉有影子乎?”曰:“有。凤姐地藏庵拆散之姻缘,则远影也;贾蔷之于龄官,则近影也。潘又安之于司棋,则有情影也;柳湘莲之于尤三姐,则无情影也。”
或问:“藕官是谁影子?”曰:“是林黛玉销魂影子。”
或问:“龄官是谁影子?”曰:“是林黛玉离魂影子。”
或问:“儍大姐是谁影子?”曰:“是醉金刚影子。”
或问:“宝玉古今人孰似?”曰:“似武陵源百姓上“黛玉古今人孰似?”曰:“似贾是沙上“宝钗古今人孰似?”曰:“似汉高祖。”“湘云古今人孰似了”曰:“似虬髯公。”“探春古今人孰似?”曰:“似太原公子。”“宝琴古今人孰似?”曰:“似藐姑仙子母与平儿古今人孰似?”曰:“似国大夫。”“紫鹃古今人孰似?”曰:“似李令伯。”“妙玉古今人孰似?”曰:“似阮始平。”“晴雯古今人孰似?”曰:“似杨德祖。”“刘老老古今人孰似?”曰:“似冯驩。”“凤姐古今人孰似了”曰:“似曹瞒。”“袭人古今人孰似?”曰:“似吕雉。”
或问:“子之处宝钗也将如何?”曰:“妻之。”“处晴雯也将如何?”曰:“妾之。”“处芳官等也将如何?”曰:“子女之。”“处紫鹃也将如何?”曰:“臣之。”“处湘云也将如何?”曰:“友之。”“处平儿也将如何?”曰:“宾之。”“处探春也将如何?”曰:“宗师之。”“处宝琴也将如何?”曰:“君之。”“处宝玉也将如何?”曰:“佛之。”“处黛玉也将如何?』曰:“仙之。”
或问:“何以蓄刘老老也?”曰:“俳优之上“何以蓄莺儿等也!”曰:“奴之。”“何以蓄凤姐也?”曰:“贼之。”“何以蓄袭人也?”曰:“蛇蝎之。”
或问:“王夫人逐晴雯、芳官等,乃家法应尔。子何痛诋之深也?”曰:“《红楼梦》只可言情,不可言法,若言法,则《红楼梦》可不作矣。且即以法论,宝玉不置之书房而置之花园,法乎否耶?不付之阿保而付之丫鬟,法乎否耶?不游之师友而游之姐妹,法乎否耶?即谓一误,不堪再误’而用袭人则非其人,逐晴雯则非其罪,徒使奸人幸进,方正流亡,颠颠倒倒,画出千古庸流之祸,作书者有危心也。贬之,不亦宜乎!
或问:“凤姐之死黛玉,似乎利之,则何也?”曰:“不独凤姐利之,即老太太亦利之。何言乎利之也?林黛玉葬父来归,数百万家资尽归贾氏,凤姐领之』脱为贾氏妇,则凤姐应算还也,真不为贾氏妇,为他姓妇,则贾氏应算还也。而得不死之耶?然则黛玉之死,死于其才,亦死于其财也。”
或问:“林黛玉数百万家资尽归贾氏,有明证与?”曰:“有。当贾琏发急时,自恨何处再发二三百万银子财,一再字知之。夫再者,二之名也。不有一也,而何以再耶?”
或问:“林黛玉聪明绝世,何以如许家资而乃一无所知也?”曰:“此其所以为名贵也,此其所以为宝玉之知心也。若好歹将数百万家资横据胸中,便全身烟火气矣,尚得为黛玉哉?然使在宝钗,必有以处此。”
或问:《红楼梦》有病乎?”曰:“有。元春长宝玉二十六岁,乃言在家时会训诂宝玉,岂三十以后人尚能入选耶?其它惜春屡言小,巧姐初不肯长,后长得太快,李嬷嬷过于龙锺,诸如此类,未可悉数。然不可以此疵之者,故作罅漏,示人以子虚乌有也。”
红楼梦存疑 清 涂赢
《红楼梦》结构细密,变换错综,固是尽善尽美。然详细翻阅,间有脱漏纰缪,及未惬人意处。予所批书,为坊肆翻板,是否作者原本,抑系钞刻漏误,无从考正,姑就所见,摘出数条,以质高明,非敢雌黄先辈,亦执经问难之意尔。
一回云:生元春后次年,即生衔玉公子。后复云元春长宝玉二十六岁,又言在家时曾训话宝玉。岂三十以后人,尚能入选耶?惜春屡言小,巧姐不肯长,嗣后又长得太快。李嬷嬷曾乳宝玉,复谓李嬷嬷过于龙钟。此等处似欠妥。
第二回,冷子兴口述贾赦有二子,次子贾琏。其长子何名?是否早故?并未叙明,似属漏笔。
十二回内,说是年冬底,林如海病重,写书接黛玉,贾母命贾琏送去。至十四回中,又说贾琏遣昭儿回来报信,林如海于九月初三日病故,二爷同林姑娘送灵到苏州,年底赶回,要大毛衣服等语。若林如海于九月身故,则接黛玉应在七八月间,不应迟至冬底。况贾琏冬底自京起身,大毛衣服应当时带去,何必又着人来取?再年底才自京起程,到扬又送灵至苏,年底亦岂能赶回?先后所说,似有矛盾。
史湘云同列十二钗中,后来又久住大观园,结社联吟,其豪迈爽直,别有一种风调,则初到荣宁二府时,亦当叙明来历态度。乃十二回以前,并未提及,至十三回秦氏丧中,叙忠靖侯史鼎夫人来吊,忽有史湘云出迎。突如其来,未免无根。或翻刻之误,非原本耶?
十八回,元妃见山环佛寺,即进寺焚香拜佛,自然即是栊翠庵。时妙玉何以不出迎,抑系尚未进庵,或暂时回避?似宜叙明。
三十四回,袭人赴宝钗处借书,等至二更,宝钗方回来。曾否借书,一字不提,似有漏句。
三十五回,宝玉听见黛玉在院内说话,忙叫快请。究竟曾否去请,抑黛玉已经回去,与三十六回情事不接,似有脱漏。
三十六回,袭人替宝玉绣兜肚,宝钗走来,爱其生活新鲜,于袭人出去时,无意中代绣两三花瓣。文情固妩媚有致,但女工刺绣,大者上棚,小者手刺,均须绣完配里,方不露反面针脚。今兜肚是白绫红里,则正里两面,已经做成,断无连里刺绣之理,似于女红欠体贴。
五十三回,贾母庆赏元宵,将上年嘱做灯谜一节,竟未提起,似欠照应。
五十八回,将梨园女子,分派各房,画蔷之龄官,是死是生,作何着落,并未提及,似漏。
六十三回,平儿还席,尤氏带佩凤、偕鸾同来,正在园中打秋千时,忽报贾敬暴亡,尤氏即忙坐车,带赖升一干老家人媳妇出城,凤、莺并未先遣回家,似觉疏漏。
尤三姐自刎,尤老娘送葬后,并未回家,自应仍与尤二姐同住。乃六十八回,凤姐到尤二姐处,并未见尤老娘,尤二姐进园时,母女亦未一见,殊属疏漏。
六十九回,尤二姐吞金,既云人不知鬼不觉,何以知其死于吞金?不于贾琏见尸时,将吞金痕迹,叙明一笔,亦欠密。
七十七回,晴雯被逐,宝玉私自探望,晴雯赠宝玉指甲,及换着小袄,是夜宝玉回园。临睡时,袭人断无不见红袄之理,宝玉必向说明,嘱令收藏。乃竟未叙明,于情似不合。
八十三回说夏金桂赶了薛蟠出去,虽八十回中曾有“十分闹得无法,薛蟠便出门躲避”之句,似不过偶然暂避,旋即回家。若多日不回,薛妈、宝钗岂有不令人寻找,听其久出之理?今写金桂同宝蟾吵闹,竟似薛蟠已久不回家,未免先后照应,不甚熨贴。
一百十二回,贾母所留送终银两,尚在上房收存,以致被盗,则鸳鸯生前岂有不知?乃一百十一回中,鸳鸯反问凤姐,银子曾否发出,此处似不甚斗笋(榫)。
一百十九回,宝玉不见,次日薛姨妈、薛蝌、史湘云、宝琴、李婶娘等,俱来慰问,惟李绮、邢岫烟二人未到。李绮或是已经出阁,岫烟与宝钗为一家姑嫂,且宝钗素日待之甚厚,独未见来,终觉欠细。
黛玉虽是仙草降凡,但心窄情痴,以致自促其年。即返真还元,应仍为仙草,与宝玉之石头无异,才是本来面目。其生前情欲,不应即超凡入圣,遂为上界神女,至潇湘妃子,不过因其所居之馆,又善悲哭,借作诗社别号。且妃子二字,亦与闺媛不称,何必坐实其事!宝玉神游太虚幻境,似宜同尤三姐等,恍恍惚惚,似见非见,引至仙草处,仙女说出因缘,便可了结。末后绛殿请回侍者一段,转觉画蛇添足,应否删节,请质高明。
大观园图说
园在两府之中,东尽会芳园地,西就荣府旧园,及下人所住余房,归并而改建之,计周围三里半。正门五间,上面铜瓦泥鳅脊,门栏窗槅,俱细雕时新花样。并无朱粉涂饰,一色水磨砖墙,下铺白石台阶,凿成西番花样。左右雪白粉墙,其下虎皮石,随意乱砌,自成纹理。进门一带翠幢挡住,望去白石崚嶒,或如鬼怪,如猛兽,丛横拱立,其上苔藓斑驳,藤萝掩映,中间微露羊肠小径,从此径迤逦进口(上有镜面石一块,题曰“曲径通幽”),入石洞。佳木葱笼,奇花烂灼,一道清流,从花木深处泻于石隙之下。再进数武,渐次向北,平坦宽敞。两旁雕甍绣槛,皆隐于山坳树杪间。俯视则清溪泻玉,石磴穿云,白石栏杆,环抱沼沚。石梁跨港,为沁芳桥。桥有亭,为沁芳亭(联有“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之句)。近怡红院,为园中出入所必经诸处总路也(宝玉与黛玉于此花下看《会真记》。赴探春招,于此接贾芸信。自芦雪亭回怡红院,于此见探春从秋爽斋来,一同出园。同宝钗、宝琴自薛蝌处回,于此遇袭人、香菱等看鱼。访黛玉,于此见雪雁领婆子送菱藕。受紫鹃气,于此发呆。遇岫烟,于此商写答妙玉帖。又小红往蘅芜院问莺儿取笔,于此遇李妈。又黛玉找宝玉,于此看各色水禽。遇傻大姐,于此言明娶宝钗事。又香菱以咏月诗送黛玉看,于此遇李纨等。又史太君还湘云席,于此小坐)。亭后有桃花山子石。山后黛玉葬花处。桥之西南,曰议事厅,即省亲时太监所起坐者也,后熙凤病,李纨等于此理事(额曰“体仁谕德”)。再西为梨香院,近荣府之东南角,为荣公养静之所,前厅后舍,另有门户通街。院之西南,有角门通王夫人正房,薛蟠母子初至居此,后入大观园,为教
演女伶之所。出沁芳亭过桥,一带粉垣,数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掩映门内,回廊曲折,婴武唤茶,阶下石子漫成甬道,上面小小三间房舍,两明一暗,窗映茜红,里间房内又有一门,外种大梨花并芭蕉,小退步二间,为后院,墙下开沟尺许,引泉一脉,灌入墙内,绕阶缘屋,至前院盘旋竹下而出,是即潇湘馆也(联曰“宝鼎茶闲烟尚袅,绿窗棋罢子犹凉”句)。馆侧有桥曰翠烟,由此达怡红院(小红往黛玉处借喷壶经此)。桥畔有亭曰滴翠,傍池而筑,四面游廓曲槛,
雕镂槅子(四月二十六日饯花会,宝钗扑蝶,至此闻小红、坠儿说还帕事)。出潇湘馆而左,为秋爽斋,中曰晚翠堂(联云“烟霞闲骨格,泉石野生涯”。探春结社,于此同黛玉等赋海棠诗。贾母还史湘云席,于此摆饭。又名秋掩书斋)。院后种梧桐。此处从园之东角进,向北过沁芳桥亦便。近秋爽斋者曰荇叶渚(又名柳叶,亦作杏叶,贾母于此登舟,过花淑至蘅芜院。莺儿同蕊官至潇湘馆,于此折柳条编花蓝小坐)。由潇湘馆前行,青山斜阻,转过山径中,隐隐露出一带黄泥墙,墙上皆稻茎掩护,春日杏花百株,如蒸霞喷火,里面数楹茅屋,屋外以桑柘榆槿各色树之新条,随其曲折,编就两溜青篱,篱外土井一,旁置桔槔辘轳,分畦列亩,佳蔬菜花,一望无际,有石题曰“杏帘在望”,稍进则竹竿挑一酒幌子于树梢,树旁豢养鸡鹅鸭之类,步入茅堂,
纸窗木榻,富贵气象,一洗而尽,是为稻香村(联云“新涨绿添浣葛处,晓云香护采芹人”)。出村过山坡,穿花度柳,抚石依泉,过荼蘼架,入木香棚,越牡丹亭,经芍药圃(内有小敞厅三间,即红香圃,宝玉、平儿、岫烟、宝琴同日生辰,探春诸人及鸳鸯、紫鹃等,于此摆酒祝寿),外即湘云醉眠处也。由芍药圃入蔷薇院,至芭蕉坞,盘旋曲折,忽闻水声潺潺,出于石洞,上则萝薛倒垂,下则落花浮荡,元妃赐名花溆。至此分水陆两路,由秋爽斋侧至紫菱洲(贾母还湘云席,从潇湘馆来,于此登舟,至秋爽斋比陆路稍近),自紫菱洲而左,曰暖香坞。东西两边,皆是过街门,门楼上里外都嵌石匾,西曰度月,东曰穿云。中有蓼风轩。此地近秋爽斋,亦云与稻香村邻近。意稻香圃畦本广,周绕而达此耳,否则已隔暖香、秋爽、荇叶渚处矣,何以复近乎(贾母从芦雪亭到此看惜春画大观园图,宝玉访惜春,见与妙玉下棋)?过暖香坞,穿入一条夹道,通藕香榭。榭盖池中,遥对缀锦阁,四面有窗临水,左右有回廊,跨水接峰,后面系曲折桥,编竹为之,行则有声,熙凤所谓隔支隔支者也(联云“芙蓉影破归兰桨,菱藕香深泻竹桥。”湘云请贾母等吃蟹,于此赏桂赋诗。贾母还席,亦于此,先命女优在此吹弹)。从竹桥过去,穿芦度苇,过一径,傍山临水,河滩之上,一带几间竹房,茅屋土壁,槿篱竹牖,推窗便可垂钓,四面皆是芦荻掩护,是为芦雪亭(李纨于此开社,同宝玉、宝钗等雪中联句,并赋红梅诗,熙凤、贾母先去,至惜春处看图)。此从花溆所分之水路也。陆路从山上盘道,攀藤抚树,第见水波溶荡,曲折纤回,池边两行垂柳,杂以桃杏,遮天蔽日,柳阴中露一朱栏板桥,过桥诸路可通,有一所清凉瓦舍,一色水磨转墙,清瓦花渚,大主山所分之脉,皆穿墙而过,门内迎面突出插天大玲珑山石来,四面绕旋各色石块,将所有房屋悉皆遮住,无一株花,惟种异草,牵藤引蔓,或垂山巅,或穿石脚,或垂檐绕柱,或盘砌萦阶,或翠带飘摇,或金绳盘屈,或实若丹砂,或花如金桂,称名不一,散见诸书,其房两旁皆抄手游廊,上面五间清厦,连着卷棚,四面回廊,绿窗油壁,清雅比他处不同,曰蘅芜院(联有“吟成豆蔻诗犹艳,睡足荼蘼梦亦香”句)。院侧桥曰蜂腰,以板为之,通怡红院(小红取笔,于此遇贾芸。宝玉于此遇李纨请熙凤之人)。出院不多远,则见崇阁巍峨,层楼高起,面面琳宫合抱,迢迢复道萦纡,青松拂檐,玉兰绕砌,金辉兽面,彩焕螭头,已是正殿(联曰“天地启宏慈,赤子苍生同感戴;古今垂旷典,九州岛万国被恩荣。”省亲前元妃先御正殿,贾政等男戚于月台下排班行礼,史太君等于月台上排班行礼,省亲后于正殿中开宴)。东面飞楼曰缀锦阁(阁上藏围屏桌椅船逢篙桨花灯之类,阁下史太君还湘云席,三宣牙牌令),西面有楼曰含芳阁。殿外玉石牌坊,龙蟠螭护,玲珑凿就,题曰“省亲别墅。”后面正楼曰大观楼。绕过西边至大主山,山峰脊上为凸碧山庄。庄有厅,厅前有平台,以备赏月地(中秋夜,贾母领贾赦、贾政及诸男暨王夫人等于此赏月闻笛)。山坡下为凹晶馆。从凸碧山下坡,湾曲一转即是。盖在池边,与凸碧一上一下,一明一暗,一山一水,遥相对直,通藕香榭路径(中秋夜黛玉、湘云、妙玉于此联句,同至栊翠庵)。过此至一大桥,水如晶帘奔入,此桥通外河之闸,引泉而入者,乃沁芳之正源。一路行来,或清堂,或茆舍,或堆石为垣,或编花为门,或山下得优尼佛寺,或林中藏女道丹房,其四面植红梅者,曰拢翠庵,为妙玉焚修地,小沙弥所居之达摩庵,女道士所住之玉皇庙,俱在此。或长廊曲洞,或方厦圆亭,不一而足。忽见前面又现出一所院落来,一径引入,绕着碧桃花,穿过竹篱化障,编就月洞门,俄见粉垣环护,绿柳遮堂,进门两边游廊相接,院中点衬几块山石,一边种几本芭蕉,一边种一株西府海棠,其势若盖,丝垂金缕,葩吐丹砂,上面小小五间抱厦,曰怡红院。其中收拾与别处不同,分不出间槅,四面皆雕空玲珑木板,或流云百蝠,或岁寒三友,或山水人物,或翎毛花卉,或集锦仿古,或
万福万寿,各种花样,皆经名手雕镂,销金嵌玉。每一槅中或贮书,或设鼎,或安置笔砚,或供设瓶花,或安放盆景。其槅之式样,或圆或方,或葵花蕉叶,或连环半璧,真是花团锦簇,玲珑剔透。倏尔五色纱糊,竟是小窗;倏尔彩绫轻覆,竟如幽户。且满墙皆是随依古董玩器之形,抠成槽子,如琴剑瓶盂之类,俱悬于壁,而都与壁相平。地上砖面,皆碧绿凿花,转过一架玻璃镜
后(此镜有机括可以开阖,掩过镜子内有门),两层纱橱(橱后为宝玉卧房),便是后院。院中
满架蔷薇,过花障又见清溪前阻(此溪有八尺宽广,石头砌岸,上有白石一块,横架为梁,再去为月洞门,为花障,刘老老于此误入),此溪从闸起,流至洞口,从东北山坳,引至村庄,又开一道岔口,引至西南,总共至此,再南则仍合一处,从墙下出去。溪边大山阻路,由山脚下一转,便是平坦大路,忽然大门现于前矣。此从花溆来之陆路也。外为榆荫堂(平儿生日,于此答席),嘉荫堂(贾母八旬,于此摆茶请各王妃及诸浩命,又中秋夜,贾母于此焚香陈瓜果),俱在园中,未及细考处所,则惟备列之耳。又大门之旁,尚有聚锦门,在西南角上(史湘云病时,管事吴大娘于此领大夫进园)。东角门在东南角,后门五间(诸姊妹住园中,以此为内厨房,派柳嫂子管理,专司园中食用)。以上俱系元妃省亲时改建修造,一切经划布置,出老名工胡山子野手居多。此大观园之大略也,其详不得而考也。
谨就十七回中。所载录出,间有增益,俱参全书而贯串之,但头绪纷如,良多挂漏,阅者谅焉。
石头记论赞 清 涂赢
红楼梦论
性情嗜好之不同,如其面焉。不能强巢许为功名,犹巢许不能强尧舜为隐逸也。但能务实其实,各玉其玉,斯不负耳。然世俗之见,往往以经济文章为真宝玉,而以风花雪月为假宝玉,岂知经济文章,不本于性情,由此便生出许多不可问不可耐之事,转不若风花雪月,任其本色,犹得保其不雕不凿之天。然此风花雪月之情,可为知者道,难与俗人言,故不得不仍世俗之见,而以经济文章属之其,以风花雪月属之假。意其初必有一人如甄宝玉者,与贾宝玉缔交,其性情嗜好大抵相同,而其后为经济文章所染,将本来面目一朝改尽,做出许多不可阴不可耐之事,而世且艳之羡之,其为风花雪月者乃时时为人指摘,用为口实。贾宝玉伤之,故将异事隐去,借假语村言演出此害,为自己解嘲,而亦兼哭其友也。故写贾宝玉种种越人,而于断制处从无褒语,盖自谦也。写甄宝玉初用贬词,嫌其舆己同;后用褒语,明其舆己异也。然则作书之意,断可识巳。而世人乃谓讥宝宝玉而作。夫宝玉在所讥矣,而乃费如许狮子搏象力,为斯人撰一开天辟地绝无仅有之文,使斯人亦为开天辟地绝无仅有之人,是讥之实以寿之也。其孰不求讥于子?吾以知《红楼梦》之作,宝玉自况也。
红楼梦赞
自有天地以来,生其间者不知几恒河沙敷矣。开天明道有人,主治立极有人,扶持世教有人,羽翼经传有人,独闺阁无传心之谛,作养之人。造物有忧之,于是萃日之精月之华,花木之灵
芬,山川之秀异,笃生一不道不德、不功不业、不雅不俗、不顽不灵者,为蛾眉调其气,为脂粉和其神。夫色爱易也,敬为难;亲易也,养为难。此处有急索解人不得者,是必由生知安行,加以尽性至命工夫,直造到人欲尽净,天理流行,然后一念之仁而众美各若其性,一念之义而来美各畅其情,一念之礼而来美各忘其形,一念之智信而众美各尽其才,各奠其位而巳也。乃如度花之风,意在花而不为花住,照花之月,意在花面不为花私,夫然后香温玉软,不摧于怨雨凄风,绿腻红酥,不侮于狂蜂醉蝶,于以主持巾帼,护法裙钗,极大块之文章,实人间之瑞事。
贾宝玉赞
宝玉之情,人情也,为天地古今男女共有之情,为天地古今男女所不能尽之情。天地古今男女所不能尽之情,而适见宝玉为黛玉心中、目中、意中、念中、谈笑中、哭泣中、幽思梦魂中、生生死死中,悱恻缠绵固结莫解之情,此为天地古今男女之至情。惟圣人为能尽性,惟宝玉为能尽情。负情者多矣,微宝玉其谁与归?孟子曰:“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读花人曰:“宝玉圣之情者也。”
此龙门得意之笔也,不图于小品中见之。(梅阁)
林黛玉赞
人而不为时辈所推,其人可知矣。黛玉人品才情,为《红楼梦》最,物色有在矣。乃不得于姊妹,不得于舅母,并不得于外祖母,所谓曲高和寡者,是耶?非耶?宁语云:“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其势然也。”于是乎黛玉死矣。
结句七字,无限感慨,无限深情,令古今天下才子佳人,英雄豪杰,一齐泪下。我欲哭矣。(梅阁)
薛宝钗赞
观人者必于其微。宝钗静慎安详,从容大雅,望之如春,以熙凤之黠,黛玉之慧,湘云之豪迈,袭人之柔奸,皆在所容,其所蓄未可量也。然斩宝玉之痴,形忘忌器,促雪儿之配,情断故人,热面冷心,殆春行秋令者欤?至若规夫而甫听读书,谋侍而旋闻泼醋,所为大方家者,竟何如也?宝玉观其微矣。
微而婉,正而严,从知古今人不曾放松一个。(梅阁)
史湘云赞
处林、薛之间,而能以才品见长,可谓难矣。湘云出而颦儿失其辨,宝姐失其奸,非韵胜人,气爽人也。惟是遭际早厄,与黛玉共,不辰之憾,宜乎同病相怜矣。而乃佐袭人诋宝玉,经济酸论,厥人听闻,不免堕于窠臼。然青丝拖于枕畔,白臂撂于床沿,梦态萧散,豪睡可人,至烧鹿大嚼,裀药酣眠,尤有千仞振衣,万里濯足之概,更觉豪之豪也,不可以千古欤!
英雄本色,名士风流,文之不可揜也如此。(梅阁)
探春赞(政庶出)
可爱者不必可敬,可畏者不复可亲,非致之难,兼之实难也。探春品界林、薛之间,才在凤、平之后,欲以出人头地,难矣。然秋实春华,既温且肃,玉节金和,能润而坚,殆端庄杂以流丽,刚健含以婀娜者也,其光之吉欤?其气之淑欤?吾爱之旋复敬之,畏之亦复亲之。
祥光缭绕,瑞气氤氲,文中之牡丹也。(梅阁 )
薛宝琴赞
薛宝琴为色相之花,可供可嗅,可画可簪,而卒不可得而种,以人间无此种也。何物小子梅,得而享诸!虽然,芦雪亭之雪,非即薛宝琴之雪乎?栊翠庵之梅,非即梅翰林之小子梅乎?则白雪红梅,天然配偶矣。惜乎园中姊妹,修不到此也。爰醒其意曰,玉京仙子本无瑕,总为尘缘一念差,姊妹是谁修得到,生来只许嫁梅花。
清微淡远。(梅阁)
平儿赞
求全人于《红楼梦》,其惟平儿乎?平儿者有色有才,而又有德者也。然以色与才德,而处于凤姐下,岂不危哉?乃人见其美,凤凤姐忘其美;人见其能,凤姐忘其能;人见其恩且惠,凤姐忘其恩且惠。夫凤姐固以色市、以才市,而不欲人以德市者也,而相忘若是,凤姐之忘平儿欤?抑平儿之能使凤姐忘也?呜呼!可以处忌主矣。
汉之留侯,明之中山,差足以当之。真能一粒粟现大千世界者。(梅阁)
鸳鸯赞
司马子长有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若是乎死之必得其所也。鸳鸯一婢耳,当赦老垂涎之日,巳怀一致死之心。设使竟死,何莫非真气节。然古今来以此自裁,卒湮没而不彰者,何可胜道!彼鸳鸯何以称焉?则泰山鸿毛之辨也。死而有知,不当偕母入贾氏之祠乎?他年赦老来归,将何以为情也?
史云:大家夫妇,未知死所。死固有所,但恐求之不得耳。若鸳鸯者,殆郑子产所谓“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梅阁)
紫鹃赞
忠臣之事君也,不以羁旅引嫌;孝子之事亲也,不以螟蛉自外。紫鹃于黛玉,在臣为羁旅,在子为螟蛉,似乎宜与安乐,不与患难矣。乃痛心疾首,直与三闾七子同其隐忧,其事可伤,其心可悲也!至新交情重,不忍效袭人之生,故主深恩,不敢作鸳鸯之死,尤为仁至义尽焉。呜乎,其可及哉!
可以教孝,可以教忠,令人正襟危坐读之。(梅阁)
芳官赞
芳官品貌似宝玉,豪爽似湘云,刁钻似晴雯,颖异似黛玉,而其一往直前,悍然不顾之概,则又似鸳鸯,似尤三姐。合众美而为人,是绝人而为美也,人间那得有此?然不有鹰鹯之王夫人,其堕落亦未可究竟,夫人之狂暴,夫人之慈悲也。不识佛如来,其母能容否?
无端幽緖,一片慈音,文生情耶?情生文耶?(梅阁)
晴雯赞
有过人之节,而不能以自藏,此自祸之媒也。晴雯人品心术,都无可议,惟性情卞急,语言犀利,为稍薄耳。使善自藏,当不致遂死,然红颜绝世,易启青蝇,公子多情,竟能白璧,是又女子不字,十年乃字者也,非自爱而能若是乎!
节短韵长,列赞中有数文字。(梅阁)
金钏赞
金钏答簪井之对,与汉高祖对楚霸王龙驹龙驭之喻相仿佛,顾霸王不杀高祖,而王夫人已杀金钏。是暗哑叱咤之雄,尚慈于持斋念佛之妇也。于是乎杀机动矣,大观园之祸亟矣。读《红梦楼》者,且不暇为金钏惜也。
惜春赞(敬出)
人不奇则不清、不僻则不净,以知清净法门,皆奇僻性人也。惜春雅负此情,与妙玉交最厚,出尘之想,端自隗始矣。然玉不去则志终不决,恐投鼠者伤器也。非大有根器,而能为若是乎?彼夫柳怒而花嗔,莺谗而燕妒者,真尘且俗耳,奇僻何负于人哉。或云妙玉之去,惜春与知之。
迎春赞(赦庶出)
才者造物之所忌也,则德尚矣。然女子无才,谓之有德,若迎春者,非其人耶?何所遇之惨也?说者以为非贾赦遗孽不至此。由是言之,婚姻之故,虽曰天命,非人事哉。
妙玉赞
妙玉之劫也,其去也。去而何以言劫?混也。何混乎尔?所以卸当事之责,而重劫盗之罪也。何言乎卸当事之责,而重劫盗之罪也?妙玉壁立万仞,有天子不臣、诸侯不友之概,而为包勇所窘辱矣,其去也,有恨之不早者矣。而适芸林当权,劫盗闹事之日,以情论,失物为轻,失人为重;以案论,劫财为重,劫人为轻。相与就轻而避重,则莫若混诸劫。此贾芸林之孝,妆点成文,而记事者故作疑阵也。不然其师神于数者,岂有劝之在京,以待强盗为结果乎?且云以胁死矣,而幻境重游,独不得见一面,抑又何也?然则其去也,非劫也。读花人曰:“殆《易》所谓‘见几而作,不俟终日者欤?’其来也,吾占诸凤;其去也,吾象诸龙。”
语云:“天若有情天亦老”吾易之云:“地若无陷地长平”,此翁吾患其易老也,此心吾见其常平。(梅阁 )
秦可卿赞
可卿香国之桃花也,以柔媚胜,爱牡丹者爱之,爱莲者爱之,爱菊者爱之,然赋命群芳为至薄,女子忌之。故谈星相者,以命带桃花、面似桃花为病。可卿获于人而不获于天,命带之乎?亦面似之也。爱可卿者,并怨桃花。
风雅绝伦。(梅阁)
香菱赞
香菱以一憨,直造到无眼耳鼻舌心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故所处无不可意之境,无不可意之事,无不可意之人,嬉嬉然莲花世界也,其殆袁宝儿后身乎?何遇之奇也?然一为炀帝妃,一为呆霸王妾,帝之与王,其号虽殊,其名实一也。且安知今之王,不即古之帝欤?嘻嘻!
似哭似歌,究竟是哭是歌?吾欲哭矣,吾不能歌矣。(梅阁)
侍书赞
以词令见长者,除熙凤俚俗外,如黛玉之新颖,湘云之豪爽,探春之壮丽,平儿之端详,类皆一时选。然总不若侍书对黄善保家数语,尤为珠圆玉润,味腴韵辣,使人受不得,辞不得。窃谓黛玉近于骚,湘云近于策,探春平儿近于史,若侍书寝食于盲左者乎?可与康成婢抗衡矣。
藕官赞
以真为戏,无往而非戏也,以戏为真,无往而非真也,惟在有情与无情耳。藕官多情,故以戏情为真情。因是由戏入真,由真入魔,由魔入恶,而患且不测,非遇多情公子,其能已于祸耶?夫人不幸而多情,又不幸不获多情,相与言情,则宁无情而已矣。然岂我辈之所为情哉?
一片天机,一点真机,一味道机,佛法不与焉。(梅阁)
蕊官、豆官、葵官赞
免死狐悲,物伤其类,此义气也。然末俗偷漓,往往有视沉溺不救,又从而下石者,未尝不在读书谈道之儒。此无他,利害分明之过也。蕊官等惟不知利害,故不避死生,一时义气激发,直与颜佩韦、杨念如、马杰、沈扬、周文元同其梗概。以小喻大,不难执干戈以卫社稷也。礼失而守在夷,典亡而求诸野,蕊官诸人,顾可少乎哉?
说得如许关系,范文正公“先天下而忧,后天下而乐”,此物此志哉!(梅阁)
秋纹赞
国士众人之说,可以施之常人,不可施之君父,以臣子但知感恩戴德,不知其它也。秋纹,丫鬟中众人耳,借他人之余光,为自己之福泽,亦可悲矣!而乃感恩戴德,言不足而长言,长言不足而反复言,任他人讥笑讪骂,已惟颂德讴仁,何其诚也!使易处袭人之位,其晚节必有可观,谁为遏抑者!而竟以众人终也。悲夫!
沉郁顿挫,一往情深。(梅阁)
麝月赞
小人甘为小人,又定不乐人为君子,故必多方束缚之,挟持之,其不从者必掘之使去,其从者则暂借为党援,事成之后,亦必掘之尽去。如袭人之于麝月是也。麝月有为善之资,不自振拔,往往为所制伏,至不敢以真面目对宝玉。此亦少年锐进,苟且以就功名之误也。岂知事尚未成,而秋宵伴读,巳不获与差遣,其后悔何及哉!然宝玉出家,犹及见袭人抱琵琶上别船去,或亦忠厚之报欤?
功名中人无论己,即道学中人亦不免中此病。文固慷慨悲歌以为言者。(梅阁 )
邢岫烟赞
敛才就范,抑气归神,此诣非十年读书,十年养气,不到也。邢岫烟,在亲较宝钗近,在遇比黛玉难,然厚宝钗如彼,薄黛玉如此,人情概可知矣。秋水菱花,能无顾影自怜耶?乃漠然其遇,淡然其衷,不忮不求,与人世毫无争患,则超超元箸也。谓非学养兼到之作欤?揽其风度,如对矜平躁,释之佳构。
烂熟时文批语,用来异样新鲜,是真能点铁成金者。(梅阁)
李纹、李绮赞
李纹、李绮行事,无所见其大致,只于一二诗句仿佛之。倘亦南康公主,所谓我见犹怜者也。想其丰韵,在明月梅花之间,良欲得为友焉。
绣橘赞
己无才而能用人之才,不失其为才也,己无智而能用人之智,不失其为智也,惟不能自用,又不能用人,斯真无用耳。绣橘才智,以辅探春则不足,以相迎春则有余,莫谓秦无人也。乃教歌者不能教喉咙,教哭者不能教眼泪,此郄正所以屡窘于安乐公。木从绳则正,其如朽者何?(迎春有二木头之称故云。)
庸流之遇,其害如此,岂独绣橘之不幸哉!文极“手挥五弦,目送飞鸿”之妙。(梅阁 )
入画赞
小题大做,在作文则见才思,在科罪则为深文。入画之事,若以之命题,则私下传送四字,可以大发议论,包举全史;若以之科罪,直应轻律薄责之而巳矣。而何逮逐之也!良禽择木,良臣择主,有以也夫。
蕙香赞
同生为夫妇之语,不闻诸奶奶经也,度亦小儿胡诌,聊以相戏云尔。而构衅乃直以为莫须有证据,池鱼之殃,未见无辜如此者。而卒不闻一语自辩,岂以宝玉鸡肋,固己食之无味,弃之良得耶?蕙香真晦气也。
贾母赞
人情所不能已者,圣人弗禁,况在所溺爱哉?宝玉于黛玉,其生生死死之情,见之数矣,贾母即不为黛玉计,独不为宝玉计乎?而乃掩耳盗铃,为目前苟且之安,是杀黛玉者,贾母也,非袭人也,促宝玉出家者,贾母也,非黛玉也。呜呼!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是谁之过欤?
晋赵盾弑其君,许世子弑其父,是此篇蓝本。文固以春秋法作游戏法者。(梅阁)
贾政赞
贾政迂疏肤阔,直逼宋襄,是殆中书毒者。然题园偶兴,搜索枯肠,髭断矣,曾无一字之得,何其干也!傥亦食古不化者欤?训子虽严,亦未得其道焉。
王夫人赞
人不可以有才,有才而自恃其才,则杀人必多。尤不可以无才,无才而妄用其才,则杀人愈多。王夫人是也。夫人情偏性执,信谗任奸,一怒而死金钊,再怒而死晴雯,死司棋,出芳官等于家。为稽其罪,盖浮于凤焉。是杀人多矣,顾安得有后哉!兰儿之兴,李纨之福,非夫人之福也。
治乱兴衰之故,实始于此,作论赞者,其有忧患乎?(梅阁)
贾元春赞(政出)
元春品貌才情,在公等碌碌之间,宜其多厚福也。然犹不永所寿,似庸才亦遭折者。说者谓其歉于寿,全于福矣,使天假之年,历见母家不祥之事,伤心孰甚焉?天不欲伤其心,庸之也,越于史氏多矣。
李纨赞
李纨幽闲贞静,和雍肃穆,德有余矣,而不足于才。然正惟无才,故能暗淡以终。虽无奇功,亦无厚祸,渊渊宰相风度也,可与共太平矣。
姚善应变,宋善守文,人言姚之才高,吾谓宋之福大。(梅阁)
贾兰赞
贾兰习于宝玉,而不溺其志,习于贾环,而不乱其行,可谓出污泥而不染矣。然乳臭未脱,即谆谆然以八股为务,是于下下乘中觅立足地也,其陷溺似比甄宝玉犹深。嗣是而仕途中多一热人矣,嗣是而性灵中少一韵人矣,可以救庸,而不可以医俗,惜哉!然而李纨有子矣。
此便是热中根子,于此见作者性情之淡,位置之高。(梅阁)
王熙凤赞
凤姐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也。向使贾母不老,必能驾驭其才,如高祖之于韩、彭,安知不为贾氏福?无如王夫人、李纨昏柔庸懦,有如汉献,适以启奸人窥伺之心,英雄之不贞,亦时势使然也。骑虎难下,岂欺人语哉,然亦太自喜矣。
亦骀宕,亦风流,极文人之能事,极文章之乐事。(梅阁)
贾巧姐赞
凤姐一生权力,适足为后人敛怨,媒鬻之报,人嫌其后矣,而卒之临危有救,岂以毒攻毒,以火攻火,法有灵欤?抑敬老怜贫,善足以敌之也?乃明珠欲堕,援来陌路之人,白璧无伤,谋作田家之妇,倘所谓绚烂归于平淡者,有如是耶?为之咏曰:听罢笙歌樵唱好,看完花卉稻芒香。何悲乎巧姐!
薛姨妈赞
优柔寡断,足以贻数世之忧,家与国无二理也。薛姨妈进旅退旅,有李东阳伴食之风,顾黛玉终身,业已心及之矣,而卒未闻一言之荐,岂非姑待之说中之与?卒之黛玉死矣,宝玉出家,而宝钗亦因之以寡。伊戚之贻,谁之咎也?孟子曰:是亦羿有罪焉。
尤氏赞
人之美者曰尤,然不曰美人,而曰尤物,其为不祥可知。尤氏见于书,己在徐娘半老之会,然风情固不薄也,设鸡皮未皱,更复何如?氏之曰尤,盖比于夏姬也。
傻大姐赞
案大姐无知无识,蠢然一物,而实为《红楼梦》一大关键。大观园中落之故,实始于此,其宋之逐狗者与楚之献鼋者欤?抑周之卖檿弧箕服者也?人耶?妖耶?吾不得而知之,则以为傻大姐而已矣。
绝大眼孔。(梅阁)
小鹊赞
鹊报喜者也,然鹊之小者,自忘其为鹊,人亦共忘其为鹊。不特忘之也,或且疑为鸦,己亦自疑为鸦。由是杯弓蛇影,总属真情,鹤唳风声,尽成实相,无以为计,只得将大千世界佛脚历历抱遍,而佛菩萨乃在极乐国中吃吃笑不休,真堪绝倒也。然究之所为,不失为喜也,谓之为鹊,谁曰不宜!
偏能从无文字处做文字,庄、老逸者。(梅阁)
小红赞
杯弓蛇影之疑,有致死不悟者,起祸者不知也,受祸者不知也,即嫁祸者亦不知也,然而祸自此始矣,则莫如小红失帕,宝钗闻之,而故为觅黛玉一事。夫以黛玉之招忌也,有无端而訾议者矣,况中其心病哉。则异日众人之前,未有不力为排挤者。黛玉厄而宝钗亨矣。若小红者,其应劫之魔欤?秦汉间发难之陈涉也。
始读之以为想当然耳,既读之曰理固宜然,三读之曰势所必然。(梅阁)
柳五儿赞
继晴雯而兴者,有柳五儿,然巳在平王东迁,康王南渡之后矣,虽曰英雄,其如无用武地何?况卧榻之侧,耽耽者巳有人也。吁嗟乎!当年渡口桃花作意引来;此日门中,人面不知何处。五儿得毋有抚景神伤者乎?爰有眼泪别洒旃。
王景略相秦,许鲁齐仕元,非本志也,英雄不甘沦落耳。(梅阁)
莺儿赞
莺儿憨态,直欲登香菱之堂,而嗜其胾,亦卧榻之侧,所不容伫足者也。而袭人首荐之,毋亦以宝钗之故。然而郑灵之鼎,巳无异味矣,虽欲染指,何可得哉?其后与秋纹、麝月,不知所终,以意度之,大约比袭人修洁。
翠缕赞
翠缕阴阳究论,如村童覆书,愈诘愈乱;如灶妪说鬼,愈出愈奇。然其妙,妙在通而不通,若使凿凿言之,便老生常谈矣,安得为“诗疯子”婢哉?
刘老老赞
刘老老深观世务,历练人情,一切揣摩求合,思之至深。出其余技,作游戏法,如登傀儡场。忽而星娥月姊,忽而牛鬼蛇神,忽而痴人说梦,忽而老吏断狱,喜笑怒骂,无不动中窾窍,会如人意。因发诸金帛以归,视凤姐辈真儿戏也。而卒能脱巧姐于难,是又非无真肝胆、真血气、真性情者,殆黠而侠者,其诸弹铗之杰者欤?
今人只学得刘老老这一黠字,学不到刘老老那一点侠字,文故以进(夺 )之者予之。予刘老老,所以夺今人也。(梅阁)
板儿赞
蝶吾知其恋花也,蜂吾知其采花也,非蜂非蝶,不知恋亦不知采,而能与花为缘者,其花之虱乎?板儿何竟似此。然而蝶有怨矣,蜂有嗔矣,惟虱饱饮花露,倦卧花心,不识不知,真花花世界也。蜂蝶羡虱,吾羡板儿矣。几生修得到此!
有化工之笔,即有化工之赞,天之不爱才,吾妬焉。(梅阁)
琥珀赞
古来孤臣孽子,往往以遭际迍邅,遂成不朽之事业,从知盘根错节,乃以别利器也。琥珀言谈举动肖鸳鸯,然烈烈者如彼,庸庸者如此,岂才有不逮欤?亦遇之无奇也。则所谓士穷见节义,世乱识忠臣,非不穷不乱无节义忠臣也,特不见不识耳。由是言之,鸳鸯之不幸乃其幸,琥珀之幸,乃其不幸也夫。
其人如仙露明珠,其文似浑金璞玉。(梅阁)
玉钏赞
玉钏于宝玉,有不反兵之义,徒以主仆之故,敢怒而不敢言,然眉睫间余憾未平也。胡赧颜公子,又欲卖痴憨作息夫人之蛊哉?则使心机费尽,强博一笑于红颜,而词色不亲,终带三分之白眼,于义有足多焉。
语语生棱,几令人不敢扪读。(梅阁)
焙茗赞
宝玉栽培脂粉,作养蛾眉,为花国之靖臣,作香林之戒行,宜其深仁厚泽,罔不沦肌浃髓矣。乃除黛玉外,别无一知己。至能如人意不尽如人意,庄也而出之以谑,谐也而规之以正,顺其性而利导之,如大禹之治水,适行其所无事,而卒也无不行之言,呜乎!其为焙茗乎?东方曼倩之俦也。
尤二姐赞
尤二姐容貌性情,两无所恶,置身大观园中,在在为花柳生色,而顾不齿于群芳者,徒以为路柳墙花耳。呜呼!一失足为千古恨,再回头百年已身,若是乎解之无可解也。然扬雄服事新莽,荀彧辅弼曹瞒,其所失与二姐未识如何?使一旦望汉来归,其蹂躏践踏之形,正复何如也?呜呼!失身而不为长乐老人,其悔岂可及哉!
贾蓉赞
贾蓉绝好皮囊,而性情嗜好,每每与宝玉相反。宝玉怜香,贾蓉专能蹂香;宝玉惜玉,贾蓉专能碎玉。花柳之蟊贼也,凤姐错识人矣。然小意动人,颇能忘恨,故凤姐终爱之,啜茗传神,良有以也。
《石头记》妙到怎地,论赞亦妙到怎地,吾何间然。(梅阁)
贾琏赞
贾琏烧琴煮鹤,大煞风景,何楼市中物也。以配凤姐,且在所辱,况平儿哉?然负荆一节,颇能自降,拔其帜而树娘子帜,亦腹负将军解风雅者也。收入色界中,置风流坛外,作金刚尊者。
尤三姐赞
士为知己者死,尤三姐之死,死于不知己矣。不知己而何以死?然而三姐则固以湘莲为知己也,湘莲知己,而适不知己,仍不失为知己,则舍知己,而适不知己,仍不失为知己之湘莲,天下断无有不知己而能知己如湘莲者,天下而无不知巳而能知己如湘莲矣。而竟有知己,而适不知己,仍不失为知己之湘莲。是知己,而适不知己,仍不失为知己者,乃真知己也,而竟不知己,则安得而不死哉!然而湘莲去矣,是知己而适不知己,仍不失为知己,而竟不知己者,究未尝不知己也,三姐何尝死哉!
秀瘦皱透,兼而有之,其米老相者石耶?(梅阁)
柳湘莲赞
湘莲一风流荡子耳,尤三姐遽引为知已,岂曰知人?然纨袴中无雅人,文墨中无确人,道学中无达人,仕宦中无骨人,则与其为俗子狂生腐儒禄蠹之妇也,毋宁风流浪子。不然,三姐死矣,几见纨袴之俦,文墨之俦,道学仁宦之俦,能与道人俱去者哉?湘莲远矣!
骂杀。为其所骂者,亦点头咋舌曰:“快杀!”(梅阁)
龄官赞
龄官忧思焦劳,抑郁愤懑,直于林黛玉脱其影形,所少者眼泪一副耳。然乌知非责之过卑,而负之过深乎?是安得有放来生债者,预借一副眼泪,为今日挥洒地也。但世之洒泪者亦多假矣,贾蔷何修而得此?
贾蔷赞
贾蔷市井小人耳,乌足以言风雅?然其于龄官,意柔柔而斐亹,情款款而纡萦,似非不知道者。意衣钵真传,必有所自祖也,其宝玉大弟子乎?可与言情矣。
司棋赞
从古以过,而创为奇节者,君子悲其志,未尝不谅其人。司棋失身潘又安,过已。乃竟一其心相待,以死继之,非节非烈,何莫非节非烈也。盖其志已定于搜赃时矣。观过知仁,谅哉!
潘又安赞
人当无可如何之际,计无所出,惟以一死自绝,此以死塞责者耳,非以为乐也。若夫当死之时,无感慨,无愤激,无张皇却顾,心平气和,意静神恬,其死也欤哉?其归也。真叠山所谓从容就义者。潘又安其知道乎?有死以来,未有暇豫如斯者也!
潘又安于情界中,身分极高,故能当得一道字。文固不妄用字者。(梅阁)
袭人赞
苏老泉辨王安石奸,全在不近人情。嗟乎!奸而不近人情,此不难辨也,所难辨者近人情耳。袭人,奸之近人情者也。以近人情者制人,人忘其制,以近人情者谗人,人忘其谗。约计平生死黛玉,死晴雯,逐芳官、蕙香,间秋纹、麝月,其虐肆矣。而王夫人且视之为顾命,宝钗倚之为元臣。向非宝玉出家,或及身先宝玉死,岂不以贤名相终始哉?惜乎天之后其死也。咏史诗曰:“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土时,若使当年身便死,一生真伪有谁知。”袭人有焉。
蒋玉函赞
宝玉动谓男子为浊物,度一面目黧黑,于思于思者耳;使温润如好女,夫尝不以脂粉蓄之。然未有缠绵如蒋玉函者。岂从来冤家,大抵由欢喜结来耶?巾之持赠也,玉实主之矣,袭人之嫁,玉函之娶,或无憾焉。
绝大见识,绝大议论,不作袭人赞读通,即作袭人赞读快。(梅阁)
彩云赞
人各有一知己,不得谓君子是而小人非,特虑其不终耳。彩云之于贾环,其相与可无究,至甘心为此作贼,亦何淫且贱也!然平儿诘盗,慨然挺身,宝玉认赃,豪无输色,落落乎石乞子风也。而不可以对贾环耶?然而环且贰矣。古今来陷身于贼,而卒为所疑者,岂少人哉?君子是以知小人之必无知己也。
亦悲亦庄,于以痛哭古人,亦以留赠后人。(梅阁)
贾环赞
贾环纯秉母气,蜂目而豺声,忍人也。独赦老赏鉴之,气味有在矣。然政老御之,亦卒较恕于宝玉,岂以公子州吁固嬖人之子也耶?贤如贾政,尚莫知其子之恶,又何怪乎卫庄哉?
李嬷嬷赞
李嬷嬷龙钟潦倒,度其年纪在贾母之上,不足为宝玉乳也,至其老而不死,尤当叩胫者耳。然袭人一生隐恶,从无发其覆者,独此老借题发挥,一泄无余,比陈琳讨操檄,尤为淋漓痛快,亦愈头风之良剂也。昔苏子美读汉文,至博浪沙一椎,击节叫快,浮一大白,当以此赏之。
赵姨娘赞
食色性也,而亦有不尽然者。鲜于叔明嗜臭虫,刘邕嗜疮痂,贺兰进明嗜狗粪。今将赵姨娘合水火五味而烹炮之,不徒臭虫、疮痂也,直狗粪而巳矣。而贾政且大嚼之有余味焉。岂所赏在德耶?然粪秽卒产灵芝,鸱鸮能卵雏凤。赋诗断章,或不诬焉。
雪雁赞
《春秋》责备贤者,然当君父之际,亦不容以庸愚之故,稍宽悖逆之责者,良以臣子所许在心耳。雪雁与黛玉,有更相为命之形,所谓生死而肉骨者也。即万不容已,宁不可以死辞?而乃腼然人面,舍濒危之故主,伴他人作姑娘,岂复有人心哉!人将不食其余矣。速作之配,绝之也。
黄善保家赞
段秀实之击朱泚也,吾闻其声矣,若拊朽然,其隽不足称也。淮南王之击辟阳侯也,吾闻其声矣,若筑腐然,其快不足称也。若夫积之愈厚,煅之愈坚,炮焉而不能攻,钻焉而莫可入,有佛菩萨焉,运五指之峰,作巨灵之擘,香风盖去,春雷与新笋齐生,翠袖翻来,鸿爪共乌泥并现。嘻,此何声也?其殆博浪椎之嗣响乎?赞曰:“探春之掌,是震是响。老妪之喙,惟腯惟脆。蛾眉吐气,为大白浮者三;老魅煞风,为舞剑起者再。”
黄绢幼妇,外孙虀臼。(梅阁)
贾赦、邢夫人赞
贾赦似刚非刚,乃刚愎之刚;邢夫人似柔非柔,乃柔邪之柔。刚愎之刚,非理之刚也,故有小泥鳅之祸;柔邪之柔,非理之柔也,故有金鸳鸯之羞。窃谓贾赦之刚,有似乎楚子玉;邢夫人之柔,殊类乎鲁哀姜。
贾敬赞
天下岂有神仙?然但能尽我性,怡我情,傀儡场中,何莫非洞天福地也?故有富贵之神仙,有忠孝之神仙,有诗酒花月之神仙,有托钵叫化之神仙,而乘云跨鹤者不与焉,彼炼丹烧汞,导引胎息者,直自讨若吃耳,然伊古以来,轻万乘而速祸败者,史不绝书,竖儒何知焉!
贾珍赞
十恶之条,一曰内乱,犯此者在家必丧,在国必亡。贾珍席祖父余业,恣其下流,即比房婑媠,列屋柔靡,亦何不可?乃为不鲜不殄之求,作大蛇小蛇之弄,西府中无完人矣。借非狮子介石之坚,其能免乎?然吾闻方山子贤者,生平得狮子力居多,贾珍胡不幸焉!
贾瑞赞
贾瑞雅负痴情,不以草茅自废,愿观光于上国,亦有志之士也,特未免不自量耳。风姐遽置之死,无乃过甚!虽然,溺粪何物也?而敬以持赠,是欲以曾经妙处之余相饷也,可不谓多情哉?独不识所赠物,果凤姐亲遗否?
极谐谑,极风调,但见其雅,不觉其亵。(梅阁)
焦大赞
贾家法于乳母,颇厚重于酬庸矣。然而人尽母也,惟其乳而已。焦大以身捍患,似什伯乎乳之劳,即祔贾庙以血食,非幸也;而乃混于舆台,侪于隶仆,致仆妇奴子,皆得牛马走之。宜其无限块垒,借杯酒以浇之也。然而马粪之填,未始非努力劝加餐之意,不可谓不厚者,特恐醉汉,饱不知德耳。
秦钟赞
秦钟者,情钟也。为种情于人之种耶?为人钟情之钟耶?为钟情于人之钟,斯为风流种;为人钟情之种,则为下流种。然为钟情于人,固不得不为人钟情之人,则合风流、下流二种而为种,斯为真情真种。其于智能也,莫为之前,虽美弗彰;其于宝玉也,莫为之后,虽盛不传。然顾前不顾后,其象为夭,故不永厥寿云。
如是我佛说偈曰:“女欢男爱,无挂无碍。一点生机,成此世界。”用为斯文持赠。(梅阁)
薛蟠赞
薛蟠粗枝大叶,风流自喜,而实花柳之门外汉,风月之假斯文,真堪绝倒也。然天真烂慢,纯任自然,伦类中复时时有可歌可泣处,血性中人也。或亦世之所希者欤?晋其爵曰王,假之威曰霸,美以溢曰呆,讥之乎?予之也。
谑而虐,可以下酒,可以喷饭。(梅阁)
北静王赞
北静王表表高标,有天际真人之概,嫦娥思嫁之矣,何论乎谈文章、说经济者也。而林黛玉直以臭男人蓄之。嗟乎!王也而乃臭乎哉?是天下更无不臭者矣。天下而更无不臭者也,舍宝玉其谁与哉?死矣!
甄宝玉赞
太上忘情,其次多情,其次任情,其下矫情。矫情不可问矣。甄宝玉不能为太上之忘情,不失为其次之多情也。自经济文章之说中之,而情矫矣。则甄宝玉者,世俗之伟人,而实贾宝玉之罪人也。罪人则黜之而己矣,故终之以甄宝玉云。
情字始,情字终,虽游戏文章,仍是篇法一线。(梅阁)
红楼梦论后
人生一大梦耳,梦无不醒之时,则林黛玉死矣,宝玉出家矣。由黛玉而推之,晴雯、鸳鸯、凤姐、尤二姐、尤三姐、可卿、迎春、司棋、金钏、龄官、元春,以及潘又安、秦锺、贾瑞罔不然。由宝玉而推之,惜春、紫鹃、芳官、藕官、蕊官、荳官、葵官、柳湘莲,以及宝钗、湘云罔不然。其不醒者,独袭人耳。然则何以处探春?曰此其福分最大,好梦正长者也。然则何以处岫烟等?曰此其心思各别,同床异梦者也。然则何以处巧姐?曰此其情思昏昏,方才人梦者也。文至此,不已东方既白舆!何续貂者又欲强人入梦也,岂非天下之怪梦哉?无惑乎牛鬼蛇神,纷纷呓语也,顾安得大棒棒醒之!
红楼百美诗 清 潘容卿孚铭 撰
《百美新咏》创格之后,继者林立。潘容卿孚铭着有《红楼百美诗》一帙,裁对工整,言简事赅,洵佳制也。诗云:
椒殿恩荣渥(元 妃),萱闱福祚昌(贾 母)。
宜家娴静好(王夫人),警世演荒唐(警幻仙姑)。
金玉前缘误(宝 钗),苹蘩内则详(尤 氏)。
承愉鹦舌巧(凤 姐),矢志鹄音伤(李 纨)。
私语销银烛(四 儿),新盟订海棠(探 春)。
琼葩开并蒂(李文绮),彩笔纪千行(彩 明)。
凄恻芙蓉诔(晴 雯),娉婷茉莉妆(平 儿)。
良姻希附凤(传秋芳),雅试笑携蝗(刘姥姥)。
凫靥征仙品(薛宝钗),鹃啼悼婿乡(迎 春)。
魂难招露井(金 钏),梦竟觅兰房(秦可卿)。
慧镜层层障(妙 玉),禅灯蔼蔼光(惜 春)。
旅愁淹淑女(邢岫烟),归信诳痴郎(紫 鹃)。
介寿联双美(喜鸾四姐儿),称名应七襄(巧姐)。
赠硝怀旧侣(药 官),斗草扰离肠(豆 官)。
秋月诗人榻(香 菱),春风仲子墙(司 棋)。
醉颜眠芍药(史湘云),清泪洒潇湘(黛 玉)。
忿积拌争柳(春 燕),情移惯画蔷(龄 官)。
倩容欣一顾(娇 杏),嘉礼侍三商(雪 雁)。
舞趁秋鞑索(佩偕凤鸾),书传傀儡场(葵 官)。
伶官寒食纸(藕 官),梵宇合欢床(鹤仙沁香)。
鼠窃模糊遣(坠 儿),鸾交邂逅臧(万 儿)。
诙谐衔主命(小 螺),妩媚炫戎装(姽婳将军)。
簟拭兰汤腻(碧 痕),衣沾桂萼香(秋 纹)。
添妆脂粉具(素 云),倚立佩环锵(绣凤绣鸾彩凤)。
赏寸浮鸂鶒(宝官玉官),牵丝引凤凰(雏 凤)。
偕行旋白璧(青 儿),留盼羡红裳(红衣女)。
曲度秋宵艳(文 花),神游雪径凉(若 玉)。
陈词楼启钥(丰 儿),宣令座飞觞(鸳 鸯)。
杯茗看争歠(智 能),厨肴瞷秘藏(莲 花)。
投笺来款款(翠 墨),问扇去皇皇(靓 儿)。
枫露空遗憾(茜 雪),苓霜不讳藏(彩 云)。
属垣听隐约(小 鹊),观海咏苍茫(真真国女)。
饮恨金无迹(尤二姐),全贞剑有铓(尤三姐)。
风筝飘蛱蝶(嫣 红),冰练殉鸳鸯(张金哥)。
菊献花盘丽(碧 月),梅编采线长(莺 儿)。
珠期还合浦(彩 霞),云早试巫阳(袭 人)。
笑杂疏棂外(宝 蟾),羞含短榻旁(柳五儿)。
知交嗟赋鹏(可 人),往事鉴亡羊(良 儿)。
缱绻萦绡帕(小 红),憨痴认绣囊(傻大姐)。
藏珍兄陷妹(入 画),感义女悲娘(宝)。
水月涵真性( 芳 ),荼蘼殿众芳(麝 月)。
夭桃偏减色( 茄 ),丛棘更生芒(秋 桐)。
妙谛颐能解( 翠 ),讹传口未防(侍 书)。
飞蚨凭尔赐(佳 蕙),累凤向谁偿(绣 橘)。
荩箧聊分检(翡翠玻璃),缫居镇自忙(二丫头)。
歌喉流绮席(云 儿),忠节吊回廊(瑞 珠)。
花靥娇慵画(绮 霞),莲羹喜共尝(玉 钏)。
霜螯滋戏谑(琥 珀),脂虎逞强梁(夏金桂)。
演剧须眉古(艾 言),撩人意态狂(多如娘)。
抚弦胶幸续(胡 氏),舒帨影徐飏(春 纤)。
构讼夫贻戚(周瑞女),言归母待将(檀 云)。
佳音潜问讯(小 霞),噩梦细论量(彩 屏)。
荐枕情何迫(贵儿媳妇),操戈气易扬(善 姐)。
买糕通絮语(小 蝉),泼醋惹馀殃(鲍二家姐)。
缀奠霸萧寺(鹦鹉鹦哥),追随过别厢(银 蝶)。
击蒙烦饬戒(珍 珠),览胜偶倘佯(翠 云)。
蝶使怜纤弱(文 杏),鸳俦叹逝亡(药 官)。
乞钱呼较便(银 姐),送券任堪当(笑 儿)。
身拟彰文绣(小吉祥),名同衍吉祥(同喜贵)。
趋跄陪御辇(抱琴等),鼓吹奏华堂(文官等)。
秦淮画舫录 清 捧花生
序一
山塘绿水,酒地花天,烟月红桥,争船箫局。大江南北,述冶游者,无不哆口繁华,醉心佳丽矣。至于记金陵之琐事,听石州之新声。渡接青溪,居连白石。单舟叠舸,钗飞钏动之场;六柱重阑,簧暖笙清之会。盖其分腴江、孔,金粉犹多;拾沈齐、梁,风流未沫。固有孙棨、张泌之记载,敦颐、彦夔之撰着,所覙缕未及者。故联俊侣,洽欢悰,必以秦淮为最。乃自燕子桃花,徒传旧曲;帕盟盒会,久断前闻。甄综巳虚,妍华不发。水波黯黯,楮墨沉沉。几使澹心杂记一编,芬响莫嗣此捧花生画舫录所由昉也。嚼蕊吹叶,写翠传红。人聚大罗之天,书续小名之录。姝丽遇之操管,姓字荣于镌苕。洵研北之绮怀,江东之艳纪矣。仆十载重来,难寻泥爪;三春小住,易感风花。每忆凉笛一枝,水厅宵露;明镫四角,浪桨秋风。扇影鬟丝,眉缭花而语结;脂奁镜槛,手携玉以魂销。如梦如尘,顿成前度。坐令坠欢难拾,单情不双。兴倦寻芳,又过辛夸花下;情殷感旧,朅来丁字帘前。粉白墙围,认依依之乘柳;油红窗掩,添寂寂之新菭。触批因之,何能己已。所幸天葩独秀,奇花初胎。晚出既多,后来居上。铢衣妆薄,不数绮纨;彩笔敷华,足空粉黛。题品冠于玉笈,契赏侠于璚情。差慰羁孤,不辞镂刻。殆又非斟酌桥边,茱萸湾畔,所得有此隽韵也。属为跋尾,永识倾心。此日墨池雪岭,声价有待于崔崖;翌时吹竹弹丝,陶写定邀夫温尉。
嘉度丁丑,日月会于龙■⑴之次,海昌杨文荪拜序。
序二
七九甫卸,十千倦沽。款古欢之罕通,接元言而寡析。乃挈雁椟,笼鸡缸,就捧花生联讨春之社,结排日之欢。生矍然曰:“唯唯,否否。子姑舍是,仆病未能焉。”徐出所述《秦淮画舫录》以相属,曰:“是编也,子盍为我弁之。”余受而卒业,曰:
“兹岂洪公小名录耶?抑岂黄氏青楼集耶?惟夫志瑶英之美者,必表异于连城;撷桃李之秾者,亦延芳于群卉。方其金钱会启,华鬘天开,窥臣则无事登墙,送客则何嫌交舄。.覆来翠被,眉语初成。报到金钗,指纤微露。际春光之骀宕,极遐想之回皇。怀岂能忘,见难曰惯。侦秘辛之杂事,趁太乙之余辉。斯则宋大夫因以逞词,陶令尹于焉作赋者矣!又况秦淮者,袭梁陈之旧艳,腾燕赵之芳誉。骄纨縠于丁年,送郎花底;敲楼台于子夜,迎汝桃边。倚木兰之楫,箫管既坐之两头;叩枇杷之门,藻翰复腾于众口。宁无金屋,问贮者之其谁?亦有琼浆,思乞之而未可。遂至伤萎华于绮岁,慨落溷于韶龄。半幅红罗,鸳真作结;一杯碧酿,鸩亦为媒。屏铅膏之旖旎,身依薝葡林中;盼车马之稀疏,泪满琵琶江上。既零星而整比,爰次第以编排。捧喝一声,书成三叹。然则命曰秦淮之画舫,实即觉岸之慈航乎!”
生笑曰:“诺,子诚善我者也。翌日玉台对簿,绛树皈禅,其待援子为左证耳。”余无以应,为跋诸尾以归之。
嘉庆仓龙三次,疆梧试镫后二日,同里汪度拜撰。
序三
七夕生属为捧花生《秦淮画舫录》弁言,仓卒未有以应也。延秋之夕,蕊君招集兰语楼,焚香读画,垂帘鼓琴,相与低徊者久之。蕊君叩余曰:“媚香往矣,桃花扇乐府,世艳称之。如侯生者,君以为佳偶耶,抑怨偶耶?”余曰:“媚香却聘,不负侯生。生之出处,有愧媚香者多矣。然则固非佳偶也。”蕊君颔之,复曰:“蘼芜以妹喜衣冠,为湘真所距。苟矢之曰:‘风尘弱质,见屏清流,愿蹈泖湖以终耳。’湘真感之,或不忍其为虞山所浼乎?”余曰:“此蘼芜之不幸,亦湘真之不幸也。横波侍宴,心识石翁,后亦卒为定山所误。坐让葛嫩孙郎,独标大节,弥可悲已。卿不见九畹之兰乎?湘人佩之而益芳,群蚁趋之而即败,所遇殊也。如卿净洗铅华,独耽翰墨,尘弃轩冕,屣视金银,驵侩下材,齿冷久矣。然而文人无行,亦可寒心。即如虞山、定山、壮悔当日,主持风雅,名重党魁。已非涉猎词章,聊浪花月,号为名士者可比。卒至晚节颓唐,负惭翠袖。何如杜书记,青楼薄幸,尚不至误彼婵媛也。仆也,古怀郁结,畴与为欢。未及中年,已伤哀乐。悉卿怀抱,旷世秀群。窃恐知巳晨星,前盟散雪。母骄钱树,郎冒璧人。弦绝阳春之音,金迷长夜之饮。而木石吴儿,且将以不入耳之言,来相劝勉,曰:‘使卿有身后名,不如生前一杯酒。’嗟乎,熏莸合器,臭味差池。鹣鲽同群,蹉跎不狎。语以古今,能无河汉哉?”蕊君沾巾拥髻,殆不胜情。余亦移灯就花,黯然罢酒。维时七夕生索序甚殷,蕊君然脂拂楮,请并记今夕之事。夫白门柳枝,青溪桃叶,辰楼顾曲,丁帘醉花,江南佳丽,由来尚巳。追至故宫禾黍,旧苑沧桑,名士白头,美人黄土,此余曼翁《板桥杂记》之所由作也。今捧花生以承平之盛,为裙屐之游。跌宕湖山,甄综花叶。华灯替月,抽觞擪笛之天,画舫凌波,拾翠眠香之地。南朝金粉,北里烟花,品艳柔乡,纡怀琼翰。曼翁杂记,自难专美于前。窃谓轻烟淡粉,间或有如蕊君其人者。两君试以斯文示之,并语以蘼芜、媚香往事,不知有感于蕊君之言,而为之结眉破粉否也?
钱唐阆玉生陈云楷书于苏台兰语楼烛下。
自序
游秦淮者,必资画舫,在六朝时已然,今更益其华靡。颇黎之镫,水晶之琖,往来如织,照耀逾于白昼。两岸珠帘印水,画栋飞云。衣香水香,鼓棹而过者,罔不目迷心醉。余曼翁《板桥杂记》,备载前朝之盛,分雅游、丽品、轶事为三则,而于丽品尤为属意。良以一代之兴,有铭钟勒鼎者,黼黻庙堂,以成郅隆之化;即有秦歌楚舞者,点缀川野,以昭升平之休,如湘兰小宛,今燕白门辈,洵足辉映卷册,称播士夫。易曰“良人得其玉,小人得其粟”,不其信欤?自是仿而纂辑者,有《续板桥杂记》、《水天馀话》、《石城咏花录》、《秦淮花略》、《青溪笑》、《青溪赘笔》各书,甄南部之丰昌,纪北里之妆橡,不下一二十种。余幸生长是邦,目睹佳丽,偶亦买漆版,唤藤绷,洄溯中流,评花泊柳。本苏子瞻之寓意,为庚肩吾之近游。日月既深,见闻滋广。综诸姬之皎皎者,附以投赠诗词,分纪丽、微题为上下二卷。因成于画舫之游,即题曰《秦淮画舫录》。盖窃仿曼翁之体,而以丽品为主,雅游轶事因以错综其间。不必于从同,实亦未尝不同已。或谓此录之作,未必遂空冀群。不知前乎此者非不佳,陈陈相因,无事余之重录也。后乎此者亦不少,绵绵不绝,容俟余之续录也。或又疑平章金粉,无裨风化,适为淫惑之书,虑损劝惩之旨。余曰:“《烟花录》、《教坊记》,隋唐以来,副载经史。区区撰述,何足以云?且葩经不芟桑濮,阎浮亦陈采女。风花水月,竟又奚伤哉?”或去。遂书以为叙。
嘉庆游兆困敦进瓜日捧花生识。
秦淮画舫录题词
奉题秦淮画舫录 汪世泰(紫珊)
眠蚕小字界乌丝,水软山温又一时。
芳草恰添连岁恨,夭桃还系去年思。
不妨花叶亲题咏,才信菖蒲易别离。
团扇弓衣图绣遍,感恩多少女儿痴。
秦淮曲曲蒋山苍,拥楫来游及晚凉。
蝴蝶半生花作国,鸳鸯是处水为乡。
谁摹月下明妃面,几断筵前刺史肠。
珍重品题持翠管,且凭开卷叱王昌。
惊红倦绿等烟消,杂记何人续板桥。
帕盒会中寻北里,管弦声里话南朝。
过来絮果随波咽,未了花愁仗酒浇。
听说明珠携满袖,几时真个盼藏娇。
传柑佳会倏经年,带水盈盆滞远天。
缟纻交亲劳远讯,苕华名字合分镌。
青衫不尽江湖感,红粉重开翰墨缘。
已分艳情销欲净,又听钗响蛎墙边。
勾当白门,适捧花生《秦淮画舫录》编成,触批旧欢,怊惆影事,未能脉脉,为题此章
汪 瑚(海树)
值得香名次第编,游踪何处问樊川。
鸳鸯局换春犹小,莺燕声沈梦已迁。
笛里竹枝新艳异,渡头桃叶旧因缘。
不图镂月裁云手,一一重开色界天。
探春慢 杨文荪(芸土)
南部烟花,南朝金粉,销沈无限佳丽。碧榭华灯,青溪钿笛,新艳更谁堪纪。别样消魂谱,看一片墨痕都碎。恁教天上飞琼,人间也识名字。 从此合当情死。尽写怨摹欢,几多清泪。裙屐香迷,钏环影乱,领略者般情味。说与婵娟侣,有缕缕梦魂难寄。好待寻春评花,准共吟醉。
读《秦淮画舫录》,感旧抒怀,为题六律,不自知其拉杂也 方 凝(子旒)
丽人年少学吹箫,住近青溪旧板桥。
阁外乳莺啼绿雨,花边流水荡红潮。
添衣半臂春还冷,带晕双涡酒未消。
值得闲情学周昉,眉图一一为亲描。
缓扣琼扉踏绿茵,寻芳莫负艳阳辰。
千金骨重腾新价,一曲心多感旧人(秦淮方行三十六心曲)。
对客倦时疑薄醉,爱他欢处动微嗔。
不为罗袖终为带,约束亭亭袅袅身。
倾囊有客赋迷香,玉雪丰姿锦绣肠。
好对断霞浮大白,忍教明月逐流黄。
篆丝堕地帘才卷,烛影窥人夜未央。
莫便当筵悉薄幸,使君终异野鸳鸯。
春风薇帐梦同酣,别后心情太不堪。
领上香痕防阿姊,胸前佳兆误宜男。
白登未返蒲梢马,缘鬓空留杏子簪。
手把瑶编重检点,最销魂处是江南。
莲出青泥鸟脱鞴,因君重拨一番愁。
岂无骏马驼痴感,稍慰浮萍逐浪忧。
擪笛荒凉文杏馆,采莲寥落木兰舟。
是身老大都堪念,不听琵琶已泪流。
冰茧连篇墨未干,情天心事写无端。
上头名字宜佳传,入眼风花足大观。
屋定贮成金灿烂,田谁种出玉团圞。
寄声第一新妆者(倚云阁),也值苕华细意刊。
奉题秦淮画舫录用温飞卿春江花月夜词原韵 裴 鐄(竹臞)
欸乃一声鸦阵黑,秦淮好梦迷香国。
十里珠帘九曲溪,色即是空空是色。
年年韵事积重重,谱入瑶编舞墨龙。
剩有柔情腻淮水,秋来处处长芙蓉。
画船箫鼓灯明灭,家家水榭清讴发。
消魂别有助情花,庭畔茉莉开似雪。
迟迟月影照街西,兰桨初停报晓鸡。
莫笑温柔乡里者,开缄也被粉香迷。
情缘初动层波起,柳摇芳梦春风里。
不须慧剑断情丝,笔逐行云心止水。
石 朗(松亭)
鸳谱零星手自编,都凭翰墨话因绿。
萎荂小症风前果,泥絮同参悟后禅。
捧出重楼花簇簇(先生所居曰捧花楼),寻来旧院柳娟娟。
是谁授与珊瑚管,色界翻新第几天。
严骏生(小秋)
六朝佳丽盛青溪,难得才人入品题。
晕碧团红橅艳态,香名肯让若耶西。
临流三十六鸳鸯,秋菊春兰各擅场。
好藉藤绷新画舫,看花取次到柔乡。
年来怊怅倦寻春,认取红羊劫后身。
今日又为惊蛱蝶,一编如作卧游人。
风花过眼几纷更,楮墨长留不断情。
料得蛾眉群拜倒,乞诗争绕玉溪生。
裴 锜(受堂)
渺渺柔情托水涯,妆楼高处簇云霞。
香熏秘籍神仙录,□夺重台姊妹花。
翠袖争邀新月旦,青衫细谱旧风华。
十年前与金钱会,一曲歌珠蜡泪斜。
裴 镛(迪君)
春潮香涨绕青溪,曲曲波光到眼迷。
金粉楼台花世界,十分妆点待君题。
集艳曾经记板桥,香名小字不胜娇。
重看画舫编新录,隐约风流旧六朝。
周铭鼎(梅生)
燕子桃花送六朝,玉箫声里怅无寥。
是谁添与相思泪,都化秦淮早晚潮。
春梦如云澹欲流,春情满载木兰舟。
山塘烟柳扬州月,何似湖名唤莫愁。(吴门扬州俱有画舫录)
相逢天女捧花时,(君方以捧花图属为题词)绮丽情怀不自持。
翻出板桥新杂记,家家红袖写鸟丝。
谈承基(念堂)
冰管蝉绵托艳情,云华小谪下瑶京。
齐梁旧梦啼莺破,徐庚新词织锦成。
远阜画匀眉髻影,长淮流出管弦声。
漫凭玉镜论颜色,听取才人月旦评。
帘底新妆换绮罗,潮生潮落奈愁何。
红巾暗拭唐衢泪,紫玉争传傅寿歌。
倚月四弦怜夜寂,渡江双桨载春多。
一编留得鸳鸯牒,未许情尘委逝波。
高阳台?长安寓斋读秦淮画舫录感题此解却寄 蔡世松(友石)
叶底书云,蕊边研露,三千里外相思。鸳牒翻开,钱钱简简师师。香泥已分沾飞絮,又因君、遭损双眉。怅天涯、消瘦谁怜,消渴谁医。 斜阳望断糍团巷,剩几家燕子,玳瑁双栖。落尽殷红,等闲错过芳时(谓杨枝事)。连宵铃索风前护,便殷勤难返空枝。一丝丝、魂不禁销,情不禁痴。
吴国俊(紫瑛)
旧识秦淮路,南都粉黛场。
柳丝牵别绪,笛韵咽斜阳。
月影兼灯影,衣香杂水香。
凭君斑管艳,细意为平章。
蜀锦簇瑶台,群芳次第开。
佳人倾国色,名士掞天才。
画舫随溪转,纱棂隔岸猜。
平安杜书记,拟共买春来。
江 安(练塘)
曲曲溪流拟若耶,又从南部说繁华。
彩云散后春风远,开出红香别样花。
绿酒沉沉醉未醒,灯光月影灿银屏。
如何十二瑶台夜,贪看珠宫第一星。(谓客岁与君宴袖珠校书事)
是谁结柳索题诗,如此风情恐不支。
一晌扬州残梦觉,累人懊恼赚人痴。
崇一颖(云根)
几度秦淮汗漫游,轻烟澹粉旧名楼。
柳边舫又招青雀,花外盟谁证白鸥。
璧月夜凉争倚槛,绣帘春晓半垂钩。
输君写翠传红手,尽博倾城感未休。
赋罢惊鸿手自叉,闲将醉墨洒桃花。
剧怜小字镌苕玉,都解前身诵法华。
慧业镇教参电石,情天合待补笙娲。
春风别有销魂地,门掩枇杷一树斜。(谓金倚云校书)
梅生访我寓斋出示秦淮画舫录率拈四绝句奉柬捧花生 邬鹤丹(雪舫)
纨扇桃花燕子笺,倾城名士总如烟。
怪他一管生香笔,挽住春风二百年。
夜夜新歌一串珠,家家宫样十眉图。
红桥烟月阊门柳,抵得秦淮两岸无。
杨花如雪卷飞埃,彩凤随鸦更可哀。
费尔青衫词客泪,怜他红粉美人才。
银灯画舫板桥秋,我亦曾经汗漫游。
可惜不逢狂杜牧,停樽闲话十年愁。
宁 墀(玉舟)
金粉楼台锦绣春,过江事事总成尘。
如何小庚伤心处,别有才人赋美人。
冰作肌肤玉作丛,尽抛罗绮笑东风。
才知绝代销魂品,不在脂痕粉晕中。(谓倚云阁主人)
寻春取次趁春行,未许人间识姓名。
却怪旗亭风雪夜,双鬓争唱捧花生。
金德恩(雨芗)
画里崔徽景,尊前张好歌。
输君南部记,屈指小名多。
杨柳春如许(小环),芙蓉艳奈何(小如小字蓉儿)。
长桥东畔水,曲曲宕情波。
倪良耀(莲舫)
溪光滟滟碧于油,载酒谁寻旧院秋。
较胜板桥寒铁老,别开生面话温柔。
丁字帘前竞水嬉,雪儿歌罢又红儿。
可怜北里南朝恨,都付消魂绝妙词。
人手云笺黑渖寒,旧游枨触怅方干(录中多亡友子固题咏)。
烟花梦醒留鸿爪,几度镫前掩泪看。
飞琼名字隶瑶天,容易都教万口传。
料得舞裙歌扇底,有人争识杜樊川。
郑 勉(墨泉)
十里桃花照水红,板桥牵绊柳丝风。
烦君挽住秦淮水,莫遣匆匆便向东。
梦里珠帘欲上钩,模糊烟月不胜愁。
中郎幸有藏书枕,短榻残灯许卧游。
马士图(菊村)
周昉传神笔,应输小杜优。
绮怀萦北里,清兴迈南楼。
扇底桃花艳,毫端兰叶柔。
相思看屋角,(袖珠姓金氏,录中第一人也)重为买扁舟。
忆载秦淮酒,伊人水一方。
明明溪上月,点点鬓边霜。
翰墨原无价,温柔信有乡。
琅函昨开读,三日閟奇香。
陶 璋(少石)
泥金小帖缀乌丝,花榜香秾此一时。
博得蛾眉低首拜,绛纱深护几璚枝。
幻出秦淮好画图,梁尘簌簌溅歌珠。
分明一部风流鉴,多少婆心见也无。
翠楼吟?崇川官署,奉到《秦淮画舫录》,检读一过,触感百端,聊按新声,敬酬夙好
欧阳炘(棣之)
旧院云埋,长桥月堕,前番小试吟屐。灵函摊锦轴,又惹起乱愁如织。似曾相识,问稚燕雏莺,别经几日。谁怜惜、落梅风紧,防他吹篴。 裒辑轻点霜毫,有沣兰绿亸,江芜红湿。平安今好在,尽寄语人人消息。可禁于邑,待打桨归来,邀君寻觅。双丸急、便成阴未,泪丝偷滴。
金缕曲 侯云松(青甫)
万片鸳鸯瓦,覆双双、蜂媒蝶使,莺哥燕姐。苦向情天求比翼,毕竟鸾单鹄寡。赚千古泪珠盈把。画舫一编勤唤醒,向痴虫膜拜宣般若。听古寺,晓钟打。 寻春嫩系章台马。廿馀年、鸿宾云散,罢谈风雅。今日重披金粉录,无那红娇绿冶。为坐到香消灯灺。胜展题名碑记读,判云泥多少升沉者。尘世事,孰真假。
陈文述(云伯)
金迷纸醉感抟沙,何处前尘记梦华。
红板画桥名士酒,青溪水榭美人家。
银筝旧谱翻桃叶,钿笛新声唱李花。
翠冷香消莫惆怅,故宫烟树久啼鸦。
牧之容易悟芳尘,更有微之赋会真。
鹦鹉楼台寻短梦,枇杷门巷饯残春。
山温水软无多地,月满花芳有几人。
唱到方回断肠句,青衫红袖各沾巾。
十载江南感寂寥,新诗题遍木兰桡。
广陵明月兰陵酒,画阁银镫水阁箫。
北里莺花仍历历,南朝烟雨又潇潇。
鬓丝禅榻心情在,未敢逢人问板桥。
南部新书最擅场,卢家少妇郁金堂。
筝船夜月邀凉影,笛步秋花吊冷香。
眉史自修惊蛱蝶,心经谁忏野鸳鸯。
匆匆小别秦淮去,有约重来话夕阳。
秦淮画舫录(上) 纪丽 捧花楼原本
小姑居处,兰香姓名。人乃唯唯,吾亦云云。众芳之谱,群玉之经。即空是色,电石一明。
金袖珠
袖珠行一,姓金氏,茂苑人。早乃伶仃,依外家以居。娴静不多言,余评为花中水仙,殆非过誉。装束甫毕,即摊卷相对。而修眉惨绿,恒觉楚楚可怜,盖促迫尚无嘉耦也。今年春,自瓦梁来,赁居棘院前倚云阁中。一角红阑,湘帘高卷。渤海公子,向余述其梗概甚悉。偶偕栋塘过访,值其赴宴他所,迟之迂久,甫得一晤。翌日即裁凤纸,作簪花小楷,遣鸦鬟来假余《红楼梦》说部去。玉皇前殿掌书仙,殆又姬之谓夫。
姬嗜读《红楼梦》至废寝食。海棠、柳絮诸诗词,皆一一背诵如流。与吴中高玉英校书同抱此癖,玉英尤着意书中真假二字。两姬其皆会心人耶?抑皆个中人耶。玉英本秦淮人,流寓上塘道林庵前。亦高艳名,时论以为玉屏风也。
宫雨香
宫雨香,名福龄。桃花颊浅,柳叶眉浓。离合神光,不可迫视。性恬雅,见客不甚作寒暄语。居邻玩花园侧,结楼曰“听春”。莳梅种竹,小室深沈。暖幕低垂,凉棚高架。时与二三心契,瀹茗清谈,辄娓娓忘倦也。吾友子固,早有盟订。及应廷试北上,殁于京邸。先为姬作折梅小照,自题四律,以志兰絮因缘。至是令兄子山寄归江南,姬披读之馀,一恸几绝。或云姬本城北担水者女。芝草醴泉,岂有根源哉!
朱玉
朱玉字赠香,本郡人。秀外慧中,无抹指障袖恶习。家白塔弄,居虽近市,而入其室者,如在窈窕深谷。蓬云孝廉未第时,姬最钦重,人前辄以才子目之。及蓬云秋风获隽,泥金帖至,姬适晓妆,辍象梳,笑吃吃不休,盖自诩鉴赏之真也。岁庚午,瓯北老人重赴鹿鸣,自毗陵来,主其家。姬方有征兰之讯,老人赠楹帖云:“怜卿新种宜男草,愧我重看及第花。”一登龙门,声价更增十倍矣。
纪招龄
招龄,吴人,姓纪。居与金陵栅相望,帘纹荡月,兰影凌波。姬或伶俜独立,雾鬓风鬟,居然瑶池仙子下玉京游也。心绝慧悟,无论新声旧谱,才一按拍,如银瓶泻水,使人听之忘倦。一夕余舣舟月下,闻其唱“也哈也哈哈”新调。维时水天交映,夜漏沉沉。回顾此身,如濯魄冰壶中。疑当日李三郎在广寒宫,听演霓裳羽衣曲,境界当不异是。自姬入紫来堂后,遂成绝响,惜
哉!
吴喜龄
吴喜龄,字藕香。生与招龄同里,旧有葭莩亲,故亦同院。往来游者,知有纪不知有吴也。吴后以不合去,即陶三春故宅,别营轩槛。未半年,声称藉甚,几骎骎度骅骝前矣。石船子工传神,余向避暑飞云阁时,石船以所模藕香小影丐题。清妍澹雅,姿致超群,经过赵李者,当不数数觏。某公子与有茂陵之约,事垂成,忽舍之去。适南州司马江上行春,酒次偶值之,遽以扁舟载入五湖。唯钟情人,乃能享此艳品。彼赶热郎,直褦襶耳。
吴玉龄
玉龄行三,小字叩儿。曾乞字于抑山,抑山字之曰“绿波”。昊玉龄,喜龄妹也。年十五六,风流秀曼,秋水盈盈。初在郭芳家,屋宇湫隘,往来杂沓,姬甚厌苦之。顷即藕香故宅,建阁曰“蔻香”。一凫、药谙、雾笠诸君,游宴极数,曾与再过其地。姬豪于饮,而以拇战自负,药谙、雾笠,皆敛手称弟子焉。
陈喜子
陈喜子,宾霞之女,号兰舟,行一,年甫二十,住东关头。肌理丰腻,酬应若流。本归莲花六郎,未三载,郎病鸦片殁。姬复还合浦,非其本意也。涧南公子,亟为惓惓,金屋之贮,殆于是乎卜之。
陈桂林(王梦仙附)
陈桂林,字月上,吴人,住姚家弄前。柔情绰态,媚于语言。三尺香云,黑光可鉴。碧梧主人,偶来江介,邂逅倾心,缠头之赀,多至无算。后复延之含晖楼,流连匝月。其家故作梗,终阻良约。顷检怀月上诸诗词,属为人录,尚惓惓也。
与月上同时有王梦仙者,小字金官,色艺亦罕匹。偕其姊彩珠,同着声于桃渡间。梦仙归某大僚后,彩珠遂独占花台矣。
月上初以女伶往来句曲,年才十三,见许于竹阴主人。卒以名隶部中,骤难得脱。主人于其去也,为作月娥小照,题曰“卷中人”。盖仿其家敬中故事,咏者甚伙。
王小秋
小秋行一,韵秋王桂养女。居贡院前,屋宇小而洁。不轻见客,谈笑清雅,依然阿母余风。所谓醴泉有故源,嘉禾有旧根也。
缪爱子
爱子,本郡人,居东关渡头。姓缪,行一,年十六七。姿致稍似袖珠,而澹雅远逊之。其家本银鹿,水阁敷椽,过者殆少。岳白两公子,偶焉寄兴,载出河干,姬乃顾盼自矜。而一时慕之者,亦几视姬为羊肉,奇哉!
郭爱龄
爱龄,郭芳女也。工于词令,与蔻香雅相爱悦,意态亦复相似。玉珊令尹,素号端严,秦淮放棹时,偶与姬值,独为欣赏。花底送郎,叶边迎汝,行将为令尹歌之。
刘二姊
刘寿儿,燕赵间角妓也。行二,因以二姊得名。偕所天来金陵,寓烟柳湖边。年十六,皮媚色称,如汉殿春柳,飘曳随风。而细骨琤琮,直可为掌上之舞。向在伊园席上,观其捧觞侑客,钏击钗飞,当之者莫不魂与。乃盈盈禁脔,卒如海上三山,可望而不可即。岂真奇女子耶?抑藉是而昂其声价耳!双松太守,剧为所惑,约构金屋贮之,寿儿似亦心许。既太守入都,注选入籍。往还无多日,寿儿已琵琶别抱,不复待五马来游巳。
王翘云
王翘云,行二,金陵人。余辑《画舫录》,以其久饮香名,与秋影、春痕、艳雪等相埒,拟不赘人。适紫珊自棠邑寄桃花画■⑵索题。盖其与翘云初晤时,翘云啮舌血于素绢上,以矢其诚;因属松壶道人,彷李香于侯生故事,添缀枝叶而成者。频伽、小云、兰村、海树、湘眉、竹士诸君,皆为填词。今卷中人已不可作,而湘眉、小云亦与彩云俱化,竹士、频伽、兰村、海树又各散处一方。名士美人,沦落同慨。余既为制小调,并述其概,以为风月佳话,且补纪翘云佚事之缺。
朱玉针
朱四自巧子、素香先后去,家乃中落。近购雏鬟三四,中有玉针者,称最佳。牵萝补屋,复振门媚。腻管柔笙,喧靡如故。女儿花好,不重生男矣。
李玉香
李玉香,一号莲卿。阖闾城下人,来吾郡居榷署前。月地云阶,双鱼深閟。佼丽与素月埒,而好为秾艳妆束,亦与素月同嗜。忆余过姬时,天已迫暮,姬方亭亭坐桦烛下,解九连环嬉戏。时白下人争豢蝈蝈,余亦偶携之,姬即探怀出以相较。衣香脂腻,蝈蝈幸常亲芳泽耳。
陆素月
陆素月宝霞,陆二假女。原名桂香,于兰舟为小妹。先家贡院前,继移东水关。瑰姿璚质,佚态横生。好作靓妆,颇肖其母。往岁二山邀同人为画舫游,拉姬与偕。日亭午,姬甫至,文襦绣■⑶,如火如荼。吐属亦极温雅。濒行,出湘妃泥金箑子,索余倚纪事词为赠。妒姬者谓其夙有内疾,余将于所亲证之。
袁玉荃
袁玉荃,行四,郡中人。端妍如良家妇。所天早夭,无所依倚,仍来母家。性极诚挚,与丹伯为一人之好。丹伯赋闲白下,姬时遣人慰问之,且为擘画琐细,盖敦尚气谊,而不徒为生活计者。先居祁望街廊上,距李玉香宅可数武,近又移家矣。丹伯云:玉菩曾主陆宝霞家,未久即归去。今年二十有三。其四柱,则乙卯、丁亥、丁亥、丁亥云。
方翠龄
方五之女曰翠龄,修眉善睐,俨然图绘中人。弦索极精妙。学为小诗,饶有性灵语。所居在东关对岸,兰坪于竞渡时识之,遂往来无间。姬尝赠兰坪,句有云:“才可论心姊又疑”,纪实语也。其母以石氏翾风,无能为门户计,欲姬得金夫而终事之。姬固不择,后卒为夫已氏所有。千金之璧,乃以抵鹊,闻者能无唱恼公乎。
陆绮琴
陆绮琴,名桐,以字行,泰州人。所居春波楼,在丁官营内。其父本梨园老教习,探亲过白门,遂家焉。绮琴早按宫商,妙娴丝竹。虽丰容盛鬋,微碍妆花,而雅度胜兰,令人浮躁之气胥敛。龙眠山人授以画兰心诀,甫越宿,即能规其大意,亦慧心人也。近闻依一木客,徙居细柳弄中,春波楼已易为客寓。每值打桨过之,辄为惘惘。
陆朝霞
朝霞为绮琴女弟,蛾眉漫睩,纤弱如也。尝买画舫,邀蕖宾、邺楼,载游桐湾桃渡间。朝霞拨四条弦,歌簉弄数阕,蕖宾复倚洞箫和之。东船西舫,莫不停桡悄听。艺也,而进乎神矣。归午山司马,后芳讯遂杳。
金玉琴(兰珍附)
金玉琴,小字太平,袖珠妹也。亦姑苏人,年约十四五。丰致不如袖珠,而娴雅几与相敌。偕客酬对,时有腼腆意,无机诈心,人以此亦不忍欺诳之。余访袖珠不得晤,玉琴出相迓,曲意周旋,温其可掬,令人留连不肯去。兰珍貌亦娟好,年又小于玉琴,与同乡里。凡有酒宴,则依依肘下,丫角嫣然。
文心
文心,字馨玉,生长绿杨城郭,年约十八九。本良家妾,荡子行不归,逾三年。先其父母来吾乡,投其戚某,戚又转徙他郡,不得已遂赁水榭,结凤窝焉。体纤细而静婉,工于酬酢,往来者莫之或连。紫卿太史向有盟约,缘其二老伶仃,尚未画鸳鸯诺也。
蒋玉珍
玉珍,蒋九女也,号袭香,同居文心家。丰姿濯濯,向人瓠犀一露,百媚俱生。性尤灵敏,工小调。近有新腔号“三十六心”者,当筵一奏,令人魂魄飞越。湘夫云玉珍据全身之胜,尤在裙下双钩,曾见其珊珊微步,恍坐吴宫响屧廊,听弓弓点屐声也。年甫破瓜,魆为米商偷入桃源。卒至讼作株连,几于不免,殆矣!
王岫云
王岫云,字小燕,行二。母家本姓李,邗江人王氏妇也。邺楼颜所居曰“剪波楼”,在丁官营口。纤腰微步,罗袜生尘,略无教坊习气。便捷善酬对,座客微论雅俗,口谭手画,莫不各如其意。素性雅澹,不以势位易其志。鹾贾某挟重赀,谋置金屋,姬知为没字碑,故不允。自是人益重其名。与又兰、小兰、瑞兰辈最绸缪。小兰新有所识,姬廉得之,即袖明珠一琲,往为小兰上头。盖所识固美少年,而丰于才者,姬为之庆得人焉。
姬与碧梧主人有三生之约,主人亦不吝斛珠致之,闻者咸谓名士倾城,适成佳耦。乃以他事,遂付邱言,媒妁适邀夫参氏,姓名难刻于苕华。姬之缘铿,亦即姬之命薄也夫!抑山有《春燕、忆燕》诗,扬播一时,足传小燕也。
王瑞兰
王瑞兰行七,肌理莹洁,玉光无瑕,不必斤斤修饰,而眉睫间时流雅韵。吾友再芝有仲容之姣,姬矢志欲事之。再芝守家范,卒不允也。后见伶人张桂华演“玉簪茶絮”出,极缠绵之致。姬谓:“张作出且然,傥偕真伉俪,必非如李十郎鲜克有终者。”乃买小蜻蜒,亲赴苏台晤张之大妇,关说定,仍返金陵,就桂华于家。其母颇诟谇,姬固始终安之。所居伴竹轩,侧枕城闉,棂纱半掩,潇洒无点尘。时或偕其妹小兰,凭兰倦立,望见者疑在湘皋雒浦间也。
七夕生云:姬先与筠如公子一见倾心,双盟啮臂。姬偶小恙,公子为之称药量水,琐屑躬亲,姬亦盛感之。迨公子随宦他徙,戒途不发,为姬作平原之留,期以三年相守。姬亦画“梨花满地不开门”图以表志。乃公子去未半载,而姬已许归桂华。嗟乎!呆牛痴女,河汉相望。千古钟情人,可胜浩叹。不谓才逢箫史,又拍洪崖,如姬其人者,夫亦太褊急已。是则青楼薄幸之名,在袅袅亭亭,且自不少,宁独责之平安杜书记哉!
王小兰
瑞兰第八妹曰小兰,琅邪多才,几有碗脱之誉。惜其抱璞自珍,罕有知者。六一生闻而怜之,为制《艳秋词》三十阕,风怀露约,半属寓言耳。姬吐属极风雅。一日姬妹稚兰朝眠未起,其小弱妹扣门请入,稚兰不即应。姬适过之,曰:“此为‘十扣柴扉九不开’也。”稚兰行九,而妹行十,闻者绝倒。
王稚兰
王稚兰年十五,小字爱卿,亦瑞兰妹也。雏莺幺凤,不屑作时世妆。见人辄俯首弄带,娇婉可怜。平山太守、砀山令尹,前后委重聘,为在东之请。故其书怀诗云:
青鸟凭他自往还,红窗幽怨一齐删。
侬家自爱江南好,羞说平山与砀山。
意旨分明已。
马又兰
马又兰,字闰湘,金陵人。早适王家,瑞兰辈之嫂氏。貌流丽,性亦机警。凡与之谈者,无论庄谐,靡不立屈,岂待设青缕帐,方可议解围哉!工写兰花,娟楚有致。尝见纨扇上寥寥数笔,下缀小红文印曰:“绣馀清课”,可想见其高韵。
刘心官
心官一字素香,姓刘氏。态秾意远,卓荦不群。与绮琴、小燕、藕香、润香后先媲美。爱读唐宋人诗余,一两过,辄背诵如流。先寓朱四家,既乃僦居钓鱼巷东。姻娟突窔,倚卓精良。而骨瘦香桃,不胜病扰。药栌茗碗,常旁午于绣闼前。稍不豫,必延笛生对脉,盖服其技之神而致之雅也。后卒以瘵夭,年未及锦瑟之半,哀哉!
小伶福郎,绘五色蝴蝶于扇上。余尝为分题[五彩结同心]五阕,姬偶见之,赞诵不去口。一日值诸画舫,或以余告之。姬欣然曰:“是即蝴蝶词人耶!”停桡添酒,坚索余长短句为赠,余诺之。未几而倏以恶耗闻。呜呼!金荃未谱,钱树先凋。补制新词,谁为小红低唱者。录此为姬悼,且以志余过焉。
李润香
九松堂主人姓李,名润香,居月波榭旁,即所称西寿龄也。盖润香本名寿龄,同时有张寿龄者,此故以西别之。曾学琴于又一村人,嗣又工琵琶。姱容修态,流誉一时。余初未之识,邺楼偶视余和花隐“听润香琵琶”诗,即往访之。姬方掩揉蓝衫子,倚红阑干曲,背演新声。因悟古诗“被服罗衣裳,当户理清曲”,实有此等境界。本为待年女,近已将雏矣。绿叶成阴子满枝,姬其葆此芳华哉。
胡宝珠
胡宝珠,字瘦月,吴门人,年十六七,居钓鱼巷。母曰胡七,向为曲中老教师。家多养女,姬最矫矫,眉目如画。方其在母腹时,闻人歌声,即勃勃动,如《板桥杂记》之李十娘。故生而灵慧,管弦丝竹,一过即精。性嗜佳茗,且宏于酒。伺客无贵贱,能探其意于形声之先。七夕生与有知己之感,但过花闲,定留树下。三挑辍咏,十索频闻已。
张寿龄
张寿龄,字媚霞,常熟人,行七,住玉河房间壁。靥辅承权,对客辄牵衣匿笑。宝儿丰致,仿佛近之。湘夫与姬定情时,持冰缣碧玉钏作缠头。姬藏弆甚谨,闲出玩弄,洵锤情人哉。吾知湘夫入迷香洞,当于照春屏上,赋九迷诗。视啜闭门羹为梦中游者,不可同日语矣。
程凤翎
程凤翎,本无字。曰“雪芬”者,余所命也。吴中临顿里人。来河上时,发鬖鬖才覆双额,人无知者。侨寓板桥头,偶于梁氏河亭望见之,招来侑觞,颇不俗。学奏一二小调,亦靡靡可听。由是声名稍振起,遂亦自知拂拭。后缘事转徙邗江,复由邗江迁白下。再见于汝南湾前,则已飞髾缀雾,振响遏云。萧家郎坐青油幕中,几不识庾兰成矣。呵呵!
李小香
李小香本姓杨,字宛君。明眸皓齿,旖旎风流。藳砧乃梨园佳子弟,姬故亦工生旦曲。酒户极狭,三爵后靥晕红潮矣。居邻伴池,每当轩窗四启,游舫鳞集。时灯光水光,上下交映,姬或半卷丁帘,红牙轻拍。过之者,真有“人在月中,船行天上”之意。
沈玉琴
沈玉琴,不知何处人,亦未详其事实。余辑《画舫录》时,七夕生匆匆出别姬诗相属,即放棹鸠江去。味其诗意,似已为陌上之裼花矣。
杨福龄
杨福龄先居文德桥右,后移针巷内,余见于借春轩中。春容大雅,动止宜人。工琶琵洋琴,偶一作技,听者神移。其母若妹,皆盲于目,户内食指以百余计,胥仰给于姬。而所得缠头,或一正绫,一斛珠,姬莫不珍重受之,不以丰菲为轩轾也。雪亭尝招姬宴芥圃,酒翻,偶污其衣。雪亭甚不宁,明日以新衣往遗,姬固却之。故莲癯和余赠姬杨柳枝词,有云:“不惜罗裙翻酒污,要郎情似酒痕深。”一时药谙、兰坪、竹田皆有和作,惜已散佚,无从记忆已。
侯双龄
侯姬双龄,吴人,住祁望街廊上。初来余家遂园时,才十三四。曳茜红蝴蝶履,秃襟窄褒,辫发黝然如漆,亭亭袅袅,诚哉既含睇兮又宜笑也。后一年再见于春波楼,倏已顽身玉立。与里中施郎善。施固小经纪,亦倾心于姬。而假母方以姬为钱树子,迨施之囊橐垂罄,假母更无暖眼。一日施自姬家卯饮回,忽咆哮若中毒状。家人方驰赴姬处询之,乃姬亦玉碎花残,香魂如属缕已。盖姬与郎计,事终难谐,秘谋饮鸩,同就地下为连理枝耳。事闻,莫不重其情而哀其遇。以诗词吊之者如束荀。钱塘袁兰村作《鸩媒曲》一篇,最为悱恻动人。
苏绿珠
绿珠,苏小卿之妹,天方人也。荣耀秋菊,采丽春葩。间或按象版,炙鹅笙,紫腔绿韵,才一绕梁,玉尘乃簌簌下落。居八幅塘西。先是小卿擅名河上,绿珠嗣起,一时几有“二乔”之目。六十翁某,享余华不给,犹拟置姬于别馆。老夫也而女妻之,恐稊未生,而花先悴耳。芷桥初与姬识,神志俱移,濒行解所系绣罗为赠。姬亦恋恋不忍别。或谓姬本谙素女之术,余固疑之。
吴玉贞
玉贞,姓吴,瓦梁人,年十八九,以环肥得名。与兰坡最善。偕蔻香来郭芳家,旋又相将还藕香旧宅,过从既数,偶话曩游,尚于兰坡惓惓不置。姬真不为翻覆手者耶?
章爱龄
章爱龄,年十六。家洞神宫旁,与玉珍同寓文氏水阁。红尖一捻,青睐双莹,顾曲纠觞,靡不中节。母氏因负责赚入勾阑,居恒抑郁。故欲于风尘内,为择佳偶,蹉跎迄今,犹待贾也。移芝生思为阿阁之贮,姬亦甚愿。乃未谋鸳社,先虑犊车。连枝比翼之盟,傥卜诸他生焉。
朱芸官
朱芸官,本名瑞龙,吴中人。赁居沈香街南。目潋层波,丰美且俨。其父元标为清音小部,姬故度曲,独能冠其曹。偶父殁,母再醮于江右,姬随之去。不久仍归来,依舅氏以居。玉舟深为属意,将托春风干当,移之庆朔堂前。乃事未成,而姬遽夭。差免青蝇之吊,空营彩凤之栖。姬于玉舟其有情耶?其无情耶?殆可呵壁问之。
顾双凤
袖珠既负时名,又有双凤来为之佐,秋菊春兰,遂乃益增其盛。双凤姓顾,年十七,吴人。细理弱肌,几于吹弹得破。初寓某家,溷明珠于浊水,不特其美不彰,亦且厄抑交至。既主袖珠,袖珠妹畜之,凤亦视之若姊。今年袖珠将有所归,复不果,心恒惘惘。凤为左右而怃■⑷之,袖珠心乃稍慰。凤殆称如意珠焉。
王小如
小如,小燕女也,年十五以来。娟雅玉立,眉目楚楚,见客殊腼腆。未久适石桥年少。家有九张机,姬不亚流黄织也。
于福珍
于福珍,姑苏人。逋发鬅鬙,羞眉熨贴,信如沈桐威《绿春词》中所咏者。初家武定桥,与孙氏苏啸堂相望。继余泛舟青溪,忽遇于解语花故宅。盖湘居遽为河伯所陷,是乃新借一枝也。姬有笑癖,皓齿一露,百媚俱生,迷下蔡,惑阳城,直么磨耳。与袖珠、玉珍、爱龄等,时相过从。红牵翠曳,张家团云队,当即类是。药庵曰姬厌嚣杂,近又僦屋琵琶巷中。
顾爱子
爱子姓顾氏,扬州人。本佐冯乙官家,无何买屋手帕巷,自立门户。年二十余,波俏有佚致。近闻为二椽所占,卜昼卜夜,迭相往来。“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之诗,可以移赠二椽。而为爱子者,亦太苦矣。
张喜子
张喜子,杨州人。先居钓鱼巷,所谓欢喜团者也。后住水关西去石婆婆巷中。年约二十二三,鬓发如云,丰神骀荡。夙患失红之症,恹恹瘦骨,几于药店飞龙。秣陵曾生,漆工也。姬与绸密如伉俪,各有要约,而势不能遂。今年生将贩漆汉阳,往与姬别。姬知其不可留也,置酒为饯,并款生宿。夜半梦酣,姬已缢于生侧。比生之觉,姬早化去。生旋亦雉经以相报,为其家人解救,得不死。岂生之待姬者有未至耶?抑姬仍有望于生耶?噫!
赵福
赵素琴,名福,居贡院前。妖冶不群,肌肤腴洁。其母本江北龌龊婢,得姬后,遂治台榭,事服饰,恬然称素封焉。姬尝失意于香严童子。童子作一字至十字俳体诗,以剔嬲之,一时争相传述。姬乃大窘,泣诉于某赠君,卒无如童子何也。瓜期已迫,花诺犹虚。品藻英流,卒鲜惬意。忽一朝脱籍,从鹅湖生去,闻者愕然。
喻玉子
喻玉子,生小金陵姣丽而昵人。歌喉清润,小曲更工。其母从一乡人去,遗玉子于外家水榭。在金陵闸旁,与倚云阁为对门居。年约十八九,择人而事,尚秘璚蕤也。
徐宝琴
徐宝琴,先主文心家,与玉珍、爱龄为偶,旋复依兰舟以居。肌体丰泽,信如初日芙蓉。见客呐呐如不解语,而三蕉叶下,双颊红飞,颇饶明月投怀之态。
赵爱珠
爱珠姓王,妾于桐华,遂从赵氏。字婉霞,行一。姿仅中人,而心志颇高。量宏于饮,觞筹无算,兴益娇纵。从笛生学画兰花,勾撇有佚韵。昨乃移居东关前,独张一军矣。
丹伯曰:“姬与挹筠公子一见如故,指誓山河。逮公子以疫卒,姬乃侦其停榇之所,亲为祭奠,恸不欲生。于其葬也,又复临其窀穸,筹其挂扫。每晤丹伯,言及往事,莫不涕泗交颐。姬殆不负公子者欤!彼公子兮,目其瞑而。
赵桐华
赵桐华,顺官之姊。先居秦淮西头,后移旧院前,即雾瑶阁艳雪故居也。桐华初不甚著名,自髯守挟之游,一时耳食者,遽以为遗世独立。而轻之者,复等诸自郐以下。大抵抑扬,皆失其当。盖衡其气味,远逊于小燕、袖珠,而态态仅如太真,所谓第二流。顜之某某,又当有闲。皖桐三方君极好之,盛称于其族仲莲渠前。越日偕莲渠,往定桐华甲乙。莲渠熟视,曰:“唯唯,否否。”三君继强之,则又曰:“如公等言,固自佳。”余闻之曰:是可以知桐华已。
赵艾龄
艾龄姓赵,吴人,家临桃叶渡头。庄妍静雅,近今罕俪。尝私慕苇舟太史,欲仿清娱随龙门故事,自媒于太史,太史未之许也。陈阿莲为汝南公子之紫云。公子屡挟之过姬,彼此心许。或为戏作小传,有“郎为六月之莲,妾是三年之艾”云云。后不知所往。
赵凤音
赵凤音素琴,赵福女也。素琴归鹅湖后,乃寓贡院前祁四家。年十四五,面如满月,欢笑迎人。工词曲,嗜觥船。琼筵乍开,紫云试奏,迷楼景象,尚在人间耳。
冯宝琴
冯乙官谢客后,颇丰于赀,弃武定桥故居,购油坊巷新舍。养女宝琴,又复继起,冯殆此中之翘楚哉。宝琴,姑苏人,年甫及笄。丰致略如凤音,对酒当歌,均可与凤音相匹。玉版金尊之地,花明柳暗之天,置姬其闲,当莫有夺蝥于姬者。
陈阿福(王双凤附)
陈阿福,年二十余。本姓王,其夫固盲人也。阿福先以冯乙官为主人,后又同冯前后院住。荡逸飞扬,目微近视,性好憨跳,见人辄戏弄不休。顷又以多金购簉室,姓王名双凤,瘦削娟洁,年才十六。其将为异日之扑满乎?
武佩兰
武佩兰居宫家水榭,年十七。肩削腰纤,玲珑宛转,善笑而憨。时或含愁抱病,更觉娇惰可怜。某郎与袖珠背盟后,去而之佩兰,情好视袖珠加剧。前车已覆,吾愿姬以袖珠为鉴也。昨晤丹伯,知佩兰又僦屋东关矣。
张宝龄
张宝龄,字蘅香,金陵人。姿媚天成,可于丽人行中得之,沉默寡言语,往往偕客对坐,寒暄外,寂不发声,客亦不病其冷也。居十八街,风亭月榭,掩映河干。先是欲归梦蘅,缘其假母百计居奇,遂至中止。后复迫从临汝郎。适梦薪重来白下,姬已斑骓夙驾,桃叶宜家矣。嫁临汝郎未久,即先朝露。姬为缞绖,经理其丧,且剪发毁容,以明不二,洵烈女子焉。
高桂子
高桂子,家青溪侧。风情绰约,发不加泽,肌不留手,当行人也。入平康非所愿,而咄嗟又鲜当意者。吾友竹荪未第时,两心称契好。花天酒地,要誓良殷,各有终焉之志。及竹荪掇巍科后,拟践其约,而慈闺不欲,且又极于所往。姬之待竹荪,仍如故。尝私谓竹荪曰:“情好果坚,虽金石何渝焉。”近闻姬已赁屋僻巷中,门户重重,难窥春色。竹荪其何以报姬哉!
杨又环
杨翠儿,易名又环,行三。貌幽娴,性慷爽,为酒中大户。居水关之东,雉堞排空,槛外画舫如织。姬独好静,枇杷花下,螺钮双衔,过之者,几忘此中有人。余造访时,值其插菊数十种。青瓷黄斗,堆满几案。姬徙倚其间,一麈一茗鼎,敛襟相对,澹若忘言,可以观所尚已。竹村相与过从甚竺,三数年如一日。余尝戏以夜情叩之,竹村则澹与天游,实未曾真个销魂也。亦奇。
杨龙(秋桂附)
杨龙,字宛若,又号宝霞,吾郡之上新河人。身小而腴,甫垂髫,即名一噪时。与润香同以音律见称,又各领小清音一部。润香为九松堂,姬为四松堂。持在《秦淮杂诗》所谓“别有雌雄谁辨得,四松堂与九松堂”,盖指此也。姬曲较润香多至数百,阔口细口,无不推敲入微。偶一按拍,虽老善才亦低首畏服。年十八,居文星阁东头。
秋桂不传其姓。棠邑人。佣于宝霞,年亦相若。而妖俏特甚,几几于婢学夫人。竹臞素不作北里游,偶值秋桂,独誉不去口。殆尤物耶?
吴翠珩
吴翠珩,上元人。初来艳雪家,螓首峨眉,聪明秀婉,知书识字,且工觞政。每于广座构思之际,徐出一语,恰中窾要。无事则手把一编,为诸姬评话。以故盒子会中,咸乐就之。后忽以讼去。才遇彩鸾,遽成黄鹤,惋惜弥襟也
赵秀
赵秀,行一,画眉郎出妾也。年貌与婉霞伯仲。本同住,未久乃分居水关之东。素撄义疾,伶俜柔弱,辄唤奈何。嗟乎袌枇杷于中道,采蘼芜于何时。固荡子之情乖,亦佳人之命薄已。
奚天香
奚天香,吴产,行四,姿不中人,而曲颇佳妙。每持铁绰板,倚醉唱大江东去,隔帘听之,初不知为女郎也。邗江桂生最狎之,姬亦欣其悦己,矜情饰貌,以固其宠欢。未几,而生以事去,姬犹再四寄声焉。
单芳兰
芳兰,行二,邑之北仓桥人。嫁于单氏,所居与朱氏河亭相毗连。柔情绰态,举止端妍。虽入平康,而卑屑之为,甚非所欲。故尝闭门却扫,寂若无人,除二三知己往来外,余皆婉谢之。冶园吏部、雨香参军,亟为推许。后相晤于双酮华馆,在座为蔻香、绣琴诸女士。玉树璚枝,洵足压倒一切。
王小荇(琴儿附)
王小荇,字倚红,瑶雾阁艳雪女也。适伶人郭兰。年十七,美丽不逊其母,而冷隽处或又过之。莲瓣纤纤,花鬟袅袅,琼筵绮席,顾盼生春。余过姬时,值其晨妆未竟,悄拥圆冰,手挽青丝三五绺,犹委地尺余。双腕莹腻如雪。客至乃提鞋偎母,瀹茗呼奴,秀可疗饥,娇真消渴。盖艳雪早与韵秋、春痕、秋影诸人角胜花场,小荇湔染既深,动止自无俗态耳。药谙曰:“先有琴儿,寓小荇家。貌亦端好,眉目瑟瑟向人。”惜未及见。
张畹香
张畹香,行七,居钓鱼弄中。细骨轻躯,珊珊特甚。七夕生语余:姬工刺绣,擅“针神”之誉。学诗于某,颇自刻苦,断句有“风里杨花换旧身”,盖自伤也。
史五福 四寿
五福、四寿,吴下人,皆史氏之养女。先在棠邑,碧梧主人偶眷之,光价遂长。及来白门,侨居棘闱西头。歌能取重一时,娇小憨嬉,工于串剧。延陵生与某伧不睦,一日招两姬游画舫,伧见而愤愤,遽速之讼。波及姬,姬旋避他去。
桂枝
桂枝,吴趋里人,小伶朱兰云童养媳也。卜居板桥前双柳草堂。逋发垂云,明眸剪水。时或瓠犀微露,吹气胜兰。随园鼠姑花开时,游人蜂涌。姬偕其眷属至园中,穿花拂柳,倩影珊珊。山重水复之间,嫣红一点,真觉“动人春色不须多”已。余与绂笙、邺楼坐,因树为屋,望见之,姬即来。起居胜常,羞晕双圆,几于不忍平视。兰云名双寿,亦娇憨如小女子。此时阙待鸳鸯社,互敛琼蕤;他日双栖玳瑁梁,交怜玉树。迷离扑朔,谁其猝能辨之。
高蕣林
高蕣林,字韵香,桂子之嫂也。眉目双弯,梨涡浅注,极婉媚可怜之致。初为高氏大妇,颇饮香名。余尝偕绮江、小莲、石生,醉后过之。一二语后,蕣林独向余,昵昵叙家常不辍,余剧赏其真。时玉堂令尹编《秦淮花略》,征美于余。余方首举蕣林,属为佳传。乃未几而不安于室,失身非偶。噫嘻,既作沾泥之絮,复为落溷之花。如蕣林者,亦可悲也夫。
张绣琴
张芳林,名绣琴,行二,居水关东。瞳沉秋水,面逗春风,袅袅动人。性复温顺,虽激之不稍迕也。南北曲皆臻上乘。先与四松堂杨宝霞同住,往返吴江浙水间。葳蕤自守,不易见客。岁之庚午,梅农自武林来,值姬于白云水榭,两情缱绻,匝月勾留,绘有伴梅小影。七夕生与姬省识,为题[清平乐]一阕于上。嗣梅农北去后,阿母迫抱枇杷,遂作寻香生计。甲戌之冬,七夕生于役邗沟,复于一枝草堂,与姬邂逅。虽■⑸鬟鬌鬓,冁笑依然,而眉睫之间,似含幽怨。扯生刺刺诉前事不休。姬盖笃于情而深于旧者。
张杏林
张杏林,通州人,小集杏儿。绣琴之阿姨也。年二十颇有余,色丰而姣,如《闲情赋》所云“独旷世而秀群”者。生小抱洁癖,起居均极精雅。卧闼傍小轩,轩外仅三弓地,荔墙苔甃,莳秋海棠数十百本。花时娟娟弄影,弱不胜娇。姬凝妆对之,若有所悟。近尤酷爱杜鹃花,选名瓷,庋高架,五色俱备,烂若霞锦。为文酒之会者,借酌其间,真如“云想衣裳花想容”已。
于三
于三,逸其名,字以行行。如皋人,或云即吾郡人,居钞库街南。年已几及季隗,而隽不伤雅,姿度嫣然。秋崖尝与之游,余卒未之识。及秋崖病肺瘫于寓所,辗转床第,予往慰问。僮仆皆散去,姬独肩舆往伴,自辰迄亥,一切汗亵之役,靡不躬亲尽瘁。秋崖终不起,殡之日,姬恸哭失声。尽典钗珥,资其丧事。且为安榇于水西庵中,俟其眷属来迎,交畀而后去。噫!今之居青楼者,所斤斤为阿堵物,稍或不给,遽加白眼。欲求貌为真挚,已不可得,而况生死不渝者哉!姬之笃行,岂第可风若辈中人,即须眉而丈夫者,忝然讲友谊,矜气节,一旦临大事,依违不决若将浼焉,不知凡几矣。余故录之,为舞拓枝、簪杏花者,立一前马。并以语游宴花丛中人,必当择人而与,毋徒以色艺定优绌耳。
宫露香
露香、雨香同居听春楼中,玉树交枝,琼花并蒂,钿车宝马,如水如云。锦迟太守之兄某,一见露香,即为倾注。未匝月即有帷幕之征,出莲花于青泥。某亦豪矣哉!露香,小字阿金。本姓禹,宫盖从其假母也。露香之归某,石桥之蹇修也。乃聘钱已下,而黄姑不来。遂致渺渺银湾,天孙饮恨。咄兹灵鹊,何惜振翼而一渡哉!人实廷汝,尚其慎之。
周翠龄
周翠龄,行三,茂苑人,居钞库街。与方翠龄同时,色艺更出方上。每于被酒后,放诞风流,能令当者心醉。东邻空谷生,为其破产,以博一欢。姬谓:“花场留恋,弹指皆非,虚牝黄金,掷之何益?君其早自为计乎!”百计劝慰之,而生卒不悟。姬以抑郁夭,年二十一。
许畹香
许畹香,行一,元和人,住贡院旁。余初见七夕生赠姬诗,谓是庞士元称引人才,或过其分。继晤姬于画舫,貌既明秀,性且温婉可挹,乃知生非阿私所好也。通文墨,且喜谭说古事,凡吾乡之市肆街坊,莫不原本清悉。茶馀酒次或举以难客腹俭者,辄瞠目不能对,惜其居停庸恶,未能即遂莺迁畴其为姬筹之。
杨枝
杨枝,行一。招龄义姊,即依招龄以居。年才及笄,而丰韵天成,横波一剪。偶尔传觞奏技,亦不减阿姊风流也。桥西太史,未脱白时,深为激赏。辛酉天中邀余辈买画舫,挟姬为水嬉。太史酒酣,亲解绣巾,系姬腰际,切切作湖州后约。姬亦展转向之。乃未三载,太史果从蓬阆游归,而姬巳凤泊鸾漂,不知所往。吁,是岂寻春之独迟哉?抑狂风作剧,无从觅殷红色耳。小秋、玉舟、竹岑、邺楼,皆谱杨枝词纪事,他日当甄而录之。
王宝珠
王宝珠,住姚家弄旁。余初不之识,子白招游画舫,适一凫携宝珠亦来河上,遂得相晤。年约十五六,听其语音,似是同乡人。貌颇妖冶,而探喉发响,绝不类其人,座客咸惜之。药谙独为注意,即席因有“获此怀中宝,真同掌上珠”之咏。
陆苕玉
苔玉为陆氏养女,亦不详其何处人。居鹫峰寺前曲弄中。姿态妩媚,脉脉盈盈。余曾偕子山、一凫往访之。姬方酒后,坐帘角下,恹恹敛息,如不胜慵惰者。嗣知余与七夕生善,即移席询其踪迹不已。七夕生时返吴中,姬并属余作书致之。生其何以得此哉!
万袖春
万袖春,上元人,行八。往饮虹桥西,门临大槐树。丰肌卓雪,笑靥盈盈,兰坪昵之久。某牙郎以多金啖其兄,购为小星,姬殊不欲。后兰坪观剧岳庙,姬来进香,油壁乍逢,依依眉语,意其犹有觖望耶?惜昆仑奴无繇觅得,郭家红绢儿,猝难致之。
唐秋水
唐秋水,本汤家妇。随其姑适唐某,遂易今姓。三山二水间人。曼色媌娥,蝤蛴微左顾,无损妍媚也。与万袖春为芳邻。琼楼春晚,意绪无聊,余入仓山后,不复数见。昨栋塘来,知其己从霍家奴为举碗人。“老大嫁作商人妇”,姬更逊浔阳一筹哉。
杨多子
多子,行一,姓杨,年十三,秋水家卖珠儿也。芳龄豆蔻,羞靥芙蓉,六寸肤圆,春光致致。不谙丝竹之技,而拔来报往,蹀躞甚劳,见者皆珍慰之。塘栖枕溪生评泊花丛,于多子有尘外之赏。吾知红娇绿怯间,终为洗泥中辱耳。
李兰音
李姬兰音,行二,扬州人。眉靥清婉,慵于颦笑,而工于周旋。本为秋水少室,秋水适人去,家中落,米盐鳞杂,悉委之姬。妆晨熏夕,屏当秩如。吾友白斋,于存问时深为眷惜。姬亦因是倾心,需以时日,定合鸳帱也。
赵小如
赵小如,桐华女也。年十五六,珊珊来迟,颇饶林下风致。或方之秋海棠花,信然。
赵五福
五福亦桐华之女,与小如为拥背之好。永巷春风,斑骓鲜驻。倘遘赏心如季伦者,轻躯弱骨,何患无百琲珍珠哉。
厉昭林 玉林
昭林,年十七,厉二养女。由城南钓鱼台,僦居贡院前。初,余知其母,不知有姬也。惺斋自皖江来,亟向余赞扬之。貌纤小而癯,时露稚气,碧玉之亚也。妹玉林,不钗而弁,丰致嫣然。
赵三福
赵三福,锡山人。妹于三庆,居棘院前。眉目娟秀,飘飘欲仙。擅琵琶,南北曲皆妙。然韬光匿采,不轻启唇。紫珊、兰村、频伽、叔美、湘眉数与之游,姬亦以诸君文采风流,乐与宴集。兰村复为易名“疏香”,各有投赠之什。叔美亦常画梅花箑子遗之,姬宝贵逾于璆璧。别一年未见,闻已还乡,度为女道士。悬崖撒手,彼岸回头,姬或有夙因者钦?
曹凤
曹素琴,小字凤。住牡蛎园西,复室层轩,翛然意远。品新声则朝朝琼树,衡逸态乃步步金莲。食馔膻荤,衣据纨縠。五陵年少,乐与姬为红裙之醉者,屦交户外。移芝生十年载酒,名满江湖。姬独申心留目,至再至三。他日图画崔徽为郎憔悴,裴敬中何以慰卷中人哉!凤本小字,余拟取杨子语,为之字曰“师师”,亦不让汴城女郎占美于前也。笛生云凤亦能画,余惜未之见。
董秀
董秀,董二宛卿女。行六,年十六七。极潇洒之致,身材不甚长,而自然合度。人或以“香扇坠”目之,姬亦幸以李香自负也。先居钓鱼巷,近与贡院前张凤龄同住。不善饮,而工于侑人,曲调更精。
张宝龄
张宝龄,字素兰,又号蓉裳。居东水关头,依素月、宝霞为东道主。本泰州潘氏女,父母相继去,其兄无恒业,挟之游江湖,遂堕女闾。先是秦淮有两张宝龄,姬来乃鼎足而三。生性静婉,蛾眉澹扫,丰韵不凡。粗识字义,而绣榻之旁,玉轴牙签,恒不去手。青莲花人于花朝日,招同人集小仓山房。素月、袖珠、蔻香及姬均在座。姬与绂笙邂逅相遇,私以绣罗为赠,寄意良深。惜乎紫玉常存,黄衫未遇。歌板酒旗之地,绂笙何时,作拘花人耶。
王兰官
王兰官,向住四松堂。色艺宛若秋桂,郁郁不得志。去与董秀居,蠡窗掩映,恰可对远山修眉史也。
杨玉香
玉香杨姓,女于又环,故一字小环。年十五六,娟娟楚楚,摆脱尘氛。见人辄依其母,不滥作酬答。而偶一发声,无不合度。余初以之附又环下,梅隐谓其秀雅处,方轨倚云,水关以东,殆无其匹,当为特立一传,俾李家娘登雪岭也。余曰唯,急录以彰之。
杨宝琴
杨宝琴,年十四,娇小文弱。寓又环家,与小环为义妹,艺亦颉颃。夏日停船造之,清谭一炊黍顷,莺吭燕舌,呖呖神怡。笛生云:姬本姓王,杨盖从又环姓也。
陈小凤
陈小凤,年十四。余为字曰文香。居板桥头,吴下临村里人。貌清癯,楚腰才可一捻。云伯孝廉,尝主其家,极嬖之。余辈偶作画舫游,必载与俱。忆客夏招同湘亭、云伯、邺楼、珊青诸君,逭暑河上,小凤亦在座。云伯大醉,时已紞如三鼓,天且微雨。云伯喃喃,强欲送小凤去。而山公方倒着接■⑹,势不能行。踟蹰间,珊青遽掖衣,以背负小凤至其家。吁,偻指狂游,三周鹒蟀。云伯近赴山左,珊青亦客雉皋。余与湘亭、邺楼,尚恋恋鸡肋。小凤昔之垂髫者,今乃及笄矣。年光如女树,可胜叹哉!小凤工串生旦剧,向在缘园,见其演跌包甚佳。
张宝苓(张兰英附)
张宝苓,字韵仙。本邑人,或云邗江人。住贡院前吴蔻香故宅。年十九,面圆而腴,星眸四射。余初与姬晤,叩其姓字年齿,殷殷作答,甚觉笃实可亲,宜其偕素兰、蘅香并腾芳誉也。
兰英一名兰官,与韵仙同姓,亦同居。弦索姿貌,不出韵仙右,先曾主曹凤家。
解素馨
解素馨,先晤于钓鱼巷内。昨过蔻香阁,偶于凭阑时见之,始知其新卜莺乔也。年十三四,曼睩沉沉,修眉整整。歌喉酒户,均极不群。稠人广座间,一吐词无不怜其乖角。母氏解语花,几三旬,甫以艳名噪于时。今素馨未及二八,已能流誉众口。雏凤清于老凤,既为姬羡,复为其母慰也。
陆元宝
元宝,字润香,亦陆二宝霞之女,年十六。宝霞凡三女,兰舟以姿态胜,素月以流丽胜,元宝则又在季孟之间。不常见客,见亦不数数启齿。或有以谐语入者,蝤蛴低俯,红入鬟云,婀娜娇羞,令人不可亵玩。邗上某出数百金,拟购之出,宝霞未之许。盖宝霞以就木之年,拥此三艳,方将居为奇货,以餍其无尽之欲。一旦遽舍之,七十鸟何以为生哉。
唐桂音
桂音,行一,小字生官,为秋水养女。柔姿皓质,气宇清醇。善饮酒而不醉,虽百榼不辞。与添石生为龆龀交,互相慕悦,誓必相从。生固钟情者,而世家子,决无于平康下玉镜台事,遂滞良媒。姬由是无俚,且失意于家人,镌谯四至。某椽,吴中薄俗儿也。秋水利其赀,竟以姬归之。姬即甚不欲,而幸是得脱孽海,亦竟拂衣去。异日生过椽门外,姬适窥见,密遣雏鬟招之入。握手诉别后事,彼此哽噎,不能出声。生归后,为之惆怅者累月,而感姬之情,亦遂裹足花场已。
王倚霞
王倚霞,小字阿三。牛市诸艳,向推汤氏靥花。自后代兴有人,而班行秀出者,无过倚霞。倚霞为靥花内侄女,饮量豪放,娴于觞政。每值嘉夜,既挟兰芷荐芳,送客留髡,几不知何者为白云乡也。添石生云:倚霞虽在烟花,而秀朗有方家局度。其被摩登伽摄人蝠席者屡已,终以不负桂音,故不及乱,可为腻友观耳。
马兰姿
马兰姿与桂音、倚霞为左右邻。筑田谓其貌丰容而庄妹。倾心于某公子,拟归之,其家不之允。姬乃藉他事,鸣之官,遂脱身去,竟归某公子。荆钗裙布,处之晏如,亦众中之皎皎者。
马喜姿 贵姿
马喜姿,字次湘,姣丽而善病。自其姊兰姿适人后,姬遂出而延客。翠袖丁年,红窗子夜,殆又踵兰姿而鹊起矣。妹贵姿,貌亦端好。尝来仓山,寿芝亟赏之。
汤心官
汤心官,字小霞,行一,年二十有一。倚霞之嫂,与倚霞同处一室。性慷爽而善谭,甚或终日不倦。织梧剧善之,尝曰:小霞亦娟态者流耳,而能财轻若箨,情竺于山。向以重赀,收某介特,所天复耽博进。故其家本裕如,卒乃至于不给,簪珥被服,悉归长生库中。方之伊昔,殆有有娘之亚矣。
张素云(吴素珍、周双全附)
素云,字藉香,姓张。年二十一二,吴中人。姽婳幽静,屏谢铅膏。或拈豆而按歌,或写兰而吮墨,均当放出一头。初未谂余,闻余辑画舫录,逢人谘访,展转寄声,殆如陶贞白所云“仙人九障,名居一焉”已。住金陵栅前双素堂,蘅香之故居。吴素珍、周双全,年皆十三四,依素云为家。清睐长眉,娥娥鲜俪。后起之秀,璧合珠联。
素云、素月、又兰、婉霞,所画兰花,皆骎骎有法,且又各得名人指授,故其技日益精进。同时耽尚风雅,如袖珠、芳兰、蔻香、莲卿、小燕,皆尝次第招同竹恬、菊生、笠渔、子隽、抑山、再芝、珊青为诗画近局,流连竟日,传播一时。亦见时际升平,土大夫得以优游艺事,与曲中诸姬作文字之饮。而诸姬亦藉是涵濡气质,相得益彰。远之可方楚润国容,近亦不在湘兰、寇卞之下。倾城名士,共着芳声,固北里之艳谭,亦南都之盛轨也。
何杏林
何杏林,字文卿,近又号璚仙。行一,年十八九,丹徒之五条街人。织梧语余曰:琼仙握椒含若,媠服侻装,口倦金缄,姿莹玉琢。性豪于饮,一举十觥。薄醉清谭,温其可掬。曲既富而且工,非情好者不轻按拍。先是与棘闱前吴四同居,今移双素堂。偶撄肺疾,娇不胜慵,小溢红霞,几成绀袖。空桑恋恋,殊难为怀已。
江顺官
江顺官,号润芝。年二十一,丹徒人。琼仙之姨姊。韶秀备于仪容,风流形诸言笑。偕琼仙同来双素堂。琼仙示疾,姬辄时时慰恤。
杨桂姿(玉姿附)
杨桂姿,又名怡龄。年甫十七,双素堂之彩伴也。城中人。随意梳妆,自余逸致。藳砧托命于姬,乃复时加挞楚。邯郸才人,业归厮养,香怜玉惜,更又奚望耶?玉姿忘其姓。体丰而貌妍,酒量可三十杯不醉。与桂姿先后入双素堂,亦本郡人。
沈金珠 寿苓
金珠,行二,字佩香,姓沈氏。吴中人,年十八。清丽不凡,吐词名隽。知余将采入画舫录,欣欣然意颇自负。初,余闻其名,误以为“珍珠”。叩之玉生,乃知姬即巧龄之妹,盖金珠也。巧龄已适人去,姬尚待贾。玉生偶及余名,姬并拳拳有旧雨之谊,且属玉生作札,再三邀余。不知青楼薄幸,余亦何心;红豆多情,卿宁好事。醉别钟陵之日,亦已几及五春。罗隐云英,何堪重见耳。其妹寿苓,同住利涉桥口双桂堂。寿苓小于佩香二岁,东东盼盼,竞爽一时。
慎喜龄
慎喜龄,号又芹,行一。不知何处人。写朱学月,妆点入时,居棘院东头。
张福玲(王双玲附)
张福玲,年可二十,号月舫。城中之花牌楼人。美秀而文,身齐锦瑟。微嫌土重,风格自佳也。家钓鱼巷中,王双玲与姬同住,姿亦妍丽。
刘福珍
刘福珍,行一,号澹香,年十九。城中人,与杨凤姿同住棘院前。袅娜娉婷,虽粗服乱头之时,亦足邀人特赏。向为听涛轩人所眷,织梧为余言。
喻喜子
喻喜子,偶遇贡院前王蕣家。年甫及笄,娇羞宛转。叩其家世,盖与玉子为同堂女兄弟也。
董玉玲(张葆玲附)
董玉玲,字于赵氏小如,五福其小姑也。姿品亦与二人相伯仲。兰舟迁居丁官营后,玉玲乃入此室处。雨香、仲坚、梅隐偶邀余往晤之,姬出而对客,颇觉落落大方。张葆玲,雉皋人。新来未久,亦饶憨态。
刘玉姿
玉姿似是郡中人,姓刘氏。本居长乐渡旁。一日值于东关水榭,明珰翠羽,顾盼若流;急管繁弦,错杂如诉。盖近为一髡奴所狎,往还甚数,已为僦屋移家矣。丹伯曰:玉姿先偕瞽师某善,凡所与昵,大抵类此。姬其琐骨化身耶?否则见金夫不有躬,姬亦太无俚耳
徐桂龄
徐桂龄,字凤珍,行四。后又号月仙,扬之宝应人。寓板桥侧。余初见子鸳赠姬作,因悉其美而且才。因循未得晤,嗣将同子鸳往访之,乃姬巳先一月为山下土。叹悔靡及,惟两手自搏,呼负负而已。古春居士,姬旧好也。今年自练江买棹来白下,偶语及姬,尚为怅惘。并出姬所寄诗箑,有“惟愿泥金消息好,桂花分与妾身香”,又“妾身信是章台柳,不待春来不敢狂”等句。细吟一过,如在月明人静时,听琐窗絮语也。于戏!有才如此,而独不永其年,桓子野能无唤奈何乎!子鸳曰:姬嗜吟咏,而不欲以能诗名,诗成辄焚去。且非夙契者,亦不与谭,故知者绝少。尝见病中断句云:“柳如多病无心绿,花到将残着意红。”读其诗,可想见其人已。
吴素珍
吴素珍,一曰小素,行一。母为吴四,旧偕寓高步家。名日益着,遂卜筑于钞库街,距文德桥才数武,对岸乃文星阁也。三年前,予晤姬于晴峰席上。姬年方十二,当即以雏凤目之。日昨印愁子邀过其居,轩槛三楹,筝琶四壁。坐甫定,姬出而相见,益觉气清骨秀,抒词温婉,春光盎盎,逗漏眉睫间。窃自诩眼福之非差,且不禁心春之靡定矣。
王兰姿(朝霞附)
王兰姿,无字,余戏呼之曰“者香”,行一。昳丽仿佛姿香,爽朗则居然月仙也。居在棘院东首第三家,楼影卧波,帘纹泻月,本为郭芳故宅。姬自入此室处,不惜多金润之矣。妹朝霞,年十六,翩翩雅度。昆曲绝佳,工演生旦剧,盖尹子春之流。
王月痕
月痕姓王,或曰姓郑,郡中人。曩在冯三多家,名玉琴。移居东钓鱼巷,后与慈湖、渔隐互相倾慕,乃为易今名。年未满二十。鬒发不髢,歌吭珠圆。对客寡言笑,而游睩曼容,别具佚韵。渔隐常请八九山人,绘《满身花景图》为赠,并媵以截句云:
衫红镜绿画江南,镜里花枝带雨酣。
人影更宜花影伴,一痕凉月月初三。
盖隐寓其名也。
宫雪香
宫雪香,名桂龄,雨香、露香之妹也。两姊各有所适后,姬遂出寓文馨玉家。貌娟秀,而性柔和。体弱如不胜衣,好倚人而坐。大小曲咸入妙品。初遇余即似曾相识,及入宴,客有以酒嬲余者,姬辄左右之,而虑予困。予醉后书美成[玉团儿]词赠之,纪其实也。盈盈三五,韫玉怀珠。他时便遘东风,顾曲郎终必致小乔于铜雀耳。
王袭香
王袭香,行一,雉皋人。寓范喜子家时,即识之。继又与雪香为偶。姽婳幽静,丰韵不减徐娘也。觉华谓姬小字屏儿,当官崇川时,即与之稔,年甫十二三,游凡四五载,故能悉其覙缕。觉华偶述姬儿时事,辄羞避不欲闻。尤嗔人呼其小字,甚至粉面发赧。故山甫赠诗云:“瑶台清閟天风细,未许人间识小名。”以此。
罗巧龄
罗巧龄,行一,家石婆婆巷口。初偕阿姥开客寓于东水关,今乃闭门花下矣。年廿一,珊珊仙骨,宛约而多姿。量宏于饮。每值螺琖递斟,蜡珠渐灺,客方幸依红熨绿,春选花城,而姬已浮白倾黄,酣游曲部。玉山自倒非人推,姬其得此中趣者耶?
吴玉徽
玉徽,行四,吴家妇。迫于债,遂坠曲中,见人犹缅腆也。居金陵闸,昨复移之利涉桥东,与兰云仙馆相接。年约二旬外,肌腻而腴,兼通文义。论者谓其品在又兰、小燕之间。碧城仙吏句当白门,暂僦其家,亟邀推许,为题停云水榭檐额。自是渡头打桨者,无不遥指红楼,争相问讯矣。
秦淮画舫录(下) 征题
醴陵倡妇,浔阳商女。缘情之言,写心而语。连犿奚伤,悱恻是与。香草美人,唯典可数。
倚云阁留赠金袖珠校书 渔尊
曲廊回合掩棂纱,小驻斑骓带月挝。
二月春风凝豆蔻,十分幽思托枇杷。
梦醒天上红楼远,(姬熟红楼梦说部)约定桥边玉杵赊。
真个陆家姑聘取,黄金三万镒非奢。
倚云阁宴集因赠玉琴 前人
恰好放船时,桥头落日欹。
春光随柳驻,心事有花知。
慧不输琼姊(谓袖珠),名原称玉儿。
湖州坚后约,肯便怅来迟。
立秋日同梅亭、芝田两丈泊小秋邺楼,绂笙香雨,放舟秦淮,分得二律,明日视袖珠
秋舲
未践樊川约,重来看水嬉。
一镫偎草露,双桨拨杨丝。
高会丁年盛,清游午夜宜。
风流馀二老,霜鬓莫轻吹。
指点桥西路,层波望不分。
秋沈三五月,春隔两重云。
软语兼花堕,浓香杂酒闻。
又因寒铁老,莺燕缀新文。
过倚云阁留赠主人姊妹
生成仙骨韵珊珊,十二金屏掩映闲。
妆就早知眉样好,赤阑桥外隐春山。
采罢双珠价定赊,谁分小字刻苕华。
青溪两岸粉红紫,春在漩宫姊妹花。
八月十七日同筤圃、典衡夜泛秦淮,留饮袖珠女士家,偶赋题壁 子年
舟放沙棠月放眉,竹枝歌领玉箫吹。
六朝一部莺花海,小妹三生粉黛词。
水意于人常觉软,风情是处总成痴。
可怜忍俊难禁事,悔不来游及少时。
十二银镫照水香,画楼南北影成行。
酒无监督花边醉,秋有商量月后凉。
紫府沉沉谁斫桂,麻姑夜夜此栽桑。
眼前便是华胥境,一雁云头忽叫霜。
集袖珠录事阁中偶成 一芙
十载青溪客,春衫载酒游。
艳情征画舫,(捧花生方辑秦淮画舫录)香梦隐红楼。
会拟金钱续,缘惭玉杵求。
丝丝杨柳外,织月又如钩。
虞美人?月下听袖珠弹琵琶 捧花生
逻桫拨动纷如雨,十五盈盈女。
三分明月二分秋,只少浔阳江上一扁舟。
新声不敌新愁重,红豆新来种。
狗儿吹笛胆娘歌,(借用元微之句)安顿十年前事在心窝。
一搢红(研湖招同伯洲月潭集倚云阁因赠主人袖珠并调研湖明日将游瓦梁也)
似烟轻。笼一株琼树,不损月华清。菊自无言,花原解语,众中出意天成。谁省识红楼梦破,遍情天情海怅多情。(主人爱读红楼梦说部)唤起晨鸡,教陪语燕,莫打啼莺。 妒煞诗人无已,借闭门索句,掌上孤擎。玉笛词吹,绣鞋板拍,清响飞落梁尘。徼幸得刘祯平视,恰临流、双眼望盈盈。计日旧游重问,桃叶能迎。
作画四帧各系小诗赠袖珠 笛生
半脸春云半脸霞,盈盈娇语醉吴娃。
不须更定群芳谱,领袖胥台第一花。(荷花)
睡红得酒脂生晕,软玉团香雪作肤。
春到江南无价买,乱抛红线绣珍珠。(绣球)
弦外知音意最深,何须红紫斗纷纷。
自来娟秀怜芳草,敢道风流让此君。(兰竹)
记曾此地饭胡麻,露槛云廊认未差。
不信画眉人去后,又来仙洞看桃花。(桃花)
南楼令?晤练亭兰坪知袖珠消息寄此慰之 渔村
秋柳画兰荒,秋帘镜槛凉。不多些蕉萃秋娘。恼乱西风偏作剧,催燕子,去雕梁。 往事几回肠,欢场即梦场。再藏娇谁与平章。小叠蛮笺凭慰藉,知减尽,近时妆。
赠袖珠四律(录二) 药谙
荔支小字记华年,夜合新催好梦圆。
历历游龙惊宛若,娟娟豸此笑嫣然。
璇玑慧业三千字,锦瑟繁声廿五弦。
痴向东风丐方便,笙娲定补一重天。
文窗六扇敞轻绡,横竹秋情取次邀。
铁马韵低寻昨梦,金猊灰冷殢今宵。
镇心瓜许分珠箔,刮骨盐催倚玉箫。
乞与琼浆劳阿姥,蓝桥争渡未辞遥。
倚云阁留赠袖珠女士 蠡仙
不因花事不勾留,知尔前生定莫愁。
几许闲情添酒泪,无憀乡语入歌喉。
人情似水何妨冷,客思如云况是秋。
明日蒲帆江上挂,一钩纤月照淮流。
偶访袖珠不值 莲衫
旧识桥西路,红窗舣画桡。
隔帘花片妥,对岸雨丝飘。
秋士偶相过,春人何处邀。
可怜垂柳色,吹绿一条条。
用绿春词韵三十首赠袖珠金校书(录十四首) 白斋
三五星期指在东,女床缥缈翠微中。
乌衣小箓经薇露,雀舫余芬度蕙风。
堰月浅侵眉样碧,断霞羞晕脸潮红。
昨宵新订游仙约,差喜银河路渐通。
底问蓬山隔万重,瑶台月下忆初逢。
风姨催舞珠娘棹,云母分围玉女峰。
情未能忘心尚怯,见无多语意尤浓。
王昌曾得真消息,一叠莺书手自封。
欲采夫容便涉江,碧阑千外舣轻艭。
文鳞悄幂鱼鳞钥,义甲闲调蜃甲窗。
兰蕙图邀播再四,苕华名喜琢成双。
仙楂慢引回波去,倾倒瑶池紫玉缸。
月满闲庭花满枝,珊珊环佩故来迟。
魂销纸醉金迷处,梦堕香温玉软时。
扇逗风怀防婢觉,镫嫌露影泥娘吹。
欢悰隐约都难记,敢笑陈王枉费词。
乱绾鸣蝉髻懒梳,水晶帘底碧纱虚。
丁香松结窥红袜,卯酒余痕润翠裾。
手钏碍钩垂幔后,胆瓶添水拗花初。
上头夫婿无多事,先学鸳鸯两字书。
添酒回灯意渐迷,枇杷门巷隔长堤。
人从畹右移琴左,天遣香东伴墨西。
离恨待招欢伯劝,买愁痴和懊侬题。
黄昏刚趁寻秋约,无那云廊月又低。
桐叶新诗索自媒,桐花小阁为谁开。
泥金空仿金华格,嫁玉难偿玉镜台。
三里雾才笼月去,五更风又明云来。
不知捣麝成尘后,检点香煤胜几堆。
絮已沾泥尚忆云,荀炉不藉水沈熏。
西楼坐拥花双艳,南浦愁萦月二分。
绣佛有心空压线,留仙无计漫裁群。
将离谁慰英翘意,怕遣桃源女伴闻。
五铢衣薄怯微寒,中酒柔情带笑看。
绿蜡悄移翻雪碗,青萤憨扑夺冰纨。
兰期乍结羞重订,莲漏频催怅已残。
莫问双星天上事,人间一样此时难。
弹雀明珠肯碎抛,合欢枝上语初交。
漫催画鹢迎桃叶,先盼明蟾上柳梢。
银钥零丁防露湿,铜钚些子带风敲。
他生定化衔泥燕,双宿双飞认旧巢。
吹转春风影乍青,看朱成碧几曾经。
堕怀羡尔为明月,饶舌憎人话小星。
钿合意从仙室见,钗声偷隔女墙听。
罗袭不耐凉如水,忘却西厢户未扃。
巳上瑶阶第几层,冲烟犯月记吾曾。
归桡绿暗城头树,隔水红迎塔顶灯。
皓腕放娇嗔乍攘,杳肩倚醉昵同凭。
玉壶满贮灵芸泪,一夜和愁结作冰。
谢家庭院簇春酣,绫障低围作剧谭。
斫桂更番凭换绿,护花珍重仗随蓝。
幸游閟阁逍遥六,愧叠新词快活三。
唱到紫云回一曲,有人隔座识罗含。
智璚暂贬隔尘凡,依旧书仙署妙衔。
何以报之青玉案,谁能解此紫蕉衫。
骑羊客厌多于鲫,控鹤人防去似帆。
添得几重文字障,狂生骑语未曾缄。
为袖珠题兰竹画箑 莲渠
几许愁心委逝波,相思渺渺怅如何。
倚寒翠袖无人见,空谷遥怜风雨多。
声声慢?余为袖珠作水仙花册子并属同人题之 秋舲
影回雒浦,香暗江皋,珊珊来者其仙。记得相逢瑶台,第几重天。番风数过(平)廿四,只无繇数到伊边。好珍重,玉玲珑纤骨,拾翠调铅。 听说封姨跋扈。已石家衣涴,陶氏鬟偏。(姬适有小警)料理青瓷,值他铃索高悬。今生雪霜耐尽,定前身明月婵娟。月明也,悄凌波、湘梦再圆。
东风第一枝?同题 白斋
倚竹寒深,踏梅春浅,璚蕤芳讯先吐。待因妙手王孙,替写岁寒冷趣。游仙梦破,凭一翦微波延伫。认不分雅蒜低垂,多恐采香人误。 笑指说袜罗纤步,莫浪被俗氛点污。为伊露苦风辛,偏只欲言未语。羞蛾敛翠,可忘了瑶台来路。忆星星、星影投怀,料得个侬前度。
院溪纱?同题 莲臞
活脱谁抚小样笺,冰肌袅袅骨纤纤,绝无言处赚人怜。 抱影已知秋共瘦,凌波还望梦能圆。湘风湘雨恣(去)便娟。
同题 子旎
小谪名花种,前身女史星。
朝霞惊洛艳,明月梦湘灵。
居趁青溪浅,春宜画阁扃。
含情钗瑟瑟,微步玉亭亭。
兰媚怜同调,梅癯笑独醒。
曳绢原绰约,解佩自松惺。
人海孤芳远,天风一曲听。
尘缘如许载,我欲共扬舲。
同题 晴溪
一水盈盈洛浦边,梅兄矾弟称清妍。
是身生就无双品,不博王封已自仙。
谁分雅蒜与天葱,橅入生绡一两丛。
听唤女儿花最好,双声低按玉玲珑。
同题 雨芗
铢衣楚楚佩珊珊,小立天风怯暮寒。
一片湘云与湘水,梦魂风堕碧阑干。
斑管评香名第一,蓝田种玉价无双。
托根自占蓬莱浅,羞煞桃根唤渡江。
鲍家姊妹总娉婷,花底双声倚醉听。
香雾渐低宵漏水,疏灯帘幙荡秋星。
剪湘云?同题 芸士
冷冷清清,娟娟楚楚。惩独笑春前,瘦影如许。别样芳情脂粉外,肯受人间风露。怪寻常解佩太憨生,说汉皋神女。 合教位置娉婷,屏山深处。尽金屋瑶台,谁认仙侣。一曲冰弦湘水怨,道是知音难遇。只梅兄也抱岁寒心,剩相看无语。
前调?同题 鹤山
缥带慵拖,铢衣悄展。正素袜伶俜,伫立低面。不道云凝波冷处,偏得瑶华乍见。甚情绿解到一双珠,恰江皋岁晚。 最是梅影横窗,绣帘深掩。耐薄暖轻寒,浅晕融遍。拟买冰瓷供瘦石,又怕苔棱斜点。想通辞渺渺赋怀沙,望天涯人远。
尉迟杯?同题 小松
珊珊步,倚日莫,缟袂凉烟素。凌波悄自无言,生怕酒边人语。天涯月澹,不分又隔宵弄丝雨。却闲愁梦堕微茫,碧天云影偷诉。 洗尽腻粉残脂,向璇室争妍,冰骨应妒。风露中庭,铢衣缥渺,望里藐姑山阻。前身问盈盈流水,更惊起鸳鸯双宿羽。奈征帆树外潮生,凝想洛滨神女。
同题 璆虹
六铢披雾縠,一剪漾风漪。
瑳笑珠帘底,春浓不可支。
别梦桃花潭近,春情莲叶溪长。
一把飞琼珊骨,神仙原在中央。
一碧罗罗迟远春,黛蛾剪出二分颦。
袖中五色珊瑚管,细谱新词貌洛神。
同题 梅隐
不在湘江汉水滨,亭亭罗袜净无尘。
前身合是青溪妹,桃叶桃根结比邻。
忆从姑射醉流霞,小谪人间阅岁华。
定为相思太痴绝,无端幻作女儿花。
照见幽姿剧可怜,月华如梦复如烟。
冷冷风露凉凉夜,谁护微波一晌眠。
赋?同题 子铁
一水独立,春人无言。赠芳华兮绝调,怨灵修兮招魂。女史星明,洞天春小。罗袜凉兮步珊珊,翠袖薄兮思悄悄。方其凌玉冻,抗琼霜,始蕾青璁之馆,将苞翠璎之房。石甃嵌绿,铜瓶蚀黄。羞将离之芍药,迟待聘于海棠。是耶非耶,如怨如泣。月吐眉而碧寒,露飞脚而红湿。若乃湘江妃子,洛浦仙灵,红蕤交枕,绿珶张屏。下珠柙,掩犀棂。羊灯弄影,鸡缸荐馨。牵薜衣之戌削,咒絮语之丁宁。瑶草寄恨,微波通辞。化青萍而帖水兮,如明星之离离。捐余玦兮遗余佩,梦惝恍兮游九疑。愿朝朝而暮暮兮,幻形影以相随。惧仙子之頩怒兮,亟申礼以自持。睹容华之静婉兮,慎言笑之嫚私。于是拖风裳,曳雾縠。银海色空,玉山香独。深复深兮潭水情,年复年兮天涯哭。洞箫初谥,■⑺琴再弹。聆水仙之一操,同流韵于漪兰。
赠宫雨香女士二章 子固
学步盈盈出画堂,风飘衣袂六铢凉。
年华更比文瓜小,身段才同锦瑟长。
初上月还无定影,未开花有自然香。
前身合是青溪种,莫遣春潮断石梁。
杨柳千枝复万枝,当窗一笑总成痴。
揭开翠箔花先见,揉过兰桡水不知。
金谷恰怜莺出早,玉田莫教璧生迟。
来春记取迎桃叶,是我乘潮打桨时。
题扇别雨香 前人
晓乌啼处雨丝丝,秋压闱干睡起迟。
明镜自圆花不满,断钗声里别人时。
蛾眉山见月有怀雨香 前人
西风吹下小楼阴,江水迢迢不可寻。
新月恰钩香恨起,碧山正写黛眉深。
夜寒珍重来时语,春病提防别后心。
好是相思要侬识,满弹红泪染枫林。
丁字帘前同子固因赠雨香 子年
又买蜻蜓载酒过,英雄无奈女儿何。
过江小史皆裙屐,倚槛名花自绮罗。
未必管弦天上少,只疑云雨梦中多。
荒唐大指秦赢笑,遗爱偏留一道河。
邀笛风流旧比邻,莫愁艇子往来频。
一方丁字帘前水,绝代桃花扇底人。
欢会还留三日饮,愁吟不尽六朝春。
问谁复得鸳鸯社,碧海青天独怆神。
心梅、子筠邀同舍弟子固,集听春楼,余醉后雨香趋侍甚劳,余固未之知也。翌日子固细述之,因成三绝,奉谢雨香,并柬心梅 子山
楼上窗开见远山,朝朝临镜理双鬟。
可知六代销魂水,祗在青溪柳一湾。
身入柔乡又醉乡,晚风扑遍鬓花香。
玲珑小阁团圞月,此福能禁几度狂。
更多侥幸未曾知,一串歌珠酒一卮。
颓倒玉山银烛里,昵他红袖两番持。
八月十九日心梅、子筠、镜如、一凫,属雨香为主人,招同秋水、小燕、小卿、露香诸姬,
为余预作九月十七日初度。余时将去长安,诸君子亦将各归乡里,诗以纪事,并索和章 前人
尽召群仙下碧霄,菊花觞捧桂花朝。
两行莺燕翾风舞,八月鱼龙跋浪骄。
盛会祗应斯地有,良辰难得故人招。
门前曲折青溪水,迸作秋声入玉箫。
百年歌唱状元郎,康海风流昔擅场。
笑我闲身来白下,也邀俊眼出红妆,
蚖膏花簇金莲喜,麟脯餐分玉粒香。
多谢姮娥能解事,又添晶镜照回廊。
无端京洛转征轮,十载风沙眼一新。
诗虎酒龙名下士,琼帘璧月画中人。
坐叨马齿惭吾长,觞倩蛾眉侑客频。
六代繁华花六朵,者番秋艳胜阳春。
欲拚生计付冬烘,四十头颅鬓未蓬。
秋雁不归皖水白,(余欲返桐未得)春花有约帝城红。
销魂此夜樽前月,挥手来朝柳外风。
赢得酒痕双袖满,好从燕北话江东。
品花四绝句之一赠雨香 前人
香带甜肥晕带温,个中处处总销魂。
大家标格倾城色,唐突曾留一捻痕。(谓余醉后事)
乙亥冬日重抵白下集听春楼有怀亡弟子固 前人
蕉片桐丝刺眼频,(“桐丝蕉片满庭秋”,子固赠雨香句也)我来重认画中身。(子固曾为雨香作小照)
玉楼天已征才子,金屋谁曾贮美人。
剑胆琴心狂似昔,花魂月魄艳犹新。
玲珑阁近嫏嬛远,红泪阑干湿满巾。(子固所居曰嫏嬛阁)
题宫雨香校书折梅小照 邺楼
〖照为子固所作。子固应廷试,卒于京邸。令兄子山携归,雨香属余题句。〗
齐陈金粉秋波凉,璧月下坠浮珠光。
盈盈隔岸谁家女,呵气散作幽兰香。
习静偶调金缕曲,忍寒偏爱寿阳妆。
十年我踏秦淮路,桃叶桃根荒古渡。
意中人忽画中看,冰绡绘出相思树。
自从生小住长干,身铸黄金骨肉寒。
啼来照影凭溪水,妆罢临眉借蒋山。
蒋山终古隔城青,罗绮纷纷几度新。
妾命薄于云片纸,妾心明似掌中珍。
秋风八月群仙集,中有才人倏联璧。
私忏沾泥絮乱飘,痴怜着露花能泣。
吟花晓露未曾干,廿四番风作意残。
红羊劫重离藩仄,彩凤声高羽翼单。
天壤有卿能负我,爱河无浪再寻欢。
吴云楚雨欢初长,亲闻簪笔朝明光。
明年此日重携手,此夜明朝休断肠。
谁知一去三千里,别离不足添生死。
璚枝已堕九重泉,银镫犹卜双花蕊。
苍雁频鳞梦有无,紫钗碧玉空忧喜。
天涯不有孝廉船,锦囊欲卖长安巾。
我感兰因已怆神,又惊酸语出丹青。(子固先有四律题卷首)
池塘春草非前度,燕子楼台是昔经。
寒宵昨把铜鱼扣,沈香街北门依旧。
画壁还悬黄绢词,招魂徒掩青续袖。
酒酣烧烛索题真,认取云英未嫁身。
白玉楼高银汉浅,更无天上赏心人。
洞仙歌?前题 子尊
一枝春影,望娉娉袅袅。鹅绡平铺佩环悄。忆花边踏雪,雪外笼花,早留下、今日相思画稿。 玉楼芳讯远,凤纸收残,底处传言盼青鸟。何事尚飘零,诉与兰因,已不是那时怀抱。待觅着、仙山返生香,好天上人闲,离愁偿了。
院溪纱?听春楼两主人索赠 一芙
红影依稀紫影微,帔霞谁拨往来飞,大刘妃与小刘妃。 别绪才萦鹅玉涩,柔魂暗度蜡珠垂。恼人莲漏促人归。
又
细数兰期又几更,低枝力弱不胜莺。可怜非复向时情。 贮屋定教金论值,斛珠应倩玉镌名。渡头双楫若为迎。
喜赠雨香校书之作 廉山
曼雨殊香别样柔,春来不负秣陵游。
心如豆蔻知方坼,福比梅花更费修。
入骨细香添酒腻,当头宝月向人秋。
樊川老去风情减,还续扬州旧梦不。
秦淮杂诗赠雨香 持在
第一名花迥出群,罗衣应有御香熏。
版桥红袖双扶过,狂煞梁园老使君。
集听春楼为雨香题扇 七夕生
璚楼一角敞虚空,过雨谁扃牝牡铜。
绛蜡半烧杯底月,绣■⑻低曳扇边风。
菭因称意从教绿,花怯销魂未放红。
漫说桃源仙路近,灵犀真有梦魂通。
一凫雾笠莲渠同集听春楼酒次留赠雨香 药谙
洞口桃花许重寻,不多嫩叶未成阴。
拓枝学制诗情艳,桂木偷铃印色深。
强按绿幺酬佛手,戏抛黄胖试童心。(二句本事)
乱丝肯逐诸尘搅,休便轻嘲五欲林。
簸钱堂近绿杨街,风送银屏笑语谐。
瓜子抛残低障袖,莲花步怯强兜鞋。
双勾彩胜翻新样,十索瑶笺写艳怀。
凤卜真容如愿否,檐头暗祝鹊声佳。
舟泛秦淮过访朱赠香女士因成四十字 子尊
偶放寻春棹,湘波一剪开。
浓香沈芍药,好梦隔楼台。
锦瑟调方叶,琼浆乞未来。
王前吾岂敢,(用姬识蓬云孝廉事也)天幸此怜才。
秦淮杂诗赠朱赠香 持在
秀芳归去伴寒篁,剩有佳人号赠香。
赢得毗陵老诗伯,泥金重写报平康。
赠李小香校书即事得三首 七夕生
阴晴天气昼迢迢,笙怯余寒涩未调。
午梦乍回帘半卷,按歌声里杂饧箫。
凉蓬艇子掠波新,水上清歌细似尘。
一树桃花万杨柳,此间能着几多春。
一钩残月又黄昏,浅草疏篱白版门。
水样秋波秋样瘦,那须真个亦消魂。
春波楼宴集赋赠主人陆绮琴 石舟
镜台春晓墨华融,写得芳兰第几丛。
但觉三花生腕底,何曾一石贮胸中。
妆宜浅澹姿逾妙,体为欹斜势转工。
纫佩知谁滋九畹,只应楚客梦魂通。
翠袖当筵捧醁醹,一声河满若为听。
愁如流水长成逝,醉倚斜阳不愿醒。
选梦几容窥宝枕,赌诗空自画旗亭。
延年女弟风情甚,更与挑灯诉小青。(时女弟朝霞演题曲一折甚佳)
女校书陆绮琴,工诗,善画兰花,适出素帧索书,为赋六绝句报之 子尊
金钱抛得看西施,鹦鹉传声响屧迟。
具此丰标宜绝世,黄花香里坐经时。
漫为东风托雉媒,巫云深锁楚王台。
谁知林下夫人外,又见云间二陆才。(余向赠金玉云有“十里秦淮花月路,相逢林下有夫人”之句。玉云与绮琴同时,澹雅绝俗。绮琴妹朝霞弦索极工)
一枝斑管写湘花,尺五鹅绫晕墨霞。
不是幽人谁解爱,江风江雨态欹斜。
玉躞金题集作堆,枇杷花下不停挥。
红楼倒影春波腻,中有伶俜女探微。
分得龙眠一瓣香,(绮琴为方龙眠画弟子)扫眉才子肯寻常。
笑他落落平康女,只事依门赌靓妆。
殷殷说项老延秋,三载青溪载酒游。
今日天涯披画卷,美人香草触闲愁。(古香亦号延秋,近游山左,所藏绮琴画兰幅最多)
高阳台 问珊
〖龙眠山人雅有梅癖,倩绮琴女史作《梅花知己图》。绮琴固曲中佳品也,以丹青师事山人,遂尔名噪河上。此图之作,山人其有情乎?花场落落,载订心期;人海茫茫,独成目逆。得一于此,可以不恨矣。为填[高阳台]一阕志之。他日舟次秦淮,山人能置我于暗香疏影间,招画中人一尊相侑否?〗
疏影香黏,芳心寒禁,夜来点破春痕。试卷珠帘,依稀认取前身。冰肌玉骨谁厮问,凭彩笔画个真真。便和伊索笑巡檐,一向温存。 泥他香梦氤氲甚,尽枝枝低亚,特地撩人。无限相思,好风吹作黄昏。只愁欲化遥天月,向纸帐唤起花魂。恐扬州一觉醒来,瘦损三分。
洞仙歌?前题 筼溪
衣香鬓影,忆凭兰点笔。妙相分身众香国。算人边觅画,画里窥人。人与画,只有梅花能说。 江城吹好梦,记绾颓云,一点芳心透红雪。和影到天涯,纸帐茆檐,行住处、眉尖厮结。怕秋月春风暗消磨,待槎碎琼英,晕他娇靥。
连理枝 邺楼
〖《梅花知己图》,余亡友龙眠山人所藏也。山人与绮琴校书最相昵。今藏此者既不可作,而画中人亦有天涯之感。子尊收得之,属为加墨,并识缘起于后。〗
一片疏香度,似有离云护。说与东风,依稀曾记,忍寒无语。恁生生、天上复人间,剩窗前那树。 芳讯更番误,清梦知难遇。纸帐垂垂,月婵娟影,可留春驻。怅文君、消渴不移时,向红罗觅句。
秦淮杂诗赠陆绮琴 持在
为爱同心又并头,写来纨扇结绸缪。
绿纱窗下珊瑚格,残梦依稀水上楼。
青溪月夜闻歌,适昭龄校书索诗为赠,因书其扇上 子尊
不解南朝恨,重闻商女歌。
声从回处咽,泪自数来多。
澹月欲无影,微云如有波。
筵前一尊酒,相对意云何。
生小二首赠昭龄 白也
生小倾城说李香,百年重遇可怜妆。
儿家门巷关心认,一树垂杨绿过墙。
珍惜春风歌舞衫,花冠艳族一团团。
善才龙女浑难辨,却被何人当画看。
赠吴藕香校书 玉才
绰约池边柳,晶莹镜里花。
香迷三里雾,艳簇九霄霞。
笑靥凝红粉,愁心漾碧纱。
天台何处所,仙饭饱胡麻。
莫漫涉江去,烟波画不如。
戏抛双陆罢,犹忆十三馀。
额覆垂垂发,春围浅浅裾。
恰宜邀笛步,常此闭门居。
监江仙?题藕香吟馆图 紫珊
〖棹月子游青溪之上,眷藕香校书,归葺吟馆,俯清池,植莲万柄,即以“藕香”题额,复绘作图,三致意焉。日月几何,青黄变色,吟馆依然,而瑟瑟红衣已盖,鸳鸯远移别渚矣。为制此阕,聊以解嘲。〗
占得妙莲花世界,茅亭合胜红罗。相思吟写水窗多。凉云留梦语,香雾漾晴波。 绝似青溪第三曲,祗差乌骨帘拖。传闻清浅到银河。重来听不得,急雨打新荷。
洞仙歌?题吴藕香校书小影 子尊
花为四壁,是蕊宫仙侣。悄捻花枝冁然住。说俊游雨后,双掩鱼扃。曾来过、暗地看花崔护。 凭阑人影瘦,清浅银河,隔了红墙几时渡。莫说不相思,崖蜜偷尝,也值得魂销一度。恁省识春风画图中,已输与泉明(谓南州司马)闲情亲赋。
菩萨蛮?石船属题藕香所赠金凤花画箑倚此调之 前人
朱阑干外三弓地,娇红点点胭脂渍。唤作女儿花,有人猜是他。 一枝谁写照,寄与郎知道。郎性惯温柔,定嗔花急不。(金凤花一名急性花)
过杨又环戏赠竹村 药庵
暖翠三弓玉一窝,红阑曲曲宕晴波。
固应输与微云婿,笑按宏农得宝歌。
讯又环病 芋田
药垆经卷半销磨,咫尺琼楼倚棹过。
领取散花天女意,更番问疾累维摩。
本事诗赠杨又环六首(录三) 七夕生
紫玉身材碧玉年,藏钩约鬓醉芳筵。
谋成屋贮贫无地,修到楼居福是仙。
蝴蝶孤身花里活,鸳鸯双影镜中圆。
扫眉敢道称才子,多少临邛未了缘。
飞絮因缘水上萍,巫山仙梦易吹醒。
出门强笑拚长往,曳袂悲啼又小停。
千万回头教子细,再三握手重丁宁。
却怜身似双红烛,才照欢筵已泪零。
缥缈凌波怨宓妃,何时双宿更双飞。
人惊沈约腰新瘦,我爱杨环貌旧肥。
几处笙歌听白苎,一条门巷认乌衣。
只愁刘阮归来后,重到天涯怅落晖。
秦淮杂诗赠杨又环 持在
乌衣子弟也超群,座上都梁尽日熏。
不道那家能夺婿,泪痕常挂石榴裙。
集唐校书秋水楼即事 子山
一枝画桨逐波柔,柳绿新楼馆旧楼。
绝代风华多在水,六朝山黛尽宜秋。
花天我暂留鸿爪,檀板卿劳拍凤头。
小玉(雨香)玲珑飞燕(云岫)瘦,此身曾费几生修。
品花四绝句之一赠秋水 子山
秋为情性水为神,病起风姿浴后身。
一树梨花春雨活,画眉声里晚妆新。
戏赠多子 秋舲
谁与签花谱,春姿分外娇。
星光看夕夕,云影度朝朝。
密意酬琼佩,良缘缔玉箫。
此乡吾欲老,桃叶渡江潮。
菩萨蛮?前题 枕溪生
绿阴亭院双鱼寂,笑拈花瓣偎人立。致致雪肤圆,湘裙春欲仙。 泥中诗漫忆,膝上歌能记。无那是横波,波横卿奈何。
赠陆苕玉校书 七夕生
雏莺乳燕巧成群,柳倦依人惯解纷。
皓月未能圆两夜,名花只合绽三分。
有情春碗鸳鸯帐,无赖风团蛱蝶裙。
愁绝小屏山上画,雨丝痴恋一峰云。
钗光鬓影镜当中,半轴湘帘逗晚风。
娇性几分心乍露,芳魂一缕梦先通。
黛眉悄敛春山翠,蜡泪愁凝玉筋红。
为问簟凉灯灺后,感甄才赋已匆匆。
再过苕玉 前人
回兰十二碧苔封,指点廊腰记旧踪。
花落不烦莺嘱咐,歌残转赖酒弥缝。
再三偷绾罗襦结,郑重羞开玉扣松。
绝笑痴郎痴更甚,者番还认梦中逢。
秦淮杂诗赠陆苕玉 持在
恼恨弹棋局不平,转缘花貌误卿卿。
有家翻作无家燕,衔尽春泥作未成。
一凫子尊白斋同泛秦淮醉后赠王宝珠校书 岳庵
夷光何处问,吴市久荒芜。
护此怀中宝,珍同掌上珠。
晚潮潆画楫,薪月沁罗襦。
莫道狂言剧,依稀认五湖。
次绿春词韵三十首赠吴蔻香女士(录六) 药谙
阆苑蓬山定几重,彩鸾何意镇相逢。
匆匆半面疑深谷,袅袅长眉逗远峰。
拂槛花迎初日艳,隔■⑻香透晚烟浓。
小名录借群芳谱,豆蔻梢头玉蕊封。
姊妹花开又一枝,探芳底用惜春迟。
重寻杜牧曾游处,犹是云英未嫁时。
愁去任随流水度,欢来曾索好风吹。
桃根桃叶传呼遍,独迟(去)江东拥楫词。
凤酣箫管玉微微,对影闻声未尽非。
掷果旧从油壁认,捧花新自画楼归。(捧花生着《秦淮画舫录》评姬为蔷薇花,信然)
蛮笺小叠抚黄瘦,蜜炬高烧护绿肥。
赢得销魂无限事,肯随蝴蝶别枝飞。
隔坐屏山带笑扶,水精分影照肌肤。
兰襟私束双葳琐,莲屧轻酬百琲珠。
眼底娇生羞月似,掌中情解避风无。
家家团扇亲题遍,添写凌波第二图。
简简师师共一街,桃源女伴许谁偕。
石华唾处分鸳袖,金缕歌时斗凤鞋。
半臂袭人香竟体,前身知尔玉投怀。
不须更拂墙花去,似此浓春住亦佳。
章台花样迭番新,争识崔徽画里人。
莲薏心情工结夏,枇杷门巷独伤春。
归来燕子愁同语,打起莺儿梦亦嗔。
芳草年年依旧绿,悔教容易驻雕轮。
蔻香以染唇馀脂点仆扇上,归属笛生稍加渲勒,遂成牡丹一枝,因系四绝句于尾 前人
第一佳名记合欢,不将捐弃怨齐纨。
分明解识春风意,付与檀奴带笑看。
玉指凝香浅晕红,分题花叶对屏风。
画师不枉抛心力,多在停筝一拜中。
小楼银烛点秋光,花底春人梦未妨。
无那罗衾凉似水,枕边犹带口脂香。
艳福能消定几时,低鬟私祝海棠词。
春衫染得天香后,添写兰台却扇诗。
瘦绿木君绂笙同集蔻香阁中偶纪 捧花生
香阁玲珑路狭斜,亭亭烛晕掩棂纱。
暂凭画舫延眉月,略藉蛮笺咏脸霞。
秋水净于初泛酒,春人娇似未开花。(借碧城仙吏句)
银河只隔红墙外,徼幸求仙一放楂。
蔻香女士邀作桃花牡丹画幅因缀小诗 子隽
春到天台雪未消,伶俜芳影背风摇。
画工着意橅香色,不敌当筵酒面娇。
偶过蔻香阁题赠 晴溪
笑擘涛笺索赠诗,佩环声细出帘迟。
模糊灯影分明月,是我前宵中酒时。
检点群芳谱未差,瑶台小影斗春华。
水仙清冷蔷薇艳,都是东风着意花。(捧花生以水仙品倚云,蔷薇品蔻香,极雅当)
蔻香阁杂纪同雾笠一芙莲渠 岳庵
瑶台月下记初逢,一点灵犀已暗通。
至竟禅心关不住,罗裳何苦骂东风。
斜阳催送木兰舟,花底匆匆结隽游。
说与痴情应不讳,累他红袖倚高楼。
钩弋夫人本擅场,蜡灯红影醉三郎。
绛纱弟子能容我,也爇临风一瓣香。
画屏秋冷月团时,一握齐纨写艳思。
赢得西风帘半卷,背人偷记菊花诗。
桃源女伴隔花城,笑向檀奴说小名。
知否红桥三五夕,有人嗔唤许飞琼。
镜波双影照伶俜,斜界红墙掩画棂。
莫倚填桥倩乌鹊,买丝只合绣张星。(谓一芙)
秋色画幅为蔻香校书作 竹恬
卷帘秋色正纷纷,浅碧轻黄染未匀。
较比牡丹花叶艳,添书新句寄朝云。
感事为蒋玉珍女士作 莲衫
不合青溪住,芳名艳小姑。
香贻君子佩,(昨以建兰见惠)春入美人图。
缓缓珍珠价,明明薏苡诬。
惜花吾辈在,一笑尔屠沽。
得晤玉珍女士知其适有所警慰之以诗 雨芗
为访文君宅,才知蒋妹家。(玉珍与文馨玉同居)
向人憨酒态,背客惜春华。
种待蓝田璧,乘思碧汉槎。
封姨威跋扈,郑重好开花。
重过方翠翎校书水榭题壁 子尊
是我曾游处,临流照影残。
听歌消酒易,吹笛遣愁难。
窗拓红纱旧,人怜翠袖寒。
凭谁堪证取,舟子在河干。
京邸得高桂子惠书却寄 竹荪
一缄芳讯托乌丝,渺渺微波怅远离。
巢燕定怀前度客,笼鹦还背去年诗。
风中柳絮狂和苦,(时得韵香消息)春里梅花瘦不支。
记得剪镫商略事,软红回首又经时。
避暑花笑轩留赠宝珠胡校书 七夕生
知是璇宫萼绿华,鬓欹花朵髻堆鸦。
此生病渴怜司马,亲擘金盘五色瓜。
款款盟心亦夙因,金钗半醉座添春。
狂言卿自相容惯,翻笑鹦哥解骂人。
洞仙歌?书素琴校书扇 频伽
当年桃叶,向渡头曾见。问讯分明掌中燕。把旧时衣袂,与说相思,东风里,可记泪痕曾染。 厌厌三爵后,素女琴心,忽发狂言有谁管。教写折枝梅,翠羽啁啾,定窥见玉人清怨。肯等到阑干月明时,便几个黄昏也都情愿。
高阳台?重逢素琴校书 前人
断梦牵云,微波怨雨,重逢故国深秋。只隔经年,玉箫巳诉离愁。梁尘漠漠飞难尽,为双栖巢印犹留。下帘钩,掌上回身,镜里回眸。 思量处处堪怊怅,有兰缸影事,桂楫前游。当日丝杨,而今解拂人头。江东才思随年减,怕云英见也先羞。一齐休,银甲弹筝,且合伊州。
采桑子?青溪晓渡访素琴不值闻其落籍有日矣 子尊
一声欸乃临前渡,杨柳疏疏,三两啼乌,门对春山展画图。 鸩媒连日征芳讯,斛与真珠,载入鹅湖,才信罗敷自有夫。
舟中赠爱龄 一芙
十二红窗隐碧纱,溪光曲曲水斜斜。
采香多少闲蜂蝶,管领章台让此花。(姬姓章氏)
逝水年华又一更,铜镮声里话轻轻。
情知柳絮漂零惯,不向东风诉不平。(捧花生辑画舫录甄事于姬姬独默然)
秦淮杂诗赠董阿秀 持在
轻罗二尺称身量,格调休夸卫女长。
又是李家香扇坠,怀中婀娜袖中藏。
秦淮杂诗赠陆素月 持在
竹西渡口斜阳催,汝南湾头游船回。
鸳鸯队队忽惊散,恼乱何人打鸭儿。
陆素月兰花册子题词 荻园
偶描春影过潇湘,露眼盈盈露脚长。
莫讶一枝清到骨,前身生小杜兰香。
装池生怕俗尘侵,三日金猊罢水沈。
想得背人重搁笔,眼前几个是同心。
秦淮杂诗赠赵小如 持在
双髻曾看见客初,云鬟为问几时梳。
香名道有新来派,不许人前唤小如。
秦淮杂诗赠曹素琴 持在
岂有名葩植溷藩,移根还竖护花幡。
牡丹留得春光驻,休问风吹第几番。
鸩煤曲 兰村
〖女伶阿双与白门施君有终身之订。遏于鸨母,其志不申。双将有适,施无计脱之。双知不免,相约饮鸩而殒。贫乏殓具,蜀中蔡公子身为经营,始得瘗于雨花山麓。同人哀其志节,各以诗吊,余悉其概,为赋是篇。〗
双星摇摇光欲滴,■⑼离夜笑韩凭泣。
人间难觅返生香,颇黎魂碎东风急。
双星皎皎照青溪,妾往溪东郎住西。
溪头翔燕无单影,楼上惊鸾爱并栖。
髫龄学得琵琶熟,抱向人前弹续续。
佳客争题白苎辞,新声自变红盐曲。
玲珑更击铜弦琴,以竹取声成妙音。
十三柱上花常集,廿四航边春乍深。
门前系遍青骢马,白帢青袍客都雅。
绣虎何人技绝群,女龙无婿身甘寡。
谁知择偶广场中,乍识肩吾意便通。
情重那须论阀阅,姓佳应莫问西东。
蓝桥双醉神仙窟,密誓星前刬罗袜。
话久频枯海肺膏,舞残每送楼心月。
软香扶梦锁湘帏,雌蝶雄蜂作对飞。
莫怪妾愁容易织,郎家自有九张机。(施本缎贾)
九张机织愁无缝,五里雾偏遮好梦。
假父多贪欲界金,阿娘强觅秦台凤。
深情已自玉同坚,争忍银蟾竟不圆。
三生有愿盟贞石,十万还期贷聘钱。
妾心卷似床头席,叵耐郎无点金术。
九霄舞凤下肺难,一夜飞龙愁骨出。
绿章私祝社公祠,洒血同书决绝词。
茫茫那定死欢会,草草怕成生别离。
明知亲意无时转,更苦情丝系难剪。
絮可为萍愿脱枝,蚕拚自缚裁成茧。
痴心真托鸩为媒,宛转同斟抵鹊杯。
郎自有心追运日,妾宁无意化阴谐。
从容引满何须劝,倏忽玉颜惊惨变。
投鼎甘同义雁烹,回肠苦似哀猿断。
送郎归去路迢迢,泉路非遥世路遥。
门外骑来传玉殒,堂前人已哭香销。
就中奇士有中郎,一面曾窥窈窕妆。
未向花丛留浅笑,却从筵上斗瑶觞。
奇士名姬欣有偶,怕作情魔作酒友。
不惜明珠赠一双,常邀欢伯倾三斗。
惊闻噩讯涕涟涟,亲与招魂阿阁边。
通替棺轻呼仆买,断肠碑好倩人镌。
离离三尺孤坟小,风回摇动红心草。
同穴难酬昔日盟,孽缘悔向今生了。
我来凭吊雨潇潇,一琖亲将浊酒浇。
千秋欲识含辛意,冢上骈生连蒂椒。
满庭芳 紫珊
〖晓过含晖楼,篝暖馀熏,镜迎朝旭。庭筱摇影,日上绮疏。园花弄姿,扶病理妆。娇喘微沈,愁黛慵展。话水天之旧事,诉花月之新闻。啮臂证盟,承睫有泪。怜其宛转,增我缠绵。嗟乎,风前揽鬓,余深骑省之愁;桥畔市浆,卿有云英之困。虽巢新占鹊,终难百两迎归;而絮欲沾泥,正恐一朝堕落。奈何愁唤,兰阇频弹。缀其琐言,强作绮语。适案头有蘅梦词,因借其韵。〗
澹日笼窗,頳霞烘槛,晓妆蝉鬓慵撩。药垆烟里,来与伴无谬。谁种两三竿竹,未秋风声巳萧萧。因何瘦,新来肺疾,艾纳尚频烧。 凄凉身世事,投怀软语,红湿冰绡。问他年金屋,何处藏娇。莫认爱河清浅,怕无端还有风潮。争肯住,伴他飞燕,楼锁十重高。
一痕沙?月上约秋日重来,久盼不至,怅然有怀 前人
又是鲤鱼风急,盼断渡江兰楫。难道画漪桥,不通潮。 潮落潮生夜夜,何处月明帆挂。孤负好凉天,拥愁眠。
更漏子?含晖楼酒间偶述 前人
唤黄娇,酬白堕,莫负红窗镫火。银漏转,玉绳低,今宵是几时。 今宵事,前年似,禁得几番弹指。休只是话从前,尊前正可怜。
记得十二绝句为月上作(录四) 前人
记得初逢绿萼华,衣长窣地髻双叉。
谁知百尺琼枝秀,原是檀奴手种花。
记得啼红泪似冰,六萌迎得薛灵芸。
分明小试腾宵技,手把琼刀割紫云。
记得春山露一峰,刚迎玳瑁小窗中。
画眉才罢邀郎看,比并螺痕若个浓。
记得红楼并倚时,酒阑镫灺独归迟。
而今怕过青溪曲,旧梦分明感不支。
余既为月上作月娥小影,征人题句,先自成二律 星岩
顾影怜年小,相逢恰十三。
性情偏喜澹,啼笑半缘憨。
初日朝霞映。娇花晓露含。
曲阑斜倚处,心事向谁探。
为写婵娟影,天涯悔别离。
春风卿自惜,秋雨我相思。
岁岁帘前月,年年袖底诗。
寄情兼寄恨,珍重此心期。
同题 芷桥
活脱崔徽景,团圞桂魄光。
前身自瑶阙,小字定寒簧。
眉写初三瘦,心期十五望。
游仙留夙梦,珍重属裴航。
同题 耳庵
偶移纤影过阑干,香透西风酿薄寒。
便拟将身化明月,清辉夜夜待郎看。
未识情多与恨多,再抛团扇为郎歌。
梢头豆蔻春如海,莫倚东风唤奈何。
素香刘校书,剧赏余五色蝴蝶词。嗣相值于画舫,坚索长短句为赠,余诺之而未偿也。素香近已化去,再过琴媵楼,追赋此什,曷禁黯然 捧花生
结赏到倾城,真堪慰此生。
蜻蛉征旧梦,蝴蝶播新名。
悔作量珠约,难为剪纸情。
只今桃叶水,呜咽不成声。
青玉碗 紫珊
〖戊午秋晚,薄游秦淮,偶与翘云校书相值。流连匝月,式好同心。濒行时,校书啮舌上血染素巾见赠。余察其情之痴,而感其意之挚也。爱填[青玉案]一阕,于幅异日蓝田种罢,金屋贮成,当以此词为息壤云尔。〗
生绡谁倩鲛人织,织就相思,难织同心结。私愿欲教郎解识。为郎忍痛,表伊深意,啮破莲花舌。 点点猩红亲染出,不是脂痕,不是鹃啼血。一片情天容易缺,几时双桨,迎来桃叶,炼取娲皇石。
蝶恋花?同题 小云
半幅冰绡微点血。肯为檀奴,悄啮莲花舌。忍痛可知全不惜,教郎看取心头热。 妒煞注伦消受得。吐自丹唇,艳夺胭肢色。代系罗襟私赠别,胜人珠泪千千滴。
柳梢青?同题 竹士
密意痴情,鲛绡香裹,销尽柔魂。泪不能浓,脂还嫌澹,红晕星星。 秦淮秋涨初匀,好待问恩深水深。吐出莲花,溅成鹃血,娇可怜生。
十六字令?同题 锦初
痴!血作桃花泪作枝。分明意,一点一相思。
卖花声?同题 海树
剪取薄绡缝,血染鹃红。分明意在不言中。要把郎腰常系住,处处相逢。 情已十分浓,无奈匆匆。为谁忍痛敛花容。一点痴心浑不解,郎可怜侬。
沁园春?同题 湘眉
一握生香,愁缄怨裹,寻梦有端。念深依却月,胸酥分润;潜移广袖,臂玉知寒。酒座偷盟,灯窗暗记,绾个同心结与看。三生事,叹眉痕未展,泪点先干。 猩红舐上霜纨。说不出、心头恨几般。比绣绒烂嚼,似应更碎;口脂双印,略欠些圆。杜宇啼痴,鹦哥嘂涩,添了瓠犀一啮瘢。飞花片,剩多情潭水,留到春残。
前调?同题 兰村
是胭脂痕,是唾绒线,何其艳耶!怪斑斑染出,似灵芸泪;轻轻点就,异守宫砂。眉乍烟含,齿刚犀露,忽见莲开舌上花。明灯下,累檀郎惊认,一口红霞。 华清汗渍休夸,试比并香痕纵觉差。想樱唇欲启,故教款款;丁香强递,愁送些些。色较清浓,心如丝洁,广袖何须斗石华。生绡好,得亲承香泽,侬却输他。
金缕曲 前人
〖紫珊以翘云赠帊索题。余既为填[沁园春]一调,忽忆及香君桃花扇事,有感于怀,因就己意,再作此解。诸君题句,余音绕梁。此阕调高声促,未免有变征之音。要之此论自不可少,请质之紫珊,并质之后之题者。〗
昔者杨龙友,绘香君桃花扇子,红娇绿皱。比似娲皇能炼石,巧把情天补就。剩佳话艳传人口。谁料销魂者般事,让汪伦今日重消受。猩红染,玉绡透。 展观累我神驰久,替追忆、说盟说誓,浓欢轻咒。但恐香痕容易黦,悄把那人心负。想佳遇岂宜无偶。何不调青兼杀粉,一枝枝、也画花魂瘦。珍重觅,写生手。
菩萨蛮 叔美
〖紫珊以翘云校书赠帊见示,言其定情时,啮舌血渍帊上,藏之十稔矣。属余仿杨龙友故事,补作折枝桃花。因就其血痕一二点,约略成之,并系小词,以永佳话。后之览者,勿以笔墨计工拙也。戊辰仲冬。〗
蚕丝吐尽鹃啼血,生绡点点胭脂湿。无赖是相思,催人补折枝。 门中人已远,竹外春波暖。珍重看桃花,依稀还见他。
清平乐?同题 邺楼
红欹绿亚,人面何方也。白白生绡裁作帊,说与东风无价。 最怜不尽相思,又看燕子单栖。(翘云为小燕姊妹行)二十年前春色,万千劫后情丝。
洗溪纱?同题
生小人间薄命花,鹃红点点渍轻纱,一般补恨学笙娲。 寄与柔情和泪裹,摹来艳态趁风斜,莫随流水去天涯。
重访王梦仙校书即事成诗题箑作赠 紫珊
记到青溪曲,枇杷小巷通。
别来情款款,数去梦匆匆。
眉敛灯前翠,腮凝醉后红。
桃花应识我,一笑向春风。
杨枝曲为杨校书作 伯也
一串莺声花外啭,江南三月东风软。
水晶帘幕碧沉沉,愁心偏许情丝馆。
情丝来去无定时,因风送上垂杨枝。
情根毕竟何人种,飞絮年来只自知。
依依搭向红楼角,媚眼窥青才一搦。
后身切莫化萍衣,流入春江便不归。
同题 小秋
丝丝软碧拖烟冷,牵情解覆鸳鸯影。
离人欲挽力离支,一双青眼愁春醒。
红桥月落闻玉箫,香梦迷离咽暮潮。
不向灵和斗眉黛,枉绾东风舞瘦腰。
洞仙歌?上元夕,同一芙、子山、玉才、莲渠集眉山阁,因赠苏绿珠校书 子尊
春灯弄影,践传柑佳约。好在常虚凤城钥。曳沙棠、款款小渡银湾,忍负了、三五填桥灵鹊。 江湖频载酒,十载扬州,旧梦零星已曾觉。今夕又何年,锦瑟筵开,莫浪笑樊川落拓。恰獭髓寻来掺香痕,(用本事)定珍重萧郎,刀圭仙药。
秦淮杂诗赠张衡香 持在
十年声价压平康,细柳腰身着意量。
早识人间尘梦短,当知何苦嫁刘郎。
秦淮纪事赠许韵兰女士 七夕生
九子钗梁压翠鬟,绿螺两点小眉山。
天然意趣天然韵,比似兰言竹笑间。
秦淮杂诗赠许韵兰 持在
岂有花飞再上枝,三年不见细腰支。
一从赠别诗成后,只唱微之决绝词。
留别沈玉琴校书 七夕生
一室春风笑语和,尊前肠断懊侬歌。
秋波转处传情远,软语听来着想多。
誓月有心空解佩,卖珠无计可牵萝。
片帆又逐江潮去,渺渺云天奈若河。
重来为玉琴作 前人
重来风景似深秋,楼外青溪溪自流。
肠断旧时人不见,空余燕子蹴湘钩。
往事依稀在目前,凄凉何处问婵娟。
可怜小别才三月,忍看瑶阶草似烟。
小亭一逸碧菭封,人面空余落照红。
剩有桃花无恙在,斜依门巷笑春风。
青溪杂忆诗柬捧花生同赋 竹恬
琢玉为针不染瑕,芳龄便解爱春华。
倩谁尽逐闲蜂蝶,护惜初开两朵花。(玉针、爱龄)
玉影玲珑称小名,杨家有女长初成。
花前一曲淋铃雨,雏凤清于老凤声。(玉香)
推手为琵却手琶,宝光艳艳簇馀霞。
不随红紫栽金谷,别是璇宫一种花。(宝霞)
琴名绿绮倩谁弹,继起王家有又兰。
天与写生双管秀,骚人莫作美人看。(又兰)
江左乌衣姊妹行,惯将风雅压歌场。
就中七七休相妒,稳抱莲花梦亦香。(瑞兰)
生小风流陌上花,翻教美玉倚蒹葭。
不知今夕诚何夕,梦到红桥第几家。(小兰)
飘茵落溷事争差,狼籍高枝一朵花。
今日回头声价减,可怜彩凤已随雅。(蕣林)
彩云吹散恨茫茫,留与词人话断肠。
欲续宣和旧香谱,素香不是返生香。(素香)
瘦绿司马招集仓山席上赋赠张蓉裳校书 绂笙
花样丰神玉样清,憨憨真副宝儿名。(校书小字宝玲)
娇波斜趁金钗溜,纤指轻笼玉柱横。
香梦慵醒怜舞蝶,好春才驻怨啼莺。
掩镫别有秋云赠,珍重千丝万缕情。
桃花画扇蓉裳索题 七夕生
曾向瑶池浥露华,倩谁妙笔染轻纱。
施朱傅粉东风里,薄命天生一种花。
清平乐?题张绣琴校书伴梅小影
七夕生
轻衫窄袖,秋向双眉逗。悄立阶前衣略皱,人与梅花同瘦。 何须浅笑深颦,年年不负春春。到是今生薄命,可知明月前身。
秦淮杂诗赠张绣琴 持在
舞袖翩翻调遏云,胜他苍鹘与参军。
山塘烟雨红桥月,占断春光又几分。
赵艾龄校书酒次偶赠 邺楼
门巷深深一迳纡,绣帏红挂玉珊瑚。
谁将鲁酒怜中散,闻说秦楼傍小姑。
绿染鸭头潮有信,香熏鸡舌雪为肤。
相逢合倩龙眠手,为作轻烟澹粉图。
鹊桥仙?醉后倚此为艾龄题箑 石芙
燕惊春在,莺怜春在,绝忆那时姿态。琴心弹到七条弦,恰不分年华还快。 几番愁耐,几番欢耐,了却相思旧债。花花草草恁依人,至竟又何如艾艾。
青溪水榭即席有纪赠艾龄 兰村
欲夺盈盈掌上珠,林宗(频伽)酒态已模糊。
不知寻着三年艾,疗得相思病也无。
秦淮杂诗赠王小荇 持在
净持老去惜年华,又把风情付左家。
帘外待他春睡足,殢人一树海棠花。
秦淮杂诗赠张杏林 前人
芜城杨柳绿丝丝,舞尽东风力倦时。
犹有春心无处着,隔花低唱十香词。
赠疏香 兰村
一饭胡麻有夙因,莺谣燕啄总非真。
眼前谁是林和靖,浪说梅花要嫁人。
兰村易女郎三福名为疏香属叔美昼扇诸君题词其上 频伽
影暗香疏句足传,新词倾倒石湖仙。
三生名字修来福,说着梅花便可怜。
洞仙歌?赋赠疏香女子同频伽作 兰村
娟娟此豸,正春情初逗。骨比香桃十分瘦。惯偷窥戏蝶,痴捉飞花,娇憨甚,略解闲愁时候。 几回羞晕颊,多事兰姨,画得鸳鸯倩伊绣。问取比肩人,除却王昌,恐不合此生消受。只一笑、当筵眼波流。怪屏外春山,总输明秀。
前调?题叔美为疏香女子画梅用兰村韵 频伽
东风着力,恰雪痕微逗。略解春情便应瘦。似那回曾见,隔个窗纱,修竹里,翠袖暮寒时候。 江南二三月,艳紫妖红,儿女十枝五枝绣。谁得比孤清,一斛珠量,除聘取海棠消受。拟待到、昏黄月微明,倩玉篴横吹,看珠帘秀。
高阳台 兰村
〖频伽将返魏塘,时疏香女子亦以次日归吴下。置酒话别,离怀惘惘,频伽即席成词,因次其韵。〗
月转鱼扃,露凉鸳甃,西风新到江城。别恁匆匆,管弦忽变秋声。暂时团得红窗影,梦如烟、不近桃笙。看离情,较雪争寒,比絮嫌轻。 可怜还有将归燕,怪无端津鼓,苦促君行。争不同舟,伴他倩影亭亭。云摇雨散垂垂别,只几番老了啼莺。算归程,风要先听,雨要先听。
前调?随园席上赠别疏香 频伽
暗水通潮,痴岚阁雨,微阴不散重城。留得枯荷,奈他先作离声。清歌欲遏行云住,露春纤并坐调笙。莫多情,第一难忘,席上轻轻。 天涯我是漂零惯,任飞花无定,相送人行。见说兰舟,明朝也泊长亭。门前记取垂杨树,只藏他三两秋莺。一程程,愁水愁风,不要人听。
咏秋海棠花为顾双凤女士作 梅隐
〖秋海棠又名断肠花,山谷咏水仙诗亦云“是谁招此断肠魂”。姬先与倚云同居,倚云即所称水仙者也,诗故云云。〗
花谱签名我最公,断肠种子本相同。
披图莫讶春痕澹,又见秋阶滴泪红。
前题 仲坚
倚阑休笑六朝春,如此秋光亦可人。
唤起西风相识否,不须肠断问前因。
秋崖卒于旅邸,余三校书经理备至,赋此哀之,兼赠校书 子尊
凄绝秦淮咽暮潮,旅魂何处向风招。
稻粱梦远心先瘁,花柳情多鬓易凋。
只履定从亲舍返,瓣香合傍女闾烧。
不图今燕湘兰外,别有奇闻续板桥。
题马湘兰小像赠又兰女士 白也
杂记何人续板桥,后身还许现冰绡。
更无伯谷能相赏,影向潇湘梦里抛。
匆匆絮果与兰因,百五年来又美人。
一楼媚香生竟体,任他风露莫伤春。
我有秋怀托画工,纫之为佩素心同。
不知重向东园望,可记桥南月似弓。
琵琶词赠李润香校书作 花隐
当时我醉凝馥家,(凝馥姓杜名宛兰)吴中第一工琵琶。
秋娘隐恨自终古,小劫空残智慧花。
今年偶过青溪路,繁弦俗手纷无数。
一声如遇郑中丞,双耳流来向心住。
香君合领十分春,传得龟年指上声。
一样东风春误嫁,珊珊宛是意中人。
段师妙手西楼女,雅步纤腰眉欲语。
半面犹遮凤尾槽,石桥年少魂先与。
气味清华冠众芳,素心素面芙蓉裳。
花含晓露娇容润,人醉东风细语香。
自爱天然谢甜俗,软红若个人如玉。
怕惹春愁独倚楼,为余诉出琵琶曲。
玉指冰丝滑欲流,新莺弄拍啭歌喉。
一弹冉拨意难尽,暗惜飞花不可留。
瑟瑟骊珠逗秋雨,依稀似续开元谱。
商声泛入四条弦,袅袅馀音情一缕。
倩谁写得美人心,退笔颓唐不敢吟。
冷艳暖香天不管,白头不觉惜花深。
幽闲的是良家子,白傅伤心有如此。
沦落天涯定有因,几回梦到朱门里。
朱门大妇矜红妆,燕支染作花中王。
俊逸可知人绝代,祗将黛笔占平康。
香君香君吾语汝,绝艺通都何足数。
奇花不遇有心人,真色从来贱如土。
珍重青泥一品莲,西风不是养花天。
罗敷自有夫年少,五马踟蹰枉作缘。
琵琶词和花隐赠润香 邺楼
昔闻朝霞弹琵琶,春波一曲风吹花。
楼空人去音在耳,愁心直落天之涯。
闲来打桨逐桃叶,谁复能为善才挝。
润香女儿年十七,色艺秀出龟年家。
花中隐者抱花癖,日昨握手心咨嗟。
道言琵琶儿入抱,一轮明月当胸皎。
照见儿心似月圆,四弦无数愁丝绕。
冰筋堕瓦铿有声,栗留三五花间呜。
帘波盈盈暗潮上,游鱼拨刺飞鸟惊。
惊心华年逝如水,胸前一抹声再起。
欲语不语惟弦知,九曲肠凭泪珠洗。
嗟余清冷如冰弦,不听琵琶近十年。
状头无定谁拂拭,青衫落魄还自怜。
何时门叩水边榭,红亭一角垂杨挂。
未听琵琶且听词,弹作新声两无价。
秦淮杂诗赠王小秋 持在
青溪南畔郁金堂,指点儿家旧姓王。
白发几人谈往事,倚阑重为唱秋娘。
秦淮杂诗赠赵桐花 持在
玉容瘦损减丰标,可惜春光病里消。
卷起翠帘人不见,一群幺凤隔花招。
青溪小住偶值桐花校书喜成 笠生
板桥西畔水平堤,十二珠帘一色齐。
夕照半楼人打桨,绿杨影里鬓云低。
幺凤芳名重比珠,秣陵金粉尽教输。
只愁唐突双飞翼,口不含香不敢呼。
遮莫当年说玉京,儿家风趣太憨生。
可怜九曲青溪水,那及横波一寸清。
春燕词赠王小燕校书 抑山
巷口寻芳几度经,泥香时节又清明。
海棠院落圆新梦,杨柳池塘续旧盟。
解诉闲愁羞草草,频呼小字配莺莺。
二分月照归来路,认得王家此画楹。
含睇斜窥玉镜奁,受风情态自翩翩。
帘栊影里双栖稳,铃索声中一串圆。
浅露红襟藏绣幕,偷衔锦字寄云笺。
分明侧髻低鬟见,颤向钗头碧玉钿。
野草闲花总后尘,雕梁深护几重春。
似曾相识偏怜我,莫倚能言便骂人。
宾主无分真款洽,腰肢虽小恰停匀。
回风一舞消魂否,妒煞当年掌上身。
于飞故故影差池,雨腻云酣感莫支,
曾为投怀怜翠尾,可能系足有红丝。
会他娇鸟依人意,盼我春风及第时。
何日曲江同宴罢,杏花深处话相思。
忆燕词(并序) 前人
〖曩制春燕词四首。绘声绘体,殊惭体物之工;宜雅宜风,聊寄缘情之感。迁流易逝,离合无端,忽小别以经时,问其旋于何日。杂花生树,曾时鸟之变声;凉飙动林,惊落叶之满屋。将子无怒,忘我实多。云胡不归,曷其有所。望风怀想,将母陌上花开;搔首踟蹰,知否巢边香冷。不能无忆,载歌此词。〗
郁金堂北梦游仙,一别匆匆月五圆。
远送曾来嗟涕泣,孤吟谁与共缠绵。
泥萦画壁闲筝柱,香灺金炉冷篆烟。
耐得连宵风露薄,湘帘低卷静无眠。
故国乌衣久恋渠,天涯红雨最牵余。
夕阳小立空延伫,画槛先期为扫除。
往日呢喃还记否,些时肥瘦定何如。
生愁水宿风餐后,不似春宵乍见初。
芙蓉采采隔江皋,秋以为期冷旧巢。
社日关心过五戊,潮痕屈指减三篙。
迁延莫漫防姑恶,迢递还应念伯劳。
我有新诗凭寄与,风前吟就首频搔。
涤尘卮酒绿新醅,先向文窗醉几回。
凝睇愁逢烟树合,痴心梦见海棠开。
十三楼畔云深浅,廿四桥边水溯洄。
芳草王孙都巳老,相期风便早归来。
春燕和抑山韵因赠小燕校书 子尊
春风次第检禽经,之子归来着眼明。
昵尔画堂倾软语,背谁彩线缔新盟。
双栖定傲深深蝶,百啭刚随恰恰莺。
孤负昭阳频问讯,此生飘泊托檐楹。
轻盈私与斗钗奁,玳瑁梁深翠羽翩。
隔岁再逢腰更瘦,那番初见颔微圆。
剪裁是处张云锦,图绘终看上露笺。
当面新妆问宜称,肯辞十万购珠钿。
香泥寻遍软红尘,爱惜衣裳爱惜春。
秋思莫惊帘内客,芳心只傍幕间人。
影怜杨柳当风弱,色并兰苕被雨匀。
千二百轻鸾好在,端相稳称绮罗身。
雪岭回头谢墨池,于飞生恐力难支。
可随乌鹊填银浦,愿作鸳鸯买绣丝。
夜月偶闻长叹处,夕阳贪话冶游时。
涎涎只妒张公子,花底芹功了梦思。
乳燕飞?本意赠王小燕校书 邺楼
那处曾相识,倏飞来乌衣巷口,同心比翼。堂宇郁金梁玳瑁,莫是卢家旧宅。任双剪春愁如织。帘卷波痕斜照浅,落花风、吹舞红襟仄。香影荡,悄无力。 聪明肯让鹦娘舌,诉相思、呢喃语巧,逼人咄咄。甚欲投怀浑似玉,瘦忆汉宫颜色。怕公子寻消问息。袖里璚笺笺上字,展情思一系千怜惜。涎涎曲几番拍。
日夕买舟至翦波楼,为主人作饯,临觞索诗赋此为别 伯也
石桥巷口唤轻航,泼刺声中乱夕阳。
两岸近连新涨水,十年前似此番狂。
干卿底事萍衣合,与尔仝愁柳絮忙。
莫恋竹西歌吹好,江南转觉是家乡。
别意为小燕赋 玉才
别酒愁尽欢,欢尽愁愈长。
后夜江上水,今夕灯前光。
举灯照江水,两地空茫茫。
怀燕柬王校书芜城 梅痴
雁已南来燕不归,黄花开瘦蟹螯肥。
心凭笺尾衔愁写,梦绕墙头破浪飞。
待卷帘波秋瑟瑟,重斟社酒影依依。
分襟可记红襟在,曾拭啼痕怕染衣。
寄小燕校书 蔚园
燕语风吹一断肠,落花黯黯碧云荒。
他生何若今生好,痴倚桥边盼夕阳。
即事调陆兰舟校书,时同绿庵、鱼谷在画舫也 遂园
不多杨柳弄新秋,略似浔阳送客游。
莫倚琵琶弹错杂,隔船人有白江州。
忆醉红楼酒一卮,云间声价两璚枝。(姬妹素月亦着时名)
分明密意谁抚出,浓笑书空作字时。
城东美人歌为陆兰舟校书作 花隐
城东美人邯郸步,十六嫁作商人妇。
遇人不淑慨仳离,忍寻桃叶来时路。
杨柳青青懒上楼,芙蓉花发水悠悠。
人怜妾是孤飞鹤,妾道身如不系舟。
生小情多向谁寄,从今怕检相思字。
影事从教玉女窥,艳名肯受金夫累。
凌波微步不生尘,月白风清又几春。
舟上木兰歌入破,可知原是此花身。
自制白团扇各系小诗分赠诸姬 药谙
吴姬十五亸双鬟,熨贴修眉学远山。
顾我似曾相识否,轻轻扶醉扣铜环。(蔻香)
一角红楼压水开,黄金新筑避风台。
冷香不附闲桃李,孤负隔帘蝴蝶来。(袖珠)
油红窗屉宕云霞,中有花根姊妹家。
一晌听春楼上坐,了无心绪问群花。(雨香、露香)
烟花催送木兰舟,别梦依依燕子楼。
明月本来千里共,玉人何事恋扬州。(小燕昨返邗上)
宜主芳名至竟猜,碧梧双影为谁开。
秋娘冷落江湖上,三月春深凤未来。(桐华)
帘影重重月影清,女贞花好伴云英。
琵琶门巷春如许,偷听冰弦断续声。(福贞)
永巷春风忆彼姝,俭妆时世近何如。
停筝若遣周郎顾,一曲清歌一斛珠。(福龄)
砚榻低环水一方,笔花分与梦中香。
春波老去风情减,重见秦淮马四娘。(又兰)
彩凤随雅分自安,那禁中道唱孤鸾。
青天碧海常如此,枕上红冰拭未干。(蘅香)
金粟凭谁记小名,桂枝香里月三更。
秋来莫逐闲花草,稳傍兰云过一生。(桂枝)
墨池蕉萃李家娘,不敢人前说断肠。
争似琼浆劳阿姥,十分春色醉余杭。(润香)
金钗集艳十绝句 蠡秋
韵琴(赵)婀娜蔻香(昊)妍,素月(陆)苹生(胡)致共翩。
桂府试传花及第,香联蕊榜注掸娟。
秀绝如如(赵)葆玉姿。玉香(杨)憨笑爱龄(郭)痴。
凤珍(严)手语通双凤(顾),扇锦鬟桃纪一时。
三年别绪记分明,打桨重过觉有情。
着眼看花花一致,水晶帘畔得蓉卿(曹)。
宛卿(董)去后几经年,十岁孤雏寄水边。
暮雨潇潇传一曲。吴娘(张)相伴更相怜。
迷香洞客注同心,风雨寒香昵绣琴(张)。
可恨不将金屋贮,风尘何处觅知音。
骨秀神寒自出尘,莫随流俗斗时新。
月娟(徐)清绝肩苕玉(陆),品曲飞觞借两人。
青春白日去堂堂,往事纷纶暗忖量。
潭水桃花消息杳,一枝犹见宝林芳(汪)。
藕香(冯)门巷又兰(马)身,更有通州小字新(王)。
尚过花田谭韵事,就中毕竟数湘箔(王)。
谁家金翠着河湄,秀出芳兰(单)共玉枝。
却惜钱神虚障锦,不曾斟酌避封姨。
选艳希逢十二钗,暂分九品集莲台。
当时韵致传词客,共看翩鸿照影来。
过双素堂讯琼仙女士病 织梧
懒闻花气厌闻歌,锦样春光一掷过。
长叹未容瞒燕子,微吟憀与教鹦哥。
梦为惜别翻疑少,语到销魂不要多。
肠断绀华双袖满,为卿呜咽几摩挲。
润芝录事,倚醉工愁,触欢成恨。怜芳情之宛转,惜后约之沈迟。制泪莫禁,漫拈此律
雨亭
流苏香影宕轻绡,密炬光沉隔座遥。
满颊晕催春讯暖,低鬟笑近酒波娇。
愁非有约终难遣,魂自无多不耐销。
说与漂零怜也得,青衫空博泪条条。
赠顾双凤女士四首(录二) 药谙
柔波一剪荡春江,日日平桥倚画艭。
柳外璧人亲结佩,花间玉女暗窥窗。
可怜飞燕凝妆对,翩若惊鸿弄影双。
真拟化为红绥带,亲衔春色照银缸。
盈盈衣带望中迷,赵李经过绕大堤。
戏逐红鱼莲叶北,误传青鸟苎萝西。
慵教艳曲双声度,嗔唤香名一字题。
莫讶相逢镇闲坐,有人还惜女床低。
赠杨玉香女士 仰之
宝镜才停宝鸭凉,明珰翠羽换新妆。
沉沉金谷花原艳,习习蓝田玉有香。
春不分明怜蛱蝶,梦如仿佛见鸳鸯。
可知陌上风无那,莫趁杨丝作意狂。
秦淮水榭题欢道人珠江十二鬟图(有序) 子故
〖道人欢秦淮赵婉云校书。婉云化去后,道人之珠江。三年复来,集婉云妹洞花阁,出珠江十二鬟图示客。客有题咏,道人意弗尽,命桐花酌我而歌之。〗
东风吹得云无影,弱雨弹窗作秋冷。
忽然开卷烛摇红,十二名花春睡醒。
花容个个桃根妾,即与吴娘妆束别。
荔支钗挂女珊瑚,柳叶裙藏仙蛱蝶。
蛱蝶冈头蛱蝶家,蛱蝶双双苏幕遮。
江水色如螺子黛,女儿身是素馨花。
花田昔有宫人葬,转世还生南海上。
识宝人看作美珠,吹兰气可消香瘴。
瘴海南来客绪单,黄金抛尽买新欢。
四时天气春常暖,万里家乡梦不寒。
道人愿老珠江矣,道人可记秦淮水。
赵家姊妹各倾城,赤凤歌来飞燕喜。
晓日晴窗淡粉楼,晚风香桨木兰舟。
拚将红豆酬青眼,博得元霜染白头。
白头约定恩难报,感动云娘意倾倒。
作意愁将折柳吟,多情病尚拈花笑。
病任缠绵不自伤,再生惟愿嫁王昌。
魂归仙处生瑶草,泪到秋来化海棠。
道人日对秋风恸,自此心如山不动。
无端荔子赚成游,又被梅花邀入梦。
梦里巫山十二峰,一峰一朵玉芙蓉。
云来先现楼台影,雨去空留月露踪。
云来雨去无牵挂,争奈珠娘多愿嫁。
恐教紫玉又成烟,且请崔徽齐入画。
画成好好复真真,金粉描衣绛点唇。
按月数来皆月姊,把花配就即花神。
南归携上桐花阁,旧燕新莺方寂寞。
楚雨三更笛里吹,蛮烟一点尊前落。
态容可似雨香娇,神韵何如秋水饶。
小燕比来拚艳冶,又兰看罢羡苗条(四姬为秦淮领袖道人所品题者)。
就中独有桐花妹,一再观之忽垂泪。
今朝识得道人心,不是凉恩与寒义。
不然请看人如玉,眉眼何缘半相熟。
分明阿姊在时容,散见珠鬟十二幅。
聚星作月月难盈,合草为花花不成。
怜他粤浦明珠泪,尚是吴娘幕雨情。
情真不见心争舍,遍觅吴娘相似者。
四体妍媸那望同,一看仿佛都教写。
此计聪明此意痴,桐花而外只侬知。
吟成好付桐花唱,趁取潮生月上时。
七夕前一日集听春楼,适单芳兰校书亦来与宴,喜赠四诗,同子山作并柬捧花生 药谙
惊鸿翩影出华堂,压坐亭亭玉一行。
半面缘深夸艳福,小名录好冠柔乡。
通辞欲托同心语,吹息真成竟体香。
珍重桃源诸姊妹,休将轻薄恼王昌。
香车归去笑同扶,遥指红楼入画图。
堕凤恰宜人醉后,嗔鹦解道客来无。
判(平)将泥絮从头证,愧比山矾避面呼。(雨香、蔻香皆谓予为弟,是日棱书亦作此称)
不分仙槎来往路,才横银汉便模糊。
瓜期已误又兰期,怊怅空余楚峡思。
肠断不曾真个处,魂销无可奈何时。
春愁香雾迷三里,秋拥情波宕一丝。
妒煞赏心庭院里,几生修得傍璚枝。
娲石谁填色界天,春风深锁误婵娟。
夫容泣露真无那,豆蔻含胎亦可怜。
金屋待看藏碧玉,墨池终盼出青莲。
来朝不乞天孙巧,只为群芳贷聘钱。
赠单芳兰四绝 子山
此身曾费几生修,花让轻盈柳让柔。
一自听春楼上立,(雨香居也)肥环瘦燕各千秋。
果然吹气静如兰,卷起湘帘月地看。
茶澹酒浓瓜果脆,一窗清话当花餐。
绿杨深处闭疏棂,打桨曾劳几度经。
昨向蓝桥高处望,眼波青胜水波青。
不曾真个也魂销,醉倚银屏听玉箫。
水嫩山青秋色近,斯人端合住南朝。
泛舟过板桥值月仙小病新愈即事为赠 子鸳
万里桥边路,乘春一放槎。
微吟矜柳絮,薄幸笑桃花。
乡思随云散,歌声趁月斜。
徐娘风韵好,底要觅丹砂。(姬方以药物见属)
买棹白下,重寻旧游,月仙女士已先物化,抚今追昔,为之慨然,漫作二诗以志崔护再来之感 古春
琉璃易散彩云归,仙馆尘萦白版扉。
凄绝金堂痴燕子,偎人还作一双飞。
青莺肯信便音乖,望断盈盈一水涯。
寻遍花钿何处哭,空余残梦落清淮。
秦淮画舫录跋题
捧花生别三年矣。顷附邮筒,缄其近辑《秦淮画舫录》二册视余。余维秦淮佳丽,甲于虎疁萤苑、金牛湖诸胜。历朝以来,屡见名人诗咏,闻者莫不神移。降自胜国末年,尤为极盛。当四方兵戈纷扰,告警之书,日不暇给,而河上笙歌,尚复喧阗竟夜。甚至社屋已迁,宫车晚出,致身殉难者,了不乏人。二三鼎轴之臣,转事委蛇观望,卒之偕白马来朝。彼北里小女子,如方、李、河东,反次第以奇节表着。于戏!祖宗养士三百年,只图宴乐,无与颠危。徒令后之人眺揽其间,谓天地英灵之气,不钟于朝右之男子,而钟于女闾之妇人,亦可慨也夫!我朝缔造日久,海甸升平。四方人士,来吾郡者,争思寻古迹,证前闻。命棹欹篷,逍遥靡间。而粉白黛绿之辈,因亦出其色艺,以佐文人学士之宴谭。噫,其盛已!捧花生江湖十载,匿迹樊川。偶为载酒之游。必事奚囊之纪。积日累月,汇成是编。虽其著作诗文,早腾骏誉,兹特游戏笔墨,不足为生引重。而窥其纂述之意旨,亦谓此中未尝无人也。所录诸姬,往来迁播,不一其时。余向识者,亦仅十之二三。或有题赠之作,稿已携置行箧,未荷甄取。行将检校一过,缮寄江南,恭俟订正而续刊之。碧云在望,红豆相思,偻指旧游,眷恋曷己。
嘉庆二十二年,岁舍尾箕太一在赤奋若霜月之皇极日,上元马功仪拜题于武康官寺西偏
秦淮画舫录跋
画舫肇于卢陵,湖船沿于樊榭。一则因斋作记,一则在水征名。烟素横飞,工矣未也。生面独开,奇文共赏。居今况昔,断手其谁。捧花生琢钉慧早,抱璧名迟;枕葄之余,殚心述造,固已掷金声而腾纸贾矣。间综平安之游,足志建康之缺。属以秦淮者,五都萍聚,六代花迷。俪胜景于相蓝,寄闲情于大白。扣舷思去,拥楫歌来,恤恤乎思深哉!莲花柳絮,出泥黏泥,桃叶竹枝,团雪散雪。呵听法秀,音媲频伽。要其指归,亦丽则之绪也。懵者或尘杂求之,谓旧院之陈人,樊川之影国,傎夫!
嘉庆丁丑上元日药谙居士长海谨跋
〖注:■⑴,豖+尨,都豆切,龙尾也。■⑵,zhèng,巾+上穴下登。音伥,开张画绘也。■⑶,上髟下屈,jié,与镼同,绣■⑶,半臂羽衣也。■⑷,忄+奄,音淹,爱也。■⑸,上髟下委,wǒ,■⑸鬌,发貌。■⑹,上罒下离,lí。■⑺,疒内先,xuǎn,同癣。■⑻,巾+兼,lián,帷也。■⑼,炎+鸟,音炎,■⑼离,怪鸟。〗
帝城花样 清 蕊珠旧史
雏芳小谱序
盖闻五行之秀,钟于人者为多;百年之中,当其少也最美。况乎国色天香之品,惟牡称丹;鸳文凤藻之义,得雄者艳。眣丽之誉,端有归矣。则有吴会名花,皖江秀品,以南朝之金粉,作北地之胭肢。备子弟数登场,宿谙六引;现妇人身说法,即是三摩。宜乎燕姬赵女,粉黛为之不光;袖子施孙,珠玉所由专美也。然而爱河虽溢,亦当辨别淄渑;花市频经,讵未周知香色。以绮情之深浅,分湘管之等差,厥有数端,所堪缕述。
若夫公子多情,玉郎初嫁,春风省面,恍记三生;夏日相思,难消一昼。我固非伯牙之琴不听,卿亦惟涣之之曲方歌。搴帘则阿堵撩人,入席则醉乡庇我。小腰一捻,三眠软玉之枝;大体双呈,五夜销金之帐。斯固兰因絮果,自有前根;腻粉酥红,亲于凡艳矣。
亦有以爱及爱,无情有情。以我客之结欢,幸彼姝之常聚。酒楼寄兴,曾吟媚子之诗;歌馆闻声,已识念奴之曲。兰蕙原视为清友,蒹葭亦倚于玉人。若此之类,盖亦繁矣。
至于逢场作戏,携榼听莺,我无一面之缘,卿有十分之色。惟众好之必察,亦有技而皆庸。鄂君自美,本无关翠被之情;小玉堪怜,原未识黄衫之客。苟其人可取,亦于我无遗焉。
仆长安作客,梦说春婆;短景怀人,愁深秋士。簪缨未继,怜痴同纨袴之儿;文字无灵,卖赋作金台之序。风怀所寄,月旦斯评。言择其尤,廿四花之品格;遍书合部,一千佛之名经。盖远之仿画舫录之遗规,而近以继燕兰谱之坠绪也。噫!世非无目者,请观曲部班头;我亦个中人,自笑名场傀儡。
帝城花样自序
昔神女魏夫人,隶春工,凡天下草木花片,数之多寡,色之青白红紫,莫不于此赋形焉。王丹麓《看花述异记》述夫人之语曰:“美人是花真身,花是美人小影。以汝惜花,故得见此,缘殊不浅。”余作《辛壬癸甲录》,录五人;《长安看花前记》,记七人;《长安看花记》,记八人;《长安看花后记》,记七人。百花齐放,皇州春色,尽属春官矣。既各为之小传,乃考其大凡,为目录。曰《帝城花样》。他日走马长安者,可以依样求之矣。
帝城花样后序
余作寓公五六年,遂有燕市酒人之目。案头置一簿,日赴歌楼听曲,夜归则书歌曰:某日某部在某园,某人演某剧,大题卷端。及时行乐,排日选之,一时妙选,可按籍而稽。古人有楼罗历,月旦评,殆合而为一焉。既于丙申夏为《长安看花记》,今丁酉二月后,补撰《看花前、后记》,及《辛壬癸甲录》成,合装为一帙。即以此八字冠其首,不忘初志也。痴人说梦,一何可笑。绮语罪过,知难免法秀之诃。然飞鸿踏雪,留此一重爪痕,日下旧闻,正不容阙此外编耳。
书《长安看花前后记》、《辛壬癸甲录》后
道光丙申,春试报罢,余出居保阳。有小伶翠翎,新自京师来,眉目楚楚如画。问其齿曰十五,字曰韵琴,旧隶春台部。曩余在都时,固未之识也。酒半,捧纨扇乞填词。书[柳梢青]一曲付之,曰:
记否相逢,春山画里,春水波中。系马楼台,藏鸦门巷,归燕帘拢。
好春生怕忽忽,歌扇底、芳心自同。蓝尾杯深,红牙拍紧,沉醉东风。
既而曜灵西匿,华灯遍张,催花传筒,豪饮达旦。酒酣,相与纵论春明门内人物,乘醉捉笔,为《长安看花记》一册授之。
嗟夫,仆年三十矣,万里未归,二毛将及。每念陈同甫“华灯纵博,雕鞍驰射”之语,能不怦怦?唐人王之涣,与高适、王昌龄,旗亭画壁,至双鬟发声,唱“黄河远上白云间”之句,拊掌曰:“田舍奴,我岂妄哉!”诸伶罗拜,尽醉乃罢。此千古美谈也。仆以负俗之累,久作寓公。走马燕台,无过藉彼柔情,销我豪气。而任性疏脱,不自羁检。虽不至如翁叔元,遽遭怡园爆竹炙面,而黄仲则粉墨淋漓,歌哭登场,秀师拈竖槌拂,见诃者屡矣。尝自署大门曰:“南国衣冠,西京轮盖,东山丝竹,北海壶觞。”寻复易之曰:“敢拟蓬莱夸白傅,聊将丝竹慰苍生。”又集宋人句,为楹帖云:“书卷五千谁入室(陆放翁诗),酒徒一半取封侯(刘龙词)。”又集慢词长句云:“仗酒拔清愁,花销英气(姜白石[翠楼吟]);纵家传白壁,谁铸黄金(张奕山[渡江云])。”英雄习气,豪杰初心,情见乎词矣。
中秋后,杖策卢龙塞上。边关风月,感慨尤多,《扶风豪士歌》不堪更读,因自榜所居曰“梦侠室”。九月三日,秋窗听雨,用吴谷人学士[高阳台]韵曰:
一朽帘垂,一枝灯翦,如烟如梦光阴。又近重阳,秋痕易上秋襟。角巾已悔浮名误,甚传杯、还劝深深。奈秋声不住如筝,弹破蕉心。
客船换尽歌楼味,渐微寒斗帐,不耐罗衾。纵逼中年,谁曾惯听秋砧。樱桃记否开奁处,润琴弦、煮梦沉沉。剩今宵笛里霖铃,自谱微吟(时才学《长生殿?闻铃》一曲)。”
安定郡王《侯鲭录》载,魏城君谓东坡曰:“秋月色不如春月色好。”王子霞则谓:“奴所不能歌者,是‘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坡笑曰:‘我方悲秋,汝又伤春。’”案:毛诗“秋士悲,春女怨”,理固宜然,惟是言者心之声,与境推移。“长笛一声人倚楼”,断非谢镇西着紫罗裤褶,据胡床,临城楼北窗,弹琵琶情态。倘使桓子野闻之,亦当但唤奈何而已。
仆以辛卯六月离家园,今计当俟明春试后,乃得南归。偻指正合八年之数。忆壬辰初入都时,有“辛壬癸甲”之语,殆为之兆也。文章憎命,魑魅喜人。京洛缁尘,遽集衣袂。刘伶荷锸,毕卓盗瓮,阮籍眠炉,大抵有托而逃。古今伤心人,岂独信陵君哉?屠门酞肆中,酒食游戏相征逐,阅人多矣。物换星移,风流云散。岐王宅里,崔九堂前,梨园菊部中,老辈存者,蓼落如曙星。当乾隆年间,得吴太初撰《燕兰小谱》以传。嘉庆年间,虽有《莺花小谱》之作,今寂无闻焉。传不传固有幸有不幸也耶?以余所及见诸人,今皆半成父老。倘不及今撰定,恐十年后,无复有人能道道光年太平盛事者矣。丁酉入春以来,同云酿雪,春寒特甚。帘衣窣地,剪灯命酒,坐忆故人,各撰小传,是为《长安看花前后记》。既复补撰《辛壬癸甲录》,志缘始也。其间所见异词,所闻异词,所传闻又异词,善善从长,弗为溪刻。世之有心人,于寒夜重阁,曲帏四垂,毾■⑴重叠,烧椽烛四五枝,参差列几案,设大小宣炉数事,选沉水结隔砂蒸之,温香静对,魂梦俱适。旁有知心青衣,如紫云其人者,方且拨鼎中兽炭,暖越中陈冬酿,于梅花水仙影中,按拍引曼声,度赏花时北曲,不觉欣然为浮大白。又或清暑招凉,于竹林深处,六扇文窗,茜纱尽拓,簟纹如水,帘影若波,以大白瓷盂,贮新汲井华水,浸荔支三百颗,与调冰雪藕之人,一同啖尽。已乃竹炉候火,闻瓶笙声,水火相得,吟啸互答。当此之时,展此录此记读之,“夕阳一片桃花影,知是亭亭倩女魂”,如闻其声,如见其人。以视落花时节相逢,定当何如耶?
中和节后三日,春风如厉,阴霾竟口。日色皆黄,窗纸淅淅作秋声。百花生日近矣!“二月边城未见花”,今始信然。排闷折纸,自诼自写,遂已裒然成帙。昔余澹心之作《板桥杂记》也,援道君在五国城作《李师师传》为说,岂非以佳人难再,故作此情痴狡狯耶?余读竹诧词集《自题》[解佩令]曰:
十年磨剑,五陵结客,把平生涕泪都飘尽。老去填词,一半是空中传恨。几曾围燕钗蝉鬓。
不师秦七,不师黄九,倚新声玉田差近。落拓江湖,且分付歌筵红粉。料封侯、白头无分。抗节长吟,不觉唾壶击碎。呼童爇火,炙秫齐半瓮,慨然釂三爵起,奋笔题门曰:“燕巢岂可乐,龙性谁能驯?”呜呼!我辈钟情,狂奴故态,一时呈露。书之,以当佛前发露忏悔云耳。
长安看花后记序
我生也晚,不及见乾隆嘉庆间人。辛壬癸甲以来,淹留京师,洛阳名园,日涉成趣。青衫尘满,翠袖寒多,回首前尘,但唤奈何。丙申夏五,适遇韵琴。新来保定,皇州春色,尚能言之,然所识,已大半道光十六年内所生人矣。嗟夫!此中不过五年为一世耳。仆北来,曾几何时,已不胜风景不殊之感。金樽檀板,翠海香天,坐享盛名,消受艳福,爽鸠之乐,果未渠央也耶?旬日后,仍将入春明门。辄篝灯记此,以授韵琴。他时良辰美景,赏心乐事,能念及软红十丈中,尚有人低徊慨叹,如桓大司马者在否也。佛说因果,曰去来。今仆说现在法,以目前为断,虽第一仙人,如梅鹤堂之韵香,亦不得阑入,仅于传经堂中一及之,体例然也。暇日当别为立传,以甲午以前人物足之,继《燕兰小谱》、《莺花小谱》之后焉。此别行。
檀兰卿传
檀兰卿,名天禄,或云默斋之裔也。元时有歌妓真真,自云西山后人。姚牧盦为翰林承旨,于西玉堂开宴日见之。白丞相三宝奴,为落籍,以妻小史黄康。明德之后,门户零替,往往有之,可为浩叹。先是,天禄蓄一弟子,学武小生,颇秀慧。一日,歌楼演剧。坐中有人觐刺史,怪其神情不似优儿,有所枨触,亟还寓召之来。细诘姓氏、里居,及堕落之由,则其从子八九岁时迷失道,为人掠卖者也。刺史恚恨,呜之官。天禄多方夤缘,乃得薄谴,论城旦春。岁满复归京师,依然傅粉登场,聚徒教歌舞。余尝有诗云:
一曲琶琶万古悲,幼芳狼藉海棠枝。
酒边更读王郎曲,天禄生还喜可知。
昔宋南渡时,薛幼芳为朱文公所窘,无服辞,但曰:“不可以吾污士大夫。”乾隆间,陈银儿被逮,荷校以徇,逐还四川。而国初苏州王紫稼重入都,谒龚太常,竟为江南御史杖杀。薄命遭逢,又有幸有不幸焉。有女曰芙蓉,明慧艳冶,有长安丽人之目。都人士闻声倾想,红襟小燕,入幕窥帘,思窃比西家宋玉者,以千百计。既得玉香为快婿,于归之夕,催妆却扇,喜可知己。于时日下群公,恋恋识两家者,咸会丰玉、国香两地,笙歌灯火,极一时之盛。花天月地,又添一段佳话矣。旧与天禄齐名者,曰天寿。徐娘虽老,风韵犹存,今固犹在天禄之上也。
杨法龄传
法龄姓杨,当年所称三法司之一也。早脱乐藉,买屋石头胡同,杜门却扫,不畜弟子。曰:“吾辈尝种种苦趣,受诸无量恐怖烦恼,幸得解脱。彼呱呱小儿女何辜,奈何遽令着炉火上耶?”壬辰春,余从友人访之。言论风采,如太阿出匣,色正芒寒,令人不可逼视。觉扶风豪士,在人目前,一洗金粉香泽习气。既而南枝兴思,一舸翩然竟归。人亦谓其此行作五湖长,不复出矣。未几复来京师,则所挟数千金,已尽散诸宗族乡党之贫者。慨然曰:“吾十余岁,家贫无所得食,父母鬻我,孑身入京都。幸而载数千金以归,念吾宗族乡党之贫者,犹吾昔日也。不周之,吾昔日之事,保不复见于今日。今日孑身入都,固十年前故我也。吾舌尚存,何害?”乌呼!由前之说,佛也;由后之说,侠也。若法龄者,今之古人哉!
吴桐仙传
吴金凤,字桐仙。聪颖特达,文而又儒,近日文人所称“吴下阿凤”是也。其师啸云,名法庆,故四喜部名辈。桐仙既入春台部,遂有出蓝之誉。风格洒然,谈谐笔札,色色精妙,所与游多当世文士。性复苦溺于学,故朱蓝湛然,厥功甚深。所居曰“玉连环室”,又有“竹平安馆”。插架皆精帙,几案间错列旧铜瓷器数事,皆苍润有古色。过其门者,或闻琴声泠泠出户外,佥曰:“此中有人。”诸名士以春秋佳日,集其家,阄题分牌。桐仙必参一席,墨痕淋漓,与襟袖酒痕相间也。书法松雪老人,尤工绘事,学瓯香馆写生,作没骨折枝花卉,殊有生趣。所作韵语,楚楚有致。暇复倚声,学填长短句,亦自可诵,指事类情,一座倾倒。以故文人学士,亦乐与之游。年逾三十,而寻春车马,犹烂其盈门云。昔王子猷性爱竹,所居辄指之曰:“何可一日无此君。”而晋人又言:“坐无车公不乐。”亦可以审所自处矣。若桐仙者,可封潇洒侯。菖蒲下拜,甘蕉许弹,坐对此君,自尔萧然意远。
纫芗传
长春,字纫芗,春福堂主者道光年所称“状元夫人”是也。乾隆初,毕秋帆先生春试报罢,留京师。桂官一见倾倒,固要主其家,课读课书,如严师畏友。庚辰,秋帆尚书,第一人及第。时史文靖公,重宴琼林,来京师。谓诸君曰:“闻有状元夫人者,老夫愿得一见。”一时佳话,流传至今。随园所谓“合使夫人让诰封”者,正指此事也。皇州春色,百花争放,秋芙在群芳中,如紫薇善笑,又如蔷薇多刺,品格固未足高,然尚不至如“颠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也。北人呼长春花为“土抹丽”,其花见日则敛,向夜复开,四时不断。而托根流蔓,生不择地,既少芬芳,又复旦暮变易。当万葩竞秀时,培植妙卉,寸土尺金。顾令此无足重轻之小草,蔓延庭阶,大是恨事。若长春者,其品格在万花中,乃适如其所自名耳。海盐朱九朵山,以癸酉拔萃,为户部郎。见长春爱之,甚几无一日不浃洽。无何朵山以乙酉丙戌联捷,廷对魁天下,世遂以“状元夫人”目长春。而要其识见,则逊桂官远甚矣。
琵琶庆传
庆龄,能弹琵琶,故称“琵琶庆”,男子中夏姬也。嘉庆间即擅名,至今三十年矣。年过不惑,而韶颜稚态,犹似婉娈。为男子装,视之才如弱冠。若垂鬟拥髻,扑朔迷离,真乃如卢家少妇,春日凝妆。岂楞严十种仙中,固有此一类耶?酒人中推为大户,巨觥到手,如骥奔泉,未尝见其有醉容。又吸阿芙蓉膏,日尽两许。世传此为婴粟液,合诸药所制,能铄肌肤,损颜色,服之容光锐减。庆龄服此廿余年,而面目丰腴润泽,视畴昔少好时,容华不少衰,洵是奇事。或谓其得斟难之术,理或然也。演《宛城》作张绣叔姆,余未及见。见其荡湖船小曲,抱琵琶出临歌筵,且弹且歌,曼声娇态,四座尽倾。烛影摇红之下,钏响钗光,鬟丝鬓影,无不入媚。盖其平居,入夜辄卧对一灯,往往申旦。朝曦已上,始拥被酣睡,亭午犹息偃在床。酒楼指名坐索,必俟日昳,始徐徐来。故茶园征歌,久不与列,而酒后灯下看美人,始适得其妙,几忘为东涂西抹阿婆矣。三庆后来之秀,林立庭阶。若论彼中人名辈,大半皆其孙曾行。当其轻拢慢拈,流盼送媚时,偷睨场后小儿辈,骈肩窥帘,喁喁私语,往往吃吃笑不能自禁。故其当场意态,都无一定,随所感触。如风水相遭,自然成文,非他人所能及也。聚妻妾,蓄弟子。而弟子苦无佳者,以故门风不振。至大妇小妻,分曹列艳,鸳鸯七十二,花叶自相当。庆龄处其中,如豹仙紫云销魂,春娘换马,习为常事。款款蜻蜒,深深蛱蝶,秦宫一生花底活,不数金钗十二行矣。余曾见其小女,年才十岁余,娇鸟恋巢,慧丽柔媚。在枇杷花下,扑胡蝶,捉迷藏,殊有姿致。洛阳女儿,难得此宛转如意者,掌中夜光,珍重护惜宜矣。《太初山樵》、《燕兰小谱》,以魏长生为殿;余作《长安看花前记》,以凤翎为殿;《长安看花记》,以天喜为殿。今此录以庆龄为殿,同一例也。
长安看花记(蕊珠旧史掌生氏着 管领群芳使者删定)
韵香传
余读冯子犹所作《爱生传》,不禁痛哭流涕长太息也。子犹之言曰:“天之纵生以慧者,适以祸生;而啬生以寿者,安知非所以怜生而脱之?”呜呼!千古伤心人,当万万无可奈何之时,往往故作达观,强为排遣,大都有此奇想矣。
余自壬辰春入春明门,所识第一仙人曰韵香。韵香者,林姓,名鸿宝,昊人,来京师入传经堂,隶嵩祝部。学歌舞才两月,即出临红氍毹上,按节入奏,铢黍不爽。而其秾纤合度,修短得中,进止动静,妙出天然。楼上下,万目万手万口,啧啧称叹是好郎子。嵩祝部一时声誉顿起,座中客常满,有隔日豫约不得入坐者。从此征歌舞者,首称嵩祝,不复顾春台、三庆矣。今去韵香之没已三年。春台、三庆,名辈林立,且多后来之秀,望之如芝兰玉树,森列庭阶。而嵩祝座中,人不少减于畴昔者,韵香为之也。
韵香既数奇,失身舞裙歌扇间,居恒郁郁不自得。虽在香天翠海中,常如土木形骸。嵇中散不假修饰,而何郎汤饼,弥见自然,知“安仁羊车”,良非虚语。既工愁,复善病。日日来召者,纸片如山积。困于饮食,至夜漏将尽,犹不得已。每揽镜自语曰:“叔宝璧人,则吾岂敢。然看煞卫玠,是大可虑。”岁甲午,三年期满,将脱籍去。其师黠人也,密遣人召其父来,啖以八百金,再留一年。韵香慨然曰:“钱树子在,顾不能少忍须臾耶?”乃广张华筵,集诸贵游子弟,筹出笼计,得三千金,尽举畀其师,乃得脱籍去。徙居樱桃北垞,署其室曰“解鹤堂”。于时文酒之会,茶瓜清话咸集焉。韵香周旋其间,或称水煮茶,或按拍倚竹,言笑晏晏,诚升平之乐国,亦欲界之仙都也。而愁根久种,病境已深。居三月而疾作,疾不半载竟死。死之日,扶病起誓佛曰:“泪痕洗面,此生已了。愿生生世世,勿再作有情之物矣。”时道光十四年十二月也,年才十八。
嗟乎!韵香以成童之年,始入都从师学无几日,即以其色艺倾都人士。从此宾筵客座,招邀无虚日。油壁锦嶂,六街九陌,车如流水,马如游龙,招摇过市,如坐云雾中。夜分来归,则已绛蜡高照,红梁宿温,茗谈瓜战,延伫已久。绝缨错舄,纸醉金迷,卜昼卜夜,欢乐未央。他人所叹羡企望不能得者,韵香当之。乃出亦愁,入亦愁,以故不得更竟其业。仅以《偷诗》、《赏荷》、《吞舟》三出擅名。每当广厦细旃,长笛一声,四座寂然,无敢议者。目有视,视韵香;耳有听,听韵香;手有指,指韵香。一似“祗应天上,难得人间”,但觉此身在绛霄碧落间,所谓玉殿吹笙第一仙,十四楼中第一声,是耶非耶?昔人论文,谓单词只字,自足以传,信知贵精不贵多矣。其人,肉与骨称,态与体称,神湛湛如秋水,气温温若春兰。使宋玉、陈思见之,当恨不为作赋。余尝谓天地生人匪易,美妇人不多,美男子尤少。美妇人吾未见,所见美男子,惟韵香耳。韵香之为人,沈静寡言。而来前者,莫不各得其意以去。太原公子,裼裘而来,大家风度,故应尔尔。使为闺中秀,足当幽娴贞静之目。“藐姑射仙子之山,有神人焉,绰约若处子,肌肤若冰雪”,此之谓矣。惜其为弟子时,无私蓄。既得落籍,居室草创。未几遂病,不能出门户。惟二三知己,日来为之检点茶铛,料量药裹。犹力疾强起,谈谐甚乐。至于金夫铜仙,大腹贾,长鬣奴,素少相识,无过而问焉者,以故寠甚。及其卒也,敛手足形,几不能备含燧。诸文人闻赴糜至,束刍沐椁,凡附身附棺者,皆翰墨香也。子犹又言:“昔宋词人柳七郎,不得志于时,落魄以死,赖诸名妓醵钱而葬。今爱生不葬于妓家,而葬于吾党,所以报也。则吾安知今日之所谓爱生者,非即宋之名妓中人乎?”信斯言也!以只鸡絮酒酬韵香,韵香必含笑于九京曰:“虽死之日,犹生之年。”
蕊仙传
王长桂,字蕊仙。辛壬间与韵香、春珊鼎足而立,名在第二,目之曰蕊榜。是时韵香为第一仙人,国香也,以韵胜。蕊仙,牡丹也,为艳品。然蕊仙所以逊韵香者,亦正以美而艳为累,不得不让上界仙人出一头地耳。蕊仙丰容盛发,严妆饰,往复进退,光动左右。求之凡女子中,殆无其匹。唐人当日呼太真为“解语花”,又曰“海棠睡未足”,而元微之《会真记》之状莺莺,则曰“娇羞融冶,力不能运肢体”,不意蕊仙乃以一身备之。当日于锦绣万花谷中,如火如荼,压倒群芳,独占春光九十,使观者沈酣其中,目不给赏,岂浪得名哉?
春珊传
庄福宝,字春珊,三庆部郁大庆弟子也,后乃自居玉照堂。色艺既迈人,而言语又妙天下。其为觞政酒录也,座中无虑数十人。人各有性情,有面目,有技艺,有志趣,有喜忌,或动或静,或默或语,裙屐沓集,觥筹交错。春珊从容酬答,或迎其意以发之,或导其意以达之,或如其意以偿之,或助其意以足之,莫不听其开口而笑,各得其意以去。信乎春珊为如意珠,虽取怀而予,不是过也。有时名流燕集,洗砚磨墨,折笺醮笔,选香而添,掷花而润。当之者往往如怀素草书,僧繇画壁,触处洞然,风发泉涌,汩汩其来,不可方物矣。又如说平话,斗险语,径路既绝,风云未通,诸名士方且摇玉柄麈尾,擎铁如意,瞪目哆口如木鸡。春珊每于辞理将屈之时,施青丝步障,为小郎解围;或竟如玉环,放玉色猧子,乱局而罢。生平对客,不为危言激词,而对之者未尝不意也消。谈言微中,可以解纷,春珊有焉。曩家居时,曾于六蓬船中,见父执叶星曹所书集句云:“秋菊有佳色,春兰如美人。”今日国香服媚,非韵香莫足当之;至若东篱把酒,坐对南山,伴柴桑旧宰,独占秋光,春珊庶几近之。年来脸玉犹润,喉珠不圆,退处玉照堂中。日倾三蕉,自取酕醄,不复锦帊缠头,作昔日狡狯事矣。予识春珊最迟,问其年曰二十。乌呼,乾隆年间,魏长生年二十七,始自蜀来京师耳。今日成功者退,乃在弱冠时,否者群起而姗笑之。乌知“阿婆三五少年时,亦曾东涂西抹来”哉!
冠卿传(翠翎附)
玉香,字冠卿,后起中前辈也。亭亭玉立,秋水为神。顾梁汾咏梅[洗溪沙]曰:“一片冷香惟有梦,十分清瘦更无诗,小楼风月独醒时。”空山流水,冰弦一抚,清清泠泠,令人萧然意远。目为槛外人妙玉,可谓神情毕肖。暗香疏影,固应在孤山伴逋仙偕老矣。然其《掬月》一出,为韩国大姨。以瑶池之品,写金屋之姿,天上风光迥非凡比。而举体皆媚,柔若无骨,回翔旋折,飘飘欲仙。观者几欲持衣裾,恐其因风而去,固应瑶台独步也。娶妇名芙蓉,为国香堂爱女。璧人一双,一时称快。丙申四月十三日,花烛之夕,余赋[贺新郎]。昔康熙间,汪蛟门舍人纳姬,徐方虎、王西樵、周雪客、陈纬云诸公,斗险韵,同用此调。余辄依其韵谱之,不知迦陵云郎新婚之作者,嫌太熟也。词云:
一桁帘衣卷,藕花中并蒂移花,羊车初遣。莫笑一生花底活,未许露华轻泫。况红药留春如茧。一家并肩入镜里,问近来眉样今深浅。紫云曲,谱亲展。 国香服媚名逾显。记索郎瑶台飞白,亲题禁扁。为检河魁翻秘籍,不吠琅环白犬。许平视磨砖幸免。不碍二分春似水,算长安添数看花典。圆月照,华灯剪。
其弟子曰翠翎,字雨初。风骨未骞,而宛转如意。赵秋谷《海讴小谱》中,所称“飞鸟依人”,意态近之。如山茶花,秾而不俗。大家人儿女,固应尔尔。演《茶叙》、《供花》二出,俱有可观。尝尊前捧砚,乞留题,为署居室曰“听春楼”,楹帖曰:“半榻茶烟圆梦夜,一帘花气酿愁天。”飞鸿踏雪,动留爪痕。他时杜牧寻春,又添一番惆怅矣。书至此为之抚然。
小蟾传
联桂,字小蟾,黄姓,皖之太湖人。世俗所称“状元夫人,长春弟子”也。为人疏节阔目,如小人家儿女,而意量自远。性伉爽,笑语甚豪,每以伶侠自处。所不当意者,往往如灌夫骂座,冷若冰雪。余尝戏呼为“尤三姐”。爱之者阿其所好,乃直欲以枕霞旧友拟之,小蟾欣然,谓掌生品评不谬,足见其胸抱,亦可谓有自知之明者矣。见客长揖不拜,高谈雄辨,惊其座人。顾好讦直,以招人过,人多不能堪,若辈咸嫉之。我辈如邱东麓、温伊初诸君,尤恨小蟾甚。小蟾生于嘉庆二十五年,道光十四年出春福堂。自居春元堂时,年才十五。同辈中落籍之早,无过之者。
小云传(妙云附)
玉琴,字小云。此碧桃花也,拟之《石头记》中人,极似宝琴。眉目肌理,意态言笑,无一不媚,而安雅闲逸,温润缜密。有时神明焕发,光照四座,对之如坐春风,如饮醇醪。古人称温柔,惟小云足当此二字。比德于玉,无愧璧人。好从文士游,讲论申旦,娓娓不倦,风韵固自不凡。与妙云同居。妙云名桂香,亦碧云弟子。色艺未是佳品,而举止殊有大方家数。盖碧云当日,温文尔雅,妙擅清誉。二人同师,家法固在也。小云之为人,癯不露骨,丰不余肉,香而不腻,圆而不甜,风流蕴藉,无纤毫俗韵。将来此中人福泽,当以小云为最,他人恐不及也。
鸾仙传
凤翎,字鸾仙,陈姓。菊部中推弦索好手。尝演《别妻》一出,弹四条弦子,唱[五更转]曲,歌喉与琵琶声相答。琵琶在金元时,本用弹北曲。鸾仙齿牙喉舌,妙出天然,媚而不纤,脆而不激,圆转浏亮,真觉绕梁遏云之音,今犹未歇,非他人所能及也。丰仪修朗,笑语俊爽,双瞳湛湛如秋水。余尝戏呼为“玫瑰花”,以其英气逼人,大似探春也。仲云涧填《红楼梦传奇》,《葬花》合《警玉》为一出。南曲抑扬抗坠,所贵谐婉,非鸾仙所宜。然听其越调[斗鹌鹑]一曲,哀感顽艳,凄迷掩抑。虽少缠绵之致,殊有悲凉之慨。使当日竟填北曲,鸾仙歌之,当更可观耳。丙申中和节,移居藕香堂,联升旧居也。余为作小篆,题榜曰:“紫桐花馆。”
小桐传(翠霞附)
秀兰,字小桐,范姓。此今日之牡丹花也。美艳绰约,如当年蕊仙,而品格过之。风仪修整,神气闲雅,金粉场中,艳而能静。拟之《石头记》中人,大似蘅芜君。天香国色,艳冠群芳,故应一时无两。尝演《马湘兰画兰》于红氍毹上,染翰如飞,烟条雨叶,淋漓绢素,或作水墨,或作着色没骨体,娟秀婀娜,并皆妙佳。顿觉旗亭壁间,生香四溢,洵佳话也。所演杂剧,如《葬花》、《折梅》、《题曲》、《瑶台》、《秋江》,皆有可观。动止蕴藉,妙于语言。当日呼玉妃太真为“解语花”,其态度宛然在人心目中也。丙申春暮,小桐于燕喜堂,张筵召客。一时窦霍豪家,五陵游侠,荐绅贵介,过夏郎君,莫不麋至。来会者六七百人,车如流水,马如游龙。盖光裕堂既以三世擅盛名,小桐又以和气汤醉天下人心,复妙选春台、三庆、四喜、和春、嵩祝五部佳伶,合为一班,试云想之衣裳,奏锦城之丝竹,褰裳投辖,卜昼卜夜,笙歌灯火,极一时之盛。酒半,啸云、桐仙、小桐,以次奉觞为客寿,客莫不欣然釂三爵。太平盛事,数年来所未有也。吾友赵友竹,尝贻我纨扇,命曰“国香秀影”,其神情态度,乃无一不相肖者,画中人自足千古矣。其弟曰翠霞,字青友。壬癸之间,娟娟楚楚,大似杜鹃花。乙未冬始入光裕堂。张绪当年,亦是佳品也。
小霞传
鸿翠,字小霞。与韵香同师,故其举止都无俗韵。标格如水仙一朵,在清泉白石间。余尝以初夏,偕友人访之。芍药已过,樱桃初熟,文窗四拓,帘波如水,柳丝竹影,微飏茶烟一缕。迳造其室,则小霞方独酌一壶,手黄■⑵堂《香屑集》,曼声讽咏。令人想见谢镇西夜泊牛渚,闻袁临汝郎,隔舫咏史情事。见客初不甚酬对,而谈言微中,使人之意也消,洵佳士也。昔韵香以第一仙人,居传经堂,望之如藐姑射神人。尔时虽有鸿喜、蟾桂、多宝同居,无能为役也。韵香既没,传经堂转入春台部,得小霞,乃殊有太原公子裼裘而来之慨。昔郄公谓门生:“王氏诸郎,羲之最佳”,正谓其不自束缚耳。后来之秀,位置第二者,乃拜虎贲非认颜标也。玉溪生诗云:“月没教星替”。若小霞者,神明玉映,可谓长庚伴月,又非三心五噣比矣。
眉仙传
双寿,字眉仙,吴人。嘉庆以还,梨园子弟多皖人,吴儿渐少。岂灵秀所钟,有时歇绝耶?眉仙如初日芙蓉,韶秀天然,想见王谢家子弟,执玉柄麈尾,倾倒四座。时论者拟之以邢岫烟,神情态度,幽闲典雅,庶乎近焉。嘉庆二十年后所生人。道光十年后,擅一时名。韵香、春珊、蕊仙、蕊香、冠卿、鸾仙、小蟾、小云,次第脱身去。秋芙最后,亦于丙申夏初,自立门户。惟眉仙、管霞,犹作笼中鹦鹉。二人皆居韩家潭,管霞居极西道北,曰春和堂;眉仙居极东道南,曰三和堂。相去数十弓,两恨人望衡对宇,亦恨事也。眉仙既郁郁不得志,眉间常有怨恨之色,幽微掩抑,不能自胜。每诵“瘦影自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人间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之句,清泪如铅水,往往以之洗面矣。尝演《葬花》,为潇湘妃子,珠笠云肩,荷花锄亭亭而出。曼声应节,幽咽缠绵。至“这些时拾翠精神,都变作了伤春证候”之语,如闻春鹃,如听夜猿,不殊“一声河满”矣。余目之曰“幽艳”。尝谓红楼梦曲子,盛传于世,而琐琐余子,无堪称作潇湘主人者。虽有佳品,非过于秾,即失之劲。不得已,姑以眉仙充之。瑶草琼花,固自与夭桃郁李异耳。
管霞传
法林,字管霞。虽无晴雯之艳,而性格近之。极似怡红院中,林家小红。玉仙演《占花魁》,以憨见妙,管霞则正以慧见妙,各擅胜场。使邢尹觌面,能不爽然自失。冠卿亦以此出擅名,然冠卿亦遭际顺境,事事如意,所谓强笑不欢,效颦不愁。管霞则此身玉立,自顾头颅如许,幽忧怨愤,时积于怀。当夫檀板一声,亭亭扶影,眼光一注,茫茫大千,托足无地,此情此景,枨触心伤,幽愁暗恨,触绪纷来。故其低徊幽咽,慷慨淋漓,有心人一种深情,和盘托出。借他人酒杯,浇自己磊块,不自知其然而然也。“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每咏王右承《辋川杂诗》,能无慨然!《燕兰小谱》有句云:“若教嫁作曹交妇,纵不齐眉也及肩。”趣语解颐,随园亟赏之。折腰龋齿,颇费周旋。文人无赖,遂有此口头罪过。冠卿年来亦有凫胫鹤膝之诮。菖蒲拜竹,举头天外,管霞乃如春笋出林,渐欲过母。故观场矮人,往往有元龙百尺之憾矣。既性疏脱,又惯无拘检,不顾忌讳,遂致口角招尤,殊费调人。虽然,长安人海,红尘缁尘,阅人多矣。六街蹀躞,马尽如龙;九陌遨游,士多于鲫。黄衫谁是,翠袖寒多。一击未能,九州岛自大。天荆地棘行路难,又何怪伤心人触处皆非也。君子哀其遇而原其心焉,可矣。
粟香传
金桂,字粟香。曩以众人遇之,丙申天中节,始见其演《凤仪亭掷戟》,为温侯,珠冠绣襦,挟画戟而上,英雄儿女,刚健婀娜,兼擅其妙。“欲采芙蓉花,可怜隔秋水”,能传此一片心事。惊谓镜生曰:“士别三日,便当刮目相待。今日非复吴下阿蒙矣!”镜生笑曰:“曩固用违其材耳。”粟香此后勿复为裹头装,庶不失本来面目也。
绮人传(巧林附)
福林,字绮人,眉仙同怀弟。近日推大有堂桂云,为嵩祝首座,实非绮人比也。绮人娟娟如秋海棠,置之珠箔银屏中,迥非凡艳。金陵十二钗正册之末,大书曰“情天情海幻情身”,可卿兼美,如优钵昙花,偶现色身,遂使绛洞花主,于怡红快绿中,心醉欲死。自韵香去后,嵩祝部如“野树花争发,春塘水乱飞”,一枝翘秀,实难其选。绮人如隔水桃花,自然明媚。柳阴竹外,寻春裙屐,不觉成蹊矣。其同门生曰巧林,字秋仙。闻已南归,余未及见。曾于韩秀卿题壁图上一见之,丰姿娟秀,飘飘欲仙,名称其实矣。眉仙在四喜部,虽擅一时名,而居恒对影,郁伊善感,日念绮人不去怀。同在花天月地中,固不能对床款洽,每见客必探绮人近状。有过观音寺前者,必寄声问讯。割一味之甘,睹五纹之佩,至情至性,感动旁人。呜呼,读棠棣之诗,孝弟之心,可以油然生矣。
瑶卿传
大玉林,字瑶卿。称大者,所以别于敬义堂字佩珊之玉林也。其师故日新堂殷采芝弟子。别居后,授徒三人,皆庸碌钗裙。瑶卿丰容多肌,当其不栉而巾,亦是寻常儿郎。至于熏染梳扫,拥髻升歌,丰融旖旎,意态动人。“酴醾香梦怯春寒”,恍惚遇之矣。演《长生殿》“惊变”一出,于太真醉态,颇能体会,无矫揉造作痕。所惜鹖旦不鸣,三弦不敢促柱,吹笛者往往宛转高下以就之,遂令人有铸钟过厚之叹耳。
秋芙传
天喜,字秋芙,夏姓,扬州人。先年春台部,有天喜、天禄、天寿齐名,故呼秋芙曰“小天喜”。既而突过前人,大天喜久为所掩。今歌楼但知秋芙名夭喜,不复以大小别之矣。以《卖胭脂》、《小寡妇上坟》二出得名。谑浪笑傲,冶容诲淫,浮梁子弟(宋人小说谓无良“浮梁”),靡然从风,一倡百和,几有若狂之叹。癸已春即耳其名,乙未夏乃识之。碎麻被面如繁星,而眉目自然妩媚。健谈能饮,对壶杓意气豪迈,僭称大户,有俯视一切之概。每当春秋佳日,三五同好,各挟所知,载笙篴弦索拍板入酒家,觞咏既陈,丝竹迭奏。秋芙既自命酒人,又自矜名下,睥睨余子,旁若无人。攘袖飞觥,汹汹之状,势将用武。余辄笑谓:“取骰子来!”即至,秋芙辄据盆高座,雄若迷龙。众人杯柈盏碗,杂沓下注。余辄命巨瓯如钵者,满斟为孤注。喧阗笑语,呼卢喝雉,众声如殷雷;六子不再周,秋芙辙乱旗靡,如春雨洗花,当于香雾空蒙中,高烧绛蜡代月,照其睡态矣。其冬为消寒之会,秋芙无日不在座。余既数以此法困之,或以告,秋芙不悔也。既入座,贾勇酣战如故,其兴致固是不可及。尝为书楹帖曰:“花到生天才富贵,玉能延喜况温柔。”秋芙所不足,意以此箴之也。名流投赠甚多,当以高小楼太史一联最佳,曰:“南华秋水经常诵,北苑芙蓉画不如。”温丽可诵。如集唐“秋水为神玉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一联,不知何人手笔。不如“太阿如秋水,初日照芙菜”二语,在离即之间,犹是读书人吐属也。余既习秋芙,悉知其行事。其为人胸无城府,坦易可交。惟是率真任性,既不能作娇嗔笑面对人,又往往有酒失,是其所短。尝戏谓秋芙为泼辣货,南京所谓“辣子”,当是持门健妇,王熙凤同一品格。或乃以其面有雀麻,直欲以鸳鸯拟之,非其伦也。记中以秋芙位置末座者,援《燕兰小谱》抑置魏长生之例。春秋传曰:“前茅中权后劲”,固有深意也。
长安看花后记
倚云传
金麟,字倚云,张姓,吴人,啸云弟子也。倚云既出名门,意态皆不失大家风范。绰约秾郁,自然可亲,譬诸南州香草,当在夜合、含笑之间。又如黄梅花,虽未是清品,要其风味,正自秾厚。丙申春暮,在燕喜堂,肩随桐仙,执壶进洒。于时光禄堂中,翠霞、秀莲、秀芝、皆捧觞随行,倚云乃如鹤立鸡群。置之诸郎中,固应翘然独秀。近日诸名士,皆以第一仙人韵香拟之,众口一词,余又何间然。
玉仙传(三元附)
翠香,字玉仙,吴儿之极媚者也。隋炀帝目司花女史袁宝儿曰:“憨态可掬。”玉仙近之。目有曼光,双瞳秋水,执板当席,顾盼撩人。演《醉归》、《独占》、《水斗》、《断桥》,及荡湖舟小曲,无不以憨入妙。留溪师尝言:“若辈中人,往往十指如悬槌,一握为笑,令人索然意尽。惟翠香面目如曼陀罗,指掌如兜罗绵,玉笋班中,称第一手。”吾师雅人深致,有此绝妙品题,每念斯言,辄令人不忘相逢把臂时风趣。又想见王夷甫执玉柄尾,与手同色,倾倒时流也。若置之梨香院女乐中,当是芳官品格。尝命之曰:“蝴蝶花”。《本草经》所谓“急性子”,是此儿情性也。尝榜其居曰:“翠海香天”,楹帖曰:“翠袖竹边怜小玉,香词茶后谱中仙。”其同师者三元,面目娟秀,发初覆额。每登场,与玉仙两两相比。尤宜起小生,占花魁秦小官,凝秀圆转,殊有意致。
香吏传
香吏,名小秀兰,以其与小桐同名也。儿辈乃已知名,俯仰身世,小桐能不怃然。柳五儿为芙蓉神替身,此儿仿佛似之。其姿致如牵牛花,在篱角墙根,娟娟一朵,点缀秋光。如当椎牛行炙之后,餍饫肥甘,忽逢蔬笋一柈,入口脆美,清快无比。又如妃子酒后,啖荔支过量,浆热体烦,得玉鱼含唇舌间,凉沁牙齿,顿觉举体清适,不数金茎解渴矣。
春波传
福林,字春波,郁大庆弟子也。自春珊之去,文盛堂门前冷落车马稀矣。既得春波,门风复振。桃花靧面,神采焕发,光艳四照。长眉入鬓,如春雨初霁,远山新沐,浓翠欲滴。昔殿脚女吴绛仙,善画长眉,场炀帝目之曰“秀色可餐”,意态如此。拟之《石头记》中人,性情极似惜春,碧玉初年,身量未足,亦正如此。或言春波似藕官,亦近之。在群芳中,当是素馨花,.清夜静对妙香,可以忘言。温克沉默,不苟言笑,其意穆然以深。不屑屑求人怜,人自不能竟度外置之。“钟夫人自是闺房之秀”,斯之谓矣。
小芗传(小兰附)
爱林,字小芗,亦后来之秀也。演《邯郸梦》,为打番儿罕,绯缨绣袍,结末为急装,舞双枪,如梨花因风而起。观者光摇银海,啧啧叹好。公孙大娘舞剑器,浑脱浏漓,有此妙手。三庆部如意《打桃园》,掣大刀旋转如风,一时称妙,然不足敌小芗也。柔媚是吴儿本色,小芗则别饶清致,秀外慧中。茶筵酒座,芗泽微闻,如佛手柑,但觉清气袭人,不知身在瑶台第几层矣。古称“可人”,又曰“可儿”,潇湘馆中紫鹃也。丙申秋抄,脱籍后,自居香雪堂,即小蟾春元堂旧居也。先在敬义堂。敬义堂为三庆部大家,主之者曰董秀荣,以小生擅名。冠卿、鸾仙咸出其门,合其徒尚六七人。若小芗者,昆山片玉,桂林一枝,对之弥令人回忆当年全盛时。就中有名小兰者,余识之最早。壬辰二月,征鞍初卸,春服既成,同人小集如松馆,为余洗尘。小兰如芙蓉女儿,明秀无匹,姗姗来迟,媚不可言。坐对名花,遂至沈醉。海棠睡未醒,予辈于重房复室中,环守之至夜分,乃送之归。乙未冬在广和楼,即康熙时查家楼也,小兰演《藏舟》一出,声情幽咽,听者但唤奈何。日昳偕友访之,雨鬓风鬟,江潭憔悴,灵和殿前风流,不堪回首。是夕冠卿、鸾仙俱集。酒酣,冠卿更唱[山坡羊]一曲。璧月如水,银云不流,双笛吹凡字调和之,不能压其声也。昔人谓“丝不如竹,竹不如肉”,信然。小兰自愧弗及,涕泗浪浪,弥不自胜。为咏“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东风怨未开”之句以慰之。瑶台梦醒,天上人间,归路马蹄踏月。弥忆壬辰春夜,红烛笼纱时情事,不能置也。
纫仙传(素玉、素香附)
兰香,字纫仙。濯濯如春月柳,风流自赏。拈毫弄翰,怡然自得。字作欧阳率更体,清拔有致。每当茶瓜清话,把卷问字,捧砚乞题,墨痕沾渍襟间。性既苦溺于文学,而一洗咬文嚼字丑态,此香菱所谓“高出时流”也。吴儿性格,大抵温柔。而纫仙风格洒然,散朗多姿,独有林下风。其弟曰素玉,字韫仙。如丁香花,花不胜叶,而细香琐碎,亦饶别趣。福云堂弟子六七人,有名素香,字韵仙者,在和春部。意态颇似紫菱州中二木头。和春为王府班,多作秦声。至于清歌曼舞,则无闻焉。其中固少佳品,若素香者,亦可庸中佼佼者矣。
雨仙传
鸿喜,字雨仙,姓俞。浙人,寄居吴门者也。其师檀兰卿,少负盛名。缘事论城旦,归京师,复理旧业,得雨仙宛转如意。姿致清丽,而意趣秾郁,如茉莉花。每当夏夜,湘帘不卷,碧纱四垂,柳梢晴碧,捧出圆月;美人浴罢,携小蒲葵扇,纳凉已足;入室对镜,重理晚妆,以豆青瓷盒,装茉莉蕊,攒结大蝴蝶二朵,次第插鬓安戴,鬓旁补插鱼子兰一丛,乌云堆雪,微糁金粟,顷之媚香四溢,真乃竟体芳兰矣。坐对雨仙,有此风味。“花气袭人知酒香”,怡红院中,固应目为温柔乡矣。
〖注:■⑴,登+毛,dēng,音登。■⑵,广+吾。(无读音)〗
花烛闲谈 清 于鬯 撰
序
向见先生所定《士昏礼对席图》,于郑注、贾疏,杨信斋、敖君善、沈果堂、褚搢升、张皋文、郑子尹,以及近今俞荫甫诸家之外,独标己见,叹其精确。因纵论及《士昏礼》各条疑义。毓庆疑《昏礼》之“使者”即为“媒”。先生曰:“非也。古之‘媒’,贱.人也。《昏礼》‘下达’二字,则媒在其中。郑注‘下达’云:‘将欲与彼为昏姻,必先使媒氏下通其言。女氏许之,乃后使人纳其采择之礼。’注‘使者’云:‘夫家之属,若群吏使往.来者。其说至当,特其‘纳吉。’注又云:‘归卜于庙,得吉兆,复使使者往告,昏姻之事于是定。’则一似女家既许后,男家始卜;若卜不吉,遂可以休者。’此不善读经故也。经记言‘将加诸卜,敢请女为谁氏’者,托于卜云尔。至于‘媒’,则行于议昏之初,而不行于六礼之际,为其贱,不足使也。”因着《媒说》一篇,发明甚畅。而此书则云:“昏姻之定,定于纳吉。”又谓“使者,媒人也。”与夙论实相抵牾。
又先生读《仪礼》,尝校“宾升北面,奠雁,再拜稽首”一条,谓“拜者,拜女父,非拜女。”而此书仍云:“古人行亲迎礼,女南面立于房中,婿北面再拜稽首于户外,女且受之而不答。”又尝校《士相见礼》篇,谓即《昏礼》之下半篇;颇疑“士”者,指婿父与女父之相见,特与下文“庶人见君”为不可通,遂删其说,而谓“记体推广言之”。此书亦仍云:“《士相见》,次于《昏}L》之后,安知非即指男女两亲家。”
盖先生博学无方,无所偏执,如康成笺《诗》注《礼》辄有异同然。大抵毓庆之曩所闻于先生者,多定论;而此书则多兴到之言。故书中又言:“媵御沃盥交,即今人交杯之礼。”毓庆案:下文“主人说服于房,媵受;妇说服于室,御受。”又云:“媵馂,主人之余;御馂,妇余。”以彼例此,则“沃盥交”者,当如褚搢升说,“婿盥媵沃,妇盥御沃,所谓交也。”于“沃盥”下着一“交”字,则知受服、馂余,并交之义矣。“交”字之义如此,与今人交杯之法不同。尝质之先生,先生笑曰:“然也。”则此书特名日“闲谈”,原不为典要,于此可见矣。毓庆惧不知礼者执以为口舌也,故书以晓之。川沙沈毓庆。
“三十而娶,二十而嫁”,见于《周官》、《曲礼?内则》诸文,如出一口。然如此必男女相差十年,始可为夫妇矣。王子邕《家语》载鲁哀公问于孔子曰:“礼,男必三十而有室,女必二十而有夫也,岂不晚哉?”孔子曰:“夫礼言其极也,不是过也。男子二十冠,有为人父之端;女子十五许嫁,有适人之道,于此以往,则为昏矣。”说便圆通〖《大戴记》云:“男十六然后其施行,女十四然后其化成,合于三小节也。中古男三十而娶,女二十而嫁,合于五中节也。太古男五十而室,女三十而嫁,备于三五,合于八十也。”案:此分太古,中古,然则男十六,女十四施行、化成者,下古也。别一说。又《白虎通》引一说,《春秋?谷梁传》曰:“男二十五系心。”今《谷梁》无此文〗。要之阳道舒,阴道促,阳倡阴和,男行女随,犬必长于妇,妇必少于夫,否则齐年亦甚佳也。妇长于夫,不免太乖礼制。
袁孝尼曰:“同姓不相娶,远别也。中外之亲,近于同姓,古人以为无疑,故不制也。今以古之不言,因谓之可昏,此不知礼者也。”予闻诸西人,谓彼国虽中表亦不昏,中表而昏,生子厥性不慧。察之人家,颇或有验。果如此,即用夷变夏,可也。而如袁氏说,竟谓中国古礼亦如是,则未必然。《朱子语类》“答尧卿问姑舅之子为昏”一条,谓:“鲁初间与宋世为昏,后又与齐世为昏,其间皆有姑舅之子。”
《昏礼》凡六: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据《士昏礼》,于《问名》特云“主人许。”则容有主人不许之事。而问名后,又归卜于庙,卜得吉兆,然后“纳吉”,则容有卜而不吉之事。然则昏姻之定,定于纳吉〖郑注云:“归卜于庙,得吉兆,使使者往告,昏姻之事,于是定。”〗。“纳吉”者,即今人小聘也〖亦称“拜允”,又称“传红”。至今世,有女家一诺,即致二红帖。曰“传红”者。此礼在鬯少时犹不数见也〗。今人女子或无名,即有名,亦不出名〖《士昏礼》贾疏言:“问名者,问女之姓氏,不问三月之名。”故记“问名”辞云:“某既受命,将加诸卜,敢请女为谁氏?”郑云:“谁氏者,谦也,不必其主人之女是问姓氏也。”《昏义〈孔〉正义》曰:“问名者,问其女之所生母之名,故《昏礼》云‘为谁氏’,言女之母何姓氏也。”敖君善《集说》曰:“问名,问女之名也。”则竟是问三月之名,近儒多从之。钦定《仪礼》、《札记》两义疏,皆主敖说,发明甚详〗,而以生之年、月、日、时为名,曰“八字”〖周故媒氏职曰:“凡男女自成名以上,皆收年、月、日,名焉。”则八字之义已兆,惟无时〗。则问名者,即今之请八字也〖八字亦称庚贴〗。“纳采”之礼无闻,然“纳采”,“问名”,原是一使为之。毕竟请八字,预先寒喧几句,便算得纳采之礼耳〖今人女家许谓之“允吉”,“吉”即“纳吉”之“吉”,古之遗言也。《朱子家礼》以纳吉为纳采〗。纳采之时,昏姻未定,然其礼已行之于庙,此可见古人重昏礼。慎始之道,宜如此也。《士昏礼》云:“主人筵于户西,西上右几。”郑注云:“筵,为神布席也,将以先祖之遗体许人,故受其礼于祢庙也。”然则问名而云“主人许”,以示先祖许之。其或不许,亦以示先祖不许。主人不自专也〖祢庙,父庙也,而云先祖。《士冠礼》依郑注,亦行于祢庙,而《冠义》亦云:“自卑而尊先祖”,岂自冠者,嫁者言之与?或谓指士之一庙者,言当详〗。
古人重昏礼,慎始如此。然于问名之际,许即许之,不许即不许,初不似今人之既出八字,男家卜吉之后,必待其再三渎,然后许之。此所谓重礼也。今之为女家者,安知重昏礼,特多作难而已。
世俗小聘盛行,用一小元宝,一如意,名曰“一定如意”,此可嗤也!我不知其仪帖如何写。如竟取“一定如意”四字佳语,则写曰“谨具‘一定如意’”,可乎?若分作两项写,则仍坏却“一定如意”之佳语矣。今春次儿定施氏,媒人谓宜用“一定如意”,子以银盒易之,曰“和合如意”,庶几加谨具二字,不错意乎?昔年长儿定张氏,张女七月七日生,又以正月一日立春行聘,以“岁朝春”三字,《七巧图》一副,帖曰“岁朝春字,七夕巧图”。此聘物之最雅者矣。主人菊龄茂才亦不俗。若遇俗亲家,则此种断断用不着也。
《士昏记》曰:“辞无不腆。”郑注:“腆,善也。宾不称,币不善。”贾疏云:“‘辞无不腆’,《郊特牲》云:‘告之以直信,信事人也。信,妇德也。’注云:此二者,所以教妇正直信也。”〖二者谓直信。郑注本在直信句下〗是宾纳征之时,不得谦虚为辞也。然则今人礼书称不腆之仅,殆失其义。然注疏皆就宾言之,今之礼书,主人出名,或不妨自谓“不腆”乎?敖君善《集说解》“辞无不腆”为“当善其辞”,与《效特牲》义违背,谨案钦定义疏以贾疏之义为得。又谓刘向《说苑》亲迎有“不珍之琮,不珍之屦”之辞,后世若东晋王堪《六礼仪》,宋政和《纳吉仪》,以“不腆之币”为辞,并昧斯旨。
《士昏礼》“纳征玄纁,束帛俪皮”,《周官?媒氏职》:“凡嫁子娶妻,入币纯白,无过五两。”《朱子家礼》云:“币用色绘,贫富随宜。少不过两,多不逾十。”今人以奢侈相尚者,宜知之。又《朱子语类》云:“问:‘古人纳币五两恐太简。’曰:‘计繁简,则是以利言矣。’”〖纳征者,即今之行盘也,而今人行盘之前,又有所谓蒲菊两节,于古无征。〗
昏嫁所以为亲戚也,而当其事者,几成敌国,财之于人甚矣哉!女家必以男家为吝惜,男家必以女家为多索,其实易地则皆然。文中子曰:“昏娶而论财,君子不入其乡。”然则今之君子,直无乡可入矣。闻郡中有所谓“合欢单”者,于纳吉之时,先将各仪目男家开送,女家收执,后日依此行之,省得许多唇舌。更有女家未允之前,先开送与男家者,男家可从则允,不从即休。此市井之事,君子勿为。然立是法者,亦可谓苦心孤诣矣〖司马温公云:“今世俗之贪鄙者,将娶妇,先问资装之厚薄,将嫁女,先问聘财之多少。至其立契约,云‘某物若干,某物若干’,以求售其女者。亦有既嫁而欺绐负约者。是乃驵侩、卖婢、鬻奴之法则。”宋时已有此风俗〗。
“聘财”两字,今之士族既耻言之矣,而门包逾大。“门包”之说,不知起自何时。大约明季国初时,世家巨室,家丁最多,累十盈百,不足为异。盖一经鬻身事主,不惟其身,及其子孙,世世服劳,曾不得主人一钱之赐。所恃小姐出门〖《说文》女部:“蜀谓母曰姐”,是姐本以称母,故称未嫁者,加“小”字以别之,曰“小姐”。犹之“娘”亦本以称母,而称未嫁者,曰“小娘子”也。又如妇称夫母曰“姑”,而称夫妹曰“小姑”,亦此例。俞荫甫《银瓶征》据《懒真子》“东田小藉”,谓“小籍”声转为“小姐”。又详见改吴,恐未必然。彼小籍当即由小姐声转,不可谓小姐由小籍声转也)。得饱其欲,此门包之所以大也。今人家既少家丁,所用仆人,则岁给工钱,何至遽存奢望于此?乃门包不惟不减,又且加甚〖门包者,聘财之别名也。亦有并避“门包”之名,而浑曰“开销”者。又门包之别名也。其贪财如是,于好名又如是〗。窥女家之意,方诩诩然自谓门第之高,仆辈之众也。然试平心论之,此项门包,如果尽散诸仆人,则尚属问心无愧,若不免稍沾余润,则方以贪聘财为耻,而借仆人以文其贪,其贪殆有尤焉。顾反不以为耻自待,诚居何等耶?
昔有男家报昏期,女家不遵,男家如期迎娶,女家闭门不纳,以至于成讼而后已。子谓此不行“请期”之礼故也。《士昏礼》云:“请期用雁,主人辞宾许告期。”《记》云:“‘吾子有赐命,某既申受命矣。惟是三族之不虞,使某也请吉日。’对曰:‘某既前受命矣,惟命是听。’曰:‘某命某听命于吾子。’对曰:‘某固惟命是听。’使者曰:‘某使某受命,吾子不许,某敢不告期。’曰:‘某日。’对曰:‘某敢不敬须。’”古人行礼如此,则岂有报期而女家不遵者乎?故曰礼不可不讲也〖《朱子家礼》略去请期,杨信斋谓:“请期不可得而略。今乡间最重道日,犹有请期之遗意。”〗。
昏姻之时,或谓当仲春之月,或谓季秋逆女,冰泮杀止。惟《通典》引朿暂曰:“春秋二百四十年,天王娶后,鲁女出嫁,夫人来归,大夫逆女,自正月至十二月,悉不以得时、失时为褒贬,何限于仲春、季秋以相非哉!”今人用术家,以女命定月。亦不限月,当援广微之言为证。《白虎通》曰:“嫁娶必以春何?春者,天地交通,万物始生,阴阳交接之时也。”则毕竟春令为宜。
古人筮日不筮时。《士冠礼》:“吉月令辰。”郑注:“辰,子丑也。”贾疏云:“上云令月吉日,此云吉月令辰,互见其言。辰,子丑也者。”以十干配十二辰,直云“辰,子丑”。明有干可知,即甲子乙丑之类,略言之也。然则“令辰”即是吉日。郑训“辰”为子丑,仍是日之干支。盖古本无一日十二时之说,详顾亭林《日知录》、赵耘菘《陔余丛考》诸书。今人遇凶嘉事,辄选日又选时,大属不必。况昏礼自有定候,又安得乱指一时,曰午时,曰未时,而漫可以昏姻乎?且有男女家路远,或女家多排时候,虽选好时,仍复错失,如此则反不如不选为愈矣。夫既曰好日,则岂有时反不好之理?昔李虚中以人生年、月、日所值干支,推人祸福生死,百不失一,并不用时。然则不用时,亦可算命。则选日之不必用时,初无害于吉凶可见矣。《士昏礼》“亲迎期初昏”,《记》云:“凡行事必用昏昕”〖郑注:昕,使者用昏婿也〗。又贾疏引郑《目录》云:“士娶妻之礼,以昏为期,因而名焉。必以昏者,阳往而阴来,日入三商为昏。”贾云:“日入三商者,‘商’谓‘商量’,是漏刻之名。”又据马氏云:“日未出,日没后,皆云二刻半,前后共五刻。今云三商者,据整数而言,其实二刻半也。”此昏礼有定候,而不可妄择一时之说也。苟不于“昏”,何以为昏〖方望溪曰:“亲迎,昏以为期,盖必已成夫妇,而后可见于舅姑。若早至,而不见所尊,则嫌于慢。故必近夜为宜。”此说亦好〗。
《白虎通》曰:“娶妻不先告庙者,示不必安也。”而《左传?楚公子围娶于郑》曰:“围布几筵,告于庄共之庙而来。”又《隐八年传》杜解云:“礼,逆妇必先告祖庙而后行。”毛大可曰:“昏义,婿至,主人几筵于庙,而拜迎于门外。妇家亦告庙,且迎婿入庙行事。则妇至可知矣。”又,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五礼,妇家俱告庙行事,历载《士礼》,而婿未尝一告庙,则婿家行事,皆不载矣。而《白虎通》即曰“娶妻不先告庙”,何卤莽耶!贾氏以为士大夫、诸侯、天子,礼各不同,恐亦周旋之说耳。
《公羊?隐二年传》云:“九月纪履緰来逆女。”“纪履緰”者何?纪大夫也。何以不称使?昏礼不称主人。然则曷称?称诸父兄师友。宋公使公孙寿来纳币,则其称主人“何辞穷也”。“辞穷”者何?无母也。何《解诂》云:“礼,有母,母当命诸父兄师友,称诸父兄师友以行。宋公无母,莫使命之,辞穷,故自命之。”然则昏礼,有父,则父出名主昏。无父,则母为主昏。母不可以出名也,故彼下文又云:“然则纪有母乎?曰有。有则何以不称母?母不通也。母不可以出名,则命诸父兄出名。师亦可以出名,友亦可以出名,但须得母命耳。无母则己出名。”而未闻必如今之以族长出名主昏也。又《昏记》曰:“宗子无父,母命之。亲皆没,己躬命之。支子则称其宗,弟则称其兄。”所谓“支子称其宗”者,“宗”不定是族长也,今人族长,亦不定是“宗”也〖旧式,名柬下书“端肃顿首拜”肃者,撎也。近有改书“庄敬顿首拜”者,说者谓有所讳,是直于肃字之义不曾解得。世人之不学可笑如此〗。沈果堂《仪礼小疏》曰:“《士冠礼》云:‘若孤子,则父兄戒宿’。冠之日,主人阶而迎宾,拜揖让,立于序端,皆如冠主礼于阼。”注云:“父兄,诸父诸兄。冠主者,亲父若宗兄也。”是诸父诸兄,但可以戒宿,而不可以为冠主。推之昏礼,亦但可称诸父诸兄以命使,而不可以诸父诸兄主昏。盖旁尊不得加诸正适也。即以旁尊而加诸支子,犹嫌僭统,未极敬宗之义。
《郊特牲》云:“昏礼不贺。”然《曲礼》云:“贺取妻者,曰:某子使某,闻子有客,使某羞。”则明着“贺”字。然其贺辞,仍不曰“使某贺”,而曰“使某羞”,且不曰“闻子娶妻”,而曰“闻子有客”,则不贺之义仍在。今人仪柬标贺仪,盖改标羞仪为合。
今主人谢柬,凡父与子者,称某率某,兄与弟者,称某仝某。“仝”字见《说文》“入”部,即“全”字也,上从“入”,见《广韵?东韵》即“同”字也,上从“人”云,出道书。“全”字用之于此无义,此必“同”字。道书中字,不足为典要。何不直用“同”字邪?然《诗?七月》篇曰“同我妇子”,则父与子亦未始不可以称“同”。孟子曰“率其子弟”,则兄与弟亦未始不可以称率也。
迎娶之人,见于《士昏礼》者,“从车二乘,执烛前马”而已〖所谓“执烛前马”者,谓执烛者前于马也。马即驾车之马,与《国语》“句践亲为昊王前马”义异。近来上海风气,迎娶必用一人顶马,乃误解此文〗。然又云:“从者毕玄端。”玩一“毕”字,当不仅此六人也〖车坐二人〗。而使者则不复与焉。使者,媒人也。媒人者,所以通两家之好,以两家未即往来也。至于亲迎,婿已亲往,妇已亲来,此时犹欲着媒人于其间,原属赘设,而媒人遂因此作难。若将媒人领轿、领新客两项裁撤,岂不成大好事。
《周礼》有“媒氏之官”,天子之官也。或谓诸侯亦有之。《士昏礼》之“使者”,即媒氏也。然郑注云:“使者夫家之属,若群吏使往来者。”初不以为媒氏,然则昏不用媒乎?要知此使者,虽夫家之人,实即是媒,但非“媒氏之官”耳,昕谓行媒是也。郑子尹《仪礼私笺》曰:“媒氏者,媒妁之称。凡会合两姓男女者,士大夫则亲戚僚友为之,是之谓媒。《周礼》‘媒氏’,自是官名,以掌民判。号‘媒氏’,非以一官而与众姓作媒也。”然则古之媒与今之媒,初不异,惟今人媒有二人,曰男家媒,女家媒,古止一人。而古又有所谓“妁”,不知用于何时,于《礼经》无征。傥有媒无妁,有妁无媒乎?
《曲礼》曰:“男女非有行媒,不相知名。”则古人之重媒可知矣,而酬媒之礼无闻。今人以财酬媒,谓之柯仪,先娶期而馈媒。或不如意,则托故不至。主人会其意也,益之;又不至,又益之。或串令女家故意作难,从中得偿厥欲。甚或至于不欢者。不但乡民有然,即士人亦至不免,此敝俗也。昔某娶于某氏,某君为媒,某君,某表兄,行谊高雅,及其为媒,则不无白璧微瑕之憾。去年有召楼奚氏娶上海王氏女,为媒者上海名孝廉也,索媒钱至百金之多。迨既娶后,男家不礼之,中道而返,使其子入门,被诸少年语言挑拨,大难为情,乘间逸去。此事在男家属无礼,然亦自取其辱。予谓当媒之始事也,必为酒食以速媒,及其终事也,又为酒食以劳媒。中间诸节目,无不速之劳之,是即酬媒矣。安得更有所谓柯仪者?必不得已,则事毕后,或仿古冠礼酬宾之意,谅与仪物。闻近来上海,颇有然者。然以某孝廉事观之,犹未能一例如是。此风盛行,则柯仪一项,必当革绝,既为主人省非礼之财,亦为土君子保全品节不少也。
丧礼用乐,灭礼伤化。昏礼非丧比也,而《郊特牲》亦云:“昏礼不用乐,幽阴之义也。”占人乐用于祭,然《曲礼》云:“斋戒以告鬼神。”则昏礼何尝不祭?盖古人于成昏时不用乐耳,今风俗相沿,似不必泥。故袁简斋《随笔》曰:“《关睢》‘琴瑟友之,钟鼓乐之’,乐也。《左氏》‘凤凰于飞,和鸣锵锵’,乐也。”古乐府有“房中乐”,则昏礼用乐,亦随其所宜。 昏礼六而用雁者五,惟纳征不用雁。或谓纳采、问名,止是一雁,于《礼》文无征,或当然耳。然则凡用四雁,今人止于迎娶用一雁,此其不合于古处。若谓用鹅以代雁,则非也。古人之鹅原是雁。方望溪“白雁指舒雁”是也。王文简公《仪礼述闻》言之甚详,其言曰:“《士昏礼记》‘挚不用死’,郑注曰‘挚,雁也’。是雁乃生者,鸿雁野鸟,不可生服,得之则死,若以鸿雁为挚,则是死物也。而《记》曰‘挚不用死’,则非鸿雁可知。《士相见礼》曰:‘挚冬用雉,夏用腒。’是四时皆有执挚之礼。鸿雁孟春北去,仲秋始来,夏月无雁之时,大夫将何以为挚乎?雁盖鹅也。鹅乃常畜之禽,故四时用之。”又《周官述闻》曰:“《尔雅》‘舒雁,鹅’。李巡注曰:‘野曰雁,家曰鹅。对文是鹅与雁异,散文则鹅亦谓之雁。’《方言》:‘雁自关而东谓之鴚鹅,南楚之外谓之鹅。’《说文》:‘鹅,雁也。雁,鹅也。’《庄子?山木篇》‘命竖子杀雁而亨之’,谓杀鹅也。《齐策》‘士三食不得餍,而君鹅惊有余食’。《韩诗外传》及《说苑?着贤篇》,并作‘雁惊有余粟’。《晏子春秋?外篇》亦曰‘君之凫雁,食以菽粟’。《墨子?杂守篇》曰‘寇至先杀牛、羊、鸡、狗、凫、雁’。《说苑?臣术篇》‘秦穆公悦百里奚之言,公孙支归取雁以贺’〖鹅是常畜之物,故归而取之甚便也〗。《汉书?翟方进传》‘有狗从外入,啮其中庭群雁数十’,皆谓鹅为雁也。”江氏《读〈仪礼〉私记》引望溪说而驳之云:“夫雁不再偶,是以取之。盖《郊特牲》所谓‘一与之齐,终身不改’之义也,舒雁则无所取矣。”鬯案:郑君亦以为鸿雁。《士昏礼》注云:“用雁为挚者,取其顺阴阳往来,而未尝取不再偶之义。果取不再偶之义,则当以为女挚矣。”今大夫用雁,昏使者用雁,婿用雁,皆男挚,还当从方氏、王氏说为是。又今人既用雁,又用羊。案:《晋书?礼仪志》:“汉人昏礼用羊。”则此为汉人之风矣。然汉人用羊,必不复用雁。《昏礼》虽有摄盛之说,故挚用雁而车乘墨,皆士用大夫礼也。用羊僭卿礼矣。既用大夫礼,又僭卿礼,恐无此摄盛之法也。近来用羊者渐少,而必以货代之,曰羊酒,知礼者当革去。
礼无不答,古今之通礼也。于其拜而拜之,今人之礼,而古人不然。《士昏礼》云:“主人拂几授校拜送,宾以几辟,北面设于坐左,之西阶上答拜。”此犹今人之送位也。又云:“主人受醴,面枋筵前西北面。宾拜受礼,复位。主人阼阶上拜送。”此犹今人之送酒也。然主人授校拜送,宾此时执几,不便即答拜,则主人独拜。宾设几,然后至西阶上答拜,此时主人已先拜,则宾亦独拜矣。宾拜受醴时,主人尚奉醴,亦不便即拜,则宾独拜。主人既受醴,然后至阼阶上拜送,此时宾已先拜,则主人亦独拜矣。古人凡礼如此,不但昏礼,殆古礼之难通于今者。惟今人新婿入门,有行八拜礼者。婿四拜,答者亦即四拜,是既明明答拜矣。而又赞主人答拜,乃又各四拜,则未免多礼。此在乡间有之,知礼家固不为也。
《士昏礼》曰:“主人玄端迎于门外。”以视今之丈人,避内而不出迎婿者异矣。又《昏记》曰:“婿入,主人于拜,婿再拜。见主妇,主妇阖扉,(左扉)立于其内,婿立于其外。主妇一拜,婿答再拜。主妇又拜。”以视今之丈父母立受婿拜而不答者,亦异矣。夫婿,宾也,今村谚尚有“娇客”之名,而行礼辄有“半子”之号。然立受之而不答,今之为女父者,是直以全父自居,而不仅以半子视其婿矣。且父无答子之礼,而母明有拜子之文,今之为女母者,是又不仅以全母自居,以全子视其婿矣。总之“泰山、泰水”之称,固宜乎其“泰”也若是。予所见为女父而答婿拜者,惟吾邑俞琴园先生一人而已〖袁简斋《随园随笔》有“妇翁不甚尊”一条可参。古人之拜与今人拜不异,杨子云解“拜”字为“两手下”,或因谓古人之拜即今人之撎。此说最谬。妇人肃拜亦跪。谨案:《钦定昏礼义疏》曰:“肃拜亦跪,但身微俯而敛手上下之故,异于极地耳。”〗。《士昏礼》郑注云:“士妻之车,夫家共之(共读为供)。大夫以上嫁女,则自以车送之。”今士族多逆女,而官家多送女,亦犹行古之道与?然吴中林《仪礼疑义》云:“亲迎为六礼之一。亲迎者,《鹊巢》所谓‘百两御之,百两将之’,焉有夫家不共车,而自乘其车之理?此经婿车、妇车并举〖案:‘此经’谓《士昏礼》〗,其为夫家所共甚明。注谓‘大夫以上自以其车送之’,非也。贾疏引《左氏》‘反马’。据《左传》有‘反马’说,注谓‘礼,送女,留其送马,三月反马’。此或是送女之人所乘,如下所谓送者,或载嫁女服器之车,俱未可知。要之亲迎之义,谓夫家自以其车迎之耳。若自乘其车,则往就矣,乌得曰迎?”鬯谓:郑所云,当据汉时礼如此,盖仕宦远地相隔,或不得不权宜为之者。
《士昏礼》云:“妇乘以几,姆加景乃驱。”郑注:“景之制,盖如明衣,加之以为行道御尘,令衣鲜明也。景亦明也。”曾文正公《读〈仪礼〉录》曰:“吾乡嫁女,在舆,着青布衣于上,或亦景之遗意与?”鬯案:湘乡有此风俗,究不知取义何在?窃谓古之景,如今人之一扣衷(亦称莲蓬衣),乃着以御寒也。嫁女必在夜中,女子夜行,恐受寒感,故特加此景。郑谓“御尘”,则车上既有裧以御尘,何必复加此景耶?
赵耘菘《丛考》云:“《汇书》:‘近时娶妇,以红帕蒙首’,按《通典》杜佑议曰:‘自东汉魏晋以来,时或艰虞,岁遇良吉,急于嫁娶,乃以纱縠蒙女首而夫氏发之,因拜舅姑,便成婚礼。六礼悉舍,合卺复乘。’是蒙首之法,亦相传已久,但古或以失时急娶用之,今则为通行之礼耳。”鬯谓:女子出门,必拥蔽其面,载之《礼经》,则不但嫁女为然,且亦非始于东汉魏晋矣。惟以红纱蒙首,疑古人未必如是。至《左传》“蒙衣而乘”,孟子云“西子蒙不洁”,蒙当读幪,亦当即后世蒙首之法所由昉也。
《士昏记》云:“妇入寝门,赞者酌玄酒,三属于尊,弃余水于堂下阶间。”敖君善《集说》曰:“弃余水者,不欲人亵用之也。”是古人妇入门弃水,今人妇入门举火,于古正相反也。而女出女家门时,则弃水于地,傥以男家之礼误行于女家者与?
妇人于丈夫,虽其子犹侠拜,况于妻之于夫矣。此古昏礼所以无交拜也。今人既行交拜礼,揆情度理,亦不妨从俗而为之者,故朱子定家礼,亦及焉不废。乃近来又有一种恶俗,男女皆不肯跪拜,任赞者连声鸣赞,而两人兀立不动。或经旁人排争,须待多时,然后彼此相视齐跪,无少先后,若甚勉强者然,并有伪以相绐者。如此行礼,不经大雅,则不如依古不交拜之为愈。或曰:“妇人于丈夫,虽其子犹侠拜,然则今之交拜相争者,毕竟女先跪为是。”予曰:“不然,古人行亲迎礼,女南面立于房中,婿北面再拜稽首于户外,女且受之而不答,所谓男下于女也。今人既不亲迎,则交拜即男女始相接也,犹古之亲迎而相见也,或还当男先跪为是。”《隋书?礼志》:“皇后入昭阳殿,后先拜后起,帝后拜先起”,此天子之礼,安得概之士大夫之家? 《士昏礼》:“夫入于室即席,妇尊西南面,媵御沃盥交。”郑注云:“媵,渭女从者也;御,渭婿从者也。媵沃婿,盥于南洗;御沃妇,盥于北洗,夫妇始接。情有廉耻,媵御交道其志。”敖君善《集说》曰:“交者,御沃媵盥,媵沃御盥也。此盥盖于北洗。”胡竹村《仪礼正义》申敖说曰:“盖媵御佐礼,当盥以致洁也,郑道志说殊谬。且妇人不下堂,今媵亦妇,乃下堂而沃婿,盥于南洗乎?”〖案:南洗在阼阶东南,北洗在北堂。〗又引褚氏寅亮云:“敖云:‘于北洗’者,得之。但交沃者,媵御也。盥者,夫妇也。如敖云‘媵沃御盥、御沃媵盥’之说,是媵御盥而反遗夫妇矣,则非也。”又引江氏筠云:“盥有不必就洗者,《特牲礼》:‘盘匜之设’是也。此经沃盥,妇即在尊西南面,媵奉盘,御执匜。夫当于其拜受赞酳之处,御奉盘,媵执匜。”张皓文《仪礼图》曰:“先云即席,乃云沃盥,则既即席,腾道夫降盥,御道妇北堂盥也。”案:诸说不同。窃谓今人交杯之礼,乃“沃盥交”之遗意。今婿从者以婿酒注妇杯,妇从者以妇酒注婿杯,谓之交杯,疑古人“沃盥交”,亦如是而已。江氏“盥不必就洗”之说可取。盖御媵执匜,先以水交相挹注,然后婿妇盥之。其盥时,婿仍当御盥之,妇仍当媵盥之。犹今人交杯之后,婿杯仍婿从者奉上啐之,妇杯仍妇从者奉上啐之也。
俞阴甫《湖楼笔谈》曰:“或疑婿之从者,不知以何人为之?”愚谓:此亦妇人也,盖以隶子弟之妻妾为之。观下文“主人说服于房〖案:说读为悦,下同〗,媵受;妇说服干室,御受。”使御非妇人,何得入室而受妇所说之服乎?又观下文“妇彻于房中,媵御馂,姑酳之,虽无娣,媵先。”使御非妇人,何得与媵同馂?岂男女杂坐,履舄交错,如淳于髡所云乎?其下云:“舅飨送者以一献之礼,酬以束锦,姑飨妇人送者,酬以束锦。”注曰:“女家有司也。妇人送者,隶子弟之妻妾。”可见妇之从者,亦有丈夫,则婿之从者,何必无妇人乎?古人制礼,原本人情,必无不近人情之礼也。鬯谨案。
《钦定〈仪礼〉义疏》曰:“媵与御皆妇人也。”则《仪礼》之御为妇人,实不可易之说。今人妇从者用女,婿从者用男,亦似乎两可。乃不特交杯合卺〖郑注曰:“合卺,破匏也。盖分一匏为二卺,合之仍为一匏,故曰合卺。”今此制久废,但存合卺之名而已〗,以至于入房撒帐,亦用男子,则未免伤于雅道矣。《知新录》云:“汉京房之女,适翼奉之子,房以其日三煞在门,犯之损尊长。奉以为不然,以麻豆谷米禳之,则三煞可避。自是以来,凡新人进房,以麻米撒之。后世撒帐之俗起于此。”赵耘菘《丛考》曰:“此说非也,撤帐实始于汉武帝。李夫人初至,帝迎入帐中,预戒宫人遥撤五色同心花果,帝与夫人以衣裾盛之,云多得子多也。事见《戊辰杂抄》。唐中宗嫁睿宗公主,铸撒帐钱,重六铢,文曰‘长命富贵’,每十文系一采绦。”今俗婚姻奁具内,多镌‘长命富贵’等字,亦本于此。
今世妆奁之盛,踵事增华,可谓极矣。愚者目动,智者心非,然嫁女不能无赠物也。第谓所重在此,不巳陋乎!袁简斋《随笔》有“嫁妆”一条,述妆奁之缘起,今不具录,录其《嫁女词》一首,可为世讽。词曰:“东家嫁女儿,珠翠盈千箱。道路多侧目,门闾生辉光。一朝失妇德,所赠都如忘。西家嫁女儿,荆苕与布裙。奴婢嗤其陋,戚里嫌其贫。未几闻贤淑,黄金铸妇身。姑恩不在富,夫怜不在容。但闻关睢声,常在春风中。泽发苟不顺,何以施鸾篦。敷粉苟不和,何以光容仪。即小可悟大,柔情须自持。毋违夫子训,毋贻父母罹。”
“质明而妇见舅姑”,礼也,不闻子亦与之共见,礼“不参”之义也。今人子妇同见,此何为乎?且因此舅遂不能答拜,以父无拜子之道也〖《特牲》:“礼,主人拜馂者”,是父拜子。万季野《群书疑辨》辨之〗。《士昏礼》云:“妇执笄、枣、粟自门入,升自西阶,进拜,奠于席。舅坐抚之,兴答拜。妇还,又拜,降阶受笲腵修,升进北面,拜奠于席。姑坐举以兴拜,授人。”则舅姑皆答妇拜,所谓“坐抚之”“坐举以兴”者,其义亦不得误解。敖君善《集说》解上文“舅姑即席”曰:“立于席也。”吴中林《〈仪礼〉章句》解“坐抚之”曰:“此云坐,则即席时未坐也。”然则妇拜之时,舅姑皆立而不坐。古人答拜之礼,原不于其拜而拜之,今人既不能行此礼,则允宜于其拜而拜之。于其拜而不拜之,犹之可也。乃有自大翁姑,竟至俨然端坐,以受新妇之拜者,而自谓知礼,不知此礼从何处得来?
舅姑醴妇,即今之双待也。飨妇,即今之待新也。今待新则子不与,而双待则子亦与焉。盖古人醮子在亲迎之前,《昏义》所谓“父亲醮子而命之迎”。今人既废此礼,故于此并醴之,虽非古制,宜若可为者。近来行此礼者,其法更好。婿醴妇送,妇醴婿送,舅姑不必与,亦不必使人与,则于礼不参之义,亦殊无害。惟待新一节,在屋宇迫狭之家,往往即一堂中,妇席左右,兼设他席,内宾群坐而饮焉。亦有戚长族长,反居妇位之下,此必不可行者。
妇馈舅姑礼,今世无闻,而女家送与男家者,有金沙玉屑等物,谓之餪敬,则不得谓馈舅姑之礼也。馈舅姑以特豚,亦不以金沙玉屑。《昏义》曰:“妇以特豚馈,明妇顺也。”则此礼适在妇,似不可废。庶妇不馈。郑云“共养”,统于适也(共读为供)。至妇贽见舅用枣、栗,见姑用腵修,今腵修亦无闻,而反多冠、履、衣料、绣采等物,名曰和意,乃趋于繁华之渐矣〖归妇俎于妇氏,今礼亦废〗。
古人每食必祭,祭先火先炊,不忘本也。今昏家宴客,主人先灌酒于地揖之,尚其遗意。顾称之曰“郊天”,则名不称实矣,可发一噱。朱子曰:“古人祭酒于地,祭食于豆间。”今有于镫台之间置冷碟,亦其遗意,然此法用者少矣。
《曲礼》曰:“待食于长者,主人亲馈,则拜而食;主人不亲馈,则不拜而食。”今人出大莱,则主人亲馈,是其遗意。案:《注疏》此条,以长者、主人为二人,失解。主人即长者也。玩此,则长者之于少者,或亲馈,或不亲馈,若同等,则无不亲馈也。
有今人以为不敬,而古人为之者,挥余酒是也。《曲礼》云:“饮玉爵者弗挥。”孔《正义》曰:“挥,振去余也。”陆《音义》引何云:“振去余酒曰挥。”然则惟玉爵弗挥,郑注所谓“为其宝而脆”。若非玉爵,则余酒皆挥矣。或谓挥未必挥至地,犹今彻酒,有器盛之。然如此解,虽若近情,而“玉爵弗挥”之义何在?又《士昏礼》“哜肝皆实干菹豆。”哜者,所谓至齿尝之也。既尝之而实于豆,在今人亦为不敬之事。
杨升庵《丹铅杂录》曰:“《抱朴子?疾谬篇》云:‘世俗有戏妇之汝,于稠众之中,亲属之前,问以丑言,责以慢对,其为鄙渎,不可忍论。或蹙以楚挞,或系足倒悬,酒客酗醟,不知限剂,至使有伤于流血、踒折支体者,可叹也。古人感离别而不灭烛,悲代亲而不举乐,《礼》论:娶者羞而不贺,今既不能动蹈旧典,至于德为乡闾之所敬,言为士人之所信,宜正色矫而呵之,何为同其流波,长此敝俗哉!’今此俗世尚多有之,娶妇之家,新婿避匿,群男子竞作戏调以弄新妇,谓之谑亲。或褰裳而针其肤,或脱履而窥其足,以庙见之妇,同于倚市门之娼,诚所谓敝俗也。然以《抱朴子》考之,则晋世已然矣。历千余年而不能变,可怪哉!”鬯案:《汉书?地理志》云:“太子丹宾养勇士,不爱后宫美女,民化以为俗,至今犹然。宾客相过,以妇侍宿。嫁娶之夕,男女无别,反以为荣。此戏妇之权舆也。”盖始于北俗,其渐行以及南,则当在汉魏之间矣。
新婚,重礼也,亦韵事也,苟不伤大雅,原何妨化矩为规。昔有某翁者治家严正,兄妹姊弟,皆不得亲相授受。女子虽仆妇等,不得出中堂。男子虽至戚,亦不得入中堂。一日为子娶妇,明日妇见舅姑,礼也。翁巍然坐,妇拜膝前。少年有欲看新妇者,于帘下偷伺之,翁怒,少年不服,遂命杖。于时众客皆前劝,翁怒不息,卒杖之,谓众曰:“男女之别,汝辈读书人,皆不顾乎?”众大惭退。予案:《梁书?徐攡传》曰:“晋宋以来,初昏三日,妇见舅姑,众宾皆列观。太宗问攡,攡曰:‘《仪礼》云:质明赞见妇于舅姑。《杂记》又云:妇见舅姑,兄弟姊妹,皆立于堂下。政言妇是外宗,未审娴令,所以停坐三朝,观其七德。舅延外客,姑率内宾,堂下之仪以备盛礼。据此则新妇不惟不禁人观,正欲使人观,所以备礼也。’”何当时一辈读书人中,竟莫能援此以告翁乎?又案:唐李涪《刊误》曰:“婚礼来日,妇于庭拜舅姑,次谒夫之长属,及中外故旧,通谓之拜客,故有拜客之名。今代非亲非故,皆列坐而觌妇容,岂其宜哉?”此当为翁代作答语〖《世说新语》载:“谢尚书娶诸葛恢之小女,恢在时不允,恢亡,乃婚。于是王右军往谢家看新妇,容服不整,犹有恢之遗法。”是右军亦尝看新妇〗。
有友人于席间述某家笑话:“新婿妇入房,婿让妇先寝,妇让婿先寝,盖以床之内为尊也。婿妇相让至天明,遂各终夕不寝。”或以此婿妇为有礼,予曰:“非礼也!礼应得妇寝在内,夫寝在外。《士昏礼》曰:‘御衽于奥,媵衽良席在东。’郑注:‘妇人称夫曰良,是良席,婿席也。妇席在奥(西南隅),而婿席在妇席之东。’岂非妇寝在内,夫寝在外乎?”友曰:“然则礼应得两头寝、一头寝乎?”曰:“《昏礼》不云乎?‘皆有枕,北止’(古文止作趾),岂有两头寝之理?”
《士昏礼》云:“若舅姑既殁,则妇入三月乃奠菜。”贾疏曰:“此言舅姑既殁者。若舅殁姑存,则当时见姑,三月亦庙见舅;若舅存姑殁,妇人无庙可见,或更有继姑,自然如常礼也。”《曾子问》云:“三月而庙见,称来妇也〖“来妇”之称,亦见《士昏礼》,郑注云:“来妇,言来为妇也。”此称呼今人鲜用〗。择日而祭于祢,成妇之义也。”郑云:“谓舅姑殁者也。”据此则舅姑在时,必无庙见之礼。故《仪礼》言“昏之正礼无庙见”。《朱子家礼》始云:“三日主人以妇见于祠堂。”主人即舅也。此则舅姑在者,亦有“庙见”矣。盖新妇初来,自祖以上,苟其生存,礼必当见。今既殁而行庙见之礼,亦准情酌理之至者。但古义不可不知,须知“庙见”二字,实不祥之语〖又案:朱子定《仪礼》,取“三月祭行”,为舅姑存者之通礼,而三月奠菜,为礼之变者,附于祭行之后〗。
归宁之礼,今世通行,说者谓为非礼。然亦人情所不容已者,安得遽谓之非礼乎?近见黄元同《礼说略》,有“妇人归宁”一条,考之颇详。其言曰:“旧说女子之适人者,不归宁其兄弟。故父母在则归宁,殁则否,是说依据《诗序》。以周窃疑其不近情,尝举此以问诸当世硕儒,则曰:‘《记》言:女子子既嫁而反,兄弟不与同坐食。是古人严男女之辨也。’以周谓女子子之归宁,不必与兄弟同坐食。且归宁于父母在时,岂可同坐食于兄弟乎?是不与兄弟同坐食,初无分父母之在不在,而父母殁之不归宁,正不关于不同坐食之故矣。因反复思之而得一解焉,为之说曰:《诗序》三言归宁不得,并以嫁诸侯适异国为文,此固据诸侯言之耳。诸侯娶于异国,其往反之为涂远,为时久,为礼繁,故父母殁不归宁也。若大夫以下不外娶,则归宁其兄弟者有之矣。郑笺《序》曰:‘国君夫人父母在则归宁,殁则使大夫宁于兄弟。’郑据国君夫人礼立说,甚得《序》意。《仪礼》‘丧服不杖期’章曰:‘女子子适人者,为其昆弟之为父后者。’传曰:‘妇人虽在外,必有归宗。’郑注曰:‘父虽卒犹自归宗。’贾疏曰:‘知义然者,父母在,嫁女归宁父母,无须归宗子。传言妇人虽在,外必归宗,明是据父母卒者。’又考之《丧服经传通例》凡女行于大夫以上曰嫁,行于士庶人曰适人,此云‘女子子适人’者,是据大夫以下言〖鬯案:行于大夫以上曰嫁,行于士庶人曰适人,今据“适人”为大夫以下之妻,似尚唐突。大夫一层也〗。则大夫以下之妻,虽父母殁而有归宁者,审矣。特非国君夫人之礼也。郑笺《诗序》言‘国君夫人于父母殁,则使大夫宁于兄弟’,其注《仪礼》又言‘父虽卒,犹自归宗’,合读二文,夙疑顿释。”
或谓古人,婿父与女父无相见之礼,故《仪礼》无婿父女父相见之文。予谓《士相见礼》,次于《昏礼》之后,安知非即指男女两亲家相见邪?且《小戴》、《士相见》独无义,亦可会。
跋
并非“闲谈”,均是正语。由其胸罗异书,借题发挥,不禁如万斛泉源,随地涌出。是名著作,是好文字,弗以游戏目之。已丑小春下浣七十八叟梅老人跋于澧溪潘氏之梦云仙馆。
此所谓解人颐者,乃知经生须韵人为之。辛卯荷花生后二日吴淞眉韵旧主拜读一过。
读先生大着,虽以“闲谈”名,而酌古证今,考断精确。至论“门包”、“酬媒”、“答拜”诸条,尤为有功于世君子。立言足挽敝俗,吾于此书益信。壬辰如月胡咸章拜读。
此书为潘甥味言婚时作,一夕而告成。当日笔墨,亦不错意,至今思之,岂可复得哉!独念味言以年少聪明,学问冠绝一时,而竟靳以寿,今去有年矣。前三白为幼儿娶妇于胡,而吾兄之子乃同日归于程,一门喜气,可谓盛极。客有问及是书者,检原稿已佚不可得。得奚生曩所移书《本一念味言》,使我投欢喜杯,堕伤心泪也。光绪丁未十二月十九日香草记。
南涧行(并记) 清 归安李煊西岑 着
白鸾扫尾银云裂,万顷玻璃五湖月。
琼魂凉夜踏波归,碧罗衣袂桃花血。
姽婳丰姿侠烈肠,焚余兰蕙转生香。
神仙偶堕尘凡劫,儿女能争日月光。
芜城杨柳摇晴翠,绿阴遮到珠帘外。
艳质前身定是花,灵根先世还称艾。
曙后星孤句漫裁,掌中犹有夜珠来。
采薲雅慕江妃字,赋茗争夸鲍妹才。
青丝覆额韶年小,椿树营枝零落早。
巢破难忘翼覆恩,慈乌同气怜穷鸟。
别院梧桐借一枝,镜奁么凤学飞时。
苎萝夜月空寻访,豆蔻春风谨护持。
冰瓯细涤吟毫净,淡扫双蛾对明镜。
叠韵闲钞《漱玉词》,步虚悔着飞琼姓。
空山凉雨湿烟萝,翠袖娟娟竹外过。
已叹寄生同弱草,那堪分荫失贞柯。
冰霜欲炼香桃骨,罡风尽力相磨灭。
罗网潜藏鸩鸟媒,篮舆绐置莺花窟。
素颈犹余白练痕,梨花风雨掩重门。
耻调玉轸挑司马,怒掷金梭恼谢鲲。
琐莲灯影迷香洞,剬鹃啼破鸳鸯梦。
吹遍东风总不温,冰心甘抱梅花冻。
朱雀门媚旧有声,偶拈湘管赋闲情。
美人毕竟怜名士,三寸红笺便订盟。
何须越网千丝结,浮家愿厕樵青列。
软绿三篙笠泽烟,小红一舸松陵雪。
镜中偷写十眉图,七二峰峦翠有无。
比似绛云楼阁上,艳情争说柳靡芜。
欃枪忽闪妖星绿,灯前愁对人如玉。
粤峤惊心啸虎狼,苏台转眼游糜鹿。
鸡犬桃源不可寻,穷搜那料入山深。
青琴矢抱千秋节,白刃难移一寸心。
寸心莫道坚非石,握石僵眠犹击贼。
薝卜微闻死后香,芙蓉不改生前色。
红粉成尘亦可怜,几人解咏绿珠篇。
箧中南涧新词稿,即论才华已是仙。
輶轩实录归南董,小家碧玉声名重。
始信莲花不染泥,可知芝草原无种。
惆怅江南日暮春,摩掌苍藓读贞珉。
湖波如梦钗声远,细雨汀洲开白薲。
姬字德薲,号采白仙子。艳而才,着有《南涧吟稿》及《和易安漱玉词》一卷。本维扬邓氏女,幼失怙恃,其从母抚育之。后从母嫁于金阊许氏,挈姬偕往,遂冒姓许氏。不数年从母寡,又数年从母卒。其前室子顽而狡,鬻姬于青楼中,绐日访亲,强以篮舆舁之去。既至,姬始知之,投缳缢,救之,得不死。乃闭门不见客,其鸨母亦不之强。朱君鹤峰为三吴名士,投以诗四章。姬爱其才,相见于吟花馆,遂委身焉。朱君家笠泽之滨,有小楼三楹,极精雅。得姬居之楼中,日相唱酬。无何,姑苏陷,移家避乱于洞庭之西峰。一日贼至,惊其艳,将执而污之。姬怒,大骂贼,贼刃之。仆,犹握石以击贼。贼又刃之,乃死。死五日始殓,貌如生,且竟体作香气。冯镜亭宫尤纪其事,征诗焉。癸亥秋侨寓海上,为杨甥文台代作此,颇为一时所称赏。稿巳失,寒夜不寐,于枕上忆得之。亟起,挑灯录之,藏诸箧。
戊辰冬十月二十二日西岑识于苕南寓馆
十洲春语 清 二石生 着
序一
“发乎情,止乎义”,风诗之教也。后有作者,《离骚》、《九歌》、《古诗十九首》,大旨皆不外是。盖人心之用,得乎情之正者,莫大于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即令遇变殊常,隐忧内积,不得已借美人香草,涵咏吮茹,以导泄其悲怨思慕,虽极用情之变化离合,曲折纡迥,而仍不失其正。不知者以为荡志靡心,诬古人矣。二石生负不羁才,足迹半天下。及其闻海上英圭黎之警,自都门落拓归,侨居于郡城。思展所蕴经济,遇不获,憔悴抑郁,几若天地中此身无可位置。于是往来踯躅于酒旗歌板间,冀有所物色,以倾吐其情。时则有“玉立龛”其人者,生以为如秋士之隐于岩穴,当拔之以着其才也。有“花解楼”其人者,生以为如稚秀之厕于错薪,当扶之以成其才也。外此争妍竞媚,即一名一技之长,亦不忍令其湮没不彰,如怀才者之无由自见。因之酣酒之余,歌继以哭,用其变化离合,曲折纡回之情,以寄于毫楮,则亦古作者之遗意也。而犹有以荡志靡心相诬者,庸讵知生之隐忧内积,无以导泄悲怨思暮,而特即可与悲怨、可与思暮者,以导泄之。且惟恐其如已之憔悴抑郁,终若无所位置于天地,而莫由一倾吐其情。生之用情,固如是之苦也。而彼以为荡志靡心,直以诬古人者诬生矣。余亦深于情者,尝与蠡山阁主人慧娘有夙好。慧娘字慧莲,艳而不冶,整而自修,矫矫然不屑与众伍。其品故不在玉立、花解下,而生以未遇,逸之。夫以负不羁之才,憔悴抑郁,而限于所遇者,天下之大,何可胜数。如慧娘之不遇于生,而遇于予,则犹为遇之幸者。而终于不遇者,情益悲矣。然天下之不遇于生者,焉知后此之终不遇于生耶!生之不遇于世,而犹即是以用其变化离合、曲折纡回之情,则异时见遇于世,而所以用其变化离合、曲折纡回之情者,当又何如耶?然则生之用情于是,以致其悲怨思慕,诚不可以荡志靡心诬之。盖“发乎情,止乎义”,一如《离骚》、《九歌》、《古诗十九首》,为不失乎风诗之教也。
道光辛丑岁王门月既望竹林小浣序于碧珊瑚斋
序二
从来才士,惯作冶游;未有佳人,不逢真赏。若夫琴尊挈伴,邃谱寻声,以酒为名,将花写照。风帘月榭,经儿度之勾留;墨岭雪池,任群芳之颠倒。只凭诗句,当作缠头;尽有闲情,厘为品目。或娇如解语,或澹若无言,或弄日以争妍,或临风而欲笑。粗枝大叶,独具天真;冷色幽香,别饶韵致。仿史家之体例,结文字之因缘。未免有情,不私所好。噫!枇杷门巷,燕认新巢;杨柳楼台,莺歌别院。年华易逝,春色无多,凡所选次,得廿六品。相逢他日,欲话三生;合与斯编,并传千古。
道光辛丑立夏日钱塘小巢居阁主识于四明旅次
序三
夫纤姬绀发,婆须犹状其妍;姹女青衣,童喙尚传其讔。苟异蓬头挛耳,谁甘踯躅泥犁。况深闺杨柳,衩小缃榴;别殿芙蓉,簪横钿凤。岂虚劳神女阳台之下,乃竞效道人清梦之抛。尔其掩映绮罗,蛾眉锁绿;凄凉纨扇,翠袖生寒。虽无往而无依,愿为领而为带。依稀絮语,收粉黛于重帷;仿佛轻肌,拾珠玑于暖阁。拟处子东家之赋,况佳人南国之诗。乃知永巷樱桃,玉溪生哀弦正急;屏风孔雀,金荃尉情种偏深。嗟嗟!十二金钗,朱履弓鞋交错;百千珠斗,兕觥象爼前呈。空醉红裙酣饮,柳絮沾泥;谁传绿绮深情,莲台回岸。幸郎君题作大夫之香草,散来菩萨之天花。以故翠翠红红,端端皎皎。含葩窨蜜,中留香蕊醇精;炼汞成金,内脱丹砂剩滓。讵鬓丝欲染,徒生明镜之怜;谅楮墨多灵,用续绿窗之史。
辛丑夏六月庆阳节日东泉池语石生题于蹑凫仙馆
序四
余于二月中旬,自郡东城,徙居西郭来观亭左偏。其地濒河带野,清渠环会,林木远映,夕晻朝霞,颇耽鱼鸟之乐。房室之侧,轩堂之下,并得隙地数弓。余以老志衰短,辍情驰骛。知观阁池沼之无由,致百本万株之非易。期惟移旧所棒木稚竹,复多置盂盎盆钵之属,杂植草卉。春尽夏始,莪柯藂叶,交阴密蒙,将使四时有不断香色。今晨初霁,予方畚掘拥土,周匝樊槿,啄啄然闻有叩柴荆者。启视之,乃三交门二石生。袖出书一卷,题曰《十洲春语》。所载皆一时名姝艳质,略经点染,则极服妙。其秾纤短长,描写尽致。每一人系一花名,详加评语,理澈意芬。试沉默心臆,把卷欣娱。彼盈盈轻轻,不一一如纳娇献媚,吐兰佩若,其气袭人。嗟乎,予之结习于糁芳点碧者,老无所为,自分投掷于人间也。二石生负轮囷大材,不求所用,顾旁溢侧发,滥施绮缋,予若为生深惜之。虽然,天地之产不一类也。一名一物,凡有钟灵秀者,皆当歌以像之,文以纪之。而况灼乎如华,温乎如云,秀其外,慧其中,超越世俗之丽娟也。然则有生是书,十洲之地,增胜为不浅矣。书既成,生当惠我一编,坐读于堂舍之下,如入众香国,晤鸾姬凤妃,亦一大快事也哉。
辛丑三月三日白华山人书
序五
招绿衣三百于尊前,目惊花艳;挥彩笔一双于腕底,手触春生。作我辈钟情,志人生行乐。倡条冶叶,曲致其缠绵;风语华言,自成其馨逸。大都才子,即唤情侬。则有二石词人,十洲胜地,赤文在水,梦浣西江;红豆盈村,生逢南国。猎风流之薮,合妓成围;加月旦之评,借花修史。用大书者二十六品,纪丽什以百有一章。凡夫凤老莺雏,鸾娇猪媚,靡不价高百琲,名饮十香。若乃豆蔻梢头,枇杷花下,闻声为幸,见影犹怜。镜约钗盟,穿就珍珠之字;脂香粉泽,浮来翡翠之函。几于历三千劫,而愿升色界天中;捐十万缗,而思入迷香洞里。何其艳也,叹观止焉!顾或谓悱恻芬芳,风人之旨;繁华流荡,君子弗钦。是编也,未免语涉妖浮,音多狄滥。不知贻椒赠芍,宜圣不删;搴杜纫兰,灵均所祖。柴桑逸老,赋十愿于闲情;端木高贤,记三挑于处子。况乃哀蝉落叶,潘安仁长簟吟初;骏马踏花,裴思谦名笺写未。抱怀中之锦瑟,谁语宫商;枕夜半之金戈,乍经蹂躏。游欢喜海而除烦恼,逃温柔乡以畔牢愁。此兴奇冬郎,香奁体艳;怨工秋女,绮语债多也。某,杜牧三生,钟陵十载,花难辞溷,絮已沾泥。偶为书记从军,获睹烟花作志。自伤马齿,老我情狂;休误蛾眉,怜卿绝代。书成银管,窥上湖全豹之斑;叙愧玉台,留甬水飞鸿之爪。
辛丑秋七月江左射雉城东小虹桥居士拜题
题词
题《十洲春语》 竹溯
旧径寻烟蝶,新愁谱雪鸿。
画城春柳碧,绮院夜灯红。
落寞怜才士,凄凉唱懊侬。
谁知湖上路,冷月照啼蛩。
忆昔酣眠地,而今有落花。
燕莺非故侣,弦管又谁家。
月岛移吟桨,旗亭问酒车。
凭君传翠管,旖旎写风华。
不无团扇感,亦有玉钗恩。
夜鹊听愁语,春桃入梦痕。
能修皆慧种,难断是情根。
试问东君去,园花几树存。
丽情搜姽婳,小字录蝉娟。
鹦鹉三生果,鸳鸯五色笺。
仙葩敷众绮,春水送韶年。
一例昌亭玉,生愁化紫烟。
前题 卍舲
歌裙舞扇几勾留,敢作樊川薄幸游。
物苟有情皆人赏,臣非好色与同愁。
珠屏芍药云光合,月岛芙蓉露气流。
人去酒醒江水阔,且携渔笛侣闲鸥。
忽似猿歌忽鸟吟,蝉绵作意茧为心。
隽词合附司空例,怨调如闻中散音。
人世且图开口笑,买愁媿乏等身金。
一般潦倒风尘里,累我青衫涕满襟。
沁园春 璚因
二石生丽想振葩,绮思撷藻,撰《十洲春语》三卷。借花镜影,以诗绩神。聊寄渊明之情,别有文通之恨。索题简首,爰得是词,知不能无感于坠欢也。
说甚繁华,翠管金樽,珠帘玉钩。看露花屏角,绮怀荡水;风梧笛里,疏鬓惊秋。小宛无归,大乔已嫁,空向湖西问莫愁。难忘却,是背灯送笑,隔扇回眸。 无端写出温柔,把眼底春光苦系留。怕片云易远,东南孔雀;斜阳早下,西北高楼。红粉何情,青衫只泪,断月零灯一霎收。都无着,愿今生艳福,不要多修。
分题《十洲春语》三卷
春风满地茁情芽,淡似轻烟绚似霞。
愿乞东皇长庇护,由来美眷本如花。(品艳)
胎息离骚体国风,散花妙手极灵空。
翻憎韩握杳奁集,曳雪牵云语未工。(选韵)
随意青黄混碧朱,无端悲涕杂欢娱。
夜凉团坐瓜棚底,拉杂援来尚说狐。(捃余)
前题 晚香生
谢傅中年鬓发凋,且凭丝竹慰清寥。
等闲花月怜虚度,几辈声名愧幸邀。
翠陌有香春试屟,碧天如水夜吹箫。
应知参得楞严果,绝似余怀记板桥。
乐府新歌子夜篇,风怀细写薛涛笺。
残脂剩粉原无赖,冶叶倡条亦可怜。
悄绝昏灯垂夜帐,凄然怨笛媚春筵。
倘教侬作司花吏,愿以金铃护晓烟。
前题 味榄生
短衣未入金华队,走毂归来拚长醉。
胸中突兀有五岳,敢殉雄心向柔媚。
十洲山色何郁葱,十洲之水春瀜瀜。
烟汀月岛遍楼阁,蘼芜匝奁花冥蒙。
洞天首称鸟衣国(王素芳),凤子蛾儿斗颜色(王素卿、孙爱月)。
四娘弦管晓窗鸣,中妇璇玑夜灯织。
风流亦有夷光施(施玉芳),碧螺眉黛红玉姿。
垂杨不系渡江楫,桃根去后空为思。
听婪小馆(孙玉卿)调莺院(许福),崔护重来断人面。
未忘兰玉荐罗衣,乍忆芳姿携团扇。
一声花解楼头笛(王绣林),天际银河澹初夕。
结好君歌杨叛儿,伤心侬怨罗敷陌。
眼中瑶草何纷敷,朝荣暮悴良可吁。
迷香不醒蝴蝶梦,落颔谁抱骊龙珠。
且凭张泌妆楼记,细碾兰膏写名字。
岂真杜牧甘浪游,聊等东方作宾戏。
鸳鸯卅六湖上飞,荷花蓼叶多斜晖。
鞭丝隔树客沽酒,鬓影横波人浣衣。
那得腰缠十万富,到处开筵为君寿。
红袖低垂拜曼殊,荣过平原色丝绣。
吁嗟乎!
神骐不上天门游,古剑不出延平流。
徒将彩笔画金粉,我怜君志多郁忧。
高阳台
湖上藻香楼读二石生《十洲春语》感作,并志听婪小馆旧事 杜洲生
种玉为根,镂冰作蕊,湘烟茁遍春芽。一曲啼鸟,唱来玉管谁家。个人已别西洲去,剩栏干丝柳横斜。尽相思、锦树笼灯,绮陌扶车。 蘼芜绿满烟汀路,有娇莺缩羽,飞过窗纱。旧日风情,眼前相看都差。漫携奁底鹅毛笔,拓云笺,细谱铅华。总堪怜、薄命桃花,水性杨花。
金缕曲
甬上遇二石生,读其新编《十洲春语》,感题即赠 前题 铁头陀
立马春城路。正连江、月明毳幕,风暄画鼓。海上鲸氛今未扫,赢得荒寒如许。问杨柳、何心媚舞。怜尔十年怀刺灭,慕食牛百里闻鸡祖。心抑塞,向谁诉。 青红写出莺花谱。总无非、撷兰搴芷,骚歌湘楚。太乙游遨山鬼睇,凤驭鸾施无数。都解听、玉箫凄语。转眼花残楼阁换,便簪缨、一样东流付。且饮酒,惜芳树。
题《十洲春语》集捧花生《秦淮画舫录》句 冶仙
不曾真个也魂销,别有奇闻续板桥。
倘过花田谭韵事,一群么凤隔花招。
指点儿家旧姓王,十年声价压平康。
春波老去风情减,留与词人话断肠。
斜阳催送木兰舟,别梦依依燕子楼。
赢得酒痕双袖满,重来风景似深秋。
瑶台小影斗春华,十二红窗映碧纱。
肠断旧时人不见,了无心绪问群花。
岂有飞花再上枝,夕阳贪话冶游时。
问谁复得鸳鸯社,一握齐纨写艳思。
月华如梦复如烟,娲石谁填色界天。
说与痴情应不讳,香联蕊榜注婵娟。
俭装时世近何如,为作轻烟澹粉图。
可恨不将金屋贮,水晶分影照肌肤。
女床缥缈翠微中,半轴湘帘逗晚风。
剩有桃花无恙在,者番还认梦中逢。
题二石生《十洲春语》并赠玉立龛主人 小颠
枇杷花里泛新醅,曾访书仙特地来。
杜牧寻春犹未晚,莫愁制曲总多哀。
漫从俗客歌金缕,幸有诗人赋玉台。
从此名山添韵事,四明本是接天台。
潦倒尘寰廿载遥,长安未试马蹄骄。
谁知粉黛偏青眼,为我琵琶唱绿腰。
司马青衫浑欲湿,元龙意气未全消。
一般魂梦遥相恋,月白风清万里桥。
壶中天?书《十洲春语》后 云湖樵客
修来瓶史,爱春兰秋鞠,各标位置。天海微茫云片碎,不尽凤姿摇曳。崇嘏非男,相如是女,共及春风第。墨缘小结,峨眉博得心死。 犹忆鹦鹉香深,枇杷月淡,巷曲停游骑。十二画屏珠络索,多少闹红酣翠。酒罢灯残,梦醒人别,城下空江水。秋娘易老,凭说重唱金缕。
珠帘高卷斗蛾眉,江上青山似昔时。
输与才人多艳福,家家团扇索新诗。
二十四番花易谢,百千万劫月空明。
谁知北里缠绵曲,都是南朝凄恻声。
真娘院落寂风铃,啼遍乌鸦柳不青。
记否昼廊红烛底,四弦如雨酒初醒。
坐倚银屏一惘然,漫听呜咽诉当筵。
谁知飘落污泥者,半是瑶台品字莲。
题《十洲春语》集徐钒本事诗句 前题 灵蕤馆主
司马闲题乐部篇(李良年),洞天深处擘瑶笺(钱谦益)。
蹙金孔雀非为贵(卞思义),红染蛮花半凤仙(屈大均)。
玉筝红烛艳春罗(高 启),抛管沉吟唤奈何(陈维崧)。
他日重寻肠断处(梁清标),桃根桃叶画楼多(周在浚)。
芍药吟成象管新(陆 葇),当歌且惜眼中人(何良浚)。
明灯美酒留君住(宗征舆),同是樽前未了身(吴 锵)。
三春锦席醉良宵(王顼龄),艳影愁随蜡泪消(俞南史)。
好取使君留一顾(朱白藩),当筵明月斗新潮(刘体仁)。
乐府新声按拍催(顾 樵),陈王八斗自奇才(田茂遇)。
木衔精卫宁知阔(周亮工),无数明珠涌出来(冒 襄)。
油壁迎来是旧游(吴伟业),梁家小凤紫衾稠(纪映钟)。
可怜惊破霓裳舞(余 怀),何处天边风露楼(王士正)。
洛浦欣逢解佩珰(李元鼎),飞来无数紫鸳鸯(朱彝尊)。
如何最是堪怜处(潘 江),一朵花枝压众芳(林景清)。(谓玉立词龛)
十千买酒郁金香(万寿祺),豪竹青丝夜未央(龚鼎孳)。
来往灯阴花影内(徐 波),金陵乐府杜秋娘(昊梦阳)。(谓金缕室)
薛涛笺尾署瑶京(周 肇),密约谁怜是目成(叶舒颖)。
莫更重弹白翎雀(张 翊),花曾解语欠分明(程嘉遂)。(谓花解楼)
自从误识樱花后(王伯稠),送客乘潮听鹧鸪(孙 旸)。
好事日多还记得(陈红绶),梅花不信陇头无(冒丹书)。
金屋瑶台岂易攀(黄周星),却教花影落人间(卓发之)。
每因梦见添愁绪(王 留),独院疏灯夜欲残(赵 釴)。
青山依旧美人家(吴 雯),月下犹疑乡钿车(吴 霭)。
记得教坊新队子(袁 凯),春摇晴色树交花(昊懋谦)。
录《十洲春语》成自题七律十六首并杂感旧游
十二璚牙凤字牌,棘心纤眇镂风怀。
酒垆说剑逢红拂,水阁横箫唱紫钗。
三峡偶寻神女梦,八关谁禁太常斋。
輶轩不废言情什,莫泥环圭任抵排。
花难常好月难圆,且约樵青话水天。
虾菜市楼三月雨,莺桃画舸五湖烟。
寓公白社同飘箨,华胃朱门有堕鸢。
莫怪斜阳春草路,舞裙歌扇换年年。
磊落吾生少负才,悔曾结客向燕台。
缠头压马听歌去,绣臂鞲鹰看猎来。
上谷流云摇短帢,大梁积雪照深杯。
谁怜侠想都消尽,洒涕当风感郁哀。
绁辔东游姑幕城,黄埃如雪上彯缨。
峥嵘台阁羞同辈,泛滥莺花愧主盟。
驿店眠云春是梦,筝弦抗月玉为声。(柳宛娟、王双林、香月、绣蕊,皆齐鲁间琵琶名手)
无聊听到皋兰曲,凄绝陈留阮步兵。
隋家烟月木兰桡,梦忆扬州廿四桥。
空傍玉钩寻翠钿,已无璚树狎红箫。(江都赵玉卿,居风梧阁,善吹箫。丙申之夏,友人招饮平山堂,邂逅席上,遂留作十日欢。越年重访,已无消息。)
萸湾罱榜横春絮,瓜步帆灯送夕潮。
枉有罗衿啼点在,不随飞燕影同消。
丁巷辛街断夕晖,枣花飘落野菁肥。
五侯门第莺难问,六代江山燕已归(媚波楼赵小云,已落籍从某公子去,王心兰久还秣陵)。
白纻春衫怀蒋捷,玉纱昼■⑴怨崔徽(三句谓浮香阁本事)。
自沈霞彩无消息,瓜约萍期梦亦违。
兰陵风雨泣摧兰(阳湖耿兰珍,名冠北里,乙未春以病下世),又向西陵吊玉棺(钱塘王双喜,工琵琶,能弹海东青、卸甲、月儿高、白翎雀诸曲,以乙未五月死,年仅十四)。
酒舫阁萍江月蚀,春灯照醉井波寒。
重楼萧瑟栖山鬼(篁语楼,兰珍所居),上界真灵隶女官(双喜殁后,觇者言姬为瑶天仙乐使者、宝瓶仙子后身,今仍隶其藉)。
眼看珊瑚双玦碎,漫携璚瑟唱朝欢。
晨星淡白晓烟黄,赌酒临安典鹔鹴。
醉里梦游群玉府,愁中春老郁金堂(谓汪月兰、潘宝珠、陈珊宝、张心香诸女伎)。
风蝉小鬓横灯见,冰麝流苏窄地香。
过眼飘零随败絮,伤心老大嫁浮梁。
藕叶香疏到簟心,柳丝风缓过罗襟。
柁楼鸥语嬉凉翠,镜槛蛾眉妒远岑。
尽有朝云遮白日,却看春水冶黄金。
那知酒醒桃根去,瀫渚芙蓉有露侵(王桂香,兰溪人,为江山船第一琵琶手,珠梅、玉凤均不及也。余曾一再听之)。
玉簪(巷名)凉月小娟楼,明渌春烟薛素舟。
悔使邯郸嫁厮养(谓吴蕊娟),不教汧国宠车驺(谓渌西楼主)。
四檐红桂金鱼锁,一朽青山白凤游。
何止苕甤风易落,难寻盼盼与柔柔。
春到罂湖水似醺,湔衣人拜九娘坟。
烟边画角多新柳,天际横栏有薄醺。
车子六萌延鶠盼,侍儿双髻媚兰熏(指苏雅娘水衡香旧事)。
未堪酒醒歌残后,只听渔郎唱莫云。
谁悟当场色亦空,漫精雕缋恼天工。
十三池馆犀黄押,二八婵娟翡翠笼。
西曲未残青杏月,北邙早讽白杨风。
可怜炙腑苓蘅气,收拾啼斑笑影中。
泥沙为怨玉为恩,种遍将离与合昏。
露草原非蝴蝶窟,风花多是杜鹃魂。
退红满箧留衫色,凄碧凝壶剩唾痕。
几见沉烟无断火,双风常袅博山温。
月氅霞珰翠风旗,明珠瑟瑟耀缨蕤。
共乘西土无遮会,来送东君欲去时(三月杪,偕同人于寒松亭作饯春会,征锦凤、咏仙二部演剧,并招王素芳、素卿、孙爱月、柴润、杨眉史、杜孏卿、沈桂、王问卿、语香,并流妓舒柴云、小斌、李月娥、王巧林、钱桂珠入座,极一时声伎之乐)。
每有堕钗声似玉,忽看残烛泪如脂。
一听婪尾红都尽,谁管啼鸟在柳枝。
小劫鸳鸯修秘牒,下方兜率说痴稗。
广征彭泽闲情例,细续徐陵本事篇。
未必欢因非恨果(谓立词龛),须知苦障亦甘缘(谓花解楼)。
眼前红紫知多少,一样飞花付水烟。
凄然含睇被秋萝,来听王郎斫地歌。
急溜溅溅穿石壁,华星熠熠挂天河。
漫拚苦志尝莲蘖,那有明心障绮罗。
鼎火不还欧冶去,纯钩钝涩借沙磨。
十洲春语(上)
品艳
梅为花之神仙,牡丹为花之富贵,所遘罕矣。桃之冶,柳之颠,其品斯下。隶二十六,选其尤也。耳目有遗听之,耆好有异亦听之。
第一品花之史 玉立词龛王素芳
潘家解愁,姜女宾竹。才夺东君,名冠西曲。宜佐谭。
海棠 “千觞未足酬佳丽”(韩维展)。花戚里也。垂丝者曰“醉美人”,“川红”缬晕,“西府”搓绵,含蕾香深。吾当以金屋贮汝,为华品。
花史,如灵壁洞天石玲珑,七十二孔,吐纳云气,时有鲜香。
字润卿,神淡而味缛,貌靓而意酣。能兼王蕊梅之清,周宝镫之艳,左阿琐之素,董茜姬之娇。亸鬋窄衿,喜作吴饰。倘相见山塘柳角,争当以流苏蠡舫载之。常倚笛歌曼声,玉茗稗畦,供其咀吮。或檀槽倦拨,亦不屑唱冷街盲女词也。住城东古织锦村,窄巷春芜,游无浪蝶,有疑其冷傲者。
第二品花之契 谱骚楼施玉芳
檀牙缥眇,英妃弄弦。微茫下视,但有苍烟。宜焚香。
兰花 “地荒终恐费栽培”(刘克庄)。“玉魫”,兰之翘者,曰世爱君不与众草伍。黄磁绮石,宜倩金道华种之。为幽品。
花契,如携碧落琴,抚高山流水曲,略一拂指,余韵满梁。
姬行三,能得媚娘之媚,睐娘之睐,雅娘之雅,和娘之和,洵可儿也。气婉而善约,情袅而能纡。握手片时,每令人作三日想。或曰思香媚寝,无以过之。
第三品花之眷 月痕馆沈漱糜
郁穆靖婉,温泉之神。挑田万顷,琼叶自春。宜伴坐。
水仙 “此是无情有韵花”(徐似道)。重台细缊,或长离桥随星所化。玲珑玉骨,正不让虢国夫人十二盆也。为远品。
花眷,如纯银参带镜,龙文外约,凤采内韬。■⑵架高悬,能照枕角。花痕微芒皆白。
字瘦梅,滃州产。以避海夷之警,侨寓双湖间。神滟滟然,影亭亭然。素肩削玉,莲跗握寸。无溢睐,工隽言。所居修梧罨桁,翠筿平帘。露响烟声,娱其静思。相对默坐,犹濯心春水,微滓都蠲。憔悴冬郎,何幸听新声白纻也。
第四品花之昙 麝■⑴楼李倚阑
妙华蟠盖,员觉楼台。玉京弟子,金粟如来。宜抚琴。
栀子 “受用此花无尽香”(杨爽斋)。栀为花彤史,一株香一园。写扇心黄,绣衣肤白。不独同心可赠,葳郁其棻。为殊品。
花昙,如罗浮天际,残雪四百峰,玉气高寒,逼人肌粟。
字意兰。眉宇俊秀,而寓以英爽之致,其泥人尤在靥■⑶间。好作堕马妆,蜡花斜簪,凤袾偏袒,仿佛玉壶生倦妆图。意气静穆,袭人生淡芬。不啻携庄暗香驻电琴,听金花一曲也。居寒香亭之东,假媪居奇,以是鲜停鞭问酒者。
第五品花之逸 七里香栊胡睡芗
春烟流影,朝露上襦。洁不可濯,胜尔琼壶。宜对月。
山矾 “香杀行人只欲颠”(杨万里)。瓶史云洁而逸,有林下风,鱼元榄之绿翘也。读徐俯金嫩雪香词,应不嫌名郑之陋。为雅品。
花逸,如爽秋天晶,平野无翳。倚树独立,目送鸿飞。
字瑞香,与其妹灵香居日湖采莲桥侧。慧而外姱,颖而中修。质腻而资韵,材匀而理致。流神芒芴,则殆如花气之缭烟,烛光之晕镜,游丝之扬于大空。有谓其执意清峻,不屑以平康姣虫之术待人,正姬之所以自待也。
第六品花之姝 金缕室杜孏卿
炼冰作肤,结丝为意。天上郁嫔,人间游戏。宜赌酒。
芍药 “却是双红有深意”(蔡襄)。芍药亦曰“绰约”,为三品七命之冠。刘攽小谱有云“妒娇红”者、“醉西施”者、“试梅妆”、“掬香琼”者,斯人兼得之。为荣品。
花姝,如月府青鸾,裁绡为翼。泠泠笙籁,下界皆闻。
姬名兰,寄于陆阿蓬家。不黼泽而有艳光,悬臂水蜜桃,若唯恐麻姑爪掐也。风趣四溢,虽亸襟沈坐,但觉兰甍藻井,吹满云漪。中以薄醺,投怀欲死,正不须借缱绻司坤灵扇子,唱云鬟斜亸新词,其曲中之蒋兰玉耶?
第七品花之隽 苹丝水榭何素君
元始之色,乇甲之香。圭棱句孑,笵以大方。宜听雨。
梨花 “银阙森森广寒晓”(晃补之)。靓艳而寂寞,银井之产也。谁为洗妆,携洛阳斗酒,并唱司空图[苦萨蛮]词。为淡品。
花隽,如檐井孤桐,云阶积影。凉肠乍袭,一衿秋疏。
姬肩削而不瘦,缬眼如微醺。软语绵绵,茧之引丝也。居竹屿之北,重环秘琐,或拟诸迷香史凤家。荡桡过其门,往往闻烟际婴声与絮语,曳柳花吹出,想见照春屏底,背镜亸鬟。不见者三年,拟重访之,恐其效闭门羹故事。
第八品花之卿 靧春楼范玉梅
神以静裛,态以动流。不蒇不秘,逍遥与游。宜看山。
李花 “缟衣风急过墙来”(陈与义)。淡泊纤秾,香雅洁密,唯此花能兼之。炫昼缟夜,芳尘袭人,须玩萧瑀龙昌寺九标之论。为俊品。
花卿,如二月初莺,绵绵试舌,群花解颐。不以媚媚人,而靥素承涡,眉青偃黛,其风韵自动于离。即对之者,当如食江■⑷柱,啖枫亭荔子,于色香外领味。入老饕之口,鲜不免者。
字月香,居江东杨柳津。尝见其晚妆凭镜,顾影自怜,令人歌“帘卷西风,人比黄华”之曲。
第九品花之士 浴茧楼汪爱
中郎黄绢,令狐青衣。花枝一展,玉润烟霏。宜典书。
酴醾 “珠群有意欲留仙”(郑子明)。青不红鄂,一品九命之第四也。为沈香密友,为独步春。云酣露腻,璃■⑸晶莹,其香可经月不散。为秀品。
花士,如密云龙饼,沸以中冷之泉,一勺灌肺,酽睡为破。
字蕙娟,洗尘涤垢,气醇度谨,乱头粗服,弥觉清妍。见客微解颐,辄两腼作槟榔薄晕。轻言带涩,若吐仍茹,差有挹之不尽之致。所居楼三楹,隔帘疏水,静栉西风。每当凉夜沉沉,与刀尺声相酬和。幽居空谷,其犹在山之泉水耶?近闻其以事远逸,托迹于荒郊榛莽中。
第十品花之婵 初云馆孙爱月
渌水不秋,碧天无夜。以气接馨,离合而化。宜倚阑。
莲花 “无情一响敛斜阳”(范大成)。扶渠并头,娉婷望舒。想玉环梦鸳鸯。却当太液池边,凉风罢语。为净品。
花婵,如越中女儿酒一壶,凉碧作秋,晚江容与。
姬性温柔,旖旎可爱。冉冉作鸾步,依依为柳姿。年破瓜,发齐领,得王小大之和气,有张小三之雅容。匿娇稚于疏闲,寓柔腻于浑脱。如许鹘伶,当买五色丝绣之。花蕤之假妹也。
第十一品花之隐 小羊棚史兰卿
华鹬织彩,孤鹳敛姿。玉津春露,不泽蘅蓠。宜参禅。
菊花 “娇倚西风学道妆”(戴君恩)。鞠为冶蔷,禽华鹿色。天霜地月,宜以醇醪苦荈,伴其寂闲。为静品。
花隐,如绝壑灵狷,顾影自啸。藤茑在壁,褵褷四垂。但觉行云有声,流荡空翠。
姬,古之满莹娘也。不作鸦头杏子妆,草率中具见娈婉。凝其外,慧其中,沉默无费言,对之如不解事。犹忆癸甲间,嘌唱赚色者,如李宛君、王莲青、俞雪香、朱兰生.、胡蕉卿辈,高阳河间,珠罗互竞,淫淫花月,曼极一时。姬则素隐恬安,不为俗夺。今闻其芳蕤如昔,气格弥凝。褦襶之流,偏有以媚猪诬素馨者。
第十二品花之佐 镜秋阁张月香
蟋蟀当月,枇杷闭门。香心春息,梦尾秋痕。宜掌研。
桂花 “夜揉黄雪作秋光”(谢浼)。连蜷偃蹇,天葩芬敷。倘女郎妆罢斜簪,定字之以无瑕之玉,不必淑芳在酒市也。为闲品。
花佐,如骅骝八尺,玉蹀珠题,饰以锦障泥,试辔芳郊,步闲气稳。
姬行三,居太平巷,与花痴为比邻。酬客落落自如,无厌倦色。尝见绉絺蒙额,翅钗一枝,素絁黄裙,敛影默坐。约略冯小青挑灯看牡丹亭时节。性亦秾粹而柔,盖未易于颠红倒碧中求之。
第十三品花之娴 眠瑟榭方葆生
奇石千笏,虚亭在中。酾酒独酌,仰见飞鸿。宜洗竹。
玉兰 “张星和月正阑干”(张茂英)。轮囷盘郁,有高十余丈者,望之如玉山。何必支提太姥道中,看片片雪花如掌飞也。为朗品。
花娴,如高楼过雨,树色入帏,吹碧生云,梦凉无滓。
为花眷同里。野鹤之在汀渚,王玉娟后身也。所居蓬窗荜牖,嚣杂市尘,敛影息香,自守落寞。尝与剪桦烛,瀹冰瓯,娓娓清谈,听之忘倦。以安详沉致胜者。
第十四品花之痴 海红花榭陈兰生
画格长康,诗说匡鼎。色相不黏,自得超领。宜眺雪。
蔷薇 “浥遍幽香清露知”(郑刚中)。蔷薇称“玉鸡苗”。气似濯清,神以静韵。顾借丽娟金买笑,向众香国,结欢喜缘。为韵品。
花痴,如赵飞燕琉璃屏,风腻不可拊,叩弹以指,其声瑽琤。
玉如意也。定邑之矫矫者,客甬已三年。涤月肌莹,剪渠瞳朗。喃喃絮语,无一字涉谑。而灵机款引,若挹阴崖石乳,清冷沁脾。气格妥娴,不染浮习。鲍昭赋所云“蕙心纨质”,惟姬有之。
第十五品花之娟 裁钿阁王阿润
■⑹瀣饵蜜,养其清魄。天际佳人,伤心寒碧。宜监栉。
杏花 “不施朱粉自东邻”(王禹偁)。碎锦坊文杏,不独宜阮文姬插鬓也。午倦未起,卯醉初消,窥见一枝,应妒煞墙东宋玉。为娇品。
花娟,如小李将军画汉宫春晓图,金翠楼台,倍极刻画。而以绮寓古,笔致自高。
有谓其得卓文君之放,袁宝儿之憨,似矣。余有说焉:若雪之洁无洌气,若月之澄无翳光;醇如酒,挹之而醺;缜如玉,扪之而润。亦可想见其丰采。喜狎俊少,见有翩翩白袷,惨绿年华者,纡望流连而不置。
第十六品花之俪 风漪馆沈桂
纤凤么翠,桐葩为巢。静不可觅,夕雯绮交。宜司厨。
丁香 “素面含情宋玉愁”(王十朋)。百结花也。西溪以为情客,绿衫裛露,紫蓓含烟,颇得杜少陵香体柔弱诗意。为妍品。
花俪,如墙阴幽草,靡蕤可怜。薄露相霏,凉痕欲语。
产于慈湖司马家,随清娱也。待笄后始入文孝坊,结香火兄弟。缠罗意密,含寇心黁,拈带徘徊,若有远恨。昔有别营妓卿卿云:“日照绿窗人去住,鸦啼红粉泪纵横。”请以斯言移赠、字桂卿,与花妹同依于陆。
第十七品花之憨 曼渠楼杨小环
碾玉扬絮,吹澜搅云。申林仙蜕,蛱蝶为群。宜擫笛。
玉簪 “嫩琼飞上紫云车”(黄庭坚)。常保衡呼为“绿妆严”。莹骨矫心,朝开暮卷。牵牛络角,若有倚阑愁风露者。为媚品。
花憨,如以容华鼎,爇郁金苏合香,百结氤氲,散之为缕,意与微袅,亦静亦馨。
本小家女。犹记其靸轻烟,曳文雾,下六萌油碧,以宫绡扇障鬟,依母向鹿苑中,为荷花祝生日时,幅舄萃绮,望之者疑一蕖摇水,万苇丛沙。飘飘之名,转瞬四溢。五陵子弟辈,咸以不入宜春院为憾也。姬躯肥而不滞,靥妩而带愁容,心小而善体人意。名爱宝。
第十八品花之蕤 听婪小馆孙玉卿
瑟瑟珠穟,花间步摇。梦云不暖,谁熨兰苕。宜试马。
榴花 “动人春色不须多”(王安石)。浮楂山一角,缃的丹晖。何似七圣珊瑚为太真妃手植者,绯衣小女,总宜以石家阿醋呼之。为秾品。
花蕤,如媚兰罢妆,凤舆乍游。荐华绣葆,亭亭天际。
字丹凤。轻可入掌舞,慧可抱膝怜。与花婵自蛟水来,构宅同居,犹小琼花之于南枝秀也。闻客有昵之者,早以等身金,出孟家蝉于平康里。曲琼夜闭,冰绡午笼,守以镇心之犀,熨以辟寒之玉。翾风一舞,芳尘满衣。恐李师中斗印封侯,无逾此乐。
第十九品花之秾 曼陀罗馆柴顺
镂红作骨,约素为身。修翎薄袂,翩仙玉真。宜煮茗。
山茶 “独能深月占光春”(曾季狎)。韵胜其姿,郭将军之春风也。曰月丹,曰宝珠,当羞与瑞雪金腰同称梅婢。为靓品。
花秾,如檐隅枯树,青藓作衣,风至飞花,时来点缀。
望之无热容,即之无冷意,寓和于涩,七弦中之别调也。有昵之者,谓柔腻如一捧雪,宛转如一串珠,或其深有所见。
第二十品花之娱 翠芸阁王问芗
画髾卷翠,大姊双成。云和罢按,司香玉清。宜执麈。
芙蓉 “绰约霜前弄姿态”(司马光)。钟陵同心木夫容,一日三醉。天高气肃,春意自如,衡雁初来,当无江溆摇落之感。为绮品。
花娱,如绰约汉女,遥夜弄珠,能使虹采烛霄,月芒射水。
字文香,依钱笑梅为女。皓■⑶丰灼,嫭眼流离。虽常服悴容,亦自神光喷薄。能作新髻,倭堕慵来,九鬟百合,金翘翠珥,约其盘珊,正不数汉宫十二谱也。性慧惟黠,态荡故痴。有时移神若忘,泛语无纬。衡之以色,犹许其在马嫩蒋酉间。
第二十一品花之鬘 琴伫楼王阿蕊
月气吹鉴,风篆飐香。乳燕无语,衔花过墙。宜奕棋。
绣球 “艳色争春笑牡丹”(陈鸿)。种美堂玉毡,开花五瓣,百花成一朵,极浓亦极净。俨如玉镂屏,灼灼丰肌,不愧团员佳梦。为缛品。
花鬘,如锦渚鸳鸯,照水低徊,自惜毛羽。
产于慈娟之姊。玉面丰嫭,为三五月。眼缬一丝若睡,初起微笑,则两颐生旋涡。意婉度闲,流逸中能得隽永之味。至款辞疏瀹,目不紊纲,尤足于麈角香心,引为谭友。正不数赵连城有雅尚也。
第二十二品花之缘 调莺别院许福
佳侠含光,佩嚣纫茝。玉水双流,相思之海。宜舞剑。
杜鹃 “争如傅粉伴何郎”(赵成德)。春鹃名山踯躅,极丰敷頳靡、娇曼烟绵之致。仿佛鹤林九月,看殷七七泼雨成脂。为腻品。
花缘,如壮士醉啸,帏灯焰低,起立苍茫,惟见北斗阑干,雕隼欲下。
字月舫,许秋生女。秋生有女三,次蕊珠,次月舲,而月舫居长。或称为许家三秀,谓蕊珠如玉树临风,月舲如珠屏积雪,姬则如银潢泛月也。发意善遁,举体若狂,云卷猋流,百出騃冶,亦蛊人之尤者。阑妆艳饰,浓淡悉宜。笼袖娇氏,竟不必在苏公堤上耳。
第二十三品花之侍 玉瑽琤馆钱桂卿
仙府华蜺,佛坛妙云。辉乎凤缬,郁兮龙熏。宜整衣。
玫瑰 “天染璚珧日照开”(徐夤)。离娘草取裵回之义。娇艳芬馥,气离脑麝。洪亭夜悄,岂真能刺人耶。为甜品。
花侍,如官厨大肉,佐以椒馨,脆腻之中,微带辣气。
卿和而能节,爽而能沈,员润而能融,疏宕而能缜。昵之者,如酰鸡之游酒海,胡蜂之入花埃,罔不迷眩而返。当灯残月堕,酒罢歌阑,颊醉心熏,风语横溢,瑟瑟眉动,皓腕横舒,或疑为陈女几之流亚。
第二十四品花之媵 斗雪堂王小疏
兰苕翡翠,鳷鹊金波。我非子野,亦嗔奈何。宜灌花。
月季 “一年常占四时春”(张新)。读苏玉局“长春如稚女,飘摇倚轻风”之句,想见红花翠蔓,不易冬春。令人酹酒维摩,为之祝朱颜长好。为纤品。
花媵,如城头袍鼓,花军对鏖,画戟绸扛,绣云飐日。似有天吴紫风,五色迷离。
玉立龛主王四娘之妹,字日素卿。庸妆亦华,静态皆活。矜持百意,勉效姊风。其一种佚荡冶靡之致,若影之附形。眼角眉梢,终不能代为藏拙。与之交好者,皆题名绣检中。会合偶疏,辄浼鲤传书,倩鸿寄意。碧云天末,曲道相思,殆亦探于情者。
第二十五品花之倩 栉雨楼王兰芳
八屏晨启,九灯夕光。旧楼鹦鹉,新社鸳鸯。宜理衾。
罂粟 “含烟带雨呈娇态”(吴细培)。一名“象谷”。其色善变,加意灌植,妍好千态。虽有泥楼钵罗,尸利酒树,不夺其狎云昵月风情。为妖品。
花倩,如蝴蝶御九华裙,结影翩跹。以含露嗅风为活,不管粉香易褪,玉笛将阑。
折腰步,龋齿笑,梁家之孙寿也。年已逾笄,而逼睇清光,汛肤浮艳,犹姣好如少时。或疑其通元素术者。豪于饮,凿落飞传,不辞百罚。迨玉山倾倒,弛衿露袜,倚烛横陈,对之者皆涎流神■⑺。
第二十六品花之雏 疏筠馆楼凝香
荣而兼绮,亦复无端。例诸萎谢,作平等观。宜侍睡。
秋海棠 “薄罗初试怯风凄”(俞琬纶)。《闲情偶寄》云:“春海棠,肖美人之已嫁者;秋海棠,肖美人之待年者。”幽质独妍,柔情欲绝,娇然有酸态。或比之郑康成、崔秀才之侍儿。为稚品。
花雏,如姚玉京家剩燕,不离庭户。秋风起,独啾啾翔集。
犹记其发如濯烟,目瀜瀜如滴露,两■⑶常作小桃红色,吹息有古麝香。潜盼以约,浅笑以避;佯嗔以送,薄羞以迎;痴想疑沉,柔言若润。盖月其神,云其态,水其性,而慧其心者。酒半香初,投怀宛转,令人愁缘爱引,惜与怜并,为之反复纡回,作桓子野闻歌之嗔。近不知所终。
味榄生云:读二石生《品艳》一卷,因取张镃《梅品》“花宜称”二十六条,戏评于后:花侬,气味闲悄,宜淡阴。花史,腾辉澄绚,宜晓日。花眷,禀体怯弱,宜薄寒。花鬟,动容琐屑,宜细雨。花隽,风度绵远,宜轻烟。花婵,神皎无滓,宜佳月。花侍,沈华未敛,宜夕阳。花隐,积气幽冷,宜微雪。花娱,流神掩冉,宜晚霞。花雏,姿态么媚,宜珍禽。花娟,形貌峻洁,宜孤鹤。花娴,抱影波俏,宜清溪。花俪,置扃闲野,宜小桥。花蕤,吐纳疏秀,宜竹边。花媵,顾视依倚,宜松下。花缘,酬对洞达,宜明窗。花逸,风情懒散,宜疏篱。花佐,神峭而旧,宜苍崖。花卿,气润而幽,宜绿苔。花昙,质华性古,宜铜瓶。花痴,意密度闲,宜纸帐。花姝,举止浏亮,宜林间吹笛。花契,流韵谐适,宜膝上横琴。花倩,匿意灵敏,宜石枰下棋。花憨,操心清苦,宜扫雪煎茶。花士,点缀自工,宜美人淡妆簪戴。
灵蕤馆主云:曹雪芹《石头记》为痴人说梦书,知眼底群花,犹是幻境中薄命人也。例以琐事,用辅绮谈。对华品,如以鲛绡帛包勺药花,睡红香圃石磴上。对幽品,如滴翠亭边展湘纨,扑五色蝴蝶。对远品,如在寿昌公主含章殿卧榻,展西子浣过纱衾。对殊品,如以王恺■⑻瓠斝,斟蟠香寺梅花雪水茶。对雅品,如潇湘馆静夜,制“秋窗风雨夕”词。对荣品,如披凫靥裘踏琉璃世界,仿佛仇十洲艳云图。对淡品,如稻香村篝火绚丝,听疏篱蟋蟀。对俊品,如蕉下客抚秋海棠,吟“倩影三更”之句。对秀品,如向蓼溆阑干,以苇片钩钩鲫爪儿。对净品,如鬓云松挽,倚红烛,界孔雀线补裘。对静品,如背影蘼芜,含笑解石榴裙子。对闲品,如暖香坞薄睡初醒,揭纱论画。对朗品,如倩绣橘掩攒珠累金凤事。对韵品,如柳叶渚边撷翠丝,编玲珑过梁蓝子。对娇品,如掷槟榔荷包,赚汉玉九龙佩。对妍品,如妆宣窑盒紫抹丽花粉,即以并蒂秋蕙插鬟。对媚品,如菱洲羁女,苦失棉衣,掩颦自泣。对浓品,如拥弹墨绫薄棉衣,坐回廊,理针线。对靓品,如宴客缀锦阁下,携十锦珐琅杯,宜牙牌令。对绮品,如绮白犀麈,绣红莲绿叶五色鸳鸯。对缛品,如蹲蔷薇花底,携金绾头簪,画“蔷”字。对腻品,如午倦后噙香雪润肺丹,喃喃絮语。对甜品,如傍琐子锦靠背,携小铜火箸,拨手炉灰。对纤品,如挽黑鸦鸦鬓儿,过翠烟桥,取喷花壶时节。对妖品,如穿锦片琵琶襟,靸红绣鞋,看小郎晓起。对稚品,如夜半披桃红小袄,晕两颊春潮,背蜡花,怯人调笑。
附录 淡盟生《十二帖楼本事诗话》十则
王素卿,鄞县人。光容鉴物,艳丽惊人。见之者恍疑为秦台舞凤,鼓翼腾辉,故时有“凤凰”之目。本姓朱,家鄮山桃源乡。贫甚不自给,遂为王素芳假妹。素芳,姚江人,居甬上,方负时誉。得姬,名益着。四方才士,争一登门为幸。余之初识姬也,时庚子春夜漏下已五鼓。海棠睡起,银烛高烧。注视久之,为吟余怀“月中仙子花中王,第一嫦娥第一香”句,姬会其意,遂邂逅目成焉。既而慕悦甚,若葵心倾,若蕉心缚,几不可一日离。余尝倩友写吹箫引凤画册以寄。忆余与姬往来事,多且秘。桃源主人曾嘱武陵渔子毋轻言于外,故略叙之以见其概。
王秀芸,镇海人。妍姿艳态,玉靓花明。喜豪饮,善歌词。妹曰秾,亦工度曲。每当蜡影摇红,蚁光浮碧,彼歌金缕,此按琼箫,仿佛听天上萦云回也。初姬与余善。旋为某生所眷,矢愿嫁之,与姬同起居,不翅伉俪。客至强出应,数语寒温,翻身而退。阿母恐门前冷落,屡劝之,不能夺其意。余思蛟川为商舶款关之所,不少馆娃,要以姬为翘楚。昔有妓请落籍,东坡书其牒曰:“空冀北之群,所请不允。”今姬意属于某,是将空其群矣,为之唤奈何者屡屡。(按:姬为蛟川后起之秀,与王韵珊、朱佐媚齐名一时。余有《车中花朝杂忆》诗云:
银鲫羹鲜薤甲粗,何来纤鸟唤提壶。
嫩鹅大蛤青糍饼,梦落城湾小秀□。
盖谓姬也。因东流寓十洲,故不入品。)
邱眉卿,鄞县人。容貌娟妍,性情豪爽,在粉黛丛中独饶须眉之气,故署曰眉卿。交与善,几呕出心妍示之;苟非所好,虽千金买笑弗顾也。已亥春初,余与定情,有携归之约。忽为有力者所夺,招置勾章城,匿不出户。桂生某,侠士也,为余密致之,相偕赴甬江。即夕滨海飓风作,孤舟掀舞波浪中,万灯不明,翠黛含颦。姬知其非兆,拥余背,默为流涕,后果事阻不谐。而人面桃花,亦经年不相问矣。往岁夏间,遇于定妓杨兰家,相对无言,各自掩袂。甫及旧事,同人不忍卒听,强余行。今执笔记此,犹不觉暗呼负负也。(按:姬旧与玉峥瑽馆主同住,尝一再觌面,余未得其详。故品艳中逸之。)
孙玉卿,鄞县人。貌清癯,善修饰,细骨轻躯,堪作掌上舞。先是归一伧父,居恒拥姬妾四五人,纵酒狂娱,如项羽巨鹿鏖战,诸将皆从壁上观。少不悦,辄叱咤随之,备施挞楚。姬鬻钗珥,得二百金以赎身。暂离烦恼,遂抱枇杷,吁可慨也。既而心厌尘喧,欲觅一如意郎为终事之计。阿母以钱树子望,常勒高价。姬曰:“儿不知贱质值几金钱,将以奇货居之,使儿一误再误。回首前尘,终入苦海,则悔不如冯家小青,作霜中兰,不作风中絮矣。”言已泣下。友人悲其遇,倩余作《懊侬歌》十章,辞载《剪红刻翠阁诗钞》。
邱宛君,鄞县人。歌笑态度,举止皆媚,殆非人世所有。本良家女,字陈生某。会有贾女事觉,误落风尘。陈生潇洒士,耳姬名,愿见之,姬亦心慕于生,遂阑入迷乐洞。而他客过之者,悉付为闭门羹也。已亥秋,生赴省试,姬措金助其装。无何,为博徒诱,倒箧倾筐,载病而返。姬无几微怨色,为之检药裹,祷莲座,愿以身代死。乃不旬日间,竟鸾胶无再赎期矣。是岂姬之夙孽未偿耶?抑陈生之薄幸至此耶?噫!((按:姬余未之见。读其传,想亦风尘中之矫矫者,因附录之。)
张绣凤,鄞县人。体态温存,丰神娟秀,望之如碧水芙蓉,纤尘不染。又如秋凤海棠,幽意堪怜。惜系出乐户,虽一时名噪平康,户外履满,以期帷幕之征,则未也。性静且廉,或有炫以金帛,姬笑昵之不为动。尝畜侍婢二,长瑞芸,次瑞兰,教以歌舞,尽态极妍。客至遣出迎,己则不甚酬对。人弗之怪,且爱之。姬可谓高自位置矣。(按:姬出身乐户,故未入品艳中。或曰姬姓林。)
杜兰卿,鄞县人。秉性幽洁,不爱时世妆,而露鬓云鬟,天然韶秀,真不愧以兰自字也。尝赴友人约,携素卿至姬家,眼波眉语,情甚相慕。素卿旁睨良久,举杯掷碎之,拂袖而起。余为敛容谢过,犹断红双脸,泣下沾襟。且曰:“侬不怨兰妹,怨薄幸郎。长向侬作假惺惺,恐亦不免为兰妹所寒心也。”此时余受揶揄几百词,无所自解。姬思衅所自开,几不胜情,逊词婉语,安劝一觞。余两人随而冰释。其得人欢心如此。有楹帖云:“好花品格惟君子,潦草因缘是美人。”不知谁氏题赠,盖实录也。
王文香,鄞县人。肌肤玉雪,曼睩腾光。尤工度曲,善觞政。尝于席间歌[柳梢青]一阕,珠喉巧啭,簧舌轻调,云凝水噎,不觉令人意消。与冶仙、修月善。两君本莫逆交,往来游戏,寄兴扫眉。姬窃喜终身仰望,请将择于斯二者,久未遂。姬犹宛转娇啼,眷恋不置。余杂咏诗所云:“留待十年君未嫁,樊川定不负香盟。”指此。
俞雪香,会稽人。白而晳,华而腴,从珠箔璅窗下望之,如对一座水晶屏风,令人心目俱炫。居鄮城月湖滨,往来多豪右辈。缠头尤积,富甲教坊中。齿稍长而丰韵嫣然,娥娥远立,在少年场中,俨有俯视一切之概。已亥秋,慕武林山水,偕士应试往游。有大腹贾招同杭妓赵湘云、张沁香辈十余人,步白堤,跨红桥,吊苏小墓,薄暮返涌金门,观者如堵。至今月夕花晨,西湖上客,犹往往乐道其事焉。
沈桂,慈溪人。举止庄雅,饶有大家风。先是,偕同辈王五居勾章城,艳冶之名相颉颃,人以一时双玉目之。嗣王有所归,姬移居甬上陆莲卿校书家。凤窠秀簇,鸳牒欢谐,绾时髻,被金翠,罗绮芬芳,争妍献媚。入其室者,往往荡志迷魂也。性工愁,又善哭。家慈东文溪,盖与鲰生为同是长干人。每当西窗剪烛,共话深更,红袖青衫,盈盈相对。虽宋广平铁石心肠,亦将为梅花作赋焉。
十洲春语(中)
选韵
其庄子之寓言邪?陶靖节之闲情邪?抑屈三闾纫绮撷芬,以寄其支离佹侘之意邪?恍兮,惚兮,作者不自知也。
饮玉立词龛醉歌赠润卿
獬荐不饮恶溪水,凤皇爱占青桐枝。
玉潭春水静如练,微风偶激生澜漪。
夙昔初遇君,君方垂髫时。
射屏花软剪莺盼,袅镫气弱吹兰丝。
苕娘名姓冠三曲,当筵未许端正窥。
后闻琼树方盛丰,绮芒上薄高天虹。
东南巨贾挟金币,隔帘颜色无由通。
自惭叔夜多悲愤,敢冀怜才到红粉。
登城遥望天末楼,但有长江去滚滚。
长江不断千里流,男儿出门行九州岛。
漫依花月度晨夕,坐令青鬓成白头。
与君觌面况秦越,何当欢乐何当愁。
七年三上燕京道,楚雨吴烟捩孤鸟。
长卿踯躅归茂陵,封禅文谁卖残稿。
狂名莫报公卿知,还借酣歌振潦倒。
黄金消铄白日换,黛阁珠帘倏秋草。
媚波(楼名)明渌浮香月(阁名),一枕疏灯梦痕窅。
安能细撷断茧丝,更向红蚕寸心绕。
去年八月还海城,流欃过海方用兵。
海阴赤雹乱旗色,城头黄叶搀雨声。
闭门只守杜陵屋,从军那得终生缨。
横胸磊砢谁消得,眼见垂杨冻春色。
连营祈静江月高,忽听晴空唳风笛。
笛声远引风呕哑,薛涛门巷枇杷斜。
玉钗影乱坐华烛,君抱箜篌向凄独。
苦将宛转前溪词,翻出伤心大堤曲。
相知不厌歌百回,有感难辞酒千斛。
歌尽且弗唱,酒尽须重倾。
不知携手转何许,低徊不语含远情。
君生苎罗里,来住芙蓉洲。
苎罗已断不可接,芙蓉零落谁能收。
鸳鸯岂厌锦巢护,欲凭荒渚依闲鸥。
为言沦落风尘苦,忏后愁心郁难语。
银荷四灿翠樽举,夜夜紞如过三鼓。
燕子已老桃花飞,看到菭根锈苍雨。
时去不可留,事往空涕零。
晴空摇曳动烟絮,力微堕水成浮萍。
胡为江东声誉满天下,亦尔十年未换青衫青。
吁嗟乎!
士为知己用,女为悦己容。
恻恻两心在,怅怅安所从。
不如君骖灵虬我文驷,披云长啸蓬莱峰。
世间一切谁为有情物,行当逍遥相与游无踪。
再赠润卿五首
悔向筝琶索雅音,从知焦尾是名琴。
窥阑月冷花仍热,匝院烟疏竹自深。
娱客不凭脂粉习,待人能得友朋心。
无端忆到秋娘曲,坐对凄然拥髻吟。
青虬百尺古松柯,陡地缠绵施女萝。
愧指皦心盟白日,愿倾痛泪泻黄河。
潇潇暮雨愁同唱,黯黯春痕恐不多。
那得波斯螺子黛,弯环替与补修蛾。
黄金无计赎龙媒,燕市空悬郭隗台。
形到淡忘翻似却,情当微至转相猜。
为谁憔悴甘耽病,与我周旋苦费才。
好自护持春后絮,莫教飘落溷尘埃。
昙华天上玉麒麟,咀雪茹虹迥绝尘。
欲想能超为佛种,繁华不滓是仙身。
每缘别后频相忆,转使逢时未敢亲。
除却锦屏三尺地,人间何处有阳春。
五彩回牵绣户丝,肯将浅意了深危。
会心每在无言表,含睐难禁欲醉时。
偶溢浓情相喷薄,恐滋旁笑复矜持。
氤氲别有炉山火,袅过重帘燕不知。
寄怀润卿集西溪《吴门画舫录》句
茶嫩灯清小洞房(梅卿),倩他浓绿护鸳鸯(曼叔)。
美人何必都华屋(廉山),春色终须让海棠(地山)。
似此国香才绝代(竹士),忍将愁绪对明妆(瑶冈)。
生来艳福知多少(船山),欲听琵琶恐断肠(翼庵)。
露眼烟眉四照明(竹士),许教平视到刘桢(山民)。
花间旧事谁能说(莲跌),意外相逢定夙因(碧城)。
曲涉嫌疑佯落莫(韵篁),转因离别倍关情(七夕生)。
江州枨觞天涯恨(瑶冈),叶叶梧桐作雨声(小苑)。
楚云湘雨护香芽(甘亭),冷巷何须种枇杷(静山)。
欲证前尘如影事(秋史),每因迟暮惜芳华(碧城生)。
贪征月府鸳鸳牒(韵篁),不唱当年玉树花(西溪)。
我是闲愁忘不得(七夕生),生同燕子惯离家(竹士)。
冷雨幽窗病起时(碧城生),润娘膝上坐题诗(鉴湖)。
无端知己推红袖(七夕生),各有秋心上鬓丝(芷桥)。
本是鬘华宜供佛(杯湖),不堪持赠只相思(韵箕)。
十年闲却昆仑手(藉庵),薄幸休嗔杜牧之(竹士)。
灵蕤篇赠金缕杜孏卿
灵蕤匝叶舒琼影,晨露香霏玉魫冷。
绝代佳人空谷姿,含愁独向横波静。
载酒闲过杜曲家,画楼空际碧阑斜。
韦娘眉黛秋娘鬓,湘浦神仙洋浦花。
神仙绰约花姿缛,眉黛弯环鬓丝绿。
云丝结麝挂笙囊,月睇回虹开镜褥。
腻雨芳尘十锦塘,西冷华胄字温郎。
六萌绣毂初迎薛,百琲明珠乍聘梁。
妆台懒听笼鹦语,雁钿飘零问谁主。
别种樱桃一桁花,竟同杨柳三春絮。
娉婷帘底记初逢,两颊槟榔映酒红。
细撷鸾翎挑烛泪,暗兜莲叶倚屏风。
银河络角牵牛抱,更拜支机乞天巧。
入掌真宜凤子轻,避羞犹似鸦鬟小。
未容撒手赠将离,唾点难抛半臂衣。
隐渚雏鸳娇并睡,向风乳燕怨孤飞。
青琴生小洲南住,闻说扁舟欲归去。
劫海频劳精卫魂,情天愿护芬陀树。
萍缘絮果未分明,唱到鹍弦第四声。
樊素何当依白傅,江东空自愧云英。
评花小诗百一首
寄自托耳,葱绮错纷。慰往惜今,荄枯互竞。以齿隶艳,寓讔辟谰。意婉而直,辞显而晦。其有春秋之微意乎?
暖翠琵琶玉叵罗,十年曾记听清歌。
贴屏一褶鸳鸯被,知有凉灯照断荷。(李苑君)
过影珊珊有玉声,王家小奕早知名。
背人慢唱罗敷曲,陌上春来雨不晴。(俞雪香)
罗荐秋凉染碧埃,夕云不罨黍娥台。
兰苕枯尽葳蕤叶,剩有啼蛄吊月来。(翡翠三)
窣烟六褶藕丝裳,竞体旃檀递暗香。
十八胡笳翻怨拍,文姬有父是中郎。(洪翠卿)
记从汉上别晨烟,怅绝云英玉臼缘。
夜雨打池荷尽折,不留片叶护鸳眠。(洪小二)
最宜簪菊一枝斜,石翠秋衣织凤花。
应是老莲纨扇本,独含古媚扫凡华。(袁桂方)
自扫杨花葬蝶裙,篝兰谁与夜深熏。
眼看江水成秋色,吹到鱼鳞是断云。(白 蛇)
轻烟散尽梦无多,六槅文疏抵绛河。
知否周家红藕婢,至今能唱洞仙歌。(虞润卿)
旧时帘幕只鹦眠,打桨东归已来年。
闻道话儿亭畔柳,丰姿瘦似顾娟娟。(王莲清)
天寒补屋苦牵萝,旧袂香痕已不多。
嫁与东邻沈和甫,一生受用是清歌。(杨眉史)
畅好灯初酒半时,十三筝柱笼红丝。
湘花湘草飘零尽,留得残云护竹枝。(杜素芸)
向人敛袂故矜持,春思偏从暗触知。
掷与湘奁画眉笔,蘸花研露看填词。(朱蕙卿)
玉髻珑璁插闹妆,苦随群艳斗容光。
却输浑脱无闺气,抵过公孙舞剑娘。(王二姐)
自是东邻掌上珠,不堪流落向穷途。
莫提旧日桐花事,眼见么鸾养玉雏。(陆莲卿)
十年香火了前因,天际茶山与佛邻。
愿借青麻重庆石,细研小凤赠宫春。(谷雨茶)
镜里花光惨不红,疏灯滋味问谁同。
可怜一剪秋娘鬓,吹向飘萧落叶风。(钱桂卿)
羞解罗襦搭画窗,玉虫遥夜媚银釭。
阿谁手挽波斯女,醉里看陈大体双。(王兰芳)
锁山寒绿照深卮,记得高筵坐酒时。
绕屋春杨都吹尽,夜鸟犹觅旧栖枝。(洋 兰)
十二兰房七宝台,奇花卅六洞天开。
灜壶海上三神秀,翠羽金支斗胜来。(夜蝙蝠 檀香果 玉胡蝶)
监酒司枰事事宜,笑翻新论语蛾眉。
太冲著作惊天下,只逊安仁玉样姿。(陈梅卿)
无双国色楚莲香,细撷烟丝织藕裳。
记得樱桃明月底,醉翻花影捉迷藏。(朱兰生)
起掷琼樽泣数行,只如秋燕避斜阳。
蘼芜已嫁横波死,应分飘零到卞娘。(素 云)
褪尽缃桃春不妍,碧萝门巷有残烟。
西风入夜灯如豆,只拥寒衾听杜鹃。(杨小环)
琼钗偃髻夜飞蝉,画袂柔香玉井莲。
不饵人间烟火气,除将天上藐姑仙。(何素君)
四壁春山闭苎萝,一丝云影画霜蛾。
叙州鹤钿称诗妓,那及红儿慧悟多。(王素芳)
相思天末暮云低,莽莽河桥接大堤。
凄绝柳梢眉子月,枕函来照梦边啼。(张月香)
辜尔湘南一片心,金笼闭梦十年深。
已无人问安妃阁,苦抱秋翎怨秃襟。(鹦鹉四)
梦魂不傍汉宫游,约略明妃塞外愁。
关雁一声沙草白,起弹银拨唱凉州。(丁远香)
惯将笑眼送流云,倦靥微红似薄醺。
江上芙蓉烟水阔,有人枕瑟忆湘君。(王管香)
寻常眉黛瘦横钿,略带春愁便可怜。
入夜分明纤月白,玉萧吹梦落梅边。(徐兰卿)
沉沉睡起坐恹恹,楼上西风近夕尖。
对镜自看还看菊,掩奁不语更垂帘。(桂香二)
青裙黄舄佛家妆,龙女天衣自在香。
多恐绮词消慧福,懒携锦瑟唱鸳鸯。(张醒香)
欲嫁琅琊大道王,更无心绪了残妆。
解将约领通犀扣,掩泪筵前赠七郎。(昊湘苹)
屏弃罗纨谢粉脂,丰神亦复减他时。
摩云阿阁青桐树,让作飘鸾泊凤枝。(应阿凤)
独立春风拥画髻,四娘儇态压桐桥。
无端遣嫁毗陵去,从此南园卉木凋。(双 珠)
乌鹊高楼烛影衔,唾花点上越罗衫。
楚芳玉润吴兰媚,文字知音有蜕岩。(史兰卿)
手捉杨花怨薄情,兜娘生小住州城。
春江一舸辞家去,两岸黄鹂与送行。(王萍香)
倚门亸髻学夭斜,不嫁梨花嫁杏花。
莫讶文如江夏冠,婉卿身世出长沙。(应月仙)
窈窕春莺韵绝佳,笑声背地泄风怀。
夜凉刬袜携琼烛,悄步苔阴觅堕钗。(沈兰因)
迥绝危楼对夕阳,水云如絮雁天长。
芙蓉落尽秋江晚,一蓼当风自倚妆。(芝香三)
袷衣疏鬓病宜秋,颇识吴娘暮雨愁。
晓拨莲房收宿露,不防叶底有眠鸥。(台阁凤)
分明旧泪污残茵,转觉重逢一笑亲。
博士不来中瓦住,师师门巷恐无人。(施玉芳)
心事难通一点犀,更从何处索零啼。
画楼天半帘高卷,冷落斜阳照燕泥。(绣 鹅)
高鬟两两照银荷,花底春筵荡曲波。
颇厌洛真淫冶习,愿从天水觅仙哥。(林葵卿)
玉绡凤衵手亲裁,弱梦随云倘夜来。
一树辛夷金线巷,垂花门角有苍苔。(范蕊芳)
暗回微睐瞥狸奴,绝妙红闺午倦图。
还惜画楼罗帐底,昏灯照梦落春芜。(王阿蕊)
千里江城澹碧云,登楼无都望斜曛.
鸳鸯冢上相思树,只挂金阊紫玉裙。(王阿润)
柳丝生小鲍娘溪,春日湔裙过水西。
一曲箜篌公子去,遥看楚树洒零啼。(王素卿)
红兰宛转段家桥,媚向东风倚病腰。
侧鬓西冷看山色,水荭花影上春绡。(王月娥)
布裙椎髻孟家妆,羞睨人前道胜常。
为尔微吟团扇句,不期天壤有王郎。(姚玉生)
结臂连环玉琢成,沙才妙嫩艳倾城。
鸳鸯鸂鶒原相偶,漫数徐家两阿英。(胡灵香)
眼云缬醉向人微,翠缬珠蘅绣窄衣。
记赛春街三月社,月明细马驮花归。(杨双喜)
夕窗凭镜暗凄然,春息微呵袅弱烟。
便道丰姿如董宛,飘花零叶总堪怜。(范玉梅)
锦碗芙蓉四幕花,密楼藻井一层纱。
凄然拥髻樊通德,坐对伶元说赵家。(徐爱珠)
织蕊梳花愿已违,宫声颠倒十三徽。
不听落叶回风曲,犹道江南燕尚飞。
但有荒萝满若耶,难凭越女艳如花。
醉听白纻吴宫曲,何似溪头看浣纱。(上虞桂)
锦簏冰瓜养睡初,月牙横几倦晨梳。
绿翘早嫁徐君旧,定厌繁华北路鱼。(李意兰)
铁板铜琶唱大江,西来潮气未全降。
曲终仰看天边月,照见南飞鹊一双。(杭州绣凤)
莫听小玉院门鸦,莫折窈娘井上花。
莫变商声歌子夜,请看飞雪搅寒沙。(四 喜)
晚翠风神剧曼殊,飘烟窣水合欢襦。
结缡尚未逢张四,敢效酸斋诮买奴。(张绣凤)
窣地猩红耀锦裾,丰肌灼灼照芙渠。
掌中难觅昭阳燕,怪底刘宫嬖媚猪。(姜橹香)
彩云小队压天魔,瘦影春鸿掠月过。
敢似樱桃谗石虎,帐中倒授有金戈。(许 福)
回风丽曲阻重听,江水迢迢去越舲.
杨柳楼台苏小宅,夜来明月梦西泠。(尤秀宾)
龙熏雪色漾水纱,忍向蕃厘问旧家。
不醒阿■⑼蝴蝶梦,玉真偷过隔江花。(沈 桂)
长信天高断旧恩,自翩茜袖拭啼痕。
红儿幸脱罗虬刃,好忏维摩闭画门。(杜 兰)
堪人属意是虫娘,露液云酥浃骨香。
兄妹无恩鸿信阻,年年风雨走关梁。(如 兰)
苏合微熏宿火温,雨中罗帐记黄昏。
一淮荡尽残春絮,忍访当年寇白门。(叶秀兰)
醉里愁听菩萨蛮,交鸾绣被叠屏山。
雨晴月白天如午,烛影横花花照鬟。(桂 珠)
孤影伶俜是断鸦,曲传幽恨到琵琶。
小桃已怨无人护,况向东风伴柳花。(徐月卿)
不向平陵看射雕,几回对酒坐疏寮。
剪灯醉读双红记,剑气琼声满碧霄。(袁翠凤)
飘落他乡似断鸢,春阳不系秣陵船。
我怜江上无瑕女,枉解怜人与自怜。
一桁虾须窣地垂,病痕疏到远山眉。
经秋颜色黄如菊,绝似当年金树儿。(柴阿润)
惯嘘兰息袅琼蕤,动若痴迷静若思。
随絮尚容流水荡,难禁风力是游丝。(陈兰生)
画院谁陈秘戏图,晓窗水色映琼肤。
朝天虢国能坚宠,暗笑真妃泄塞酥。(王文香)
琐子身材嫩玉肌,流珠眼色卧蚕眉。
姗姗禀性真如意,合与黄娘作侍儿。(王阿保)
亦工颦笑亦佯嗔,略带微酸更可人。
惯抱箜篌歌泣露,桃枝绰约认前身。(楼吟香)
灵芝新茁水精苗,护以龙烟似玉绡。
一样翾风年十五,如何六万买春条。(朱问梅)
双交屈戍静无声,鹦鹉低鬟唤宿酲。
酥胛玉肩谁受得,只除魏野解风情。(戴绣兰)
珊珊瑟瑟佩明珰,错认珠帘第四娘。
一袭青黄鱼子缬,东风吹作杜蘅香。(戎 馥)
楚女腰肢渐减围,不因春草怨芳菲。
眼看黄竹空箱在,忍为他人作嫁衣。(方葆生)
南来夷虏陷昌州,险夺名花出画楼。
漫恨不如毛惜惜,问谁枕刃护高邮。(沈瘦海)
雕屏六扇灿堂花,清极筠帘似水遮。
要倚颦婆听阿鹊,来寻妥十二娘家。(润 宝)
李家翠翠马娉娉,姊妹双花耀肉屏。
莫怨桃根太娇小,我愁桃叶易飘零。(孙双凤)
病里含鱼肺不凉,慵来小髻拥愁妆。
玉壶一勺灵芸唾,应有仙坛紫奈香。(许蕊球)
玉蕊无言耀远春,东风一笑赌千缗。
倘翻瑟瑟屏风谱,先写温肌小鬓人。(孙爱月)
游戏天仙谪上京,不徒花婉借棋枰。
袒衣醉打关西马,密院三更有笑声。(洪红香)
再顾难寻陌上车,玉鱼深锁五侯家。
请看燕子穿门去,一树春桃依旧花。(吴蕊娟)
黛色分钿秀可餐,暗芬融息似春兰。
玉蕤紧抱香心露,着意迟开怕早残。(金 林)
一渠花泪冷初凝,怕踏春花过马塍。
当世已无姜石帚,小红只合葬西陵。(陈宝玉)
香桃作骨瘦难支,倩女春魂弱自疑。
枕角断红收不尽,药烟茶气缭丝丝。(殷爱姐)
第三院落住红绡,背影春灯按玉箫。
那得昆仑锤猘犬,碧天无尽夜迢迢。(许月舲)
尚含睡态约残云,入颊红肌有簟纹。
要约邻姑闲斗草,不知花外已斜曛。(杜赛金)
不是文舒定满营,天池香水浴娇婴。
灵妪手植蜻蜓树,能作丹刚九奏声。(范 润)
麝月揩摩甑露熏,泪为行雨意为云。
湘兰解践新簟梦,不唱青灯白练裙。(俞小雪)
熨花贴柳未全谙,酒半风怀荡不堪。
转爱得怜堂上住,垂髫扶竹乞春柑。(李玉香)
拉杂花枝锦洞春,天魔别队颖龙津。
红鸜未剪双歧舌,便拍帘钩学骂人。(王楚香)
菡萏心情豆蔻年,春波如醁照婵嫣。
停骖一顾鸣珂曲,可有他时汧国缘。(王阿环)
东园花女怯风姨,洗靧春容避酒卮。
愿乞七星幡一座,与他密护过春时。(张瑞芸)
黛石蓝脂画不如,娇啼宛转掌中躯。
十三年纪鸦鬟绿,莫是燕京李夜珠。(小 福)
灼灼盈盈髻未梳,高秋明水漾新蕖。
六桥油碧他年见,眼底群花总不如。(杨阿翠)
痛饮醇醪无太阿,年华如水逐清歌。
翻空且当离骚读,莫罪灵均绮语多。
十洲春语(下)
捃余
盖仿余澹心《轶事》、捧花生《余谭》之例,缋新悦,志随欢。匪云夸张,实系感慨。以为无益语也,则当拉杂摧烧之。
客初至院,则密室供坐,假妪伺客,细荈瀹香,款语留盼,谓之“茶围”。沸酒炙肉,醉重气微,烛光滟淫,巾钗影乱,谓之“酒局”。猱童传简,花舆过街,珠锵玉摇,侍座佐饮,谓之“出局”。霜柝三报,兰汤再巡,月沉灯炧,燕昵达旦,谓之“留厢”。疲辰侠夜,怨旧怜新,一十二时,不知销黄金几许。
院中竞尚小曲。其所著者,有软颦、淮黄、离京、凄凉、四平、四喜、杭调、满江红、劈破玉、湘江浪、剪靛花、五更月、绣荷包、九连环、武鲜花、倒扳桨、闹五更、四季想思、金银交丝、七十二心诸调。和以丝竹,如袅风花软,狎雨莺柔,颇觉曼回荡志。
妓饰尚新。鬓髻有西瓜、蝴蝶、蝉叶、假元宝之类。簪钗有连心、蝠蝶、插兰、十钱、龙舟、秋叶、狮凤、琴钗、玉千金、穿心兰、万卷书之类。耳环有竹叶飘钱之类。饰发者,有软末利、银丝末利、月斧兰、笤帚兰、珠蓼花、五凤船、钗盘花、抱髻绒。饰颜者,有蛾包、春包、貂搭、半边构、珐琅钿、流苏带。饰指臂者,有马鞍指钏、想思钏、唧鱼背指、锁手锁、缠丝累丝连环。饰项者,有骨牌领、台盘拖、鬓如意。衣则一字、琵琶诸衿。裙则双挑、百裥。鞋则过桥、秋片、三镶。中度纤秾,耀色晶灿,已不啻杨家奇服,变化若神。
月湖之船,仅有单划小鸼之属。低篷侧版,湫溢不堪。近时城北舒氏仿昊式,制平顶酒船。篙舷雕缋,阑柱丹碧,羊灯悬幔,蠡屏障纱,茗碗香厨,琐事咸备。人称为舒家船。傍柳寻沽,载花觅月,有借以供游泛者。
院中肴席,多资于肆楼。漉汁调酥,咄嗟立办,六簋八碟,干润并陈,谓之“包桌”。选芬剔腻,味以意需,谓之“点菜”。食品之俊,有骑马蛤、桃花螺、丁香螺片、鸳鸯冰鲜羹、风■⑽丝、炙江珧、抱鳗拌春虾、圆牡砺羹、海瓜子、裙带鱼、荷叶鲳、金钱蟹之类。小食则以蚕纱饼、椒卷、玉兰酥、芙蓉饺、水饺、苏叶饼、凫茨糕诸种为最佳。鲜能振肺,清可醒脾。凫割羊燂,转堪隶视。肆之著名者,东门街状元楼、大观楼,鼓楼前聚景楼、春和楼,灵桥门街义聚楼、临江楼,郡庙前聚贤楼,县署前聚胜楼,三法卿天乐楼,江东如松楼、三江楼,东门外叙金楼。
郡城于四月望,赛元帅会,如得胜之彤云,文英之含香。西郊风云,南郊协兴、文华、集全诸社,炫奇斗巧,日费数万金。雕杠豸钺,缨葆霓旌,华盖五色,珠龙八宝,屏灯迤逦,五联九联,缀以珊瑚、靺鞨、颇黎、木难、翡翠、孔翎、鲜花、异鸟、流苏、锦缎之属。更以行院妓女,饰之绣绦画茧,绿絁红兜,扮演故事,谓之“抬阁”。制椒兰为舟,蝉纱葵锦,笼头撷腰,明眸皓齿,含笑荡桨,谓之“纱船”。有凌风艇、月舫、如意舫、凝香亭、百鸟亭诸目。惟时仙乐云停,跸路尘扬,扇影衣香,填塞闉阇。院中诸妓皆浓脂冶粉,备极垩涂,高坐广场,以为招飐。因之浮浪闲客,心许目迎,意弛神醉。虽元宵踏月,清明上河,有鲜此都丽者。
庚辛之交,海氛未靖,民鲜乐业,关市戒严。粉白黛绿之流,翻盛于昔时。有珥貂从军者,旁午之暇,更衣买歌,黄金挥霍,易同转饷。尝有诗寄慨云:
毡帛连江拥甲游,胭脂满地泼春愁。谁怜风雨屯军苦,绿酒红灯自画楼。
苏杭流妓,有来郡赶唱者,多卜寓于三法卿、沙泥街、后市诸巷,谓之堂名。皆能引笛歌昆山腔。近之所闻,如尤秀宝之“独占”、“埽花”、“惨睹”,陈云卿之“冥勘”、“北饯”、“赏荷”,王绣凤之“山门”、“冥判”,张如兰之“絮阁”、“借扇”,杨双喜之“思凡”,钱桂珠之“偷诗”,清丝脆肉,颇泥醉怀。外此若李月娥、陈宝玉、赵湘云、王巧林、王素琴、秀兰、桂兰、月仙、金林、爱珠等,亦不俗人。
王素琴,名四喜。丰姿憔悴而有楚楚之致。与桂珠、巧林、绣凤同寓万寿寺街蒋园。尝月下同友人访之,姬敛息坐隅,鲜与留睐。席上歌“借扇”、“见娘”二折,出腔收韵,绳尺魏家。余叹曰:“此音律中之鲁灵光也。”询之,知其少本吴产,声音之理,多受吴之名师,故与寻常擦坐者迥异。向住上塘丁巷,浮香阁为其旧邻。与余言壬癸间事甚悉,因作[迈陂塘]一阕纪之云:
又无端送春时节,箫边听唱吴纻。沉沉夜气蒙蒙院,酒醒清寒如许。灯渐炷,看水样帘栊,宛转留烟絮。隔烟随露。更露涤花明,花摇月碎,月警嫩鸦语。 休相羡,凤鬋蛾眉无数。当筵谁识羁绪。生僧青黛湖边柳,不系樱桃船住。君念否,有抱病兜娘,飘泊梁溪路。江南何处。望天末高楼,迢迢不见,但见雁飞去。”
杨阿翠,杭州人,依其姊双喜同寓后市。年十二,丰仪圆满,肤洁矑清。能歌“赏荷”、“谏父”、“佳期”诸剧。发吭惟亮,转调能纡,殊有雏凤声清之誉。
或谓谐适如杨眉史为辛夷,融浑如张绣凤为素馨,波俏如袁翠凤为玉蕊,柔和如林葵卿为迎春,温疋如姜橹香为棣棠,轻圆如张醒香为藤花,直率如沈兰因为凌霄,简捷如丁远香为秋葵,隽永如许月舲为瑞香,纤媚如徐月卿为木香,恬朴如孙月卿为腊梅,灵慧如李玉香为凤仙,亦足补二十六品之阙。
数年以来,如双珠之昆腔,润宝之弦索,并有盛名,今已成广陵散矣。惟许福之妹双桂,字月舲,能抚弦歌鸾凤箫,每一发声,令人低回欲绝。
王莲青,行二,向侨城北徐。能诵唐人小诗,清脆可听。一时俊游,多以诗篇投赠。莲青装池成册,爱护之若兼金。余曾题其后云:“丽愁少积,托姿以憨;侠情内含,露倪于谑。力屏庸冶,工炫异辉。石镜春朗,卓勺山鸡之影;秋烟夕敛,摇曳水荭之花。古意神取,众赏咸集。吐言惟淑,植心尤慧。吟玉楼天半之句,讽瑶台月下之诗。春婆之梦尚纤,秋娘之年惟少。余评量新遘,枨触旧欢。倚幕听香,背灯看鬓。惟时露欲霜变,绡衣不温;汉以蟾澄,晶槛若画。薄泥差慰,清谈与忘。聊润凤笺,短裁骄语。”云云。亦可想见其为人矣,今不知所终。
俞雪芗,字霙史。玉躯丰伟,蕖瓣尖纤,为旧院诸姬之冠。好弄墨,能楚楚作数笔兰,颇得元真子逸致。
陈梅卿,本吴产。初名云卿,同居金缕室。貌中人,举止旷达,异龌龊儿女子态。喜抗声为遏云响,“冥勘”、“北饯”,尤所擅长。弱管嫩丝,不能辅其气也。高筵坐对,得壮酒胆。
初云馆孙水卿、月卿姊妹,依润卿、素卿同居,若翠鸾之佐丹鸑,辉映并丽。卍舲生云:“润卿之腻在神,水卿之清在骨,素卿之密在意,月卿之洁在肤。”余谓润卿助以水而益润,素卿佐以月而弥素,固有天然相烘衬者。水卿,爱月字也。
王润卿之发,杨小环之肤,孙水卿之眉,王兰芳之目,杜孏卿之口,沈嫩糜之足,何素君之身材,皆足冠绝流辈。倘钟萃一身,益之以陈兰生之性情,范玉梅之声韵,楼凝香之态度,施玉芳之笑,王素卿之啼,那不抗手素蛮,齐肩梁宋。
味榄生赠玉立词龛诗二绝云:
竹扉敲破夕阳斜,帘额笼鹦解唤茶。
欲理残妆慵到晚,鬓边且插杜鹃花。
玉山倒处短檠挑,麝枕横铺度永宵。
一曲唱残浑不似,教人争耐倦眸撩。
赠初云馆一诗云:
忆睹明妆越九秋,予怀渺渺似东流。
关情却有姮娥月,推逐游人上小楼。
素卿、水卿索余赠句,因于席上填[洞仙歌]各一解云:
瑶台咫尺,看凤翎回展。似有云和语天半。尽翻裙玉碎,旋袖香飞,要揉得、竹影花枝零乱。 生情工旖旎,菡萏鸳鸯,写入芳姿合欢扇。唱到夜啼鸟,月上梧阴,须不似、昨宵员满。问刻骨相思为谁深,把枕角屏眉泪都弹遍。(此为素卿作也)
同乡苏小,爱韶年如许。却称盈盈掌中舞。怪红襟乳燕,刚出巢来,便解得、宛转东风情绪。 几回筵罢后,花影重帘,共坐疏灯听春雨。悄极夜深时,一尺湘屏,须不是万千山阻。恁当着人前惯矜严,又暗地、朦胧逗来眉语。(此为水卿作也)
玉立龛主解情,而复好言情。与之论古今离合悲欢事,辄倾听忘倦,笑涕相杂。兼工书,通文艺,以是名流时彦辈吟社之宴,多乐就之。投赠诸什,皆默识成诵。如九峰居士之“我已消除名士气,卿须珍重少年时。”灜谷之“论心真悔相逢晚,对酒方知欲别难。”评花仙子之“爱才惟见柳青眼,交友孰如兰素心。”尤爱讽之。背人拥髻,宛转微吟,每若不自胜其意者。或拟诸枇杷门下之薛。
竹隐生席上赠王润卿诗云:
西风飒飒短长亭,手擘红笺与斗吟。
莫道相如非女子,沈香亭北有知音。
勺药花开二月时,东风拂拂雨丝丝。
前生定是苏家妹,也解香山绝妙词。
余尝偕同人饮玉立龛话雨,章安铁头陀席上赠诗二绝云:
无端灯下唤卿卿,宛转歌喉妙未停。
唱到相思金镂曲,不堪风雨客中听。
黛螺眉子茜红衫,也有新愁付等闲。
底事含情无一语,香魂应绕大梅山。
时余亦有句云:
贴屏春影海棠娇,风过疏帘烛晕消。
难得相逢尽知己,如何不饮负良宵。
巡江戍海客兵多,凄咽群鸿掠雨过。
惭愧萧间如我辈,侧身花里听清歌。
某明府与润卿善,姬尝作七律赠之云:
侬家旧住绿云楼,雅客骚人几辈游。
才美如君真罕睹,情顽如我亦摇头。
繁华满目愁凋落,露水论交叹逝流。
一曲楚江曾熟记,知音原不在温柔。
慵扫蛾眉懒整鬓,瘦肩时复耸成山。
自怜风月情常淡,剩有吟哦兴未删。
廿四番风花有耐,十三年梦蝶无闲。
总然难洗琵琶恨,空洒江洲泪点斑。
可与吴下赵畹香赠丹阳朱生诗并传。
拟为玉立龛主人作《清课十二事图册》,并拉同人拈题分咏。缘乏绘真好手,事遂中辍。十二事者,听雨、倚月、抚帖、哦诗、理弦、擫笛、煮药、试香、灌花、调雀、拥被、整鬟也。姬复索余为《梅聘海棠图》寄意,因援“恨不同时”之说谢之。
“折柳”、“絮阁”、“赏荷”、“刺虎”、“扫花”、“独占”、“乔醋”诸曲,皆润卿所善歌。于“佳期”、“思凡”二剧,尤工搬演。尝偕灵蕤馆主过玉立词龛,擫笛为姬理旧曲,宛转更番,彻晓不倦。兴至则乔装挥麈,俯仰磬折,摹写曲情。钿侧鬟倾,鞋松襟脱,汗浃喘促,娇不自胜。旋复默坐依依,若颦若怨。因作诗纪之云:
对酒空肠断,闻歌易涕零。
大江飘独雁,远树堕残星。
共坐疏灯白,相看短鬓青。
谁携周昉笔,细与写娉婷。
鬓饰之花,玉翠取其贵,通草取其轻,近时如玉立词龛、麝■⑾楼、金缕室、初云馆诸处,竞以鲜卉相尚。即野蔷微、山踯躅、金银藤、七姊妹、夜来香之属,亦复缀之铜缕,袎若蝶形,敛色敷香,上亲芗泽。正不独茉莉、珠兰,为媚人之妖草也。
江东之渌西楼、俯来院,城中之苹丝水榭、净因小馆、栉雨楼,乙丙之闲,极一时酒宴之盛。近则粉黛凋悴,阑幕乌啼。过其地者,犹徘徊于夕阳花影间也。
螺峰居士为王润卿作水仙画册,题者多佳什。钱唐小巢居阁主绝句云:
凌波欲步水盈盈,韵比梅花一样清。
最是黄昏人独坐,晶帘未卷月初生。
情波脉脉托芳衷,咫尺盟辞孰与通。
自是素娥偏耐冷,不因遣嫁任东风。
交甫情移解佩时,神光离合写仙姿。
不须金屋将娇贮,纸阁芦帘大是宜。
西明题[望湘人]一解云:
忆群仙雅集,灯炧酒阑,喁喁如怨如诉。老眼看花,蛾眉着意,愁绝子乔写去。泪竹留斑,媚兰少偶,亭亭湘渚。怅隔江、风月凄清,卓勺佩环何处。 赢得文人机抒,叹莺花无主。龙眠妙手,纵罗袜行云,难写十分媚妩。赋就湘人,纱笼神女,红叶良媒修阻。曾寄与、一纸窅娘,解识冰魂绮语。
曼陀退士题[疏影]词云:
寻芳水曲,似当年曾见,解佩江渚。叶嫩青璘,蕊裹瑶簪,托根知在何处。春寒春暖檀心晕,恐过了花时弃汝。羡含香体素都宜,写出凌波欲语。 试看青莲笔妙,莫将他画作,胭脂媚妩。体衣趁轻铢,冻抱冰心,收拾定瓷盆贮。生怜罗袜微尘渍,总怨却、东风无主。问湘灵、若个通辞,勾起骚人愁绪。
余为填[卖花声]词云:
小蕾迸寒葩,暖玉周遮。东风吹到宓妃家。淡月如烟窗六槅,佩响些些。 尘迹谢繁华,梦影争差。铢衣细褶褪春霞。肯借犀心香一点,沁入梅花。
使范川太史见之,当以瑶台清影第二图署其册盖。
曾偕晚香生、佩秋生、灵蕤馆主小集金缕室,作花朝社。分筹斗韵,剪烛谈棋,檐月乍低,庭花无语。时鸦童鹤婢,藉醉早眠。兰姬御窄袖服,移行灶,拨火瀹泉,爇茗供客。桂卿效厨娘装,调山薯羹,煮脱粟饭,水母石发,俊味胪陈。更为亸髻倚肩,拈字索解,不知许事,相与兴酣。笑语未阑,东方延白,各含薄倦,隐几息神。梦醒推帘,则剩烛堆盘,坠钗在地,游丝缭鬓,燕影过衣。虽销金帐底,浅唱低斟,无逾此乐。
兰卿喜与人谈心事,喁喁切切,移晷无倦容,能使人意气消尽。过金缕室,寄怀杜兰,调寄[高阳台]词云:
薄翠含,明波濯盼,东风初茁兰芽。幽怨如丝,缠绵袅入琵琶。轻烟不障鸳鸯梦,展湘屏、暖玉鸦叉。最无情、一曲离歌,一霎天涯。 画楼寂寞重相问,有仄襟燕子,语过窗纱。枕角昏灯,不教梦断留他。更堪亸鬓横箫地,但蒙蒙堕絮飘花。问今宵、月在谁边,春在谁家。
时姬因遇事他适,信问久沉。崔护叩门,未免增依旧桃花之感。不知春风归后,得复重逢人面否也。
自海上夷警后,滃州诸女妓,多流寓两湖间。当以瘦梅沈校书为冠,当摘间情诗“珧草出山凡药贱,天骝下坂马群空”二语赠之。外此余所见者,如谷雨茶之风韵绵密,玉胡蝶之气息深醇,檀香果之格度端详,夜蝙蝠之举止闲暇,皆足倚弦月地,佐酒花天。
曲中之好风雅者,润卿以外,推范月香校书。少负盛名。居江东杨柳津。尝偕友人过靧春楼访之。时画檐燕静,远树沈晖。姬倦睡方醒,薄衣未扣。因与开奁秉烛,傍坐监妆。闻余有《十洲春语》之录,遂握发掷梳,检题赠诸作相示,并析其好丑,戒勿滥存。因录数章附之。纯斋尝为姬画《雪巘访梅》图,香痴居士题[满江红]一解云:
窄窄弓鞋,被一路暗香勾引。却仿佛、梦游曾记,罗浮风景。半郭半村都入画,是花是雪浑难认。趁朦胧寒月折回来,枝连影。 泉石意,清臞甚。脂粉态,消除尽。幸相逢林下,较量风韵。漫说此生修到未,试听小字低呼并。待明朝端整寿阳妆,眉梢晕。
碧天使者《秋夜过访》诗云:
踏破苍苔露正浓,簸钱堂下隐芙蓉。
名花入夜香无主,绣阁藏春月有踪。
睡稳海棠娇掩映,惊回蝴蝶梦惺松。
分明咫尺巫山近,犹恐巫山隔一重。
花朝生《约同人过靧春楼感旧》诗云:
细雨重帘午睡迟,花冠不整两鬟垂。
宿醒乍解春腰懒,半带娇憨半带痴。
歌筵仍向画楼开,旧日春心半已灰。
莫问雕梁风景换,纷纷新燕去还来。
楼前浓树几春盘,却碍西窗月色寒。
画里暗香风不动,梅花清影在阑干。
俱清婉可诵。时姬新绘《松阴凝思图》,研墨索题,匆匆未有以报。
余既为初云馆主人制[洞仙歌],主人意若未足,复索诗题扇。因作五律四首云:
薄罗新藕色,疏黛远山痕。
润发盘花腻,香心抱麝温。
彩鸾无秃羽,瑶草有灵根。
记踏婵娟巷,烟莎满画门。
细腰怜楚国,响屟媚昊宫。
静息吹春绿,醺肌滟晚红。
风情团扇约,月意曲阑通。
藻野初逢日,桃花喷玉骢。
风漪屏角湿,冰汗簟心凉。
夜烛飞鸾影,晨奁堕马妆。
闲愁传曲彖,秘语漏迷藏。
俪以金笼翠,贻之绣段黄。
韶年刘碧玉,丰采薛灵芸。
锦带葳蕤佩,纨帱苏合熏。
丽光娇海日,绮梦熨湘云。但惜卢家院,乌衣老燕群。
时灵蕤馆主亦作二律赠之云:
月钩眉曲曲,云覆发垂垂。
水意由来软,风情半带痴。
筵心花解语,帘角燕滋疑。
点屟娇谐谱,依肩笑索诗。
五夜连随月,三分初绽花。
纤腰怜锦瑟,韶齿认文瓜。
倚醉松红袜,含娇障碧纱。
春风凝豆蔻,旧雨话枇杷。
修月生与文香甚昵,素有啮臂之好。每生过姬,姬辄闭户垂帘,不与外事。其欢密逾乎形影,谣诼纷乘,终无能间。姬尝谓生曰:“金缕衣不足惜,所惜秋月春花,一年年等闲过去耳。”亦慧而解情者。记生有《己亥新夏重过翠芸阁即事》,调寄[金缕曲]词云:
侬本痴情者。更无端、灵犀一点,盈盈相惹。江月如烟天汉碧,十二晶帘高挂。记共结苹小社。酒半香初歌罢后,问几曾、真个销魂也。珠百琲,只空买。 盘桓最是三更语,感飘零、愁红怨绿,凄然泪洒。那复向侬羞薄幸,形尽少年娇姹。怪底事心猿意马。被角残云收不去,枉更番、花漏沉沉夜。忍重倚,画屏下。
李玉香自定城来,寓城中古织锦坊。吾友竹隐生颇昵之。生尝集唐句三首寄意云:
画阁春红正试妆(郑 谷),百花狼藉柳披猖(唐彦谦)。
林间戏蝶梁间燕(冯延己),不信年华有断肠(李商隐)。
纱窗日落渐黄昏(刘方平),深院无人独倚门(韦 庄)。
天上人间会相见(白居易),绣裙斜立正消魂(韩 偓)。
心事思量在眼前(白居易),多情信有短因缘(鲍生妾四弦)。
天长地久时相忆(卢照邻),忍使孤窗枕泪眠(李 因)。
王绣林,行二,郡之东鄙人。少失抚育,无所归,依文香为姊,故以王姓之。余字之曰“语香”,并以“花解楼”颜其室。今年方十四岁也。忆丙申夏杪始见姬时,姬仅九岁,蓬头赤臂,司茗炊为灶下婢。因语文香曰:“此雏凤也,当以销金笼养护之。”每过翠芸阁,必招姬相左右,侍栉挥纨,事事称意。或有时投怀娇泥,若深知余之怜且爱者。庚子秋重过阁中,则居然歌能贯笛,态可荡帏,如玉之出于泥沙,光采倍越。由是往来渐与欢密,矜赏委曲,不自知逾于恒情。颇思为量珠之聘,因作《花解楼本事诗》四首云:
感尔星匏谪女媊,玉筝横膝记华年。
柔枝抱鄂春能觉,纤月窥云影自怜。
逼酒新潮初泛靥,上头短发未齐肩。
迷离隔幕闲风趣,荡向微波总似烟。
狼藉金樽子夜歌,何年锦幰逐鸣珂。
营巢乳燕泥香少,贴叶新蝉涩语多。
酒醒灯残愁拥被,天寒袖薄怨牵萝。
妒他别院沉沉月,照见双鸾抱玉柯。
风过高梧月过墙,离萍合絮费筹量。
谁嫌小鸟难同命,不种愁花已断肠。
冷睇接襟寻堕泪,疏鬟贴褥腻温香。
昆仑已死人间侠,枉盼天星数角张。
我亦凄凉感鬓丝,香桃弱骨况难支。
飘花身世空成劫,团雪因缘转自疑。
曾解欢侬传密语,凭谁恩怨卜他时。
可怜梦里鸳鸯泪,滴入荷心冷未知。
《本事续诗》八首云:
自赚西施出苎萝,空山裙布久蹉跎。
驹因俯恋难辞靮,鸟纵高飞亦畏罗。
背镜怕修眉子黛,袅花愁听胆娘歌。
锦屏春色知多少,更恐流光等逝波。
早知瓶菊畏西风,款款滋培密密笼。
讵料生天欢喜佛,竟成堕地可怜虫。
但迎浅笑神都醉,未解深情睇亦工。
试看江潭秋后树,几多憔悴夕阳中。
谁信寻鸡反得凫,未防看碧转成朱。
移灯近座双眸避,对枕通宵一语无。
绣幕残香欺勺药,晴江春月梦靡芜。
倘逢天上灵威使,愿索生前位业图。
情天兜率会无遮,媱界珠林匝曼伽。
水玉却宜君子佩,海棠原是女儿花。
一编疑雨翻王集,再世非烟出步家。
眼底昆源通月府,未应秋浪阻蓦槎。
上元侍女极娥媌,水气为裳雾作髾。
岂竟浮萍终结局,只知孤燕托邻巢。
合欢拟借屠苏酒,续恨应无慎恤胶。
怪尔犀心春一点,暗随酒晕上眉梢。
袂响璁耳动六铢,夜凉刬袜踏琼铺。
微臣好色东墙玉,佳侠含光北里珠。
密护兰熏缠画衵,暗携水碗荐雕菰。
笼鹦彻晓坚防守,莫漫猜疑事有无。
空庭薄露凝苍苔,紫罽屏风晚不开。
云贴水痕吹影去,酒搀人气送香来。
痴心难为啼时隐,私语频教怨里猜。
纵使千金争一刻,谁将蜡炬驻残灰。
变征空挑卓女弦,幽怀枉写薛涛笺。
莲真自洁泥何污,絮到无归浪始缘。
但得小红依石帚,何输萼绿嫁羊权。
愿从闭户皈清净,莫漫春灯怨杜鹃。
《本事后诗》十二首云:
画楼风雨逼残年,坐对疏檠各黯然。
暗递深情邀夙誓,苦翻怨调促离筵。
细研凤饼和香嚼,懒拔蝉钗泥醉眠。
分付邻鸡休早唱,明朝江溆买归船。
相思三五玉蟾蜍,相约花开陌上车。
织爱到心潜缜密,含羞上颊故生疏。
熏衣掩帐寒差耐,拥髻推奁倦未梳。
听得梅梢双翠羽,罗浮清梦较何如。
解唱双行拢四弦,水天新谱续金荃。
愿依松长同纤茑,早出山流变浊泉。
漫断柔肠歌决绝,且窥冷眼试周旋。
生愁竹里湘灵馆,夜雨寒篝照独眠。
唾色春绒拖额斜,缠金短褶绣苕华。
每因谐谑防诸妹,偏喜矜持学大家。
亲捣麝煤和黛汁,背挑獭髓护香痂。
莫须人别江城后,起倚兰干望断鸦。
叶易成阴子易肥,如何不自惜芳菲。
横陈雪影怜姑射,泄语春香怨姊归。
未及凋残犹可护,久无亲串感谁依。
请看北雁天边下,只傍南云海上飞。
丁字帘栊小玉家,莲灯鸡枕剧丰华。
沁人软语如春水,逼梦深香似午花。
戏赌缠头开钿局,偷裁罗角补棂纱。
琴心许续求凰曲,须抱蝉弦问瓠巴。
夕妆新试郁金裙,晓靧微添苏合熏。
压水眉楼藏姽婳,博山心篆结氤氲。
女床彩凤延箫史,绣被文鸳拥鄂君。
爱绾春枝成连理,安知秋燕感离群。
腕阑金钏约玲珑,暗谜中央四角通。
纤李着花愁冻雨,弱莺试舞警颠风。
好修福慧还光碧,莫听飘零付堕红。
一妹天人何妙妩,应怜景武是英雄。
河自东流汉北流,茫茫无地筑琼楼。
榴花易惹红裙妒,春水难湔紫玉愁。
半晌牵衣当慰藉,更番迎睐作勾留。
荷华自护双巢翠,不管芦阴有泊鸥。
烟波江上静吹箫,仿佛松陵十四桥。
残月晓风堪昔别,昏灯罗帐又今宵。
婵娟碧玉题红怨,神女青琴和绿么。
寄与温妍周昉笔,凭人见惯总魂消。
青溪云锁小姑愁,那得金钱媵蒋侯。
渐识缠绵心欲死,知何感触泪频流。
桐梢么凤裁烟绮,柳角残蟾挂水楼。
悄向屏山寻断梦,几回小胆怯帘钩。
退红休洗旧胭脂,转绿回黄恐后时。
愧抱痴心供曲谅,暂挑风语耐沈思。
渡江何日迎桃叶,倚笛无心唱柳枝。
相约试灯圆月夜,拓笺细谱定情诗。
天下有情人读是诗者,当恻然鉴余之痴也。余尝谓姬曰:“仙葩初茁,善自培之。幸勿流浪性成,甘同春后杨花,徒飘零随坠蝶。则他时出污入净,未必非青莲会上人也!”呜呼!姬果慧似婉卿,必感张正字为知己,为之涔涔然泪下者。
甬江乃商渔通薮,日之出纳,以累万计。伧父大贾,多借坊曲为宴会交易之所,驰车朝往,挈灯夜游,恃侠负财,供其饕餮。以故风流旗帜,遍树阛衢,无怯而偃者。守土之令,忧虑风俗,思荡剔而扫除之。而邸将舆皂之流,姑息于外;调揉庙客之辈,卫蔽于中。皆赖诸院饱啖以浆,分润其橐者。一令未下,闻信如矢,键门寂管,相戒止哗。役吏反牌,以遁逸为报,而重帏复壁中,故依然扬斝荐衾,事事仍昔。守上者知其故,因之易装改服,密自访稽。幸获其一,罔补于政,益增弊端。且自僚幕丁随以下,多以纡门狭巷,为陶心息足之地。近蔽未明,求诸迂远,适贻笑路人。其相与魂迷色阵者,又多佳子弟。飘缨曳縠,邀宾集朋。置身烟云,视珠玉若泥砾;锢欲香粉,需操作以日时。迨婪尾已歌,床头早尽,犹是低徊金缕,怅望玉门。有师长父兄,加以鞭笞拘系,莫或禁其心之荡驰。稍恕焉则故辙复乘,益深沈锢。缠头周济,弥缝百端,及至悔追,亦已迟晚。若士生穷愁,更何能与鱼盐负贩辈,扬钱刀而竞豪侈哉。将谓董宛之于冒,李香之于侯,花薮柳泽之中,非无感睐微茫,情钟心许者,而百不得一,求合益难。亦聊于吟啸之余,以之佐觞酒,写牢愁,等诸听鸟当歌,对花当舞之意云尔。
耳无善听,虽解子母蒙冲之策,壬奇风角之占,卑言如展,罔所进告。惟与里巷串属,谋保饥寒,相视无恙。越辛之春,诸君以应承平之选,复计偕北行。渡钱塘,逾京口,入淮达河,登车行齐鲁,抵上京。东箭南金,英尘俊轨,辐辏于棘门之下,射策献赋,弹冠于于。昔之交游,多有齐辔群龙,金闺注字者。生尝上书者四,频遭摈斥,无望于离疏。矧兹处危,忧及家室,将安元迹于冥寂,薮窜而泽居,敢幸冀以表擢之荣,下逮于窘蠢?呜呼!既不能如介子、定远辈,投笔立功,勒铭燕然,以博取斗大悬肘之印;又不能厕班马之流,琼怀烟翔,结绶金马,以文章润色乎鸿业。读书三十年,终与驽蹇瓦砾为等,咄嗟兮奈何!出门远望,云日在天。迈心孤行,一往无涘。其甘颓弃以自放耶?而以牢骚落度之意,一寄诸幽馨顽艳之中,亦犹屈贾之苦心,而嵇阮之末计也。俯首听呵,诚何免矣。
后序
二石生以玉台之才,享洞箫之福。都门下第,闻变南归,既祔故邱,迹同逋骇。悼彼美之失志,慨才士之不遇。猿啼鹤唳,时复一呻;爱树愁花,倏闻短叹。兼以潘岳室庐之戚,杜陵干戈之感,恨难补于坤灵,悲益增其坎壈。遂乃削笔明山,涤砚东海,破涕为笑,言愁欲愁,闲情慧业,厘兹品目。足使越女吴侬,争传侍儿之录;花汀柳屿,竞长秋娘之价。就李亭长书于十二客者之巢。
〖注:■⑴,巾+登,同帧。■⑵,衤+施,音易,裳下缘也。■⑶,面+甫,颊也,从面,甫声。■⑷,谣,讠改虫,同珧,似蚌,其柱最珍。■⑸,王+尧。(无读音)■⑹,jū奭百改目+斗,音拘,挹也。■⑺,上雨下对,duì,音队,云黑貌。■⑻,分+瓜,音班,瑞瓜。■⑼,上麻下女,音摩,■⑼,尼。■⑽,鱼+孱。■⑾,巾+上穴下登,zhèng,音伥,开张画绘也。〗
林下诗谈 宋 阀名
范靖同妻沈氏,坐后园,观洒翠池,又上洗心亭,共索笔研为映水曲。沈氏先成曰:
轻鬓学浮云,双蛾拟初月。
水澄正落钗,萍开理垂发。
靖奇之,不复敢作。沈氏小字满愿。
王淑英妇,刘孝绰之妹。幼有词藻。春日,淑英之官,刘不克从,寄赠以诗曰:
妆铅点黛拂轻红,鸣环动佩出房栊。
看梅复看柳,泪满春衫中。
时人传诵之。
厉玄度江,见一妇人尸,收葬之。夜梦在一处,如深山中。明月初上,清风吹衣,遥闻有吹笙声,音韵缥缈。忽有美女,在林下自咏云:“紫府参差曲,清宵次第闻。”及就试,得“缑山月夜闻王子晋吹笙”题,用梦中语作第三、第四句,竟以是得赏,举进士。人以为葬妇人之报。
鄙尝谓:高达夫《燕歌行》,千载称之,第一篇皆三韵一换,独“铁衣远戍下”五韵,差不称耳。颜敷应声戏收曰:
边庭飘飘那可薄,绝域苍茫无所掠。
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征拆。
却佳。
齐凌波以藕丝连螭锦作囊,四角,以凤毛金饰之,实以辟寒香,以寄钟观玉。观玉方寒夜读书,一佩而遍室俱暖,芳香袭人。“凤毛金”者,凤皇颈下有毛,若绶,光明与金无二,而细软如丝。遇春必落,山下人拾取,织为金锦,名“凤毛金”。明皇时,国人奉贡。宫中多以饰衣,夜中有光。惟贵妃所赐最多,裁以为帐,灿若白日。
子瞻在惠州,与朝云闲坐。时青女初至,落木萧萧,凄然有悲秋之意。命朝云把大白唱“花褪残红”。朝云歌喉将啭,泪满衣襟。子瞻诘其故,答曰:“奴所不能歌,是‘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也。”子瞻翻然大笑曰:“是吾政悲秋,而汝又伤春矣。”遂罢。朝云不久抱疾而亡,子瞻终身不复听此词。
杨炯初见郑羲真,诵其侄女容华《临镜晓妆》诗,郑大击节。后诵己作数十首,郑皆曰“不如首作”,炯为之汗背。容华诗曰:
啼鸟惊眠罢,房栊曙色开。
凤钗金作缕,鸾镜玉为台。
妆似临池出,人疑向月来。
自怜方未已,欲去复徘徊。
贞元中有周存者,性喜放生。尝放一鲤鱼,戏为诗,极佳。陆氏称之,末云:“倘若成龙去,还施润物功。”后入试,试题为“白云向空尽”。诗既成,苦于无结,忽忆鲤鱼诗,因改二字云:“倘若从龙出,还施润物功。”遂得通籍。
十二月花神议 清 德清俞樾曲园
议之上
夫霏红沓翠,大块之文章也;翦露裁烟,化工之能事也。隋帝苑中,尚有司花之女郎;唐皇宫内,亦有惜春之御史。而谓香国繁华,都无管领乎?乃世俗所传十二月花神,鄙俚不经,悠谬已甚。吴下养闲翁乃议更定十二月花神,属草稾未定,辱以示余。余适将有西湖之行,笑而诺之,未遑暇也。已而舟窗独坐,苦无聊俚。乃就养闲翁原议,以意参酌之。虽无青帝司规之权,聊附昌黎荐士之义。
正月梅花 何逊
按:梅花为林处士所专久矣,原议以处士为梅花之神,允符公议。然考梁何逊作扬州法曹,廨舍有梅一株。逊常吟咏其下,后居络,思之,再请其任。抵扬州,花方盛开,逊对树彷徨,终日不能去。然则爱梅成癖,首推此公。杜诗云:“东阁官梅动诗兴,还如何逊在扬州。”唐以前言梅花事,所艳称者。固无如何水部矣。宋赵蕃诗云:“梅从何逊骤知名”。孤山处士尚其后辈,以俎豆让之,或亦首肯。
二月兰花 屈平
原议二月为杏花,然兰为香祖,未敢从祧,易杏而兰,重国香也。夫兰之为花,得春最早。其后花者,蕙而非兰也。世俗重闽兰,则其花尤后,又蕙之别种矣。祀兰春仲,以副“春兰”之名,不敢混蕙为兰也。然奉屈子为神,则固滋兰而又树蕙者,接芳错芬,又岂徒九畹已乎。
三月桃花 刘晨 阮肇
原议以东方朔为三月桃花之神,然此儿馋涎,止在桃实,非爱其花也。改奉刘阮,则洞口桃花为有主矣。
四月牡丹花 李白
原议四月芍药花而以韩魏公主之。按古无牡丹之名,统谓之芍药。魏公诗云:“郑诗已取相酬赠,不见诸经载牡丹。”乃自唐以来,分为二种。且有“牡丹花王,芍药花相”之说矣。故改四月为牡丹花,而以谪仙为之神。“清平”三章,何减金带一围也。
五月榴花 孔绍安
原议以博望侯为五月榴花之神,盖以其使西域始得此种也。然考《博物志》张骞西域所得,尚有胡桃、蒲桃诸种,非止石榴,未可专之。按《旧唐书》孔绍安传,因侍宴应诏咏石榴诗曰:“只为时来晚,开花不及春。”时人称之,此事见正史,且是榴花,而非榴实。又其诗意,盖以自喻,非泛赋一花一果者比也。然则榴花之神,似宜移祀孔君。
六月莲花 王俭
原议以周茂叔为莲花神,然茂叔从祀尼山,未可以花神事之。《南史?庾杲之传》:王俭用杲之为卫将军长史,安乐侯萧缅与俭书曰:“盛府元僚,实难其选,庾景行泛渌水、依芙蓉,何其丽也。”时人以入俭府为莲花池,故缅书美之。韩偓《寄河南从事》诗云:“莲花幕下风流客”,赵嘏《寄桂府杨中丞》诗云:“一从开府芙蓉幕”,并称述此事,以为美谈。然则,莲花之神,无以踰俭矣。他若谢灵运有“初日芙蓉”之目,然是论诗,非事实也。至于六郎狐媚,远公缁流,虽有涉于莲花,亮无关于祀典。
七月鸡冠花 陈后主
原议七月秋葵花,而以鲍明远为之神,因明远赋此耳。按:谢灵运有园葵诗,亦秋葵花也,则鲍、谢似宜并祀,然于鄙意皆未甚协。考《枫窗小牍》云:“鸡冠花,汴中谓之洗手花。中元节前,儿童唱卖以供祖先。”则鸡冠花,古人所重。世传鸡冠即“玉树后庭花”。苏黄门鸡冠花诗云:“后庭花草盛,怜汝系兴亡。”《碧鸡漫志》非之。然其云:“吴蜀鸡冠花,有一种小者,高不过五六寸,目为后庭花。”则仍与黄门诗合。今拟七月改用鸡冠花,而以陈后主为之神。后主以风流亡国,词克怜之,奉为花神,或鸡口犹胜牛后乎。
八月桂花 郄诜
九月菊花 陶渊明
十月芙蓉花 石曼卿
三者均如原议
十一月山茶花 汤若士
原议以石季伦为山茶花之神,未为允协。拟改用汤临川,虽名辈较晚,然玉茗风流,回胜金谷繁华也。
十二月蜡梅花 苏东坡 黄山谷
原议允协。蜡梅本名黄梅,其改今名,由苏黄始也。
总领群花之神 迦叶尊者
原议无之。按:既有群花,应有总领之者。昔迦叶尊者,于灵山会上百万众前,因世尊拈花,迦叶独破颜微笑,世尊遂付以正法眼藏。今以总领群花,色空空色,一以贯之矣。
议之下
尝读《淮南子》,书称有女夷之神司天和,以长百榖草木。草木有神,其说古矣。然其神必曰“女夷”,意者琼苗玉树,固女子之祥乎。夫娇花宠柳,虽吾辈之闲情;而访紫寻红,实闺人之本色。设有东都丽娟,南国佳人,椒糈兰香,以时致祭。则迎神送神之曲,当易阳律而为阴吕矣。因亦就养闲翁原议,参酌之。以唐宫十眉图,当罗虬九锡文焉。
正月梅花 寿阳公主
原议以梅妃为之,允符公论。考《海录碎事》,宋武帝女寿阳公主,人日卧含章殿檐下,梅花落额上,成五出之花,拂之不去,自后有梅花妆。其事甚艳,然则移祀寿阳,亦公论也。
二月杏花 阮文姬
原议二月梨花,而以谢道韫为花神。未为允协。拟改用杏花,《钗小志》云:阮文姬插鬓喜用杏花。今以为杏花之神,红粉轻薄,占断风流矣。
三月桃花 息夫人
原议允协。
四月蔷薇花 丽娟
原议允协。丽娟事见《贾氏说林》。黄金买笑,诚韵事也。
五月榴花 魏安德王妃李氏
原议以石醋醋为之,事出《博异志》。所谓处士崔元徽春夜独处,忽有青衣引入杨氏、李氏、陶氏。又一绯衣小女,姓石名醋醋者也。然石醋醋止是寓言,并无其人,亦犹杨氏、李氏、陶氏,止是杨柳及桃、李耳。今以石为榴花之神,然则李氏可以为李花神,陶氏可以为桃花神矣。此议之未协者也。考《北齐书?魏收传》,安德王延宗,纳赵郡李氏女为妃,妃母宋氏荐二石榴于帝,诸人莫知其意。收曰“石榴房中多子,王新婚,妃母欲子孙众多。”帝大喜。今以安德王妃为榴花之神,洵吉祥善事矣。
六月莲花 晁采
原议以西子为莲花之神,以吴下锦帆泾有西子采莲古迹也。然自梨园传唱其事,久化雅而为俗矣。考唐大历中有女子晁采,小字试莺,少与邻生文茂约为伉俪,及长茂寄诗通情。采以莲子达意,坠一于盆,开花并蒂。母闻之叹曰:“才子佳人,自应有此。”遂以采归茂。此事绝艳。 钦定《全唐诗》载之,而世罕知者。今奉作花神,不特为莲花添一佳话,亦且搜贤采逸之盛心也。
七月玉簪花 汉武帝李夫人
原议允协。玉簪得名,由夫人始也。又按:原议以凤仙为六月花,然六月既有莲花,无庸兼及凤仙。或移祀于七月,宋光宗李后讳凤,宫中呼凤仙为“好女儿花”。若七月改用凤仙,而从原议以李后为之神,于理亦协。又考花史云:李玉英秋日采凤仙花,染指甲,于月中调弦,或比之落花流水,亦韵人韵事也。附登荐章,用备采菲。
八月桂花 唐太宗贤妃徐氏
原议以嫦娥为桂花神。然嫦娥乃“常仪”之转音,实无其人。即如俗说嫦娥为月中仙人,则亦不得即以为花神也。考《唐书?太宗徐贤妃传》,八岁晓属文,父孝德使拟《离骚》,为《小山篇》曰:“仰幽岩而流盼,抚桂枝以凝想。”然则小山丛桂,不得专属淮南矣。以妃为桂花神,无忝焉。
九月菊花 晋武帝左贵嫔
原议九月茱萸,以贾佩兰为花神,用《西京杂记》事也。然九月不及菊花,终有遗憾。拟改用菊花,而以左贵嫔为神,菊花一颂,允宜俎豆九秋也。
十月芙蓉花 飞鸾 轻凤
原议允协。事见《杜阳杂编》。所谓“宝帐香重重,一双红芙蓉”也。
十一月山茶花 杨太真
原议允协。山茶花有一种名“杨妃山茶”,不嫌牵合也。
十二月水仙花 梁玉清
原议以洛妃为之,稍嫌附会。按《瓶史》云:水仙神骨清绝,织女之梁玉清也。宜即以梁玉清主之。
总领群花之神 魏夫人
原议无之。今补焉。南岳魏夫人为女仙中最贵者。《南史?邓郁传》称:神仙魏夫人忽来临降,则事见正史矣。《庶物异名疏》曰:花神名女夷,乃魏夫人之弟子。今故以魏夫人为总领群花之神。万紫千红,归其统摄。何惧封家十八姨乎。
清溪惆怅集 清 悔盦居士 辑
自序(集唐用黄■⑴堂骄文句)
湔裙水上,拾翠岩边,有美一人,亭亭独处。产耶溪而濯质,弄药争花;索皓月而按歌,调丝擫管。丛台妙伎,本是无双;天水仙哥,素推第一。糅初梅而委色,伴秾李以表年。始预风流,自然飘荡。妍妆袨服,降于巫峡之阳;雪肤花颜,藐然姑射之上。则有长卿消渴,始诣临邛。饯斜光于碧岫之前,选丽质于绮罗之列。经过款洽,幸无折齿之惭;朝夕窥临,多值敛眉之日。春山历历,暮雨沉沉。命妖侣于石城,留姓名于金谷。时则金釭二等,犹隔琐窗;牙管一双,新调铅粉。写琼毫而洞色,巧借丹青;把芳酒以留欢,会谐丝竹。能书善画,岂吟纨扇之诗;曲榻温炉,自夺鸳衾之价。香风乍度,斜领全开。揽明镜于怀中,坠纤腰于掌上。含情愈惑,不邀结而自亲;握手将违,尚殷勤而未已。
既而暖风习习,兰圃多暄;瑶草萎姜,长亭欲别。公子去而忘返,王孙游兮不归。梦佳期于北方,赠灵修于南浦。浣纱见影,尚悄悄以在眸;挑锦停功,亦伥伥而度日。惜流光之不驻,弦管相催;叹欢会之难寻,琴棋间作。斜窗印月,谁怜此夜之情;彩槛临风,已极伤春之目。辞红楼之婉娩,落絮飘花;登绮席以逶迤,丹莺紫蝶。
尔乃遇河间之姹女,骇汾水之佳人。托芙蓉以为媒,指兰■⑵而可掇。金铺月坠,已无为雨之期;锦席夜陈,复认吹箫之侣。云靡绿鬓,竞饰明珰;花艳丹唇,来窥皎镜。引臂替枕,楚襄之梦宜然;斜身引帏,洛水之灵非匹。花有情而独笑,月未仄而先阴。衾被罔留,膏铅不御。形单影只,同销地媪之魂;目断意迷,自有湘妃之泣。于是绕霞廊而转步,弹云璈而答歌。暂疑王母之台,近接天孙之馆。涨鹊桥之远岸,动影南棂;扈鸳砌之仙游,陪欢北诸。方且霓裳凤髻,云帔花冠,一袭轻衣,九茎仙草。双珠绝价,疑佩响于风余;四照灵葩,洗镜光于月夜。
讵料重扃驻燠,长庑生寒。问凉暄则芳树无情,观媚丽则瑶房有寂。誓山海而长在,良会不恒;与珠玉而俱灰,五情空热。长烟冉惹,爱罗幌之春风;余馥葳蕤,漱玉池之灵液。泛素波而径去,不觉魂销;剪瑶带而犹欷,初疑梦觉。嗟乎!芬芳九酝,荏苒百龄。逮花落而春归,竟月同而地隔。犹忆瑶台吐镜,银烛掩花。绡縠参差,绮罗回薄。捧金炉而入侍,兰察氤氲;抗璇闼而同嬉,管弦呕哑。仙凡阻越,去也何缘。非梦寐而不通,郁予怀其谁语。虽复圆珰月聚,佩以幽襟;颓鬓云垂,题于团扇。亦何能使华笺五幅,顿华履以自持;琼树一枝,伴琼椷而不去也哉!
仆文非绮组,学乏缣缃。时阅瑶签,常持缥帙。思齐宋玉,庶几申骚客之情;犹赋陈思,仿佛入神仙之境。精灵忽恍,乃为抚掌之资;梦想徒劳,粗得捧心之态。缘情不忍,与影俱游。修蛾再睹,无忘欢好之时;匣镜重窥,更伫丹青之玩。一盼一睐,一肌一容,靡弗长短侔形,秾纤合度。顾我则笑,忽欲去而中留;望之若仙,似将翔而复倚。琼台易接,是耶非耶?然而断章摘句,寻耻雕虫;散藻摛华,希声刻鹄。淫文艳韵,劣近于讴歌;丽质冶容,尚惭于风雅。藏之幽房密寝,殊不类其为人;刻乎贞金翠珉,岂敢传诸作者。有欢有戚,且叹且言。仿佛烟光,依稀仙躅。倩徐陵作序,终传郑国之香;为逸少装书,真谓羽陵之蠧。岁在元黓敦牂,如月朔日,悔盦居士纂于三十六天长雨花室。
悔庵银河吹笙图序
银河吹笙图者,悔庵追悼镜娘之所作也。瑶瑟停弄,湘天空而雁啼;琼箫罢吹,秦月冷而凤咽。树色秋晓,鹊飞何年;楼头夜明,蟾挂今夕。镜脉脉而无影,烛幢幢而不晖。合欢之房已芜,姗佩之幄何黯。縠薄于雾,寒衬五铢之衣;裾轻若霞,瘦销一把之玉。榭碧凝恨,委丛花于曲廊;墙红界愁,交冻藓于文甃。梧桐半死,宿露犹翻;杨柳长眠,清霜未歇。蜀客魂断,听三更之杜鹃;缑仙梦归,怆千载之辽鹤。伤心之事,谁能遣乎?
溯夫绛馆校籍,群推懿真;黄庭钞经,独授妙想。鹤扇曾障,逢洪崖而拍肩;鹇冠忽欹,渡弱水而撝手。閴寂琳宇,空虚碧城。莓苔院扃,薜荔帷卷。玉殿思悄,说幽盟于往年;瑶台气清,忆旧梦于隔世。方谓丹餐绛雪,屑饵元霜。青鸟时窥,翠莺晚跨。月中捣药,或呼蟾来;云外传书,多附鹤使。岂知阆苑之谪先返,玉峰之期遽行。翳桂旗于西山,飞芝盖于南浦。望凌波之袜,洛女原神;怀明月之珰,江妃忽逝。
顾乃仙劫虽历,夙缘未忘。待阮郎而不归,携萧史而才去。丸分驻景,愿从碧落之游;箓受观香,请列紫清之侍。事会多阻,音尘竟湮。条脱之金尚缠,参差之玉空叫。羯鼓声促,惊羽化而袂飘;丛铃语凄,泣香销而幡护。桃碧千树,人间断肠;梨红一枝,天上弹泪。何必锦瑟破梦,方吟悼亡之诗;玉箫逾期,始制伤逝之赋。
嗟乎!三生絮泊,半响粱炊。石火之光倏销,昙花之影偶现。霜零青女,妆斗婵娟;星隔黄姑,路悲迢递。天茫茫而结恨,地郁郁而埋愁。飚轮不停,烟辔长往。银甲爪冷,擘麟几时;绣鬟肩低,驾鹿何处。展是图也,不犹可想象飞易,追寻坠簪。驻惊鸿于卷中,招别鹄于琴里。团扇在握,慨秋风之弃捐;佩环空归,传夜月之怅望也哉。
然而渚宫云散,梦未觉于楚襄;吴市烟沉,情徒伤夫韩重。惭无雅奏,变哀蝉之声;窃有寓言,参化蝶之谛。夫清浅碧海,看扬尘以几回;寂寥青天,悔奔月以终古。灵药难觅,劫灰易飞。水阅千龄,云浮一映。即使香案旧吏,电钥早持;珠宫清班,霓裳高咏。而刘纲仙眷,岂琼肌之不凋;曼倩细君,将绿发之终槁。
今且名并剡玉,像同模金。自写明妃之图,争题幼妇之句。虽复钗上双凤,颈缘谁回?匣中一鸾,影怯独舞。槛曲罥纲,晶屏寒而夜开;床空栖尘,玉簟冷而宵竟。未免只益凄哽,倍销别魂。屟响恨其来迟,帘 旌愁其隔断。至乃脸际余晕,眉间薄颦。晓山敛妆,秋水呈媚。固已霞气莹抱,追姝子于罗浮;雪光映肤,遇神人于姑射。何况矞云涌现,如升银台;翠水回环,似接瑶岛。仙帔风曳,步虚之声宛闻;画裙烟飘,冲举之势恍觌。揽蕙带而徐结,寨荃香而试纫。听擫管于三霄,赠支机于七夕。或者星辰如昨,针楼许邀;日月更长,壶峤容住。磨镜市上,随负局之翁;弹璈庭中,逐吹笙之伴。则金榜重辟,琅函再开。宫居广寒,界近兜率。榆青鹊渡,盼乘槎于张骞;桂白兔圆,期淬斧于吴质。岂但绢裁一匹,图缥松溪;还当券署十华,简题蕊阙。
光绪壬午花生日,钱塘黄祖戴才伯甫叙于驼沙廨舍之浣尘小榭
清溪惆怅集题辞
清溪曲 (武进)屠 庚(公积)
妾家住清溪,杨柳垂大堤。
堤边有明月,夜夜闻乌啼。
唤郎采莲去,秀渌娇罗绮。
花底一尺天,暗香催梦起。
妾心比莲子,愿托夫容里。
夫容飘秋江,莲子坠秋水。
鸳鸯不双飞,泛荡溪东西。
风波弱菱叶,画船人未归。
昔年歌舞衣,零落知几时。
溪头旧门卷,芳草空萋迷。
惆怅曲 (武进)刘心宝(星伯)
惆怅复惆怅,忆昔清溪上。
溪水碧于油,美人楼上头。
楼头月如镜,楼外花交映。
花底结同心,鸳鸯春睡深。
卷帘睡初足,窈窕明双玉。
春酒醉流霞,斑骓留妾家。
斑骓还惜别,寂寞清溪月。
清溪月有情,妾心溪月明。
春归花事晚,嫁与东风管。
东风倏已阑,太息花枝残。
梧桐抱秋影,院落依金井。
金井露华凉,辘轳凄断肠。
凉天碧云杳,消息传青鸟。
惆怅溪边楼,乌啼夜夜愁。
银河吹笙图题词
长相思(韵用词牌名) (泉唐)黄承湛(剑虹)
长相思,酷相思,镇日肠回十二时。沉沉玉漏迟。 醉春风,怨春风,零落夭桃一萼红。香销怜个侬。
镜中人,洞天春,影隔湘帘玉烛新。巫山一片云。 月当窗,惜双双,藕色衫熏四和香。栏凭八宝装。
梦扬州,少年游,怅望仙人百尺楼。银河桂殿秋。 一丛花,惜秋华,解唱当筵穆护砂。虹桥西笛家。
系裙腰,殢人娇,月底修成百字谣。慵吹碧玉箫。 梦横塘,意难忘,眉样轻颦西子妆。图留百媚娘。
浣溪纱,散余霞,佳约同看陌上花。湖堤苏幕遮。 踏青游,过秦楼,教谱霓裳四换头。鞋杯金凤钩。
忆仙姿,恨来迟,管领东风第一枝。玉腰蝴蝶儿。 醉花阴、两同心,珍惜韶光一寸金。文鸳恋绣衾。
贺新郎,满庭芳,湘月无言上海棠。猩屏围暗香。 剔银灯,诉衷情,人在瑶台第一层。仙桃醉太平。
凤栖梧,宴清都,分得梅妃一斛珠。春风瑞鹧鸪。 玉楼春,梦行云,懒掠低鬟结带巾。樱桃点绛唇。
琐窗寒,惜余欢,斜背兰釭解佩环。神仙离别难。 绣停针,恋情深,梦绕罗浮翠羽吟。蝶裙重叠金。
柳梢青,喜迁莺,风笛声低望远行。离亭驻马听。 鹤鸽天,醉垂鞭,南浦春帆下水船。几时人月圆。
武陵春,探芳新,绿浸溪头冉冉云。桃源忆故人。 占春芳,剩垂杨,妒煞流莺情久长。红腔字字双。
惜分飞,泾罗衣,寄语清溪杨柳枝。休教乌夜啼。 芰荷香,买陂塘,蟋蟀声中豆叶黄。新秋玉簟凉。
阮郎归,误佳期,折叠箱中金缕衣。亭皋霜叶飞。 鹊桥仙,喜团圆,并蒂才开隔浦莲。偏孤镜里鸾。
燕归梁,倦寻芳,苏小坟边柳色黄。泥衔秋蕊香。 采明珠,葬西湖,花犯玲珑唱念奴。谁家红袖扶。
玉京谣,忆多娇,何日双携紫玉箫。飞升透碧霄。 蕊珠间,喜朝天,想见瑶台聚八仙。云低菩萨鬘。
月华清,桂花明,风递瑶笙引驾行。骖鸾忆帝京。 玉栏干,玉连环,定许金仙捧露盘。嫦娥相见欢。
金缕曲 (泉唐)王以■⑶(慕佣)
带水银河隔,恨秋来、填桥鹊散,竟无消息。只恐黄姑难再渡,蟾影半规似玦。但小立阑干左侧。金井寒螀凄泣露,更梧桐院落鸟啼急。问此夜,是何夕。 缑山枉说吹笙客,叹神仙、一般飘泊,瑶京同谪。料得银屏人未睡,长守清秋孤寂。空怅望天青海碧。襟上零星余泪点,伴海棠惨晕猩红色。看宝镜,上花蚀。
千古伤怀抱,问人间、元都观里,绛桃多少。侍女遥传仙驭下,缕缕彩云旋绕。比昔日庞儿瘦小。依旧含颦眉叶剪,捧鸾笙不谱相思调。偏一霎,梦魂觉。 瓜皮艇子清溪棹,忆当年、翩鸿顾影,菱花同照。惆怅采鸾仙去后,今岁春归更早。早一架荼蘼开了。天上应知还惜别,盼瑶台可许乘风到。鹃血尽,碧空杳。
菩萨鬘 (阳湖)吴宝钧(子和)
芒芒恨事从头述,风流又累才人笔。委婉诉仳离,怨春空咏题。 绮怀抛未了,字字相思稿。几度忆鸾笙,几重扃碧城。
双成只有云英比,何期小谪红尘底。好梦镜中人,镜湖西子颦。 爷娘悲早故,零落还谁顾。门巷隐枇杷,酒红灯下花。
湘兰早纫同心结,无端月傍妆楼别。春去惜芳菲,柳棉吹隔堤。 吴侬多坠梦,不为流波送。又惹絮沾泥,燕莺同一啼。
江南离绪搴芳草,杏花已嫁愁难了。拾橡不疗饥,病寒无可医。 相逢徒惜别,留客音尘绝。蝴蝶纸灰风,野坟青一丛。
未秋白雁传寒信,征途词客愁双鬓。飘泊惜萍花,去留何处家。 商量娇小女,为缔丝萝去。如此作因依,残红恋夕晖。
生离死别无归路,来寻观里桃千树。缁袂忽蹁跹,妙香生紫烟。 蓬飞根暂托,咫尺风波恶。霜冷葬芙蓉,吊花秋后虫。
鹣鹣为不双飞死,忏伊百八菩提子。敲碎玉溪诗,翻成肠断词。 风流悲小杜,毕竟秋娘误。眉月记三生,花梢秋有痕。
缑山彩凤朦胧见,别来重省春风面。个影岂如生,水仙疑化身。 星河望不极,几见针楼夕。箫咽不闻声,天阶铺夜云。
西厢一角阑干曲,怯弹锦瑟吹红烛。帘外好星辰,残钟催五更。 几曾招鹤驭,恍惚蓬壶去。斗景素娥娇,无风环佩摇。
归真应驻清虚府,未封刘阮重寻路。小别怨宵长,蟾蜍寒捣霜。 画檐阴詹卜,有恨尽谁属。依约写霓裳,炉烟熏笔床。
人间岂有长生树,恨人怨别江郎赋。青鸟不飞回,春心知化灰。 海棠西府种,应作瓶花供。愿乞有情天,雨华年复年。
嗟余老去风怀减,看花每倦开青眼。无赖惹闲愁,哦诗低白头。 兰成才似昔,好句何人惜。一曲寄青溪,花飞流水西。
清溪惆怅集传
镜娘,字影娥,睦之清溪人也。香征兰兆,妙夺莲胎。铃误坠于怀中,珠真擎于掌上。前身璧月,采映琼姿;夙世璇星,工题锦字。十三而能织素,二七而学裁衣。韵辨琴弦,名镌琬玉。秦楼日出,吟陌上之条桑;谢苑风回,咏庭前之弱絮。才清艳雪,命薄娇云。蔡邕女在,早听吹笳;温峤姑亡,迟教却扇。居邻蜀肆,傍贳酒之文君;宅近蓝桥,依卖浆之阿姥。张氏则人呼静婉,歌舞曾娴;霍家则母号净持,狭邪久擅。飘英坠溷,断梗随波。莺簧涩弄,愁赓芳草之词;鸳枕慵推,倦说梨花之梦。琐窗昼掩,青鸟偷窥;金屋春开,红鸾笑倚。衫痕浅晕,正斗茗之时光;黛影浓描,刚破瓜之年纪。
仆生耽绮习,长爱清游。姬伴吹篪,客邀擫笛。家藏柳色,疑苏小之乡亲;路人桃花,识刘晨之仙眷。香囊叩叩,繁掾定情;罗袜姗姗,宓妃微步。时或金釭二等,牙管一双,芬铺水碧之奁,腻染云蓝之纸。樱桃袖障,憎鹦鹉之呼频;豆蔻衾摊,恼鹧鸪之唤急。钗悬并缕,带结连环。鉴合菱花,衫同藕叶。凉蟾夕照,搴珠箔以联吟;么凤晨飞,倚雕栏而共捉。
无何草生南浦,梅下西洲,怨荃壁于王孙,怅蕙绸于公子。玳梁泥落,海燕去而谁栖;镜槛尘飞,山鸡行而自舞。鸩媒易误,鹣侣难谐。传漱玉之新词,忆裁纨之旧句。
年十八,归某生,非其志也。南飞孔雀,十里徘徊;西望牵牛,三秋迢递。郎惭京兆,翠逐眉销;婿恨连波,锦随肠断。桃香骨瘦,恒带雨以如啼;桂蠧心空,讵经霜而不悴。寂寞崔徽之画,宝匣空持;凄凉徐淑之书,瑶钗却寄。
嗣某生以贫故,挈镜娘客瀫溪,因遂家焉。随鸿寄庑,举案何欢。射雉如皋,同车未笑。荐岂逢夫狗监,交徒托夫牛医。粟脱谁供,荼甘自持。针穿双孔,压线年年;灯对一擎,鸣机夜夜。重以卫虎神赢,崔骃病损。消渴之疴莫愈,膏盲之癖难除。龙飞影落,惊闻药店之谣;鹤化魂归,惨听华亭之唳。丝弹寡女,锦瑟犹眠;曲唱狂夫,箜篌罢擘。床何长而簟竟,漏欲尽而钟催。柳卧全僵,桐孤半死。上山待采,余碧色之蘼芜;当路先锄,折红心之兰蕙。
时镜娘年二十一矣。金闺永昼,玉宇阑秋。别鹄声凄,哀蝉响促。长埋琪树,知太上之忘情;偶见昙花,悟浮生之幻相。遂乃闲参要诀,净了尘缘。探琳笈于元关,访银书于绛馆。霓裳乍换,扇鄣离鸾;霞帔初纡,裙飘瓌蝶。炉香袅袅,心看篆缕之清;馨杵泠泠,影觉经幢之定。
岂意桃蟠翠水,度索轻攀;槎贯银河,支机直犯。天上之罡风忽起,人间之劫火争飞。望极苍梧,歌沉黄竹。峰青暮隔,凋枫树以猿啼;渚碧寒侵,采苹花而雁泣。于是山停唱梵,庭寂弹璈。餐灵液以上升,饮仙浆而冲举。泪和铅坠,怆铜狄之将倾;心似汞烧,伤玉鱼之遽敛。碧城烟合,丹灶云封。暂谪蕊珠,重登蓬阆。盖去某生之卒,才数月耳。
笙吹缑岭,依稀驭鹤之乡;萧咽秦台,怅望骖鸾之地。宫归忉利,傥近华鬘;界隔罗浮,应翻缟袂。待请西池之药,王母不来;看栽东海之桑,麻姑竟去。斑筠一束,影诀湘君;白奈数簪,丧淹织女。峡朝来而云散,庭曙后而星孤。易箦缠悲,焚芝寄悼。琉灯易碎,命不坚牢;宝碗难寻,情都荒诞。紫兰曲径,谁招夜月之魂;青草新阡,自认春风之家。即以某月日瘗于瀫城之小金山。
墓吊真娘,祠过圣女。岭云似绣,溪水长香。唱鲍诗于坟上,怕问萝烟;锵楚挽于陌头,凄闻薤露。梧楸合抱,想在地而枝连;松柏成行,思还乡而树靡。
镜娘无子,产一女,才四龄。种是琼葩,飘同玉絮;珠原蚌吐,绡亦鲛遗。紫钗已卖,上鬟而金凤谁镂;绣褓方离,挥手而赤虬迅控。着铢衣于此日,裾未容牵;浇麦饭于他年,纸犹待挂。何独启留庚信,惟叙荀娘;诗述左思,不忘娇女,为足悲也。
仆江令魂销,王郎情死。镜台未下,玉杵空求。虽复方传驻景,为捣元霜;香觅返魂,遥分绛雪。而寄祖洲之草,讵足回生;煎弱水之胶,安能续命。云旗倏忽,乘少女之斜飙;月殿高寒,掩常娥之朗曜。犹冀蓬莱可到,追揽羽衣;洛浦仍逢,梦留仙枕。文箫长伴,写韵于西山;宝瑟未终,遗音于北渚。傍鹊桥而星盟再续,过鹤市而烟影重圆。何期紫府虚沦,红墙永隔。肠回雁柱,泪损犀帘。怀徒满乎琼瑰,响不闻乎环佩。迷青陵之蛱蝶,思妇花开;葬香冢之鸳鸯,望夫石化。此则炼娲皇之魄,莫补恨天;衔精卫之忱,难填冤海者矣。又况冬青树死,杜宇犹啼;秋菊香残,寒泉未奠。影堂月黯,展遗挂以何存;禅榻春芜,寻坠钗而已渺。铃摇九子,响屟廊空;石印三生,幡经院闭。龛围绣佛,不藏怖鸽之身;塔礼金仙,难忏灵禽之业。能不叹萍因絮果,致十劫之沉沦;凤泊鸾飘,成一天之惆怅也哉!
今者蚕丝已尽,蜡炬都灰。种红豆而愁深,怀香蘅而梦杳。寻元都之旧观,前度重来;叩金阙之幽肩,他生未卜。偶续会真之记,仍填长恨之歌。嫁惜兰香,逢怀萼绿。声翻乐府,为小玉以传奇;梦入仙坛,因飞琼而得句。窃愧黄裁色绢,集仿金荃;还期翠泐贞珉,碑题碧落云尔。
壬午春月社日三十六天长雨花室主人撰
惆怅词序(集樊南文)
清溪万仞,地接蓬山;碧海孤峰,居连阆苑。十洲倘见,何必银台;三岛如升,讵资瑶阙。云间堕月,楼欲起而凤来;河里飞星,桥将横而鹊遍。武帝之黄金屋里,本是无双;阿母之碧绮窗中,曾来独立。集芳尘于此日,追佳梦于当年。路隔灜洲,门遥阊阖。赤箫遗响,燎炉而馆号明霞;丹灶飞华,列炬而房名流电。雁足空远,鱼肠不回。天上人间,叹悼何巳。
某少乏高标,本无远韵。颜延年之纵诞,谢长度之虚赢。情劳若病,休文八咏之辰;思苦如痴,平子四愁之日。每水槛花朝,菊亭雪夜,三春竹叶,九日茱萸。莲筩落晚,梦里题诗;薤簟迎风,醉中裁简。酕醄过市,空思韦曜之茶;酩酊经垆,莫及孔融之酒。扬子云酱瓿之说,蔡伯喈齑臼之言,靡不记在彩笺,卷之瑶轴。至于玉女云衣,仙人露掌,虽有阙于篇什,实不接于风流。比月娥同,岂肯秦台吹管;将星婺对,安能鲁殿窥窗。
某郎芸阁雠书,蓝田作吏。王恭鹤氅,神仙中人;谢安麈尾,风尘外物。瑶波伫润,兰簿怀芳。访蜀郡之卜人,得蹇修为媒氏。章台柳动,画舫徐牵;曲水冰开,玳筵高敞。窥西家之宋玉,琼树一枝;恨东舍之王昌,金釭二等。自通仙路,不接人寰。吹管邀云,投壶笑电。舞江上弄珠之态,歌郢中绕雪之妍。月满高台,徘徊胜境;春归别墅,顾慕良辰。
何期痟首藏春,膏育结夜;三医毕召,徐瓠留犀。百药皆投,嵇瓜断蒂。回生乏祖洲之草,续断无弱水之胶。剑分沉跃,抚嫠纬以增摧;桐半死生,掩孀闺而永恸。隘佣蜗舍,危托燕巢。藐然一女,才巳数龄;夐彼十旬,濒于九死。追维畴曩,感极当时。寒更永夜,鹤下亭而唳频;孤烛扁舟,鹢度雪而去远。纵横泪绠,重叠忧端。霜雪呈姿,烟霞绝想。
遂乃悬情紫简,来访银书。红灯时寻,岩烟结气;紫榛乍倚,洞乳凝华。尘外襟期,元中领悟。爱依翠阜,拟耸阙于天台;式写丹邱,状重楼于句曲。铜瓶夜漏,则星入鰕帘;石磬朝吟,则云归鸳瓦。蜂音出妙,罢奏南琴;鸟偈留元,停吹西管。高霞映抱,问勾漏之丹砂;积雪通襟,饵华阳之白蜜。调三关而自适,秋水凝情;通九馆以忘忧,春台写望。
某良缘夙薄,罕继声尘;俗累多牵,常嗟飘泊。彩札如旧,回颜则桂父陈方;灵文若新,炼气则谷仙留诀。犹恨皋壤摇落,无文通半顷之田;蓬藿荒凉,乏元亮数间之屋。岭云镇在,岩桂长寒。若更驻岁华,未飞劫烬,养生着论,曲枕凌晨;招隐裁诗,茗芽含露。二百日断酒,十一年长斋。乃可绝迹人间,栖迟事表,位通丹岳,名列紫书。
嗟乎!欻驾方留,朱门渐远。未停月管,遐启云装。冰崖雪嶂,变浩劫之桑田;绛馆清宫,是神仙之福地。既成胜果,长现优昙。顶顶传珠,心心授印。霞烘帔薄,雨已垂丝;箨嫩冠欹,云才作叶。观惟一柱,每见丹碑;台实九层,多逢翠碣。珠囊锦帙,玉轴芸签,思托元音,聊裁短什。以灵心结课,空吟有待之诗;用逸思酬恩,徒郁非才之恨。
惆怅词一百八首(集玉溪生句)
柳絮章台街里飞,含烟惹雾每依依。
年华若到经风雨,惆怅人间万事违。
残花啼露莫留春,一丈红薇拥翠筠。
冶叶倡条遍相识,先期零落更愁人。
乐游春苑断肠天,望帝春心托杜鹃。
莫讶韩凭为蛱蝶,闻声不见隔飞烟。
水精如意玉连环,未抵炉香一夕间。
王母不来方朔去,瑶池归梦碧桃闲。
蓬岛烟霞阆苑钟,玉壶传点咽铜龙。
浣花笺纸桃花色,书被催成墨未浓。
只是当时已惘然,粥香饧白杏花天。
相逢一笑怜疏放,有个仙人拍我肩。
长眉画了绣帘开,不踏金莲不肯来。
今日春光太飘荡,柳绵相忆隔章台。
睡鸭香炉换夕熏,欲书花叶寄朝云。
春风自共何人笑,绣被犹堆越鄂君。
密锁重关掩绿苔,莫将画扇出帷来。
柔肠早被秋眸割,一寸相思一寸灰。
对影闻声已可怜,凤楼迢递忆秋千。
院门昼锁回廊静,绣被焚香独自眠。
金屋修成贮阿娇,凤城寒尽怕春宵。
背灯独共余香语,莫损愁眉与细腰。
廊深阁迥此徘徊,一树秾姿独看来。
寄问钗头双白燕,不知香颈为谁回。
未妨惆怅是清狂,隔得卢家白玉堂。
一自高唐赋成后,只因无奈楚襄王。
牢合金鱼锁桂丛,郁金堂北画楼东。
不须浪作缑山意,子晋吹笙此日同。
半杯松叶冻颇黎,待得郎来月已低。
蜡烛啼红怨天曙,赤箫吹罢好相携。
为有云屏无限娇,水宫帷箔卷冰绡。
西亭翠被余香薄,旁有堕钗双翠翘。
罗荐春香暖不知,流莺飘荡复参差。
红楼隔雨相望冷,行到水西闻子规。
当时欢向掌中销,不拣花朝与雪朝。
我为伤春心自醉,暂凭樽酒送无憀。
温峤终虚玉镜台,自埋红粉自成灰。
露桃涂额依苔井,己欲别离休更开。
相思树上合欢枝,君问归期未有期。
桃叶桃根双姊妹,莫悉还是有愁时。
谢家离别正凄凉,荀令熏炉更换香。
唱尽阳关无限叠,今朝歌管属檀郎。
茂陵秋雨病相如,更欲南行问酒垆。
永定河边一行柳,夕阳惟照欲栖乌。
卧后清宵细细长,帘钩鹦鹉夜惊霜。
低楼小迳城南道,肠断斑骓送陆郎。
锦帆应是到天涯,偷看吴王苑里花。
客散酒醒深夜后,十三弦柱雁行斜。
沟水分流西复东,后溪暗起鲤鱼风。
玉珰缄札何由达,心有灵犀一点通。
云母屏风烛影深,玉娘湖上月应沉。
定知身在情长在,远隔天涯共此心。
斑骓嘶断七香车,终古垂杨有暮鸦。
曾是寂寥金烬暗,更持红烛赏残花。
画楼西畔桂堂东,玉女窗虚五夜风。
直道相思了无益,翠衾归卧绣帘中。
木绵花暖鹧鸪飞,怅卧新春白袷衣。
休问梁园旧宾客,每朝珠馆几时归。
水边风日半西曛,促漏遥钟动静闻。
曾苦伤春不忍听,人间惟有杜司勋。
离家恨得二年中,走马兰台类转蓬。
纵使有花兼有月,松醪一醉与谁同。
回望高城落晓河,卧来无睡欲如何。
梁间燕子闻长叹,不道春来独自多。
远书归梦两悠悠,欲为平生一散悠。
总把春山扫眉黛,酒垆从古擅风流。
榆荚还飞买笑钱,赤鳞狂舞拨湘弦。
庄生晓梦迷蝴蝶,几夜瘴花开木绵。
日高深院断无人,浪笑榴花不及春。
侧近嫣红伴柔绿,不知原是此花身。
碧玉行收白玉台,赠君珍重抵琼瑰。
遥知小阁还斜照,帘外辛夷定巳开。
两两鸳鸯护水纹,当垆仍似卓文君。
相如未是真消渴,莫枉阳台一片云。
度陌临流不自持,回头更望柳丝丝。
未知歌舞能多少,且问宫腰损几枝。
万缕千条拂落晖,白门寥落意多违。
春心莫共花争发,留待行人二月归。
罢吟还醉忘归家,倚树沉眠日已斜。
那解将心怜孔翠,等闲飞上别枝花。
王粲春来更远游,江间亭下怅淹留。
谁言琼树朝朝见,不及卢家有莫愁。
西来双燕信休通,两地参差一旦空。
刻意伤春复伤别,断无消息石榴红。
不辞鶗鴂妒年芳,日日春光斗日光。
山色正来衔小苑,久留金勒为回肠。
更醉谁家白玉钩,珠帘不卷枕江楼。
只知解道春来瘦,年少何因有旅愁。
欹枕时闻落蠧鱼,嵩云秦树久离居。
青袍似草年年定,无限红梨忆校书。
今朝青鸟使来赊,闻道阊门萼绿华。
晓镜但愁云鬓改,不劳君动石榴花。
上尽重城更上楼,朱栏画阁几人游。
柳眉空吐效颦叶,同向春风各自愁。
王孙归路一何遥,惟有衣香染未销。
若是石城无艇子,碧潭珍重驻兰桡。
鸾镜佳人旧会稀,残灯向晓梦清晖。
春风犹自疑联句,雪夜诗成道韫归。
朝元阁迥羽衣新,月里依稀更有人。
夜半宴归宫漏永,檀槽一抹广陵春。
玉楼双舞羡鹍鸡,桐覆千寻凤要栖。
一口红霞夜深嚼,寒暄不道醉如泥。
长乐遥听上苑钟,麝熏微度绣芙蓉。
嫦娥应悔偷灵药,金殿香销闭绮栊。
仙家暂谪亦千春,半为当时赋洛神。
空记大罗天上事,至今犹识蕊珠人。
紫府程遥碧落宽,女床无树不栖鸾。
月中桂树高多少,青鸟殷勤为探看。
沦谪千年别帝宸,宝钗何日不生尘。
桂宫留影光难取,绿绣笙囊不见人。
梦中来数觉来稀,珠箔飘灯独自归。
玉骨瘦来无一把,不寒长着五铢衣。
众仙同日咏霓裳,共助青楼一日忙。
谁与王昌报消息,小姑居处本无郎。
秋河不动夜厌厌,月姊曾逢下彩蟾。
见我佯羞频顾影,玉楼仍是水精帘。
赤栏迢递压湖光,满眼秋波出苑墙。
陂路绿菱香满满,尽知三十六鸳鸯。
百尺高楼水接天,三更三点万家眠。
兔寒蟾冷桂花白,此夜西亭月正圆。
青鸟西飞竟未回,瑶池阿母绮窗开。
如何汉殿穿针夜,只得流霞酒一杯。
恐是仙家好别离,上清沦谪得归迟。
几年始得逢秋闰,莫遣佳期更后期。
当时七夕笑牵牛,新得佳人字莫愁。
鼍鼓沉沉虬水咽,凉风只在殿西头。
晓露偏知桂叶浓,月斜楼上五更钟。
凉蟾落尽疏星入,凤尾香罗薄几丛。
重帏深下莫愁堂,但惜流尘暗烛房。
神女生涯原是梦,淡云微雨拂高唐。
露畹春多凤舞迟,披香殿里斗腰支。
新春定有将雏乐,莫道人间总不知。
定子初开睡脸新,罗窗不识绕街尘。
无端嫁得金龟婿,去作长楸走马身。
高楼夜半酒醒时,云鬓无端怨别离。
为问翠钗钗上凤,凤城何处有花枝。
不是花迷客自迷,碧云东去雨云西。
谢郎衣袖初翻雪,骑马出门鸟夜啼。
忍寒应欲试梅妆,八字宫眉捧额黄。
闲倚绣帘吹柳絮,不知身属冶游郎。
玉虎牵丝汲井回,琼筵不醉玉交杯。
偷随柳絮到城外,安得好风吹汝来。
瑞霞明丽满晴天,省对流莺坐绮筵。
直遣麻姑与搔背,碧桃红颊一千年。
不信年华有断肠,古来才命两相妨。
漆灯夜照真无数,亦要天花作道场。
紫兰香径与招魂,为拂苍苔检泪痕。
朱槿花娇晚相伴,可怜荣落在朝昏。
他生未卜此生休,地下伤春亦白头。
肠断秦楼吹管客,月娥孀独好同游。
此去瑶池地共长,左家娇女岂能忘。
梧桐莫更翻清露,几对梧桐忆凤皇。
雨打湘灵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此声肠断非今日,孤鹤从来不独眠。
香灺灯光奈尔何,空闻子夜鬼悲歌。
幽兰泣露新香死,一夜芙蓉红泪多。
昨夜星辰昨夜风,风声偏猎紫兰丛。
玉娥点滴不成泪,十二玉楼空更空。
一琖芳膏不得尝,本来银汉是红墙。
罗屏但有空青色,玉殿秋来夜正长。
通灵夜醮达清晨,不道刘卢是世亲。
榆荚散来星斗转,白杨别屋鬼迷人。
尽日灵风不满旗,菱花散乱月轮亏。
壶中别有仙家日,又向壶中伤别离。
全家罗袜起秋尘,锦瑟惊弦破梦频。
知有宓妃无限意,西陵魂断夜来人。
青女丁宁结夜霜,桂花吹断月中香。
姮娥捣药无时已,此夜姮娥应断肠。
耽酒成仙几十春,枉缘书札损文鳞。
不知桂树在何处,试问西河斫树人。
露欲为霜月堕烟,月中霜里斗婵娟。
西楼一夜风筝急,独背寒灯枕手眠。
承露盘晞甲帐春,云屏不动掩孤嚬。
五更欲诉蛾眉敛,瘦尽东阳姓沈人。
出云清梵想歌筵,锦瑟无端五十弦。
半曲新词写绵纸,鲛绡休卖海为田。
荀令炉香可待熏,报章重叠杳难分。
金徽却是无情物,聊用支机石赠君。
天河迢递笑牵牛,万里谁能访十洲。
欲织相思花远寄,不知供得几多愁。
十年长梦采华芝,不记人间落叶时。
青女素娥俱耐冷,雪中梅下与谁期。
衣薄临醒玉艳寒,一生长对水晶盘。
此情可待成追忆,蜡炬成灰泪始干。
昔年相望抵天涯,白道萦回入暮霞。
检与神方教驻景,不教容易损年华。
今日东风自不胜,一杯春露冷如冰。
宓妃愁坐芝田馆,更在瑶台十二层。
相思迢递隔重城,怅望银河吹玉笙。
阶下青苔与红树,病来惟梦此中行。
十二峰前落照微,残宵犹得梦依稀。
空庭苔藓饶霜露,一树冬青人未归。
来时西馆阻佳期,共上云山独下迟。
尽日伤心人不见,叶丹苔碧闭门时。
秋水悠悠浸野扉,寒塘好与月相依。
岩花涧草西林路,日暮归来雨满衣。
云水升沉一会中,楚歌重叠怨兰丛。
回廊四合掩寂寞,小阁尘凝人语空。
瘦尽琼枝咏四愁,不知身世自悠悠。
西园碧树今谁主,埋骨成灰恨未休。
月楼谁与伴黄昏,风露凄凄秋景繁。
湘竹千条为一束,何曾宋玉解招魂。
忆向天阶问紫芝,洞房帷箔至今垂。
春烟自碧秋霜白,便是孤鸾罢舞时。
碧城十二曲阑干,相见时难别亦难。
守到清秋还寂寞,常娥衣薄不禁寒。
许掾全家道气浓,三生同听一楼钟。
玉郎会此通仙籍,更隔蓬山一万重。
十二楼前再拜辞,杜兰香去未移时。
不逢萧史休回首,归向嵩阳寻旧师。
水去云回恨不胜,诸天雁塔几多层。
月娥不是婵娟子,紫府仙人号宝灯。
寒气先侵玉女扉,松草台殿蕙香帏。
一春梦雨常飘瓦,莫损幽芳久不归。
嘉辰长短是参差,一片非烟隔九枝。
我是梦中传彩笔,收将凤纸写相思。
断肠曲一百韵(集玉溪生句)
昭阳第一倾城客,几日娇魂寻不得。
古时尘满鸳鸯茵,晓帘串断蜻蜒翼。
灵风正满碧桃枝,紫凤青鸾共羽仪。
少顷远闻吹细管,逢峦仙仗俨云旗。
短襟小鬓相蓬道,犹是金鞍对芳草。
长定相逢二月中,愿去闰年留月小。
鸾扇斜分凤幄开,主人浅笑红玫瑰。
钧天虽许人间听,不赐金茎露一杯。
紫凤放娇衔楚佩,小亭暮雨寒犹在。
折腰争舞郁金裙,愿得化为红绶带。
楼上春云水底天,鹧鸪声苦晓惊眠。
映廉梦断闻残语,独自江东上钓船。
白日当天三月半,斑骓只系垂杨岸。
断肠声里唱阳关,从来此地黄昏散。
洞庭波冷晓侵云,网得西施赠别人。
醉起微阳若初曙,卿卿不惜琐窗春。
推烟唾月抛千里,夹罗委箧单绡起。
浪乘画舸忆蟾蜍,肠断吴王宫外水。
阊阖门多梦自迷,洞中屐响省分携。
身无彩凤双飞翼,阿阁华池两处栖。
卜肆至今多寂寞,东来西去人情薄。
两度填河莫告劳,岂能无意酬乌鹊。
星桥横过鹊飞回,换得年年一度来。
壶中若是有天地,便是胡僧话劫灰。
人间桑海朝朝变,星沉海底当窗见。
可要金风玉露时,已悲节物同寒雁。
但保红颜莫保恩,华清别馆闭黄昏。
章台街里芳菲伴,风柳夸腰住水村。
回廊檐断燕飞去,幽泪欲干残菊露。
忍委芳心与暮蝉,日西千绕池边树。
秋庭暮雨类轻埃,户外重阴黯不开。
若但掩关劳独梦,年华忧共水相催。
舞鸾镜匣收残黛,炉烟消尽寒灯晦。
帘轻幙重金钩栏,香肌冷衬铮铮佩。
银烛烧残焰不馨,金莲无复印中庭。
蜀魂寂寞有伴未,十二玉楼无故钉。
郎君下笔惊鹦鹉,嫣熏兰破轻轻语。
命断湘南病渴人,觉来正是平阶雨。
欲拂尘时簟竟床,五更钟后更回肠。
不知瘦骨类冰井,可惜秋眸一脔光。
闻道神仙有才子,空留暗记如蚕纸。
搴帷旧貌似元君,画图浅缥松溪水。
帐殿凄凉烟雾凝,云浆未饮结成冰。
十番红桐一行死,斫作秋琴弹坏陵。
岂知一夜秦楼客,凤女颠狂成久别。
空中箫鼓几时回,秦丝不上蛮弦绝。
茂陵松柏雨萧萧,雨满空城蕙叶凋。
湘泪浅深滋竹色,女萝山鬼语相邀。
秋风动地黄云暮,水仙欲上鲤鱼去。
紫泉宫殿锁烟霞,碧草暗侵穿苑路。
秦楼鸳瓦汉宫盘,犀辟尘埃玉辟寒。
灵香不下两皇子,罢执霓旌上醮坛。
云路招邀回彩凤,瑶瑟惜惜藏楚弄。
三素云中侍玉楼,越罗冷薄金泥重。
新春催破舞衣裳,侍女吹箫弄凤皇。
未遣星妃镇来去,莲花峰下锁雕梁。
露气暗连青桂苑,秋阴不散霜飞晚。
又向窗中觑阿环,重衾幽梦他年断。
无复鸡入报晓筹,绣檀回枕玉雕镂。
金蟾啮锁烧香人,只有空床敌素秋。
蜡照半笼金翡翠,更无人处帘垂地。
星娥罢织一相闻,沧海月明珠有泪。
碧帘迢递雾巢空,换骨神方上药通。
玉检赐书迷凤篆,三官笺奏附金龙。
八桂林边九芝草,今日寄来春已老。
碧鹦鹉对红蔷薇,春丛定是饶栖鸟。
别树羁雌昨夜惊,冷灰残烛动离情。
天津西望肠堪断,日暮水花漂出城。
狂飚不惜萝阴薄,风波不信菱枝弱。
夜来烟雨满池塘,莫向樽前奏花落。
玉匣清光不复持,佳人惆怅卧遥帷。
悠扬归梦惟灯见,风过回塘万竹悲。
卷帘飞燕还拂水,舞蝶殷勤收落蕊。
归来展转到五更,芳根中断香心死。
黄竹歌声动地哀,前朝神庙锁烟煤。
沧江白日渔樵路,雨打城根古堞摧。
双珰丁丁联尺素,为凭何逊休联句。
珍珠密字芙蓉篇,内记湘川相识处。
雕文羽帐紫金床,万里西风夜正长。
水纹簟上琥珀枕,土花漠漠云茫茫。
迎忧急鼓疏钟断,终日相思却相怨。
浪迹江湖白发新,不须长结风波愿。
羁绪鳏鳏夜景侵,长河渐落晓星沉。
嗟余久抱临邛渴,更入新年恐不禁。
西风冲户卷素帐,粉蛾贴死屏风上。
石楠花发旧琴台,几度木兰舟上望。
我来遗恨古时春,并觉今朝粉态新。
垂手乱翻雕玉佩,锦帷初卷卫夫人。
桐花万里丹山路,君今并倚三珠树。
碧城冷落空蒙烟,可惜馨香手中故。
楚丝微觉竹枝高,梦笔深藏五色毫。
只有安仁能作诔,邺城新泪溅云袍。
子夜休歌团扇掩,石家蜡烛何曾剪。
素琴弦断酒瓶空,愁霖腹疾俱难遣。
蕙兰蹊径失佳期,未信河梁是别离。
苏小小坟今在否,浊泥犹得葬西施。
青陵粉蝶休离恨,惟有梦中相近分。
高窗不掩见惊禽,乌鹊失栖长不定。
风帘残烛隔霜清,哭杀厨头阮步兵。
雄龙雌凤杳何许,此曲断肠惟北声。
〖注:■⑴,厂内吾。(无读音)■⑵,艹+洍。(无读音)■⑶,上穴下隽。(无读音)〗
闽川闺秀诗话 清 福州梁章鉅 撰
序
晋安风雅一事,自郑荔乡先生有《全闽诗话》、林苍岩先生有《榕海诗话》,此后继响无闻。而闺媛一门,则并未有涉笔者。余同堂兄茞林中丞公,著作等身,尤留意梓邦故事。尝辑唐以来《闽川诗钞》数十卷,并仿秀水朱氏《明诗综》之例,缀《闽诗话》。而于国朝诸诗尤详,已有十二卷成书,意欲先为脱稿单行。尝以闺秀门属予任之。余家藏书不多,闺中见闻寡浅,何足以裨益吾兄。但既承谆谆重委,所不敢辞。爰就同时亲串诸家,耳目较近者,详加采访,录寄吾兄,以资编附。时吾兄就养东瓯,郡齐多暇,已将闺秀一门,按先后次成四卷,先付梓人。承以稿本见寄,余读之,窃叹吾乡名媛旧有诗名于世者,以郑荔乡家为最盛;今则吾家自王太夫人、许太淑人以下,亦有十徐人,足与荔乡家后先辉映,为闾里荣。而编中所附录朱梅崖、鲁秋塍、汪瑟庵、林樾亭、吴清夫、陈云伯诸先生传序,皆洋洋名篇,尤足增重。则是书且当传之不朽,而余之得附名简末,有馀幸矣。适吾兄命为弁言,敬述其巅末如此。时道光己酉初春,同堂妹归许门梁韵书蓉函氏,拜手谨书。
卷一
林玉衡
林玉衡,字似荆,前明举人初文女,诗人林茂之先生(古度)之妹,归倪方伯之孙廷相。七岁即能诗。初文建小楼落成,值雪后月出,楼前梅花盛开,命之吟,应声赋云:
梅花雪月本三清,雪白梅香月更明。
夜半忽登楼上望,不知何处是瑶京。
长老传诵,皆为惊叹。
陆眷西
陆眷西,字初月,莆田人,诗人余澹心(怀)侧室也,工吟咏。今惟存《忆西湖》绝句一首云:
曾纪西湖六月天,藕花如锦断桥边。
至今梦里犹来往,惯听钱塘唤小船。
见《莆风清籁集》。此外则并无剩句。余抄国朝吾乡先辈诗,以林茂之、余澹心二家冠集。今抄闺秀诗,复得林余二家眷属遗篇,仍以弁诸卷端,亦佳话也。
苏世璋
苏世璋,字文圭,漳浦人,归海澄公黄立斋,有《瑞圃诗抄》。《过富春渚》云:
解缆富春渚,清晨展游眺。
遥山杂云雾,逝湍见奔峭。
迢迢千里帆,缅邈区中妙。
碕岸纷参错,赤亭山照耀。
洊至殷殷雷,翻浪闻叫啸。
涉险抱中孚,风涛不能剽。
宵济渔浦潭,飞泉媚孤峤。
芳林搴落英,野旷沙垠渺。
中怀得昭旷,外物何其小。
临流发长吟,雁柱音杳杳。
兰阁中独能学选体,亦别调也。又《秋柳》用王渔洋韵云:
深秋袅袅最堪怜,一望平芜杂暮烟。
枚叔不逢空旖旎,小蛮欲别尚缠绵。
将军旧垒伤今日,帝子长堤忆昔年。
为想五株陶令宅,西风摇曳夕阳边。
则又学新城风韵矣。
林蕙
林蕙,字佳英,泉州人,所著有《香咳集》。《咏兰花》云:
春山随意住,雨过香初足。
美人在何许,不语空倚谷。
此二十字为郭韶溪学正所述。韶溪言其家旧有《香咳集》残本,许为录副见寄,余屡索之,不获得见。今韶溪亦墓有宿草,此集盖不可复得矣。
魏凤珍
魏凤珍,字友梧,侯官人,举人英妹,归诸生李联芳,有《红馀小草》。《咏韩侯钓台》云:
韩侯台上秋云阴,韩侯台下秋涛深。
英雄不遇出胯下,感恩一饭酬千金。
登坛一呼楚军窜,山河万里全归汉。
丈夫生不为真王,欲借王名却疑叛。
君不见,走兔死,猎狗烹,识时势者全功名。功高不免杀身祸,何不垂钓终平生。
慷慨激昂,在香奁中颇不易得。
吴丝
吴丝,字黄绢,莆田人。《闺秀正始集》云:“吴丝威略将军英女,钦牧室。将军幼为海寇掠,投诚后,以功累迁至水师提督。赐‘作万人敌’匾,加号威略将军。”性喜吟。黄绢其爱女也,亲课之诗,有《过莺脰湖》绝句云:
风光淡淡晚凉天,遥望渔家夕照边。
傍岸绿阴藏钓艇,一竿秋水半湖烟。
将军为倩人写作便面。
林文贞
林文贞,字韫林,莆田人,归王安明,有《韫林偶集》。尝随宦山左,暮春济宁道上得句云:
老树深深俯碧泉,隔林依约起炊烟。
再添一个黄鹂语,便是江南二月天。
有依此诗景绘一便面者,韫林曰:“画图好,但真添个黄鹂,便失我言外远情矣。”
徐氏
徐氏,莆田人,同知庞女。《闺秀正始集》称其长于史学,有《二十一史评》。宋比玉为之传,今俱未见。有《秋日忆姊诗》三首,颇有古意。诗云:
日夕郡楼上,望远意悠悠。
四顾何萧清,不觉万物秋。
噰噰云中鸟,翩翩呼其俦。
郁郁庭前柯,凌霜枝相樛。
因之同怀气,凭轩独夷犹。
夷犹何所见,恻恻使心伤。
推窗晞众星,渺渺夜何长。
感时起百忧,怅然怀故乡。
况复高秋夕,两地遥相望。
相望隔天末,执手在何年。
生平怀壮志,怀古期前贤。
虽在闺阁中,举笔心无边。
棣花不复觏,此意与谁传。
愿为双脊令,寥廓同联翩。
俞若耶
俞若耶,莆田人,少学诗,即能惊其侪偶,及长,诣愈进,爱读《才调集》。有《捣衣诗》云:
玉楼人去几时还,夜夜寒砧不放闲。
最是乌啼天欲曙,一声残月满关山。
《欹枕诗》云:
残夜漫漫月一钩,独欹孤枕作离愁。
几回梦醒思抛却,错绣鸳鸯在两头。
《睡起诗》云:
朝朝睡起不胜春,强倚阑干托此身。
暗数落花浑是恨,容华消损为何人。
方琬
方琬玉,早寡,抚孤守节以终,所存诗无多。《寄从姊佩青》云:“可怜怀袖字,已是泪痕多。”《老姑病笃祈天请代》云:“频将血泪拭,恐动见时怜。”《避乱舟中寄弟》云:“丧乱相依吾弟在,艰危无奈老亲忧。”语语真挚,可以想见其人。闻有《断钗集》已梓行,觅之不得。仅从《莆风清籁集》及《国朝诗别裁集》中抄出数首而已。
权氏
权氏,长乐人,归王德威,以节终,有《闺中草》。《长乐县志》云:王德威妻权氏,未行,夫得瘖疾,兼患瘫痈。使辞婚,氏曰:“事夫,妇职也,焉有贰?”乃归,别居治药饵。三年而夫亡,矢志抚嗣子。及五旬将殁,忽微吟云:
结发为夫妇,三年失所天。
五旬犹处子,且订后生缘。
林瑛佩
林瑛佩,侯官人,西仲先生(云铭)女,归拔贡生郑郯。《福建通志》云:林瑛佩年十四,未行,父云铭遭耿变,下狱。瑛佩匿其弟于深山中,藏利刃衣袖间,以自防,日馌饘粥饷父于狱中。母以惊悸成疾,瑛佩刲股疗之。身任家务,卒免父于难。聪慧工诗,有《秋夜寄夫诗》云:
独立秋风前,细诉秋风知。
千片离别情,尽倩秋风吹。
吹与三山客,孤窗梦醒时。
颇有古意。又有“千里梦随蛮水远,数行泪趁浙潮生”之句。着有《悬黎遗稿》二卷。
王巧姐
王巧姐,闽县人,许嫁陈氏子,未归,以烈终。《福建通志》云:巧姐自经时,其父母于其怀中,检得“愿合葬陈家”数字。夫客东洋溺死,父母秘其事。初疑而不敢决也,已而有欲委禽者,则曰:“吾死己晚矣。”素能诗,又善画。乃览镜自绘其影,留诗于上云:
数载深愁血泪输,早知形影逐时枯。
伤心未识陈郎面,难画人间举案图。
陈氏
陈氏,古田人,归林克仁,早寡,以节终。《福建通志》云:古田有四节妇:林克仁妻陈氏,丁彝鼎妻蓝氏,李为仁妻阮氏,余升标妻郑氏,皆能诗,冰霜自励,每咏物以见志。陈氏《题画松》云:
爱此后凋节,森森不改柯。
凌霜还耐雪,几度岁寒过。
为时所传诵。
阮氏
阮氏,古田人,归李为仁,以节终。《福建通志》载其《题画雁诗》云:
长江潮落见平沙,秋水连天一雁斜。
添个双飞成比翼,却愁践踏到芦花。
意在言外。
郑氏
郑氏,古田人,归余升标,以节终。《福建通志》载其《题画梅诗》云:
残雪古墙阴,山空夕照沉。
无粮偏有鹤,相对守寒林。
盖抚孤克有成立云。
周仲姬
周仲姬,字淑和,龙溪人,周忠愍之后,归李尧封。有《种竹示儿》句云:“虚心能破石,转眼已成龙。”《读先忠愍公传》句云:“后死七人无复恨,先生千载有余悲。”有《二如居集》,见《福建通志》。《闺秀正始集》云:“周淑和有《寄润玉》诗云:‘碧梧漏下秋霜影,犹是当年旧月痕。’俊逸可诵。”
杨氏
漳浦进士蔡而烷妻杨氏,通星算。《晓起》有句云:“径留残夜月,窗透落花风。”每一诗成,而烷辄有愧色。惜集佚不传。《福建通志》云。
石氏
漳浦石氏,归邱调元,能诗,夫亡抚孤,作诗见志。既而归宁,母欲夺嫁之,拂袖径归。有句云:“而今懒作归宁计,再诵莪蒿泪满衣。”闻者哀之。见《漳州通志》。
严氏
严氏,长泰人,许字王氏子。年十一,忽自吟曰:“蒲苇纫如丝,盘石难转移。”父怪问之,曰:“得之梦中耳。”及于归,夫有恶疾,氏安之。夫亡,无子,乃以烈终。
姚铃姑
姚铃姑,古田人,归林氏子,所适非偶,抑郁以死。诗散佚不存。有句云:“有水双清月,无云一色天。”《瓶兰》云:“清瓷莫恨秋容淡,稍得轻风便有香。”见《古田县志》。
毛秀玉
毛秀玉,古田人,归林日诏。尝赋《妾薄命》云:
莫笑今生薄命人,与君白首共清贫。
挑灯漫读朱公传,谁道诗书负买臣。
见《古田县志》。
余珍玉 尊玉
《古田县志》云:余珍玉,年十四,《咏竹》有“风扫庭前鸣碧玉,月临树里伴瑶琴”之句。妹尊玉,年十二,《咏菊》有“蕊含白种园中玉,英落黄铺径里钱”之句。俱清丽可诵。
林琼玉
林琼玉,闽县人,黄莘田先生外孙女,归庠生陈澧。早寡,以节终。有《悼亡诗》云:
琅琅清夜读书声,补绽曾分一角檠。
才得锦囊收赋草,谁知君便薄浮生。
又《示儿诗》云:
闭门岑寂雪霏霏,恸哭人生百事非。
竟日薄饘难一饱,可怜稚子倦啼饥。
陈玉瑛
陈玉瑛,自号左芬侍史,郭复斋明府(起元)之母,书禅孝廉(雍)之叔母也。有《兰居吟草》,书禅为之手书,梓行。句如《登台》云:“风高征雁杳,烟净远峰生。”《春日》云:“蕉雨迎轻翠,松风扫宿尘。”《赠题壁女子》云:“蝴蝶梦归春草合,杜鹃啼切海云长。”《忆女》云:“凭将离恨题桐叶,忽动新愁赋菊花。”皆有中晚唐人风味。惟余读江右鲁秋塍先生(曾煜)撰《宜人传》云:“郭氏三丧未葬,宜人心伤之。夜有赠以梦者,视穴在某地,宜人惊寤。他日买一婢,立约予值。闻其父哭甚,知为讼所屈,立还其女,毁约弗索值。其人大感,曰:‘有屋后地可葬。’亟往视,符梦中穴,人以此奇之。”宜人束修其身,诲人以善,能化其庶姑黑氏之弗类者,督其子复斋成名。女二,一以烈着,一以节着,孙以孝着。又闻宜人善姑布子卿及李虚中术,无有师授,静则生慧,谅哉!然则但以工诗为宜人重者,殆浅之乎论宜人矣。宜人《训子诗》有“英华销歇随年去,枯落堪伤奈汝何”之句。《自题小影》云:
夙志依然忘鬓雪,丹青岂易写心田。
黄花入眼秋风老,闲督儿曹学古贤。
可谓贤母矣。
邱卷珠
邱卷珠,字荷香,闽县人,诸生詹振甲侧室,早卒,有《荷窗小草》。《闺秀正始集》云:荷香与张莲香、藕香先后归詹声山(即振甲字),寻荷、藕先后没,声山乃合莲香诗为《三生堂稿》。荷香《偶拾花瓣砌情字,忽被东风吹去,口占一首》云:
为情憔悴懒言情,聊把闲情寄落英。
香雨围成缘一缕,雪泥证到梦三生。
芳菲已谢空怜惜,飘泊难禁易变更。
好语风姨更吹聚,前生原是许飞琼。
五六句竟成诗谶。
宋芳斌
宋芳斌,莆田人,湖州同知万略女,归巩昌太守林辉章。有《秋闺》回文句云:
鸦飞玉镜窥新黛,凤舞珠钗坠澹妆。
斜树夜迷城月白,暗沙秋入塞云黄。
亦见巧思。惜首尾联,音调未能悉协。
苏芳济
苏芳济,莆田人,归布衣俞孙侃。有《长春花》绝句云:
淑气初融日影斜,巡檐小立惜芳华。
莫疑点染胭脂色,开向东风夺晚霞。
颇有言外之致。
黄幼藻
黄幼藻,字汉荐,莆田人,前明苏州通判义女,归举人林仰垣,为仪部郎启昌子妇,有《柳絮编》已梓行。郑兰陔《莆风清簌集》录其诗独多,并缀《诗话》云:“姚园客称:汉荐丽才雅藻,何产玉台。年未四十而卒,终犹诵‘残灯无焰影幢幢’之句,可悲也。”宋比玉称:汉荐丰姿高秀,少受业于老孺方泰。年十三四,工声律,通经史,知大节。仪部没,家无馀资,尽心力以事其姑,所居不蔽风雨,近戚罕见其面。年三十九,患心病卒。汉荐有《明妃曲》云:
天外边风掩面沙,举头何处是中华。
早知身被丹青误,但嫁巫山百姓家。
见《莆风清簌集》。郑兰陔云:此诗亦见《黄米轩集》,惟起二句稍异。然诗意婉约,自是香奁中语。今从《明诗综》、《明诗别裁》诸选录之。
黄幼蘩
黄幼蘩,字汉宫,幼藻妹。有《咏月诗》云:
清切空阶月,相依到深更。
暄寂非一致,千秋同此明。
萧萧庭中女,俯仰关中情。
到此令人远,况乃兼秋声。
人生有代谢,万汇有衰荣。
茫茫天地中,相积为愁城。
欲挽西江水,一洗襟怀清。
问月月不语,清泪落寒檠。
字字老成,不似闺房凡响。
郑孟姬
郑孟姬为鱼门中丞(任钥)之女,归晋江许明经臣骥,翼城令崇楷之母,博罗令懿善之祖母也。早寡,以节孝受旌,复以崇楷官赠孺人。建宁朱梅崖先生(仕琇)为之传云:孺人父鱼门先生,由巡抚罢官,留修湖北城。孺人捐产业衣饰,得白金二百斤助费,先生得归。孺人因携子女,从父居侯官,而弃其田庐之在晋江者,尽与夫昆弟。泉州知府义之,书门曰“巾帼君子”。每岁依古方以善药制丸散济人,冬则作絮衣数十,贻婚亲之无衣者。家既日贫,偶念族有男女二人流落异乡,适子崇楷自粤寄金数斤,遂以赎之。时孺人乏粮已数日矣,其好义如此。孺人聪明刚毅,能断大事,其于文学,天性也。尤熟诸史,工诗,能书画。崇楷童试,督学取附侯官籍,诸生讼之,除名。孺人赴诉辕门,官令具牒,孺人舆中出纸笔,手书数千言,各得条理,观者惊叹。夫病,阴刲股肉以进。有责其毁伤者,泣曰:“寡妇称未亡人,夫万一不幸,当以身殉,岂惜此一股之脔哉?”言者无以夺也。存诗不多,仅从旧本中抄得二首。《即目》云:
新竹如柳垂,弄影清池上。
幽禽偶一栖,亚枝作微响。
见人已高飞,焉能识所往?
《秋夜》云:
暑退衣单薄醉醒,流光荏苒度流萤。
片云忽暗庭前树,一夜秋声带雨听。
虽着墨无多,而具有气格。尝从其曾孙荫坪广文访求遗稿,不可得也。
庄九畹
永福庄兰斋,字吴晫,亦黄莘田先生戚末也,未婚而寡,以节终。有《贺莘田先生重宴鹿鸣》诗云:
江夏无双有夙因,耆年隽望照驺闽。
早书淡墨魁时彦,老把金丹度后人。
北海文章留不朽,东山丝竹写其真。
大罗尽有钩天响,也许皇荂簉扣尘。
声韵俱足,忘其为巾帼中诗也。着有《秋谷集》,莘田先生为之序。
张季琬
闽县张宛玉,能诗,尤工绘事。《题画蝶诗》云:
蘧蘧飞过宋东家,春去何心恋落花。当得滕王新粉本,小窗只当写南华。
题画不即不离,出之闺媛,尤为难得。宛玉归金陵朱豹章参军(文炳),自号月鹿侍史,吾乡人所熟闻。而《随园诗话》以为黄莘田妻,与莘田同有研癖,捕风捉影之谈。随园老人往往孟浪如此。
庄氏
永福黄莘田妻庄氏,能诗。莘田下第,游汴三载未归,庄《除夕寄外》有“万里寒更三逐客,七年除夕五离家”之句。见《永福县志》。
许琛
乾隆间吾乡闺嫒之能诗者,无过素心老人。遇亦最苦,妇孺皆能详其事。素心名琛,字德瑗,瓯香先生(友)曾孙女,月溪先生(遇)孙女,澳门郡丞良臣之女也。早寡,以节终。有《疏影楼稿》,已梓行。闽中女士家有其书,林樾亭先生为之传,足以传素心矣。传曰:“节妇幼聪慧,能诗,工书画。随父宦粤,许字同里何元祥之次子燧隆。何故巨家,饶于赀财,海舶往来诸夷岛贸易,遇风覆舶,赀尽没,其家遂贫。元祥之妻早卒,乃挈其长子光年及媳,旅食于吴,而使燧隆就婚于粤。时乾隆壬申,节妇年二十有二。燧隆素有劳瘵疾,日从事医药,居二年卒。节妇欲以身殉,为父母所持,不果。庚辰父罢官归,节妇随夫柩归里,何氏已无宅,仍依父母以居。会光年有子,立其次子铎为嗣。未几,父母偕没,节妇益困。所居许氏宅东垣外小楼一间,一蓬头老妪,应门执爨,庭植梅竹,自扁其楼曰“疏影”。日焚香观书,间展纸作画,自题小诗其上。先时节妇画,工花鸟草虫,至是乃专写梅竹,及寒菊数枝,具苍辣疏古之致。诗亦直摅胸臆,不藻饰规橅以为工。其‘素心’之号,亦自是始着也。今湖北布政使陈公,贵州布政使汪公,广东琼州府福公,先后官闽,其夫人皆耳节妇名,相与礼重,结为文字相知。及去,皆厚资之,故节妇藉以自给。辛卯,元祥卒于吴,又数年,光年父子相继死,铎亦旋夭。节妇乃大恸曰:‘吾所以忍死三十年,徒以翁及嗣子耳。今俱已矣,姑之柩权厝荒山,已四十年,翁柩复在吴,谁当为营抔土者?’因出所资赠余金,买地治具,驰书于吴,促其姒扶翁柩归,与姑合葬。又为燧隆治冢,而虚其右穴以自待。土石之费不足,则尽鬻衣钗图书之属,以成之。葬之日,髽绖登山,哭踊复土,仅茕茕一弱妇,匠役及山旁居人聚观,交口称叹。有为之陨涕者,既复念祭扫无人,邱陇终不可保,则写梅竹一幅,系以一诗,赠山人刘长宜,而托之守墓。有‘竹梅聊当子孙贤’语,见者哀之。于是节妇年五十九矣,善病,时起时卧,即诗画亦不常作云。”论曰:“许氏代以诗画仕宦显其家,七世同居,闻于朝,遂获邀御制诗,及御书扁额之褒。节妇之于诗画,固濡染者深,而其能持大节,亦无愧义门世范哉。余尝从容语今巡抚徐公,欲为之请旌,且谋置嗣。节妇闻之愀然曰:‘吾宁不抱不祀之痛哉!顾何氏子姓凌替,孰可嗣者?且吾为何氏妇,不及事吾姑,翁复远客于外,吾未尝致一日之养,又不能抚孤子以成,偷生视息,愧憾多矣,尚奚足邀朝廷盛典乎?亟为吾谢大人。’及闻余将为之传,则又曰:‘吾即死瞑目矣!’呜呼!是尤可悲也已!”
林氏
林氏,莆田人,有《贺黄莘田先生重宴鹿鸣诗》云:
丹桂花开六十秋,振衣又到广寒游。
嫦娥细认曾相识,前度人来竟白头。
别出手眼,为一时所传诵。
吴荔娘
吴荔娘,莆田人,秀才陈蔚之妾。早卒,有《兰陂剩稿》。《随园诗话》云:“莆阳有吴荔娘者,庖人之女也。性爱洁,而能诗,陈豹章聘为旁妻,未三年卒,豹章为写其《兰陂剩稿》。有《春日偶成》云:
眬瞳晓日映窗疏,荏苒光阴一枕馀。
深巷卖花新雨后,沿门插柳嫩寒初。
莺儿有语迁乔木,燕子多情觅旧庐。
那用踏青郊外去,芊芊草色满阶除。
又《咏牡丹》句云:‘国色日来描不得,世人空自费胭脂。’又《题吴兴女士严静甫墨竹》句云:‘我为丹青先比较,此君风韵却输卿。’皆从题外设想,运笔自是不凡。”
卷二
黄淑窕
黄姒洲,为莘田先生爱女。莘田先生寿登八十,重宴鹿鸣,吾乡先辈以诗贺者,名篇甚伙。同时闺秀亦有作,姒洲一律,为时传诵,实不愧为香草斋后人也。诗云:
人间一第比登天,谁识天仙又地仙。
接席簪裾多后辈,称觞儿女也华颠。
姓名千载标真诰,恩礼三朝宠大年。
韵事如斯关掌故,讵徒家庆谱新编。
黄淑畹
纫佩为莘田先生次女,与姒洲同承庭训,于诗工力尤深。杭堇圃《榕城诗话》只录其《题杏花双燕图》二绝句,此外佳什尚多。如《春阴》云:“朱户半扃人语碎,粉廊回合鸟声多。”《残月》云:“坐久不知更漏尽,满天凉露湿轻纱。”《梅花》云:“风定月斜霜满地,西廊人定一声钟。”又云:“只恐笛声吹落去,不如移入胆瓶看。”《刺桐花》云:“最好斜阳云外透,绿阴墙角簇猩红。”皆清丽可喜。而《游鼓山》句云:“负郭磳田春水绿,隔江画舸夕阳红。”尤堪入画也。
游合珍
游合珍为黄姒洲女,莘田先生之外孙女也,亦能诗。有《贺外祖重宴鹿鸣诗》云:
松筠标格鹤精神,白发簪花作瑞人。
六十年来典型在,新嘉宾拜旧嘉宾。
林琼玉
林琼玉亦莘田先生外孙女,早寡,以节受旌。《闺秀正始集》云:“琼玉为女史黄纫佩女,绰有外氏家风。”《寄许德瑗表姊》云:
疏影楼头问起居,迩来诗思复何如。
知君多为梅花瘦,我比梅花瘦有余。
与素心老人,可称同调。
廖淑筹
廖寿竹为林来斋先生女,出继廖氏,归礼部郎许雪村先生(均),陈留令月溪子妇也。《闺秀正始集》称其随舅官陈留时,会官署灾,先拥护其小郎小姑,而后及其子。夫卒归里,困踬无以为生,乃写花竹以自适,课子孙读书。有“清时弦诵重,廉吏子孙贫”句,为世传诵。廖寿竹有《渡仙霞岭》句云:“地虚编竹补,山断借云连。”写景维肖。其《贫甚遣儿子东游诗》云:
先人长物本来无,只抱遗经付阿奴。
清白儿孙今至此,衰年看汝作饥驱。
羞涩言词未易陈,二三君子是周亲。
何妨悬磬频频说,汝父贫交有几人。
令人酸楚,不忍卒读。
林瑱
侯官林瑱,字自芳,为天玉广文之妹,归谢廷诏。早寡,以节孝受旌。陈秋坪先生云:“孺人有诗数十章,五十年来未尝问世。今年近七旬,白发皤皤,身受旌典,嗣子善垂《始裒集》以示人,人亦始知谢家妇之能诗也。”今按所刻名《自芳偶存》,后附《哭夫文》一首,读之酸鼻。《病中答琳芳三妹》云:
舒绣窗前别,归来病已缠。
几番分药饵,空复费金钱。
莲子心同苦,梅花骨自坚。
抱疴吾久耐,劝尔莫忧煎。
友爱之情,溢于楮墨。又《端阳感赋》云:
屈骚读罢读曹碑,吊古心怀往事悲。
难得千秋成案在,忠臣孝女没同时。
亦见思致。
林蕙圃
林蕙兰,侯官人,归黄明经(汉章)。余久闻黄明经之室人蕙圃能诗,明经只为余诵其《灯下怀母氏》一首云:
母生我廿年,我离母两月。
可怜咫尺间,便如天壤阔。
梦寐不能忘,嗟嗟及明发。
遥知此时情,孤灯照白发。
盖亦深于天性者。惜未获读其全稿也。
郑徽柔
郑徽柔,字静轩,建安人,固安令善述女,兖州守荔卿先生(方坤)之姊也。母黄氏昙,亦能诗,归陈日贯,早寡,以贞寿得旌表,有《芸窗寒响集》。静轩与黄莘田先生为中表亲,故集中有《贺莘田表弟重宴鹿鸣诗》云:
手执异人斫桂之玉斧,足踏大海驾柱之鳌头。
路傍观者互啧啧,是何惨绿年少真风流。
中年作宰不称意,牛刀小试高人羞。
拂衣归里且却扫,溪山诗酒此外更何求。
以兹葆光养性享大寿,须眉如雪明双眸。
朝廷有诏待国老,大袍都纻杖则鸠。
与新郎君旅进退,重听鹿鸣之呦呦。
倜傥不凡,可以想见其才调矣!
郑翰莼
郑翰莼,建安人,字秋羹。承其父新蘩令石幢先生(方城),及叔父荔乡先生之教,以通诗礼名家,归山阴令林培根先生(其茂),以内政佐其循声。早寡,自课其二子,皆有令名称于世,即樾亭、香海二先生也。所著《带草居诗集》、《画荻编》,尚未梓行。有《归舟次建安》二律云:
风木有馀恨,音容都渺茫。
绿痕缘旧壁(绿痕书屋为先君宴息处,手书扁额犹存),墨渖胜残香。
遗照三年泪,虚廊五夜霜。
凄凉今日返,不见出扶将。
往事同棋局,吾生类聚萍。
关山多阻隔,亲故半凋零。
去棹波偏急,浇愁酒易醒。
谁知别后意,哀雁落寒汀。
神韵苍凉,是玉台中别调。培根先生令山阴,不名一钱。去官后,家计萧条,但剩残书两簏而已,而太安人处之恬如。《墓春感怀》云:“几有残书堪课读,家无长物不知贫。”又《送春》绝句云:
残春委地恨无涯,狼藉谁怜旧绮霞。
不忍看他零落尽,为伊细细护根芽。
如此襟期,林氏之兴,宜其未有艾矣。
郑镜蓉
郑镜蓉,字玉台,建安人,荔乡先生之长女,归陈文思,为文安令衣德子妇。早寡,以节终,得旌表。有《垂露斋集》、《泡影集》。荔乡先生一门群从,风雅蝉联,膝前九女,皆工吟咏。长即镜蓉,次云荫,字绿苔。三青苹,字花汀。四金銮,字殿仙。五长庚,阙其字。六咏谢,字凌波,又字林风。七玉贺,字春盎。八风调,字碧笙。九冰纨,字亦未详。九人中惟冰纨未嫁而殇,长庚诗无可考,余则人人有集。荔乡先生守兖州时,退食余闲,日有诗课,拈毫分韵,花萼唱酬,有《垂露斋联吟集》。自古至今,一家闺门中诗事之盛,无有及此者。近人撰《闺秀正始集》,但云先生四女能诗,所登又仅玉台、花汀两人诗,殆未之详考耳。 王渔洋《秋柳》诗,当时闺秀和者至数百家,惜无好事者为之编辑成书。吾乡郑玉台亦有和作云:
遗愁何处写诗魂,节序惊心白板门。
斜日寒塘留故态,秋风凉露即啼痕。
长条有意萦归舫,暮色无端黯别村。
为惜当时眉样好,临风惆怅与谁论。
蝉吟蛩怨到微霜,蘸影长堤水半塘。
苦调惯依迁客笛,嫁衣久叠女儿箱。
祗今摇落人悲宋,犹忆萧寥赋学王(王粲有《构赋》,余丙寅岁途中亦作《衰柳诗》)。
未必陈根多委露,春来依旧簇花坊。
砧杵声中正授衣,良辰回首是还非。
即看踠地垂条尽,尚拟漫天作絮飞。
愁惹馆娃泪零落,梦回板渚思依稀。
雁门迩日音书滞,试卜归期几载违。
弱态何曾解乞怜,无缘泪眼滞寒烟。
江淹赋就魂先黯,霍玉愁深病转绵。
蝶瘦螀寒几知己,桂浓枫醉共芳年。
堪嗟灞水分襟处,无限柔情古道边。
四首音节谐婉,含毫邈然。虽未见深警之思,在闺阁中,亦可称合作矣。
郑云荫
郑云荫,字绿菭,荔乡先生次女,归严应矩,为常山令以治子妇,有《四时吟》。《和殿仙妹韵》云:
寒威消尽喜春晴,便逗暄和柳眼明。
芳草含烟先旖旎,棠梨滴露乍凄清。
画楼树密藏莺语,花坞香浓滞蝶情。
九十光阴如过电,又闻社鼓一声声。
梅子黄时天色晴,前溪露宿白沙明。
千寻云气奇峰涌,一曲熏风溽暑清。
曲沼浮香搴净植,方枰布子寄闲情。
宵来乍觉凉生簟,细听芭蕉过雨声。
爽气宵澄宿雨晴,芙蓉红映镜中明。
雁来南国书犹杳,荀到东篱影亦清。
湘女冰弦无限思,鄂君翠被若为情。
银蟾万里同孤照,更奈寒砧一片声。
陇上寻梅雪乍晴,霜侵寒月半楼明。
频添兽炭迎冬暖,细听鲸钟入夜清。
刺绣自堪消短晷,裹头雅欲寄诗情。
飕飕风过窗纱紧,畏听庭前促织声。
郑青苹
郑青苹,字花汀,荔乡先生第三女,归国学生翁振纲,为举人基子妇。有《夏日诗》云:
学飞乳燕绕回廊,出水芙蓉冉冉香。
曲院花凝晨露润,小窗人耐晚风凉。
蝉声不隔千条柳,蛙吹时生半亩塘。
隐几横斜书数卷,了将清课日初长。
余少时承有美明经(荔香先生子)以残书相示,曰“此尚是吾先君课女旧稿”也。中密圈‘小窗’七字,评云‘蕴藉’,今此纸不知落谁手矣。
郑金銮
郑金銮,字殿仙,荔乡先生第四女,归诸生林守良,为选贡生含光子妇,有《西爽斋存稿》。《长江夜行》云:
万里秋逾远,霜浓鸟自惊。
沙汀无限爽,短苇有余清。
江色涵山色,钟声苍橹声。
客情偏耿耿,渔火映窗明。
《蓬莱阁观海和韵》云:
高阁层峦上,沧溟那有垠。
射工迎落日,飓母类奔云。
缥缈来三岛,高寒到十分。
登临馀感慨,渔笛不堪闻。
《寒食忆里门诸姊》云:
春阴四野柳依依,天气余寒细雨稀。
善病怕逢饧粥熟,索居喜见雁书飞(新接福州建宁信)。
马摇金勒行歌答,人搭花球带醉归。
景物不殊同气隔,芳时偏与赏心违。
藻丽气清,不愧家学。
郑咏谢
郑咏谢,字菱波,又字林风,荔乡先生第六女,归孺士林天木,为岁贡生长洵子妇,余同年友泰顺令轩开之母也,以泰顺官赠孺人,有《簪花轩闺吟》、《研耕诗存》。其兄芥舟邑侯(天锦)为之序云:“当余居东省时,吾妹方赋于归,留膝下,触目无非乐境。凡所题咏,皆怡悦之音。比归榕城,妹婿端卿好客,恒觞我环碧轩中,酒中辄出妹诗相示,忽忽若昨日事。今重过其处,园林如故,风景顿殊,遂令和鸣雅奏之音,化为别鹄离鸾之曲矣。”
孺人尝为当道福夫人延入官廨,课其女公子。有《纪事述怀》五古一首,朴实言情,能不懈而及于古,非风云月露之词可比也。诗云:
人生固有命,遇合亦靡常。
忆予初生日,乃在邹鲁乡。
阿父时作守,嬉戏趋黄堂。
稍长肄女训,纫佩荃芷芳。
绣馀缀吟咏,优游翰墨场。
封胡与遏末,弟妹随肩行。
阿父博一粲,盐絮分颉颃。
殷勤为择配,言侍君子旁。
廿载事中馈,鸿案相与庄。
岂期丁薄祜,鸾鹄不两翔。
所天既沦没,惨毒摧心肠。
下顾黄口儿,呱呱牵衣裳。
抚孤圣之教,忍死称未亡。
迩来十数年,旧庐日芜荒。
拮据劳手口,十指营衣粻。
差喜鞠育遂,有妇奉烝尝。
其如家益落,栖栖常匆遑。
如彼鸟失巢,而复谋稻粱。
意外值知己,相招启东厢。
夫人实天人,尺五近彼苍。
世家信鼎贵,德裕尤温良。
鹿车莅海国,六珈耀煌煌。
冲怀习静懿,世俗邈莫量。
掌上双明珠,窈窕鸣珩璜。
居然女博士,执经待论商。
愧吾非曹姑,古义聊与详。
感君拂试意,期尽袜线长。
彤史述贤媛,庶几慰所望。
俯仰怀身世,中夜恒旁徨。
长言写情绪,永念志不忘。
余同年泰顺令蓼怀早孤,弱冠即以诗名,实本母教也。尝示余《簪花轩闺吟》、《研耕诗存》,有《郑芥舟伯兄归建安》云:
最怜初束发,风木痛难除。
一别违庭训,谁能读父书。
天乎偏我夺,壮也不人如。
学古关心切,非君孰启予。
且住为佳耳,胡然不肯留。
江干数杯酒,落叶一天秋。
远道迢迢去,西风渺渺愁。
何时重把袂,覼缕叙离忧。
清空如话,一往而深,集中当以此为上乘。又《送子度侄归建安》句云:“下第情怀初中酒,送行风物易销魂。”又云:“孤棹白苹冲水鸟,秋风黄叶上滩舟。”亦情景兼到之语也。
郑玉贺
郑玉贺,字春盎,荔乡先生第七女,归监生陈华堂,为堂邑令琦子妇。有《和芥舟伯兄晚兰韵》云:
花信今朝已后期,香称王者尚清奇。
红芽漫忆千丛茂,粉蝶犹馀两翅差(苏子由诗“仰羡飞鸿两翅差”)。
词客鼓琴称独绝,骚人结佩正相宜。
看君谱就金兰契,桃李何尝异昔时。
自注云:“时伯兄门下士,和此题者以百计。
郑风调
郑风调,字碧笙,荔乡先生第八女,归陈廷俊,为国学生高春子妇。有《和伯兄晚兰韵》云:“剩有古瓶相澹对,最宜短鬓与参差。”风调自好。
郑冰纨
郑冰纨,荔乡先生第九女,许字林天桓,早殇。十许岁《咏桃花》句云:“施粉施朱纷作态,乍晴乍雨为谁开。”先生为之不乐,果不克长成。
林芳蕤
林芳蕤,侯官人,郑翰莼女,江津令樾亭先生(乔荫)、编修香海先生(澍蕃)之姊,归李开楚,刑部主事(彦彬)、山东都转(彦章)之祖母也。有《小西湖泛舟诗》云:
迎仙门外波如镜,十里芙蓉花相映。
凤飞长在水晶宫,转瞬繁华非旧姓。
回船一绕水中山,恍如镜里看青鬟。
游人那记乐游曲,扣舷自和渔歌闲。
澄澜阁下梅花发,宛在堂中吟社歇。
春水春风不可留,大梦山头上初月。
笔有远致,句有余妍,可入《西湖诗话》。又《送鸿瑞、鸿诗、鸿萼三儿公车北上诗》云:
年来衰病叹支离,捧檄何时遂所期。
万里燕关魂梦里,鱼书珍重莫教迟。
庭闱欢聚知何日,南北分歧怅远天。
一别洪桥风雪冷,故园徒此□□悬。
后鸿瑞、鸿萼皆作宰江南,惟鸿诗先卒。鸿瑞即兰屏、兰卿之父也。
林淑卿
林淑卿,侯官人,香海先生(澍蕃)之女,归郭莲渚北部(仁园),早卒。有《红馀仅存草》一本,乃莲渚从废簏故纸中检存者。淑卿祖母郑太宜人,为荔卿先生侄女,石幢先生女,本工词翰。淑卿得其门风,遂好吟咏,所着《红馀小草》今多散失。有《拟塞上曲》云:
塞上胡烟不知里,朔风扬沙迎面起。
百万貔貅出汉关,手执乌号腰带矢。
将军一令重如山,战士蝼躯敢惜死。
最是苍凉日落时,胡笳四起客心悲。
鬼火星星血凝碧,残蒿败棘嗥狐狸。
忆昔军书下军府,从征猛士虓如虎。
大旗危立黑云屯,石头城上惊鼙鼓。
妻孥亲走送寒衣,欲诉离情语凄楚。
汉家悬金购首急,骨肉婚姻顾不得。
万户封侯且莫论,但愿玉关许生人。
何日龙城远奏功,捷音万里飞春风。
椎牛饮炙共慰劳,家家重庆太平同。
拟古便能近古,非描脂画粉者所能猝办。
何氏
何氏,福州人,归李峻南。有《斋中口占》一律云:
轻风飒飒拂衣频,隔院蛩声听未真。
薄醉祗缘花劝酒,迟眠却似月留人。
研池绿印窗前竹,烛影红摇镜里身。
流水浮云忙底事,闲消月夕共芳晨。
三四语为时所传诵。
陈于凤
陈于凤,字丹彩,连江人,陈昌明女,归闽县林宏仁,早卒。有《兰窗自怡草》,板毁于火,仅存《别山中小楼》诗云:
十年坐卧此山楼,明月清风任去留。
黄卷能消终日闷,青灯易动古人愁。
也曾抚轸调山鸟,几度停梭看女牛。
一自饯春人去后,柴门空锁旧林邱。
黄淑庭
黄淑庭,晋江人,侍御黄岳牧女,归涿州牧吴世臣,香山令光祖之母也。光祖之父提督公(郡),曾为香山副将,曾携眷属之任。及光祖令香山,额署之西斋曰“再至堂”,淑庭喜而赋诗云:
累世簪缨赉典优,香山名邑喜重游。
当年功奏红苗格(提督公以剿红苗功升副将),此日诚从赤子求。
四海衣冠荣有自,万家性命虑须周。
丁宁儿辈无他语,清白无贻祖父羞。
虽古名母之慈训,无以加此。
吴素馨
吴素馨,浦城人,吴世臣女,许字某氏,未嫁而寡,守节于母家。黄氏有《和慈亲题再至堂诗》云:
七星峰下到何曾,远侍蘐庭喜气凝。
最是部民歌父母,又闻舆颂忆高曾。
余曾录入《南浦诗话》,朱秉鉴又据入《枯浦诗抄》。
许德馨
许德馨,闽县人,江宁布政使(松佶)孙女,归四川秦为品运司。有《新燕诗》云:
飞来不识旧帘栊,玉剪初开试晚风。
正是营巢春社后,梨花庭院雨蒙蒙。
亦可入画。
许蘅
福州许若洲,归吴门李春亨,早卒,有《绣馀遗稿》二卷,附《诗馀》二卷。徐懒云(云路)为之序,集中语多新颖。如《看月》云:“耐凉常废寝,欲缺每关情。”《落叶》云:“打窗醒梦蝶,堆砌护寒虫。”《秋圆》云:“总使秋圆好,看来亦可怜。草枯依病蝶,树脱恋残蝉。”《秋寺》云:“菊色澹禅思,虫声参梵音。无情唯古佛,能耐寂寥心。”《秋海棠》云:“一丛小院深深闭,几处无人澹澹妆。”《残梅》云:“高士病馀寒至此,美人老去韵犹存。”《杏花春雨词》云:“绝似美人新送别,乱抛红泪立风前。”《秋怀》云:“不怕秋声听不惯,只愁无地种芭蕉。”
李若琛
李若琛,归连江王天位,有《蝶案香尘集》,清词丽句,足与左芬侍史、素心老人后先辉映。余最赏其《答戚友贺男士秀游庠》,诗云:
自愧荆钗拙女红,漫承奖饰媲高风。
敢期虎气腾终上,却信熊丸望未空。
启蛰争言龙角耸,将雏有待凤毛翀。
何当再作竿头进,少慰寒机十载衷。
《连江县志》云:李若琛知诗,事姑孝,有“家贫无计可承欢”之句。姑病慕羊羹,丐于邻,得羊腥少许,撤草荐熟之。姑发丛虱不可除,则傅芗膏于己发,以引之,病者霍然。夫习举业,而嗜博不专,常作诗以讽之。
姜氏
姜氏,其先浙人,从居福州,归副举人何秀岩,岐海广文之母也。有《纫兰闺杂咏》,附见秀岩《孺慕轩诗集》中。《晓起》云:
漏尽春眠足,惊闻鸟雀喧。
兰闺争早起,记取弋凫言。
《理鬓》云:
理鬓添膏沐,簪花贴浅红。
儿夫游不远,无事叹飞蓬。
《拂镜》云:
拂镜知颜瘦,厌将脂粉华。
双鬟强解事,每日进鲜花。
《登楼》云:
明媚晴光好,春风独上楼。
何因娇少妇,柳色忽牵愁。
眼前景写来,亦足以觇德性。
力氏
侯官力氏,字玉娟,儒士严溥室,林敬庐先生之表亲也。先生《介石堂文钞》中有《严母力孺人墓志》,称:“力孺人言谈举止,无一不中节。间为小诗,亦多可观。”今只存《挽烈妇叶应珪》一绝云:
虽然含笑入泉台,知是伤心百念灰。
临诀未曾留一语,断肠尽付杜鹃哀。
萨莲如
莲如萨氏,雁门天锡之裔,农部龙光之第十女也,归孝廉林星海。林固知诗,莲如与之唱和,多雅音。自题其居曰“挽鹿”,有《挽鹿山庄诗草》一本。《过黑龙江遇风》云:
鹧鸪声里雨和烟,极目苍茫水接天。
到此欲归归不得,扁舟兀坐日如年。
《落花寄外》云:
江南有客梦初醒,烟雨蒙蒙悔远征。
日暮前山馀碎绿,可怜费尽鹧鸪声。
《观唐人<秋狩图>》云:
辽海暗愁尘,原头万幕陈。
琱戈迎月小,寒剑拂霜新。
苍隼扶云下,穷猿失木瞋。
秋郊馀兽尽,莫更再围春。
皆有唐人格调。莲如尝受业于姚履堂邑侯。履堂殉节,莲如有诗哭之云:
吾师素志本横行,穷海何年此恨平。
倘使孤军出蓬岛,岂忧强寇入重城(师宰定海,闻寇将入,请于镇戎某以兵卫。某逡巡不战亡去,师募盐哨数百余人,拒南门终日。城陷,遂以身殉)。
仓皇拒敌嗟何及,慷慨捐躯志已成。
一片丹心常照日,九原含笑尚谈兵(余尝梦师坐拥六韬,阴符诸书,含笑以示)。
阐扬忠荩,字字沉着,履堂真可含笑九原矣。
廖氏
廖氏,福州人,进士廖玉麟女,归连江余枢元,早寡。枢元应试罢归,有诗勉之云:
半亩生涯在,锄阴复课晴。
春风当再至,端不负深耕。
枢元卒,以身殉。
卷三
先妣王太夫人
先妣王太夫人,字淑卿,闽县人,候选主簿登元公长女,幼以孝闻。主簿公得笃疾几殆,先妣私刲右臂和药以进,应手而愈,后以寿终。先考资政公曾作传略纪之。年二十三,始归先考,居贫操作,稍暇即课章鉅读书。生平喜流观经史,通其大义。能诗,而不甚注意,故所作无多。弃养时,章鉅仅十龄,又不知收拾丛残,今仅存遗稿数首,然情深于文,戚党读之,鲜不为悚然起敬者。如《附家书寄外》二首云:
客行虽云乐,不如早遄归。
远游四年馀,讵不念庭帏。
君舅始辍讲,君姑尚缝衣。
菽水固无缺,色笑已久违。
纵非晨风翼,能无思奋飞。
其二云:
客行虽云乐,不如早遄归。
出门甫弄璋,今乃秀且颀。
得子已云晚,成立非可几。
显扬良所急,贻谋岂其微。
愿君早垂念,母流阿买讥。
《送儿子入学》云:
养儿不读书,不如豚与犬。
能养不能教,所生岂无忝。
况我贫贱家,差幸书香衍。
迢迢十五传,儒门泽已远(吾家自前明来,十五传,书香不断。学使者河间纪公曾书‘书香世业’匾旌之)。
先业不废耕,读书此为本。
过时而后读,事劳效益鲜。
读且未可恃,不读奚解免。
成人基在初,如晨服畴亩。
抚兹娇痴者,增我心悚戁。
强之入书塾,戚董兼爱勉。
夫君在京华,频岁劳望眼。
尊章各垂白,所居矧隔远(余居浮仁里老宅,距舅姑所居新宅一里而遥)。
我责曷旁贷,我心日转辗。
倘稍入旷废,俯仰有余腼。
晨光扶书出,夜色烧烛短。
循环无已时,课此亦自遣。
语语沉挚。章鉅每读此诗,无不汪汪泪下,不能止也。
先太夫人尝语章鉅曰:“日来汝父与汝曹讲吾宗故事,并蒙翻史传相示,颇有会心。因学作《述德诗》四首,一为周先贤叔鱼公,一为汉■⑴侯叔敬公,一为汉高士伯鸾公,一为唐补阙敬之公。”其《伯鸾公诗》末联云:“秦关与吴会,何地荐蘩苹。”盖伯鸾公生于秦,而寓于吴,遂终于吴,乃两地并未闻立有祠宇,殊为缺典,故太夫人此诗尚作疑词。及章鉅官吴中,屡寻公祠墓,不可得,乃就皋皋桥近地,建祠立碑,并辑《梁祠纪略》两卷。吴人又从而咏歌之,传为盛事,实太夫人之诗,有以教之也。
乾隆间,闽中徐雨松藩伯,首唱《素心兰》四律,一时都人士次韵者至数百家。旁及闺秀,亦有和章。先资政公本在方伯门下,因命先太夫人同作,时藩伯将和诗汇次成帙,属螯峰院长孟瓶庵先生甲乙之。先太夫人诗中有“三霄桂窟输清绝,万顷芝田伫后缘”句,先生冁然曰:“此两句,居然诗兆,梁氏之兴未有艾也。”藩伯以为知言。
先叔母许太淑人
先叔母许太淑人,字鸾案,侯官人,山西翼城令崇楷公长女,广东博罗令懿善公妹,归先叔父九山公,封淑人。生长名家,濡染庭训,敦诗悦礼,蔚为女宗。事九山公相敬如宾,虽日以诗律唱酬,而内政肃然,三党咸钦式之。余总角时,即从太淑人受五七言句法。膝前三女,皆娴吟咏,至今内外群从,人人有集者,太淑人之力为多少。尝随宦汾晋间,又两度入京师,旋出山海关,遍游辽沈,所历几半天下。年逾八十,神色不衰。善鼓琴,自额所居为“琴音轩”,有《琴音轩诗草》藏于家。
《琴音轩集》中《冬夜仿古》云:
蟋蟀鸣堂中,萧条岁云暮。
三冬守京邑,又见泽腹涸。
绕屋旋风声,遍地雪花布。
兀坐倚红炉,畏寒懒移步。
拥被日三竿,自觉荒家务。
少壮尚如此,堪知老年苦。
言念倚闾人,晨昏缺调护。
皤皤双鬓满,加餐可如故。
值此霜夜严,谁与温卧具。
昨夜梦还家,欢与慈姑晤。
喜见膝前孙,含饴屡回顾。
犹馀笑声嬉,鸣鸡忽惊寤。
回首望高堂,白云遮去路。
未得板舆迎,寸怀自沿溯。
愧彼林中鸟,飞飞犹反哺。
何日早旋归,成我兰陔赋。
搔首生百忧,呵笔不成句。
先资政公谓“集中佳作颇多,当以此诗为上乘”。盖孝思所流露,白与凡响不同。
先室郑夫人
先室郑夫人,字齐卿,闽县人,进士苏年先生(光策)公长女,归余三十八年卒,以余官受夫人封诰。夫人本名父之子,幼通诗礼,归余后,益亲笔墨。先与余叔母许太淑人同居,太淑人母女皆工操缦,每共劝夫人学琴。夫人曰:“与其学琴,不如学诗,尚冀有片纸只字留示后昆也。”时余亦喜吟咏,夫人操作之暇,间窃为之,而不欲居学诗之名,故所存无多。然每读余诗,辄有神会。忆余出守荆州,偕夫人冒暑南行,凡二十四日,始到樊城,长途颇委顿。及舍舆登舟,夫人乃冁然谓:“十余年来,始快见南中景物也”。余有《樊城登舟》句云:“明知未许扁舟老,且作浮家泛宅人。”夫人最喜诵之,曰:“此等诗我亦理会,殆所谓灶妪能解者乎?”又有诗云:“团圞一醉斜阳里,不愿双珠乞汉皋。”则笑曰:“仕宦人殆难言之,然君之素志,我固早信之矣。”又句云:“爱与家人说招隐,几回指点鹿门山。”夫人悚然曰:“君固淡于荣进者,然衔命之初,即萌退休之志,如报称何?”余改容谢之。余作夫人行状中,已备载之。
嘉庆辛未,余方里居。腊月二十五日,由赛月亭移居夹道坊。夫人外家本在夹道坊,与新宅斜对门。自少时即随其祖母廖太孺人,曾屡入此屋,盖亲串旧居也,故有诗纪之云:
夹道坊南屋,童时记钓游。
门闾犹似昔,亭沼几经秋。
自笑移家惯,浑忘逼岁愁。
藤花有吟馆,此外复何求。
自注云:“屋前有老藤一株,荫满庭院。耆旧陈秋坪先生为篆‘藤花吟馆’四字额之,夫子遂唱开三山吟社于此。嗣后刻诗即以名其集。而藤花吟馆之名,乃愈着于大江南北,诸名流各为之记矣。”
夫人读书不多,而遇事每能禀古义。忆道光甲申秋,余由淮海道调署苏州臬司,眷属仍寓袁浦廨中。是冬,洪泽湖盛涨,人心惶惶,夫人熟闻“倒了高家堰,淮扬不见面”之谚,不胜其忧。未几而高家堰之口果开,浦中人情震恐,水已洊至。时值辕一老军校,启曰:“署后现备一大船,请凿垣出,登舟以避之。”夫人笑曰:“此时遍地皆水,无舟者多,我舟能独完乎?万一有他故,徒滋口实,不如登楼守之。”佥曰:“水高下不可知,楼材更不可恃。事急矣,请早为计。”夫人晓之曰:“此莫大劫数也。吾夫及长子皆已在苏州,不为绝矣,吾又何求?汝曹有怕死者,随其所往,我不强留也。”合署乃肃然不敢动,而飞骑旋报水已南徙,此间可无虑矣。时袁浦自帅垣以下,各官眷属,皆有登舟之议。探闻夫人之言,莫敢先发,河上人至今能道之。夫人有《纪事》绝句云:
牵船上岸太无端,坐守危楼理始安。
幸我此心如止水,早闻飞骑报回澜。
纪事述怀,情景兼到。万廉山郡丞喜诵之,谓“虽单词,实可传也。”
夫人居家时,最艳谈杭州西湖之胜,及随宦往来两次,皆得畅游。至欲以画图纪之,而匆匆不暇。及今其遗集中前后游皆有诗,凡我儿女从游者,所当为之补图也。《甲戌初春,随夫子挈儿女泛舟西湖诗》云:
寰中三十几西湖(少时闻先严苏年公言:各直省郡县以西湖名者凡三十余处),耳熟钱康景特殊。
今日清波门外路,好风先引到蓬壶。
六桥烟水拍空浮,夫子重游我乍游。
好景纷来亲指点,如斯清福几生修。
系缆欣依五柳居,推篷呼酒又呼鱼。
斜阳影裹团圞醉,一饱千钱尚有余。
一日匆匆亦胜缘,再来未卜定何年。
会须亟觅东溪绢,留作儿家故事传。
《壬辰仲夏,重游西湖示儿女诗》云:
赏心乐事首重回,西子湖边又溯洄。
堪笑牵衣儿女辈,黎明便集笋舆来。
朝暾看到夕阳红,山色湖光平远中。
猛忆坡公诗句好,莫将有限趁无穷。
一片清机,且有见道之语,闺集中所不易得也。
道光壬辰,余以引疾假归,与夫人联舟旋里。夫人有《到家杂诗》云:
侍宦何知昼锦殊,寒闺那解梦莼鲈。
正欣久客得归好,懒与人言田有无。
旧宅新居恰望衡,黄楼黄巷起峥嵘。
无多亭沼小三径,画本居然王叔明。
写情写景,俱有落落不凡之概。“懒与人言田有无”七字,尤可传。
梁符瑞
紫瑛六妹,九山公长女也,适闽县湖北天门令龚丰谷。天门有循声,而紫瑛尤能以勤俭佐之,故中年以后,不暇兼涉吟事。犹忆余少时,与紫瑛同学为诗于许太淑人,每拈一题,紫瑛辄有灵颖之句,而笑余钝置,太淑人亦多护之,余实自愧弗如也。今忽忽五十余年,每诵陆放翁“青灯有味似儿时”为之惘然。
虚白伯兄尝语余曰:“紫瑛七岁即能成吟,授以唐人句法,辄有神会。”五言如《渔梁阻雨》云:“窗带云阴重,岩添石髓流。”《晓发》云:“宿雾侵衣湿,寒泉入耳清。”《过黯淡滩》云:“风声兼浪涌,水势拍天寒。”七言如《姑苏怀古》云:“雉堞空留千劫眼,鸱夷早乞五湖身。”《晓渡扬子江》云:“地吞淮海洪波合,山点金焦宿雾晴。”《中秋》云;“满地秋声黄叶里,一天离思碧云端。”《咏虞美人》云:“宫中有土难埋恨,帐下闻歌尚怆神。”皆泠然可诵。近始自编其诗为《昆辉阁诗草》,尚未付梓也。
梁韵书
蓉函九妹,为九山公次女,适侯官副贡生许濂。九山公三女,皆能诗,而蓉函为之冠。工绘事,善鼓琴,于诗用力尤专。随宦京师时,每陪诸昆季作八韵试律,杂之馆阁名篇中,几莫能辨。间作小文小赋,亦深得骚雅之遗。尝随妹婿许莲叔明经,重游辽沈,依莲叔之从父画山邑侯署中。画山本诗坛老宿,蓉函从莲叔后得其指授,又获山川之助,故所作益工。吾乡女士,当首推之。着有《静安吟草》,索余序言。余谓“蓉函精进未已,愈唱愈高,似宜假以时日,俟其大成,再当操铅椠相从,此时正不必汲汲也”。
蓉函先随九山公及许太淑人宦游辽沈,后复随其婿依画山叔翁于承德邑署,故集中有《重山出海关诗》。如此壮游,而屡得之闺媛,盖天所以显其诗,而成其名也。诗之后半云:
忆昔随亲作壮游,旌旄过此无遮留。
饱看塞外苍茫景,那解人间羁旅愁。
山光海色供吟笔,谢庭清暇诗无敌。
今日鸿泥换旧痕,山川觌面犹相识。
埙篪迢递千山隔,棣华赋罢情何极。
故乡更在天一方,夜夜梦魂归不得。
樊笼铩羽难奋飞,愧作当年丁令威(自注:《丙寅游沈》诗有‘他年丁令化鹤来’句,竟为此日重游之兆)。
却羡度关数行雁,往来只趁高风便。
笔力夭娇如游龙,是为称题杰构,《玉台》中讵易有此。
余新旧宅皆在黄巷,为唐黄德温先生(璞)故里,即闽川名士传所谓儒者之宅也。新宅之西偏有楼最旧,因重修之而榜曰“黄楼”,即名巷之意耳。宾朋饮宴其中,率以七律纪之,惟兰笙十弟成七古一篇,词旨豪畅,同人咸推为杰作。适蓉函九妹来游,蓉函素擅长古体,余亦属作七言古诗。越日即以稿来,用苏诗韵,则较兰笙作更为沈雄,闺媛中能办此者盖鲜矣!诗云:
苍茫陈迹凭谁说,搜古阿兄兴偏发。
兹楼托始黄德温,便唤黄楼如江滑。
楼前山径通曲折,小步浑忘藓侵袜。
我来恰好当春风,举茗花前欣一呷。
移花补竹缅重构,匝月经营劳畚锸。
倏然邱壑回春姿,阳和已夺秋霜杀(自注:楼工始于客岁小春,阅两月而竣事)。
登楼推窗快吟眺,道山恰献金银刹。
元龙百丈气更豪,直与层峰势相轧。
凌空翚翼翩欲起,赖有嫏嬛万书压。
遂令多景聚楼中,远树遥云吞巚巚。
楼下冲瀜新□□,活泼游鲦兼乳鸭。
此中倘更着扁舟,定许临风梦苕霅。
吾乡鳌峰书院有诗赋课。一日以《荔支香》命题,蓉函偶为群从捉刀挥笔成之。时陈恭甫编修主讲席,得一卷,为之拍案叫绝,持以谂余。余早知出蓉函手,以实告之。编修曰:“后幅波澜老成,未经前人拈出,此必传之篇。吾乡才士虽多,恐皆为之阁笔矣。”诗云:
荔支香,驿路长,岭南贡使超上阳。
十里一置五里堠,七日七夜飞骑忙。
长生殿上南熏凉,累累虬卵倾瑶筐。
颠坑仆谷那复计,喜及蟠桃筵上供新尝。
荔支来,妃子笑,玉骨冰肌朗相照。
仙果真开顷刻花,乐章恰进清平调。
吁嗟乎!侧生馀毒流瓠犀,岂知疮痏先黔黎。
红尘影断迷烽火,霓羽歌残咽鼓鼙。
沈香亭北春风冷,梨树坟边秋雨凄。
方家红,陈家紫,绝品枫亭世无比。
征求幸不到闽南,未共官茶斗充篚。
莆阳有女淑且美,闲吟团扇长门里。
不用明珠慰寂寥,讵因口腹烦乡里。
区区恩宠奚足论,要识河洲风化始。
君不见,当时爱梅高调致自佳,何曾遣进罗浮花。
余由苏藩引疾归田,有《吴中留别》四律,和者至数百家。而蓉函诗情文相生,词调谐稳,若不知其为次韵也者,独出冠时之作,实足以旗鼓中原也。诗云:
诏书特许返林泉,力瘁宜邀当纻怜。
径去阳春真有脚,纵盟江水尚无田。
新秋鲈脍迎张翰,故里池塘近惠连(卜宅与兰笙弟对门)。
留得吾家真面目,芦帘纸帐总萧然(时与嫂氏郑夫人联舟而返)。
故山廿载锁苍苔,猿鹤相迎莫浪猜。
天禄校书中垒旧,长杨献赋予云来。
江南图画留棠荫(兄前有东南棠荫图咏之刻),淮北歌谣志芋魁(闻去夏即作归计,以经理账务中止)。
省记萱闱闲话日,早从小少识驹才(先慈许太涉人在日,常目兄为吾家千里驹)。
读书读律答清时,抚字巡宣事事宜。
心照沧浪濯缨水(兄在吴中倡修沧浪亭),情深江汉赠行诗(前岁以江汉赠言寄示)。
倦飞自合归田早,待泽应愁出岫迟。
敢劝东山莫高卧,会当重起慰讴思。
归宁两度访烟萝,追话儿时乐趣多。
小雪庭除惊岁月,大雷书信断关河。
吟成忝附吹篪末,才薄其如击钵何(群从皆步韵献,余咸篇独后出诗)。
已向敝庐扫花径,柴门日日候鸣珂。
余构东园,分十二景,作诗纪之。外间朋好及家中弟妹儿女各有和章,而蓉函和诗中《潇碧廊》一首云:
潇潇苍雪暗三湘,日暮香侵翠袖凉。
石径如鳞愁步屟,手扶碧玉度长廊。
诗中有画,句中有人,余拟倩名手绘图纪之。
余在温州挈丁儿、恭儿游雁荡,曾以诗寄福州。蓉函有和句云:
公今年高兴益高,腰脚真堪夸辈行。
笑挈佳儿作游侣,俯视雁行轼辙抗。
循陔盛事世所稀,彩服行春非孟浪。
惜不得如惠连随康乐,千里和诗寄遥帐。
并附手书略云:“窃谓此题,自以吾兄高年就养,老福豪情。两侄侍游,成兹盛事,为作诗正面语。而卷中和章佳作林立,多未及此,故拙诗中‘俯视雁行’云云,聊以补之。平仲、敬叔两侄诗正得此意,看似平平,而必得如此作法,方可谓之切题也。”蓉函诗律之细如此。
梁秀芸
十一妹秀芸,为九山公第三女,适国学生陈兆骧,早卒。少尝受业于余,工绘事,亦善为诗,与诸姊唱和,独能作豪壮语。《出山海关》云:“海光时动壁,城势欲争山。”《永安桥大雪》云:“人疑骑白凤,寒欲透华貂。”《渡巨流河》云:“倒影万峰环北镇,急流千里接东瀛。”《出都作》云:
京国陔兰近十霜,闽云回首转苍茫。
今朝忽唱归来曲,不道还乡似别乡。
时九山公全家皆在京师,独秀芸随婿南去也。
周蕊芳
周蕊芳,侯官人,儒士周登龙女,余十弟兰笙之继室也。母高氏,亦能诗,通经史,故蕊芳幼承母训,素解吟咏。年十七,归兰笙,复从余九妹蓉函讲贯,诣益进。善楷书,尝手录唐宋古近体诗千余首,以授儿辈。并工鼓琴,摒挡家计之暇,挥弦染翰,乐而忘疲。随兰笙赴南安广文任,卒于官署,年仅三十有七。尝自编其吟稿一卷,题曰《生红馆诗抄》,兰笙录以寄余点定。余最爱其《灯下课杏堉两儿读<尔雅>》云:
课读襄而父,相期此宁馨。
问奇宜识字,致用在穷经。
且学笺虫鸟,终须辨豹鼮。
天鸡他日赋,莫忘一灯青。
雅似老都讲口气。又《兴化江口驿行滨海山径中口占》云:
坡垅如涛涌复斜(苏诗《城东》云:“垅所风似吹,海涛低复起”),笋舆稳似泛轻槎。 岭云蒸日易成雨,海岸掠风无定沙。
水气混茫摇雉堞,汀烟低约辨渔家。
瀴溟万象供吟眺,赋手何因拟木华。
亦刻意之作,杂之《四灵集》中,殆未易辨。
梁兰省
余长女兰省,字筠如,幼聪慧,随余宦游南北,濡染见闻,于书史亦靡不宣究。归浦城祝普庆,随任温州郡丞,未几孀居,乃专心课子,不暇以吟咏为工,然《梦笔山房诗稿》,已裒然成帙矣。余于福州新居构东园,分为十二景,各系以诗,和题之作甚多。率多摹绘景物,惟筠如按切情事,独惬余心,即拟勒石园中,以奉召北行,匆匆不果作。因备录之,以存此园故实焉。《藤花吟馆》云:
双株非昔花,三间岂旧馆。
诗老卜重居,复此花纂纂。
愿依爱日晖,长护春心暖。
《榕风楼》云:
昔编《玉台咏》,许我供抄胥(家大人抄《闽中闺媛诗》,曾命余誊写初稿)。
今综风雅全,八九将成书。
榕风谡谡来,不负好楼居。
《百一峰阁》云:
一阁出尘表,千峰发画屏。
秀出者百一,逗妍在尹邢。
凭栏忽有触,何如来青亭(余浦城别业中有来青亭,亦擅一邑之胜)。
《荔香斋》云:
少小离乡井,久不闻荔香。
廿年始归来,一沃冰雪肠。
浓阴更消暑,高斋真夏凉。
《宝兰堂》云:
褚临黄绢本,艺林所喧传。
得之且上石,盛事岂偶然。
宾兰语非夸,千秋珍墨缘。
《曼华精舍》云:
曼华乃佛香,精舍即禅堂。
爱庐托其名,易安在容膝。
穆然契余心,别有古香出。
《潇碧廊》云:
手扶绿玉杖,延缘穿绿天。
苦忆侍游时,两度南屏前(先慈郑夫人两度游西湖,步南屏长廊,皆余扶持)。
慈云不可留,清泪徒潸然。
《般若台》云:
我念般若经,须识般若字。
法界来华严,涌出不择地。
登台如见佛,放眸在云际。
《宾月台》云:
台成月即至,月可称嘉宾。
月高台亦高,台亦贤主人。
中有主人翁,居然月前身。
《澹囦沼》云:
澹以明君志,渊以定吾情。
方塘一鉴开,万象归澄浤。
悠然濠濮意,想见沧浪清。
《小沧浪亭》云:
吴中沧浪亭,惜我阙一至(家大人在吴门修复沧浪亭,倾城士女往观,而余姊妹未尝一至,遵郑夫人教也)。
东园沧浪亭,虽小亦有致。
水竹倘不殊,风月更何异。
《浴佛泉》云:
掘井已及泉,得泉恰浴佛。
佛泉本随他,佛愿在润物。
谁知在山清,无营复无欲。
余九妹蓉函最赏此诗,以为抚今追昔,即景生情,字字自然,而悉如生铁铸就。不但他地他时不能假借,即他儿女亦不能移用。此园本可传,有此诗乃愈增色矣。《随园诗话》称:“雁荡山观音洞中,有前明按察使刘允升偕二女成仙于此,今大士座旁塑造并二女甚美,余低回久之,因作口号”云云,其说颇无稽。余《游雁荡诗》中曾辟之,筠如和余韵云:
最笑刘家父女痴,空山苦守观音帐。
非仙非释定何物,踪迹如斯岂倜傥。
读者皆叹其韵脚之工,余直以“笔挟风霜,语无枝叶”八字评之。
梁兰台
余次女兰台,字寿研,归国学生邱藜光。随侍桂林时,亦与筠如、婉蕙等分日作诗课。值庭中杜鹃花盛开,首课即以此命题。余首唱五古一首,闺中和者颇多。寿研独曰:“我初学诗,不谙五古音节,但作七律以献。”云:
分自天台异种香,缤纷桂岭趁韶光。
风风雨雨都无损,叶叶花花正恰当。
不向山程催过客,却来官舍领群芳(诗课首出此题)。
只因花鸟名同美,引得诗人兴欲狂。
寿研作诗最刻苦,而此五十六字乃脱口而出。惜所不多,盖不甚注意于诗也。
杨渼皋
余三子妇杨渼皋,字婉蕙,为竹圃方伯之女。竹圃口不称诗,但授以书义,故婉蕙少不知有声韵之学。迨归余三子恭辰时,恭儿方习举子业,亦不暇言诗,而余同堂妹蓉函,好作诗而工,婉蕙喜从之游。适余长女筠如、次女寿研方学为诗,遂相约受业,请题为课,而婉蕙骤有所解。女红酒食之隙,舟车侍游之余,复随题有作,数年间积至百数十首。婉蕙素善病,其于诗又好为苦吟,余常诫其以节思虑,养心性为要,而作者辄不能自休。喜其慧且勤也,遂亦听之。而婉蕙遂自次所作为《榕风楼诗存》矣。
竹圃素不喜闺秀之称诗,故于婉蕙所作,亦曾无轻与褒词。然阅到《过洞庭湖》句云:“白云尽处疑无地,青草环来别有湖。”则为之拍案激赏不去口,谓似此天然佳句,不能禁其不落纸矣。
婉蕙读书不多,而喜作考订典实题,每遇一题,不惜殚精瘁神,穷日夜为之。恭儿尝笑其智小而谋大,力小而任重,婉蕙不顾也。余在粤西获商爵一具,作长歌张之,和者遍远近,然缩手不敢下笔者亦多。婉蕙辄奋笔步韵为之,亦自斐然成章。诗云:
桂林城中出铜爵,谁家好古勤搜罗。
风尘阅世不知纪,忽逢赏识来摩挲。
安平判官购以献,高堂恰喜诗相磨(苏诗‘知君欲以诗相磨’)。
细辨款识定商制,何年至宝沦山阿。
絜量分寸非近器,双柱三趾平无颇。
只耳弯形泽可鉴,长脚下注如倾荷。
子孙父字剧古质,生砂活翠耀自佗。
子孙为父共作器,薛氏所释当无讹。
何期蛮荒有此宝,不数和弓与兑戈。
当时务光所制字,想见倒薤兼垂禾。
比年节楼庋铜鼓,宾僚铃阁赓载歌。
公馀雅集诂复订,但闻盛事鸣声和。
我初学诗如蚓窍,难题险韵费苦哦。
喜读韩公赋石鼓,此物更前千载多。
古瓦斋中拓眼福,才薄将如商爵何。
惟当谨持日介寿,坐晋高爵登銮坡。
婉蕙在桂林日,与常熟钱莲因夫人(守璞)游山赋诗,莲因为江南名族女,龙门巡司张骐之继室也。尝与婉蕙及余女筠如联为岁寒三友,才调相匹,意气相孚,唱和无虚日。莲因一日戏谓婉蕙曰:“君喜作典宾题,侧闻中丞新得赵子固《落水兰亭》卷,有诗志喜,其头绪颇繁重,君亦能效颦乎?”婉蕙素好强负气,乃殚两日夜之力,展卷中题跋尽读之,竟奋笔次韵云:
鉴赏名家世共传,《兰亭》特记永和年。
烟云曾被蛟龙攫,墨宾终难委逝川。
妙迹初观眼倍明,苏齐审定是先声。
褚临黄卷堪相匹,夜夜双虹贯月生。
元圃珠光聚满门,俨山篆印杂江村。
祗今眼福拈毫记,倒尽金壶墨汁痕。
少时握管苦冥搜,最喜簪药帖仿瓯。
今日果窥真定武,墨池便拟托千秋。
莲因再三诵之,为之咋舌曰:“吾甘敛手相让矣。”
婉蕙随宦温州,与丁芝仙夫人(善仪)交称莫逆。芝仙为永嘉令杨炳继室,才名久着。时余女筠如自浦城来省视,亦一见如故,每春日约同城内外踏青近游,辄有诗。芝仙本诗媛,婉蕙与筠如喜与之角胜。余谓东瓯风雅,近甚寥寂,而忽得女士以张之,亦一时之胜缘。如婉蕙《江山寺》、《揖峰亭》二律特佳,将来定可入《东瓯诗话》也。芝仙《招同泛舟游江心寺》云:
乍寻霞洞最高头(前三日曾招游飞霞洞),又泛江心画里舟。
诗境由来重孤屿,灵山长此砥中流。
万里海气平栏出,一派城阴入镜收。
难得良辰偕胜侣,金焦而外此佳游(金焦皆余旧游)。
《侍翁大人游揖峰亭,叠前韵》云:
重闉远出国西头,回鹘山前不浪舟。
历历帆樯平槛过,茫茫日夜大江流。
岩椒屡见炊烟起,石壁全凭返照收。
最喜一江见孤屿(亭之右角露出孤屿一半),晴春三日两佳游。
竹圃一门群从,皆不言诗,惟其长嗣翠岩大令诗笔极雄,婉蕙少曾从受业,故亦稍亲风雅。翠岩作宰甘肃,婉蕙有诗寄祝其五十寿辰云:
六盘山势拱兰州,中有吾家百里侯。
陇路几千芝构寐,诗人五十富春秋。
椿庭我幸欢依膝(月前甫得归宁之乐),荆序人齐远极眸(三兄皆宦近地,惟兄独远耳)。
愿尔政成归养早,彩衣团坐洁兰羞。
竹坡亦极称此诗,以为孝友天真,溢于词表,可存也。
梁赋茗
赋茗,字藻芬,为泽卿四兄女,适上舍生刘义问,自题所著为《卧云楼诗草》。喜作咏史诗,有《读明史》数首云:
逐鹿张陈各拥兵,朱家天授象分明。
西湖云气周颠语,一统江山孰敢争。
宣言龙衮已飞灰,休问成王安在哉。
卓锡山林足埋骨,何须头白又归来。
趋承帝座隐深机,诛篡当朝笔刃挥。
庄士文星真叵耐,麻衣才了又绯衣。
微臣何计拒燕师,一恸城门行遁时。
衣葛补锅同节操,表忠录内姓名垂。
弟兄铁券姊彤闱,心薄椒房独不为。
别署头衔第三女,徐王家范最堪师。
梁兰芬
楚畹,亦泽卿四兄女,适候补县丞龚长龄,即紫瑛妹子妇也。龚六试秋闱不遇,投效吴门,楚畹有《送行诗》后半云:“抛梭怕学翻新样,赋剑须争不朽名。此日出山为小草,好将清白继家声。”慷慨激昂,巾帼中高调也。有《小方壶诗草》,惜所作不多。
梁金英
梁金英,字淡如,亦泽卿四兄女,归国学生林庆藩,潍县令士骏子妇也。士骏全家俱随任,适教匪闯入县衙,庆藩跄踉外逃,正为贼所追。淡如伏庆藩背上,以身当数刃,贼随去。庆藩得无恙,而淡如刃疮历数月始合,亦得不死,论者奇之。淡如少即能吟,尝分咏《碧筒饮》句云:“斟得苦心添酝酿,传来香味最玲珑。”独为坐客所称。有《爱荷香诗草》一卷。 梁佩茳
佩茳,字梅史,为兰笙十弟女,适儒士林栋穆。《荷花生日口占》云:
银塘此日宴群芳,娇艳争夸百子房。
听罢菱歌三叠曲,水晶宫里谱霓裳。
樱笋厨开溽暑消,生辰我亦是今朝。
缘君一进长庚颂,堤柳多情也折腰。
有《蕉雪轩吟草》,亦风雅之附庸也。
梁瑞芝
瑞芝,字玉田,为余侄伯思长女,泽卿四兄之孙女也,适儒士林起鸿。少即解吟咏,有《香雪斋小草》一卷。尝游钓龙台,作七言怀古一首,惊其侪辈。诗云:
全闽江山称第一,中有危台突然出。
江水吞天风逐云,无数蛟虬翻浪溢。
当年降汉疏封王,襟吴带越开雄疆。
楼角丹青亘不断,管弦朝暮声飞扬。
一自苍江跨龙去,精灵剑槊江中央。
我来欲发苏门啸,兴废盛衰付凭眺。
逐鹿雄风安在哉,废寝颓扃几残照。
君不见、歌风台,戏马台,两抔黄土湮蒿莱。
刘项英雄尚如此,何况不及刘项才。
时玉田甫及笄也。
卷四
许福祉
许福祉,自号梦槐老人,闽县人,醴陵县知县兰臬先生(弼)之配,河南府知府北瀛太守(鲲)之母,余叔母许太淑人之胞妹也。生长名门,通诗礼,然虽喜吟咏,而从不存稿。晚年家遭多故,乃偶藉诗以写哀忱,读者伤之。有《玉尺山堂存稿》。《戊寅哭鲲儿》云:
敢言无德亦无愆,有子难留送暮年。
岂是前因我缺憾,避人含泪问苍天。
二十余年瞬息过,与儿聚少别儿多。
归来尚拟能终养,天不由人唤奈何。
铭恩勒石建生祠,今日真成坠泪碑。
寄问洛阳诸父老,去思何以解哀思(鲲儿守豫郡,颇有惠政闻。归里时,有建祠勒石以纪者)。
池馆凄凉画掩扉,春寒料峭懒呼衣。
从兹老病无人问,一对遗容一泪挥。
《送鲸儿公车北上》云:
汝兄弃我归泉路,独汝承欢牵我衣。
今日又辞慈母去,出门难免泪频挥。
收拾琴书上帝乡,槐花黄后杏花香。
公车一路寻常事,偏我离儿最断肠。
《鲲儿妾玉麟尽节自经,吊之以诗》云:
酸风吹面锁双眉,蜡炬无光冷画帏。
望帝不归春已矣,杜鹃啼落碧桃枝。
四千里外离桑梓(玉麟河南人),十五年华赋泛沱。
死别生离终永诀,家山何处白云多。
《哭孙女祥宜寄示孙婿何伯雅》云:
前身合是掌书仙,环佩珊珊入九天。
二十年来浑一梦,春风零落翠花钿。
四载于归鼓瑟琴,无端玉碎与珠沉。
悬知骑省悲秋后,又合神伤动苦吟。
何玉瑛
何玉瑛,字梅邻,余姻郑松谷太守(鹏程)之母也。有《疏影轩遗草》,太史校梓以行。山阳注文端公为之序云:“何太恭人女兄弟三人,皆工吟咏,独太恭人尤好史氏书,旁通绘奕音律,其在任也。兄邦彦为丞于粤,以解饷赴滇道卒。时母老矣,太恭恐其惊痛而伤生也,凶耗至,不以闻,托言以目疾解官。进则怡颜慰亲,退则雪涕襄事,经画周至,心力殚竭,卒能归旅榇,返细累,立嗣子。诸大事以定,素旐将抵里,乃以实告,老母得无恙。于归后,家计中落,支持竭蹶,节缩衣食,不令贻夫子忧,教二子手授经史。衣服进退,稍不合度,即督戒之,盖明大义,有识略,非徒以诗见者也。”然以余观本恭人睍睆好音,孝子之志也。在原急难,常棣之义也,黾勉求之,德音之遗也,中原采菽,式谷之教也。其于诗也,得其本矣,得其本则虽其词不工,犹将取而存之。况夫和平清绮,琅然可诵,如今之诗也乎?松谷以觐入都,出所梓《疏影轩遗草》属余呈之苏斋师,即承题句有云:
闽中何恭人,五言首咏史。
继以勖儿作,寄舅兼怀姊。
既殊香奁艳,何尝玉台拟。
弗取巧缛评,或渐风雅企。
松谷得诗,不胜其喜,并索予题词。余既以二律应,因摘录其集中警句。五言如《玉簪花》曰:“微风吹欲颤,新月澹相当。”《春夜分韵》云:“炉烟随笔袅,帘月带花妍。”《月夜觅句》云:“秋声生绿竹,露气满苍苔。”《即景》云:“竹笋掀泥出,梨花带雨肥。”《春晖阁》云:“倚槛看山色,开帘对夕晖。”七言如《松涛》云:“风雨五更惊鹤梦,波涛一院起龙吟。”《与姊话别》云:“家余健妇无黄口,我愧连枝哭紫荆。”《寄远》云:“儒者治生原急务,古人随地有师资。”《莫春》云:“风恬院落鸾声老,雨足园亭草态柔。”《截竹为小洞箫》云:“羡汝瘦生偏直节,可人爽籁本虚中。”《平明》云:“礼罢佛香帘乍卷,窥人燕子语梨花。”《扫梅》云:“未忍和苔黏屐迹,月明携带扫瑶华。”皆清婉可诵。若集首咏史诸什,则崇情卓识,又不当于字句中求之。
郑瑶圃
郑瑶圃,闽县人,归贡生林材,广文琼树之母也,有《绣馀吟草》二册。上册律赋二十一篇,下册骈体文三篇,古近体计一百六十馀首。陈秋坪先生序云:“曹惠班东征有赋,诗则无传,苏若兰织锦成诗,赋则未备。安人兼兹二者,自是专家。盖劝教诸儿驰名古学,欲伸赋手,须费文心。先示格律以为程,预构楷模而取则,抽黄俪白,行行组五色之丝,戛玉敲金,字字协八音之奏。”皆纪实语。余抄吾《闽闺秀诗》,又摘其佳句若干为诗话。如《梅花》云:“一片暗香春有信,几枝疏影月无痕。”《桂花》云:“汉殿香飘金母袖,月宫浓染素娥衣。”《梨花》云:“魂飘深院溶溶月,影隔疏帘薄薄云。”《水仙》云:“金盏晓分朱槛露,画屏宵伴玉楼人。”《芍药》云:“金带围开丞相宅,玉盘盂供老僧家。”《武侯》云:“南阳早料三分业,北伐犹勤六出师。”《铜雀台》云:“文章邺下全家艳,香履床前百岁灰。”《景阳井》云:“辘轳转到庭花尽,栏槛围来璧月空。”清词丽句,可以入历代吟谱中。
陈若苏
陈若苏,为侯官布衣贤开之女。贤开有道学之名,故若兰幼明大义,通诗文,归余友廖佩香秀才(英)。乐志安贫,伉俪甚笃。未几,佩香死,守节抚孤,备极哀苦,而玉树双折,闻者伤之。余宦游在外,间以俸馀恤之。若苏寄呈诗稿一帙,中有《割耳自述》绝句云:
持刀割耳吁苍天,但愿书香绍昔贤。
矢志抚孤如此苦,须知残毁即求全。
又有《示儿》绝句云:
藁砧望断久凄然,岂有人甘失所天。
意决相同时日死,祗应抱恨不同年。
余初弗详其事也,而卷末有附录余从兄曼云编修诗,始悉其颠末,因亟录出以贻观者。梁运昌《纪苦节诗》序云:“故友上舍生廖佩香之妻陈氏,夫亡后截去一耳,闻其以勖儿学故,未详也。断耳失去九载,旧腊复得于神龛中,则俨然坚固不坏,是可异也。甲戌三月,为佩香殁之十年,陈以男女既长,思遂殉夫之本志,将以夫亡日投缳。其子持所为诗示余,余觉而惊怛,急以辞授其子止之,幸而得已。此二事初不必尔,惟贞而悫者为之。然于节亦苦矣,乃为《纪苦节诗》二首,以存其事实,将使后之志乘,于贞妇有述焉。”诗云:
误读列女传,割耳仪贞嫠。
本无逼迫患,为勖十岁儿。
枯胔置空龛,虫鼠不敢窥。
岂翳金石质,九载色莫移。
我昨闻此事,涕流为嗟咨。
上天耀白日,不照寡妇帷。
大地回春气,不暖寡妇楣。
独把一寸心,冷绝含金痍。
微微一寸质,神鬼交守之。
石心既不转,玉质终难窥。
房妻与韦母,合并知在兹。
传语痴儿痴,莫孤慈母慈。
又云:
夙有殉夫志,子幼家复贫。
却思相寄托,内无期功亲。
黾勉自养视,饮孽含酸辛。
今年三月尽,夫殁刚十春。
长男已二十,弟妹能抚循。
无母儿可活,母欲捐其身。
作诗明所志,待尽夫亡晨。
厥子持示我,读之惨惊神。
唯思守义者,可以大义陈。
有男未成名,有女未成姻。
夫人事未了,岂是殒玉辰。
九原不相见,此死为何因。
九原倘相见,转恐贤夫嗔。
男婚女嫁毕,夫人发如银。
宁闻老嫠归,随夫人幽窀。
所以古制礼,常称未亡人。
朝廷树棹楔,唯理旌霜筠。
守贞乃可贵,从死非所珍。
弃绝儿女恩,况又非慈仁。
嗟嗟贤明嫒,闻义乃能遵。
独缫寡妇丝,哀机闻四邻。
洪龙征
洪兰士,美鬒发,长身玉立,貌清严如寒冰,议论常出人意表。余曾从外家一见,复从苏年师案头见其诗纸,题为《病中谢苏年伯父遗兰花》。诗云:
几朵名花惠意深,胆瓶高贮避炎侵。
爱花也似怜儿女,障雨迎风苦费心。
末署“犹女龙征拜呈”,有“仆本恨人”一小印,小楷书亦清挺可喜。继复读(原缺一页零十行,约六百十六字)诸书,一言一步,亦防非礼,诸舅恒笑之。惟理学外从叔祖陈贤开先生,每见议论意日,常蒙许可,则兰士固儒也。兰士儒而孝矣,则仙之可知不可知,盖不必论也。进士言兰士母孕时,梦室入龙,五采烂然,及娩又梦,故名曰“龙征”,则余又乌从而知之。
陈瑞璧
陈瑞璧,闽县人,居南台。家有帆影楼,台江形胜,尽收眼底。瑞璧幼读书其下,聪慧解吟诗,有《灯月》词云:
明明月在天,簇簇灯在地。
灯月不相接,流照岂殊致。
焉得光明千里随,天上人间不相弃。
虽浅语而却有古乐府神理,识者卜其必以诗闻于时也。未几适城中许氏子,不得志遽卒。
张如玉
余曾主南浦书院讲席,地在粤山之麓,西连仙楼,岩壑窈深,有三十七洞天之目。每思以五七言纪其胜,忽忽不果成。偶读邑中闺秀张如玉一诗,虽着墨不多,而已具梗概。诗云:
一径沿缘上,楼台到眼明。
苔痕随石转,岗势入云平。
盘薄途疑阻,纡回境屡更。
神仙如可学,此地即蓬瀛。
如玉为农部郎张伦至女孙,有《暗香琴言》一卷。其《上元即景》云:
积雨初晴月正妍,万家灯彩斗婵娟。
输他好事儿童辈,不畏春泥得得前。
亦俊语也。
张娇娥
娇娥姊妹并归冯笏耕舍人。娇娥先卒,舍人有《悼亡诗草》,遍征同人题咏。余瑞堂孝廉题云:
曾读璇玑讶彩毫,若兰真是女中豪。
只今泉下无来使,锦字恁谁达窦滔。
壮游原不恋红颜,死别方知一面艰。
孤矢相期应有悔,望乡台即望夫山。
盖娇娥有《送舍人公车》句云:“梅信倘逢驿使便,双鱼敢惜寄回文。”又有《送舍人出游》句云:“孤矢早知郎素志,闺中不上望夫山。”此后即化去,舍人常以为悔也。
江鸿祯
陈秋坪先生知余有抄辑闽诗之举,手录其弟登爵及其女弟子江鸿祯遗诗,各十余首付予。并称:鸿祯年七岁,即能鼓琴,九步工诗。年十五,梦紫衣女六七人招之游,且曰:“吾与尔,皆阆风侍女也,尔其归乎?”醒以告其母,牵衣而泣。乃索平日所作诗,尽焚之,曰:“不可留为人世口实。”援琴弹一曲,不成声,曰:“人琴俱亡矣!”推琴而起,遂卒。余怜其慧,检焚馀及所记忆者,仅此而已。今按:所存古近体皆备,出口老成,而毫无稚气,亦绝无衰飒之音。有《谢陈秋坪舅氏赠诗》云:
弱龄甘抱拙,稍与经史亲。
遑云弄柔翰,便希追古人。
欣兹先达誉,清制如席珍。
立辞自有指,反已参其真。
惭非咏絮才,何以当阳春。
所愿载酒从,元亭长问津。
又《寄兄》云:
膝下长居好,依依惜远行。
身随流水远,愁逐晚潮生。
岸阔暮山瘦,江空秋月清。
更深倘无睡,应念倚闾情。
虽古名嫒之作,何以加此。近《闺秀正始集》亦登其诗,当即秋坪录本所寄也。
汪淑端
汪淑端,闽县人,饶州府经历金浩女,归何恒湜。诗才敏瞻,为一时诸女士之冠。有《咏五色蝶次韵》五首,同伴多推之。诗云:
帘前弱翅望依稀,每到花阴不见飞。
上下浑疑风度叶,飘飖似爱翠为衣。
春真可踏娇无力,黛纵能描瘦未肥。
欲剪碧罗依样绣,南园扑得两三归(青)。
莫遣莺捎见又稀,宫钱化出任纷飞。
何当曲谱谐金缕,恰与春光斗鞠衣。
色夺萱丛花并腻,香收草蔓叶俱肥,
蘧蘧若入酴醿架,去路遮来归未归(黄)。
绛纱窗外觅依稀,忽向琼栏作对飞。
一片紫云堆艳翅,半帘红雨湿春衣。
刺成朱缕珠难比,绘与丹砂倍觉肥。
谁把胭脂来点染,杏花十里看春归(赤)。
梨云漠漠午风稀,玉翅轻飏栩栩飞。
晒粉最宜香作魄,惜花偏怪冷侵衣。
半林明月黏初定,数点梅花映更肥。
可否梁圆偕雪舞,瑶华踏处竟忘归(白)。
漆圆梦里往来稀,树罨箐深自在飞。
野径何须着金粉,深秋休与认乌衣。
饶他黛色凭须染,拭得蓝光竟体肥。
细雨浓烟春漠漠,柳阴多处正宜归(黑)。
郑嗣音
郑嗣音,字芳址,长乐人,余亡友广东雷琼同知(榕)次女,归陈景程,早卒,有《茝香阁遗草》一卷。其《病中侍母话旧》云:
秋风送凉雨,不寐剔灯光。
忆昔童时事,忍泪徒自伤。
父兮官粤东,我生在他乡。
幼龄惨失怙,弟妹悲相望。
焭焭依我母,千里持孤丧。
持丧归故里,抚孤岁月长。
女居穿线阁,男入读书堂。
篝灯与荆布,淡饭安家常。
弟弱身未立,母愁鬓加霜。
悔非奇男子,腾达与飞扬。
余生一巾帼,安能志四方。
微躯况善病,儿病母傍徨。
母毋苦儿病,儿愿母康强。
棣花喜四照,联掇芹藻香。
勉起理钗钿,强笑奉母觞。
作诗苏病骨,愿附莱衣行。
孝友之情,自不可没。
王琼瑛
王琼瑛,字琴史,侯官人,云南知府王默林(燮)女,适古田孝廉曾建斗。尝从默林宦游滇海,有《万里游诗草》。题既壮阔,诗亦称之。如《宜昌开船》云:“风水吐吞帆力饱,烟波绵缈橹声柔。”《过黄州》云:“草意绿随双岸活,黛痕青抹数峰低。”《金陵夜泊》云:“杨柳晚烟沽酒客,桃花春雨钓鱼船。”皆蕴藉宜人,不屑为粗豪语。曾为默林写《松柏长青图》云:“老干凌云垂荫远,浓阴覆尽往来人。”可想见其胸襟。《蜀行出峡》云:“风波平地由来险,好把巴江视楚江。”则已见道语矣。
李镜林
李镜林,为李兰屏彦彬比部女,兰卿都转侄女,归儒士王汝钦,有《小蒹葭山庄诗草》。《津门》二律,不似脂粉女郎诗,洵为冠集之作。兰卿屡为予称之,非虚誉也。诗云:
名城保障帝王州,河海雄关控上游。
筦榷岁烦盐铁使,漕纲旧数轴舻侯。
地连燕蓟三边戍,门泊荆吴万里舟。
畿辅即今资善政,卖刀应许借良筹。
戈船寂寞照斜曛,吹角鸣笳夜不闻。
巡徼漫劳仙鹤哨,防秋旧驻水犀军。
瓯闽路接扶桑树,辽碣潮连渤獬云。
莫为承平轻武备,伏波曾许建奇勋。
许还珠
许还珠,字月津,余妹蓉函长女,适儒士程光铦,有《绀光书室诗草》一卷。亦喜学作咏史体,杜老所谓“学毋无不为”也。《咏王昭君》云:
关山明月马如飞,独抱琵琶诉恨时。
从此和亲成故事,安边勋绩属蛾眉。
《咏费宫人》云:
酒兰香烬夜迟迟,正是官人刺虎时。
岂料柔荑同袒裼,谁言巾帼逊须眉。
词虽平而意已足,自是闺中本色诗。
许季阑
许季兰,字湘苹,蓉函妹第三女,适国学生王修文,有《剑香阁诗草》一卷,古体胜于近体。尝与诸姊妹分题咏古,拈得苏公《赤壁前游歌》云:
髯公清兴当新秋,泛舟赤壁消遥游。
江干风景最奇异,林间白露如珠稠。
清风徐来水波静,东山月出泻孤影。
舟中主客飘欲仙,一叶随风凌万顷。
洞箫一曲清且哀,如劝游客须倾杯。
英雄角逐竟何在,周郎孟德同尘埃。
世间变态千万状,风月依然此江上。
却凭妙悟禅机人,领取造物无尽藏。
林炊琼
林炊琼,字粢香,许濂侧室。初入门不甚通文理,余妹蓉函力课督之,遂渐知诗。《咏明妃》云:
蛾眉多少老深宫,知己由来是画工。
青史留名非薄命,琵琶何用怨东风。
《咏木兰》云:
千载辛勤在战场,功成唱凯面君王。
儿家也解浮名薄,但愿明驼返故乡。
皆颇能自出手眼。
赵玉钗
玉钗,侯官人,教谕景新女,适诸生许文璧,余妹蓉函之子妇也。蓉函教之诗,甚勤。初入门,即课其读四子书,及毛诗,年馀尽通其义。惜年二十二遽卒,有《听雨楼遗草》一卷。蓉函喜为咏史诗,玉钗濡染其学,落笔亦自雄伟,有《慨宋南渡诸将杂诗》数首,风调固自不凡也。诗云:
礼乐衣冠旧帝京,宋家初业尚升平。
何当转籍完颜众,直与长驱铁木城。
六贼未能归正典,两宫倏见动行旌。
强胡蚕食虽堪恨,半为君王蠹自生。
日暮空营大将旗,宗家威望敌人知。
还都志切连封表,破贼谋深一局棋。
七十头颅犹矍铄,两京民命系安危。
渡河唤起千秋恨,终古英雄共涕洟。
慷慨东京挽御轮,南朝未必尽无人。
转移全仗书生略,战守真为社稷臣。
十事殷勤陈要政,两河危急悯遗民。
即今俎豆湖西祀,长藉英灵护十闽(吾闽西湖有李忠定公祠)。
天下人人识老种,不将和议弛兵戎。
威名早已降胡使,面目争先认我公。
扶病登坛真矍铄,从军有弟亦英雄。
扼河倘许施长策,猛虎何由出阱中(种师道)。
清凉居士最鹰扬,艟舰横江列巨樯。
玉带人终成鼠窜,金山檄合责龙王。
锦衣立马元戎壮,红粉援桴女帅忙。
堪叹天心偏北向,土舟献策太猖狂。
补天浴日有奇功,带砺山河誓不终。
去国心仍依左右,丧师过岂掩精忠。
老娴圣教儿能嗣,死葬衡山鬼亦雄。
一事知公应有悔,群贤当日欠和衷(张浚)。
多少军民涕泪从,金牌能撼岳军锋。
画淮计议终难挽,唾手勋名不再逢。
堪叹沉冤埋碧血,独留壮魄抵黄龙。
忠魂千载孤山路,细草残花满径封。
一骑黄柑送敌营,将军飞到振威声。
身当秦凤金牛险,手破连珠垒石城。
保蜀无军劳饷运,读书功可助心兵。
连麾叠阵诸州复,难弟当年亦盛名。
隔水横枪曙色清,顺昌旗帜敌人惊。
阴风拔帐亲擒贼,闪电挥戈夜■⑵营。
姓氏已闻惊虏魄,功名终愧属书生。
可怜身死犹赍恨,剩水残山痛汴京(刘锜)。
半壁江山入画图,高峰立马气吞吴。
参谋倘未施筹策,航海重应到庙谟。
卧雪人谁怜北辙,销金窝已乐西湖。
君王自立偏安局,异代徒营为叹吁。
刘檐林
檐林,刘义问女,适儒士虞一元,即余侄女藻芬之妇也,有《艳雪斋诗草》。拙于女红,而诗才特秀发。有《与玉田表姊夜话诗》云:
喜得今肩并,闺中冷趣生。
雨声深院静,烛影小窗明。
品绣工偏拙,论诗语独清。
夜阑浑不觉,邻舍忽鸡鸣。
可以想其风趣矣。
齐祥棣
贞女齐祥棣,余友河南知府鲲女,梦槐老人孙女也。许字同邑儒士陈兆熊,未于归,而兆熊卒,家人秘之弗使知。有他姓来求婚者,女始觉,潜易素服投莲池中。时陈氏宅中忽起异香,人皆骇异。后乃知其为贞女之魂归来也。贞女初生时,其母梦人授以白莲花,故贞女十馀岁时,有《咏白莲花》七律云:
佳人玉立水中央,浣尽铅华作素妆。
琼佩月明遗远浦,缟衣露冷渡横塘。
娇能解语应增媚,淡欲无言只送香。
秋气满湖凉似洗,扶持清梦到鸳鸯。
人以为诗谶。后陈家迎其柩归合葬,其墓正对莲花峰云。有《玉尺楼遗诗》五十首。
贞女尝学诗于余妹蓉函,其殉也,蓉函哭之恸,有诗吊之云:
玉尺山清比水雪,蕴秀含灵自奇绝。
精华发出白芙渠,素质芳心对明月。
山楼有女貌超尘,白莲花本是前身。
卫家簪格香生笔,谢女联诗雪入神。
我记姨家开寿宴,华堂烛下屡相见。
人在珠围翠绕中,俗妆不涴芙蓉面。
闻道螺江是婿乡,摽梅尚未赋倾筐。
罡风忽折琼瑶树,闺里闻知心暗伤。
藏钩花径遗诸婢,掷雉萱堂伺阿娘。
案上忙收旧诗草,灯前潜着素衣裳。
取义成仁心已决,岂惜花残与月缺。
芳池秋水净如霜,为涤尘缘沁玉骨。
魂归陈宅谁能识,却有香风送消息。
优昙暂现世间身,琴瑟终成天上匹。
佳谶曾吟诗一章,果然清梦叶鸳鸯。
莲花峰畔新坟好,从此名香骨亦香。
一时闻贞女事,作诗挽之者颇多,惟此篇足以存贞女矣。
杨渼好
杨渼好,字婉琴,连城人,竹圃方伯次女,归郭少莲大尹(树瀛),莲渚比部之子妇也。幼与妹婉蕙,同受业于伯兄翠岩大令(树屏),遂工吟咏。有《寄怀婉蕙四妹诗》云:
梧桐叶落井干空,万里迢迢一纸通。
最忆去年今夜月,倚楼联袂话榕风。
紫塞车箱白下船,故乡差喜息劳肩。
同归何事旋分手,望断漓江夕照边。
可以想其友爱之情矣。
沈瑴
沈瑴,字采石,嘉兴人,归吾闽曾茂才(颐吉)。茂才游幕江南,寄孥吴下,采石卖诗画自给。余藩牧吴门,先室郑夫人常延其入署,絮谈榕城景物,采石大有旋居闽中之意。所作诗名《画理斋集》,潘三松老人题其卷端云:“采石女史,能诗善画,前以所写山水惠赠,兹复以所著《画理斋诗》册索序。余衰耋,心如枯井,耳目亦几废,使人从而听之,沨沨乎清微和雅之音,鲍妹谢女之馀韵也。因题数字,欣附不朽,至诗笔之妙,绘事之精,诗画相通之微旨,钱唐陈云伯大令备言之。艺林有目者,久艳称之,固无俟余之赘述也。”
钱唐陈云伯大令(文述)撰《画理斋诗》序云:“昔人谓王右丞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是以写辋川之图,云飞水走;纪渭川之作,麦秀桑稀。诗坛挹其清华,画院播其馨逸。艺林撷秀,并擅为难;璇阁征才,兼长抑更少矣。采石女史,檇李名媛,羞兰季女,模山范水。画学最深,颂菊铭椒,诗才更胜。盖染铅华于魏国,早承慈母之传,弄笔砚于甄家,兼得弟兄之益。归闽中曾笑崖茂才,双烟一气,同热南丰之瓣香,比口同声,共谱东阳之八咏。缘深匏爵,奏墨会之灵箫,家近武夷,听幔亭之仙乐。中间以令弟西雍刺史出宰雉皋,画舫曾移,板舆并侍,丹青所被,珠玉同辉,宫婉兰剪采之屏,董小宛画梅之扇,方之蔑矣。比之侨居吴下,以《画理斋诗集》乞序予。予花国三生,香奁万首,婵娟金粉,夙有会心,闺阁丹青,略可屈指。金云门之金碧楼台,则李昭道、赵伯驹也;汪逸珠之绮罗人物,则董叔达、刘松年也,屈宛仙之白描,黄兰娵之水墨,则李龙眠、赵子固也,碧梧织云,玳梁筠如,梅卿畹芳,智珠香轮之写生,则滕昌裕、黄伯鸾也。至接武荆关,追踪韦柳,烟毫既润,彤管尤工,惟女史为兼擅矣。其谋篇也如其落墨,其赓韵也,如其摹古,其琢句也,如其用皴,其选词也,如其传色,离诗论画,其黄皆令乎?离画论诗,其卞篆生乎?鸣环动佩,人言当今之令娴,石色云峰,我谓闺中之摩诘矣。”
余在苏州修沧浪亭,采石为余再三作画,并再三赋诗。有句云:“美政馀闲宜韵事,胜区修复必诗人。”时先室郑夫人五十初度,采石邀同吴中名媛,如归佩珊、朱竹眉、吴香轮、陈筠箫、徐佩吉辈各献诗介寿。采石句云:“上头夫婿诸侯长,绕膝儿郎秘省官。”盖纪实语也。
署中东偏花畦中,有白牡丹一株,郑夫人尝置酒招采石赏之。采石赋诗云:
素心毕竟让花王,侍从多骑白凤凰。
富贵自应留本色,天人原不要浓妆。
馆陶仙子情如玉,虢国夫人影亦香。
寄语谰言莫相戏,洗红久已谱清商。
幕中同人有拈此题者,见此诗都为阁笔。
〖注:■⑴,上泯下心,与灭同。■⑵,石+斥。〗
银瓶征 清 德清俞樾曲园
银瓶者,岳忠武之女。相传忠武之死,女抱银瓶投井以殉者也。在宋时,即见纪载,当非子虚。而杭人辄以张宪为其夫,建张烈文侯祠,即塑银瓶像以配之。余同年生永康应敏斋廉访寓杭州,深以此事为疚,屡为余言之。余贻书杨石泉中丞及此事,又命诂经精舍诸生为《岳王小女银瓶考》,冀征实事以塞虚诬。因刺取诸生所考,粗加次第,成此篇,存杂纂中云。
《岳忠武行实》末载楚国夫人遗事及诸子,云:“先臣女安娘适高祚。隆兴元年,诏补祚承信郎。”
按:《岳忠武行实》二卷,乃嘉泰四年承务郎岳珂所上,即王之孙也。卷末备载忠武家属,云:“先臣妻李氏,历授楚国夫人。臣云,先臣长子也;子二人,甫、申;女一,大娘。臣雷,子四人,经、纬、纲、纪;女三。臣霖,子三人,深、珂、璞。”臣震、臣霆,均不言子女。而先臣女安娘,附诸子后。独无所谓银瓶者。是以来集之《樵书》云:“孝宗时,访求岳氏子孙,襁褓以上皆官之;女少者,候嫁则官其夫。武穆有女安娘,其夫高祚补承信郎。即岳云女大娘,岳雷女三娘,候出嫁日,各补其夫进武校尉。(据《行实》“岳雷,女三”,非名三娘。盖“三”者,其行第也。若雷止一女,不得称三娘。”)并载《金陀粹编》。银瓶既殉孝,岂不经御旨追赠?且岳珂为武穆孙,而编中曾不一及之。此是一大疑案。全谢山《鲒崎亭外集》,答陈时夏论鄂王从祀书,亦引来书,谓“历代以来,有其举之,谁敢废焉,然其疑不敢不存。”
宋周密《癸辛杂识》云:“大学宗文庙,相传为岳武穆,并祀银瓶娘子。其签文与上天竺同。”
按:周密生于绍定四年,距绍兴十一年忠武之薨九十一年,为时尚近。而银瓶业已从祀,则可以释来、谢诸人之疑矣。
元郑元佑《重建精忠庙记》:“陇西李君全,初以承事郎来杭,兴复精忠庙。立王像,及王之五子、部曲诸将像,并立王之女号银瓶娘子者,皆肖像以祀事焉。”
按:《钱塘县志》(何年所修未考)“绍兴三十二年即废智果寺为庙,以奉祠祀,庙有王像,后作寝室,像王及夫人与其女。”是宋时已祀王女而女不名。万历《杭州府志》云:“至元间,杭州经历李全重兴王庙,后作寝堂,像王夫人与其女。”女亦不名。以郑元佑记证之,女即银瓶也。然则宋时所祀王之女,亦即银瓶可知。若是安娘,则隆兴元年方补其夫为承信郎,绍兴末,安娘当尚在也。宋时初建岳庙,即祀银瓶,银瓶事实,固宜昭著。而简编不登,《行实》不载,竟若无其人者,何欤?惟据《行实》昭雪庙祀一条,但云“以鄂州军民请诏建庙于鄂,赐号忠烈”,不言杭州立庙之事,疑所云即智果寺为庙者。事尚在后,不在绍兴末也。
明彰德府推官张应登修《汤阴县志》,于岳王本传后载:“有孝娥者,王幼女,痛父兄死非命,抱银瓶赴井死。”
漂阳《岳氏家谱》(何年何人所修未考)载:“王长女安娘适高祚,幼女娥殉父难。”
按:此两条,竟以孝娥为名,恐非是。孝娥者,后人所表之名也,详见后。
明田汝成《西湖志余》云:“宋银瓶女,武穆季女也。闻王下狱,哀愤欲叩阙,不能,抱银瓶投井死。”
明沈仪懋《两湖尘谈》云:“江浙宪台乃岳王故第,至今祠公为土神。其庭前井,相传王遇祸时,其少女抱银瓶坠此井死。正德中,梁公材为台长,表其井曰‘孝娥’。五清刘先生为之铭。”
按:志书,五清刘先生,乃副使刘瑞也。“孝娥”之名,至今循之,盖始于此。而汤阴志及岳氏家谱,竟以为名,则失之矣。
国朝陆次云《湖壖杂记》云:“银瓶小姐者,武穆王季女也。武穆被难,女欲叩阙上书,逻卒拦止,遂抱银瓶坠井而死。”
按:“银瓶小姐”之名,至为不典。赵翼《陔余丛考》曰:“宋时闺阁女称小娘子。而小姐乃贱者之称。钱惟演《玉堂逢辰录》,记营王宫火,‘起于茶酒宫人韩小姐’,是宫婢称小姐也。《夷坚志》:‘傅九者好狎游,常与散乐林小姐绸缪。’又:‘建康女娟杨氏死,现形与蔡五为妻。一道士仗剑逐去,谓蔡曰:此建康倡女杨小姐也。’此妓女称小姐也。”余谓赵说良是。宋时又有“小籍”之名。懒真子云:“文枢密所居私第,名东田。有小姬四人,谓之东田小籍。”疑“籍”即籍录之“籍”,盖官妓家妓,必有簿籍载之,因即呼其雅者为“小籍”,谓其载在小簿籍也。“小籍”之为“小姐”,盖声之转,且以称女,故变其字为“姐”也。余从前因“银瓶小姐”之称,颇疑银瓶非岳王女,盖亦岳氏之小籍。后考元明以前,固皆谓之“银瓶娘子”,不云“银瓶小姐”,则又不敢妄疑矣。
《湖壖杂记》又云:“宋帝悟王冤,就其第立庙以祀。井在庙中,范银瓶像于庑右。庙在按察使厅事之左。凡廉宪莅任,必祀岳庙。明时有宋观察祀岳王,谓武穆精忠,固当拜;银瓶女流耳,非所宜,障之以屏。后升公坐,睹一玉貌锦衣神女,持弓矢当檐而立,观察惊顾,矢发中背,成疽而死。后之祀岳王者,举无敢忽银瓶。”
按:此事近诞。然忠孝之气,久而不泯,则亦理之所有也。
国朝杨雪湖《琐谈》:“岳王女小字银瓶,以王夫人梦抱银瓶而生,故字之。后王死难,女亦投井殉。《易》井卦有云‘赢其瓶凶’,岂其兆,先伏于受生之初乎。”
按:诸书皆以女抱银瓶投井死,故以银瓶目之。此云生初以梦得名,所本,亦异闻也。
《嘉兴府志》(何年何人所修未考):“银瓶孝女者,王季女也。有至性王入棘寺狱,哀愤欲叩阙讼冤,逻卒守门不得达。洎被难,日夕悲恸,抱王所赐银瓶投并死,时年十三。邺侯经进诗‘览奏念缇萦’,指此也。后于故第旁,诏肖女像祀之,封正烈节女。”
按:诸书但言抱瓶而死,其何以抱瓶,则未详也。此云王赐,或亦一说。
《宜兴县志》(何年何人所修未考):“隆兴元年,奉旨安娘夫高祚特与承信郎,银瓶女封‘至一正烈节女清源妙行仙官通灵显圣银瓶小姐’。”
按:封号不足据。
曲园居士曰:银瓶之名,自宋以迄于今,历有纪载,则固不得以为无其人也。然诸书但言其以幼女死孝,无一语谓其为张宪妻。而张宪本传,亦止云“飞爱将也”,不言为其婿。乃以数百年后强为作合,使偶坐于张侯之旁,不亦傎乎!考岳云为王长子,而死时止二十三,则银瓶幼女,必未及笄。张宪在绍兴二年,已从王讨曹成;而银瓶娘子,据嘉兴志,死年十三,则生于建炎三年,至绍兴二年,止四龄也。年齿悬殊,岂可以为配乎?翟氏灏《湖山便览》载:“张烈文侯祠,在仙姑山下。侯名宪,蜀人,岳鄂王部将,或曰其婿也。”此流俗沿讹之所自起,考古者宜辞而辟之也。
附:致杨石泉中丞书
杭城有张烈文侯祠,即岳忠武之将张宪也。不知何时,强以忠武幼女银瓶为之配,塑像其旁,并题名氏焉。考《宋史》张宪传,但云“飞爱将也”,不言为其婿。嘉泰中忠武之孙名珂者,着忠武《行实》二卷,末言“先臣女安娘适高祚”,亦不及宪。然则宪非王婿明矣。银瓶之名,《行实》不载,据杭州志书及诸书所载,皆言是王幼女。而绍兴二年张宪已从王讨曹成,据《行实》王是年三十岁,距王之薨尚十年,则银瓶此时当在襁褓也。与宪年齿悬殊,岂可以为配乎?杭人多知此事非实,而流俗相沿,竟难厘正。群思得公一言以发聋振瞆,庶不至诬古而读神。辄布陈之,惟裁察焉。
吴绛雪年谱 清 德清俞樾曲园 编
吴绛雪以国色天才,从容赴义,以全永康一邑民命,亦昭代一奇女子也。而事越百五十六年,志乘无考。道光二十三年,桐城吴康甫大令廷康,为永康丞,始谘访故老,得其本末。属海宁许辛木农部楣为之传,兼属海盐黄君宪清韵珊制《桃溪雪传奇》以行于世,于是绛雪始不泯矣。传奇中事实,多以意为之,盖院本体裁固如是。农部之传,颇足征信,而其年则弗详。海盐陈君其泰又考之绛雪遗诗,论定其年。表章之意,亦云至矣。然亦有不能无误者。如谓绛雪卒于康熙十三年甲寅,年二十有四,则当生于顺治八年辛卯,而顾谓生于顺治九年壬辰,其误一矣。其在秀水和《春闺》诗为壬寅四月,有诗序可考。其从秀水至嵊县渡钱唐江在三月,有诗句可证,而谓和《春闺》诗之岁,即移剡之岁,其误二矣。其归永康诗云:“六年浪迹浙西东”,自注云:“寓居秀水凡三载,居剡邑又二年。”则是五年而非六年,与诗不合。陈君云:“注纪其积实之岁月,诗举其历年也。”然则何必作此参差之笔乎?余疑注中“三载”,是“四载”之误,盖其居秀水甚久,故曰“凡四载”。其居嵊县则不久,故曰“又二年”。合成六年,正与诗合。依此推排,则绛雪死年,实二十有五。嗟乎!百年寿者之大齐,绛雪仅得其四之一,天既促之,人不宜更夺之也。故作《吴绛雪年谱》。
顺治七年(庚戌)吴绛雪生
许农部传云:“名宗爱,永康人教谕士骐之女。”
黄韵珊《桃溪雪传奇》云:“父骥良公。”
吴康甫云:“绛雪之父娶于应氏。”
按:集中《招素闻》诗自注:“余姊妹三人。”又《归家有感》诗自注:“时二姊已适人。”则绛雪行第三也。然诗中屡及翠香二姊,而不及伯姊,疑远嫁,或前死矣。
又按:集中《同心歌》云:“妾身少坎■⑴,襁褓失家慈。”不详殁于何岁。然其《送次姊》诗,自注云:“先慈辞世已二十年。”而其诗首云:“定省思姑舅,艰难别老亲。”老亲谓其父,则其父犹在。至《闻琵琶》诗云:“忆九岁从先君之秀水。”又云:“今十二年矣。”十二加九,为二十一。是绛雪二十一岁,父殁矣。《送次姊》诗,盖作于二十岁。然则母殁,即绛雪生年也。
八年(辛卯)年二岁
九年(壬辰)年三岁
十年(癸巳)年四岁
十一年(甲午)年五岁
十二年(乙未)年六岁
十三年(丙申)年七岁
十四年(丁酉)年八岁
十五年(戊戌)年九岁
传云:“九岁通音律。”
集中《闻琵琶》诗,自注云:“九岁从先君之秀水,于江上闻此曲。”
又按:集中多与素闻唱和之作。有《将从秀水至嵊县别素闻》诗。则素闻乃秀水人矣。其与订交,当即在是年。素闻者,其族妹也。其《招素闻,以诗代柬》云:“族有文姬重绮琴”,知是同族。又《报素闻书》称贤妹,知是妹矣。
十六年(己亥)年十岁
集中有《题家严课女图》诗。自注云:“家严作图时,宗爱年尚十龄。”按:绛雪从父学诗,当自此年始。
十七年(庚子)年十一岁
按:集中诗当从此年始。今开卷第一首《题晴湖春泛图》,疑即此年春也。
十八年(辛丑)年十二岁
集中《提雪意图》诗序云:“辛丑雪夜与素闻围炉,偶举古今人咏雪句可记诵者,凡十余首。次日因取其诗句可入画者,各写其意,以呈潘夫人。有不惬意者,辄命改作。数日成此册。”按:潘夫人,当是素闻之母。
康熙元年(壬寅)年十三岁
集中《寄和祁修嫣女史春闺诗》序云:“唐时有光、威、裦姊妹三人联句,成七排十二韵。女冠鱼玄机和之。山阴祁修嫣女史,偕其二妹,依唐人体韵,共成《春闺》一首。遥寄素闻。夏初无事,与素闻依韵和之。时康熙壬寅四月己酉日。”
二年(癸卯)年十四岁
是岁至嵊县。集中有《将从秀水至嵊县别素闻》诗。又有《渡江诗》云:“春江三月浪浮天”,又有《越州途中》诗云:“暮春天气束轻装”,知其去秀水,在是年三月也。其《渡江》诗云:“只惜西湖违咫尺,清流偏阻雨缠绵。”是所渡即钱唐江。故与西湖咫尺,而惜其以雨阻未游。又有《答西泠女史周琼》诗云:“记得三春正落花,凤山门外唤轻艖。可怜咫尺西湖路,不见仙人萼绿华。”虽非此时诗,然所云“凤山门外唤轻艖”,则正此年渡江事。首云“三春”,与“春江三月”相符。陈君谓“至嵊县,即和春闺诗之年”,则三月已渡钱唐至越州矣。安得四月己酉,尚在秀水与素闻共赋诗也。集中《送外兄》诗题云:“先君秉铎剡邑,时外兄曾从学彼地。”《桃溪雪传奇》云:“骥良公历任仙居、嘉善、嵊县校官。”则其至嵊,疑是宦游。然集中《代家大人送戴文学》诗,自注云:“家严侨居剡溪,地主三人,其一文学。”若果秉铎是邦,则自有官舍,云何“侨居”?又何以屡易居停?疑作校官尚在其前。兹则以宦游,旧地重来,作寓公也。
三年(甲辰)年十五岁
集中有《剡溪雪夜》诗,自注云:“家严满拟今岁归永,迁延不果,竟至岁暮。”当是此年诗也。
四年(乙巳)年十六岁
是岁归永康。集中《别剡邑》诗云:“秋色留人无限好”,《舟泊兰溪》诗云:“归家刚值黄花节”,则知归永康在九月也。《归家有感》云:“六年浪迹浙西东”,自注云:“从家严寓居秀水,凡三载。居剡邑,又二年。”夫注,所以注明诗意,断无诗言“六年”注只五年之理。注中“三载”必“四载”之误。寓秀水四载者,己亥、庚子、辛丑、壬寅也。居剡邑二年者,癸卯、甲辰也。绛雪以九岁从父之秀水,十六岁始归永康。而云“六年浪迹”者,实举其在外之年耳。
又按《同心歌》,即次《归家有感》之后。则其归徐君孟华为室,疑即在此年冬。或明年春也。
五年(丙午)年十七岁
六年(丁未)年十八岁
按《报素闻书》在壬子年三月,而云“一别五载”,则是年复与素闻相见。然于诗无征也。
七年(戊申)年十九岁
八年(己酉)年二十岁
有《送次姊》诗,说见前。
九年(庚戌)二十一岁
父骥良公,当卒于是年,说见前。然己酉《送次姊》诗“孤坟草自春”,则尚是春日。骥良之殁,或即在己酉夏秋以后,亦未可知也。
十年(辛亥)年二十二岁
是岁婢庆云生一女。按:集中《抱二姊子为嗣》诗,自注云:“前年小婢庆云生一女。”其抱子为嗣,当在癸丑年之秋。则庆云生女在是年矣。
十一年(壬子)年二十三岁
是岁有《报素闻书》,并以《同心栀子图》寄赠。自署年月云:“康熙壬子年辰月己酉日。”
十二年(癸丑)年二十四岁
按:徐君之卒,当在是年之春。据壬子年《报素闻书》,止言结缡以后,靡室焦劳。不言抱未亡之痛,则其夫犹在也。故知殁于是年矣。其《翠香二姊,将以次子为余嗣,诗以志感》云:“汤饼清欢会九秋”,则是九月也。而末云:“添丁欲向先夫告,好慰苍凉土一抔。”则夫死已葬,距徐君之卒,少亦数月。故知在此年春矣。又按:集中有《忆外诗》云:“妯娌同居犹寂寞”,是徐君未始无兄弟,不知何以抱翠香之子为嗣,岂徐君兄弟皆无子耶。《桃溪雪传奇》云:“与族中妯娌,乞得一子,立为夫嗣。”不知别有所本,抑或姑以理言之。
十三年(甲寅)年二十五岁
是岁耿精忠叛于闽中,伪总兵徐尚朝寇浙东,六月至永康。宣言曰:“以绛雪献者免。”邑人聚谋,欲以绛雪纾难。绛雪遂行。至三十里坑,投崖死。盖捐一身以全一邑。非寻常节烈比也。事详农部所为传。
又按:集中《悼杏花》诗,即作于是年春,盖绝笔也。
〖注:■⑴,扌+禀。(无读音)〗
对山馀墨 清 上海毛祥麟对山 撰
石珻
蜀郡石生名珻,弱冠游痒,丰神秀逸,以父母蚤世,自幼随大母,依伯父履吉。吉尝贩楚,富有金而艰于嗣,以故夫妇爱珻胜己出,寻常不令出庭户。时届清明,随一仆至坟园拜扫。焚帛既毕,散步村郊,去墓二三里,得一溪。溪西有小庵,桃花出短墙,色艳殊常,遂度平桥,绕溪行百馀步,见庵门半启,上悬朱额曰“朝云”。入则惟一老僧趺坐,喃喃诵佛号,见客不款接。庵虽小,而结构颇幽洁。庵后小圃,遍植绛桃,花发正繁,周围槿篱,篱外清潭镜澄,柳阴蔽日。生喜幽僻,近溪小立。瞥见隔溪茅舍中,板扉忽启,一绝代女郎款步而出,衣装澹雅,瞥入花丛。顷见手执梨花一枝,盈盈微笑,冉冉入门。人面花光相掩映,生不觉神摇意夺,痴立久之。未几,日暝烟凝,双扉恨锁,方怏怏间,仆适寻踪至,遂相与返。
生归,意恋殊切,思就兰若下榻,冀得再睹芳颜,乃请于大母,遂假僧舍读书。居旬馀,恰无所遇,因问僧隔溪双扉常扃者谁氏。僧曰:“甘姓。”问“家有何人”,曰:“夫妇力耕自给,闻近有寄居者,不知为谁?”又问:“过溪有迳否?”曰:“沿溪而西,有小桥可通。”一日,生晨起,复至后院,遥望隔溪有女,背坐帘下浣衣。视之,正前所见丽人也,喜极,竟忘顾忌,绕溪疾走,直达甘庭。女闻履声,瞠目回顾,无决缩状。生睨之,面麻鬓秃,蠢然一物也。即欲返步,女曰:“汝来此何事?”生局蹐无词,曰:“宅上非甘姓耶?”女曰:“我家无姓。”生曰:“误矣!”急趋而出,不禁自笑。即题诗僧舍云:
草色遥怜绿正肥,桃花门巷是耶非。
等闲已识东风面,万斛春愁付钓矶。
遂辞僧而返。
明春,履吉五十初度,戚党咸集。生有姨母适秦氏,为里中富室,亦来拜祝,仆从如云。至晚,设席内室,灯烛辉映,女客次第坐。生入内窥探,见秦背后立一侍婢,绝美。细视之,又似昔日折花女,始悟固有其人,前所晤者,殆非耳。更深人散,生潜身入谒,秦呼之入,旁坐叙话。生见女俯首侧立,眸瞩不转。秦觉之,笑曰:“甥好此女乎?固有眼。婢本楚产,以父死鬻身来我家,将三载矣。今年十四五耳,其性格体态,在侍婢中固不易得。然有一短。”手揭其裙幅示生曰:“惜乎底下莲瓣如蕉叶耳。且有暗疾,衣葛时,腋臊胜兰麝也。”言罢掩口笑。生闻,乃又怅然失望。
未几,川楚教匪作乱,官军四集,徐逆就俘。先,当履吉贩楚时,曾与徐族侄同伙,归后亦通音问,至是以索余党波及,庭鞫无可辩,狱成,吉坐远配。去后,生奉大母命往探。一日薄暮行山谷中,无宿所,心惴惴。遥望林外隐起炊烟,疾趋之,得一小村落,舍宇无多,咸依山麓。适见一媪汲水溪边,生即进揖,以情告,愿乞一席地,得免露宿,当有薄酬。媪曰:“我家无男子,未便留客。”生曰:“乱山合沓,绝无行人。倘非老母垂怜,惧为虎狼所食。”媪停睇熟视曰:“郎君得非石家小秀才乎?”生讶曰:“是固然矣,不知老母何由相识。”媪曰:“老妇本楚人,昔以探亲入川,流寓蜀郡乡间。当郎君送学时,偶同二三村妪,入城观看,故识之耳。然素闻郎君席丰履厚,日惟闭户读书,未审何由至此?”生曰:“伯父为官事所涉,羁留远地,故特亲往探之。今早匆匆就道,不暇计程,以至迷窜。”媪指临水短扉曰:“此即寒舍。怜君文弱,难忍霜威,室有短榻,可权假一宵耳。”生喜,随之入,则小庭花砌,斗室茅檐,颇觉疏雅。将升堂,见一女子从复室出,虽荆布之饰,而光艳射人,见生即翻身入。生以媪在不敢正视,略一斜睇,觉其体态容华,又宛似隔溪人也。坐未定,闻内娇声唤母,媪入。生窃听之,语细不甚了了,惟闻媪曰:“秀才非暴客,留何害?”少顷进晚餐,葵羹蔬味,食颇不恶。既毕,媪携灯导生入左厢,匡床布被、几椅悉备,生展谢不已。问老母上姓,尊府尚有何人。媪曰:“我家姓巫,先夫谢世已五载。老妇无子,室惟息女,饔飧出十指,惭以告客耳。”语次,闻低声唤茶熟,媪起。旋捧一小盘出,内置紫泥壶,及一小杯。生饮之,味甚甘芳,极口称美。媪曰:“此茶名寿春,畅月萌芽,摘之雨前,诚为山中贵品,出邻家所惠,聊以供客。”生又起谢,媪曰:“山村无更鼓,顷见月已西斜,郎君明日长行,宜早寝。”遂代掩扉而去。生于无意中得遇佳丽,又异其绝似意中人,反复凝思,不能寐。天方曙,即启扉。顷之,媪亦出,供沐进膳,意甚殷。生酬以金,坚却不受,曰:“郎君去途尚远,留以自便。后或有相见日也。”生感谢辞去。
越岁始抵戍所。时履吉为披甲奴,蓬首垢面,见生泣曰:“余不幸遭此奇祸,已拚客死异乡。念石氏惟汝一点血,孑身行岩谷,倘为虎狼食,宗祀绝矣。此地非汝久留,宜速归,苦志诗书。若得成名,我死无恨。”乃为乞诸土人,得附木商而返。然自大讼后,门庭萧落。生归时,祖母已物故,室惟伯母,日夜哭泣,双目失明。生设蒙学,岁得数金,仅供饘粥。里有邵孝廉者,生同学友也,尝谓生曰:“君无兄弟,今年逾二十,犹未娶,非所以重宗祀。余为君筹之久矣,而苦无其偶。近闻邻有母女避兵来此,女美而贤,君其有意乎?”生曰:“度日尚愁不足,敢言娶室耶?”邵曰:“已为君访明,女操针黹,精巧绝伦,日可得百钱,足自给,无待食于君也,请弗疑。”生犹未应,邵曰:“实告君,已代为纳聘矣。月朔辰良,可洒扫室中,我当送新妇至,聊备喜筵为贺,更不烦阁下郇厨也。”生遂告知伯母。如期,邵担酒登堂曰:“新妇至矣!”生曰:“奈无衣冠何?”邵曰:“故人尚有绨袍,未知称体否?”即于袱中出衣一袭,催生速服。顷闻鼓乐声,采舆已至,邵为主理内外事。礼毕,设席堂中,大欢剧饮,入暮辞去。
生入见妇,则甚惊异。女曰:“君识妾否?妾家即山中假宿处也。”生曰:“然则朝云庵后,隔溪茅舍中,折梨花入板扉者,非卿耶?”女曰:“曾有之。君何得见?”生因述前事,并言所遇之屡非,至今未释。女笑曰:“是矣!君自见妾后,凡所遇者,妾之姊与妹也。妾同怀姊妹三人,昔年从父入蜀,侨寓甘家,不幸父死异乡,贫无以殓,遂鬻妹于秦氏。姊虽貌陋,体态颇类妾,因失爱于母,遂配甘之养子。独妾自幼读书,解翰墨,最得母怜。又图携妾回里,不意故乡遭乱,道路梗阻,因之暂避山中。嗣闻逆党四窜,将次入山,乃又暂回郡城。前邵孝廉来议婚,母询家世,悉为君,故遂欣诺耳。”生闻始末,深叹遇之奇,而缘之有前定也。生自得女为妇,虽处贫而益不改其乐。女勤事女红,舌耕指织,渐得温饱,因遂迎养其母。厥后,履吉以遇赦得归,仍事负贩,卒成小康云。
雨苍氏曰:“是耶非耶?神光不定,一误再错,绝妙疑团。究之赤绳暗系,虽处天涯海角,终有欢聚时。但月老如邵孝廉,其撮合处,尤宜买丝绣之,铸金事之,家尸而户祝之。叙次亦乍阴乍阳,离奇尽致。”
钱鹤皋
钱鹤皋,故吴越王缪后,累世富厚,祖文,父大伦,皆慷慨好施。鹤皋性豪迈,尊礼,知名士,广结海内侠客,援人之厄,不惜千金,人以豪杰目之。世居邑西南三十余里之王湖桥,与华亭全、贾二生为契友。
时元顺帝不修政治,耽宫室苑囿之娱,穷舆马珠玉之玩,令四方贡珍奇,运花石,天下扰乱,群雄并起。张士诚据高邮,陷泰州;陈友谅破安庆,攻隆兴;明太祖兵起和阳,渡江取太平路,克金陵,战争遂无虚日。鹤皋谓二生曰:“烽烟遍野,百姓死亡殆尽矣。蒿目时艰,谁能出水火而登衽席?”二生曰:“今封圻大吏,溺于声色,厮养都纨绔。贼氛一动,如以菌受斧,元祚其终于此耳。然四方之兵,或起自绿林,或裹胁成众,皆非定乱才。论东南之众,莫如张与陈。张系白驹场停民,骤得富贵,妄称尊号,陈本沔阳渔人子,贼其主而收其众,此皆李二山童之流,行当白灭。惟江左之师,号令严明,不嗜杀掠,今又东下婺州,或可以图霸业。然起自寒微,恩信未立,聚散未定,新附巢湖之师,渐有逃亡,其所向克捷者,未经劲敌耳。如君好义,名闻远近,能散财聚众,假扶元祚,号令天下,复先业而建非常,在此时矣。”钱惑其言,遂结士诚故将韩复春、施仁济等,招集流亡得万余人。至正丁酉秋,士诚降于元,授太尉,开府平江,保鹤皋为行省右丞。
明吴元年,大将军徐达,引兵东下,松江知府王立中降,达命荀玉珍守松郡,檄各属验民田,征砖丸于万甃城,一郡扰动。钱乘民心思变,坚帜起义,以全、贾二生为参议,姚大章为总兵元帅,据上海,自引兵攻府治,用罗德甫为先锋。德甫系钱佃户,有胆力,七战七捷。玉珍弃城走,追杀之,遂据府城,囚华亭知县冯荣,别遣甥韩世德入嘉定,执知州张牵。又令子遵义率小舟数十走苏州,欲与士诚合,以求援兵。适达骁骑指挥葛俊帅师剿之,遇遵义于涟湖荡,大破之,全军覆殁。葛遂由顾浦塘进攻鹤皋,钱军闻炮声,皆骇走。俊笑曰:“乡兵耳”。即麾军入城,鹤皋从北门走,葛追及之,战于横沥。鹤皋受缚,槛送京师。临刑,白血喷注,明祖异之,恐为厉,因令天下设坛,祭鹤皋等无祀鬼魂。时上海知县祝挺,潜起兵,截杀姚大章、罗德甫等,全、贾二生自沉于河。鹤皋有妾芸娘、女蕖馨,闻松江破,俱生瘗焉。
今王湖桥北有石池湾,云系鹤皋别墅,悉以白石甃房。大涞庙前有双井,东井谓鹤皋事败,沉兵书战图于此。后尝凭井为崇,犯之辄死,人莫敢汲。明末庙毁,村民以佛像投入,欲压之,而井益灵。其妾、女瘗处曰肖娘墩,高数尺,广五丈余,前有芜地二三亩,有石马石亭,下筑地室。道光某年,好事者启穴视之,无碑碣,亦无陈设,遂复闭。蕖馨,字莲仙,美而才,有《点红阁诗》,毁于兵,惟相传其《绝命词》,有“愁听楚歌空有泪,烧残秦火岂怜才。他年蔓草黄沙冢,驿路何人问马嵬”之句。闻后有于瘗所遇女魂,相唱和者,率荒诞不足据。惟全、贾二生殁,越四年,其友某遇于郊,忘其已死,相与赋诗,载钱牧斋《列朝诗集》。全生诗云:
几年兵火接天涯,白骨丛中度岁华。
杜宇有魂能泣血,邓攸无子可传家。
当时自诧辽东豕,今日翻成井底蛙。
一片春光谁是主,野花开遍蒺藜沙。
贾生诗云:
漠漠荒郊鸟乱飞,人民城郭叹都非。
沙沉枯骨何须葬,血污游魂不得归。
麦饭无人作寒食,绨袍有泪哭斜晖。
存亡零落皆如此,但恨平生壮志违。
雨苍氏曰:“草昧时群雄角逐,贤否既未可以成败论。而如蕖馨之负才生瘗,又谁不为之惋惜?其事盖尝见于他说,而比较详审。”
伊密之
漂阳伊密之,才气豪上,明季之佳公子也,喜蓄声伎。尝以三千金聘王素云于吴中,色艺为诸姬冠。一日忽有山东傅生,投刺请见,阍人以非素识却之,不得,然后见。既见,不及他语,但曰:“山左傅某,闻公侍姬中有素云者,艳倾宇内,愿一平视。公其许之否乎?”伊逡巡谢曰:“劳君远涉,兹请少休,得徐议。”傅复慷慨言曰:“某数千里徒步而来,无他渎也。公幸许我,诚当少俟,否则,无过留。”伊首肯,傅始就座。时日已暮,即命酒款之。数巡后,灯烛辉映,环佩锵然,侍女十馀辈,拥素云出见。傅起立,凝睇久之,叹曰:“名不虚也,此来不负。”因即告别。密之坚挽之,傅曰:“得睹倾城,私愿已遂,岂为饮食哉?”不顾径去。伊怏怏如有失,隐识此生非常流。既而曰:“吾何爱一妇人而失国士。”即乘骏马,追及之三十里外,挟以俱归,礼款益厚。一夕引之入曲室,锦绮华缛,供张悉备,乃揖傅言曰:“君来虽出无心,此中殆有天意。今吾以素云赠君,此室即洞房,今晚即七夕也。”傅辞以义不可,且嫌夺所爱。伊曰:“君何疑?赠姬事,自古有之。念君力不能致佳丽,以吾粉黛盈侧,岂少此女?且以君为丈夫,故有是举,乃效书生羞涩态耶?”语未毕,侍者已导素云出拜,傅惊喜过望。既留逾月,伊又为之治装奁物外更资以数千金。傅归,安然为富人矣。
无何,闯寇肆逆,明社遂墟。我国家定鼎燕京,有诬告十旧姓蓄异谋者,密之亦为所陷。犹以平昔之惠,人多为之地,而久匿山泽,昭雪无由。时傅值朝廷开科,已由大魁历清要,十馀年间,遂跻宰辅。密之得间,寓书起居。适傅扈跸出都,素云发书,始知伊尚未死,惊叹流涕,如感心疾。傅归,即谓之曰:“妾幽忧善忘,不知母家安在?”傅曰:“卿岂忘诸乎?若伊密之者非耶”曰:“然则密之又安在?”曰:“痛遭冤祸,家没身亡已久矣!”素云曰:“以君一介寒儒,岂无生人之累?乃得专心向学,坐致通显,此恩谅不忘。设密之而至今在也,将何以报?”曰:“苟及其生而报之,身且不惜,他何计焉?”乃以书示傅。傅阅竟,方沉吟间,素云即截发与誓曰:“脱不能报,富贵何为?”傅乃遍谋之朝士,将同申奏,会以告讦者多不实,天子察前十姓枉,傅遂乘间以请,于是密之得蒙恩返里矣。
方是时,傅尝迹伊所在,专使邀入都。密之复书峻却,且言:“某昔日之施,君今日之报,前后之事既奇,彼此之心交尽。自兹以往,君为熙朝重臣,某为山林逸士,两无所憾,不再相见也。”傅与素云得书后,俱叹想不置,而时论亦以此益高云。
雨苍氏曰:“一施一报,看似适得其平,而于赠姬事尤奇矣。具此胸襟手段,直欲奴叱石崇。然惟无所为而为,故卒食报于其后,此与查伊璜遇吴六奇事相亚。第论所报,则吴固优于傅。而如伊之峻却所招,其磊落处,不又高出伊璜一等哉?”
栗毓美
栗毓美,山西浑源人,曾官东河总督。居处出入,必携一木主、一赭衣自随。主无名称,但书“恩太太”。初,栗少孤贫,富室某翁相攸得之,招至家,令与子读,同室卧起,两无间然。居数年,将合牉。一夕,盗忽杀翁子,栗醒,呼众集视,则室扃如故,无迹可纵,群疑栗。栗既不能辨,翁痛子甚,鸣于官。官亦不能为栗辨,论抵有日矣。女固有才色,同里富人王某,先尝求婚于翁,翁以意属栗,弗之许。至是复请婚,乃始以女妻之。婚数日,王某意甚得,因谓女曰:“若弟殊可惜!余以前绝吾婚,不能无憾,乃以重资募剑客,本欲杀栗,不谓误中乃尔。今幸栗将死法,若又因是得归我,愿已偿矣。奈汝弟何?”女闻,殊自若。翌日,婉告归宁,则迳入县署,号陈王某语,求雪栗冤。官即提王鞫之。某以词凿有证,不复能隐,乃出栗于狱。见女公堂,女泣语之曰:“吾所以忍为此者,以君之冤,非吾不能雪也。今既白矣,身已他适,不能复事君。仍归王,则冒杀夫名,何以自立于世?计惟一死为宜耳!”即对栗自刭。栗感其义,遂苦志力学,致位通显。然以女故,终身虚正室。又以女与己分已绝,而名无可正,因特谓之“恩太太”,立此木主奉之。赭衣,当时囚服也。杭州许孝廉沚绿,尝为余言,谓:“遗其女姓,夫栗之德女不忘,宜也。至女以万难代白之冤,而卒能奋不顾身,以伸其枉,信所谓奇烈哉!”
雨苍氏曰:“女之事,奇不诡正者也。栗固宜祀女矣,而主仅书‘恩太太’,则非。盖女于久居甥馆,婚且有期之栗,礼虽未行,分已素定矣。翁以杀子之故,控栗而改妻王某。卒之杀人者,是王非栗,则栗之婚,翁固不愿绝也。且王以图婚之故,欲杀栗而误杀翁子,致以其所疑似者,陷栗而娶女,此固翁父子婿女之仇也。在女虽误委身,然与盗劫何以异?不谓之‘夫’也。‘夫’固有栗在也,而首仇人以雪夫冤,奇在丛陷身于虎穴耳,其事固甚正也。然则女可无死乎?曰:此在断是狱者之善为处耳。女惟未达此一间,故言‘仍归王则冒杀夫名’,栗亦有所未达,故谓‘分已绝而名无可正’。我不知其所谓‘绝’者,果孰绝之。在栗谅不忍矣。绝自女,则栗如路人,既绝分于栗,必将正名于王。夫雪路人之冤,好义者或勉为之,若致夫于法,以雪此路人之冤,则不特无是女也。攘羊之证,有亦安取乎?故曰:女之事,奇而法者也,栗之祀女,则是其不书‘聘室’而仅书‘恩太太’则非。”
五通神
三吴风俗,信祀淫祠。康熙间,汤文正公抚吴,曾经奏毁。久而禁弛,僧人渐搭房屋,香火复盛,祈祷者又接踵于途矣。道光乙未,江苏按察使裕谦,复毁上方山五通祠,获僧傅德、成镒等,严加惩办,并禁民间如有私奉五通、太母、马公等像者,以左道论,由此始得稍息。闻“五通”系明祖定鼎分封后,追赠阵亡毅魄,又由将士而思及兵卒,因取“五人为伍”意,封作“五通”。以其死无所依,令逢寺庙晏神,必设下筵以享,此五通神之所由昉也。然兵卒奸淫,乃其生前故智,故死犹扰及民间,特于贞烈之妇,仍不敢祟,所谓邪不胜正也。昆山某氏女,年方及笄,而有姿色。一夕鸣机窗下,五通忽至前求偶。女曰:“妾尚处子,一有玷,误诒终身。西村有某妇,何不求之?”五通曰:“我曾至焉!奈彼心正不可犯。”女怒曰:“彼心正,我独不正耶!”举坐板扑之,应手而灭,亦无后患云。
石洞绣鞋记
石洞在终南山秦岭下,孽龙据焉,东西绵亘百八十里,洞口高数丈,横广如之,其中黑暗潮湿,人莫敢入。相传唐天宝中,某宫主于上林苑作秋千戏,忽为腥风卷去,四觅无踪。时有樵者采薪山下,隐闻云雾中有女子哭声,适当洞口,似不甚高。掣斧掷之,扑下绣鞋一只。事闻于官,据实备奏,鞋即主所履也。元宗遂命将,将千人,令樵者导至其处伺之。历数日,了无形迹,惟夜间若有灯二盏悬洞,光射彻天。将乃命军人善射者,发矢射之,光忽散。及旦,即募死士百人,明火执械为前锋,千军后随。入洞见一龙,左目中箭,卧伏不动,其将径前斩之,纵火搜杀洞底馀孽,而救宫主出焉。事见《唐说部》。至我朝乾隆三十年夏间,有好事士人,欲穷其际,集勇敢士二十余,深入五六里,杳无所得。再进,恰又见绣鞋一只,而火把已灭,乃相顾惘然而返。
某先达
乡先达某公,未遇时,贫无升斗蓄,而嗜酒落拓,不事生产。夫人某氏,有贤德,以纺织给公,每食必留以待,不敢自饱。时或断炊,则置火酒一杯于几,公归见酒便会意,干讫。即大步去,以为常。公每深夜未归,夫人登楼望,遥见红灯二盏,照一人冉冉来。渐近,数十步外,则灯杳而公至矣。夫人知公必贵,心窃喜,尝准此以候门。
一夕,灯未见而公已叩户,夫人大疑,问公日间作何事?公曰:“无过赌钱吃酒耳。”夫人曰:“非此之谓。意君所为,或有伤于阴隲者?”公曰:“是无他,惟为相识某,代写一转婚书。既非我所说合,且其事既成,不书亦嫁,故代书之,想无害他。”夫人曰:“咄!既云不书亦嫁,书将安用?此事攸关名节,断不可为。其速往毁,迟恐不及。”公如闻棒喝,言下顿悟,即驰往,托言书尚有误,当改。其人出书,公急毁,而纳诸口曰:“我不作此也。”遂返,及抵家,而夫人已笑侯门左矣。
未几,时当大比。夫人曰:“日往月来,老将至矣,冻馁岂长久计耶?值今槐花复黄,曷不藉以自奋?”公曰:“我亦思之,奈贫竟至此,祗求百文,尚难度日,何来多金作考费?”夫人曰:“同袍中或有能挈带者,试谋之。倘少有所需,妾当罄所有,以助公。”因遍探交好,则已俱就道。继至窗友顾某处,知少一仆,因未启行。公曰:“弟亦欲往,奈无盘费。君等欲觅仆从,弟愿稍贴舟金,为之执鞭,君能带弟一行乎?”顾曰:“是何言?君本鸿才远器,众所敬服,岂敢屈为隶人?”公曰:“此弟自愿。诸君能周旋,弟已感甚,纵不贱视弟,亦何敢少怠耶?”顾曰:“如君言,同人谅无不允。某日兄早至东门码头,唤某船户可也。”是日,顾即言之同位。众皆骇曰:“某嗜酒好赌,妻孥尚不顾,肯为人服役耶?且彼虽贫,亦士流也,带挈既无此力,若以隶役之,反难免众议,此事万不可。如必与俱,拟各他就。”顾曰:“奈已许何?”一友曰:“另伴亦难,君既约彼某日,我等可先期动身。彼本无资,未与共事,亦难深罪我等也。”众然其议。至期,公幞被出,偏觅顾舟不得。徘徊间,又遇试友下船,公趋问,始知顾与众人已于某日动身,将出关矣。公闻,爽然若失,自叹为贫所困,致人厌弃至此,不如投水以死。继又念囊中尚有钱二缗,系细君物,不知费几许心血,乃始穿就,当觅相识寄回,方不负。遂离岸行,不数步,闻有相唤者,乃旧识某,近开粮食店于浦滩者,曰:“先生赴试动身耶?时尚早,盍少坐?”时公欲以被钱相寄,遂入店。某奉茶而前曰:“今科先生必高中,当预备驾仪,奉扰喜酒。稍顷,即送先生下船,不知船泊何处?”公闻某语,不禁泪落,无一言。某更骇,问公,因述前事。某曰:“先生有志赴考,岂以此阻?奈我力绵,未能独助。姑在此一饭,我当商之同辈,倘得集资赠先生,亦不枉与市井人屈交耳!但不知费应几何?”公曰:“十贯足矣。”饭毕,某即出,公独坐以待。少顷,某偕短衣草履者五六人归,指公曰:“此即赴考某先生也。”众揖公,怀中各出银钱置桌,曰:“请收会钱。”公问故,某曰:“此皆同业,适为公合一会耳。”公感谢,某曰:“今日不及起行,我作东道主,沽酒饯先生,兼请诸君。”是晚各欢饮尽醉,散时已二鼓。众曰:“夜深矣!我等宜送先生归。”遂同进南关,及过仓前水关桥,前行者忽止。公问故,众曰:“有巨人跨立桥上,不得过。”公乘醉趋上桥,迫视之,其人高与城齐,仰望面目,黑暗中模糊不可辨,跨立桥中,不言不动。公以手拍其腿曰:“汝亦太自便矣,不顾人行走耶?速让。”其人缩左足侧立让公,公方与四人过,则又跨立如故。三人后至,毕是跨下出焉。未几,三人者俱死,始知所遇乃凶神,以公福大,故让之耳。明日,公就道,是科即以高魁获售。明年连捷,成进士,由县令历任显要,有政声。或云:“此即乔润斋(光烈)中丞事也。” 雨苍氏曰:“读至约伴觅船处,触绪牵愁,正不知涕之何从也?犹幸一战而霸,藉伸寒士眉头。然念古今来始终不遇,受尽腌臜者何限。怅望千秋一洒泪,王处仲唾壶,那不一一击碎耶?至欲以二缗钱寄还细君,毕竟是性情中人,与寻常吃酒赌钱者自别。”
傅善祥
傅善祥,金陵女也,幼习文史。年二十余,粤逆陷江宁,逼取民间识字妇女,纳之伪宫,充女簿书,代贼批判。善祥婉媚,合贼意,后遂恃宠而骄,笺牒有不当,辄肆批骂,屡言首事诸酋“狗矢满中”,盖极诋其不通也。语侵东贼,贼怒,乃借善祥嗜吸黄烟事,枷号女馆。未几,善祥病,乃以笺呈东贼云:“素蒙厚恩,无以报称,代阅文书,自尽心力。缘欲夜遣睡魔,致干禁令,偶吸烟草,又荷不加死罪。原冀恩释有期,再图后效。讵意染病二旬,瘦骨柴立,似此奄奄待毙,想不能复睹慈颜,谨将某日承赐之金条脱一,金指圈二随表纳还,藉申微意,幸昭鉴焉。”东贼阅笺,遽释其罪,并令闲散养疴,各女馆任意游行无禁。善祥因是得渐愈,亦因是,遂逸去,大索不得。噫,女亦狡狯矣哉!
九妹
东逆自傅善祥逸去,伪簿书,无当意者,而于是九妹特闻。九妹姓朱氏,湖北人,年十九,能诗文,既慧且艳。陷贼后,依伪百长广西某女馆中。某与九妹意甚投,且怜其柔弱,屡辞,不以应选。初,贼杀人必假名天父,凿言某事,以神其说。至是事微泄,东贼遂作天父下凡状,指出九妹,即传众女官入伪府罗跪。先问九妹曰:“尔识字否?”对曰:“不识。”问:“某百长藏尔否?”则直折之曰:“馆中非我一人,何谓藏?”贼怒,令杖。杖数折,血痕过膝,遂昏绝。又问某百长,对与九妹同。遂令挖目割乳,且剖其心。而后枭首。谓是天父意,非此不足以儆众也。九妹拘伪府月馀,创稍平,即阴结伪王姬,将以砒石毒东贼。谋泄,遂被杀,同馆九人亦与焉。嗟乎!贼陷十馀省,所据妇女,不下数万,如九妹者,能有几哉?至某女,以庇九妹之故殒其躯,则尤士夫之所难也!悲夫!
赵碧娘
余尝于客座述九妹事,有多闻见者知,同时又有赵碧娘。赵本良家女,丰姿秀美,年仅十五六,惜未详其籍。初被贼掳,三日不食,与同伴不交一言。或慰之曰:“我辈所以忍死者,图有完聚日耳,幸无自苦,可缓以求脱也。”碧娘颔之,始进食。未几,选入绣馆,乃为贼精制二冠,而阴以秽布作衬,冀以魇之。卒为同馆者讦发,东贼初令杖责,乃取冠裂视,复大怒,令于翌旦点天灯示众。盖以帛裹人身,渍油使透,植高竿,倒缚于上,以火燃之也。时碧娘方杖晕桂树下,夜半始醒。醒乃自缢于树,得免惨焚。贼怒无所泄,遂杀守者,及同馆知情不举之数十人。夫碧娘,一小女子耳,然其绝意偷生,蓄志杀贼,是固九妹之同志。若善祥之媚贼求脱,不啻霄壤哉!
雨苍氏曰:“三小传钩绾处,意极自然。故虽平平叙来,不立间架,而竟成常山蛇势,言下又自分轩轾。非胸有史才,诸古文体例者,未易臻此。”
黄道婆祠
道婆生元时,姓黄氏,邑乌泥泾人,自幼沦落厓州。闽广多种木棉,亦名“吉贝”,纺织为布,道婆处其地而得其传。元贞间附海舶归,遂以是业授乡里,相仿习,衣被海滨,利赖及他省。未几,道婆卒,州里咸感其功,既共殓葬,且为立祠,置香火于乌泥泾镇,以时祭享。后为火毁,重建者明成化间知县刘琬也。万历时,邑人张之象改建于张家滨。天启六年,方伯张所望,修宁国寺,复移祠于寺西偏,里人遂于县城之梅溪巷,更建以祀,城中纺织者,咸于此报赛焉。入国朝,至道光初,巡抚陶公澍因公来沪,拟为重建,且欲广其址以为园囿。先是,余祖母家邢氏,有园在城西,后为李氏别业,号“吾园”。峰峦错叠,古木参差,颇惬观赏。内有带锄山馆、红雨楼、潇洒临溪屋、清气轩、绿波池诸胜,至是遂分李园之半以为祠。观察陈公(銮)、邑侯许公(乃大),邀邑中绅士,捐金建祠,越一载而工始竣。大殿三楹,重堂夹室,屋极华美,外此供祭有庖,燕享有序。殿前建台一座,每岁四月,值道婆诞辰,酬神演剧,妇女云集。自咸丰三年,园毁于会匪之乱。今祠宇虽存,而举目荒凉,游人绝迹矣。
雨苍氏曰:“道婆之功,不在西陵氏下。如以利言,则丝贵棉贱,衣被天下,此更攸宜。所愿家尸户祝,百世祀之。”
巫觋
吴俗尚鬼,病必延巫,谓之“看香头”,其人男女皆有之。或谬托双瞳,或捏称鬼附,妄论休咎,武断死生,而于富室婢媪,必预勾结,藉之熟私亲,探琐事,名曰“买春”。设偶有病,或家宅不安,婢媪辄捏造见闻,以耸主妇之听,延巫入门,必发其阴事,使人惊为前知,遂妄言病者有何冤孽。或云“男鬼”,或曰“阴人”,凿凿竟如目见。病家倘求禳解,则又揣其肥瘠,以索酬劳。其术如赴庙招魂,名曰“叫喜”。所招必在冷僻处,又预通庙祝,多方勒索,必令其家礼拜“太母”忏,谓即“五通母”,而又非僧道所能礼,惟若辈之伙党能之。问需费若干,则过僧道十倍也。其所最盛行者曰“宣卷”。有“观音卷”、“十五卷”、“灶王卷”诸名目,俚语悉如盲词。若“和卷”,则并女巫搀入。又凡“宣卷”,必俟深更,天明方散,真是鬼蜮行径。其称女巫则曰“师娘”,最著名者,非重聘不能致,出必肩舆,随多仆妇。次者曰“紫仙”,曰“关亡”,曰“游仙梦”。最下则终日走街头,托捉牙虫,看水碗,扒龟算命为活者。要其诡诈百出,殊难殚述。在富家贵宅,即或浪费金钱,亦尚无害。而平等病家,医药已属不资,乃又质衣典产,供此妖巫,万或病有起色,犹之可耳,倘异时孤寡,因是致难,则为朝夕谋,恐长逝者魂魄亦将赍恨重泉矣!世之甘受其惑,而卒不悟者,不诚深可悯哉?
雨苍氏曰:“治淫祠,当如狄梁公;治妖巫,宜法西门豹。”
黑白传
吾郡董文敏公,文章书画,冠绝一时,海内望之亦如山斗。徒以名士流风,每踈绳检。且以身修为庭,训致其子弟,亦鲜克由礼。仲子祖常,性尤暴戾。于仆陈明,素所信任,因更倚势作威。郡诸生陆绍芬,面黑身颀,颇负气,口微吃,而好议论。家有仆生女绿英,年尚未笄,而有殊色。仲慕之,饵以金,弗许,遂强劫之。陆愤甚,遍告通国,欲与为难。得郡绅出解,陆始勉从。时有好事者戏演《黑白传》小说,其第一回标题曰:“白公子夜打陆家庄,黑秀才大闹龙门里。”盖绍芬,人呼陆黑;文敏既号思白,仲又有霸力,人尝以“小白”名,所居近龙门寺,故云。其诙谐点缀处,颇堪捧腹,哄传一时。文敏闻,怒甚,奈欲治之而无可指名。有范生者,父名廷言,曾任万州刺史,物故己久,惟夫人尚在。当《黑白传》事起,文敏疑范所为,日督其过。范无如何,因诣城隍庙,矢神自白。乃不数日,而生竟以暴疾卒。范母谓为董氏逼死,率女奴登门诟骂。仲即闭门擒诸妇,褫其衵衣,备极楚毒,由是人情多不平。范生子启宋,广召同类,诉之公庭,词有“剥裈捣阴”语。郡守以众怒难犯,姑受其词,而又压于文敏,依违瞻徇,案悬不断。众见事无济,遂相率焚公宅。公于白龙潭东北隅,建阁曰“护珠”,时挟侍姬登眺者,至此亦付一炬。凡衙宇寺院,文敏所题匾额,毁击殆尽,董遂闻之上官。时学使王公(以宁)殊震怒,檄司理吴公(之甲)严鞫。吴守正不挠,惟以昌言尤力之郁伯绅落籍,馀无所问。其谳词有云:“纵恶而长奸,司地方者,固不敢出,杀人以媚宦,有人心者,又何肯为?”遂大拂上台意,不久,即谢病归。而郡痒掌教胡公(胄),屡梗宪檄,不肯蔓引诸生,因亦挂冠去。于是郡中诸先达,亦不直董。张少宰(鼐)率诸绅致公函于学院,有“不宜甘心士类,为一家全胜之局。”自是王之气稍沮,而事亦寝矣。万历已末,骆公(沆瀣)督学江苏,案临松郡,唱名至董祖常,遽加诃责云:“即‘剥裈捣阴’四字,死有余辜,不以案结不深究,姑与大杖二十。”一时人咸称快云。按此事衅生床第,祸延学校,剧于焚劫,致陨多命,或谓“文敏德不胜妖”,或且谓“事出公意,仲承乃翁指”。然如仲者,罪已浮于杖矣,所惜吴、胡二公,俱以少年科第,甫入宦途,而以保全士类,以致屣敝一官,求之今人,可多得乎?
雨苍氏曰:“口笔皆能贾祸,而笔尤甚。然无心与有心自别。此既有意嘲弄,则凡报复处,亦足为文人轻薄者戒。特未知果出范手否?文敏居乡,既乖洽此之常,复鲜义方之训,且以莫须有事,妄生衅端,人以是为名德累,我直谓其不德矣。”
群芳榜
华亭石臼铺沈氏,饶于财。有沈浚者,幼孤,母甚姑息。既游痒,益听其以厚赀出入,乃愈放荡。时山阴王季重,秉铎我郡,浚与交甚欢。王与学使李懋芳同乡,自恃前辈,负才望,凡有言,无虑不从。值浚就试遗才,王曰:“吾已为子地矣。但于题下明书。‘华亭沈浚’四字,当无不取。”沈如其言,李见甚怒,檄府提究。乃挽要人,关说多方,仅免笞辱,仍除其名。越数年,改名休文,复入泮,时更狂肆,纵为狭邪游。薄松郡无名姝,出游苏台,日往来平康,品诸色技,作花案。某为“状元”,某“榜眼”,某“探花”,名《群芳榜》,争前列者,率厚贿之。择日迎状元,一郡若狂。按君李森先,廉得其实,饬差密捕,立毙杖下。沈貌寝昵,一目而须长过腹,受杖时,头着于阶,宛转支撑,几致落尽。嗟乎!轻薄子以游荡贾祸,至于破家,甚且殒命,不可为风流自命者鉴欤?
田臾传
同治乙丑夏,友人以南邑雨苍朱君所撰《田臾传》一篇示余。是传余虽未之见,而尝得其说于故友周子荔轩。周与朱居同里,同岁游痒,而皆寒士。岁时相见,每道愁苦。一日周语朱曰:“穷愁之况,经我两人笔舌,亦已尽矣!古称欢愉之言难工。子固多才,其能作一既富贵又寿考之文,为穷措大作,开心符否?”朱笑诺,遂有斯作,周为评点。所谓:“田臾,字同贝”者,盖折“富贵”字以言也。岁己巳,雨苍以事来沪,过余斋谭及是传,云:“系外编三种之一,尚有《怡云吟馆诗》古文稿,合《杂俎墨尘》等,共若干卷,遭乱尽失,今为没字碑矣。”时余适有《墨余录》之编,既爱斯作,又叹其旧稿之尽亡也,爰序其由,而代存如左。其文虽极写富贵,而抑塞磊落,实深颠倒贤愚之慨。此皆不平之气,犹《客嘲》《天问》,于游戏中,寓感喟者也。有识者自能尝之,毋多赘云。
有唐宏农郡王田臾,字同贝,汉武安侯蚡之后也。祖犁,元宗时领千牛卫,父骍,以勇闻。安史乱,郭令公召为牙门将,以麻角林功,历擢蜀川道节度使。遂家蜀。娶米氏,生臾。生时,米梦神锡异贝千万,故字“同贝”。臾少不慧,虽读书,尝以“富贵我所自有”,故不终帙,便弃去。然有口辨,作事敏达,析秋毫。特好游猎,驰逐狗马不少疲。有青城山道士过之,曰:“郎君此亦何乐?余相子福甚厚,顾第数十年富贵耳!如愿弃凡秽者,合得长生术,子欲之乎?”臾自以世家子,方尚豪侈,数十年富贵,何不乐,而欲以长生易之乎?乃不语。道士察其意,曰:“使郎君大富贵,又登仙,何如?”臾应曰:“苟如是,复何求?”道士曰:“然则子自勉之,斯已耳!”遂微笑去。
是时臾年及冠,父以其纵,初不喜。母夫人特怜之,乃与骍议,欲为臾婚。夫人故陈仓人也,时蜀亦有米氏,旧家禾中,曰米仁者,官龙武军长史,以功拜泾原道监察御史,奉册迎上皇来蜀,因亦家焉。夫人言氏,无子,生女曰“珠”,称国色。米夫人欲之,而难其辞,因托宗谊。时与言。往来颇得,乃示意。仁固不欲,曰:“是特田舍家儿耳,何可配?”珠女言曰:“不然。田家郎四体敦崇,头角崭崭,他日任重致远,当无出其右。倘必欲王杨卢骆,其人虽才,然自后言之,或非俊物。且彼家既为节度矣,何求全也?”仁于是亦首肯。田遂以黄金千镒聘焉。禾中米氏,故世贵,积资饱天下,而仁富又甲一族。婚有期,童隶采买四方郡县器物者,趾相错。纪网仆千、侍婢百,皆衣文衣,五人为队,队间其色。奁赠计万亿,箱笼多紫檀香楠,雕镂如鬼工。其妆台,盖碧玉也,围以珊瑚阑,杂嵌百宝。盘盂等物,多金玉。及期,臾行亲迎礼。既奠雁,米氏出九华云蝶游仙锦步障,施之如复道。然直达田所,障间悉缀珍玩,火齐木难,琼枝碧树,光采四溢,明珠瑟瑟。悬障顶如繁星,里许间一夜光明,艳又如月。饰沉香辇为花舆,笙箫沸天,烛泪如雨。道撒金钱,结福缘无数,舆过,麝兰香经数月不散。臾于斯时,如堕云雾也。
臾既得米资,益自营运,躬亲秽亵。不数年,陂池田囿,膏腴尽蜀水,复得窖金万万,家愈饶。无何,母夫人卒,父亦继薨,臾自称留后。唐自肃宗后,节度多世擅。代宗八年,遂诏臾实领蜀川节度使。谚曰:“生儿不用识文字,斗鸡走马胜书史。田家舍人年未壮,富贵荣华复谁抗?”又谣其得妇之盛曰:“龙宫娇女嫁尘世,四海宝珠都辇至。”由是中朝贵人,如元载、王缙、鱼朝恩辈,皆愿交臾。魏博节度田承嗣,亦约为兄弟。多藉臾通关节者,馈遗亦日富。初臾意颇瞶瞶,自奉既厚,辄妄谓他人当亦尔。每遇亲,知道愁苦,漫不省作何状。及擅权利,下不能欺。贵游子弟,道出蜀川者,臾必盛供帐。玉箸奉馔,金炉注香,别皆有赠。或多于请,悉与周旋,无吝诺。故誉臾者,日形章奏。时国初定,帑藏皆虚,有讽臾输粟千舳贡于朝者,遂授臾朝散大夫、上柱国,赐紫金鱼袋。臾表谢,益献钱百余万缗,乃加臾中书令同三品,兼权蜀道盐铁使,知诸榷务,东西川租庸大使。
先是,蜀有碑刻曰:“蜀水清,田氏耕,蜀水浊,田氏熟。”及臾时,蜀水果浊,而田氏日贵显,气蒸蒸如釜上。既权诸榷务,搜羡余,日私万计,宗族宾客,充溢三舍,要皆为臾主会计,不能虚縻廪粟。人亦因得主一事,私毫末,奴隶皆可致富,故亦不愿縻之。惟掌书记平倩泉,臾笺奏皆出其手,因以上宾待,称平先生。先生尝语所知,言“臾虽不读书,而遇文士颇有礼。愿见者,皆以好语慰遣,谓‘若辈利我财耳,既不当其意,复不假以颜色,是取怨也。’人乃愈莫测其涯诶。投诗文为贽者,日数千,臾悉投巨箧中,署以为‘醋海’”云。平倩泉者,名泉,以母梦濯锦色泉而诞也。美姿容,好读书,工诗古文辞,下笔妙天下,四方士以才子称者,辄曰:“是必平倩泉矣。”臾每言“我视石崇、王恺如奴子耳”,泉则曰:“我岂不能以屈宋作衙官耶?”然泉数奇,连不得志于有司,以是■⑴■⑴。又贫,故惟文章自娱。臾迂之,尝邀与饮。泉既失意,亦乐借一杯,曰:“我岂癖于书哉?使心计稍粗,其肯当垆唱‘渭城’乎?”人以此既惜泉之多才不偶,而益慕臾之富贵也。
时臾年已壮,珠从夫贵,亦封蜀国夫人。夫人固知书,工诗,作簪花小楷尤妙,居禾中才女,名噪戚里。既归臾,乃不复作韵语。臾多内宠,而夫人待妾媵尤和,第夫人自有林下风,虽富贵,不屑道。而臾每矜之,尝以一册示夫人,计开:珊瑚、翡翠、玛瑙、水晶、象牙等器,三千余件,龙脑香五十余两,麝脐百二十两,沉檀各数十担,空青九枚,明珠五十余斛,大理石屏五十座,床几各百,杂嵌宝床百七十,珠灯千,珍镶筝琶乐器二百余件,辰砂五百斤,紫矿千余镒,白矿三千余镒,赤金腰带及杯盘等,刻花者千七百件,素者千三百有奇,羊脂玉屏风,及玉带、玉山、玉琴、玉人、玉斗斝、玉树、玉瓶二千五百余件,祖母绿佛像九,通天犀带三,黑貂、元狐、银鼠、金雀等裘,合二三百件,绮罗绫锦织金朱缎,合千余束,火浣布百余尺,黄金锭九十余万两,白金锭三千八百余万两,碎金银八十柜,参蓍共九百余斤,理中丸亦四百斤,厨中黄雀■⑵百二十瓮,他物俱称是。臾每季必造一册,权出入,课盈虚。此新造者,而夫人殊不为意,曰:“以君为俗,诚不诬。妾奁中亦有籍,君欲观乎?”臾曰:“诺。”夫人逆知臾所好,惟此金玉锦绣也,因不与较,特取一云锦回文边,金丝细阑、白地光明绢手卷与臾。开卷则载:古铜龙耳等鼎,狮象宝鸭等垆,大小各数件,蛇纹古琴十余张,古砚二十余方,钟、王、怀素、褚、虞等墨迹,及小李将军、吴道子等清秘诸名画,各数十轴,楷录经史子集书八千六百三十五卷。臾阅未半,即笑不止。曰:“夫人误矣!夫人合偶平倩泉,不合与田臾、字同贝者偶也。”夫人曰:“平倩泉如何?”曰:“平先生酷嗜此,我以为不可衣食,尝目为騃。不谓堂堂蜀国夫人乃亦尔,我故戏言耳。”夫人微愠,继亦笑,即掩卷,呼侍婢取内闺第十一房钥,至则偕臾入。婢请所向,夫人曰:“既入宝山,何地非宝?”信手开一香楠厨,内有牙牌,检视之,所载若龙绡衣也,紫丝帐也,却尘褥也,辟寒犀、游仙枕、照病镜也,占雨石、凤首木、龙角钗也,灵光豆、上清珠、香玉辟邪、七宝砚炉也。杯有“自暖”,鼎号“常燃”,以及醒醉之草,瑞华之炭,迎凉之扇,暖玉之鞍,凡诸珍异,光焕一室。其物各具种种灵异,或能颠倒炎凉。厨侧有悬璃屏风一,上刻仙山楼阁,古美女二十四。有磬旁缀,非玉非金。击之,自成仙音,屏上美人,遂下屏歌舞也。臾至是舌挢不能下,夫人乃笑曰:“田舍人,我岂妄哉?今竟何如?”臾摄衣谢,乃不轻自眩耀,而臾富贵名,益藉藉人口,闻于天下。
臾有园,内外各一。外曰“延禧”,花水秀擢,山水清雅,亭台轩观,位置亦妥帖。陈设虽富,犹不失之俚,以泉尝安砚于中,时为臾润色。臾又特以是娱宾客,故不措意。其内园曰“汇芳”者,则穷极华美,为臾晏游所。有水仙观,凡五楹,楹三层,以沉檀为梁栋,金宝为户牖。四周有池,砌以文石,池中青莲花皆异品,冬夏不凋,香闻数里。或饰绫锦为凫雁,每乱真。观中,织珠为帘,刻玉为几,下铺锦茵,上幂绣帐,四壁雕香木为花槁,梯级二十四,以五色漆描花鸟人物。登最上层,可尽内外园胜。观筑青石为基,缭以红阑,阑外跨九曲石桥二,蜿蜒如虹。两岸植梅梨桃柳之属,枝叶披拂,下系木兰小舟四。其南有听事五,与观相对,时令女优演《长生殿》诸剧也。周翼以十二院,处姬人,虽参差错列,而有曲廓通往来。其于水仙观,若星之拱斗。观后群房三十六,处侍婢。上有阁道东西通,一逦迤可达外园,一近蜀国正寝。园尚有温泉二。其一天成;其一乃坎埋硫磺为之,臾尝与群姬浴其中。蜀故有野蚕茧,亦可为衣。臾令人织成小方幅,供后房厕纸,岁亦费金巨万,其奢侈类如此。
然臾性特异,虽好狗马声伎,而鉴别往往出意外。尝得一马,虽骏,要非绝尘物,而臾爱惜过常驹。又以三千金购一姬,樊姓,小字莹,貌亦常人,特善修饰,■⑶光眇视,多媚辞荡态,复解歌舞,能为靡靡音。实则后房之色,如是者不数也,而臾独宠之甚。当田承嗣与薛嵩构难,欲倚臾为援也,曾馈臾名马二,曰“神智骢”,曰“如意驹”,皆超卓,志在千里。而臾殊未之奇。美女二,曰“春燕”,曰“秋鸿”,吹气胜兰,光艳如朝霞映雪,虽夫人亦以为不及,且通书史,故夫人绝爱怜之。赐春燕红玉古杯一,晋永和翡翠盘一,秋鸿则汉五凤年黄玉水注一,罽宾国铜龙笛一。而臾待之殊落落。不三年,二姬继殂,其马亦以驾盐车过九折坂坠死。人以是服臾,谓“有先见”。独夫人尤之曰:“君为节度,军府事重,兹过虽细,然脱颠倒人物尽如此,即不为国计;独不为身家地乎?”臾唯唯。盖臾为人虽稍愎,然能别轻重,言有切于利害者,不敢非也。
德宗建中三年冬十二月,李希烈叛,王武俊、田悦等应之。悦,故臾之宗也。时有下舍客进曰:“公且赤族矣,犹洋洋如平时乎?”臾惊,屏人问故。客曰:“公第以门阴得官,虽尝纳粟献钱,要无大功于朝。今藩镇多事,而宗人悦又称魏王,公即不登叛党,朝廷必且疑,疑则殆矣。又公所交元载辈,皆已败,少声援,倘不乘时自结于天子,公犹能以富贵自雄乎?”臾心动,入商于夫人。夫人曰:“固也,妾亦虑之矣。”曰:“将奈何?”曰:“是非妾所知也。第客既能为是言,必有奇计,然非多予之金,恣其所使,亦不能成事。又平先生虽以文士自居,其人实有经济才。君藩畿庶政,颇井井者,平所佐也。然则君第如客教,并屈平先生副之,蔑不济矣。”臾意决,乃先见平,告之故。出遂揖客,而言曰:“客来前。客能为是言,诚奇人,必能济我事。然意客必非赤手可为也。吾已具金八十箧,珠宝二囊,任客所用,吾当更请平先生副行。”客闻,意若甚诧,即大言曰:“孰谓而公碌碌哉?遇大利害,须臾决策,微特慷慨乃尔,其部署又若素定,虽然,其言殊不似公。”臾不得己,以夫人告,客乃顿言首曰:“夫人知我,敢不为女留候效命。”趣束装,遂偕平先生疾挟多金驰去。
去后数月无耗。明年,朱泚据长安,德宗奔奉天,客益杳然。继西平王李晟复京师,诸逆或反正,或授首,朝廷方录人过失。初,以天下乱,臾又承客指,闭关自阻,故蜀文报缺如。至是始有所闻,日惴惴。贞元二年冬,朝命忽下,诏曰:“咨尔田臾,远居蜀道,时贡厥诚。值国家多难,尔独不惮驰驱,四年中,三诣阙廷,除表献金谷数百万外,复佐西平王军,夙夜殚瘁,屡成大勋。如斯忠勤,殆无以过,使藩镇尽如卿,朕复何忧?今特进尔爵为宏农郡王,加太尉,赐铁券,食封万六千户,班次于西平王。妻米氏,诰封宏农郡君。长子芳,尚瑞昌公主,世袭公爵。次子荫,尚安昌公主,兼神策行营节度。长女瑜,册为皇太子正妃,以明年来国。用示朕赏功酬庸之至意,河山不改,盟誓永新。尔尚敬承朕命,毋忽。”臾受诏,极错愕,而又不可问。诏使去,臾方令人作谢表,忽报平先生偕客至。臾喜,倒屣迎之,各道故,始悟皆二人所为。
初,客挟多金贾湘湖间,不半年,获利甚巨。平先生则疾走京师,为臾书,谒卢相杞,献金珠。时朝廷果有疑臾者,藉是得无恐,客复求一貌似田臾者,偕平先生教之礼容,及臾家世。兴元二年,自贾所,假田旗帜印信,输粟六十万斛,贡行在,并挟伪臾觐王。上喜,温谕慰遣,乃悉馈朝士之居要地者,退益为贾。贞元二年秋,伪臾又入朝,表献钱二百万缗,征衣二十万件,平先生复为疏,陈时政得失,又为书,致考功郎陆贽,贽深善之。三年春,客觇知逆势已蹙,则尽所有,助上劳军。平又为伪臾表请赴李晟营自效。贽赞之,乃特诏臾参李晟军。不数月,复长安。复佐讨李怀光,亦平之,实皆平与客能左右臾也。伪臾者,本无赖,事既成,多所要挟,觊非分,尝醉后妄言。客恐,平乃上表请归藩,得旨疾行。至半途,乃扼杀伪臾。其事故得终秘,旋有宏农王之诏也。
臾至是始大喜过望,乃晏二人。酒半,且谢且拜曰:“微二君,家已破矣,何王之有?今请与二君为兄弟,富贵共之。”客大笑,掖臾起,沥酒言曰:“公休矣!如公言,亦大佳。顾念千百万金在手,脱欲富贵,盍自取?今事定请功,吾二人固应受上赏,然非君夫人赞成,信而不疑,则亦无能为。且吾二人处公门下久,公干仆曳未尝有少恩。平日贵游何在?及事急,独一书记与一下舍客出奇,冒险为君立大功者,亦以世人多肉眼,欲令知贫贱中固有奇士。又谬承贤夫人知,故不敢不效力耳!犹幸不辱命。自今伊始,如仆等者,愿明公少加意,则幸矣,无以富贵为也。”
臾闻,大愧悔,乃不有意气,而客与平先生皆酣饮尽醉。
臾既肃客寝,即以客言入告夫人。夫人曰:“信,顾有客如是,固非君所识也。且客将行矣,当尽心于平先生,先生有母,必不偕。”及旦,臾迓客,客果逝。平先生方徘徊间,臾即前揖曰:“客与先生皆人杰,臾始识矣!客今虽去,幸先生留,仆即不敢以粪土污君。顾君尚有母夫人在,欲安之?”平憬然起,握臾手曰:“公言何忽,曲中如是!”乃居宾馆如故。臾敬礼亦益至。年余,其母卒,臾为营葬极厚。平乃挈一子托臾,遂入青城山,不知所终。
自是臾安富尊荣者。又十年,适五十初度,上赐予甚渥,并诏公卿欲为王寿者,皆许诣蜀川。臾子女既与天子为姻家,尚有四子,其一亦为君郡马,一娶郭令公幼孙,一为西平王婿,三女皆配显僚。是日,麟袍队灿,象笏床盈,麾下将校,皆锦衣执戟,门建旗旄,堂罗钟鼓,威仪之盛,无以复加,车马之声,百里不绝。及酒阑,臾方秉烛,检阅诸屏轴。五采辉耀间,忽闻歌起,曰:“山川满目泪沾衣,富贵荣华曾几时。不见至今汾水上,惟有年年秋雁飞。”此《水调歌》,李峤作。明皇幸蜀时,叹为真才子,时适优人,肄业及之。臾闻大不惬,乃颇忆青城山道士言,间语夫人。夫人笑曰:“君于此事,终五分,第领现在之富贵可耳。”后月余,前道士忽至,容貌如旧。笑曰:“祝寿来迟,幸勿罪。别来忽忽,近知君颇念我,大不易。”臾即叩问长生术。道士曰:“晚矣。”乃出丹丸五十颗赠臾曰:“自此岁服一丸,丸尽,君亦百岁矣。人苦不自足,使人尽如君,神仙亦不足慕也。平先生与客皆无恙,嘱寄声。”言讫,即不见。臾自得丸,既富贵,又寿考,以功名终。子孙至孟蜀时犹贵。其所居,因藏富久,梁栋为金银气所蒸,皆作绀碧色云。
唐史臣曰:“富贵之于人,甚矣哉!臾承门荫,席米资,功业都假人手。初以金谷易节旄,身润脂膏,如贾三倍,斯巳奇矣!忽膺茅土,班侪郭李,下人主一等,是虽客之力,独非臾之福哉?而尤异其得贤夫人为内助也。世不乏王侯将相,要非安坐可致,兹既尽富极贵矣,而又兼秦皇汉武之所难,佚乐百年。则如臾者,神仙且慕之矣。臾复何慕哉?平先生辈,虽才,然非挟多金,亦难成事,因慨世之贤豪者流,纵饱诗书,饫仁义,而一无凭藉,终将徒手呼负负,益信势位富厚之不可忽也。有如此,虽然臾尝言富贵自有,知所成就,皆其本然,不能有二。矧凡富贵利达,时至乃来耳。士当伏处时,不贫且贱,无以厉志。于以见二人之为臾谋者,不过借以见长,而其不自取者,非仅敝屣视之也,盖直安于义,命矣!客言‘贫贱中有奇士’,洵然哉!洵然哉!”
雨苍氏曰:“是余十五年前旧稿也。自遭寇乱,箧藏楮墨,业皆荡为冷风,飘为蒙雨,此如死灰复然矣。原稿尚有浙友洪君子安骈体序文,及同人题评,兹皆佚去,良可惜焉。至传所由成,已得毛丈序悉,特不意区区篇牍。而若存若亡,忽离忽合,兹竟得登梨枣,异于覆酱烧薪。是虽缘有前定,或亦由金银气旺,藉致笔墨灵长耶?马齿日增,豹雾未散,附志数言,弥深慨想云。”
雪儿
维扬诸生童韫华,家贫。授徒,岁得馆谷十余金,炊常断。妻苏氏,以针黹佐升合。年五十无子,仅生一女,性极敏慧,体致娴逸。生时,天适大雪,因名雪儿,父母爱之如珍。雪儿春夏依母习刺绣,秋冬从父读书,七岁背诵《毛诗》若流,常于灯下为人写佛经百页,字迹秀润,纸白如粉,墨光灿然,终篇无一点错。父以韵语教之,辄解。尝赋《春草》云:
萌芽初出带朝烟,恩受东皇转自怜。
记得枯根风雪里,不图新绿有今年。
父见之,曰:“此女必备历艰苦而得晚成者。”
道光初,江南饥,斗米千钱,童衣食常不给。无何,夫妇相继卒,雪儿号恸不食。邻里怜其孝,咸愿措金,为之成殓,雪儿许鬻身以偿。时适开封王伯凯孝廉,客其地,见而悯之,赠以二十金。既殓,愿从为奴。孝廉鉴其诚,遂携以归。雪儿侍孝廉夫妇,承顺颜色,阅数年如一日,王夫妇爱如己出,勿以侍婢待也。
王有妹婿姜南甫,设帐邻邑,值中秋旋里,晨访孝廉。入书室,检得孝廉近作《古乐府》数十篇,反复默诵。忽见窗外树枝摇动,有人攀折庭桂于上,半吊窗中,瞥见臂莹如玉,因于窗隙窥之。见一十五六女郎,衣白罗点梅大袖衫,月蓝湖绉斗纹百叠裙,丰姿绰约,眉目如画。因思舅家无闺秀,此女为谁?久之,曰:“是矣!闻伯凯曩客维扬得一婢,才色双绝,必此是也。”南甫归述所见于夫人。夫人曰:“穴隙相窥,此岂端士之所为哉?”南甫唯唯谢过。夫人微笑曰:“虽然,此女可人,我见犹怜,无怪君之不释也。若得渠侍左右,亦大佳事。君欲之乎?”南甫欣然离座曰:“不敢请耳。固所愿也,奈无投符之术何?”夫人曰:“兄尝谓‘此儿慧由天悟,受书过目能诵,作诗虽浅近,而能自在流出。及门诸子,竟无其匹。我已收为女弟子。他日,当于一联佳句中觅配,不羡王谢门墙,徐公双壁也。’兄言既如是,今当以诗为介。倘怜柳下之吟,在兄当不惜一侍婢耳。”乃代南甫作诗贻兄,云:
窗前草满绿无垠,案有图书点缀新。
修到蛾眉称弟子,不妨风味是清贫。
名花虽艳不轻红,宛转吹嘘仗化工。
酿出人间好颜色,才知珍惜有春风。
嫩枝犹在晓烟中,莫任飘零作断蓬。
恰喜海棠梅未聘,何当称向好帘栊。
名场犹待十年争,红袖添香愿未成。
诗婢郑家如可赠,也持尊酒拜门生。
王得诗,即以雪儿赠。后生二子,皆英俊,弱冠游庠。或谓一已登贤书云。此余昔闻之孙紫轩少常者,近阅淮山棣华园主人《闺秀诗评》,亦辑其诗。惟《春草》一首,集中另载为香山童氏女作,殆一而二者也。
雨苍氏曰:“欲于一联诗中觅配,命题本佳,又难得彼姝工吟,且肯为婿捉刀,是固胜缘雅事也。妒姜者,方谓何物?南甫得坐享艳福如此,而不知此即天所以报雪儿耳。倘正室有燕支虎在,虽得婿怜,庸有济乎?”
温林氏
温司敬,粤之龙门县人,娶同里林贵女。结缡才数月,适贵有疾,妻请归探,司敬送行。至中途,弟司礼疾趋至,言母忽眩晕,命兄送嫂归后,无少留。司敬曰:“母患,我当归,弟可代送一程。”司礼送五里许,林氏曰:“妾家不数里矣,无劳叔相从也。”司礼遂归。数日后,林忽遣人来,言当日订归未至,故特相迎。途见女尸,衣履识为林女,而无首可辨。温闻,亦骇,惟言妇已送归。其人返报林,林即以婿杀女事控县,邑令某拘温堂讯,则以林氏见杀于途,除司礼无可求,乃加严刑。司礼不胜其楚,遂以“逼嫂非礼,不从,故杀”自诬服。其首殆为虎狼所食,无从查觅。邑令据所供,其狱遂定,将详宪矣。幕友某,素以精细称,阅卷大疑,亲至乡访之。闻有无赖麻子成者,于林氏被杀日,即不知所踪,归告令曰:“此案必获麻子成,始能根究。人命重情,万勿草草定拟,无论凶身漏网,死者含冤。倘于别案究出,恐君亦难保此位也。”令是其言,即差干役四出,密拿麻子成到案,一讯而服。盖其妻马氏,素忤成,因欲杀之。是日薄暮,途遇林氏独行,见其身材、年岁与伊妻相若,遂拉林氏归,而杀其妻,衣以林氏之衣,匿其首,而抛尸于途,即挟林氏以遁。审明后,乃置麻于法,释司礼,而女仍归温焉。然此平反,实赖幕友之力,惜未详其姓氏云。
雨苍氏曰:“苟非幕友细心,便成冤狱,乃知人命至重,坐堂皇者,必慎之又慎。闻近主刑席者,或泥好生之说,故于命案之来,虽明获凶身,而亦从轻开脱。抑思生者救矣,其如死者乎?鄙意但使法持其平,罪拟于当,如麻子成者,彼自死于法而无我怨也,尚愿佐治者三思之。”
某公子
巨鹿某公,官总宪,有权势。公子某,好蓄姬妾,干仆四出觅佳丽,恒昼见而宵劫。人畏其势,不敢讼,讼亦不直,于是人咸相戒:凡妇女勿倚间,闻公子出,虽中年妇亦必掩扉避。尝有外来卜者,赁居尼庵,携一女,年未笄,有殊色。一日公子涉兰若,见女悦之。谓尼曰:“卜者女,可使入府,当予以金。不然,毁汝庵,鞭汝死。”尼唯唯。公子去,尼以告卜者。卜者曰:“我女岂为人婢妾哉?”尼曰:“汝女得侍公子,即贵矣。”卜者不答。尼又曰:“汝身无羽翼,既来此,虽欲不从,其能脱乎?”卜者厉声曰:“伊父为官,当知律法,敢强夺民间女子耶?”尼曰:“必不欲,无遗后悔。”即使人白公子。公子命健仆二十,骤来劫女。卜者出阻,群仆鞭棰交下,风卷云驰,霎时劫去。卜者蹶然从地起,顿足詈曰:“莫谓而公无力也,必与我为仇,定有以报。”遂去。
明年春,公子初度日,宾客云集。筵宴方张,阍者进报,有髯丈夫,自称湖海客,探知公子诞辰,特来祝嘏。公子即命入。客仪容甚伟,皂衣广袖,青绢蒙首。入,步至庭,后随二童子,年皆十五六,各负一剑。最后一垂髫女,姿容绝丽,衣枣花紧袖碧罗衫,浅红吴绫裤,微露紫绡履,细小若菱角,腰围绣带,下垂过膝,手提一筐,内盛绛桃已满。客向上长揖曰:“适从海外来,采得此桃,特为公子上寿。”时在二月初旬,桃尚未花,众皆称异,分食之,味甚甘美,真异种也。而公子见进桃女艳,又不禁神移心荡,私念江湖女耳,饵以金,谅无不谐。否则,俟其去而要于途,亦几上肉也。因问客曰:“此女与汝何称?”曰:“小女子也。”问何名,曰:“女子名,何必上闻贵客。”问年几何?客亦不答。顾左右曰:“来有时矣,何不赐饮馔。”公子遂命设席于庭。客南向坐,二童子东西,女下坐,恣意饮啖,旁若无人。食毕,复请曰:“醉饱矣,尚乞一席地,宵宿于此,旦即行也。”公于令设卧榻于中门内。顷之,宾朋尽散,公子入室。将寝矣,忽焉有声如风,门环响处,扉已洞开,二童瞥然若惊燕,入室,挟公子疾行。有二侍女欲随,一童以指按其肩曰:“止!”则皆呆立不动。公子至外厅,见烛光下,髯客高坐,目慑公子言曰:“余本越人,幼学剑于太华山,术既成,即遨游海内,专理人间不平事。今闻汝父子恶稔已极,特来除之。”公子震恐,伏地乞命,不敢仰视。一童前请曰:“杀耶?抑刳诸?”客曰:“伊父贪虐,不久当伏法。渠虽淫,罪犹不至是,去其淫具可矣!”童应声挥剑,裤破,血溅满地。公子既闷绝,遂不省以后事。厥明,日已高,府内外犹寂,邻里迹见其异,以闻于官。验时,除救治公子外,而阖府男女百余人,或立、或坐、或跪、或卧,皆瞠目不语,如木偶然。方骇异间,一吏见厅案上有字,大书曰:“公子不法,本当杀却。今姑从宽,去势留命。”另行书“婢仆肢废,饮木瓜酒可疗”,乃如所言治之,则皆愈。检点府中,不少一人一物,惟卜者女不知下落矣。公子卧病年余,姑能步履。未几,总宪坐行赇免,田园皆籍没,愧愤而死。公子至无立锥地,栖僧寺以终云。
雨苍氏曰:“足为豪华子弟逞情渔色者鉴。而某公之纵子为非,恰已不言自喻。高明之家,鬼瞰其室,苟非亲师谕教,加倍谨严,鲜有不败。髯翁自是侠客,卜者见首不见尾,其踪亦殊矫诡。而叙诸人身分处,自能曲肖,故佳。”
平原闻诗记
己酉客山左,岁暮南旋,便道访蒋子廉农部于平原。蒋有别墅,去城五六里,为堂三楹,颜曰“余野山庄”。堂之阳,叠石为山,左有流泉,游鱼可鉴。堂后为“锄经轩”,东向面圃,北窗临溪,溪外花木幽深,尚多隙地。虽小小结构,而精雅可爱。时余下榻轩中,初未过溪一步,意山庄景物无足观也。一日出门,日暝返寓,适主人以佳酿来馈。试之觉色香味三者皆美,乃勉尽数斟,而玉山颓矣,遂和衣假寐。比醒,则更漏寂然,一灯欲灭,小奚蚤入睡乡。时见西窗凉月,皓然入室,遂启户步月,环溪而行。觉霜寒风峭,清光逼人,及由溪北,复折而东,则草深没径,迥异恒蹊。又行百余步,短垣绕焉。其旁板扉虚掩,门内竹树萧疏,泉石幽淡,若别有院落在。方徘徊间,遥望林密处,隐隐有火光如豆。姑即之,则槿篱曲水,茅屋数间。既近,复闻吟唔声出自绿窗,因遂抠衣细步,于窗隙处窥。见湘帘棐几,室无织尘,窗前案上,供白玉瓶一,高尺许,内插梅蕊一枝。琴书笔砚,位置妥帖。一丽人,年三十许,支颐坐灯下,腕白如藕。旁坐一女子,发仅覆额,眉目如画,谓丽人曰:“日间阿娟遣婢来,索探梅诗,姊和之否?”丽人曰:“谁耐烦为此。”女子曰:“阿全诗:
妆拟飞琼怜缟素,怀如弄玉谢喧哗。
侬耽鹿鞠郎沽酒,君爱龙团妾点茶。
二姊尝诵之,固佳耶!”丽人曰:“无雅正之音,少醇和之味,安得云佳?”女子曰:“阿娟《咏秋海棠》,有:‘绿珠泪渍倾楼日,碧玉愁添未嫁时。’《感事》云:‘钗头风月鸳鸯梦,镜里姻缘断续丝。’其语似非佳谶,姊其然否?”丽人曰:“吟咏本非闺中事。脱逢花晨月夕,对景一吟,意惟清丽,如朝烟夕霞,别具一种淡荡可人之致,斯亦已耳。若霞思云想,刻意经营,反失闺人体度。大率深闺弱质,但取性灵,不求学力,岂如诗人刻苦,磨切三唐,搦管咿唔,终朝面壁,必求至工而后已哉?又见近之闺秀,读得几首五七言诗,便谓解吟,又岂有风人标致?果若是之,易易哉!昨阅芸儿所作,有‘翻诗抛午绣,对月废宵眠。卖花深苍屐,罢钓夕阳船’,似此言情写景,语颇轻倩,庶几近焉。”言未绝,忽闻屋后启扉声,恐有人出,余即取径归寝。及晓,农部已为余觅得南归伴,命与来接。匆匆入城,不暇理宵来事。及因谈次,余询主人庄东缭垣外,通谁氏宅。主人曰:“庄本有墙,墙外居民,仅二三家,皆务农业。子何问为?”余乃述所见。主人讶曰:“岂有是哉?山庄荒僻,从未闻有能诗女子,君所见非鬼即狐,不为所祟,幸矣!”余闻言,不禁肌为之栗,因迫于行程,未及与主人一探踪迹,怀疑至今,犹为怅怅。
雨苍氏曰:“儿女子小窗琐语,其情景煞已可会。矧是娓娓谈诗,是无论非鬼即狐,而我闻如是,正可作是观耳。叙次历历入情,蒲留仙不能专美。”
〖注:■⑴,忄+有,音郁,心动也。■⑵,马+乍,与馲同。■⑶,目+矣,shùn,同眣,音诗,眴也。〗
明宫词 清 南耕程嗣章 着 石棣徐士恺校刊
古无宫词,唐人始为之。其著者,则有王建;五代则有和凝、花蕊夫人;宋则有王珪及子仲修。宋自张公庠、周彦质诸人,而以天子自为之者,又有道君皇帝焉。元明以降,作者尤多。大概就当时宫闱密事,发诸吟咏,如陕州司马所云,“不是大家频向说,九重争得外人知”是也。竹垞朱氏云:“《周南》十一篇,皆以写宫阃之情,即谓之宫词也,奚而不可。然则《鸡鸣》,齐之宫词也;《柏舟》、《绿衣》、《燕燕》、《日月》、《终风》、《泉 水》、《君子偕老》、《载驰》、《硕人》、《竹竿》、《河广》,《邶墉》卫之宫词也。下而秦之《寿人》、汉之《安世》、隋之《地厚天高》,皆房中之乐。凡此皆其宫词所自始乎?”信斯言也,则宫词之名,虽始于唐,而由来尚矣。第 唐以下宫词,多靡曼之音,乏风人之旨,抑又何与?丁巳长夏,偶阅毛西河《彤史拾遗记》、《武宗外纪》,及诸家野史,随事拈韵,得如千首。贞淫奢俭,一皆寓焉。题曰《明宫词》。敢附于古之作者哉?观者等诸桧曹以下其可矣。
南耕程嗣章识
龙飞濠泗肇兴王,懿德承天地道光。一自新丰诞文母,十传帝祚正灵长。
〖孝慈高皇后马氏,宿州徐王马公女也。马之先,有宋太保默者,家于宿之新丰里。〗
草昧初开历数归,多凭良佐在闺帏。朝朝自检军储册,夜夜亲缝战士衣。
〖高后善承人意,而知书,精女红。太祖每出军,一切军状皆属后。籍簿井井,虽踰时询之,不少遗。暇即率诸校妻,缝纫衣裲,以备不给。〗
侧陋多方赖护将,滹沱麦饭等难忘。君臣相保尤非易,至论堪垂作典章。
〖初,郭子兴子三,与太祖不相能,数数构太祖,间以他事幽太祖别室,绝口食。高后窃怀铛底饲之。值蒸馍锣热,后乘热窃其一怀之,薄乳旁,乳为之糜。幸子兴妻张氏,怜后意惶急,阴解之。时诸军四出,多卤献,独太祖无有。子兴怒,后密匄张氏婉转,且以枣脯荐子兴。子兴置不问。及洪武元年,上即皇帝位,册后。既册,谓群臣曰:“昔光武受命,尝回思滹沱麦饭,以劳冯异。唐德长孙后,以能周旋于隐太子构隙之间。今皇后同朕起布衣,阅历优患,每不惮灼肌体,恒热食饲朕,此不止麦饭也。至郭氏猜嫌,几罗叵测,后卒能多方弥缝,以脱朕于难。其与长孙之周旋,险易何等?语曰:妻者,齐也。又曰:家贫思贤妻。非后德齐一,安有今日?其敢以富贵忘贫贱哉!”群臣呼万岁。既而语后,后曰:“妾闻夫妇相保易,君臣相保难。陛下不忘妾,妾尤愿陛下不忘群臣百姓。”〗
裁余绘帛赐诸王,绮绣何曾问尚方。绝代母仪躬节俭,弋绨不数汉文皇。
〖高后性本俭,尝命练故织为衾褥,以赐贫民。缉裁余绘帛,及织工治丝有荒颣者,纂集为衣帔,以赐诸王公主。身御浣濯久纰,不即易,曰“此弋绨遗法也。”〗
百尔均沾圣母恩,饔钱特赐古无伦。谁教盛世菁莪茂,红板仓粮太学存。
〖高后慈爱性成,而又持大体。尝曰:“施恩必使遍,然推之有等差也。今民间众庶,固多艰难。独念京朝官去井里,挈妻子僮仆,奔走事上,而俸入有限,反多遍谪,差禄之谓何?”乃劝帝厚日给,别赐诸臣饔钱,且请太学生之携妻室者,置家粮,名“红板仓粮”,皆后恩也。〗
吕公相术最称奇,爱女偏教侍孝慈。芒砀忽然云五色,宁妃恩宠冠当时。
〖郭宁妃,临淮郭山甫女也。山甫善相人。上龙潜时,尝游临淮,过山甫家。山甫自外至,见上,大惊,争呼内治馔。治毕,夫妇奉七箸侍上饮,笑语甚欢。中酒,阖外户,跽曰:“公非常人也,自爱尝言钟离有王者气,当在公矣。”上去,山甫谓诸子:“若曹皆田舍郎耳,而有封侯之相,吾初疑之。今始知以是也。”乃遣其二子从龙渡江,而亲饰妃,纳乙室,侍孝慈皇后行间。洪武三年,封宁妃。孝慈崩,妃摄六宫事,称皇宁妃。〗
掖廷供奉已多年,恩泽常忧雨露偏。龙驭上宾初进爵,可怜女户尽朝天。
〖初,太祖以四十六妃陪葬孝陵,其中所殉,惟宫人十数人。建文帝嗣位,以张凤、李衡、赵福、张弼、汪宾、孙瑞、王斌、杨忠、林良、李成、张敏、刘政,由锦衣卫所试百户散骑带刀舍人,进为本所千百户,其官皆世袭,以诸人皆西宫询葬宫人父兄,世所称朝天女户者也。〗
中山宅里女诸生,窈窕由来箸令名。朱邸当年承诏入,佳儿佳妇慰皇情。
〖成祖徐皇后,武宁王徐达女。幼时诵书史,一过不忘,人称女诸生。太祖闻其淑贤,一日召达谓曰:“朕与卿,布衣交也。古君臣相契者,率为婚姻。卿有令女,其以朕子棣配焉。佳儿佳妇,足慰我两翁。”达顿首谢,遂聘为燕王妃。洪武九年正月,授封册。高后深爱之,曰:“真吾妇也。”〗
宫政初修内助良,常于先后见羹墙。一编更纪前贤迹,劝善书悬日月光。
〖燕王之国,徐后理王宫,政甚治,乃以居。高皇后丧,断酒肉三年,每语及,辄流涕。成祖问:“高皇后遗言多可诵,顾何言最要,能举之乎?”后一一举之,无所遗。后尝辑《女宪》、《女诫》诸书,采其要者,作内训,二十篇,又纂古嘉言善行汇一编,名《劝善书》,颁行天下。〗
恭侯赐爵旧勋家,岂为今时阴丽华。诏下不须亲奏谢,未伸大义志终赊。
〖徐后弟增寿,当建文时,曾以国情输之燕王,而建文帝诛之。至是议赠爵,后不可。上曰:“欲为汉明德耶?顾今岂以外戚故封之?”竟封定国公,而命其子景昌袭爵。命下,使告后,后不谢,曰:“非妾志也。”〗
关心时局独殷勤,命妇传来见小君。柔德殿中频赏赉,干秋彤管着芳芬。
〖徐后尝问成祖:“陛下所与共治者,何也?”上曰:“六卿理政务,翰林职论思。皆是也。”后曰:“请得悉召诸命妇观之。”上许诺。及召入,遍观,喜甚,各赐以冠服钞币,且谕之曰:“凡妇相夫,岂止衣服馈食云尔,必将有德行之助焉。古公侯夫人,及大夫士之妻,其能助成夫德,载诸简牍,伙矣。今上所共理者,六卿翰林之臣也。尔诸命妇,讵无所以赞于内者。夫百姓安则国家安,国家安则君臣夫妇皆安。此所当共勉者也。且夫朋友之言,有从有违;夫妇之言,婉而易入。尔其思之。”又召翰林学士解缙、黄淮、胡广、胡俨、杨荣、杨士奇、金幼孜妻,见柔德殿,各赐劝勉,且赏赉甚至。〗
玉管携来玉殿吹,天生艳质自高骊。无端北狩蛾眉死,风雨荒城葬盛姬。
〖成祖权妃,朝鲜人。永乐七年五月,朝鲜贡女充掖庭妃,随众女入。上见妃色白,而质复秾粹。问其技,出所携玉管吹之,窈窕多远音。上大悦,骤拔妃出众女上。踰月,册贤妃,授妃父永均为光禄卿。八年十月,妃侍上北征,凯还而疾。至临城,曰:“不能复事上矣。”遂薨。上哀悼,亲赐祭,溢曰”恭献“。命厝其柩于泽县,敕县官守之。〗
汉储羽翼重商山,大计今凭妇道孱。洗手人厨汤饼荐,能回天意弹指间。
〖仁宗皇后张氏,以洪武二十六年册燕世子妃。永乐二年四月改册为皇太子妃。时仁宗体肥,腰腹径数围而■⑴膗。上命与诸王驰马,仁宗辞不能。上大恚,命有司减仁宗膳。仁宗危甚。会上令监国二王播流言中之,几易储。后内宽仁宗,而外事成祖及仁孝皇后甚谨,重得仁孝心。仁孝每言于成祖,成祖亦意解。尝曲宴内苑,仁宗侍,成祖见仁宗色变,唾而詈。移时指后曰:“此佳妇,他日当承我家。脱微此,废尔久矣。”后起顿首谢。顷之,忽失后所在。上怪,使觅后,则后方亲入宫庖,手汤饼出荐。七且喜且感,顾仁孝。仁孝为慰劳泣下,乃呼仁宗及后前,剧饮尽欢乃罢。由是太子得不易。〗
四海无波属太平,万方贡献达皇京。虽然瓜果轻微物,先进慈闱展至情。
〖宣宗立,尊仁宗皇后为皇太后。方是时,海内太平。上入奉起居,出侍游宴。四方贡献,虽瓜果微物,亦必先进皇太后,然后尝食。两宫慈孝闻天下。〗
凤辇闲游西苑春,至尊亲掖踏芳尘。六宫从幸咸欢乐,万岁山前献寿频。
〖宣德三年,太后游西苑。上亲掖舆,皇后皇妃皆从行,泛舟登万岁山。上奉觞上寿,献诗颂太后。太后亦赐觞,谕上以“保境安民至意”,上顿首谢。〗
金根夙驾出长安,为谒山陵警八銮。扶辇河桥天子过,万人争拥路旁看。
〖宣德五年二月,谒长陵、献陵。上亲櫜鞬骑,导至河桥,下骑扶辇行。既过,复骑。畿民观者夹道旁,皆感悦,呼万岁。时陵园父老,适迎至。太后顾上曰:“百姓以君能安民,故不惮远赴,趋承踊跃,争欲得一望颜色。倘无以安之,恐天下之望君者,不止是矣。”上谢。〗
田畴遍历过农家,妇女欢呼笑语哗。村酒野蔬争一献,欲将滋味博恩夸。
〖谒陵还,上奉太后过农家,召妇女问生业安否。妇女应对俚朴,如家人然。太后喜赐钞币饮食。时有以野蔬村酒献者,后尝讫,复赐上曰:“此农家味,当知之。”〗
少小初充给事时,尚宫谁似善围姿。济河星气干天象,骨法相传女弟宜。
〖胡皇后,宣宗废后也。名善庠,济宁人。父荣,生七女。洪武初,长女名善围,以才色给事掖庭,充尚宫,颇见任使。永乐十五年,有诏选皇太孙妃,司天奏皇气见奎娄,当在济河间求之。使者下济宁,因以荣第三女进,则后也。按之合法相,遂于是年册皇太孙妃。〗
秋风一夕入长安,纨扇吟成卸玉冠。岂为求仙学清净,黄金买赋古犹难。
〖胡后既废,退居长安宫。性本恬,不喜事华饰。至是学清净,奉黄老,为仙姑。张太后甚怜之,特召入居清宁宫。正统八年崩,溢静慈仙师。〗
官舍初生见令姿,内廷鞠育事尤奇。彭城卿卿殊多事,早荷非常圣主慈。
〖先是,邹平孙忠者,由太学生擢永城主簿。生一女,姣晰而慧。仁宗张皇后,永城人也。其母彭城伯夫人,曾见孙氏女于主簿官舍,奇之。会永乐八年,太宗谓皇太孙长,当择配。彭城夫人称孙氏女贤,乃因张皇后言于太宗。太宗取孙氏女入宫。甫十岁,即令张皇后育之,已七年矣。至是诏选妃,以司天奏故,竟册立胡氏,而以孙氏为之殡。彭城夫人每为张皇后唧唧,而张皇后贤,不言也。是时仁宗知其事,故于仁宗嗣位,册孙氏殡时,特赐孙氏得服妃冠服。宣德改元,册为贵妃。三年三月,胡后废,册为皇后。〗
朔风飞雪北庭寒,御服亲缝泪不干。南内归来频问讯,多缘母子别离难。
〖孙后生英宗。英宗在迤北,后尝寄御寒衣裘,手自缝织。及居南内,后时时遣使问候,遣珍馔,且数自入视。会守者王诚、舒良密谋,伺后入,当白景帝,留后南内。后闻,始不往。〗
班姬聪慧传青史,郭爱才名可比肩。入侍二旬何太促,楚骚哀怨入黄泉。
〖宣宗郭殡,名爱,字善理,凤阳人。颖悟警敏,有文章名。上闻之,纳为殡。入宫二十日,卒。殡自知死期,书楚声以自哀。其词曰:“修短有数兮,不足较也。生而如梦兮,死则觉也。先吾亲而归兮,独惭乎予之孝也。心仿徨而不能己兮,是则可悼也。”〗
土木城边列虏营,乘舆北去悔亲征。祈天岂惜伤肢体,血泪长流顿失明。
〖英宗皇后钱氏。正统十四年,上北狩,后尽出中宫所有赀仗变之,佐迎驾费。每夜露告天,罢即卧地,因坏一股。复以久泣,故伤目。〗
异代宫闱感废兴,汪钱衰旺互相仍。若非昔日情偏重,此际殷勤恐未能。
〖景泰帝皇后汪氏。英宗北狩时,钱皇后在宫,忧劳哭泣,日藉后慰恤,有如妯娌。而孝肃孙太后,以母后垣赫顿失势,危疑见门闼。赖后事恭谨,多保护,愿有以报。后及英宗复辟,仍令称王妃,后沦落。一兴一衰,因于后。归国时流涕饮饯。凡在宫所有服御费器,及其故宫人答应,皆令随后迁外王府。于是外王府所蓄与宫禁等。〗
何事长斋绣佛前,遭时沦落自堪怜。白头郡主闲相伴,错过春光四十年。
〖汪后既归,斋素事佛,二女稍长、亦斋素,矢不下嫁。至宪宗强之,始嫁其一于郡马王宪。〗
北狩銮舆万事空,归来偏忆玉玲珑。如何七载为天子,御带居然在井中。
〖汪后性本醇懿,然多执持,不轻徇。英宗既复辟,尝入内帑检故物,问太监刘桓曰:“记有玉玲珑系腰,今何在?”桓言:“景帝曾取去,当在汪所。”七遣使再三索,皆对以无有。左右劝后出还上,后不肯。既而语人曰:“是实有之,但景帝虽废,亦尝为天子七年。一腰系何不可消受,乃迫取耶?且景之天下尚归之上,何有此数片玉?当上索时,吾实怒而投之井矣。”其执持如此。〗
西苑从游控玉骢,内宫调习最称工。君恩一去同流水,湘血应归泉路红。
〖景帝妃唐氏,以景泰七年进宫,八月封皇贵妃,宠幸冠后庭。尝乘马随帝游西苑,马惊,妃坠。帝乃命中官刘茂选御廐之最良者,日控习以待。天顺元年二月,革封号。郕王薨,群臣议徇葬及妃,妃无言,遂殉之。〗
怙宠宫人事不平,何须执法漫争名。长门寂寞恩先断,赖得储皇度此生。
〖宪宗废后昊氏,天顺八年七月册立为皇后。方宪宗居东宫时,有宫人甫笄,窃侍太子起居者,即万妃也。宠甚,多无礼。后立而恶之,摘其不法加杖焉。后既废,退居西宫。适纪氏以怀妊故,惧万妃不测,居后宫旁生孝宗,而后保护之备至。孝宗即位,念后恩,命服膳起居一如母后礼。〗
贵妃承宠已多年,曲意相看自可怜。尚食每尝陈玉馔,翟车驰道任争先。
〖宪宗王皇后。吴后废始立时,万妃有宠,吴后与妃不相中,因见废。后贤而有智,鉴吴后事,一以曲处之。尝游西苑,妃车先后行。岁时朝见,不执妃礼。昭德宫酝馔,每加于中宫。帝尝令妃戎服侍酒,使太监段英掌宫,后一无所忌。〗
征南俘得蛮中女,警敏初堪■⑵钥司。莫怨花时常寂寂,新承恩宠少人知。
〖宪宗妃纪氏,孝宗母也。本蛮土官女。成化中,征蛮,纪氏在俘中。久之,中宫入选,爱女史警敏,俾守内藏。时万贵妃宠而妒,他妃幸上者,皆治使伤妊。即妊,百计使堕。由是他妃勿敢进。上尝行内藏,纪氏应对称上旨。上悦之,就藏幸焉,有身。万贵妃察知,恚甚至不食。默埃数月,令婢钩治之。婢谬报曰“病痞”。终以贵妃谮,谪居安乐室。〗
谪居安乐生皇子,胎发垂肩倏五龄。若使当年先漏泄,紫微何处觅前星。
〖孝宗生,纪氏使门监张敏溺焉。敏惊曰:“上未有子,今纵不能使上知,顾奈何弃之?”稍哺粉,饵怡蜜,藏之他室。当是时,贵妃虽日伺,无所得,且甚秘。至五六岁,尚不敢剪其胎发。惟吴太后废居西内,近安乐,独往来知其事,时时就哺养。上不知也。〗
几曾华渚看虹绕,明镜空嗟不驻颜。忽有黄门报消息,始知少海在人间。
〖他日,上召张敏栉,照鉴叹曰:“冉冉矣,而无子。”敏伏地曰:“死罪!万岁见有子,何言无耶?”上叱:“安得有?”敏叩头曰:“有,只恐不能保耳。倘能保,子现在也。”上曰:“吾自当保之,顾安得有?有安在?”敏叩头言状,上急起入西内,令召见。使至安乐室宣旨,纪氏抱孝宗泣曰:“事已觉,吾无生矣。儿去,见黄袍有须者,儿父也。”乃为孝宗易衣,置小车中,舁之行。既至,孝宗发被地走,入上怀,牵上衣。上顾视,大喜,且泣下曰:“我子也,类我。”〗
西子湖头事检沙,检金未得得容华。不须更结千丝网,玉貌天生入内家。
〖邵贵妃,昌化人,兴献王母也。父淋,淘沙军。生妃,鬻于杭镇守太监。太监爱其慧,为授书,读唐诗、诗余数千首。稍长,有容色,知礼。太监携还京,会中宫选掌礼殡妃,应选。〗
聪慧由来是性成,唐诗千首记分明。独将红叶闲题咏,惹得君王自动情。
〖 时万妃妒甚,邵贵妃托微疾,居外宫,未进也。偶夜坐,自咏所制《红药诗》,宪宗过,闻之大喜,遂召幸。〗
乍别兹颜朱邸开,思亲酬答意堪哀。暮年却喜孙枝茂,继体还从兴国来。
〖成化十二年,册邵氏为宸妃。二十三年,进贵妃。生三子,一兴王,佑杭。一歧王,佑榆。一雍王,佑标。兴王即睿宗也。兴王之国,妃不得从。兴王作思亲诗上妃,妃答之。正德十四年,世宗继大统。妃老矣,尚在宫,目盲。喜其孙为皇帝,摸世宗身顶至踵。乃推本所生,越旧制,进称为皇太后。〗
民间生长未知愁,只道宫中胜外头。却忆空悬明月处,莫教选女下南州。
〖邵太后尝曰:“女子入宫,无生人乐。饮食起居,皆不得自如,如幽系然。以后选女入宫,无下江南。此我留大恩于江南女子者也。江南人家亦幸无以匄恩泽,送女子入宫。”当时以为良言。〗
掖庭初入未胜衣,稍长何来绝世姿。一自青宫承幸后,难令恩宠让当时。
〖万妃,青州诸城人。生四岁,选入掖庭,为圣烈孙太后宫人。及笄而妍,充小答应给事。仁寿宫宪宗为太子时,见而悦之,因窃侍太子。旋命司秩,改侍太子宫。及即位,吴后初立,犹以宫人礼视之,加朴责。吴后废,王皇后继立,鉴昊后事,每损意优容之。妃亦警敏,故善迎帝后意,且笼络诸嫔御,畏之无敢忤者。〗
桂殿朝昏奉起居,后廷游玩恣欢娱。君王偏自多怜爱,裤褶新装马首驱。
〖上尝游幸诸宫,必令万妃裤褶为前驱,狎亵备至。〗
燕燕飞来已数春,何因负约御他人。绿绨方底常传语,裹药重封苇箧频。
〖成化二年正月,万妃生皇第一子,上大喜。为遣中使四出,祈佑诸山川之神。三月封贵妃。既而皇子薨,妃亦自是不再娠。于是大媢,忌绝嫔御进幸。即仍有进幸者,必药之堕其胎,且有从是死者。柏贤妃生悼恭太子,暴卒。即孝宗之生,顶上有寸许无发,皆药所中也。〗
南郊黄雾塞天衢,妃子终先圣主殂。自识君恩同比翼,免教血泪洒苍梧。
〖成化二十三年春,上郊天,大雾,人皆讶之。明日,庆成宴罢,上还宫,忽报万贵妃薨。妃体肥,是日以拂子挞宫人,怒甚,中痰死。上闻报,怃然曰:“万妃长去,吾亦安能久矣。”为辍朝七日,上亦于是年晏驾。〗
明日投怀见异征,长秋恩爱古何曾。一门父子皆侯伯,赫奕于今戚畹称。
〖孝宗张皇后,兴济人。父峦,母金夫人,梦月入怀,生后。后当适人,其所当适者忽大病。及选为太子妃,则前所当适者病已。孝宗即位,立为后。笃爱宫中,同起居,无所别,宠有如民间伉俪然者。峦自都督同知封寿宁伯,卒加赠昌国公。子鹤龄,嗣侯。弟延龄亦从都督同知进封建昌伯,并加保傅。其它群从,以后故,受中书舍人及锦衣百户诸官者,不可胜数。又为后立家庙于兴济,土木闳丽,明世外戚之盛,无过张氏者。〗
守宫论就动宸颜,学士才名迈左班。一首新诗偏忆姊,可教流落在人间。
〖沈选侍,名璚莲,乌程人。宏治初被选入掖庭,孝宗试选女知书者,命为《守宫论》。选侍援笔立成,其发端曰:“甚矣秦之无道也,宫何必守哉?”孝宗悦,擢居第一,使给侍御前,赐名曰女学士。弟溥,举人,官通判。选侍有《寄弟试春官》诗传于外。〗
关山驻跸,塞尘黄,赵女新声拥靓妆。闻道美人新进入,一朝蒙幸忽专房。
〖武宗刘美人,亦称刘夫人,太原民刘良之女,晋王府乐户杨腾名下妓也。正德十二年,上幸大同,驻跸偏头关。遍索女乐于太原,美人偕众妓杂进。上遥见,悦其色。及聆讴,大喜,遂从榆林还,再召之,载以归,命为美人,大见宠幸。初居豹房,后渐入西内专寝。饮食起居,必与偕。言事辄听,左右或触上怒,阴求之,辄一笑而解。江浙诸近幸,虽甚贵倨,见必触首以母事之,呼之曰“刘娘娘”。〗
六龙南幸发京师,爱妓先移潞水湄。不似征辽离别久,玉钗珍重赠临歧。
〖武宗将南征,阴移刘美人至潞河。约驾先发,而随以他舟迎美人。美人脱一簪赠上行,且以为信,曰:“见赠而后赴。”〗
内使空传圣旨来,美人持信坐阳台。太平天子多情甚,御舰亲迎到水隈。
〖上藏簪衣间,过泸沟,驰马失簪。大索数日,不获,去。及至临清州,上遣中使召美人。美人辞曰:“不见簪,非信,不敢赴。”上乃独乘舸昼夜行,旁皇至张家湾,亲迎美人载而南。〗
威武畋游乐未央,独能谏猎史书光。布施遍满南朝寺,姓氏双题第一行。
〖上至扬州,每以数骑猎扬州城西,止宿上方寺。后遂无厌,屡出猎,驰突不测。刘美人谏乃止。时又称为“夫人”。自上方寺至南京,所临寺观,幡■⑶锦绣梵贝夹册,有为上所锡赍者,悉署上号“威武将军镇国总督及夫人刘氏”名字其上。〗
玉辇时时在豹房,君王不独恋禽荒。浣衣局内新承宠,报是佳人王满堂。
〖浣衣王满堂者,霸州民王智女也。以丽色,尝与选嫔宫。既而罢归,耻不肯适人。又时时感异梦,谓必有赵万兴者来聘,当许之,其人贵不可言。里中僧出入智家,知其梦,间以语人。道士段鋹,挟妖术,闻之,遂潜易姓名,且赂僧,使僧前一日谓智家曰:“尔家明日当有大贵人至。”诘旦鋹至,问其姓名,曰“我赵万兴也”,智家欢呼罗拜之,遂妻以满堂。鋹乃出妖书,转相煽乱。愚人既神其梦,及见书大信,从之者日益众。鋹畏事漏,携满堂逃之嵫阳,既而嵫阳人亦信之。有峄县儒生潘依道、孙爵杖策至,阴受其术,时背人行主臣礼。于是鋹遂膺号,改元“大顺平定”,往来牛兰、神仙二山间。久之,鋹出行,新城民掩获鋹,并得其妖书。抚按以闻,武宗诏释愚民之从者,独斩鋹与依道、爵三人西市。乃特降中旨,令勿杀满堂,没入之,以官奴送浣衣局。既而召入侍豹房,大幸。〗
内廷来往任羊车,记注无官尚寝除。官局近来无一事,昭阳夜饮拜恩初。
〖故事,宫中六局,官有尚寝者,司上寝处事。而文书房内官,记上幸宿所在,及所幸宫嫔、年月,以俟稽考。武宗悉令除却,省记注,掣去尚寝诸所司事。遂遍游宫中,日率小黄门为角抵蹋踘之戏。随所驻辄饮宿不返。其入中宫及东西两宫,不过四五日。〗
宝和店里百般呈,廊下家居永巷行。亲着估衣持簿算,当炉杂坐并弹筝。
〖尝游宝和殿,令内侍出所储摊门,身衣估人衣,首戴瓜拉。自宝和至宝延,凡六店,历与贸易,持簿算,喧訽不相下,别令作市正调和之。拥至廊下家。廊下家者,中官在永巷卖酒家也。筝■⑷琵琶嘈嘈然,坐当炉。妇于其中杂出,牵衣蜂簇而入。濩茶之顷,周历诸家。凡市戏、跳猿、骗马、斗鸡、逐犬,所至瑰集。且实宫人于勾阑,扮演侑酒,醉即宿其处,如是累日。〗
锦衣秘术献君王,初进佳人回鹘装。妙舞清歌看未足,一时供奉尽殊方。
〖有言锦衣卫都督同知于永,善阴道秘术。武宗召入豹房与语,大悦。永,色目人。进言回回女晰润而瑳粲,大胜中土。时都督吕佐亦色目人。永矫旨,索佐家回女善西域舞者,得十二人以进,歌舞达昼夜。顾犹以为不足,乃讽上请召诸侯伯中,故色目籍家妇人入内,驾言歌舞,而择其美者留之,不令出。一日永侍饮,欢舞酒酣,呼永,使即家召其女来。时有言永女殊色,故以召。永诈匿其女,饰邻人白回子女充名以入。上以为真也,悦之。永畏其泄,阳为风痹,固乞去。以其子承袭指挥。诸色目家虽切齿,然无敢发者。〗
乍辞铅粉下彤庭,愿向花前学诵经。天子何因亲剃度,厂中说法更丁宁。
〖西宫大答应。宫人有愿祝发为尼者。上作剃度师,亲为说法,置番经厂中。〗
中监密奏荐红妆,艳质能兼骑射长。胡语琵琶堪绝调,顿令门户满辉光。
〖初,江彬密言,后军都督府右都督马昂,有女姊美艳。时己适毕指挥,有妊矣。上令中使迎取之至豹房。弱颜丽质,顾善骑射,解胡乐,能道达语,遂大幸。马氏一门无大小,皆赐蟒衣。内廷大珰,皆呼昂为舅,赐第太平仓东,熏灼动京师。言官交章谏,皆不纳。上每从数骑过昂饮。一日饮酣,召昂妾。昂以妾病辞,上怒而起。昂惧,乃请罢,而马氏宠衰。〗
宣府行宫驻乘舆,珍奇鳞萃彩云舒。直呼绝塞为家里,转觉长安乐不如。
〖上度居庸关,历怀来、保安诸城堡,遂驻跸宣府。初,江彬劝上于宣府治行在,越岁乃成,縻费不可计。后辇豹房所储珍宝,及巡幸所收妇女,实其中。上甚乐焉,每称曰“家里”。还京后,数数念之不置。〗
佳气遥瞻在大名,金钱四侧掷来成。君王一顾螆蛦掌,恼却蛾眉误此生。
〖世宗陈皇后,元城人。少与诸女掷钱戏,钱皆四侧。既长,昭圣张太后为世宗选婚,台官言“大名有佳气”。得后,迎入宫。嘉靖元年,册为后。后上与后坐,张文二妃者尚茗,上循视其手。后恚,投杯起。上大怒,后以惊悸,忽堕妊,既而崩。〗
慈旨传来选九嫔,黄金册宝玉嶙峋。奉先殿内初成礼,耀首争看翟羽新。
〖嘉靖十年,奉章圣皇太后旨,选九嫔。先是,祖制无九嫔名目。后妃下杂置诸嫔宫,而间以婕妤、昭仪、贵人、美人诸位号。虽稍参汉制,要其所以为储嗣计,未尝乏也。至是特用张璁言,谓上未有子,古者天子立后,并建六宫、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以广储嗣。陛下春秋鼎盛,宜博求淑女为似续计。于是下慈旨为九嫔之选。三月,方氏、郑氏、王氏、阎氏、韦氏、沈氏、卢氏、沈氏、杜氏九人,并受册,并冠九翟冠,大采鞠衣。圭用次玉谷,文册黄金涂,视皇后杀五分之一。至期,上衮冕告太庙,还服皮弁,御华盖,殿传制遣大臣行册礼。既册,乃从皇后朝奉先殿。礼成,百官入贺,上仍服皮弁受之。〗
漫说天圆与地方,宰臣希旨自无妨。恪恭原善将禋祀,宸眷优崇内德彰。
〖方氏册名德嫔。上以其行礼敬,且升降有仪度,悦之。越二年,张皇后废,欲立后,以问夏言。言故逆上意,顿首曰:“臣请为陛下贺。夫天圆而地方者也。”上大喜,遂以其年立为后。上尝上高祖及高后尊号,后捧高后主亚献,上称其有礼。睿皇后升祔及禁日,后亲扶宝幄,尚匕挟惟谨。睿皇后祥,后奉几筵,帅嫔御行享祀,皆恪恭称上意。上尝特褒之。〗
无端事变起宫闱,全仗长秋息祸机。岂料顿忘宗社恨,翻然病已忆端妃。
〖世宗性卞,待宫人多不测,宫人惧。会所幸曹妃及王宁嫔,侍上寝。寝酣,宫人杨金英等谋弑逆,用组系上颈,而以钗股杂刺上胯间。幸系组仓卒,误为殊死,结得不缩。金英惧,同事张金莲者,知事败,走告后。后驰至解组。上苏,然病悸不能言。后命太监张左、高忠捕宫人杂治词。王宁嫔首云:“曹妃者虽不与,然亦知之。”后乃传上命,收曹妃及金英等十余人,磔于市,并斩其族属十余人,而籍其家。先是,曹妃有容色,上爱之,册为端妃,故每侍上寝。至是上稍愈疑妃冤,曰:“端妃,我所爱,宜无此心。”因德后救已,而翻以妃故憾后。〗
西宫烈焰照天明,内使惊喧奏紫宸。何事沉吟无一语,可怜玉体尽成尘。
〖二十六年十一月,宫中火。中官请救,后上不应。方后遂崩,而已复悼曰:“.后救我,而我不能救后。”乃厚其丧葬礼。〗
星官送子梦初征,总角歧嶷更可称。不敢指天频举手,忽归泉路恨难胜。
〖世宗皇贵妃王氏,嘉靖九年选入宫,十年册为昭嫔。十五年,生皇子载睿。生时,有他妃梦星官以婴儿送昭嫔,上异之。是年进昭妃,明年册为贵妃。皇子有奇质,尝见上叩头曰:“儿不敢时时举手者,以天在上也。”上奇其言,至是益重妃。十九年,进皇贵妃。二十八年,皇子薨,年十有四。初冠,行冠礼,翼日而病。命太医视之不治,忽北面拜曰:“儿去矣。”端坐而逝。上悼之,溢庄敬太子。明年妃薨。〗
何人自奏达枫宸,有女还堪充下陈。郊享正逢真吉兆,玺书闻已册宁嫔。
〖李嫔,延津人。嘉靖十四年十月,夏言请慎选贤淑补嫔御,以广储嗣。匕命夫人女官出诸王馆选择。妃父李拱臣自诣通政司上白,有女端丽,堪充下陈。因转送礼部以请。上曰:“此非大臣献谀也。既系亲陈,当从所愿。”遂令拱臣送至京。既至,适上行郊礼。夏言请淑女赴诸王馆,择日选视。上曰:“淑女至京,适逢郊享,此高梅之兆也。”敕勿赴馆选,迳进大内。既进,册宁嫔。无子薨。〗
移居别殿出坤宁,卧病长将玉户扃。堪羡寝门修古礼,履声先已慰人听。
〖穆宗继后陈氏,无子,多病。出坤宁,居别宫。神宗在东宫时,生母李太后尚为贵妃。神宗每晨谒奉先殿朝帝及贵妃毕,即往候后,曰:“娘娘寂寞,礼不可旷。”后闻履声即喜,强起,取经书指而问之。神宗应声答。后且感且喜,贵妃闻后喜,亦喜。〗
太平天子孝思敦,慈圣还同仁圣尊。百戏杂陈娱令节,深宫宴饮不闻喧。
〖神宗嗣位,尊陈后称仁圣,李贵妃称慈圣。两宫既同尊,而后与慈圣皆贤,素无猜嫌,至是益亲谧。神宗又孝事两宫,一无所间。由是后无疾,优游慈宫者二十五年。神宗尝设近侍二百余人,陈百戏,为两宫欢。每遇令节,先于干清宫大殿设两宫座,使贵嫔请导,上预俟云台门下,拱而立,北向久之。仁圣舆至景运门,慈圣舆至隆宗门,上居中,北向跪。少顷,两舆齐来前,已复齐至干清门,七起。于是中宫王皇后扶仁圣舆,皇贵妃郑氏扶慈圣舆,导而入。少憩,请升座,自捧觞安几,以及献馔更衣,必膝行稽首,屏顾摄息,皆从来仪注所未有者。于是始陈戏,剧饮乃罢。凡大飨多此类。〗
早岁谁教帝德成,多因慈圣在干清。经筵御后频呼讲,每至临朝唤五更。
〖万历元年,慈圣皇太后徙居干清宫,视上临御。诸外廷事,一切倚任阁巨,不敢预,独于上起居,务极严切。上偶不读书,召使长跪。每御讲筵人,尝戏作讲臣进讲后前。后亦以是验其记否。每朝日,五更至上寝所,呼曰:“帝起,今日上朝。”敕左右掖上坐,取水为盥面,挈之登车以出。〗
按歌曲调欲翻新,醉戏惊闻母后嗔。何至竞传师博陆,数行罪已诏酸辛。
〖八年十一月,上曲宴西苑,两宫人侍。上醉顾之,使之歌新声。辞不能。既退,取剑击两宫人。左右劝止之,遂戏截其发以出。翼日慈圣太后闻,大怒。自尚青布袍,屏簪珥,传语阁臣居正具状切谏,且令草罪已御札。又召上跪地,数其过。至云:“必用汝作皇帝耶?”时宫中喧传太后令冯保向阁中取霍光传,将退上,立潞王。上大惧,跪泣不起。久之方解。乃答其所嬖二人逐之。〗
梵刹琳宫遍八坟,倾心施予岂悭财。慈宁宫里清秋节,忽报红莲九朵开。
〖慈圣究心内典,好施予。凡天下名胜地,皆置梵刹,动费鉅万。时天下晏安,物力充牣,上亦助施无所吝。尝侍后慈宁宫看花,时已秋节,有铜盎生红莲,莲心抽蕊九,而攒簇四向,如台莲然。上令传外廷观看,看毕仍送慈宁。上亲帅后妃称贺,且赋诗,以为太后慈寿之瑞。〗
昊生画手擅唐时,临写慈容勒石垂。千叶至今供梵宇,威传大士箸威仪。
〖神宗尝于太后千秋节,为太后祈福。敕取内库所藏吴道子画观音像临模之,易以慈容,使梵刹瞻仰,勒石,刷千叶以布天下。天下梵刹皆供之。〗
爱子初封行有日,贵妃留恋独逡巡。千秋上寿须休说,潞邸亲同福邸亲。
〖福王之国,行有日矣。郑贵妃难之,复以祝太后千秋为辞,且多设礼币,冀以悦后。后挥却之,且曰:“不知吾潞王可宣来上寿否?”贵妃乃不敢留。〗
玉熙宫女细腰肢,舞态能含灯影随。身是大梁儒士配,忽传懿旨得佳期。
〖玉熙宫女妓,能戴灯舞。自言家大梁,曾许里中人儒生。慈圣遣还其家,使配焉。〗
四纪皇心已倦勤,那堪章奏更纷纭。宫中却有真良佐,封识分明待上闻。
〖神宗王皇后,性端谨。上丁承平久,天下无事,好静摄。一切章奏,尽留中不下。后封识藏弆,每语一事,即随取上之。〗
年长宫人久未封,一朝承宠踞苍龙。慈宫自检起居注,且喜生孙暮景逢。
〖王贵妃,光宗生母也。初为宫嫔,无宠。年长矣,偶幸,有娠。神宗讳之。故事,宫中承宠,必有赏赍。文书房内官即记年月日及所赐,以为验。侍慈圣语及之,上不应。慈圣命取内起居注相示,且以好喜相慰藉曰:“吾老矣,犹未有孙。果男者,宗社福。也母以子贵,宁分差等耶?”十年四月,封恭妃。八月,光宗生,是为皇长子。〗
里巷争传诏选妃,桃夭未及尽于归。闭门独自伤春色,何意翩然向紫微。
〖郑贵妃,大兴人。万历六年。上以大婚下选择令。民俗称大婚曰“官婚”,争嫁娶,虽司城禁之不止。妃故许邻家子为妇,然缺聘物。妃家不听娶,而邻家强之,两家争且哄。妃阖门哭,适中官过门,见妃美,即藉姓去。入宫,册贵妃。及生皇三子,进皇贵妃。〗
高元殿里祀星君,祈嗣常将玉帛焚。自有神明能共鉴,御书一纸更殷勤。
〖郑贵妃权谲善媚,后庭宠幸者无出妃右。时恭妃既生皇长子,顾无宠,册立未有属。妃恃宠请立己子为太子,上许之。先是,大内北上有大高元殿,祠星君最神。妃尝以祈嗣,过祠进祷焉。及生皇三子,请谒谢,邀上设誓,许他日册立。因御书一纸,缄玉盒中赐妃,人未知也。〗
玉盒缄来封识真,那知蠧简已成尘。未谙天意当谁属,且广祈求敬福神。
〖时册立未定,多蜚语。外廷争之者且纷纷,至凡请冠、请婚、请预教,不一而足。至二十九年,群臣争不已,而慈圣皇太后又坚持立长。妃复于是时小失欢于上,上乃移皇长子居迎禧宫,既而册立为皇太子。同日册妃子为福王,皇五子为端王,皇六子为惠王,皇七子为桂王。既立,上遣人取玉盒。视之,封识宛然,而内所书字则虫已尽蚀之矣。上观,惊然。因助妃广建祠宇以祈福焉。〗
东莱闺范旧流传,辇毂重刊亦偶然。何事致来东吉问,忧危竑议忽盈篇。
〖初,刑部侍郎吕坤为按察时,作《闺范图说》一书。太监陈矩从坊间购之,持以进上。上偶赐郑贵妃,妃为之重刻,坤不知也。二十六年,有撰《闺范图说跋》者,名曰《优危竑议》,以为此书本吕坤媚妃为之,其中首颂汉明德马后,且首载其由贵人进位中宫一事,则明明以明德指妃。而妃之刻之,因以自指,此易储之本也,故其文托朱东吉为问答。朱东吉者,谓东朝也。其名“优危”,则以坤曾上《忧危》一疏,因即借其名讽之。且曰:“此可忧危事,然即忧危者为之也。”时其跋盛传京师,然不得其人。久之,有疑出于给事中戴士衡与全椒知县樊玉衡者。以士衡曾纠坤,玉衡曾弹妃也。妃弟郑养J性为言于上,上重谪二人,然置妖言不问。〗
东吉初消又福成,贼曹四出网罗横。倾危个个难安枕,抵罪何缘得皦生。
〖越五年,又有为《续忧危竑议》者,其题曰日“国本攸关”。是时皇太子已立,然恐更易者之随之也。其文托郑福成为问答。郑福成者,谓郑之福王当成也。且曰“朱赓为相”。“赓”者,更也,更易之义也。而赓所用者,文则有王世扬、孙玮、李汶、张养志四人,武则有王之祯、陈汝忠、王名世、王承恩、郑国贤五人,其九人合妃而十。周之十乱,有妇人焉。文王舍伯邑考而立武王,即此是也。上闻之大怒,谓诬罔宫闱,离间骨肉。命贼曹四出捕,期在必得。于是辇下大臣,或借以倾危,人人重足立。既久,得皦生光者抵之,乃已。〗
娘娘坟记在山西,内侍传知松柏间。自是勖勤悲罔极,金钱私祭泪潺湲。
〖孝纯皇太后刘氏,初入太子宫,为淑女。万历三十八年十二月,生庄烈愍皇帝。旋以细故失光宗意,被谴,薨。既而光宗悔,恐神庙知之,戒掖庭勿复言,葬于西山。庄烈帝封信王,进贤妃。天启中,信王未之邸,尝居勖勤宫。问近侍曰:“西山有申懿王坟乎?”曰:“有。”其旁有刘娘娘坟乎?”曰:“有。”每密封金钱往祭焉。〗
自怜薄佑失慈亲,遗像访求那得真。赖有梁生能绘影,至尊瞻拜独伤神。
〖庄烈帝即位,上尊溢曰“孝纯恭懿淑穆庄静毗天毓圣皇太后”,迁葬庆陵。上五岁失太后,问左右,以遗象莫能得。傅懿妃亦东宫淑女也,生皇六女,皇七女,进封懿妃。尝与太后比宫居,自言宫人有相类者,杂指有眉睫及颊辅间。召太后母灜国太夫人认之。时武英殿中书梁祝,善形摩。灜国太夫人同懿妃出宫人指示,揣以意,令仿佛为图。图成,敕具法驾卤簿,由正阳门警而入。上亲跪午门迎之。既入,悬像干清宫,呼老宫蝉及素侍太后者来前,使瞻视。或曰是,或曰否。上为之雨泣,六宫皆泣。〗
九月严霜百草摧,宫中竞报李花开。邀封选侍占先兆,谁识黄巢走马来。
〖李妃者,光宗选侍也。时宫中有两李选侍,无所别,因以所居东西宫别之。庄妃居东宫,称东李。此居西宫,称西李。然西李最有宠。神宗初以熹宗早失母,命西李母之。及光宗崩,选侍踞干清宫,挟制皇长子,邀封皇后。熹宗初立,时值九月,早寒霜甫下,而宫中李花齐开。咸以为选侍当封,相顾贺。而其后闯亦李姓,识者谓此草妖云。〗
梦里黑龙蟠殿柱,汲来金井得双鱼。大横兆已为天子,东李殷勤忆不虚。
〖东李妃,亦光宗选侍也。性简重,寡言笑。名位素居西李前,而宠不能及。尝奉光宗子抚视皇五子。皇五子成立,入继大统,选侍功居多。先是,皇五子在宫,每日起拜天毕,退而谒母,选侍亦爱之。尝梦黑龙蟠殿柱,以告选侍。选侍私自喜,属勿言。又所居东宫后有井二。皇五子随选侍过之,戏汲井得金鱼,汲次井亦如之。崇祯初,上念鞠育劳,加上妃封号,与其弟李成栋,官给田千顷。〗
鸳鸯鸟堕册封时,沦落堪伤事可知。却为慧妃愁失宠,后庭绝粒有谁悲。
〖熹宗李成妃,顺天人。天启四年二月,生皇二女,封成妃。是日地大震,宫瓦皆堕。既而皇二女薨,妃失宠。会张皇后病,皇贵妃任氏以孕王三子临月,成妃仍当夕,上慰之。先是,范氏慧妃者,颇见幸,生悼怀太子,封皇贵妃。以忤客氏意,被斥。妃与慧妃好,每见慧妃,辄怅惋。至是侍上寝,从容为慧妃乞怜。客氏闻,大怒曰:“彼欲树兵向我耶?”遂矫旨革封,幽妃别宫,而逐内库管理李谦于海子杀之。幸妃鉴裕妃事(裕妃张氏绝饮食死),预蓄干食,藏瓴甓间,半月得不死。后乃斥为宫人,而迁之干西。崇祯元年,诏复妃封号,并膳礼,且请居慈庆后宫,置供奉焉。〗
皓腕系来金跳脱,青纱幕去玉连环。只愁未中天家选,银币重邀又遣还。
〖故事,宫中凡选婚一,必以二副者陪升。即中选,皇太后幕以青纱帕,取金玉跳脱系其臂。不中,则以年月帖子纳淑女袖,而侑以银币遣还。〗
宫中百费俱裁减,早称君王节用情。从此外家休望幸,时艰只合念苍生。
〖庄烈帝即位,立信王妃周氏为皇后。家本节啬,入典宫政,务裁减宫中縻费,不为外家乞恩泽。即岁时大臣命妇人朝贺,亦赏赍,必以礼。时天下饥馑,府库虚空,时议节用。而所行合上意,上甚敬之。〗
梨园子弟一长吁,绘出流民郑侠图。帝后相看齐下泪,难教此际纵欢娱。
〖初,神庙以孝养,故设两宫百戏。自宫中旧戏,以及民间爨弄,无不备。至是,悉裁革,而独留旧戏承应。如所称过锦戏者,仿佛古优伶供奉,取时事谐谑,以备规讽。时旱蝗,中州贼大起,戏者作驱蝗及避贼状。后见之,徐谓上曰:“有此耶?”因掩面泣,上亦泣,是日遂罢戏。〗
中使持貂问起居,君王应悔曩时疏。启祥退处乃三月,泪湿罗衣恨有余。
〖时田贵妃有宠,倨见周后,为后所抑。妃向上泣诉。妃父教之上书,阳引愆,而别为微词挑之。上在交泰殿与后语不合,上推后仆地。后愤不食,欲自戕。上寻悔,遣中使持貂裀赐后,且问后起居。后勉为一餐。上传旨令贵妃省愆,退居启祥宫,三月不召。〗
永和门外看花时,樛木能萦国后思。依旧蒙恩当御幸,不教长抱别离悲。
〖既而后在永和门看花,请召妃,上不应。后遽以车迎之,乃相见如初。〗
烽火惊传事日非,南中家业尚堪依。如何欲语还中止,终恐君王失事机。
〖周后闻寇渐棘,微言曰:“吾南中尚有一家居。”盖意在南迁也。上问何从知之,后不语。后凡有所言,不欲尽,且不欲言外。多此类。〗
午夜披章烛影摇,晏安那复似前朝。慈宁一觉难成梦,追忆当时不自聊。
〖先是,宣懿康昭刘妃者,神宗妃也。万历六年,立中宫时,随册为昭妃。于嫔嫱中最贤而有年。崇祯改元,七使之居慈宁宫,掌太后印,称太妃。周后之选,实太妃赞成之。后遇岁节,上朝太妃,朝毕,坐而飨以茶。上甫就坐,忽欠伸,偃栲栳,鼾齁徐闻。太妃戒勿惊,命尚衣者覆以帔,左右皆植立,屏息以俟。有顷,上觉,摄衣起,谢曰:“圣祖时天下少事,宫中皆晏安,太妃所亲见也。至儿子苦多,着实难枝梧。两夜省文书,自谓年甫逾壮,尚不磨耗,不谓蚤困劣。在太妃前惛然不自持,一至此。”太妃泣。上归,为后言,后亦泣。〗
元良出阁内朝稀,禀命初来款玉扉。忽报中原豺虎逼,至尊侧席正长欷。
〖周后生皇长子,已册立,出阁读书。故事,太子既出阁,非上命不朝后。偶上坐便殿,皇太子以出阁故,来请朝。时案有急奏,则寇破河南报也。上叹曰:“儿见母有几,而关我耶。今后竟人朝,勿闻也。”〗
繁华自古说扬州,三辅豪家恣冶游。闻说贵妃承宠后,金吾恩泽古难俦。
〖皇贵妃田氏,西安人。世行估扬州。父宏遇,以奢自豪。生妃而纤妍。扬故多街女,习伎能。宏遇娶之为后妻,教妃鼓琴。天启中选妃,入信王邸。信王入嗣,册礼妃。父宏遇授游击将军,锦衣卫指挥。妃最宠,未几进为皇贵妃。颇干预,每见上辄为外家乞恩泽。宏遇以妃故,官左都督,交游结纳,极园林声伎之盛。朝士附势者,争相朝请,每以外情输宫禁。〗
玉骨冰肌迥出群,蘅芜香气不须熏。御前炫服羹频进,粉汗何曲裛露纹。
〖贵妃体洁,有蘅芜香。虽盛暑无汗。尝被礼服,上令吸羹以试之,终如常。〗
五音响出七条弦,呵女琴声阿母传。绿绮唤来新奏御,当关莫禁任朝天。
〖妃尝鼓琴。上问师何人,以后母对。上不信,妃恐上疑己,逾月以他事,请召母入,乘间令鼓琴上前,一再行。上悦,赐劳之。自是母出入尝注宫,斗籍不复禁。〗
宫中燕见卸浓妆,蝉鬓休梳副髲藏。轻翦薄罗笼蜀锦,着来新样旧衣裳。
〖田妃善妆拢,每以新法变宫中仪法。燕见却首服,别作副髲,藏发间。宫衣用纱縠,杂缀诸翦绣,而隐以他色,如罨画然。〗
珠胎隐映鸦青石,细縠轻遮金缕灯。望里光明常四照,内中尽道昔何曾。
〖上冠,旧缀鸦青石,与珠相间。妃去珠,易以珠胎面,嵌鸦青于其中,望之有光焉。宫中灯多镂金匼匝,虽烜丽而炬不外达。妃乃刳灯扇,每当炬处,去一方,以疏绡幕之。炬影左右彻,观者称快。〗
累石为山玩月台,奇花杂植逐时开。重重棕叶临衢覆,小小宫娥舁辇来。
〖田妃尝厌宫闼过高回,崇杠大牖,所居不适意。乃就廊房为低槛曲楯,蔽以敞槅,杂采扬州诸什器床簟,供设其中。宫西建一台,累石为洞,莳花药。每张幄坐其旁,曰“玩月台”。又以永巷接宫门御盖,往来必行风日中。妃令为■⑸薄夹棕叶覆之。凡用心之巧,多如此类。虽变易旧制,然较便,故上亦听之。且尝去小黄门之舁己舆者,而易以宫婢。上称其有礼。〗
新样花枝出秀州,象生偏上丽人头。中官采办无寻处,曾向吴家买去不。
〖宫中凡令节,宫人以插戴相饷。偶贵妃宫宫婢戴新样花,他官皆无有。中宫宫婢齐向上叩头乞赐。上使中官出采办,越数百里不能得。上以问妃,妃曰:“此象生花也,出嘉兴。有吴吏部家人携来京,而妾家买之。”〗
两河催饷军书急,戚畹捐输助国难。薄侍武清亡爱子,九莲神语听心酸。
〖田妃以构后故摘冠,斥居启祥宫,令省愆。妃生皇三子永王,及皇五子。皇五子遂薨于启祥宫。既而用后言召妃,复妃礼如故,而妃遂病。当妃居启祥宫时,皇五子有疾,两河催饷者日三至。武清侯孽子李国正,讦其兄国瑞藏禁物,自庄房土地外,精镠珍宝累万万。上召见国瑞,谕以输饷。国瑞辞不能,上怒责之。时灜国太夫人、嘉定伯奎、驸马都尉昺同辞为上请,不听。既而国瑞死,皇五子疾剧。有凭之为言者曰:“吾九莲菩萨也,上待吾宗薄,百逝将去。此皇五子慧,随我行。”先是,神庙时孝事慈圣皇太后,有言慈圣为九莲化身,宫中遂以慈圣像装九莲菩萨祀之。武清侯即慈圣宗也。至是宫中祷九莲彻三昼夜,而皇五子终不起。上悔,叹息曰:“竟以我故杀此儿。”溢曰悼灵王。〗
白头宫女说先朝,爱子初封念路遥。三岁来朝嫌太晚,如今追忆却魂销。
〖后上至妃宫,思悼灵,哀之。值寇乱甚,河南诸王多被害。怆念骨肉,间伤怀,呼老宫婢能言宫中往事者,使言之。因言:“福王之国时,神庙钟爱。王出宫门,召还者三。且约三岁当入朝。上屈指日:‘三岁一千日,但恐皇父不待汝,如何?’时上年高,王皇后稀进见。当大渐时,犹顾视贵妃,谆谆以河南为念,今何如矣(时福王已遇害)。”上欷歔而起。〗
卧病承干念主恩,君王临视更何言。怪他不及寻常语,女弟频将托至尊。
〖后田妃居永干宫,病笃。上数自临视。妃无言,惟以外家女弟为属。上雅知妃意,且亦微闻其女弟甚美,然无意求也。〗
平明贼骑满宫闱,帝后升遐事已非。奇节何来巾帼辈,青霞女子死如归。
〖青霞女子,青霞室中签书女也。上自后妃诸嫔外,不欲多宫宠。每有选淑女承侍者,于干清宫旁室,更名青霞,令杂居室中,名“女子”。贼入宫,女子共奔入干西,阖户自焚。死时诸宫宫人多徇者,不得其姓氏。〗
诈称贵主思擒贼,天意难回志未成。宫婢能捐三尺剑,一时朝省愧簪缨。
〖昭仁宫婢费氏,为贼得,自称昭仁主。贼以献自成。自成令宫监验之,非是。以赐贼帅罗让。费氏曰:“吾虽非主,然故名家子。必欲犯者,须以礼。”帅乃张宴集,诸渠豪饮,拥入室。费氏挟刃舂帅喉,连刺数刃,遂自刭。曰:“吾之不能杀自成,天也。”自成闻,大惊,今收葬之。〗
明宫词 佚名
双树婆娑荫玉除,九莲菩萨认模糊。英华殿里陪鸾去,采得菩提作念珠。
〖英华殿在紫禁城的西北,是一座专门供佛的宫殿。明朝万历皇帝的母亲李氏,曾亲手在这院中种下两株菩提树,据说还是从南海移植过来的名品。每年结出的金线菩提子甚是珍贵,宫人用它穿成念珠,被民间视为珍品,种植此树的慈圣太后去世后,万历皇帝极为悲痛,在菩提树东北侧的别殿,供奉了母亲的画像。每月的初一,十五,万历皇帝都来此凭吊。宫里曾经传说,慈圣太后是九莲菩萨转世,因此,万历皇帝为母亲敬赠了一个“九莲菩萨”的尊号。如今这两棵菩提树已衍成七株,更另枝繁叶茂了。有机会一定要再去拾几颗菩提子回来,也算是紫禁城秋天给我的特别恩赐吧。〗
吴绫披拂彩装真,上用红罗出惜薪。胆怯宫娥偷眼看,夹门左右立天神。
〖《酌中志》载,惜薪司,凡宫中所用红罗炭者,皆易州一带山中硬木烧成。用红土刷筐盛之,故名“红罗”。厂中旧有香匠,塑造香饼兽炭。又塑造“将军”,或“福判仙童钟馗”,各成对。高二尺许,用金彩装画如门神,黑面黑手,以存炭制,名曰“彩装”。于十一月二十四日,奉安于宫殿各门两旁。此亦岁暮,植“将军炭”于门旁之遗意也。逆贤(魏忠贤)专政,皆增而大之,所费百倍于前。穿以真正绫绢,备以真正弓矢,兵器,须眉直竖,猛恶如生。〗
蹴圆堂接蹴圆亭,水戏翻新幻异形。瀑布喷珠球上下,随机宛转散流星。
〖《天启宫词注》载,宫中旧有“蹴圆亭”,上又手造“蹴圆堂”。《酌中志》载,先帝好作水戏,用大木桶、大铜缸之类,凿孔创机启闭灌输,或涌泄如喷珠,或澌流如瀑布,或伏机于下,借水力冲护圆木球,如核桃大者,于水涌之,大小盘旋,宛转随高随下,久而不坠。视为戏笑。〗
鼓乐喧天响遏云:懋勤殿里戏初陈。厂公惯听王瘸诨,作底回头避骂秦。
〖《酌中志》载,先帝最好武戏。于懋勤殿升坐,多点“宋岳武穆”。戏文至疯和尚骂秦桧处,逆贤尝避而不视,左右多笑之。自天启六年以后,凡御前插科打诨。有钟鼓司佥事王进朝,绰号“王瘸子”。抹脸诙谐,公然称赞惜薪司,怎样轸恤商人;内务府怎样米积天堆;东厂怎样奸剔弊;宝和殿怎样裕国通商;内修朝政,外镇边疆。或称好个魏公公,或好个魏太监……逆贤居之不疑,自以为美。先帝圣颜亦为喜悦。回想宪宗时,汪直擅权,尚有怀恩之流,居帝左右,所以阿丑敢谲谏也!〗
防奸常恐 心藏,椟食朝朝进信王。毕竞真龙天眷顾,花名早兆御袍黄。
〖《彤史拾遗》载,懿安皇后,居慈宁宫时,阉方叵测,左右窥伺者,皆其党。后预戒信王宫,勿食宫中食。及即位,犹从戚畹家,取椟食进。(又)载,东宫李妃,亦光宗选侍也。以别西宫李妃,故称东。尝奉光宗命,抚视皇五子。皇五子在宫,尝梦黑熊蟠殿柱,以告选侍。选侍私自喜,嘱勿言。又所居东宫后,有井二。皇五子随选侍过之,戏汲井,得全鱼。汲次井,亦如之。《王誉昌崇祯宫词注》载,丁卯春,忠贤以牡丹二百余株,献于潜邸。署其名于长笺,首列“御袍黄”。是秋,登宝位,亦先兆也。〗
古训由来戒色荒,九重杜渐虑方长。闻香心动传严禁,恐有巫云误楚王。
〖《明季北略》载,上御便殿,阅奏章。闻香心动,诘近臣,何来?对以宫中旧方。上叱令毁之,勿复进。因叹息曰:“皇考、皇兄皆为此误也!”(又)载,附记二事云:一夕,上与词臣论治。更余未退。上忽起,命内监秉烛绕行遍阅壁隅,寂无所见。已而,遥见殿角火星微,立命毁壁。入视,见一小,持香端坐于内。询之,乃魏逆所使也。上勤于政事,故此香,使欲心顿起耳。上曰:“吾方静摄,而心忽动,固疑有是。”命去之。上初立,魏逆进国色四人。欲不受,恐致疑,遂纳之。入宫遍索其体,虚无他物,只带端各佩香丸一颗,大如黍子,名曰“迷魂香”。一触之,魂即为之迷矣,上命勿进。〗
灾异凶荒降自天,兢兢敢谓式无愆。至尊修省移居日,阑陛尘封一律免。
〖《崇祯宫词注》载,旧制,圣驾修省,中官衣素青。盖夏用纯绢,冬则元色也。省愆居在文华殿。后其制度,用木为通透之。基高三尺余,下不令墙壁至地,四围亦无比屋。熹宗庙,辛酉而降阑陛尘封。上遇灾异凶荒,每临幸焉。〗
旧桃几日换新符,殿阁春联字贯珠。例用泥金书吉利,年年依样画葫芦。
〖《崇祯宫词注》载,宫中春联,例用泥金葫芦,内书吉利福寿,字旁写曰:“送瘟使者将归去,俺家也有一葫芦。”以祓除不祥。 〗
上帝昭昭监在兹,光明殿外自悲时。称儿自肃朝天礼,谢却寻常祝史辞。
〖《崇祯宫词注》载,光明殿供安玉帝像,正月九日、十二月二十五日,帝并到殿前行香。其朝礼之词,每自称“儿子”。 〗
花相花王取次芳,相邀花下醉琼浆。太禧白与金茎露,总是长春内酒香。
〖《崇祯宫词注》载,四月三日为万寿节。旧例,于四月宫眷、内臣,换穿纱衣。牡丹盛后,即开宴赏芍药花也。(又)载,御前酒,皆内臣监酿,光禄不得与。上喜饮“金茎露”、“太禧白”二种,尝名之曰“长春露”、“长春白”。盖内法酒,总名“长春”。自以二字冠之。宫中不得复称“金茎”、“太禧”矣。〗
凌晨催进燕窝汤,佩鸣出膳房。为是酸咸要调剂,上方滋味许先。
〖《崇祯宫词注》载,帝嗜燕窝羹,膳夫煮就羹汤,先呈所司,递四五人,参酌咸淡方进御。〗
轮流尚膳出黄门,别有调和属翊坤。算到十斋方戒杀,独怜未邀恩。
〖《酌中志》载,天启以前,凡圣驾每日所进之膳,俱司礼监掌和秉笔掌东厂者,二三人轮办。近年,改由尚膳监,亦节省意。十三年复照旧例,挨月供办。《崇祯宫词注》载,翊坤宫近侍刘某,善治扁食。进御者,必其手造。(又)载,帝与后,每月持十斋,嫌膳无味。尚膳因将生鹅退毛,从后穴去肠秽,纳蔬菜于中,煮一沸取出,酒洗净,另用麻油烹煮。以进,遂甘之也。〗
宫妆新样出姑苏,仿效终嫌态不如。缟素独邀天一笑,白衣大士降凡初。
〖《崇祯宫词注》载,皇后居苏州,田贵妃居扬州,皆习江南服饰,谓之“苏样”。(又)载,宫着暑衣,从来有用纯素者,葛亦唯帝用之,余皆不敢用。后以白纱为衫,不加修饰。上笑曰:“此真白衣大士也!”自后穿纯素暑衣,一时宫眷裙衫,俱用白纱裁制。内衬以绯交裆红腹,掩映而已。 〗
春来西苑报花开,宫眷连朝采艳回。插遍胆瓶供御几,共称宸赏重黄梅。
〖《崇祯宫词注》载,凡西苑花开,司苑具报。后每遣宫婢采折,以供赏。间亦行幸。(又)载,西苑黄梅最多,上所好也。花时临赏,每折小枝,簪于胆瓶。遍置“清霞轩”、“清霞居”等处几案间。 〗
不乞君恩向外家,内廷恭俭戒繁华。草棉合补豳图阙,近报江南进纺车。
〖《彤史拾遗》载,皇后家本节啬。而入典宫,政务减俭,裁宫中糜费,不为外家乞恩泽。《崇祯宫词注》载,英武殿画士所画锦盆,堆名花、杂果,或货郎担百物。毕陈画围屏成架御用。监按节安设。是年,帝谕画《豳风图》,设于干清西暖阁。(又)载,八年三月,后谕苏州织造太监,进草棉纺车二十四具,以教宫嫔。〗
滴粉搓酥尽月娥,花球斜插鬓边螺。天颜最喜颜如玉,笑煞人间鬼脸多。
〖《崇祯宫词注》载,皇后颜如玉,不事涂泽,田贵妃亦然。余不及也。(又)载,后喜茉莉,坤宁宫有六十余株,花极繁。每晨摘花簇成球,缀于鬟鬓。(又)载,宫中收紫茉莉,实研细蒸熟,名“珍珠粉”。取白鹤花蕊,剪去其蒂,实以民间所用粉,蒸熟,名“玉簪粉”。此懿安从外传入,宫眷皆用之。故帝不喜涂泽,每见施粉稍重者,笑曰:“浑似庙中鬼脸。”〗
史学渊源溯绛纱,久期黄阁拜黄麻。乍观除目心私喜,误赞吾家老探花。
〖《崇祯宫词注》载,陈文庄仁锡,尝舍于周皇亲家,后少时出见仁锡,奇其容貌,谓后父曰:“君女,天下贵人!使以‘通’教之!”后于此书,最详贯。(又)载,一日,后与上,同看除目。后见陈文庄名,指之曰:“此吾家探花也!”上不悦。曰:“既是汝家翰林,莫想得阁老?”后因言他事,以解之。〗
香几雕屏寄幽时,天生神技不须师。宫娥乞得先皇巧,第一梅篮人如斯。
〖《崇祯宫词注》载,熹庙手制器物,极精巧。时犹存沉香假山一座,暨灯屏、香几数种。帝见之,谕收贮。曰:“亦一时精神所寄也!”(又)载,时有宫女阿奇者,能以青梅雕剜,脱核镂成花鸟,纤细可爱。擘之玲珑如小盆,阖之依然梅也,名“梅篮”。〗
宫绫浅碧镇相,瑟瑟波纹漾月华。一自御前邀奖后,衬衣不羡海天霞。
〖《崇祯宫词注》载,一夕,袁贵妃侍于月下,衣浅碧绫,即所谓“天水碧”也。帝曰:“此特雅倩!”于是,宫眷皆尚之,绫价一时昂贵。《天启宫词注》载,当时用天青竹绿花纱罗,当青素衬。以海天霞色淡红里衣,内外掩映,望之如波纹木理焉。〗
崆峒引子烂柯游,访道聊思解国愁。选侍同称琴弟子,弹将五曲谁为头。
〖《崇祯宫词注》载,帝雅好鼓琴,尝制“访道五曲”。曰“崆峒引”,曰“敲爻歌”,曰“据桐吟”,曰“参同契”,曰“烂柯游”,令田贵妃操之。(又)载,选侍,从田贵妃学琴,称为“入室弟子”。〗
月台张幄为花忙,花与如花恰颉颃。一段蘅芜香不散,始知国色即天香。
〖《彤史拾遗》载,田贵妃宫西建一台,垒石为洞,莳花药。每张幄,坐其旁,曰“玩月台”。(又)载,贵妃体洁,有蘅芜香,虽盛暑无汗。〗
宝冠随例缀鸦青,新换珠胎分外明。燕儿无烦钗珥饰,藏偏称髻云轻。
〖《彤史拾遗》载,上冠旧缀鸦青石,与珠相间。妃去珠,易以珠胎,而嵌鸦青于其中,望之有光焉。(又)载,妃擅妆拢,每以新饰,变宫中仪法。燕儿却首饰,别作副藏发间。〗
大牖崇杠变曲房,新来什器尽维扬。夜深灯影群称快,金缕疏绡沏四方。
〖《彤史拾遗》载,妃常厌宫闼崇杠大牖,所居不适意。乃就廊房为低槛曲,蔽以敞。杂采扬州诸什器床簟,供设其中。(又)载,宫中灯,多缕金叵匝,虽丽,而炬不外达。妃乃刳灯扇。每当炬处去一方,以疏绡慕之炬影,左右沏观者称快。〗
编梭织废覆晴空,永巷深深跸路通。风日不教侵御盖,从今来往绿云中。
〖《彤史拾遗》载,妃以永巷接宫门,御盖往来必行。风日中,妃令为废薄夹梭叶覆之。〗
步舆安稳压香肩,细步纤纤夹路旋。恃宠频番更旧制,翻因知礼博君怜。
〖《彤史拾遗》载,贵妃用心工巧,虽变易旧制,然较便故,上亦听之。且尝去小黄门舁,已舆者而易之宫婢。上称其有礼。〗
承干宫里昼厌厌,画卷书束拥翠帘。写就群芳呈御览,晴窗磨墨自题。
〖《崇祯宫词注》载,袁田二妃同选,袁居翊坤宫,在西。田居承干宫,在东。(又)载,田贵妃幼习锺王楷法,继得禁本,临摹遂臻能品。凡书画卷轴,帝每谕妃题签。(又)载,田贵妃工写生。尝作“群芳图”进上,帝留之御几,时展玩焉。〗
手疏谆谆戒放淫,居然大宝备良箴。獬冠拜赐宫花补,应喻深宫补心。
〖《崇祯宫词注》载,苏州织造局,进女乐,帝颇惑之。田贵妃疏谏曰:“当今中外多事,非皇上燕乐之秋。”帝答批曰:“久不见卿,学问大进。但先朝有之,并非朕始,卿何虑焉!”(又)载,刘文烈(理顺),为御史时,上赐以宫花补子,精致异常,乃出自田贵妃之手。 〗
金 轻拨圣颜开,敕赐瑶琴号小雷。自道谱从阿母授,新声漫讶教坊来。
〖《西河诗话》载,田贵妃好鼓乐,上尝赐小雷琴,令弹。忽一日,询曰:“何师得之?”妃以“母授”对。既而,妃请召母至,伺上见幸时,无意间令母弹《广陵散》曲。上闻之,颇忆其语,大悦,赏赉甚厚。妃母多技,尝教妃。妃恐上见疑,故令母入宫,以实其语。〗
问到西山感露霜,几回遣使奠椒浆。干清画像新迎入,宫婢相看泣影堂。
〖《明史》载,孝纯刘太后,光宗妃,庄烈帝生母也,葬于西山。天启中,庄烈帝居勤宫,问近侍曰:“西山有申懿王坟乎?”答曰:“有。”帝问:“旁有刘娘娘坟乎?”答曰:“有”。每密付金钱,往祭。及即位,迁葬庆陵。帝五岁,失太后。问左右:“遗像莫能得传?”懿妃自称,习太后言,宫人中状貌有相类者。命太后母瀛国太夫人徐氏,指示画工,可意得也。图成,由正阳门,具法驾迎入。帝跪讶,于午门悬之宫中,呼老宫婢视之。或言似,或曰否。帝为雨泣,六宫亦泣。〗
史集库萃芸香,乙览先呈游艺堂。微省郎官方夜直,黄门承问下回廊。
〖《日下旧闻》载,嘉靖十三年,建皇史于重华门殿西,藏太祖以来,御笔实录。(又)载,“古今通集库”以贮古今君臣画像、符券、典籍。(又)载,崇祯中,上设游艺堂,为涉览文史地也。有所问言“武英殿”掌殿中官,中官以问供事中书。〗
被谴应知怙宠非,退居三月冷鸳帏。景和春到花争笑,似感昭阳召贵妃。
〖《彤史拾遗》载,田妃见后稍倨,后每抑之以礼。会岁旦朝正,妃当诣坤宁宫朝。适天寒雨雪,翟车止门外,不即入,又不令传免入之。袁淑妃车至,即传入相见,且故为好语谢之去。于是,始传妃车入,坐朝之,朝已遽下无他言。妃大恨,向上泣诉。上在交泰殿,与后语不合,推后扑地。上寻悔,令贵妃省愆退居启祥宫,三月不召。既而,后在景和门看花,请召妃。上不应。后遽令以车迎之。乃相见如初。坤宁宫,皇后所居。左曰“景和门”,右曰“隆福门”。东宫,贵妃所居。东二长街之乐,曰“永和宫”,乃田妃之宫。〗
凤阁晨开贺岁初,特宣命妇拜丹除。中宫好学勤谘访,多少香闺习史书。
〖《钱廉益崇祯诗集注》载,元日命妇朝贺中宫。传闻中宫好学。新参夫人有延师学“通”者。〗
致身谁效古忠良,一纸新题试内。较艺庭前膺上选,蟾蜍眉认两斑黄。
〖《酌中志》载,郑太监(之惠),任邱人。专心经史,亦能作时艺古文。天启五年,起典籍,后升监官。时两眼上皮,各生黄斑一,如蟾蜍眉也。今上御极。元年冬,御前亲试。出“事君能致其身”题,考时艺。中选升随堂,诚古今殊遇也。〗
熏风满殿起赓歌,琴曲抄来御制多。新入未谙皇极谱,调弦先问褚贞娥。
〖《轮庵和尚鼎湖篇序》载,丁丑戊寅间,先公受知于烈皇帝,遵旨改撰琴谱。上自制《五建皇极》、《百僚》、《师师》诸曲。命先公付尹紫芝内翰翻谱、钩剔。时司其事者,内监琴张。张奉命出宫嫔褚贞娥等,礼内翰为师,指授琴学。轮庵,名同揆。明相国文肃弟,震亨之子。少为诸生,名果,字园公。沧桑后,逃于禅。震亨以善琴,供奉思陵。〗
玉勒金羁似锦铺,名牌纷沓控蛮奴。仗移皇极临轩看,画出周王骏马图。
〖《思陵典礼记》载,大朝后殿看马,其事始于世庙,久不举行。崇祯壬申冬至郊祀。次日,上受朝毕,更便服,于皇极殿设幄,阅视御马监马匹。每马各有名牌,壮士控之,由东过西。阅马三百三十三匹。云锦成群,真所谓“天闲上驷”也。〗
剪彩消寒制最精,余寒未尽已新正。内人插戴纷相饷,谁识奇花号象生。
〖《崇祯宫词注》载,袁贵妃善剪彩花。每入冬节,制花朵以为妆助,宫中谓之“消寒花”。《彤史拾遗》载,宫中令节,宫人以插戴相饷。偶贵妃宫婢,戴新样花,他宫皆无。上问妃。妃曰:“此象生花也!出嘉兴。有吴吏部携来京,而妾身买之!”上不悦。〗
缃钩落地轻,凌波稳称绣初成。猫头竟应旄头谶,不道禳灾又召兵。
〖《崇祯宫词注》载,五六年间,宫眷每绣兽头于鞋上,以辟不祥,呼为“猫头鞋”。识者谓“猫”即“旄”也,兵象之兆。〗
掌珠新殒圣心伤,忽报前敌陷洛阳。白发宫娥谈旧事,福王可似悼灵王。
〖《彤史拾遗》载,当妃居“启祥宫”时,皇五子有疾,两河催饷者,日三至。武清侯孽子李国正,讦其兄国瑞,藏禁物。自庄房土地外,精环宝累万万。上召见国瑞,谕以输饷。辞不能,上怒责之。既而国瑞死,皇五子疾剧。有凭之为言者曰:“吾九莲菩萨也!上待吾家薄,吾将逝去。此皇五子慧,随我行!”先是,神宗时,孝事慈圣皇太后。有言慈圣为“九莲化身”,遂以慈圣像,装九莲菩萨祀之。武清侯即慈圣家也。至是,宫中祷九莲,彻三昼夜,而皇五子终不起,谥曰“悼灵王”。后上至妃宫,思悼灵哀之。值寇乱甚,河南诸王多被害。怆念骨肉,呼老宫婢,能言宫中往事者,使言之。因言福王之国时,神庙锺爱王,出宫门召还者三,且约三岁当入朝。当大渐时,犹顾视贵妃,以河南为念,今何如矣!上唏嘘而起。〗
懿安宫外驻銮舆,响晚朝正问起居。四拜礼完还四拜,至尊珍重托心曲。
〖《明史?懿安皇后传》载,熹宗大渐,后折逆阉谋,力与大臣传遗命,定迎立事。愍帝立,上尊号曰“懿安”,居慈宁宫。《崇祯宫词注》载,田贵妃所遗二子,托懿安抚养,十六年元旦,朝懿安于仁寿殿,行四拜礼毕,复四拜,谢抚皇子也。〗
国祚相延漫卜年,中元水殿信先传。锵然掷地声惊坐,空外飞来十七砖。
〖《崇祯宫词注》载,中元节,帝同后妃幸后园湖中,置酒水殿。内侍僧道两班,作法事施食放灯。忽于空中飞大砖至殿前,司礼大亲至其处之,连飞至十七块而止。〗
偶像纷纷出禁城,先期佛已去干清。中宫欲代君王忏,内苑新添梵呗声。
〖《崇祯宫词注》载,内玉皇殿,永乐时建。有旨撤像,内侍启钥而入,大声陡发,震倒像前供桌,飞尘满室。内侍相顾骇愕,莫敢执奏,像重甚,不可动摇,遂用巨曳之下座,时内殿诸像并毁。盖起于礼部尚书徐光启之疏。光启奏泰西氏教以辟“佛老”,而帝听之也。既而,后知撤像时灵异,言于帝。帝深悔。而宫眷之持斋礼诵,较盛于前矣。(又)载,干清宫梁拱之间,遍雕佛像,以累百计。一夜,殿中忽闻乐声锵鸣,自内出往西而去。三日后,奉旨将撤像,置于外地之寺院。 〗
宵旰忧劳逐日添,寇如蔓草总难芟。何人自号盐梅将,空使君王梦传岩。
〖《崇祯宫词注》载,十一月某日,帝语辅臣曰:“朕夕梦故辅杨嗣昌,稽颡庭下曰:‘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为诸臣不公不平,连章见诋,故归诉于皇上!’。”语毕,天颜惨恻久之。前嗣昌在蜀于顺庆公署题匾,自旌曰“盐梅大将”。〗
连日天厨敕断荤,今朝解菜为亲恩。传来瀛国夫人梦,未食先教陨泪痕。
〖《彤史拾遗》载,上念寇祸,茹蔬断庖割。后见上体瘁,具酒馔为上解菜。上接瀛国夫人奏。(瀛国夫人者,孝纯太后母也)瀛国夜梦孝纯归,语上,瘁而哭,言动举止如平时。又云,“翌日有为解菜者,上勿却也!”上持奏,入宫见后解菜。惊询曰:“汝何以为此?岂亦有所闻也!”后曰:“无有”。因念先后慈,于冥冥中尚保惜。至此乃出奏示后再拜。举箸相向哭,泪溢盘。 〗
尽日瞻天不见天,承华望幸几经年。宫门未听銮舆过,夜夜红灯照例悬。
〖《崇祯宫词注》载,每日暮,各宫门挂红纱灯笼二,圣驾幸临某宫,则宫门之灯先卸。东西巡街者,即传各宫俱卸灯寝息。承华宫在音门边,陈妃居之。数年之间,只一幸焉。(又)载,钱守俊,初给事“承华宫”。见陈妃愁坐,曰:“娘娘何不快乐?”陈妃曰:“人生天也不见,有何快?”守俊曰:“天,举头便见!”陈妃苦笑曰:“呆子!”〗
羽客南城设醮时,忧勤常恐外人知。玉熙漫进新番戏,昨日水嬉汴京失。
〖《日下旧闻》载,崇祯时,中外多事,每遗羽流于南城,为章醮之举。上与后妃,密往行礼,自文华殿西夹道中往来。一曰,有部行接本在会极门。忽传驾返,慌恐避入文华门直房,于窗隙中窥见。不知上亦窥见矣,使中问姓名。复谕之,至外勿言也。《金鳌退食笔记》载,崇祯帝每宴玉熙宫,作“过锦水嬉”之戏。一曰宴次,报汴京失守,亲藩被害,遂大恸而罢。〗
青纱零乱液池滨,殉国贞魂恨未伸。杀贼欲虑先帝愤,天心应鉴费宫人。
〖《陈其年妇人集》载,长安女尼妙音,先帝时旧宫人也。言宫中侍姬,都以青纱护发,外施钗钏。《明季北略》载,自成其帅,先入宫。宫人魏氏,大呼曰:“贼入大内,我辈必遭所污,有志者早为计!”遂跳入御河死,从死者积一二百人。《彤史拾遗》载,昭仁宫宫婢费氏为寇得,自称昭仁主。寇以献自成。自成令宫监试之,非是,以赐其帅罗让。费氏曰:“吾虽非主,然故名家子,必欲犯者,须以礼!”罗乃张宴,聚众将豪饮。拥入室,费氏挟刀刺罗喉,遂自刎。临刎曰:“不能杀自成,天也!”〗
附:福王
福王,名由崧,神宗之孙,福恭王之长子也。甲申三月,京师失守。四月凶讯至南京,诸大臣议立君,未有所属。适王与潞王皆以避寇,至淮上,马士英立王监国。明年正月即帝位,五月南都陷,王走死,在位一年,改元一(宏光)。
玉楼天半响歌弦,曲破新翻燕子笺。最是梨园关上虑,朝臣须避老神仙。
〖《王渔洋秦淮杂诗注》载,宏光时,阮(大成)司马,以吴绫作朱丝阑书燕子笺,进宫中。《明季南略》载,除夕,上在兴宁宫,色忽不怡。韩赞周言:“新宫宜欢。”上曰:“梨园殊少佳者。”赞周泣曰:“臣以陛下令节,或思皇考,或念先帝,乃作此想也!”《续幸存录》载,宏光狎近匪人,教坊乐官,出入朝房,诸大老无以目之,共呼为“老神仙”。〗
南部烟花尽鼎新,中兴唯占秣陵春。熏风殿里教歌舞,选尽秦淮旧院人。
〖《明季南略》载,上醉后,淫死童女二人,乃旧院雏妓,马(士英)阮(大成)选进者。嗣后屡有此事。由是,曲中少女几尽,而马阮搜觅六院,亦无遗矣。〗
烛明春殿夜眠余,连日仙方试御医。雀脑蟾酥供上用,内催进黄旗。
〖《南疆绎史》载,金陵事言,内竖奉旨,采合媚药,需雀脑、蟾酥。市中一夕跃贵。甚至乞儿手捉一虫一介,亦贴黄书“上用”,而人不可犯。《明季南略》载,苏州有医者郑三山,日以春方进上,多鄙亵,上宠之。《明单恂金陵书事诗》云:“苑城春闭绿杨丝,江介军书醉不知,清晓内催进药,官蟆进小黄旗”。〗
连天峰火逼南京,狎客犹然谱后庭。明月当头杯在手,何人唤得福人醒。
〖《妇人集》载,或于台城旧内,见二绝句,词旨恻,类宏光时宫人语。诗云:
南朝天子一愁无,石子冈连玄武湖。
草绿离宫人不到,日长唯敕阮钿夫。
临春阁外渺无涯,烽火连天动妾怀。
十万长围今夜合,君王犹自在秦淮。
《乡赘笔》载,宏光内殿,悬一对联。云:“万事不如杯在手,一年几见月当头。”旁注,东阁大学士臣王铎奉敕书。《明季会纂》载,阮大成日与杨维垣谋,欲杀东林复社诸人。大狱将兴,以上游告警,始缓。有夜半书联于东西长安门柱。云:
福人沉醉未醒,全凭马上胡诌。
幕府凯歌已休,犹听阮中曲变。〗
附:唐王
唐王,名聿键,太祖九世孙也。乙酉五月,南都失守,镇江总兵郑鸿逵、郑彩,撤师回闽,会王从河南来,因奉至福州。闰六月十五日,即帝位,改福州为天兴府,以布政司为大内。丙戌八月,大兵奄至,王殂于福州。在位一年,改元一(隆武)。
煌煌手诏降丹除,章奏纷批丙夜初。万轴缥缃随后乘,环桥宣进讲官书。
〖《南疆绎史?唐王纪略》载,王勤于政,批阅奏章,丙夜不休。陈言军国大事者,辄以手诏答之。素好读书,博通典故。撰“三诏与鲁监国书”,群臣皆莫能及。《明季南略》载,命儒臣赖垓、陈燕翼进讲,易之“元亨利贞书”之圣神文武,环桥肃穆,圣德诞敷群臣表贺。〗
节俭躬行圣德殊,那容龙凤织袍襦。中宫批答垂帘坐,诏遣黄门罢女厨。
〖《南疆绎史?唐王纪略》载,王性素俭,布衣蔬食,不御酒肉。敕司礼监,行宫不得以金玉玩好陈设,器用瓷锡,幄帏被褥,皆布帛,绝去锦绣。后宫无嫔妃,执事者三十人而已。中宫懿旨,选女厨十人。王闻之,以为扰民,不许。(又)载,章奏朝至夕发,或送后代批。(又)载,凡王批阅章奏,曾后多所参驳。每当临朝,则垂帘坐后,以共听断。《明季南略》载,初,隆武孤身南来,至是曾后至,遂大兴工作,扩构宫殿庖之属。皆用黄金开织造府,造龙袍。后下身衣绵织龙凤。此载与《绎史》所记有异。该以《绎史》正之。〗
十二名姝进内家,含情随例侍官衙。君王不作羊车戏,冷落空封系臂纱。
〖《南疆绎史》载,郑氏进美女十二人,以充后宫。王意不忍拂,故留之。然卒未尝一御及也。《明季南略》载,鸿逵以所掠美人十二献,随居官衙。〗
驻跸延平避寇锋,间关常使后妃从。御门数语群士愧,匣有降书二百封。
〖《南疆绎史?唐王曾后传》载,乙酉冬十二月,王亲戎由水道,后妃亦御舟以从。丙戌元日,王在建宁不受朝贺。既而杨廷麟、何腾蛟,迎王移驻。各疏相继至,妃密言,“郑氏不可倚亟,请倚腾蛟为是。”时芝龙阴怀不测,多方阻遏,遂移居延平。(又)载,王御门内侍,捧小匣置御前,诏谕群臣曰:“朕本无利天下心,以勋辅拥戴,不得已勉徇群策。浣衣粝食,有何人君之乐?朝夕干惕,恐负重付,岂意诸臣已变初志。昨巡闽之使,得尔等出关迎降书二百余封。今俱在此。朕不欲知其姓名也!今命锦衣卫焚之午门前。尔诸臣其有名者,尚洗心涤虑否?”王长身丰颐,声如洪钟,闻者悚息。〗
附:永明王
永明王,名由榔。神宗之孙,桂恭王常瀛少子也。袭封,居肇庆府。丙戊八月,福京陷,两广总督丁魁楚等立王监国。十月十四日即帝位,乃称隆武二年,以明年为永历元年,改肇庆府署为行宫,后屡迁至缅甸。清朝顺治十八年十二月,大兵至缅甸,人送王至军前。明年四月殂。在位十五年,改元一(永历)。
行宫朝退日将阑,骑射宣呼上玉鞍。报道至尊频命中,三宫楼上卷帘看。
〖《明季南略》载,府署与高要县学并峙,中隔一池。于是,覆土填其半日,于下午偕庞天寿等骑射其中,帝亦多命中。三宫从侧楼阅视,以为乐。三宫者,太后马氏,桂王原配也。圣后王氏,帝之生母也。中宫王氏,正宫也。〗
月华初上系龙洲,鼓吹喧天乘舟游。饮罢群臣齐表贺,今宵水殿过中秋。
〖《行在阳秋》载,庚寅八月十五日,御舟泊系龙洲(在梧州之东)。自春至秋,王、严二相随驾逍遥。河上有民谣云:“汉宫秋也,昭阳愁也。”严起恒,字秋冶;王化澄,字昭阳。上与太后三宫,置酒楼船箫鼓,于梧州系龙洲之上下,起恒手书“水殿”二字,挂小牌于御舟前。《明季南略》载,严起恒与二三同官,濯缨唱和,萧索兴味。八月十五曰,无以为金镜之献,亲书“水殿”二字,置一牌坊,鼓呼送入帝舟。再令群臣,上表称贺。情实孤舟嫠妇,形同画船箫鼓。〗
藤醪酱供吃喝,桂布当御罗。册报岁开银米数,犹称皇帝一员多。
〖《南疆绎史》载,是时,问天厨之御食,则酱藤醪也;问尚方之服,则桂布也;问法乘之钧驷,则露犬纨牛也;问上林之春色,则鸟蛮花也。虎落乡,苟延喘息,君为臣命,极此凌夷。(又)载,王在安龙,涂苇薄以处,日食脱粟。守将承可望意,更相凌逼。岁造开销银米册报可望。称皇帝一员,月支若干;皇后一口,月支若干。王隐忍之,苟延喘息而已。〗
鸟蛮花送暮春,木城风雨最伤神。缅酋昨日供新稻,诏旨殷勤赐从臣。
〖《南疆绎史》载,永明王逃至缅甸。缅人于赭构台,以车马,置草屋十间,以居王。编木为城。每日以兵士百余人护之。从官各结茅蓬散处。蛮男蛮妇自来贸易。初至馈献颇丰,后渐薄。秋九月,缅进新稻,命给从臣之窘者。〗
附:鲁王
鲁王,名以海。高皇十世孙也,世封于鲁。北都之变,王南下。福王命移驻台州。乙酉五月,南都失守,尚书张国维等立王监国。清朝顺治癸巳,王自去监国号,甲午移居金门。清康熙壬寅冬,卒于东宁。浮沉海上者,共十九年。
舟山鼓铸大明钱,国统唯思一线延。海上臣民谁奉朔,春王犹记鲁元年。
〖《南疆绎史?鲁王纪略》载,清顺治二年乙酉十二月,王回越城。命以王正中所进,黄宗羲造监国鲁元年丙戌大统历,颁行民间。命鼓铸“大明通宝”钱。〗
百尺河作帝宫,蛎滩鲸背拜趋同。相看共拭朝衣泪,庭燎微茫鬼火中。
〖《南疆绎史》载,御舟稍大,名曰“河”。即其顶为朝房,诸臣议事于此。《南疆绎史?鲁王纪略》载,以钱肃乐为东阁大学士。肃乐日中系王舟之次,票拟章奏,封进后即解维别去。每入见,即流涕不止。曰:“朝衣拭泪,昔人所讥。而臣今不能禁!”王亦潸然泪下。〗
国戚谁教贿赂通,脱簪待罪仰贤风。可怜一掬瓷盘血,耻向胭脂井上红。
〖《南疆绎史》载,鲁监国前妃张氏,会稽人。父国俊,专揽事权,延纳货赂。妃闻之,脱簪待,监国慰之以免。及江上师溃,命保定伯毛有伦,护宫眷及世子出海。妃再拜辞曰:“勿以妾为王累!”遂手碎瓷盘,自刭死。张妃之死,或谓出被劫,北去中途,碎瓷盘,自刭死。〗
仪容空拟副山河,浪楫风帆可奈何。一纸缄愁遥寄姊,泪痕应比墨痕多。
〖《鲒粇亭集》载,“舟山宫井”碑文云,元妃为吾宁之鄞县人,监国次于会稽,张妃主宫政,而妃以丙戌春入宫。值西陵失守,张国柱乱兵拥张妃去。妃在副舟,飘泊至舟山,监国已入闽。彷徨无所归。吏部尚书张肖堂,遗人护之,得达长垣。监国始进册为元妃。在海上者三年,风帆浪楫,莫副山河之容。已丑复入舟山,辛卯大兵抵城下,安洋将军刘世熏,议分兵先送宫眷,然后背城一战。元妃传谕,辞曰:“将军意良厚,然蛎滩鲸背之间,惧为奸人所卖,则张妃之续也。原得死净土!”乃止。城陷,元妃整簪服,北向拜谢,投井死义。阳王妃杜氏、宫娥张氏从焉。锦衣指挥王相、内臣刘朝,共掌宫事。叹曰:“真国母也!岂可使其遗骸,为乱兵所窥?”相与舁臣石填井平之,即刎其旁而死。董户部(守谕)为作“宫井篇”哭之。当妃未死,尝遣间使至中土,寄书信其女兄,历叙蛟关之掠,长垣之困,琅琦之溃,健跳之围……操尺组而待命者,不知凡几。鬼火以当庭燎,黄蘖以充葛,猿鸣龙啸以拟晨鸡。苟延余息,荼苦六稔,然到头终拟一死,以完皎然之躯。其节素定如此。〗
附:诸王
周定王,太祖第五子,国开封。
画手新成本草图,东书堂内集琴书。白头宫女知前事,为写新词续仲初。
〖《明史本传》载,好学能词赋。太祖赐以元宫故妪,得闻元宫中事,作词百章。以国土夷旷庶草蕃庑,考核其可佐饥馑者,四百余种绘图疏之,名《救荒本草》。辟东书堂,以教世子。长史刘淳为之师。〗
周宪王有,定王长子。
春风满殿管弦张,侍女从游夜未央。唱彻诚斋新乐府,片云流月度宫墙。
〖《明诗综》载,宪王勤学好古。集名迹手自临摹,勒石名《东书堂集古法帖》,历代重之。所制《诚斋乐府传奇》,音律谐美,流传内府,至令,中原弦索多用之。诗有“诚斋录”、“新录”诸集。《静志居诗话》载,宪王留心翰墨,谱曲尤工。李梦阳诗曰:“齐唱宪王新乐府,金梁桥外夜如霜。”牛恒诗曰:“唱彻宪王新乐府,不知明月下樊楼。”〗
雁池风峭敛微波,袅袅彤云压翠柯。金盒盛来瑞雪,琼瑶光映醉颜酡。
〖《牛恒周藩宫词》云:“液来行乐雁池头。”《簪云楼杂说》载,《送雪诗》,周宪王所造也。按汴土风俗,每岁遇雪初下,则以小盒盛之送亲知,以为瑞。或举杯欢饮,尤宫中所尚。宪王《送雪诗》云:
天山一色冻云垂,罨画楼台缀玉时。
准备暖金香盒子,明朝送雪与相知。
宫槐夹道绿荫成,国色园开结队行。十二亭前春烂漫,竞持斑管记花名。
〖《献征录》载,刘淳为周王右长史,端礼门夹路槐盛,夏如盖。偶枯数干,淳历陈咎征进谏于王。王纳其言,修省枯枝复荣。王乃书一牌,悬于树,曰“摅忠槐”。《已编》载,周王开一园,多植牡丹。号“国色园”,品类其多,建十二亭以标目之。有“玉盂”、“紫楼”等名。仪部郎尤良曾作诗二十首,以咏牡丹。〗
端清楼阁日微明,墨残香最系情。踏遍阳台峰十二,遗踪何处问云英。
〖《徐本事诗》载,宪王有宫女,姓夏氏,名云英。五岁暗诵《孝经》。七岁尽通《释典》。淡妆素服,色艺绝伦。年二十二,卧病求为尼,受菩萨戒,作偈示众而没。宪王哭之以诗。曰:
云英何处访遗踪,空对阳台十二峰。
花院有情金锁合,兰房有路碧苔封。
消愁茶煮双团凤,萦恨香盘九篆龙。肠断端清楼阁里,墨痕烛尚重重。
(端清阁,宫女所居也)《宫闺小名录》载,夏云英,法名“悟莲”。〗
蜀献王椿,太祖第十一子,国成都。
安老堂兼正学斋,西堂名士共追陪。黉宫廪饩分王奉,额手群饮蜀秀才。
〖《献征录》载,陈南宾,洪武二十二年擢蜀府长史,献王甚敬礼之,造安车以赐。复为构第,名“安老堂”。《明诗综》载,王雅尚儒素。尝奉命阅兵中都,即辟西堂,延揽名士李叔荆、苏伯衡等。既封国,即聘汉中教授方孝儒,为世子傅。待以宾师之礼。名其读书之斋曰“正学”。方正学之称,自此始。《明史?本传》载,王临讲郡学,知诸博士清贫,分禄饩之月,一石着为令。(又)载,王博综典籍,容止都雅,太祖戏呼“蜀秀才”。〗
湘献王柏,太祖第十二子,国荆州。
警枕欹斜梦乍醒,夜深灯影射雕屏。景元阁上晨开座,注罢儒经注道经。
〖《明史?本传》载,柏粹美,嗜学。读书至夜分,篝灯警枕,精思入微。开景元阁,招贤纳俊。日事校,每出入缥束载书以自随。平居于儒书外,尤善道家言,自号“紫虚子”。〗
宁献王权,太祖第十六子。国大宁。后移南昌。
花香竹影抱瑶房,琴韵书声满画堂。日暮仙初睡起,珠帘低压放云。
〖《明诗综》载,王恃靖难功,颇骄恣。晚年深自韬晦,构精庐一区,莳花艺竹,鼓琴着书其间。志慕冲举,自号“仙”。令人往庐山之巅,束云以归。结小屋曰“云斋”,障以帘幕,每日放云一束。四壁氤氲袅动,如在山洞。 〗
宁庶人宸濠,献王元孙。正德间,以叛诛。
翠妃娇贮绿英宫,四壁辉煌镜影空。绣罢停针诗思动,寒梅香透纸窗风。
〖《坚瓠集》载,宸濠内宠甚盛。紫妃者,居紫竹宫,衣紫。素妃者,居素英宫,素妆。翠妃者,居绿英宫,饰绿。翠妃能吟善书,被宠幸。宫四壁皆列巨,光莹洁明。每与宴狎,中诸影,妖媚百出。翠妃尝咏梅花。云:
绣针刺破纸糊窗,引透寒梅一线香。
蝼蚁也知春色好,倒拖花片上东墙。
甚为濠所赏。〗
垒石穿池拥绮罗,内人同学采莲歌。苍苔路滑防樵验,独有娄妃爱主多。
〖《坚瓠集》载,濠于阳春书院,垒石成山,掘地数十亩,为大池。夏时菱荷芬馥,与诸妃尽日宴乐。宫娥靓妆绡衣,浮小画艇,歌采莲曲。(又)载,宸濠妃娄氏,性贤明,善吟咏。濠尝作《秋怀诗》。有“莫向秋风问彭蠡,盘涡怒欲起蛟龙”句。妃探知其意,尝泣谏之。濠令妃题《樵图》。乃樵回首,与妇语。妃题曰:“妇唤夫兮,夫转听,采樵须是担头轻,昨宵雨过苍苔滑,莫向苍苔险处行。”妃触事讽谏,濠知其意,意不听。〗
唐成王弥,庄王芝址庶长子,太祖元孙,国昌。
广招贤俊辟精庐,插架牙尽赐书。手订瓮天新旧稿,藏春坞里客来初。
〖《静志居诗话》载,成王广置精庐,集国中俊秀子弟,资给之。俾肄业,又辟蔬圃一区,建“养正书院”。泰陵颁“五经子史”赉之。迨康陵游幸,王作《忧国诗》八章,以讽。暇则联句藏春之坞,开讲“保和之堂”。又精于书法绘事,皆入能品。《明史?本传》载,王着“瓮天小稿”,并《家教》若干卷。〗
辽庶人宪,简王植云孙。简王初国辽东广宁州,后迁荆州。宪以罪废。国除。
花坳药圃接西宫,莺坞春深剪碎红。珠履满堂开内宴,新歌齐唱唾窗绒。
〖《辽邸纪闻》载,辽王好营宫室,置亭院二十余区,以美人钟鼓充之。其名有“西楼西宫”、“曲密华房”、“太乙竹宫”。有月榭红房花坳、药圃、雪溪、冰室、莺坞、虎圈。又有塔桥“龙口”、“西畴”、“草湖”、“蕊珠洞”、“宫人斜”诸处。绵延包罗参差蔽亏,琪花瑶树,异兽文禽,糜不毕致。王日与诸名士赋诗觞酒其中。是时,秦中孙一元、信州宋登春、吾吴顾圣之,诸君皆为王门珠履。王雅工诗赋,尤嗜宫商。其制小词艳曲及杂剧传奇最称独步,有《春风十调》、《唾窗绒》、《误归期》、《玉阑千金儿》、《弄丸记》,皆极宛丽。〗
富春王厚,荆宪王瞻玄孙,端王厚弟。嘉靖中,厚以病辞禄不允,令厚摄朝谒,国建昌。
调铅杀粉日微斜,鼎篆炉烟袭画叉。一院蝶蜂丛聚处,拂笺争认蜀葵花。
〖《藩宪记》载,王嗜诗,兼工画事。一日,拂素图蜀葵,移暴日中,蜂蝶丛集花上。拂之辄来,甚为奇妙。〗
赵康王厚煜,简王高燧耒孙,国彰德。
琵琶恒瑟拨轻丝,百卉亭前酒醉时。一自贾姬归谢后,宫中谁唱竹枝词。
〖《静志居诗话》载,山郑若庸,曳裾王门。康王从若庸所,见临清谢榛竹枝。命所幸琵琶妓贾扣度而歌之。既而,榛过邺,偕庸见王,王宴之便殿。酒行乐作。王曰止,命瑟以琵琶佐之。曰:“此先生所制竹枝词也,谱其声,不识其人可乎?”命诸妓拥姬出拜。榛谢曰:“此山人鄙俚之词,请更制竹枝,以备房中之乐!”王曰:“幸甚!”榛力不胜酒,醉卧山亭下。王命姬以衽代荐承之以肱。明日,上新竹枝十四阙。姬按而谱之元夕便殿,奏伎酒阑送客,即盛礼而归贾于榛邸。王尝与榛联句“百卉亭”。潘之恒有《贾扣传》,详载其始末。〗
〖注:■⑴,月+累,léi,■⑴膗,形貌恶也。■⑵,上竹下皃,音管,与筦同。■⑶,旌生改童,与幢同。■⑷,上竹下秦。■⑸,艹+废,fèi,音废,籧篨也。〗
十美诗 清 鲍皋
楼上
一角南山见柳梢。玲珑窗户彩云飘。
夕阳红倚谁家袖,明月高吹昨夜箫。
远道思君重极目,临街笑客半藏腰。
游春年少颠狂甚,遗却珊瑚白马骄。
灯下
双烟已换博山香,正对金荷治晚妆。
鬟脚翠低云弄影,脸波红映粉生光。
风帘未下寒嗔婢,刀剪方闲倦昵郎。
手剔兰煤教仔细,好留半焰解罗裳。
墙头
空锁楼台不锁春,粉垣青荔绾红巾。
东家蝴蝶攀花女,深院秋千过路人。
一笑恰逢妆半面,千金难得画全身。
王昌宋玉春肠断,可奈儿家住比邻。
舟中
芙蓉满坐两头花,彩笮江东唱越娃。
才学凌波旋渡水,那堪倾国更浮家。
飞来画桨双弯玉,过去风鬟八扇纱。
知在横塘南岸住,惯呼艇子载琵琶。
马上
隔袖和裙绝可怜,桃花叱拨锦连钱。
红妆一面来当路,碧玉双蹄莫上天。
生恐胭脂粘汗血,行愁■鬌坠珠钿。
到门郎主欢迎出,欲下回腰取次妍。
帘内
非花非雾不分明,八尺湘波与地平。
裙衩风闻低见影,钗梁燕堕悄闻声。
曲多宛转劳心记,人在中间早目成。
十里扬州高卷处,回头一笑两无情。
池上
镜槛红渠面面霞,背临清水掠盘雅。
步虚倒影浑身月,写照方空没骨花。
草共春心生梦里,萍随荡子去天涯。
沿堤恐被鸳鸯见,却藉楼阴一半遮。
花间
织锦窗前百舌啼,芳闺桃李自成溪。
繁枝亚鬓惊香重,浅草侵裙妒绿齐。
比妾容颜怜对笑,如欢气息忆双携。
前生原是轻身燕,落絮游丝惹即迷。
月下
只照婵娟莫照愁,坐当如水一庭秋。
乍疑黄色眉端见,浑觉清光脸际流。
白苎衣裳霜复叠,水晶帘幌玉雕锼。
空阶夜久凉侵袜,挟瑟徘徊更上楼。
林下
绝代幽居空谷间,侍儿日暮卖珠还。
风前柳絮诗沾雪,月上梅花梦绕山。
奇服新裁差稳称,真眉不学自弯环。
佳期千里烟波阔,望远伤春易损颜。
〖注:■,上髟下委,wǒ,■鬌,发貌。〗
真腊风土记 元 周达观
提要
真腊风土记一卷,元周达观撰。达观温州人。真腊本南海中小国,为扶南之属。其后渐以强盛,自隋书始见于外国传,唐宋二史并皆纪録。而朝贡不常至,故所载风土方物往往踈畧不备。元成宗元贞元年乙未,遣使招谕其国,达观随行。至大徳元年丁酉乃归,首尾三年,谙悉其俗,因记所闻见为此书。凡四十则,文义颇为赅赡。惟第三十六则内记渎伦神谴一事,不以为天道之常,而归功于佛,则所见殊陋。然元史不立真腊传,得此而本末详具,犹可以补其佚阙,是固宜存备叅订,作职方之外纪者矣。达观作是书既成,以示吾衍。衍为题诗,推挹甚至,见衍所作竹素山房诗集中。葢衍亦服其叙述之工云。
总叙
真腊国或称占腊,其国自称曰甘孛智。今圣朝按西番经名其国曰澉浦只,盖亦甘孛智之近音也。自温州开洋,行丁未针,厯闽广海外诸州港口,过七洲洋,经交趾洋,到占城。又自占城顺风可半月到真蒲,乃其境也。又自真蒲行坤申针,过昆仑洋入港,港凡数十,惟第四港可入,其余悉以沙浅,故不通巨舟。然而弥望皆修藤古木、黄沙白苇,仓卒未易辨认,故舟人以寻港为难事。自港口北行,顺水可半月抵其地曰查南,乃其属郡也。又自查南换小舟,顺水可十余日,过半路村、佛村,渡淡洋,可抵其地曰干傍取,城五十里。按诸番志称其地广七千里,其国北抵占城半月路,西南距暹罗半月程,南距番禺十日程,其东则大海也。旧为通商来往之国。圣朝诞膺天命,奄有四海,索多元帅之置省占城也,尝遣一虎符百戸、一金牌千戸同到本国,竟为拘执不返。元贞之乙未六月,圣天子遣使招谕,俾余从行。以次年丙申二月离明州,二十日自温州港口开洋,三月十五日抵占城,中途逆风不利,秋七月始至,遂得臣服。至大徳丁酉六月回舟,八月十二日抵四明泊岸,其风土国事之详虽不能尽知,然其大畧亦可见矣 。
城郭
州城周围可二十里,有五门,门各两重。惟东向开二门,余向皆一门。城之外巨濠,濠之外皆通衢大桥。桥之两傍各有石神五十四枚,如石将军之状,甚巨而狞。五门皆相似。桥之阑皆石为之,凿为蛇形,蛇皆九头,五十四神皆以手拔蛇,有不容其走逸之势。城门之上有大石佛头五,面向西方。中置其一,饰之以金。门之两傍,凿石为象形。城皆迭石为之,可二丈,石甚周宻坚固,且不生繁草,却无女墙。城之上,间或种桄榔木,比比皆空屋。其内向如坡子,厚可十余丈。坡上皆有大门,夜闭早开。亦有监门者,惟狗不许入门。其城甚方整,四方各有石塔一座,曾受斩趾刑人亦不许入门。当国之中,有金塔一座。傍有石塔二十余座;石屋百余间;东向金桥一所;金狮子二枚,列于桥之左右;金佛八身,列于石屋之下。金塔至北可一里许,有铜塔一座。比金塔更髙,望之郁然,其下亦有石屋十数间。又其北一里许,则国主之庐也。其寝室又有金塔一座焉,所以舶商自来有富贵真腊之褒者,想为此也。石塔出南门外半里余,俗传鲁般一夜造成鲁般墓。在南门外一里许,周围可十里,石屋数百间。东池在城东十里,周围可百里。中有石塔、石屋,塔之中有卧铜佛一身,脐中常有水流出。北池在城北五里,中有金方塔一座,石屋数十间,金狮子、金佛、铜象、铜牛、铜马之属皆有之 。
宫室
国宫及官舎府第皆面东。国宫在金塔、金桥之北,近门,周围可五六里。其正室之瓦以铅为之,余皆土瓦。黄色桥柱甚巨,皆雕画佛形。屋头壮观,修廊复道,突兀参差,稍有规模。其莅事处有金棂,左右方柱上有镜,约有四五十面,列放于窗之旁。其下为象形。闻内中多有竒处,防禁甚严,不可得而见也。其内中金塔,国主夜则卧其上。土人皆谓塔之中有九头蛇精,乃一国之土地主也,系女身。每夜(则)见国主,则先与之同寝交媾,虽其妻亦不敢入。二鼔乃出,方可与妻妾同睡。若此精一夜不见,则番王死期至矣;若番王一夜不往,则必获灾祸。其次如国戚大臣等屋,制度广袤,与常人家迥别。周围皆用草盖,独家庙及正寝二处许用瓦。亦各随其官之等级,以为屋室广狭之制。其下如百姓之家止草盖,瓦片不敢上屋。其广狭虽随家之贫富,然终不敢效府第制度也 。
服饰
自国主以下,男女皆椎髻,袒裼,止以布围腰。出入则加以大布一条,纒于小布之上。布甚有等级。国主所打之布,有直金三四两者,极其华丽精美。其国中虽自织布,暹罗及占城皆有来者,往往以来自西洋者为上,以其精巧而细様故。人惟国主可打纯花布。头戴金冠子,如金刚头上所戴者。或有时不戴冠,但以线穿香花,如茉莉之类,周匝于髻间。顶上戴大珍珠三斤许。手足及诸指上皆带金镯、指展,上皆嵌猫儿眼睛石。其下跣足,足下及手掌皆以红药染赤色,出则手持金剑。百姓间惟妇女可染手足掌,男子不敢也。大臣国戚可打踈花布,惟官人可打两头花布,百姓间惟妇人可打之。新唐人虽打两头花布,人亦不敢罪之,以其暗丁八杀故也。暗丁八杀,不识体例也。
官属
国中亦有丞相、将帅、司天等官,其下各设司吏之属,但名称不同耳。大抵皆国戚为之,否则亦纳女为嫔。其出入仪从亦有等级,用金轿扛四金伞柄者为上;金轿扛二金伞柄者次之;金轿扛一金伞柄者又次之;止用一金伞柄者又其次之也;其下者止用一银伞柄者而已;亦有用银轿扛者。金伞柄以上官皆呼为巴丁,或呼暗丁。银伞柄者呼为厮辣的。伞皆用中国红绢为之,其裙直拖地;油伞皆以緑绢为之,裙却短。
三教
为儒者呼为班诘,为僧者呼为苎姑,为道者呼为八思。惟班诘不知其所祖,亦无所谓学舎讲习之处,亦难究其所读何书。但见其如常人打布之外,于项上挂白线一条,以此别其为儒耳。由班诘入仕者则为髙上之人,项上之线终身不去。苎姑削髪穿黄,偏袒右肩,其下则系黄布裙,跣足,寺亦许用瓦盖,中止有一像,正如释迦佛之状,呼为孛赖,穿红,塑以泥,饰以丹青,外此别无像也。塔中之佛,相貌又别,皆以铜铸成,无钟鼔铙钹与幢幡寳盖之类,僧皆茹鱼肉,惟不饮酒,供佛亦用鱼肉,每日一斋,皆取办于斋主之家。寺中不设厨灶,所诵之经甚多,皆以贝叶迭成,极其齐整,于上写黑字,既不用笔墨,不知其以何物书冩。僧亦有用金银轿扛伞柄者。国王有大政亦咨访之,却无尼姑。八思惟正如常人打布之外,但于头上戴一红布或白布,如鞑靼娘子罟姑之状而略低,亦有宫观,但比之寺院较狭,而道教者亦不如僧教之盛耳。所供无别像,但止一块石,如中国社坛中之石耳。亦不知其何所祖也。却有女道士。宫观亦得用瓦。八思惟不食他人之食,亦不令人见食,亦不饮酒,不曾见其诵经及与人功果之事,俗之小儿入学者皆先就僧家教习,暨长而还俗,其详莫能考也 。
人物
人但知蛮俗人物麤丑而甚黑,殊不知居于海岛村僻、寻常闾巷间者,则信然矣;至如宫人及南棚(南棚乃府第也)妇女,多有莹白如玉者,盖以不见天日之光故也。大抵一布纒腰之外,不以男女,皆露出胷酥椎髻跣足,虽国主之妻,亦只如此。国主凡有五妻,正室一人,四方四人。其下嫔婢之属,闻有三五千,亦自分等级,未尝轻出戸。余每一入内见番主,必与正妻同出。乃坐正室,金窻中诸宫人皆次第列于两廊窻下,徙倚窥视,余备获一见。凡人家有女美貌者,必召入内其下。供内中出入之役者呼为陈家兰,亦不下一二千,却皆有丈夫。与民间杂处,只于顖门之前削去其髪,如北人开水道之状,涂以银朱及涂于两鬓之傍,以此为陈家兰别耳。惟此妇可以入内,其下余人不可得而入也。内宫之前后,有络绎于道途间,寻常妇女椎髻之外,别无钗梳头面之饰。但臂中带金镯,指中带金指展,且陈家兰及内中诸宫人皆用之,男女身上常涂香药,以檀麝等香合成,家家皆修佛事。国中多有二形人,每日以十数成羣,行于虗场间,常有招徕唐人之意,反有厚馈,可丑可恶。
产妇
番妇产后,即作热饭抺之,以盐纳于阴戸,凡一昼夜而除之。以此产中无病,且收敛常如室女。余初闻而诧之,深疑其不然,既而所泊之家有女育子,备知其事。且次日即抱婴儿,同往河内澡洗,尤所恠见。又每见人言番妇多淫,产后一两日即与夫合,若丈夫不中所欲,即有买臣见弃之事。若丈夫适有逺役,只可数夜。过十数夜,其妇必曰:“我非是鬼,如何孤眠?”淫荡之心尤切。然亦闻有守志者。妇女最易老,盖其婚嫁产育既早,二三十岁人已如中国四五十人矣 。
室女
人家养女,其父母必祝之曰,愿汝有人要,将来嫁千百个丈夫。富室之女自七岁至九岁,至贫之家则止于十一岁,必命僧道去其童身名曰阵毯。盖官司每岁于中国四月内择一日,颁行本国应有养女当阵毯之家,先行申报官司。官司先给巨烛一条,烛间刻画一处,约是夜遇昏点烛,至刻画处,则为阵毯时候矣。先期一月或半月或十日,父母必择一僧或一道,随其何处寺观,往往亦自有主顾。向上好僧皆为官戸富室所先,贫者不暇择也。官富之家,馈以酒米、布帛、槟榔、银器之类,至有一百担者。直中国白金二三百两之物,少者或三四十担或一二十担,随家丰俭。所以贫人家至十一岁而始行事者,为难办此物耳。亦有舍钱与贫女阵毯者,谓之做好事。盖一岁中一僧止可御一女,僧既允受,更不他许。是夜大设饮食、鼔乐,会亲邻,门外缚一髙棚,装塑泥人、泥兽之属于其上。或十余,或止三四枚,贫家则无之。各按故事,凡七日而始撤。既昏,以轿伞鼔乐迎此僧而归。以彩帛结二亭子,一则坐女于其中,一则僧坐其中。不晓其口说何语,鼓乐之声喧阗。是夜不禁犯夜,闻至期,与女俱入房,亲以手去其童,纳之酒中。或谓父母亲邻各点于额上,或谓俱尝以口,或谓僧与女交媾之事,或谓无此。但不容唐人见之,所以莫知其的。至天将明时,则又以轿伞鼓乐送僧去。后当以布帛之类,与僧赎身,否则此女终为此僧所有,不可得而他适也。余所见者,大徳丁酉之四月初六夜也。前此父母必与女同寝,此后则斥于房外,任其所之,无复拘束堤防之矣。至若嫁娶,则虽有纳币之礼,不过茍简从事,多有先奸而后娶者。其风俗既不以为耻,亦不以为怪也。阵毯之夜,一巷中或至十余家城中迎僧道者,交错于途路,间鼓乐之声无处无之。
奴婢
人家奴婢皆买野人以充其役。多者百余,少者亦有一二十枚,除至贫之家则无之。盖野人者,山野中之人也。自有种类,俗呼为撞贼。到城中亦不敢出入人之家,城间人相骂者一呼之为撞,则恨入骨髓,其见轻于人如此。少壮者一枚可直百布,老弱者止三四十布可得。秪许于楼下坐卧,若执役方许登楼,亦必跪膝、合掌、顶礼,而后敢进。呼主人为巴駞,主母为米巴。駞者,父也;米者,母也。若有过挞之,则俯首受杖,畧不敢动。其牝牡者自相配偶,主人终无与之交接之理。或唐人到彼,久旷者不择,一与之接,主人闻之,次日不肯与同坐,以其曾与野人接故也。或与外人交,至于有姙,养子主人亦不诘问其所从来。盖以其所不齿,且利其得子,仍可为异日奴婢也。或有逃者,擒而复得必于面刺以青,或于项上带铁以锢之,亦有带于臂腿间者。
语言
国中语言自成音声,虽近而占城暹人皆不通话说。如以一为梅,二为别,三为卑,四为般,五为孛监,六为孛监梅,七为孛监别,八为孛监卑,九为孛监般,十为荅呼。父为巴駞,叔伯亦呼为巴駞,呼母为米,姑、姨、婶、姆以至邻人之尊年者亦呼为米。呼兄为邦,姊亦呼为邦。呼弟为补温,呼舅为吃赖,姑夫亦呼为孛赖。大抵多以下字在上。如言此人乃张三之弟,则曰补温张三。彼人乃李四之舅,则曰吃赖李四。又如呼中国为备世,呼官人为巴丁,呼秀才为班诘。乃呼中国官人不曰备世巴丁,而曰巴丁备世。呼中国之秀才不曰备世班诘,而曰班诘备世,大抵皆如此。此其大略耳,至若官府则有官府之议论;秀才则有秀才之文谈;僧道自有僧道之语说;城市村落,言语各自不同;亦与中国无异也。
野人
野人有二种。有一等通往来话言之野人,乃卖与城间为奴之类是也。有一等不属教化不通言语之野人,此辈皆无家可居,但领其家属巡行于山头,戴一瓦盆而走。遇有野兽,以弧矢标枪射之而得,乃击火于石,共烹食而去。其性甚狠,其药甚毒,同党中常自相杀戮。近地亦有种荳蔻木绵花织布为业者,布甚麤厚,花纹甚别。
文字
寻常文字及官府文书,皆以麂鹿皮等物染黑,随其大小阔狭,以意裁之;用一等粉如中国白垩之类,磋为小条子,其名为梭,拈于手中,就皮画以成字,永不脱落,用毕则挿于耳之上。字迹亦可辨认为何人书写,须以湿物揩拭方去。大率字様正如回鹘字。凡文书皆自后书向前,却不自上书下也。余闻之额森哈雅,云其字元音声,正与蒙古音相邻,但所不同者三两字耳。初无印信,人家告状,亦有书铺书写。
正朔时序
每用中国十月为正月,是月也,名为佳得,当国宫之前缚一大棚,上可容千余人,尽挂灯球花朶之属。其对岸逺离二十丈地,则以木接续,縳成髙棚,如造塔扑竿之状,可髙二十余丈,每夜设三四座或五六座,装烟火爆杖于其上,此皆诸属郡及诸府第认直。遇夜则请国主出观,点放烟火爆杖,烟火虽百里之外皆见之,爆杖其大如炮,声震一城。其官属贵戚,每人分以巨烛、槟榔,所费甚伙。国主亦请奉使观焉。如是者半月而后止。每一月必有一事,如四月则抛球,九月则压猎。压猎者,聚一国之众皆来城中,教阅于国宫之前。五月则迎佛水,聚一国逺近之佛皆送水与国主洗身,陆地行舟,国主登楼以观。七月则烧稻,其时新稻已熟,迎于南门外烧之,以供佛。妇女车象,往观者无数。主却不出。八月则挨蓝,挨蓝者,舞也。点差伎乐,每日就国宫内挨蓝且斗猪、斗象。国主亦请奉使观焉,如是者一旬。其余月分不能详记也。国人亦有通天文者,日月薄蚀皆能推算,但是大小尽却与中国不同。闰岁则彼亦必置闰,但只闰九月,殊不可晓。一夜只分四更,每七日一轮,亦如中国所谓开闭建除之类。番人既无名姓,亦不记生日,多有以所生日头为名者。有两日最吉,三日平平,四日最凶,何日可出东方,何日可出西方,虽妇女皆能算之。十二生肖亦与中国同,但所呼之名异耳,如以马为卜赛,呼鸡之声为栾,呼猪之声为直卢,呼牛为个之类也。
争讼
民间争讼,虽小事,亦必上闻。国主初无笞杖之责,但闻罚金而已。其人大逆重事,亦无绞斩之事,止于城西门外掘地成坑,纳罪人于内,实以土石坚筑而罢。其次有斩手足指者,有去鼻者,但奸与赌无禁。奸妇之夫或知之,则以两柴绞奸夫之足,痛不可忍,竭其资而与之,方可获免。然装局欺骗者亦有之。或有死于门首者,则自用绳拖置城外。野地初无所谓体究检验之事,人家获盗亦可施监禁、拷掠之刑。却有一项可取。且如人家失物,疑此人为盗,不肯招认,遂以锅煎油极热,令此人伸手于中。若果偷物则手腐烂,否则皮肉如故云。番人有法如此。又两家争讼,莫辨曲直。国宫之对岸有小石塔十二座,令一人各坐一塔中,其外两家自以亲属互相堤防。或坐一二日,或三四日。其无理者必获证候而出,或身上生疮疖,或咳嗽热证之类;有理者畧无纎事。以此剖判曲直,谓之天狱,盖其土地之灵有如此也。
病癞
国人寻常有病,多是入水浸浴及频频洗头,便自痊可。然多病癞者,比比道途间。土人虽与之同卧同食亦不校。或谓彼中风土有此疾,曾有国主患此疾,故人不之嫌。以愚意观之,往往好色之余,便入水澡洗,故成此疾。闻土人色欲纔毕,皆入水澡洗。其患痢者十死八九,亦有货药于市者,与中国不类,不知其为何物。更有一等师巫之属,与人行持,尤可笑。
死亡
人死无棺,止以■席之类,盖之以布。其出丧也,前亦用旗帜鼔乐之属,又以两柈炒米,绕路抛撒。抬至城外僻逺无人之地,弃掷而去。俟有鹰犬畜类来食,顷刻而尽,则谓父母有福,故获此报;若不食,或食而不尽,反谓父母有罪,而至此今。亦渐有焚者,往往皆唐人之遗种也。父母死,别无服制,男子则髠其髪,女子则于顖门翦髪似钱大,以此为孝耳。国主仍有塔葬埋,但不知葬身与葬骨耳。
耕种
大抵一岁中可三四番收种,盖四时常如五六月天,且不识霜雪故也。其地半年有雨,半年絶无。自四月至九月,每日下雨,午后方下。淡水洋中,水痕髙可七八丈,巨树尽没,仅留一杪耳。人家濵水而居者,皆移入山。后十月至三月,点雨絶无,洋中仅可通小舟,深处不过三五尺。人家又复移下耕种者,指至何时稲熟。是时,水可渰至何处,随其地而播种之。耕不用牛,耒、耜、鎌、锄之器,虽稍相类,而制自不同。又有一等野田,不种常生水,髙至一丈,而稻亦与之俱髙,想别一种也。但粪田及种蔬皆不用秽,嫌其不洁也。唐人到彼,皆不与之言及中国粪壅之事,恐为所鄙。每三两家,共掘地为一坑,盖其草满则填之,又别掘地为之。凡登溷既毕,必入池洗浄。止用左手,右手留以拿飰。见唐人登厕用纸揩拭者,笑之。甚至不欲其登门,妇女亦有立而溺者,可笑可笑。
山川
自入真蒲以来,率多平林丛昧,长江巨港,绵亘数百里。古树修藤,森阴蒙翳,禽兽之声,杂沓其间。至半港而始见有旷田,絶无寸木,弥望芃芃,禾黍而已。野牛以千百成羣,聚于此地。又有竹坡,亦绵亘数百里。其间竹节相间,生刺笋,味至苦。四畔皆有髙山。
出产
山多异木,无木处乃犀象屯聚养育之地。珍禽竒兽不计其数,细色有翠毛、象牙、犀角、黄腊;麤色有降真、荳蔻、画黄、紫梗、大风子油、翡翠。其得也颇难,盖丛林中有池,池中有鱼,翡翠自林中飞出,求鱼番人以树叶蔽身,而坐水滨,笼一雌以诱之,手持小网,伺其来则罩,有一日获三五只,有终日全不得者。象牙则山僻人家有之,每一象死方有二牙。旧传谓每岁一换牙者,非也。其牙以摽而杀之者上也,自死而随时为人所取者次之,死于山中多年者斯为下矣。黄腊出于村落朽树间其一种细腰蜂如蝼蚁者,番人取而得之。每一船可收二三千块,每块大者三四十斤,小者亦不下十八九斤。犀角白而带花者为上,黒为下。降真生丛林中,番人颇费砍斫之劳,盖此乃树之心耳。其外白木可厚八九寸,小者亦不下四五寸。荳蔻皆野人山上所种,画黄乃一等树间之脂,番人预先一年以刀斫树,滴沥其脂,至次年而始收。紫梗生于一等树枝间,正如桑寄生之状,亦颇难得。大风子油乃大树之子,状如椰子而圆,中有子数十枚。胡椒间亦有之,纒藤而生,累累如緑草子,其生而青者更辣 。
贸易
国人交易,皆妇人能之。所以唐人到彼,必先纳一妇人者,兼亦利其能买卖故也。每日一墟,自夘至午即罢。无居铺,但以蓬席之类铺于地间,各有处。闻亦有纳官司赁地钱,小交关则用米谷及唐货,次则用布若乃,大交关则用金银矣。往往土人最朴,见唐人颇加敬畏,呼之为佛,见则伏地顶礼。近亦有脱骗欺负唐人,由去人之多故也。
欲得唐货
其地想不出金银,以唐人金银为第一。五色轻缣帛次之,其次如真州之锡镴,温州之漆盘,泉州之青甆器及水银、银朱、纸札、硫黄、熖硝、檀香、白芷、麝香、麻布、黄草、布雨伞、铁锅、铜盘、水朱、桐油、箆箕、木梳、针。其麤重则如明州之席。甚欲得者则菽麦也,然不可将去耳。
草木
惟石橊、甘蔗、荷花、莲藕、芋桃、蕉芎与中国同;荔枝、橘子状虽同而酸;其余皆中国所未。曽见树木亦甚各别;草花更多,且香而艶;水中之花,更有多品,皆不知其名。至若桃、李、杏、梅、松、栢、杉、桧、梨、枣、杨、栁、桂、兰、菊蕊之类皆所无也。其中正月亦有荷花。
飞鸟
禽有孔雀、翡翠鹦哥乃中国所无。余如鹰、鸦、鹭鸶、雀儿、鸬鹚、鹳鹤、野鸭、黄雀等物皆有之。所无者喜鹊、鸿鴈、黄莺、杜宇、燕鸽之属。
走兽
兽有犀象、野牛、山马乃中国所无者。其余如虎、豹、熊罴、野猪、麋鹿、麞麂、猿狐之类甚多。所少者狮子、猩猩、骆駞耳。鸡、鸭、牛、马、猪、羊所不在论也。马甚矮小,牛甚多,生敢骑,死不敢食,亦不敢剥其皮,听其腐烂而已,以其与人出力故也,但以驾车耳。在先无鹅,近有舟人自中国携去,故得其种。鼠有大如猫者,又有一等鼠头脑,絶类新生小狗儿。
蔬菜
蔬菜有葱、芥、韭、茄瓜、西瓜、冬瓜、王瓜、苋菜。所无者萝卜、生菜、苦荬、菠薐之类。瓜茄正月间即有之。茄树有经数年不除者。木绵花树髙可过屋,有十余年不换者。不识名之菜甚多,水中之菜亦多种。
鱼龙
鱼鳖惟黑鲤鱼最多;其它如鲤、鲫、草鱼最多;有吐哺鱼,大者重二斤已上;有不识名之鱼亦甚多,此皆淡水洋中所来者。至若海中之鱼,色色有之。鳝鱼、湖鳗、田鸡,土人不食,入夜则纵横道途间。鼋鼍大如合苎,虽六藏之龟,亦充食用。查南之虾,重一斤已上。真蒲龟脚可长八九寸许,鳄鱼大者如船,有四脚,絶类龙特无角耳,肚甚脆美。蛤蚬、螺蛳之属,淡水洋中可捧而得,独不见蟹,想亦有之,而人不食耳。
酝酿
酒有四等,第一唐人呼为蜜糖酒,用药曲以蜜,及水中半为之。其次者土人呼为朋牙四,以树叶为之。朋牙四者,乃一等树叶之名也。又其次以米或以剰饭为之,名曰包棱角。盖包棱角者,米也。其下有糖鉴酒,以糖为之,又入港滨水。又有茭浆酒,盖有一等茭叶生于水滨,其浆可以酿酒。
盐醋酱麫
醝物国中无禁。自真蒲巴涧滨海等处,率皆烧山间。更有一等石,味胜于盐,可琢以成器。土人不能为醋,羮中欲酸,则着以咸平树叶。树既荚,则用荚。既生子,则用子。亦不识合酱,为无麦与豆故也。亦不曽造曲,盖以蜜水及树叶酿酒,所用者酒药耳。亦如乡间白酒药之状,蚕桑土人皆不事。
蚕桑
妇人亦不晓针线缝补之事,仅能织木绵布而已。亦不能纺,但以手理成条。无机杼以织,但以一头縳腰,一头搭上梭,亦止用一竹管。近年暹人来居,却以蚕桑为业,桑种蚕种皆自暹中来。亦无麻苎,惟有络麻,暹人却以丝自织皁绫衣着,暹妇却能缝补。土人打布损破,皆倩其补之。
器用
寻常人家房舎之外,别无桌凳盂桶之类。但作饭则用一瓦釡,作羮又用一瓦铫。地埋三石为灶,以椰子殻为杓。盛饭用中国瓦盘或铜盘。羮则用树叶造一小碗,虽盛汁亦不漏。又以茭叶制一小杓,用兠汁入口,用毕则弃之。虽祭祀神佛亦然。又以一锡器或瓦器盛水于傍,用以蘸手。盖饭只用手拏,其粘于手非此水不能去也。饮酒则用镴注子,贫人则用瓦钵子,若府第富室则一一用银,至有用金者。国之庆贺多用金为器皿,制度形状又别。地下所铺者,明州之草席,或有铺虎豹麂鹿等皮及藤簟者。近新置矮桌髙尺许,睡只竹席,卧于板,近有用矮床者,往往皆唐人制作也。食品用布罩,国主内中以销金缣帛为之,皆舶商所馈也。稻不用砻,止用杵舂碓耳 。
车轿
轿之制,以一木屈其中,两头竖起,雕刻花様,以金银裹之。所谓金银轿扛者,此也。每头一尺之内钉钩子,以大布一条厚折,用绳系于两头,钩中人挽于布,以两人抬之。轿则又加一物,如船蓬而更阔,饰以五色缣帛,四人扛。有随轿而走。若逺行亦有骑象骑马者。亦有用车者,车之制却与他地一般。马无鞍,象无凳可坐 。
舟楫
巨舟以硬树破版为之。匠者无锯,但以斧凿之开成版,既费木且费工也。凡要木成段,亦只以凿凿断,起屋亦然。船亦用铁钉,上以茭叶盖覆,却以槟榔木破片压之。此船名为新拏用棹。所粘之油,鱼油也。所和之灰石,灰也。小舟却以一巨木凿成槽,以火熏软,用木撑开。腹大,两头尖,无蓬,可载数人,止以棹划之,名为皮阑。
属郡
属郡九十余,曰真蒲、曰查南、曰巴涧、曰莫良、曰八薛、曰蒲买、曰雉棍、曰木津波、曰赖敢坑、曰八厮里。其余不能悉记。各置官属。皆以木排栅为城 。
村落
每一村或有寺,或有塔。人家稍宻,亦自有镇守之官,名为买节。大路上自有歇息如邮亭之类,其名为森木。近与暹人交兵,遂皆成旷地。取胆前此于八月内 。
取胆
盖占城王每年索人胆一瓮,万千余枚。遇夜则多方令人于城中及村落去处,遇有夜行者,以绳兠住其头,用小刀于右胁下取去其胆。俟数足,以馈占城王。独不取唐人之胆,盖因一年取唐人一胆,杂于其中,遂致瓮中之胆俱臭腐而不可用故也。近年已除取胆之事,另置取胆官属,居北门之里。
异事
东门之里,有蛮人淫其妹者,皮肉相粘不开,厯三日不食而俱死。余乡人薛氏居番三十五年矣,渠谓两见此事。盖其用圣佛之灵,所以如此。
澡浴
地苦炎热,每日非数次澡洗则不可过。入夜亦不免一二次,初无浴室盂桶之类,但每家须有一池,否则两三家合一池。不分男女,皆裸形入池,惟父母尊年在池,则子女卑幼不敢入。或卑幼先在池,则尊长亦回避之,如行辈则无拘也。但以左手遮其牝门入水而已。或三四日,或五六日,城中妇女,三三五五,咸至城外河中漾洗。至河边,脱去所纒之布而入水。会聚于河者动以千数,虽府第妇女亦预焉。畧不以为耻,自踵至顶,皆得而见之。城外大河,无日无之。唐人暇日颇以此为游观之乐,闻亦有就水中偷期者。水常温如汤,惟五更则微凉,至日出则复温矣。
流寓
唐人之为水手者,利其国中不着衣裳,且米粮易求,妇女易得,屋室易办,器用易足,买卖易为,往往皆逃逸于彼。
军马
军马亦是裸体、跣足,右手执摽枪,左手执战牌,别无所谓弓箭、炮石、甲胄之属。传闻与暹人相攻,皆驱百姓使战,往往亦别无智畧谋画。
国主出入
闻在先,国主辙迹未尝离戸,盖亦防有不测之变也。新主乃故国主之壻,原以典兵为职,其妇翁爱女。女宻窃金剑,以往其夫,以故亲子不得承袭。尝谋起兵,为新主所觉,斩其趾而安置于幽室。新主身嵌圣铁,纵使刀箭之属着体,不能为害,因恃此遂敢出戸。余宿留岁余,见其出者四五。凡出时诸军马拥其前,旗帜鼓乐踵其后。宫女三五百,花布花髻,手执巨烛,自成一队,虽白日亦照烛。又有宫女,皆执内中金银器皿及文饰之具,制度迥别,不知其何所用。又有宫女,执摽枪摽牌为内兵,又成一队。又有羊车、马车,皆以金为饰。其诸臣僚国戚,皆骑象在前。逺望红凉伞,不计其数。又其次则国主之妻及妾媵,或轿或车,或马或象,其销金凉伞何止百余。其后则是国主,立于象上,手持寳剑。象之牙亦以金套之。打销金白凉伞,凡二十余柄,其伞柄皆金为之。其四围拥簇之象甚多,又有军马护之。若游近处,止用金轿子,皆以宫女抬之。大凡出入,必迎小金塔,金佛在其前,观者皆当跪地顶礼,名为三罢。不然则为貌事者所擒,不虚释也。每日国主两次坐衙治事,亦无定文。及诸臣与百姓之欲见国主者,皆列坐地上。以俟少顷,闻内中隐隐有乐声,在外方吹螺以迎之。闻止用金车子,来处稍逺,须臾见二宫女纎手卷帘,而国主乃仗剑立于金窻之中矣。臣僚以下皆合掌叩头,螺声方絶,乃许抬头。国主特随亦就坐,坐处有狮子皮一领,乃传国之寳。言事既毕,国主寻即转身,二宫女复垂其帘,诸人各起。以此观之,则虽蛮貊之邦,未尝不知有君也。
〖注:■,+差,音差,篸■,竹貌。〗
菊谱 宋 范成大
定品
或问菊奚先?曰:“先色与香,而后态。”然则色奚先?曰:“黄者中之色。”土王季月而菊以九月花,金土之应,相生而相得者也。其次莫若白。西方,金气之应,菊以秋开,则于气为钟焉。陈藏器云:“白菊生平泽,花紫者白之变,红者紫之变也。此紫所以为白之次,而红所以为紫之次”云。有色矣,而又有香;有香矣,而后有态。是其为花之尤者也。或又曰:“花以艳媚为悦,而子以态为后欤?”曰:“吾尝闻于古人矣,妍卉繁花为小人,而松竹兰菊为君子。安有君子而以态为悦乎?至于具香与色,而又有态,是犹君子而有威仪也。”菊有名龙脑者,具香与色,而态不足者也。菊有名都胜者,具色与态,而香不足者也。菊之黄者,未必皆胜,而置于前者,正其色也。菊之白者,未必皆劣,而列于中者,次其色也。杂罗香球、玉铃之类,则以瑰异而升焉。至于顺圣、杨妃之类,转红受色不正,故虽有芬香态度,不得与诸花争也。然余独以龙脑为诸花之冠,是故君子贵其质焉。后之视此谱者,触类而求之,则意可见矣。
花总数三十有五品。以品视之,可以见花之高下。以花视之,可以知品之得失。具列之如左云。
龙脑第一
龙脑,一名小银台,出京师,开以九月末。类金万铨而叶尖,花上叶色类人间染郁金,而外叶纯白。夫黄菊有深浅色两种,而是花独得深浅之中。又其香气芬烈,甚如龙脑,是花与香色俱可贵也。诸菊或以态度争先者,然标致高远,譬如大人君子,雍容雅淡。识与不识,固将见而悦之,诚未易以妖冶妩媚为胜也。
新罗第二
新罗,一名玉梅,一名倭菊。或云出海外国中。开以九月末。千叶纯白,长短相次,而花叶尖薄,鲜明莹彻,若琼瑶然。花始开时,中有青黄细叶,如花蕊之状。盛开之后,细叶舒展,乃始见其蕊焉。枝正紫色,叶青,支股而小。凡菊类多尖阙,而此花之蕊分为五出,如人之有支股也。与花相映,标韵高雅,似非寻常之比也。然余观诸菊开头,枝叶有多少繁简之失。如桃花菊,则恨叶多;如球子菊,则恨花繁。此菊一枝,多开一花,虽有旁枝,亦少双头并开者,正符独立之意,故详纪焉。
都胜第三
都胜,出陈州,开以九月末。鹅黄千叶,叶形圆厚有双纹。花叶大者,每叶上皆有双画直纹,如人手纹状。而内外大小,重叠相次,蓬蓬然,疑造物者着意为之。凡花形千叶如金铃,则太厚;单叶如大金铃,则太薄。惟都胜、新罗、御爱、棣棠,颇得厚薄之中,而都胜又其最美者也。余尝谓菊之为花,皆以香色态度为尚,而枝常恨粗,叶常恨大。凡菊无态度者,枝叶累之也。此菊细枝少叶,袅袅有态。而俗以都胜目之,其有取于此乎?花有浅深两色,盖初开时色深尔。
御爱第四
御爱,出京师,开以九月末。一名笑靥,一名喜容。淡黄千叶,叶有双纹,齐短而阔。叶端皆有两阙,内外鳞次,亦有瑰异之称。但恨枝干差粗,不得与都胜争先尔。叶比诸菊,最小而青,每叶不过如指面大。或云出禁中,因此得名。
玉球第五
玉球,出陈州,开以九月末。多叶白花,近蕊微有红色。花外大叶有双纹,莹白齐长。而蕊中小叶如剪茸,初开时有青殻,久乃退去。盛开后小叶舒展,皆与花外长叶相次倒垂。而玉球目之者,以其有圆聚之形也。枝干不甚粗,叶尖长无刓阙。枝叶皆有浮毛,颇与诸菊异。然颜色标致,固自不凡。近年以来,方有此本。好事者竞求致之,一本之直,比于常菊,盖十倍焉。
玉铃第六
玉铃,未详所出,开以九月中。纯白千叶,中有细铃,甚类大金铃菊。凡白花中如玉球、新罗,形态高雅,出于其上。而此菊与之争胜,故余特次二菊,观名求实,似无愧焉。
金万铃第七
金万铃,未详所出,开以九月末。深黄千叶。菊以黄为正,而铃以金为质。是菊正黄色,而叶有铎形,则于名实两无愧也。菊有花密枝褊者,人间谓之鞍子菊,实与此花一种,特以地脉肥盛使之然尔。又有大万铃、大金铃、蜂铃之类,或形色不正,比之此花,特为窃有其名也。
大金铃第八
大金铃,未详所出,开以九月末。深黄有铃者,皆如铎铃之形。而此花之中,实皆五出。细花下有大叶承之,每叶有双纹。枝与常菊相似,叶大而疏,一枝不过十余叶。俗名大金铃,盖以花形似秋万铃尔。
银台第九
银台,深黄,万银铃。叶有五出,而下有双纹白叶。开之初,疑与龙脑菊一种,但花形差大,且不甚香耳。俗谓龙脑菊为小银台,盖以相似故也。枝干纤柔,叶青黄而粗疏。近出洛阳水北小民家,未多见也。
棣棠第十
棣棠,出西京,开以九月末。深黄双纹,多叶。自中至外,长短相次,如千叶棣棠状。凡黄菊类多小花。如都胜、御爱,虽稍大,而色皆浅黄。其最大者,若大金铃菊,则又单叶浅薄,无甚佳处。唯此花深黄多叶,大于诸菊,而又枝叶甚青,一枝聚生至十余朵。花叶相映,颜色鲜好,甚可爱也。
蜂铃第十一
蜂铃,开以九月中。千叶深黄,花形圆小,而中有铃叶拥聚蜂起,细视若有蜂窠之状。大抵此花如金万铃,独以花形差小而尖,又有细蕊出铃叶中,以此别尔。
鹅毛第十二
鹅毛,未详所出,开以九月末。淡黄,纤细如毛,生于花萼上。凡菊大率花心皆细,叶而下有大叶承之,间谓之托叶。今此毛花自内自外,叶皆一等,但长短上下有次尔。花形小于金万铃,亦近年新花也。
球子第十三
球子,未详所出,开以九月中。深黄千叶,尖细重叠,皆有伦理。一枝之杪,聚生百余花,若小球。诸菊黄花最小无过此者,然枝青叶碧,花色鲜明,相映尤好也。
夏金铃第十四
夏金铃,出西京,开以六月。深黄千叶,甚与金万铃相类。而花头瘦小,不甚鲜茂,盖以生非时故也。或曰:“非时而花,失其正也,而可置于上乎?”曰:其香是也,其色是也。若生非其时,则系于天者也。夫特以生非其时,而置之诸菊之上,香色不足论矣,奚以贵质哉?
秋金铃第十五
秋金铃,出西京,开以九月中。深黄,双纹重叶。花中细蕊皆出小铃萼中。其萼亦如铃叶,但此花叶短矿而青,故谱中谓铃叶、铃萼者,以此有如蜂铃状。余顷年至京师始见此菊,戚里相传,以为爱玩。其后菊品渐盛,香色形态,往往出此花上,而人之贵爱寞落矣。然花色正黄,未应便置菊之下也。
金钱第十六
金钱,出西京,开以九月末。深黄双纹重叶,似大金菊。而花形圆齐,颇类滴漏花(栏槛处处有,亦名滴滴金,一名金漏子)。人未识者,或以为棠棣菊,或以为大金铃。但以花叶辨之,乃可见尔。
邓州黄第十七
邓州黄,开以九月末。单叶双纹,深于鹅黄,而浅于郁金。中有细叶出铃萼上,形样甚似邓州白,但小差尔。按:陶隐居云:“南阳郦县有黄菊而白者,以五月采。”今人间相传,多以白菊为贵;又采时乃以九月,颇与古说相异。然黄菊味甘气香,枝干叶形,全类白菊,疑乃弘景所记尔。
蔷薇第十八
蔷薇,未详所出,九月末开。深黄双纹单叶,有黄细蕊,出小铃萼中。枝干差细,叶有支股而圆。今蔷薇有红白重叶、单叶两种,而单叶者差淡,人间谓之野蔷薇。要亦单叶者尔。
黄二色第十九
黄二色,九月末开。鹅黄双纹多叶。一花之间,自有深淡两色。然此花甚类蔷薇菊,惟形差小,又近蕊多有乱叶,不然亦不辨其异种也。
甘菊第二十
甘菊,生雍州川泽,开以九月。深黄单叶。闾巷小人,且能识之,固不待记而后见也。然余窃谓,古菊未有瑰异如今者,而陶渊明、张景阳、谢希逸、潘安仁等,或爱其香,或咏其色,或采之于东篱,或泛之于酒斝,疑皆今之甘菊花也。夫以古人赋咏赏爱,至于如此,而一旦以今菊之盛,遂将弃而不取,是岂仁人君子之于物哉。故余特以甘菊置于白紫红菊三品之上,其大意如此。
酴醾第二十一
酴醾,出相州,开以九月末。纯白千叶,自中至外,长短相次。花之大小,正如酴醾。而枝干纤柔,颇有态度。若花叶稍圆,加以檀蕊,真酴醾也。
玉盆第二十二
玉盆,出滑州,开以九月末。多叶黄心,内深外淡。而下有润白大叶连缀承之,有如盆盂中盛花状。然人间相传,以谓玉盆菊者,大率金黄心、碎叶,初不知其得名之由。后请疑于识者,始以真菊相示,乃知物之见名于人者,必有形似之实。非讲寻无倦,或有所遗尔。
邓州白第二十三
邓州白,九月末开。单叶双纹白花,中有细蕊出铃萼中。凡菊单叶如蔷薇菊之类,大率花叶圆密相次(花叶谓头上白叶,非枝叶之叶。他称花叶仿此)。而此花叶皆尖细,相去稀疏。然香比诸菊甚烈,而又正为药中所用,盖邓州菊潭所出尔。枝干甚纤柔,叶端有支股而长,亦不甚青。
白菊第二十四
白菊,单叶,白花蕊,与邓州白相类。但花叶差阔,相次圆密,而枝叶粗繁。人未识者,多谓此为邓州白,余亦信以为然。后刘伯绍访得其真菊,较见其意,故谱中别开邓州白,而正其名曰白菊。
银盆第二十五
银盆,出西京,开以九月中。花中皆细铃,比夏、秋万铃差疏,而形色似之。铃叶之下别有双纹白叶,故人间谓之银盆者,以其下叶正白故也。此菊近出,未多见。至其茂肥得地,则一花之大,有若盆者焉。
顺圣浅紫第二十六
顺圣,浅紫,出陈州、邓州。九月中方开。多叶,叶比诸菊最大。一花不过六七叶,而每叶盘叠凡三四重。花叶空处,间有筒叶辅之。大率花形枝干类垂丝棣棠,但色紫、花大尔。余所记菊中,惟此最大,而风流态度又为可贵。独恨此花非黄白,不得与诸菊争先也。
夏万铃第二十七
夏万铃,出鄜州,开以五月。紫色,细铃,生于双纹大叶之上。以时别之者,以有秋时紫花故也。或以菊皆秋生花,而疑此菊独以夏盛。按:灵宝方曰:“菊花紫白。”又陶隐居云:“五月采。”今此花紫色而开于夏时,是其得时之正也,夫何疑哉。
秋万铃第二十八
秋万铃,出鄜州,开以九月中。千叶,浅紫。其中细叶尽为五出铎形,而下有双纹大叶承之。诸菊如棣棠最大,独此菊与顺圣过焉。或云与夏花一种,但秋夏再开尔。今人间起草为花,多作此菊,盖以其瑰美可爱故也。
绣球第二十九
绣球,出西京,开以九月中。千叶紫花,花叶尖阔相次,聚生如金铃菊中铃叶之状。大率此花似荔枝菊,花中无筒叶,而萼边正平尔。花形之大,有若大金铃菊者焉。
荔枝第三十
荔枝,枝紫,出西京,九月中开。千叶紫花,叶卷为筒(谓花叶也。凡菊铃,叶有五出,皆如铎铃之形。又有卷生为筒,无尖阙者,故谓之筒叶,他与此同),大小相间。凡菊铃并蕊,皆生托叶之上,叶背乃有花萼与枝相连。而此菊上下左右,攒聚而生,故俗以为荔枝者,以其花形正圆故也。花有红者,与此同名,而纯紫者盖不多尔。
垂丝粉红第三十一
垂丝粉红,出西京,九月中开。千叶,叶细如茸,攒聚相次,而花下亦无托叶。人以垂丝目之者,盖以枝干纤弱故也。
杨妃第三十二
杨妃,未详所出,九月中开。粉红,千叶,散如乱茸。而枝叶细小,袅袅有态。此实菊之柔媚为悦者也。
合蝉第三十三
合蝉,未详所出,九月末开。粉红,筒叶。花形细者,与蕊杂比。方盛开时,筒之大者裂为两翅,如飞舞状。一枝之杪,凡三四花。然大率皆筒叶如荔枝菊,有蝉形者,盖不同尔。
红二色第三十四
红二色,出西京,开以九月末。千叶,深淡红,丛有两色。而花叶之中,间生筒叶,大小相映。方盛开时,筒之大者裂为二三,与花叶相杂,此茸茸然。花心与筒叶中,有青黄红蕊,颇与诸菊相异。然余怪桃花、石榴、川木瓜之类,或有一株异色者,每以造物之付受,有不平欤?抑将见其巧欤?今菊之变其黄白,而为粉红深紫,固可怪;而又一株亦有异色并生者也,是亦深可怪欤!花之形度,无甚佳处,特记其异尔。
桃花第三十五
花桃,粉红单叶,中有黄蕊。其色正类桃花,俗以此名,盖以言其色尔。花之形度虽不甚佳,而开于诸菊未有之前,故人视此菊如木中之梅焉。枝叶最繁密,或有无花者,则一叶之大,逾数寸也。
杂记
叙遗
余闻有麝香菊者,黄花十叶,以香得名。有锦菊者,粉红碎花,以色得名。有孩儿菊者,粉红青萼,以形得名。有金丝菊者,紫花黄心,以蕊得名。尝访于好事,求于园圃,既未之见,而说者谓:孩儿菊与桃花一种。又云:种花者,剪掐为之。至锦菊、金丝,则或有言其与别名,非菊者。若麝香菊,则又出阳翟,洛人实未之见。夫既巳记之,而定其品之高下,又因传闻附会,而乱其先后之次,是非余谱菊之意。故特论其名色,列于记花之后,以侯博物之君子,证其谬焉。
补意
余尝怪古人之于菊,虽赋咏嗟叹,尝见于文词,而未尝说其花瑰异,如吾谱中所记者。疑古之品,未若今日之富也。今遂有三十五种。又尝闻于莳花者云,花之形色变易,如牡丹之类,岁取其变者以为新。今此菊,亦疑所变也。今之所谱,虽自谓甚富,然搜访所有未至,与花之变易后出,则有待于好事者焉。君子之于文,亦阙其不知者,斯可矣。若夫掇撷治疗之方,栽培灌种之宜,宜观于方册,而间于老圃,不待予言也。
绿珠传(附翾风传) 宋 乐史 撰
绿珠者,姓梁,白州博白县人也。州则南昌郡,古越地。秦象郡,汉合浦县地。唐武德初,削平萧铣,于此置南州;寻改为白州,取白江为名。州境有博白山,博白江,盘龙洞,房山,双角山,大荒山。山上有池,池中有婢妾鱼。绿珠生双角山下,美而艳。越俗以珠为上宝,生女为珠娘,生男为珠儿。绿珠之字,由此而称。
晋石崇为交趾采访使,以真珠三斛致之。崇有别庐在河南金谷涧。涧中有金水,自太白源来。崇即川阜置园馆。绿珠能吹笛,又善舞《明君曲》(明君,昭君也。避晋文帝讳,改昭为明。)明君者,汉妃也。汉元帝时,匈奴单于入朝,诏王嫱配之,即昭君也。及将去,入辞,光彩射人,天子悔焉,重难改更,汉人怜其远嫁,为作此歌。崇以此曲教之,而自制新歌曰:
我本良家子,将适单于庭。
辞别未及终,前驱已抗旌。
仆御流涕别,辕马悲且鸣。
哀郁伤五内,涕泣沾珠缨。
行行日已远,遂造匈奴城。
延贮于穹庐,加我阏氏名。
殊类非所安,虽贵非所荣。
父子见凌辱,对之惭且惊。
杀身良不易,默默以苟生。
苟生亦何聊,积累常愤盈。
愿假飞鸿翼,乘之以遐征。
飞鸿不我顾,伫立以屏营。
昔以匣中玉,今为粪上尘。
朝华不足欢,甘与秋草并。
传语后世人:远嫁难为情。
崇又制《懊恼曲》以赠绿珠。崇之婢,美艳者千余人,择数十人,装饰一等,使忽视之,不相分别。刻玉为蛟龙佩,萦金为凤凰钗,结袖绕楹而舞。欲有所召者,不呼姓名,悉听佩声,视钗色。佩声轻者居前,钗色艳者居后,以为行次而进。
赵王伦乱常,贼类孙秀使人求绿珠。崇方登凉观,临清水,妇人侍侧。使者以告,崇出侍婢数百人以示之,皆蕴兰麝而披罗縠。曰:“任所择。”使者曰:“君侯服御,丽则丽矣。然受命指索绿珠。不知孰是?”崇勃然曰:“吾所爱,不可得也。”秀因是谮伦族之。收兵忽至,崇谓绿珠曰:“我今为尔获罪。”绿珠泣曰:“愿效死于君前。”崇因止之,于是坠楼而死。崇弃东市。时人名其楼曰“绿珠楼”。楼在步庚里,近狄泉。狄泉在正城之东。绿珠有弟子宋玮,有国色。善吹笛。后入晋明帝宫中。
今白州有一派水,自双角山出谷容州江,呼为绿珠江。亦犹归州有昭君滩,昭君村,昭君场;吴有西施谷,脂粉塘:盖取美人出处为名。又有绿珠井,在双角山下。耆老传云:“汲此井饮者,诞女必多美丽。里闾有识者,以美色无益于时,因以巨石镇之。迨后虽有产女端妍者,而七窍四肢,多不完具。”异哉!山水之使然。昭君村生女皆炙破其面,故白居易诗曰:
不效往者戒,恐贻来者冤。
至今村女面,烧灼成瘢痕。
又与不完具而惜焉。
牛僧儒《周秦行记》云:“夜宿薄太后庙,见戚夫人,王嫱,太真妃,潘淑妃,各赋诗言志。别有善笛女子,短鬟窄衫具带,貌甚美,与潘氏偕来。太后以接坐居之,令吹笛,往往亦及酒。太后顾而谓曰:‘识此否?石家绿珠也。潘妃养作妹。’太后曰:‘绿珠岂能无诗乎?’绿珠拜谢,作曰:
此日人非昔日人,笛声空怨赵王伦。
红残钿碎花楼下,金谷千年更不春。
太后曰:‘牛秀才远来,今日谁人与伴?’绿珠曰:‘石卫尉性严忌。今有死,不可及乱。’”然事虽诡怪,聊以解颐。
噫!石崇之杀,虽自绿珠,殆亦其来有渐矣。崇尝刺荆州,劫夺远使,沉杀客商,以致巨富。又遗王恺鸩鸟,共为鸩毒之事。有此阴谋,加以每邀客宴集,令美人行酒,客饮不尽者,使黄门斩美人。王丞相与大将军,尝共访崇,丞相素不能饮,辄自勉强,至于沉醉。至大将军,故不饮,以观其变,已斩三人。君子曰:“祸福无门,惟人所召。”崇心不义,举动杀人,乌得无报也!非绿珠,无以速石崇之诛,非石崇,无以显绿珠之名。
绿珠之坠楼,侍儿之有贞节者也。比之于古,则有田六出。六出者,王进贤侍儿也。进贤,晋愍太子妃。洛阳乱,石勒掠进贤,渡孟津,欲妻之。进贤骂曰:“我皇太子妃,司徒公女。胡羌小子,敢干我乎?”言毕投河。六出曰:“大既有之,小亦宜然。”复投河中。又有窈娘者,武周时乔知之宠婢也。盛有姿色,特善歌舞。知之教读书,善属文,深所爱幸。时武承嗣骄贵,内宴酒酣,迫知之将金玉赌窈娘。知之不胜,便使人就家强载以归。知之怨悔,作《绿珠篇》以叙其怨。词曰:
石家金谷重新声,明珠十斛买娉婷。
次日可怜无复比,此时可爱得人情。
君家闺阁未曾难,尝持歌舞使人看。
富贵雄豪非分理,骄矜势力横相干。
辞君去君终不忍,徒劳掩面伤红粉。
百年离别在高楼,一旦红颜为君尽。
知之私属承嗣家阉奴,传诗于窈娘。窈娘得诗悲泣,投井而死。承嗣令汲出,于衣中得诗,鞭杀阉奴。讽吏罗织知之,以致杀焉。悲夫,二子以爱姬示人,掇丧身之祸。所谓倒持太阿,授人以柄。《易》曰:“慢藏诲盗,冶容诲淫。”其此之谓乎?
其后,诗人题歌舞妓者,皆以绿珠为名。庚肩吾曰:“兰堂上客至,绮席清弦抚。自作《明君辞》,还教绿珠舞。”李元忠云:“绛树摇歌扇,金谷舞筵开。罗袖拂归客,留欢醉玉杯。”江总云:“绿珠含泪舞,孙秀强相邀。”
绿珠之没,已数百年矣,诗人尚咏之不已,其故何哉?盖一婢子,不知书,而能感主恩,愤不顾身,其志凛冽,诚足使后人仰慕歌咏也。至有享厚禄,盗高位,亡仁义之行,怀反复之情,暮四朝三,惟利是视,节操反不若一妇人,岂不愧哉!今为此传,非徒述美丽,窒祸源,且欲惩戒辜恩背义之类也。
季伦死后十日,赵王伦败。左卫将军赵泉,斩孙秀于中书,军士赵骏剖秀心食之。伦囚金墉城,赐金屑酒。伦惭,以巾覆面曰:“孙秀误我也!”饮金屑而卒。皆夷家族。南阳生曰:“此乃假天之报怨。不然,何枭夷之立见乎!”
附翾风传
石季伦所爱婢名翾风,魏未于胡中买得,年始十岁,使房内养之。至年十五,容貌无比,特以姿态见美。妙别玉声,能观金色。石氏之富,财比王家,骄侈当世,珍宝瑰奇,视如瓦石,聚如粪土,皆殊方异国所得,莫有辨识其出处者。乃使翾风别其声色,并知其所出之地,言“西方北方,玉声沉重,而性温润,佩服益人灵性;东方、南方,玉声轻洁,而性清凉,佩服利人精神。”石氏侍人,美艳者数千人,翾风最以文辞擅爱。石崇尝语之曰:“吾百年之后,当指白日以汝为殉。”答曰:“生爱死离,不如无爱。妾得为殉,身其何朽。”于是弥见宠爱。
崇尝择美容姿相类者数十人,装饰衣服,大小一等,使忽睹不相分别,常侍于侧。使翾风调玉以付工人为倒龙之佩,萦金为凤冠之钗。言刻玉为倒龙之势,铸金钗像凤凰之冠,结绅绕楹而舞,使昼夜声色相接,谓之“恒舞”。欲有所召者,不呼姓名,悉听佩声、视钗色。玉声轻者居前,钗色艳者居后,以为行次而进也。使数十人各含异香,使行而笑语,则口气从风而飏。又屑沉水之香,如尘未,布致象床上,使所爱践之无迹者,即赐真珠百琲;若有迹者,则即节其饮食,令体轻弱。故闺中相戏曰:“尔非细骨轻躯,那得百真珠。”
及翾风年三十,妙年者争嫉之,或言胡女不可为群,竟相排毁。崇受谮润之言,即退翾风为房老,使主群少。乃怀怨怼,而作五言诗曰:
春华谁不美,卒伤秋落时。
突烟还自低,鄙退岂所期。
桂芬徒自蠹,失爱在蛾眉。
坐见芳时歇,惟悴空自嗤。
石氏房中井歌此为乐曲,至晋未乃止。
陈张贵妃传 佚名
张贵妃名丽华,兵家女也。父兄以织席为业。后主为太子,以选入宫,侍龚贵嫔为良娣。贵妃年十岁,为之给使。后主见而悦之,因得幸,遂有娠,生太子深。后主即位,拜为贵妃。妃性聪慧,甚被宠遇。后主始以始兴王叔陵之乱,被伤,卧于承香殿。时诸姬并不得进,惟贵妃侍焉。而柳太后犹居柏梁殿,即皇后之正殿也。而皇后素无宠于后主,不得侍疾,别居求贤殿。至德二年,乃于光昭殿前,起临春、结绮、望仙三阁,高数十丈,并数十间。其窗牖壁带悬嵋栏槛之类,悉以沉檀为之,又饰以金玉,间以珠翠,外施珠帘,内有宝床宝帐,其服玩之属,瑰奇珍丽,皆近古未有。每微风暂至,香闻数里,朝日初照,光映后庭。其下积石为山,引水为池,植以奇树,杂以花药。后主自居临春阁,张贵妃居结绮阁,龚孔二贵嫔居望仙阁,复道交相往来。又有王李二美人,张薛二淑媛,袁昭仪、何婕好、江修容等七人,并有宠,递代以游其上。以宫人有文学者袁大舍等为女学士。后主每引宾客、对贵妃等游宴,则使诸贵人及女学士与狎客共赋新诗,互相赠答,采其尤艳丽者以为曲调,被以新声。选宫女有容色者以千百数,教之歌,分部迭进。其曲有《玉树后庭花》,《临春乐》等。其略云:“璧月夜夜满,琼树朝朝新。”大指所归,皆美张贵妃、孔贵嫔之容色。张贵妃发长七尺,鬒黑如漆,其光可鉴。聪慧有神彩,进止闲暇,容色端丽。每瞻视盼睐,光彩溢目,照映左右。常于阁上靓妆,临轩槛,宫中遥望,飘若神仙。才辩强记,善俟人主颜色,荐诸宫女,后宫咸德之。又工厌魅之术,假鬼神以惑后主,置淫祀于宫中,聚诸女巫,使之鼓舞,使后主怠于政事。百司启奏,并因宦者蔡临儿、李善度进诸后主,倚隐囊,置张贵妃于膝上,共决之。李蔡所不能记者,贵妃并为条疏,无所遗脱。因参访外事,必先知白之。由是益加宠异,冠绝后庭。而后宫之家,不尊法度,有絓于理者,但求哀于贵妃。贵妃则令李蔡先启其事,而后从容为言之。大臣有不从者,因而潜之,言无不听,于是张之势,熏灼四方,内外宗族,多被引用,大臣执政,亦风而靡,阉宦便佞之徒,内外交结,转相引进,贿赂公行,赏罚无常,纪纲瞀乱矣。及隋军克台城,贵妃与后主,俱入于井。隋军出之,晋王广命斩贵妃,榜于青溪中桥。
碧线传 佚名 撰
至正间,有道士真本无、文固虚,不知何许人,客威顺王家下,通剑术,晓兵机。王虽畜之,未始奇也,惟樊口卫君美重之。一日,王游别苑,召二人侍,因从容讽曰:“方今天下太平日久,极盛而丰,朝政废弛,祸在旦夕。大王朝廷懿亲,宜阴为之备。万一风尘有警,即使指麾义旗,纾君父之急,使神州光复,为大元宗英,岂不伟哉!”王曰:“尔病,风狂耶?何出言若是?”二人默然而退曰:“竖子不足谋。不去祸且至。”于是题诗黄鹤楼而遁。诗曰:
芙蓉出匣照寒铓,上带仇家血影光。
前席早知非圣主,悔将三策说君王。
王知而求之,隐矣。未几乱作,悉如前言,于是陈友谅、明玉珍,皆遣人物色之。不可得。高皇帝既平群寇,四海一家,君美兄君彦,为西衮丞,因往省之。回途覆舟,幸而不死,因踯躅路侧,觅火燎衣,纵步间,忽二道士前揖曰:“范叔何一寒如此哉!”视之,真、文二故人也。告以困苦之状,曰:“无忧也。”遂邀往其家,则青城山也。高墙华屋,深院曲房,苍头数人,列侍左右。与君美话旧,欢若平生。因询其乱中出处,二人曰:“自辞黄鹤,即入黄牛。久隐青城,忽逢青眼。所惜壮心凋落,一事无成。俯仰乾坤,飘飖萍梗。索居闲处,有愧故人。”乃与痛饮。酒酣气豪,议论蜂起。君美曰:“二公炼质名山,犹未能忘情尘世,将不为修真之累乎!”二人大笑曰:“循行数墨,儒之土苴;熊经鸟神,仙之糟粕。吾所谓修真,岂在是哉!”因引君美周视其家。锦绮充盈,金玉山积,各有美人掌之。最后,至一山岩中,有髑髅百枚。二人指曰:“此世间不义人也,余得而诛之。”君美为之吐舌。
明日大设宴,君美首席。两美人捧牙盘,盛明珠十、黄金百两为寿。君美不敢却,但唯唯谢。于是剧饮大醉,本无赋诗曰:
几年兵火接天涯,白骨丛中度岁华。
杜宇有冤能泣血,邓攸元子可传家。
当时自诧辽东豕,今日翻成井底蛙。
一片春光谁是主,野花开满蒺黎沙。
固虚续吟曰:
豪杰消磨叹五陵,发冲乌帽气填膺。
眼前不是无豪杰,身后何须论废兴。
当道有蛇魂已断,渡江无马谶难凭。
可怜一片中原地,虎啸龙腾几战争。
其诗大抵类此,则其人可想矣。君美知所吟不能出其右,乃制《喜迁莺》一阕,执杯酹谢于二公,自歌以侑焉。词曰:
乾坤如昨。叹往事凄凉,长才萧索。景物非非,人民俱换,非是旧时城郭。世事恰如棋子,当局方知难着。胜与败,似一场春梦,何须惊愕。 寥落,相见处、萍水异香,烂慢清宵酌。说到英雄,自同梦幻,涩尽剑锋莲锷,看破浮云变态,休问谁强谁弱,堪叹惜,这一番归去,似辽东鹤。
明日求归。二人曰:“唐有红线,今有碧线,当令送君也。”至则一好女子,年可十七八,负竹箱,随真、文同送君美。青城道上,顾谓曰:“后会难期,请为起舞。”碧线开箱,取白丸四,大如鸡卵,乃雌雄剑也。二人引而伸之,飞跃上下。须叟,天地晦冥,风云惨淡,惟于尘埃中见电光翕欻,交绕互缠。君美股战,行不成步。回望其居,皆陵欲若星,殊无有路。君美乃气不得出,目不得合,常若刃在其颈,心胆俱落。舞罢,失二人所在,独碧线旁立。君美倒皮囊中酒共饮。伺夜握君美手,东南而逝。将三更许抵家,但见金珠在榻,碧线变去久矣,竟不知其何术也。
秋千会记 明 李祯 撰
元大德二年戊戌,孛罗以故相齐国公子,拜宣徽院使,萨都刺为佥判,东平王荣甫为经历,三家联住海子桥西。宣徽生自相门,穷极富贵,第宅宏丽,莫与为比。然读书能文,敬礼贤 士,故时誉翕然称之。私居后有杏园一所,取“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之意。花卉之奇,庭榭之好,冠于诸贵家。每年春,宣徽诸妹、诸女,邀院判、经历宅眷,于园中,设秋千之戏,盛陈饮宴,欢笑竟日。各家亦隔一日设馔,自二月末至 清明后方罢,谓之秋千会。
适枢密同佥帖木耳不花子拜住过园外,闻笑声,于马上欠身望之,正见秋千竞蹴,欢哄方浓。潜于柳阴中窥之,睹诸女皆绝色,遂久不去。为阍者所觉,走报宣徽,索之亡矣。拜住归,具白于母。母解意,乃遣媒于宣徽家求亲。宣徽曰:“得非窥墙儿乎?吾正择婿,可遣来一观。若果佳,则当许也。”媒归报同佥,饰拜住以往。宣徽见其美少年,心稍喜,但未知其才学,试之曰:“尔喜观秋千,以此为题,《菩萨蛮》为调,赋南词一阕,能乎?”拜住挥毫,以国字写之,曰:
红绳画板柔荑指,东风燕子双双起。夸俊要争高,更将裙系牢。 牙床和困睡,一任金钗坠,推枕起来迟,纱窗月上时。
宣徽虽爱其敏捷,恐是预构,或假手于人,因盛席待之,席间再命作《满江红》咏黄莺儿。拜住拂拭剡藤,用汉字书,呈宣徽。宣徽喜曰:“得婚矣。”遂面许第三夫人女速哥失里为姻,且召夫人并呼女出,与拜住相见。他女亦于窗隙中窥之,私贺速哥失里曰:“可谓门阑多喜气,女婿近乘龙也。”
择日,遣聘,礼物之多,词翰之雅,喧传都下,以为盛事。拜住莺词附录于此:
嫩日舒晴,韶光艳,碧天新霁。正桃腮半吐,莺声初试。孤枕乍闻弦索悄,曲屏时听笙簧细。爱绵蛮、柔舌韵东风,愈娇媚。 幽梦醒,闲愁泥。残香褪,重门闭,巧音芳韵,十分流丽。入柳穿花来又去,欲求好友真无计。望上林、何日得双栖,心迢递。
既而,同佥豪宕,簠簋不饰,竟以墨败,系御史台狱。得疾囹圄间,以大臣例,蒙疏放回家医治。未逾旬,竟尔弗起,阖室染疾,尽为一空,独拜住在。然冰消瓦解,财散人亡。宣徽将呼拜住回家,教而养之,三夫人坚然不肯。盖宣徽内嬖虽多,而三夫人独秉权专宠。见他姬女皆归富贵之门,独己婿家反凋敝如此,决意悔亲。速哥失里谏曰:“结亲即结义,一与订盟,终不可改。儿非不见诸姊妹家荣盛,心亦慕之。但寸丝为定,鬼神难欺,岂可以其贫贱而弃之乎?”父母不听,另议平章阔阔出之子僧家奴。仪文之盛,视昔有加,暨成婚,速哥失里行至中道,潜解脚纱缢于轿中。比至,而死矣。夫人以其爱女舆回,悉倾家奁及夫家聘物殓之,暂寄清安僧寺。 拜住闻变,是夜私往哭之,且叩棺曰:“拜住在此。”忽棺中应曰:“可开柩,我活矣。”周视四隅,漆钉牢固,无由可启。乃谋于僧曰:“劳用力,开棺之罪,我一力承之,不以相累,当共分所有也。”僧素知其厚殓,亦萌利物之意,遂斧其盖。女果活。彼此喜极,乃脱金钏及首饰之半谢僧。计其余,尚值数万缗,因托僧买漆整棺,不令事露。拜住遂挚速哥失里走上都。住一年,人无知者。所携丰厚,兼拜住又教蒙古生数人,复有月俸,家道从容。
不期宣徽出尹开平,下车之始,即求馆客。而上都儒者绝少。或曰:“近有士自大都挚家寓此,亦色目人。设帐民间,诚有学术。府君欲觅西宾,惟此人为称。”亟召之,则拜住也,宣徽意其必流落死矣,而人物整然。怪之,问:“何以至此,且娶谁氏?”拜住实告。宣徽不信,命舁至,则真速哥失里。一家惊动,且喜且悲。然犹恐其魂假人形,幻惑年少,阴使人诣清安询僧,其言一同。及发殡,空榇而已。归以告,宣徽夫妇愧叹,待之愈厚,收为赘婿,终老其家。
拜住三子,长教化,仕至辽阳等处行中书省左丞,早卒。次子忙古歹、幼子黑厮,俱为内怯薛带御器械。忙古歹先死。黑厮官至枢密院使。天兵至燕,顺帝御清宁殿,集三宫后妃皇太子同议避兵。黑厮与丞相失列门哭谏曰:“天下者,世祖之天下也。当以死守。”不听,夜半开建德门而遁。黑厮随入沙漠,不知所终。
张老传 唐 李复言
张老者,扬州六合县园叟也。其邻有韦恕者,梁天监中,自扬州曹掾秩满而来。有长女既笄,召里中媒媪,令访良婿。张老闻之,喜而候媒于韦门。媪出,张老固延入,且备酒食。酒阑,谓媪曰:“闻韦氏有女将适人,求良才干媪,有之乎?”曰:“然。”曰:“某诚衰迈,灌园之业,亦可衣食。幸为求之,事成厚谢。”媪大骂而去。他日又邀媪。媪曰:“叟何不自度?岂有衣冠子女,肯嫁园叟耶?此家诚贫,士大夫家之敌者不少。顾叟非匹,吾安能为叟一杯酒,乃取辱于韦氏?”叟固曰:“强为吾一言之。言不从,即吾命也。”媪不得已,冒责而入言之。韦氏大怒曰:“媪以我贫,轻我乃如是!且韦家焉有此事。况园叟何人,敢发此议?叟固不足责,媪何无别之甚耶?”媪曰:“媪诚非所宜言。为叟所逼,不得不达其意。”韦怒曰:“为吾报之,今日内得五百缗则可。”媪出以告,张老乃曰:“诺。”未几,车载纳于韦氏。韦大惊曰:“前言戏之耳。且此翁为园,何以致此?吾度其必无而言之,今不移时而钱到,当如之何?”乃使人潜候其女。女亦不恨,乃曰:“此固命乎!”遂许焉。张老既取韦氏,园业不废。负秽地,鬻蔬不辍,其妻躬执爨濯,了无作色。亲戚恶之,亦不能止,数年,中外之有识者,责恕曰:“君家诚贫,乡里岂无贫子弟,奈何以女妻园叟?既弃之,何不令远去也?”他日,恕致酒召女及张老,酒酣,微露其意。张老起曰:“所以不即去者,恐有留念。今既相厌,去亦何难。某王屋山下有一小庄,明旦且归耳。”天将曙,来别韦氏:“他岁相思,可令大兄往天坛山南相访。”遂令妻骑驴戴笠,张老策杖相随而去,绝无消息。
后数年,恕念其女,以为蓬头垢面,不可识也,令其男义方访之。到天坛南,适遇一昆仑奴,驾黄牛耕田。问曰:“此有张老家庄否?”昆仑投杖拜曰:“大郎子,何久不来?庄去此甚近,某当前引。”遂与俱东去。初上一山,山下有水,过水连绵凡十余处,景色渐异,不与人间同。忽下一山,其水北朱户甲第,楼阁参差,花木繁荣,烟云鲜媚,鸾鹤孔雀,徊翔其间,歌管嘹亮耳目。昆仑指曰:“此张家庄也。”韦惊骇不测。俄而及门,门有紫衣吏,拜引入厅中。铺陈之华,目所未睹,异香氤氲,遍满崖谷。忽闻珠佩之声渐近,二青衣出曰:“阿郎来。”次见十数青衣,容色绝代,相对而行,若有所引。俄见一人,戴远游冠,衣朱绡,曳朱履,徐出门。一青衣引韦前拜。仪状伟然,容色芳嫩,细视之,乃张老也。言曰:“人世劳苦,若在火中。身未清凉,愁焰又炽,而无斯须泰时。兄久客寄,何以自娱?贤妹略梳头,即当奉见。”因揖令坐。未几,一青衣来曰:“娘子已梳头毕。”遂引入见妹于堂前。其堂沉香为梁,玳瑁贴门,碧玉窗,珍珠箔,阶砌皆冷滑碧色,不辨其物。其妹服饰之盛,世间未见。略叙寒暄,问尊长而已,意甚疏略。有顷进馔,精美馨芳,不可名状。食讫,馆韦于内厅。明日方曙,张老与韦生坐。忽有一青衣,附耳而语。张老笑曰:“宅中有客,安得暮归。”因曰:“小弟暂欲游蓬莱山,贤妹亦当去。然未暮即归,兄但憩此。”张老揖而入。俄而五云起于庭中,鸾凤飞翔,丝竹并作。张老及妹,各乘一凤,余从乘鹤者十数人,渐上空中,正东而去。望之已没,犹隐隐闻音乐之声。韦生在馆,小青衣供侍甚谨。迨暮,倏闻笙簧之音,倏忽复到。及下于庭,张老与妻见韦曰:“独居大寂寞,然此地神仙之府,非俗人得游。以兄宿命,合得到此,然亦不可久居。明日当奉别耳。”及明,妹复出别兄,殷勤传语父母而已。张老曰:“人世遐远,不及作书,奉金二十镒。”并与一故席帽,曰:“兄若无钱,可于扬州北邸,卖药王老家,取一千万,持此为信。”遂别,复令昆仑奴送出。却到天坛,昆仑奴拜别而去。韦自荷金而归。其家惊讶问之,或以为神仙,或以为妖妄,不知所谓。
五六年间,金尽,欲取王老钱,复疑其妄。或曰:“许尔取饯,不持一字,此帽安足信?”既而困极,其家强逼之曰:“必不得钱,亦何伤。”乃在扬州,入北邸,而王老者,方当肆陈药。韦前曰:“叟何姓?”曰:“姓王。”韦曰:“张老令取钱一千万,持此帽为信。”王曰:“钱即实有,席帽是乎?”韦曰:“叟可验之,岂不识耶?”王老未语,有小女出青布韩中,曰:“张老常过,令缝帽顶,其时无皂线,以红线缝之。线色手踪,皆可目验。”因取看之,果是也。遂得载钱而归,乃信真神仙也。其家又思女,复遣义方往天坛南寻之。到即千山万水,不复有路。时逢樵人,亦无知张老庄者,悲思怅然而归。举家以为仙俗路殊,无相见期。又寻王老,亦去矣。
后数年,义方偶游扬州,闲行北邸前,忽见张家昆仑奴前曰:“大郎家中何如?娘子虽不得归,如日侍左右。家中事无巨细,莫不知之。”因出怀金十斤以奉曰:“娘子令送与大郎君,阿郎与王老会饮于此酒家。大郎且坐,昆仑当入报。”义方坐于酒旗下,日暮不见出,乃入观之,饮者满坐,坐上并无二老,亦无昆仑。取金视之,乃真金也。惊叹而归。又以供数年之食,后不复知张老所在。
瑶台片玉甲种补录 明 施绍莘子野父 着
春游述怀(有序跋)
〖秋去春来,愁萦病恼,自是伤心南浦。其如扑面东风,携短筇于锦阵;命付花魂,渡破葛于玉缸。梦回酒国,盖窃叹浮生之如寄,乃深悲去日之苦多。若舍现前之乐事,何与身心?倘图没世之令名,空劳梦想。因兹挹秀于烟霞,聊且娱情于花月。封拜青州从事,不辞歌院乞儿。俯仰天地之宽,安适性情之便。爰趁春游,遂成新什。行人生之乐耳,捐卿法之彼哉。令解人闻之会心,而下士闻之大笑云尔。〗
【北正宫?端正好】
锦烘天,香铺地,东风里,绿柳桥西。乱芳遥衬前山翠,似董北苑先生笔。
【滚绣球】
不多时,才看得梅;霎时间,又开到李。柳窥青渐苏娇睡,小夭桃打扮衣绯。菜花田猎猎低,红花田剪剪齐。一阵价香风肥腻,慢腾腾淡日西飞。猛踏破落花堆里,滑了鞋底。抓住了繁花刺儿,碎了绣衣,又过前溪。
【叨叨令】
且寻一个顽的耍的,会知音风风流流的队。拉了他们俊的俏的,做一个清清雅雅的会。拣一片平的软的,衬花茵香香馥馥的地。摆列着奇的美的,趁时景新新鲜鲜的味。兀的便醉杀了人也么哥,兀的便醉杀了人也么哥,任地上干的湿的,诨帐呵便昏昏沉沉的睡。
【脱布衫】
忒撩人卖酒红旗,映秋千在红杏楼西。楼儿上那栏杆斜靠的血红衣,见人回避。
【小梁州】
又见些只只弓鞋一捻的,时样罗衣。知他是烧香的,还是上坟的,乔装髻掩扇漏蛾眉。
【么】
聪明人不合多伶俐,被他们酒泥花迷。杏花天,杨花地,和二三知己,睁醉眼看名姬。
【上小楼】
垂杨院里,朱门斜启。且待俺陪个殷勤,借看园林,才过花堤。怎知俺命儿里冤家作对,蓦撞的斗草的十来个妓。
【么篇】
骑马的叶叶衣,坐轿的呵呵睡。还有个酒壶儿斜矗,食垒儿分携,妙人儿相偎。引得俺半日里跟到黑,凄凉惭愧。怎当他半回头,风递过口脂香气。
【满庭芳】
乱香堆里,一湾流水,茅屋竹篱。恰正是寒食天,浊酒儿刚篘起。试新茶,才放枪旗。偏凑的笋鲜菜美,又撞的蚬肥芹腻。小饮藤花底,盘餐进枸杞,人醉了,日头直。
【决活三】
是谁家笙歌沸?偷空里笑微微,隔墙惟见柳巍巍。这便是洞天里,神仙会。
【朝天子】
只可怜冢垒垒土堆,白条条挂纸。费多少儿孙泪,眼前的酒饭儿不能够吃。哭拜罢,人归矣。蝴蝶青钱,杜鹃红泪,才懊悔当初不醉死。生前事在这壁,死后事在那壁,短多少万古英雄气。
【四边静】
是谁知唐宗晋室,但当年墓碑,而今废基。草树狐狸,松柏寒山背。今宵却在雨里,昏惨惨,悲磷湿。
【耍孩儿】
我如今决计疏狂矣,且随喜花边酒里。一年春去又春回,好提防白发相欺。须搜寻直入烟花髓,更顽耍争为曲蘖魁,日日花间醉。惹得的桃花笑我,柳也开眉。
【五煞】
看青山,恰打围,曲湾湾,水接篱。群花姊妹随行队,天偏生我为男子。况春放闲人撒酒资,须直是风流死。切莫把花盟酒谱,半点差池。
【四煞】
渐东君,逐旋归,好花枝,怕一夜飞。晓来满地胭脂碎,分明万古英雄泪。应蹙尽人间闺秀眉,须快把杯儿吃。若放过了良辰美景,痴也真痴。
【三煞】
好良朋,近可携,小花篮,便可提。家家酒气和花气,闲来酒店逋新债。更密选花枝寄所私,狂甚如天使。愿如此生涯老我,不省前非。
【二煞】
不风流,俗怎医?会风流,债怎推?好花好酒天生配,我酒中要强为监史。花里从教做伐媒,佥上了风流籍。休赶向红尘队里,断送头皮。
【一煞】
妖姬且自携,新词且自题。围棋赌酒贤乎已,探花妒杀蜂磨腿。趁酒闲看蝶晒衣,顽童且莫催归急。却不道小臣卜夜,秉烛传杯。
【煞尾】
置身峰泖间,避世诗酒里。买一个载花船,来往烟霞际。向这些美酒名花道声生受你。
予雅好声乐,每闻琶琵筝阮声,便为魂销神舞。故迩来多作北宫,时教慧童,度以弦索。更以萧管叶予诸南词、院本诸曲。一切休却,间有名曲,略谱其一二条。每遇佳时艳节,锦阵花营,美人韵事,则配以靡词。若奇山异水,高衲羽流,感怀吊古,则副以激调。随境写声,随事命曲,管弦竹肉,称宜间作。更以烟霞花月酒茗诗棋衬贴其间。如此逍遥三十年,归骨于先人之侧,乃以片石立墓道曰:“有明峰泖浪仙之墓,”则吾愿足矣。头上乌纱,腰间白璧,青史上官衔政迹,件件让与他人可也。(自跋)
南音多柔曼,北音多激壮,盖亦五方风气使然。子野此词,有“大江东去”之雄风,复饶“晓风残月”之佳致。故以铜将军、铁绰板歌之,而不失之凌劲;即以十七八娇女儿,挟锦瑟,按红牙,唱于步丝帐下,而不失之纤弱。(顾彦容)
体制之弘,如垂天之云;风情之逸,如穿花之蝶。兼之曲折排荡,有堤草竿绵、春池潋滟之意。真当行名篇也!(沈德生)
佞花(有跋)
【南仙吕?入双调琐南枝】
金铃护,锦帐挨,封家大姨谁敢猜?妙选出尘埃。向名园,如意买,高低种,曲折排,泛红涛,翻绣海。
【朝元歌】
莺猜燕猜,忒作践,嗔他歹。蜂来蝶来,紧帮衬,愁他采。待贴上金钗,系将襟带,忍教粉香尘土埋?就飘坠苍苔,愿盈盈瑞将红绣鞋。更修口忏花斋,愿花缘常是谐。判个补填花债,受持花戒。那敢负恩分爱,负恩分爱。
【香柳娘】
折将来近他,折将来近他,胆瓶安在?枕边灯下屏山外。扫将来坐他,扫将来坐他,香锦簇新苔,鞋袜分余彩。嚼将来咽他,嚼将来咽他,沁入肺肠来,毛骨泠然改。
【前腔】
乞名诗咏他,乞名诗咏他,锦囊携带,一时声价千金买。乞名工画他,乞名工画他,纸墨晕香腮,活现春常在。乞名姬绣他,乞名姬绣他,孕出美人胎,分外生光彩。
【前腔】
愿轻轻雨洒,愿轻轻雨洒,洗妆抹黛,萧然标韵风尘外。愿微微风摆,愿微微风摆,韵脸笑微开,波俏世无赛。愿疏疏月晒,愿疏疏月晒,清影逗香阶,永伴佳人拜。
【玉交枝】
傍人休怪,这花缘,前生带来,命中干犯真无奈。撒风情本分应该,因此上锦囊拾得尽诗材,红裙赠与添情债。但花开,是我时来运来;若花衰,是我时乖运乖。
【解三醒】
我把你珍珠般待,我把你姬妾般挨,我把你花王顶礼常朝拜,我把你品命分明次第排,我把你开时命酒欢呼快,我把你落处填词吊唁哀。浑填债,多只为花星照命,搂得痴騃。
【尾文】
为花常是耽禁害,就受用名花也合该。再做首艳句新词答谢来。
一生与花作缘,无日不享供养,使无奇文丽句,纳交献媚,亦甚愧为花神薄幸人矣。甲寅春有《祝花小词》,甲子春稍稍更定,自谓差效微情,然犹觉花恩深重,未能报颂万一。清明花下,复填右词,谱调生新,语意柔逸,深情委思,颇极其致。今人语诌媚之甚者谓之肉麻,是真可谓肉麻矣。第求免为花神薄幸,须眉之气于此毫无所用也。本题初为《歌花》,复改为《佞花》,正道其实,且志我痴耳。甲子清暑斋日纳凉且闲亭偶记。(自跋)
佞花至此,万种情痴,烟花主盟,岂容多让。(郑君泰)
花遇赏心,如佳人遇才子,自然供养奇擎。古人有为之取凉,为之画眉者,要自是文波荡漾耳。倘落村汉手,无论揉香剜玉,即狎昵留连,然而以篙莽之气,施之柳宠花娇。此篇文字殊觉疏庸草率,乃知“佞花”两言,初非易事,岂容不识字人妄称花党耶?右词如此才情,自应判断与花作配。夫花撰文章,依稀成字,笔拈芳艳,错落生花,我不知其是一是二,宜乎其不媒而合也。(陈眉公)
丙寅初夏,集朱萼堂,获听子野此词,兼得读其副本,一时坐客,同声叹美。予时病酒,灯下不能辨细书,不觉为之眼明,快饮十蕉叶。(张畲峰)
赋月(有跋)
【南商调?梧桐树】
松间渐渐明,柳外微微映。探出花梢,忽与东楼近。低低与几平,淡淡分窗进。云去云来磨洗千年镜,照秋千院落人初静。
【东瓯令】
山烟醒,柳烟晴,放出姮娥羞涩影,装成人世风流境。摇几树西厢杏,浩然风露夜冥冥,细语没人闻。
【大圣乐】
透疏帘,照破黄昏,进鸳帏,窥凤枕,玉人何处琼箫冷。心上事,夜香亭,多应是半轮惨淡相思镜,还可是一段幽深吊古魂。梨花梦醒,早鹃啼恨血,草荒烟暝。
【解三醒】
有多少栏干露冷,有多少高烛花明,有多少南楼好句裁三影。有多少彩袖笼灯,有多少晓风杨柳红牙板,有多少歌馆楼台义甲筝。欢无尽,多应是冰魂荡漾,逼出风情。
【前腔】
更多少空窗制锦,更多少小阁挑灯,更多少枫江面掩琵琶冷。更多少茅店霜清,更多少悲笳曲罢关山静,更多少玉笛吹残参斗横。情何尽,多应是冰轮有意,照见销魂。
【尾文】
一些儿清光莹,幻出人间万古情,我别把冷眼闲心,向百花楼上饮。
曲谱玉盘金饼,词之表表者也,但剿拾太繁,未免腻气。甲子仲春之望,看月于就麓新居之罨黛楼。时宿雨初晴,碧空净洗,四山如眉,一轮安镜。欲征新句,颇厌芜词,因抒短毫,为填商调,将以纸痕墨气晕出冰魂,情耶景耶?不觉其略尽于此矣。以方前词,或者骈赡不足,然而风雅过之。花月之下,使以香喉俟舌,撩袂长歌,更以玉箫金管,寻腔暗度,当使耳根心瓣,生气一新。玉盘金饼,竟成谢事老翁,不得复向少年场争座头矣。(自跋)
古今咏月诗词,已极文人之变。罗洪先诗云:“欲凭此影向天问,汝蟾何物能纵横?头尾藏缩止余腹,中孕大地山河精。”此问月险语也。何大复云:“侯家台榭光先满,戚里笙歌影乍低。与君相思在二八,与君相期在三五。”此吟月致语也。范元卿词云:“银葩星晕,点破琉璃碧。”又云:“银汉无声,冰轮直上,桂湿扶疏影。”李汉老云:“满天霜晓,叫云吹断横玉。”此题月丽语也。曾觌云:“玉手瑶笙,一时同色。”又云:“何劳玉斧,金瓯千古无缺。”周美成云:“明月影,穿窗白,玉钱无人弄,移过枕函边。”此歌月倩语也。然一粘色相,便落臼窠,少侈博综,遂嫌饾饤。总未若子野是词,如水中盐味,非有非无,纸上花光,不离不即。试共南楼老子、北里佼人一倾耳焉,恍乎排紫清,入广寒,听霓裳三叠矣。(顾彦容)
中如“低低与几平。淡淡分窗进”,“云去云来磨洗千年镜”,又如“装成人世风流境”等句,独创新声,虽关马再生,能道只字否?(彦容又评)
句句是月,而使事用实,轻虚脱化,纸上几无墨痕矣。殆化工笔也。(吕鸣玉)
吟雪
【南南吕?梁州序】
尖风一夜,彤云千里,池面琉璃轻脆。六花腾舞,先春已夺花魁。只见穿帘似燕,入幕如宾,洒脱无拘泥。钗头扶上也有情痴,就飞到炉烟心未灰。锁金帐,笙歌沸,纤纤玉手羊羔美,正开宴,艳罗绮。
【前腔】
开帘疑月,开门无地,一幅米颠山水。江天钓艇,蒙蒙几个蓑衣。只见危桥驴瘦,老树鸦寒,小犬柴门吠。梅边竹上也故依依,更逗入松梢伴鹤栖。茅屋下,明窗里,初煨榾柮青烟细,商茗事,尽幽致。
【前腔】
乍飞来,草榻无毡,更飘洒,牛衣无被。问村荒店远,酒沽来未?只见微晴漏日,忽暗藏,天恍惚,寒山翠。谁家妆阁也火初围?想脉脉心情上客衣。庭霰积,琼瑶碎,狻猊装捏儿童戏,成忽败,小兴废。
【前腔】
太轻盈,似柳絮颠狂,争缟素,要梅花回避。见穷途古栈,一人一骑。可有高朋夜棹,上客梁园,拾句苍茫里。诗成笑傲也兴尤痴,待捶破前山白玉堆。填溪壑,满阶砌。红尘打灭浑无际,炎忽冷,笑人世。
【节节高】
风灯动夜帏,更飞飞,窗敲碎玉声偏细。寒酸味,煨芋魁,烘绵被,天明一觉呵呵睡。人间尚有鹑衣碎,几处绳床赤脚眠,于中不要丰年瑞。
【前腔】
空庖恰早炊,爨烟迟,琼霙乱洒晨光碎。敲冰箸,瀹茗旗,园蔬脆,一杯麦饭粗欢喜。人间尚有瓶无米,几处诗人得句时,贫家何限凄凉泪。
【尾文】
愿凭一瓣风吹起,递入绮罗筵里,好带却阳和一线回。
风花雪月,总属化工,然使乾坤别开生面,莫过于雪,尤天地间一奇境也。一切酸腐饾饤语,对此都有惭色。予昨岁有《画眉序》一阕,已曾谱之竹肉,第恨调属黄钟,近于板实,且文情亦似枯寂。乃复制右词,庶几穷雪之变,而调亦俊快。每当微霰初零,残霙未死,纸窗竹屋,茗战香焦,胜友名姬,花温酒熟,更以尖喉脆笛,高调穿云,此时神魂飞舞,当在孤山梅影中,灞桥驴背上矣。(自跋)
歌风(有跋)
【南商调?梧桐树】
青苹叶势平,春水波纹净。动地撩天,把日脚高吹醒。飞花打翠屏,飘叶敲金井,移海吹山,直恁颠狂性。卷涛痕啮破嫦娥影。
【东瓯令】
更低低扬,款款生,撩帐搴衣不至诚。温柔偏解偷帮衬,刚出浴,冰肌莹,就微微针窦也留情,一线引香魂。
【大圣乐】
做春寒,递入疏楞,漾钗幡,头上冷。鬓花吹落香腮影,带几线泪痕水。多应是飘零,恰似郎心性,可更是荡漾还如妾梦魂。灯昏晕死,正和花送雨,恼人春病。
【解三醒】
吹不了愁香怨粉,吹不了瘦铁穷砧,吹不了玉门关上秋鸿影,吹不了晓月津亭,吹不了夜深裙带双鸳冷,吹不了春暖弓鞋百草熏。凄凉景,吹不了柳绵如雾,古渡荒城。
【前腔】
吹不了纸钱灰冷,吹不了野烧痕青,吹不了酒旗叶叶春江影,吹不了古戍烟横,吹不了人悲客路斜阳艇,吹不了鬼哭沙场夜雨磷。添凄哽,吹不了子规啼月,血递微腥。
【尾文】
任攧掀,从凄紧,翻覆犹如人世情。怎地把世上痴人吹他春梦醒。
予既赋月,因念风月平分,而古人不多见歌风之作。宋玉《风赋》,分别雄雌,未免困于庄语,恐于封家姨攧花弄月之致,隔去万里。乃爰寻旧谱,更度新声,摹出一段无情之情,境外之境。逐觉吼天作业,竟成柔怨风流。谁谓一寸霜毫,无功于风月哉?(自跋)
《赋月》、《歌风》,两词可称双绝,而《歌风》尤难。非当行名手,不能办只字也。(沈文夔)
词家咏物,如作八股小题,决非学究头巾所能办。此词妍雅风流,有翩翩裘马少年之致。彼作老婆语者,舌重如石,即令读此篇,恐亦期期艾艾,不能成诵耳。(张圣清)
花生日祝花(有跋)
【南商调?黄莺儿】
把酒祝花神,愿年年,是好春,无风无雨清明信。狂生卧君,佳人戴君,主人好事怜君甚。制新声,移春小槛,筝阮配箫笙。
【前腔】
把酒祝花神,愿开时,对韵人,香炉茗碗常相近。高僧许寻,名诗许评,阿翁济胜身无病。更园丁,时时挨衬,绒索护金铃。
【前腔】
把酒祝花神,愿先生,粗不贫,酒钱犹可支花信。新茶正新,醇醪正醇,藤花竹笋刚肥嫩。绮筵成,飞笺召客,珠履破花痕。
【前腔】
把酒祝花神,愿吾曹,尽后生,花前个个堪痴兴。或折来上瓶,或扫来做茵,或酒筹探得簪于鬓。总多情,就春醒未醒,梦里也忏芳魂。
【猫儿坠】
祝花才了,更低语问花神,谁似吾曹莽后生?花前生惯撒风情。惺惺,尽把我诗句褒弹,觞政经纶。
【前腔】
祝花才了,更私语媚花神,你出落丰标越后生,生辰今日遇晴明。须庆,多应是天付风流,敕嫁东君。
【前腔】
祝花才了,更笑语戏花神,不信伊家独后生,我判百万买娉婷。欺君,只怕你输却风流,减却风情。
【前腔】
祝花才了,更美语慰花神,毕竟输君占后生,妙年标致恰初庚。韶亭,好一似绝世无双,出阁佳人。
【尾文】
酬风酹雨愁花损,似我于君独有恩,我与你,岁岁年年永定情。
仲春十二日,俗传为百花生日,考之古,亦谓之百花朝。甲寅春,予读书泖上,是日拉村中少年,为祝花之集,因祭风雨,乞为护持,其文曰:
“惟神为两间劳臣,百昌施主。位隶巽隅,亦离和而扬震德;神栖壁野,司毕宿而友箕星。春首一犁,颂恩泽者,在农夫口中;太平十日,献治征者,在天子殿上。若乃略洒芳林,园图似锦,轻嘘腻圃,花气如烟。妙致骚人,趁手拈成诗料;幽情韵女,临妆拾得春心。此又风流主盟,吾辈屡蒙奇贶;且是吟坛供奉,诗缄每借尊衔。但至仁无穷,施则不匮;而大德犹憾,受或非宜。于是持公道者,谓神之泽奢;眷花颜者,谓神之心姖。此固不足信之人言,然亦不可训之物议也。兹者仲春十有二日,俗人之谭,传为花之生日,吟士之口,强名天之花朝。故某等典衣沽酒,窃泛霞觞,锡号征名,荐申华祝。因是杀鸡为黍,于神酬功,共口衔辞,代花乞命。伏念花禀妍姿,未闻以柔媚取罪;神有大力,岂待以摧折为威?苟留一点之芳艳,庶大块之文章不刊;无伤百卉之幽妍,即名士之风流未死。殆大有造于天人,岂直加恩草木而已也。神其鉴歆,绎听斯语。尚享。”
祭毕,各饮福酒,歌吹右词,且缀以彩绘,各赠名号:梅号素心居士,其有老韵者,特号和靖先生;竹号高节先生;芍药号郑校书;牡丹为金屋琼姬;白海棠一株为梦梨居士;池上夭桃号绯衣少年;门旁古槐号绿衣阍;柚为秋香亭执事;橘为赤心学士;紫薇为玉京贵客;菊曰东篱长者;有楝出屋隅,谓屋角守望;桂为广寒花祖;山茶为阳羡酡翁;傍篱木香为雪衣荀令;蔷薇号司香院使;石榴为安大夫;水仙曰梦甄侍女;其号西方美人者,则蜀葵也。赠已,乃纵击鼓,纸钱粉飞,乱红低度。亭午举酌,进五菜羹、梅花酒。洞开四窗,花气来往,东风徐来,客衣微动。一时人气踊跃,快活不可言。日下春,移席就花,月刚上,复出就月。夜深花雾冥蒙,坐客醉影倾欹而散。予复浮十数杯,嚼梅花数百朵而寝,时斜月在枕矣。此胜会不可不记也。(自跋)
乙丑百花生日记(自撰)
予自甲寅,始为祝花之集,以后岁岁为常仪,而乙丑尤盛。盖葺治就麓新居,于此已八年。亭台花木,渐渐成章,百卉兢秀,干霄蔽日,名花胜事,始两相映发。
先是五日,遍召吾友招汉水、冲如、容卿、湛生、伯英、友夔于泖西;致巨卿、公选、存人于浦口;天马凡六人,则竹里、鸣玉、瑞龄、鸣谐、伯明、茂林;城中凡七人,则眉公、伯瑞、彦容、东郊、子还、稚先、石公;方外两人,则慧解、性白;山邻止两人,则陈寿卿、郑君泰。是日先后继至,有阻风不至者。初谓十二日,拟得十二人,已而止得十人。稍焉楚人李剑墟来访,东郊携一歌姬至,适如数焉。
乃命酒洗爵,告奠风雨。金革间作,有声无辞。凡以鼓吹天和,宣达阳气。祭毕撤馔,始迎花神而致祝焉。予时有歌童六人,善三弦者曰停云,善琵琶者日响泉,善头管及掐筝者曰秋声,善■⑴及箫箾者曰永新,善阮咸、吹凤笙者曰松涛、霓裳。于是各奏其技,称觞而前,每进一杯,歌小词一解。而丝竹之音,从而和之。已而饮福,左右互劝,小童登场,快歌迭唱。于时纸钱纷飞,红雨如雾,东风洋洋,群鸟和鸣,万树悬缯,叶叶浮动,花神有知,当亦含哺而破颜矣。继命庖丁,区处福物,山蔬野簌,未免富贵风致。盖茅檐之下,红裙捧觞,青童典乐,山翁于此,亦似作繁华梦云。
是年花信独早,梅花未残,桃萼已放,幽草闲花,望暖俱发。予乃满贮古瓶,中堂置之,高及屋梁,光艳四出。而纷纷酒人,环坐其侧,首则李剑墟,时年五十二,以楚人也,独上坐焉。次陈眉公,时年六十八。次沈竹里,时年六十五。次张瑞龄,时年四十四。次吕鸣谐,时年三十五。次魏东郊,时年三十二。次张容卿,时年四十五。次张冲如,时年三十三。两君以予戚也,坐独居后。寿卿、君泰,以比邻也,坐亦居后焉。寿卿四十五,君泰三十八。予时亦三十八,以主人居末坐。歌姬年十九,独粉面莲腮而北面坐焉。
是日也,肴不甚丰,而小品俱出新意;酒不甚酽,而芳白可鉴眉目;令不甚苛,而敏妙静治,酒紏訚訚然。至于临池之月,快爽如秋,掀衣之风,滑净如水,小童之歌,幽脆如莺。坐客久谈,如纷霏玉屑,至夜深不肯去。皆一时幽胜之可纪者也。
嗟乎!人生韵事,能有几何?一年艳节,能有儿日?倘眼底挫过,妄冀后期,正恐聚散闲忙,死生病健,有不可知者耳。试读《兰亭序》,阅《西园雅集图》,遗文具在,人事如何?未免有情,有不对之而涕泪也哉!则与其怅叹古人,何如消受今日之为得也。予将岁岁举焉。明年当更为护花幡,括香幕,绒铃索,以珍重之;拉名士十二人,各制新词,更令名姬十二人,立时翻谱,以赞叹之。且仿此遗意,从而佞月,八月十五月夕之辰,亦将举杯而酹姮老焉。庶几花月同盟,良辰分享。更属管城,传示信史,令千载之后,与《兰亭序》、《雅集图》,共发有心人一痕痛泪。则吾辈朽骨,生气恒新,姓名事迹,常与斯文俱隐显也。是为之记。
乙丑祭风雨文(自撰)
方春时和,万物条畅,山花向人,莞尔而笑,此五风十雨时也。乃雨月以来,神数见谴,狂霾怒号,十日而九,病粉愁香,俯首听命而已。独念某等小人,既绝妄念于人间,聊寄闲情于花圃。门无二仲,则花我友也;室无艳钗,则花我姬侍也。辟砚田之荒芜,答阳春之烟景,则花我文章也;燥湿辨其土宜,柔劲和其物性,则花我经济也。贵近争肥田,世易其主;野人安废圃,岁享其愚,则花我恒产也。落材可以供炊,取实何妨换酒,则花我泉货也。折奇葩以寄所私,浸芳醪而投密友,则花我应酬往还也。簪酒筹而绿鬓粘红,衬香茵而黄衫蘸粉,则花我冠裳枕席也。嚼芳艳而齿颊生香,沁清芬而肺肠开悦,则花我神魂标韵也。以故一枝伤,如一体折,一瓣飞,如一泪零,真所谓连心之痛,同气之吁,所仰德于神者,夫岂鲜哉。伏愿自今以往,鉴情痴之无涯,悯香魂之易殒,加意护持,顺时矜恤。施恩于望泽之时,霁怒于厉威之日,使幔亭撤而不张,锦帐设而不用。则大德殊恩,无量无边矣。某等不胜竦息,虔祷之至!
乙丑祭花神文(自撰)
惟此之日,神实降生,锦天浑沌,从此方开,香国文明,于焉载启。某等敢不铺张艳节,鼓吹良辰。用是并日夙戒,厥明将事。既酒烈而香温,复弦繁而管细。从事皆韵士,称觞有美人。预防意外之祀忧,酬风酹雨;似戏膝前之莱彩,裂锦悬缯。凡以曲致其留连,或者无惭于盛举。神其来思,共含怡而饮我酒也。
韶华九十,莫妙于百花朝。灯期才过,风信未来,柳线搓金,梅妆绽玉,踏青陌上,纨扇初携,斗草闺中,绣弓才试,春兮将半,乐也如何!过此则芳林烂馒,触目可怜矣。子野每际斯辰,便具羔豚以赛之,击羯鼓以催之,谱艳辞以媚之,招良朋以祝之。且邀灵青帝,乞泽雨师,千样护持,百般欣赏。花神有知,其不待晓风吹可知也。由是桃红李白,魏紫姚黄,更替竞发,岂遂治未到晓钟之恨乎?故吾谓及时行乐,子野有焉。即古人修褉秉蕳,犹为晚耳。甲子长至彦容识。
一团韵致,绝世风流,花营独步,自应推戴。每读一过,想见其人毛孔皆韵也。(韩巨卿)
借花(有跋)
【南商调?二郎神】
怜花病,见废紫休红点绣茵。轻又薄,香魂全瘦损。多情薄命,经二十四番风信。烟雨楼台一曲笙,更纱窗夜寒灯晕。添人闷,宝栏杆外,欲谢难禁。
【啄木儿】
含风笑,浥露颦,偏对凄凉掩泪人。乍飞粘锦字回文,忽逗破绣床香印。春深小阁休文病,琴心近接萧娘信,正独自开箱检绣裙。
【三段子】
空中似尘,淡蒙蒙,是谁人梦魂,苔前似鳞,点疏疏,是谁人泪痕?平明一阵寒差甚,绣帘不卷风尤紧,正酒晕扶头,倦妆时分。
【前腔】
桃源杏村,洒香衫,风流后生。花棚绣茵,点青毡,词坛俊英。尽教拾向奚囊锦,可怜一霎繁华影,知道明年,是谁相近?
【滴溜子】
一片片,一片片,芳菲哄人。一点点,一点点,东君负心。作践韶华,直恁子规啼一声。撩乱古坟荒径,几回风雨,知多少藳葬芳魂。
【尾文】
陌头剩有弓鞋印,又付与花骢踏作尘,总件件教人怜惜恁。
吾辈惜花,当自有一种情味在。余尝有诗曰:“但能痛饮便名士,解得惜花真丈夫。”识此意者,花自可惜,宜乎此词字字销魂也。有客携往金阊,为歌楼所谱,云其声大是幽怨。想当然耳。(自跋)
春江花月夜,最能愁杀人。况一旦粉憔脂冷,如虞姬起舞,绿珠堕楼,妃子葬马嵬时,有不黯然凄断者耶?倘于老红粉飞,残香销歇处,挝羯鼓唱子野词,可以招月魄之不归,吊芳魂之无主矣。(眉公评)
红颜衰谢,千古伤心。读此词,令人情苗意瓣,缠绵无尽,想花神亦应泫然洒涕矣。(单药园评)
昔人云:“天若有情天亦老,”予谓芳园绣谷,春风扇和,嫩紫嫣红,满世界皆天公情谱也。韵士赏心,佳人动魄,其留连殢惜,亦何待重阴垂幕,落锦成茵时耶?虽然,造物亦必赖文人彩笔,为写怨摹颦,方成众香国中一部花史。读子野《惜花》词,情深韵深,即封家十八姨,为柔肠绕指矣。(董仁常评)
善貌花者曰:似美人小影,夫殢雨迎风,以倩女靧面写之,尚隔一重;何如即花写影,非幻非真,更觉入妙。余从眉公斋,得晤子野,病骨瘦■⑵,体不胜绮,而语花深至乃尔,不独香艳如玉台、西昆诸体而已也。(高阗仙评)
送春
【南仙吕?桂枝香】
留春不住,劝春休去。无过柳眼花须,去也还归何处?匆匆这回,叹匆匆这回,忙里没些滋味,愁里没些情绪。猛搴帏,花随流水红颜死,笋透窗纱粉泪垂。
【前腔】
留春不住,怨春无语。争抛曲院台池,怎撇锦天罗绮?匆匆这回,叹匆匆这回,楼上满帘红雨,陌上满空飞絮。怎支持,添些春恨眉间住,搅得春魂梦里痴。
【前腔】
留春不住,洒春无泪。年年薄幸东君,识得机关破矣。匆匆这回,叹匆匆这回,愁不共春归去,春不共愁俱住。强支颐,杯中量减缘何事,病里慵添为甚的!
【前腔】
留春不住,骂春无罪。东风忒恁无情,吹得老红铺地。匆匆这回,叹匆匆这回,处处断肠之处,句句断肠之句。吊芳菲,空余杯酒堪怀古,剩有啼痕寄所私。
【不是路】
猛自寻思,谁似钟情吾辈痴?伤春意,留连何忍别春衣。暗伤悲,休他拾翠弓鞋底。冷落歌花小扇儿,穷生计。开窗风活关窗雨,暗灯孤炷,暗灯孤炷。
【皂角儿】
乱红飞,哭杀鹃儿,薄绵飘,啄残莺嘴。这多应眼底炎凉,恰便是世间兴废。眼见得葬妖姬,殉韵士,换前朝,移后代,一番儿戏。春今归去,明年再回,怕的是芳菲不改,绿鬓添丝。
【尾文】
一场春梦轻如此,一曲高歌春去,怎消得燕子莺儿搅乱飞。
始而劝春,既而怨春,且继之以泣,而终之以骂。何其低回宛转如是耶!古人有言,“怨而不怒”,此可谓怨而怒矣。吾辈宁过情,毋不及情,不怒不可以为怨也。(顾暗生)
此词彦容首唱,吾辈同声和之。初止《桂枝》单调,偶示歌师,谓其无余音,似乎板实,乃补后幅两条,不觉言之更尔酸怨。正如穷村怨女,夜泣已悲,更有热心邻妪,从旁和之者耳。(自记)
绸缪宛转,俯仰流连。或抚今怀古,而烈士魂销;或怨绿愁红,而美人命夺。纸上墨痕,已不堪多读,况谱之莺喉耶?恐闻之者,掬泪浣面耳。(张子还)
意不尽言,言不尽意,无穷感慨,一往情深。(汪子野)
除夕(有跋)
【南中吕?好事近】
帘外鹊声高,喜报春光将到。揭天箫鼓,家家热闹多少。围炉守岁,看佳人素手裁幡巧。共称觞,笑祝檀郎,愿青鬓映奴花貌。
【前腔】
明朝青帝早临朝,可又是花事看看来了。风姨月姊,更于中妆点多少。烧灯巷陌,有红裙队队尽弓鞋小。带鸦鬟才去寻梅,与邻姬又约斗草。
【千秋岁】
近花朝,红杏枝头闹。一点点,点上芳草。草绿如烟,草绿如烟遥衬着。冶游儿,雕鞍藤轿。秋千架,垂杨道,绮罗袖,簪花帽,卖弄人年少。把花篮挂酒,竹杖高挑。
【前腔】
醉红桃,甫可是清明到。昨夜雨,今日晴了。紫陌烟消,紫陌烟消,花容洗出十分波俏。朱桥外,寻春棹,紫藤下,烹茶灶,吟就新诗好。倩花钿换酒,玉指吹箫。
【越恁好】
荷钱才出水,荷钱才出水,泼红潮,甫秀葽。木香棚那壁,酴醾架尽白了。挽榴花树高,挽榴花树高,见碧溜溜小钗儿挂在树梢。红簇簇紫薇,白玲珑茉莉儿分赠艳娇。小池月,高阁风,是处蓬莱岛。看佳人,笑指牛女高照。
【前腔】
早秋来至,早秋来至,听庭梧一叶飘。恰穿针过了,正月夕,天气好。沸鸾笙凤箫,沸鸾笙凤箫,采香馥馥,木樨儿插傍玉搔。吃中秋饼儿,又重阳,糕脯儿挨到岁梢。菊未老,蓉又娇,橘绿橙黄了。见烟汀雁落,簇簇红蓼。
【红绣鞋】
擎一股紫蟹霜螯,霜螯。扯一腿黄鸡肥好,肥好。收新稻,甫篘醪。扶红袖,写鲛绡绢。人都道,是诗豪。
【前腔】
纸糊窗雪下鹅毛,鹅毛。一枝梅窗外偷瞧,偷瞧。妆阁里,有人道,羊羔熟,须快倒。不然呵,怕雪霁了。
【尾文】
一年日日风光好,莫道今宵是下梢。残年过也,又有明年春到了。
岁聿云暮,日月就除,农事已休,春耕未起。纸窗明暖,梅影萧疏,雪月灯荧,夜帏茶熟。此时一盆火,一瓶花,煨芋数头,家人姬侍,相与守岁。围炉烧枣焚木,检点一年区处,花月几何?逋欠诗酒债若干?更以文心之波,旁及声律,令小童歌自制新词一两章,觉枯寂之气,一时遣云,须眉毫发,皆温温然有生意。此山翁极风致、极快乐事也。予旧岁有《南北双调》一阕,已曾被之弦索,中有云:“堪笑炎凉人情变,又共说元宵忘旧年。”又云:“若过望,便千般未圆;若安分,便于今十全。”大率现前止足之语也。今年迫除,偶念春花秋月,正无了期,且东坡云:“好风凉月即中秋,菊花开即重阳,不须以日月为断。”因复缀是词,将将来胜缘乐事,一一谱入,令岁寒村巷,仍有无穷之春,冷淡山家,亦有循环之乐。虽预道未然,似乎犹有过望,但风花雪月,本等受用,安见非现前止足也哉。彼奔驰于势路名场,百年而为万年计者,于此犹堪伯仲否也?甲子腊八日记。(自跋)
调本龃轧,而词极秀熨,风流逸宕,亦丽亦尖。丽犹可及,尖不可当也。(张冲如)
兴致弥天,风流盖世,将无限风情胜事,收入寸管。要是胸怀浩荡,能吞若云梦者八九耳。人有言,不读万卷书,不行万里程,看不得杜诗。予谓不如是,亦做不得杜诗。今于子野词,当亦云。(朱伯瑞)
世间乐事无边,只许闲人韵人随处领略。非子野不知此乐,非子野亦不能为此言。(沈渟碧)
梅花(有跋)
【南南吕?懒画眉】
一枝花发粉墙西,向雪洞风帘深见伊。琼枝玉蒂一时肥,针窦窗香细。只见疏影中间独鹤栖。
【不是路】
秀骨冰肌,占断江南第一枝。丹青意,天然标格瘦离披。伴人儿,和烟冷淡空园里。伴月微茫浅水时,魂容与,春寒小阁迷香雨。茗垆诗句,茗垆诗句。
【皂角儿】
冷春心,寂寂和泥,蝶来迟,要寻无计。闭朱门空老残香,与楼头那人憔悴。况更是压溪桥,横古路,点宫妆,粘驿信,也总无情思。霜欺雪妒,风筛露啼,还有个清明细雨,酸子黄时。
【尾文】
樽前一瓣风吹至,重向灯前瞧认,你原来是幻出林逋无字诗。
古人梅诗,或道其精神,或道其气节,或道其风韵,此词则更道其情致矣,可补逋仙、铁老诸人所未及。至“针窦窗香细”一语,古今词人俱未许梦见也。(巨卿评)
昔宋广平以铁石心,描花媚姿。吾子野以锦绣肠,写花远致。足称千古合璧。(暗生评)
细骨柔肌,玲珑秀逸。此江郎彩笔,天生带来,若他人,恐未免开口俗耳。(冲如评)
菊花(有跋)
【南仙吕?入双调步步娇】
老圃先生闲心计,粗了黄花事,东篱插几枝。老雨枯风,自然高寄,全不怕霜欺。变炎凉,也只是无趋避。
【江儿水】
可有幽深意,偏生古秀姿。比佳人较没胭脂腻,比诗人倒没寒酸气,比仙人尚少云霄志。但落莫田园居士,满地黄金,依旧有寒儒风致。
【清江引】
甘心野蒿同腐死,岂有人间意。自从三径栽,渐移人朱门里。多应怪渊明老人多事矣。
萧闲简远,不染一尘。非旷世高怀,落笔岂能如此!(冲如评)
咏物之难,难于洒脱。此词正得之笔墨之外。(沈伯英)
清明感桃(有序)
吾友暗生,去年有《烟花梦》词,予亦继之有作。今岁清明,花下忽然想着,遂觉此花多有可怜处。因得“花如梦”句,谱之成章,当一哭耳。
【南商调?二郎神】
花如梦,忽又傍清明。发旧丛,酩子里芳心嫌太冗。锦堤雪浪,一枝香倚晴空。是第一东君蒙爱宠,生就个情苗恩种。人面孔,好分付崔郎,恁地东风。
【集贤宾】
天台一遍人被哄,而今谁问仙踪?空蝶卤蜂粗樵燕懂,竟岁岁尽他调弄。胭脂忒重,伴烟柳湿云如冻。荒废冢,莺叫破老红痴梦。
【黄莺儿】
日晒紫酥融,近前池,老镜中。可怜犹是刘郎种,苔纹上红,鞋帮上红。高情已逐梨花梦,负东风。风流尽矣,随分水流东。
【猫儿坠】
伤春血泪,几度赚人红。毕竟花残枝也空,玄都观里不禁风。没用。好笑几处公门,赌甚英雄。
【尾文】
花前叹息花如梦,又费新词题咏,似梦醒人儿说梦中。
无限关心,语致吞吐,风情韵味,的的欲仙。(陆五如)
〖注:■⑴,上竹下秦。■⑵,疒内省,生上声,瘦也。〗
吴门画舫录 清 西溪山人 编
序一
夫扬逸采于彤奁,则舞绣歌云,春生着手;缅瑰闻于紫曲,则酒龙诗虎,听到低头。矧以眉妩西家,苎萝样好;燕支南部,花草宫留。晴漪奁净,影尽生怜;海涌螺青,山还含笑。地钟佳丽,可稽风土外编;纪广冶游,为补水天闲话。则有溪名芍药,波荡狂香;兜号莲花,镜支中妇。小楼如画,杨柳能藏;双桨若飞,鸳鸯欲学。吹花嚼蕊,人识柳枝之门,骑鱼撇波,家肄桃根之揖。首不画鹢,茵俱设熊,帘额则悬珠招风,疏棂则碾水受月。靡不移春有槛,泊拣花深,遏云能歌,归迟雨暮。每当节临儿女,天开绮罗,水嬉绣野,妖侣褥川,倚棂旗以耀质,竦凫燕之轻躯。手玉混麈,眉烟连山,望之若仙,恍临沣浦,坐来虽近,疑逢洛滨。又况香回一洲,席芳十步,玉纤递云英之浆,柁楼出胡麻之饭。尊浮绿蚁,瑶斝再酬;脯擘青麟,雕盘屡荐。匿窗之眉语乍度,射覆之心字频盟。脆板敲红,啭枝莺近,深杯褪渌,映烛蛾弯。靡曼若此,宕往奚持?别有香能迷洞,羹不闭门,花下一关,抽簪可叩,柳边深巷,系马曾经。才搴珠箔,兰笑相迎;犹隔画帘,钗声遥辨。生成靥浅,只解拈花;竞学妆慵,有时拥髻。舞掌之腰尺五,生莲之步双弓。或指银筝比岁,或倚锦瑟量身。靡勿屏间拈豆,红映唇珠;阶下树萱,绿舒眉萼。箜篌常系,摴蒲不收。晨妆甫竟,卯酒旋中。鸭心驻懊,鹧斑袅云。昼静琼闺,茶呼鹦鹉;宵阑曲院,局乱猧儿。斯实调笑无虐,要是清游所期。至若荐荆台之枕席,琼闼同嬉;抱秦女之衾裯,玉楼深贮。真个消魂,一宵输意。投香有所,照春开屏。盈盈回抱,斜身倚帏。旦旦申盟,引臂替枕。衵藏媚蝶,梦定行云。枕铲神鸡,起仍踏日。乐未央哉,荡无度矣。于是庭栽栀子,咒出同心;笼畜迦陵,教呼并命。出则蜂蝶俱随,入则鲽鹣相矢。璧车联载,细马约驮。缠锦博欢,银河思卷。布金买笑,铜山欲移。迨夫珠甘论解,悔起迟来;香可名街,激成豪举。始怨鸩媒寡信,将疑鲗誓无灵。犹且飘烟抱月,争歌杨白,花来曳雪,牵云不放。陆郎骓逝,遂使映门柳亸,学回碧玉之腰;拂面花飞,替寄红绡之泪。斯固入天魔,媱舍不难,戒隳阿难,值色界情天,要使魂销地媪者也。友人西溪,文怜隐雾,翼息搏云,惜芳序之易阑,眷欢惊之多逝。烟花三月,重感羁栖,丝竹中年,政须陶写。爰以粲花之笔,抒其绘水之思。倡条冶叶,区别云严;小白长红,评泊惟允。纬以苦心,雨飞天女;挹其奇气,虹吐美人。加以部月皴烟,眉堪撰史;搓酥滴粉,口欲生香。温尉锦鞋,陈思罗袜,丽句闲登,吉光时见。张氏妆楼之记,陆家小名之录,并传可信,媲美无难。用以振批孤绪,洵足涤荡沉疴矣。仆则絮已沾泥,花从着袂,眉参深浅,泪渍衫青。蓬感飘摇,酒惊鬓绿,闲情偶作,性用持孤。愤幽忧绮语未除,旨岂慕阴淫案衍。庶几愁垒之降,是乡足老;敢谓倾城之悦,此中有人。以侧艳之时噞,致糠秕之见播。词稽淮海,我惭井水能歌;诗赌黄河,君定旗亭遍唱。若问一池春水,底事干卿?试参四壁秋波,会当悟尔。乙丑橘春,镜卿沈廷照序。
序二
花月新闻,水天闲话,烟花南部之录,胭脂北里之记,莫不副在缥缃,传诸苕玉。揆其用意,略有二端:东城父老,曾见开宝之繁华;南内王孙,犹有承平之故态。世易时移,哀来乐往。十二楼台,故钉已失;二八迭代,昔梦宛然。勾阑打野,亦入武林之遗事;瑶光夺婿,并载洛阳之伽蓝。意等梦华,流分野史。此其一也。其或才人失职,荡子中年,有离骚佚女之幽情,作醇酒妇人之生活,崎崟可笑,憔悴自伤。牧之豪宕,感杜秋而命篇;少陵老大,为公孙而陨涕。张泌无聊,妆楼辑记;龟蒙有托,侍儿录名。一宵璧月,遂有篇章;十里珠帘,任传薄幸。又其一也。非此寄托,不关劝惩,烟墨虽驱,风雅弗尚。西溪山人《吴门画舫录》者,时际昌明,地当饶乐。肥鱼大酒之场,纸醉金迷之窟。游闲公子,无忌知名;窈窕佳人,莫愁新字。谱集群芳,香称一国。为之暝写,恐异前闻。然而风花易散,茵溷堪怜,莲出青泥,心含净果。桃开露井,命短东风。倚风含雪,沈下贤之所低徊;抱月飘烟,李玉溪因而惆怅。当夫弦么管脆,玉泣珠啼,冠上钗飞,掌中鞋拓,灯红酒绿,钩弋拳开,枕昵帏低,淳于襦解,谓当乐死,誓比长生。及乎西曲车回,汝南鸡唱,满堂人散,百年歌残,乌啼昨夜之楼,莺啭谁家之树?青春已去,黄衫不来,变有欢闻,词传侬懊,维儿女之痴情,亦人天所动色。假兹鸳牒,聊记花牌,曼睩腾光,波澜在目,传红对镜,曲折为眉,亦怜才之盛心,言情之极致也。仆本恨人,臣原好色,媱坊魔席,亦或我闻,影事前尘,久征佛说,属引端之荒言,作忏余之绮语。若夫温歧少日,诗多侧艳;成式当年,词名播掿。老矣自惭,君无取尔已。嘉庆丙寅人日,频伽居士郭麟叙。
序三
此梅鼎祚《青泥莲花记》、余怀《板桥杂记》之续也。然而烟花之录,拾自隋遗;教坊之记,昉于唐作。一则见收于史,一则并附于经。似乎结想螓蛾,驰音桑濮,偶然陶写,何碍风雅?若夫仆者,绮语之债,已忏于心,缩屋之贞,可信于友。岂有乌蟾告迈,齿发兼凋,重参天女之禅,来对玉台之簿者乎?乃观是编,窃又不能无感焉。夫论黄土抟人之说,则贵贱何常?作飞花坠地之观,则茵溷立判。既已沉沦苦相,转辗情尘,脱泥絮其何因?拔火莲而莫得。红粉之梦,终付飘流;青楼之名,多逢薄幸。鸩媒徒告于佚女,鸳牒难谐于使者。甚至鄱阳暴谑,郭重食言,柳被风欺,蕉因雨卷。吁其悴矣,伤如之何!吴中者,佳丽之乡,游冶所习,管语丝哇之奏,眼花耳热之娱,每当桥畔行春,溪头消夏,一舟泛夕,单槛凭凉,几几乎诳渔子以迷花,荡姮娥而入月焉。然而富商豪佑,罕文字之谈;腻鼎腥砧,溷芗泽之美。自非词人刮目,名士倾衿,但唱懊侬,谁歌欢子?怜才之意,当不其然。夫委真性于空花,铄元神于虚牝,诚摄生所忧也。辱才人以厮养,蒙西子以不洁,又造物之憾也。爰乃抽徐陵之笔,书薛涛之笺。察眉黛之可怜,约钗光而使聚。莫不娭光眇视,冶服成温。虽艳溢烟毫,而义归鞶鉴。绮怀有托,雅什同登。本之美人香草之思,极乎烟波画船之趣。匪惟承平之盛,抑亦乐府之遗也。或谓佛贵净因,禅惩欲染,蹈兹口业,于意云何?不知帝释宫中,亦陈妓乐;华鬘天上,特开女市。吾请洞观究竟,广说人天,合游戏之文章,作幻泡之譬喻。当此风花易过,水月重来,亭坐可中,钟催夜半,所谓楞严十种,梵志一壶者,即色即空,我闻如是而已。嘉庆丙寅夏五月,香醉山南禅客吴锡麒撰。
序四
西溪山人,学殖瑰富,文采葩耀,握灵珠、怀抵鹊者有年矣。老称知希,邹叹暗投,骥骏未骤,鹏云犹戢。旅食吴会,为画舫之游,搅斯荃蘅,录其梗概。鸿惊凫没,传于毫素;目窕心与,验于下笔,亦情之所钟也夫。其玉箫两头,旗亭十里,罗袖藻野,脂香涨川,白日倾夕,继以朗月,笙歌发徽,二八迭奏。山人悲蕙草之飘歇,怜佳人之迟暮,雌黄托诸短翰,荣辱定其一言。叙丽色,则群芳春敷;罗妙伎,则繁俎绮错。江文通倡妇之作,寄其才思;白司马商女之吟,写其胸臆。至乃悯奢丽之敝化,抑流宕之邪心,伤淄蠧之易入,戒蔓露之为会,微文轻低,未尝不三致意焉,此足以观山人之用心矣。余以无文,省兹英玮,忝为序引,糠秕在前云尔。嘉庆十有一年正月,吴趋汪廷楷撰。
序五
藻野褥川之俗,单舟叠舸之乡,扇薄衫长,珠摇钏动,水明楼直,照影皆双。日里风中,吹香盈露,侠嘉夜含葰荴,回羞而送态,荡魄而悦魂。盖广微吴地之记,士衡昌门之讴,芳泽弗陈,覙缕未及矣。于是西溪山人,选练妍华,甄综众嫭,北里之志,妆楼之记,孙棨、张泌撰述重新,庄士非之,达者题焉。夫采唐秉蕳,并录輶轩,鸣瑟踞展,亦登地志,观政者于以别贞淫,采风者于焉寄惩劝。况乎感蕣英之易谢,道人因而悟禅;轸风絮之漂流,侨士缘兹慨世。或指为导欲,诃以荡情,过矣。仆王琨避面,略异拘方,散愁入室,颇能缮性,兹不辞而为之引者,亦以君非女闾之曹邱,蒙何妨为丽情之元晏乎?甘亭居士彭兆荪题。
吴门画舫录
吴门为东南一大都会,俗尚豪华,宾游络绎。宴客者多买棹虎邱,画舫笙歌,四时不绝。垂杨曲巷,绮阁深藏。银烛留髡,金觞劝客。遂得经过赵李,省识春风,或赏其色艺,或记彼新闻,或伤翠黛之漂沦,或作浪游之冰鉴。得小传一卷。
杜凝馥,字宛兰,行三,居下塘。柔情绰态,一时有牡丹之目。性爱兰,碧箔银床,香盈一室,既对美人,复挹骚客,过者往往流连忘返。七夕生写同心兰册以寄意,灯青酒绿,固无宛兰不欢,即姬亦一日三秋,时招致生。然生尝谓余云:“芙蓉帐里,几度春宵,实未曾真个销魂。”是说也,余固疑之。但其厌弃繁华,自伤漂泊,研花楼上,默坐垂帘,或刺绣临窗,客来谢去。殆所期良远,不作雨后荷珠耶?工词曲,善琵琶,正如《羽衣》一曲,只宜天上,难得人间。岁甲子,秋风报罢,毷氉筵开,愿一聆雅奏,强而后可。宫移羽换,慨当以慷,儿女英雄,一齐俯首。昔江州司马,泪湿青衫,遂使商妇一篇,盛传千古。而声音之妙,沦落之感,古人未尝不同也。蒋君春瑶,摹家藏忆娘旧本,为《后簪花图》。忆娘名重当时,未必遂精此艺。顾忆娘以翰墨因缘,流传已久,今图与画册俱在,复得如前辈诸公表而出之,吾知卷中人,其将嗣绣谷春风而并永,而江南绝艺,亦且与浔阳争胜矣。妹新宫,弱不胜衣,能演剧,擅生旦,有尹子春之风。
崔秀英,一名漱英,行二,居山塘彩云弄。丰肌弱骨,雅度翩跹,净洗铅华,见者不疑其平康人也。慕寂静,寡酬应。尝买舟游西子湖,登鹫岭,步苏堤,抚西泠松柏,吊小青墓,飘飘有出尘之想。当道某公招置湖楼,诚非所乐,经月而反。家有绿云楼,银蒜星垂,鸭炉香暖,铜龙滴漏,鹦鹉呼茶。间与二三知己酌醽醁,净红螺,金钗半醉,满座春添。喜拨弦,一歌小调,喉珠一串,不数燕赵佳人,盖是曲以北地胜,姬来自维扬,得擅其妙。初姬为补非老人所赏,貌图以寄,致书云:“侍儿秀英,奉书补非先生阁下。窃儿临风弱质,照水疏枝,虽飘断梗于麋城,实抱寒馨于虎阜。频年箫吹夜月,敢妄希鸾鹤之音;镇日镜掩秋蟾,从不惹尘氛之色。居恒落落,性本闲闲,酷慕清流,深憎薄俗。自怜小草,辄怆怀于萎露凌霜;幸遇明公,获快意于攀云睹日。先生睥睨人海,啸傲尘寰,亦有剪红刻翠之词,终乏俪白妃青之选。卅年曾无心许,一旦忽与目成。侍儿自问何人?仰邀特识,敢不倾诚葵藿,矢报涓埃。故自奉杖履兼旬以来,实不减萧奴爱主;倘得侍铅椠三年之久,应无惭郑脾知诗。深怅六鹢遄飞,弗克双凫遥逐。为此特图陋质,专遣赍呈,但愿常侍钧颜,无遭弃掷!公自心同金石,儿实望切茑萝。指月窟以盟悰,人对青天碧海;企云居而结想,魂依翠巘丹梯。伏冀先生善养天和,早图良觌。含毫陨涕,意不尽言。”老人复书略云:“老人当歌对酒,垂三十年,赠玖投琼,几百余辈。忽忽虚过六九,悠悠阅尽风尘。亦有闲情,从无滞迹。回忆绿云楼上,夕月人双,青镜台前,朝噋影并。一凭栏而群芳失色,甫按拍而万籁销声。此景此情,如梦如幻。朔风多历,珍摄为佳,昼饮宵劳,均需节制,晨饘晚粥,务及时宜。素箫长存,如亲玉腕,红绡永系,莫负霜髯。补非老人侨寓白公堤之目游■⑴趣楼,书此以复。”嗣老人惓惓不置,时寄金通意,姬悉以赒亲戚贫乏。妹金官,与某生昵。媒蘖者构衅,雀牙事连生,复捐多金,斡旋上下,讼乃得解。故人多其义,不仅以色艺赏之。
史文香,行二,居上塘。颀身玉立,如灵和杨柳,袅娜临风,丰度为诸姬所罕媲。而姬亦落落自异,有不可一世之概,故品花者以水仙当之。嗟乎!世外佳人,遗情独立,姬犹不免混迹风尘,岂堕溷枯茵,莫能自主与?或曰姬固有志未逮云。
马如兰、少鉴赏于随园老人,名籍甚,余未之见,故略焉。
余凤箫,字香雪,行二,居上塘。明眸皓齿,娇丽无双。余之初识姬也,时清明,与琴仙赴友人约,至虎邱,游船鳞集,雾积烟腾,已不辨谁何。归途笑曰:“无花无酒过清明,今日是也。”琴仙曰:“桃花人面,固咫尺间,盍往从之?”爰过姬。居室湫隘,姬搴帘出,衣履朴素,不类时世妆,而天然姿致,正以绝去雕饰为佳。为尽一樽而别。居无何,有某公子者,千金买笑,匝月勾留任所,欲力致之,起居服饰,焕焉改观,耳食者遂争艳之,户外屦常满。余偶与同人文酒之会,桃源重访,别有一天,姬绾慵妆,披雾縠,卸留仙裙,曳薄罗穷裤,胸前绣抹,承以金络索,茉莉堆鬓如雪,浓香扑人。樱唇乍启,则侍儿数辈持纨扇,执桦烛,簇拥疑仙。盖凤箫名与诸名下侔矣。
钱星娥,居下塘。美而艳,面如满月,光彩照人。好事者以《廿四诗品》品吴下名花,姬曰“纤秾”,妹曰“流动”。人谓能如其分。妹名湘蘅。
童某官,行大,居濠上。蛾眉螓首,飘逸轻盈,顾影自矜,俯视流辈。嗜佳茗,爱品泉,有左娇之癖,篆烟修竹,雪碗轻花,洵堪解司马沈疴,醒桐君清睡也。本曹氏假妹,声价日高,不屑寄篱下,移别院居焉。有甲乙争购之,姬给甲曰:“持若干来。”如言脱付,以掘挡家计。约时日,至期往,则归乙已数日矣。今人戚友急难,乞赒恤,所望非奢,游移迟缓,吝莫能与;与矣,书薛券,权子母,锱铢不稍假。持金向勾栏,抛洒如泥沙,惟恐不得当,何其愚也!甲固不足惜,若姬者,亦太狡矣哉。妹双婷,住姬旧居。
郁素娟,行四,居下塘。眉月双弯,梨涡微晕,袅娜娉婷之态,步武文香。而文香探喉发响,能持铁绰板,铜琵琶,唱“大江东去”,颇不类其人。姬则如簧舌初调,轻清圆润,当于花间月下,携双柑斗酒赏之。能饮,善笑,喜翩翩年少,尝席间有所属。客戏曰:“笑则若令饮。”烛未跋,生饮无算爵,酩酊大困矣。盖生貌美而户小,姬将乘之于醉;而生心醉于姬,遂欲假醽醁为鸳牒之媒。玉溪生诗云:“临酒欲拼娇。”姬与生之谓也。
李倚玉,行三。白哲而颀,而秋波一剪,盈盈欲语,尤可疗饥。居虎邱得月楼。楼枕河干,在花市西头,俗呼冶坊浜者。为游船停聚处,每当曜灵西匿,蟾魄未升,歌吹遏云,画桡动地,红妆与乌帽相掩映,居高临下,莫不历历目前。地擅胜游,人无俗韵,拈毫觅句,动满涛笺。姬言辞温雅,粗识字,好文墨,故收藏之富,诸院中莫及焉。庚申秋,余与七夕生有武林之行,琴仙饯别舟中,修秋褉故事,以丝竹侑觞,得识姬途次,作《秋褉十绝》以寄。菊天反棹,稻蟹初肥,姬斫霜鳌,篘桑落,招饮花前,为赋俪语一章。居二年,腊雪初晴,放棹白堤,姬凭阑眺望见之,固请登楼,雾鬓风鬟,怨恨见于眉宇。盖姬初与某生为割臂盟,事不果,剪青丝寄之,乘夜沈于河,得不死。饮固豪,以酒自毁,蕉萃日剧,余见而怜之,邀至舟,同人联句以记事。有云:“帷开翠袖迎,帘卷花枝亸。忍寒理梅妆,珠光斗眉妩。”又云:“寻诗过野桥,磬口芳心吐。拈花泥人簪,春意含钗朵。”临别倩余作梨花满地不开门图,明年图成,并媵词一阕以贻之,琴仙为代题云:“杏花才过梨花落,流莺啼倦秋千索。十二阑干倚遍时,日高看舞氋氃鹤。花落花开春复春,春风憔悴镜中身。炉香茗碗谁知己,侬是天涯沦落人。”又写得月楼图,某生题云:“不识是恩还是怨,一行红泪不分明。”姬之惓惓于图画,良以崔徽薄命,恐一旦不及卷中,故诸君之惋惜者亦深。今云英嫁去矣。抚今追昔,人隔红墙,而落拓青衫,依然故我,不觉感慨系之。楼中固多粲者,如偕玉、如玉,已不及见。次温玉,貌丰美,友人娱谷亟赏之。次辉玉,次暖玉,俱相继去。是楼黯然无色矣。
陆沁香,居下塘。本泰昌人,隶籍吴门。性亢爽,善饮酒。以《诗品》品吴下诸姬者,不知何人昉也,上列吴中名下士,下列教坊翘楚,以品目冠之,殆为名士倾城而作。娱谷能文章,精笔札,而迈往不羁之概,独出冠时,品曰“豪放”,姬与焉。则姬亦非龌龊者比。
钱梦兰,居上塘。体貌闲暇,歌辞擅场。夫也不良,终风且暴,少不悦则当头棒喝,不顾月缺花残。甚至温柔乡里,锥刺横施,玉藕弯中,刀痂不绝。客欲拯之出,弗可。有姊妹行招之,亦弗往。珠啼玉泣,困苦终宵。质明则对妆镜,点獭痕,扫愁眉,梳堕马髻,盈盈对客矣。风尘坠落,夙世孽冤,若姬则尤甚焉。吁,可慨也!
潘冷香,居城中。友人竹士为余言,姬貌昳丽,解吟咏,有《柳絮诗》绝工。其二女,长憨园,次文园,喜翰墨,亦院中矫矫。余之编次是录也,尝笑吴苑莺花,可谓盛矣,然能如前朝之马湘兰、寇白门辈,竟少其人。甚矣扫眉才子之难!闻吾友言,始信我辈鲜闻浅见,挂漏正多,未可轻为訾议。夫是录其小者也。
徐友兰,行大,居濠上。姱容修态,靥辅承颧。少时为某公子所眷,金帛常充,姬不甚爱惜,随手散去。筑室三楹,杂莳竹木花草,凉棚高架,疏幕低垂,冰簟牙床,最宜结夏。镜卿赋断句十章,惊才绝艳,姬爱之,书诸屏。河朔之宴,时招饮,生脱巾徙倚,读画弹棋,倦则花间半晌,蝶梦栩栩。以荷露烹茶,与生共话,而落日帘钩矣。盖姬慕西湖山水,翛然意远,而镜卿烟霞痼疾,时买舟一出游,皆于此中得少佳趣,故能结遐想于芬芳罗绮中。然姬又好樗蒲戏,樱桃花下,与博徒决胜负,虽一掷千金弗顾也。今秋娘老矣,门前车辙常盈,华酌既陈,风光细腻,嫣然一笑,犹能惑阳城,迷下蔡也。
赵某官,居上塘。貌温婉圆滑,捷给能得人欢心。长筵广席,各劝一觞,莫不欣然乐受。殆如《板桥记》之王小大者。悦濠上某,欲嫁之。某初饶于财,喜狭邪游,丈夫也,而妩媚若巾帼,诸校书争爱之。由是家中落,不名一钱,闻姬言,以空匮告,姬招至家,衣食供奉如伉俪然。虽时出见客,而卧榻侧久不容他人鼾睡矣。
徐素琴,居下塘。假母姓许氏,貌丰而口给,一室诙谐,当者辟易。善居积,擅货财,富甲教坊中。姬有母风,目灼灼照四筵。居常作娇慵态,喜倚人而坐。白堤风暖,花市春柔,同人课集诗舫,邂逅姬,迎之来,将使磨隃麋爇都梁,如紫云捧砚,效水绘园故事。而姬不知许事,且食蛤蜊。未几相将脱稿,递为欣赏,举坐吟哦,姬睥睨良久,不复可耐,夺片纸挼碎之,投诸流。姬固玉溪生所谓杀风景者,而书生腐气,敝帚千金,向不识之无人,刺刺诵诗文不己。鉴于姬,其亦知戒也夫。
李响云,丰神骀荡,鬒发如云。居濠上。门前一带,多系画船,室有层楼,设卧榻焉。房中陈列精雅,湘帘棐几,猊鼎羊灯,军持插菊数十种,掩映多姿,居然画意。吴俗四时清供,鞠华最盛,鬻技者加以名色,束缚钳梏,屈曲从心。昔陶公不为五斗米折腰,岂知千百年来,犹使凌霜傲骨,随人俯仰,以取悦一时乎?书之以博一噱。妹素云,貌逊于姬。
陆氏顺卿、眉卿,居濠上。姊妹俱略有姿色。其母解青邱之术,摊钱暗卜,兆遇金夫,爰奇货居之。姬性恬淡,羞对客,母强之出,腼然一揖,反身入帘。教以歌辞,亦鄙夷不终学,日与妹共处一楼习女红,勤针黹而已。未几,白下某以桃叶渡江,藏娇别馆。而大妇有胭脂虎之号,拘某于室,开笼放鹇。孑焉无归,复依于母,珠还合浦,遂抱琵琶。岂姬之夙孽未偿耶?抑乃母
之卜不灵耶?噫!
张佩仙,行三,居濠上。貌中人。姊二,官从同同。乃母负盛名,物色者,据老蚌生珠之例,车骑填闾巷。所居雕栏曲槛,绣幕绮窗,瓶菊盆梅,四时擅胜。以红氍毹贴地,四面张云母屏风。一室篝灯,照耀如白日。风吹檐角,玉马丁东,与蚪箭铜壶相应。虽司空见惯,亦不能不目眩心迷也。院中如庭榭之绮丽,服饰之华奢,以及旨酒佳肴之美,器皿什物之精,人间艳福,为若辈享尽矣。
曹晓兰,居丁家巷。身躯短小,荡逸飞扬,善谐谑,以其双钩纤小,人呼为小脚三官。
陈佛奴,一名玉奴,居上塘。貌清赢,细骨轻躯,可作掌上舞。姬本良家女,误落风尘。怨恨三生,闲愁一种,居常善病,药炉茗碗,寥寂堪怜。浙东某生征为簉室。姬欣得所,意良足,长斋绣佛,故更名佛奴。嫁五月而卒。
郑默琴,字韵梧,少字良家,及笄而父悔之,其人鄙弃不复争。乡里鉴于前车,无问名者。父母相继卒,旋为匪人卖,遂入籍。居恒怏怏,不屑作倚门伎俩。欲择人事,而物色风尘,蹉跎未偶者数年矣。闻余辑《画舫录》,介客述梗概,属书之,且曰:“儿心事不得白久矣。如过此三年不嫁,儿诚非人,则载诸简者,请削以惩其谬。”余笑谓客曰:“羊叔子何如铜雀台妓?此讏言也。姬何重视是录乎?然志足嘉也。”故记焉。
孙素芳,行二,居上塘。体闲仪静,举止端妍,无教坊嚣张习气。家本浙东,流落广南,归次吴门,遂止焉。数椽老屋,风月凄凉,见客不甚款接,故客亦罕过。而数口飘零,赖姬以活,姬亦安得散千金、赎蛾眉于异地者?
素芳有二,一居阊门,姓李氏,行五,名噪一时。性傲岸,有大腹贾,愿金属贮之,却弗顾。余遇之武邱舟中,亦自娟好,若云独旷世而秀群则未也。适邑中某。怀佳人者,至今船过金阊,犹往往指红楼一角焉。
沈笑霞,居山塘。肌肤冰雪,曼睩腾光,调笑无双,娇情宛转。姊妹俱刘河人,故有大小刘河之号。姬与姊皆以舟为家,喜淡妆,嗜佳果,龋齿流酸,石华染碧,轻红乍擘,香溅柔荑,消受春纤,不必谑以金钗落也。又好作幼小戏弄,憨态可掬,见者弗之怪,且爱之。七夕生有帷幕之征,忽为有力者所夺。芳时易过,缺月难圆,以苕华赠别。时生将赴秋试,故刻为鱼龙变化之文。
蒋茝香,行四,居丁家巷。工画兰,间能着色花草。少与某订婚嫁,橐金赠别,某挟金去,音问不通,姬迹得之,已他娶矣。积痗成疾,骨出飞龙,日啖盐如十口之数,否则胸中作恶,勺粒不下咽。白岩山樵,缠绵悱恻人也,悲其遇,时往访。尝席间以帕裹茉莉贻生,盖丝穿花朵,绾同心结焉。嗟乎!头上杏花有幸有不幸,使姬识山樵于早岁,则霍家小玉,不为薄幸郎憔悴死。而人之无良,某其尤哉!姬有秋兰小影,多名人题句。
王香柳,行三,居濠上。吴门食单之美,船中居胜,而姬家则尤诸船之胜。鳖裙凫跖,熊掌豹胎,燀以秋橙,酤以春梅,拟于郇公厨李太尉焉。姬体貌清丽,沉默寡言,与之缠头金,则受,或杂以衣饰钗钏,则受金反璧。或诘之,曰:“儿非倾心阿堵,顾阿母以钱树子望我,其奚辞?至一身漂泊,未识所归,虽金缕千丝,明珠百琲,非我有也。适一旦脱然去,其与有此者,宁复知公等乎?公等亦胡为者?”客为之爽然若失。后适邑中某。
朱月娥,行二,居阊门。姿容华赡,目潋层波。船娘中香柳推逸品,姬推艳品。而扁舟一叶,恰受两三,远山芙蓉,若离若即。《随园诗话》载船娘事,有“嫦娥下舱”之句,而姬正以不肯下舱,罕过而问者。镜湖渔子曰:“名花相对,可以忘餐,乃以坐来,虽近弃之,登徒子岂真好色哉。”是言也,是真能好色者。玉梅花下,宜其恋恋于素春阁不已也。素春阁者,余姬香雪所居。
谈瑞珠,居山塘。髫年盛饰,远而望之,灼若芙蕖出渌波,近则不逮也。性爱花,姹红嫣紫,罗列妆台,品其香之优劣,尝谓“花忌太艳,艳则香减。故芬芳馥郁,恒在白贲无色中。”意盖举以自况。姬殆所谓销魂别有香与?
蔡蕙芳,行四,居上塘。盛鬋丰容,风流自赏。其夫属梨园部,美丰姿,岁入足自给,姬复刺绣纹佐之,意良得也。居有顷,为博徒诱,溺于博,姬规之勿听。然博辄负,倾筐倒箧,悉索无遗,负无以自存,遂出姬为沈氏假女。沈固老院中,坐客常盈,犹时取诸姬以供博。余观世之劳神伤财,莫博若也。而沉溺不反者,乐此忘疲,乃至不能有其妇,而尚不知悛也。博之害亦烈哉!
陆小玉,居山塘。蛾眉淡扫,丰韵天然,而翠袖霞裳,丁东环佩,浓淡亦复相称。居处地近河干,屋小如舟。尝有友寄其家,闻客至,匿于帏。客甚称家世,夸豪富,姬厌之,呼闭门羹。客不解,转诘焉,友人嗤于帏,遂逸去。此与竹垞太史遇王某事正相类,儿女痴情,后先一辙,是可轩渠。太史事见《西河诗话》。
张凤龄,居上塘。纤腰微步,罗袜生尘,眉有断纹,正如远山一角,峰断烟连,弥增其媚。工演剧,结束登场,极妍尽态,啼笑皆真,虽梨园弗及也。沅芗程君携姬至申江,时某氏园,鼠姑盛放,锦绣千堆,选色征歌,人人皆玉。护花仙主,推色艺为诸姬首,人无异词。今年春,访姬于吴门,知适人去。蝉鬓翠娥,天涯离别,为怅然久之。
张韵雪,居湖田。眉目若画,口小如樱。喜作三绺燕尾妆,余发覆额,鬖鬖如剪。披蜀缬,蹑绿华,宛然裙屐少年。若斗画长眉,高梳云髻,则反逊此丰致矣。胸有记事珠,词曲授之,即能上口,檀板金尊之地,春花秋月之天,与诸雏姬连臂踏歌,以红豆记之,无过姬者。
徐爱珍,居上塘。桃花两靥,丰美且■⑵。工度曲。自凤龄、韵雪之嫁也,后起之秀,则有潘翠珠、沐绣翎诸人,而姬之名最着。
阿福者,忘其姓,居胥门,流寓申江绿雨寮。寮本一邑之胜,施萝作障,叠石成山,裘马如云,钿车如水。姬艳冶之名,倾动一时。性委宛,善饮酒,喜浮大白,酡颜星眼,强要人扶。倚绣榻,背银缸,解罗衿,捉玉腕,肌拊凝脂,春探豆蔻,香囊叩叩,丝履弓弓,处以却尘之褥,护以翡翠之衾,而姬不知也,盖玉山颓矣。此也仙所述,当此境者,令人真个销魂。
杨玉娟,小字自馥,居虎啸桥,流寓金陵钞库街。俊逸明慧,修眉横波。甲子秋,琴仙、娱谷、镜卿偕试白门,遇姬于秦淮水榭,与镜卿邂逅目成焉。翌日,同人集王韵秋水榭。韵秋名桂,故为琴仙昵,圆靥清矑,肌肤玉雪,亦秦淮翘楚。席间以玉娟询述目成状,韵秋笑目镜卿曰:“若是,侬则当为瘦腰人急疗饥渴。”乃以油壁迎之来,琼席甫即,眉语旋通,射覆飞觞,灵心激注。觞政值生,浼度曲,姬为歌明人传奇《占花魁》一阕。酒阑,同人怂恿生送之归。申后约,订明当集绿云图室,盖即洛阳女儿对门居。室为毛君畹兰别业,俯清淮,面丁字帘前。毛复广交游,名流云集。先是有欲得姬一笑者,屡靳之,至日闻姬之为生至也,命侣咸集,姬殊落落。比生至,则媚靥圆,瓠犀展,捧研吮毫,以扇乞书。生为写红豆折枝,并系以词。夕筵既阑,众宾就散,眉月衔岭,凉星压波,乃凭露槛订星期,出袖藏络绣罗带一袭赠生。生固丰于才,而啬于财者,转难之,姬曰:“妾身值金二百,君第谋其半,妾当鬻钗珥,得如数。”生终以四壁为虑,未之颔。毗陵某生者,愿与生订缟纻,且艳其事,携朱提付生,将为石家半斛珠。生却之。比竣试,有力者欲强要之,以重金啖假母,豫买舟河干。将为褰裳之涉。姬侦知之,有遁志而未发也。中秋夜,同人复置酒绿云图室,争致之,珊焉来迟。双黛萦愁,默默不一语,数拈带而已。索巨觥痛饮,并酬生,黯然告别,厥明而为惊鸿之逝。时八月既望朝也。生亦寻为友招游摄山,追赋十绝以寄。兹录其三:“酒鳞潋滟感琼卮,桦烛生烟绿缭眉。恐是同乡试相问,微波刚住水仙祠。”“曾呼双桨访清溪,长板莺花半已迷。唤出尊前杨妹子,六朝山色尽眉低。”“木兰催上太匆匆,懊恼丝杨万缕风。便放石城烟艇去,莫愁湖上最愁侬。”读其诗,可知其情之一往而深矣。
陈桐香,字璧月,行三,浙之姚江人。微眺含睇,蛾眉连蜷,裙下双趺,尤为罕俪。工演剧,非昆非弋,俗谓花鼓戏者是。浙东濒海邑,厥风甚盛。时值木绵脱树,采撷盈野,以戏进者日集,姬独不屑为。往来吴越间,所识多豪门右族,贵戚公子。或买舟向村落,居人敛钱演剧,士女如云,负贩骈集。陆博蹋球之徒,以及游手无常业者,往往藉姬以食,姬可谓超乎流辈矣。然姬少倾心于梁溪某公子,有终焉之志。将之邗江,公子填词赠别云:“阿娘知道嫁东风,挈儿也作飘零絮。”盖时姬尚十五待字女也。今二十五年矣,十载江湖,依然漂泊,岂姬之初志哉!春初携其假妹小怜来,小怜姓唐氏,名爱。腰支瘦削,眉黛间蕴可怜之色,时称为两璧人,相邀者益无虚日。余遇之邑中吴丈家席间,主人为姬乞名,碧城生字以璧月,以小怜字唐姬。酒半,愿登场为诸君寿,而诸君亦为姬乐尽一觞。灯树百枝, 氍毹六尺,双花掩映,纸醉金迷。迨众宾散,漏下已四鼓矣。是日同人饯春武邱舟中,会者十有二人,翼庵、碧城生、谦谷、惺泉、良甫、竹士、云岩、伯冶、七夕生、镜湖、渔子暨余也。极天涯诗酒之乐,故并记之。
小传补遗
董双婷,貌丰盈以庄姝,肤温润而苞玉,秾纤合度,沈详不烦。初姬姊小双,适人去,门前冷落,车马恒稀,假母强姬出应客。年甫及笄,娥娥罕媲,于是客集如故。碧城生游吴下,耳姬名,往访之。时晓妆未竟,珠帘低卷,发长委地,双臂雪白如藕。生一见心许,解玉连环以赠。明日,姬折柬招生,生不果往,为书“云璈馆”额,同人赋游仙诗以纪事。闻生去吴,遂忽忽若有所失,常谢客。今复避地乡居,黄莺惜别,红豆相思,吾知钟情者,其必有以处姬也。
崔髫卿,名鬟,漱英校书女弟也。鬒而美,珊珊丰骨,宛约轻盈。少时为姊所掩,不甚著名,姬亦羞对客,故过绿云楼者鲜觏焉。春三月,种榆仙吏、碧城外史偕过吴门,同人送别武邱,遂访姬于婪尾花下。红阑十二,拥髻微吟,闻客至,半晌,抬身,新妆■⑶鬌,仙袂翩跹。乃设琼席,唤索郎,赠小草兮将离,歌阳关之三叠,譬之飞鸟依人,人自怜之。外史拈蓉裳农部诗句,书楹帖以赠云:“娇如新月真宜拜,瘦到秋花转耐看。”为倾倒至矣。
杜丽云,居城中。余固不识也,友人为余数称之,尝有事至蓉湖,蓉湖友人复谓曰:“自姬往吴中,此地群空冀北矣。”则姬之声价可知。
顾双卿,居城中。姽婳幽静,体貌■⑷娟。院中多假女,姬独依母以居,母绝爱之。然喜豪饮,尝与客约,终日无食,饮巨觥,角胜负,禁之勿可,其憨态若此。有戏为诸姬作饮中八仙歌者,姬其一焉。工度曲,善觞政,与邑中某生善。
张轻云,居下塘。偶访黄月娵于卞家弄,月娵已他徙,铜环半启,绣幕深垂,庭前海棠一树,含苞未放,阑东悬鹦鹉笼,见客至,呼下帘,乃逡巡不敢入。姬下阶相迎,年未破瓜,瑰姿艳逸。延入座,烹佳茗以饷客。相逢意外,良有夙因,归而记此,窃喜天台之误入也。别后赠以一律云:“意外相逢定夙因,蓝桥深处见云英。艳能蔽月应长好,舞学回风最有情。金雁斜飞春按瑟,玉鸾微语夜吹笙。尊前领取殷勤意,合与苕华署小名。”
金秀林,居上塘。客有为姬请传者,余曰:“余以无聊,为花写照,无去取,无轩轾,偶拈一人一事,引而申之。但于姬未之见,亦未有闻,故不载。”客曰:“盍即以不传传之。”乃补录焉。
盛畹香,行大,居城中。瘦削娟楚,善歌辞,能奕棋,曲房低几,清簟疏帘,往来多知名士。未几,为郡吏计购去,随风飞絮,无力自持,邯郸才人,竟归厮养。石城朱伫汾懊恨欲绝,赋诗寄怀云:“邀得月来应是姊,化为云去只愁卿。”又云:“谁怜桃脸秋来泪,洒上青衫一样多。”后邂逅于白公堤畔,虽似曾相识,然已憔悴羞郎矣。妹丽云,亦相继适人。
程棣香,行四,居濠上。态浓意远,霞举轩轩,与畹香称莫逆。生素有拘方名,无所惑,独爱姬,留连宛转,若不胜情。尝之申江,姬驾舟送至途,别数日,郁郁不自得,裹红泪以寄,嗟乎尤物移人,莫能自主!当其意之所属,如磁石之引针,琥珀之拾芥焉。然而青楼薄幸,不独樊川,热赶郎岂少哉?生与姬可谓一往情深矣。
沈素琴,居城内丽娃乡。淡妆素服,不事铅华,粗识字,喜诵唐人诗句,对客无寒温语,惟借扇头书约略读之,可以想其风趣矣。有某生侨寓金阊,与姬交綦密,席间歌玉茗传奇《折柳》一阕,生以事伤薄幸止之,姬曰:“君诚多情,然小玉赍恨无穷,正使人人鉴此情痴,则死将不朽。且彼自薄命,于十郎何尤?”生默然无以应。嗟乎!紫玉谁怜?黄衫何处?姬殆古之伤心人与?
周新官,居山塘。貌黑而津,娭光眇视,丰致嫣然,时人以墨牡丹称之。
以上补入
马姬少未有名,随园老人过吴门,名之日如兰。老人诗所谓“如兰二字付卿卿”是也。濒行与姬约,返吴当作两月聚。至梁溪,盛称姬于嵇公子集虚,谓向来评泊群花,必如其分,独于姬莫得形容语。公子曰:“岂即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者与?”老人击节,相与大噱。时与集虚送客胥江,舟中述此,取以补姬传之略。
宛兰落籍后,乞赠言于钱唐陈云伯,云伯为作小传云:杜姬凝馥,吴之吴趋里人。生而玉靓花明,丽入图画,秉性幽素,蕙心兰气。曳纨縠,被金翠,非其志也。妙解音律,尤工胡琵琶,铜炫银甲,转轴一奏,四座禁不发声,至变调入破,指无停拨,纹无滞响,觉兰陵王着铜面具,驰快马入陈,无此豪快也。昊中多任务此技,无出姬右者,因称第一琵琶云。姬貌明丽,皎若朝霞,品花者以天香国色,宜为牡丹。而姬独爱兰,谓“美人香草,擅芳空谷,由其色佳其品洁也。”尝诵汪诵茗“一种幽芳宛是兰”句,因以宛兰自号。所居研花楼,在水潭侧,红帘碧槛,镜影澄波,凫鼎螭盘,位置妥帖。素谙琴理,兼参画禅,文人翰墨,尤所心嗜,长笺短幅,横陈四壁,玉轴檀册,盛以桂椟,杂置镜台香奁间,拱璧视之勿翅也。吴中绣谷园蒋氏,故有杨子鹤所绘《张忆娘簪花图》,国初诸老,题咏几遍,袁简斋诗所谓“袖角裙边半姓名”是也。春瑶倩周君云岩仿其意,作《后簪花图》,江左能文之士,咸为赋诗。卷中人规模相似,得毋即忆娘后身耶?七夕生与姬善,星河案户,密誓三生,是夕室中兰开,有双头并蒂者,咸以为两人真意所感。山阴王梅卿女士为写《同心兰图》,沈茂才镜卿赋焉。姬之将归于生也,假母积逋负三四千金,将以居奇,生筹千金不足,姬则质钗珥,又假他债以自赎。姬既孑身出,而昊之人,以姬负重名,不欲其去,则假他词吓之,谓生故贫窭,不足以活,又谓室中人妒,将不容,姬咸不应,惟谓生曰:“今日之事,妾生死依君矣!望君如岁,忍相待乎?”余之再经吴门也,适生以此事未得筹策,谓余曰:“某德薄不足辱第一人,请为君作蹇修可乎?”余素闻其事,辞不可,惟请一见颜色以为幸。时姬已移居妹家矣,至则迟久不出,强之,方出。天人玉立,光采照耀,一揖而退,重帘寂然。生为道余倾慕之意,请奏其技,不可,强之,乃隔帘为奏《出塞》、《人塞》之曲,予赋诗记之,并嘱同人排当其事,姬终归生。
茝香蒋姬,初不知其能诗,偶于张伯冶家,见数纸楚楚,同诵其题《翦秋罗》云:“几丛寥落夕阳中,冷蕊疏花也自红。莫翦轻罗作团扇,汉宫昨夜起秋风。”
香雪性慕风雅,酷嗜翰墨,遇文士过从,必持纸乞诗。竹士云:“乞诗就烛拂红螺。”碧城生云:“美人磨墨乞题诗。”皆纪实也。种榆道人书楹帖以赠云:“与谁吹月秦楼去,忆我探梅邓尉来。”
杜宛兰既归陈君瓜亭,布裳操作,不复理旧时故业矣。瓜亭以其小像,遍属名流题咏,灵芬馆主有句云:“抛却檀槽理绣线,无人知是郑中丞.”盖纪实也。宛兰女弟小兰,艺不及其姊,而色过之,遂为都知录事之冠。后为有力者量珠聘去。戊辰春,灵芬馆主偕客至其家,招周君云岩为作小影,周君以婿病,不果至,遂已。然妩媚之态,犹宛宛想见之。壁间有人题六绝句甚工,其第五章,盖为宛兰作也:“阿怜玉体阿苹衣,又见苏娘最小时。说与春寒须护惜,未妨帘幕至今垂。”“国香慢曲尽人夸,肯降城南张硕家。录就小名兼姓氏,可怜叶叶与花花。”按小兰姓叶,故云。“倾国真宜通体看,风情烟视画来难。郭熙大有春山手,商略眉痕到笔端。”“相见嫣然去黯然,催人画舫系门前。从来未识杨枝意,不管欢场管别筵。”“宛转房栊旧有情,檀槽银拨响枨枨。十年前事无人说,多谢鹦哥记姓名。”“匆匆舞席与歌茵,一曲春风未算春。领略风光须细腻,始知元九是才人。”
以上补事末一则,淞北玉魫生赘入。
〖注:■⑴,艹 +曳,古天字。■⑵,上嬐下酉,音恹,含怒。■⑶,上髟下委。■⑷,女+便。〗
吴门画舫续录 清 个中生
序
夫水上有靡靡之音,则听之者不去;胸中有郁郁之意,则遣之者良难。个中生迹半天下,抑塞已久,以为中吴之游,足以荡魂销志,遁穷忘老。适有传《吴门画舫录》者,文酒纵横之态,风雨狼藉之怀,虽言穷一隅,而事臻万族,似我无理,亦为抚掌。个中生则曰:“是录之作,犹未究也。吾子有闲,曷观所续乎?”因出此卷,流览数周。揳琴揄袂,人益乎旧编;佩兰折芳,情深于二笔。庶几发兹逸兴,引我遥思者焉。蒙尝谓:烟花之记,胜事所为流极;琵琶之篇,沦落因而生感。繄余与子,同为羁人,转徒异地,非无华月之夕,歌舞之欢,至于酒半,犹且悲吟心动,太息坐叹,况复览此,尤系乡国。掩卷不能以遽终,而旨趣已通乎作者;言有所不能已,遂揽笔以叙之矣。个中生将归吴门,重寻旧游,桂舟兰楫,斯人犹在。酒酣之后,言念故人,有胥疏江湖,憔悴独往者,亦当为之不欢也。嘉庆壬申岁九月,长洲宋翔凤书于江西行省之宿云花榭。
沧江虹月,有客吹箫;菊部烟华,可人如画。纸醉金迷之地,莺娇燕姹之场,昔尝跋扈其间,沮惑无主。红楼翠馆,洒墨汁以淋漓;舞袖歌衫,覆酒杯而狼藉。同辈有题襟之集,当筵为侧帽之吟。既而选梦十年,怀人千里,东鹣西鲽,会合无期,北里南邻,冶游绝迹。怅柳枝之已嫁,招桃叶兮不来,追忆曩欢,但增累叹。每际灯擎池后,街鼓捶余,未尝不念顾曲之闲情,轸投琼之逸致。云窗窈窕,隔楚岫以千重;桂楫徘徊,阻湘波之九折。盖自史凤却宝鸡之枕,杜秋解金缕之衣,以为筝人笛家,空若唐肆,钗丛粉阵,无复巫山。已乃者屏迹海滨,栖尘旅馆,忽枉故人揽云居士书,兼以《画舫续录》见示,真珠编字,细于蚕眠,碧玉镌名,粲列蛾影。甲乙夫容之帐,月旦从新;品藻玳瑁之梁,风流未歇。朝云冉冉,重题玉局之辞;暮雨潇潇,再续妆楼之记。艺兰黄于一圃,各有芳馨;数环燕于同时,遍揣肥瘠。哀感顽艳,莫得殚称憔悴迷离;不无寄托,然后知茧绪经春而未绝,麝尘历劫而犹香也。仆哀乐杂于中年,歌篇悔其少作。鸾笙凤管,徒羡太白之豪情;钓艇茶樯,将载樵青以偕隐。异日者,君其联七十二舸于虎山桥畔,水木瑟若,烟凫浩然,有携琴鼓枻而至者,傥亦卢敖汗漫之志乎?嘉庆癸酉四月望日,丽农山樵赵函书于娄上寓斋。
吴门画舫续录内编
西溪山人《吴门画舫录》成于癸亥甲子间,一时茂苑名花,皆为传其丰致,写其性情,直擅黄徐妙手。顾以余所见,同时若张秀芳、黄月舟、谈珊珊诸人,类皆色冠平康,与崔、杜为姊妹也。且秀芳于冶芳浜构语花楼,几压绿云之上。而黄与谈,当时有文武状元之目。录中皆湮没不传,岂赏鉴未及欤?抑沧海遗珠,古人犹有不免欤?即录中诸人,迄今不及十载,存者己仅止二三,而群芳之争向春风,其秀出一时者,又踵相接也。余叹红颜之莫驻,悲彦会之靡常,爰续是编,藉资谈助。以金阊佳丽、省识再四者列人内传;寄迹吴门、暨传闻艳羡者为外编。数年后倘更有痴于我者,或再续焉。庶几花月因缘,不与流春同逝尔。癸酉初秋,个中生记。
孔琴香,行大。初居下塘之水潭头,新居众安弄。颀身秀项,玉立亭亭。性明慧,度曲冠一时。尤娴酬对,微言解纷,能令座客黠者木,豪者静,疏狂者下气,粗率者改容,而终各得其欢心。有若磁之引针,水之融乳,胶之投漆也。居常摈艳饰,甘卑下,以康成婢自居。虽属意者不乏名人,琴香绝不以亲染桂香为宠,识者于是重之。惜体弱多病,与药垆茗碗为缘。女弟蓉仙,色艺俱备,雅善体贴,故留髡送客者,琴香辄示疾,以引避云。
汪素月,行大,居上塘丁家巷。丰容艳态,明媚绝伦,品花者以牡丹目之。门前车马之盛,甲于金阊。姬柔婉无骄色,无机心,客所好,偶一为之。碧城外史尝赠楹帖云:“椒涂蓄薄流芳地,翠羽明珠绝世人。”可想象遗情也。以齿稍长,不胜迟暮之悲,见浮嚣子弟,佻达当前,恒寡言笑,故赶热郎少过而问焉。今则并不知其所处矣。
胡秋琴,行七,居猛将军弄。袅娜春姿,俨若灵和新柳。余闻其名,而未获见。竹芗居士为余言,故略而不敢悬拟。
王兰珍,行大,维扬人,今居下塘袁家弄。丰姿艳逸。词气倜傥,有豪侠好义之风。余初晤时,即语余以人情之儇薄,随举一二事,意跃跃不平,见于眉睫,其冷眼热心人哉。犹女三喜,字月琴,眉目英俊,色艺精妙,而柔和温淑,善为阿奶相调剂。异日当雏凤清于老凤也。
钱素越,行四,本锡山人,长养吴门,住城中渔郎桥。脂肤荑手,雅淡宜人。性耽女墨,恒自叹髫年未学,然诗书之气,时流露于眉宇间。随园所谓“书到今生读已迟”,其夙根固不凡欤?好与文士杯酒言欢,酒阑即肃容送客,不及乱。其视诸丽品之横陈玉体者,直非其伦类矣。
潘素贞,字慧卿,常熟人,今居上塘丁家巷。秀润温雅,幽闲自爱,澹于秋菊,洁若水仙,无撩人之光彩,有疗饥之丰姿。其迁寓丁家巷也,同人载酒作餪席,牵萝补屋,翠袖天寒,七夕生一见倾心,逢人说项。浮眉生方与商量笔墨,效糊窗补壁之劳。不二旬,为竞渡节,慧卿食指以什计,他物称是,停桡冶芳浜,倾城属目。元遗山句云:“海棠一枝春一国。”可移赠也。闻姬豪于饮,工昆曲,惜余访晤时,扶病下楼,娇喘莫制,未及见其粉添颜色,响遏行云。琵琶亦擅长,偶一奏之,未得聆其续续弹也。
王素兰,行三,兰陵人,居丁家巷之瑶庄。尝于上元节携姊妹蹋月过玉壶仙馆,有如鹤立鸡群,秀骨天成,虽文仇妙笔,未必能写其真也。暇时偕娱谷拟过访,迷不得路,问其邻媪之相识者,云数日前已移寓卞家弄,与田氏姊妹同居。翌日试访之,田氏姊妹俱丽品,固堪与素兰联珠,而并无同居之说。其邻媪之相绐欤?娱谷曰:“是当以不了了之。”或又云迁居木梳巷。
李春云,字秀琴,秣陵人,今寓山塘之瑶弄。前从假母姓纪氏,声价压秦淮。壬申冬避喧来吴门,因易本姓。湖山招隐词人谓:“姬清姿雅度,不耐风尘,故眉黛间时有恨色。”吾宗灜槎老人,年八十有四,晤姬于舟次。有不能遣之情,即席赠长律二章,词致眷眷。他日三吴少年,一见而迷魂荡魄,固无足怪。词人劝其速即披缁,良有由夫。
王素真,行三,梁溪人,今居永福桥东首。柔疑无骨,慧极若愚,眉黛含情,发光可鉴。姊行二,字素娥,善于晋接,自云随母氏离家十余年,以不能操土音为憾。犹忆童时踏青,涉历梁溪某邱,恍如昨梦,尚有故乡之恋欤?
钱秋婷,行三,锡山人,素越同母姊也,居城中双井巷。瘦影亭亭,几不胜罗绮,而酒量深沉,觞政不阿附,虽属意者在座,而分毫不徇情,亦名之累也。与素越虽分门别户,而朝夕过从,故携樽者,每乞浆而得酒。
刘馥林,山东临清人,寓城中采莲巷。吴中子弟漫目为北地胭脂者也。口角波俏,能操北音。工调琵琶,多作羽声。而骨节玲珑,尤妙在凌波微步,傥贮诸响屟廊,当听不尽绝好弓弓点屐声也。
张凤娇,阊门外画舫之翘楚也。禀性温存,貌含薄怒,秋水凝眸,而清霜澈底,春山压黛,而新月将弦。浪蝶闲蜂,未容觊觎;遇气味相投者,回头百媚,转眼目成矣。绣佛斋主人书赠颜额曰:“黛影横波。”意亦曾经青眼者也。去秋己有所适。韵兰外史为余言。
李琴仙,行二,居永福桥,花芷香之芳邻也。眉含惨绿,目溢娭光,顾曲纠觞,色色精到,临流自照,艳影无双。吾知柳色深藏,虽春在邻家,无复过墙之蜂蝶矣。
余桐花,行三,素春阁香雪之妹也。轻躯立鹤,瘦影惊鸿,同人相传为小乔者也。余晤香雪时,桐花犹稚年,未及见。前年香雪杜门谢客,桐花亦偕隐焉。今香雪已适人,桐花不知所往?始终不获省识春风。其体貌妍丽,友人能为余言之,其性情则不能为渠摹写矣。
徐小娥,行大,居前家桥边,素琴之犹女也。素琴假母字素娟,适许氏,由通州流寓金阊,当时为吴门第一名花,人呼素琴为小通州,旧院风流,至今未坠。小娥十五盈盈,颖悟寡偶,容光逼人,深情溢乎春水,鲜艳侔于晨葩。晶帘妆成,绣闼闲凭,不啻姑射仙人之在芙蓉城也。幼读书,通字义,昆曲能联净旦于数阕,各极其妙。酒量渊默,无机诈心,遇俗客觞政,或有所偏,强之饮,亦顺受不较。故居家共服其性情,座客咸嘉其淑惠。个中生拟字曰“柔珠”,并赠句云:“未可尽留才子气,何从别制美人图。”未识切当否?
周小莲,行七,居通贵桥下塘。才具深刻,灵机明敏,性好洁雅,善修饰。昆曲精妙,不自炫露,而同时姊妹咸爱而畏之,容人之度,或尚有所不足欤?同母姊二,长行五,字琴芳,别购画舫。次行六,与小莲同居。
程月娥,行二,旧籍新安,今居杨庵弄。玉净花明,雏莺么凤。年才十五,因父死无以偿逋负,堕入青楼,故酬对羞涩。而女工独娴,兼善刷印碑版坊刻,命作校书,实不负名矣。惜狭斜中重歌舞,而轻文墨者十八九也。
张芹香,行一,居杨庵弄。丰姿澄鲜,口辅姣好。问年三九,犹如二十许人。研花楼姊妹行也。琵琶亦宛兰伯仲之间。当时杜氏为吴中第一手,而张氏次之。今芹香之技与年俱进,近今诸名家所翻曲谱,姬按弦点拨,靡不协律,顾自伤迟暮,不屑与映华二娥辈竞虚名,同人亦绝少游扬者。
陈苹香,行五,梁溪人,今寓丁家巷。种玉之蓝田也。平康中素少宜男相,客或因艰于子嗣而置妾者,往往别求处子。苹香甫十九龄,己连举二男。且明净柔软,音律翕和。他日于归,吾知为忘忧之萱,终当树之北堂者也。
施素芳,行五,居圆照弄。秾如桃李,皎若云霞,面溢春风,眼扬秋水。客有精交神与者,迷恋倍于别院。或曰姬固有异乎人处,未知其详也。妹筠亭,本姓陈氏,清婉可人。
方友兰,名金铃,居圆照弄。假母字浣香,风韵犹存,亦西溪山人未及赏鉴者也。友兰晓妆学母,名动搢绅。妹字文香,轻盈娇小。浣香疏于音律,命伶工督双姊妹习曲学,不惜繁费,无异老诸生结习未除也。
王问兰,行六,住太平巷。姽婳临风,倩影怯月,只宜贮之阿阁,围之步障,犀与辟尘,玉与辟寒矣。忽嫁晋阳客,藏诸别室;仍不耐河东之吼,私给五十金,匹马驮归,跋涉三千余里,备尝险阻。昨晤于山塘画舫,而娟好异常。即无仙骨,亦尤物欤?
陈素香,行五,梁溪人,今寓算盘巷。眉目传情,莲钩细致。前与疏琴同寓,所欢为卜新居,信宿乔迁,咄嗟而办,声价亦自此矜贵矣。
赵瑶娟,行大,寓丁家巷中柴场头,与陆顺卿同居。貌似绿云楼主人,而赋性专壹,忆所欢不得晤,病累月,几至不起。亦平康中仅见者。
王凤龄,字岫云,行大,居葑门内望信桥。玉肌温润,黛眉联娟。棋习桃花泉,曲本啸余旧谱。而酒怀豪放,虽遇杜工部饮中八仙可入座也。惜东门之室,其人甚远也。
周琴芳,行五,通贵桥船娘也。春情如水,秀色可餐。古鼎新泉,位置得所,食谱精微,肴核清妙。歌继桃叶之声,香熏鄂君之被。佳人拾翠,有不如仙侣同舟矣。
李新官,字畹兰,行大,泰州人,寓居算盘巷。眉不画而翠横一字,发不髢而绿透三层。吐辞慷爽,略无浮文,而掺掺长爪,雅自爱护。或日姬所欢亦长爪。余偶晤于方韫之处,戏验之,良不诬。
卞爱珠,字琴霞,维扬人,今寓水潭头琴香旧居。姿貌中人,长于酬应,谈言爽利,无娇慵态。能持家,御下颇严肃。酒量甚宽,若与映华斗酒,有过之无不及也。
田小莲,行二,维扬人,向与卞琴霞同寓礼拜寺前。媠服侻装,献酬应对,靡不中节。而浅笑低颦,百端交集,意灵犀一点,通澈人寰,强耐此不了缘耶?七夕生倾心有素,而相敬如宾。是当以琴瑟友之,非倡条冶叶之比。
尤双喜,字浣芳,行二,居山塘。门带波流,楼迎月上,蛾眉淡扫,妆罢凭栏,舟中人望之,宛如星蛾之在霄汉也。宝莲居士惜其过时不偶,题所居曰选梦楼。浣芳通文翰,善画兰,师事韵兰外史。书法亦端丽,芸窗棐几,笔墨精良,且心灵手敏。幼随阿奶游锡山,尝过来青阁,即能吹笛弹琵琶,身与琵琶等,问其年十一龄耳。今又阅十余寒暑。钗荆裙布,有文士风,日夕与其妹沁芳同砚席,夫岂风尘中人耶?闻倾倒小琼者,以梅花目之。若尤氏姊妹,其黄兰也。
田宛兰,名喜珠,行四,住卞家弄,张轻云故居也。丰腴端丽,发不加泽,肤不留手,冲穆委婉,微辞蓄意。妹字素卿,稍纤瘦,貌相伯仲,莫能左右之。余因访兰陵王素兰,造其庐,双璧并呈,琐窗幽对。绣具置案头,茶烟轻扬,自愧风尘面目,突如其来,直无地自容也。小妹字小容,轻盈流丽,于竞渡舟次见之。
高漱月,行大,居丁家巷。丰肌皎质,弗御铅华,而体态闲适。工度曲,善琵琶。知书义,习会计。尝薄游淮海间,有力者欲购贮别室,弗愿也。性豪爽,语言酬接,间有睥睨一世之概。遇一二知心,挑灯把盏,辄倾肝胆,恻恻动人。娱谷本寒士,与姬订忘形交,亦独具眼者。
陈凤君,研花楼旧人,又兰姊妹行也,今居上塘礼拜寺前。柔情绰态,微有肌,有“环肥”之目。新居幽洁,无城市嚣尘。余因七夕生走晤凤君,时与杜氏既荡析离居矣,犹对七夕生琐琐致问,其不甘自外于研花楼,亦可怜也。
周慈兰,行大,居上津桥下塘。秀外慧中,不事粉饰,胸无芥蒂,口鲜莠言,得知己,则剪烛西窗,洗盏更酌。遇寒素士,惟恐其羞缩不来。尤难在阖家无贰心,门内雍雍,青楼中何幸而得此?闻慈兰有继女媚珠,娇小可爱,名颇着,习曲学于邗江。
宓鬘云,行大,居丁家巷。修体纤腰,举止庄雅,艺亦臻妙境。其假母行三,由船娘起家,培植后进,未及十载,鬘云居然光大门闾。曲廊洞房,水亭月榭,视击空明而溯流光者,直更上一层楼矣。
汪疏云,行三,居水潭头。皓腕丰颊,如玉树临风,貌与素筠相伯仲。当歌对酒,饮辄巨觥,遇拇战,一以当百,略无惧色。武林王孙亦豪于饮,倾盖如故,为之赋莺迁,颂轮奂,缠绵累月,往来过从,虽溽暑不计道里,亦情之所钟也。种榆道人晤疏云时,值中秋,题其楹云:“桂子天香闻小语,桃花潭水见深情。”意即指本事。
赵月仙,行大,居算盘巷,小莲之妹也。余于小莲仅得半面,重访时已适人。月仙年甫及笄,体态轩爽,骨肉停匀,性情亦柔顺。席间饮兴颇豪,惟无边春色,逗于眉黛,举杯微露浅颦,关心者亦可销魂荡志矣。
徐月琴,行三,向与戈二娥同寓,今居丁家巷。其母号圆通四官,月琴因有小圆通之目。眉宇清越,秾纤合度,歌喉燎亮,惜无铜琵琶、铁绰板合之。酒怀不甚宽,而豪于饮,拇战恒北,不辞醉吐,酒酣时偏有丈夫气,不与世俗推移。小圆通或偶然耶?
钱韵兰,行大,居礼拜寺前。光艳未足,而柔媚有余。年差长,洞烛世情,体会恒入微,不失前辈之流风余韵也。韵兰有二,一为武陵王氏,尝游江淮间,工小曲,能作曼声,今亦居礼拜寺前,与张氏比邻。
顾月舟、云洲,杨树弄双姊妹也。月舟行四,云洲行五。好读书,不喜装饰,案头无脂粉,亦无笙笛琵琶诸具,惟六朝三唐诸名家诗数十卷。余初晤时,问姊妹喜读何人诗?答以无从去取,但指王翼云所注《古唐诗合解》云:“似乎选路太窄,当购何人选本?”余几无以应。时余饮于他处,乘醉过访,闻其言,觉肃然起敬,不敢久留。
周双喜,字溯真,居算盘巷。秀眉鬒发,佚态横生,倩盼飞扬,齿牙伶俐,有游侠风。幼读书,不事笔墨,见他人扇头诗词,过目能成诵。闻姬善林灵素之术,或背人读《祁禹传》、《东游记》等书,其桑冲之类欤?未知其实也。女弟葆珠,亦风流跌宕。
潘四寿,字蓉香,居小郑弄,秀珠之妹也。秀珠色艺过人,已归南华少史。四寿不愧桃根,貌温雅而体轻便,肉竹丝弦,大抵皆苦心孤诣,与人酬酢,不即不离。而求凰者未遇,岂丰年珠玉乎?
王花于,名来珠,船娘之最著者也,居永福桥。玉颜光润,星眸莹然,肌不甚白,而有细腻风光。语言便捷,工针黹刺绣,不外求,暇日则姊妹对绣,河庭帘卷,不啻临水双芙也。妹赛珠,字宛云,瘦影蹁跹,别有风致。
王芷香,名馥林,居永福桥。花于姊妹行,门庭相对,色艺亦相仿。花于以丰艳胜,芷香以清丽胜。而芷香能唱大净、老生诸阔口。饮兴颇豪,故桃叶临波,移船相近者,几于如火如茶矣。
沐小蓉,行三,居杨树弄。姽婳幽静,沈详不烦,樱唇丹鲜,星眸精朗,洵绚秋之芳华,傲霜之俊友。余初见于冶芳浜竞渡舟次,舸舰纵横,不及停桡相访。暑夜因友人访晤,枇杷门掩,团扇扑萤,疏罗却月,当窗玉镜,素艳欲流,觉泠泠清气沁人心脾,亦一帖清凉散也。
王晓荷,行二,居大马坊巷。芳姿皎洁,静馥氤氲,不愧花中君子。余于竞渡舟次席间不期而遇,适座客亦翩翩美少年,酒边花雾,然百和之香,镜里朝霞,映六郎之面,惜不能化身作亭亭翠盖,长护鸳鸯耳。
沈仲兰,行二,前与也兰同寓,今居朱家庄。巧不伤雅,瘦不嫌弱,曼睩四照,灼灼逼人,有若牛渚然犀,鬼怪悉难遗匿。所喜禀性温惠,不事深刻,故城中诸名士,乐与相从,姬亦有名士气。
张兰仙,行二,住八房河头李响云故居。眼波摇漾,靥晕依稀。其父以伶工擅长,故姬曲学,亦胜侪辈。居三层楼中,楼曲折跨街市,临河启窗,凭栏俯视,画舫不离咫尺,客至倚阑并坐,几不辨其为船为楼也。
程小红,行二,居丁家巷中桃李园,默琴继女也。柔姿皓质,气味温雅。余因藕塘司马访晤,迟迟揖客出,蒙绉絺。默琴代致词云:“弄璋才二旬,闻旧雨至,始一揽镜出帏耳。”是日风雨大作,余舟不能解维,主人预作汤饼会,七夕生携慧卿入座,并送余行。漏初下,雨霁月出,玉宇如洗,余亦乘醉登舟,挂帆迳去矣。
黄月娵,前录列名于投赠卷中而无小传,故补赘焉。月娵一字月舟,名婉仙,行大,初居风箱弄,后迁杨庵浜。仙姿旷世,佚态离伦,慧业三生,佳人绝代。癸亥秋,余浪游京口时,琅琊仙吏方在幕府,夜雨连床,问余以茂苑名花谁为第一?余答以月舟,琅琊曰:“月舟何如?”余曰:“娇矣,好矣,美无伦矣!芙蓉临镜,不足方其艳也;明月入怀,不足方其朗也;针穿七孔,锦织回文,不足方其巧也;冰瓜雪藕,仙露明珠,不足方其聪隽;峡猿啼月,络纬悲秋,不足方其幽怨而酸楚也。青眼照人,识余两阅岁,曾未闻女萝之托也。”琅琊唯唯,若未深信。月舟早得盛名,俯视绿云、得月、研花诸楼,而诸楼中亦甘为避面。余犹见梦楼太史所赠诗,字体整暇,其卒章云:“甘作阳台局外身。”洵老眼看花者,倾心若揭矣。会稽太守挥三千余金,欲置为侧室,姬缘太守爱已博,不果行。后归于高氏,不容于大妇,流离漂泊,仍返吴门。余以丁卯秋出长安,道经金阊,闻姬新迁杨庵浜,与张轻云同居。轻云者,亦茂苑名花,语详西溪《画舫录》。姬以室家新造,外侮孔多,琅琊实捍卫焉。或以余言为不妄也。及访晤时,余固满面风尘,姬亦玉容憔悴,断梗飘蓬,相为慰藉,各有愧色。余以匆匆赴江右,终已不顾,以不获晤琅琊为憾。消息不通者三年,庚午秋,闻姬已归琅琊,枯鱼竟展之清波,饥凤既饫以竹实,今而后月舟当得所矣。远怀欣慰,作诗四律贺之。
周素珍,行大,居丁家巷。天然风韵,顾影自怜,眉目瑟瑟向人,望之情味俱远。居常处俭约,有寒素风。歌喉清越,迥出侪辈。而其感人处,尤在不矜才,不炫色,有万事输人之量,而绝无矫强,其明慧殊可念也。兰玉早凋,倏焉物化,又殊可惜也!
曹稷香,行二,居大马坊巷,前录中托言赵某官者也。辛酉小春,余偕会稽太守晤姬于虎山桥畔。时姬二十许人,辩才新颖,咳唾生香。迨丙寅重晤于云璈仙馆,则柳亸花慵,憔悴可掬。问所由,曰:“病肝气。”种榆道人题其楹云:“对月罢弹瑶瑟怨,买脂学画牡丹香。”白岩山樵赠句云:“不信罢弹瑶瑟怨,此身毕竟未分明。”其明年春,闻稷香病剧,呜咽三日而死。呜呼!或自惜此身之未分明,终以此赍恨而卒也。濠上某生素与姬昵,即西溪山人所谓妩媚若巾帼,姬闻生家中落,衣食供奉之,若伉俪然者,为卜葬于虎邱山下,立墓石焉。
吴门画舫续录外编
朱紫芗,名兰,旧籍秦淮,今居水潭头。靥辅丰丽,吐词洒落,宜喜宜嗔,风流儒雅,令人想见莫愁桃叶遗风。余于竞渡时邂逅渌水桥舟次,眼波微度,竹肉轻调,觉冶而不妖,细而不腻,吴中美丽,未能或之先也,其厌故而喜新欤?姑志之以待明眼。近见碧城外史知与高玉英姊妹,并邀激赏,则余之倾倒,窃喜不谬矣。
陈映华,行一,杭州人,今寓居下塘菩提庵前。所与游,皆当时名士也。皓质鬒云,歌如珠贯,酒饮一石,潇洒出尘之概,流露于辞色之外。去岁余濒行,同远峰居士走访,寒暄数语,即订于来日较酒量;并闻木石山人豪于饮,欲余邀致之,不能饮者,罚以诗词书画。会虽不成,其梗概可想见也。闻映华严于趋避,某公子挥数千金,不获一携素手,殆有心人也。
高玉英,行大,旧籍秦淮,今寓上塘道林庵前。面呈玉镜,发叠油云,貌似素月,而俊佚过之,有玉屏风之目。余于筱玉席间邂逅一面,隔座,闻余谈《红楼梦》,执壶而前曰:“亦喜此书耶?”余醉中漫应:“熟读之二十年矣。”姬引一觞进曰:“亦数年从事此书,真假二字,终不甚了了。君暇日枉顾,当为解之。”余诺之,惜行期已迫,不及走访。女弟玉霞,年十四,垂髫亸云,修眉连黛,学琴于木石山人,学书于双树生,学诗于碧城外史。其立志可知矣,碧城字之曰蕙君。
石小宓,行四,向居永宁巷,翠羽楼名姝也。宛如清扬,延颈秀项,腰如约素,发似盘鸦,状其形者,惜无陈思妙笔续赋之。能琴诗,兼善围棋,以及口技觞政,皆出人头地。然不自炫露,自能显者。旧与素月有桑中之期,后重游吴下,访素月至再,素月拒之,谢曰:“此足累名公声望也,愿勿复来。”青楼中素有相轻之习,惟素月于同时姊妹,靡不交口誉之。峨眉能让,岂止巾帼中绝无而仅有者哉!性本勤谨,虽卜夜者,厌厌尽醉,而红绡帐底,不恋衾温,秀秀冬冬,率先洒扫。晓妆客至,曾未见剩粉零脂,与隔宵蜡泪。他日得所归,庶几犹有鸡鸣戒旦之风,未可遽谓泥淤中无青莲花也。
杜又兰,行三,本嘉兴人,居下塘水潭头,研花楼后起之隽也。自宛兰归七夕生,素芬归蘼芜山人,各得所天,又兰遂声称藉甚。明眸皓齿,弱不胜衣,琐骨珊珊,掌上可舞,兼薛素素之能。而门庭有旧,厨娘羹嫂,条条不紊。度曲行觞,落落大方,绝无争妍取怜习气。寿潜老人曾赠诗二章志慕焉。素芬自绘《怜影图》,一时吴下知名士,各系以诗,传为佳话。附录以补前传所未载。
崔小英,行四,初居半塘,后迁木梳巷,为钱湘痕旧居,绿云楼漱英之妹也。眉目明秀,秾纤得中,柔情缱绻,若小鸟依人。精于音律,固属家传衣钵,亦由别有会心。绿云楼盛名难继,漱英比年多病,赖小英主持,内调药饵,外侍壶觞,且草卜宜男,梅看结子,处之裕如。虽藉声势于上风,实能绸缪于未雨也。先是漱英有三妹,曰髫卿,不禄。漱英犹女彩芝,盈盈十五,英气露眉黛间,亦后来之秀。
邵素筠,行三,居闻德桥风箱弄。丰肌雅度,可作《丽人行》赠之。门庭色艺,声价素高。酒酣时憨态可掬,固应倾倒一时矣。余寓金阊,仅获一面,暇日因友人看花,拟再访,辄不果。非品花者好恶有偏,即素筠偶有所阙,何同人不誉之甚也?谁投谏果,企余望之。
陆织云,行二,向居西门内瓣莲巷。后迁庙堂巷谭氏河房。姿媚天然,仪度娴雅。能琵琶,工南北曲,然深自韬匿,不肯对座客发声。又素有洁癖,饮其室者,虽当酒酽香浓,未尝有僛僛之态。向与漪亭生有约,为其戚某坚挠而止。自是漂鸾泊凤,不得自由,幽怨惺松,形于眉睫矣。嗣漪亭生绘白桃华画册,题诗寄意,一时和者甚众。诗达云所,云且诵且泣曰:“我负漪亭,漪亭不负我。”适漪亭寓书至,情旨婉笃,织云复以小札,其略云:“元宵节后,辱承过访,垂念故人,关情脉脉,使云数年来晨风零雨之思,稍堪自解。春仲复荷赐书,言词真挚,令人且感且泣。云自沦没风尘中,求一真心相视,情意不衰者,无君匹也。所恨缘悭命薄,不克常侍君子,以惬素心。桃叶江干,未知何日?枣花帘底,料有同情。”其书颇长,不备载。近闻其杜门已及一载,斑骓之期,当不远矣。织云初名曼云,以为种榆道人、碧城外史所品藻也,后改今名。闻碧城赠句,有“春人娇似未开花”七字,可称传神之笔。
戈镜珠,字二娥,居杨庵浜。肩削腰纤,玲珑熨贴,而聪明精巧,天赋独偏。精于琵琶,为杜氏之后第一手,登场演剧,几于摄魄追魂。余同七夕生过访,姬唤茗自呈琵琶,形较研花楼所见者差小,弦差瘦,转轴拨弦,奏《将军令》,金戈铁马,绕指奔驰,恍续十五年前研花楼旧游也。曲终质诸七夕生,犹嫌有矜心作意处。并约异日邀过玉壶仙馆,命樊川夫人点正。镜珠年甫及笄,他日进乎技,其青出于蓝乎。
朱静兰,行大,居上塘由常弄。态度闲适,慧心沉默,妆束雅素,绝不类平康中人。矫时习,不屑度曲,门无伶工。酒量甚洪,虽醉不乱。值细雨灯花,问以世态俗情,及青楼伎俩,靡不了了。苍梧词内所谓“怕众草为群,独自亭亭欲绝”者,其静兰乎?
高倩霞,名轻馥,居水潭头,月琴之女也。性柔和,貌娟秀,天然爽朗,神似文香而双趺较为纤小。精于度曲,以年最稚,声价未得与汪杜相颉颃。而顾盼自矜,与朱静兰等,俱不作第二人想。傥遇桐城孙武公品藻花案,设立层台,以坐状元,当不免扬珠市而抑南曲耳。
冯镜玉,行大,字月卿,居上塘倪氏巷,史文香故居也。年十五,秀慧光润,皎灼动人。家构盟月榭,余初访时,不无凤去秦楼之感。及晤月卿,从容延客,炉香茗碗,清簟疏帘,几净窗明,恍疑前梦。始悟瑶阶琼砌,代产仙葩,玉轸金徽,不流凡响,其居使之然耶?抑亦良禽择木,适遇其会耶?
姚心兰,行二,居下塘水潭头。颀不嫌修,洁不厌白,澹妆素束,如月映梨花。且硕人以柔荑擅美,孙娘因龋齿增妍。继女小筠,亦崭然见头角。所居与杜氏、孔氏为比邻,而声价几相埒矣。
张小云,字蕊珊,居上塘算盘巷,本姓邵氏,素筠之侄,张氏之犹女也。妍姿绰约,光艳照人,倩盼流情,媚于颦笑。且肤如凝雪,颊若升霞,不事铅华为饰也。度曲讲四声,每饮不肯辞醉,娇憨脱略,时露童心,而弱质纤腰,实不胜酒力,护花者或不令其醉也。暇则拈针黹,刺绣颇精致,唾绒在窗,花样时留曲本。或问之,辄诱以他人。妹新兰,惺惺自重,与小云同庚,皆十七。小妹昭官,灵颖过人。北平花侬居士遇之,至系缆虎阜,兼旬不发,可想见其丰致。
姚小筠,行三,心兰继女也。娇姿艳冶,袅娜临风,巧于趋翔,神乎扬抑。年甫及笄,善歌能饮,憨态逼人,座客常倾倒。登场演数阕,谈麈飞尘,有似能不能之妙。花侬居士暨双连理斋主人俱目为阆苑仙葩。又兼以饮馔精洁,侍从不偷,无怪乎雅俗共赏。
楼素娟,行二,居圆照弄,殿春之丽品也。蕙质兰心,梨魂桂魄,婀娜似三眠之柳,氤氲若百和之香。智囊深藏,媚珠暗吐。前为宓氏继女,鬘云之妹,今归本姓,偕兄嫂同居。年才十七,矫矫出群,不特鬘云未能出其右,即诸名花亦无以掩其长。异日管领春风,其在斯人欤?倘早得所归,则慧福兼之矣。
孔蓉仙,行二,居众安弄,琴香之妹也。丰容盛鬋,柔媚有余。侍琴香能执子弟礼,琴香亦友爱甚笃,无体香之忌。幼读书,能通字义。昆曲与姊相伯仲,有穿云裂石音。而酒怀较宽,座客或以酒兵困琴香,蓉仙恒为解围。云英未嫁,琴香之幸也。
杨双珠,字也兰,行大,居丁家巷。面不施脂,发不屑髢,天然婉媚,楚楚堪怜。通文翰,爱书画,有时握管,沉吟楼头,见远山黛影拂帘,螺翠叠镜,尘嚣中难得之境也。余以“照黛”颜之。初为临江贾所昵,欲娶之,见也兰食指日费青钱二百,咄咄大怪,弃弗顾。至今犹待字。
孔似兰,行四,居水潭头,与文香、香雪为姊妹行,近今之前辈也。阅历既深,涵养兼到。而昆曲之妙,又与默琴、漱英辈相抗,虽老梨园不能过也。余晤似兰独迟,录中几致遗漏。忽于友人席间,聆清歌二闽。余时已醉,更连浮大白,致不胜酒力。成连海上之琴,能移我情若是耶?
周新官,字筱玉,住丁家巷,与潘慧卿对门居。蛾眉曼睩,琐骨珊珊。爱笔墨,能抚琴,授琴谱者为木石山人。余为友人招致,偕宛邱太史任公子昆玉同聆新调《遇仙引》一曲,泠然神往,四座皆为敛容。继又以曲中音义诘难于余,余本局外,即字面,强支吾。筱玉颇首肯,不知余之汗颜也。昆曲得自然之趣,无矜持状,琵琶亦浏亮,第恐冶游中知音者稀耳。
许小琼,行二,居上津桥石盘街。娉婷独立,有不可一世之概。歌喉如脆管新簧,长于北曲,兼善琵琶。痴憨脱略,不事修饰。尝游梁溪,乱头粗服,扶小比邱尼登锡山汲第二泉,烹天上小团月,徘徊照影,飘忽若神。游人窃问小尼,但云许姓,不知何许人,一时讶为飞琼游戏。余因七夕生访晤,姬适拉厨娘,攘皓腕,镕饧糖于冰盘,拟刻小婴为拍蜡戏。见客至,笑不可仰。既延入座,道姓名,问七夕生曰:“君与若莫逆耶?”曰“然?”即邀七夕生至牖下,喁喁私语,迟之又久,花影上窗,若不知有客在座者。盖姬有出籍之消息,是可喜也。闻小琼本薛氏女,今仍复本姓云。
陈疏琴,行大,住上津桥石盘街,马如兰故居也。玉颜温润,华藻丰盈,骨肉停匀,神彩发越。娱谷散人极加称赏。母善居积,姬性好施与,重然诺,见贫乏者辄解囊,母或靳之,姬曰:“此傥来富贵,能长享乎?”直近日之红妆季布也。女弟巧福,字瑶簧,英英玉笋,非寻常桃李。
张新兰,行大,居算盘巷,小云姊妹行也。丰神隽爽,仪静体闲,沐兰含若,温乎如莹,沉默寡言,貌似董小双,而静婉过之。酒量亦深稳,即偶有激劝,亦怀珠蕴玉,不露圭角,与琴霞有刚柔之别,殆以含忍为强者欤?自琴霞移寓水潭头,小莲不知所往。
张素芳,本姓王氏,行大,前居永福桥,与李琴仙同寓,今卜居于山塘左偏之乐将武桥,与老农老圃为邻。秋水伊人,余未得而见也。客有盛称素芳者,客本昊门传神妙手,不貌寻常行路人者也。余曰:“子试以口代手,写素芳之照可乎?”客凝思久之,曰:“可。素芳姿容绝俗,辩才无双。扫眉掠鬓,则花月争辉;啸侣命俦,则粉黛无色。偶挥谈麈,慰藉则煦我以春风,析疑则赠人以冰鉴,软语则熔入心骨,情辞则流露肺肝。善戏谑兮,虽淳于曼倩,不能穷其妙也。”余曰:“子能传其才与貌,更能识其性与情乎?”客曰:“未可知也。然厌繁华而早退,是不屑杂处熏莸也;当盛年而谢客,是不甘久踔污泥也。视钗荆裙布,胜于翠绕珠围;疏食菜羹,甘于山珍海错。扫除嗜欲,屏迹嚣尘,今是昨非,安贫守素,虽求之士林中,未易多得也,其性情不难想见也。”余曰:“能如是乎?然素芳方少年,而婚姻道苦,来日颇多,异时或改弦易辙,则君言为虚誉,个中生不任受过也。”客曰:“中人以上,可以语上。吾子着诸笔墨,寿诸枣梨,以风示之,或成全其晚节末路也。”余嘉客之待人以忠厚,爱人以德也,故详录之。
吴门画舫续录纪事
《板桥杂记轶事》一卷,自题其端云:“虽曰传芳,实为垂戒。”至若萧伯梁之醉,邹公履之颠,姜如须之偶渔于色,以及松风阁社集、眉楼盟文、宜睡轩说书,其事其人,亦足千古。吴门近日无是人,并无是事,又何纪焉?然奢云艳雨,甫里诗夸;高髻云鬟,司空见惯。高楼明月,夜夜清歌;烟波画船,朝朝载酒。以致卖花声里,梦蝶随廿四番风;压酒垆头,诗仙艳十千一斗。耳闻目见,感慨系之,有不能恕然扑笔者。他日客窗展卷,恍续旧游,或较胜武陵人志路也。
冶芳浜名起于江氏冶坊,因东岸为染坊漂布场,又讹为染坊浜。近缘其名不雅,且为粉黛迷津之所,率呼为野芳。余戏酌于新旧雅俗之闲,更易野作冶。虽杜撰可笑,而怊怅切情。因忆旧句云:“蔷薇新露贮清羹,桂楫兰桡茉莉棚。觅得百花深处泊,销魂只在冶芳浜。”十年前山塘竹枝词也,若为冶芳注证。
故人马云题,文肃公裔孙也,倜傥不羁,才华丰瞻。尝与嵇公子天眉系缆吴门,各有属意,留连旬日。既归,夜半维舟叩余扉,余醉中延入,二人亦已醺然,即伸纸邀余联吟。余曰:“此行也,我非局中人,无从着笔。”云题曰:“然则我二人联句填词,吾子命一调。”余曰:“《昼夜乐》何如?”云题、天眉翦烛立填三阕云:
客愁夜半浑无着(云),趁浅醉,寻江药(天)。铜环去叩轻轻,未必西楼梦错(云)。卷起帘旌开绣阁(天)。且坐我,伴他落寞(云)。还是向侬羞,薄幸辜前约(天)。 一天欢喜凭谁托(云)?语知心,教行乐(天)。芙蓉镜影分明,照得冰颜如昨(云)。玉茗能消相如渴,更煮米替调饥鹤(天)。惆怅看人归,订明朝来酌(云)。
青衫司马夸同调(天),与眉月,随风到(云)。萧疏最是秋娘,一曲琵琶称妙(天)。红粉齐围愁未扫(云)。喜窥宋玉人娇好(天)。特地倩蜂邀,见把胜常道(云)。 花开姊妹成双笑(天)。脸霞流,歌云袅(云)。就中各有商量,燕约莺期颠倒(天)。送客留髡同听雨,那醉也不容春闹(云)。惊得野鸳鸯,又依然草草(天)。
晓来招我将欢续(云),别有个玲珑玉(天)。萍因絮果难参,幻作庄严眷属(云)。却放兰香飘留空谷(天),要风流那须贤淑(云)。仗有散花仙,故把阿罗触(天)。 维摩一榻先眠熟(云)。暗相留,红莲粥(天),不知梦到情天,何处风吹丝竹(云)?修月吴刚耽游戏,更销尽几枝银烛(天)?有意挽行云,奈偏生终曲(云)。
吴门竞渡,盛于山塘,土人于四月杪,即起龙舟开演,画船箫鼓,已陆续聚于冶芳渌水间矣。至端阳前后十余日,观者倾城,万船云集,远郡士女,结伴纷来,鬓影衣香,雾迷七里,百工废业,小户倾家,甚至雷雨不能阻,父兄不能禁,尝约游人买舟贳酒之资,一日不下数十万,而缠头不与焉。龙舟诸游手,先期敛财醵饮,亦所费不赀。金粉成围,固太平之盛事,泥沙浪费,亦消耗之权舆。然习俗成风,久难移易,譬如天匠实产莺花,人工不废锦绣,齐尚父首倡女闾,鲁东家居然猎较。人天有自然之情势,观化者亦顺其自然而已矣。
支硎、上方、灵岩诸山,离城二十余里,城内外舆夫不便攀跻。诸佳丽游山,有名无实,故常集于虎阜。虎阜本不高峻,又可遍造浮图屋宇,俗相传假虎邱,言非真山也。余友卢湛云竹枝词句云:“侬今住近真娘墓,郎莫传言假虎邱。”新语解颐,可入诗话。
周筱玉之琴,陈映华之酒,戈镜珠琵琶,可称三绝。若孔琴香之妙语解纷,程默琴之脉理风鉴,皆不意于风尘中遇之。才不择地,一艺皆可成名,其胜于尸行肉走者多矣。
《红楼梦》为迩来说部第一书,续貂者不一而足,皆未读破前书,卤莽下笔者也。余把笔二十年,觉此书文心之妙,直可上追《左》、《史》,而真赏者正复寥寥。不图邂逅高玉英,论难到真假二字,惜匆匆别去,未与研究。赵松雪云:“他日来归,与独孤长老结一重翰墨缘。”余于玉英亦云。
时世妆,大约十年一变。余弱冠时,见船娘新兴缓鬓高髻,鬓如张两翼,髻则叠发高盘,翘前后股,簪插中间,俗呼元宝头,意仿古之芙蓉髻。后改为平二股,直叠三股,盘于髻心之上,簪压下股,上关金银针,意仿古之四起髻。今又改为平三套,平盘三股于髻心之外,意仿古之灵蛇髻也。鬓则素尚松缓,若轻云笼月然。
吴门瓜果,无所不有,近出洞庭光福天池诸山,惟白杨梅只可贻赠,不肯售买。水蜜桃出沪渎。茄桃出荡口镇,桃之似茄者也。双凤西瓜出镇洋,子多檀香色,瓤黄白者为最,皮脆薄,甘美异常,厨娘预沈诸井,日长亭午,酒兴初阑,盛以晶盘,出诸瑶席,座中有不攘腕争取者,则知刚逢入月期矣。
簪鬓尚鲜花,厌珠翠。山塘列肆,半开花窖,烘诸花,能令先时开放,谓之唐花,比京师唐花较美。惟牡丹最易烘,而叶难发越。新年取花叶全美者,种以磁盆,售善价。有花无叶者,编以铜丝,杂缀碧桃兰蕙诸花,供鬓边插戴。鸳瓦雪深,鸦鬟春暖,过客遇之,几疑身入蓬山阆苑中也。
年来狭邪子弟,既乏厚赀,又无恒情,爱博不专,西眠东吃。假母知其囊之易倾也,取之惟恐后时,不一二年而空匮矣。曾过绿云楼,漱英出木石山人所绘芙蓉索诗,余口占三绝,有句云:“妾比芙蓉还耐久,奈他蜂蝶不禁秋。”当时偶有避忌,未敢率题其幅。由今观之,何适符余诗谶者踵相接也?悲夫!
往时船娘缠头有余,即购楼台于近水处,几案整洁,笔墨精良。春秋佳日,妆罢登舟,极烟波容与之趣。薄暮维船,登楼重宴,添酒回灯,宛如闺阁。遇风雨不出门,至酷暑严寒,虽千呼不出。今不能矣。花柳逢场,亦转眼有盛衰之感。
近城乏游观之地,尝以清明、中元、十月朔三节,赛神祀孤于虎阜,舟子藉诸丽品以昂其价。遇赛会日,画船鳞集山塘,视竞渡尤盛。盖竞渡作经旬之约,赛会尽一日之欢,西舫东船,伊其相谑,直无遮大会云。
惠泉水烹茶,四糙冬春米饭,孙春阳椽烛,已见于《板桥杂记》。近宋公祠法制半夏陈皮,仰苏楼各种花露,皆他处不能效。至西洋印花衫裙巾袖,以及五色鬼子阑干等物,青楼中皆视为寻常日用所不可无。又数年来云南翡翠盛行,一环可值金钱二三十万,视珠玉直瓦砾矣。不知物力之艰,正不独此辈也。
未开宴时,先唱昆曲一二出,合以丝竹鼓板,五音和协,豪迈者令人吐气扬眉,凄婉者亦足魂销魄荡。其始也好整以暇,其继也中曲徘徊,其终也江上峰青,江心月白,固已尽乎技矣。知音者,或于酒阑时倾慕再三,必请反而后和。客有善歌者,或亦善继其声,不失其为雅会。今则略唱昆曲,随继以马头调、倒扳桨诸小曲,且以此为格外殷勤,醉客断不能少,听者亦每乐而忘返。虽繁弦急管,靡靡动人,而风斯下矣。
庚申长夏,余与陈竹士、袁兰村,寓虎邱东塔院。时嵇荻浦寓朱氏山庄,徐惕庵寓罗浮别墅,洪稚存、方云亭同木石山人住吕祖祠,张子白、刘芙初、郭频伽、吴次升、陆甫元辈常载酒同游,一时诗酒之集,花月之缘,极纸醉金迷之盛。会万石山房主人招同人听吴中第一琵琶,惕庵即席立成七言律诗八首,争相传诵。今荻浦、惕庵、稚存、甫元俱归道山,惕庵诗已散失不传。昨于书麓中得甫元《听琵琶》诗,亟录于此,以志今昔之感。诗曰:
推手引手名以释,下逆上顺器以别。
谁其作者汉武时,乌孙去后雅音歇。
吴中琵琶不一手,凝馥女史称无匹。
绛姝今再谪红尘,侠气从来出仙骨。
轮袍已恨郁金消,连琐何曾圆玉缺。
须臾雷声成大小,骤觉尊前飞雨雪。
中有离骚二十五,岂止宫调八十一。
听之令我生远愁,人生沦落何堪说?
红粉飘零莫漫嗟,青衫憔悴凭谁恤?
卿今一艺已成名,我不如卿但呜咽。
岁庚午余在九江时,约董竺云、郑梦白、刘孟涂辈戏作无题禁体诗二首,一禁字不得用十画以下,一禁用九画以上。余诗既脱稿,因中有“胥江”“茂苑”等语,议者谓指郁芬馆也。其一云:
绣蹙麒麟罽,银钩翡翠帘。
靥霞蒸叆叇,鬓雾酿■⑴■⑵。
画笔题裙秾,丰貂勒帽檐。
幽怀融澹荡,艳质称裥纤。
药谱囊盛胆,诗坛絮压盐。
琼楼娴跨凤,宝树鹓鸣鹣。
鹦鹉娇传琖,蘼芜逊织缣。
舞鸾■⑶发亸,沥蚁绛唇沾。
羹嫂痴藏覆,雏鬟警漏签。
晓奁云影懒,宿蕊露华黏。
粉褪栖芗蝶,精销蚀魄蟾。
黛螺填郁郁,弦索斗掺掺。
旋馆邮筒肃,翘关锁钥岩。
巢深瑶鷇稳,潭涨锦鳞潜。
媒孽群观衅,弥缝暂避嫌。
情缄蚕茧密,盟爽蠧肠餍。
尘网怜瘿跛,仙机叹滞淹。
宠权倾郑袖,禅悦感苏髯。
慷慨输虞候,揶揄剩陇廉。
谁磨碧霄镜?双照瘦恹恹。
其二云:
夙昔佳公子,平生美孟姜。
有心甘伉侣,不耐苦周防。
地卜胥江曲,天呈茂苑芳。
枇杷门巷仄,杜若院亭香。
乍近咸欣忭,重来反怯恇。
交柯二千尺,名帖十三行。
古册芸函龙,秋枰玉局忙。
八义才易见,七札技尤良。
午夜吟仍和,丁年句待劻。
花姑工作伐,帚妾妒明妆。
柳色回春信,松肪却老方。
此君同入室,招我更由房。
丙穴光初吐,巫山雨未狂。
人宜奔向月,星已指昏亢。
小别先私订,相依矢弗忘。
叵伊河北使,阿奉汝南王。
市井言成虎,仙妃泣牧羊。
分飞音下上,占卦兆空亡。
乞返交姬旆,除非大士杭。
因风长企止,宛在水中央。
船山居士谓:“前诗如七宝庄严,一字一宝;后诗如明珠娟朗,一字一珠。正疑诗肠中兼有造字台也。”奖借过情,录之增愧。
昆曲讲四声,出口收音,靡不留意,而阔口甚难得。以余所闻,崔秀英、程默琴、史文香、孔蓉仙最善,此外颇属寥寥。岂见闻未广与?昨泊虎邱,见邻船载小娃约八九龄,唱《牡丹亭?冥判》全出,神色不乱,岂俗所谓童音耶?惜未详其里居姓氏。前年夏至日,余将行,先一日素月为余祖饯,席过丰,余曰:“我归何以报子?”意渠索香奁之玩。素月初云不望报,既而曰:“君归过锡山乎?”曰:“然。”曰:“若得清微道人书画,胜量一斛明珠矣。”其好名耶?抑实有所鉴赏耶?
岁戊辰于役钟陵,见友人扇头有双桂堂女史谢湘霞书三绝句,诗笔条畅,字摹《麻姑仙坛记》,询系吴门女子,幼随父母客西江,其母前亦画舫中人。父领戏班,游南赣间,三年中子弟死亡殆尽,贫不能归。缘女略通翰墨,令作倚门妆,以糊一家之口。余闻而悲之,暇日走访,殷勤揖客,即呈诗扇,眉黛间露不胜羞涩之态,盖初晤之套头迫于不得已也。余窃谓此人或不至终身沦落,因作《湘霞曲》赠之,寓招隐意。锡山杨蕴山貌为图,题曰《湘夫人》。阅期年,闻姬已嫁,将有远行。枫江某生素与姬昵。再访晤,已凛乎不可犯。岂余诗之力欤?抑姬实能自洁身欤?
古云丝不如竹,竹不如肉,以其近之也。又云取来歌里唱,胜向笛中吹。顾吴门近日诸伶工教昆曲,往往取效太速,不讲本文自然之义。涵虚子论曲,所最忌者,高低轻重,添减太过,即为淫荡之声,徒能乱人耳目。所贵若游云之飞太虚,上下无碍,使人听之,可以消释烦闷,和悦性情,通畅血气。若只以行腔取胜,恐日趋油滑耳。年来小调渐行,径径论昆曲者,或窃笑为河汉也。
郑梦白出都,道经阴平,见旅壁诗笺,系壬申冬月吴江女史许淑芳述怀之作,字画端媚。诗云:
阿侬生长吴江曲,阑干一带横塘北。
江上芙蓉艳晚红,门前杨柳摇新绿。
十二青丝覆额妍,十三整髻贴金细。
偷拈画笔防耶怒,爱学神针得母怜。
珠擎掌上珍无比,长成十五深闺里。
银甲轻弹雁柱筝,乌丝细界鱼文纸。
晨昏鸡膳奉高堂,侍女浓熏百和香。
帐掩樱桃微见月,帘垂翡翠不知霜。
风木悲凄两亲死,空房孤影嗟谁恃?
生恨无家寄比邻,人夸不栉称男子。
春去春来廿四风,落花如雪水流中。
鹓鸾戢翼轻投网,鹦鹉传情误入笼。
淡妆合作商人妇,往诉无端逢彼怒。
递简偏遭鸩鸟媒,调羹不疗庚仓妒。
出门遥指雨花台,穿取明珠泪满腮。
才从磨蝎宫中出,又入坑愁海里来。
将军五十英雄婿,三生不识鸳鸯字。
貂尾新翻靺韐装,羊羔强倚氍毹醉。
全家挈具走长安,细马轻驮道路难。
月照淮城鸦市散,风高泗水雁声寒。
愁围客馆城无缝,灯昏似豆垂金凤。
马铎敲残杜宇魂,鸡声叫破梨花梦。
梦中仿佛认双亲,苦语缠绵辨未真。
慰藉蓬身栖草露,叮咛莲步慎风尘。
五更邻骑如雷动,醒来血泪和泉涌。
旧事难将恨海填,新愁又上眉山重。
平生踪迹信谁知,椒壁题笺印雪泥。
多少人间惆怅事,杨花飘泊又东西。
梦白题《海棠娇》一阕于后云:
明珠万斛钟情泪,穿成一串横斜。怜怜惜惜凤随鸦,梨云梦醒又天涯。 红豆词场青眼客,背人私拜笼纱。东风不敢问桃花,落红飞去更谁家?
凌霄者,吴门某氏女。随父母寄居邗上,与全椒郭芳树秀才有白头之订。适郭生将之长安,凌霄欲同行不果,迨郭生归而凌霄已物化。生作《惜花词》三十首悼之。后于画市得美人图一幅,逼肖凌霄,因自为序,并征同人题咏。湘南刘秀才雪畹为赋长歌,俊逸可喜。诗曰:
春情如絮飞不起,随风吹堕昊门水。
昊门春水绿浮烟,吴门女儿娇可怜。
病我三春红杏雨,愁人二月绿杨天。
东皇惯惹相思累,百丈游丝牵客至。
客是汾阳旧公子,薄游小驻花前辔。
花前有女正怀春,芳名艳绝凌霄字。
湖上莫愁秋愈清,渡头桃叶春还媚。
娉婷丽质本天生,云鬓风鬟解人意。
徘徊芳景惜铅华,愿托身兮常自嗟。
怪底彩云容易散,吹落江天逐断霞。
重来不见天台路,人面桃花杳何处?
崔护门前起浩叹,文君垆畔伤迟暮。
五夜凄凉翡翠衾,十年零落珊瑚树。
惆怅风前泪暗吞,维摩何处问前因?
谁知未了情根在,画里欣逢镜里人。
千呼万唤不肯应,向人但蹙双眉颦。
纸上真真日相见,秋风不必悲团扇。
地下追来紫玉魂,昙花再现红儿面。
拟借壶公缩地符,缩得相思寸地无。
何如此画藏金屋,翻得长留合浦珠。
〖注:■⑴,上雨下廉。(无读音)■⑵,上雨下韯。(无读音)■⑶,黑+农,音醲,黑■⑶也〗
粉墨丛谈 清 甲左梦畹生戏编 小蓝田侍者参校
序
莽莽乾坤,悠悠日月,阴阳无间。是色界天,情缘所充满。人间世,秀灵之气,固无往而不钟;造化之机,亦有蓄而必泄。九州岛一片净土,人其赘疣;六合一大戏场,畴非傀儡?迂拘者每多固执,融贯者为能洞观。要知眷怀西方,会心别具;寄情南国,相思本同。离离豆蔻之花,灼灼樱桃之树。芙蓉色丽,见者魂销;芍药香浓,闻之心醉。而况棠嫣杏韵,海上风华;竹脆桐清,吴中材美。在昔已盛,于今尤繁。冠玉郎君,莲花比面;铸金弟子,杨柳为腰。仿佛天仙化人,强半霓裳旧队。别有轻裾艳侣,能为秦声;长袖少年,雅善楚舞。一声羌笛,飞出关山;万片天花,散落尘埃。随风絮集,聚水萍逢。兰如美人,香兮堪挹;菊有佳色,秀也可餐。霞蔚云蒸,珠联璧合。色色入妙,簇簇生新。骐骥之群,所以常空冀北;琼瑶之选,居然毕萃江南。乃自桂窟元音,羽商空按;梨园故实,梗概不闻。甄综久虚,妍华终秘。后庭花隐,访艳莫从;仙源路迷,问津无处。几使笙笛队里,繁响消沈;裙屐场中,流风歇绝。此《粉墨丛谈》所由作也。夫歌翻白纻,群俊喧传;曲唱黄河,诸伶罗拜。事如许韵,悉属文人;情之所钟,正在我辈。烟花矧值夫三月,丝竹复感于中年。地处繁华,时逢饶乐,激扬清浊,搦管消闲,驰骋词章,藉题抒感,所事不嫌破格,伊人其有遐心乎?尔乃振铎情天,转轮香地,晨飞意蕊,夕炳心灯。风送妙花,结而成盖;月临玉树,湛然流辉。情逐境移,影由形起。为领婴蔅之趣,遂参靡曼之禅。集舞衫歌袖以相形,约脂彩粉光而使聚。或写娉婷之玉貌,或传宛转之珠喉,或描温婉之性情,或状缠绵之意态。或诗或画,一技必登;或琴或书,片长亦录。举凡珠尘玉屑,靡不囊括网罗。鸾翔凤翥之神,心形手绘。燕兰莺花之谱,旧样新翻。录仿小名,人系一传。虽品红题翠,艳溢行间;而堕溷飞茵,意在言外。绮怀有托,雅什同镌。名傥藉诗词以传,集宜与金石并寿矣。虽然习俗移人,贤哲不免,少见多怪,物情类然。须眉巾帼之间,品衡讵无一当;牝牡骊黄之外,赏识庸有几人。声涉同声,似尤易滋疑市虎;道非常道,或不免贻诮野狐。则将诬游戏文章,为荒唐笔墨;而岂知安怀志量,即胞与规模。东山伎女,亦是苍生;南部歌儿,罔非赤子。风流未艾,况不独旧日冠裳;月旦无私,又何异普天霖雨哉。真空无像非像,实际无言非言。神而明之,思过半矣。仆心灰弹铗,气沮吹箫,肮脏风尘,穷愁傲世,淋漓粉墨,痛哭登场,燕月歌声,十年梦呓,吴霜鬓影,几点飘零。然而万劫历残,三昧拾得,悟怀绝冥之肆,游心无量之天。合古今宇宙于一堂,正自形容不尽;分云月风霆为四部,敢云声色俱佳?见塔树而知海影之翻,对镜花而悟优昙之见。卷中人似曾相识,眼前事无可奈何。每当歌罢酒阑,同付一叹;转念芳名艳誉,自有千秋。则又藉慰于心,并且破涕为笑。以故无徐陵之文藻,亦序玉台;非必有韩偓之笔花,始题粉字也。嗟乎!空中楼阁,弹指皆非;纸上云烟,转瞬即变。身世俄惊电石,神仙亦感沧桑。发空谷之幽香,梦畹真生九畹;修歌台之艳史,忏情转觉多情。作之者难,成亦不易,略窥微旨,还质解人。大千世界光明,一切人天欢喜。夭桃红杏,齐付东风,翠竹黄花,永为闲伴。掷笔化虹之日,相约骑蝴蝶登仙;按图索骏之人,莫错认蟾蛛为马。
光绪岁在强圉大渊献陬月望日,意琴室主
自题粉墨丛谈
漫调锦瑟思华年,且约闲愁赴管弦。
红豆子繁新记曲,碧桃花瘦旧传笺。
常教白纻临风舞,也胜黄垆倚醉眠。
艳锦百端歌几叠,管他人骂拓枝颠。
占断春江花月场,天魔十六尽成行。
四檐红桂银蟾锁(谓蟾仙),一曲青桐紫凤翔(谓桐荪)。
翠馆秋闲云掩碧(谓翠喜),兰簃宵静月流黄(谓兰仙)。
唐鸡味俊春莺稚,留与词人话夕阳。
谢尽空花指一弹,欢筵才上已汍澜。
秋声谱按银筝冷(桐秋巳返都门),寿字香烧石鼎残(桂寿色艺极佳久悲玉殒)。
化作鸳鸯仍易散,梦为蝴蝶不成欢。
茫茫恨海终无极,忍把情缘付达观。
曾住蓬莱最上层,谪居意气尚飞腾。
闲情紫陌春调马,奇想苍冥晓驾鹏。
书剑飘零尘梦醒,莺花泛滥鬓丝增。
谁怜跋扈词坛客,哭倒歌场泪欲冰。
道是无情越有情,惺惺相与惜惺惺。
朱门挟瑟颜终赤,碧榭听歌眼独青。
敢以余桃增罪孽,只因弱絮感飘零。
鸾漂凤泊休惆怅,我亦春江断梗萍。
粉香为泽玉为田,小录然脂手自编。
如我何能拘礼法,得卿端不羡神仙。
刻来楮叶成何用,修到梅花各有缘。
春水一池波四壁,与谁共证有情禅?
粉墨丛谈卷上
周凤林
凤林,吴人,小字桐荪,三雅部中妙选也。三雅既歇,子弟散若晨星,法曲飘零,几至音沈响绝。凤林遂隶大观京部,既复改隶天仙。年可二十余,圆姿替月,润脸羞花,顾盼生姿,流利馨逸,好事者着《梨园艳史》,俪以白芙蕖,品曰“娟秀”。我友小蓝田忏情侍者见之,曰:“此一朵能行白牡丹也!瑶台月晓,仙露凝香,花国称王,洵无愧色。”遂手绘《海天国色图》赠之。凤林虽工京戏,然其擅场者,究在昆曲。所演《惊梦》、《佳期》、《盗令》、《挑帘》、《独占》等剧,柔情绰态,宛转抑扬。每当月满花满酒满之时,掠鬓熏香,搴■⑴一笑,花枝招展,写上春屏。见者如游群玉山头,不复作尘世间想。性耽风雅,喜与文士游,谈吐风流,一洗脂粉之习,视阿堵物蔑如也。工写兰石,偶作花卉,亦颇楚楚可观。家有古琴一张,暇或清簟焚香,临风一奏,高山流水,能移我情。近更喜仿簪花妙格,濡毫运腕,疏秀绝伦。且能模写钟鼎古文,悬针折钗,盎然古趣,寸缣片纸,人争宝之。
想九霄
想九霄,姓田,小字虎儿。以秦声驰名沪上,每一发声,脆如炙雨莺簧,一清俗耳,当于柳阴深处,携双柑斗酒,危坐听之。貌清妍无俗韵,纤腰一搦,婀娜可怜,杨柳岸十七八女郎,当亦无此柔媚。予最爱其演《红鸾喜》一折,朱颜粉颈,婉丽无双,而一种低徊羞涩之情,时向眉梢微露。娟娟此豸,诚可儿也!及其衣轻绡,握团扇,月明林下,珊珊其来,则又如玉树一株,摇曳于瑶台仙阙。性好静,工围棋,每偕一二素心人,清簟疏帘,手谈竟日,花梢影过,略无倦容。其亦过去因中修得清净业者欤?
小桂林
姑胥台畔有妙伶焉,陈其姓,桂林其名。年如荔支娘之数,隶名大雅部。以丁亥新春来沪,沪之人慕芳名久矣,至此无论识与不识,咸以一亲玉貌为荣。每一登场,貂冠满座,后至者虽欲插足而不能。桂林温然其容,娟然其貌,羞羞涩涩,顾影生怜,宛如十二三女郎,微露腼腆之致。最爱其演《折柳阳关》一曲,柔情密意,宛转迟回,歌至“他鞭丝有分多奇女,你红粉无依一念奴”之句,泪痕融颊,差疑带雨梨花。伤心人诚别有怀抱也。迩来屡从周桐荪游,举止言谈,渐臻佳妙,不似从前之乍见生人红霞满脸矣。小蓝田忏情侍者深相眷爱,字之曰“蟾仙”。
金菊花
金菊花,向在都下,挂籍同顺和班。葱茜玲珑,艳闻凤禁。去秋应咏霓主人之聘,航海来申。时年才十四五耳,而花底莺喉,已超凡响,一声初度,几于飞上九天。貌亦庄雅绝伦,静穆丰神,时于氍毹间一露。工唱《遗翠花》、《血手印》、《双断桥》、《明月珠》、《池水驿》诸剧,幽情苦绪,曲曲传神。泊乎歌罢下场,广筵伺客,则又天真烂漫,嬉笑无常,竹马绕床,婴伊可爱。岂玉府侍书仙谪下红尘世界耶?何潇洒出群乃尔也!
胡喜儿
喜儿,鄂人,其父业屠,固赳赳然一武夫也。喜儿则描曼清扬,轻盈娇小,一洗老犁牛之所为。丙戌仲春,偕龚星儿至沪,着录天仙部。演剧不多,然颇能体会入细。最工《游龙戏凤》,娇羞掩抑,薄怒佯嗔,描绘乡里小女儿,颇觉声情逼肖。貌清丽如初日芙蓉,纤尘不染,而其腰支一搦,弱不胜衣,则又如灵和殿前迎风细柳也。工愁善病,歌唇微动,便觉娇喘如丝。予尝谓友人青莲诗裔曰:“此《石头记》中病潇湘也。当与怡红公子静参美人禅,慎勿以我辈三斗俗尘,点污绛珠仙草。”诗裔合十和南曰:“谨受教!”
一汪水
一汪水,秦人。数年前曾注籍大观园。时年才十有二龄,童真未漓,憨跳可喜。自大观既歇,曹部一空,怅望秦云,久不得美人消息矣。丙戌之秋,经咏霓园主人招之复来,则月满花芳,已到破瓜年纪。丰容盛鬋,艳若天人,而一点樱唇,尤觉别饶妩媚,品花者以“富贵风流”四字目之。洵不诬也。工秦声,莺喉一啭,使人意消,每一登场,座无虚位,缠头之锦,高积如山。同部有人人爱者,歌喉可与之埒,而舜英已谢,无复楚楚丰神,声价之高,远不及水。嗟乎!以貌取人,士林且若此,况梨园乎。
粉菊花
秦伶粉菊花,小字奎儿。以丙戌仲冬至沪。行装甫卸,丹桂园主即以厚币聘之。年甫十五六,身材瘦削,宛如昭阳殿里第一人。工为绣户传娇语,闲情逸致,潇落出群,不染时下妖淫之态。及演《演火棍》、《泗州城》诸剧,秃襟窄袖,飞舞双刀,则又矫健轻灵,迅如鹰隼,诚菊部中未易材也。犹忆昔年花旦之文武兼长者,以十三旦为开山初祖,芳名之噪,几遍灜寰。近时余玉琴亦颇得其一体,惜乎珠喉稍涩,未能惊落梁尘。自有粉菊花,而舞态歌声,并皆佳妙,寻常子弟,直欲退避不遑。我友意琴室主遍历歌场,少所许可,独于粉郎称赏不置。惜无柴桑三径,不能位置幽芳耳。
胎里红
自金菊花去后,雏伶之能作秦声者,几于风流歇绝,近始得胎里红其人。红与一汪水同来,即同隶咏霓乐部。韶颜稚齿,靡曼动人,其一种秀逸丰神,如观秋后水葓花,别饶幽致。为之诵“堂上簸钱堂下走,凭时相见己关情”之句,觉小儿女情态,非周昉辈所得描摹。其真合雪儿之神,红儿之貌,颦儿之情,而萃于一身者乎?“不重生男重生女”,香山老人,岂解事哉?
日日红
日日红,籍隶同胜和班。初在义锦园演剧,义锦既歇,改籍留春。身材婀娜,浅笑嫣然。工唱青衫,发响探喉,高出云表,一声裂帛,四座皆喑,诚有如白香山诗云“曲罢常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者。与老生满京红足称劲敌,其合串《倒厅门》、《算粮》、《登殿》、《三娘教子》等戏,回肠荡气,伊郁酸辛,如聆《河满》一声,令人双泪如珠下。声音之感,竟如是乎!小蓝田忏情侍者尝语予曰:“红姓朱,本保定良家子,少年流落,误入梨园。”宜其哀楚苍凉,情不自已也。
万盏灯
燕市歌郎李小园,别字瘦仙,俗以万盏灯呼之。光绪初元挂名大观乐部。其时定子芳龄恰合阑干之数,雏发初燥,圆涡渐生,见人则捻带含羞,两颊隐隐现红霞色。阅二年,春江游倦,返棹宣南,京洛软红,芳名鼎盛,至有名公巨卿执厚贽踵门,愿求一见颜色者。至前年沪上鸿泥,重来印证,初在咏霓曲部,继又改而之留春。虽番风廿四,已将开到谏花,而柳亸花娇,红矜翠谑,轻盈柔婉,犹足压倒群芳。暨阳慎独生素以拘谨著名,友或诱人欢场,辄效温太真绝裾而去;一日在筵上遇瘦仙,予戏援明道先生“席上心中”语嘲之,生乘无人附耳低语曰:“予心荡!”
吴兰仙
兰仙为南皮太守后人,自字号纫秋馆主。工画墨兰,风枝雨叶,婀娜横斜,大有马湘兰遗意。间作小诗,亦颇楚楚有致。平日湘帘棐几,煮茗焚香,手一编孜孜不倦。时或春秋佳日,款步芳郊,细数落花,缓寻芳草,见之者疑是乌衣子弟,不知其为菊部雏伶。及夫簪花傅粉,装束登场,则又艳丽轻盈,媌娥靡曼,仿拂汉皋日暮,解佩仙人。岂西山白桃花,独得秀灵之气与?瘦鹤词人与之昵,瑶情玉意,密若漆胶。尝辑《春江灯市录》一书,甄综群芳,遗未载入。予戏赋七绝调之云:“遍从沧海网珊瑚,紫姹红嫣细细摹。独有幽兰在空谷,秋风憔悴泣遗珠。”兰仙见之,呜咽者累日。
小桂凤
桂凤,山左人,姓田字桐秋。年二十许,明眸秀靥,爱好天然,《红楼梦》中薛宝琴也。癸未仲秋始来沪上,挂名天仙部。每当装束出帘,喝采声无异天惊石破。桂凤则无矜持态,无羞涩容,温柔旖旎之中,仍寓娴雅从容之度。吴兴艺兰生见陆小芬演《折柳》一剧,谓其粉腻脂柔,足令李郎情死。倘令桐秋演此,更不知颠倒若何也?洎浓妆既卸,徐步下台,曳白绡衫,握班姬团扇,柳阴徙倚,飘飘欲仙,雨后白芙蕖,恐亦无此鲜媚。安得置之控鹤监中,使池上六郎相顾失色哉。
蔡桂喜
光绪七年夏,桂喜自黄鹤楼头来沪,一时巨宦豪商,欲睹郑樱桃风韵者,座上多至数千人。晶箔初开,微呈半面,翘首立足跂望者,不可以数计,尤物移人,竟如是哉!善演《虹霓关》、《少华山》,有意无意,忽庄忽谐,端严静穆之中,微露风情月意。岂鄂渚弄珠仙子游戏人间欤?湘中卍红词客深相爱慕,谓足与桂凤并驾齐驱,《湘灵集》中《双桂行》,盖为此而作也。
红菊花
红菊花,都中名旦也。去冬咏霓茶园主人聘之来沪。年可二十一二,袅袅婷婷,丰神绝世,浓妆艳裹,独出冠时。同时有两菊花,同隶一籍,金以歌曲见长;红虽引商刻羽,稍逊一筹,而盛鬋丰容,红愁绿怨,尤足令人心动神怡。善秦声,所演《遗翠花》、《海潮珠》、《双锁山》、《卖胭脂》等剧,时而目成眉语,时而钏舞钗飞,要皆尽态极妍,各臻其胜。与人交和易可亲,未尝有疾言忤色。酒量称小户,三蕉之后,双颊红飞,雨后夭桃,别饶丰韵。登场匝月,绩缠头至千金,其师爱之,无异明珠上掌云。
小桂寿
桂寿,淮甸人。肌理丰腴,身材窈窕,不必斤斤修饰,而临风一笑,足令色授魂销。善扮荡妇,啼妆龋齿,淫荡天然。其演《红鸾喜》、《双钉记》、《关王庙》、《卖饽饽》、《小上坟》,尤为妙绝一世。每演必与丑脚小金生俱,鸳鸯娇小,比翼情深,杏子阴假凤虚皇,恐亦无此 缱绻。戊寅冬祀灶日,桂寿遇祟暴亡,金生哭之恸,立誓不复登场,未几抑郁以死。噫!天下之负心人多矣,夕幕比肩,晨窗反目,得新忘故,闻者寒心;金生一优伶耳,与桂寿既无琴瑟之名,安有衾裯之好,而能鹣鹣鲽鲽,生死不渝。千古痴情,岂独一藕官已哉。地下有知,应无遗憾。
十三旦
癸酉甲戌间,十三旦以艳名噪燕台。旦,秦人能作秦声,貌亦姣好,蛾眉曼睩,宛若天人,品花者以碧桃拟之。初都门不尚山陕杂剧,至有嘲之为“弋阳梆子出山西,粉墨登场类木鸡”者。至是而靡然从风,争相倾倒,冠裳裙屐,座上常盈。既复航海来申,在丹桂茶园着籍,甫一登场,掷缠头如密雪。其演《新安驿》也,红虬怒磔,绿鬓低盘,儿女英雄,真令人又惊又爱。不数月,累累者已盈鉅万,乃重返都门。近则一片飞花,又不知流向天涯何处矣。嗟乎其可复见乎?
婴宁旦
婴宁旦,金桂部雏伶也。芳龄鸳小,密意犀含,微步珊珊,离尘独立。太痴生古意诗“生成锁子骨,越细越玲珑”二语,正为此君写照也。工颦,好事者以病西施呼之。予谓捧心献媚,未免作意经营;若婴之翠黛低含,天然丰韵,其为潇湘馆之林颦卿乎?金桂歇后,子弟散若晨星,婴则移寓姑胥,芳名益着。特不知酒绿灯红之畔,浅斟低唱之时,犹忆及沪上鸿泥,流连不置否?
王喜寿
喜寿,燕人,小字雅琴。以丙子岁来沪,在金桂轩演剧。年如筝柱之数,雏发覆额,秀韵天然,而庄雅不佻,颇不类梨园中人物。善唱青衫,所演《祭宝塔》、《三娘教子》,尤为独出冠时。工八法,耽吟咏,尝学诗于浙东某名士,一经指示,妙绪环生。记其《春思》二语云:“燕子不归春寂寂,杏花何处是江南。”清俊之思,殊可爱也。未几随其师返都门。阅几年,有他伶冒其名来沪,虽耳食者仍誉不绝口,然邹忌竟远逊徐公矣。何舞衫歌扇中,亦有河豚膺本耶?嘻!
万筱香
筱香,姑胥人,为名优葛子香之妙裔。子香于咸同间负盛名,舞态歌声,一时无两。忆十年前,予曾遇诸惠南客次,风尘阅历,垂垂老矣,白头宫女,闲话开元,一曲未终,泪痕界面。盖其早经离乱,晚值迍邅,故触景伤情,不自觉其动多哀感也。筱香渊源家学,誉擅出蓝,总角年华,即已声驰菊部。今岁始随大雅班来沪,在三雅园登场。锦瑟身材,绿珠年纪,亭亭玉立,淡艳动人。与之言,流利如走盘珠,无一毫矫揉造作,其殆如天女散花,不着色相者欤?尝与蟾仙合演《胖姑》一折,抑扬顿挫,妙造自然,双璧联珠,有目共赏,迥非挟瑟唱《杨叛儿》者所能企及。醴泉有源,芝草有根,我盖观于筱香而益信。
金镶玉
金镶玉,产自秦中,来游沪上。咏霓茶园主素耳其名,至即罗而致之,令其登场献技,清歌未毕,喝彩声喧。貌虽不逮中人,而束素腰纤,裁云鬓薄,善作内家装束,幽娴和婉,宛然林下风期。歌喉浏亮出群,直欲穿云裂石,而缠绵往复,纯任自然,真如瑶天笙鹤,不染纤尘。性喜修饰,吐属亦风雅宜人,兰臭袭裾,淡而弥馥。闻其师刘姓,昔年颇着盛名,玉其高足也。春风桃李,宜乎誉满燕台哉。
佛动心
明镜无台,菩提无树,灵犀一点,湛然寂然,此佛之宗旨也。至被摩登伽女摄入媱席,媱躬抚摩,则虽戒体依然,未免近于外道矣。咏霓诸郎中有名佛动心者,光盈宝月,艳夺明霞,圆转如珠,清莹若水。时挽两髻作天魔舞,回旋顿挫,流利轻盈,无异公孙大娘之舞剑器。或作小家女子装,长袖轻裾,婀娜尽致,宜嗔宜喜,令人生怜。岂维摩居士,以色身示人,为大千世界众生说法耶?噫!我闻如是,请静参四壁秋波,于意云何?合唤醒一场春梦,灵台不昧,试鉴于兹。
王翠喜
翠喜,亦北地燕支也,曾演剧大观园。月下梨花,冷淡中别饶妩媚。歌声可与金菊花埒,而其芳姿玉润,妙绪丝抽,则又足驾而上之。最工《十八扯》一折,红绳约辫,嬉戏无常,恍惚十三四女郎斗草簸钱光景。余尝赋《翠儿曲》旌之,其时锦样韶光,犹未过阑干之数也。曾几何时,予复橐笔来游,翠喜方改籍咏霓乐部。虽舞衫歌扇,不异当年,而玉貌珠喉,已非畴日,盖一别已五六年矣。未几翩然而去,不知所之。噫嘻!今世之自命风流者,亦惟如登徒子之好色耳,一旦樱桃花落,憔悴堪怜,谁复向台上悬金,市归骏骨?则何若神龙见首不见尾,见机而作之佳哉?呜呼!翠真贤已。
小金翠
金翠,姓张,小字珠子,直隶保定人。本良家子,以水灾流徙,堕入梨园。年如灜洲学士之数,貌仅中人,而燎亮珠喉,直欲使天际孤云,顿为之遏。尝见其演《十八扯》、《合凤裙》、《新安驿》诸剧,乔作须麋,款步碧氍毹上,新莺乍啭,宛若笙簧,真有端如贯珠、清同叩玉之妙。初不甚知名于时,乙酉暮春,吴门太痴生来游沪渎,花间薢茩,逾格垂青,投赠之诗,多如束笋,而芳名遂大噪梨园矣。一经品题,声价十倍,金翠何修,竟得才人刮目哉。
水上飘
水上飘,金桂部中名旦也。初至申江,年才三五,神清如雪,貌艳于花,而一笑嫣然,樱唇微启,尤足迷下蔡而惑阳城。近在留春园售技,秋娘半老,风致全非,而按部随班,犹不失方家举止。缠头一曲,妙响入云,后起名花,断难望其项背。然歌场寥落,赏识者希,终不能与惨绿少年,争胜于枣花帘角矣。日月不淹,美人迟暮,镜中白发,能无慨欤?
余玉琴
甲申六月,玉琴初至申江,太痴生即走书绳其美。予以七九甫卸,未暇纵观。星会之夕,始邂逅于丹桂戏园,浓花绕鬓,酒晕生涡,语妙于花,身轻似叶,正如燕赵佳人,潇洒中别饶俊爽。善演《画春园》、《白水滩》、《泗州城》、《双锁山》,尤工跑马卖艺,莺捎燕舞,锦簇花团,灯下观之,几令人神摇目眩。及扮《海潮珠》中之崔杼妻,《铁弓缘》中之梁夫人,则又横波流媚,冶态欺花,史湘云醉卧芍药阴,未必有兹妍媚,真优孟中全材也。太痴爱之深,每入梨园,必呼令簉坐,玉琴亦倾心相与,无异飞鸟依人。其殆三生石上具有夙缘者欤?
王畹云
畹云,吴人,总角时,随其父桂芳至沪,挂籍天仙园。桂芳以唱青衫得名,裂石穿云,不足喻歌声之妙。畹云者年明慧,一经指授,即能青出于蓝。顾素姓好高,不屑与梨园中人伍,虽或登场献技,时以飘茵堕溷为虞,每当知己谈心,往往泪如玉箸,盖亦彼中之有志节者也。甲申春航海入都,都人士久耳芳名,无不一见倾倒,丹山雏凤,誉满金台,黟山叆叇轩主着《瑶台小咏》,品为第一。状头花盈盈高折,益觉车马盈门。未几患虏疮,满面痴痕,见者争先趋避,畹云亦咨嗟太息,伊郁寡欢。叆叇曰:“此正天之所以玉成畹云也。今而后,当不致抱白圭之憾矣。”遂赋《王生行》慰之。去秋有王畹如者,隶籍老丹桂,年可二十余,丰貌远不及畹云。而逐臭者咸趋之若鹜云。
小金虎
金虎,姑胥人。珊珊仙骨,弱不胜衣,而袅袅婷婷,齐齐整整,灯下见之,颇疑姑射仙人,离尘世而翛然独立。及其曼声徐度,嚼征含宫,则又清越轻圆,恍聆广寒宫霓裳仙曲,惟朱唇轻启,微露瓠犀,不免美中不足耳。所唱《跳着》、《佳期》、《拷红》、《惊梦》等剧,至数十折,歌声舞态,娓娓动人,而一种苦绪幽情,尤觉描摹尽致,卫洗马所谓“卿言愁我始欲愁”者,其在斯乎?其在斯乎?
月月红
鄂伶月月红者,吴其姓,丽卿其名,初隶咏霓乐部。乙酉冬重来沪上,适六马路新开鸿桂茶园,遂改籍焉。年已二十六七,虽风尘转徙,马齿渐增,而江上兴奴,犹未致琵琶冷落。其演《贵妃醉酒》也,柔情憨态,婀娜无俦,颊晕娇红,眉凝惨绿,固应令李三郎魂销欲死,不复念宗祏安危矣。某巨公爱之甚,花晨月夕,座无红不欢,红亦肘后依依,缱绻备至,殆亦所谓真个魂消,愿作鸳鸯常比翼,便因情死,化为蝴蝶也甘心者欤?尝其扮《打樱桃》之平儿,《梅龙镇》之凤姊儿。《饽饽店》之大嫂子,亦佳,盖以妖冶胜也。
盖山西
盖山西,亦六七年前名旦也。丰容盛鬋,靡曼无双,远而望之,如初日芙蓉,摇曳于红桥渌水,歌喉激楚,响落梁尘,黄竹白云,无此音节。尝见其偕想九霄演《双小上坟》,婉转抑扬,低徊俯仰,穿花双蛱蝶,无此轻盈。或有病其囿于秦声,不足登大雅之堂者,不知北曲南词,各随风尚,苟得惊才绝艳,压倒群芳,安见搏髀弹筝,不胜于调丝擫竹乎?世多井底蛙,毋宁占括囊之无咎。
遮月仙
偶见太痴生,必向予绳遮月仙之美。然梦想芳容,无由一见也。一日观剧于义锦茶园,见一伶窄袖短衣,掣双刀如白雪,年可十五六,面如满月,妍媚中别有英爽之气。归以语太痴,太痴曰:“嘻,是殆遮月仙也。何为而至于斯乎?”明日适有案目来,问之良信。按月仙燕人,精技击,善为角抵戏,所演《二龙山》、《四杰村》、《演火棍》等剧,均能独步一时。时或柔罗文縠,亸袖低环,唱《青纱帐》、《玉柄扇》诸小曲,亦觉婉丽可爱。殆所谓明明如月、飘飘欲仙者乎?太痴爱之,谓为艳冠梨园。是说也,亦有韪之者。按月仙近已改籍留春园。
邱阿四
阿增之弱弟行四者,初为某巨公小史。乙酉冬始来天仙园演剧。年未二十,丰肌丽质,韶秀可人。阿增素以昆曲擅场,同治初随大雅班来沪,艳名鼎鼎,藉甚一时,近已如浔阳商妇矣。四得其熏陶,颇能嗣响,尝见偕丑脚姜善珍演《借茶》一折,佯羞薄怒,媚眼流波,莲步轻移,檀云低亸,淫荡之态,微露于静穆之中。及为《落金扇》中之鸦鬟,则又流荡憨跳,慧媚温柔,雏发未干,风情浅逗。娟娟此豸,诚可儿也!藜床旧主谓其善琵琶,转轴拨弦,时有雨洒芭蕉之韵。会当于风清月朗时,煮茗焚香,倩彼姝一试之。
小十三旦
小十三旦,初与小生人参娃同隶大观园。仙骨玲珑,瘦如飞燕,瓠犀一露,百媚俱生;而仪静体娴,不屑效时下妖冶之态。善秦腔,爱作变征声。其演《双断桥》也,苦绪幽情,曲为传出,沉沉娇喘,细若蚕丝,恐宋广平铁石心肠,亦应为之百折。时年方十五六龄,予亦惨绿华年,甫逾弱冠。洎大观既闭,云散风流,迨甲申岁重至申江,在咏霓园售技,而予已霜侵鬓脚,旦亦蛾眉渐改,无复旧日丰姿矣。年光如女树,可胜慨哉!
小金喜
义锦诸郎,俱以金为小字,金喜其翘楚也。年可十二三,面团团如满月。癸未甲申间屡见于咏霓席上,丹山雏凤,早已一鸣惊人。嗣随其师至苏台,不见者阅二载。去冬重来沪渎,访艳者争以一见为荣。顾金喜性恬静,不乐与纨垮少年交,尝自谓“我辈既入梨园,登场献技,分也;若欲翠被熏香,余桃分液,伺人意旨,狐媚乞怜,虽死断不出此。”嘻,今之世,一趋炎时势之场也,大丈夫功名赫濯,显奕扇巍,迹其发轫之初,孰不从依附脂韦而得?不料十余龄小妮子,竟能有此丰裁!醴泉无源,不洵然欤?工演《十八扯》、《合凤裙》二折,不屑描头画角,自能游戏传神。太痴生嬖之,屡偕我辈赋诗提倡。
八琴旦
八琴旦,善唱秦腔,年可十六七。初至沪上时,见其演《珍珠衫》一折,不甚奇之。一日偶在丹桂园,见有一少年韶颜稚齿,趿蝶履,曳蝉衫,小立下场门外,清幽静穆,无殊月下芙蕖。异而询之,则琴也。继观其演《梅龙镇》,鸳鸯娇小,乍解风情,羞涩轻盈,令人心醉。花旦中具此风格,真不易材也。岭南三十六江外史历遍歌场,颇垂青睐,尝谓“倘与余玉琴合演《双断桥》,可谓珠联璧合。”其倾倒亦云至矣。无几何时,即舍之他往,或曰滞留鄂渚,或曰返棹燕台,尚未悉其究竟也。
十四旦
十四旦,精拳棒,善超跃,虽裙下双勾,瘦如春笋,而轻盈矫捷,无异鹰隼之击秋旻。歌喉亦燎亮不群。时或改而为小生,扮《卖胭脂》之郭华,《翠屏山》之石秀,轻衫窄袖,款步上场,微动香唇,白云顿遏。盖不以色选而以艺传者也。性豪迈,一言不合,辄肆睚眦。而扶人之危,济人之急,虽罄缠头,亦所弗惜。世称马湘兰为红妆季布,今得十四旦其人,意者慷慨任侠之风,仍不让蛾眉独步乎。然而我辈更恧然矣。
小桂香
桂香,吴人,向隶大雅班。苗条婉娈,秀色可餐。善扮《牡丹亭》之春香,《西厢记》之红娘,憨跳酣嬉,神情逼肖。每演必与邱阿增俱,阿增半老徐娘,不失大方举止,桂香则华年月满,玉貌花嫣,流走如珠,分外动人怜爱。一日天仙演《难中福》一折,老生扮胡润芝中丞,黄挂红顶,望之俨然,帐下貔貅,戈矛如戟,桂香团扇轻衫,垂手侍立,翩翩态度,不减内史风流。巾帼须眉,并皆佳妙,迷离扑索,谁其猝能辨之?
小金玉
金玉与金翠、金喜同隶一籍。刻骨香桃,瘦无一把,而探喉发响,颇足裂石穿云。盖京优只以妖冶动人为胜,若子弟之来自三秦者,则选色征声,无不并臻其极。意者蓝田紫阁间,别有风流泽薮耶?年才十二三,豆蔻梢头,春风未破,其演《游园赠珠》、《遗翠花》等剧,内家装束,举止幽娴,每一发声,宛如瑶岛鹤音,一洗人间凡响。我友太痴生听歌菊部,多所雌黄,独心折义锦三小,谓足压倒群英。惜登场未及一年,遽尔遗归吴苑。母金玉尔音,而有遐心,彼姝者子,当歌白驹之什以须之。
陈彩林
彩林幼为某内侍家伶,内侍为言者所弹,几遭不测,梨园妙选,散若晨星,彩林转徙至沪,挂名天仙茶园。善舞双刀,脱手弹丸,熟能生巧。而其清矑一转,流盼多情,尤足令三河少年为之颠倒。间或按象板,炙鹅笙,妙响初传,梁尘直簌簌下,亦彼中之美材也。近虽年矢催人,芳姿渐改,而身材轻捷,犹能冠绝时流。泉唐仓山旧主,尝题赠二绝句,刻入《海上吟》中。
满天星
满天星,秦人。七八年前,曾邂逅于某巨公席上。雏发覆额,婴伊可怜,见之者咸以韩家雏凤目之。未及一年,即已引去。甲申春复至申江,时则丰肌瘦尽,非旧日丰姿,每当酒罢歌阑,往往掩抑悲凄,自伤老大。盖自遄归日下,作客京江,马足船唇,星霜饱阅,虽余发未经种种,而香蔫玉损,已如金缕秋娘矣。漱绿君赏之,品为秋海棠,谓当于绿天深处,相与参断肠禅。
吴宝玉
宝玉,姑苏人,原名宝琴。柔情艳骨,潇洒风流,喜作时世妆,眉月弯环,鬓云■⑵鬌,见之者疑为洛水仙姝,凌波微步。性灵慧,嗜文墨,稗官野史,杂置案头,甫卸浓妆,即耽静坐,与三河少年斗鸡走狗、日驰逐于大堤狭巷者,迥乎不同。惟不善趋承,与人落落难合,人亦以此少之。呜呼!傎已!
粉墨丛谈卷下
怀周凤林 一粟庵主
唱遍杨枝与竹枝,倡条冶叶不胜思。
无端忆着年时事,啜茗江楼月上时。
赠周凤林 历阳海上钓客
名擅苏台正妙年,还来海上逗鹍弦。
微云淡抹天风下,一树梨花湿晓烟。
赠桐荪四首之二 梦畹生
六曲屏间乍目成,眉能传语眼传情。
只余一事堪惆怅,不见莲花步步生。
活色生香众口夸,绝幽闲处绝风华。
分明一握圆灵镜,现出诸天称意花。
赠周桐荪词客 惜红生
天风吹下步虚声,为惹情缘谪玉京。
记否珠宫当日宴,吟肩醉倚董双成。
妙绝生花笔一枝,篆摹秦汉晓临池(桐荪善幕古篆)。
闲来觅醉黄垆畔,爱听骚人细品诗。
怀桐荪 梦畹生
同是情天小谪身,东劳西燕亦何因?
明明旧约愁牵茝,渺渺微波怨采苹。
黄叶离亭秋似锦,碧芜小院月如银。
相思海样深无极,一寸眉峰尽日颦。
除却愁中只梦中,相逢草草别匆匆。
新题霞帊贻欢子,细掏檀槽唱恼公。
争不魂消堤柳绿,秪应泪溅海棠红。
凭君莫恨蓬山远,隔着屏山便不通。
闲宵翠阁记流连,锦瑟华灯两少年。
秋梦淡寻蝴蝶影,殢愁浓春鹧鸪天。
金迷纸醉欢无极,竹脆丝清月正圆。
今日云萍重会合,不堪播令已华颠。
行遍雕廊又画阑,路迢迢更夜漫漫。
樱桃写影风怀薄,芍药题笺泪点残。
修到上清遭劫易,叠成方胜寄情难。
明知小别寻常事,只奈离愁满绣鞍。
甲申岁杪过沪,宴于桐荪词友之修篁别墅,率成二律 味馨室主人
天涯饯岁又今宵,伴我尊前慰寂寥。
春色一枝梅早吐,离愁万斛酒难消。
雪鸿重印游踪在,风鹤频惊客鬓凋。
此夕相逢拼醉饮,乡云遥望路迢迢。
楼台箫管任喧阗,却爱清闲共此筵。
我愧交游多落落,汝能晤对独翩翩。
醉颜分照瓶花艳,别绪先教岸柳牵。
愿盼狼氛清海娇,客中欢会自年年。
天仙园访桐荪词客 庐山旧隐
闲携玉笛访良俦,同拂金鞭作绮游。
羡煞风流黄叔度,清才浓福几生修。(戏梦畹)
歌衫舞扇最翩翩,花月春江正少年。
问字偶来花下立,片时侥幸倚香肩。
酬一粟庵主人 桐荪词客
记同绮陌作芳游,弹指光阴似水流。
莫问开元旧年曲,江南风景已残秋。
酬意琴室主 桐荪词客
花间握手太匆匆,辱赠新词字字工。
不敢当筵轻按拍,耍裁纱向壁间笼。
歌园雏伶中有名想九霄者,每一登场,万人倾靡,予仅与一面,喜其略通奕理,诗以族之。 二爱仙人
梨园今有魏长生,珠媚花娇万目惊。
鲁酒难期同日醉,胡弦急送遏云声。
九天缥缈真人想,一往潆洄子野情。
看近画楼闲对奕,搔头散髻最轻盈。
赠想九霄 历阳海上钓客
柳想腰支花想容,九华灯下唱吴侬。
高唐神女知何处,云雨迷离十二峰。
赠想九霄集唐人句 吉祥文字庐主
雪作精神玉作姿,天教分付与男儿。
管弦楼上春如许,南国东邻各一时。
垂肩亸袖太憨生,湘瑟秦箫自有情。
斜倚画栏看舞态,楚腰纤细掌中轻。
娉婷仙子曳霓裳,一曲新声绕翠梁。
仔细寻思底模样,脸红眉黛入时妆。
明媚鲜妍总绝伦,采兰山上绮罗身。
阳春唱后应无曲,端胜青娥镜里人。
赠想九霄 掇芳室主
丁歌甲舞艳吴天,一曲霓裳压众仙。
香国漫夸春富贵,芳姿合比月婵娟。
早娴绛树双声曲,刚堕红尘二十年。
学画蛾眉临玉镜,江南莲叶正田田。
香风飐袖乍登场,徐整梅花七宝妆。
飘拂舞衣惊蛱蝶,留连绣被妒鸳鸯。
瓖姿讵入参军队,芳姓差同协律郎。
扑朔迷离犹忆否?红儿相约在兰房。
赠想九胃用寿墨阁主人韵 经香阁主
丰姿原拟海棠香,花外新歌听绕梁。
不信男儿容绝世,生前毕竟是红妆。
略转星眸百媚生,最含羞处最多情。
笑侬三载听歌惯,小字何曾一问卿。
赠想九甘集句 石竹馆主
心有灵犀一点通,此生何处不相逢。
管弦楼上春如许,云想衣裳花想容
只是相思秋复春,回文机上暗生尘。
画图省识春风面,任是无情也动人。
赠小桂林 梦畹生
严妆初罢绣帘开,仿佛天仙谪降来。
笑我持裙无气力,痴心要筑避风台。
赠桂林 小蓝田侍者
春风桃李喜新栽,雏凤声清独占魁。
略记霓裳三叠罢,广寒仙子下瑶台。
蹭桂林词友 惜红生
曾住蓬莱最上头,前身金粟证清修。
如何也向红尘谪,仙乐霓裳尚忆不?
惨绿愁红绝世姿,倩谁谱入玉台词。
一枝秀茁桐阶畔,寄语春风好护持(挂林出桐荪门下)。
和忏情侍者赠雏伶小桂林原韵 日本浮植海客
桂枝新向月中栽,管领群芳独占魁。
一种天香须护惜,是谁为筑避风台?
病愈重晤金菊花,悲喜交集,倚此赠之 西河石桥生
梦阻文鸳,香残瘦蝶,半生幽恨谁知?记乍逢时节,意最依依。登场爱煞翩翩度,怎遭磨好事全非。相如渴甚,茂陵秋雨,隔断花枝。 相思谁信重相见,啼痕乍破,喜极翻悲。只一声《河满》,珠泪齐挥。花丛身世频相慕,问柔条可受霜欺?怜香念切,怕伊声价,转误芳姿。
菩萨蛮 太痴生
〖咏霓部歌儿金菊花。娇喉进玉,憨态嗔花,余剧爱之,拈此为赠,暇当再作金菊花歌贻之。〗
淡妆浓抹都相称,芙蓉照水凌清镜。恰似养闺中,见人羞脸红。 袜尘侵赵瑟,泪雨啼妆湿。拼怨促哀弦,春歌零晓烟。
喜儿词调倚浣溪纱 梦畹生
盝曲屏开凤胫明,红氍扶上态盈盈。乍闻花底一声莺。 眼角暗飞波一瞥,眉棱横锁恨千层。绝无情处也撩情
可是江皋解佩仙,闲来花下弄秋千。问年刚好月初圆。 未惯浓妆微腆腼,偶因薄病自淹煎。不成欢笑只堪怜。
袅袅婷婷下玉墀,上头斜插碧霞笄。偶拢蝉翼露柔荑。 煮茗因缘嗔阿母,偷桃意绪骂书奚。闲中点缀小唐鸡。
惨绿丰裁妙绝伦,散花偶现女郎身。搴帘一笑亦前因。 翠缕戏填新水令,青琴间谱望湘人。画楼昨夜感星辰。
银烛当筵乍目成,怕人嘲谑故含情。暗中低唤一声卿。 为哭落花添懊恼,偶吟飞絮感飘零。相逢只合惜惺惺。
萧瑟兰成鬓已斑,空将词赋动江关。得卿乍可破愁颜。 不分熏香留翠被,只应入梦认金环。早年绮思已全删。
梦畹生
〖义锦部青衫日日红,年才二八,哀艳动人,玉洲云本姓朱,以良家子误入梨园,故一曲登场,不自觉商声激楚也。〗
曾从林下想风期,浅笑轻颦意总宜。
终剩大家标格在,十香羞唱冶春词。
缠头低按小凉州,烛冷银屏月过楼,
莫漫当筵伤往事,种瓜人亦旧封侯。
买破塘?题纫秋馆主人吴兰仙小影 仓山旧主
乍相逢,惊人眉宇,座中谁弗延颈。当他空谷幽香佩,恰与彩鸾同姓。吾何幸,幸接席清谈,吹气曾亲领。闲情悉屏。却最喜偷闲,裁笺染翰,绘写象芳影。 披图认,羡杀裳荷带荇,更傍腮桃靥杏。阑干凭处人如玉,仿佛神仙清境。浑不省,认取是馆署纫秋,偏作嬉春景。冰绡雪净。准备着骚人、甜吟密咏,竞把妙才逞。
题纫秋馆主玉照 麋绿楼词客
丁东莲漏午晴天,树影亭亭翠盖圆。
妒杀狸奴饶艳福,偎红生受玉人怜。
花外阑干亚字横,画中爱宠我怜卿。
红茵馆主疏慵甚,特破工夫与写成。
万人如海品歌喉,回首瑶京忆旧游。
犹记春台题柱句,大千春色在眉头。
兰仙别三年矣,近得师那书,言其时向人诵予艳体诗,叹为才人之笔。风尘知己,诚足感焉。为赋二诗,以答芳意,兼遥呈师那岭南 梦畹生
漫将风月寄牢骚,赌酒评花未敢豪。
不信廿年尘海里,怜才偏得郑樱桃。
儿女多情信有之,感卿抬举为卿痴。
私心要爇心香奉,怕有烟痕损玉姿。
柳梢青?赠吴兰仙 梦畹生
蛎壳窗明,梦痕留蝶,睡味憎莺。搁下琴心,围将带眼,一味凄清。 红心枉自盈盈,更谁惜烟飘露零。空谷苔深,荒江月冷,等是伤情。
和梦畹生赠兰仙韵 严紫漫
风月平章托畔骚,长公一世独称豪。
天涯芳草消魂久,犹有新诗付茜桃。
一点灵犀两会之,爇香颂艳总情痴。
缕丝勾起怜才绪,转怕啼痕上粉姿。
赠吴兰仙 历阳海上钓客
旖旎丰神绰约姿,个中谁复辨雄雌?
泥人更作含颦笑,娇过桃花着雨时。
题吴兰仙照 云林后人
冰雪聪明水月神,散花偶现女郎身。
凭他添个婵娟侍,未必金钗赛璧人。
书生老眼未模糊,细展丹青看子都。
回首少年歌舞地,替花曾写冶春图。(谓洪郎事)
雏伶昊兰仙,介瘦鹤词人以“小阑花韵午晴初”小影乞题,率成二绝。词人与兰仙交极密,第二首盖戏之也。
一角红阑午荫清,柳眠花亸足怡情。
国香也要春阴护,何事东风又放晴?
戏捧乌雪映雪肤,盈盈浅笑下铜铺。
似闻一笑花闲问,青翰舟中事有无?
客言,予贻兰仙诗录登日报后,一时菊部群英,传诵殆遍,狂喜欲绝,振笔成此 梦畹生
素衣化尽有谁知?檀口遍传七字诗。
梨雪薄添词客鬓,兰烟清护美人姿。
难消艳福樱桃小,生受狂欢蛱蝶痴。
乳燕满帘莺满地,齐将白玉琢相思。
酬味沤 梦畹生
莫效杨朱泣路歧,且凭歌管遣愁思。
鹍鹏力弱飞无术,莺燕情深醉不辞。
岂有奇香熏翠被,偏劳妙格写乌丝。
得君同调欢无极,愿倩名花晋一卮。
赠小桂凤 梦畹生
绮游如梦复如云,小阁呼灯夜乍分。
桂府群仙乘月访,凤城旧曲隔花闻。
秋边擪笛调琼尺,醉后题诗写练裙。
我亦苏州狂刺史,愁肠恼乱半因君。
翠儿曲 梦畹生
银箭丁丁月如昼,枣花帘卷花呈秀。
不信西山开白桃,竟令南国吟红豆。
儿家家住古燕城,翡翠兰苕品望清。
花市偶然留艳影,梨园久已占歌名。
因愁北地燕支贱,南游携得桃枝扇。
现出惊鸿绝世姿,等闲便许花前见。
镜中双照玉天仙,云髻梳成分外妍。
八字扫烟眉妒柳,双趺贴地步生莲。
花枝招展氍毹布,千娇百媚频回顾。
惨绿丰裁怨绮春,雏红意绪迷芳雾。
飞上九天歌一声,白云凝遏梁尘惊。
忽地须眉忽巾帼,无端游戏亦关情(工演十八扯)。
听歌屡过风流地,鞠部如云鲜当意。
仙桂空怜月府扃(谓小桂凤),杜兰早已风尘弃(谓吴兰仙)。
当筵一顾便心输,雏发初干艳已殊。
只恨蓬山花外隔,灵犀一点但萦纡。
看花翻惜花开早,骤雨狂风催易老。
欲将密意诉花知,多情转恐被花恼。
登场重唱定风波,袍笏将阑唤奈何?
千种相思千种恨,诗成空付雪儿歌。
九月三十日,冒雨扶病访小金翠,花曾识面香仍好,不禁喜跃欲狂,赋诗赠之 太痴生
怜余听雨文园病,知尔团云曲部开。
倦眼孤舟新阅历,低鬟侧帽旧丰裁。
何期白璧经年返,那惜黄金买笑来。
遮莫舞台窥座客,书牛情状最痴呆。
再赠小金翠 太痴生
玲珑骨节妙年华,碧玉而今定破瓜。
似此腰支原是柳,果然颜色胜如花。
新声拼与哀弦裂,娇态偏将小扇遮。
笑我年来工绮语,男儿当作女儿夸。
拟至海上重访小金翠,戏成此绝,即用所演剧名为诗 太痴生
珍珠衫薄愁凉云,双桨断桥来访君。
何时一祭虎邱塔,高山同上真娘坟。
满江红?怀小金翠 太痴生
一曲霓裳,独超出梨园菊部。也曾见偏衫侧帽,下场丰度。蝴蝶生涯原是梦,鸳鸯颠倒徒相慕。问唐花占得可怜红,因何故? 乍妆束,犹延伫,春女恼,秋娘妒。把牡丹香泽,偷来赠与。清画歌声莺舌巧,旧时芳思犀心护。但怕伊流落向天涯,风尘苦。
五彩结同心?赠小金翠并叙 太痴生
歌莺舞燕,竞占芳名,秋菊春兰,究虚真赏。试从吴会,数自沪滨,慨兹俗粉庸脂,争夸北部;卯箫魁笛,空话南朝。大雅沦亡,繁音错杂。惟雏伶小金翠,曲度秦声,姿饶越艳;豪丝哀竹,响遏行云;娇态憨情,润含晓露。变须眉而巾帼,自是可怜;协手足于埙篪,尤为罕得。仆风尘特识,月旦公评,擪笛宵深,会按霓裳之拍;分襟日见,倍牵霞帕之情。爰缀冶词,永怀芳遇:
红繁绿嫩,如许翩翩,占断少年丰韵。重见梨园内,人依旧,懊悔未通芳讯。只看一奏霓裳曲,娇无力双腮含晕。谁打点玉杯香茗,替把莺喉略润。 明知片时厮混,偏可怜模样,背人撩鬓。无奈云屏角,红牙板催得一声声紧。为伊爱惜心何忍,销魂处更残灯烬。迷离甚,萧斋睡了,梦里笙歌隐隐。
集东坡句柬太痴生即寄张珠子 病脚僧友翠
清歌缥渺入行云,耳冷心灰百不闻。
新曲从翻玉连琐,狂言惊倒石榴裙。
遥怜泽畔行吟者,寄语庵前抱节君。
香火未收旗脚转,炉灰重拨烬余熏。
人去山空鹤不归,沈郎清瘦不胜衣。
绿珠吹笛何时见,青鸟衔巾久欲飞。
舞剑有神通草圣,抱琴无语立斜晖。
谁怜寂寞高常侍?来看南山冷翠微。
浣溪纱?为小金翠寄倚翠侍者 太痴生
摇落江湖两鬓蓬,十年载酒悔匆匆。玉人兰佩系怀中。 翠黛愁痕空对月,黄衫侠气欲成虹。向伊惭愧脸波红。
花想丰神玉想容,不嫌清淡不嫌浓。丁香小口语喁喁。 红叶有婇须自觅,碧云无路可相从。强依天末寄疏慵。
费尽珍珠慰寂寥,闲门瘦损小蛮腰。晚来冰泪湿蛟绡。 芳事阑珊三月雨,旧情凄楚一枝箫。不成怜惜是今朝。
绮梦灰残不再温,冷烟和月写帘痕。恓恓睡燕伴黄昏。 丝竹声中聊寄慨,玉梅香里与招魂。红颜几见受君恩。
豆蔻将开月未圆,半羞半怯怕郎看。那时何况已相干。 蚕有余丝终吐尽,鹃无剩血已啼干。呜呜咽咽泪花寒。
十度相逢九度留,见时恋恋去悠悠,这回肠断木兰舟。 都为聪明才减福,却怜生小已工愁。玉箫缘分几曾修。
一幅云帆去不停,赋才衰谢为飘零。瘦腰拼作可怜生。 依旧桃花含病态,簇新杨柳绾离情。雨丝风片做清明。
花易漂流草易长,阑干一曲一思量。落红留影吊斜阳。 欲践臂盟酬热血,枉烧心篆拨残香。青衫潦倒哭词场。
毁后蛾眉画不青,脂零粉剩感倾城。此生无望待来生。 岂是英雄常碌碌,只应儿女尚惺惺。有才翻悔早知名。
旖旎丰裁惨不华,少年词客已无家。那禁憔悴在天涯。 到此只宜倾浊酒,当初悔不殉飞花。半生心事算全差。
余自津门返沪,适小金翠旋自苏台,悲喜交并,遂有是作 太痴生
契阔经年别,匆忙远道回。
相逢增感慨,失意几迟徊。
把袂惊逾瘦,凭阑思更哀。
春风吹弱絮,秋雨滴苍苔。
甘苦俱尝遍,炎凉直逼来。
聊为鸜鹆舞,那识凤皇才。
淹卧伤蓬荜,荒居委草莱。
缅怀惟旧好,抱节等寒灰。
鸣雉虚求匹,鳏鱼不用唉。
孝亲长负米,爱友惯通财。
忍罢离鸾操,奚烦野鹤猜。
日斜吴市散,霜落蓟门开。
雁影分天末,驼装寄水隈。
未能焚笔砚,毕竟困尘埃。
宝剑干时忌,瑶琴耻自媒。
疏狂名易损,逼仄志难恢。
洁谢淤泥染,温疑榾柮煨。
眼看青蔼蔼,头誓白皑皑。
顽劣同驱鳄,憨痴任荡骀。
繁华嗟世界,潦草惜尊罍。
缥渺霓裳奏,芳菲羯鼓催。
熏炉喷晓雾,油壁走轻雷。
良璧齐呈秀,明珠乍出胎。
绿飘词客鬓,红腻粉郎腮。
妙曲当场顾,嘉篇举座推。
纵多新款洽,终逊美丰裁。
激赏心空许,妆梳臂懒抬。
筝琶闲遣兴,罗绮枉盈堆。
犹记欢娱共,宁忘笑语陪。
钟情如眷属,立品异舆台。
拂拭将论价,缠绵尽卖呆。
雅充君子佩,勉受众人咍。
艳丽原殊俗,馨香特占魁。
避嫌辞翠被,解事覆金杯。
软觉腰欺柳,娇曾额点梅。
横钗眉月巧,侧帽髻云颓。
病体含愁抚,柔肌带醉偎。
娟娟怜此豸,渐渐愧于思。
密绪萦蛛网,奇芬閟麝煤。
百般遭挫辱,一例薄俳诙。
流断沟中叶,焚焦爨下材。
独行添寂寞,凡响厌喧豗。
蜀魄真凄绝,燕歌实壮哉。
有缘谁作合,无妄忽成灾。
烛灺光垂灭,棋枯势欲摧。
飞鸿沈浦溆,疲马陟崔嵬。
驿路魂消后,旗亭梦醒才。
商飚侵短笛,骇浪触高桅。
招隐攀丛桂,忧贫仰古槐。
孤灯眠旅馆,残角忆章台。
夕照生僝僽,微波起溯徊。
俊游夸两度,小令谱三台。
芍药殷勤采,樱桃烂漫栽。
筵宜张玳瑁,诗拟执琼瑰。
锦幕围仍密,绨袍赠亦该。
知音惆怅极,重倒玉壶醅。
自余玉琴去吴门,小金翠去海上,萍蓬身世,飘零可怜,索居寡欢,梨园裹足矣,旧游新恨,情见乎词,乞梦畹和我 太痴生
欢场似我太痴情,苦为怜卿又惜卿。
只许相思牵别梦,空留密约待来生。
丰姿莫为风尘减,声价端须笔墨争。
何日苏台兼沪渎,羊车共坐占芳名。
满庭芳?赠雏伶余玉琴并忆小金翠 太痴生
滴粉为肌,搓酥作骨,柳枝纤不胜腰。爱绮年筝柱,锦曲云翘。收拾苏台旧梦,伊人去,消息迢遥。何因得繁华队里,似尔娇娆。 樱桃朵,红鲜小。前度说销魂,那更今朝。奈罗衿湿透,粉渍难消。流出珍珠千颗,分明见羞晕红潮。痴如我,殷勤愿乞拭汗香绡。
玉京仙子谣 梦畹生
老蟾喷雾韬青铜,烛龙万道嘘成虹。
仙之人兮下瑶闼,麟衫凤带飘长空。
芙蓉羞红奈惭碧,扶出花王上瑶席。
娇如碧柳眠朝烟,淡若白桃洗春色。
露珠声细虬更沈,莺喉欲啭犹逡巡。
一声裂帛九天起,银筝铁拨俱哑喑。
藕肠千缕抽秋绪,薄雾红窗晓莺语。
道是无情越有情,情丝细共蚕丝吐。
刀光一瞥楹间盘,绕身紫电飞成团。
兰堂烛暗碧砂走,风声霍霍毛俱寒。
掌中无力鞋难拓,敛怨低鬟入罗幕。
千呼万唤头不回,自閟兰愁掩疏箔。
狂花烂漫不算春,幽兰空谷宜含馨。
惨绿翩翩自珍惜,莫令螭镜丝凋青。
洗溪沙?集句赠玉琴并柬墨卿 太痴生
谁道卿卿不可人,破瓜年纪柳条身。薄施脂粉近天真。 蝴蝶一生花里活,笙歌昨夜梦中闻。问君何日谢风尘?
一束腰支一段羞,那回相见在西楼。自从分袂又经秋。 红锦地衣随步绉,轻罗小扇却花羞。伤心我似白江州。
洞仙歌?赠小金喜 太痴生
雏年十二,记垂髫模样,斜倚云屏作痴想。绣鞋尖惯去侍立随行。能解语,遣做青衣来往。 最怜憨小甚,未擅歌名,玉貌尘中少称赏。比似海棠花,有色无香。东风里惹人惆怅。但嘱付天工酿春阴,与翠柳红桃一般娇养。
有赠偕太痴生作 梦畹生
水精屏角语么弦,惨绿丰裁正绮年。
霞帊留香春有迹,琼枝照艳月初圆。
得成蝴蝶应同梦,便唤樱桃亦可怜。
何事凤莲山(所演戏名)下路,重来无复貌如莲。
粉墨丛谈附录
长亭怨慢 太痴生
〖余半生词赋,多悒郁言愁,闻孙瑞堂度曲,亦复凄枪欲绝。岂余于风尘中绝无赏音,而优孟中转有同调欤?谱此以赠瑞堂,亦自哀也。〗
算千古悲凉无数,此夜听歌,倍添凄楚。怪底伊人,抱将幽怨向人诉。玉簪斜堕,浑不画双眉妩。清艳写瑶台,复娉娉写一剪芳兰心素。 曲度似寒机夜织,响答暮秋砧杵。谁家嫠妇,更鸣咽泪痕如注。可叹是落叶哀蝉,托商调悲嘶清露。怕瘦尽腰支,衰柳西风无绪。
山陕十二旦小咏 太痴生
小金翠(牡丹)
国色天香第一流,繁华队里孰为俦。
纵无调鼎和羹事,也向春风占状头。
余玉琴(梅)
红酥为骨玉为肌,个是超群轶世姿。
天地茫茫知己少,孤山暮雪最相思。
遮月仙(兰)
日抱幽香悄自怜,移根应在楚江边。
休嗟荆棘常为伍,纫佩秋来有散仙。
小金喜(芍药)
娇憨一味近天真,宜喜还宜略带嗔。
可惜丰台好标格,也随歌舞溷风尘。
金菊花(海棠)
小靥春酣腻粉光,阿娇金屋可能藏?
痴心夜夜烧红烛,帘卷东风看晚妆。
日日红(杏)
一夜江南雨里开,繁红嫩绿擅丰裁。
园墙着意藏春色,只放多情蛱蝶来。
想九霄(桃)
助娇偏侧帽檐头,嫁得仙郎阮与刘。
不觉临风颜色媚,只嫌轻薄付东流。
小金玉(李)
一种幽情脉脉时,为容况未藉燕支。
素云香雪消寒夜,怎忍东皇不护持。
水上飘(梨)
剧怜清绝月明中,瘦尽芳姿泪粉融。
天遣淡妆无俗韵,压他姹紫与嫣红。
十四旦(蔷薇)
翠谑红羞不自禁,爱才终属少年心。
牵衣月下成私语,却赚痴儿买笑金。
满天星(蝴蝶)
妙舞翩翩剧耐看,粉痕香气簇成团。
只愁渐觉甜酣梦,小影伶俜怯暮寒。
八琴旦(荼蘼)
瑶台何处问前因,素艳谁怜谪后身?
赢得冰肌饶得泪,那禁离别是残春。
赠丹桂刘培山 八砖学士
少小芳名紫陌驰,朅来海市亦居奇。
前身月魄冰壶濯,今夕风流玉笛知。
逸趣闲将兰写照(培山工画兰),细腰轻比柳垂丝。
旧游莫问元都观,且赋刘郎去后诗。
火齐光腾火树纷,锦氍毹上暖生云。
海鸥却恋江南梦,天马曾空冀北群。
高和周郎金缕曲(谓春奎),艳迷邱嫂石榴裙(谓阿增)。
愿伊培得花常好,月满仙山处处闻。
三雅园观剧歌 梦畹生
层台嶻业排晴空,千枝火树烧天红。
丝声浏亮竹声细,登场袍笏俱雍容。
王郎(鹤鸣)翩翩好丰致,清词戛玉何玲珑。
陆生(祥林)入洛擅芳誉,应声投袂惊飞鸿。
珊瑚玉树各辉映,清歌妙舞谁能同?
杂以诙谐与笑谑,其中神妙尤无穷。
斯时座客各神旺,赞叹声起如丰隆。
忽闻娇喉一轻试,莺声啭出芳兰丛(谓小桂林)。
初如徐妃半面露,继如洛女微波通。
石榴裙窄柳腰细,生愁仙去凌长风。
嗟予落拓廿年久,每借弦管将愁攻。
秦声凄厉燕声鄙,自郐以下俱庸庸。
承平雅奏幸重遇,如聆韶濩耳为聪。
所惜流光若飞箭,子弟发白头还童。
桐阶幸茁一枝秀(桂林出桐荪门下),灵根分向银蟾宫。
岁寒之姿宜自葆,莫令漂泊随萍蓬。
会当俗尘扑万斛,日日颠倒梨园中
咏霓园听歌同石桥生作 梦碗生
夜凉沈醉海棠窝,胜侣邀从菊部过。
银蒜四垂花灿锦,铜荷双照月舒波。
难销绮思和云卧,尽有闲情倚瑟歌。
萍絮十年丝两鬓,当筵争忍泪痕多。
拟辑《梨园后进身价录》,先以小诗奖之 太痴生
菊部争传伎最优,后来居上竟无俦。
津门小友今何在?且放斯人出一头。(刘桂林)
梨花如面柳如腰,楚楚娟娟淡粉描。
我为国香怊怅久,十年埋没在尘嚣。(金兰卿)
步步金莲贴地生,轻盈好向掌中擎。
东风解事仙裙皱,飞燕何能独擅名?(吕筱卿)
走马相逢赠宝刀,十千沽酒兴偏豪。
朱门夜半轻身入,血溅团花旧战袍。(小阿福)
裂石穿云度曲声,凄凉赵瑟和秦筝。
寄言零落龟年老,前席今当让后生。(满京红)
铁板铜琶字字清,气苍格老意纵横。
黄钟大律非凡响,衣钵相传负盛名。(麻 海)
家学相传迥绝伦,峥嵘头角石麒麟。
歌衫舞袂重经眼,犹带长安道上尘。(小三儿)
声艺居然得两全,受人珍惜惹人怜。
不知老妪诚何物?生此宁馨品欲仙。(小寿儿)
纤细腰支袅娜身,翩然恍作坠楼人。
娇花着雨多惆怅,珍重雕阑护好春。(臻 儿)
美玉犹须细琢磨,黄庭写到妙如何?
频年倦耳谁提醒,凭仗王郎斫地歌。(小金龙)
菊部闲评 萍寄生
夫品竹调丝,必付伶伦之手,利声按节,当归牙旷之俦。诚以炫艺者每逐靡音,顾曲者惟期真赏也。然而烟村擪笛,呕哑时类乎巴人;月棹鸣榔,嘲哳如闻乎越谚。贫儿拊瓦击,难赴节于宫悬;商妇拨琵琶,莫同声于金石。工不聚则能不至,识不广则鉴不神。鸣蜩.乱聪,野马眯目,量长较短,其将能乎?春申浦者,十四国之商埠,江南北之奥区也。流裨海之泉刀,萃中邦之士女,地争金穴,利尽铜山,楼阁翀霄,笙歌沸野,车则临衢而挂轊,人将举袂以成帷。匪惟水陆之冲,交通乎百邑;抑亦游观之美,殊异乎五方。于是灯昏月夕,眷彼梨园,酒半茶余,纵观菊部。则有西昆子弟,北派筝琵,韩娥合声,优孟抵掌。嬉笑怒骂,来渔阳挝鼓之英;呜咽悲凉,见吴市吹箫之客。采桑林之叶,礼防咸重乎贞姬;发薤露之歌,跌宕恍亲乎俊士。若夫丽颜辈出,艳曲旋闻,燕支涴北地之红,翡翠耀南天之绿。荆艳楚舞,见莲脸而生惭;吴歈越吟,入菱歌而协调。赵飞燕留仙裙皱,天上宁无;襄城君堕马妆残,人间罕匹。至于伐鼓撞金之际,横戈跃马之时,叱咤为雄,项籍则万夫辟易;指挥若定,韩信则一军皆惊。雷电交驰,恍睹昆阳战罢;旌旗乱卷,几同赤壁焚余。静者当之而气消,勇士临之而色骇。洵乎无奇不备,有艺皆工,壮都邑之观瞻,尽俳优之能事。乃曲谱云璈,时闻雅奏;而评虚月旦,未示褒题。何以资讽玩于才人?何以增声光于乐部?仆偶来作客,几度迎年,耳熟歌喉,目娴舞态。睹月扇云衣之色,自觉颜开;听铜琶铁板之音,更符心赏。遂乃揣声选色,统清奇浓淡以抡才;舍短取长,合生旦净丑而揭榜。区别乎三格十类,以协律者为宗;品定乎二十四人,以在沪者为断。见必衷乎一是,人各赠以两言,用质名流,冀匡谫陋。嗟嗟!古人往矣,今乐仅存,俗调未删,元音罕觏。历吴会而搜桐爨,窃神往于中郎,过冀野而空马群,宁比能于伯乐?铅椠多暇,聊奖尔以铿金戛玉之词;粉墨登场,盍饮我以白雪阳阿之唱。
老生一等三人
汪桂芬 如天风海涛,惊心动魄。
小叫天 如游龙夭矫,神化无方。
孙春恒 如朱弦疏越,一唱三叹。
二等三人
周春奎 如干将莫邪,神锋豁露。
龙长胜 如时鸟鸣春,清和朗润。
穆瑞堂 如官样文章,三平两满。
小生一等二人
周钊泉 如郑生薤露,街东无敌。
小金红 如三河少年,风流自赏。
二等一人
黄月山 如季常入山,时露英气。
净一等二人
大奎官 如故侯门第,气象自殊。
左月春 如风劲弓鸣,不参弱响。
丑一等二人
姜善珍 如东方曼倩,俳谐玩世。
小金豆 如海上大鸟,鸣即惊人。
老旦一等一人
羊长喜 如老梅压雪,愈显精神。
正旦一等一人
孙瑞堂 如太常法曲,自是正声。
二等二人
金兰卿 如义山学杜,具体而微。
水上飘 如老女不嫁,自伤迟暮。
小旦一等一人
想九霄 如花中富贵,秀丽绝伦。
二等一人
小金翠 如奇卉争芳,别有天趣。
贴旦一等一人
周凤林 如飞燕舞风,疑将仙去。
二等一人
蔡桂喜 如茉莉花香,荡人神志。
三等一人
田桂凤 如画中美人,自可悦目。
武旦一等一人
陈彩林 如书生备剑,不掩文章。
二等一人
黑 儿 如东郊瘦马,有意腾骧。
〖注:■⑴,巾+兼,lián,音廉,帷也。■⑵,上髟下委,wǒ。〗
续板桥杂记 清 珠泉居士
序
予初交孙二南庄,即耳珠泉名,今年夏,始得握手。温文博雅,亹亹风生,与之上下其议论,才既过人,而识尤足千古,益信名下无虚士,宜南庄尝津津不置也。既出其《续板桥杂记》见示,时读者佥以香艳赏之。夫掞天绣云,雕绘满目,而尘羹土饭,奚当饥饱?予尝谓世非乏才,由识眇也。梯崖缒渊,往往方轨古人,窃得膍胲一脔,便自诩为瓣香;究其所著述,非尘障理域,即清谭元麈,其于人心世道何裨焉?珠泉日提不律,烟霞珠玉,供其指挥,遂使雅人韵事,曲曲尽致,而劝惩之意,隐寓诸笔墨之外。非才与识兼,恶能办此!予曩读《艳异编》而叹其情见乎辞,今观此记,要亦感于前人之吐花弄舌,而有味乎其言之,盖所以警人者至矣,不诚邯郸之粱肉哉。质之南庄,当不河汉予言尔。
乾隆庚戌仲春二日,洪都黎松门拜题
叙
青衫著作,只宜命薄佳人;红粉品题,偏重文魔秀士。若果薛笺声价,足标艳美之编;何妨江笔平章,别撰群芳之谱。此吾友珠泉所由续《板桥杂记》也。原夫秣陵古郡,建业名都。秦凿新渠,血吹脂沭;吴营旧垒,燕啄香泥。软水温山,绮丽久沿往代;遗簪剩舄,风流犹袭前朝。美既擅于彼姝,情自钟于我辈。珠泉荃兰竟体,松柏为心。弹铗丁年,还入郄生之帐;抚弦雨夜,独登荀令之床。剑气初沉,琴心未寂。时则莫愁湖畔,少妇停梭;桃叶渡头,侍儿飞扇。挈紫髯之狎客,北里寻春;背赤脚之奚奴,东墙待月。纤腰苏小,争窥柳絮之帘;素面徐娘,闲伫梨花之院。君真好色,谁不为容?无何鞭镫斜阳,囊书蓬转;帆樯暮雨,奁镜萍飘。就中泣下谁多,今夜醉眠何处?桃花潭水,凄凉太白之诗;烟雨河桥,寂寞小红之曲。何必落梅窗外,梦始断于西楼?即此芳草堤边,魂已销于南浦。况乎蛾眉易老,骏骨焉求?归厮养者次之,属沙咤者已矣。若使海棠早谢,艳友名湮;不将沅芷先凋,骚人色减。遂乃重搜黛绿,如佥十二之钗;再校铅黄,应秃三千之管。虽付之游戏,有似稗谐;而出以雅驯,居然花史。永秘魏王之枕,常熏韩椽之香。嗟乎!侠妓自豪,原知慕义;儒姬尔雅,定解怜才。纵令伴共诸郎,仍可采同列女。试向伶工水榭,演就传奇;还从画士山房,描成绝代。行见星招驿舍,争传金屋之姿;云幕旗亭,咸重玉台之选。
越州青阁居士拜题于竹西僧舍
渡名桃叶,洵足勾留。里接长干,由来佳丽。风流东晋,骚人挥麈之场;旷达南朝,狎客分笺之地。歌楼舞榭,倡家俱白玉为樯;月夕花晨,荡子以明珠作楫。扬画帘于水畔,婉度轻歌;启绣户于花前,漫呼小字。芙蓉屏里,无非绿酒银镫;玳瑁筵中,尽是紫箫红笛。所以入青溪之曲,过客魂销;问长板之桥,羁人心醉者也。独是偎红倚翠,不乏绮人;刻烛分题,罕逢佳士。听鸡声之断爱,沟水东西;伤马足以无情,浮云南北。嗟尔纨袴,徒挥买笑千金;咄彼绮罗,未得解人一目。纵或寄情杂咏,注意闲吟,要皆风云月露之敷词,无复俊逸清新之雅韵。我友珠泉先生,鹏未抟云,豹还隐雾。王仲宣才华第一,依人在红莲绿水之间;庚景行品概无双,寄兴于檀板金樽之侧。皖江留顿,道出温柔,白下栖迟,人逢绮丽。潇潇暮雨,吴娘曲里新声;皎皎中天,扬子江头明月。缘赋情之特甚,致所遇之多奇。昔梦犹存,其人宛在。然而乌栖月下,已换楼台;燕到春馀,半迷门巷。重来渔父,垂髫黄发之全非;前度刘郎,紫陌红尘之小异。卿同断梗,侬是飘蓬。江淹之别恨依依,卫玠之愁肠脉脉。雪泥鸿爪,李师师兹在谁家;鬓影蝉钗,关盼盼今归别院。花迎旧路,抚今昔以神伤;鸟变新音,对湖山而心捣。因而谱花丛之烂漫,字字皆春;志柳絮之飘摇,行行似玉。缘欢寓恨,婉而多风,即色成空,华不为靡。编同玉茗,发函皆艳异之人;记续曼翁,载笔并后先之美。君非达者,玉钗金粉之遐思;于卜本恨人,榴帐薇裙之前梦。览新编而惆怅,触往事于依稀。雌霓吟文,佩服太冲之着;乌焉成字,效颦元宴之谈云尔。
阏逢执徐圉涂月朔,清溪研香拜撰
续板桥杂记弁言
非遍览山川形势之胜,不足以宕心胸;非遍历美人歌舞之场,不足以言风雅。吾友珠泉,挟不世才,喜遨游,袖中诗卷,襟上酒痕,随处有焉。每当秋风白下,夜雨杨州,偶有所见,寄情而不腻于情。虽珠鲜玉脆,一顾犹怜,而流水行云,过焉辄化。非所谓入乎其中而超乎其外者欤?昔东坡与琴操湖上参禅,戏相答问,琴遂感而削发。由此观之,则斯记也,即从黑海惊波,唤醒青楼幻梦矣。如曰倚翠偎红,风流绝世,评花谑柳,歌咏宜人,犹浅之乎测珠泉也。
岁在屠维作噩阳月上浣,海陵默堂主人拜题
续板桥杂记缘起
余曩时读曼翁《板桥杂记》,留连神往,惜不获睹前辈风流。迨闻丙申以来,繁华似昔,则梦想白门柳色,又历有年所矣。庚子夏五,枞阳观察招赴金陵,曾于公余遍览秦淮之胜。旋以居停罢官,束装归里,计为平安杜书记者,无多日也。辛丑春,重来白下,闲居三月,时与二三知己,选胜征歌,兴复不浅。嗣余就聘崇川,三年羁迹,青溪一曲,邈若山河。今秋于役省垣,侨居王氏水阁者十日,赤栏桥畔,回首旧欢,无复存者,惟云阳校书,犹共晨夕。因思当日,不乏素心,曾几何时,风流云散。安知目前之依依聚首者,不一二年间,行又蓬飘梗泛乎?爰于回棹余闲,抚今追昔,续成是记,亦类分雅游、丽品、轶事三卷。非敢效颦曼翁,聊使师师、简简之名,得偕江水以俱长尔。至于闻见无多,记叙谫陋,续貂之病,阅者原之。
时甲辰中秋望后二日,苕南珠泉居士书于雉皋舟次
续板桥杂记(卷上)
雅游
秦淮古佳丽地,自六朝以来,青溪笛步间,类多韵事。洎乎前明,轻烟澹粉,灯火楼台,号称极盛。迨申酉之交,一片欢场,化为瓦砾。每览《板桥前记》,美人黄土,名士青山,良可慨已!乃承平既久,风月撩人,十数年来,裙屐笙歌,依然繁艳。讵江左流风,于今未艾,抑山温水软,良由地气使然欤?
前明河房,为文人宴游之所,妓家则鳞次,旧院在钞库街南,与贡院隔河遥对。今自利涉桥至武定桥,两岸河房,丽姝栉比,俗称本地者曰本帮,来自姑苏者曰苏帮,来自维扬者曰扬帮。虽其中妍媸各别,而芬芳罗绮,燎亮笙歌,皆足使裙屐少年迷魂荡志也。
自利涉桥以东,为钓鱼巷,迤逦至水关,临河一带,亦丽者所居。地稍静僻,每有名姬,心厌尘市,择此居之。然自夏初水长以迄秋中,游艇往来,亦复络绎不绝。由文德桥而西,为武定桥,迤西至新桥,亦有河楼。地处西偏,游踪暂至,故卜居者少。至白塔巷、王府塘诸处,室宇湫隘,类皆卑屑所居,不敢与水榭颉颃。闻亦间有丽人,余则未之见也。
贡院与学宫毗连,院墙外为街,街以南皆河房,每值宾兴之岁,多士云集。豪华者挟重赀、择丽姝侨寓焉;寒素之士,时亦挈伴闲游,寻莲访藕,好风引梦,仙路迷人。求其独清独醒,殆什无二三也。
秦淮河凿自祖龙,水由方山来,西流沿石城,达于江。当春夏之交,潮汐盛至,十里盈盈,足恣游赏。迨秋季水落,舟楫不通,故泛舟者始于初夏,讫于仲秋。当夫序届天中,日逢竹醉,(五月十三日,倾城出游,较端午尤盛。)游船数百,震荡波心,清曲南词,十番锣鼓,腾腾如沸,各奏尔能。薄暮须臾烛龙炫耀,帘幕毕钩,倩妆倚栏,声光乱乱。虽无昔日灯船之盛,而良辰美景,乐事赏心,洵升平气象也。
秦淮河船,上用篷厂,悬以角灯,下设回栏,中施几榻,盘孟尊罍,色色皆精。船左右不设窗寮,以便眺望。每当放船落日,双桨平分,扑鼻风荷,沁心雪藕,聆清歌之一曲,望彼美兮盈盈。真乃缥缈欲仙,尘襟胥涤矣。
青溪一曲,销夏最宜。而游目骋怀,春秋亦多佳日。至于冬令,朔风如刀,招招者绝迹矣,然促坐围炉,浅斟低唱,作消寒会,正不减罗浮梦中。
茶寮酒肆,东则桃叶渡口,西至武定桥头,张幕挑帘,食物具备。而诸名姬又家有厨娘,水陆珍奇,充盈庖室,仓猝客来,咄嗟立办。燕饮之便,莫过于斯。
院中虽各分门户,而去此适彼,转徙无常,是以姊妹行亦随时更易。间有亲生子女,一门团聚者,大概土著居多。若乃买雏教歌,认为己女,高其声价,待客梳栊,爱俏者其名,爱钞者其实。尝有一女而上头数次者,伧父大贾,无难欺以其方,使彼悭囊顿破也。
河亭设宴,向止小童歌唱,佐以弦索笙箫。年来教习女优,凡十岁以上,十五以下,声容并美者,派以生旦,各擅所长,妆束登场,神移四座,缠头之费,十倍梨园。至于名妓仙娃,亦各娴法曲,非知音密席,不肯轻啭歌喉。若《寄生草》、《剪靛花》,淫靡之音,乃倚门献笑者歌之,名姬不屑也。
日初过午,卖花声便盈街市,茉莉珠兰,提篮挈榼,不异曼翁前记所云。近更缀以铜丝,幻成鱼篮飞鸟,可以悬诸帐中,比及昏黄,则雪花齐放矣。酒醒梦回,芳馨横溢,和以气肌芗泽,如游众香国中。
院中衣裳妆束,以苏为式,而彩裾广袖,兼效维扬,惟睡鞋用之者少。余见河房诸姬,咸以素帛制为小袜,似膝裤而有底,上以锦带系之,能使双缠不露,且竟夕不松脱也。其履地用方头鞋,如童子履而无后跟,即古靸鞋遗制,灯影下曳之以行,亦复彳亍有致。至于抹胸,俗称肚兜,夏纱冬绉,贮以麝屑,缘以锦缣,乍解罗襟,便闻香泽,雪肤绛袜,交映有情,此尤服之妖者。
续板桥杂记(卷中)
丽品
秦淮名姝,首推二汤。二汤者,本郡人,以九、十行称,孪生姊妹也。态度则杨柳晚风,容华若芙蕖晓日。并翠眉而玉颊,各卢瞳而赪唇。乍见者如一对璧人,无分伯仲。注目凝睇,觉九姬靥辅微圆,左手背有黑痣一小点,可识别也。早堕风尘,从良未遂,阖户数十指,惟赖二姬作生涯,虽车马盈门,不乏贵游投赠,而缠头到手辄尽。居新桥之牛市,临流数椽,湫隘已甚。余曾于辛丑夏初邂逅一晤,今秋往访,适为势家招去侑觞,不复谋面。闻之桐城孙楚侬云,二姬穷愁日甚,虽年才二纪,而消瘦容光,较初破瓜时,己十减六七矣。然三分丰韵,尚堪领袖秦淮也。嗟乎!人美如玉,命薄于云,如二姬者,殆以奇姿遭造物之妒欤?楚侬又语余云,桐邑杨米人曾为二姬作《双珠记》传奇,情文并茂。惜尚秘之枕函,余未得而读之。
朱大,苏州人。身体弱小,人戏以朱骨称之,盖细骨轻躯,践尘无迹,倘无回风,当挽留仙之裾也。鬒发如云,明眸似水,骤与之遇,神光陆离。在侪辈中,齿稍长矣,而风度高雅,无折腰龋齿习气,故文士乐与之游。随园主人,过江耆宿也,遂初既赋,寄兴扫眉,雅与姬善,苍髯红粉,尝相对于银灯绿酒之间。余于庚辛两度抵宁,时一过从,瀹茗清谈,目为艳友。惜近以病废,退居僻巷中,生计萧然,无复过而问者。芙蓉绿水秋将老,鹦鹉金笼语可怜,旧日繁华,不堪回首矣。姬有女年方十岁,教以歌曲,不肯发声,自言愿归里门,织布为业。余闻之叹曰:“此大知识之女也!宜成其志。”姬亦以余言为然。
徐二,江阴之青阳镇人,本姓张,乳名银儿。年十七,适同里徐权,田舍郎不解温存,大有骏马驮痴之戚。权又性耽逸乐,不愿力田,惑于匪人,夫妻偕赴吴门,转徙秦淮,作脂粉生活。性情豪迈,不屑效倚门倡,与人较钱帛,非心之所好,即诱以多金,弗顾也。余游金陵,首与姬晤,雪肤花貌,丰若有余,而裙底弓弯,却又瘦不盈握。赠以诗,有“一泓秋水双钩月,洗尽秦淮烂漫春”之句,见者谓非虚誉。先是姬赁居洞神宫前马妪家,斗室两间,殊苦窄陋,且为伧父所侮,不安厥居。余倾囊佽助,并紏同志为卜居于城北细柳巷中。此庚子七月间事也。明年春,余再抵白门,姬又迁上邑之娃娃桥。嗣余就馆崇川,闻为无良速讼,移家维扬。壬寅仲冬,便道过访,虽座上客满,不异曩时,而风雨飘摇,渐觉朱颜非昔矣。逮今秋载造其庐,则已举家赴淮,托言索逋,实乃生计萧索,意欲别拣枝栖。闻其濒行,犹倩人至周稼轩幕中,询余近状,盖赋情特甚焉。为诵家梅村诗云:“青山憔悴卿怜我,红粉飘零我忆卿。”殊觉今昔同情,不胜慨叹。姬幼工技击,不轻示人,余曾乘其薄醉,强一试之,矫若猿飞,疾同鸟落,腾跃半炊许,观者咸目眩神惊,姬一笑敛身,依然寻常旖旎也。姬在娃娃桥时,有本郡人张二寄居姬家,铅华不御,横波流光,雅有娇憨之态。惜翻云覆雨,爱憎无常,逐水桃花,未免稍轻薄耳。
王秀瑛,小名爱儿,父母皆苏州人,生于金陵,遂家焉。适伶人张七,以母命,非本志也。姿首清妍,举止闲雅,不乐与姊妹行为伍。所居钞库街之西,闺阁幽深,翛然绝俗。有伧父某,以白金四十啖其母,谋一夕欢,不可得。惟二三知己,相对永夕,杯茗清谈,鲜及于乱。遇缓急,倾赀相助,不望报也。其性情矜尚如此。余友周子稼轩、孙子楚侬皆与善,尝语余云:“姬非五鼓不眠,非日中不起,早饭晌午,晚膳三更,习以为常,不能改也。自奉甚薄,宴客必丰。盛服盈笥,弗以被体。能鼓琴,善南北曲,非兴会所至,虽素心人,不克强之发声。”是盖青楼中最有品者,然终以不得其所,郁郁多病,楚侬赋诗云:“我本飘萍卿断梗,白门同是月残时。”姬为涕泣久之。有妹曰二姑,沈静寡言笑,高自位置,亦大有姊风。
董三,苏州人。肌肤不甚白,而天然韶令,虽粗服乱头,自有一顾倾城之致。余戏以墨牡丹名之。惜遇人不淑,孽海飘零,所得缠头,尽偿博债,眉黛间常有恨色。同居二人,长曰董大,眼光如醉,次曰董二,姿亦白晳。然以视三姬之风韵嫣然,不觉瞠乎后矣。
张玉秀,行大,苏州人,随其母寄籍江宁。眉目轩爽,举止大方,巾帼具须眉之气。少时楚省吴公子见而倾倒,出数百金梳之,为欢匝月。公子就官浙东,未半载,卒于署,仆从云散,宦橐萧然,旅榇不得归里。姬闻之,立出箧中赀,遣人赴浙,扶柩西旋,舟过江关,素服哭临,呼号欲绝,遂于江口招提,广集缁流,礼忏三昼夜,尽倾箱笼长物,命其家人伴送至楚,为之营葬而返。以此侠妓之声振一时。辛丑岁,狎客朱元官为余道其事甚悉。余尝一再询之,泪毗荧荧,隐有母也天只之恨。别时许作一传,荏苒三载,未暇践言,今秋过访,已于六月间从良矣。问之邻姬,言有同邑名士邹生,年甫三旬,弦断未续,偶与姬晤,姬知其高世才也,赠以所蓄缠头,易金奉母,飘然长往。兹闻倡随相得,笔耕针耨,称嘉耦焉。吁,异哉!姬之所为,殆有大过人之才识,而济以豪侠果断者,不图于青楼中得之。余既深嘉其志,且喜其得所归也,为之缀序其事,以偿夙诺云尔。闻姬善昆曲,有崩云裂石之音,惜未及聆之。其继妹曰张二,弱质纤妍,亦娴词曲。姬有义女名双福,年才十一,白晳聪俊,与姊凤儿并工戏剧。余于王氏水阁观演《寻亲记?跌包》一出,声情并茂,不亚梨园能手。凤儿年十三,亦姬义女,自姬从良后,其母尚赖三人作生计焉。
郭三,名心儿,丹阳人。父早亡,及笄之岁,母惑媒氏言,误字维扬郭某。成婚未几,竟以诱胁堕入风尘。年十九,移家金陵之桃叶渡,妖冶倾一时。向来秦淮诸姬,以苏帮为文,扬帮为武,姬虽产于云阳,而来自邗江,遂为维扬诸姬之冠,都人士戏以武状元目之。其所交好,皆达官贵人,及文士负盛名者,赶热郎未易得观颜色。余曾于辛夏邂逅河亭,颀而婉,丰而逸,素肌纤趾,温乎如莹。于今三年,姬齿二十有六,而盈门车马,不减当初。余友季子影生甚与善,尝为余言,姬赋性豪爽,重意气,善知人,无门户习。至于媚骨天生,更不待择新采异也。赠以短句四章,有云:“醉闻娇喘声犹媚,暖熨丰肌汗亦香。漫道司空浑见惯,温柔只合唤仙乡。”皖桐光漱六孝廉闻而击节,以诗寄余,有“传来好句惟卿两,解识芳心共我三”之句。时孝廉在上洋戟署也。姬有义女曰小姑,扬州人,忘其姓。年才十七,长眉掩鬓,笑靥承颧,亸袖曳裾,风流秀曼,亦后起之隽也。
王四,本郡人。兰姿玉质,秀韵天成,性喜清幽,虽在风尘,常深自秘匿,不甚见客。所居月波水树,绮窗锦幕,不染纤埃,几榻尊彝,位置俱极楚楚,入其室者,如别一洞天,几忘门以外之甚嚣尘上也。
施四,苏州人。窈窕秀弱,眉目含情,唇一点小于桃英,趾双翘瘦于莲瓣。年虽稍长,调笑无双,殆《疑雨集》所咏“丰容工泥夜,情味胜雏年”者也。松陵某尹昵宠之,携居胥江别馆,欲置为侧室不果,三载后复归秦淮。
徐九,扬州人。早负盛名,惜余未之见。孙楚侬赠以词云:“帘前记执纤纤手,中堂细酌盈盈酒。语软情温,惆怅巫山一段云。背人特地留侬住,惊风又拂衣衫去。无闷无愁,万唤千呼不转头。”又云:“惊春正滞邗江棹,悲秋始返金陵道。此日相逢,疑是飞琼下碧空。茜裙半掩榴花饰,云鬟低亚胭脂赤。相对多情,只少些儿画不成。”近闻已归吴江某明府公子为侧室,甚有宠云。
唐小,本郡人,住槽坊巷。年方及笄,品貌双绝,绮阁深藏,俗子未易谋面。善歌能饮,解诵风诗,每一掉文,如匡说解颐,不数郑家婢泥中之对也。其大妇曰严三,齿长于姬,而姱容修态,堪与颉颃,亦缘位置自高,羞与曲中人伍,人罕见之。
谢玉,字楚楚,本郡人。年十六,肌理玉雪,秀慧绝伦,与其母居钓鱼巷中。善南北曲,娇喉一啭,飞鸟遏音。母珍同掌珠,欲得佳子弟字之,玉亦自矜声价,不屑作寻香人,虽给侍宴游,犹虚屏山之梦也。
赵小,字静芳,江阴人。中人姿耳,有纨袴子弟昵之,一时献谀者,思博主人欢,遂有文状元之号。余观其为人,沉默寡言,无轻佻气习,要亦善自修饰,不随俗波靡者。
许寿子,本郡人。年逾二纪,举止风韵,俨如闺阁中人。有张生某夙与善,生以笔耕为业,而未有室家,岁入悉以遗姬,如是者有年。既而生以旅邸久居,饔飧不继,姬闻而招致之,终岁日用,皆取给于姬,衣履亦姬亲制。继复为宛转营谋,得膺某邑侯之聘,馆谷丰美。濒行时,姬置酒祖饯,生恋恋不忍别。姬于酒半,忽抗声谓生曰:“青楼中那有情好,所绸缪者钱耳。君留恋烟花,罔思自立,浪游数载,如梦如泡。今年已三旬,一误岂容再误!自兹以往,君当绝迹狭邪,亟图嘉耦,妾不能终事君,亦不愿继见君,此间君勿复来,亦无复以妾为念也。”言已欷歔,泣下如雨,生大感恸,即振策去。嗣闻就馆三年,积赀颇厚,且娶妾生子,不负姬别时所嘱云。先是有润城某公子慕姬名,策骑过访,适姬所赁屋,为主者别售,迫令徙居,某立出千金,购以赠姬,至今青溪艳称之。
徐二宝,本郡人,居钓鱼巷之上街。其夫为梨园领袖,姬于侪偶中年最长,余相识时,已不作脂粉生涯。然素服淡妆,自然幽雅,徐娘虽老,尚有风情也。皖桐光漱六孝廉夙与之善。有无锡秦姬者,与姬有葭莩亲,向居丁字帘前,庚子秋复自梁溪来,寄居姬家者匝月。余因徐姬得识秦姬,虽齿加长矣,而纤腰踽步,婉媚愁人,亦此中翘楚也。
徐寿姐,杭州人,适维扬徐某,侨寓秦淮。年已二纪,隽逸风流,妙解音律,同居数姬,竞善度曲。余尝避暑河亭,寿率诸姬柳阴列坐,丝肉竞发,云委尘飞,静聆移时,宛在清虚府也。
马四,苏州人。身躯弱小,明眸善睐,肤如凝脂,殆江淹赋所云“气柔色靡”者。惟双趺不甚纤妍。常靸小方鞋,(俗名拖鞋)作忙促装,掩其微疵。
王二,苏州人,早堕风尘,由琴川转徙金陵。余于庚夏相晤于熊氏河房。容貌亦自娟妍,第苦贫乏不能自存,赠以赀,且为之誉,得渐生色。及辛岁抵宁,则被服丽都,座客常满矣。绨袍虽在,已无恋恋故人之色。余笑而诘之,姬面发赪,一座粲然。姬有妹日凤姐,年方十龄,致亦楚楚,教之歌曲,发响清越,妙合自然,洵美材也。
汤四、汤五,扬州人。姿首皆明艳,而四姬尤柔曼丰盈,余尝戏之曰:“子好食言而肥欤?”姬不解,误以言为盐,(吴音言盐相似)率尔对曰:“吾素不嗜盐。”闻者绝倒。
陈小,江北人。向居王府塘董二家,后徙潘家河房。年及破瓜,眉目疏朗,靥辅间数点微麻,天然媚丽。余同乡邵子峨堂与之善,语余云:“姬姿致亦扰人耳,所绝胜者,一痕酥透,双蕾含春,触手温柔,不待斜照银灯,惊夸瑞雪也。”董二,本郡董秃子女,年十五六,亦有微麻,白晳瑰逸,王府塘之魁首也。
金二,本姓丁,苏州人,居钓鱼巷,艳名颇着,余于庚夏曾一遇之。明眉慧眼,纤趺柔腰,几欲倾其流辈。惜两颧微高,婉容稍减。有某公子者,甚与善,珠玉锦绣,稠叠赠遗,尝于一月中,费金千计。两情胶漆,引喻山河,秋以为期,丝萝永托。闻者咸谓金姬能博公子欢庆,将来得所归。公子亦喜得阿娇,拟以金屋贮之。一日公子启扉而人,阒其无人,询之邻妪,则姬于前夕尽室以行,不知所往。公子疑信参半,书空咄咄,侦骑四出,踪绪杳然,悲愤填膺,一病几殆。噫!青楼薄幸如金姬者,其尤哉!
高四,太仓州人,居东水关。颀身玉立,情致娇憨,皖桐家萼秋一见倾倒。或云姬向与某丞善,丞乃富于赀而蠢俗不韵者。萼秋力辩其诬,谓俊慧如姬,必能择人。赠以诗,有云:“文君自解怜司马,碧玉何曾嫁汝南!”可谓有情痴矣。乃萼秋绝怜爱之;姬殊落落,尽倾橐中金,聚首无多日,卒以不欢而散。迨次年秋,萼秋领乡荐,鹿鸣宴罢,缓辔过之,姬惭沮闭户以疾辞,竟不出见。
周四,又称梁四,苏州人。年逾三十,风韵犹存,善弹琵琶,名著青溪桃叶间。有两女曰大官、二官,貌不甚美,而演剧颇佳,十余龄耳,已识曲中三昧。同时小女伶有周玲,乳名姐官,字瑟瑟,苏州人;方全,后改名璇,字姗来,江阴人;吴双福,张大义女;汪银儿、胡四喜、秦巧姐等,(皆苏州人)并工院本。而周玲实创厥始,四喜独冠其曹。鉴湖邵子升岩尝语余云:“周玲之《寻梦》、《题曲》,四喜之《拾画》、《叫画》,含态腾芳,传神阿堵,能使观者感心嫮目,回肠荡气,虽老伎师,自叹弗如也。”
续板桥杂记(卷下)
轶事
闻之金陵父老云,秦淮河房,向虽妓者所居,屈指不过几家,开宴延宾,亦不恒有。自十余年来,户户皆花,家家是玉,冶游遂无虚日。丙申丁酉,夏间尤甚,由南门桥迄东水关,灯火游船,衔尾蟠旋,不睹寸澜,河亭上下,照耀如昼。诸名姬家广筵长席,日午至丙夜,座客常满,樽酒不空。大约一日之间,千金糜费,真风流之薮泽,烟月之作坊也。余游金陵,在庚辛之交,已不及见尔日繁华。名姝如朱素贞、刘大子辈,皆如石氏翾风,退为房老矣。而风月平康,今犹视昔,至五月初五、十三两日,游船之盛,正不减曩时也。
珠市地近内桥,已为市阛,旧院则废圃数十亩而已。中山东花园,仅存其名,故址不可复睹。回光、鹫峰两寺,亦金碧剥落,香火阙如。至长板桥,尤泯没无迹,询之故老,漫指旷野中石桥以应,无从辨其是非。因诵“西风残照”“杨柳弯腰”之曲,觉当时尚有秋水一泓,兹则尽成平陆,亦劫尘之小变也夫。
明初于聚宝、石城、西关诸处,建轻烟、澹粉、梅妍、柳翠等十四楼,以聚四方宾客。凡缙绅宴集,皆用官妓,与唐宋不异,晏振之《金陵元夕》诗所云“花月春风十四楼”也。今诸楼皆废,遗址无存,长干里一带室庐,亦尽成廛市。鸳湖朱竹咤先生《秦淮舟中》诗云:“闻道秦淮乐未阑,小长干接大长干。桃根桃叶无消息,肠断东风日暮寒。”吾湖东林陈兰谷先生亦有诗云:“轻烟澹粉乱栖鸦,重过城南旧狭邪。不为东风赊美酒,怪渠吹尽六朝花。”
沉香街即钞库街,在贡院对河。相传嘉兴项子京焚所制沈香床,香经四五日不散,因以名街。余谓章台中原少情种,然千金买笑,期月便忘,絮薄花浮,毋乃太甚!快哉项生,酒半抗声,裂衣捶床,一吐胸头恶气,足令此辈愧生颜变矣。乃街之名由此而传,则又妓之不幸、而街之深幸也夫。
桃叶渡,在青溪曲处,渡头坊表,金碧焕如,每当夕照西沉,酒舫喧阗,与竞渡声相间。对岸为御河房,相传前明威武南巡,曾经驻跸。水榭外垂柳千丝,拖烟漾月,暑窗徙倚,清风徐来,不待帷展紫绡,始消尘燠也。
丁字帘前,厥名旧矣,今利涉桥之西,水榭三间,最为轩翥,玉箸篆额,尚悬楣间,纵非当日故居,当亦相去不远。《桃花扇》传奇云:“桃根桃叶无人问,丁字帘前是断桥。”可证也。
秦淮游舫,不施窗幕,彼姝鲜乘舟者,竞渡则有楼船。进自水西门,净几纱窗,拂拭楚楚,名姬三五,载酒嬉游,帘影衣香,随风摇曳。余于辛丑夏五,犹及见之,嗣以当事者禁之而止。
端午龙舟,倾城游赏,极一时之盛矣。中元节为盂兰集福会,诸名姬家皆礼忏设斋,虔修佛事,好事者则于河流施放水灯,随波荧荧,颇堪寓目。至中秋前后夕,垒几为台,陈设香菓,喧阗鼓吹,宴乐连宵,或踏月嬉游,逢桥打瓦,亦欢场韵事也。河亭徙倚,以永朝夕,不须倚翠偎红,自可嬉怡忘倦。余于今秋,寓居王氏水榭,每晨起,盥栉初毕,即闻邻女教歌之声,风外悠扬,使人意远。至日亭午,游艇如梭,呈丝逞竹。入夜则灯光焕发,爆竹喧豗,间偕云阳校书掀帘凭眺,爇香啜茗,娓娓清言,几忘凉月之西沉也。
市井方言,名姬不屑道,间有一二语,在章台间习闻之,如“这也不该提,那也不必了”是也。年来忽尚一“少”字,每询以事之隐讳者,辄矢口而答曰“少”。余尝戏作集句曰:“这也不该提,那也不必了。白晳谁家郎,魂断一声少。”
“受郎珍惜只侬知,难忘霞侵月满时。最是将归犹未忍,阿母传语怪来迟。”此《疑雨集》中王次回赠左卿诗也。庚子八月十日,余在江阴徐校书家,亦尝窃取其词以记事云:“受侬珍惜感侬痴,最是霞侵月满时。虚说并头莲子好,个中苦薏只卿知。”
同乡沈子洁夫语余云:“长洲詹孝廉湘亭,于今春应试白门,昵梁四养女盘儿,有扇底新诗六十首志其事。其友王铁夫赋《志梦诗》五十章和焉。盘故吴人,谋归昊以事詹,志未谐而卒。詹哀之,以三百金市其柩,归葬于虎阜再来亭之西隅。祁昌司铎沈薲渔为谱《千金笑》传奇,付乐部。”詹王两君诗册,暨薲渔传奇,洁夫皆亲见之。能诵其略,惜余后至,未获一睹为憾。洁夫又云:“同时有赵药老,与磬女弟荷儿狎,荷以马湘兰小影赠之,亦韵人也。兹已从良矣。”吁!青溪不少名姝,何四条弦家独多佳话耶?
有卖花马妪者,苏州人,住洞神宫前黑廊下。年四十余而寡,日于河房中送花为业。子媳二人,并工手艺。所居前空屋两楹,常供客馆。邻寓有陈生某,家本越中,浮踪白下。值岁除日,主人以生夙逋无偿,迫令他徙。生请以五日为期,意将迁延卒岁。而主人不可,发声征色,势且难缓须臾。生负气出门,进退无所,踯躅于利涉桥上,将为抱石之谋。适妪自桥南送花归来,见生倚栏孑立,神气颓丧,迥异平时,疑而诘问,生若罔闻,屡叩之,答以无他,词色间转似憎妪饶舌者。妪益骇惑,强揽其祛以归,研询多时,始得其实。妪喟然曰:“子误矣!以子之貌,当亦非久困者,何识短智浅,遽不欲生?妾虽贫,犹能为力,所负邻寓房膳若干金,即当代为措偿。今夕请子移寓妾居,度此残岁。来年俟有机缘,再图他适可也。”言已,便诣邻居,告以故,携取行李而返。生感其情,即为栖止。迨次年,生汲引乏人,仍无安砚之所,起居服食,皆仰给于妪。妪积久无倦容,亦无德色,偶有嘉肴名菓,必先奉生,子及媳咸服事唯谨。嗣值生妻物故,子以觅父来宁,妪知生无以为家,复百计张罗,为其子纳妇,即于邻左赁屋以居。生父子适馆攸宁,几忘旅人之困焉。后阅年余,生始就邗江一巡司幕席,挈之偕往,无多岁入,仅给饔飧,淮阴一饭之酬,尚将侯诸异日也。同时又有潘妪者,亦苏州人。有子三人,咸习梨园。伯仲并居河房,在文德桥之西。季子则家于白塔巷中,相距里许。妪往来两地,日以为常。桥北有八角碑亭,乃去来必经之路。某岁除夕,妪自河榭归家,出门甫数武,见有儒衣冠者,投缳于亭角,疾呼家人解救获苏,时已昏暮,舁归河亭。询其姓氏里居,则张生名某,籍隶浙西,亦缘赋闲多时,侨寓寿圣庵中,负西客百余金,岁暮莫偿,而客坐索不去,生不得已,谬以告贷他出,至此无之,遂自经焉。妪闻之笑曰:“原来不过百余金负欠耳。龌龊守钱奴,何逼人太甚耶!”立倾箧出金如数,付偿西客,且送生归寓,劝慰良殷。改岁后复不时馈遗。已而生将就馆西江,依依惜别,妪誓不望报,敦促启行。迄今二十余年,音问不绝,如亲串焉。二事皆得之云间袁子继香所述。余于二妪犹及见之,一卖花,一豢妓,曾不若寻常婆子耳。而济困扶危,各具一副侠肠,大为穷途生色,孰谓若辈中无人物耶?爰采入轶事以传之,且以风彼须眉,钻研钱孔,曾二妪之不若者。
秦淮杂诗,自渔洋山人后,作者如林,美不胜录。近时吾郡徐溥雨亭先生,着有《竹枝》十首,质而弗俚,逸而不纤,亦足以征前代之流风,志一时之韵事也。词云:
何处春光景倍佳,烟花十里旧秦淮。
豪家日费千金赏,博得青楼一凤鞋。
红妆结队斗铅华,高髻盘云堕鬓鸦。
相与踏青联袂去,旧王府里看桃花。
彩鹢飞亮取次过,游船如织疾于梭。
翠眉不许人窥见,水榭帘遮艳影多。
绣罢鸳鸯戏彩球,腰肢无力任勾留。
生来少小风流惯,只解嬉春不解愁。
荼蘼开罢绽红榴,底事秦淮作胜游?
两岸河房添好景,石栏杆外竞龙舟。
丁字帘前柳数行,晚凉浴罢换新妆。
娇喉齐唱桃花扇,谁似当年郑妥娘?
梨园乐部夜相邀,活现风情未易描。
留得怀宁余曲在,春灯燕子谱笙箫。
不爱后湖十顷莲,偏爱访妓莫愁边。
游人尽道城南好,万柳庄前系酒船。
水调伊梁动客愁,渡头桃叶尚名楼。
画船入夜笙歌沸,笑指星河看女牛。
云鬓风鬟插紫兰,香罗细葛怯轻寒。
中秋踏月娇痴甚,惯会逢桥打瓦盘。
相传雨亭在金陵为人司织局,每吟诗与机声相和。所镌《客游草》中,又有秦淮即事诗云:
漫拟琼枝话六朝,轻烟澹粉已沈销。
蝶香人去遗歌扇,桃叶春归冷洞箫。
别院空传莺语滑,落花犹衬马蹄骄。
长堤剩有多情柳,依旧丝丝绾画挠。
清丽芊绵,不亚新城绮制也。
《续板桥杂记》、《雪鸿小记》,并珠泉居士作。珠泉素居苕雪,久旅金陵,为戟门揖客,花晨月夕,喜作狭邪游,莫愁桃叶间,浪得狂名。游踪既倦,乃着是编,鸿爪雪泥,仿佛如在。挑灯展读,觉六朝余艳,犹有可寻,而当年余曼翁之所记,亦庶几一二见之。因忆予于道光丙午秋,以应试侨寓白下,曾识任素琴校书,固此中翘楚而一时所称文探花也,索句题裙,分曹射覆,流连者匝月,迄今思之,恍如梦寐。呜呼!百年若瞬,为欢几何?后之视今,安知不犹今之视昔哉?戊寅浴佛会后二日,淞北玉魫生识于天南遁窟。
画舫余谭 清 捧花生
辑《秦淮画舫录》竟,偶有见闻,补缀于后,凡数十则,即题曰《画舫余谭》,亦足新读者之目。信手编入,无所谓体例,他日更有所得,当仿《容斋五笔》之例,再续成之。倦眠饥食,无所用心,唯此是务,适见笑而自点耳。嘉庆戊寅九月朔,捧花生漫志。
秦淮佳丽,代兴有人,而鲁殿灵光,巍然独峙者,惟秋影校书。校书向见赏于随园太史,乙亥三月二日,为太史百岁冥辰,邺楼设筵小桃源之鹤归来轩,邀同梦白老人,洎小秋、亦山、玉珊、云根、绂笙、景仙、松亭,并招校书来,悬像轩中,焚香扱拜,各纪一诗,尽欢而散。校书亦成七律一章,白发青裙,红灯绿酒,固太史之流风未沫,亦校书之逸致不凡也。
莲舫,本皖江名下士,应拔萃科,来官白门。英年傥荡,载酒花间,心契除蔻香、倚云、雨香、芳兰外,少所许可。各有题赠之作,余最爱其遗雨香云:
庭院萧疏水竹边,无多清话竟疑仙。
霓裳舞可高前辈,锦瑟诗还忆往年。
上界空闻花作骨,中宵曾见玉生烟。
妆成顾影须珍重,莫向春风独自怜。
流丽处,未许子固独步。
顾双凤之《规奴》,张素兰之《南浦》,金太平之《思凡》,解素音之《佳期》,雏鬟演剧,播誉一时。子山、竹林尝于秋赋后,招朋好八九人,集藿甘园,观诸姬奏伎。布红氍于花底,敛翠袖于樽前,漫舞凝歌,足压江城丝管已。
河上酒宴之盛,首数蔻香阁、听春楼、赏心庭院、倚云阁,虽有他所,莫之与京。盖主人固雅伤可亲,伺应之丫角,亦极驯谨。燕晚莺初之候,风来月到之时,乐且忘年,欢宜卜夜矣。
袖珠既占首选,来金陵应布政司试者,争欲一见,不啻夷光之在吴市已。或以告余,余曰:“此好消息也。”未几,果有某公子艳其名,出重金力购之,阿姆尚首鼠,溪壑难盈,信夫。
《画舫录》中,投赠诗词,佳者甚伙。而吴中诸名士,独以白斋和绿春词韵赠倚云阁十四首为最。其诗本三十首,余择其尤者十四首刊之。白斋之诗,源于乃兄药庵,不仅形似。药庵亦有和绿春韵赠蔻香诗,盖亦三十首,余选其六,限于篇也。二陆双丁,一时竞秀。
绮琴脱籍后,久不得其音耗,谓是已从所天为黄鹤也。嗣晤抑山,甫知其因病而痴,因痴而自绞。噫!孽海风涛,无时休息,何早已回头者,仍不免倾溺之苦耶?
某明府已罢吏议,往来听春楼中。主人知其朴诚也,私出簪珥为赠,积至二千余金。人咸高其谊,谓为秋影后一人。
画舫名色,悉于青溪,赘笔十余年来,更为华靡。前后悬袅风灯,皆嵌白玻璃,覆以珠络,仿佛似花篮,丈尺之地,多可至五六十盏,羊角者,弗屑用也。每际盛暑,抬去席蓬,别以西洋印花布,如舫之大小,制作篷式,四角安铁柱张之,避露透风,且益轻捷。若夫舫中器什,罔不精良,稍有未备,不特无人租赁,即舟子亦自顾减色。继长增高,有加无已,何者为消歇地欤?
邢秃,西华门舟子也。其船视藤绷略广,而又小于走舱,三面安窗棂,可容四五客,酒榼茶铛,左右陈列。春水方生,画舫未进关时,余曾偕朋辈,再招心赏者一人,逍遥其间。由老树园随意至珍珠河一带,觉萧澹中,自饶别趣。彼触热者,只博得几船箫鼓耳。
利记香蜡铺,开张板桥口,特辟水门,便于游船者停桡货买。凡酰酱果实米油酒烛之件,一一储蓄。预以素纸,约计船中所需,刻成小帐。舟子但于晚炊时,数钱挈器具来,照帐填注,探手而得。故虽一哄临门,无烦延伫,日趋日便,此其一端。
刘诉兰,乳名兰子,梳头妇之女。貌姣艳而痴于情,依水港旁高步家为居停。郁郁为此,甚非所愿。中秋第二日,觞客未毕,忽避席而起,家人遍觅之,早已■⑴身窗外为河伯妇矣。先是姬一日独坐窗网下,如有所见,语刺刺不休,人问之,复瞠不能答。其母谂之,曰:“若盖秘有所待,久而不来,因以身殉之。”此与宝琴事绝相类,谁谓四条弦家无钟情人哉?
杨宝琴,初在又环家,复去而之张巧子。与陆某昵,不遂其私,竟夭于瘵,弥留之夕,尚喃喃问“陆郎来未?”可哀也!余有二诗悼之云:
休从石上证三生,又控青鸾返玉京。
空里优昙花一现,多情何似总无情!
已托参媒黯自伤,翠帷谁护两鸳鸯。
绝怜冷雨敲窗夜,苦对斑骓问陆郎。
论者谓,《画舫录》诸姬,澹雅自推倚云,而容光夺目,肆应若流,则又当以蔻香第一。故鱼谷有句云:“菊自清幽兰自媚,蕊宫春色两平分。”盖就二姬言也,余亦深韪之。
《画舫录》成,一时纸贵,诸姬群相诘问,以列名其间为幸。不知余以子京纰缦之游,展平子幽忧之疾,抒写信手,轩轾何心?诸姬皆斤斤若是,宁独非余命笔之初意,抑将陷余为薄幸人矣。闻某姬展转购一部去,遍检其名不得,乃至泣下。姬亦騃也夫。
幼时泛舟丁字帘前,见有西瓜皮泛泛从上流来,中竖小零丁,翦纸为之,端楷书“收买游船当票”六字,叩之同游,咸不顾而笑,亦奇。
泰源、德源、太和、来仪各酒楼,早已乌有,近唯利涉桥之便意馆,及淮清桥河沿之新顺馆,最为著名。别有金翠河亭一品轩诸处,大半伧劣,不足下箸。新顺盖吴人,盘馔极丰腆。而扣肉、徽圆、荷包蛋、咸鱼、焖肉、煮面筋、螺羹,以及酒碟之鲜洁,酒味之醇厚,皆无有高出便意者。暮霭将沈,夕餐伊迩,画舫屯集阑干外,某船某人需某菜若干,酒若干,碟若干,万声齐
沸,应接不暇。但一呼酒保李司务者,噭然而应,俄顷胥致,不爽分毫也。
酒楼废而茶园兴,岂肥肠满脑者,餍饮既深,亦思乞灵于七碗耶?鸿福园、春和园,皆在文星阁东首,各据一河之胜。日色亭午,座客常满。或凭阑而观水,或促膝以品泉,皋兰之水烟,霞漳之旱烟,以次而至。茶叶则自云雾、龙井,下逮珠兰、梅片、毛尖,随客所欲。亦间佐以酱干、生瓜子、小果碟、酥烧饼、春卷、水晶糕、花猪肉烧卖饺儿、糖油馒首,叟叟浮浮,咄嗟立办。但得囊中能有,直亦莫漫愁酤。
救生局,设于长乐渡头,邑中绅士之义举也。年时秦淮水涨,辄有失足致毙者,漂流十数日,无人收殓,两岸居人,不忍触目,或倩拨载小船,捎之舵尾,稗其出江。自创此局,而罹水厄者,咸登彼岸,较之故事,中元节以画舫载僧众,铙钹丁冬,放焰口,济孤魂,尤为眼见功德。吾愿董其局者,久久勿替焉!
玉苓之于丹伯,伉俪弗若也。丹伯游秣陵,寓其友某氏宅,姬时时招致之,慰问周详,唯恐不当。故丹伯在客中,凡五六年,略无羁旅之感。乃犹嬲之不置,故拂其意,甚或赤舌赪颜,俾姬饮泣,己反笑吃吃不休。姬固可谓痴,丹伯终不免于戆也。诗曰:“善戏谑兮,不为虐兮。”丹伯亦请事斯语可乎?
忆同雨芗、棣园过某姬姊妹家,寒暄之次,余偶问曰:“卿等均习文字否?”其姊曰:“阿妹固无所不识也。”余戏之曰:“然则一字亦能识耶?”姬正色而对曰:“然”。二君皆匿笑。
小伶朱双寿,韶颜稚齿,弁而钗者也。早驰声于梨园菊部间,所演《絮阁》、《藏舟》、《打番儿》、《雪夜琵琶》诸曲,观者莫不心醉。本隶金阊籍,近亦河溽僦屋,轮奂一新。间与小酌清谭,足令樱桃减色。去年木犀开时,同子白、湘亭、药谙、练塘,游西城山中,适双寿亦携其妇桂枝来,邂逅相遇,即买画舫泛青溪。当时有联句诗纪事,子白云:“佩环缥缈神仙眷。”正指此也。
畴昔宴倚云阁,主人出水仙花册子,求众客留题,岳庵即次册中雨芗三截句韵,应之云:
肯抛越网贮红珊,好为湘娥写斗寒。
只在碧城缥缈处,累人寻遍曲阑干。
兰期忆值星三五,苕管新联玉一双。
已向群花高处立,芙蓉何苦怨秋江。
半帘纤月影婷婷,触耳筝琶不奈听。
盼得微波通一语,双鬟低首祝张星。
想见红烛两行,濡毫得意景象。此册后经范川太史见之,题曰“瑶台清影图”。今藏捧花楼中。
紫琼公子,将以谒选北上,先偕同人饯之画舫。既而月光如洗,余复乘兴邀诸君移席倚云阁中,欢醉而别。明日闻座上客,几有遭犊车之厄者。殆夫。
岁在丑秋,茶山观察有疏浚旧河之役。西起陟门桥运渎,东由淮青桥、四象桥,迤逦达铁窗棂为止。逐段兴工,未一年而蒇事。既图蓄水,且便行舟,画舫因得纵棹自如,如游濠濮,氓庶胥颂祷之。第湮塞业经日久,民居侵占自多,邪许争投,不无坍塌,黄金虚牝,窃为掷后虑之。
旧院自万花园圯后,风景不殊,而过从者遂少。不三四年,有镜澄和尚者,建造正觉寺,梵宇凌风,蒲牢吼月,又复倾城士女,毂击肩摩。寺之成也,不下数万金,在聚宝门东偏,度地可四五亩,层廊复室,纸醉金迷,荒烟蔓草间,正赖有此点缀。诸姬当春秋佳日,帕盟盒会之余,或步屉而来,或肩舆而往,烧香赛社,遂不之鹫峰而之此矣。
雨芗取次花丛,独于玉香惓惓回顾。尝拉同木君、药谙、棣园、子白往访之,适姬赴约他出,踪迹之,盖为玉生明府所招也。玉生本夙好,闻余辈来,相强入座,同席为子春、弱士、孝逸、玉香,并主人韵香、隐香两姊妹。洗琖更酌,几于达旦。两主人娟秀不俗,蔼然可亲,弱士谓余曰:“此《画舫录》之遗珠也。”余笑曰:“正俟君为氤氲使耳。为补小传,作孙兴公后序何如?”弱士乃色喜。
俞韵香,行三,隐香行四,同怀女兄弟。卜筑城东隅之三椹庵旁,地极幽僻,余因弱士得悉其详。志雅而神清,娟娟然其犹香草也。所惜晤姬时,莲筹促客,未能细罄芳悰。迟日定咏《静女第一章》赠之。
画舫竞放烟火,向为河上大观,水鸭、水鼠、满天星、遍地锦、金盏银台、赛月明、风车、滴滴金,不一其名,不一其巧。曾凭红板桥阑,望东水关,及月牙池前,灯影烛天,爆声溅水,升平景象,图绘难■⑵。迩来业此者,范正学稍有所蓄,去而之他。客岁又逢亢旱,奉官停止。故夜游者,争事南油西漆,遂忘电掣雷轰云。
清音小部,曩有单廷枢、朱元标、李锦华、孟大绶等,今亦次第星散。后起堂名,则为九松、四松、庆福、吉庆、余庆诸家,而脚色去来,亦鲜定止。就余所见,庆福堂之三喜、四寿、添喜,余庆堂之巧龄、太平,品艺俱精。游画舫者,携与并载,无嫌竹肉纷乘也。余庆堂复有登场大戏,别名小华林班,陈凤皋领之。吉庆则金福寿为主人,间演新声,彬雅绝俗。不设砌末者,唯孟元宝之庆福,近亦添置玻璃,灯球灯屏,析木作架,略如荡湖船样式。人家招之往,日间则别庋一箱,向晦乃合橁成之,绛蜡争燃,碧箫缓度,模糊醉眼,几疑陆地行舟也。
百灵雀者,产自汴梁山中,羽类之善鸣者也,凡百禽声无不曲肖,故名。尤以能学猫叫为上乘,由一二声,四五声,八九声,至十三声为止。唯三五声者多,九声者已少,至十三声真希世有矣。擘细竹丝作笼,铺砂于笼底,底之中央,安小台子如春菌然,便其憩息,高可二三寸。笼外两旁,则盆盂瓶插,或铜或象牙,或名窑细瓮,为之极尽工巧,甚至有以羊脂翡翠为饰者。一笼之费,可数十金。至于防护之珍重,饲养之殷勤,虽孝子之事其所生,无以过之。豢之之人,大抵游手者居其半,而曲中之藳砧,亦居其半。盖其自朝至暮,无所事事,既不便应答门户,又无烦摒挡米盐。盥漱已毕,即携杖头钱,捧笼至官道旁鹄立,俾稠人走过,以大雀之胆,且诱令开朋发欢。开朋者,舒展两翅,立于台上,习习欢鸣也。下午乃争去王府园茶寮中,千百笼纷投沓至,互较短长,鸟声沸腾,不闻人语,彼此顾盼,以为笑乐。洎夫矅灵西匿,三五成群,联襼蹋歌,携笼而返,则又如前人诗所谓“归来饱饭黄昏后,不脱蓑衣卧月明”已。夫玩物丧志,若辈何足言?然而为虺弗摧,为蛇奈何!留心世故者曰:“是亦滥觞。”
织梧自崇川返棹,颇作北里近游,长桥旧院之间,寻访殆遍。六月六日,邀鹤町暨予,逭暑梅素娟家,亦东城之翘楚也。貌文秀而性温存,宜喜宜嗔,赚人怜惜,第于音律茫乎未谙,客亦不忍强之。所居距隐香家一牛鸣地,与增寿庵邻。
余见诸姬家侍婢,如秋桂、多子,均非凡品,不敢以奴星视之。昨者弱士、子山复向余啧啧道改子不辍。改子者,又兰家花面丫头也,丰韵直轶多、桂而上。甘蔗旁生,荔支侧出,扫眉人固不可无此渲染。
药庵新有赠改子四诗云:
小字传呼一字妍,新题锦瑟改么弦。
曾闻丫角依兰姊,不信蟠根是李仙。
绰约二分笼靥浅,岭摒六寸称肤圆。
多情也似雕梁燕,相傍乌衣已十年。
碗脱娇姿绝代夸,管城分荫托琅琊。
俭妆未肯趋时世,清韵真堪拟大家。
绿绮窗前金可铸,白团扇底玉无瑕。
阿谁空学夫人样,那比芳名艳榜花。
丁梭仙侣有方干,联襼寻春扣绮关。
时复中之音呖呖,翩何迟也步珊珊。
周旋翻累当筵立,平视惊从隔座看。
多谢智璚真解事,金筒玉碗许频餐。
一饮璚浆百感生,蓝桥梦影尚分明。
平添杜牧重来恨,久负罗敷已嫁盟。
未免有情空复尔,似曾相识转怜卿。
欲将絮语从头问,怕听鹦哥唤客声。
改子先曾随小兰,小兰夙与药庵善,今春遽化去,故末章云云。
或绳杨玉香于某姬前,姬曰:“若固梵言之扇提罗也。”叩之他姬,乃知为“没雕当”语。夫入宫见嫉,匪今斯今,蛾眉如灵均,且遭谣诼,玉香奚憾哉?
三月即开水关,画舫次第而进,下浮桥、陡门桥、上浮桥、新桥、南门桥、长乐渡、武定桥、文德桥、利涉桥,经东水关,至大中桥、佛成桥、西华门桥、竹桥、太平桥、桴桥、通心桥、莲花桥,各归一浜,无能紊乱。间或舍此而之彼,谓之上马头,必于新浜有所费而后可入。游人有熟识之舟子,舟子有熟识之游人,临时相值,不待问其涉否,招招者,已迫而近前。若夫七板、瓜皮各小船,只供南北往返之需,既免徒步之劳,亦避蒸热之苦,其值无多,而其用甚便。早年亦有载茶酒具,赁之而游者,今则绝迹已。
小蠡、春洲、直斋,在崇川官寺,见余和抑山咏燕赠小燕女士四律,各题绝句见寄,春洲诗尤佳,惜余病中失之,至今怏怏。小蠡云:
翠尾涎涎弄影斜,谢家才过又王家。
题诗好继刘郎后,肠断桥边野草花。
谁开香社待鸳鸯,谁筑高台款凤凰。
祝尔双飞供尔乐,一生常傍郁金堂。
直斋云:
春情又付白门潮,盼盼楼头旧恨销。
谁道玉真娘绝世,探花蜂蝶满红桥。
灰心无力恋芳菲,绣佛幢前上下飞。
一样慈航能解脱,白衣人即是乌衣。
偏逢参氏误姻缘,深锁朱门泣四弦。
凭尔湘中传尺素,敢辞薄幸答书仙。
才人大抵感痴情,王谢堂前怅旧盟。
蓦忆乘槎东海上,归来如梦不分明。
诗情悱恻,其皆伯舆后身耶?
镂葫芦为笼,盖以玻璃,中贮小虫,可一寸许,长股长角,曰“叫油子”,亦曰“蝈蝈”。来自粮艘,天津、山左间物也。形略似蝗,而青绿色,交两股作声如蛒■⑶。饲以白粲,或葱蔬嫩甲。性畏冷,纳诸怀中,裹以吴绵,自秋半月至明春正二月。或服朱砂,则通体赤而有光,亦足把玩。曲中多蓄之者,夜辄以锦衾护之,香残烛灺时,蝈蝈欢鸣,觉细响沉沉,与娇喘间作。诵唐人“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窗纱”之句,不禁神往。
余早耳小卿名,及因子山、一芙,访于银定桥头,盖已如王母,容颜已谢。即故宅附近构广厦,门临秋水,镜扫春山,凡官府晋省来者,多税之。先与其妹绿珠同居处,绿珠旋复他徙,小卿间出而应客,琵琶入抱,未觉车马稀疏也。
《秦淮游舫八咏》者,分析舫中所有之物,得八题而各咏之,盖以着河上之美谭也。戊辰恩科,余曾同棣园、竹恬、雨芗,觞秋试之士于余家遂园,以此题甄诗,佳作甚伙。外此更有《遂园雅集即事》,并《酒星诞日歌》、《小翦刀池读书图题词》,诗词词余,争妍竟秀。余且仿汉碑阴题名例,录成长卷。盛筵高会,莫媲于斯。复集成《遂园雅集诗钞》一卷,读者比之玉山草堂、水绘园诸雅集云。
凡有特客,或他省之来吾郡者,必招游画舫以将敬。先数日,即擘小红笺,贮以小红封套,笺上书“某日买舟候叙,某人拜订”。命仆送至客所。客如不到,随即以小红笺上书“辞谢”,下书“某人拜手”字样,仍贮送去之封套内,并原请之笺还之,是曰不扰。否则主人预计客之多寡,或藤绷,或走舱,赁泊水次,临时速客共登。大半午后方集,早则彼美朝酣,梳掠未竟,无可省览。另以小舟载仆辈于后,以备装烟问话。盘餐或从家庖治成,用朱红油盒子担至马头,伺船过送上;或择名馆,如便意、新顺之类,代办以取其便;又或佣雇外间庖人,载以七板儿两只,谓之火食船,一切盘盂、刀砧、醋瓢、酱瓶、乌银、琼屑,以及僵禽毙兽,果蓏椒豉葱薤之属,堆满两腊,烧割烹调,唯命是听。献酬既毕,人倦酒阑,回顾箯笋灯笼,早经陈列岸上,主客欢揖而散,亦已斗转参横已。
闺人间游画舫,则四围障以湘帘,龙媪雅姬,当马门侧坐,衣香鬓影,絮语微闻。亦有招名姬一二人以佐清宴者。唯惜舱中狭隘,无从安顿香枣,终必假熟识水榭,为更衣地耳。
某殿撰来金陵,过素月家,自道曰状元,意欲设食。素月以其举止非是,假词却之,乃过渡之钓鱼巷李玉姿家,留连十数日而去,玉姿亦自幸亲染桂香也。昔王沂国抡三元,而志不在温饱,此公仅占一元,竟可光■⑷院,古今人相距盖霄壤矣。
城东蟒蛇仓侧石观音庵,香火最繁盛。六月十九,传为菩萨诞辰,都人士瞻礼不绝,至十八日,则竟夜喧豗矣,习以为例。三年前,忽迁于鸡鸣棣之白衣楼,城东遂寥落殆尽。过浮桥纱帽巷口,迳到成贤街府学前,沿途搭盖灯篷,结彩讽经,以待远近进香之人盥手憩息,又特设厂煎茶,任人就饮,谓之结缘。诸姬之心出家者,相率斋戒素服而来,贝叶低宣,莲花悄合,香舆小驻,藉以眺览湖山。简斋太史诗云:“观音无别乐,受尽美人头。”观此益信。
团聚粗蠢男子八人或十人,鸣金伐鼓,演唱乱弹戏文,谓之马上戳,即军乐之遗。伧者载以娱客,穹篷巨舰,踞坐其间,直如鸡鹜一群,哑哑乱噪,了不悉其意旨。一旧之赀,亦需给一二十百钱也。
甲子乙丑之交,弄藤绷者,半皆年少而有力,往往趁夕阳红处,十数舟衔尾而进。始则缓划漫荡,继则由次而紧,紧而急,船势掀播,水声泙湃。座上之客禁之不能,岸上之人哗之不已。正当心摇目炫之时,众桨齐回,有若戒令,彼此愕眙,噤不发声,俯视衫裙,半已斑斑溅湿矣。其名曰抢水,又曰放水辔头,互相矜尚,不如此,不得谓之时。务此者恒至咯血。
擘两半胡桃,去其肉而空其中,纽以细熟铜丝,俾可开阖,中用五色粉糍,捏成秘戏图,挂之床帐,巾舄皆具。向见于某姬家,不满方寸之地,而陈设秩如,神情宛若。亦小技之精绝者。
玉龄、双龄,皆吴四家养女,住金陵闸旁。年小而致清,琵琶手语,亦清雅,采珠拾翠,足冠时流。余为颜其水榭曰“双芙蓉阁”。解素音曰,双龄乳名二肥。良然。
曲中习尚叶子戏,曰成坎玉,曰碰十壶,姊妹往来,辄多为此。后又为投琼,有赶洋、跳猴、掷八义、夺状元诸名色。行之既久,复又生厌,乃兴压宝。压宝者,预以青蚨一枚,藏小方盒中,平放案上,前后左右,任人射之,但得宝字方者胜。其局则曰宝局,盒则曰宝盒,别将作过之宝字方向录于片纸,以为比对,则曰宝篇。穷日继夜,其风甚行。近又有所谓摇摊,法用玲珑骰子四颗,覆于器而摇之,计其点数,定青龙、白虎、朱雀、元武四门,一日之间,输赢无算。盖因有各清游,假此为买笑地者。于戏!家无担石储,而一掷百万,世岂鲜牧猪奴哉!花骨头之为祸,烈于水火,顾安得铁蒺藜碎之!
月上,与人厚,每翦发,以表其情。碧梧主人诗所谓“分明小试腾霄计,亲把琼刀割紫云”也。计所厚者,不一人,而发亦不一翦已。余尝戏之曰:“旦旦而伐之,发其为牛山之木乎?”及闻其赘某于家,余喜曰:“发庶几保欤?”俄而时时脱輹,又弃之从他人去。吁!絮粘茧缚,姬真发短而心长耳。
二人驾舴艋,一则扳桨,一则张网,顺流捕鱼,鲤居其半,得即买诸画舫中,名曰秦淮鲤。汲淮水烹之殊佳。
舟子烹调,亦皆适口,无论大小船皆谙之。火舱之地,仅容一人,踞蹲而焐鸭、烧鱼、熌羹、炊饭,不闻声息,以次而陈。小泛清游,行厨可免。再买菽乳皮,以沸汤瀹之,待瘪,挤去其汁,加绿笋、干虾米、米醋、酱油、芝麻拌之,最为素食之美品,家庖为之,皆不能及。
勾阑旧谓子弟去此适彼,曰跳槽。不得其解,或本元人传奇,以魏明帝为跳槽语始。
偎红,杨家女,袅娜临风,举动亦端雅。偶于栝园晤之,时同素音、素兰在座。姬捷给逊于素音,而态度似出素兰之右。为余切切诉其家世姊妹甚悉。住狮桥前。起泮宫前至棘院为止,值晴明日,百戏具陈,如解马,奇虫透飞,梯打筋斗,吐火吞刀,挂跟旋腹,三棒鼓,十不闲,投狭相声,鼻吹口歌,陶真撮弄,凡可以娱视听者,翘首伸颈,围如堵墙,评驳优劣,啧啧有言。一遇敛钱之时,则互相退缩,脉不作声。亦或有于囊底瑟缩探一二文与之者,或竟于扰攘中乘隙遁去。侯其开场再演,重又蹑足而来。由午迄酉,往复如织,画舫经过,间亦拉伴同观。倘有所给,自较若辈为丰厚也。
雨芗谓玉香之媚在骨,余谓双凤之媚在神。昨过三多堂,值双凤病■⑸初起,倚东窗白玉床,看《天雨花》说部,虽腰围瘦损,而眉目照人,有似霜里芙菜,愈形婉秀,桐花万里,谁其爱而护之?
双凤自倚云阁移住三多堂,名士投赠如林。兰隐庵主曾有律句云:
杨柳桥西第四家,一株琼树净无瑕。
秋心可印杯中月,人影还明江上霞。
待写佩环磨绢素,合镌名字购苕华。
三层阁敞三霄路,许傍红墙试泛槎。
兰隐者,弱士之近号,弱士又为姬字日宝真。三多堂,逼临长板桥,画阁三重,翼然而起,回栏复室,入者殆迷。姬或被雾縠,炙银簧,倩影裴徊,仙音缥渺,下方人望之,几疑秦弄玉、董双成再莅红尘也。姬有弟曰双福,年十二三,姿致仿佛其姊。延年为李夫人弟,固自不凡耳。
姚家巷、利涉桥、桃叶渡头,多苏州人开列星货铺,所鬻手绢,鼻烟,风兜,雨伞,纱绉衣领,皮绒衣领,棠木屐,重台履,香裹肚,洋印花巾袖,顾绣花巾袖,云肩,油衣,结子荷包,刻丝荷包,珊瑚荷包,珍珠荷包,结子扇套,刻丝扇套,珊瑚扇套,珍珠扇套,妆花边,绣花边,金彩鬼子栏杆貂勒,缎勒,义髻,闹妆,步摇,流苏,袅朵之类,炫心夺目,闺中之物,十居其九。故诸姬妆饰,悉资于此。固由花样不同,亦特视为奇货矣。
《绣荷包》新调,不知始于谁氏?画舫青楼,一时争尚,继则坊市妇稚亦能之,甚或担夫负贩皆能之,久且卑田院中人,藉以沿门觅食,亦无不能之。声音感人,至于此极。尝见某者,鹑衣鹄面,彳亍泮宫前,持破磁二片,击之有声,唱《绣荷包》,靡靡动听,人或以数文钱给之。隔旬余,再过其地,某已衣履簇新,且挈一■⑹妇人,年可五十许,涂脂抹粉,手捻三尺长烟筒,扭捏作态,相与对唱《绣荷包》及淫嫚各小曲。余颇心骇,有识之者曰:“此妇不谂何许人,亦工唱。日来听某唱,惘惘若失,遂罄其赀,自媒于某。某固流荡子,亦乐就之,今盖为赘婿矣。”奇哉!
游画舫者或厌日长酷暑,则舍之登陆,诣陈公祠,围棋局为消遣地,待阳光稍退,再打桨而去。祠在文德桥尾,小阁临流,烟茗毕具,主人多设楸枰,供人角艺。城中国手,如姜楚老、陆东山、杨岐昌等,排日在局,以待来者。主人但计局中之胜负,以为抽丰。又有一等人,舣舟大中桥下,赤身蟠辫,蹻其足于船唇上,三四辈互抹骨牌,名为碰马头壶,有天九、四狠子之别,各摊数十文于前,斤斤较量,汗流满背,自以为得趣,旁观者殊作恶也。
《老学庵笔记》,有鄜州泥孩儿,《方舆胜览》,有平江府摩喉罗,《白獭髓》,有湖上游春黄胖,皆后世捏泥肖人之权舆。近时虎疁人,技最擅长,曳罗绮之衣裙,镂金玉为玩好,凉床暖炕,制造精良,贮以香楠木小匣,价之低昂,视装潢之繁简为准,来游吾郡,多购之者。尝戏为某校书作之,并缀以诗云:
情语曾闻管仲姬,我侬抟土合成之。
相看莫便嗤黄胖,省掷金钱买绣丝。
按《广异记》载韦训卢赞善事,有帛新妇子,瓷新妇子,则今之翦采烧瓷,为美人、稚子者,事亦近古。
吾乡之酒,有堆花烧酒,麦烧酒,糟烧酒,红药烧酒,黄药烧酒,三白酒,花露酒,玫瑰花酒,玉兰花酒,松泉酒,冰雪酒,福橘酒,木瓜酒,状元红酒,女贞子酒,归元酒,种种不同。凡以米麹酿成者,味苦烈。画舫所需,向惟镇江之百花酒,及本地之冰雪酒。近皆尚绍兴酒,并丰沛之高粱酒,诸姬款客,亦以此为敬。暖高粱酒,别制小锡壶,外方而内圆,圆者贮酒,方者贮沸汤,安圆者于方者之中,逡巡即热,名曰抱母鸡。圆者或以银为之,其热更速。
吴下某君,假伴竹轩演剧,并邀诸姬之有名者往观,以悦其所识之某姬也。某姬乃垂帘障客,而屏招来诸姬于帘外,若不屑与之杂坐者。诸姬已不豫,演未半,伶人以小故迕主人,主人诮让之,伶人暗于宾白中事嘲讽,主人忿甚,几至用武,竟不欢而散。夫我辈逢场买笑,挥千金不惜,梨园一部,所值几何耶?如某姬者,凌人傲物,施之同辈,真为鹘突。况女为悦己者容,一剧之宠,辄自尔尔,直贫薄相哉。或曰,是孛相者之懵懵耳,若辈奚难焉?
随园依小仓山麓,台榭之胜,名闻中外。主人兰村,以名父之子,裒然著作,英年骏誉,意兴不群。凡值花月之辰,必折简招吾辈,联吟载酒,禊集园中。一时典斟诸姬,如秋影、小卿、艳雪、绮琴、小燕、月上,均缘得伺觥船,遂光门户,论者信为彭泽之闲情,非等樊川之薄幸。乃曾几何时,兰村已出宰中州,吾辈或适馆,或登楼,星散云流,不一其遇。诸姬之往来迁播,更又靡有宁居,遂使猿鹤怀人,琴樽恋客,雅游俊侣,寄慨参辰已。学畊工传神,远溯顾虎头,近师曾波臣,皆能骎骎入室。为钟喜姿作小照,风流娟媚,呼之欲出。余未见喜姿,见小照如见喜姿已。余昨亦倩其为袖珠写真,尺幅之间,意态逼肖,凡谂袖珠者,莫不一见称绝。学畊之技,殆神已乎!
赵姿小如尝云:“与其倚门而富,无宁补屋而贫;与其为伧父妻,无宁为才人妾。”立论如此,故至今犹璞完也。梅隐初与姬晤,即称其神闲貌婉,当不作率尔人。时固未深悉其概,亦未闻其云云。嗣经仰亭详述之,梅隐益自诩鉴赏不谬。夫姬既薄命为花,后此之堕溷飘茵,诚难自主。然果能情根牢固。尘想蠲除,则烈火坑中,何必无青莲一朵哉?姬其无负所言,并无负梅隐知己之雅,斯可矣。
芸士先有词,题《瑶台清影图》,近又成绝句二首,纤尘不染,雅与题称,句云:
耐得清寒便出尘,蓬莱小谪认前身。
心情只合成孤赏,莫向秾华索解人。
明珰翠羽太翂翍,净洗铅华伴芷蓠。
江水江云清入梦,相思无那月明!时。
武月兰,为佩兰之妹,冯幽兰,为三多之女,均邀赏于仲坚。幽兰居裘家湾水榭,柳色春藏,几同苏小。月兰则新迁又环宅中,偕其姊并腾芳誉。或拟之“宝帐香重重,一双红芙蓉”也。
子山将赴礼部试,婉霞亲作兰幅赠之,同人皆有题咏,余成《菩萨鬘》小令云:
修蛾翦出三分绿,风前搦管人如玉。幽怨寄湘江,花香梦亦香。 芳心羞欲吐,此意君知否?第一盼花开,春风来不来?
同时又兰亦以画兰为别,并缀二绝句于帧首,清俊不俗,一往情深。余拟录藳,惜子山匆遽束装,竟忘之矣。
“夜半春帆送美人”,本《桃花扇》传奇中句,邺楼近属叔美作图,盖寓送小燕赴扬州意也。范川题诗云:
片帆淼淼欲何之?载了轻盈载别离。
已近晓风残月候,况当春水绿波时。
瓜皮艇子安身小,桃叶江头打桨迟。
千尺花潭君住处,深情重唱蹋歌词。
情韵双绝,余最爱诵之。
石帆云,王湘云,在邗江甚著名。昨来吾郡,辟纕芸仙馆于秦淮河上,马龙车水,过者如云,然非风雅之士,罕觏其面。晴葑公子,闽海游归,姬独与洽,公子亦重其品,不以寻常视之。曾见公子为其题桃花画扇云:
谁倚琅玕笑,夭夭弄影斜。
绿蒸前渡水,红散远天霞。
仙露殷勤种,春风次第加。
刘郎近何处,容易莫开花。
末二句,似有所指也。
四松堂,自润香去后,春色寂然已。先是山右某贾剧厚姬,百计为其赎身,挈之西去,姬亦无如之何。逮辞香国,遂闭车箱,行至中途,遽尔示疾,竟殁于道上。名花历劫,太璞遭焚,姬之不禄,实贾之所致也。
雪亭最稔诸姬家,然所与至契者,皆亦鲜克有终,余既《画舫录》中载之矣。乃与佩兰交未多日,果去而之他,亦如袖珠故事。佩兰日夜泣,目为之肿,甚至要之于路,雪亭卒不顾。吁!青楼薄幸,昔贤且然,朝东暮西,世岂鲜李十郎哉?余将渲染其事,谱《后鞋儿梦》以彰之。
秦淮檐匾,莫久于“丁字帘前”,屋常易主,而匾终仍旧,今所悬者,乃兰川太守,玉箸篆文也。嗣后名士往来,亦多题志,然兴废不常,存佚各半,偶将经见而现在者,录以备考,题者居者,一并缀入,其不知者,概付阙如。“冶花陶月之轩”,吴山尊行书,清音陈凤皋所居。“兰云仙馆”,药庵行书,小伶朱双寿居之。“彤云阁”,朱姬赠香家,不知谁氏书。“足以极视听之娱”,吴山尊行书,在清音赵廷桂家。“邀月榭”,孙渊如分书,亦在赵廷桂家。“月映淮流”,“伴竹轩”二匾,俱在马姬又兰家。“东城吟墅”,在东水关,为鹾商游息处,铁线篆,佚其名。“忆青教师”,浦大椿家,行书,佚其名。“绉绿”,伊墨卿分书,亦在清音陈凤皋家。“驻春馆”,万廉山钟鼎文,宫姬雨香家。“听春楼”,方子固楷书,亦在雨香家。“秋禊亭”,本月波榭故址,余今年七月邀同人修禊事于此,因易此额。“先得月”,画舫小伶王百顺居之,书者佚其名。“媚香居”,汪玉才行书,单姬芳兰家。“月波榭”,马月川行书,陈老人居之,每值水涨时,凭人租赁以宴客,在文星阁东首。“云构”,顾姬双凤家,行书,遗其名。“夕阳箫鼓”,毛氏别墅有此匾,似是刘生阶书。“春波楼”,即今之兴寓,已故陆姬绮琴旧宅也,方玉川行书。“云水光中”,清音左士隆家,行书,佚其名。“画桥碧阴”,杨姬月仙家,罗抑山行书。“水流云在”,清音孟元宝家,罗抑山行书。“烟波画船”,石热如分书,亦在清音孟元宝家。“倚云阁”,余所题,金校书袖珠家。“瑶台清影”,方子山以余品倚云为花中水仙,乃题此赠之,行书。
继余《画舫录》而作者,有《青溪风雨录》二卷,雪樵居士所著,盖述其近年狭邪之游,间缀小诗,斐然有致,第未详为何如人。或曰居士姓江,江右产也。所悉多钓鱼巷中人,而与胡七家双喜,尤为密契,纪述甚多。唯各掩其真名,易以雅号,阅之殊费摸索。又谓邀笛步,在钞库街,与黄公祠相近,乃是臆说。按志邀笛步,在青溪桥右,当距今大中桥不远,青溪桥,即大中桥也。录后另附杂剧四出,似形枝赘。
仓山牡丹盛时,余尝招同人宴赏其下,并次第邀玉香、倚云、素月、韵仙、佩兰、雨香、月仙、五福诸姬,来典觞政,鬓影花光,熏照四壁。石顽见贻十绝句,内一首云:
荀令香炉可再熏,酒翻生污石榴裙。
名花解语人倾国,逗漏春光到十分。
瓜庭,号七夕生,二波,亦号七夕生。余识二波,不识瓜庭。《画舫录》所载各诗词,皆二波作。瓜庭见之,不知是二波也,遂疑为鲁人之雁,颇不谓然。是岂瓜庭之同于二波乎?抑二波如长卿慕蔺故事,有意同之乎?是是非非,余将就琴南决之,琴南为余言。
楹帖之雅切者,最爱晴岚赠小卿云:“偶凭杨柳藏春色,为忆钱唐是故乡。”二句皆用苏小故实。玉香尝索诗于余,余口占一联赠之云:“环真宛转何妨小,玉解温柔自有香。”盖玉香为又环之女,故一字小环也。
月仙度曲,甲于秦淮,踵其后者,当推韵仙。余尝互以叩之,二姬均亦心折。
秋槎公子由楚赴吴,迂道白门,偶与韵仙相值,两情眷眷,有若夙缘。携之游仓山,主人为治具,余与邺楼复招素月、佩兰来,公子皆澹漠视之。盖心目中只一韵仙也。逮公子解缆,韵仙又买舟送至三十里外。倾城名士,相得故相悦耶?
韵仙与秋槎定情后,形影不离,信如《会真记》所云,“恨不得肉儿般团成片”也。饯别随园时,絮语喁喁,柔情款款,余适阅秋槎《瘦红词》,因戏拈其语曰:“此正‘别时言语欠分明,只莫记了三分,忘了三分’也。”秋槎亦为解颐。
数年前,龙眠君偶于蕉扇上戏绣折枝花朵,又故累花椒,作蝴蝶禽鱼之类,持赠闺伴,外间仿而为之,遂以大行,继且他省亦来购办,利市三倍,不胫而走,龙眠之利溥哉。迩来诸姬,又尚白团扇,亦绡亦罗,或绣或画,扬芳风于腕底,堕明月于怀中,只益娇怜,不虞捐弃矣。
桐舫,不知何许人,往来秦淮河上,手罄多赀,诸姬无不揶揄之。欲纳蔻香,蔻香漫应之,未许也。又某生者,与某姬厚,姬不索其值,而矢以身从,生辄枝梧其词,姬竟赍恨而殁,疾亟时啮其指甲,邀生往诀,生卒不赴。知之者,莫不詈生为负心人。笑禅《秦淮偶纪》云:“美人一笑倾心处,可是黄金换得来?”殆指此二事言。
无业游民,略熟《西游记》,即挟渔鼓,诣诸姬家,探其睡罢浴余,演说一二回,藉消清倦,所给不过杖头,已足为伊糊口。擅此艺者,旧推周某,群呼为周猴。自入京为某公所赏,名遂益着。某公败,猴乃丧气而归,今且不知所往。孙供奉一寒至此,真为树倒猢狲散耳。
余梓《画舫录》成,不数月,坊间已有翻本,以其无关著述,有利负贩,遂亦不问。鹿庵还宦八闽,顷寄《见怀》七律四首,之一云:
谁模赝鼎值兼金,自盥蔷薇细检寻。
才子文章原锦绣,美人声价已璆琳。
雕青争选游仙梦,恶紫难防射利心。
也胜弓衣传绣遍,天涯几辈是知音?
鹿庵盖在官署购得此书,故云。
鸦片,《本草》一曰哑芙蓉,乃治莺粟花为之,可疗久痢。今之所行鸦片烟,则购外洋土泥,熬炼而成,迥然各别已。其味香,甘黏如黑饧,不知何时流入中国?价值昂贵,嗜之者,谓可助精神,利百病。荧荧一灯,卜昼卜夜,吞吸无厌。历三二年后,耸肩伸颈,面若死灰,虽具人形,实登鬼录。屡奉严禁,买卖均有科条,其实私相授受者,殆终不免。少年子弟,流恋平康,珍如慎恤,诸姬亦间以娱宾,罔知利害,罟擭陷阱,不待驱而自蹈之。可哀也夫!
《品花诗》,梦雪老人作于乾隆癸卯间,盖甄当时诸姬,分上、下、平三十首咏之。尝为余述诗中姓名事实,足为风月掌故,惜以繁冗,不及载入。老人姓白氏,名铭,号秋水,梦雪乃别字。本山东籍,侨寓金陵,博雅工吟咏,着撰亦伙。年开九秩,而视听不衰,每与话少年时事,尚津津不倦云。
今之钓鱼巷,犹明之珠市。珠市,人不屑居之,而间有佳丽。钓鱼巷亦然。余于《画舫录》中不少登采,盖以人重,不以地限也。徐姬月香,小字桂珠,先住巷中,既以狭隘喧嚣,移家城北铜人街。小香、蠡湖昆仲,尝邀余洎木君、棣园、莲臞、梦华小宴其间,矮屋碍眉,颇称精雅。姬亦娟娟静好,翠袖临风。始知珠市之风流,不殊旧院之妍媚,人特囿于习见耳。
诸姬家所用男仆,曰捞猫,曰镶帮,女仆曰端水,曰八老,均不得其解,亦不知各是此二字否?然是皆外人呼之,其主人则深以为讳。
诸姬谓子弟之旋来旋去者,曰化生;偶一往游,而畏人闻见,曰私娃子,又曰蒲包货,即私娃子之意,盖私产之子,多以蒲包贮弃之。昨岁,蒋玉珍嫁为宫雨香弟妇,传有随嫁丫头四人,予叩其名,则皆里中少年而豪富者,玉珍夙与之善,今既适宫,四少年亦因之而往。轻薄者乃以此调之。吁!选胜征歌,缠头浪掷,虽取之尽锱铢者,亦用之如泥沙矣。而卒之被斯名也以往,人之多言,亦可畏也乎!
花月春风十四楼,轻烟澹粉十三楼,十三十四,论者不一,皆洪武初建于郡城内外,置官伎以安行旅者也。沧桑既变,基址无存,读《判花阁诗余》,有寻十三楼故址,《高阳台》一解,感慨系之矣。词云:
月魄难招,花魂乍醒,杜鹃啼乱秦淮。觅觅寻寻,还如访艳铜街。珠楼忆自何年辟?数将来,多过金钗。想参差,比字行分,比柱筝排。 而今只有斜阳影,已枇杷树尽,杨柳枝衰。何况佳名,板桥记,本全该。弯环小巷还如昔,赚当时燕子重来。认模糊,何处红窗,何处香阶?
淮青桥重行造高后,利涉桥亦踵而修葺之。第淮青专募众姓之捐,利涉则兼及诸姬之费。箫声明月,风景一新,不仅二十四桥者,盛于绿杨城郭矣。
侯双龄与施郎事,余既于《画舫录》中详载之,偶见《易安斋集》,有《红兰曲》一章,咏其事,谓是某公子之仆,悦双龄而志不遂,乃同约饮鸠而殒云云。盖传闻之非其真也。诗近三百字,为震泽邱君后同作。
余初不识稼亭,既因湘眉、石船始谂之。未几而稼亭分守雅南,迁海安,匆匆十载,耗问颇疏。顷知余刊《画舫录》,乃属石船远道来索,或以中载藕香故事也。稼亭性恬退,无轩冕气,公余辄以艺菊对酒为乐,殆隐于宦者欤?忆在秦淮行馆时,曾为余题《冶山销夏图》,词极清真。
钓鱼巷郑家水榭,以事入官,后久无赁者。兰陵某观察,雅爱其地,赎为寓邸,甫匝月间,修造已备,画栋飞云,朱廊款月,游舫过此,夺目生辉。昨又以榭旁余屋,薄其租值,招名姬馆之,翠黛红牙,昼夜曾无停辍。意者谢傅归来,寄情丝竹,东山女伎,当亦在苍生之列耶?
不晤莲塘,一星周矣。昨忽枉过,余又他出,存许姬畹香诗一轶而去,盖属余选刻者。亟录其绝句二首,《早起》云:
箫声吹彻画楼东,才卷湘帘怯晓风。
怪得今朝春色好,隔宵酥雨湿新红。
《春雨有感》云:
罘罳风动雨如烟,绿倦红稀亦可怜。
甚欲登楼慵拭目,惜花遍遇妒花天。
又《青溪泛月》云:“灯与月争白,花随风送香。”亦佳。雨香云,畹香有《白秋海棠,和〈红楼梦〉韵》一律,颇有逸韵。俟寄稿来,当为刊之。
茶食店,以利涉桥之阳春斋,淮清桥之四美斋为上。游画舫者,争相货买。诸姬凡款客馈人,亦必需此。两斋皆嘉兴人,制造装潢,较之本地,倍加精美。
向时曲中人,唯以吹弹樗蒲为事,罕有肄习女红者。近则曲圣之外,多有针神,刺锦挑罗,争新竞巧。识者谓是归真返朴之渐。
画舫之外,别有灰粪船,长可三丈,阔四五尺,平时装运粪草。至端午节,则略为刷洗,以载竞渡者。每人数文,一船多至五六十人,老幼男女,嘈杂齐喧。自西关至东关,往复一二次,随卸去,又招第二起,谓之搭满船。或空闲时,值南北庙市演戏,又赁之装戏箱以取值。皆伧父四五辈,手握长篙,裸体围尺布,相率唱淫亵山歌,三两句内,必以“小娘子”、“海棠花”间之,不知何解?大半皆嘲诮诸姬,并及河中游客。各事其事,闻者亦无如之何。
某翁年八十矣,狎某姬才十八岁。翁尝戏赠以诗云:
我年八十卿十八,卿自红颜我白发。
与卿颠倒恰同庚,只隔中间一花甲。
或谓姬盖唐小也。
海树令尹,分校南闱后,暂寓朱氏河亭间壁,乃芳兰校书家。海树《秦淮后游诗》中所谓“买邻刚好近柔乡”,盖即指此。尝见其《媚香居偶题》云:
秋影春痕画未成,银蟾甘让烛花明。
芙蓉不怯西风瘦,黄叶声中自写生。
渡江桃叶水潺潺,阿子歌残月子弯。
怪底销魂禁不得,有人生受六朝山。
海树制锦石梁,循声洋溢,闲情一赋,无妨彭泽风流也。
海树又有倚楼横笛处,戏题二绝云:
玉雨梨花写泪痕,费他水软又山温。
会中盒子知谁得?不数南朝寇白门。
帕首熏香夜未深,灯前眉语托琴心。
秋寒较比春寒浅,无那凭阑已不禁。
其诗似为小如作。
避蚊石,在西华门桥侧。相传其地向无蚊虫之扰,尝乘画舫往观,蠧然二石,在河之干。果验与否?拟招居者询之。
《河楼絮别》院本一折,秋槎在都门寄余点订,盖其去秦淮时,为韵仙作者。情文委宛,全摹玉茗堂《折柳》笔仗。韵仙获此,胜于小玉多多矣。
继园觞花之宴,瘦绿为主人,大会余辈,饮至达旦。蔻香、月仙、蓉裳、玉香,亦与其盛。竹肉竞奏,庄谐杂陈。莲臞独赏月仙,谓其爽朗隽迈,可与白门湘兰比肩抗手。信不诬也。
明神宗时,秦淮四美人,为宋无瑕、郑无美、马湘兰、赵今燕,渡江名士,纷致佳题,迄今熟南中故事者,犹能道之。忆昨招鸥雨集画舫,偶与议及,鸥雨辄曰:“长桥旧院之间,二百年来,岂鲜佳丽,可媲前徽?坐使寂寂,无怪幼于、醇甫诸君,暗中齿冷。”即于酒畔,次第群芳,就彼此素悉其色艺者,拟素月、倚云、蔻香、月仙四姬,以与朱郑等相匹。翌时质之同人,亦不谓谬。于是秦淮后四美人,几于团扇弓衣,家家图绣矣。
余自袁浦游归,闻双凤、雨香、素音,均有所适,小卿竟祝发为佛弟子,苦海回头,皆大欢喜。雨香之去,邺楼且有诗寄子山云:
台边论价尚千金,惭愧书生市骏心。
月影忽移花影暗,泪波曾逐酒波深。
再逢陌上终何忍,便不侯门未易寻。
目极萧郎如断雁,江南江北思沉沉。
四季名花,虽朱门绣户,尚未之见,而曲中诸丽人,已早有插带者。盖缘不惜重赀,预给花匠,故能争先购致以助新妆。余曾于六月见一姬,髻上簪木犀球,因口占纪之云:
不多金粟散天香,应共荷花斗靓妆。
拣得一枝替两鬓,累他五百舍人忙。
前朝桂花开时,有拣花舍人五百名。
《笛步秋花谱》,青门令尹所撰,选诸名花,配名姬。独以赵小如为美人蕉,未几竟为小如脱籍,携赴洛阳矣。先是吾郡某孝廉,亦悦小如之妹五福,将与令尹为苕华分载之举,俄竟去而他谋。吾知团扇秋风,五福殆与露香同其耿挹耳。
碧城仙吏,顷为余叙《画舫录》,又题词四律,更有《秦淮杂咏》二十四绝句,读者以为不减渔洋风韵。公子小云,亦制序相赠,吐属绵丽,的真齐梁作家。序中有所谓蕊仙者,吴下名校书,闻亦丰艳,亟思一见之。
〖注:■⑴,扌+双,音悚,执也,推也。⑵■,亻+无,即怃。■⑶,虫+韦,音胃。蛒■⑶,虫名。■⑷,彳+亢+亍,音杭,俗呼■⑷衏,乐人也。■⑸,疒内古,gù,音顾,久病也。■⑹,其+页,qī,音欺,丑也。〗
白门新柳记 清 海阳许豫养和编 同里杨亨晓岚校 尹氏松竹草堂校刻
序一
夫适老庄之兴者,类模范乎山川;综颜谢之才者,每流连夫风月。矧六朝胜迹,美人歌舞之场;九曲情波,狎客宴游之地。名区久着,逸想斯存,是以画舫成编,板桥作记。龚芝麓传奇一阕,绮罗之旧恨偏多;王葑亭杂咏诸篇,金粉之闲愁不少。莫不胸罗邱锦,手染班香,销金寻自在之窝,镂玉撰小名之录已。则有高阳望族,吴会才人,抉叔重之经心,抱宣平之道骨。品题人物,留汝南月旦之评;抒写灵襟,寓江左风流之薮。每当花雾仄暝,松飙荡秋,双桨破烟,一筇踏月。鹔鹴贳酒,庐访文君;鹦鹉呼茶,帘搴小玉。明珰翠袖,轻如楚国之宫腰;锦缆牙墙,艳比隋舟之殿脚。诵杨叛儿之一曲,疑翻乐府新词;证柳如是之前身,为想真灵慧业。谁谓一池水皱,事不干卿?真应千尺潭深,情能移我矣。况复华年易逝,浩劫横飞,楼阁烟销,钗钿露委。春波泻怨,辱井埋红,秋唱凄魂,舞衣惨碧。旧苑之顿杨俱尽,空余抱蔓螀啼;欢场之寇卞全非,剩有偎花蝶冷。谁能遣此,吁可悲夫!而乃胜迹重逢,情缘再续,大堤走马,乌榜秋风,流水栖鸦,红桥夜月。零脂剩粉,依然绝代之姿;冶叶倡条,犹是相思之种。此赠之青玉,张平子未免多情;而费尽黄金,杜牧之于焉属意者也。于是朱丝界纸,白练题裙,惜彼铅华,品其次第。或写娉婷之玉貌,或传宛转之珠喉,或珍佳句于香囊,填将鸳牒,或纪芳年于锦瑟,谱入鹍弦。摹颦笑之余妍,春日妆前之色;绘别离之幽怨,晓风笛里之声。遂使思括金荃,才争玉茗,兰心蕙质,齐缀丹毫,梗断蓬飞,都逢青眼。桃花画扇,同参泥絮因缘;燕子题笺,等寄沧桑感慨。则是记也,虽不过典征白下,仅擅场于南部烟花;而要之情系苍生,实接轨于山东丝竹尔。
上元卢崟叙。
序二
夫子渊为洞箫作溢,玉溪因锦瑟裁诗。璧月琼枝,溯丽华之妙舞;金花银烛,翻静婉之清歌。莫不餐英一林,割锦千尺。晓研螺墨,翠管刻曹玉之名;暝爇鲵脂,鲜篆压兰金之印。况乎南朝冶思,北里俊游,编琼笈以求题,敛香襟而乞句。邀笛冶城步曲,每忆桓伊;闻歌石子冈西,最怜昙首。乌丝阑底,春灯燕子之笺;碧玉波中,画舫桃根之渡。问十三之雁柱,证到前因;比廿四之虹桥,数来小字。此《白门新柳记》所以作也。慨自劫惨红衣,歌凄白雁,秦川公子,经乱无归,洛下杜秋,伤离易老。访青杨之旧巷,吟蟀惊寒;吊白奈之荒园,啼鹃怨晓。脂田一絓,耕出琼钗;粉泽双环,拾将绣镞。莺初燕晚,一场春梦之婆;凤靡鸾吪,五夜秋坟之鬼。而重赓散雪,再按团云。小拓纹窗,认鸳鸯之坠瓦;乍开钿盒,检蛱蝶之残裙。蒋妹溪头,归潮千叠;潘妃市口,冷露一丛。洵足渡艳史于齐梁,洗腴愁于江鲍。当夫倡条罥梦,冶叶嬉春,细雨小楼,玉笙吹彻,繁花曲院,金缕歌残。画周昉之屏风,与月二影;赋王珉之团扇,共珠一香。碧乳瓯圆,赋新词于斗茗;红丝研小,仿妙格于簪花。歌绛雪而春迷,睇碧云而岫远。横波双溜,妒素魄之娟娟;软玉一梭,织红香之缕缕。微吟倚竹,翠袖生寒;款语吹兰,青琴媚夕。伊其相谑,擘笺江令之家;我亦欲愁,浇酒马真之墓。则有闲吟杜牧,善赋兰成,采红豆于江南,语碧烟于窗下。谁能遣此,紫荷抛谢掾之囊;无可奈何,白苎叶吴娃之谱。闹子京红杏,半臂争持;唱之涣黄河,双鬟下拜。戏拈镂管,画马一角之残山;闲倚绣帘,吹张三影之飞絮。回玉簟银床之梦,素手调冰;换铜琶铁绰之声,红牙按拍。盖皱一池之春水,何事干卿?而扑三月之新阴,谁歌怜汝?既而暝色将敛,长烟欲收。倦蝶之楼,憨亦宜梦;陈蟾之画,纤不胜眉。下九初三,款款采菱之约;中央四角,垂垂排粟之光。张画鹢而舟回,剔冰蚖而灯灺。轻衫小扇,鹧鸪之曲双声;侧桨重帘,鹦鹉之呼一诺。句留何处,长桥短彴之间;枨触无端,残月晓风之奏。此又觅水天之闲话,蜡泪堆红;溯花月之前尘,酒鳞漾碧也。嗟嗟!絮果难圆,萍因易散。东风一梦,歌断丝连;流水三生,颦深黛浅。三分影瘦,谩传豆蔻微辞;一寸香凋,谁缔蘅芜往梦?唱遍黄梅之雨,贺老凄凉;抱空紫玉之烟,韩郎憔悴。不堪回首,斜阳别燕之天;无恨伤心,古渡栖鸦之地。楼头望远,白袷安归。陌上生愁,青骢莫系。赋渭城之三叠,凄绝何戡;抚江陵之十围,泫然元子。劳劳亭在,已深摇落之悲;瑟瑟波空,来照萧骚之影。何必杨枝已遣,柳氏不逢;而后白傅销魂,韩翃茹怨也哉?然而梦皆如幻,色即是空。悟后枯禅,已作沾泥之絮;续来坠绪,空怜落溷之英。写哀乐于中年,委荣枯于浮世。仰看白日,我辈能狂。笑索紫云,人生行乐。金迷纸醉,不知天上之浮云;粉碎珠啼,且喝酒边之倒月。曲中擫笛,答寥雁之吟;画里堆蓬,趁闲鸥之话。去愁城万二千里,击铜斗以高歌;住醉乡三百六旬,把金杯而不落。其亦弦诗烟际,开笑口之胡庐;促坐星阑,吐枯肠之芒角乎。仆流连霞■⑴,彷象月抱,惜兰香之小谪,记匏爵之灵因。船放总宜,载阴铿之奔铫;具挈济胜,兼徐邈之酒枪。而别每春波,瓢如秋蒂。再来惨绿,已非张绪之年;重付小红,空有姜夔之曲。栖栖薄宦,几湿青衫;侧恻陈欢,渐凋翠羽。且复问沧桑六代,为弹劫外之枯棋;是谁歌烟柳一章,更补焚余之乐府。
同治壬申季夏之月,海阳许豫序
题词
灯下阅《白门新柳记》,触拨坠欢,率题六绝句,以质昔年同游诸君。
上海畹香留梦室主人
何顿风流久寂寥,青青无复柳千条。
谁知几劫红羊后,又见春风舞细腰。
阅遍秦淮两岸秋,山温水软足风流。
黄金挥尽才人老,借得群花当史修。
画船载酒几经过,冶叶倡条奈若何?
谁说竹西亭外月,渡江犹有二分多。
何人消夏分香榭?有客寻诗梦绿轩。
为说狼烽消尽后,相公新制护花幡。
舁平犹剩旧乌师,漂泊江湖感鬓丝。
一曲琶琶谁省得,不堪弹向落花时。
黛螺皱碧水拖蓝,长板桥头柳色酣。
家有闲情无处寄,化为红豆满江南。
白门新柳记
大文宝
文宝,字韵珊,金陵人。本良家,幼随阿母避寇杭州,转徙至沪上,孤苦无依,遂落平康籍。年十四,艳美绝伦。沪上为通商码头,富商大贾麋集,时江浙犹未克复,两省豪贵,亦多寄居于是。文宝名既噪,门前车马,络绎如织。而文宝独敬礼文士,视彼市侩蔑如也。沪之北里在洋径浜,乐户不啻数千家,多苏人,习尚柔靡,文宝独以俊爽胜,名在苏帮上,与桂珠黄爱卿相伯仲。懒云山人《沪上本事诗》:
枇杷花下客敲门,小病新苏茗话温。
终带六朝烟水气,移来海上也消魂。
为文宝作也。岁庚午归金陵,杜门谢客,惟二三知己,文酒之会,招之则必至,并不取缠头赀。所居曲房绮闼,香炉茗碗,位置楚楚。山人时客金陵,再赠诗云:
几年沧海别,惆怅意如何。
南国抛红豆,东风卷绿波。
重逢疑梦寐,絮语代悲歌。
莫漫伤迟暮,看余两鬓皤。
一日进香清凉山,有素未识文宝者,侦知之,驰数十骑随去,绕佛殿三匝,不能礼拜,急登舆归。其为时所倾慕如此。秦淮兵燹之后,两岸河房,虽未复旧,而灯舫较前转盛。文宝每值夏夕,独坐一凉篷,悬名人书画,灯数盏,以枣花帘障之,舱内供建兰、茉莉数盆,旁侍一女童,时徜徉于青溪长板间,见者疑为天上神仙,可望而不可即也。文宝故知书,楷法妍雅,继从山人学诗,栩栩有清致。又工鼓琴,能为《平沙落雁》曲,爱于月夜操漫,泠泠动心魄。山人曾为水阁之会,觞咏骈罗,履舄交错,品题群芳,以文宝为之冠。文宝度曲,解为新声。豪于饮,工为酒纠觥绿事,座客无不沾醉。清凉仙子于座中识文宝,为本事诗十二首,有云:“最好天然谢雕饰,一泓秋水出芙蕖。”又云:“珊珊秀骨翩翩影,多在回波一笑时。”其风致可想。性孤傲,颇以标格自矜,非其意所属者,虽以厚币招之,不肯赴。有贵客游金陵,冒风雪相访,一见欣慕,谋落籍,置之金屋,卒谢罢之。然择偶甚苛,迄无所就,亦不免春华易谢之感。山人赠诗有云:“偶弹宝瑟酬知己,生恐红绡误此身。”又云:“素面久除涂抹习,丹砂谁识女儿身?”盖悯其遇云。中州野鹤道人,年七十四,耳文宝名,款门求见,意甚虔,文宝慨然出见,敬礼备至,道人快甚,常津津于齿颊间也。
王宝珠
宝珠,钱唐人,幼为父母鬻于金陵王姓家。年十六,丰肌秀骨,两靥微涡,颀立亭亭,有玉树临风之致。曲师导学琵琶并度曲,意不屑也。所居小楼一角,房栊幽静。贵游文酒之宴,坐无宝珠不乐。清凉仙子,以庚午秋赴金陵乡试,访见之,击节叹赏,谋以五百金落其籍,鸨母居奇,未之许。未匝月,已为浙人设计赚去。仙子方落第归里,及至闻其事,怅惜无已,赋《失珠》诗云:
丝丝杨柳画楼春,长板桥头履迹新。
江上秋风千古恨,何时再遇弄珠人?
迥忆萧斋宝相开,金樽玉笛共徘徊。
从今痛洒鲛奴泪,十斛明珠换不来。
素娟
素娟,海陵人,辛未春来金陵。年甫碧玉,童真未漓,新月照人,轻云吐岫,望之足销尘思。初未甚知名,屡与水阁之宴,与文宝联袂,懒云山人赠文宝诗,有“素月娟娟宵脉脉,秋心分领是何人”之句。女伴艳其语,竞绣于领巾,如《杏花春雨词》之织罗帕也。素娟尤吟讽不去口,而未知秋心分领之意,疑专为己作,丐山人书之扇头,山人不忍相欺,又不忍拂其意,乃另赠《一剪梅》二阕云:
生小娉婷绝可怜,素影蹁跹,素貌天然。妆成徙倚画栏前,花也娟娟,月也娟娟。 偶伴檀郎入绮筵,素面窥帘,素手调弦。琵琶斜抱鬓云偏,态又娟娟,韵又娟娟。
百本琼花孰比肩,樊素争妍,束素同织。有时倚竹小流连,风引娟娟,露浥娟娟。 兜率宫居第几天?毫素难宣,纨素休捐。愿卿珍重好因缘,惜此娟娟,莫误娟娟。
素娟得词甚喜,秦淮灯舫中播之管弦,争相传诵,素娟名遂盛,歌筵舞席,佳客竞相招致。先有一轻薄子,欲出重赀挟之去,素娟抵死不从。此子旋因他事败,人皆服素娟远见。某太守自江北来,一见素娟,诧为神女,赠七襄锦为贽,意在梳栊素娟。娟不应,太守索然兴尽,另觅得金仙,以爱素娟者爱之,然终觉不如素娟美。次年复来金陵,仍招素娟侑酒,问娟家所寡有者,娟逆知其意,答以“年来小丰裕,多受贵人赏赉恐折福;且不久将为贫家妇,金玉锦绣,无所用之。”太守默然。又力赞金仙色艺之佳,固请再招金仙,太守许之。其明慧而有机变如此。素娟声价日高,而性情恰甚闲逸。居临桃叶渡,每日晓妆初罢,手扶纶竿,倚水槛垂钓,人见之如烟笼白芍药,柔荏清艳,殆鲜其伦。蛎道人谓其秀色可餐,真得山川灵气者。洵然。秦淮灯舫盛时,游女如云,贵家眷属,爱素娟婉丽,时招同游,院中人尤羡慕之。初素娟与小灜仙善,结为手帕姊妹,灜仙少二龄,已先嫁,然不得所,详在灜仙传。素娟亟欲从良,而鉴于灜仙覆辙,颇切踌躇。盖盛名鼎鼎之时,爱者多,忌者亦不少,谣诼之口,君子伤之,矧十七龄弱女子乎?宜其求脱离去。
蘅香
蘅香,广陵人。举止潇洒,落落有大家风。爱作淡妆,无抹脂障袖之习。工度昆曲,意气豪宕,高响遏云。时金陵宴会,以药倦斋为最盛,幕客寓公,逭暑消寒,均集于此,每集蘅香必与焉。蘅香既与诸名公游,遂乃高自位置,俯视一切,硕腹贾,无从望见颜色。因此所如不合,郁郁不得志。遇有高会,辄以酒浇块垒,一举数十觥。醉后耳热,按拍悲歌,听者为之掩泪。悔余庵主人,来往金陵,奇赏之。主人有孔北海风,座上客常满,全力为蘅香提唱,赋诗纪事,座客从而和之,积至数百首之多。今《悔余集》中,载叠韵诗七十首,皆由蘅香而发。其警句云:“文无不是迷阳草,坐久心清入妙香。”则专指蘅香也。蘅香羞与市侩伍,心日强,境日塞,益以曲糵自戕,又癖嗜芙蓉膏,体日尫弱。双湖外史与蘅香雅相得,歌场酒次,相对忘言,淡而弥旨。先是海上客最昵蘅香,既有小隙,外史心弗善也,遇蘅香加厚,病中常遣使存问,兼致医药之资,亦可谓深于情者矣。辛未秋季卒,年二十四,葬清凉山侧。懒云山人呼蘅香为酒友,其卒也,山人吊以二绝云:
一醉沉酣永别离,负卿惟有寸心知。
生平爱作香奁体,偏是蘅芜未入诗。
占得清凉土一抔,荒郊埋玉不胜愁。
何人为立真娘碣,点缀风流似虎邱。
小灜仙
小灜仙,广陵人。颜色如海棠经雨,艳冶绝伦,而眉宇间,时露英气。年十三,来金陵,髫发双垂,殊可人意。年十四,艳声遂噪,与素娟齐名。每有雅集,招素娟者,必兼招灜仙。素娟长灜仙二龄,以貌胜,而歌喉稍亚。灜仙则抑扬宛转,极穿云裂石之胜,每度曲时,坐中欢哗顿息,屏气凝神,潜心领略,惟恐其曲之终,在局外者,亦不禁喝采。又能串《思凡》、《佳期》等戏,红氍毹上,应弦赴节,真不啻袅袅垂杨,摇曳于晓风残月时也。初抵金陵,齿弱而憨,稍露芒角,日与诸名流濡染,吐属亦渐臻清妙矣。某贵公子,年甫弱冠,温文尔雅,钟爱灜仙,灜仙意亦向往,遂订婚嫁。公子格于严命,事中止。江北某镇军以威挟之,掷与鸨母白金三百,径挟之去,非所愿也。镇军好内,如夫人者六人,灜仙班在第七,众姬以其出身乐籍,共起揶揄之。镇军豪宕无定性,宠日衰,褫去衣饰,迫使共婢媪操作,常吞声饮泣。年甫十五,遭此折磨,令人有煮鹤焚琴之恨!惩伪騃人,赋《减字木兰花》惜之云:
灜洲仙子,袅袅亭亭谁得似?小样红妆,立向瑶阶妒海棠。 东君酝酿,勒住好春香未放。跋扈风来,擘柳吹花一夜开。
紊英
素英,广陵人,家居廿四桥头。姿致绰约,跌宕风流。乡宦某公嬖之,拟置作簉室,定约后,垩壁清尘,已将作阿娇之贮矣。某公旋病卒,室中人恚甚,谓病由素英致,乞江都令按其事。素英闻信,星夜逃至金陵。甫卸装,先声已播,招侑洒者无虚日。九十九洲钓徒,遍游南北,阅人甚多,自为生平所见,无如素英态度者。居秦淮未匝月,艳名颇重,略亚素娟,时称二素。寻为匪人所构,遂成讼。江宁令牒拘之,素英窘甚。与懒云山人仅一面,丐素娟代请缓颊。山人以诗寄令云:
六朝金粉久荒凉,才有生机上绿杨。
修到秦淮风月长,岂宜飞牒捉鸳鸯?
素娥失计方奔月,再困云英奈若何?
寄语风流贤令尹,护花恩比种花多。
遂免逮。此事与《随园诗话》袁香亭事绝相类,亦佳话也。素英自是厌薄烟花,飘然遁去,虽同辈亦不知其踪迹云。
小玉红 小红
小玉红,六合人,转徙维扬,年十三至金陵。慧眼修蛾,天然韶秀,雏发未燥,盘辫插花,丰姿殊韵绝也。两颧微高,而其隽逸之气,如太原公子裼裘而来,自不可掩,又如高秋健鹘,乍得新霜,分外神俊。至其柔腻熨贴,则飞鸟依人,明月入怀,别有一种风致。歌喉酷似小灜仙,唱《仙圆》一阕,沈爽滑烈,动荡心魄,清商徐引,倾其侪辈。菱湖长精于音律,品秦淮曲口,以小玉红为第一。此论既出,一军皆惊。盖以其年尚稚,而名未着也。资格取人,遂无真赏,嘲风弄月,亦如是乎?所居近东水关,屋宇颇隘,而为灯舫往来必经之地,游人属目。懒云山人偶过此,遥见玉红,讶其神采颇类灜仙,招使度曲,叹赏不置,即以所谱《秦淮灯舫新曲》画纨扇赠之。玉红粗识之无,略为解释,已洞悉全套节奏。山人又赠联云:“青莲绝唱夸群玉,白石新词付小红。”玉红手制茉莉花球赠山人,兼丐题咏,山人即席赋《百宜娇》谢之云:
琢玉为花,剪冰成颗,妆罢彩丝穿就。式仿晶圆,影偷月小,鼻观清芬参透。奇葩媚夜,恐暗里春光微漏。想攒将碎瓣团围,趁伊含蕊时候。 刚好是风前浴后。偏懒押瑶簪,学贻琼玖。配有莲花,答来栀子,故故芳心挑逗。低悬麝帐,料素艳今宵生受。到更阑酒梦醒时,妙香徐嗅。
玉红得词甚喜。蛎道人亦赏识之,赠诗云:
生小眉颦尚未舒,亭亭初日照芙蕖。
寻芳已遍青溪曲,李俗桃粗总未如。
自是声名顿起。玉红与素娟、灜仙,皆为手帕姊妹,排行第五。又有名小红者,齿与玉红若,亦婉慧。
岫云
岫云,一名秀芸,兴化人,幼随母居仙女庙,己巳春来金陵。年十六,姿态妩媚,秀外慧中。善歌舞,豪于饮。居城南之璇子巷,声名藉甚。与蘅香、如意,常往来于药倦斋中。先是海上客最昵蘅香,继因投契过深,略生嫌隙,海上客遂专注岫云,花晨月夕,觞咏流连,岫云无不与者。海上客善度昆曲,每偕岫云更唱迭和,色授眉与,旁观亦艳羡之。庚午秋,傍花居士赴试金陵,一见岫云,遂相款洽。岫云手持素箑,上画鸡冠花,索居士题,居士援笔立就,句云:“虽然非草非花质,却比群芳出一头。”意以第一人许之也,岫云喜甚。居士又属泰西人为照像,遍征题咏,由是岫云名益播。某大令欲以六百金落其籍,未之许。江左某生亦来应秋试者,强纳为姬,拒之更力,生乃纠恶少年十余人,谋窜取之。居士侦知,匿岫云于别室,匝月事寝,岫云深德居士,欲委身事之。嗣居士将归,岫云每询行程,辄有采凤灵犀之感。临别折兰花数枝,授居士曰:“以此订同心耳。”居士谱《高阳台》一阕云:
丁字帘前,辛夷花底,维舟曾共寻春。慵自梳头,淡妆不着罗裙。闲云心性生来懒,只闲情绊住闲身。待安排,纸阁芦帘,贮取真真。 无端又作天涯梦,叹飘蓬踪迹,同是沉沦。两度秋风,争忘石上前因?搴兰当作将离芍,付箫郎,暗领清芬。最难禁,握别绸缪,后约殷勤。
明年居士重来,访岫云于钓鱼巷,鹣鹣鲽鲽,又逾两月。客有与居士同游者,性暴躁,岫云不甚礼之。一日偕居士过访,岫云匿不出,客大怒,出声垢谇,碎其香奁什具殆尽。居士再三解劝不及。居士性极温存,乃为同伴所累,深自惶歉。又因岫云别有所欢,不免稍露秀才本色,遂与绝。惩伪騃人戏代岫云作《菩萨蛮》寄之云:
曲阑倚遍愁心续,郎心更比阑干曲。寒意袭轻衫,郎心寒不寒? 秋风吹木叶,叶与林长别。莫漫怨秋风,春花往日红。
近惟海上客岫云情好无间云。
如意
如意,广陵人,居钓鱼巷之西。圆颊丰肌,其秀在骨,人以肥环目之。爱作淡妆,如梨花倚雪,有屏弃铅华之意。阳羡山樵,雅爱怜之。名与蘅香、岫云埒。时双湖外史提唱蘅香,海上客提唱岫云,山樵则专提唱如意。三君皆名流,多在药倦斋、秤它巷两处雅集,座无杂宾,惟乘骢旧使、柳下客、西湖渔隐、懒云山人间与焉。诸君品题,谓蘅香豪迈,岫云冶丽,至于静穆自喜,不即不离,青楼而有良家气韵者,断推如意为最。然如意颇自矜重,非所属意,缠头锦虽厚不往。有武弁某招与游,峻拒之。某怒,遣勇丁围门以威力相胁。如意侦知,由后户先避去。是时驻防兵弁日与歌楼寻衅,遂有大哄秦淮之举,絷女妓数人,曳归内城,数日始放还。从此如意视烟花为恶道,深自潜匿,日以从良为念。庚午夏,扬州司马纳为姬,同伴羡其得所,而山樵怅惘不已,赋《减字木兰花》惜之云:
扬州小杜,肠断烟波江上路。叶已成阴,孤负寻春一片心。 宵凉梦杳,如意珠沉星影小。不怨嫦娥,只怪瑶台风露多。
大文卿 小文卿
大文卿,盐城人。明姿憨态,光彩射人。壬申夏五月既望,湘君偕慎独生,宴懒云山人于秦淮画舫,清飙微起,微波不澌,湘君召酒佐二人,一则文卿也。既入座,吐属圆利,举止娇殢,四坐欢然,湘君乐甚。自是一意文卿,不复恋道旁苦李矣。龙眠画史,亦雅重文卿,极口揄扬之。然画史周历花丛,取多弃少,未免爱博不专。近则检束身心,深防跅弛,故虽癖好文卿,踪迹恰不甚密。惟湘君至诚皈依,为赋《采萧》之诗,“一日不见,如三秋兮”,有此亲切,人或以微词取笑,文卿争之必力,文卿相待亦颇加厚。方文卿之初至金陵也,名已着,嗣因事构祸,所欢挈至姑苏避之,事定重来,声名更盛,骎骎乎肩随素娟矣。近与素娟、岫云诸名下,结为手帕姊妹,类聚群分,亦如文人标榜,可笑也。秋波稍有雌雄,是白璧微瑕,而一种温腻之气,实足令人心醉,慎独生赠诗云:
娇小双文剧可怜,得人意处最便娟。
泥卿一唱清平调,不作鸳鸯也是仙。
同居有小文卿者,稍瘦怯,而亦自楚楚可怜。
巧龄 巧珠
巧龄,年十三,巧珠,年十一,金陵人,居牛市水阁,皆安月娥养女也。月娥另有传,在《衰柳记》中。金陵克复后,秦淮旧人存者,齿皆垂暮,后起绝少,仅安家两巧耳。巧龄姿貌中人,而酬应便捷,妙于语言,每值宴会,辄以舌战众宾,虽老名士不能屈。善捶洋琴,手口相应。前统领某镇军,来金陵,钟爱之,以安家为邸舍。值巧龄生辰,置酒高会。巧龄欲致全真散人,未至,寄赠联云:“调舌能为千百巧,称觞初度十三龄。”盖慰藉之也。巧珠便嬛伶俐,娇稚可怜,唱昆腔小调,无不入拍,每姊妹合串杂剧,群叹为双绝。秦淮方升平时,一河两岸,妓家比屋而居,以京帮为上品,苏帮次之,扬帮又次之,近日风流薮泽,全属扬帮矣。两小庶能延京帮坠绪乎?
大翠龄
大翠龄,海陵人,良家女,年十四,以父负债急,鬻身于广陵李八家,居仙女镇,与詹上舍昵,欲委身相事,上舍亦心许,假母不欲也,强挈至金陵。辛未夏,傍花居士访翠龄于小玉红家,脸晕微红,如芙蓉之倚朝露,修洁自好,婉慧多情,而眉黛间时有恨色。居士因灯舫之会,酒阑细询隐衷,翠龄以詹上舍旧约告,属居士作书寄上舍。居士怜其多情,同社宴集,必招致侑酒,声价渐高。然日以从良为念,假母患之,以计赚归。翠龄既归,念居士不去口,每逢金陵客,必询踪迹。壬申春,复来金陵,晤居士,自言忧伤蕉萃,恐不久于人世,辄呜咽不自持。居士再三慰劝乃已。时有某统领者,甚爱翠龄,谋以六百金落其籍。翠龄亦厌倦风尘,矢愿相依。房中媪,窃闻其议,阴白假母,假母尼其事,陵虐百端。翠龄知事不谐,与某君诀别,促其速归,夜饮芙蓉膏死,年二十有二,闻者无不太息。淮南大令为作传,春谷明经为作诔,惩伪騃人闻其事,赋《浪淘沙》悯之云:
花月太匆匆,泪裹巾红。香魂轻逐五更风。生与芙蓉争艳丽,死殉芙蓉。 磨蝎苦临宫,比翼无从。星期密约竟成空。傅粉何郎情未断,再世重逢。
小桂
小桂,广陵人,如意之妹也。长身玉立,艳冶如桃花,善谈谑,能令四坐解颐。与素娟、双凤、小灜仙、小玉红相善,号五姊妹,为后进之翘楚。辛未秋,傍花居士宴全真散人于画舫,招来侑酒,歌喉清脆,酬酢当人意,手持折叠扇,扇上小楷能辨认,散人称赏。次日散人游秦淮,又见小桂立于柳阴之下,旁侍一女童,俨然画意,遂赠以《虞美人》词云:
兰汤浴罢梳妆懒,宝髻松松挽。白罗衫子茜纱裙,闲与知心小婢立斜曛。 桃枝绿扇摇风细,粉汗香融腻。扇头谁写十三行,仔细端详,笔画似檀郎。
时悔余庵主下榻于药倦斋,方搜罗秦淮佳丽,一见小桂,叹为名不虚传,拟排日宴会,为得人庆。适有淮西降将慕其名,欲出重金梳拢,小桂不愿,又惧祸,乃宵遁。近闻艳名已噪竹西矣。
双凤
双凤,一名绮梧,兴化人。中身常貌,无瑕可摘,至于眼波之飘瞥,性格之温存,时盖罕其偶矣。与小玉红同居。蛎道人与全真散人,泛舟过东水关,适双凤凭阑伫立,数水面游鱼,着茜纱衫,持桃枝扇,偶一送盼,使人意消。蛎道人悦之,即招致舟中侑酒,赠以《凤凰台上忆吹箫》词云:
云冷沾钗,雾香笼袖,从教芳思深深。记无双别传,引凤余音。多少花繁月皎,侬只是、未解归心。闲凝盼、携卿觅醉,助我题襟。 难寻、阆风渺渺,休再问成连海上瑶琴。望玉霄清迥,谁共登临?传语双成料理,同觅取、凤子清吟。清吟罢,红灯暗销,绿酒停斟。
道人与散人为文字旧交,近日同作寓公,约以觞咏消夏,雅集颇多。散人方提挈玉红,道人亦拂拭双凤,自是雪藕调冰之地,两美常联袂比肩矣。
小翠龄
小翠龄,广陵人。年十四,光彩焕发,若太阳之升朝霞,若流云之吐华月。性恬雅,不多言,颇近闺秀风流,不似曲中人也。双钩亦纤好,无矫揉造作之习。清凉仙子心识其人,屡向惩伪騃人言之,騃人虽品题风月,而从不作曲巷之游,未之见也。一日闲泄子招之,騃人适同席,极许可,并夸仙子为正法眼藏。翠龄与大文卿同居,稔知騃人善以笔墨饰粉黛,即席求词,騃人戏赠《调笑令》云:
调笑,调笑,自许年华正妙。怪他阿姊情痴,镇日妆楼锁眉。 眉锁,眉锁,渐渐新愁到我。
仙子亦赠诗云:
不着胭脂自可怜,亭亭净植致天然。
当筵莫怪娇羞甚,花未开时月未圆。
仙子白下看花,已将十稔,平生赏识,惟王宝珠,每饭不忘。《衰柳传》中,汤小聪亦津津乐道。其余佳丽,类皆口有雌黄,独于翠龄,极力赞赏云。
文玉
文玉,广陵人。年十五,随母来金陵,居牛市秦二家水阁。秦二家为群艳所萃,文玉其冠也。凌波细步,丰致翻翩,性爱静洁,喜清谈,不屑学歌舞。己巳夏,傍花居士招之游,怜其遇,思为其戚量珠,议未成,值端午节以邻哄受惊,避居城北。未几,归某参军为侧室。
金龄 小金龄
金龄,姓耿,广陵人。己巳岁,来金陵,亦居秦二家。长文玉二岁,面如傅粉,肤若凝脂,妍笑工颦,大有西子捧心之态。温雅亚于文玉,而慧辨过之。时以白晳称者,推金龄最,故有白金龄之目。西湖渔隐最赏识,每招之侑觞。后又携其妹金宝来,同居钓鱼巷水埠头,名益盛。旋以讼事归广陵,为大贾赚去。秦二家自文玉、金龄去后,门前车马稀矣。近日又有小金龄者,亦广陵人,华容婀娜,姿态横生,真美人模样也。药倦斋主人昵之。惜无手口,故不为时所重,然专以色选者,当不忍遗弃。
大金凤
大金凤,广陵人。齿稍长,丰致嫣然,举止温雅,工于应对,知音识曲,能豪饮。居淮清桥察院之东偏。兵燹以来,旧院遗址,无可寻觅,即从前利涉桥、文德桥一带,所谓丁字帘前、落日放船好诸名胜,亦皆鞠为茂草。馆妓丛集钓鱼巷,湫隘已甚,名流望而却步。独金凤家,室宇精洁无纤尘,笛床琴几,位置不俗。起坐一小楼,钟山岚翠,扑入帘桁间,如在画图中也。某都督,能顾曲,喜金凤善歌,酒次辄招共按拍。清凉仙子与游灯舫,亦赏其跌宕,赠诗云:
乌衣巷口夕阳红,十二阑干一笛风。
何事金钗钗上凤,也来飞舞画船中?
与大翠龄同居,自翠龄饮鸩后,人皆恨其假母,目为不祥,过者绝少,并金凤声价亦减矣。
金仙
金仙,广陵人。面带微麻,人戏呼为麻姑。而酬应周至,歌曲浏亮,殊不恶劣。半月君极垂怜焉。时素娟方负重名,半月仰慕之,招来侑酒,冀当素娟意,佩瑶巾扇,力求精品相贻。素娟身分既高,视之殊落落。半月君不怿,阳为顶礼素娟,实则狎昵金仙也。金仙与水阁主人不合,半月曾与水阁之宴,拟招金仙侑酒,主人长揖求免。金仙闻之,衔恨入骨,半月亦怒形于色,转丐全真散人赠词,以释其怨。散人赋《临江仙》云:
金粉丛中谁作主,仙缘即是尘因,漫将嚼蜡视横陈。为卿搴杜若,聊当麝兰熏。 雾鬓风鬟人隐约,隔帘轻启珠唇,闻歌子夜也消魂。泥他乌帽客,何事妒红裙?
小玉琴
小玉琴,广陵人。面目平正,齿如瓠犀,常品而无俗韵,一笑媚生,尤擅风骚之致。阳羡山樵,自如意嫁后,怅怅若有失,得玉琴喜甚,谓其性格近似如意,遂招致之。玉琴工度曲,其声清越以长,每值更阑烛灺,酒半星稀,曼声发于座上,真足解宿酲、驱睡魔也。又善酬应,多从富商大贾游,故艳声颇着,而韵事不多见。
大宝龄
大宝龄,广陵人。面目开阔,气象峥嵘,一洗青楼冶荡之习。旧在广陵演剧,扮大花面,声若洪钟,《红楼梦》中之葵官也。来金陵遂不演剧。清凉仙子曾一招侑酒,颇嫌其过于豪放,解之者曰:“柳耆卿‘晓风残月’,与苏长公‘大江东去’,并美词场,何必袅袅娉娉之为是,而铮铮佼佼之为非乎?”仙子一笑。某参军颇昵爱之,常招往药倦斋中,使点双陆筹。
小琴仙
小琴仙,广陵人。年十四,夭桃颜色,着露尤妍,细柳身材,临风善舞,其媚在骨,其腴在神,虽年未破瓜,而送盼流娇,已足令人心醉。向居小灜仙家,两小无猜,颇称相得。灜仙嫁后,渐解生愁,近与小玉红同居,俊爽不逮玉红,而妖冶则似过之矣。龙眠画史、铁笛仙,俱极口赞赏。
小素贞
小素贞,六合人。年十四,随母来金陵,居钓鱼巷之秦二家。丰姿窈窕,媚态横生,初试登场,芳名未着。更生子首提唱之,赠以诗云:
古棠城是阿侬家,日向龙津学浣纱。
一饮秦淮河畔水,眼前颜色艳如花。
年华娇小致蹁跹,试曲初登玳瑁筵。
素面每将团扇障,含贞羞唱《想夫怜》。
小翠红 妩龄
小翠红,广陵人,素娟妹也,另与大文卿同居。与小翠龄同庚,身躯细小,婀娜生姿,裙下双钩,如笼春笋,与小翠龄可称双璧。龙眠画史,绝爱怜之,闻有《白门新柳》之编,画史谓:“翠红为后起之秀,必不可遗。且阿姊素娟,名方洋溢,如午日之初中,翠红则质抱葳蕤,如朝阳之甫上。安见异日桃根,不方驾目前桃叶乎?”因亟为编人。又有妩龄者,广陵人,齿亦弱,娟秀可喜。沪上某部郎薄游金陵,招使侑酒,评为秦淮雏鬟之俊云。
小兰
小兰,广陵人。年十三,身材瘦小,态度轻盈,《桃花扇》所谓“怀中婀娜袖中藏”也。药倦斋主人赏之,决其它年必为上品。一日宴湘君水阁,招来侑酒,翩然入座,弱不胜衣,座客各垂怜焉。及引箜篌而唱,则又脆若调簧,响如裂帛,殊畅人意。酒阑,更串《十二红》曲,及诸杂耍,舞袖飘摇,直欲乘风飞去,又俨然一小灜仙矣。懒云山人酬以二绝云:
意态飘扬似半仙,何须花板试秋千。
可怜生就娉婷质,为赚当筵买笑钱。
掌上盘中事有无,雏龄天付此轻躯。
郎当鲍老休惆怅,老尚登场合认输。
白门新柳补记
前书以记为名,是记事非品花。采访所及,随得随录,名次之先后,与色艺之优劣无关焉。即以记事而论,传闻异词,爱憎异性,难免参错,稗官小说,游戏而已,不得以信史责之。前书间有遗珠,特为补记。养和近作淮海之游,他日归来,当不以鄙人为僭妄也。壬申季秋晓岚识。
妙红
妙红,字韵秋,金陵人。年十八,旧妓宫小婷女。温润秀逸,如玉离璞,如花逢春,两颊涡生,双钩笋瘦,工撇兰,能操琴。就京帮而论,色艺可肩随文宝,前记巧龄传中,期其延京帮坠绪,得兹妙红,或者在此而不在彼乎?幼时随母避乱海陵,壬申季秋回金陵,居桃叶渡之东舍,馆甫定,即为有心人物色。傍花居士偕野鹤道人访之,一见倾谈,风流蕴藉,大相称赏。居士出素箑索画,盖将面试之也。妙红对客挥毫,撇叶点花,了无羞缩之态。居士珍同拱璧,遍征题咏。次日为剑舞叟言之,招来侑酒,叟赠二绝云:
幼妇芳名迥出俦,比将风格待罗虬。
水乡荷芰都开过,艳绝芙蓉绚晚秋。
旧稿湘兰着意临,调脂吮墨费沉吟。
有人雅爱天然素,莫把红心压素心。
彩云
彩云,兴化人。年十八,由广陵来金陵,与小金龄同居。金龄轻盈若飞燕,彩云丰艳若玉环,人称双美。秦淮灯舫盛时,各路歌妓毕集,谓之趁热水,鱼目明珠,颇难辨认,因此彩云未甚知名。盂兰会后,趁热水者陆续散去,浮云既净,高秋自清,黛色岚光,始露青山真面目矣。一日,傍花居士与龙桧子泛舟清游,彩云适在邻舟度曲,哀怨悠扬,听之有惊秋意。曲终,小立船头,款洽絮语,殊增留恋。越日,冶秋之集,遂招侑酒,入座微带愁容,酬酢间颇露呻吟之态,野鹤道人异之,代为诊脉,始知其感冒已久,力疾而来。同人倍相怜惜,龙桧子赠以诗云:
颦眉如见病西施,风露清寒怯不支。
我喜赏秋胜销夏,闲云心性彩云知。
绮香 秀英
绮香又字绮卿,毗陵人。年十八。自幼转徙维扬,近寄寓于莫愁桃叶间。面如满月,肤若凝脂,性格温存,举止安贴,与岫云、文卿辈相伯仲也。无不可子、惜春主人,招野鹤山人、龙桧子、傍花居士作冶秋之集,是夕潮退波恬,舟轻人静,露珠桂月,分外清幽,不似向来喧嚷矣。座中素娟、小玉红,皆司空见惯者,惟彩云、绮香,初次识面。绮香酬应周至,不即不离,曲口亦颇大雅,座客称赏。龙桧子即席赠彩云诗,傍花居士复为绮香请,遂口占一绝云:
余霞如绮映妆楼,人影衣香续冶游。
次第看花休恨晚,白苹红蓼不胜秋。
同居有秀英者,亦明慧可人。
灜珠
灜珠,毗陵人。年十九,风姿濯濯,体态盈盈。暂寓秦淮,知交尚少,以故《新柳记》未经采入。向与素娟善,素娟为新学道人言之,赠以《一萼红》云:
板桥头,怅彩云渐散,烟水冷孤舟。灯火飘萧,佩环寥寂,看花人已归休。问沧海,遗珠谁访?认丰姿,如见杜家秋。影里情悰,尘中物色,累尔灵修。 艳说状元崇嘏,在清溪九曲,占尽风流。同辈云泥,故人车笠,名场一样牢愁。要借我、颓唐老笔,为玉人、声价长琳璆,从此琴天笛夜,心字香酬。
杨宝珠
杨宝珠,金陵人。年十六,貌丰艳,性敏慧,以手口胜。清凉仙子、野鹤道人俱不以为然,而龙眠画史赏之,铁笛仙争之尤力。且以前记王宝珠借口,谓“王宝珠何幸而巍然列《新柳记》之首,杨宝珠何不幸而不得缀《新柳记》之末乎?”因为采入。龙桧子诗云:
环肥燕瘦岂能同,各有灵犀各自通。
多事一编新柳记,白门处处刮酸风。
出塞明妃等逝波,清凉仙子奈愁何?
断无合浦珠还日,且唱宏农得宝歌。
宋玉微词易失欢,有人怒发欲冲冠。
劝君满酌蒲桃酒,信史原难责稗官。
此诗既出,北里中门户之见,渐次释然,不独为杨宝珠增声价也。
绿菱
绿菱,广陵人。年十三,身材瘦怯,性格温存,弱龄而有大人家数。演昆曲,能合拍。大龙山樵赏之,谓可作《新柳记》殿军,且卜其它年能自成一军。丐剑舞叟以诗张之,叟赠二绝云:
儿家新学画双蛾,访艳争思细马驮。
绿未成阴宜护惜,西风缓唱采菱歌。
品题风月一番新,惯种今生未了因。
我到旗亭常贳酒,待卿来作侑觞人。
喜龄
喜龄,年十六,广陵人。眉目清秀,吐属风流。杏林山人眷之,偶抱恙,招闲泄子诊视,虽云鬓蓬松,而意态幽闲,大有楚楚可怜之致。与闲泄子谈,自以不登《新柳记》为憾。闲泄子赋诗二绝为贽,请补入记。诗云:
儿家江北住江南,半带娇痴半带憨。
最喜瓜期年二八,更怜眉样月初三。
自来名士善评花,异卉奇芳次第夸。
知否幽兰在空谷,挑灯和雨泣琵琶。
白门衰柳附记
汤小聪
汤小聪,字绮琴,金陵马氏女,为汤如珍养媳。如珍本秦淮院中人,故侍郎某公最赏识之。金陵陷,避乱姑苏,时在丙辰丁巳间,如珍老矣。小聪本在芳龄,明眸善睐,慧丽绝伦。幼读书,通文义,工度曲,尤精画兰,得马湘兰遗意。黄山初白子一见爱悦,遂为置钗环,赁居室,气象焕然一新,于是姑苏之名大噪。而初白子益嬖之,缠头之费,逾千金。有传其事于黄山者,严命敦促归里,不忍别,绘《歌楼听雨图》,遍征名流题咏,溪上老渔赋《高阳台》词云:
桃叶移根,竹山携酒,相逢名士倾城。心字香烧,麝兰一气双清。姑胥台畔丝丝柳,惹丝丝楚雨含情。画楼深,绮语谁知,只有红灯。 绿窗人去眉峰远,怕鹧鸪吟断,蝴蝶魂醒。约略春愁,和烟图上湘屏。寻芳小杜重来未,愿珠徽长俪鹅笙。更消停,门掩梨花,剪烛同听。
清凉仙子诗云:“好寻碧海三生约,莫负青溪九曲深。”又赞其画兰之工云:“心灵自擅生花巧,腕弱偏能撇叶工。”初白子自赋七律十章留别,警句云:“作茧已拚蚕自缚,迷香未必鸟知还。炉烟比似郎心热,一味腾腾袅博山。”“歌曲擅长招姊妒,诙谐对客解郎围。”“此身容易卿卿属,乍见矜持习见狂。”“割臂悔要前夕誓,颦眉偏吝一声应。”“小别何曾虚一夕,再来争忍说经年。惺惺相惜人三两,脉脉中含语万千。”“破镜因缘关妾念,投梭心事慰君怀。”可谓哀感顽艳矣。无何姑苏又陷,小聪转徙如皋。至甲子,金陵克复始归。初白子来应秋试,重晤于洋珠巷,执手缠绵,泪随声堕,盖匪特儿女情悰,伤离惜别,兼有慨于沧桑之变幻,金粉之凋残也。初白子又赋《秋柳》四章寄慨,警句云:“垂垂不觉青娥老,楚楚相逢白下秋。”“情丝欲绝终难断,绮梦虽遥未易醒。金缕已残休作絮,青丝不绾叹飞蓬。”“重听别调翻三叠,忍见长条近十围。”则又似为小聪伤迟暮矣。丙寅春,清凉仙子来金陵,于牛市访见之,徐娘虽老,尚有风情。初白子与仙子本旧交,因此时相聚晤。是时懒云山人、太史某君、药倦斋主人,常来往于金陵,皆乐与小聪游。其后初白子之官西江,仙子归新安,小聪于水阁设祖帐,酒阑歌罢,各自黯然,大有一曲阳关泪万行之态。己巳,仙子复来白下,则小聪已归欧阳氏矣。小聪旖旎风流,吐属典雅,绝无倚门气习,后来之秀,如《白门新柳》所记者,惟大文宝庶乎近之,盖同得六朝烟水气也。呜呼!可多见欤?题小聪画兰,多见于近人诗稿,悔余庵云:
湘兰合是前身,欲步横波后尘。
任是秋风吹瘦,蛾眉犹斗精神。
我愿花如人寿,谁怜人似花蔫?
恍见唐宫妆束,墨痕注到唇边。
藤香馆云:
劫后秦淮水不温,美人名士各消魂。
可怜金粉飘零尽,剩馥残膏带泪痕。
画阁图成墨未干,心香私燕马湘兰。
天涯岁晏无芳草,留与萧郎郑重看。
丁字帘前璧月孤,重来往迹认模糊。
迷香有径何人熟,让与风流郑鹧鸪。
风枝露叶影残春,迟暮相逢似有因。
我是江南吴祭酒,当筵亲见画兰人。
安月娥
安月娥,金陵人,巧龄、巧珠之假母也,为秦淮旧妓。升平时,齿尚稚,颇着艳名。煮石顽仙赏之,赠以《一萼红》云:
称芳名,是广寒旧队,小谪下瑶京。蛾样犹纤,蟾辉未满,神采先放光明。曾学过霓裳法曲,串新声,呖呖妒啼莺。靥笑添涡,眉修露慧,睇转流情。 误到团圆时候,劝灵娥珍重,莫堕愁城。豆蔻含香,芙蓉作蕊,烦恼何苦相萦?须记着前身小影,伴青天碧海耐凄清。留待梯云客至,唤取卿卿。
此词脍炙人口,至今传诵。金陵陷,月娥避至他处,迨克复后始归。六代莺花,都非畴昔,遍访当年姊妹,率皆玉碎珠沉,自顾马齿亦加长矣。旧居牛市水阁,尚存废址,牵萝补屋,粗作安排。所欢某二尹,久定终身,而业已床头金尽。不得已,补缀筝琶,重为荡妇,幸而歌喉未改,节拍分明,迥非时下雏鬟所能企及。因此招侑酒者,不以色选,而以艺登。且重其为京帮,生涯颇不落寞。每当酒阑夜永,与二三熟客,谈白下往日风光,真如天宝宫人,说开元遗事也。迩来养女巧龄、巧珠,日渐知名,遂不屑再登歌席,惟在室中伺客,坐享其成云。
郑二娘
郑二娘,金陵人。幼时从秦淮名曲师学技,故至今犹以歌曲胜,节拍不差累黍,群推为老成典型。居东牌楼水阁,左为文德桥,右为武定桥,双虹掩映,一水沦涟,绣户深深,珠帘漠漠,放舟者过其下,咸逆料此中有人也。清凉仙子访之,爱其妆阁之雅洁,赠以诗云:
晓开妆镜笑窥奁,水阁潮痕夜雨添。
记取樱桃旧门巷,当窗一桁枣花帘。
二娘年近不惑,风姿稍觉憔悴,而气韵则不可掩。攀香客昵之,嫌水阁过于轩豁,另为移居僻巷,厚其供养,使绝外交,可谓赏识于牝牡骊黄之外者矣。一日药倦斋主人招游画舫,适与懒云山人同泊,彼此从未谋面,主人使度曲,为山人寿。歌喉上彻云霄,律吕又分明可按,时心字湖中画舫几二百号,女妓以百计,各自停筝歇阮,逊谢弗如。是殆所谓老辈风流耶?山人赏以诗云:
果然觌面胜闻名,雅调能令俗耳清。
谁倚红鸾评节奏,彩云遥护许飞琼。
是日大文宝独坐一凉篷,停泊僻处,静听二娘度曲云。
陆兰英
陆兰英,金陵人,为从前陆二养女。陆二者,秦淮名妓,豪华奢靡,倾动一时,所居画阁红楼,珠帘绣幕,为北里之冠。江宁某方伯,公余退食,常过其家,爱其屋宇轩敞,谈风月于此,会衣冠亦于此。时值上恬下嬉,见者习惯自然,了不为怪。兰英方在垂髫,得伊假母提唱,名颇重。陆制军之公子最昵爱之。金陵旋陷,避居姑苏,门前车马,不异当年。姑苏再陷,遂转徙无定所。近日重至秦淮,眉棱翠偃,鬓影蓬飞,秋娘老矣。赁居石坝街烟局之后,湫隘嚣尘,不洁已甚,每有博徒隶役过往,因此名流绝迹,匪特憎其齿之暮也。嗟乎!千金马骨,市之者特重其为骏骨耳,若得意时,则骄纵凌人,失意时,则卑污自贱,蝇营狗苟,有识者唾之矣,独一陆兰英乎哉?
施文霞
施文霞,金陵人。昔为秦淮名妓,工画五色文鱼,人称绝艺。乱后转徙姑苏,名更盛一时,豪贵皆与之游,近如楚北某观察、某大令,及环山游客,皆能历历谈其艳迹,盖曾联割臂之盟,订同心之好者。色衰适人,旋抱文君之恨。金陵大定,乃归,颇思整顿钗环,重作阿婆三五少年伎俩,而从前旧好,稀若晨星,存者亦无复过问。至于走马五孙,挥金公子,类驰逐于钓鱼巷口,觅青娥皓齿,买笑追欢,如文霞者,望望然去之矣。困顿无聊,遂至卖芙蓉膏以自给。嗟乎!昔年供奉,无异神仙,此日追陪,半皆厮养,虚名难恃,末路易隳,天殆借一施文霞,为眼前儒林传中,英雄谱内,痛下一针贬欤?懒云山人为赋《衰柳词》以寄慨,调寄《柳梢青》云:
絮果难圆,杨枝易老,秋又今年。红粉朱楼,青骢紫陌,空说缠绵。 依依长板桥边,记弱态、惺松可怜。饱阅繁华,蓦惊摇落,苦受烽烟。
曲师刘培珊
刘培珊,金陵人,秦淮老伎师。乱定,重理旧业,《新柳记》中人,大半称女弟子,《衰柳记》中人,则又从前朝夕承值者也。花白髭须,老而不俗,是丁继之一流人物。善吹笛,女郎度曲,律吕稍有不合,辄委曲成全之。弹筝摘阮,尤擅绝技,每值踆乌西坠,顾兔东升,烟水迷漫之会,坐一小七板,来往于利涉桥、大中桥一带,为群弟子按拍,才离西舫,又上东船,真乃点水之蜻蜓,穿花之蛱蝶也。懒云山人赠联云:“九曲青溪,一声长笛;大江东去,孤鹤南飞。”又出素扇求诗,山人赠以四绝云:
魁官笛子卯官箫,往事苍茫话板桥。
各有宗风尊护法,彩云仙队领娇娆。
新栽杨柳碧竿绵,几辈王孙系画船。
天宝诗人多感慨,江南偏遇李龟年。
十番子弟各翻新,只有何戡是旧人。
我醉扣舷歌水调,可能抵笛付真真。
祭酒诗编楚两生,南朝押客并知名。
暮年冷淡无吟料,借尔筝琶遣我情。
以上皆升平时旧人,近尚挂平康籍者。
跋
白门为自古靡丽之乡,山温水软,美着东南,素来风尚,侈声伎,耽游宴繁华之积习,沿淫冶之遗风,盖扰有南朝金粉之流芬余韵焉。其间月地花天,舞衫歌扇,艳情绮思,选胜寻芳,犹可想见于《板桥杂记》、《画舫诸录》中,此所以极士女嬉游之乐,而写朝廷清宴之风,亦殊足以见升平气象已。咸丰癸丑,惨遭赭寇之乱,据为盗窟者,十有二载。秦淮河房旧址,荆榛塞道,瓦砾堆阶,清溪遗迹,徒剩磷照狐鸣。年来稍复旧规,游船往来,踏波乘浪。才妓名媛,大都至自吴中,来从邗上,而土著中人,亦复不少。两岸笙歌,一堤烟月,承平故态,父老犹有见之流涕者,此《白门新柳记》之所由作也。作者为海阳许君养和,《衰柳附记》亦出其手。《补记》则杨君晓岚笔墨也,述秦淮之近事,续旧院之丛谈,谈者艳之。曾几何时,为当道所严禁,野鸭飞鸳,一齐痛打,月碎花残,在所不免,而作记之人,不特无金铃十万,以护名花,且复重遭疵诟,指是书为祸胎罪首,劈板片付之祖龙一炬,于扁试书院诸生时,特命一二题,以致讥评,诸生亦撰楹联,以纪其事,几兴文字之衅。夫秦淮之有绿篷船,原所以点缀烟波,流连名胜,诚穷乏者之养济院也。一旦绝之,无以为生,帷有号寒啼饥而已。况自管敬仲设女间三百,乐籍遂不能废,是书偶为游戏笔墨所及,虽谈艳冶,又何关于政体也哉?因跋其后,为漫论之如此,礼法之士,幸无讥尔。光绪五年正月七日,淞北玉魫生跋。
〖注:■⑴,车+从,音踪,车迹也。〗
怀芳记 清 萝摩庵老人 撰 麝月楼主人附注
序
京师歌伶,甲于天下,人原是璧,室尽如兰,一经品题,声价何止十倍。记咸丰丙辰,吾友余不钓徒展觏入都,招胜侣,萃吟朋,选伎征歌,寻花问柳,曾有《明僮小录》之刊,勤搜珊网,广纂瑶编,盛事一时,贻芳千载,可以按图索骥,执镜招鸾焉。兹萝摩老人《怀芳记》一记,成于丙子秋仲,相去十年,用情一致。舞衫歌扇,当年之旧雨无多;宠柳骄花,出谷之新驺更贵。想见软红十丈,珠温玉暖之乡;拾翠三春,蝶醉蜂迷之候。清眸皓齿,发其瑶思;玮态瑰姿,镂之银管。盛矣!丽矣!幻耶?真耶?窃恐陈迹之难追,所贵手民之是付。传来日下,何殊千佛之经;唱遍人间,犹是群芳之谱。
光绪五年岁次已卯闰三月,武林云居山人序
怀芳记
张金麟,字倚云,苏州人。其舅为三庆部之阿金,度曲名手也。倚云初入都,隶集秀部,为春泉堂胡法庆弟子。法庆不解度昆曲,倚云乃独工。离师后题所居曰“丽春堂”。性情庄雅,举止和婉。体微丰,妆杨太真为最宜。名噪一时,为樱桃第一枝。〖与倚云同坐,忘其为伶人,倚云亦自忘也。法庆者,以琵琶擅名,后以洋芋事遣戍。〗
张金兰,字倚香,苏州人。少倚云一岁,年十六。始入都,为熙春堂弟子。亦工度昆曲,离师后,所居曰“留春堂”。性孤介,而貌早瘁,不能与倚云比。有弟子妆花旦者,人目之曰“狐狸精”。艳不免俗,亦倾动一时。〖咸丰丁己戊午间,有八十二者,姚冶动一时,人目之为狐。〗倚云得近士大夫者殆二十年,倚香不过五六年耳。然爱倚云者,无不惜倚香也。
张翠香,字玉仙,苏州人。殷采芝弟子,所居曰“日新堂”,慧中秀外。顾盼生姿,登场尤亭亭可爱。〖玉仙不畏暑,当夏不汗,所谓冰肌玉骨自清凉者。〗
张三福,字梅生,苏州人,所居曰“月新堂”,性坦易,貌姣好,而眉黛间常有恨色。演《刺虎》最工,亦以其愁蛾双蹙相称也。颇解作字,净几明窗,杂陈古帖,兼之鱼盎花瓶,别饶清趣。〖予以丁己入都,此四伶皆不见,忆三福尚于冠带筵前一把晤耳{〗
王长桂,字粲仙,扬州人。年十四五,娟丽无匹。二十许,艳冶如故,是余庆堂弟子。离师后,堂名“槐庆”。房栊曲折,帘幕深沉。茶熟酒香,魂销心醉,游者视若迷楼焉。
范秀兰,字小桐,以字行,为吴金凤弟子。金凤,字桐仙,能诗,解属文。为何尚书所爱,有盛名于时。小桐恬雅寡言笑,亦能书画。尝自画兰,请名流题咏。离师后,居“寒葭潭”,是芥子园之一隅,怪石清池,可以娱客。然知音终寡,以其性太高洁,不入时耳。桐仙堂曰“光裕”,小桐堂曰“承裕”。
倚云擅场二十余年,声名最高且久,终以贫悴死。梅生略有余资,遽谢其侪偶,返故乡。思为田舍郎,为亲族所嬲,赍恨死,蕊仙好樗蒲,尽产以偿博债。僦居败屋中,抑郁死。嗟夫!士之怀才不遇为可慨,既遇矣,而交节末路,或颠沛困踬,不保厥终者,陆敬舆、李文饶且抱此憾,何有于三小史哉?〖北里南部之书,未见及此。〗
夏天喜,字秋芙,扬州人。长身玉立,回眸一笑,观者惝悦不能自持。王蕊仙与秋芙美艳相匹,蕊仙固是好女,秋芙则近于荡姬矣。苏长公谓食河鲀值得一死,余谓秋芙傥是女子,为我作妾,亦值得一死也。所居曰“裕德堂”,或赠以楹帖曰:“秋水为神玉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为时所传诵。秋芙不能度曲,但以色胜,其戏以《萧素珍上坟》为最工。有时作武旦,亦顾盼生姿也。秋芙不复登场,其师弟天寿,亦扮《上坟》。刻意效之,毫厘不失。用心良苦,顾其貌劣。在秋芙种种态度,人见为可爱者。以天寿出之,则以为可憎。信乎东施效颦,见者望而郄走。〖予见秋芙,已鬑鬑有须,其兄子云林,年十二,未登场,已倾衣冠。黄侍郎字之亦秋,演《画兰》,愁蛾婉约,赋色写生,恐当时马守真无此玉貌。十年后,重至春明,秋芙早死。云林沦落津门,次年玉碎珠沉矣。〗
黄联桂,字小蟾,皖之太湖人。白晳温润,瞳子如翦秋水。是春福堂陈幼香弟子。幼香名长春,为朱殿撰所眷,亦有状元夫人之称者。小蟾离师后,堂名“春元”,性伉爽,有侠伶之目。 郑连贵,苏州人,堂名曰“净香”。妆武旦,态度绝伦。凡武旦皆以跳掷相朴为长,连贵独以步骤胜。前乎连贵,后乎连贵,以武旦名者,皆莫能及也。予尝谓《洛神赋》“翩若惊鸿,宛若游龙”,以此两语状美人,疑其不类。必见连贵之扮戏,乃知此语形容之妙,亦惟连贵可以当之。〖莲芳扮《金山寺》,殆可接武。〗
庄清香,字兰生,常州人。旧家子弟,沦入风尘,意致高远,不屑与流辈伍。落落不肯随众调笑。饮酒甚豪,所居曰“闻妙堂”。
陈凤林,字鸾仙,皖人,所居曰“藕香堂”。言论磊落超迈,眉宇间有英气。席间尝傲睨俗子,陈相国爱之。扮戏则《得意缘》、《玉玲珑》之类。齿既长,乃于《群英会》妆周郎,其豪可以想见。〖周郎衣钵,近年推蝶仙。〗鸾仙后随黄中丞出都,略有余资,商于汉口,可以温饱。
丁鸿宝,字云香,扬州人,鸿雪堂弟子。离师后,堂名曰“印雪”。色黔而格俊,举止洒落,诙谐谈笑,倜傥不羁,而不迕客,故近之者众。侯郎中最爱之。庆郎中迁观察,贫不能治行,余与侯醵金资之。雪香亦以二百金为助,庆官不进,卒无以偿也。〖《明僮合录》书梅慧仙亦有焚券事士大夫,奈何愧之。〗
杨素兰,皖人,所居曰“心言堂”。清丽特异,姿态天然。每一登场,神采流映。观者靡不眩目动心,惜为樗蒲所误。车马未稀,门庭尚在。遽居悴以殂,犹未娶妇也。是可伤己!
朱福喜,字莲卿,苏州人,所居曰“景春堂”。稚齿静婉若幼女,稍长温雅若书生,绝无纤媚之态,而蕴藉宜人。相对清谈,如乌衣子弟。侍坐依依,不觉其为梨园小史。戏祗《湖船》、《醉归》、《独占》、《水斗》、《断桥》数句,其扮《独占》,态浓意远,情文深至,今观者真妒羡秦小官焉。禀气稍弱,惮于转喉,履氍毹时恒少。〖景春堂自莲芳出,樱桃花下,车毂如云。莲卿弟子小兰,字畹香。幽怨如空闺病女,貌中人,亦不甚解文义。然喜从寒士游,卒不得时誉。年既长,遂为四喜部小杂,扶旗出场,泪恒承睫。噫!寒士固不可近哉。稍后有郝天秀者,字兰卿。依其母居,无师,予赠联云:“飞鸟依人,白袷翩翩佳子弟;旗亭画壁,青尊日日对莺花。”〗
潘玉香,字冠卿,苏州人。姿貌明倩,歌喉清润。所居曰“丰玉堂”,是国香堂谭天禄之婿,妇貌亦美,人称佳偶。
俞秀兰,字香吏,苏州人。娟秀出尘,清可彻骨。能作飞白书,所居曰“春晖堂”。香吏与小桐皆卓然雅品,非俗眼所能赏,故座客终希。
俞鸿翠,字小霞,传经堂弟子,吴人,所居曰“咏霓堂”。妆小生,能书,亦写兰,有潇洒拔俗之致。〖汤金兰能画阑,云林出,遂不敢登场演百榖故事。〗
华阿荃,字佩秋,无锡人,柔媚旖旎,弱不胜衣,所居曰“福新堂”。
胡小金,字语山,苏州人。吟秀堂弟子,所居曰“春秀堂”。夏秋芙之后,论姣丽语山为第一。一笑百媚,光采动人。如径寸珠,能照十二乘。当之者,莫不神魂失据,甘为之死。〖咏秀堂弟子笙儿,冶荡下劣,有福儿,十龄童子,扮《回猎》、《咬脐郎》、《干元山》、《哪咤》真如龙蛇捉不住也。〗
张莳红,字紫卿,苏州人,所居曰“咏华堂”。扮小生,举目大雅。
张宝香,字蕴卿,苏州人,所居曰“莲清堂”。文静婉约,亦有书生韵致,昆曲极工,可媲张倚云。
〖国恤遏密,倚云出都。为人仆,蕴卿服贾,倚云所托,非知音者,悒悒死。蕴卿遇寇,折阅殆尽,遂成窭子。两人度曲,实超越寻常。而遭际若此。凡所业至精者,所遇必极蹇,虽一技莫不然矣。京华鞠部,真堪顾曲者,十不得一。维新堂弟子昆宝,丰容盛鬋,色艺俱胜,唱曲知辨阴阳,喉舌务头衬字,遇人辄问。继之者湘云,戏则不多,《游园惊梦》、《小宴》、《七夕》,步武音节,皆有悟境。昆宝负盛名,已未公车招之者,几废寝食。稍一料理,数千金可立致。顾以不暇自谋,终未脱弟子藉。盛筵易散,郁郁早夭。湘云童年酣嬉,少长,厌弃贱业,离师后,依其兄顺福以居。裹足不入歌楼。旧相识三五人昭语款曲,祗道家常。喜从赏鉴家辨论法书、名画,为翟中清凉居士。〗
沈宝珠,字蕊仙,仪容艳逸,骨彩飞腾。每入座中,竦动群客,吐属可爱。真如聪慧女郎。语山可比夏秋芙,蕊仙可比王长桂。其美皆国色,蕊仙较语山,则蕊仙独多清气矣。扮《双拜月》、《赠剑》等戏,观者神为之往。〖予识宝珠,已掌四喜部矣,清气犹昔。〗
赵宝琴,苏州人,张倚云之妹婿。娇憨绰约,态度天然。亦倾动一时,晚乃贫顇。
□金林,字紫香,吟秀堂弟子,堂名曰“□□”。妖韶婉娈,楚楚可怜,有飞鸟依人之致,扮《拾镯》最动人。
胡喜禄,一名长庆,字蔼卿,敬义堂弟子。长身俊眼,别具妩媚,自云苏人。殊不类吴产,工于黄调,且能为西音。但扮《血手印》,则观者如堵。〖喜禄自立安义堂,弟子以小为名。小玉最号璧人,小枝郁勃,有奇气。〗
张玉美,字荔仙,苏州人。深山堂弟子,所居曰“韫山堂”,姿色秾粹,情意柔腻,望之如画中人。就之若芝兰玉树,能饮酒,能画胡蝶。
袁双喜,字听泉,苏州人,所居曰“倚树堂”。性和柔,吐属可人意。雪肤玉肌,冠绝流辈,何郎固不传粉也。〖弟子增福,号杏卿。出师居倚云堂,貌肥泽。予喜呼为天官赐福,性最温粹,无冶习。后不知其所终。〗
徐小香,字蝶仙,苏州人。年十三,登场即名噪一时。性极聪警,而能静密,柔情慧语,宛转可怜。十五六扮《拾画》、《叫画》,神情远出。齿长后,扮演益工。凡名伶皆乐与相配,遂为小生中之名宿。〖小香,居岫云堂,弟子五人,皆以云名。室题“五云深处”。度云者,倜傥善谈笑。〗蝶仙得一弟子,询知为旧家子孙,还其家,不索值。东南寇作,大府生死不可知。其子乃就蝶仙家置酒,蝶仙责而谢之,义声播于都下。〖乱定入都,有石门故家子沦入鞠部,乡人醵资赎之归,读书为博士弟子矣。又有杭州陶童子,亦良家子,甬上同年生得其家世,亦约予辈为落其籍,比南还,不愿读书,屡逃学。三年后仍为厮仆。世家大族子姓尚不悦学,如原伯鲁,何暇责若辈哉。〗
朱双喜,字琴仙,一字韵秋。苏州人,梅生之妻弟也。净香堂弟子,所居曰“春华堂”。十三四时,风趣天然,不假雕饰,真如出水芙蓉。喁喁吴语,眼嫮眉清,见者莫不爱之。号之曰“羊毛笔”,喻其柔也。长益妍丽,擅名十余年。晚蓄弟子,亦皆有盛名于时。自春福堂陈长春后,惟韵秋最为称意,而羊毛笔之号不衰。〖羊毛笔席丰厚者二十余年,近闻散遣弟子,挈家南归,曲中殆不能有二。〗
严宝琳,字韵珊,苏州人。春福堂弟子,十三岁登场,倾动城市。招之者日日坌集,至于应接不暇,姿态丰艳,亦有天真烂漫之趣。韵珊与韵秋同时,两人同坐,璧人相对,光采互映。观者莫能轩轾,厥后韵秋席丰履厚,衎衎燕乐,韵珊乃为曲子师。士之有遇有不遇,固如此哉。〖乌知名优有求为曲于师不可得者在。〗
周翠琴,字稚云,苏州人,倚云弟子。质丽神清,有藐姑仙人之目。未久告殂,知与不知,莫不嗟惋。有挽之者曰:“生在百花前,万紫千红齐俯首;春归三月暮,人间天上总销魂。”盖稚云以花朝前一日生,而其卒也正当春尽,故云。一时传诵,流闻禁中。〖稚云以三月死,予以七月入都,有蕃厘观琼花己归天上之叹。论者谓稚云上掩诸美,小史菁华钟于是。即尽于是,不但一身不永,后亦无复有丽人可继芳躅者,信哉斯语,可谓知人知言。〗
王翠官,蕊仙之从子,婀娜流丽,姿态横生。是夏秋芙一派,爱之者众,惜早夭。一时亦有玉树生埋之叹。
稚云死,倚云遂穷,翠官死,心仙遂大困。
王长贵,字蕊卿,皖人。风貌流宕,齿牙俊快。十四五扮花旦,倾动一时。三十许后,结束登场,丰姿如故。〖长贵蓄弟子皆学其师,以冶荡悦车子市儿,无一知名者。长贵年过四十,日日登场,演《进府》、《赶庙》诸剧,令人欲呕。〗
朱福寿,字莲芬,莲卿胞弟也。视其兄尤静雅。稚齿喜作字,后乃益工。得者珍如珠玉。度曲亦极精。亭亭物表,独步一时,无与抗者。潘侍郎极赏之。莲芬遂谢却梨园,闭门种花临贴。若旧相知招邀,坚令偶持歌扇。观者益愕眙以为幸矣。以莲芬方吴桐仙,有过之无不及。二十年来,亦惟此两人为足当大雅之目耳。〖水芝已杜门数年,忽失潘侍郎意,不能自存,复上歌场,风情不减。〗
〖余自庚子年,乃命俦啸侣,把酒征歌。至癸丑出都,凡十四年。所见鞠部中风华出众,令人不能忘情者,皆具于此。虽其标格不同,才伎各异,要其为美则一也。坡诗曰:“短长肥瘦各有态,玉环飞燕谁能憎。”仆持此意以评花,不限以一格。此外则等诸中驷、下驷,无足记述。惟有桂喜者,长身秀骨,如瑶林琼树,回出风尘。其品概在王蕊仙、沈蕊仙之间,长王四五岁,长于沈及袁听泉皆十余岁。乃与听泉同演《梅玉配》,齿已极长,风韵犹倾动观者。余仅见其登场,未与接杯酒之欢,遂未悉其世族,为可恨耳。其它如宝笙,妆小生可作小奚,鸿福,可作细婢。鸿福,夏秋芙之子,以黄腔负盛名。为朱邸激赏。中驷之上者,如得宝、春林,莲卿弟子则中驷之次者,如小玉,妆武旦,后投军得官战死。、小太平、玉宝,则下驷也。有法宝者,下驷之下。而贵官某公赏之,殊不可解。〗
徐馥生,字琴甫,苏州人。本在清音队内,以善歌自拔,列于鞠部。
萧小兰,字者香,评者谓娇憨可拟赵宝琴。〖此小兰,不知即维新堂弟子。〗
罗巧福,工黄腔,评者谓响遏行云,恒在筝笛之上。
沈庆林,字燕仙。评者谓姿致可俪稚云。〖燕仙室中,无时人书画。〗
汤金阑,字幼珊,苏州人,评者谓其愔愔大雅。〖幼珊颀长,至鞠躬见客。尝学填词,有《良宵》、《奈何》一时传诵。〗
姚桂芳,字秋蘅,评者谓其清俊拔俗。〖秋蘅病目几眇,困悴出都。〗
张芷馨,苏州人,朱韵秋之甥。〖芷馨,名小庆龄,以其似张倚云也,有孝名。〗
张芷仙,亦韵秋之甥,评者谓两人可称联璧。
〖余自癸丑出都,庚午始返,凡十八年。以上数人,皆得之友人筒札中者。妍媸不能决,姑以耳为目焉。迨后见所谓金兰者,则憔悴枯稿,绝似垢面黄馘,不复有几微姿态。盖自芙蓉烟盛行,近之者损颜色,败精神,或且易形体齿辅,壮而姣好化为老丑者,比比然也。公车中好事者,恒以鼎甲目伶人。莲芬、燕仙、幼珊为一科;桂芳、昆宝、芷馨为一科;桂芳凡劣五人者皆有致。此己未以前品题也,后人益以私意高下,谬种流传,与科目同为一邱之貉。〗
梅巧龄,字慧仙,泰州人。巧福弟子,所居曰“景和堂”。态丰气静,娴婉有度。可以追俪张倚云。能作字,善谈笑。待客殷勤,屋宇修整,酒食精良,客皆乐过之。既工昆曲,又工黄腔,并扮《得意缘》、《胭脂虎》等杂剧。用志稍纷,未免夺昆曲之分际矣。
沈芷秋,苏州人,朱韵秋弟子,所居曰“丽华堂”。举止洒落,矫矫不群。工昆曲,静细沉着,不作浮响。每一啭喉,座客无复喧呶者。“一声初动物皆静,四座无言星欲稀。”芷秋度曲,有琴理焉。
〖余见芷秋,年已二十余矣。其在春华堂,稚齿时有吴舍人悦之,欲购为侍史。力不能致,竟吞生鸦片以死,亦可谓情痴矣。前二十余年,有甘太史自经死。或谓沈蕊仙致之,而殊不然。蕊仙其时已自立门户,与甘情好方深,无阻之者。其日方开筵宴客,蕊仙亦在座,入夜客去,甘约蕊仙清晨过寓,联车出游。次晨蕊仙至,室未启扉。隔窗呼之不应,抉门入视,则缢矣。其家人言客散后,得家书,无他事,特怪其用钱太多。言嗣后不复筹寄旅费,此亦何至轻生。祗是醉后神惛,无端愤恚,邪鬼乘之,理或然也。春华堂同师韵秋者,先后十余人,芷馨最长。芷芳演武伎擅场,《泗州城》、《卖艺》、《青龙棍》,其独步也。稍后,王小玉演武生甚票姚,入座恂恂如处女,与芷芳皆刘家黑牡丹,妍媚在神情中。芷芳最为嘉定徐太史赏异。小玉喜淡交,时出冷隽语。十九岁死,春华堂离师自立者,芷秋、芷衫之下有芷侬,能书善奕,演《游园》、《看状》最入神。己蓄徒矣。浙达官某秉节,芷侬往依之,乃弃其业。弟子小侬转师韵秋,名芷荪,以小侬为字。演《凤仪亭》温侯,合座叫绝。亦妆旦演《明妃》,顾盼幽换抑传神,惜不能弹琵琶,徒入抱耳。又有芷芬,扬州人,芷黁、芷衫之胞哉。〗
陆小芬,苏州人,父曰玉凤。是名伶张尔奎之弟子,工黄腔,为正旦。小芬乃从朱莲卿学昆曲,性情和婉,举止安雅,绰有苏州风范,度曲亦工。〖小芬字薇仙,歌《牡丹亭》诸曲入妙。所谓“清词不负《牡丹亭》”也。年稍长,车马稀,改习黄腔。阜成部以厚赀聘之,独步一时。“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希”,昆曲云乎故。〗
李艳侬,大兴人,所居曰“嘉颍堂”。无脂粉气,无卑陬态,无谑浪语。朗如秋月,蔼若秋云。待人在若远若近之间,而见者辄心醉。语曰:“兰无言而自芳”;又曰:“桃李无言,下自成蹊”。艳侬之谓矣。初唱黄调,不为工,后扮昆曲之小生,乌巾白袷,玉山照人,乃极相称。自江南用兵,苏扬稚幼,不复贩鬻都中,故鞠部率以北人为徒。虽亦有聪俊狡狯可喜者,而体态视南人终逊。惟艳侬亭亭独立,如王谢家儿,可以凭班丝隐囊捉玉尘麈清谈竟日。即追求于昔年南产诸郎,尚不易觏,不意得之于北产,其家本在庆丰闸傍,殆钟潞水之秀欤?
〖品花各有所见,评泊高下,不能一致。独致艳侬无訾之者,殆如西湖擅天下最胜,无贤愚莫不心赏也。艳侬名德华,为维新堂陈新宝弟子。同时戊辰会试时所称状元也。出场不逾年,即离师,新宝因之获重赀。艳侬矫矫自好,蜀人李少石授以琴调,粗解安弦,衣冠益叹赏。京师名伶。拥赀后,非买夏屋取赁直,即张米煤小肆。艳侬独买天津瘠田二百亩,有课耕之志,嗜好固与俗殊。篇中誉之,不无稍过。予以为人不可作乡原,李郎固歌馆中原人也。〗
沈阿寿,字眉仙,蕊仙弟也。忼爽类兄,颜色词令差逊。扮《活捉》、《刺虎》极工。〖《水斗》剧中无莲芬则阿寿扮白蛇,水芝出,阿寿扮青儿矣。〗
沈小宝,蕊仙子,妆武生,颇有英气,惜口吃。与眉仙同居,仍称“联星堂”。〖联星堂当戊午己未间,有桂林者,仅能扮湖船,而以冶态倾俗目。〗
徐金儿,字逸仙,蝶仙之弟。人恒呼之曰“阿二”。妆小生昆曲最妙,蝶仙虽压倒一时。而知音者皆谓逸仙实胜之。譬之于书,蝶仙不免侧笔取妍,逸仙则笔笔中锋也。与芷秋并演,如红莲渌水,相得益彰。所居曰“崇德堂”。〖蝶仙产过中人,阿二则大困。〗
杜蝶云,以字行,苏州人,所居曰“玉树堂”。余见时齿已长矣,本扮旦,至是则生末净,恣意为之。或妆吐火判官,观者哗讶,是聪颖人也。有姊曰阿五,能度昆曲,妆正旦,其声清脆动听,常祗奉藩郎。〖蝶仙出都至上海,为客串生净杂扮,科白草草,而名重沪渎。〗
曹福寿,字韵仙,闻德堂弟子。离师后,堂名“闻憙”。扮花旦,风情娟丽,妍而不妖。盈盈袅袅,大似苏产。洗妆入座,风神顿减。而性格憨柔,亦可赏也。〖韵仙亦扮太真,颇詄丽。。出都依四川一监司而不终。〗
王桂官,字楞仙,闻德堂弟子。年可十三四,弱柳当风,新花出水,可以方其韶冶。扮戏极多,《回猎》《西谍》固已可爱。妆伍子胥寄子尤工,观者或为之泣。凡小伶年与相若,尽在下风。可以继艳侬之美而夺其席,燕台花案,大抵亦阅三年而一为论定。若有持衡者,必以楞仙为首选。楞仙自谓是北产而殊不类。〖有续《燕台花谱》者,品桂官为牡丹,容光照人,惜目大而无神。有时木立如痴,十五六时耳忽聋,又不能饮,而喜嬲,天生丽质,何以遂自弃哉!〗
余紫云,楚人,是龠禾堂弟子。父曰三胜,黄腔中老乐工,有盛名于时者也。齐名者三人,三胜之外,尚有程长庚、张尔奎,三人者名满海内。凡工黄腔之正生,既负重名,则薄视诸旦,不屑与伍。长庚、尔奎,乃蓄弟子令妆旦。从客饮酒,非旧法,三胜心弗善也。顾其子乃妆花旦,三胜如在,必不肯听。紫云婉嬺,尚有女郎之致,能弹琵琶,唱小曲。〖同时有吴凤鸣者,亦净末黄腔之选,蓄第子玉风,湖州人。温雅不恶,后沦落,乃歌场卖酪。〗
〖软红重踏,乐府都非。可供赏鉴者,祗此十余人。艳侬、楞仙,便为翘楚。然追忆昔时诸美,终隔数尘。以艳侬方莲卿,以楞仙方宝琴。差似而犹未逮,向上者更无论矣。或以慧仙方倚云,则郑之配雅也。尚有有名者,曰绮春堂时小福,字琴香,春福堂郑秀兰,字素香,犹可相近。其次宝善堂陈芷衫,馥森堂陆竹卿,蕉雪堂王顺福,皆木强人也。又有春和堂刘倩云者,前数年颇有盛名。徐娘已老,无复风情,相对令人败兴,特不至如汤金兰之老丑耳。岫云堂弟子五,曰五云;春华堂弟子四,曰四芷,皆憨跳鄙倍,所谓顽童者是矣。凡平生未至都门者,一入春明门,但见五云、四芷辈,瑶环瑜珥,文袿绮襦,置之檀板金尊间,便以为是天下之佳丽,又见艳侬、楞仙,更诧以为是骖鸾骑鹤,天上仙人,非世间所有。而不知五云、四芷,固不足当一盼。即艳侬、楞仙,上拟旧时名辈风流,亦远不逮也。人才日替,即秉钧衡、建节钺者,往往有一蟹不如一蟹之讥,矧在区区主讴哉。时小福,当同治初国恤时,以清唱登场,有弦索,无金鼓,揭帘一声,重垣属耳。遂负盛名,性又谐媚善合,久而巧龄妒之。至置药茗饮中,哑其喉。治之愈,后至歌场,自携饮食,不啜杯水。巧龄乃教子余紫云尽习小福所能之剧,欲以掩之,紫云名遂噪。出师后所居仍名“胜春堂”。啭喉发响,终不及小福之自然。予观巧龄之毒小福,乃知太行孟门岂云险绝。人生世上,何在而非危机哉?郑秀兰年既长,遂创阜成部,性幽远,曲室中絮絮倾谈,绝似朋旧久离,一旦促膝。芷衫爱玩文墨,喜近雅人。竹卿最谐,俗名为肉丸子,近得一弟子周素芳,字绚秋。所谓永嘉之末,复闻正始之音,不知与卷中所许倚云、倚香何如?若予所见之宝珠、宝儿,尚非其匹,详见《群芳续集》中。予撰《群芳小集》,以顺福及弟湘云为逸品,固一人之私言,而此卷评论,似亦见其杜德机也。五云、四芷,小时鄙倍,诚如所讥,后来长成,亦惟度云、芷荪可为谈友耳?〗
〖或谓予:“此辈北产,固不如南产。顾常至苏州,见歌者率凡猥无可爱,则何也。”予曰:“北人俊,病在生硬。南人婉,病在暗弱。必以南产置之北地,浚其性雳,而振其骨采,则精神发越,不同奄奄无气者矣。傥以北产携入南中,导以和柔之词令,教以娴雅之举止,亦必远胜于苏州之庸庸者。在化南北之短而集其长耳。且都中歌伶之教子弟,雅步媚行,绰有矩度。掉头掷眼,各具精神。虽雅俗不同,而一颦一笑,皆非苟作。故如五云、四芷,亦足以动人观听者,半系乎此。苏州则但知度曲而已。于语言笑貌,绝无修饰,故不能致人爱也。”离乱二十载,都中南产几尽,惟时琴香、郑素香为吴人,张芷芳为皖人,尚应客。年皆近三十矣。〗
都中歌者之侍饮,稚子如骄之戏于侧,长者如姬妾共谈衷曲,可以娱情而适意。外间歌者之侍饮,则如仆隶兢兢焉。恐失主人意,是有何乐哉?
余谓曲子师,今苏产既不可致。尝以燕产童子慧黠者,附海舶往苏州,就清音队学度曲。四五年后,不但曲调娴习,并动作声音,亦改观。乃挈归,再教以扮演登场,使与吴娃无异,闻者心善之,而不能从。再阅数年,南产终不可得。目前之知名者老去,恐传派益失其初,才皆下劣,而昆曲有腔无韵,亦成广陵散矣。
补遗
陆金庐,字翼仙,所居曰“桐华堂。〖桐华堂后有任小凤者,色艺可望前人,潘侍郎与水芷绝后,乃赏之,不使见客。〗
松龄隶和春部,色艺压同辈,名噪一时。齿既长,颜色不衰。既蓄须,谢去。司事者啖以重金,剃须复登场焉。殆五十余岁,评者以为人妖。
〖都中鞠部曰四喜,曰春台,曰三庆,曰和春。四部虽齐名,和春独不为士大夫所与。衣冠公燕未有呼和春者,市井小夫,乃乐观之。有友呼别部群应,而特从和春招松龄来演《翠屏山》,余得寓目。妖冶诚无匹也。〗
旺儿是茶寮中捧盘童子,貌白晳,心性儇巧,遂为好时者怂恿入鞠部,为花旦。振动一时,趋之者如蚁附膻。余入都后,见其登场,黄腔最工。惟步武不中绳尺,盖小时未从师之故也。 〖歌仅虽贱技,而品格不同。其为贤士大夫所亲近者,必皆能自爱好,不作谄容,不出亵语。其令人服媚,殆无形迹之可指,爱身如玉,尤如白鹤朱霞,不可即也。别有一派,但以容貌为工。谑浪媟嬻,无所不至。且如柳种章台,任人攀折,此则我辈所恶,而流俗所深喜者。松龄、旺儿,固流俗所喜,似可置而不论。然皆绝顶聪明,超绝流辈,譬之婆罗辟门,支果虽落旁门,其精诣亦未可磨灭也。都门二十年前,惟长庚、三胜、尔奎,以黄腔负重名。青衫旦,刀马旦,往往年稍长,艺始长。近五六年,师以教其弟子,即有喊黄腔,妆武旦,为异日包钱地。一变而为西皮,则秦声激越,哀怨盈耳,无雅俗趋之若骛,坐上客满,至不能容。万方声一概,吾道欲何之?吾有私叹。西讴中有十三旦者,登场如惊风蛱蝶,所扮演皆淫佚之剧。广庭属目,如陈秘戏,江河日下,遂至于此。〗
青冢志 清 永康胡凤丹月樵 编辑
自序
余端居无俚,方辑《青冢志》为遣日计,客有自塞外归者,语余曰:“间尝涉大漠,历绝激,黄沙卷地,白草黏天,有坟三尺,孤峙其间,断碑无字,郁郁芊芊,斗高月黑,微闻佩环,盖昔明妃埋玉之乡也。吾不能不叹惜痛恨于毛延寿,而悼蛾眉之葬于腥膻。”余晓之曰:“有是哉,客之迂也!语不云乎,士无美恶,入朝见嫉,女无妍媛,入宫见妒。萎菲谣诼,古今一辙。如若所云,则是屈原不放于汩罗,太白不流于夜郎,子瞻不谪于儋耳,而长门可以不赋,秋扇可以不悲也。夫白日在天,而浮云蔽之,汉宫即无延寿,而能致妃于绝域者正不知其几也!又何画师之足尤?令妃不嫁单于,正位椒房,朝夕承恩,一旦宠移爱夺,老死昭阳,亦不过与玉钩斜畔累累无名之冢同游地下耳。万代千龄,谁复寻琵琶之遗响,抒吊古之幽情哉?”客曰:“达矣,子之论也!”遂书以为青冢序。光绪三年六月,永康胡凤丹月樵氏,书于鄂江之汉皋旅次。
目次
卷一 古迹(昭君村 王昭君宅 香溪 琵琶桥 明妃庙 青冢 昭君祖冢碑)
卷二 纪实(七则) 图像(四则) 评论(十三则)
卷三 艺文(序四 辨一)
卷四 王昭君 明君 明妃
艺文(古今体诗六十首 摘句附)
卷五 明妃 昭君 王嫱
艺文(古今体诗八十三首 词一 摘句附)
卷六 王明君歌曲行引
艺文(古今体诗四十一首 摘句附)
卷七 昭君歌词行曲篇吟
艺文(古今体诗五十四首)
卷八 昭君词曲吟咏
艺文(咏古今体诗七十四首)
卷九 昭君怨叹
艺文(古今体诗六十五首 词一 摘句附)
卷十 昭君图画
艺文(古今体诗七十三首)
卷十一 昭君村里
艺文(古今体诗二十九首 摘句附)
卷十二 昭君墓 青冢
艺文(古今体诗二十四首 摘句附)
引用书目
汉 汉书(班固)
宋 后汉书(范晔)
晋 西京杂记(葛洪)
唐 妆楼记(张泌) 历代名画记(张彦远) 骆临海集(骆宾王) 孟襄阳集(孟浩然)
太白集(李白) 杜工部集(杜甫) 白氏长庆集(白居易) 樊川集(杜牧)
玉溪生诗文集(李商隐) 刘随州集(刘长卿)
宋 舆地广记(欧阳忞) 舆地纪胜(王象之) 太平寰宇记(乐史) 闻见后录(邵博)
吴船录(范成大) 随隐漫录(陈随隐) 野客丛书(王楙) 图画见闻志(郭若虚)
诗人玉屑(魏庆之) 乐府诗集(郭茂倩) 侯鲭录(赵德麟) 鹤林玉露(罗大经)
六一居士集(欧阳修) 归田诗话(同上) 剑南诗集(陆游) 放翁题跋(同上)
梅溪诗集(王十朋) 东莱诗集(吕本中) 青山集(郭祥正)
司马温公集(司马光) 临川集(王安石) 东坡集(苏轼) 栾城集(苏辙)
元丰类稿(曾巩) 梁溪集(李纲) 江湖长翁集(陈造) 眉山诗集(唐庚)
白玉蟾集(白玉蟾) 疏寮小集(高似孙) 浪语集(薛季宣) 看云小集(黄文雷)
顺适堂吟稿(叶茵) 陵阳集(韩驹) 卢溪集(王庭珪) 屏山集(刘子翚)
竹齐诗集(裘万顷)
金 滏水集(赵秉文)
元 静修集(刘因) 剡源集(戴表元) 北山集(周权) 铁崖集(杨维桢)
庐陵集(张昱) 秋涧集(王恽) 道园集(虞集) 圭塘小稿(许有壬)
清客居士集(袁桷) 安雅堂集(陈旅) 吴礼部集(吴师道) 云阳集(李祁)
不系舟渔集(陈高) 贞素堂文集(舒頔) 玩斋集(贡师泰) 霞外集(马臻)
全金诗(元好问) 湛然居士集(耶律楚材)
明 明一统志(李贤第) 诗隽类函(俞安期) 新安文献志(程敏政)
唐音戊签(胡履亨) 高季迪诗集(高适) 椒邱文集(何乔新)
陈忠裕公全集(陈子龙) 嵩渚集(李濓) 东瓯诗存(赵谏) 草阁诗集(李晔)
皇明风雅(徐泰) 大复集(何景明) 顾文康集(顾鼎臣) 渔石集(唐龙)
念庵文集(罗洪先) 甫田集(文征明) 沧溟集(李攀龙) 李于田集(李蓘)
谷城山馆诗集(于慎行) 北窗吟稿(谢杰) 孙稚绳集(孙承宗)
蔡忠烈公遗集(蔡道宪) 射山诗选(陆嘉淑) 怀麓堂集(李东阳)
王氏家藏集(王廷相) 比玉集(魏学礼) 楼山堂前后集(吴应箕)
独漉堂集(陈恭尹) 方洲集(张宁) 琼台会稿(邱浚) 息园集(顾麟)
归有园集(徐学谟) 元畅楼集(昊之器) 四忆堂诗集(侯方域)
爱日堂诗集(陈元龙) 由拳集(屠隆) 变雅堂诗文集(杜浚) 石臼集(邢昉)
沈七襄集(沈天孙) 明诗综
国朝 大清一统志(蒋廷锡等) 陕西通志 历代题画诗类(陈邦彦等)
水经注释地补遗(张匡学) 全唐诗(曹寅等) 知不足斋丛书(鲍廷博)
四忆堂诗集(侯方域) 白茅堂集(顾景星) 澄江集(陆次云) 北墅绪言(同上)
玉山词(同上) 静惕堂诗集(曹溶) 船山诗集(王夫之)
京江耆旧集(张学仁 王豫编) 澄潭山房诗集(程襄龙) 毛西河集(毛奇龄)
兼济堂文集(魏裔介) 敬恕堂诗集(查景璠) 尺一堂诗抄(王彭泽)
思无邪斋诗集(何梦篆) 绵津山人诗集(宋荦) 道援堂集(屈大均)
词科掌录(杭世骏) 树经堂诗集(谢启昆) 韦园诗集(舒峻极)
童山诗集(李调元) 蜀雅(同上) 六莹堂诗集(梁佩兰) 詹铁牛集(詹贤)
鹳玉斋集(揭潜铭) 林蕙堂集(吴绮) ■⑴堂集(黄之隽)
午亭诗文稿(陈廷敬) 石笥山房诗文集(胡天游) 弱水诗集(屈复)
澹静斋文抄(龚景瀚) 染学斋诗抄(余元遴) 寄甫诗集(钱时雍)
梁溪诗钞(黄中) 椒邱文集(何乔新) 海峰诗集(刘大櫆)
归愚诗集(沈德潜) 明别裁集(同上) 国朝别裁集(同上)
忠雅堂诗集(蒋士铨) 曝书亭集(朱彝尊) 明诗录(同上)
小仓山房诗集(袁枚) 随园诗话(同上) 唐诗叩弹集(杜诏)
熙朝雅颂集(铁保) 太痴生诗文集(吴荩) 秋水阁诗文集(许兆椿)
悦亲堂集(祝德麟) 东昆诗集(顾夔璋) 白华前后集(吴省钦)
清白士集(梁玉绳) 平庵诗集(黄世成) 切问斋集(陆耀) 澄江集(陆次云)
北墅绪言(同上) 玉山词(同上) 台山诗集(何人鹤) 笛渔小稿(朱昆田)
一瓢山房集(苗令琮) 松风余韵(姚宏绪) 树经堂诗文集(谢启昆)
两浙輶轩录(阮元) 惜抱轩集(姚鼐) 惜轩诗集(史榖贻) 瓶水斋诗集(舒位)
庆芝堂诗集(戴亨) 赏雨茅屋集(曾燠) 守意龛诗集(百龄)
冈州续稿 元诗选(顾嗣立) 元诗选癸集(同上) 沅湘耆旧集(邓显鹤)
宋诗纪事(厉鹗) 甬上耆旧集(胡文学) 曲阿诗综(刘会恩)
滇南诗略(袁文揆) 诗娱堂诗集(黄安涛) 程氏所见诗抄 湖州诗录(陈焯)
觉生诗抄(鲍桂星) 咏史诗抄(同上) 栖心阁诗钞(刘汝器)
抱璞亭诗集(张湘任) 石庵诗集(刘墉) 白莼诗集(张开东)
花余亭诗存(叶廷芳) 竹居诗集(言启芳) 心吾子诗钞(程尚濓)
黄叶楼诗集(乔煌) 香苏山馆集(吴嵩梁) 后湘诗集(姚莹)
梅臣诗集(谭锡洪) 怀荆堂诗集(恒庆) 鹄山小隐诗文集(熊士鹏)
萧艾堂诗集(贾松年) 印心石屋诗文集(陶澍) 月塘书屋诗集(杨延亮)
悟雪楼诗集(徐谦) 自怡诗集(林彖) 一朵山房诗集(傅潢)
宝闲堂集(张四科) 兰言集(谢堃) 兰言二集(同上) 絸庭诗集(王梁)
薇岩诗草(周廷熺) 自适吟(赵珪) 啸雪斋集(诸廷槐) 介轩诗钞(张振夔)
金华诗录(张作楠) 永新诗征(尹继隆) 击钵吟(郭柏荫)
云悦山房诗集(杨维屏) 柈湖诗集(吴敏树) 外丁卯桥居士初稿(刘宗谋)
梦绿草堂诗钞(蔡寿祺) 全史宫词(史梦兰) 冶南诗薮(林寿图)
倚晴楼诗集(黄燮清) 铁瓶诗钞(张岳龄) 绣珠轩诗集(郭漱玉)
簪花阁诗抄(郭润玉) 红薇吟馆遗草(郭秉慧) 冰壶玉鉴轩诗草(蔡泽苕)
砚樵山房诗集(董文涣)
卷一
古迹
昭君村 兴山县,吴置,属建平郡,晋因之,宋省焉。唐武德三年析秭归复置,属归州,熙宁五年省入秭归,后复置。有古夔子城,有昭君村。汉宫女王嫱,此乡人也。(《舆地广记》)
昭君村 在归州东北四十里,乐天过昭君村诗:“灵珠产无种,彩云出无根。亦如彼妹子,生此遐陋村。”杜甫诗云:“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舆地纪胜》)
昭君村 宋王龟龄先生云:按《图经》,昭君村在归州兴山县,而巫山亦有之,在十二峰之南神女庙下,未知孰是?杜少陵诗云:“若道巫山女粗丑,安得有此昭君村?”刘梦得竹枝词云:“昭君村中多女伴,永安宫外踏青回。”则在巫山者是。(《梅溪集》)
昭君村 归州有昭君村,村人生女无美恶,皆灸其面。白州有绿珠村,旧井尚存,或云饮其水生美女,村人竟以瓦石实之。岂亦以二女子所遭为不祥耶?(《闻见后录》)
昭君村 在归州东北四十里。昭君名嫱,郡人王攘女。入汉掖庭,元帝以后宫人多,使画工毛延寿图其形,按图召幸。宫人多赂画工,昭君独不赂延寿,故毁其形。及单于愿婿汉,昭君以图当行,元帝见之悔恨,乃杀延寿,籍其家。昭君入胡,于马上弹琵琶,悲歌哀怨。后死葬胡中,其冢草独青,乡人为立庙。(《明一统志》)
昭君村 在归州东北。(《大清一统志》)
王昭君宅 汉王嫱即此邑之人,故云昭君之县,村连巫峡是此地。(《太平寰宇记》)
香溪 明妃秭归人,临水而居,恒于溪中盥手,溪水尽香,今名香溪。(《妆楼记》)
香溪 即昭君溪也,杜诗注云:归州有昭君村,俗传因昭君而草木皆香,故曰香溪。又云,昭君有捣练石,在巴东县溪中,即今香溪是也。《寰宇记》云,属兴山县。(《舆地纪胜》)
香溪 在邑界,即王昭君所游处。(《太平寰宇记》)
香溪 在归州东一十里,源出兴山县,流入江,即昭君溪也。(《明一统志》)
琵琶桥 在秭归县,昭君选入汉宫时,曾鼓琵琶,少憩于此。(《舆地纪胜》)
明妃庙 县旁有酒垆,或为题作“宋玉东家。”属邑兴山县,王嫱生焉,今有昭君台、香溪尚存,城南二里有明妃庙。余尝论归为州僻陋,为西蜀之最,而男子有屈宋;女子有昭君,阀阅如此,政未易忽。(《吴船录》)
明妃庙 昭君名嫱,避晋讳,改曰明妃。本县人王攘之女也。年十七,汉元帝时待诏掖庭,不得见。后单于愿婿汉氏,于是以昭君行。《寰宇记》云,在兴山县。昔明妃入胡,于马上弹《琵琶怨》,且歌为诗曰:“黎菜萋萋,其叶元黄。有鸟处此,集于苞桑。”昭君服毒而死,单于举国葬之。胡中多白草,而此冢犹青。乡人思之,为之立庙。庙庭之中,有大柏树,周围六丈五尺,枝叶蓊郁,出其故台。又有捣练石,在昭君溪中。孟伦撰《明妃庙记》云:“新月娟娟,目断于汉家宫阙;阴灵黯黯,魂销于敌地尘砂。”(《舆地纪胜》)
青冢 在金河县西北,汉王昭君葬于此,其上草色常青,故曰青冢。(《太平寰宇记》)
青冢 在大同府城西北,《朔平府志》:青冢即王昭君墓,一在杀虎口外归化城东南,黑河南岸,土人云西黄河岸及瓦刺地亦有,二处未知孰是?(《水经注释地补遗》)
昭君祖冢碑 古松枝碑在高阳乡朱家村,碑在树上,去地十许丈,相传云昭君祖冢碑。(《舆地纪胜》)
卷二
纪实
昭君本蜀郡秭妇人也。(《汉书》)
初元帝时,以良家子选入掖庭。时呼韩邪来朝,帝敕以宫女五人赐之。昭君入宫数岁,不得见御,积悲怨,乃请掖庭令求行。呼韩邪临辞大会,帝召五女以示之,昭君丰容靓饰,光明汉宫,顾景裴回,竦动左右,帝见大惊,意欲留之,而难于失信,遂与匈奴。生二子。(《后汉书?匈奴传》)
右旧史,王嫱字昭君。汉元帝时,匈奴入朝,诏以嫱配之,号胡阏氏。一说汉元帝后宫既多,不得常见,乃使画工图其形,按图召幸。宫人皆赂画工,多者十万,少者亦不减五万,昭君自恃容貌,独不肯与,工人乃丑图之,遂不得见。及后匈奴入朝,选美人配之,昭君按图当行。及入辞,光彩射人,竦动左右。天子方重失信外国,恨悔不及,穷按其事。画工有杜陵毛延寿,为人形,丑好老少,必得其真,安陵陈敞,新丰刘白、龚宽,并工狗马,人形不逮延寿下,杜阳望樊青尤善布众色,皆同日弃市,籍其资财。汉人怜昭君远嫁,为作歌诗。始武帝以江都王建女细君为公主,嫁乌孙王昆莫,令琵琶马上作乐,以慰其道路之思,其送明君亦然。晋文王讳昭,故晋人改为明君。石崇有妓曰绿珠,善歌舞,以此曲教之,而自制《王明君歌》,其文悲雅,“我本汉家子”是也,《琴操》载。昭君齐国王攘女,端正闲丽,未常窥看门户,攘以其有异于人,求之者皆不与,年十七,献之元帝。元帝以地远不之幸,以备后宫,积五六年,帝每游后宫,昭君常怨不出。后单于遣使朝贺,帝宴之,尽召后宫。昭君乃盛饰而至,帝问:“欲以一女赐单于,谁能行者?”昭君乃越席请往。时单于使在旁,帝惊恨不及。昭君至匈奴,单于大悦,以为汉与我厚,纵酒作乐,遣使者报汉,送白璧一双,骏马十匹,胡地珠宝之类。昭君恨帝始不见遇,乃作怨思之歌。单于死,子世达立。昭君谓之曰:“为胡者妻母,为秦者更娶。”世达曰:“欲作胡礼。”昭君乃吞药而死。(《乐府题》)
司马氏讳昭,改昭君为明妃。(《随隐漫录》)
明妃事,《前汉?匈奴传》所载甚略,但曰竟宁元年,单于入朝,愿婿汉氏。元帝以后宫良家子王嫱字昭君赐单于,单于欢喜。如此而已。而《西京杂记》甚详,曰元帝后宫既多,不得常见,乃使画工图形,按图召幸之。皆赂画工,多者十万,少者亦不减五万,独王嫱不肯,遂不得见。后匈奴入朝,求美人为阏氏,于是上按图以昭君行。及去,召见,貌为后宫第一,善应对,举止闲雅,帝悔之,而名籍已定,帝重失信于外国,故不复更人,乃穷竟其事,画工毛延寿等皆弃市。《后汉?匈奴传》载此与《记》小异。如《杂记》,则是昭君因不赂画工之故,致元帝误选,已而行。如《后汉》所说,则是昭君因久不得见御,故发愤自请而行。二说既不同,而《后汉》且不闻毛延寿之说,《乐府解题》所说,近《西京杂记》,《琴操》所说,近《后汉?匈奴传》,然其间又自有不同。《琴操》谓单于遣朝贺,帝宴之,尽召后宫,问谁能行者,昭君盛饰请行。如《琴操》所言,则单于使者来朝,非单于来朝也,昭君在帝前自请行,非因掖庭令求行也。其相戾如此。此事《前汉》既略,当以《后汉》为正,其它纷纷,不足深据。(《野客丛书》)
《汉书?元帝本纪》云,赐单于待诏掖庭王嫱为阏氏。(《陕西通志》)
《琴操》言,王昭君齐国王攘女,适单于,生子世达,依其俗欲妻母,昭君吞药而死。元?马致远《汉宫秋》曲,言明妃和亲行至黑龙江,投江而死。皆与《汉书》不合。盖词家假设之言,非关事实,犹《文选?长笛赋》所云屈平适乐国澹台载尸归也。(《清白士集》)
图画
时元帝后宫既多,使图其状,每披图召见,诸宫人竟赂画工钱帛,独王嫱貌丽,意不苟求,工人遂为丑状。及匈奴求汉美女,上按图召昭君行,帝见昭君貌第一,甚悔之,而籍已定。乃穷其事,画工皆弃市,籍其家资皆巨万。(《历代名画记》)
阎立本图昭君妃(音配)虏,戴帷帽以据鞍。王知慎画梁武南郊,有衣冠而跨马。殊不知帷帽创从隋代,轩车废自唐朝,虽弗害为名笔,亦丹青之病尔。(《图画闻见志》)
宋韩驹题李伯时画昭君图序云:《汉书》竟宁元年,呼韩邪来朝,言愿婿汉氏,元帝以后宫良家子王昭君字嫱配之。生一子,秣累立,复妻之,生二女。范晔书又言字昭君,生二子,与前书皆不合。其言不愿妻其子,而诏使从胡俗,此是乌孙公主,非昭君也。《西京杂记》又言,元帝使画工图宫人,宫人皆赂画工,而昭君独不赂,乃恶图之。既行,遂按诛毛延寿。《琴操》又言,本齐国王攘女,端正闲丽,未尝窥看门户,攘以其有异,人求之不与,年十七,进之帝,以地远不幸,欲赐单于美人,嫱对使者越席请往,后不愿妻其子,吞药而死。盖其事杂出,无所考正,信史尚不同,况传记乎?要之,《琴操》最抵牾矣,按昭君南郡人,今秭归县,有昭君村,村人生女,必灼艾灸其面,虑以色选故也。昭君卒葬匈奴,谓之青冢。以晋文王讳昭,号明妃云。(《历代题画诗类》)
评论
傅元《琵琶赋序》曰:“故老言,汉送乌孙公主嫁昆弥,念其行道思慕,使知音者于马上奏之。”石崇《明君词》亦曰:“匈奴请婚于汉,元帝以后宫良家子配焉,昔公主嫁乌孙,令琵琶马上作乐,以慰其道路之思,其送明君亦必尔也。”则知弹琵琶者,乃从行之人,非行者自弹也。今人画明妃出塞图,作马上愁容,自弹琵琶,而赋词者又述其自鼓琵琶之意矣。鲁直《竹枝词》注,引傅元序以谓马上奏琵琶,乃乌孙公主事,以为明妃用,盖承前人误。仆谓黄注是不考石崇《明君词》故耳。(《野客丛书》)
古人作昭君词多矣,余独爱乐天一绝,其意优游而不迫切,然乐天赋此诗,年甚少,才十七年。(《诗人玉屑》)
跋郑虞任《昭君曲》云:自张文潜下世,乐府几绝。吾友郑虞任作《昭君曲》,如“羊车春草空芊芊”及“重瞳光射搔头偏”之类,文潜殆不死也。但愿“夕烽长不惊甘泉,妾身胜在君王前。”能道昭君意中事者。淳熙甲辰三月二十三日,甫里陆某书。(《放翁题跋》)
诗人咏昭君者多矣,大篇短章,率叙其离愁别恨而已。惟乐天云:“汉使却回凭寄语,黄金何日赎蛾眉?君王若问妾颜色,莫道不如宫里时。”不言怨恨,而惓惓旧主,过人远甚。其与“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者异矣。(《归田诗话》)
余崇宁中,坐章疏入籍为元佑党人,后四年牵复过陈,张文潜、常希古皆在陈,相见慰劳之余,答曰:“灵毂子王睿作《解昭君怨》,殊有意思,能到入妙处。”词云:“莫怨工人丑画身,莫嫌明主遣和亲。当时若不嫁胡虏,只是宫中一舞人。”文潜云,此贞先生所谓笃行而刚者也。(《侯鲭录》)
古今赋昭君词多矣,唯乐天作有恋恋不忘君之意,欧阳公《明妃词》,自以为胜太白,而实不及乐天。至于荆公“汉恩自浅胡自深”云云,则悖理伤道甚矣。(《鹤林玉露》)
荆公论商鞅曰:“今人未可非商鞅,商鞅能令政必行。”夫二帝三王之政,何尝不行,奚独有取于鞅哉?东坡曰,商鞅、韩非之刑,非舜之刑,而所以用刑者,则舜之术也。此说犹回护,不如荆公之直捷无忌惮。其咏昭君云云,推此言也,苟心不相知,臣可以叛其君,妻可以弃其夫乎?其视乐天所作盖天渊悬绝也。(同上)
《图经》云:“边地多白草,昭君冢独青。”
陈给事言,明妃冢在归化城南三十里。归化隋之东丰州也。(又有西丰州)州南有空城,城中浮图一,六角七级,高矗天半,南向篆书颜额,曰“万部华严经塔”,第七级壁上大书“金大定二年奉敕重修”。多金元人题字,墨迹如新,而辞率俚鄙,唯一诗近雅云:“去年曾醉海棠丛,闻说新知发旧红。昨夜梦回花下饮,不知身在玉堂中。瑞伯书。”按此诗宋元绛厚之之作也。(《带经堂诗话》)
贾开宗注侯朝宗《王嫱故里》诗云,明妃本蜀人,考新城亦有王嫱故里,此必过新城者。是岁诸将以大凌河大司马杨嗣昌献和议,黄门何楷劾论之,疑即此时也。(《四忆堂诗集》)
沈归愚尚书晚年受上知遇之隆,从古诗人所未有。作秀才时落第,咏昭君云:“无金赠延寿,妾自误平生。”深婉有味。六十七岁与余同入词林。(《随园诗话》)
余自幼诗文不喜平熟,丙辰诸征士集京师,独心折于山阴胡天游稚威,常言“吾于稚威则师之矣”。稚威骈体直掩徐庾,散行耻言宋代,一以唐人为归。诗学韩、孟,过于拗涩,今录其近作,如《明妃》云:“天低海水西流处,独有琵琶堪解语。断丝枯木本无情,犹胜人心百千许。”(同上)
卷三
艺文
(晋)石 崇
明君词序
王明君者,本是王昭君,以触文帝讳改之。匈奴盛,请婚于汉,元帝以后宫良家子昭君配焉。昔公主嫁乌孙,令琵琶马上作乐,以慰其道路之思,其送昭君亦必尔也。其造新曲,多哀怨之声,故叙之于纸云尔。(《诗隽类函》)
(宋)吕 午(字伯可,歙县人。嘉定四年进士,官至右文殿修撰,封歙县男,立朝以风节
闻,赠华文阁学士。着有《竹坡类稿》。
王昭君辞序
女无美恶,入宫见妒;士无贤不肖,入朝见嫉。世率以为名言。以予观,女惟美,故恶者妒之,士惟贤,故不肖者嫉之。明妃入汉宫,绝世而独立,其辈行妒之久矣。当元帝按图召幸时,诸宫人皆重贿画工,为进身计,明妃以色自负,独不与,故画工恶图之,使不得见。人莫不归咎于毛延寿之徒,不知诸宫人之重赂,正所以使之恶图明妃而后己可进也。一旦为和戎故召见间,帝始惊悔,画工皆诛死,竟亦何益?前辈谓蛾眉先妒明妃为去国之人,信哉。尝因是论贤者不幸与群小并立,群小不惜金珍,交结佞幸以图进,贤者方厌恶唾骂之不暇,决不肯效尤。彼又惧贤者之进,必不便于己,其交结佞幸,不特自为,并欲倾谗贤者。迨事变兴,贤者己见挤而去,见大夫无可使者,人主始追咎左右平时毁誉之失实,赫然震怒,重置之法,不几于噬脐乎?故为人上者,于贤不肖之进退,能先觉而无后悔,不至如元帝之于明妃则善矣。虽然,明妃近在掖廷,为左右所蔽,不见御,帝昏迷可知。及因事而悟,尚能奋威断以诛画工,望之猛房为恭显所潜以死,而于恭显绝不闻行画工之诛,何耶?毋乃重于色而轻于贤耶?虽悟犹不悟,有若涑水易欺难悟与终不能悟之言,是可为万世戒矣。九华陈君民瞻取明妃出处,与古今歌咏会粹成篇,且锓之梓,或疑其何必为一妇人属意如此,比携编蹐门告曰:“观诸公咏明妃事,言人人殊,而于世教有益,为我下一转语,见不徒编次之意。”予谓:“昔之编国风者,于咏妇人女子诗,靡不备载,圣人不删焉,所以示劝戒也。民瞻之意,殆出于此。”故为即其关于君道之大者书之。(《新安文献志》)
(国朝)顾景星
咏王明妃序
序曰,王明妃当元帝初,待诏掖庭,久不得幸,妃内颇不平,值单于求汉女,盛饰越席请行,光彩动左右,帝惊悔不及。单于谓汉赐厚,献白璧骠马珍宝之物,请为天子守敦煌,休中国士卒。妃痛非本意,作诗曰:“志念沈抑,不得颉颃,翩翩之燕,远集西羌。”顾子曰,妃不得志于中国而远嫁单于,卒使汉受其福,有孤臣义士之隐情焉。(《白茅堂集》)
(国朝)陆 耀(字青来,一字朗夫,号朗甫,吴江人。乾隆壬申举人,授内阁中书,宫至
湖南巡抚,年六十三卒于官。着有《切问斋集》)
王明君词序
世咏昭君,都据《西京杂记》,谓元帝按图召幸,宫人皆赂画工,多者十万,少亦不减五万,昭君自恃貌美,独无所赂,工人多丑为之图,帝遂以妻匈奴。是说也,余尝疑之。夫汉元即富过往时,而未幸之宫人,安所得此多金以赂画师哉?宫廷迹閟,谁代为游谈通赂者?至其辇金暮夜,亦岂漫无呵禁?固近诬不可信也。自梁王叔英妻刘氏诗曰:“丹青失旧仪,玉匣成秋草。”由是陈后主则曰:“图形汉宫里,遥聘单于台。”隋薛道衡则曰:“不蒙女史进,更无画师情。”沿至唐人,遂为典实,如崔国辅“何时得见汉朝使,为妾传书斩画师。”沈佺期“薄命由骄虏,无情是画师”;梁献“图画失天真,容华坐误人”;郭元振“容颜日憔悴,有甚画图时”;刘长卿“自矜妖艳色,不顾丹青人”;李白“生乏黄金买图画,死留青冢使嗟”;杜甫“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月夜魂”;白居易“愁苦辛勤憔悴尽,如今却似画图时”;李商隐“毛延寿画欲通神,忍为黄金不为人”;范静妻沈氏“早信丹青巧,重货洛阳师。千金买蝉鬓,百万买蛾眉”之类,不可胜纪。梁以前初无此说,昭君之自言曰:“离宫绝旷,身体摧藏”而已。石崇之为《明君新歌》,亦止曰“我本汉家子,将适单于庭”而已,图画之事,不着篇什。又案:《汉书》但言单于愿婿汉氏以自亲,元帝以后宫良家子王嫱字昭君赐单于,单于欢喜上书,愿保塞,上谷以西至敦煌,请罢边备塞吏卒,以休天子人民。而《琴操》则谓帝宴单于,悉召后宫,问欲以一女赐单于,昭君盛饰而至,越席请行。既至,匈奴以为汉待之厚,报汉以骠马白璧珍宝之物。图画之事,不登记载。自是之后,匈奴三世,称藩于汉,不为边患,昭君号宁胡阏氏。故温陵黄鹏扬《读史吟评》称,昭君制胜安边,过武皇十二部将军也。夫始之不以色进,有班姬辞辇之贤;继之不以难委,有冯女当熊之勇。至其去后宫而赴绝域,偶殊类而辑边睡,有翁主和戎、木兰从军之义。而说者必援无稽之稗史为美谈,使昭君千古止为恃色逞娇、吝财失宠之女流,抑何不善成人之美也!余以《琴操》所载,与正史为近,爰为辨图画之非,以正文人沿袭之谬,而更作此词以贻好事。(本集)
(国朝)陆次云(字云士,钱塘人。监生,考授州判,康熙己未荐博学鸿词,官江苏江阴知 县。着有《澄江集》、《玉山词》。)
明妃辩
塞草皆白,葬明妃之地,其草独青;秦草皆青,斩淮阴之地,其草独赤。其赤者,昭淮阴无叛汉之心;其青者,表明妃不忘汉之志。烈士美人之隐,皆赖一草白于千秋。则明妃不从世达之请,其吞药而死也明矣。乃《汉书》所载呼韩邪死,王嫱求归,成帝敕从其俗,遂复为后阏氏。嗟乎!作史者何不乐成人美,而有是说耶?吾谓成帝之敕有之,其为后阏氏必无是也。明妃之请适单于,欲为汉帝纡北顾之忧也,其意以为和亲之举,以一女子足以代数万甲兵,亦何惮而不往?与其老死于长门永巷之中,奚若建功异国之为得乎?故其“秋木萋萋”之诗,婉而多讽,怨而不怒,皆足征其情性。至和亲之后,数十年无烽火之警者,谁之力哉,良以曲奏琵琶而声消鼙鼓也。逮其殁,黄茅白苇之中,一抔之土,长芳菲而不歇,天地不能易其气,山川不能隐其意,寒暑不能移其情,霜露不能变其色,与文墓之蓍,孔陵之桧,徐君剑形之草,仲卿连理之树,武穆向南之枝,同昭回于今古。而谓从呼韩之俗者,能有此哉?可不辨而明矣。然则汉史曷为有后阏氏之说?其有是说者,殆因成帝之敕,误以之为奉诏,否则或为元帝解嘲,附会以书之者也。(《北墅绪言》)
卷四 艺文(古今体诗 摘句附)
(宋)鲍 照(字明远,东海人,晁公辅《读书志》作上党人。照或作昭,盖唐人避武后所改。照为临川王子项参军,没于乱兵,遗文零落,着有《鲍参军集》)
王昭君
既事转蓬远,心随雁路绝。
霜鞞旦夕惊,边笳中夜咽。(《诗隽类函》)
(梁)施荣泰
王昭君
垂罗下椒阁,举袖拂胡尘。
卿卿抚心叹,蛾眉误杀人。(同上)
(北周)庾 信(字子山,南阳新野人。起家湘东国常侍,转安南府参军,累迁尚书度支郎
,中通直正员郎,出为郢州别驾,寻兼通直散骑常侍,孝闵帝践祚,封临清县子,邑五百户,除司水下大夫,出为弘农郡守,迁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司宪中大夫,进爵义城县侯,俄拜洛州刺史。着有《庾子山集》。)
王昭君
拭啼辞戚里,回顾望昭阳。
镜失菱花影,钗除郄月梁。
围腰无一尺,垂泪有千行。
绿衫(一作衫身)承马汗,红袖拂秋霜。
别曲真多恨,哀弦须更张。(同上)
(唐)上官仪(字游韶,陕州陕人。贞观初擢进士第,召授弘文馆直学士,迁秘书郎。太宗每属文,遣仪视稿,私宴未尝不预。高宗即位,为秘书少监,进西台侍郎,同东西台三品。麟德元年,坐梁王忠事,下狱死。仪工诗,其词绮错婉媚,人多效之,谓为上官体。着有集三十卷。)
王昭君
玉关春色晚,金河路几千?
琴悲桂条上,笛怨柳花前。
雾掩临妆月(一作凤),风惊人鬓蝉。
缄(一作裁)书待还使,泪尽白云(一作日南)天。(《全唐诗》)
(唐)郭 震(字符振,魏州贵乡人。以字显。少有大志,十八举进士,官至兵部尚书,封代国公。明皇讲武骊山,以军容不整,流新州。开元元年起为饶州司马,道病卒。着有集二1一卷。)
王昭君三首
自嫁单于国,长衔汉掖悲。
容颜日憔悴,有甚画图时。
其二:
厌践冰霜域,嗟为边塞人。
思从漠(一作汉)南猎,一见汉家尘。
其三:
闻有南河信(一作闻道河南使),传言杀画师。
始知君念(一作惠)重,更肯惜(一作遣)蛾眉。(同上)
(唐)骆宾王(义乌人。七岁能属文,尤妙于五言诗,尝作《帝京篇》,当时以为绝唱。初为道王府属,历武功主簿,又调长安主簿。武后时左迁临海丞,怏怏失志,弃官去。徐敬业举义,署为府属,为敬业草檄,斥武后罪状,后读之矍然叹曰:“宰相安得失此人!”敬业事败,宾王亡命,不知所终。中宗时诏求其文,得数百篇。着有《骆临海集》。)
王昭君(一作昭君怨)
敛容辞豹尾,缄恨度龙鳞。
金钿明汉月,玉簪染胡尘。
古(一作妆)镜菱花暗,愁眉柳叶颦。
惟有清笳曲,时闻芳树春。(本集)
(唐)沈佺期(字云卿,相州内黄人。善属文,尤长七古诗,擢进士第,官至太子少詹事,开元初卒。着有集十卷。)
王昭君(一作宋之问诗)
非君惜鸾殿,非妾妒蛾眉。
薄命由骄虏,无情是画师。
嫁来胡地日,不并汉宫时。
心苦无聊赖,何堪马上辞。(《全唐诗》)
(唐)崔国辅(吴郡人。开元应县令举,授许昌令,累迁集贤直学士,礼部员外郎,后坐事贬晋陵郡司马。)
王昭君
一回望月一回悲,望月月移人不移。
何时得见汉朝使,为妾传书斩画师?(同上)
汉使南还尽,胡中妾独存。
紫台绵望绝,秋草不堪论。(同上)
(唐)孟浩然(字浩然,襄阳人。少隐鹿门山,张九龄镇荆州,署为从事,开元末卒。着有《孟襄阳集》。)
句
胡地迢迢三万里,那堪马上送明君。(《凉州词》,本集)。
(唐)李 白(字太白,陇西成纪人,凉武昭王暠九世孙,或曰山东人,或曰蜀人。明皇召见金銮殿,有沼供奉翰林。着有《太自集》三十卷。)
王昭君二首
汉家秦地月,流影照(一作送)明妃。
一上玉关道,天涯去不归。
汉月还从东海(一作方)出,明妃西嫁无来日。
燕支长寒雪作花,蛾眉憔悴没胡沙。
生乏黄金枉图画,死留青冢使人嗟。(本集)
其二:
昭君拂玉鞍,上马啼红颊。今日汉宫人,明朝胡地妾。(本集)
句
明妃一朝西入胡,胡中美女多羞死。(《于阗采花》,同上。)
(唐)杜 甫(字子美,其先襄阳人,曾祖依艺为巩令,因居巩。甫天宝初应进士不第,后献《三大礼赋》,明皇奇之,召试文章,授京兆府兵曹参军。肃宗即位,拜左拾遗,以论救房管,出为华州司功参军。久之,召补京兆府功曹。严武镇成都,奏为参谋检校工部员外郎。着有《杜工部集》。)
明妃
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
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
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月下魂。
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本集)
(唐)戎 昱(荆南人,登进士第,卫伯玉镇荆南,辟为从事,建中中为辰处二州刺史。着有集五卷,今《全唐诗》存一卷。)
咏史(一作和蕃)
汉家青史上,计拙是和亲。
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
岂能将玉貌,便拟静胡(一作烟)尘?
地下千年骨,谁为辅佐臣?(《全唐诗》)
(唐)令狐楚(字壳士,宜州华原人。贞元七年及第,历官户部、吏部尚书,检校尚书右仆射,进拜左仆射,彭阳郡公。开成元年上疏辞位,拜山南西道节度使,卒赠司空谧曰文着。有集一百三十卷。)
王昭君
锦车天外去,毳幕雪中开。
魏阙苍龙远,萧关赤雁哀。(同上)
(唐)张仲素(字绘之,河间人。宪宗时为翰林学士,后终中书舍人。着有诗一卷。)
王昭君
仙娥今下嫁,骄子自同和。
剑戟归田尽,牛羊绕塞多。(同上)
(唐)白居易(字乐天,下邽人。贞元中擢进士第,初补校书郎,元和初召为翰林学士,左拾遗。穆宗初征为主客郎中,历杭苏二州刺史。文宗立,迁刑部侍郎,俄移病除太子宾客,分司东都,拜河南尹。开成初改太子少傅,会昌初以刑部尚书致仕。卒赠尚书右仆射,谧曰文,自号醉吟先生,亦号香山居士。着有《白氏长庆集》。)
王昭君诗二首(时年十七)
满面胡沙满鬓(一作面)风,眉销残黛脸消红。
愁苦辛勤憔悴尽,如今却似画图中。
汉使却回凭寄语,黄金何日赎蛾眉?
君王若问妾颜色,莫道不如宫里时。(本集)
句
巫女庙花红似粉,昭君村柳翠如眉。(《题峡中石上》,同上)
(唐)杜 牧(字牧之,京兆万年人。太和二年登进士第,官至中书舍人。着有《樊川集》
。)
句
几度思归还把酒,拂云堆上祝明妃。(《题木兰庙》)
(唐)李商隐(字义山,怀州河内人。开成二年擢进士第,官至工部员外郎。着有《玉溪生诗集》。)
王昭君
毛延寿画欲通神,忍为黄金不顾(一作为)人。
马上琵琶行万里,汉宫长有隔生(一作山)春。(本集)
(唐)刘 威(字里未详,会易时入考《全唐诗》,着有诗二十七首。)
句
明妃若遇英雄世,青冢何由怨陆沉?(《尉迟将军》,《唐音戊签》)
(唐)汪 遵(一作王遒,宣城人。幼为县吏,后辞役就贡,咸通七年登进士第。着有诗戊卷。)
汉家天子镇寰灜,塞北羌胡未罢兵。
猛将谋臣徒自贵,蛾眉一笑塞尘清。(《全唐诗》)
(唐)陆龟蒙(字鲁望,苏州人。元方七世孙,举进士不第,辟苏湖二郡从事,退隐松江甫里,自号天随子,以高士召不赴。李蔚卢携素重之,及当国,召拜拾遗,诏方上卒。光化中赠右补阙。着有《陆鲁望集》。)
句
须知一种埋香骨,犹胜昭君作虏尘。(《宫人斜》,《唐音戊签》)
(唐)罗 虬(台州人,词藻富瞻,与隐邺齐名,世号三罗,累举不第,为鄜州从事。)
句
置向汉宫图画里,入胡应不数昭君。(《比红儿诗》,《唐音戊签》)
(唐)王 涣(字群吉,天暇二年登第。)
明妃
梦里分明入汉宫,觉来灯背锦屏空。
紫台月落关山晓,肠断君恩信画工。(《叩弹续集》)
(唐)韦 庄(字端己,杜陵人,见素之后。干宁元年第进士,授校书郎,转补阙,官至起居舍人,为平章事。着有集二十卷。)
句
明妃去日花应笑,蔡琰归时鬓已秋。(《绥州作》,《唐音戊签》)
(唐)黄 滔(字文江,莆田人。昭宗干宁二年擢进士第,光化中除四门博士,寻迁监察御史,里行充威武军节度推官,王审知据有全闽,而终其身为节将者,滔规正有力焉。着有《黄御史集》。)
句
欲吊昭君倍惆怅,汉家甥舅竟相违。(《塞上》,《唐音戊签》)
(唐)徐 夤(字昭梦,蒲田人。登干宁进士第、授秘书省正字,依王审知,礼待简略,遂拂衣去、归隐延寿溪。着有《探龙钓矶》二集。)
明妃
不用牵心恨画工,帝家无策及边戎。
香魂若得升明月,夜夜还应照汉宫。(同上)
句
明妃去泣千行泪,蔡琰归梳两鬓丝。(《愁》,《唐音戊签》)
阿母蕊宫期索去,昭君榆寨阙资行。(《尚书会仙亭咏蔷薇》,同上)
(唐)胡令能(莆田隐者,少为负局锼钉之业,梦人剖其腹,以一卷书内之,遂能吟咏,远近号为胡钉铰。)
王昭君
胡风似剑锼入骨,汉月如钩钓胃肠。
魂梦不知身在路,夜来犹自到昭阳。(同上)
(唐)李 中(字有中、陇西人。仕南唐,为淦阳宰。着有《碧云集》。)
王昭君
蛾眉翻自累,万里陷穷边。
滴泪胡风起,宽心汉月圆。
飞尘长翳日,白草自连天。
谁贡和亲策,千秋污简编。(同上)
(唐)梁 献(爵里未详)
王昭君
图画失天真,容华坐误人。
君恩不可再,妾命在和亲。
泪点关山月,衣销边塞尘。
一闻阳鸟至,思绝汉宫春。(同上)
(唐)无名氏
王昭君
椅兰恩宠歇,昭阳幸御稀。
朝辞汉阙去,夕见胡尘飞。
寄信秦楼下,因书秋雁归。(同上)
(宋)文 同(字与可,梓潼人。自号笑笑先生,第进士,仕至太常博士,出守湖州,至宛邱驿,忽留不行,沐浴冠带而逝。着有《丹渊集》。)
王昭君(文与可乐府四首今录其三)
绝艳生殊域,芳年入内庭。
谁知金屋宠,只是信丹青!
其二:
几岁后宫尘,今朝绝国春。
君王重恩信,不欲遣他人。
其三:
极目胡沙远(一作满),伤心汉月圆。
一生烟(一作埋)没恨,长入四条弦。(《宋诗纪事》)
(宋)刘次庄(字中叟,长沙人。熙宁六年赐同进士出身,仕至侍御史、江西漕使。)
王昭君
敛袖出明光,琵琶道路长。
初闻胡骑语,未解汉宫妆。
薄命随尘土,元功属庙堂。
蛾眉知有用,惭愧羽林郎。(同上)
(宋)徐 钧(字秉国,号见心,兰溪人。定远尉。宋亡不仕,家故多书,日以史籍自娱,成咏史诗一千五百三十首,今所存者二百九十八首。)
王昭君
画工虽巧岂堪凭,妍丑何如一见真?
自是君王先错计,爱将耳目寄他人。(《金华诗录》)
(宋)许 棐(字忱夫,号梅屋,海盐人。嘉熙中隐居秦溪,于水南种梅十树,自号梅屋,着有《梅屋诗稿》。)
明妃
汉家眉斧息边尘,功压貔貅百万人。
好把香闺旧脂粉,颜妆艳色上麒麟。(《宋诗纪事》)
(宋)郭祥正(字功父,当涂人。熙宁中举进士,官至江州通判,摄守漳洲事。着有《青山集》。)
王昭君
昭君十五入汉宫,自倚花艳如芙蓉。
黄金不买画者笔,西子变作嫫女容。
羊车忽略久不幸,夜夜月照罗帏空。
娇痴怨恨掩袂泣,常恐兰蕙摧霜风。
不堪坐守寂寞苦,遂愿将身嫁胡虏。
神仙缥缈下朝阳,再拜玉墀辞汉主。
天颜惊顾初相识,自起欲留留不得。
吁嗟拂袖归禁中,却看飞燕无颜色。
婵娟去去阴山道,几日风沙貌枯搞。
千秋万古恨何穷,坟上春风无寸草。(本集)
(宋)朱之才(字师美,洛西人。宋崇宁间登科,入京为谏官,坐直言,黜为泗水令。自号庆霖居士。着有《霖堂集》。)
句
巫峡昭君有奇色,毛生欲画无由得。(《跋周昉所画欠伸美人》)
(宋)吕本中(字居仁,先世莱州人,祖龟祥知寿州,遂家焉。好问之子。靖康初,官祠部员外郎。绍兴六年,赐进士,擢起居舍人,八年迁中书舍人,兼侍讲,权直学士院,学者称为东莱先生,谥文清。着有《东莱诗集》。)
明妃
秦人强盛时,百战无逡巡。
汉氏失中策,清边烽燧频。
丈夫不任事,女子去和亲。
君王为置酒,单于来奉珍。
朝辞汉宫月,暮随胡地尘。
鞍马白沙暮,旃裘黄草春。
人生在相合,不论胡与秦。
但取眼前好,莫言长苦辛。
君看轻薄儿,何殊胡地人?(本集)
昭君
冻云霾空风折木,乌孙公主歌黄鹄。
昭君请自嫁单于,当时各倚颜如玉。
露鬓云鬟胡地尘,帐中谁是可怜人。
左抱琵琶右挥手,胡地汉宫能几春?
呜呼!
古来出妇嫁乡曲,何曾肯望秦云哭?(同上)
(宋闺媛)杜氏妇
句
江淮幼女别乡间,好似明妃远嫁无。(《北行行》)
(元)戴表元(字帅初,一字曾伯,庆元奉化人。宋咸淳中登进士乙科,教校廷建康府,迁临安教授,行户部,掌故国子主簿,皆以兵乱不就。元成宗朝,执政者荐之,除信州教授,再调婺源,以疾辞。着有《剡源集》。)
句
君不同明妃当年辞汉宫,黄云塞下白杨风;
一朝边庭静烽火,诏书自议麒麟功。(《看花曲》)
(元)王 逢(字原吉,江阴人。弱冠有文名,至正中作《河清颂》,行台及宪司交荐之,皆以疾辞。世居江上之黄山,自号席帽山人,避地无锡梁鸿山,又迁松之青龙江,自号梧溪子,又徙上海之乌泾,筑草堂曰最闲园,自号最闲园丁。着有《梧溪诗集》。)
句
和戎汉明妃,亡吴越西子。(《马头曲》)
(元)谢子通(字必嘉,号迂轩,永达人。)
昭君
惊心汉月苦难堪,堕指边霜冷未谙。
万里哀弹千古恨,谁知流韵满江南。(《元诗选》癸集)
(元)连文凤(福建人)
王昭君
使者相随出汉宫,辞君马上去匆匆。
只因自恃好颜色,不把金钱买画工。(《百正集》)
(明)高 启(字季迪,长洲人。少工诗,谘议参军饶介见其诗,惊异为上客,季迪谢去,隐吴淞之青邱,自号青邱子。洪武初,召入纂修《元史》,授翰林院国史编修官,三年擢户部侍郎,不拜,赐内帑金放还,居青邱。着有《高季迪集》。)
王昭君
都门尘拂春风面,临别看花泪如霰。
君王惆怅惜蛾眉,不似前时画中见。
白发呼韩感汉恩,宁胡漫号阏氏尊。
毡裘肉食本异俗,不如但嫁巫山村。
黄沙白雪无城阙,手冷鹍弦夜弹歇。
相随万里到穹庐,只有长门旧时月。
妾语还凭归使传,妾身没虏不须怜。
愿君莫杀毛延寿,留画商岩梦里贤。(本集)
(明)张 宣(字藻仲,初名瑄,江阴人。洪武初,与修(元史》,擢翰林院编修,既而谪濠,道卒。着有《青旸集》。)
王昭君
却手为琵翻为琶,马上风裂宫中衣。
玉关将军兵百万,恨君枉杀丹青师。
穹庐梦断悲笳曲,泪眼朦胧汉宫烛。
荒邱遗恨草离离,犹带千年土花绿。(《明诗综》)
(明)刘 崧(初名楚,字子高,泰和人。元末举于乡,洪武三年,以人材荐,授职方郎中,迁北平按察司副使,十三年召为礼部侍郎,进吏部尚书。着有《槎翁诗集》。)
昭君
承诏辞金阙,衔悲入塞城。
可怜沙上月,浑似汉宫明。(《皇明风雅》)
(明)钱 逊(字谦伯,山阴人。洪武末以荐授宁夏水利提举吏目。壬午还京,拜孟津知县,改弋阳,终官文昌主簿。着有《谦斋集》。)
句
筚篥声中传汉曲,琵琶帐底醉明妃。(《胡人醉归图》)
(明)徐 寿(字延龄,号南山,无锡人。着有《蚓鸣集》。)
王昭君
马上琵琶塞上风,分明吹入玉关中。
妾身本是乡村女,不解金钱买画工。(《梁溪溪诗抄》)
(明)何乔新(字廷秀,江西广昌人。景泰甲戌进士。官至刑部尚书,谥文肃。着有《椒邱文集》。)
王昭君
昭君在掖庭,皦皦冰玉姿。
绝色恒自负,不肯赂画师。
君王不识面,远嫁与胡儿。
爱恶原有命,不在妍与媸。
名花萎荒秽,小草植轩墀。
古来尽如此,悲叹亦奚为?(本集)
(明)汪 循(字进之,休宁人。宏治丙辰进士,官顺天府通判。)
明妃
将军仗城妾和番,一样承恩出玉关。
死战生留俱为国,敢将薄命怨红颜?(《列朝诗集》)
(明)王廷相(字子衡,仪封人。宏治壬戌进士,选庶吉士,改兵科给事中,以言事谪判亳州。拜监察御史,巡按陕西,为镇守廖镗诬奏下狱,再谪赣榆县丞,稍迁宁国同知。历四川按察使,拜副都御史,巡抚四川,入为兵部侍郎,都察院右都御史,进兵部尚书,提督团营,仍掌院事,加太子太保,卒谥肃敏。着有《家藏内台》二集。)
句
万里明妃锦绷马,空愁抱怨阴山下。(《琵琶行》)
(明)徐祯卿(字昌谷,一字昌国,常熟人。宏治乙丑进士,除大理寺左侍副,因失囚,降国子监博士。)
王昭君
辛苦风沙万里鞍,春红微淡黛痕残。
单于犹解怜娇色,亲拂胡尘带笑看。《列朝诗集》
(明)蒋山卿(字子云,仪真人。正德甲戌进士,授工部主事,历刑部郎中,出知河南府,以功进广西参政。)
王昭君
拭泪新妆束,来朝殿里辞。
何堪辞诀日,却是见怜时。
汉骑临关少,胡笳出塞迟。
琵琶写哀怨,凄切转添悲。(同上)
(明)张元凯(字左虞,吴县人。以世弁管苏州卫事。着有《伐檀诗集》。)
明妃
白龙堆里塞云昏,黄鹤歌残马上论。
自恨良家充内选,也同公主嫁乌孙。(同上)
(明)李 濓(字川父,祥符人。正德甲戌进士,授沔阳知州,迁宁波府同知,终山西按察佥事。着有《嵩渚集》。)
王昭君
边雪损铅华,胡风卷白沙。
无金买图画,有泪湿琵琶。
强酌和亲酒,愁注销塞车。
世途皆用贿,错倚面如花。(本集)
(明)颜廷榘(字范卿,永春人。与黄孔昭齐名。明万历间为江州倅,以好诗酒宾客,谪大宁司士,迁岷王府左史。着有《丛桂堂诗集》。)
明妃
紫台一去朔风寒,手上琵琶和泪弹。
寄语汉宫红粉伴,君王不复按图看。(《冶南诗薮》)
( 明)胡 韶(字汝成,东阳人,万历间人。)
明妃
倾国姿容冷汉宫,罗衣染尽泪痕红。
自知薄命难承宠,不敢人前怨画工。(《金华诗录》)
(明)王象春(字季木,新城人。万历庚戌举进士第二人,谪官南吏部考功郎。着有《问山亭诗》。)
昭君
朔气茫茫接虏尘,琵琶弹出汉宫春。
未央今夜催歌舞,犹恐君王忆远人。(《列朝诗集》)
(明)陈子龙(字卧子,华亭人。崇祯丁丑进士,官至兵部右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后以结太湖兵举事应浙闽,被执,乘间投水死,谥忠裕。着有《陈忠裕公全集》。)
王昭君
我本弱女子,被选当雄兵。
男儿畏强虏,辛勤独远行。
行行汉城尽,遂见边草横。
马鸣何萧萧,使者来相迎。
俗殊姓氏曲,曷以称其名?
河冻尘失堑,北风摇旆旌。
阏氏本至贵,当之乃心惊。
穹庐乱南北,无繇瞻汉京。
汉京君臣薄,胡人父子轻。
岂欲惜一死,恐起汉胡争。
天子方厌战,妇人聊苟生。
纵有归来时,耻见父与兄。
日忧负君托。时闻胡马征。
采采苜蓿枝,血泪相与并。
愿因双飞鹄,持赠汉公卿。(本集)
(明)张之象(字符超,一字月鹿,华亭人。由诸生入国学,授浙江按察司知事,卒年八十一。着有《剪彩》、《翔鸿》、《听莺》、《避暑》、《题桥》、《倚兰》、《击辕》、《佩剑》、《仙隐》、《林栖》诸稿。)
王昭君
鸾殿一朝别,龙沙万里行。
梦随秋雁返,愁逐暮烟生。
玉箸风前泪,胡笳马上声。
惟余汉宫月,长照妾心惊。(《松风余韵》)
(明)程应征(字来征,号宾华,休宁人。)
王昭君
空抱琵琶怨朔风,红颜薄命古今同。
当时若是寻常貌,不惜千金买画工。(《程氏所见诗抄》)
(明)魏 偁(字达卿,别号云松,宁波人。少负异才,为诸生次贡廷试第一,授石城训导,一时奉为人师,世称云松先生。着有《云松诗略》。)
王昭君
王嫱有艳色,天下花不如。
饬身不自炫,寂历闲宫居。
此时皇皇方召幸,丹青托人谓如镜。
谁知宫中轻黄金,图像增妍偏称心。
妾命一朝去,妾身留不住。
琵琶马上断愁肠,汉日回看泪如注。
妾命薄,冒黄尘,慎勿劳吾皇神。
画工误妾何足算,世有妨贤病国人。(《甬上耆日集》)
(明)邢 昉(字孟贞,高淳人。明末诗人,着有《石臼集》)
王昭君二首
蛾眉本绝世,远向尘沙道。
玉塞岂辞劳,黄金苦不早。
长作汉宫人,红颜亦终老。
青冢独伤魂,岁岁生春草。
汉宫回望绝,青海路逶迤。
一曲琵琶语,千秋罗绮悲。
逝将黄鹄侣,没向紫台陲。
怨结胡天月,悠悠无尽时。(本集)
(明闺秀)沈天孙(字七襄,宁国人。沈君典之女,适屠仪部子金枢,于归时年甫十七,又四年而卒。着有《沈七襄集》。)
明妃
塞北黄沙入马蹄,玉关千里雪沾衣。
君恩不逐金刀断,漠漠香魂月下归。(本集。此诗据《列朝诗集》作鄞县屠长卿之女瑶瑟作)
卷五 艺文(古今体诗 摘句附)
(国朝)昊 绮(字园次,其先由歙徙广陵,遂为江都人。顺治间,以明经荐入都,应诏授秘书院中书舍人。掌制诰,迁兵部主事员外郎,调工部屯田郎中,康熙丙午出知湖州府事。晚年自号听翁。着有《林蕙堂集》。)
明妃
莫怨妍媸向画中,明妃薄命在和戎。
便教写得倾城貌,未必君恩冠后宫。
其二:
深宫岁岁闭容辉,一出榆关便不归。
不为无金买图画,至今谁更识明妃?(本集)
(国朝)顾景星(字黄公,蕲州人。康熙己未荐举博学鸿词。着有《白茅堂集》。)
王明妃
李陵不背汉,王嫱悲集羌。
君恩不肯再,断绝彼中肠。
丈夫各异志,女子亦有行。
但恐兰蕙晚,不辞关路长。
行行去故里,戚戚来此邦。
綟缓耀金玺,云是单于王。
毡帷出宛转,椎伎争扶将。
白璧双报汉,为欢殊未央。
晨瞻欃枪落,夜失族头芒。
久戍获归国,病马亦解缰。
长安百万户,共道蛾眉强。(本集)
明妃
陈平奇计给阏支,故画蛾眉急解围。
道是阴谋终报郄,真成薄命有明妃。(同上)
(国朝)詹 贤(字左臣,一字铁牛,江西乐安人。康熙乙丑明经,官德化训导。着有《詹铁牛集》。)
明妃梦还汉宫
生割红颜画里娇,琵琶凄断远山凋。
心伤鸳枕悲长漏,魂送莲踪度永宵。
塞月光凝尘不动,边笳声悄路非遥。
子规一夜啼残血,沁入绦环湿楚腰。
其二(
离愁诉处减春娇,木落霜零秋半凋。
薄命终青胡地草,痴肠犹袅汉城宵。
鸾羁沙漠天原远,鹤返流苏日未遥。
唤醒梨云湘簟暖,还疑御臂压轻腰。(本集)
(国朝)梁佩兰(字药亭,番禺人。康熙戊辰进士,改庶吉士。着有《六莹堂集》)
明妃
明妃西嫁几时回,跪拜君王宝压开。
汉月暗随金雁去,塞云高拥紫驼来。
还如公主亲承辇,未许单于共上台。
忆得旧宫当日事,琵琶弹出自家哀。(本集)
(国朝)揭潜铭(字嵩庵,世称揭五经,康熙丁丑进士,官刺史。着有《鹤玉斋集》)
昭君
一从卫霍振王灵,天汉威声慑北庭。
今日奉春迎建策,祁连瀚海霎齐轻。
不辞弱质委风沙,媾得单于报汉家。
独使妇人规远略,何如将相尽翚珈。
稿街悬罢毳裘忙,保塞呼韩百两将。
自是汉恩宏恤远,郄教人恨负陈汤。
康居蹀血绩方新,奉世莎车剑未尘。
单于等闲为汉婿,晋阳何怪踵称臣。
汉家嫁女几□中,独有琵琶恨未融。
牢石满朝催仆柳,聪明赢得避□穹。
毕竟美人命独售,未央一睇恨悠悠。
鸩来太傅浑无事,饯却娇容断画头。
何事当年玉作尘,不闻十策诎和亲。
道人已逐河东死,长算应无惜美颦。
王睢无梦到雄狐,为冒狂心借若符。
今日不羞从射猎,千秋慎勿说宁胡。
蒙茸狐袖泣黄昏,一片冰心挂玉门。
青草年年看汉色,天□犹识帝彝尊。
明眸一别汉宫秋,幸得君王贵远游。
艳质若教留煽处,披香早巳怵危刘。
劲节芳心只自持,深宫故解混妍媸。
柏台簪笔从彤史,纨笔秋风不独奇。
并时将种解当熊,豺虎睢盱付妾躬。
莫道闺帷真胆怯,柔荑双臂峙崆峒。
玉人埋没恨无期,尤怪风流色表奇。
□俗千秋凭一洗,新都汉玺忍看持。
(国朝)张 远(字超然,闽县人。少孤,遭军需箕敛,亡命走吴楚百粤,复以逆藩煽乱,梗阻数年,比归而母已殁,凄然乃去故乡,寓常熟。康熙己卯解元,官云南禄丰知县,已老,旋卒。少以《题滕王阁》诗,为曹秋岳激赏,名满长安,尝病晋安风雅一派拘守唐音,力自振拔,各体音情俱极顿挫,实能角旗鼓于中原。沈归愚第称其疏朗,未为知己。着有《无闷堂集》。)
昭君
玉颜终古葬风尘,只为当时惜一身。
不信琵琶还有泪,伊屠须卜是何人?(《冶南诗薮》)
(国朝)黄之隽(字石牧,号■⑴堂,华亭人。康熙辛丑进士,官至翰林院编修。着有《■⑴堂集》。)
咏昭君
国重一身轻,辞宫便远行。
有心驯汉婿,无祸到哀平。
岂屑矜颜色,真能决死生。
季伦不解事,昵昵赋私情。(本集)
(国朝)黄世成(字培山,信丰人。乾隆丙辰进士,官礼部主事,荐举博学鸿词。着有《平庵诗集》。)
王昭君
心随明月到秦州,挹上龙庭不肯羞。
单于纵有天人色,何似卢家一莫愁?
欲蒙君宠叹非才,北地欢娱亦有台。
且说边庭已和事,他时莫更美人来。(本集)
(国朝)沈德潜(字确士,号归愚,长洲人。乾隆丙辰荐举博学鸿词,己未成进士,官至礼部侍郎,加尚书衔,卒赠太子太师,谥文悫。着有《归愚集》。)
王明妃
毳帐琵琶曲,休弹怨恨声。
无金偿画手,妾自误平生。
其二:
天赋殊尤质,翻为异域人。
君王不好色,遣妾去和亲。(本集)
(国朝)袁 枚(字子才,号简斋,钱塘人。乾隆丙辰荐举博学鸿词,己未进士,官江南江宁知县,卒年八十二。着有《小仓山房集》、《随园诗话》。)
昭君
阴山月落夜啼乌,放下琵琶影更孤。
知道君王终遣妾,将军不赐赐匈奴?
其二:
岁选良家玉一枝,六宫深处有谁知。
椒房绝少堂帘隔,何必重重用画师?(本集)
和金沛恩咏昭君纸鸢
玉门春老恨难忘,犹逐东风谒汉皇。
环佩影沈天漠北,琵琶声在白云乡。
素丝解作留仙带,细雨弹成坠马妆。
莫怪洛阳多纸贵,画图终日对斜阳。(《随园诗话》)
明妃(第一首因改官外出而作,第二首后十年再入朝,则凤池诸客都非旧人,故云。)
琵琶一曲靖边尘,欲报君恩屡顾身。
只是内家装束改,回头羞见汉宫人。
晓日瞳眬玉殿开,东风回首认蓬莱。
三千宫女如花貌,都是明妃去后来。
(国朝)胡天游(一名骙,字云持,一字稚威,山阴人。雍正己酉副贡生,乾隆丙辰荐举博学鸿词。着有《石笥山房诗文集》。)
赋得明妃三叠
明妃生照楚江清,艳比天边明月明。
尚愁金屋污仙骨,绝代岂为呼韩生。
龙堆雪卷黄沙雨,偏着春风双黛妩。
定知造物惜红颜,故使漂零擅千古。
君不见邯郸小家施薄朱,暮倚市门朝佩珠。
可怜光彩霸天下,何恨当年卫子夫。
明妃一顾已倾城,紫台远去转娉婷。
鸣駞嘶马杂羌语,夜夜朝朝那可听。
天低海水西流处,独有琵琶堪唤语。
断丝枯木本无情,犹胜人心千百许。
幽怨声声解与传,自怜意态骄神仙。
生不得当茂陵赤帝真龙子,乍可巫山峡月空婵娟。
明妃初向长门入,窈窕无心矜独立。
自然动影迥春风,璚鬟薄洗巫云湿。
六宫良家五陵子,容华多少夸桃李。
齐声郄步称第一,今朝争为甘心死?
妇人妒色恒自持,尚令忘妒前相悲。
如何瑰艳映海日,近出珠栊人不知。
以图索马安有马,况是丹青不能画。
画师长安市上儿,一生解貌东家施。
黄金纵使不相责,鄙人讵识天人姿?
昔疑汉妾今焉支,妾身分明不泪垂。
玉颜一为他人得,枉是千金莫赎时。(本集)
句
身与明妃同出塞,今朝低尽雪山天。(《题出塞图》,同上)
(国朝)吴 雯(字天章,山西蒲州人。乾隆间应博学鸿词不遇。着有《莲洋集》。)
明妃
不把黄金买画工,进身羞与自媒同。
始知绝代佳人意,即有千秋国士风。
环佩几曾归夜月,琵琶惟许托宾鸿。
天心特为留青冢,春草年年似汉宫。(《国朝别裁集》)
(国朝)屈 复(字见心,号悔翁,晚号金粟道人,陕西蒲城人。布衣,乾隆丙辰荐举博学鸿词。着有《弱水诗集》。)
明妃
阴山一去紫台空,环佩何劳怨朔风。
汉帝六宫春草碧,只今谁在画图中?(本集)
(国朝)李 锴(字铁君,一字眉山,号荐青山人,又号焦明子,汉军人。乾隆丙辰荐试博学鸿词,复举经学。着有《睫巢集》。)
王昭君
凤凰虽为媒,鸩鸟能间之。
美人在宫中,袅枕宁自移。
艳色自骄矜,安怪他人为?
当轩拜天子,流光在前墀。
所愿在一见,去去无所辞。(《熙朝雅颂集》)
(国朝)吴省钦(字冲之,号白华,南汇人。乾隆乙卯,召试博学鸿词,赐内阁中书,癸未进士,官至左都御史,湖北提督学政。着有《白华前后集》。)
明妃
苑漏迢迢永巷哀,玉阶宣唤梦空回。
平生休恨毛延寿,已赚君王省识来。
仙辔如琴鞚绝尘,琵琶弦诉汉宫春。
解围笑献平城计,从此和亲误美人。(本集)
(国朝)刘献廷(字继庄,庆阳人。)
王昭君二首
六奇已出陈平计,五饵曾闻贾谊言。
敢惜妾身归异国,汉家长策在和番。
汉主曾闻杀画师,画师何足定妍媸?
宫中多少如花女,不嫁单于君不知。(《国朝别裁集》)
(国朝)顾夔璋(字东昆,襄阳人。乾隆癸酉拔贡生,官广西试用州判。着有《东昆诗集》。)
昭君
庙算无人斩郅支,竟教女子塞垣驰。
琵琶空拨繁忧调,画像难描幽愤姿。
御苑可怜虚绣幕,单于岂遽缺金卮。
独悲青冢连陵墓(陵谓李陵,墓在紫塞),飜使男儿愧誓师。(本集)
(国朝)祝 颋(字亦山,无锡人。乾隆丙子举人,四川三台县知县。)
句
自从神女感云雨,生长明妃亦在兹。(《巫山十二峰》)
(国朝)祝德麟(号止堂,海宁人。乾隆癸未进士,由翰林院编修官御史。着有《悦亲堂集》。)
王昭君
祸始韩安国,和亲议遂成。
妾身宁足惜,国体得无轻。
图画宫中貌,琵琶马上声。
伤心沙漠月,还似汉庭明。(本集)
(国朝)沈 初(字景初,号云椒,平湖人。乾隆癸未进士,殿试第二人及第,官至户部尚书,谥文恪。着有《兰韵堂集》。)
王昭君辞
君王未知妾,妾貌为谁好?
愿一见颜色,安知万里道?
和亲奉朝命,妾身岂自保。
闻君有悔心,使妾伤怀抱。
莽莽塞云深,年年秋风早。
去时宫女伍,没时阏支老。
冢中骨已寒,上有汉宫草。(本集)
(国朝)苗令琮(字季黄,号雪岩,凤台人、乾隆辛卯举人,官宁乡学教谕。着有《一瓢山房集》。)
句
女莫作王明君,男莫作班定远,
尊为阏氏贵封侯,一去边庭竟不返。(本集)
(国朝)许兆椿(字茂堂,号秋岩,云梦人。乾隆壬辰进士,由翰林转御史,官至广西、浙江巡抚,入祀乡贤名宦祠。着有《秋水阁诗集》。)
昭君
汉家公主世和亲,秾矣歌残局又新。
竟使佳人辞玉殿,不劳飞将涉边尘。
君心画手三生事,青草黄沙万古春。
见说呼韩来接踵,成功不是受恩人。
烽烟碛月阵云惊,慷慨偏甘自请行。
侠气我知非薄命,美人天遣不虚生。
一溪香水流南国,万马秋风靖北平。
三十六宫春自好,几多颜色老增城。
椒风环佩曳三千,北地燕支上靥妍。
独退主方怜绝艳,入宫人不妒归田。
帐前筚栗吹残梦,马上桃花惜往年。
带得玉门春色去,至今青草尚芊芊。
黄金少处减容光,索赋应难说擅场。
行掷此身安社稷,去留微意感君王。
一时粉黛真无色,千载琵琶总断肠。
不分金釭衔璧处,只宜飞燕在昭阳。(本集)
(国朝)曾 燠(字庶蕃,号宾客,南城人。乾隆辛丑进士,官至贵州巡抚。着有《赏雨茅屋集》。)
王昭君
薄命不须论,和亲是国恩。
江都王建女,先已嫁乌孙。(本集)
(国朝)史谷贻(字君有,号惜轩,漂阳人。乾隆朝恩贡生。着有《惜轩诗集》。)
王昭君
玉辇长辞汉殿回,明君一曲莫兴哀。
红颜得向胡尘老,免似杨妃辱马嵬。(本集)
(国朝)舒 位(字立人,号铁云,大兴人。乾隆戊申举人。着有《瓶水斋诗集》。)
昭君
雁门关外起边风,远嫁乌孙事略同。
但使古公能好色,不妨魏綘论和戎。
掖庭请去恩非薄,山壑犹存句最工。
回首平城三十万,是谁奇计出无穷?(本集)
(国朝)戴 亨(字通干,一字遂堂,沈阳人,原籍浙江仁和县。乾隆辛丑进士,官山东齐河县知县。着有《庆芝堂诗集》。)
昭君
宁边庙算遣朱颜,不比文姬出汉关。
忠节岂劳传画史,巍巍青冢壮胡山。
明妃
奉命和戎主,甘心朔漠来。
望乡时洒泪,不上李陵台。
(国朝)何人鹤(字鸣九,号雪浦,绵州人。乾隆朝诸生。着有《台山诗集》。)
昭君
毳庐迎得玉妃来,粉黛污人只自哀。
青冢有魂啼汉月,望乡不上李陵台。(本集)
(国朝)乔 煌(字效谷,号西村,太原人。乾隆中官福建布政司照磨。着有《黄叶楼诗集》。)
昭君二首
汉阙黄云外,离魂马足迟。
可怜诸姊妹,独妾作阏氏。
怨假琵琶诉,茕然异域身。
至今青冢草,不是汉家春。(本集)
(国朝)昊 荩(字耔雨,号太痴,桐城人。乾隆朝诸生。着有《太痴生诗文集》。)
昭君
紫台人别汉家春,天子休嫌画未真。
留得蛾眉靖边塞,可知延寿是功臣。(本集)
(国朝)厉苑英(字素传,丹阳人。乾隆朝诸生。)
明妃
汉宫粉黛知多少,独有明妃青冢传。
三十六年不得见,何如弗与画工钱?(《曲阿诗综》)
(国朝)王沄孙(字长云咏子,着有《自怡集》。)
王昭君
画图何必问妍媸,毳帐生春也遇时。
若老汉宫终不识,至今青冢尚留谁?(《东瓯诗存》)
(国朝)朱 彭(字亦篯,号青湖,钱塘人。乾隆间岁贡生。着有《抱山堂集》。)
句
龙沙回首一南望,明妃愁上单于台。(《寒夜对月听李玉峰弹塞鸿曲》)
(国朝)程 淔(字濓月,号缄斋,歙县人,江都籍。着有《白山诗草》。)
昭君
入谢君王拜紫哀,孤征不惜泪沾巾。
汉廷臣子应增愧,塞上和戎藉女人。(《程氏所见诗钞》)
(国朝)鲍桂星(字双五,号觉生,歙县人。嘉庆己未进士,翰林院编修,官至工部右侍郎,提督河南湖北学政,旋因奏参革职,遇上六旬万寿,特赏编修,擢詹事,充文渊阁事。道光五年,因病乞假,寻卒。着有《觉生诗抄》、《咏物》、《咏史》、《感旧》诸诗抄。)
明妃
卫霍年年侈战功,何如决策早和戎。
蛾眉笑挟琵琶去,凤掖惊看粉黛空。
芳草不遮青冢月,佩环犹忆紫台风。
君王若补麒麟画,应为明妃惜画工。(《咏史诗抄》)
(国朝)贾松年(字海雪,润州人。少不习帖括业,亦不屑屑于利禄,独隐糟邱,日寝馈于汉魏六朝有唐诸大家风。着有《萧艾堂古乐府歌辞》。)
王明君
蛾眉西嫁向遐方,不使君王有色荒。
若果三边烽火静,绝胜飞燕在昭阳。(本集)
(国朝)杨延亮(字菊泉,长沙人。嘉庆戊辰进士,官山西赵城县知县,道光乙未死教匪林清余之难,谥昭节,着有《月塘书屋诗集》。)
王昭君
难把琵琶谱旧词,人间谁解辨妍媸?
须知不是无颜色,只少黄金与画师。(本集)
(国朝)徐 谦(字益卿,号白舫,广丰人。嘉庆辛未进士,官吏部主事。着有《悟雪楼诗集》。)
王墙
勿忧沙漠扬兵气,从此呼韩作外臣。
羞倩长门工赋客,幸留远塞报恩身。
酡酥乱点秋初猎,雁碛荒寒草不春。
寂寞李陵台畔月,清辉独照汉宫人。(本集)
(国朝)林 彖(字庚南,号易堂,龙溪人。嘉庆间诸生。着有《自怡诗集》。)
昭君
千秋哀怨写琵琶,万里和戎出汉家。
果是安边无别策,忍教红粉度龙沙。(本集)
(国朝)傅 璜(字星北,号筱泉,又号松眉,贵筑人,江南上元祖籍。嘉庆戊辰考取国史馆誊录,充八旗教习官,庚午中顺天举人,辛未成进士,归主讲正习书院。道光元年入都谒选,授直隶博野县知县,调署满城,改补丰润。丁艰归,服阕改发广西,署兴安县知县,白邑同知,补全县,擢西隆州知州,卒于桂林。着有《庭训》四卷,《一朵山房诗集》十六卷。)
咏昭君
风雪雄关泪万行,琵琶何处问苍苍?
肯甘一妇依村老,翻觉群恩让妾长。
结发空教尊帝子,赠身谁可替中郎?
尘颜休更夸秾艳,塞外婵娟月淡黄。(本集)
(国朝)吴敏树(字本钦,号南屏,巴陵人。道光壬辰恩科举人,官浏阳训导。着有《柈湖诗录》。)
王昭君
塞尘飞上汉宫妆,添抹燕支饮酪浆。
一代平戎儿女计,琵琶声似怨高皇。(本集)
(国朝)张岳龄(字南瞻,号子衡,平江人。由军功现官甘肃按察使。着有《铁瓶诗抄》。)
明妃
殿上荣华绝代无,琵琶一曲送单于。
君王自负看花眼,错把妍媸信画图。(本集)
(国朝闺媛)周秀眉(福邑象生女,平阳金肇英室。着有《香闺集》。)
昭君二首
大造英华泄,春从塞地生。
琵琶弹马上,千载壮君名。
岂是金能赂,魂消举笔时。
汉宫多宠爱,枉自画蛾眉。(《东瓯诗存》)
(国朝闺媛)郭漱玉(字六芳,湘阴人。云麓先生女,罗亨鼎室,笙愉夫人序云:“伯姊六芳,性明慧,读书数行并下,尤工为诗。原集旧名《绣余》,石梧为易今名”即《绣珠轩诗集》也。)
明妃
竟抱琵琶塞外行,非关图画误倾城。
汉家议就和戎策,差胜防边十万兵。(《郭氏闺秀集》)
再咏明妃
问谁倡此和亲议?满面胡沙卷朔风。
寄语君王休念妾,而今郄似画图中。(同上)
(国朝闺媛)郭润玉(字昭华,一字笙愉,号壶山女士,湘潭人。云麓先生女,两江总督李文恭室。从父学诗,又从两姑母卒业。着有《簪花阁诗钞》。)
明妃
漫道黄金误此身,朔风吹散马头尘。
琵琶一曲干戈靖,论到边功是美人。(本集)
(国朝闺媛)郭秉慧(字智珠,湘潭人。云麓公孙女,湘阴李太史梅生室,其舅文恭公序云:幼读书,过目成诵,学为韵语,婉丽自然。诗集初名《红蔷吟稿》,今易为《红薇吟馆遗草》。)
昭君
一曲琵琶泪若丝,蛾眉心事有谁知?
雁门留得芳坟在,宿草青青没断碑。(本集)
(国朝闺媛)蔡泽苕(字伯颖,德化人。蔡太史寿祺女,汉阳袁阁学笋陔之媳,国子监生晋室,未嫁夫卒,伯颖誓为袁氏立嗣守贞。幼从外大母田宜人、母朱恭人读,娴古今体。着有《冰壶玉鉴轩诗草》。)
昭君
进退权偏付画工,红妆千古怨秋风。
君王事事能亲理,那见琵琶出汉宫!(本集)
词附
(国朝)陆次云(见卷三)
明妃(调寄《如梦令》)
马上簇残眉黛,飒飒风吹罗带。遣妾去和戎,试问将军何在?出塞,出塞,回首汉宫无奈。(《玉山词》)
卷六 艺文(古今体诗)
(晋)石 崇(字季伦,渤海南皮人,生于青州,故小名齐奴。少敏慧,勇而有谋,年二十余为修武令,有能名。入为散骑郎,迁城阳太守,伐吴有功,封安阳乡侯,旋拜黄门郎,累迁散骑常侍侍中,出为南中郎将,荆州刺史,领南蛮校尉,加鹰扬军。后为王伦孙秀所害,迨惠帝复祚,诏以卿礼葬之。)
王明君辞
我本汉家子,将适单于庭。
辞诀未及终,前驱已抗旌。
仆御涕流离,辕马悲且鸣。
哀郁伤五内,泣泪沾朱缨。
行行日已远,遂造匈奴城。
延我于穹庐,加我阏氏名。
殊类非所安,虽贵非所荣。
父子见陵辱,对之惭且惊。
杀身良不易,默默以苟生。
苟生亦何聊,积思常愤盈。
愿假飞鸿翼,乘之以遐征。
飞鸿不我顾,伫立以屏营。
昔为匣中玉,今为粪上英。
朝华不足欢,甘与秋草并。
传语后世人,远嫁难为情。(《诗隽类函》)
(梁)简文帝(讳纲,字世缵,小字六通,高祖第三子,昭明太子母弟也。天监二年生于显阳殿,五年封晋安王,八年为云麾将军,累迁使持节都督。大通三年,昭明太子薨,立为皇太子。太清三年五月,高祖崩,即皇帝位。着有《老子义》、《庄子义》、《礼大义》、《诸王传》等编。)
明君词
玉艳光瑶质,金钿婉黛红。
一去葡萄观,长别披香宫。
秋檐照汉月,愁帐入胡风。
妙工偏见低,无由情恨通。(同上)
(梁)武陵王(讳纪,字世询,高祖第八子也。少勤学,有文才。天监十三年封武陵郡王,历任宁远将军,轻车将军,丹阳尹,会稽太守。大同十一年,散骑常侍,征西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高祖崩,纪乃僭号于蜀,改年曰天正,一年遂灭。)
明君词
塞外无春色,边城有风霜。
谁堪览明镜,持许照红妆。(同上)
(梁)约 沈(字休文,吴兴武康人。孤贫好学,博通群籍。始为安西外兵参军,兼记室,入为尚书度支郎,后以本官兼著作郎,迁中书郎。隆昌元年除吏部郎,出为宁朔将军,东阳太守。官至左光禄大夫,侍中,少傅。卒年七十三,谥曰隐。着有《晋书》、《宋书》、《齐纪》、《高祖纪》、《迩言》、《谥例》、《文章志》、《文集》、《四声谱》等书。)
昭君词
朝发披香殿,夕济汾阴河。
于兹怀九逝,自此敛双蛾。
沾妆疑湛露,绕臆状流波。
日见奔沙起,稍觉转篷多。
胡风犯肌骨,非直伤绮罗。
衔涕试南望,关山郁嵯峨。
始作阳春曲,终成苦寒歌。
唯有三五夜,明月暂经过。(同上)
( 陈)陈 昭
昭君词
跨鞍今永诀,垂泪别亲宾。
汉地随行尽,胡关逐望新。
交河拥塞雾,陇日暗沙尘。
唯有孤明月,犹能远送人。(同上)
(陈)张正见(字见颐,清河东武城人。幼好学,有清才。梁简文在东宫,正见年十三,献颂,为简文赞赏。太清初,射策高第,除邵陵王国左常侍。梁元帝立,拜通直散骑侍郎,迁彭泽令。高祖受禅,诏正见还都,官至尚书度支郎,通直散骑侍郎,着士如故。卒年四十九。着有集十四卷。)
明君词
塞树暗胡尘,霜楼明汉月。
泪染上春衣,忧变华年发。(同上)
(北周)王 褒(字子渊,琅琊临沂人。起家秘书郎,转太子舍人,袭爵南昌县侯,稍迁秘书丞,寻迁安成郡守。梁元帝嗣位,拜侍中,累迁吏部尚书,左仆射,寻加开府仪同三司,保定中除内史中大夫,授太子少保,迁小司空,仍掌纶诰。)
明君词
兰殿辞新宠,椒房余故情。
鸿飞渐南陆,马首倦西征。
寄书参汉使,衔涕望秦城。
惟余马上曲,犹作出关声。(同上)
(北周)庾 信(见卷四)
明妃词
敛眉光禄塞,还望夫人城。
片片红颜落,双双泪眼生。
冰河牵马度,雪路抱鞍行。
胡风入骨冷,夜月照心明。
方调琴上曲,变入(一作作)胡笳声。《庾子山集》
(隋)薛道衡(字符卿,河东汾阴人。六岁而孤,专精好学,年十三讲《左氏传》,见者奇之。彭城王浟引为兵曹从事,弘农杨遵见而嗟赏,授奉朝请,累迁太尉府主簿,并散骑常侍。大定中,授仪同摄邓州刺史。炀帝嗣位,转潘州刺史,复拜司隶大夫,因作颂被罪,帝令自尽,时年七十,天下冤之。着有集七十卷。)
昭君辞
我本良家子,充选入椒庭。
不蒙女史进,更失画师情。
蛾眉非本质,蝉鬓改真形。
专由妾命薄,误使君恩轻。
啼沾渭桥路,叹别长安城。
夜依寒草宿,朝逐转蓬征。
郄望关山迥,前瞻沙漠平。
胡风带秋月,嘶马杂笳声。
毛裘易罗绮,毡帐代金屏。
自知莲脸歇,羞看菱镜明。
钗落终应弃,髻解不须萦。
何用单于重,讵假阏氏名。
駃騠聊强食,筒酒未能倾。
心随故乡断,愁逐塞云生。
汉宫如有忆,为视旌头星。(《诗隽类函》)
(唐)储光羲(衮州人,登开元中进士第,又诏中书试文章,历监察御史,禄山乱后坐陷贼贬官。着有集七十卷。)
明妃曲
西行陇上泣胡天,南向云中指渭川。
毳幕夜来时宛转,何由得似汉王边。
胡王知妾不胜悲,乐府皆传汉国辞。
朝来马上箜篌引,稍似宫(一作云)中闲夜时。
日暮惊沙乱雪飞,傍人相劝易罗衣。
强来前殿(一作帐)看歌舞,共待单于夜猎归。
彩骑双双引宝车,羌笛两两奏胡笳。
若为别得横桥路,莫隐(一作不忆)宫中玉树花。(《全唐诗》)
(唐)刘长卿(字文房,河间人。开元二十一年进士,至德中为监察御史,以检校祠部员外郎为转运使判官,知淮南鄂岳转运留后,鄂岳观察使吴仲孺诬奏,贬播州南邑尉,会有为之辩者,除睦州司马,终随州刺史。着有《刘随州集》。)
王昭君歌
自矜娇艳色,不顾丹青人。
那知粉缋能相负,郄使容华翻误身。
上马辞君嫁骄虏,玉颜对人啼不语。
北风雁急浮云(一作清)秋,万里独见黄河流。
纤腰不复汉宫宠,双蛾长向胡天愁。
琵琶弦中苦调多,萧萧羌笛声相和。
谁怜一曲传乐府,能使千秋伤绮罗。(同上)
(唐)李 白(见卷四)
于阗采花〖胡震亨曰:《于阗采花》陈隋时曲名,本辞云:“山川虽异所,草木尚同春。亦知溱洧地,自有采花人。”太白则借明妃陷虏,伤君子不逢明时,为谗妒所蔽,贤不肖易置无可辨,盖亦以自寓意焉。〗
于阗采花人,白言花相似。
明妃一朝西入胡,胡中美女多羞死。
乃知汉地多明妹,胡中无花可方比。
丹青能令丑者妍,无盐翻在深宫里。
自古妒蛾眉,胡沙埋皓齿。(《太白集》)
(唐)戴叔伦(字幼公,金坛人。王皋领湖南江西,表佐幕府,皋讨李希烈,留叔伦领府事,试守抚州刺史,俄即真迁容管经略使。着有集十卷,今存诗二卷。)
昭君词
汉宫若远近,路在寒沙上。
到死不得归,何人共南望。(《全唐诗》)
其二:
汉家宫阙梦中归,几度毡房泪湿衣。
惆怅不如边雁影,秋风犹得向南飞。(同上)
(唐)李 端(字正己,赵郡人。大历五年进士,与卢纶、吉中孚、韩翊、钱起、司空曙、苗发、崔峒、耿湋、夏侯审唱和,号大历十才子。尝客驸马郭暖第,诗冠其坐客。初授校书郎,后移疾江南,官杭州司马卒。着有集三卷。)
昭君词
李陵初送子卿回,汉月明时惆怅(一作帐照)来。
忆着长安旧游处,千门万户玉楼台。(同上)
(唐)许 浑(字用晦,丹阳人。太和六年进士,为当涂、太平二县令。大中三年入为监察御史,累迁虞部员外郎,睦郢二州刺史。居润州,有丁卯桥别墅,因以名其集,着有集二卷。)
听琵琶
欲写明妃万里情,紫槽红拨夜丁丁。
胡沙望尽汉宫远,月落天山闻一声。(《全唐诗》)
(唐)王 偃(字里仕履未详)
明君词
北望单于日半斜,明君马上泣胡沙。
一双泪滴黄河水,应得东流入汉家。(同上)
(宋)欧阳修(字永叔,庐陵人。天圣八年省元中进士甲科,仕至枢密副史。神宗朝迁兵部尚书,以太子少师致仕,卒赠太子太师,谥文忠。着有《六一居士集》。)
明妃曲和王介甫作(胡人以鞍马为家,射猎为俗。)
泉甘草美无常处,鸟惊兽骇争驰逐。
谁将汉女嫁胡儿,风沙无情面如玉。
身行不遇中国人,马上自作思归曲。
推手为琵却手琶,胡人共听亦咨嗟。
玉颜流落死天涯,琵琶却传来汉家。
汉家争按新声谱,遗恨已深声更苦。
纤纤女手生洞房,学得琵琶不下堂。
不识黄云出塞路,岂知此声能断肠?(本集)
汉宫有佳人,天子初未识。
一朝随汉使,远嫁单于国。
绝色天下无,一失难再得。
虽(一作谁)能杀画工,于事竟何益?
耳目所及尚如此,万瑞安能制夷狄?
汉计诚已拙,女色难自夸。
明妃去时泪,洒向枝上花。
狂风日暮起,飘泊落谁家?
红颜胜人多薄命,莫怨春风当自嗟。(本集)
(宋)司马光(字君实,陕州夏县人。宝元初进士甲科,累官资政殿学士,拜左仆射,兼门下侍郎,薨于位,赠太师、温国公,谥文正。着有《司马温公集》。)
和王介甫明妃曲
胡雏上马唱胡歌,锦车已驾白橐驼。
明妃挥泪辞汉主,汉主伤心知奈何?
宫门铜环双兽面,回首何时复来见?
自嗟不若住巫山,布袖蒿簪嫁乡县。
万里寒沙草木稀。居延塞外使人归。
旧来相识更无物,只有云边秋雁飞。
愁坐泠泠调四弦,曲终掩面向胡天。
侍儿不解汉家语,指下哀声犹可传。
传遍胡人到中土,万一他年流乐府。
妾身生死知不归,妾意终期寤入主。
目前美丑良易知,咫尺掖庭犹可欺。
君不见白头萧太傅,被语仰药更无疑。(本集)
(宋)王安石(字介甫,抚州临川人。庆历二年进士。神宗朝累除知制诰,翰林学士,拜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加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封荆国公,谥曰文,崇宁间追封舒王。着有《临川集》。)
明妃曲
明妃初出汉宫时,泪湿春风鬓脚垂。
低徊顾影无颜色,尚得君王不自持。
归来郄怪丹青手,入眼平生未曾有。
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
一去心知更不归,可怜着尽汉宫衣。
寄声欲问塞南事,只有年年鸿雁飞。
家人万里传消息,好在毡城莫相忆。
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本集)
其二:
明妃初嫁与胡儿,毡车百两皆胡姬。
含情欲语独无处,传与琵琶心自知。
黄金捍拨春风手,弹看飞鸿劝胡酒。
汉宫侍女暗垂泪,沙上行人却回首。
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
可怜青冢已芜没,尚有哀弦留至今。(同上)
(宋)曾 巩(字子固,南丰人。嘉佑二年进士,调太平州司法参军,召为集贤校理,出知福民等州。神宗朝加史馆修撰,中书舍人。着有《元丰类稿》。)
明妃曲
明妃未出汉宫时,秀色倾人人不知。
何况一身离汉地,驱令万里嫁胡儿。
喧喧杂虏方满眼,皎皎丹心欲与谁?
延寿尔能私好恶,令人不自保妍媸。
丹青有迹尚如此,何况无形论是非?
穷通岂不各有命,南北由来非尔为。
黄云塞路乡国远,鸿雁在天音信稀。
几成新曲无人听,弹向东风空泪垂。
若道人情无感慨,何故卫女苦思归?(本集)
蛾眉绝世不可寻,能使花羞在上林。
自信无由污白玉,向人不肯用黄金。
一辞椒屋风尘远,去托毡庐沙碛深。
汉姬尚自有妒色,胡女岂能无忌心?
直欲论情通汉地,独能将恨寄胡琴。
但取当时能托意,不论何代有知音。
长安美人夸富贵,未央宫殿竞光阴。
岂知泯泯沈烟露,独有明妃传至今。(同上)
(宋)邢居实(字惇夫,河南原武人,恕子。着有《呻吟集》。)
明妃引(十四岁作)
汉宫有女颜如玉,浅画愁眉远山绿。
披香殿里夜吹笙,未央宫中朝理曲。
绛纱蒙笼双蜡烛,箫鼓声传春漏促。
玉辇三更别院归,夜深月照黄金屋。
莓苔满院无行迹,总为君王未相识。
天上天仙骨格别,人间画工画不得。
嫣然一笑金舆侧,玉貌三千敛颜色。
罗帏绣户掩香风,一朝返嫁单于国。
金凤罗衣为谁缕,长袖弓弯不堪舞。
一别昭阳旧院花,泪洒胭脂作红雨。
回头不见云间阙,黄河半渡新冰滑。
马蹄己踏辽羯尘,天边尚挂长门月。
黄沙不似长安道,薄暮微云映衰草。
胡儿马上鸣胡笳,绿鬓红颜为君老。
西风萧萧易水寒,啼痕不断几阑干。
年年看尽南飞雁,一去天涯竟不还。
少年将军健如虎,日夕撞钟捶大鼓。
宝刀生涩旌旗卷,汉宫嫁尽婵娟女。
寂寞边城日将暮,三尺角弓调白羽。
安得壮士霍嫖姚,缚取呼韩作编户。(《宋诗纪事》)
(宋)李 纲(字伯纪,邵武人。政和二年进士。靖康初累尚书右丞。高宗即位,累官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落职鄂州居住。绍兴中除观文殿学士,湖广宣抚使,知潭州,卒赠少师,谥忠定。着有《梁溪集》。)
明妃曲
昭君自恃颜如花,肯赂画使丹青加?
十年望幸不得见,一日远嫁来天涯。
辞宫脉脉洒红泪,出塞漠漠惊黄沙。
宁辞玉质配胡虏,但恨拙谋羞汉家。
穹庐腥膻厌酥酪,长调幽怨传琵琶。
一宫美女不知数,骨委黄土纷如麻。
当时失意虽可恨,犹得千古诗人夸。(本集)
(宋)陈 造(字唐卿,高邮人。淳熙二年进士,调繁昌尉,寻宰定海、悴房陵至淮浙安抚使参议。晚号江湖长翁,着有《江湖长翁集》。)
明妃曲
汉宫第一人,只合侍天子。
四弦春风手,可用入胡耳。
天生国艳或为累,金赂画工宁不耻?
玉颜初作万里行,朔风黧面边尘昏。
路人私语泪栖睫,况妾去国怀君恩。
穹庐渐耐胡天冷,政复难忘心耿耿。
夜深拜月望长安,顾叹当时未央影。
胡雏酌酒单于舞,铭肺千年朝汉主。
传闻上谷与萧关,自顷耕桑皆乐土。
向来屯饷仍增絮,庙算年年关圣虑。
但令黄屋不宵衣,埋骨龙荒妾其所。(本集)
(宋)唐 庚
明妃曲
生男禁多才,长沙伴湘累。
生女禁太美,阴山嫁胡儿。
长沙虽归如不归,阴山亦复归无期。
绛灌通侯延寿死,琵琶休怨汉天子。(《唐眉山诗集》)
(宋)白玉蟾
明妃曲
行行莫敢悲,一死复千怨。
脱身歌舞中,姊姒不足恋。
蛮帐紫茸毡,虽畀固不贱。
昔在后宫时,几见君王面?
君王有凤偶,不数芹边燕。
傥曾赐御览,岂为画所幻?
粉黛相■⑵巇,亦惧人彘变。
但念辞乡国,远适堪慨叹。
此时汉无策,聊塞呼韩愿。
非无霍嫖姚,两国虑涂炭。
欲宽公卿忧,只影非所羡。
敬将金缯行,不觉泪珠溅。
请行安得辞,心心存汉殿。
所怜毛延寿,既杀不可谏。
马蹄蹴胡尘,晓月光灿灿,
凄枪成琵琶,千古庶自见。
他时冢草青,汉使或一奠。(本集)
(宋)高似孙(字续古,余姚人。淳熙十一年进士,累官校书郎,守处州。着有《疏寮小集》。)
琵琶引
人生聚散难为别,何况匆匆作胡越,
梅梢带雪下昭阳,明朝隔断关山月。
长城不战四夷平,臣妾一死鸿毛轻,
回凭汉使报天子,为妾奏此琵琶声。
长安城中百万户,家家竞学琵琶谱,
酸声苦调少人知,食雪天山忆苏武。
西风吹霜雁飞飞,汉宫月照秋砧衣,
嫖姚已死甲兵老,公主公主何时归?(《宋诗纪事》)
(宋)薛季宣(字士龙,号艮斋,永嘉人。绍兴二十九年年甫十九,即从荆南帅辟写机宜文字,官至大理寺正,出知湖州,寻迁知常州,未上卒。着有《浪语集》。)
明妃曲
阙下乌云暗黑旗,未央高会送将归。
天子传觞从官劝,单于今正天骄儿。
上林关锁多芳菲,王嫱困睡花葳蕤。
中人惊起道宣唤,和戎却自拚蛾眉。
徘徊顾景伤春啼,秀色误身生不知。
工师万死未足谢,丹青始信君难欺。
冤莫冤兮长别离,盟莫渝兮徒自疑。
毡车未免下宫殿,记得当年初入时。
眉山淡扫双螺垂,拟高门户生光辉。
姑姊提携父母送,不教含涕登丹墀。
赭黄有泪濡龙衣,此身虽是触事非。
湖沙万里少花木,胡中争看真阏氏。
言语不通心尽悲,琵琶琢就弹哀思。
君门万里不易到,檀槽拨断商弦丝。
穷寒绝塞人踪稀,时有天边霜雁飞。
凭谁说与汉卿相,西施莫忘真元龟。(本集)
(宋)刘 宰(字平国,号漫塘,其先人由沧州徙丹阳,再迁金坛。登绍兴元年进士,调江宁尉,迁真州法曹,政声大着。绍定时以通判建康直秘阁主簿仙都观。端平时以直宝谟阁历知宁国府,进显谟阁奏祠玉局,卒年七十四,谥文节。着有《漫堂文集》。)
昭君曲
朝日耀兮春花,玉壶炯兮清冰。
耿余心兮不欺,付妍丑兮丹青。
君王兮宵衣,壮士悲歌兮战死。
岂余身兮惮殃,抗风沙兮万里。
崔嵬兮增城,璀粲兮昭阳。
羌末路兮多艰,幸朕时之不当。
毡裘兮娱嬉,穹庐兮容与。
怨异域兮我欺,谂九天兮谁许。
南风兮徐来,掩涕兮无语。
四十五十兮无家,抑有惭兮夔女。(《曲河诗综》)
(宋)黄文雷(字希声,盱江人。着有《看云小集》。)
昭君行(并序)
〖自石季伦始赋《昭君曲》,以后作者浸多,不容措手。每恨沿袭之误作汉初和亲意着咏,非也。又按竟宁元年呼韩邪既婿汉氏,其年五月宫车晏驾矣。因并着之,不惟祛词人之失,亦以解昭君于地下云。〗
君不见未央前殿罗九宾,汉皇南面呼韩臣。
无人作歌继大雅,至今遗恨悲昭君。
内殿春闲斗冯傅,掖庭新花隔烟雾。
嫖姚枉夺燕支山,玉颜竟上毡车去。
人生流落那得知,不应画史兼蛾眉。
痴心惟恐琵琶语,归梦空随鸿燕飞。
穹庐随分薄梳洗,世间祸福还相倚。
上流厌人能几时,后来燕啄皇孙死。
野狐落中高台倾,宫人斜边曲峙平。
千秋万岁总如此,谁似青冢年年青?(本集)
(元)刘 因(字梦吉,容城人。至元中征授承德郎,右赞善大夫,以母疾归。寻以集贤学士、嘉议大夫征,固辞。卒赠翰林学士、资善大夫护军,追封容城郡公,谥文靖。着有《静修集》。)
明妃曲
初闻丹青写明眸,明妃私喜六宫羞。
再闻北使选绝色,六宫无虑明妃愁。
妾身只有愁可必,万里今从汉宫出。
悔不别君未识时,免使君王怜玉质。
君心有忧在远方,但恨妾身是女郎。
飞鸿不解琵琶语,只带离愁归故乡。
故乡休嗟妾薄命,此时虽死君恩重。
来时无数后宫花,明日飘零成底用?
宫花无用妾如何,传去哀弦幽思多。
君王要听新声谱,为谱高皇猛士歌。(本集)
(元)戴表元(见卷四)
句
君不见居延塞下《明妃曲》,惆怅令人三过读。(《行妇怨》)
(元)袁 桷(字伯长,庆元人。宋同知枢密院事韶之曾孙。大德初为翰林,国史院检阅官,后擢应奉翰林文字同知制诰,官侍读学士,追封陈留郡公,谥文清。着有《清容居士集》。)
句
君不见出塞明妃恨难赎,请君换谱回乡曲。(《李宫人琵琶行》)
(元)周 权(字衡之,别号此山,处州人。至京师见袁伯长,伯长大异之,力荐于朝,弗就。着有《此山集》。)
明妃曲
逝水无回波,去箭无返筈。
十载昭阳春,万里龙荒月。
风沙满宫衣,惨淡余香歇。
哀弦湿丝泪,泪尽弦亦绝。
寄语汉飞将,此计诚太拙。
蛾眉岂长好,不久为枯骨。(本集)
(元)杨维桢(字廉夫,会稽人。登泰定丁卯进士,署天台尹,改钱清场盐司令,迁江西等处儒学提举。明洪武二年召修礼乐书,不就。卒年七十有五。着有《古乐府复古诗集》。)
昭君曲
胡月生西弯,明妃西嫁几时还?
不见单于谒帝京,只见边烽驰玉关。
汉家将军筑高坛,身骑乌龙虎豹颜。
何时去夺胭脂山?乌乎,何时去夺胭脂山?
其二:
胡雁向南飞,明妃西嫁几时归?
胡酥入馔损汉食,胡风中人裂汉衣。
胡音不通言语译,分死薄命穷庐域。
君不见越中美人嫁姑苏,敌国既破还陶朱。
嗟嗟孤冢青青草,只博呼韩双白璧!(《杨铁崖诗集》)
(元)张 昱(字光弼,庐陵人。少事虞文靖公,又为张潞公所知,左丞杨完者镇江浙,用才略参谋军府事,迁左右司员外郎,行枢密院判官,左丞死,弃官不出,自号可闲老人。着有《庐陵集》。)
宫中词
昭君遗下汉琵琶,拗轸谁弹狈获沙。
春色不关青冢上,只今芳草满天涯。(本集)
(元)张 泽(字泽之,昊人。登延佑二年进士第,官平江路海道万户总管,至正间卒,年八十。)
明妃曲
斜抱琵琶出汉关,黄沙漠漠路漫漫。
长安纵近愁回首,一听笳声泪暗弹。(《元诗选》癸集)
(元)徐履方(字则闻,里贯官爵未详。)
明妃曲
汉家威德震八区,稿街数致穷单于。
材官驺发一当百,郅支桀黠干先诛。
呼韩生全恩已殊,翻令画史图名姝。
佳人饮恨心语口,事有倒置令人吁。
粪溷飞花尚可惜,久矣胡人轻汉室。
肯援骨肉喂饿狼,长主幸存徼姥力。
当时隆准岂孱主,忍许娄郎开下策。
赂遗犬马古有之,责贡何尝及颜色?
殷勤为托舅甥恩,不见头曼毙鸣镝。(《元诗选》癸集)
(元)谭 复(字见心,禾州人。)
明妃曲
夔江水千古万古流,汉宫三千画图里。夔江有女何曾愁?
逻沙檀槽双凤侣,弹得孤鸿汉言语。
妾身薄命蛾眉误,万里将军夜城苦。
毡车似雪雪似沙,泪洒胭脂成塞花。
君王见妾辞玉殿,不曾见妾诉琵琶。
弦声欲断心相续,自古有愁无此曲。
世人传曲不传心,秋草年年汉坟绿。(《元诗选》癸集)
卷七 艺文(古今体诗)
(明)李 晔(字宗表,钱塘人。元季结草阁居北关门外,洪武初官国子监助教,未几因病免,卜居永康。着有《草阁诗集》。□按《国朝杭郡诗辑》,未详何时人,且云入国初未久则失考矣。岂有洪武初年官至助教,而入国朝云云,则三百余年之久尚在人间耶?可正其误。)
王昭君歌
明妃汉家人,自少生金屋。
金屋花连春昼长,东风养得颜如玉。
一身愿作阳台云,琥珀枕边常梦君。
谁知闲门跬步地,年年草色生罗裙。
边城昨夜胡沙起,单于求亲汉天子。
黄金不买毛延寿,翻作无盐画图里。
画图妾貌两不同,玉鞭催上浮云騘。
番官喜舞天子惜,臂上犹存红守宫。
胡云茫茫天万里,白草离离塞烟紫。
回首长安何处是,琵琶声中泪如水。
单于发黄双眼青,嗢咿遣译通丁宁。
毡庐寒月射秋梦,安得风吹归汉庭?
妾身不惜和戎计,妇人岂足扬兵气?
狼子那知甥舅恩,貔貅百万能无愧?
明妃冢前青草肥,宫衣化作彩云飞。
生无羽翼度关塞,死后魂随秋雁归。(本集)
(明)马景约(字自牧,闽县人。永乐中布衣,卒年五十六,私谥安素先生。)
明妃曲
家国知何在,风沙满目愁。
惟余天上月,还似汉宫秋。(《冶南诗薮》)
(明)高 璧(字贵朋,山阴人。永乐时着有《逊庵集》。)
昭君曲
奉诏事和亲,从容出禁宸。
缘知平国难,犹胜奉君身。(《皇明风雅》)
(明)彭 华(字彦实,安福人。景泰甲戌会元,选翰林编修。成化朝以宫保为尚书,谥文思。)
明妃曲
抱得琵琶不忍弹,胡沙猎猎雪漫漫。
晓来马上寒如许,信是将军出塞难。(《列朝诗集》)
(明)何乔新(见卷四)
明妃曲(在琼州巫阳县相传即昭君生长之地)
宁胡阏氏汉宫女,为国和亲嫁骄虏。
毡车轧轧向阴山,回首长门泪如雨。
黄沙白草路漫漫,萧瑟惊颷彻骨寒。
万缕幽怀共谁语,鹍弦弹罢泪阑干。
身轻岂不如飞燕,十年不睹君王面。
姿态未必惭子夫,更衣不得承欢娱。
妾命薄,妾自嗟,承恩原不在绝色。
辜负春风满面花,寄声良娣与昭仪。
莫惜黄金贿画师,昭阳隆宠系图绘,冠世容姿那得知?(《椒邱文集》)
(明)邱 浚(字仲深,琼山人。景泰甲戌进士,选庶吉士,授翰林院编修,官至户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卒赠太傅,谥文庄。着有《琼台会稿》。)
明妃曲
寒雪凋宫鬓,胡霜□汉裙。
画工虽可恨,不似奉春君。(《皇明风雅》)
(明)黄仲昭(仲昭名潜,以字行,莆田人。成化丙戌进士,改庶吉士,授编修。坐谏鳌山烟火,予杖,谪湘潭知县,迁南京大理评事,进寺副,乞休。弘治初起江西提学佥事,寻致仕。着有《未轩集》。)
明妃词
风起龙堆满面沙,举头何处望中华?
早知身被丹青误,但嫁巫山百姓家。(《明诗综》)
(明)黄 澜(字续源,蒲田人。宏治癸丑进士,改庶吉士,授编修,转国子司业,迁侍读学士。着有《壶阴集》。)
明妃曲
天朝重大信,薄命何幽郁。
不以一人冤,谁白千人屈?
守宫沉夜泪,花雨暗流苏。
君王从此召,还倚画图无?
贾傅尚含哀,而况蛾眉子。
但垂塞上名,何似宫中死!(《冶南诗薮》)
(明)莫 止(字如山,无锡人。)
昭君曲
但使边城静,蛾眉敢爱身?
千年青冢在,犹是汉宫春。(《明诗别裁集》)
(明)何景明(字仲默,信阳人。宏治壬戌进士,官至陕西提学副使。着有《大复集》。)
明妃行
明妃绝色世无邻,粉黛那数三千人。
咫尺宫门接前殿,君王只向图中见。
当时自恃如花容,美丑谁知由画工?
单于日近汉日远,万里风沙魂不返。
琵琶马上再三弹,翠袖朝啼关塞寒。
皓齿明眸葬虏地,千秋遗曲犹悲酸。
燕支暮云白浩浩,虏儿吹笳雪飞早。
山前孤冢高嵯峨,岁岁春风长青草。
古来抱节本难遇,况复蛾眉人所妒。
君不见长门宫,不用黄金买词赋,纵有朱颜君不顾。(本集)
(明)顾鼎臣(字九和,昆山人。宏治乙丑进士第一,官至武英殿大学士,谥文康。着有《顾文康集》。)
明妃词(二首)
良工自误妾,妾心终不移。
他生誓相见,幸得被恩私。
妾身那足惜,其如国事何,
防胡贵良士,尤虑画工多。(本集)
(明)唐 龙(字虞佐,兰溪人。正德戊辰进士,官至吏部尚书。着有《渔石集》。)
明妃篇(并引)
〖渔石子访午谷子,午谷子出《明妃图》以观渔石子,渔石子曰:“恶观乎是?夷狄之炽,中国之衰,君政之否,女德之辱也,恶观乎是?虽然,有鉴之理也,元帝德衰,后宫色盛,诸美人竞辇金帛以售画工,图朝入夕召矣。妃独恃其美艳,迄弗施赂,而画工蔽之,乃寝见掖庭,出嫁异域,人至于今悲焉。抑谗夫憸人蔽人之贤,犹夫是也。是故屈原匡楚,上官间其直;子胥强吴,宰嚭疏其忠;属镂赐死,吴亦以亡;汩罗自沉,楚随之削。是可以鉴矣!”乃歌曰:〗
美人如花还如云,自恃弗肯抛黄金。
画工怪不施丹青,空有颜色倾人城。
单于书至强索婚,美人以图索当行。
天子见之光鉴人,欲留又惧单于嗔。
流泪拥出昭阳门,琵琶马上呜呜鸣。
康瓠朝饮天马酪,毳被夜宿穹庐冰。
强将一死委青草,可怜万古污黄尘。
吁嗟不独画工尔,自古谗憸皆如此!
上官鼓舌三闾沉,宰嚭游辞子胥死。
天生尤物国之魔,蔽人之貌犹足多。
方正倒植天地塞,蔽人之贤将奈何?(本集)
(明)唐 皋(字守之,歙县人。正德甲戌赐进士第一,授修撰,进侍讲学士。)
明妃曲
黄金不买画图中,从此春花闭汉宫。
到得君王识倾国,无人主议罢和戎。(《明诗综》)
(明)李 濓(见卷四)
明妃曲
抆泪辞金殿,巾车出玉关。
自知妾薄命,不在画图间。
艳质伤无主,芳魂去不招。
百年孤冢在,夜雨长青蒿。(《嵩渚集》)
(明)罗洪先(字达夫,吉水人。嘉靖己丑进士,廷试第一,授修撰,进左春坊赞善,疏请预定东宫,朝议罢职。隆庆初赠太常寺少卿,谥文恭。着有《念广文集》。)
昭君辞十八首
〖王嫱事本不足传,古今作者多主悲怨,至所谓“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斯于忠信也薄矣!予实病焉。间尝有拟窃取哀而不伤之义,辞不尽达,览者其正之。〗
身在三千误有名,一朝诏下出长城。
相逢惟有关山月,曾照宫中弄影情。
长秋才引到帘前,名姓谁知外国传?
记得君王回盼处,肯令相识不相怜。
行人驻马莫惊嗟,处处溪流有落花。
不待今朝悲远嫁,长门风雨即天涯。
淡扫蛾眉耻乞怜,几回春色负华年。
而今不恨天涯别,恨不遭逢未别前。
情知马上去无还,遥指干旌认汉关。
纵使生前胡地老,归魂犹得见南山。
使臣何日发长安,乍到边头可奈寒?
多谢监宫频慰藉,得恩何似得归难。
愁向胡天别塞垣,一闻南雁一销魂。
妾心纵得随明月,解近君王不解言。
不是君王爱不均,妍媸自古易迷真。
明光咫尺犹难辨,何况飘零万里人!
翠华相望不相闻,空却巫山一片云。
何事梦中还万里,竟令无路近明君。
谁将弦管奉君王,明月楼中夜未央。
出塞声高调不得,由来此曲断人肠。
鷿鹈泉上髑髅残,满地黄云覆草寒。
遇得花枝那忍弃,弃时容易遇时难。
凤钗鸾镜久生尘,三月胡天不识春。
寄语女郎须爱惜,迩来脂粉误人身。
马前双臂海东青,擒得哀鸿不忍听。
我欲南归无羽翼,问渠何事度龙庭?
见说苍梧杳霭间,风流帝子几时还?
胡沙恨是无湘竹,泪洒千行不作斑。
八月天山雨雪重,梦中犹记采芙蓉。
当时水殿争凉处,同伴如今可忆侬。
夜夜秋风帐外惊,黄河东去带悲声。
无情只有西流水,下陇何因诉不平?
天无穷尽地无边,此日愁心亦复然。
赖得琵琶解传语,凄凉惟有后人怜。
黄金纵买毛延寿,玉貌当如薄命何?
多少佳人怨憔悴,算来不属画图多。(本集)
(明)徐 袍(字世第,兰溪人。少端谨,每日整衣冠,读经史,至丙夜方就枕,读一书必终卷始易他卷,不为涉猎,斗室隘巷,淡泊自甘,远近来学多至数百人,贫者不受其贽。嘉靖十三年乡举,未官而卒,为时所惜。)
王昭君歌
愁愁灞陵水,寂寂汉宫人。
咸阳宫阙风沙暗,何处楼台贮妾身?
粉面含羞对骄虏,宛转心多向谁数。
传入琵琶曲中语,黄云万里玉关秋。
芙蓉寂寞双泪流,旧恩已断新添愁。
年年三月春风过,至今家上青草多。(《金华诗录》)
(明)文征明(名璧,字征明,后以字行,更字征仲,以世本衡山人,号衡山居士,学者称为衡山先生。嘉靖壬午岁贡生,官翰林院待诏。着有《甫田集》。)
明妃曲
汉廷议和亲,佳人使绝域。
明妃随例行,只谓掖庭职。
一朝临遣动天子,始信深宫未曾识。
当日丹青亦等闲,今知不得黄金力。
正缘平日怀贞素,非敢从前恃颜色。
由来颜色不自如,爱惜自是君王私。
君王顾妾恩何厚,竟按臣工戮延寿。
佳人自有命,画工何能为?
长信宫中长别离,当时岂亦有人欺?
悠悠青冢胡沙里,千载终为汉家死。
红颜命薄古云然,不恨臣工况天子?(本集)
(明)范 钦(字尧卿,一字安卿,号东明,宁波人。嘉靖壬辰进士,历官兵部右侍郎,解组归,与张东沙、屠竹墟投闲啸咏,主一时文柄,人称为东海三司马。性喜藏书,起天一阁,尽购海内异本,列为四部,尤善收说经诸书及先辈诗文集,与吴门王凤洲家岁以书目取较,相易钞存,故藏书家浙东以范氏天一阁为第一焉。着有《天一阁集》、《抚掌集》。)
明妃曲(二首)
诏下龙荒去,阴山雪作花。
君恩深似海,临发赐琵琶。
旷望蜚狐塞,黄云黯不开。
只应天上月,还似汉宫来。(本集)
(明)卢 沄(字宗润,号月渔,宁波人。性坦率,不事修束,通医理,精禄命。着有《卢山诗人集》。)
明妃曲
自怜命薄泪如麻,不是当年貌落花。
怪杀西风非汉使,断肠声不送琵琶。(本集)
(明)李攀龙(字于鳞,历城人。嘉靖甲辰进士,累官河南按察使。着有《沧溟集》。)
王昭君吟
我本良家子,承恩入汉宫。
光彩射绮罗,语笑生春风。
君王希召幸,在远谁为通?
汉宫三十六,处处种梧桐。
美女八千名,各各分当熊。
黄金买颜色,丹青多益工。
宁知佳丽人,不出所图中?
黄金犹粪土,丹青复何功?
颜色非可恃,粉黛故难同。
因念长门赋,夙昔亦相蒙。
君王宠自误,贱妾以和戎。
岂惜贱妾去,但惜长门宫。
涕泣顾长门,从此逐秋蓬。(本集)
和聂仪部明妃曲
青海长云万里秋,琵琶一曲泪先流。
六宫多少良家子,不到沙场不解愁。
玉门关外起秋风,双鬓萧条傍转蓬。
怪得红颜零落尽,春光只在合欢宫。
天山雪后北风寒,抱得琵琶马上弹。
曲罢不知青海月,徘徊犹作汉宫看。
燕支山下几回春,坐使蛾眉误此身。
二八汉宫含笑人,一时红粉更无人。(同上)
(明)李有朋(字彦孚,东阳人。嘉靖丙午乡举,会试乙榜,授福安令,母忧归。起补武昌,改岳州通判,迁鲁府长史。着有《舆中集》、《解武录》、《清思漫纪》、《风规琐谈》、《怀沙集》。)
明妃新曲(并序)
〖明妃,汉宫人也,出嫁呼韩邪,君命也。再媵复株累,谁所命哉?妃方幸外国无防,可恣其欲,视为乐土,岂复登望乡之台乎?“黄金何日赎蛾眉”,真浪语也。予病咏明妃者多叙其情,不求其节;节已陨矣,情于何有?为作明妃新曲。〗
明妃旧曲听不足,我今翻案歌新曲。
明妃当日远嫁苦,马上仅与琵琶语。
边风北来沙起舞,怅望长门亦中土。
自入穹庐情便深,琵琶变为琴瑟音。
冰弦已断还再续,夜拜金盒开同心。
衔命不得巳,玉颜固身累。
谁教斛律玦,传作阏氏玺!
呼韩宫中毡未尘,雕陶帐前花又春。
此时岂真汉恩浅?前恩又故新恩新。
新恩育女不知丑,遣入汉宫侍父母。
只把传闻污掖庭,深夸骨肉归邱首。
乌孙美人亦远适,黄鹄未归多比翼。
胡笳老妇去复还,边蒿里树皆春色。
汉家遣色不遣节,徒教边地轻中国。
嗟嗟墓草青,千载羞遗灵。
何如宫人斜,埋骨目亦瞑。
君不见虞兮一剑倾,至今草色留芳馨。(《金华诗录》)
(明)李 蓘(字于田,内乡人。嘉靖癸丑进士,选庶吉士,除检讨,累官提学副使。着有《李于田集》。)
明妃词
翠袖啼痕日日新,回看汉月远随人。
不知世上黄金贵,空信朱颜镜里春。(本集)
(明)余 翔(字宗汉,号凤台,莆田人。嘉靖戊午举人,官全椒知县。着有《萼荔园诗稿》。)
明妃曲
北风吹雪暗天山,憔悴蛾眉去不还。
薄命便教沙漠去,归魂应度玉门关。(《冶南诗薮》)
(明)于慎行(字无姤,号榖峰,东阿人。隆庆二年进士,由编修官至东阁大学士。卒年六十三,赠太子太保,谥文定。着有《榖城山馆诗集》。)
明妃曲送可大
妾本名家子,十五颜如玉。
罗绮闭重闺,羞道黄金屋。
君王选秀色,早岁入深宫。
三年不召见,憔悴泣春红。
同时入宫人,一一锦屏中。
芳颜自倚能倾国,肯学他家买画工?
只怜寂寞深宫里,不道风尘边塞起。
君王一顾不可留,蛾眉远嫁三千里。
红颊两行啼,边城草色萋。
今朝胡地月,昨夜汉宫鸡。
汉宫桃李春如雪,此时缄怨辞丹墀。
但使君心悟画图,不惜龙沙愁夜月。(本集)
(明)唐汝淮(字子清。兰溪人。以例授太湖主簿。)
明妃曲
心碎闻丝竹,空传汉国词。
欲知生死恨,冢上草青时。(《金华诗录》)
(明)谢 杰(字汉甫,号绎梅,长乐人。万历甲戌进士,除行人,历官户部尚书。着有《北窗吟稿》。)
明妃曲
花开不见上阳春,远嫁谁怜万里人?
欲向沙场寻女伴,乌孙公主汉家亲。(本集)
(明)雷思霈(字何思,夷陵州人。万历辛丑进士,选翰林庶吉士,授检讨。庚戌分考会试,告归卒于家。)
汉宫引
少年宫女那曾愁,相送琵琶学泪流。
姊妹大家闲话旧,才人多少怨箜篌。
明妃塞上已青冢,我辈宫中也白头。(《列朝诗集》)
(明)王钦彝(字予性,号蹇翁,永嘉诸生。着有《砚北草》。)
明妃曲
短箫吹出朔风寒,天子亲承拂玉鞍。
记得临歧留盼处,绛纱微露守宫丹。
北风猎猎马长嘶,西出秦关去路迷。
载得离愁千万种,黄沙深处蹶霜蹄。(《东瓯诗存》)
(明)孙承宗(字稚绳,高阳人。万历甲辰进士,廷试第二,除编修,累官礼部侍郎,掌詹事府。天启初拜兵部尚书,入直内阁,兼理部事。卒赠太傅,谧文正。着有《孙稚绳集》。)
拟明妃曲
〖偶披明诗,有明妃曲数十家,殊觉支远,特拟作正之。〗
应召当筵玉臂寒,天家亲按画图看。
众中多少怜光彩,只道生来画亦难。
霜夜吹箛大点兵,拟从南牧望江城。
却愁烽火甘泉下,不独边人夜夜惊。
记得宫中闲夜时,云屏珠箔坐弹丝。
只今满部边笳起,汉月低徊不忍窥。
北来不耐理新妆,玉貌全消边塞霜。
纵拟人怜还似旧,可堪憔悴动君王。(本集)
(明)乔时英(字符寓,上海人。由进士万历癸丑任临海县令,廉静寡欲,勾校薄案,事至立断,务得民情,钱谷出入,莅以清平,黠胥束手,不能为奸,岁祲赈济,全活无算,去后人思、立祠祀之。)
明妃曲
别郄君王黯自怜,紫台回首隔长天。
伤心夜夜龙堆月,还共深宫一样圆。(《松风余韵》)
(明)贺 裳(字黄公,号襞斋,丹阳人。崇祯间邑文生,循例入成均,为太学生。着有《载酒园诗话》、《史析》、《少贱斋集》、《绀雪斋诗集》、《红牙词》、《词筌》、《锦鳞尺牍》诸书。)
明妃词
汉使北来闻近事,昭仪赐死为当熊。
几年残泪今朝尽,喜不当时贿画工。(《曲阿诗综》)
(明)蔡道宪(字符白,晋江人。崇祯丙子进士,长沙府推官。张献忠陷武昌,直犯长沙,被执不屈,遂自刭,时年二十九,赠太仆寺少卿。谥忠烈。着有《蔡忠烈公遗集》。)
为王嫱毛奴解嘲
美人颜色本自知,况是明妃未嫁时。
尘土黄金尚不与,安能持貌向貌师?
毛奴虽工不相识,欲肖明妃那可得?
谁为天子画和亲,但说丹青罪误国。
明妃不幸奴亦冤,何须上马寂无言?
一代公卿相对成奇策,无使君王独厚女子恩。
胡沙粉白漫浩浩,飘落桃花等秋草。
汉宫日暮掩罗衣,几月蛾眉昭阳老。
纵有黄金画亦俗,俗师美人但画肉。
宫妆偷写到人间,一幅胭脂易斗粟。
不如明妃嫁与大荒西,世上貌师无处下品题。
(明)陈子龙(见卷四)
明妃篇
绝代良家十五余,掖庭待诏上椒除。
三春花落收金钥,五夜灯微望玉舆。
竟宁年中宾北国,诏选才人归绝域。
胡儿已失燕支山,汉家何惜倾城色。
明妃慷慨自请行,一代红颜一掷轻。
薄命不曾陪凤辇,娇姿还欲擅龙城。
诏赐临行建章宴,顾影徘徊光汉殿。
单于亲御六萌车,侍女犹遮九华扇。
一曲琵琶马上悲,紫台青海日凄其。
当年应悔轻相弃,深愧君王杀画师。(《陈忠裕公全集》)
(明)张 恺(字德和,宁波人。以太学生选知江陵,屡着政绩,比去官,江陵民为立生祠,迁工部主事,出知常州府,命下而卒。)
昭君曲
出关毕栗更频催,陇水千年去不来。
若作从军一荡子,犹能生向玉门回。(《甬上耆旧集》)
(明)陆嘉淑(字冰修,号射山,海宁人。明末诸生,行诣高洁,学宗程朱,作诗疏逸不群,家贫,卖药长安市,名公卿以是高之。着有《射山诗选》。)
明妃曲
塞垣三月冷于秋,毳帐云深霜自流。
纵有朱颜君莫问,春风不到海西头。
雁门南向月漫漫,鸿雁年年度羽翰。
不是汉家人便去,长安只在望中看。
马乳葡萄醉朔风,明妆别队绣旗红。
燕支山外人如玉,何必良家出汉宫。
瑶草琪花天上春,昭阳曾怨属车尘。
徘徊绝塞看明月,敢比长安望幸人。(本集)
卷八 艺文(古今体诗)
(国朝)曹 溶(字洁卿,号秋岳,秀水人。崇祯丁丑进士,官监察御史。入国朝,官至户部侍郎,出为广东布政使,左迁山西阳和道。着有《静惕堂诗集》。)
昭君词六首
万里康居转粟频,年年羽骑动边尘。
天家预定和亲策,曾把图书赐贵人。
呼韩乐部有琵琶,怨曲由来塞北夸。
阿母当年教按拨,却令今日走胡沙。
百两旌旗出帝都,玉壶承泪下金铺。
只应曲贯陈闳死,重画含凄上马图。
何必承恩雨露私,临行半面惜丰姿。
六宫纵有倾城色,谁慰君王去后思?
舞匣尘生粉镜空,搔头无复玉玲珑。
自怜憔悴沙场影,犹在龙颜想象中。
夫婿朝天赐锦迟,黄金别诏宠阏氏。
傥容入侍长杨苑,还唱伊凉进酒词。
(国朝)王夫之(字而农,号姜斋,衡阳人,崇祯壬午举人,明末逃人深山,筑土室于石船山,名曰观山居,败叶庐,又曰湘西草堂。着有《船山诗集》。)
明妃曲
金殿葳蕤锁汉宫,单于谈笑借春风。
黄沙已作无归路,犹愿君王斩画工。(本集)
(国朝)张士焕(永嘉人。)
明妃词十首和梅赞臣韵
萧萧紫马杂边声,欲送红妆那计程。
万乘欷歔难失信,六宫惆怅不胜情。
拨轸调弦指上疑,翔云塞鸟共参差。
金乌漠漠来时路,玉箸潸潸去后思。
不向龙舆凤辇随,却从天外作阏氏。
黄龙戌上桃花马,红散香飘万里驰。
向月胡笳几点然,乡愁夜夜送潺湲。
凄凉滴博三千里,历乱箜篌五六弦。
越艳吴妹楚国妃,姗姗谁遣老金微。
懒听毡殿新歌曲,闲叠深宫旧舞衣。
缄愁悬想达明光,回寄丹青雁几行。
留妾画图麟阁上,呼韩为妾不称王。
紫檀槽上泣蛾眉,怨恨空多别后辞。
试上龙堆时极目,黄云无际草离离。
阊阖清风汉苑春,单于款塞绝边尘。
不知肉食谁谋国?万里长城是妾身。
盈盈十五出荆门,冀沐天家雨露恩。
毳幔可怜生白发,不如芳草嫁王孙。
峨峨红粉叹流离,阴碛芒芒万种悲。
试问妾颜如旧否?毛延寿画正如斯。(《东瓯诗存》)
(国朝)吴 光(字迪前,号长庚景旭子,归安人。顺治辛丑进士第三人,官翰林院编修。着有《南山草堂集》。)
明妃曲
一辞凤阙赴龙沙,玉帐风清雪作花。
记得昭阳歌舞伎,空调汉女入琵琶。
安边长策是和亲,白草黄沙满地春。
枉却画工无罪死,谁传妾貌上麒麟。(《湖州诗录》)
(国朝)程襄龙(字夔侣,号雪崖,歙人。康熙壬寅拔贡,候选教谕。着有《澄潭山房诗文集》。)
明妃曲
弹尽琵琶声,度尽关山曲。
风吹玉面涴黄尘,泪渍胭脂向谁哭?
可怜万里逐征鞍,可惜红颜去不还。
穹庐沦落无消息,至今千载为辛酸。
人言薄命乖如此,我意蛾眉翻可喜。
不因远嫁出宫门,绝色何由觐天子?
天子杀画工,人间吊青冢。
容态犹存去后思,名传奚翅当时宠。
明妃失意莫怨嗟,未嫁年年老汉家。
终令长门闭深寂,独立后世有谁识?(本集)
(国朝)颜光敏(字修来,山东曲阜人。康熙丁未进士,官吏部考功郎中。着有《乐圃集》。)
昭君曲
一辞宫阙出秦关,长使丹青识旧颜。
为报君王休爱惜,汉家征戍几人还?(《国朝别裁集》)
(国朝)顾景星(见卷五)
明妃词
〖予幼有《王明妃乐府》,壮其有忠义之情,读李白‘昭君拂玉鞍’,白居易‘汉使却回凭寄语’二词,又未尝不■⑶伤也。体事缘情,复有斯作。〗
君恩联望断,冷落汉宫春。
自为胡地妾,翻得号和亲。
红颜天上落,呼韩笑解兵。
虽为胡地妾,不负汉宫人。(《白茅堂集》)
(国朝)毛奇龄(初名牲,字大可,萧山人,康熙已未以监生召试博学鸿词,授翰林院检讨。着有《毛西河集》。)
吴调昭君词
诏遣良家子,更衣自下朝。
征行威塞域,宠礼赉宫僚。
关吏开边驿,单于叩渭桥。
甘泉花满树,灞曲柳垂条。
玉辇看辞豹,金钿敕赐貂。
寒塘遮鬓薄,去马抱鞍娇。
沙里随鸣雁,云中逐射雕。
胭脂颜色改,烽火黛烟销。
北渡踰瓯脱,南看负斗杓。
星稀通夕落,草短及春烧。
首蓿宫名远,葡萄帐影遥。
愁逾当日侍,形减旧时标。
上舞三朝奏,闲弦七曲调。
吴声才一弄,双泪落瀌瀌。(本集)
上舞昭君
翠羽辞春殿,毡车向朔风。
河流通塞口,野火照衣红。
粉黛销吴地,琵琶忆汉宫。
可怜上下舞,尽入怨歌中。(同上)
(国朝)陆次云(字云士,钱唐人。监生,考授州判,康熙已未荐试博学鸿词,官江苏江阴知县。着有《澄江集》。)
明妃曲
人间应不少倾城,妾去无劳系圣情。
他日汉宫求窈窕,画图休再遣毛生。
安危大计在和亲,巾帼应推社稷臣。
但得妾行烽火息,汉朝谁敢说无人?
赐乘鸾辂拜君恩,羽箭雕旗夹道奔。
谁谓将军无用处,也能护妾出关门。
毳舞娇歌劝酪浆,水边围坐炙黄羊。
如何夜夜穹庐月,不梦单于梦汉王。(《澄江集》)
(国朝)周 准(字钦莱,钱唐人。康熙间长洲籍诸生。着有《迂村漫钞》。)
明妃曲
中原消息断,胡地风沙寒。
经年不逢春,凄恻摧心肝。
君王遣妾和戎虏,万里辞家心独苦。
早知塞外不胜愁,那怪将军怕边土。
君不见百战生降李少卿,西留绝域一身轻。
丈夫失路尚如此,贱妾含悲空复情。(《国朝诗别裁集》)
(国朝)查景璠(字灌渔,号冠与,休宁人。康熙间诸生,客汉阳,刻王五柳诗,生平好吟咏,为当世名公卿所重。刻有《敬恕堂诗集》。)
明妃曲
匹马和番去,安边仗此身。
红颜生白发,多少汉宫人?
马上琵琶出,和番用美人。
至今青草墓,胜似汉宫春。(本集)
(国朝)王彭泽(字五柳,汉阳人。康熙间诸生,少孤,嗜学,壮年旅食南昌,沈思苦吟,自称五柳道人。着有《尺一堂诗钞》。)
明妃曲
一曲琵琶万马宁,至今坟上草青青。
汉家倘肯归功汝,麟阁先当画汝形。
(国朝)何梦篆(字耕迟,号退夫,江宁人。康熙庚子举人,雍正癸卯进士,荐举博学鸿词,官广东新安县知县。着有《思无邪斋诗集》。)
王明君词二首
王明君者,色擅蛾眉,遇同贝锦。
琵琶弦切,争传凄惋之声;阏氏宠娇,已泄沉沦之气。
月昏昏兮,青冢漫拟长城;沙漠漠兮,红颜恐羞壮士。
死苟得所,名不浪垂,义而安之,怨何有焉!
汉宫薄朱颜,春风面不识。
颠倒任画师,远嫁单于域。
驱马出玉关,卷地风沙疾。
琵琵嘈杂弹,凄凄情何极。
拨弦玉琮铮,转柱霓裳立。
行行配贤王,宠我阏氏色。
乃令号夫人,由来足倾国。
所好竞为美,在欢能忘蹙。
酪饮与旃裘,犹胜长门夕。
长门如羁客,搅衣夜徘徊。
所向无知己,奋身陵边陲。
伟矣汉社稷,许婚谁所为?
国门争饯饮,烽熄由结缡。
庙堂得至理,太平会有期。
虽然和亲就,未可忘城陴!
终军缨以请,贾生恸何悲。
遥遥千载下,青冢名岂微。(《思无邪斋集》)
(国朝)宋 荦(字牧仲,商邱人。文康公子。康熙初由荫生官至江苏巡抚,入为吏部尚书。着有《绵津山人诗集》。)
昭君曲
回首温风解冻时,阴风雪气尚难支。
昭阳殿裹春风满,今日承恩知是谁?(本集)
(国朝)屈大均(字翁山,顺德人,着有《道援堂集》。)
昭君曲
憔悴朱颜出塞时,殷勤山上采燕支。
无功正复惭西子,薄命何时怨画师。(本集)
(国朝)贺理昭(字孟循,号着轩,丹阳人。康熙间太学生。孟循生匝岁,父向竣以诸生殉节死,母史孺人矢节抚孤。十岁从叔父天山受经,颖悟异常,母泣曰:“儿父惨死,但得勉读父书,使天下知尔父有孤幸矣,功名非所望也。”着有《桐露轩文集》。)
明妃曲
焉支山失地无花,薄命红颜泣汉家。
新□呼韩坐毡帐,雕陶亲手进琵琶。(《曲阿诗综》)
(国朝)黄世成(见卷五)
明妃曲五解
非不爱珠色,其如信画深。
妍媸不在貌,得宠是黄金。(一解)
黄金工所欲,殊色官所娱。
美女偏贫极,如何入画图?(二解)
一入画图中,蛾眉变颜色。
虽作汉宫人,君王不曾识。(三解)
君王不曾识,妾貌自倾城。
黄金不肯用,万里向龙庭。(四解)
龙庭有何好,天边白如扫?
朽骨埋千年,冢上惟青草。(五解 同上)
(国朝)胡天游(见卷五)
琵琶曲
一曲琵琶百恨催,金盘吹彻綘荷灰。
合罗公主无消息,才是乌孙马上来。
陇头流水人怀流,犹为明妃作许愁。
一片明明汉时月,胡沙风卷黑山秋。
少小中丞弟子行,教成左手似曹纲。
都来不遣轻弹得,倒尽长城万里长。
小怜走马斛金歌,马上琵琵金叵罗。
一片燕支看不见,夜深无奈四弦何。(本集)
(国朝)袁 枚(见卷五)
明妃曲
明驼一群角数声,汉家宫女昭君行。
六宫送别泪如雨,怨入民间小儿女。
昭君上马鞍,手取琵琶弹。
生来绝色原难画,影落黄河自爱看。
诏书殷勤选容质,传到龙庭转幽咽。
侍女浓熏甲帐香,倾城还扫天山雪。
横波满脸向名王,手拂穹庐作洞房。
生长内家风味惯,酒酣时作汉宫妆。
从今甥舅息干戈,塞上呼韩日请和。
寄言侍寝昭阳者,同报君恩若个多。(《小仓山房诗集》)
(国朝)朱彝尊(字锡鬯,号竹垞,秀水人。康熙已未以布衣召试博学鸿词,授检讨。着有《曝书亭集》。)
明妃曲
上林消息断归鸿,记把琵琶出汉宫。
红颊近来憔悴尽,春风更逊画图中。(本集)
(国朝)姚汝金(字改之,初名世铼,字念慈,号贞庵,归安人。延着曾孙。雍正乞卯、乾隆辛酉两中顺天副榜贡生,举博学鸿词,报罢。以荐充三礼馆纂修官,授长沙县丞,不赴。有《孤笑集》、《五台山游草》。)
明妃曲
任他图画误婵娟,召见昭阳已受怜。
拟更自描鸾镜影,附他名马贡君前。(《湖州诗录》)
(国朝)刘 墉(字崇如,号石庵,诸城人。乾隆辛未进士,官至体仁阁大学士,加太子太保,谥文清。着有《石庵诗集》。)
明妃曲
不惜倾城色,心期静塞尘。
汉庭空顾影,胡地忽惊春。
一识君王面,长为异域人。
远谋竟何有,无策始和亲。(本集)
(国朝)陆 耀(见卷二)
王昭君词
征鸿西北飞,褵褷沙塞月。
千里一徘徊,回见汉宫阙。
汉宫有美女,昭君肤白雪。
天子坐明堂,单于上朝谒。
顾问红粉群,谁能为此别?
昭君前致辞,意气何决烈。
群臣视愕胎,天子心吁咈。
何以事呼韩,忠信为开说。
何以报汉恩,覊縻勿侵夺。
脚下远游履,腰间明月玦。
上马不执鞭,秋风杨柳歇。
萧萧騵马尘,岁岁输无绝。
坐使亭隧安,并撤外城卒。
乃知烈女胸,羞与群婢列。
始乏箕帚劳,终树干城节。
至今青冢草,牛羊不敢龁。(本集)
(国朝)龚景瀚(字惟广,一字海峰,闽县人。乾隆辛卯进士,官至陕西兰州府知府。同治朝崇祀名宦。着有《澹静斋诗钞》。)
昭君词
佳人伏处颜如玉,长抱芳心媚幽独。
画师不肯画蛾眉,对镜空嗟远山绿。
千金无复赋长门,漠漠沙尘白昼昏。
一曲琵琶非诉怨,毡裘羊酪亦君恩。
君王莫杀毛延寿,命薄还应名不朽。
千年冢草尚青青,六宫粉黛终何有?
却思国事在持钧,岂独安危妾一身?
一女飘零何足惜,君王此后慎知人!(本集)
(国朝)余允遴(字秀书,婺源人。乾隆间廪生。着有《染学斋诗集》。)
明妃曲
柔远宁无策,安边托妇人。
自嗟缘命薄,不敢怨和亲。(本集)
(国朝)钱时雍(字尧民,号虎川,别号寄圃,江西清江人。乾隆间诸生,以诗古文词名世。着有《寄圃诗稿》。)
明妃词
马上琵琶曲,边人亦断肠。
可怜倾国貌,画史笑空囊。(本集)
(国朝)程尚濓(字敦夫,号息庐,永康人。乾隆甲午举人,官四川青神知县,调键为。着有《心吾子诗抄》。)
明妃曲
兔丝蔓生难自立,此事天定无讹差。
既得所天事便了,那论松柏还蓬麻。
明妃承命嫁绝域,黄沙惨淡披琼华。
故乡之思固应深,凄音苦调传琵琶。
琵琶一曲匪云怨,亦如尺素来天涯。
媪祝燕后志永决,载驰河广空咨嗟。
一与之齐终不改,髧髦之死矢靡他。
或云明珠乃暗投,胡为窜我呼韩邪?
穷荒绝漠不毛土,天之所覆皆一家。
肝胆宁复异楚越,女吴涕泣胡为耶?
我命不犹行我素,松筠劲节谁汝瑕?
圣人删诗一言蔽,要奖贞静惩淫哇。
君不见赎得文姬还故土,含羞空复吹胡笳。(本集)
(国朝)那彦成(字韶九,一字东甫,号绎堂,满洲人。乾隆己酉进士,官至陕甘总督,谥文毅。)
昭君曲
秋草黄云冷夕曛,不堪回首汉宫春。
龙城飞将看犹在,却使蛾眉靖塞尘。
胭脂零落倍销魂,急雪严霜泣暗吞。
敢向琵琶传怨语?只今青冢亦君恩。(《兰言集》)
(国朝)张四科(字喆士,号渔川,临渔人。乾隆间贡生。着有《宾闲堂集》。)
昭君词
千载明妃怨,分明画里存。
君王不好色,贱妾莫承恩。
环佩思巫峡,琵琶泣塞垣。
始知薄命者,无分老长门。(本集)
(国朝)王 梁(字绍曾,一字絸庭,号稻香亭长,吴江人,乾隆间监生。着有《絸庭诗集》。)
明妃咏
呼韩入侍汉庭回,青冢空留掩绿苔。
一种春风离国恨,不知何处李陵台?(本集)
(国朝)周廷熺(字启宸,金华人。乾隆间诸生,善文章,崇品概,事亲尤孝。着有《薇岩诗草》。)
昭君咏
人彘穷凶出汉宫,当熊妃子泣秋风。
昭君不抱琵琶去,未必恩私竟得终。
深闭长门春复春,云和斜抱月华新。
黄金若买毛延寿,不过寻常抱桍人。
汉室和戎在结亲,天孙犹嫁织皮人。
驱车紫塞休嗟叹,作得阏氏冠九嫔。
岂恃芳姿故自尊,禔躬圭璧肯求恩。
宫人行赂知多少,那有青青冢独存!(本集)
(国朝)赵 珪(字玠生,东阳人。躭吟咏,陶情怡性,以自适其适,名其所作诗曰《自适吟》,四卷,续一卷。)
明妃曲
汉代离宫三十六,宫嫔三千隔珠箔。
恨乏黄金赂画师,独住深宫甘寂寞。
琵琶拨断长相思,徒抱此心君不知。
君不知,守蜥蜴,应图何意辞丹阙。
马上攒眉出玉关,回首君颜邈难接。
惊闻塞外风,覆想宫中月。
酥酪不为欢,穹庐长叹息。
画师已杀君心回,香魂梦入故宫来。
谁知至今青冢堆,萋萋蔓草猿啼哀。(《金华诗录》)
(国朝)诸廷槐(字殿揄,号□■⑷,又号佃楞,嘉定人。乾隆间诸牛。着有《啸雪斋集》。)
明妃曲
蛾眉宛转欲销魂,一曲琵琶双泪痕。
不到阴山冰雪地,那知永巷是君恩?(本集)
(国朝)黄安涛(字霁青,嘉善人。嘉庆己巳进士,宫江西广信、广东潮州知府。着有《诗娱室诗集》。)
昭君咏(二首)
画里春风面,惊传北地稀。
和亲傥家法,先解白登围。
笳咽龙沙月,花辞凤辇春。
筹边纤帝策,那敢惜风尘!(本集)
(国朝)傅 潢(见卷五)
昭君咏(二首)
至美不轻出,终感画师好。
当时贿若成,千古复谁晓?
浣纱女入吴,怒目城头抉。
何人见君王,抹煞此颜色?(《一朵山房诗集》)
(国朝)张振夔(字庆安,号磬庵,永嘉人。嘉庆戊寅举人,大挑一等,改教职,官镇海教谕。着有《介轩诗钞》。)
明妃曲
风吹草偃黄云低,远嫁胡儿何日归?
推手却手续续弹,泪落琵琶湿锦衣。
六宫自赂毛延寿,画笔岂能颠好丑?
披图参错逢君怒,抂有黄金高北斗。
妾貌区区妾自知,丰容靓饰皆虚辞。
长门难恃一日宠,何况君王未许窥?
去去不须说,胡儿亦解同心结。
不教闭置即君恩,但悲弟妹匆匆别。(本集)
(国朝)张湘任(字宗辂,号笠溪,平湖人。嘉庆己卯举人。着有《抱璞斋诗集》。)
明妃咏
琵琶哀怨不堪听,千载魂犹恋汉廷。
愁绝胭脂山下路,春风墓草向人青。(本集)
(国朝)刘家谋(字芑川,侯官人。道光壬辰举人,官教谕。着有《外丁卯桥居士初稿》。)
明妃词
武皇奇功迈三代,六师迅扫天山外。
数传乃许请和亲,明妃如花嫁边塞。
画工尔何为,黄金能令妍者媸。
当其落笔已万里,法宫高拱无由知。
吾闻木兰女,从军灭戎虏。
弯弓不使射天狼,手把琵琶向谁语?
乌乎火德之衰由孝元,牢耶石耶何纷纭?
陈甘几不酬其勋,谗多那得贤奸分。
嗟尔明妃之貌空超群,胡沙埋没安足云。(本集)
(国朝)蔡寿祺(字紫翔,号梅盦,德化人。道光庚子进士,官翰林院编修。着有《梦绿草堂诗钞》。)
明妃曲
俯首辞汉宫,甘心去沙漠。
无令妾自误,莫怨君恩薄。(本集)
(国朝)史梦兰(字香崖,乐亭人。着有《全史宫词》。)
明妃词
粉黛三千遍六宫,丹青取次入图中。
承恩不尽关容貌,且把黄金赂画工。(本集)
卷九 艺文(古今体诗)
(梁)何 逊(字仲言,东海剡州人。八岁能赋诗,弱冠州举秀才,天监中起家奉朝请,迁中卫建安王水曹行参军兼记室,除仁威庐陵王记室,复随府江州,未几卒。着有文集八卷。)
昭君怨
昔闻白(一作别)鹤弄,已自轸离情。
今来昭君曲,还悲秋草生(一作并)。(《诗隽类函》)
(梁闺媛)刘 氏(王淑英妻)
昭君怨
一生竟何定,万事最(一作良)难保。
丹青失旧仪(一作应图),玉匣成秋草。
想妾(一作相接)辞关泪,至今犹未燥。
汉使汝南还,殷勤为人道。(同上)
(梁闺媛)沈 氏(范靖妻名满愿)
昭君叹(二首)
早信丹青巧,重货(一作赂)洛阳师(毛延寿长安人今作洛阳)。
千金买蝉鬓(一作画云鬓),百万写蛾眉。
今朝犹汉地,明旦入胡关。
情寄南云返,思逐北风还。(同上)
(陈)陈后主
昭君怨
图形汉宫里,遥聘单于庭。
狼山聚云暗,龙沙飞雪轻。
笳吟度陇咽,笛转出关鸣。
啼妆寒叶下,愁眉塞月生。
只余马上曲,犹作别时声。(同上)
(唐)张文琮(贝州人。高宗相文瓘之弟。好自写书,笔不释手。贞观中为侍书御史,三迁亳州刺史。永徽中拜户部侍郎,出为建州刺史。着有集二十卷。)
昭君
戒途飞万里,回首望三秦。
忽见天山雪,还疑上苑春。
玉痕垂粉泪,罗袂拂胡尘。
为得胡中曲,还悲远嫁人。(《全唐诗》)
(唐)卢照邻(字升之,范阳人。十岁从曹宪王羲方授苍雅,调邓王府典签。王有书十二车,照邻总披览,略能记忆,王爱重,比之相如。后自投颖水死,年四十。尝着《五悲文》以自明。着有集二十卷,《幽优子》三卷。)
昭君怨
合殿恩中绝,交河使渐稀。
肝肠辞玉辇,形影向金微(一作徽)。
汉地草应绿,胡庭沙正飞。
愿逐三秋雁,年年一度归。(同上)
(唐)董思恭(苏州吴县人。高宗时官中书舍人,初为右史,后知考功,举坐事流死岭表。所著篇咏,为时所重。)
昭君怨(二首)
新年犹尚小,那堪远聘秦。
裙衫沾马汗,眉黛染胡尘。
举眼无相识,路逢皆异人。
唯有梅将李,犹带故乡春。(此首一作董初诗)
琵琶马上弹,行路曲中难。
汉月正南远,燕山直(一作极)北寒。
髻鬟风拂乱(一作散),眉黛雪沾残。
斟酌红颜改(一作尽),徒劳握镜看(一作何劳镜里看)。(同上)
(唐)东方虬(则天时为左史。尝云:“百年后,可与西门豹作对。”陈子昂《寄东方左史修竹篇书》,称其《孤桐篇》骨气端翔,音韵顿挫,不图正始之音,复睹于兹。今失传。)
昭君怨(三)首
汉道方(一作今,一作初)全盛,朝廷足武臣。
何须(一作烦)薄命妾,辛苦事和亲?
掩泪(一作涕)辞丹凤,衔悲向白龙。
单于浪惊喜,无复旧时容。
胡地无花(一作青)草,春来不似春。
自然衣带缓,非是为(一作觅)腰身。(同上)
(唐)顾朝阳(开元中人)
昭君怨
莫将铅粉匣,不用镜花光。
一去边城路,何情更画妆。
影销胡地月,衣尽汉宫香。
妾死非关命,都(一作只)缘怨断肠。(同上)
(唐)顾 况(字逋翁,海盐人。肃宗至德进士。长于歌诗,性好诙谐。尝为韩滉节度判官,与柳浑、李泌善。浑辅政,以校书征,泌为相,稍迁著作郎,悒悒不乐,求卿坐,诗语调谑,贬饶州司户参军,后隐茅山,以寿终。着有集二十卷。)
句
明妃怨中汉使回,蔡琰愁处胡笳里。(《刘禅奴弹琵琶歌》)
(唐)杨 凌(字恭履。少以篇什着声,官终侍御史着有诗一卷)
明妃怨(一作杨达诗)
汉国明妃去不还,马驮弦管向阴山。
匣中纵有菱花镜,羞对单于照旧颜。(同上)
(唐)白居易(见卷四)
昭君怨
明妃风貌最娉婷,合在椒房应四星。
只得当(一作长)年备宫掖,何曾专夜奉帏屏?
见疏从道迷图画,知屈那教配虏廷。
自是君恩薄如纸(一作命卑如纸薄),不须一向恨丹青。(《白氏长庆集》)
(唐)施肩吾(字希圣,洪州人。元和十年登第,隐洪州之西山。为诗奇丽、着有《西山集》十卷。)
昭君怨
马上徒劳别恨深,总缘如玉不输金。
已知贱妾无归日,空荷君王有悔心。(《全唐诗》)
(唐)王 睿(元和后诗人,自号炙子,着有集五卷。)
解昭君怨
莫怨工人丑画身,莫嫌明主遣和亲。
当时若不嫁胡虏,只是宫中一舞人。(同上)
(唐)张 祜(字承吉,清河人。以宫词得名,长庆中令狐楚表荐之,不报,辟诸侯府,多 不合,自劾去。尝客淮南,爱丹阳曲阿地,筑室卜隐。着有集十卷。)
昭君怨(二首)
万里边城远,千山行路难。
举头唯见日(一作月),何处是长安?
汉庭无大议,戎虏几先和。
莫羡倾城色,昭君恨最多。(同上)
(唐)李商隐(见卷四)
句
又弹昭君怨,一去怨不回。(《戏题枢言草阁》)
(唐)李咸用(唐末人,与来鹏、范摅同时,工诗,不第,尝应辟为推官。着有《披沙集》六卷。)
昭君怨
古帝修文德,蛮夷莫敢侵。
不知桃李貌,能转虎狼心。
日暮边风急,程遥碛雪深。
千秋青冢骨,留怨在胡琴。(《唐音统签》)
(唐闺媛)梁 琼
昭君怨
自古无和亲,贻灾(一作天贻)到妾身。
朔风嘶去马,汉月出行轮。
衣薄狼山雪,妆成虏塞春。
回看父母国,生死毕胡尘。(同上)
(唐)释皎然(名昼,姓谢氏,长城人。灵运十四孙也。贞元中,敕写其文集入于秘阁。着有《杼山集》。)
昭君怨
自倚婵娟望主恩,谁知美恶忽相翻。
黄金不买汉宫貌,青冢空埋胡地魂。(同上)
(宋)叶 茵(字景文,笠泽人。着有《顺适堂吟稿》。)
昭君怨
塞外将军且罢兵,一身万里自经营。
将军歌舞升平日,却调琵琶寄怨声。(本集)
(宋)严 粲(字垣叔,一字明卿,邵武人。)
欲洗铅华尽,那须画手工。
玉颜翻自误,不似旧图容。(《宋诗纪事》)
(宋)陆 游(字务观,越州山阴人。佃之孙,宰之子。以荫补登仕郎。隆兴初赐进士出身,自号放翁,累知严州。嘉泰初诏同修国史,兼秘书监,升宝章阁待制,致仕
。着有《渭南文集》、《剑南诗集》)
昭君怨
昼永蝉声庭院,人倦懒摇团扇。
小景写潇湘,自生凉。
帘外蹴花双燕,帘下有人同见。
宝篆折宫黄,炷熏香。(《剑南集》)
(元)江 砢(字石卿,婺源人。雪矼族弟。号巢枝。着有《古瓢诗》一卷,尤长于五古。)
昭君怨
万里劳边算,堪磋孤冢青。
君王何不悟,咫尺是宫廷。(方虚谷云:石卿诗,他人千言,敛以数语,十步而近,折旋二三,能简又能委曲,一奇也。《古飘诗》凡皆气劲律严,又一奇也。《新安文献志》。)
(元)杨 奂(字焕然,奉天干州人。金末举进士,不中,归而设教乡里。太宗诏宣德税课使,剧用之,试诸道进士,奂试东平,两中赋论第一,荐授河南路征收课税所长官,兼廉访使。世祖在潜邸,驿召奂参议京兆宣抚司事。年七十卒,谥文宪。着有《还山集》。)
酬昭君怨
玉貌辞金阙,貂裘拥绣鞍。
将军休出战,塞上雪偏寒。(《元文类》)
(明)黄 淮(字宗豫,永嘉人。洪武丁丑进士,除中书舍人。燕王篡位,入直文渊,升翰林院编修。洪熙初授武英殿大学士,累加少保,卒谥文简。着有《省愆集》。)
昭君怨
胡风号永夕,寒月照穹庐。
梦里闻天语,褰衣下玉除。(《皇明风雅》)
(明)童 轩(字士昂,鄱阳人。永乐初以天官学召入钦天监,家于秦淮。景泰辛未进士,以吏科给事历升南京吏部尚书,致仕。)
明妃怨
万里黄云塞草枯,琵琶无语月明孤。
玉关回望将军寨,锦帐氍毹夜博卢。(《皇明风雅》。《明诗综》作漏瑜作。)
(明)李东阳(字宾之,茶陵人。四岁举神童。天顺进士,选翰林院编修,累官少师,兼太子太师,吏部尚书,华盖殿大学士,谥文正。着有《怀麓堂集》。)
明妃怨
莫倚朱颜好,妍媸无定形。
莫惜黄金贵,能为身重轻。
一生不识君王面,不是丹青谁引荐?
空将艳质恼君怀,何似当年(一作时)不相见。
君王幸顾苦不早,不及春风与秋草。
却羡苏郎男子身,犹能仗节长安道。
休翻胡语入汉宫,只恐伶人如画工。
画工形貌尚可改,何况依稀曲调中。(本集)
(明)谢 铎(字鸣治,台州人。天顺甲申进士,官至礼部侍郎,兼国子监祭酒。着有《桃澳净稿》。)
昭君怨
画史君王恨,琵琶贱妾悲。
谁怜青冢夜,不及白登时。(《皇明风雅》)
(明)范兆祥(字廷和,丰城人。七岁赋《登尧山诗》,以奇童称。弘治丙辰进士,授检讨,应诏言事,因涉宫禁,下锦衣狱,出为径府长史。)
昭君怨
独跨雕鞍出汉宫,琵琶声断戍楼空。
金钿换取龙泉剑,寄与君王斩画工。(《皇明风雅》)
(明)王廷相(见卷四)
昭君怨
古人皆去国,何如出塞门。
苦雪狼山冻,惊风沙海昏。
醺酪兰气灭,琵琶胡语繁。
曲中弦忽断,流泪比君恩。(本集)
(明)张时彻(字维静,鄞县人。嘉靖癸未进士,兵部武选主事,累迁至兵部尚书。着有《芝园集》。)
昭君怨
虏帐风沙粉黛摧,空将青冢瘗蛾眉。
人生不用如花貌,只把黄金买画师。(《列朝诗集》)
(明)李 蓘(见卷七)
昭君怨
君王日深宫,贱妾末由见。
下阶一顾恩,犹使终身恋。
十二楼前花低头,深宫白日已先秋。
筚篥声高玉心死,燕支山冷朱颜愁。
朱颜日日非昔时,青海年年雁影迟。
乌孙公主汉家女,贱妾琵琶枉自悲。(同上)
(明)李学道(字汝致,东阳人。嘉靖壬戌进士,授丹阳令,入为庐州司理,擢南兵部主事,历官青州府知府。着有《青霞馆诗稿》。)
反昭君怨
明妃恃有倾城色,不赂画工空自惜。
蛾眉翠黛日含情,昭阳从此浮云隔。
遣嫁单于出汉宫,马前飒飒呜寒风。
为抱琶琶诉哀怨,怨声有尽心无穷。
吁嗟乎!
汉宫美人亦无数,买笑争怜学歌舞。
纵然恩宠倾六宫,珠钿绣幕俱尘土。
独有明妃传至今,骚人感咏诗成谱。
当时不遇毛延寿,安得芳名播千古?(《金华诗录》)
(明)魏学礼(字季朗,长洲人。嘉靖中以岁贡选镇江训道,擢国子学正,升广平同知。时与刘凤齐名,合刻诗曰《比玉集》。)
昭君怨
翠袖辞金殿,青苔閟紫宫。
香寒罗帐晓,春尽玉阶空。
明月琶琶曲,惊尘朔漠风。(一作艳态消衣上,悲情落管中。)
君恩原未薄,妾梦向来同。(本集)
(明)彭汝让(字钦之,号九麓,华亭人。与冯具区、唐抑所、方明斋诸公同社,尊为祭酒。屡试不第,游南雍。工古文词,善奕,万历间卒。)
明妃怨
氍毹高拥酪浆红,不及凄凉在汉宫。
堪叹容颜已憔悴,当年图画恰相同。(《松风余韵》)
(明)王士麒(字冏伯,太仓州人。尚书世贞子。万历壬午乡试第一,己丑进士,由礼部主事调吏部员外郎,坐妖书狱削籍。着有《醉花庵诗选》。)
明妃怨
秋来无事不消魂,几度貂裘换泪痕。
却忆天家全盛事,少年公主嫁乌孙。(《明诗综》)
(明)顾云鸿(字朗中,常熟人。万历庚子举人。读书修行,以忠孝名节为己任。)
昭君怨
一闭昭阳二十春,才瞻天表已胡尘。
由来错认君王弃,过眼何曾屈一人。(《列朝诗集》)
(明)程庆珫(字廷殷,号近斋,富溪人。早游吴门,与昊原博、沈启南、杨君谦、黄勉之友善。晚集国朝诗二百余家,止于弘治,虽搜密东南,探遗西北,亦可留资后评,有功艺苑矣。着有《近斋吟稿》。)
昭君怨
粉黛成倾国,丹青解误人。
穹庐毡帐暖,不似汉宫春。(《程氏所见诗抄》)
(明)屠大山(字国望,宁波人。进士,累官湖广总督。后为严世蕃中伤落职,朝廷念其劳,赦其罪,旋复其官,遂致仕不复出焉。)
昭君怨
入宫几载闭宫门,夜月春光默断魂。
非惜黄金轻画笔,从来天赐未沾恩。(《甬上耆旧集》)
(明)任日跻(字祖商,永嘉人。)
昭君怨
翠袖红裙别样妆,琵琶马上泪千行。
即今明月秋风里,塞草青青怨自长。(《东瓯诗存》)
(明)吴应箕(字次尾,贵池人。崇祯间县学生,乙酉死于难。着有《楼山堂前后集》。)
昭君怨(二首)
绝塞风烟迥,心将去雁同。
琵琶空有曲,不到汉王宫。
玉关妾已远,犹自恨蛾眉。
寄语承恩者,黄金赂画师。(本集)
(明)陈恭尹(字符孝,广州顺德人。元孝降志辱身,终当进之逸民之列。其诗品稍逊于翁山,然翁山只工五言,又不若元孝之诸体相称也。着有《独漉堂集》。)
明妃怨
生死归殊俗,君王命妾来。
莫令青冢草,生近李陵台。(本集)
(国朝)侯思耀(字暗先。乐清人。顺治乙酉副贡。)
明妃怨
薄命凭谁说,蛾眉惹塞尘。
魂消胡地月,梦绕汉宫春。
色向愁中改,歌从怨里新。
单于恩宠异,不改昔时颦。(《东瓯诗存》)
(国朝)诸 豫(字震坤,无锡人。顺治己丑进士,选庶常,历侍讲。)
明妃怨
无复深宫妒,宁辞出塞愁。
独留身后冢,芳草不知秋。(《梁溪诗抄》)
(国朝)陈廷敬(字子端,号说岩,泽州人。顺治戊戌进士,由检讨官至大学士,谧文正。着有《午亭文编》。)
明妃怨
千古蛾眉意,丹青画不成。
生绡空有恨,掖寝本无情。
红泪边花色,朱弦碛雁声。
那堪孤冢月,还照汉时营。(本集)
(国朝)周三汲(字沧济,号澜轩,燕溪人。幼颖异,里中称神童。未弱冠,补博士弟子员。康熙戊寅拔贡,庚子举于乡,辛丑李穆堂主会典,登进士,第撒棘,因磨勘中式卷,以厌浮议黜十有二人,公其一也。嗣是三上公车不(售)。着有《五经标旨》、《读史纂耍》、《南华摘奇》数种,皆散亡。)
昭君怨(失进士,过王嫱故里,有感而作。)
爱惜容光小有声,亲承宠眷义非轻。
只缘片纸聪明蔽,惆怅关山万里情。(磨勘后,命覆试,穆堂先生遣伻送一名片来,召之去,为同寓人匿之。)
不事黄金媚画工,玉门一去锁春风。
琵琶拨尽惊沙雁,寄得愁声到汉宫。(《永新诗征》)
(国朝)贺子京(字斯依,丹阳人,雍正间诸生。)
昭君怨
昭阳奉诏辞金阙,空把琵琶到塞城。
只有沙堤凉月在,年年还似汉宫明。(《曲阿诗综》)
(国朝)严遂成(字崧瞻,乌程人。雍正甲辰进士。乾隆丙辰荐举博学鸿词,官嵩明州知州,着有《海珊诗钞》、《明史杂咏》。)
昭君怨
画图尚自好,况逢华悦姿。
团团照明镜,对面心相知。
环佩声寒月中语,琵琶学自入宫时。
一弹纨扇怨,再弹玉钗叹。
白草黄沙泣秋雁,临朝召入昭阳殿。
当年君不见妾心,妾幸今朝见君面。
见君面,死无憾。
阿房钟鼓多美人,三十六年长不见。(《西浙輶轩录》)
(国朝)刘大魁(字才父,号耕南,桐城人。副贡生,乾隆丙辰荐举鸿博,官黔县教谕。着有《海峰诗集》。)
明妃怨
明妃上马泣,非为妾身惜。
汉宫日月昭,自失倾城色。
琵琶写哀衷,声与风沙急。
一为胡地人,虽悔嗟何及。(本集)
(国朝)蔡时田(字修来,崇宁人。乾隆壬戌进士,改庶吉士,官至御史。着有《雪南集》。)
昭君怨
妾向单于去,君王勿苦思。
能作安边计,胜在汉宫时。(《蜀雅》)
(国朝)周之桐(字□□,□□人。青原含人幼子。)
明妃怨
妾未承恩想报恩,女儿身愿犯边麈。
只怜照影黄河水,恰比君王照妾真。(《随园诗话》)
(国朝)顾夔璋(见卷五)
明妃怨
庙算男儿应愧死,国家大事仗女子。
琵琶出塞作保障,不肯疆场遗一矢。
千古佳人恨画师,不是画师人不知。
濒死宫中多绝色,谁似昭君一逞姿?
可惜蛾眉悟不早,马驼幽愤春风老。
须眉戟竖望紫台,冢上千秋青草好。(《东昆诗集》)
(国朝)张跃渊(字鲤门,无锡人。乾隆间国子生。着有《一弦吟草》。)
昭君怨
胡沙渐觉损颜容,悔不当年赂画工。
背却单于看汉月,恩光如在未央宫。(《梁溪诗钞》)
(国朝)尹 抡(字枚吉,号洪川,亦号中子,桂园先生举丈夫子九,公居五,故云中。乾隆辛卯副榜,授教谕,髦而好学,年八十五卒。着有《检行斋诗文稿》。)
昭君怨
忆来情事恨随生,薄命真如秋叶轻。
犹记别时垂顾恋,由来天子自多情。(《永新诗征》)
(国朝)刘汝器(字秉彝,号菽原,阳湖人。乾隆己亥举人。着有《栖心阁诗钞》。)
昭君怨
岁岁胡沙损玉颜,燕支望断塞边山。
妾身不及蒲桃树,犹逐将军入汉关。(本集)
(国朝)何人鹤(见卷五)
明妃怨
皓质本殊众,无缘美亦丑。
一朝辞帝阙,远向雁门走。
茫茫边月照琵琶,玉钗云鬓委胡沙。
犹将死后一抔土,宿草青青忆汉家。(《台山诗集》)
(国朝)孔繁灏(字文渊,号伯海,曲阜人。荫袭公爵。着有《荫椿轩诗稿》。)
明妃怨
明妃出塞泪盈目,毳帽毡帷当金屋。
雪花一夜如梨花,惨淡阴云大如纛。
天际偏多冷雁声,蟾蜍迥异故乡明。
荒途灯炧三更后,听拍边笳易动情。
四围俱是关山绕,饮马长城天不晓。
蹙尽蛾眉怨画师,汉宫回首生春草。
一曲琵琶马上愁,氍毹寒影入边头。
寄语君王休怅望,长门冷落亦悲秋。(《兰言集》)
(国朝)程良骧(字功济,号钝夫,休宁人。)
昭君怨
贱妾虽无宠,深宫不漏春。
如何汉天子,不庇一宫人。(《程氏所见诗钞》)
(国朝)熊士鹏(字两溟。天门人。嘉庆口口举人,乙丑进士,官武昌教谕。着有《鹄山小隐诗文集》。)
明妃怨
琵琶马上起愁云,娄敬和戎旧日勋。
可惜画师身早杀,不曾封得奉春君。
(国朝)黄燮清(原名宪清。字韵甫,海盐人。道光乙未举人,官湖北知县。着有《倚晴楼诗集》。)
昭君怨
永巷三秋月,年年照泪痕。
良媒难自托,远嫁亦君恩。
掩袂辞金殿,呜弦度玉门。
但能安绝塞,妾命不须论。(本集)
(国朝)蔡寿祺(见卷八)
昭君怨
悔将红粉弃胡尘,草色空留塞外春。
寄语汉皇休再误,图中面目几人真?(《梦绿草堂诗集》)
(国朝)胡凤丹(字月樵,永康人。历官湖北候补道,署督粮道。有《退补斋诗存》。)
明妃怨
妾不怨君王寡恩义,但怨前生薄命今生弃。
亦不怨画工图形恶,但怨绝世丰姿笔难着。
衔君恩,出国门,妍与媸,谁复论?
道旁来观者,齐声为妾惜。
惜妾不嫁巫山村,胡为远嫁楼兰国。
琵琶一曲和边笳,尘沙漠漠无颜色。
回首汉宫阙,遥望玉门关。
关外明月圆如环,恨不照见君王颜。
君王悔悟欲留妾,妾身已作沟中叶。
今世不生连理枝,来世愿化双蝴蝶。(《退补斋诗存》)
卷十 艺文(古今体诗)
(宋)郭祥正(见卷四)
王昭君上马图
飘飘秀色夺仙春,只恐丹青画不真。
能为君王罢征戍,甘心玉骨葬胡尘。(本集)
(宋)韩 驹(字子苍仙,井监人。政和初进士,历迁中书舍人,兼权直学士院,赠中奉大夫。着有《陵阳集》。)
题李伯时画昭君图
昭君十七进御时,举步弄影扬蛾眉。
自怜窈窕出绝域,八年未许承丹墀。
在家不省窥门户,岂知万里从胡虏。
丰容靓饰亦何心,尚欲君王一回顾。
君不见班姬奉养长信宫,又不见昭仪举袂前当熊。
盛时宠幸只如此,分甘委弃匈奴中。
春风汉殿弹丝手,持鞭却趁奚鞍走。
莫道单于无厚情,一见纤腰为回首。
含悲远嫁来天涯,不如夔州处女发半华。
寄语双鬟负薪女,灸面慎勿轻离家。(本集)
(宋)王庭珪(字民瞻,安福人。政和八年进士,官国子监主簿,晚直敷文阁。着有《卢溪集》。)
题罗畴老家明妃辞汉图(李伯时作,明妃丰容靓饰,欲去不忍之状。)
明妃辞汉出宫门,丰容靓饰朝至尊。
至尊左右皆动色,明妃欲语咽复吞。
三千蛾眉塞天阍,帝独不识王昭君。
顾影徘徊复良久,尚冀君王一回首。
当时自倚绝世姿,不将赂结毛延寿。
可怜朱网画香车,却来远嫁呼韩邪。
不如夔州旧村女,三幅罗裙两髻丫。
陌上花开大堤暖,细雨春风归缓缓。
宁从禁御落胡沙,长路漫漫碧云断。
忽看汉月照毡裘,泪湿弹丝锦臂鞴。
龙眠会作无声句,写得当时一段愁。(本集)
(宋)刘子翚(字彦冲,崇安人。以父韐任授承务郎,通判兴化军,辞归武夷山,学者称屏山先生。着有《屏山集》。)
明妃出塞图
羞貌丹青斗丽颜,为君一笑靖天山。
西京自有麒麟阁,画向功臣卫霍间。(本集)
(宋)裘万倾(字符量,号竹斋。)
题昭君图
纷纷争赂毛延寿,今日丹青竟不传。
万事无过真实处,后人赢得写婵娟。(《裘竹斋诗集》)
(金)赵秉文(字周臣,磁州人。擢第入翰林,因言事外补,后再入馆为修撰待制,转礼部郎中。南渡为直学士,迁侍读,拜礼部尚书,再改翰林学士。自号闲闲居士,着有《滏水集》)
昭君出塞图
无情汉月解随人,羞向天涯照妾身。
闻道将军侯万户,已将功业上麒麟。(本集)
(元)王 恽(字仲谋,卫州汲县人。中统初辟为详议官,寻转翰林修撰,兼国史编修。至元中擢翰林院学士。大德五年上章求退,卒赠学士承旨,追封太原郡公,谥文定、着有《秋涧集》。)
王昭君出塞图
绝色当年冠汉宫,谁移尤物使和戎?
流连不重君王欲,延寿丹青似有功。
朔漠风沙异紫台,琵琶心事欲谁开?
人生正有新知乐,犹胜昭阳赤凤来。(本集)
(元)虞 集(字伯生,号劭庵,宋相允文五世孙,家崇仁。以荐授大都路儒学教授,累官翰林直学士,兼国子祭酒。天历中除奎章阁侍书学士,卒赠江西行省中书,省参知政事,封仁寿郡公,谥文靖。着有《道园集》。)
题昭君出塞图
天下为家百不忧,玉颜锦帐度春秋。
如何一段琵琶曲,青草离离咏未休。(本集)
(元)刘 因(见卷六)
昭君扇头
武皇重色思倾国,赵氏承恩亦乱宫。
自售悬知非静女,汉家当论画师功。
不忍纷纷丑女颦,百年孤愤汉宫春。
一身去国名千古,多少君臣学妇人。(《静修集》)
(元)王思廉(字仲常,真定获鹿人。张德辉宣抚河东,辟掌书记。至元间以荐授符宝局掌书,寻改翰林待制。成宗即位,迁翰林学士。大德中授太子宾客,卒年八十三,封恒山郡公,谥文恭。详见《元史侍从传》。)
昭君出塞图
黄沙堆雪暗龙庭,马上琵琶掩泪听。
汉室御戎无上策,错教红粉怨丹青。(《历代题画诗类》)
(元)马 臻(字志道,别号虚中,少慕陶贞白之为人,着道士服,隐于西湖之滨。尝从褚雪巘游,肆力吟咏,着有《霞外集》。)
王昭君图
窈窕佳人绝代无,一辞汉殿尽嗟吁。
丹青若恨毛延寿,句践何功得破昊?(本集)
(元)许有壬(字可用,汤阴人。延佑二年进士,官集贤阁大学士,改枢密副使,拜中书左丞,卒谥文忠。着有《圭塘小稿》。)
题友人所藏明妃图
臂香骨沁守宫虐,金锁重门怨银钥。
深宫有眼不识春,昼长时听云间乐。
平生所见惟监宫,今朝岂期见画工。
君王知画不知妾,薄命己分如秋蓬。
黄沙漫漫天无穷,惊飙吹老红芙蓉。
穹庐明日又何处?此生遂负南归鸿。
和亲纳侮号上策,建议贻谋娄敬责。
妾身虽苦免主忧,犹胜专宠亡人国。
关山寥落梦亦迷,嫁鸡正尔随鸡飞。
人间生女莫望贵,只可近作田家妻。
琵琶声断霜天月,青冢至今青不歇。
后来却有蔡文姬,千古胡笳辱哀拍。(本集)
(元)袁 桷(见卷六)
昭君图
鬓影愁添塞雪,花枝羞杀宫春。
谁道佳人倾国,解从绝域和亲。(《历代题画诗类》)
(元)陈 旅(字众仲,莆田人。幼孤,笃志于学,以荐为闽海儒学,官御史中丞。马祖常一见奇之,劝游京师,除国子助教,出为江浙儒学提举,召应奉翰林文字,迁国子监丞。着有《安雅堂集》。)
明妃出塞图
昭君北嫁呼韩国,巫山更有昭君村。
黄金镂鞍玉骢马,分明载得巫山云。
凉风吹动钗头雁,一曲琵琶写幽怨。
沙草遥连鸡塞尘,野花不种鸳鸯殿。
内家日日选娉婷,泪痕满袖空多情。
汉庭自此恩信重,美人身比鸿毛轻。(本集)
(元)吴师道(字正传,兰溪人。至治元年进士,授高邮丞,调宁国路录事,迁建德县尹,入为国子助教、以礼部郎中致什。着有《吴礼部集》。)
昭君出塞图
平城围后几和亲,不断边烽与战尘。
一出宁胡终汉世,论功端合胜前人。
巫峡故山花树红,村村婚嫁乐春风。
琵琶马上无穷恨,最恨当年误入宫。(本集)
(元)李 祁(字一初,别号希蘧,茶陵州人。元统元年登李齐榜进士第二,授应奉翰林文字,源州同知,迁江浙儒学副提举。着有《云阳集》。)
昭君出塞图
朔风吹沙天冥冥,愁云压塞边风腥。
胡儿执麾背人立,传道单于令行急。
蒙茸狐(一作胡)帽貂鼠裘,谁信(一作言)宫袍泪痕湿。
汉家恩深幸不早,此身终向胡中老。
此身倘负汉宫恩,杀尽青青原上草。(本集)
题昭君出塞卷
千群铁骑连云塞,万里金城属汉家。
错遣佳人嫁胡虏,至今遗恨满天涯。
当年下笔何人在,展卷空今感叹多。
记得云阳全盛日,看书看画饱相过。(同上)
(元)陈 高(字子上,永嘉人。至元甲午进士,授庆元路录事,迁慈溪令。着有《不系舟渔集》。)
题明妃图
明妃出嫁离长安,拨尽琵琶悲远天。
自是生为延寿误,至今死后画图传。(本集)
(元)杨维桢(见卷六)
句
点湿明妃画莫加。(《玉颊啼痕》)
(元)舒 頔(行妆名迪,字道原,号贞素,别号天台山人,绩溪人。元至正间以学行举授丹阳教谕,转升台州路学正。因乱作,遂遁迹山中,教授生徒。明兴,屡征不出,自号其居曰贞素斋。嘉靖间崇祀乡贤。着有《贞素斋文集》。)
昭君图
曲逆老失计,娄敬因自侯。
深宫如花人,远嫁龙沙头。
龙沙万里远,远嫁不复返。
长思汉宫中,怨泪日在眼。
泪眼不可止,娇姿看转美。
琵琶寄深怨,繁声纷在指。
单于意得面向空,骏骑妥袖胸蟠龙。
髯官睥睨视窈窕,汉宫信有沙地少。
旌旗卷风吹雨疾,琵琶无声长掩泣。
骆驼铜罂寒湩满,雪花涌注玻璃碗。
单于跪进苦劝人,穹庐夜永氍毹暖。
千年世运天所移,声教所被穷海涯。
男尽为臣女尽妾,琵琶处处民熙熙。(本集)
(元)贡师泰(字泰甫,宣城人。以国子生中江浙乡试释褐。太和州判官荐应奉翰林文字。至正中累官礼部户部尚书,卒年六十五。着有《玩斋集》。)
题出塞图
六宫如海春如水,一入长门见面稀。
青草琵琶沙上路,泪痕空湿嫁时衣。
砂碛微惊数骑尘,汉庭便欲议和亲。
当时卫霍兵犹在,未必明王弃妾身。(本集)
(元)卢 昭(字伯融,昆山人。)
题昭君出塞图
草黄沙白马如云,落日悲笳处处闻。
此去妾心终许国,不劳辛苦汉三军。(《历代题画诗类》)
(明)陶 安(字主敬,当涂人。元至正八年中浙江乡试。洪武中官至江西行省参知政事。
着有《陶学士集》。)
昭君图
龙沙月照汉宫词,毳锦衣裘换陆离。
君命和亲劳敢惮?夫纲定分死难移。
春游骄马观舞队,玉立诸姬拜女师。
花貌承恩多见弃,长安金屋亦何为?
(明)浦 原(字长源,无锡人。洪武中为晋王府引礼舍人,赴闽访诗人林子羽,作诗数首,遂邀入社,日与唱酬,卒时年三十有六。)
题明妃出塞图
画图愁见貌如花,胡骑丛中度雪沙。
万里毡房明月夜,谁知思汉泣琵琶?(《历代题画诗类》)
(明)张 宁(字静之,海盐人。景泰甲戊进士,官礼科给事中。着有《方洲集》。)
赵松雪昭君图
白登围急神龙惊,风云变态和亲成。
尔来一百七十载,汉宫几辈匈奴行。
稿街悬头那支斩,呼韩欲落单于胆。
自陈欲作汉家婿,故事相沿应不远。
掖庭待诏方少年,玉颜花貌当三千。
征夫不复顾乡井,天子岂肯私婵娟。
谁言粉黛能倾国,淑女从来无媚色。
琵琶马上莫皋弦,画图莫怪毛生笔。
往事悠悠已若兹,佳人一去古今思。
共怜青冢蛾眉怨,不记乌孙公主碑?(《皇明风雅》)
(明)邱 浚(见卷七)
明妃图
生长阳台下,分明见汉君。
孤弦弹破梦,恍惚一行云。
使回频寄语,莫杀毛延寿。
君王或梦思,留画商岩叟。
功德施夷夏,声名播古今。
人言汉恩浅,妾感汉恩深。(本集)
题明妃图
莫向西风怨画师,从来阳谷日光遗。
当时不遇毛延寿,老死深宫谁得知?(同上)
(明)顾 璘(字华玉,号东桥,吴县人。弘治丙辰进士,由广平知县,累官山西湖广巡抚。入为刑部尚书。着有《凭几集》、《浮湘稿》、《息园集》。按《明史》作上元人。)
昭君写真图引
汉宫九重类天居,宫中美人粲璚琚。
姱容淑态意非一,网户文窗烟雾虚。
就中绝代称明君,锦江波浪巫山云。
素月嫦娥独光彩,明星玉女徒缤纷。
君王行幸恣欢昵,蛾眉短长难具悉。
可怜睇盼隔重霄,竟使画图欺白日。
金珠不操静女手,丹青更甚谗夫口。
妍媸反复在锱铢,移爱为憎忍相负。
明珠万里沉胡沙,哀歌一曲留琶琶。
今看青冢千年草,岂是夭桃三月花。(本集)
(明)曹孔章(字子文,湘州人,湖学教授。)
题王高瀚单于昭君夜坐图
天如穹庐塞云黑,胡地寒多胡草白。
阴山积雪不曾消,马湩驼峰作常食。
一身不幸颜如花,一朝漂泊在天涯。
宫中不识天子面,那知世有呼韩邪?
银烛煌煌照清夜,咫尺腥膻杂兰麝。
强含娇笑对毡裘,啼痕暗裛秋云帊。
单于未醉酒频倾,琵琶不弹断肠声。
谁知万里多情月,只与昭阳一样明。(《列朝诗集》)
(明)陈伯康(字仲进,长乐人。)
昭君出塞图
昭君生长昭君村,汉宫选入昭阳门。
倾城自负颜色好,薄命不得承君恩。
朔风吹动毡车发,万里远嫁单于国。
香梦空迷紫塞云,蛾眉愁对穹庐月。
关山阻隔归无缘,含情掩抑鸣哀弦。
虎头将军骨已朽,独余青冢留千年。(《历代题画诗类》)
(明)谢孟安
昭君出塞图
汉宫别去冒胡沙,泪湿花颜鬓脚斜。
抱得琵琶归绝漠,相传此曲出中华。(同上)
(明)徐学谟(字叔明,嘉定人。嘉靖庚戌进士,官至礼部尚书。着有《归有园集》)
昭君出塞图(二首)
交河初过虏尘昏,马上琵琶不可闻。
解得红颜多薄命,古来谁似汉明君!
腥酪膻帷是洞房,汉宫虽冷胜胡乡。
一声羌笛思归引,懊恼年年秋夜长。(本集)
(明)王应桂(字子英,闽县人,鼎之曾孙。嘉靖辛酉举人,官安庆府通判。着有《存鱼轩稿》。)
题王昭君画
捐宠辞枫陛,衔悲冒朔尘。
朱弦空自拨,红粉倩谁匀?
白草燕山北,黄沙瀚海滨。
犹怜边地月,曾照汉宫人。(《冶南诗薮》)
(明)潘 滋(婺源人,始末未详。着有《浮槎集》。)
题昭君图
燕支堤上石榴裙,新草犹含旧泪纹。
见说君王思汉将,麒麟端合写昭君。(《历代题画诗类》)
(明)刘昭年
题昭君出塞图
马蹄踏踏暗胡沙,马上怀恩忆汉家。
自是玉颜多薄命,空将哀怨寄琵琶。(同上)
(明)张凤翼(字伯起,长洲人。嘉靖甲子举人。)
题明妃出塞图
空将淑质付天骄,漠漠风尘紫塞遥。
青草自存胡地冢,黄金莫赎汉宫腰。
云中环佩魂难返,马上琵琶曲未调。
惟有蛾眉常锁恨,却疑彩笔未能描。(同上)
(明)许宏纲(字张之,东阳人。万历庚辰进士,授绩溪令,官至南京兵部尚书,乞休归,卒赠太子少保。着有《三垣疏草》、《群玉山房集》。)
明妃二绝戏胡上舍便面(原录一首)
日暮单于放猎归,胡笳吹彻塞云飞。
关情忽忆年来事,寒到长门共赐衣。(《金华诗录》)
(明)叶向高(字进卿,福清人。万历癸未进士,选翰林庶吉士,授编修,历官坊局,南京吏部侍郎,召为礼部尚书,直东阁,在政地八年,以少傅予告。泰昌元年再召。天启四年,以少师中极殿大学士致仕。崇祯元年卒,赠太师,谥文忠。着有《苍霞集》。)
题赵子昂明妃出塞图
三千粉黛泣长门,嫁得单于亦主恩。
貌取红颜无限恨,集贤学士宋王孙。(《冶南诗蔽》)
(明)赵 介(字伯贞,番禺人。老于布衣,广中五先生之一也。)
题昭君图
王箸啼红别汉京,天娇含笑拟长城。
傍人莫讶腰肢瘦,犹胜嫖姚千万兵。(《皇明风雅》)
(明)吴之器(字赐如,义乌人。万历己酉试北畿,名在乙科,悒悒不得志,以曾祖百朋荫为官生。着有《婺书》八卷,《元畅楼稿》。)
题明妃渡河卷
交河北去是龙庭,曲奏明妃不忍听。
无限深思兼远恨,陇头衰草为谁青?(本集)
(明闺媛)黄 氏(名幼藻)
题明妃出塞图
天外边风掩面沙,举头何处是中华?
早知身被丹青误,但嫁巫山百姓家。(《历代题画诗类》)
(国朝)唐建中(字赤子,竟陵人。)
题徐芬若从军沙漠路经青冢嘱虞山黄遵古绘图赋诗味之
咄哉徐君真好奇,劝客一饮连十卮。
酒酣手持青冢图,邀客为作青冢诗。
自言边地尽飞狐,青冢犹在边西陲。
世人但闻图经说,我昔从军亲见之。
前临黑河后祁连,黄沙千里胡马迷。
其地万古无春风,但见白草常离离。
一抔独戴中华土,青青之色长不萎。
我时往拜值寒食,系马冢前古柳枝。
此柳亦疑汉宫物,枝枝叶叶皆南垂。
下有无名之石兽,上有无主之荒祠。
兽腹依稀青冢字,刻画认是唐人为。
祠中络绎献挏酪,碧眼倒地呼阏氏。
至今牧儿不敢上,飞鸟绝声马不嘶。
却为奇迹人罕见,擅场画手黄生宜。
请看惨淡经营处,山川粉墨无参差。
按图一一为指点,百口称快含嗟咨。
有客引满前致问,先生图斯焉取斯?
呜呼噫嘻!先生之意客岂知?
男子有才女有色,往往自爱如山鸡。
王嫱本是良家子,对镜顾影常矜持。
一朝选入深宫里,风流不数西家施。
谁知承恩亦在貌,君王莫辨妍与媸。
妾辞远嫁呼韩邪(音移),所以喟然越席起。
仰天不复挥涕洟。
五鼎生烹主父肉,马革死裹伏波尸。
古之烈士多如此,高山河水当怨谁?
此意天地为感动,坟草四时回春姿。
徐君之才满一石,白首着书十指服。
新诗句句在人口,清如珊瑚敲玻璃。
可怜三载饥臣朔,文章酷召数命奇。
虽从王门掌书记,时平不复投毛锥。
非无要路与捷径,丈夫致身羞以赀。
正如明妃恃其貌,倔强不肯赂画师。
人生遭遇有不一,侘傺岂即非良时。
假使明妃宫中死,安得香名流天涯?
披图知君心独苦,别有块垒非蛾眉。
君不见杜陵咏怀生长明妃村,乃与庚信宋玉蜀主诸葛同伤悲。(《莲坡诗话》)
(国朝)包文憻(字畏岩,永嘉人。顺治间选贡,任零陵令。着有《致远轩集》。)
明妃出塞图
荒原猎猎北风吹,羽骑如云出塞时。
拭泪过关思故主,含羞倚马拨新词。
风尘拂面红颜改,雾雨沾衣绿鬓垂。
寄语画工加彩笔,几时歌舞再相随?(《东瓯诗存》)
(国朝)朱彝尊(见卷八)
题张平山水墨明妃出塞图
画师偏写春风面,杀粉研朱总未娴。
似此澹描翻绝世,按图谁复诋平山?(本集)
(国朝)傅作楫(字济庵,奉节人。康熙丁卯举人,官至都察院副御史。着有雪堂、燕山、辽海、西征、南征等集。)
乙酉元日虎邱市得昭君出塞泥影
万里辞君出大荒,几番回首望君王。
侍儿不解伤心处,还负琵琶近妾傍。
泪洒明驼血未干,焉支山下路漫漫。
卫青死后奇兵少,铜鼓金钗出贺兰。
黑水流嘶啮塞垠,黄沙隐隐动青磷。
就中多少英雄骨,千古蛾眉妾一身。(《蜀雅》)
(国朝)舒峻极(字渐鸿,广济人。康熙朝诸生。着有《韦园诗集》
明妃出塞图
朔风浩浩扬黄沙,披图恍惚闻悲笳。
烟尘蔽野关山黑,明妃车辆天之涯。
琵琶有泪向谁语,回首长安路何许?
毡幛貂裘弗裹寒,玉珥罗襦色凄楚。
马上紫髯碧眼儿,分行逐队黄金羁。
猎犬在地鹰在臂,垂鞭鸣镝流星驰。
控弦雁欲落,狐兔走大漠。
战气暗旌幡,军令严吹角。
辫发儿童骑击鼓,盘髻妖姬善歌舞。
一时悲欢各不同,白日荒凉照后土。
自从博望月支回,蒲萄苜蓿天马徕。
将军嫖姚不复起,汉室成功望女子。
噫嘻万里西入胡,青冢凄清汉月孤。
当年共憾丹青者,今日何人更写图?
即如此事无时无,慎勿对之生嗟吁。(本集)
(国朝)蔡德晋(字宸锡,号敬斋,无锡人。雍正丙午举人,由国子监学正迁工部司务。)
题昭君像
夙昔承恩在汉宫,那堪骑马泣秋风。
千年遗恨终难释,犹抱琵琶入画中。
(国朝)黄世成(见卷五)
题昭君图
美人何所怨,图画已成名。
不作倾城孽,还为却敌兵。
安危双主重,社稷一身轻。
青草终心汉,千年地下情。(《平庵诗集》)
(国朝)李调元(字雨村,号醒园,罗江人。乾隆癸未进士,由庶常改主事,官至直隶通永道。着有《童山诗集》。)
明妃出塞图
汉选明妃入掖门,宁知三载未承恩。
临行尚得君王顾,空望瑶阶拭泪痕。
蒙尘远适呼韩国,云垂四野阴山黑。
貂裘匹马真可怜,执鞚胡儿掀帽立。
和亲此去委胡尘,绝域难逢内地人。
相随只有宫中月,犹向天涯照妾身。
从来艳色偏招妒,当时悔不千金赂。
自倚蛾眉绝代无,此生竟被丹青误。
晓来边塞叫离群,声断琵琶不忍闻。
青冢有魂归不得,泪洒巫山十二峰。(本集)
(国朝)姚 鼐(字姬传,号惜抱,桐城人乾隆癸未进士,官刑部郎中着有《惜抱轩集》。)
仇英明妃图
明妃一出萧关道,玉颜不似当时好。
却留青冢地长春,复有画图容不老。
汉官佩剑卒举旗,分布四马连尻脽。
毛端飒有风沙吹,侍女颇具宫中仪。
中有襜褕拥独骑,落日黄沙万马迹。
临风翠袖双蛾眉,欲到穹庐前几许。
契王迎跪庐儿语,琵琶曲终泪如雨。
佳人那必逢佳侣,表饵生分汉帝忧。
容华死作单于土,遗事竟宁传到今。
王昭有曲声中琴,仇生岂亦能知音?
写出别怨关山深,正使夔州哀杜老,春风省识忽伤心。(本集)
(国朝)注 泩(字容川,浮梁人。乾隆戊戌进士,由翰林官至□□□□□□□着有□□□□□□□□。)
明妃图
马上琵琶者谁欤?汉宫佳人嫁单于。
昨日寂寞汉宫里,顾影悲泣泪如珠。
黄云四塞春风呼,呜呼画出明妃图。(本集)
(国朝)朱昆田(字西峻,秀水人。竹垞先生子。着有《笛渔小稿》。)
题明妃出塞图
马上琵琶声最悲,汉宫无复有蛾眉。
丹青不是污颜色,为乏金钱买画师。(本集)
(国朝)王 峻(字景高,号春江,甘泉人。嘉庆癸酉副贡生。候补直隶州同。着有《桐华吟馆诗抄》。)
题明妃出塞图
塞上香风暗度时,琵琶声急马蹄迟。
美人一曲安天下,愧煞貔貅百万师。(《兰言集》)
(国朝)汪士慎(字近人,富溪人。诸生。着有《巢林集》。)
题昭君倚马图
回首昭阳霄汉间,内家妆束换应难。
只愁前路马蹄疾,一日风沙一日寒。(同上)
(国朝)许秉铨(字右衡,号■⑸原。着有《露螗吟草》。)
题明妃画册
垂貂忽改旧盘鸦,万里和亲别汉家。
从此玉关无夜警,将军高枕听琵琶。(同上)
(国朝)李 蘅(字兰士,一字湘人,河塘人。道光戊子举人。着有《小潇湘馆集》。)
题明妃出塞图
琵琶一曲怨黄昏,渺渺风尘古塞垣。
胡语可怜沦绝域,蛾眉差胜闭长门。
朝廷专倚和亲力,朔漠难归恋阙魂。
汉地春风青冢到,须知远嫁亦君恩。(《冈州续稿》)
(国朝)郭伯荫(字远堂,侯官人。道光千辰进士,由翰林官至湖北巡抚,署湖广总督。着有《天开图画楼诗集》、《嘐嘐言》、《击钵吟》等编。)
明妃出塞图
应悔和亲失策来,玉颜一去委荒埃。
姼姼公主乌孙嫁,始自当年酿祸胎。(《击钵吟》)
(国朝)刘 端(字鲁汀,侯官人。道光壬辰举人,官安徽太湖县知县。)
明妃出塞图
绝漠明驼去不回,年年草色委尘埃。
不知一片关山月,环佩曾无入塞来?(同上)
(国朝)杨维屏(字翠岩,福建连城人,道光乙未举人,官甘肃中卫县知县。着有《云悦山房偶存稿》。)
昭君出塞图
雁门关接紫台高,铁拨铜琵手自操。
弹尽新声浑不似,马头汉月冷宫袍。(本集)
(国朝)曾元海(字少坡,侯官人。)
昭君出塞图
玉关哀怨寄檀槽,胡语分明一曲操。
回首汉宫不知处,李陵台上月轮高。(《击钵吟》)
(国朝)曾元澄(字亦庐)
昭君出猎图(步明邓子静韵)
貂裘压雪鬓堆花,绝漠黄尘滚白沙。
胜似秋风图出塞,琵琶马上别官家。(同上)
(国朝)陈崇砥(字泽萱,一字亦香,福建人。道光丙午举人,直隶河间府知府。)
昭君出猎图(步明邓子静韵)
日落旌旗拂野花,美人憔悴老风沙。
登高不向天山望,万壑千岩似妾家。(同上)
(国朝)刘缓青(字少竹,义宁州人。咸丰间诸生。)
明妃出塞图
生辞汉殿金难赎,死葬胡沙骨不回。
一曲鼙婆成绝调,伤心遥望李陵台。(《击钵吟鄂集》)
(国朝)郭兆昌(字幼培,侯官人。侯选员外郎。)
明妃出塞图
画工亦妒佳人貌,竟累红颜嫁紫台。
凄绝四弦浑不似,声声哀怨拂云堆。(同上)
(国朝)郭名昌(字宾实,候官人。咸丰间诸生。)
明妃出塞图
北庭边衅感初开,太息官家乏将才。
竟赖红颜销虏气,论功也合画云台。(同上)
(国朝)郭绩昌(字咸熙,侯官人。)
明妃出塞图
未甘永巷闭青苔,一曲琵琶出紫台。
为谢汉家天子使,阏氏自好不思回。(同上)
(国朝)刘大受(字绍庭,侯官人。)
明妃出塞图
朔漠边风冷紫台,汉宫回首有余哀。
此身竟作呼韩妇,墓草空青恨未灰。(同上)
(国朝)黄元采(字佺期,侯官人。)
明妃出塞图
愁抱琵琶出紫台,君恩犹自忆年来。
竟教青冢长埋玉,不及文姬赎得回。(同上)
(国朝闺媛)李含章(字兰贞,晋宁人。鹤峰中丞长女,归安叶闻沚方伯继室。幼随父任,通经史。善诗文,有班谢家风。自适方伯,得刑于唱随之化,学日益进,诗名噪甚。袁简斋摘其鉅制入《随园诗话》,与浣青夫人诸名媛同称。)
明妃出塞图
龙沙万里日色晡,大阴山色青模糊。
云霾雾掩壮士且悲死,况此绝世佳人乎!
我闻灭秦诛项困冒顿,汉廷宵旰惟匈奴。
和亲下策出高帝,例刷民女称皇姑。
鲁元誓不作阏氏,娄敬有女归毡庐。
嫖姚兵还贰师死,元帝孱弱无人扶。
吾恐昭君当时即不点大破,未必别遣宫中都。
又况竟宁建始之间祸水作,六宫内事知何如?
大抵美女如杰士,见识迥与常人殊。
春花不枯秋不落,要令青史夸名姝。
一日不画画千载,安有黄金百镒烦鸦涂?
雁门古冢生青芜,香溪碧水流珊瑚。
吁嗟此意难描摹,区区延寿安足诛,酹酒三拜明妃图。(《滇南诗略》)
(国朝闺媛)金颖第(字兰省,仁和人。嘉庆间刑部员外郎忠泽女,归安贡生戴宸室。着有吟稿。)
题明妃出塞图
不堪回首忆长安,一曲琵琶一曲酸,
马上风流青冢恨,等闲齐付画中看。(《湖州诗录》)
(国朝闺媛)葛季英(字玉贞,句曲人。父贾于吴门,因居吴。无锡秦淡园鏊之侍姬也。勤俭持家,工诗善奕,暇则坐小楼,焚香读书吟咏,题其楼曰淡香,即以名其诗,年十九卒。)
题明妃出塞图
绝塞扬兵赋大风,旌旗依旧过云中。
他年重画麒麟阁,应让蛾眉第一功。(《梁溪诗钞》)
卷十一 艺文(古今体诗 摘句附)
(唐)白居易(见卷四)
过昭君村(村在归州东北四十里)
灵珠产无种,彩云出无根。
亦如彼姝子,生此遐陋村。
至丽物难掩,遽选入君门。
独美众所嫉,终弃出(一作于)塞垣。
唯此希代色,岂无一顾恩。
事排势须去,不得由至尊。
白黑既可变,丹青何足论。
竟埋代北骨,不返巴东魂。
惨澹晚云水,依稀旧乡园。
妍姿化已久,但有村名存。
村中有遗老,指点为我言。
不取往者戒,恐贻来者冤。
至今村女面,烧灼成瘫痕。(《白氏长庆集》)
(唐)胡 曾(邵阳人。咸通中举讲十不第,尝为汉南从事。着有《安定集》十卷,《史咏诗》三卷。)
汉宫
明妃远嫁泣西风,玉箸双垂出汉宫。
何事将军封万户,却令红粉为和戎?(《全唐诗》)
(唐)崔 涂(字礼山,江南人。光启四年登进士第。着有诗一卷。)
过昭君故宅
以色靖胡尘,名还异众嫔。
免劳征战力,无愧绮罗身。
骨竟埋青冢,魂应怨画人。
不堪逢旧宅,寥落对江滨。(同上)
(唐)李 远(字求古,一作承吉,蜀人。第太和进士,屡官建江三州刺史,终御史中丞。着有集一卷。)
听王氏子话归州昭君庙
献之闲坐说归州,曾到昭君庙里游。
自古行人多怨恨,至今乡土尽风流。
泉如珠泪侵阶滴,花似红妆满岸愁。
河畔犹残翠眉样,有时新月傍帘钩。(《《唐音戊签》)
(唐)蒋 冽(仪凤中宰相高智周之孙,第进士,考功员外郎,终尚书左丞。)
巫山之阳香溪之阴明妃神女旧迹存焉
神女归巫峡,明妃入汉宫。
捣衣余石在,荐枕旧台空。
行雨有时度,溪流何日穷。
至今词赋里,凄怆写遗风。(《全唐诗》)
(宋)苏 轼(字子瞻,眉山人。嘉佑二年进士乙科,对制策,除中书舍人,翰林学士,历端明殿学士,礼部尚书。绍圣初坐汕谤,安置惠州,徙昌化。徽宗立赦还,提举玉局观。建中靖国元年卒于常州。高宗朝赠太师,谥文忠。着有《东坡前、后集》、《和陶集》、《应诏集》。)
昭君村
昭君本楚人,艳色照江水。
楚人不敢娶,谓是汉妃(一作家)子。
谁知去乡国,万里为胡鬼。
人言生女作门媚,昭君当时忧色衰。
古来人事尽如此,反复纵横安可知?(《苏诗续补遗》)
(宋)苏 辙(字子由,与兄轼同登进士,举制科,哲宗朝代轼为翰林学士,累拜尚书右丞,进门下侍郎。自绍圣初至崇宁再被谪贬,晚罢,嗣居许州,复大中大夫,致仕,自号颖滨遗老。卒追复端明殿学士,淳熙中谥文定,着有《栾城前集、后集》、《应诏集》。)
昭君村
峡女王嫱继屈须,入宫曾不愧秦姝。
一朝远逐呼韩去,遥忆江头捕鲤鱼。
江上大鱼安敢钓,转柁横江筋力小。
深边积雪厚埋牛,两处辛勤何处好。
去家离俗慕荣华,富贵终身独可嗟。
不及故乡山上女,夜从东舍嫁西家。(《栾城集》)
(宋)王十朋(字龟龄,乐清人。绍兴癸酉进士第一,孝宗朝累迁起居舍人,侍御史,吏部侍郎,历四郡守,以龙图阁学士致仕,谥忠文。着有《梅溪集》。)
昭君村
十二巫峰下,明妃生处村。
至今粗丑女,灼面亦成痕。(本集)
(明)侯方域(字朝宗,商邱人。生有异质,幼随父司徒公官京师,好言天下大计,为文若不经思,下笔千万言立就。着有《壮悔堂文集》、《四忆堂诗集》。)
王嫱故里(己卯归自京师作)
马首孤墙日暮云,烟陵霜草吊明君。
琵琶无补和亲策,帷幄空高报主勋。
腊尽龙城终汉社,春回雁塞竟青坟。
可怜不似中行说,死向王庭将一军。(本集)
(明)周 相(字大卿,号梅崖,宁波人。嘉靖癸未进士,知临川,历官副都御史,江西巡抚。)
明妃村
秋风吹草万林黄,青冢遥连漠北荒。
烟锁山眉颦翠黛,月临村口照宫妆。
天边沙碛冰霜苦,马上琵琶道路长。
总为汉宫深似海,千门寒日怨昭阳。(《甬上耆旧集》)
(明)沈一贯(字屑吾,鄞县人。)
句
夔子当年国,明妃此夕村。(《谈蜀中用兵》)
(明)杜 浚(字于皇,号茶村,原名诏,黄冈人。崇祯己卯副贡生,壬午赴北闱不利,见马阮用事,遂绝意仕进,侨居江宁北城之钟山,气象豪迈,不可一世,尤精于五律,着有《变雅堂诗文集》。)
王嫱故里
亦复当时戚里亲,花枝偏老(一作恼)汉宫春。
莫仇延寿仇娄敬,渠是和戎作俑人。
武皇遗策服单于,愿婿何心择彼姝。
犹自浪抛倾国去,前人伶俐后人愚。
掖庭入后众人同,下嫁休嗟妾命穷。
正怨伤心无一事,峨眉空老汉宫中。
毛生漫负丹青责,炎季空沦祸水波。
若写赵家双姊妹,画师功已敌萧何。
(国朝)段标麟(字□□,南宁人。康熙补行辛酉举人,历官滦州知州,曾知太湖,署望江,今两县俱祀名宦。着有《蠡屋集》。)
昭君故里次白氏女子壁间韵
丹青遗恨几时终,远嫁明妃绝域中。
环佩魂迷关路黑,琵琶泪染赐衣红。
君王无计留倾国,粉黛何人冠后宫。
独有千年余故里,落花啼鴂怨东风。(《滇南诗略》)
(国朝)陈元龙(字广陵,号干斋、海宁人。康熙乙丑进士及第,历官文渊阁大学士,谥文简。着有《格致镜原》、《爱日堂诗集》。)
明妃故里
汉宫遗恨不堪论,故里流传迹尚存。
玉质销沉埋紫塞,香魂归去近黄昏。
空余易水闻哀咽,难觅湘篁记泪痕。
落日停车凭吊处,长堤衰柳绕荒村。(本集)
(国朝)李 专(字知山,遵义人。乾隆中贡士。)
昭君村
空舲峡里近花晨,一线天低不见春。
肯信山川如此险,钟为窈窕竟无伦。
红颜兔颖描难肖,青冢龙沙怨未伸。
世代屡移遗迹在,琵琶休拨暮江滨。(《蜀雅》)
(国朝)恒 庆(字余堂,号梅村,满州人。乾隆朝由户部郎中官湖北督粮道。着有《怀荆堂诗稿》。)
昭君村
为有倾城色,无心贿画师。
一朝辞汉主,终古作阔(平声)氏。
青冢犹遗恨,芳名自不亏。
荒山余故里,过客醊清酏。(本集)
(国朝)吴嵩梁(字子山,号兰雪,江西东乡人。嘉庆庚申举人,以内阁中书官黔西州知州。着有《香苏山馆集》。)
王嫱湾
万古一琵琶,明妃别有家。
君心青海月,妾泪汉宫花。
备选名应早,酬恩计转赊。
苎萝天更远,谁见浣溪沙。(本集)
(国朝)陶 澍(字子霖,号云汀,安化人。嘉庆壬戌进士,由翰林官至两江总督,谥文毅、太子太保,入祀贤良祠。着有《印心石屋诗文集》。)
昭君村
薄雨匀山黛,村容上晓妆。
昭君浣纱处,溪水至今香。
波镜秋磨月,岩花晚破霜。
紫台应有梦,归佩绕郎当。(本集)
(国朝)姚 莹(字石甫,一字叔明,晚号展和,又以十幸名斋,自号幸翁,桐城人。嘉庆戊辰进士,出知福建平和、龙溪、台湾等县。丁忧归,服阕改江苏知县,擢高邮州知州,转淮南监掣同知,权两淮盐运使,升台湾兵备道,官至广西按察使。着有《东溟文集》、《后湘诗集》。)
秭归(昭君村屈原宅皆在归州北)
琵琶远嫁灵均放,词客年年吊秭归。
村下女儿不解事,蛾眉底事学明妃?(本集)
(国朝)谭锡洪(字丽原,南丰人。嘉庆间诸生。着有《梅臣诗存》。)
秭归吊明妃
秭归城下子规啼,万壑群山日又西。
墓草芊绵几回绿,人间还说女儿溪。
琵琶千载尚余哀,谁为招魂到紫台?
一样胡笳写悲怨,文姬重入汉关来。
(国朝)叶敬昌(字芸卿,闽县人。嘉庆己卯进士。)
明妃村
千年遗址楚云坳,绝代蛾眉绝塞抛。
万里伤心青冢草,春来合长旧衡茅。(《击钵吟》)
(国朝)许冠灜(字鹤舲,侯官人。道光壬午进士。)
明妃村
琵琶声彻紫台坳,万里乡心总未抛。
塞月昏黄毡帐冷,朔风吹梦到衡茅。
(国朝)李星沅(字子湘,号石梧,湘阴人。道光壬辰进士,由翰林官至陕西、江苏、云南巡抚,擢云贵、两江总督,加太子太保,授钦差大臣,办理广西军务,卒于军,谥文恭。着有《石梧诗文集》。)
昭君村
万里和戎不可论,家园回首隔荆门。
琵琶马上关山月,梦到香溪第几村?(本集)
(国朝)林 绂(字湘帆,侯宫人。)
明妃村
群山万壑隐蓬茅,紫塞西风梦故巢。
望断女媭砧畔月,秭归故宅近芳郊。
青粉墙高荫白茅,紫台一去等闲抛。
峡云江月凄清里,应有芳魂返故巢。(《击钵吟》)
(国朝)阮文藻(字领荣,号侯亭,安福人。道光壬午进士,官安徽宁国县知县。着有《听松涛馆诗钞》。)
昭君村(在归州东北四十里)
呼韩犹自畏乌孙,竟许和亲出玉门。
图画难传怜妾貌,掖庭先放见君恩。
阴山积雪埋荒冢,归峡香泉剩旧村。
生女不须频灼面(归州人以昭君为戒,生女即灼面令烂,且塞香泉,令无生美女),明妃还自汉屏藩。
卷十二 艺文(古今体诗)
(唐)常 建(开元中进士第,大历中为盱眙尉。着有诗一卷。)
昭君墓
汉宫岂不死,异域伤独(一作犹伤)没。
万里驮黄金,蛾眉为枯骨。
回车(一作军)夜出塞,立马皆不发。
共(一作愤)恨丹青人,坟上哭明月。(《全唐诗》)
(唐)白居易(见卷四)
青冢
上有饥雁号,下有枯蓬走。
茫茫边雪里,一掬沙培塿。
传是昭君墓,埋闭蛾眉久。
凝脂化为泥,铅黛复何有?
唯有阴怨气,时生坟左右。
郁郁如苦露,不随骨销朽。
妇人无他才,荣枯繁妍否。
何乃明妃命,独悬画工手!
丹青一诖误,白黑相纷纠。
遂使君眼中,西施作嫫母。
同侪倾宠幸,异类为配偶。
祸福安可知,美颜不如丑。
何言一时事,可戒千年后。
特报后来姝,不须倚眉首。
无辞插荆钗,嫁作贫家妇。
不见青冢上,行人为浇酒。(本集)
(唐)张 祜(见卷九)
赋昭君冢
万里关山冢,明妃旧死心。
恨为秋色晚,愁结暮云阴。
夜切胡风起,天高汉月临。
已知无玉貌,何事送黄金。(《全唐诗》)
(唐)杜 牧(见卷四)
青冢
青冢前头陇水流,燕支山上暮云秋。
蛾眉一坠穷泉路,夜夜孤魂月下愁。(《全唐诗》)
(唐)郑 嵎(字宾先,大中五年进士第,着有诗一卷。)
句
戎王北走弃青冢,虏马西奔空月支。(《津阳门诗》,《唐音戊签》)
(唐)贾 岛(字浪仙,范阳人。初为浮屠,名无本,来东都时,洛阳令禁僧午后不得出,
岛为诗自伤,韩愈怜之,因教其为文,遂去浮屠,举进士,诗思入僻。当其苦吟
,虽逢公卿贵人,不之觉也。累举不中第,文宗时坐飞谤,贬长江主簿。会昌初
以普州司仓参军迁司户,未受命卒。着有《长江集》十卷,《小集》三卷。)
句
青冢骑回鹘,萧关陷吐蕃。(《寄沧州李尚书》)
(唐)刘 沧(字蕴灵,鲁人。大中八年进士第,调华原尉,迁龙门令。着有诗一卷。)
句
蛾眉一没空留怨,青冢月明啼夜乌。(《边思》)
(唐)张 乔(池州人。咸通中进士。黄巢之乱罢举,隐九华山。着有诗一卷。)
句
春风对青冢,白日落梁州。(《书边事》,《唐音戊签》)
(唐)胡 曾(见卷十一)
青冢
玉貌元期汉帝招,谁知西嫁怨天骄。
至今青冢愁云起,疑是佳人恨未消。(同上)
(唐)秦韬玉(字仲明,京兆人。中和二年得准勅及第,僖宗幸蜀,以工部侍郎为田令孜神策判官。有《知小录》三卷。)
句
黑山霜重弓添硬,青冢沙平月更高。(《塞下》,同上)
(唐)韩 偓(字致先,一作致尧,京兆万年人。龙纪元年擢进士第,佐河中幕府,召拜左拾遗,累迁谏议大夫,翰林学士,中书舍人,兵部侍郎。以不附朱全忠,贬濮州司马,再贬荣懿尉,徙郑州司马。天佑二年复原官,不赴。着有《翰林集》一卷,《香奋集》三卷。)
句
折钗伴妾埋青冢,半镜随郎葬杜邮。(《钱小玉家为番骑所虏》,同上)
(唐)张 蠙(字象文,清河人。初与许棠、张乔齐名,登干宁二年进士第,官校书郎,栎阳尉,犀浦令。入蜀拜膳部员外,终金堂令。着有诗一卷。)
青冢
倾国可能胜效国?无劳冥寞更思回。
太真虽是承恩死,只作飞尘向马嵬。(同上)
(唐)陈 陶(字嵩伯,岭南人,一云鄱阳,一云剑浦,未知孰是。太中时游学长安,南唐升元中隐洪州西山,后不知所终。着有诗十卷。)
句
青冢曾无尺寸归,锦书远寄穷荒骨。(《关山月》,《唐音戊签》)
(唐)蒋 吉(字里仕履未详)
昭君家
曾为汉帝眼中人,今作狂胡陌上尘。
身死不知多少载,冢花犹带洛阳春。(同上)
(宋)欧阳修(见卷六)
句
青冢埋魂知不返,翠崖遗迹为谁留?(《唐祟徽公主手痕》)
(金)王元节(字子元,弘州人。诩子南山翁之婿,传其赋学,第进士,雅尚气节,故仕不达,既罢密州观察判官,即闲居乡里,号遁斋老人。)
青冢
环佩魂归青冢月,琵琶声断黑山秋。
汉家多少征西将,泉下相逢也合羞。(《全金诗》)
(元)耶律楚材(字晋卿,辽东丹王突欲八世孙,金尚书右丞履之子也。元太祖闻其名,召见,处之左右。太宗朝拜中书令,先后历事三十余年,至顺元年赠太师上柱国,追封广宁王,谥文正。着有《湛然居士集》。)
过青冢用先君文献公韵
汉室空成一土邱,至今仍未雪前羞。(一作可惜冰姿瘗古邱,佳人犹自梦中羞。)
不禁出塞涉沙碛,最恨临轩辞冕旒。
幽怨半和青冢月,闲云常锁黑河秋。
滔滔天堑东流水,不尽明妃万古愁。(本集)
句
烟锁居延苏子恨,雪埋青冢汉家羞。(《过云川和刘正叔韵》)
千里云烟青冢暗,一天风雪黑山昏。(《过天山周敬之席上和人韵》)
(元)揭傒斯(字曼硕,江西富州人。延佑初荐授国史院编修官,天历初授奎章阁授经郎,元统初改翰林直学士,同知经筵事,卒谥文安。着有《揭秋宜诗集》。)
句
茫茫青冢春风里,岁岁春风吹不起。
传得琵琶马上声,古今只有王与李。(《李宫人琶琶行》)
(元)杨允孚(字和吉,吉水人。着有《滦京杂咏》一百首。)
句
一曲琵琶可奈何,昭君青冢恨消磨。(《滦京杂咏》)
(元)王 逢(见卷四)
句
假如青冢向黄昏,不若金刀照白日。(《宋婉容王氏辞》)
(元)钱惟善(字思复,钱塘人。领至正辛巳乡荐,官至副提举。张氏据昊,退隐昊江之筒川,又移居华亭,明洪武初卒。号曲江居士,又自号心白道人。着有《江月松风集》。)
句
青冢相望去不归,归时空化黄鹄飞。(《灵壁手印篇》)
(元)朱梦炎(字仲雅,进贤人。元进士,入明朝为太常博士,迁翰林修撰,出为两浙按察司经历,洪武十一年进礼部尚书。)
过昭君墓
青冢苍茫古道前,黑河流水自潺湲。
千年恨满琵琶曲,万里寒生苜蓿烟。
奏凯已闻清朔漠,和亲不用叹婵娟。
汉家往事昭前监,有道应须慎守边。(《皇明风雅》)
(明)屠 隆(字长卿,鄞县人。万历丁丑进士,官至礼部主事。着有《由拳集》。)
青冢
天寒北风劲,琵琶泣泠泠。
骨为胡地白,草是汉宫青。(本集)
(国朝)瑞郡王(讳奕志,号西园主人,瑞怀亲王子,卒谥曰愍。着有《乐循理斋诗集》。)
句
迢迢玉关拥毡竁,凄凉青冢啼娉婷。(《琵琶引》)
(国朝)魏裔介(字石生,号贞庵,柏乡人。顺治丙戌进士,官至保和殿大学士。乾隆纪元,追谥文毅。着有《兼济堂文集》。)
青冢(有序)
〖世传王昭君出塞,马上琵琶及青冢遗迹,令人哀之。余读史,知其嫁呼韩邪单于后,生男伊屠智牙师,为匈奴右日逐王,则亦习而安其俗矣。故为绝句以嘲之,非敢唐突西子也。〗
汉宫一曲号阏氏,博得单于惊喜时。
生子为王名日逐,相传青冢亦堪疑。(本集)
(国朝)屈大均(见卷八)
青冢
一片阴山日易阴,汉宫春色梦中深。
不随边地风霜变,芳草青青是妾心。(《翁山诗外》)
(国朝)陆次云(见卷三)
青冢
千秋玉骨久销沉,芳草萋萋直至今。
万里不忘天子意,一抔犹见美人心。
风清环佩游边土,月冷琵琶奏汉音。
欲觅香魂当曲罢,蘼芜深处杳难寻。(《澄江集》)
(国朝)顾夔璋(见卷五)
青冢
朔漠葬娉婷,单于地亦馨。
李陵台畔草,何独不青青。(《东昆诗集》)
(国朝)谢启昆(字苏潭,号蕴山,南康人。乾隆庚辰进士,由翰林出守镇江,官至广西巡抚。着有《树经堂诗文集》。)
昭君墓(《一统志》:在古丰州六十里,今为右玉县。)
塞上冢,何累累,冢上草,何离离。
碧血未干心不死,汉宫废苑土花紫。
雁门关月照罗绮,佩环声寒玉泉水。
谁将王氏女,误作乌孙侣。
当日愿和亲,报国已身许。
妾颜甘学无盐丑,枉杀知己毛延寿。
君不见香囊钿盒葬马嵬,阁道淋铃秋雨哀。(本集)
(国朝)祝德麟(见卷五)
句
汉土不埋降将骨,好留青冢傍明妃。(《李陵墓》)
(国朝)百 龄(字菊溪,汉军三韩人。乾隆壬辰进士,由翰林官至大学士,两江总督,谥文敏。着有《守意龛诗集》。)
明妃冢
筚篥声摇大漠风,琵琶朝出汉王宫。
欲凭红粉销锋镝,那许金钱买画工。
抔土至今魂未返,倾城从古命多穷。
伤心尚有青青草,一片荒烟落照中。(本集)
(国朝)张开东(字宾阳,号白莼,蒲圻人。乾隆间岁贡生,官蕲水训导。着有《白莼诗集》。)
吊明妃墓十首(选四)
美人不可见,寥寥遂终古。
昭质自无亏,所伤在知遇。
昔见箧中图,又闻曲中谱。
惆怊神欲即,伫望江南浦。
游魂竟何之,不得返故土。
独立盼边城,飘零各歧路。
微风本无迹,孤月空有影。
念我汉宫人,忧心独耿耿。
岂不幸君恩,远离君所命。
君恩不可希,天命当自凛。
求媚素不工,抱恨将谁省。
譬彼瓶中水,安得还故井?
漠漠白云飞,不到我故乡。
悠悠黑水河,不流汉宫墙。
莽莽汉廷使,音书不我将。
翩翩南征雁,不与我同行。
生当长相思,死当终不忘。
青青墓上草,郁郁生游云。
草叶虽凋萎,根芽常清芬。
盥手爇炉烟,载拜宣祝文。
怆怆倚河侧,蔼蔼凝夕曛。
千秋万祀后,天地一孤坟。(本集)
句
吾楚两女子,肃肃入汉宫。
班姬云梦后,明妃巴峡东。
所遭皆不幸,零落亦俱同。
青冢寒沙漠,凭吊本希踪。(《访得班捷仔墓》,同上)
(国朝释)湛 泛(字蓬根,丹徒人。着有《双树堂诗钞》)
明妃冢
空恃朱颜惜饼金,独留遗恨到于今。
琵琶一曲和番泪,芳草千年望汉心。
自是美人多命薄,非关天子不恩深。
孤坟三尺丰碑在,环佩春风未易寻。(《京江耆旧集》)
(国朝)叶廷芳(字客尧,号松亭,溧水庠生。其先金陵人,上世客游汉口,遂家焉。以子继雯官封中宪大夫,后以曾孙名琛官大学士,赠光禄大夫。着有《花余亭诗存》。)
昭君墓和友人作
漠漠黄沙冢独青,何须篇简着芳型。
安刘直继苏卿节,自是穹庐胜掖庭。(本集)
(国朝)言启芳(字俣卿,阳湖人。道光辛巳举人,官邳州学正。着有《有竹居诗集》。)
句
洒泪难生青冢花,抽刀欲断黄河水。(《代从军行》)
(国朝)董文涣(字研樵,洪洞人。咸丰丙辰进士,由翰林院编修现官甘肃甘凉道。着有《砚樵山房诗集》。)
昭君墓
汉宫皆黄土,异城名不灭。
春草自年年,青冢吊塞月。(本集)
〖注:■⑴,广内吾。(无读音)■⑵,山+钦,(无读音),■⑵巇,危险貌。■⑶,上聿插入皕下皿。(无读音)■⑷,舟+仑,lún,船前桄也。■⑸,上竹下云。(无读音)〗
花国剧谈 清 淞北玉魫生 撰
自序
予辑《艳史丛钞》,凡得十种,皆着自名流,而声腾艺苑者。不足,因以旧所作《海陬冶游录》三卷附焉。嗣又以近今十余年来所传闻之绮情轶事,网罗荟萃,撰为附录三卷,余录一卷。而后备征海曲之烟花,足话沪滨之风月,顾有地非一处,人非一时,芳踪胜概,足以佐谈屑,述遗闻,为南部侈繁华,为北里表侠烈,其事则可惊可愕,其遇则可泣可歌,宜汇一编,以传于世。《花国剧谈》,即以此作。大抵采辑所及,剿撮居多,孟坚纪史,半袭子长,扬云作文,多同司马,斯固不足为病也。盖此不过为文章之外篇,游戏之极作,无关著述,何害钞胥。以渠笔底之波澜,供我行间之点缀,不亦快欤?况乎删其繁芜,乃能人彀,润以藻采,始可称工,本异巧偷,非同攘美。而是编命意所在,别有枨触,隐寓劝惩。慨自才媛薄福,易致飘零;名妓下捎,多嗟沦落。琼渚兰苕,徒艳同心之影;瑶台桃李,无非短命之花。或亦有将嫁而渝盟,已成而绝好者。妾徒有意,郎本无情。埋愁黄土,孤生前蝴蝶之魂;寄恨青磷,筑死后鸳鸯之冢。其可悲者一也。其有绿珠风貌,碧玉华年,彰花月之新闻,占湖山之胜地,弹彻鼙婆,暗传心事,照来镜子,自惜容颜。方期订三生附茑之缘,谢十载飘蓬之苦,乃情缘易尽,好事多磨。嗔莺叱燕,忽乖杜父之慈云;打鸭惊鸳,尤愧召公之阴雨。娟娟此豸,渺渺余怀,谁以十万之金铃,护百千之红紫?其可悲者二也。又有鸾栖枳棘,凤锁葳蕤。藏娇无地,宿非玳瑁梁间;觅梦谁家,踏遍茱萸湾口。狱称香粉,迹溷风尘,已柳怨以桃愁,复蜂狂而蝶浪。或至流离自悼,老大徒伤,虽洞可迷香,而台难避债,杨柳楼边,问名日少,枇杷巷里,买笑谁来。因是忍参红蘖以逃禅,愿着黄絁而入道。其可悲者三也。别有柳枝已嫁,为大妇所不容;桃叶空迎,恨良人之见弃。贫户名姝,遽降青衣之列;豪家侍史,误为红拂之投。文君新寡,别抱琵琶;小玉多愁,难谐琴瑟。因辞金屋,遂下瑶台。其或长自侯门,生来丽质,爰求鸳偶,致误鸩媒。叹独处之无郎,令借端之有自,奸谋既售,末路谁依。因之逐水随波,落藩堕溷。其可悲者四也。呜呼!世并愁城,地多苦海,此花国中,悲玉容之无主,恨绮约之难完者,当不知凡几。今所记,时须弥界中一粒芥子耳。然则作艳游者,不当思及此而废然返欤?顾世有绳趋矩步之士,莫不呵嫱施为祸水,斥妍藻为淫辞,以陶情于醇酒妇人为非夫,以娱志于歌楼舞席为伧父,不知西曲繁华,无非元气,东山妓女亦是苍生。彼之记教坊而志曲院者,畴非唐代之名臣欤?仆身无艳福,而心郁古凄,仅品评名花于三寸之管,要亦空中色相而已。具大智慧者,何容征实,请事观空,则以《花国剧谈》为苦海之航也可,为愁城之筏也亦无不可。
光绪四年九月十有五日,时淞北玉魫生有罗浮之行,风雨满山,为阻游屐,吮墨濡豪,志于香峤旅斋。
卷上
李玉桂,蜀产也,不知何氏女。乱离转徙,落籍汉皋。姬长身玉立,丰韵娉婷,知书识字,工于酬应,以此有声于北里间。汉固孔道,贵介弟子,游冶少年,至狭邪者,辄誉不容口,皆愿缔欢于姬,而不可得。长沙李孝廉,风流谨愿士也,计偕赴礼部试,与二三知己,招邀见过,小宴其阁中。席间角彩寻欢,互相笑谑,顾无足以当姬意,秋波所注,独屡及李。或戏曰:“爱李郎耶?何不明告?果尔,当为若媒;是固将买妾而难其选者。”姬笑而不言,既而耳语李曰:“若言信乎?”李诚告之。则曰:“沦落天涯,当托以终身,孰如君者;肯出一朵青莲花于火坑中乎?顾脱籍非多金不可,橐中装不足,当自为谋。”李猝无以应,固强之,乃订以春闱捷后为约。逮李行,而枇杷巷里,深掩长门,杨柳楼头,不逢人面。或客至迫之见,愁敛双眉,非复畴昔。有操楚南音者,辄问李起居;或北去,乞致声李所。明年有从京师归,道李落第状,则惘惘如有所失,泪落樽前,见者凄恻。或为致书促践约,李心动,题诗扇端寄之。未至,而富商某必欲得姬,遽以千金篡取之去。事急,姬不知出,衣不解带,绝粒七日仰药死。李闻而悲之,绘图为记,征诗文焉。湘江黄翰仙为《烈妓传》以志之。夫巾帼中人,义不再适,割鼻截耳,良家犹难之,况以小女子,处卑贱之间哉?使当日者李竟多财,一舸载归,岂不甚快;不然得第而归,以践夙诺,亦不至如杜牧之愆期;或贾感其义,而遣之归,如于頔之还婢,姬亦可以不死。乃皆不可得,世无昆仑奴,谁夺红绡者。呜呼!余观古来名妓,或遇人不淑,或入宫见嫉,得其所者,盖亦寡矣。而如绿珠坠楼,桃叶渡江,卒悼其不终,如姬者,抑又遇之可悲己。虽然彼作章台柳枝,任人攀折,朝为秦云,暮为楚雨,以为固然无足怪,则姬之所羞也。从容七日,冀有怜而相救,卒不一遇,慷慨仰药以死,得不谓之烈哉!吁,是可传已。
小莲,名静仙,姓苏氏,吴趋人。襁褓丧母,育于外家。外家固寒微,邻媪为鸨母,艳其姿,谓:“此固君家摇钱树也,何忧不富?”乃教以歌曲,珠喉百啭,能创新声。逼之迎送,然非其素愿也。年十七,肤莹于玉,指削似笋,光采丽都,照映左右,即大家闺秀,且自以为弗如。而姬亦不以青楼自居也。同邑延陵子,丰标俊逸,目无余子,侧帽相逢,遂订知己。花放之晨,月圆之夕,辄呼酒对酌,啜茗清谈。姬中心许之,矢以白首。当双星渡河之期,指牵牛之将会,顾皓兔之未盈,辄怅望神仙,系情儿女,时为悲从中来。延陵子虽曲为之解,益复欷歔不胜。识者以是知其非风尘中人。姬性凝重,寡言笑,警悟非常,即与之相昵者,亦无能犯以非礼,虽中心以身许延陵子,亦不能夺其素操,相见时,惟把卷问字,倚栏玩花而已。故年已逾笄,尚是女儿清净身也。有某刺吏,素喜狎邪,衣冠华焕,善自修饰,百计悦姬,几为所惑。寻悟,自持益坚。中山狂士赠之诗云:“凌风么凤无凡羽,入世骊龙有异才。”而姬之志可相见矣。嗣后未知所终,或谓其杜门谢客,习静自娱,蒲团默坐,绣佛长斋,盖遁于禅云。
澹娟,广陵勾栏中翘楚也。媚眼流波,纤腰束素,冰肌玉骨,清绝罕伦。性落落,耽翰墨。虽贵介王孙,停车见访,苟虚有其表,辄加白眼,甚且以闭门羹待之。以故门前冷落,车马渐稀,而姬自若也。所著有《绿窗吟稿》,皆清雅可诵。有《惆怅词》八绝,藉以自悼。中一绝云:
雁阵惊寒又暮秋,闲凭朱槛不胜愁。
参横月落霜华重,惆怅无声掩画楼。
其寄情见志,有可知已。澹韵庐主人,年少而钟于情者也,以事赴邗江,耳姬名,过访焉。姬一见如旧识,遂留小宴,酒阑灯炧,缅诉衷曲,自恨不得遇文人才士而事之,因言愿供捧研役,苟得委身有所,虽衣布茹素,亦甚乐也。生自惭寒素,不能以巨金脱籍,未敢猝许也。十日勾留,遂放归棹,姬芳情依恋,不忍言离。既别,犹通雁札。嗣闻卒归金陵名孝廉某为簉室云。
王月琴,四明人。其父固渔者也,以贩冰鲜折阅,遂使女倚门献笑,冀博缠头,为偿债计。时月琴年仅十五,尚未破瓜。茅屋三椽,卜居城中小弄内,先延曲师教以歌曲,月琴聪颖过人,不数月已尽其技。于是征歌侑酒者,殆无虚夕,裘马少年,坐无月琴不乐也。月琴玉貌珠喉,风流秀曼,为甬上首屈一指,且善伺人意,工于酬应,歌声婉转,音遏行云,香名遂因之大噪。甬上勾栏,自小桂香红芙结子,绿叶成阴后,嬉春车马,冷落门前;自有月琴为后起之秀,而章台为之生色。有叶生者,慈水富家子也,以妻患癫疾,束装至甬,欲在平康中选一丽姝,以充簉室。见月琴艳美罕伦,极加赏识,几于击碎唾壶,愿出千金,立为脱籍,而鸨母贪壑,殊未餍也。蛟门陈生,本素封家,坐拥巨赀,挥霍不吝,其来甬上,亦欲选色于歌舞场中。乍睹月琴,不禁倾倒曰:“此一朵能行白牡丹也。”愿出一千五百金,遂赋定情者三夕,而另酬鸨母白金三百,为折奁资。不料有杨生者,花丛之蠹也,与陈叶二生皆相识,时追随其间,因进说曰:“痴公子以三百金梳拢,千五百金纳聘,无乃太奢!独未闻叶君只许千金耶?君如信我,请嗣后绝迹不往,我当为君斡旋,只索千金,范大夫自能以一舸载西施矣。”陈生信之,作书往绝,裹足不至,招之不去,鸨母不知所出,因复招叶,杨又唆于叶曰:“已被陈生先探骊珠矣,君何取焉?”叶访之果然,遂绝。杨谓鸨母曰:“陈君不来矣,能贿我一宵之乐,当代招致,然身价止千金耳。”鸨母转告月琴,月琴嘿不一语,夜半,卧榻辗转有声,呼之不应,排闼入视,则已仰阿芙蓉膏,势已垂危,灌救无及,不须臾而名花谢矣。急觅陈,陈已闻风遁归,杨亦不知所往。呜呼!若杨者,真人头而畜鸣者也!自此燕去巢空,无复有问津者矣。
文秀,字惠卿,维扬人。初本良家女,兵燹后,父母鬻之同里刘姓。刘本大倡,挟之渡江,侨寓常州,赁庑曲街,一时艳名大噪。姬善歌舞,登场演剧,尽致极妍,坐客无不倾倒。性更潇洒,和煦如春风,秋波斜睨,几令人魂销。苏台豪客,以重金聘往,遂转徙于吴,山塘泛棹,舫灯开筵,座无姬不乐也。庚申三月,兵溃云阳,仓皇北渡,止于雉川,宝马香车,门庭如市。姬冶其容,淡其饰,珠喉一啭,百媚俱生,人望之,几如神仙中人。某茂才,如皋名下士也,与姬尤为莫逆,酒阑烛灺,斗转月斜,每凭曲槛,缅诉生平,至落籍事,则凄然泪下,鸨母方以为钱树子,若将终身焉。时姬年已二十许。噫!歌台行院,老尽红颜,谁能出一朵青莲花于火坑中哉?
雅卿,三吴画舫中翘楚也。不知其初何氏女,幼鬻于彭媪,因姓彭。态度翩翩,丰神秀曼,而性尤婉淑,工词曲,通字义,虽年二十许,而风致妍然。贵公子慕其名,尝欲纳为簉室,然终不当雅卿意。尝自叹曰:“吾观来狎邪游者,绝少志诚种,吾耦不在个中求也。”渐江某太史,以平章花月主人,一见姬,赏其艳绝人寰,非风尘中人,并以告诸某茂才。茂才固吴中名下士,时以无子,将纳媵,偕太史过姬家。姬一见如旧识,银灯影里,共话缠绵,愿委身于生。顾生以无力脱籍,蹉跎岁余,姬乃出赀自赎其身,寄书招生。时生室既有娠,及产,男也,事遂寝。姬愁悒竟日,向隅而泣,曰:“某郎有才,固可无我;我将谁托耶?”自此神情惆怅,异于往时,翠袖常蔫,玉容日悴。丙子秋间,猝遭家变,竟从六十老人而去。夫画舫中人,不以利动,不以势屈,于征逐嬉游之中,择人而从,已不多觏,况生足迹未尝至平康,而姬一见倾心,决意从之,岂非才智情谊,高出寻常一等哉。乃好事多磨,夙缘未缔,竟不获成其志,为可悲已。
笑青,不知其姓,右浦人。时逢歉岁,父母鬻之于勾栏,年十五六,丰姿艳绝一时,香名大噪,远近文人才士,咸以一解缠头为快。雪肤花貌,玉管珠喉,乐籍中无不退避三舍,兼以举止温柔,语言娴雅,琵琶数弄,直可服曲圣而服善才,工刺绣,擅针神之誉。所交多贵显,庸夫俗子,不得一见其面,以是声价益增,居市廛中四五年,而车马盈门,履舄交错,未尝少减。镇有陈姓者,虎而冠者也,武断一乡,人莫敢忤,与姬有一面识,艳羡已久,至是以姬齿稍长,谓姬曰:“嫁则为浔阳卖茶妇耳。曷不从我为小星,犹胜门前冷落也。”姬方衔之,而陈某竟为沙咤利,篡取之去。市中某甲,与陈有隙,而与姬有旧盟,投状县中,提集质讯。堂_上公凝眸久之曰:“尔笑青耶?”曰“然。”因释之。归来将重理琴弦,而徐娘已老,风韵无多,不得已插标作烟馆,数年竟沦落而死。或惜笑青盛时不择人而事,以至为浪蝶游蜂所劫,讼结三年,香消一旦,亦殊可嗟已。
影娘,吴门名校书也。丰度娉婷,举止娴雅,香肌贴玉,润脸羞花,非常品也。喜读诗,每有会意,辄忘眠食。居傍虎邱,筑小楼数椽,结构精雅,碗茗炉香,萧然有出尘之致,入其中者,几忘其风流渊薮时世梳妆也。兰陵梦生侨寓于吴,工诗古文辞,于香奁体尤有夙慧。偶偕二三知己,放棹于七里山塘,适与影娘遇,见其柳眉掩月,棠颊羞霞,不觉倾倒。回舟过访,各道姓名,影娘喜曰:“倾慕已久,乃幸遇耶!”即命开筵,备极款洽。梦生即席赠以集唐三律,既脱稿,写以金笺,粘之粉壁,影娘得诗,讽咏不去口,且日:“得君此作,足为李端端解嘲矣。”生曰:“卿亦工诗耶?”曰:“虽嗜之,惜未解音律。”生曰:“暇当为卿指示。”嗣后生日往教之,并肩栏侧,携手花间,执卷吟哦,曼声相和,影娘心领神会,如有夙悟,不半载,居然能拥髻微吟矣。其赠生一绝云:
几树垂杨对绮疏,当年犹忆坠鞭初。
门前如市心如水,只索萧郎尺幅书。
读其诗,想其见丰韵幽闲,不似庸脂俗粉专博缠头锦者。无何,生有关陇之行,置酒与影娘别,相对汍澜,不能道一语。问别几时?以一年对。则曰:“欢场泡幻耳,炉箑已更,恐无主名花,易遭攀折,奈何?”生亦无可为计,珍重而已。嗣后未知其所终。呜呼!青楼中人,若影娘者,非莲出污泥而不染者乎!舞罢歌余,犹耽吟咏,苏小薛涛,又何多让。梦生既赋痴情,乃不善为之所,征人塞外,思妇闺中,坐使才人自伤薄命,岂情缘未结,好事多磨耶?是足感已。
福蟢,江右人。吴城镇章台中巨擘也。年近破瓜,貌逾娇杏,双翘纤削,锐如结锥,真觉一握凌波,愈饶丰韵也。工弦索,善歌曲,虽樊素小红不能过。古沪蕊珊氏,因事至吴镇,觏姬于客邸。同人以旅馆无聊,为设六博戏,时招福蟢入座。夜深平视,如烛映海棠,益增妍媚。每至街鼓紞如,或不能归,假宿生榻,然不及于乱,但觉爱之甚而不忍扰之也。金溪王氏子,固翩翩
年少也,其父为县令,王生挟赀入都赴试,以事迂道至镇,作狎邪游,遇姬昵之,啮臂为盟,欲为脱籍。假母欲壑甚奢,莫副其半。王生谋与姬遁,烟波一舸,偕至汉阳。舟中对月言情,望云寄兴,闺闱乐事,甚于画眉,即姬亦自以为得所。不意王令闻之,怒,使人檄逐之出境。东鹣西鲽,自此分离,单鹉孤鸳,易胜愁悒!姬遂附客舟抵皖,复以他事被逮,大遭谴辱,某贾以数十金赎归执箕帚。嗟夫!如姬者,宫临磨蝎,歌唱惊鸾,卒至委身贩竖,亦可谓命薄而遇穷者矣。
莲喜,江右抚州人。虽出自小家,而碧玉多情,绿珠有貌,见者皆以为绰约好女子。而明眸善睐,自具一种韵致。既入平康,身价颇高,游冶子辄以不得一见为恨事,十丈软红尘里,车马盈阗,无不愿争先快觌。蕊珊以辛未之冬,道过抚郡,入城流览,时暮城闭,有友识姬者,导生设宴其家。银烛高烧,云鬟益艳,把酒劝酬,秋波频睇。宵阑拂榻留宾,叩其姓,曰:“婿家邬氏”生肃然起曰:“然则卿固罗敷有夫!何遂作迎人桃柳哉?”喜腼颜告曰:“妾年十六归邬,婿肢体不仁,翁姥以妾少艾多姿,多博缠头以糊口,迫令为之,非素愿也。”生代为悲惋,濒行口占一绝句赠之,云:
起剔兰釭曙色稀,奇香浓染阮郎衣。
生憎江上归帆急,惊散鸳鸯两背飞。
张少卿,毗陵人。流寓吴门,居于干将坊巷。风情月貌,蕙质兰心,洵足以倾倒一时。弦歌之外,又工吟咏,近日吴下名姝,殆无其匹。门前车马,巷里笙歌,过者必谓此中有人。有某鉅公,赠以楹联云:“少之时不亦乐乎,卿以下何足算也。”其名重教坊如此。玉峰樵客,为近今名士中巨擘,偶过苏台,薄游北里,一见姬,以为神仙中人不啻也。欢生却扇,韵度绕梁,既深艳其丰姿,复倍嘉其谈吐,名士倾城,互相慕悦,遂缔同心之结,爰成啮臂之盟,姬亦自以为身有所属矣。乃有金陵某观察,筮仕滇池,羁身沪读,以奉催军糈,解橐吴间,问柳章台,品花吴市,既遇,以为尤物,而姬亦依依如旧识郎。既阅一面而缘深,女亦订三生而心许,微波达意,比冀有心,因倩蹇修,委禽奠雁,为行副室之礼,合卺于曹家巷寓庐,红毹交拜,金盏同倾。梦芜庵主为赋花烛词八绝句,当时以为红玉之归韩元帅,关盼之适张尚书,不是过矣。无何姬重游虎阜,题诗寺壁,意甚凄惋,一时传诵人口。或以为姬身虽跨凤,而犹未能忘情于野鸳鸯,钟情者固应如是耶?玉峰樵客旋复见而和之,音节悲凉,多情者为之拂拭新题,同深惆怅。然闻观察与姬仍未能白首相偕。彼怜薄幸,此叹负心,一寸眉峰,更不知添愁几许。秋草长门,怨深宫女,春风杜曲,梦醒樊川,识姬者,无不爱其才而悲其遇已。姬诗及和诗附后。姬诗云:
风逼篷窗秋杪天,连宵支枕不成眠。
阿侬已作征人妇,谢却歌衫舞扇缘。
稽首慈云大士前,桃花命薄愿垂怜。
难忘旧日情如海,濡墨留题泉石边。
诗写荒祠墨未浓,船头津鼓促行踪。
孙郎若问真消息,己隔云山一万重。
迢迢驿路意凄惶,旧事回思暗断肠。
缘结玉箫期百世,好将鸿雪证山塘。
和诗云:
瑟瑟西风欲暮天,夕阳衰柳恼人眠。
何堪更读秋娘句,许结来生未了缘。
何事留题古寺前,万千情绪亦堪怜。
行云踪迹原无定,欲寄相思何处边?
粉香虽淡墨香浓,遥想伊人去后踪。
我已忏除情旖旎,为卿翻惹恨千重。
兰思蕙怨两凄惶,念及当时欲断肠。
诗和涛笺留艳笔,从今深怕过山塘。
月珍,右浦人。体骨妍媚,眉目如画,声价与笑青相埒。往来者多贵游子弟,浪蝶游蜂,莫能入也。工于度曲,每一按拍,发声婉媚动人,白首歌郎,亦自叹弗如,而一种娇憨之态,几令人魂销心醉。曾令画师绘拈花微笑图,情景逼真,见者以为天女摩登散花维摩丈室也。有某公子与之情好最密,缠头之外,多所赠遗,姬几欲倚之以终身。不意公子旋赴玉楼,姬哭之恸,将殡,亲为执绋。自此愁悒无聊,乃日藉阿芙蓉膏为消闲排闷计。然风韵渐减,踵门者日稀,姬绣佛长斋,每晨静诵金经,余则悼逝悲离,伤秋感景而已。有某客者,好名士也,纳为偕老,伴行有日矣,以姬母未葬,为之出金营办,双拜母墓去。吁!天涯沦落,无非不遇之人,使姬当日预自为计,何少一翩翩佳公子哉?而卒至于此,可哀也已。
翠翠,阿四之养女也。阿四少本为倚门生活,色衰退为房老,每日无事,则以阿芙蓉为消遣。粤寇乱后,得一苏籍女,年五六岁,眉目秀慧,出橐中金鬻之。既长,俊逸多姿,肤若凝脂,面如莹玉,且复媚态深情,善解人意,因名之曰翠翠,令抱琵琶以延客,送旧迎新,非素愿也。时年十五,尚未破瓜,某富商素拥巨赀,挥霍颇豪,啖母以重金,为之梳拢。姬亦久与商狎,意中目中,惟知有商而已。顾其一种缠绵之致,非余人所能领略也。自此艳名颇噪于廛市间,远近争以一见为幸。洛阳半樵生,曾与姬有数夕之缘,称其短长适中,纤浓合度,洵《洛神赋》中所谓“凌波微步,翾风欲仙”者也,别三年,犹未能忘。则姬之所以倾动人者,可知已。
娥娥,亦阿四之养女,翠翠姊妹行也。面润如玉,肤莹于脂,妩媚多姿,巧笑善睐,足下双翘,仅三寸许,凌波微步,婀娜动人。翠不在侧,堪称双美,及并立偕行,则觉不如翠远甚矣。翠性情清淑,专交文雅士,而娥所往来者,半皆市井富人。善歌曲,珠喉乍啭,脆如裂帛,而婉咐若柳外莺声,云间凤唳,有时翠鼓琵琶,则娥以箫和之,聆者黯然魂销,娥亦声价自高,庸夫俗子,不得入焉。惟数年来,名为翠翠所掩,专房之宠,未免为翠所潜夺,而娥处之无怨色云。
桂金,苏州下里人。貌妍而肤白,不事傅粉,娇若海棠之含晨露,艳如桃杏之映朝霞,俊骨轻躯,能于掌上立,双弯纤小,其行如杨柳之迎风,殆有舞裙留仙之态。落籍平康,时思择人而事,母欲居为奇货,冀索重聘。有某富人,以无子纳姬为小星。既入门,一家怜其美,大妇亦待之善。荏苒三年,梦兰信杳,有卖婆,专售胎药,姬以二十金市之,期月许,仍无影响。某嗣续心殷,时于床头絮絮指姬为石田,由是宠爱渐替,而姬亦自此冷落矣。少年某甲,时出入富人家,艳姬之色,隐挑之,作文君求凤计,啮臂为盟,不意绮约甫成,而春光已泄,禁锢之于别院,非有事,毋许出阃外。一日夫偕大妇外出,仅留守门媪,姬因私窥于门,适少年从门外过,姬立三指示之,目成眉语,各自会心。及夜三更,逾窗而遁,少年适伏墙下,遂偕去,守门媪尚不知也。及某夫妇归,侦骑四出,踪迹杳然。逾数年,闻犹在甬上,有人曾见之,倚门流盼,不减旧日丰姿。噫!如桂金者,其自溺苦海中而不悟哉。
马小素,金陵人,王兰君,扬州人,皆名月英,一江相隔,本不相知,乃不期而遇。先家苏台,后因避乱,同徙雉皋居焉。小素工丹青,尝写兰以贻所知,露叶风条,生香活色,着纸欲飞,人皆以为湘兰复生。兰君幼习歌舞,扮穆素徽演《西楼记》,歌《楚江情》一曲,长言永叹,曲尽缠绵,闻者靡不击节。时才士名流,多避居江北,耳两姬名,辄往造访,花晨月夕,张宴其阁中,置酒征歌,殆无虚日。两姬亦喜与士大夫周旋。张君翰飞,为作《双照图》,题二绝句于其上云:
桃根桃叶总情牵,绝代佳人有比肩。
悟到前身原一样,料应顾影便生怜。
记得花阴并坐时,三生缘法两心知。
秦淮烟水扬州月,都付丹青笔一枝。
嗣后题者如云。无何兰君以病化去,墨沈未干,而花容已杳,亦可悲已。兰君性情俊爽,无脂粉气,初不意黄土埋愁,青山瘗骨,如是之速也。小素声价甚高,而性爱风雅,有武夫慕其名,思以重金啖之,誓死不从,而自谋脱籍益亟,徙居于乡,卒为媒灼所愚,失身非偶,居恒忽忽不乐,谓左右曰:“遇人不淑命也,从一而终义也,安于命而全于义,知我者其谅我乎?”闻者咸嘉其志,怜其遇。逾年卒以病殒。佳人薄命,造物无情,思之辄为三叹。
韵莲,姓梁氏,西泠人,徙居安东,而鬻于沪渎。容华绝代,芳艳动人,工歌曲,其技绝伦,声韵清扬,音节嘹亮,虽老妓师自叹弗如。往来于云间昊会诸胜地,同时严子卿、徐锡卿,皆名噪一时,然不逮姬也。姬至云间,吴兴陆生,年少貌美,见姬艳之,得间辄过从,然为家人所约束,其情恒不得畅。一日韵莲他游,生亦尾之而去。虽生之深于情,亦由姬之足以倾倒人也。疁水徐生,世家子也,工词翰,登拔萃科,访友娄门东,得遇韵莲。生下榻别墅,去韵莲筝楼相隔里许,辄朝夕往。姬初不知为谁,因见生去来独殷,而情致温浃,非寻常中人,心异之,因询于他客,得其详。时正早春,其地有号小虎邱者,梅花盛放,默林为昔贤遣迹,有琴台、诗屋诸胜,一时雅流,每觞咏其处。生偕诸文士往游,留连诗酒,极唱酬之乐。越日生将归别墅,主人邀同人置酒梅花林畔,藉觞生行,乃招韵莲度曲相侑。生词序有云:“酒波乍浮,一月独朗,弦索未绝,万花齐开。”写是时景象,如在目前也。爰谱曲《游春》一阕,付韵莲、倚云和歌之,其词曰:
艳雪当筵散,正彩旛初剪。春到香国,嫩约前宵,记花阴罗袜,钿车芳陌,鬓影阑干侧。料翠羽飞来曾识,指树头数点羊灯,窥见那人颜色。顷刻离愁暗织,奈韵歇珠喉,光堕瑶魄。第一相思,是偷拈钗股,蛎墙频画,蜡泪铜荷湿。叹水样年华等掷,恁时酒社寻盟,坠欢更拾。
檀槽甫拨,音遏行云,山禽为之起舞。忽有二道人至,一苍颜白发,一细眼长髯,入坐并听。歌终余音哀婉,座客竟有泪湿青衫者。于是重复洗盏更酌,一道人引满数觥,移红烛而照海棠,一道人仰观明月,俯视名花,抗声而歌曰:
梅花万树兮春风香,登高揽古月流光。美人歌曲兮幽韵扬,寒香飞舞兮鸾鹤回翔。翩翩轻举兮遨游帝乡,俯仰大块兮月白烟苍,清绝一气兮千载茫茫。
歌竟别去。徐生令友绘图而纪之以词。后韵莲嫁人去,不知所终。
陈薇卿,泰兴人。工词翰,解音律,年甫及笄,秀骨丰肌,丰神靡曼,迷香洞中之翘楚也。乌衣子弟拜倒石榴裙下者,日不暇给,然送旧迎新,非所愿也。武林某君,杭州诂经书院之高材生,以事至泰,偶以旅闲作寻春杜牧,名士美人,一见如旧识。姬出聚头扇请题,某君为画折枝,作倚声书其背,姬什袭珍藏,视同拱璧,从此卷中人益属心于裴敬中矣。一日,某君以事毕,刻期治装言旋,姬稔其乏赀,解囊佽助,且请结百岁之盟,订三生之好。某君以严命辞。骊歌既唱,姬自为托身得所,倩人向父缓商,出赀自赎,致书某君,将筮吉至杭。某君得书后,骤计无所出,因峻拒之,且复以诗,有“我尚风尘何所恋,可怜汝亦太痴生”之句。姬览之,默然不作一语,知所愿之难谐,拚此生以相殉。出前扇谓父曰:“儿生如此,不如无生。”宛转悲啼,血泪交下。盖得诗后,已服阿芙蓉膏矣。其父知有变,急行解救,得以回生。然憔悴名花,玉容黯淡。其父驰书某君,谓将送女来,请定行止。第不知姻缘薄,能为如意珠否?此姬亦可谓情之所钟矣。
桂香,四明人。碧玉小家女也,不解铅华,自饶风韵,修容姱态,窈窕生妍。室惟一母,无隔宿粮,因是不得已为倚门生活,其实非所甘也。既入青楼,名噪一时,枇杷巷口,尽客留连,豆蔻梢头,任人攀折。惟是佐觞侑酒,花媚灯明,而姬亦殊觉黯然不欢,与客酬应数语后,即凝神默坐,拨琵琶于帘底,但写哀情,斟琥珀于杯中,屡浇愁绪。蛾眉长锁,鸳梦难谐,每听好鸟鸣春,新蝉唱夏,凉蛩咽露,断雁惊风,莫不清泪偷弹,幽怀莫遣。有某公子者,豪士也,偶游姬院,知姬非风尘中人,思为黄衫虬髯故事,急欲脱之火坑中。因与鸨母约,有佳客而无赀者,不许索重价。于是榻禁留宾,窗凭选婿,苟有贮之金屋者,为大妇而不作小星。闻后竟归一士子云。
紫玉,蓟门人。北方佳丽,西曲栖迟,当碧玉之年华,长绿珠之声价,含娇敛媚,旖旎风流,非章台中人态度也。顾作狭邪游者,非大腹贾,即庸俗子,姬辄以冷眼视之,数语后绝少酬应,或托故辞去,翩然却入。以是人多忌嫉,姊妹行中,宾客独稀,而姬绝不以为意。浒关吕生,年甫弱冠,游幕蓟门,具张绪之丰神,擅韩翃之才调,固翩翩书记也。公廨无聊,时与二三知己,闲步平康,欲求一当意者,以破岑寂。一见紫玉,遂尔钟情,酒阑灯灺,遂宿其舍,自此风晨雨夕,时与往来,爰结百岁之盟,订三生之好。方拟措赀为之脱籍,适家中催归符至,其母促生急行返棹,生不得已遽发,临行置酒为别,姬举觞属生,丁宁约期,生曰:“速则半年,迟则一载。”生归后,母不令远行。姬自骊歌既唱,即复闭门谢客,佳日良辰,惟吟诗词以自遣。既而逾期不至,望眼欲穿。妆阁之旁,植一桂树,花时香满一室。生之归也,桂花大开,姬折一枝,为生簪于帽檐曰:“此郎君蟾宫折桂兆也。明岁回时,当共饮于花下。”逾冬桂忽萎,姬凄然曰:“吕郎不来矣!”倚树长号,泪尽而继之以血,不一月,仰郁以死。生家居忽忽,如有所失,凡有友自北来者,必询姬状,友告以故,生嘿然不语,是夕饮药自尽,案头遗有绝命挽联云:“无端成孽障,看山样途长,海样流长,天样时长,百丈红丝空系恨;从此了凡因,怅才人福薄,佳人命薄,情人缘薄,一抔黄土各埋愁。”呜呼!月缺花残,天荒地老,如姬与生者,其恨曷有终穷哉!
汉镇教坊,向称蜀部为巨擘。近来江西之习此艺者,为福喜堂。堂中姊妹花七人,皆能歌,唱彻西江之月,响停北里之云,而尤以小金宝为翘楚。盖其姊亦名金宝,故以小字别之。自幼鬻身假母,隶于乐籍,问年仅十有五龄,而轻盈体态,艳绝一时,既非燕瘦,又不环肥,风致翩翩,见者疑为神仙中人。工酬应,尤精音律,玉弦指拨,白纻牙调,每度一曲,座客莫不神移。自是声名鹊起,访春色于桃源者,门前车马,络绎不绝,几无余地。时有某公子者,固春风得意人也,倚棹汉皋,偶作狎邪游,问柳寻花,迄无当意。艳小金宝之名,特费千金作缠头锦,招之侑酒,姬琵琶斜抱,时作憨态勾人,一阕未终,而公子魂销心醉,几不克自持。遂与鸨母商欲为姬脱籍,鸨母曰:“一株钱树子,老身以为生活;贵人欲移植后庭,贮以金屋,非三千金,侬不与易也。”公子曰:“自高声价,殆以奇货居也。无已,先定一夕情。”鸨母曰:“恐小妮子不禁攀折。”公子强嫐之,鸨母曰:“碧玉年华,破瓜尚早,贵人肯舍买笑钱三百金,则桃花洞口,可任渔父问津耳。”公子笑颔之,遂为梳拢。讵知黄金徒费,白璧非完,公子拂袖竟去。无何为邑令所访闻,逮诸案下,诸妓则下令遣嫁,小金宝竟为江东小吏所得。呜呼!于此时竟无为十万金铃护落花者,佳人命薄,竟至误归厮养,亦可慨已。
绣蓉,姓李氏,金陵人。姿容端丽,丰韵苗条,正如初日芙蓉,晓风杨柳。其妹紫蓉,态尤艳绝,双翘瘦不盈指,凌波欲渡,翾风疑仙,且复发不加泽,肌不留手,非尘寰中寻常女子也。鸨母尤怜爱之,居以为奇货。陈生,吴门名下士也,一时多以伟器目之,而生亦毅然不作第二人想。顾负才不羁,喜作狭邪游,白纻征歌,红牙按拍,时复跌宕绮筵,有所属意。春间以就试,故僦居白下,见绣蓉悦之,因与定情。旋见紫蓉,疑以为神仙中人,会当破瓜之年,正殷择婿,生许贮以金屋。紫蓉私幸得人,遂杜门谢客,筵席无生不复侑酒,非生至,亦不出户。三月间遂作眠香会,昵枕低帷,情好益笃。无何紫以孕告,促登簉室。生家非素封,而又夙秉慈训,未敢遽告,进退维谷,渐至积愁成疾。母知之而无如何,惟诫以揣摩精进,得意秋风,虽为之脱籍,不汝靳也。顾生流连已久,学业稍荒,紫时规之,仍复狂游如昔。紫知其不可以虚言勖也,使居己院,下帷攻苦,青灯佐读,红袖添香,朝夕罔倦,复为之考勤惰,课工拙,操业少怠,即白眼相加,竟以青楼作绛帐焉。鸨母欲夺其志,矢不渝。比生入闱,绣佛长斋,焚香顶祝,属望之切,逾于生母。揭晓之夕,侦者四出,仿徨中夜,杳无好音,则手合鸩药一刀圭,持谓生日:“若不得志,则足为妾地道者,赖有此耳。”生为泫然。漏四下,喧声达户外,盖报捷者,知生匿院,而踪迹之也。生闻捷之下,惊喜欲狂,旋议践前约。鸨母复故索千金以靳之,姬以好事多磨,濒死者再,鸨母知其不可夺也,乃归生。未逾月,举一子,戚里之赴汤饼会者,咸以阿侯绝类其母,群请见之,惊为天人,于是无不艳生之遭际焉。呜呼!如紫蓉者,抱一死相从之念,具百折不回之志,而其事竟成,谓非造物者怜其情而丰其遇欤!
孔芝,姓叶氏,乳名庚庚,吴中弹词女郎也。年十七八,绝代容华,孤芳自赏,性复狷洁,不屑为侧媚态。招者必多方罗致,始珊珊而来,意有所许,辄终日无一语。盖艳如桃李,凛若冰霜,诸年少无敢狎之者。茂苑颜生,饶于赀,弃书而贾,年逾弱冠,恂恂如处子,虽居邻柳巷,曾未一作狎邪游。人或以妓箑索书,辄正色却之,谓“此龌龊物,何足污我管城子耶?”途遇姣好,即避道引去。咸谓柳下风规,于今复遘矣。一日值戚家初度,生往祝,识孔芝于席间,举止端庄,丰神淡远,生阴念院中人大都流荡,不意有温存若此者,心深怜惜。迨酒阑人静,孔芝回眸一笑,妖艳无匹,非复平时庄重,生亦神迷志乱,几不自持。由是时相过从,渐通款曲,姬亦屡过其家。狎昵既久,订以婚嫁,虽不及乱,却有甚于画眉者。无何,生别有所属意,曰戌卿,榜人女也。遂与姬踪迹稍疏。旋生以重金啖戌卿父,事成,涓吉有期,日夕仿徨,营谋金屋,亦无暇视姬。姬侦得其详,伪为游虎阜,雇坐戌舟,入舱平视,见戌卿亭亭玉立,眉目如画,自顾以为不如,偶与倾谈,两情自洽,且言:“苗条若此,我见犹怜,无怪郎君之眠思梦想也。”戌不解,急询颠末,曰:“妾孔芝,郎君非他,乃颜生耳。”彼此解颐,化妒为爱,戌且欲孔共事颜生。姬曰:“此事大难。”因与戍商为接木移花计。至期,彩舆至门,及出,则孔芝也。方错愕间,门外七香车又至,升堂揭帘,则戌卿也。各盈盈而拜,生因两纳之。生妇素贤,两女曲意承顺,暇则孔芝拨琶琶丁丁然,戌卿唱棹歌一阕,闺闹乐事,无以加也。颜生尝语人曰:“不图温柔乡佳趣,一至于此!”颜生得贤妇,拥二美,享人间艳福,果何修而得此哉?
红兰,吴门女子也。以家贫,隶乐籍,非其志也。媚态羞花,娇姿夺月,既入勾栏,名誉噪一时。顾姬于富贵家子视之漠然,而独与某生称莫逆,啮臂为盟,订以婚嫁。生虽世家,而非素封,力不能为之脱籍。姬郁伊寡欢,久之成疾。时有佣媪费姓者,姬所信任者也,知姬意之所属,因谓曰:“某郎虽好丰姿,然一穷措大耳。以娘子今日香名,何忧无巨公贵宦,以金屋为藏娇地耶?”姬曰:“始以媪为解人,何犹未知我心也?走马章台者,率皆纨袴儿,巨腹贾,谁似某郎之甘苦相怜者?彼也力绵,我也命薄,孽海茫茫,此生不知伊于何底矣?”媪曰:“果尔,我当为娘子玉成之,亦易事耳。”一夕,乘假母他出,负红兰至某生所,生惧不敢受,媪乃出红兰身契付生,曰:“我已为盗得此纸,彼虽知,无如何矣。”媪归,乃迹假母所在,而告以红兰逸去,寻觅数日,始同至生处见之。假母促兰归,兰誓死不从,媪曰:“此心变矣,速归取身契,讼于官,必得直。”假母归觅契,则无矣,不得讼。媪乃为调停,使生酬假母百金,而红兰竟归生矣。此媪其古之许俊、昆仑奴欤?
珍珠,钱江舟妓也,小字毛头,从假父姓陈氏。舟自桐江西来时,年仅十八,艳名噪于一时。面微丰,修短合度,清秀之气,溢于眉目。性淡泊,不似爱珠爱翠之媚人。故富商大贾辄远之,所与游者,类多文士,间解吟咏。邓尉山人方就宦浙西、应官听鼓之余,辄作狭邪游,而与姬为最昵,曾作品花诗百绝,珠和之,朗然有音节。亦善音律,月满江心,风敲篷背,唱《盘夫》、《廊会》诸出,执笛而倚之,清声发水上,随晚潮往来,闻之伤心。然珠亦不轻弄喉,意似不屑也。壬申之夏,邓尉山人与花痴方征逐于江上,日至其舟,是时莲蓬人、耐翁、之江一客辈,亦日策马而来,而珠傲睨之,故诸人亦遂舍之他去。惟生与花痴则始终无间。同时有郑君者,黔产也,曾令山阴,与珠善,珠方属意花痴,郑颇不怿,花痴乃谓珠曰:“郑君可从也。家毁于三苗,孑身就官,偶之,当不以妾媵齿。”越明年,花痴返暨阳,继又来江上视珠,复力劝之,珠意乃决。自此不常为冶游,俾珠得专意于郑,而生亦敛趾绝迹矣。甲戌年夏间,郑君握黄岩篆,为之脱籍携去,年盖二十有二,江上之人咸啧啧称之,以为如愿,谈者多喜珠之为人,而羡郑君之能识珠也。至花痴能成两人之好,而俾遂百岁之缘,为尤难耳。珠左颊近鼻处,有痣黑如蚕子,白璧之瑕,为相者所不取,然以石灰秫粉点之,则应手而落。其方固非甚秘也,则亦无损于珠之媚也。
素琴,姓张,广陵人。其入章台时,年才及笄,姿容娟丽,态度娉婷,为红桥诸院之首,一时车马骈阗盈户外。姬视之殊落寞,客至略作寒暄数语外,即复翩然却入。惟闻文士谈诗词,则久坐不去,若有心会。与郡中某名士相昵,有啮臂盟,常言“愿为才子妇,勿作俗人妻。”将有成说,而贵介某欲夺之去,姬心颇不愿,招生至,闭户饮泣,目尽肿。苦迫于势,遂饮莺粟酪死焉。时癸酉孟秋之月也,于是好事者为葬于平山堂侧,埋香之日,素车络绎道中,诚青楼之佳话也。方姬服毒后,犹陪客饮,客强之作席纠,斟以酒,立尽数觥,死时犹带酒气,客色微酡,作桃花色,某生闻耗,方浴,徒跣而至,哭之恸,欲于墓旁盖屋树碑,后以当事者勿许,遂寝焉。闽中梦仙主人,追摹小像,神韵酷肖,枫溪逸史作诗四律题其图,并以吊之:
溷迹红桥瞬数年,优昙一现总堪怜。
生来体态原倾国,何处豪华欲比肩。
紫玉肯藏金屋内,绿珠忍死画楼前。
烟花从此无颜色,赢得萧郎泪似泉。
百辆油车绕北邙,辚辚争送杜韦娘。
玉棺七尺埋秋径,金榼千巡奠荔浆。
短碣未镌长恨字,故衣犹剩辟寒香。
最怜钱树因风折,谁把明珠十斛偿。
断肠草露泛琼罍,饮罢犹斟北海杯。
秋雨梧桐方落叶,春风豆蔻未含胎。
登筵谁识花将谢,闭户旋闻玉已摧。
千载红颜多薄命,冰魂何日梦中回。
花下何人似蝶痴,经年替写旧丰姿。
已令海上添精卫,漫向城头听子规。
香箧但遗鲛室帕,银钩空挂象床帷。
青楼不少知心侣,从此临妆懒画眉。
浙西丽水生,亦有四律云:
画眉窗下见婵娟,正是浓桃艳李年。
素性自知冰作骨,琴心难遇月初圆。
一痕帘影遮香玉,半帧湘汶涌妙莲。
此是嫦娥离殿阙,应将补就有情天。
强欲开成并蒂香,冶游底事太猖狂。
东风未嫁花先落,流水无声恨正长。
生未有缘看碧落,死原如梦痛黄粱。
酒阑烛灺芳魂去,谢却人间错爱郎。
记得樽前笑语溶,如何此会竟难重。
粉锁钗坠辞同命,鬓影衣香怅乍逢。
未许含情猜豆蔻,应知历劫掌芙蓉。
可怜旧日探花客,酒醒香残泪渍浓。
飘零身世比苕华,一现优昙最可嗟。
白草无因飞蛱蝶,青骢何处听琵琶。
魂销廿四红桥月,梦逐三千弱水涯。
从此桃花三尺墓,行人指点笑村沙。
某姬,讳其姓氏,行六,竹西人,寓于秦淮水榭。雏发未髻,艳名已噪,工度曲,当道招以侑酒,无虚日,座中无姬,举座为之不欢,其见重于人如此。姬寓利涉桥东,棐几湘帘,位置楚楚,客来煮茗清谈,凝妆相对,不作姊妹行妖冶态。入其室者,亦一尘不染,万念都消,以故士大夫益赏之。有世家子,一见悦焉,昵之尤甚,恒从姬游,弃缠头锦如粪土,惟恐不当姬意。姬亦感其情,欲委身事之。不谓香盟虽密,而好事多磨,卒以事相左不果,姬亦赴广陵,为沙咤利夺去。世家子有诗纪其事,哀感顽艳,妙绝一时,见之者无不嗟叹,斯亦情天之恨事已。
翠云,忘其姓,广陵青楼中尤物也。客多昵好之,缠头所掷,动至不赀,以是箧中积金颇饶,思火坑中不可久居,意将择人而事。吴中朱某,浮浪子也,美丰姿,年仅弱冠,作贾扬州,偕同侪偶作寻芳计,一见姬,即相倾倒。姬亦悦朱貌,极意款留,昵枕低帏,尽吐衷曲。姬年视朱稍长,而风度娉婷,性情温婉,在章台中为独步焉,朱亦溺之,遂订白头约。姬尽以所蓄畀朱,使其返告北堂。顾朱母已为聘张氏女,既归,即出朱赀行婚礼。逾年至扬,姬知之,怨而不怒,谓朱曰:“妾本倡家,自知非匹,但得咏小星之什,永侍衾裯,无使秋扇见捐,平生之愿足矣。未知君意若何?”朱许诺,且矢之曰:“苟不与卿偕老者,有如皎日!”姬惑之不疑也。无何假母死,姬又多病,门前冷落,车马稀疏,药饵之需,渐以不给,日望朱至。朱以别有意中人,竟尔绝迹。姬幽怨盈怀,病亦日剧,临危犹呼负心郎不置。姬死之夕,朱方独坐,忽见翠云自外入,批其颊,遂成癫疾,口喃喃如有所语,百计治之,终不效,乃束装归里。呜呼!喜耦成仇,欢情变怨,李郎背约,弃旧怜新,霍女含冤,香消玉碎,为足伤已。
张云卿,西泠女校书也。出自宦家,举止不凡。父某,金陵人,曾官皖中,阴险贪婪,民间隐受其害,没后为匪人所诳,宦橐星散,妻已早逝,妾媵相率随人去,遗女云卿,无以为生,遂隶平康籍。扫眉窗下,宾从如云。继选事者入以蜚语,遂为大令所逐,因偕流媪王氏,由皖至虎林,依鸨母为生。云卿虽系中人姿,而婀娜娉婷,自有一种柔媚态,临风卖笑,醉月侑觞,一时声名大着,所得缠头赀颇丰。袖海生与之莫逆,每于酒阑烛灺,历述前后情事,潸潸泪下。庚申储寇难作,不知所终。嗟夫!一行作吏,误国殃民,卒至女入烟花,身受辱报,可悲而亦可鉴也已。
胡兰芳眉史,姑苏人。工于弹词,曾寓四明城内,一时听鹂走马之流,咸集其门,争以一见颜色为幸。姬歌喉清越,谈吐风流,年虽二十余,而绰约丰姿,正如芙菜映日,杨柳临风,以是昵之者众。姬长于歌曲,颇识字,性爱文士,不屑为丁娘之十索,而于俗贾富商,虽多得其缠头赀,亦不甚为礼。惟所居湫隘,无邃房密室,客来可以久坐留香,得亲芳泽,畅领清声,苟意所不属者,辄托故辞之不见,且车马盈门,不免有骄人之色,因此受其简慢者,多怀不平,遂纠市井无赖子,日夕滋闹,摧裂琵琶,有如陈子昂之掷碎胡琴焉。而四明胜地,竟无一人为护花铃者。姬因叹此中不可久居,急思择人而事。后嫁吴人詹姓者,同返胥台,倡随相得。方庆获所归矣,乃不一年,詹竟以消渴疾卒,家无所蓄,不得已仍操故业,素衣淡妆,益增其媚。天涯沦落如姬者,亦其尤者也。可悲夫!
卷下
玉如,姓金氏,毗陵小家女也。庚申之乱,发才覆额,假母以三十金得之歇浦,携归教以歌曲。姬性慧绝,一按拍辄能工其节奏。假母欲以奇货居之,不轻见客。时郡中姊妹花多明艳绰约,莺娇燕媚者,殆十余人,玉如固尚未知名也。吴趋王生偶踏青郊外,一见姬,不觉神飞色夺。询侍牌,知其居,暇日叩关造访,母延之上座,先见其妹,生固谢,始导入妆阁。值姬更衣而出,黛影流波,红潮晕颊,秀媚中露羞涩态,含词蓄意,殆欲销魂,生不能尽其语而退。生虽归,而心如系也。懒云生与生交最契,知其有佳遇,请同往探之。生约以弗泄。既至其家,陈设精雅,历数重复室,乃至姬卧房,绣榻锦茵,虽豪贵家弗逮。姬晚妆初罢,珊珊来迟,默坐生侧,不作一语,以生之抑而见也,翠敛双眉,若萦愁绪。懒云求度小歌,良久始应,檀槽乍拨,清韵继兴,轻圆流利,为击节弗置。壁间粘诸诗词,镜奁旁杂陈文具。诘以素习否?他顾而笑,意似怪生引至,因别生先归。自是生与姬往来愈密,情益深,数日不见,则寝食锐减。母窥知其隐,语生曰:“郎君宜频过,勿令玉儿瘦削成疾,闷损老身也。”生笑诺。由此月夕花晨,风潇雨晦,生必在姬处。秘嘱婢媪勿扬,故人竟不知有姬也。生后谋以金屋贮姬,事竟中格。姬工韵语,而不长于填词,所作皆楚婉可诵,其《长相思》曰:
惜年芳,懒自妆,镇日如酲坐绣房,思君春昼长。 背灯光,炷炉香,衾枕闲留惯半床,更阑梦醒忙。
其《如梦令》用坡仙韵曰:
前度郎何归骤,近日妾如病酒。怕听夜笙歌,小妹娇憨依旧。知否?知否?镜里容儿较瘦。 呜呼!天下所难者,情缘耳,生与姬深于情,而悭于缘,能不令千万世才士美人同为一哭哉!
韵秋,白门人。其母梦吞桂蕊而生,小字桂珠。幼常依外家穆氏,故从其姓。年十三,遭粤寇之乱,移家雉皋,遂居曲中。及笄,明眸皓齿,艳绝一时,玉骨冰肌,光彩四射。性柔顺,而尤聪颖异常,针黹丝竹之属,偶一效之,无不精妙。丙寅之秋,始至吴门。其时苏台缙绅,方竞以靡华相尚,问柳寻花,征歌选舞,裙屐之宴,排日为欢。闻韵秋名,咸思一见为快,因是门外车马阗咽,而姬处之漠然也。每遇贵人宴集,招之辄不往。即往,或三两语,却坐移时即去。惟值文字饮,则流连忘返,促之亦不行。是殆其生平夙好,或有结习未忘欤?善歌曲,每一发声,合座倾听,无敢哗者。平居不御铅华,而天然妩媚,衣履间,洁无纤尘。所善某生,倜傥不群,善属文,甚得姬欢,愿委身事之,信誓甚坚。会某方面谬作威福,打鸭惊鸳,知韵秋负重名,意在摧折之。遂仓皇出走,寄居乡落戚家。招某生申前约,议垂成矣,其家有嫉之者,中以蜚语,生遂托故辞去,姬涕泣欲死。某乙,佣保子也,积赀设肆,如逆旅然,多导富人游狭邪,逢迎冠盖间。久涎韵秋美,以出身微,不敢言。至是以诡词乘间篡取去,其家悔之,已无及。后遂不知所终。呜呼!韵秋一娟好女子,容态修丽,言词敏淑,犹有六朝金粉之遗,使之沦落风尘,已深慨惜;乃又使之失身于佣奴之子,可胜叹哉!邯郸才人,嫁为厮养卒妇,此古今所同J慨也。
汪蟾辉,珠江才妓也。本南海良家女,秉性温和,吐词隽雅。幼时母授以书,辄能记诵。稍长,爱作小诗,颇有风致。及笄,误嫁娼家,其夫病疾不能人,深以为恨,然已无可如何,惟时时背人饮泣而已。家贫,遂理姑倚门旧业,姑亦怜其俊慧,俗客造访概勿与通,遇文人词客,始令接见。所居小楼三椽,窗明几净,法帖奇书,杂陈于香奁镜槛之旁,笙笛之类,不屑置也。客至焚香煮茗,相对清谈,不杂淫亵语。逢二三知己,或飞觞月下,或分韵花前,兴亦不浅。与番禺徐生菊仙性情最洽,几于无日不至。常持葵扇乞诗,生戏题二绝云:
不须蝉噪画来工,己得常持素手中。
好问小亭花影里,扑来萤火一星红。
欲锡嘉名定合欢,暑消三伏胜裁纨。
只愁约赴黄昏后,故障娇容不许看。
既而生父闻之,严加防范,欲寻旧好,不得其便。汪犹未之知也,以书招之,不至,因缄诗以寄云:
情书昨已倩鳞鸿,满拟西窗话旧衷。
不意近来踪迹阔,仍将离恨寄丝桐。
记否当年月下时,双携素手入帘迟。
纵然未定三生约,合向春风忆旧知。
半缕情丝表热肠,更裁诗句问平康。
倘无别院娇姿恋,妾拟邀君共一觞。
君如许妾卜佳期,宜惜流光若马驰。
春去苦留留不住,及今犹有好花枝。
生读之,感念昔游,亦寄诗以谢云:
初度相逢卿忆不?嫩凉天气近中秋。
凭栏共玩西楼月,残夜疏帘半下钩。
醉月评花兴一般,每逢佳月共追欢。
怜余小病秋风里,药检奇方手自丸。
舟从邻郡乍归时,即寄鱼笺报我知。
无限离情浑未诉,先持葵扇乞新诗。
裁将佳句诉情浓,更翦香云密寄侬。
良会渐稀无别故,只缘生性近疏墉。
及秋,生赴试羊城,竟寓其家,缠绵甚挚。生出重金赠其姑,迎置别墅,以为阿娇金屋之藏。逾年生一子,遂告于父迎归,正小星位,伉俪间倡和极相得云。
王盼云,都中名妓。丰姿朗润,韶秀无双,贵介子弟多结纳之,名重一时。有某观察筮仕北方,以事至都门,偶作狎邪游,闻盼云名,往访之。初见于樱桃花下,晚妆甫罢,脂粉不施,而媚态闲情,殊令人心醉。某观察昵之甚,以为温柔乡在是矣,盼云亦愿托以终身,两情胶膝,眷恋殊深,即出重金为之脱籍,携赴保阳,旋又差次析津,宠以专房。观察夫人系望族名媛,淑慧知书,观察广置姬媵,绝无妒嫉。此次盼云居簉室之列,夫人亦莫之阻。盼云既从观察,恃宠而骄,观察并将出入会计,悉付盼云管领。无何,观察病殁,诸姬星散,知盼云不能守,遣之不肯去。继屡与夫人勃溪,言欲分家赀之半,夫人性贤而量广,梢梢畀之。盼云本有积蓄,又得分金,携赀至都,依然作倚门生活。惟盼云马齿日增,蛾眉渐老,未免门前冷落车马稀矣。嗟呼!盼云负宠孤恩,为人齿冷,是青楼之下材,黑海之孽障,殊无足取已。
桂仙,金陵人。从假母姓王,秦淮画舫中之翘楚也。色艺冠一时,居丁字帘前,精音律,好文墨,尤善箫管,以诗画受学于侯广文青甫、汤贞愍雨生,两公剧赏之,列女弟子行,名益噪。喜应接才人韵士,遇龌龊富贵者,辄加以白眼,虽婴假母怒,恒不顾,终以此堕假母计,卒归伧父,姬抑郁不自得,不一年瘵死,年仅二十。兰簃主人,于丙午秋就试白门,以文字订交桂仙,愿委身焉,兰簃亦亟谋纳诸金屋,格于父命,不果,濒行画桃花一枚以赠,缀短句云:
点笔蒸为十里云,留春不住意徒殷。
微闻刘阮当年事,流水桃花又送君。
遂别不复见。其明年,侯汤两公大会名流于河上,较艺桂仙水榭中,扬州浮屠莲溪于座间写照二帧,一付桂仙,一自庋。越廿五年,乃以归兰簃,兰簃系情昔梦,枨触无聊,亲付装潢,以征题咏,亦可谓深于用心者矣。嗟呼!姬以绝世姿,工词翰,娴绘事,见赏于名公鉅卿,赫然名重一时,而卒不能得所归,抑何造物之忌才也!
张若涛,字薛仙,丰姿娴雅,吐属温柔,弹琴赋诗,敲棋度曲,无一不臻精妙,书法尤工簪花小格,秀骨天成,为闺阁中所仅见,以是名噪一时,王孙贵戚,慕名造访者踵相接,而若涛意殊落落,少所许可。榕城瞿生,世家子也,美丰姿,善弹琴,工绘事。以事至吴。吴下故繁华区,花柳之盛甲天下,珠帘十里,箫鼓三更,入其中者,莫不目迷心醉。生性素谨愿,不作狎邪游,同辈辄非笑之。一日某巨绅招生饮,乘生醉,挟之往勾栏。生醉中举眸四顾,于两行红粉中,独目注若涛,几有乞取紫云之意。某绅见生情景,笑曰:“阿呆甫入温柔乡,便真个销魂耶?”因命置酒,为生与若涛合欢。漏三下,客尽归,而生独留。若涛初见生,颇不满意,乃伪醉假寐。生仿徨室中,见陈设精雅,洁无纤尘,四壁皆图书,近几悬古琴一张,不觉触所素好,思一奏技,又恐惊其清梦,屏息枯坐,夜已将阑,而若涛始醒。生笑曰:“美哉睡乎?”若涛不答,从容对镜理妆,启炉炷香,向壁间抱琴下,敛容抚之,极目送手挥之妙。弹未半,忽为变征之音,凄凄切切,如泣如诉,生听之,不觉泪下。所弹盖胡笳十八拍也。若涛因罢弹问生曰:“亦能此乎?何所感之深耶?”生曰:“卿以此自寓沦落之感,仆亦同此情者,入耳警心,能不悲从中来!”若涛闻言,默然久之,谓生曰:“试更为君弹一曲可乎?”于是重理旧弦,别翻新调,生倾听之余,愈加感叹曰:“伯牙钟期,千载难遇,卿弹此高山流水之操,而以知音许我,初何敢当!然如卿者,未始非青楼中之伯牙也。”若涛至是始有喜色,与生剪烛窗前,娓娓谈家事,东方既白,亦无暇作巫山之梦矣。生归旅邸,梦魂颠倒,颇不自持。次日若涛贻生瑶琴、玉笛、玉佩、诗扇数事,扇为若涛亲笔所书,诗亦近作也。生得之狂喜,报以古画、玉环、湘管、梅花帐,帐为生所自绘,亲携之往。谓若涛曰:“明珰翠羽,卿固有之,仆不敢以俗物溷卿清赏。此区区者,虽不足贵,然非寻常绣闼中所能解识者。风雅如卿,当留作红闺雅伴也。”若涛欣然曰:“妾以弱质,堕落泥涂,君独不视为章台柳,而宠异之如此,当悬佩终身,不啻太真之金钗钿盒矣,特未知君子之心何如耳?”自是往来益密。一日若涛告生曰:“明晨花朝,妾等姊妹为盒子会,画船箫鼓,当于虎邱山塘间作竟日清游,各奏一技,琴棋书画,但须惟其所能。君盍同往一游,绘图以志胜会何如?”翌日,生与若涛偕往,众美毕集,须臾酒炙杂陈,云璈竞奏。生蹀躞其间,左顾右盼,目眩神移,恍置身蕊宫瑶阙间,亲按宾云小队矣。酒酣,伸纸作图,点染工致,并以八分书颜其图,曰:“闹红一舸。”诸美人喜,竞以巨觥为寿。若涛曰:“如此雅集,有图不可无诗。”因援笔赋二绝句云:
春波潋滟绿湔裙,夹岸花枝点发云。
难得花朝天气好,酒船归去趁斜曛。
点拍飞觥事事宜,群花貌出影迷离。
一奁合受熏香供,知否凝眸吮笔时。
题毕,生大加叹赏。及归,红日衔山矣。生家本非丰,若涛知之颇稔,一日出一裹赠生,归视之,皆金叶也,疑为助妆需,因询之。若涛曰:“为君买酒赀。”生固辞,若涛曰:“妾日来无需此,君为妾暂存之可乎?”生始诺之。若涛虽堕烟花,然性志高傲,每思脱籍从良,顾见来往青楼者,非龌龊之金夫,即浮逸之浪子,但解黄金买笑,未能白首相依,以是郁郁不自得,遂成心疾,时发时止。自识生后,见生举止大方,于温柔乡中颇能体贴入微,拟为终身之托。一日疾作,生往视,询症之所由来,若涛具以告,词气之间,隐露生死相依意。生感其情曰:“卿之心事,仆固知之;但仆堂有老母,尚须禀命,室有糟糠,恐难见容,是以踌躇耳。”若涛曰:“小星之列,妾固甘之,宜急作书禀命慈闱,妾实不能久居此火坑中也。”言已,泪簌簌下,生亦相向泫然。后卒梗于慈命,并促生归,生持书示若涛泣曰:“白头之约,期以来生。”若涛不觉失声哭曰:“命也如斯!夫复何言?自此以往,妾亦无意人世矣。”遂绝粒。生慰藉再三,始强进粥糜,然病根自此深矣。会生母催归符又至,不得已束装南旋,若涛送生至垂虹桥畔,问生再来期,生答以“来年春初。”若涛泣曰:“妾病人膏育,旦暮将作泉下人。君明年来,倘念旧情,可于邓尉元墓间,酬妾一杯酒,九原有知,当笑倚梅花,来拜君贶也。”生掩泣移时,遂挂帆去。明岁生来,则若涛化去久矣。闻属纩时尚连呼生字者三。情之所钟,竟至于此!生为营斋营奠,亲至墓下,浇以佳酿,痛哭而返,终身不复作青楼梦云。嗟呼!命薄缘悭,如若涛者,其尤哉,其尤哉!
云娘,广州人。意态娴雅,容貌娟秀,工歌曲,颇识字,能作小诗,翩翩有致,珠江船舫中之杰出者也。西泠太瘦生,偶游岭表,以粤东为众香国,名花如林,必有所遇,时偕二三同事,访美河干,连襼掎裳,闲寻风月,则窄袖蛮衣,妆束殊异,涂脂太赤,两颊常晕红潮,因笑谓:“温柔乡何异罗刹国?”继而司空见惯,专选真材,惟是丰姿绰约者容或见之,而吐词隽雅者曾不一觏,至于藏钩射覆,读曲填词,则不必问此中人矣。及理归棹,同人为之醵饯于珠江,循环痛饮,殆无虚夕,月明映水,灯彩摇波,发影衣香,不酒而醉。一夕于群芳杂侍中见云娘,亭亭小立,皎然如玉树临风,琼林照月,与之接谈,语尤绝俗,见扇头诗,喃喃微诵,问“卿能此否?”掩口微笑。由是目成心许,意拳拳也。临行索送别诗,生即席成三绝云:
岭海饥驱秋复春,青衫憔悴老风尘。
生平毕竟畴知己,第一珠帘半卷人。
好花过眼尽云烟,惆怅今宵又别筵。
蜡炬未残更向尽,笔花和泪记良缘。
话到分离声暗吞,一腔愁绪一灯昏。
生憎鹦鹉偷传语,漏泄春光不敢言。
姬有婢,每于鸨母前播弄唇舌,故末句云尔。云娘朗吟数四,意亦良会。时更筹三报,姬劝生勿归署,凭肩小语曰:“蒙君知爱,虽一面缘,尚尔前定,岂往还数日,而三生石上独无前缘在耶?请君留此,妾将以和诗为媒。”裁笺拭砚,信笔吟成,亦和三绝云::
狼藉烟花十七春,不堪回首堕红尘。
郎真爱我还知我,青眼从今有几人。
剧怜故土尽烽烟,且屏清愁醉绮筵。
妾是解人劝慰藉,三生石上一宵缘。
隔溪桃李总无因,脉脉相思泪欲吞。
侬不逢辰郎不遇,一般萧瑟坐黄昏。
诗意颇为凄惋,生与姬殊恨相见晚而相离遽耳。姬后从番禺某太史为小星云。
莲真,粤人也。玉肌瑶骨,爱作艳妆,双翘纤瘦,不盈一握,弱不胖衣,使作掌上舞,不减汉宫飞燕也。其母恃姬为钱树子,所索甚奢,姬每得缠头锦,辄以奉母,不敢秘锦箧中。所稔多贵介子弟,声名鹊起。鉴湖瘦腰生,旧家子也,随父宦粤,一日珠江见莲真,艳之,遂订香盟,眷恋甚至。莲凡有所求,无不曲意畀之,火齐木难之属,悉为莲取给。半年而资用渐竭,惧见责于亲庭,遂游沪上,繁华如梦,回首都非,虽不能屏绝路柳墙花,而曾经沧海,除却巫山,月下花前,常有抚今追昔之感。莲亦念生无虚日。适珠海有花丛之禁,莲言于母曰:“郁郁居此,何以为生,盍迁地为良耶?”实则意不忘生也。航海抵沪,僦居遇祥楼,日侯楼头,而生杳无音耗。一日夜漏二下,生有友邀饮其家,赌酒征歌,声传户外,莲审听之曰:“意中人果在斯耶?何其声之相似也!”搴帘一睇,遽倒生怀,掩泣不能成语,良久始曰:“前情具在,君竟水流花谢,置身月地花天耶!曾一念及莲真尚在风尘沦落否?”慰籍良久,破涕为欢,洗盏更酌,留宿姬家。如是半月余,生不言归,莲亦未以缠头相索。会生有族叔赴都陛见,欲挈生偕行,生语莲,莲曰:“宴安鸩毒,不可怀也,妾稔君今非昔比,恐君以妾贫富易心,故半月以来,伴君岑寂,以表妾心。勾栏中岂妙手空空儿久居之所,妾不汝索,其如姊妹行白眼何?君行矣,毋以妾为念。如富贵逼人,未必无相见期也。”别生数年,门前车马,渐形冷落,时姬年华亦已徐娘半老矣。扁舟返粤,改名岐凤,杜门谢客,以待生归。比生得志旋里,而姬已于两月前逝矣。白头未遂,红粉先埋,生祭诸其墓曰:“王伯舆为情而死,我宁从卿于地下耳。所难堪者,薛涛坟上,已落桃花;关盼楼头,空归燕子。”为之哭失声。生固深于情者,惜姬之不能待也,红颜薄命,振古如兹!每泚笔纪此,司马青衫,辄为湿透也。
顾四,竹西名妓也。姿容妍丽,举止娴雅,瘦影亭亭,不数汉宫飞燕。工弹琵琶,客至,抚弦操缦,音韵悠扬,盖其性之所耽在是也。有章生者,素善音律,以曲圣自居,慕其高雅,停车过访。时当秋末,姬着褪红衫,以手支颐,倚碧栏杆,呼婢剪海棠。见生至,逆入,出琵琶弹《夕阳》小令一阕,生为击节称赏,并于凑拍处略为点拨,姬遂师事生。生至则必弹琵琶,炉香鬓影,日夕流连,闺闹乐事,固有甚于画眉者。由是情意日密,如茧自缠,不可解脱。无何客囊赀罄,生欲东归,姬谓生:“觌君一面,欢若三生,合有前缘,要非浮寄,苦海沉沦,能无援手?”生漫应之。姬置酒作别,复弹琶琶,声调哀楚,迥异常时。生曰:“卿勿为此!令人不欢。”姬乃惨然曰:“情之所发,寄之于声,别鹄离鸾,尚有悦豫之奏哉?”烛尽见跋,怅然归舟,犹依稀见姬引领遥望焉。生妇素悍,稔知生在外别有所眷,禁锢之,不令出游。隔岁,生戚串薛姓,自江南归,生询顾四颠末,薛曰:“君尚未知耶?顾四有所托,誓不嫁矣。西贾恋其美,出巨金啖鸨母,竟娶作小星。顾四知之,三日不食,碎琵琶以去。”生闻之,气郁不得伸,遂得肝疾,终身不瘳云。
桂香,张姓,北里中尤物也。宅卜新桥,家邻泮水,迷香有窟,卖笑多金,当碧玉之妙年,具红绡之特识,枇杷门巷,艳色争夸,杨柳楼台,芳名久噪。姬轻躯玉立,韶媚轶群,性灵敏,度曲作新声,压倒流辈。听香轩主人,风月平章也,辑《四明访花录》,品为群芳冠。或有道其不足者,质诸连环生,生沉吟良久曰:“还是他!”其意谓非桂香,孰可堪领袖者!然后品评乃定。听香赠以四律,极为倾倒。有琅琊生者,具卫玠之丰姿,擅杜陵之豪放,籍寻芳以排闷,时作艳游,桃叶渡边,频番打桨,枣花帘底,几度倾樽。与姬相见魂销,倾谈情洽,芍药凭牵,几结同心之侣,茑萝愿托,行为啮臂之盟。盖姬已决订三生,早坚一念已。于是柔情缱绻,幽思缠绵,偶离则青鸟旋邀,密语则绿蛾频蹙,将作定巢之翡翠,无殊在沼之鸳鸯。孰知事好多磨,情浓遭忌。有某公子者,巨富家也,与琅琊生本相识,偶来甬上,遍觅佳丽于平康,见姬艳之,不禁强折花枝,酸流梅子,鹊巢鸠占,鱼网鸿离,而琅琊生遂自此绝迹焉。或谓姬终当设万全之策,避一己之嫌,以期莲出淤泥,毋使花飞陌路。闻姬后托东海生致书琅琊,约以烟波一舸,偷载西施。因是名花夜出,明月宵征,列于小星,贮之金屋,秋蟀春庚,前情如昨,东鹣西鲽,好梦终圆,无不为姬庆,而叹生之深于情焉。
春林,广陵人。忘其姓,仅中人姿,而善自涂饰,雅赡风情。能弹琵琶,而尤工短调,繁音促节,靡婉动人,一时殆无出其右。余君谱香,湘乡名士也,年少翩翩,饶有逸致。以家贫,橐笔出游,某太守方以厘务于役崇川,聘余为幕中宾,与之同往。公余之暇,偕二三友人,联袂香街,闲寻风月,一见春林,即如旧识,搴帏觌面,欢若三生。于是无日不至,自春徂秋,情意益密,客筵酒局之外,缠头所需,辄不妄费余一文,而款接之殷勤,实有逾于琴瑟者。余因赠以联云:“秋月春风,毕竟在杨柳楼台,枇杷门巷;山中林下,好记取美人低唱,高士狂吟。”余生此时之乐,正觉神仙不啻也。会某太守以他事交卸,余亦辞去,客况萧条,几无以为归计。春林窥知其情,谓生曰:“是处岂可久居耶?当速整行装,别图安砚所,庶免关山失路,贻笑友朋。”乃潜搜所积,仅得十金,计不敷,复私卸臂上条脱,质二十余金,授生曰:“以此赠别,藉表寸心。”生感愧交萦,不禁拜倒石榴裙下,即日束装就道,致声珍重,为订后日永好,洒泪而别。噫!姬不独深于情,亦勇于义矣。寒士值天涯沦落之时,虽戚友亦鲜有过问者,况其为青楼卖笑之人哉?若春林者,诚可谓女中之侠矣。
阿云,谷埠名妓也。年十四五,尚未梳拢,明眸善睐,窈窕多姿,肤若凝脂,腰如约素,殆江淹赋所云“气柔色靡”者也。颇能识字,解诵风诗,每一掉文,几如匡鼎解颐,不数郑家婢泥中之对也。某主政,素负才子之名,自号金粟峰头词人,自都门来粤,登临之暇,偕二三裙屐,买醉珠江,到眼莺花,绝无当意,主政因言:“珠江风月,谈者艳称,独仓山一老来此作狎邪游,大不满意。其门下士亦以为一例春色,白足拖鞋,青唇吹火一诗,丑诋不遗余力。初尝疑之,今而后知非无因也。”旋于别舫见阿云,特加赏识。云固绮龄玉貌,绰约可怜,而依依出肘下,若飞燕之傍人。酒罢宵阑,赠以四绝句,为写之团扇。此亦珠江一段佳话也。诗云:
饮罢葡萄尽醉归,画船红烛扬残辉。
巫云入夜浓如许,漫向劳人梦里飞。
良宵风月快清谈,十里波光色蔚蓝。
座倚雏鬓嘲暂解,反教人笑宝儿憨。
玉笛风声谱落梅,珠江锦绣枉成堆。
垂髫人唱黄河远,艳绝旗亭第二回。
仿佛湖州看水嬉,三生杜牧本情痴。
他年领郡来宜早,莫待成阴子满枝。
后为有力者以千金脱籍去,犹清净女儿身也,携之至任,宠爱专房云。
素云,姓郑氏,西京人。年十六,从母徙吴门,家贫,遂隶乐籍,顾不轻见人,人亦知之者少。素云丰神娟秀,举止端妍,而一种旖旎风流之态,能令人意消。工音律,善琵琶,时于花前月底,聊以自娱,而不屑为人奏也。莲乡鱼生,少负才名,仪容修美,仲春偶游城市,瞥睹姬,目眩神摇,几不自持,尾之至一处,叩关入,回眸瞩生,意有所属。生徘徊门外,不敢遽入。顷之媪出延生,生喜从之。精舍数椽,颇饶逸致,庭前花木繁绮,媪顾小鬟曰:“有客在,可唤阿素来。”须臾姬至,始知为素云。问答既已,婢进琵琶,姬挽袖拨弦,为《湘妃怨》一阕,随鼓随歌,音节委婉,生志乱情迷,痴坐不语。姬瞷媪出,谓生曰:“蓬门陋质,溷迹风尘,得遇郎君,实出万幸,倘不以花柳见轻,可侍巾栉。”生沉吟良久,答以家贫。姬曰:“义合情深,虽贫何害!妾揣郎意,殆为河东狮耳。请勿复言,但频来,应无不可者。”生颔之,自是日必一至,情好甚笃,虽未谐鸳梦,而灵犀一点,固已脉脉相通。生因事归半月,梦魂萦绕,乘间往访,坐久不出,急问媪,媪笑曰:“尚问阿素耶?三日前为西泠阮公子窜取去矣。郎君早几日来,尚得一见。”生闻之于邑,侦知阮寓,作书遗姬,姬得书洒泪终夕。乘阮出,复生书曰:“自入侯门,身同禁锢,正深怀念,忽奉朵云,诵绮语之缠绵,益私悰之怅惘。红楼十二,目断飞鸿,既难效红拂之私奔,又未若绿珠之授命。愁城固结,恨海谁填,一日六时,回肠百折矣。惟愿萧郎,别缔良偶,薄命烟花,勿以为念。”生览之,怅然若有所失,从此杜门谢迹,不作寻芳梦云。
珍姑,字可瓜,玉貌韶年,丰姿娟好,虽居平康,而不屑效倚门龌龊态,闭关却扫,惟二三文士雅流,得见其面,至亦惟按曲征歌,捧觞侑酒而已。以是纨袴鹾茵,游狎邪者,多不喜往,故名不甚着于章台间。李生非熊,蕴藉人也,一日独游城北,中途遇姬,与姬偕行,爱而遥尾之,姬亦掠鬓整衣,时频回首。至一曲巷,媪先推扉,姬秋波斜溜而入。生蹀躞户外,无由得进,因默识其地而归。翌日复往,双环半掩,斜角有酒楼,迳登小饮,适有友至,添樽更酌。言次媪携榼出,友笑指曰:“伊家殆有佳客矣。”生乃乘机详询之,惊勾栏中生得有此丽人。友约暇日往访。生颔之。夕阳渐堕,半醉而别。越日晨起,修容易服而出,迳往叩扉。媪见生,即曰:“珍姑昨遇郎君来矣!”女搴箔相迎,欢然笑语,情如旧识。款洽间,媪曰:“郎君来大好,惜无佳品饷客,枣糕瓜子,只佐清谈,得毋饥否?”姬令备早炊,留生小宴。自后过从不时,缱绻殊甚,每思作合,未得良媒,因填《蝶恋花》一阕以志感,用醉翁韵云:
不识相思根几许,剪断还黏,缕缕心头数。襟袖偎香酣梦处,分明霜印迢迢路。 流水年华容易暮。月影移花,那得留莺住?软语商伊伊不语,欲抛为惩难抛去?
其情缠绵婉转,一往而深如此。后姬卒于归生为正室,伉俪I可极相得云。
屈大姑,汉皋人。年十七八,貌不过中人,而媚态流逸,丰致娉婷,见之者,未有不色授魂与也。父业屠,以年迈家贫,而又无子,乃使大姑堕入烟花,倚门卖笑,籍夜合赀以为食。未必非老屠之孽报也。汉皋多私娼,名为住家,妓止一二人,客来无载酒听曲之事,惟月上柳梢,作巫山佳梦而已。大姑失身此中,无殊火坑,思欲自拔,而未得其人。孝感县某令史,与之昵,每解税至省,必息装于大姑所。往来既稠,情好愈密。然大姑迫于其父,欲嫁不能。令史本无多金,又惧妻妒,亦踌躇而不敢。二人辗转筹思,计无所出,因易同心之结,而为同穴之期,未成鹣鲽之盟,先筑鸳鸯之家。七夕向晚,双星渡河,相与涕泪私语,忽又熏沐易新衣,鸨母心疑之。夜阑置酒对酌,盈盈相视,大有悲惨色。时户已闭,鸨母穴隙窥之,则见二人始则饮泣,继则无声,以阿芙蓉膏倾入酒樽。鸨母睹此情景,疾呼破扉而入,急泼鸩酒于地。细诘缘由,乃知为种情之深也。夫大姑为妓中下乘,而令史不过县内一胥吏耳,情缘既缔,固结而不可解,至以身殉,安得谓非世之情种哉!灵芬馆主曰:“惟儿女之痴情,为人天所动色。”我亦云然。
阿韩,鸳湖荡桨女也。风鬓雾鬟,绰约多姿,禾中裙屐少年,殷商大贾,爱坐其船。每当春夏之交,放棹于烟雨楼前,杨柳风和,藕花香送,人面与波光相掩映,益增妍媚,别具风流。性尤柔顺,而聪慧异常,每发一语,妙解人颐,秋波一转,娇态动人。所得卖笑钱,簪钗环珥而外,积有余赀。有某生者,貌如卫玠,情比荀郎,才华则张茂先之流亚也,顾有长卿之贫,家徒壁
立,无隔宿粮。与韩缱绻最深,而韩殊不以寒素薄之,解香奁以助膏火资,无虚夕也。未几生应秋试,名登桂籍,韩欣喜之色现眉宇,自诩以巾帼而识英豪,遂愿抱衾与裯焉。生念其情,倩媒纳聘,行簉室礼,女貌郎才,人称双绝焉。呜呼!寒士值寥落之秋,即戚族亦鲜有顾问者,而韩能于风尘中独具慧眼,可云侠矣。要亦天缘也,不然,当其名噪一时,意中人岂少哉?何必眷恋此青衫憔悴之人欤?情生于缘,缘生于情,而后月老始能作撮合山也。
张素琴,广陵人。本良家女,结缡半载,琴瑟颇谐,奈家徒壁立,终窭兴嗟,对泣牛衣,计无所出。邻媪固平康中人,以言惑其夫,遂至鸾凤分行,枭鸱入室,误堕章台,非其志也。宾客往来,与钱生为尤善,心焉许之,愿委终身,顾未以告钱生也。忽遘狂且,逼以势利,至是宿愿难偿,竟誓以死。一日钱偕友蜡屐过院,张筵小饮,琴艳妆劝酒,坐钱膝上曰:“妾生不辰,流光荏苒,轻尘栖弱草,于今十七年矣。又不幸中道暌违,事难如愿,今已矣,月缺花残矣,君若惠顾前好,葬妾蜀冈之上,并有六龄弱弟,惠而教之,死亦瞑目。”钱深异其言,正相慰藉,而琴力不支,气绝遽殒,盖早已吞阿芙蓉膏而拚以身殉也。钱生悲之,出数百金为琴埋玉,并恤其弟。嗟呼!千古红颜,同嗟薄命,一抔黄土,难葬牢愁。香销玉碎,问有恨之谁偿;月老天荒,叹此情其何极!斯亦风尘之佳话,花月之遗闻,今昔有情人,所同为伤心者也。按此与上所记者,本是一人,特情事稍异,故并存之。
钱丽君,吴门人。媚眼流波,长眉压黛,丰神骀宕,妖冶不群,姊妹行中,艳名独着。然性颇傲,虽处章台,非其所乐。与陈生善,有啮臂盟。陈固贫士,有怀倚玉,无屋营金,不敢以妙手空空儿,蹈红绡故智,事竟不集。万不得已,无可奈何,任其光阴苒荏,送旧迎新而已。某商,蜀中大贾也,作客苏台,慕姬名,备蜀锦十端,踵门请见。姬珊珊来迟,商恨相见晚,遂缔新欢,密于胶漆。由此雨夜雪宵,花晨月旦,非姬在旁,不能怡情适志,而姬亦缠绵缱绻,体贴入微,向时陈生,固不必身入侯门,而已视同陌路矣。一日姬谓商曰:“昔人以勾栏为香粉地狱,君能使火坑中现出一朵青莲花否!若视作路柳墙花,任情攀折,则负妾深情矣。出桎梏而登袵席,君有意乎?”商曰:“是固余心,当惟卿命。出千金以赎蛾眉,曹瞒风义,何敢多让。所不可知者,恐卿心匪石耳。”姬曰:“君肯一为援手,妾且生死惟命,山移谷变,矢死靡他,石烂海枯,钟情不易!”商因与鸠母商,以八百金脱其籍。将有成议,姬曰:“青楼龟鸠,千古无情,一出此门,则寸缕尺丝,均非我有。妾将以布裳椎髻入君家乎?”商曰:“微子言,我已筹之烂熟。”于是吴绫越纺,为作嫁衣,缕金箱子,折叠其中,舁以畀女。择期香舆彩仗迎之以归,僦居吴下,琼华仙子,下嫁蓬莱,见者艳而羡之。不阅月而衫痕云散,黛影峰沉,盖玉人已远矣。然衣裳在笥,犹不疑其有他也。急启葳蕤,则已空诸所有。盖行云神女,已同奔月姮娥。侦骑四出,渺无影响。或曰,此桓伊假途之故智也,姬心中人,只一陈生,而陈实格于赀。某商贸贸然来,适逢其偶,于是与陈欲即反离,求亲姑疏,特假手于商,为从陈地步耳。其计亦谲矣。噫嘻!情波变幻,欲海迷离,月地花天,过于蜃楼海市,彼误用其情者,适为彼姝之所播弄耳。
陈丽君,吴人,家住金阊,卜居吉由巷中。姿容妍丽,才艺罕俦,莲脸凝涡,柳眉掩月,堪作章台领袖。惟位置自高,于时寡合,门前车马,无过而问津者。鸨怒以二百金贱售于他处,落寞如故,迎新送旧,一年许,而缠头锦曾不满百金。色非不佳,但俯视一切,稍不当意者,纨袴子弟,裙屐少年,辄加白眼,即假母临以捶楚,弗顾也。无何姬病,月萎花蔫,瘦骨盈把。鸨屏去簪珥,使与群婢共操作。姬奄奄待毙,气若悬丝,鸨席卷姬置之冷房,而姬已不 啻魂游墟墓。适有贵客宴其家,远闻嘤嘤啜泣声,侦知其事,急唤陪花,索姬孔亟。陪花者,以佛银一饼,征妓侑酒。盖吴俗与沪异,非客唤,妓不得与也。鸨张皇间,将姬灌救,略加妆束,出见客,弱态支离,然妩媚天然,不以病魔减色,客怜之,遽还原值,为之脱籍。姬感激涕零,伏地不起。客诘其说,姬曰:“妾风尘中阅人多矣,生死人而肉白骨,未有慷慨如君者。如怜妾,请备妾媵列,以酬万一;倘委之而去,火坑虽脱,袵席难登,妾不合时宜,终难免填于沟壑耳。”客以冰人自任,而姬伏地如故,客曰:“我之所以拯卿者,始愿固不及此也。卿如有意,能耐单寒,仆亦何忍固拒,但虑有初鲜终耳。”于是与姬约,月给青蚨三千头,俾挂名籍末,异屋而居,客盖无意于姬也。姬自归后,屏去铅华,亲操井臼,暇则以十指刺绣纹,一岁除租课饭颗外,尚余二十余千。客睹而怜之,谓“如此,乃可作闺中人也。”适断鸾胶,迎为正室,象服是宜,居然命妇云。呜呼!当姬壹志从容,已拚绣佛茹斋,了此一生,盖繁华梦醒,淡泊心甘,故能于火坑中结清净果也。
香云,武昌人,流落汉皋,遂隶乐籍。媚眼流波,长眉入鬓,秀外慧中,冠绝一时,富商贵介,招妓侑觞者,辄乐就姬。以是征歌佐酒,殆无虚日。姬亦身价自高,龌龊浮浪子,视之蔑如也,所与往来者,多名下士,酒阑灯灺,惟事谈诗问字,语不及私昵。湘阴徐海宗茂才,尤与之善,相约以终身为订。尝曰:“若得负郭田数十亩,环植桑柘,结庐其中,竹篱茅屋,淡泊自甘,妾为蓄蚕织缣,以纳太平之租,暇则茗碗炉香,读书作画,花开月上,陪君小饮,此乐虽神仙不易也。”生然之,日夕筹赀,谋为之脱籍。与同学友假得三百金,爰与鸨商,鸨必欲取盈焉,姬乃出素蓄私畀生,已有成说。一夕,生寓庐不戒于火,一切荡然。姬知之,恚甚而病。生父得耗,寄书促其速归。生走辞姬,时已病不能起,相见执手,呜咽不作一语。别后十日而姬死,比生来,已葬于北郊。生悲不自胜,特购沉香木,觅巧匠雕姬小像,置于小龛,供诸斋中,撰长联以挽之,藉以纪恨焉。上联云:
试问十九年磨折却苦谁来,如蜡自煎,如蚕自缚,没奈何罗网频加。曾语予云:君固怜薄命者,忍不一援手耶?呜呼亦足悲矣!忆昔芙蓉露下,杨柳风前,舌妙吴歈,腰轻楚舞。每值酡颜之醉,常劳玉腕之扶,广寒无此游,会真无此遇,天台无此缘。纵教善病工愁,怜渠憔悴,尚恁地谈心永夜,数尽鸡筹,怎能忘袅袅娉娉齐齐整整。
下联云:
不图三两月欢娱竟抛侬去,问鱼常杳,问雁常空,料不定琵琶别抱。然为卿计:尔岂昧夙根者,而肯再辱身也。若是殆其死乎!至今豆蔻香消,蘼芜路断,门犹崔认,楼已秦封。难招红粉之魂,枉堕青衫之泪,少君弗能祷,精卫弗能填,女娲弗能补。但愿降神入梦,与我周旋,更大家稽首慈云,乞还鸳牒,或有个夫夫妇妇世世生生。
此联多至二百五十字,可称杰作,岂以意重情深,非长言之不能尽耶?
金凤,姓何,白下人,秦淮香国中翘楚也。容华绝代,靡曼寡俦,柳黛描螺,莲钩蹴凤,个中人皆推以为巨擘。居恒高自位置,所与往来者,皆名下士,一切大腹贾,莫能望其肩背。黛湖逸史,皖中名下士也,入都赴京兆试,不谓刘蕡下第,毷氉而归,买棹秦淮,欲藉香国衣裳,章台粉黛,以一洗牢骚屈抑。偶遇金凤,以为是尤物也。时方盛夏,凤兰汤浴罢,服葛衫,衬轻红裹肚,裙下斜露绣鞋半折,肌理玉洁,蛾眉一弯,虽远山杨柳,近水芙蕖,不足拟议,一见心倾,遂定情焉。赠以楹联云:“怀里不知金钿落,夜来曾有凤凰栖。”张之座右,传诵一时。生以此为温柔乡,意将终老。然客囊有限,欲壑难填,未几床头金尽,凤促之行曰:“青楼自古无情地,所恋恋者阿堵物耳。人情翻覆,鸨态炎凉,迟行恐遭白眼。苟情缘未尽,未必无相见期。”出私蓄二十金以助行。李生父时为蜀中太守,因遂束装就道,感凤刺骨,虽关山程渺,鱼雁风疏,而无时不耿耿于胸中。至蜀半载,生父畀以千金,俾归营窀穸。生红颜念重,白骨情轻,又之秦淮,作前度之刘郎。凤相待之情,益增缱绻。生挥霍素惯,囊中装悉作缠头,不三月赀罄,惘然出门。凤执手临歧,泪珠潜堕,生转慰藉之,因叹曰:“此生不到分离,平日安知恩重?”凤对以“少小虽非情种,何人不解相思?”生曰:“卿一往情深,见乎词矣。卿固多情,侬非薄幸,此行若利,当以金屋贮卿。”盖生年谊世谊宦苏者多于蓬麻,金阊一行,拟呼将伯。不意春水情深,秋云谊薄,尽知生销金有窟,谁肯以有用赀,填无底壑者,即少有馈遗,仅给舟车之费而已。生怅然而返,囊橐羞涩,面目寒俭,非若曩时之翩翩矣。因念凤尘中矫矫,当不以盛衰易心,命驾再往秦淮。凤睹生丰姿,回殊畴昔,已珊珊来迟,数语寒温,悉其近况,推故起去,生千呼万唤,始一出来,而平日之旖旎缠绵,至此冷若冰霜。生曰:“青楼情状,如是如是!卿固雅人,何亦下侪流俗?某虽客途落魄,当有日得意春风,图卿偕老。”凤曰:“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侬不能向阎罗天子乞续命丹,看富贵逼人也。”生惘然而出,因见花丛为恶道,举以告人,为狭邪游者戒。金凤之名,以此稍损。
月君,李姓,雉皋小家女也。丰神秀逸,举止娉婷,闾里中无不啧啧赞美。破瓜之年,隶籍平康,一时芳誉翕然,名士雅流争相招致。吴门某孝廉,以应邑侯聘,渡江而北,簿书丛里,偶得余闲,辄作狭邪游。见姬尤眷之,月夕花晨,时相过从,赠以楹联云:“近水楼台先得月,落花时节又逢君。”生去后,与金陵某甲善。甲设机房于雉皋,时就院中宿,相得甚欢,啮臂盟心,坚订婚嫁。嗣甲将出外贸易,姬许以谢客相守。越二年,甲获数千金归,将往访姬,以践前约,恐姬有他志,故作落魄状,敝衣以往。及相见,姬凝视良久,邀甲入房,情甚款密。甲诉近况艰苦,姬所以慰藉之者良厚,曰:“观君气概,必非久下人者,特时未至耳。”即就床头检钱票五十竿赠之曰:“可以此先具行李,置衣履,来此小宴,徐为君图。”甲归夸于友人,谓姬矢志弗渝,不负平时相赏,众亦侈口交赞,谓不意勾栏中乃有是人。甲旋易华服至院,特张盛筵,折简招诸友,淹留信宿,出百金为缠头费。院中诸姊妹问姬慧眼观人,何以不爽?且曰:“此不难知,特卿等自不留心耳。彼衣服虽敝,而丰颐广颡,神彩发舒,且其外虽露忧容,而举动颇觉自得,是以知其伪也。”群皆悦服。甲不知堕姬术中,出重金赎之,纳以为妇。姬自此布裳椎髻,为持家政,琴瑟间极为静好,人多羡其遇而嘉其慧云。
梅卿,秦淮名校书也。声价自高,性尤亢傲,裘马翩翩,而中无所有者,辄不愿酬接,甚或以闭门羹待之。自叹堕落风尘,屡欲择人而事,无奈心目中少所许可。伴松逸侣,皖中名士也,少负重望,潇洒不群,常着白袷临风,亭亭如玉树,见者疑为神仙中人。家綦贫,闭户读书,不与世接。有贵介仰其名,欲以金帛交欢,却之不顾。年十八就试金陵,偶偕友人放浪秦淮,见姬丰韵娉婷,衣裳雅淡,疑非北里中人。姬亦凝眸睇生,略诉生平,即与订好。继开小宴,即坐生肩下,如飞燕之依人,银烛双摇,珠光四照,愈觉妩媚异常。酒阑灯灺,送客留髠,泣谓生曰:“妾不幸早堕苦海,亟思自拔,阅人多矣,无如君者,愿以终身为托,幸勿弃捐!”生曰:“仆寒士,何能从勾栏中买佳丽?且家无金屋,何处贮娇?恐终负卿,奈何!”姬闻言,泪涔涔下,枕函尽湿。生曰:“若今秋能一战而捷,桂花香里,或可一订良缘。”姬乃收涕为笑,使人移生袱被就院中读。姬限课程若师保,暇则烧烛煮茗,以佐清话。每入场,姬买舟亲送之贡院,归后焚香吁天,竟夕不寐。将出场,复舣舟河干以待。试毕,留生待榜,租鸭嘴船,安排笔床茶灶,偕生遨游三山二水间。榜发之夕,生痛饮高卧,姬先遣人市题名录,徘徊室中,足无停趾,婢妪窃以为异。天将明,而报犹未至,姬和莺粟酪端坐以待。忽闻叩门声急,则报录人踪迹而至,生巍然列经魁,姬大喜,犒以重金。生拟返里,谋入京资斧,姬不听,曰:“君且读。届时妾当为君筹之。”生感其意,下帷攻苦。冬杪,姬招院中人饮以酒曰:“数年共处,时相劳苦,今当永别,可各尽欢!”复赐以金,厚薄有差,众知姬欲从生,捧觞为贺。姬买舟泊楼下,尽室以行。生怪之曰:“卿欲何往?”姬曰:“伴君入都。”生笑不言。天明促生登舟,布帆遂发,达袁浦,易车而行。未两驿,姬病,生劝留寓静养,以为后图。姬执不可,强为笑语以慰生。达京,病益剧。会将临场,又为生料量考具,日夕不少休,劝之不听,赁车送生入场。归而呕血晕绝,救之始苏。复于静坐中,焚香潜祷。末场姬病甚,生欲不赴,姬曰:“妾千里相从之谓何?今不行,负妾跋涉矣!”生不得已,惘惘出门,临行姬泣曰:“好自为之,不复能相送矣。”生草草完卷出,至巷闻室有哭声,入视则姬已死,女仆号于旁。生哭之恸,殡殓尽礼。榜发成进士,遂扶柩旋里,誓不忘姬,即于室后筑园,葬姬其中,旁构精庐数椽,肖姬貌为花神,俾子孙岁岁祭之。作《哭花诗》三十首,哀感顽艳,传诵一时,嗟乎!姬一女子耳,乃能识英雄于微时,抑何鉴之神也!相从千里,卒以身殉,情之所钟独深矣!生报之不可谓不厚,而姬亦从此传矣。
湘娥,邢姓,吴江之铜里人。以遇寇乱,鬻于平康。雏发垂有髫,眉目如画,回眸一笑,能令人真个消魂,走马章台者见之,无不颠倒失志。顾姬志在从人,苛于择偶,于富商巨贾中少所心许。吴门某公子,风流蕴藉,翩翩裙屐少年也。父宦于楚,公子随任读书,性放诞,喜作狭邪游。父束之严,居恒郁郁不乐。后返里小试,遍游曲巷,见姬惑之,曰:“此殆汉成温柔乡也,将于此终老矣。”朝暮在姬所不出,几不知世外别有沧桑。凡县府院试,皆由姬家入场,同学多姗笑之。案发,举茂才第一,一军皆惊,诵其文,无不敛手推服。一夕酒阑灯灺,姬泣谓公子曰:“妾以蒲柳陋质,得侍巾栉,欣慰何极。若竟渭城一曲,各自东西,则‘宁可万死碎羽翼,不忍云间两分张’之谓何!愿公子三复此言,毋使昔贤腾笑。若令妾脱离火坑,愿侍茗添香,终身为康成之婢。”公子曰:“仆已授室,且家教素严,奈何?”姬泣,公子亦泣,仆人日促登程,公子托病不行。未几父书敦逼,不得已惘然就道,姬亲送之河干,痛哭而别。及至中流,打桨烟霭,迷离犹见姬痴立长亭,学闲鸥之引领。后数年,公子补官浙省,偕友人放舟湖中,有画舫掠舟而过,中一丽人,宛似湘娥,急出问讯,而风灯零乱,相去已遥。一日有请公子赴晏者,绝无名刺,问主人伊谁?亦不答,曰:“到自知之。”公子从之行至一处,修篁夹道,曲径通幽,及入重门,则画栋雕梁,陈设富丽。仆速公子入,坐未定,有搴帘而出者,则湘娥也,素衣缟袂,宛如玉树临风,较初见时尤为艳绝。曰:“自别后,即随假母来杭,不幸假母就木,剩妾一身,无所依倚,然幸得自主,愿如琴操侍坡公,勿以风尘见弃。”公子曰:“诺。”即日携之赴任。姬侍公子不敢当夕,又婉娈能得大妇怜,闻者益贤之,群嘉姬之有识,又羡公子之得人也,争赋诗以纪其事,一时传为嘉话云。
王才宝,字媚生,维扬人,生长红桥之畔。丰姿绰约,艳绝一时,及笄,遂隶平康,继而转徙至金陵,居秦淮河房。小阁三椽,临流轩敞,晶窗绣幕,备极闲雅。姬每当夕阳将下,画舫初经,凭阑小立,眉黛凝波,见者疑以为神仙中人。姬色艺双绝,大小词曲无不工,吐属雅令,院中人皆自叹弗如,固北里有数人物也。愿花常好馆主应试白下,得遇姬,遂与订好,备极缠绵。尝设盛宴,招上下江诸名士毕集。于时众艳争来,群花列侍,繁弦急管,酒绿灯红,诸名士擘笺题句,击钵联吟,生诗先就,得探骊珠,诸妓中,亦独推姬为领袖。试毕返棹,生赠以四绝句:
宝儿情性最温柔,花品应推第一流。
原是扬州新柳种,却教妆点白门秋。
旧时题遍断肠诗,情到新欢未易痴。
无奈鸳鸯勾绮梦,藕根为有易缠丝。
当筵按曲许知音,窄袖纤腰弱不禁。
一段风情谁得似,秦淮河水未为深。
伯劳飞燕复西东,愁锁眉痕语未终。
莫道韶光等闲度,琵琶容易感秋风。
姬执诗再三循诵,泪毗荧然,有依依不忍别之色,临行剪香云一缕为赠,殷勤订后约。嗣未知所终。
大姑,姓周氏,荆州之沙浦人,鸨母周媪l所生女也。年十八,风致嫣然。肌如玉雪,眉目若画,人咸谓明珠固生于老蚌。姬喜酬应,而性豪于饮,见之者无不色授魂与。媪恃此钱树子一株,遂以芙蓉膏为业,锦茵绣褥,香气袭人,欹枕挑灯,令人心醉。时有谭生者,仙源人,作客沙浦,丰姿俊美,饶有玉人之目,寻花问柳,恒作狭邪游。见姬艳之,悦慕之私,形于眉睫,以为此真温柔乡也,女亦爱谭之貌,潜与谭有染。谭因作求凰之曲,而媪方居为奇货,不肯以金穴委人。姬知母意未谐,遂效文君夜奔故事,私嘱谭生贾舟江上,舣棹以待,街鼓紞如,反关卧闼,拂露而行,谭迎女入舟,挂帆东下。天明,媪起呼女不应,手揭女帏,衾裯冰冷,知随谭生宵遁。急尾之,而风帆沙鸟,缥缈天际,遥哭而返。继而寂寞庭裯,殊无生趣,乃仰莺粟酪毕命焉。谭生挈女溷迹汉皋,赁屋而居,积有半载,伉俪甚笃。女每夜辄梦媪呼与俱返,醒而述之,谭以噩梦无凭,一笑置之。女素有饮癖,一夕倩邻妪购得佳酿,藏于几畔,漏三下,谭入市未返,女忽跣足披发,自帐中跃出,颜色惨沮,腹如辘轳声,女伴诘之,始自言饮阿芙蓉膏。谭归视,则纤纤十指甲尽作紫黑色,急投以药,而瓠犀变箝,涓滴不能下咽,憔悴花容,香销艳萎,闻者伤之。噫!鸳鸯野合,鸾凤齐飞,遂令孤愤老鸨,游魂相逐,化作一缕怨丝,萦绕不脱,卒至俱殉。悲夫!
雪鸿小记 清 珠泉居士 着
题辞
绿窗妆罢,水妒胭脂;红袖携来,花惭金粉。秦淮名小,小惯藏春;越舫言轻(舟名),轻刚载酒。乃有苕南词客,选色忘忧,研北银镫,抽毫作记。红牙紫玉,既曲曲以传神;翠羽金衣,复纷纷而斗景。此日歌台舞榭,销君三月之魂;他时楚馆秦楼,觉我十年之梦。庚戌夏五海陵霜桥苞拜手。
小引
雪鸿云者,即色即空之谓也。粉白黛绿,本属幻尘,暮雨朝云,终归乌有。天下事大都如斯。珠泉署名之旨不其微哉!为集唐人七古系之,其诗曰:
倡家美女郁金香,片言出口生辉光。
与君相向转相亲,维酒高歌杨柳春。
可怜杨柳伤心树,斜月沉沉藏海雾。
寄言全盛红颜子,古来万事东流水。
洪都黎松门拜题
雪鸿小记
余自辰秋,金陵返棹,游兴渐阑,两载高平,足不履尘市,每吟微之“曾经沧海”、“除却巫山”之句,真觉取次花丛懒回顾矣。丁未暮冬,颖川明府摄篆维扬,相偕至止。扬固旧游,城北校书,又金陵旧识,暇时过访,颇慰离怀。然当棋罢酒阑,闲谈往事,误人红粉,老我青衫,不禁相对歔欷,共悼天涯沦落也。校书居亢家花园,自园北至水关,两岸河房鳞次,同人征色选声,尝拔其尤者五人,以佐文字之饮。迨次年夏五,花天变态,情海生波,出其闉阇,风流云散,此五人者,亦偕城北校书飘然遐举焉。客窗枯坐,聊为记叙,譬彼飞鸿踏雪,隐约爪痕而已。若谓三生杜牧,赢得名存,则我岂敢。
方璇,江阴人。本姓水,乳名阿全,方玉奴之义女。幼为金陵女伶,余于辰秋曾相识于王氏河亭,色艺俱佳,已倾流辈。以其命名未雅,易之以璇,字曰姗来。于今三年,河干邂逅,烟轻月瘦,雪韵花嫣,正盈盈二八时也。性耽清雅,沉静寡言。初小居秦淮之南,因避尘嚣,移家古旗亭曲巷中,闺阁幽深,非素心人未许排闼。王亦将顺其意,珍如掌珠。绿萍前尹,余同乡中表戚也,以裁花之仙吏,为掌玉之文星,投簪后侨寓竹西,绝怜爱之。适有伧父使酒骂座,意将逮辱姗来,绿萍嘱余护持,得寝其事。余每余暇过从,清谈移晷,尝见其理双鬓,束双弯,笑笑生芳,步步移妍,真可相对疗饥,不待酣红腻绿也。为赋玉梅二绝赠之,有“管领春风第一枝。”及“朗于新月澹于云”之句,姗来颇解赏音,浼余书于香箑,时时吟诵,出入怀袖中。会夏杪 玉奴以事速讼,仓猝间偕返里门,明月芦花,不胜惆怅。
玉奴亦江阴人,年逾二纪,姿致犹人,惟腻理靡颜,不愧温如之目。善饮酒,工觞政,度曲亦清越擅场。
王珑,太仓州人。年十八,与兄嫂共居,艳名噪一时。客岁上巳,余偕友人访之,值珑将赴某鉅公招,华妆炫服,匆匆就道。阅日载造其庐,适因清恙,午睡初起,帕罗覆额,芳泽无加,而逸韵风生,媚丽欲绝,始叹清水芙蕖,妙在绝去雕饰耳。于时试茗之余,继以欢宴,余于薄醉,浼其轻歌,珑力疾为度《十二红》一曲,双蛾微敛,横波流光,一串珠喉流转,如鹂音入耳,闻声对影,令人真个销魂也。夏五初旬,闻其许字吴人王某。余初疑传言之妄,往探其实,则已斑骓夙驾,蕡实宜家矣。询伊长嫂爱奴,乃知珑虽年少,早已矢脱风尘,而志在随人,又不愿作势家姬妾,因与王某夙契,识其气宇非长贫贱者,决计于归,弃纷华如敝屣焉。噫!黑风孽海,飘泊多矣,珑以稚齿韶颜,独能早登彼岸,度亦有善根哉。
爱奴,苏州人,向居金陵,近以年长,退为房老,色犹未衰,举止温和,长于应对,都人士每乐道之。
黄翠儿,字绿筠,常熟女伶,王天福妾也。初大妇三胖子遇之虐,嗣以色艺冠时,举家仰食于翠,始善视之。余于去春相识,时翠已十九年矣。融酥作骨,抟粉为肌,素质艳光,虽玉蕊琼英,未足方喻。鉴湖童子杏浦见而倾倒,留顿浃旬,欲以多金赎之。翠亦幽怨盈怀,愿奉公子盥匜。因格于势,未果。无何而有小玉奴之事。小玉奴者,天福之媳,早岁曾适童姓,继归于王,亦以脂粉为生。其父母知之有年,一旦讼之有司,意欲别售富室子。事本与翠不相涉,有以谗言进者,将居翠为奇货,遂被逮。时翠方娠,杏浦为之上下营救,余亦多方调护,始以疾放归。惊心甫定,怀珠遽陨,风雨梨花,几经摧折矣。先是有河南某丞慕翠名,思购为妾,丞素渔于色,且自顶及趾,无雅骨,翠百计辞之,慬而获免。会以讼余,养疴金陵,丞又极于所往,觇翠孤弱,将劫之以行。翠阖户悲号,截发以誓,奸谋乃寝。比其反也,岁聿云暮,天福夫妇方以讼事破家,不能自存。翠虽心乎杏浦,而身处窘乡,义难恝然以去,且天福夫妇,亦不肯遽舍此钱树子也。维时杏浦馆于安宜,问遗不绝。尝寓书于余暨潘子研香,就近保护之。研香赋诗十绝纪其事。余谓杏浦洵有情痴,需以岁时,自应作延津之合也。讵意天不假缘,杏浦于闰夏遽赋玉楼,鸳盟未谐,鹏飞何亟。吾为杏浦伤,并为绿筠痛矣。附录研香十诗,以志人琴之悼,且诒好事者资为美谈云。
青娥原是谪仙人,幻色空花惹宿因。
误落黑风三万劫,明珠一粒委泥津。
娟娟翠竹似容光,门巷春深驻泰娘。
何处槐枝横夹道,江干憔悴女儿箱。
琅玕一片总凌空,只在山隈水曲中。
红杏交枝春意闹,此君无节不玲珑。
妒花风色太披猖,从此温柔未有乡。
庑下孤桐厨下爨,赏音那得蔡中郎。
沦落空怜绝世姿,阿谁颠倒独情痴。
名花借得东风力,暮暮朝朝好护持。
春归红袖魂同去,月上青楼影共还。
望断天涯人不见,梦中情泪滴成斑。
如瓜小艇逐鸱夷,烟水苍茫杳不知。
莲子心肠红豆影,可怜苦里暗相思。
西风白下柳欹斜,呜咽秦淮水一涯。
半纸云蓝情万缕,总教人不薄烟花。
春光依旧入扬州,宵市桥边古渡头。
一树马缨迷客路,愿郎曲折到红楼。
骑省多愁鬓已丝,为君更唱断肠词。
安能天意从人愿,大妇同行小妇随。
陈银儿,苏州人,居水关之东。弱岁学歌,声如雏凤,尝一夕工数剧,老伎师叹弗如。豪客赠遗无虚日,然性慷爽,阿堵物不以关怀。及长益厌铅华,素服淡妆,亭亭玉立。与绿筠夹河而居,年并十九,固一时双璧也。余友陈子心忏,雅爱寻芳,而轻薄万千,惬心者少。客春上巳,偕余闲步平康,独于银儿一见心醉,迷香洞中,拟作苏姑子好梦。暇即往访,挑以辞不答,屡叩之,或以疾辞。余私询其义妹福儿,始知银与新安蔡生订有婚誓,迨吉于归,不同章台柳矣。余笑谓心忏曰:“‘花枝已属东风管,珍重流莺别处啼’二语,可代银作答。”心忏为之惘惘者累日。然犹幸佳期迢递,无妨造室晤言,挹彼清芬,不必定作拗花人也。未几闻绿筠为讼累,银益叹此中不可居,而生亦适以油壁来迎,遂于四月杪辞家竟去。吁!银亦可谓出淤泥而不染者矣。第闻生以丞职待选,侨寓维扬,年当授室,使君固自有妇也。银于定情时,位非小星,然他日相逢,莫能两大,争春梅雪,恐费平章,则银尚于此少商量矣。偶与心忏论及之,心忏又为之闷闷者累日。
福儿年十五,丰姿韶令,银尝教之歌曲,亦能继其声。
陆庆儿,嘉兴人。本良家女,为王三童养媳,虐于其姑,驱事章台,非本志也,葳蕤自守,楚梦犹虚。余友潘子研香亟称之,因往访焉。年方及笄,淡薄妆梳,体无华饰,而笑弯秋月,羞晕朝霞,柔媚中别饶幽致。挑菜节研香邀游平山,复相遇于长春岭之西榭。时值峭寒未解,残梅在枝,庆伫立花阴,风吹鬓影,愁思弱态,如不胜情。研香语余曰:“是儿终非风尘中人也。”即于席间赋《满庭芳》一阕云:
慵髻低鬟,颦蛾敛黛,湘裙微蹴莲钩。盈盈二八,相见半娇羞。众里胜常道罢,生姿处一晌凝眸。金尊奉,莺啼呖呖,宛转引歌喉。 人间多恨事,花时雨横,月上云稠。况黑罡风里,挫折飘流。那得藏诸金屋,深爱护、玉软香柔。嗟予是伤春杜牧,端的为花忧。
余亦口占一阕和之云:
红晕潮鲜,绿堆云腻,香泥浅印双钩。低徊索笑,相识尚含羞。携手落梅风外,盈盈酒并入明眸。娇无那,霞杯怕赌,小酌润歌喉。 旧游曾记忆,桥头柳暗,渡口花稠。怎淑姿蓬巷,越样风流。恰遇潘郎清润,闲吟罢、心醉温柔。还试问相思此后,何处可忘忧?
对酒高歌,慷当以慨,庆为呜咽久之。迫夏中,闻有武林某公子以重金购为侧室,甚有宠,余喜妍香之言验矣,更重为庆儿幸也。
补遗
余昔往来邗上,停桡每无多日,未与花月之筵,一时名姝如林巧儿、金瑞芳、周二明官等,皆未谋面。今狎游既数,寓目遂多,虽空冀北之群,尚落蓝田之屑,或齿加长而风韵犹存,或名稍轻而幽情独抱,芳心艳影,宁教一例沉埋?因复附书数人,亦雪泥之纤爪云尔。
杨大,苏州人。藉甚声名,甲于北里。向为鹾尹董某所昵,潜居别馆者数载,后因厄于大妇,仍返邗沟。虽给侍宴游,不复握云携雨,盖以报董之知遇也。余于今春相识,已逾季魄请待之年,而秀外慧中,弥觉翛然绝俗,大家举止,前辈典型,当为此姬首屈一指。
赵三,字绣芳,亦苏州人。金瑞芳之义妹也。姿容俏洁,不以脂粉污颜,即粗服乱头,丰韵殊绝。至于足翘细笋,腰折回风,尤觉颠掉纤柔,具有万方仪态。余友倩芗主人夙与之善。
张三,字素娥,亦苏州人。姿仅中人,而赋情特甚,与知己交,绸缪缱绻,一往而深,不以贫富易其念,且遇急难,不惜倾箧赠遗,是亦风尘中独具真性者。
杨小宝,本郡人。年十七,姿制明净,眉宇间棱棱露爽。善南北曲,兼工小调,一矢口应弦合节,歌场推为独步。性和易,妙于语言。其母素有疯疾,或以不顺之辞怜佳客,小宝周旋其间,每一言解颐,能令公喜。余以解语花目之。
闵德儿,苏州之木读镇人。年二十余,艳名甚着,几欲方驾王、陈诸姬。余每于城阴放棹时,邂逅水亭,修蛾曼渌,貌亦秀韵非常。第喉舌间重浊,不类吴音,且以其颀之状,病于双趺,彳亍庭前,未免苗条太甚也。
闻德,本名姬周二侍女。姬向与闵某善,有锲臂盟,后闵以游荡不羁,卓锥无地,姬延之至家,寝食与共,虽伉俪不过也。居久之,闵潜与德私,与姬情殊不属。姬觉而恚恨,逐闵及德。德遂偕闵徙居城阴,作脂粉生计焉。
苏高三者,姓高,行三,崇明人,寄籍姑苏,转徙维扬。时邻人亦名高三,人以其称从同也,加苏字以别之。其实姬亦从夫之名,并未以姓氏着也。颀身玉立,慧眼波流,见者罔不色授魂与。且善伺人,言必中肯。问其年,已数到星张轸翼矣。向与城北校书艳名相埒。校书本姓张,名银儿,江阴人,详见《续板桥杂记》,今并以齿长不与诸姬伍。而城北以风情着美,姬以歌曲擅长,皆尚有声于时,不致门前冷落也。自方、黄两家各以无赖速讼,河房中咸怀雀鼠之警,城北既浮家吴会,姬亦戢影邗沟,每过城隅,不胜人面春风之感。
跋
珠泉《续板桥杂记》将付梓,余既为之序矣,年来长斋绣佛,颇自忏悔,戒绮语。乃珠泉复持《雪鸿小记》示余,又三月烟花谱也。因戏之曰:“古云人生只合扬州死,盖以地多佳丽,辄欲销魂,故作此无赖语。但沉腰易瘦,潘鬓蚤斑,未必非森罗殿上为慧业文人寄个泥犁消息。倘金枷玉锁,何处访窈娘堤耶?”珠泉起而谢曰:“然。此即余之忏悔语也,烟花谱未始非棒喝意也。”遂书以代跋。越州青阁居士。
珠江梅柳记 清 周友良
辛酉秋,予赴穗垣乡试,同寓者程子香轮也。程雅好狭邪游,省城中故多烟月作坊,莫不流览殆遍,而于珠江春色,尤属意焉。然有所遇,辄勾留移日,不辨妍媸,同辈笑之,终己弗顾。知予选色必求备,每难当意,是以未尝与偕。一日闻西关外有地名沙面者,新来两美,一曰雪梅,一日柳莺,皆色艺超群,为珠江翘楚。以其初入妓馆,身价未昂,程子举以示予,予姑妄听之耳。未几同往西关访友,中途遇雨,呼小艇暂避。而程子意在梅柳,命榜人移棹向西,予无可如何,亦且任之。时晚潮初涨,沿流而下,已报伊人室迩矣。遂舣舟登阁,鸨母延入客座。俄而珠围翠绕,以次出见,有二美者,珊珊来迟,半遮半掩,颜有羞涩状,予意必梅柳也,询之果然。程子顾予曰:“若可谓名下无虚,今君不负此行矣。”予乃首肯。因议各挟其一,而二美意皆属予,微露拒程之意,程子亦心印,笑向予曰:“君少年未婚,花林所历,所谓两美必合,何妨左拥右抱乎?”予口虽谦让,心焉许之。于是呼酒张筵,乐而忘返也。酒半携手,入雪梅卧房,碧槛红窗,绣帘罗幙,几案床褥,色色可人。壁间一联云:“直把春偿酒,都将命乞花。”写作俱佳,饶有雅人深致。室中管弦罗列,予度《佳期》一曲,梅唱《絮阁》,柳唱《思凡》继之,音韵绕梁,令人心醉。斯时群美毕集,中有春桃者,色稍逊于梅柳,而姿态横生,且喜其同以花名,促程子留焉。程子赋七律二章,予和之云:
名场试后赴歌场,乡到温柔醉亦乡。
才子本来多好色,好花如此况闻香。
金樽泥饮情初洽,银烛高烧乐未央。
一曲娇喉珠一串,赏音何独是周郎。
众香国里品名葩,斗艳争妍第一家。
柳底藏莺歌乍啭,梅梢点雪玉无瑕。
碧桃未放含春意,丹桂虽浓剩落花。
我欲梦为蝴蝶去,芳魂同绕绿窗纱。
次首隐寓雪梅、柳莺、春桃名,第六句盖以程子名悼桂,别号丹柬,而今夕皆有兴寻花,无缘折桂耳。诗成复入席畅饮,尽兴而罢,相与来春桃房中,开灯吹烟,而谯楼已漏下四鼓矣。予别程子,同雪梅共归柳莺房,促膝谈心。二人问予年,予以弱冠对,固问知梅小予一年,柳大予一岁,三人年相上下,亦缘之巧合也。两人知予未娶,曲尽绸缪。予见其举止大方,无烟花中习气,诘其失身之故,皆泪下。柳曰:“青楼薄命,感荷垂怜,既已倾心,愿陈衷曲。我两人系某氏爱妾,同居颇相合,不幸夫婿身故,惨遭大妇凌辱,屡欲投环。又以严密提防,无由得间,今卖妾等至此。自惟陋质,粗通翰墨,各晓笙歌,故入院以来,不乏名公推重。然性成疏懒,见登徒子未肯逢迎,是以怨多而恩少。命诚如此,夫复何言。倘蒙不弃卑微,一邀青盼足矣。但妾两人郁郁不得志,恒与笔墨为缘,月夕花晨,此唱彼和,聊以排闷,非敢言诗也。今遇知音,愿求订正。”随各出一帙示予。书学簪花,诗成咏絮,不禁啧啧叹赏。有两人互成《花月吟》云:
花围碧槛月当天,月影离离花影妍。
何处月明花正好,满庭花放月初圆。
花间步月三更静,月下飞花一色鲜,
遥想春江花月夜,有人拥月伴花眠。
月满楼台花满林,花魂月魄两阴阴。
移花就月云初散,戴月攀花露已深。
月下花羞开并蒂,花间月喜照同心。
愿教月与花常好,花不飘零月不沉。
复加一酒字联句成一律云:
摘花酿酒月初来,借月分花入酒杯。
酒熟对花邀月饮,月明携酒赏花开。
拈花弄月酒为主,沽酒探花月作媒。
我欠月前花酒债,坐花醉月酒边陪。
稿中佳卷甚多,不能尽述。予不觉技痒,书一律于卷后云:
乍听歌喉百转娇,酒香花艳夜迢迢。
何期月暗来双凤,疑是春深锁二乔。
半醉半醒人已倦,双栖双宿福难消。
有缘幸遇多才侣,不羡天边度鹊桥。
吟毕风雨联床,三人同梦,不知东方之既白矣。晨起流连,依依难舍,予谓梅柳曰:“二卿有此才貌,误落风尘,翠馆红楼,终非结局,竹篱茅舍,及早抽身。纵此时柳摇金缕梅如玉,宁不念梅子心酸柳皱眉乎?”二人敛袵而谢曰:“妾等生不逢辰,早年沦落,倚门卖笑,入室含悲,每思跳出火坑,争奈无人援手。君言及此,岂无一滴杨枝水,化作人间并蒂莲耶?”余曰:“卿果有情,俟予明春毕婚后,定当竭力图之耳。”二人喜甚。适程挈春桃来,促予归,予重订后期,牵衣惜别。两人各以诗相送,柳云:
暂别何如且暂留,欲留仍别泪盈眸。
难忘一夕钟情话,差喜平生夙愿酬。
南浦绿波人去去,西窗红烛夜悠悠。
奋飞怜我无双翼,心已随郎到画舟。
梅云:
花发娇枝占早芳,横斜踈影淡梳妆。
自甘冷艳浮溪月,谁把梅魂聘海棠。
粉面暂消新点雪,梅心犹锁旧时香。
评章幸藉诗人笔,自扫门前待玉郎。
后予往来月徐,情好弥笃。忽为仲叔拉予归里,匆匆未叙别离之意,心殊怅然。明年予成室后,至省再寻旧约,而雪梅已病瘵亡,柳莺移家江门,又为大力者所得,杳不可见,呜呼!噫嘻!予与二女之情,仅止此耶!畴昔之事,为欢几何,顾已浮生如梦耶!爰约略记之,以志不忘云。
泛湖偶记 清 武林缪艮莲仙
丁未夏,予泛棹西泠桥畔,别舟坐丽人,斜露背影于蓬窗外,风鬟雾鬓,恍如神女凌波。予口占《阮郎归》词一闽,微吟云:
衫罗肤玉映分明,舟窗背影真。风儿偏肯做人情,吹来桥畔横。 云髻堕,可怜生,拟从湖口迎。风儿不肯做人情,阻侬舡一程。
韵随风度,丽人若有所闻,含笑回眸,而予舟已远矣。薄暮由南山归,舍舟而行,过堤上寓楼,纱窗半启,则丽人在焉。予徘徊久之,复吟《最高楼》词云:
垂杨里、隐起最高楼,雕栏曲,绮窗幽。碧宵乍看开金镜,珠帘却好上银钩。倚楼瞧、瞧着我、一回眸。 他初见人来,微靠后。他又见侬来,凝望久。思展步,已勾留。应知心事遥难达,如传眉语转含羞,倒教人平白地一天愁。
吟已夕景苍茫,众山如睡,予惧城闉之隔,踉跄归家,感而成梦,尝谱《高阳台》词以纪之云:
皓月初升,良宵大好,愁人总在愁中。静掩双扉,倦眠孤枕,朦胧。谁家二十轻盈女,喜孜孜,慰我途穷。最堪怜、一握擎来,三寸弓鞋,依稀认得芳容。 似前曾相识,今夕重逢。喘息嘘嘘,娇声怯怯,惺松。蘸楼更鼓敲来急,把佳期一霎成空。尽无聊、剔起残灯,听叫幽蛩。
次日复至其处,朱门昼掩,阒其无人。问邻人,知为姑苏巨家,寓此月余,今晨已还吴门矣。怅然而返,作《唐多令》词以寄意:
多少离别衷,相思谁与同?水程三百信难通。曾记向人闲语处,明月下、隔帘拢。 西子返昊中,空廊响屧空,夜深独立怨东风。便令身轻如燕子,飞不到馆娃宫。
事隔三载,未能去怀。
庚戌春,偶步湖堤,日将夕矣,忽一小鬟招予曰:“家主人候久。”随指前巷小门,相与款户而入。主人出,即前所见之丽人也。予颇错愕,丽人笑谓予曰:“君忘三年前一面缘耶?向在湖滣,辱君奖以新词,虽未能畅聆,然微闻音韵,知为此间才士。本欲一图良晤,奈巳定归期,遂尔相失。”因叩予姓氏,丽人喜曰:“名下无虚士!君往岁非馆吴门某氏者耶?君时作《永遇乐》词有云,‘叫破碧云,问天何苦令人若此?泪洒西江,和涛滚滚,直下三千里。’又云,‘二十四年,大半消磨马足车尘里。’此词流传闺闱,妾爱诵不去口,谓苏辛秦柳,不是过也。独恨才子穷途,佳人薄命,往往同一浩叹耳。”予唯唯谢,亦叩以姓氏,坚不吐。少顷,黛脸微红,不胜怨惨,低告曰:“妾爱才若渴,不幸辱于袴纨。前见君文采,眷恋已非一日,适从窗隙窥见之,感触旧怀,特命婢子奉攀清话,已憎越礼,安可再以姓氏告耶!君如异日垂念,但志小字香卿可耳。”既而治酒,予背诵《高阳台》等词,丽人曰:“君词亵矣!然妾非无情者,罗敷有夫,使君亦应有妇,妾与君为文字交则可,其它当结再生缘也。”予闻之肃然生敬。酒半,丽人以今夕之遇,不可无词,以纪其事,予调倚《沁园春》云:
小巷幽湾,转过溪桥,轻叩朱门。听有人启齿,低声问讯,有人启户,笑口欢迎。尊酒相陪,寒暄略叙,看似无情却有情。真堪谢,谢宵来好雨,帮着留人。 今朝邀幸三生,把往日相思一夕陈。记你初见我,莲塘销夏,我重逢你,桃港嬉春。一日三秋,离多会少,情话依依天已明。还堪恨,恨此番别后,依旧迷津。
丽人赋《一斛珠》词云:
今宵欢聚,绿窗下,并肩儿语。绫笺公谱相思句,说不留情总被情牵住。 一刻千金空掷去,他时重会知何处?风吹断鹣鹣羽,怅恨风前还向东风诉。
复饮予三爵,并以金跳脱相赠,挥泪而别。
丽人不知何日反苏,而莲仙从此割断柔丝,等诸秦宫一梦。观丽人铮铮数语,亦可谓发乎情止乎礼义者矣。而说者曰,此莲仙幻笔。噫!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其即以丽人为湖光之变灭也可,即以丽人为墨沼之烟云也可。(澹溪李绍城)
莲仙多情,当有此种佳遇。(东渠昊森)
缪君晤予时,道此事津津不去口,予尝诮之曰,毋乃太痴!(丽芳女士尤则嫄)
此不过如陶靖节赋闲情耳,无伤莲仙盛德。(崔陶士)
珠江奇遇记 清 刘瀛
阿叔,南海人,姓钟氏,字秀霞。美风姿,好修饰。尝同余馆别墅,叔之大阮与焉,阮叔之,余亦叔之,同学皆叔之,故阿叔之名,无不知者。
岁戊寅端阳,适叔反,邀余赴珠江观竞渡。画船箫鼓,士女如云,其风景不亚离阳也。日既暮,饮于西河水榭。叔与阮皆在,妓出见客,内一妓鬟低敛雾,腰细惊风,年约十六七。甫睨叔,既逡巡,掩面奔入。叔尾之,少顷出,面微赧,意颇索然。诘其故不语,但呼“奇遇!”为间,耳余语曰:“此女子君识否!”曰:“未见一斑,安知全豹?”叔曰:“郎君诗所称‘东风飘白絮,春雨湿红襟’者也。”余初以为妄,既而疑之,急询之鸨,曰:“此妮子鬻自梧江,名绣琴。初来未谙见客,官人勿罪也!”阮在旁不解其故,诘叔不答,诘余亦不答,固诘再三,余微露之,阮大笑谓叔曰:“今使汝二人一叙旧情可乎?”叔仓皇急目瞪之,阮置不顾,强鸨招之。鸨曰:“是妮子大不可人,惯忤老身命。承官人见召,当捉来。”顷鸨出曰:“妮子害羞,怕见贵人,老身强之不来,想无福消受官人抬举也。”阮有愠色,偕余往,觉遇之,避,搴帘入,见其俯首拈带倚床,不语而已。屡命出,弗从,阮怒,形于词,鸨俱,挞之始出,俄而就席。时诸妓互相行酒,绣琴遍酌同席,不酌叔。酒数巡,阮谓琴曰:“当日与大相公情深如许,今日相见,不当一浮大白耶!”琴擎盏进,强叔饮,毕,绣琴倾余沥于地,细语曰:“如此薄情人,当奠九泉下!”阮曰:“琴大不情。”琴含泪曰:“人若有情,妾身胡为流落至此?”言下泪簌簌不止,余与阮为之怅然。
初,绣琴少为叔家婢,名柳燕。稍长,秀慧绝伦。年十五,叔爱欲犯之,拒。伪订为侧室。亦不可。及笄,颇涉怀春,不能自持,竟与叔通。绸缪数月,父母不之觉。及父母为叔娶妇,妇防叔密,遂疏燕。然遇妇且归至家,犹不忘夙好也。后适邑人某为妾,得值三百余金。以其不贞,归之父母。母闻婢归,大骇,诘其由,燕伏地自投,以实告。询叔,叔讳。燕坚不移,叔羞愤成怒,杖之。燕痛泣,矢自尽。父母虽廉得其情,以素溺爱叔,故置不深究。父母欲留副叔,妇妒甚,不果。适媒温来,以贱价售去,年来音耗遂绝。今猝遇之,岂叔之夙缘未尽耶?余闻叔与燕事甚详,叔所云,‘东风’‘春雨’二语,余曩怜柳燕之无依而作也。
久之,鸨闻其事,心耿耿,恐琴恋叔情,随叔逃,又惧叔以势胁。叔等每往招琴,鸨必善为说辞,不敢面叔。且余闻其姊妹云:“琴偶与叔交一语,鸨必挞琴。”故叔至琴必深匿。余尝怜之,恒至不问,不数月,鸨终不自安,竟携琴去,由是不知所之。
沈秀英传 清 武林缪艮莲仙
秀英,沈姓,维扬人。年二十许。自幼随其母流离转徙,旋入粤中。庚辰秋,友人王笠舫招饮,予始晤于羊城小东别墅。秀曼都雅,玉立亭亭,弱不胜衣,时有飞鸟依人之态,低鬟一笑,行酒数行,坐客皆为心醉。未几遘疾,僦屋而居,予访之,知其误投药饵,因凂友人蒋稻村诊视。旬余,疾少瘥,将移寓水南,依依话别,情若有独深者。予书“秀色如卿餐亦可,英雄失路病同怜”楹帖赠焉。后屡托友人赵小补传声邀予,久未践约。冬初,予匆匆作绥江之别,遂不复相见。一日友人王应干寓书于予,中有“青楼惜玉,才子多情,黄土埋香,佳人薄命”数语,反复披阅,犹未知秀英溘然朝露也。正疑虑间,适稻芗书又至,乃云“所不堪为君告者,秀英香消玉损,已返方诸,脱化时尚惓惓于君,以不能面别为恨。今墓于大姑山下,君锤情人也,曷不为之传,刊附集中,使千百年后,知有其人,钱塘苏小,不得专美于前也。”予览竟,泣数行下。嗟乎!心虽通于一点,缘未了于三生,徒以沦落天涯,惺惺相惜,而弥留之际,犹念鄙人,泉路茫茫,恨何如也!他日返棹穗垣,当与稻芗诸君,鼓兰棹泛珠江,挈榼提壶,访秀英之墓,招芳魂而酬之。将见白杨萧萧,愁云一缕,结于山巅水涯而不散者,其必秀英也耶?爰徇稻芗之请,而为之传。
外史氏曰,曩者李顺娘死,病危时,恋恋故人,至有魂觅情缘之语。予抚棺一恸,以知己哭之。乃秀英死而亦不能忘情于予,非知己乌能若是?虽然,人方远别,玉已长埋,予又向何处哭耶?呜呼!半生知己,尚当于青楼黄土中求之耶?
南宋宫闺杂咏一百首 清 上海赵棻仪姑
徽音曾说孟家贤,无罪缘何竟弃捐?劫火余生天意在,中兴艰鉅一身肩。
〖《宋史?后妃传》:哲宗昭慈圣献孟皇后,金人围汴,城陷时,六宫有位号者皆北迁,后以废独存。张邦昌僭位,迎入禁中,垂帘听政。后闻康王在济,迎王即皇帝位,后以是日撤帘,尊后为隆佑太后。〗
难浣金风绝塞尘,劝诛柔福岂无因。如何当日苏丞相,一见先知是贵人?
〖《宋史?后妃传》:韦贤妃,开封人。高宗母也。从上皇北迁。绍兴七年,遥尊为皇太后。十二年至临安。二十九年崩,溢曰显仁。《窃愤录》:帝遥见韦夫人同一长官潜行,从旁有一人,抱三四岁小儿,呼韦夫人为阿母,于是知韦夫人已为盖天大王之妻也。《四朝闻见录》:柔福帝姬自金奔归,自言于上,上遂以高士■⑴尚主,一时宠渥,莫之前比,盖徽宗仅有一女存,上待之故不忍薄也。及韦太后归自北方,持高宗袂,泣未已,遽曰:“哥被番人笑,说错买了颜子帝姬。”柔福死已久,上以太母之命,置姬于理狱,具诛之东市。或谓太后与柔福俱处北方,恐其讦己之故,文之以伪。京师颜家巷,髹器物不坚实,故至今谓之颜子生活。《南宋相眼》:显仁本会稽人,苏丞相颂致仕居丹阳,有老婢韦出家为尼,尝给事苏丞相,其妹即显仁也。初携登颂榻,通夕遗溺不已,颂曰:“此甚贵,非此能住,宜携以入京。”会哲宗择室女二十人,分赐诸王,显仁在选,入端王宫,暨即位,才一幸,而生太上。〗
钱别穹庐泪满衣,生怜同去不同归。一杯相劝肠应断,羡尔笼鹦化凤飞。
〖《宋史?后妃传》:乔贵妃初与高宗母韦妃,俱侍郑皇后,结为姊妹,约先贵者毋相忘。既而贵妃得幸徽宗,遂引韦氏,二人愈相得。二帝北迁,贵妃与韦氏俱。至是韦妃将还,贵妃举酒酌韦氏,曰:“姊善重保护,归即为皇太后,妹无还期,终死于朔漠矣。”遂大恸以别。〗
车前苦语泪潸潸,予季谁知意不关。鸳侣雁行同弃掷,枉他绝域寄金环。
〖《宋史纪事本末》:韦后将南旋,渊圣卧车前,泣曰:“归语九哥与丞相,我得太乙宫使足矣,他不敢望也。”后许之,且与誓而别。及归,始知朝议,遂不敢述渊圣车前之语。《宋史?后妃传》:高宗宪节邢皇后,高宗居康邸,以妇聘之,封嘉国夫人,从三宫北迁,上皇遣曹勋归,夫人脱所御金环,使内侍持付勋,曰:“幸为吾白大王,愿如此环,得早相见也。”〗
亭署迎康梦亦灵,读书万卷佐彤廷。胭脂皂荚浑闲事,日费隃糜写石经。
〖《谈荟》:高宗皇后吴氏父昊近,尝梦至一亭,曰迎康,旁植芍药一枝,独放一花,花下白羊一只。后以乙未生,高宗为康王时选入宫。按迎康,《宋史?后妃传》作侍康。《朝野杂记》:后读书万卷,翰墨绝人。《老学庵笔记》:高宗在徽宗服中,用白木椅子。钱太主人觐见之,曰:“此檀香椅子耶?”张婕妤掩口笑曰:“禁中用胭脂皂英多,相公巳有语,更敢用植香作椅子耶?”《书史会要》:帝尝书六经,赐国子监刊石,稍倦即命后续书,人莫能辨。〗
虚位中宫十六年,情深故剑史尝传。若无好问纾忠谠,才鼓南风早改弦。
〖《宋史?后妃传》:高宗宪节邢皇后,绍兴九年崩于五国城,金人秘之,高宗虚中宫以待者十六年。显仁太后回銮,始得崩闻。又潘贤妃,邢后北迁,妃未有位号,帝即位,将立为后,吕好问谏止之,立为贤妃。〗
论诗读画侍宸游,绝艳清才说大刘。想见芝泥红沁纸,奉华小印擅风流。
〖《辇下纪事》:德寿宫刘妃,临安人,入宫为红霞帔,后拜贵妃,又有小刘妃者,以紫霞帔,转宜春郡夫人,进婕妤,复封婉仪,皆有宠,宫中号妃为大刘娘子,婉仪为小刘娘子。《志雅堂杂钞》:李伯时卢鸿草堂图,曾收入高庙刘娘子位者,有“奉华”大小二印。〗
内家善谱玉靴笙,敌国传闻想艳名。立马昊山缘底事?新词休怨柳耆卿。
〖《德寿宫起居注》:太上召小刘贵妃独吹白玉笙,霓裳中序第一。《金小史》:金主亮曰::“向者梁说尝为朕言,宋有刘贵妃者,天下之绝色也。今一举而两得之,所谓因行掉臂也。”又初亮遣施宜生往宋为贺正使,隐画工于中,密写临安之山湖以归,亮令图为软壁,而图己像策马于吴山绝顶。是时已有南窥之意,及闻人唱柳耆卿《望海潮》曲,皆钱塘景物,亮闻之大喜,遂决意南征。〗
贤志名堂意自忺,暮年底事反生嫌?敕追告命非常制,此举当时似过严。
〖《宋史?后妃传》:宪圣慈烈昊皇后,取《诗序》之义,扁其堂曰贤志。又才人李氏、王氏俱明艳,淳熙末,上皇爱之,及崩,宪圣后见二才人,每感愤。孝宗即追告命,许自便,盖非常制云。〗
预择元良降德音,婴年调护孰堪任。婕妤招手天颜喜,默喻君王付托心。
〖《宋史?后妃传》:张贤妃,建炎初为才人,有宠,进婕妤。帝欲择宗室子养禁中,辅臣问帝以“宫中可付托者谁也?”帝曰:“已得之矣。”意在婕妤。已而伯琮入宫,年尚幼,婕妤与潘贤妃、吴才人方环坐,以观其所向,婕妤手招之,遂向婕妤。帝因命婕妤母之,是为孝宗。〗
郭琼琼与许柔柔,艳舞娇歌乐燕游。德寿起居留记注,南朝天子本无愁。
〖《德寿宫起居注》:小刘婉容进自制(十色菊》、《千秋岁曲破》,令内人郭琼琼、许柔柔对舞,太上并以琼琼、柔柔两内人赐官家,上再拜谢恩。〗
受册长秋翟茀膺,异光穿室记休征。最难介弟敦清节,劝易糟糠竟不能。
〖《宋史?后妃传》:孝宗成恭夏皇后之生也,有异光穿室。又其弟执中,与其微时妻至京,宫人讽使出之,择配贵族,执中弗为动。他日后亲为言,执中诵宋宏语以对,后不能夺。〗
慈俭先教减膳羊,故衣何异曳绨裳。崇谦远侈垂明训,令德端宜匹寿皇。
〖《宋史?后妃传》:孝宗成肃谢皇后,性俭慈,减膳羊,每食必先以进御,服浣濯衣,有数年不易者。弟渊,后尝戒之曰:“主上化行恭俭,吾亦躬服浣濯,尔宜崇谦抑,远骄侈。”〗
君臣鱼水乐相羊,良酝珍肴出尚方。纤手玉杯频酌赐,新歌重按聚明良。
〖胡铨《经筵玉音问答》:隆兴元年五月三日晚,侍上于后殿之内阁,命予坐于侧,旨唤内侍厨司满头花办酒,初盏上自取酒,令潘妃唱《贺新郎》。旨令兰香执上所饮玉荷杯,上注酒顾予曰:“此酒当满饮。”食两味八宝羹。次盏潘妃执玉荷杯,唱《万年欢》,食两味鼎煮羊羔,胡椒醋子鱼。次盏蒙旨潘妃取玉龙盏至,又令兰香取明州虾脯至,特旨令妃劝予酒,歌《聚明良》一曲,上大笑曰:“此词甚佳,正惬朕意。”又谓予曰:“此妃甚贤,虽待之以恩,然不至如他妇人,即唱劝酒事可见矣。”上谓予曰:“卿可酌一杯,以回妃酒。”予日:“内外事殊,臣恐明日朝臣议臣之非。”上乃拱手答曰:“此朕之误言也。”又自取酒亲酌赐予,食两味胡椒醋羊头,真珠粉及炕羊炮饭,食毕上乃移步至明远亭,又索酒再酌满饮,顷闻天竺钟声,池畔柳中鸦噪矣。〗
过宫章疏泪如麻,踬马从来必破车。尝药寝门何等事,犹将饮酒劝官家。
〖《宋史?后妃传》:光宗慈懿李皇后,帝久不朝太上,宰执侍从台谏请帝过宫,帝感悟,趣命驾朝重华宫。帝出,至御屏后,挽留帝人曰:“天寒,官家且饮酒。”遂传旨,罢还宫。〗
漫夸宜笑复宜颦,恩宠谁言可庇身?不见黄坛灯烛灭,何曾一意事明禋?
〖《宋史?后妃传》:光宗黄贵妃,有宠,因帝亲郊,宿斋宫,李后杀之,以暴卒闻。是夕风雨大作,黄坛烛尽灭,不能成礼。〗
聪明机警解诗书,芝草无根语岂虚。不是持笺能力阻,玉津园外已回车。
〖《宋史?后妃传》:宁宗恭圣仁烈杨皇后,少以姿容选入宫,忘其姓氏,有杨次山者,后自谓其兄也,遂姓杨氏。颇涉书史,知古今,性复机替。《四朝闻见录》:慈明阴赞宁皇诛侂胄,宁皇时闻韩出玉津园,亟用笺批殿司前往追回韩太师,慈明持笺泣,且对上云:“若欲追回他,我请先死!宁皇抆泪而止。〗
歌舞楼台恋浙西,故宫禾黍任凄迷。可堪一角残山水,只倩杨家妹子题。
〖《珊瑚纲》:世评马远画多残山剩水,不过南渡偏安风景耳。又称为马一角。《书史会要》:杨妹子,杨后之妹,书似宁宗,马远画多其所题。〗
黑祲年来浸不佳,北风凄紧过长淮。伤心降表佥名后,剩有医官奉御牌。
〖《吴莱渊颖集》:理宗在宫中,尝被酒上芙蓉阁,见淮上有黑祲,十余年不散,凄然泪下,汪元量《水云集?醉歌》:“侍臣已写归降表,臣妾佥名谢道清”。《宋史?后妃传》:理宗谢皇后讳道清。《志雅堂杂钞》:医老张防御,向为谢太后医官,其家影堂之上作小阁,奉理宗、谢太后神御牌,奉之终身。〗
阎马丁当道路闻,舍钱造寺尚纷纷。官家漫笑明皇暗,未必杨妃有祭文。
〖《宋季三朝政要》:阎妃怙宠,马天骥、丁大全用事,无名子书八字于朝门云:“阎马丁当,国势将亡。”《古杭杂记》:淳佑庚戌,为贵妃阎氏建功德寺于九里松,名曰集庆,土木之功过于诸寺。《随隐漫录》:姚勉述《敕祭阎妃文》曰:“士五云缥缈,谁叩玉扃。”上曰:“朕虽不德,未如明皇之甚也。”〗
怪得朝廷故事谙,姑名久巳播兰篸,宫词谱出皆亲见,公子翩翩数斗南。
〖《浩然斋雅谈》:张枢斗南,践扬朱华,为宣词令,合门薄书,详知朝仪典故。其姑缙云夫人,承恩穆陵,因得出入九禁,备见一时宫中燕幸之事,尝赋宫词七十首,尽载当时盛际,非其它想象而为者。〗
围城脱后入宫门,恻怛言辞动至尊。从此艰难濒九死,披缁幸不辱昭孙。
〖《宋史?后妃传》:度宗全皇后,幼从父昭孙知岳州,开庆初秩满,归道潭州,时元兵围潭州,人有见神人卫城者,已而潭独不下。逾年事平,至临安,会忠王,议纳妃。理宗乃诏后入宫,问曰:“尔父昭孙,昔在宝佑闲没于王事,每念之,令人可哀。”后对曰:“妾父可念,淮湖之民尤可念也。”帝深异之。宋亡,入朝于燕京,后为尼正智寺而终。〗
中原寸土已全无,块肉悲深赵氏孤,一样垂帘循故事,怜他宣旨尚称奴。
〖《宋元通鉴》:端宗景炎二年,时播越海滨,庶事疏略,杨太妃垂帘,与群臣语,犹自称奴。〗
秋风天际饯琴师,梦断孤山五字诗。太液芙蓉零落尽,伤心不独旧昭仪。
〖《水云集》附录:乃贤读汪水云诗集诗序,水云汪元量,字大有,钱塘人,以善琴受知宋主。国亡,奉三宫留燕甚久。世祖皇帝尝命奏琴,因赐为黄冠师。南归时,幼主灜国公与宫人王昭仪清惠以下廿有九人,分韵赋诗,以饯其行。又恭宗皇帝送汪大有南还诗:“寄语林和靖,梅花几度开?黄金台下客,应是不归来。”又《宋旧宫人诗词》:王清惠等送汪水云诗序:水云留金台一纪,琴书相与无虚日,秋风天际,束书告行,此怀怆然,定知夜梦先过黄河也。一时同人,以“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分韵赋诗为赠。又昭仪王清惠,字冲华,[满江红]词:“太液芙蓉,浑不似旧时颜色。”〗
对月悲歌酒半醒,美人掩涕倚楼听。朝来为诉飘流苦,更念昭仪墓草青。
〖杨仪《金姬别传》:李嘉谟以乡役部发岁运至元都,尝夜对月独歌曰:“万里倦行役,秋来瘦几分。因看河北月,忽忆海东云。”夜静,闻邻妇有倚楼泣者。明日访其家,则宋旧宫人金德淑也。因过叩之,曰:“客非昨暮悲歌人乎?此亡宋昭仪黄惠清寄汪水云诗。我亦宋宫人也,昭仪旧同供奉,极相亲爱,今各流落异乡,彼且为泉下人矣。”〗
肠断毡车北去时,江花江草不胜悲。一贞自守甘同死,传诵衣中绝命词。
〖《东园友闻》:至元十三年,宋谢、全雨后以下皆赴北。五月二日抵上都,十二日夜,故宋宫人安定夫人陈氏、安康夫人朱氏,与二小姬,沐浴整衣,焚香自缢死。朱夫人遗古诗一篇于衣中,云:“既不辱国,幸免一身,不辱父母,且不辱亲。艺祖受命,立国以仁,中兴南渡,计二百春。世食宋禄,羞为北臣,大难既至,切数回轮。妾辈之死,守于一贞,焚香设誓,代书诸绅,忠臣孝子,期以自新。”时皆服其贞烈。〗
故国河山举目非,甘州寺里许双飞。六更再衍南朝谶,五采龙文已露机。
〖《庚申帝史外闻见录》:灜国公初为僧,奉诏居甘州山寺,有赵王者,怜其老且孤,留一回回女子与之。延佑七年四月十六夜生一子,明宗适自北方来,早行见寺上有龙文五采气,即物色得之,因求为子,并载其母以归。全祖望《鲭埼亭集外编》:宋太祖以庚申即位,闻陈希夷“只怕五更头”之言,命宫中于四更末即转六更,故终宋之世,宫中无五更,而不知“更”之为“庚”也。至理宗景定元年,为五更,而元世祖即位。越十七年遂以亡国。仁宗延佑七年又得庚申,则六庚也。而庚申君适以是生。明宁王奉太祖诏纂序博论,直云“灜国外妇之子,绵延宋末六更之谶。”〗
轻脱原非哲后材,储妃何事苦疑猜?双莲花碎寻常事,舆地图先酿祸胎。
〖《癸辛杂识》:济王夫人吴氏,性极妒忌,王有宠姬数人,殊不能容,每入禁中,必谮之杨后,具言王之短,无所不至。一日内宴,后以水晶双莲花二枝,命王亲为夫人簪之,且戒其夫妇和穆。未几,王复与吴有小竞,王乘怒误碎其花。及吴再入禁中,遂谮言碎花之事。于是后意甚怒,有废储之意。《宋史?后妃传》:嘉定十四年,帝养宗室子贵和,立为皇子,赐名竑。竑好琴,史弥远买美人善琴者纳之,而私厚美人家,令伺皇子动静。竑嬖之。一日指舆地图示美人曰:“此琼崖州也,他日必置弥远于此地。”美人以告弥远,弥远大惧。十七年,帝大渐,弥远遂矫诏废竑为济王。〗
参差楼观剧豪华,又筑新居路不赊。一自奇鸧飞九首,无人重问沁园花。
〖张雨《句曲外史集?题周汉国公主甲第图诗》:“主家楼观蔚参差,想是当年全盛时。”柳贯《待制集》:右开元宫图一卷,本宋理宗女周汉国长公主第,在杭州清湖桥西,第成于景定辛酉,公主实以是年下嫁驸马都尉杨镇。初理宗无子,独有公主,两宫最所钟爱,有司希旨,为治第,帷帐供御,下乘舆一居等。半岁,犹以远掖庭,更卜和宁门内,东穿埂垣为直道,内官宫婢朝夕通馈问。而是赐第在清湖者,唯居杨氏母。《宋史?公主传》:周汉国公主病,有鸟九首,大如箕,集主家捣衣石上,是夕薨。〗
愁闻伏剑与弯弓,欲免慈亲计已穷,忠孝果然能两尽,五郎毕竟是英雄。
〖《学圃蕙苏》:初岳飞从戎,留妻养母姚氏,既而河北陷,访求数年不获。俄有自母所来者,寄声曰:“为语五郎,勉事圣天子,无以老妪为念也。”飞窃遣人迎之,往返十有八,然后归奉之。〗
流传谰语竞称扬,坠瓶鸣冤事渺茫。怪底金陀家乘在,银瓶不纪纪安娘。
〖《湖堧杂记》:银瓶小姊者,岳武穆季女也。武穆被难,女欲叩阙上书,逻卒拦止之,遂抱银瓶坠井而死。《樵书》:孝宗时访求岳氏子孙,襁褓以上皆官之,女少者候嫁则官其夫。武穆有女安娘,女夫高祚补承信郎。岳云女大娘,岳雷女三娘,候出嫁日,各补其夫进武校尉,并载《金陀粹编》。则银瓶殉孝,宁不经御旨追赠,且岳珂为武穆孙,而编中曾不一及之耶?〗
武勇虚夸廖小姑,大言何必笑裙襦。飞来一谶真成谶,后此杨幺亦被诛。
〖《独醒杂志》:岳公飞之破固石洞也,其酋长乃一女子,号廖小姑,持刃叫呼曰:“今日官军要破我砦,除是飞来!”公顾左右曰:“飞即我也。”击鼓进师,遂破贼砦,生擒其酋以归。《宋史》:岳飞招捕杨幺斩之。初贼恃其险曰:“欲犯我者,除是飞来。”至是人以其言为谶。〗
督战江中鼓乱鸣,乌珠晓勇亦心惊。世间多少胭脂虎,但解花丛骇燕莺。
〖《宋元通鉴》:建炎四年,韩世忠俟兀术师还,移师镇江以待之。既而接战江中,凡数十合,世忠妻梁氏,亲执桴鼓,敌终不得济,俘获甚众。〗
中兴将佐有余思,附骥偏容一侍儿,几字留题乌石寺,绿苔点点涴胭脂。
〖《鹤林玉露》:严州乌石寺,在高山之上,有岳忠武飞、张循、王俊、刘太尉光世题名。刘不能书,令侍儿意真代书。姜尧章题诗云:“诸老凋零极可哀,尚留名姓压崔嵬,刘郎可是疏文墨,几点胭脂涴绿苔”〗
伊蒲斋供享缁黄,想见慈悲训有方。他日符离诩心学,忍将民命委沙场。
〖《夷坚志》:张魏公母冀夫人,日斋道人一员,有一客曰:“夫人当生贵子。”《何氏备史》:张魏公符离军溃,国家数十年所积资械荡弃无余。方其甘寝晏然,称是心学。然当万众崩解时,一人心法,遽能收拾否?〗
枉号先生未读书,彭城柑美定何如,机心毕竟输奸桧,转向椒闱诩大鱼。
〖《两浙名贤录》:秦桧妻王氏,自称冲真先生。王佐为秘书省校书郎,驳之曰:“妾妇安得有此称!”《四朝闻见录》:宪圣召桧夫人入禁中,赐宴,进淮青鱼。宪圣顾问夫人:“曾食此否?”夫人对以“食此已久,又鱼视此更大且多,容臣妾翌日供进。”夫人归,亟以语桧,桧恚之曰:“夫人不晓事!”翌日遂易糟鯶鱼大者数十枚上进,宪圣笑曰:“我便道是无许多青鱼,夫人误耳。”〗
烜赫清河异姓王,武人也解选红妆。玉纤银管工笺奏,谁信张秾出教坊。
〖《三朝北盟会编》:张俊妾张秾,钱唐名妓也,知书,尝代俊文字,封荣国夫人。〗
莫唱南朝玉树词,青衫泪湿感天涯。仙姿宫鬓都憔悴,凄绝张家小侍儿。
〖《容斋随笔》:先公在燕山,赴北人张侍御家集,出侍儿佐觞,中有一人,意状摧抑可怜,叩其故,乃宣和殿小宫姬也。坐客翰林直学士吴激赋长短句纪之,闻者挥涕。词日:“南朝千古伤心地,还唱后庭花。旧时王谢堂前燕子,飞入谁家?恍然相遇,仙姿胜雪,宫鬓堆鸦。江州司马,青衫泪湿,同是天涯。”〗
澄冰同洁玉同温,丁晏何惭宰相孙。可惜陈姬年最幼,不逢招使奏君门。
〖《梁溪漫志》:丁文简公五世孙女,世为郑州新郑县人,年十六,嫁进士张晋卿。靖康中,与其夫避地大隗山。虏至,丁被擒,挟之上马,丁投地以丑语诋之,且曰:“我宁死耳,誓不辱于汝辈也!”遂绝于梃下。晏元宪公四世孙女,小字师姑,年十五,从叔孝纯官于广陵。建炎三年陷于虏,系以北去,每欲浸陵之,辄掷身于地,僵仆气绝,或自经,或投于井,皆救而获免。其主母爱之,抚育如己出,虏中争传夸焉。又有陈氏女,其父寿隆,绍兴初为湖北提刑,卒于官。其子造之,挈妹至昊,欲适吕丞相之子。舟至焦山遇贼,其家被害。贼欲逼,女力拒之,大声呼其嫂曰:“不如俱投江,无为贼辱!”因跃入水死,其尸浮数里不没。贼怒,因撞以矛,乃没。女时年十四。丁、晏二事,则朱少章弁奉使归奏之,陈氏事则故老为予言。〗
化行侍婢见闺仪,连袂沉渊死尚随。何事史官遗节烈?表彰端赖竹坡诗。
〖《梁溪漫志》:洪鸿父羽之女适繁昌焦消,一日遇巨盗于江中,欲逼之,女义不受污,投江而死。两侍儿大曰宜恩,小曰匀奴,姓吴氏,女兄弟也,俱有色艺,亦相随赴水死。焦之甥徐伯远传其事,竹坡周少隐为之赋二诗。〗
白璧无瑕竟得双,纵教玉碎志难降,千秋精爽依香冢,定有灵风满汉江。
〖《宋史?列女传》:王氏二妇,汝州人,建炎初,金人至汝州,二妇为所掠,拥置舟中,遂投汉江以死,尸皆浮出不坏,人为收葬之,城外江上为双冢,以表之。〗
笄年犹未脱香缨,解使权辞活父兄,一掷市桥沉玉骨,芳名青弋水同清。
〖《宋史?列女传》:詹氏女,芜湖人,绍兴初,年十七,淮寇号一窠蜂,倏破县,欲杀其父兄,女趋而前,拜曰:“妾愿执巾帚以事将军,赎父兄命!”贼释父兄缚,女麾手使亟去,无顾我!遂随贼行数里,过市东桥,跃身入水死。〗
归来元是去时身,苦耐饥寒廿五春,夫义妇贞儿更孝,一门鼎列尽完人。
〖《宋史?列女传》:刘氏,海州朐山人,适同里陈公绪。绍兴末,金人犯山东,郡县震响,公绪倡义来归,偶刘归宁,仓卒不得与偕,惟挈其子庚以行。刘留北方,音问不通,或语之曰:“今陈已贵,必他娶矣,盍改适?”曰:“吾知守吾志而已,遑恤乎他!”公绪亦不他娶,子庚浸长辄思念涕泣,奔走淮甸,险阻备尝。如是者十余年,遂得迎母以归。刘在北二十五年,尝纬萧以自给。〗
草拔芝芙梦里看,风鬟霜鬓转辛酸。后来方鲍闺房秀,文笔犹宗李易安。
〖《琅嬛记》:赵明诚幼时,其父将为择配,明诚昼寝,梦诵一书云:“言与司合,安上已脱,芝芙草拔。”其父为解曰:“汝待得能文词妇也,非谓汝为词女之夫乎?”后李翁以女妻之,即易安也。《贵耳录》:李易安南渡来,常怀京洛旧事,晚年赋词,有“于今憔悴,风鬟霜鬓”之句。又清庵鲍氏、秀斋方氏,淳熙间二妇人,文笔可继易安之后。〗
倚竹天寒态自娇,霜根雪节满生绡,西江内翰饶风雅,戏笔闲题有翠翘。
〖《焦氏说楛》:翠翘,洪内翰侍人,题画竹云:“翠翘戏笔。”字画婉媚。〗
无辜孀母痛遭燔,酷吏何知有堕猿。庶女呼天诚不妄,坊题孝感慰沉冤。
〖《宋史?列女传》:张氏,罗江士人女,其母杨氏寡居,一日亲党有婚会,母女偕往,其典库雍乙者从行。既就坐,乙先归,会罢,杨氏归,则乙死于库,莫知杀者主名。提点成都府路刑狱张文饶,疑杨有私,惧为人知,杀乙以灭口。遂命石泉军劾治。杨言与女同榻,实无他。遂逮其女,考掠无实,吏乃掘地为坑,缚母于其内,旁列炽火,间以水沃之,绝而复苏者屡,辞终不伏。女谓母曰:“母以清沽闻,奈何受此污辱!宁死捶楚,不可自诬!女今死,死将讼冤于天!”言终而绝。于是石泉连三日地大震,有声如雷,天雨雪,屋瓦皆落,邦人震恐甚。官李志宁疑其狱,夕具衣冠,祷于天,俄假寝,坐厅事,恍有猿坠前,惊寤,呼吏卒索之,不见。志宁自念,梦兆非杀人者袁姓乎?有门卒忽言:“张氏馈食之夫曰袁大。”明日袁至,使吏执之,曰:“杀人者汝也!”袁色动,遽曰:“吾怜之久矣,愿就死。”问之,云:“适盗库金,会雍归,遂杀之。”杨乃得免。时女死才数日也。狱上,郡榜其所居日孝感坊。〗
谁将学业授青娥?幼女居然中甲科。此是经生非辩士,勿因早达比甘罗。
〖《留青日札》:淳熙九年,女童林幼玉求试经书,四十三件并通,时年一十二岁,赐为孺人。或云林妙玉,赐为进士。〗
皈依大士礼珠幢,瑞相端严到夜窗。净土但能回一念,菩提解使病魔降。
〖《夷坚志》:明州王氏女百娘,连岁苦疾疢,忽患喑聋,投诚观音大士,晨夕礼拜不怠,每假寐如入定状,必见端严瑞相,训诲拳拳,且劝以作礼西方阿弥陀佛,仍亲授四句偈曰:“净土周沙界,云何独礼西,但能回一念,触处是菩提。”又云:“可普劝持诵”曾未逾月,二患顿愈。〗
结绾同心讵肯违,短桥月色照同归。香魂若傍青陵冢,化作鸳鸯亦并飞。
〖《癸辛杂识》:淳熙间,王氏子与陶女名师儿,共溺西湖,有人作“长桥月,短桥月,”正其事也。《中兴绝妙词选》:吴子和礼之《霜天晓角》词:王生、陶氏月夜共沉西湖,赋此吊之:“连环易缺,难解同心结。痴騃佳人,才子情缘,重怕离别意切。人路绝,共沉烟水阔,荡漾香魂何处,长桥月,断桥月。”按断桥亦名短桥。〗
骂座逾墙事若何,漕司耽乐任讥词。试吟南浦钗分曲,青兕犹然怨吕婆。
〖《贵耳录》:吕婆即吕正已之妻,淳熙间名达天听。京畿有二漕,一吕搢,一吕正已。搢家诸姬甚盛,必约正已通宵饮。吕婆一日大怒,逾墙詈之,搢子一弹碎其冠。事彻孝皇,两漕即日罢。吕婆有女,事辛幼安,以微事触怒,逐之,今稼轩《桃叶渡》词因此而作。辛弃疾《稼轩长短句》《祝英台近》词:“宝钗分,桃叶渡,烟柳暗南浦。”《宋史》:辛弃疾在耿京军中,僧端义曰:“我识君相乃青兕也。”〗
者般火色捐沉疴,不惜酬医赠翠娥。垂白风情浑未减,灯昏罗帐奈愁何。
〖《清波别志》:辛稼轩在上饶属,其室病,呼医对脉,吹笛婢名整整者侍侧,乃指以谓医曰:“老妻病安,以此人为赠。”不数日,果勿药,乃践前约,整整去,因口占《好事近》云:“医者索酬劳,那得许多钱帛。只有一个整整,也合盘盛得。下官歌舞转凄凉,剩得几枝笛。觑著者般火色,告妈妈将息。”《稼轩长短句》《祝英台近》词:“罗帐灯昏,硬咽梦中语。”〗
庭前取水隔屏窥,小事何曾相业亏?犹许芸香侍巾栉,不烦门下讲蠡斯。
〖《韦居听舆》:周益公夫人妒,有媵公盼之,夫人縻之庭,公过之,当暑,媵以渴告,公以熟水酌之。夫人窥于屏曰:“好个相公!为婢取水。”公笑曰:“独不见建义井者乎?”《南宋相眼》:周子充之侍妾日芸香,姓孙氏,事公于行在所,时年十七。〗
姝丽曾标三杰名,霓裳重舞倍关情,几年一遇添惆怅,独把新词赠小琼。
〖《齐东野语》:周平园尝出使过池阳,太守赵富文彦博招饮,出家姬小琼,舞以侑欢。公赋一阕云:“见了还非,重理霓裳舞,都无误。几年一遇,莫讶周郎顾。”范石湖尝云:“朝士中姝丽有三杰。”谓韩无咎、晁伯知家姬,及小琼也。〗
艳说银潢粉黛丛,钟情为赋脸霞红。花枝入手无人妒,傲杀君家老放翁。
〖《耆旧续闻》:南渡初,南班宗子,寓居会稽,为近属士,园亭甲于浙东,一时坐客皆骚人墨士,陆子逸尝与焉。士有侍姬盼盼者,色艺殊绝,公每属意焉。一日宴客,偶睡,不预捧觞之列,陆因问之,士即呼至,其枕痕犹在脸。公为赋《瑞鹤仙》,有“脸霞红印枕”之句,一时盛传。后盻盻亦归陆氏。《宋诗纪事》:陆淞字子逸,放翁雁行也。〗
忍听姑恶叫芳丛,邂逅名园恍梦中。桥下清波依旧绿,春来无复照惊鸿。
〖《齐东野语》:陆务观初娶唐氏,于其母夫人为姑侄,伉俪相得,而弗获于其姑。既出,而未忍绝之,则为之别馆,时时往焉。其姑知而掩之,虽先知挈去,然事不得隐,竟绝之。唐后改适同郡宗子士程。尝以春日出游,相遇于禹迹寺南之沈氏园,翁怅然久之。晚岁每入城,必登寺眺望,不能胜情。尝赋二绝云:“梦断香销四十年,沈园花老不飞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纵一怅然。”“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无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见惊鸿照影来”〗
应悔当时赋感秋,渭南物色枉绸缪。黄昏阵阵芭蕉雨,小令重吟辗转愁。
〖《随隐漫录》:陆放翁宿驿中,见题壁诗云:“玉阶蟋蟀闹清夜,金井梧桐辞故枝。一枕凄凉眠不得,呼灯起作感秋诗。”询之,驿卒女也,遂纳为妾。方余半载,夫人逐之,妾赋[卜算子]云:“只知眉上愁,不识愁来路。窗外有芭蕉,阵阵黄昏雨。晓起理残妆,整顿教愁去,不合画春山,依旧留愁住。”〗
坡翁两赋足千秋,雪壁淋漓妙墨留,想见挥毫揎衫袖,惠斋小字写银钩。
〖《皇宋书录》:状元黄由妻平江胡氏,号惠斋,有文章,兼通书画。黄帅蜀中,胡氏偕行,过黄州雪堂,胡氏行书《赤壁赋》于壁间,刘改之题《沁园春》一阕于后云:“挥毫处,看淋漓雪壁,真草行书。”〗
拾翠寻芳事事慵,拈毫恰爱斗词锋,早梅晚杏名原称,戚畹栽来分外秾。
〖《林下词选》:梅娇、杏倩,俱宋吴七郡王姬,工词翰,常赋词相谑,梅嘲杏《满庭芳》云:“杏花何太晚,迟疑不发,等待春深。”杏嘲梅《满庭芳》云:“梅花何太早,萧疏骨肉,叶密花稀。”〗
奢僭由来自佞臣,珠冠才献四夫人。十姬莫便添娇妒,别有庸流媚要津。
〖《宋史纪事本末》:韩侂胄有爱妾张、谭、王、陈四人,皆封郡夫人,其次有名位者又十人,或献北珠冠四枚于侂胄,侂胄以遗四夫人。其十人亦欲之,未有以应也。赵师■⑵闻之,亟市北珠制十冠以献。〗
名士倾城配恰宜,胜他草草遣杨枝,玉箫吹彻松陵路,檀口香喉绝妙词。
〖《研北杂志》:小红,顺阳公青衣也。有色艺。顺阳公之请老,姜尧章诣之,一日授简征新声,尧章制《暗香疏影》二曲,公使二伎肄习之,音节清婉。尧章归昊兴,公寻以小红赠之。其夕大雪过垂虹,赋诗云:“自琢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尧章每喜自度曲,吹洞箫,小红辄歌而和之。顺阳公即范石湖。〗
美人香草托歌谣,疑是青楼果见招,恨杀尧章工虐谑,无端戏赠百宜娇。
〖《耆旧续闻》:姜尧章尝寓吴兴张仲远家,仲远屡出外,其室人知书,宾客通问,必先窥来札,性颇妒,尧章戏作《百宜娇》以遗仲远云:“信马青楼去,重帘下娉婷,人妙飞燕。”仲远归,竟莫能辩,则受其指爪损面,至不能出外云。〗
才人竟忍忘亲恩,书付银花岂耄昏。始信多财能损志,二疏曩昔至言存。
〖《癸辛杂识》:高疏寮一代名人,或有议其家庭未能尽善者。近得炳如亲书与其妾银花一纸,为之骇然,云:“庆元庚申,余尚在翰苑,得何氏女,为奉侍汤药,人名之日银花。余丧耦二十七年,更不再娶,亦不蓄妾婢,至此始有银花,至今只一人耳。余既老,不喜声色,家务尽付之子,一切不管。银花专心供应汤药,检视果茗点心,二膳亦多自烹饪,妙于调腼,缝补、浆洗、烘焙替换衣服,时其寒暖之节,夜亦如之。亦颇识字,助余着书检阅,能对书札。余七十时,银花年限已满,其母在前告某云:我女一意奉待内翰,亦不愿加身钱,旧约逐月与米一斛,亦不愿。余甚嘉其廉谨,且方盛年。肯在七十多病老翁身傍,其淑靖之美,虽士大夫家贤女有所不及也。丙寅春,余告以你又三年矣,备极勤劳,我以面前洗漱等银器约百来两,欲悉与你。对以不愿得也时。其母来,余遂约以每年与钱百千,以代加年之直。亦不肯逐年清也,积至今年凡八百千。余身傍无分文,用取于宅库,常有推托牵掣不应。余自丙寅年,欲令庵庄粜见管谷五六十石,庵僧庄头执云:知府与恭人商量,欲以此谷变钱,添置解库一所。继而知府来面说,且要谷子钱作库本,若要钱用,但来支用,不知要得几钱?余云:用得千缗。答云:无不可者。而宅库常言缺钱,支用拒而不从。又二年,遂令庄中集谷五百石,得官会一千八十贯,除还八年逐年身钱之外,余二百八十贯,还房卧钱。依知府,曾存有批子,支三百千,系丙寅春所许,令填上项钱。余谓服事七十七岁老人,凡十一年,余亦忝从官,又是知府之父,又家计尽是笔耕有之,知府未曾置及此也,姑以千缗为奁具之资,亦未为过。但目即未办,候日后议亲支给。银花素有盼盼燕子楼之志,而势不容留,余勉其亲,亦迟迟至今。今因其归,先书此为照。银花自到宅,即不曾与宅库有分文交涉,及妄有支用。过寒暑本房买些少衣着及染物,并余判单子,付宅库正行支破,银花即无分毫干预。他日或有忌嫉之辈,妄有兴词,仰将此示之。若遇明正官司,必鉴其事情,察余衷素,且悯余叨叨于埀尽之时,岂得已哉。嘉定庚午八月丙辰。押。”〗
居然法喜伴维摩,山色湖光映黛蛾,悟彻浮生如梦幻,较量儒释意云何?
〖《癸辛杂识》:葛天民,字无怀,初为僧,名义铦,字朴翁。其后返初服,居西湖上,有二侍姬,一日如梦,一日如幻。〗
记曾金屋贮娇慵,翦绿裁红伴个侬。瞬息温柔乡冷后,惊心孤枕听寒蛬。
〖《绝妙好词》:宏庵丁宥基仲《水龙吟》词:“雁风吹裂云痕,小楼一线斜阳影。残蝉抱柳,寒蛩入户,凄音忍听?愁不禁秋,梦还惊客,青灯孤枕。未更深,早是梧桐泫露,那更度、兰宵永。空叹银屏金井,醉乡醒,温柔乡冷。征尘倦扑,闲花谩舞,何心管领?葱指冰弦,慈怀春锦,楚梅风韵,怅芙蓉城杳,蓝云依黯,锁巫峰暝。”查为仁笺吴文英《梦窗甲稿?高山流水》:丁基仲侧室,善丝桐、赋咏,晓达音律,备歌舞之妙。云:“素弦一一起秋风,写柔情,都在春葱。徽外断肠声,霜霄暗落惊鸿,低颦处翦绿裁红。仙郎伴新制,还赓旧曲,映月帘拢。似名花并蒂、日日醉春浓。”昊中空传有“西子应不解换征移宫,兰蕙满襟怀,唾碧总(窗?)喷花茸。后堂深想费春工。客愁重时,听蕉寒雨碎,泪湿琼钟。惩风流,也称金屋贮娇慵。”按基仲《水龙吟》“葱指冰弦,蕙怀春锦”,又云“怅芙蓉城杳”,当是悼其侧室而作。观梦窗词可证也。〗
吹花弄粉惯伤春,冰雪聪明迥绝尘。不用断肠嗟薄命,赏音曾有魏夫人。
〖朱淑真《断肠集?伤春诗》:“吹花弄粉新来懒,惹恨供愁近日添。”《西湖游览志余》:与淑真同时,有魏夫人,亦能诗,尝置酒邀淑真,命小鬟队舞,因索诗,以“飞雪满群山”为韵。〗
何事庸臣裂纪纲,忍教节使媚恩堂。梨花枪好真无敌,莫向长淮问四娘。
〖《宋史纪事本末》:金益都人杨安儿僭号死,其妹四娘子,姣悍善骑射,李全以其众附之,杨氏遂以为夫。全率众来归,史弥远以徐晞被为制置使,令屈意抚全,晞稷以恩府称全,恩堂称杨氏。〗
无能何苦踞三台,区处翻输爱宠才,曾劝相公须少耐,果然淮上捷书来。
〖《三朝野史》:李全扰淮,时史相弥远在朝堂,束手无策,讹传全军渡江,史夜半披衣起,爱宠林夫人随后,见史欲投池中,林急扶住,泣曰:“相公且少耐!”区处数日,即得赵葵捷书。〗
调丝理竹课余时,偶摘青梅责赋诗。解借讴吟寓规讽,愧他婢续水亭词。
〖《古今女史》:赵葵同知枢密院,朝罢归私第,而诸姬不见,葵往访之,乃群聚摘青梅。有一姬善诗赋,葵责令赋诗,云:“柝声默报早春回,满院春风绣户开,怪得无人理丝竹,绿阴深处摘青梅。”《昨非庵日纂》:赵葵尝避暑水亭,作诗云:“水亭四面朱阑绕,簇簇游鱼戏萍藻。六龙畏热不敢行,海水煎彻蓬莱岛。身眠七尺白虾须,头枕一枚红玛瑙。”六句巳成,葵遂睡去,有侍婢续云:“公子犹嫌扇力微,行人多在红尘道。”〗
坚贞纯孝两能兼,不爱金珠性更廉,教子食贫心似铁,高风何止式闺幨。
〖《宋史?列女传》:谢泌妻侯氏,南丰人。始笄,家贫,事姑孝谨。盗起,焚里舍,杀人,远近逃避。姑疾笃不能去,侯号泣姑侧,盗逼之,侯曰:“宁死不从!”盗刃之,仆沟中。贼退渐苏,见一箧在侧,发之皆金珠,族妇以为已物,侯悉归之。妇分其一以谢,侯辞曰:“非我有,不愿也。”后夫与姑俱亡,子幼,父母欲更嫁之,侯曰:“儿忍去而使谢氏无后乎?宁贫以养其子,虽饿死亦命也!”〗
欲报恩勤岂是愚,焚香刲股病全苏。景星如月天章焕,懿孝旌门赖大儒。
〖《宋史?列女传》:吕仲洙女,名良子,泉州晋江人。父得疾濒殆,女焚香祝天,请以身代,刲股为粥以进。时夜中,群鹊绕屋飞噪,仰视空中,大星烨煜如月者三越。冀日父瘳。守真德秀嘉之,表其居曰懿孝。〗
虎口重慈竟脱回,愿祈身代语尤哀。不教奇迹终湮没,贤守先曾目睹来。
〖《宋史?列女传》:童八娜,鄞之通远乡建奥人。虎衔其大母,女手拽虎尾,祈以身代,虎为释其大母,衔女以去。始林栗侍亲官其地,尝目睹之,已而为守,以闻于朝,祠祀之。〗
函首当年万口论,争如志节励闺门。九原好慰韩忠献,不坠家风有女孙。
〖《宋史?列女传》:韩氏女,字希孟,巴陵人,或曰丞相琦之裔。开庆元年,元兵至岳阳,女年十有八,为卒所掠,赴水死。越三日,得其尸,于练裙带有诗曰:“我质本瑚琏,宗庙供苹蘩。一朝婴祸难,失身戎马间。宁当血刃死,不作衽席完!汉上有王猛,江南无谢安。长号赴洪流,激烈摧心肝。”〗
智脱夫君已足贤,旧盟死守志尤坚,至诚博得天心佑,再世重教续断弦。
〖《宋史?列女传》:王氏妇梁,临川人。元兵至,与夫约曰:“吾遇兵必死,义不受污辱!若后娶,当告我。”顷之,夫妇被掠。有军千户强使从己,妇绐曰:“夫在,伉俪之情有所不忍,乞归之而后可。”千户以所得金帛与其夫而归之,约行十余里,千户即之,妇拒且骂,因奋搏之,乃被杀。越数年,夫以无嗣谋更娶,议辄不谐,因告其故妻。夜梦妻曰:“我死后生某氏家,今十岁矣,后七年当复为君妇。”明日遗人聘之,一言而合,询其生,与妇死年月同云。〗
人嗤顽钝齿应寒,往事羞夸破镜完。不学裙钗甘媚贼,黑龙犹是有心肝。
〖《癸辛杂识》:陈宜中之先为吏,尝贳官钱在圄,属其孙往贷于葛宣义。葛宿梦黑龙绕其厅柱,觉而异之。夙兴,果有小儿来,年可十许岁,问为谁,曰陈某孙,又问来故,如数付之。陈既出,诣葛谢,葛勉使就学,许以捐助,未几以长女许之。葛巨富,寇夜至,席卷以去,长女亦被获以往,乃以幼女归之。陈后出守七闽,遇巧节,诸吏各有所献,陈妻忽识一拌,似其家物,乃召吏问所从来,则云海巡所遗也。亟发兵围其寨,尽俘诸校,置于理,正葛寇也,以次伏诛。葛女已有二子,初犹隐不肯言,其妹为言委曲,执手相哭,乃毙其二雏焉。〗
大国齐秦品秩崇,博徒无赖竟三公。恋春可奈春难驻,青冢伤心往事空。
〖《槎庵小乘》:贾似道母胡氏,赠齐秦两国贤寿休淑庄穆夫人,溢曰柔正。《齐东野语》:似道年少,荒于饮博,其生母胡夫人苦之。《诗话隽永》:贾秋壑于德佑元年寒食上母坟,回至集贤堂,作诗云:“寒食家家插柳枝,恋春春亦不多时。儿孙只解花前醉,青冢能消几个悲?”〗
折得宫花置画堂,章台柳又擅专房。木绵乐府传新曲,飞絮飘零怨沈王。
〖夏基《西湖志》:张淑芳,钱唐西山樵女,有才色,理宗时选入宫,贾似道匿之为妾。《宋季三朝政要》:似道蛊声色,宠妾叶氏,本淑妃,宫人也,潘氏、倪氏,妓也。方回《桐江集?木绵怨序》云:贾似道南窜,犹携所谓王生、沈生者自随,二生天下绝色也。木绵庵既殂,二生再转入北,后南还,善事贵人,巧伎艺。拙女功,愿再鬻人为妾。因写之乐府,以为世戒。〗
玉榴胜雪并芳妍,鹦鹉笼开意惘然。从古红颜多命薄,词人休寄绿珠篇。
〖《癸辛杂识》:方回寓杭之三桥旅楼,有二婢日周胜雪,刘玉榴。方游金陵,寄二婢于其母周妪之家。胜雪者为豪客挟去,方归,怅惋作诗,有“鹦鹉笼开彩索宽,一宵飞去为谁欢”之句。〗
频烦手诏赐金珠,醉梦凭谁问有无?天幸他年归赵璧,不然何处辩冤诬。
〖《癸辛杂识》:乙亥岁,国事将危,忽传当涂孟之缙妻赵氏孟桂,见为伯颜丞相次妻者。朝廷遂以太后命,遣人赍金帛与之,俾赞和议。继得孟桂回奏云:“和议将成。”遂复赐手诏,遗以金帛慰之。继而寂然无报。及事定,孟桂南归霅川,未尝为伯颜次妻,亦未尝得诏及赐物也。盖奸人乘危,造为此说,以骗脱朝廷金帛耳。〗
百折难回义若山,北兵何必苦防闲。后人凭吊清风岭,指血分明渍旧斑。
〖《宋史?列女传》:王贞妇,夫家临海人也。德佑二年冬,元兵入浙东,被执,主将欲内之,妇号恸欲自杀,为夺挽不得死。夜令俘囚妇人杂守之。明年春,师还挈行,至嵊青枫岭,下临绝壑,妇待守者少懈,啮指出血,书字山石上,南望恸哭,自投崖下而死。后其血皆渍入石间,尽化为石,天且阴雨,即坟起如始书时。至治中,朝廷旌之曰贞妇,郡守立石祠岭上,易名日清风岭。〗
安仁兵败侍郎逃,孝养贤姑不惮劳。完节尽忠能媲美,千秋博得史臣褒。
〖《宋史?列女传》:谢枋得妻李氏,事舅姑、奉祭、待宾皆有礼。枋得起兵守安仁,兵败逃入闽中,武万户购捕之,根及其家人,李氏携二子,匿贵溪山荆棘中,采草木而食。至元十四年冬就俘,明年徙囚建康,或指李言曰:“明当没入矣。”李曰:“吾岂可嫁二夫耶!”顾谓二子曰:“若幸生还,善事吾姑,吾不得终养矣。”是夕解裙带自经狱中死。枋得母桂氏,尤贤达,自枋得逋播,妇与孙幽远方,处之泰然,无一怨语。人问之。曰:“义所当然也!”人称为贤母云。〗
从容死义尚携雏,甘向泉台侍舅姑,礼殿两楹留毅魄,沙磨火煅肯模糊!
〖《宋史?列女传》:谭氏妇赵,吉州永新人。至元二十四年,江南既内附,永新复婴城自守,天兵破城,赵氏抱婴儿随其舅姑同匿邑校中,为悍卒所获,杀其舅姑,执赵,欲污之,不可,临之以刃,赵骂曰:“吾与其不义而生,宁从吾舅姑以死耳!”遂与婴儿同遇害,血渍于礼殿两楹之间,入砖为妇人与婴儿状,久而宛然如新,或讶之,磨以沙石,不灭,又煅以炽炭,其状益显。〗
朔风猎猎不收帆,书画空标女史衔,解识鸥波偕隐乐,肯容夫婿着朝衫?
〖《昊兴备志》:赵文敏夫人管氏,讳道升,字仲姬,翰墨词章,不学而能,画与文敏争重。《焦氏说楛》:管夫人画竹,卷前书《竹赋》,字清劲,竹潇洒,后书“四月二日,余奉松雪于欧波亭观雨,颇有清兴,松雪谓余曰,不可无记,遂作此卷。”〗
评花赏月尽嬉娱,不惜光阴过隙驹,唱赚才宣阵伴伴,侍棋又唤沈姑姑。
〖《武林旧事》:丁未年拨入勾阑弟子,嘌唱赚色,施二娘、时春春、时住住、徐胜胜、朱安安、陈伴伴等。《太平清话》:御前应制,多女流也,棋为沈姑姑;演史为张氏、宋氏、陈氏;说经为陆妙慧、妙静;小说为史惠英;队戏为李端娘;影戏为王润卿。〗
中涓感怆为佳人,奇事流传溯癸辛。燕语莺啼总惆怅,不堪重唱鞠花新。
〖《癸辛杂识》:思陵朝掖庭有鞠夫人者,善歌舞,妙音律,为仙韶院之冠,宫中号为鞠部头,称疾告归,宦者陈源以厚礼聘归,蓄于西湖之适安园。一日德寿按《梁州曲》舞,屡不称旨,提举官关礼知上意不乐,因从容奏曰:“此非鞠部头不可。”上遂令宣唤,于是再入九禁,陈遂感怆成疾。有某士者,颇知其事,演而为曲,名曰《鞠花新》以献之,陈大喜,酬以田宅金帛甚厚。陈每闻歌咏,泪下不胜情,未几物故。园后归重华宫,改云小隐园。《淮南杂录》:孙花翁小隐园诗:“柳外细听莺燕语,声声似度鞠花新。”谓陈源伤鞠夫人之事,托绪莺燕,微婉可思。〗
虚无道号锡当朝,羽帔星冠气势骄。此日国忠虽是假,阿姨一样逞娇娆。
〖《朝野遗纪》:婕妤曹氏姊妹,通籍禁中,皆为女冠,赐号虚无自然先生者,左右街都道录者,皆厚于韩侂胄,或谓亦与之昵。《白獭髓》:宁宗恭淑后上仙,而曹氏为婕妤,平原特以为亲属。偶值真里富国进驯象至,平原语伶人王公瑾曰:“不闻有真里富国。”公瑾曰:“如今有假杨国忠。”平原虽憾之,而无罪加焉。〗
道君覆辙忍重寻,翠袖黄冠惑溺深,莫讶参军诃坏事,可知觱栗是胡音。
〖《齐东野语》:女冠吴知古用事,内宴演参军,教坊辈请签文书,参军怒曰:“我方听觱栗。”请至三四胥前击其首曰:“甚事不被觱栗坏了!”又俗呼黄冠为觱栗。〗
行乞村墟不计年,遭逢原未异登仙,麻油竹沥非奇秘,争说书符王妙坚。
〖《宋稗类钞》:王妙坚者,兴国军九宫山道妪也。尝以符水咒枣等术行乞村落,既而至杭,多游西湖两山间。一日至西泠桥茶肆,有陈生者,隶职御酒库,其妻适见之,因叩以妇人头■⑶不可梳者,还可攘解否?曰:“此特细事。”命市真麻油半斤,烧竹沥投之,妄为持咒,俾之沐发,应梳而解。是时杨后方诛韩,而心有所疑,发■⑶不解,疑有物祟,遍求攘治。会陈妻以油进,用之良验,后颇神之,遂召妙坚入宫,赐予甚厚,日被亲幸,且为创道宇、赐名明真,累封为真人。〗
玉簪院本竞传钞,暂借鹦林作燕巢,难得于湖能不妒,缔缘委曲为心交。
〖《古今女史》:宋女贞观陈妙常尼,年二十余,姿色出群,诗文俊雅。工音律。张于湖授临江令,宿女贞观,见妙常,以诗调之,妙常亦以词拒。后与于湖故人潘法成私通情洽,潘密告于湖,以计断为夫妇。即俗传《玉簪记》是也。〗
一技成名岂偶然,鱼羹宋嫂禁中传,太官珍错知何限,市食偏能佐御筵。
〖《枫窗小牍》:旧京工技,固多奇妙,即烹煮盘案,亦复擅名,若南迁湖上鱼羹宋五嫂之类。宋五嫂,余家苍头嫂也。《武林旧事》:宋五嫂鱼羹,尝经御赏,人所共趋,遂成富媪。〗
残英坠月感流离,细柳腰肢异昔时,辇毂繁华休更忆,江南垂老李师师。
〖《葵窗小史余录》:张子野赠李师师词云:“正值残英和月坠,寄此情千里。”后人因名此调为《师师令》。秦观《淮海词》:赠汴城李师师《生查子》:“远山眉黛长,细柳腰肢袅。”《墨庄漫录》:政和间,汴都平康之盛,而李师师、崔念月二伎,名著一时,李生门第尤峻。靖康中,李生与同辈赵元奴,及筑球吹笛袁绹、武震辈,例籍其家。李生流落来浙中,士大夫犹邀之,以听其歌,然憔悴无复向来之态矣。刘子翚《屏山集》:《汴京纪事诗》:“辇毂繁华事可伤,师师垂老过湖湘,缕衣檀板无颜色,一曲当年动帝王。”〗
意态谁言画不成,几人射利写倾城。秦娥老去双蓬鬓,苦向行都话旧京。
〖《玉照新志》:秦妙观,宣和名倡也,色冠都邑,画工多图其貌售于外方。陆升之客临安,雨中,一老妇人蓬首垢面丐于市,泣诉于升之曰:“曾闻秦妙观否?妾是也”虽掩抑困顿,而声音举止固自若也。〗
看花上苑尽名流,绮席寻欢凭小楼,桂魄兰煤传喜事,美人先许广寒游。
〖洪迈《夷坚志》:绍兴十五年,予在临安试词科,三场毕,与五友同至抱剑街娼孙小九家,置酒于小楼,两烛结花,灿然若连珠。孙白坐中曰:“今夕桂魄皎洁,烛花呈祥,五君皆较艺兰省,其为登名高第,可证不疑。愿各赋一词,为他日佳话。”何伯明作《浣溪沙》一阕,余续成《临江仙》曰:“绮席流欢欢正洽,高楼佳气重重。钗头小篆烛花红。直须将喜事,来报主人公。桂月十分春正半,广寒宫殿葱葱。姮娥相并曲阑东。云梯知不远,平步跟东风。”孙满酌一觥相劝曰:“学士必高中,此瑞殆为君设也。”巳而予果奏名赐第。〗
蛮荒逐客十年过,万里归来鬓己皤。不是先生留醉笔,后人争得识黎涡?
〖《豫章诗话》:胡邦衡《登南恩望海台》诗云:“君恩宽逐客,万里听归来。”《鹤林玉露》:胡澹庵十年贬海外,此归,饮于湘潭胡氏园,题诗云:“君恩许归此一醉,傍有黎颊生微涡。”谓侍妓黎倩也。后朱文公见之,题绝句云:“十年浮海一身轻,归对黎涡却有情。世上无如人欲险,几人到此误平生。”〗
风流苏小继南齐,弱羽摧残噤不啼。廿八骊珠能脱网,鸳鸯从此稳双栖。
〖《武林纪事》:太学生赵不敏,与妓苏盼奴狎,赴官三载,后有禄棒余资,属其弟赵院判遗盼奴,且言:“盼奴妹小娟俊雅,可谋致之,佳耦也。”院判至钱塘,则盼奴一月前死矣,小娟亦为盼奴所欢以于潜官绢诬扳系狱。院判言于府倅,倅召出之,付以所遗物,小娟自谓:“不识院判何人。”及拆书,惟一诗云:“当时名妓镇东吴,不好黄金只好书。借问钱塘苏小小,风流还似大苏无?”小娟默然,倅命和之,援笔书云:“君住襄江妾住吴,无情人寄有情书。当年若也来相访,还有于潜绢也无?”倅喜,免其偿绢,脱籍归院判,偕老焉。〗
乞巧娇吟顷刻成,当筵心醉谢元卿。东君肯与春为主,许插山花自在行。
〖《齐东野语》:严蕊,字幼芳,天台营妓,色艺冠时。唐与正守台,日七夕,郡斋开宴,坐有谢元卿者,命以己之姓为韵赋一词,酒行词成《鹊桥仙》云:“碧桐初坠,桂花才吐,池上水花微谢。穿针人在合欢楼,正月露、玉盘高泻。蛛忙鹊懒,耕慵织倦,空做古今佳话。人闲刚道来年期,在天上、方才隔夜。”元卿为之心醉。后岳商卿为宪,命自陈,蕊略不构思,口占《卜算子》云:“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是问奴归处。”即日判令从良。〗
可堪感昔更伤今,记面闲园盍玳簪。欲谱新声倍惆怅,清华池馆杳难寻。
〖吴文英《梦窗乙稿》《绛都春感序》:“余往来清华池馆六年,赋咏屡以感昔伤今,益不堪怀,乃复作此解。”又郭清华《新轩花心动》词:“夜雨试灯,晴雪吹梅,趁取玳簪重盍。”〗
南国佳人旧有名,清真一曲笛中声。不知何事轻离别?惯遣匆匆唱渭城。
〖李莱《老余石溪二隐丛说》:予友临安何应龙子翔,诗多风怀之作,予最爱其湖亭席上赠别郭双莲绝句,云:“楼上佳人唱渭城,楼前杨柳绾离情。一声未是难听处,最是难听第四声。”自注:“双莲能歌周美成《兰陵王》曲,并能擫笛倚之。衙前和顾前钧容直一辈人,皆从渠授技。周词瓦子中以方渭城三叠,旗亭送别,并歌是词。”〗
纷纷鼠辈辱王家,总为全躯一念差。试看高邮毛惜惜,忍教忠义属烟花。
〖《宋史?列女传》:毛惜惜者,高邮妓女也。端平二年,别将荣全率众据城以畔,制置使遣人以武翼郎招之,全伪降,欲杀使者,方与同党王安等宴饮,惜惜耻于供给,安斥责之,惜惜曰:“初谓太尉降,为太尉更生贺;今乃闭门不纳使者,纵酒不法,乃叛逆耳。妾虽贱妓,不能事畔臣。”全怒,遂杀之。越三日,李虎破关,擒全斩之。〗
罗帕题诗认笔踪,梅根瘗玉梦惺松。何须更说乔妃侄,知否韦娘受郡封?
〖《异闻总录》:潭州有清净觉地,咸淳间,游士胡天俊寓焉,月夜抚琴梅树下,遥见美女迤逦近前,胡执其手,女敛衽而去,曰:“后夜月明,当赴子约。”翌日友人拉入城,游饮忘归者两宿,大悔失期,亟归,于树下得一白罗帕,上有记。胡明日以帕示人,赵冰壶骇曰:“吾亡妾杭人乔氏望仙,贵妃侄女也。去年暴亡,殡梅树后,正其笔迹也。”《二老堂杂志》:绍兴十二年,太母还宫,上曰:“朕自东朝之归,方知南面之乐。”中书舍人程敦厚,行太后侄女韦氏十娘封郡夫人,全制用上语。〗
荒园相遇两无猜,一阕清词羡美才。莫怅彩云容易散,免随红紫向龙堆。
〖《西湖游览志余》:延佑初,永嘉媵穆桥居临安,月夜游聚景园,遇一美人,自言卫芳华,故宋理宗朝宫人。即设茵席酒果,歌《木兰花慢》一阕,自是白昼亦见,生遂携归,随生凡三载,忽泪下云:“缘尽,当奉辞。”赠玉指环一枚而别。〗
〖注:■⑴,亻+褭,niǎo,同褭。■⑵,上睪下廾,yì,音亦,引给也,又与择同。■⑶,月+直,zhí,音职,黏也。〗
笠翁偶集(摘录声容部) 清 湖上李渔着
选姿第一
“食色性也。”“不知子都之姣者,无目者也。”古之大贤,择言而发,其所以不拂人情,而数为是论者,以性所原有,不能强之使无耳。人之美妻美妾,而我好之,是谓拂人之性,好之不惟损德,且以杀身;我有美妻美妾,而我好之,是还吾性中所有,圣人复起,亦得我心之同然,非失德也。孔子云:“素富贵行乎富贵。”人处得为之地,不买一二姬妾自娱,是素富贵而行乎贫贱矣。王道本乎人情,焉用此矫清矫俭者为哉?但有狮吼在堂,则应借此藏拙;不则好之,实所以恶之,怜之适足以杀之,不得以红颜薄命借口,而为代天行罚之忍人也。予一介寒生,终身落魄,非止国色难亲,天香未遇,即强颜陋质之妇,能见几人?而敢谬次音容,侈谈歌舞,贻笑于眠花藉柳之人哉。然而缘虽不偶,兴则颇佳,事虽未经,理实易谙,想当然之妙境,较身醉温柔乡者倍觉有情。如其不信,但以往事验之。楚襄王,人主也,六宫窈窕,充塞内庭,握雨携云,何事不有,而千古以下,不闻传其实事,止有阳台一梦,脍炙人口。阳台今落何处?神女家在何方?朝为行云,暮为行雨,毕竟是何情状?岂有踪迹可考,实事可缕陈乎?皆幻境也。幻境之妙,十倍于真,故千古传之。能以十倍于真之事,谱而为法,未有不入闲情三昧者。凡读是书之人,欲考所学之从来,则请以楚国阳台之事对。
肌肤
妇人妩媚多端,毕竟以色为主。诗不云乎:“素以为绚兮。”素者白也。妇人本质,惟白最难。常有眉目口齿般般入画,而缺陷独在肌肤者,岂造物生人之巧,反不同于染匠,未施漂练之力,而遽加文采之工乎?曰非然。白难而色易也。曷言乎难?是物之生,皆视根本,根本何色,枝叶亦作何色。人之根本维何?精也,血也。精色带白,血则红而紫矣。多受父精而成胎者,其人之生也必白。父精母血交聚成胎,或血多而精少者,其人之生,必在黑白之间。若其血色浅红,结而为胎,虽在黑白之间,及其生也,豢以美食,处以曲房,犹可日趋于淡,以脚地未尽缁也,有幼时不白,长而始白者,此类是也。至其血色深紫,结而成胎,则其根本巳缁,全无脚地可漂,及其生也,即服以水晶云母,居以玉殿琼楼,亦难望其变深为浅,但能守旧不迁,不致愈老愈黑,亦云幸矣。有富贵之家,生而不白,至长至老亦若是者,此类是也。知此则知选材之法,当如染匠之受衣,有以白衣使漂者,受之易为力也;有以白衣稍垢而使漂者,亦受之虽难为力,其力犹可施也;若以既染深色之衣,使之剥去他色,漂而为白,则虽什伯其工价,必辞之不受,以人力虽巧,难拗天工,不能强既有者而使无也。妇人之白者易相,而黑者亦易相,惟在黑白之间者,相之不易。有三法焉:而面黑于身者易白,身黑于面者难白;肌肤之黑而嫩者易白,黑而粗老难白;皮肉之黑而宽者易白,黑而紧且实者难白。面黑于身者,以面在外,而身在内,在外则有风吹日晒,其渐白也为难,身在衣中,较面稍白,则其由深而浅,业有明征,使面亦同身,蔽之有物,其验亦若是矣,故易白;身黑于面者反此,故不易白。肌肤之细而嫩者,如绫罗纱绢,其体光滑,故受色易,退色亦易,稍受风吹,略经日照,则深者浅而浓者淡矣;粗则如布如毯,其受色之难,十倍于绫罗纱绢,至欲退之,其工又不止十倍,肌肤之理亦若是也,故知嫩者易白,而粗者难白。皮肉之黑而宽者,犹绸缎之未经熨,靴与履之未经楦者,因其皱而未直,故浅者似深,淡者似浓,一经熨楦之后,则文理陡变,非复曩时色相矣;肌肤之宽者,以其血肉未足,犹待长养,亦犹待楦之靴履,未经烫熨之绫罗纱绢,此际若此,则其血肉充满之后,必不若此,故知宽者易白,紧而实者难白。相肌之法,备乎此矣。若是则白者,嫩者,宽者,为人争取,其黑而粗,紧而实者,遂成弃物乎?曰不然。薄命尽出红颜,厚福偏归陋质,此等非他,皆素封伉俪之材,诰命夫人之料也。
眉眼
面为一身之主,目又为一面之主,相人必先相面,人尽知之,相面必先相目,人亦尽知,而未必尽穷其秘。吾谓相人之法必先相心,心得而后观其形体。形体维何?眉发口齿,耳鼻手足之类是也。心在腹中,何由得见?曰有目在,无忧也。察心之邪正,莫妙于睹眸子。子舆氏笔之于书,业开风鉴之祖,予无事赘陈其说,但言情性之刚柔,心思之愚慧。四者非他,即异日司花执爨之分途,而狮吼堂与温柔乡接壤之地也。
目细而长者,秉性必柔,目粗而大者,居心必悍。目善动而黑白分明者,必多聪慧,目常定而白多黑少或白少黑多者,必近愚蒙。然初相之时。善转者亦未能遽转,不定者亦有时而定,何以试之?曰有法在,无忧也。其法维何?一曰以静待动,一曰以卑瞩高。目随身转,未有动荡其身,而能胶柱其目者,使之乍往乍来,多行数武,而我回环其目以视之,则秋波不转而自转,此一法也。妇人避羞,目必下视,我若居高临卑,则彼下而又下,永无见目之时矣,必当处之高位,或立台坡之上,或居楼阁之前,而我故降其躯以瞩之,则彼下无可下,势必环转其睛以避我,虽云善动者动,不善动者亦动,而勉强、自然之中,即有贵贱妍媸之别,此又一法也。至于耳之大小,鼻之高卑,眉法之淡浓,唇齿之红白,无目者犹能按之以手,岂有识者不能鉴之以形?无俟晓晓,徒滋繁渎。
眉之秀与不秀,亦复关系情性,当与眼目同视。然眉眼二物,其势往往相因,眼细者眉必长,眉粗者眼必巨,此大较也。然亦有不尽相合者,如长短粗细之间,未能一一尽善,则当取长恕短,要当视其可施人力与否。张京兆工于画眉,则其夫人之双黛,必非浓淡得宜,无可润泽者。短者可长,则妙在用增,粗者可细,则妙在用减。但有必不可少之一字,而人多忽视之者,其名曰曲。必有天然之曲,而后人力可施其巧。眉若远山,眉如新月,皆言曲之至也,即不能酷肖远山,尽如新月,亦须稍带月形,略存山意,或湾其上,而不湾其下,或细其外,而不细其中,皆可自施人力。最忌平空一抹,有如太白经天,又忌两笔邪冲,俨然倒书八字,变远山为近瀑,反新月为长虹,虽有善画之张郎,亦将知难而却走。非选姿者居心太刻,以其为温柔乡择人,非为娘子军择将也。
手足
相女子者,有简便诀云:上看头,下看脚。似二语可概通身矣。予怪其最要一着,全未提起:两手十指,为一生巧拙之关,百岁荣枯所系,相女者首重在此,何以略而去之?且无论手嫩者必聪,指尖者多慧、臂丰而腕厚者,必享珠围翠绕之荣;即以现在所需而论之,手以挥弦,使其指节累累几类弯弓之决拾,手以品箫,如其臂形攘攘,几同伐竹之斧斤,抱枕携衾,观之兴索,捧卮进酒,受者眉攒,亦大失开门见山之初着矣。故相手一节,为观人要着,寻花问柳者,不可不知。然此道亦难言之矣。选人选足,每多窄窄金莲,观手观人,绝少纤纤玉指,是最易者足,而最难者手,十百之中不能一二觏也。须知立法不可不严,至于行法,则不容不恕。但于或嫩或柔,或尖或细之中,取其一得,即可宽恕其它矣。
至于选足一事,如但求窄小,则可一目了然,倘欲由粗以及精,尽美而思善,使脚小而不受脚小之累,兼收脚小之用,则又比手更难,皆不可求而可遇者也。其累维何?因脚小而难行,动必扶墙靠壁,此累之在己者也:因脚小而致秽,令人掩鼻攒眉,此累之在人者也。其用维何?瘦欲无形,越看越生怜惜,此用之在日者也;柔若无骨,愈亲愈耐抚摩,此用之在夜者也。昔有人谓予曰:宜兴周相国,以千金购一丽人,名为抱小姐,因其脚小之至,寸步难移,每行必须人抱,是以得名。予曰,果若是,则一泥塑美人而已矣,数钱可买,奚事千金?造物生人以足,欲其行也,昔形容女子娉婷者,非曰步步生金莲,即曰行行如玉立,皆谓其脚小能行,又复行而入画,是以可珍可宝。如其小而不行,则与刖足者何异?此小脚之累之不可有也。予遍游四方,见足之最小而无累,与最小而得用者,莫过于秦之兰州,晋之大同。兰州女子之足大者三寸,小者犹不及焉,又能履步如飞,男子有时追之不及。然去其凌波小袜而抚摩之,犹觉刚柔相半,即有柔若无骨者,然偶见则易,频遇为难。至大同名妓,则强半者若是也,与之同榻者,抚乃金莲,令人不忍释手,觉倚翠偎红之乐,未有过于此者。向在都门,以此语人,人多不信。一日席间拥二妓,一晋一燕,皆无丽色,而足则甚小,予请不信者即而验之,果觉晋胜于燕,大有刚柔之别,座客无不翻然,而罚不信者以金谷酒数。此言小脚之用之不可无也。噫!岂其娶妻必齐之姜?就地取材,但不失立言之大意而已矣。
验足之法无他,只任多行几步,观其难行、易动,察其勉强、自然,则思过半矣。直则易动,曲即难行,正则自然,歪即勉强。直而正者,非止美观、便走,亦少秽气。大约秽气之生,皆强勉造作之所致也。
态度
古云,尤物足以移人。尤物维何?媚态是已。世人不知,以为美色,乌知颜色虽美,是一物也,乌足移人?加之以态,则物而尤矣。如云美色即是尤物,即可移人,则今时绢做之美女,画上之娇娥,其颜色较之生人,岂止十倍,何以不见移人而使之害相思,成郁病耶?是知媚态二字,必不可少。媚态之在人身,犹火之有焰,灯之有光,珠贝金银之有宝色,是无形之物,非有形之物也。惟其是物而非物,无形似有形,是以名为尤物。尤物者,怪物也,不可解说之事也。凡女子一见即令人思,思而不能自已,遂至舍命以图,与生为难者,皆怪物也,皆不可解说之事也。吾于态之一字,服天地生人之巧,鬼神体物之工。使以我作天地鬼神,形体吾能赋之,知识我能予之,至于是物而非物,无形似有形之态度,我实不能变之化之,使其自无而有,复自有而无也。态之为物,不特能使美者愈美,艳者愈艳,且能使老者少而媸者妍,无情之事变为有情,使人暗受笼络而不觉者。女子一有媚态,三四分姿色,便可抵过六七分,试以六七分姿色而无媚态之妇人,与三四分姿色而有媚态之妇人,同立一处,则人止爱三四分而不爱六七分,是态度之于颜色,犹不止于一倍,当两倍也。试以二三分姿色而无媚态之妇人,与全无姿色而止有媚态之妇人,同立一处,或与人各交数言,则人止为媚态所惑,而不为美色所惑,是态度之于颜色,犹不止于以少敌多,且能以无而敌有也。今之女子,每有状貌姿容一无可取,而能令人思之不倦,甚至舍命相从者,皆态之一字之为祟也。是知选貌选姿,总不如选态一着之为要。态天自生,非可强造,强造之态,不能饰美,止能愈增其陋。同一颦也,出于西施则可爱,出于东施则可憎者,天生、强造之别也。相面、相肌、相眉、相眼之法,皆可言传,独相态一事,则予心能知之,口实不能言之。口之所能言者,物也,非尤物也。噫,能使人知,而能使人欲言不得,其为物也何如?其为事也何如?岂非天地之间一大怪物,而从古及今一件解说不来之事乎?
诘予者曰:既为态度立言,又不指人以法,终觉首鼠,盍亦舍精言粗,略示相女者以意乎?予曰:不得已而为言,止有直书所见,聊为榜样而已。向在维扬,代一贵人相妾,靓妆而至者,不一其人。始皆俯首而立,及命之抬头,一人不作羞容而竟抬;一人娇羞腼腆,强之数四而后抬;一人初不即抬,及强而后可,先以眼光一瞬,似乎看人而实非看人,瞬毕复定,而后抬,俟人看毕,复以眼光一瞬而后俯,此即态也。记曩时春游遇雨,避一亭中,见无数女子,妍媸不一,皆踉跄而至。中一缟衣贫妇,年三十许,人皆趋入亭中,彼独徘徊檐下,以中无隙地故也。人皆抖擞衣衫,虑其太湿,彼独听其自然,以檐下雨侵,抖之无益,徒现丑态故也。及雨将止而告行,彼独迟疑稍后,去不数武,而雨复作,仍趋入亭,彼则先立亭中,以逆料必转,先踞胜地故也。然伊虽偶中,绝无骄人之色,见后入者反立檐下,衣衫之湿,数倍于前,而此妇代为振衣,姿态百出,竟若天集众丑以形一人之媚者。自观者视之,其初之不动,似以郑重而养态;其后之故动,似以徜徉而生态。然彼岂能必天复雨,先储其才以俟用乎?其养也出之无心,其生也亦非有意,皆天机之自起自伏耳。当其养态之时,先有一种娇羞无那之致,现于身外,令人生爱生怜,不俟娉婷大露而后觉也。斯二者,皆妇人媚态之一班,举之以见大较。意以年三十许之贫妇,止为姿态稍异,遂使二八佳人与曳珠顶翠者皆出其下,然则态之为用,岂浅鲜哉!
人问,圣贤神化之事,皆可造诣而成,岂妇人媚态独不可学而至乎?予曰:学则可学,教则不能。人又问,既不能教,胡云可学?予曰:使无态之人与有态者同居,朝夕熏陶或能为其所化,如蓬生麻中,不扶自直,鹰变成鸠,形为气感,是则可矣。若欲耳提而面命之,则一部廿一史,当从何处说起,还怕愈说愈增其木强,奈何!
修容第二
妇人惟仙姿国色,无俟修容,稍去天工者,即不能免于人力矣。然予谓修饰二字,无论妍媸美恶,均不可少。俗云三分人材,七分妆饰,此为中人以下者言之也。然则有七分人材者,可少三分妆饰乎?即有十分人材者,岂一分妆饰皆可不用乎?曰不能也。若是则修容之道,不可不急讲矣。今世之讲修容者,非止穷工极巧,几能变鬼为神,我即欲勉竭心神,创为新说,其如人心至巧,我法难工,非但小巫见大巫,且如小巫之徒往教大巫之师,其不遭喷饭而唾面者鲜矣。然一时风气所趋,往往失之过当,非始初立法之不佳,一人求胜于一人,一日务新于一日,趋而过之,致失其真之弊也。楚王好细腰,宫中皆饿死,楚王好高髻,宫中皆一尺,楚王好大袖,宫中皆全帛。细腰非不可爱,高髻大袖非不美观,然至饿死,则人而鬼矣,髻至一尺,袖至全帛,非但不美观,直与魑魅魍魉无别矣。此非好细腰、好高髻大袖者之过,乃自为饿死、自为一尺、自为全帛者之过也。亦非自为饿死、自为一尺、自为全帛者之过,无一人痛惩其失,着为章程,谓止当如此,不可太过,不可不及,使有遵守者之过也。吾观今日之修容,大类楚宫之末俗,着为章程,非草野得为之事,但不经人提破,使知不可爱而可憎,听其日趋日甚,则在生而为魑魅魍魉者,已去死人不远,矧腰成一缕,有饿而必死之势哉?予为修容立说,实具此段婆心,凡为西子者,自当曲体人情,万毋遽发娇嗔,罪其唐突。
盥栉
盥面之法,无他奇巧,止是濯垢务尽。面上亦无他垢,所谓垢者,油而已矣。油有二种,有自生之油,有沾上之油。自生之油,从毛孔沁出,肥人多,而瘦人少,似汗非汗者是也。沾上之油,从下而上者少,从上而下者多,以发与膏沐势不相离,发面交接之地,势难保其不侵,况以手按发,按毕之后,自上而下,亦难保其不相挨擦,挨擦所至之处,即生油发亮之处也。生油发亮于面,似无大损,殊不知一日之美恶系焉,面之不白不均,即从此始。从来上粉着色之地,最怕有油,有即不能上色。倘于浴面初毕,未经搽粉之时,但有指大一痕,为油手所污,追加粉搽面之后,则满面皆白,而此处独黑,又且黑而有光,此受病之在先者也。既经搽粉之后,而为油手所污,其黑而光也亦然,以粉上加油,但见油而不见粉也,此受病之在后者也。此二者之为患,虽似大而实小,以受病之处,止在一隅,不及满面,闺人尽有知之者。尚有全体受伤之患,从古佳人,暗受其害而不知者,予请攻而出之。从来拭面之巾帕,多不止于拭面,擦臂抹胸,随其所至,有腻即有油,则巾帕之不洁也久矣。即有好洁之人,止以拭面,不及其它,然能保其上不及发,将至额角而遂止乎?一沾膏沐,即非无油少腻之物矣,以此拭面,非拭面也,犹打磨细物之人,故以油布擦光,使其不沾他物也。他物不沾,粉独沾乎?凡有面不受妆,越匀越黑,同一粉也,一人搽之而白,一人搽之而不白者,职是故也。以拭面之巾有异同,非搽面之粉有善恶也。故善匀面者,必须先洁其巾。拭面之巾,止供拭面之用,又须用过即浣,勿使稍带油痕,此务本穷源之法也。
善栉不如善篦。篦者栉之兄也。发内无尘,始得丝丝现相,不则一片如毡,求其略限而不得,是帽也,非髻也,是退光黑漆之器,非乌云蟠绕之头也。故善蓄姬妾者,当以百钱买梳,千钱购篦。篦精则发精,稍俭其值,则发损头痛,篦不数下而止矣。篦之极净,使便用梳。而梳之为物,则越旧越精,人惟求旧,物为求新,古语虽然,非为论梳而设。求其旧而不得,则富者用牙,贫者用角,新木之梳,即搜根剔齿者,非油浸十日,不可用也。
古人呼髻为蟠龙,蟠龙者,髻之本体,非由妆饰而成,随手绾成,皆作蟠龙之势。可见古人之妆,全用自然,毫无造作。然龙乃善变之物,发无一定之形,使其相传至今,物而不化,则龙非蟠龙,乃死龙矣,发非佳人之发,乃死人之发矣。无怪今人善变,变之诚是也。但其变之之形,只顾趋新,不求合理,只求变相,不顾失真。凡以彼物肖此物,必取其当然者肖之,必取其应有者肖之,又必取其形色相类者肖之,未有凭空捏造任意为之而不顾者。古人呼发为乌云,呼髻为蟠龙者,以二物生于天上,宜乎在顶,发之缭绕似云,发之蟠曲似龙,而云之色有乌云,龙之色有乌龙,是色也,相也,情也,理也,事事相合,是以得名,非凭捏造,任意为之而不顾者也。窃怪今之所谓牡丹头,荷花头,钵盂头,种种新式,非不穷新极异,令人改观,然于当然应有、形色相类之义,则一无取焉。人之一身,手可生花,江淹之彩笔是也,舌可生花,如来之广长是也,头则未见其生花。生之自今日始。此言不当然而然也。发上虽有簪花之义,未有以头为花而身为蒂者;钵盂乃盛饭之器,未有倒贮活人之首,而作覆盆之像者。此皆事所未闻,闻之自今日始。此言不应有而有也。群花之色,万紫千红,独不见其有黑,设立一妇人于此,有人呼之为黑牡丹,黑莲花,黑钵盂者,此妇必艴然而怒,怒而继之以骂矣。以不喜呼名之怪物,居然自肖其形,岂非绝不可解之事乎?吾谓美人所梳之髻,不妨日异月新,但须实为理之所有。理之所有者,其像多端,然总莫妙于云龙二物,仍用其名而变更其实,则古制新裁,并行而不悖矣。勿谓止此二物,变来有限,须知普天下之物,取其千态万状,越变而越不穷者,无有过此二物者矣。龙虽善变,犹不过飞龙、游龙、伏龙、潜龙、戏珠龙、出海龙之数种;至于云之为物,顷刻数迁其位,须臾屡易其形,千变万化四字,犹为有定之称,其实云之变相,千万二字犹不足以限量之也。若得聪明女子,日日仰观天象,既肖云而为髻,复肖髻而为云,即一日一更其式,犹不能尽其巧幻,毕其离奇,矧未必朝朝变相乎?若谓天高云远,视不分明,难于取法,则令画工绘出巧云数朵,以纸剪式,衬于发下,俟栉沐既成而后去之,此简便易行之法也。云上尽可着色,或簪以时花,或饰以珠翠,幻作云端五彩,视之光怪陆离。但须位置得宜,使与云体相合,若其中应有此物者,勿露时花珠翠之本形,则尽善矣。肖龙之法,如欲作飞龙、游龙,则先以已发梳一光头于下,后以假髭制作龙形,盘旋缭绕,覆于其上,务使离发少许,勿使相粘相贴,始不失飞龙、游龙之义,相粘相贴,则是潜龙、伏龙矣。悬空之法,不过用铁线一二条,衬于不见之处,其龙爪之向下者,以发作线,缝于光发之上,则不动矣。戏珠龙法,以髭作小龙二条,缀于两旁,尾向后而首向前,前缀大珠一颗,近于龙嘴,名为二龙戏珠。出海龙亦照前式,但以假髭作波浪纹,缀于龙身空隙之处,皆易为之。是数法者,皆以云、龙二物,分体为之,是云自云,而龙自龙也。予又谓云、龙二物,势不宜分,云从龙,风从虎,《周易》业有成言,是当合而用之。同一用髭,同一作假,何不幻作云龙二物,使龙勿露全身,云亦勿作全朵,忽而见龙,忽而见云,令人无可测识。是美人之头,尽有盘旋飞舞之势,朝为行云,暮为行雨,不几两擅其绝,而为阳台神女之现身哉?噫,笠翁于此,搜尽枯肠,为此髻者,不可不加尸祝天年。以后倘得为神,则将往来绣阁之中,验其所制果有裨于花容月貌否也?
熏陶
名花美女,气味相同,有国色者必有天香。天香结自胞胎,非由熏染,佳人身上,实实有此一种,非饰美之词也。此种香气,亦有姿貌不甚姣艳,而能偶擅其奇者。总之一有此种,即是夭折摧残之兆,红颜薄命,未有捷于此者。有国色而有天香,与无国色而有天香,皆是千中遇一,其余则熏染之力,不可少也。其力维何?富贵之家,则需花露。花露者,摘取花瓣入甑,酝酿而成者也。蔷薇最上,群花次之。然用不须多,每于盥浴之后,挹取数匙入掌,拭体拍面而匀之。此香此味,妙在似花非花,是露非露,有其芬芳,而无其气息,是以为佳,不似他种香气,或速或沉,是兰是桂,一嗅即知者也。其次则用香皂浴身,香茶沁口,皆是闺中应有之事。皂之为物,亦有一种神奇,人身偶染秽物,或偶沾秽气,用此一擦,则去尽无遗。由此推之,即以百和奇香拌入此中,未有不与垢秽并除,混入水中而不见者矣。乃独去秽而存香,似有攻邪不攻正之别。皂之佳者,一浴之后,香气经日不散,岂非天造地设,以供修容饰体之用者乎?香皂以江南六合县出者为第一,但价值稍昂,又恐远不能致,多则浴体,少则止以浴面,亦权宜丰俭之策也。至于香茶沁口,费亦不多,世人但知其贵,不知每日所需,不过指大一片,重止毫厘,裂成数块,每于饭后及临睡时,以少许润舌,则满吻皆香,多则味苦,而反成药气矣。凡此所言,皆人所共知,予特申明其说,以见美人之香不可使之或无耳。别有一种,为值更廉,世人食而但甘其味、嗅而不辨其香者,请揭出言之:果中荔子,虽出人间,实与交梨、火枣无别,其色国色,其香天香,乃果中尤物也。予游闽粤,幸得饱啖而归,庶不虚生此日,但恨造物有私,不令四方皆出。陈不如鲜,夫人而知之矣,殊不知荔之陈者,香气未尝尽没,乃与橄榄同功,其好处却在回味时耳。佳人就寝,止啖一枚,则口脂之香,可以竟夕,多则甜而腻矣。须择地道者用之,枫亭是其选也。人问,沁口之香,为美人设乎?为伴美人者设乎?予曰,伴者居多;若论美人,则五官四体,皆为人设,奚止口内之香?
点染
“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此唐人妙句也。今世讳言脂粉,动称污人之物,有满面是粉,而云粉不上面,遍唇皆脂,而曰脂不沾唇者,皆信唐诗太过,而欲以虢国夫人自居者也。噫!脂粉焉能污人?人自污耳。人谓脂粉二物,原为中材而设,美色可以不需。予曰不然。惟美色可施脂粉,其余似可不设。何也?二物颇带世情,大有趋炎附热之态,美者用之愈增其美,陋者加之更益其陋。使以绝代佳人,而微施粉泽,略染腥红,有不增娇益媚者乎?使以媸颜陋妇,而丹铅其面,粉藻其姿,有不惊人骇众者乎?询其所以然之故,则以白者可使再白,黑者难使遽白,黑上加之以白,是欲故显其黑,而以白物相形之也。试以一黑一粉先分二处,后合一处而观之,其分处之时,黑自黑而白自白,虽云各别,其性未甚相仇也;迨其合处,遂觉黑不自安,而白欲求去,相形相碍,难以一朝居者。以天下之物,相类者可使同居,即不相类而相似者,亦可使之同居,至于非但不相类、不相似而且相反之物,则断断勿使同居,同居必为难矣。此言粉之不可混施也,脂则不然。面白者可用,面黑者亦可用。但脂粉二物,其势相依,面上有粉,
而唇上涂脂,则其色灿然可爱,倘面无粉泽,而止丹其唇,非但红色不显,且能使面上之黑色变而为紫,以紫之为色,非系天生,乃红黑二色合而成之者也。黑一见红,若逢故物,不求合而自合,精光相射,不觉紫气东来,使乘老子青牛,竟有五色灿然之瑞矣。若是则脂粉二物,竟与若辈无缘,终身不可用矣,何以世间女子,人人不舍,刻刻相需,而人亦未尝以脂粉多施,摈而不纳者?曰不然。予所论者,乃面色最黑之人,所谓不相类、不相似,而且相反者也。若介在黑白之间,则相类而相似矣。既相类而相似,有何不可同居?但须施之有法,使浓淡得宜,则二物争效其灵矣。从来傅粉之面,止耐远观,难于近视,以其不能匀也。画士着色,用胶始匀,无胶则研杀不合。人面非同纸绢,万无用胶之理,此其所以不匀也。有法焉,请以一次分为二次,自淡而浓,由薄而厚,则可保无是患矣。请以他事喻之。砖匠以石灰粉壁。必先上粗灰一次,后上细灰一次,先上不到之处,后上者补之,后上偶遗之处,又有先上者衬之,是以厚薄相均,泯然无迹。使以二次所上之灰,并为一次则非特拙匠难匀,巧者亦不能遍及矣。粉壁且然,况粉面乎?今以一次所傅之粉,分为二次傅之,先傅一次,俟其稍干,然后再傅第二次,则浓者淡而淡者浓,虽出无心,自能巧合,远观近视,无不宜矣。此法不但能匀,且能变换肌肤,使黑者渐白。何也?染匠之于布帛,无不由浅而深,其在深浅之间者,则非浅非深,另有一色,即如文字之有过文也。如欲染紫,必先使白变为红,再使红变为紫,红即白紫之过文,未有由白竟紫者也。如欲染青,必使白变为蓝,再使蓝变为青,蓝即白青之过文,未有由白竟青者也。如妇人面容稍黑,欲使竟变为白,其势实难,今以薄粉先匀一次,是其面上之色已在黑白之间,非若曩时之纯黑矣,再上一次,是使淡白变为深白,非使纯黑变为全白也。难易之势,不大相径庭哉?由此推之,则二次可广为三,深黑可同于浅,人间世上无不可用粉匀面之妇人矣,此理不待验而始明。凡读是编者,批阅至此,即知湖上笠翁,原非蠢物,不止为风雅功臣,亦可谓红裙知己。初论面容黑白,未免立说过严。非过严也,使知受病实深,而后知德医人果有起死回生之力也。舍此更有二说,皆浅乎此者,然亦不可不知:匀面必须匀项,否则前白后黑,有如戏场之鬼脸;匀面必记掠眉,否则霜花覆眼,几类古庙之社婆。至于点唇之法,又与匀面相反,一点即成,始类樱桃之体,若陆续增添,二三其手,即有长短宽窄之痕,是为成串樱桃,非一粒也。
治服第三
古云,三世长者知被服,五世长者知饮食。俗云,三代为宦,着衣吃饭。古语今词,不谋而合,可见衣食二事之难也。饮食载于他卷,兹不具论,请言被服一事。寒贱之家,自羞槛褛,动以无钱置服为词,谓一朝发迹,男可翩翩裘马,妇则楚楚衣裳。孰知衣衫之附于人身,亦犹人身之附于其地,人与地习久时相安。以极奢极美之服,而骤加俭朴之躯,则衣衫亦类生人常有不服水土之患。宽者以窄,短者疑长,手欲出而袖使之藏,项宜伸而领为之曲,物不随人指使,遂如桎梏其身。沐猴而冠,为人指笑者,非沐猴不可着冠,以其着之不惯,头与冠不相称也。此犹粗浅之论,未及精微。衣以章身,请晰其解:章者着也,非文采彰明之谓也;身非形体之身,乃智愚贤不肖之实备于躬,犹富润屋、德润身之身也。同一衣也,富者服之章其富,贫者服之益章其贫,贵者服之章其贵,贱者服之益章其贱。有德有行之贤者,与无品无才之不肖者,其为章身也亦然。设有一大富长者于此,衣百结之衣,履踵决之履,一种丰腴气象自能跃出衣履之外,不问而知为长者,是敝服垢衣亦能章人之富,况罗绮而文绣者乎?丐夫菜佣,窃得美服而被焉,往往因之得祸,以服能章贫,不必定为短褐,有时亦在长裾耳。富润屋、德润身之解,亦复如是。富人所处之屋,不必尽为画栋雕梁,即居茅舍数椽,而过其门、入其室者,常见筚门闺窦之间,自有一种旺气,所谓润也。公卿将相之后,子孙式微所居,门第未尝稍改,而经其地者,觉有冷气侵人,此家门枯槁之过,润之无其人也。从来读《大学》者,未得其解,释以雕镂粉藻之义。果如其言,则富人舍其旧居,另觅新居,而加以雕镂粉藻,则有德之人亦将弃其旧身,另易新身,而后谓之心广体胖乎?甚矣读书之难!而章句训诂之学非易事也。予尝以此论见之说部,今复叙入闲情。噫!此等诊解,岂好闲情作小说者所能道哉?偶寄云尔。
首饰
珠翠宝玉,妇人饰发之具也。然增娇益媚者以此,损娇掩媚者亦以此。所谓增娇益媚者,或是面色过白,或是发色带黄,有此等奇珍异宝,覆于其上,则光铯四射,能令肌发改观,与玉蕴于山而山灵,珠藏于泽而泽媚,同一理也。若使肌白发黑之佳人,满头翡翠,环鬓金珠,但见金而不见人,犹之花藏叶底,人在云中,是尽可出头露面之人,而故作藏头盖面之事。巨眼者见之,犹能略迹求真,谓其美丽当不止此,使去粉饰而全露天真,还不知如何妩媚;使遇皮相之流,止谈妆饰之离奇,不及姿容之窈窕,是以人饰珠翠宝玉,非以珠翠宝玉饰人也。故女子一生,戴珠顶翠之事,止可一月,万勿多时。所谓一月者,自作新妇于归之日始,至满月卸妆之日止。只此一月,亦是无可奈何,父毋置办一场,翁姑婚娶一次,非此艳妆盛饰,不足以慰其心。过此以往,则当去桎梏而谢羁囚,终身不修苦行矣。一簪一珥,便可相伴一生。此二物者,则不可不求精善。富贵之家,无妨多设,金玉犀贝之属,各存其制,屡变其形,或数日一更,或一日一更,皆未尝不可。贫贱之家,力不能办金玉者,宁用骨角,勿用铜锡,骨角耐观,制之佳者,与犀贝无异,铜锡非止不雅,且能损发。簪珥之外,所当饰鬓者,则莫妙于时花数朵,较之珠翠宝玉,非止雅俗判然,亦且生死迥别。《清平调》之首句云:“名花倾国两相欢。”欢者喜也,相欢者,彼既喜我,我亦喜彼之谓也。国色乃人中之花,名花乃花中之人,二物可称同调,正当晨夕与共者也。汉武云:“若得阿娇,贮之金屋”。吾谓金屋可以不设,药栏花榭则断断应有,不可或无。富贵之家,如得丽人,则当遍访名花,植于阃内,使之旦夕相亲,珠围翠绕之荣,不足道也,晨起簪花,听其自择,喜红则红,爱紫则紫,随心插戴,自然合宜,所谓“两相欢”也。寒素之家,如得美妇,屋旁稍有隙地,亦当种树栽花,以备点缀云鬟之用,他事可俭,此事独不可俭。妇人青春有几,男子遇色为难,尽有公侯将相富室大家,或苦缘分之悭,或病中宫之妒,欲亲美色,而毕世不能。我何人斯,而擅有此乐,不得一二事娱悦其心,不得一二物妆点其貌,是为暴殄天物,犹倾精米洁饭于粪壤之中也。即使赤贫之家,卓锥无地,欲艺时花而不能者,亦当乞诸名园,购之担上,即使日费几文钱,不过少饮一杯酒,既悦妇人之心,复娱男子之目,便宜不亦多乎?更有俭于此者,近日吴门所制像生花,穷精极巧,与树头摘下者无异,纯用通草,每朵不过数文,可备月余之用,绒绢所制者,价常倍之,反不若此物之精雅,又能肖真。而时人所好,偏在彼而不在此,岂物不论美恶,止论贵贱乎!噫!相士用人者亦复如此,奚止于物?
吴门所制之花,花像生而叶不像生,户户皆然,殊不可解。若去其假叶,而以真者缀之,则因叶真而花益真矣,亦是一法。
时花之色,白为上,黄次之,淡红次之,最忌大红,尤忌木红。玫瑰,花之最香者也,而色太艳,止宜压在髻下,暗受其香,勿使花形全露,全露则类村妆,以村妇非红不爱也。
花中之茉莉,舍插髻之外,一无所用,可见天之生此,原为助妆而设,妆可少乎?珠兰亦然,珠兰之妙十倍茉莉,但不能处处皆有,是一恨事。
予前论髻,欲人革去牡丹头,荷花头,钵盂头等怪形,而以假发作云龙等式。客有过之者,谓吾侪立法,当使天下去赝存真,奈何教人为伪?余曰,生今之世,行古之道,立言则善,谁其从之?不若因势导利,使之渐近自然。妇人之首,不能无饰,自昔为然矣。与其饰以珠翠宝玉,不若饰之以髭,髭虽云假,原是妇人头上之物,以此为饰,可谓还其固有,又无穷奢极靡之滥费,与崇尚时花,鄙黜珠玉,同一理也。予岂不能为高世之论哉?虑其无裨人情耳。
簪之为色,宜浅不宜深。欲形其发之黑也,玉为上。犀之近黄者,蜜蜡之近白者,次之。金银又次之。玛瑙琥珀,皆所不取。簪头取象牙物,如龙头、凤头、如意头、兰花头之类是也。但宜结实自然,不宜玲珑雕斲,宜与发相依附,不得昂首而作跳跃之形。盖簪头所以压发,服贴为佳,悬空则谬矣。
饰耳之环,愈小愈佳,或珠一粒,或金银一点,此家常佩戴之物,俗名丁香,肖其形也。若配盛妆艳服,不得不略大其形,但勿过丁香之一倍二倍,既当约小其形,复宜精雅其制,切忌为古时络索之样,时非元夕,何须耳上悬灯?若饰以珠翠,则为福建之珠灯,并丹阳之料丝灯矣,其为灯也犹可厌,况为耳上之环乎?
衣衫
妇人之衣,不贵精而贵洁,不贵丽而贵雅,不贵与家相称,而贵与貌相宜。绮罗文绣之服,被垢蒙尘,反不若布服之鲜美,所谓贵洁而不贵精也。红紫深艳色,违时失尚,反不若浅淡之合宜,所谓贵雅不贵丽也。贵人之妇,宜披文采,寒俭之家,当衣缟素,所谓与人相称也;然人有生成之面,面有相配之衣,衣有相配之色,皆一定而不可移者。今试取鲜衣一袭,命少妇数人,先后服之,定有一二中看,一二不中看者,以其面色与衣色有相称不相称之别,非衣有公私向背于其间也。使贵人之妇之面色不宜文采而宜缟素,必欲去缟素而就文采,不几与面为仇乎?故曰不贵与家相称,而贵与面相宜。大约面色之最白最嫩,与体态之最轻盈者,斯无往而不宜,色之浅者显其淡,色之深者愈显其淡,衣之精者形其娇,衣之粗者愈形其娇。此等即非国色,亦去夷光、王嫱不远矣,然当世有几人哉?稍近中材者,即当相体裁衣,不得混施色相矣。相体裁衣之法,变化多端,不应胶柱而论。然不得已而强言其略,则在务从其近而已。面之近白者,衣色可深可浅。其近黑者,则不宜浅而独宜深,浅则愈彰其黑矣。肌肤近腻者,衣服可精可粗。其近糙者,则不宜精而独宜粗,精则愈形其糙矣。然而贫贱之家,求为精与深而不能,富贵之家,欲为粗与浅而不可,则奈何?曰,不难。布苎有精粗深浅之别,绮罗文采亦有精粗深浅之别,非谓布苎必粗而罗绮必精,锦绣必深而缟素必浅也。绸与缎之体质不光,花纹突起者,即是精中之粗,深中之浅;布与苎之纱线紧密,漂染精工者,即是粗中之精,浅中之深。凡予所言,皆贵贱咸宜之事,既不详绣户而略衡门,亦不私贫家而遗富室。盖美女未尝择地而生,佳人不能选夫而嫁,务使得是编者,人人有裨,则怜香惜玉之念,有同雨露之均施矣。
迩来衣服之好尚,有大胜古昔,可为一定不移之法者,又有太背情理,可为人心世道之忧者,请并言之:其大胜古昔,可为一定不移之法者。大家富室,衣色皆尚青是已(青非青也,元也。因避讳故易之)。记予儿时,所见女子之少者,尚银红桃红,稍长者尚月白。未几而银红桃红皆变大红,月白变蓝,再变则大红变紫,蓝变石青。迨鼎革以后,则石青与紫皆罕见,无论少长男妇,皆衣青矣。可谓齐变至鲁,鲁变至道,变之至善而无可复加者矣。其递变至此也,并非有意而然,不过人情好胜,一家浓似一家,一日深于一日,不知不觉遂趋到尽头处耳。然青之为色,其妙多端,不能悉数,但就妇人所宜者而论,面白者衣之其面愈白,面黑者衣之其面亦不觉其黑,此其宜于貌者也。年少者衣之其年愈少,年老者衣之其年亦不觉甚老,此其宜于岁者也。贫贱者衣之是为贫贱之本等,富贵者衣之又觉脱去繁华之习,但存雅素之风,亦未尝失其富贵之本来,此其宜于分者也。他色之衣,极不耐污,略沾茶酒之色,稍侵油腻之痕,非染不能复着,染之即成旧衣。此色不然,惟其极浓也,凡淡乎此者,皆受其侵而不觉,惟其极深也,凡浅乎此者皆纳其污而不辞,此又其宜于体而适于用者也。贫家止此一衣,无他美服相衬,亦未尝尽现底里,以覆其外者,色原不艳,即使中衣,敝垢未甚相形也,如用他色于外,则一缕欠精,即彰其丑矣。富贵之家,凡有锦衣绣裳,皆可服之于内,风飘袂起,五色灿然,使一衣胜似一衣,非止不掩中藏,且莫能穷其底蕴。诗云“衣锦尚絅”,恶其文之着也。此独不然,止因外色最深,使里衣之文越着,有复古之美名,无泥古之实害。二八佳人,如欲华美其制,则青上洒线,青上堆花,较之他色更显。反复求之,衣色之妙,未有过于此者。后来即有所变,亦皆举一废百,不能事事咸宜。此予所谓大胜古昔,可为一定不移之法者也。
至于大背情理,可为人心世道之忧者,则零軿碎补之服,俗名呼为水田衣者是已。衣之有缝,古人非好为之,不得已也。人有肥瘠长短之不同,不能像体而织,是必制为全帛,剪碎而后成之,即此一条两条之缝,亦是人身赘瘤,万万不能去之,故强存其迹。赞神仙之美者,必曰“天衣无缝”,明言人间世上,多此一物故也。而今且以一条二条,广为数十百条,非止不似天衣,且不使类人间世上,然则愈趋愈下,将肖何物而后己乎?推原其始,亦非有意为之,盖由缝衣之奸匠,明为裁剪,暗作穿窬,逐段窃取而藏之,无由出脱,创为此制,以售其奸。不料人情厌常喜怪,不惟不攻其弊,且群然而自效之,毁成片者为零星小块。全帛何罪?使受寸磔之刑,缝碎裂者为百纳僧衣;女子何辜?忽现出家之相。风俗好尚之迁移,常有关于气数,此制不防于今而昉于崇祯末年,予见而诧之,尝谓人曰:“衣衫无故易形,殆有若或使之者,六合以内,得无有土崩瓦解之事乎?”未几而闯氛四起,割裂中原,人谓予言不幸偶中。方令圣人御世,万国来归,车书一统之朝,此等制度,自应潜革。倘遇同心,谓刍荛之言,不甚讹谬,交相劝谕,勿效前颦,则予为是言也,亦犹鸡鸣犬吠之声,不为无补于盛治耳。
云肩以护衣领不使沾油,制之最善者也。但须与衣同色,近观则有,远视若无,斯为得体。即使难于一色,亦须不甚相悬。若衣色极深,而云肩极浅,或衣色极浅,而云肩极深,则是身首判然,虽曰相连,实同异处,此最不相宜之事也。予又谓云肩之色,不惟与衣相同,更须里外合一,如外色是青,则夹里之色亦当用青,外色是蓝,则夹里之色亦当用蓝。何也?此物在肩,不能时时服贴,稍遇风飘,则夹里向外,有如飙吹残叶,风卷败荷,美人之身不能不现历乱萧条之象矣。若使里外一色,则任其整齐颠倒,总无是患。然家常则已,出外见人,必须暗定以线,勿使与服相离,盖动而色纯,总不如不动之为愈也。
妇人之妆,随家丰俭,独有价廉功倍之二物,必不可无,一曰半臂,俗呼背搭者是也;一曰束腰之带,俗呼鸾绦者是也。妇人之体,宜窄不宜宽,一着背搭,则宽者窄,而窄者愈显其窄矣。妇人之腰,宜细不宜粗,一束以带,则粗者细,而细者倍觉其细矣。背搭宜着于外,人皆知之,鸾绦宜束于内,人多未谙。带藏衣内,则虽有若无,似腰肢本细,非有物缩之使细也。
裙制之精粗,惟视折纹之多寡,折多则行走自如,无缠身碍足之患,折少则往来局促,有拘挛桎梏之形。折多则湘纹易动,无风亦似飘飖,折少则胶柱难移,有态亦同木强。故衣服之料,他或可省,裙幅必不可省。古云“拖裙八幅湘江水”,幅既有八,则折纹之不少可知。予谓八幅之裙,宜于家常,人前美观,尚须十幅。盖裙幅之增,所费无几,况增其幅必减其丝。惟细縠轻绡可以八幅十幅,厚重则为滞物,与幅减而折少者同矣。即使稍增其值,亦与他费不同,妇人之异于男子,全在下体,男子生而愿为之有室,其所以为室者,只在几希之间耳,掩藏秘器,爱护家珍,全在罗裙几幅,可不丰其料而美其制,以贻采葑采菲者诮乎?近日吴门所尚百裥裙,可谓尽美。予谓此裙,宜配盛服,又不宜于家常,惜物力也。较旧制稍增,较新制略减,人前十幅,家居八幅,则得丰俭之宜矣。吴门新式,又有所谓月华裙者,一裥之中,五色俱备,犹皎月之现光华也,予独怪而不取。人工物料十倍常裙,暴殄天物,不待言矣,而又不甚美观。盖下体之服,宜淡不宜浓,宜纯不宜杂。予尝读旧诗,见“飘飏血色裙拖地”,“红裙妒杀石榴花”等句,颇笑前人之笨。若果如是,则亦艳妆村妇而已矣,乌足动雅人韵士之心哉?惟近制弹墨裙,颇饶别致,然有未获我心,嗣当别出新裁,以正同调,思而未制,不敢轻以误人也。
鞋袜
男子所着之履,俗名为鞋,女子亦名为鞋。男子饰足之衣,俗名为袜,女子独易其名,而曰褶。其实褶即袜也,古云凌波小袜,其名最雅,不识后人何故易之?袜色尚白,尚浅红,鞋色亦尚深红,今复尚青,可谓制之尽美矣。鞋用高底,使小者愈小,瘦者越瘦,可谓制之尽美而又尽善者矣。然足之大者,往往以此藏拙,埋没作者一段初心,是止供丑妇效颦,非为仁人助力。近有矫其弊者,窄小金莲,皆用平底,使与伪造者有别。殊不知此制一设,则人人向高底乞灵,高底之为物也,遂成百世不祧之祀,有之则大者亦小,无之则小者亦大。尝有三寸无底之足,与四五寸有底之鞋同立一处,反觉四五寸之小,而三寸之大者,以有底则指尖向下,而秃者疑尖,无底则玉笋朝天,而尖者似秃故也。吾谓高底不宜尽去,只在减损其料而已,足之大者,利于厚而不利于薄,薄则本体现矣,利于大而不利于小,小则痛而不能行矣。我以极薄极小者形之,则似鹤立鸡群,不求异而自异,世岂有高底如钱,不扭捏而能行之大脚乎?
古人取义命名,纤毫不爽,如前所云,以蟠龙名髻,乌云名发之类是也。独于妇人之足,取义命名,皆与实事皆反,何也?足者形之最小者也,莲者花之最大者也,而名妇人之足者,必曰金莲,名最小之足者,则曰三寸金莲。使妇人之足果如莲瓣之为形,则其阔而大也,尚可言乎?极小极窄之莲瓣,岂止三寸而已乎?此金莲之义之不可解也。从来名妇人之鞋者,必曰凤头,世人顾名思义,遂以金银制凤,缀于鞋尖以实之,试思凤之为物,止能小于大鹏,方之众鸟,不几洋洋乎大观也哉,以之名鞋,虽曰赞美之词,实类讥讽之迹。如曰凤头二字,但肖其形,凤之头锐而身大,是以得名,然则众鸟之头,尽有锐于凤者,何故不以命名,而独有取于凤?且凤较他鸟,其首独昂,妇人趾尖妙在低而能伏,使如凤凰之昂首,其形尚可观乎?此凤头之义之不可解者也。若是则古人之命名取义,果何所见而云然?岂终不可解乎?曰有说焉。妇人裹足之制,非由前古,盖后来添设之事也。其命名之初,妇人之足亦如男子之足,使其果如莲瓣之稍尖,凤头之稍锐,亦可谓古之小脚,无其制而能约其小形,较之今人殆有过焉者矣。吾谓凤头、金莲等字,相传已久,其名未可遽易,然止可呼其名,万勿肖其实,如肖其实,则极不美观,而为前人所误矣。不宁惟是,凤为羽虫之长,与龙比肩,乃帝王饰衣饰器之物也,以之饰足,无乃大亵名器乎!尝见妇人绣袜,每作龙凤之形,皆昧理僭分之大者,不可不为拈破。近日女子鞋头,不缀凤而缀珠,可称善变。珠出水底,宜在凌波袜下,且似粟之珠,价不甚昂,缀一粒于鞋尖,满足俱呈宝色,使登歌舞之氍毹,则为走盘之珠,使作阳台之云雨,则为掌上之珠。然作始者见不及此,亦犹衣色之变青,不知其然而然,所谓暗合道妙者也。予友余子澹心,向着《鞋袜辨》一篇,考缠足之从来,核妇履之原制,精而且确,足与此说相发明,附载于后:
妇人鞋袜辨 余怀
古妇人之足,与男子无异。《周礼》有屦人,掌王及后之服屦,为赤舄、黑舄、赤繶、黄繶、青勾、素屦、葛屦,辨外内命夫命妇之功履、命屦、散履,可见男女之屦,同一形制,非如后世女子之弓弯细纤,以小为贵也。考之缠足,起于南唐李后主,后主有宫殡窅娘,纤丽善舞,乃命作金莲高六尺,饰以珍宝,綗带缨络,中作品色瑞莲,令窅娘以帛缠足,屈上作新月状,着素袜行舞莲中,回旋有凌云之态,由是人多效之,此缠足所自始也。唐以前未开此风,故词客诗人,歌咏美人好女,容态之殊丽,颜色之夭姣,以至面妆首饰衣褶裙裾之华靡,髯发眉目唇齿腰肢手腕之婀娜秀洁,无不津津乎其言之,而无一语及足之纤小者。即如《古乐府》之“双行缠云新罗绣,白胫足跌如春妍”;曹子建云“践远游之文屦”;李太白诗云。“一双金齿屐,两足白如霜”;韩致光诗云“六寸肤圆光致致”;杜牧之诗云“钿尺裁量减四分”。《汉杂事秘辛》云“足长八寸,胫跗丰妍”;夫六寸八寸,素白丰妍,可见唐以前妇人之足,无屈上作新月状者也。即东晋潘妃,作金莲花帖地,令妃行其上,曰此步步生金莲花,非谓足为金莲也。崔豹《古今注》,“东晋有凤头重台之履,不专言妇人也。”宋元丰以前,缠足者尚少,自元至今,将四百年,矫揉造作亦泰甚矣。古妇人皆着袜,杨太真死之日,马嵬媪得锦袎袜一双,过客一玩百钱。李太白诗云,“溪上足如霜,不着鸦头袜”。袜一名膝裤,宋高宗闻秦桧死,喜曰:“今后免膝裤中插匕首矣”。则袜也,膝裤也,乃男女之通称,原无分别,但古有底,今无底耳。古有底之袜,不必有底,乃可行地,今无底之袜,非着鞋则寸步不能行矣。张平子云“罗袜凌蹑足容与”;曹子建云,“凌波微步,罗袜生尘”;李后主词云,“刬袜下香阶,手提金缕鞋”;古今鞋袜之制,其不同如此。至于高底之制,前古未闻,于今独绝。吴下妇人,有以异香为底,围以精绫者,有凿花玲珑,囊以香麝,行步霏霏,印香在地者,此则服妖,宋元以来诗人所未及,故表而出之,以告世之赋香奁咏玉台者。
袜色与鞋色相反,袜宜极浅,鞋宜极深,欲其相形而始露也。今人女子,袜皆尚白,鞋用深红深青,可谓尽制。然家家若是,亦忌雷同。予欲更翻置色,深其袜,而浅其鞋,则脚之小者更露。盖鞋之为色,不当与地色相同。地色者,泥土砖石之色是也。泥土砖石,其为色也多深,浅者立于其上,则界限分明,不为地色所掩。如地青而鞋亦青,地绿而鞋亦绿,则无所见其短长矣。脚之大者,则应反此,宜视地色以为色,则藏拙之法,不独使高底居功矣。鄙见若此,请以质之金屋主人,转询阿娇,定其是否。
习技第四
女子无才便是德,言虽近理,却非无故而云然。因聪明子女,失节者多,不若无才之为贵。盖前人愤激之词,与男子因官而得祸,遂以读书作宦为畏途,遗言戒子孙,使之勿读书,勿作宦者等也。此皆见噎废食之说,究竟书可竟弃,仕可尽废乎?吾谓才德二字,原不相妨,有才之女,未必人人败行,贪淫之妇,何尝历历知书?但须为之夫者,既有怜才之心,兼有驭才之术耳。至于姬妾婢媵,又与正室不同,娶妻如买田庄,非五谷不殖,非桑麻不树,稍涉游观之物,即拔而去之,以其为衣食所出,地力有限,不能旁及其它也。买姬妾,如治园圃,结子之花亦种,不结子之花亦种,成阴之树亦栽,不成阴之树亦栽,以其原为一情而设,所重在耳目,则口腹有时而轻,不能顾名兼顾实也。使姬妾满堂,皆是蠢然一物,我欲言而彼默,我思静而彼喧,所答非所问,所应非所求,是何异于入狐狸之穴,舍宣淫而外,一无事事者乎?故习技之道,不可不与修容、治服并讲也。技艺以翰墨为一,丝竹次之,歌舞又次之,女工则其分内事,不必道也。然尽有专攻男技,不屑女红,鄙织纴为贱役,视针丝如仇雠,甚至三寸弓鞋不屑自制,亦倩老妪贫女为捉刀人者,亦何借巧藏拙,而失造物生人之初意哉!予谓妇人职业,毕竟以缝纫为主,缝纫既熟,徐及其它。予谈习技而不及女工者,以描龙刺凤之事,闺阁中人人皆晓,无俟予为越俎之谈。其不及女工,而仍郑重其事,不敢竟遗者,虑开后世逐末之门,置纺绩蚕缲于不讲也。虽说闲情,无伤大道,是为立言之初意尔。
文艺
学技必先学文,非曰先难后易,正欲先易而后难也。天下万事万物,尽有开门之锁钥,锁钥维何?文理二字是也。寻常锁钥,一钥止开一锁,一锁止管一门,而文理二字之为锁钥,其所管者不止千门万户,盖合天上地下,万国九州岛,其大至于无外,其小至于无内,一切当行当学之事,无不握其枢纽,而司其出入者也。此论之发,不独为妇人女子,通天下之士农工贾、三教九流、百工技艺,皆当作如是观。以许大世界,摄入文理二字之中,可谓约矣。不知二字之中,又分宾主。凡学文者非为学文,但欲明此理也。此理既明,则文字又属敲门之砖,可以废而不用矣。天下技艺无穷,其源头止出一理,明理之人学技,与不明理之人学技,其难易判若天渊。然不读书、不识字,何由明理?故学技必先学文。然女子所学之文,无事求全责备,识得一字,有一字之用,多多益善,少亦未尝不善,事事能精,一字自可愈精。予尝谓,土木匠工,但有能识字记账者,其所造之房屋器皿,定与拙匠不同,且有事半工倍之益。人初不信,后择数人验之,果如予言。粗技若此,精者可知。甚矣,字之不可不识,理之不可不明也!
妇人读书习字,所难止在入门,入门之后,其聪明必过于男子。以男子念纷,而妇人心一故也。导之入门,贵在情窦未开之际,开则志念稍分,不似从前之专一。然买姬置妾,多在三五二八之年,娶而不御,使作蒙童求我者,宁有几人?如必俟情窦未开,是终身无可授之人矣。惟在循循善诱,勿阻其机,“扑作教刑”一语,非为女徒而设也。先令识字,字识而后教之以书,识字不贵多,每日仅可数字,取其笔画最少,眼前易见者训之,由易而难,由少而多,日积月累,则一年半载以后,不令读书而自解寻章觅句矣。乘其爱看之时,急觅传奇之有情节、小说之无破绽者,听其翻阅,则书非师也,不怒不威,而引人登堂入室之明师也。其故维何?以传奇小说所载之言,尽是常谈俗语,妇人阅之,若逢故物,譬如一句之中,共有十字,此女已识者七,未识者三,顺口念去,自然不差,是因已识之七字,可悟未识之三字,则此三字也者,非我教之,传奇小说教之也。由此而机锋相触,自能曲喻旁通,再得男子善为开导,使之由浅而深,则共枕论文,较之登坛讲艺,其为时雨之化,难易奚止十倍哉。十人之中,拔其一二最聪慧者,日与谈诗,使之渐通声律,但有说话铿锵,无重复聱牙之字者,即作诗能文之料也。苏夫人说,“春夜月,胜于秋夜月,秋夜月令人惨凄,春夜月令人和悦”。此非作诗,随口所说之话也,东坡因其出口合律,许以能诗,传为佳话。此即说话铿锵,无重复聱牙,可以作诗之明验也。其余女子,未必人人若是,但能书义稍通,则任学诸般技艺,皆是锁钥到手,不忧阻隔之人矣。
妇人读书习字,无论学成之后,受益无穷,即其初学之时,先有裨于观者。只须案掷书本,手捏柔毫,坐于绿窗翠箔之下,便是一幅画图。班姬续史之容,谢庭咏雪之态,不过如是。何必睹其题咏,较其工拙,而后有闺秀同房之乐哉?噫!此等画图,人间不少,无奈身处其地者,皆作寻常事物观,殊可惜耳。
欲令女子学诗,必先使之多读。多读而能口不离诗,以之作诗,则其诗意诗情自能随机触露,而为天籁自鸣矣。至其聪明之所发,思路之由开,则全在所读之诗之工拙。选诗与读者,务在善迎其机。然则选者维何?曰在平易尖颖四字。平易者,使之易明,且易学;尖颖者,妇人之聪明,大约在纤巧一路,读尖颖之诗,如逢故我,则喜而愿学,所谓迎其机也。所选之诗,莫妙于晚唐及宋人,初中盛三唐,皆所不取,至汉魏晋之诗,皆秘勿与见,见即阻塞机锋,终身不敢学矣。此予褊见,高明者阅之,势必哑然一笑。然予才浅识隘,仅足为女子之师,至高峻词坛,则生平未到,无怪乎立论之卑也。
女子之善歌者,若通文义,皆可教作诗余。盖长短句法,日日见于词曲之中,入者既多,出者自易,较作诗之功,为尤捷也。曲体最长,每一套必须数曲,非力赡者不能,诗余短而易竟,如《长相思》、《浣溪纱》、《如梦令》、《蝶恋花》之类,每首不过一二十字,作之可逗灵机。但观诗馀选本,多闺秀女郎之作,为其词理易明,口吻易肖故也。然诗馀既熟,即可由短而长,扩为词曲,其势亦易,果能如是,听其自制自歌,则是名士佳人合而为一,千古来韵事韵人,未有出于此者,吾恐上界神仙,自鄙其乐,咸欲谪向人寰而就之矣。此论前人未道,实实创自笠翁,有由此而得妙境者,切勿忘其所本。
以闺秀自命者,书画琴棋四艺,均不可少。然学之须分缓急,必不可已者先之,其余资性能兼,不妨次第并举。不则一技擅长,才女之名著矣。琴列丝竹,别有分门,书则前说已备,善教由人,善习由己,其工拙浅深不可强也。画乃闺中末技,学不学听之。至手谈一节,则断不容已,教之使学,其利于人已者,非止一端。妇人无事,必生他想,得此遣日,则妄念不生,一也。女子群居,争端易酿,以手代舌,是喧者寂之,二也。男女对坐,静必思淫,鼓瑟鼓琴之暇,焚香啜茗之余,不设一番功课,则静极思动,其两不相下之势,不在几案之前,即居床第之上矣。一涉手谈,则诸想皆落度外,缓兵降火之法,莫善于此。但与妇人对垒,无事角胜争雄,宁饶数子,而输彼一筹,则有喜无嗔,笑容可掬,若有心使败,非止当下难堪,且阻后来奕兴矣。
纤指拈棋,踌躇不下,静观此态,尽勾消魂,必欲胜之,恐天地间无此忍人也。
双陆投壶诸技,皆在可缓,骨牌赌胜,亦可消闲,且易知易学,似不可已。
丝竹
丝竹之音,推琴为首,古乐相传至今,其已变而未尽变者,独此一种,余皆末世之音也。妇人学此,可以变化性情,欲置温柔乡,不可无此陶镕之具。然此种声音,学之最难,听之亦最不易。凡令姬妾学此者,当先自问其能弹与否。主人知音,始可令琴瑟在御,不则弹者铿然,听者茫然,强束官骸,以俟其阕,是非悦耳之音,乃古人之具也,习之何为?凡人买姬置妾,总为自娱,己所悦者,导之使习,己所不悦,戒令勿为,是真能自娱者也。尝见富贵之人,听惯弋阳四平等腔,极嫌昆调之冷,然因世人雅重昆调,强令歌童习之,每听一曲,攒眉许久,坐客亦代为苦难,此皆不善自娱者也。予谓人之性情,各有所嗜,亦各有所厌,即使嗜之不当,厌之不宜,亦不妨自攻其谬,自攻其谬,则不谬矣。予生平有三癖,皆世人共好而我独不好者,一为菓中之橄榄,一为馔中之海参,一为衣中之茧绸,此三物者,人以食我,我亦食之,人以衣我,我亦衣之,然未尝自沽而食,自购而衣,因不知其精美之所在也。谚云“村人吃橄榄,不知回味”。予真海内之村人也。因论习琴,而谬谈至此,诚为饶舌。
人问主人善琴,始可令姬妾学琴,然则教歌舞者,亦必主人善歌善舞而后教乎?须眉丈夫之工此者有几人乎?曰不然。歌舞难精而易晓,闻其声音之婉转,睹其体态之轻盈,不必知音始能领略,座中席上,主客皆然,所谓雅俗共赏者是也。琴音易学而难明,非身习者不知,惟善弹者能听,伯牙不遇子期,相如不得文君,尽日挥弦,总成虚鼓。吾观今世之为琴,善弹者多,能听者少,延明师教美妾者尽多,果能以此行乐,不愧文君相如之名者绝少。务实不务名,此予立言之意也。若使主人善操,则当舍诸技而专务丝桐,“妻子好合,如鼓瑟琴”,“窈窕淑女,琴瑟友之”,琴瑟非他,胶漆男女,而使之合一,联络情意,而使之不分者也。花前月下,美景良辰,值水阁之生凉,遇绣窗之无事,或夫唱而妻和,或女操而男听,或两声齐发,韵不参差,无论身当其境者俨若神仙,即画成一幅合操图,亦足令观者消魂,而知音男妇之生妒也。
丝音自焦桐而外,女子宜学者,又有琵琶、弦索、提琴之三种。琵琶极妙,惜今时不尚,善弹者少,然弦索之音,实足以代之。弦索之形,较琵琶为瘦小,与女郎之纤体最宜。近日教习家,其于声音之道,能不大谬于宫商者,首推弦索,时曲次之,戏曲又次之。予向有“场内无文,场上无问”之论,非过论也,止为初学之时,便以取舍得失为心,虑其调高和寡,止求为《下里巴人》,不愿作《阳春白雪》,故造到五七分即止耳。提琴较之弦索,形愈小而声愈清,度清曲者,必不可少。提琴之音,即绝少美人之音也,春容柔媚,婉转断续,无一不肖,即使清曲不度,止令善歌二人,一吹洞箫,一拽提琴,暗谱悠飏之曲,使隔花问柳者听之,俨然一绝代佳人,不觉动怜香惜玉之思也。
丝音之最易学者,莫过于提琴,事半功倍,悦耳娱神,吾不能不德创始之人,令若辈尸而祝之也。
竹音之宜于闺阁者,惟洞箫一种。笛可暂而不可常,至笙管二物,则与诸乐并陈,不得已而偶然一弄,非绣窗所应有也。盖妇人奏技,与男子不同,男子所重在声,妇人所重在容,吹笙搦管之时,声则可听,而容不耐看,以其气塞而腮胀也,花容月貌为之改观,是以不应使习。玉人吹箫,非止容颜不改,且能愈增娇媚,何也?按风作调,玉笋为之愈尖,簇口为声,朱唇因而越小,画美人者常作吹箫图,以其易于见好也。或箫或笛,如使二女并吹,其为声也倍清,其为态也更显,焚香啜茗而领略之,皆能使身不在人间世也。
吹箫品笛之人,臂上不可无钏 , 钏又勿使太宽,宽则藏于袖中,不得见矣。
歌舞
演习部中巳载者,一语不赘,彼系泛论优伶,此则单言女乐,然教习声乐者,不论男女,二册皆当细阅。
昔人教女子以歌舞,非教歌舞,习声容也。欲其声音婉转,则必使之学歌,学歌既成,则随口发声,皆有燕语莺啼之致,不必歌而歌在其中矣。欲其体态轻盈,则必使之学舞,学舞既熟,则回身举步,悉带柳翻花笑之容,不必舞而舞在其中矣。古人立法,常有事在此,而意在彼者,如良弓之子,先学为箕,良冶之子,先学为裘,妇人之学歌舞,即弓冶之学箕裘也。后人不知,尽以声容二字属之歌舞,是歌外不复有声,而征容必须试舞。凡为女子者,即有飞燕之轻盈,夷光之妩媚,舍作乐无所见长,然则一日之中,其为清歌妙舞者有几时哉?若使声容二字单为歌舞而设,则其教习声容,犹在可疏可密之间;若知歌舞二事,原为声容而设,则其讲究歌舞,有不可苟且塞责者矣。但观歌舞不精,则其贴近主人之身,而为殢雨尤云之事者,其无娇音媚态可知也。
“丝不如竹,竹不如肉,”此声乐中三昧语,谓其渐进自然也。予又谓男音之为肉,造到极精处,止可与丝竹比肩,犹是肉中之丝,肉中之竹也。何以知之?但观人赞男音之美者,非曰其细如丝,则曰其清如竹,是可概见。至若妇人之音,则纯乎其为肉矣。语云“词出佳人口”,予曰不必佳人,凡女子之善歌者,无论妍媸美恶,其声音皆迥别男人,貌不扬而声扬者有之,未有面目可观而声音不足听者也。但须教之有方,导之有术,因材而施,无拂其天然之性而已矣。歌舞二字,不止谓登场演剧,然登场演剧一事,为今世所极尚,请先言其同好者。
一曰取材。取材维何?优人所谓配脚色是已。喉音清越而气长者,正生、小生之料也。喉音娇婉而气足者,正旦、贴旦之料也。稍次则充老旦,喉音清亮而稍带质朴者,外末之料也。喉音悲壮而略近噍杀者,大净之料也。至于丑与副净,则不论喉音,止取性情之活泼,口齿之便捷而已。然此等脚色,似易实难。男优之不易得者二旦,女优之不易得者净丑,不善配脚色者,每以下选充之,殊不知妇人体态,不难于庄重妖娆,而难于魁奇洒脱,苟得其人,即使面貌娉婷,喉音清婉,可居生旦之位者,亦当屈抑而为之。盖女优之净丑,不比男优,仅有花面之名,而无抹粉涂烟之实,虽涉诙谐谑浪,犹之名士风流,若使梅香之面貌胜于小姐,奴仆之词曲过于官人,则观者听者倍加怜惜,必不以其所处之位卑,而遂卑其才与貌也。
二曰正音。正音维何?察其所生之地,禁为乡土之言,使归中原音韵之正者是已。乡音一转,而即合昆调者,惟姑苏一郡,一郡之中,又止取长吴二邑,余皆稍逊,以其与他郡接壤,即带他郡之音故也。即如梁溪境内之民,去吴门不过数十里,使之学歌,有终身不能改变之字,如呼“酒钟”为“酒宗”之类是也。近地且然,况愈远而愈别者乎?然不知远者易改,近者难改,词语判然,声音迥别者易改,词语声音大同小异者难改。譬如楚人往粤,越人来吴,两地乡音,判如霄壤,或此呼而彼不应,或彼说而此不言,势必大费精神,改唇易舌,求为同声相应而后已。止因自认为难,故转觉其易也。至入附近之地,彼所言者,我亦能言,不过出口收音之稍别,改与不改,无甚关系,往往因仍苟且,以度一生。止因自视为易,故转觉其难也。正音之道,无论异同远近,总当视易为难,选女乐者,必自吴门是已。然尤物之生,未尝择地,燕姬赵女,越妇秦娥,见于载籍者,不一而足。惟楚有材,惟晋用之,此言晋人善用,非曰惟楚为能生材也。予游遍域中,觉四五声音,凡在二八上下之年者,无不可改,惟入闽江右二省,新安武林二郡,较他处为稍难耳。正音有法,当择其一韵之中,字字皆别,而所别之韵,又字字相同者,取其吃紧一二字,出全副精神以正之。正得一二字转,则破竹之势已成,凡属此一韵中相同之字,皆不正而自转矣。请言一二以概之:九州岛以内,择其乡音最劲,舌本最强者而言,则莫过于秦晋二地,不知秦晋之音,皆有一定不移之成格,秦音无东、钟,晋音无真、文,秦音呼东钟为真文,晋音呼真文为东钟,此予身入其地,习处其人,细细体认而得之者。秦人呼中庸之中为肫,通达之通为吞,南东西北之东为敦,青红紫绿之红为魂,凡属东钟一韵者,字字皆然,无一合于本韵,无一不涉真文,岂非秦音无东钟,秦晋呼东钟为真文之实据乎?我能取此韵中一二字,朝训夕诂,导之改易,一字能变,则字字皆变矣。晋音较秦音稍杂,不能处处相同,然凡属真文一韵之字,其音皆仿佛东钟,如呼子孙之孙为松,昆腔之昆为空之类是也。即有不尽然者,亦在依稀仿佛之间。正之亦如前法,则用力少而成功多。是使无东钟而有东钟,无真文而有真文,两韵之音,各归其本位矣。秦晋且然,况其它乎?大约北音多出而少入,多阴而少阳,吴音之便于学歌者,止以阴阳平仄不甚谬耳。然学歌之家,尽有度曲一生,不知阴阳平仄为何物者,是与蠹鱼日在书中,未尝识字者等也。予谓教人学歌,当从此始。平仄阴阳既谙,使之学歌,可省大半功夫。正音改字之论,不止为学歌而设,凡有生于一方而不屑为一方之士者,皆当用此法以掉其舌,至于身在青云,有率吏临民之责者,更宜洗涤方音,讲求韵学,务使开口出言,人人可晓,常有官说话而吏不知,民辩冤而官不解,以致误施鞭扑,倒用劝惩者,声音之能误人,岂浅鲜哉!
正音改字,切忌务多,聪明者,每日不过十余字,资质钝者渐减。每正一字,必令于寻常说话之中尽皆变易,不定在读曲念白时,若止在曲中正字,他处听其自然,则但于眼下依从,非久复成故物。盖借词曲以变声音,非假声音以善词曲也。
三曰习态。态自天生,非关学力,前论声容,己备悉其事矣,而此复言习态,抑何自相矛盾乎?曰不然。彼说闺中,此言场上。闺中之态,全出自然,场上之态,不得不由勉强。虽由勉强,却又类乎自然,此演习之功之不可少也。生有生态,旦有旦态,外末有外末之态,净丑有净丑之态,此理人人皆晓,又与男优相同,可置弗论,但论女优之态而已。男优妆旦,势必加以扭捏,不扭捏不足以肖妇人;女优妆旦,妙在自然,切忌造作,一经造作,又类男优矣。人谓妇人扮妇人,焉有造作之理?此语属赘。不知妇人登场,定有一种矜持之态,自视为矜持,人视则为造作矣。须令于演剧之际,只作家内想,勿作场上观,始能免于矜持造作之病。此言旦脚之态也,然女态之难,不难于旦,而难于生,不难于生,而难于外末净丑,又不难于外末净丑之坐卧叹娱,而难于外末净丑之行走哭泣,总因脚小而不能跨大步,面娇而不肯妆瘁容故也。然妆龙像龙,妆虎像虎,妆此一物,而使人笑其不似,是求荣得辱,反不若设身处地,酷肖神情,使人赞美之为愈矣。至于美妇扮生,较女妆更为绰约,潘安卫玠,不能复见其生时,借此辈权为小像,无论场上生姿,曲中夺目,即于花前月下,偶作此形,与之坐谈对奕,啜茗焚香,虽歌舞场之余文,实温柔乡之异趣也。
寄园寄所寄(摘录) 清 浙岸赵吉士恒夫 辑
闺中异人
女主乎内,以声不越阃为贤,岂尚异哉?独自娲天补石来,异者多矣。吾摘其近,以愧须眉。
汉曹大家班昭续成《汉书》,崔篆母师氏,封义成夫人,秦窦滔妻苏若兰,齐刘孝绰三妹,陈女学士袁大舍等,秦韦逞母宣文君,唐女学士宋若萃、若昭、若伦、若华、若宪,关图南妹为不栉进士。妇人能文者,类不胜举,要当以苏若兰为冠。(《啸虹笔记》)
唐三原孟媪,号张大夫,夫死,续夫,事郭汾阳,七十二岁仍生二子,百余岁卒。李抱玉青衣石氏,冒封国子祭酒。齐女子娄逞,仕至扬州义曹从事。(同上)
隋室既受周禅,苏威遁归田里,可谓节矣,而终失身于僭伪之朝。宋议立异姓,秦桧抗言见执,可谓义矣,而终误国于渡江之后。王莽篡汉,其女为孝平后,称疾不起,守志终身。曹丕篡汉,其妹为孝献后,以玺抵轩,涕泣横流。杨坚篡周,其女为天元后,愤惋不平,形于辞色。徐诰篡吴,其女为太子琏妃,闻呼公主,则涕泣而辞。司马炎篡魏,其诸祖安平王孚,自称有魏贞士,不豫废立之谋略。武曌篡唐,其侄安平王攸绪,弃官不受其赐,归隐嵩山。朱温篡唐,其兄广王全昱,责其灭唐社稷,知有覆宗之祸。此三男子四妇人者,不韪其亲,可见天理人心之不泯矣。(《蜩笑偶言》)
女学士,孔贵嫔也,女校书,唐薛涛也,女进士,宋女郎林妙玉也,女状元,蜀黄崇嘏也。崇嘏临邛人,作诗上蜀相周庠,庠首荐之,屡摄府县,吏事精敏,胥徒畏服。庠欲妻以女,嘏作诗辞之曰:
一从拾翠碧江湄,贫守蓬茅但赋诗。
自服蓝衫居郡掾,永抛鸾镜画娥眉。
立身卓尔青松操,挺志坚然白璧姿。
暮府若容为坦腹,愿天速变作男儿。
庠大惊,具迹本末,乃嫁之。传奇《女状元》、《春桃记》,盖黄事也。(《升庵外集》)
独孤信三女俱为后,各生周、隋、唐一朝天子,长生周武帝,次生隋炀帝,次生唐高祖。(《独异志》)
晋王李克用妻刘氏夫人,常随军行,至于军机,多所取益。(《北梦琐言》)
女子为女官者,女侍中,后魏元又妻胡氏,齐高岳母山氏,赵彦深母傅氏,南汉卢琼仙女尚书,魏明帝选知书女子为女学士,宋孝武朝韩兰英为女博士。女子为男官者,女将军,晋王廞起兵,顾湥母孔氏年百余,以为军司马,廞复以己女为贞烈将军。唐行营节度许叔异,以卫州女子侯氏,滑州女子唐氏,青州女子王氏,歃血赴义,奏授为果毅。陈女白颈鸦为契舟怀化将军,侍夫数十人。女子执国政者,齐陆太姬。司纶綍者,唐上官婕妤。女子诈为男子而有官位者,石祭酒妻录事、黄崇嘏、薛涛、林妙玉之外,又有朔方兵马使御史大夫孟氏。(《宛委余编》)
女子善将兵者,赵陀同时有保宁洗氏、陈氏,又有冯宝妻洗氏,封石龙夫人,明石砫司土官秦良玉。作贼者,汉交趾女征贰、征侧反,扰岭外六十余城。唐睦州女子陈硕真反,破睦歙二州,明永乐时唐赛儿反。(《鸡窗剩言》)
晋王廞女为正烈将军,朱序母守襄阳,筑夫人城,唐邹保英妻为诚节夫人,王氏女杀贼为奇义夫人,荀瓘女拔围请兵,古立应妻高守城,封狥忠县君,平阳公主起兵,号娘子军。(《啸虹笔记》)
韩氏保宁,民家女也,明玉珍乱蜀,女恐为所掠,乃易男子饰,从征云南,往返七年,人无知者。后遇其叔,一见惊异,乃携归四川,人皆呼曰贞女。(《焦氏笔乘》)
黄善聪,金陵惟清桥人,年十二失母,有姊已适人。父贩线香为活,怜善聪孤幼无依,诡为男子装,携之游庐凤间数年,父亦死。善聪变姓名曰张胜,仍习其业。李英者,亦贩香自金陵来,不知其女也,约为火伴,同寝食者逾年。恒称有疾,不解衣,夜乃溲溺。弘治辛亥正月,与英偕返金陵,年已二十矣。往见其姊,姊言“我初无弟,安得来此?”善聪笑曰:“弟即善聪也,”泣语其故。姊怒且詈之曰:“男女乱群,辱我甚矣!汝虽自明,谁则信之?”拒不纳。善聪不胜愤懑,泣且誓曰:“妹此身苟污,有死而已,须令明白,以表此心。”其邻有隐婆,姊呼验之,果处子,乃相持恸哭,手为易男子装。明日英来,再约同往,则善聪俄为女子矣。英大骇,问知其故,怏怏如有失。归告其母,其母贤之,时英犹未室,即为求婚。善聪不从曰:“妾竟归英,保人无疑乎?”交亲邻里相劝,则涕泣横流,所执益坚,倾都喧传,以为奇事。厂卫闻之,乃助其聘礼,判为夫妇。(同上)
节孝妇宋氏,洪武初坐戍金齿,奉姑偕行,过盘江守渡,题诗邮亭璧上,诉其流离困踣之情。今云南永昌城西,有碑树祠旁,御史黄忠题其碑阴焉,祠则御史阴汝登建。其诗云:
邮亭咫尺堪投宿,手握亲姑憩茆屋。
抱薪就地旋铺摊,支颐相向吞声哭。
傍人问我来何方?俛首哀哀诉衷曲。
妾家祖居金华府,海道曾为上千户。
举艘连粟大都回,金牌敕赐双飞虎。
兄弟晦迹在山林,立志从文不从武。
今朝玉堂宋学士,亦与妾家同一谱,
笄年嫁向衢州城,夫婿好学明诗经。
《离骚》子史遍搜览,志欲出仕苏苍生。
前春郡邑忽交辟,辞亲千里决神京。
丹墀对策中殿举,驰书飞报泥金名。
承恩拜除阆州守,飘然画舸西南行。
到官未几访遗老,要把奸顽尽除扫。
日则升堂治公务,夜则挑灯理文稿。
守廉不使纤尘污,执法致遭僚佐怒。
府推获罪苦相攀,察院来提有谁诉?
临行囊橐无锱铢,惟有旧日将去书。
城中父老泣相送,道傍闻者咸嗟吁!
彼时征赃动盈万,妾夫自料无从办。
经旬苦打不成招,暗嘱家人莫送饭。
嗟吁饿死囹圄中,旗头原籍来抄封。
当时指望耀门户,岂期一旦翻成空。
亲邻怜妾贫和洗,敛抄殷勤馈行李。
伶仃三口到京师,奉旨边军戍金齿。
阿弟远送龙江边,临岐抱头哭向天。
姊南弟北两割痛,别后再会知何年?
开船未远子病倒,求医问卜皆难保。
武昌城外野坡前,白骨谁怜葬青草?
初然有子相依傍,身安且不忧荡家。
如今子死姑年高,纵到云南有谁望?
八月葬船渡常德,促装登途惨行色。
空林日暮鹧鸪啼,声声叫道行不得。
上山险如登云梯,百户发放来取齐。
雨晴泥滑把姑手,一步一仆身沾泥。
晚来走向营中宿,神思昏昏倦无力。
五更睡熟起身迟,饭锅未熟旗头逼。
翻思昔日深闺内,远行不出中门外。
融融日影上栏杆,花落庭前鸟声碎。
玉髻斜簪金凤翘,翠云缠鬓蛾眉娇。
绣房新刺双蝴蝶,坐久尚怯春风饶。
岂知一旦夫亡后,万里遐荒要亲走。
半途日暮姑云饥,欲丐奉姑羞举口。
同来一妇天台人,情儇薄似秋空云。
丧夫未经二十日,画眉重嫁盐商君。
血色红裙绣罗袄,终日骑驴涉长道。
稳坐不知行路难,扬鞭笑指青山小。
取欢但感新人心,那忆旧夫恩爱深。
嗟吁风俗日颓败,废尽大义贪黄金。
妾心汪汪淡如水,宁受饥寒不受耻。
几回欲葬江鱼腹,姑存未敢求先死。
前途姑身少康健,辛苦奉姑终不怨。
姑亡妾亦随姑亡,地下何惭见夫面?
说罢伤心泪如雨,咽咽垂头不成语。
道傍见者为酸心,隔岭猿啼叫何许?(《铁桥志》)
洪武间,敕封滇中武定府土官地法叔妻商胜,为武定府知府。(《通记》)
靖难后,诛僇臣僚妻子,发教坊或配象奴,有一烈妇题诗于衣带间,赴武定桥河而死。或云:“松江谢氏妇,籍没给配象奴,诗曰:‘不忍将身配象奴,手提麦饭祭亡夫;今朝武定桥头死,要使清风满帝都。’”(《列朝诗集》)
正统间,项襄毅公忠,以随驾陷于边陲,因善一胡妇,妇曰:“君欲归乎?”公曰:“固所愿也。”妇曰:“吾颇习途径,与君俱往。”随戒糇粮,同公潜行,行且强半,妇曰:“此去边关,尚须四日程,度所赍粮,不足供两人;且俱入关,必多盘诘,往则偕毙耳。前途游骑渐少,达彼甚易,请从此别。”遂以粮授公,竟自刎死。公急救不及,忍痛独行,甫抵关,枵腹已一日矣,乃祀妇于家庙。(《遗愁集》)
夜梅者,僰人妇也。正统初,本邦犯境,至顺宁郡,男女与敌,皆北。夜梅手持尺剑,杀其百十余骑而归。(《名胜志》)
归安女倪氏,许聘陈敏八,敏八从军不返,误以死闻,倪矢志不嫁。越五十载而敏八归,始成婚姻之礼,女年六十一,夫年六十八;两人霜雪盈颠,人号白头花烛,此仅事,亦韵事也。(《湖州府志》)
景东府治东,有邦泰山,土官陶姓,世居其麓。正统间,上知府陶瓒袭职。值麓川叛寇入境,瓒祖母阿曩率所部御贼,斩馘甚多,境土以安,朝廷命进曩为太淑人。(《景东府志胜》)
文绍祖,福州福清县人,有子与柴公行议,亲既问名,柴女忽中风。绍祖欲更之,其妻大怒曰:“我有儿,当使其顺天理,自然久长,悖理伤义,是为速祸。”因劝绍祖仍娶柴女归。次年绍祖子登第,柴女风疾亦痊,生三子皆登第。(《臣鉴录》)
丰城杨女,为李姓妇,谭兵围南昌,小校王某掠归山东,妇曲意事其妻,甚见昵,生一子矣。校家渐落。从军去。妇诡语妻曰:“妾故夫大家,先世遗厚赀,曾以金珠数斛,潜瘗密室。今夫死妾掳,栋宇皆尽,使得发埋赀至此,何患不富乎?但非妾亲行不可!此呱呱,何堪久掷?”妻大笑曰:“若子吾自抚之。”乃释笄薙辫,靴袴腰刀,从两健儿跃马而南,渡章江,去家数十里,止逆旅,以醇酒醉两健儿,夜起馘之。驰至里,以策挝家门,坐索故夫,夫出匍匐不敢仰视。趋曰:“妾非他,被掠杨氏妇也。”具述易妆巧脱状,县官为给牒奖许,绅士歌诗美之。(《汇书》)
女学士沈氏,名琼莲,字营中,乌程人,世传富民沈万三之后。有廷礼父子皆仕于朝,沈以父兄之素,得通籍掖廷。尝试《守宫论》,其发端云:“甚矣秦之无道也!宫岂必守哉?”孝庙悦,擢居第一,给事禁中,为女学士。弟溥官通判,即就试寄诗者也。今吴兴人呼为女阁老,传其宫体诸诗,时人以为婕妤,花蕊不足多让。(《列朝诗集》)
白母者,山阴葛氏女也,年十六,归白公瑾。公素弱,母为善调节,使读书成所学。成化中,以进士为分宜知县,母与俱往。其明年,公病逾时,而库所贮银,尚数千两;县境有因饥作乱者,聚徒百余人,将劫取之。县无城郭,寇仓卒及门,诸簿丞与其妻孥,俱弃署走匿他所。母独分命家人,力拒其两门,乃始迁公别室,埋其银污池中,着公之服,升堂以候贼。贼至,则阳为好语相劳,出其所私藏钗珥衣服诸物,以与贼,贼谢而去;而不知阴以表识之,用是捕获。(《徐文长集》)
广东按察使唐彬,有女七岁,于衙前手执荔枝。弘治间,嫁山阴进士张景琦,生子元冲,升广东副使,同往,再升按察使,又往,凡三到,后人立三到堂志之。既而孙一坤复任广东按察使,接武是职。(《珊瑚网》)
卢翰妻李氏,名妙惠,有贞操。弘治初,卢会试不第,留京讲学。有同姓名者死,误传至家。会岁饥,父母怜寡,强以聘江西新淦巨商谢能之子启。李自经者再,不得死,迫归谢。谢继母亦扬州人,李恳乞为婢,以全节操。启不得夺,李侍母不离。启先载盐赴江西,母与李继归,舟泊金山,母与李登寺酬愿。李题诗于壁云:
一自当年析凤凰,至今消息两茫茫。
盖棺不作怀金妇,入地还寻折桂郎。
彭泽晓烟归宿梦,潇湘夜雨断愁肠。
新诗写向金山寺,高挂云帆过豫章。
署其后曰:“扬卢翰妻李氏题。”既而卢举进士,以修实录,差往江西,过扬州,知李已嫁,登金山寺,见所题诗而泣。及至江西,访盐船多舣河下,教隶诵诗,往来盐船间二日。李闻知,唤问诗从何处得?隶告以故。李惊喜曰:“吾夫尚存耶?”密约暮夜,以舟来迓,盖恐明言之,则声扬不雅也。是夜果附舟舁至卢寓馆,为夫妇如初。盖李归谢二年,贞操益励,谢母亦为护持,以遂其志。及是归,卢母亦叹异。(《尧山堂外纪》)
张红桥,闽县良家女也,居于红桥之西,因自号红桥。聪敏善属文,豪右争欲委禽,红桥不可,语父母曰:“欲得才如李青莲者事之。”于是操觚之士,咸以五七字为媒。邑子王恭,自负擅场,一盼而已,都不留意。长乐王偁,赁居东邻,窃见其睡起,寄之以诗,怒其轻薄,深居不出,偁悒悒而去。偁之友福清林鸿道,过其居,留宿,适见张焚香庭前,托邻媪投诗。张捧诗为之启齿,援笔而答。媪将诗贺鸿曰:“张娘子案头诗卷堆积,曾未挥毫,今属和君诗,诚所希有。”鸿大喜过望,使媪道殷勤。越月余,始获命。鸿遂舍其家,以外室处之,自是唱和推敲,情好日笃。偁盛饰访鸿,求张一见,张愈自匿。偁密贿侍儿,潜窥鸿与张狎,作《酥乳》、《云鬓》二诗调之,张愈怒。偁知其意,乃挽鸿游二山,越数日,鸿归,夜至所居,张方倚桥而望,鸿赋一绝句,张倚和焉。越一年,鸿有金陵之游,唱和《大江东》一阕,留连惜别。又明年,鸿自金陵寄《摸鱼儿》一阕,绝句四首。张自鸿去后,独坐小楼,顾影欲绝;及见鸿诗祠,感念成疾,不数月而卒,鸿归,遽往访之,张已卒,失声长号。彷徨之际,忽见床头玉佩玦悬一缄,拆之,有《蝶恋花》词,及七言绝句。鸿哀怨不胜,赋哀词酬之,过红桥一恸而绝。(《列朝诗集》)
正德中,古杭清平山巷赵家妻黎氏,生二女。庚辰春,黎携二女观灯,丛杂中,少女为恶少掠去,卖临清沈鹏,擅名青楼,号赛涛,以词翰能赛薛涛也。长女归周子文,子文为吏赴京,过临清,见赛涛貌肖其妻,注目久之,因留宿焉,问所从来,秘不敢言,偶检故书中,得诗一纸,子文诘之,乃告其故。讼之官,携归。父母即以赛涛归子文。有《曲江莺啭集》,皆赛涛诗词也。(同上)
薄少君,娄东人,秀才沈承妻也。承字君烈,有隽才而夭,薄为诗百首以吊之。逾年,值君烈忌辰,酹酒一恸而绝。哭夫诗,录十首:
海内风流一瞬倾,彼苍难白古今争。
哭君莫作秋闺怨,薤露须歌铁板声。
上帝征贤相紫宸,赋楼何足屈君身?
仙才天上原来少,故举凡间学道人。
铁骨支贫意独深,有情不屑顾黄金。
时人漫赏雕虫技,没却英雄一片心。
碧落黄泉两未知,他生宁有晤言期。
情生欲化山头石,劫尽还愁石烂时。
独上荒楼落日曛,依然城市接寒云。
恍疑廊下闲吟句,遥忆须眉莫是君。
水次鳞居接苇萧,鱼喧米哄晚来潮。
河梁日暮行人少,犹望君归过板桥。
儿幼应知未识予,予从汝父莫踌蹰。
今生汝父无繇见,好向他年读父书。
男儿结局贱浮名,曲首空嗟一未成。
遗得八旬垂白父,泪挥老眼欲无声。
他人哭我我无知,我哭他人我则悲。
今日我悲君不哭,先离烦悯是便宜。
沉沉夜壑燃幽炬,冢入松根逼寝处。
风凄月苦知者谁?夜与山前石人语。(《名媛诗归》)
嘉靖间,常熟沙头市女子季贞一,少有夙慧,其父老儒也。抱置膝上,令咏烛诗,应声曰:“泪滴非因痛,花开岂为春?”其父推堕地曰:“非良女子也。”后果以放诞致死。(同上)
嘉靖宫人张氏早卒,殓于宫后,宫制:凡殓者,必索其身畔。得罗巾,有诗,以闻于上。上伤之,以宫监不早闻,杖杀数人。诗曰:
闷倚栏杆强笑歌,娇恣无力怯宫罗。
欲将旧恨题红叶,只恐新愁上翠蛾。
雨过玉阶天色净,风吹金锁夜凉多。
从来不识君王面,弃置无情奈若何!
南宁伯毛舜臣在南京留守,洒埽旧内,见别院墙壁,多旧时宫人题咏,年久剥落,不能尽识。其一署云“媚兰仙子书”,末二句犹存云:“寒气逼人眠不得,钟声催月下斜廊。”字婉丽,辞意凄怨,可想其风神月思。(《尧山堂外纪》)
周才美为子娶妇,见其贤能,分理家政,付与斗斛秤尺各二器,谕以出轻纳重,大小长短之法。其妇不悦,即拜辞舅姑,不愿为妇。才美愕然曰:“吾家薄有田产,可供伏腊,何遽辞去?”妇曰:“翁之所为,有逆天道,妾他日生子,定不肖败家;人谓妾之所生,恐被沾累。”才美曰:“汝言诚是,当悉除之。”妇问:“所用斗秤年数若干?”才美曰:“约用二十余载。”妇曰:“必欲妾留此,许以小斗量入,大斗量出,小秤短尺买物,大秤长尺卖物,以酬前日期瞒之数。”才美感悟,欣然许诺,听其所为;其妇后生二子,皆少年登第。(《臣鉴录》)
木生泾,字符经,正德朝以乡荐入太学,尝登秦观峰,梦老媪携一女子,甚丽,以一扇遗生,有诗云:
烟中芍药朦胧睡,两底梨花浅淡妆。
小院黄昏人定后,隔墙遥辨麝兰香。
明年入都,道出土桥,渡溪水,得遗扇于草中,异之。题二诗于树上云:
隔墙遥望绿杨斜,联袂女郎歌落花。
风定细声听不见,茜裙红入那人家?
异鸟娇花不奈愁,湘帘初卷月沉钩。
人间三月无红叶,却放桃花逐水流。
永乐中,用荐为工部郎。沐浴之日,偕僚友同出土桥,偶憩田家。老媪熟视其扇曰:“此扇吾女娟娟手迹也,偶过溪桥失之,何为入君手?女寻扇至溪桥,见二绝句,朝夕讽咏,得非君作乎?”命娟娟出见,宛如梦中,二诗果生旧题也,共相叹异,遂为夫妇。(《列朝诗集》)
闺许多有带英气者,王季重先生女,题《蔺相如传》,有“七寸小臣刃,五步大王头”之句,一时称其豪拔,管于嘉从洪承畴军,其妻吴叶仙送之一绝:
万里从军急,孤身一剑愁。
家园落日里,莫上最高楼!
亦有英雄气色。后管卒,设帐受女徒,终于尼。(《西皋外集》)
徐氏,居莆之北关,父庞乡,为新安郡丞,以女许配俞郎。俞纨袴儿也,合卺之夕,傅姆嘱先对句而就寝。徐指二砚出句曰:“点点杨花入砚池,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俞缩瑟不能成句。徐笑曰:“何不云‘双双燕子飞帘幕,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后徐氏卒,俞郎取其著作,焚弃之,仅存批点二十一史,又《悼志赋》一首,梁鸿王凝妻诸赞,及读《离骚》、六朝、隋唐史论数十篇,友人郑邦衡梓之以传。(《列朝诗集》)
瑶华,字灵光,金陵曲中名妓,归于新安江景纯,景纯负侠气,忧时慷慨,期毁家以纾国难,灵光多所佽助。景纯以畏友目之,卜居白门城南,筑楼六朝古松下,读书赋诗,屏却丹华。景纯好畜古书画鼎彝之属,经其鉴别,不失毫黍,王伯縠亟称之,以为今之李清照也。景纯在里门,有《寄衣诗》云:“闭妾深闺惟有梦,怜君故国岂无衣?”手字清勤婉约。景纯没后,遂不作诗,所著《远山楼稿》亦不存。吴非熊尤岸然自负,灵光诗一出,皆阁笔裣衽。(同上)
天启元年,宣抚使奢崇明叛,石砫宣抚司掌印女官秦良玉勤王。秦氏世为宣抚司,兄秦邦屏、邦翰,援辽力战死。弟秦民屏重伤,突围出,得归。时蔺贼厚遗秦氏,求其助。良玉斩使留银,率所部精兵万余,同弟民屏及侄翼明,卷甲疾趋,潜度重庆,营于南平关,扼贼归路。遣兵夜袭两河,烧其船以阻贼东下,自率大兵沿江而上,水陆并进。又留兵一千,护守忠州,以为犄角。移文夔州,设兵防瞿塘,为上下声援。后又大破流贼。女将掌兵,一时无两。(《贞胜编》)
崇祯末,秦良玉自将兵三万援夔城,过夔一步,即其石砫司,守夔亦守家也。知绵州陆逊之罢官归,巡抚遣之,按行营垒,过秦。秦冠带佩刀出见,左右男妾十余人,然能制其下,视他将加肃,为陆置酒,叹曰:“邵公不知兵,吾一妇人受国恩应死,所恨与邵同死耳。”未几贼大至,张令被射死,秦石砫兵亦覆没。秦单骑见抚曰:“事急矣!尽发吾溪洞之卒,可二万,我自廪其半,半饩之官,足破贼土。”宫家用一箸一帚调兵者,最急,箸以能破者毕至,帚则扫境内出也。邵见嗣昌与己不相中,而蜀无见粮,峒寨之人讵可信,遂谢玉良计不用。邵抚捷春也。(《绥史》)
王二本女子,顺天安东人,年十八父母携之入京,易男子衣冠,鬻于镶白旗德任。甲寅黔滇乱,德任南征,挈之往,尽瘁服劳,周旋戎马之间,凡七载,德任爱其勤。辛酉滇南平,大师凯旋,次江黄,而王二病,延医弗瘳,一夕气垂绝,主人办棺具,易其衣,乃知为处子也。众皆色然骇,相与嗟泣。比鸡鸣,复苏,调治之,病愈,王知迹已露,请为尼,主人许之。满兵在楚者数万,传为美谈,醵金共作佛事。祝发之日,送者如云。(《桑门王二传》)
四川石砫女帅秦良玉,帅师勤王,召具赐彩币羊酒,御制诗旌之曰:
蜀锦征袍手制成,桃花马上请长缨。
世间不少奇男子,谁肯沙场万里行?(《崇祯遗录》)
崇祯四年七月,贼点澄子自秦入晋,犯沁水县,县东北有窦庄,故张忠烈公铨里居也。先是铨父尚书五典,谓天下将乱,筑墙为堡,甚坚。至是五典已没,铨子道浚、道泽官京师,贼至,众议弃去。铨妻霍氏,语其幼子道澄曰:“避贼而出,家不保;出而遇贼,身不保,等死,死于家,不愈死于野乎?”躬率僮仆守,贼缳攻之,堡中矢石并发,伤贼甚众。四日退冀北道,王肇生表之曰“夫人城”。(《流寇始末记》)
江苏韩巡抚遣干办赍金与札,赴北京,道山东,旅店楼上误倾污其衣,怒甚。店主向楼骂曰:“浪小妇,何污贵人衣?速下请罪。”干办知其为妓也,怒尽解。比至,颜色妖异,光焰动人,是夜遂接枕席。四鼓起行,妓亦去,至前林,则响马号箭至矣。干办泣曰:“予奉公往都,若劫我,祸将不旋踵。”盗近前,乃美少年,忽掷帽,睁星眸曰:“认得老娘否?”干办视之,夜来妓也,哀告之。妓曰:“念汝枕上情,文书与手札俱还汝。”尽攫其金去。干办反责店主,店主曰:“旅客如织,彼与汝前后同来投宿耳,知为谁乎?”(《柳郓丛谈》)
都城南,居贤坊民刘兰女刘氏,以哭母毁死,巡城御史曹选以闻。氏颇知文墨,并习女工。万历二十七年,曾经备选贵人不中,遂不肯择人,毁齿自矢,事两尊人甚孝。三十岁,足迹不出闺门,日惟闭户,诵经读书,兼作女工,即至亲比邻,未尝见其声色。本年八月,母张氏病笃,女悉心奉侍,母进食,女亦进食,母不食,女亦不食。至二十三日,张死,女跪灵前泣血,水浆绝不食。至九月初三日,女亦气绝,死时异香满室,人咸异之。(《崇祯长编》)
海陬冶游录 清 淞北玉魫生
序
己卯孟春,日暖溪桃,风熏陌草,珠帘烟翠,玉勒尘红。小醉花天,蹀躞马嘶之下;薄烹松雪,呢喃燕语之余。簇锦绣于良时,赏心乐事;悟文章于大块,摘艳熏香。方思藻绘繁华,楮雕绮丽,流连土俗,摅写风怀。适得新书,不殊异宝。丽南都之石黛,秀色霏馨;倾北里之胭脂,高文散绮。红情绿意,传心事以深谙;鬓影衣香,跃肌容而活现。著作家推真本领,星可罗胸;游戏内具大神通,露宜盥手。盖先生以吴中名士,极宇内壮游,五千卷文字撑肠,数十种琳琅满目。龙文百斛,争思快睹为先;豹见一斑,早已不胫而走。所著如《弢园尺犊》等书,莫不纸因顿贵,砚欲长焚。若《灜壖杂志》,考献征文,伤今思古,风雷踸踔,烟墨纵横,所为仰止鸿才,附期骥尾也。顾或者谓先生学通五际,才备九能,胡弗导经史之源,发诗书之义,洋洋论道,用祓饰乎前谟,落落陈情,表卢牟乎往籍。而乃中年哀乐,绮语娇娆,挥妙腕于金壶,记艳情于玉镜,志雪泥之迹,酒绿灯红,话风月之缘,金迷纸醉。得毋蹈冬郎香奁之诮,兴秋女纨扇之悲?杜樊川儿女情长,汤若士泥犁业重。不知人生行乐,我辈钟情。忠似马周,吟成折柳;豪如羊侃,曲制采莲。泪湿青衫,白太傅感深沦落;魂销碧玉,虞学士兴托缠绵。从掎裳联襼之场,藉消清况;于灯灺酒阑之候,隐寓微词。假以发聋,警烟云于过眼;原非好色,浇傀儡以舒胸。况复界尽山川,致仿华阳郡国;景详节物,体兼荆楚岁时。风流嗢噱,且轶《板桥杂记》之编;月旦劝惩,岂仅侍儿小名之录。已哉,嗟乎!名花堕溷,弱絮随风,树作拂钱,莲谁出火。人皆惜玉,能不以之兴怀?命薄如花,曷禁为之饮泣?今览录中所载,或幼沦乐籍,或长隶教坊,或赚自奸谋,或诱从恶少,或遇人不淑,逼入青楼,或大妇难容,遂辞金屋,或良人己逝,甘为逐水之萍,或豪主相陵,遣作出墙之杏。其始则觏闵受侮,事匪一端;其终之荣悴升沈,状尤百出。若者志惟耽乐,若者性早知归,若者专恃利交,若者愿因情死,若者失足于贩夫走卒,若者倾心于墨客诗豪,若者一误再误,仍困勾栏,若者怜卿爱卿,即离苦海。极欣戚悲愉之致,着激昂慷慨之词,动人生羞耻之心,寄世运盛衰之感。每慨地经烽火,野起戈鋋,丧乱无休,仳离失所。式微宦裔,间闻背礼私奔;贫贱姬姜,甚至贪财卖笑。试问春辰秋夕,回首何堪?奚为暮送朝迎,辱身若此!斯则飘泊者所鉴观,豪华者之棒喝矣。迩者欃枪星坠,弦管风香,上海实彝夏之冲,胜地荟宴游之盛。推襟送抱,士女昌丰,卧酒吞花,巾裾来往。笙歌院落,不减夫秦淮,灯火楼台,有逾乎珠海。所冀如花美眷,点缀承平,会看摛藻成书,铺张和乐。序南部烟花之记,敬赞一言,诵西秦行纪之篇,愿书万本。光绪己卯仲春百花生日,岭南护落花人谨序。
自序
夫《海陬冶游录》曷为而作也?将以永既去之芳情,追已陈之艳迹,寄幽忧于香草,抒旧念于风怀。沧桑变易,麻姑见而伤心;开宝繁华,宫女说而陨涕。抚今思昔,写怨言愁。则使经过曲里,尚识旧人,搜辑闲编,犹传轶事。伤红颜之已老,嗟黑海之多惊。谁肯买俊骨以倾襄,孰不谈劫灰而变色哉?则此编也,聊作寓言。附诸野史,非故为妖冶之同,甘蹈泥犁之罪也。顾或谓昔赵秋谷《海鸥小谱》,余曼翁《板桥杂记》,西溪山人之《吴门画舫录》,皆地当通都,时逢饶乐,其事可传,其人足重。今一城斗大,四海氛多。既无赵李名倡,又少崔张侠客。染黛研朱,药叉变相。堕鞭投辖,猾虏争膏。未闻金屋之丽人,能擅玉台之新咏。矧又不能抽白刃以杀贼,取谥贞姬。着黄絁而参禅,证名仙籍。绮罗因之减色,脂粉于焉为妖。是人肉盘,是野狐窟焉尔。而子犹逞其艳谈,为之暝写,不亦傎乎?然而善言儿女,未免痴情;自古英雄,每多好色。花天酒地,亦为阅历之场;红袖青衫,同是飘零之客。伽女散花,何妨遍着;维摩入道,先以钩牵。戒谣为法秀之妄诃,忏绮乃休文之恶习。恨寄绿阴,无损牧之之豪宕;篇名锦瑟,宁识义山之缠绵。铅华宝髻,不讳言情;浊酒残灯,乌能妨节?与其高谈从听,毋宁降格求真也。况乎奇节仅矣,冶容暂耳,必貌皆苏小,诗比薛涛,媲卞玉京之慧心,配段东美之雅操,则香国中竟无下乘,章台内悉属才人。青泥世界,尽放莲花。碧柳楼台,遍镌珉玉。是情之所必无,亦事之所罕有也。余观古来文人失职,荡子无家。偶托楮豪,遂传风雅。晓风残月,不尽低徊。淡粉轻烟,岂无点缀?本非实录,有似外篇。则余今日之所编,逞妍抽秘,尽许荒唐;水月镜花,无嫌空彻也已。且也,由盛观衰,大有乱离之感;因今念旧,弥兴身世之悲。溯自丙午之秋,余年未冠。勾留白下,寻访青溪,春藏杨柳之家,人闭枇杷之院。任姬素琴,此中翘楚。既识一面,遂订同心。毷氉归来,音问中绝。己酉大水,橐笔来游。宿痾未瘳,烦忧正剧。有梦非春,拥孤衾而听雨;看花懒出,虽晴日而闭关。辛亥春闲稍作绮游,狂名顿着。选花开尊,征歌按拍。题裙索扇,间有篇章,抹月批风,任传薄幸。于是沾泥之絮,遂为逐水之萍矣。癸丑之冬,杜门养痾。追念前游,援笔以记。其时赭寇纵横,金陵陷没。珠帘碧瓦,荡作飞灰。舞袖歌裙,惨罹浩劫。而此间亦烟沉雨坠,月缺花残。人往时非,哀多乐少。迨乎贼去城空,春回燕至,旧巢已换,香梦难寻。叹生死之无闻,嗟飘泊于何所。凄迷烟月,谁解伤心?而妆点池台,复开艳窟。曾几何时,城中已复旧观。城外环马场左右,又成妓薮矣。惟是良辰难再,美人不来。时局苍凉,消息茫昧。今过其地,则故钉犹在,檀点依然。芳树鸟栖,画纱萤点,乱冢荒堤。今日粉影脂香之地,颓垣败壁;昔时灯红酒绿之家,境易回肠。事如转烛,其为怆怀。又乌能己?岂非事无可纪,而情有足悲哉!特以此中人,镜槛才安,忽然远徙,香名甫着,辄复私更。萧郎再至,已怅踪迹于风前;徐娘重逢,错呼窈窕于月底。傥欲按图而索骥,窃恐觅路而迷花也。更有叹者,流俗胜则雅会稀,朱颜贱而黄金贵,乍羞觌面,己解淳于之襦;未及盟心,遽荐宓妃之枕。继以色荒而钱尽,遂至情断而恩离。此亦情天之变态,幻海之沸波也。余也虽堕绮因,自存真宰。偶抒感慨,专写牢愁。或观此篇者,遂以为此间佳丽,何异迷香;是处笙歌,正堪荡魄。则亦未识余心者耳。若其鄙为轻薄,讥以纤靡,为高厚之绳诗,作到溉之投地,以为意无寄托,旨乏劝惩,见斥于礼法之儒,遽指为文字之障,则亦姑听之而己。呜呼!沪虽偏隅,固泽国之要津,海疆之险堑。艳风相煽,极盛难继,有心人能勿深思哉!庚申春仲,淞北玉魫生识于春申浦上。
卷上
沪城,妓薮也。地频海,华夷错处,巨商大贾,往来如梭织。比日繁艳,愈胜昔时。舞榭歌台,连甍接栋,余自己酉杪秋,寄迹斯土。每值赋闲,辄与二三良友,遨游其间,所见不少。而工词曲、娴翰墨者,未之见也。旅窗无俚,因病得闲。枨触旧怀,抽豪暝写。姑循余曼翁《板桥杂记》之例,以雅游、丽品、轶事分隶之。听雨剪灯,留宾煮茗,藉供嗢噱。绘脂粉之生涯,续烟花之记录,亦足以销忧起疾矣。
洋氛己息,海市大开,劫火重圆,花光复炽。绮阶绣陌,萃四方之奇姿;蜑妇蛮娃,夸海徼之妖艳。每至二分月上,十里灯明,钿车交驰,香尘四溢。狎邪公子,游冶富商,络绎往来,迄无停趾。洵可谓花月之大观,风流之胜事矣。
虹桥左侧,鳞次以居,其中纷黛杂陈,妍媸毕具,无不各分门户。以苏常者为佳,土著次之,维扬江北又其次也。修容饰貌,争妍取怜。所著衣服。竞尚新裁。灯火连宵,笙歌彻夜,裙屐少年,鲜不丧魂惑志者,其即销金之窟与?
唐家弄有二,唐瑜之故宅也。在鱼行桥南为东弄,在阘水桥西为西弄。悉丽人所居,途虽逦迤,游踪竞集。纷壁明窗,备极闲雅。每至更阑人静,琴韵箫声,犹彻墙外。闽粤大腹贾,拥厚赀者,遨游其间。意有所属,辄张夜宴。斗酒藏钩,乐无逾此。缠头一掷,动费不赀。噫!焚香十斛,下箸万钱。谁弗穷奢相尚,求其泊然雅素。静好自娱,则未之见也。
梅家弄以梅宣使得名,地颇幽僻。每有丽姝,避喧趋寂。僦屋其中,靓妆雅服,位置自高,羞与坊曲中伍。惜以时有锄兰恶客,斫桂荒伧,摧折百端。至一月数迁,不遑安处,是亦胭脂山之孽障,风月海之魔澜已。
鸳鸯听侧,地亦幽深,十余家相连属。每有阛阓豪家,一月出数十金,以供美人挥霍。自此闭置闲房,他客不能见矣。然间多黠婢,俟其它出,则窃召所欢,以啖重金。甘为野鹜,耻作家鸡。烟花本质,往往然矣。其能谢客杜门,镇日不下楼者,吾闻亦罕。
虹桥西南为白栅,曲折以行为西仓桥。白栅南为张家弄,其地附近多藏匿名姬。此中间有双趺不缠,而姿首明秀,稍着名誉者,每乞灵于高底,以求齿于姊妹行,其娇揉亦良苦矣。此辈大概来自吴门,无所依着,遂作此生活。嗟乎!风絮飘零,落藩堕溷,孰有甚于此哉?
城外临河一带,自北至东,亦多倡家。编竹为篱,抟泥成壁,湫隘殊甚。稍自爱其羽毛者,每不屑处。然亦有佳丽杂处其中,非由操术不工,即由名誉未噪,托迹下流。为时白眼,虽名士失所,何以加兹!顾一陷此阱,即身难自主。情殊堪悲。爱花成癖者,幸物色而调护之,慎勿以其地而忽诸也。
黄浦中有船妓,略如蜑户。然绝无佳者,今率与番舶黑人交。舆隶见之,皆掩鼻过矣。其近虹口处,有西洋妓艘,岁一二至。华人之能效夷言者,可易妆而往。缠头费,亦不过二十余金。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当不惜金钱,以领略此奇芬耳。
勾栏院中,率皆礼神佞佛,以祈默佑。朔望必于户外焚纸箔,而撒以盐,谓之现银。月必享财神,俗呼为接路头。每值空王生日,多爇檀旃,香篆缭绕。清晨诣寺庙,乘纱与以过者,绎络不绝。覆袖底之文鸳,拜鞋尖之彩凤。含情微诉,无非为所欢私况,是亦谄而近渎矣。
二月二十八日,为城隍夫人诞日。街市悬灯,士女骈集。清明、中元、十月朔,邑人例奉城隆出巡。谓之三节会,妓女多着赭衣白裳,蓬发锒铛,乘舆后从,谓之偿愿。油头浮滑,追逐指视,品评妍媸,媚神即以招客,计亦良得。
沪城少水,无画船箫鼓诸胜。春秋佳日,士女出游,多萃于西园。园有茶寮十余所,莲子碧螺,芬芳欲醉。时来丽人,杂坐成群。每当夕阳将落,人影散乱,真觉衣香不远。轻薄少年,乡曲狷子,掉臂其间,多与目成而去。
城中游览之地,以城隍庙之东西两园为最盛。西园游人杂沓;东园则双扉常键,值令节始启之,幽草孤花,别开静境。中有高阁,可远眺,为城西胜处。桃花开时,士女丛集。也是园,池石苍古,景颇空敞。芙蕖盛放,亦可消夏。他所皆静僻,访古者偶一至焉,美人则绝迹矣。近城村里,如龙华观塔,静安浴佛,虽多胜事,往游者实罕。
四月有兰花会,六月有荷花会,九月有菊花会,皆折简招宾。征歌侑酒,荷花盛于南园,近皆呼也是园,亭台空朗,逭暑迎凉。游赏者殆无虚日。纨扇罗衫,翩跹而来。钿车珠幕,栉比以至。洵为脂粉之逸情,裙钗之胜概也。
八月十五,每家必烧斗香。至夕,倾城粉黛结伴闲游,踏月访亲,听趾所至,谓之走三桥。以西园及蕊珠宫为最盛,烛光夺月,篆烟散香。于时绮縠被体,茉莉堆鬓,粉汗蒸淫,履舄错沓。轻薄少年,掉臂其间。堕珥遗簪,为乐无极。宵阑月斜,游人稍寂。于是静女两三,素妆以出。凉蟾如水,薄云作花。邂逅相遇,适我顾兮。彼俗子者,或将以花妖月魅疑之也。
妓家食品,多以甘浓香脆为佳。甚或取诸外肆,求其纤手亲调羹臛,千百中无一人。近以惠林馆为巨擘,肴馔精洁,尚堪与吴门伯仲。若其一家之中,自有厨娘。客来咄嗟可办者,惟堂名能之。至于顾厨珍品,董灶新茶,则近代已罕见矣。岂能于此间求之哉?
青楼所著画屟,镂空其底,中作抽屉。杂以尘香,围以雕纹,和以兰麝。凌波微步,罗袜皆芳。此尤服之妖者。或有置以金铃,隔帘未至,清韵先闻。近又有曳男子履者,绣以蝴蝶,虽镂金错采,制作精工,而行步绝无婀娜之致,窃听不取。
洋泾桥北,多粤东女子,蜑户珠娘,自远而至。风日晴郎,连袂游行,殊足一新耳目。大率以帕裹首,锦裤绣屟,椎髻窄袖,装束殊异。类皆丰硕白皙,足长八寸。其佳者,肤白如雪,眼明于波,不让顾喜肉屏风也。远商多购为姬妾,筑屋别居。然有所属意,辄引与为欢。其有黠妪,假粤妆以媚远商者,亦猝莫能辨也。
小南门外,多野桃花,每值开时,乱红堕水,其地平远,烟草芊绵。人家比屋而居。多有情女子,春暮盛开,游士麇集,短墙曲巷,寻花而语,有所属意,径往叩扉,谴诃不及也。然镏院重来,辄有人面东风之感矣。
沿城数里,丝柳毵毵,草色成茵,湖光摇黛,迥非尘境。俗士之迹,所不能到。疏窗半启,镇日帘垂。堕钗徐闻,可人如玉。游狭斜者,即求观其音容而不得。惟一二素心人,时与往来,乐数晨夕,钱刀弗甚较也。
沉香阁东,最著者为朱家庄。过小石桥,为季家弄,画锦坊,西为薛弄。深街曲巷,别有洞天。循径而行,菜畦数弓,柴扉双板,自觉幽致冷然。每至薄暮,红裙翠袖,历乱帘前,令人目不给赏。流目送别,则荥阳坠鞭;选美征歌,则群花夺宠。可不谓尽态极妍与?
青楼居如栉比,其间最胜尤众狂骛者,土人谓之堂名,盖即妓院遗意,粉白黛绿,列屋而闲居,主者谓之本家。最佳者,谓之堂顶;下者谓之堂底。最盛者一堂中可四三十雌。丝竹肉手,若手艺较优焉,故声价甲于他媱舍。城中不盈十家。院子深沉,楼阁高迥。层槛回廓,宛如世族。青骢白板,阗咽其间。烛夜花开,瑶筵竞起。钿钗争飐,锦袖欲飞。翠绕珠围,虽石季伦金谷之游,不是过也。访艳者至此,殊有观止之叹。
外此则曰草台,规模亦略相埒。房栊深邃,被服丽都。客至则调片岕,供爪果,茗杯甫进,而粉黛杂陈于前。客意有属,即可定情。踖柳眠花,顿成鸳梦。虽春风一度,各自东西,亦未始不可慰牢愁,遣羁旅也。其夜合之资,及他事率递减于堂名一等。故冶游而惜费者,往往舍彼取此。
其次曰私局,虽不敢与二者比肩。然闲静则过之。不能家有厨娘,每逢燕宴,辄取诸外肆。帷帐衾裯,必务精洁。花朝月夕,佳客过从,煮茗衔杯,略有风趣。近日城中多至三百余家,诚称极盛。呜呼!俗之华靡,风之淫侈,于此可见。
或有名媛,购屋僻地,俗子未易谋面。自称住家,不与院中人等。往来宾客,不过数人。无门庭喧沓之咎,唱曲搊筝,捧觞调岕,皆不屑为,率以小鬟任其事。其恃娇尚奢,有邀人传粉,不自着衣光景。
沪城于旅邸,藏置丽姬。若惬客意,即荐枕席。故宾至如归,有室家之乐。谓之花寓。此岂管伸父女闾三百之遗意与?其僻巷中多阿芙蓉馆,调食者,率以女子,客入以百钱赠,若留宿亦须一饼金,较之吴市看西施,稍觉便宜耳。
沪城有卖花媪,善作雉媒。于小街隘巷,构屋数椽。凡客所属意之美人,虽良家妾媵,不难托其招致,但不能作夜度娘耳。富室子弟,多饵以重金,谋片晷欢,名曰借台。薄俗如此,求其独清独醒者罕矣。
其余略有数等,等愈降,品愈卑,率皆与夫仆隶所游。大雅所不屑道,等诸自郐,无讥可也。嗟乎!沪城大仅如斗,而女闾成市。偏多脂夜之妖,其谈艳者,犹谓尽人如玉,遍地皆花,不数扬州之盛。正恐盛极而衰,为有心人所深虑耳。
衣服之制,以青楼之趋尚为雅俗。沪城之妓,皆从吴门来,故大半取吴为式。其为客措办者,悉取诸采衣街上,丽制雅裁,任其自择。其时下妓多呼缝人,授以新样,备诸纽织,穷极巧靡。若其淡妆素抹。神韵独绝者,当别具只眼物色之。
花草滨,三牌楼一带。多设花肆,异蕊名葩,靡月不有。美人头上,颇不嫌寂寞。每至夏秋之交,建兰素蕙,入座清芬,佛手木瓜,堆盘鲜色。可以参茗柯之禅味,洗酒国之俗酲。其茉莉、桂花,可结为球。悬诸碧纱橱中,媚香四溢。薄醉初醒,梦魂俱适,温柔乡洵有佳趣。
闺中香品,别有妙制,粉奁脂盝,必非市肆所陈乃佳。若能得内宫秘方,手为配合,则久用之后,肌理色泽,自觉光悦异常。近日所行玫瑰洋皂,亦能滑肤。微嫌其气韵不能入时。至其琉璃瓶中各种花露,奇馥扑鼻,真有衣敝而香不灭之妙。较之焚芸屑麝,可免焦腥之味。然平章香国者,率以其异品而摈之。学宫西张汉师家,著名已久。凡口脂面药,澡豆香橐,亦颇精巧。每当浴后茶余,芳馨袭衣,留髡送客,薄解罗襦,令人心醉。
酒兵茗战之余,率厌肥浓,多求鲜果以悦口。沪之水蜜桃,尚是露香园遗种。大几如盘,皮薄香甘,入口即化。他如洞庭之芦橘、杨梅,亦南方所仅见。至闽之甘蕉、荔枝,北之葡萄、水梨。自远毕集,夜阑消渴之际,剥肤咽液,凉沁诗脾。
教坊演剧,俗呼为猫儿戏。相传扬州某女子擅场此艺。教女徒悉韵年稚齿,婴伊可怜。以小字猫儿,故得此名。沪上工此者数家,清桂,双绣,其尤著者,每当传粉登场,锣鼓乍响,莺喉变征,蝉鬓加冠,迷离扑朔,莫辨雌雄。酣畅淋漓,合座倾倒。每演少者以四出为率,缠头费,破费主人四饼金耳。
名妓下捎多不可问,其衰退为房老者,什无二三。安能于苦海中,别开青莲世界?西园茶寮中鬻青果者,多属女子。皆来自锡山与吴下,眉目亦间有娟秀者。无赖子每啜茗时,掷钱竞售。捉腕捺胸,备诸妖态。日斜果尽,随至其家。是本不必为妓,而自堕恶趣中,亦可伤己。
拣茶女子,多系小家贫户,布裳椎髻,楚楚可怜,然愈足见真色也。晨去晚归,率皆结伴联群。姿美者处之内室,工少而获倍,其中多不可致诘。以日得百钱,而甘玷无瑕之玉,为父母者,何愦愦乃尔。
妇女之以罪案逮系者,例发官媒逻防之。其地在五老峰后,粉墙书“官媒”二字者是也。俗呼为官卖婆处。其媪巧于渔利,略有姿致,即饰盛妆以迓客。或守志不从者,则抶以非刑。长官虽知弗问,大似有明籍没教坊之弊制。苟案中漏网之奸夫啖以重金,仍可作野合鸳鸯,其法可谓疏己。
卷中
沪自嘉道间,名流踵至,提唱风雅。领袖章台者,如王月仙,褚云孙。固一时之秀也。其时朱、陈以财雄,丁、王以侠着,闽粤大贾,皆拥巨赀,不惜千金。为此中生色。乃喧天鼙鼓,惊破仙音,环海螺桑,终沉鬼国,世易时移,不禁今昔之感。余作沪游己晚,不及见盛时事矣。听花月之遗闻,览繁华之新集。尚有承平故习,淫冶余风也。惟寻春杜牧,未见吴娘;骂坐灌夫,每多伧父。不特减雅兴,将何以佐谈资。则是编之作不亦赘乎?然而空谷幽兰,以无心而忽遇;天涯芳草,亦何处之不生?姑采尤者录于篇,以所见为后先,不以妍媸为甲乙也。
明珠,风情绰约,酷似洛真。体态轻盈,蹁跹善舞,不让乐天春草也。所居小楼三楹,枕于大道。琢玉成片,悬于檐牙。每触微风,锵然相击,过者谓此中有人。辛亥孟秋,咽于曹家小阁,卮撰有序,女昆弟数人,并皆殊妙。然无一当余意者。最后见一姝,云鬓蓬松,往来于银灯之下。欲语不语,若笑非笑,询之则明珠也。酒阑灯灺,斜倚熏笼,有留髡送客之意。是夕酒渴甚,不能成寐。起殊早,疏星在河,斜月挂树,明珠手瀹茗,与余絮语。谓余曰:“儿得千金,构屋城外。曲房小室,幽轩短槛。环植花卉,若得此与君偕老于中。何如?”余笑而允之,嗟夫!天涯杜牧,沦落甚矣。安有十斛明珠,买此娉婷,贮之金屋耶?
吴门朝馥,行二,风致婀娜,面有微麻,不损其媚。居白栅,于章台中,名誉不甚着。而诙谐臻妙,不以劲词忤宾客。亦流辈之翘举者,与绣珊沈子绝相昵。绣珊丰姿秀彻,酷似好女子。谙音律。尝妆束登场,演《断桥》一出,缠绵哀丽,举座皆惊。朝馥时留之宿,未尝索夜合资。每曰:“侬若遇张苾挈,虽为之捧溺器,亦心所甘焉。”后嫁茶商,以千金为之脱籍。闻其于将嫁之时,犹与绣珊啜泣竟夕,啮臂为后约云。
绿筠,姿容妍审。稍识之无,双趺不纤,而举止闲雅。自言本惠山女道士。年及笄后,从人而逸,所欢之父母不容,立驱之出,彷徨无归,乃堕烟花。先游邗上,转徙申江,僦屋于盐官塘。小舍三楹,纤尘不着。时已齿增色退。而群屐少年,入其室者,无不迷惑失志。岂殢人者真别有在乎?闻其于几席之间,皆能合欢,不减阿■⑴任意车也。
芸卿,姓陈,兰陵人,隶籍吴门,名誉大噪。已酉孟秋,避水至沪,因家焉。初其父为客于粤,娶粤姬绝美,生芸卿。四岁即解音律,及长入教坊,芳声清激,媲美宋腊。芸卿,姿仅中人。风格殊胜,扬蛾微眺,见者神为之夺。既至沪,闭门谢客,侨居僻巷,入踪罕集,与笠泽沈君交綦密。一日余偕沈往访,已薄幕矣。张燕于小阁中。值芸卿病齿,翠眉半锁,妩媚俞增。娇弗禁酒,弱不胜衣,真觉我见犹怜。酒酣为度《懊侬》一曲,响遏行云,清讴徐歇,余韵绕梁。有谬以余能文告之者,芸卿喜甚。倩余作传,余诺之而未果也。后闻某公子以五百金为之脱籍,擅专房宠焉。今沈君落魄江淮,余亦丐食沪上。欲归不能,而芸卿已得所天。其相去何如耶?更阑烛灺,濡笔记之,辄自伤也。
双鸳,家沪之东村。肌色虽黑,而光艳绝人。余戏谓之墨芙蓉,盖媚猪之俦也。家甚贫,以针黹度日。后为陆媪所见,笑谓其母曰:“尔家有钱树子,何忧为?”其母惑之,因卜居于城,稍稍作此生活。偶遇大贾,骤获不赀,甚矣。刺绣文不如倚市门也。吴叟樵珊尝钾之,其时双鸳已厌风尘,意将择人而事,嘱渠至其母家。越数月,樵珊偕余往访,天台路歧,竟迷前踪,徘徊良久,惆怅而返。
桂馥行三,靡曼风流,纤浓合度,丹唇皓齿,旷世无俦。居豸狮弄中,斗室粉墙,备极幽闲之致。自视甚高,不屑与院中人为伍。性喜静,独处一楼,稀见宾客。蓬荜既深,轮蹄罕至。余偕李君秋纫往访,得见其面。略序款曲,翩然却入。其妹素■⑵,年才十三,短发覆额,双鬟垂耳,已觉娉婷可喜。时已向夕,设宴于阁中,有双凤校书,与秋纫旧相识,而呼桂馥为假母。丰神韶蒨,调笑无双,亦可人也。素■⑵颇属意于余,黄昏微倦,斜倚于怀。更漏三滴,匆匆话别,缠绵之情,寄于言外。恐将来瓜字初分,必当突过阿姊。
绣云,一字琴仙,吴之吴趋坊人。少有殊色,九岁鬻于勾栏。房老爱之,不啻拱璧。十五梳拢,艳名噪一时。所交多贵公子,有刘二者,参戎介弟也,嬖之甚,出金缯为落乐籍。僦屋城南,笔耕针耨,如倡随焉。继而海氛不靖,流徙金阊,凡约指搔头之属,尽入质库中。复业沪上,仍抱琵琶,余从邢子游,得识其面。辛亥中秋,月色大好,余散步虹桥,偕杨君往访之,留宿其舍。绣云姿韵天然,风流秀曼,肌如截肪,肤若凝脂。坐于轻纱帐中,真如一堆艳雪。夜凉人定,始共就枕。桃笙簟滑,热香四流。床中结茉莉为球,宿酲初解,芬芳沁鼻。如游众香国里,后至云间,不复觌面。杨花已老,不知飘泊何所?良可悲已!
兰笙,吴门宦家女也。胫跗纤妍,腰支轻亚。生长豪华,为父母所钟爱。顾年及笄,犹未字人。深闺刺绣,幽怨盈怀。仆张福者,美姿容,见信于主人。出入闺闼,遂与兰笙有私,相约潜遁。初窜云间,为匪人所劫。既将至沪,鬻于章台,僦屋鸳鸯听畔。清迥岑寂,杳然殊境。疏窗明牖,玲珑相望。檐前什骏,因风摐击。游其室者,谓不减眉楼也。余识兰笙,四阅岁毕。未尝少有投赠,而待余之意,终不衰。兰笙深以昔事为讳,每询及之,则泪痕承睫,若不胜情。嗟乎!若兰笙者,虽曰前因,究竟自贻伊戚耳。
珠儿,姓常,素居北关。与母相依,朝餐不继,恒仰给于十指。其后所适非人,有彩凤随鸦之恨。常把镜叹曰:“如此姿首,苟屈节入章台,何忧不曳罗着绮耶?”有丁生者,游冶子也,与之为邻,悦其美而心动焉。时有投赠,值珠母生日,丁以巨金为寿,由此往来如亲串。丁又时与鹾贾饮酒其家,珠儿因是得小裕。以千缗购二女,一字桂贞,尤为慧倩,亦后起之秀也。枇杷巷里,宾从如云。珠儿齿虽长,而风致嫣然,工于酬应,见之者无不色授魂与也。性恶烦嚣,徙居小天竺侧。帘栊峭静,室宇精洁。陈设之物,穷极幽艳。世俗女子,弗能及也。桂贞继为茶商所昵。所掷缠头,动盈箧笥。后又以重赀为聘,珠儿由是闭门谢迹,以养痾为辞。殊儿既与丁相处数载,情好弥隆。丁家虽落,而珠儿待之益厚。丁凡所需,无不取资于珠。虽伉俪亦蔑以加。嗟乎!狭斜之游,贫而被弃者多矣。即夫妇间亦不能无交谪之言,而珠儿顾衣布茹蔬,与丁偕老,岂非情有独深,为今所罕见者哉?是则可传也已。
巧福,沪城人,良家子也。四岁时,其母贫不能自立。弃诸路旁,酒垆妇取而养之。长益慧美,虽不妆束,而云鬟星靥,艳绝如神仙中人。有商人见而爱之,给值乞养为寄女,僦屋东关。商素有储蓄,故巧福钗钏步摇,炫倾一时。然巧福性动,不乐绳检,破瓜时已有所私,其父弗知也。后遂为轻薄所诱,不殊柳絮飞花,落藩堕溷矣。余与巧福相识时,年甫及笄。姿容妍媚,风致婀娜。双翘如细笋,体若环肥,不伤其雅。巧福虽入章台,而位置自高,不琐琐与人较钱帛。壬岁夏间,巧福居虹桥左侧。余薄暮往访,小燕其阁中。银灯初上,情话缠绵,备极旖旎之致,街鼓紞如,宾客尽散,于是启秋纱之帐,拂湘纹之簟。巧福谓予曰:“妾识郎君,匪伊朝夕,眷慕之情,既深且挚。今得勾留小住,了此夙因,妾愿毕矣。”巧福虽不识字,而性爱文人。谓愿供俸砚之役,不乐为纨袴妻。惟所交多鹾商大贾,终不惬其欢也。余家又贫,力不能致,岂非有限之者耶?
采芳,彩玲,徐妪之养女也。僦屋艾家弄中,姊妹花盈盈竞秀,倚为钱树。采芳齿稍长,风韵犹饶,善吹萧,声调遒逸。又喜诙谐,妙解人颐。第与人戏时,辄批其颊,绝似牙娘,伤人肌肤。彩玲产自江北田家,见人腼腆,音殊弗佳。然歌时声如裂帛,绝不类其吐属也。壬子花朝,小桃才放,余始自里门来毗陵。潘君折简招燕,特为洗尘。采芳意在嬲宿,连举巨觥相属,醉不能归。遂留焉,及醒则暇帘已透三丈日矣。后绝不往,聊志于此。以见醉乡中一段因缘,亦不可负之也。
招福,姓金,鸳湖女子也。年十七至吴门,名噪甚。继忤豪贵,遂徙于沪。侨居梅家弄。三椽精舍,布置颇幽,小阁垂帘,几榻上绝无纤尘。客至则茗碗精洁。招幅虽处平康,而娟静自好,不轻见人。纤腰细颈,皓齿明眸,一时俊物也。壬岁季夏,余偕汪子夜造其庐,雪藉冰脯,咄嗟而办,四壁多黏时人题咏。招福能操琴,非遇雅流,弗屑发声。是夕焚香危坐,为余一弹,觉筝琵之音,祗增俗耳。后闻与汪子往来最稔,余亦不复往访,仅于兰笙席上一见之而已。迄今思之,往日酒痕,犹留襟袂,琴弦余韵,恍若不绝于耳也。
云仙,少居茸城,颇着名誉。轻躯鹤立,颀然而长。初至瀛壖,即集褚伶于西园演剧,观者靡然倾动。余友月舫,与彼有一夕欢,壬岁季夏,偕之往访。见其一钩罗袜,步惯凌波;八幅纱裙,行常窣地。洵此中翘楚也。云仙既见月舫,弗甚款洽。背面不语,殊有怨态。余谓月舫曰:“负情侬从何来?既得新人,忘却故人。能不令云娘气结郁?”云仙乃启齿粲然,留余小燕,更阑始别。临行犹持烛送出,嘱余再至,意甚丁宁,且曰:“请致意萧郎,勿以陌路视妾也。”嗟乎!云仙其真缠绵于情者乎?出门视之,惟见疏星在天,明月满地而已。余为恍然,若有所触。未知月舫,亦有动于中否也?
金玲,家在熏园。颇多松月,精庐邃阁,诘曲深严。疏牖不启,珠栊常垂。猊鼎焚香,门无杂客。鬟梳嫽俏,酷似宫妆。虽处风尘,颇耽寥阒。长于吹笛,声调凄远。清秋月朗,倚楼闲弄,羁人听之增愁,佚女闻之起怨。余当夏仲曾造其舍,揄云袿,飘雾縠。纤秾合度,举措皆艳。常语予:“本笠泽女子,少小即学刺绣,不幸总角为匪人所诱,以至今日沾泥堕溷,非复昔时。”话竟,辄呜咽久之。金玲性恬淡,羞对宾客,每杂俳谐,辄无酬答。秋棠主人,花月平章也。偶过访之,曾以新诗,盖尤倾倒之至云。
璇姑,粤人姬也。龋齿愁眉,善为妖态。僦屋城南,认王媪为假母,稍作烟花生活。余识之己矣,时往其室。壬子仲夏,粤人选事,王媪处诸妓星散,独璇姑在舍。璇姑小病才愈,斜掠云鬟,凭阑不语。隔帘视之,如芍药笼烟也。日将夕,王媪设精粲于西窗,留余小饮。情话久之,夜己深矣。更阑雨恶,不能旋归。蜡炬烟微,熏炉香冷。遂与璇姑缱绻,待旦而别。雪鸿泥印,小事勾留,不可谓非滴沥声之作合也。
彩琴,兰陵人,辩慧女子也。风态妖丽,言词巧艳。淫冶善酒,狂逸不减润娘。所居三楹,缔构颇新。迥环四合,曲屋自通。春秋佳日,率多名士醵宴。往访者,结驷于门。彩琴高髻靓妆,独坐一阁,甘果美酝,胪列几案。榻上绘士女会合之图,酒酣则与客纵观,恣其谐谑。余尝秋夕小饮其室,佳馔初进,清歌继兴。俄而帘月如圭,晶莹斜射,遂撤桦烛,彩琴为席纠,故设僻令。余连沃数十觥,每飞一觥,则必立尽。彩亦所罄无算。余曰:“今日真为颠饮矣。”彩琴时薄醉,虽不及乱,然己玉山渐颓,星眸微倦矣。尹啸霞为写《海棠春睡行看子》,剧描醉态。彩琴见之,辄自笑焉。
小玉,明珠之养女。素面如玉,双鬟若鸦,亦此中之矫矫者。明珠前在吴门,工乐器,以衰退为房老。有女曰四官,小字韵玉,有秋水芙蕖之目。孙笠舫,旧相识也。壬岁秋九,余极意寻芳,笠舫特举小玉以应。初见之次,即设佳馔。时时眄睐,意有所授。是夕留宿,低帏昵枕,婉恋殊深。近闻明珠弃叶为栈主,小玉亦已适人。桃源非路,香梦难寻,曷禁惘然耶?
附廖宝儿小记
宝儿,粤人廖氏姬也。室本素封,广厦曲房,蓄臧获数十辈。后其夫以淫博顽家,乃僦屋鹌鹑桥畔。小楼临水,斗室精洁。宝儿亭亭玉立,顾影罕俦,肌肤明润,弓弯纤小,一时之秀也。余小驻于兹,年华四瞬。问柳寻花,间有所属。然到眼差可者,卒无一人。辛亥仲冬,张红红作蝶使,得与宝儿见。觉其举止闲雅,酷似良家子。所陈设之物,亦幽澹入古。枣花帘底,对坐不作一语。张子为系红丝,遂定情焉。帏深烛灺,呜咽谓余曰:“荡子不归,空床难守,欲得素心人与数晨夕。今幸觏君,愿久相处,无相弃焉。”由是酒楼酤饮,茗寮小啜之余,时至其室,脂香粉影,弥觉销魂。余亦不知情之一往而深也。
宝儿雅有花癖,性尤喜梅。槛边阑角,时栽数株。及迁桥侧,室仅如斗,无隙地可种,犹购佳卉,手植于盆,虬枝屈曲,供于矮几,花时满室皆馨。其剪枝薙叶,别具慧心,偃仰类可入画。宝儿自谓艺术之巧,不减宋仲儒。不喜于鬓间插戴,又不肯折以供瓶玩,皆恐伤其生意也。
余始见宝儿,赂以双缣,阍媪意犹未足。宝儿自食仅菜蔬,而酒馔,月辄数万钱。心甚疑之,红红谓余曰:“其夫实未外出,用甚奢。所得缠头,不足供一博。”宝儿饮食常至不给,娥脸不舒,枕函时有啼痕。噫!命薄情深,若宝儿者其尤哉!
一日既夕,往访宝儿。未及门而遇警,狂伧构祸,好事多磨,悒悒若失者累日。翌晨红红来,藉托微波,芳姿复觌,幽怨更深。宝儿曰:“曩夕之警,是妾莽叔所为。博无资,故至此,妾已诮诃去矣,后可勿虑矣。”言时若有不胜其悲者。
沪城殊乏清泉,宝儿当秋雨初过,辄涤磁瓮以贮,大罍小盎,灶室几满,有宿至一二年者。宝儿备论茶味,尤让水色。味取其轻醇,水辨其老嫩,有如苏廙之品汤。宝儿少尝习词曲,能识减画字,问余曰:“古人有嗜茶而著书者否?”余曰:“陆羽有《茶经》。”即乞写一本,置于香奁侧,常令指授,亦闺阁佳话也。
宝儿爱洁有癖,衵服必三日一易。帷帐不着纤尘。几榻盘盎,日令董媪以水洗拭。熏炉茶具,必自识别。虽与余亦不共。静坐封之,弥觉俗氛坌涌。
余冬时喜熏香,颇有荀令之癖。宝儿因具小炉,研芸和麝,日为焚炷。由是枕衾衣袂间,常带芬馥。宝儿曰:“是尚觉甜俗也,我家旧蓄海南香,非近今所有,不知犹在否?”因搜得零星数片,曰:“必待良辰爇之。”一夕雨止月明,瀹清茗,擘佳果。小坐帘底,拨炉细爇。一篆微袅,万念俱寂,此境殊不易领略也。
宝儿秉体素弱,性更畏寒,至冬熏炉不去手。余馈以白凤丸,笑掷之旁。曰:“妾昔盛时服之,几至百裹,复奚益哉?”偶染小恙,亦不肯饵药。惟日啜双弓米,曰肺腑能清,病魔自却。
宝儿门无杂宾,余适以他故,数日不往,辄有怨容。黯然谓予曰:“妾又被莽叔逼死矣。莽叔以妾与君欢,狺语哮声,日闻于耳,恐不得终事君,奈何?”余曰:“叔所短者,博资耳。请以二十朱提为赠。”自是久无烦言,宝儿亦甚乐,真如苏五奴吃■⑶子亦醉者。
宝儿嗜旨酒,余馈以橘酒一石,然不肯轻饮。值盆中建兰开,对之辄尽数爵。时予夜醉失帕,宝儿以绡帕为赠。上绣回文诗。珍之不啻拱璧。余笔囊已旧,宝儿特手制一囊以易之。女红精巧绝伦,针细缕密。髣髴露香园遗制,人见之争夺,因转乞宝儿再为之,弗屑也。
宝儿所居小桥半圯,艰于出入。意将为迁乔之莺,苦乏钱刀。余以二万缗为助,然宝儿幽悒愈深,黛影凝愁,眼波盈泪,若有不可告人之隐。余抚慰再三,移时而出。红红尾谓余曰:“闻其夫将谋不利,欲胁君出百金,以快一掷。”噫!余笔耕墨耨,安有盈余赀,以供博徒挥霍耶?
自是之后,不往者数月。仲夏与秋纫谈及宝儿之艳,秋纫亟请一见。遂冒险偕往,宝儿适挽慵来髻,不施脂粉,见余至,惊喜殊甚。私谓予曰:“自郎别后,靡日不思。屡遣董媪达意,而郎门深似海,无由得通,继我家老仆遇郎于途。其时郎与数友偕行,又难启齿。妾每晨临镜理妆,辄为泫然。自恨命薄,不得复与郎相见。一吐衷曲,妾金钗典尽,荩箧频搜,郎独不相怜乎?”余闻言恻然,时已薄暮,因辞而出。秋纫笑曰:“余从壁上观,犹代君销魂,况身历其境者耶?”
秋纫与余去后,未能忘情。复偕公寿潜往访之,茶果清谈而退,临出,呼谓曰:“不偕王郎来,君请勿复至矣。”时宝儿凭栏与语,楼近河侧,临流凝睇,黛影横波。公寿戏谓之青溪小姑。
一日秋纫复嬲余同去,宝儿曳黑纱裈,着白罗襦,拖绣屟,笼玉钏,双腕如雪。见余至,喜甚不能语。秋纫微笑视宝儿,目不转睫,宝儿微觉含羞,俯首捻余带曰:“此非新人所赠耶?”余曰:“青楼荡妇,匪我思存。所不敢忘者,惟卿而已。”宝儿自携银刀剖瓜,色赤若琥珀,味甘若醍醐,汁凉若冰雪,食之溽暑顿消。宝儿已于他处购数楹,频幽敞。设余不至,则消息末由而通,其或尚有缘分耶?
宝儿既迁新第,红红又回锡山,余未识其处,莫得其耗,自此遂绝。一日过其书宅,见门上燕巢如故。紫雏数头,引颈巢外,呢喃如旧识。窗纱仍闭,悄然无人,桥边绿苔,长已涩户。踯躅久之,不忍遽去。室迩人远,徒怆我心矣。
养痾归里,郁伊寡欢。追念绮游,真如梦幻。宵阑月黑,触绪纷来。玉溪锦瑟,樊川绿阴。悲感窃深,用写之诗。所谓断肠人远,伤心事多也。遂作七律四章,同顾涤盦师叉字韵,聊录于此。其一云:
药炉烟里鬓丝斜,御湿还宜制木瓜。
久已冥心思学佛,安能抱疾再寻花。
新诗索署裙边字,醉墨留题壁上纱。
昔日绮游今始悔,情天变幻念纷叉。
其二云:
此是销金旧狭邪,馈金愧乏一瓶瓜。
参来梵呗筵前笛,散着天魔袂上花。
水国娇娃屯画舰,蛮方中妇障轻纱。
粗才已分江湖老,天遣飘零温八叉。
其三云:
朱楼曲院道旁斜,碧玉髫年初破瓜。
愿作小星比桃叶,自怜薄命怨杨花。
二分月上三层阁,一寸心通六幅纱。
沙叱飞来人面改,重寻香路恨多叉。
其四云:
移居城曲板扉斜,别后音如断蔓瓜。
已分不圆今世月,可能重见此乡花。
荒凉残照昏颓壁,冷落流萤点画纱。
一度经过一惆怅,小桥欹侧老藤叉。(红蕤阁韵卿内史校宇)
卷下
海滨纷丽之乡,习尚侈肆,以财为雄。豪横公子,游侠贾人,惟知挥金,不解文字。每值春秋佳日,番舶估船,羽集鳞萃。探花觅柳,按曲听歌,殆无虚晷。妖姬名倡,狎客冶优,争奇献巧,工颦善谑,以冀一当,能于酒肉围中、笙箫队里,静妤自误,别出一片清凉界,可为雅流韵事者,未之有也。然而豪情胜概,偶载一二,亦堪为花国生色。四方名彦,来遨来游。诗词点缀,居然旖旎。安见《谱申浦》之新声,不及《续板桥》之旧艳也。
蛟川姚梅伯作《苦海航》,填《沁园春》乐府百八阕。出以俳谐,备诸猥亵,冀以唤醒痴人,真清夜钟声也。虽然,茫茫欲海,堕苦趣者无量,方且溺不肯出。梅伯欲施此一苇,令彼中人尽舍迷律,而渡觉岸,恐不能耳。宝山蒋剑人,曾为《苦海航》作序,今附录于此:
上海当南吴尽境,南闽粤,北辽蓟。东西洋番舶估舰,羽集鳞萃。元设市舶提举,自明以来,遂为壮县。四明复道人,以酰摩首罗王顶眼观之曰:“噫!此苦海也,海之中众生无量,苦趣亦无量。无已,姑举其一。女闾成市,时则有脂夜之妖。或天人,或沙修罗,或干闼婆,或药叉,鸠盘陀,无不有也。其间最胜尤众狂鹜者,厥名为堂。一堂中可四三十雌者,丝竹肉手,若口艺较优焉。故声价甲于他媱舍。贵游子弟,质柔脆,剧狎接,几何不夭折?商贾拥巨资,倾其橐,昏夜袒败絮,毒被体,遭街子诃骂,讯之昨翩翩裙屐流也。顾彼中人何尝不自阱?无虑粉骷髅,流浪生死,脱不死,老大鸡皮妪,何处作乞怜生活?幸少缓须臾,务为眩惑,惟恐毫发态不尽也。悲夫!”道人大不忍之,作乐府《沁园春》调,百有八解。备诸猥亵,或谓伤雅。余曰:“是未读大雄氏之书也。触为身尘,文殊不能出女子。定惟如来,能摄阿难。菩萨有情,不难化天人。沙修罗,干闼婆,药叉,鸠盘陀,而为说法。虽然海之中,众生堕苦趣者多矣。能入不能出,道人安施此一苇哉?”
王耕莘,邑之富户,家赀巨万。素着挥霍名,掷千金于虚牝,无吝色。同时有丁某者,富与之埒,而又交善。同以倾财挟妓相尚,每裹金环约指数十事。聚妓一堂,偏散于地,令其逐取为快。耕莘于数年间缠头费十三余万。丁亦耗无算。好事者,集其事谱诸管弦。号曰上海码头调。至今曲罢酒酣,每每唱之供笑乐,赢得豪名传遍青楼矣。耕莘今尚在,闻其后痛悔,竟断去一指。而此中由是绝迹,其挥金似侠,其截指似彻。具此手段,可证菩萨果。
浦中旧有小船载土妓,日蒋暮。驶附海舶,分宿各帮。其海舶全身白垩,俗谓之白肚皮船。俱泊浦心,舶中所携红毛酒,贮以玻璃瓶,色红味甘,辣如丁香,功胜媚药。杨征男《淞南乐府》云:“淞南好,海舶塞江皋。罗袖争春登白肚,琉瓶卜夜醉红毛。身世总酕醄。”今此风稍息矣。
西园隙地,男女杂坐围听者,谓之说因果。又有花鼓戏,皆淫媒色饵也。演者约四三人,男敲锣,妇打两头鼓,和以胡琴笛板。所唱皆秽词亵谭,宾白亦用土语,取其易晓。观剧啜茗之余,日斜人稀之侯,结伴往听,亦时有之,然名妓则不屑一至也。有小六宝者,能唱《黄金印》,其唱《方姑娘打布庄》,神情毕肖。又唱《隔河相思》,音节靡荡,意绪哀婉,殆亦《郑风》、《褰赏》、《涉洧》之余意也。
蔡韵卿所识多名士,秦次游,姚海伯皆眷之。韵卿长身玉立,工奕,善弹琴。茶经酒谱,无不精晓。所居楼阁枕溪,每当柳阴蝉静,檐月如水,琴声辄发。然不屑轻见人,为客一抚也。于云间胡公寿独以知音许之,值梅伯绘《忏绮图》成,乞诗公寿,思久未属。倩李君秋纫捉刀,秋纫曰:“非得韵卿捧砚不可。”胡即与同访韵卿,亲为和墨拂笺。秋纫题二绝云:
难了茫茫兰絮因,剧怜清净女儿身。
尽教红粉归香界,大向花丛展法轮。
忏绮何如不忏便,绮情深处即真禅。
阿难不入摩登席,■⑷得楞严第一篇。
诗成,为奏《塞鸿》之曲,音调遒逸。噫嘻!此中雅韵,今无继声矣。
蛟川二石生,名下士也。所眷有云、霞二仙,皆尤物也。云以纤丽胜,霞以秾粹胜。云仙始与二石生遇于四明郡,纤丽定情,缱绻沦髓。及来沪上,重寻旧盟,素欢更洽。所居曰彤管冰蚕阁,湘帘棐几,砚匣笔床,居然有闺阁女史风致。后以他事忤二石生,累月不往。寄声递简,杳不可致。适宝山蒋剑人至其室,云仙谓之曰:“妾闻阿娇失欢于汉武,长卿为之作《长门赋》,以回其心。今妾与姚君偶有微嫌,夙欢乖隔。君以才名江左,能以生花笔吐妾衷情乎?”剑人诺之,即作《彤管冰蚕阁赋》,一时传遍北里。某伯与云仙欢好如旧,剑人所作《彤管冰蚕阁赋》,不载《啸古堂集》中,今亦附录如下。其赋及序云:
红蕤帐底,鸳鸯垂四角之灯;朱鸟窗前,鹦鹅传变声之曲。石氏绿珠之屋,翡翠成幄;卢家郁金之堂,玳瑁为梁。其中有丽人焉。其人也,籍隶坊曲,秀出辈行。嫩水生香,家住芙蓉潮里;娭光曼睩,得姓苎萝村中。霞绮十采,仙衣五铢,赠以苕华,方斯艳逸。尔乃沾泥等絮,飘蓬若烟。与二石生遇四明郡,邂逅定情,缱绻沦髓。及来沪上,重寻旧盟。瑶杵捣霜,云英再睹。银湾驾鹊,星夕闰逢。此一时也,上元之夜,飞觞召客,妙伎征诃,别有邯郸才人,俾侍秦川公子。将谓珠树女床之地,鸟妒双栖;桃花玉洞之天,仙合两美。隐语嘲谑,欢闻轩渠。引喻山河,弗喻金石已。无何妖蟆入月,河魁在房,未授陈思之枕,先解醇于之襦。别院银釭,张星不照。一枝玉笛,梅花乱飞。于是郑君薄怒,坐诗婢以泥中;宋玉微词,斥神女于峡外。惹杜郎之春恨,黯然魂销;作子夜之变歌,闻者发指,不为己甚,尚何可言?独是虚室生白,灵镜以收照为明;古井不波,玉虎复牵丝而上。眷言彼姝,独居深念,耻冒新宠,邈失素欢。背烛拥髻,则蜡泪向夕。引臂就枕,则桃骨削晨。新花红阑,纤雨画帘。石黛罢点,海燕不来。感缠绵于宿昔,魂惝怳其如接。人之情也,其能己乎?乃有莺花迁客,蜨梦寓公,偶过荃居,实伤蕙抱。欲使一双玉斧,修月仍圆;十万金铃,替花作枕。小谪神仙,怜麻姑之狡狯;善言儿女,试曼倩之诙谐。爰命兰翰,用代蕿苏。比兴而外,古诗之流,以彼鸾飘凤泊,畴寄苏蕙璇玑之图。伊余瑶想琼思,聊仿徐陵《玉台》之制,其词曰:
夫何佳人之独处兮,愁伊郁而谁语?思奉欢之清辉兮,自因风而微诉。粤夷光之苗裔兮,固长颦而善妩。家伯鸾之所栖兮,视彼德曜有余慕。嗟实命之不犹兮,为青楼之佚女。屏针黹而弗事兮,习韩娥之歌舞。辞乡邦而转徙兮,行瑶姬之云雨。匪予情之所乐兮,莲青泥而薏苦。既宛转而随人兮,笑啼又难以自主。欢一见而倾心兮,乍送抱而推襟。渡鳷鹊于银河兮,鸣凤皇之玉琴。岁冉冉其易逝兮,春华去兮霜飙侵。别四明之山水兮,怀君子之德音。黄歇浦兮山松城,中有女闾兮弦管声。妾入门兮欢弭榜,欢枉绥兮妾将迎。箫紫凤兮筝白雁,裙翠蝶兮镜红缨。恃旧宠兮连爱,惑宿因兮重盟。流水落花兮妾薄命,天长地久兮欢多情。忽弃捐兮中路,羗不知其故也。蕙兰奚入以萧艾,无惑乎欢之怒也。欢之怒兮未可回,妾将去兮终徘徊。抛钿蝉兮委钗芜,弃绣闼兮下妆台。歌声沉兮隔小院,月色瘦兮閟幽苔。朝望欢兮暮望欢,欢心回兮欢身来。珊瑚床兮琥珀枕,待欢来兮荐欢寝。葡萄酒兮芙蓉浆,待欢来兮劝欢尝。欢不来兮妾伤神,欢之来兮回阳春。春人影兮春梦痕,惜春梦兮怜春人。重曰:“欢情多兮,妾命薄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巢有鹊兮,赠有芍兮。以遨以嬉,还于彤管冰蚕之阁兮。”
徐月娥,汪雪卿,善说平话,玉貌珠喉。么弦脆管,真个令人消魂。日午宵初,常于土地堂、罗神殿演唱。听者联坐接肱,每发一语,辄为解颐。富室子弟,争交欢之,皆虑不当意。月娥后归徐辛彝,受专房宠。同时之以平话擅名者,如曹春江,马如飞,皆须眉中之矫矫杰出者也。
蒯子琴,陈紫卿,沈绣珊,沈松云,皆工唱曲。引声按拍,音节不乖。所设有聚芳、集贤二局,每日令曲师教导。艺既精绝,遂妆束登场演试。每当熏香薙面,鹄立氍毹,极悱恻缠绵之致。尝演《思凡》、《断桥》二出,宛转尽态,含哀蓄怨,合座倾倒。蒯子诸人,皆喜艳游,是日招致此中人为群花会。新妆炫服,不期毕至,可谓盛集。
朱爱宝,以财雄勾栏中。所蓄雏妓,俊美绝伦。赁屋天官牌楼凌氏故宅。其宅本非园旧址,有四石古峭拔俗,继得明张电书五石山房额。遂筑室以颜其居。旧有亍彳 厂、窈窕窗诸胜,后为晴翠读书楼。爱宝即居其上,非佳客至,不令入也。其别宅寓优怜,以名流选胜之场,为歌舞生涯所托足。虽属园林之厄,而较之为马厩爨室者,犹幸也。
顾大,沪无赖子。嗜酒喜为诗,打油钉铰,不自知其恶劣,尝馆北关,每至余舍,约作狎邪游。闻其生平颇有奇遇。有云孙者,绝色也。韶齿玉颜,丰致淡远。与人辄少可,而独与顾厚。久之,情好弥笃。时顾贫甚,常以珍异金钱相馈。继遘疾将死,欲招顾一见为诀。婉问哀词,日焉三至,比顾往,则已气绝。茫茫人海,彼独情深,而身处其境者,竟漠焉视之。恨不能致黄衫侠客,一问其负心也。
下元灯节,例许放灯。然未有若辛亥春之盛者,其灯皆剪纸为伞形,式或圆或六角,镂刻人物花卉珍禽异兽,细于茧丝。缨络须带,精妙无俦。是时举国若狂,各竞奇极巧,不惜金赀,至有为之倾家者。街衢间列炬若昼。明幕疏帘中,青红炫目,星月皎皎,笑言宴宴。夜游之乐,何殊焰摩天上。李蔼堂又妆束小童为台阁,丽服靓妆,倾耀一时,经两月始散。
任宝琴,自金阊来,风雅自高。不屑与坊曲中伍,辄为他妓所訾。性喜文士,多乞歌诗。留赠短缄细字,常盈笥箧。余尝与笠舫往访,一见即乞作传。时当桃熟,而是年所结殊少,园圃多为官票所封,猝未能得。余曰:“能以绥山桃为寿,当为西王母点缀佳传耳。”宝琴笑诺,百计觅致。逾月再往,则空室去。问之邻右,则以讹讥浪传,仓皇远徙。桃香尚盈颊,而人面已不知何处去矣。孤此一片盛心,辄呼负负。
“侬”字诗词中都用之,皆以自谓。沪人则以呼人。想始亦渠侬,久而渐讹耳。苏妓至久,戏一效之。他若以美为趣,以看为睃。初至不能骤解,且其音重浊不耐听。土著及江北来者,皆喜作吴语,以媚客矣。
沪人呼妓为官人,初不解所谓。或曰:其始以小女童唱歌侑觞,故得此名。后遂相沿不改。然官人二字,义取幼稚,胜于粤东之呼老举也。欲轻妓之词曰小娘,《淞南乐府》云:“倡家煮出小娘蛏”是矣。
沪多游民,昼则提鹇挈鹭,逐友证朋;夜则醉酒听歌,访花问柳。绝不知生计。亦不解其何以度日也。至则鸨母必为之供瓜果,设片岕,否则呼群滋累无己。妓多厌之,谓之茶会客。佳者匿不出见,率以丑者应,陈金浩《衢歌》云:“不归葱肆不租田,十市三乡间少年。朝弄画眉呼鸽子,夜吹笛管拨筝弦。”道尽恶习。
闽粤浙宁之无赖子,多跳荡好斗。而土著则为庙帮,妓家皆呼为流氓。畏之如虎,待之少不如意,辄纠队篡人而去;谓之拔官人。且中隶役之有声势者,曰管班。妓家与之重贿,作为护身符,谓之撑头;讼师营卒按节分利,谓之黑规。
豢妓老媪,呼为父兄。妓之以钱鬻者,率曰讨人。多有寄他处射利,而仍自居良户者,其夫若子。率鲜衣怒马,驰逐平康中。以此中钱复挥霍于此中,亦循环之巧术也。
宝山丽农山人,体短而貌不扬。喜作绮游,所至多有与之缱绻者。余问其操何术,则笑曰:“能于石榴裙底作三千拜耳。”尝过北郭,见道旁有名妓金珠墓,恻然动心。作词吊之,红颜黄土,千古为悲。乃生厌绮罗,死则藳葬丛冢间。晓风残月,寒树凄烟,益不胜情耳。
赠妓楹联,率以其名嵌入作偶,以为工巧,其来久矣。如“门前柳色藏苏小,扇底桃花识李香”之颡,往往脍灸人口。余尝赠巧云云:“乞得天孙巧,行来神女云。”赠明珠云:“多恐前身是明月,由来小字号珠娘。”赠菊卿云:“菊秀兰芳人第一,卿云丽月世无双。”虚实不伦,颇难着手。其集成句,须极自然。李静宣赠凤珍云:“凤鸟自歌鸾自舞,珍珠无价玉无瑕。”梅伯赠雪香云:“阳春白雪,国色天香。”并皆佳妙。一妓始名太平,后易名文兰。梅伯赠之云:“玉盘汶水供辰汰,珠箔谰言听晚评。”则加雕琢矣。秦次游赠韵卿云:“瘦影自临春水照,好诗诵与落花听。”遗貌取神,不同俗派。
明珠貌美而微患愠羝,余戏赠二十储备字云:“酒半留髡夜未央,罗襦偷解玉肌凉。荻栏桥畔春风软,那识销魂别有香。”较“明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窃不让其诙谐之妙矣。
西园演剧无虚日,而弋阳腔为多。小旦曰长寿,颇白皙,能妆束作武后及穆桂英、胡天胡帝,妩媚异常。下台视之,眉目间殊乏娟秀之致。昆腔则有鸿福、保和,皆擅绝伎。旦如三多,行步婀娜,以态度胜。荣桂妍丽,如好女子。《佳期》、《偷书》两出,媚情冶态,观者倾动。富者携妓同来,谓之戏局,东西二楼几满,当事以为诲淫,屡禁之,不能绝也。
沈妹,笏溪人,粗服乱头,不解酬应。骤见若村姑,徐视,始觉其静媚也。顾眉目间殊愁凝结,似有不可告人之隐,不让文君远山黛也。余为易其名曰眉,字以颦仙。谓之曰:“人生如轻尘栖弱草,矧在欢乐场,何自苦为?”则泪痕承睫,哽不能声。徐答曰:“家有老母,以贫故,屈意为此。欲得钱以供甘旨耳。风尘中实非所乐。”嘻!此孝女子也,论者当谅其心矣。
有王月仙者,秀出辈行。拥赀巨万,性好挥霍,以侠名青楼。门前车马,连镳接轸。座上之乌帽紫裘相属也,烹饪之妙,甲此中。每一留燕,赠遗无算。所积翠钗金条脱旨数十事,锦袄绣■⑸,连箱盈笥。后以疮发,百药不瘳。为群医所诳,研珠捣珀,率以百金。又遭胠箧,蓄赀荡然。继遍体溃烂,为人弃置西园三穗堂侧。丐食为活,终至饿死。迄今沪人犹有能道其事者。繁华转毂,媚人卒自阱也。吁!
史某者,秋风钝秀才耳。偶以勾当西商事,骤获百金,炫其裘服。挟以游教坊。时薛家姊妹金玲、彩玲者,秀丽倾俦辈。金玲客众,则让诸妹,而彩玲亦善伺客意,得其欢。史虽与彩玲缔好,而实涎其姊,不一月,裘敝金尽,犹不肯去。鸨母厌之,见于辞色。彩独私谓曰:“此中不可久处,我姊阅人多,君前来时,尚不当意,况今日耶?前程正远,恋恋何为?”史绐之曰:“以我才应秋试,举人可立致。卿但赠我囊中赀,必以偕老报。”乃窃姊二金钏与之,史去杳然。而彩玲垂几死。噫!彼中有此痴女子。吾遇彩玲,愿为作扫除隶,惜所怜者非才耳。文君、红拂,诚难觏哉。
沪有王某者,以医杨梅疮起家,延之治病,必始剧终愈,以饵重赀。贵游子弟,质柔脆,剧狎接,乌有不病。富商倾其橐,昏夜袒败絮,毒被体,遭街子诃骂。讯之昨翩翩裙屐流也,一念及此,热念都消。
沪俗之不可解者,小家女多喜结十姊妹,迭为鸩媒。冶游子家无宿舂粮,而养妓则百计措金。济淫之具,四方麇集。堕私胎,售媚药者,揭贴遍市。片岕靡人不嗜,而鬻戒烟丸者,多自炫秘方。他若多金则颦笑有情,钱尽以闭门羹待之。此乃迷香洞故态,不独此间然矣。
壬岁秋,余与廖宝儿有听雨之约。而适为友人招集于沈氏偎鹤山房,酒罢更阑。忽忆宝儿即席作一绝,末句云:“那堪窗外潇萧雨,料得闺中正倚栏。”越日遣婢来促,余作札付之云:“昨宵雨声甚恶,耿不成寐,窗外枯竹,萧槭作响,更残起坐,人语悄然,转觉思卿弗置。背银灯而不明,倚绣枕而无奈、仆本善愁,至此愁煞矣。三五团栾之夕,夜色定佳,将登画尝,入绣闼,了却相思债也。近制新词,差堪入拍,当今卿以红牙板按之,碧玉箫度之,爇瓣香,烹瓯茗,同赏人间圆月耳。寄语嫦娥,得染兰芬否?卿其暖鸭炉,熏鸳被以待。”
中秋才过,雨澹云微,重帘愔愔,薄寒如水。宝儿小病初愈,特拂枕衾,坚留余宿。欢以旧弥洽,情以久愈深,非寻常旖旎可比。彼倚门浩倡,送目流盼,只增丑态耳。隔宿宝儿复病,余缄药丸馈之云:“秋气深矣,嫩寒初厉。袖薄于纸,骨瘦于梅。真觉憔悴羞郎矣。昨宵绣裀香冷,银屏梦寒,致惹洋恙,懊恼何极!药丸一裹,亟令侍婢煎食,勿谓咽苦,此中有至甘也。”
宝儿后为沙叱利篡去。月缺花残,抱恨靡极。白璧不还,碧穹难补。益郁郁不自得。张子红红知我意,绳明珠之美,与宝儿埒。姑往访之,则明眸皓齿,媚态天然。往还既稔,出金箑索赠新诗。酒阑灯灺,更尽香温。吮墨申楮,得七律五章。并欲写寄天涯,俾领略余一段愁况也。其一云:
见便含羞别便思,多情转悔识卿迟。
已虚别浦迎桃叶,合向章台问柳枝。
欲遣鸩媒通绮约,好修鸳牒写盟词。
酒边梦里都愁绝,风味年来只我知。
其二云:
曲巷闲门阿那家,香尘门外溢钿车。
风流心性工题叶,飘泊年华感落花。
故里箫娘成陌路,穷途王粲久天涯。
青衫自有辛酸泪,忍向筵前听琵琶。
其三云:
便拟温柔老此乡,不愁才少恨情长。
绿蕤春梦三生果,红豆秋心九曲肠。
多恐前身是明月,由来小字号珠娘。
迷香洞里今才到,准向花丛醉几场。
其四云:
己教辜负夙生缘,晼晚春光总自怜。
有约玉箫成影事,无题锦瑟怅华年。
难将恨石填深海,谁把情云补漏天。
今日看花倍怅惆,鬓丝轻扬药炉烟。
其五云:
翠袖香消殢薄寒,熏炉斜倚拨灰残。
只缘情种生愁种,肯为新欢失旧欢?
小别竟成长诀绝,此生合与永团栾。
恩深意重难忘却,梅子心中本自酸。
〖注:■⑴,广内婪,音摩,■⑴尼。■⑵,王+灵,líng。■⑶,食+追,音磓duī,蜀人呼蒸餠为■⑶。■⑷,冉+阝,同那。■⑸,衤+屈,jué,音掘,短衣也。〗
海陬冶游附录 清 淞北玉魫生 撰
卷上
沪上一隅之地,靡丽纷华,甲于天下,寰中十有八省,海外一十七国,悉辐轃于此。虽十年之间,两阅兴衰,而踵事增华,日见其盛。花为世界,月作楼台,香车宝马,门外尘生,脆管繁弦,座中春满。征歌斗酒,自夜向晨,由城内而达城外。勾栏益众,易山邱为华屋,平田陇作市厘。斗柄潜移,沧桑屡变,而世道人心其趋愈下,观空者,正不免感慨系之耳,夫岂徒为北里作志,南部撰记,而侈谈艳冶,竞尚豪奢也哉。
沪上青楼,多在北里。庚辛以来,倍极繁华。壬戌之秋,余浮海至粤,自此遂与隔绝。其中素饮香名,夙推艳质,以翘举于花国而领袖于群芳者,惟有得之耳闻而已。且前后风景迥殊,规模亦稍异,不独倍盛于曩时为不同也。仆三生杜牧,绮梦全消,十载扬州,狂名尚在,问前度之刘郎,桃花如旧,作重来之崔护,人面难寻。聊述所知,以供卧游。
癸丑以前,勾栏俱在城中,癸丑以后,渐移至城外。环马场既建,阛阓日盛,层楼复阁,金碧巍焕,又得名花以点缀其间,于是趋之者如鹜。庚辛之交,江浙沦陷,士女自四方至者,云臻雾沛,遂为北里鉅观。呜呼!于时陷于贼窟中者,方且惨非人境,而此弹丸一隅,独逃劫外,穷奢极欲,竞尚豪华,岂人事之独优,抑天心之特眷欤?
沪上租界,街名皆系新创,如兆富里,兆贵里,兆荣里,兆华里,东昼锦里,西昼锦里,教坊咸萃于此。此外如日新,久安,同庆,尚仁,百花,桂馨各里,亦悉系上等勾栏所居,俗称板三局,一时杨柳帘栊,笙歌若沸,枇杷门巷,粉黛如云。当此二分月上,歌舞场开,十里香迷,烟花薮启,色烂银花,可号长春之国,光摇火树,真成不夜之天,羡景物之撩人,觉风光之假我,莫不尽态极妍,驰芳南部,争怜献媚,斗艳西方。斯固寻乐之窝,而为销金之窟也欤?
大马路一带,亦为冶叶倡条栖止之所,然大半鸠盘茶,无足当雅人一盼也。每当金乌西坠,玉兔东升,涂脂抹粉,遍倚市门,遇乡氓之抱布贸丝者,辄目挑手招,务引其入彀而后已。无识者流,诩为奇逢,惊为艳福,几以罗刹国为群玉山。迨至春风吹罢,即藉荐枕拥衾之地,作倾筐倒箧之谋,甚至褫衣肆置,胭脂虎伎俩,谁敢撄其锋者?其中之妓,问年皆逾三十,惟纪妙龄,则尚属绮年玉貌,然亦为姊妹行所齿冷耳。贬之者,终以为天涯芳草,而非香国名花云。
北门外新街,亦一烟花薮也。小阁嵯峨,尽人如醉,明灯璀烂,有梦皆痴。每当新月未升,夕阳将下,倚门而卖笑者,俱排立于两廊,不自知嫫母之增嫌,而翻效天魔之乱舞。以故冶游子弟,几视为罗刹国,而未容轻以涉足。然而莲出淤泥,兰生幽谷,天涯芳草,何地无材,正不可以此而忽之焉。
江北流娟,多在荡沟桥左右,迤逦可半里许。门外悉缀一灯,从桥畔望之,密于繁星。每当夕阳西坠,红裙翠袖,历乱帘前,然大抵药叉变相,见者悉呵以木贼花妖,求于颦眉龋齿中略可人意,殊不多觏。评者常谓:两行红粉,消魂尽类鸠盘;一百青铜,喜色每深鸨母。其丑诋之也如此。盖其地处下流,既非鞭丝帽影所陶情,亦非舞扇歌衫所托足,即于粗服乱头中,具有妩媚态者,亦终至汩没耳。是可悲已!
廿四间楼,亦皆妓馆,开设最早,旋居次等勾栏,俗称二三局。东西棋盘街,层楼焕彩。金碧相耀,皆居又次勾栏,俗称么二局。是间所处,强半皆苏州女子,等而下者曰花烟馆。门悬小琉璃灯以招客,其数不可胜计。更有女堂烟馆,以妖姬应接烟客,履舄交错,不堪入目。然掷金钱者如雨,一日所获,远胜缠头之资。近已禁绝。
沪上风俗之最坏者,日台基。初则城内外皆有之,嗣历经有司严禁重惩,城内此风稍敛。洋泾浜之西,地稍静僻,藏垢纳污,指不胜屈。良有司要不可不设法以杜此风也。
粤东妓女,寄居沪地者如云集,皆不缠足,间有佳者,洁白无比,招接洋人,为咸水妹,应酬华人,为老举,簪珥衣饰,迥尔不同。袁翔甫《沪北竹枝词》云:
轻绡帕首玉生香,共识侬家是五羊。
联袂拖鞋何处去,肤圆两足白于霜。
邗上六勿居士《申江杂咏》云:
不系罗裙不贴钿,花巾帕首亦翩翩。
寻常懒着鸦头袜,六寸肤圆比玉妍。
二诗可为粤妓生色矣。
青楼中以长三为上等,人众者谓堂名,人寡者谓住家,侑酒留宿,率以佛饼三枚,既订香盟,谓之加茶碗,以别于众客。其次等为么二,自称私局,客来缔好,则陈瓜果四碟,谓之装干湿,破费客囊银钱一饼而已,至取夜合资,则二元也。亦有以么二排场而收长三身价者,谓之二三。开妓馆者自称本家;买良为娼者自名父兄;妓家男仆谓之相帮;女仆有夫者谓之娘姨;未嫁为大姐。客选中某妓曰攀相好;看戏饮酒,书小红纸传妓,曰叫局;妓应教曰出局。妓家遇祖师诞日,及年节喜庆事,或打唱,或宣卷,或烧路头,是日促客摆酒,多者有十数席,酒筵将半,唤司弦笛鼓板,以佐妓唱,谓之上先生。或曰,本称司声,传者讹其音耳。摆酒逢节犒赏,皆曰下脚。妓女人伙,向本家借钱添置衣饰,去时归还,名曰带当。元旦至元宵献九子盒,客人犒赏,谓之开果盘。请客叫局,全席谓之摆台面;房中半席,谓之吃便饭,即粤妓所谓消夜也。妓女向客索钱,私入己橐,曰小货;客不归局钱,谓之漂帐。
沪上至今为互市第一区。同治初元,东南兵乱,僦居者众,贸易繁盛,利市三倍,以故赀郎游冶,动掷千金,青楼中拥厚赀者,指不胜屈。丙丁以后,乱既底定,富商殷户,各回乡里,而阛阓遽为减色,掷缠头辄有吝色。平日观剧佐酒,红笺纷出,至端阳、中秋、除夕,往往先期托故避去。在浪子固有销金之窟,而若辈反筑避债之台,甚至逋负丛集,每思脱离火坑,择人而事,而又恐金多者薄幸,情重者赤贫,如有偿债以挈之去者,不啻青莲花之出淤泥矣。此近来若辈隐愿,而无论秋莺春燕,同具此心者也。
沪上戏馆,迩来独盛,不下数十所,如金桂、丹桂、攀桂、同桂,皆以桂名,称为巨擘。他若三雅园,满庭芳,天仙园,亦其最著者。客之招妓同观者,俗称叫局,夜剧场开,来者尤多,红笺纷出,翠袖珊来,么弦脆管中,杂以鬓影衣香,左顾右盼,真觉会心不远。戏馆应客者,谓之案目。将日夜所演之剧,分别开列,刊印红笺,先期挨送,谓之戏单。妓女请客观戏,必排连两几,增设西洋玻璃高脚盘,名花美果,交映生辉。惟是近日专尚京班,徽腔次之,而西昆雅调,真如引商刻羽,曲高和寡矣。是亦世风之一变也。
丹桂,金桂,皆为京班翘楚。论其演唱,自以丹桂为较优,而勾栏中人,独趋金桂,则以争看杨月楼也。月楼向为显宦家伶,长身玉立,色艺超群,而自称为串客,后以事流配,不复至沪矣。三雅园皆吴下旧伶,盖自徽班行而文班减色,京班出,而徽班亦复自改腔调以趋时,甚至市井儿童,皆信口唱二黄调,风气移人,一至于斯。
沪上酒楼,四方毕备。甘脆鲜浓,各投所好。浦五房,乃灯舫庖人所开。新新楼,复兴园,为金陵名厨,烹调手段,各有擅长。同新,同兴,庆兴,亦后起之著名者,烧鸭、烧猪,最称嘉味。同兴、同新两楼既闭,于是津馆以庆兴为巨擘。宁波馆虽多,皆自郐以下,惟鸿运、益庆,差堪比数。泰和馆为沪人所开,菜兼南北,座拥婵娟,特为繁盛,其中所煮食品,自有专门名家,以独步一时。出局较多者,则推庆兴、泰和,灯红酒绿,月地花天,真个令人心醉,岂徒侈何?曾之下箸万钱哉!
酒阑茗罢之馀,则作餐霞吸露想,如眠云阁,醉乐居,万里云烟,皆烟室中之著名者。入其中,室宇精洁,轩窗明敞,几于不着纤尘,游人趋之若鹜,邀朋挈友,乐事赏心,不过破费囊中青蚨一二百头而已。若至妓馆中,则固无人不设片岕也。
沪北茶寮,向以一洞天丽水台为杰出,高阁三层,轩窗四敞,而环台皆青楼也,故有“绕楼四面花如海,倚遍阑干任品题”之句。曾几何时,物换星移,沧桑小变,近惟松风阁以茶胜,宝善园以地胜,大马路之一壶春,宝善街之渭园、桂芳阁,均极热闹。沪谚云:“松风阁看小脚,西洋楼觅姘头。”盖茶肆中士女如云,往往目成眉语,借卢仝七碗,以为撮合山,野鸳鸯几至逐队成群,风俗淫靡,可谓极矣。
沪上繁盛,当为通商各口之巨擘,腹里郡县,万不能及也。厘局中人,曾以烟馆灯油计之,每日需用十五篓,每篓三百六十斤,每岁需用蜡烛五六千石,而洋烛煤气灯不计焉。然此犹焚膏继晷,势所不可少也。至于沪城内外茶楼酒市妓馆烟室,日消瓜子约三十石,岂复意料所及?然则一日中,茶酒烟妓,戏园马车,并洋行中所售奇技淫巧,光怪陆离,直不可以万万计,实皆一无所用,徒足以耗民财殚民力而已。风俗之淫靡,日用之浮侈,至此岂堪问哉!
西俗七日一礼拜,每逢星昴虚房四宿值日之期,为安息日。是日任人游玩,戏馆酒楼,花街柳巷,烂其盈门,极称热闹。租界中诸阛阓,尤以宝善街为销金之窝,自宵达旦,灯火辉耀,与日市无异。饮馔诸物,求之无不具备,咄嗟立办,游人以此麋聚,几于踵趾相错也。
沪上每年春夏之交,举行赛花会,多设于英领事花园,奇葩异卉,大都来自外洋,花名花色,半皆目所未睹,但觉香参鼻观,芳袭襟裙,如游瑶圃玉山,令人意远。园中细草如茵,芊绵披拂,来者多西国士女,或倚栏小憩,或携手纵观,品隲群芳,喜动颜色。亦有粤妆女子,为西域葡萄者,结伴来游,以扩眼界。时下名妓,近来亦有随客往游者。栏外乐工十数辈,奏泰西乐,如抗如坠,不疾不徐,颇觉悠扬可听。此外尚有各式蔬果,杂陈几案,其最出色者,花枝上俱系以牌,藉为标识。至若盆盎之精工,帷幕之阔大,犹馀事也。以此名卉,与沪上群花比娇争艳,吾知其终输乎解语者耳。
青楼中衣饰岁易新式,靓妆倩服,悉随时尚。男子宽衣大袖,多学京装,而妓家花样翻新,或有半效粤妆者。出局时怀中俱有极小银镜,观剧侑酒,随置座隅,修容饰貌,虽至醉,亦不云鬟斜亸,宝髻半偏也。
勾栏中房栊,多以西洋印花纸糊墙壁。所置扇屏灯幔,悉画墨梅,颇为雅致。陈设各物,备极精丽。挂壁则有镶金大镜,靠窗则有软藤睡椅,别以独脚小圆几,列水果其上,以供客,呼为百灵台。盖所蓄百灵鸟笼中,必有小圆台,此则取其象形之义也。
近日西洋马车多减价出赁,青楼中人,晚妆初罢,喜作闲游,每当夕阳西下,怒马东驰,飙飞电迈,其过如瞥,真觉目迷神眩。薪翘《沪北十景》诗云:
妆成堕马髻云盘,杂坐香车笑语欢。
电掣雷轰惊一瞬,依稀花在雾中看。
《申江杂咏》云:
香尘油壁合从容,底事驰驱振辔冲?
寄语行人须子细,车如流水马如龙。
读此二诗,想见霓裳羽衣,离碧落而来红尘也。
近日妓女多用大字名片,出乘蓝呢轿,新年必着红绉裙,至邑庙烧香后,遍游各处,而往司徒庙者,尤为络绎不绝。《烧香竹枝词》云:
纷纷车马往来忙,纷黛丛中别样妆。
自是烧香争早起,不教云雨恋襄王。
《青楼竹枝词》,苕溪醉墨生作,凡属青楼中规例,无一不备,而形容尽致,亦可作彼姝清夜钟声,当头棒喝。今录其《元日贺岁》、《红庙进香》二绝,以见一斑:
喜逢元日是新晴,买得鲜花插鬓云。
看遍曲中诸姊妹,大家齐试石榴裙。
心香一瓣礼尤虔,稽首慈云大士前。
但乞阿侬心愿了,长斋绣佛自年年。
《沪北竹枝词》,苕溪墨庄居士作,其中八绝,皆述勾栏荟萃处,想见风月无边,管弦若沸,十里花明,艳风相煽,九迷洞幻,春梦正酣,今录如左:
宝善街边石路前,清风淡淡夕阳天。
箫声断处琵琶续,多少人家敞绮筵。
酒帘低漾午风晴,听到琵琶断续声。
更向日新深处去,花迎花送最关情。
久安里口月明时,共道门前尽丽姬。
到处淡红浓绿绕,教人各自惹相思。
云鬟婀娜动人迷,十副湘帘望里齐。
明月满街天未晓,琵琶声急尚仁西。
公兴里对聚丰园,萝婢花妖笑语喧。
但得檀郎如至宝,安排游计话连番。
兆荣里内可怜春,一带湘帘处处新。
压鬓珠兰三百朵,风来香扑倚楼人。
市声喧处路迢迢,朗朗歌喉隐隐箫。
为问大观何处是,红栏碧瓦晚烟飘。
乌云一挽却时妆,纨扇轻罗映夕阳。
此去棋盘街道滑,姨扶小妹妹扶娘。
洋场向有书寓,固沪北诸佳丽荟萃之区也,此于十里帘栊而外,更足消魂,千场筝笛之馀,别开生面。坠鞭公子,曳屟名流,往往于酒罢茶馀,征歌按曲,目成眉语,别具缠绵,斯亦风流之薮泽,花月之作坊也。其中著名者约五十人,有好事者,作《洋场书寓序》,将彼姝名字悉嵌于中,几令人一览而知,无遗珠之叹。吁!莺歌蝶舞,百媚横生,彩凤灵犀,两情相眷,固孰不为之神摇心醉哉。
沪上春秋佳日,自游邑庙两园后,此外几无园林泉石之胜。近日则有徐氏未园,在河之北,乃雨之观察所构,地虽不广,而一邱一壑,高下回环,能于尘俗中别开生面,顿觉片石孤花,自饶幽境。园中栽植奇葩异卉,中外毕具。沪北士女,每于暇日良辰,辄往游玩。虹口大桥沿江一带,遍地栽花,随处设座,夕阳将落,清飙徐来,西人多挈眷携童,于此游赏,华人或有往游者,亦所不禁。徐家汇近亦建有花园,波利洋行之别墅也,花木繁盛,姹紫嫣红,一望弥目,于中并奏西乐,音韵铿锵,中外人皆可入而游览。惟距沪北较远,往者必以马车。园中设有酒楼,肴馔之精,无殊韦陟厨中,皆西厨所烹调也。西人于赋闲之日,多挈二三知己,徘徊其间,而近日华人亦间有问津者矣。至于香车宝马,鬓影衣香,一二雅流,携朋挈侣,以艳游作清游者,或当不乏其人欤?
静安寺相传为二千年来古刹也,西人以寺之左近境僻而地宽,遂赁民田,杂莳花木,直者曲之,纤者疏之,野旷天低,沙平树古,环林斲木为椅,俾游人得以憩息。每当虞渊日落,广莫风来,士女嬉游,相望络绎,自春仲以迄秋末,无日不车声磷磷然满寺中也。夏时入伏以后,游者尤盛,盖以冰纨无力,火伞当空,中西士女,一至踆乌西匿,皓兔东悬,车如流水,马似游龙,群至寺旁,藉销炎暑。甚至参横斗转,云翳露零,声走雷而语未通者,犹交织于道。遗舄堕珥,散麝坠巾,几使松声竹韵之中,尽含香气,冶游之乐,极盛一时。兼之西方美人,招摇过市,东国娇女,绰约偕来,偶发娇音,六马仰秣,将回绣幰,双轮飞飙。况有萄葡佳酿,盛以晶杯,捧以玉手,足以畅清欢,通密绪,徘徊良夜,佥欲忘归,殆不数。《郑风?溱洧》之诗矣。斯亦娱情之极致,逭暑之雅谈也。
《冶游竹枝词》,自始入门以至代为脱籍,无不描摹尽致,想见酒边灯下,旖旎风光,红瘦绿肥,品评月旦,诚一时之佳构也。聊摘数绝于左,以见一斑:
入门高唤客人来,赢得群花拥一堆。
煞有风情眉目送,倩人为我作良媒。
未甚留连打报钟,乍相逢候最情钟。
欲行又止心难定,青鸟留人意更浓。
今日重来小阮郎,放开眼界细平章。
风姿合是君芳冠,信有前缘喜欲狂。
女婢先将笔砚排,频催点菜请同侪。
外场匆促持灯去,顺路先行宝善街。
客集传呼搅手巾,销魂携得画中人。
一双莲炬辉煌照,入座分明定主宾。
纷纷散席各归房,真个今宵作楚王。
一种娇羞描不尽,温香软玉赚萧郎。
乡尽温柔到黑甜,醒来红日透疏帘。
新愁旧恨言难尽,只愿郎君不我嫌。
堕涵飘茵不自由,伤春未了又悲秋。
阿侬不是烟花种,脱籍君堪为我谋。
君是风流重玉京,十分才调十分情。
愿今得藉春风力,债了相思过一生。
替赎蛾眉本有心,季生然诺重千金。
春风得意桃花笑,流水高山遇赏音。
勾漏山蒙曾录《香国流民乞食词》,亦洋泾竹枝、柳枝之类也。谓昨过老闸,见一人藉草倚槐树根,以青纸作白铅粉字,书法秀媚,内有小诗三十绝,描写青楼情状,宛然若生。问姓称名,乃十年前曾于寻芳里席间一叙者,面目枯槁,非复旧容,并忆彼时同座诸公,并皆潦倒,抚今追昔,中心惘然,即以新词见赠,倾囊酬之,不盈杖头数也。嗟乎!扬州梦觉,翻留薄幸之人;潭水情深,谁识炎凉之态?即以吹箫唱曲之词,为桃源迷路客作回头棒喝可也。其诗选录四章:
珠帘晚卷斗蛾眉,楼阁三层月上时。
身是绮罗腮是粉,看来若个不西施。
琉璃灯影彻黄昏,络绎香车走北门。
一路娇娃歌不断,管弦声里已销魂。
莫认章台是债台,前言忍向枕边推。
回头一笑如冰冷,也算千金买得来。
金窟消沈付水流,而今郑重一钱投。
伤心柳巷门前犬,也向东风吠不休。
云间逸士撰有《洋场竹枝词》上下平三十绝,即景言情,无一不备。如《花鼓戏馆》云:
畅月楼中集女仙,娇音唱出小珠天。
听来最是销魂处,笑唤冤家合枕眠。
《妓馆》云:
富贵荣华四字精,苏扬名妓色倾城。
秋波一笑迎游客,到耳吴歈曲调清。
《唱书馆》云:
一曲琵琶动客心,无非说古与谈今。
著名双丽何从觅,试向香街闹处寻。
《申江元夜踏灯词》,龙湫旧隐所作也,阅之可以知闾里之繁华,睹升平之气象,而勾栏中豪情冶习,亦复略见一斑。其诗云:
申江无夜不笙歌,今夜笙歌分外多。
十里红灯珠箔底,销金是处有行窝。
天因佳节放新晴,涌出春江月色明。
绿酒似波灯似海,万家鼓吹乐升平。
不须秉烛夜游来,自有银花火树开。
仿佛灯轮西域里,一枝莲炬一楼台。
雕阑画槛影层层,儿女争看走马灯。
闻说庙园花样好,金钱买得价频增。
满天璀璨散流星,禁弛金吾玉漏停。
坠翠遗珠浑不觉,踏歌齐上水心亭。
梨园弦管各飞扬,赢得游人兴若狂。
曼衍鱼龙吹海立,今宵灯彩倍辉煌。
六街如昼不关门,罗绮丛中笑语温。
何处双鬟歌一曲,落梅声里黯消魂。
纷纷游妓斗秾华,油壁香迎陌上车。
一路红尘随马去,顿教人眼炫生花。
吹箫挟瑟过青楼,楼上家家卷玉钩。
记得黄昏曾有约,关心月上柳梢头。
灯月年年一样新,今年又换去年人。
任他十万腰缠客,未抵千金一刻春。
桃潭主人作《北里谣》十绝,刻画有致,今录二首:
枇杷门巷是儿家,轻叩双扉姊妹哗。
但是同心初绾结,文磁一碗进香茶。
绣阁春深净欲揩,镜台脂盒巧安排。
壁间联句何人赠?嵌得芳名两字佳。
沪上旧有《端阳谣》曰:“枇杷黄,人心慌,小姐急,娘姨忙。”好事者广其意,续为《沪北端阳歌》,虽寓刺讥,足可发人猛省。其辞曰:
枇杷黄,大爷慌,小姐急,娘姨忙。
有客虽速亦不至,榴花红照双眼盲。
屈原此日汩罗死,伍员此日胥江亡。
诸君此日忽不见,岂与二子同徜徉。
申江之水深百尺,容君百辈竟难测。
一声低唱等郎来,泪珠点点衣裳湿。
衣裳湿,帐中化作望夫石。
君不见多少恩情话不休,大言挥霍买风流。
一日不见三秋隔,履声橐橐登高楼。
一台两台客常满,三局四局戏可转。
昔日桃源许问津,此时咫尺天涯远。
恨何长,情何短,万千愁绪谁能遣?
谁知大爷愁更深,局帐酒帐徒纷纷。
蒲剑莫破愁魔胆,艾旗空招债主魂。
吁嗟乎!娘姨忙,小姐急,角黍裹作并头式。
彩缕打作鸳鸯结,岂知五日午时犹未到,已与五毒百虫共渐灭。
吴淞江上洗耳人,集申江弹词女子二十八人,加以品评,一时传遍北里,抄襄阳播掿之词者,几为纸贵。不谓炉箑甫更,而沧桑小变,风流云散,人事推迁,如袁云仙,吴素卿,姜月卿,朱幼香,徐雅云,则嫁矣;陈爱卿则他往矣;钱雅卿则化去矣;钱丽卿,唐云卿,俞翠娥,昊丽琴,则莫知踪迹矣。殊令人抚时感事,而有今昔不同之慨。迩来继起者,又有朱丽卿,色艺双绝,冠于章台。他如王琴仙,金玉珍,陈昭云,张翠霞,俱楚楚可怜,足以颉颃诸前辈,洵称后来之秀焉。海上多才,殊足为此中生色矣。
沪上女子之说平话者,称为先生,大抵即昔之弹词,从前北方女先儿之流也。近日如陈芝香者,尤为巨擘,诚可为陆秀卿之嗣音,而足称秀压群芳矣。月娥、月筝,皆芝香之高足也,均非时流望其肩背。芝香体态丰腆,风流秀曼,别具神韵。月娥风致嫣然,月筝妙龄甫笄,靓丽春光,尤堪荡魄。唱时各抱乐具登场,或繁弦急管,或曼声长吟,其所诵七言丽句,声如百啭春莺,醉人心目,所说曲部,口角诙谐,维妙维肖,其描摹尽致,拟议传神,非海上裙钗所能梦见,盖以不失之生涩,即流于粗忽,忘其为女子身也。芝香之独能擅场者,以得此中三昧,而又体贴入微。月娥善唱小曲,章台遍历,迄无其俦,曲终人远,馀音绕梁,真令人倾耳不置也。“玉台闲咏新诗句,金屋难藏没字碑。”可以移赠之矣。
沪北老旗昌行,粤都人士之弦管楼台、莺花庭院也。院中姊妹花,无非粤国衣裳,蛮姬粉黛。有闰妹者,顺意堂中之翘楚也。鸨母待之虐,潜自遁去。先是一妓名连桂,亦作嫦娥之奔月,碧海青天,杳无踪影,至闰妹则又步其芳尘,后先继美矣。鸨曰:“是不可为训,必得之而甘心,刀锯鼎镬,杀一以警百!”因悬重赏,有能得闰妹者,酬二百五十金。旋有悉其所在者,黄衫侠客之流也,知之曰:“事急矣!请自投捕房,听公堂发落,火坑中或出莲花;一归鸨手,即不糜烂杖下,又不知流落何所矣?”后果得陈司马力,立准从良,从此舞衫歌扇,早醒繁华,秋月春风,别成因果,于陈司马当铸金绣丝以事之。又有粤妹阿妹者,西域葡萄也,于破瓜时节,忽尔紫云不见,青鸟难求。踪迹之,则扁舟一叶中,不啻鸱夷子一舸载西施也。捕至公庭,则妹玷犹白璧,癣隐红云,倩医验之,固遍体杨梅也。因发医院调治,愈后任其择人而嫁,此真拔诸水火而登诸衽席也。嗟乎!安得陈司马遍布十万金铃,以护名花耶?
碧水澄怀室主人,以妓女既堕平康,如沈苦海,一时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无异乎身陷现在地狱,因创为渡花慈航说,欲令其于浩无涯涘中,得登彼岸。其法仿洋人戏场送彩,例为阉花,先与鸨母议定身价,再加酒费,托戏馆主先数日招徕,每人出洋四圆,随付收票,俟数相符,定期咸集,诸客入院缴票,观剧饮酒,饮毕举行阉,照人数而设,每人一阉,内一阉写妓姓名,拾得者,即归其人。此一善法也,此法能行,俾陌上闲花,广沾甘露,岂不为此中广大教主哉!
沪上弹丸之地,无不炫奇斗丽,角胜争长,即如所开烟馆,若眠云阁,醉乐居,蓬莱园,率皆华丽雅洁,矞皇宏敞,所不必言。每遇九秋,即堆菊山,疏花掩映,艳影迷离,令人顿有置身篱落间想。既交冬令,三径就荒,又换堆果山,如橘柚柑橙,一似菊山排列,再于枝头系以像生之飞鸣食宿,缀以灯火,光怪陆离,炫人心目。沪上不过濒海一隅,而极奢穷欲,作为无益,一至于斯。彼高枕横床,矮灯直竹者,方耸肩作鹭鹚笑,而有心世道者,深切杞忧矣。
洋场戏园林立,绝无楹联,好事者曾有句云:“往事证今朝,须知作戏逢场,无非泡幻;人间胜天上,解取及时行乐,即是神仙。”又一联云:“歌也有思,听取这急管繁弦,哀丝豪竹;客来不速,消受得赏心乐事,美景良辰。”
梨园声价,近日益增,金桂、丹桂二园,皆京中名班,素挟专门长技,此外以色艺称者,亦复指不胜屈。沪上寓公,曾将各项脚色,列上中次三品,凡得百二十人。胡子生,以周春奎为上品。青衫旦,以常子和为上品。大面,以大奎官为上品。武生,以杨月楼为上品。开口跳,以田黑为上品。花旦,以傅紫秋为上品。武旦,以韩桂喜为上品,小生,以杜蝶云为上品。老旦,以冯玉春为上品。小花面,以秃扁儿为上品。按此不过略具品评,稍加甲乙,俟后将列其姓名,籍贯,隶何园,擅何技,上品者,缀以评赞,并列其当行之剧,编辑成书,出以问世。是亦风雅好事之流也。
门联之设,肇自桃符,楹帖所垂,遍于花国,少年逐队,暇日寻芳,莺啼燕语之乡,鸿飞印雪,柳暗花明之地,鸟篆留沙。钩心斗角,各逞妍思,俪白配青,别饶慧想,是亦堪征花品,聊佐茗谈也已。江左可园居士,赠沙润和校书云:“红药阑干春露润,绿杨楼阁晓风和。”赠方秋蝉录事云:“秋色十分花渐老,蟾光千里月犹园。”赠汪素娥云:“白纻歌传樊素口,绿杨春护谢娥家。”赠陆彩云云:“彩笔生花成绮梦,云裳织锦寄回文。”赠玉琴集《诗品》云:“明月前身,可人如玉,绿阴满地,伴客弹琴。”江北某公子,赠雅仙长联云:“雅集最宜卿,恰秀晕芳兰,文披绮杏;仙缘如属我,看珠成采蜡,琴操求凰。”盖雅仙一字秀珠,又号文琴也。赠阿芸校书云:“春风紫玉钗儿梦,夜月红绡镜子盟。”赠梅宝云:“海棠花底三年住,豆蔻梢头二月初。”近有花间楹帖之选,搜罗富有,几于无美不备,清言霏屑,好语穿珠,盖当代丽人,非名士风流,不足为之煊染生色也。
赠妓楹联,佳者实多,其组织工巧,正如天衣无缝,清词丽句,几于美不胜收。近就见闻所及,笔之别录者,己如束笋,略登一二,以见一斑。
金玉:“微闻香泽金诃子,先到春风玉镜台。”
梅仙:“修到梅花原是福,谪来仙子自多情。”
巧莲:“巧夺天孙锦,莲为君子花。”
安卿:“安得化为比翼鸟,卿其善保千金躯。”
如意:“花下几经如此醉,眼前谁是意中人。”
月仙:“此地有二分明月,偶来作半日神仙。”
水仙:“曾经沧海难为水,愿作鸳鸯不羡仙。”
月梅:“千古少圆惟月色,几生修得到梅花。”
雪珠:“雪肤花貌参差是,珠箔银屏迤逦开。”
秋芙:“秋水为神玉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
富金:“我富才华卿富艳,兼金身价断金交。”
以上数联,玉润珠圆,并皆佳妙,悬之云窗雾阁间,亦足见雅人深致。(红蕤阁韵卿内史校字)
卷中
沪上名姝,其冠绝一时者,皆邀月旦之评,而登诸花榜,一经品题,声价十倍。其不得列于榜中者,辄以为憾事。如吴素卿,谢宝琴,李巧仙,吴月娥,朱南官,沈文兰,张韵兰,蔡秀宝,诸文宝,周文宝,沈爱卿,黄爱卿皆一时齐名。又如金林桂,林翠琴,月仙,彩云,佩卿,雅仙,十全,双喜,秀英,莫不擢秀章台,蜚声鞠部,仙姿妩媚,秀韵娉婷。兹就所闻,聊登篇牍,巫山觅梦,岂遂无心,沧海遗珠,或恐不免,盖此不过游戏及之耳。如谓雪池墨岭,出自笔端,则吾岂敢?况乎兵燹以来,凡良家女子,遭风雨之摧残,而堕烟花之小劫者,随在皆是,飘樊落溷,狼藉堪悲,逐水沾泥,凄凉何极!执管至此,又辄为之涕下也。
周文宝,字韵珊,金陵良家女。随母避寇武林,转徙至沪上,遂隶平康。色艺双绝,与金二宝、夏十全齐名,门前车马,络绎如织。沪妓多来自吴门,习尚柔靡,文宝独以俊爽胜,敬礼文士,而蔑视市侩。懒云山人有《风月鉴?沪上本事诗》云:
枇杷花下客敲门,小病新苏茗话温。
终带六朝烟水气,移来海上也销魂。
为文宝作也。庚午归金陵,时秦淮兵燹之后,两岸河房虽未复旧,而灯舫较前转盛,文酒之宴,座无文宝不乐。所居曲房绮闼,香炉茗碗,位置幽雅,懒云山人尝于水阁大张宴会,觞咏骈罗,履舄交错,品题群芳,以文宝为冠。有胡某者,拥厚赀,与文宝昵,缠头之费,几及万金。文宝择偶甚苛,尚未肯委身事之。适织造书案李少珊,谋置为小星,纠人要于路,将篡取之。文宝侦知,避居沪上宝善街缎庄,即胡某所开也。胡某方幸事可谐矣,不料合肥某统领,往金陵访文宝不值,遂赴申江,托杨太守为介绍。杨固在盐务当差者,恐失统领欢,假杨母名往接。文宝已得懒云山人书,知统领挥金如土,乘舆立往。初见即以金表翠钏赠。阅数日,订游西湖,文宝偕行。临行为置千金装,而复索千金寄其母。既至杭,中丞来拜,谒见舱有丽人,归述之中丞夫人,以为眷属,即往拜。文宝出见,以统领姬妾自居,同舟出游,揽湖山之胜。解缆回申,统领谓文宝曰:“吾本无意纳汝,今杭郡官场皆知为余妾,若再堕烟花,人其谓我何?”文宝思脱身计,因曰:“得侍大人,生平万幸。惟箧笥尽在沪上,须往取之。”统领许之,顺道至沪,命仆以名片向胡庄取物。胡心如沸,惧统领威,俱送至船。文宝复以思母为辞,统领至金陵,遣舆接其母至,即返合肥。抵家,则妾媵如夫人者九人,文宝居第十。众以其出自平康,鄙不齿。统领喜出游,在家日少,文宝遂得肝疾卒,归统领,未及一载也。统领哭之恸,检其箧中,有寄母书云:“儿以薄命,误堕风尘,误人已多,一朝自误,命之不辰,将怨谁哉?惟愿来世弗为女子身,愿作无情物,随风飘荡,葬水葬泥,听其所之可矣。”一时闻者悲之。文宝曾绘《忏绮图》,寄蜗生为题二绝云:
绮障重重记不清,龙华会上旧题名。
刬除风月谈何易,恐有当年未了情。
拈脂弄粉误生天,从此闲愁一笔捐。
龙女说经诸佛笑,色心浓处好参禅。
盖惜其负盛名而不能自主云。文宝以绝代姿,能吟诗,工楷法,尝学诗于懒云山人,栩栩有清致。善抚月琴,工歌昆曲,《惨睹》一曲,尤所擅场,尝于沪上酒楼曼声一歌,各席皆来围听。有一醉客登栏独立,曲终大声呼好,众始惊视之,则立于危栏之上也。嘻!亦危矣。当文宝艳名方噪时,小桂珠、黄爱卿、吴月娥、略堪伯仲,有评海曲名花,谁为领袖?寄蜗生曰:“美人良多,后福殊少,有后福者,其桂珠、月娥乎?文宝虽秀骨翩翩,他日不免沦落耳。”桂珠雅而庄,月娥爽而侠,文宝灵慧,略少蕴藉。后桂朱嫁杨太史,月娥嫁李廉访,文宝竟嫁沙叱利,郁郁卒,其言若为之谶也。悲己!文宝居章台中,昵之者众,有为之倾赀者,有为之招怨者。闻有李孝廉者,挥霍二千缗,不得一欢,遂成疾,临没犹呼文宝不置。宜其归统领,而不永年也。世好狭邪游者,盍鉴此哉!
李佩兰,琴川人。丰姿娇婉,标格苗条,擢秀虞山,移根海上,但青莲花虽堕火坑中,仍能不染淤泥,盖犹是清净女儿身也。容既窈窕,而性尤狷洁,平康陋习,悉为摆脱。年十五,依母侨寓尚仁里,所居为媚香楼,小筑三椽,幽雅绝俗,熏炉茗具,别有会心,几净窗明,纤尘不着。姬母蕙芳,素擅昆生之技,姬更青出于蓝,然红灯绿酒间,不肯轻为一奏也。素知书史,工觞政,喜诵唐宋诸名家作,弹词读曲,略识古今,射覆藏钩,兼宜雅俗,以是张宴者,座无姬不欢。绛雪主人,西湖名下士也,曾与姬缔好,赠以诗云:
花月春江无赖时,小家碧玉艳声驰。
帘垂宝押留芬久,灯剔银釭索笑宜。
按拍能传商妇怨,纫香为注楚骚词。
一丛深色矜严甚,说与东风好护持。
画眉楼主,梦花馆主,多有赠诗,鉴湖笛波生,谓其“妆非倚市,态可惊鸿,吐属幽闲,洵为名下无虚。”盖亦倾倒之至矣。其家有小歌姬,年未及笄,善琵琶,工音律,性情和厚,惟面色甚黄,同侪俱戏以黄姑呼之。其妹曰湘兰,虽未登歌场,而媚态堪怜,亦后起之秀也。丁丑,晋省大饥,姬特出三百金以备赈,此等举动,求之须眉且难,况乎巾帼中哉!姬之尚豪乐善,亦殊足风已。
爱林,小字月娥,武林人,本住西湖,从假母姓沈,转徙至沪,遂隶平康。姬丰韵娉娉,姿致妩媚,玉蕊琼枝,未能方喻,兰心蕙骨,自擅风流,年十四,即已名噪一时。初居同庆里,再迁兆荣里,门前车马,络绎不绝。姬虽青年堕溷,而颇知自爱,以故梢头豆蔻,尚诩含苞,人亦未敢作武陵源渔父,轻于问津也。姬性喜静,略知书识字,惟不甚工酬应,语多气辄不接。莲钓纤细,瘦不盈握,识姬者,辄艳述其凌波微步,其实姬之美不在此也。姬善丝竹,能南北大小曲,以气促不轻发声。鸳湖信缘生,识姬最久,而往来尤为相昵,月夕花晨,时相过从,每相对忘言,或则微笑而已。姬有清恙,生必亲为抚摩,手调汤药,姬亦非生不欢,数月不往,则寄声问讯,往往鬟低减翠,脸瘦消红,及见则喜形眉宇,情挚交深,三年如一日。浙有某太守,具风月鉴,过申江,定花榜,以姬冠群芳,坐是假母益为奇货之居。姬同居有沈霭庆,沈十全者,并一时之秀,每见姬,自叹弗如。有某统兵者,花丛中伧父也,欲挥金钱百万以致姬,姬不可。嗣委曲与姬周旋,时逾半载,费至千金,而终不能博一夕欢,心憾之,遣人至杭觅其亲至,鸣诸官,以求返璧,事未决,令洋人监门,禁出入,后有为之排解者乃已。姬卒适四明巨贾,位在夫己氏之列,亦既抱子云。
钱爱卿,生长昊趋,破瓜之年,始来沪上,平康中之杰出者也。风流靡曼,秀丽罕俦,顾生小多愁,工颦善哭,以堕入风尘,非其所乐也。无事之时,炉香碗茗,静坐翻书,喜诵唐诗,琅琅上口,风雅客至,辄以难字询,或有不识者,则必笑曰:“秀才家亦有不识字耶?”因问客:“何法能读尽人间书?识尽人间字?”客乃教以往购字典阅之,则一切难字,无不毕具于是。检书习字,日无暇晷,诵书声,往往彻户外,院中人咸谓之痴女子。时有杨生者,皖南名下士也,自号情痴子,以事勾当至沪,遍访名花,迄无当意,独与姬一见心倾,久之交情益笃,密订终身。奈锁鹦鹉于金笼,囚鸳鸯于玉沼,心虽许人,身难自主。而生亦遂还汉皋,楚水吴山,刀环望断,双鱼频寄,消息杳然。姬以此虽日在舞筵歌席中,无异羁鸾梏凤,啼眉泪眼,渺无欢容。一日因拒客撄怒,为鸨母所辱,遂仰莺粟酪以殉焉。一时闻者悲之,许观察新谱《瘗云岩》词曲行世,盖为姬作也。后生至,特访其墓,题联云:“人泪桃花都是血,纸钱心事共成灰。”固不失为情种也。啸月生于姬死后,题其望云图小影云:
漫将往事悼非烟,如此风流更可怜。
一幅崔徽留粉本,教人徒唤奈何天。
亭亭玉立画图开,髣髴当年解佩来。
料得丹青深有意,特留半面费人猜。
檀郎重访旧妆楼,人面桃花惹泪流。
肠断墓门题片石,倾城名士各千秋。
王翠云,广陵人。其父作贾吴门,遂迁于吴,继以折阅落魄,以忧死,其母鬻之入章台,遂来沪滨。艳名日噪,为此中巨擘。姬丰姿绰约,性格温和,待客周旋,绝无忤意,因此征歌选舞者多乐就之。一夕有所识客至,设席房中,拈阉藏钩,已近酒阑灯灺。后来有客继至者,素与翠云相昵,亦设席于堂屋,赌酒飞花,其兴方酣。翠云爰舍房中之客,而至席间。顷之房中之客屡唤,而云不来,欲行而云又不送,意颇近于负气者。既撤筵,客俱散去,侍婢规之,大肆讥评,以为待客之道,宜两得其中,厚彼薄此,非法也。云怒呵之,谓“渠非出赀与吾落籍者,吾何惜焉!”婢仍喃喃不止,云怒不可解,曰:“我从今即不作此生涯,尔奈我何!”婢见不可劝,悄然自睡,云思之,忿益莫遏,潜服紫霞膏而寝。次日清晨,婢入房视之,于纱幮外,见其似裸卧者,婢曰:“早凉如是,可卸却单衫耶?”抚之,则玉体已冰矣。呜呼!翠云平日,本太憨生,而不谓卒以憨死也。花残玉碎,事出无名,闻者咸为太息云。梦芜香馆主,挽以长联云:“生前痴态好追摹,嬉笑多情,向来交澹言稀,画里注香谁似我;醉后泪痕曾替拭,清癯可意,从此饮酣战负,酒边牵袖更无人。”亦可云一往情深矣。
陆爱宝,金阊门外之湖田人。虽出小家,而云鬟雾鬓,楚楚可怜。至沪隶籍金玉堂,为酒紏。姬年齿虽长,而一段丰韵,尚堪为姊妹行中领袖。癸酉冬间,金玉堂中不戒于火,歌扇舞衫,付之一炬,姬乃僦居于法租界。一椽风月,半世莺花,思欲择人而事,绝少知音。姬在金玉堂时,负带挡赀百数十金,既为祝融所毁,院中姊妹风流云散,个中人一例焚如,衣饰皆以带挡折除。鸨母以姬独居无偶,遂偕吕宋人以计篡取去,闭置空屋中。吕宋人者,鸨倚之如左右手,藉以索债取偿者也。姬有前时所稔客某生者,具豪侠气,能急人之急,闻耗遽报总捕,总捕曰:“是不可为训!”亟破关出之。姬自此得无事,德生甚,思奉生箕帚,盖知章台中非可久居,欲得素心人与共晨夕也。后闻生竟纳姬,且生子女云。
徐金林,浙之昊兴人。早失怙恃,依兄而居,己许字某氏子。自遭发逆之乱,流离迁徙,转辗沪滨,在小东门外,作倚门卖笑生活。艳名颇噪,数年间缠头所积,约五百金。倩人遍觅其兄与婿,杳然莫可访寻,不得己另择同心人,为终身计。有某姓者,无赖子也。利女多金,百端计诱,诡言中馈尚虚,且家资少裕,女为所惑,竟从之去。甫入门,见其居甚湫隘,非似小康者,且有妻子在室,业已郁郁矣。某复将其所积金帛攫去,视同仆婢,稍不如意,鞭扑从之,女不堪其苦,潜至沪中,又为某踪迹得之,拉女寄寓于其友家,凌虐交加。乃天假奇缘,适其兄与婿访女来沪,相见之下,欢若再生。其兄婿只愿得女而归,一切均在不问,乃某犹不肯纵女,必欲得身价而后已。噫!人孰无情,天下岂有忍心灭理如某者哉!幸有为女地道者,得以出苦海,登彼岸。昔袁简斋有云:“他生愿作司香尉,十万金铃护落花。”若徐女者,固善知识女子,尤在所当怜也。
丽娟,王姓,生长虞山下,性情闲雅,风致蹁跹,其一种清矫拔俗之概,有令人凛然难犯者。玉皇香案吏,于壬戌之春,避兵海上,初相遇于城南隘巷中,一见即相怜惜。聆其音,知非沪人口角,因叩踪迹,始知其籍隶琴川,琅琊旧族,亦因被兵后,流离至此者。幼失恃,其父素不务业,有伍姓老媪携之来沪,梳洗缝纫,悉倚赖焉。客居无以为生,遂从师度曲,藉资餬口。音节既熟,渐能识字,见人吟咏,辄从旁忻羡不置,常以愿学未能为憾。时生侨居无事,暇即往访,酒阑灯灺,微露胸臆。逾年徙居北郭,顿觉声名藉甚,冠绝一时,而子屠贾纤儿,仍漠然也。酷好文字,每遇名士,不甚索其缠头。常出小像求生题咏,淡妆素服,靓丽欲绝,生有句云:“相逢月下情逾淡,无限柔情笑里看。”可以见姬之静婉矣。后未知所终。
李巧玲,沪上章台中翘楚也,与沈三官、谈宝玉同名。宝玉早嫁,三官病殁,而玲享艳名独久。豪于饮,一举十觥,无闺阁瑟缩态,时流极赏之。姬自居奇货,动以适人为辞,逮倾客囊,仍逡巡不去。且嗜阿芙蓉,善唱杨叛儿歌,而名顾不少贬。及齿稍长,犹复高张旗鼓,与后起诸秀争妍取怜。虽玉容少憔悴,而盈庭广众中,一言一笑,终无人出其右者。刚斋主人,为花月平章,以千金定花榜,推姬为第一。惟毁之者,以蹈摩伽登之媱舍为嫌。不知贞节二字,岂为若辈道耶?且当罗绮盈前,笙箫竞进时,有能鼓瑶琴,吹玉笛,高歌慷慨,议论风生,如巧玲者乎?巧玲所长,古名妓得其一,犹足擅一时之誉,况降至今日,又当市俗之区,往来上客,且不识风月为何事。而巧玲于迎送之暇,专心屏气,一一摸索,独能适如人意,即此抡元,又奚愧焉?至其酒量日减,然当筵一呼,四座低首,后起中虽豪放如李十全、程宝云等,且莫之敢抗。闻其居常读《红楼梦》,自比晴雯,则其憨态亦可想见已。尝绘道装小影,遍征诸名士题咏,龙湫旧隐二绝句,若惜之,若讽之,意在言外,旨寓环中,其一云:
幻成色相更婵娟,拈得牟尼一串圆。
底事尘心终未净,空教琴操学参禅。
其二云:
何似当年卞玉京,赏音曾识鹿樵生。
愿卿彼岸回头早,莫向花前误定情。
顾巧玲后卒归优人黄月山,在沪开设大观园。月山登场演剧,而巧玲从旁观之,自鸣得意。名妓下场如此,姊妹行中未尝不为之齿冷,花榜状头,适贻口实。或谓沪上为烟花巨薮,数十年来,名妓辈出,然能高树一帜,百折而声誉不衰者,其惟巧玲乎?其然岂其然欤?
袁雅琴,嘉禾人,本出琅琊氏,宦裔也。乃父曾官奉贤二尹。庚辛之变,姬年甫六龄,散失无归,为乳媪所鬻,遂隶乐籍,藉弹词以博缠头。袁固其伪姓也。色艺超伦,丰姿绰约,素妆淡服,情韵天然。客有过而访之者,一见之后,即泊然静坐,不轻言笑。或戏谓之曰:“卿胡为有名士风?”姬曰:“余本非此中人,亦断不久恋于此,何必竞效章台习气耶?”客默然。顾金张门巷,鞍軿如云,沪虽多富贾巨商,而绝少知音风雅之士,姬亦落寞视之。遂厌风尘,徙居吴下。既抵金阊,一时游冶子,无不思争先快睹。旋遇城北君,亦吴兴世族也,才华豪逸,迥出时流,虽云无意评花,似亦有情问柳,与姬邂逅,欢若平生,遂订白头之约,出重金为之脱籍携归。濒行留别同侪,作诗十叠,有句云:“多感诸君为我幸,从今莫度可怜宵。”情见乎词,非同流俗。与姬相识者,无不爱其痴,嘉其志,怜其才,而幸其从城北君为得所归也。姬之高足,为吴绣卿,传其衣钵,流寓胥台,名噪曲里,亦当时之翘楚云。
花桂福,性格温柔,丰姿娟好,良家女,误堕烟花。惜花主人,罢宦武林,来游申浦,见姬艳之,夜阑剪烛,细话因缘,侧然生怜,拟将玉人贮之金屋。赠以诗云:
酒绿灯红映绮寮,回身转盼总魂销。
画师纵有黄荃笔,难绘吴娘一段娇。
连宵缱绻倍情深,薄命红颜感不禁。
若果郎心金石固,香盟永赋白头吟。
程宝云,沪人。父业贾折阅,遂以弱息入章台,时年仅十五也。姬姿容秀曼,心性温柔,吐属雅隽,不苟酬应。每见客,初则静对无言,逮至把盏谈J心,剪灯话雨,则情致缠绵,言词跌宕,艳情憨态,楚楚动人。喜握管作字,笔力遒劲,人难辨其为女子所书。然非风雅客,不轻出示。清河君,少年倜傥,与姬为最昵,谋为簉室,以千金脱其籍,载之归里。时姬年才十七,早离苦海,幸脱火坑,闻者未尝不羡其艳福也。
巧云,吴趋人。本姓章,良家女也。幼工针黹,髣髴薛夜来。庚申储寇陷吴门,偕同居金姓避难出走,父母姊弟俱陷城中,不得已,依金氏。金江北人,无恒业,全家十馀口,仰给十指,辗转至沪,贫难自给。沪上固烟花薮,鸨母见之,诧为尤物,以为此奇货可居也。卜居小东门外,扫眉窗下,迎客花间,不两月芳名大噪,乃迁居打球场。楚商某见而悦之,啮臂盟心,遂以重赀脱其籍,贮之金屋。未几富商中道殒,巧云躬营丧葬,服除无所归,乃自立门户,居兆荣里。盖以文君志在觅相如而事之,非甘重堕风尘中也。适苏台倚玉生,计偕北上,道出申浦,遇巧云于花桂林席上。维时银烛双摇,珠光四照,但见丰神绰约,态度翩翩,不觉为之神摇目眩。翌晨往访,适理晓妆未竟,发长委地,洗净铅华,宛神仙中人。生乃怅然曰:“仆阅人多矣,未有如卿者也,殊恨相见之晚。”巧云亦自述身世,极为欷歔。生因抚然曰:“造物生才,岂偶然哉?如卿玉骨冰肌,当自珍惜,宜急择人而事,岂可久在章台飘泊乎?”姬双毗荧然,首肯者再。旋嫁一资郎,固赫然显宦也,艳其名,兼利所蓄,入门渐以鞭挞从事,摧折百端。或谓巧云之仍堕火坑者,实倚玉生一言阶之厉也。呜呼!安得黄衫侠客,虬髯老奴,一问此负心人哉!
黄云卿,吴门人。至沪居寻芳里。其姊爱卿,秀卿,工弹唱,方以艳名噪一时。及姬为后起之秀,突过其姊。尝教之歌,颊頳毗荧,不肯发声,识者因谓:“是儿具大知识,必非久堕风尘者。”院中旧例,客设宴,招外妓,妓陪坐,女先生避席,使雏鬟执斝。云卿年稚,每操觞政。时云卿才十三,拇战尚多未谙,惟是性情流逸,神光合离,不觉令人心醉。鸳湖信缘生,有风月鉴,日醉花丛,与北里名姬,皆所相识,以为品评群芳,若专论风姿,当以云卿为巨擘。云卿貌微丰,性婉柔,无抹脂障袖习。其姊爱卿,荡逸飞扬,秀卿孤高坦率,各擅盛名,以视云卿之风致嫣然,不觉瞠乎后矣。皖南程伯子甚爱之,与之有啮臂盟,以为但观其理双鬓,束双钩,笑靥生香,微步生妍,领略个中情趣,己可相对忘饥,魂销心死,正不必亲承芳泽也。旋程伯子又与文运里张秀宝善,往还愈昵。适云卿珠孕初胎,谓为伯子所有。伯子讳之,踪迹遂绝。其姊多诮伯子为薄幸,而云卿无怨色,犹托人殷殷致询。其情重如此。未几吴兴茶贾眷之,为之脱籍云。
吴琴仙,本姓王,名蟾,字爱卿。白下名姝,朱门望族,自遭兵燹,堕落平康。容貌则娇若芙蓉,心性则逸如兰蕙,于姊妹行中,风流秀曼,迥异寻常。邹君翰飞,风雅士也,薄游沪上,即与姬识,叹为花国中翘楚。既践绮约,遂订香盟,每于酒灯阑灺,论及终身,辄为欷歔不欢。后误从金陵某甲,彩凤随鸦,毕生隐憾,良人薄幸,未及三年,又驱之籍中。乙亥之春。邹君访艳河桥,适与姬遇,相见之际,各挥泪依依不忍别。邹君赠以诗云:
小劫重沦泪暗潜,天公何事妒红颜?
怜卿才貌伤卿遇,不在寻常薄命间。
蕙兰心性玉丰姿,一味娇憨一味痴。
晓起思量缘底事?海棠花下立多时。
凤云,柏顺堂中之翘楚也。系出扬州,因遭发逆之乱,寄迹沪上,遂隶籍焉。性本和顺,貌尤娟好,与醉月仙史,有啮臂之盟。凤云出自良家,不染青楼习尚,具有林下风格,以视涂脂抹粉,竞斗妖娆者,奚啻天坏!
佩卿,姓陈,初名小宝。性极聪慧,貌尤秀美。同庆里姚瑞兰,教以歌曲,姬夷然不屑学也。逮姚归太原二尹,鬻姬于周妪,徙居尚仁里,改字佩卿。小东门外聚美轩,每逢七月,凡说书者无论男女,咸会于此,各奏一艺,苟不赴会,则不得入书场。又向例先至先奏,奏过之曲,毋得重唱。姬至最晚,所习之书,又皆为人所先说,几至无以登场。归而壹志于音律,不两月,艺大进,名亦大噪,凡评沪上名花,色艺兼擅者,当以姬为首屈一指。杭有名孝廉某,与之厚,临别赠以联曰:“烟花几队,画壁知乎?须记取座中衣紫;潦草一樽,挂帆去矣,最难忘江上峰青。”其眷恋之深如此。后与施生有啮臂盟,矢青山而共隐,愿白首以同归。突有巨贾见之,叹为世间尤物,出千金为之脱籍,与媪已有成说。施生闻之,计无所出,相对而泣,目尽肿,泪竭而继之以血,媪为感动,返巨贾金,而以姬归施生,不计其值。初以为凤凰之和鸣云路,悲翠之戏影兰苕不啻也。两年间连举两子,人皆为姬庆。无何,士也罔极,二三其德,施生于外与徐小宝相昵,两月不归。姬貌丰而体弱,亭亭如初日芙蓉,产后失调,兼以抑郁,不数月病入膏肓,欲招施生一见诀别,竟不可得,恨恨呼“施郎负我!”而没。施生归,目犹视,施生泣数行下,旋不知所终。呜呼!月不常圆,花难终好,姬之薄命,生之负心,令人泚笔记之,而辄为三叹也。
沪上为烟花渊薮,涂脂抹粉,争妍取怜者,盈千累万,所见当意殊少,惟公兴里金氏三校书,独以艳名著,并为当时之秀。三校书者,一曰爱宝,一曰秀宝,一曰十全,俱年相若。仙米主人,赠以额曰:“惟金三品。”从此一经品题,声价顿增十倍。爱宝少时,早见赏于三晋乔太守,太守工书,于爱宝壁间,题诗觅句,染翰淋漓。至今遗迹犹存,特未以碧纱笼之耳。有人调以诗曰:“何堪乱点鸳鸯客,竟作梨花压海棠。”盖其时太守年己古稀,以爱宝故,犹复修容饰貌,学作少年。此固风流之韵事,亦风月之美谈也。太守去,而秀宝、十全乃继起,使太守重来,不将咏“三英粲兮”之诗欤?佛花词客,曾赠十全校书楹帖云:“十洲梦引游仙枕,全璧珍同合浦珠。”益见赏识之非虚也。
严丽贞,姑苏人。经赭寇之乱,转徙至沪。善南词,曲中人无出其右。嗣以齿渐长,而名益噪,拟出游以新眼界,历江浙间者二年。乙亥冬,赁居湖郡,登台试唱,听者神倾。而金翠盈头,早为匪人所物色。十一月间,赁舟至沪,晚泊乌程县界,三鼓时,哨声四起,相顾张皇,则群盗已露刃立船头矣。丽贞惧,欲投于河,一盗操湖音持之,得不死。然转瞬间,舟中被掳一空,相继过他船而去,计值约千五百金。质明往报地保,拟禀县勘验。邑某绅,向与丽贞善,闻是耗,亟来慰藉,且劝其无报公庭,盖以为此辈并非真盗,或枪船流亚耳,若一具报,原赃万难复得,徒资扰累。丽贞乃请诸某绅,愿于要隘处,立栅一座,以利行旅。某绅许之。丽贞遂扬帆回沪。噫嘻!以数年歌舞之馀资,竟饱匪徒之壑,悲愤交集,夫复何言!乃犹愿不鸣官,而心计后来之弭盗,非深明大体者,能若是乎?丽贞后改姓曰金,易名曰素娟。
许幼琼,字紫烟,金陵旧家女也。遭乱后,怙恃迭逝,为邻母许媪收养,媪无子,遂女之,抚爱臻至,女亦依恋如所生。苏台沦陷,流寓海上,遂堕平康。女娟秀娴雅,弱不胜衣,眉黛间,常有楚楚之色。所居本陋巷,小楼独处,萧寂自甘,媪亦未之强也。性爱静,不喜歌,或有所感触,低吟一曲,则哀怨凄凉,不忍卒听。有巨贾欲致千金,载之北游,以不忍舍媪,卒婉谢之。未几媪惑于利,迁居桂荫北里,大启馆舍,豪华者争趋之,数日间声名大噪。女资秉脆弱,不胜其烦,且移巢非其所愿,不觉遂病,复为庸医所误,竟致不起。素喜修洁,虽危笃,不废膏沐。自恨无以报媪,临殁犹执手不忍释。初葬北门外五里。珠霞阁忏绮道人叔农氏,生前与之相昵,乃为改葬于东乡之原。盖以许媪本天方教,死者率以布殓,紫烟没,遂不用棺,仓卒营葬,赁地卑湿,年来益就倾圯,媪贫乏,不能再举。忏绮道人心焉伤之,遂为备具移葬。虽香肌销化,空悼红颜,而玉骨晶莹,未成黄土。于是浴以温汤,袭以香屑,裹以素缟,匣以文楠,既佳城之获安,幸苦海之永脱,佩环夜月,得所凭依,忏绮道人,真可谓世之有情人也!其心不以生死渝,青楼中人,要当铸金绣丝以事之。
许翠琳,秦淮人,肌肤玉雪,眉目如画,齿最稚,洵么凤中翘楚也。身弱如不胜衣,能为掌上舞,曾学擘阮新词,甚为入拍,识字知书。忏愁侍者,与之相识已久,绮筵乍张,名花毕集,如金桂卿,张素英,高玉林,林红卿,皆来,酣戏淋漓,尽欢达旦。一日宴散,姬固留听曲,适有伧父闯入,不果。忏愁侍者赠以二绝句云:
梢头豆蔻十三龄,袅袅腰肢舞态灵。
藕窍作心冰作骨,果然生小透珑玲。
酒散琼楼醉欲行,牵衣促坐听新声。
妒花风雨来何急?惊破银筝调未成。
雪香,姓王氏,小字阿湘,浙之慈人。年十三,入甬上教坊。瑰姿粹质,艳丽罕伦,望之如丰台芍药。性傲,不善酬接,人多忌嫉之。避祸镇海,与州陵青衫客契。旋以事不能安居于镇,复回甬上。又因讼被拘。萍因主人,湘旧识也,知其事而怜其枉,以多金赂当事者赎之出。湘盛感其意,拟订白头约,母以奇货居,不果。将徙于沪,萍因主人开筵叙别,牵袂依依,不啻一声河满也。至沪居兆富里,名噪甚。未几滇镇某以重金胁取去,非所愿也。归舟至某处,以偶拂其意,遂杀之,弃尸江中。惜哉!某镇固非惜玉才,而湘之傲可知矣。使怜之者金屋早藏,又何名花堕劫若是之惨哉!钱神无灵,遂使绝世佳人,蹈非烟覆辙,能不为之痛心耶!明镜生曾作《高阳台》词以吊之云:
碧海移根,红尘换劫,伤心再见何年?绿未成阴,倘教好梦重圆。青衫替揾临行泪,溯香盟,啮臂依然。陡罡风,心未成灰,玉己成烟。 星星血溅鸳鸯剑。拚花残玉碎,不负从前!知心难得,游丝未必轻牵。凭君莫泛申江棹,怕樊川、肠断当筵。悔寻春,负了惊鸿,苦了啼鹃。 或传姬别有所属,故见杀。明镜生独谓不然,词中特为之辨,是真姬之知心也。呜呼!士生今日,以才傲世,非有奇穷,必有奇祸,姬既遇人不淑,顾犹以傲侮玩之,其不得于死也宜哉。
张仪卿,吴门人。润脸花嫣,圆姿月替,粹质丰肌,其秀在骨。庚申,吴中逢赭寇之乱,随母避居沪曲。时北里烟花,当以沪上为巨擘,群芳所萃,众美毕具。姬既隶平康籍,艳名噪一时。有某豪士,手挥千金,散于鞠部,征歌选色,各具品评,以彼美之风裁,定章台之月旦,前后凡三次,姬屡魁花榜,有状头之誉。维时四处名花,悉集于斗大一城,莺联鹊起者,指不胜屈,而姬独得列于前茅,为众所倾倒,其貌亦可知已。所居层楼邃室,雾阁云窗,精绝不着纤尘。姬工书识字,簪花妙格,妍丽异常,于有心人,短牍长笺,存间不绝,所欢得其笔札,藏庋以为荣。素有知人鉴,时有某太史,方捷词林,见姬艳之,暇辄过从,拟纳作小星,人皆为姬庆,而姬弗愿也。或询其故,姬曰:“彼时横翰林二字于胸中,年少气盛,必致挫折。且其性多嗜好,善挥霍,而其相亦非载厚福者。”后果以词林改县令,不期年,以墨败,人于是服姬之识。独其决某观察犹未验。与樵山老干最昵,既还苏台,时有书问往来。后染微疾,初不服药,明妆靓服,仍如平时,朝夕诵金经不倦。于佛生日,拈花一笑而逝。人谓姬去来有夙因,当是灵山会上人,惜其堕落风尘,不即拔青莲于火坑中耳。余于樵山老干处见姬小影,明眸皓齿,固一时之秀也。
绣珊,吴门人,本姓水,乳名阿全。方玉奴之义女。幼为金陵女伶,后隶乐籍于上海。色艺双绝,倾于流辈。温秋屏司马眷之特甚,嫌其命名未雅,易之以玑字,曰绣玑。温固美丰姿,当初邂逅时,正如一对璧人。绣珊烟轻月瘦,雪韵花嫣,方盈盈二八时也,性耽清雅,沈静寡言。初居环马场盆汤里,因避尘嚣,移家城内曲巷中,闺阁幽深,非素心人,未许排闼。玉奴亦将顺其意,珍如掌珠。其居本与温君寓斋相近,由此朝夕往来,爱怜益甚,特出千金为之脱籍,擅宠专房。以栽花之仙吏,为掌玉之文星,蕴藉风流,不可一世,绣珊真为得所归矣。
褚仙卿,小字彩娥,吴门人。年仅十七,虽非绝代倾城,然明眸皓齿,韶秀便娟,亦颇足销魂荡魄。且性憨心慧,而又豁达俊爽,眉宇间英气扑人,在风尘中别饶风格。雅好诗书,有时点缀小词,居然入拍,以故非翰墨中人,略不当意。毛稚仙,王秋农,皆与相识,而采芝生尤眷之。每于姬处,结社敲诗,征歌赌酒,角彩寻欢,殆无虚日。诸君集时,每一人脱藳,即持与采芝生,昵其讽诵,而细聆其音节,强记不忘。时采芝生将有粤江之役,设酒祖饯,烛既见跋,相对无一言,生不觉为之黯然。彩娥忽曰:“去则去矣,作儿女态亦复何补?但毋忘此酒,虽别犹未别也。”语未竟而眼波红矣。后稚仙辈偶过其家,必殷殷问生消息。一日忽寄以诗云:
几番钗卜费相思,二月东风正好时。
满院春光看不得,梨花如雪柳如丝。
生得诗。为凄然捧诵者久之。当生屡往其家时,异常狎昵,然彩蛾必正言规之曰:“勾栏中非善地,踪迹太密,必至迷而不悟,我不愿君入陷阱中。”三五日往,则又曰:“此地固不可频来,而情好如我两人,亦不可过疏,几令人回肠欲断,君其忍心哉!”姬本善饮,遇文士饮愈豪,醉后澜翻妙舌,四座为惊,大概以误作杨花,心有所不甘,故特属意于生,将托以终身,又不能轻出诸口,以故恒作颠倒谜语。与生小别,遂成永诀,姬后未知其所终。
凤宝,吴门人,籍隶沪上。甫入章台,艳名顿噪。然其时年仅十三四,双髫垂鬓,正簸钱堂角时也。瘦同飞燕,憨等宝儿,惟瓠犀微露,略损其妍。与苏素珍同居,门前车马,绎络不绝,荏苒数年,易髫而髻。前为燕之瘦者,转而为环之肥,丰若有馀,柔若无骨,樊素樱桃,嫣然增媚。工大小诸曲,歌喉清越,无异雏莺,尤擅长《采桑》诸阕。惜鸨母惟利是视,以致走马章台者,皆富贾俗商,自顶至踵,并无雅骨,凤虽酬应纷如,略无可否,然莲心味苦,姜性含辛,郁之而不宣,触之而遂发矣。一日适为丹桂某伶招饮,赌酒征歌,弹棋拇战。逮返院,裙抛峡蝶,枕就鸳鸯,群以为玉山颓矣,移时痰涌,玉容惨淡,盖早以一盏紫霞膏毕命矣,灌救无及,竟赴夜台。而鸨母漫谓触邪了事,竟不识其死之所由致也。伤哉!鸨母绰号尼姑阿招,固烟花主帅也,前托空门,后经束发,徐娘虽老,兴复不浅。嗟乎!人生不幸,堕落烟花,至火坑脱离,求宜及早,必使冷落自伤,而始厌胭脂于北里,谢罗绮于西风,则亦晚矣。故有志女子,甘出于一死而不悔也。
十全,姓金氏,又字宝珠,姑苏人,盈盈十五,竟为掌上之身,殊可怜也。藏娇于东公兴里,与其姊爱宝同院居。爱宝艳名噪一时,十全能于花月场中,独树一帜,不为姊所掩。一日瘦绿词人,偕佛花词客往访,妆楼之上,陈设清洁,无些子俗尘。近与之语,朱唇未启,而嫣然一笑,别具风流。读壁间佛花所赠楹帖,有“十步不离花世界,全身能得月精神”;及“礼佛忏花同合十,清才艳福自兼全”之句,客与姬,殆有心心相印者欤?瘦绿词人云:“沪上烟花伙矣,庸脂俗粉,比比皆是。就其所见,不下百人,而殊少许可,非评花之眼界过高也。自见十全,知此中固大有人在也。”则瘦绿词人之倾倒十全,可谓至矣。
陈玉卿,今之才妓也,在群芳中为特出。夫沪上为肥鱼大肉之场,征歌选舞者,几忘风雅一途为何物。客既不知许事,巨食蛤蜊,妓亦茫然从之。车马填门,即称名妓,金银气重,文字缘悭,三百女闾,比比皆是,庸讵知蓬生麻中,不扶自直,铮铮佼佼,竟有其人,阙焉不书,亦护花使者之过也。玉卿,维扬人,名文玉。终鲜兄弟,父本儒者,爱玉若掌珠。自识之无,即严督课,年九岁,唐宋诗词,略皆上口。父殁,母教之一如父。家素贫,不能自存,女红之馀,仍不废文史,间为吟咏,若有夙悟。十三岁,母又殁,育于叔母。叔母遇之虐,且以食指为嫌,货于娼家,今春转徙之沪,盖年才十九才龄耳。呜呼!玉之数奇矣!然蓬户女子,知书而湮没不彰者,指不胜屈,安知非天之欲显其名,而故厄其遇乎?至后藏娇小东关外,与杨阿宝相依倚。其地湫隘嚣尘,不可以居,有文士往访者,谓枳棘非鸾凤所栖,玉即应声曰:“鸾凤安敢当!君不闻鹦鹉之困于樊笼乎?”一吐属间,敏慧可想。玉卿能吟咏,善奕棋,其感怀诗云:
看破烟花事渺茫,锦衣顿改昔年妆。
可怜绣阁名门女,流落青楼暗自伤。
设帨当年岂不祥,飘零申浦泪千行。
飞花误我桃源路,羞见刘郎与阮郎。
蛾眉自悼,可以想见斯人之意致矣。海上缕馨仙史尤眷之,时相过从,赠答诗词甚伙。今录四绝句:
小楼谁识是儿家,蜂蝶嬉春枉自夸。
知否文窗风露重,有人闲坐忆琼花。
匆匆抛却故园秋,明月维扬似旧不?
一舸江南望江北,也应有泪向东流。
围棋声里玉琤琮,慧语灵心夙未逢。
笑我情禅参己透,又添绮障一千重。
屡把新诗赠玉台,阿谁拥髻替敲推。
青绫步障逢卿后,始悔年时浪费才。
玉卿曾有答缕馨仙史二绝,亦清俊可诵,其自愁身世云:“玉前身诗婢,今日情魔。铜钵知心,锦囊学步。二分圆月,偶牵少妇之愁;一曲焦桐,遂入中郎之听。赠词婉转,遍处揄扬,乃有南面诗王,西昆词客,玉台制咏,金缕传情。好语纷来,彩凤灵犀之句;多情生受,搓酥滴粉之词。峡雨巫云,飘扬字里;晓风残月,点染行间。琴心未必相挑,壶口因之俱缺。蛾眉低首,允宜熏之佛前;雁柱新声,大好歌来扇底。所恨风尘陋质,难留韵事于三生;还期花月春江,竞按新词于九谱。爰拈二绝,用志寸心,录呈吟台,兼以鸣谢。”诗云:
学画蛾眉不入时,倒拈针刺剔红丝。
等闲妨却风和月,遍绣骚坛七字诗。
箫声咽月李青莲,千种风情柳屯田。
唤起红楼诸姊妹,大家合掌拜词仙。
有才如此,沦落风尘,殊足惜已!
爱珠,本姓项,父项琳,范阳人,以乐艺名一时,避居吴门,每携一笛,往来山塘虎阜间,吴中名妓皆师事之。庚申,赭寇陷苏台,琳仓皇携珠出走,为贼所杀,珠途逢老妪,携归虞山。虞山故多说书者,姬少长,丰韵苗条,朱媪一见,居为奇货,以重金购之,来沪北教之说书,名朱品兰。未几转鬻某妪,改名爱珠,迁兆荣里,与陆巧珠同居。有客昵之,出赀为之脱籍,顾债不得偿。客去,珠不能从,啜泣竟夕,暗吞阿芙蓉膏,客察之,急救得不死。陆见珠情重身轻,恐为己累,谢之,乃迁公兴里王秀宝家。沈松阁者,青镇无赖子也,负博进钱,避海上。缘巧珠而得与爱珠相识,许拔之火坑中。姬已闭门谢客,自幸得人,同院姊妹,往日宾朋,莫不知玉容有主矣。荏苒两月,说属子虚,且拟脱身他徙,姬侦知之,泣谓之曰:“君去我留,人将笑我,且债台独上,终逼迫死耳。无已,请买舟西行,赁马车伪为游龙华者,至西门扬帆竟去,不亦可乎。”孰知花落有意,流水无情,沈以淡然处之而己。姬哭不成声,清晨擎阿芙蓉膏一盏,向沈曰:“以身后事累君矣。”沈欲分半饮之,不可,遂一饮而尽。女鬟察其异,潜告秀宝,秀宝欲入救,沈阻之不许曰:“是患痧耳。入则饱我老拳!”不得已,鸣诸捕房,舁之仁济医馆,则已无及,临死犹曰:“无预沈松阁事。”其情深如此。呜呼!沈见姬死而不救,抑何忍也!殆天夺之魄欤?不然何丧心病狂若是也!所谓中山狼者,非其人欤?恨不得缚诸匕首一决之也!至于姬之遭际,亦殊可悯己。
增龄,本姓周。幼丧父,依母为活。发才覆额,秀丽无双,其姊爱龄,明眸善睐,绰约多姿,固一对盈盈姊妹花也。初居上海之南市,习猫儿戏,姬耻之,不屑学,乃改为说书。冒王姓,迁居北城,声价日高,结驷其门者,非巨公,即名士,寻常纨袴鹾茵,莫能望见颜色。所工大小曲,以百计,色艺倾一时。顾葳蕤自守,豆蔻含苞,绝不许人以非礼干之也。爱龄工于酬对,隐结客欢,姬则高自位置,客至嘿嘿,不作一语,奏技时,亦绝无佻达态。性尤好洁,茶具熏炉,不与人共,多以女云林呼之。肌肤柔白,发光可鉴,妆束淡雅,不与侪辈争妍。闺中陈设,无异寒素。皖南某观察公子,见而爱之,拟以千金脱籍,不果。武林某太史公子,深于情者也,闻姬名往访,一见倾悦。顾亦不数数见,见则相对无言,默喻于心而已。姬于公子至,静坐徘徊,于公子去,含悲饮泣,宵阑灯灺,泪痕湿枕角。其母因不令相见,姬从此长斋绣佛,数年如一日,母为感动,卒以姬归公子,生一子,而姬以疾殒。公子痛不欲生,设位室隅,出入必告。其情之专挚,世间殆未有也。呜呼!姬亦瑶台短命花耳。不然伉俪之欢,家庭之乐,岂有涯哉?
花春林,亦沪上名花也。枇杷门巷,杨柳楼台,车马往来,常满户外。所与交者,皆名流雅士,赠答诗词,盈笥累箧。所居妆阁,陈设雅淡,绝无俗艳。姬丰姿绰约,潇洒出尘。妹多福,亦旖旎可人。愿花常好馆主,小宴其家,当筵索诗,赠以二绝云:
如玉丰姿绝点瑕,枇杷门巷是儿家。
碧桃红药都嫌俗,第一销魂解语花。
轻按红牙唱六么,笙歌浓处客愁消。
花家姊妹真双绝,不数江东大小乔。
姚雅仙,居兆贵里。秀貌花嫣,圆姿月皎,绿柳堤边,碧桃巷口,宾从如云,而独与金桂伶人黄月山善。姬性情荡逸,体态风流,纵镜殿之淫,学天魔之舞,时招月山演技帷中,日益亲昵,往往同车游冶,过市招摇,恬不为怪。旋又有意中人,为啮臂盟,而渐与月山疏。由是燕雁代飞,尹邢相避,盖其情之翻云覆雨也如此。其人为中山胜棋楼后裔,姚喜其柔情媚态,玉貌绮年,故愿倾身以事之,形影不离,有如鹣鲽。孰意惜玉有人,挥金无客,久之而门前冷落,车马稀矣。蚕丝难尽,蜡泪成灰,勾栏中人,无不笑姚姬之惑焉。
金玉,姓谈,吴趋人,来沪居公阳里。修蛾偃月,笑靥堆霞,北曲南词,并皆佳妙,噪声勾栏中已有年矣。第青春二十有四,而枇杷花下,犹是闭门独居。伤锦瑟之华年,只增陨涕,抱牙琴之绝艺,谁是知音?以故忧能伤人,时多疾病。有吴下汪生者,闻名往访,才与目成,便相心许,流连匝月,遂订鸳盟。嗣以生有事回吴,未及迎贮金屋,告归之夕,生预出千金留于姬所,为日后脱籍计。顾生素性善博,返吴后竟负博进钱累累,无可摒挡,因复诣姬处拟商取前项。冀作孤注一掷。姬曰:“金之取携固惟命,然前言勿遽食也!”生唯唯而别。由是姬晨占鹊噪,夕卜灯花,玉郎未来,而金仙已召,竟以郁郁死。生闻耗大恸曰:“此予过也!”即率幼子,来沪成服,一并将灵槥接回,居然视为簉室焉。嗟乎!如汪生者,其可谓笃于情乎?不以聚散异,不以生死沦,朱颜委化,而犹视同骏骨千金,姬而有知,当含笑于地下,而喜汪生之不我欺也。
宝琴,忘其姓,籍隶江北,固其地之翘楚也。性亢爽,尚侠气,多识昊越士大夫,高自期许,不屑为靡靡之态。门敲白板,虽多访艳之人,窗掩青楼,绝少眠香之客。落花堕溷,每以失身为耻。然逢二三知己,烛灺更阑,共谈沦落,往往泣数行下。从良有愿,薄命终伤,深恐所适非人,又致半生抱恨,遂致因循未果。一夕蟾魄将圆,忽有叩门者,人本无情,客成不速,登堂入室,赳赳畏人,夸其门第曰诸城,曰新安,功高百尔,勇冠千军,以枕戈倚马之威,作煮鹤焚琴之举,风流自命,欢乐强图。琴婉为辞曰:“妾为养微疴,僻居陋巷,琵琶之技已疏,桃李之投莫报,请君他往,毋事纠缠!”来者竟勃然变色,大有不作鸳鸯誓不休之意。琴则一枝杨柳,摇曳无依,半盏芙蓉,凄凉下咽,所幸小鬟识事,当即解救,而姬饮恨不肯回生,多方护持,始得苏醒,来者亦悄然遁去。嗟乎!兰有香兮招蚁,杏以色而聚蜂,烟花弱质,沉苦海以难回,欢笑迎人,背孤灯以暗泣,盈盈无主,种种可怜,倚翠偎红者,宜如何用情熨贴,休教玉碎香残,极意温存,莫使红憔绿悴哉。深叹琴与士大夫游,当死生呼吸之际,竟无人作一护花铃也,可哀也夫!
潘绣宝,固近时青楼中之矫矫不群者也。貌既娟秀,性复风雅,工琴善棋,尤长于音律。然性甘冷淡,虽车马填门,不以为意。北里中有忌而诋之者,以其幼出自女伶,品居彼下,而伧父之焚琴煮鹤者,亦复妄肆讥弹。姬因叹此中不可久居,卒从某公子去,闻者嘉之。瘦蟾生曾为之作《护花词》,今录二绝句:
赏花偏动护花情,刻翠题红过此生。
自把彩绳托灵鹊,不将金弹打流莺。
章台弱柳纵飘零,未必飞花便作萍。
愿得移根栽汉苑,免教人惜路旁青。
小得仙,不详其姓,亦北里中之矫矫者。住居海上有年,与天壤寄生有啮臂之盟。生虽弃儒习贾,而俊爽风流,自殊俗士,与姬神交心许,数年如一日,祗以母命难违,逡巡未果。得仙尝曰:“霍女痴情,杜郎薄幸,流光如驶,夫复何言?”乙亥夏间,忽觉小有不慊,书空咄咄,月下灯前,常背人掩泣,问之亦未肯言也。一日傍晚,炫服靓妆,如有所失,竟暗吞紫霞膏而毕命焉。生闻信往视,救之不得,大恸而返,深悔折花之心未勇,鸳牒空书,鹣盟徒负,自以为生平恨事,惟此而已。尝作《雨窗感怀》诗以悼之,诗盛传于青楼中。
夏兰仙,扬州人,小名如意子。婉容柔态,倾动一时。善音律,识字义,翩翩有闺阁风致。有时略掉书袋,颇令人解颐。可园居士,自梁溪来沪,小宴其家,甚加赏识。
金秀卿,金陵人。以家贫误堕平康,然非其所好也,每思择人而事。来沪居尚仁里。秀卿娉婷玉立,雅韵宜人,素工刺绣,誉擅针神,断线碎绒,时留几榻,而于箫管歌曲,反不措意。客有问者,婉辞谢之。顾春华易谢,佳偶尚虚,不得巳适周姓者,为继室,一丝既系,六礼遂行,涓吉于仲春。姬母方倚为钱树,贪橐未盈,诡谋忽构,既涉讼庭,官廉知其情,卒判归周,一时并颂贤明。缕馨仙史为作《铃护名花记》,今具录之,《记》云:
校书金秀卿之嫁也,夫人而怜之惜之矣。然而身非莲叶,有情人愿盖鸳鸯;何期命似桃花,薄福女偏羁狴秆。飘茵堕溷,东皇本是无心;泛宅浮家,西子原非有意。母也不谅,忍为速狱之谋;人乎何尤,岂是逾垣而盗。花花世界,草草因缘,实命不犹,古今同慨。犹忆校书居尚仁里时,常偕侍环惜环两生,携灯访艳,见其修眉敛翠,笑靥圆红,麝不焚而自香,蝉未贴而先亸。闲拈绣剪,乍疑来向深闺;羞品琼箫,早信不迷曲院。侍环拟绾同心之带,旋留交股之钗。因知家住金陵,犹带青溪秀色;只恨文成锁院,未叨黄榜荣名。荏苒年华,又更炉箑,时则校书种来萱草,偏更添忧,念到桃根,谁为唤渡。适有周姓者,虽无顾曲之风流,差免捧刀之威武,倾身而事,啮臂为盟,遂以仲春,载涓吉日。不必玉台下聘,疑是老妓,若令金屋能藏,居然新妇。犹虑其母之悔也,爱裁鲗券,更辱鸩媒。双宿双飞,满拟荷塘听雨,三眠三起,谁知柳殿惊风。女也乡梦时萦,难寻笛步,母则贪心未已,遽控琴堂。谓共携有兼金,不思返璧,虚词聊耸,痴婆子煞费经营,实据可凭,个儿郎犹堪慰藉。花封牒下,绣阁魂销,首似蓬飞,背如芒刺。拚偕对簿,奈顾影而含羞,欲具诉词,乃将言而犹忍。小妮子自怜薄命,请室篝灯;贤宰官洞烛下情,虚堂悬镜。女有家而男有室,既无怨旷之形;雀无角而鼠无牙,漫遂贪婪之计。母氏已招坦腹,东床非诲盗之阶;妇人既肯委身,北堂岂图财之候?毋容多读,各释宁家。是时盖三月十六日也。呜呼!脂奁镜盝,方夸艳态于丁年;箫局筝船,遽閟新歌于子夜。流黄堪织,惨绿谁披?讵慧眼之偶差,抚芳心而自警,使无宝幡高挂,安能绮帐相娱。庆艳福之未央,卿其自爱;幸谗言之不入,我亦含欢。聊作骈词,以申燕贺。
金环,字秀卿,金陵良家女。庚申赭寇之乱,父陷贼中,母挈之避苏乡,改适程氏,女随母以针黹为活。旋以米珠薪桂,质于张妪,妪故沪上设勾栏者,得女以为尤物,携之沪北,居尚仁里。时秀卿年十七,姿态轻盈,肌理秾郁,如春风杨柳,秋日芙蓉,人谓其粹质丰容,可与太真媲美,故以环名。性喜幽静,不耐戏谑,客入以游词,辄红潮晕颊,倏然辞去,羞涩之态,依然名闺静女也。巨贾某以重金啖妪,欲为梳拢,姬恚甚,以为是贾,自顶至踵无雅骨,岂堪相匹!因于姊妹行贷八百金脱籍,迎其母来沪同居,盖一有志女子也。姬母有养子某,强欲委禽,姬绝之,不令至闼。古沪蕊珊氏,与姬识,尤眷之,月夕花晨,住来无间,姬每见辄相依恋,殊属意焉。然生以慈训严,不能自主,姬因谓:“待子秋闱得意,当能脱妾于苦海。”及秋生竟下第,毷氉而归。姬虽慰藉良殷,而幽怨盈怀,泪如绠縻。生谓之曰:“得失命也,离合亦命也。卿乃解人,何事戚戚为?”姬知事不能谐,遂委身四明周氏子。周貌固可儿,然曾供役于泰西人,殊有彩凤随鸦之叹耳。
谢杏仙,一字雪卿,本良家女,因粤逆之乱,流离困苦,为伧父所诱,遂隶平康籍。自言系本琅琊,谢则从假母姓也。貌艳于花,神清若水,丰姿绰约,顾影自怜。工诗词,善谐谑,尤豪于饮,一举十觥,略无难色。酒阑灯灺时,倾谈一室,四座生风,无世俗忸怩习气。白门隐恨生,薄游海上,始与姬相识,雅相契合,而姬亦独加青眼。生自谓消受名花,几生修到,朝夕往来,形影无间。癸酉之秋,生将返里,别姬于红肥绿瘦轩,旨酒佳肴,络绎不绝,无何三叠阳关,仆夫促驾,姬惟吟“从此天涯明月夜,各自凄凉”之句,然已哽咽不成句读,三复之,始辨姬之深于情也。盖如此后,姬与某公子昵,矢脱风尘,假母勒索千金,事遂寝。坐是郁郁,遂成瘵疾,延床第者三阅月,溘焉长逝。青山瘗骨,黄土埋香,可为感喟!白门隐恨生重返申江,始知颠末,为之叹息弗置。归舟白下,悬篷听雨,益复无聊,因成《忆昔词》八绝句,中二首云:
忆昔临歧折柳条,未言珍重已魂销。
个侬欲化呢喃燕,一路随君伴寂寥。
忆昔重为海上游,风光不减去年秋。
只怜玉质成黄土,惆怅西风古渡头。
噫!命短于桃花,而缘轻于柳絮,如姬者,亦可悲已!
褚小宝,吴门人,褚家姊妹中翘楚也。态度苗条,丰姿妩媚,自待甚高,不屑与曲中人伍。吴人某昵之,出重金为之脱乐籍,同归吴门。继忽席卷所有,重遁至沪,居同庆里谢家,再理故业。人多惜其既出火坑,复投孽海,岂其夙债未偿耶?
雪香,家本勾东,侨居沪北,僦屋兆富里,小筑三楹,亦颇幽雅,门前车马,初不嫌其寂寞。阿香固当碧玉之华年,而长绿珠之声价,丰神韶秀,词令安详,客多悦之,而香亦自负不浅。有某镇戎者,因公至沪,喜作狭邪游,一见倾心,大为昵爱,金钗钿盒,赠予骈繁,谋作小星,许以重价。香性执拗,雅不欲侍武弁巾栉,宛转辞之。香母以为不如遁迹他处,或可以免,适香母赁别院于正丰街,乃舍旧巢而就新居。肩舆甫入,而猝有多人拥之以去,竟为沙叱利之劫矣。自此为入社之鸳鸯,作闭笼之鹦鹉,卒无古押衙挟义愤以篡取之者,亦可伤已!
蟾姬,一字曰莪,本姓吴,山阴人,父为县役,徙居苏台。父死无以为生,鬻姬于王媪,名添福。初居上海城内,乃勾栏中之下乘也。姬神清骨秀,玉净花明,矫矫如鹤立鸡群,艳绝一时。工酬答,善应对,车马盈门,声名顿噪,乃迁于北里之廿四间,与袁巧珠同居。自出千金赎其身,因改名蟾姬。某二尹,绮年玉貌,素以倜傥风流自负,甚与姬厚,为姬觅屋,迁于景行里。陈设华焕,衣服丽都,所以代姬谋者,无不周且至。时有皖南老人者,恃贵介弟力,日挥霍于章台,问柳寻花,殆无暇暑。见姬悦之,而忌某二尹之相形见绌,因日谮于贵介弟前。某二尹避其锋,遂去沪。是姬为尤物,亦祸水也。未几姬又迁于严月琴家,严固为此中翘楚,而姬之美,亦与相埒,人比为姊妹花云。旋有某统兵者,自淮扬来,手挥万金,以博一当意者,见姬以为此正我所心赏者也,流连两月,所博缠头无算。姬自此丰于财,.身价顿高十倍。卜居于宝善街,自立门户,凡名公鉅卿,富商大贾之来沪者,以不得见姬一面为憾。久之,姬将归某显宦,思某二尹旧恩,将以重金报之,而某二尹已随某星使度关陇矣。姬倩某孝廉驰书促其归。或谓姬虽空有此语,然亦足以愧天下之受恩忘报者矣。
沈金芝,吴门人。平康中素着艳名,虽非碧玉之华年,而自具绛珠之逸韵。侨居曲巷,宾从如云,顾择偶殊苛,迄无当意。爰出缠头赀,自为脱籍,莲出淤泥,果生净土,孰是多情,相逢未嫁,生来好静,独处无郎。一日遇素稔之七嫂,劝其仍抱琵琶,姬亦允之,因往小东门勾栏寄鸿迹焉,从此枇杷巷里,重理卖笑之生涯,杨柳楼头,复唱怜侬之绮曲。顾住未几时,潜自逸去,翩若惊鸿,逝同脱兔,闻者无不奇之。金芝之往也,本有带当,其家以惮七嫂雌虎威,竟不之问。说者谓姬自此盖得真离火坑矣。
阿大,以字行,忘其姓,北门新街之翘楚也。与四明周某相识有年,久成割臂之盟,私绾同心之结。周已出赀为之脱籍,积有夙逋二百馀金,周悉摒挡代偿,不日拟赋小星之什,阿大亦自庆得所归矣。特周夙有长柄短辕之诮,狮如吐气,猬即拳毛。周妻微闻是耗,大肆阃威,迫周悔盟。阿大知之,仰药自尽,百方灌救,卒至无灵。周以香乏返魂,痛深刻骨,亦吞阿芙蓉膏,以冀相从地下。有友知其事者,投以解药,得不死,其情亦可谓深矣。
胡宝玉,以艳名噪一时,车马之迹,不绝于门,人以其双眉善颦,皆以林黛玉比之。素与金桂武旦黑儿善,黑儿去析津,亦即附轮舶往寻之。既抵津门,众客俱纷纷挈具而去,姬独从容栉发,细匀铅黄,妆竟循梯而登,倚舵遥望,若有所侯。逮至日昃,意中人始策蹇而来,匆匆雇肩舆俱去。噫!姬以籍隶平康,走马王孙,坠鞭公子,阅人不知凡几,果何所取于一武旦,而至山遥水远而从之也?亦可异己。
香宝,吴趋坊人,不知其姓。丰神绝世,一往情深,云鬟委地,光可鉴人,星眼回波,魂堪销我。惜红仙史与之最昵,后闻踪迹稍疏,哀怨不胜,芳讯屡传,娇啼欲绝,其一往情深也如此。仙史赠以一律云:
最难抛掷最无聊,心字香烧暮复朝。
衣上啼痕留未浣,樽前妒意可全消?
偶思旧梦情如昨,欲托微波路转遥。
别有深愁甘寂寞,几回惆怅可怜宵。
郁忆芝,吴秀宝,有海上两丽人之称。忆芝吐属风雅,颇谙韵语,徐君赠联,有“儿女琴心,英雄剑胆”之句。秀宝色艺兼擅,性复豪爽,古越耶溪山人赠以联云:“秀眉双扫春山远,宝瑟一弹秋月高。”复赠诗云:
珠样歌喉玉样姿,灯痕红处最相思。
名花南国知多少,已占春风第一枝。
可谓倾倒之至矣。又有留别秀宝诗云:
未唱骊歌已黯然,那堪樽酒话离筵。
三生绮习馀文字,一种愁怀对管弦。
此去青衫怜梗泛,几时红烛照花眠。
相思缕缕劳相赠,绣入吴绩并蒂莲。
有乌衣公子者,出自名阀,擅荀郎之才调,具卫价之风神,尤为秀宝所属意。公子亦非姬不欢,至必留宿,或倚绣枕而絮谈,或背银釭而情话,往复缠绵,每至达曙。一夕偕鸥寄主人设宴其家,风雨陡作,檐溜如注,公子以小有忤意,席终冒雨竟去。鸥寄主人作二绝句调之云:
仙裙百蝶乡吴绫,妙舞婆要掌上轻。
一曲云璈有谁似,教人错拟董双成。
缕金福子水红绫,如此良宵一掷轻。
料得匆匆郎去后,搅人风雨梦难成。
愿花常好馆主,是夕在座,以鸥寄主人诗语有未尽,复步元韵,以广其意:
分明裙子系红绫,绣屟弓弓点地轻。
欲赋九迷浑未敢,风流我愧庾兰成。
绣被堆床艳绮绫,美人谐谑未嫌轻。
年来唤醒青楼梦,何必徐娘许目成。
巧云,锡山人。幼忘其姓,从假母姓金。粤逆之乱,父母陷于贼,匪人诱至沪上,鬻于金妪。及长,艳名噪一时。姬丰神妩媚,态度妖娆,见之不觉为之魂销心醉。居公兴里,室宇精洁,不着纤尘。古沪蕊珊氏识之于庚午之秋,时姬年已二十有五,举止娴雅,无龋齿障袖习,工刺绣,能仿露香园遗制,擅针神之誉。性和而慧,善解人意,劝生勿从饮以伤身,浪游以废日。盖生此时年少兴狂,方溺情酒国,浪迷花丛也。闻姬言,深自敛抑,因谓人曰:“巧云,吾良友也。”后浙东陈某纳为小星,欢爱无间,姬为得所归矣。(红菠阁韵卿内史校字)
卷下
沪上近当南北冲要,名公鉅卿,雅流隽士,皆以此为孔道。故富至于万金,贵至于一品,车马盈门,巾裘满座,往来酬醉无虚日,缠头一掷,视千金若寻常。而青楼中人,迩来亦复粗工词曲,喜掉文袋,渐能以诗词与文人唱和。盖必如此,方得为名妓中矫矫者。以故韵事雅谈,亦所时有,其间或以情着,或以侠闻,秀外慧中,迥殊昔日已。兹就所闻者而记之,当亦可于玉麈纵横时,籍供谭柄云。
前免痴道人,摘《红雪词》题《二十四女花品图》于沪上,名花品评殆遍,画眉楼主复偕同人为《续花品》,盖以杏花时节,春在江南,柳絮风光,踪停沪北。偶然顾曲,曾留佳话于旗亭;不负寻芳,复位新评于花谱。会听声传绿绮,应羞玉貌三千;须知名写红笺,独让金钗十二。《花品》中,以李佩兰为群芳之冠,每姝名下,各缀评语。
李佩兰:秀韵天成,工愁善病,不求胜人,而人自莫能及。
朱素芳:幽雅绝伦,脱尽时下习气,洵词史中后来之秀。
朱凤娟:春山入画,秋水为神,使尹夫人见之,当亦却步。
胡素娟:风致翩翩,当于古名人画图中求之。
朱幼卿:歌喉嘹喨,气宇轩昂,是巾帼中其任侠气者。
王逸卿:潇洒出尘,自是名称其实。
黄宝卿:雏凤声清,可人如玉。
朱兰卿:春生桃靥,楚楚可怜。
朱蓉卿:出水芙菜,凌波微步。
朱秀卿:摇曳多姿,真解语花也。
施琴仙:人面桃花,能惊俗眼。
刘文卿:凤竟随鸦,花甘堕溷,惜哉!
《续花品》之后,复有公之放所定《丁丑上海书仙花榜》,凡列名姝二十有八人,而以一花比一姝,各区品目,并列评词,沪上之秀萃于此矣。按公之放者,鸳水名流,鸿才旷代,东山未出,北里曾游,欣逢酒地花天,蝶媒忙煞,题到墨池雪岭,虎仆抽来。论者谓似小杜之清狂,而兼大苏之放诞。所定丁丑花品二十八则,以月殿之仙人,拟云台之列宿,各比名花一种,应点顽石之头,并加评字八言,如吐青莲之舌。可谓无语不香,有才皆艳,惟关节所不到,斯品题之得真。斯榜既出,其友西怜玉笛生,谓宜张之北里,永示南针,用志沪上一时名花之盛。而公之放以为浪赋风怀,犹玷圭璧,恣情月旦,恐堕泥犁。且也嗜好酸咸,口味各异,分别妍丑,目力非同,或所见不逮所闻,或挂此偶尔遗彼。虽臣心似水,自知藻鉴无私,然众口烁金,难免萋菲有怨。灾梨岂敢,覆瓿是甘。玉笛生则曰:“否否,斯榜也,取才至公,用心太过。夫平章风月,最嫌颦效西家,流览烟花,尽有记传南部。拔芳名而题雁塔,早夸省识春风,兜绣履而登龙门,聊慰望穿秋水。一时传出,如遍看长安之花,万手胥钞,知腾贵洛阳之纸。”
一丽品王逸卿,芍药:独擅风华,自成馨逸。
二雅品李佩兰,海棠:天半朱霞,云中白鹤。
三韵品胡素娟,杏花:风前新柳,花底娇莺。
四玲品李琴仙,珠兰:云天气概,冰雪聪明。
五品逸李宝卿,玉簪:秀韵天成,逸情云上。
六清品袁月仙,蔷薇:奇花初胎,生气远出。
七真品胡宝卿,木香:流水今日,明月前身。
八时品朱秀卿,杜鹃:铁中铮铮,庸中佼佼。
九练品朱素兰,蓝菊:蹑迹寰中,举头天外。
十侠品朱幼卿,蜀葵:珠光射斗,剑气冲霄。
十一英品朱管卿,茉莉:后来之秀,实获我心。
十二稚品朱荣卿,牵牛:骈枝并蒂,合璧联珠。
十三秾品赵文翠,紫薇:瑶台碧日,琼海珊枝。
十四倩品黄宝卿,木芙蓉:弱不禁风,嫩还怯日。
十五名品朱湘卿,玉兰:嚼花吹叶,抱月弹风。
十六俊品吴丽娟,栀子:明漪绝底,清露未晞。
十七能品朱凤娟,玫瑰:周旋中规,折旋中矩。
十八柔品周爱宝,山茶:绿水鸳鸯,青春鹦鹉。
十九幽品朱佩卿,月季:宝鼎香浓,绣帘风细。
二十丰品朱玉卿,绣球:猴山之鹤,华顶之莲。
二十一循品沈永卿,凤仙:盈盈秋水,淡淡春山。
二十二冶品朱素芳,碧桃:碧桃满树,白云初晴。
二十三姣品陈月娥,荼蘼:超心炼冶,着手成春。
二十四媚品杨云卿,萱花:花开含笑,草种忘忧。
二十五腻品刘文卿,夹竹桃:桃李春风,梧桐夜雨。
二十六腴品汪素娥,石榴:痒堪搔背,痛拟捧心。
二十七稳品金素娟,蜡梅:好鸟枝头,落花水面。
二十八豪品陈之香,鸡冠:耳际风生,鼻中火出。
公之放《书仙花榜》后,则又有沪北词史《金钗册》,乃曼陀罗馆词客所定者也,仿《红楼梦》正册、副册、又副册之例,凡取三十有六人,以为前见《书仙花榜》,明珠美玉,赏识皆真,活色生香,品题绝艳,秋窗多暇,偶触闲情,爰取近时词史,即所见闻,编作三册,入符十二金钗,赞辑六才绮语,其间意见,有与花榜合者,均仍其旧。明知莺花入梦,领略不同,风月无边,平章难当,质诸知音,定能明鉴。
正册:
清品李佩兰,水仙,自然幽雅。
华品王逸卿,芍药,风流客,蕴藉人。
艳品袁月仙,海棠,玉精神,花模样。
媚品胡素娟,碧桃,用心儿拨雨撩云。
俊品朱秀卿,山茶,宜嗔宜喜春风面。
倩品李琴仙,茉莉,脸儿清瘦身儿韵。
练品朱素兰,玉簪,可喜庞儿浅淡妆。
侠品朱幼卿,凌霄,虽是女孩儿有气志。
称品赵文翠,蔷薇,娇滴滴越显红白。
憨品朱玉卿,绣球,软玉温香抱满怀。
韵品黄宝卿,芙蓉,娇羞花解语。
荡品江沁兰,杜鹃,桃李春风墙外枝。
副册:
逸品叶秀卿,玉兰,体态是温柔,性恪是沈幽。
幽品李宝卿,山矾,篆烟微,花香细,卷起东风帘幕。
静品胡宝卿,素馨,门掩清秋夜。
冶品朱素芳,玫瑰,出落得精神,别样的风流。
妍品朱蓉卿,樱桃,嫩蕊娇香蝶恣采。
英品朱管卿,瑞香,年纪小,性气刚。
稚品朱荣卿,豆蔻,半吐的初生月。
淡品吴丽娟,栀子,风清月朗夜深时。
佳品吴小宝,月季,梦不离柳影花阴。
姣品陈月娥,棠梨,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
循品朱凤娟,蓝菊,启朱唇语言的当。
腴品周爱宝,玉竹,一团儿衡是娇。
又副册:
豪品陈芝香,鸡冠,绣幡开,遥见英雄俺。
稳品金素娟,腊梅,全不见半点轻狂。
冷品李蕙芳,红蓼,清霜静碧波。
柔品朱湘卿,丁香,只将花笑拈。
雅品朱佩卿,酴醾,宝鼎香浓,绣帘风细。
欢品杨云卿,萱花,陪着笑脸相迎。
靓品沈永卿,林擒,明皎皎花筛月影。
秀品严梅卿,石竹,不识忧,不识愁。
疏品严杏卿,秋葵,淡云笼月华。
纤品叶蓉仙,迎春,金雀鸦鬟。
腻品刘文卿,蝴蝶,游丝牵惹桃花片。
勇品汪素娥,凤仙,燕侣莺俦。
此外复有吴兴纫秋居士,用《红楼梦》人名,以比近日名姝,各系前人诗句,借美品花,逢场作戏,亦盛传于勾栏中:
李佩兰为黛玉,自是君身有仙骨。
严丽贞为秋芳,曲罢常教善才服。
朱素兰为迎春,不把双眉斗画长。
陈月筝为紫鹃,妆成祗是熏香坐。
杨云卿为可卿,桃花脸薄难藏泪。
沈月春为妙玉,天女维摩总解禅。
张雪贞为岫烟,此花端合在瑶池。
傅月仙为宝钗,芙蓉如面柳如眉。
袁雪兰为喜鸾,飞燕裙边拜下风。
李琴仙为袭人,夜合带烟笼晓月。
朱文卿为晴雯,回头一笑百媚生。
朱凤娟为春燕,歌曲自绕行云飞。
王月琴为香菱,莫向春风唱鹧鸪。
朱玉卿为佩鸾,今年欢笑复明年。
朱秀卿为探春,流风入座飘歌扇。
朱幼兰为春纤,纤腰一捻掌中轻。
周爱宝为五儿,常将白雪调苏小。
朱湘卿为湘云,只是人间富贵花。
周二宝为小红,言语巧偷鹦鹉舌。
傅少琴为惜春,言词雅措风流足。
朱幼卿为熙凤,侍儿扶起娇无力。
朱少卿为绮霞,态浓意远淑且真。
袁月仙为宝琴,举止低徊秀媚多。
朱容卿为李绮,十三学得琵琶成。
梅花香里听琴客,有《沪北名花十咏》,则李佩兰,袁月仙,朱秀卿,汪莲卿,朱雪卿,王凤珠,朱佩卿,顾小宝,吴秀宝,胡素娟也。各人俱系以一诗。盖以沪北为烟花胜地,风月名区,佳丽传声,冶游特盛。觞飞白而延醉,烛摇红而荡春。人爱艳阳,居锦绣万花之谷;天开色界,聚楞严十种之仙。则有扬州明月,洛浦神仙。兰为王者之香,纫以为佩;莲比君子之洁,雅合名卿。素心独抱,皎如新月之娟;朱粉不施,擢出琼林之秀。银筝宝瑟,弹来大小之弦;画阁珠帘,谱出凤凰之调。听两行之环佩,卿何来迟;奏一曲之霓裳,我情寡和。洵乎宝玉方其色艺,冰雪喻其聪明矣。梅花香里听琴客,以作赋之华年,为闲情之轶事;重来杜牧,前度刘郎,十年载酒,落魄江湖,五夜征歌,驰情花柳。怅佳人之难得,喜旧雨之重逢。未免有情,纸醉金迷之候;何以堪此,酒阑人散之时。各赋短章,未除绮语,并缀小序,用证情禅。其诗云
水晶为骨玉为肠,洗尽风流时世妆。
不独灵心兼妙腕,乌丝阑写十三行。
二分明月属扬州,箫管当筵未解羞。
半是聪明半无赖,到无人处学春愁。
药炉茗碗夜三更,话到沧桑泪欲倾。
病起自怜容更瘦,多愁强半为多情。
难将心事托飞鸿,幽怨离愁一日中。
有约不来灯又烬,自怜团扇骂秋风。
腰输杨柳脸输霞,斜倚栏干绣幕遮。
三尺青铜相对影,庭前羞煞碧桃花。
彩云徐下凤皇楼,生小娇憨未解愁。
弹到六么花十八,背人佯整玉搔头。
绰约临风颤翠翘,身轻于燕画难描。
门前种遍灵和柳,好与萧娘斗舞腰。
挑灯重续可怜宵,酒晕红添两颊潮。
就使无情更无语,娇痴意绪已魂销。
居然巾帼号英雄,豪竹哀丝响碧空。
弹到四条弦欲迸,乐师新谱永安宫。
春山淡远蹙双蛾,十二楼开爽气多。
笑并雕栏携手坐,无聊细数指间螺。
西冷梦翠生,有《海上名花十友词》,则王逸卿,朱湘卿,朱秀卿,王琴仙,金巧云,朱佩卿,王兰香,花小宝,花多福,胡素娟也。每姝各系一诗,其序云:
几番燕语,溯来香国之踪;二月莺啼,引入申江之梦。金尊排日,玉树歌春,既接席以衔杯,复命俦而啸侣。杜司勋楚腰纤细,落魄江湖;李谪仙醉眼瞢腾,纵情诗酒。坠欢更谱,久虚十索之词;陈迹都非,不尽重来之感。留印泥于鸿雪,流水三生;题锦字于漏笺,名花十友。就余所见,各缀短章,未免唐突西施,聊以铺张北里。
其诗云:
一串歌喉韵绕梁,琅琊才调冠词场。
牡丹祗恐输颜色,况有销魂一段香。
冰肌出水妒凝脂,深锁葳蕤好护持。
似与梅花比清冷,月明林下最相思。
盈盈秋水写丰神,宛转娇痴最可人。
应是碧桃和露种,人间无复此秾春。
古调高弹擅胜场,文君色艺汉宫妆。
春阴如梦海棠睡,谁向通明奏绿章。
一番飘泊溷侯门,昔日青青今尚存。
秋入菱花香缥缈,愈清幽处愈销魂。
打叠腰支斗楚宫,含颦无语对东风。
珠兰结蕊新来瘦,不与伤春病酒同。
小名曾记大罗天,共奏云璈亚列仙。
兰有国香争服媚,泥人情绪在眉边。
宝儿憨笑不知愁,慧质灵心孰与俦。
豆蔻梢头刚二月,一时红粉让风流。
名花旧种数横塘,碧玉年华■鬌妆。
红杏一枝春意闹,已传消息过东墙。
低拍红牙缓缓歌,眉峰淡扫斗双蛾。
波斯抹丽凉如雪,赢得幽香向晚多。
苕上芦林生,又有《花筵十咏》,则李佩兰,袁月仙,花金枝,李宝卿,王二宝,王小宝,冯绣云,沈宝霖,陆云卿,金秀卿也。就中年齿,以王小宝为最稚,而貌亦超逸不群,绮龄媚态,绰约增妍,其诗云:
盈盈十五未笄时,檀口能歌绝妙词。
一搦柳腰人窈窕,画眉窗下两相思。
某茂才,与漱玉同编《申江十美赞》,其序云:
沽十千以劝客,差幸登龙;评二八之佳人,敢嗤题凤?青衫刮目,肯尚雷同;红粉倾心,尤公月旦。楼畔课诗之会,筵间觅醉之馀,兴遣一时,名标十美。非无抱璞,竟作遗珠,银海难周,金钗受屈。编排甲乙,与卿信笔以涂鸦;量较丹黄,愿客按图而索骏。
赞云:
秋宵华月,江上明霞。流莺宛转,轻燕飞斜。
凝脂润玉,暖脸羞花。气英勃勃,自名一家。则袁月仙也。
初日芙蓉,晓风杨柳。凤目雏鬟,绛唇素手。
脉脉含情,依依俯首。学得琵琶,左宜右有。则张绣麟也。
群芳之冠,闻说卿卿。丰姿妩媚,态度轻盈。
春花竞秀,夏木争荣。千呼万唤,倾国倾城。则花春林也。
富贵气象,珠馥翠浓。薇花被紫,芍药翻红。
丰颐满月,笑口迎风。端庄流丽,神在个中。则王逸卿也。
张家静婉,尺六腰肢。珊珊秀骨,淡淡修眉。
海棠雨后,篱菊黄时。凝眸含睇,寸心相知。则朱佩卿也。
姑射仙人,卬须我友。雅淡得中,幽娴不苟。
梁苑燕归,章台马走。邂逅相逢,骊黄牝牡。则朱湘卿也。
午晴之初,花韵在坞。落落身裁,嬉嬉口辅。
环佩轻移,珠玑徐吐。花底迷藏,色飞眉舞。则花多福也。
二美同居,水月连璧。玉屑纷霏,珠辉清液。
秋云成罗,春水绉碧。寿阳新妆,梅花点额。则张馥林也。
司花女子,可爱在憨。辩如陆贾,技并何戡。
璞玉未琢,智珠内含。齐国美丽,城北无惭。则徐庆云也。
有美十人,瞥然相见。婀娜柳腰,婉娴蓉面。
筑避风台,居赵飞燕。何所拟之,幼妇黄绢。则王秀兰也。并沪北一时之秀。
沈文兰,沪上群芳之领袖也。没后,小影题赠诗词者,不一而足。鸳湖散花仙史首为提唱,一时和者,至二百数十馀首,汇录成册,并摹小像于帙首。顾仙史与姬,固无一面也。巫山神女,本属荒唐,解佩汉皋,尤为杳渺,惟以离魂之倩影,结笔墨之因缘,亦此中韵事也。海昌浣花生特为之作序,骈语雅丽,亟为登录。其序云:
夫章台柳尽,感攀折于路旁;金缕衣残,惜芳菲于年少。歌离吊梦,惄焉伤矣。矧乃萤火身单,杨花春短,丝难续命,画不招魂。聚红绡之泪,绝少人知;化紫玉之烟,竟招天妒。未免有情,谁能遣此?文兰裔出吴兴,居邻长水。毛女避地,桃叶渡江。作寄生之桑,戴抛家之髻。锦回文而谁寄?袖倚竹以增寒。金樽檀板,红儿记曲之年;钗凤钿蝉,碧玉破瓜之岁。徒令纨扇秋风,阳台暮雨。车乘油碧,冀西陵松柏之缘;被织交红,读南部烟花之记。非其志也,实命不犹。所惜苏蕙工愁,西施善病,海外乏长生之药,人间无不萎之花。偶传响板,犹烦鹦鹉之呼;欲问罗鞋,已醒鸳鸯之梦。此则蘖添味苦,絮受泥沾。量海水而难满情波,散天花而未除结习。怕寻陈迹,锁门巷于春风;定有归魂,响佩环于夜月。呜呼!仆本情痴,慨美人之竟逝;卿真命薄,问知己其云谁?则有散花仙史者,本鸳湖词客,作虎阜寓公。伯乐群空冀野,兴公名噪天台。杜牧扬州,寄情风月;士龙洛水,溺志词章。觅得拈花小影,慰羁旅之相思;吟成题叶新篇,增燕莺之声价。韵事争传艺苑,美谈流播寰区。结因缘于剩粉零香,和诗云集;署姓氏于裙边袖角,名士风流。神传阿堵,无环肥燕瘦之嫌;韵角尖叉,极谢草江花之妙。共得诗若干首,将汇刊之。联珠和玉,有句皆仙;剪翠刻红,无词不艳。蛮笺十样,吊洪度而裁诗;顽石三生,为崔徽而作传。
朱湘卿在沪,艳名噪于一时,所往来者,皆文人才士,赠答诗词,几盈箧笥。苕溪听雨楼主人,赠以七绝十章,其序云:
湘卿词史,系出彭城,世居虞麓。晓风杨柳,解按新声;初日芙蕖,自伤丽赞。固已容成妒影,婆律输芳已。仆黏馀泥絮,常怀秋水之心;飘逐波苹,怅隔春风之面。南沙侨寓,北里寻芳。门叩枇杷,鹦哥报客;香搴蓄芷,凤子依人。怜瘦骨之珊珊,结深情于叩叩。戏簪翠羽,陈思之枕留香;待聘珍珠,季伦之园未筑。信乎幽兰抱艳,空谷流芳;悲兮芍药将离,征车又促。子夜之歌才罢,申江之楫来迎。仆本恨人,肠断骊歌一曲;卿须怜我,魂消明月三分。莲菂有心,更谁分苦;杨枝无力,只解牵愁。此日赤栏桥畔,爪印双寻;他时黄浦江头,离情重诉。芜词略赘,感渭何如!
诗选四绝句:
秋千架下记芳年,家住华鬟第一天。
碧玉小家浑不似,玉真风格本天仙。
清流叠嶂净飞尘,真个桃源别有津。
郎自爱山侬爱水,一帘花影两闲人。
背人斜立理熏笼,无限离愁不语中。
鱼魫移栽须护惜,为卿把酒祝东风。
去年苦忆到今年,今日牵衣更黯然。
何似相离不相见,省挥别泪到樽前。
红芙菜仙馆主人,风流调悦士也,至沪与湘卿相识,佳日良辰,辄相过从。以湘卿态度娴雅,有大家风,临别填新词四阕赠之。其序云:
湘卿词史,年华碧玉,擅画双蛾;才调文君,羞吟团扇。倚遍楼头玉笛,不复春愁;吹来江上西风,偏增秋怨。仆也行将小别,魂消客子之槎;偷敩蛩鸣,愧乏江郎之笔。此际秋深南浦,征雁先催;他时月冷邗沟,离情何诉?谱小词四阕,鸿爪且留,想潭水千寻,芳心相证云尔。
词云:
秋萤寂寂,秋风瑟瑟,便何处旗亭画壁,偶来月底。偶做吹箫客,那要销魂今夕。 半卷帘栊,依约广寒清绝,正琐阁馀音未歇。翠袖轻盈,斜凭阑干立,惆怅银河咫尺。
调寄《明月逐人来》
凤髻慵梳初睡起,魂梦沉沉知也未。舞云歌雨不胜愁,篆烟腻,蛩声碎。一点芳心因甚瘁? 霜裹月中谁并比?妩媚天然娇引妮。回眸一笑尽无言,金钏曳,银筝倚。曲罢悄呼添半臂。
调寄《天仙子》
征衫泪渍,青楼梦断,甚而今憔悴潘郎鬓。磨盾心情偏耐煞,请缨无分。且消凝燕娇莺俊。
汉皋解佩,竹西顾曲,记从头,十年馀恨。一楼情丝,又牵系相思方寸。谱新词,漫寻鸿印。
调寄《解佩令》
万里蟾光清切,一曲骊歌凄咽。宛转秋心惊客袂,漠漠海天云阔。千古最伤情,好景遍教离别。 百种相思谁识,剩有回肠九折。话到无声相看处,翻羡飘零落叶。回首是天涯,寂寞二分明月。
调寄《离亭燕》
李佩兰,沪北名妓之冠。所居为媚香楼,陈设精雅,帷帐尊彝,淡然入古,四壁多粘名人题咏。与沪上缕馨仙史往来尤密,时小宴其家。每当名花初放,佳茗新焙,辄招之往。曾有《媚香楼夜话,赠主人李佩兰》一律,始知情之至深而至清也,是真善用其情者。诗云:
暗翦秋波鬓亸云,江南重见李香君。
梅花骨冷蜂难近,兰蕊香清麝不熏。
妆罢倩谁调锦瑟,酒阑闲自整罗裙。
倾谈我亦浑忘倦,共拨红炉到夜分。
佩兰在沪,以平话养亲,不染风尘结习。晋省赈饥,佩兰创捐佛饼三百枚寄助,不署姓名,尤称义侠。鸳湖词客赠以二绝句,并称之曰“贞义”。诗云:
空谷幽香第一花,每将哀怨托琵琶。
春风俗煞闲桃李,独抱冰心立水涯。
移粟河东悯荐饥,芳名不使世人知。
峨眉倘有监门例,郑侠图应上玉墀。
近时青楼中,娴翰墨,工诗词,足与名流相唱和者,当以陈玉卿为巨擘。玉卿于韵语,若有天授,每对客挥毫,不假思索,其词锋犀利,尤能为客解围,不数谢道蕴施青纱步障也。与缕馨仙史往来尤密,每逢树色侵帘,花香入牖,辄招缕馨仙史至,茶熟香温,泊然相对,每得佳句,密咏低吟,以为此乐神仙不啻也。曾三叠前韵寄怀缕馨仙史云:
画楼春锁怨芳时,烦恼多于十丈丝。
只有鹦哥能解意,口传红豆念新诗。
小院沉沉漏滴莲,一帘香雨湿花田。
比来春恨深如海,悔作鸳鸯不学仙。
玉卿诗既出,诸名士和者如云。乌戍沈壬林和诗云:
人为春忙有几时,东风吹得鬓如丝。
自知未醒樊川梦,犹咏青楼赠答诗。
记得扁舟唱采莲,秦淮风景竟桑田。
而今歇浦留风月,赢得诗名便是仙。
鸳湖瘦腰生,卧病兼旬,愁怀莫遣,偶见玉卿诗,雒诵再三,觉一种清隽之气,沁人诗脾,不觉霍然,遂以玉卿诗,比之陈琳一檄。一时词林,传为佳话。
陈玉卿,扬州大家女,标格是莲花出水,美冶绝伦。年十九,椿萱并谢,遭家多故,遂落平康籍。丁丑春间,申江小住,初未知名,一经缕馨仙史品题,声誉渐噪。苕溪花月吟庐主人,偕友人往访,见其习礼明诗,自不可作路柳墙花一例视之,爰填《潇湘夜雨》一阕贻焉。其词云:
竹影当窗,柳枝笼月,杨州依旧风光。名花资格本端庄。姿致嫩,晤言自暖,眉目秀,不媚生香。原来是瑶宫仙子,品异群芳。 咏絮才调,簪花手笔,都属精详。试吟新诗句,更复悠飏。声细细,歌吹玉管,意可可,人说金娘。从今早破青楼梦,莫错过情郎。
朱逸卿,沪上群芳中之矫矫者也。为坐花醉月生所眷,赠之新诗,缀以小序,其序云:
今以缔新缘于条脱,还疑仙子多情;演旧梦于梅花,难禁逢场作戏。而况邮亭破寂,调拨相思;幕府偷闲,郎非薄幸。系两心兮脉脉,隔一水之盈盈。未免有情,谁能遣此?余夙有情缘,最怜花命。挥金买笑,未遇娉婷。倚玉生春,相逢邂逅。使君有妇,思乞梦而微兰;小姑无郎,俨咏诗而赠芍。抛来红豆,顾曲则我愧周郎;弄去青梅,怜才则卿同卓女。毕竟天涯沦落,同病相怜;尚期秋月团国,前因早证。落尽江州之泪,缀成巴里之音,聊寄殷勤,藉申倾慕。
诗云:
邂逅相逢笑语亲,如卿雅谊迥无伦。
绿窗剪烛留清福,红袖添香证夙因。
觌面有缘情易密,相思无计事难真。
甘心落拓风尘里,且把知音托美人。
润宝校书,旧住南湖,今居北里。丰姿绰约,刚逢碧玉之年,心性聪明,惯写红笺之句。祗以生来薄命,苏若兰织锦无缘,谪到尘寰,朱淑真断肠有集。曾作《闺情》十绝,风流旖旎,传诵一时。聚星吟社寄庵主人游沪,与姬相识,未亲芳泽,先诵瑶华。知其空谷徘徊,绝少听琴之侣;春江飘泊,谁为打桨之人。因闲情而触绮思,遂有赠章。流御沟之桐叶,今朝己睹题红;问门巷于枇杷,他日还当访素。其诗云:
萍蓬飘泊欲何依,不爱红衣爱素衣。
花下闭门闲觅句,任他蜂蝶隔墙飞。
苏小风流少嗣音,偶从锦字见芳心。
不知潭水留情处,可与鸳湖一样深。
黛香校书,亦众香国里之妙人也。系出安定,籍隶姑苏,业托管弦,性耽翰墨,游踪所至,沪上居多。侣云内史与之相识既久,两情益亲,花朝月夕,暇辄往访,诗酒流连,有同良友。壬申话别后,姬遥寄以诗,有“仙凡身世隔蓬壶”句,识者知其不祥。是年季秋,决计从良,不图飞絮之肩才卸,落花之劫遽逢。三月沉疴,人随春去,十年旧侣,悲从中来。侣云作诗吊之,今录二绝句:
回忆云英未嫁秋,几经翦烛听新讴。
琵琶一曲歌三叠,绝胜当年菊部头。
卷帘愁对月轮孤,玉碎香消可奈何?
剩有吊卿诗句在,墨痕搀入泪痕多!
朱雪卿,姿态绝媚,在虞山时,才名大噪,一时无两。继来沪上,亦复车马盈门,所识皆名下士。鉴湖渔隐,久耳其名,尝以不得觌面为恨。丁丑秋间,薄游申浦,半痴道人招饮于胡宝卿家,与雪卿家仅隔半垣,倚窗凝睇间,适雪卿晚妆初罢,梨腮带晕,风致欲仙,不觉令人心醉。因诵白乐天“墙花拂面”之句,率成四绝,以志思慕:
楼头杨柳认依依,酒半醺时星半稀。
明月多情来隔院,送将倩影入罗帏。
虞山旧是女儿家,碧玉芳年未破瓜。
见客羞将名姓问,低鬟敛袖弄琵琶。
旧地重临感不禁,当年鸿爪费猜寻。
应知一样怜花意,移到君边分外深。
若非石上记前因,底事相逢笑语亲。
弱质临风裙欲绉,悄回星眼暗窥人。
沤钵罗花馆主,与如意校书相眷,别后赠之以诗,其序云:
十年京洛,未忏疏狂,一觉扬州,虚传薄幸。新声小部,大道狭斜,历历销魂,悁悁欲涕矣。如意都知烟视媚行,含睇宜笑,人如花瘦,意比云痴。羞姹女之数钱,不工侧艳;体文园之善病,尤慎风情。嗟乎!望天涯之芳草,秋士心悲;感迟暮于华年,春人命薄。短长离合,去住因缘。尽教北里浮沈,慎勿鸳鸯浪宿。寄语东风抬举,要知凤鸟曾栖。
诗录二绝句,其一云:
芙蓉脂肉柳丰神,搓絮团花别有春。
万事从来如意好,但呼名字亦宜人。
其二云:
烟散红楼玉枕凉,衫痕空抱麝兰香。
从今黄浦江头月,夜夜还来照断肠。
碧湘秋梦词人,今之风流教主也。曾游沪北,与桂卿诸校书,素皆相识。谓自申江浦上,丁字帘前,有梦皆香,无宵不醉。抱二分之绮恨,消万种之柔情。种南国相思之豆,都是愁苗,开西天称意之花,未空色相。秋波证佛,春梦呼婆。别后邮筒远递,时至镜台。有《寄怀桂卿校书》六律尤佳。诗云:
樱桃花下叩朱门,小别江南恨莫论。
无可奈何空握手,不曾真个己销魂。
春风杨柳人千里,秋雨蘼芜梦一痕。
犹记画楼西畔月,更无人处与温存。
春云一点护灵犀,人在芙蓉别院西。
翠箔虾须眉月小,碧纱蝉翼鬓云低。
飞龙乐店输金屋,走马兰台感玉溪。
试向莲泾停画舸,鸳鸯卅六未双栖。
碧天如水夜吹箫,恐有真灵跨凤邀。
秋月一丸神女魄,春云三折美人腰。
梅花玉笛声声慢,莲瓣金钱步步娇。
漫把深情传昵语,阿侬肠断可怜宵。
江湖憔悴一青衫,骨傍桃花死亦甘。
碧玉华年刚十五,青溪小妹又行三。
琼枝照艳朱颜晕,翠被迷香绮梦酣。
好向人天寻玉杵,蓝桥烟月许重探。
茜纱如梦雨如尘,窣地湘帘锁绿春。
寸管自修香国史,万花齐现女儿身。
新声乍听歌欢子,故事还看衍秘辛。
吩咐云鬟勤捧砚,红笺小字写真真。
灯前话别意无聊,枨触离情柳万条。
红豆已随名士老,碧云空望美人遥。
眉如天上初三月,家在江南第六桥。
回首可怜秋梦远,昊娘水阁雨潇潇。
《惆怅词》,吟红词馆梦环生乙亥夏仲作也。时共传彭城女史将适人,犹以讹音置之,今则实有其事矣。人去楼空,益增怅惘,爰成《惆怅词》六首,以示同志。按彭城女史,或即朱湘卿校书。特湘卿于戊寅之夏,始嫁浮梁商人,此或传闻之误欤?或曰所咏是朱雪卿也。诗具录如左:
曾记寻欢倚玉鞭,旧时光景太缠绵。
妥娘性格柔偏好,宜主风神秀更妍。
啮臂盟香烧几炷,定情诗句咏千篇。
鸳鸯誓守双飞愿,不羡蓬壶作散仙。
欢场浓处恨缘悭,惆怅春江放棹还。
仙洞花迷三里雾,巫云梦断万重山。
寄来别泪缄罗帕,改就新名忆玉环。
一自韩郎归去后,柳枝重被路人攀。
请待何曾诳季魄,断肠忍见尺书来?
此身自恨无鸳翼,非偶终须怨鸩媒。
精铁虽镕难铸错,心香未烬岂成灰。
可怜彩凤随鸦去,十斛明珠换不回。
话到分飞一黯然,银河从此隔婵娟。
无筹可证姻缘牒,有石难填离恨天。
蜡烛偷垂三寸泪,瑶琴怨写七条弦。
漫漫愁绪深如海,题遍王家九万笺。
罗敷浪说嫁王仁,赢得尊前百感身。
红豆新歌吟子夜,绿阴恨事记残春。
潘郎颜色愁中老,崔女音容梦里真。
旧日碧栏携手处,一番回首一悲辛。
恶抱千端不自持,甘随莲座忏情痴。
疗愁愿乞姮娥药,惹恨频牵织女丝。
弱絮沾泥空感我,落花堕溷总怜伊。
消魂事业伤心内,正在司勋访旧时。
某姬,北里之尤物,解吟咏,工笔札,色艺俱绝,名噪一时。某公子慕其名访之,适晨妆未竟,有馈肴核者,评来持帖乞覆,姬因倩公子捉刀,作书致谢,公子书曰:“蒙赠肚肺一碗,只收谢谢。”姬阅之续曰:“不知心肝又在何处?岂同叔宝耶?”妙语双关,率尔濡毫,具见灵心慧舌,公子因叹服不置云。
张姓,某洋行之司出纳者也。年已不惑,虽鬑鬑有须,而仪观殊伟。少时橐笔远游,曾为人幕宾,年来弃而学贾,操奇计赢,亿无不中。悦一粤妓巧姑。郎本张星,妾如女宿,神仙眷属,好合良殷。巧已誓以白头,张亦诗题红叶,徒以迎归有日,而脱籍无赀。兼以张平日亦小有亏空,百尺债台,行将独上,筹思乏策,好事多磨,遂仰药死。巧闻噩耗,知张之为己,亦吞阿芙蓉膏,冀以相从地下。鸨母知之,立施救治,得以缺月未沈,而秋花复绽,不至携手于夜台。呜呼!巧既愿以身殉,则兹虽偷息人世,必非素志。韩凭蛱蝶,香冢鸳鸯,复见于今日矣。
小游仙馆女郎,曰金珠,年十五有馀,明眸皓齿,善睐流光,眉目轻盈,腰肢纤亚,居然绝好女子。其母亦半老徐娘,学馀杭仙姥,临歧设肆,供养烟云。姚三,粤无赖子也,过而艳之,以为是虽碧玉小家女,而楚楚娟娟,真玉人也,不觉思问桃源,愿为渔父。癫虾蟆妄想天鹅肉,曲里中人,一时咸传为笑柄。
吴门顾某,富甲一乡,发逆踞城时,挈眷避居沪上,与某校书善。校书有母,倚女存活。畜得缠头千馀金,思得一佳婿,为终身计。苏垣既复,校书知顾丰于产,愿为房老,并将私蓄付顾,顾要其偕返苏省。嗣以妻特奇妒,许回苏后,专人来接,校书以顾有割臂盟,深信之。越一年,雁杳鱼沈。母劝其另择佳耦,校书曰:“儿之忍耻而为此者,徒为北堂甘旨耳,非真博夜合欢也。今既许身于人,又从而悔之,人其谓我何?”遂偕母回苏觅顾,叩其门不纳,乃阴伺之,遇顾于道,前问起居,转遭白眼。校书始大悔恨,跃赴清流,母见之,亦相从地下。顾犹碍于其室,不为棺殓。逾年顾妻卒,病时多谵语,顾子获隽入学时,见有二女隐随其后。然则一缕香魂,尚未泯灭,吁其危己!
金某,鄞人。年尚雏,初历章台者也。眷妓德仙。德仙,籍维扬,意殊落落,异吴中人缠绵旖旎,盖习与性成焉。两月馀,买笑钱约三百圆。花丛始历,不知窟可销金,以为锦掷缠头,虽坠鞭公子,走马王孙,莫能望其肩背。而德仙落寞特甚,盖以金面麻而黑,貌实不飏。德仙谓:“人生贵及时行乐,虽金多如季子,亦难甘此面目,与同衾枕耳。金银我所固有,嗅之不馨,握之辄冰,何肯以此易彼哉?”一夕漏三下,金归途遥远,且鱼钥重关,拟将寄宿,两有成言。逾时客至,德仙悔前约。金以为见金,夫不有躬也,谓德仙曰:“卿能图今夕之欢,以遣良宵风月,中秋节届,当薄具二十金,聊助花粉费。”事终不就,期诸异日。诘旦洞房春满,乘兴而来,仍复败兴而返,早已愤火中烧。阅三日,瞰亡而往,则德仙正与某客并肩交股,客固美少年,翩翩浊世佳公子也。金相形见细,因悟德仙奚落之由,搅镜怀惭,急袖金往偿花债曰:“今已矣,繁华梦醒矣!”除夜度资外,备犒使洋四元,例房中仆妇,与堂外纪纲,瓜分各半。德仙统给臧获,另嬲金畀洋四元,金未应,德仙曰:“而娘节费金,尚需与汝索逋耳。”金曰:“汝鸳梦同人,而蝇头逐我!当夜与修容卫玠,兴狂欲绝,此款己同落花流水,一笔勾销矣。”妓无言,遽披其颊。沪俗素深恶此,谓非吉征,金邀多人与议,德仙匿不与面,鸨请肆筵谢乃了结云。个中闭门羹之况味,乃如此哉。
林爱官,白门人,本良家女,幼失怙恃,为其恶戚陷入青楼。年二十徐,风格温重,寡言语,不喜妆饰。与长安雍生遇,一见如故,遂私订嫁娶。雍故莲花幕下之翩翩书记也,然力绵薄,势不能为之脱籍。荏苒数年,雍不能去林,林亦不能离雍。雍之同事陈生者,素挥霍,悦林之貌,求通燕好,不可。强以鸨母之命,林不能却。比入帷,林扃户出刃,向陈长跪而请曰:“妾本薄命,生死不足重轻,所以苟延有待者,以虽隶烟花,尚复贞一。君家拥花围柳,何处不逢佳丽?若必欲挟制以言欢,则欲污吾身,请污吾刃!”言讫,刃置于妆台。陈哑然曰:“予固知尔之钟情于雍,然其力之不济奈何?”曰:“不济则以死继之!不然,怀此刃何为者?”陈乃慨然曰:“尔识雍,予岂不识雍哉?”于是启户遽出,连夜挟雍至林所,出所带金条脱两枚付鸨母,而谓之曰:“林不尔向矣。舍女而取金,尔之见机也如其不从,易观此刃!”鸨母无奈,遂书柬归雍。同人艳其事,书联而赠之日:“果然匪我思存,一段姻缘完白刃;真个为人作嫁,千金声价赎青楼。”是真勾栏之佳话也。世竟有此人,吾愿铸金事之矣。
梁溪某生,与凤丽仙词史昵。丁丑四月,词史于归某氏,以书别生,生旋有答书,姬读之,啜泣竟夕。其书词句哀怨,缱绻多情。姬固为此中翘楚,所居为留莺阁,雾幔云窗,备极绮丽,门前车马,络绎不绝。先嫁一日,友人私往访姬,于镜奁旁得是书,因传于外。其词云:
某顿首奉书于丽仙贤卿妆次:
窃某半生潦倒,一介寒酸。学平子之工愁,慕司勋之选梦。作闺中牛马,敢云天性风流;艳世上鸾凤,未免逸情云上。前者寻春北郭,访艳南都。攀堤柳以销愁,采灵芝而药病。云情雨意,未免先含;钗影珠光,祗求独喻。方谓负冬郎之癖,月必羞圆;乏子建之才,花难索笑。而乃众香国里,忽遇真真;群玉山头,得盟燕燕。余怀缱绻,卿意缠绵。锦未掷夫缠头,丝早征夫系足。芙蓉叶底,花许同心;豆蔻梢头,鸟看比翼。所恨好事多磨,爱河易竭。荷仙娥之宠,曾获追随;回游子之车,偏伤离别。从此云天渺渺,月海茫茫。小影如花,梦栏杆兮午夜;柔情似水,怅环佩之丁冬。青鸟不来,红鸾竟杳。谁能遣此,持湘管以怀卿;无可奈何,忽琼函之示我。跪披竹素,一切周知,细绎兰言,百端交集。何来李子,搅香国之姻缘;幸有杨枝,解玉台之寂寞。卿则悬宣夫人之绛帐,愿荷栽培;我则乏卫洗马之清姿,过蒙推许。徒增惆怅,弥感殷勤。爰承香谕之谆详,勉录理词而进献。先容无物,曾将末技酬知;后会有期,祗乞芳心许可。此日临窗写翰,和阳春白雪之吟;他时对镜开奁,留明月清风之感。予情如此,卿意云何?所言求凰有主,射雀开屏。固知舞席繁华,不是留莺之地;即使欢场热闹,本非栖凤之乡。苟非及早回头,难免将来失足。然恐当年魏女,误嫁秋胡;旧日王孙,未逢司马。怜小青之薄命,蕙质沈埋;伤婕妤之工愁,花容狼藉。身居局外,心系局中。好景易蹉跎,莫致题纨织锦;名花宜供养,岂宜堕溷飘茵!若能金屋深藏,绛纱永护,此则欣美人之有托,对月心祈;怜公子之无缘,闻风愿慰者矣。书中怜我痴愚,蒙卿慰藉。谓寸衷之不改,当佳偶之可寻。抑知某夙秉痴情,解怜者少;徒含密意,知意者难。已失东隅,难期后效。从今恋楼头弱柳,永含脉脉之愁;鄙路侧闲花,不作非非之想。怒击三生之石,恨缘会兮终虚;浓熏百和之香,叹恩情之中阻。欢悰乍间,香誓旋渝。徒教怅望银河,灵难倩鹊;分离玉镜,梦不乘鸾。抛红豆以无聊,怅紫烟其欲灭。犹幸有琴仙词史,性情相似,旦夕可亲。无殊解语之花,愁悰可诉;倘比忘忧之草,恨绪同倾。然虽对可儿,难忘淑质。眉蜂乍破,梦毂旋萦。嗟人去之难留,望月明而空怅。将此日放金陵之棹,水远山遥;倘他年寻赤水之珠,红颦翠恨。事已如此,计无复之。惟祈玉体自珍,芳姿无恙。枝荣连理,永赓白首之吟;花号宜男,早荫朱衣之贵。毋违夫子,勿念鄙人。某今蜡泪已干,无奈勉呈草札;卿若蚕丝未尽,何妨再寄梅枝。
此书传诵一时,青楼中藉为嘉话。
桂珠校书,沪北才媛,所著小词传诵人口,勾栏中女青莲也。一日春酣,花醉词人访桂珠校书于秋月春风馆,甫入门,见其磨墨伸纸,振笔疾书,略不点纂,盖方作函与所欢也。取而阅之,虽未能剪裁工整,雕琢精妍,然其命意所在,觉一缕情丝,沁人肺腑。堂堂七尺躯,不能识一丁字者,犹且指不胜屈,教坊中得之,已觉罕有为匹矣。此不独为风流佳话,添一点染,且以见申浦一隅,无奇不有,安得使秦淮花榜,独擅盛名于当日哉?其书云:
睽才数日,恒比三秋,每忆芝仪,殊殷芹愫。比惟禔躬安燕,玉体吉羊!辱荷知音,定符私颂。窃思形骸虽隔,肺腑应通。寤寐怀思,只觉宵长梦短;日时肠转,频添旧恨新愁。怅一水之潆洄,暮云春树;幸千潭之同映,秋水蒹葭。回思烛剪西窗,樽盈北海,开奁梳洗,深浅烦君,下榻绸缪,温柔许我。觉此际之情投,非寻常可言喻。何意床冰鲜食,忽抱薪忧;遂使水远山遥,竟回梓里。伤心话别,犹蒙青眼于东君;无计款留,空望绿波于南浦。言念及此,歉仄奚如!所幸鸿毛遇顺,归舟定获平安;遥稔凤侣言欢,鼓瑟谅偿饥渴。在君子文园偶染,明知勿药早占;在薄命尺素未通,终觉倾葵莫诉。迟迟长夜,几度扪心;霭霭停云,频经搔首。秋月春风之馆,门设常关;桂香珠影之中,径缘不扫。倘使霍然全愈,务乘雀舫以来游;如其夙恙未痊,恳擘蛮笺而赐惠。轻寒薄暖,适体为佳;语短情长,加餐努力。总之离愁满腹,直教翰墨难宣;尚祈洞鉴寸心,诸仗海涵无既。
巢荇阁主《记彭城姬轶事》一则,盖冀作清夜钟声,使磨白璧之瑕,而出青莲于淤泥也。彭城姬,少为贱妓,等诸桃奴菊婢之流耳。流转沪滨,倚门卖笑,态既妖冶,性复流荡,无赖子咸乐就之。年馀,积赀数百金,遂弃而之他。僦屋兆富里,前之无赖辈,各相率谢去,与之游者,半多文士。然姬殊郁郁不乐,谓容成秘术,无所复施,人生行乐之谓何?因观剧金桂,悦一梨园子弟霞水生,多方勾致,真个魂销。半月馀,而霞水生力不能支,因说姬曰:“我辈旗鼓相当,久已厌为壁上观矣,不若别树赤帜。”遂举同班之乌孙公子以应,于是长枕大被,作团圞会焉。又恐事露,密令小鬟阿大,另营金屋,阳为婢之所欢,其实阴为己谋。每于灯烬酒阑,曲终人散之后,辄约两人登场演剧。古有摩登伽,斯近之焉。是亦名花之玷也。
优人李吟香,一字峡山,武林人,而本籍则姑苏也。为金玉班中名旦,色艺双绝,所演昆戏,如《乔醋》、《佳期》、《思凡》,徽戏如《胭脂》、《拾钏》,花鼓来唱等剧,最为擅场。当氍毹甫上,千娇侧聚,百媚横生,即京旦亦所不及。卸妆后,则举止大方,绝无优伶习气。兼以一无嗜好,事母极孝。与弟兰亭,出赀新建屋宇,同室而居,颇称友爱。性高傲,守身如玉,不善逢迎,不计钱财,富贵不足动其心。遇诚笃之士,喜为结纳,与《品花宝鉴》中之袁宝珠、苏蕙芳,可相匹俪。优伶而知孝友者,亦罕见也。不可湮没,故特志之。
灵芬馆主诗云:“漫拟留宾投辖饮,岂知慢客闭门羹。”狭邪之游,以欢娱始者,必以怨恨终,金尽裘敝,遂为此辈所白眼耳。况复其弊犹不止于是也。有纪恨词人,前后《纪恨词》三十六首,缕陈事迹,自讳姓名,味其词意,大抵贮来金屋,而忽隔蓬山,且也缘订三生,居依十载,蚌怀珠而结孕,鸳刻牒以成盟,乃犹复一朝相弃如此,然则此中人固可恃耶?其前所述云:
以楚馆之名姝,作潘郎之簉室,亦既如胶如漆,从无浪蝶闲寻,有日有年,早绝狂蜂过问。乃者豺狼数辈,虺蜴为心,偶见绿珠,竟欲居之为奇货,妄思红线,公然挟出以私藏。犹复诬人暖昧,诳女轻狂,黑白混淆,究竟难逃乎棘木,是非倒置,终当定谳于琴堂。惜乎小女子,蕉叶有心,杨枝无力耳。兹者仆为妾累,妾为仆羞,两地情怀,唱断郎当之曲,三生缘分,空吟懊恼之歌,未免有情,谁能遣此!
观此则男非薄幸,而女实负心,否则百年伉俪,万死相随,岂外人所能间欤?其后所述云:
人生行乐,难禁赠芍采兰,我辈钟情,不忍焚琴煮鹤。仆沪江下士,书剑飘零,谣诼纷腾,情词伤痛。则有空中楼阁,平地风波,毁我室家,逞其伎俩。谋成秘计,大都鹦鹉之禅,下得官符,不是鸳鸯之牒。想当年海誓山盟,尽天伦之乐事,叹今日鼠牙雀角,极人世之伤心。大丈夫能屈能伸,夫何患乎虎噬,小女子忽三忽二,恐难免其鲸吞。触哀弦于旧轸,侬亦情狂,戒覆辙于前车,卿休放诞!
然则娶妓者,其能卒全始终乎?好狭邪游者,当以此为当头棒喝!(红蕤阁韵卿内史校字)
〖注:■,上髟下委,■鬌,发貌。〗
海阻冶游余录 清 淞北玉魫生 撰
曩沪上缕馨仙史,有《拟刻春江花月志启》,原思广为网罗,以张艳丽,后卒无好事者赞成其事。盖以沪北一隅,楼台到处,烟月无边。霓裳罢按,群夸十品之仙;鸾镜初开,齐斗双鬟之影。凭阑凝望,过市招摇。虽分声价之低昂,各擅风花之点染。所惜绮红丛翠,未加北里之评;徒令艳蕊娇花,莫贵东风之价。故欲征同人之著作,邀名士之品题,志彼遗闻,编成佳传。庶几板桥艳迹,恍疑留影于惊鸿;画舫清游,并可按图而索骥也。余于去沪后,摭拾所闻,登诸附录。顾时有此中人从沪上来者,茗谈酒战之馀,间述绮游,缕言韵事,随得随书,不复诠次,其亦可作寻芳之梦,而惧贻溺志之讥者乎?
王爱宝,琴川人。年二十许,貌既娟秀,性复温婉,且善琵琶,工词曲,固青楼中姝丽也。自幼失怙,家赤贫,为邹姓养媳。邹固宽裕,常以钱米周恤其母。因兵燹失散,流落为娼,实非所愿,每语人曰:“随风花柳,终无久恋之情。老大嫁作商人妇,是可悲已!”屡致函其母,若得前夫邹某,收侍巾栉,侍奉庭帏,使稍报昔日济吾母于涸辙之恩,愿亦足矣。每与言及,泪若涌泉。虽日在绮罗中,如居荆棘。邹固世家子,近年作贾获利,复置田园,闻女耗,不屑再谐鸳侣,故知之,亦不通音问也。数年间,邹连娶三妇,俱赋鼓盆,遂思均非佳偶,乃念及前烟,嘱女母至沪一舸迎回,以毕素愿。夫沪地岂少富商贵介哉?一丝既系,历劫不忘,竟能念前时聘定之缘,而报昔日济母之惠,何图于北里中靓之,吾见亦罕矣。
沈宝玲,时下名校书也。吴门人。甫在髫龄,即遭赭寇之乱,转徙至沪,鬻于章台。及笄,云鬟星靥,倾倒一时。精于北曲,得燕市名优秘传,声圆如贯珠,清如戛玉,若令倾耳听者,魂销心荡。寓沪之西公兴里,枇杷门巷,宾客如云,酒局歌场,以无沈姬在坐不欢也。姬才艺既绝,而心志尤高。以善歌曲,工琵琶,改业弹词,易名月春,登场说法,一市皆惊,无论识与不识,咸啧啧赞美,几为举国若狂。藕香居士,初遇之于惠卿校书席上,叹其艳若芙蓉,娇如桃李,名下洵无虚焉。即席赠以一绝句云:
高卷珠帘对夕晖,琵琶一曲理朱徽。
巧翻新调停云后,百转馀音玉屑霏。
姬解音律、颇识字,喜与文士谈。闻后归苏台,择人而事云。
文兰,姓沈。广陵良家女子也。父母均殁于赭寇之乱,为人所绐,遂隶乐籍。姬姿容美丽,秀慧罕俦,而性尤豪爽,不染章台积习。僦屋沪北,门无杂宾,往来皆风雅士,非所属意,虽鹾茵纨袴,摈之户外,勿得一见颜色也。楼三楹,颜曰贮月,疏窗四敞,夏秋延爽为宜。古越七十二湾渔隐,与之交最昵且久,啮臂为盟,月夕花晨,时相过从。然必发乎情,止乎礼,未尝及乱。无何以事别去,雁札鱼书,常相邮递。继有远行,音问遂隔。姬既堕风尘,时郁郁不乐,而风月场中,率多浮浪子弟,绝少可委身以事之者。积久遂成心疾,缠绵数月,竟赴泉台。时生以事勾当至沪,不谓崔护重来,而玉箫已化,巢痕如故,风景全非,不禁惆怅无已。鸳湖散花仙史,曾得姬之小像,题诗首唱,缠绵徘侧,一往情深。一时继响者如云,袖角裙边,姓名几遍,亦青楼之佳话也。渤海小停云馆主诗云:
珍重崔徽画卷存,美人香草赋招魂。
劳他名士生花笔,赢得青楼姓氏尊。
文兰固为沪上勾栏翘楚,几于无美不备,含嚬巧笑,善病工愁,每喜与文人学士游,情词婉雅,韵致幽娴,有飞鸟依人之态。好事者绘素心兰长帧贻之,而摭玉溪生句为瘦沈句十章,补题其隙,亦可称一时韵事云。
巧仙,吴门人。虽尤物亦祸水也。出自良家,知书识字。先嫁一士人,伉俪相得,家虽贫,而花开月上,情话缠绵,其乐有甚于画眉。不料未一年,夫以废疾殒。阅二载,姬年已二十,有诱之者,始入勾栏,一时艳名噪甚。初居小东门外,小筑三楹,居然幽雅。由此枇杷门巷,杨柳楼台,宾从如云,允称极盛。无奈驹光易迈,马齿待加,转徙至双顺堂中,依人作活。顾徐娘虽老,而三分丰韵,尚堪为姊妹行中领袖也。阅七年,乃嫁顾某。股钗分燕,破镜离鸾,又三年而顾卒,巧仙年已三十矣。自顾卒后仰屋而居,不能自存,未甘独处而无郎,又欲双飞以觅侣,琵琶再抱,重入欢场。然视花丛为恶道,择人而事,刻不能忘。自理旧业,与瘦腰生最昵,而生齿甚少,以仙较之,十年以长,金屋之营,生计不及此也。仙饮阿芙蓉膏,以死要生。生逼于无可如何,其事始就,垩壁清尘,将作阿娇之贮。忽一日,生在姬院陡作谵语曰:“我死未周年,而妻为汝有;区区两昼夜经忏,不予畀耶?弗汝有矣!”先是姬拟嫁生,欲延僧礼忏,资顾冥福,生吝值不与,故鬼云云。自是神魂翕丧,行动与鬼为邻,历状鬼之形貌情形,与顾生前吻合。如是者三日,生不胜其扰,急买舟归,而鬼始绝。嗣又附巧仙曰:“我不幸,中道分离,汝不能守,斯已矣;曾几何时,遂谓他人夫哉?此念不萌则已,倘必春风别嫁,誓将携汝同归,不甘使枕畔人,别作糟糠也。”生去后,姬又与赵昵,委身以事之,一如瘦腰生。鬼自是坐卧不离姬侧,终日喃喃与鬼对语,未几而二竖为灾矣,药炉茗碗,未及月馀而姬竟卒。病革曰:“顾五来矣!”顾行五,故云。
陈月娥,亦沪中才妓也。本旧家女子,父没之后,无以为生,遂隶平康。少曾读书,及长,壹志诗词,遂能吟咏。既堕风尘,辄自悲悼。而全家数十指,悉仰给于姬一人。庶母芝香,性刻酷,待之尤虐,每逢佳客为姬所知心者,辄加白眼,而独以大腹贾为上宾,曲意逢迎,强姬延接,姬心弗愿也。姬玉立细躯,轻盈绰约,望之如神仙中人。性又端庄凝重,不苟言笑,入以游词,颊晕朝霞,辄不能答。喜与文士谈诗,竟晷不倦。闺中陈设精雅,笔床研匣外,图书盈架而已,筝笛琵琶,非所好也。与苕溪醉墨生最善,往来年馀,两情浃洽。生纵无缠头之赠,姬亦不作丁娘十索也。每于夜阑灯灺,言及终身之事,辄为欷歔。暇时辄与生唱和,写愁寄恨,累牍连篇,令有情人不忍卒读,生俱珍藏之箧笥。姬色艺双绝,名冠章台,招侑觞者,络绎于道。姬以恋生故,辄托故不往。自此鸨母渐厌生,每值生在座,则指物以诟之。或姬不在,则待之以闭门羹。生固弃儒冠而执贾业者,赀本不丰,又遭折阅,计无力为姬脱籍,遂与姬绝,泛棹金阊,别谋生计。骊歌催客,别调终弹,鸿信怀人,离情莫诉,生不禁为之惘然,特作《惆怅词》四绝以寄意:
水晶帘卷雨如丝,小语娉婷速客迟。
应是鸳鸯初罢绣,暗弹清泪怕人知。
愁心自古美人深,不语还传一曲琴。
艳质休孤天付与,好凭青眼觅知音。
相逢转瞬又天涯,流水无情日易斜。
愿逐春风化蝴蝶,一生生死总随花。
游踪十载类飘蓬,金屋何能贮玉容?
但剩零脂残馥在,和诗都入锦囊中。
邵雅仙,本姓赵,固吴门碧玉小家女也。鬻身北里,颇着艳名。初与豫章生善,生浪掷缠头,动盈箧笥。雅仙与之情好甚笃,啮臂为盟,终身是托。未几,入月不来,怀珠遽孕,及生则男也。生遂欲迎母子以俱归。假母弗许,涉讼公庭,而雅仙竟负前盟,不愿嫁生,词锋犀利,生不觉为之气结。雅仙后改姓为邵,芳年正盛,艳冶罕伦,且又独步章台,负一时盛名。以故声价自高,所与往来者,率皆四方豪客,当代文人,寻常浮浪子弟,罕得入其门焉。久之,而雅仙所欢者为某甲,乃京师梨园中人也,容颜美好,衣服丽都,居然列于时髦。雅仙初不知其为优伶,善遇之。既而微有所闻,阳却之,而阴招之,芳芷流连,辄深思慕。于是姊妹行中,群非笑之,闻其事者,亦多太息,杂以讥嘲,目为名花失品,雅仙以此卒被雅流所摈云。
杨宝珠,真如人。其妹为桂珠,皆其假母之钱树子也。桂珠与假母并籍隶金陵,宝珠习久相忘,亦能操金陵方言,不知者,多误以为来自白门。宝珠态度苗条,丰姿绰约,亦章台中之矫矫者。初居兆荣里,后迁尚仁里,与缎庄某甲善,缱绻情深,有金屋贮娇之意。顾落花有意,流水无心,珠与某不过博其缠头锦、买笑钱而已。珠之心心相印者,则蜀人邓某也。邓固博徒,在汉皋曾以局赌,骗某商万金。后不能容,挟术来沪。寻花问柳,获识宝珠。邓虽在博场生活,而善自夸诩,低帏昵枕,每自炫其多财,珠信之不疑。时珠迎新送旧,年逼徐娘,一日某谓珠曰:“苏小坟前,空留碧草;真娘墓上,已落夭桃。人生几何,有如白驹过隙,卿虽不至门庭冷落,车马稀疏,然回首当年,流光若驶,娥眉虽好,已岁月之频经,马齿徒加,觉鬓毛之欲改。卿如有意,仆当与卿白首同谐。风月场中,究非结局。”珠曰:“妾天涯沦落,青眼难逢,海上论交,白头莫赋。以蒲柳之姿,得茑萝之托,岂不甚愿?独是舞衫歌扇,玉钏金钗,与夫贳酒买花,各项清偿,须六百金,君能为妾部署,妾从此逝,当以恶道视烟花矣。”某如数畀珠,乃与邓某连夜避居他处。翌日某贸贸然往,钥扃门户,帘静房帷,虽无尘迹蛛丝,业已桃花人面。某怅恨而返,为咄咄书空者匝月。珠与邓既迁僻弄,双宿双飞,服食起居,埒于素封,不两月,床头金尽。盖邓日溺于呼卢喝雉中,固销金有窟也。邓本无恒产,至此无以为生。珠乃质首饰于典阁,得三百金,俾为逆旅主人,设大有栈于桂馨里。邓非贸易中人,无能为役,资又告罄。珠又从人贷三百金,暂以支持,不转瞬间,悉为过眼云烟。自中秋至除夕,仅四阅月,一千二百金,荡然无存。珠至此逋负如山,徒呼荷荷。除夕,邓诸债麇集,向珠索赀,不应,愤火中烧,陡咬珠之左耳,去其半轮,血肉狼藉。珠拟讼之公堂,不果,遂与邓绝。旋邓以另案被絷新衙。珠之诳某,卒以自累,于此叹花丛果报之不爽。
金雅仙,白下人。绮龄玉貌,楚楚可人。初落秦淮烟柳中,艳名噪甚,画舫笙歌,珠帘风月,非姬至不欢。有某客者,豪而多财,为赎文姬,遂脱乐籍。顾姬正当妙年,花天酒地,未免有情,爰别创院落日聚仙,集旧时姊妹,为钱树子,而居然作假母矣。其实柳腰花貌,雾鬓云鬟,诸名花殆莫之与京也。中有月琴、银宝二妓者,姬以重赀聘之为酒纠。盖沪上鸨母罗致人才,出金钱聘姊妹花,以实院中,名为带挡。如别有所适,则完璧归赵。时下名妓带挡,有多至数百金者。而不逞之徒,垂涎猎食,择肥而噬,名为花护金铃,实则子倾钱树。癸酉冬间,比邻金玉堂不戒于火,聚仙亦付之祝融虐焰中。月琴遂倡言被火,不还带挡,恃衙役为护符。某甲者,选事之流也,自荐于姬,谓“月琴所恃者,衙役耳,我则僚幕也,索之必偿。”姬从之,果如愿。姬德甲而厚酬以值,甲不满所欲,遂惎银宝,禀于会审公堂,谓雅仙逼良为娟。为先发制人计,仙具诉串骗各节。会审官薄惩之,而后讼藤乃断。姬自是以此中为不可久居,思择人而事。适鹿城某生,贫而丧偶,见姬艳之,纳为正室,倡随甚为相得。北里中人,共羡其得所归云。
朱湘卿,琴川人。雪肤花貌,旖旎温柔,工词曲,知书识字,丰度娴雅,酷似大家。顾见客酬应,绝不作矜持态。性爱文人才士,虽竟日流连不倦,苟遇大腹贾,即以闭门羹待之矣。年未破瓜,才能咏絮,初来沪上,侨居尚仁里,未甚知名,经诸人提倡风雅,赠以诗词,而后章台中无不知有朱湘卿者。丹徒吴子,名下雅流也,一见心醉,欢宴累日,赠以七古八章,惊才绝艳,神似太白,由此名噪北里。辛夷花下,丁字帘前,车马往来,几无停辙,寻芳者争以一见颜色为幸。旋又迁于兆荣里,照春屏上,争题九迷之诗,藉甚香名,几于一时无两,姊妹花中无不让为独步。姬与吴兴陈听雨为尤昵,旋有贾客某愿致湘卿于金屋,姬亦心焉许之。继而某词林来沪,续与姬有割臂盟。客恐为捷足者先得,一日偕姬同乘马车而出,为伪游云梦之举,匿姬别墅,不复使归,并预写婚帖,为涉讼地。绝代名花,一旦忽为沙叱利折去,闻者惜之。
黄韫珍,横塘人。僦居沪曲,暂作勾留。父已早没,与母相依。少娴歌曲,略识字义。姬身段娉婷,腰肢轻亚,而静好自娱,不喜涂泽,所识多雅流。家有啸轩,轩左,碧桃花初放,姬辄凌晨婆娑其下,曼声吟哦。万罗山樵绿榭生,花月平章也,乙亥仲冬,重游黄浦,见姬艳之,曰:“此真一朵解语花也。”周旋匝月,缱绻生怜,以己逼凋年,急于归棹,因赋《步蟾宫》四解以赠别,鸳浦相逢,又怅将离而赠芍,鸿泥自惜,何殊欲别而啼莺?其末解云:
楼窗凭送娇无那,听点屐横睇婀娜。莫愁生小未知愁,遍一段离愁付我。
于离筵上按红牙板,吹碧玉箫歌之,声调凄惋,姬亦惘然,如不自胜。盖性爱文人,而情一往而深者也。
梁韵莲,西泠人。幼时鬻于沪渎。及长,慧美罕伦,眉目如画,圆姿替月,妍貌羞花,一时之秀也。操弹词,技甚工,音节嘹喨,消魂荡魄。往来于云间吴会诸胜地,所识多巨公名士。闲时多居沪上,或乘翠幰,被华帔,观剧于名园,赏花于别墅,逍遥物外,有招其侑酒者,从未一往也。后闻其嫁一巨贾云。
王秀锦,字兰卿,邓尉人。居兆荣里。身轻如燕,若不胜衣,裙下双翘,纤不盈握,顾骨肉停匀,肌肤柔腻,盖适在环肥燕瘦之间。辛未秋,梦觉生道经沪上,友人荐以侑觞,眼波回注,相见恍如旧识。生口占一联赠之曰:“秀夺尘寰,秋波一转;锦开屏帐,夜月双圆。”姬闻之,默默似有所感。时生有湘鄂之游,姬以月圆之约为询,生屈指应之曰:“一月可矣。”留两日,匆匆遽别。沪上为南北往来孔道,贵游富商,招宴勾栏者无虚日。而此辈迎新送旧,事往情迁,有逾月即不相识者。生于岁暮始返,折柬招之,嫣然而至,依依如平生欢。欲邀生至家度岁,而难出诸词,属妹爱卿婉达其意。生坚不可,许以元旦后,即出。留饮五日,复别去。姬固属意生,而见其落落难合,遂不能自主,春间卒归毗陵屠氏子。屠本木贾,第宅宏敞,资财饶足,年少美丰姿,本与姬有终身约,至是遂纳采定盟。生归,越一月复游沪,闻姬将行,亟往讯之。姬款之于爱卿室,留作竟夕谈,因缕诉衷曲,啜泣达旦,生为欷歔不欢,谱《摸鱼子》一阕慰之。词曰:
荡离魂、半床灯影,匆匆留去难决。来迟屡负东风约,珍重一声长别。宜自惜、怕暖玉侵寒,莫解裙儿结。帏低枕昵,任豆蔻脂浓,樱桃舌润,惆怅共今夕。 秋波转,浑作入怀明月。昵人私语啁唧,相逢我尚嗟沦落,羡尔凤生双翼。休再忆,认泪点红绡,抵得啼鹃血。天涯浪迹,只燕子重归,桃花依旧,孤坐更愁绝。
词成互歌之,不能成声。既别,生刺船竟去。尝曰:“此生平憾事也。”姬归屠氏,极相娱乐云。
杨绣芸,秦淮人。贫家女,来沪依其戚串,其戚以陌路视之,坐是益困,戚某之舅,博徒也,以计诳之,鬻人章台。澄怀室主人,吴中名下士,一日偕二三良友,散步歌楼舞榭间,偶过姬院,见姬举止娴雅,非风尘中人。其年正当碧玉破瓜时,肌理细腻,骨肉停匀,双颊作桃花色。细视之,有指爪痕,询之,含羞瑟缩,泪眦荧然。旋有他妓私告之曰:“此金陵产,母女二人,工于刺绣,赖十指以度日。去岁杪母以疾亡,女为戚某诱之至此。初入门,知身堕平康,俯首哀鸣,屡思自尽,鸨母时防闲之,死念稍懈,而意恒忽忽若失,文以衣绣,不乐也,饵以甘旨,不乐也,教以音乐词曲,耳若聋口若哑也。鸨始以好言,继以厉色,终挥以老拳。女形同木偶,置之死地,终不悔。前有宁客见而怜之,愿以百金赎女。鸨于身价之外,苛索百端,其事遂寝。每当空阶月上,永巷更深,辄以毒刑磨折花枝,面上爪痕,职是故也。”生为酸鼻久之。后贷于同人得五百金,以三百金赎姬,二百金畀一及门某生,俾娶姬归。某生固世家子中落者,贫不能置室,故有是举。由是笔耕针褥,倡随相得,而同侪中,无不颂生之高谊云。
林素云,幼产汉皋。金陵既复,随父寄居白门。父没无以自存,乃隶秦淮乐籍中,名噪一时,往来者多名流贵介。时值当道者方严禁绿篷船,院中诸妓,风流云散,姬亦随姊妹花来至沪上,僦居兆荣里。雾阁晶窗,备极幽雅,姬色艺双绝,又负盛名,纨袴子弟,每以一见为幸,多修饰容貌,争媚于姬。而姬辄少所许可,独与浦左织恨生相善。生亦居沪北,与姬院落衡宇相望,花晨月夜,昕夕相聚。姬于酒阑人静,吐露衷臆,言及深际,辄为欷歔泣下。生拟为金屋之贮,而庭训綦严,虽许之于心,而不能决之于口也。姬亦知生意,深恨月老无情,不能姻缘簿为如意珠也。生在沪勾留三载,家中催归符至,遂与姬别。后姬卒为有力者量珠聘去,及生重来沪北,则姬嫁已久。红蚕作茧,谁是同功?绛蜡成灰,空成双照。惆怅之馀,为作《感旧》四律。附录于左:
水中明月镜中花,赢得虚名六载夸。
着雨蕉心犹辗转,受风杨柳总欹斜。
青鸾信枉传蓬岛,红叶诗空出内家。
忽漫求凤翻别鹄,文园绿绮好音赊。
街北街南户可望,小姑山恰对彭郎。
无因礼佛窥兰质,不分缘卿上桂堂。
帘幕深沈通暗麝,围屏咫尺恨红墙。
此情今日徒追忆,提起弥回寸寸肠。
春鹒秋蟀信沉沉,何限幽怀托素衿。
合璧恨无田种玉,藏娇那有屋营金。
鲛盘徒滴千行泪,蜡炬空燃一寸心。
是我误伊伊误我,恩从未结怨偏深。
明珠上掌复投渊,楚水横波剧可怜。
云散风流愁渺渺,天长地久恨绵绵。
才华解折温柔福,落拓偏乖儿女缘。
不信仙家管鸳牒,也容涂抹谱重填。
曹宝玉,浏河人,来沪作倚门买笑生涯。居天一楼弄中,一时车马盈门,颇高声价。殷侣卿者,抱布贸丝之流也,薄游北里,与姬相识,往来缱绻,已阅三年,而其情始终不渝。殷固恋姬之貌,姬亦以殷和婉笃诚,可订终身。姬自入风尘,所积缠头约有千金,蛾眉虽好,马齿已加,本不欲久居此中,遂自出赀脱籍,而嫁殷焉。殷家中固有糟糠妻,及姬归来匝月,又于吴门另购一妾,与姬鼎足为三,彼此争夕,时有勃溪,姬不能堪,托言往浏河扫墓,飘然远引,其实至沪滨,往寻姊妹行也。为殷踪迹得之,以逃亡报官。顾行李萧然,一身外无长物,姬到堂,缅诉情节,泪容愁黛,哀艳动人。官廉得其实,遂判伯劳燕子,各自分飞,雉衙毕谳, 鸾镜遽离,从兹东角西张,竟同陌路,南罗北鸟,别抱衾稠。姬后卜居虹桥,择人而事。后一浏河士人娶之,士人固赤贫,姬畀赀使往应试,得高等,遂使下帷攻苦,不三年,竟捷南宫,姬以内助之劳,得居正室云。
张少卿、金巧云两校书,名重一时。张以明丽胜,金以秾粹胜,秀外慧中,并皆佳妙。乃同适清河,欢洽无几,复堕烟花,其缘悭耶?其命薄耶?殊令人叹从良之非易已。皖江枕流子赠以二绝句云:
当时同倚玉阑干,并蒂芙蓉带笑看。
寄语金铃勤护惜,探花容易养花难。
深锁长门冷翠翘,空将雨泪湿鲛绡。
东风狂暴杨枝弱,又向章台舞细腰。
沈云馥,姿态明艳,性格风流,于章台中,首屈一指。愿花常好馆主颇眷之,姬偶于座上索诗,酒阑烛灺,走笔得二绝句赠之:
冒雨寻花兴更狂,桂堂东畔睹明妆。
不须沈水熏衣袖,秀骨天然有异香。
李艳张娇浪得名,风流都道不如卿。
君身原是灵和柳,误向章台管送迎。
兰史,岳姓,小字凤,吴乡望亭之农家女也。父为布客,挈凤侨寓吴郡,祖仍居乡业农。咸丰庚申,父殁兵燹中,凤随母氏来沪,枇杷门巷,赁屋栖止,时凤年十龄许耳。客至恒避匿不出,有喜其聪慧者,耻而与语,凤辄登榻蒙被卧。沪有清河叟赏之,欲购为塍,未谐,赠以金,使迁寓沪北。母见其姿首明艳,知可作钱树子,使习歌舞应客。未逾年,声名大噪。凤眉目如画,体裁适中,寡言笑,而媚慧善伺人意。又举止倜傥,不喜作儿女态,工心计,多亿中。倾慕者,掷缠头鉅万,以得一颦笑为幸,凤少所许可。某军门自津抵沪,啖以重金,凤拒之。军门谋以势劫,凤辄以计免。其心属者,为某贵介,同治壬申,以五千金聘凤,凤许之。顾祖犹未知凤之为章台柳也,坚欲其归以字乡人,遂辗转不就,而凤亦旋悔,放浪江湖者半年许。癸酉春,重游沪滨,凤已逾笄,而名益盛,高轩过客,以不见凤为耻,选色征声,非凤在弗乐也。是年秋,凤忽置酒召所知,掩泣而言曰:“余以一身历花月劫者十载,诲盗诲淫,此间不宜居矣。将归老茅屋,请从此辞!”各赠一小影为别,明日尽室他徙。甬江某庶常侦知其赴吴,命舟随往求之,不知所在。
巧宝,兰陵人。自幼为匪人所诱,辗转鬻于妓院。甫来沪上,发犹覆额,依然一雏姬也。尤善琵琶,工唱侧艳曲,色艺精绝一时,沪地名流,争愿掷缠头,与之款洽,几于得巧一盼为荣。顾巧虽籍隶平康,而性颇恬静,苟非其意所许可,即大腹贾,日费千金,亦不一顾。数年间,私蓄五百金,访知父母无恙,并幼时所字魏姓子,亦能继承先业,兼未娶妻,因即函致其亲,愿将所积囊资,自脱乐籍,回里归夫家。其父得书,飞棹至沪,偕之遄返。呜呼!出烦恼门而入安乐土,巧之识,亦加入一等哉!以视彼之浅斟低唱,浓抹淡妆,而自为得计者,倜乎远矣。
月鹃眉史,姓陈,识字工词曲,亦解吟诗,所往来多名下士。所居室为蕙香阁,结构颇雅,精庐数楹,面临溪水,室中陈设楚楚有致,帷帐尊彝,皆非时下俗物。双麓居士,尤与之为莫逆交,常至其室中,情话竟晷不倦。有时敞帘邀月,隔座听鹂,煮茗焚香,谈诗读画,绝无狎昵语。尝谓:“使我长对芙蓉,尽可不饥耳。”曾填《八宝妆》词赠之云:
碧瓦新霜初睡起,小红点罢龙香。晓寒沁骨,呵手却试梅妆。鸦鬓浅笼金翡翠,虫钿反插玉鸳鸯。黛蛾长入时深浅,镜里傍徨。 帘外相看一笑,又多情鹦鹉,催上帷幢。新兴髻子,回头说与平章。宿火几圆,榾柮一瓯,雪细叶飐旗枪。消寒处,此境真清绝,何必柔乡?
朱素卿,沪上翘楚也。以唱曲擅长,珠喉乍啭,玉屑频霏,倾听者色飞眉舞,满座为之不哗。所居小阁三楹,在东花园左近,颇有花木泉石之胜。江东逸史髯叔氏,梁溪名下士也,最与相契,酒阑茗罢,出素箑索书,生为题二绝句云:
弹到朱弦四五条,情深薛素唱红么。
卿才颖敏谁能匹,一曲霓裳信手调。
朱颜线鬓好年华,樊素樱桃绝世夸。
行过小园寒菜地,琵琶声里是卿家。
生曾于小春月夜,同诸友散步东花园,往访之,时菊花盛开,月光如水,张筵小饮,各已半酣,姬佐以新曲,清声宛转,响遏行云,坐中为罄无数爵。生即事赠以三绝句云:
风韵何输萼绿华,茜红衫映翠裙斜。
无情只怪檀槽物,国色偏将半面遮。
秋水湘裙六幅拖,钗头花朵晚香多。
月儿清朗灯儿皎,照见红儿宛转歌。
生就花容十倍娇,芙蓉为脸柳为腰。
一帘菊影半窗月,留伴佳人品玉箫。
李素琴,字吟芝,亦称银子,名姬宝龄之女也。姬家本金陵,后游申浦,甲子春间,自沪移家,侨居松郡西城。鬓影钗光,艳声藉藉,郡中名士,咸命驾往访,时小宴其家,投辖留宝,往往痛饮达旦,为乐靡极。甫逾笄,以瘵疾卒。琴时齿幼体弱,赖祖母抚育之,稍长始理旧业。玉立颀身,丰姿窈窕,工歌曲,善作青白眼。初入章台,年仅十五龄。豪于饮,颇寡言,待客无门户习,神情举止,绰有母意,体态端庄,疑出大家,在青楼中盖又能别树一帜焉。初居兆贵里,无奈妒花风雨,特地相催,香巢甫定,噩警频闻,打鸭惊鸳,无端毕集。姬乃不得已,迁于别墅。幽栖地僻,雅静宜人。别有小筑数椽,为也香室,结构颇精,陈设亦丽。惜红、花农皆以名寓公旅居沪上,均与姬善,而惜红为尤昵,偶或置酒开筵,必有赠诗,而姬亦必答以歌。姬能识字,而尤好作画,曾从金华仙吏学写人物花卉,颇得神似。尝以尺绢索画仕女帐额,生久之未果,姬因屡嬲之,浅瞋低笑,不胜其情,曲里中人,推为风韵独绝。花农诗云:
羞晕圆容事有因,微瞋浅笑又轻颦。
日斜刚是新梳掠,门掩东风独占春。
金华仙吏诗云:
伤春无计护群芳,云散风流各一方。
赢得别枝巢占稳,相逢已改旧时妆。
盖姬于戊寅春间,始梳拢也。一日惜红招花农小饮,花农填《满庭芳》词赠之云:
圆颊匀涡,纤眉侵鬓,暖春熏出花妍。一团明月,刚是好韶年。低把芳名笑唤,素屏底,恰试琴弦。偏难忘,凉宵殢酒,颓玉妥香眠。 堪怜,相见里,胜常怕道、半整珠钿。早琼席歌残,欢子新编。抵死拦侬暂住,银烛背、蹴定金莲。娇无语,频抬媚眼,亸袖更垂肩。
吴琴仙词史,最为梁溪潇湘馆主人所赏识,时偕赋秋生、侍颦生、柳影词人,小宴其室中,往往刻烛裁诗,联吟达旦。琴仙每以所适匪人,泪痕常湿枕函,屡欲与潇湘馆主订终身约,以格于势未果也。别后,琴仙以小影一幅寄之,生情不能忘,每于花间灯下,酒熟香温时,辄一展阅,惘然欲失。特题《蝶恋花》一阕于上云:
脉脉兜情情暗许,便欲忘情,又把情勾起。数载缠绵何处寄,而今重到榴花底。 几度悲来还自喜,有个人儿,添入心窝里。镜约钗盟无限意,画裙小记相思字。
徐金玉,数年前勾栏巨擘,今则曲里之徐娘也。然三分风韵,犹堪为花月场中领袖,以是色虽少衰,而枇杷门巷,尚觉宾从如云。髯叔与之交最昵,曾于酒阑灯灺,凄然有感,赠以四绝云:
轻红已见脸霞消,新翠还看眉黛描。
莫笑秋娘风韵减,当年金屋久藏娇。
橘绿橙黄蟹正肥,相逢老大两依依。
座中亦有青衫客,听话前因也湿衣。
江湖身世度年年,金粉繁华昔梦牵。
凤泊鸾飘无限感,情怀千种付筝弦。
随风一片落珠矶,娓娓清谭玉屑霏。
慧舌灵心能动客,何愁车马到门稀?
白门金秀卿,出自良家,赭寇之乱,随母转徙吴中。家贫乞灵于十指,刺绣精巧绝伦,不让夜来,远近多争购之。惟是母病弟幼,家徒壁立,金阊既陷,无以为生,乃鬻之入平康。艳名冠于沪北,推为章台中翘楚。顾姬性甘淡泊,布服素妆,自饶雅丽。房中陈设,古艳异常,绝无时下俗物。贵介子弟,来作狭邪游者,辄少所许可,大腹贾多遭白眼,往往不怿而去。以故虽裘马盈门,而投赠缠头者绝少,姬亦不以为意也。嘘云阁主人,与之交最昵,往来数载,情好无渝,每于花开月上,灯灺更阑,缕诉苦衷,极缠绵之致。继生以事往楚南,徘徊不忍遽别,姬置酒小阁中饯行,席间赠以八绝句:
忆昔征鼙白下催,雏龄飘泊古胥台。
而今谱入新莺部,犹带秦淮秀色来。
憔悴红羊劫后身,难将针黹疗清贫。
弟年太稚亲年老,竟把黄金质玉人。
惭愧名姝入教坊,旧妆初卸试新妆。
黛眉淡扫云鬟拢,绝似当年郑妥娘。
春申江上驻扁舟,玉女偏宜贮玉楼。
不耐五陵裘马客,酒阑灯灺尚勾留。
声价居然满沪城,天生丽质固轻盈。
当筵莫道多羞怯,生小何曾解送迎?
丰韵天然艳若霞,韵年依旧玉无瑕。
生憎阿母违侬意,百两缠头许破瓜。
不堪摧折怨春婆,沦落莺花可奈何!
试看青衫襟袖上,泪痕争似酒痕多。
漫作重来杜牧之,个中心绪两相知。
秋风团扇情犹在,珍重萧郎尺幅词。
按附录中,金秀卿凡两见,纪事稍异,盖即一人也。缕馨仙史所作《铃护名花记》,一时脍炙人口。(红蕤阁韵卿内史校字)
纪唐六如轶事 清 佚名辑
唐子畏被放后,于金阊见一画舫,珠翠盈坐,内一女郎娇好姿媚,笑而顾己,乃易微服,买小艇尾之。抵吴兴,知为某仕宦家也。日过其门,作落魄状,求佣书者。主人留为二子佣。事无不先意承旨,主甚爱之。二子文日益奇,父师不知出自子畏也。已而以娶求归,二子不从,曰:“室中婢惟汝所欲。”遍择之,得秋香者,即金阊所见也。二子白父母而妻之。婚之夕,女郎谓子畏日:“君非向金阊所见者乎?”曰:“然。”曰:“君士人也,何自贱若此?”曰:“汝昔顾我,不能忘情耳。”曰:“妾昔见诸少年拥君出素扇求书画,君挥翰如流,且欢呼浮白,傍若无人,睨视吾舟。妾知君非凡士也,乃一笑耳。”子畏曰:“何物女子!于尘埃中识名士耶?”益相欢洽。居无何,有客过其门,主人令子畏典客,客于席间恒注目子畏。客私谓曰:“君何貌似唐子畏?”子畏日:“然。余慕主家女郎,故来此耳。”客白主人,主人大骇,列于宾席,尽欢,明日治百金装并婢送归吴中。
按坊刻有《三笑奇缘》一书,即指此事。惟以吴兴为锡山,某宦家为华太师家,又极意形容二子之愚騃。或系臆造,而情事相同处颇多。可见评话盲词,亦有所本。皞皞子识。
伯虎与文征仲交谊甚厚,乃其情尚固自殊绝,伯虎、希哲两公每欲戏之。一日偕征仲同游竹堂寺,伯虎先嘱近寺伎者云:“此来文君,青楼中素称豪侠,第其性猝难狎,若辈宜善事之。”伎首肯,已密伺所谓文君者。两公乃故与征仲道经狎邪,伯虎目挑之,伎即固邀征仲,苦不相释。征仲怅然曰:“两公调我耳。”遂相与大笑而别。
文征仲素号端方,生平未尝一游狭邪。伯虎与诸狭客纵饮石湖上,先携伎藏舟中,乃邀征仲同游,征仲初不觉也。酒半酣,伯虎岸帻高歌,呼伎进酒,征仲大诧辞别,伯虎命诸伎固留之,征仲益大叫,几赴水,遂于湖上买虴蜢逸去。
唐子畏、祝希哲两公,浪游维扬,极声伎之乐。赀用乏绝,两公戏谓:“盐使者课税甚饶。”乃伪作玄妙观募缘道者,衣冠甚伟,诣台造请焉。盐使者大怒,咤之曰:“尔独不闻御史台霜威凛凛耶?何物道者,辄敢轻造乎!”两公对曰:“明公将以贫道为游食者与?非敢然也。贫道所与交,皆天下贤豪 一长者,即如吾吴吴唐伯虎、祝希哲辈,咸折节为友。明公不弃,请奏薄技,惟公所命。御史霁威,随指牛眠石为题,命两公赋之,两公立就一律。其词云:“嵯峨怪石倚云间,(唐)抛掷于今定几年?(祝)苔藓作毛因雨长,(唐)藤萝穿鼻任风牵。(祝)从来不食溪边草,(唐)自古难畊陇上田。(祝)怪杀牧童鞭不起,(唐)笛声斜挂夕阳烟。(祝)”御史得诗,笑谓两公曰:“诗则佳矣,意欲何为?”两公讲曰:“明公轻财好施,天下莫不闻,今姑苏玄妙观圮甚,明公倘能捐俸葺之,名且不朽。”御史大悦,即檄下长吴二邑,资金五百为葺观费。两公得檄,遂扁舟归,投檄二邑,更修刺往谒二尹,诈为道者关说,得金果如其数,乃悉召诸伎及所与游者,畅饮数日辍尽。异日盐使者按吴,肃仪谒观,见庙貌倾圮如故,召长吴二令责之,令对曰:“奉明公檄,适唐解元伯虎,祝京兆允明两公,云自维扬来,极道明公为此胜举,令即畀金如数久矣。”盐使者怅然,心知两公,然惜其才名,不问也。
按长洲阎秀卿作先生传,谓先生缘故去其妻。其为诸生时,尝作《怅怅诗》,允与其事合。盖诗谶也。然则多情如先生,亦有放翁之恨耶?皞皞子又识。
西泠闺咏后序 清 董寿慈东苏 撰
曩余步西泠之路,泛明圣之湖,见夫平原如绣,小山若屏,波动奁开,水香粉腻。云鬟翠黛,空中留梦影之痕;石绣苔钿,何处无美人之迹?为问千秋万祀,镜笑花啼,电逝尺波,路遥三岛,彼姝者子,今安在哉?用读颐道先生闺咏诗而怆然也。昔者苍梧帝子,湘水黄宫,苎萝丽人,苏台金屋。越王夫妇,云荒高台之踪;秦始宫人,烟委缆船之石。先生核稽载籍,推涉广舆,恍黄牛白马之边,见香麝蕊龙之驻。采云飞处,芳草难湮己。若夫黄妃塔里,石镌华严之经;天龙寺中,木刻观音之像。新月娴夫音律,慈云杳其鼓琴。吊顺睦于石人,归元妃于龙井。鞶囊结别,红药承恩。凤诏渡江,相思翠樾,龙堆生人,遗恨黄絁。辇路南来,离宫怨乎承庆,弯庐北返,冤狱沈于尼师。海边摧金骑之雄,皀纱志大;月下吹霓裳之序,白玉声幽。清心抚琴,奉华掌印。吴宫故事,凤凰教战之场;道姑名湾,鸾鹤步虚之地。冠仙韶之歌舞,紫禁重宣;悯王复之忠贞,彤闱赐养。荷杯龙盏,明良一曲之歌;郭琼许柔,庆舞千秋之节。鸡汁怜延陵之女,雉人啼瑞相之魂。张夫人秀毓慈明,韩恭淑德能和适。绣香春词之丽,宫柳垂金之图。鸾箫魂断,姊妹承恩。霞帔春寒,冲虚礼佛。济邸不终,弹琴写美人之怨;皋亭大去,万花荒小隐之园。小麦赐太清之宫,集庆藏燕游之像。普安内助,郁烈椒涂;寿康妒逆,流毒兰掖。华辞殿壁,缔红叶之因缘;弱柳宫筵,娱翠颦而宛转。诵经尚食,两侍深宫;清湖和宁,更番赐第。竟辞永巷,入妙静之空门;闻说襄阳,置美人于冤狱。大龙池馆,一夜香销;清江纸书,四贞玉碎。释壁题辞,回首故宫之感;金台饯别,分韵阳关之诗。发盒埋云居之塔,钗铙出月峰之斜。若春夏秋冬之宠,何止四人;唱海东河北之歌,最怜双泪。嗟乎!江山还我,俄惊变幻于沧桑;花月成灵,不散悲欢之魂魄。春心望帝,处处啼鹃;芳草故宫,年年怨蝶。从此生生世世,弗钟天子之家;郁郁深深,莫作有情之物矣。惟是桂子荷花,败家金粉,龙飞凤舞,破国江山。德寿宫缤之选,芳名知二十七人;慈圣应制之流,待诏至一十九部。第一流之歌舞,十三坊之烟花。志赍黄龙,岳武穆侍姬枉却;勋酬紫绶,韩蔪王四国先封。缚虎谋于东窗,赂猫进于崇国。春风桃树,挥涕北虏之书;红绉锦茵,未醒南园之梦。半闲秋色,自拥姏尼,残喘循州,犹携绝色。鬼笑灵谈,甚事不坏于筚篥;讲信修睦,和议伪托于音书。卒之鹿上苏台,萤腐隋苑。竭衔石补天之力,块肉沧波;遗长眉广额之图,飘零绝塞。君臣醉梦,家国兴亡,王气俄销,霸图终歇。岂徒凭吊梳妆之阁,徘徊洗粉之池而已哉?若夫扬旗半空,神鸦助阵。梁红玉桴鼓助战,怒激江涛;定夫人环佩资军,勇增士气。长桥双投,郁郁青陵之树;断魂千里,夜夜岳阳之楼。南北对乡,冯唐双女,登州二李,周邹同称。赴古井于城阴,独寻净水;泣慈颜于墓所,真个断肠。药尽餔肝,顺效刲股。星失位而沈江,发请栉而完节。素琼殉身于伤肺,宝哥同赴于清波。银瓶井底,髫幼完贞;云霄江边,姓氏无考。锁枷魂魄,忏悔绣佛之儿;蟋蟀平章,惭怍守贞之女。一门古水之魂,梯云楼夏;双建凌霄之树,割耳巷深。吞将金屑,祠用定名;字曰柏舟,节真能副。南新桥庙,凛刘女之英灵;万松岭祠,着崔家之神异。抱长年之冰雪,湖水澄清;见庭外之神魂,环花憔悴。绿蛾尽孝,祸肇族人;达姑痴情,死为夫妇。一门五烈,二桥双贞。三年泪冷,从容皦日之盟;四虎心惊,发越异香之气。蘸芜章台之质,终沁贞香;灵和银汉之仙,长依清节。赵端淑画灰断织,振凤成名;杨玉霙雪洁霜清,孤鸾自啸。斯皆英雄儿女,节操冰霜,酷芳烈于彤华,腾英辉于琼范,足令山海动色,上与日月争光者也。若夫文武通才,勋庸超世者,其惟沈云英乎?逾荀灌之勇,孤城捍敌;负宣文之学,绛帐传经。盖自有书契以来,罕与伦比者矣。至若少伯浮家,武陵娘子。会稽禹穴,清娱山水之游;锦坞云庵,鲍姑神仙之迹。郗子房簪花诗格,名掩郎君;谢道韫咏絮清才,解围群从。绝梁生箫史之爱,飞鹤无群;慰碧油红粉之词,浮云随婿。鸿案同志,练裙椎髻之风;燕寝吟诗,崔嫂沙哥之感。夏山姑研穷性理,魏城君悟彻悲欢。溪边柳树之桥,寺外杨梅之坞。巫山神主,妙契兰心;孤屿精魂,愿成梅侣。鱼羹宋嫂,酒户朱娘。铸铜姜氏之名,当炉萧家之迹。梅鼎臣名闻宫禁,林幼玉求试经书。易安漱玉,风月闲情;淑真断肠,衾稠闺怨。四壁全湖,卧游镜鉴;千山万水,泪洒罗巾。清庵吟蝉,秀斋赋鹤。几尘戏画,冰玉清姿。篱落见梅,鼓簧谗口。云间小蒸,山楼绣佛。铁崖弟子,洞庭鼓琴。凤转鸾回,命小鬟而队舞;梅边柳外,书驿壁以言愁。集曲调预闻而去,四大相离;忆明珠买妾之时,一春成梦。发伟论于经济,领袖九闱;读大浩于蓬瀛,冠宠六尚。道观三茅,赋天竺三生之石;绮龄八岁,有吴山绝顶之诗。烟波记湖曲之游,荷衣松酒;窈窕分苏堤之韵,月影琴声。痛愤黄巾,慷慨草檄;兴酣青障,叹惜屯田。玉门之裘马长征,银屏怨月;紫塞之干戈老历,红烛谈兵。小淑天平,诗酒园亭之乐;琼如龙井,竹云松谷之吟。玉树怀妹之情,镜园来禽之兴。香车油壁,夜话芳尘;梅妾苹郎,歌成水调。盐桥构室,桃花人面之名;装轴乞诗,兰蕙情怀之句。规橅汉魏晋人,玉鸳妙制;研究经史音律,柳絮宏篇。裁云镂巧,制玉女之衣裳;玩月联群,笑垣蛾之宫阙。十里踏青,玉映有感;六法绘素,文进传家。水竹田桑,自成仙处;天花云锦,非得人间。杨夫人假书与奕,闺阁怜才;周羽步风逸烟高,傀俄名士。湔裙小姑之曲,影梅忆语之人。间关万里,侍元孚于流离;上疏九重,为之遴而昭雪。图梅花之小像,奏琵琶于春星。经梅市者望若瑶台,僦段桥者不居恶木。建三秀之坛,续五子之社。金闺倡和,顾玉蕊领袖名姝;彤管联翩,林亚清振芳新咏。梅园丽则,嗣华学绣之楼;若璞后人,继轨古香之秀。昂昊双璧,发竞青丝;贞静二仪,答夸白玉。和鸣湘云之集,柳梢花气之辞。徐淑则蕉园独秀,顾春山梅诸同观。怀藕锦于桥边,鼓琴韵于湖上。岩子诸女,天人未如;隐霄同怀,鸾凤相若。娇鸟图画,餐秀写其芳襟;灵鹫山庄,南有纪其幽览。昭华留香于灵隐,汲云遗佩于莲池。完山梅尊之诗,晚春留待;汝凝海棠之启,幽质同怜。砧杵松涛,思亲有泪;鸡林邺架,遗泽能珍。佩仪征诗,奇绝滇中之景;端淑偕隐,独占湖上之楼。满城风雨之时,糕题翠墨;一棹鸳鸯之侣,楼识瑶清。森玉抱冰雪之姿,韫辉鸣刀尺之感。题绣帽于梅笑轩中,英词不朽;望云軿于雪消庭外,寄语情长。冰玉辑集,并轨玉台;金箱荟成,雕华彤史。十年重到,感歌舞于草绿山腰;一品成仙,咏疏狂于藕花社榜。秋动闺中之思,金井梧桐;春吟堤上之词,画船杨柳。卖花人早,怨诉声声;吟梅集成,香生字字。明湖成为百咏,绿筠香于满篇。猗香自序,萦远思于慈亲;香严奇文,扶坤维之正气。洗砚添香,谢庭梁案。留红余之小草,写妆晚之闲情。云山水墨,信手涂成;花月灯帘,春愁绘出。韫玉画障,法源深藏;雪鸿诗篇,临平散佚。琼圃之宝钗凤断,手绝拈毫;湘波之幽镜鸾沈,心灰香字。修箫谱与琴谱,参诗禅与画禅。蜀道滇池,绣縠萦江山之梦;黔云湘月,彩毫吐灵怪之文。浣花青莲之慕,秋籁诗心;新篁嫩柳之闲,艳贞丽色。雕竹方壶,白兰取给;芦花深处,佩珊读书。洞数理格致之学,天镜奇才;通灵素律吕之精,舞香小住。万金结客,五色造笺。琴心争鸣,砚癖同抱。筠圃病贫,感湛堂书帏之恨;云门居处,伴昭明铜佛之尊。琅环仙侣,上应瑶光之精;随园世家,天萃琼华之秀。弱藻门庭,芳菲不绝。湘筠儿女,敏妙无俦。玉钗敲断,还望天涯;金粟开残,半描月影。吴柔之瑟琴同和,潘素心笙盘相调。在璞闺房,双修福慧;瑶绳姊妹,一样聪明。映清栽兰蕙之群,灵芬怀苎萝之子。葵巷联咏,大观和诗。院酒香于合涧,则潜鳞窥其当垆;探梅信于孤山,则幽鸟迓其画艇。问花瘦吟,后先继美;白苹写韵,大小同工。三千银界,感独处于广寒;十二蕊宫,品芳姿之翘楚。金管簪行,墨琴妙迹;水村梅拥,玉轸清思。吴琼仙夙世璇星,王佛云前身娥月。南楼家法,与龄诣精;北山旅舍,鹤田深处。小珠云英之匹,绣佛班昭之才。记衔蝉之小谱,为绒花之生涯。乐山隶书,大可尺斗;采石山水,遍模宋元。媚兰则姓氏皆香,文杏则才品双绝。伴郎官阁,政暇看花;省父稽山,词成听月。王青翰闭目清谈,施曼仙冥心针疾。妙华敬其苦节,贞燕表其礼宗。纫青湘绿,秋佩凄烟。楚长静宜,露兰啼玉。韩兰修三生佳偶,王九如旷世秀群。凉意雨声,感凄语于幽梦;授经设帐,推名宿于罗峰。瑶英高致,原合桐花;湘姐风情,寄托纨扇。兰土娇妹,咸通文辞;金粟诸兄,相尚劬学。石林青壁,若徽留其芳踪;鹅绢乌丝,湘兰写其生趣。吴越王孙,秀挺耕石;花蕊才调,名振继端。石溪渔妇,结琴友于兰闺;櫎河草堂,分琼枝于若木。朱门黄土,澹仙吊孤山之魂;细雨东风,玉徽问画桥之冢。太液池边,春明旅梦;郁林岭下,暮走钿车。吉金乐石,取法高柳之间;瑶草珠花,偶见林泉之表。许林风飞琼灵女,李晨兰秋雁才人。韵梅韵莲之高格,因姜云姜之仙姿。鸿惊瘦影,记得阑干;燕语人归,忆曾水阁。琴箫工于玉士,丹青擅于伯兰。渔樵遥寄而一弹,云水悄然而无际。花神庙里,柳云国色之姿;烟波榭间,小兰写生之地。管梅花于西溪,品海棠之戚里。陆湘鬟曼睩訬婧,郭芍华嫣红流翠。仿佛凤君之玉树,吹散兰芳之妙莲。斯则茞揽蕙纕,讵足方其姱练;青鸟翡翠,莫以喻其婉娈矣。又若罗蛮樱口,樊素柳腰。整整田田,才如荷叶;莺莺燕燕,若系花丝。一曲清歌之诗,四句金刚之偈。红尘扇力,睡去续成。梅早杏迟,笑言互谑。纨扇戏题,新桃竟避。霓裳重理,小琼赠词。铁冶岭丝竹华堂,南湖园牡丹宴会。意真工于记事,芸香善为新声。粉儿真个销魂,小红低声度曲。葛岭梦幻,悟水月之真空;栖云草花,瞒蝉娟于生世。墨香灯泪,螺髻愁情。夜半池边,蛾眉镇定。福华阿谀,俄惊冰脑之香;梅咏佞奸,无救杜陵之辱。翠翘戏笔,婉约可人。约素镌章,绸缪小印。芳名本于离骚经,佳人夺于沙叱利。春帆细雨,虹屏次韵于湖边;小树轻阴,清阁评诗于帘底。花海雪林,香泥印屟。天园石壁,剔藓写兰。鸥梦图圆,桂轮云拥。与湖楼之绮席,侍砚池于碧山。桃叶春波,虞香雪携归金屋;荻花秋瑟,杜宛兰未老红颜。皎如雪艳花明,若笼烟态;曾历龙门太华,题遍钗痕。馥贞珠项,娱赏于葛园;少霞连珠,学语于香径。方洲香翠,落发表诚;鉴园星珠,同心守志。玉蕊卿怜,两度龙华之劫;可庄高玉,卅竿凤尾之间。是则香尘花障,须怜对影闻声;金帐红绡,欲护鸾飘燕舞者已。或有卖珠补屋,捣练鸣榔。刘瓘侍者,解诵灵光。王珉多情,赠歌团扇。则如苏兰薪桂,竹里煎茶;画卷盆花,室中供爨。夜夜月明,来闻双笛;涣涣溪黛,勿倦千觞。朵那尽忠于伟兀,高秀无愧于女贞。雪兰之残香淡墨,秀迹凝尘;寿花则扫石停琴,清门旧侍。康成诗婢,不是过矣。或有秉法华之慧根,解离苦海;修灵飞之上药,返景神山。金相玉毫,放慧光于佛顶;碧桃青鸟,随绛节于星冠。妙常人道,重结尘缘;琴操悟空,去归禅定。袾锦化塔于云栖,守素成道于山树。蔡冲静长春并建,朱桂英锐意修真。碧莲练行,静礼金经之月;小密祝发,弹成梵呗之声。韵香挂籍于紫微,蕙贞书班于青简。所以莲去梅来,偈时现相,素娥青女,神告采繁。盖净缘本于夙世,灵心寄于比邱也。然而马麦金枪,难逃定业;小桃斜照,最易离魂。瑶瑟真成,侍香祥云之洞;小鸾化去,留影返生之香。锦鞯试马之人,残花解惜;金盒定情之夜,芳冢旋埋。缪秀芝琴声寂寞,姚梦珠玉惜玲珑。迢迢云汉,琼英上赴招魂;草草莺花,梅友早醒春梦。蕊珠丽质,花是露华;月璘芳心,土成兰麝。竹卿之珠矶欲碎,仙芝之粉墨如烟。一奁空去,樊榭神伤;二月春寒,紫珊泪落。季斋陨华于桂荫,若华零落于芳荪。咏双带而成谶,贻五桠而罔济。斯则露井桃开,春风命薄;秋魂鬼唱,寒雨魂啼。彼青裙白发,章倩香金缕言愁;垢面蓬头,秦妙观画图依旧。昔之眉斗纤月,额妒朝霞,窥半镜而自怜,脱薄妆而羞怨。曾几许时,而恍如隔世矣乎。所以瑶英携手,同游芙蓉城中;邢凤挑诗,期会凤凰山下。丽卿之春心未化,死尚多情;芳魂之月夜返魂,歌鸣幽怨。乌衣椎髻,歌法驾导引之辞;绿服双鬟,即侍奕煎茶之侣。清了说法,悟彻冤缠;灵和降坛,不言休咎。玉真娘子,如燕飞来。绿天仙人,得蕉灵气。慧珠乩笔,幻文字于空灵;木读水神,感冤诬于身世。于以见陈甲之馆,果有阮籍之论非诚矣。若夫墨和泪写,须臾含忍之时;凤逐鸦飞,懊恼怜春之曲。自分幽兰弱絮,甘受风霜;竟今喂豕锄泥,误投尘土。返珠江之环佩,归燕离巢;寄锦字于木兰,栽梅望岭。东湖建阁,竟老红颜;内江慕才,长投碧水。卫琴娘古寺长埋,赤城何处?冯静容沈珠含怨,碧血难销!飘零尘陌,振如落叶朔风;归谢藁砧,索我白杨青冢。李芳兰天女退相,厉硕人羞妇前生。沈石工于江波,谣小姑于苗帅。此则情缘苦楚,恨穷纣绝阴宫;变幻亲冤,悔入华鬟世界者已。别有钱塘苏小,本是乡亲;暮雨吴娘,最怜久别。雕笼放鸟,长念观音;鹫岭倚阑,相思袭善。死酬知己,悲命薄于骅骝;忍痛不承,宁魂飞于血肉。彼奉使于钱氏,赠洒扫于驿庭。听彩舟之曲罢,湖上峰青;引绮陌之花开,门前人立。赴待制饮酒,破械携归;贺新凉侑歌,怒倅顿解。敢放衙桃花门巷,范文正奇其才豪;见琼芳惜分飞词,苏学士追回款洽。罗衫檀板,伤飘泊于湖湘;兰夜灯宵,记承恩于宫禁。遍题芍药牡丹,身如鼓子;为爱箜篌筚篥,日度霓裳。海深天远,要见无由。摘粉搓酥,相逢若梦。姊妹肖姿,明珠返乎合浦;安荣重遇,琵琶感于浔阳。熏花气而午寝,梦香楼中;擘生绡而画莲,桃花马上。画舫嬉春,走马挟弹之客;丽人仙集,韵先宛在之群。与君为别,他时寻松柏西陵;正甚春愁,侍儿报杏花坠地。若身处寻梦闹场,情魂断绝;空描出兰贞竹秀,摧辱风尘。箧空金珥,湖中殉仲举之情;捣尽元霜,梦里见云英之面。挹湘水于丝桐,扁舟幽寓;抛梅花之生圹,孤鹤高飞。红袖才人,青楼秀质,盖于此独茂焉。先生玉局修书,蓉城旧主,一家仙眷,四壁花禅。辛瑟蝉凝情遗世,姑射神仙;吴苹香玉怨瑶情,王郎天壤。冷红幽怨,莲卿海棠之姿;媚日笼烟,梦英芙蕖之态。书秋雪渔庄之额,写金钗问字之图。咏冰雪于萧晨,帘拢漾白;归文章于碧落,笔记昙红。翠渌园净植亭亭,问花轩论诗款款。静仙善谈名理,友菊书宗晋人。飞卿花鸟而外,旁罗剑术方书;云裳文华之余,并究韬钤律吕。羽卿则画眉淑耦,小韫则咏雪名流。左思娇儿,华娵则善娱盘槅;叔伦幼女,丽娵则暂弄琴书。环翠横波,管筠妙比于西子;白堤葛岭,静玉擅美于后湖。云■玉嫣,若春兰秋菊也;秋蟾文莺,若香东墨西也。于是燃脂弄墨,暝写晨书。题宫闺之小名,艳分绮绣;联美人于芳谱,合订金兰。彩凤飞于行间,惊鸿现于笔底。譬之珠林昼静,瑶花自开;银汉夜清,碧云不动。论其诗品,要有仙心。盖灵想所通,非尘襟可冀者也。独是九天仙乐,箫管犹闻;十样蛮笺,珍珠易乱。钱唐松生丁丈,嵩室藏书,灵檀拥几,精研琼什,重付琬镌。防神仙之三食,渐没芳名;订亥豕于千行,遍劳纤手。今者披迦陵妇人之集,才补情天;展徐震谱录之编,心怜香国。曷禁绮绪,遥缔古欢。括五百篇之玉惜香怜,为玉台之别史;挥三千言之琼思瑶想,问仙侣于清都。
光绪十八年冬,为丁丈松生撰此序,刊于原书之后,忽忽近二十年矣。顷间重展此稿,复取末尾数行,重为删定。异时当访丁氏后人,请检此书藏版改刊之。谨志之以备遗忘。辛亥春,寿慈书于海上。
〖注:■,女+巵,俗(女+巵去一)字,美貌。〗
六忆词 清 徐珂 辑
光绪辛卯,龙阳易实甫观察顺鼎,叔由大令顺豫,宁乡程海年大令颂芳,子大观察颂万,招集湘中同人,假长沙周氏蜕园结湘社,月必数集,文采风流,极一时之盛,海内称之。壬辰秋,余自京赴粤,省家花农兄琪于广州使署。子大丈方客兄幕,出社作见示,中有《六忆词》。六忆者,来、坐、食、眠、立、去也。余亦效颦,因得六阕,兹亦附录于此,续貂之诮,知不免矣。癸巳春,钱塘天苏阁主徐坷识。
【八声甘州?赋六忆】 易顺鼎(实甫)
忆来时提着缕金鞋,刬袜下香阶。似流云吐出,一轮华月,光照楼台。浑把春风带到,沿路牡丹开。香自伊怀里,暗扑侬怀。 底事佩声又远,早知人性急,故要迟回。甚工夫未破,犹待小鬟催。肯相怜停辛伫苦,为惊鸿费尽魏王才。还只怕空言少据,定所难猜。
【前调】
忆坐时端正不夭斜,故意远些些。但焚香扫地,莫思闲事,误了年华。侬学善才童子,甘拜九莲花。才把双钩捻,晕起微霞。 朋比熏炉何意,任海棠红绽,懒去看他。怕起来时侯,略略有些麻。记凭肩吹笙花底,故嗔人压损画裙沙。方锦褥镇常亲近,软玉无瑕。
【前调】
忆食时初竟晓梅妆,对面饱端相。是天生两口,甜恩苦怨,总要同尝。还把檀郎二字,细嚼当槟榔。漱水休倾却,中有脂香。 闻道别来餐减,只相思一味,当作家常。想靓犀微露,剔着假思量。惩桃花煮成红粥,早拚他心里葬春光。侬只梦胡麻熟否,不梦黄粱。
【前调】
忆眠时凤帐掩娇颦,脸印枕痕新。任金钗压扁,罗衫折蹙,休唤真真。只恐和人和梦,都化作梨云。梦里何滋味?犹咽香津。 那日迥廊中酒,有猩红万点,铺作重茵。被檀奴欺负,偷解茜纱裙。甚东风相扶不起,被春愁困了柳腰身。凭仗着三生恩眷,消受横陈。
【前调】
忆立时初出绣纬中,偏爱画栏东。正伤春人独,落花微雨,归燕帘拢。添个小鬟扶着,香下四眉峰。遮却湘裙半,一树嫣红。 曾似羽林夜约,累卿卿待久,酸透双弓。斗腰支谁俊,私语更喁喁。愿天怜比肩人瘦,把双魂吹化海棠风。还记否柳绵撩乱,蓦地相逢?
【前调】
忆去时红浪涨衾窝,一半泪痕多。把兰心玉体,通宵赠遍,重赠秋波。指点画楼珠箔,明日是星河。留着飞龙骨,甘为伊拖。 若道梦中遇也,却分明换得,凤帊香罗。便生涯是梦,梦肯再来么?送春归一天花雨,问何人禅榻伴维摩?从此后凄年苦夜,细细消磨。
【前调?连句再赋六忆】 易顺鼎实甫 易顺豫叔由 程颂万子大
忆来时随月到中庭,呼侬启双扉。(叔由)问朱楼未远,今宵细约,何事偏迟?(子大)行近画阑干路,转识是花枝。(实甫)又者回初见,道了相思。(叔由) 才傍檀郎几案,便戏拈小印,铃上书眉。(子大)正帘拢生色,春满敝斋时。(实甫)怕凉他盈盈香汗,坐风前不任解罗衣。(叔由)认前度小窗鹦鹉,唤个人儿。(子大)
【前调】
忆坐时盘膝捻双翘,移灯故偎郎。(子大)算生来好静,一春消受,妆罢熏香。(实甫)怪道文茵太窄,并倚却相妨。(叔由)又推侬暂起,自理罗裳。(子大) 莫更凭肩对镜,怕菱花一朵,也妒人双。(实甫)有合欢钿椅,新制出西洋。(叔由)只怜伊恹恹伏几,是嗽时搁了绣鸳鸯。(子大)把月底红阑熨暖,却受微凉。(实甫)
【前调】
忆食时脂晕尚留唇,含情递余杯。(子大)说春纤切笋,郎应可口,小婢亲偎。(叔由)故向卿卿索哺,郎性武如孩。(实甫)笑语加飧未,底用侬陪?(子大) 总是团圞玉案,问有时对面,何似肩偎。(叔由)厌灵狸馋煞,嗅到凤头鞋。(实甫)似生成一双象箸,也朝朝在手不分开。(子大)还同把牙儿剔箸,替拔金钗。(叔由)
【前调】
忆眠时四角掩香罗,魂销玉钩声。(实甫)乍两头鸳枕,抛将一半,调护春酲。(子大)最是罗襦乍褪,禁得嫩寒轻?(叔由)金扣悭郎解,先约山盟。(实甫) 伸得琼酥半臂,恰补伊肩罅,俊语丁宁。(子大)说前宵去也,怪底梦难成。(叔由)怎铺得鸳衾太窄,惹个侬香汗不曾晴。(实甫)空抛却发香青绺,有堕钗横。(子大)
【前调】
忆立时密约怨郎迟,亭亭傍花阴。(叔由)指苔边弓印,凤钗溜也,故遣侬寻。(子大)满地月华如水,冰透凤鞋心。(实甫)更一双罗袜,凉露偷侵。(叔由) 扶住身裁一搦,怕尖风刬地,婢力难任。(子大)更瞒他鹦鹉,行人绿杨深。(实甫)似当时隔帘初见,悄无人深院正听琴。(叔由)也曾由中门映处,拾得斜簪。(子大)
【前调】
忆去时媚眼故看人,情波一分秋。(实甫)渐铜壶滴尽,珠帘放下,残月当楼。(叔由)忍见笼灯上了,欲步又回头。(子大)私祝朱扉槛,阻住莲钩。(实甫) 早又魂销尽也,只鸳廊屟迹,尚为郎留。(叔由)怎丁宁忘了,明日早来不?(子大)裹瓜仁一方罗帕,在侬怀知是甚时投?(实甫)相思味从新领略,今夜拚休。(叔由)
【前调?子大丈属效湘社集体赋六忆词】 徐坷(仲可)
忆来时点屟向回廊,低声怕郎知。喜笼灯渐近,金铃小犬,吠傍琼帷。恼煞兰姨憨笑,玉手卷帘迟。行过阴丛里,花影参差。 已是秋千力困,又累卿纤步,百尺楼梯。说弓鞋未绣,明日踏青期。被阑角尖风欺负,忍春寒只着茜罗衣。却赢得茜纱裙幅,微渍香泥。
【前调】
忆坐时香烬懒重熏,支颐近妆台。却停针不语,欹鬟未整,共斗牙牌。厌煞灵猧低唤,身傍麝裙挨。琼姊还偷觑,未把帷开。 细拨熏笼余火,怕灰残心字,炙损金钗。更抱郎横膝,教捻凤头鞋。隔钿窗文茵斜倚,爱团圆明月好投怀。眠迟惯更筹细数,响送珠街。
【前调】
忆食时玉案惯双偎,馋口早流涎。为檀奴生日,持斋私祝,人月长圆。休遣小姑尝酒,杯侧画文鸳。鹦鹉偏忘饲,唤向窗前。 小试调羹纤手,把梅盐共糁,故要郎酸。问别来滋味,谁替劝加餐?恁红莲炊成香饭,愿渠侬两意镇相怜。还试看燕支余晕,犹着唇边。
【前调】
忆眠时翠被自笼头,佯羞托春酲。只诃梨紧系,倩伊亲解,斜背红檠。那怨昨宵耽误,重与订兰盟。梦里还频唤,两字卿卿。 谁把铜壶添水,乍月痕东上,倏近三更。喜酥胸贴暖,争怕嫩寒生。怪蓦地檀郎太猛,不提防人听堕钗声。肯输与枕间双凤,惯并头横。
【前调】
忆立时墙角罢迷藏,瘦影正亭亭。怕九霞裙皱,仙风吹去,弱骨伶俜。一样纤纤罗袜,休把婢肩凭。归燕还相待,早启纱棂。 只是惺松小胆,漫从渠背后,响触云屏。镇抬头遥望,独自数春星。把鞋底冰花融暖,赚几回郎觅遍中庭。拈衣带佩环声静,却误谁听。
【前调】
忆去时伸指向明蟾,蕙约订初弦。把鸾据轻拂,螺鬟重整,留赠花钿。夜雨替人垂泪,侵晓尚绵绵。忘却香罗帕,粉印依然。 翻嘱檀奴珍重,漫相思成病,累我心悬。正秋波斜转,佯笑慰离筵。偏忍使阿娘待久,只低头小语故迟延。更携手要渠亲送,扶上归船。
春闺杂咏(用上下平韵) 清 闽金门许雷地豫庭
晓起
莺声啼彻众芳丛,着意催人绮阁东。
一枕梨云春思懒,半帘花雾暗香笼。
鬟低发认鬖鬖绿,指印腮留浅浅红。
莫道辽西天样远,昨宵有梦幸能通。
梳头
水晶帘下篆烟浓,七尺乌云幻作峰。
细润香膏融宝麝,妥安钗股颤双龙。
参鸾样巧松偏好,堕马妆新态自墉。
堪爱发光明似鉴,几回独对镜芙蓉。
酸面
罢梳云髻对明窗,花外声轻吠雪尨。
清露溶溶濡绣帕,朝曦滟滟上纱幢。
桃堪靧面霏红蕊,香可增娇采绿茳。
十里胭脂淘作水,南朝佳话艳无双。
傅粉
水靧桃花露乍滋,搓酥真觉腻如脂。
轻施蝶粉光逾洁,薄傅鹅膏色倍宜。
素手细匀香泽艳,玉容长护雪霜欺。
等闲笑对青鸾镜,认取翩翩绝世姿。
画眉
翠螺十斛纳宫闱,艳说隋王赐宠妃。
却月弯描春岫小,横烟淡扫远山微。
文君眉妩人争仿,京兆情深世所稀。
且学人时新样好,黛痕轻染笔轻挥。
对镜
东风送暖玉窗虚,窣地帘波日上初。
两点春山描柳叶,一奁秋水艳芙蕖.
漫云色相拈花悟,愿卜团圆皓月如。
情态自怜还自惜,几回顾影欲呼渠。
熏香
时样衣新制五铢,香焚百合拥猊炉。
熏笼斜倚垂红袖,芳津长留袭紫襦。
沈水自应胜兰芷,涉江何用采蘼芜。
芬芳竟体人如玉,金粟前身是也无?
试衣
初试春衣画阁西,六铢衫薄灿云霓。
纤腰搦处嗔郎戏,绣领低时泥母提。
对镜频番劳美盼,整襟几度费柔荑。
秋千架上风飘漾,锦簇霞翻望欲迷。
下阶
小步珊珊下玉阶,低徊生恐堕金钗。
傍花偶立拈鸾带,拾翠初来试凤鞋。
知否露晞庭尚湿?应防苔滑碧于揩。
扶持不藉雏鬟力,愿与檀郎处处偕。
拆花
紫姹红嫣锦作堆,春园小步探花回。
一枝入手香盈掬,几朵簪鬟蕊乍开。
隐隐幽芬侵翠袖,伶冷清露落苍苔。
携归便作明窗供,欲引游蜂逐队来。
背立
背苏州好样时新,认取风前独立人。
底事低徊羞转面,料应忆远故驰神。
堪怜弱柳纤腰细,莫睹如花嫩颊春。
万唤千呼始回首,眉峰犹带一分颦.
拢联
卯酒初醒尚带醺,花间小立簇湘裙。
枝低忽挂金钗坠,钿落频劳玉指勤。
掠借犀梳明偃月,拢成鸦鬓绿垂云。
下风侥幸何人在,消受衣香百合芬。
裁衣
扶疏花影掩重门,寂寂明窗香尚温。
欲下并刀还忖度,频量玉尺费评论。
清泉细细霏樱口,铜斗轻轻熨縠痕。
未识沈郎腰瘦否?裁成赢得倍销魂。
缝衣
掺掺素手耐春寒,制出春衣锦作团。
学度金针夸宿慧,漫抛弱线暂偷安。
午窗熨贴炉烟细,子夜辛勤蜡炬残。
寄与远人识依意,临风几度泪偷弹。
绣鞋
卷帘燕子乍飞还,压线明窗且破闲。
皓月光澄千缕密,红罗样好一弓弯。
端宜入梦凌湘水,底事停针蹙黛山?
只为远人归未得,踏青无侣泪潸潸。
停针
五色丝劳几度穿,借他消遣昼如年。
描成蛱蝶和谁语?绣到鸳鸯欲自怜。
抛剪不禁春恨集,停针只为别愁牵。
韦郎一去无消息,空使花枝笑独眠。
弹棋
女伴兰闺几度邀,且将一局破无聊。
仙枰相对心偏静,妙着能赢意自骄。
碎玉声敲闻竹院,沉檀香袅敞松寮。
莫言黑白分时好,冷眼旁观志更超。
午睡
银床娇倚睫初交,一卷新诗手倦抛。
石榻烟痕萦茗灶,纱窗日影乱花梢。
游仙彩蝶来胥国,惊梦花尨吠路坳。
玉枕瞢腾春思懒,恼他阶竹曳风敲。
懒起
苦为相思减颊桃,愁红怨绿首频搔。
双飞蝶梦醒犹恋,万缕蚕丝缚太牢。
底事贪眠学杨柳?非关宿酒醉葡萄。
倚来珊枕浑无力,宝髻云松散紫绦。
唤啤
午梦初回亸髻螺,日移花影半窗过。
唤茶声细穿朱幌,隔竹音传度碧罗。
婴武学呼差彷佛,燕莺娇啭比柔和。
嗔他小婢迟迟应,微敛双眉蹙翠蛾。
卷帘
几桁低垂谢女家,春风荡漾玉钩斜。
频呼雏婢轻轻卷,莫使虾须密密遮。
为欲双飞延燕子,任教千点入杨花。
韶光如画常孤负,独对闲庭感物华。
吟诗
沉沉庭院锁春光,垂柳千丝拂海棠。
摛句巧抒才藻慧,拈毫微润口脂香。
颂椒词好输刘氏,咏絮才高羡谢娘。
韵谱双声初脱稿,还应索和到檀郎。
倚阑
一珩垂帘卷水晶,自拈红豆饲春鹦。
倚来翠袖雕阑小,压上花枝曲槛平。
拈带有时情悄悄,敲诗几度拍轻轻。
碧天如洗霞明处,认取天边月又生。
出浴
滟滟兰汤傍翠屏,个中倩影认伶俜。
华清水滑侵温玉,豆蔻泉流发暗馨。
一幅画图郎看煞,十分娇态妾松惺。
脸波腰柳花应妒,出浴新妆黛扫青。
夜香
是否禅参最上乘,花前亲爇九莲灯。
香霏麝脑烟丝袅,馥送龙涎夜气凝。
折柳蛮腰鸣佩玉,立苔凤履冷吴绫。
深深拜罢娇无力,含怨含愁曲槛凭。
坐月
团圞璧月映琼楼,处处晶帘尽上钩。
千里离人劳极目,一轮皓魄正当头。
玉阑倚处花怜瘦,冰镜澄时云乍收。
底事素娥太多事?清辉偏照十分愁。
调琴
月华如水浸罗襟,花下亲调绿绮琴。
三叠缠绵寄遥意,七弦断续写芳心。
红愁绿怨凭谁诉?流水高山乏赏音。
一曲谱成长太息,不知花外漏将沉。
卸妆
卸妆小坐绮窗南,袁宝生成性太憨。
戏倩檀奴除玉燕,轻呼小婢启金函。
团团菱镜奁开一,隐隐莲筹漏滴三。
散发子夫容更丽,鬟低还插凤头篸。
拂床
不欲轻尘半点黏,拂来尘尾手纤纤。
宓妃玉枕留芳泽,汉帝云帏覆素缣。
春暖锦衾堆绣榻,香温宝鼎下重帘。
怀人漫说蓬山远,绮梦能通爱黑甜。
入帐
斗帐红珠翠羽衔,鸳鸯新制枕双函。
风微时曳芙蓉幕,香好浓熏杏子衫。
轻放珊钩声细细,微抬玉腕指掺掺。
此身愿化双飞蝶,恨叶愁苗一例芟。
许君名雷地,字豫庭,号小一,别号电话室主,闽之金门人。少孤,家贫,内行敦笃,事母尤孝。定省余闲,酷嗜吟咏,于唐人中,独瓣香温、李,寝馈有年。壮岁为东瀛之游,悼故国之凌夷,愤强邻之侵逼,神山久寓,记室屈为,感遇伤时,借香草美人以抒写其爱国之诚。着有《神州寓草》二卷,《金线余红》二卷。兹读其《春闺杂咏》三十首,芬芳悱恻,情见乎辞,东望搏桑,为倾想风仪不置。皞皞子识。
秀华绩咏 清 夹江云生黄金石
序
盖自房中乐奏,首吟淑女之章;濮上诗成,细咏硕人之句。美人香草,为写缠绵;秋菊春松,犹劳髣髴。髣髴下此则台边玉映,肇艳体于徐陵;奁畔香霏,续宫词于王建。然而小家碧玉,偏夸云雨之词;大路青楼,敢撰烟花之记。村姑写照,唐突西家;伧父题词,夸张北里。风斯下矣,仆有感焉。吾友云生,负抑塞磊落之才,兼悱恻芬芳之志。抑扬纪传,咀嚼宫商。固宜柳汁染衣,熏名香于女史;春风拂槛,叶古调于宫人。而乃值海水之群飞,磋欃枪之横扫,星闪积尸之气,池埋烧劫之灰。虽投笔有心,一腔忠愤;而叫阍无路,五夜悲歌。与流水而说平生,向落花而谈心事,此《秀华百咏》所为作也。当夫上稽古史,旁及稗官,擎燕燕于掌中,叫真真于纸上。华言风语,能教死者重生;宠柳娇花,但愿佳人再得。哀渠窈窕,辄神往而曲致绸缪;纵有过差,亦心怜而巧为解说。隐隐呼之而欲出,珊珊特怪其来迟。较王母之从仙,已逾十倍;考刘向之列传,更极千秋。绣出鸯鸯,不愧小窗班固;含来翡翠,可称院本王维矣。论者谓贵贱无分,贞淫并列。憔悴与姬姜杂见,勾栏偕衮冕齐登。甚者俪莫愁于湘君,褒北鸡于谬木。洛神以感甄人梦,南子因见圣传名。昴宿之窃梁清,如来之妻法喜。印来粉爪,风枝露叶之书;写出丹青,牛鬼蛇神之像。譬之苏峻与神尧对坐,人拟四凶;江瀹向法兴移床,不堪一噱。所谓歌诗不类,拟人失伦。不知宣圣采风,郑卫与周南并着;武梁画像,秋莱共曾母偕描。欢喜海中,人天同队;虹霓屏上,姹女纷来。法戒维昭,尽黜虞初之说;妍嗤并列,足张娘子之军。无磋帝女之魂,填来怨海;请炼蜗皇之石,补此情天。则想象十香,或者彼妹知我;临摹三艳,愿为伊古闻人。正诗人忠厚之遗,亦当世牢骚之慨也。仆长诵美人之赋,爱读国风之诗。十五王昌,薄殊崔颧;三年宋玉,淫异登徒。凡夫十索裁笺,双声读曲,商隐烧香之句,冬郎扑粉之诗,往往帖写深清,文称慧业。嗤之子修容,干卿底事?而痴人相惜,舍我其谁?扬少女之风,荡为香气;写中妇之艳,团作花光。将十二行彩云歌舞,收人诗囊;为三千年花月因缘,结成公案。光绪庚子冬至后三日,愚弟干庄椿拜序。
秀华续咏(录三十二首)
齐姜
齐狄羁栖感寓公,尊前不敢诉行衷。
送君一掬伤心泪,洒上征鞍分外红。
弄玉
伉俪双双赴玉京,笙箫嘹喨彻蓬灜。
神仙都许携佳偶,只恐天孙羡杀卿。
负羁妻
未识其君但识臣,风尘巨眼认来真。
盘飧只有闺中馈,愧杀乘轩三百人。
贾大夫妻
东皋春暖获山禽,始洗三年积恨深。
一矢竟开言笑口,美人终有爱才心。
西施
旧苑荒寒糜鹿游,沼吴尽出大夫谋。
五湖烟水扁舟去,卿竟何心肯事仇?
郑旦
芙蓉隔水映莲枝,同负倾城绝代姿。
一样玉颜恩宠异,寒山空建爱姬词。
如姬
不出兵符秦已帝,腐儒何事尚狺狺?
门前愧杀三千客,六国安危仗美人。
漂母
区区一饭寻常物,难得相知又感恩。
漫说酂侯能相士,有人早已识王孙。
虞美人
楚歌四面泣重瞳,一曲虞兮血泪红。
惟有芳魂不能死,花开依旧舞春风(原作“闻歌犹舞旧春风”)。
吕后
楚歌楚舞泪双弹,野堆登天束手看。
太息君王才略尽,斩蛇容易割鸡难。
戚姬
太息深宵唱楚歌,君王英略尽消磨。
斩蛇尚有当年剑,鸿鹄高骞唤奈何!
丽娟
轻躯深恐逐风翔,柔软难禁罗绮裳。
如此温柔真可老,君王偏恋白云乡。
张京兆妻
传遍长安眉妩词,闺房私事九阍知。
相如亦有生花笔,只草封禅不画眉(原作“只解修文不画眉”)。
郭后
失位中宫无罪状,频年恩怨感凄其。
君王未脱田翁习,十斛多收竟易妻。
阴丽华
愿作金吾薄帝王,生平愿又娶妻偿。
缘何抛却微时剑?忍使糟糠怨下堂。
孙夫人
洞房灯映宝刀红,武烈浑饶国士风。
不羡二乔夫婿好,刘郎本色自英雄。
二乔
姊妹花开并蒂妍,江干横架枉情牵。
羡卿何福能修到?嫁得英雄又少年。
薛灵芸
独承恩宠冠昭阳,宝帐深宵绣衮裳。
玉面偶然屏上触,宫人争效晓霞妆。
绿珠
效死君前酬厚德,刹那金谷叹荒芜。
齐奴地下应含笑,不负当年一斛珠。
翾风
皓齿明眸世所希,观金别玉辨几微。
筵前唱罢翾风曲,四壁香尘不敢飞。
莫愁
清润歌喉百啭娇,彩衣低舞更娇烧。
江南寄语陈天子,侬已风流占六朝。
吴绛仙
淡抹螺青画柳眉,君王临盼每移时。
合欢瓜果承新赐,又拂红笺进谢诗。
平阳公主
家赀散尽招亡命,大有阿兄拨乱风。
娘子军齐元帅府,唐王儿女半英雄。
王皇后萧淑妃
瓮头骨醉伤心事,再世为猫恐未真。
何苦当初持鹬蚌,坐令阿武作渔人。
婉儿
入宫久已擅才名,楼上争传月旦评。
明月夜珠饶赏识,当年沈宋是门生。
安乐宫主
势焰炎炎埓太平,定昆池果胜昆明。
三郎兵人含章阁,临镜蛾眉画未成。
三国夫人
倾国倾城聚一家,金钱百万助铅华。
马嵬一夜淋铃雨,落尽春前姊妹花。
眉娘
纤细蛾眉线样长,心思灵巧绝寻常。
君王不食胡麻饭,空向天台觅药方。
盼盼
合欢独起泣花晨,燕子双飞几度春。
识得舍人诗里意,不容侬作未亡人。
刘采春
浙东风味果何如?廉访句留十载余。
领略镜湖春色好,因循原不为鲈鱼。
朱淑真
凤莺深愧匹鸦雏,暮暮朝朝血泪枯。
吟到妒花风雨句,怪他月老太糊涂。
许若琼
博浪以来无此击,断头好去见高皇。
银瓶难补金瓯缺,同洒荆卿血数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