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斋有学集 [清]钱谦益
●有学集卷一
○秋槐诗集
【咏同心兰四绝句】
新妆才罢采兰时,忽见同心吐一枝。
珍重天公裁剪意,妆成敛拜喜盈眉○
独蒂攒花簇一心,紫茎绿叶枉成林。
花神幻出非无谓,应与如兰比断金○
并头容易共心难,香草真当目以兰。
不比西陵凡草木,漫将啼眼引郎看○
花发秋心赛合欢,秋兰心好胜春兰。
花前倒挂红鹦鹉,恰比西方共命看。
【观管夫人画竹并书松雪公修竹赋敬题短歌】
仲姬写竹如作书,八分篆籀相扶疏。
金刀屈铁应手出,头白萧郎争得如。
仲姬作书如写竹,雨叶风枝披简牍。
况复追趋松雪翁,兔起鹘落谁能逐?
白莲花庄风日,鸥波亭子翰墨香。
仲姬放笔自敛衽,文敏展玩为彷徨。
天上人间此佳偶,齐牢共命兼师友。
祗应赞叹复顶礼,岂向荣华论妍丑。
多生愿力然灯时,世人艳妒徒尔为。
却笑吹箫吾瞎子,谐谑空传倒好嬉。
【丙戌南还赠别故侯家妓人冬哥四绝句】
绣岭灰飞金谷残,内人红袖泪阑干。
临觞莫怅青娥老,两见仙人泣露盘○
天乐荒凉禁苑倾,教坊凄断旧歌声。
临岐只合懵腾去,不忍听他唱渭城○
虹气横天易水波,乌头马角事如何?
卷衣宫女知多少,谁记邯郸一曲歌○
师师垂老杜秋哀,金缕歌残尽此杯。
惆怅落花时候别,江南花发迟君来。
【丙戌七夕有怀】
阁道垣墙总罢休,天街无路接清秋。
生憎银漏偏如旧,横放天河隔女牛。
【燕市别惠房二老】
白驹未絷又离筵,北斗南箕信可怜。
璧马朝周才信宿,金人辞汉已千年。
房公鹅为清池好,惠子骡因空谷传。
龙汉劫中期后会,灞陵回首重依然。
【丁亥夏题海客钓鳌图四首】
海客垂纶入淼茫,新添水槛揽扶桑。
崆峒仗与羲和杳,安得乘槎漾日旁○
贝阙珠宫不可寻,六鳌风浪正阴森。
桑田沧海寻常事,罢钓何须叹陆沉○
阴火初销黑浪迟,投竿错饵自逶迤。
探他海底珠如月,恰是骊龙昼睡时○
老马为驹气似虹,行年八十未称翁。
劳山拂水双垂钓,东海人称两太公。
【别惠老两绝句】
一别三千里,相看七十年。
明朝数行泪,沾洒各山川○
头白此为别,忍听班马鸣。
但余双涕泪,零乱似平生。
【和东坡西台诗韵六首】
(丁亥三月晦日,晨兴礼佛,忽被急征。锒铛拖曳,命在漏刻。河东夫人沉疴卧蓐,蹶然而起,冒死从行,誓上书代死,否则从死。慷慨首涂,无剌剌可怜之语。余亦赖以自壮焉。狱急时,次东坡御史台寄妻诗,以当诀别。狱中遏纸笔,临风暗诵,饮泣而已。生还之后,寻绎遗忘,尚存六章。值君三十设之辰,长筵初启,引满放歌,以博如皋之一笑,并以传视同声求属和焉。)
朔气阴森夏亦凄,穹苍四盖觉天低。
青春望断催归鸟,黑狱声沉报晓鸡。
恸哭临江无壮子,徒行赴难有贤妻。
重围不禁还乡梦,却过淮东又浙西○
阴宫窟室昼含凄,风色萧骚白日低。
天上底须论玉兔,人间何物是金鸡?
肝肠迸裂题襟友,血泪模糊织锦妻,
却指恒云望家室,滹沱河北太行西○
纣绝阴天鬼亦凄,波吒声沸柝铃低。
不闻西市曾牵犬,浪说东城再斗鸡。
并命何当同石友?呼囚谁与报章妻?
可怜长夜归俄顷,坐待悠悠白日西○
三人贯索语酸凄,主犯灾星仆运低。
溲溺关通真并命,影形绊絷似连鸡。
梦回虎穴频呼母,话到牛衣并念妻。
尚说故山花信好,红阑桥在画楼西○
六月霜凝倍よ凄,骨消皮削首频低。
云林永绝离罗雉,砧几相邻待割鸡。
堕落劫尘悲宿业,归依深喜丑山妻。
西方西市原同观,县鼓分明落日西○
梏扶将狱气凄,神魂刺促语言低。
心长尚似拖肠鼠,发短浑如秃帻鸡。
后事从他携手客,残骸付与画眉妻。
可怜三十年来梦,长向山东辽水西。
【金坛逢水榭故妓感叹而作凡四绝句】
黄阁青楼尽可哀,啼妆堕髻尚低徊。
莫欺鸟爪麻姑老,曾见沧桑前度来○
剩水残山花信稀,琐窗鹦鹉旧笼非。
侬家十二珠帘外,可有寻常燕子飞○
身轻浑欲出鹅笼,巾袖低徊光景中。
还似他家旧楼馆,吹箫解下屏风○
春病春心自揽持,道家装束也相宜。
知君恰比仙人子,肠断宫花欲嫁时。
【笼鹅曲四首示水榭旧宾客】
午夜宫花绝命词,铜签声急漏声迟。
书生一霎懵腾梦,恰似鹅笼酒醒时○
笼窗啼绝夜乌声,珠履萧条翠袖行。
惟有昔时阳羡路,鹅笼犹识旧书生○
氍毹月冷画堂空,浪蕊飘花一瞬中。
锦帐金盘何处所?可怜赢得旧鹅笼○
浅绛衣衫莲叶巾,近前丞相莫须嗔。
书生未省长瞑去,只为鹅笼别有人。
【吴门春仲送李生还长干】
阑风伏雨暗江城,扶病将愁起送行。
烟月扬州如梦寐,江山建业又清明。
夜乌啼断门前柳,春鸟衔残花外樱。
尊酒前期君莫忘,药囊吾欲傍余生。
【赠顶目禅人】
晓日穹窿法鼓鸣,山茶树上鹧鸪声。
浑身是眼原非眼,有眼何须顶上生。
【广陵舟中观程端伯画册戏为作歌】
大痴仙人不肯人间住,万里军持入烟雾。
少年结隐虞山麓,把酒看山每日暮。
西图华岳通箭括,南写匡庐挂瀑布。
千山万壑拥现十指端,盘礴皴染,仍是家山钓游处。
平生熏习老不忘,一重一掩自吞吐。
雪浪参差剑门石,烟岚ㄙ霭石城树。
我昔读书此山中,丙舍连山抱丘墓。
每指虞山夸似人,此是大痴真画具。
自从丧乱走尘埃,抛掷家山比行路。
风窗云户归渺茫,蟹舍渔庄傍沮洳。
今日何日见此本,纸上烟峦忽盘互。
重山复岭看不足,浮岚暖翠喜重寤。
嗟君如椽大手笔,间却词头理毫素。
厌看河阳玉堂壁,梦落龙图楚江渡。
游戏丹青学子久,意匠经营有神遇。
叠山恐被葵丘嘲,临本应为石田妒。
得非一峰老人今再生,不然虞山粉本谁与交手付。
是时薄游广陵岁云暮,邗江漠漠愁寒Ё。
蕃厘花残但禾黍,隋堤柳秃无飞絮。
笊篱湾头万树鸦,夏国坟荒何处驻。
竹西歌吹又喧阗,对画沉吟感情愫。
归与归与勿犹豫,埽除茅茨守场圃。
金鳌夜半左股已失却,还愁君家画笥又卷虞山去。
【次韵林茂之戊子中秋白门寓舍待月之作】
空阶荇藻影沉浮,管领清光两白头。
条戒山河原一点,平分时序也中秋。
风前偏照千家泪,笛里横吹万国愁。
无那金阊今夜月,云鬟香雾更悠悠。
【次韵茂之戊子秋重晤有感之作】
残生犹在讶经过,执手祗应唤奈何。
近日理头梳齿少,频年洗面泪痕多。
神争六博其如我,天醉投壶且任他。
叹息题诗垂白后,重将老眼向关河。
【再次茂之他字韵】
覆杯池畔忍重过,欲哭其如泪尽何。
故鬼视今真恨晚,余生较死不争多。
陶轮世界宁关我,针孔光阴莫羡他。
迟暮将离无别语,好将白发喻观河。
残书翻罢劫灰过,汗简崔鸿奈史何?
贡矢未闻虞服少,专车长诵禹功多。
荒唐浪说程生马,讹谬真成字作他。
东海扬尘今几度,错将精卫笑填河。
风轮火劫暮年过,未死将如朽骨何?
逐鹿南公车乘少,操蛇北叟子孙多。
地更侯甸徒为尔,天改星辰可任他。
李贺漫歌辞汉泪,不知铅水已成河。
凉风凛秋过,枯树婆娑奈尔何。
辽鹤定知同伴少,楚囚刚道一身多。
茫茫禹迹今如此,愦愦天公莫怨他。
惆怅渡头桃叶女,板桥犹说旧秦河。
秋灯暧壁暗蛩过,长夜漫漫复几何。
骑鹤张翁罗网少,豢龙刘累牧刍多。
问天辞毕谁酬我,骂鬼书成孰致他。
梦噩酒悲频恸哭,不因除馆泣西河。
【见盛集陶次他字韵诗重和五首】
枪口刀尖取次过,锒铛其奈白头何。
壮心不分残年少,悲气从来秋士多。
帝欲屠龙愁及我,人思画虎笑由他。
端居每作中流想,坐看冲风起九河○
败壁疏帷朔气过,梦长休问夜如何。
天心象纬依躔少,地角龙蛇起陆多。
楚奏钟仪能忘旧,越吟庄舄忍思他。
西邻象戏秋灯外,抵几喧呶竞渡河○
秋衾铜辇梦频过,四壁阴虫聒谓何。
北徙鹏忧风力少,南飞鹊恨月明多。
杞妻崩雉真怜汝,莒妇量城莫他。
却笑玉衡无定准,天街仍自限星河○
白翎雀断海青过,蜀魄啼如来路何。
肃慎矢苦天柱少,支祈神锁地维多。
周占墨食宁欺我,楚尹狐疑莫问他。
漫道张骞能凿空,终将一叶到天河○
八翼摧残六过,呼鹰跃马意如何。
天回鹑火三精在,地长龙沙一柱多。
鹃北来仍唤汝,枭谋东徙莫知他。
夜阑挹酒朝南极,箕尾芒销烂绛河。
【观棋绝句六首】
当局休论下子迟,争先一着有人知。
由来国手超然处,正在推枰敛手时○
一局分明小劫期,余尊尚湛日初移。
人间多少樵薪子,努目仙人为看棋○
黑白相持守壁门,龙拏虎攫赌侵分。
重瞳尚有乌江败,莫笑湘东一目人○
渭津老子解论兵,半局偏能让后生。
奕到将残休恋杀,花阴漏日转楸枰○
冠鹬巾鸱趁劫灰,西园谐价笑喧う。
白身谁以羊玄保,睹得宣城太守回○
疏帘清簟楚江秋,剥啄丛残局未收。
四句乘除老僧在,看他门外水西流。
【后观棋绝句六首】
客舍萧辰看奕棋,秋风卷箨响枯枝。
空庭落叶声如扫,争似盘中下子迟○
一枰荦确竞秋风,对局旁观意不同。
眼底三人皆国手,莫将鼎足笑英雄○
寂莫枯枰响泬遼,秦淮秋老咽寒潮。
白头镫影凉宵里,一局残棋见六朝○
飞角侵边劫正阑,当场黑白尚漫漫。
老夫袖手支颐看,残局分明一着难○
霜落钟山物候悲,白门杨柳总无枝。
残棋正似乌栖候,一角斜飞好向谁○
阅江楼下草迷离,江水遥连淝水湄。
传语八公闲草木,谢公无事但围棋。
【题沈朗倩石秋柳小景】
刻露巉岩山骨愁,两株风柳曳残秋。
分明一段荒寒景,今日钟山古石头。
【观闽林初文孝廉画像读徐兴公传书断句诗二首示其子遗民古度】
抗疏捐躯世所瞻,裳衣戌削貌清严。
可知酌古陈同甫,应有承家郑所南○
文甫为人陈亮是,兴公作传水心同。
永康不死临安在,千古江潮恨朔风。
【题金陵三老图】
三老衣冠彼一时,画图省识起遐思。
青鞋布袜唐贤像,修竹清流晋代诗。
凤去梧桐还有树,乌啼杨柳已无枝。
秦淮烟月经游处,华表归来白鹤知。
【赠濮老仲谦】
沧海茫茫换劫尘,灵光无恙见遗民。
少将楮叶供游戏,晚向莲花结净因。
杖底青山为老友,窗前翠竹似闲身。
尧年甲子欣相并,何处桃源许卜邻。
【题丁家河房亭子】
小兰花外市朝新,梦里华胥自好春。
夹岸曲尘三月柳,疏窗金粉六朝人。
小姑溪水为邻并,邀笛风流是后身。
白首吴钩仍借客,看囊一笑岂长贫。
【和盛集陶落叶诗二首】
寒林万树怨萧骚,只为中庭一叶凋。
波下洞庭齐飒沓,风高榆塞总漂摇。
平原纵猎埋狐窟,空谷虚弦应鸟巢。
最是风流殷太守,不堪惆怅自攀条○
秋老钟山万木稀,凋伤总属劫尘飞。
不知玉露凉风急,只道金陵王气非。
倚月素娥徒有树,履霜青女正无衣。
华林惨淡如沙漠,万里寒空一雁归。
【寒夜梦醒忽得二十八字似是早春宫词】
小阑修竹绾官梅,淑气先从御柳回。
二十五家春宴罢,不知何处是蓬莱。
【次韵答皖城盛集陶见赠二首盛与林茂之邻居皆有目疾故次首戏之】
枯树婆娑陨涕攀,只馀萧瑟傍江关。
文章已入沧桑录,诗卷宁留天地间。
汗史血书雠故简,烟骚魂哭怨空山。
终愁商颂归玄鸟,麦秀残歌讵忍删○
有瞽邻墙步履亲,摩挲揽镜笑看人。
青盲恰比瞳矇日,象罔聊为示现身。
并戴小冠希子夏,长悬内传配师春。
徐州好士今无有,书尺何当代尔申。
【岁晚过茂之见架上残帙有感再次申字韵】
地阔天高失所亲,凄然问影尚为人。
呼囚狱底奇余物,点鬼场中雇赁身。
先祖岂知新岁历,边人不解故家春。
可怜野史亭前叟,掇拾残丛话甲申。
【禅关策进诗有示】
漫天画地鬼门同,禅板蒲团在此中。
遍体锒铛能说法,当头白刃解谈空。
朝衣东市三生定,悬鼓西方一路通。
大小肇师君会否,莫将醒眼梦春风。
【次韵那子偶成之作】
妙湛终归不动尊,大无空现转轮身。
神焦鬼烂人何有,地老天荒我亦贫。
春日田园新甲子,岁寒灯火旧庚申。
明年定酌桃花酒,庆尔平头七十人。
●有学集卷二
○秋槐诗文集
【己丑元日试笔二首】
春王正月史仍书,上日依然芳草初。
白发南冠聊复尔,青阳左个竟何如。
三杯竹叶朝歌后,一枕槐根午梦余。
传语白门杨柳色,桃花春水是吾庐○
频烦幞被卷残书,顾影颓然又岁初。
自笑羁囚牢户熟,人怜留滞贾胡如。
渊明弱女咿歐候,孺仲贤妻涕泪余。
为问乌衣新燕子,衔泥何日到寒庐。
【次韵盛集陶新春柬怀之作】
晕碧裁红记往年,春盘春日事茫然。
涧河雒下今何地,鄠杜城南旧有天。
梦里士师多讼狱,醉中国土少崩骞。
金陵见说饶新咏,佳丽长怀小谢篇。
【林那子七十初度】
孟陬吾以降,七十古来稀。
南国遗民在,东京昔梦非。
夜乌题旧树,春燕语新衣。
一醉沧桑里,麻姑有信归。
【寄题广陵菽园】
架构平临邗水涯,隋堤迎却俯尘沙。
南塘路识将军第,东阁梅如水部衙。
十里珠帘丛腐草,二分明月冷烟花。
轻轩奉母承平事,会有新诗补白华。
【题朱玉耶画扇】
断月抛云去不还,旧图小扇落人间。
依稀记得前尘事,愁绝双蛾傍远山。
【次韵答何寤明见赠】
桃李何曾怨不言,沅湘憔悴自兰荪。
劫灰荡扫文章贵,星纬消沉处士尊。
江左风流余汝在,襄阳耆旧几人存。
新诗携去夸春社,一字须倾酒一樽。
【冯研祥金梦蜚不远千里自武林唁我白门喜而有作】
逾冬免死又经旬,四海相存两故人。
吴浙各天如岭峤,干戈满地况风尘。
灯前细认平时面,坐久频惊乱后身。
詹尹朝来传好语,可知容易有斯晨。
【叠前韵送别研祥梦蜚三首】
愁霖震电苦逾旬,况复懵腾送故人。
濒死心悬春碓杵,望归目断客车尘。
残生握别无多泪,末世遭逢有几身。
从此前期知不忘,鸡鸣如晦记兹晨○
青春聚首不多旬,作伴还乡恨少人。
不分行时俱涕泪,正怜别后各烟尘。
关心憔悴无过死,执手叮咛要此身。
传语故人应叹息,对床风雨亦佳辰○
少别千年近隔旬,劳人亭畔尽劳人。
谁家窟室能逃世?何处巢车可望尘?
问字总归沙数劫,相看已属意生身。
童初近有登真约,为我从容扣侍晨。
【戏为天公恼林古度歌】
己丑春王近寒食,阳和黯ホ春无力。严霜朔风割肌骨,愁霖累月天容墨。撒空飞霰响飘<风蚤>,殷雷阗阗电光激。须臾冰雹交加下,乱打轩窗攒矢石。老人拥被向壁卧,如蚕缩茧乌塌翼。金陵城中有一老生林古度,目眵头晕起太息。摩娑箱架翻玩占,彳亍乡邻卜蓍。对饭失箸寝失席,如鱼吞钩挂胸臆。蛙怒鼓腹气彭彭,蚓悲穴窍音唧唧。吟成五言四十字,字字酸寒句结工啬。一吟啼山魈,再吟泣木客,三吟四吟天吴罔两纷来下。钟山动摇石城仄,山神社鬼不敢宁居号兆诉上帝。帝遣六丁下搜获。天公老眼慵识字,趣呼巫阳召李白。李白半醉心胆粗,曼声吟诵帝座侧。天公倾听罢,拍手笑哑哑。女娲弄黄土,搏作两笨伯。卢仝下贱臣,扣头诅月蚀。林生韦布士,雨雹恣诃斥。天壤之间兀产二儒,使我低头掩耳受镌责。唐尧为天子,倦勤而禅息。穆满八骏归,髦期乃登格。我为天帝元会运世八万六千岁,安能老而不耄、长久精神勿差忒。二十八宿纠连炁孛罗计四余气,控诉西历频变易。四余刊一四气孤,列宿失躔紊营室。吁呼真宰乞主张,我为一笑付闵默。由来世界怕劫尘,宁保穹苍免黜陟。我甘名号改撑犁,女辈纷呶复奚恤。女勿苦霖雨,不见修罗宫中雨下成戈戟。女勿苦雪霰,不见尧年牛目雪三尺。电胡为而作,乃是玉女投壶失笑天眼折。雷胡为而作,乃是东方小儿作使阿香掉雷车而扇霹雳。雹胡为而作,乃是娲皇补天之余石,碎为炮车任腾掷。春秋请高阁,鸿范仍屋壁。仲舒繁露诚大愚,刘向五行徒恳恻。鲰生捉鼻苦吟缚衣带,何用撼铃伐鼓张皇置天驿。天公支颐倦欲卧,金童玉女擎觞进金液。此翁沾醉<冒毛><毛>骑白雀,遥观金陵城中吟诗之人夜分鼾睡殊燕适。擂鼓忽坐通明殿,号召玄冥丰隆诸神齐受职。火速趋赴金陵城,雪霰重飞雹再射。推敲蓬门穿瓮牖,恼乱吟魂搅诗魄。是时午夜正昏黑,大家小户眠不得。眠不得,忽惊吓,乃是天公弄酒发性,故与吟诗老生作戏剧。
(此诗得之于江上丈人,云是东方曼倩来访李青莲于采石,大醉后放笔而作,青莲激赏而传之也。或云青莲自为之,未知然否。)
【新安汪氏收藏目录歌】
(新安汪宗孝收藏金石、古文、法书、名画、彝器、古玉甚富,殁后,散落人间。独手书目录犹在。其子权奇装潢成帙,余方有沧桑之感,为作歌以识之。宗孝字景纯,富而任侠。万历间,尝卧病,梦授命于文庙,遣治水江淮间,七日而寤。楚人王同轨作《耳谭》,载其事焉。)
鸿朗八百应寿昌,斗匡天府垂文章。
东壁图书贲南极,光晶下薄天子鄣。
金钱积气久盘郁,化为群玉纷ギ琅。
羽陵宛委吐灵异,瑶函云笈差缥缃。
晋书唐画出秘阁,永和淳化罗墨庄。
昭陵玉匣夸购取,宣和金书矜弆藏。
邺侯万签曾未触,桓玄一厨今不亡。
东观词人著跋尾,奎章学士书右方。
轩辕丹鼎借光气,天都草木增辉光。
人间墨绘汗牛马,敢与列宿分焜煌。
清閟之阁萧闲堂,充栋插架闻古香。
错列几案峙彝鼎,镇压卷帙填圭璋。
疏窗眼明见仓籀,棐几日暖流丹黄。
主人好古复好事,千金豪取如针芒。
弹琴煮茗自欣赏,高僧词客同平章。
青娥摩娑辨款识,红袖拂拭焚都梁。
凄凉不解云烟绿,寒俭笑彼书画航。
一之帝所梦不返,高冠长剑从文皇。
平泉花木旋改易,卫公器物非故常。
雷剑一往谁取去,楚弓人得知何方。
茂先室有残机杼,长吉家看古锦囊。
一生嗜好存谱录,十载镌锼劳肺肠。
遗墨宛然网尘箧,厥子翻得重装潢。
郑重有如获拱璧,再三示我涕泗滂。
君不见甲申以来百六殃,飙回雾塞何茫茫!
昆明旧灰铄铜狄,陆浑新火炎昆冈。
乘舆服御委粪土,武库剑履归昊苍。
炮火荡抛琬琰字,马牛蹴踏金玉相。
南城丛残余煨烬,北门蒙瞽徒看详。
神焦鬼烂偏泯灭,国亡家破同伤。
宝玉大弓鲁史在,玉鱼金碗唐天长。
漫云遗山谱器什,更与渊颖论沧桑。
还君此册三太息,谒帝吾欲招巫阳。
【徐元叹六十】
飘然领鹤驻高闲,石户云房处处关。
万事总随青鬓去,此身留得翠微间。
隐将佛土逃三劫,贫为诗人炼九还。
若问少微星好在,钩帘君自看西山。
【己丑岁暮宴集连宵于是豪客远来乐府骈集纵饮失日追欢忘老即事感怀慨然有作四首】
风雪填门噪晚鸦,书剑到天涯。
何当错比杨雄宅,恰似相逢剧孟家。
夜半壮心回起舞,酒阑清泪落悲笳。
流年遒尽那堪饯,却喜飞腾暮景斜○
送客留髡促席初,履交袖拂乐方舒。
酒旗星上天犹醉,烛炬风欹岁旋除。
霜隔帘衣春盎盎,月停歌板夜徐徐。
船莫惜频烦劝,已是参横斗转余○
风光如梦夜如年,如此欢娱但可怜。
曼衍鱼龙徒瞥尔,醉乡日月故依然。
漏移警鹤翻歌吹,霜压啼乌杀管弦。
曲晏未终星汉改,与君坚坐看桑田○
扶风豪士罄追欢,楚舞吴趁岁阑。
银箭鼓传人惝恍,金盘歌促泪泛澜。
杯衔落日参旗动,炬散晨星劫火残。
明发昌门相忆处,两床丝竹夜漫漫。
【蜡日大醉席上戏示三王生三生乐府渠帅吴门白门人也】
美人杂坐酒盈觞,雪虐风饕避画堂。
卒岁世犹存八蜡,当场我自看三王。
兰膏作树昏如昼,竹叶生花醒亦狂。
大笑吴呆愁失日,漫漫长夜复何妨。
【赐兰堂寿宴诗四首(有序)】
金坛虞宪使兄来初与余同举丙午,少壮论文,忽焉七十。濡相存,衰荣无间。于其初度之日,为长句以称寿焉。阀阅箕裘之盛,园林宴赏之乐,铺陈扬扌乞,略尽一班。而要归于家恩国恤、回翔ぽ仰、感慨系之,盖庶几颂祷之义具焉。其不独以比于弹丝竹、考钟鼓而已。亦或以望吾兄从容燕喜之余、为停杯而三叹也。夫虞之先世大理公谦为永宣名臣,常拜宣庙契帖之赐,赐兰,其堂名也。
绿发朱颜却杖扶,行年七十似儿驹。
一夔端许谐虞乐,群凤纷看集帝梧。
天漾酒旗星海动,地蟠灯树月轮孤。
华阳大有登真宴,得似长筵此会无○
两床罗列十眉俱,秉烛追欢似逐逋。
句曲园林藏地肺,茅家供撰出天厨。
经年摒挡春灯赏,排日规模夜燕图。
乐土居然尘劫外,良常日月未应诬○
玉雪风流弈叶垂,丹青人物永宣时。
兰亭金匮先朝赐,竹屋银钩往哲诒。
画雀堆床传祖笏,高门列戟宗彝。
知君拜手称觞日,辍舞停歌有所思○
英妙才名京雒传,黑头兄弟两皤然。
夔龙兕虎看谁在,猿鹤沙虫剧可怜。
金爵觚棱红烛里,玉杯繁露绿尊前。
停杯却笑人间事,龙汉鱼河复几年?
【奉赠太傅崇明侯武杜公诗四首】
光岳贞符河雒形,扶桑弧矢射青冥。
三秦地塞留元老,太白芒寒护将星。
起陆龙蛇争浑沌,握奇鱼鸟叶神灵。
卫公旧有钧天约,戴斗崆峒伫勒铭○
辛勤百战为山河,束马悬锋鬓已皤。
吴下诸生推杜预,关西老将忆廉颇。
挥毫烂熳头风檄,击缶苍茫耳热歌。
记取鹰扬非少壮,莫将芒角自镌磨○
申丹刑白誓书垂,俄及山河带砺期。
熊耳峰前馘耳日,马鞍山下据鞍时。
闲园种菜分戎垒,曲宴催花树酒旗。
春草青丝调伏枥,识途终许(弗刂)令支○
能以三明并四夔,诗说礼古人为。
定襄行卷经年富,魏国奚囊镇日随。
插架绿枪依笔格,衔靴霜刃挂书帷。
车攻愿嗣清风颂,自拓岐阳石鼓碑。
【庚寅人日小集即事】
缕金图胜总无情,佩剑冲星黯未平。
劫末乾坤余七日,行间兵火已三生。
梅花北户将春发,菜甲东风与岁更。
强欲登高难举目,草堂吟望泪纵横○
叶依然七叶齐,文王喻复此应稽。
亦知是日妨晴昊,未省为人学犬鸡。
岭海风烟回玉笛,罗浮春色应金闺。
开尊遗老忻谈笑,明日看梅可杖藜。
【人日示内二首(庚寅)】
梦华乐事满春城,今日凄凉故国情。
花熸旧枝空帖燕,柳燔新火不藏莺,
银幡头上冲愁阵,柏叶尊前放酒兵。
凭仗闺中刀尺好,剪裁春色报先庚○
灵辰不共劫灰沉,人日人情泥故林。
黄口弄音娇语涩,绿窗停梵佛香深。
图花却喜同心蒂,学鸟应师共命禽。
梦向南枝每西笑,与君行坐数沉吟。
【依韵奉和二首】
春风习习转江城,人日于人倍有情。
帖胜似能欺舞燕,妆花真欲坐流莺。
银幡囡戴忻多福,金剪侬收喜辟兵。
新月半轮灯乍穗,为君酹酒祝长庚○
佛日初辉人日沉,彩幡清晓供珠林。
地于劫外风光近,人在花前笑语深。
洗罢新松看沁雪,行残旧药写来禽。
香灯绣阁春常好,不唱卿家缓缓吟。
【赠黄若芷大家四绝句】
节比青陵孝白华,斋心况复事毗耶。
丹铅点染从游戏,只似诸天偶雨花○
ヤ檀云气涌香台,莲漏初残贝叶开。
丈室扫除容宝座,散花天女故应来○
晕碧图黄谢物华,香灯禅板道人家。
中庭只有寒梅树,邀得仙人萼绿花○
鸥波亭向绛云开,沁雪虚庭绝点埃。
墨竹数枝香一缕,小窗留迟仲姬来。
【闽中徐存永陈开仲乱后过访各有诗见赠次韵奉答四首】
拂水分携手共招,依然陈迹已前朝。
空传父老摩铜狄,无复宫人记洞箫。
揽镜头憎三寸帻,看花眼诧一重绡。
凭君话我余生在,万事丛残为领腰○
休嗟小别似千年,坐膝将军事显然。
契阔共循头上发,延缘犹记苇间船。
高人有福先归地,野老无谋但诅天。
最是临分多苦语,相期把卷白云边○
交白须眉学刺船,渔湾蒙密旧山川。
樱桃寝荐无消息,杨柳车攻有注笺。
南国歌阑皆下泣,山阳诗倩谁传。
翻君家集真三叹,遗卷犹存忠孝篇○
论文嵇吕更谁知,兵燹间关问索居。
沁雪摩娑新拜石,杀青论勘旧藏书。
共嗟昔梦连铜辇,自笑残生出舆。
莫讶和诗多谜,老来诞谩比虞初。
【夏日宴新乐小侯于燕誉堂林若抚徐存永陈开仲诸同人并集二首】
宝相逢沟水头,长衢交语路悠悠。
西京甲观论新乐,南国丁年说故侯。
春燕归来非大夏,夜乌啼处似延秋。
曾闻天乐梨园里,忍听吴不泪流○
软脚筵开乐句和,濯龙吐凤客骈罗。
虽无法部仙音曲,也胜阴山敕勒歌。
丝竹迎风腰鼓急,花荡影舞衫多。
老夫苦忆平生事,肠断西游赵李过。
●有学集卷三
○庚寅夏五集
(岁庚寅之五月,访伏波将军于婺州。以初一日渡罗刹江,自睦之婺,憩于杭。往返将匝月,漫兴口占,得七言长句三十余首,题之曰《夏五集》。《春秋》书夏五,传疑也。疑之而曰:夏五不成乎?其为月也。不成乎其为月,则亦不成乎其为诗?系诗于夏五,所以成乎其为疑也。《易》曰:“或之者,疑之也。”作诗者其有忧患乎?)
【早发七里滩】
初旭丽江干,淰淰浮烟幂濑滩。
此地无风才七里,吾庐有日正三竿。
钓坛不为沉灰改,丁水犹余折戟寒。
欲哭西台还未得,唳空朱蜀响云端。
【五日钓台舟中】
纬繣江山气未开,扁舟天地独沿洄。
空哀故鬼投湘水,谁伴新魂哭钓台。
五日缠丝仍汉缕,三年灼艾有秦灰。
吴昌此际痴儿女,竞渡欢呶尽室回。
【五日泊睦州】
客子那禁节物催,孤篷欲发转徘徊。
晨装警罢谁驱去,暮角飘残自悔来。
千里江山殊故国,一抔天地在西台。
遥怜弱女香闺里,解泼蒲觞祝我回。
【婺州怀古】
炮车犹并日车红,当道空传一老熊。
野鸟凄凉啼废垒,纤儿啁晰笑行宫。
中天赤字开明祖,午夜朱旗闪越公。
独有鸬鹚如夙昔,双溪省识钓鱼翁。
【归舟过严先生祠下留别】
双台离立钓鱼坛,香火空江五月寒。
林木犹传唐恸哭,溪云常护汉衣冠。
苍辣春山老,白鸟衤离夏雨残。
有约重来荐藻,谨将心迹诉鱼竿。
【桐庐道中】
定山云雾渺天涯,信宿回舟兴已赊。
作客有诗频削草,涉江无事但寻花。
兰舟是处皆湘水,钓渚于今属汉家。
寄语桐君莫相笑,因君转自爱蒹葭。
【留题湖舫】
园以舟为世所稀,舟名不系了无依。
诸天宫殿随身是,大地烟波瞥眼非。
净扫波心邀月驾,平铺水面展云衣。
主人欲悟虚舟理,只在红妆与翠微○
湖上堤边舣棹时,菱花镜里去迟迟。
分将小艇迎桃叶,遍采新歌谱竹枝。
杨柳风流烟草在,杜鹃春恨夕阳知。
凭阑莫漫多回首,水色山光自古悲。
【西湖杂感】
(浪迹山东,系舟湖上。漏天半雨,夏月如秋。登登版筑,地断吴根;攘攘烟尘,天分越角。岳于双表,绿字犹存。南北两峰,青霞如削。想湖山之繁华,数都会之佳丽。旧梦依然,新吾安往?况复彼都人士,感绝黍禾;今此下民,甘忘桑葚。侮食相矜,左言若性,何以谓之,嘻其甚矣!昔者南渡行都,遗南士,西湖隐迹,追抗西山。嗟地是而人非,忍凭今而吊古。丛残长句,凄绝短章。酒阑灯,隔江唱越女之歌;风急雨淋,度峡下巴人之泪。敬告同人,勿遗下体,敢附采风,聊资剪烛云尔。庚寅夏五憩湖舫,凡六日得诗二十首。是月晦日记于塘道中。)
板荡凄凉忍再闻,烟峦如赭水如焚。
白沙堤下唐时草,鄂国坟边宋代云。
树上黄鹂今作友,枝头杜宇昔为君。
昆明劫后钟声在,依恋湖山报夕曛○
潋滟西湖水一方,吴根越角两茫茫。
孤山鹤去花如雪,葛岭鹃啼月似霜。
油壁轻车来北里,梨园小部奏西厢。
而今纵会空王法,知是前尘也断肠○
杨柳桃花应劫灰,残鸥剩鸭触舷回。
鹰毛占断听莺树,马矢平填放鹤台。
北岸奔腾潮又到,南枝零落鬼空哀。
争怜柳市高楼上,银烛金盘博局开○
先王祠庙枕湖,堕泪争看忠孝文。
垂乳尚传天目谶,射潮无望水犀军。
千年然阴火,尽日灵旗卷暮云。
双泪何辞湿阶慽,罗平怪鸟正纷纭○
宰树丰碑一水湄,金牌终古事参差。
宫麦饭无寒食,赐庙椒浆有岁时。
歌舞梦华前代恨,英雄复楚后人思。
青城反复如偿博,莫恨幽兰一烬迟○
昔叩于公拜绿章,拟征苦矢静遐方。
鸱夷灵爽真如在,铜狄灾氛实告祥。
地戛龙吟翻水窟,天回电笑闪湖光。
残灯仿佛朱衣语,梦断潮声夜殷床○
佛灯官烛古珠宫,二十年前两寓公。
画笔空山过雨,诗情淡荡水微风。
断桥春早波吹绿,灵隐秋深叶染红。
白鹤即看城郭是,归来华表莫匆匆○
西泠云树六桥东,月姊曾闻下碧空。
杨柳长条人绰约,桃花气句玲珑。
笔床研匣芳华里,翠袖香车丽日中。
今日一灯方丈室,散花长侍净名翁○
堤走沙崩小劫移,桃花面柳攒眉。
青山无复呼猿洞,绿水都为饮马池。
鹦鹉改言重,猕猴换舞学高丽。
祗应鹫岭峰头石,却悔飞来竺国时○
方袍潇洒角巾偏,才上红楼又画船。
修竹便娟调鹤地,春风蕴藉养花天。
蝶过柳苑迎丹粉,莺坐桃堤候管弦。
可是承平好时节,湖山容易著神仙○
匝湖山锦绣窠,血风杀气入偏多。
梦儿亭里屯戈甲,教妓楼前掣骆驼。
粉蝶作灰犹似舞,黄莺避弹不成歌。
嘶风朔马中流饮,顾影趑趄怕绿波○
岂独湖山焚突如,珠林宝网亦丘墟。
消沉泡幻看金鲫,警策浮生听木鱼。
藕孔刀兵三劫炽,莲花刻漏六时疏。
于今顶礼云栖老,拥卫人天五百余○
天地为笼信可哀,南屏旧隐谪仙才。
遗庐尚有孤花在,吊客徒闻独鹤回。
渍酒青鞋褰宿莽,题诗红袖拂荒苔。
太平宰相曾招隐,矫首云霞海上来○
东海桑田事岂诬?藏舟夜壑本良图。
摸金山欲移三竺,蒸土陂应决两湖。
地媪荒凉忧竭泽,波神刺促怨投珠。
不知系缆江头石,曾见秦人筑塞无○
冷泉净寺可怜生,雨血风毛作队行。
罗刹江边人饲虎,女儿山下鬼啼莺。
漏穿夕塔烟烽影,飘瞥晨钟鼓角声。
夜雨滴残舟淅沥,不须噩梦也心惊○
建业余杭古帝丘,六朝南渡尽风流。
白公妓可如安石,苏小湖应并莫愁。
戎马南来皆故国,江山北望总神州。
行都宫阙荒烟里,禾黍丛残似石头○
珠衣宝髻燕湖滨,翟貂蝉一样新。
南国元戎皆使相,上厅行首作夫人。
红灯玉殿催旌节,画鼓金山压战尘。
粉黛至今惊毳帐,可知豪杰不谋身○
冬青树老六陵秋,恸哭遗民总白头。
南渡衣冠非故国,西湖烟水是清流。
早时朔漠翎弹怨,它日居庸宇唤休。
苦恨嬉春铁崖叟,锦兜诗报故宫愁○
东风依旧起青苹,不为江梅氵北尘。
鼓箧儒生推玉历,开堂禅子祝金轮。
青衣苦效侏离语,红粉欣看回鹘人。
他日西湖志风土,故应独少宋遗民○
罨画西湖面目非,峰峦侧堕水争飞。
云庄历乱荷花尽,月地倾颓桂子稀。
莺断曲裳思旧树,鹤髡丹顶悔初衣。
今愁古恨谁消得?只合腾腾放棹归。
【东归漫兴六首】
经旬悔别绛云楼,衣带真成日缓忧。
入梦数惊娇女大,看囊长替老妻愁。
碧香茗叶青磁碗,红烂杨梅白定瓯。
此福天公知吝与,绿章陈乞莫悠悠○
警枕残灯对小舟,暗将心曲语江流。
昔游历历归青史,老眼明明贳白头。
鸠聚鹊喧凭博局,龙拿虎攫倚神谋。
长年似与更筹约,啼绝荒鸡发棹讴○
戟森严礼数宽,辕门风静鼓声寒。
据鞍老将三遗矢,分阃元戎一弹丸。
戏海鱼龙呈变怪,登山烟火报平安。
腐儒箧有英雄传,细雨孤舟永夜看○
林木池鱼灰烬寒,鸳湖恨水去漫漫。
西华葛帔仍梁代,东市朝衣尚汉官。
白鹤遄归无石表,金鸡旋放少纶竿。
招魂倘有巫阳在,历历残棋忍重看○
水迹云踪少滞留,拖烟抹雨一归舟。
虽无桃叶迎双桨,恰有兰花载两头。
古锦裹将唐百衲,行宫拾得宋罗。
孺人稚子相劳苦,一握欢声万事休○
不因落薄滞江干,那得归来尽室欢?
巷口家人呼解带,墙头邻姥问加冫食。
候门栗里天将晚,秉烛羌村夜向阑。
檐鹊噪干灯穗结,笑凭儿女话团。
【感叹勺园再作】
曲池高馆望中赊,灯火迎门笑语哗。
今旧人情都论雨,暮朝天意总如霞。
园荒金谷花无主,巷改乌衣燕少家。
惆怅夷门老宾客,停舟应不是天涯。
【婺归以酒炙饷韩兄古洲口占为侑】
好事何人问子云,一甘逸少与谁分?
酒甜差可称欢伯,炙美真堪遗细君。
大嚼底须回白首,浅斟犹忆醉红裙。
晴窗饭罢摩双眼,硬纸黄庭向夕曛。
【书夏五集后示河东君】
帽檐欹侧漉囊新,乞食吹箫笑此身。
南国今年仍甲子,西台昔日亦庚寅。
闻鸡伴侣知谁是,画虎英雄恐未真。
诗卷丛残芒角在,绿窗剪烛与君论。
●有学集卷四
○绛云余烬集上
【湖上送孟君归甘州二首】
刮面寒风掠鬓丝,湖干尊酒不堪持。
岂应沧海扬尘日,重话蓬莱献赋时。
玉笋班行空点鬼,金瓯将相总舆尸。
灵光一老头如雪,映带麻衣泣路岐○
才歌伐木又骊驹,执手懵腾杂涕Д。
奔赴见星仍汉法,送归临水亦湘累。
别筵忍唱甘州曲,故国谁看原庙碑?
为我因风谢高掌,莫随河曲漫迁移。
【故司礼卢太监】
列宿由来帝座旁,星移斗转却辉煌。
每餐绛雪朝金母,曾捧红云侍玉皇。
西北篚筐新组织,东南杼轴旧输将。
知君补衮心千缕,并与山龙贡上方。
【方庵诗为心闲长老作】
方庵云何方?将无与圆耦。
方庵如方器,方空体非有。
见方复见空,方空相杂蹂。
譬如眼中花,发眚瞪视久。
方庵空堂宇,方器空尊卤。
方以大小别,空有舒缩否。
又如隙中人,窥日在户牖。
筑墙限虚空,虚空了不受。
方器规作圆,圆方不相守。
空体无方隅,逐彼方圆走。
方空定何方?圆空向谁取?
方空与圆空,天眼岂能剖!
大地浮空水,浮沉判高厚。
人生玄黄中,方圆互击掊。
颠倒生分别,鼠穴衔窭薮。
佛言频伽瓶,塞空擎以手。
持空饷远国,携取还相扣。
贮空岂非愚?颠倒徒抖擞。
瓶空一切空,君其问瓶口。
我作方庵诗,用告方庵叟。
无将大虚空,迷方贮瓶缶。
【读梅村宫詹艳诗有感书后四首(有序)】
(余观杨孟载论李义山《无题诗》,以为音调清婉,虽极丽,皆托于臣不忘君之意,因以深悟风人之旨。若韩致尧遭唐末造,流离闽越,纵浪香奁,亦起兴比物,申写托寄,非犹夫小夫浪子沈湎流连之云也。顷读梅村宫詹艳体诗,见其声律妍秀,风怀恻怆,于歌禾赋麦之时,为题柳看花之句。傍徨吟赏,窃有义山、致光之遗感焉。雨窗无侣,援笔属和,秋蛩寒蝉,吟噪啁,岂堪与间关上下之音希风说响乎?河上之歌,听者将同病相怜。抑或以为同床各梦,而辗尔一笑也。时岁在庚寅玄冥之小春十五日。)
上林珠树集啼乌,阿阁斜阳下碧梧。
博局不成输白帝,聘钱无藉贳黄姑。
投壶玉女知天笑,窃药娥为月孤。
凄断禁垣芳草地,滴残清泪到蘼芜○
灵琐森沉宫扇回,属车辘殷轻雷。
山长水阔欺鱼素,地老天荒信鸩媒。
袖上唾看成绀碧,梦中泣忍化琼瑰。
可怜银烛风添泪,留取高僧认劫灰○
挝鼓吹箫罢后庭,书帏别殿冷流萤。
宫衣蛱蝶晨风举,画帐梅花夜月停。
衔璧金缸怜旖旎,翻阶红药笑娉婷。
水天闲话天家事,传与人间总泪零○
银汉依然戒玉清,行宫香烬露盘倾。
石碑衔口谁能语?棋局中心自不平。
禊日更衣成故事,秋风纨扇是前生。
寒窗拥髻悲啼夜,暮雨残灯识此情。
【京口渡江有寄】
春阴和雨黯孤舟,历历津亭抵梦游。
芳草未知为客意,暮云偏领渡江愁。
惊沙望里芜城赋,画角飘来万岁楼。
寄语半山堂上客,壶觞还似旧风流。
【广陵登福缘佛阁四首】
危楼切太空,尘盍俯冥。
度世香灯里,降魔应器中。
上方三界在,八表一云同。
铃铎人天语,如闻替戾风○
黯黯经时雨,荒荒有漏天。
岂能霾日月?还与涤山川。
一炬幽兰火,千门柝木烟。
催归松漠鸟,啼到相轮边○
独有层楼上,偏于象纬亲。
轮中回日月,规外抚星辰。
北户风霜急,南柯国土真。
高高天眼在,凭揽析微尘○
冥晦乾坤户,迷方何去从?
禅枝迎怖鸽,钵水候眠龙。
铁浴兵前雨,铜崩劫后钟。
灵山殊未散,清夜礼金容。
【辛卯春尽歌者王郎北游告别戏题十四绝句以当折柳赠别之外杂有寄托谐谈无端谜间出览者可以一笑也】
桃李芳年冰雪身,青鞋席帽走风尘。
铁衣毳帐三千里,刀软弓欹为玉人○
官柳新栽辇路傍,黄衫走马映鹅黄。
垂金曳缕千千树,也学梧桐待凤凰○
红旗曳制倚青霄,邺水繁华未寂寥。
如意馆中春万树,一时齐让郑樱桃○
筚篥休吹芦管喑,金尊檀板夜沉沉。
莫言此地无鸲鹆,乳燕雏莺到上林○
多情莫学野鸳央,玉勒金丸傍苑墙。
十五胡姬燕赵女,何人不愿嫁王昌○
压酒吴姬坠马妆,玉缸重碧腊醅香。
山梨易栗皆凡果,上苑频婆劝客尝○
阁道雕梁双燕栖,小红花发御沟西。
太常莫倚清斋禁,一曲看他醉似泥○
可是湖湘流落身,一声红豆也沾巾。
休将天宝凄凉曲,唱与长安筵上人○
邯郸曲罢酒人衰,燕市悲歌变柳枝。
欲觅荆高旧徒侣,侯家一妪老吹篪○
凭将红泪裹相思,多恐冬哥没见期。
相见只烦传一语,江南五度落花时○
江南才子杜秋诗,垂老心情故国思。
金缕歌残休怅恨,铜人泪下已多时○
灰洞溟朔吹哀,离魂嘿嘿绕苏台。
红香翠暖山塘路,燕子杨花并马回○
春风作态楝花飞,清票盈觞照别衣。
我欲覆巾施梵咒,要他才去便思归○
左右风怀老旋轻,捉花留絮漫多情。
白头歌叟金禅老,弥佛灯前诅汝行。
【题金陵丁老画像四绝句】
辇毂繁华双鬓中,太平一曲旧春风。
东城父老西园女,共识开元鹤发翁○
发短心长笑镜丝,摩娑皤腹帽檐垂。
不知人世衣冠异,只道科头岸接○
倚杖钟山看落晖,人民城郭总依稀。
闲揩老眼临青镜,可是重来丁令威○
独坐青溪鬓丝,小姑何处理蛾眉。
画师要著樊通德,难写银灯拥髻时。
【石涛上人自庐山致萧伯玉书于其归也漫书送之】
兵火勾连问讯疏,浮囊传致比双鱼。
分明已历尘沙劫,还道人间隔岁书○
兵尘不上七条衣,刀剑轮边锡杖飞。
五老栖贤应有喜,昆明劫外一僧归○
白社遗民剩阿谁,颠仙何处坐围棋。
天池御碣浑无恙,多谢天龙好护持○
五乳峰前旧影堂,依稀莲漏六时香。
若为化作军持去,午夜随师入道场○
禅榻茶烟一病身,春风时为扫凝尘。
频伽瓶里无余物,只合擎空饷远人○
多生无着与天亲,七日同为劫外身。
饱吃残年须努力,种民天种不多人○
国土依然兵燹丛,清斋冥对落花风。
陶轮世界频来往,只在维摩手掌中○
缥囊缃帙劫灰中,火发瞿昙报宅空。
抛却此间文字海,愿随龙树到龙宫○
纪历何须问义熙?桃源春尽落英知。
北窗大有羲皇地,闲和陶翁甲子诗○
歌舞西园好春,春浮丝竹也生尘。
诸天宫殿皆灰烬,帝释何年理乐神○
松圆长老罢论诗,寂寞春晖旧履綦。
记取摩娑铜狄处,雒阳东见未多时○
沧海于今果横流,谁凭快阁览神州。
三间老屋东西住,尽着元龙在上头○
回首东亭首重持,望衡对宇定前期。
呼鹰台畔频寒食,可忆庞家上冢时○
东海扬尘未暂停,余杭新酒指银瓶。
萧郎若肯携家住,又是方平过蔡经。
(石涛开士自庐山致伯玉书,于其归作十四绝句送之,兼简伯玉。非诗非偈,不伦不次,聊以代满纸之书,一夕之话。若云长歌当哭,所谓又是一重公案也。辛卯三月,蒙叟弟谦益谨上。)
【赠新建喻嘉言】
公车不就幅巾征,有道通儒梵行僧。
习观湛如盈室水,炼身枯比一枝藤。
尝来草别君臣药,拈出花传佛祖灯。
莫谓石城还遁迹,千秋高获是良朋。
【送汪云卿归楚口占二首】
与君频作别,此别最酸辛。
率土无宁宇,余年少故人。
老还期见面,穷岂忘交亲。
万事愁眉外,长歌莫损神○
自古荆湘地,英雄互攫。
车徒推二广,子弟说长沙。
羊陆名何有?孙刘迹未赊。
看君膑脚在,垂老不须嗟。
【哭稼轩一百十韵】
师弟恩三纪,君臣谊百年。
哀音腾粤地,老泪洒吴天。
杀气南条急,流氛北户缠。
行宫逾越峤,留守限灵川。
仓卒闻风溃,逡巡厝火然。
操戈乘内间,解甲起中权。
卷土心仍壮,凭城誓益坚。
喧呼齐辫发,奋击祗张拳。
刀锯徒为尔,冠裳正俨然。
归元髯上磔,嚼齿爪中穿。
荀偃含犹视,张巡起欲旋。
扬扬神不乱,琅琅语争传。
徒抱衔须痛,谁能舌血怜?
伤心寝门外,为位佛灯前。
一恸营魂逝,三号涕泗涟。
修门归漠漠,故国望。
虞殡歌休矣,巫阳筮与焉。
吴羹凄象设,楚些怆蝉联。
魂复新遗矢,神栖旧坐毡。
灵衣风肃肃,幽啸雨溅溅。
清夜前除酒,明灯近局筵。
逢迎伤剪纸,送别忍烧船。
黄鸟身其百,青龙岁半千。
四游余渺莽,八翼罢腾骞。
飞铁兵轮重,为铜物冶全。
庚寅征览揆,辛卯应灾躔。
剑去梧宫冷,刀投桂水煎。
训狐宵叫笑,婴昼连蜷。
斗涧龙伤血,崩崖蜃吐涎。
拊心看迸裂,弹指省轰阗。
攀附龙门迥,追陪鹤盖连。
园林归绿水,屋宇带红泉。
一饭常留客,千金不问田。
以忙消块垒,及暇领芳妍。
日落邀宾从,舟移沸管弦。
丹青搜白石,杖履撰松圆。
齿马成吾老,童乌忆汝贤。
兔园温句读,蛾子学丹铅。
枕膝应传喜,登楼独许玄。
青春凭,白首托夔玄。
桃李西江宰,梧桐左掖员。
裂麻心胆赤,恤纬鬓毛宣。
北寺偕书狱,西曹互橐。
朱游和药切,黄霸授经专。
铜马神州沸,金鸡密网蠲。
甘陵录牒寝,元党碑镌。
北阙惊传火,东郊狎控弦。
帝车俄运转,天步久。
鳌足倾三极,龙湖断八埏。
关山留北顾,宗┙寄南迁。
江左朝廷小,交南节钺偏。
风云天路逼,翼戴本支绵。
宗泽回銮表,刘琨劝进笺。
岭边求日月,规外别坤乾。
翼轸开营壁,湘漓抵涧。
只身支浩劫,赤手捧虞渊。
插羽钩庸蜀,分茅饵益滇。
黄侬罗部落,邕桂簇戈。
青犊乌仍合,红巾蚁并缘。
反王收魏豹,别将置梅。
白象扶丹毂,乌蛮曳彩旃。
庐儿宿卫直,厮养彻侯骈。
书诏行营里,除官御览先。
两宫汤药使,中禁洗儿钱。
一旅基将肇,三分业未竣。
列营昏蚌蛤,缘戍玩蝇蜒。
画地翔河鸟,婴城坠纸鸢。
执冰嘻狒狒,投缒引蠕蠕。
履善穷江表,庭芝殉海Й。
誓言申决绝,望拜告精虔。
目裂光如炬,藏血化殷。
花门面哭,藤峡枕尸还。
青草迎飞,黄茅拥过。
虚祠包箬饭,峒祭卜筵<专>。
故垄虞山似,新愁桂岭牵。
丹心石路折,皓魄火云鲜。
尽说南朝李,何惭东海田。
铸金身故在,刻木首非捐。
烈烈羞祈死,淹淹笑祝延。
葭灰阳解驳,火井焰浮烟。
错莫嘶泥马,分明叫杜鹃。
朔方唐故事,纶邑夏前编。
率土诚延伫,敷天忍弃捐。
云旗翻毕口,星矢直狼肩。
壁垒分行阵,雷风合弭鞭。
白山倒侧,黑水浪平填。
鹑尾南回越,旄头北指燕。
誓师三后所,饮御五车边。
改葬新班剑,舆尸故马鞯。
羽林分绶,麟阁列貂蝉。
画壁雕戈动,祠堂兕甲县。
传芭歌沓沓,荐荔鼓[B225]々。
宿列还箕尾,星祠配女п前。
五陵齐剪棘,双庙并加笾。
后死身余几,先生腹尚便。
不成升屋哭,弥想对床眠。
单孑留形影,凄凉度陌阡。
鸡窗言仿佛,蛛匣字蜿蜒。
西第花犹发,东皋草欲芊。
经过光景眩,识路梦魂颠。
太息看梁栋,沉吟仰屋椽。
移山谁负畚?蹈海可乘め。
守器纡奔问,馀皇肄溯沿。
祝余双泪涸,将伯寸心。
长夜歌将阕,穷尘恨始湔。
荡阴三士咏,蜀国八公篇。
乡梦凭温序,哀词属马。
降神天意远,养士国恩绵。
汗竹新书史,浇花近扫阡。
明明老眼在,拭目向空玄。
【柬陆兆登二兄问疾】
清斋服散比如何?诗律书签可折磨。
庭叶喻身知幻少,窗禽说法苦空多。
落花风入茶烟细,捣药声依棋响和。
自笑衰翁但求食,中时频欲诣维摩。
【孟阳冢孙念修自松圆过访口占送别二首】
松圆孙子见扶床,执手惊看似我长。
有几故人今宰木,无多世界又沧桑。
何年渍酒浇丘垄?旧日题诗漫草堂。
已悟前尘如影事,临风收却泪千行○
禅榻书窗面石城,香灯茶碗记逢迎。
朝阳有客寻闲咏,落日何人看耦耕?
碧血夜台应面慰,绛云灰劫定魂惊。
千愁万恨从钩锁,枨触今朝为汝行。
【奉常王烟客先生见示西田园记寄题十二绝句】
天宝繁华噩梦长,西田茅屋拟西庄。
最怜清夜禅灯畔,村犬声如华子冈○
竹暗花明断劫灰,夕阳多处草堂开。
湘帘荡日春风卷,依旧乌衣燕子来○
香稻庵前罢亚香,秋原天外耦耕堂。
闲来判断人间事,只有为农气味长○
池亭花木转清鲜,玉石从教昆火燃。
可是寂光长住土,不同变坏恼诸天○
江岸萦回篱落斜,相门何异故侯家。
郊原初得嘉宾会,自撷东陵子母瓜○
缥囊玉轴亚朱阑,若酒吴羹竟日欢。
好事客来频看画,不将寒具列盘餐○
列槛虞山近可呼,野烟村火见平芜。
闲窗泼墨支颐坐,自写秋怀落叶图○
阁香灯小筑幽,金函神祖御书留。
吉祥云海茅茨里,长涌神光镇斗牛○
沧海波如古井澜,圯桥流水去漫漫。
世人苦解人间事,家世纷纷说相韩○
尚玺东华梦断时,软红尘土正迷离。
药栏大有翻阶药,留与春风印紫泥○
绿水红莲即凤池,朝阳刷羽竞长篱。
梧桐百尺饶鸡树,要宿从他拣一枝○
标峰置岭看参差,幻甚丹青画里诗。
还向右丞参半偈,水穷云起坐行时。
【京口观棋六绝句】
国手今观袖手时,三山秋老鬓成丝。
明灯相照浑如梦,空局悠然未有期○
八岁童牙上弈坛,白头旗纛许谁干?
年来覆尽揪枰谱,局后方知审势难○
乌榜青油载弈师,东山太傅许追随。
风流宰相清平世,谁识沿边一着棋○
渭津方擅长安,纱帽褒衣揖汉官。
今日向君谈古事,也如司隶旧衣冠○
狠石千年局已陈,孙刘只合赌侵分。
不过几着粗能了,赚杀人间看弈人○
金山战罢鼓桴停,传酒争夸金凤瓶。
此日江山纡白发,一枰残局两函经。
【寄怀岭外四君诗·金道隐使君】
朔雪横吹铜柱残,五溪云物泪泛澜。
法筵腊食仍周粟,坏色条衣亦汉官。
毕落禅枝除鸽怖,多罗佛钵护龙蟠。
菰芦一老香灯畔,遥祝金轮共夜阑。
【寄怀岭外四君诗·刘客生詹端】
桑盖重重捧日年,横经演诰已流传。
叔皮河陇推符命,越石幽并抗表笺。
蜀国有烟嘘火井,秦庭无泪洒冰天。
钟山旧日追游地,金粟堆前叫杜鹃。
【寄怀岭外四君诗·姚以式侍御】
论交直并纪群看,隔岁音书蜡纸残。
捧日君能依北户,临风我自滞南冠。
三湘天转红云近,八桂风回白简寒。
衰晚尚期持斗酒,属车尘下候回銮。
【寄怀岭外四君诗·咏东皋新竹寄留守孙翰简】
笋根苞粉尚离离,裂石穿云岭外知。
祖干雪霜催老节,孙篁烟霭护新枝。
紫泥汗简连编缀,青社分符奕叶垂。
昨夜春雷喧北户,老夫欣赋箨龙诗。
【嘉禾访梅溪大山禅人四绝句】
虎落横斜瓜豆繁,望穷竹径始知门。
若非亭午斋钟出,错认陶家栗里村○
一坐依然小劫成,莲花漏里六时更。
石林尽日看花雨,才到人间是甲兵○
残生何意款禅扉,白犬青猿昔梦违。
邹鲁冠裳凋落尽,此中还有七条衣○
青青竹色覆窗楞,相对闲看纸穴蝇。
莫怪机锋都未接,老夫原是哑羊僧。
【吴巨手┇斋诗】
嘉禾城头阵云黑,宣公桥上飞霹雳。
南湖春水涨绿波,骨拒骸枝血流赤。
人民城郭总萋迷,华观琼台长蒺藜。
几家高户无蛛网,是岁空梁少燕泥。
吴生┇斋只寻丈,┇字阑干独无恙。
取次缥囊结古香,依然墨沼翻云浪。
人言兵燹旁午时,帘阁栏光陆离。
即看云物常亏蔽,或有天龙好护持。
我闻如来妙心海,吉祥┇字云。
放光常使地狱空,阅世何忧市朝改。
君观胸中┇字无,摩醯三眼认天枢。
天上应无逃劫地,人间那得辟兵符?
【朱五兄藏名酒肆自号陶然余为更之曰逃禅戏作四小诗】
茫茫持耳翁,落落攒眉友。
欲逃东邻禅,聊止南村酒○
布袋为世界,米汁是好友。
会逃弥勒禅,肯醉声闻酒○
投壶笑玉女,采花嗔恶友。
且逃天宫禅,莫酿修罗酒○
金粟是尔身,青莲亦好友。
长逃酒肆禅,谁沽夜台酒?
【胥山草堂诗为徐次桓作】
我叹嘉禾徐亦于,书生口欲吞玄菟。
蝇头自写治安策,牛背偏悬长白图。
一朝旅病无端死,自笑身亡合汗喜。
阴符蛛箧殉泉台,秋卷牛腰付儿子。
有子长贫手一编,腰镰负米娄江边。
每循伍员耕时野,自种要离墓畔田。
胥山草堂困沮洳,墨沈书签气轩翥。
批风抹月时出游,儿啼妇呻且归去。
胥江水接浯溪湄,每饭无忘剑渭思。
莫将鼓角风云气,销与香奁金粉诗。
【赠卢子繇】
云物关河报岁更,寒梅逼坐见平生。
眉间白发垂垂下,巾上青天故故明。
老去闲门聊种菜,朋来参语似班荆。
楞严第十应参遍,已悟东方鸡后鸣。
【云将老友纳妾】
诗人常为燕莺忙,暖老初知燕玉良。
松柏同心怜夜永,桃花结子爱春阳。
含颦只益蛾眉好,搔背何妨鸟爪长。
剧喜翁年八百,尚冫食云母媚红妆。
【壮游赠顾南金】
余生残劫共凄惶,弹铗欣然笑束装。
铁锁沉沙论虎斗,楼船削认龙骧。
前期客有班荆好,首路人谁赠策长。
三国江山犹赤壁,扣舷为我问周郎。
【东皋老僧】
春深花柳隐东皋,独抱军持护寂寥。
一室香灯尘刹在,六时梵呗劫轮销。
枝头怖鸽依林木,钵里眠龙应海潮。
天眼定中常不昧,金轮时见鬼神朝。
【七十答人见寿(辛卯)】
七十余生底自嗟,有何鳞爪向人夸?
惊闻床头蚁,羞见彭亨道上蛙。
著眼空花多似絮,撑肠大字少于瓜。
三生悔不投胎处,罩饭僧坊卖饼家。
●有学集卷五
○绛云余烬集下
【和墨香秋兴卷二首】
(成化中,嘉兴姚侍御公绶为许进士廷冕题墨菊卷,周桐村鼎、沈石田周、张给事宁皆有诗属和。吕太常二律尤佳。太常诸孙天遗从市人购得,寄字索题。敬次诸公韵二首,以识仰止,追盛世,怀君子,采苓风雨,良有感托云尔。)
白石铜村旧作家,丛残香墨似飞花。
流连文酒风心在,想像承平劫梦赊。
南国词人矜丽藻,东城父老说繁华。
百年天地留诗卷,极目云烟过晚鸦○
绨几奚囊赏鉴家,横窗卷轴对黄花。
即看残梦争言好,自诧千金未许赊。
先友成弘同石表,秋容篱落异年华。
奉常佳句君能咏,一看南山色似鸦。
【天遗家篱菊盛开邀诸名士作黄花社奉常公墨菊卷适归几上诸子倚原韵赋诗题曰东篱秋兴而属余和之】
占断秋光是汝家,清尊雅奏为篱花。
佳宾自至何烦约,笑口常开不用赊。
酒盏润如分露液,墨池燥即起云华。
吟成却指疏桐树,不宿黄昏接翅鸦○
版屋衡门故相家,义熙时节种陶花。
东篱视昔依然好,白发于今没处赊。
小筑栏香国土,平分月令晚芳华。
剧怜半树梧桐影,池上离噪晚鸦。
【题僧卷】
雪被冰床云水隈,死关生断不曾开。
蓦然豆子炉中爆,笑拨星星一点灰。
【寿丁继之七十四首】
左右风怀寄暮年,花枝酒海镜台前。
每凭青鸟传书信,不欠黄姑下聘钱。
无事皱眉常自慰,有人拥髻正相怜。
笑他丁令千年后,化鹤归来劝学仙○
龙汉分明劫外年,清淮流水赤阑前。
琴尊自可为三友,花月何曾费一钱。
留客恰宜邀笛步,当歌最爱想夫怜。
案头老蠹休相笑,食字春蚕岂是仙○
曲踊横奔敌少年,金丸玉勒万人前。
淳于正合倾三斗,程尉何曾值一钱。
望眼刀头青镜在,吞声江曲白头怜。
知君不羡还丹诀,侠骨飞腾即剑仙○
白下藏名七十年,博场酒肆笛床前。
传来建业三台曲,留得开元半字钱。
荫藉金张那可问,经过赵李总堪怜。
系腰莫笑吾衰甚,云母餐来共作仙。
【甲午春日观吴园次怀人诗卷怆然有感次韵二首】
谁凭龙汉问编年,转眼分明浩劫前。
无藉每思邀帝博,长贫只合贳天钱。
石言晋国宁非滥,鹤语尧年剧可怜。
渡海逾河都未了,不如拔宅去登仙○
铜人流泪自何年,历历开元在眼前。
海上浪传千岁药,民间犹使五铢钱。
缲丝有茧春蚕老,曲树无条尺蠖怜。
脉望只应干死尽,莫将食字学神仙。
【次韵赠赵友沂四首】
楚史三坟博,胡威再世廉。
文心呈浩荡,诗律阐精严。
道以为纪,交将素比缣。
看君跃马意,寂寞笑郎潜○
长怀天育马,肯坐骑奴鞯。
筹策纡三叹,论诗只数篇。
连城归白璧,清庙叶朱弦。
信宿犹为客,休嗟入雒年○
择木偏宜让,名泉亦取廉。
断金资臭味,沉水证香严。
世变谋衷甲,天寒惜被缣。
沧江嗟岁晚,一任老夫潜○
峻堞飞鸢纸,崇山积马鞯。
乾坤三壤劫,词赋七哀篇。
才老精金冶,心危促柱弦。
壮游人所羡,冠剑是丁年。
【次韵赠别友沂】
余生老无徒,彳亍困行旅。
髡钳疑削,坏服觅俦侣。
昔游谢王贡,末契结嵇吕。
夙心薄因依,温凉越书叙。
未遑抚尘迹,先期牧圉。
元龙豪湖海,子光喑河渚。
即事不相为,遥集互矜许。
小劫混器界,大圜易端绪。
志士惜云雷,古义敦赠处。
一翁轻少阳,男子重文举。
中和叶神听,孤孑倚天与。
吾子视后鞭,老夫识退茹。
愧无绕朝策,投笔返村墅。
【为友沂题杨龙友画册】
杨生倜傥权奇者,万里骁腾渥洼马。
双耳朝批贵筑云,四蹄夕刷金支野。
空坑师溃缙云山,流星飞兔不可还。
即看汗血归天上,肯余翰墨污人间。
人间翰墨已星散,十幅流传六丁叹。
披图涧岫几重掩,过眼烟岚尚凌乱。
杨生作画师巨然,隐囊纱帽如列仙。
大儿聪明添树石,侍女窈窕皴云烟。
忆昔龙蛇起平陆,奋身拚施乌鸢肉。
已无丹磷并黄土,况乃牙签与玉轴。
赵郎藏┑缃帙新,摩娑看画如写真。
每于剩粉残缣里,想见刳肝化碧人。
赵郎赵郎快收取,长将石压并手抚。
莫令匣近亲身剑,夜半相将作风雨。
【武陵观棋六绝句示福先侄孙】
帘阁萧闲看弈时,初桐清露又前期。
且看试手思新着,莫对残灯悔旧棋○
满盘局面若为真,赌赛乾坤一番新。
有客旁观须著眼,不衫不履定何人○
黑白分明下子时,局中两兔已雄雌。
世间国手知谁是?镇日看棋莫下棋○
一着先人更不疑,侵边飞角欲何之?
鸿沟赤壁多前局,从古原无自在棋○
水榭宾朋珠履多,后堂棋局应笙歌。
可知今日鹅笼里,定有樵人烂斧柯○
太白芒寒秋气澄,楸枰剥啄闪残灯。
袖中老手还拿撇,只合秋原去臂鹰。
【寄湖州官使君兼简圣野】
白洲水净琉璃,正是亭皋叶下时。
午夜使君能对客,癸亭才子共题诗。
清苕风物宜茶事,下若戈似酒旗。
拟傍玄真青箬笠,鸥波先与托微词。
【伏波弄璋歌六首】
天上张星照海东,扶桑新涌日车红。
寻常弧矢那堪挂,自有天山百石弓○
酾酒椎牛壁垒开,三军大嚼殷如雷。
百年父老争欢笑,曾吃谁家汤饼来○
汗血名驹蹴踏行,白眉他日笑书生。
虎龙变化谁能料?玉雪家儿似北平○
开天金榜豁鸿,越国旌旗在眼中。
百万婺民齐合掌,玉皇香案与金童○
龙旗交曳矢频悬,绣褓金盆笑胁骈。
百福千祥铭汉字,浴儿仍用五铢钱○
充闾佳气溢长筵,孔释分明抱送年。
授记不须寻宝志,老夫摩顶是彭。
【寿冯云将八十】
湖山安隐鹿麋群,映雪堂前夜壑分。
耆旧仍推乡祭酒,风流犹说小冯君。
笙歌北里尊前月,松柏西陵梦里云。
灰劫相存嬴得在,白头只合醉红裙。
八十长筵燕笑时,乌纱巾下剩须眉。
平生心迹为云将,老去风怀倚雪儿。
红药斗鸡金距在,青楼拊马玉钩知。
投竿大有飞熊想,莫讶斯干吉梦迟。
【题孟阳画扇】
相逢马上人,眉间带晋楚。
勒马指前林,欲共班荆语。
【送吴兴公游下邳兼简李条侯】
落花飞雨搅邗沟,幞被奚囊感薄游。
宝剑千金吴季子,长城半壁汉条侯。
高榆耕垒连沧海,深柳书堂枕碧流。
共语老夫应失笑,春深冒絮尚蒙头。
【寄赠下邳李条侯二首】
青箱白袷道衣闲,满月雕弓手自弯。
蜡屐远寻娄敬洞,开窗近对子房山。
白连沧海云千叠,碧漫圯桥水一湾。
书剑溪堂鞍马客,夜深灯火射潮还○
下邳桥水漫黄沙,授履传书迹未赊。
按部风声余草木,杂耕心血长桑麻。
毕箕夜雨悲乌屋,阊阖春风耻燕家。
衰老不堪床下卧,为君西笑向天涯。
【李太公寿】
甲子题诗岁月长,遗民杖屦道人装。
鸡豚近约东西社,湖海平分上下床。
酌酒开颜看梓漆,停杯蒿目叹沧桑。
赤松黄石皆仙侣,进履桥边问子房。
【为戒香小师题扇】
萧寺僧雏发初剪,风味惺忪意婉娈。
未曾灯火课法华,乍向书窗读文选。
文选中多月露词,何当娆乱小沙弥!
休耽宋玉《江南赋》,且记头陀古寺碑。
【吴期生金吾生日诗二首】
绕膝才称八十觞,长筵罗列又成行。
先朝第宅尚书坞,小弟班联御史床。
甲子趋庭随绛县,庚申侍寝直丹房。
樵阳屡趣登真会,定在兰亭禹庙旁○
锦衣阙下请行时,秘策家传玉帐奇。
马沃市场余苜蓿,婢膏胡妇剩燕支。
剑花芒吐耶溪晓,箭竹风生射的知。
春酒酌来成一笑,黄龙曾约醉深卮。
【陈子永母曹氏寿诗】
玉雪兰风转画屏,彩衣回薄柘枝停。
斗南共指贤人聚,芒翼都依婺女星○
玉山金母树槐新,花月亭前远战尘。
身坐寂光安隐土,十年劫火不知闻○
长筵绕膝话熙朝,晚院花砖光景遥。
最是日华仙掌露,万年枝上不曾消○
鸳湖水净月波清,映望江天河鼓明。
拜罢寿筵朝太乙,五云多处祝升平。
【龚孝升四十初度附诗燕喜凡二十二韵】
一气乘箕里,三辰戴斗边。
上卿占月省,执法丽星躔。
独坐中台肃,双藤阖户悬。
黑头三事少,白笔四聪占。
报晓鸡人罢,成阴鹤盖联。
游河五纬并,降昴一神偏。
天姥论尘数,灵椿记小千。
上尊扌同马氵重,御席列驼筵。
地饼光常照,天厨器自然。
小红花破腊,重碧酒如泉。
洞府征嘉会,灵箫倚宿缘。
眉传京兆妩,曲奏相夫怜。
鸟命频伽共,花心杂苑骈。
珠林香馥郁,玉树月婵娟。
阁道红墙近,天街碧落连。
霜生焚草笔,春发梦刀篇。
凤为栖鸾好,蟾于顾兔圆。
耳嗔放日,壶矢笑连天。
婉娈将雏母,参差上树仙。
即看金作砺,还似玉为田。
燕驾纡迢递,嘤鸣附祝筵。
终期飨斟雉,甲子度尧年。
【郭河阳溪山行旅图为芹城馆丈题】
曾铁树暗江关,破墨沉沙尺幅间。
记得承平有嘉话,玉堂深处看春山。
【题柳枝春鸟图】
婀娜黄金缕,春风上苑西。
灵禽能笑侣,先拣一枝栖。
【甲午十月二十夜宿假我堂梦谒吴相伍君延坐前席享以鱼羹感而有述】
天荒地老梦鸱夷,故国精灵信在兹。
青史不刊亡郢志,白头犹记退耕时。
箫吹江上商飚发,潮涌胥门朔气移。
郑重吴宫鱼脍飨,寒灯一穗闪朱旗。
【圣野携妓夜饮渌水园戏题四绝句】
银烛明眉斗夜光,喧喧笑语坐生香。
春风十月花丛里,闲杀乌啼半夜霜○
纠酒频将罗袖挥,觥船芗泽指横飞。
主人大有留髡意,若个瞢瞪不醉归○
百罚觥筹敢诉迟,只凭眉语判深卮。
吴宫我欲重教战,要领吴娃作队师○
唤作梨云梦不真,折花倾酒对穷尘。
道人自向诸天笑,还有横陈执手人。
【冬夜假我堂文宴诗(有序)】
(嗟夫!地老天荒,吾其衰矣;山崩钟应,国有人焉。于是渌水名园,明灯宵集;金闺诸彦,秉烛夜谭。相与恻怆,穷尘留连。永夕珠囊。金镜揽衰,谢于斯文。红药朱樱,感升平之故事。杜陵笺注,刊削豕鱼;晋室阳秋,镌除岛索。三爵既醉,四座勿喧。良夜渐阑,佳咏继作。悲凉甲帐,似拜通天;沾洒铜盘,如临渭水。言之不足,慨当以慷。夜乌咽而不啼,荒鸡喔其相舞。美哉吴咏!诸君既斐然成章,和以楚声。贱子亦慨然而赋,无以老耄而舍我。他人有心悉索敝赋以致师,则吾岂敢?客为吴江朱鹤龄长孺、昆山归庄玄恭、嘉定侯泓研德、长洲金俊明孝章、叶襄圣野、徐晟祯起、陈三岛鹤客,堂之主人张奕绥子。拈韵征诗者袁骏重。其余则虞山钱谦益也。甲午阳月二十八日。)
△分得鱼字
奇服高冠竞起余,论文说剑漏将除。
雄风正喜鹰抟兔,雌霓应怜獭祭鱼。
故垒三分荒泽国,前潮半夜打姑胥。
古时北郭多才子,结隐相将带月锄○
岁晚颠毛共惜余,明灯促席坐前除。
风烟极目无金虎,霜露关心有玉鱼。
草杀绿芜悲故国,花残红烛感灵胥。
退耕自昔能求士,惭愧荒郊自荷锄。
△和金孝章(用来韵)
故国过从意倍亲,天涯北郭昔时人。
文章沟壑存洪笔,戎马江山剩角巾。
四壁霜风如浩劫,一窗灯火话穷尘。
寒梅破墨欣相赠,笛里南枝蚤放春。
△和朱长孺
天宝论诗志岂诬,蛊鱼笺注笑侏儒。
西郊尚记麻鞋往,南国犹闻石马趋。
事去金瓯悲铸铁,恩深玉匣感鳞珠。
寒风飒拉霜林暮,愁绝延秋头白乌。
△和归玄恭
樗栎余生倚不材,老颠风景只堪哀。
已扌弃身是沟中断,未省心同劫后灰。
何处青蛾供乞食,几多红袖解怜才。
后堂丝竹知无分,绛帐还应为尔开。
△和叶圣野
跃马闻鸡心事违,相期δ晚定因依。
五湖虾菜春来好,三月莺花乱后稀。
语沸绿尊波作浪,谈深红烛泪沾衣。
包山即是仙源路,莫漫缘溪怅怏归。
△和徐祯起
老学依然炳烛时,杜诗韩笔古人师。
昆冈玉石吾何有?东海沧桑某在斯。
草野不忘油素约,蕉园终见汗青期。
请看典午阳秋例,载记分明琬琰垂。
△简侯研德并示记原(用歌字)
当飨休听暇豫歌,破巢完卵为铜驼。
国殇何意存三户?家祭无忘告两河。
击筑泪从天北至,吹箫声向日南多。
知君耻读王裒传,但使生徒废蓼莪。
△赠陈鹤客兼怀朱朗诣(用真字韵)
雀喧鸠闹笑通津,横木为门学隐沦。
名许诗家齐下拜,姓同孺子亦长贫。
风前剪烛尊无酒,雪后班荆道少人。
却忆西陵有羁客,荒鸡何处警霜晨?
△赠张绥子(前韵)
名园绿水履綦新,取次盘飧笑语真。
戴笠经过看老客,荷衣出拜记留宾。
十年宿草犹今雨,半壁残灯似故人。
莫讶心期托年少,通家孔李更谁亲?
【仲冬六日吴门舟中夜饮饮罢放歌为朱生维章六十称寿(甲午)】
吴门朱生朱亥俦,行年六十犹敝裘。
生来长不满六尺,胸中老气横九州。
朝暮盐心不省,春花秋月身自由。
席门县薄有车辙,臂鹰盘马多侠游。
是时金阊全盛日,莺花夹道连虎丘。
柳市金盘耀白日,兰房银烛明朱楼。
时时排场纵调笑,往往借面装俳优。
观者如墙敢发口,梨园子弟归相尤。
就中张叟最肮脏,横襟奋袖髯戟抽。
邻翁扫松痛长夜,相国寄子哀清秋。
金陵丁老夸矍铄,偷桃窃药筋力遒。
月夜刘唐尺八腿,扌叉衣阔步风飕飕。
王倩张五并婀娜,迎风拜月相绸缪。
玉树交加青眼眩,鸾篦夺得红妆愁。
朱生兀作狡狯,黔面ヮ髻衣臂鞲。
健媪行媒喧剥啄,小婢角口含咿呕。
矮郎背弓担卖饼,牧竖口笛寻蹊牛。
鬓丝颊毛各弄态,摇头掉舌谁能侔?
吁嗟十载遭丧乱,寄命朝夕同蜉蝣。
天地翻覆戏场在,干戈剥换颠毛留。
老颠风景仍欲裂,对酒歌哭庸何邮?
瞥眼会过千岁劫,当筵翻笑隔夜忧。
何妨使君呼八驺,跨坊绿帻戴红兜。
下马忽漫开口笑,解貂参预秉烛游。
吴姬锦瑟许共醉,鄂君翠被邀同舟。
杂坐何当禁执手,一笑岂惜倾缠头。
商女歌残烛花冷,仙人泪下铅水稠。
夜乌拉拉散列炬,村鸡荒荒催酒筹。
午夜前期问枥马,明朝乐事归爽鸠。
朱生朱生且罢休,为尔酌酒仍长讴。
张叟丁老齐七十,老夫稍长亦辈流。
兔乌天上不相待,鸡虫人世难与谋。
且プ王倩长舞袖,更啭张五清歌喉。
熨斗眉头展旧皱,漉囊瓮面开新ド。
清商一部娱燕幕,红粉两队分鸿沟。
急须伴我醉乡醉,安用笑彼囚山囚。
(次日篝灯泊舟吴塔,呵冻漫稿。)
【赠盛子久】
镜里颠毛笑汗青,浮云心事鹤身形。
金光共室常清净,玉斧寻真未杳冥。
白鹫僧分竹杖,绛纱鹿女问莲经。
家山只在柴门外,梵罢香销看翠屏。
【灯屏词十二首】
天河横转酒旗斜,月驾青银驻绛纱。
歌阕落梅人未醉,碧桃何事旋开花○
神索风传台柏枝,天街星傍火城移。
袖中笼得朝天笔,尽日归来便画眉○
御席驼羹宣赐稀,金盘行酒着珠衣。
笑他寒饿东方朔,自拔鸾刀割肉归○
换徵移宫乐句多,玉箫风急渡银河。
星娥月姊惊相诘,天上何人窃《九歌》○
络角星河不夜天,花开花合不知眠。
小红一片才飞却,却怪人间又一年○
油壁青骢莫浪猜,飚轮倒景坐徘徊。
香风却载红云下,忉利新看香市回○
泼墨崇兰泛晓霞,石城玉雪漾平沙。
骚人香草休题品,此是西天称意花○
青琐丹梯诘曲回,灯花交处见楼台。
仙禽梵鸟纷如织,不涌身云不入来○
阳翟新声换竹枝,秋风红豆又离披。
啭喉车子当筵唱,恰似侬家绝妙词○
壁月珠帘共一堂,繁星列宿正低昂。
只嫌舞袖弓腰闹,尚是人间百戏场○
醉乡曲部总华胥,唱月催花建鼓旗。
赢得夜珠帘幕外,诸天春雨细如丝○
三月烟花玉蕊遥,文章江左倚灵箫。
不知谁度灯屏曲?唱遍扬州廿四桥。
【次韵赠张燕筑】
碧云红树梦迢遥,那有闲情付却腰。
曾向天家偷ㄓ笛,亲从嬴女教吹箫。
一生花月张三影,两鬓沧桑郭四朝。
多谢东风扶素发,春来吹动树头飘○
曲江野老复何为?调笑排场顾影时。
地上白毛如短发,天边青镜与长眉。
秦淮明月金波在,灵谷梅花玉笛知。
绣岭宫前歌一曲,春风鹤发太平期。
【芥阁诗次中峰苍老原韵四首】
读书何似识拳头?老宿当机背触幽。
一粒须弥应着眼,百城烟水好维舟。
拂衣石尽凭谁数?弹指门开不用谋。
剩欲披襟谈此事,明灯落月正迟留○
人世喧う镜里头,闲园小阁贮深幽。
翻风跋浪分千海,暖日香云隐一舟。
于野鹤鸣将子和,定巢燕乳为孙谋。
笑他世上长年者,白昼摊钱自滞留○
舫斋平系子城头,穴壁穿架构幽。
返照闪红翻雉堞,垂杨槎绿影渔舟。
荡云决鸟从吾好,驻月纡风与目谋。
骋望即应同快阁,奔星飞勺任勾留○
公车不肯赴绡头,帘阁疏窗事事幽。
清晓卷书如系缆,当风放笔似行舟。
遗民共作悲秋语,禅侣长为结夏谋。
衰老不忘求末契,凭阑真欲为君留。
【题邹臣虎画扇】
大痴吹笛度秦关,邹子仙游又不还。
破墨烟峦余黯淡,夕阳粉本在虞山○
浮岚暖翠失连城,漂堕今为粪土英。
一角云山留数点,为君怀袖伴孤清。
【乙未秋日许更生扶侍太公邀侯月鹭翁于止路安卿登高莫峰顶口占二首】
粘天震泽妥飞涛,云物平临散郁陶。
却讶人间还有地,信知今日是登高。
点空晴屿开眉目,衔岫阳乌见羽毛。
眼底三吴尘土界,满城风雨定萧骚○
五十流年昔梦中,登高错莫御秋风。
整冠那得双蓬鬓,吹帽休嗟两秃翁。
九日茱萸残劫火,百年藜杖倚晴空。
夕阳橘社龙归处,笑指红云接海东。
【游东山雨花台次许起文韵】
拂石登台坐白云,重湖浦溆似回文。
夕阳多处暮山好,秋水波时木叶闻。
玄墓烟轻一点出,吴江霭重片帆分。
高空却指南来雁,知是衡阳第几群。
【路易公安卿置酒包山官舍即席有作二首】
绿酒红灯簇纸屏,临觞三叹话晨星。
刊章一老余头白,抗疏千秋托汗青。
龙起苍梧怀羽翼,鹤归华表贮仪型。
撑肠鬼垒须申写,放箸扪胸拉汝听○
霜鬓飘萧念旧恩,郎君东阁重相存。
饥来羹馔偏忘劝,乱去清歌记断魂。
故国湖山禾黍日,秋风宾客孟尝门。
灯前战垒经吴越,范蠡船头好共论。
【朱内翰开宴二首】
飞楼缥缈面湖光,罨画青山枕画廊。
内史旧分丹漆笔,嫖姚新试绿沉枪。
听残金钥谈因梦,焚却银鱼入戏场。
四者难并君自惜,肯辞丝竹出中堂○
十眉环列饮秋光,未了寒暄趣命觞。
拍岸湖波翻绿醑,衔山日影逗红妆。
看花禁夺翻经眼,征烛防赊恼客肠。
惜别且携残梦去,瞪瞢归路若为长。
【送吴梅村宫谕赴召】
清和黄叶满平芜,月驾星轺肃首途。
病起恰逢吴八月,赋成还比汉三都。
香炉烟合朱衣在,宫扇云开玉佩趋。
花院槐厅多故事,早传音信到菰芦。
【虎丘舟中戏为张五稚昭题扇得绝句八首稚昭少年未娶不肯席帽北游故诗及之】
便面风流柳市知,春心顾影问腰肢。
绿沉漆管余蛾绿,漫与东家画十眉○
蕙质兰心桃李年,夹衣迎腊未装绵。
侬家旧住天河上,不比牵牛会贳钱○
欧骨虞筋写硬黄,白团纨扇墨衣香。
笑他弱腕奴书子,簇簇簪花学女郎○
轻红揽拂庐眠,芦酒朝醺夜数钱。
纸帐梅花檀板月,梦魂不到黑山边○
红袖青衫匝时,莺揎花妥燕差池。
人中张五看谁是,玉树临风只一枝○
霜风午夜静寒林,何处柔和转妙音。
五百仙人齐省记,多生于此失禅心○
昵枕罗衣袖许长,余甘传得口脂香。
从君暖老思燕玉,只合温柔是此乡○
一剪金刀满镜愁,青春和发水东流。
明年娶得桃花女,十五盈盈并上头。
【赠张坦公】
中书行省古杭都,曾有尚书曳履无。
暂借愿厅居左辖,且抛手版领西湖。
怀中日月韬龙节,匣里风雷虎符。
携得岱宗云满袖,好将肤寸雨菰芦○
中朝九伐勒殊勋,父老牵车拜使君。
藉草定追苏白咏,浇花应酹岳于坟。
西陵古驿连残烧,南渡行宫入乱云。
注罢金经卧帘阁,诸天春雨自缤纷。
【题京口避风馆诗为淮南李小有作】
横江楼馆面金山,白浪粘天如等闲。
恰是四禅清净地,毗岚风起不相关○
天吴飓母互争雄,万斛千帆簸荡中。
鱼鳖吐涎还失笑,何因平地起龙宫○
吹浪江豚向晚多,夕阳酤酒听渔歌。
长年共指樯竿笑,少日鲸鱼口里过○
未便江风弹指开,浮囊谨护且徘徊。
老僧省记多生事,曾叱河神小婢来○
咫尺横江浊浪腥,新添水槛限青冥。
临流莫唱公无渡,恐有人从鱼腹听○
朔风吹动九天昏,四壁明灯笑语温。
可叹爰居无屋止,避风常向鲁东门○
佛火经声出浪堆,虾须水母莫相催。
斋时得食江神喜,约束龙鱼受戒回○
三界风轮荡不旋,避风小筑倚江天。
知君突兀千间屋,未是经营断手年。
●有学集卷六
○秋槐别集
【乙未小至日宿白塔寺,与介立师兄夜话。辛卯秋憩友苍石门院,扣问八识规矩,屈指又五年矣,感而有作二首】
朔风殿角语琅,方丈挑灯拜饮光。
月扇云衣辞热恼,冰床雪被借清凉。
空门夜共三冬冷,佛日朝依一线长。
话到报恩尘刹事,残缸炷焰吐寒芒○
细雨诸天洒梵林,石门昔梦静思寻。
三人互剪翻经烛,八识初输看论金。
鸟集长干多劫泪,鸡鸣后夜五更心。
官梅东阁垂垂发,阳长方知佛力深。
【宝应舟次寄李素臣年侄】
津亭何处不沧桑,况复淮南指白杨。
冠剑丁年唐进士,泥涂亥字鲁灵光。
吴航雁起残更火,楚幕乌啼半夜霜。
容貌恐君难识我,且凭音响撼仓琅。
【题黄甫及舫阁】
文练萦窗香篆迟,舫斋恰似舣舟时。
垂帘每读淮阴传,卷幔长怀漂母祠。
落木云旗开楚甸,夕阳日珥抱钟离。
鄂君绣被歌谁和?且试灯前一局棋。
【题陈阶六振衣千仞冈小像】
偶向咸池沐发还,须弥罗顶瞰人寰。
笑他一掴修罗掌,规取双轮作耳鬟。
【寄淮上阎再彭眷西草堂】
西向依风笑,南枝择木谋。
艰难仍有步,顾眷岂无头!
策赐金天醉,盘辞渭水愁。
美人纡万舞,山隰思悠悠○
长淮南纪水,滔荡汩穷尘。
故绛真吾土,陶唐自古民。
周诗太原什,晋问柳州文。
他日论都赋,东西定主宾。
【竹溪草堂歌为宝应李子素臣作】
君不见唐家中叶寿命昌,帝降八宝镇楚方。
光气郁郁天市墙,昭回天汉连维扬。
仙李盘根告厥祥,长庚散翼垂寒芒。
三壬罗腹贮三仓,天心月胁穿肺肠。
九琮五玉森璋,伫候上帝开总章。
海青高飞翎雀翔,觚棱尘碎金雀伤。
罗敢日阳乌忙,炎风朔雪成灰场。
白虹潦天朔吹狂,薄游击筑燕市旁。
卷衣秦女辞宫妆,歌残漏月音恻怆。
龙胡上天不我将,呼风鸟啼金粟冈。
龙蟠空曲熊罴藏,玉泉朱鱼鳞鬣扬。
腐儒瘦马泪渍裳,回瞻佳气行徨。
归来散发箕山阳,射阳湖畔筑草堂。
箕山堕蜀周如防,挂瓢饮犊犹相望。
风吹树瓢响仓琅,披襟抱膝思虞唐。
名园竹如南塘,绿云百亩欺。
高梧深柳矗队行,前迎后却朝竹王。
白毛布地血雨创,此中白日希上皇。
萧晨清夜开竹房,晋贤唐逸来命觞。
碧藓绿影压书床,红镫一滴兰膏光。
凉风萧闲吹缥缃,明屋角鸣笙簧。
清商一部回檐廊,玉鱼剑佩交铿锵。
主人雒诵何琅琅,金春玉应参宫商。
捎云交响双凤皇,和以发明并幽昌。
摇风猎猎万籁张,长竽击戛纷旗枪。
王良策马骑龙骧,云︾羽纛影颉颃。
瓦振帛裂天低昂,奔涛跋浪撼屋梁。
退飞六叫秃,迅扫尘回沧浪。
少焉明月生东厢,得风而笑竹亦忘。
斫青削玉开珠囊,丹青汗简手勘量。
大书甲子依柴桑,载记黑白标朱黄。
千年筠竹新粉香,抽空掷笔凌秋霜。
端门宝书今不亡,春秋素臣竹素长。
吁嗟素臣竹素长,老夫耄矣吾子强。
【长干送松影上人楚游兼柬楚中郭尹诸公二首】
吴头楚尾一军持,断取陶轮右手移。
四钵尚惊殷粟米,七条还整汉威仪。
毗蓝风急禅支定,替戾声长咒力悲。
取次庄严华藏界,护龙河上落花时○
孤蓬散霰浪花堆,眉雪茸茸抖擞来。
跨海金铃依振锡,缘江木衬浮杯。
九疑旭日扶头见,三楚浮云按指开。
唤起吕仙横笛过,岳阳梅柳早时催。
【乙未除夕寄内】
尾劳劳浪播迁,长干禅榻伴僧眠。
鱼龙故国犹今夕,鸡犬新丰又一年。
瓦注腊醅村舍酒,柴门松火佛前钱。
团儿女应流涕,老大家翁若个边。
【长干偕介丘道人守岁】
明灯度岁守招提,去殿宫云入梦低。
怖鸽有枝依佛影,惊乌无树傍禅栖。
塔光雪色恒河象,天醒霜空午夜鸡。
头白黄门熏宝级,香炉曾捧玉皇西。
【丙申元日】
朝元颠倒旧衣裳,肃穆宫花礼梵王。
佛日东临辉象设,帝车南指涤文章。
秋衾昔梦禅灯稳,春饼残牙粥鼓香。
誓以丹铅回法海,三千床席劫初长。
【王式之参军五十】
乌衣燕子绕庭除,昔日王郎鬓未疏。
玉匣长临修禊帖,银钩戏草吓蛮书。
薄寒残醉催丝管,微雨新晴御板舆。
渌酒红楼春渐好,落梅歌发落灯初。
【为康小范题李长蘅画】
李生才思如青云,信腕泼墨皆有文。
云山每拂红楼壁,章草尝书白练裙。
此图点染聊复尔,老笔槎牙劈生纸。
已皴数树接烟岚,更著扁舟破春水。
舟中一老澹须眉,莺ㄕ湖边问渡时。
橘花寒食横塘路,绛浅红轻荡桨迟。
【放歌行赠栎园道人游武夷】
砺君吴刚斫月之玉斧,扬君鲁阳指日之戈殳。饮君邯郸一曲之美酒,赠君绕朝临行之策书。忆君去年归昼绣,堂堂燕喜身垂鱼。雕轩列戟侯门屏,金章玉轴照座隅。词人油素献歌颂,肩踵汗仍口去。青阳逼除才隔岁,南冠顾影行次且。秋风吹散孟尝客,廉公市门日旰虚。老夫冲寒走问讯,罨头冰雪胶髭须。溺人但一笑,越吟多嗫嚅。班荆过逢桑下语,仓皇执手临交衢。且勿赋河梁,且勿歌骊驹。听我放歌行,请言造化初。厥初空界二十劫,毗岚橐风吹复嘘。金藏兴云雨如轴,金刚界结胎堪舆。清水升天淀浊地,七金四洲高下殊。光音天人福报薄,地饼食竭林藤枯。身光雕落器界暗,四轮墨穴游昏涂。宝音诸地起慈愍,化现日月天子星宫俱。开张两仪布二曜,二十八宿磊落排空居。梵王口脐轮各种族,欲界障持善现相屠。修罗荡、脚波海水,生憎头上蹴踏双兔蜍。手障日轮口敢月,日月怖匿天嗟吁。此方蚩尤兄弟亦徒党,铜头铁额兴蝥弧。共工触头折天柱,后羿矫矢摧阳乌。三王五伯迭整顿,君臣将相群拮据。撑天拄地定八极,为此衣冠礼乐争寰区。东门啸戎索,北落移天枢。裸衣笑神禹,好冠诧勾吴。退飞未许傍宋,避风何地追。天地为笼逝安适,身藏藕孔难卷舒。移眉下目吁可怪,闭口捕舌谁能逋。劾君以弹甘焦之封事,案君以覆郑鹿之追胥。误君以知雀语之公冶,责君以辨牛鸣之葛卢。淳于冠缨大笑绝,舍人窭薮居谟呼。昆山抵鹊用良玉,泉客洒涕成明珠。心惊蚁床自急捣,梦入鼠穴仍拱趋。斗间干将会须出,山头廷尉当何如。河鼓大星正芒角,横海兵气连无诸。蛟门水立鸟不渡,子陵滩头断钓鱼。老夫已辨千日醉,吾子慎爱千金躯。扁舟东下值元夕,红灯绿酒停姑苏。皋桥银筝裹红泪,迟君拂拭追欢娱。哀墓梅花众香国,西冷红雨桃千株。巾车蜡屐聊复尔,何用辘催奔车。武夷之君吾远祖,相见遥祝传区区。曾孙面皱头发秃,何当念我治干鱼。酌君酒,揽子。我欲竟此曲,此曲烦且纡。咙胡呓如梦魇,宫商失次无疾徐。征马为踯躅,仆御亦踟踌。鸟啼鸦散,君且玉壶酒暖还须臾。东方顾瞻已精色,晨鸡喔喔鸣前除。
【丁家水亭再别栎园】
灯晕离筵酒不波,同云酿雪暗秦河。
人于患难心知少,事值间关眉语多。
鼓角三更庄舄泪,残棋半局鲁阳戈。
荔枝酝熟鲈鱼美,醉倚银筝续放歌。
【人日得沈{山昆}铜书诒我滇连心红却寄】
人日缄书寄老翁,封题意与古人同。
怜予味蜇黄连苦,顾子心殷朱粉红。
磨励寸丹回白首,涤除双碧向青铜。
滇云万里通勾漏,职贡遥遥问乙鸿。
【催妆词二首邀纪伯紫同作】
秦淮水照烛花红,满面新妆出镜中。
穷不须重护惜,珠衣约体正当风○
太乙镫回阊阖风,渡头桃叶转新红。
白团扇子休遮面,脸际夫容似守宫。
【左宁南画像歌为柳敬亭作】
何人踞坐戎帐中,宁南彻侯昆山公。
手指抨弹出师象,鼻息吸呼成虎熊。
帐前接席柳麻子,海内说书妙无比。
长揖能令汉祖惊,摇头不道楚相死。
是时宁南大出师,江湘千里连军麾。
每当按甲休兵日,更值椎牛飨士时。
夜营不喧角声止,高座张灯拂筵几。
吹唇芒角生烛花,掉舌波澜沸江水。
宁南闻之须胃张,飞枥马俱腾骧。
誓剜心肝奉天子,扌弃洒毫毛布战场。
秦灰烧残汉帜靡,呜呼宁南长已矣。
时来将帅长头角,运去英雄丧首尾。
倚天剑死亲身匣,垂敝犹兴晋阳甲。
数升赤血喷余皇,万斛青蝇掩墙た。
白衣残客哭江天,画像提携诉九泉。
舌端有锷肠堪断,泣下无珠血可怜。
柳生柳生吾语尔,欲报恩门仗牙齿。
凭将玉帐三年事,编作金陀一家史。
此时笑噱比传奇,他日应同汗竹垂。
从来百战青磷血,不博三条红烛词。
千载沈埋国史传,院本弹词万人羡。
盲翁负鼓赵家庄,宁南重为开生面。
【丙申春就医秦淮寓丁家水阁浃两月临行作绝句三十首留别留题不复论次】
数茎短发倚东风,一曲秦淮晓镜中。
春水方生吾速去,真令江表笑曹公○
秦淮城下即淮阴,流水悠悠知我心。
可是王孙轻一饭,他时报母只千金○
舞榭歌台罗绮丛,都无人迹有春风。
踏青无限伤心事,并入南朝落中○
苑外杨花待暮潮,隔溪桃叶限红桥。
夕阳凝望春如水,丁字前是六朝○
梦到秦淮旧酒楼,白猿红树蘸清流。
关心好梦谁圆得,解道新封是拜侯○
东风狼籍不归轩,新月盈盈自照门。
浩荡白鸥能万里,春来还没旧潮痕○
后夜翻经烛穗低,首楞第十重开题。
数声喔喔江天晓,红叶阶前旧养鸡○
多少诗人堕劫灰,期令免冶长灾。
阿师狡狯还堪笑,翻搅沙场作讲台○
牛刀小邑亦长编,朱墨纷披意惘然。
要使世间知甲子,摊书先署丙申年○
梦我迢遥黄阁居,真成鼠穴梦乘车。
宵来我梦师中乐,细柳营翻贝叶书○
虚玄自古误乾坤,薄罚聊司洞府门。
未省吴刚点何易,月中长守桂花根。
天上羲图讲贯殊,洞门犹抱韦编趋。
沈沈紫府真人座,曾受希夷一画无○
欹斜席帽五陵稀,六代江山一布衣。
望断玉衣无哭所,巾箱自摺蹇驴归○
钟山倒影浸南溪,静夜欣看紫翠齐。
小妇妆残无个事,为怜明月坐花西○
河岳英灵运未徂,千金一字见吾徒。
莫将抟黍人间饭,博换君家照夜珠○
麦秀渐渐哭早春,五言丽句琢清新。
诗家轩翥今谁是,至竟离骚属楚人○
著论峥嵘准过秦,龙川之后有斯人。
滁和自昔兴龙地,何处巢车望战尘○
掩户经旬春草齐,盈箱傍架自编题。
卞家坟上浇花了,闲听东城说斗鸡○
青孙子美瑜环,也是朱衣抱送还。
盛世公卿犹在眼,方颐四乳坐如山○
一矢花砖没羽新,诸天塔庙正嶙峋。
长干昨夜金光诵,手捧香炉拜相轮○
江草宫花洒泪新,忍将紫淀谥遗民。
旧京车马无今雨,桑海茫茫两角巾○
龙子千金不治贫,处方先许别君臣。
悬蛇欲疗苍生病,何限刳肠半腐人○
五行祥异总无端,九百虞初亦饱看。
清晓家人报奇事,小儿指碗索朝餐○
寒窗檐挂一条冰,灰陷香炉对病僧。
话到无言清不寐,暗风山鬼剔残灯○
风掩篱门壁落穿,道人风味故依然。
莫拈瓠子冬瓜印,印却俱胝一指禅○
荒庵梅老试花艰,酹酒英雄去不还。
月落山僧潜掣泪,暗香枝挂返魂幡○
子夜乌啼曲半讹,隔江人唱后庭多。
篱边兀坐村夫子,端诵尚书五子歌○
朴绘杨亭与盛丹,黄经古篆逼商盘。
史痴画史徐霖笔,弘德风流尚未阑○
旭日城南法鼓鸣,难陀倾听笑瞢腾。
有人割取乖龙耳,上座先医薛更生○
寇家姊妹总芳菲,十八年来花信违。
今日秦淮恐相值,防他红泪一沾衣。
【昆仑山人扇子歌】
昆仑山人骑鲸去,莫挹遗扇亲身在箱笈。扇面题年标丙申,周冕写生如雨。是岁六十开长筵,诞孙弥月呱呱泣。孙今白首又丙申,甲子周回百又廿。山人壮年濯足长安市,诗酒才名动京邑。禁苑洞箫宫女诵,仙舟翠羽佳人拾。拂袖高卧松江滨,醉后逃禅呼米汁。小弟蓟门顾开府,驿骑邀迎戴箬笠。候人传箭簇弓刀,大帅帕首着摺。渔阳突骑八郡雄,迤北逡巡就维絷。山人手摇折扇阅行营,笑指列帐蜂屯与虫蛰。衔尾不闻马猎猎,崩角但见羊氵戢氵戢。少妇琵琶倚醉听,名王氵重酒供鲸吸。是时九边并保塞,辽海贡车款关入。呼韩昆邪请辞辫,何况挹娄并奚。归来高咏《燕歌行》。铙歌欲嗣平边什。山人仙去后五十,指顾高深变原隰。天倾地昃日月晕,此扇依然保什袭。裂纨残墨犹宝爱,遗弓故剑谁收缉?魏公笏在世所羡,荆人弓失何嗟及。山人之孙寄扇索我题,令我把玩瞪瞢百忧集。荒村四月仍严寒,冒絮蒙头倚柱立。巡檐扶杖哦此诗,放笔沈吟泪沾湿。还君扇子嘱君莫放歌,昨夜江乡满天风雨急。
【赠侯商丘若孩四首】
残灯顾影见蹉跎,十五年来小劫过。
曾捧赤符回日月,遂刑白马誓山河。
闲门菜圃英雄少,朝日瓜畴宾客多。
挂壁龙渊惭绣涩,为君斫地一哀歌○
三十登坛鼓角喧,短衣结束署监门。
吹箫伍员求新侣,对酒曹公念旧恩。
五岭蒙茸余剩发,九疑绵亘误招魂。
与君赢得头颅在,话到惊心手共扪○
苍梧云气尚萧森,八桂风霜散羽林。
射石草中犹虎伏,戛金壁外有龙吟。
梦回芒角生河鼓,醉后旌旗拂井参。
莫向夷门寻旧隐,要离千载亦同心○
橘社传书近卜邻,龙宫破阵乐章新。
苍梧野外三衣衲,广柳车中七尺身。
世事但堪图鬼魅,人间只解揎麒麟。
相逢未办中山酒,且买黄柑醉冻春。
【与姚将军茂之话旧有赠】
故国青齐赐履遥,东平遗垒荻萧萧。
海云尚起田横岛,漳水仍流豫让桥。
剑去冲星黄石在,歌沉漏月白虹骄。
知君未忘闻鸡约,髀肉如今消未消?
【丙申闰五月十又四日读新修滕王阁诗文集重题十绝句】
翼轸星连箕尾雄,飞楼幻出化人宫。
夜深南斗龙光起,不为干将在狱中○
南戒山河列树眉,雕甍画戟闪朱旗。
铙歌竞奏升平乐,莫纪星移物换时○
尊俎湖山对坐隅,壶觞燕笑盛文儒。
落霞飞鹜真堪画,还似滕王蛱蝶图○
隆福东朝出禁钱,龙兴遗事北庭传。
柳城亦是文章伯,光岳休论五百年○
飞阁行营御仗排,烧灯五夜似秦淮。
只今苍顶西山鹿,犹挂天家放免牌○
问讯金陵估客航,云帆尽处指滕王。
老夫自驾樵风便,不许江神送马当○
八百分明著籍仙,樵阳名记石函镌。
珠帘正面龙沙树,记取垂垂拂槛前○
吴楚风烟接上游,凭栏极目总神州。
吴儿爱说韩襄毅,题破江南第一楼○
拍肩群瞽说文章,大树蜉蝣可自量。
珍重袁州韩刺史,欣将名姓次三王○
四韵俱成胜收,江神也为采诗愁。
词坛无复临川叟,点笔新裁揽秀楼。
【七月朔日含光法师驻锡红豆村谈玄累日石师潘老赋听法诗拈华严玄谈四字为韵依次奉和】
伊蒲盛馔只茶瓜,执麈摇松影未斜。
片滴味全诸海水,十玄门具一莲华。
经函日照分龙鬣,团扇风清起象牙。
身在普光明殿里,无容赞叹手频叉○
清斋燕处得香严,落落圆音解缚粘。
两镜金容光互摄,千珠帝网影交拈。
披襟净月常悬座,凭几凉风自卷帘。
重向雪山冫食药树,始知食蜜未为甜○
鸯伽六术并三玄,穴纸分明见大千。
世界莲华咸法尔,手中叶物总茫然。
身云坐向千光涌,心月行依百器圆。
兰菪花针谁拾得?莫将翳眼说随缘○
浮生如听魇人谈,雪顶方依除馑男。
身座肉灯思往劫,纸皮墨骨誓新参。
日光定处天宫上,烟水行时古庙南。
弹指即看楼阁启,宵来弥勒许同龛。
【云阳姜氏寿宴诗】
团团三竿日,照我衡茅里。
老人住鸡窠,频申睡方美。
朱衣人扣门,尺书报燕喜。
索我一篇诗,登歌侑筵几。
遥遥太岳后,华胄布南纪。
祭酒鸣凤阿,云孙诞麟趾。
论诗殷继,评画董比。
玉衡应秋县,牙花奋雷起。
齐牢携令妻,佩Δ耳牧子。
铜驼已荆棘,金马仍兰。
长筵设弧,寿觞荐芳旨。
积金术应长,良常酒初酾。
童初会高真,易迁集仙姊。
跳脱赠犹新,灵箫和相倚。
神芝光似月,火枣焰成绮。
百岁欣驻颜,千年笑洗髓。
有客前致词,停觞诵天咫。
坏劫埋沉灰,灾星枉流矢。
四海血汤汤,九阍角嶷嶷。
束身付豺狼,择肉信犬豕。
蓝风吹丘山,震雷殷阶。
橐除昔殃,沃洗奉新祉。
光风泛兰蕙,化日转桑梓。
寒尽暑纪回,春生土膏嶷。
梦醒噩何有?创巨痛良已。
忄忄捣撞胸,依依战击齿。
我闻观自在,天竺古大士。
大慈度含识,深悲及虫豸。
刀剑坏吹光,桁杨折画水。
以兹仁孝种,感彼求化理。
譬如儿飞乳,又如母啮指。
潮音不失时,吉云自加被。
若非无畏力,谁能捞漉此?
西竺亦非遥,朱方亦非迩。
念彼观音力,如臂屈信尔。
清众为眷属,法筵存簋。
饮食与燕乐,天人所游履。
南陔戒善养,南山咏乐只。
随顺世间法,慧命自兹始。
善哉祝嘏客,斯言神所使。
我作介寿诗,赞叹亦如是。
【题汴人赵澄临赵子固栈道图】
蜀山崔嵬去天尺,千峰万嶂攒列戟。
奔涛坼峡斗雷霆,削铁层层梯绝壁。
青天鸟道瞰冥,终古蚕丛见开辟。
地缩千盘云栈重,天回四游阁道窄。
牛车络绎不断头,飞走凌兢罕接翼。
轮鞍荦确如有声,人鸟夤缘共一迹。
穴穿重掩身入ニ,登顿岩足上壁。
此图瑰画者谁?似为升平写物色。
天汉津梁扼关陇,沃野舆图跨梁益。
参旗横拂东井深,褒斜钩连子午直。
邛竹酱来东西,滇冉ζ走阡陌。
何烦力士挽金牛,是处戎王贡瑶碧。
郫筒好酒车郄载,织成锦段马荐席。
徒犹拜古帝魂,学士能铭创阙石。
呜呼此图不易得,全盛方舆真可惜。
丹青如阅华阳志,衣裳不为左易。
卧龙跃马定谁是?锦江玉垒还自昔。
雪江老人头尽白,吮笔经营口。
画师有心人不识,老夫看画长叹息。
●有学集卷七
○高会堂诗集
【高会堂酒阑杂咏(有序)】
(不到云间十有六载矣!水天闲话,久落人间。花月新闻,已成故事。渐台织女,机石依然;丈室维摩,衣花不染。点难陀之额粉,尚指高楼;被庆喜之肩衣,犹看汲井。顷者菰芦故国,兵火残生;衰晚重游,人民非昔。朱门赐第,旧燕不飞;白屋人家,新乌谁止?儿童生长于别后,竞指须眉;门巷改换于兵前,每差步さ。常中逵而徙倚,或当飨而欷。若乃帅府华筵,便房曲宴,金银烛,午夜之砥室生光;擅板红牙,十月之桃花欲笑。横飞拇阵,倒卷白波;忽发狂言,惊回红粉。歌闻宛转,只足增悲;天似高宽,何妨既醉。又若西宗宿好,耳语慨慷;北里新知,目成婉娈。酒阑灯ㄠ,月落乌啼。杂梦呓以兴谣,蘸杯盘而染翰。口如衔辔,常见吐吞;胸似碓舂,难名上下。语同谜,词比俳优。语云惟食忘忧,又曰溺人必笑,我之怀矣,谁则知之?是行也,假馆于武静之高会堂,遂以名其诗,亦欲使此邦同人抠衣倾盖者相与继响,传为美谭云尔。丙申阳月十有一日书于青浦舟中。)
【云间诸君子肆筵合乐飨余于武静之高会堂饮罢苍茫欣感交集辄赋长句二首】
授几宾筵大飨同,秋堂文宴转光风。
岂应江左龙门客,偏记开元鹤发翁。
酒面尚依袍草绿,烛心常傍剑花红。
他年屈指衣裳会,牛耳居然属海东○
重来华表似前生,梦里华胥又玉京。
鹤唳秋风新谷水,雉媒春草昔茸城。
尊开南斗参旗动,席俯东溟海气更。
当飨可应三叹息,歌钟二八想升平。
【席间观李素心督学孙七岁童子草书歌】
杜陵九龄书大字,李郎七岁笔阵强。
身长未及等书案,负剑却立短凳傍。
凝睇双瞳剪秋水,绨几拂纸神扬扬。
须臾笔下龙蛇出,折钗倒薤纷旗枪。
拳如茧栗不盈握,放笔直欲隳堵墙。
力如蓝田射伏虎,饮羽穿石激电光。
势如卫公夜行雨,风鬃雾鬣不可当。
书罢安闲妥彩袖,敛手拱揖归辈行。
肩随兄弟舒雁立,怀铅画椠森琳琅。
荀家八龙见其四,一龙奋爪先开张。
当筵观者皆老苍,捋须奋袂徒惊惶。
老夫顿足自激昂,安得抱之贡玉堂。
君不见昔年李长沙,天子加膝坐御床。
【海上赠姚方伯时年九十有四】
玄发方瞳始百年,沧江龙卧地行仙。
酒香白堕腾腾醉,饭熟黄粱栩栩眠。
南极一星占斗分,东瀛三遍看桑田。
雉羹亦有传家谱,愿乞刀圭助祝延。
【次韵答云间张洮侯投赠之作】
自从兵尘暗四国,尽裂书囊裁矢服。
文昌东壁横旄弧,织女渐台荒杼轴。
近来南国兴文章,云间笔阵尤堂堂。
何人吐凤非书府?是处栖鸾尽笔床。
新诗雄风发胸臆,令我残躯生八翼。
歌罢苍茫看牛斗,剑锷芙蓉湛如拭。
始信出门交有功,横眉竖目皆骏雄。
却怜雪顶逃禅客,折脚铛边未足穷。
【云间董得仲投赠三十二韵依次奉答】
蓝风吹地轴,墨穴闭星躔。
庭矢逾沙绝,池灰积劫传。
州移中土九,路失下牢千。
历历开元事,明明万历年。
左言驯保塞,南食栗重泉。
横轼眉常见,盈车骨独专。
筹边摅尺组,断国引长编。
紫塞储胥脆,丹墀部党坚。
鼠忧殊悄悄,蚁斗正ぉぉ。
但倚三精在,宁思九鼎迁。
垣墙隳阁道,钩盾废天田。
季叶丝方棼,残生茧日缠。
尧年鹤语苦,毫社鸟嘻然。
退希风定,枯鱼泣水涟。
黄云埋地底,黑浪过山巅。
室掩三阳,床扌耆六月绵。
锄头谁对秉?车耳正高悬。
草喜霜前蔓,花骄日及妍。
羽毛纡往古,腰领信时贤。
悻直祈神与,孤危仗佛怜。
论床狮子座,梵众象王筵。
贝叶探三藏,莲花讲十玄。
云鸿随浪迹,雪鹤捧瑶篇。
积玉光犹映,长离翼必联。
哀音伤变徵,法曲艳登仙。
错莫三年笑,迷离千日眠。
岂应渔父楫,得共鄂君船。
隼击高秋健,鸡鸣后夜偏。
日愁夸父逐,石畏祖龙鞭。
梦里裒衣叠,循来蒜发芊。
歌风还及Ш,醉目且婵娟。
自笑穷禅客,枯心为汝骞。
【次韵答宋子建】
忄栗华亭鹤唳音,十年重与盍朋簪。
陆机夕秀文偏老,宋玉诛茅宅可寻。
官烛史成藏汗简,锦楼叙就比兼金。
吾衰自笑风心尽,庄舄丛残但越吟。
【丙申重九海上作四首】
秋声海气互喧う,倦睫冥涨开。
乍见天吴离浪立,却看地轴拔潮回。
蹄涔突兀驱狼石,蚁垤盘旋戏马台。
剩欲登临更无那,天高陵谷易悲哀○
黄浦横流绝大荒,迎檐依约指扶桑。
销沉鲛室余穷发,磨灭龙宫向夕阳。
故国屡经沧海变,吾家犹说射潮强。
登高莫漫夸能赋,四海空知两鬓霜○
去岁登高莫顶,杖藜落落览吴洲。
洞庭雁过犹前旅,橘杜龙归又一秋。
飓母风欺天四角,鲛人泪尽海东头。
年年风雨怀重九,晴昊翻令日暮愁○
故园今日也登高,萸熟茶香望我劳。
娇女指端装菊枕,稚孙头上搭花糕。
含珠夜月生阴火,拥剑霜风长巨鳌。
归与山妻翻海赋,秋灯一穗掩蓬蒿。
【陆子玄置酒墓田丙舍妓彩生持扇索诗醉后戏题八首】
霜林云尽月华稠,雁过乌栖暮欲愁。
最是主人能慰客,绿尊红袖总宜秋○
金波未许定眉湾,银烛膏明对远山。
阿耨池头差一笑,依然执手似人间○
花欲笑酒颜醺,白足禅僧也畏君。
上座嵬峨许给事,缁衣偏喜醉红裙○
残妆池畔映余霞,漏月歌声起暮鸦。
枯木寒蝉都解语,海棠十月夜催花○
口脂眉黛并氤氲,酒戒今宵破四分。
莫笑老夫风景裂,看他未醉已醺醺○
银汉红墙限玉桥,月中田地总伤凋。
秋灯依约霓裳影,留与银轮伴寂寥○
老眼看花不耐春,裁红缀绿若为真。
他时引镜临秋水,霜后芙蓉忆美人○
交加履舄袜尘飞,兰泽传香惹道衣。
北斗横斜人欲别,花西落月送君归。
【霞城丈置酒同鲁山彩生夜集醉后作】
沧江秋老夜何其,促席行杯但数迟。
丧乱天涯红粉在,友朋心事白头知。
朔风凄紧吹歌扇,参井微茫拂酒旗。
今日且谋千日酒,西园明月与君期。
【徐武静生日置酒高会堂赋赠八百字】
昔在嘉隆际,姬周历寿昌。
东朝虚黼,西内挹轩皇。
授诒谋远,登遐厌世长。
金天龙瞟眇,银海雁微茫。
拱默存当宁,攀号动万方。
华亭遗一老,定策媲三杨。
绨几遗言在,黄麻诏纸张。
柱擎天八极,车运斗中央。
离照开蒙翳,肤云布汪。
秀眉欢策杖,侮食穷荒。
高庙徼灵福,神功答昊苍。
但修唐六典,不改汉三章。
新郑徒轩轾,成都与颉颃。
朝家隆辅弼,阀阅称常。
豹尾金吾使,螭头玉玺郎。
含饴衔廪禄,胜拜珥貂。
琬琰刊新录,榆荫旧乡。
赐金分左藏,治第列康庄。
兰森相直,檐牙屹互望。
庙堂崇宰木,乡党敬维桑。
接迹承华胄,抠衣拜锦堂。
天书回日珥,宸翰抱虹光。
玉札珍金碧,珠函缥缃。
星河环禁扁,龙虎拱雕梁。
遗像瞻清肃,修容接济跄。
丹青犹婉婉,剑佩欲锵锵。
丰芑根滋大,澧兰叶愈芳。
长离仍夭矫,二远并翱翔。
视草征家集,探花嗣国香。
时危人草草,运往泪浪浪。
丧乱嗟桑梓,分携泣大棠。
午桥虚绿野,甲第裂仓琅。
兵气围廛里,车尘埒堵墙。
上楹残网户,遥集俨堂皇。
藻井歌中ニ,交疏断两厢。
骆驼冲燕寝,雕鹫扑回廊。
渌水供牛饮,青槐系马柳。
金扉雕绮绣,玉轴剔装潢。
筚篥吹重阁,悲笳乱洞房。
重来履道里,旋忆善和坊。
灭没如前梦,低徊对夕阳。
老夫殊<冒毛><毛>,吾子剩飞扬。
奕叶违东阁,诛茅背北邙。
赐书传鼓箧,遗笏贮牙床。
著作推徐,交游说郑庄。
驾从千里命,诺许片言偿。
故国鱼龙冷,高天鸿雁凉。
抚心惟马角,策足共羊肠。
四十年华盛,三千风力强。
开筵千日酒,初度九秋霜。
上客题鹦鹉,佳儿蜡凤凰。
寒花宜晚节,淡月似初。
且共谋今夕,相将抗乐方。
铙歌喧枉渚,鼓吹溢ゴサ。
积气嘘阳焰,冲风决土囊。
纷纷争角,往往捉迷藏。
身世双藩笼,乾坤百戏场。
拔河群作队,蹀巧相当。
粤祝刀头沸,亻辰僮撞末忙。
倒投应共笑,殒绝又何妨?
丸剑纷跳跃,蛇莽陆梁。
雉媒声呃喔,鸡距羽飘扬。
蚊翼飞军檄,龟毛算土疆。
蚁酣床下斗,鼠怯穴中僵。
左角封京观,南柯缺斧。
西垣余落日,东牖湛清觞。
河汉天还仄,星辰角尚芒。
楚弓亡自得,郑璧假何常。
颂德牛腰重,横经马肆详。
酒兵天井动,饮器月氐良。
噩梦难料理,前尘费忖量。
糟床营壁垒,茗碗拣旗枪。
乍可歌鸲鹆,宁辞典。
持筹征绿醑,约法听红妆。
笑口灯花烂,灰心烛泪行。
有言多谬误,无处诉颠狂。
授色流眉眼,传杯啮口肪。
漏残河黯淡,舞罢斗低昂。
班马宵喧枥,邻鸡晓奋吭。
莫嫌相枕藉,旭日渐煌煌。
【云间诸君子再飨予于子玄之平原北皋子建斐然有作次韵和答四首】
松江蟹舍接鱼湾,箬笠舟信宿还。
爱客共寻张翰酒,开筵先酹陆机山。
吹箫声断更筹急,舞袖风回么鼓闲。
沉醉尚余心欲捣,江城悲角殷严关○
征歌选胜梦华年,装点清平觉汝贤。
灯下戏车开地脉,尊前酒户占天田。
吴姬却诉从军苦,禅客频拈赠妓篇。
看尽秋容存老圃,莫辞醉倒菊花前○
秋漏沉沉夜壑移,余杭新酒熟多时。
笙歌气暖灯花早,宴语风和烛泪迟。
上客紫髯依白发,佳人翠袖倚朱丝。
频年笑口真难得,黄色朝来定上眉○
几树芙蓉伴柳条,平川对酒碧天高。
湘江曲调传清瑟,汉代词人谥洞萧。
自有风怀消磊块,定无筹策到渔樵。
停杯莫话千年事,黄竹虚传送酒谣。
【霞老累夕置酒彩生先别口占十绝句记事兼订西山看梅之约】
酒暖杯香笑语频,军城笳鼓促霜晨。
红颜白发偏相滞,都是昆明劫后人○
兵前吴女解伤悲,霜咽琵琶戍鼓催。
促坐不须歌出塞,白龙潭是拂云堆○
促别萧萧班马声,酒波方溢烛花生。
当筵大有留欢曲,何苦凄凉唱渭城○
酒悲苦语正凄迷,刺促浑如乌夜栖。
欲别有人频顾烛,凭将一笑与分携○
会太匆匆别又新,相看无泪可沾巾。
金尊红烛浑如昨,但觉灯前少一人○
汉宫遗事剪灯论,共指青衫认泪痕。
今夕惊沙满蓬鬓,才知永巷是君恩○
渔庄谷水两垂竿,烽火频年隔马鞍。
从此音书凭锦字,小笺云母报平安○
缁衣居士白衣僧,世眼相看总不应。
消受暮年无个事,半衾暖玉一龛灯○
国西营畔暂传杯,笑口懵腾噤半开。
数日西山梅万树,漫山玉雪迟君来○
江村老屋月如银,绕涧寒梅破早春。
梦断罗浮听剥啄,扣门须拉缟衣人。
【答赠沈生麟二首】
玄圃熊熊剩夜光,机云殁后有文章。
中原伧父谁相问,长柄葫芦几许长○
云间多士久知名,祭酒亲题月旦评。
绵蕞即今闻辟召,沈生何似鲁诸生。
【赠云间顾观生秀才】
(崇祯甲申,皖督贵阳公抗疏经画东南,请身任大江已北援剿军务、南参赞史。公专理陪京,兼制上游,特命余开府江浙,控扼海道。三方鼎立,连结策应,画疆分界,绰有成算。拜疏及国门,而三月十九之难作矣。顾秀才观生实在贵阳幕下,与谋削稿,余游云间,许孚为余言,始知之。请与相见,扁舟将发,明灯相对,抚今追昔,慨然有作。读予诗者,当悯予孤生皓首,亦曾阑入局中,备残棋之一着。而贵阳宾主苦心筹国,楸枰已往,局势宛然,亦将为之俯仰太息,无令泯没于斯世也。丙申阳月八日,漏下三鼓,书于白龙潭之舟中。)
东南建置画封疆,幕府推君借箸长。
铃索空教传铁锁,泥丸谁与奠金汤?
旌麾寂寞盈头雪,书记萧闲寸管霜。
此夕明灯抚空局,朔风残漏两茫茫。
【茸城惜别思昔悼今呈云间诸游好兼订霞老看梅之约共一千字】
十六年来事,茸城旧话传。
千金征窈窕,百两艳神仙。
谷水为珠浦,昆山是玉田。
仙桃方照灼,人柳正蹁跹。
月姊行媒妁,天孙下聘钱。
珠衣身绰约,钿盒语缠绵。
命许迦陵共,星占柳宿专。
香分忉利市,花合夜摩天。
陌上催归曲,云间赠妇篇。
银河青琐外,朱鸟绿窗前。
秀水香车度,横塘锦缆牵。
画楼丹嶂埒,书阁绛云编。
小院优昙秘,闲庭玉蕊鲜。
新妆花四照,昔梦柳三眠。
笋迸茶山屋,鱼跳蟹舍椽。
余霞三泖塔,落日九峰烟。
忽忽星移纪,芒芒度失躔。
三江分汉塞,一水限秦川。
吴苑乌栖急,华亭鹤唳偏。
音书沉拨剌,怀袖裹潺。
命促凭抽矢,身危寄绝弦。
幕乌偷暇豫,舫雀信洄沿。
摇落萧辰候,苍茫华表颠。
莼鲈风飒尔,稻蟹种依然。
悬薄荒鱼ニ,重门叠马鞯。
兔丝迷旧陌,虎落记新阡。
兰羝羊触,罘ぜ冻雀穿。
左言童竖惯,右袒道途便。
芦管声啁哳,穹庐帐接连。
铜驼身有棘,金狄泪如铅。
元老周家重,恩波汉叶联。
长衢罗甲第,广宅埒平泉。
护敕黄麻拱,天书碧落镌。
百年更戟,千骑列戈。
沙道堤翻覆,云台像播迁。
西园营外宅,东阁拥中权。
伐岂牵羊后,班应诈马先。
只孙侔虎,怯薛领貂蝉。
潼酒天厨给,驼羹御席骈。
百丸追弹发,单骑挟俘还。
横海期盘马,长征哂ㄢ鸢。
河鲂嘉丙穴,宋子丽丁年。
玉帐夸韬略,金章颂圣贤。
鹳鹅前队戏,莺燕后车怜。
鼓吹浮,笙歌沸市廛。
横陈皆二八,下走亦三千。
茵席常沾吐,歌钟不解悬。
萦窗文练没,衔璧夜光圆。
改席妆频换,移灯剧屡悛。
帖腰连锁,堕髻倒弓缠。
顾曲三杯阕,留宾百戏阗。
星球抛蹴リ,花絮秋千。
撞末僮相值,竿头马欲真。
刀锋余{髟皮}{髟易},剑器乱花钿。
交刃重重雪,跳丸步步莲。
满堂头掉运,四座笑便。
雁骛排行列,鱼龙角曼延。
老夫叨上客,大飨重加笾。
兀身如睡,喧う坐益坚。
酒兵围粉黛,拇阵斗婵娟。
一发推渠帅,三呼诧老拳。
宫人听教鼓,歌伎仗加鞭。
蹴踏风流阵,倾欹玳瑁筵。
睇流俄失面,靥笑已承颧。
吐手拈红袖,科头散白颠。
帘帷看啧啧,屋壁指ぉぉ。
谬误诚多矣,醒狂或有焉。
可应眉见睫,常用耳为。
明月愁难掇,晨风发未遄。
忧天良自哂,失日复何愆。
狼角横弧矢,参旗曳帛旃。
风霜双白鬓,天地一青毡。
设版临河汉,诛茅卜涧毡。
楚醪徒尔尔,鲁酒自戋戋。
羁旅存王粲,书生礼服虔。
铁龙新侣集,金马昔游捐。
岸谷非聊尔,耕桑各勉旃。
招邀倾绿醑,投赠劈红笺。
不问弹翎雀,相将拜杜鹃。
忧心风ベベ,壮节鼓[B225]々。
老大银筝畔,华年锦瑟边。
班荆殊慷慨,赠药重留连。
许掾来何暮,徐娘发未宣。
华颠犹踯躅,粉面亦。
月引归帆去,风将别袂牵。
无言循白发,有泪托弦。
身世缁尘化,心期皓首悬。
魂由天筮与,命荷鬼生全。
此日忧首,何时笑拍肩。
临行心痒痒,苦语泪溅溅。
去矣思虾菜,归欤老粥。
可知沦往劫,还许问初禅。
燕寝清斋并,明灯绣佛燃。
早梅千树发,索笑一枝嫣。
有美其人玉,相携女手卷。
冲寒罗袖薄,照夜缟衣妍。
领鹤巡荒圃,寻花上钓船。
白头香冉冉,素手月娟娟。
掩首频支策,长歌欲扣舷。
莫令渔父棹,芦雪独夤缘。
【沈雪樵行脚诗】
西笑休嗟道路穷,纸窗穴外即长空。
一瓢在手堪行雨,两脚随身可御风。
槎泛银河堪鹊驾,书传锦字抵龙宫。
老夫局促鸡窠里,睡足三竿日正红。
【长至前三日吴门送龚孝升大宪颁诏岭南兼简曹秋岳左辖四首】
阳生岭表动吹葭,使节迢遥出内家。
可是饮冰宣诏草,只应冲雪看梅花。
春前黄木南云近,腊后红蕉北户赊。
同在罗浮香梦里,随君吟啸绕天涯○
夕阳吊古每停车,风度祠前噪晚鸦。
万里珠崖开几郡,千秋金镜属谁家?
天南日月周回迥,规外星辰布置赊。
却望苍梧瞻荡节,依然三殿领黄麻○
回首春明战齿牙,重重岭树喜周遮。
清流久已沉灰劫,钩党何当指汉家?
树叫钩魂刺促,穴衔窭梦交加。
分明一滴曹溪水,莫向恒河错算沙○
左官才子似长沙,杯酒相逢笑画蛇。
崖蜜盘中回苦味,岭梅笛里忆边笳。
肉身命礼三生石,法眼图披六叶花。
从此真依结香火,心香传记到南华。
【丙申至日为人题华堂新燕图】
主人堂前海燕乳,差池上下衔泥语。
依约呢喃唤主人,主人开颜笑相许。
主人一去秋复春,燕子去作他家宾。
新巢非复旧庭院,旧燕喧呼新主人。
新燕频更主人面,主人新旧不相见。
多谢华堂新主人,珍重雕梁旧时燕。
●有学集卷八
○长干塔光集
【读云林园事略追叙昔游凡一千字】
(园为金坛于通判润甫别业,高皇帝驻师顾龙山,御制乐府有“望云林郁郁”之句,园以此立名。)
昔与于润甫,论文定缟。
招邀游云林,为我道罗缕。
某水复某山,一池又一屿。
榆柳藏曲折,莺花复沮洳。
数步一指点,旷奥领其绪。
名园依绿水,杜陵有诗谱。
筑堤截龙山,捍水作洲渚。
林气奔腾,奥隈势却拒。
水袭山亦属,卜筑乃得所。
高楼临层云,平视诸山俯。
方髻拥堕鬟,华阳伏左股。
川陆相纬经,禽鱼各俦伍。
亭台架云居,梯磴穿地腑。
桥断船孤泳,径窄树偏偻。
疏窗间复道,方屋幂梁柱。
宦违阴阳,篱落隔凉暑。
白水明夜山,赤日忄詹亭午。
篁幽不见天,梧阴半为雨。
老树拿龙蛇,苍藤窜鼯鼠。
却过交芦馆,旷然易天宇。
天开水容鲜,波澄云气聚。
菰蒲乱渚牙,蒹葭辨浦溆。
凫占涯,鹅鸭割水浒。
因思带グ,便欲理篙橹。
翼然墨光亭,映望如两序。
紫柏憨山师,巾瓶昔游处。
说偈音落落,留题字举举。
奇哉天人师,旷矣云林侣。
交芦芦本空,墨光光正吐。
至今松下风,谡如听握麈。
步既周流,杰阁起廊庑。
却望园事穷,胜览撮步武。
岸树一磔量,楼榭屈指数。
江梅初服靓,桃李晨妆妩。
池满青荷盖,花稀丹枫补。
碧晕净如拭,红芳湿可取。
莺捎帘外花,鹤梳镜中羽。
天然界画尽,粉本在尔许。
凭栏指顾人,画笥亦收贮。
主人乐斯游,酌客笑煦煦。
君为南塘客,余忝东桥主。
且听醉后歌,共曳灯前舞。
画师谁郑虔,点笔有杜甫。
莫令何将军,寂寞笑吾汝。
死别逾星终,绝哭叹宿莽。
于公有令子,跌宕不莽卤。
胸破千卷书,手张百石弩。
撰述园亭记,甲乙次州部。
开张一两行,标题颂皇祖。
万骑羽林军,六飞龙山坞。
郁郁云林句,天葩播乐府。
树眉署嘉名,大哉非夸诩。
神笔挥银钩,天戈玉斧。
便殿虎文衣,吉日岐阳鼓。
三叹思整冠,循发手空抚。
揽笔泪绠縻,俯仰道今古。
缅惟盛明世,乾爻正九五。
东风恒入律,青云上干吕。
规矩用高曾,辈行袭组。
官营绛守居,私筑平泉墅。
草木咸清嘉,禽鱼并安堵。
药栏引仙鸡,花铃语鹦鹉。
流莺助管弦,立鹤列童竖。
良常醴不薄,于家酒方醑。
食单先子鹅,偏劝取鲂。
南食罗豪鲎,盘筵斗ХЦ。
燕赏穷朝昏,即事忘行旅。
相期问东家,惜别指南浦。
呜呼离乱余,周道泣禾黍。
六博天神负,一掷乾坤赌。
皮我须弥风,摆磨初禅炬。
珠宫决罘ぜ,琼台掘柱础。
长杨罢旌旗,御宿弛禁。
所至丧榆,伊谁保桑土。
金谷无飞灰,玉山有焦土。
砥室填粪壤,雕栏劈烧煮。
芳兰Θ作薪,嘉禾化为橹。
幸哉云林园,有子克干蛊。
华构尚言言,文石更楚楚。
林莺拣新枝,巢燕依旧乳。
前荣列琴书,中堂考钟。
巍然七日后,宁非神所与。
残生感物化,抚卷独延伫。
昔梦挂眉睫,新愁搅肠肚。
村居堂有秸,蓬门版为户。
窗鸡聊共谈,床蚁敢予侮。
拳曲盘木根,慵惰卧瓜窳。
昏花眼衤离,摇落齿龃龉。
井愁系腰观,杖喜过头拄。
策足定无津,藏书或有楮。
因君记景物,使我念燕胥。
流连郑谷幽,恻怆周原。
丰草下贡鬯,竹箭征集苦。
但谋白堕醉,焉用实沈诅。
闲看鼠盗瓜,忙笑狙贼芋。
灌畦野人能,种菜英雄腐。
怀哉燕鸡豚,及尔继酒脯。
莫笑溺人笑,还伤歌者苦。
整齐北户录,摒当上林簿。
它时重载笔,雒阳记园圃。
【秋日曝书得鹤江生诗卷题赠四十四韵】
老大归空门,沉心研内典。
钞解首楞严,目眵指亦茧。
诗筒如束笋,堆案不遑展。
虫蚀每成字,蛛网旋生藓。
今年中秋日,十轴粗告蒇。
暇日理素书,秋阳晒残卷。
鹤江一编诗,宛然在箧衍。
快读三四章,老眼霍如洗。
得意手欲笑,沉吟须尽。
君诗有远体,拂拭忌脓腆。
素心苦刻,烦嚣务裁扌前。
咏怀多短章,雅谈学古选。
么弦叶弧桐,清音自婉转。
乐府怀讽谕,定哀托微阐。
将希长庆风,庶遵仲初撰。
今体非繁{艹仍},蓄意聊拨遣。
望尘绝投献,当筵谢酬饯。
俗音忘平和,忄舀垭任乖舛。
雪山妙歌声,清净复柔软。
蔼蔼春空云,白衣见舒卷。
苍苍蒹葭水,绿波正清浅。
以此知其人,金寒泽有铣。
董帷繁露滋,郑圃冷风善。
徒步走秦州,单衣不装袢。
留滞嗤贾胡,高吟忘重趼。
叹息岐阳狩,怅望空同辇。
临洮牧马骄,渔阳突骑殄。
原庙仰衣冠,新丰忆鸡犬。
吟成嗌独哽,歌罢泪双泫。
吁嗟十年来,诗家炽坛。
甲自言尊,迹蹂互相践。
土龙惊ㄦ,涂车逞引。
枝叶争扯,糟ㄤ共沉湎。
独抱朱丝弦,褐被甘偃蹇。
视彼一吹,岂惜知音鲜。
嗟余老慵惰,词场罢。
无能立赤帜,为君署禁扁。
吟赏徒自知,婀向谁辨。
敢云过屠门,大嚼快永隽。
题诗刻苕华,聊用别需Й。
萧晨将戒寒,遗民在沟畎。
新诗何用多,残年共须勉。
君如终念我,一水会乘め。
荒村红豆庄,寒灯为君剪。
【大观太清楼二王法帖歌】
神霄天子恢皇纲,重镌阁帖焕宝章。
干戈久忘熙陵绩,图书欲压淳化藏。
侍书著摹换钩榻,太师京识新褫装。
太清危楼切霄汉,乙夜御览回虹光。
大观承平过星纪,宣和板荡垂靖康。
声明文物埽松漠,翰林子墨炎昆冈。
驼载唐碑失定武,毡裹周鼓残岐阳。
册府秘阁俱已矣,长沙戏鱼徒相望。
新绛澡笔改东库,亮字损本来摧场。
二府拜赐传掌故,三馆审定看堵墙。
良常新铭不在世,羽陵旧蠹余几行。
君从何处购此本,右军墨迹兼小王。
续帖真成廿卷羡,万签何似二本良。
墨华晶光出匮纸,笔阵折抹生锋芒。
晴窗临摹挟飞动,几展玩铺云肪。
裂文木直非剥损,痕银锭谁低昂?
从今鉴定归米薛,不收慰问嗤梁唐。
但看鸾翔与凤翥,焉用冷金并硬黄。
呜呼此本不易得,摩娑使我神惨伤。
自从京阙暗戎马,又使馆阁沦沧桑。
人间西清禁苑,天上东壁埋文昌。
橐驼交迹践竹素,牛马渍汗沉缥缃。
甲衣狼藉剔钿锦,炮车迸裂穷琳琅。
游家兰亭填爨下,褚摹禊帖掷道旁。
鲁公孝经麻姑字,儿童插标叫市坊。
卷轴遑恤三千富,款书宁数丈二长。
白麻何处博青缥,碧笺翻喜归黄肠。
奇哉一本独完好,岂无六丁下取将。
展卷俄惊标识改,开奁先嗅古墨香。
印缝无烦辨分剪,破体仍与论偏傍。
何年瓦官阁鸱吻,有客山阴搜屋梁。
玉躞金题重惜,褚妍欧怪空辉煌。
已堪唐陵比玉匣,重许汉室开珠囊。
伤心西升失至宝,漫眼东观欲发狂。
吾家圆印铭忠孝,长依书史缄箧箱。
作歌无才继石鼓,开笔载拜朝墨皇。
【题含光法师像二首】
莲子峰头说法僧,青松骨格鹤仪形。
何当兀坐看云汉,应与虚空共讲经○
讲罢清凉疏一回,西堂趺坐陷炉灰。
谁拈咬蚤家常话,忽漫天花下讲台。
【题画】
ベベ秋声卷白波,青山断处暮云多。
沉沙折戟无消息,卧看千帆掠槛过。
【燕子矶舟中作】
轻寒小病一孤舟,送客江干问昔游。
老有心情依佛火,穷无涕泪洒神州。
舞风矶燕如尾,吹浪江豚也白头。
水阔天高愁骋望,寻思但是莫登楼。
【金陵寓舍赠梁溪邹流绮】
第二泉流乳水腴,跳珠氵敕石润雕枯。
读书昔已过袁豹,纟由史今当继董狐。
金匮旧章周六典,玉衣原庙汉三都。
冶城载笔霜风候,还与幽人拜鼎湖。
【擢歌十首为豫章刘远公题扁舟江上图】
家世休论旧相韩,烟波千里一渔竿。
扁舟莫放过徐泗,恐有人从圯上看○
卯金之子有文章,太乙燃藜下取将。
百道光芒吹不尽,散为渔火照沧浪○
吴江烟艇楚江潮,濑上芦中恨未消。
重过子胥行乞地,秋风无伴自吹箫○
楚尾吴头每刺船,藏舟夜半事依然。
阴符三卷篝灯读,不及南华有内篇○
黯淡江山夜未晨,满天风露罨吟身。
只因牛渚舟中月,曾照千秋咏史人○
扁舟惯听浪淘声,昨日危沙今日平。
惟有江豚吹白浪,夜来还抱石头城○
曾向浔阳溯上游,错将九派恨江流。
越江何事仍回棹,不分樵风趁两头○
一棹延缘风露堆,洞庭木叶打头来。
隔船渔叟醉歌去,陪侍龙君夜宴回○
东皇太乙启朝晖,望拜船头露未。
莫笑渔家无法服,随身青箬绿蓑衣○
擢歌声断楚江烟,衤发衤グ倚足眠。
半夜欢呼看堠火,横江削荡渔船。
【顾与治书房留余小像自题四绝句】
峻テ瘦颊隐灯看,况复撑衣骨相寒。
指示傍人浑不识,为他还着古衣冠○
苍烟白发是何人,试问陶家形影神。
揽镜端详聊自喜,莫应此老会分身○
数卷函书倚净瓶,匡床兀坐白衣僧。
骊山老母休相问,此是西天贝叶经○
褪粉蛛丝网角巾,每烦棕拂拭煤尘。
凌烟褒鄂知无分,留与书堆伴古人。
【燕子矶归舟作】
不成送别不成游,脚气人扶下小舟。
作恶情怀思中酒,薄寒筋江怯登楼。
金波明月如新样,铁锁长江是旧流。
风物正于秋老尽,芦花枫叶省人愁。
【题画】
橹背指青山,浪打船头上。
曼声时一啸,聊答江涛响。
【题许有介诗集】
坛坫分茅异,诗篇束笋同。
周溶东越绝,许友八闽风。
世乱才难尽,吾衰论自公。
水亭频剪烛,抚卷意何穷。
【水亭承邓元昭致饩诸人偶集醉饱戏书为谢】
蓬池美荐冰醪,食指纷然动尔曹。
三叹何曾知属厌,八珍空复羡淳熬。
腹腴放箸烦偏劝,朐末堆盘笑老饕。
明日洗厨重速客,未愁萝卜旋生毛。
【桥山】
万岁桥山奠永宁,守祧日月镇常经。
青龙阁道蟠空曲,玄武钩陈卫杳冥。
坠地号弓依寝庙,上陵带剑仰神灵。
金舆石马依然在,蹴踏何人夙夜听?
【一年】
一年建号小朝廷,遗恨虚传覆典刑。
岂有庭花歌后阁,也无杯酒劝长星。
吹唇沸地狐群力,面含沙蜮鬼灵。
奸佞不随京雒尽,尚流余毒螫丹青。
【蕉园】
蕉园焚藁总凋零,况复中州野史亭。
温室话言移汉树,长编月朔改唐。
谀闻人自讹三豕,曲笔天应下六丁。
东观西清何处所,不知汗简为谁青?
【鸡人】
鸡人唱晓未曾停,仓卒衣冠散聚萤。
执热汉臣方借箸,畏炎北骑已扬ぎ。
刺闺痛惜飞章罢,讲殿空烦侧坐听。
肠断覆杯池畔水,年年流恨绕新亭。
【丁酉长至宿长干禅榻】
登台无笔可书祥,长至长干拜履长。
佛日也应添一线,岁华聊复记三阳。
灰飞玉吹禅火,月傍金轮助塔光。
夜静花宫喧鼓角,梦回肠断殿东廊。
【小至夜月蚀纪事】
蟾蜍蚀月报黄昏,冬至阳生且莫论。
飞上何曾为玉镜,落来那得比金盆。
朦胧自绕飞乌羽,昏黑谁招顾兔魂。
画尽炉灰人不寐,一星宿火养微温。
【至日作家书题二绝句】
至日裁书报孟光,封题冻笔蘸冰霜。
ヤ檀灯下如相念,但读楞严莫断肠○
松火柴门红豆庄,稚孙娇女共扶床。
金陵无物堪将寄,分与长干宝塔光。
【丁酉仲冬十有七日长至礼佛大报恩寺偕石溪诸道人然灯绕塔乙夜放光应愿欢喜敬赋二十韵纪其事】
空门至日拜空王,肃穆炉烟玉几旁。
是夜然灯多宝塔,此心祈见白毫光。
钟鸣围绕高低级,梵罢低徊左右厢。
良久下方仍黑暗,少焉东壁破昏黄。
科头老衲惊呼急,秃袖中宫指顾详。
昱曜乍看银色涌,晶荧谛视玉毫长。
一重栏明初地,半壁琉璃映十方。
钩锁金铺连白道,弥漫碧落隐红墙。
水晶宫阙遥分影,天汉星文暗助芒。
共说丹炉呈变幻,又言火树漾低昂。
似悬荔子银青色,欲落蒲萄紫翠瓤。
交络倩谁排帝网,铺舒那得截云肪。
露盘莹烛如移级,雕角搓挪欲差行。
斫树不愁伤玉斧,雨花还喜见金床。
红绡夜静香为界,白僧归月在廊。
舍利冥心观掌果,灯轮弹指敛毫芒。
长依慧火消灰劫,但倚光严入道场。
欢极身云都涌现,归来毛孔亦清凉。
帝心鸿朗开三宝,佛日弘明长一阳。
大地何曾忘玉镜?并天还欲理珠囊。
慈恩盛事人能记,乙夜斋宫每降香。
【橘社吴不官以雁字诗见示凡十二章戏为属和亦如其数】
刻画苍穹入杳冥,纵横碧落不曾停。
廓填地界成飞白,点染天池付杀青。
竺国西来翻旧译,燕然北去换新铭。
行间莫笑如乌合,风后亲传鸟阵经○
描画虚空自古难,故应落笔便阑珊。
问奇直欲凌霄汉,运帚真能刷羽翰。
嘹唳叫云愁曳白,连翩映日喜书丹。
弥天布皆文字,篆刻雕虫任汝看○
天门荡屡经过,凤翥鸾翔共揣摩。
飞过碧空真迹在,影留寒水草书多。
随身八法皆成永,破体双钩惯学戈。
为问世间摹榻手,砚凹作臼欲如何○
蝇头虿尾正纷纭,点缀天公赖有君。
飞上高堂谁掣肘,来迟长至好书云。
羽毛向晚援毫懒,指爪禁寒画肚勤。
最后一行余阿买,八分聊可张吾军○
阳九文章黯劫灰,帝令阳鸟捧书来。
笔过华顶初惊落,文到衡阳始却回。
天一诏将凫乙辨,三千牍为鹜行裁。
云飞莫叹孤翼,鸿业深资润色才○
劲骨丰翰信所如,长空匹练任铺舒。
风披汉檄追飞将,电抹边尘插羽书。
错落星文行墨里,整齐露布翰林余。
可知是物关兵气,莫指金天认鲁鱼○
岁岁随阳不畏冬,凭将咫尺写天容。
遮河负轮高掌,障日修罗避笔锋。
行布偏傍文历历,纡回剔抉语雍雍。
虞罗莫漫夸秦网,落翮还成大小峰○
龙汉分明纪历年,昭回文物上青天。
纷纷折抹违沙地,往往横斜避箭弦。
点画盘拿齐向日,画图罗缕总凌烟。
浯溪老笔谁能继?片石磨待尔镌○
鸿一画梵天初,雪后霜前散碧虚。
绝塞阵深戈夭矫,长门灯暗磔纡徐。
颂里黄麻帖,孔雀屏前红锦书。
故国飘零兄弟尽,上林尺素独愁余○
班联旧驻日华东,退次频惊羽风。
飞入冥冥常削牍,愁来咄咄亦书空。
衔芦大有挥戈兴,谋稻深惭识字功。
铁索银钩谁比并,千秋铭勒五云中○
中天神笔扫氤氲,体势蝉联诅楚文。
磊落数行前作队,参差一旅后能军。
钩挑白地黄沙断,栏界乌丝紫塞分。
下土临池皆侍从,不知谁策雁王勋○
迢遥中竺度恒沙,名句声中形影赊。
敢以羽群从八部,愿将爪力演三车。
行行数墨非忘指,字字回文欲贯花。
暂向曲江题塔了,雨成池畔是吾家。
【秦淮水亭逢旧校书赋赠十二首】
不裹宫妆不女冠,相逢只作道人看。
水亭十月秦淮上,作意西风打面寒○
妆阁书楼失绛云,香灯绣佛对斜曛。
临风一语凭相寄,红豆花前每忆君○
旗亭宫柳锁朱扉,官烛膏残别我归。
今日逢君重记取,横波光在旧罗衣○
目笑参差眉语长,无风兰泽自然香。
分明十四年来梦,是梦如何不断肠○
棋罢歌残抱影眠,冰床雪被旧因缘。
如今老去翻惆怅,重对残说往年○
瘦沈风狂可奈何,情痴只较一身多。
荒坟那有相思树,半死枯松绊女罗○
锁弓鞋总罢休,烛灰蚕死恨悠悠。
思量拥髻悲啼夜,若个情人不转头○
金字经残香母微,啄铃红觜语依稀。
新裁道服莲花样,也学雕笼旧雪衣○
贝叶光明佛火青,贯花心口不曾停。
侬家生小能持诵,鹦鹉亲歌般若经○
高上青天低下泉,邻家女伴似秋千。
金经半卷千声佛,消得西堂一穗烟○
水沉烟寂妙香清,玉骨冰心水观成。
弹指五千经藏转,青莲花向舌根生○
投老心期结净瓶,自消笺注讲金经。
诸天围绕君应看,共向针锋列坐听。
【和普照寺纯水僧房壁间诗韵徼无可幻光二道人同作】
古殿灰沈朔吹浓,江梅寂历对金容。
寒侵牛目冰间雪,老作龙鳞烧后松。
夜永一灯朝露寝,更残独鬼哭霜钟。
可怜漫壁横斜字,剩有三年碧血封。
【水亭拨闷二首】
不信言愁始欲愁,破窗风雨面淮流。
往歌来哭悲瞿鹆,莫雨朝云乐爽鸠。
揽镜每循宵茁发,拥衾常护夜飞头。
黄衫红袖今余几?谁上城西旧酒楼○
琐闱夕拜不知繇,热铁飞身一旦休。
岂有闭唇能遁舌,更无穴颈可生头。
市曹亲鬼争颅额,长夜冤魂怨镯镂。
狼籍革胶供一笑,君王不替偃师愁。
【示藏社介丘道人兼识乩神降语】
长干藏社结长期,雪柱冰棱扣击时。
横埽葛藤谈满字,细寻行墨问三伊。
并舟分月人皆见,两镜交光汝莫疑。
珍重天宫催结集,犍锥声已报须弥。
【腊月八日长干薰塔同介道人孙鲁山薛更生黄舜力盛伯含众居士】
白毫亲见相轮开,腊改嘉平绕塔来。
梵呗经声笼ㄆ角,ヤ檀香气结楼台。
千灯昱耀然罗刹,一雨霏微浣劫灰。
共作四禅天上侣,紫金光里首重回。
【秦淮花烛词四首】
宝马香车火树中,沉香甲煎燎霜空。
渡头花烛催桃叶,午夜秦淮一水红○
宝镜台前玉树枝,绮疏朝日晓妆迟。
梦回五色江郎笔,一夜生花试画眉○
冰弦三叠奏琴心,双舞胎仙和好音。
莫鼓人间求凤曲,远山那得似青琴○
翻罢阴符香篆阑,洞房银烛辟轻寒。
灯前壁上芙蓉色,总向金莲影里看。
【金陵归过句容柬临川李学使二首】
珠衣玉简出台端,丹笔抡材最汉官。
东箭采揉输贡尽,南金冶铸许身难。
秦时腊为茅家改,梁代云于岭上看。
驻节华阳冰雪候,朝元望拜七真坛○
临川诗笔藻图垂,才子于今擅总持。
楮叶莲华微妙理,红泉玉茗订新词。
定林旧隐霜筠老,片石寒山劫烧遗。
剩欲过从论剪烛,冰车辘与君辞。
【句容崇明寺登毗卢阁】
古寺嘉名金榜纹,毗卢杰阁瞰层云。
石城尚拥黄图势,茅岭仍回┇字文。
震旦山河终自在,须弥日月不曾分。
凭栏欲听人天语,树网风铃已报闻。
【投宿崇明寺僧院有感二首】
秋卷风尘在眼前,苍茫回首重潸然。
居停席帽曾孙在,驿客毡车左担便。
日薄冰山围大地,霜清木介矗诸天。
禅床投宿如残梦,半壁寒灯耿夜眠○
禾黍陪京夕照边,驱车沾洒孝陵烟。
周郊昔叹为牺地,蓟子今论铸狄年。
纶邑一成人易老,华阳十赉诰虚传。
颠毛种种心千折,只博僧窗一宿眠。
【金陵杂题绝句二十五首继乙未春留题之作】
淡粉轻烟佳丽名,开天营建记都城。
而今也入烟花录,灯火樊楼似汴京○
一夜红笺许定情,十年南部早知名。
旧时小院湘帘下,犹记鹦哥唤客声○
钏动花飞戒未赊,隔生犹护旧袈裟。
青溪东畔如花女,枉赠亲身半臂纱○
惜别欢留限马蹄,勾阑月白夜乌栖。
不知何与汪三事,趣我欢娱伴我啼○
别样风怀另酒肠,伴他薄幸耐他狂。
天公要断烟花种,醉杀瓜州萧伯梁○
抖擞征衫趁马蹄,临行渍酒雨花西。
于今墓草南枝句,长伴昭陵石马嘶○
顿老琵琶旧典刑,檀槽生涩响丁零。
南巡法曲谁人问,头白周郎掩泪听○
临岐红泪溅征衣,不信平时交语稀。
看取当风双蛱蝶,未曾相逐便分飞○
金陵惜别感秋萤,执手前期鬓易星。
君去我归分赠处,劳劳亭是短长亭○
丛残红粉念君恩,女侠谁知冠白门?
黄土盖棺心未死,香丸一缕是芳魂○
水榭新诗赞戒香,横陈嚼蜡见清凉。
五陵年少多情思,错比横刀浪子肠○
旧曲新诗压教坊,缕衣垂白感湖湘。
闲开闰集教孙女,身是前朝郑妥娘○
人亻疑阳秋家汗青,天戈鬼斧付沉冥。
赤龙重焰蕉园火,烧却元家野史亭○
闽山桂海饱炎霜,诗史酸辛钱幼光。
束笋一编光怪甚,夜来山鬼守奚囊○
杜陵矜重数篇诗,吾炙新编不汝欺。
但恐旁人轻着眼,针师门有卖针儿○
于一抠衣请论文,高曾规矩只云云。
老夫口噤如喑哑,梦语如何举似君○
卢前王后莫相疑,日下云间岂浪垂。
江左文章流辈在,何曾道有蔡充儿○
帝车南指岂人谋,河岳英灵气未休。
昭代可应无大树,汝曹何苦作蚍蜉○
挟弹探丸辇毂雄,老人望八臂生风。
夜深占月高冈上,太白今过第几宫○
面似桃花盛茂开,隐囊画笥日徘徊。
郎君会造逡巡酒,数笔云山酒一杯○
江左英姿自处囊,生儿亦号汉周郎。
碧笺黄纸疏窗下,映日钩摹大小王○
西佩心衔五世悲,饰巾祈死复何疑?
天公趣召非聊尔,一个唐朝宰相儿○
披发何人夜叫天?亡羊臧更堪怜!
长髯衔口填黄土,肯施维摩结净缘○
长干塔绕万枝灯,白玉毫光涌玉绳。
铃铎分明传好语,道人谁是佛图澄○
采药虚无弱水东,飙轮仍傍第三峰。
玉宸他日论班位,应次高辛展上公。
【读建阳黄帅先小桃源记戏题短歌】
未为武夷游,先得桃源记。
小桃源在幔亭旁,别馆便房列仙治。
黄生卜筑才十年,七日小劫弥烽烟。
山神<冒毛><毛>请回驾,洞口仍封小有天。
来奔窜冶城左,手持记诗揶揄我。
选胜搜奇在尺幅,食指蠕动颐欲朵。
彭之后武夷君,我是婆留最小孙。
包茅欲作干鱼祭,卧榻那容鼻鼾存?
老夫不似刘子骥,仙源但仗渔人指。
冯将此记作券书,设版焦瑕自今始。
君不见三千铁弩曾射潮,汉东弹丸亦如此。
●有学集卷九
○红豆初集
【题孟阳仿大痴仙山图】
(万历丁巳夏五月,余与孟阳栖拂水山庄。中峰雪崖师藏大痴仙山图,相邀往观。是日毒热,汗濯濯滴舆上,日落仍还。次日,孟阳忆之,作图,笔砚燥渴,点染作焦墨状,至今犹可辨也。去画时四十一年,孟阳仙去亦十五年矣。子羽偶从集上购得以示余。人世俯仰,不堪把玩。孟阳每拈《首楞严》中前尘影事一语,念之惘然,因作歌题其上。)
大痴老人游华山,白云氵翁起衫袖间。
玉箫声满车箱谷,抗手招邀竟不还。
孟阳不乐人间住,烧松点墨天都去。
三十六峰云海中,白月吴吟向何处?
爱画都于画笥探,湖桥东畔石城南。
每对山窗图粉本,更从禅榻仿浮岚。
纸上流年去无迹,笔端白汗犹堪滴。
故人风致剩残缣,老我颠毛比焦墨。
楞严影事不吾欺,落卸前尘午梦迟。
两翁执手仙山里,莫漫轩渠笑我痴。
【和些庵和尚补山堂歌】
床头双剑匣龙虎,绣涩悲吟养毛羽。
宵来光怪横甲兵,弥天倒写修罗雨。
柴门白浪平江湖,天宫巨峨地极孤。
闪电金蛇裂如线,忄党恍岂知天有无?
有人用管量天咫,我笑斯人梦梦耳。
山僧贻我补山歌,使我沉忧霍然起。
南条天高岭千叠,何人移置沙湾里?
长沙铜柱不曾腐,规外星辰九嶷补。
东海扬尘未移日,剩水残山何足数?
眼前突兀见此堂,摩空浴日开洪荒。
长歌仰视天苍苍,河曲智叟徒徨。
【送人还白门】
冒絮支床老病身,闭门消煞二分春。
经残自乞邻家火,客到聊除坐榻尘。
流水故依垂钓叟,桃花但引捕渔人。
秦淮旧日邀游侣,柳市镫船念我频。
【送萧孟还金陵】
鸡黍交期雪涕频,相看不语且沾巾。
须眉历落如吾友,谈笑分明见故人。
草白金陵吴殿月,花开铁柱晋时春。
西江朋旧如相问,破屋秋风剩此身。
【六安黄夫人邓氏】
铙歌鼓吹竟芳辰,娘子军前喜气新。
绣昔闻梁刺史,锦车今比汉夫人。
须眉男子原无几,粉黛英雄自有真。
还待麻姑擘麟脯,笑看东海再扬尘。
【秦淮花烛词十首为萧孟作】
柳市春风荡玉钩,香车宝马簇红楼。
凤箫声里秦淮月,偏照唐家紫绮裘○
花合花开昼夜知,圆生香树长新枝。
道人不解人间事,只道诸天花烛时○
桃叶初回阊阖风,圆方绣春红。
都人传说新妆好,分明出汉宫○
圆黄散黛笑倾城,眉妩何曾学画成。
十二珠帘春半卷,三山天下自盈盈○
泼墨摊书香每迟,斗茶才了又征诗。
清心玉映堪题品,林下风怀更有谁○
香奁申旦戒鸡鸣,欲觅封侯少妇情。
敕断侍儿歌子夜,洞房齐唱豫章行○
十五盈盈比莫愁,将雏一曲倚箜篌。
莫辞年少矜夫婿,珍重生儿字阿侯○
生儿那可不如孙,壁月枝总莫论。
娇小未知吴苑路,梦肠何事绕阊门○
绣佛幡前祝梦熊,金光夫妇宿因同。
朝来发临妆镜,早有明珠现髻中○
春浮春色在花前,汤饼筵开抱送年。
摩顶不须求宝志,老夫斟雉是彭○
吾家归佛长孙曾,名字都依日月灯。
最是两家繁种姓,不妨齐作白衣僧○
诗老才人各擅长,紫箫红锦竞催妆。
衰翁自分如三老,花烛诗中祝弄璋。
【戊戌中元寓僧舍毒热如坐甑中偶见王孟端画竹漫题二绝】
天地洪炉锻不休,赤乌夹日火云流。
谁将玉律回残纸,吹动琅万叶秋○
竹埤梧垣久陆沉,舍人泼墨尚萧森。
闲窗展卷如寻梦,遮眼犹馀一院阴。
【次韵酬觉浪大和尚】
谁云花果自然成?五百年来堕鬼坑。
师子野干同说法,土枭水母各齐盟。
灯于半夜传时密,月向千江落处明。
自古昆冈能辨玉,莫将燕石误题评。
【戊戌新秋日吴巽之持孟阳画扇索题为赋十绝句】
长日翻经谶昔因,西堂香寂对萧晨。
前尘影事难忘却,只有秋风与故人○
断楮残缣价倍增,人间珍赏若为凭。
松圆遗墨君应记,不是云即送僧○
参错交芦黯淡灯,扁舟风物似西兴。
每于水阔云多处,爱画袈裟乞食僧○
画里僧衣接水文,菰烟芦雨白纷纷。
看他皴染无多子,只带西湾几片云○
细雨西楼垫角巾,鬓丝香篆净无尘。
如今画里重看画,又说陶家画扇人○
落叶萧疏破墨新,摩挲手迹话沾巾。
廿年夜月秋灯下,无复停歌染翰人○
轻鸥柔橹幂江烟,橹背三僧企脚眠。
只欠渡头麾扇叟,岸巾指点泛江船○
春水桐江诀别迟,孤舟摇曳断前期。
可怜船尾支颐者,还似江千招手时○
一握齐纨扬劫灰,封题郑重莫频开。
只应把向西台上,东海秋风哭几回○
秋风廿载哭离群,泉路交期一叶分。
依约情人怀袖里,每移秋扇感停云。
【题吕天遗菊龄图】
青衫皂帽自盘桓,老圃秋容相向寒。
顾影不须嗟短鬓,黄花犹识晋衣冠○
甲子迁讹记不真,东篱花是老遗民。
茫茫四海山河里,剩得陶家漉酒巾○
秋花愁绝朔风尘,饮露冫食英蜕此身。
近日东郊难占籍,众香国里作顽民○
柴门低亚插篱新,长为寒花锁绿筠。
不比桃源在人世,春来勾引捕渔人○
碧梧枝下晚香花,风味依然故相家。
叹息五侯零落尽,南山萁豆邵平瓜○
半树梧桐小院阴,黄花几朵照清襟。
落阴闲淡人如菊,长向篱边养道心。
【题归玄恭僧衣画像四首】
莫是佯狂老万回,坏衣掩胫发齐腮。
六时问汝何功课,一卷离骚酒百杯○
周冕殷又劫灰,缁衣僧帽且徘徊。
儒门亦有程夫子,赞叹他家礼乐来○
紫殿公然溺正衙,又从别室掉雷车。
天公罚作村夫子,点简千文与百家○
骂鬼文章载一车,吓蛮书檄走龙蛇。
颠书醉墨三千牍,圣少狂多言法华。
【吴江吴母燕喜诗】
酒熟馀杭燕喜初,春盘入馔江鱼。
闲居赋里长筵早,野史亭前视膳余。
岁晚鸡豚存汉腊,夜阑灯火续班书。
史家他日贤明传,不道闺门即倚闾。
【元昭太史约过村庄却寄二首】
承明取次候花砖,醉月行春乐事偏。
金管却遗分韵客,银筝同上泛湖船。
相如旧赋青琴在,谢眺新诗红药传。
辛苦玉堂诸学士,上阳东去即登仙○
东山丝竹正骈罗,雒闲居意若何。
飞盖拥门停列炬,高轩夹巷候鸣珂。
诗成点笔羊何和,舞罢移灯赵李过。
我有烛花新酿酒,迟君同醉莫蹉蛇。
【戏题付衣小师】
宗门强盛教门微,讲席荒凉听众稀。
冷淡衙门图热闹,他家付拂我传衣。
【娄江谣五首】
赤丸宵伏白丸藏,片檄横飞不下堂。
柳市高楼闻夜语,桓东记取少年场○
退衙开卷一儒生,帘阁茶烟一缕清。
官烛夜阑铃索静,铜签遥应读书声○
扌叉衣上马绝飞埃,百石弓弦霹雳开。
千骑跨坊传炬火,使君海岸射潮回○
英年白气如虹,下马文章上马弓。
吴下儿郎应错认,周郎那复在江东○
皇天老眼讵茫茫,谁把民谣达上苍?
天若可怜穷百姓,便升州守做都堂。
【石镜】
石镜尘埋锦树空,珊瑚笔格卧墙东。
山喧海闹篱门外,燕乳莺啼环堵中。
授简儿看玄草白,饣盍耕妇插野花红。
香莲扁豆催诗好,还许排年饷老翁。
【送黄生达可归岭南】
门盈蛛网榻盈尘,有客经过缚帚新。
种菜自怜秋圃晚,看花犹说曲江春。
文章金马霜前泪,故旧铜驼劫后人。
记取荔枝香酒熟,盈尊寄我莫辞贫。
【后送达可】
秋水柴门执手辰,五羊南望重沾巾。
白杨萧瑟多良友,碧血轮有故人。
洗面不堪老泪,濯缨犹喜剩闲身。
明年再酿荔枝酒,更与松醪斗小春。
【孟冬十六日偕河东君自芙蓉庄泛舟拂水瞻拜先茔将有事修葺感叹有赠效坡公上巳之作词无伦次】
世间虚名巧相左,南箕北斗常欺我。
村庄自昔号芙蓉,窃红落紫无一朵。
况复西风卷浊浪,水浸篱门潮打座。
摊书仰屋百不耐,与君聊鼓西山柁。
我家丘垄拂水西,屏山镜水天所贻。
涧水悬流云浪叠,堤树回合虹霓垂。
丧乱奔波缺洒扫,负土誓墓心参差。
每惊秋风响松栝,常怀夜雨鸣棠梨。
佳城郁郁掩地,草木升长禽鱼滋。
彝陵沈灰息漂荡,陆浑新火回赫熹。
玄武中天遣环卫,神灯午夜悬灵旗。
万里黄山在何许,清秋白露空嗟咨。
与君瞻拜共沾洒,残生嬴得松楸在。
冯君拮据理菟裘,放我萧闲居畏垒。
新丰榆剪甾翳,平泉花果护蓓蕾。
枝撑蟹舍傍沧浪,摒挡渔庄听款乃。
癸亭夜月闻旧咏,丙舍朝阳发新彩。
炊饭胡麻正好种,酿酒菊花旋应采。
秋原落日耦耕孤,春野新晴饣盍耕待。
生涯於陵同灌园,世事麻姑问沧海。
夫负妻戴良可师,鹭侣鸥盟终不改。
是时小春十月天,万株红满千株颠。
白帝自夸冬藏富,青女不仗春工妍。
北斗朱旗互闪烁,炎光火伞相后先。
衣锦城中花尽醉,将军树上枝欲燃。
五百年来汉东国,山川文绣仍依然。
朱颜弥惜丹黄候,白头肯受霜风怜。
停车酌酒成一笑,坐觉妍暖回芳年。
白云丹枫晚逾好,夕阳重上西湖船。
【采花酿酒歌示河东君】
(戊戌中秋日,天酒告成,戏作《采花酿酒歌》一首,以诗代谱。其文烦,其辞错,将以贻世之有仙才、具天福者。非是人也,则莫与知而好、好而解焉。)
昔从武烈卜如响,许我美酒扶残年。
搜访征求越星纪,出门西笑终茫然。
长干盛生贻片纸,上请仙客枕膝传。
老夫捧持逾拱壁,快如渴羌得酒泉。
归来夜发枕中秘,山妻按谱重注笺。
却从古方出新意,溲和齐量频节宣。
东风泛溢十指下,得其甘露非人间。
琬琰之膏玄碧酒,独飨良恐欺人天。
请从酒国征谱牒,为尔罗缕辨圣贤。
劫初地肥失已久,上天饮树谁人取?
糟ㄤ熏酣沉世界,不解采花能酿酒。
采花酿酒谁作法?终古修罗是元首。
选择名花代曲ろ,搅翻海水归尊卤。
仪狄杜康非祖先,糟丘酒池等便溲。
此方本出修罗宫,百花百药为酒母。
云安曲米缩柘浆,庀治酒才须四友。
酿投次第应火候,揉和停匀倚心手。
回潮解驳只逡巡,色香风味无不有。
才倾郁烈先饱鼻,未泻甘旨已滑口。
岂同醇酎待月旦,不用新丰算升斗。
君不闻仙家烛夜花,花叶如瓶圆且洼。
花中酝酒泫瑞露,折花倾盏飞流霞。
又不闻西国葡萄浆,散花供佛上妙香。
狼藉万石羡大宛,珍重十斛轻西凉。
汉家百末歌郊祀,楚人桂酒朝东皇。
布兰切桂总殊胜,索郎皆寻常。
嗔妒不忧天帝责,业力更笑鱼龙忙。
它时杂林共游戏,还邀舍脂醉一觞。
是夕秋窗净如扫,银瓶酒香碧月好。
琼浆已扣蓝桥姝,油囊休贳馀杭媪。
开ド劝我倾一盏,驻颜熏髓胡不早。
举杯邀月复再拜,敬受天禄颂祷。
君不见东坡先生昔南迁,羁穷好事剧可怜。
黄州蜜酒惠州桂,再酿不就空流涎。
雪寺松黄但汤液,罗浮铁柱徒刻镌。
饼精面良亦长语,捣香筛辣非真诠。
尔时朝云正侍侧,袖手不与扶危颠。
老饕ヱ复尔尔,云蓝小袖宁无愆。
坡闻此语应喷饭,大笑索绝冠缨偏。
【勘雠憨大师《梦游集》累梦曹溪僧携卷册付嘱感而有作】
曹侯溪下水氵荧洄,一瓣心香度劫灰。
物象总凭九鼎铸,道场终待四依开。
明灯半夜言犹在,落月空江水不回。
坏衲短衣残梦里,十年猎队看椎埋。
【桂殇四十五首(有序)】
(桂殇,哭长孙也。孙名佛日,字重光,小名桂哥,生辛卯孟陬月,殇以戊戌中秋日。聪明勤敏,望其早成,作志传。毒痛凭塞,啜泣忍泪,以诗代之。效东野杏殇之作,凡七言长句十二首,断句三十三首。岁在屠维大渊献,如月二十五日蒙叟记。)
银轮丹桂剪枝枝,璧月新圆汝命亏。
世上无如为祖好,人间只有哭孙悲。
踏翻大地谁相报,叫断高天竟不知。
身似束柴怜病叟,拾柴空复羡鸦儿○
早知奄忽石麟徂,抱送何烦孔释俱。
七岁已看过项橐,九龄那得到扬乌。
锦楼未许传龙种,石镜何曾照凤雏。
衰白思公犹研北,空将秃笔架珊瑚○
杏殇那比桂殇悲,八桂林摧最好枝。
总是中原无独角,不应东国有长离。
驱乌画地标秦塞,骑竹朝天习汉仪。
临穴正如哀奄息,伤心岂独为家儿○
纨膏粱事事无,笔床砚匣与身俱。
字裁破体双飞白,书记他生一串珠。
满口阿呕皆讽诵,经心辟耳每奔趋。
寒窗避席更端处,灯火青萤闪坐隅○
庠序威仪长者同,佩Δ迁履好儿童。
夙生种性之无里,稚齿光阴研削中。
舍北空闲反蹋井,墙东辜负放鸢风。
可怜住世三千日,蠹死萤干一老翁○
鼠狱鸡碑不斗工,恰宜石室从文翁。
挑灯每自将膏续,吞纸何曾为腹空。
要约凤麟成伴侣,指麾飞走付沙虫。
针锋细字丛残纸,剩有寒芒上白虹○
玉雪肌肤额发青,秋堂自伴读书萤。
编摩楷正憎涂乙,嬉戏端详耻琢丁。
频窘塾师穷鸟迹,自搜蛮语演禽经。
与玄却羡杨家子,帝梦居然畀九龄○
月中田地久荒芜,顾兔重生信有无。
圆景即看今夕满,桂轮先报一枝枯。
红墙银汉倾愁雨,碧落金波写泪珠。
岂但中秋荒宴赏,何曾见月不嗟吁○
每忆扁舟出水村,牵衣挽袖笑迎门。
闻呼阿唯声如响,问字摩娑膝尚温。
阁笔栖床留入冢,把书升屋与招魂。
小楼厨角封题在,蛛网横斜澹墨痕○
七十长筵燕喜新,充闾先报石麒麟。
多生欠汝千行泪,此日抛予半个身。
往往凤凰伤短羽,家家豚犬竟长春。
呼天擗地都无分,回向空王证往因○
佛日为名本佛奴,临行大士数提呼。
业山夙昔从兹倒,泪海今生为汝枯。
香像衔悲频顶礼,金经扪泣重笺疏。
笔端舍利含桃许,凭仗光明度冥涂○
端正骑羊委佩绅,弓腰剑背肃称臣。
清除床席铺行殿,排设罗拜主人。
后报鸡鸣催出日,早时龙驭启清尘。
牵车仙仗应怜汝,玉几先教傍侍宸○
桂阙荒凉月辇欹,银轮天子眼迷离。
不知谁弄吴刚斧,砍断中央桂一枝○
老大嫦娥掩素帏,虾蟆金背任腾飞。
桂枝零落无人管,天上分明少月妃○
兔泣蟾愁天老悲,月宫树倒更攀谁?
秋风从此无才思,不为人间生桂枝○
扶头侧枕语流连,点漆双珠转然。
执手一呼吾去也,可知少别已千年○
阿婆手压桂花浆,桂酒先期酌桂郎。
酒熟可怜谁唤汝,开ド辜负满瓶香○
作意懵腾忍叹吁,不禁蜇鼻又沾须。
无多老泪宜珍惜,留取摩扌沙润眼枯○
古字新书日几番,一回瞥见一加飧。
攒花簇锦徒遮眼,嬴得长时吊泪痕○
寒灯残梦影徘徊,问汝因何去不回?
报道重湖限泉壤,孤魂无伴若为来○
铜山秋夜应霜钟,玉石昆岗余烬同。
蕙折芝焚如杀菽,空将白笔讼西风○
大野祥麟没网罗,破胎戕卵恨偏多。
天公自放Θ商手,反袂沾袍可若何○
桂子元从月地移,月圆如此桂何之?
而今剪纸为圆月,便是招魂背祝时○
黄鹤衔书便却回,金衣唼喋暂徊。
八年饮啄樊笼里,不是仙家肯下来○
肇锡嘉名自木公,悬弧便拟付彤弓。
桂宫迢递丹枝剪,姓氏长留在月中○
兔园挟咏绵蛮,寸管雕锼便不闲。
月窟天心怕穿漏,可能容汝住人间○
挥毫泼墨气如虹,鸾凤麒麟指掌中。
笑杀细儿矜乳臭,涂鸦蟠蚓号神童○
金天醉后事如麻,稷下雄谈噪井蛙。
可惜吾家黄鹞子,空余爪觜向黄沙○
征西堂构倚孙枝,琬琰流传述祖诗。
不道客儿先短折,八公草木也凄其○
抱子将孙婉晚同,家儿谐噱每匆匆。
如今笑口翻呜咽,谁复开颜唤阿翁○
中年埋玉涕沾巾,好友过从假喻频。
肠断松圆今隔世,平分老泪与何人○
神情秋水貌春风,乡里嗟吁羡圣童。
只有一般还其汝,书淫传癖类家公○
衰年坐膝爱儿驹,掩口抠衣负剑初。
不是雠书并解字,何曾轻挽阿翁须○
卧床犹自惜居诸,宛宛呻吟雒诵如。
定是重来驺鲁士,送行唯有七篇书○
童牙勤苦傍灯檠,文字因缘宿世成。
指点之无余习气,乐天犹自悔前生○
清明喘息一丝如,片纸亲身自洁除。
宋刻蒙求元学范,叮咛收拾几编书○
飞白双钩又八分,丹铅甲乙正纷纷。
针锋小字巾箱本,狼藉僮奴满陌焚○
绿沈湘管葬沉沙,五色斑斓梦未赊。
百道光华埋不得,冢中定有笔生花○
难字分标朱墨行,俗书钩剔正偏傍。
天家也要三仓学,召作修文最小郎○
庚寅劫火六丁然,绿字丹书运上天。
汝去笺书应乞与,绛云楼阁故依然○
玉府飞璋理汗青,绯衣趋召看新铭。
灵坛琼笈多多许,先问祗园百卷经○
谪来尘八星霜,归去仍依香案傍。
惊怪沧桑比人世,玉楼新记换良常○
团桂新宫月驾移,金枢玉兔整威仪。
白衣上直随青辇,长把王孙第一枝○
福城解唱善财歌,纩息熹微念补陀。
记取华严楼阁好,三生弹指一尘过○
花针兰菪拾来无,昼水残生恋鸟乌。
会得昌黎问天语,也应再拜谢玄夫。
●有学集卷十
○红豆二集
【己亥正月十三日过子晋湖南草堂张灯夜饮追忆昔游感而有赠凡四首】
弹指经过十九年,持螯把酒菊花前。
流光冉冉看棋去,往事腾腾中酒眠。
风伯讼随天醉判,井公博与帝争偏。
夜阑秉烛非容易,开口何辞一笑颠○
书阁清斋初度辰,祝筵酹酒最情亲。
贯花贝叶翻长寿,炊饭香粳请应真。
席上半嗟扬觯客,井边偏笑系腰人。
湖南舍北同春水,荡桨相过莫厌频○
迎门屐齿走儿童,一握欢声笑语中。
盘簇试灯春宴饼,帘喧留客石尤风。
金杯腊后轻浮碧,银树花前早放红。
梦里华胥光景在,未应恼杀白头翁○
蓝风劫雨过苍茫,安稳南湖旧草堂。
玉府珠林罗典籍,芝田蕙亩长儿郎。
残编鱼蠹春灯静,近局鸡豚社酒香。
有约延缘苇间棹,莫令余子问沧浪。
【酒逢知己歌赠冯生研祥】
老夫老大嗟龙钟,绿章促数笺天公。天公怜我扶我老,酒经一搜取修罗宫。山妻按谱自溲和,瓶盎泛溢回东风。世人糟ヱㄤ百不解,南邻酒伴谁与同?昔年尝酒别劲正,南薰独数松圆翁。此翁骑鲸捉月去,我久懵瞢四顾折简呼小冯。冯生经奇货,好事癖王聱叟略似侬。对酒开颜解欣赏,安详举杯徐俯躬。沾唇薄吭未忍咽,吮咀风味防匆匆。妙香纡徐染藏府,余甘次第回喉咙。一盏沉吟逾食顷,三杯缓酌过日中。沈冥似声闻酒,频申应记禅定功。旋触冷云灌香水,更收月魄开天容。停杯抠衣起再拜,贺我受天百禄邀神工。请君复坐三叹息,酒中知己今遭逢。不惜侧囊传谱牒,重与促席论从颂。自从兵尘暗天地,人世猿鹤并沙虫。糟丘一成废旧筑,酒泉列郡荒新封。上清玉册天厨酝,锡我送老仍送穷。老夫自哂为尊蚁,吾子何妨号酒龙。君不见宵来云月何ㄔ胧,箕风毕雨俱。天驷光芒直南斗,酒星荡漾临江东。共犁天田种秫稻,长穿井络传郫筒。莫辞酒户小,莫放良夜终。玻璃小钟更起数为寿,天街酒旗正闪缸花红。
【乳山道士劝酒歌】
乳山道士年八十,短褐蒙茸鬓萧飒。
早时才笔绿沉管,老去行藏青箬笠。
乱后蹙蹙无欢娱,呓语行歌自啜泣。
不为老景恋桑榆,不为儿孙谋捃拾。
仰天指画只书空,踏地<立令><立屏>每侧立。
南云北户眼泪枯,细柳新蒲衫袖湿。
唐衢哭世何梦梦,东方骂鬼常啧啧。
是时孟陬揆初度,祝筵酌酒宾朋集。
门生扶老舁蓝舆,山僧好事送米汁。
当头荷鼓占角芒,挂壁龙泉看锈涩。
劝君开口尽一觞,听我长歌解于悒。
君不见修罗酿海作酒浆,规取日月为耳。
手撼须弥尾掉海,擎云把日孰敢当。
刀轮飞空海水赤,五丝系缚善法堂。
藕丝孔中遁刺促,八臂千手嗤强梁。
又不见太行王屋高万仞,愚公面山苦其峻。
子子孙孙誓削平,帝遣夸蛾助除粪。
穆满南征从此归,翟道径绝骋八骏。
灵胡仙掌如等闲,河曲智叟空目瞬。
人生变化良纬纟画,蛤水蜣丸量寸尺。
夸父策杖追日轮,竖亥徒步算八极。
鲁连细儿黄鹞子,爪觜雄夸帝秦客。
咸阳喑哑避赤符,天帝愕眙寝金策。
我昨南游浮洞庭,具区粘天社橘青。
泾水瞥见征旗闪,朝那复报战血腥。
灵虚凝碧张广乐,珠宫贝阙新铭。
钱唐破阵乐舞阕,两耳轰轰喧震霆。
龙宫宴罢天欲白,回车却过蔡经宅。
天厨行酒正初筵,金盘麟脯取次擗。
麻姑鸟爪向余笑,人世茫茫抵博易。
漫道东瀛已三变,又见蓬池浅于昔。
劝君酒聊从容听我长歌曲未终。
长绳何当系白日,漉囊那可盛春风?
谁驾青牛逢富媪?谁骑白雀欺刘翁?
苍鹅崇朝起池水,杜宇半夜啼居庸。
铜人休嗟冶新铸,铜驼会洗尘再蒙。
主称未客既醉,蕙叶多碧桃花红。
鸡窠叟,鹤发翁,且办一醉莫恼公。
伸腰坦腹春睡足,九阳旭日高禺中。
【送南云和尚】
鹑尾旄头道路艰,江干吹笛泪潸潸。
芒鞋露肘朝天去,败絮蒙头乞食还。
故国乌仍啼楚幕,中原鹿正走秦关。
崆峒仙仗无消息,万里军持且未闲。
【载花易书诗赠泰和杨弱生】
载得名花换异书,章江一棹好春余。
花如姹女辞金屋,书比黄衣下玉除。
青镜瑶芳嗤换马,碧山芸草唤焚鱼。
新书塞屋花仍放,载酒争过杨子居。
【赠同行康孝廉】
青帘乌帽孝廉船,载酒移花共溯沿。
长日素华凭几看,秋风湘帙对床眠。
众香国里分香去,群玉峰头插玉旋。
烟棹却回图画好,有人吟望指登仙。
【己亥夏五十有九日灵岩夫山和尚偕鱼山相国静涵司农枉访村居双白居士确庵上座诸清众俱集即事奉呈四首】
四众诸天拥道场,迢然飞锡指江乡。
茆堂忽漫移莲座,老衲何曾下石床。
心月有光都映澈,身云无地不清凉。
新炊自罨田家饭,应供居然发众香○
缁衣二老度清流,淡泊儒门未许收。
岂有竖拳诃李渤,但闻开口唤裴休。
三灾风火留青钵,七日人天护白头。
十卷首楞消后夜,鸡鸣新报五更筹○
江村炎日法筵清,谡谡松涛洒面生。
忍草随风承语软,莲花裁服着身轻。
金轮影里乌三足,宝月光中鹤一声。
拂水灵岩云似带,招寻那复限牛鸣○
妙莲花界自圆成,法海何因起墨兵。
少分观天知眼阔,多生持地学心平。
螟地旷当街叫,蛮触人饶画角争。
放箸与君同喷饭,须弥卢顶一萤明。
【题荷花画扇五首】
春风桃李花,盈盈在何许?
荷花是可人,作侬好伴侣○
莫倚莲花语,将侬去比他。
只应不解语,人唤是莲花○
生年惯娇疾,不记侬生日。
五月荷花荡,倾城为侬出○
漫说莲花国,莲花国在西。
生来并娇小,同住若耶溪○
镜里莲花面,冯君自看取。
莲花不生须,那得生莲子。
【戏咏雪月故事短歌十四首】
(康乐言:天下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者难并。中秋脚病,伏枕间,思良辰美景无如雪月。此中乐事可快心极意者,古今亦罕。寻绎各得七事,系短歌以资调笑。若山阴、蓝关之雪、牛渚、赤壁之月,不免寒饿。虽可清神濯骨,今无取焉。庚子中秋十三夜书。)
△周武王
赤乌横飞王屋热,流光化作十丈雪。
祝融河伯来会朝,共踏同云奉玉节。
把旄仗钺谁最强?师臣百岁方鹰扬。
应怜风雪垂竿夜,独守丹书渭水旁。
△穆天子
黄台高丘夜飞雪,白云西没瑶池碣。
草泽茫茫猎银海,万里玉门断车辙。
黄竹歌残八骏催,化人只解揽祛回。
还冯雪岭看两极,却上中天千仞台。
△宋太祖
香孩儿占银世界,滕六漫天作狡狯。
赵家点检席帽来,扶头学究迎门拜。
江淮荡扫闽广灰,不敌锁寒酒一杯。
最是五龙酣睡客,梦中失笑堕驴回。
△蔡州夜捷
蔡州夜雪严城,马牛毛缩贼徒醉。
天兵半夜缚元凶,悬弧城中但愕眙。
军声鹅鸭总如雷,昭陵汗马蹴雪回。
相公振旅堂堂去,日照潼关四面开。
△谢家咏雪
谢家庭除香雪洒,玉树芝兰斗佳冶。
柳絮因风绝妙辞,何烦丝竹供陶写。
风流宰相中年时,哀乐应防儿女知。
拥炉闲话淮淝事,还想东山一局棋。
△龙门赏雪
龙门雪飞归骑缓,相公传呼且莫返。
厨传烟中续续来,歌姬促坐燕玉暖。
花宫漏残金缕歌,此际重城铃索过。
琼窗玉户沉沉处,三尺屏风乐事多。
△宋子京修史
玉堂夜雪清如水,丽竖远山夹几。
貂冠翠被宫锦袍,摩娑银管修唐史。
烛花舒光墨涌波,暖寒双进金叵罗。
回看青简还自笑,兰台蚕室当如何。
△月宫游
银桥平砌金波路,银河一带如绳渡。
太真却妒窃药人,月宫不肯多时住。
霓裳拍序慢回波,三郎画肚记来多。
月中天子莫懊恼,天上曾闻窃九歌。
△嵩岳嫁女
仙家花烛世希有,书生相礼群真后。
嵩山移作桂轮宫,烛夜花倾数巡酒。
莫道人间隔几尘,市朝陵谷颇相闻。
开元天子来何晚?为敕龙神荡氛。
△西园公宴
邺中公子敬爱客,飞盖追随共茵席。
丹霞明月照羽觞,良夜高吟戛金石。
游宴差池岁序惊,陈王多暇最关情。
鱼山月似西园好,独向寥天写梵声。
△庾公南楼
武昌城楼月如雪,庾公高兴中宵发。
城下江流照碧波,犹带胡床晋时月。
南戒江山半壁新,月华应不染边尘。
晋阳夜月重围后,也有登楼清啸人。
△洞庭拣橘
龙头画船载清票,李娟张态歌喉少。
回塘十里接包山,一曲霓裳铺未了。
五宿澄波皓月中,玻璃地界水晶宫。
海山深锁君知否?近岸还防引去风。
△西厢记
由来张宿天河下,鹊桥近倚蒲东舍。
一联花影拂墙诗,千秋明月西厢夜。
双文薄命莫咨嗟,至竟天工不算差。
纵是杨妃会倾国,何曾桃李不开花。
△李牟烟竹笛
老蛟横笛山河断,吹破李牟烟竹管。
乖龙耳鳌足僵,杨子江心月如浣。
余音寥亮度吴关,白翎海青飒沓还。
会须重截龙吟竹,劈裂秋风木叶山。
【续得二事·威宁海】
牙帐烛红雪如许,打番夜卒扌叉衣语。
金杯玉勒赏未足,笑指双鬟将劳汝。
边笳烽火公自夸,宵来背痒知谁爬?
威宁海子新封好,重拥妖姬醉雪花。
【续得二事·棋盘街】
天街白月净如扫,元相入朝银烛早。
停车啸咏解朝衣,禁钟欲动天门晓。
阁道崩辇路倾,玉堂佳话感升平。
竹沙芦月江村夜,历乱渔灯似火城。
【徐元叹劝酒词十首】
皇天老眼慰蹉跎,七十年华小劫过。
天宝贞元词客尽,江东留得一徐波○
项背交游异世尘,衣冠潦倒笔花新。
后生要识前贤面,元叹今为古老人○
群少惊才互击摩,美名佳句竟如何?
倡楼乐府传多少,听取双鬟第一歌○
半是哦诗半治魔,沉沉花漏转星河。
句中烹炼焦牙种,炼出新篇当羯磨○
断袖分挑记啸歌,沈侯忏谢六时过。
香消睡足温残梦,比较人间好梦多○
吴侬每诧好冠非,循约偏嗟短发稀。
只有莲花消瘦服,秋来仍是芰荷衣○
酒海花枝梦断余,鱼枯削恐难如。
泠淘净肉家常饭,不用门生议蟹○
眢井荒台愁杀侬,巢车无那老扶筇。
新蒲近入灵岩社,共哭山门日暮钟○
落木庵空红豆贫,木鱼风响贝多新。
长明灯下须弥顶,雪北香南见两人○
瓜圃秋风嘉会成,邻翁泥饮款柴荆。
残灯冷笑人间事,白帝仓空石鼓鸣。
【觉浪和尚挽词八首】
(予与浪丈人武林邂逅,契在忘言。吴苑睽违,迹同交臂。俄闻顺世早已隔生,叹夜壑之负趋,感晨钟而深省。刹竿却倒,智镜云亡。斯世如长夜之熄灯,伊余如跛人之夺杖,未能免俗。敬制挽词以哭吾私,非谁为恸云尔。)
云心洒落鹤身轻,觌面真令水观成。
莫道三生隔眉宇,琉璃白月自分明○
石室分筹了未曾,雀喧鸠闹正懵腾。
恰如墨月昏黄候,吹灭龙潭一纸灯○
踏翻大地搅长河,一苇横江也较多。
解道廓然无圣句,依然平地自生波○
锡杖条衣挂影堂,西斋依旧一炉香。
赵州未会安闲法,尚倚山门见赵王○
骤雨沈灰劫未穷,长干一夜起岚风。
诸天比岁频垂泣,细雨如丝只为公○
智海波腾识浪奔,溪藤海墨总澜翻。
扌叉衣辞众跏趺去,才显毗耶不二门○
须弥拍碎信乾坤,曾向龙湖彻底论。
谁复夜阑闻软语?空余落月似金盆○
宗眼相期订汗青,五花重理五枝灯。
伤心僧宝冯谁续,也似人间野史亭。
【灵岩方丈迟静涵司农未至】
台扉春浅日初迟,接足高僧晏坐时。
丈室祗应禅老共,琴台只与片云期。
梅横缟袂迎人笑,鹤曳玄裳入梦疑。
凝望空庭指顽石,两人心迹有君知。
【灵岩呈夫山和上二首】
经年期约访花宫,一坐浑如小劫终。
厌呓语言残梦后,欠呵情绪薄寒中。
方嗟下界初禅火,又感空门四树风。
月落长明灯焰焰,夜阑独向さ廊红○
一入香林与世分,杖藜侵晓过层云。
日光下塔穿岚气,池影摇窗划浪纹。
大地忽生应置答,诸天退位可相闻。
片云只在琴台畔,迎笑亭前举似君。
【锡山云间徐叟八十劝酒歌】
此翁轻侠少无比,白马黄衫贱纨绮。
千金借客柳市中,一曲娇歌笛床里。
老来入道学闭关,缚屋看云惠锡间。
看尽浮云变苍狗,云忙不似此翁闲。
今年八十尚抖擞,百八数珠不离口。
僧窗打睡斗鸡人,佛火桃灯臂鹰手。
我亦明年钓渭期,为君先唱寿筵词。
大家挣札双眉眼,看取蓬莱水浅时。
【周安石七十】
梵行儒风共一家,条衣丈室似毗耶。
青莲池养新函蕊,紫柏林披旧贯花。
长日经声停院竹,清秋佛火净窗纱。
寿觞且醉油囊酒,劫日何曾算岁华。
【后秋兴八首】
负戴相携守故林,翻经问织意萧森。
疏疏竹叶晴窗雨,落落梧桐小院阴。
白露园林中夜泪,青灯梵贝六时心。
怜君应是齐梁女,乐府偏能赋藁砧○
丹黄狼籍鬓丝斜,廿载间关历岁华。
取次铁围同血道,几层银浦共仙槎。
吹残别鹤三声角,迸散栖乌半夜笳。
错忆穷秋是春尽,漫天离恨搅杨花○
北斗垣墙暗赤晖,谁占鹑鸟一星微?
破除服珥装罗汉,减损盐饷飞。
娘子绣旗营垒倒,将军铁槊鼓音违。
须眉男子皆臣子,秦越何人视瘠肥○
闺阁心县海宇棋,每于方系欢悲。
乍闻南国车攻日,正是西窗对局时。
漏点传稀更鼓急,灯花驳落子声迟。
还期一着神头谱,姑妇何人慰我思○
水击风搏山外山,前期语尽一杯间。
五更噩梦飞金镜,千叠愁心锁玉关。
人以苍蝇污白璧,天将市虎试朱颜。
衣珠曳绮留都女,羞杀当年翟班○
归心共折大刀头,别泪阑干誓九秋。
皮骨久拌犹贳死,容颜减尽但余愁。
摩天肯悔双黄鹄,帖水翻输两白鸥。
更有闲情搅肠肚,为余轮指算神州○
全躯乱世若为功,架海梯山抵掌中。
漫许挥戈回晚日,几时把酒贺春风。
墙头梅蕊疏窗白,瓮面葡萄玉盏红。
一割忍忘归隐约,少阳元是钓鱼翁○
临分执手语逶迤,白水旌心视此陂。
一别正思红豆子,双栖终向碧梧枝。
盘周曲角言难罄,局定中心誓不移。
归院金莲应慰劳,纱灯影里泪先垂。
●有学集卷十一
○红豆三集
【辛丑二月四日宿述古堂张灯夜饮酒罢有作】
神居仙治气葱茏,山槛云兴阑响中。
东夏衣冠余白发,西台堂构又春风。
架披缃竹标黄白,杯压蒲萄泛碧红。
从此经过无信宿,书庄酒库总相同○
地天雾画冥冥,斋阁清晨拜六经。
隐几新声干律吕,萦窗古字照丹青。
文嗤写豕都疑亥,学笑冫食鱼每食丁。
惭愧师丹老多忘,贝多叶里读书萤○
繁华第宅太平时,山满高楼夜宴迟。
醉倒绿窗宾作主,笑喧红袖祭为尸。
重帘劝酒鹦哥语,促坐分甘燕子窥。
弹指昔游今四世,当筵引满复何辞○
春寒料峭管弦清,坐看人间沧海更。
乐阕龙宫催急鼓,歌穿鱼钥出重城。
电骁云北天舒笑,月转花西帝解酲。
狂杀婆留老孙子,醉看牛斗到参横。
【读豫章仙音谱漫题八绝句呈太虚宗伯并雪堂梅公古严计百诸君子】
重城珠翠照沟,玉树歌声荡玉钩。
明月二分都卷去,误人残梦到扬州○
别去腾腾只醉眠,三杯天酒半龛禅。
江风吹落仙音谱,似佛修罗琴上弦○
牡丹亭苦唱情多,其奈新声水调何?
谁解梅村愁绝处?秣陵春是隔江歌○
云蓝小袖尽倾城,逐队灯前谢小名。
莫道扫眉才子少,墨兵酒海正纵横○
舞艳歌娇烂不收,南朝从此果无愁。
笑他寂寞新亭客,掩面悲啼作楚囚○
红筵绿酒竞留春,臂弓鞋一样新。
银烛有花还解笑,风光偏赛白头人○
花落花开只一晨,判将嚼蜡抵横陈。
《九歌》本是人间曲,天上何曾爱二嫔○
游丝白日忽成岚,柳絮春风故作憨。
寄与多心经一卷,色空空色任君参。
【孙郎长筵劝酒歌】
人间何处开笑口,愦闷试问黄衣叟。
乌黔鹄白谁使然,鼻竖眉横亦希有。
君不见彭孙子八十翁,头童鬓秃两耳聋。
客来称寿百不应,反踢蹀惰追儿童。
又不见孙郎三十英妙年,兰成射策争先鞭。
华堂高会称燕喜,撞钟伐鼓开长筵。
长筵锦绣裹吾谷,对酒西湖泛晴渌。
褒衣宿素撰致语,小队云蓝度新曲。
主人燕客露未,千金为寿征歌诗。
满堂词人齐授简,老翁曳杖前致辞。
君家门第不可当,青油畅毂画省郎。
迩来科名尤ピ赫,彝陵潮来塔放光。
毳帐前头海子侧,潼酒驼羹赐颜色。
柏梁笔札传拂庐,槐木音声动乡国。
东门铜狄不相待,麻姑筵前见桑海。
燕山马角可怜生,杨州鹤背知谁在?
天关海口未通津,银海又报生埃尘。
渔阳白雀自宾主,鱼凫杜宇犹君臣。
江村夏冰冬起电,东邻田父额生角。
诅神何用凭实沉,骂鬼只应倩方朔。
春光淡沱春寒轻,春女如花春酒盈。
一杯便可邀常醉,一笑何妨喝月行。
如此郎君如此老,黄发青春各言好。
寻花长与莺燕群,酿酒莫被鱼龙恼。
为君长谣劝酒歌,老颠欲裂舞婆娑。
即看红豆花开候,恰是蟠桃一度过。
【吁嗟行走笔示张子石】
君不见程孟阳,诗名粉绘垂琳琅,松圆一А掩寂寞,孙枝两叶悲流亡。又不见程善长,布衣侠骨今无两,佣保杂作购童稚,新安江头命孤桨。是时春寒雨飘萧,天容人意俱无そ。通眉长爪犹在眼,陈根绝哭不可浇。练川故人望眼劳,冲泥扶病来崇朝。摩顶执手心郁陶,口推脱粟身解袍。喜心翻倒转呜咽,迷离老眼随风飚。吁嗟乎!丹阳朋旧不可得,胜华通子谁省识?白刃有客献伯禽,青山无人吊太白。老夫髦矣徒叹息,天地兵尘尚逼塞。桃花照眼泪沾臆,且持村酒劝子石,一为歌行歌主客。
【梅公司马枉访江村赋诗见赠奉答二首公以午节归里为远山夫人称寿故次首及焉】
豹尾追游四十春,铜驼金马总成尘。
谁怜短发今宵客?还是长安旧雨人。
门第何须问豚犬,衰残无复画麒麟。
荒村剪烛浑如梦,赢得天涯白首新○
石榴花绉柳缫丝,晕碧裁红燕喜时。
五日宫中长命缕,数峰江上远山眉。
含桃写似朱唇色,萱草描如翠黛姿。
闻道麻姑约相过,馀杭媪拟助天酾。
【为陈伯玑题浣花君小影四首】
嫁得东家十五余,莫愁湖水浣花如。
薄装自制莲花服,礼罢金经伴读书○
杜曲湘兰日暮云,桃根桃叶自殷勤。
琴心三叠将雏曲,不唱前朝白练裙○
生来形影镇相亲,画里春风掌上人。
含睇分明又疑笑,休教错莫唤真真○
一掷丹砂变海田,麻姑纤手故依然。
老来梵志余长爪,传语方平莫浪鞭。
【山阴王大家玉映以小影属题敬赋今体十章奉赠】
季重才名噪若耶,缥囊有女嗣芳华。
汉家若采东征赋,彤管先应号大家○
劫火烧焚玉不枯,鲛人啜泣总成珠。
居然扌垂罗女,写入长康举案图○
越绝何人说扫眉,于今才子是西施。
采莲溪畔如花女,齐唱吟红绝妙词○
临河残帖妙通神,放笔能开桃李春。
传语山阴王逸少,王家自有卫夫人○
镜中金翠倩谁知?镂月裁云是画师。
西子湖头貌西子,才看点笔已迷离○
薄妆堕髻步迟迟,怀古巡檐自咏诗。
忽漫漏天风雨急,青藤旧馆哭天池○
过雨溪山泼墨浓,清琴徐拂半床风。
那知浅绛轻绡里,身在陶家画扇中○
双蛾横黛远山偕,引镜云霞蹙髻钗。
指点剡中眉眼在,老夫何用办青鞋○
老病抠衣再拜难,锦帷初卷佩珊珊。
如何省识春风面,博一金钱便与看○
云容月魄许题名,健笔难夸老更成。
拂拭霜纨凭授简,敢将平视抵刘桢。
【为范郎戏题妓馆二首】
芊眠春草卧银瓶,一曲扶头酒未醒。
吴越山川谁管得?此中先筑语儿亭○
素手亭亭雪藕丝,荷风茗碗助催诗。
老怀自笑无凭准,昨日冯家哭画眉。
【走笔赠祝子坚兼订中秋炼药之约】
昔闻汉祝生,厉节希史鱼。
抗论柱监铁,彼哉桑大夫。
子坚岂其后,席帽北上书。
叫呶银台门,奋臂叱庸奴。
朝右咸缩舌,投劾归寒庐。
读书金华山,抱膝候皇虞。
邂逅古仙人,校以青囊书。
采掇草药精,烹炼投冰壶。
壶中药涓滴,可以苏寰区。
上医在医国,何事公与孤。
我老逼耄耋,藉子润雕枯。
兰江一棹来,十载抒郁纡。
饮我香草露,一酌炎除。
太息语子坚,火云蒸八隅。
天地如笼甑,雩舞空嗟吁。
我闻华元化,心孔察锱铢。
脾腑或半腐,处药为栉梳。
悲哉今世人,心脾烂无余。
车上徒悬蛇,束手将何如?
子坚向天笑,仰视飞鸟徂。
相期八九月,访我红豆居。
白月正中秋,玉盘承方诸。
我家虞山侧,药草多于蔬。
自从虞仲来,采药皆仙儒。
我埽乌目云,候子双飞凫。
庶彼淳于斟,于焉逢慧车。
【为武伯题家庆图】
严家门馆经迟暮,一弹指顷三世度。
眠看武伯放鸢时,膝前又列双珠树。
老人大父射游群,历历遗踪话日曛。
此翁未便呼彭祖,也是人间李少君。
【遵王敕先共赋胎仙阁看红豆花诗吟叹之余走笔属和八首】
草木为兵记岁华,平泉花木尽泥沙。
未应野老篱前树,涌出金轮别种花○
花房交络带香缨,窃白轻黄晕不成。
记取中央花藏处,流丹一点自分明○
寂历香尘界画帘,小阑绨几供香严。
算他红白闲桃李,都与儿郎插帽檐○
红豆春深放几枝,花神作意洗妆迟。
应知十二年渲染,只待催花数首诗○
香海花依小劫赊,也将花劫算尘沙。
夜摩天上人应笑,谁放人间顷刻花○
金尊檀板落花天,乐府新翻红豆篇。
取次江南好风景,莫教肠断李龟年○
老去羞花懒赋诗,扌弃将才尽为人嗤。
车中大有司花女,愁绝吟红阁笔时○
却恐明年花信迟,都将好句定花期。
春工解道能雕刻,一瓣应标一句诗。
【丁老行送丁继之还金陵兼简林古度】
西风飒拉催繁霜,江枫落红岸草黄。
丁老裹粮自白下,贺我八十来江乡。
千戈满地舟舰断,五百里如关塞长。
阖闾城上昼吹角,宫清庙围棋枪。
黑风愁云暗天地,飞雁不敢过回塘。
况闻守伐连下邑,埘鸡篱犬皆惊惶。
江村别有小国土,嘉宾芳晏乐未央。
撞钟伐鼓将进酒,停杯三叹非所当。
汉东孙子今为庶,罗平妖鸟纷披猖。
碧天化日在何许?三千那得花满堂。
丁老执杯劝我饮,请开笑口毋傍徨。
我家添丁号长耳,三岁只解呼爷娘。
公今儿女并玉立,开筵逐日分辈行。
已看令孙就东阁,更有快婿升东床。
维摩天女并潇洒,木公金母相扶将。
彭城老祖年八百,曾孙八十真儿郎。
赵州明年始行脚,太公满百方鹰扬。
庭前红豆旋结实,蟠桃一颗公初尝。
且垂双眉覆尘,共撑老眠看沧浪。
我闻拊髀起称善,大笑敬举君之觞。
酒酣摩腹订要约,百岁未满须放狂。
古人置酒便称寿,何待燕喜吹笙簧。
老夫顽钝未得死,南郊正报垂星芒。
明年清秋再过我,扌叉衣拍手谈沧桑。
乳山道士八十二,头童眼眵学力强。
桐城方生年五十,诗兼数子格老苍。
二公过从约已宿,间阻正苦无舟航。
归携此诗共抵掌,相顾便欲凌莽苍。
君如再鼓京江柁,方舟定载林与方。
【读方尔止涂山诗藁却寄二十韵】
桐城方尔止,能诗称国手。
贻我《涂山诗》,声价重琼玖。
束笥多卷帙,插置架上久。
寒宵偶摊书,光怪惊户牖。
波澜独老成,健笔自抖擞。
我欲起逐之,行间字飞走。
良恐病掉眩,定睛更扶首。
未知诗人中,复有此人不。
来书许过我,风雅细分掊。
子已办春粮,我亦戒剪韭。
老人苦昏耄,旧学忘谁某。
恐如赵李徒,别字剔吾丑。
此罪亦易科,罚墨水一斗。
举世扇俗学,足迹竞翻风。
吾衰苦无徒,单孑犯蝇丑。
誓将埽坛,属子执尊卤。
恐以我累子,欢呶起群嗾。
此诗亦戏耳,用意或不苟。
未得会子面,请先指其口。
相见勿论文,但饮杯中酒。
【古诗赠新城王贻上】
风轮持大地,击为风谣。
吹万肇邃古,赓歌唐尧。
朱弦汉魏,丽藻沿六朝。
有唐盛词赋,贞符汇元苞。
百灵听驱使,万象穷锼雕。
千灯咸一光,异世咸同调。
彼哉讠戋讠戋者,穿穴分科条。
初盛别中晚,画地成狴牢。
妙悟掠影响,指注阙厘毫。
瓮天醯鸡覆,井穴痴猿号。
化为劣诗魔,飞精入府焦。
穷老蔽屋,不得穿寥。
正始日以远,词花杂莠苗。
献吉才雄骜,学杜ㄤ糟。
仲默俊逸人,放言訾谢陶。
考辞竞嘈,怀响归浮漂。
江河久壅决,<厂晷>亦腾嚣。
么弦取偏长,苦调搜啁噍。
鸟空而鼠即,厥咎为诗。
丧乱亦云,诗病不可瘳。
譬彼膏肓疾,传染非一朝。
呜呼杜与韩,万古垂斗杓。
《北征》《南山》诗,泰华争。
流传到于今,不得免傲嘲。
况乃唐后人,嗤点谁能跳?
穷子抵尺璧,冻人裂复陶。
熠耀点须弥,可为渠略标。
昌黎笑群儿,少陵诃汝曹。
嗟我老无力,掩耳任叫呶。
王君起东海,七叶光汉貂。
骐骥奋蹴踏,万马喑不骄。
识字函雅故,审乐办箫韶。
落纸为歌诗,绛云卷青霄。
自顾骨骼马,创残卧东郊。
敢云老识路,昏忘惭招邀。
河源出星海,东流日滔滔。
谁跖巨灵掌,一手堙崩涛。
古学丧根干,流俗沸螗蜩。
伪体不别裁,何以亲风骚?
珠林既深深,玉河复迢迢。
方当剪榛苦,未可荣兰苕。
瓦釜正雷鸣,君其信所操。
勿以独角麟,媲彼万牛毛。
伊余久归佛,翻经守僧寮。
枨触为此诗,狂言放调刁。
无乃禅病发,放笔自抑搔。
起挑常明灯,忏除坐寒宵。
【送林枋孝廉归闽葬亲绝句四首】
寝苫挥戈十六年,麻衣如雪向闽天。
松楸禾黍千行泪,并洒西风哭杜鹃○
小舟如叶出严陵,突兀西台许剑亭。
自是闽人多涕泪,招他故鬼哭冬青○
负土为坟斩蒺藜,泪和畚锸下成蹊。
更余精卫啼残血,渍入泉台筑土泥○
万里黄山白露园,清明麦饭黯销魂。
孤臣老泪空填咽,今日秋风又送君。
【红豆树二十年复花九月贱降时结子才一颗河东君遣僮探枝得之老夫欲不夸为己瑞其可得乎重赋十绝句更乞同人和之】
院落秋风正飒然,一枝红豆报鲜妍。
夏梨弱枣寻常果,此物真堪荐寿筵○
春深红豆数花开,结子经秋只一枚。
王母仙桃余七颗,争教曼倩不偷来○
二十年来绽一枝,人间都道子生迟。
可应沧海扬尘日,还记仙家下种时○
秋来一颗寄相思,叶落深宫正此时。
舞辍歌移人既醉,停觞偏唱右丞词○
朱蜀衔来赤日光,苞从鹑火度离方。
寝园应并朱樱献,玉座休悲道路长○
千葩万蕊叶风凋,一捏猩红点树梢。
应是天街浓雨露,万年枝上不曾销○
斋阁燃灯佛日开,丹霞绛雪压枝催。
便将红豆兴云供,坐看南荒地脉回○
炎徼黄图自讨寻,日南花果重南金。
书生穷眼疑卢橘,不信相如赋《上林》○
旭日平临七宝阑,一枝的殷流丹。
《上林》重记虞渊簿,莫作南方草木看○
红叶阑干覆草莱,金盘火齐抱枝开。
故应五百年前树,曾裹侬家锦绣来。
【陈伯玑与程士哲有耦耕之约命画史作图戏赋短歌以赠】
昔与程孟阳,筑堂学耦耕。高人仙游陵谷改,此堂犹得留其名。图中之人,腰镰衤发衤者谁?子云是松圆宗子。士哲生身凭黄犊,似席荐目光激射。牛背明旁有一人,荷Θ箕踞足奇左,乃是陈生伯玑不是我。我今翻经皈佛成老僧。陈生代我学稼为农何不可?吁嗟乎,南山之田芜秽不可治,闭门种菜盍归欤。辍耕陇上应使群儿笑,牛角争教挂《汉书》。
【恤庐诗】
牧斋老人,纨绮儿曹。少长祖第,县东坊桥。
循墙而东,地一牛鸣。牧云和上,于此诞生。
两牧之生,一僧一儒。虎子儿,堕地各殊。
牧翁琐琐,儒冠误我。仕宦冰炭,患难汤火。
晚归空门,翻诵呢喃。终守研削,如抱茧蚕。
牧云昌昌,作僧中王。提天童印,坐七道场。
登堂说法,如云如雨。语录金篦,诗笔玉斧。
草兵木刀,界灰劫尘。七日之后,余此两人。
蔬笋盈盘,炉香霏微。如光音人,下食地肥。
茫茫墨穴,皤皤白颠。杖锡来此,秋风飒然。
徘徊身世,申写情愫。自悔禅林,文彩流布。
风匪囊贮,水岂刀划。净名无言,犹存一默。
我观云老,形如木鸡。霜降水涸,刊落肤皮。
龙潭灭灯,俱胝断指。望崖送公,自此远矣。
云老告我,佛重生地。永怀二人,风声雨涕。
荒祠小筑,于彼江皋。衡门两板,盖头一茅。
蔑束肚皮,搬柴运水。作老编氓,没身而已。
我闻斯言,合掌叹息。岂惟僧规,亦是孝则。
凡今之人,口实编蒲。霜雹利养,是究是图。
绡头赴阙,乘传葬母。吊送喧阗,官吏奔走。
攫拿龙穴,黥椎山冈。南山之石,锢为堵墙。
昔有高僧,一担两边。左担供佛,母坐下肩。
逢母生日,挑长命灯。炊饭是吃,为娘斋僧。
比陈尊宿,却又潇洒。蜣吉转丸,汝何为者。
我读云老,衔恤之什,有风肃然。望古遥集,
不风不雅,作为此诗。重扶木叉,于训辞。
哀哀恤庐,唧唧苦音。我如秋虫,伴彼秋吟。
虽则秋吟,为雷为风。有倾听者,三日耳聋。
岁在辛丑阳月望日,虞山白衣海印弟子钱某制。
【悬蛇行赠茂庐】
周君卖药枫桥下,长身历落气潇洒。
要离伯鸾古有之,悠悠末俗谁知者。
悬蛇车上走儿童,剔胃刳肠一笑中。
更看袖里青蛇在,元化由来即吕翁。
【题金孝章生挽册】
人生喜祝寿,死则制挽诗。
祝生生不延,哭死死不知。
徒然费纸墨,况乃滋点媸。
陶潜一老翁,唱为生挽词。
死挽已多事,生挽复何为。
人生爱百年,生死为大期。
乐生本物情,怖死何足訾?
生祝死则哭,委分亦所宜。
哀乐而乐哀,古人岂我欺!
生挽死重挽,生死皆伤悲。
挽者亦有死,相挽无已时。
吴门金孝章,褒衣称人师。
六十要生挽,趣我属和之。
我老讳哀挽,摇头请固辞。
赤羽满天地,白毛生路逵。
余生剩兵间,头颅天所私。
西山万树梅,破腊放繁枝。
缸面酒新熟,杖头钱可持。
何用双眉皱?且喜两膝随。
鸲鹆递歌哭,亳鸟俄出嘻。
长风报吹万,过耳知为谁?
聊歌蟋蟀章,请君颂鸱夷。
●有学集卷十二
○东涧集上
【春初过严文靖公锦峰书院敬题十韵】
宰相行春地,承平百岁中。
燃灯祠太乙,秘殿礼崆峒。
神将扶黄道,灵旗出紫宫。
奕棋闲太傅,祖帐蔼群公。
接席鸡豚社,随车梨栗童。
朱衣临涧户,锦袖凭房栊。
桃李思吾祖,桑榆剩此翁。
词垣三组接,阁道四星空。
碧藓依残,红茏发故丛。
平泉旧花木,一一待光风。
【一月五日山庄作】
老梅放繁花,回此世界春。
信知诸天树,逆风始香闻。
日近山容鲜,气至鸟语新。
涧泉长前陂,悬流隔通津。
花红来驻此,多谢桃源人。
【六日述古堂文宴作】
小筑傍墙东,收藏柱下同。
步停薄雪,砥室贮光风。
屋挂巢书架,窗规散帙通。
缥囊香<香奄>,绿字古。
岁酒新浮碧,春灯试早红。
舞ェ荑柳簇,笛散落梅丛。
坼饼饴孙子,抄匙饭老翁。
夜如人意永,笑与漏声终。
越陌频为客,催归会恼公。
安知吾与汝,俱在一壶中。
【圯桥行赠趋庭李太公夫妇八十燕喜】
(予方以八十衰老,戒人称寿,却破例作此诗。条候长筵,燕喜歌之,以侑一觞。闻条侯应元之聘,观国之光,老人俚语不合时宜,为一捧腹也。)
昔年题诗曾寿君,挥毫剩欲凌千军。
娄敬洞前云不散,下邳桥下水如焚。
十载流年如博奕,白头翁姥发转黑。
老我扌弃为种菜人,郎君频作看花客。
早春忽接郎君书,郑重江淮问索居。
鸡腿麻姑间易粟,充囊薏苡如明珠。
烂煮豆羹和肉汁,新炊饱餐扪腹急。
放箸重为介寿诗,香篆萦窗墨花湿。
君不见日蚀麒麟斗几回,榴花萱草久相催。
当歌若话沧桑事,便劝仙人酒一杯。
【题破山四高僧图】
伏虎降龙我未能,缝衣不学小乘僧。
禅房正对空潭月,消得西斋一卷经。
【浮石和上偈二首】
七十黎法席开,拈椎竖拂吼如雷。
十年饱吃箩边饭,伴我腰包行脚来○
福城塔下善财歌,烟水茫茫南去多。
为问一尊无缝塔,相轮幡影竟如何?
【灯楼行壬寅元夕赋示施伟长】
长安元夕风景妍,夹路灯楼柳市边。
黄道日回春夜暖,碧空月压看场圆。
络角星河挂人首,九华莲焰枝如藕。
侧帽都簪内苑花,薄醒犹带昆明酒。
千金一刻买春阳,十里珠帘曼光。
全疑月面为人面,不辨衣香与坐香。
当时我亦铜龙客,朝回冲酒城东陌。
银烛遥连北里红,金壶不许东方白。
如今老大鬓婆娑,土室龛灯礼佛陀。
上元儋耳欢娱少,灯火樊楼涕泪多。
怜君旅食山城下,钟罢炉残守僧舍。
胶牙生菜粥不糜,蜇鼻村酤酒未笮。
与君相去一牛鸣,便似蓬池话浅清。
挑灯互见阑珊影,倚户如闻声。
月宫青辇空相忆,金床舍利无消息。
绮陌兵残玉露,紫姑卜罢银河仄。
寂寂秋衾卧冷云,软红香雾想氤氲。
梦回历历华胥国,折脚铛边说向君。
【茸城吊许霞城】
半生心事一哀中,澹月疏灯照殡宫。
握手丁宁余我在,轩眉谈笑与谁同?
看花无伴垂双白,压酒何人小红。
苦忆放翁诗句在,暗弹老泪向春风。
【三月二日遵王生第五雏走笔驰贺】
闾溢新春燕,门悬浃岁弧。
笑才看哑哑,泣又听呱呱。
绣褓绷方燥,金盘浴尚濡。
作花桃有实,落子桂为株。
戏逐鸠车后,名将骠骑俱。
带看围宝玉,架许攫珊瑚。
祝词频削,獐书错屡摹。
方当歌燕婉,莫谩谑鸠茶。
学士九男颂,尚书百子图。
预愁东涧老,名字尽肠刳。
【春日送施伟长还芜湖客舍】
东涧老人老无那,送尽春光但孤坐。
那堪送春复送客,执手无言泪交堕。
乾坤摆荡皆客居,尽日团团走推磨。
君归又是客中客,马方解鞍刍未М。
浩浩之水育育鱼,东跳西沫何所作?
眼中之人吾老矣,世间宁戚有几个?
【壬寅三月十六日太仓太原王端士异公怿民】
(虹友琅琊王惟夏次谷许九日顾伊人吴江朱长孺族孙遵王婿微仲集于小阁是日敬题烟客奉常所藏文肃公南宫墨卷论文即事欣感交并予为斐然不辞首作。)
江村草阁掩霏微,两版衡门乳燕稀。
好客恰宜来细雨,春风犹为款荆扉。
莺悲花尽差新树,柳爱烟深漫旧矶。
有约经过还载酒,不辞破夏解僧衣○
帝车南指正垂芒,云雾江天见草堂。
鹤发龙钟余一老,乌衣马粪数诸王。
横经问字皆同术,即席分题各擅场。
自愧疏慵徒捧腹,更无衣钵付欧阳○
琬琰勋庸丙魏如,珠囊毕牍在公车。
三条烛际升平候,千佛名В浩劫余。
字里锋芒环斗极,行间筋骨护皇舆。
娄江荣气浮河雒,午夜虹光夹御书○
今雨柴门却扫新,清晨留客似留春。
小亭布席才函丈,竟日从容肯欠伸。
老去敢知文曲折,酒阑仍恐语悲辛。
竹廊共赏留题句,寄谢缘溪莫问津。
【寒夜记梦题昆铜土音诗稿】
烂漫一束纸,墨淡字半。摩挲不辨文与字,脂肺肾互郁盘。无乃苌弘之血、弘演之肝,行间悉手牵掣。口哦不断百怪攒,阴火吹风扑灯烛。鬼车载鬼嚎檐端。须臾神鬼怒交斗,朱旗闪烁朱轮殷。相柳食山腥未,刑天争神舞不闲。天吴罔两助声势,海水矗立地轴掀。孤灯明灭胸撞击,抚枕忽漫升天关。天门荡帝肃穆,寥阳侍晨伊旧班。有夫披发叫无辜,撼阍摇动仓琅。帝心殊ê恻,慰劳涕泪潸。趣令浴堂具汤沐,被以霞帔加星冠。湔衤发颈上血,浇沃径寸丹。日宫天子命收取,化为日中阳乌赤色鸾。绰约彼三姬,参差泪泛澜。花愁雨泣不忍睹,冰心玉节谁犯干。蕊珠宫中传册命,云衣雾非绮纨。命从湘君夫人享秩祀,锡以湘竹之节声珊珊。俄闻六丁召神官,四五八部齐登坛。日矛前驱,天驷后奔。电光射目睫,霹雳穿耳根。迷离眩晕揩睡眼,雷车犹掉云旗翻。掀帘惝恍已亭午,白日正照红阑杆。
【赠张翁敬修】
悬部垂帘近子成,不离得柴荆。
心温药鼎常留火,髭拂琴弦偶作声。
斋饭鸟分如伴侣,蓝舆儿舁即门生。
看囊莫笑成羞涩,赢得腰缠鹤背轻。
【题烟客画扇】
吹笛居箱去不回,人间粉本付沈灰。
空斋画扇秋风里,重见浮岚暖翠来。
【秋日杂诗二十首】
更残响檐溜,始知是秋雨。
滴沥差可人,荒阶咽蛩语。
迢迢鸡后鸣,漏刻浩难数。
重温秋衾梦,今宵又何许?
闲愁来何从,残梦去无绪。
翻经义未了,聊可排尘虑。
老喜尝新粳,寒思理旧絮。
稽首念佛恩,焚香礼昏莫。
长夏苦毒热,早秋怯骤凉。
皇天无中气,端居自徨。
昨宵飓风作,海鸟群凄惶。
六整毛羽,退飞正翱翔。
霜风掠平芜,秋原骄雉兔。
笠夫戴皮冠,麦场果猎具。
短袖裹老拳,闷如锁穷。
扶杖看秋空,指点呼鹰处。
破树仗天风,簸顿埽我垣。
风伯不汝贳,倒穴拔其根。
清晨启蓬户,小草仍当门。
唐天憎杜陵,流落穷白头。
又令笺注徒,千载生瘢疣。
至今腐儒,钻穴死不休。
太白自长啸,槌碎黄鹤楼。
文章亦引业,抚卷心悠悠。
北山磨镜翁,缚茅山之畔。
绳床背泥灶,光净照潭面。
日旰酌白酒,自唱残唐传。
炊茶热松子,松风扬蕉扇。
薄莫送我归,前村指竹箭○
汉东涌楼阁,庄严永明师。
挥手弃山河,大梁一布衣。
传家五百载,百卷宗镜书。
莫欺粟散王,寄报良亦殊。
衰晚寡末契,但论饮食交。
冯老今则亡,伤老饕。
白首捃红裙,弓兵满六桥。
画师补此景,可以当大招。
梦得朱蜀书,旁行写复复。
不辨科斗文,神官为我读。
醒闻秋窗雨,送喜声簇簇。
快哉诸天宫,下雨成珠玉。
华首上座来,锡带罗浮雨。
秋风藏衫袂,肃肃条衣举。
俯躬道国恩,敛容称故主。
三代去已远,礼乐吾谁与。
狷狷沸唇儿,安知歌相鼠。
春秋书遂灭,齐戍屯貔貅。
视彼六族氏,灭没同蛔蝣。
一夕醉戍酒,肠穴其头。
自古斩肄余,有此报雪不。
得无齐君臣,创钜思愆尤。
谢过三亡国,用以伯诸侯。
我欲竟此编,炷燥添膏油。
秋灯吐长芒,短发风飕飕。
田畴酹刘虞,陨绝卧草莱。
身仆目犹视,沈痛彻骸。
称足罗前行,传呼使君来。
劳苦如生平,弹指叹且哀。
鸡酒饮啖尽,挥手还夜台。
子春志益坚,坐看五楼灰。
余智灭乌丸,少试囊底才。
子年神仙人,斯言岂齐谐。
萧辰展残书,鸣叶落空阶。
正忆幽并路,筋骨斗风开。
滔滔新莽世,人抱巾帼丑。
谁歌平陵东?东海一嫠妇。
痛子誓报仇,倾赀市刀酒。
升堂缚县宰,屠若猪狗。
聚众据海曲,亡命竞奔走。
吕母称将军,部曲如臂肘。
赤眉青犊兵,东海作渊薮。
母死余众昌,渐台蹴威斗。
我叙诛莽功,阿母实魁首。
赤符天所授,青史人谁剖?
云台四七人,我欲跻某某。
上有刘伯升,下有吕氏母。
圣人必前知,卓哉明高皇。
天文清分野,两戒分针芒。
躔度起斗牛,天街肃垣墙。
篇终载箕尾,尾闾慎堤坊。
眇然龟鱼星,海底沉微茫。
卓荦世史书,臣浚提正纲。
戎夏区黑白,亘古界阴阳。
石室光怪,化为鱼鸟章。
高秋风雨多,夜起视袭藏。
山城瞰秋窗,雉堞半在几。
山僮放纸鸢,呼风应阶圯。
尚父栖石室,垂竿尚湖水。
信国北渡还,海道亦由此。
父老都不知,但指蕲王垒。
金山鼙鼓声,殷殷潮河里。
尹二淡荡人,好为竹枝歌。
江干残雪后,春浅水微波。
吹笛看群山,那山出云多。
李三爱此词,侧帽长吟哦。
兴酣为点染,泼墨生烟萝。
江上无两人,风月皆蹉跎。
今人则已矣,古人复如何。
落落湖海士,奋然谈握奇。
三载邈声尘,宿昔梦见之。
或云赴海死,抱石与世辞。
或云尽室去,沧波逐鸱夷。
人生七尺躯,龙蠖无端倪。
弦高为郑商,申公窃夏姬。
岂如缚足雀,掣线还故枝。
世界自寥廓,吾师欲居彝。
东方君子国,宛在天一涯。
吾徒刘渔仲,漳海一怪民。
尊已卧百尺,藐人直半文。
但求一人知,不顾举世嗔。
石斋礼法人,天刑戒谆谆。
洒泣作刘招,未死招其魂。
西陵短冯生,卓荦亦等伦。
乱世干网罗,佣雇全其身。
举举鲜华子,蒙头灰涸尘。
吾衰失二子,今甚嗟半人。
冯生盍归来,从我东海滨。
旁行侧理纸,堆积秋兴编。
发兴己亥秋,未卜断手年。
元和只一颂,唐雅才二篇。
买菜良自哂,终任鱼蠹穿。
夕阳听渔笛,呜咽悲远天。
相将捞鱼虾,高歌同扣舷。
【赠归元恭八十二韵戏效元恭体】
衰老寡朋旧,最爱元恭子。
元恭亦昵余,不以老髦鄙。
江村蓬ワ乡,一岁数倒屣。
懒病常畏人,蛛丝络巾履。
啄木向仓琅,柴门撼马棰。
无乃元恭乎,招延果然是。
牵手共绝倒,岂但蛩然喜。
过从永夕夜,笑移日晷。
子如汗血驹,腾骧抹千里。
怜我老识道,创残重依倚。
问我诵读法,访我述作轨。
罗网搜放失,针芒别疑似。
即事难屡送,更端亻坐数起。
把搔着痛痒,分疏豁症痞。
沈吟时解带,欣赏但抚几。
艳艳梁月堕,扌戚扌戚灯花委。
残杯冷复温,村酒薄弥旨。
频看参旗横,每恨慧星哆。
孤愤填胸臆,沈忧骨髓。
悲啼杂夜鸟,絮语倾漏水。
有恨徒诅天,无聊且骂鬼。
怦怦顾形影,剌剌忌僮婢。
恨少只一口,较多余两耳。
世乱苦局促,来趣去亦驶。
相期如弦望,一别即弦矢。
伤离对灯烬,惜逝临洲渚。
思君诚无度,抚己良有耻。
子为太仆孙,家学承古始。
嬉戏习丹铅,辟耳惯经史。
摇笔断修蛇,垂芒射青兕。
吾衰久废学,顽疏迫蒙圯。
师丹事多忘,籍氏典失记。
规矩亻面高曾,先畴荒耘耔。
子为鲁国儒,程朱接阶。
端拜翻六经,攘臂斥二氏。
抠衣两楹奠,垂涎两庑祀。
吾老归空门,卖身充佛使。
贝叶开心花,明灯息意蕊。
三幡研精微,四轮征恢诡。
与子异门墙,矢函算倍蓰。
子负经世略,春秋志倾否。
韬钤经握奇,扼塞图地理。
棋局画兵符,酒旗树戎垒。
吾少不如人,况复老如此。
有眼如针孔,有胆如芥子。
常苦心悬杵,徒夸耳成市。
杯中看影蛇,床下听斗蚁。
方当守要领,何暇共鞭弭。
我叨一日长,子胜无我以。
资强师则弱,盖函不相抵。
子有百篇诗,稿本庋吾匦。
元气含从衡,冥涨失津。
四游围尺幅,八极步寸跬。
逐日杖不休,饮河渴未止。
宋玉赋大言,庄生喻非指。
唐衢哭苍茫,贾生涕重累。
西音起促柱,易水歌变征。
望气指钟离,步天肇星纪。
戏帝笑争博,叫天苦填珥。
忧来每长吟,咏罢自抚髀。
临风歌激昂,巡檐叹倚徙。
中夜看牛斗,角芒正逦迤。
飞动防出匣,封题谨累纸。
吁嗟天地间,物类各斐。
胡然此两人,廓落无所底。
昌黎叹双鸟,聊可相比拟。
各促一处囚,天公岂徒尔。
共工触不周,圆盘至今圯。
方朔掉雷车,呀呀万人死。
横为摩竭鱼,樯尼出口齿。
竖作难陀龙,须弥摆头尾。
女娲抟黄土,二物独岿危。
未知何方隅,安顿我与尔。
祈住修罗宫,石扉屹双峙。
逝登睹史天,外院隔尘滓。
国土针端小,世界蜂窠庳。
徒然劳胼胝,何用矜爪觜。
言寻西王母,燕游玉山趾。
紫海泥活活,黄竹雪靡靡。
剩有不死药,藏贮月宫里。
举杯劝娥,乞我方寸七。
我年八十一,子亦五十矣。
【埋庵老人曾孙歌】
吴门老叟长眉青,清斋手写《华严经》。
八十一卷罗舍利,笔端错落含桃形。
劫火焚烧大干溃,妙莲佛刹无迁代。
贝叶明灯夜未央,曼花飞雨春长在。
花雨登云拥荜门,徐家世产石麒麟。
宝志公曾记摩顶,武彝君又唤曾孙。
抱送自有神天护,世人那得知其故。
寄位应参德生法,入胎先说童真住。
老翁弹指叹善哉,善财楼阁一门开。
楮香葵艳翻经候,亲见天童入口来。
【题滕相士写真】
绛节朝元昔梦稀,金箱犹叠五铢衣。
元裳缟袂人谁识?只道横江一鹤飞。
【方生行送方尔止还金陵】
方生弱冠来造余,手持尺素钟阳书。
曲江忆念看花候,东观夸张视草余。
七年戎马躏齐鲁,大夫死绥士死鼓。
孺人爱妾胥国殇,碧血清流照终古。
诵君历下诗惨凄,阴风怪雨生尺蹄。
铺陈杜老诗中史,曲折睢阳传后题。
因之遍览余篇什,采掇元家箧中集。
赠策每嗤天帝醉,移盘欲共仙人泣。
方生怜我赏其诗,越人山木心自知。
一别伤魂循鬓发,重来执手看须眉。
衰老残躯存两臂,两耳双聋苦填珥。
仲车笑人但耸听,子瞻代口空画字。
年来倾耳辄沾巾,无耳何辞作废人?
鹆歌鲁国谁来往?鹤语尧年自苦辛。
山窗历历古祠墓,日夕看君登几度。
稚孙黄犊健追陪,老我青羊倦迟莫。
聚首茫茫尘劫前,我髭君腹两皤然。
共嗟梵志还家日,却笑彭公观井年。
哺雏轩头挂弧矢,白鹤灵芝神告尔。
即看抱送慰商瞿,何妨富贵夸翁子。
歌罢将雏赋远游,削成如案览青丘。
来马重看日出处,呼鹰直尽海东头。
我有羊城荔枝酒,故人岭表来称寿。
瓶眉聊可谢世人,缸面只应饮好友。
经年封固为君开,莫惜临岐尽一杯。
冯君鉴我区区意,却寄青州从事来。
【老藤如意歌】
(余年八十,灵岩和上持天台万年藤如意为寿。余识之,曰:此金华吴少君遗物也,歌以记之。)
天台老藤作如意,破瓢道人手砻治。
三尺搜从虎豹群,万年文暗蛟龙字。
老僧珍重如朵云,爱我不惜持赠君。
唾壶击缺非吾事,指顾或可摩三军。
【题梅仙书舫小像二绝句】
杨柳蒹葭面面垂,轻舟自信野风吹。
残书堆积为长枕,棹向中流读楚词○
稻蟹吴侬计渺然,王孙持酒但流涎。
扁舟不属监军管,且泊松江蟹舍边。
【后观棋六绝句】
奕棋二十早知名,七十于今老更成。
拂袖登坛尽年少,争如宿将解论兵○
坐隐浑如禅定人,世间象戏自争新。
笑他橘里商山叟,老大犹夸睹玉尘○
初果还来戒水清,枯棋声间木鱼鸣。
只应姑妇中宵话,也是邻墙环钏声○
挑灯画纸已无妻,棋局袈裟伴杖藜。
回首平津开阁地,鹅笼何处问鸡栖○
皓首观棋兴未阑,青袍关尹肯休官。
楚江巫峡多云雨,总向珠帘一局看○
争先入角势匆匆,绿湛余尊烛剪红。
覆罢残棋何限笑,输赢只在纸盘中。
【拂水竹廊下有石城学人题壁云辛丑冬日过此追忆二十年旧游口占二首牧翁先生见而和之勿令埋没苔藓中也感其雅意依韵遥和他日以示茂之诸子】
落落天河泻不休,眼看拂水是悬流。
巢居拨雾开重幕,橐笔书云上小楼。
盘马草柔筋解冻,呼鹰风紧臂知秋。
会须满载如渑酒,拂壁看君再纪游○
转蕙光风正发春,藤梢橘刺任他新。
碧桃花外看三劫,白酒缸中记一尘。
剑动随身成羽翼,书藏复壁当比邻。
东山莫话仙源事,渔父来时不是秦。
【梅村宫相五十生子赋浴儿歌十章】
扶木新枝照海东,充闾佳气接青葱。
悬门弧矢从来远,遥指天山取挂弓○
绣绂长依麟角裁,端门曾为剪蒿莱。
故应晚育商瞿子,记取尼山抱送来○
天人也自爱文章,抱得麒麟到下方。
但与志公摩顶首,双瞳偏喜似瑶光○
据地初生狮子儿,三年哮吼五天知。
锦绷花褓勤将护,恰是频申自在时○
九十将雏未白头,明珠老蚌正相求。
兰闺自唱河中曲,十六生儿似阿侯○
龙楼赐锦尚鲜妍,绣褓新绷绝可怜。
玉盎金盆甘露水,浴儿仍用五铢钱○
月户冰轮自宛然,一枝偷折向江天。
嫦娥顾兔应相笑,谁放吴刚倚树眠○
绨几频翻大雅章,卷阿拜手颂朝阳。
未应仙果生来晚,为养高梧待凤凰○
汤饼盘冫食锦绣堆,石榴盆里摘杨梅。
红菱馅饼谁争吃?自放残牙大嚼回○
麻姑曾约过初筵,笑掷丹砂助祝延。
八百更邀斟雉叟,老夫权许当彭。
【王玉映夫妇生日】
织女黄姑嘉会同,红墙银汉本相通。
共传王母为金母,又说丁公似木公。
条脱赠来犹晋代,洞箫吹出并秦宫。
刘纲莫讶登仙晚,上树依然跨碧空。
●有学集卷十三
○东涧诗集下
【放歌行为绛趺堂主人姚文初作】
阖闾城头昼吹角,比屋穷庐似幽朔。
长洲茂苑何处是?清庙回塘已非昨。
有人过话吴趋里,文姚兰俱颓剥。
石经阁已断缣缃,绛趺堂又凋花萼。
虿尾法书隳禁扁,乌头表门掩榱桷。
他人入室主何之?诀别诗成泪双落。
失巢朱凤声惨凄,避风海鸟影回薄。
谁云盖头无一茅?尚喜随身有两脚。
感今怀昔心悄然,白头老客和泪眠。
残书枕席唐家历,天宝元和在眠前。
自从延秋啼白乌,王侯第宅扬灰烟。
金雀铜人互凋换,青茅朱户争飞骞。
功臣甲第觚棱并,权幸飞甍歌吹连。
金玉两杯谶成毁,乾岗五龙图蜿蜒。
韩家南庄蒲荇茂,白传新居水竹妍。
亲仁康崇谁得占?奉诚芸晖殊可怜。
鸡坊小儿依僧舍,津阳里老逢尧年。
君不见修罗战败藕丝藏,帝释表贺得胜堂。
千梁万斗容一纟延,七宝严饰咸相当。
目连喷火变煨烬,万千天女空徨。
须臾升坐受忏礼,妙法广说常无常。
毗延殿宛如故,琉璃宝地发净光。
净名老病栖绳床,诸天布座罗成行。
陶轮世界手断取,众生安住如处囊。
华藏十三一小界,局促何异蜂胃房!
天地变化岂终极,东海那得长栽桑!
又不见绛趺屋乌声,为我谓乌且为客。
馀杭好酒盛琥珀,痛饮莫量油囊窄。
阊门飞阁屋欲流,毒雾腥风暗阡陌。
麻姑自识扬尘候,重过胥门蔡经宅。
【吴人喧传瞿稼轩留守降灵郡城西相率诣东皋招魂塑像迎请上任聋呆道人惊喜呜咽放言作绝句十二首用代里社迎神送神之曲】
月斧雷车夹道开,帝令巡省旧都来。
人间不晓天符急,叹息争看华表回○
玉帝亲颁赤伏符,神官权位治姑苏。
中央丹篆云雷护,天上词头与世殊○
灵旗昼卷画廊新,寂历东山赌奕辰。
驱使八公闲草木,也应谈笑扫苻秦○
歌舞闾阎换岁时,传芭伐鼓漫伤悲。
吴儿好唱迎神曲,一局楸枰千字诗○
被发骑龙事渺然,栾公立社自年年。
臂鹰老手还余我,伏腊鸡豚掠社钱○
庙门巫觋醉蛛丝,八翼天关却傍谁?
要约魁星频奏事,鸿都道士不曾知○
真诰稽神未许论,伯昌位业并曹孙。
摄山靳尚如相遇,切莫怀沙问屈原○
社鬼城神也论赀,西园谐价付冥司。
凭君一笑如包老,瓦石欢哗夺印时○
三年蜀血肯销沉,我所思兮在桂林。
却望苍梧量泪雨,湘江何似五湖深○
日蚀麒麟格斗余,山河两戒眇愁予。
兰沧渡后无消息,且坐前潮伴子胥○
魂兮篝缕刻分毫,深目鸢肩见二毛。
麟阁即图词可继,宗臣遗像肃清高○
真王异姓指河山,箫鼓丛祠报赛闲。
咫尺灵飞催后命,红云仍押祝融班。
【答新安方望子投诗枉访】
茧穴鸡窠正怯寒,清晨剥啄响阑干。
采诗旧触中原怒,和曲新添下里欢。
无酒治聋心悒怏,有文起兴蹒跚。
方干莫漫轻三拜,老病吾愁再拜难。
【新安潘子伦故人景升之孙也年六十矣方望子索诗为寿】
旧隐城西深柳堂,潘髯张戟坐胡床。
每思吾谷看红叶,频向天都问白杨。
十里青楼传丽藻,百年黄海继词章。
长筵劝酒聊题句,游射偏惊大父行。
【杨枝挑牙杖歌】
象须剔齿搜宿风,老夫宝爱装银筒。
兰沧不渡职贡绝,欲采寸鼠无由通。
西方杨枝利漱盥,东国新裁牙杖短。
俱尼杨柳都相似,此物流传属谁管?
【和成社第一会诗序】
(定远帅英妙结社赋诗,武伯以初会诗见视。寒窗病气,聊蘸药汁属和。劳人之歌,不中玉律,聊以代邪许而已。)
△和长至日文宴
至日群英会草堂,老人却为闭关忙。
频开缇幕看葭动,细画炉灰纪线长。
望尽日华涂北户,书残云物墁东墙。
剧怜文酒招寻处,近局鸡豚自一乡。
△和腊梅
本自梅同谱,其如艳质成。
不堪驰驿使,只合傍帘楹。
栀貌迎妆出,檀心插鬓倾。
花房传丽句,偏搅白头情。
△和烧香曲
下界伊兰臭不收,天公酒醒玉女愁。
吴刚盗斫质多树,鸾胶凤髓倾十洲。
玉山岢峨珠树泣,汉宫百和迎仙急。
王母不乐下云车,刘郎犹倚小儿立。
异香如豆著铜,曼倩偷桃博山。
老龙怒斗搜象藏,香云罨霭笼九关。
鬻香长者迷处所,青莲花藏失香谱。
灵飞去挟返魂香,玉杖金箱茂陵土。
烟销鹊尾佛灯红,梦断钟残鼻观通。
鸡林香市经游处,衫袖浓熏尽逆风。
△和遵王述怀感德诗四十韵兼示夕公敕先
自古文章事,真能困白颠。
书仓湛玉府,学海γ珠渊。
妄许窥篱落,粗能晓陌阡。
深惭初学陋,委信古人贤。
文字期从顺,源流属溯沿。
余波腾绮丽,大体戒雕镌。
笔墨留元气,升沉托化权。
千秋衣钵在,一代瓣香专。
丹漆应随梦,珠囊岂浪传。
滥觞谋酌海,用管学窥天。
北地纡前辙,山定晚年。
襟期同郑老,师匠并临川。
裨贩徒张耳,猖披肯息肩。
争言马背肿,翻笑鹄头玄。
敢射斐虎,空蜚墨翟鸢。
中原方高高,下里亦讠戋讠戋。
博易如抟黍,输赢只意钱。
穴仍同鸟鼠,足各异夔玄。
牛角从他食,鸡窠且自全。
衰宗余玉叶,长律播朱弦。
二十辞条富,三千掌故骈。
锦舒潘岳笔,花ネ蜀江笺。
群从传芳并,比邻藻联。
朝华文络驿,春草梦连绵。
老马涂曾识,乡人酌每先。
别裁风雅近,嗤点后生偏。
莫漫轻津筏,只应老椠铅。
养珠须月满,采玉候冰坚。
肠胃频反刮,瑕疵必弃捐。
寸心千载后,只手百灵前。
蚊睫闻螟语,车轮睹虱悬。
笔云朝彩集,书月夜光圆。
婉娈西昆体,凄清湘瑟篇。
嘤鸣千响叶,花萼一家妍。
敢谓斯文付,私于老我便。
怀龙温昔梦,吐凤理新编。
蟹舍看朝穗,渔湾听刺船。
风光宜掩冉,花月称婵娟。
西向三年笑,南询一指禅。
寒灯聊点笔,小饮竟颓然。
【病榻消寒杂咏四十六首】
(癸卯冬,苦上气疾,卧榻无聊,时时蘸药汁写诗,都无伦次。升平之日,长安冬至后,内家戚里竞传九九消寒图,取以铭诗,志梦华之感焉。亦名三体诗者。一为中麓体,章丘李伯华少卿罢官后,好为俚诗,嘲谑杂出。今所传《闲居集》是也。其二为少微体。里中许老秀才好即事即席为诗,杯盘梨枣,坐客赵李胪列八句中,李本宁叙其诗,殊似其为人。其三为怡荆体。怡荆者,江村刘老庄家翁不识字,冲口哦诗,供人姗笑,闻有可为抚掌者。有诗一册,自谓诗无他长,但韵脚熟耳。余诗上不能寄托如中麓,下亦不能绝倒如刘老。揆诸季孟之间,庶几似少微体。惜无本宁描画耳。或曰:三人皆准敕恶诗,何不近取佳者如归元恭为四体耶?余辗然笑曰:有是哉!并识其语于后。腊月廿八日东涧遗老戏题。)
儒流什部空闲身,酒户生疏药市亲。
未肯掉头抛白发,也容折角岸乌巾。
国殇急鼓多新鬼,庙社灵旗半故人。
年老成精君莫讶,天公也有辟顽民○
栗冽凝寒炉火增,抱薪拥絮转凌兢。
漆身吞炭依稀是,烂额焦头取次能。
儿放空拳窗裂纸,婢伸赤脚被添冰。
长安九九消寒夜,罴褥丹衣叠几层○
耳病双聋眼又昏,肉消分半不堪扪。
液汤蜇鼻医方苦,参附充肠药券频。
好友祷嵩求益算,恶人诅岱请收魂。
两家剥啄知谁胜?凭仗苍穹自讨论○
径寸难分耸形,方言州部比元经。
人间若有治聋酒,天上应无附耳星。
斗蚁军声酣乍止,鸣蛙战鼓怒初停。
一灯遥礼潮音洞,梵呗从今用眼听○
病多难诉乳山翁,不但双荷睹赛聋。
喑讶仲长还有口,Φ愁皇甫不关风。
畏寒塞向专涂北,负日循墙只傍东。
莫谓豳人徒改岁,老能熏鼠岂无功○
稚孙仍读鲁《春秋》,蠹简还从屋角搜。
定以孤行推杜预,每于败绩唤何休。
县车束马令支捷,蔽海牢山仲父谋。
聊与儿曹摊故纸,百年指掌话神州○
懒学初无识字忧,不多肝肺戒雕锼。
少知诵读皆缘木,老解词章尽刻舟。
扶养心神朝碧落,招回气母守丹丘。
病何敢方河渚,摇笔居然颂独游○
直木风摇自古忧,不材何意纵寻矛。
群蜉枉撼盆池树,积羽空沉芥子舟。
说易累伸箕子难,编书频访大航头。
白颠炳烛浑无暇,鲁酒吴羹一笑休○
词场稂莠递相仍,嗤点前贤莽自矜。
北斗文章谁比并?南山诗句敢凭陵。
昔年蛟鳄犹知避,今日蚍蜉恐未胜。
梦里孟郊还拊手,千秋丹篆尚飞腾○
声气无如文字亲,乱余斑白向沉沦。
春浮精舍营堂斧,东壁高楼束楚薪。
越绝新书征宛委,秦碑古字访河滨。
嗜痂辛苦王烟客,摘椠怀铅十指皴○
柏寝梧宫事俨然,富平一叟记真延。
牵丝入仕陪元宰,执简排场见古贤。
早岁光阴频跋烛,百年人物递当筵。
举杯欲理沧桑话,儿女欢呶拥膝前○
砚席书生倚稚骄,邯郸一部夜呼嚣。
朱衣早作胪传谶,青史翻为度曲。
炊熟黄粱新剪韭,梦醒红烛旧分蕉。
卫灵石椁谁镌刻?莫向东城叹市朝○
纱禅衣召见新,至尊自贺得贤臣。
都将柱地擎天事,付与搔头拭舌人。
内苑御舟思匝,上尊法酒赐逡巡。
按图付问卢龙塞,万里山河博易频○
鼓妖鸡祸史频书,孛入杓中自埽除。
人讶九头能互啖,天教一首解横嘘。
钟沉禁漏纱灯杳,水洌寒泉露井虚。
闲向四游论近远,高空寥廓转愁余○
羊肠九折不堪书,箭直刀横血肉余。
牢落技穷修月斧,颠狂心痒掉雷车。
伶仃怖影依枝鸽,吸呷呼人贯柳鱼。
捕贴残骸推老病,折枝摩腹梦回初○
犴狴重围四浃旬,奴郎并命付灰尘。
三人缠索同三木,六足钩牵有六身。
伏鼠盘头遗宿溺,饥蝇攒口嘬余津。
频年风雨鸡鸣候,循省颠毛荷鬼神○
讼系金陵忆判年,乳山道士日周旋。
过从漫指龙门在,束缚真愁虎穴连。
桃叶春流亡国恨,槐花秋踏故宫烟。
于今敢下新亭泪,且为交游一惘然○
忠驱义感国恩赊,板荡凭将赤手遮。
星散诸侯屯渤海,飙回子弟走长沙。
神愁玉玺归新室,天哭铜人别汉家。
迟暮自怜长塌翼,垂杨古道数昏鸦○
萧疏寒雨打窗迟,愕梦惊回黯黯思。
箕斗每遭三尺喙,摄提犹列两行眉。
抛残短发身方老,著尽枯棋局始知。
顾影有谁同此夕?焚枯拨芋夜谈时○
呼鹰台畔草蒙茸,扶杖登临指断篷。
倚伏我应占北叟,兴亡君莫问南公。
药栏迸坼疏篱外,鸡栅欹斜细雨中。
种罢芜菁还失笑,莫将老圃算英雄○
龙屿鸡笼错小洲,秦皇缆系刹江头。
烟消贝阙常开市,风引蓬莱且放舟。
鱼鳖星微沉后浪,鼋鼍梁阔驾中流。
天涯地少云多处,纵步期为汗漫游○
推篷剪烛梦悠悠,旧雨依稀记昔游。
南国枭卢谁剧孟,北平鸡酒有田畴。
霜前啼鸟皆朱蜀,月下飞乌尽白头。
病树枝颠天一握,为君吹笛上高楼○
中年招隐共丹黄,括柏犹余翰墨香。
画里夜山秋水阁,镜中春瀑耦耕堂。
客来荡桨闻朝咏,僧到支筇话夕阳。
留却中州青简恨,尧年鹤语正悲凉○
至后京华淑景催,紫宸朝散夜传杯。
绿窗银烛消寒去,朱邸金盘送雪来。
板簇歌心迟漏转,花漂酒面逗春回。
残灯欲话升平乐,腰鼓勾阑不尽哀○
望崖人远送孤藤,粟散金轮总不应。
三世版图归脱屣,千年宗镜护传灯。
聚沙塔涌幡幢影,堕泪碑磨棱。
莫叹曾孙憔悴尽,大梁仍是布衣僧○
石语无凭响卜虚,强留春梦慰萧疏。
亻辰僮背索催年去,王母传筹报岁除。
耳却欣听妄语,眼昏犹解摸残书。
莫嗟杖晚如彭老,两脚随身且闭庐○
由来造物忌安排,遮莫残生事事乖。
无药堪能除老病,有钱不合买痴呆。
未论我法如何是?且道卿言亦自佳。
漫说赵州行脚事,云门犹未办青鞋○
寒炉竟日画残灰,情绪禁持未破梅。
躲避病魔无复壁,逋逃文债少高台。
生成穷骨难抛得,自锁愁肠且放开。
惭愧西堂分卫毕,旋倾斋钵送参来○
儿童逼岁趁喧阗,岳庙星坛言子阡。
梦里挨肩争爆竹,忙来饭看秋千。
气蒸篱落辞年酒,焰罨星河祭灶烟。
老大荒凉余井邑,半龛残火一翁禅○
衰残未省似今年,穷鬼揶揄病鬼缠。
典库替支赊药券,债家折算卖书钱。
陆机去国三间屋,伍员躬耕二田。
叹息古人曾似我,破窗风雨拥书眠○
雀罗门巷隘荆薪,上相传呼访隐沦。
岂敢低回迟伏谒,即看扶服出城。
霜风压顶寒欺骨,冰雪生肤卧浃旬。
多谢台星犹照户,烧船病鬼去逡巡。○
高枕匡床白日眠,闲看世态转颓然。
湛河不信多为石,卖鬼还愁少得钱。
凿空旧能雕混沌,舞文新拟案丁零。
睡余偶忆柴桑集,画扇萧疏仰昔贤○
老病何当赋《子虚》,形容休讶列仙如。
黄衣牒授刘中垒,琼笈图归董仲舒。
篱桂冬荣疑月地,瓶梅夜落想云居。
笑他脉望空干死,绛帕蒙头读道书○
老大聊为秉烛游,青春浑似在红楼。
买回世上千金笑,送尽平生百岁忧。
留客笙歌围酒尾,看场神鬼坐人头。
蒲团历历前尘事,好梦何曾逐水流○
一剪金刀绣佛前,裹将红泪洒诸天。
三条裁制莲花服,数亩诛锄罢亚田。
朝日妆铅眉正妩,高楼点粉额犹鲜。
横陈嚼蜡君能晓,已过三冬枯木禅○
鹦鹉疏窗昼语长,又教双燕语雕梁。
雨交澧浦何曾湿,风认巫山别有香。
斫却银轮蟾寂寞,捣残玉杵兔凄凉。
萦烟飞絮三眠柳,尽春来未断肠○
夜静钟残换夕灰,冬缸秋帐替君哀。
汉宫玉斧香犹在,吴殿金钗葬几回。
旧曲风凄邀笛步,新愁月冷拂云堆。
梦魂约略归巫峡,不奈琵琶马上催○
秦淮池馆御沟通,长养妖娆香界中。
十指琴心传漏月,千行响从翔风。
柳矜青眼舒隋苑,桃惜红颜坠汉宫。
垂老师师度湘水,缕衣檀板未为穷○
编蒲曾记昔因缘,蒲室蒲庵一样便。
宽比鹅笼能缩地,温如蚕室省装绵。
灯明龙蛰含珠睡,风暖鸡栖伏卵眠。
针孔藕丝浑未定,于今真学鸟窠禅○
信笔涂鸦字不齐,丛残篇什少诗题。
心情痒痒如中酒,手腕腾腾欲降乩。
搜索句穷翻壁蠹,喔吟苦伴邻鸡。
才华自分龙褒并,未敢囊诗付小奚○
落木萧萧吹竹风,纸窗木榻与君同。
白头聋无三老,青镜须眉似一翁。
行乐每于参礼后,安禅只在墓田中。
永明百卷丹铅约,少待春灯烂熳红○
丈室挑灯饯岁除,披衣步さ有相於。
诗铨丽藻金壶墨,史覆神逵玉洞书。
穷以文章为苑囿,老将知契托虫鱼。
无终路阻重华远,自合南村订卜居○
翻经点勘判年工,头白书生砚削同。
岂有钩深能模象,却愁攻苦类雕虫。
牢笼世界莲花里,磨耗生涯贝叶中。
岁酒酌残儿女闹,犍椎声殷一灯红○
满堂欢笑解寒冰,红烛青烟暖气凝。
妇子报开新冻饮,儿童催放隔年灯。
旧朝左个凭宵梦,蚤拜东皇戒夙兴。
银榜南山烦远祝,长筵朋酒为君增○
新年八十又加三,老耄于今始觉憨。
入眼欢娱应拾取,随身烦恼好辞担。
山催柳绿先含翠,水待桃红欲放蓝。
看取护花幡旋动,东风数日到江潭○
排日春光不暂停,凭将笑口破沉冥。
苔边鹤迹寻孤衲,花底莺歌拉小伶。
天曳酒旗招绿醑,星中参宿试红灯。
条风未到先开冻,闲杀凌人问斩冰。
●有学集卷十四
○序
【列朝诗集序】
毛子子晋刻《列朝诗集》成,予抚之忾然而叹。
毛子问曰:“夫子何叹?”予曰:“有叹乎!予之叹盖叹孟阳也。”曰:“夫子何叹乎孟阳也?”曰:“录诗何始乎?自孟阳之读《中州集》始也。孟阳之言曰:‘元氏之集诗也,以诗系人,以人系传。中州之诗,亦金源之史也。吾将仿而为之。吾以采诗,子以庀史,不亦可乎?’山居多暇,撰次《国朝诗集》几三十家,未几罢去。此天启初年事也。越二十余年,而丁阳九之难。海宇板荡,载籍放失,濒死讼系,复有事于斯集。托始于丙戌,彻简于己丑,乃以其间论次昭代之文章,讨朝家之史乘,州次部居,发凡起例,头白汗青,庶几有日。庚寅阳月,融风为灾,插架盈箱,荡为煨烬。此集先付杀青,幸免于秦火汉灰之余。於乎!怖矣。追惟始事,宛如积劫。奇文共赏,疑义相析。哲人其萎,流风迢然。惜孟阳之草创斯集,而不能丹铅甲乙,奋笔以溃于成也。翟泉鹅,出天津,鹃啼海录,谷音咎征先告,恨余之不前死,从孟阳于九京,而猥以残魂余气,应野史亭之遗忏也。哭泣之,不可叹于何有?故曰:予之叹叹孟阳也!”曰:“元氏之集,自甲迄癸,今止于丁者。何居?”曰:“癸,归也,于卦为归,藏时为冬,令月在癸曰极丁,丁壮成实也。岁曰︹圉,万物盛于丙、成于丁、茂于戊,于时为离明,四十强盛之时也。金镜未坠,珠囊重理,鸿朗庄严,富有日新天地之心声,文之运也。”“然则何以言集而不言选?”曰:“备典故、采风谣、汰冗长、访幽仄,铺陈明朝,发挥才调,愚窃有志焉。讨论风雅,别裁伪体,有孟阳之绪言在,非吾所敢任也。请以俟世之作者。”孟阳名嘉,燧新安程氏侨居嘉定。其诗录于丁集。余虞山蒙叟钱谦益也。
【汲古阁毛氏新刻《十七史》序】
崇祯庚辰之岁,毛氏重镌《十三经》,余为其序。越十有七年,岁在丙申,《十七史》告成,子晋复请余序。
客有问于余曰:“汲古之刻,先经而后史,何也?”余曰:“经犹权也,史则衡之有轻重也。经犹度也,史则尺之有长短也。古者六经之学,专门名家,各守师说。圣贤之微言大义,纲举目张,肌劈理解,权衡尺度,凿凿乎指定于胸中,然后出而从事于史。三才之高下,百世之往复,分齐其轻重长短,取裁于吾之权度。累黍杪忽,罄无不宜,而后可以明体适用,为通天、地、人之大儒。有人曰:‘我知轻重,我明长短,问之以权度,茫如也。’此无目而诤日,不通经而学史之过也。有人曰:‘我知权,我知度。问之以轻重长短,亦茫如也。’此执而为日,不通史而执经之过也。经不通史,史不通经,误用其偏忄替琐之学术,足以杀天下,是以古人慎之。经经纬史,州次部居,如农有畔,如布有幅,此治世之菽粟,亦救世之药石也。”客曰:“编年、纪传,史家两行。今何独取乎记传?”曰:“左氏之书,先经始事,后经终义。经也,非史也。司马氏以命世之才、旷代之识,高视千载,创立《史记》,本纪、年表,祖《春秋》之凡例。六书、世家、列传,变国史之条目。班氏父子因之,用炎汉一代之彝典整齐其文,而后史家之体要,炳如日星。考祖祢于史局,圣作明述,二氏其庶矣乎!窃谓有事于史者,以纪传踵班、马,则顺祀也。其轨彝以《春秋》跻左、孔,则逆祀也。其名汰学者于涑水,新安奉为丹书,独反唇于河汾之元经,则目睫之论也。今自《太史公书》迄于五代,次第排缵,比诸册府,羽陵藏室,师春汲郡之遗文,则姑舍焉。金匮石室,代有掌故。汗青头白,知所适从。后有君子,可以定百世之史法也。”客曰:“钩玄举要,自宋以来,亦多家矣。何取乎全史也?”曰:“史者,天地之渊府,运数之勾股,君臣之元龟,内外之疆索,道理之窟宅,智之伏藏,人才之薮泽,文章之苑圃。以神州函夏为棋局,史为其谱。以兴亡治乱药病,史其为方。善读史者,如匠石之落材,如海师之探宝,其可以磔肘而量,画地而取乎?东莱之详节,琐而不要;毗陵之左编,博而不详。自是以下无讥焉。代各一史,史各一局。横竖以罗之,参伍以考之。如登高台以临云物,如上巢车以抚战尘。于是乎,耳目发皇,心胸开拓,顽者使矜,弱者使勇,陋者使通,愚者使慧,寡者使博,需者使决,者使沈,然后乃知夫割剥全史、方隅自命者,未有不望崖而返、向若而叹者也。善奕者,取全局;善读者,取全书。此古人读史之法,亦古今之学范也。”客曰:“史自东汉以降,靡矣,不择而取之者,何也?”曰:“太史公之才,秦汉以来,一人而已矣。世所传百家评林,上下五百年,才人文士,钩索字句,不能仿佛其形似。今遽欲伸纸奋笔,俨然抗行,因以蹂践晔、寿诸人,谓不足供其迹,此所谓非愚则诬也。汉晋邈矣,详缛则宋,剪裁则南北,典要则五代,绳尺隐括,犹可以追配古人。舍是而远引焉,如夸父之逐日,不至而立槁焉。斯已矣,太史公称君子,必曰好学深思。世有好学深思之君子,必不敢易视太史公之史,以为可学;必不敢薄视太史公以后之史,而以为不足学。三折肱知为良医,有能易心逊志,不以余言为慎者,或亦怜其为折肱之医,而喟然三叹也。”
客怃然避席曰:“如夫子之言,是役也,功于史学伟矣。毛子有事经史,在崇祯时,正乙夜细旃稽古右文之日。崇山示梦,龙光金书,大横占兆之初,神者告之矣。成均之典册,劫灰已燃;鸿都之石经,珠囊重理。圣有谟训,文不在兹。东壁图书,光昱昱射南斗,此非其祥乎?”余曰:“唯唯。”遂并序问答之辞,书之简首。
【建文年谱序】
谦益往待罪史局三十馀年,网罗编摩,罔敢失坠。独于逊国时事伤心扪泪,纟由书染翰,促数阁笔,其故有三:一则曰实录无征也,二则曰传闻异辞也,三则曰伪史杂出也。
蕉园蚕室,尽付灰劫。头白汗青,杳如昔梦。唯是文皇帝之心事,与让皇帝之至德,三百年,臣子未有能揄扬万一者。迄今不言,草亡木卒,祖宗功德,泯灭于余一人之手。魂魄私憾,宁有穷乎?
何言乎文皇帝之心事也?壬午以还,天位大定。文皇帝苟有分毫利天下之心,国难方新,遗种未殄,必剪灭此,而后即安。张天网以罗之,顿八以掩之,闭口捕舌,遁将何所?以文皇帝之神圣,明知孺子之不焚也,明知亡人之在外也,明知其朝于黔而夕于楚也。胡氵荧之访张邋遢,舍人而求诸仙,迂其词以宽之也。郑和之下西洋,舍近而求诸远,广其涂以安之也。药灯之诅咒,染之藉手,彼髡之罪,百倍方黄。以荣国榻前一语,改参夷而典僧录,其释然于溥洽,昭示于中外者,所以慰藉少帝之心,而畀之以终老也。文皇帝之心,高帝知之,兴宗知之,天地鬼神知之。三百年之臣子,安处华夏,服事其圣子神孙,尚论其心事,则懵如也。日月常鲜,琬琰如积,而文皇帝之心事晦终古,此则可为痛哭者也。
何言乎让皇帝之至德也?金川之师,祸深喋血。让皇帝苟有分毫不忘天下之心,凭仗祖德,依倚民怀,散亡可以收合,蛮彝可以扇动。卫世子之焚台、卫太子之诣阙,谁能非之?谁能之?让皇帝明知大命之不可干也,明知天位之不可再也,明知本支百世之不可倾动也,以神州赤县为孤竹之封,以髹发坏衣为采药之遁,耄逊遐荒,自比退耕于野;头陀乞食,岂曰糊口四方。由是而内治外攘,逾沙轶漠,高皇帝之基业安,四祖之统绪安,三百年之天地人鬼罔不大安,宁非让皇帝之所诒乎?让皇帝之至德,媲诸泰伯,其难易尤相倍,而三百年之臣子不能知也,也有其知之不能尽言也。夫既以知之不能、言之不尽矣,而其所以不能知、不尽言者,轮苞塞,终不能泯灭于斯人斯世。于是乎愤盈交作,新旧错互,实录废,则取征草野之书;传闻异,则占决父老之口。梵宫之转藏,教坊之册籍,旅店市佣之留题、断句,无不采集、无不诠表,亦足以阐幽潜、劝忠孝矣!而斯人之心不但已也。于是乎四十馀年出亡之遗迹,易代已后归骨之故事,问影访求,凿空排缵,亡是司契,子虚削牍。讯筮与于巫阳,听行筹于王母。公羊指定哀之疑,陆贾惧丹青之惑。固将执梦以为实,又且循故而造新。曰:夫己氏一妄男子,乘是以贾弄笔舌,铺张祖先,若吴下流传诸录,其讹伪历然著明,而举世不尽知也。有其知之,则又曰:西方之山隰,犹思美人;蜀地之禽鸟,岂真望帝?信固当传,疑亦可恤,过而存之,不忍废也。
于是,东莱之君子赵君士者,作为《建文年谱》,年经月纬,事比词属,会粹诸家记录而整齐其文章。以宿老如谦益,固亦当援据史乘,抗词驳正。读未终卷,泪流臆而涕渍纸,欷烦酲,不能解免。夫然后知让皇帝之至德沁入人心者,如此其深且厚。而赵君之为斯谱,本天咫、述民彝、备国故、搜遗忘,当沧海贸易、禾黍顾瞻之后,欲以残编故纸,遗三百年未死之人心,是岂欲与世之君子擅阳秋、矜衮钺,争名于竹帛哉!其亦可感而思已矣。
谦益衰残耄熟,不敢复抵掌史事。赵君之弟刺史公言念旧史,俾为其序。萤干蠹老,口噤笔秃,伸写其狂瞽之言,识于首简,亦聊以发观者之一慨而已矣。
【启祯野乘序】
呜呼!史家之难,其莫难于真伪之辨乎?史家之取征者有三:国史也,家史也,野史也。于斯三者,考核真伪,凿凿如金石,然后可以据事迹、定褒贬。而今则何如也!
自丝纶之簿、左右史之记、起居召对之籍化为煨烬,学士大夫各以己意为记注,凭几之言可以增损,造膝之语可以窜易。死君亡父,瞒天谰人,而国史伪。自史馆之实录、太常之谥议、琬琰献征之记载委诸草莽,世臣子弟各以私家为掌故,执简之辞,不必登汗青,裂麻之奏,不必闻朝著,飞头借面,欺生诬死,而家史伪。自贞元之朝士、天宝之父老、桑海之遗民,一一皆沉沦窜伏,委巷道路,各以胸臆为信史,于是国故乱于朱紫,俗语流为丹青,循蟪蛄以寻声,佣水母以寄目,党枯仇朽,杂出于市朝,求金索米,公行其剽劫,才华之士,不自贵重,高文大篇,可以数缣,邀取鸿名伟伐,可以一醉博易,而野史伪。韩退之论史官善恶,随人憎爱附党,巧造语言,凿空构立,何所承受取信,而可草草作传记,传万世乎?谓余不信,则又以人祸天刑惧之。曰:“若无鬼神,岂可不自心惭愧?若有鬼神,将不福人?”痛哉斯言!正为今日载笔之良规、代斫之炯鉴也。
梁邹流绮氏,名家俊民,衔华佩实,耻国史之沦坠,慨然引为己任,先后纂述有成编矣。而又不自满,假以余为守藏旧老,不择其蒙瞽而问道焉。余敢以两言进:一则曰“博求”,二则曰“虚己”。夫子作《春秋》,使子夏行求十有四国宝书,此博求也。其定礼也,一曰:“吾闻诸老聃。”再曰:“吾闻诸老聃。”此虚己也。太史公于《国语》、《世本》、虞卿、陆贾之书,无不揽采,叙荆轲、留侯事,征诸侍医、征诸画工,亦此志也。具是二者,又取退之人祸天刑之惧,为之元龟师保,于史也,其庶矣乎!邹子抠衣敛笔,自命野乘,未敢掉鞅超乘,驰骋上下,于迁、固、晔、寿之间,实斯言也。吾有望矣。
往予领史局,漳浦石斋先生过予扬扌,辄移日分夜。就义之日,从容语其友曰:“虞山尚在,国史犹未死也。”劫火之后,归老空门。每思亡友坠言,抱幽冥负人之痛。邹子,漳浦之高弟,卒能网罗纂集,以继其师之志。漳浦云车风马,在帝左右,监观阴骘,故知恒在于斯。邹子尚勉之哉。呜呼!邹子尚慎之哉。
【玉剑尊闻序】
史学之失,未有如今日者也。吾尝为之说曰:“难言史,天下无史矣;易言史,天下亦无史矣。”夫谓“难言史而无史”者,何也?祖功宗德,日月不刊,国宪家猷,琬琰具在。《周官》之六典如故,《公羊》之三世非遐,不于此时考求掌故,网罗放失,备汉三史,作唐一经,将使禹迹夏鼎,弗克配天,文谟武烈,于焉坠地。惟我昭代,文不在兹,岂蜀史之无官,抑籍氏之忘祖?故曰:“难言史则无史”也。谓“易言史而无史”者,何也?《史记》远稽《世本》,《通鉴》先纂长编,张衡合三史之枝条,陆机定《晋书》之限断,莫不远述典章,近刊芜秽。今以匹夫庶士,徒手奋笔,典籍漫漶,凡例春驳,定哀之微词谁正?建武之新载无征。此一难也。编年之有左氏也,纪传之有班马也,其文则史,其义则经。三国之简质,班之末子也。五代之条畅,马之耳孙也。今一旦祧班而范,昭左而穆马,东观已后,夷诸席荐,足取步目,言以足志,虽师契而匠心,恐代斫而伤指,又一难也。故曰:“易言史则亦无史”也。
真定梁慎可先生规摹临川王《世说》,撰《玉剑尊闻》一编,余读而叹焉。慎可少负渊敏,博学强记,悉应奉之五行,识安世之三箧。其才与学可以史。世食旧德,胚胎前光,汉世称公卿子孙谙晓台阁故事者,于当世无两。其家世可以史。少游高邑之门,壮入承明之署,历昌已来九变。复贯南北部之坛。大小东之章牒,丝纶之簿籍,边陲之图志,莫不藏诸腹笥,得之目论。其阅历可以史。沧桑贸迁,陆沉郎署,填膺薄胸,裂吻蜇鼻,踌蹰四顾,吮毫阁笔,退而采集斯编,胪陈琐碎,踵附临川之后尘。其可以史而不史者,良于国史难易之故,精而求之,熟而审之,未敢以尝试而漫为也。
余少读《世说》,尝窃论曰:临川王,史家之巧人也,变迁、固之史法而为之者也。临川善师迁、固者也,变史家为说家,其法奇。慎可,善师临川者也。寓史家于说家,其法正。世之君子有志国史者,师慎可之意而善用之,无惮筑舍,无轻奏刀,子玄有汗青之期,而伯喈无髡钳之叹,岂不幸哉!余惧世之读斯编者不深,维史家难易之故,而徒取其长语琐事,供谈谐,代鼓吹,猥与《语林》《说郛》之流,同部类而施易之也,为论著之如此。
【颜子疏解叙】
明之初兴,吴郡儒者徐达、左良夫辑颜、曾四子书,羽翼《论》、《孟》,垂三百年。嘉兴高阳庭坚独取颜子书,为之删定疏解,粲然可观,而颜子之书遂大显于世。余为叙之曰:
吾夫子赞《易》、删《诗》《书》、修《春秋》,因仍旧典,未尝自为书。孔子之弟子皆无书,故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又曰:“不易乎世,不成乎名,遁世不见知而不悔。”此孔子之家法也。仲尼卒而微言绝,七十子之徒没而大义乖,庄、列虚无之学,阴阳名法,谈天非马之流,各以其宏辞雄辨驰于斯世。孟子愍斯道之芜废,不得已而为书以矫之。然而遁世勿用之义,亦少微矣。若颜氏,则真得孔氏之家法者也。山庭绕斗,端门授书,天将以夫子为木铎。孔子居见龙之位,则颜子居其潜天命之矣!夫如是,则何敢有书?步亦步、趋亦趋,夙兴夜寐,苦孔之卓,见其进而未见其止,则何暇有书?不违仁者,三月也,不违如愚者,终身也。忘仁义、忘礼乐而至于坐忘也。端而虚,勉而一,夫子犹以为未可也。惟道集虚,惟夫子废心而用形,此颜氏子之好学也。夫又何事于书?然则徐氏、高氏之于颜子也,不厚诬颜子哉?曰:非然也。挽近世之学者,以俗学相蒙,以邪学相盖,有人于此辑先儒之坠言,理遗书之朽蠹,仿隆古之衣冠而学其声咳,是亦行古之道也。
颜子邈矣。因颜子之书而深惟其所以不为书之旨意,考潜见之德,正述作之义,洙泗之微言大义,可以不远也。汉高诱注《短长》、《淮南》,宋高似孙辑《七略》,咸为博雅之宗。今庭坚氏注《颜子》,立专门之学,高氏于儒林,世有人矣哉。
【艺林汇考序】
类书之作,于六朝,盛于唐,而滥于宋。已后迄于今,盈箱溢杼,连舻架屋,左史不能知其读,侍中不能奏其略。承学之徒,耳目瞀乱,回遑岐路而莫知所适从。
松陵沈子留侯,璋特达,博通今古,端居多暇,弋猎群流,撰次一书名曰《艺林汇考》,网罗典故,苞括琐碎,州次部居,钩玄提要,榛苦勿剪,则集翠于陆机;萧艾必搴,则取裁于郭璞。韪矣哉!经籍之禁御,文章之圃田也。书成,就正于蒙叟。叟告之曰:“子之书,有四便焉:便于好学者一,便于不好学者一,而便于蒙叟者二。”沈子曰:“何谓也?”叟曰:“四部五车,津涉则浩如烟海;九流七录,披剥则棼如缕丝。吞纸或困于无资,阅市则苦其难遍。子今济以舟舆,定其衢╉,放新丰之犬鸡,自知阡陌;指建章之门户,如列画图。推黄香之九宫,不须管律;步竖亥之八极,未出户庭。由是经经纬史,衔华佩实。载司南之车,向方靡惑;服四照之草,得用不迷。勤学有食跖之能,临文无祭獭之瘁。如玉河之宝主,譬入海之导师。此便于好学者一也。俗学剽贼,谀闻单疏,指米囊以疗饥,过他家以数宝。一旦贫儿暴富,穷子得家,泉客之珠,啜泣而立成;昆山之玉,抵鹊而不惜。汲冢之科斗,人可编摩;河东之箧书,家堪补缀。辨豹文之鼠,岂必终军;识贰负之尸,何烦子政。弱翰三寸,油素四尺,子云岂非劳人乎?上窥结绳,下穷掌故,退之岂非笨伯乎?此便于不学者一也。老人多忘,归心空门,多闻习气,现行暂伏,禅诵馀暇,游猎斯文,屠门大嚼,实且快意。昔人呼书为黄尔,以为老人嗜书,如稚子之须尔,乃可以养生而却老也。吾将以此书为黄尔,安知不若张苍之无齿,食乳而不死乎?故曰便于蒙叟者一。吾闻人世载籍,皆藏┑天宫。七佛之遗书,每同篆籀;祗桓之图经,袤逾累百。既已委命于彼,聊复津寄于此。忉利有杂林之苑,诸天入此,则上妙欲尘,杂类俱至,此书即吾之杂林也。取彼欲尘,助我禅悦。故曰便于蒙叟者二。”
沈子曰:“有是哉。吾未之前闻也。道在比稗,肄业及之。吾徒以为广文之荟萃、香山之白朴也,先生则命之矣。请书之以为序。”
【内阁小识序】
内阁之建置,定制于永乐而崇重于洪宣之间。其不立宰相也,遵皇祖之典训。而其用词人入直,以五品官参预票拟,则仿唐宋之制而参用之。已而掌握机务,参列公孤,无宰相之名而有其魁柄,词臣由此益重。先辈有迁礼侍者,谢贺客曰:“吾今日出为有司矣。”厥后规制小变,枚卜阁员,多用部衔推举,而经筵、纂修、记注、应制之事,属翰林,号文学侍从之臣,他曹莫敢望焉。翰林于内阁,不称属。属吏则两房中书,凡经筵、纂修诸务,咸有职司,而典簿为之长。每朝罢,诸阁部堂、坊局史官以次为一班,中书缀史官后,亦一班。官虽冗长,其自视他曹,有凡仙之隔焉。盖国家二百馀年,备员禁近,虽立清班,所以深严政地、优崇馆阁,其深意如此。丧乱以后,劫火焚如,内阁掌故与西清东观,咸归天上。
真定梁慎可先生伏而叹曰:“噫,余起家史馆,敢忘其本?”网罗放失,勾稽琐碎,撰《内阁小识》十卷,先题名,次书目,后典仪。阁中故事,犁然具在。其载笔可谓勤,而用意可谓远矣!顷者史乘阙遗,奸伪错出,谝言壬人,人自为史,钱奴纤儿,家自为史。平台便殿之清问,可以增损;左右史之记注,可以窜易;伏蒲之谏诤,裂麻之痛哭,可以取次装点。欺侮亡殁,谩谰鬼神,向令螭头柱下,职思其居,陈编故牍,不尽漫灭。虽有黎丘之鬼、怕思之丛,亦将杜口阁笔,安敢昌披若是?昔者刘子骏就上林令,虞渊得群臣所上草木二千馀种,为邻人求借遗弃,深以为恨。今朝家十七年,掌故非如上林草木之琐屑也。而世之就上林令,访问忆列,其遗弃如子骏者,罕有闻焉。伪史安得不公行,而野史安得不滋误乎?
慎可,名臣子孙,如汉之黄琼。习知台阁故事,故其所撰集如此。余故曰其载笔勤而用意远也。慎可铭其书曰“小识”,取不贤者识其小也,独不曰文武之道未坠于地乎!杞宋无征,舍鲁何适?慎可为之小,孰能为之大?余老史官也,头白污青,执简三叹,姑为之论次,以复于慎可,且以告世之君子有志于史事者。
【琅环类纂序】
少司成朱沧起先生以终贾之年,蜚声史馆,名高媒忌,忤触网罗,归隐汾水之阳,自老于缣缃油素之间,著书一百三十馀卷,名曰《琅环类纂》,而驰书属余序。
余惟古今类纂之书,通有二门:一曰词章家,唐欧阳氏、虞氏、白氏之书是也。一曰典制家,唐杜氏、宋郑氏、马氏之书是也。古之儒者,学有根抵,词无枝叶。载庶部分,订正群蒙,如耕之有畔,如织之有幅。疆理南东,经纬横直,画然而不可紊也。去占日远,九经三史之学,尽失故初,基之以捃拾,加之以裨贩。盖之以剽夺,汩没洄渊,久而滋甚。语有之:“多所见,少所怪,见橐驼,如马肿背。”今之腴闻驾说者,自其多生薰习以迨于童习,白纷缪种,痼疾症结于膏肓藏府,各仞其师说以为固然,其将使谁正之?沧起高才盛年,穷愁著书。观其横经藉史、发凡起例、提要钩玄,则本诸昌黎;刂褰稂,则仿诸弘农。上窥结绳,下穷掌故,词章典制,两家会粹一门,而不以作者自居。退而比于广文之荟蕞,香山之白朴。居今之世,粪除俗学,导九流之津涉,开六艺之钤键,微沧起,吾谁与归?
万历中,文太青崛起关陇,创明河汾之教。沧起少从太青游,得枕膝之传。闵其师说不大昌于世,假手斯文,立圭树表,祀关西而望河曲,有遐心焉。太青往畀余以西极之书,送余渡江,再拜相属,至于今犹梦梦如也。余于太青,未免为太玄之刘歆,而沧起今为桓谭暮年,见此欣然有喜,遂连及之以为序,不独慰吾亡友,亦使后之儒者知其有以自信,无虑后世无子云也!
【镜古篇序】
兰祝太守茹穹负不世出之才,海内事数著可了。遇异人,读异书,隐于药肆,以出寸七度世,博通经史,著书满家,独重其《镜古篇》者。自天文、地理,以迄异闻,厘为十门。盖郑广文荟萃段柯古《杂俎》之流,本天咫象物,宜搜神逵、穿理窟。今之儒者,莫能竟其说也。
祝子告余曰:“儒之与仙,其道一也。儒不通仙,萤干蠹死,腐儒也。仙不通儒,龟息鸟伸,顽仙也。古者通天地人,曰儒,又曰列仙之儒。某之为此书也,儒与仙之间有志焉,有辨焉。李荃之授阴符也,有将略作《太白阴符》,有相业著《中台志》,强兵战胜,杀机反覆,奉苦县佳兵之戒,惮而弗敢学也。陶隐居之,作真诰也。甄神授以宗净,明列仙阶,以劝忠孝,指示符命,受禅劝进,伤铜仙辞汉之辞,薄而不欲效也。李肇称‘苕溪子,元和之异人也’。论人虎变化,有推迁之变化,有陶蒸之变化,有耗乱之变化。四指者,天虎也。五指者,人虎也。唯有道者穷焉。仁而为暴,圣而为狂,雌为雄,人为蛇、为虎,生化而后气化,气化而后形化。唯佛眼能知之,非吾所逮及也。无已,其孙思邈乎?思邈之论医也,以谓阳用其精,阴用其形,人身与天地皆有危疹,有蒸否,有疣赘,有痈疽,有焦枯喘乏。良医导之以药石,救之以针剂。圣人和之以道德,辅之以政事。某之所闻于先儒,所授于异人者,约略如是。旁引曲喻,撰为斯篇,微言倍之,寓言蓰之。舍阴符图谶之学,归正一不二之门。将用斯篇为ミ引,敢取衷于夫子。”
余告之曰:“余亦诵思邈之言矣。胆欲大,心欲小;智欲圆,行欲方。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谓小心也。赳赳武夫,公侯干城,谓大胆也。不为利回,不为义疚,行之方也。见几而作,不俟终日,智之圆也。有宋大儒谈性命、论格致,未有若斯之精要也。今吾子权奇跌宕,宏中肆外,可谓大且圆矣。以古为像,以心为镜,逖然玄览,修然自下,其进于心小行方也孰御焉?吾向者无以相子,而今乃知其师思邈也。余学佛之人也,弃世间文字久矣,于子之书有动焉。六朝人呼书为黄尔,张丞相年百馀岁,无齿饮乳,张丞相以尔为乳,六朝以书为乳子,固将饮我刀圭,而先之以乳。余之所得于子者,不亦多乎?”
●有学集卷十五
○序
【吴江朱氏杜诗辑注序】
余笺解杜诗,兴起于卢德水,商榷于程孟阳。已而学子何士龙、冯已苍、族子夕公递代雠勘,粗有成编,犹多阙佚。老归空门,不复省视。吴江朱子长孺馆于荒村,出所撰辑注相质,余喜其发凡起例小异大同,敝粗蠹纸,悉索举似。长孺隐隐括诠次,都为一集。书成,谓余宜为序。
自昔笺注之陋,莫甚于杜诗。伪注假事,如鬼冯人,剽义窜辞,如虫食木,而又连缀岁月,剥割字句,支离覆逆,交跖旁午,如郑、黄鹤、蔡梦弼之流,向有条例破斥,亦趣举一二而已。今人视宋,学益落,智益粗,影明隙见,熏染于严仪、刘会孟之邪论,其病屡传而滋甚,人各仞其所解,以为杜诗,而杜诗之真面目盘回于洄渊,漩氵复不能自出。间尝与长孺论之。“勃律天西采玉河,昆坚碧碗近来多。”记事之什也。以《西域记》征之,象人马宝之主,分一阎浮提为四界,西方宝主之疆域,是两言如分封堠也。“身许双峰寺,门求七祖禅。”归心之颂也。以《传灯书》核之,能秀会寂之门争。“一屈句衣如敌国,二宗衣钵之源流。”是两言如按谱系也。昔人谓不行万里途,不读万卷书,不能读杜诗,吾谓少陵胸次殆不止如此。今欲以揶子之方寸、针孔之两眸,雕锼穿穴,横钩竖贯,曰杜诗之解在是,不为扌舀井之蛙所窃笑乎!长孺闻之,放笔而叹,蓬蓬然如有所得也。其刊定是编也,齐心祓身,端思勉择,订一字如数契齿,援一义如征丹书,宁质无夸,宁拘无亻面,宁食鸡跖,无啖龙脯,宁守兔园之册,无学邯郸之步,斤斤焉取裁于《骚》、之逸《选》之善,罔敢越轶。近代攻杜者觅解未,又从而教责之,章比字栉,俨然师资。长孺蹙额曰:“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鹤龄虽固陋,忍使百世而下,谓有明末学尚有师心放胆,犯蚍蜉撼树之诮如斯人者乎!然则长孺之用心,良亦苦矣。
范致能与陆务观论注苏诗,务观以为难,枚举数条以告致能,曰:“如此则诚难矣。”厥后吴兴施宿武子注成,务观遂举斯言以为序。余读渭南之书,窃闻注诗之难,谆复以告学者,老而失学,不敢忘也。长孺深知注诗之难者也,因其请序,重举以告之,并以谂于后之君子。
【草堂诗笺元本序】
余为读杜笺,应卢德水之请也。孟阳曰:“何不遂及其全?”于是取伪注之纰缪、旧注之春驳者,痛加绳削,文句字义,间有诠释,藏诸箧笥,用备遗忘而已。吴江朱长孺苦学强记,冥搜有年,请为余摭遗决滞,补其未逮。余欣然举元本畀之,长孺力任不疑,再三削稿,余定其名曰《朱氏补注》,举陆务观注诗诚难之语以为之序,而并及“天西采玉”、“门求七祖”二条,以道吾所以不敢轻言注杜之意。今年长孺以定本见示,亟请锓梓,仍以椎轮归功于余。余蹴然不敢,当为避席者久之。盖注杜之难,不但如务观所云也。今人注书,动云吾效李善之注《文选》,如头陀寺碑一篇,三藏十二部,如瓶泻水,今人拾收,曾足当九牛一毛乎?颜之推言观天下书未遍,不得妄下雌黄,何况注诗!何况注杜!今体诗之称律,取其律吕铿锵,首尾繁会。今摘每句相承二字,限隔平仄,命之曰“粘卢家少妇之章”,高秉硬改末二句,差排作律。“老去渐于诗律细”,杜老容有不知,即太白、右丞亦当同科结罪矣。
杜诗自樊冕小集出,于亡逸之馀,初无次第,秦中蜀地,约略排缵,有识者聊可见其为时之早晚,才力之壮老。今师鲁、黄鹤之故智,钩稽年月,穿穴琐碎,必尽改樊、吴之旧而后已。鼷鼠之食牛角也,其啮愈专,其入愈深,其穷而无所出也滋甚,此亦鲁辈之善喻也。余既不敢居注杜之名,而又不欲重拂长孺之意,老归空门,拨弃世间文字,何独于此书护前鞭后,顾视而不舍?然长孺心力专勤,经营惨淡,令其久锢不传,必将有精芒光怪,下六丁而干南斗者,则莫如听其流布,而余为冯轼寓目之人,不亦可乎!
族孙遵王谋诸同人,曰《草堂笺注》元本具在,若《玄元皇帝庙》、《洗兵马》、《秋兴》、《诸将》诸笺,凿开鸿,手洗日月,当大书特书,昭揭万世,而今珠沉玉锢,晦昧于行墨之中,惜也!考旧注以正年谱,仿苏注以立诗谱,地理、姓氏,订讹斥伪,皆吾夫子独力创始,而今不复知出于谁手亻真也。句释字诠,落落星布,取雅去俗,推腐致新,其存者可咀,其阙者可思。若夫类书谰语,掇拾补缀,吹花已萎,哕饭不甘,虽多亦奚以为!今取笺注原本,孤行于世,以称塞学士大夫之望。其有能补者、续者,则听客之所为。道可两行,罗取众目,瑜则相资,累无相及,庶不失读杜之初指,而亦吾党小子之所有事也。
余曰:有是哉!平原有言,离之则双美,合之则两伤,此千古通人之论也。姑徇诸子之请,而重为之序,以申道余始终不敢注杜之意。
【注李义山诗集序】
石林长老源公禅诵馀晷,博涉外典,苦爱李义山诗,以其使事奥博,属辞瑰谲,捃摭群籍,疏通诠释。吾家夕公又通考新、旧《书》,尚论时事,推见其作为之指意,累年削稿,出以示余。余问之曰:“公之论诗,何独取乎义山也?”公曰:“义山之诗,宋初为词馆所宗,优人内燕,至有扯商隐之谑。元季作者惩西江学杜之弊,往廷跻义山、祧少陵,流风迨国初未变。然诗人之论少陵,以谓忠君忧国,一饭不忘,兔园村夫子皆能嗟咨吟咀,而义山则徒以其绮靡香艳,极玉台香奁之致而已。吾以为论义山之世,有唐之国势,视玄、肃时滋削。涓人擅命,人主赘旒,视朝恩元振滋甚。义山流浪书记,氵存受排笮,乙卯之事,忠愤抑塞,至于结怨洪炉,托言晋石,则其非诡薄无行、放利偷合之徒,亦已明矣。少陵当杂种作逆,藩镇不庭,疾声怒号,如人之疾病而呼天呼父母也,其志直,其词危。义山当南北水火,中外箝结,若喑而欲言也,若魇而求寤也,不得不纡曲其指,诞谩其辞,婉娈托寄,谜连比,此亦风人之遐思,小雅之寄位也。吾以为义山之诗,推原其志义,可以鼓吹少陵。其为人激昂兀,刘司户、杜司勋之流亚,而无庸以浪子蚩谪。此吾与夕公疏笺之意,愿受成于夫子者也。”余曰:“是则然矣。义山《无题》诸什,春女读之而哀,秋士读之而悲,公真清净僧,何取乎尔也?”公曰:“佛言众生为有情。此世界,情世界也。欲火不烧,然则不干,爱流不飘,鼓则不息。诗至于义山,慧极而流,思深而荡,流旋荡复,尘影落谢,则情澜障而欲薪烬矣。春蚕到死,蜡烛灰干,香销梦断,霜降水涸,斯亦箧蛇树猴之善喻也。且夫萤火暮鸦、隋宫水调之馀悲也,牵牛驻马、天宝淋铃之流恨也,筹笔储胥,感关张之无命;昭陵石马,悼郭李之不作。富贵空花,英雄阳焰,由是可以影视山河,长挹三界,疑神奏苦集之音,阿徙证那含之果。宁公称杼山能以诗句牵劝,令入佛智,吾又何择于义山乎?”余往尝笺注杜诗,于义山则未遑。今方翻阅《首楞》,抛弃世间文句,源公来索序,愧未有以应也,为次其言以复之。
【朱长孺笺注李义山诗序】
往吾友石林源师好义山诗,穷老尽气,注释不少休。乙酉岁,朱子长孺订补于杜诗笺辍简,将有事于义山,余取源师遗本,以畀长孺。长孺先有成稿,归而错综雠勘,缀集异闻,敷陈隐滞,取源师注,择其善者为之,搴其瑕砾,搴其萧稂,更数岁而告成,于是义山一家之书粲然矣。
长孺既自为其序,复以属余。余往为源师撰序,推明义山之诗,忠愤蟠郁,鼓吹少陵,以为风人之博徒,小雅之寄位。其为人诡激,历落厄塞,排笮不应,以浪子嗤点,大略如长孺所云。又谓其绮靡艳,伤春悲秋,至于春蚕到死,蜡烛成灰,深情罕譬,可以涸爱河而干欲火,此盖为源师言之,而其援据则有未尽者。义山赞佛一偈,驰誉禅林,晚从事河东梓潼幕,师事悟达国师知玄,以目疾遥礼禅宫。明旦得天眼偈,读终疾愈。卧病语僧录、僧彻,誓愿多生削染,为玄弟子。凤翔写玄真,义山执拂侍立,集中《别智玄法师诗》云:“东西南北皆垂泪,却是杨朱真本师。”智玄即知玄,故云本师也。又有《寄安国大师诗》。知玄与弟子僧彻皆住上都大安国寺,号“安国大师”。玄归老九陇旧山,而义山罢归郑州,故其卧病与僧彻语云云。又寄书偈与玄决别,《唐书》载义山终于郑州,其踪迹亦略可考见。源师注指国为玄秘塔端甫法师,此失考也。少陵云“余亦师粲可”,又云“身许双峰寺”,谢康乐言“学道必须慧业,未有具慧业而不通于禅者”。灵山拂席,沧海求珠,岂可与香奁金缕,裁云镂月之流比类而诃之哉!书此贻长孺,聊以补前序之阙。
又窃念吾远祖思公与杨大年诸公仿义山诗创西昆体,余为耳孙,老耄多忘,玉台风流,邈然异代,徒假手于长孺,以终源师杀青之托,此则为之口沫手胝,抚卷而三叹者也。
【唐诗英华序】
吴江顾子茂伦总萃唐人之诗,扬扌论次,择其真赏者,命之曰《唐诗英华》,先出七言今体,镂版行世,属余序之。
世之论唐诗者,必曰初、盛、中、晚,老师竖儒,递相传述。揆厥所由,盖创于宋季之严仪,而成于国初之高秉,承讹踵谬,三百年于此矣。夫所谓初、盛、中、晚者,论其世也,论其人也。以人论世,张燕公、曲江,世所称初唐宗匠也。燕公自岳州以后,诗章凄惋,似得江山之助,则燕公亦初亦盛。曲江自荆州已后,同调讽咏,尤多暮年之作,则曲江亦初亦盛。以燕公系初唐也,溯岳阳唱和之作,则孟浩然应亦盛亦初。以王右丞系盛唐也,酬春夜竹亭之赠,同左掖梨花之咏,则钱起、皇甫冉应亦中亦盛。一人之身,更历二时,将诗以人次耶?抑人以时降耶?世之荐樽盛唐,开元、天宝而已。自时厥后,皆自郐无讥者也。诚如是,则苏、李、枚乘之后,不应复有建安,有黄初。正始之后,不应复有太康,有元嘉。开元、天宝已往,斯世无烟云风月,而斯人无性情,同归于墨穴木偶而后可也。严氏以禅喻诗,无知妄论,谓汉、魏、盛唐为第一义,大历为小乘禅,晚唐为声闻辟支果,不知声闻辟支即小乘也。谓学汉、魏、盛唐为临济宗,大历以下为曹洞宗,不知临济、曹洞,初无胜劣也。其似是而非,误入箴芒者,莫甚于妙悟之一言。彼所取于盛唐者何也?不落议论,不涉道理,不事发露指陈,所谓玲珑透彻之悟也。三百篇,诗之祖也。“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我不敢效,我友自逸。”非议论乎?“昊天曰明,及尔出王。无然歆羡,无然畔援,诞先登于岸。”非道理乎?“胡不遄死,投畀有北。”非发露乎?“赫赫宗周,褒姒灭之。”非指陈乎?今仞其一知半见,指为妙悟,如萤光,如观隙日,以为诗之妙解尽在是,学者沿途觅迹,摇手侧目,吹求形影,摘抉字句,曰此第一、第二义也,曰此大乘、小乘也,曰是将夷而为中为晚,盛唐之牛迹兔径,亻危乎其唯恐折而入也。目翳者别见空华,热病者旁指鬼物。严氏之论诗,亦其翳热之病耳。而其症传染于后世,举目皆严氏之眚也,发言皆严氏之谵也,而互相标表,期以药天下之诗病,岂不颠哉!
茂伦之撰是集也,胥初、盛、中、晚之诗,胪而陈之,不立阡陌,不树篱棘,异曲同工,分曹递奏。沈休文之言曰:“飙流所始,同祖风骚,徒以赏好异情,故体势相绝。”江文通之言曰:“蛾眉讵同貌,而俱动于魄;芳草宁其气,而皆悦于魂。”茂伦奉为律令,用以箴严氏膏肓之癖,洗高氏耳食之陋,庶几后三百年焕然复睹唐人之面目,斯茂伦之志也。诸有智者用是集为经方,诊医热之病,而空知其所自始,其必将霍然而起也。
【唐诗鼓吹序】
《唐诗鼓吹》十卷,相传为元遗山选次,或有斥为假托,以谓《遗山集》中无一言及此选,而遗山《本传》记载阙如,是固不能以无疑。余谛观此集,探珠搜玉,定出良工哲匠之手。遗山之称诗,主于高华鸿朗,激昂痛快。其指意与此集符合,当是遗山巾箱箧衍,吟赏记录,好事者重公之名,缮写流传,名从主人,遂以遗山传也。
世之论唐诗者,奉近代一二家为律令,《鼓吹》之集仅流布燕、赵间,内府镂版,用教童竖,若王荆公百家之选,则罕有能举其名者。盖三百年来,诗学之受病深矣。馆阁之教习,家塾之程课,咸禀承严氏之诗法、高氏之品汇,耳濡目染,镌心克刂骨。学士大夫生而堕地,师友熏习,隐隐然有两家种子盘互于藏识之中,迨其后时知见日新,学殖日积,洄旋起伏,只足以增长其邪根缪种而已矣。嗟夫!唐人一代之诗,各有神髓,各有气候。今以初、盛、中、晚厘为界分,又从而判断之曰此为妙悟,彼为二乘,此为正宗,彼为羽翼,支离割剥,俾唐人之面目蒙幂于千载之上,而后人之心眼沈锢于千载之下,甚矣,诗道之穷也!荆公、遗山之选未必足以尽唐诗,然是二公者生于五六百年之前,其神识种子,皆未受今人之熏炙者也。由二公之选推而明之,唐人之神髓气候,历历具在,眼界廓如也,心灵豁如也。使唐人得洗发其面目,而后人得刮磨其障翳,三百年之痼疾,庶几其霍然良已也,则以二公为先医可矣。
里中陆子敕先生子子澈、子吁,偕予从孙次鼐服习《鼓吹》,重为较雠,兼正定廖氏注解,刻成而请序于予。夫鼓吹,角声也。人有少声,入于角则远。四子其将假遗山之鼓吹以吹角也,四子之声自此远矣。喜而为之序如此。
【鼓吹新编序】
余于桑海之后,缪任采诗之役,评骘稍著,誉咎丛生,良自知龟毛兔角,非道人所当,滞淫于是,益栖心释部,刊落绮语,不复抵齿文字久矣。吴门施、程二子采集近代词人七言今体诗,用遗山例题,曰《鼓吹新编》,而征序于余,余再三辞之而不获请也。
盖尝观如来捃拾教中有多乳喻,窃谓皆可以喻诗。其设喻曰,如牧牛女为欲卖乳贪多利,故加二分水,转卖与余牧牛女人,彼女得已转复卖与近城女人,三转而诣市卖,则加水二分,亦三展转卖乳,乃至成糜,而乳之初味,其与存者无几矣。三百篇已下之诗皆乳也,三百篇已下之诗人皆牧牛之女也。由风、雅、《离骚》,汉、魏、齐、梁历唐宋以迄于今兹,由三言四言五言之诗以迄于五七言今体,七言今体中,则又由景龙、开元、天宝、大历以迄于西昆、西江。若弘正、庆历之所谓才子者,以择乳之法取之,自牧地而之于城市,其转卖之地不知其几;自牧女而之城中之女,其展转之人不知其几;自牧牛之女加水二分,而至于作糜赡客,其加水二分,殆不可斗斛计矣。今欲于展转卖乳之后,区分而品尝之,曰此为城内之乳,此为城外之乳也,此近市初交之乳,此城中作糜之乳也,夫然后醍醐乳酪可以辨若淄渑,而不为牧牛之女所笑,惟二子能,吾弗能也。复有喻曰,长者畜牛,但为醍醐,不期乳酪。群盗构乳,盛以革囊,多加以水,乳酪醍醐,一切俱失。复有喻曰,牧女卖乳,展转薄淡,虽无乳味,胜诸苦味。若复失牛,转抨驴乳,展转成酪,无有是处。今世之为七言者,比拟声病,涂饰铅粉,骈花丽叶,而不知所从来,此盗牛乳而盛革囊者也。标新猎异,佣耳剽目,改形假面,而自以为能事,此抨驴乳而谓醍醐者也。别裁伪体,刊削枝岐,如长者之子,于一器中辨乳异相,此余之所不能,而二子之所以丹铅甲乙,目雠手勘,未敢以即安者也。虽然,亦知夫旧医、新医之说乎?旧医、新医之所用者,皆乳药也。王之初病也,新医禁旧医之乳药,国中有欲服者,当斩其首,而王病愈。及王之复病也,新医占王病,仍应服旧医之乳药,而王病亦愈。今夫诗亦若是而已矣。上下三百馀年,影悟于沧浪,吊诡于须溪,象物于庭礼,寻扯吞剥于献吉、允宁,举世瞑眩,奉为丹书玉册,皆旧医之属也。今之所择而取者,旧医之乳药与?新医之乳药与?抑亦新医所断之乳药,即旧医所服之乳药?是乳药者,亦是毒害,亦是甘露,以疗病得差为能,而不应以新、旧医为区别,与旧医之病人深矣。摇革囊抨驴乳,指毒药为甘露,不第加水二分而已也。今将舍城中之乳,而构城外之乳,因糜而求乳,因乳而求酪,因酪酥而求醍醐,则非驱逐旧医,断除乳药之毒害,新医之甘露妙药,固不可得而施也。二子其知之矣。簸扬淘汰,取材落实,禁汝之律令与服,汝之条教,双遮互夺,戛戛乎其难之。其有功于诗坛也,顾不韪欤!
余既辞不敢为序,假借乳喻以复二子,并以质诸世之能为新医者。
【爱琴馆评选诗慰序】
夫诗者,言其志之所之也。志之所之,盈于情,奋于气,而击发于境。风识浪奔,昏交凑之时世,于是乎朝庙亦诗,房中亦诗,吉人亦诗,棘人亦诗,燕好亦诗,穷苦亦诗,春哀亦诗,秋悲亦诗,吴咏亦诗,越吟亦诗,劳歌亦诗,相舂亦诗。穷尽其短长、高下、抑抗、清浊、吐含、曲直、乐淫、怨诽之极致,终不亻面背乎五声、六律、七音、八风、九歌之伦次,诗之教如是而止。古之为诗者,学溯九流,书破万卷,要归于言志永言,有物有则,宣导情性,陶写物变。学诗之道,亦如是而止。陆士衡、曹子桓、沈休文、江文通与夫李、杜、元、白、皮、陆之绪言,皆具在也。古学日远,人自作辟,邪师魔见,蕴酿于宋季之严羽卿、刘辰翁,而毒发于弘、德、嘉、万之间,学者甫知声病,则汉、魏、齐、梁,初、盛、中、晚之声影于盘互、于胸中,佣耳借目,寻条屈步,终其身为隶人而不能自出。吁,可悼也。
余辑昭代诗集,征文献之阙遗,仿中州之序论,聊荟蕞及之耳。才人志士,爱慕良多,长洲叶圣野、吴江戚右朱手自缮写,勒成一集。其尤且谤之者则间作,爱我者未必果我之得,而尤且谤者,亦未必果我之失,信彼是之两行而已。
豫章陈伯玑以《评选诗慰》见示,余读而叹赏之。万茂先诗曾累寄余,乱后失去,今得之,如见故人。其馀多访求未获者,乍见之如新相知,致足乐也。吾友孟阳之诗再经点定,笔墨生动,风致迢然,譬如美人,经时再见,转觉顿睫冥,眄睐有异,为掩卷徨者久之。又益以悟诗人之妙,心灵意匠,生生不停,新新相续,殆所谓夜壑已趋,交臂非故,而顾欲以之学,方隅之见,ㄎ扌奢其体格,割剥其人代,旋而思之,不将哑然一笑乎!唐人选唐诗者,一代不数人,今选家之坛多于储胥矣。伯玑之为有异于是,访沉冥,扣寂寞,不以声利重附人,不以名字吸取人,一句半什,郑重护惜,不肯以衣中宝珠,博易人间抟黍之饭,何斤斤也!
伯玑为诗,风流蕴藉,振奇拔俗,旅居芜江,以爱琴自署其馆。其爱此诗也如此琴矣。昔者元次山集其同时隐沦之作,名曰“箧中”,谢皋羽采天水遗民之诗,题曰“长留天地间”,我知伯玑之用意希风古人者远矣,不徒贤于世之君子而已也。
【历朝应制诗序】
延陵两吴君以弘文硕学,竞爽词林,会萃历朝应制诗,取其金相玉式,艳溢锱毫者,都为一集,邮而征序于余。余老为农夫,水南舍北,晨夕与村童牧竖唱尔女之歌,和款乃之曲,顾使之闻乐钧天,审音清庙,心回神骇,头目眩运,梯几凭轼,嘿不自得者久之。既而翻阅其书,登珠林而泛玉海,为之耳目开明,气满大宅,又久之而意芒然如有失也。
今夫应制之诗,推轮于汉武之柏梁、陈思之应诏,而增华藻,极于唐之景龙、开元。茂矣美矣,不可以复请矣。帝庸作歌,明良喜起,不创始于唐虞之际乎?古称舜为宾客,禹为主人,八风修通,百工相和,而歌《卿云》:“卿云烂兮,礼缦缦兮。”则帝之命辞,古今应制之首唱也。自柏梁已前,溯而上之,请自此始。春秋之季,勾践入吴,文种有左道之祝,范蠡有上寿之词。吴歌越吟,留连江上,皇天助,觞酒既升,犹有古昔赓歌之馀风,比于琼花璧月,后定靡靡之音,其为可纪录多矣。又溯而上之,周穆王周行天下,西游至于瑶池,西王母虎背载胜,酌酒歌谣,一则曰“将子无死,尚能复来”,一则曰“余归三年,将复而所”。穆王为宾客,王母为主人,白云黄竹,婵媛婉娈,人间世之君臣,矢音作颂,祝千秋而奉万年者,有若是焉者乎?又姑舍是溯而上之,中天调御,初会菩提场中,无量大自在天王乃至日月天子,莫不稽首礼足,作颂赞叹。华严之会,佛为主人,则云集海众,皆宾客也。若云佛为法王,则诸天王莫非王臣,伽陀祗夜称扬赞叹,非诸天应制之诗而何?五天礼佛,盛传赞叹一百五十颂及四百五十颂,所谓丽齐天花,理高峻岳者。此则雅颂之元首,音声之宗极也。曹子建游鱼山,闻空中梵天之音,写为梵呗二君妙选应制诗,归极于诸天之偈颂。写天音为梵音,则亦斯世之子建也。吾请为唱喁焉。客从旁笑曰:“是集也,汉之中和颂,唐之御览诗也。被诸管弦,献之禁近,固将待诏承明,侍从射熊,腾清霄而轶浮景。身在属车豹尾之间,子乃杂举齐谐竺坟、荒唐ㄈ诡之谈,而参预于论,鼓钟于乐,辟雍之文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序!”余矍然失容,起而谢客,趋命侍史书之,以复于延陵二君。
【本草拔萃序】
医经、经方之书,至河间、东垣而大备。国初诸明医各有师承,而《本草》一经几为绝学。吾友缪仲淳常喟然叹息,以谓《三坟》之书烬于秦火,独《素问》、《本草》存。《本草》朱书正文,出黄帝、岐伯之手。古之至人所以相天地之宜,类万物之情,穷理尽性,精义入神者,发挥变化,实在于此,而世之学医者徒取以庀汤液,给方剂,荟蕞猎涉,未有能沈研而钻极者。盖此书自唐宋以来,增益于古人之别录,春驳于近代之纲目,学者目佣耳食,莫知元本,于是乎医学承陋,经方传讹,用药石杀天下,实自此始。乃奋笔为经疏,以救其失,参治简误之文,若刻掌故,若署甲乙,金科玉条,犁然毕举。上下五百年,发轩岐不传之秘者,仲淳一人而已。
仲淳少苦疾,壮多游寓,所至必访药物,载刀笔五十年而成书。仲淳殁后三十馀年,年家子陆仲德氏读缪氏之书而学其学,作为《本草拔萃》,以发明其宗要。呜呼,何其难也!仲淳天资敏捷,磊落瑰伟,从紫柏老人游,精研教乘,馀事作医,用以度世耳。余观其理积疴,起奇疾,沈思熟视,如入禅定,忽然而睡,焕然而兴,掀髯奋袖,处方撮药,指麾顾视,拂拂然在十指涌出。语其险则齐桓之斩孤竹,语其奇则狄青之度昆仑,语其持重则赵充国之金城方略。浅人曲士,遥听风声,犹为之口去不合,况有能论其人,读其书,知而好之,好而传之者乎!
余每思仲淳绪言,叹后世无子云,今得见吾仲德,则仲淳不死也。于其著斯书也,乐为之叙,以导引其志意,而假仲淳以发其端。仲德好学深思,束修矫志,进德修业,日新富有。余虽昏耄,尚能为仲德详叙上医医国之事,如太史公之传扁鹊、仓公者,姑书此以俟之。
【俞嘉言医门法律序】
新建俞征君嘉言发挥轩岐、仲景不传之秘,著《尚论篇》,余为序其指要,推本巫医之道术,比于通天地人之儒,世之人河汉其言,惊而相告者多矣。越二载,征君年七十,始出其《尚论后篇》及《医门法律》教授学者,而复求正于余。余读《天台止观书》,论四大、五藏增损得病,因起非一,病相众多。识因治病,举要言之,则有瑜伽四种善巧,杂阿含七十二种秘法。其言精深奥妙,殊非世典医经、经方两家所可几及。当知我如来出世,为大医王、五地菩萨,方便度生,以善方药疗治诸病,非积劫誓愿,用醍醐上药供养诸佛,教化众生,不能现药王身说法,岂特通天地人之儒也哉!
征君外服儒行,内心宗,由曹洞五位君臣旨诀妙悟医理,用以判断君臣佐使之法。阴病一论,原本四大,广引三界台宗地论之微言,一往参合,所谓如药树王,遍体愈病者也。世人规规焉量药于寸七,程方于点墨,牛羊之眼,但别方隅,其惊而相告也,不亦宜乎!然吾观如来之论医,盖莫精于《大涅经》旧医、客医之说。夫旧医之治病,不别风热寒温,悉令服乳。客医之厉禁之者宜也,厉禁行而王病愈,国无横死,禁乳之效可见于前矣。迨王之热病作也,非乳不起,而客医之所以除病者,即所禁旧医之乳药而已。舍旧医之乳药,而求客医之乳药,虽谒大自在天而请之,岂可得哉!由此观之,病因弘多,病相颇异,古方新病,有不相能。察传变,判死生,在乎三指之间,一息之内。譬如两军相对,决胜负于呼吸,必欲学古兵法按图列阵而后从事,良将所不与也。曹洞之宗曰:动成窠臼,{艹老}落顾伫,背触俱非,如大火聚。征君之著书,其殆有得于此者乎?
佛言旧医别药,如虫食木,知者终不唱言,是虫解字。今《尚论》诸书具在,皆客医之乳药也,学者神而明之,无若虫之解字,为智人所笑,庶不负征君方便苦心矣。
【伤寒捷径书序】
新安孙在公少有声举,子中长得瘵疾,遇异人于武林,授还丹接命解形度世之术,而尤精于医学,著《丹台玉案》,发挥医经、经方两家指诀。又谓伤寒一科传变谲诡,证治微密,仲景之书代远义奥,文中指下既易悬绝,今病古方更难决择,乃撮取其候体治法切近明了者,作《伤寒捷径书》,用以钤键昔人,津梁后学,其活人济世之心可谓至矣。
余少授《左氏春秋》,医和之论疾源,推明六气、五味、六疾,与黄帝《素难书》符合。其论惑蛊之疾,女惑男风,落山刺义,《周易精义》,齐鲁之儒者未有以过也。故曰:不通天地人,不可以言儒;不通天地人,不可以言医。晚而学佛,习天台大师《止观》之文,喟然而叹曰:“世之医者能精求《止观》观病之法,斯可以称神医矣。”智者用四悉檀因缘,分五观观病,初明病相,谓不须精刺,医法略知而已。然其论病相,曰五脏、四大增减,五阴、六神克伏,固已精义入神矣。次论病起因缘:四大不顺者,外热助火,火强破水,是增火病。外寒助水,水增害火,为水病。外风助气,气吹火,火动水,为风病。或三大增害于地,或身分增害三大,皆等分病,属地病。此四既动,众恼竞生。古医论四大者,未之有也。次论八触相明对息,辨触、违触成病,又明五尘各损一脏一根。缘五尘损五脏,古医论触损者,未之有也。又明五根五脏根由,初托胎时,以思心起,感召其母。母即思五尘,等一毫气,动为水,水为血,血为肉,肉成五根五脏。究极于流爱,纳想寿暖,识三受生侍命之际。古医论根、脏生由,未之有也。杂阿含言佛为阿兰,若比丘治七十二患说。修阿那般那法又云:春时入火,三昧太温,身成病。入地,三昧见身,成无石山。入水,三昧见身,如大水泉。入风,三昧见身,如九头龙,须急治之。此法惟佛能说,惟身子阿难及智者能知,故曰七十二法,以想为治,乃非末代钝根所宜。由此言之,不通佛法,不知四悉檀,固未可以言能医也。
余观在公之明医,志在度世,殆将接踵陶贞白、孙思邈之流。其学术渊源,一本《三坟》、《十翼》,古真儒,非若世之医家以刀圭方寸为能事者,故于其刻是编也,引天台智者之书以广之。经言持水长者之子得其父方术,遍告国中,我是医师,疗治病苦,一切众生直闻是言,病即除愈。世有流传是书,了知除病者,咸如西土众生,遇持水之子,所患即差。则在公之辑是书,与余之唱是言也,岂非入病法门,方便救度,为如来所记者哉!在公曰:“善。”请书之以为序。
【棋谱新局序】
余不能棋,而好观棋,又好观国手之棋。少时,方渭津在虞山与林符卿对局,坚坐注目,移日不忍去。间发一言,渭津听然许可,然亦竟不能棋也。中年,与汪幼清游时、方承平清簟疏帘看棋竟日夜,今皆为昔梦矣。
渭津为人渊静闲止,神观超然。对奕时,客方沈思努目,手颤颊赤,渭津闭目端坐,如入禅定。良久,客才落子,信手敌应,两棋子声响铿然,目但一瞬尔。幼清沉雄精悍,绝伦逸群,每一遇敌,目光迸裂,透出方。间出奇制敌,横从背触,譬如骏马追风,饥鹰洒血,推枰决胜,掷帽大呼,虽受其攫撇者,未尝不拍手叫绝也。渭津下一子,如钉著局上,不少那动,亦未尝有错互。如他人按指啁,局罢覆数,一二多少,恬不为意,如未曾措手者。幼清累胜轻敌,时有一误,误后敛手精思,少焉出一奇着,如乱流而济,如斩关而出,马不及旋,敌不及距,因误而得救,因救而得胜。人谓幼清之棋,不畏其不误,而畏其误,小误则小胜,大误则大胜。兵家言“敌人开户,多方以误之”,用此法也。毗陵孙文介公奕居第二品,尝语余曰:“吾辈下子便是俗着,渭津忽漫布子,腕下无一俗着,殆仙人谪堕尔。”余谓渭津无俗着,无败着,幼清有败着,亦无俗着。余所见国工多矣,若文介所云渭津之后,必推幼清。渭津善用全局,以车攻吉日为风声。幼清善用败局,以一成一旅为能事,则亦运会使然,当局者未之或知也。
幼清北游归,出其《对奕全谱》凡四十局,刻之以公于人,而属余为序。余尝记渭津赏符卿一着,咨嗟爱玩,遂不复终局。此局若竟,未必林果胜,方果负。渭津心赏神契,叹息罢局。古人之绝弦辍斤,禅家之声前句后,此妙不传,非庸工所知也。幼清一角棋为锡人张以贞截断,幼清精思救法,瞪视移晷,缩退一着反接去,以贞愕眙,叹为神助。此局今亦不传矣。《虬髯客传》谓此局全输,未知是何败着?蜀人发古墓,见先主方与武侯对奕,未知仍讲侵分局否?幼清之谱不曰全局,而曰新局,有旨哉,其言之也!
幼清节侠奇士,从余于行营,万马之中,单骑短棰,冲锋突刃,以捍余于濒死。秋高风紧,合围大猎,腾上□□马,夺其劲弓,弦响霹雳,箭如叫鸱,连贯雉兔,掷草地不复顾,控弦鸣镝者咸为咋指。嗟乎!余十指如锥不能奕,而能得善奕之幼清出死力以捍余。幼清以善奕擅名,中华之文弱巧人也,顾以长弓大箭,横骛北庭。由此观之,天下事夫宁有定局耶?项羽重瞳,湘东一目,山谷老人所托喻者,安知夫烂柯之老,橘中之叟不揶揄窃笑耶?幼清曰:“善哉!斯局之后,更有新局。国手之外,岂无国手?夫子所言者道也,进乎技矣。请书之以为序。”
【王氏族谱序】
里中王氏兆吉纂修族谱,既卒事,以余为绛县之老人,就而问焉。余览而叹曰:“美哉!是王氏之史也。有事焉,有志焉,有义焉,不可以不识也。”
王之姓,太原、琅琊、东海、北海,指不胜屈,建炎南渡谱系具在。今断自高皇帝渡江而后,历年三百,传世十三,堂构播,皆本学录,为ㄈ载云仍千指,胚胎前光,萧泽流根,柴祀后海。览斯谱也,尊祖敬宗收族,榱桷几筵,有馀思矣。金匮之宝书,天璜之玉牒,既化为飞尘劫灰,而一家之谱牒,焚蕉杀青,焕然修弃,此亦王氏之大训、河图,陈列于东西序者。与子孙事守,勿替引之,是作谱者之事也。盟坛捣石,风流在兹。乔木故家,王为甲乙,第宅罗列,绰楔相望。耆老扶杖于乡国,英少票彡缨于上都。彬彬乎,乎,赠刀之遗休,树槐之馀荫也。班氏有言,国藉十世之基,家承百年之业,士食旧德之名氏,农服先畴之畎亩。抚斯谱也,思乐育于菁莪,念贻厥于丰芑,汉貂犹珥,唐阙在门,丘木如茨,伏腊未改。《传》曰:“七世之庙可以观德。”是作谱者之志也。
呜呼!仕族之辨,始于先王图谱之局,汉唐以来未有改也。唐世尤贵族姓,李赞、皇峤与奉宸、秀同在庙堂,乃奉诏为兄弟。而李稹以爵位不如族望,虽以清望历要官,与人书札,唯称陇西而不衔,诚重之也,诚慎之也。今也无宗不族,无族不谱。执涂之人而兄弟之,而伯叔之,亦将执涂之人而祖考之,而高曾之也而可乎?
斯谱也,重大宗,叙昭穆,非方百里内聚庐族墓不书,非三百年内本支子姓不书。远如新城,近如娄水,不复借乌衣青箱夸诩阀阅,谱局于是明,宗法于是定。《易·同人》之象曰:“君子以类族辨物。”同人之类族辨物,否之终而大有之始也。小而类辨于物,七日来复之道也。观于斯谱,天人之道粲然矣。故曰是作谱者之义也。唐李肇记郑、李、崔、卢四门鼎甲,太原王氏四姓得之为美,故呼为镂王家。镂者,喻金质而银饰也。《诗》有之:“追琢其章,金玉其相。”斯兆吉氏之谱也,岂惟镂而已?兆吉曰:“大矣哉!梦鼎未之前闻也。自今以往,世世子孙奉夫子之言为镇圭焉。请书之以为序。”
【李孝贞传序】
余游嘉兴,读陈学士孟尝所著《李孝贞传》曰:孝贞字凤,父老儒梦康梦白衣大士授玉凤一枝而生。四岁丧母,抚尸恸绝,事后母以孝闻。长而容德绝人,坚请于父,誓不嫁以顾养。邦人愿委禽相望,莫敢强也。父病,吁天请代。煮药中庭,有青鸟衔珠实,坠药铛中,服之即愈。崇祯二年六月朔,疾作,知不起,抱父一恸而绝,年四十七。旧史氏曰:孝贞之事,古管彤所书,未之有也。
宋学士景濂作《丽水陈孝女妙贞碑》,与孝贞略相类。妙贞父早夭,大母林氏病危,剔肝和药,自誓大母得生,终身授菩萨戒,不复适人。林寿终,弃家为优婆夷。郡录士永嘉高明上其事,有司具乌头双阙之制,旌表其门。妙贞之事奇矣!至于弃家为优婆夷,当世用国法表厥宅里,以为割肝救亲,有补名教,辞家学道,不毁世相。高则诚,元季大儒,通达世出、世法,其所旌异,可以为百世楷则。今孝贞之行不愧于妙贞,依父以死,不出阃内一步,而乌头绰楔之制,未有闻焉,则今之司世教者抱方守俗之过,而非圣祖慎重旌表之初意也。顷者末法陵夷,禅门澜倒,妖尼魔眷,上堂示众,流布语录,皆一辈邪师瞽禅,公然印可,油头粉面,争拈锥拂,旃陀摩登,互作宗师,如来难姨母出家,国典禁妇女入寺。近代紫柏不许妇女识面,律用遮恶,礼贵别嫌,未有毁坏世相而能通达佛法者也。若孝贞者,《易》之《家人》所谓“利女贞”者欤?其在今日世出、世法中,岂非皆横流之砥柱,狂病之药石欤?
木陈公制《孝贞传后序》,归本于累朝神圣丰功厚德之所致。余读之慨然太息,以为禅门尚有人焉,因举其感愤牵连书之,不独以其训闺阃,实以为今之禅人痛下金刚一杵也。公闻余言,当不禁涕泪悲泣否?
【瞿留守赙引】
於乎!百年榆塞,驾鹅怒飞于晋郊;一夕桃林,石马汗趋于唐寝。楼桑羽葆,仿佛苍梧;仙李盘根,蒙瞳丹桂。于斯时也,有劳人焉,奋半臂以回天;百身枝柱,援弱毫而画日。八载拮据,移象纬于岭边;区分禹迹,整权舆于规外。开展尧封,风动滇云。星连越峤,侠毂则黄侬邕管;稽首翠华,飞笺则庸蜀匡{髟矛}。输心赤伏,运蜀相之筹笔;呕血酸辛,佩李公之靴刀。誓心赤苦,警传风鹤;军化沙虫,溃莒徒闻。浃辰及郢,不关三战,于是角巾就絷,奋袂致辞。曼声长啸,呼南八为男儿;泼墨赋诗,喜臧洪之同日。握颜公之瓜,死不忘君;剖弘演之肝,生犹报命。盖皇天畀以完节,而尼父谓之成仁。厥维艰哉,呜呼伟矣!烽烟乍戢,旅榇还归。妇面以过车,蛋人典衣而奠。雒阳城外,寄昔梦于思乡;雀唐峡中,写新哀于怒水。渴葬非礼,权厝有时。哀此藐诸,创深痛钜。矧兹遗卵,劫尽尘穷。未营七尺之高坟,且掩一杯之浅土。丙舍四壁,帐畴依;甲第他人,瓦灯安寄?徒使前潮后浪,载胥种之忠魂;忍见野烧荒磷,伴苌弘之碧血。是在后死,敬告同人:束火于西邻,敢云求购;分缋光于东壁,亦曰通财。但是匍匐有丧,哀同复矢;况复平生知契,泪重脱骖?眷顾芦中,亦有壶浆之女;弃桑下,宁无返璧之人。竭吾力之可为,见君情于遗后。书藏故国,行看汗简之方新;剑动亲身,尚想飞鸣而图报。数行老泪,一纸哀词,聊以当乘韦之先,应不哂扣门之拙尔。
●有学集卷十六
○序
【新刻震川先生文集序】
往余笃好震川先生之文,与先生之孙昌世访求遗集,参读是正,始有成编。昌世子庄游于吾门,谓余少知其先学,抠衣咨请,岁必再三至。既而与其从叔进士君谋重锓先生全集,以惠后学,而进士君以雠勘之役属余。
余老而归佛,旧学芜废,辍禅诵之功,纟由绎累日,条次其篇目,洮汰其繁{艹仍},排缵整齐,都为一集。既辍简,喟然而叹曰:余服膺先生之书,不为不专且久,丧乱废业,忽忽又二十年,今乃始旋其面目,旷然知先生所以为文之宗要,岂不幸哉!先生钻研六经,含茹雒闽之学,而追溯其元本,谓秦火已后,儒者专门名家,确有指授,古圣贤之蕴奥,未必久晦于汉、唐,而乍辟于有宋。儒林、道学,分为两科,儒林未可以盖道学,新安未可以盖金、永嘉,而姚江亦未可以盖新安。真知笃信,侧出于千载之下,而未尝标榜为名高也。少年应举,笔放墨饱,一洗熟烂,人惊其颉颃眉山,不知汪洋跌荡得之庄周者为多。壮而其学大成,每为文章,一以古人为绳尺,盖柳子厚之论所谓旁推交通以为之文者,其他可知也。参之孟、荀以畅其支,参之《梁》以厉其气,参之太史以著其洁。其畅也,其厉也,其洁也,学者举不能知,而先生独深知而自得之。钩、摘、、,与古人参会于毫芒杪忽之间。旋观裨贩剽贼掇拾涂泽之流,如秦越人疹病,洞见肺腑之症结,解而辟之,劈肌中理,无所遁隐。以<冒毛><毛>举子,羁穷单只,提三钱鸡毛笔,当熏灼四战之冲,驯至霜降木落,草枯靡萎,而其为之渠帅者,卒以吁嗟叹伏,而自悔其降心之不蚤。於乎,此岂徒然也哉!先生以几庶体贰之才,好学深思,早服重积,蒿目呕心,扶斯文于坠地。轻材小生谀闻目学,易其文从字顺,妄谓可以几及,家龙门而户昌黎,则先生之志益荒矣。先生常序沔人陈文烛之文,讽其好学《史记》,知美而不知之所以美。学先生之学者,无为沔人之知美颦则几矣。其尤可叹也,先生儒者,曾尽读五千四十八卷之《经藏》,精求第一义谛,至欲尽废其书而悼亡礼忏,笃信因果,恍然悟珠宫贝阙生天之处,则其识见,盖韩、欧所未逮者。余固非敢援儒而入墨也。
余少壮汩没俗学,中年从嘉定二三宿儒游,邮传先生之讲论,幡然易辙,稍知向方,先生实导其前路。启、祯之交,海内望祀先生如五纬在天,芒寒色正,其端亦自余发之。今又承进士君之命,论次斯集,得以怀铅握椠,效微劳于简牍,有深幸焉。日月逾迈,老将至而髦及,无以昌明先生淑艾之教,譬诸萤火熠熠,欲流照于须弥之顶,亦自愧其微末已矣。而进士君大雅不群,能表章其家学,南丰之瓣香不远,求而有托,斯可喜也。谨牵连书之以为序。
【李忠文公文水全集序】
崇祯壬午,吉水李忠文公勤王北上,诀其孙长世于石钟山下,授以《文水文集》若干卷。长世顶戴捧持,罔敢失坠,顷乃杀青缮写,以传后世,而属余为其序。
余惟公纯忠大节,与庐陵信国公后先五百年,惊耀青史。公自命其集曰“文水”,接踵文山,神者告之矣。呜呼!二公之文,元气旁薄,不可以辞章区别也。窃尝私论之:信国以节义为文章,其文如剑之吐花,如星之流灼,使人闪烁昱耀而不敢狎。忠文以道学为文章,其文如河之回γ,如海之吞纳,使人演迤沈浸而不能厌。于以经天丽日,配三精而贯五纬则一也。二公艰难谋国,建置略同。信国建分镇用兵之策,以阔远罢;忠文建监国分封之议,以群咻罢。以本朝之国势与先帝之英明,岂不迥出南宋,而奸邪小人酿乱乘危,盗弄不减于似道,炀蔽有甚于宜中,使今之为信国者,绊足折翼,焦肠燥吻,退无浮海之再迁,进无空坑之一决,而徒以三揖相从,叹异代于同日。天乎?人与?谁执其咎!此可为拊膺痛哭者也。信国集多散佚,奏对之牍不少概见,世所流传雒诵欷泣下者,《指南》、《吟啸》诸集耳。公集经冢孙藏┑,独为完好。其文则尤长于奏疏,而书问次之。盖其殷忧军国,结念君父,如饥渴之须饮食,无须臾之或忘。其筹策安危,灼见缓急,如藏府之视症结,无杪忽之或差,故其言详明直,亲切有味,非骈枝俪叶之徒可以几及者。迄于今,翻警急疾呼之疏,如越人之起死,一病而一药;省临危诀别之苦辞,如鲛人之下泣,一泪而一珠。太史公言蒯通、主父偃读乐毅《答燕惠王书》,未尝不废书流涕,而况于百千世而下,忠臣志士,心血沾洒,读公之书,骨惊肉飞,双剑跃而九钟应者乎!又况于并游共事,恨不获从公于九京,篝灯顾影,老泪渍纸,如见眉目,如闻叹息者乎!呜呼!又不独为公恸而已也。余辱公道谊之知,平生得公手书累百馀通,纸墨重复,旁行夹注,家书俗语,都无文饰,亦相戒不削藁。由今思之,公之忧君父,为朋友,刚肠热血,流丹化碧,郁郁然盘牙于蝇头蚕书,退笔故纸之间,固未尝与烟墨煤丸同归于坏灭也。抚公之集,盖有馀悲焉。
昔信国既殁,其客谢皋羽翱作《西台恸哭记》,而龚开圣予故在广陵幕府为文宋瑞、陆君实立传,皆在《桑海遗录》中。今余既以长世之请,撰神道之铭,而又为叙其遗文,实兼皋羽、圣予之为。长世曰:“此吾王父之志也。”故不敢辞,而又以忍死馀生挂名,谢、龚之后,未尝不重自愧也,遂牵连书之如此。
【成文穆公全集序】
余读《商书》至《说命》之篇,每掩卷深思,以谓人主之命相也,期以安金轮,调玉烛,延登受策,中外望以为吉祥善事,而高宗去成汤未久,商道方隆,顾其命傅说之辞,则曰“若涉大川,女作舟楫”,“若岁大旱,女惟霖雨”,何其无疾而呻,未病而药,忧之深,虑之早,而叮咛倚毗之若是其切也。及观于崇祯初服,大名、高阳用舍之际,乃慨然而叹曰:吾乃今而知《说命》之辞,至于今日,盖信而有征也。怀宗以上圣不世出之姿,愤蹙国忧多垒,开聪辟门,号兆博求。己巳之役,拜大名成文穆公于廷,召高阳孙文正公于家,钤索锁钥,中外相应,八城克复,危关不扃,天下欣欣然想望太平。未一载而大名去,又二载而高阳归,于是乎奸谗盘牙,庸软接迹,沦胥焚突,不可救药,而社稷随之矣。呜呼!当国家阳九百六板荡方蹶,此亦载胥及溺。天既大旱之日也,人主得救时之相倚毗之,为舟楫,为霖雨,而佥夫骄人鼓谗波,煽谤焰,必欲为敌国除患而后已。如涉大川也,洪涛巨浸,粘天荡日,随蓝之风,飓母之浪,倾樯捩柁,交互发作,虽有长年三老,其将若何?如岁大旱也,焚巫斩龙,吁嗟舞雩,旱魃之鬼,顶目之妖,啸风遏云,流金烁石,虽有云师雨伯,其将若何?《易》曰:“开国承家,小人勿用。”又曰:“其亡其亡,系于苞桑。”古之人主,日中阳长,梦卜命相,汲汲乎将恐将惧,以涉川忧旱,播告在庭,岂偶然哉!
高阳有集百卷,于南火。兹文穆公之集,则其子少宰公撰次藏┑,以备国故者。其在中书,日论国体,筹边事,焦心蒿目,忧及溺而戒其焚者,约略具焉。少宰之请序而传之也,其不徒以铺陈藻,张馆阁之盛而已也。古之《那》诗曰:“昔我有先正,其言明且清,国家以宁,都邑以成,庶民以生。谁能秉国成,不自为正,卒劳百姓,大命以倾。”百世而下,读公与高阳之遗文,绎思《那》诗先正之言,其有傍徨屏营,抚卷而流涕者乎?
余少出高阳之门,晚而公辱与之游,今老且废矣。冰寒灰死,归心空门,犹执笔为序,不辞厕名于末简者,良欲使世之君子因余之序而知公,因公而知高阳,因公与高阳而知国家用舍存亡之故,庶几知公之文不为苟作,而余之所以叙公集者为不徒也。
【傅文恪公文集序】
先师定襄《傅文恪公文集》二十卷,公殁后十一年,得诸其冢子庭诗,藏┑书楼,贮以箧衍,封题护惜,比于河图琬琰。庚寅孟冬不戒于火,新宫三日之哭,于吾师之文,有深恫焉。又五年乙未,公次子庭礼访旧入吴,执手问故,相向而哭。归而搜讨遗集,兵残火烬,虫穿蠹蚀,蜡车障壁之馀,十存四五。公之婿方伯冯君宦于白门,为镂版行世,而辱某为其序。
窃惟公以含章挺生之姿,居承明著作之署,衔华佩实,涣为文词。其大者主于谋王体,断国论,崇教化,明道术,而其绪馀则用以藻绘典册,鼓吹休明,学士大士皆能望而知之,若其所以为文者,则未之或知也。盖庆历之间,山阴王文端公硕儒伟望,斗杓一时,芒寒色正,如五星之在天。公以乡邦后进,踵其清尘,言坊行表,难进易退,风规羽仪,肃穆映望,而其文章尔雅,亦仿佛相似。文端之文不以质掩其文,而公之文不以文掩其质,如金有声,如玉有色,如麒麟之吐文章,如凤凰之中律吕,彬彬乎,郁郁乎,其斯为盛世君子之文已矣!国家育才,史馆储峙,公辅神庙,中年号为极盛。谦益登朝,犹及见公等数公雍颂殿陛,舒雁行列,古所谓王多吉士,高冈朝阳之俦侣也。丙辰以后,台阶失度,芒角浮动,奔约四出,禁近之地纷如,而国脉亦稍替矣。尝试取公之文覆而视之,味其和平,知其有和羹既戒之德;袭其温厚,知其有驺虞不杀之仁。含咀其咏歌,俯仰不携不迫,知其有朱弦疏越,一唱三叹之流风。读公之文,不独想见其人,而国家日中鸿朗之会,太和元气在成周宇宙者,盎然攒聚于尺幅之间。於乎休哉!河山如故,典刑不遐。以东京之遗老,追华胥之昔梦。昔之哭也,哭斯文之亡;而今之哭也,哭斯文之存。白首门生,摩挲青简,悠悠穷尘,曷日而已乎!
公集外之文有《大事狂言》四卷,镜儒释之源流,披狂伪之窟穴,发挥心学,开辟手眼,唐之裴公美、金之李屏山未能或之先也。黄帝之珠,得于罔象;丰城之剑,合于延津。修母致子,以斯文为之先,安知夫劫火之馀,不有焰焰而起者乎!《易》有之,先号兆而后笑,谦益啜泣为序,而载笔以俟之。
【董文敏公遗集序】
故宫保礼部尚书华亭董文敏公,其诗文有《容台集》行世,冢子祖和属其友人沈生友圣重为校雠,标举其的然可传者以示无止,而请予为其叙。
余惟公以光岳间世之姿,生昭代休明之运,出入承明,回翔馆阁。其文章资地在乎河图琬琰、金钟石衡之间,摇笔染翰,散华落藻,如龙之一鳞,如凤之片羽,海内争相藏┑,唯恐不克。今欲举其金石高文、溢囊盈帙者之扬之,钩其玄而纂其要,是岂易为力者乎?余尝谓相古人之文,若相人然。善相人者,每阔略于裒衣大带、端步肃拜之会,而旁求乎不衫不履、粗服乱头之时,其神情有在有不在故也。公以经国大手,擅昭明云汉之文章,出其绪余,兼综书画,如王右丞所谓“夙世词客,前身画师”者,故其题识赏鉴之文,区明雅俗,别裁真伪,东观输其博,南宫逊其精,三百年来书品画继奉为金科玉条,未有能出入者也。本朝理学大儒往往假禅附儒,移头易面。公于儒师杨慈湖、于禅师杨大年亲承紫柏大师,受其砧锥,染神刻骨,故其微词绪言,发皇宗教,殆欲披衣得珠,吸水择乳,视今之开堂付拂,持瓠子相印者,迢然如楹之与也。公之文此二种为最妙。若其生平救时忧国,抑塞苦心,则于江右程士之策见其一班。士子胪传雒诵,徒以为帖括之资而已,则可叹也。公著作在廊庙,碑版照四裔赠送,记序富有日新,大率以高文典册为体要,以铺陈连比为词章,笔腾墨飞,花骈叶俪,此则吾所谓抠衣雅步,矜慎持择,而或非其神情之所存也。世有为公之子云者,其必有取于余言也乎?
公之声名震薄耳目,如唐人之望退之,以为高人朗土,秀出天外,不可梯接者,虚和善下,人人得至其前嘘枯吹生蔼如也。顾其束修厉行,老而益坚。先帝既以耆硕待公,中人贵戚得其尺蹄片纸,交相荐扬。乌程方柄国,属公为称寿之文,公曰:“吾老矣,犹曲笔媚权贵,何以见鲁卫之士乎!”乌程遂以此衔公。已而谢病,得宫衔驰驿以归,则先帝特旨也。余序公斯集,特表而出之,使天下后世知公之所以为文者如此。
【杜武全集序】
昔明高庙手提三尺剑,荡扫前元,风洒露沐,即以诗书礼乐训迪公侯将帅、腹心爪牙之臣。岐阳以姊子领方镇,幕中僚佐皆用东浙老师硕儒,而中山王白马之盟,蔚为宗臣。每朝会,辄令人囊书自随,治定功成,文德诞敷黔国,定襄世,崇藻翰。郭氏连珠之集,忠武登坛泰顺之际,词林鸿辈,未有能掉鞅排拉者。开创之后,文治猬然勃兴,于斯为盛矣。
神庙万历中,在国家为乾清坤夷,握符披图之候,西陲则有杜大将军武应运而出。武之父若叔,皆用汗马勋起家为元戎。武束发当匈奴,每战克捷,七佩将印,十六命提督总兵官。所莅省八、镇九,恢复一郡、四县、五十三寨,俘馘套虏流贼五万有奇。历官至左柱国、特进光禄大夫、太子太保。崇功殊锡,于诸镇无两。敏而好学,被服儒素,以其先征南为师法,军书羽檄,汗简错互,风樯阵马,笔墨横飞,著作之富,撰集之多,与其行间功状云委而山积者,皆足以充栋梁而汗牛马。盛矣哉,古未有也!旋观其全集,则骚、赋、乐府、雅歌、古今诸体,无不胪陈也。文则表、奏、序、记、颂、赞、传、志,无不繁缀也。诗之馀为词曲,文之馀为连珠与七,无不渔猎也。捞漉三教,括囊万有,横竖钩贯,过河沙而放烟海,则元鹤教枢诸篇,以俟后世子云者也。隆、万之间,别集之行世者五车四部,横陈于国门都市,不为不多矣。试与太霞之集比长短,椟而列之,皆珠也,则未知其孰为琅,孰为木难也?缫而籍之,皆璧也,则未知其孰为盈尺,孰为连城也?三百年来,戎旃军府,摇毫掷简,雄帅艺林者,前有元登,后有武,岂非貂之美谈,竹帛之盛事哉!昔者,周之《顾命》列玉五重:赤刀、大训、弘璧、琬琰,在西序。大玉、玉、天球、河图,在东序。以训文也。兑之戈、和之弓、垂之竹矢,在东房,以训武也。武文经武纬,身兼数器,国有大故,将荐陈之,以为国容观美,其当在赤刀、兑戈,东、西房序之间乎?山河改易,带砺迢然,悬车服矢,侨居旅食,高文大篇,藏弃残啮,英灵光怪,侧出于蜡车障壁之馀。呜呼!斯可谓三叹已矣。
余与武交四十年矣,于其请序,不忍以老病辞。又自惟沧海余生,旧尘史局,今得籍手斯文,以阐扬国家人文化成之盛,岂非旧史之事守乎?柳子曰:“思报国恩,独惟文章。”君子亦可以悲其志也夫。
【黄陶庵先生全集序】
嘉定黄陶庵先生,讳淳耀,字蕴生,举崇祯癸未进士,卓然为命世真儒,抗节致命。乙酉之难,闻者皆敛色正容,以为今之颜清臣、文履善。殁后十馀年,而其徒侯子玄泓作为行状,文直事核,无愧良史。陆子元辅、侯子玄氵方、张子呈相与排缵遗文,刊为全集。陆子以陶庵于余有知己之言,属为其序。
余顷者屏居江村,追念平生师友,葺高阳孙文正公、吉水李忠文公之文,手自撰次,以示来者,又得陶庵之集而卒业焉,乃喟然而叹曰:“孟子有言:诵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余于此三君子者,既得而师之友之矣,请因其文以知其为人。高阳之为人,奇伟沉塞,如高山深林,龙虎蟠伏,嘘云吸风,变化莫测,是故盘纡隐深,弥望傥莽,重岩增起,波澜灏氵羔,使人可仰而不可者,高阳之文也。吉水之为人,庄严易直,如苞凤角麟,不鸷不搏,音中钟律,行应规矩,是故正色谠言,指事陈理,如药应病,如坊止水,使人可用而不可狎者,吉水之文也。陶庵之为人,清真高简,如圭瓒黄流,不杂瓦缶,冰壶玉衡,宜悬清秋,是故懔懔怀霜,眇眇临云,悬匏众清,朱弦三唱,使人可爱而不可求者,陶庵之文也。有志于尚友者,读三君子之文,而知其须眉如在,謦咳不远,吊碧血于同时,激丹心于终古,其亦可以无憾矣乎。呜呼!贤人君子,其身既与社稷终始,而其文章则有鬼神护诃,侧出于劫灰煨烬之馀。然吾循览其文,志意发越,元气郁盘,求其凋伤殄瘁之象,而不可得也。既而歌陶庵之诗,出风入雅,含宫咀商,有鹤鸣沔水,殷勤讽谏之志,而无《大东》、《正月》哀思噍杀之词,乱世之音无之,而况于亡国乎!古之善琴者,秋而叩角,则温风徐回,草木发荣;冬而叩征,则阳光炽烈,坚冰立散。当斯时也,而贤人君子之文无恙,比律协吕,激夹钟而发蕤宾,造化其能舍诸?吾窃疑卜子夏之论诗与孟子之论世,殆至于今而有验有不验也。
余老学髦忘,抚卷而茫然自失。陶庵之徒邮传其师之绪言于天人之际审矣,故推言之以发其端,如以文而已矣。陶庵固不待文而显,而其文亦不待序而传,序虽不作可也。
【浩气吟序】
呜呼!九域飙回,三精雾塞,寝庙之玉衣晨举,昭陵之石马宵驰。扶日月于南交,画乾坤于北户。崎岖庸蜀,实仗老臣;收拾老邕,岂惟一旅?夫何桂山云扰,漓水波翻,四郊断蚁子之援,三都成鱼烂之溃?谋人之军师国邑,我则死之,下可见天地祖宗。事已毕矣,于是慷慨誓死,豫暇赋诗。嚼张巡之齿牙,曼声长咏;握鲁公之拳爪,运笔横飞。伟彼义人,慨然赴难。抗词同日,洵芝焚而蕙叹;合口唱酬,譬金舂而玉应。遗言付嘱,副墨流传。壁漫窗涂,星纬芒角于字里;墨陈纸故,雷风发作于行间。亦曰念哉,吁其悲矣!
昔者睢阳苦战,更楼起横笛之吟;越石重围,长啸发扶风之咏。以至空城被执,吟啸之集频烦;柴市归全,正气之歌激越。其人为宇宙之真元气,其诗则今古之大文章。吐辞而神鬼胥惊,摇笔而星河如覆。况复流连警跸,沈痛封提;死不忘君,没而犹视?人言天荒地老,斯恨何穷;我谓劫尽灰飞,是诗不沫。伊余δ晚,遘此瘥。皓首师生,肠断寝门之哭;萧晨冰雪,神伤绝命之词。灯火青荧,须眉如见;窗寂历,叹噫有闻。庸表汗青,长留碧血。呜呼!八百三十纪之算,鸿朗庄严;一千一百字之章,鼎钟铭勒。岂徒托诸诗史,终有考于斯文。
【佟氏幽愤录序】
佟氏《幽愤录》者,故登莱佥事观澜佟公当绝命时,自著《幽愤先生传》,其子今闽抚思远并出其对簿之揭与槛车之诗,集录以上史馆者也。
东事之殷也,江夏公任封疆重寄,一时监司将吏皆栀言蜡貌,不称委任。江夏按辽时,佟公为诸生,与同舍杨生昆仁筹边料敌,画灰聚米,慨然有扫犁之志。江夏深知之,以是故号兆呼援以助我,而公自以世受国恩,谙知辽事,盱衡抵掌,乐为之用。当是时,抚清虽,辽沈无恙,以全盛之辽,撼新造之□,以老熊当道之威,布长蛇分应之局。鹬蚌未判,风鹤相疑。传箭每一日数惊,□庐或一夕再徙。公将用辽民守辽土,倚辽人办辽事,赦胁从,招携贰,施钩饵,广间谍,肃慎之矢再来,龙虎之封如故,经营告成,岂不凿凿乎其有成算哉!天未悔祸,国有烦言。奸细之狱,罗钳于前;叛族之诛,瓜蔓于后。公既以狱吏膊书,衔冤毕命,驯至于一误再误,决河燎原,辽事终不可为矣。呜呼!批根党局,假手奄宦,借公以螫江夏,又因江夏以剪公,此能人要路所为合围掩群,惟恐或失者也。杀公以锢佟氏之族,锢佟以绝东人之望,于是乎穹庐服匿之中,望穷□□,□□□□之属,目断刁环。翕侯中行说之徒,相率矫尾厉角,﹃力同心,以致死于华夏。坚胁从之心胆,广内讧之羽翼,失招抚之大机,破恢复之全局,盖自群小之杀公始。此则操刀推刃者瞢瞢不自觉,而世之君子亦未必知其所以然也。国家当白山作难,人主旰食,中外震惊,惟是秉国成、参庙算者,用是以快恩仇,恣决,岐口沓舌,张罗设械,巧于剪外人之所忌,而精于弭敌国之所短,画庙社于一墙,委人主为孤注。河东之司命,遥寄于柄臣之门;关外之师期,克定于狱吏之手。如公之死,不死于丹书,不死于西市,而死于仿佛错莫、诞漫不可知之口语。迄于今,藏血久碧,墓草再陈,山川陵谷,俯仰迁改,而卒未知坐公死者为何法,责公死者为何人。天不可问,人不可作,有鬼神构斗其间,而公与国家并受其害,可胜痛哉!公绝命之词曰:“数实为之,天王圣明。”衔刀仰药,怨而不怼,有馀忠焉。思远间关苫块,泣抱遗文,负延祖之忠,而抱伟元之痛,犹前志也。嗟乎!云台未圮,伏波之子关草索以上书;天水犹存,相台之孙吁金柁而辩诬。今者乌屋谁瞻,鹤表安仰?羽林有死事之孤,而纶竿无肆赦之诏。此思远之所以仰天擗地,茹血饮泣而不能自解者也。
余读《幽愤录》,涕泪渍纸,不自知其无从。乃窃取公羊子之义书其后曰:“于观澜见忠臣之至,于思远见孝子之至。”又为大书特书谂于后之谋国者曰:“前鉴不远,尚慎旃哉!”
【范勋卿文集序】
余庚戌通籍,出吾师耀州王文肃公之门。公长身伟干,声如洪钟。每侍函丈,必为余诵说海内贤士大夫,盱衡扼腕,咨嗟慨慕,希风问影,如恐不及。崇水范异羽先生,其所屈指甲乙者也。余因是以心仪先生,遂与定交。已而国论沸腾,党议蜂起,先生桂性愈烈,兰心不改,浮湛放逐,老于郎潜,不得以振缨奋袖,少展其精华炜晔之气。而余则继耀州之后,目为党魁,饮章录牒。逾冬,逮系受钩党之祸,视先生为尤烈。然而余与先生入甘陵之部,刊元之碑,除名削迹,终老而不相贷贳者,则皆以耀州为主名,河上之歌,所谓同病相怜者,余两人似之。松柏之悦,芝蕙之叹,视他人尤为笃挚,有由然也。
余今年七十,老矣。先生作为歌诗,遣使者涉江来贺,因缄其所著文集示余。余方朝食,辍箸而读之,日中而卒业,则又废书抵几,欷流涕而不能止也。盖国家之党祸酝酿日久,至庚戌而大作。当其时一二佥人以闲曹冷局,衡操宫府之柄,媒孽正人,剪除异己,号为君子者,分清浊之流,争玄黄之战,迭胜迭负,坚垒不相下。久之,而人当国,皇纲解纽,衣冠涂炭,廉耻凌彝,于是元气伤残,兵燹交作,土崩瓦解,而天下遂至于不可救药。迄于今叹沧桑,悲禾黍者,靡不傍徨怨慕,高天而厚土。岂知一二佥人膏唇拭舌,依丛而止棘者,其流毒遗祸,遂足以移九鼎而隳七庙乎!又岂知流离淹恤如先生辈,抑没于荒江野渡之间者,孑为周遗,斩为夏肄,徒足以兴故国之悲而勤异代之惜乎!旋观先生之文,原本经术,贯穿古今,凿凿乎如五谷之疗饥,药石之治病。至于指摘利病,分别贤佞,劳人之苦心,与大人之伟略,峥嵘磊落,侧出于笔墨之间。以先生之才略与其文章,当国家多事之日,上不能为陆敬舆,次不能为李伯纪,而下不得为陆务观、陈同甫,徒使衰老。如余读之,而屏营太息,嗟瞻乌之爰止,恨豺虎之不食,辟如寒蛩吟壁,秋蚓鸣窍,谁复有过而问之者,其尤可为三叹已矣。
余迩来焚弃笔墨,于时人著述,掩口不欲置喙,独手先生之集,展转不能置。念先生与余积薪硕果,大江南北,如晨星之相望,非余谁当序先生者?而五十年以来,恩牛怨李之残局,清流白马之遗恨,读先生之文,可以考见一班。世有仲淹、君实续七制而修长编者,将于斯文有取焉。余固不敢自爱其狂言以为乘韦之先,非徒取其文而已也。
【高玄期景玄堂集序】
余为书生,好以寸管评量天下士。在浙西推嘉兴高明水为第一,时人莫之许也,而君之舅李玄白叹为知言,时时为余道其为人。余虽未识君,其眉宇谈笑,宛宛然在目中也。已而君改名氏,取上第,擢官水部,用造府第事株累,逮系以死,余每有芝焚蕙叹之感。今读其诗集,有馀悲焉。
君天才明锐,赋性通脱,读书采掇菁华,不守章句。为诗文陶冶性情,不事剽贼。鉴古则如米南宫、黄长睿,尽在逸品元镇、子久之间。风亭月榭,飞觥度曲,则才人韵士挹其风流;花宫莲社,摇牙握麈,则道人名僧飧其明理;围场射圃,挽强陷坚,则期门飞避其雄骏。一时士大夫咸以为秀出天外,不可梯接。一旦牵率官守,管领将作,弃笔墨而树版干,舍书画而理砖甓,金钱匮乏,期会促数,舌燥唇干,手鼻蜇,国家既用违其才,臣子亦处非其地,鼎柱车而马守门,其不至于颠越者鲜矣!俄而龙火漂焚,朱邸震荡,天心、帝心交讧并怒,鬼神助其凶虐,君父莫可如何,而东市之难作矣。自古国家大运不造,杀机将发,则必有忠臣志士适逢其会,刀轮飞空,热铁在颈,犯阴阳之冶而入天地之笼,有不知其所由然者,此固非人臣之罪,而亦非明主之过也。呜呼!岂不悲哉?
吾观君绝命之诗曰:“牛马任呼还世网,刀山离境即禅床。”此与稽中散顾视日影索琴而弹之者,曾何以异?中散既殁,有人诣鲍靓,闻静室有琴声特妙,靓曰:“此嵇叔夜也。”今君虽已矣,而其诗哀弦清唱,流传人间,世有通灵如鲍靓者,安知不指为叔夜之琴声乎!
【高寓公稽古堂诗集序】
呜呼!士君子不幸而生于天地板荡、陆沉沧海之秋,怀忠抱义,抑没无闻者,可胜数哉?嘉兴高水部寓公以文学世其家,为文士;出令冲边,乘城捍敌,为才吏;沥血带索,为父讼冤,为孝子。今读其诗集,而叹世之知君未尽也。
君自南虞衡请急还里,遭乙酉之变,痛愤不欲生,念太夫人春秋高,终鲜兄弟,未能即自引决。盖其悲歌慷慨,低回结,以生为可厌,而以死为可乐也决矣。祈病而病,祈死而死,庶几从容就义者之所为,而去夫榻前牖下之徒远矣。吾观其《吊同年殉难》之诗曰:“可怜李黼榜,偃蹇老维祯。”《病中述志》曰:“和陶书甲子,吊屈赋庚寅。”又曰:“唯将前进士,惨澹表孤坟。”此其诗何诗也?此其志何志也?身异沈湘,心同哀郢。朱蜀之哭,移语亭为西台;鱼腹之悲,指月波为海。谓我何求?吁其悲矣!《续哀江南赋序》则曰:“兼年累日,怅切南冠;饮恨吞声,私修汉腊。荷衣秋满,柳箭春摇。恐菊水无延岁之方,桑沧非可俟之日。霸孙启祚,尚扬赤壁之灵;弱宋遗都,犹报朱仙之捷。岂有芦荻筏,竟浦浮江;代马胡靴,凌波渡水。乌孙千骑,控淮水而鸣弦;雒阳双鹅,指吴会而煽翼。五都冠盖,邈矣风华;万里缦缨,此焉戎俗。”此则子山谢其红紫,子美伤其萧瑟,未免有情,不堪再读者矣。呜呼!弹丸左辅,烽火甘泉。百雉炮车,耻登楼而清啸;一墙坚垒,怆闻笛以悲吟。婴城之长句犹新,裹创之残血已碧。斯人已矣。天固不欲留谢幼度、祖士雅于今日也,而岂徒然哉!
今之士大夫读寓公之诗,为之发植毛竖,羽声变徵、酹酒而凭吊者,亦有人焉尔乎?如无其人,而忠孝之精气复叠攒仄于尺幅之间,光怪陆离见于山川而烛于天,我知其不终没没也已。
【高念祖怀寓堂诗序】
余于诸方尊宿所心师者一人,曰楞严白法琮公。公发明心地悬契,寂照虚空之理,而外修婴儿行,顾好与高长公念祖游,数为余言其人,余以是见念祖如旧相识也。念祖之祖父为玄期寓公二水部,夙承家学,文章之菁华与名理之苕颖,皆成于胎性,根于种智。其为诗清虚婉约,么弦独唱,昔人所谓孤桐朗玉,自有天律,庶几似之。念祖以余老马识涂,出其行卷,以求一言。
余窃谓诗文之道,势变多端,不越乎《释典》所谓熏习而已。有世间之熏习,韩子之所谓无望其速成,无诱于势利,养其根而俟其实,加其膏而希其光者是也。有出世间之熏习,佛氏所谓应以善法,扶明自心;应以法水,润泽自心;应以境界,净治自心;应以精进,坚固自心;应以忍辱,坦荡自心;应以智证,洁白自心;应以智慧,明利自心者是也。世间之熏习,念祖胚胎前光,固已学而能之矣。出世间之熏习,则念祖之于琮公咨决扣击者,故当朝夕从事焉。而世间诗文宗旨,亦岂有有外于是乎?《易》曰:“拟议以成其变化以至于变化,则谓之不思议。”熏不思议,变而疑于神矣。韩子之云根茂实遂,膏沃光晔者,亦是物也。世间与出世间,亦岂有二道乎?
念祖之为诗,去烦除滥,俗情既尽,妙气来宅,其熏习于琮公者深矣。如染香人身有香气,知其不待乎佣耳,扌骨目戛戛而求之矣。以吾言质于老人,如有当也,则将进而徐有得焉。余老矣,犹将执简以观子之成。
●有学集卷十七
○序
【梅村先生诗集序】
余老归空门,不复染指声律,而颇悟诗理,以为诗之道,有不学而能者,有学而不能者,有可学而能者,有可学而不可能者,有学而愈能者,有愈学而愈不能者,有天工焉,有人事焉,知其所以然,而诗可以几而学也。间尝趣举其说,而闻者莫吾信。顷读《梅村先生诗集》,喟然叹曰:“嗟乎!此可以证明吾说矣。”
夫所谓不学而能者,三侯垓下,沧浪山木,如天鼓谷音,称心而冲口者是也。所谓学而不能者,赋名六合,句取切偶,如鸟空鼠唧,循声而屈步者是也。此非所以论梅村之诗。梅村之诗,其殆可学而不可能者乎。夫诗有声焉,宫商可叶也。有律焉,声病可案也。有体焉,正变可稽也。有材焉,良苦可攻也。斯所谓可学而能者也。若其调之铿然,金舂而石戛也;气之熊然,剑花而星芒也;光之耿然,春浮花而霞侵月也;情之盎然,草碧色而水绿波也。戴容州有言,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间。以此论梅村之诗,可能乎?不可能乎?文繁势变,事近景遥,或移形于跬步,或缩地于千里,泗水秋风,则往歌而来哭;寒灯拥髻,则生死而死生。可能乎?不可能乎?所谓可学而不可能者,信矣。而又非可以不学而能也,以其识趣正定,才力宏肆,心地虚明,天地之物象,阴符之生杀,古今之文心,名理陶冶笼挫,归乎一气而咸资以为诗。善画马者曰:天闲万厩,皆吾师也。安有撑肠雷腹,蝉吟蚓窍而谓之能诗者哉!玄黄金碧入其炉鞲,皆成神丹,而他人则为掇拾之长物。么弦孤韵经其杼轴,皆为活句,而他人则为偷句之钝贼。参苓不能生死人,朱铅不能饰丑女。故曰:有学而愈能,有愈学而愈不能。读梅村诗者,亦可以霍然而悟矣。
窃尝谓诗人才子皆生自间气,天之所使,以润色斯世,而本朝则多出词林。然自高青丘以降,若李宾之、杨用修者,未易一二数也。丰水有芑,生材不尽,而产梅村于隆平之后。以锦绣为肝肠,以珠玉为咳唾,置诸西清东序之间,俾其鲸铿春丽,眉目一世。辁材小生不自度量,猥欲以烦声促节,流漂嘈争驰尺幅之上,岂不悖哉!余故略举学诗之说,以引其论世之甚踔短垣。呼嚣相命者闻余言,固将交绥引去,而余以老才尽,目瞪吻燥,自诡于舞书焚笔者,庶亦可以有辞也。
【季沧苇诗序】
甲午中秋,余过兰江,沧苇明府访余舟次,谭余所辑《列朝诗集》部居州次,累累如贯珠,人有小传,趣举其词,若数一二,余恤然心异之。砚祥告我曰,沧苇购得此集,翻阅再三,手自采缬,成大掌簿十帙,虽书生攻《兔园册》,专勤无如也。视事少间,发愤读书,丹铅金矢,案牍交互,午夜伊吾与铜签声相应,其为诗刿心肾,茹古吐今,必欲追配作者,愿就正于夫子而未敢轻出也。余问诸沧苇,弗应。从砚详再索得之,信沧苇之雄于诗也。
今夫人之称诗者,眉目不同,兴会各异,设坛分,互相甲乙,远则追随秦雒,近则跳浪越楚,纵极其精神才力,横度捷出,不过灭没于二百年来名人魁士沉渊γ流之中,亦成其为今人之诗而已矣。《三百篇》以后,骚雅具在。太史公曰:“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此千古论诗之祖。刘彦和盖深知之,故其论诗曰:“轩翥诗人之后,奋飞词家之先。”《三百篇》变而为骚,骚变为汉魏古诗。根抵性情,笼挫物态,高天深渊,穷工极变,而不能出于太史公之两言。所谓两言者,好色也,怨诽也。士相媚,女相说,以至于风月婵娟,花鸟繁会,皆好色也。春女哀,秋士悲,以至于白驹刺作,角弓怨张,皆怨诽也。好色者,情之橐也。怨诽者,情之渊府也。好色不比于淫,怨诽不比于乱,所谓发乎情,止乎义理者也。人之情真,人交斯伪。有真好色,有真怨诽,而天下始有真诗。一字染神,万劫不朽。钟记室论《十九首》,谓惊心动魄,一字千金。太白叹吾衰不作子美矜,得失寸心皆是物也。今不读古人之诗,不知其言志永言真正血脉,而求师于近代,如辟人之学步,如伧父之学语,其不至于足沓舌者,则亦鲜矣。
沧苇之诗,意匠深发脉厚,才情飚迅,意思霞举,策骥足于修途,可以无所不骋,而迂辔弭节,退而欲自负于古人,世之无真诗也久矣!以沧苇之才,好学深思,精求古人之血脉,以追溯国风、小雅之指要,诗道之中兴也,吾有望焉。余观沧苇就正之雅意,知其不以面谀责我也,为申言学古之说,以有合焉,且以有进焉。昔者苏子瞻兄弟既举进士,子瞻官凤翔,寄子由于长安。其诗曰:“遥知读《易》西窗下,车马敲门定不应。”古人荣进之初,读书尚志,其厚相期待如此,今之君子知此意者鲜矣。余之期沧苇以有成者如此,不独以其诗也。
【施愚山诗集序】
西昌陈子伯玑来告我曰:“宛陵施愚山先生,今之梅圣俞也。圣俞之诗,得欧阳子之文而益显。今愚山不敢自定其诗,而有待夫夫子衡也。敢助之以请,夫子其无辞。”余受而卒业,诵诗而论其世,盖三叹焉。
昔者隆平之世,东风入律,青云千吕,士大夫得斯世太和元气吹息而为诗。欧阳子称圣俞之诗哆然似春,凄然似秋,与乐同其苗裔者,此当有宋之初盛,运会使然,而非人之所能为也。兵兴以来,海内之诗弥盛,要皆角声多,宫声寡;阴律多,阳律寡;噍杀恚怒之音多,顺成缓之音寡。繁声入破,君子有馀忧焉。愚山之诗异是,锵然而金和,温然而玉诎,拊抟升歌,朱弦清汜,求其为衰世之音,不可得也。欧阳子曰:“乐者,天地人之和气相接者也。地气不上应曰,天气不下应曰雾,天地之气不接,而人之声音从之。”愚山当此时,能以其诗回干元气,以方寸之管,而代伶伦之吹律,师文之扣铉,何其雄也!《记》曰:“温柔敦厚,诗之教也。”说诗者谓鸡鸣沔水,殷勤而规切者,如扁鹊之疗太子;溱洧桑中,咨嗟而哀叹者,如秦和之视平公。病有浅深,治有缓急,诗人之志在救世,归本于温柔敦厚一也。愚山视学斋鲁祠伏生,旌孙明复石介享铁司马七公,嘘枯吹烬,广厉风教,敦伐木友生之义,哭顾梦游之丧,瓦灯敝帷,过时而悲。温柔敦厚之教,诗人之针药救世,愚山盖身有之,诗有之,神之听之,终和且平。和平而神听,天地神人之和气所由接也。其斯以同乐之苗裔,而为诗人救世之诗也。与陈子曰:“诗为乐之苗裔,衡闻之矣。审乐音以论世,本诗教以救世。”大哉斯言!殆欧阳子之所未及也,请授简书之,以为愚山诗序。
【宋子建遥和集序】
宋子子建尽取六代三唐之诗,句比字栉,继声属和,名之曰《遥和集》,而请余为序。夫和诗而次韵,非古也。次韵而尽古人之诗,尤非古也。国初沿元季余风,高秉、张楷之流遍和鼓吹三体,瀛奎诸集浩汗曼衍,盈箱充宇,迄于今邯郸之步已穷,兔园之册尽有识者遇之,咸睨而弗顾也,子建亦何取而为是哉?
窃谓和古人之诗,其难有三:牢笼古今,极命庶物,沿流溯源,文从字顺,古人之学也。无其学而捃拾扯割剥,剽略枝梧,如穷子之博易,如贫女之缝,为陋而已矣。区明风雅,别裁伪体,标举兴会,萌茁时运,古人之识也。无其识而彷窃逐响寻声,拍肩取道,如水母之佣目,如屈虫之循枝,为愚而已矣。摆落悠悠,望古遥集,发咸池,濯足东海,古人之志也。无其志而聒噪梦呓歌哭,狂易叫嚣,如豕腹之彭亨,如蝇声之喧沸,为妄而已矣。子建器资敏学殖厚,其识、其志又足以发之,穷年屏力,掉鞅词坛,遂能含咀百家,笼挫千古,驰骋下上,而不蹈夫三者之病,又何疑哉!
古之和诗者,莫善于江淹。江之言曰:“蛾眉讵同貌,而俱动于魄;芳草宁共气,而皆悦于魂。”论诗而至于动魄悦魂,精矣微矣。推而极之,《三百篇》、骚、雅以迄唐后之诗,皆古人之魄也。千秋已往,穷尘未来,片什染神,单词刺骨,扬之而色飞,沉之而心死,非魄也,其魂也。钟嵘之称《十九首》惊心动魄,一字千金,正此物也。如其不尔,则玄黄律吕,金碧浮沉,皆象物也,皆死水也。虽其骈花丽叶,馀波绮丽,亦将化为陈羹涂饭,而矧其讠戋讠戋者乎?子建所和之诗,皆魄也,有魂焉以尸之。经营将迎,意匠恍忽,所谓动魄悦魂者,江氏能言之,而子建能知之,后之和诗者,其可为标表已矣。
余于子建之诗趣举之,未能详也,姑述其谀闻以质之,且为学诗者告焉。或曰:“昔者陈思王游鱼山,中夜闻天乐凄惋,写而传之梵音,流于中土,盖自此始。此遥和之精者也。宋子慕思王之才,遂与同字。昔子建之所和,梵天之乐也;今子建之所和,人世之音也。今也不思王之亻疑,而比量于高、张诸人,何斤斤也。”余蹶然而起曰:“有是哉!”并书之以为序。
【宋玉叔安雅堂集序】
莱阳宋先之与余为缟交,先之称其家世勋有二才子,玉叔尤雄骏。陵谷迁改,宋氏长老取次雕谢,玉叔遂以文章气谊,羽仪当世。辛丑夏,余过武林,俯仰今昔,凄然有雍门之悲。已得尽读其诗文,而玉叔属余为其序。
余故不知言诗,强仕已后,受教于乡先生长者,流闻临川、公安之绪言,诗之源流、利病,知之不为不正。家世与州游好,深悉其晚年追悔,为之标表遗文,而抉レ其指要,非敢以臆见为上下也。今之结俦附党,群而相噪者,祖述州之初学,掇拾其呕哕之馀,以相荐扬。谚有之:“海母以虾为目。”二百年来,俗学无目,奉严羽卿、高廷礼二家之瞽说以为虾目,而今之后,人又相将以俗学为目。由达人观之,可为悲悯。此其说在群儿之雹论也。群儿不识珠,见雨雹焉,以为珠也,掬而藏之,俄而无馀质矣。有大长者富有宝珠,群儿相与噪曰:“此雹也,非珠也。”杂然抵而去之。其黠者则又咻曰:“果珠也。安知吾昔日之雹,非长者之珠?”长者心目了然,自信其为珠。群儿论雹为珠,论珠为雹,喧呶聒耳,都卢一笑而已。玉叔之诗,长者之宝珠也。一以为隋侯,一以为泉客,其光可以照乘,而其馀可以弹鹊。其为珠不为雹,不待有目者而后知也。然而群儿之雹论日喧呶而未已,群儿固不能指雹以乱珠,而抑将假长者之珠以盖雹也。玉叔虽自信其珠,其若之何?
吴门叶襄圣野,吾徒之知言者也。其序玉叔之诗曰:“天才俊朗,逸思雕华,风力既遒,丹彩弥润,陶写性灵,抒寄幽愤,声出宫商,情兼雅颂,其诗人之雄乎。”圣野之颂,玉叔可谓信而有征矣。玉叔椟长者之宝珠,慨然自信,登坛立,一扫群儿之雹论,沧海横流,庶有豸乎?然此言自余发之,彼以我将易置将帅,空其壁垒也。其群噪将益甚,而吾所称引叶生者,穷老逢掖,墓木已拱,不若膏唇拭舌之流可以助予也。此亦蕲乎玉叔之自信而已矣。夫士固未有不自信,而能单出独树、卓立于今古者也。
【王贻上诗集序】
神庙庚戌之岁,偕余举南宫者,关西文太清、新城王季木、竟陵钟伯敬,皆雄骏君子,掉鞅词坛。太清博而奥,季木赡而肆,踔厉风发,大放厥词。太清赠季木曰:“元美吾兼爱,空同尔独师。”盖其宗法如此。而伯敬以幽闲隐秀之致,标指诗归,窜易时人之耳目。迄于今辁材讽说,簸弄研削,莫不援引钟、谭与王、李、徐、袁,分茅设,而关西、新城之集孤行秦、齐间,江表之士莫有过而问者。三子之才力,伯仲之间耳,而身后之名,飞沈迥绝,殆亦有幸有不幸焉。千秋万岁,古人所以深叹于寂寞也。
季木殁三十馀年,从孙贻上复以诗名鹊起。闽人林古度诠次其集,推季木为先河,谓家学门风,渊源有自。新城之坛坫大振于声销灰烬之馀,而竟陵之光焰矣。余盖为之抚卷太息,知文苑之乘,除有劫运参错其间,抑亦可以观天咫也。嗟夫!诗道沦胥,浮伪并作,其大端有二:学古而赝者,影掠沧溟、山之剩语,尺寸比亻疑,此屈步之虫,寻条失枝者也。师心而妄者,惩创品汇、诗归之流弊,眩运掉举,此牛羊之眼,但见方隅者也。之二人者,其持论区以别矣。不知古学之由来,而勇于自是,轻于侮昔,则亦同归于狂易而已。贻上之诗,文繁理富,衔华佩实。感时之作,恻怆于杜陵;缘情之什,缠绵于义山。其谈艺四言,曰典、曰远、曰谐、曰则。沿波讨源,平原之遗则也;截断众流,杼山之微言也;别裁伪体,转益多师,草堂之金丹大药也。平心易气,耽思旁讯,深知古学之由来,而于前一人者之为,皆能洮汰其症结,祓除其嘈,思深哉!小雅之复作也。微斯人,其谁与归?贻上以余为孤竹之老马,过而问道于余,余遂趣举其质言以为叙。
往余尝与太青、季木论文东阙下,劝其追溯古学,毋沿洄于今学而不知返。太青喟然谓季木曰:“虞山之言是也,顾我老,不能用耳。”今二子墓木已拱,声尘蔑如。余八十昏忘,值贻上代兴之日,向之镞砺知己、用古学劝勉者,今得于身亲见之,岂不有厚幸哉!书之以庆余之遭也。
【周元亮赖古堂合刻序】
癸巳春,余游武林,得元亮《清漳城上》四章,读而叹曰:“余与元亮别八年矣,久不见元亮诗,不谓笔力老苍,感激悲壮,一至于此。”今年相遇吴门,乃尽见其赖古堂诸刻,情深而文明,言近而指远,包涵雅故,荡涤尘俗,卓然以古人为指归,而不堕入于昔人之兔径与近世之鼠穴,信元亮之雄于诗也。
或曰:“子之推评元亮也,其旨要可得闻乎?”余告之曰:“有本。”古之为诗者有本焉。《国风》之好色,《小雅》之怨诽,《离骚》之疾痛叫呼,结于君臣、夫妇、朋友之间,而发作于身世逼侧、时命连蹇之会,梦而噩,病而吟,舂歌而溺笑,皆是物也,故曰“有本”。唐之李杜,光焰万丈,人皆知之。放而为昌黎,达而为乐天,丽而为义山,谲而为长吉,穷而为昭谏,诡灰兀而为卢仝、刘叉,莫不有物焉。魁垒耿介,槎牙于肺腑,击撞于胸臆,故其言之也不惭,而其流传也至于历劫而不朽。今之为诗,本之则无,徒以词章声病比量于尺幅之间,如春花之烂发,如秋水之时至,风怒霜杀,索然不见其所有,而举世咸以此相夸相命,岂不末哉!
元亮之为人也,孝于亲,忠于君,笃挚于朋友,巍然巨人长德也。汴水城坏,张林宗抱其诗文与二子沦水中,元亮兄弟行求其少子,载以归家,于役返里,躬送之还中牟。其守漳也,故人门客在重围中,相与登陴赋诗,抗词同日,无一人思解免者。蕴义生风,缘情仗境,判而璋合,金舂而玉应,此元亮之所以为诗也,而岂徒哉?
元亮近在樵川,痛诗道榛芜,刻严羽《诗话》以风示海内。沧浪之论诗,自谓如那吒太子,拆骨还父,拆肉还母,而未尝深极于有本。谓诗家玲珑透彻之悟独归盛唐,则其所矜诩为妙悟者,亦一知半解而已。余惧世之学诗者奉沧浪为质的,因序元亮诗而梗概及之。若其论诗之误,俟他日篝灯剪韭,抵掌极论,而兹固未能悉也。
【赖古堂文选序】
己丑之春,余释南囚归里,尽发本朝藏书,裒辑史乘,得数百帙,选次古文,得六十馀帙,州次部居,遗阙补,忘食废寝,穷岁月而告成。庚寅孟冬,不戒于火,为新宫三日之哭,知天之不假我以斯文也。息心栖禅,皈依内典,世间文字眇然如尘沙积劫矣。越五年甲午,遇周子元亮于吴门,出《赖古堂文选》属余是正,且请为其序。
序曰:近代之文章,河决鱼烂,败坏而不可救者,凡以百年以来,学问之缪种浸淫于世运,熏结于人心,袭习纶轮,酝酿发作,以至于此极也。盖经学之缪三:一曰解经之缪。以臆见考《诗》、《书》,以杜撰窜三《传》,凿空瞽说,则会稽季氏本为之魁。二曰乱经之缪。石经托之贾逵,《诗传》拟诸子贡,矫诬乱真,则四明丰氏坊为之魁。三曰侮经之缪。诃《虞书》为俳偶,摘雅颂为重复,非圣无法,则馀姚孙氏矿为之魁。史学之缪三:一曰读史之谬。目学耳食,踵温陵卓吾之论断,而漫无折衷者是也。二曰集史之缪。攘遗拾沈,毗陵荆川之集录,而茫无钩贯者是也。三曰作史之缪。不立长编,不起凡例,不谙典要,腐于南城(《皇明书》),芜于南浔(《大政记》),春驳于晋江(《名山藏》),以至于盲瞽僭乱,蟪声而蚋鸣者皆是也。《说文长笺》行而字学缪,《几何原本》行而历学缪,冬瓜瓠子之禅行而禅学缪。凡此诸缪,其病在膏肓凑理,而症结传变,咸著见于文章。文章之坏也,始于掇拾,剽贼古昔,极于骄偾昌披,亻面背规矩。星移物换,霜降水涸,而赖古之选始出。是选也,溯古学,搜缪种,穷雅故,于经史甄流别,于文字剪削枝叶,芟稂莠,恤恤乎,其恐失也!愀乎悠乎,其有馀思也!余读之幡然而喜,退而有忧焉。何忧乎?忧夫学问之缪种,诚难于祓除,而文章升降之际,未易以只手挽也。日者云间之才士起而嘘李、王之焰,西江为古学者昌言辟之。辟之诚是也,而或者扬榷其持论,以为敢于评古人,而易于许今人。抹杀《文选》,诋《文赋》,非敢乎?某诗逼太白,某文过昌黎,非易乎?有敢心焉以评古,此则知古人之浅也。有易心焉以许今,此亦爱今人之薄也。涂车刍灵,象物也。耳目鼻口,象人也。有化工焉,有神理焉,非其象之谓也。规模韩、柳,拟议欧、曾,宗雒闽而祧郑、孔,主武夷而宾鹅湖,刻画其衣冠,高厚其闳,庞然标一先生之言,而未免为象物象人之似,则亦向者缪种之传变,异候而同病者也。嗟乎!目睫之论,其则不远,口耳之间,相去几何?余之忧亦元亮之忧,亦西江诸君子之忧也。徐巨源,余通家稚弟也。诒书往复,巨源不以为不然。艾千子不远二千里,为其母乞铭,来商此事,值余赴急征而返。日月逾迈,存殁迢然,因元亮之请序,发其狂言,亦犹昔之思复于巨源、千子者也,重为告诸君子。余老矣,付以斯文,有元亮在,继自今相与肆力古学,发皇荡涤,焕然与唐宋同风,余得执其绪言,自附于老马之识路,其亦与有庸哉!
【申比部诗序】
申长公维志者,故少师文定公之冢孙也,官南比部。执政张罗钩党,毒螫善类,传示风旨,嶷然不为动,遂受谯镌以去,余闻而壮之。归而杜门却扫,不关人事,名行益修,学殖益厚,而声律亦益工。吴之士友相率排定其诗,凡四卷,而请余为序。
余初入史馆,谒文定于里第,禀承其训辞,所谓“昔我有先正,其言明且清”者也。晚而采诗于馆阁。万历中,以文定为首,追思太平,风流宰相,一觞一咏,翰墨游戏,皆乘载国家之元气,以出流风馀韵,可以衣被百世,而况其孙子乎!比部之诗,锵然而珠圆,浑然而璧合,玉瓒黄流,为当世所贵重,而其源之出于文定也,余则能知而言之。
昔者欧阳永叔谱洛阳之花,以谓花之极其美,与夫瘿木臃肿之极其恶,丑好虽异,而得分气之偏,为元气之病则均。予甚以为不然。造化吉祥之气,与国家休明之运,旁薄结,而钟美于人物,必有奇绝殊尤者出于其间。草木之华,亦中气之分也,而可以为病乎?《卷阿》之九章言凤凰之鸣也,必曰“于彼高冈”,言梧桐之生也,必曰“于彼朝阳”。说《诗》者谓“高冈”,集止之地,以喻国家。阳被温仁之气,亦君德也。谓天地之正气,不宜限而自私者,亦过也。文定之事我神祖,《卷阿》之凤凰也,比部则其长离也。来歌矢音,再世而其诗益昌,其为草木之华也亦大矣。由是而益知永叔之非通论也。
嗟夫!国家二百馀年,世习平康正直之俗,人被温柔敦厚之教。比部之诗多出于黍离之后,雍颂尔雅噍杀不作,梧桐之萋,凤凰之雍喈,宛然犹在尺幅之中。周家忠厚,仁及草木,吾夫子之所以叹丰芑也。论次比部之诗,而推本于文定,可以兴,可以观矣。苏子有云:“使天下之人相与勉为忠厚,而耻为俞薄。”或由于此,斯余之志也矣。
【江田陈氏家集序】
余近辑《列朝诗集》,厘为甲乙丙丁四部,而为之序曰:遗山《中州集》止于癸,癸者,归也。余辑列朝诗止于丁,丁者,万物皆丁壮成实,大盛于丁也。盖余窃取删诗之义,顾异于遗山者如此。而闽中孝廉陈昌箕以《江田诗乘》示余,俾为其序。
余观陈氏家集江山公伯康,洪武间任江山令,则甲集中人也。赞善公完、中书公登侍讲学士,公全登朝永宣间,则乙集中人也。布政公崇德、教谕公良贵在成化中,则丙集中人也。太常少卿联芳、兵侍郎省在嘉靖、万历间,则丁集中人也。陈氏一门历三百年,簪缨不绝,兰相望,又能以诗世其家,金张旧业,七叶汉貂,视陈氏有愧色焉。班固有言:国藉十世之基,家承百年之业,士食旧德之名氏,农服先畴之畎亩,商循族姓之所鬻,工用高曾之规矩。当国家綦隆盛治,流汉漂唐,久道化成,人文滋茂,灿然三代同风。以陈氏一家征之,岂不信哉!昌箕之辑是集也,其不独以颂箕裘,夸阀阅,徘徊黍离、麦秀之秋,而阐扬菁莪、丰芑之盛,其意尤可感而传也。
余采闽诗,未获斯集,多所阙遗,因昌箕之索序,喜得附名其后也,不敢以老髦辞。《诗》曰:“昔我有先正,其言明且清。”自丁以上,江山诸公当之矣。又曰:“子子孙孙。勿替引之。”自丁以下,岂非昌箕之责乎?万物盛于丙,成于丁,茂于戊。丁于时为夏,夏,大也。于人为四十强仕之年,年,干也。自江山诸公以逮昌箕,于时为夏。昌箕年方强仕于干,为丁。鸿朗庄严,富有日新,丁成而戊茂,将于是乎在。《诗》曰:“丰水有芑,武王岂不仕,贻厥孙谋,以燕翼子。”百世之仁也。此又余所以窃取删《诗》之义,敬为江田之后人告焉。
【叶九来锄经堂诗序】
余老归空门,阔疏翰墨,归子玄恭过而诧曰:“鹿城娄水才士蔚起,以探珠采玉为能事,苇萧之人至矣,能终为骊龙之睡乎?”余笑而不应。近示余以赏花诸记得呼子得下断句诗,禅诵之馀,挑灯长吟,痒痒然如不自禁,久之乃已。少时叶子九来,以近刻诗见贻,开卷见得下叙,读之而叹,斯所谓昆山之人以玉抵鹊者耶?玄恭之我宜也。
九来为童子时,背诵覆局赋诗,惊动长老。长而学益殖,才益老,杼轴性情,钩贯风雅,爬梳于物情世变,七言歌诗尤为厉,如健马在御,蹀蹀不能止。要其天才激越,郁负秀气,抉剔剽贼佣贩之病,合于自然。呼、葛二子之序,庶几似之。皇甫持正称顾逋翁之诗,谓吴中太湖异石,洞庭朱实,华亭鹤唳,与虎丘天竺佛寺,钩绵秀绝出其中,翕轻清以为性,ゑ鲜荣以为词,故非寻常所能及。昆山一峰,秀出海上,奇石空中,玲珑漏穿。文人才子,饮食其轻清、鲜荣之气,玉膏金壶,涌出笔端,穿天心而出月胁,诚有如持正之所云:“斯世之割剥补缉,剪纸花画死水者,宜其日相倍而不能以几及也。”当胜国末,杨廉夫以风流儒雅主盟江左,昆山之杰出者郭翼羲仲、袁华子英、吕诚敬夫皆出其门,而铁之道益尊。
余昏忘失学,九来以礼先一饭,俾叙其诗,有深愧焉。然铁翁老不解事,酒后耳热,涂膏醉墨,犹欲与诸子掉鞅决胜。余今为哑羊僧,凭轼以观文战,风樯阵马,鲸去鳖掷,仿佛斋钟佛火,间日昃而歌,聊以送老,其暇逸过廉夫远矣。书以叙九来之诗,窃以自幸,玄恭又何以我也?
【金尔宗诒翼堂诗草序】
嘉定有怀文抱质,温恭大雅之君子,曰金先生子鱼。其子曰德开,字尔宗,以文行世其家。尔宗没十馀年,其子熊士刻其遗诗三卷,而请余为其序。往予获交子鱼,尔宗以执友事余,抠衣奉手,不命之进,不敢进,抑抑如也。子鱼没,尔宗请余志其墓,其事余益恭。今尔宗不幸早世,其子起士、字怀节者遭逢国难,早夜呼愤,竟以强死。其歌诗为人传写,位置于殷士周黎之间。盖余之交于金氏者三世,其髫童毁齿,荷衣出拜者,皆已化为古人,而余犹执笔而叙其诗,可叹也。
嘉定为吴下邑,僻处东海,其地多老师宿儒,出于归太仆之门,传习其绪论。其士大夫相与课诗书敦名,行父兄之训诲、师友之提命,咸以谀闻寡学、叛道背德为可耻。尔宗为子鱼之子,胚胎前光,得以服事其乡之孝秀若唐叔达、娄子柔、程孟阳者,濡染其风尚,而浸渍其议论。盖其学问不出于家庭唯诺,几席、杖函之间,而话言诵习,已超然拔出于俗学矣。其为诗故未尝矜辨博猎新诡,求以自异于人,顾其情真,其词婉,雍颂讽叹,行安而节和,远不违唐人之声律,而近不失乡里名家和平深稳之矩度,譬诸王谢子弟,风流吐纳,望而知非俗子,固不待揄长裙、蹑高屐,以奇服盛饰为能事也。嗟乎!斯世之俊民才子、含章挺生者,皆天地之间气也。世之隆也,天地精英之气,韫结而为昆山之玉、合浦之珠,精神浑圆,辉薮泽而见山川。子鱼之后,有尔宗焉,非与?迨其降也,天地精英之气,刻露而为赤堇之铜、都山之铁,光芒腾上干星文而沸江水。尔宗之后,有怀节焉,非与?夫以嘉定之多君子,读书修行,涵养蕴蓄,百有馀年,风流弘长,馀分闰气,演迤旁薄,犹发为尔宗父子。自古在昔,先民有作,君子之泽焉,可诬哉?
世之揽斯集者尚有考于余言,其有感于老成典刑,如孔北海之见虎贲者,亦必为之慨然而流涕也。
●有学集卷十八
○序
【卓去病全集序】
呜呼!士之求用于世也,必有所挟以自重;而世之用士也,亦必视其所挟者以重士。于是乎士之所挟者有倍称之息,而无折阅之忧。及其两不相遇也,士之有挟者往往困于资地,不能自出其蕴蓄以干人主;人主之求士者,亦往往限于士之资地,不能自出其耳目以相士,而其相遇,而两不相当也。以贾生之才,遭逢圣世,人主置之前席,咨嗟叹息,而不能不困于长沙。以九江祝生奋史鱼之节,发愤懑,讥公卿,而不能与车丞相、桑大夫争一言之遇合,又况于吾友去病连蹇场屋,陆沉下僚,终其身望高门省户,数十步间邈然如天汉者乎?
呜呼!去病其志洁,其识坚,其风骨孤峭侧出,无所附丽,以通经汲古为其学,以致君泽民为其志,藐然书生,讲求国家兵农礼乐要务。万历间,河决澶渊,卖田得百金,为老丁生治装,令巡行河决口,访问利害,著《河渠书》若干篇,宗党咸目笑之弗顾。推去病之意,以为他日遇主,如宋之范仲淹,人主开天章阁,给笔札令条上天下事;如南宋之陈亮,布衣上殿,天子使执政召问从何处下手,庶几扬眉抵掌,倾囊倒庋,尽出生平所学,衣被海内,安能饰竿牍、工ひ,与小夫壬人争利便目睫间乎?遇益左家益贫,迂疏潦倒,不能自振。其位置日益高,晚年谪李云中。督师阳羡卢公持节开府,去病居属吏末,舒雁行列,执手版上谒已,悉谢诸大吏,延致后堂,衣褒衣,踞上坐,为卢公陈说,数目插牙,制驭事宜,画灰借箸,目直上指。卢公抠衣拳手,奉教唯谨,间请问天下大计。去病盱衡,大言当今能指挥谋断,申挞伐而辟蹙国者,虞山一人而已。余犹坐阁讼颂,系请室卢公裁书布币,承问起居,其严重去病如此。呜呼!国家缓急,需士犹疾病之需药也。去病之所谙晓者,医经、经方,其所储待,扶元起死之药也。而世之所嗜者,膏粱刍豢也。膏粱刍豢可以养生,而不可以疗病。今唯膏粱刍豢之是甘,而上医之药方屏弃而不一试,病已殆矣,乃号兆博求,冀幸一中,于是乎旧医之乳药,下医之毒剂,漫尝杂进,而病驯至于不可为。世之薄去病者,亲见杨子云禄位容貌,不足动人,闻我之论,其不揶揄而大笑者亦鲜矣。一叶落而知秋,一壶冰而知寒。一士之用舍,有关于国家之大故,非识微之君子,其孰能知之而信之矣乎!读去病之文者,其尚以余言求之。百年而后,深思尚论,想见其为人,亦必有知余之废书叹息,泣下沾襟而不能自已者。若其文之雄健深厚,方驾作者,去病固不自以为能事,而读者亦不当以此多去病也。
去病之殁,在崇祯甲申之十一月。后九年,岁在癸巳,其子人皋始汇其全集,镂板行世,而虞山友人钱某为其序。
【耦耕堂诗序】
崇祯癸未十二月,吾友孟阳卒于新安之长翰山。又十二年,岁在甲午,余所辑《列朝诗集》始出,孟阳诗居丁集中,实为眉目,而余为小传以引其端,颇能推言孟阳之所以为诗,与其论诗考古之指意。于时风人词客,希风托响者咸相与欷忾叹,恨当吾世不得一见孟阳,又恨不得尽见孟阳之诗。于是嘉定二金子治文渭师,从其婿孙介缮写《松圆集》以后诗文曰《耦耕堂集》者,镂板行世,而属余序之。
叙曰:耦耕堂在虞山西麓下,余与孟阳读书结隐之地也。天启初,孟阳归自泽潞,偕余栖拂水,涧泉活活循屋下,春水怒生,悬流喷激,孟阳乐之为亭,以踞涧右,颜之曰“闻咏”。又为长廊,以面北山,行吟坐卧,皆与山接。“朝阳榭”、“秋水阁”次第落成,于是“耦耕堂”之名遂假孟阳以闻于四方。既而从形家言,斥为墓田,作“明发堂”于西偏,而徙耦耕堂于丙舍,以招孟阳。庐居比屋,晨夕晤对,其游从为最密。辛巳春,约游黄山首涂,差池归舟,值孟阳于桐江,篝灯夜谈,质明分手,遂泫然为长别矣。此集则自天启迄崇祯,拂水卜居,松圆终老之作。总而名之曰“耦耕”者,孟阳之志也。余与孟阳相依于耦耕堂者,前后十有馀载。孟阳归新安,余遂彳亍里居,羽书旁午,师命促数,岁时展省一再,至山中视所谓耦耕堂者,已邈然如传舍矣。孟阳殁,而国变,馀生残骸,求死不得;土梗偶泊,松楸仅存。往者山堂涧户,笔床茶灶,绿尊红烛之乐,惊魂噩梦,瞥然不能一至,仅于孟阳诗句仿佛见之耳。丧乱废业,归心空门,世间文字都不省忆,惟孟阳清词丽句,尚巡留藏识中。南冠越吟,嘲啁讽咏,因而回思昔游一话言一谈笑,显显然犹在耳目。孟阳诵持《首楞严经》,闻鸡警悟,于篇什中每有省发。由今观之,吾两人之游迹,雪泥鸿爪,已茫然如往劫事。此经中六尘分别,交芦中空,佛言如寤,时人说梦中事,岂虚也哉?后之君子读孟阳之诗,追寻吾两人形迹,一切皆前尘影事,作匿王恒河观,作演若朝镜观,以孟阳之诗当伽陀祗夜,而不徒以声病格律相比量也,则庶乎其可矣。
余既衰且废,孟阳墓已有宿草,不能往哭,又不能料理其遗文,而以累二金子,余则有馀愧矣。撰文怀人,摩娑青简,藏山逝川,圣人亦未免有情,而况于余乎。嗟乎!此余所以叙耦耕堂之集,援笔清泪,辍简而不能舍然者也。
【李贯之先生存余稿序】
宋元以来,学者穷经读书,确有师承。幼而学,壮而成,老而传,端序经纬,精详次第,具在宋学士之志曾鲁者,如金科玉条,不可更易。世降道衰,教学偏背,烦芜之章句,熟烂之时文,剽贼佣赁之俗学,耳食目论,浸淫熏习,而先民辨志敬业之遗法,不可以复考矣。迨其末也,世益下,学益驳,谀闻曲见,横骛侧出;聋瞽狂易,人自为师。世所号为魁士硕儒,敢于嗤点谟诰,镌夷经传,大书浓抹,以典训为剧戏,驯至于黄头邪师、弥戾魔属充塞抗行,交相枭乱,而斯世遂有陆沉板荡之祸。呜呼!学术之失也,以其离圣而异躯,捐古而近习。方其滥觞也,朱黄丹铅,钻纸弄笔,相与簸弄聪明,贸易耳目。而其极也,经学蠹人心,圮三才五常,各失其所,率兽食人,于是焉始古者谓之非圣无法,学非而博,顺非而泽,以疑众者诛不以听,岂过也哉!
有明万历中,江阴有儒者曰李君贯之,耆年壹行,强学好问之君子也。其殖学以六经为根抵,以程朱为绳尺。当斯世邪说横议横流瀹乱之日,仞其师说,强立不返,没身而已者也。贯之没二十有馀年,其孙成之刻其遗文,请序于余。呜呼!贯之之文具在,论不越尺幅,辞不骈枝叶,宁朴而无冶,宁直而无游,宁狭而无夸,其功则记览讲贯,其文则布帛菽粟,文中子言颜延之、王俭、任有君子之心焉,吾贯之其殆庶乎?取贯之之文,俪诸世之剪刻ひ、裁红晕碧者,我故知其无与以逢衣浅带之士,守老师宿儒之学,萤干蠹死,头童齿豁,下上数百年,独抱夫神徂圣伏邪说,诬民之忧,胥天下奔勺枉矢,交流群射,确乎其不与易也。一哄之市,必立之平;一卷之书,必立之师。桐子之命兔园之册,隐然与残经绝学相为终始,非表微之君子,其有能知而思,思而惧焉者乎?
贯之与余游,明灯张席,忧心京京,未尝不废书而叹。余序贯之之集,不趣举其文,而极论教学之废兴,词烦而不杀者,贯之之志也。贯之名如一,藏书万卷,著《礼记缉正》若干卷,乱后咸毁兵火,成之于劫灰焚荡之馀,收拾馀烬,镂板家塾,庶几乃祖之绪言不坠于地,可谓有志者也。
【萧伯玉春浮园集序】
余每与伯玉晤语,移日分夜,谈谐间作,顾不恒商确文字,间或微言评泊,相视目笑而已。天启初,余在长安得伯玉《愚山诗》,喜其炼句似放翁,写置扇头,程孟阳见之,相向吟赏不去口。伯玉每得诗文,矜重藏┑,丹黄点勘,比于欧、苏诸集,彼此落落,固未尝盱衡抵掌,以文人相命。然而两人闻之,交相得也。丧乱甫息,伯玉遣石涛僧遗书,劝以研心《内典》,刊落绮语,余方笺注《首楞严》,谢绝笔墨,报书曰:“如兄约久矣。”书往而伯玉已不及见,然吾两人文字之交,其终始如此也。今年夏五,伯玉之犹子伯升搜辑遗文,属余删定,且为其序,余得而论次之。
伯玉之诗体气清拔,瘦劲兀,取法涪州,向谓今体似放翁者,馀波绮丽,偶然合耳。文尚简奥,标新领异,取材于刘义庆、郦道元,离奇轮,孤行侧出,则陆鲁望、司空表圣之流也。以审音之法喻之,广场法曲,五音纷会,孤桐么弦,迥绝烟杪,诚难与丝肉竞奋,娱心顺耳。若夫鱼山空宵,衡岳静夜,烟盖停氛,灯帷静耀,峻壁之龙吟潜戛,半峰之猿梵遥呼,人世之繁音促节,夫安得而与焉?以此评伯玉之诗文,其庶矣乎。然余之知伯玉者,盖不尽于此。西江儒者以道学为教,而伯玉则归心佛学,芟枝叶,即姚江诸公改头换面者,亦不欲过而问焉。诸所悟解,以了义为宗,以唯心为镜,不以性掩相,不以实掩权,不以圆融掩行,布坊禅讲之末流,扫邪伪之恶网,深心苦语,低眉努目,于叙楞伽评雪浪之文,识法者惧有馀忧焉,而世之知伯玉者或寡矣。昔者法界之镜弘演于圭山者,以裴公美助之发明也。止观之宗大于荆溪者,以梁敬之助之治定也。末法晦蒙,正轮陵替,斯世无圭山、荆溪招揭日月,虽有渊才雅思若吾伯玉者,如车一轮,如鸟一翼,徒抱廓清式遏之志,而无以自展。漫漫长夜,其何时而旦乎?
嗟乎!斯集行,世之知伯玉者必多矣。推伯玉之志,虽复飞文藻焰焰天壤间,亦将比诸须弥之萤火,初不以斯文为有无也。余故循而论之,以证明吾两人文字之交,其有终始者如此。
【徐存永尺木集序】
崇祯己卯,存永侍尊甫兴公征君访余拂水。存永方绮岁,才藻丽逸,余以孝穆期之。后十馀年,存永偕陈开仲自闽过,存坐绛云楼下,摩桫沁雪石,周视插架古史旧文,谈兴公与孟阳游迹,余为诗曰:“高人有福先归地,野老无谋但诅天。”酒罢悲吟,欷别去。是岁绛云楼灾,存永寓书,相三日之哭。又七年,以《尺木集》请序。
存永之诗,富有日新,至是而大就。哭曹能始长篇述阳秋,询琬琰富矣哉,古良史也。往存永谈闽诗,深推其友许有介。顷游南京,见有介诗,每逢佳处,爬搔狂叫,喜存永为知言,乃忾然命笔,为其集序。乳山道士适来,告曰:“存永所居逼塞戎马,宛委江雨,桑架炮车,播迁困厄,其诗当益工,所就殆不止此。”嗟夫!读有介之诗,知闽之才士与存永争能斗捷者,后出而愈奇。听乳山之言,即存永一人之诗,所谓见新非故者,屡迁而未见其止。甚矣!人才之难尽,而斯人之文心灵气,未可以终穷也。唐李牟吹笛,天下第一;所吹烟竹之笛,笛中第一;瓜州江上,秋夜横吹,寥亮逸发,为牟生平吹笛第一。俄而邻舟有客,请吹河山可裂,铁管粉碎,意其蛟龙也。今存永、有介之诗,皆笛中第一也,则未知孰为李牟之吹耶?孰为邻客之吹耶?余之掩袖而听者,其为烟竹,为蛟龙,能一一而辨之耶?听蛟龙之笛者,惊其入破呼吸盘擗,以为人世无有。若夫雪山浴池之歌,大树紧那之弦管,仙人狂醉,须弥踊没,其视蛟龙之声,不犹蝇声之发于蚓窍耶?由是观之,存永之诗,不能尽存永;有介之诗,不能尽有介。而八闽与天下之诗,心师意匠,新新不穷,其不当以方隅之见,坐井天而窥隙日也,亦若是则已矣。白门之士就余论诗,遂有爽然自失者,遂书之为《尺木集》序。三年笛里,关山无恙,尚期与存永、有介尊酒细论,开口而一笑也。
【唐祖命诗稿序】
余同年友宣城唐君平有才子,曰允甲,字祖命,自其弱冠,才名藉甚,有诗数百篇,乱后诗益工,顾不肯尽出,谨刻其十之三四,而请余为其序。余老且废业,度无以厌祖命之意,逡巡不欲为,而祖命请益力。
祖命,梅圣俞之乡人子弟也,盖尝读欧阳公叙圣俞之诗,略举祖命之生平,而考其近似,则有不胜慨然者。欧阳公谓圣俞少习于诗,自为童子,出语已惊其长老,则祖命似之。圣俞累举进士,困于州县,年五十,犹从辟书。祖命起家中翰,遭谗放黜,丧乱屏退,长为旅人,而年亦已五十矣,与圣俞资望不一,而其寥落不偶,未尝不似欧阳公称圣俞之诗,长于本人,情状风物,英华雅正,变态百出。祖命富于庀材,工于使物,云谲波诡,闻见叠出,固未尝规摹圣俞,而所谓感人之至,与乐同其苗裔者,未尝不求其似之也。其有不同者,圣俞生有宋百年全盛之时,朝著宁谧,四彝宾服。其仕宦连蹇,志气不获伸者,独圣俞一身穷耳,故其忧思郁积,羁愁感叹之言,可以矢诗遂歌,发作驰骋。而其友若欧阳公、谢景初者,可以收藏类次,尽得其文词。若吾祖命者,遘会阳九,遭逢乱离,以其霍目喑口,蜇吻裂鼻,弹舌击齿之苦,攒聚逼塞,尽托于诗。诗虽工,固有所不能尽,而又不得不尽也,则姑以箧衍为府藏,以扃为城堑,出其十之三四,为墨子之木鸢,而惜其所谓五六者,为鲁府之大弓宝玉。其所出之三四,固已足摆磨跳踔,惊动海内,其所藏之五六,虽其哆兮似春,凄兮似秋,能与圣俞上下追逐,而世固无由而知之也。呜呼!圣俞之诗,欧阳公以为穷而后工,不知夫祖命之诗之工,至于不能自有其诗,而其穷始极,斯尤可悲也已!
余游留都,与祖命执手,祖命别余之溧水,而遣平头裹粮,以候余文,余愍而与之酒。平头告我曰:“主人孤装垂橐,每夜有光怪出书簏中。”余曰:“嘻!此文字之祥,丰城之剑气属斗牛,其跃而出也不远矣。归语尔主,吾当重为之序,而蘸笔以俟之。”
【梅杓司诗序】
余采诗于宛陵,得梅氏禹金、季豹子马之诗,喜圣俞风流于今未坠,因以想见诸君子赓歌矢诗,皆在有宋圣明承平闲暇之日,为之抚卷三叹也。而杓司来游吴,复见其诗,知梅氏一门之诗,散华落藻,总萃于杓司。而杓司生当乱离,颠顿结,钟仪之南音,庄舄之越吟,诗馀饮罢,时时于笔墨之间见之,则其视昔之君子,尤可感也。杓司每过余论诗,请余评骘,则余得而言之。
夫诗之为道,骈枝俪叶,取材落实,铺陈扬厉,可以学而能也。刿目心,推陈拔新,经营意匠,可以思而致也。若夫灵心俊气,将迎,恍忽禀乎胎性,出之天然,其为诗也,不矜局而贵,不华丹而丽,不钩棘而远,不衫不履,粗服乱头,运用吐纳,纵心调畅,虽未尝与捃摭扌舀擢者炫博争奇,而学而能、思而致者,往往自失焉。杓司之诗,盖实有之。昔者东晋之世,王谢子弟靡不揄长裾,跻高屐,胡床麈尾,高自标置。至今游冶城者,访乌衣、马粪故事,犹为向往,况金陵定鼎,丰水有芑,宛陵之梅,条叶被泽,则梅氏之在今日,亦犹昔之王谢也。且杓司盛年积学,川氵亭岳峙,人之期许与其所自许者非小。
桑海虽殊,家风未艾,余固知穷冬Ё寒,当不与寓木蔓草俱尽也。援采诗之例,以杓司一编,附禹金诸贤之后,谓为家之瑶环,国之琬琰也,岂不美哉!他时江左名辈,屈指过江人物,必以杓司为第一流无疑,倘以余言为职志乎。
【范长倩石公集序】
昔在休明之世,吾吴徐武功、吴文定、王文恪诸公以馆阁巨公,操文章之柄,一时名贤辈出,若刘昌谟、杨君谦、刘廷美之流,浮沉郎署,回翔藩臬,宏览博物,含英咀华,残编啮简,映照缃素。降及正嘉,文徵仲以耆年长德,主盟词苑,王禄之、陆子传诸公华落藻,前辉后光。国家当重熙累洽,人文化成,士大夫含章挺生,与天之卿云、地之器车,荣光休气,参两叶应,岂偶然哉!余通籍后,犹及见吴参知文仲、范学宪长倩。文仲万历初已参预词人之列,温文尔雅,详视却步,有礼让君子之风。长倩荫藉高华,骀荡流俗,晚视学政,在滇云万里之乡,卒自放山水间以老。二君品第不同,方诸前哲,亦犹中郎之虎贲也。文仲故有集行世。长倩已没二十年,其子撰次遗集,而属余为之序。
长倩少负渊敏,学不纯师,不屑如世间文人寻行数墨,缵言琢句,以求当于作者,挥毫信腕,文不加点,游戏掉举,放笔自笑,亦未尝膏唇拭舌,自以为能事也。诸天质多,罗树香满,五十由旬坐其下者,染香而不能去。雪山池中,甄陀女歌声柔软清净,五百仙人皆心逸不自持。诗文之妙,固无事襞绩ひ,而能使人口耳邮传,色飞神解。以此评长倩之集,则庶几近之。或曰,吴中别集,山以降,卷帙动以百计,斯文岂足以尽长倩乎。嗟乎!斯文固不足以尽长倩,而长倩之风流亦非斯文之所能尽也。天平之山,房栊蔽亏,阁道逦迤,流丹韵碧,吐烟峦而驻月驾者,长倩之诗苑画笥也。梨园子弟,旧舞新歌,唱商女之后庭,泣龟年之红豆者,长倩之闲情丽曲也。劈窠倒薤,细字蚕书,禁扁树楣缠蛟龙而飞翟者,长倩之文心笔阵也。陇西之伉俪酬赠芳华,天水之房帏讨论金石,玉台彤管唱予而和汝者,长倩之嘤鸣友声也。然则长倩之文章遗余于天地间者,故已不胜其多矣,而子犹存乎见少,不亦辽乎。
【徐女廉遗集序】
嘉定徐女廉先生,名允禄,长于予十七年,同为郡弟子员。郡守大校士,广场歙集。女廉为大司都讲,褒衣方领,扌叉手阔步,诸生皆属目却行。女廉从众中觅予,拱揖而言曰:“此虞山钱受之也,今日乃得相见,幸甚!”诸生皆视归于予,肩踵骈蹑,女廉徐执予手引去。既而定交于昆山之西寺,用士相见礼曰:“吾生四十年,方得一友,敢不重拜?”禅房止宿,剧谈申旦。屈指一时名人胜流,皆不可。女廉意辙,摇手曰:“假假间有许可,或时论所蹈藉,掀髯顾视,意豁如也。”女廉家食贫,妻子皆啖糠,敝衣苴履,泊然自守,自为诸生,不怀一刺干谒意,有所不与,贲育不能夺也。吴中名士亲丧,相吊唁。女廉曰:“五十无车者,不越疆而吊人,吾有所制之矣。”尝就试之。昆昆人有王母丧,诸生杂然吊送,女廉弗往。已而为具召客,女廉踞上座,豪饮大嚼。人曰:“昔者不吊,今日饮,如之何?”女廉曰:“吊则不吊,饮则饮,庸何伤?”丙午试琐院,表题失格,姻家谭生谋刺闺通外帘为终试地。女廉正色曰:“钻径窦,坏场屋,得一举子而丧吾徐,女廉虽死不为。”明日拂衣去矣。其孤立行意,皆此类也。女廉动止骀荡,口语期艾,谈及古今节义及军国大事,摄衣整冠,论辨蜂涌。滇南王给谏仲举在官寓白门,班荆感慨,作《直臣篇》以赠。仲举读之,辄为流涕。天启辛酉,余官詹端。女廉贻书,累数万言,谓己巳之役,徐元玉得谋国大局,而于廷益为孤注,公等当早决大计,劝请南迁,定商家五迁之议,勿谓宋头巾所误。词垣诸人咸吐舌弗能收,余心不以为不然,而未敢言也。甲申三月,戎政请临遣抚军,津抚趋具舟,海道仓皇错迕,大命以倾,岂知夫忧危虑早,号呼助余,乃自二十年前一老书生发之。女廉已矣,殁而犹视,其在此矣。呜呼!女廉其束修镞砺,端正洁白,可以为天子之大臣。其忠言奇谋,奋发建白,可以参天下之大议。若夫耸肩策足,插牙拊颏,文章议论,雄健侧出,虽其佩Δ能解,操刀必割,或矫而过中,或抗而违俗,要亦可激扬末流,惊动忄昏俗。世有知女廉者,摩娑简牍,想见其生平须眉肝胆,离奇抑塞,如闻谈笑,如接难驳,谓女廉不死可也。
女廉既终老不遇,二子永、京皆有才志,困厄章句,而长子已前死矣。门人潘润暨、犹子士亮能于沈灰馀烬、萤干蠹老之馀,搜采遗集,传诸青简,其风义有大过人者。余自惟以辁材后生托女廉末契,酒酣已往,执手促膝,如魏武帝所记桥玄车过腹痛之语,丁宁郑重,历历在耳。今老且废矣,无以副亡友之绪言,而犹以残生馀息,握枯竹,钻故纸,忄堇而序其遗文,后之君子有因而知予者,亦将为之喟然而叹息也。
【徐季重诗稿叙】
吾于春秋之世,得审乐者二人。延陵季子之听《秦风》也,曰:“此之谓夏声。能夏则大,大之至也,其周之旧乎!”师旷之占楚师也,曰:“吾骤歌《北风》,又歌《南风》。《南风》不竞,多死声,楚必无功。”何谓夏声?宽裕肉好、顺成和动之音是也。何谓死声?怨怒哀思、噍杀之音是也。是二声者,生于人心,命乎律吕,而著见于国运之存亡废兴,兵家之胜败,采葛伯,越巴,兴汉水,调急而隋亡,入破繁而唐蹙。自古及今,未有易此者也。余老耄,多忌讳,恶闻人间所称引越台吴井,谷音月泉之诗。白杨荒楚,呜号啁噍,若幽独君之孤吟,若甘棠之冥唱,蒙头而避之,唯恐遗音之过吾耳也。
新秋病足,适袁子重其来自鹿城,得徐子季重诗,伏枕听之,忽然而睡,涣然而兴。其悲凉则玉衣石马也,其欣喜则樱桃犬杜也,其激昂蹈厉则笛里关山、兵前草木也。徐而按其音节,其噌者,周景王之无射也;坎镗者,魏献子之歌钟也。有夏声,无死声,当山崩钟应之秋,而启阳至灰飞之律,此何祥也耶!或曰:“弘正之间,李宾之论诗,以宫声为主。徐子,盛世公卿之馀子也,舍逢掖而为遗民,丰水有芑,士服旧德,其诗应宫声也,不亦宜乎。《记》称师旷审音,先熏其目。居今之世人尽师也,夫子其将以伏枕而听,当子野之熏目欤?季札观乐归吴,阅石岁而化去。今子老矣,始有事于采风,以徐子为青之末,奚为不可?”徐子之友归子以其言告余,余曰:“善哉!吾未之前闻也。吾方有幽忧之疾,未能用丝竹陶写,聊假徐子之诗,以资吾之挟瑟鼓缶而已矣。”
【陈昌箕日记诗叙】
闽中陈孝廉昌箕公车北上,三过吴门,皆遣信相闻,赋诗赠答,而不获一面。今年落第归,复修故事,以所为日记诗属余评定,序而传之。
嗟乎!国家当重熙累洽,辟门开窗之际,士之乔褐趋时若昌箕辈者,如骏马之嘶风,如雄剑之出水,飞腾踊跃,唯恐后时。余虽废退田野,每一闻问,辄为首涂劝驾,动色相告,如垂白老媪见三五盛年,笄而求字,必将握手拊背,谆谆慰勉,如欲身之为傅姆也。今昌箕之试而罢,罢而归也,如随阳之雁,如绕树之乌,形影孤单,惊飞浪泊,蹙蹙然如非其所有事者。而余以馀生颓景,尸居假息,亦不复知海内故人鹏抟退,近作何状。读昌箕来书与其日记之诗,追思公车往还故事,如东城父老谈开元天宝盛事,不知其已历尘沙积劫也。昌箕掉鞅词坛,日新富有,散华落藻,足以沾丐作者。其诗之美盛,亦何待乎余言。而余苦爱其《都下感怀》四首,缠绵恻怆,有风有雅,有元裕之、谢皋羽之遗音焉。夜央灯炮,长吟暗诵,如见眉宇,如闻叹噫。然则余所未见者,昌箕之面而已,谓余为未识昌箕,则岂可哉!
余衰晚归心,《内典》不复读,世间文字,止阅《楞严》第十,参求如鸡后鸣,顾瞻东方之义,而昌箕之诗适至,岂亦鸡鸣风雨,诗人思君子之征兆耶?序诗而姑与为,昌箕归以示存永、开仲共一笑也。
【陈古公诗集序】
佛言此世界初,风、金、水、火四轮次第安立,故曰四轮持世。四轮之上为空轮,而空轮则无所依。道书载海内洞天福地,其中便阙疏窗,玲珑钩贯,一重一掩,如人肺腑,以此证知空轮建立,灼然不诬也。人身为小情器界,地、水、火、风与风、金四轮相应,含而为识,窍而为心,落卸影现而为语言、文字、偈颂、歌词与此方之诗,则语言之精者也。
今之为诗者,矜声律,较时代,知见封锢,学术柴塞,片言只句,侧出于元和、永明之间,以为失机落节,引绳而批之,是可与言诗乎?此世界山河大地,皆唯识中所变之相分,而吾人之为诗也,山川、草木、水陆、空行、情器、依止、尘沙、法界,皆含摄流变于此中。唯识所现之见分,盖莫亲切于此。今不知空有之妙,而执其知见学殖、封锢柴塞者以为诗,则亦末之乎其为诗矣。吾尝谓陶渊明、谢康乐、王摩诘之诗,皆可以为偈颂,而寒山子之诗,则非李太白不能作也。佛于鹿苑转四谛后第三时,用维摩弹斥,第四时,用般若真空淘汰清净,然后以上乘圆顿、甘露之味沃之。今不知弹斥,不知淘汰,取成糜之水乳以当醍醐,此所谓下劣诗魔入其心腑者也。呜呼!将使谁正之哉?陈子古公自评其诗曰:“意穷诸所无句,空诸所有闻者,河汉其言。”余独取而证明之,以为今之称诗可与谈弹斥、淘汰之旨,必古公也。
古公之诗,梯空蹑玄,霞思天想,无盐梅芍药之味,而有空青金碧之气,世之人莫能名也。昔人称西土赞颂之诗,凝寒静夜,朗月长宵,烟盖停氛,帷灯静耀,能使闻者情抱畅悦,怖泪交零。古公之诗,庶几近之。李邺侯居衡山,闻残师中宵梵唱,先凄惋而后喜说,知其为谪堕之人。吾今而后乃知古公矣夫。
【胡致果诗序】
孟子曰:“《诗》亡然后《春秋》作。”《春秋》未作以前之诗,皆国史也。人知夫子之删《诗》,不知其为定史。人知夫子之作《春秋》,不知其为续《诗》。《诗》也,《书》也,《春秋》也,首尾为一书,离而三之者也。三代以降,史自史,诗自诗,而诗之义,不能不本于史。曹之《赠白马》,阮之《咏怀》,刘之《扶风》,张之《七哀》,千古之兴亡升降,感叹悲愤,皆于诗发之。驯至于少陵,而诗中之史大备,天下称之曰“诗史”。唐之诗入宋而衰。宋之亡也,其诗称盛。皋羽之恸西台,玉泉之悲竺国,水云之苕歌,谷音之越吟,如穷冬Ё寒,风高气栗,悲噫怒号,万籁杂作。古今之诗,莫变于此时,亦莫盛于此时。至今新史盛行,空坑、山之故事,与遗民旧老灰飞烟灭,考诸当日之诗,则其人犹存,其事犹在,残篇啮翰与金匮石室之书,并悬日月,谓诗之不足以续史也,不亦诬乎!
余自劫灰之后,不复作诗,见他人诗,不忍竟读。金陵遇胡子致果,读其近诗,穆乎其思也,悄乎其词也,愀乎悠乎,使人为之欷烦酲,屏营徨,如听雍门之琴,聆庄舄之吟,而按蔡女之拍也。致果自定其诗,归其指于“微”之一字,思深哉!其有忧患乎。《传》曰:《春秋》有变例,定、哀多微词。史之大义,未尝不主于“微”也。二雅之变,至于“赫赫宗周,瞻乌爰止”,诗之立言,未尝不著也。扬之而著,非著也。抑之而微,非微也。著与微,修词之枝叶,而非作诗之本原也。学殖以深其根,养气以充其志,发皇乎忠孝恻怛之心,陶冶乎温柔敦厚之教,其征兆在性情,在学问,而其根抵则在乎天地运世、阴阳剥复之几。微微乎,微乎,斯可与言诗也已矣。
胡子汲古力学,深衷博闻,其为诗翦刻陶洗,刊落凡近,过此以往,深造而自得之,使后世论诗史者,谓有唐天宝而后,复见《昭陵》、《北征》之篇,不亦休乎?余虽老而耄矣,尚能磨厉以俟之。
【李黼臣甲申诗序】
元人张子长叙胡师古之诗曰:古之为诗,能卓然自奋,继《三百篇》之后者,其致未尝不厚,而其辞未尝不盛。厚则所感者深,盛则所被者远。古昔圣贤之诗,其旨本此,而清越幼眇之奇,抑扬蹈厉之节,则又诗之舆卫鼓吹,以和怿先后,其义者也。惟厚与盛,诗之宗旨也。古人之诗,意匠相合,绿情绮靡,如雷雨之满盈,如膏液之脉发,虽清吟幽唱,其味弥厚;虽单词片咏,其气弥盛。今之人气不足志,词不足言,纵极其铺排扬厉,绸缋组织,而只成其薄与衰而已矣。
黼臣之诗,吾向为序之,以甓湖之珠,宝应之玉为比拟。近见其甲申诗,益有进焉。以书生少年,当天崩地拆之时,自以受国恩,抱物耻,不胜枕戈跃马之思,其志气固已愤盈喷薄,不可遏抑矣。发而为诗,其厚且盛,如子长之云宜也。珠之产于甓社也,宝之降于帝廷也,其气洋洋然,其光熊熊然,近则辉山川,远则镇宇宙,有不厚且盛焉者乎?黼臣之治诗未艾也,归而求之甓社之珠与宝应之玉,有余师矣夫。
【湖外野吟序】
余初叙素臣诗,策名骥,骋修阪,花攒锦簇,夭桃流莺如也。已,再叙素臣诗,恸龙湖,瞻乌屋,风紧云轻,秋虫寒如也。越十有馀年,见之于八宝,素臣之齿日长,学殖行修,岿然为劳人良士,江淮之间诗坛矗立,莫不捧盘执觯,推为祭酒。素臣抠衣敛衽,然自下出其所著《湖外野吟》,是正于余,谨谨然如有失也。
素臣之言曰:“诗之为道,感荡天地,陶冶性情,牢笼庶物,穷极神逵,童而习之,婆和成韵,白首吟哦,而片言只韵不得其形,似诚难之也。吾非专爱今人也,纵吾之睢盱跳梁,不能轶今人之辙迹,其敢訾今人以自<疒多>乎?吾非不欲薄古人也,竭吾之刻画抉レ,不能窥古人之毫毛,其敢评泊古人以自树乎?萌于骄,甲于易,翳于昧,杀于欺,四者得一,即有下劣诗魔入其心腑,牛鬼蛇神飞精说法,吾敢乎哉?童而学之,发种种矣,而后今乃知其难也。其将何从而可?”余曰:“人有览镜而迷其头,狂走而求之者,又有临镜而憎其面,镜而碎之者。之二人者,更相命也,亦更相笑也。尝试与子清明在躬,晨朝引镜,如临止水,如见古人。旋观二子之为,有不盍然失笑者乎?今之称诗者,司盟立,更相角抵,而子独清明在躬,厚自引匿,斯亦晨朝引镜之时也已。三折股知为良医,子能知诗之难,则其得于诗也不浅矣。吾将更为子排年序之,以观子成。”
●有学集卷十九
○序
【咸子诗序】
少壮为诸生时,流观经史,每及椒举之班荆,绕朝之赠策,荆、高燕市之饮泣,孙、刘狼石之坐语,越石扶风之歌,步兵广武之叹,辄为引觞击节,曳袖起舞。中年羁宦,惊心国恤,抚北盟之编,览指南之录,考伯纪、同甫之论建,追海青、翎白之始末,未尝不欷饮泣,继以痛哭也。年运而往,δ晚衰老,江山迁改,意气销落,投灰灭影,日翻《首楞》,数行梵志,昔人蒙庄,今我却思前梦,依然往劫矣。咸子大咸遗吾友子敏书来访,凝尘蔽榻,樵苏不爨,相视移日,不交一言而去。僮奴相指目,谓向来主宾未有是也。咸子既退,手其书一编,心惟口诵,累日不置,其人奕奕然如在吾目,其清音令辞,琅琅然锵锵然如在吾耳也。
扁舟入吴,梦与咸子剧谈,饮酒举杯,属咸子曰:“子淮阴人也,苏子瞻作《淮阴庙碑》云:淮阴少年有目无睹,不知将军用之如虎,世果有若人,跨下桥边,天肯令终老垂纶否?龚圣予去君实幕,徙居吴市,画马给食,室无几案,使其子曲躬以受纸,作文、陆二传,吴渊颢以为子长复出。晚年无聊,激赞宋江三十六人,以申写其叫号呼愤之气。去今三百馀年,长淮汤汤,此人此意,与沧海陵谷俱归变灭否?王叔明过下邳,奇子房潜匿出游之事。已而游琅琊,探娄敬洞,喟然叹息,以为子房故与娄敬匿迹于此。厥后,遂有挽辂论都之举,亦两人山中擘画及之。今长淮之境与下邳接壤,圯桥碧流之水,一线如故,沧海君、黄石公亦常访求其陈迹否?余老矣,徒思梦游耳,子其有以示我。”咸子持杯笑曰:“公方读《首楞》,亦知月光、水观之说乎?月光修习,水观入定,时定水湛然盈室,童子持瓦砾投之,旋患心痛,除去之而始复。公之所云,皆水观中之瓦砾也,愿为公童子为除去之。”趣呼大白,持耳灌予,予手卢胡而觉。凌晨抵家,则咸子来征诗序,再而三矣。
余无以序咸子之诗,书梦中之语复之,并传示子敏,共作梦呓之时一笑也。
【蔡大美集序】
启桢之间,吴、楚间权奇雄骏之士横襟猎缨、挟毂而起者,其于余未尝不相慕悦,而游迹落落如也。频年以来,俊民遗老不与劫灰俱烬者,殆不能以十数,而是数人者,人愈少,迹愈疏,而其相慕悦也滋甚。若宣城蔡子大美者,江山迢然书问,间岁一至,爱而好我,謦咳欠申,晨夕如在书箧之前,余亦忘其非旧相识也。古人嘤鸣伐木,汲汲然求友,或千里命驾,或梦中相寻,而余顾得大美于残生暮齿,沈沙飞铁之馀。然则士之生于斯世也,亦岂为不幸欤?
今世之词赋争工,妖红艳紫,移心夺目,如大美之撰述,沿流讨源,衔华佩实,所谓诗杜陵而文迁、固者,良不欲与今之君子同鹄而射侯也。自古在昔,先民有作,以词赋家推之,大美亦今之鲁灵光矣。与治叙《春江访友》诗,谓其百感横生,发之诗歌,而喉臆间固有格格不吐者尚十九。嗟夫!仲长子光,喑者也。东皋子称其著《独游颂》及《河渚先生传》,以为悬解之作。大美之诗歌,喉臆间固有格格不吐者,不犹愈于子光之喑乎?以其百感横生者,当子光之著作,而以其格格不吐者,代子光之喑,世有表微者,诵其诗,论其世,斯可以三叹已矣。
余端居多感,思旧怀贤,每欲继子美存殁八公之作,伸纸吮笔,哽塞愦闷,辄废然而止。读大美前后《八哀》,何其词之达,气之属也。然则世之喑者,固莫甚于余,而与治可以无兼于大美矣。唐人有侯高者,投文汴水,以诅逸怀。李翱诵其首章,曰:“穹穹与,厚厚兮乌愤。”余而不摅,聊引之以为大美集序,盖喑者之言如此。
【曾青黎诗序】
宁都曾侍郎二濂有才子曰传灯,字廷闻;传灿,字青黎。兄弟皆雄骏自命,负文武大略,而其行藏则少异。庭闻脱屣越乔,挟书剑,携妻妾,走绝塞数千里,行不赍粮,饿而试锁院,登天府,簪笔荷橐,取次在承明著作之庭。青黎与其徒退耕于野,衣衤发衤,量晴雨者,六年于此。被下估航出游吴中,褐衣席帽,挟策行吟,贸贸然老书生也。庭闻之诗,朝而紫塞,夕而朱邸,凉州之歌曲,与凝碧之管弦,繁声入破,奔赴交作于行墨之间。吾读之如见眩人焉,如观亻辰童焉,耳目回易,而不自主也。青黎则以其诗为诗,晤言什之,咏叹五之。其思则黍离、麦秀也,其志则《天问》、《卜居》也。夷考彭氏诗史,章贡之役,青黎年才二十,独身支拄溃军,眇然一书生,如灌将军在梁楚间。旋观其诗,求其精强剽捍之色,瞥然已失之矣,为掩卷太息者久之。
吾向读范史,马伏波在壶头,中病困卧,每闻升险鼓噪,辄强起曳足观之,因笑其老惫不知止,徒念生平少游语也。老而阅《内典》,紧那罗王奏乐,须弥峨,大迦叶如小儿舞戏,不能自持,然后知习气粗重,不克湔除伏波之老病技痒,无足怪也。今余既萤干,蠹老归向空门,读青黎之诗,而求问其往事,楚炬秦灰,沈沙折戟,为之欷烦酲,心荡而不能自已。伏波之曳足,与迦叶之起舞,与余固不能以自定也。知我者,亦为之三叹而已矣。天之生才,以有为也。青黎兄弟固不应为旅人,为农夫,自时厥后,其事业当与其言俱立。余倘不死,他日与寓目焉。心灰漏尽,知不复作迦叶起舞状,更以谂青黎兄弟,追念平生,示文渊少游何如也?
【彭达生晦农草序】
弘光南渡,东南旌弓舆马之士举集南都。彭子达生、韩子茂贻将应维扬幕辟,客余宗伯署中。莫不竖眉目,齿牙,骨腾肉飞,指画天下事,数着可了。旋观诸子顾盼凌厉,如饥鹰之睨平芜,如怒马之临峻阪。余固有经营四方之志,恃诸子以益强,何其壮也!
越七年辛卯,遇达生于广陵僧舍,风尘憔悴,扌叉衣杂坐,久之乃辨识颜面,起而再拜,涕泗沾衣袂,喉吻喀喀然有言,而各不能吐。当此之时,余如东郊之老马,骨骼兀,皮干毛暗,而鸟啄其疮也。达生如失群之鸟,逡巡过其故乡,翔回鸣号,而继以躅也,如燕雀啁啾之顷,而后乃能去也。呜呼!何其惫也。更七八年,余老而加病,头童耳聩,颓然退院老僧。少年茂贻辈多物故,达生声尘阻绝,如在异国,侧身天地,每自伤孤另而已。
今年长夏卧病,忽得达生书,则大喜。又得其所作诗文,则又喜。欧阳子读黄梦升之文,悲其志虽困,而文章未衰。余于达生不然。以文章之未衰,而知其志气尚在,则尤可喜也。昔者有唐之文,莫盛于韩、柳,而皆出元和之世。圣德之颂,淮西之雅,铿锵其音,灏汗其气,晔然与三代同风。若宋之谢翱,当祥兴之后,作铙歌、鼓吹之曲,一再吟咏,幽幽然如啼鬼语,虫吟促而猿啸哀。甚矣哉!文章之衰,有物使然,虽有才人志士,不能抗之使高、激之使壮也。
达生遭时坎陷,自比于发、水云之流。其文昌明闳肆,涵蓄驰骤,去元和未远也。今将以斯文投眢井,实鱼腹,沉埋于羊年犬月,吾知必有精灵光怪,抉扃发匮,飞跃而去。达生能终锢之耶?戚之未遇齐桓也,扣角而歌曰:“生不逢尧与舜禅,长夜漫漫何时旦?”听斯言也,此其人岂局促辕下,长为饭牛之客者哉?余虽老惫,视后而鞭,犹将恃子以少强也。姑书之以志余喜。
【邵潜夫诗集序】
通州邵潜夫以诗名万历中,为云杜李本宁、梁溪邹彦吉所推许。乙卯之秋,潜夫挟彦吉书谒余,不遇而去。迨今四十五年,潜夫附书渡江,以诗集见贻。开函抚卷,徨太息者久之。
当鸿朗盛世,本宁以词林宿素,自南都来访彦吉及余,参会金昌、惠山之间。彦吉山居好客,园林歌舞,清妍妙丽,宾从皆一时胜流,觞咏杂Ш。由今思之,则已为东都之燕喜,西园之宴游,灰沉梦断,迢然不可复即矣。而潜夫犹矍铄善饭,抵书相闻。吾家覆釜山,与狼五并江对峙,估贩往还,如渡沟水,白头新知,抚今道故,举酒相劳,其欣喜为何如?余尝谓丁令威化鹤来归,徘徊华表,独立无伴,不若蓟子训见霸城铜人初铸,近五百年尚有一老翁摩挲对语,今吾两人何以异此也?
潜夫诗和平婉丽,规摹风雅,自以七叶为儒行歌《采薇》,而绝无嘲啁噍杀之音。读潜夫之集,追思本宁、彦吉,升平士大夫儒雅风流,仿佛在眼。於乎!其可感也。
余每过彦吉园亭,回首昔游天均之堂,塔光之榭,往者传杯度曲,移日分夜之处,胥化为黑灰红土,与旧客云间徐叟杖藜指点,凄然别去。潜夫老而诗益健,挝西州之策,操雍门之琴,缠绵恻怆,临风浩歌,庶几有以悲献吊,抒写余之哽塞乎?余尚能抽枯肠,奋秃管,摇头曳足,为君和之。
【张子石西楼诗草序】
子石自丧乱以后,哀邦国,闵朋友,屏绝妻孥,坐卧一小楼,一苍头供舂炊,如是十年,而有西河之戚,杯酒慰问,丝竹伸写,啁噍欢笑,加并错互,一一见之于诗,属定其《西楼诗》三百余首,并请余序。
余维子石,坎坷老矣,一生读书,好古慕古人风节之事。其诗则发源于吾友孟阳,如陶彭泽出于应璩,谢玄晖出于谢鲲,太白之古风,多效陈子昂也。清和闲止,憔悴婉笃,以陶冶性情,疏瀹风雅为能事,而风调侧出于剑南、遗山之间,审音者皆能知之。而子石之意,则欲余采诗以论次其生平,不但为诗也。余尚论古人,窃谓子石有似东汉之冯敬通。敬通当四七之际,不应伪辟,奋迹亡命,帐巾罢兵。子石晚遭灰劫,蒙头塞户,如游鱼在数罟中耳。当赋敛烦急时,眇然书生,叫呼九阍,条列乡国,二百年漕折利病,再造桑梓,敬通所谓阔略眇小,好倜傥之策,未尝不相似也。先帝号兆辟门,辟书交至,耻绡头就征,掉臂不应。敬通所谓三公之贵,千金之富,不得其愿,不概于怀,亦可以庶几矣。敬通羁旅州郡,卒离饥寒,早丧元子。子石之才子谊思,有八士四夔之目,席帽旅人,殒命盗手。敬通之赋曰:“顾鸿门而欷兮,哀吾孤之早零,伤诚善之无辜兮,赍此恨而入冥。”泛澜雨泪,殆若为子石而作。吁,可哀也。嗟夫!子石其坎,尤甚于敬通,有垂白室家之忧,无儿女井臼之寄,凉凉焉排缵斯文,藉余言以自见。敬通有言,年疲曳屦,庶几名贤之风以终身名,亦此志也。子石闲窗暇日,披东京之史,览显志之赋,引镜顾影,喟然太息,知千载而下,复有一冯敬通,庶可以抚手一笑。余窃以此慰子石矣。
士友或告予,当湖倪兵曹学道具慧眼,相子石晚有收,子采湘筠之管吹律,可以致凤。诚如是,则冯氏有豹,良可伸眉于后。敬通所以营田收,定茔室,修孝道,广祭祀者,不应以年衰岁暮而悼无成功也。老人闻斯言也,喜而不寐,并书之以复子石,且用以作气焉。
【张公路诗集序】
万历丁巳,余邀程孟阳结夏拂水。孟阳为余言,菰芦中有张公路先生,褐衣蔬食,衡门两版,谙晓王伯大略,谈古今兵事,指陈其胜败之所以然,星占分野,关塞厄塞,皆能指掌图记,若绳裁刀解,粉画线织。去年九十有一,死安亭江上矣。惜乎!吾子之不获见其人也。余心识其言,访其遗诗,得五十馀篇。乱后辑《列朝诗集》,援据唐叟叔达之序,次而存之。又十馀年,公路之孙与其从孙春刻其遗集行世,以余知公路者,请为其序,而余亦已八十老矣。
昔者欧阳公读李翱《幽怀赋》,怪神尧以一旅取天下,后世不能以天下取河北,以为忧恨。翱不生于今,不得与之上下其论。杜牧则谓缙绅之士不敢言兵,苟有言者,世以为粗暴异人,人不比数。及盗起,圜二三千里崩坏震动,卿大夫笑歌嬉游,以为山东乱事,非我辈所宜知。公路当神庙日中之世,扼腕论兵,壮年北游燕、赵、晋、魏,访问昔年营陈战垒,盱衡时事,蹙蹙然有微风动摇之虑,目瞪口噤,填胸薄喉,其不以为妖言喜乱,仰视天而俯画地者,几希矣。迨乎晚年,西夏东征之师征发绎骚,公路之言稍验。及抚顺难作,四海不复解兵,而公路殁已三年矣。呜呼!遭际承平,传遽卿相,重金兼紫,椟金帛而长子孙者多矣。杜牧所谓山东乱事,非我宜知者有之。欧阳所谓己不自忧,而禁人之忧者有之。事之殷也,患至呼天,智勇交困,则以膏唇拭舌,不学问无廉耻之徒兼将相之权,而寄君父之命。《诗》有之:“谁秉国成,不自为正?”大命以倾,令公路不死而居此世,犹夫虎之饵毒,蛟之饮镞,虽震丘林,鼓溟涨,不能抉其暴怒之气。其危苦激切,撑列噎喑,发作于笔墨之间者,岂但如今之遗诗所谓愁思要妙之声而已乎?百世而下,读公路之诗,悲其穷老尽气、忧天逐日之志意,想像其扬眉抵掌,矫尾厉角,于比兴声病之外,慨然如见其人,虽谓公路不死可也。
公路同时有张生玄阳者,亦以论兵,隐东海。所著书曰《方隅武备部分省会》,条列战陈攻守方略,余犹及见。其书问之海上,无有识其氏名者矣。布衣奇士,老死抑殁者何限?余序公路诗,牵连及之,不徒庆公路之有后,庶几玄阳之生平,藉公路以有闻耳。
【华仲通诗文集序】
左丘明身为国史,受经于仲尼,而孔子之称丘明,则亦曰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者,窃比津津然,如欲踵附其后尘者,何哉?余少学《左氏春秋》,长而始知之。盖吾夫子以匹夫庶士考正国史,刊正君臣华夏之大经大法,其文微,其义隐,其词危,言高旨远,至于游、夏,不能赞一词,丘明独奋笔而为之传,广记而备言之,示劝戒,正褒贬,发凡起例,具文特书,使《春秋》大义炳日星而沛江河者,丘明之力也。子言之,志在《春秋》,行在《孝经》,曾子、丘明岂非仲尼之二辅乎?知我罪我,周身辟害,历秦度汉,始著竹帛,以是故孔子之于丘明,不正明其著述本意,而姑以重言亦耻,表著其生平,殆亦定、哀之微词也与?
梁溪华仲通为高忠宪公高足弟子。忠宪壹行,蔚为醇儒。忠宪殁,而仲通之言立为诗文,博通雄健,发扬蹈厉,以言乎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华华、夏夏,天人古今之间,如列符券,如悬镜鉴,胸有成文,借书于手,志气苞塞,涕泪沾渍,非以翰墨为勋绩,词赋为君子也。杜预之论左氏,四曰“尽而不污,直书其事”,五曰“惩恶而劝善,求名而亡欲”,盖而章仲通著作之意,庶有在于斯乎。西方不遐,微管可作。端门之命,上不违天;感麟之书,下不坠地。丘明失明,厥有《国语》;仲通丧明,斯文继作。千百世而下,以为无目而能视者,此两人也,其又何伤?
忠宪公,昔者吾友也。昌明正学,完节全归,考《春秋》于昭代,忠宪则素王之宗子也。为忠宪之素臣者,微仲通,其谁与归?斯言也,非余一人之言,而天下之公言也。
【叶圣野诗序】
客有问于余曰:“今天下之才士,富于邓林之木,其以诗文行世者,董泽之蒲,不可胜既也。波谲云诡,横栋侧出,虽有识曲者,将如齐国之竽,一一而听之,不已难乎?”余曰:“是不难,有试之之法焉。昔者汉永平中,明帝欲辨释、老二教真伪,聚二氏经像,分置东西二坛。俄而道经火发,悉化灰烬。佛舍利光明五色,空中旋环,如盖映蔽日光。今用此法试验当世之诗文,漆书银管,金相玉轴,置洪炉大火之中,其不销为烟炷,荡为飞尘者,则亦鲜矣。《小雅》,诗人之作,劳人志士之言,尺蹄寸管,纸敝墨渝,其中有舍利在焉。劫火洞然,不与大千俱坏,必是物也,而又何畏于试验乎?”客曰:“何以征之?”曰:“昔者,如来逾城出家,罗侯在娠,释种然火坑,试其母子。耶输发大誓,愿即投火坑,火灭而母子不伤。晋零陵太守之女饮书佐盥水而生子,抱儿众中,令求其父。儿直上书,佐腋推之,则化为水。由此观之世之栀言蜡貌,空空然亡所有者,如零陵之儿,已将化而为水,况于入火而不焦乎?故曰:‘金有销,石有泐,一字染神,万劫不朽。’吾所谓有试之之法者,信也。叶子圣野,吴才士之魁也。圣野为歌诗,高华妙丽,光气昱耀,殆有舍利,如和含桃,在其笔端。至其愤排兀,轮结,骚雅后而词家,前者圣野不能自言,而世亦罕有知之者也。呜呼!沧桑移,陵谷改,圣野之诗在天地间,虽复金藏云,布三千界雨氵帝如车轮,我知其不化而为水也。假令聚海内之诗,丹铅甲乙,积薪纵火,燔之四通之衢,其中之才人志士,精志气,混沦旁魄,必有焰焰然旋空而蔽日者。以是而试验圣野之诗,有不信乎?”
【孙子长诗序】
余尝论子长之为人,盖有三变:少壮而蜚华藻,苕发颖竖,英英俊人也。长而规言矩行、金声玉色,温温恭人也。晚而挂冠解组,隐居教授生徒,负墙讲论重席,番番老成人也。井邑迁改,人世交变。世变则风毛雨血,背勺流,而子长自如。人变则眉横目竖,石浮木沈,而子长亦自如。横经籍书,易衣并食,名行日以修,著述日以富。一日,卷其所作,谒余而请曰:“祚也夙侍函丈,今老矣。惟夫子赐之一言,庶以论其人、表其志。”
余闻之《诗》曰:“有斐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夫圭璧之为器,古之帝王用以祀天礼地,羞王公而镇社稷。诗人之言金锡,盖趣举之,而岂以是为等夷也哉!世衰道降,灌荐觐聘之礼,不作圭璧之用,不能比于金锡。而世之识玉者亦寡矣。余观子长,殆《卫风》所诵圭璧之君子,作为声诗,孚尹旁达,剑戚秘,错落其间,时命晦蒙,不获与大璜、琬琰陈列明堂东西序之间。而子长耻于自,不欲泣血以相明。斯世之识玉者寡,不徒无憾,亦窃以自幸焉。昔者王子朝之宝圭,得者将卖之,则为石。郑人取周府之玉,则化而为蜮,且射人。甚矣!玉之难免于乱世也,化而为石,又化而射人,而后乃仅而得全。天之钟美于是而爱惜之、护之,若此其至也。由此观之,子长之圭璧,居今之世而琅然于砂砾之中,久而弥莹,夫岂偶然也哉!
子长被褐怀玉,不自矜重。余以昆山抵鹊之人,幸得攫攘其旁,探子长之意。以余犹为能识玉者,故不辞而为之序,于以论其人而表其志,且告于世之为石为蜮者也。
【归玄恭恒轩集序】
丙申闰五月,余与朱子长孺屏居田舍。余翻《般若经》,长孺笺杜诗,各有能事。归子玄恭俨然造焉。余好佛,玄恭不好佛。余不好酒,而玄恭好酒。余衰老如枯鱼干萤,玄恭骨腾肉飞,急人之难甚于己,两人若不相为谋者。玄恭早夜呼愤,思继述乃祖太仆公之文章,以余为知太仆也,时时就问于余。论文未竟,辄纵谈古今用兵方略如何、战争棋局如何、古今人才术志量如何。余隐几侧耳,若凭轼巢车以观战斗,不觉欣然移日。余老不喜多言,玄恭诱之使言。初犹格格然,久之,若牵一茧之丝,缕缕而出,又如持瓶传水,倾泻殆尽,而余顾不自知。两人以此更相笑也。玄恭作《普头陀传》,高自称许。把其本向长孺曰:“杜二衰晚腐儒,流落剑外,每过武侯祠屋,叹卧龙无首,用耿、邓自比。”归玄恭身长七尺,面白如月,作《普头陀传》,胸中逼塞未吐一二,遂惊倒世上人耶。已而,语余有人言:“‘玄恭酒悲耳,醒当不省记何语。’有人言:‘玄恭贫不自聊,贫鬼凭之,富贵当良已。’有人曰:‘不然。玄恭居恒使一裹头奴,如儿子牵羊躅踯。一旦将数万兵、临大敌,炮车轰天,我知其不目瞬也。’夫三人者之言,夫子以为何如?”余笑曰:“互有之。后一人,吾不能定也。虽然,吾则有虞于子。昔者秘演隐于浮图,与石曼卿游,喜为歌诗,极饮大醉,而欧阳公亦因曼卿以从秘演游。今我之去曼卿远矣,而子之为头陀,与秘演何异?世有欧阳公因曼卿以阴求天下奇士,则故不应因我以求子,而或者因子以求我,则谓之何?”长孺从旁笑曰:“有匠业装裱者中夜呼其子曰:‘儿子起衤朋赵公乎?’曰:‘然。’又呼曰:‘反折温公乎?’曰:‘然。’四天王使者巡得之,归以语主者。主者曰:‘得毋言及我乎?’对曰:‘虽不言及此,当慎防之耳。’今之拟曼卿、秘演也,其母乃忧夜巡者之,而为装裱匠之所窃笑。”玄恭笑而起曰:“有是哉。”遂援笔伸纸,请杂记其言而书之,以为集序。
【顾麟士诗集序】
万历之季,时文日趋于邪僻。娄江顾麟士、虞山杨子常申明程朱之绪言,典型先民,以易天下海内谓之“杨顾”。麟士殁,遂以儒行祭于瞽宗,而其子湄请余为其诗序。
余惟世之论诗者,知有诗人之诗,而不知有儒者之诗。《诗》三百篇,巡守之所陈,太师之所系。采诸田红女、涂歌巷者,列国之风而已。曰雅、曰颂,言王政而美盛德者,莫不肇自典谟、本于经术。言四始则《大明》为水始,《四牡》为木始,《嘉鱼》为火始,《鸿雁》为金始。言五际则卯为《天保》,酉为《祈父》,午为《采芑》,亥为《大明》。渊乎!微乎!非通天地人之大儒,孰能究之哉!荀卿之诗曰:“天下不治,请陈诗。”炎汉以降,韦孟之讽谏,束广微之补亡,皆所谓儒者之诗也。唐之诗人皆精于经学。韩之元和圣德、柳之平淮彝雅,雅之正也。玉川子之月蚀,雅之变也。后世有正考父考校商之名,颂以《那》为首,其必将有取于此。而世之论诗者,莫能知也。麟士于有宋诸儒之学,沈研钻极,已深知六经之指归,而毛、郑之诗专门名家,故其所得者为尤粹。其为诗搜罗杼轴,耽思旁讯,选义考辞,各有来自。虽其托寄多端,激昂俯仰,而被服雍雅,终不诡于经术。目之曰儒者之诗,殆无愧焉。
余采诗于本朝,于松得陶宗仪九成,于昆得龚翊大章,皆以通经博古,蔚为儒宗。俗学波流,先民不作,垂三百年。而麟士崛起,与二君子相望于江乡百里之间,其可不表而出之哉!余故特为之论著,庶几后之论诗者于经学芜秽、雅颂废坏之后,而犹知有儒者之诗,则自余之目麟士始也。
【陆敕先诗稿序】
余老归空门,迢然以前尘影事,洮汰一切,顾于生平旧游昔友,未能舍然。风前月下,时时馀尘瞥起,自知犹落情网中,悔忏除不早也。
陆子敕先别余垂二十年,客岁赋上巳文宴诗连章及予,予心为痒痒然。顷手排其诗稿视予,寒窗短檠,读之分夜,不忍释手。庄生有言:“越人去国,期年见似人者而喜,逃虚空者闻人足音,跫然而喜。”古之至人犹不能无情,而况于予乎!佛言众生为有情,此世界为情世界,儒者之所谓五性六情也。性不能不动而为情,情不能不感而缘物。故曰:“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诗者,情之发于声音者也。古之君子笃于诗教者,其深情感荡,必著见于君臣朋友之间。少陵之结梦于夜郎也,元白之计程于梁州也,由今思之,能使人色飞骨惊、当飨而叹、闻歌而泣,皆情之为也。余老耋屏居,为人世之长物,而敕先回翔记存,若昆弟亲戚之謦咳于吾侧者。昔人梦中相寻,再三却反,何以异此?敕先盖斯世之有情人也,其为诗安得而不工?读敕先之诗者,或听其扬征骋角以按其节奏,或观其繁弦缛绣以炫其文彩,或搜访其食跖祭獭、采珠集翠以矜其渊博,而不知其根深殖厚,以性情为精神,以学问为孚尹。盖有志于缘情绮丽之诗,而非以俪花斗叶颠倒相上者也。
余于采诗之候,撰《吾炙集》一编,盖唐人箧中之例,非敢以示人也。长干少年疑余复有雌黄,戏题其后云:“杜陵矜重数篇诗,吾炙新编不汝欺。但恐旁人轻着眼,针师门有卖针儿。”闻者一笑而解。今吾叙敕先诗,趣举吾两人交情,不敢妄有论次。老人多畏,如此可笑也。然敕先年力俱富,其诗名当益高。世之啁嘲者,将不能致师于敕先,而又以贩针罪我乎?敕先其善备之哉。
【周孝逸文稿序】
曹子桓云:“文章以气为主。”李文饶举以为论文之要。而余取韩李之言,参之退之曰:“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此气之溢于言者也。”习之曰:“义深则意远,意远则理辨,理辨则气直,气直则词盛,词盛则文工。此气之根于志者也。根于志,溢于言,经之以经史,纬之以规矩,而文章之能事备矣。不养气,不尚志,剪刻花叶,俪斗虫鱼,徒足以佣耳。借目鼠言空鸟言,即循而求之,皆无所有。是岂可以言文哉?”
娄江周孝逸学文于余,余以韩李之学告之。孝逸退而深思,收视返听,营魂涉入,处若忘,行若遗,以求其所以为文者,久之而有得,倾河注峡,汩汩乎其来裕如也。孝逸志义敦笃,以片言为死生,故其为文多燕赵悲歌、韩魏奇节之风,语及于捐生立节、送死字孤,骨肉交腾,声泪俱发,风阵雨,凌猎于纸墨之间。此非所谓理直气盛,溢于词而根于志者与!进而求之韩李之学不远矣。
昔者吾师高阳文正公禀崆峒斗极之元气,以高明正直之学,回薄日月,与川岳俱峙。孝逸之从父别驾及其父孝廉,皆游于高阳之门,熏染其流风绪论。孝逸生而魁垒,驹齿蹴踏,其家风使然也。吴儿妖浮轻心,出胎视息,坐卧软暖窠中,不知天地间冰霜风雪,是何世界,春老花残,病骨如。读孝逸之文,蹙蹙然有燕幽筋骨、风劲弓鸣之思,以此知文章之馀气,感人远矣。
戊寅初秋,别吾师于高河,临分执手曰:“公归自爱,天下多事,还须几个老秀才撑拄。”俯仰二十馀年,自伤老废。因叙孝逸之文,牵连书之末简,亦庸以有勖云尔。
【族孙遵王诗序】
伏暑向阑新桐初引族孙遵王侍陆丈孟凫过余,水亭啜茗,出其所著《怀园小集》求是正焉。余之不托于斯久矣,何以长子?
窃常论今人之诗所以不如古人者,以谓韩退之之评子厚,有“勇于为人,不自贵重”之语,庶几足以蔽之。何也?今之名能诗者,庀材惟恐其不博;取境惟恐其不变;引声度律,惟恐其不谐美;骈枝斗叶,惟恐其不妙丽。诗人之能事,可谓尽矣。而诗道顾愈远者,以其诗皆为人所作,剽耳佣目、追嗜逐好。标新领异之思,侧出于内;哗世炫俗之习,交攻于外。ゼ词拈韵,每怵人之我先;累牍连章,犹虑己之或后。虽其申写繁会,铺陈绮雅,而其中之所存者,固已薄而不美,索然而无馀味矣。此所谓勇于为人者也。生生不息者,灵心也,过用之则耗。新新不穷者,景物也,多取之则陈。能诗之士所谓节缩者,川岳之英灵。所惜者,天地之章光。非以为能事,故自贵重,虽欲菲薄而不可得也。钟记室论《十九首》惊心动魄,一字千金。“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才两言耳,三百篇、楚词都无此义。庄生藏壑波匿观河世出,世间法一往摄尽。用此例观记室之论,斯为巨眼。阮公之《咏怀》、陶令之《饮酒》,彼岂知千载之下,更有何人?而皇皇索解乎唐人之诗,或数篇而见古,或只韵而孤起,不惟自贵重也,兼以贵他人之诗。不自贵则诗之胎性贱,不自重则诗之骨气轻,不交相贵重,则胥天下以浮华相诱说。伪体相覆,盖风气浸淫,而江河不可以复挽,故至于不自贵重,而为人之流弊极矣。
遵王生长绮纨,好学汲古,逾于后门寒素。其为诗,别裁真伪,区明风雅,有志于古学者也。比来益知持择,不多作,不苟作,介介自好,戛戛乎其难之也。得我说而存之。其为进,孰御焉。吾老矣,庶有虞于子乎?孟凫曰:“善哉!不独为遵王告也,宜书之以示世之君子。”
【题交芦言怨集】
余年来采诗撰《吾炙集》,盖兴起于尊王之诗。所至采掇,不能盈帙,然所采者多偃蹇幽仄、么弦孤兴之作,而世之通人大匠、掉鞅词坛者,顾不与焉。尝为诗曰:“杜陵矜重数篇诗,吾炙新篇不汝欺。但恐傍人轻着眼,针师门有卖针儿。”于时才笔之士不免侧目。余自此专翻《内典》,不复论诗,此集遂辍简矣。
今年秋,尊王复以近作见视,且属余为剪削。余告之曰:“古人之诗以天真烂熳,自然而然者为工。若以剪削为工,非工于诗者也。天之生物也,松自然直,棘自然曲,鹤不浴而白,乌不默而黑。西子之捧心而妍也,合德之体自香也,岂有于矜颦笑、涂芳泽者哉?今之诗人,骈章丽句,谐声命律,轩然以诗为能事,而驱使吾性情以从之。诗为主而我为奴,由是而膏唇拭舌,描眉画眼,不至于补凑割剥,续凫断鹤,截足以适屦,犹以为工。未至也如是,则宁复有诗哉?”吾之所取于吾炙者,皆其缘情导意,抑塞磊落,动乎天机而任其自尔者也。通人大匠之诗,铺张鸿丽,捃拾渊博,人自以为工,而非吾之所谓自然而然者也。尊王之学益富,心益苦,其新诗陶洗熔炼,不遗馀力矣。而其天然去雕饰者,自在西施之嫣然一笑,岂不益增其妍而合德,亦何恶于异香也哉?
余非针师也,而卖针于吾门者,人尽如尊王,则老妪之反唇于饮光者,固将嗑然而笑,而余亦可以无傍人着眼之叹矣。《吾炙集》中有周茂之、许有介及宗人幼光者,皆能为针师者也。它日相见,其以吾言质之。
●有学集卷二十
○序
【李叔则《雾堂集》序】
河滨李子叔则不远数千里,邮寄所著《雾堂集》,以唐刻石经为贽,而请序于余。叔则手书累幅,执礼恭甚。以余老于文学,略知其利病,谓可以一言定其文。余读之赧然,感而卒业,欷叹息焉。
昔者炎正之季,搀抢刺天,雒交斗,文章崩裂,金铁飞流,侧古振奇之士与运气俱作,西极文太青实为嚆矢。其后二十馀年,而叔则代兴,人咸谓太微之冢嫡也。余尚论秦学,于朝邑得二韩氏。苑雒之文奥而雄,五泉之文丽而放,皆自立阡陌,不倚傍时世者也。以古今之学准之,二韩逶迤乐易,流而近今,而其基址则古学也,是谓今而古。太青诘盘兀,峻而逼古,而其梯航则今学也,是谓古而今。叔则含茹陶铸,旁摭曲绍,其在二韩、太青、季孟之间乎?文章之道,得失寸心。精魂离合,意匠互诡。陆士衡有言:“游鱼衔钩,而出重渊之深;翰鸟缨缴,而坠曾云之峻。”文之为钩也、缴也,虽巧于命物者,莫能状也。李商隐之序元结曰:“重屋深宫,但见其脊;牵长河,不知其载。死而更生,夜而更明,其几矣乎。”吾读叔则文至《詹言》、《论辨》诸篇,穿穴天咫,笼挫万物,罕譬曲喻,支出横贯,眩掉颠踣,若寐若厌,久之如出梦中。此则文心恍忽,作者有不自喻,宜其借目于我也。举世叹誉,叔则徒骇其高骋厉,疾怒急击,驱涛涌云,凌纸怪发,岂知其杼轴馀怀有若是与?文章之在天地,犹大海也。古之文人才士发颖竖者,皆盘回γ流之中,迢然出者也。
叔则才力雄健,既已绝流文海,以余老为没人也,就而问涉焉,则更有喻于此。巫师之求雨,为坛国门之外,植缯祭鱼,为龙于其方,舞而祷焉,恐其不我降也。李靖之行雨灵山也,置水器于马鞍,滴水及鬃,则平地三尺矣。余巫师之求雨者也,吁嗟号兆,智不出豚蹄膊脯间,自顾其陋,不免哑然一笑。叔则灵山之行雨者也,天瓢在手,霹雳起于足下,掉鞅簸顿,不崇朝而雨四海,飞蓬小草,弱丧而不自持。漂沉于风鬃雾鬣之馀者,亦已多矣。斯又余之所窃惧也。
既为叔则定其文,并为读叔则之书者告焉。若夫危苦激切,悲忧酸伤,樊南之三叹于次山者,周览叔则之文,历历然捣心动魄,而论次则姑舍是。《诗》不云乎:“我闻有命,不敢以告人。”叔则闻余言也,欷叹息,殆有甚于余也哉。
【吕季臣诗序】
浯溪之士游于吾门者十馀人,皆怀文抱质,有邹鲁儒学之风。吕愿良季臣,其裒然者也。季臣深沈有心略,粪溲章句,书生思以齿牙颐胲,自见于当世,处师资朋友,皆有恩义,非苟为鸟集乌举者,数蹈省门不见。收有子,少而才,熊熊然,角携以见于余,曰:“是能奉雉而从吾矣。”沸唇电发,损七尺以争数茎,覆巢破卵,命如悬丝,创巨痛深,形销骨折,缠绵淹顿,然后即死。其可伤也。
呜呼!季臣生盛世,荫华胄,前歌后舞,左丝右壶,咸阳之赵李、江左之王谢也。国破家亡,年衰岁暮,束举火,轹釜待炊,季臣意殊安之,曰:“我固当如此也。”童执戈,南八啮指,楚人有国殇之祭,汉室无羽林之孤。季臣曰:“彼固已得死所,以乌鸢为嬴博可也。”长贫长病,非鬼非食,揽枯骨为行尸,指白日为长夜,投杯覆醢,抚几槌床,叹莒鄣之嫠妇,泣东海之寡母,以为毋负须眉,有巾帼,未尝不目光射炬而哭声坏墙也。呜呼!季臣晦名窜身,有才无时,似西京之赵卿;而不克思遗老,表章于经术。羁旅放废,丧厥元子,似东海之冯敬通。而不克阖门讲习,自厉于词赋。知季臣者,如是而已矣。其深知季臣而痛惜之者,以谓季臣智深勇沉,如其不死,可追蹑南渡之王道甫、陈同甫。季臣之子骨腾肉飞,不幸而早死,已接踵靖康之赵次张、龙伯康。青史不磨,碧血已化,叙汉末之英雄,探□□之遗传,国有人焉,亦俟诸后死而已矣。
往者余道武林,季臣病剧,扶携出见,气息支缀,屏人执手,闵默无一言,寒灯青荧,惟两泪覆面耳。又十馀年,季臣之弟留良蒿目江河,横流未返,忧其兄之遂抑没于土中也无已,而思刻其遗诗,以传于后。又以为不得余叙,季臣之视不受含者,犹未既也。呜呼!季臣西靡之冢,岂痛陈根;南枝之坟,讵悲宰木?余之所以不死季臣者,执简渍纸,遂如斯而已乎。呜呼!是余之罪也夫。
【陈乔生诗集序】
词林资序班列,先后隔越,余于南海忠文公礼先一饭,握手倾肺腑,若兄弟然。乔生虽未识半面,余以为南海之弟,犹吾弟也。山河迁谢,日月逾迈,南海藏血化碧,墓木已拱。余与乔生周余夏肄,参辰阻绝,寥落于江云岭树之间。年家子黄羽可念我八十耋老,渡岭相存,携乔生手书及诗集见视。展卷吟讽,涕涔淫渍纸不能收。
嗟乎!铜马竞驰,金虎横噬,九婴暴起,十日并出,心穷填海,力尽移山,原轸之归元如生,霁云之断指犹动,千秋而下,徘徊凭吊,靡不骨惊肉飞,发植毛竖,而况于同官为僚耶?许助大厦并压、横流胥溺者乎?又况于一死一生、冥明长慕,恨不得抗词同日、舐面视含者乎?读乔生之诗,而想见其已事恸哭誓师,创残饮血,既已怒为轰雷,笑为闪电矣。炎风朔雪,俨然傅芭伐鼓。楚祀未艾,陈庭之矢集隼而终苦。周府之玉,化蜮而能射。《自悼》之章,《七哀》之什,长怀平陵,永言金鉴,鲁阳之落日重晖,耿恭之飞泉立涌,岂犹夫函书眢井,但记庚申恸哭荒台,徒传乙丙而已哉!若其学植富有,才笔日新,以风雅为第宅,以《骚》《选》为苑囿,缛绣怆弦,蒙荣集翠,南海盱衡告余有火攻伯仁之□叹,固无待于余言也。
老人冬序,百感交集,薄寒中人,酌羽觞饷荔枝酒醺然命笔。寒灯青荧窗纸,如有神物下瞰。封题辍简,趋寄乔生,为我写一通,焚之文忠墓前,以当大招,斯余之志也夫。
【李缁仲诗序】
缁仲年舞象,长蘅携以过余。于时缁仲丰神开朗,须眉如刻画,握笔数千言,旋风骤雨,发作于行墨之间,虽老于文学者,靡不望而却走也。抠衣奉手以见于先生长者,肩随步趋,悛悛无子弟之过微。窥其志气,如天马之长鸣,秋鹰之整翮,不可以驾驭束缚。又如天外朱霞,映望倒景,非可以人世尘坌与之梯接也。世故迁流,遇合寥廓,长蘅戢景菰芦,缁仲肘足场屋,日月逾迈,祸乱侵寻。于是乎为退士,为旅人,为乞食之贫子,为对簿之累囚,秃袖敝衣,苍颜白发;如命侣之阳雁,如绕树之越鸟,伶仃彳亍,羁栖憔悴。向日之缁仲,鲜妍轩举,颓然不复可以别识。而文章之气,隐现于眉目之间,作为诗歌,倾江洒海,学益富,才益老,神益王,人之口去目瞪,望而却走,视昔有加无不及焉。盖其少壮时禀长蘅兄弟之家训,闻孟阳诸公之格论,学有师承,文有原本,而又以盛年高才,流离坎,箕毕之雨风,龙汉之水火,天运人事,盘互参错,皆足以磨厉其深心而锉削其客气。故其境会遘适,支离复逆,皆用以资其为诗。而其才华志意渐归平实,抒情征事,仗缘托物,远师香山,近仿石田,于世之蝇声蚓窍、声转喉而吟拥鼻者,邈乎不相及也。欧阳子有言:“诗能穷,人必穷者,而后工也。”岂不信哉!
缁仲故多风人之致,青楼红粉未免作有情痴。孟阳每呵余:“缁仲以父兄事兄,而兄不以子弟畜缁仲。狭邪冶游,不少沮止,顾洋洋有喜色者,何也?”余曰:“不然。伶玄不云乎:淫于色,非慧男子不至也。慧则通,通则流,流而后返,则所谓发乎情而止乎理义者也。佛言:一切众生皆以淫欲而正性命,积劫因缘、现行习气、爱欲钩牵,谁能解免?而慧男子尤甚。句令阿难不入摩登之席,无垢光不食淫女之咒,则佛与文殊提奖破除,亦无从发启。缁仲慧男子也,极其慧之所通,通而流,流而止,则其返而入道也不远矣。不如是,而以危言督责,以道理讽谕,听而止之,犹为隔日之疟,而况其不止乎?”孟阳闻余言,以告缁仲,交相喜也。今孟阳仙游十年所,余年逾七十,缁仲亦冉冉老矣。缁仲篇什中所为留连婉娈、欷惜别者,晓风残月,今复何在?佛典言:人为淫术所加,如鱼象被钩,如山羊捉刀。人手如日月,为罗祜所厌。其得脱也,如大象从半得解,如醉得醒,如厌得寤。缁仲或已得脱矣,亦将醒且寤矣。困穷连蹇,丧乱艰辛,皆所以弛缰释半、舍钩牵而苏厌蚀,其进而之道也近矣。香山有言:不觉路之返也,不空门之归也,将安返乎?将安归乎?
余衰晚病废,刳心禅诵,见缁仲近刻,为之戚戚心动,追思与孟阳绪言,因牵连书其后。缁仲曰:“吾本无梦,安有寤寐中之人尚以梦心相告语耶?故当冁然一笑也。”
【学古堂诗序】
呜呼!自耀州其颓,三水奄没,而余关中之师友矣。丑寅之间,郭胤伯与泾华数子从我于请室,所谓知我桑落之下者也。更十馀年,余老不能死,不比于人数。而圣秋唁我白门,投诗慰藉,誓欲收南极而抵穷尘,余心感之而滋惑焉。久之而属余论诗,则余请论圣秋之诗。
余往与泾华数子言诗,以为自汉以来善言秦风,莫如班孟坚;而善为秦声者,莫如杜子美,其著作甚备。而今之采秦风与其诗也,又有异焉。请推言之,而姑与圣秋为,其可乎?春秋之世,孔子所删定三百五篇,吴越荆楚皆无诗,惟秦有之。缪公既霸西戎,而哀公感申包胥之义,兴师救楚。匡正以班处宫,倒行逆施。□□之俗,《无衣》之诗,陈义甚高。秦之所以滋大也,然实自申包胥之哭发之。包胥之哭秦庭也,三日三夜,不绝声泪。尽而继之以血,此亦天下之至哀也。当其号哭之时,飘风之叫嚎,林木之畏惧,鬼物之吟啸,飞鸟走兽之踟蹰踯躅,靡不相其悲、助其哀,而况于人乎!故其《诗》曰:“岂曰无衣,与子同仇。”又曰:“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哀公之赋《无衣》,盖亦欷烦酲、泣下沾襟而不知其所以然也。包胥以哀声感之,哀公以夏声应之。季子曰:“此之谓夏声。能夏则大,其《无衣》之什乎?”人知《无衣》之什为秦风、为夏声,而不知包胥之一哭,足以荡吴氛、嘘楚烬、厉秦忾。噫!气怒吁。激叱吸之声,至今在天地间,谓楚无诗也,其可乎?子美丁天宝之难,间关行在,麻鞋见天子,与包胥之重茧何异?暂时间道剪纸《招魂》《北征》诸什,其为秦庭之哭也,亦已哀矣!人知子美之为秦声,而不知为楚哭也。至今读其诗,茂林之玉碗,宛然再出;昭陵之石马,如闻夜嘶。厉河朔忠义之气,追宣光收复之烈,抑塞磊落,感激涕泪,与郭、李之元功伟烈并存宇宙间。谓包胥之哭足以复楚,而少陵之诗不足以张唐也,其又可乎?
圣秋,秦人也,而工为杜诗。生斯世也,为斯诗也。癸甲之篇,拟于《北征》,可以兴,可以怨矣。论圣秋之诗者,谓之秦声可也,谓之楚哭可也。远追《无衣》,近效《北征》,风飘木号,鬼神吟啸。余之读之,欷烦酲,泣下而不能禁,固其所也。圣秋以哀声感,而余不能以夏声应。屏营徨,泣下沾襟,则亦为鸟兽之踟蹰彳亍而已矣。居今之世而亦曰:“秦有诗,吴无诗,则又奚为而不可也?”闻胤伯隐少华山中,尚无恙。泾华诸子,皆三秦豪杰也。圣秋以吾言寓之,其以余今昔之论秦风,有以异乎?抑亦昔不而今乎?其亦为之喟然掩卷而长叹也。
【空一斋诗序】
紫柏大师以法门龙象唱道东南,鹿巾环杖,夹侍瓶拂,吴江周叔宗、季华二居士为高足弟子。余与季华之子安期游,为志其墓。安期殁十馀年,而安石以季华遗诗视余。余于诗老而废业,翻经之暇,辄讽诵寒山子、庞居士、傅大士诗,偈于古人诗,柴桑、辋川、香山而外,间取伊川、江门二家以送老日、助禅说。比得季华诗,盖喟然有省。杼山有言:“隳名之人,万虑都尽,强留诗道,以乐性情。盖由瞥起馀尘未泯,岂有健羡于其间哉!逐名利,耽嗜欲,斗花叶,拾膏馥,聚尘俗,膻腻之肺腑,而发清净柔软之音声,天下无有。”季华少习禅支,晚为清众,几案皆旁行四句之书,将迎多赤髭白足之侣,静拱虚房,永怀支遁,陵峰采药,希风道猷,所谓客情既尽,妙气来宅者与?其为诗也,安得而不佳?昔者远法师行道庐山,同志息心之士望风遥集。石门诸道人残章断句散落人间,飘云衣而泛香风,寥然如在天外。今紫柏往矣,而季华之诗清音落落,迥绝于稠林恶聚中。其在斯世,岂非雪池之清歌、鱼山之天梵乎?世之君子吟赏斯编而有会乎?杼山之指意,香朝钟夕,夜缓晓迟,迢然而深思焉,斯可与言诗也已矣。
【新安方氏伯仲诗序】
戊子岁,余羁囚金陵,乳山道士林茂之偻行相慰问。桐、皖间,遗民盛集。陶何寤明,亦时过从相与。循故宫,踏落叶,悲歌相和。既而相泣,忘其身为楚囚也。再过金陵,乳山游迹益广。都人士介乳山谒余者,名纸填门,诗卷堆案,翰墨淋漓,长千传为盛事。别乳山又十馀年,余老不出户,一灯丈室,作退院老僧,两耳双聋,复有上气之疾。二三亲知,落落东阡北陌间。近局无只鸡之招,樵苏无不爨之客。陈思王戴远游、佩朱绂,四节之会,块然独处,犹为临觞叹息,而况残生遗老如余者乎?
新安方望子携乳山书来访。余问乳山近状,视履日益强,宾客日益进,飞章联句,摇笔凌纸,精强少年畏之如轩辕,弥明以为怪物。余于是顾影长叹,自愧不如。乳山亦佛家所谓福报者与?望子奉乳山之教,以诗道相叩击,且属序其弟宝臣《涂园诗》,则余有叹焉。
诗之道,清和而已矣。孤桐片玉,自有天律,清也。朱弦清,一唱三叹,和也。今之为诗者,望车尘,乞泠炙,有市心焉。其诗以俗气应之,如商女赀高,不复能唱“渭城”也。竞锥刀,饰竿牍,有争心焉。其诗以气应之,如心在捕蝉,杀气著于弦上也。二方子之诗,无流僻,无噍杀,乎其音也,温温乎其德也。庶几诗人之清和,可以语温柔敦厚之教也与?南方有火鼠焉,生于火而食于火,语之以负冰之鱼、啮雪之蛆,我知其不同类远矣。斯则二方子之诗,固未必时人所崇尚,而余与乳山老人所为相视而一笑也。
【娄江十子诗序】
余息心空门,以谈诗为戒。里中二三子间来告曰:“诗病深矣。今且抹韩孟,诋欧梅,如狂如易,不可为矣,子其奈何?”余心以为忧,而不忘《扬水》卒章之戒,相视一喟而已。
娄江有十子者,英年华胄,含章秀发,相与摩砺为声诗,都人士望风却避。顾以余为可与言也,相与鼓箧而请事焉。余读之卒业,欣欣然有喜色,而告之曰:古之为学者,莫先于学诗。诗也者,古人之所以为学也。非以诗为所有事而学之也。古之人十有三年学《乐》、诵《诗》、舞《勺》,十五成童舞象,春诵,夏弦,秋学礼,冬学书。其于学诗也,没身而已矣。师乙之论声歌也,自歌颂、歌雅以逮于歌齐,各有宜焉。自宽柔静正以逮于温良,能断之德,各有执焉。清浊次第,宫商相应,辨其体则有六义,考其源则有四始五际六情。故曰:“温柔敦厚,诗教也。”古人之学诗者如是。今之为诗者,不知诗学,而徒以雕绘声律、剽剥字句者为诗,才益驳,心益粗,见益卑,胆益横,此其病中于人心,乘于劫运,非有反经之君子循其本而救之,则终于胥溺而已矣。今吾观十子之为诗也,直而不倨,曲而不屈,抑之而奥,扬之而明,曲直繁瘠,廉肉节奏,非放心邪气所得而犯干也。其为人也,威仪庠序,发言有气,离经辨志,相观而善,非有意为谀闻动众者也。是夫也其有志于古之学诗者乎?赵卿之叙《孟子》曰:“帝王公侯遵之,则可以致隆平、颂清庙。卿大夫士蹈之,则可以尊君父、立忠信;守志厉操者仪之,则可以崇高节、抗浮云。此古学之典要,亦救世之针药也。”
吾老矣,窃有厚望于诸子,故为其序以勉焉。然吾里二三子以余为河渚之人,废书而退者数矣。闻斯言也,殆将有掉鞅摩垒、忾然而兴起者,余之忧六兹释矣乎?书之以勉娄江诸子,亦以勉夫二三子也。
【黄庭表忍庵诗序】
往余从行卷中得庭表诗。故纸蒙茸,昱昱然如有光气。展卷得《长安》、《金陵》杂感诸篇,顿挫钩锁,缠绵恻怆,风情骨格,在韩致尧、元裕之之间。盱衡抵掌,谓后来不得不推此贤,时人或未之许也。久之,庭表学殖益富,才力益老,散华落藻,惊爆都市。梅村告我平子目不虚矣。
余年八十,避人称寿,庭表独赋四章枉赠,金舂玉应,锵然盈耳,南丰一瓣香,深有寄托,非苟为赞颂而已。或曰:“子于庭表之诗,何知之蚤也?”曰:“吾少从异人学望气之术,老无所用,窃用之以观诗。以为诗之有篇章声律,奇正浓淡,皆其体态也。有气焉,含藏于心识,涌见于行墨,如玉之有尹,如珠之有光,熠耀浮动,一举目而可得,非是气也。于山为童山,于水为死水,于物为焦牙败种。虽有词章繁{艹仍},匠者弗顾焉。夫子论玉有七德而终之曰:‘气如白虹,天也;精神见于山川,地也。玉之德至于圭璋特达,天下莫不贵,而其光气之著见,则田夫野人可以望而知之。’吾用望气之术知庭表之诗,亦犹夫田夫野人而已矣。”或又曰:“庭表少年贵仕,ゼ藻如春华,商音越吟,取次侧出者,何也?”曰:“夫子之论玉备矣。先之以温柔缜密,次则曰廉而不刿也,次则曰叩之其声,清越以长,其终诎然也。为诗者取温柔缜密之似,而徒以烦音软语,希世而媚俗,非玉也,珉也。温人之玉,固将化而为石。而郑人之玉,又将化而为蜮。则其为珉者,亦未可保也。吾所取庭表之诗,谓其温文密理,环璧肉好,其骨落落然,其志耿耿然,不失其所以为圭璋特达者也。斯言也,田夫野人之所不及知,而士夫大夫或不以为然,则望气之法亦有所不信。”姑书此,以序庭表之诗,他日要梅村相与极论之。
【陈确庵集序】
嘉隆之年,吴中文章,家以声华浮艳为能事。昆山归熙甫守其朴学,言称古昔,与其韦布弟子端拜雒诵,倡道于荒江寂莫之滨。于是吴中有归氏之学。逮及百年,而确庵陈子挺生于百里之内,磨名行,砺经术,学者确然奉为大师,人皆曰:“确庵子,今之熙甫也。”确庵子顾不自以为足,捧其所为诗文,过而问于蒙叟。
叟读之浃旬,抚心沉思,泫然而叹曰:“昔者吾夫子知道之不行,删《诗》、《书》,定礼乐,翊《易·象》,六经之道大备。《春秋》既成,使曾子抱《春秋》、河雒北向,夫子斋戒,向北辰而拜,告备于天。六经伟矣,至春秋而始告备者,何也?”斯义也,唯文中子知之,曰:“春秋抗王而尊鲁,其以周之所存乎?《春秋》成而周存。存周者,天也。”故曰:以告备于天也。元经之作也,书成亡而具五国。援夫子存周之义,以具五国。皇极所以复建,而斯文不丧也。确庵子继铜川之志,歌《伐木》之章,茅檐土阶,讲道劝义,固将以赞《易》为司命,元经为赏罚。六经、七制之能事,研之深、讲之熟矣。苞塞演迤,作为词章,本天咫,揆人纪,盖莫不有畏天悲人、自古在昔之思焉。文中子论永嘉、皇始之事曰:“我闻有命,未敢以告人,则犹伤之也。伤之者,怀之也。”确庵子之文,其伤与怀之交乎?文乎,文乎!叟之所以泫然而叹也。
嗟夫!世之ゼ华藻、游光扬声者亦多矣。日及之花,非不鲜妍也。风雨之耀,非不昱耀也。本之则无,如之何?确庵子居今之世,抱遗经以道古昔,志勤言征,其道大备。后百馀年,人将以娄江一水为疏属之南汾水之曲,然后知余言之不徒也。老夫亦何冀之子振颓纲?窃敢取薛内史之词,以为确庵子赠。
【梅仙族孙诗序】
去吾村庄二繇旬许,确庵子之学舍在焉。江乡沮洳,蓬ワ荟蔚。确庵子偕其高足弟子梅仙族孙数十人,抠衣岸巾,讲道劝义,歌咏先王之风,若将终身焉。余尝语确庵子:“吾子之业,其在疏属之南、汾水之曲乎?吾醉不如无功,喑不如子光,而兼有二子之病。意疏体放,庶几自托于南村北渚之间。”确庵子顾其徒,忾然而叹,若不舍然而去。
既而梅仙奉确庵书问业于余。进而与之言,视下而言徐,俯躬奉手,温温如也。徐而读其诗,金舂玉应,衔华佩实,有怀霜凌云之志,而无弦么徽急之韵,瞿瞿乎,忄黾忄黾乎,有君子之心焉。甚矣!梅仙之似确庵子也。昔者,河汾之徒备闻六经之义者,董常、仇璋、薛收为最。而无功答冯子华书则曰:“乱极则治,王途渐亨,房、杜诸贤肆力廊庙,吾家魏学士亦申其才。公卿勤勤,有志于礼乐,劫尘孔棘,河汾在迩,三才九畴,有伦有要。”梅仙居确庵子之门,其将备闻六经,退而为董、薛乎?抑亦执此以往,进而为房、魏乎?《记》有之:“天降时雨,山川出云。”文章声律,文人志士之云气也。旋观梅仙之诗,三色为,五色为卿,触石肤寸,氵翁集于行墨之间,荣河浮雒,山川其舍诸?东皋子纵恣诞,散五斗。既醉,拊膺浩叹,犹有刀舟羽翮之思。
余虽老且耄矣,不能无望于房、魏也,聊为梅仙识之,且以告确庵子。禅诵暇豫,采花酿酒,以江村一亩,当河渚之醉乡。酒人之语,良多谬误,愿梅仙勿以为笑也。或有问者,则代余指仲长之口以应。
【从游集序】
《从游集》者,确庵子评次其门弟子之歌诗,用以宣导志意、考论德业者也。汉唐以来,凡为学者,必有师。专门名家,各仞师说,而读书肄业之法,至宋之考亭、西山为大备。元季则有吴莱立夫唱道于白麟溪,宋景濂、胡仲申为其高第弟子,悉得其蕴奥。而景濂当洪武初自禁林归,浦阳方逊志执经来侍,一坐历四春秋,学成而后去。景濂送逊志之序,以为理学之渊源,人文之绝续,盛衰几微之载,名物度数之变,无不肆言极辩,而会归于大道。盖古人师资教学,或源或委,禀承古昔如此其不苟也。
自儒林道学之术分岐于儒家,而古学一变。自江门姚江之学侧出于经术,而古学再变。于是乎,封之以制科之帖括,龠乱之以剽贼之词章,举世胥变为俗学,而江河之流,不可复返矣。确庵子独抱遗经,居今而稽古。诸子彬彬文质,括羽镞砺。当戎马蹂躏之日,处荒江茅屋之中,衣裳如也,剑佩锵如也。其称诗也,佚而不偷,怨而不怒,商歌羽音,声满天地。以是为可以乐而穷,穷而老也。率是而行,古学可以兴,俗学可以绝,先王之诗,可以变而克正。若犹是骈花俪叶,以词赋为君子,则靡靡者,天下皆是,而确庵子亦何乐乎!有是哉。余尝尚论皇初,当九域飙回、三精雾塞之后,中山开平以干戈汗马,荡涤宇宙;金华以黼黻文章,绘画日月;其为元功一也。容刀与,陶铸宁海,麻衣碧血,树三百年节义之帜。泮宫之阙祀也,祖庭其舍诸?此则确庵子与诸子之责,而余未能以极论也。姑为序于此,以引其端。
【杨弱生且吟序】
泰和杨弱生不远二千里,访余于江村。问其何以治行,曰:“漳江多茉莉花,吴中多书,载花满棹,易书盈车,谒夫子而还,吾事办矣。”余听然喜之。已而,出其诗为贽,且请一言。余告之曰:“异哉!子之载花易书也。吾未诵子之诗已前,知子之能诗也。茉莉之在此方,篱落间物,充女郎簪佩耳。西竺则谓之摩利,又云奈奈,女之所生也。又云花,花可以结也。西天供佛以华为最胜,以其清净离秽、腾芬散馥,殊异于凡草木也。子之于是花也,珍惜爱护,出入与俱,其于染香也深矣。其为诗也,宜素而馨。古之人有以爱妾换剑、换马者,有以法书换白鹅者,其声价颇为不类。今以软净之花易殊妙之书,名花倾国,故足相当金谷兰亭,不妨敌对。此博易之奇局、词苑之美谭也。其为诗也,宜殊而丽。品花于茉莉,清香靓Ц、便娟旖旎,犹胜侍中之有素女、雪儿也。五车之书,则端人圣士、朝冠衮衣不可亵昵者也。以彼易此,舍艳质而罗素书,其志意去世人远矣。其为诗也,宜洁而芳。花之香,馥鼻而泽身;书之香,染神而浃骨。花之香,随风而闻人华也;书之香,逆风而熏天华也。舍人华之香,而易牛头ヤ檀逆风上妙之香,其为博进也,不已奢乎!吾闻忉利天殿南有波质拘耆罗树,谓之天树王,其花开,敷香气周遍三千里。诸天共坐其下,闻香欢乐。子今载书而归,坐天树,闻天乐,舍夫天鼓,共演妙音,其于诗亦何有?”杨子避席曰:“虽然,请终教某以诗。”余展卷快读,曰:“信矣!余故前知子之能诗矣。”遂抽《初学集》一编酬所赠花,而酌酒以为别。
【徐子能黄牡丹诗序】
唐人宴集赋诗,必有人擅场。升平公主之席,李端擅场;送王相镇幽朔,韩擅场;送刘相巡江,钱起擅场。唐人夸之,以为太平盛事。往者国家全盛,淮海繁华,广陵郑超宗家园有黄牡丹之祥,盛集文士,宴赏赋诗,糊名驰书,属余题首。余推南海黎美周第一。超宗镌赠金爵,以旌异之。美周方应进士举,徐子子能赋《黄牡丹状元诗》,一时呼美周为“黄牡丹状元”。此亦承平盛际唐人擅场之流风也。都会焚毁,英俊凋伤,郑生侠骨,久付沙场;黎子文心,尚馀碧血。
余归心法门,灰冷梦断,维扬昔游,杳然龙汉劫外矣。吴门牡丹时陈,子明偕子能属和美周遗什,子能遂得一百馀首,贯花结,香粉散落,吴人传写,为之手馥。仆本恨人按湖湘红豆之歌,听秦淮商女之曲,则为之顾影骨惊,悲不自禁。情之感人,固其所也。子能属疾数载,寝室空床,萧然如道人禅老,不谓其情澜才海,波谲云诡,倒囊而出,一至于此。吾读《内典》,劫火初起,烧须弥山,王菩萨能以一口唾之令灭,复以一口吹之令即起。吹唾一口,起灭同时。子能身当劫后,缘情托物,能使扬州烟月、江左文章攒花簇锦,涌现尺幅之上,安知劫火起灭,不在文人笔端一口吹唾耶?余言及此,林下水边,又欣欣然有喜色矣。
【小山堂诗引】
余观唐人嵩岳嫁女,记有瑞露之酒,酿于百花之中。其花四出而深红,圆如小瓶,径三寸馀,绿叶形类杯。折花倾于竹叶中,凡飞数巡,其味甘香,不可比状。读之每欣然流涎。又忖度以为寓言,无是事。比游钟山,遇异人授百花仙酒方,采百花之精英以酿酒,不用曲ろ,自然盎溢,乃知唐人之言为不诬。因是流观酒谱,如李肇所记郢之富水、乌程之若下,以迨九酝、三勒之属,皆人间凡酒,无足道者。《内典》言:阿修罗好酒,见天饮甘露,四天下采花,置四海中酿,海业力所持进失甘露,退不成酒,而诸天所饮甘露,皆于饮树中流出。以酿酒一事征之,为之开颜一笑,知杂林香市去人间良不远也。
方吾家酒熟时,吴门袁重其持施有一新诗来请序。传杯读之,清词丽句,盎溢牙齿间,笑谓:“重其此诗岂亦烛夜之花压枝路旁,以待倾折者耶?”人间诗句虽复妖艳绮靡,亦乾和五蕴耳。唐人记二书生为卫符卿等引还人间,折花倾酒,步步惜别,重其当趣,举斯言以告于读有一之诗者。
【杨明远诗引】
往余游长安,见无补题扇诗:“闲鱼食叶如游树,高柳眠阴半在池。”苦爱其语,吟赏不置,行求得之,遂与定交。无补年才弱冠,风姿足映数人。今见其郎君明远名行岿然秀出行辈,其称诗则已为鲁两生、汉四老,自处于遗民故老之间,俯仰三十馀年。余之衰晚不足论,而世论之陵谷旦异,舟壑夜迁,则真可叹息也。
客有称明远之诗者曰:“近日之诗惩浮夸、逼侧之病,相与镌夷其圭角,磨其矜气,息徒中唐,顿辔郊岛,以求其冲和简雅之似,亦既靡然同风矣。明远体气自然,意匠深隐,得冲和简稚之真,而料简其似。亦闻西竺之鬻乳者乎。牧女之乳展转入城市,加水至于八分,则乳之味薄矣。明远之诗,西竺新构之乳也。余人则近加水之乳也。以乳喻诗,亦善喻也。”余曰:“客之言良是,然有本焉。诗以言志,古人曰:‘武亦以观诸子之志。’明远高才盛年,遁迹自引,疏布不厌,妻子冻馁,长篇短咏,矢诗遂歌,声满天地,响振林木,斯世载笔墨、负丹铅、颂公燕而赋铙歌者,鸾凤之下,视即蛆不已寥廓耶?《怀古》十章,明远之志在焉。谢皋羽之诗,长留天地间者,微斯人,谁与归?经言:云山有草,牛若食者,即得醍醐。又,此牛唯饮雪山清水,所有茹退,最为香洁。客谓明远之诗,西竺新构之乳。吾皆以为雪山之醍醐也。雪山之醍醐,茹草饮水而得之者也。城市之水乳,又安足辨乎?”无补曰:“补蚤以诗受知于先生,盍有以长吾子之诗。”遂书是言以复之。
【王翰明诗引】
春秋诸侯之大夫朝聘会盟、宴享酬酢,皆相率而赋诗。赵武曰:“武亦观诸子之志。”余尝徘徊追慕,以为春秋战争之世,其卿大夫雍颂暇豫,登歌赋咏,若是乎有先王之遗风焉。已而翻阅天水遗文故事,汪水云、黄冠南归少帝,赋诗有“寒梅几度”之句。旧宫人即席赠别,《长相思》、《望江南》二十馀阕,每一读之,薄寒中人惨凄增欷,自有乾坤以来,伤离恨别,未有甚于此者也。或者曰:“观春秋卿大夫中华燕乐之雅,而益重夫弗刂令支、斩孤竹,悬车束马之功;观天水旧宫人故都离别之悲,而益深夫传金凤、抵黄龙,襄樊鄂渚之恨。”余老而失学,史学荒落,未知斯言之云何也。
定兴王翰明,吾友鹿伯继、孙钟元之高弟,北方之学者未能或之先也。渡江而南,东国之人伦、西都之宾主,云合景附,定交结契,投赠惜别之诗二百余章,可谓极盛矣。余观卷中之诗,雍颂言志,有似春秋之卿大夫。哀伤激越,泣禾黍而泪山河,又有似乎天水之遗悲也。赵武曰:“武亦观诸子之志。”观诸子之诗,而其志可知也。观诸子之志,而翰明之诗之志,又可知也。嗟夫!伯继之墓草久宿,而余则老且废矣。翰明归,以诗卷视钟元,钟元其将泣春秋卿大夫之后乎?抑且以遗民故老,吊水云而伤和靖乎?吾又以观钟元之志也。
【二王子今体诗引】
唐有天人费氏告宣律师阎浮提,世间臭气上熏于空四十万里,正直光音天,诸天清净,无不厌恶,唯香气上熏破之,故佛法中香为佛事。今佛所取ヤ檀兜楼婆上妙之香,此方无有。汉世西人贡香,宫门上著豆许,闻长安四面十里,经月不歇。今皆漂沈厕溷中,唯伊兰臭秽充满三界,诸天ê之。改令此世界中得以文字妙香代为佛事,于是奎璧图书之宿,东指牛斗吴会之墟,帝车炳然。词人才子排珠林而比玉府者,高杨已降,于斯为盛。娄上复有二王子怿民、虹友出焉,ヤ檀楼婆上妙之香,此方所无者,今遂郄车而载,可异也。
二子为今体诗,精蓥为骨,轻清为韵,有色有声,非烟非火。净名钵中贮香,积饭香气,著人肠胃,七日而后消。咏二子之诗,仿佛似之。牛头ヤ檀产于摩耶罗山,与伊兰丛生,过者弗视也。及其条枝布叶、芳香酷烈,伊兰四十由旬之臭,一瞬灭熄,天帝乃始择而采之。修罗兵斗用以止血,善法堂之战胜,得草木之助焉。二子为太原文肃公曾孙,趾美三兄,袭其父奉常之余芳,生长ヤ檀林中,与伊兰迥绝,又况条枝布叶之日乎?
今将出其诗,与吴会君子宣芬散馥,普熏世界,而余以一言先之,后有撰感通传者,谓文字妙香能熏洗阎浮提劫中刀兵凶疫臭恶之气,胥愿以文章为佛事,其将用斯言为表报乎?呜呼!吾有望矣。文肃策勋在政府,箕裘在子姓。韩相五世,汉貂七叶,踵西京袁杨之后,实唯太原续州盛事。述者故应,不一书之。余姑叙其诗而未能及也。
【五石居诗小引】
往游云间,见生甫屠羊食牛诗,爱其以诗句作佛事,可作此土伽佗。今来钱城,读五石居诗,风神散朗,意匠萧闲,乃知生甫真诗人也。时人沉湎俗学,掇拾,夸诩汉、魏、三唐,如以嚼饭喂人,徒增呕哕耳。生甫闲情道韵,在眉山、剑南之间。隐囊游屐,信笔点染,云霞横生,烟波蹙沓,固不屑与时人争名,而时俗之螽丑蝇营者,亦莫得而干之。此所以为诗人也与?生甫秦川贵公子,一麾出守,载廉石以归,补衣竹杖,居然道人也。然吾相生甫,方颐丰下,两颊光气隐隐,以为晚年当有遇合,为功名富贵中人。生甫闻而笑之。
吾年八十,每搜寻史册中老人作伴侣。吴季子年九十,能将兵伐陈,苏长公以为仙去不死。太公七十起于屠钓,牧野鹰扬正在百岁时。安知生甫晚遇不如此两人耶!陆放翁九十馀,尚不忘北定中原。生甫更二十年,犹与放翁相望,晚年据鞍横槊,诗篇当益壮,不但如放翁之行吟策杖,终老于兰亭、禹庙间也。云将年九十,亦吾老友也。书之于生甫诗后,把示云将,开颜一笑。他时以跃马食肉责报于蔡泽,恐不吾偿也,则以云将为征。
【李梅公唱和初集序】
盘根仙李,长庚新谪于人间;积庆璇源,张星旧驻于天上。媲兹嘉耦,嗣以徽音。思美人兮西方,降帝子兮北渚。阳律六,阴律六,吹凤管以参差;前唱于,后唱喁,拊鸾歌而叶应。珊瑚笔格,缘沈之管交挥;玳瑁书签,云母之笺双劈。花深网户,每刻烛以分题;燕乳绮疏,或摊书而征事。芙蓉秋水,笔花与脸际争妍;杨柳春山,烟黛并眉间俱妩。东吴才子,金闺传内史之篇;南国佳人,玉台写令娴之什。珠林琪树,洵彤管之美谭;金柯玉枝,实天潢之盛事。丹楼烟,朱邸灰飞,交语而肠断。白衣登车,则泪沾红袖。猗与燕婉,娈彼鸿休。在御之琴瑟依然,中庭之兰玉滋长。雕轩文驷,骖玉马以北朝;翟鞠衣,伴角巾而东下。水精帘幕,镇日焚香;云母丹黄,千年辟蠹。轮依桂树,无复月孤;矢激莲花,惟应天笑。岂若敬通见抵,但对孺人,子美漂流,长随妻子;又况衡阳飞雁,空约刀环,兰渚鲤鱼,难传锦字。望日归于六诏,怨其雨于三春哉。伊余生ㄗ之年,爰有齐牢之遇。绛云东阁,绿窗署禁扁之新题;红雨西泠,紫陌诵夭桃之丽句。劳劳尾,依依白头。茗碗熏笼,杂居烟爨。缥囊缃帙,夹注米盐。笑十指于悬锥,嗟满头之蓬葆。怜兹憔悴,睹此芳华。托副墨以归诒,俾杀青而传写。愿借光明于东璧,敢希颦蹙于西家。沈香小像,庶几得染妙熏;刻玉芳名,抑亦附垂墨会云尔。
【许夫人啸雪庵诗序】
岁聿云暮,灯火萧然。禅榻鬓丝,久断游仙之梦;木鱼经卷,长为退院之僧。茂苑许夫人刻镂苕华,问遗裙布,致词老人,俾为其序。偶拈数韵,继以长吟。穷冬而光风拂衣,Ё寒而落华满席。仙人失定,为雪池之歌声;迦叶闻琴,依须弥而狂舞。声尘或诏为禅刺,钗钏每漏于戒针。意蕊不飞,心华乍释。徐挑灯而终卷,乃抚几而长叹。娈彼淑姬,猗欤雕。以薛瑶啖香之质,挟谢韫咏絮之才。树本迎风,华能烛夜。华宫寂历,望青莲兮,未来橘社迢遥,掩明而自媚。情文绮互,笔墨横飞。留赵后之裙,当风欲举;拥樊家之髻,顾烛自怜。固已令才子色飞、道人心死矣。及乎翟承恩,雕轩即路,拥东方之千骑,将南国之九雏。漳水东流,铜台高揭。洛妃乘雾,羡翠袖之英雄;妓女望陵,吊黄须于冥莫。邯郸道上,炊熟黄粱;苏门山头,岭闻清啸。金人辞去,铜狄制成,靡不清泪如铅、长歌当泣。秋虫炎热,朝槿荣华,斋素三时,琴心一曲。貂裘羽箭,歌出塞以望归;霞帔星冠,裹厌禳之装束。殆将携烟景、凌绛河、吟太霞、讽晨启。玉山曲宴,伴戴胜以长谣;小有灵音,弹云敖而属和。岂犹夫陇西赠答,但忆芳香;蜀女风流,徒吟沟水而已哉。嗟夫!长眉如雪,秃笔无华。文愧燕公,敢序昭容之集;才惭孝穆,谁定玉台之词。以我道心,研兹仙趣,西池南岳,或现幻身。童初易迁,尚行欲界,庶兹慧业,不阂尘劳。谨承彤管之诒,窃比琼枝之报。
【赠黄皆令序】
绛云楼新成,吾家河东邀皆令至止,砚匣笔床,清琴柔翰。挹西山之翠微,坐东山之画障。丹铅粉绘,篇什流传,中吴闺闼,侈为盛事。南宗伯署中闲园数亩,老梅盘,柰子花如雪屋。烽烟旁午,诀别仓皇。皆令拟河梁之作,河东抒云雨之章。分手前期,暂游小别,迄今数年往矣。今年冬,余游湖上,皆令侨寓秦楼,见其新诗,骨格老苍,音节顿挫,云山一角,落笔清远,皆视昔有加,而其穷亦日甚。湖上之人,有目无睹。蝇鸣之诗,鸦涂之字,互相题拂,于皆令莫或过而问焉。衣帔绽裂,儿女啼号,积雪拒门,炊烟冷突,古人赋士不遇,女亦有焉。吁其悲矣!沧海横流,劫灰荡埽,留署古梅老柰,亦犹夫上林之卢橘、寝园之樱桃,斩刈为樵薪矣。绛云图书万轴,一夕煨烬,与西清东观琅函玉轴,俱往矣。红袖告行,紫台一去。过清风而留题,望江南而祖别。少陵堕曲江之泪,遗山续小娘之歌。世非无才女子,珠沉玉碎,践戎马而换牛羊,视皆令何如?皆令虽穷,清词丽句,点染残山剩水间,固未为不幸也。河东湖上诗,最是西泠寒食路,桃花得气美人中。皆令苦相吟赏,今日西湖追忆,此语岂非穷尘往劫?河东患难,洗心忏除,月露香灯,禅版净侣萧然。皆令盍归隐乎,当属赋诗以招之。
●有学集卷二十一
○序
【楞严志略序】
嘉定郡治中,梵刹相望,楞严讲寺为最。有宋嘉至有明万历间,灾燹荐仍,夷为甲第。紫柏大师可公赋诗吊之,矢誓兴复。上足密藏开公亲承嘱付,克副弘愿。入都城,请赐藏以镇山门,又请缮刻方册,流通净场。于是乎像设庄严,钟鱼肃穆,琅函玉笈,涌现人间。楞严之胜,遂为方内冠。又二十馀年,白法琮公以耆年宿德,聿来住持。大殿山门,次第告成,经坊僧田,规制详备。以其间辑此寺碑版文字,表著典复建立之始末,名曰《楞严志略》,而属余为其序。
余惟寺为宋长水大师公笺疏《楞严》之地,讲演之日,天雨宝花,遂赐“楞严”之号。其疏义语简而义丰,事详而理密,荟撮有唐惠振、悫氵允诸家之长,含摄贤首五教、起信五重之要,笺解名家未能或之先也。自孤山圆公、吴兴岳公张皇台衡之教,以台家三观映望《楞严》,假梵僧之悬谶,为佛顶之法印,而《楞严》全经之眼目,或几乎改易矣。天如则公传天目之心宗,刊定会解,独取孤山、吴兴两家,奉为标准,长水以下,皆左次莫与抗行,讲席流传二百馀载。识者谓今日之《楞严》,非如来之《楞严》,而山家之《楞严》,抑亦山外之《楞严》,而非山家之《楞严》也。呜呼,岂不重可叹哉!交光鉴师奋乎百世之下,埽除三观,别出手眼扫之,诚是也。而总别之相未晰,分配之执滋甚,诤论弘多,聚讼莫决,则亦皆沿流扬波,而未溯其本源也。余博观诸家笺疏,平心而论之:长水初参琅琊,觉禅师问清净本然云:“何忽生山河大地?”觉依其言,抗声而答,遂领旨于言下,归而诠解此经。昔人以为华严、圆觉、楞严、起信一真,法界常住,真心一以贯之者也。洪觉范倚恃宗眼,一笔抹杀,目为义解讲师,夫岂得为公论乎?长水既问道琅琊,又从灵光敏传贤首教。灵光,天台之人也。清凉大士咨杂华于大诜,习止观、法华等疏于荆溪,参决南宗于牛头径山。古人学无常师,群机尽摄,类如此也。长水于台衡之宗,岂不了然?其注经则以《楞严》还楞严,未尝执泥三观,私为家珍。斯非所谓毁相泯心,开前疑而决后滞者乎?十门分别,首标起教因缘曰:“为克示真三昧。”故其云克示真三昧者,盖指如来告许有三摩提,名大佛顶、首楞严、王一门,超出妙庄严路之语也。遂从而演畅之曰:“乃至讽叹金刚王三昧,敕选圆通,成就圣位,破趣辨魔,皆为此三昧也。”一经中修行方便,总别法门,挈领提纲,无复馀蕴矣。始经台家之遮表,继遭禅宗之诃斥,妙义宛然,莫有启其缄而发其键者。辟如摩尼宝珠沈锢于沙泥瓦砾之中,莫或省视,而曰:“此中无复有如意珠也。”可不惜哉!余窃谓宋之有长水,犹唐之有圭峰。圭峰为荷泽法嗣,而归宗于华严。长水由琅琊发悟,而归宗于楞严。此皆性相之标指,修证之津梁也。当今之世,魔外昌披,法流灭息,此寺属长水缘起,又方册、法宝流通之所,演海眼欲绝之灯,绍法流如线之绪,岂非末法之急务哉?涅谓首楞严者,一切事究竟坚固也。知楞严所以名寺之意,则如来之开示,长水之笺疏,紫柏密藏之修复,公之建立,一切皆究竟坚固宝华楼阁,劫火不能灰毗,岚风不能破者,固将一展卷而得之矣。
公得《楞严》三昧,了悟静极光,通达寂照,含虚空之偈,不减长水之清净本然。故于其属序也,为疏通其说以告之。将此深心奉尘刹是。则名为报佛恩。是固首楞希有之宗旨,而住持斯寺与护法者所当共勉也。
【金刚经了义引】
元实居士注《金刚般若经》,名之曰“了义”,举似蒙叟。蒙叟展阅一过,合掌赞叹曰:昔在隋朝,益州新繁县王李村有书生苟姓者,于村东空中,四面画空书经,语人曰:“我书《金刚般若经》,使诸天读之耳。”自后霖雨,洪流泛溃,此地方丈馀间,如堂阁下无滴雨沾湿。牧童每就避雨,而人莫知其由也。武德初,有西梵僧至此,作礼如向塔庙,村人异而问之。僧曰:“此有《金刚般若经》,诸天置盖,不绝供养,敢不顶礼耶?”村人乃省苟生写经之处,遂甓严栏护之。苟至斋日,供养瞻礼,往往闻天乐之声。夫苟生之写经,画空无迹,灵感如斯,况乃书而读、读而信、信而解、解而笺释疏通,为人演说者耶?我知居士注是经已,必有吉祥云拥覆其上,团结如伞。盖萧辰良夜,天乐琅琅,自然敷奏,但肉眼不能见、俗耳不能闻尔。
【憨山大师梦游全集序】
憨山大师《梦游全集》,嘉兴藏函止刻《法语》五卷。丙申,龚孝升入粤,海幢华首和尚得余书,扌建椎告众,访求鼎湖栖壑禅师藏本,曹秋岳诸公缮写归吴。谦益手自雠勘,撰次为四十卷。大师著述,援笔立就。文不加点,字句不免繁{艹仍},段落间有失次。东游时,曾以左氏心法序下委刊定,见而色喜,遂削前稿。今兹雠勘,僭有行墨改窜,实禀承大师坠言,非敢僭逾,犯是不韪也。
既彻简,乃为之序曰:佛祖阐教,以文说法。慈氏之演瑜珈,龙树之释般若,千门万户,罗网交光,郁郁乎,灿灿乎,千古之至文也。大教东流,人文渐启。遁远发于南,什肇弘演于北,椎轮大辂,实惟其始。隋唐以来,天台、清凉、永明之文,如日丽天,如水行地。大矣哉!义理之津涉,文字之渊海也。逮及有宋,教广而文烦,其最著者三家:镡津以孤亢崇教,其文裁而辨;石门以通敏扶宗,其文奥而丽;径山以弘广应机,其文明而肆。夫文而至于辨也、丽也、肆也,其城堑日以坚,其枝叶日以富,其捞笼引接日以博。浩浩乎卮言之目出,而岌岌乎津梁之日疲也。《系辞》有之:“《易》之作也,其于中古乎。”作《易》者,其有忧患乎?岂不信哉!我大师广智深慧,真参实悟,惟心识智梦授于慈氏华严法界,悟彻于清凉,被根应病,横说竖说,千言万偈,一一从如来文字海中流出。以镡津之崇教者,固其城堑;以石门之扶宗者,沃其枝叶;以径山之应机者,其捞笼引接。务欲使末法众生沾被其一言半句,皆将饮河满腹,同归于智海而后已。杂华言:金翅鸟王以清净眼观察诸龙命应尽者,以左右翅鼓扬海水,悉令两辟取而食之。大师说法,为人欲搏生死、大海水、取善根。众生置佛法中亦复如是。日者,广南缮写书生陈方侯触语悲悟,放笔发。大师博取深心,光芒昱曜,凌纸怪发善根,众生应机吸受,如方侯者历河沙劫,犹未艾也。呜呼,伟矣哉!大师与紫柏尊者皆以英雄不世出之资,当狮弦绝响之候,舍身为法,一车两轮。紫柏之文雄健而斩截,大师之文纡徐而悲惋,其为昏涂之炬火则一也。昔人叹中峰辍席,不知道隐何方。又言楚石季潭,而后拈花一枝几熄。由今观之,不归于紫柏、憨山,而谁归乎?后五百年,魔外蜂起,笃生二匠为如来使,佩大法印、燃大法灯,殆亦儒家所谓名世间出者!裨贩剽贼之徒,往往篡统系、附师承,窃窃然为蚍蜉之撼树。大师之集行,如日轮当阳,魑魅敛影,而魇寐者犹懵而未寤也。然则大师同体大悲,如作《易》之有忧患者,其何时而止乎?斯可为痛哭也已。
《梦游集》本初传武林天界,觉浪和尚见而叹曰:“人天眼目,幸不坠矣。”亟草一疏,唱导流通。毛子子晋请独任镂版,以伸其私淑之愿。子晋殁,三子聿追先志,遂告成事。其在岭表共事搜葺者,孝廉万泰诸生何云族孙朝鼎也。其助华首网罗散失者,曹溪法融海幢池。目及华首侍者,今种、今照、今光也,皆与有法乳之劳,法当附书。
【岭南刻憨山大师梦游全集序】
憨山大师《梦游集》,吴中未有全本。丙申冬,龚孝升入粤,余托其访求海幢华首和尚,得鼎湖栖壑禅师藏本,曹秋岳诸君集众缮写,载以归吴。余校雠刊定,勒成四十卷,毛子晋请任镂板。子晋殁,三子继志,告成有日矣。己亥秋,王大哉自粤归,言彼有潭柯上人名济航者,自东兖入蜀,精研宗教,栖壑化去,购得《梦游集》本,于鼎湖捐衣赀付梓。以余为白衣老弟子,俾序其缘起。
余惟大师集本,鼎湖、虞山颇有异同。鼎湖则大师原稿,弟子福善、通炯及五羊刘司理起相所结集也。虞山则经余勘较,间以管窥之见,撮略字句,移置段落者也。二本盖少异矣,而未尝不同以佛身像譬之。鼎湖本则十身相海相好庄严之身也。虞山本则优阗香像毗首羯摩摹刻之身也。是二身者,现相利生有何差别?故知二木不妨两行,并舟而观月,分河而饮海,其闻法得益则一而已矣。大师闵东海,弥戾车地,不通佛法。驻锡牢山,取外道七真盘互之区,移为佛国。以是因缘弘法罹难,有岭海之行。今既光复祖庭,报满示化。而航上人以东海之人,表章遗集,标人天眼目于岭外。大师大光明幢建立于那罗延窟者,譬诸高山日轮,留晖平地,火传灯续,岂可诬哉?
於乎!佛法不可思议,大师身后因缘,亦不可思议。余之托轺车访求也,华首之犍椎告众也,栖壑之深藏有待也,陈方侯之放笔善来也,航上人之发愿流通也,如磁吸铁,如钟应霜,岂有使然者哉?恒河沙劫,佛法无尽。大师光明,无尽上人誓愿亦无尽。大师常寂光中,应为破颜加被,余与一切人天欢喜赞叹,亦非尘劫海墨所可穷尽也。
【紫柏尊者别集序】
金坛刻《紫柏尊者全集》已行丛林。此外,有《钱启忠集钞》四卷、《陆符心要》四卷,寿光上人携吴江周氏藏本,乃尊者中年之作,白衣弟子缪仲淳执侍左右,手自翻写者。余为会粹诸本,取全集所未载者,排为四卷,名曰《紫柏别集》,而叙其后曰:禅门五灯,自有宋南渡已后,石门妙喜,至高峰断崖中峰为一盛。由元以迄我国初,元叟寂照笑隐至楚石蒲庵季潭为再盛。二百年来,传灯寂蔑。尊者挺生东吴,气宇如王,蹴踏天下,机缘现,从地涌出,实有关于国运隆替、法运废兴,未可以凡心世智妄为比量也。尊者出世万历中,正国家日中豫泰之候。貂寺毡裘,孽牙盘互。师以慈愿戒力住王舍城而为说法。溥圣母之慈云,开明主之智目,庶几矿税可罢,党禁可除,戎索可清,杀运可挽。群小张罗钩党,推刃妖书。师于是扌弃幻有之躯,息清流之祸,法幢既倒,国论日非,乾纲下移,帝心解纽。贤愚同贯,正以魔外之交侵;世界平沉,起于人天之不佑。考妖书本末之记,知劫运推剥之因。虽业系有固,然实振古所未睹也。古来元臣命世,必曰降神;矧乎法将导师,宁非间世?尊者秉金刚心,具那延力,举手可以拍须弥,嘘气可以汲渤海。金翅鼓抟,则龙子随其唼食,而况于鱼鳅与;狮子哮吼,则香象为之失粪,而况于野干与。人之云亡,法灯熄矣。鱼鳅翔舞,而野干号呼矣。同时大德舍还缁,却来人间,以梦游了大事,譬如老将全师退守,深沟固垒,使贼人相戒莫敢犯,而廓清推陷,固非其所有事矣。呜呼!尊者之出世,其关系国运、法运,如此悠悠,斯世惟憨山老人为能知而言之。而其为塔铭,茹荼啖蜡,含嚼齿舌间,所谓我闻有命,不敢以告人者也。尊者之化去也,次年为万历乙巳。余梦至高山,有大和尚危坐岩端,谓是达观尊者,恭敬礼足已,指左方地,命余坐,密语付嘱,戒以勿忘,涕泪悲泣而寤,距今将六十年矣。私心拟议,愿踵憨老人之后,撰第二碑,用以续僧史、发辉塔铭未尽光明。日月逾迈,氛晦蒙,六十年来,一往是昔。梦中涕泪,悲泣世界,吮毫阁笔,多历年所,非敢食言于二老也。每自循省往昔,年少书生不通佛法,不知以何等因缘梦中得受记。今头童笔秃,无所成就,寻行数墨,排次遗文,如拾字老比丘背破笼,简故纸,波波劫劫,以为能事。尊者常寂光中得无自笑,失却一只眼乎?别集既成,谨书其后以自忏,抑或以有待焉。尊者之文,一言半偈,称性流出,如水银撒地,颗颗皆圆,余不敢轻为拣别。然集中散落者不少,如乙未送憨老渡岭作《逐客说》,及顾仲恭所见澹居铠公本论卓吾诚所诸篇,皆法门眼目也。斗间紫气,久而不没,殆斯文之祥乎?余虽耄矣,犹愿得而见之。
【山翁禅师文集序】
天童山翁禅师公以密云嫡子坐大道场,无舌说法,有声如雷,施药树味,击涂毒鼓,有寂子小释迦之目,贾其馀勇作为诗文,如涌身云,如灌顶水。文人学士用世间智测度,咸以为抒山昼石门范之流亚。余顷读其全集,为之心开意解。久之,沉吟低徊,欷烦酲而不能舍然也。
大慧杲禅师有言:“予虽学佛者,然爱君忧国之心,与忠义士大夫等。”所谓忠义士大夫者,魏国张公德远、横浦张公子韶辈也。当是时,贼桧挟滔天之势,把持和议,忘北辕之仇,甘□□之辱,妙喜以坏衣发之人,敢于左袒子韶,抗权奸之议,而冒触其锋刃,故魏国铭之曰:“嗟师何为?拳拳忠孝。欲返群迷,俾趋正教。”唯其忠诚恻怛之至,根抵种性,槎牙肺腑,虽至于砍臂斩头,亦将怡然顺受,如断藕根,如解胶革,于毁衣焚牒乎何有?於乎!荐严之疏,龙髯马角之深悲也。新蒲之录,玉衣石马之遐思也。春葵玉树之什,空坑海之馀恨也。征之妙喜,以言乎其道,则相符;以言乎其志,则相叶;以言乎其时世,则宋世所谓忠义士大夫迢然不可再见,独有一禅者孤撑单出、流连涕泗于陆沉沧海之馀,斯尤难矣。於乎!军国荆弓也,宗社郑璧也,吾君吾父秦燕楚凡也。天穹庐,地松漠,今之人何其广大,而禅者如是之隘也。东家食,西家宿,今之人何其圆通,而禅者如是之固也。山河苈,世界陶轮,有漏微尘,十方销陨,今之人何其大觉大悟,而禅者如是之取著也。岂惟禅者哉?琉璃之诛,释种也。世尊树下拒谏,而阿难愁闷恸哭。开宝之师东山,蕲春肉身为故国而泣血;天宝之乱荷泽,编管残衲兴檀度以济师。是又何今人之广大而佛祖之隘,今人之圆通而佛祖之固,今人之大觉大悟而佛祖之取著也?妙喜之言曰:“好善恶邪之志与生俱生。”永嘉谓:“纵使铁轮顶上旋,定慧圆明终不失。”敢直下自信不疑,吾公其几矣乎!三世诸佛,是三世中有血性男子。不忠不义之人,埋没此一点血性,谓之焚烧善根、断灭佛性、披毛戴角、刀途血路,相习以为固然,是可以为人乎?如是而为文,巧言绮语,谭玄说妙,如刻人粪作ヤ檀形,是可以为文乎?
公同体大悲,恻然怜悯,以为今世之所崇尚者,士大夫也,故现忠义士大夫身而为说法。士大夫所崇尚者,文字也,故又现声名文句身而为说法。有人于一言半句汗下毛竖,留得此一点血性在人世间,即是不断佛种,斯即公出世为人,全提正令之纲宗也。於乎!公欲广度河沙众生尽皆作佛,而汲汲然磨牙砺齿,先教之以所以为人。夫焉有不能为人而能为佛者乎?
【密藏禅师遗稿叙】
《密藏开禅师遗稿》,法孙按指上人所收辑也。藏师英伟雄骏,千仞壁立,为紫柏尊者上首法筵。海众所至,云涌定中,知本师将有王难,刺血上书,一夕隐去。师资现,群龙无首,诸天鬼神犹不能测知,而况于凡心凡眼乎!
遗稿多所与群公书问,诿劝勉,以扶正法刻大藏为责任。其为人,仕者教忠,显者教退,亢者教谦,竞者教恬,根气濡弱者,醒之以月;情尘软暖者,触之以冷云。笔舌聪明、自负宗眼者,必剿其攀援,搜其负堕,俾命根刳断而后已。智眼分明,慈心谆复,热血痛泪,至今凌出于纸笔之上。以方袍世外之人,省边略,忧国计,当贡场款塞之日,抱靖康五国之虞。人谓其扌义衣远遁,盖已悬镜今日,非偶然也。明朝自楚石泐潭已后,狮弦绝响,崛起为紫柏、海印二大师。而藏师为紫柏之嫡子。龙树言:“那伽或言龙、或言象,水行中龙力大,陆行中象力大。”此三人者,岂非龙象乎?难陀、跋陀二龙王护持正法。修罗将战,二龙王身绕须弥山,山动云布,以尾打水,大海浪冠。须弥忉利天始知修罗欲战而严攻伐。古来尊宿大师现身出世,蹴踏天下,自然有此气象。其不然者,则腾蛇耳、蜥蜴耳。种性既劣,威神无几,顾亦欲嘘云吸雾,激海水而冠须弥焉。可诬哉!藏师此文,皆丛残不经意之作。方诸二老,如流星之奔约,芒焰骤作,有声曳其后,而殷殷于天汉之间。其他皆蚌珠爝火,流照咫尺,讵得而并之?二百年来,豪杰间作,法运通塞,文不在兹。或者犹欲以馀分闰位,窃窃然议其统系。佛言:“譬如穷人妄号帝王,自取诛灭。”孔子曰:“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可不惧哉!”
往在武林,与天界觉浪和尚明灯夜谈,相对叹息。其为藏诗稿序,亦出少分,而浪老又顺世去矣。抚卷摩挲,泫然流涕者久之。
【虎丘退庵储和尚语录序】
退庵和尚提正法印十坐道场,息影灵岩,有终焉之志。都人士以虎丘虚席,敦请应缘强起,人天欢悦,四众围绕,升堂说法,云涌雷轰。虎丘自隆禅师以圆悟的子坐镇此山东南丛林,遂列于五山十刹。免近陵夷,化为歌场酒肆。而师以隆师耳孙,踵其法席,灵山古寺顿改旧观。兹编则其语录之初首也。
宗门自琦楚石后,狮弦寂寥。迩来马驹蹴踏,棒喝交驰,刹竿号为极盛。而诸方耆年不能不为师避席,以其从睦州云门得乎德山岩头了辨举。昭觉之浑金璞玉与径山之河倾汉注,殆兼而有之也。余钝根盘回教海,未能得其津涉。与师游,窃窥其心地光明,门庭恢拓,捞笼末法,克刂骨点胸,追魔众之潜踪,深入藕孔;吞毒龙之遗种,横吸海波。深心弘愿,良欲炉鞲佛法,烧焚地狱而后已。若其箭锋鞭影、逗落咳唾中者,其手中片叶耳。隆公有云:“此柱杖一划,划断生法师多年葛藤点石头,有人于此着眼,知前后阿师住此山者,都从一鼻孔出气,庶不负点头石拊掌一笑也。”济北一宗,至于圆悟而有隆、有杲,为千古豪杰之士。有宋南渡,佛日再耀,慧命克昌,二公具有力焉。隆之于应庵,华公亲承虎丘,而受妙喜衣版之付。盖虎丘径山一灯分照,遂与宋终始。隆之住虎丘,在绍兴三四年,去今五百三十年。而和尚再镇,实维其时。佛悬记像末法皆云:“后五百年时节因缘,岂偶然哉!”青阳、嘉鱼二元老,师左右面弟子也。录既成,属双白居士告我:“昔者应庵之录,公家窗参政为序。虞道园称之,比于颍宾之序真净,今可无言乎?”
今往栖息虎丘,讲张魏公藏经记,谓兵革斗乱起于无明,清净回心,杀气自息。魏公身荷重担,游圆悟父子间,知般若清净法门,故其言痛切如此。今之君子从和尚于此山,亦有俯仰器界、深惟清净、回心之指意如魏公者乎?余窃有望焉。若窗之于应庵,白鹤夜谈,纵横辨论,而后以杨岐一宗相许,则非余之所敢当也。是为序。
【寄巢诗序】
石林源上人,吾里中清净僧也。喜猎外典,好苦吟。余每见,必痛规之。既殁,箧中无片纸半偈,深以为惜。陆子敕先录《寄巢诗》请曰:“源师亡矣,夫子幸以一言存之。”
余读之终卷,喟然叹曰:嗟夫!陆子闵源师之逝,而假吾言以存之,固不若源师之诗之能自存也。世之知源师者鲜矣,盍观其为诗?观其诗罕目疏节,瞿然而瘦硬,如其人之颧孤颐削,骨格がテ,矗出于条衣外也。观其诗偏弦短韵,峭然而凄冷,如其人之琢冰嚼雪,失群哑羊而却食仰口也。观其诗耽思傍讯,邈然而惨澹,如其人之穷老嗜学,吞纸以实腹,而食字以饱蠹也。尝试与子摩挲遗卷,旋目而思之,扌叉衣反手,巡檐觅句,篝灯拨火,抱膝孤吟。风酸雨暗,则壁蛩啁啾;月白漏残,则梵猿呼应。彼上人者,须眉谈笑,显显然在吾眼中,又岂待余言而后存乎?杼山南岳之徒,不作红楼应制之俗,习流染于缁衣,其尤炽然者,开堂颂古,千偈澜翻,陈羹馊饭,所在塞屋。此皆鸠摩罗什所云“嚼饭与人,非徒失味,乃令呕哕”者也。寄巢之诗,蔬笋也、鱼也,春馀之孤花、睡梦之清磬也。标残编于斯世,用以息嘈Γ,警氵典氵忍,陆子之微意又在于此。
往有比丘学诗于余,余教以适山情、助禅悦,埽除一切诗偈毒蜜,以灰香净涤而后可。比丘笑曰:“汉人适吴,啖笋而佳,问是何物。曰:‘竹也。’归煮其床箦而不熟,语其妻曰:‘吴人欺我。’如公之云,人将笑我为煮箦也。”余举罗什之言以复之,且正告曰:“子苦吾之教,子以煮箦固也,不尤愈乎?”教人嚼饭者,饱呕哕之唾馀而果腹以相夸耶。其人忄麽忄罗而去,间举似源师,为破颜一笑,并书之以为序。
●有学集卷二十二
○序
【赠谷愧莪序】
客有问于余曰:“谷子愧莪游于子之门久矣,谷子何如人也?”余曰:“其为人也易直子谅,好学强记,不吐不茹,侃侃如也。纵横荡傥,口有Δ而笔有。排难解纷,急人之厄甚于己。当夫函矢交攻、水火薄射,辨者诎,勇者困,谷子扬眉抵掌,片言立解。已而掉头径去,不复返顾。谷子之去今人远矣,殆古之奇士也。”客曰:“信斯言也。谷子当经奇自命,胡以少为书生,老而不少休寻行数墨,萤干蠹朽,古之奇士,固如是乎?”余曰:“居,吾语汝。古之为士者,以经天纬地则奇,以守先待后则奇,以谋王断国则奇,非谓夫矫尾厉角、四目两口、崭然自异而目为奇士也。官守职,士守道。士之有经学也,犹耕之有畔、织之有幅也。良农不失畔,红女不失幅。士群萃而州处,习而安焉,不见异物而迁焉。是故士之子恒为士。士服旧德,工用高曾,四民各得其所,教化行而风俗美,恒由于斯。谷子则既为士矣,环堵之室、一亩之宫,离经而辨志,读书而缵言。循其所以为士者而老焉。磨砚将穿,退笔成冢,丹铅甲乙,著书满家。求其所以为奇者,而不可得也。此谷子之所以为奇也。且谷子之说《诗》也,不但勾稽训故,为帖栝之先资而已,发凡起例,大书特书,一曰天子采诗之意,二曰诸侯贡诗之意,三曰太师陈诗之意,四曰邦国朝庙歌诗之意,五曰夫子删诗之意,六曰吾人诵诗之意。循览风雅,隐栝始终,兔园之册,蝇头之卷,三才五行之道,隐约具焉。谷子而不奇也,乌乎!奇谷子,吴人也。而家旧京于论,鼓钟于乐。辟雍三百年人文礼乐,于谷子之书,有馀思焉。《诗》曰:‘丰水有芑,武王岂不仕?贻厥孙谋,以燕翼子。’百世之仁也。谷子而非古之奇士也。其将不得为丰芑之周士乎哉!”谷子曰:“琳也欲乞言于夫子久矣,微客之抨我也,无以发子之绪言,请书之以为赠。”
【赠别施伟长序】
宋行都在临安,陈同甫访辛稼轩。酒酣,抵掌纵谈东南形胜。同甫沾醉,解厩中骏骑驰去,不复执别。英雄聚首,历落俊迈之气,可以想见。野史流传谓同甫把此语为负厚有要。取此奴婢市侩之语,岂足道哉!司马德操语庞德公妻子,徐元直向云当就我德公谈,不知三人所谈何事。诸葛孔明每至德公家,独拜床下。吾谓三分筹策,彼三人当促膝及之,而诸葛得闻其绪言。惜乎!班荆画灰之语,未有能传之者也。
今年中秋,栖虎丘石佛院,僧窗隐几,日抄《首楞严》数纸。吉州施伟长不远千里过访。映门窥之,须眉落落照人,坐而与之谈,知其奇。读《竹杖》数编,笼挫天地,钩索物变,抑塞磊落,光怪侧出,则益奇。退而自惟少壮轻侠,屈指三国人才,洎辛、陈辈流辄掉举,思出其间。今败絮蒙头,煨饭折脚铛边。伟长经奇男子,视我如鸡窠中老人,抚摩叹息,不亦伤乎!伟长投笔从戎,佐中湘戎幕指挥能事,崎岖岭峤,突冒锋刃,身世钩琐,心迹盘互,轮离奇,悉于诗文发之。越裳春柯,作我纶邑。日入之部,归日出主。夫岂其度沧兰为他人乎?南枝北户,彳亍前却,何其忧烦郁纡、促数诎诘也?昆铜告我曰:“施伟长,今之孔北海、陈龙川也。”余尝谓孔北海《论盛孝章书》援引《公羊》大齐桓公之文,磨切魏武,异时论建渐广,此为质的。墓门征西,寝舜禹之事,文举之功伟矣。龙川之书,叶水心所谓天子使执政召问何处下手者,至今炳良天地间。彼所论赵九龄、次张之徒,得其一士,可以方轨横骛,而况于同甫乎!狂乌冠而似凤,修蛇角而似龙。士负不羁之才,值抢攘之运,其与夫纤儿怪魁、诡衔窃辔者,诚何以异?霜降水落,金销石泐,茫茫禹迹,只有北海辈流挽仰撑柱耳。伟长行矣。骋名骥于修途,何所不至?自今以往,使辁才讽说之士,谓天不足于东南,地不足于西北,而私忧窃叹者,皆伟长辈之耻也。
秋风萧然,鱼龙寂寞,游子何之老人,仍入鸡窠中矣。于是遂援笔叙言,抗手而别。乙未岁九月朔日,虞山年家蒙叟钱谦益奉赠。芜湖沈昆铜、南昌徐巨源,皆伟长一流人也。出吾言视之,以为何如?
【赠别胡静夫序】
往余游金陵,胡子静夫方奋笔为歌诗,介茂之以见予。予语茂之:“是夫也,情若有馀于文,而言若不足于志,其学必大,非聊尔人也。”为序其行卷,期待良厚。别七年,再晤静夫,其诗卓然名家,为时贤眉目。余言有征矣。今之称诗者,掉鞅曲踊,号呼叫嚣,丹铅横飞,旗纛竿立,捞笼当世,讠凡谰古学,磨牙凿齿,莫敢忤视。譬诸狂易之人,中风疾走,眼见神鬼,口吞水火,有物冯之,懵不自知。已而晨朝引镜,清晓卷书,黎丘之鬼,销亡演若之头,具显试令。旋目思之,有不哑然失笑乎?静夫屏居青溪,杜门汲古,不役役于荣利,不汲汲于声名,然退然,循墙顾影。其为诗情益深,志益足,蜜迩自娱,望古遥集,视斯世喧う訾,非有意屏之。道有所不谋,神有所不予也。嵇叔夜曰:“非渊静者,不能与之闲止。”刘子曰:“客情既尽,妙气来宅。”静夫其将进于道乎?不徒贤于世之君子也。静夫属余序其近诗,且不敢自是,乞一言以相长。
余闻之,古之学者,莫先于不自是。不自是莫先于多读书。余自丧乱以来,旧学荒落。己丑之岁,讼系放还,网罗古文、逸典,藏┑所谓绛云楼者,经岁排缵,摩娑盈箱插架之间,未遑于雒诵讲复也。而忽已目明心开,欣如有得,劫火馀烬,不复料理,蓬心茅塞,依然昔我。每谓此火非焚书,乃焚吾焦腑耳。南海陈元自恨不学,晨夕陈五经拜之。久之,忽能识字。盖圣贤之神理与吾人之灵心熏习传变,所谓如染香人,身有香气,非人之所能与也。多读书,深穷理,严氏之绪言也,请以长子。虽然,兔园村夫子腐谈长语,古今神奇灵异不出于此,非吾静夫,弗敢以告也。趣与静夫言别,聊书此以附赠处之义。少陵之诗曰:“青眼高歌望吾子,眼中之人吾老矣。”吾之有望于静夫者远矣。它日将重序其诗文,无累书不敢恤也,则请以斯言为征。
【赠程穆倩序】
新安程子穆倩能诗、能草书、能画、能篆刻,萧森老苍,迢然有异,眉宇深古,视下而念深,处治不媒进,处乱不易方。余语穆倩:“吾行天下,求见一异人不可得,子殆其人欤?”穆倩曰:“邃何敢当异人?盖尝见异人者也,少贫病忧死,遇异人于天目之巅,摩顶慰我,既寿而昌,且有千人口,六译七译,晋王之记。中年得右军金刚六译石本,康强生子。夫子目我有异,殆为是欤?”余告之曰:“所为异人者,以其异于凡人也。彼既异乎凡人矣,凡人安得而见之?凡人而得见异人,则亦未可谓之凡人也。阎浮提世界,臭气上熏于天八万馀里,凡人啄腥吞腐、沈浮尿屎,狱中应真灵仙自在人世。彼安得而见之?子之面目,不为阎浮提臭秽所抑没,故异人亦得而见子。子之为异人,不为凡人也审矣。虽然,吾将有以开子。子于般若之缘熟矣,故异人以六译七译畀子,而悬为之记。子之能诗、能画,种种世智皆从般若智海中流出。子能以是种种世智回向般若,则种种世智皆深重般若也。华严法中图书亦正教量印玺,亦是现量,何言智慧轻薄哉?异人者,知般若宿缘,故以缘记,弄引市儿,以千金宝珠博抟黍之饭,人争笑之。康强多子,人世间抟黍之饭而般若尊重,岂但千金之珠?异人之谶,其不以此易,彼亦明矣。昔人嗤王烈持洞章,茫然不能读。韩退之文,其词曰:“我自屈曲住世间,安得随汝巢神仙。”夫以般若之尊重,七宝床黄金牒之所守护,子既不请而得之矣。顾乃茫然罗缕,比于下界之洞章,可不惜哉!凡吾所言者,皆异人悬记之所未及,或引而不发,悬其绪言,以待我也。余,凡人也。身不得见异人,而能知子之为异人,又能发异人之所未言以开子。然则世之凡人亦多矣,安知其中遂无异人也耶?
【赠愚山子序】
愚山子,非地师也,而以地师游人间。人有与语地理,则应。嘉定侯广成久殡未克葬,愚山子叹曰:“安可使忠臣之骨暴露原野?”蹑乔二千里,相视吉壤,絮酒哭奠而去。既访余小阁中,指点乌目山来脉,瞻仲雍齐女葬处,不及他语。余乃布席函丈,而告之曰:茫茫堪舆,有大地理当明者二焉。子知之乎?华藏娑婆,详在佛典,其近而有征者,南赡部四国也。传称南印度为象主,东脂那为人主,西波斯为宝主,北猃狁为马主。吾夷考之,唯南东二主而已,他非与也。阿耨达池之水,自香山南大云北流为四河,波流地下,出积石山为中国之河源。循雍梁南北徼,与地络相会,并行而东,为中国之南河、北河。印度为梵天之种,佛祖之所生。脂那为君子之国,周礼之所化。南曰月邦,东曰震旦,日月照临,礼教相上。波斯轻礼重货,猃狁犷暴忍杀,区以别矣。安得曰葱岭以西,并属梵种,铁门之左,皆曰胡乡?既指蕃例为胡国将点梵,亦滥胡名南国之邻于西也。南之眚也,九州十道并为禹迹,燕代迤北,杂处戎胡。厥后茹血衣毛,奄有中土。肃慎、孤竹,咸事剪除,皆马国之杂种。幽冀之部落,东之逼于北也,东之劫也。南居离位,东属震明,为阳国,西北则并阴国。今俨然称四主焉何?居阴疑于阳,必战易之,所以有忧患也。此大地理之当明者一也。唐一行谓天下山河之象,存乎两戒。北戒自三危积石,负终南地络之阴,乃至东循塞垣,抵貊、朝鲜,是谓北纪,所以限□□也。南戒自岷山春冢,负地络之阳,乃至东循岭徼达东瓯、闽中,是谓南纪,所以限蛮夷也。自晋以前,秦雒为中夏,淮楚为偏方,南纪微而北纪独尊。自晋以降,幽并则神州陆沈,江东则一州御极,北纪溃而南纪犹在。云汉升降之气,会地络而交列宿者,其乘除若是异与?《晋·天文志》十二次分野始角亢者,以东方苍龙为之首也。唐十二次始女虚危者,以十二支子为之首也。日月五星起于斗宿,古之言天者由斗牛以纪星,故曰星纪,则星纪为十二次之首,而斗牛又二十八宿之首。我国家钟祥受命,实星纪斗牛之次,涂山玉帛之后,数千年来贞符在兹。洪武中,诏修清类分野书,以斗牛吴越分为首,而尾箕幽燕之分尽。辽东、三韩,最居其后,以是为云汉末派、龟鱼之所丽,而北纪之所穷也。圣有谟训,明征定保傅所谓北戒为胡门、南戒为越门者,不益深切著明与?此大地理之当明者二也。昔者,帝命竖亥步自东极,至于西极,君子大其事。文中子作《元经书》,陈亡而兴五国,曰:“江东,中国之旧也,君子与其志子之于是。二人也,其将安居?”愚山子仰视河汉,笑而不答。客有识之者,曰:“此南城徐芳仲光也。其为人也,苍苍凉凉,孤行孑立,有崖山柴市之忠,而不为将相;有西台眢井之节,而不忍称遗民。作为文章,奇诡感荡,以李翱、张籍自命而就正于吾。子徒以地志星经杂然扣击焉,则固矣。”余亦笑而不答。于愚山子之行也,书其言以为别。
【送南昌丁景吕序】
万历中,南昌丁公守太仓,招致名士镞砺。其子伯勉师邵茂齐,友黄经甫、姚孟长,吴人至今传之。今年春,伯勉弟时之持诗文卷谒余。读其《赠从子景吕》之文,曰:“虞山先生,今之昌黎、庐陵也。子适吴,为我过而请焉。”余为惭沮齿战,不能句。稍定,进曰:“先兄,伯勉之子也。奉其父之坠言,思纳屦门下久矣。”孟冬,景吕至,抠衣奉手,如其父。叔之云:“为余言伯勉,从茂齐诸人,谭余童年事甚悉,不啻连袂接席也。”伯勉偕经甫属文,竟日成十章。余心少之,日中而援笔,亦如其数。茂齐曰:“子才足兼二子。吾犹欲以子之移时,骄二子之移日也。”趣封题诒伯勉。景吕言伯勉晚犹藏┑箧衍,时时出示子弟。以吾童稚时抛砖ネ璧之馀,犹为人矜重如此,自顾其聪明,不逮老将至而耄,及淹留无成,为可惜也。
昔者苏子瞻目欧阳公为天人,而谓人之称己,或以为胜之,或以为似之者,皆妄古之君子。推前哲而踵焉者,有师匠焉,有分齐焉,非苟为倾挹而已。其有趾高目长而易视古人者,非狂则愚也。余以肤陋末学,猥当昌黎、庐陵之目。每一念及,中热毛竖。尝执简以序时之之集,愧汗刺促,掣笔而中止者数矣。今于景吕之文亦然。江右二十年来,徐巨源席帽书生,尸盟文坛,时之独能与之驰骋上下。巨源没,景吕以渥洼家驹,挟毂相助。父子间才华光气,焰焰牛斗旁。而余方迟暮学佛,拨弃文字,引而自废,固其所也。于景吕之行也,不能无一言以复于时之,为道其所以不克为序之故,以自解焉。
朔风飘萧,解装把酒,为时之道余老态,问搜伯勉遗笥故纸,漫墨包裹蛛丝中,相向而笑。是夫人也,童蒙而白髦,今所谓高文典册,灾木而黔石者,皆箧中之馀波也。闻誉而骇,如爰居之听钟鼓,不亦宜乎。既而曰:“继自今吾党学子毋或以昌黎、庐陵为口实。虞山之行也,载此一言以反,为不徒矣。”
【送方尔止序】
崇祯辛未,尔止谒余虞山。别十四年,而有甲申之事。今年癸卯,自金陵过访,又二十年矣。尔止初谒余,甫弱冠,才气蜂涌,猎缨奋袖,映蔽坐客。余年五十,罢枚卜里居,天下多事,意气犹壮。今尔止苍颜皤发,岿然为遗民宿老。余衰残荒耄,病卧一榻,执手欣慨,言可极耶。余向苦半聋,今特甚,用稚孙书版画字,如隔重译。因语尔止:“杨子云《方言》记生而聋者,为耸;双聋者,亦为耸;耸之甚,为。吴楚之外郊,凡无耳者,亦谓之。耸者,无所闻;常耸耳也。者言一,无闻者也。老人掩耳,不欲侧闻世事,耸耳之云,吾知免矣。刑天之神,以乳为目,以脐为口,犹能操干戈而舞。吾之无耳也,庸何伤?”尔止笑,顾稚孙酌酒引满,观其意,未尝不愀然闵余也。家贫,不能留千里客,尔止将卒卒别去。古之人莫重于离别,行者曰:“何以赠我?”居者曰:“何以处我?”尔止之访余也,告于其友,其友孙豹人赋诗以张之。今其还也,余可无言乎?
窃怪丧乱以来,诗垒日盛,隋珠昆玉,所在抵鹊。独于尔止诗,目开心折,以谓得少陵之风骨,深知其阡陌者,一人而已。点定《涂山诗》一卷,贮《吾炙集》中。尔止视而笑曰:“针师之门,故不妨有卖针儿也。”余益自信为不诬矣。往者奉先生长者之绪言,有志别裁伪体,采诗之役,小有题评。晚耽空寂,漠然如喑雁哑羊矣。而世之过而问者,南箕北斗既虚相荐樽,左犭右虎,又互相排笮,譬之孤军疲马,当四战之冲,致师摩垒者,交发迭肄,虽复深沟高垒,犹未能解甲坚卧也。今将奉尔止为渠帅淮阴,建大将旗鼓,出井陉口,拔赵白帜,树汉赤帜,若反覆手耳。自今以往,余可以仆旗卧鼓,壹意于禅灯贝牒之间,岂不幸哉!
人亦有言:“虎帅以听,谁敢犯子!”尔止行矣。文章自有定价,无多让中原豪杰,将有捧盘而致胙者,以余言为乘韦,其可也。余无耳之人也,与闻盛事,犹能执干戚而舞,又何恤乎?子云老不晓事,以耸耳相訾哉。
【冯亮工六十序】
吴门冯君亮工,以博士弟子从事中丞幕府,故中丞闽中郑公待以殊礼,用年劳叙,题福建游击。今不书。书文学,贵之也。何贵乎冯君?君少以纯孝闻,股疗父母至再。经明行修,兼通法比。在幕府,常引大体,多所匡正。制府议辟五十人,力请覆案,平反几半。己亥秋,京口溃,宵人密上变,告吴人翻城谋叛,法当屠,主者且恚且惧。刃将斩矣,君泣血扣头,白状以阖门,百口力争,事得解。又四年,君年六十,家侄素昭同事戟门,具知本末,叹美其子孙多贤,食报未艾,请余为祝嘏之辞。
生辰祝寿之文,非古也。如君之为,不可莫之表也。余闻之,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天地之心也,是以好生而恶杀。杀者,非他也,杀吾之心而已矣,杀天地之心而已矣。杀一生即自杀一心,杀两生即自杀两心,杀百千万亿生即自杀百千万亿心。心心相刃,刹刹相靡刂,化其身为百千万亿身,化其生为百千万亿生,累世历劫以偿之,而业报不可终。穷彼一人也,以方寸之管、尺幅之纸,欲尽杀吴城百千万亿之生命,吴城之生命未必尽于其手,而彼之自杀其心也,则已累世积劫而不可偿矣。冯君之争是举也,良不忍自杀其心,非望报也,而天地鬼神其舍诸乎!史称何比干与张汤同时,用法仁恕,数与汤争,所济活者以千数。天帝使老妪赐策曰:公有阴德。帝赐策九十九枚,子孙佩印绶,当以此算。袁安父没,访求葬地,道逢二书生,言葬此地,当世为三公,后为楚郡太守。案:楚王英反狱条出无明验者,四百馀家,子孙世为宰相。如书生言。老妪赐比干策于后,书生指安地于前。其仁恕好生,为上帝所佑助,则一也。
孔子曰:“仁者寿。”《书》曰“作善,降之百祥”。佛典广言因果,吾儒经史胪列详悉,岂待观地狱之变相,然后使屠儿掷刀耶?余祝冯君以汉何、袁二氏为左券。览斯文者,可以旌潜德、诛隐慝、导天心、迎生气、耸善抑恶,较之《春秋》,亦旧史载笔之所有事,而非以为也。
【赠觉浪和尚序】
余老归空门,粗涉教典,根器钝劣,了不知向上一着。一时尊宿开堂,竖拂都不参请。自笑如城东老姆,独不见佛有目。余不喜宗门作夜郎王崛强者,不复置辨,颔之而已。今年孟夏,会觉浪和尚于武林,数年相闻,握手一笑。观其眉宇,疏疏落落,如有一往冰雪之韵,沁入人心腑间。退而翻其书,得其《与吾友梅长公问答》一则,快读一过,残灯明没,霍然如电光得路,愈读愈快,亟呼自酿椹酒浇之乃就寝。
长公常问和尚:“如此世界坏极,人心坏极,佛菩萨以何慈悲方便救济,请明白提醒,勿以机锋见示。”和尚以手作圆相曰:“国初之时,如一锭大元宝相似。”长公疾呼曰:“开口便妙了,速道速道。”和尚曰:“这一锭银十成足色,斩碎来用,却块块是精的。人见其大好,乃过一炉火,搀一分铜,是九成了。九成银也还好用,再过第二手,又搀一分,是八成了。八成后,搀到第三、第四,乃至第七、八手,到如今只见得是精铜,无银气矣。”长公曰:“然则如何处之?”和尚曰:“如此则天厌之,人亦厌之。必须一并付与大炉火,烹炼一番,铜铅锡铁都销尽了,然后还他国初十分本色也。”长公曰:“如此,则造物亦须下毒手也。”和尚曰:“不下毒手,则天地不仁,造物无功,而天地之心亦几乎息矣!”长公与李孟白诸老相顾叹息曰:“不知吾辈还能跳出此造化一番炉锤否?”呜呼!长公不可作矣。有情世界已经大火轮猛利烹炼,神焦鬼烂,邈然如昆明劫灰矣。长公与和尚问答,公案尚在纸上,如见须眉,如闻叹息。长公精灵男子,目光如炬,安知尔时不在天宫宝地中,奋髯捋须,与八十老人挑灯酬酒,相春应和乎?
和尚又尝示诸门弟子曰:“天地古今无空阙之时,无空阙之人,无空阙之事,无空阙之理。自古圣人不违心而择时,不舍事而求理。于天下之事,是吾本分中事。以古今之事,是吾当然之事。所以处治处乱处吉处凶,皆是心王游衍大中至正之道。今人动以生不逢时、权不在我为恨,试问你天当生个甚么时处你才好?天当付个甚么权与你才好?我道恨时、恨权之人,皆是不知自心之人,故有悖天自负之恨。又安知生生死死、升升沉沉,皆是自己业力哉?你不知自心业力强弱,不看自己种性、福德、智慧、才力、学行、造诣、机缘,还得中正也。无却乃恨世、恨时、恨人、恨事,且道天生你在世间,所作何事?分明分付许多好题目与你做,你没本事,自不能做。如世间庸医不恨自己学医不精,却恨世人生得病不好。天当生个甚么好病独留与你医?成你之功?佛祖圣贤将许多好脉诀、好药性、好良方、好制法留下与你,你自心粗不能审病、诊脉、量药、裁方,却怪病不好治,岂神圣工巧之医哉?你不能医则当反诸己。精读此书,深造此道,则自然神化也。果能以诚仁信义勉强力行,向上未有不造到圣贤佛祖地位,向下未有不造到英雄豪杰地位。今人果知有此,则自不敢恨生不逢时、权不在我,自为暴弃之人也。”
和尚此一番热喝痛棒,有人闻之言下,不汗下心死,死而不能复苏者。此则风Φ不知痛痒,与死人无异者也。世人眼孔如针,闻说睦州陈尊宿将一草鞋挂城门,止巨寇之兵,邓隐峰掷锡空中,解吴元济两军之斗,舌吐不能收,以为都无此事。我观和尚此番提唱,便可使大地平沉,虚空粉碎。睦州之鞋、隐峰之锡,便当从舌根笔尖上取次涌出,始悬崖撒手。人实有此理,人实有此事,非为现通,非为表法,人自看不到、信不及耳。和尚携新刻诸书视予,命为著语。余于是中信手拈出,作为赠言。或挂壁间,或木上,使见者、闻者身毛皆竖,皮肤脱落,庶不负和尚师子一吼,亦不负余与和尚觌面相对一片婆心也。
或曰:“和尚囊括宗教,参同儒传,多文广义,浩如烟海。今之所举者,非其要也。譬诸市儿之博易,轻金钱而重抟黍,不已颠乎?”余曰:“善哉!是言非吾所能及也。此义文长,付在来日,姑先书之以复于和尚。
【赠双白居士序】
余每观慧远法师念佛三昧诗序西方誓文,迢然飘云衣,泛香风,怅津寄之末由。去年脚气作苦,翻沙门抗礼《五论》,兼与桓玄往复书问,忾叹其抵突凶渠,耆柱名教,为著论以剖之,而未详也。太元中,远公考室庐阜授《诗》义于周续之、雷次宗,又与次宗讲《丧服传》,论《诗》考《礼》,蔚为儒宗。既而,刘遗民宗炳、张野之徒不命景集,息心誓期,原其金口木舌,法音雷震,要以忠孝为根本。迨乎元兴蒙尘,永始僭逆,三辰五常,孤悬一线。然后抗词奋笔,大书特书于《五论》之末简,千载而下,楼烦之春秋,凛于秋霜,而诸贤之志义,亦与之俱白。呜呼!忠孝,佛性也。忠臣孝子,佛种也。未有忠臣孝子不具佛性者,未有臣不忠、子不孝而不断佛种者。远公以此为师,诸贤以此为资,故曰:君诸人并为如来贤弟子也。柴桑望古遥集,不忘三良、荆轲之志;康乐送心正觉,终抱子房、鲁连之耻。忠孝一脉,如水行地中,γ流旁涌。初无异派,而俗士以闻钟种莲为口实,不已愚乎!
双白居士老困逢掖,身为遗民,好从灵岩游,栖一瓶拂之下,羹藜啖葛,终已不顾。余老书生不知佛法,窃以谓居士忠孝人也。是谓佛性不断,佛种人也。委心灵岩,不惜布发掩泥。师弟子之间,渊源禀训,必有不愧于先古者。余固无从而扣击也。哀哉!今之师弟子,亦谈宗,亦说戒,戏鼓排场,寻芗慕膻,白衣幅巾,授记付拂之徒。眠廷讠谩,墨尿舌狯,皆偷儿市驵所不屑为,而轩然自喜曰:佛性如是也。禅机如是也。一切解脱镬汤炉炭,不煮般若也。庄生言儒以《诗》、《礼》发冢,今宗家师弟子以佛法发冢。大儒胪传曰:“东方动矣,事之何若?”法界昏墨,久之,顾瞻东方,未有精色。金椎控颐,懵无畏忌,其将若何?吾深幸居士之免于是也,并为其师幸焉。
癸卯中秋,居士六十初度,诸士友请余文称寿,聊书此以复之。山窗柳池,中秋光如水,我宿东坡肉,君沽东林酒,相向醉饱,颓然放歌,顾问童子,向纸上残墨云何。云已拭脓涕久矣。
●有学集卷二十三
○序
【黄甫及六十寿序】
余尝谓海内多故,非纤儿腐儒可倚办得,一二雄骏奇特、非常之人,则一割可了。兵兴以来,求之弥切,而落落不可见。既而思之,召云者龙,命律者吕。今吾以俞懦迟缓、蚩蚩横目之民,而访求天下雄骏奇特、非常之人,翳雉媒而求龙友,其可几乎?
己丑之冬,逼除闭户,黄君甫及自金陵过访,寒风打门,雪片如掌。俄为余张灯开宴,吴下名娼狡童有三王生取次毕集,清歌妙舞,移日卜夜,酒酣耳热,衔杯忾叹。余击壶诵扶风豪士歌,赋四诗以纪事。余自此眼中有一人矣。甫及自金陵归淮安,余再过其居,疏窗砥室,左棋右书,庭竹数竿,自汲水灌洗,有楚楚可怜之色。名刺谒门,宾从填塞,轩车之使,弹铗之客,游闲沦落之徒,奔趋望走,如有期会。甫及通行,为之亭舍。典衣裘,数券齿,倾身﹃力,皇皇如也。太史公称郑当时置驿马,请谢宾客,夜以继日,其慕长者,如恐不称。甫及庶几似之。客或谓余:“是何足以名甫及?甫及以身许国,持符节、监军事,磨盾草檄,传签束伍,所至弭盗贼、振要害,风雷雨雹,攫拿发作于指掌之中。一旦束身谢事,角巾归里,削逃影,窜迹毡裘、毳衣中,眉睫栩栩然不可辨识,是何足以名甫及哉?”余观骊山老姥三元甲子阴符秘文,知天地翻覆,木生火克之候,士之乘杀机而出者,往往翕忽现,使人不得见其首尾。陆放翁纪靖康城下之役、姚平仲乘青驴走数千里,隐于青城山。而南渡后,如张惟孝、龙可、赵九龄之流,所举不就,安知其不遁迹仙去?如其不去,则毁车杀马,弃甲折箭,出入市朝,相随斗鸡走狗,间人固不得而物色之也。季咸有言:子之先生不齐,吾无得而相之。余何以相甫及哉?
明年二月,甫及六十初度之辰也。江淮之间,俊人豪士从甫及游者,相与烹羊击鲜,合乐置酒。于时风物骀荡,草浅弓柔,长淮汤汤,芒砀千里。览淮阴钓游之迹,咏圣予鱼腹之篇,殆必有踟蹰迎却,相顾而不舍然者。于是相与谋曰:“知甫及者,莫如虞山蒙叟。盍请一言,伸写英雄迟暮之意,为甫及侑一觞乎?”余自顾常人也,何足以张甫及者,授简阁笔,茫然自失者久之。众君子闻而笑曰:“吾辈举常人也则已,果以为非常人也,则何以敛眉合喙,而乞言于叟?叟之善自誉也,亦侈矣哉!有酒如淮,请遥举大白以浮。”叟而后更起,为甫及寿,笑语卒获而罢。
【李秀东六十寿序】
秀东李君,辽左豪杰士也。崇祯丁丑,谒余于贯索之中,神观骏发,视精行端,洒然心异之。与之规舆图、讲战守、画沙聚米,方略井然,慷慨定交,以悬车束马相期许。余放还久之,君亦蒙恩东归。既而山河陵谷,执手两都,追理昔梦,如令威化鹤归语时,相顾潸然泣下也。
君故与怀顺为肺腑交,合府以尚父礼之。粤藩初开,军府草创,经营干办,役不告劳,干戈载地,创残满目。君推广德意,夺民庶于剑刀尖之下,而与之项领。待士大夫有恩礼,官岭表者以怀藩为冬日,君有助焉。余衰病里居,数千里问遗者三。族孙为粤宪,君以余故,提携补救,俾得迁除以去,而卒不使余知,其为长者如此。以君之器资魁杰,不获建高牙、树大纛,自致风云,而卒能托附知己,借箸幕府以发摅其蕴藉,譬如神龙,能函天地、能如蚕,一鳞片甲,风雨自出。其庞然枵然大而无当者,则土龙而已矣。李卫公布衣时,射猎灵山,昏夜寓宿,借天符行雨,瓶中水洒马鬃才一滴,而人间雨盈尺矣。此与腐儒小生钻故纸、饰竿牍,穷老尽气不能越磨驴一步者,岂可同日道哉?
君今年春秋六十,大哉!王君君故宗兄也。请余文以称寿,不知余故乐道之也。《尔雅》释九府曰:“东方之美者,有医无闾之于琪焉。”君所以自号秀东也,西方如来所止在福城东,东群方之首,亦启明之表。自东之南,顺日月转,随顺善分之法也。秀东,东人也,而为德于粤东,岂非福城东向随顺福德之象乎?东方为木,木为仁,为发生。君五十举二丈,夫子皆岐嶷,可喜仁心为质,应东方阳生之德,后福未有艾也。此则老人所为援引经义为君介一觞者也。
【霍目篇赠华征君仲通】
周室东迁后,垂二百年,□□交侵,三纲沦替。生斯世也,伥伥乎无所之,胥天下皆瞽人矣。孔子出,作《春秋》以相之。左目日,右目月,视为昼,瞑为夜,故曰:“圣人者,时人之目也。”吾于斯世得二瞽人焉。《春秋》未作,得一人焉,曰师旷。《诗》不云乎:“蠢尔荆蛮,大邦为仇。”齐桓公以悬车束马之馀威,凭陵方汉,胶舟之问,委诸水滨。子野一瞽工耳,骤歌南风,知楚师之不竞,何其神也!管夷吾死楚氛,蔽华夏,胥天下惟师旷为有目,焉得瞽?《春秋》既作,得一人焉,曰左丘明。《史》不云乎:“丘明失明,厥有国语。”言天道,征人事,采毫末,贬纤介,如抉目之金,如照世之玉宝。左丘明耻之,孔子盖三叹焉。孔子,时人之目也。左丘明,以孔子为目者也。万古长夜,《春秋》复旦,鲁君子之四目,至今炯如也,焉得瞽?
由是推之,自春秋已后二千馀年,暴于秦,乱于五□,僭于□□□□□□,稽天吞日,万倍荆蛮于其中,不瞽不盲者,有几人哉?瞽者,两目夹矣,犹恐人之一目夹也,汲汲然思厚其膜,滋其眵,又集矢以中之,胥天下拍肩取道而后已。秦始皇之于高渐离,畏忌而霍其目,亦犹是也。虽然,始皇霍渐离之目,自以为无患矣。近不能霍胡亥、赵高、李斯之目,远不能霍陈涉、吴广、刘季、项羽之目,所谓千秋万世、传之无穷者,亦终如瞽者之模象,归于何有?则亦可为一笑而已矣。
梁华仲通怀文抱质,鲁君子之徒也。不幸而有丧明之疾,铅椠笔削,尊周王鲁,未尝一息而忘《春秋》之志也。居环堵之室,咏歌先王之风,曳杖抱膝,声满户牖。徐而听之,泣铜盘,弹翎雀,湫乎,攸乎!如师旷之骤歌《南风》而有馀思也。仲通居蒙瞽之世,以有目取憎。天之霍其目也,所以全仲通也。屏居内视,玄览中区,目光如炬,庶几半头天眼,此人之所不能憎,而天之所不能霍者也。虽有百始皇,如仲通何?吾于师旷、丘明二瞽之后,窃取仲通以配之曰:“此宇宙间三有目人也。不亦可乎!”
仲通今年六十,人争引唐张文昌故事,以城南复明为祝。而余则诵元遗山之诗曰:“无穷白日青天在,自有先生引镜时。”以为天之所不能霍者,复明与否,非所急也。作《霍目篇》以贻之。
【岁星解寿薛谐孟先生六十】
岁星者,毗陵薛谐孟先生之自号也。客有问于余曰:“谐孟为方山先生之玄孙、玄台先生之孙,处为醇儒,出为良二千石,脱屣富贵,蜚遁流俗,天下之人望之,以为秀出天外,不可梯接,乃旁视远引,自比于俳优放荡之东方生,不已辽乎?”予笑而应之曰:“子不能知方朔,安知谐孟?子不见方朔之谏,籍杜,陈泰阶六符乎?子不见方朔之止董偃,置酒宣室,请燔甲乙帐,却走马乎?子不见方朔之设客难论,非有先生好学乐道,称励人主乎?班固以为应谐似优,不穷似智,正谏似直,秽德似隐。盖庶几能言其梗概。子之知方朔也,浅矣。谐孟之知方朔也,深矣。方朔当炎德方兴,海内全盛,依隐玩世,诡时不逢。处谐孟之时,则又难矣。掉头拂袖,脱略儒墨,或歌或哭,亦棒亦喝。方诸方朔,亦犹夫割肉大官,射覆窭数,排场假面,于谐孟何有哉!《传》称方朔是木帝精,为岁星,下游人中,以观天下。而韩退之之诗则曰:‘方朔乃竖子,骄不加禁诃。偷入雷电室,掉狂车。王母闻以笑,卫官肋呀呀。不知万万人,生身埋泥沙。’吾不知谐孟之在今日也,其将上应福神,顺指帝车,征嘉瑞于斯世乎?抑亦将狂掉雷车,瞻相北斗,作狡狯于人间乎?吾闻之,木神则仁。岁星于五行为木,于五常为仁。所在受福,犯之则凶。故曰:‘越得岁,而吴伐之,必受其咎。’谐孟,仁人也。木神之占,谐孟当之。其必不忍睥睨簸顿,自犯不科,而坐视生人之在涂炭也。天官家言岁星自北而南,明岁将入吴分,如商之与日合房,如周之在鹑火。得岁作福,久而不替。吾侪小人得借其馀分闰气,高眠饱食,度长时而乐馀年,惟恐斯占之不得当也。如子之云,谀闻隅见,将不免郭舍人之呼,而又何缕为?”王子双白闻而笑曰:“善哉!吾非瞽史,安知天道?薛先生今年六十矣,于其生辰为寿,请邮致斯言也,以与之饮酒。”
【黄子羽六十寿序】
余自通籍后,浮湛连蹇,强半里,居子羽负笈来相从。风晨月夕,怀铅握椠,周旋于渔湾蟹舍之间为最久。比余阁讼罢归,子羽名行卓然,应公车有道之征,出领符竹,所至有善政。丧乱之后,解组东归。和光销声,处荒江寂寞之滨,凡十馀年,而今年已六十矣。
忆初识子羽时,年才逾弱冠,风神娟美,眉目如画。泛澧湘之崇兰,濯灵和之春柳,朗朗如玉山瑶林,秀出天外,不可梯接。今即而视之,长眉蒜发,面如削瓜,颧隆齿削,俨然如老禅和凝目旋思。向日之子羽肤神标格,宛然犹在目中,如掩故镜,如理昔梦,茫然不可复即矣。以子羽之英妙,俯仰为老成人,余长于子羽十有四年,其衰残笃老,又当何如?每一见子羽,辄自叹也。余读《佛顶经》,波斯匿王白佛,自称颓龄迫髦,发白面皱,沉思谛观刹那。刹那念念之间,不得停住。尔时匿王之年,视子羽才过其二。余与子羽抚今视昔,匿王一席之谈,正为吾辈写流年图耳。嗟乎!回也见新非昔,梵志白首,犹故昧者沉沦乎舟壑,知人违害于睫毛。以昔人观河之见,喻今时交臂之迹,年往形随,百龄一质,不于此时识负趋而悟迁谢,又奚待乎?
余以九死馀生,皈向空门,贝叶香灯,誓心送老。而子羽精拣教观,一意修香光之业。远公论念佛三昧,以谓思专则志一,不分想寂则气虚神朗,渊凝虚镜,灵相湛一。子羽恬和寡营,盖天性近之。昔人以旅人归人说喻生死,如佛言三界,旅泊诸凡,流浪生死,宛转六道,皆弱丧不归之人也。子羽令于蜀,守于浙,铜马西躏,长秋东巡,弓刀击戛,血肉枝柱,眇然弱质,得全于狼牙虎吻之中,斯亦天之幸民,世之所谓归人者矣。今也束身净业,飞心佛国,以乐邦为大归,曰“逝将去汝”也。今而后,子羽乃真为归人矣。四浊增剧,聚在此时。风波鼓怒,鱼龙搅扰,视向者蜀山、浙水,劫浊初起,殆有甚焉。于此时息心克念,净信往生,东林西土,涌现几席,所谓如远游人,明了其家所归道路,视昔之得归也,悲欣交集,不尤有大焉者乎!
子羽诞辰在六月,余与名僧石林隐人潘猷夫期以高秋往贺,称黄花晚节之觞,会有师命,羽书旁午,未敢行也。江干海ㄛ,赤白交驰,独印溪一牛鸣地,花药分列,兰玉茁长,禅诵萧闲,歌咏间作,岂非此世界中四禅地三灾所不及者耶?古人有言,吾能违兵。子羽方高眠缓步,享长筵寿岂之乐,而余顾掉眩自屏,如子美云“垂老恶闻战鼓悲”,非通人所与也。念四十年师弟之谊,不可不举一觞,聊次序其言,以发子羽一笑,并以道不能往贺之意。
【孙子长征君六十寿序】
子长年十五入学鼓箧,老师宿儒,阁笔避坐。二十为大师都讲,抠衣升堂,贵介胄子,夏楚,久次场屋,膺贡大廷,擢上第,选择为李官,为宋遗民。引退田里,教授诸生,户屦日满。盟坛捣石,经诵流闻,有叔氏之遗风焉。其为人圭璋特达,訾笑不苟,顾不为崖岸崭绝之行。兔园之师,驱乌之子,促膝引手,人人得至其前,长歌叠韵,即事口占,骈花缀叶,流传词苑,临文命笔,退然不胜。遇辁材小生,未尝不执翰请益也。今年六十矣,而犹有婴儿之色。老子言去子之骄气与态色,太史赞留侯状貌如妇人好女,余谓子长庶几似之,而人何足以知子长哉?今人生辰上寿,皆相与酌酒相贺,要亦不能无流年逝川,冉冉将至之感,则余请为子长解之。十年以来,里中故人朋好,长于我者已尽,少于我者,取次老死。残躯老骨,独余一人在。士友之及门者,生死升沉,奄忽万变,安居乐道,燕处超然如子长者,殆亦无两人也。夫以十年之近,乡党故旧之众,晨星落落,仅此两人,不可不谓之少也。当骤雨沈灰,夜壑负趋之后,此两人者,如光音天人,遗种劫后,亦不可不谓之多也。世人所艳慕,称大年者,莫如吾家彭祖。自斟雉飨尧之年,以迄殷末,妻子丧没,不可称数,何况于耆年父老,不得已而吞云母,御采女,聊以慰长年而伴孑遗,亦事之无可奈何者。假令彭祖而在,及见吾与子长,宛晚因依,阡陌依然,函丈不远,追省八百年间,迢然孤独,安知其不徨叹羡乎?朝菌之知,不及晦朔。赵简子之悲雀蛤也,齐景公之乐爽鸠也,其致羡于彭祖一也。自通人观之,彭祖亦犹夫人也。我羡彭祖,彭祖亦羡我,交相羡也,顾欲惘惘然舍我而羡彼,不已愚乎?以是言为子长寿,其可乎?子长曰:“善哉!自今以往,愿以馀年假日,相从于碧梧红豆之间。佳辰良夜,剧谈引满,酒后耳热,援夫子今日之语,更起上寿大笑,系腰观井之老人,不得见吾辈今日也,其乐以为何如?”
【杨凤阁寿宴序】
凤阁先生者,关中之硕儒也,才名蔚起。少以经术魁其乡筮,仕青州辨廉,肃给凛然,四知家风。遭逢世变,投劾归里,累征不起。更十年所,春秋届七十矣。先生之犹子司理公承辟耳之训,镞砺括羽,服官于吴,接武媲德。吴都人士颂理公之风义,咸致语为先生寿,所谓先河而后海也。
诸为先生寿者,论次其生平,有似其家子云。其有而似之者三,其不似者则一。子云好古学道,默而好深沉之思,学戒ひ,文鄙篆刻。先生之博雅似之。清净少嗜欲,不汲汲于富贵,不戚戚于贫贱,家无担石之储,晏如也。先生之介独似之。当成、哀、平间,三世不徙官,恬于势利,有以自守。先王之静退似之。汉鼎乍移,耆老失次,子云不免仓皇投阁。先生于斯时也,补衣环堵,退而咏先王之风法,言所称蜀庄郑子,真沉冥不诎,随和何以加者,良无愧焉。此则子云之不似先生,非先生之不能似子云也。
都人士以斯言献于理公,先生闻之,蹴然不敢当。理公退而问于余。余曰:“先生有道,退让君子也。昔谓子云老不晓事,过而陵之乎?余尝习乎秦之故矣,请与先生为。《记》言:上帝悦穆公之飨,帝有醉焉,锡以金策。帝有醉乎?其醉也,有醒时乎?《韩非子》言:昭王钩梯华山,采松柏心为箭,曰与天神博于此。天有博乎?其博也,胜负孰决乎?张衡言:巨灵,高掌远,以流河曲。巨灵之掌,今犹存乎?河水至今不曲行乎?请言之以:天地,酒海也。谓天梦梦上帝之醉亘古今,酲未解也。乾坤,博场也。日居月诸,天神之博亘古今,进未偿也。山河国土,指掌也。高岑深谷,巨灵之劈蹈亘古今,手足未也。先生,有道君子也。望古遥集,超然蜚遁,瞪目以观帝醉,坚坐以纵天博,袖手以灵列之劈蹈,于是乎列长筵,酌春酒,燕喜公堂,停杯一笑,用是介寿,不亦可乎?无已,又征杨之故,无论子云,即关西伯起,生悲夕阳,死致大鸟,抑亦劳人草草,天民之惶遽者耳。先生宁以此易彼哉?”理公曰:“善哉!夫子之言杨之故与秦之故备矣,请以荐于吾父,侑百年之觞。”
【张子石六十寿序】
余取友于嘉定,先后辈流,约略有三。初为举子,与徐女廉、郑闲孟掉鞅于词科,而长蘅同举乡榜,镞文行,以古人相期许。此一辈也。因长蘅得交娄丈子柔、唐丈叔达、程兄孟阳,师资学问,俨然典型,而孟阳遂与余耦耕结隐,衰晚因依。此又一辈也。侯氏二瞻、黄子蕴生、张子子石暨长蘅家僧筏、缁仲,皆以通家末契,事余于师友之间。子石游闽,余寓书曹能,始请为《先太夫人传》。子石摄齐升堂,肃拜而后奉书,能始深叹之,以为得古人弟子事师之礼。此又一辈也。岁月逾迈,乾坤改迁,诸老墓木拱矣,少壮者多死兵间。其存者子石年已六十,缁仲又过其三。向者山东之英妙,雒阳之才子,皆已皤然宿素,而余以逾七老人,蹒跚视息。昌黎有言,人欲不死而久居此世者何也?
子石六十初度,谒余而请曰:“鸿磐之子谊思,能奉雉而从我矣,愿乞一言,以寿其父。夫子倘有意乎?”余惟吴中人士,轻心务华,文质无所根抵。嘉定之遗老宿儒,传习国初王常宗、近代归熙甫之旧学,怀文抱质,彬彬可观。子石为制科之文,援据经史,方轨横骛,则女廉、闲孟之俦伍也。道古昔,谈经济,高冠裒衣,绝出流俗,则子柔、叔达之典则也。古诗今体,步骤唐宋,八分楷书,规晋唐,则孟阳、长蘅之风流也。以文弱书生,伏阙上书,争穷邑三百年漕折之规,不可不谓之仁。以创残馀息,恤二瞻诸君覆巢完卵之后,不可不谓之义。斯二者有一于此,已可自附于壹行奇节,卓然为斯世之古人矣,而况于文质兼茂,如前所称述者乎?嗟乎!天之生贤才也,固不欲使之虚生浮系,无所关于斯世也。不幸而值阳九百六晦冥薄蚀之期,而其所关于斯世者有异。有以一身百口,血肉涂炭而保之者,文履善、陆君实之徒也。有以寸管尺幅,笔舌啸歌而系之者,谢皋羽、龚圣予之徒也。士君子之处乱世也,其身弥隐,其名弥晦,其系于斯世弥重。世有皋羽、圣予,其人诚令与履善、君实比志而功,其为斯世之砥柱则一也。子石之在今日,才益老,志益坚,名行日益修,世皆目为完人,而天若留为硕果。其六十始寿,康强逢吉,亦殆不无所系于斯世,而生辰为寿之文,举不及焉,则世益未有知之者也,即知之而亦有不欲道之者也。余既已知之矣,知之而不欲道之者,非余之志也,故因子石之请,而率其意以告焉。
昔宋南渡,陆放翁生长兵间,年九十馀,有诗万首。子石之诗,得放翁作法,馀生晚景,良可师法,请以放翁为子石祝焉,其可乎?子石虚和闲退,弱不胜衣,当不如放翁身老东中,不免巢车望尘之感,此则余虽知之,亦不欲道之矣。子石且满引一觞,并以酌我。
【云间沈长公七十序】
余屏居江村,云间沈生份抠衣来谒请为尊甫尧天长公七十称寿之文。
余闻陶九成著《辍耕录》诸书,摘叶为纸,贮破瓮,埋树下十载而后出之,叹其高风流韵,二百年无继之者。及读草莽私乘,则知其头白汗青,志在经世,卒以穷老无成,而今世所传者,其琐言碎事而已。沈长公少为硕儒,不得志于锁院,年四十罢去。经明行修,老为遗民,莳花种菊,一区送老,长吟短咏,托寄西台、东篱之间,盖其生平志节,约略与九成相似。其悠然抱膝,感慨于辍耕、埋瓮之馀,亦有如九成之穷老未就者,则长公固自知之,而未可以告人也。今谓二百年来云间无复有九成,岂知言者哉!
余观暴秦燔书之后,伏生能ウ记《尚书》古文。迨汉文帝时,年九十,文帝乃命晁错往受其《书》。今长公以《尚书》专门名家,遭逢丧乱,秦火焚如,独抱遗经,发皇训故,教授其乡人子弟,亦今世之伏生也。后有孝文者出,行将安车蒲轮,迎致石渠、虎观间,亲操几杖,执简而兴,岂但使文学掌故往授而已。史称伏生年老齿漏,使其女子传授句读。长公年才七十,篝灯读书,看夹注细字,如精强少年。诸子皆握铅怀椠,世其家学。更二十年,为伏生授书时鲁壁之金丝殷然,汉代之珠囊重理,不知后之传儒林者,俯仰叹羡,又当如何也!
昔者杜元凯疑汲郡《纪年》大与《尚书叙说》乖异,谓不知老叟之伏生,或有昏忘。余虽老耄,尚思躬执研削,以附长公之后尘,安敢如元凯以老叟昏忘,抵齿乎伏生哉?姑次其言以诒份,俾为长公进一觞,博其解颐一笑,而且以有俟焉。
【蔚村温如陈翁八十寿序】
蔚村温如陈翁孝廉,确庵子之父也,今年阳月春秋八十。确庵子之门人、族孙嘏、毛子褒表征予文,以为寿蔚村。去吾江村百里而近,确庵子辱与余游知翁,为详翁经明行修,规重矩叠,乡邦之士推为先生长者。读书缵言,发闻于子,遭逢世变,不赴公车,翁意安之,曰:“吾道故如是也。”蔚村荒寒寂寞,蓬蒿不剪。翁诛茅卜居,以是为尸乡畏垒,而确庵子门人日进,户履恒满,人又将以为汾亭江门,少为童子师,占跸夏楚,老而不倦。闲中酒慵,起则使其侍女隔荻帘传教句读、音切,犁然若自口出,以郑家之婢当伏生之女,意欣然自得也。初度之辰,家列长筵,里推祭酒,盥洗相接,觞咏间作,盖庶几犹有东荣西序,笙歌告备之遗风。余以老颠狂易之人,支离攘臂其间,能无趑趄而前却乎?然窃有以为翁寿者。
翁豪于诗酒,饮酒尽五六斗。蘸酒汁写诗,摇笔辄千百言。余近得酿酒法,采花溲药介修罗酿酒,与仙家烛夜之间,胜馀杭姥油囊酒异甚。余饮不能半升,又不喜作诗,请提壶挈,引满相属,为翁涤诗肠而薰仙骨也,不亦可乎?江乡一衣带水,潮汐拒门,月夕花朝,菰烟芦雪,渔灯午夜,村歌夕舂,扁舟过从,相与赋新诗、醉仙酒,岂必生辰为初度,祝筵为寿觞哉!
金陵有三老人与余同壬午,而月差长。每集会,余次居第四,辄占占自喜。今翁于余一年以长,舒雁行列,余则瞠乎后矣。乐天诗云:“犹有夸张少年处,笑呼张丈唤殷兄。”自今愿肩随事翁,顾影婆娑,以骄于儿女,敢介确庵子以请,翁其许我乎?
【吾宗篇寿族侄虎文八十】
余读少陵诗至吾宗老孙子之章,辄为喟然太息。盖其衰白遭乱,流落剑外,兄弟分离,形容老病,故家遗俗之思,犹寄于仓曹之一老,其志有足悲者。余之遭乱剧于少陵,其衰老又过之。屏迹荒村,邈然如蚕丛万里之外,自分为怪民异物,唯恐宗人子弟噪而扶我。族子虎文,今年八十肃拜,而乞称寿之词。余惊而喜曰:“斯其少陵之老孙子乎?其过而问我,则庄生所谓足音跫然,见似人而喜者也。”
虎文少负才华,读书缵言,游于缪文贞之门,称上等弟子,以家累罢去。食贫力耕,长为农夫,秉锄荷,行吟坐哦,未尝一日废书。正色直词,表正闾左,宗有欺余失势、含沙相射者,奋臂批格,而不使余知也。余少壮时,先宫保公命事友宗人之贤者,毁家檀施,号肉身菩萨为从祖。存虚翁博闻、饮酒、善谈笑,为鹿野初平二丈,人工声律,善荟蕞,为简栖先生。兀负气,识古文奇字,为纯中秀才。至于富而保家、贫而农力者,指不可胜数。其簪笔善讼、膏唇拭舌、圮族败群者,不过一二人而已矣。自今视之问之先生长者,超然如上皇之民,不可以复作。所谓一二人者,使其生于今世,又将援之为好鸟,畜之为仁兽,不复以为穷奇杌,屏而斥之也。少陵曰:“吾宗老孙子,质朴古人风。”今日非虎文,而谁嗟夫芝有田、兰有畹、桂有林,荆棘萧稂,莫得而芜秽焉。此得全于天者也。牛头ヤ檀,产于末利山中,与伊兰丛生不殊,其香之逆风而闻者,岌岌乎难之矣。人知虎文之得全于斯世者为难,不知其得全于吾宗者为尤难也。沧桑迭改,阡陌如故,日候鸡犬,历占晴雨,非所谓耕凿安时命乎?箬笠作帽,衤发衤代毳,短发蒙头,芒鞋露肘,非所谓衣冠与世同乎?夙夜作息,卜岁祈年,官长田,君师田祖,非所谓“在家常早起,忧国愿年丰”乎?吾老矣,焚弃笔研,誓不复为古文词,为大书《少陵诗章笺句解》,使其子孙曼声高歌,以劝介寿之觞,其必拊手应和、欢然而一醉也已。
虎文贻余书曰:“昔杨子云《法言》,富人以百金请载名,弗许。叔父若不吝一言,某虽贫,贤于成都富人远矣。客见之以告余曰:‘兔园先生能雒诵《法言》,知杨雄为子云。’少陵诗曰‘语及君臣际,经书满腹中’,岂不亦信而有征乎”?余尔笑曰:“有是哉!”并书之以为序。
【毛子晋六十寿序】
余诵古人诗至魏武帝《短歌行》及韩退之《南溪诗》,未尝不徨追叹也。夫以魏武之雄姿,经营八极,一不得志于江东,则有老骥、暮年之感,而其诗曰:“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宴,心念旧恩。”退之之文章,亦一世之雄也,及归老城南庄,则赋诗曰:“不惟儿童辈,亦有杖白头,馈我笼中瓜,劝我此淹留。愿为同社人,鸡豚燕春秋。”此二公者,其才力志气,横驾侧出,可以无所不之。及其才骋而旋,志放而返,则退而思息机摧撞,谋田园乡社之乐,劳歌而役梦,千载而下,犹有馀情也。
余少有四方之志,老而无成,海内知交,雕谢遒尽,及门之士,晨星相望,亦有弃我如遗迹者。唯毛子子晋契阔相存,不以老髦舍我,而子晋年已六十矣。忆子晋抠衣升堂,年方英妙,今已岿然为乡老。余西垂之岁,块然独处,其与子晋过从,视古之度阡陌而燕鸡豚者,则有间矣。于其生辰为寿,讽咏曹、韩之诗,其亦不能无慨然也已。子晋有三子,撰书币过余,谋所以寿其亲者。余观介寿之辞备矣,颂其文则游、夏,颂其行则曾、史,颂其藏书则酉阳、羽陵,颂其撰述则珠林、玉海,余虽善颂,何以加此?而余之所闻于《内典》者,五天声明之论,六岁至十五岁童子习闻暗诵,比于神州上经,孔父三绝,婆罗门四围陀论,此方之五车四部,未足窥其绪馀也。彼其浅浅者,而犹若是,而况其深深者乎!日吾友萧伯玉、范质公议藏《大藏》方册,子晋誓愿荷担续佛慧命,皮纸骨笔,不遑恤也。余晚探教海,思以萤光爝火,照四含而镜三宗,子晋独踊跃印赞,以为希有。然则子晋之志愿固在乎威音已后,月光已前。世所谓名人魁士,登汲古之阁,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叹,曰繇子晋观之,不啻河中之一沙,手中之一叶,宜其修然视下,然而不自有也。余尝观魏武《遗令》,为陆士衡之愤懑吊者矣。又观张籍叙退之《养病诗》,所谓又出二女子合弹琵琶筝者矣。英雄之伯心,文人之习气,俯仰耗磨,留连δ晚,回环思之,又有不胜其叹惋者。今吾与子晋委心法门,一灯迢然,悬镜相对,以多生文字结习,回向般若,馀年末光,与斯人孰多,斯可以为子晋寿也矣。
余六十初度,谢客湖南,子晋为设南岳应真像清斋法筵,呗赞竟日。今将偕一二名僧遗民往修故事,恐子晋之或避匿也,告夫三子,俾曙戒以待我,而先之以斯文,以道余所以往贺之意。
●有学集卷二十四
○序
【杜大将军七十寿序】
上章摄提格之岁,前太傅元侯大将军武杜公春秋七十,{穴丙}月廿二日为悬弧之旦,其犹子总戎弘、弘场及诸孙十二人谋相与罗长筵,考钟鼓,横金拖玉,称百年之觞。公方损食降服,独居深念,湫乎其有墨也,恤恤乎如有所失也,则相与屏营,前却而未敢进,裁书布币,走使数百里,以称寿之词请于余。
余惟公历事五朝,专制九镇,西鏖河套,南荡渝州,大小数十百战,功劳在疆场,勋伐在庙社。迨乎国论参差,用舍错互,悬车束马,引身敛手,以坐视夫海宇之糜烂,钟{ね}之迁移,而公亦已老矣。《记》曰:“七十曰耆。”人生七十,则世故饱更,齿发危秃,志意衰落,家人妇子、亲知故旧为之息其劳,闵其耄,而祝延其未艾也,于是乎有称寿之举,岂非流俗之人所谓吉祥善事者哉?而至于公则不然。公于今日固未可以称老,亦未足以称寿也。古之称寿者,必取喻于山岳、于松柏。山岳之峙也,至于配天,人有数山岳之年而祝延之者乎?松柏之青,青贯四时,历千载,人又有数松柏之年而祝延之者乎?天祚斯世,必遗老成人以扌耆危柱倾,曰寿春,曰元老,曰询兹黄发。斯人也,天地之心也,光岳之气也,浑沦磅礴,含阴吐阳,非犹夫含齿戴发、横目四足之伦,以血气为盛衰,以年齿为老壮者也。汉之名将,少无如霍去病,老无如赵翁孙。去病少而侍中,贵不省士,出塞士卒饥乏而重车,弃梁肉,骠骑尚穿域蹋鞠。翁孙讨西羌时,年七十六矣。建置久长之策,曰“老臣不惜以馀命为陛下明言利害”,何其料敌制胜详复而周至也!骠骑果勇壮往,一旦绝大幕,徙王庭,而其精华果锐之气单且折矣。营平老成持重,驯至于诛先零,屯浩,而老谋壮事、为汉家计万世者,不但已也。史讥去病会有天幸,而功名与其年俱尽。杨雄颂营平中兴作武,而功名亦与其年俱永。古称山西出将,信乎?频阳、古わ,皆老将也。智老则深,谋老则壮,材老则坚。天之以老寿畀斯人也,而岂徒哉?牧野之役,太公望年九十,秉旄仗钺,未尝告老。《大雅之什》曰:“牧野洋洋,檀车煌煌。维师尚父,时维鹰扬。”当此之时,师尚父尚桓桓如虎、如熊、如鹰之□,飞扬逆击,下平芜而血毛羽也。有人焉操壶觞,酌旨酒,为之息其劳,闵其耄,又从而颂祷焉,此与夫仰川岳,抚松柏,酌酒祝延者何异?有不灿然大笑,嗤其狂易者乎?周则师尚父,汉则营平,唐则汾阳,以七十馀应回纥大人之占。天祚斯世,而遗老成人,斯固上天之劳人,斯世之硕果也。亦犹夫流俗之人,七十告老,古稀称寿,嬉游征逐,饮食燕乐,ぅぅ然熙熙然视日荫而欷,抚桑榆而太息者,是岂天所以遗武之意,而亦岂斯世之所以仰望武者乎?今日之超然燕处,停觞却贺,湫湫乎恤恤乎有不能舍然者,斯所以为武已矣。
余于武,异姓昆弟也,衰老不能趋贺,诵《秦风·蒹葭》、《无衣》之诗,穆然远怀,将遣稚子执承饮以往,而叙次斯言以先之。武读而笑曰:“是翁明年亦七十,自不伏老,乃欲以我为前驱乎?虽然,何其言之壮也。传敕犹子、孙子,敬为翁举一觞矣。”
【锡山赵太史六十序】
余读唐韩、柳二子之论天,深惟其所谓元气阴阳者,以通于古今人才治乱之故,而推广其说,以谓人身之所恃者,元气也;国家之所恃者,人才也。韩子谓果饮食既坏,虫生之。国家之为果窳也亦大矣。妇寺为其附赘,奸佞为其痿痔,边陲盗贼为其痈疡,幸幸冲冲,攻残败挠,未有止息,独恃一二贤人君子枝其食啮,去其攻穴,于是元气阴阳不至于日薄岁削,而国家用以长久。是故国家之兴,必曰“王国克生”,其亡也,必曰“邦家殄瘁”。古今觇国者,未有以易此者也。
余壮而登朝,所师友多海内大人长德。二十年来,摧残剥落,相继澌尽,而神州遂有陆沈之祸。晚得交锡山赵太史,先皇帝于甲科射策后,召见清问,拔置翰苑者也。太史强学束,道明德立,布衣蔬食,卓然以古人自命,而贤士大夫望其羽仪,以为此邦今之鲁卫忠定、忠宪之后,犹有人焉。考人才于今日,斯可为庆幸已矣。太史近方担簦席帽,诣阙里,谒林庙,访问俎豆礼器,归而修端门告成之业。其所以长养元气阴阳而去其攻穴,固有大于吾之所云者。余幸得托夫契有朱陈之好,将乘小艇、持村醪以介皇览之觞。遥望梁,锡山有光,熊熊有气,洋洋元气郁盘在江乡百里间,不自知其棹头雀跃,喜而欲有告也。柳子有言:“天地,大果窳也;阴阳,大草木也。乌置存亡,得丧于其中。”太史诵斯言也,举太白以浮我,余无所辞于杯史矣。
【赵景之宫允六十寿序】
万历五年丁丑,吾乡赵文毅公在史局抗论江陵夺情,拜杖谴归,直声震天。下迨崇祯丁丑,文毅之孙景之、宫允初登上第,复抗论武陵夺情,禁林谏纸。前辉后光,先后六十年,照耀史册。景之未几召用,公望蔚然遭时颔,回翔田里,又十有四年,而春秋已六十矣。
余儿时受先宫保负剑之训,曰:“孺子如有闻也,必以赵先生为师。”少从景之尊人叙州昆仲游,服习其馀风绪言。壮而出耀州王文肃之门,其事文毅尤先河也。余于赵氏,祖、子、孙三世矣。州里之间,栾公之社,翟公之门,菀枯盈虚,湿濡沫,未尝不相共也。朝堂之上,甘陵之部党,端礼之碑刻,声气应求,坛屹立,未尝不相逮也。当景之抗疏时,余甫出请室,饮章蜚语,道路汹涌,未尝不奋臂扼腕,助其角芒也。今日者,陵谷贸易,井邑迁改,景之已苍颜素首,为时典刑,为国遗老,余则归老空门,枵然为陈人长物矣。顾欲执笔伸纸,强颜为称寿之文,不已伤乎。虽然,古之君子怀贤而念旧者,虽老且退废,不但已也。游九京者,或流连于随会;见虎贲者,或流涕于中郎;而况于文毅之孙乎?况于文毅之孙绳其祖武者乎?吾窃有闻于表记矣。《国风》曰:“我躬不阅,遑恤我后。”终身之仁也。余虽髦老,庸敢不勉?《诗》云:“丰水有芑,武王岂不仕。诒厥孙谋,以燕翼子。”数世之仁也。微景之,其谁与归?火膏则光,土膏则发,时雨将降,山川出云。文毅之诒景之也,其为丰芑也远矣。勿谓久隐畏约,无穷时也。
景之之生辰,在孟冬十月。是月也,日在北陆,占者嫌于无阳。阳气伏而孳生,动于黄泉之下,以养万物,故又谓之阳月。所谓日月,阳止者也。余与景之旧官太史,以视灾祥,书云物为职事,于其生辰为寿,作为阳月之诗,以附于畴人瞽史,歌风吹管之末,其亦可以有辞于巫祝矣乎!一歌曰:“斗柄北指兮,雉入虹藏。律中应钟兮,羽音则长。皇览揆予兮,七星煌煌。祈年饮蒸兮,息劳筑场。酌我春酒兮,吉月之阳。迎彼小春兮,欣欣乐康。”载歌曰:“藏身有楮兮,吹律匪堂。砥室三重兮,涂衅周详。罗爰覆兮,缇缦用张。朔风回飙兮,葭灰不扬。樽酒簋贰兮,及此月良。饮食燕乐兮,其又何伤。”三歌曰:“灰重而轻兮,衡ぽ而昂。七日来复兮,天心孔明。旧史书云兮,龙告祥。景至灰除兮,木雨金霜。晨鸡喔喔兮,旭日苍苍。三歌卒爵兮,寿岂无疆?”三阕以授从子孙保,俾为其妇翁致三祝之辞,而书其副于简椟,以告野史。
【韩古洲太守八十寿序】
岁在旃蒙协洽,雷州太守古洲韩兄春秋八十。余曰:“是吾年家长兄也,是吾吴之佳公子、良二千石、国之老成人也,是闳览博物之君子、海内收藏、赏鉴专门名家也,盍往为寿乎?”
客曰:“称寿何以致词?”余曰:“吾读太史公书记李少君事,窃喜其有似于兄也。少君见武帝,识古铜器,齐桓公十年,陈于柏寝,按其刻果然,以为少君神,数百岁人也。今兄博古强记,钟鼎之款识,书画之谱录,下上数千年,勾稽抉摘,若数甲乙,若倒囊庋,何止如少君,但知数百岁事?少君在武安侯坐中,言九十馀老人与其大父游射处。老人为儿时,从人父识其处,一座尽惊。今吴中颁白之老,襟裾之士,问从兄游,从容燕语,辄娓娓言其大父少年时游冶若何,动止謦咳若何,客移日忘去,有凄惋泣下者。少君言老人大父游射处,亦何足异也。今一旦号于众曰,吾兄数百岁人也,彼必不信。试反诘之,吾兄非数百岁人也,何以知柏寝之器如少君?何以知老人大父游射处如少君?彼又将哑然无以应也。安知兄之八十非即少君之数百岁耶?少君之海上见安期生,食巨枣,大如瓜。兄不将旦暮遇之耶?吾故愿以此为兄寿。”
客曰:“然则少君与韩若是班乎?”余曰:“器有古,人亦有古。是二古者,皆有真焉。少君匿其年及其生长,常自谓七十,人不知其何时人。少君,人之者也。若兄之为佳公子、为良二千石、为老成人,谁不耳而目之,则人之真古者,莫兄若也。以古器喻之,少君古也。以鼎彝,中土之镜药也;以书画,吴门之临榻也。吾兄则周官之宗彝,宣和之秘藏也。少君之自谓七十则,兄之行年八十则真。少君使物却老、以数百岁人则,兄则康强寿考、以数百岁度世则真。夫如是,安得以少君拟兄?且夫十年以来,文武衣冠,故家遗俗,茫然不可省识矣。公卿之子弟,丰镐之遗民,如兄者有几人乎?兄之在斯世也,犹弘璧琬琰之在西序也,犹天球河图之在东序也,犹山垒著尊牺象之在明堂也。皇天之所惜,邦家之所遗,人见为祥,史书为瑞。由此言之,兄今真数百岁人矣,不若绛县之老人,可以二首六身推定其甲子也。吾所谓真古者,信也。”
客曰:“公学佛之徒也,考古于《内典》,有进于此者乎?”余曰:“然,有之。无价宝衣饮光,截为僧伽黎者,衣之古也。绀青石钵,四天王所奉者,钵之古也。拘留孙佛所付金澡瓶、香炉、七宝印器,什之古也。星宿劫前,黄金修多罗白玉为牒,及迦叶佛时,银纸金书,此土钟、张、王、卫未足比者,篆隶之古也。刹刹尘尘,此古不坏,迄于今,犹有守条衣于鸡足以侍慈氏者。区区数千百年之古,何足为吾兄道乎?”客曰:“古矣哉!以天竺古先生之古方,斯世之好古者,斯莫可尚也已。”
【吴封君七十序】
岁在癸巳,太仓封宫相约庵吴先生春秋七十四,方士大夫与宫相游,及出其门下者,争援笔为介寿之词。其大指谓先生南国名儒,昔为封君,今为遗老,望古遥集咏南山而书甲子,约略与晋之渊明相似。
有优先生于渊明者曰:“先生少不竞进,长而善息,视渊明束带折腰,不亦彼劳而此逸乎?先生晚食当肉,徐步当车,视渊明饥驱叩门,不亦彼困而此亨乎?渊明虽旷,亦非不念其子者,顾其诗曰:‘虽有五男儿,不好纸与笔。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使渊明而有子如先生也,群辅之录,《孝经》之赞,于其身亲见之,何必慨慕古人而颓然?顾景之时,又宁有儿女梨栗之嗟乎?”有人曰:“是固然矣。然杜少陵之讥渊明,以谓‘有子贤与愚,何其挂怀抱’,亦未知为渊明者。推渊明之志,惟恐其子之不得蓬发历齿,沉冥没世,故其诗以责子为词,盖喜之也,亦幸之也。今先生有子在,日月之际,陵谷既迁,斗杓弥著,征书在门,锋车遄驾,夫安知渊明之喜,非先生之所忧;而渊明之幸,非先生之所戚乎?”
虞之人士以其言告于余,余乃言曰:“子徒以渊明之身世比拟先生,亦知先生之避世,固有大焉者乎?夫国土之有净有秽也,人生之厌秽而怀净也,自有此世界以来,未之有改也。乱秽而治净,暴秽而仁净,杀秽而生净,□秽而华净,闰秽而正净。轩尤之所战,唐虞之所禅,巢由之所让,尽此矣。迨乎迦文之教被于震旦,然后知娑婆世界五浊恶世为秽土,从是西方过十万亿佛土极乐世界为净土,此土众生厌秽怀净,净信修持。得生彼国,见佛闻法,永离八苦、三毒、五浊恶道,此所谓避世之大者也。东晋之末,远公唱念佛三昧,修净土之业,结社于庐山,刘遗民、周续之诸贤褰裳而相从者,皆与渊明同志,耻屈异代之人也。嗟夫!金陵六代,代促时薄,栖山隐谷、遗荣而舍禄者,避世之小者也。三界五浊,跷蛔杂居、息心克念、正定而往生者,避世之大者也。乐天委命,形神悬解,许饮则篮舆而来,闻钟则攒眉而返,无心而出,倦飞而还,于束带折腰何有?笑傲非乐,乞食非苦,于饥驱叩门何有?愍念众生,彼亦人子,于五男儿何有?惟心净土,来去自如,惟远公能证明之耳。吾谓渊明避世之大者如此。先生褐衣蔬食,持戒安禅,精研教典,不舍昼夜,自今以往,世寿益富,梵行益修,指娄水为浔阳,即家园为庐阜。饮柴桑之酒,一觞独进;鼓少文之琴,众山皆响。晏坐经行,不出户庭,而东林西土,涌现目前。此方世界秽恶充满,如海中之一泡,如手中之一叶,俯而观之,又何足满其一笑哉?”
六月吉日,为先生初度之辰,敬叙次其言,因宫相以献于先生,使斯世之人谈避世法者,无刺促于此土,而以往生西方为大归,则自余之寿先生始。
【王奉尝烟客七十寿序】
余庚戌二座主皆出太原文肃公之门,次世谊二公,于辰玉先生辈行,而余于烟客奉尝,则兄弟也。奉尝又命二子执经余门,盖余与王氏交四世矣。辛丑岁,奉尝年七十,门人归子玄恭、周子孝逸辈请余为祝嘏之文。余老耄,厌生却贺,嗫嚅未敢应。然王氏之为寿,非寻常燕飨而已。君子于是蒇国成焉,占天咫焉,又用以颂丰芑、歌燕喜焉,不可以莫之识也。
文肃事神宗皇帝,当盛明日中,君臣大有为之日,菀枯之集,孽于宫闱,水火之争,蔓于朝著。公以孤忠赤诚,扌耆拄宫府,上欲泯伏蒲廷诤之迹,而下不欲暴羽翼保护之心。久之事见言信,身去而国本定。余尝论次申文定事,谓昔人有言,此陛下家事,东朝之事,神庙与先帝亲为证明,岂可动哉?奉尝藐然孤孙,痛愤谣诼,胪陈本末,丹青炳然,使天下后世通知两朝慈孝,君父无金衣之嫌,储贰无黄台瓜蔓之恐。而文肃日中见斗,值负涂盈车之候,遇雨之吉,已应于生前;张弧之疑,并消于身后,则奉尝锡类之孝远矣。所谓蒇国成者此也。《文王》之诗曰:“陈锡哉周,侯文王孙子,本支百世。凡周之士,不显亦世。”谓文王受命于天,其本支嫡庶,百世为天子诸侯,而周士之有显德者亦如之。文肃阴翊元良,于本支嫡庶有百世功,其子孙受亦世之报,宜也。自古阴德之食,不报于其满,而报于其馀。文肃之股肱国本,眉目清流也,而不能免于浮石沉木之口,虽其功成名遂,身致太平,而申旦不寐,未有能舍然者,此则其馀而未满者也。岁有馀十二日,未盈三岁得一月而置闰,取其馀而未盈也。文肃之馀,在君臣邦国间,其未盈也,则食报于子孙。奉尝父子,其当之矣。天道不僭其容,以不显亦世,本支之报,私与太原一家,所谓占天咫者,此也。国家之盛,比隆三代,以有殷方之,神庙礼陟配天多历年所盖当祖乙、武丁之世,而文肃在保六臣之列,无可疑者。故家遗俗,孟子盖三叹于易世,而况昭代之孙子乎?孔子曰:“丰水有芑,百世之仁也。”西京之金、张,东京之袁、扬,元气郁然,与国终始,士食旧德,班固之所以张两都也。今观于王氏之寿宴,其知之矣。升其堂所藏┑而供奉者,神庙之宝章御札,如藏河雒之图,而抱鼎河之弓也。御其宾筵嘉肴旨酒,上尊养牛之殊锡,而郢醪蓬之遗法也。考钟伐鼓,丝肉递代,歌钟二八,清商一部,元臣之所娱宾而送老也。巾车南园,其芍圃则谢家之红药,其菊篱则韩公之晚香,泛舟西庄,梧桐之萋者,犹在朝阳;而鸣凤之羽,犹于高岗也。千金万寿,献酬卒爵,奉尝拜于前,诸子拜于后,,左右奉璋,或朴之终寿考,而卷阿之矢吉士,颂声犹洋洋盈耳也。凡百君子与于燕会者,相与念国恩,仰旧德,颂丰芑而歌燕喜,忠孝之心,有不油然而生矣乎?
余定陵老史官也,佩文肃琬琰之遗训,故记斯宴也,亦用史法从事。诸子有志于古学者也,作为歌诗以祝寿,岂亦将取征诗史,耻为巫祝之词,则余之志,其不孤也矣。
【大梁周氏金陵寿燕序】
闽之门人陈子输、徐子延寿、陈子撰书币而来告曰:“我方伯周公元亮保八载,入总大宪,大公太夫人寓居金陵,齐眉媲德,逾七开八公便道抵子舍,称觞上寿,长筵肆设,锋车在门。大学士晋江黄公已下致词祝嘏,金章玉轴,照曜堂庑,而夫子未有言焉。公于师门为弁冕,天下莫不闻公之意,谓非得夫子之一言,不足以宠光介寿。惟吾党小子亦然如有失也,敢稽首遥拜以请。”
余旋观元亮,以公望则鼎吕,以儒行则圭璋,以文笔则琬琰,以是游光扬声,显融其亲。当世为人子,无两。太公太夫人,劬躬焘后,向用五福吉祥善事。当世为人父母,亦无两。余学佛之徒也。以枯槁灰断之人,挟荒唐汗漫之说,使之端拜庄语,效南山西池之祝,譬如爰居之鸟,震掉钟鼓,而责其音中律吕,不已难乎!已而循览祝嘏之文,夷考颂美之词,与其所以致祝者,乃喟然而叹曰:“嗟夫!殆亦小之乎,其为言矣。”今夫十年以来,氛交作,水于氵反,兵于豫,风火于金白门,此世人之所谓劫也。大公谢诸暨政,归隐金陵。元亮奉之,自雒而潍,自潍而广陵,而复之金陵,室家静好,燕处超然,福禄鼎来,日月未艾,世人之所为口去目眙,层累赞叹,而犹恐不及者也。嗟夫!此吾所谓小之乎,其为言也。《释典》言劫者有小灾三,曰“俭”、“病”、“刀”,有大灾三,曰“水”、“火”、“风”。减劫之时,饥馑灾起,五谷不成,上味隐没,煎枯骨为大烹,藏粒稗如宝珠,而今之俭灾有是乎?又减而疾疫灾起,诸恶鬼神损害世间,郡邑空虚,惟少人在,而今之病灾有是乎?又减而刀兵灾起,刀仗庄严,骨肉屠﹃,草木瓦石皆化戈刃,而今之刀灾有是乎?大三灾之作,有情世间,次第坏尽,最后一增减劫器,世间空居者亦尽,七日轮出,河海水竭,天下洞然,梵天灰烬。今之火焰焰已尔,犹未能炎于昆冈,而得谓之劫火乎?二禅俱生,水界起,坏器世间,如水消盐,一时俱没。今之水滔滔已尔,犹未能浸于稽天,而得谓之劫水乎?三禅俱生,风界起,吹诸天宫,诸大山王互相拍撞,碎若尘粉。今之风蓬蓬已尔,犹未能决于土囊,而得谓之劫风乎?太公夫妇于此时也,徒御不惊,眠食如故,历数州如堂适庭也,阅十年如次。再宿也,世之人乃以为尘沙劫波,惊而相告,其相越岂不远哉!虽然,小亦劫也。相似三灾,亦灾也。燎原之火亦火,溃堤之水亦水,鸣条之风亦风也。太公夫妇所以处此者,亦必有道矣。吾闻小三灾起,经七年七日七夜,其灾方息。有一人合集男女万人,留为人种。是万人者,皆持五戒,修十善,具有福德之人也。太公居家为吉人,居官为廉吏,捐千金之产以予二弟,躬自食贫,好行其德。太夫人慈心忍行农力以相之,所修者,人世五常之教也,而于佛之五戒、十善,与夫六度真俗,兼资函盖相合。此在劫后当为万人中之一人,而何疑于今日之考祥,与五戒、十善之能度小劫也,六度之能支大劫也。唯心唯识,报如影响,事理之灼然不诬者也。佛言初禅内有觉观火,外为火烧。二禅内有喜水,外为水漂。三禅内有出入息风,外为风坏。菩萨精修六度,具足般若波罗蜜三千大千世界诸火,同时俱然一吹令灭,□□□□□大风破三千大千世界,如摧腐草,能以一指障风力令不起。太公夫妇慈悲布施,奉六度为津梁,毒流洄渊之中,梯航具矣。刹刹尘尘,此土安隐,龙汉之火,不将为萤爝乎?金藏之水,不将为涓滴乎?毗岚之风,不将为调刁乎?而区区之妖氛,兵燹尘飞芥扬,又何足动其一瞬与?我故曰太公夫妇,非人世之夫妇也。维摩诘之示妻子,常修梵行者也。大迦叶之九十一劫,人中天上,恒为眷属者也。今兹之称寿,以金陵为佛刹,以燕喜为法筵,以硕人吉士为清众善友,以雅诗乐章为梵呗诗歌,非犹夫人之燕会而已也。桃源中以花开为岁夜摩天,以花合为夜雒阳之铜狄,五百年而一铸。兜率之铢衣,一百岁而一拂,劫量时分,延促减增,至不一也。箭漏未阑,星河乍改,酒酣乐阕,桑海迢然,世之人芒芒然披朝华揽日,及陈词致语,称千金而奉万年,所谓舟壑夜趋,而昧者不觉也与。吾故曰:“小之乎,其为言也。”以是为太公太夫人寿,斯可矣。
闽书既至,元亮旋过吴门,请之益力,曰:“吾二尊人所不足者,非巫祝之词也,夫子无以卮言抵我。”余故趣举胸臆,伸写其荒唐汗漫之说以诒元亮,俾荐陈于工歌优舞之末。他日录一通复闽诸子,示如何也。
【吴祖洲八十序】
大金吾山阴祖洲吴兄谢环卫事,归卧东山者,凡十有二年,而春秋八十。癸巳岁六月吉日,其悬弧之辰也。兄故名臣胄子,经术大儒,以宿望掌卫,晋秩一品,身虽引退,其声光气象,尤映望于钩陈阁道之间。诸子或领世职,或陟西台,皆雄骏君子,羽仪当世。寿觞既举,长筵罗列,垂鱼绕膝,驷马在门,耶溪禹穴之间,荣光浮而休气塞东南候气者,以为祥异,不徒考钟鼓、走玉帛、夸燕喜之盛也。余于兄为年家稚弟,以文章气谊、肩随兄事者,四十年矣。故推言兄之所以致寿者,以为沃洗之先,可乎?
当兄之副北司也,逆奄枋用,群小嗾兴大狱,曲杀海内正人君子。每当收考,片纸刺闺,掌狱者奉为圣书,罗织如不及。兄独正容危辞,取次纵释,群小知之,刊章削逐,几陷不测。而兄之从容解救,保善类而扶正气,则已多矣。谪籍再起,晋领卫事,当操切之世,事英明之主,责任殷重,镌诃刺促,兄独传古谊,引大体,主于蠲除苛细,Δ决嫌疑,为国家养仁厚之福。虽其受事未久,而权相钳网之馀威,缇骑毛举之积习,扫除荡涤,中外相庆,其所以存国体,全君德,非聊尔而已也。兄之仁心为质,忧国爱人,太和元气,酝酿著存,大节所著,卓荦如此。天之报兄以高寿康强逢吉,岂偶然哉!孔子曰:“仁者寿。”《易》曰:“天地之大德曰生。”班氏论戾太子生于兵间,推明助顺佑信之说,以为汉武穷兵好杀之应。兄之领环卫,解罗网,于四令为发生,于五常为仁,《易》与孔子之云备矣。沧桑陆改,尘劫飞灰,金貂之七叶犹新,麦丘之三祝未艾。班氏固曰:“寿者,酬也。”天之所以酬兄者也,又何疑焉?人言兄故有仙骨,好修炼龙沙石函,夙昔著名字,当以神仙度世为祝。吾读《首楞经》,知坚固服饵金石,化道圆成,还入诸趣,而观音以慈悲加被福,能转寿如珠雨宝。观音之慈悲也,《易》与孔子之生也、仁也,皆性寿也。兄之长生度世,取诸此为足矣。何事如昙鸾之访求仙籍,为菩提流支所唾弃哉!余之所以祝兄者如此。
当兄掌卫进秩,余有文奉赠叙阁卫奇胜之详识者,谓可续王州《锦衣志》之后。今之祝兄,推言其所以致寿者,庶几班氏论汉武之深旨。又州之所未及,兄固精晓经义,不以为颂祷之常词而置之也。
【嘉定金氏寿宴序】
余生之年为万历壬午,嘉定金子鱼先生以是年举于乡。既而偕上公车,晚年折辈行与交命。其子尔宗、尔支以执友事余。当是时,二子妙年夹侍,顺祥娟好之气,著见于颜面,余顾而羡之。子鱼长德考终,尔宗兄弟镞砺名行,家风蔚然。未几尔宗亦卒。尔支值世乱,不应科举,退而修布衣长者之行。其妇唐孺人裙布操作,饣盍耕偕隐。丙申正月,五十初度,其子冶文偕三弟舒雁行列,奉觞上寿,征予言以当祝嘏之词。
余尝读韩子之文,叙其交于北平三世者,眉目话言,历历可以想见。余之交于金氏亦三世矣,以子鱼当高山深林,以二子当鸾停鹄峙,以诸孙当瑶环瑜珥之家儿,则庶几近之。韩子年未耄老,未四十年而哭北平之三世,以为怅恨。今尔支年才五十,规言矩行,岿然长德,室有晤言之妇,家有竞爽之子,兰如故,箕裘日新。今兹初度之日,东都之遗老,西园之故人,相与越阡度陌,酌酒上寿。余既耄老,尤获以纪群旧交,为登堂燕喜之客,视韩子之俯仰叹息者为何如也?斯亦可以进一觞也已。昔者孟子论商周之际,以为故家遗俗,流风善政,犹有存者。而班氏之赋西都则曰:“国藉十世之基,家承百年之业,士食旧德之名氏,农服先畴之畎亩。”盖故家旧德与国家运会相终始,论世者为之盱衡太息久矣。唯金氏远有代序,条叶被泽,保世滋大,驯至于今日,而诗书礼乐、冠裳文物之馀风,犹有存者。长筵既设,寿觞斯举,客赋既醉,主称未稀,伐木之速诸父也,大田之来妇子也,假乐之燕及朋友也,欣欣焉ぅぅ焉,洗爵奠,献酬卒事,与于斯燕者,莫不修容正颜,以观儒雅之会。周馀黎民,屏营徨,当飨而叹,有泣下者,夫然后而知孟子、班氏之论为不徒也已。
余尝奉教于嘉定之君子,邮传震川之绪言,以生辰为寿之词为非古。今于金氏之寿宴,推本其世德,而因以追溯国家三百年故家乔木、镐京丰水之盛事,则亦庶几学古之道。诸君子如可作,不吾废也。是为序。
【郑士敬孝廉六十寿序】
自万历末造迄今五十年,吴中士大夫相率薄文藻,厉名行,蕴义生风,坛相望。吴人为之谚曰:“前有文张,后有郑杨。”吴人士有名章彻多矣。谚独云云者,龙宗有鳞凤,集有角翼,亦标举其眉目云尔。十年已来,诸君子墓草载陈,藏血已碧,惟郑君士敬如鲁灵光,岿然独存,斯则霜林之清乔,俭岁之嘉穗也。今年清和之月,士敬六十初度,及门之士相与酌旨酒,治脯,修承平故事,具衣冠以称觞,而乞言于余。
余观士敬束镞砺,蔚为国宝。退而屏居,教授洗心,读《易》俯仰,于天人理乱,阴阳消息之际,隐几抱膝,不知老之将至,则余之为士敬寿者,诚无出于《易》矣。《易》之《需》:“乾下坎上,乾健而遇坎,险需而不躁,故乾不陷于坎也。”士敬之为人也,忠信以进德,修辞立诚以居业,终日乾乾之君子也。乾而遇坎,故需坎而不陷,故有孚而亨吉。观其象,玩其占,士敬当之矣。初九之需于郊也,其当崇祯之盛,观光用宾之时邪?乾可以上进矣,而不进,坎在前也。郊去坎虽远,违于国邑矣,汲汲乎其习于坎也。《同人》之上九亦曰:“于郊,无悔。”不若于野之亨也。密云不雨,自我西郊,阴阳不能相谋。身之与世,其皆有密云之象乎?当辟门开窗之日,母老顾养,不听征辟。《需》之初九,士敬以之。九二之“需于沙”也,曰“小有言”,则南迁,捏轭谣诼,忧谗之时也。九三之“需于泥”也,六四之“需于血”也,则井邑更改,俭德辟难之时也。驯至于九五乾坎之会,得中,泥血之险旋释。君子居此,何所为哉?则惟有需于酒食,以待三阳之进而已矣,故曰:“需,须也。”君子以饮食燕乐。夫饮食宴乐,而岂君子之所有事也哉?则今日之为士敬寿者可知已矣。乾自需郊以往,渐而近于坎,小近则小伤,大近则大伤。致寇则焚如突如,需血则其血玄黄,出而自穴,则后缗之自窦也。以敬慎持之,以顺德从之,三不以恃健而玩坎,四不以据险而拒乾,恤恤乎湫乎攸乎,敬慎小心,倾否返吉之道也。坎之入于需也,曰“失道而凶”,曰“求出未得”,曰“终[C043]功”,以祈乎尊酒簋贰之际,难矣。需之免于坎也,请以为士敬寿五,为需主庀酒食,以待阳来饮食,以养阳象。坎宴乐以养阳象,乾阴阳和笑语,获燕饮之间,油油祈祈有云上于天之象焉。鸿渐于磐,饮食ぅぅ,渐之于干而磐也,犹需之于血而酒食也。日昃之离,不鼓缶而歌,过日中昃欲有需焉。其将能乎?需之异于离也,请以为士敬寿。云之上于天也,必待其族而雨。君子之饮食也,必待其类聚而宴乐。今之鱼鱼雅雅,舒雁行列进而称寿。士敬者,殷民周士,声气合,犹需之待族而雨也。上六之爻“有不速之客三人来,敬之终吉”,传曰:“人三为众。”又曰:“莫三人而迷。”需既极矣,三客不待召而自来。云上于天,客召于敬,求贤才以济难,皆不速之义也。
或曰:“士敬有丈夫子五,雄骏刚健,亦三人之象也。观颐观养,王用飨于岐山,酒食贞吉之道备焉。困之困于酒食也,未济之饮食需首也,需之所不与也,请以是为士敬寿。”世之君子与于郑氏之燕者,玩乾坎之占,历沙泥之险,于旅酬卒爵之时,深思夫危平易倾,亦要无咎之旨,亦将当飨而叹,忾然于余言矣乎。或有进曰:“需之终,利涉大川,往有功也。”需乎需乎,其将需吉而终乎?抑亦往而有功乎?余老矣,士敬以伐木之客我,不敢当也。需之不与知,敢知其往于其生辰为寿也,姑与之饮酒。
【王兆吉六十序】
吾丈王君兆吉以名家硕儒射策发科,筮仕铨司,名行茂著,国恤解绶,贲于丘园,鸿渐用仪,休有誉处。先是乡人梦游记君子华严大典,积有密因,当广阐扬,捞济末劫。于是邀石林长老、诸上善人作华严会,书写诵持。岁有程要,见闻随喜,歙然从风矣。阏逢敦嘉平之月甲子,一周里之士友将往致祝,而请余为其词。
余维古之人,进不得行其志于天下,则退而为善于乡。夫以世法善其乡,君子尤劝为之,而况于以佛法唱导者乎?佛说我灭度后,能窃为一人说《法华经》,乃至一句,当知是人,则如来使如来所遣行如来事。夫以契经一句,又窃为人说其福德无量如是,而况于九处十会,四万五千馀偈,公然广说,劝人持诵,破微尘,出经卷,饶益众生,岂非如来与华严法会中遣来作使,告报异生者乎?此地业因弘多,智眼灭熄,髑髅盛粪之魔民,依虞山为窟穴,继之以黄头之邪宗,紫姑之厕鬼,蛇神狐妖,更互枭乱,鼓聋导盲,牵挽堕坑落堑而莫能止也。君外修儒行,内种智,佛实使之,以标正人天,推折愚诬。乡人之梦,正梦也。杂华之因,正因也。用此地之因缘,救此地之沦坠,从地倒者,还从地起。此我佛善巧方便也。一切众生皆念生地,佛亦以报生地恩,故多住舍菩提,而君之因缘能不种于此地乎?吾闻菩萨住檀波罗蜜慈悲,利益众生,若在一村一县,乃至一管一国,是诸所摄众生未来,还为眷属,皆生其国,是诸施主,即于有因缘之国,亦成正觉。君今行此地,现长者居士身,以华严法界摄受此地众生。此经为圆满教,一法才起,皆有眷属随生,以是因缘报生地恩。彻果该因,即报即理,无可疑也。嗟夫!以世眼观之,君以精强弘济之才,当栋挠轴折之世,甫仕而已,未衰而退,为可叹也。以佛眼观之,假衰退之机缘,弘如线之末法,为如来使行如来事,天之任君也大矣。其成君也远矣。然则君今日之称寿也,不已辽乎?方山长者作《华严论》明净土权实,指第九第十是实净土,故知维摩惟心,净土即华严法界,十佛刹尘,莲花国佛土也。此世界村落聚居,一牛鸣地,三界五浊随境设化,安知善财询友,随顺南行,觉城东际,古佛庙前,沃田海岸,不即在此地乎?安知弥勒宝华楼阁,无量庄严弹,指开闭,不即在此楼阁中乎?
君于称寿之日,康强逢吉,谛思积劫因缘,然灯炷香,念佛念法。尔时香云花雨,放光动地,华藏世界海,刹那涌现。摄此土有缘,众生尽作微尘数莲花眷属,区区世寿,一息一瞬,四百生灭,又何足以云乎?诸士友合十指爪曰:“善哉!自今以往,生辰为寿,皆用清净因缘,回向华严法界,不复以世间燕饮征逐相娱乐也。请自夫子之寿兆吉始。”
●有学集卷二十五
○序
【白法长老八十寿序】
昔者紫柏可大师以刻藏因缘付嘱大弟子密藏开公,复长水楞严寺为藏┑流通之所。二公沦逝,大业中圮。长老信州白法琮公仗缘藏事,行密而智圆,理通而事固,以精勤昭格人天,以精严轨范僧徒,以慈悲平等摄受四众,所主云兴泉涌,如幻建立,为法为经,遗身耆事,不惜头目脑髓,五十年如一日也。酉戌之交,劫火焚如,经坊净场,弓刀击戛。公曰:“吾以身殉寺,以寺殉经,以经殉佛,如火于稻苇,不相舍离,焚则俱烬耳。”净扫佛殿,洞开经厨,宝相琅函,光影见昱。擎炉炷香,佛声浩浩,游骑隳突者,靡不瞪瞢愕眙,回翔引去,经像保全,退居紫柏院。今年乙未,公世寿八十矣。
盖自大法垂秋,魔强法弱,邪师横民,拈锥付拂,抹杀教典,胥天下浸淫风靡,而吴越间为甚。彼固曰:“上上根人,不应看教也。”修法华法三昧、证旋陀罗尼者,非南岳天台乎?弘法界观者,非文殊化身、疏杂华者,非华严菩萨乎?龙树授如来记破有无宗,何以身入龙宫,广造诸论乎?慈氏上升之后,何以徇无着之请,授八十行偈,诵十七地经乎?狂易相寻,聋瞽交煽,大鉴不用,外道讥诃紫柏,遂以无师遣斥,陵夷枭乱,至此极矣。佛灭后,诸天白大迦叶佛法船,欲破法灯,欲灭从法,人欲去行,道人渐少,恶人力转盛,当以大慈建立佛法。紫柏师弟龙象蹴踏,惟以流通正法为能事,灼知末法人根,入邪见网,无智盲冥,应有今日也。公于斯时遥承法藏之托,悲愍沦坠,心没忧悔,不得已而以慈心熏之,以密德镇之,不立坛,不集朋徒,不延师匠。人知公耆年宿德,沤和柔软,结粥饭侣,修婴儿行,而不知其守法城,续慧命,以番然一老,当须弥寸丝之任。是为荷担如来重担,岂但紫柏之功臣,开公之善友哉!昔洪觉范讥宁□公,僧史以永明为兴福,岩头为施身,以觉范之贤,岂犹以兴福、施身为下于习禅乎?吾谓永明一心为镜,万善同归,此兴福之大者,虽不言习禅可也。今但以营福归公,斯不知佛法已矣,末法转微,恶人力盛,将恐世界如墨穴而昼夜为大冥,经法灭熄,不待月光出世之后。
公幸少回愿力多住,世间如宝掌和上,岂非末劫众生之大幸,诸佛为作七劝桥者乎?余敬从四众之后,发诚实言,代诸天之启请,公应为取相众生熙怡一笑也。
【石林长老七十序】
虞山逾缮那地,伽蓝相望中,有真清净僧,好学多闻,习禅明律,执白牙扇,摇松枝柄,为我方外友者,长老石林源公一人而已。大论言有四种僧:有羞僧,无羞僧,哑羊僧,实僧。今之僧皆第二、第三种也。身口不净,不别好丑,则无羞僧为多。舍利弗言僧有四不净食:不口食,仰口食,方口食,四维口食。今僧食皆四不净也。曲媚权势,通使四方,巧言多求,不净活命,则方口食为多。公被服儒雅,兼综油素,不畜盈长,不招徒侣。雀喧鸠聚之众,非屏之也,香严水观,湛如而已。蝇营蚁膻之席,非割之也,菜食清斋,泊如而已。开堂付拂,近在邻并,朋徒歙集,利养曜,一灯暗晦,阡陌迢然,如观剧戏,如见博奕,有谘问者,破颜微笑而已。
岁在乙未,世寿七十。古者德长年老,谓之长老。律中有二十夏至四十夏为上座,五十夏已上,一切沙门所尊敬为耆宿。如是者,非公不足以当之,而余窃于公有请也。今世间人七十曰“耆”,亦自称为“老夫”。以千岁宝掌视之,则亦驱乌之岁耳。古之名僧大士,耆年宿德、表著四依者多矣。赵州年一百二十八,十方行脚,则七十已后,正其整理腰包,办草鞋钱之日也。西域戒贤年一百有六,始为瑜伽等论授支那。三藏则七十上下,正其远承弥勒,立法相大乘之日也。李长者报龄九十六,著《华严论》终,辞众示寂,则七、八十之交,正其挂囊土龛,造论释经之日也。若其轨范夷易、信而可遵者,有二人焉。晋之远公梯航净土年,在桑榆执经讽诵。我吴越之公揭厉戒律,冥斋行持,鬼神随侍。以世寿计之,皆七十馀年。《易》曰:“君子进德修业,欲及时也。”将使公争强角力,为尘劳攫之事乎?则公为已老。将使公护法利生,为庄严净福之事乎?则公为方壮。然则世固不应老,而公亦不应以自老也。我闻一切众生皆念生地佛,以报生地恩,故多住舍婆提。公,吾常熟人也,于本生地讲导,同好律风,孔扇号毗尼窟。宅公继而起,报恩所生,其以此土为舍婆提也。幸哉!吾有望矣。吾读宋《高僧传叙》,公救虎之地曰“海隅”,巫咸氏之遗壤,招真治之旧墟,古寺周围不全,危垣而已。间尝与公抚陈迹之荒凉,叹宁公之笔妙,俯俯人代,流连太息。居今之世,道法熹微,镞虎之毒箭滋深,覆肩之条衣永堕。耆年宿德,人天所仰,捞沥晏济,非公而谁?公可以幡然而起矣。
余犬马之齿,长公四年,公盖为之后身。余忝昔之同好,故于其降诞之祝,率此土众生共启请焉。抑又闻之,佛法五百年而一兴。法运将隆,宗镜再阐,汉东粟散之邦,涌现为莲华佛国。余固尚父之耳孙也,愿与公炷香佛前,翘勤以俟。以斯文为告报焉,其可也。
【寿量颂为退和尚称寿】
岁在甲辰,灵岩退翁和尚俗岁六十,其诞辰为二月初八日。缁白四众胥炷香称寿,致千岁宝掌之祝。东涧居士钱谦益合十而言曰:生辰为寿,俗礼也。如来用二谛说法,不舍俗谛。和尚既示现有身,示现寿相,今兹四众如竹麻稻苇,欢喜赞叹,异口同音,以佛眼观之,皆与实相不相违背。是诸人等应以寿者身得度者,即现寿者身,而为说法,何为而不可?我观和尚是身,如镜中像。见坐道场,如水中月。寒灰稿木,不起于坐。而法音如雷如霆,慧辩如云如雨,固非名句文身可得而模画也。我佛世尊演大华严,至第七会说如来寿量品娑婆世界,佛刹一劫,乃至最后世界,各以前位一劫为后会一昼夜,意明佛地实报称性之寿,无尽无边,但于刹那时内安立。第三周圆彰法界,总不出此一刹那际法界之果。以是证知和尚晏坐法堂,现长寿相,受人天供,缁白四众,顶礼膜拜,东涧老人哆哆和和,随喜称赞,皆在华严法界、普光明殿根本智中。于此荐得,当有不离名句文身迢,然得度者乃依般若四句及西方三启之制,炳香佛前,焚香作礼而祝颂曰:
东震旦国中,有大比丘僧。六座大道场,手提正法印。声闻遍十方,厥有多名号。晚坐灵岩山,其号曰退翁。翁生族姓家,宿具大根器。器宇俨如王,如龙复如象。三界大牢狱,名利作缰锁。如獐能独跳,摆脱不回顾。大法垂像末,师弦久绝响。一器贮蚊蚋,鸣嘬声啾啾。独于诸方中,最所不肯者。决择而委身,不跨他门户。辟如大火聚,其中有刀山,投身入其中,清净得三昧。又如百尺楼,一跃至地底,毡褥重铺舒,软暖获自在。以此勇猛力,没海求宝珠,口吞三世佛,岂但过于师?从上诸佛祖,放身失命处。解衣自盘礴,从容而笑语。或穿粪垢衣,岩居不见佛;或受键椎摈,处处皆文殊;或骂恒河神,忏谢呼小婢;或闻天浴乐,起舞如狂醉;或拈一瓣香,依位而礼拜;或于推车次,碾损阿师脚;或说木叉戒,岳神来皈依;或掉一叶船,翻身入水去;或握手中蛇,道是曹家女;或弄村师子,眉眼一齐动。擎扌叉复打鼓,种种诸幻事。石人生男女,偃师招手戏。衲僧鼻头长,古佛舌头短,只将一茎毛,横竖都穿却。一千七百则,烂如肉贯串。三玄三要门,况是掌中果。高踞曲床,千偈及半偈。如激水成浪,如摇Ψ得风。又如虫食木,屈曲成文字。如阿罗修琴,妙音自然作。座下狮子儿,落地气食牛。多闻富楦酿,绮辨翻布。箭锋一撑柱,鞭影俄入心。靡不拽禅床,分身竖拂子。亦有灵利汉,贬眼却知有。过江见德山,即便横趋去。宗风既乍振,末法魔炽然。天以恶浊劫,历试发真者。七日并时出,毗蓝风复吹。猛焰烧梵天,山王皆拍碎。三灾少灭息,禅魔取次兴。荣名兼利养,钩牵为霜炮。泥金倒薤书,辉煌蔽山谷。伽陀腾沸唇,军持换服匿。双林一亩宫,拉逻旋欲倒。魔外尽拊手,此中独晏如。束肚三条篾,随手七条衣。杞天自崩,坦腹有我在。天高明星出,夜缓钟漏转。香消烛掩时,魔娆复安在?八部长冥护,四流咸归仰。晚坐灵岩山,岿然大导师。六十始称寿,世界为小年。即现寿者身,而为说妙法。我观翁诞辰,惊爆人天众。世出世间法,此事甚希有。右面张天觉,左面裴公美,夹立称弟兄,屹如两金刚。绕座克家子,穿破锁口关。藏头及海头,诸方敢狐假。坐断石头路,莫笑老右推。是诸人眉眼,各有退翁在。旋观士大夫,在家出家众。乃至负贩人,儿童翁妇孺。蜂涌祈长年,请翁长驻世。刳心呕肺肝,各以有所祝。或以文字祝,结习绮丽句;笔云吐光明,各各一退翁。或以礼拜祝,四体咸投地,毛孔骨节中,各各一退翁。或以口语祝,梵音楚夏声,音音叶海潮,各各一退翁。或以焚香祝,妙香八分,香云覆宝网,各各一退翁。一人百千人,一多各变现,一一身云中,各有退翁在。而彼退翁者,晏坐方丈中,燕寝凝清香,但有出入息。老人在众中,瞪目视退翁。亦复随大众,欢喜共赞叹。回旋观海众,退翁无不在。耳目旋瞀乱,口去不能合。我翻《华严经》,具知佛寿量。以一日为日,最后不可说。而皆于法界,刹那中安立。以故第七会,演说寿量品。仍在根本智,普光明殿里。心王为说主,心智自在故。今欲谈寿量,寿量不可说。欲知智境界,弥勒楼阁是。试问此楼阁,若是弥勒住,如何善才见,却从别山来。若云此楼阁,即非弥勒住,如何一弹指,楼阁门尽开?楼阁从何来,亦复何处去。此一位问答,迄今义未了。饶他幻龙雨,展转诸法喻,还请明眼人,再拈一活句。今此灵岩山,楼阁具庄严。退翁住其中,大众共围绕。若言楼阁中,毕竟无弥勒。安知彼弥勒,不从别山来。应知此世界,总在莲花藏。佛身佛劫土,重重相包裹。此山重遮掩,涌现好楼阁。林木奏梵音,宣说第一义。退翁与多人,一身一多身。居然唱十方,重重见主伴。龙华庄严时,人寿八万岁。于此道场中,不出刹那顶。是为真寿量,是为真法界。心王菩萨说,我说亦如是。我若双拳叶,坠落八难轮。忽然心花开,援笔作是颂。法筵诸清众,齐声叹奇哉。聋哑会说法,是事亦希有。响さ廊下迹,香风吹云衣。斋厨寿面熟,且留饱啖去。
【梁母吴太夫人寿序】
梁母吴太夫人者,太子太保、吏部尚书赠少保、真定梁公之子妇,今备兵使者慎可之母,而少宰司马之祖母、从祖母也。少保为隆万宗臣,勋勒彝鼎,流光积庆,诒厥后昆。太夫人令妻寿母事育数世子姓,群从携婴坐膝者,已皆拥节旄,纡青紫,金鱼玉佩,扶持左右,瑶环瑜珥,茁长阶除。太夫人逾九望百,副而临之文驷,雕轩往来,有炜虎齿,戴胜晔,如真仙。盛矣哉!吉祥善事,颂图所希觏也。唐李肇记近代衣冠妇人之贵,无如苗夫人。父,太师也。舅,张河东也。夫,延赏子弘靖也。子婿,韦太尉也。太夫人庶几近之,而孙枝秀发,寿考方至,则又未易更仆数也。
丁亥之岁,余坐饮章,急征妇河东氏匍匐从行。狱急,寄孥于梁氏。太夫人命慎可卜雕陵庄,以居慎可。杜夫人酒脯ХЦ,劳问绎络。太夫人戒车出飨,先期使姆致命,请以姑姊妹之礼见宾,三辞不得命。翼日,太夫人盛服将事,正席执爵,再拜。杜夫人以下皆拜,宾答拜。践席,杜夫人以下以次拜,太夫人、介妇以降,复以次拜,乃就位。凡进食进肴,太夫人亲馈宾,执食兴辞,然后坐沃洗卒,觯礼如初。太夫人八十高矣,自初筵逮执烛,强力无怠容。少宰诸夫人相,杜夫人执事无亻言,无亻背立,贯鱼舒雁,肃拜而后退。余闻妇言,奉手拱立,惜未得身为、胞,于是乎观礼焉。
又十年丁酉,太夫人寿九十,设之辰,铺几筵,考钟鼓,庭实玉帛仪物,当应古太飨,然其献酬酢,三终百拜,礼成乐备,于往者之宾筵,固可概见也。夫以祖功宗德,历祀三百,蓼萧行苇,周道四达,而后扶风、冯翊之间,乃有梁氏以孝慈仁正,师范六宫。《关雎》、《鹊巢》,厘尔士女,而后珩璜琚之德,钟美于太夫人。《诗》云:“肃雍和鸣,先祖是听。”今兹燕喜,陈荐俎豆,序礼乐,肃雍敬和,顺气成象,其在宗庙之中、闺门之内乎?昔者孟子序殷德,必举故家遗俗。班氏赋汉京,必先旧德高曾。今吾观梁氏,于乔木见百年之泽焉,于丰芑见百世之仁焉,于プ狄鞠裳、鱼轩重锦,见三代之服物焉。其不徒以荷天休,受介福,显荣光宠如李肇所云也。恒云、吴水相去三千里,江村夫妇挈瓦盆,酌新酒,扶老携婴,望拜遥祝,称太夫人福履万年,而侑之以介寿之辞。其大指则用以述家庆,本国祥,庶几采诸声诗,昭于彤管,不敢以文。是为序。
【闻母邹太君七十序】
闻元亮之母邹太君者,吾友子将之配,孟阳之妹也。余往游武林,游于两君,闻太君风范甚备,元亮长与案等耳。今年再过湖上,太君寿逾七十矣。子将、孟阳墓草久宿,元亮颀然玉立,强学励志,已为老成人。世界沧桑、湖山间,旧游往迹邈然如威音龙汉,在穷尘历劫之间,而闻氏母子犹得以高堂暇豫,称觞燕喜,衰老残生。俯仰今昔,未尝不为忻然以喜,忾然以悲也。元亮自愧身为书生,居隐畏约,不能拾取富贵,显荣其母,再拜乞言于余,有不能舍然者。
余告之曰:“子之求悦乎亲,内顾而不舍。然其于中必有所不足,而其于外不能无所待。夫其所谓不足者何也?贫也,贱也,布素而菽水也。其所谓有待者何也?富贵也,功名也,鼎养而钟食也。子不见世之炎炎者乎?赫赫者乎?高台倾矣,曲池平矣,华堂便房,牛溲马矢平填其中,而高坟大阙,摸金发丘交臂其间矣。子有环堵之宫,蓬蒿之室,奉先人之春秋,供慈母之伏腊,惟贫故得以长安,惟贱故得以相守也。子之有不足者何也?子不见今之炎炎者乎?赫赫者乎?朝而射策矣,夕而拜官矣,驰驱戎马之场,牵率炎瘁之区,北山之忧,无从著之咏歌;而北堂之思,不敢形诸梦寐。子有膝下之乐,尸饔之养,望不及于倚闾,呼不事于扼臂,富贵所不能假,功名所不与易也。子之有待者何也?子奉邹鲁之训,为南陔之孝子,异宿肉,洁晨长而丰夕膳。太君修竺乾之法,为西土之善女,香灯禅版,抚儿女而乐团,仁风蔼然,善气郁然,一以为德门,一以为乐国。吾不忧子今日之事亲有替于他日,而惟恐子他日之奉亲有加于今日也。在吾子勉之而已矣。昔者颖封人之有母遗也,介子推之以母隐也,君子皆称之。伐许之役,封人以先登招子都之射,其为母遗也已慎矣。绵上之事,子推以谁怼介山之焚,其为偕隐也已苦矣。功名富贵,前驱后阱,古之才人志士不克解免、有遗憾于母子之间者亦多矣,而吾岂为子愿之乎?”元亮拜而起曰:“善哉谈也!愿终身守此言也。”谨书之以为序。时上章困敦十一月初五日,东风初动,梅蕊未开,已有香气。东涧老人钱谦益试鸡毛笔题。
【远山夫人四十初度颂并序】
重光赤奋若之岁,文水梅公李公之佳耦远山夫人四十初度。端阳前二日,其诞辰也。缙绅学士从梅公游者,相率谋举觞称寿、旅进致辞者三,夫人三辞焉。
其初致辞者曰:“夫人发祥天族,毓秀金枝,教本公宫,占应归妹,国家关雎、麟趾,分条布叶,钟美于兹。《诗》曰:‘曷不肃雍,王姬之车。’请歌之以为寿。”夫人曰:“噫!紫宫烈焰,朱邸沉灰,红袖登车,青门为庶,徼福假灵,免挤沟壑,惧犹不足,而又何乐乎?敢固辞。”
其再致辞者曰:“夫人韶情绝世,言成文章,风云起于行间,珠玉生于字里,既云礼宗,亦称文府。《诗》曰:‘彤管有炜,悦怿女美。’请歌之以为寿。”夫人曰:“噫!无非无仪,内言不出。书楼之歌曰‘不服丈夫胜妇人’,非窈窕之则也。《静女》之褒,未敢闻命。”
其三致词者曰:“夫人四行纯备,五福浑圆,有举案齐眉之恭,有引绳束发之节,和鸣百世,翟两朝。《诗》曰:‘鲁侯燕喜,令妻寿母。’请歌之以为寿。”夫人曰:“噫!漆室叹鲁,纬恤周,吾亦闻于女史矣。‘缟衣綦巾,聊乐我员’。蓬发历齿,何惭儿子?吾志在《下泉》之四章矣。《鹊巢》之起家,《颂》之受祉,窃以为肄业及之也。”致颂者皆不得命,迁延负墙而退。
梅公扁舟来访江村,以其言告蒙叟。叟曰:“吾闻江西故多女仙,颜鲁公谓麻姑发迹仙坛,花姑表异井山,非地气殊异、山川炳灵,则曷由徽懿流光若此之盛,而不言得通之所。以及观《墉城集仙录》,则知孝道,明王以真诀授谌母,谌母以授吴猛、许逊,净明忠孝之宗,实禀承于此,而豫章之于母,则又得度于许者也。《真诰》记易迁馆、含贞台二宫,皆女子之宫。此女子皆世有仁行令闻,已得道者,隶太元东宫中。然则女仙得道非由山川地气,亦可知矣。夫人有齐季女,淑慎其身,鸡鸣儆戒,夷险不二,岂非孝道之法,豫章人世世行之者,今将嘿授于夫人与?为吴、许之师,则谌母也。为吴、许之徒,则于母也。为易迁、含真之侣,则仁行令闻之女子也。于日中为仙王,于月中为明王,于斗中为孝弟王。此孝道之宗,天真所盟授者也。以此称寿,寿孰如之?彼三人者之致词也,虽极其青黄黼黻,不过朝华日及耳。灵妃顾我笑,灿然启玉齿,宁可几哉!”夫人闻而喜曰:“樵阳石函之籍,虞山学士有显记焉。我不敢希谌母,请效于母采花撷草,以奉夫子。”于是梅公之从子石台使君命余次其语,为夫人献一觞,而系以颂曰:
彼美淑姬,源自天。驻近银河,钟出玉田。仙李盘根,枣修告虔。团扇短什,上计斯篇。妇人居二,男子孰先?金铄不销,玉焚弥坚。兰闺如故,鞠衣俨然。鱼轩灿烂,凤毛蹁跹。乃届令节,乃列长筵。ゾ有折俎,乐有宫悬。蒙叟献寿,度彼群贤。巍巍扬许,领袖高玄。玄枵、星纪,分领山川。孝道真宗,谌母所传。豫章奕叶,于母蝉连。庙柏拂地,龙沙蜿蜒。静女其娈,上应星躔。麻姑连袂,花姑比肩。望林濯景,含真易迁。象服凝尘,鸾纸聚膻。雕轩文驷,如云烟。夫人颔颐,斯言不愆。叟亦斟雉,以嗣老。油囊之酒,烛夜相延。满引称觞,一笑百年。
【华母龚夫人八十寿序】
古无生辰为寿之文,而近世滋甚。凡寿考燕喜之家,亲知故旧相与考德颂美、列名征词,无虑数十人。诗文之传遽而至者,无虑数百篇。既而请者与作者各不相仞,不复知为谁某。此流俗之最可笑者也。
壬寅正月,华渚方雷之母龚夫人春秋八十,吴趋士大夫征予为称寿之文者,凡十人,皆当世雄骏君子,非犹夫世之牵联尺幅者也。其言曰:“某等文质无底,不敢以质史。惟是夫人壬午六十,奉觞授简、载在家乘者,其文与其人,班班可考也。敢藉手以告彤管。”余蹙然受命,合而征之。
夫人之事父也,扶老分甘,使其父无淳于公无男之叹,为孝女。夫人之相夫也,阖门以安,远游织,以庀婚嫁,使其夫食贫屏贵,老不降志,为令妻。夫人之育子也,警之以机丝,勉之以枢轴,镞砺之以引衽攘卷,俾诸缵言居业,蔚为闻儒,为贤母。凡此皆颂图之美谈,清乔之芳躅也。而余之区明风烈,以为信而有征者,则亦唯壬午称寿之诸君子,其人与其文在。夫所谓诸君子,非清江、新安、练川、云间与吴门之孝秀,板荡之秋,横身而并命者乎?当先帝之末年,诸君子游光扬声,在玉衡、金钟之间。权门要津、熏天炙手者,曾不能舍其咳唾,顾纳履于华氏之门。舒雁行列,称通家子弟,捧手曲跪,洗爵致词。青裙白发之老母,<门为>门而践席;衫席帽之书生,离立而献酬。非夫人母子,何以致是哉!三辰易位,九婴并作,诸君者既已剖心纳肝,藏血化碧,追龙胡而沉鱼腹矣。于是华子以白华洁白之身,偕今日遗臣故老,为夫人称八十觞。夫人张灯顾烛,追思诸君子,绛衣法冠,雁行称寿,须眉形影,显显然在杯荦间,停觞辍乐,黯然欲涕者久之。于是与于华氏之燕,卒事而退者,靡不有忠孝恻怛、回翔踯躅之思焉。
嗟夫!母子之道,交相成也。潘安仁之养母,有轾轩板舆之奉,而投分白首,母训无闻焉,则母未必能成其子。颖考叔之母,遗有锡类、施及之名,而蝥弧先登,其身不免焉,则子亦不能无忧于其母。华子有良史才,郡守议修郡志,人谓华子是诚在子。华子不言,而有忧色。夫人语之曰:“我闻有命,不敢以告人。汝之业,其在《杨之水》之篇乎?”华子于是欣然受命,囊书椟笔,键户而不出。母子之相成如是,此则余之所知,而乐为道之者也。
【吴门袁母吴氏旌节颂十章并序】
有明万历三十年壬子,吴县民袁应诏物故,妻吴氏年二十九岁,生二男:子骏三岁,一岁。母家欲夺其志,克面耳,与孤存亡。骏稍长,佣书以养母,人称袁孝子。今岁癸卯,吴年八十。骏遍走学士大夫,请乞诗文。煌煌乎,盈门塞屋,俯仰周览,喟然叹息。
往余待罪国史,巡按御史巡方竟条列所部,旌表孝义节妇若干人上史馆。史官藏┑,编诸实录,比于天潢玉牒。其崇重如此。二祖开天孝慈仁孝,茂著阴教,神庙以孝治天下,仁圣、慈圣两宫叶德。当此之时,为臣忠,为子孝,为妇贞。反是则为怪民恶物,光天之下,不得见形影焉。袁母生神庙,初服守节,在其末年。涵养太和,依倚名教,柳子铭安丰孝门所谓孝理神化,阴中其心而克致斯事者,袁母当之矣。昔者二南之化,远被江汉之役。《兔春》美贤才之众多,《麟趾》言公子之信厚,《驺虞》叹国君之仁心,而诗人咏歌风始,举归于文王后妃。今于袁母,盛称其艰贞荼苦,抗迹图史,而不复归美于国家,岂知本者哉?旌门之制,于三代,而大备于唐。世道交丧,匹庶贱陋,感慨立节者不得以与被斯典。文人史,能以尺蹄寸管与朝廷表易攵风厉之权,争其久近。刘氏《列女传》画古佩服而显颂于像侧者,其人与青简俱在也。敢窃取斯义作为颂诗,其大指则主于宣圣化,裨国典,匪袁母一门。是为世有欧阳公者出,传王凝妻、李氏于五代丧乱之际,将以余言为征。颂曰:
维皇建极,天保定尔。升中告成,垂三百祀。六宫肃雍,三光顺轨。普天率土,汉广江汜。地名甄胄,城曰阖庐。郊原弦歌,诗书。哀哀寡妇,孤穷拮据。谁谓天高,荼苦独余。{髟皮}{髟也}截青,в{髟皮}改素。以我糟糠,充彼乳哺。流潼皆血,饮泣斯饫。长夜不哭,清晨如暮。饥寒煎逼,丧乱氵存臻。绵邈岁时,如历劫尘。温温凯风,长养棘薪。扼臂不呼,飞乳犹新。乃跻耄年,乃锡眉寿。青衫缟裳,鲜眸皓首。金章玉轴,错列户牖。梦梦斯世,咸曰希有。母拜稽首,天咫非遥。一寡妇人,介恃圣朝。阳春妪育,寸草惟夭。敢云蓬,不镂而雕。人言是母,幸哉有子。胼手秃毫,以供箸庀。母曰子兮,圣世龀齿。永言函载,视汝十指。崇台双阙,自古在昔。树之风声,表厥里宅。惟此宇宙,风声所积。节孝不存,乾坤乃坼。于皇盛世,崇奖节孝。蕉园是征,漆书有诏。露屋草茅,濡染德教。耆柱桑海,砥砺蓬ワ。旧史作颂,源大流长。媲周太师,颂美文王。史失求野,谁嗣欧阳。咨尔臣庶,勿忄昏勿忘。
●有学集卷二十六
○记
【述古堂记】
孔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注言老彭不一。包咸曰:“老彭,商贤大夫,即彭祖也。”王肃曰:“老,老聃;彭,彭祖也。夫子称老彭,目其老寿,记其封国,老彭即彭祖审矣。”邢曰:“一云即老子也。所据者《世本》、《史记》也。《世本》云:姓,名铿。在商为守藏史,在周为柱下史。《史记》曰:周守藏室之史也。又曰:老子为柱下史,老彭、老子非一人而何?”考诸经传,无彭祖述古之文,而夫子答曾子问,一曰“吾闻诸老聃”,再曰“吾闻诸老聃”,《论语》窃比之老彭,即《礼记》问礼之老聃,初无二人,断可知也。然而应世之迹,条然殊异。在尧时则为颛顼之玄孙,历虞、夏至商末而往流沙,年八百而寿未终,史所谓受封彭城,殷末世而灭者是也。既而复出于周世,为柱下史,见周之衰,复出关往流沙。史言百有六十馀岁,或二百馀岁者是也。此一人者,虞、夏、商、周之际,神奇幻化,出没无常。吾夫子既目击而亲承之矣,于述古则曰“老彭”,于问礼则曰“老聃”,一人而两称之,所以志也。此文之互见者也。
吾钱,固后人也。顷有事世谱,援据《世本》以厘正包、王之文,自谓可信不诬。族孙曾字遵王粪除厥父室庐,读书其中,以新堂来请名,余遂名之曰:子有志学古,请言吾氏之古。虞夏邈矣,自殷迄周,世守藏室。周公史佚与鲁公伯禽之事,如謦咳相接也。吾夫子之问礼也,一乘车、两马、一竖子,自鲁过周,弗告劳也。翻十二经,以说中之。以一言曰:“太谩,弗置辨也。”助祭于巷党,而日食呼而咄之曰:“丘止柩,反葬而后敢问也。”《易·象》、《春秋》在鲁,与丘明乘而观书于周史,端门之命,须此而告备也。故曰:“好古敏以求之。”又曰:“所不知者,丘盖阙如。”近世末学小生,矜虫刻,斗鸡距,惊而相告,狠而相非,东方作矣,而胪传不已,不亦悲乎!考吾先世之大宗彭祖至于余九十五世,而子又加三矣。遗经旧史不与古人俱往者,俨然在此堂也。以余之老耄,犹将羹墙仰止,朝夕陈拜,而况子少壮努力者乎?
昔之以述古名堂者有矣,习于钱之故,数祖典,遵圣谟,考德问业,莫斯堂宜也。谨书之以为记,俾刻石陷置壁间,而余亦将游息于斯,以交儆焉。
【黄氏千顷斋藏书记】
戊子之秋,余颂系金陵,方有采诗之役,从人借书。林古度曰:“晋江黄明立先生之仲子守其父书甚富,贤而有文,盍假诸?”余于是从仲子借书,得尽阅本朝诗文之未见者,于是叹仲子之贤,而幸明立之有后也。仲子来告我曰:“虞稷之先人少好读书,老而弥笃,自为举子以迄学宫,修脯所入,衣食所馀,未尝不以市书也。寝食坐卧,晏居行役,未尝一息废书也。丧乱之后,闭关读《易》,笺注数改,丹铅杂然。易箦之前,手未尝释卷帙也。藏书千顷斋中约六万馀卷,余小子α聚而附益之,又不下数千卷。惟夫子之于书有同好也,得一言以记之,庶几劫灰之后,吾父子之名与此书犹在人间也。”
呜呼!往古无论矣。自有宋迄今五百馀载,馆阁秘书存亡聚散之迹,可按而数也。自金、元之破氵反,三馆之书载而之北。建炎中兴,书之聚临安者,不减东都。伯颜南下,试朱清、张海运之议,又载而之北。大将军中山王之北伐也,尽收奎章内府图籍,徙而之南。北平之鼎既定,则又辇而之北。以二祖之圣学,仁宣之右文,访求遗书,申命史馆,岁积代累二百有馀载,一旦突如焚如,消沉于闯贼之一炬,内阁之书尽矣,而内府秘殿之藏如故也。煨烬之馀,继以狼籍,举凡珠囊玉笈、丹书绿字,梯几之横陈,乙夜之进御者,用以汗牛马,制骆驼,蹈泥沙,籍粪土,求其化为飞尘,荡为烈焰,而不可得。自有丧乱以来,载籍之厄,未之有也。今晋江黄氏顾能父子藏书,及于再世,一亩之宫,环堵之室,充栋宇而溢机杼者,保全于劫火洞然之后,岂不难哉?海内藏书之富,莫先于诸藩。今秦、晋、蜀、赵矣,周藩之竹居,宁藩之郁仪,家藏与天府埒,今皆无尺蹄片纸矣。汶、洛、齐、楚之间,士大夫之所藏,又可知也。黄氏之书俨然无恙,则岂非居福德之地,有神物呵护,而能若是与?
古书之放失久矣。莆阳曾云在史馆亲见谢承《后汉书》为德清少师携去,余问之其后人,不可得。富顺熊南沙为文,言有桓谭《馀论》,属直指使者访之,而不可得。庆阳李司寇家有《西夏实录》,其子孔度屡见许,而不可得。兵火焚掠,弥亘四方,今之奇书秘册灰飞烟灭,又不知其几何也。世变凌迟,人间之图书典记日就澌灭,今日之流传委巷册兔园者、覆酱瓿者,安知异日不以为酉阳之典而羽陵之蠹乎?然则黄氏之书积之固难,而藏之亦不易,固未可以苟然而已也。《传》不云乎:“君其备御三邻,慎守宝矣。”人有千金之产,扃、、缄汲汲焉,惟慢藏是惧,而况千万卷乎!
【西田记】
西田者,太仓王奉常逊之之别墅也。出太仓西门郊牧之间,奥隈表里,沙丘逦迤,畴平如陆,岸坟如防,瓜田错互,豆篱映望,衤发衤挂门,グ缘路,水南云北,迥异人间,游尘市嚣,不屏而绝,西田之风土也。广平百里,却望极目,玉山东南,虞山西北,若前而揖,若背而负,日落霞起,月降水升,归室属连,倒影薄射,西田之景物也。娱宾之堂,颜曰“农庆”。秋原,农务告作,饣盍妇在田,农歌满耳,主人取以明农而省稼也。燕处之庵,颜曰“稻香”。琴书横陈,花药分列,凝尘蔽榻,燕寝凝香,主人取以清斋而晏晦也。越长堤而西,菰蒲蔽亏,凫鸭凌乱,清潭泻空,秀木漏日,有霞外之阁以览落日,有锦镜之亭以俯远水。又折而西,西庐在焉。中祠纯阳,法筵精洁,旁绘屋壁,粉本萧疏。启东轩则娄江如镜,面北窗则虞山如障,颜之曰“垂丝千尺”,曰“绿尽而西庐之事穷”。客游西田者,以谓江岸萦回,柴门不正,诛茅覆宇,丹ぬ罕加。竹屋绳床,类岩穴之结构;牛栏蟹舍,胥江村之物色。主人却谢朝簪,息机云壑,箕裘日新,兰如故。夙世词客,前身画师,擅辋水欹湖之乐,谢三年一病之苦。杖履盈门,漉囊接席,无朝非花,靡夕不月,此则主人之乐而西田之所以胜也。
客有曰:“子知主人之乐矣,未知主人之忧。家世相韩,身居法从,宸章昭回,行马交互。大田卒获,宁无周京离黍之思;嘉宾高会,或有青门种瓜之感。续方叔名园之记,忾叹盛衰;咏右丞秋槐之诗,留连图画。子非主人也,亦焉知主人之乐乎?”客以其言告蒙叟。蒙叟笑曰:“吾闻之生住异灭,惟一梦心。有作梦窗下者。梦窗非无窗,梦非有,安得以梦中建立为主人之乐乎?有觉眠一堂者。觉者之堂,即眠者之堂,安得以梦外迁改为主人之忧乎?三灾起时,坏劫不至,四禅西田,一亩之宫,劫火近销,兵轮远屏,此世界中之四禅也。舍利弗不能见佛土严净,螺髻梵王见如自在天宫。主人通西方观经,妙达圆净,如佛所言,或有佛土。以园观、台观而作佛事,安知此土非寂光土,于四土中示现华观,沉灰琼台,骤雨如梦中事,岂足问哉?”
西田落成,会奉常六十始寿,群公属予言张之。余未游西田,于其胜未能详也,聊约梦语以为记。重光单阏之岁中秋二十日。
【莲蕊楼记】
黄子子羽要陆兄孟凫过余而请曰:“翼也游二夫子之门三十年矣。少年善病,望强仕如胡,明年六十矣。牵丝州邑,幸不获罪吏民。成都劫灰,安吉馀烬,仗佛力以无恙。乱后还沙溪故居,不自意乱而得免,免而得归,不罄馀年修净业,以西方为大归。茫茫三界,长为旅人,不亦悲乎!筑小楼三楹,持诵晏息。常闻人心内辨正八和,合为莲华、心华自然,开自见佛。又此花含蕊宝池,视行人勤惰以为敷萎,颜其室曰‘莲蕊’,所以志也。唯夫子为之记,昕夕观览,庸以鞭退策进,如天鼓焉,敢固以请。”孟凫病,助之请益力。无何,遂厌世而去。信人世之不可把玩也,乃泫然执笔而为之记。
《记》曰:余少读《净名经》,随其心净,则佛土净。欲求净土,当净其心。窃疑其少异西方往生之说。已而观李长者论净土权实,谓阿弥陀净土为取相凡夫,少分心净者说,则又疑。已而观曹溪《大鉴极》,论目前西方以东西比量罪福,则又疑。此二大士者证明净名唯心,何以若是谛决,而于往生法门,几欲尽舍舟筏也哉!晚读《十六观经考》,论九品往生,喟然叹曰:嗟乎!吾侪生此世间,正天台所谓悠悠凡夫耳。今夫愚夫村媪颛蒙浑沌,撒豆念佛,即豆是佛;画圈念佛,即圈是佛。无少闻见,无少知解,彼且不知有心,何不净之?有下品众生,备造四重,垂死苦逼,心力猛利,如矢离弦,如象解半,此之为心净不可言,而况于不净乎?唯是悠悠凡夫道胎,薄暖识厚,名包利裹,身盖世缠,黑白净染,种种和合,择便利则以持名为捷径,避罪业则以西方为逋薮,鼎鼎百年,悠悠愿力,专不若凡,愚猛不迨,恶逆以少,福德因缘,求生彼国,则亦无怪乎其背驰矣!维摩居士灼知末世多此人根,破除取相,开示惟心净土方山。曹溪不惜横竖钩贯,证明其说。曹溪曰:“东方人有罪念佛,求生西方。西方人有罪念佛,求生何国?”直指人心,与佛语函盖相应,而或者曰:“破净土也,心平何劳?持戒行直,何用修禅?”是亦为破六度也而可乎?知惟心净土彻上彻下之宗旨,则知阿弥陀极乐净土,是实非权;无量寿十六观净土,是实非权;净名中佛足指按地所现净土,是实非权;方山明十种净土,是实非权;曹溪欲与目前诸人移西方于刹那,亦是实非权。净名为一车方山,曹溪为二轮运载行人,摄归念佛。净土一门,岂有他哉?子羽行安节和,天资近道,晚而归心净业,殆亦宿世受熏如染香。人身有香气,吾知香光三昧,去子不远矣。昔齐邺中有真玉师者,誓生安养,闻东方有莲花佛国,乃曰:“人尽西奔,一无东慕。诸佛净土,岂限方隅?”遂发愿求生彼国,斯亦往生之导师也。
今为净上师者,パ锥于净名,不相和会久矣。吾惧学者之束于具说也,因推言之,以广子羽之意。
【云阳草堂记】
顾子云美卜居于云岩之阳,所谓塔影园者,读书尚志,抚今怀古,读《后汉·宣秉传》,论其世而知其人,穆然太息,颜其三间之屋曰“云阳草堂”,而请予为记。
余学佛之人也,少览二史,习炎刘、新莽之故,茫茫如积劫事,都不记忆。云美所以名堂之意,未能析也。云美之居,去云岩一牛鸣地。入寺门,平石穹然,晋生公说法处也。生公欲证明阐提佛性,聚顽石演说妙义,石为点头。儒者河汉其言,以为无有。夫石犹能言儒者之所知也,石无口能言,石有头独不能点与?类万物之情而通其变,石可以生人,人亦可以化石,独何疑于听法与?吾尝读列子书,感北山愚公之事。生公说法见摈,列石聚讲,愚公移山之类也。已而为石说法,石为移听,化冥矿为讲徒,则亦有操蛇之神,患愚公之逼而助之也。古之劳人志士,其图事也多迂而无当,其谋身也每拙而无所之,孤行单栖,徨彳亍,往往遥结契于千百世,而高自附于古人。举世之人,见不越晦朔,智不出口耳,闻点石、移山之说,未有不揶揄手笑者也,而又何怪与?尝试与子登千人之座,俯仰流览,一纪之内,光景亦屡迁矣。方升平盛际,游冶骈阗,粉绿杂Ш,歌管交加,丝肉匝。当此时也,山容婵娟,云衣戍削,若迎而笑、若却而舞者,非斯石也耶?丧乱之后,烽烟蔽亏,弓刀戛击,游骑尘腥,清嘉两绝。当此时也,金虎削芒,剑池涸流,若病而喑、若悲而噎者,非斯石也耶?斯石之能点头也,与其能言也,吾与子既目睹而耳聆之矣。顾犹流观炎汉,伫想于巨公,两龚欲起尘沙,不可知之人揖让其间,岂唯愚公掩口,能无为生台顽石所窃笑与?
云美曰:“善哉!请书而勒之石。须石之果能言也,驰以告于夫子。”遂序次其言,作《云阳草堂记》。
【竹溪草堂记】
去宝应百里,而近射阳湖之东,竹溪草堂在焉,李子素臣所卜筑也。滨湖之地,平田息壤,规方数千里,有潮汐以聚其气,有沮洳以流其恶,有稻蟹、鱼菱以脂其膏。风回水袭,土沃民淳,堂之所宫宅也。堂枕箕山之隈。箕山,堕山也,蜿蜒奔属,下饮于湖。堂依山架构,房廊回复,亭池高下。山若委蛇盘折,以相映望。湖光山色,错互穿漏。窗几席,依约浮动。灌木千章,榆柳杂荫;修竹万竿,烟啼露压。此堂之所由名也。
李子薄游燕、赵,凭吊陵市,毁车束马,结隐挫名。览斯山也,陵阜延亘,草木蒙笼,部娄隐蔽,岂其上有许由冢乎?临斯湖也,朝而浴日焉,夕而浴月焉。咸池丹渊,犹在吾池沼乎?长竿切玉,明竿四照。抚母笋于龙材,拂霜根之稚子,将无湘泪犹班,而ㄍ管未艾乎?佳日清阴,摊书雒诵;天寒日暮,倚薄长吟。山阳之巨源,惭其把臂;东海之巢父,终焉掉头。斯所以风世五君,接响六逸者也。嗟夫!此世中洞天福地,去人间不远,羽人之丘,君子之国,亦犹是桑麻鸡犬之区也。往者舟车南北,渡长淮,浮甓湖,疏观其流泉夕阳,意必有神皋、周原藏育其中,今果然矣。燕南陲,赵北际,中间如砺,可避世者,公孙瓒之五楼也。仇池之穴,潜通小有,氐、羌之所窃据也。佛言世间深山旷野,圣道场地,世间粗人所不能见,安知洼下之壤,蛙黾之居,非造物所秘恤,以诏世之灵人开士耶?
一间茅屋,送老白云,吾将从李子授一廛为菟裘焉。而先为之记,俾朱书刻之竹节。他日杖藜款门,或如张荐逃匿竹中,不我见也,则以此文为征。乙未嘉平月记。
【舫阁记】
黄子甫及谢监军事,退居淮安,于其厅事之左架构为小楼,颜之曰“舫阁”,而请余为记。
余尝登斯阁矣,纵不能二十笏,横半之小窗如窦,上有拱斗横跨。客皆容头俯躬,垫巾就坐,此亦阁之最狭小者也。淮为南北孔道,使车游屐、过访黄子者,未尝不摄衣登阁,履齿相蹑,皆相与抚尘拂几,饮酒赋诗,如高斋砥室,流连而不忍去。尝试穴窗启,俯而视之,泮宫之尊严,制府之雄杰,民居如栉,屋瓦欲流,未尝不攒簇离立于牖隙也。旋而观之,淮阴垂钓之水、漂母之祠、跨下之桥,遗迹历然栏槛之下,可指而数也。又遥而瞩之,长淮奔流,泗水回复,芒砀云起之地,钟离龙飞之乡,山河云物,前迎后扣,榆禾黍,极目骋望,未尝不可歌而可泣也。黄子坐斯阁也,伊吾谷蠡鸣,横剑之壮心,得无有猎猎飞动者乎?既而酒阑客散,焚香晏坐,静观斯阁中坐客喧阗,游目旷远,宽然有馀。如是回心冥契,禅门所谓须弥、芥子互相容纳者,不恍然涌现于中乎?我观维摩诘卧病丈室,见在毗耶城中,四维不越方丈,而人之纵步者,自西之东,自南之北,竟日而不能至。黄子坐斯阁,妙悟斯理,宿昔之筹边说剑,骨腾肉飞,精悍之色,犹在眉宇间,固将如浮云,如昔梦,释然而无所有矣。余将以此阁为黄子之丈室,不亦可乎?
客有笑于旁者曰:“昔者韩淮阴贫行乞食俯首,为市人所姗笑。及其葬母,则曰‘度其傍,可置万家’。今黄子架阁如鸡窠鹊巢耳,以酒炙啖过客,使载笔而书之,如楚之岳阳、黄鹤,又抉摘欧阳公之文,以为口实,淮阴人好大言,多夸诩,自秦汉以来,其习气犹未艾乎?”黄子笑曰:“夫子之言则高矣,美矣。客之揶揄,亦可以供过客一解颐也,请书之以为记。”
【西爽斋后记】
子晋之长子华伯颜,其读书之斋曰“西爽”。厌乌目之嚣尘,招延郡西山千百里外,移置笔床砚池间,其托寄甚远,确庵子记之备矣。
余闻之:昔者,周原伯鲁语不说学,闵子马曰:夫必多有是说,而后及其大人。大人患失而惑,又曰:可以无学。无学不害,不害而不学,则苟而可。夫所谓多有是说者,则莫多于家庭私语,闾巷左右塾之间口耳。四寸邮传氵溺,忽然而不自知也。曰“不学无害”,曰“苟而可”,则诗书礼乐之分日薄,而傲隐瞽,日流于小人之归。荀子曰:陋也者,天下之公患也。人之大殃大害也。荀子之所谓陋,马父之所谓苟也。子晋弱冠游吾门,读书考文,没身不倦,可谓能说学矣。有谷贻子,再世不替,诵《诗》读《礼》,亲师乐交,蛾子时术,以劝学为能事。世有君子如闵马父,固将喜说学之有人,而不复以不殖将落,致叹于周之末俗也矣。华伯昆弟,执丧以毁。闻居是斋也,将以为檀庐焉,将以为垩室焉。先人之手泽在是,先人之书策、琴瑟在是,先人之居处、笑语、志思在是。入室而然有见乎?其位出户,而肃然、忾然有闻乎?其叹息之声,明发不寐。有怀二人,又岂在离经鼓箧、操缦安弦之外乎?善歌者之继声也,善教者之继志也,国人称愿,然曰:“幸哉!有子则唯是说学而已矣,而又何他求焉?”
余于子晋之亡也,一哭之后,舍南社北,不忍扁舟过南湖。今于华伯之请记,称道古人之言以懋勉之,既以幸子晋之不亡,而山阳闻笛之悲,亦可以少自解也。作《西爽斋后记》。
●有学集卷二十七
○记
【河南府孟津县关圣帝君庙灵感记】
丁酉腊月,余自金陵遄归,王学士藉茅过别,述关圣帝君灵感事,而有请曰:“孟津城中有帝君庙,土人号关爷庄。壬辰冬,亡兄无党病剧,无咎徒跣谒帝,撞钟伐鼓,请以身代。十二月十五日,兄殁。十七日,无咎复撞钟伐鼓,泣告帝曰:‘亡兄已矣。妾有娠四十日,一线血胤,男女未可知也。无咎未有子,而二妾皆有娠,倘徼恩于帝,无咎生二女,亡兄生一男,则亡兄不馁矣。无咎愿终身无子,且捐三千金修庙,以答神贶。’壬辰腊月廿四日,长女光生。癸巳六月十四日,次女串生。闰六月三十日,亡兄子之凤生。无咎捐金修庙,斥三楹为七楹,崇台绰楔,岿然改观。乙未腊月,无咎出司浙臬,举一子。丙申元日,别帝而祷曰:‘无咎故不愿有子,而亡兄之子弱如,不能两存也。愿殇己子而长兄子。’撞鼓号兆,津人见者皆泣。四月抵浙。六月,无咎子殇亡,兄子头角崭然,如有神相。今年,无咎复举一子,非所敢祈也,请夫子为之记,刻石庙门,以诏介众于是。”
谦益乃抠衣捧手,作而言曰:“呜呼!藉茅有请于帝君,一不应而再应。而其应也,胎位错互,殇折践更,人谋鬼谋,余取余求,若参语而诿,若交手而博易,岂不异哉?虽然,非有异也。人神之道一也。藉茅之事兄,犹帝之事,昭烈也。当其捐躯殉兄,血泪沾洒,帝固已心许之矣。人心天日,风义感荡,帝不忘昭烈,忍遗藉茅,于是乎ツ肆应,曲如所请,俾得以遂其志而行其义。世人以为惊动奇绝,而帝之于藉茅,则固不违其诺责而已矣。故曰“非有异也”。其不许其以身代者何也?世运下恶,赵孝、邓攸之徒邈矣。有一于此,上帝之宝臣也。吾闻上帝以时月巡省阎浮提,孝友顺祥者多益天众,则喜否者益修罗。众则忧。帝君,上帝之耳目也。其忍听藉茅之请,戕吾宝臣乎?祈女而女,祈殇而殇,帝不忍孝友之士多所折阅,诒以美子,偿倍称之息焉。神有目,天有眼,无曰帝有醉焉,梦梦已矣。神之所以旌藉茅也,藉茅其终,夹辅尔德,用飨于上帝,未有艾也。嗟夫!儒者大冠,如箕破,因果报应,以为乌有。周公之求代武王,不曰“多材多艺,能事鬼神”乎?文王之语武王,不曰“我百尔九十,我与尔三”乎?以儒理裁之,则文王、周公岂非荒唐谩谰之尤者欤?儒者雅言天曰理乎,尔神曰气乎,尔庙貌曰象设乎,尔孟津之庙,垂旒衮衣,神明赫者,亦土木偶人乎?藉茅徼福假灵,撞钟叫号,求之于理乎?求之于气乎?蚩蚩之氓,闻兹灵感,靡不目张齿击,趋风肃拜,而读书谈道理者,或然或疑,岂不悖哉!
谦益为举子时,梦谒帝北台上,取所乘赤兔马揖送,锡鸾之声,醒犹震耳。厥后氵存更闵凶,诏告不绝。今因藉茅之请,本天咫,征神逵载笔而为之记,或亦神之所不吐也。按祀典宜称汉前将军汉寿亭侯壮缪关公,今称帝君,遵奉神宗显皇帝加封典册,亦以从众望云。
【扬州石塔寺复雷塘田记】
隋高祖分布舍利,命天下三十州同时起塔。扬州于西寺起塔。今石塔寺,其故址也。隋、唐以来,坏成不一。崇祯己卯,兵使者鄢陵郑公发愿修复,掘地得天四年石幢,及小金瓶、舍利延三昧律师唱缘鼎,新舍酒肆斥为伽蓝末法中希有事也。近寺有雷塘田一千二百五十五亩,寺僧开垦,作常住田。乃者开荒,清丈僧奉甲令估纳价银一千四百五十九两,士人以备赈碍塘为口实,蜚讼不已。节镇牒下,道府往复勘核,断归常住,立榜晓谕,勒石寺门曰:“自今豪右奸人借端吞占者,罪无赦。”高座法师介立旦公住持是刹,属余记其事以示永久。
余谓复田之举有三善焉:有白有缁,我︹我理,依彼土之四姓,按此方之三尺,以褰锄稂莠之法,行护持城堑之心,一善也。寺僧六时焚诵,九旬安居无事,分卫之劳不给,仰口之食力田,除馑输租奉公,可以解闲居暇食,优游生死之诮,二善也。营建则昧师经始,恢复则旦公告成,昧为律虎,旦乃教龙,咸以人天眼目,扌耆柱末流,衣复陶于Ё寒,解浮囊于渡海,三善也。而余则又发诚实言,普告四众。我闻常住田产一粒一毫,供养十方。出家贤圣,鸣钟一响,遐迩同餐,福利冥资,功齐法界。嗟彼愚迷,吞啖结业,饱盘餐粒米之欲,易烊铜铁丸之苦,经无量劫,犹不衰止。今兹垂涎设版,吞啖不成,则汝等之福也,亦往昔有微善,因免此苦业也。佛有五田,以悲田摄苦,以敬田摄恩德。今雷塘之田还归常住,则以为如来悲敬福田矣。当知今日僧徒之赴诉,清信之护诃,公府之断决,正为汝等忏前悔后,消灭贪嗔业果。凡尔磨牙凿齿、蝇营蚊之众生,皆冥受佛天加被、生养于如来悲敬福田中,而不自知也。自今已往,洗心刮胃,伐毛换骨,改十恶为十善,化五毒为五田,为佛土之民,食香国之饭,子子孙孙,耕获此三宝。吉祥最胜良田,受用不尽,而况于其身乎?
昔者郑公复寺,有人据寺傍地不肯者,梦金甲神人手剑叱之,不越月而毙。今之田犹昔之寺也,据寺占田,同业造恶,神人之剑,夫岂惮于再试乎?汝勿谓居士言无征不信,“郑公建塔碑记”大书深刻,丰碑矗然,天眼证明,则有护世四王在。是为记。
【华山讲寺新建讲堂记】
吴郡之西山,连山面湖,精庐错列,华山居其中。鸟道蜿蜒,回旋复抱,诸山如眉目著面,华山其藏府也。晋支公开山以后,名僧大德,息心行道,摇松握麈,蔚为净域。万历间,寺圮复作,贤首嗣汰,如河公唱演《华严疏钞》,鹤舞石鸣,四众响附。河公既殁,以岁之不间,讲堂数楹未蒇厥工。岁丙申之冬,大中丞辽海张公保政成,建立佛事,申命捐俸,克期缮完。落成之日,汰公之徒含光渠公即于此堂重宣大钞,户牖开豁,天宇呈露,圆音落落,林木交应,黑白聚观,合掌礼佛,咸谓最后檀越功德抚军也。
余观华严中心,正菩萨说诸菩萨所住处有二十二,而东震旦国居四清凉,以为此约机缘所在,说有方所。若以实相言之,则毛端尘里,皆有多普贤,未有一方非菩萨住,应知此华山中一牛鸣地,与震旦国中清凉、支提那、罗延窟等何异?此中宣演华严法界极谈,与诸大菩萨所演说法何异?张公受佛付嘱,乘愿利生,举手摇笔,因缘成就,与善财童子弹指出声,入毗卢遮那庄严藏,见无量百千诸妙楼阁者何异?自今以往,法筵清众说法恒于斯,晏坐经行恒于斯,梵呗赞诵恒于斯。公虽建牙树纛,指挥堂皇,无量身云,重重满现,朝斯夕斯,分身反听,常住如是讲堂,常闻如是妙法,功德庄严,与震旦诸菩萨住处有何差别哉?余亦华严法界中人也,故随喜而为之记。
【双河众香庵记】
无锡县城之北五里,而遥介双河之址,有庵曰“众香”,水牯和尚栖息处也。和尚初乞食城中,不衫不履,凡多圣少,如古言法华。梁溪人异之,筑庵以请,欣然至。止一日,从定中起语其徒曰:“过此五六由旬乌目山下,有一老人无舌解语,将没巴鼻话头,拈弄笔墨,普作佛事。汝往,郑重致吾言,丐作庵记。”其徒如其言,踏门以请。
余辗然笑曰:“汝所居庵,吾足末尝履其地。汝之师,吾目未尝识其人也。而欲使吾悬想而为之记,如人画空,落笔便错,不已难乎?虽然,汝姑意请之,而吾姑意求之。吾未至斯庵,未知其延袤若何。若所云踞地之胜,前则惠锡诸峰如堕如拱,右则阳羡诸山如鬟如髻,左若后则塔峰当窗,帆影挂牖,沟塍川原如迎如却。旋目而思之,如观李伯时山庄图,如见所梦,如悟前世,固显显然在吾眉睫中也。吾虽未识女师,吾知其目横鼻直,眉居眼上,犹夫人耳。若其为人孤行侧出,安乐自在,竿木随身,婆和在口。吾以人言意得之,未尝不与之同床而坐,共氵而浴也。昔者法云秀有众数千百,说法如云雨。所居世界庄严,法安诃之,谓是痴人,不足与语真点胸。入丛林,抠衣徐步。师问之,答曰:‘前殿后院,都是葛藤,恐绊倒耳。’当今宗师如林,付拂如苇,开堂语录如甲乙簿。师独能掉头卷舌,托迹于钟鱼寥廓之乡,岂其真有以自得,自不满其一笑乎?其欲得吾记,宜也。吾闻九龙有木石,居士具大辨才,用宗门语句诠《般若经》,如灯取影,与牯师问答,皆放光动地。余愿为哑羊僧,坐卧其侧,两人应机答话,舌头短长,常恐末后无卓锥地,假斯文为ミ引,奚为不可。”
《记》曰:庵在双河之东偏。双河者,旗亭名也。京江、义兴二水交汇亭前,如两人拱揖聚语。已而分携抗手别去。其西去者,直下为运河。其东去者折为支河,背官塘而抱村落,风回气静,堪为阿练若地,故少宰孙公所居。今舍地者,少宰之孙民部君。其成庵者,木石诸檀越也。少宰故崇信法门,厥孙善继其志,千年香火,郁为宝坊。后世志金汤者,尚亦有征(于此)。
【吴郡西园戒幢律院记】
郡城阊门外一拘卢舍,而近有招提曰“西园戒幢律院”,故工部屯田司员外郎君徐溶之别业。房宇靓深,树木古秀,员外慕古人,舍宅斥之,以供佛也。员外初诣报恩茂林公,宣木义戒于斯,继之者戒初勖不二同,皆以明律。往持称律院者,所以拣禅讲也。律院而系之西园者,佛以二人共构精舍,名氏树拾孤独,园名从主人,不忘始也。院之有禅堂两庑,药师殿净,土人悲堂,以及斋厨氵浴,百有余间,皆员外布金缔构。继志而相厥成者,其子树纪也。大雄之殿,云水之堂,钟鼓方丈,以次落成。助缘者缁白四众,而为之植者,朱某、张某也。捐俸钱、造观音大殿者,抚院织造张、周两侍郎也。院基址四十余亩,施供僧田三百亩者,亦周侍郎也。周公承茂林之后,戒力圆明,道风遐畅,院众恒二千余指,岁时奉戒者,五千余指。法筵清严,七众云集,吴中毗尼窟宅,于斯为盛。于是聚沙居士受周公启请,为略记其始末,合掌赞叹而说偈言:
佛于毗奈耶,宣说修行义,三无漏学中,戒学为第一。戒能断三恶,譬如利干将。戒为禅定梯,非梯屋难上。生死海水中,持戒为舟。恶道无津梁,戒桥为济度。末法狞恶儿,狂伪染恶病。戒为大经方,应病与良药。阖庐古城外,有院号戒幢。律师代住持,戒众为歙集。劫火烧焚时,神天亦焦烂。戒德所守护,此地独晏然。八关并六时,初夕及后夜,犍椎晨相闻,钟鼓夕互答。腥风恶毒雾,却避香灯帷。譬如咒场中,为蛇画境界。远哉舍宅人,种此福智田。弹指歌舞场,化为清净国。普熏持戒香,一丸遍十方。十方怨杀气,翻染成吉云。譬如修罗宫,两下为刀兵。诸天得此雨,遍地洒珠玉。我作伽陀颂,郑重告戒神:护持比那窟,戒撞聚不倒。如有恶人鬼,侵犯戒坛缶,头破为七分,如阿梨树枝。
【地藏庵记】
县西城即阜以陴旁陂立东岳殿,面势轩豁,直西十五步有地藏庵,庵西二十步抵西谯门而山城尽。庵故大石,山居隙地,孙氏长者齐之施无尽上人创庵,供地藏菩萨,架阁缭垣,农力耆事,今比丘象游也。诸佛菩萨刹幢相望,此独奉地藏者,惟菩萨以大悲运大愿,弘大道,济大苦,慈悲拔救,如六官之有典司焉。此聚落在阎浮提,不直一网孔,三毒五浊,习因交报,种种具足。菩萨悲之ê之,与四洲三界等也。昔者有唐之世,有人坠冥。菩萨诵夜摩偈救地狱苦,开示三世唯心,一切心造但了,唯心即空地狱。今欲仗菩萨愿力,拔此土沉沦,使刀涂血路,风扇业回,铜柱铁床,尘飞息。凭兹雉堞,树此支提,未及百年,已经小劫,征其利益,盖有三焉:此庵旁倚丽谯,俯瞰,幡幢落影,飘拂旗亭,鱼鼓流音,萦回屠肆。千家醉梦,闪此一灯;万井稠林,开兹半偈。方坟高显,佛树浮图;城门脱,经安神咒。庵之宅地,可谓高显,悬灯表刹,莫此为宜。利益一也。采芳士女,随喜法筵;跃马儿郎,回鞭精院。翁媪炷香而邀福,樵牧插烛以祈年。莫不顶礼慈容,沾濡悲愿。植上升之种子,剪捺落之根芽。片善染神,如磁吸铁;万病扫雪,若火销膏。利益二也。庵东逦迤,祠祭参差。祭赛则箫鼓喧阗,报禳则纸钱腾涌。神居既尽,佛镫莹然。清晓斋蔬,断血肉薰蒿之气;宵中梵呗,息威灵香火之缘。护戒善神,常依佛座。云车绛节,每肃穆以来朝;八部四王,用保绥而相助,福我毗庶,摄彼人天。利益三也。唯兹末劫,运值沉灰,执草芥以为兵,凭身口而相啮。鬼母日啖九子,血吻犹馋;金翅顿食四生,果腹未饣乞。邪山毒海,长此安穷;整虑易心,勿云少待。惟慈悲为疗生死之上药,惟救苦为渡幽沉之大桥。相与归命慈尊,津梁恶浊,消杀机于积劫,迎生气于当来。此土之人可不力与?
象游扣请老人,俾为庵记,乃书此语刻陷壁间,用告来游、来观之人,并以劝勉护持此庵者。若九华之地藏,开元初自新罗涉海,其名偶同耳。僧伽大士杜顺文殊,应化不殊,示迹有异。今目此为奉九华香火,则讹矣。必也正名,请征斯《记》。
【太原王氏始祖祠堂记】
岁在壬寅,王子兆吉立八世祖学录公祠堂于先墓之侧。客有问于王子:“子为习于礼者,王氏之得祭,始祖礼与?”王子曰:“祠祭之礼,古今异制。援先王大宗、小宗之法,以行于今。大夫、士之始迁及初有封爵者,为始祖准古之别子。始祖之长子,准古继别之宗。古者始封之诸侯,不敢祖天子也。天子之祖,有天子祭之也。始爵之大夫,不敢祖诸侯也。诸侯之祖,有诸侯祭之也。士官师祖祢以上,有司祭者亦然。今也率循古法,大夫不祭高曾,士不祭祖,则胥为若敖之鬼而已矣。程、朱之议礼,冬至祭始祖,立春祭先祖,吾仿焉。子夏曰:禽兽知母而不知父。野人曰:父母何算焉?自吾之父母等而上之,至于始祖,父复有父,祖复有祖,反古复始,一人而已。祀祖祢而遗始祖。都邑之士之知尊祢者,大夫学士之知尊祖者,其去野人之何算者无几矣。吾之祀始祖也,别于世之忘祖者也。今之世,吾惑焉族属之不问而贸贩谱牒,胥路人而祖祢之也,其亦胥祖祢而路人之也。吾惧焉。吾之祀吾始祖也,别于世之多祖者也。王氏靖康南渡,繇汴徙吴。至正末,学录公自江阴徙常熟。准古宗法,学录为始迁太祖。衣冠第宅三百年,称山塘王氏,皆学录之始也。吾里中乔木、故家长老,日以澌尽。后生小子,不复服高曾旧德,吾滋惧焉。食贫农力,以树斯祠,宿戒子姓岁时荐享,俾其仰而视,俯而思,无或纨裤,饫梁黍而忘吾祖之荜路蓝缕也;无或膏唇舌,猾齿牙而忘吾祖之坛宇绳尺也;无或饰面弓足衣诸于绣而忘吾祖之大布帛冠也。明发夙夜,鸡鸣风雨,无忘其所自生。其为飨食也大矣!古之祭,孙为王父尸。斯礼也今亡矣。等祖祢而上之,以尊吾始祖为王父尸也者,则亦为始祖尸者也。座尸而食,北面而事尸,有其举之,虽以尸始祖可也,而况于庙祀与!虽然,礼失而求诸野。国有史,越在草莽,盍访而征诸旧史氏。”闻之曰:“王子之志备矣。尊始祖,孝也;严谱系,义也;敬宗合族,下治子孙,仁也。实其言凫之五章,取公尸焉,岂唯长王氏而已?”遂序次其语为记,俾刻石陷置屋壁,且以徇夫邦人子弟。学录公讳裕,字均才。王子名梦鼎,天启丁卯科乡进士,官行吏部司务。
【王氏杖荫楼祠堂记】
宗法之亡也,以近世士大夫不讲先王大宗、小宗之义,有家祠而无宗庙也。盖封建既废,古今之礼典悬矣。古者,别子为祖,继别为宗,非诸侯之庶子,则公子之始来在此国者,今亡之矣。继祢为小宗,五世而迁者则有之,而宗庶庙祭之制,靡有存者。有人于此,宗支繁衍,子姓富厚,一旦举行大宗之法,访求侧微寒饿之一夫,举族宗之,虽百世为之齐衰九月,其可行乎?又有人于此,兄为庶人,弟为大夫,大夫主祖祢之祭,庶人幸得分其馀。今将使庶人以宗子立庙,大夫供其牲物,而庶人主其礼,曰孝子某为介子某荐其常事,其又可行乎?时异俗殊,礼之穷而不得不变也久矣。眉山苏氏,知礼之变者也,谓先王制礼,独小宗之法犹可施于天下,故为族谱,其法皆从小宗。后世论宗法者,莫善于此,而世亦莫之宗也。
吾里司铨王兆吉氏立世祠于虞山之南轩,祀高祖竹溪公,而下四世复构楼于西偏,列祀同堂兄弟十一人。以小宗之义考之,自兆吉立祠,则竹溪公为高祖祠,守竹兄弟则继高祖与三从兄弟为宗祠,山城兄弟则继曾祖与再从兄弟为宗祠,水濂、笠洲兄弟则继祖与同堂兄弟为宗祠,同堂以及方轮则继祢与亲兄弟为宗。一身而事四宗,与大宗为五,上下五世粲然具列。以三为五,以五为九备矣。亲亲尊祖,敬宗收族,无宗子之庙而有其庙,无长下正之宗而有其宗,亡于礼者之礼也。昔者曾子问庶子祭,而夫子之答,则引子游之徒以正之,首其义,不诬于祭。兆吉其犹子游之徒与?申明眉山小宗之义,存宗法于既亡,谁曰不宜?
惟王与我,世为婚家。年家祠中,同堂十人状貌魁然,衣冠俨然,吾犹及见之。我先君尝曰:“王、钱匹也,而王氏则滋大矣。”向者坟墓之讼,韦布之宗,老鼓箧之,小生相率摩厉致死,墓门拱木,其气郁然。吾叔父衰老,受侮王氏,群从抗手御,如墙而立,势家逡巡目遁。婚姻孔云,吾未尝不永叹也。吾钱氏能如是乎?先君殁四十余年,而其言益信。余衰颓耄忘,惭负葛ぱ。于兆吉之请记也,有深既焉。谨识先君之遗言以告司┙,而兼以示吾子孙。
【王氏南轩世祠记】
吾里中山塘王氏,称乔木世家,有世祠在虞山城西刘永定公之右个。王氏四世自竹溪府君已下,簪缨蝉联,皆作主享祀于斯。岁久渐圮,王之后贤司铨兆吉氏夙夜明发,永怀先德,量工命日,斥其旧而新之,序靓深,丹垩完好,本高曾序昭穆,岁时伏腊,率群从子弟致斋奉荐。其祭之称,曰孝子孝孙,曰曾孙某,兼士与有家之辞也。君子谓王氏之祠,知祭义矣。
昔王氏之老笠洲府君,与先祖同乡举。其孙梧州守复偕余举南宫。两家婚姻洽比,熟知其家风驯行,孝谨廪廪,德让君子也。流风浇薄,家训敝,衣冠华胄,天属近亲,靡不家飨枭羹,人怀鸱响。惟王氏子弟保世亢宗,粪除墙屋,诗人急难御侮之余风,犹有存者。井邑既迁,阀阅未改,兆吉氏束修励志,以尊祖敬宗收族为能事,修饬坛,蠲洁豆笾,杰然建立在沉灰劫火、漂零焚荡之余。《书》曰:“七世之庙,可以观德。”岂不信哉!
祠趾为虞山西麓,与大石相望,悬崖削壁,俯临万瓦,南窗面尚湖,朝云暮烟,浮青韵碧,夕阳翻照,缘金绚紫,云旗赤羽,昱耀于几筵榱桷之间。孝子慈孙有事于斯者,其能无然肃然,洞洞乎如或见之也耶?若夫少年英妙,睹西之景而思咸池之暾,则可以阳九奋,朝气通人。长德览悬车之昭,而修悬鼓之观,则可以升神明,扶暮景。凡所以念祖德,诏后昆,俯仰堂构,固将有取于此。《诗》不云乎:“匪棘其欲,聿追来孝。”我知兆吉氏之犹远矣。是为记。
【钱氏义庄记】
吴越武肃王之裔散居江表,其在太仓,则有中丞浩川公。公忠长德,为万历名臣。其子封给谏君,劬先焘后,仿范文正公家规建置义田,养济群族,寝疾弥留,执给谏君之手,谆复诿。给谏君泣涕受命,斥负郭之田三百亩,经营规式,一如高平故事,请诸公上复其徭役,谓宗老谦益旧待罪太史氏,俾书石以垂永久。
谦益初通籍,从中丞公游,辱以弟畜我,具悉其生平制行,笃行力学,信道守职,器量风节,确然以文正为师表,企而齐之者也。文正有监簿忠宣右丞侍郎数贤,子炽昌竞爽封君,胚胎前光,修后门寒素之行,损衣量食,敬宗收族,方文正之子,无不及焉。文正有孙之柔官左司谏,修复义庄,申严规矩,亦犹中丞之有给谏,镏侍讲所云立身承家,无愧乃祖者也。有宋开国,仁厚养士。积累再世,逮于仁庙,文正始应运而出,思国家祖宗功德。流唐漂宋,积累二百年,乃至万历。以其时数考之,则有宋庆历、皇之间也,中丞父子丁一王之兴,运际累朝之休明,于是乎有禄赐之入,有廪稍之余,有节钺兰之光宠,燕翼贻谋,保世滋大,得以收恤其宗族而继述其志事。繇是观之,世德作求,岂独家门之盛事哉!维国家承平绵远,涵养淳厚,深仁久道,亿世未艾,于钱氏之义庄,益信而有征已矣。
余尝过燕、赵之郊矣。周原,沟塍绣错,我疆我理,千仓万箱。沧桑更置之余,朝而田焉,夕而为流佣矣。夕而妇子焉,旦而为沟瘠矣。羊首,蜚鸿在野,鬼神狐祥,无所得食,其况丰容暇豫,庇本支而聚族属乎?今吾钱氏于此邦也,义庄秩然,义廪殷然,伏腊有会,鸡豚有社,士食旧德,而农服先畴。夫孰非祖宗之流光,朝家之膏泽,可不念哉!可不敬哉!自今以往,钱之后人食义田之粒,必将曰此一升一龠,莫非国家之粟米也。衣义田之桑,必将曰此一丝一缕,莫非国家之布帛也。给义田之食,以丧葬嫁娶,必将曰此生养死送、同歌哭而长子孙,莫非国家之生成长育也。仰父俯子,戴天履地,油然而忠爱生,勃然而报称作,无愧文正之乡人,斯无愧中丞之后人矣。
昔者绍兴中,范有曾孙直方述忠宣之绪论曰:“先文正置义田,非谓斗米匹缣,便能饱暖族人,盖有深意存焉。中更南渡,岭海召还,兵火焚毁之余,长幼二千指聚拜坟下,慈颜恭睦,皆若同居近属,然后知文正之用心,悟忠宣之知言也。”今给谏经理义庄卒业,崇祯末年而乞文刻石,汲汲于此时也。追文正之用心,抚绍兴之遗迹,祭必有先丘不忘首,其不徒以述祖德,贻后昆而已也。《诗》云:“无念尔祖,聿修厥德。”给谏之念之也深且远矣。余故推原其志意,谨而书之以附于公辅之后。
中丞公讳桓,万历己丑进士,历官副都御史,巡抚南赣。封给谏君讳,殁而从其父,祀于学宫。给谏君讳增,崇祯辛未进士,今官户科右给事中。
【督漕李石台使君去思记】
凡方岳监司大官,下逮郡邑吏任满拜除,邦人必遮道攀留,塑像勒碑,刊阳木,斫贞石相劝,惟恐后若左官见抵者,则例无有。岂古之所去见思敝缁衣而茇甘棠者,胥在彼而不在此欤?督漕宪司江右李使君视事经年,漕政治办,考课当第一,用漕折不中额免官。余衰病,阖户邑之耆老子弟踵门请曰:“自漕使开署,吾土建节相望,兵荒钩连,征求填委,运弁豪虎,旗军封豕,胥徒鬼蜮,交关满谰。岁漕告竣,民间脂膏、骨髓卷地尽矣。牙章虎符,惊踊郡国。及爪往还,曾不识使君谁某,攵于何有,而况思乎?今吾使君之来也,周爰咨诹,爬搔病苦,计口食俸,痛自刻励,集漕众而誓之曰:‘吾洒濯饮冰,洗手将事,必不忍奉东南数万亿疮痍赤子,膏汝辈血吻。’于是锯牙酋耳之徒,如墙而进,衔尾而退。粳稻既北,吴犹有民,谁之力也?吾侪小人向其利者为有德,岁时伏腊,闾阎儿女,犹使君之在此堂也。惟是南山片石,思人誉树,媲美于前政之迁除者,国有人焉。敢固以请。”余逡巡未及应,诸生秀士抠衣而前曰:“父老之致辞善,犹未既也。今夫达官能人,游光扬声,传遽公卿者,生祠堂屋,幡幢刺天,或彝为溲牢矣。趺龟护螭,黄金填字,牧敲火而牛砺角者有矣。白乐天之记曲信陵也,孙可之之书何易于也,诗不过短章,文不满尺幅,至今人颂慕之不衰。吾不敢以信陵易于蔽使君,而窃以乐天、可之征夫子也。使君胡床挂壁,衤被萧然,寒窗竹几,篝灯夜读,书声琅琅,与铜签相应。文士握别,每雒诵夫子之文以相勉。然则父老所谓苍苔白石,有愧词者,岘首之山渊,岂有征于此乎?夫子将奚让?”余然受简,揖诸生。进诸耆老而告之曰:“父老思使君则善。虽然为留使君谋则疏,诚能选择雄骏子弟,裹粮茧足,条使君治状,投匦而叫九阍,即朝上夕报可耳。不此之为,而谋诸腐儒老民,炙枯竹,汗蠹简,几有闻于后世。石不能言,不已愚乎?”言既,耆老潸然泣下,噤不置答。余懵瞪,不忍复也,遂援笔书其语,俾刻石以为记。
使君名来泰,字仲章,抚州之临川人。尝督南学,有誉望,士大夫称为石台先生。
●有学集卷二十八
○墓志铭
【明特进光禄大夫柱国少傅兼太子太傅吏部尚书中极殿大学士谥文端刘公墓志铭】
明之二百五十三年,当万历之庚申期月,三朝国运促数,故相南昌刘文端公定议移宫,镇抚社稷,岿然为一代宗臣。在事三年而去,去位十三年而卒。谦益罢免家居,孤斯来具行状,请为隧道之铭曰:“微公谁铭?吾先相国者遭世多难。”未及为而斯来又卒,孙元钊申请益力,乃喟然叹曰:谦益,万历旧史官也。定陵复土,奔丧入朝,移宫甫定,国论廷辨,历历在听睹中。氵存历坊局,与闻国故,公与群小水火薄射,不相容贯,皆深知其所以然。其忍不抵死奋笔,别白泾渭,庸以婀党论,亻面错青史。谨按庚申之八月,光宗皇帝宅忧嗣复,即日拜公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与蒲州韩公并命。光庙仁孝,事郑贵妃如母。李选侍受其饵,关通扇动。光庙属疾,冯几见群臣,选侍红袖闯御幄,推挽皇太孙,传旨封皇太后、皇后。公要廷臣力争而止。八月晦,光宗宾天,中人李进忠等阑乾清宫门,不听群臣入临。比入,举哀毕。公诘问群奄:“皇长孙当柩前即位,今不在者何也?”群奄东西走,不置对。秉笔太监王安喏曰:“选侍匿禁暖阁中,不得出一步,可若何?”公整襟大言:“谁敢匿新天子者?”安曰:“徐之,公等慎勿退。”遂趋而入。上见安至,呼曰:“好伴伴来救我。”安软语选侍不出,诸大臣不肯退,第令一出即返。选侍颔之,且中悔,揽上裾不释手。安直前拥抱,疾趋而出。公亟迎升辇,比及门,宫中厉声呼“哥儿却还”,遣使追蹑者三反。公傍辇疾驰,掖上升文华殿,登宝座,即东宫位,群臣叩头呼“万岁”。然后择吉告庙受朝事,始大定。是日群臣上笺劝进毕,选侍犹趋呼还阁。公亟奏曰:“乾清未净,殿下请暂居慈宁。”上色喜,顾安曰:“伴伴今日安往?得髯阁下伴我,我乃无恐。”公髭微修,上希见外臣,故目公云耳。翌日,冢宰周嘉谟、御史左光斗疏请移宫,群阉嗾选侍要上盟垂帘诘问,杖杀左御史。首辅德清方公议展移宫期,公不可,曰:“先朝故事,仁圣,嫡母也,移慈庆、慈圣。生母已移慈宁,今何日也,可姑缓耶?”选侍即日移一号殿,而天子还居乾清,自是移宫之案立矣。先是光庙病,不能自力。兵科掌垣应山杨涟抗疏论宫府事,上特召见,俾与顾命。涟退而告天,誓判死命报玉儿。入临拒门,升殿尼辇。群奄持挺叫呶,声势蜂涌。涟大骂“奴才”,手格披靡,叱首辅,折大奄,抗论于朝房松棚殿廷,日以十数,而移宫始决。公每追理前事,叹且泣曰:“当天位未定,朝士吉服立殿下,日高不闻宫中声,咸哗曰:‘事去矣。’相顾不知所为。吾扶辇至文华殿,百官踉跄,隔数百武,交踵莫敢前。独杨给事一人奋髯沥血,声撼殿陛。今日事定,朝右以给事为口实,岂不异哉?”
公受遗决策,镇定危疑,与杨文忠、徐文贞相似,而其事权有不侔者。公受事弥月,得君未久也。位即次辅,枋政未专也。上御文华时,英国公惟贤奉右手,公奉左手,首辅纡曳履,将安之乎?我趋移宫,彼议展期,非条然左右袒乎?为主伯易,为亚旅难,为亚旅易,为亚旅之主伯难。政不一门,势有多变,前轩后轾,左支右吾。公之苦心<立专>力,殆有百倍于新都、华亭者。艰难获济,甘苦自知,而以将伯助,余归其力于应山。古大臣心事,惟可与天地鬼神道也。上既御极,德清移疾。公矢心当国,谓朝廷以法祖为先,臣下以奉公为要,匡主德,重疆事,扶衰干蛊,知无不为,而大端则在乎以人事君。神庙三十馀年,旧德遗直,废籍填委,壹以大行遗诏从事,白首耆艾,布满九列,辟门开窗,士气郁然,海内喁喁向风矣。
移宫甫竣,选侍名下李进忠、刘朝等盗内府秘藏过乾清门而仆,金宝累累卧地下。上遣大臣验视,案治甚急。群小为奄画策曰:“上怒亟,狱未易鬻也。内庭喧传选侍移宫日,跣足投井,语狼籍不可闻。上冲人以违先帝,为词易撼也。司礼数悻直忤旨,群安藐上位,把持法司,上必怒而逐安。如此,则移宫之案翻,顾命诸人可尽逐,而大狱解矣。”于是台省请安选侍,议宽盗狱,更番诡辞,以尝试上意。上初怒,言者累旨镌责,公力救乃免。及司礼安以强谏谗死,魏忠贤阿姆用事,上意薨然尽解,而群小乃壹意攒矢向公。东事日亟,朝议谓非旧抚熊廷弼不能办辽,上遂起用经略,而言者交章レ公。公面奏曰:“臣知君父为尊,封疆为重,恩仇祸福,非所计也。”上亦心念公旧劳,委任如故,而客魏积,不相容言者,益摭拾不已,自是去志决矣。
公司票拟持大体,明国法,抑浮夸,遏侥幸,引绳切墨,不少假易。盗库之狱,上传饶死群奄,辨疏径下法司。公引例执奏,封还原本,则中外交恨。魏忠贤故名进忠,攘陵工邀叙,公援祖制,内臣非司礼掌监及提督陵工,不得荫弟侄,票止加恩三等。又数救言官、攻阿姆者,则客魏交恨。乌程相由客魏入,以募兵要宠,与刘朝比而与内操,言官纠劾弄兵,公为之主,则阁奄交恨。谓辽事凿空捕风,东江不足倚,西援未可信,而议弃广宁者,三尺不可贷也,则岛帅、宁抚与逃臣交恨。于是群小谋翻移宫者,含沙喷血,诋阑万端,上亦无如群喙何矣。抗疏求去,十二上乃得请。归三年,应山逮诏狱考死。要典既定,诏削官,追夺诰命,勒令养马。至是而移宫之案始结。
呜呼!国家宫府之际,难言之矣。光庙毓德东朝三十馀年,神祖无金寒离之心,宵人构鸟乌枯菀之隙,一旦长主临御,宫庭肃穆,狐焉城鼠焉社神焉丛,彼于社稷何有?庚申九月之事,公与应山挺身奋臂,夺幼君于妇寺之手,其为国家谋则忠矣,而奸讠夭丑类未有不胆战毛竖,几其万有一败者也。皂衣赤棒、目而拒宫门者,李进忠等诸人耳。群小之囊身假面、负涂豕而伏戎莽者,不知几何人也。黄金火齐、负重而伏禁地者,刘朝田、诏诸人耳。群小之飞头传翼、移铜山而攒金穴者,不知几何人也。护选侍、缓诏狱、诤封疆、簪笔飞章者,贾继春等诸言官耳。群小之机关制使、线索提掇、簸弄于阴阳人鬼之间者,不知几何人也。公在事,逆阉犹知惮公,如反出反入之水,犹可提捍。公去而大狱烦兴,衣冠涂炭,祖宗二百馀年培养元气,凋残殆尽,雍流滔天,莫知纪极。夫然后知公于国家,以一身为止水之旧防,而痛恨群小之斩而掘之也,亦已晚矣。应山之葬,谦益论次其事,以为公之死,不死于击阉,而死于移宫。定计杀公者,非操刀之阉,而主张三案之小人。世以谦益为知言。今援以论公之进退,虽异代而犹信,不亦悲夫!
公白疏眉,长身玉立,与人语,声可贯耳。与其兄中丞枢部,号为“三刘”。万历乙未,偕枢部举进士,选庶吉士。家居七年,授检讨。乙巳,中丞以考功掌计四明相,属公祈免其私人所谓四凶者。公坚辞曰:“官各有守,非所敢知也。”在坊局,历赞善洗马谕德庶子,升国子监祭酒,繇少詹事转正掌翰林院事。丁巳内计群小大索党人,谋尽逐词林名贤若武进孙文介、高阳孙文忠、江阴缪文贞辈,而谦益亦与焉。公叹曰:“馆阁眉目赖此数公,吾敢爱一官,不以殉众君子。”坚持之,皆得免。浙人谣曰:“他司大熟,词林无收。”谓是举善类尽斥,独不克逞志于词林也。公用是为院长,四年不迁,颀然负海内公望而卒受党人排笮,亦坐此也。丙辰八月,充东宫侍班官。光庙戒心狙击,间于忧疑。公请对日呼嵩,称万寿,遂称引“南山乐只,万寿无疆”之诗,归本忠孝,以开广其意。光庙信口应曰:“读史惜三馀。”公拱手进曰:“大禹惜寸阴,即殿下今日之心也。敬为太平令主贺。”于时拜手扬言,唱颂睿质,流闻禁近,用意在密图拥,光庙深倚之,故卜相首及焉。熹庙登极,逾月加太子太保、文渊阁大学士、户部尚书。次岁,大婚、升、庆陵三礼成,阶由少保加少傅、兼太子太傅,官由户部尚书改吏部殿学。自武英进中极建极,皆与荫而定陵、黔川功得辞免。福清去,上宣谕称首辅。再三控辞,以须福清之至。福清初有间于公,已知其避席延伫,始为释然,公终不自明也。高阳负物望,谙边略。人或间高阳是将为蔡泽代公,公弗省密,揭荐高阳宜大用。居无何,高阳以宰相督师,亦自公发之也。公以忠诚结人,主以诚信遇士。大夫不以建白博名高,不以虚声笼物望,于六曹有综理,无刻削,于言路有援救,无煦,开诚布公,引咎分谤,有劳人长者之风,国是参差,风义感激,未尝有一言半词,少自贬损。辞朝日,具疏自列。其略曰:“鼎湖上宾,事变仓卒。尔时光景,皇上知之,在廷诸臣胥知之。事定之后,遂谓天社稷,原无他虑,而危身忧国、抗声内庭者,遂以訾去计,亦皇上所深恻也。禁闱秘密,非臣所知。但思先帝龙潜之日,皇上鹤禁之中,翼戴何人?调护谁力?扶掖銮舆,抗遏要挟,当日指以为功,今日构以为罪,上下千古,吕强、张承业与李辅国、鱼朝恩,法戒昭然,臣愿后人毋但为五宗光宠计也。外廷臣子,当以君父为急。发东朝持挺之奸者,目为生事;消后宫牝晨之祸者,坐以交关。雄唱雌和,意欲何为,尤臣所未解也。”公以孤危一叶之身,系朝家九鼎之重,忠言苦语,临行弥切,盖不难胪列忧危、磨厉当宁,而难于区明忠佞、诃人于息择肉之日。又不难轩豁眉宇、激扬忠直,而难于吹嘘枯腐、表贤奄于营魂离散之馀。呜呼!岂非光明俊伟,以道事君之大臣与?公去,奄党衔公未已。本兵张鹤鸣用公推毂,起兴奸细杜茂狱,谋连染杀公。司寇王庄毅公纪阅实,平反一夕,内降斥去,而公诬亦得白。奄复用刘朝行边,南北奸人刘廷元、霍维华等持三案益急。公从容语所亲:“吾孤生馀年,命如悬丝,仰赖九庙神明与一腔心血耳。彼以三案杀我,则与应山同日。彼以封疆杀我,则与经略骈首。持忠入地,复何憾哉!”读书谭道,危坐竟日,坦然若无所与者。越五年,崇祯改元。天子鉴公孤忠,复原官致仕,补给诰命,俞吏垣章允儒请遣行人赍诏存问。公拜疏劝上清心勤学,修身亲贤,以票拟归纶扉,以献替责揆路。又谓先帝以大有为之质,掩蚀于鹿马之奸,杀元良,变祖制,戕忠直,一切归狱人主,请为先帝雪此大痛。老臣忠爱朝著,咸传诵叹息,望公再起。以崇祯八年十一月十八日薨,年六十有九。讣闻,辍朝赐祭,葬如彝典。有司议谥曰“文端”。
公讳一,字季晦。先世出汉广陵王荆,晋大兴中徙丹阳,再迁玉山。有允迪者,由德安令历两浙置制使。其少子迁豫章。豫章三世,祖亨举宋进士。十四世生廷璋,于公为曾王父。廷璋生仕沃。仕沃生陕西左布政使曰材。曰材生三子:长中丞一,次兵部郎一煜,公其季也。廷璋已下,皆累赠如公,官妣皆一品夫人。公妻徐氏,赠一品夫人,生五子:斯琦、斯玮、斯、斯来、斯叔。孙几人曰:元钊等,葬在某邑某乡之谕茔。谦益辱公道义之知,掌院篆时,移文郡邑,敦趣史官,里居久次者意实在,谦益欲援以自助也。居史馆,颇以埽门自引,声迹落穆,公殁而哭之恸。今为公志,据见闻,征实录,不敢有一字文饰,实以是报公。铭曰:
国有易名,论定盖棺。四十年间,有三文端。秩秩山阴,羽翼东朝。芒寒色正,望在斗杓。蔼蔼归德,于金虎。驺虞不鸷,善类斯。南昌步武,媲彼魁三。艰危受遗,忧心如忄炎。虞渊曜沈,金枢御促。手捧初易,以升扶木。缀衣再设,垂帘屏息。庙社安,不动声色。国有大蠹,与国存亡。蝇则摇翅,蟊惟食根。郑、李连枝,客魏扇丑。九首磨牙,八狼盈口。公之在位,泰将大来,唐天不坠,虞门弘开。公既去国,政归刀锯,天心[B242]伤,国脉单露。天之方蹶,毗尔才贤。南昌在廷,高阳在边。扌耆柱国成,疆理戎索。岂无漆梓,亦有藜藿。内戎妇寺,外戎蚁蝎。群小居中,虫牙孽。非鬼非食,置老成。风雨雀鼠,大厦以倾。宗臣在天,扈从三后。拥护赤符,顾瞻朱朱。豫章崔嵬,西江萦带。堂斧如,丹青未氵未。征文汗竹,斫铭树价。元龟在兹,敢告来者。
【明柱国光禄大夫太子太保吏部尚书赠少保谥贞敏梁公墓志铭】
国家当万历初,为鸿朗盛际,冲圣践祚,宫府肃穆。江陵张公以精强沉塞之才,挈持综核三事,大夫靡不专营魂扌舀肝肾,众功耆事,胜任称职。少保真定梁公,其眉目也。梁公仕本兵。浙江罗木营兵噪,焚劫抚臣,捶而投诸淖,朝议汹汹。江陵徐语公推一好巡抚往,足办耳。然必起外吏知兵事者,乃可。公屈指计曰:“张少司马佳胤起家滑令,禽剧盗,斯其人乎?”江陵曰:“然。”少司马遂衔命往,三旬而浙变定。余初入史局,长者为余言二公,握手细语,不出两三言,而乱兵犷卒首伏于三千里外。谋国举棋者当如是矣。余心识其事,尝为梁公孙中翰维枢论次其略。今距梁公殁五十有八年矣。老人多忘,朝家故事,忽忽不复记忆,而犹以遗民旧史志公隧道之石,此所以徨屏营,一执简而三叹者也。
公讳梦龙,字乾吉。其先山西蔚州人,洪武初徙家真定。曾祖钊杞,县训导。祖泽咸,赠如公,官妣皆一品夫人。父相,继室崔氏以感异梦生公。公官省垣,始受封,释举子巾服,及见公致政而殁。公修眉炯目,白面长身,扬倘具大人相。八岁丧母,哀动路人。年十四,新郑高文襄公计偕过真定,执手旅舍,盱衡抗论。高公叹曰:“郎君,国之宝臣也。”酌酒再拜,定交而去。中嘉靖壬子乡试。明年,举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散馆请,外,授工科给事中,累迁吏科都给事中。公谏诤侃侃,持大体,极论李、吴二冢宰营私招权,朝右悚惕。慈溪袁文荣公以撰玄称,上意将真拜。公抗言相臣宜用学术纯正,名德宿望足以镇华夷、服中外者,奉严旨诘责,久之得解。迁顺天府府丞。河决,徐沛议择卿寺有才望者管理新河。袁公在政府扬言曰:“才无出梁府丞者矣。”遂出为河南管河副使。任满,升陕西关内道左参政,分守花马池。公博闻强记,访求掌故,储经济,由省垣外补,重自镞砺,至是益自喜,以为当敌冲要,可以谙边情、晓戎事也。既受事,严申儆备,广设方略练习,如老边吏。条论备边五难,凿凿中利病。虽官监司,三边隐然以长城属公。累迁山西按察使、河南右布政使。隆庆四年,以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山东。明年,转右副都御史,巡抚河南。所至颁布条要,刊削茸,不事苗耨发栉,一切治办。在山东,亲历海岛,禁辽海流民不得狙伏内地,盘互仇杀。在河南,用沈命法捕盗禽,中原盗贼俾无遗种。为国家积灰徙薪,长虑在百年以前,非凡所知也。万历元年,征拜户部左侍郎,改兵部右侍郎,协理戎政。六年,升右都御史、兼兵部右侍郎,总督蓟、辽、保定。公谓国家备御九边,按图画地,方册具备,边臣无他奇谋,只在办实心,干实事耳。以<疒只>爬搔,体察南北军情,四镇诸路标营疾苦。以堵墙、储胥勾稽墩台、亭堡、望,收保如堂阅庭。以僮奴乳哺勤恤传烽夜哨,侦探属国,与夫摆边伏路,罢校退卒,目营手画,口决指授。行之期年,边备修举。而其大者则在乎驾驭大帅,牢笼豪杰。戚少保继光、李宁远成梁宿将、目无文法吏,一皆就公绦旋,愿效臂指。当是时,诸镇皆受成于公,捷闻必推功,归美不自己出,诸大帅益心服公器量。公六防竣事,四报大捷,先后上首功。公斩首至三千四百九十一级,渠首三十九级,获马至三千五百九十五匹,骆驼九十一只,盔甲、器械无算。上以奇功可嘉,累赐敕奖励。在镇逾年,就任加兵部尚书。边墙功竣,加太子少保。三年考满,再荫子至锦衣卫,百户世袭。赐白金文绮,间以飞鱼坐蟒,锡予便蕃,使命络绎,近代边臣未有也。九年,诏回部管事,条上部务茸者四事,及革民间种马、定土官承袭,皆著令,载在《会典》。次年,推吏部尚书,上特简点用江陵。既殁,言官承当国风旨,蜚语及公。公抗辨求去,三上,乃得请。林居十九年,考终正寝,万历壬寅之元日也,享年七十有六。天启四年,高邑赵忠毅公历叙公生平大节,讼之于朝,得赠少师,赐祭十坛,偕封一品夫人马氏,合葬东冈之赐茔。
呜呼!万历初年,朝著精明,中外敕励,士大夫如昧旦面,朝阳发。公于此时拥旄雄镇,执讯获丑,以其身任国门锁钥,何其重也!政枋更改,钩党刺促。公去位之后,朝政蛊戎索,木朽蝎中,暮气遒尽。疆场之祸,孽牙于鬯草,蕴崇于苦矢,而驯至于不可为。抚今追昔,考公之进退而参合于国故,玄黄消歇,汗青翳然,以金销石泐之,余为见霜落之候。天乎?人欤?斯则可为痛哭已矣。
公以冢宰告老,太公犹健饭。公偕马夫人抉携侍膳,如婴儿稚妇。以其间走马射生,谣舞击Ф,以相娱悦,盖三年而后殁。既免丧,岁时踏青上冢,巡行田舍,夫妇并驾小车,子女及内外曾孙男女五十馀人,罗列舆傍,扶轮叱犊,牵衣绕膝,欢呼上寿。乡人聚观赞叹,以为神仙。而夫人又后公十六年,年八十六而考终。国运休明,元气磅礴既醉,五福总萃于公之一门,非偶然也。
公生子四人:忠、思、慈、志,并承公文武荫,其后益蕃,以大孙男十二人、女十三人,曾孙男二十人、女十六人,玄孙男、女三十人。忠生维本,礼科都给事中。思生维基,南雄府知府。志生维枢,山东武德道佥事。而维本之子清宽、维枢之子清远,今皆吏部左侍郎。维基之子清标,今兵部尚书。于是参政增修家状,司马暨两少宰撰币致辞实来请铭。铭曰:
恒山北岳,上扶乾门。宝符在代,是生伟人。降人析木,受姓大梁。经文纬武,恢我皇纲。乃储中秘,乃拜夕垣。三阶色正,五纬芒寒。戒彼翰音,策我骥足。发硎维新,驾车就熟。爰长方岳,爰领旌节。俅俅威望,服庭穴。帝眷蓟、辽,惟我左辅。汝归视师,孰敢余侮。橐兜戟纛,豹尾神旗,六防四捷,露布交驰。帝曰念哉,汝归弼予。夏官冢卿,喉舌帝车。功成身退,赤舄居东。饮御燕乐,寿岂令终。公神在天,左右神祖。衮衣绣裳,云车月斧。公泽焘后,绎绎。诒我丰芑,作令晋梓。东冈之阡,高阙嵯峨,岂无樵牧,鬼神护诃。尘蒙金碗,灰沉玉检。敬征阀阅,庸嗣琬琰。先民有言,匪本曷思。钻石刻辞,维以告哀。
【明故南京国子监祭酒赠詹事府詹事翰林院侍读学士石门许公合葬墓志铭】
天启壬戌,国方夷之初旦,制科得人为盛,胪传首茂苑文文肃公庶常、擢会稽倪文正公、漳浦黄石斋公暨吾邑许公。余在班行,群公谓词林有人,举手相贺。既而文大用以复隍贞吝,倪、黄晚用,以过涉终凶。许公则不进不退,入于坎以殁。迄于今,井灶堙夷,宿素澌尽。余乃以孑遗荒耄,渍泪而铭公之墓。悲夫!
公讳士柔,字仲嘉,学者称石门先生。其先,宋南渡居江阴。国初,徙邑东唐市。祖汾,布衣居胡襄懋幕下,叙平倭劳,官神武卫经历。父,字伯彦,娶冯氏,生公。伯彦高才强记,授《春秋》于先宫保为入室弟子。不事生产,落魄好大言,里中儿呼“狂生”,如汉郦食其,则大喜。其教子治文、武二经。文经除《尔雅》,加《家语》,胡氏传为十四。武经加《握奇经》为八。公讽诵皆上口,逾年而卒业,摇笔凌纸,奇怪涌出,余见而惊异之,孙子桑遂以女妻焉。贫益甚,脱身游外。家焚膏吞纸,尽读其所藏书,文益奇,都人士莫敢梯接。万历戊午,举于乡。壬戌,举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甲子,授简讨得封。其父母持节,封楚藩。逾年,丁外艰。崇祯戊辰,服除,纂修神熹二庙实录,管理诰敕,升侍讲兼经筵讲官。皇子生,覃恩赠父及二母。辛未,分考会试。癸酉,升右春坊中允,历升谕德左春坊庶子。掌坊凡四年,而有南京祭酒之命。甫莅任,坐戊辰撰诰文越职,降调。辛巳,补尚宝司丞。壬午三月,迁少卿,以疾卒于位。
公为诸生,邑令杨忠烈公、锡山高忠宪公以国士期许。二公忤奄死,公方居忧中,夜呼愤涕,泣湿苫块。先帝诛逆,表忠涣汗大号。公当官奋笔,一日草数制,发扬蹈厉,感荡震越,朝右舞,继以流涕,阉螽媪丑莫不留视瞠眙,丧精亡魂。部党之目,定于此矣。乌程攘枚卜逐余,锯牙岐舌,头角{疑角}々。会稽叹曰:“文华殿为同文馆矣。”公昌言于朝阁,讼是非较然,安能将一手掩天下,目言路攻。乌程章无虚日。乌程疑二公唱导,而尤以乡曲忌公。乌程当国久,势张甚,公岳岳不少屈。甲戌,官宫谕,上《帝王世系》二疏,明与乌程相排笮,而公益危矣。先是群奸嗾逆贤定三案,刊布《要典》,改修《光庙实录》,铲削其与《要典》抵牾者。会稽请焚毁《要典》,天下韪之。久之,改《录》如故,《要典》犹弗焚也。于是茂苑及公相继论改《录》之谬。茂苑请刊定改《录》所笔者,而公则レ抉改《录》所削者。公初疏曰:“臣备员纂修,恭阅《皇考实录》,总纪于《世系》,独略皇上娠教之年、圣诞之日不书,命名之典、潜邸之号不书,圣母出何氏、族受何封号不书。凡此皆原《录》备载,而改《录》故削者也。原《录》之成,在皇上潜邸之日,而详慎如此。改《录》之进,在皇上御极之初,而草略如彼。此大经大法所在,不可不亟正也。”疏上,奉旨谓累朝旧例,不必滋烦。乌程复令中书官捧穆庙总记以诋公。公具揭争曰:“《皇考实录》与《列圣条例》不同。列圣在位多历年,所登极后事,皆用编年排纂,则总记可以不书。皇考在位一月,登选三后,诞育圣嗣,皆在未登极之先,不书之《总记》,而谁书也?穆庙大婚之礼,皇子之生在嘉靖中,故总记不载母后之姓氏、封号。皇子之出震承乾,宝册金书,辉映天地,《编年》未尝不具载也。皇考一月,易代载册,熹庙仪注,而皇上之册立阙焉,可乎?”乌程怒,攘臂揭参,同官之而止。公复抗疏言:“累朝《实录》,无以不书世系为成例者。臣所以レ抉改《录》,政谓与累朝成例不合也。孝端显皇后,皇考之嫡母也。原《录》具书保护之功,而改《录》削之者何也?分莫尊于正嫡,功莫大于保圣,国本几危于震,天心幸托诸坤宁,当日调护之苦心,真千古孝慈之极,则宗庙赖燕翼之庆,诞发于本支;而史臣抑顾复之劳,抹杀于寸管。此尤天理人心不容终泯者也。”疏上,仍用前旨报闻,而乌程噬公,益不可解矣。呜呼!三朝之事,根抵宫掖,下穷私燕,上及山陵。天启初,高阳孙文正上言皇上,如信臣为帷幄近臣,俾直陈先帝危难旧事,臣得引诸辅臣为证,一一为皇上剖明之。由此言之,即汉世掖庭所谓奈何令长信得闻者,终未尝不流布人间,其可掩乎?群小之改《实录》也,护《要典》也,当璧之忧危,伏蒲之谏诤,以迨于选婚诞嗣,一切彝典皆殁,而不录以为必如是,则椒涂之城堑日坚,汗青之罅隙尽杜。人主习其读而问其传,茫然如烂纸故牍,无可览观,何从拨煨烬于蕉园,埋科斗于汲冢,遂使宫邻金虎,皆得坐保百岁之安;而禁近铜龙,无复通知累朝之故。公之论改《录》也,不争于笔,而争于削两疏之末,追诵孝端,则已直发其机牙,而穷灸其病穴。识者叹公之更事深,奋笔勇,忧国远虑,比肩高阳,而惜人主之不见省也。乌程锄异己益急,悬金购私人诋黜逐,会稽牵连。公族子重熙私史请事穷究。公密封原书,进御史,祸乃止。茂苑进讲《春秋》,当上意登拜、乌程力排之二月而罢。公复昌言于朝,如阁讼时,乌程语淄川曰:“虞山、茂苑,二鸟也。有大小翮在,将怒飞,吾侪能安寝乎?”遂合谋出公于南。乌程去,淄川以诰词发难逐公。司业周文节公为公抗辨曰:“词林故事,阁臣分派撰文,或手加详定,或发回改撰,未有竟自纠参者也。诰敕用宝,岁有常期,未有十年之后用宝进呈,吹求当制者也。赠诰专属中书。崇祯三年,申饬事例,未有追论元年之史官,诋为越俎者也。高攀龙纯忠正学,忤奄沈渊。皇上剪逆褒忠,光施天壤。一旦毛举细故,舞文反汗,褒贬不错,贷是非不两立。今之赠恤为非,则昔之削夺为是。忠良色沮于一字,奸逆手笑于九京,此非所以厉当今、示后世也。”疏虽寝,不报,公论大白。久之,稍迁尚宝司丞。公病矣,主忧国蹙,不敢引例待迁,乃力疾赴阙。病痰厥足,不良行,晨夕捧宝御前,左ベ右平,槛峭陀,目旬魂稽,蹩辟将事,郊坛Ё寒,夜半瘴据鞍,舌强齿噤,冰雪生肤发中。卧床匝月,即家拜少卿。十日遂不起,壬午三月初三日也,年五十有六。
公为人忠信易直,光明雄骏,事亲交友,咸有至性。痛其父仕不及养,卜地封壤,必诚必信。墓傍丙舍,筑台除道,面湖负山。曰:“吾先人豁达有大志,魂魄犹钓游于此,无使邑邑也。”与人交,握手出肺腑,急难让夷,先人后己。乌程起牢修狱杀余,罗网布中外。公焦头濡足,上告下诉,奸人遂飞章讦公。先帝逐乌程,尸奸人于市,祸始得解。在坊局久,戚里貂蝉,金吾缇骑,多出门下。公倾心结纳,用是以消弭蜚语,寝息告密,国体士气,保全实多。其事秘,人莫能明也。流氛告急,余与公谋招材勇,练水师,为保障勤王计。公典衣损膳,倾橐以助。既而稍解严,奇材剑客皆以公为归相,与共甘苦,同卧起,周旋夷险,抵死不忍去。其得士死力如此。
公尝谓读书当官,须缓急有用,耻为大冠侧注、拱揖矩步、祈土龙以致雨者。崇祯初,颁恩诏之陪京,大奄运皇木,梗河道,参随鸱张,炮石交下。公命设龙亭,树旌节,朝衣冠,立首,趋传呼“某太监朝驾”。奄逡巡诣驾,前扌叉衣叩头,候诏使舟行,乃去。人谓公应变方略,已见一端,而惜乎其无所试也。
公妻孙氏淑仪婉则,御穷守贵,士类以为妇师。生二男子琪、瑶,生二女子,嫁翁瞿。公之殁也,瑶泣血踊擗,扶榇南还,干戈塞道。琪间关诣阙,白公冤状,诏复原官,峻赠詹端,崇祯甲申之二月也。乙酉八月,琪等渴葬于戈庄之新阡。瑶鹊起科第,历官方岳,覃恩及三代。乃修谕茔,开神道,奉母淑人柩葬,排缵行状,而请铭于余。
瑶之状公也详,其于人才国是、消息存亡之故,瞻乌泣麟,有馀痛焉。于是知公之能仕教忠,不亡君父,盖易世而未艾也。铭曰:
日之方中乃见沫,鹅高飞六退。睽孤见豕甚可秽,载豕盈车吁可怪。四门穆穆四夔萃,一夫九首纵脔嘬。寇张之弧飞我说,往不遇雨瞢フ晦。吁嗟许公独憔悴。三朝金匮力简裁,紫泥封玺傍华盖。左官犹在炉烟内,童麋触犀岂足戒。谗夫鬼伯交辟倪,越甲鸣君志士噫。螭头溘逝死不悔,忠魂恋主长望拜。三年上宾蚤侍卫,佳城郁郁形气会。巽龙乘风水为界,如膏斯屯后将沛。白杨萧萧青竹在,我刻铭诗讯金薤。金镜云亡世奚赖,王明受福终古喟。
【明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天津慈溪冯公墓志铭】
崇祯末年,大命中圮。公忠谋国之臣排大疑、建大议者二人,曰总宪忠文李公、津抚冯公。李公密疏请上坚守,以卫九庙,仿先朝故事,命太子监国,南京分封二王江浙,以壮藩翰。上袖其疏,累日咨嗟太息。群臣请迁者蜂起,斗诤沸腾。上怒并寝李公议,而冯公之在津门也,尝力陈寇在门庭,南北多梗,宜疏通布置,防患未然。甲申三月,方移疾候代。事急,遣其子恺章飞章入奏:“京城单虚,战守一无所恃,臣谨具海船二百艘,率劲卒于人身抵通郊,候圣驾旦夕南幸。”三月初七日,恺章匍匐入都。阁部诸公铃柝沈沈,阁门昼扃。久之,次第引见。司徒倪公曰:“上决计固守,疏必不省。”内阁范、方二公曰:“津抚方用截饷切责,安得自送死?”恺章徨七日,饮泣出国门。四日而京城陷。呜呼!李公非胶柱死守也,以为六飞万乘,不当轻试一掷。监国抚军,以灵武系天下之望,此经权并用之策也。假令知津舟宿,戒航海无虞,痛哭叩阍请急,上将剑及寝门。即不然,临遣分封,可以立决,天下事尚可为也。仓皇奏报,倚阁部为口喉舌,群公拱揖缓步,拘牵文墨,裂裳裹膝之使,倚墙鹤立,而无所控告。此则天不悔祸,有鬼神关鬲其间,非人谋所能及也。贼既陷神京,分兵徇畿辅,津道臣翻兵引贼。公突围而南,以图兴复。比及家精消亡,声气酸咽,捶床抚膺,祈一死以从先帝,距鼎沉五。阅月耳,长呼过河,视不受含,岂不痛哉!
公名元,字尔赓。远祖吴越尚书叔和,家于慈。以工部司务赠光禄卿季兆。为其祖。以南京太仆寺卿赠太常卿若愚为其父。以兵部尚书元飚为其弟。公弱冠而学成,太常命司马师焉。司马举进士先于公六年,镞厉名行,正直是与,海内称两冯君,天子亦知之。初莅津门,厉兵振旅,犄角诸镇,斩馘献兵过当。上大喜,赐金币,荫一子锦衣。间语司马:“若兄在行间病,烦眩良苦。”司马顿首谢曰:“臣兄誓捐躯报国,何敢言病?”上属司马传语,命慎用药物,遣中使赐宫参八两。上知公可大用,倚毗良重,而外庭或未之知也。公举崇祯元年进士,授工部都水司主事。中人张彝宪管理户、工二部,请属其郎官。公抗疏力争,谓内臣别立公署,不得踞两部之堂,两部臣不得参谒内臣,犯交结之禁,部臣钱粮有弊,听内臣纠劾,不得越俎荐举。公监督长德二陵桥梁,洗手受事,上赢金四万有奇。彝宪毛举中,公无所得,恨益甚,佯坠马伤足,请告归。三年,起礼部仪制司郎中,出为湖广布政司参议,备兵苏松。九年秋,鸣镝躏畿南,首率众入卫浙。兵将出境,而公已渡淮矣。抵济宁,奉诏班师,加衔为福建提学副使。乌程借文社钩党剪除江南名士,公覆疏请戒其禁,勿蹈东京苇笥覆辙,坐镌秩,降山东盐运判官。十一年,济宁告急,摄兵备城守。十二月,却东师于城下,并击杀高奄部兵乘间肆掠者。敌退,请诛奄以谢燕、赵、齐、鲁冤鬼,不报。未几,用天津兵备开府,叙济绩也。公通心强志,谙晓吏事,所至剧盗,按贪猾,勾稽钱粮,均平赋役,皆凿凿副名实。又以中外多事,备御茸,军实,养士气,通轻侠,拭瘢,苍头庐儿、废弁退卒,呵摩爬梳,以冀一割之用,人皆望而归之。自谓立身天地间,只有一君一父,只有一心一胆,不判此七尺,为宇内撑拄伦纪,保全善类,何所为哉?人宫邻、权相金虎与沸唇左带而三,目张齿击,声泪俱发,奋欲以其身死之。乌程起牢修之狱,刊章捕余,事下所司案问,而公左官当去。公掀髯笑曰:“彼所以亟锄吾者,欲曲杀虞山而先剪其翼也。我一日在事职,当穷究此狱。三寸管在我,三尺法在我,阖门百口在我,彼其如我何?”于是登堂视事,悬鼓,召介众,引绳切墨,手定爰书,狱成而后去。天子为之感悟,尸奸人于市,而乌程亦先引去,而同文之狱少缓矣。生平勇于为善,怯于进取,Ο于道义,淡于声利,居官不取一钱,而饥寒待衣食;临事不假颦笑,而吹嘘遍枯朽。与司马公恣其友爱,两家儿女更衣并食,身任主伯,综理家政。司马一无所与,司马之夫人一针一缕,必取诸丘嫂。公卒,司马曰:“兄死,吾无归矣。”哭踊卧地上,不复归内寝,越七日不起,易箦含敛,皆在公柩前。呜呼难哉!公卒于崇祯甲申九月初十日,享年五十有九。娶何氏封安人,赠淑人,生一女。侧室徐氏生恺章,刘氏生恺奇,孙四人。葬邑之小渔山。岁次癸卯,恺章属契家子姚江黄宗羲撰次行状,请予追铭其墓。
呜呼!甲申之祸,亘古无两。痛定思痛,追悔航海之议,不与李公合并,未尝不拊心恸哭也。虽然,论人才于炎正之季,固未有若二公者。李公如秋霜烈日,惊爆两间。冯公如长江大河,涵濡群类。天生斯人,以匡植末造,而卒与庙社俱尽。吉水风烈接踵,信国伟矣。物论悠悠,附耳借目。冯公之忠言奇谋抑没无闻,后死者之责也。明有简策,幽有神祗,其何敢阿私所好,欺诬来世。是用大书特书,表而出之,不敢以文。铭曰:
茫茫天津,析木之墟。驾鹅横飞,封豕负涂。旋斡耳杓,以回帝车。云帆星旃,百灵扈趋。蜿蜒负舟,苍龙白鱼。海童送帆,江妃导。北燕东吴,如堂适除。天梁中截,壅此简书。六龙引掣,群彼。群死毕命,天乎人与?觚棱灰飞,蕉园烬余。碧血已化,丹心曷摅?{隋山}山宰木,吊者欷。旧史作铭,敢告石渠。
【明中大夫光禄寺卿奉诏起南京工部右侍郎赠一级徐公墓志铭】
公讳如珂,字季鸣,世居吴县横塘里。曾祖政以布衣经政八邑,田赋籍在册府。祖言、父思仁皆赠中大夫光禄寺卿。母淑人刘氏。公生十四年而孤。万历乙未举进士,授刑部江西司主事,升浙江司郎中主事。谢廷讠赞越职请建储,神宗震怒,镌责同舍郎,降云南布政司,添注照磨谪籍。十年,丁母艰,起衡阳府推官。服除,补河南。明年,升南京礼部祠祭司主事,迁郎中。历俸五年,迁广东岭南道右参议。天启元年,转四川兵巡上川东道副使。复重庆,捣古蔺,叙功第一。久次,入为太仆寺少卿,升通政司左通政。乙丑,升光禄寺卿。丙寅,推南京工部右侍郎。逆奄矫旨,削籍为民,归里三月而卒,冬十二月初九日也,年六十有五。崇祯元年,收召忤奄诸臣,仍以原推起用,公捐馆一年所矣。
公忠诚强直,砥节首公,于国为劳臣,于世为志士,中年以平蜀尽瘁,晚节以忤奄捐躯,生平勋名风节,此二事为最巨。公入蜀也,奢崇明戕蜀,抚于重庆。贼目樊龙、张彤据城以守,而与其子寅重兵围成都。公疾驱至荆州,寄弥月儿于邓氏,单舸入夔,抵垫江,策之曰:“蜀事急矣。欲保全蜀,莫若急攻重庆,以解成都之围。重庆三面阻江,一面通陆。贼据佛图关以扼我,莫若先夺关,以制其死命。”召募得胜兵千人,檄调土司及材官良家子义兵继至。正月朔日誓师,初六日合围,十六日邑梅石耶。兵间道走关下,斩首数百级,军声大振,而成都以晦日围解矣,公谋夺关益力。二郎关在佛图上游,亲率选锋数千,走鱼洞,驻双山,绕出佛图后。女帅秦良玉援省还,与诸将连营,为一字阵,横亘十馀里。守备金富廉率所部先登,呼声陷楼。橹贼咋指,呼其乳名曰:“谁能遣金么儿出死力如此?”四月廿四日,我师克佛图关,逆酋兵数万自江津来援,道镇请撤回以避其锋,公不可。同知越其杰率马湖、遵义兵赴泸,檄还师蹑贼。官兵七枝,左右夹击,贼大败,江水为赤,贼势穷蹙。下东道戴君恩遣间招抚,扁舟过江,执张彤手好语,移时而复叛公。趣诸将急攻,金富廉馘张彤、樊龙死乱兵手,诸凶渠缚槛车。下东道君恩献俘阙下,天子为告庙,御楼受贺,下东道立峻,擢三级,而公守上东道如故。是年冬,有捣巢之役,合江于六路最要,制府以监督委公。公议分兵三路:罗帅出左路,趋赤水,抵竹瓦,规取土城,断古蔺后户;薛帅出中路,趋先市,抵小关,疾趋土城,协攻古蔺,扫贼宫室坟墓;越同知出右路,趋九枝,抵中箐,直捣永宁,搜贼窟穴。部署既定,越中谗解去,两帅争兵而哄。罗顾望,流言兵不当繇土城。公怒曰:“蔺之有土城,犹渝之有佛图也。罗自畏贼耳,而唱言不当出土城,阻坏大计。我卷甲疾趋土城,首当贼冲,彼亦将曰:‘余马首是瞻耶?’”大书榜军前“先市、仁怀兵敢退一步者斩”。诸将股栗,莫敢后。军中需饷亟,仁怀米运梗大丙滩,水悴石啮,舆呼叫号。公香祷于神,须臾水长二丈,乱流而济,军声腾踊沸江。水贼借水西兵十万来援,势张甚,我前军少却。捍子军覃懋勋挽白竹弩连中之,贼大溃。转战数十里,斩首万馀级,遂破古蔺,纵火焚伪宫阙五凤楼,发掘冢墓,碓其骨,癸亥五月十三日也。明日,破土城,逆寅中枪遁去,父子窜逆水西龙场坝。公画渡河,三策决计,请济师。制府中罗帅语檄缓师,期而内召之命至。或曰:“贼其釜中矣,盍蒇事而后去?”公笑曰:“枕戈坐甲,劳人事也。饮至策勋,以俟能者。往谪滇时,梦朝见神宗皇帝,袖中出川扇三,曰:‘若为我手持遗皇太孙。’今三川扇动,只手撑持,以还圣主,死可以报命神祖,他何望哉?”其劬躬耆事,有功不伐,皆此类也。
公入朝,逆奄窃枋,儿孙满朝右。公风骨棱棱,孤峭行一,意奄党怒,奄亦怒。奄不知公何等人也。纠奄章,满公车,封进不逾晷。奄党曰:“彼将比而杀公。”既而阿颂厂臣,取次劝进。公修光禄寺竣,具疏报闻。奄党曰:“光禄,内府衙门也,彼敢无一言及公乎?”奄积不能平,先后陪正会推,皆不报,卒严旨削夺,人谓奄怒未怠也。舟次静海,盗入帐中,铍刃交胸,而后免。悸捣心,奄不寐。日经纪家事,封题纬纟画,夜篝灯列子姓,谈说平生,惋惆乃罢。卒之日,治具召亲好,道故欢饮。夜分,客散。良久,痰懑嗌喉,顿愍而绝。越二日,大敛,吊者揭面衣,色墨血殷,始知有异。推其深衷非恻,上以隐国恶,下以杀党祸,生谢朱游之和药,死免杨震之露棺,忠臣孝子之用心,可谓至于此极。呜呼忄希矣!
公为吏明习法律,兴除击断,不以迁人寓公传遽。其官在南曹,西彝王丰肃煽天主教盘踞禁地。公曰:“此汉之米贼,唐之末尼也。”彝自夸风土物力,远出华夏。公以纸笔畀两彝隔别杂书,舛误不相合,群公奉彝教者,皆口噤无以应,而放屏之议定。徐庶人冒宗粮五百馀人,诟谇部郎,嚣へ莫可制。公奉旨清理,择宗长一人,按籍点视,如阅兵伍,清虚冒三百馀,岁省五千馀金,而宗粮得以时关领。贫宗请名,属内守备,老死不得上籍,条归本部类题,著为令。署广东海道,澳彝奔告红毛将犯香山,请兵请饷请木石,以筑墉垣。两院计无所出,公曰:“此狡彝尝我也。兵取诸粤,饷取诸澳。墉垣,红彝所规取,可毁不可筑也。”已而彝警寂然,澳垣日筑百丈,遣中军领精兵数千戍澳,谕之曰:“墉垣不毁,澳人力少也。吾助若毁。”不两日,粪除殆尽。彝省记前事,曰:“是故为南祠郎逐我王丰肃者,自是少戒心于我,不敢尽奴视汉官矣。”暹罗贡使以通天犀角二、象牙四为馈通事曰:“勿却,恐失远人心。”公曰:“汉官吏啖蕃舶宝贿动,引柔远为辞,国有人矣,何必我?若以不受舶货失远人心,职任其咎,请自我始。”彝使惊叹,谓百年来所希有。官满,度庾岭武弁德公者侦知公什物不具,密运檀梨诸美器,胪列岭下。公曰:“吾将养汝辈,冀为县官佐缓急,岂为此累累者耶?不亟去,有一炬在吾箧中,残书敝衣,悉以伴汝。”皆罗拜感泣而去。
公历官不通问弓剑,不动支赎锾,北归不载南物,比唐孔,其能强立不返,孤行自遂,以此而淹薄冗长。有功不省录,亦以此在。军中摆落文法,与士卒同甘苦。募兵措饷,指画要害,笼络驾驭,卑阖错出。秦良玉官女都督,入援而骄,请以客礼见,公曰:“不可以军容乱国典。”良玉帕首华,膝行而前。降皆延登,慷慨慰勉。佛图关之役,女将军腰刀先登,斩首千馀级,斩关复渝功多。南北将之骄,毛亻良兵之忄龙泪,青衣乌鬼,ク民蛮,靡不落其机距。时其嗜欲,绦镟在手,禽纵自如。薛帅败大风垭,帐下夜惊传呼:“贼将逼合”,手刃三人乃定。渝城未下,杜将军请委千人用古填城法,公不可,曰:“城行下矣,千人命可惜也”。每下一城,救死扶伤,收赎掳掠,生全不可量数。尝籍记攻蜀将士功状,叙行间劳苦,推言之曰:“通于义命之说者,而后可与谈兵”。斯千古用兵之质的也。天启初,余官宫坊,班朝并马,知其行事甚悉。杨左都劾奄去国,公携酒馔饯于都门,司吏喘汗奔告上御门,须引奏,传呼甚厉,公曰:“严谴,国法也;饯送,私情也。上知之,庸何伤?”安坐卒爵,周详拊慰,徐举鞭拱揖而去。举子上章投匦,公弗与封。亲如请间曰:“内人许彼矣。”公正色曰:“幸甚!公以是言教我。疏不封,我必去;我不去,疏必不封,两言决耳。”言者面愤赤而去。蜀事定,戴、刘两监军交讼,余以质公,公笑曰:“军前盗贩火药,常事耳。刘营贩,戴营亦贩,虽我营亦未尝无之。彼以争而讦,吾以不争而免,何庸齿牙于其间哉?”闻者服其心之公论之平也。余旋观当世贤士大夫,靡不粪墙屋,厉廉隅,精神芒角,著见眉目间。公低眉俯躬,下视雅步,端详和易,口出气恐抵突人。昆山相媚,奄枋国雅,故往还不见崖异。朝谒,少间,与书生学子讲论制科,怀袖出《兔园册》,沈吟讽诵,如也。一旦当大事,抗大节,山立岳峙,飙发霆掣,笑谈咳唾,足以惊爆一世。吴民击杀缇骑,奄党议屠吴城,尽掩捕江南名士不附己者。公抗言于朝曰:“苏松财赋要地,众怒如水火。此令夕下,明日揭竿反矣。”退而正告昆山:“公纵不念桑梓,独不为丘墓子孙地乎?”昆山心动,谒奄伏地,告哀事得解,诸岳岳平。视公者咸叹伏语曰:“仁者必有勇,吾庶几于公见一人矣。”
公娶史氏,累赠淑人。子四人:廷栋,官生。廷柱、廷桢、廷枚,皆庠生。廷枚,妾丁出,所谓弥月儿寄孥于荆者也。女四人,孙男七人。崇祯十二年己卯,葬吴县,作字圩之,赐茔。先帝恤录忤奄,诸臣重叙川功,部覆裁予三品,祭葬赠一级,荫子易名,酬劳彝典阙如。己巳岁,御史刘学诗抗疏条列,兵薄城下,寝不覆。廷柱氵存经祸乱大,惧先人风烈湮没,件系事状,渍血成书,将谒铭旧史氏,而廷柱又卒,子世奉其坠言请追铭。呜呼!公有后矣。铭曰:
五湖轻心昔所传,金凫白虎钟此贤。左官九死投滇,金锻火浣精且鲜。蚕丛盗发井络骞,投笔叱驭膺戎旃。血诚喷薄天日旋,弱头虎子奉弭鞭。巴渝险阻贼垒坚,佛图重关高刺天。老将凭城量肉填,锦车女帅夺隘先。再鼓蔺穴飞灰烟,焚尸扬骨脐膏燃。指麾三扇收三川,神祖有命诒孙玄。丙滩馈运神鬼牵,师武臣力何有焉?彝之初旦天步艰,槛车方笥相钩连。身填牢户诚何愆,不若怀忠归下泉。夕阳亭在卧榻西,白堕药胡连蜷。大鸟引吭泣柩前,尔卜尔筮胡不然?扈从我后扶虞渊,三灵九庙其舍旃。地轴倒翻天漏穿,江山故国胥墓田。魂兮来归毋泪涟,秋霜夏日耿万年,照我铭笔永不镌。
●有学集卷二十九
○墓志铭
【明福建道监察御史赠通议大夫太仆寺卿谥忠毅李公墓志铭】
公讳应,字仲达,常州江阴人也。举万历丙辰科进士,选江西南康府推官,征拜福建道监察御史。天启乙丑,逆阉魏忠贤矫旨削籍为民。明年丙寅,矫旨逮系,考死诏狱,闰六月之初三日也,年三十有四。崇祯元年,孤逊之上章讼冤,诏复官,赠太仆寺卿,予祭葬,给三代诰命,荫子入国学。弘光元年,逊之疏请补谥,予谥“忠毅”。
呜呼!国家阉宦之祸,燃于振,炽于瑾,而焚灼于忠贤。公入台班,则忠贤燎原之日也。公连章切谏谨逸游、罢内操、停立枷,皆以剪阉机牙而落其角距。既乃条列十六罪,具奏欲上。从兄序班、奕茂攫而焚其稿。公曰:“兄能攫我腹稿耶?”方炳烛缮写,而应山疏已报,闻荷切责,乃抗章踵其后曰:“臣堂官杨涟纠东厂太监魏忠贤二十四大罪,皇上不立加诛逐,而怜其不辩,目为小心。夫忠贤非不欲辩也,千真万真,无可辩也。千罪万罪,又不胜辩也。忠贤不能自辩,而明旨代为辩,则中旨可听其伪传乎?阁臣可听其爰立乎?外廷可听其交结乎?老臣可听其驱逐乎?生杀可听其指麾,爵禄可听其掌握,兵柄可听其在手,出入可听其僭拟乘舆乎?皇上虽念其犬马,曲示包荒,然罪状既著,疑端已开。疑则思自全之计,急则作走险之谋。萧墙之内,隐忧滋大。臣为皇上计,莫若听忠贤之引退,以全其命而解骑虎之危。即为忠贤计,莫若早自引退,以释中外之疑而乞帷盖之赐。而臣所私心责备者,君侧不清,罪在宰相。一时富贵有尽,千秋青史难欺。不能为刘健、谢迁者,恐亦不能为李东阳。倘画策投欢,不几与焦芳同传耶?”当是时,魏广微依倚同姓,骄蹇朝右,中朝呼为“内外魏”,莫之敢指。公疏摘抉及之,广微大恨,而新参幸其无主名可乞录馀光也,亦多口诉公以自固。会初冬颁历,广微不至,享太庙又后至,公讼言力攻,且曰:“皇上宜戒谕广微,绎敬慎之旨,安臣子之分,退读父书,保其家声,毋倚三窟与言官为难,庶几上可以报圣明,而异日亦可以见乃父于地下。”广微既附阉,疾视其父允贞。所交友立名砥节之士人,咸谓允贞无子。广微深惭于露章也,益恨公刺骨。而崔呈秀者,阉子之魁也,巡方无状,总宪高忠宪公属公具藁弹治。呈秀微服夜行,长跽求解,公叱去不许,遂与广微比而诉公。广微谋廷杖毙公,蒲州韩公力持之,罚俸一年。明年三月,削籍归里。又明年,假织监疏,急征诏,狱吏榜掠楚毒,侃侃不少屈。毕命之日,赋诗二章,东向拜书以别父母。越三日,兄应炅出其尸,骨肉断烂,竟不知其死何状也。呜呼!二正之季,阉官以人主为尸,盗弄魁柄,旋踵扑灭,于国家犹无与也。天启之祸,煽于群小。广微、呈秀以忠贤为尸,而群小捉刀蜚矢、飞谋钓谤,又以广微、呈秀为尸。国家二百馀年长养之元气,爱惜之人材,攻穴芟,如虫之自食其肉,不尽不止。公当考掠时,每大声呼吁二祖列宗。迄今三十馀年,国鱼烂矣,世陆沈矣,宫邻、金虎胥化为飞尘馀烬矣。祖宗在天之灵,将安在乎?将安吁乎?起公于今日,不知其抚膺陷胸,又何如也?斯可为痛哭也矣。
公为书生,专勤诵读,不知环堵外事。筮仕刑官,剖积案,谳疑狱,招拟平反,一字出入,虽老文法吏,无以难也。少负才华,利如切玉。及为奏牍益工,勾稽援据,以敬舆、子瞻为师法。论天下有三患曰:“夷狄,吭背之患;盗贼,肘腋之患;小人,腹心之患。三患不除,是生三病:邪气生而元气削,则病外;元气削而神气尽,则病内;庸医侧出,补泻杂投,助客邪而伐真元,则病医。”凿凿乎医国之药石,而病者弗省也!辨奸指佞,劈肌中理,奸邪如王永光九首百足,沓口岐舌,终不能自解免而去。群小固慑公风裁,亦兼畏其笔锋也。公为人易直安雅,却行侧立,悛悛如静女、退士。遇大节,飙举蜂涌,不可禁御。锒铛及门,道路惧,与父母诀别,抠衣肃拜,安详如平时。抵郡城,与其师友吴钟峦、徐时进酌酒赋诗,抗手而别。临终诗云:“只有亲恩无可报,生生愿诵法华经。”其于患难死生之际,正定不乱如此。
公始祖桓烈公,至元中统军元帅,墓在河间之宁津。其孙佩金虎符,世守江阴,家焉。入国朝,世为儒。祖杲,父鹏。母孙氏,娶钱氏余宗女也,生一子,即逊之公。家世孝友,奉父训如师保。将之官,父戒之曰:“我力耕有馀资,春粮酿黍,岁时饷汝。汝但饮彭蠡一杯水耳。”及就逮,拊背慰勉曰:“行矣!国有忠臣,我有孝子矣。”公既没,淑人奉养尊章,庀治丧葬,抚九岁孤。逊之崭然强立,人谓忠臣之室,有女宗焉。弘光乙酉,后公二十五年卒。又十三年丁酉,逊之乃卜谕茔于曹庄之新阡,备礼大葬,奉大父母窆主穴,而公与淑人窆昭穴,昭国恩、成先孝也。于是整齐遗文,论次年谱,以许光禄誉卿之状请铭。余为之执简欷,泣而受命。铭曰:
郊牛之角,食于鼷鼠。薨薨螟,贼我禾黍。人丑扇,谗夫和声。蚁子不戒,大厦以倾。岳岳李公,簪笔持斧。名刊饮章,身填牢户。善类矣,邦家之灾。沧海横流,九庙沈灰。江乡故国,谕茔[B18D]や。龟跌丰碑,乌头绰楔。金钱尚方,丞徒将作。黄麻紫书,照耀夜壑。汉津有梁,斗杓不没。山敦丘,自有日月。丹心碧血,磅礴轮。赤岸黄垆,蔚为庆云。天开地阖,元气在兹。鸿朗庄严,征此铭诗。
【附柬肤公札】
老居人世,朋旧凋残,江上故家,尤叹衰落,得见足下,风神气骨,宛然忠毅,眉目生动,不觉悲喜交集也。隧道之石,谨受嘉命。涕泪渍纸,久而削稿。往年作应山诸公文字,在天路坦夷之日。肠肥气盛,笔墨驰骋。今世运而往,志气衰飒,每一执笔,不胜山河陵谷之感,虽复敷演成篇,亦往往如楚人之吟,楚囚之□鼠忧蚓泣,岂足以举扬遗烈、慰仁人孝子之深思乎?知足下义心苦调,亦当为之掩卷而太息也。听鹂佳什,感慨激昂,惜继声者,无其人耳。远承垂念,草率附谢。不一。
【故广西道监察御史高阳李府君墓志铭】
余往与高阳李文敏公同出吾师孙文正公之门,文敏以长兄事余。既贵,滋益共。御史君,文敏之从子也。御史没既葬,其子琰、撰述行状,以上史馆。遂逾淮涉江,重趼入吴,介文敏旧谊,请铭于余,余何忍辞。
按状:君讳发元,字元毓,保定府高阳人也。曾祖参政公,讳某。祖文学公,讳某。文学弟,赠阁学太子太保,文敏公父也。父明经公,讳某,赠文林郎宁波府推官,娶王宜人,生五子,君其仲也。君少负渊敏,与文敏齐名。括羽镞砺,自为师友,孤贫力学,冠挂履遗,扌舀擢胃肾,凌纸怪发,文敏自谓弗如也。三十补诸生。甲子,举于乡,经明行修,岿然素风。甲戌,举进士,授宁波府推官。诏狱繁兴,文书堆案,精心钩稽,以平反求生为务。忽然而睡,焕然而兴,佩Δ解结,如发芒背,交臂历指,皆谓不冤,用治行第一内召。甲申之难,恸哭不欲生。久之,乃出受命广西道监察御史,巡视两淮盐课。戎马旁午,盐灶崩溃,残商捧足恸哭,君垂涕抚谕,抗言上请以淮商所积垣盐六万,引还商办,盐商乃稍出趋事。既而爬搔利病,次第修举,发引目,救商本,掣盐禁,越俎章,凡十上。最后和盘打算,谓定窝招认,残商宁死不愿。惟有量力行盐一法,照新例一引纳两引之价,照旧例一引行两引之盐,事易修明,法最画一,商灶欢呼,谓李公生我君。考镜三百年来,淮南盐政为官议者十一,为商议者十三,为灶议者十五,为课议者十三。当分崩溃决之时,讲承平疏理之法,古方新病,其与几何?乃一切寝阁,汲汲乎固结人心,为商请命,振衣挈领,灸病得穴,盐课渐登,后来者始可厝手,而君以痨瘵属疾,移病抵家遂不起。於乎惜哉!
状称君孝友笃挚,居父及大母丧,擗踊毁瘠,沈疴累年。居乡捍大患,赈大,乡党归仁焉。廉洁自矢,囊金椟帛,逆却如粪溲。耸善抑恶,矜愚砭顽,片言攻讦,若避蜚矢。风期阔达,不施戟级,酒酣以往,抗言在昔,击节高歌,决裂肝肾,与朋友共。盖乐易轩闼、倜傥不群之男子也。缁衣好贤,倾心善类,于燕好范阁学质公,于越好刘通政念台、倪尚书鸿宝、冯天津留仙、司马邺仙。小夫壬人、钩党病国者,如毒蛇螫手,唯恐不得断而去之。其遭际坎陷,不获少发舒于本朝,则天也。
余尝论之《尔雅》叙四极,北戴斗极为空同,间世而出伟人,禀受斯气,以惊爆宇宙。高阳云亡,南北诸君子,咸与庙社俱烬,譬诸经星陨坠,则奔星勺如,雨而后者,殆不可胜数。如君者,其亦陨星之最后者与?两淮之役,如囊底馀智,盘错游刃,而命不少待,则岂非奔流将坠、芒焰骤作者,有声曳其后而可骇者与?君之有志无时、视而不受含者,夫岂一人之故也哉?
君生万历戊寅十一月七日,卒今丁亥四月四日,享年七十。配边宜人生二子:长琰,举人。次,廪生。女一,适韩运启。孙四人。某年某月葬某地之某阡。铭曰:
斗极之下,觚竹空同。光芒气合,笃生骏雄。余分闰气,错落紫宫。奔流不返,有光熊熊。汤汤高河,烈烈朔风。幽都筋角,鸣彼角弓。书命两朝,奕叶显融。旧史刻辞,以讯无穷。
【方孟旋先生墓志铭】
先生姓方氏,名应祥,字孟旋,衢州西安人也。惟方氏远有代序,唐白云先生于隐居桐江。孙旺,宋礼部尚书,谥献肃,始居西安,子孙遂家焉。曾祖景温、祖车、父文炳,世有壹行。文炳娶郑氏,生孟旋。孟旋六岁读书,能记他生之所习,弱冠而学大就。茹古涵今,浩无端涯,应举文字,自辟阡陌,收视反听,耽思傍询,浮天濯泉,笼挫万物。既而联翩怫恍,劲出横贯,哑钟忽鸣,黄雉变雄,熨浇漓,拨萎败,卒降于经术道理,醇如也。未及三十,横经讲授,然为大师。万历甲午,选贡入南国学,祭酒冯公避席,以诏六馆。丙午,与余同举南京同年生,遮道指目,以为衣冠有异也。丙辰,举进士,除南京兵部职方司主事。天启元年,覃恩赠封其父母,转礼部祠祭司员外,升郎中。乙丑,升山东布政司参议,兼按察司佥事,提督学政。奉母丧归,除服而卒,崇祯戊辰六月初一日也,享年六十有八。遗言葬明果寺钵盂山,近父母之兆。孟旋孝友异他儿,三岁饮母乳,留其一以饲弟,长老嗟异之。奉太宜人于留曹七十介寿,僚友门生登堂拜母,衣冠以为盛事。东行版舆,扶侍入署,三日而殁,踊地椎膺,哀动行路,声酸气咽,越三年如始丧,君子以为死孝也。孟旋娶郑氏,继娶王氏,生一女,嫁徐应立。无子,以从子有章为后。今岁癸卯,件系事状,裹粮渡江,请余追铭其墓,距孟旋殁三十有七年矣。
於乎!孟旋忠诚乐易,洞朗轩辟,文行郁茂,海内皆知为端人君子。若其生平,以君亲为天地,以朋友为性命,以吉人善类为头目脑髓,食饮饥渴,呵摩皲瘃,非有使然者也。部党画地,情伪沸羹,孟旋以直道爬梳,以真气吸取,护持良善,蠲除螫毒,疾呼号兆,克刂骨搏颡,揶揄手笑,不复省顾,而其革面者或寡矣。推孟旋之志,誓将使世道昌明,党论歇绝,狼子┊孙胥落其角距、拔其血牙,化为卷阿之鸣凤,而后愉快恻怛、悃忄结,倾写如师子之捉象兔,如毒龙之视人畜,移山填海,隆墀永叹,穷老尽气,终不衰止。余所交海内巨人,卓荦竖立者多矣。若儒门所谓君子仁人,佛门所谓菩萨誓愿者,吾孟旋其庶矣乎。八十馀生,每思以残毫枯竹,效片言于知己。微有章之请,虽有意论著,<齿禁><齿介>不先自发,孟旋有子矣。孟旋长身修颊,如羽人剑士,振衣抗论,风飘拂生髭髯间,角巾大带,盘擗矩步,杯酒淋漓,谈宴契阔,残灯月落,显显然如在目中。萧伯玉言尝夜渡桐江,见孟旋坐月影中,白发,下垂两颊戍削,类东坡所云画中须菩提者。余自癸亥别孟旋,不复相见,此语尤可思也。铭曰:
崇祯初元,孟旋奄逝。人之云亡,占曰殄瘁。岸则有谷,谷则有陵,精灵抵御,郁而上升。碑石有金,斧柯烂矣。天游地极,元气不死。
【孙长君墓志铭】
孙长君名之,字闻,高阳太傅文正公之冢孙,高苑知县铨之长子也,以太傅复五城功,授世袭锦衣卫指挥佥事。戊寅十月十日,高阳陷,太傅阖门殉节,高苑父子守官得免。长君闻讣,沥血具奏,天子震悼,议恤一日。夜抵家,改棺以敛殡太傅,埋骼,舐血,收敛诸父、昆弟之血战骈死高阳者。逾月,高苑奔丧,至拮据负土,庀治窀穸,长君农力以相助焉。天地崩坼,风雨漂摇,君以宗礻方大故勉出,就官于闽,受命饮冰,夙夜祗惧。壬寅□月,卒于都司之公署,年四十有五命矣。
夫太傅有文集百卷,长君虑兵火隳突,瘗而封诸墙下,茅元仪锓之南都,乙酉以城陷毁。长君之闽,拾煨烬,补断啮,缩食就工,刻甫竣而病殁。弟之请于容城孙征君刊定高苑所撰太傅《年谱》,亦先后告成事。呜呼!蒇吾师之事于身后者,二子也。夫长君生五子:枢、先、柱、有、桄。桄自闽扶柩归葬,载先集与俱。瓦灯柳た与梨枣错置,以是为长君营魄所栖宅也。于是扶柩来虞山而请铭。白首师门,俯仰三世,遂相向敫然而哭,其何忍辞。铭曰:
析木迢迢,神皋。九婴继作,荡为焦土。覆巢遗卵,不绝如缕。卧薪枕块,谁谓荼苦?越呤执,楚冠军府。纪季入阝,春秋所许。哀哉强死,视不受拊。整衣循发,下见乃祖。钩陈环卫,敬如君所。赤帻绛,从以风雨。汤汤高河,归堂斧。我篆铭诗,慰汝终古。
●有学集卷三十
○墓志铭
【皇清光禄大夫赠少保兼太子太保吏部尚书谥文通铁山王公墓志铭】
高邮铁山王公,举天启乙丑进士,令大田、仁和二县,以卓异闻。忤执政左官,量移饶州司理,稍迁户部郎。崇祯末,东西交讧,县官急才用边略,推举备兵通州。通为神京左臂,奸宄豪右,盘互窟穴。公通明强直,奋髯抵几,弹治肃然。东省剧盗,跨州连邑,遂举特简往抚。简士马,设方略,龙山七营诸贼,次第就缚如狐鼠。未几,有总督辽蓟之命。当是时,流氛披猖,庙算旁午,兵食交匮,抚镇一空。谋国者非以办贼责公也,病急求医,趣举之而已矣。误国者亦非欲以掣肘困公也,无米索炊,姑听之而已矣。公以一官兼理督治之重任,既孤掌而难鸣;以独身控陵京、山海之危疆,虽鞭长而莫及。以二万馀丛长坐甲之疲兵,支数十万百战建瓴之强寇,分身不能,剜肉何补?虽复洒血临戎,靴刀誓众而前,知其不可为矣。在事经事,抗疏条奏:请分设蓟、辽二督,勿兼顾东西以误封疆;请留近畿兵棋置屯守,勿远戍关外以空肘腋;请撤宁守关,命辽镇抽练马步精兵,呼吸应援,勿以贼尚未渡河偷馀隙而忘警急。其言皆刺心克骨,劈肌中理,取次报闻而已。事益急,请急征天下勤王兵,命辽镇臣登坛受钺,而身自任援剿,斩首辅陈演头,竿之军前以谢天下;事不效,则斩臣以谢演。奏未及报,而寇已陷雁门,乃仓皇用公言,临遣阁臣督师办寇,命公星驰守关。公抵关未浃日,抽兵束马,宵征赴难,而都城已失守矣。公当艰危受命,已誓必死,具含玉,歌虞殡,古之介夫犹能相厉,而况于公乎!入援则不及,攀髯则无从。纳弘演之肝,何以报命;啮霁云之指,谁与乞师。丧乱甫息,使命频颁;天地为笼,逝将何所?公于是幡然而起,弹冠振衣,以赴风云之会,所谓天实为之,而非其祈死之本怀也。
呜呼!天之方蹶,谁秉国成?轻疆索如,奕棋委圣,主为孤注,号兆气尽,飞走路穷,心伤庙社之销沉,目睹山河之断送,公其如人何?以千金一壶之身,当大厦一木之任,九域飙回,三精雾塞,洪流宁抑于手障,岚风讵返于口吹,公又其如天何?既而星移日转,葭动灰飞,精白一心,陈谟佐命,起廷评历,副贰掌邦,政陟纶扉,诚可格天,言可底绩。上尊画像,宠异于生前;殊锡易名,便蕃于身后。昔者伊生五就,拜币聘于有莘;仲父一匡,谢沟渎于堂阜。楚材晋用,国士所以长嗟;秦智虞愚,贤哲为之永叹。千载而下,夷考公之本末,犹将欷嘘烦酲,执简流涕,而况身当并世、抚尘接迹者乎?呜呼!其可悲也已。
公讳永吉,字修之,一字六谦,扬之高邮人。生于己亥年十一月二十日,卒于己亥年二月初六日。公之丧至自燕,嗣子明德奉宠命,大葬于踌躇山之原,属龚大宪孝升序次行状,而以隧道之碑来请。惟公历官行事,嘉谟伟烈,勤景钟而书册府,孝升之状韪矣。雍门之琴,兴哀牧竖;盖山之泉,赴节弦歌。余为公志,沉吟抑塞,有馀恫焉。古之为文者,行状以上,史馆牒考功墓志,以质幽讯来者,举例各有攸当,故其文亦不得而同也。铭曰:
光岳之气,有合有分。淮海维扬,挺生俊人。运叶半千,照邻庶几。昔秦今王,蔚为民誉。出宰百里,吏畏民怀。精金能割,直弦不回。嗟彼骄人,浮石沈木。以我回翔,谢彼谣诼。白翎群飞,苍鹅告哀。持禄有人,急病乏才。公居冗散,物望突兀,譬如稠林,直木先出。乃监畿辅,乃抚齐鲁,乃督蓟、辽。疲马雕弓,空拳徒手。铩翮课飞,绊足责走。贼之间臣,拘我纶阁。俯摸床棱,仰视巢幕。叫号泣血,百不一听。河决鱼烂,大命以倾。龙胡天高,鹤表地绝。枯肠寸断,愁心千折。乌头马角,鱼腹鲸波。百死不死,有神护呵。黄冠归里,白马来朝。丹地密勿,紫阁。国资元龟,时仰箴贬。生践棘槐,没增班剑。旧绩未,新恩氵存加。挹彼注兹,天咫不遐。高原郁纡,灵旗徙倚。宰木南枝,坟树西縻。哀哀孝子,笃念陵谷。征辞旧史,琬琰是告。茫茫桑海,沉沉劫尘。斧柯有朽,告于斯文。
【皇清宫保大学士孟津王公墓志铭】
近代儒者,不讲六书之义,自李茶陵、杨新都后,几为绝学。天启间,孟津王公觉斯蔚起词林,以六书为己任,如李监之生开元也。公之学书也,鸟迹壁书,夏铭秦刻,梵净亻去卢,三元八会,莫不穷究宗祖,极命傍生。秘阁诸帖,部类繁多,编次参差,蹙衄起伏,趣举一字,矢口立应。覆而视之,点画戈波,错见侧出,如灯取影,不失毫发,是为公之书学。兴酣笔落,泼墨濡袖,蝇头细书,擘窠狂草,风雨发作于行间,鬼神役使其指臂,师宜之挥壁,子敬之扫帚,天地万物,有动于中,无不于书发之,是为公之书才。劲而不猛,若鹰隼之戾天;丰而不沈,兼翟之备色。所谓藻曜而高飞,书之凤皇也。岩廊弘敞,簪裾肃穆,戢锐于内,振华于外,昔人称徐季海书有君子之器焉,是为公之书品。然而公之为人,于学于才于品,则又有大焉者。请移其书以论之。苞孕古今,囊括典俗,辨经史之源流,萃斯文之体要,或一挥而数制,或一饮而百篇,行则口占,卧则腹稿。人曰公之学博而敏。官史局以史事擅长,官坊局以公望倚重。事崇祯先帝于北,启沃讲筵,论列边计,凿凿不为言。事弘光皇帝于南,奖护忠直,疏解禁锢,侃侃有以自处。人曰公之才明而允。疏节阔目,坦衷直肠。推贤让能,不啻口出;慰藉饥渴,常若由己。不为崖岸斩绝之行,不附翕热尊沓之党。以山水为园囿,以歌咏为鼓吹,以文章朋友为寝食。人曰公之品逸而端。生平规言矩行,动止有常。既入北廷,颓然自放。粉黛横陈,二八递代,按旧曲度新歌,宵旦不分,悲欢间作,为叔孙昭子耶?为魏公子无忌耶?公心口自知之,子弟不敢以间请也。
辛卯六月,礼白帝于华山,度毛女峰,度回心石,自伤宛晚,赋诗以见志。登莲峰,望大壑,自诧善载腐躯朽骨,屏营不欲下者。久之,烽火噩梦,彳亍告劳,抵家未浃日,饰巾长逝。於乎忄希矣!昔金、元亡后,故直学士王若虚从之与浑源刘祈东游泰山,至黄岘峰,憩萃善亭,谓同游曰:“汩没尘土中,一生晚年,乃造仙府。”遣其子前行视路,垂足坐大石上,瞑目而逝。公与从之皆王姓,皆有声翰苑。从之游泰而解形,公游华而长往,百年而下,记二岳游者,其将比而同之耶否耶?从之遗民旧老,微服东游,而公有事祭告,泰、华之灵,视两人之游迹,亦将如世眼之差别耶?否耶?达削成,四方不知,天不可升矣。白帝,少昊之司,百神之所家。代祭告虔之时,神祗莅止,ツ赫然,其亦有灵爽凭焉,而挟以俱往邪?公易箦时,云有仙迎我,盖知之悉矣。
公讳铎,字觉斯,河南之孟津人。天启壬戌进士,历官具在国史。祖□、父□,俱以公贵,赠如其官。祖妣□氏、妣□氏、妻□氏,俱赠一品夫人。公生于□年□月□日,卒时年六十有一。子五人。葬于某地之某阡。余与公同官交好,酒阑歌罢,谈说生平,辄以不朽为托,故于其子之请铭,不敢以老病辞。系之铭曰:
鸿朗庄严昭有融,光岳气合生骏容。魁颜伟干声如钟,珠囊玉杯推国工。西清东壁罗心胸,广厦细旃达帝聪。槐厅柳院声实隆,驾鹅双飞五马东。延登受策忧心冲,飙回雾塞天梦梦。吁嗟一柱颓昊穹,高文巨什琬琰崇。海涵地负无终穷,八分三体追高踪。下蹑羲献上斯邕,鸾翔鹄峙惊郁葱。鱼颃鸟颉何匆匆,缥缃缣素流蛮戎。丰碑贞石争磨,如椽笔补造化工。谁云文艺徒雕虫,蓐收别馆少昊宫。巨灵高掌光熊熊,车箱栝矢与天通。火既举登莲峰,玉浆金醴觞芙蓉。归来竹杖成茅龙,挥手高揖青鸟公。滹南羽化将无同,金天帝醒移策封。昭王博铭翳蒙茸,华阴授璧怀抱中。天门荡秩礼终,佳城郁郁开中嵩。我裁铭诗依变风,千年吐气成白虹。
【故福建建宁府推官待赠吏科给事嘉善柯君墓志铭】
昔人重进士科,有司谓之座主。今翰林典《春秋》试事,亦称座主。师资之谊,自昔而然。虽仕至卿相,亦必曰出某人之门。比其衰也,座主、门生菀占迁改,或掉臂以去,或掩面而避,朝盈夕散,比于虚市。辛酉秋试,余时举于浙者百人,计终始不相亻面背者,六七人而已。此六七人者,今既不可复得,余虽不欲孑然顾影,自叹其无徒也,其可得乎?嘉善柯君,六七人之一人也。君累试,举进士司理。建宁五年,谢事里居十五年而卒。其子给事君耸谒余江村,苴稽首,哭而请曰:“唯先子出夫子之门,愿有述也。”嗟乎!给事身在日月之际,不以老髦舍我,而以不朽其亲为托,则君父子间家人私语,契阔谈宴,其念我可知也。古人以人世相阅,托末契于后生。余之所期许于六七人者,暮节颓景,可益信不诬。于给事之请,为之泛澜涕Д,执简而辍笔者数矣,其何忍辞。
按状:君讳元芳,字月传。先世莆田人。庆元路学正仲爵始居嘉善之甓川。祖年九十有二,邦人推为寿。父慷慨多施予,母赵氏。君弱,不好弄才笔,能沾丐数人。年二十五,举于乡。余旅见之,目曰:“端视而神稳,必君子也。”五上公车,报罢,帷灯缇灰,淑慎如处女。丁丑,举南宫,见于漳浦黄公。公目之如余。益自砺,曰:“吾得奉教两夫子,有馀师矣。”居赠公丧,有闻。服除,授建宁府推官。建宁介入闽上游,庞茸犷悍,号为难理。君为政积案,宿蠹,焚速讼,惩簪笔,慎平反,杜请托,老文法吏,雁鹜列行,受署莫敢仰首。周视案牍,亭拟阅实,每叹曰:“彼为隐忌峭刻之文,暴扬燕私,点污帷簿,其如人子孙姓若何?且独不为子孙地乎?”其大要以核官评正刑书,持大体,养元气。两署郡篆,再署瓯浦。按行属城所至,办肃他鸷击毛举者,顾弗如也。浦宁接壤寿宁、江山,麻靛贼盘互剽掠。君募壮勇,设关谍,擒贼首五大王,馀党窜伏。君还,郡监司幸功偾师,顾以遗寇嗾君,坐镌一级。已而,贼复啸柘浦,约日取浦城,君署部知之。午夜,勒郡邑兵分道掩捕。质明,七十馀酋反手就缚,诸大吏惊而相告,是果能办贼,非缩肉纵贼者。当君镌级时,属邑令夏彝仲、黄石公奋袂与直指抗辨,请解符印去,而闽人亦相率讼言于朝,卒用得直。盖崇祯季年,当宁厉精吏议与清议,犹能互相扌耆拄,举闽而他可知也。甲申,用理绩殊异行取第一,未及上而国难作,解官归隐。太孺人在堂,长筵孙子,遂闲居奉母之志。给事令枣阳内召,君喜曰:“自今可以舒眉坦腹,长为逸民矣。”帘阁绨几,著书不辍,优游考终,饰巾待期,近世士大夫所希有也。君初举进士观政,得赠公家书,心动曰:“无疾病,何以非手迹耶?请急驰归。”及门,而赠公病革矣。执手慰问,扶抱进袍服,奉觞再拜。赠公颔之而喜,盖逾月而后殁,人以是知扼臂啮指古孝子,非虚语也。为举子,病咯血,良医摇手相视。梦三丈夫诊病,前行者却,指第三人曰:“能疗汝,君拜之。”以药一丸投盂水,戒饮尽,手摩顶数周,辍大吐,杂然欢曰:“愈矣。”芬香迸口齿间。越翌日,里人以修三官祠来告,问其巾服,则所梦也。自是病良已。易箦时,语所知曰:“吾生平无愧心事,此时较有得力处。”频申瞑目,如入禅定。盖君之居心制事,清明诚一,与神明通者久矣。君享年六十有二。妻俞氏。子即耸,己丑进士,今吏科给事中。
余惟君内行淳古,服官廉平,金声玉色,美不胜书也,以一言蔽之曰“厚”。夫世风之日趋于薄也,犹醅之薄而为ㄤ也。醇酎百末,甜需九投,用以奠东皇而享太乙,非厚不可。余以老民野史,叨载笔之任,忾叹于君臣父子间,庶几使世之栀貌蜡言、嚣然相命者,知所以镞厉而归厚也。铭曰:
汉世公卿,皆称长者。风流邈矣,史失求野。游光射声,头角熊熊,如钟锵号,其内则空。涂车曷驾,木鸢不举,如尸土龙,而祈降雨。温温恭人,职思其居。朴悃忄,岁计有余。仁厚之名,淡无可喜,如酒九酝,咀嚼弥旨。火膏炷光,土膏脉发,德膏厚矣,匪胡扌骨。武原之南,流泉夕阳。鲜原,乃回乃藏。鄙宽薄敦,古也有志。我铭章,来者是为。
【亚中大夫福建布政司左参政管延平府事朱君墓志铭】
君名日荣,字静之。家世大梁,宋南渡徙昆山。祖熙洽,举进士,官贵州按察司副使。父莱,母徐氏。举万历壬子乡试,署怀远教谕。崇祯末,由国子监丞历工部营膳司主事。弘光元年复职。慈禧宫成,升福建右参政,管延平府事,未行而国难作矣。君为监丞甫一日,城守事亟用推择添主工部,派守永定门。门首当敌冲,控弦游奕不绝。中人立灯竿挂敌楼,剧戏如小儿。巡视大臣唯唯,君正色折之不少避。解严,补膳部视西城河工管试验厅,监修阅武门马棚。所至与中人交跖,算金钱,估工役,磨牙凿齿,岐口沓舌。君洗手授事,勾稽弹驳,中人咸目诅之,未有以中也。久之,用仓廒事镌级,临清使竣坐马棚事下狱。阅十九月得白,然竟用是罢。君之督临清厂也,濒行,敌骑大至。监视高起潜引兵蹑之,分城西、东而阵。高阵城东,檄道臣高捷撤城内河西浮桥,出郭外以渡师。河西民拥众不听撤,捷逃匿不知所之。君奋袖往,大呼传谕曰:“高监兵欲西者,捍御东面敌,保城池也。今拥河桥不听渡,敌飘突抵城下,此时欲撤桥济师,晚矣。”民欢应曰:“敢不惟命。”我师渡而东,敌骑解去。人言国家之坏,由于中人为其蠹,蚀国本,资寇谍敌,如虫之两口自啮也。然则河西之役,寺人横身却敌,监司容头仅免,其忠邪勇怯,相去又何如也。呜呼!先皇帝以神圣之主,遭逢多难。中官朝士,疑信参用,卒之,两相耆间,两相诿。国家事如无柁之舟,无锤之称,浮沉下上,莫知适从。一二郎署小臣,舆疾号,横流一叶,曾何救乎败亡?如君者可胜叹哉。乙酉元旦,北向擗踊。清明日,拊膺哭曰:“乞儿马医沥酒渍地,十二陵谁奠一盂麦饭耶?”忽忽卧病,无生人之乐。辛卯二月,年六十有八,患风Φ以殁。呜呼!其尤可悲也。
君少从长姊夫王淑士游学,讨论经史、场屋之文,最有原本。天性孝友,内外无间言。居官廉办,不苟取予。其与人不翕翕热,亦无崖岸崭绝之行。因淑士交李长蘅及余,皆有终始。娶周氏,生子陛臣岁贡,今富阳令。继谭氏生阶臣、采臣,皆诸生。女九人,孙男女六人。陛臣以某月某日葬君朱夫圩之高原,两恭人焉,以父执故乞铭。铭曰:
丹楼如霞兮,卫河汤汤。清啸不遐兮,尺组犹长。衣冠月出兮,寝园荐荒。殁而犹视兮,北邙。眇然书生兮,与国存亡。涕盈其铭兮,孰知我伤。
【怀远将军进阶安远将军锦衣卫指挥同知北镇抚司掌司事王府君墓志铭】
崇祯九年,乌程枋国,兴劳修朱并之狱,而余首及难。大金吾希承风旨,锻炼具狱。狱三上,上不许。诏下东厂,公谢厂事家居,扼腕叹诧,召厂故吏告曰:“起大狱,杀大臣,大法,蒙蔽当宁,卫代阁刃,而厂代卫受名,不已颠乎。吾虽谢事,旧刑官也,庸敢不以正告?”诸人闻之股栗,具以公言白厂。大悟,属所司推鞫,尽得钩连文致状。上震怒,尸三奸人于阙下,乌程罢,不再召,命法司释余。方狱急,人莫知也,楚人汪云卿客公所,请以告余。公属曰:“之,毋使乌程知而耆我。”乌程死,又嘱曰:“终之。虞山将大用,吾不欲知而德我也。”汪生为余言公之长者如此。越二十载,岁在丁酉,公卒于淮安之寓舍。将葬,次子侍御燮撰事状请余铭。状称公掌诏狱,前后平反大小百四十余件,奏疏累二百章,未尝有寄请他比死一人。如汪生所云公不言者,状不具列也。
余乃为按核本末,大书首简,而次及其行事曰:公讳宗德,初名崇德,以崇祯纪元易焉。其先楚黄陂人,世系籍京师。起家历东厂理刑、掌刑,北镇抚司掌司事,累升指挥同知,封怀远将军,覃恩进阶安远将军。公幼孤,事母笃孝。尝使至江南,食杨梅、鲜鲥,投箸泣曰:“吾母未尝此也。”坦衷好善,急人之难甚于己。温文易直,不斩立崖岸。燕处向晦,肃衣危冠坐,凛如也。为刑官,每谓尚德缓刑,书以戒子姓。尝脱人于厄,暮夜裹金来馈,闭门却之,亦竟不以告人也。卒时年七十有九。娶徐氏,继娶李氏。子六人。长雍中,壬午乡试副榜。次即侍御燮中,崇祯丁丑进士,历今官。次庭,官金吾。言癸未榜武进士宾廉,皆弟子员。女一人,孙男女若干人。呜呼!论狱于东厂,难言之矣。委寄严密,疑鬼疑帝。伯州犁之上下其手,孰知其状?华合比之坎牲埋书,孰为之征?武安侯之蜚语,王长君之乘间,改形易貌,旁行侧出,阁卫之狡者,参居其间,抽偃师之机,而收渔人之利,于是乎诏狱益不可问矣。公与余无私交,不避权要,公正发愤。其大意则欲为国家持三尺法,扌耆柱阁卫,存国体,扶士气,发明主上神圣,无使炀灶食角之徒阳施阴设,而归其狱于明主,岂独为禁近申职掌哉?昔在孝庙时,掌锦衣牟斌抗戚畹,出李梦阳于狱。梦阳秘录备载其事,今之志锦衣者征焉。余旧待罪太史氏,史失求野,吾犹及载笔,其敢避而不书?或曰:“状不书,志书之可乎?”曰:“状之不书,公之志也。书其纲,不系其事,使人习其读而问其传,史家之法也。状既引之矣,志安得而没诸?”铭曰:
国有禁狱厂西东,黄门北寺寄命隆。人窃枋天梦梦,左执鬼宫右殇中。阁卫参立假神丛,宫邻金虎神鬼工。饮章录牒苇笥同,垣墙贯索占不空。公奋只手抉雾,矢心掉舌质昊穹。鼠狐灭迹豺虎穷,天晶日明光昭融。钦哉宸断吾何功,此干赐策帝所庸,高陵深谷星纪终。丹书白笔随秋风,竹枯骨朽谁适从。野史执简贞石垅,明讯青史幽玄宫。
【故孝廉内乡许府君墓志铭】
内乡许府君讳维清,字仲如。万历癸卯科乡试,八上春宫,不第。崇祯辛巳五月十七日卒于家,年六十有四。其子宸举庚辰进士,授河津令,葬府君于虎头山之原。继室王氏、李氏焉。越十有七年,岁在丁酉,河津攵历中外,历官按察使,以陕西布政司、右参议兼按察司佥事,覃恩赠府君如其官,乃件系生平,勒为事状,俾旧史氏谦益刻为隧道之铭。
按状:府君先世晋之曲沃人。曾祖贵占,籍邓州之内乡。祖存仁,隐德弗耀。父评中,嘉靖乙丑进士,官陕西行省参政。二子皆领乡荐,府君其仲也。内乡人李公{艹衮}由翰林出外僚,才名籍甚,所称于田太史也。于田与大参公过从,摩府君顶,谓非凡儿,以其子妻之。府君继室李,则于田之弟之子也。府君辟耳庭训,不离典籍。少游外家,上下议论,得以沈浸文府,纵横辨囿,视世之俗儒小生、夔玄怜而蠛蠓覆者,掷笔抵几,视之蔑如也。公车罢归,大发其藏书,横经藉史,贯穿钩锁,浩汗演迤,著作满家。大参公病小,极辄谢春试,杖函燕间,考文征事。大参公喜曰:“古人以黄尔养老,胜异宿肉多矣。”教戒其子,称引内外家风,正色动容,凛于夏楚为令。手书元道州《舂陵行》以寄曰:“民贫可怜,毋乃谓使臣不如贼也。”流贼躏中州,缮城除器,毁家纾难。贼肉薄登城,誓死击却,孤城屹立者十载,府君力也。府君元配早卒,继李生一子,即按察使宸也。侧室生宣、き,官为弟子员,皆以御寇死。女一,适李占鳌,骂贼析骸,以节烈闻。孙女及曾孙男女具状中。
旧史氏曰:余观庆历以来,学者日趋浮伪,游扬庸剽,务华绝根。中州李于田、陈晦伯以学殖为能事,世莫之尚也。府君胚胎前光,博闻厉行,学问渊海,得之于田为多。按察君钟美丰物,君子之泽焉。胥天下之学者蜡其言,栀其貌,其中枵然无有,而懵不知返也。取道于中州之学殖,北辕而望崆峒,无亻面背焉。叙府君行事,趣举其外家之学,使后之尚论者望崖溯流,有以知古学之从来,则亦古人之志也。大参公之殁也,乡人请祀乡贤祠,今以府君从焉。斯古所谓乡先生殁而可祭于社者与?余之铭公也,特书之曰“故孝廉内乡许府君之墓”。以府君之生平,所以重榆、征琬琰者,固于是乎在。系之铭曰:
末流俗学相蔽蒙,取青媲白矜鱼虫,象物炫世如土龙。河汾有儒师文中,独抱遗经追国风,结绳掌故罗心胸,羽陵蠹饱宛委穷,萱苏荟蕞将无同。弱冠摇笔凌南宫,退飞宋淹蒿蓬。书生忧国心忡忡,独当一面江汉冲。黑云压城炮碎空,楼橹却敌完崇墉。翟泉鹅飞告闵凶,身先陵谷归昊穹。有子趾美赋彤弓,金章玉书耀鼎钟。旧史考德讯瞽宗,逢衣席帽神所庸。千秋孝秀齐中嵩,埋铭幽隧光熊熊。
【辽东王府君墓志铭】
岁在戊子十一月,辽东王府君卒于其子江宁清军副使言之官舍。明年己丑,葬于某山。又七年丁酉,副使君以余旧待罪太史氏,职司文字,请为其铭。谨按副使君所撰行状,次而书之。
府君讳可登,济南之长清人。嘉靖初,著籍辽东。曾祖玺,祖守亨,父道平,母季氏。府君少丧母,稍长丧父,后母弟甫周岁。零丁孤苦,依其姑及舅氏,颉羹栎釜,徨啜泣。年三十,为司仓者佣书,手茧指瘃,端勤自如。张翁怜而爱之,妻以小女,始有家矣。力作修业,数致千金。急难叩门,不以无为解,缘手散去,意豁如也。囊箧少羡,分其弟及甥,敝衣苴履,食客满堂。人或耆之,笑曰:“我生是和尚相,何剌促自苦?”已而,抚副使君,摩其顶曰:“此万金产也,吾何忧?”盖府君之生平孝友易直,倜傥慕义,有异于常人如此。
旧史氏曰:吾闻之:铭者,名也,所以名其为人,使其人精神颜面,有传于后世也。韩子之铭王评事也,叙其文书衔袖之事。铭李侍郎也,叙其笃信方药之语。千百世而下,读其文者,谈笑讠垂诿,如或见之。今之为辞者,缘饰名行,铺陈盛美,欺生谀死,贷口借面,虽其大书深刻碑板,然而按其中固枵然无所有也,则亦何怪其速朽哉!副使君之状其父也信。其乞铭也,征其实而已,不以文,亦犹行古之道也。居今之世,能不诬其亲于身后,又安能使世之为铭者,不代人以诬其亲,斯其教世者远矣。余故受其请,志而铭之,不敢辞。铭曰:
岁摄提格,我识使君,盱衡抵掌,嘘气成云。东方之美,有于琪。是父是子,钟美在兹。缵辞考德,文不求备。讯于来世,展矣无愧。
【乐安唐君合葬墓志铭】
吴郡唐景钱、景宋葬其父母于娄门之新阡,属梁进士华君撰行状而来请铭。余闻古之人所为志其人者,不知其为人,则取征于行状。行状者,所以状其人。其人之须眉謦咳,面目举止,显显然见之纸上,不但书其族出生卒也。状而不似其为人,瞿也而肥,黔也而,短也而修,则所状者,非其人也。苏明允曰:“所恃以作铭者,止在其行状耳。而状又不可信,嗟夫难哉!”今唐君之状,则状之可信者也。状君之少曰:君七岁失父,哀动路人。贫不能就傅,借读邻舍。有难字,挟遍询路人。稍长,通解文义,练达事理。邻里有疑难,片言断决,长老推为Δ。其孤贫强立,为家收子如是。状君之壮曰:君娶周早卒,继黄氏勤劳共俭,君起家,早夜异击鲜,以奉寡母,而以其馀为德于乡。平粜以赈饥,斥田以助役,修桥梁,甓堤岸,以便津涉。念友人枕膝之托,以爱女妻其子。教其二子为儒,镞砺名行,斤斤如也。其急病好修,为乡长者如是。状君之老曰:君晚遭丧乱,厌薄世故,饭僧禅悦,为白衣道人。有谋举乡饮宾者,君掉头曰:“焉有卉衣椎髻,而哜肺啐酒、升歌《鹿鸣》者乎?”病知大期,趺坐向西而逝。其扌耆柱晚节,为国遗民如是。状既出,吴之人与故贤令李侯皆证明之曰“信”。余是以次按而志之。
嗟夫!世道交丧,人尽劫也。贪者劫财,黠者劫名。其黠之尤者,乘时愦乱,刺取国家大故,与人间殊绝、惊爆之事,以夸大其祖、父,以龠乱青史,幽以欺谩鬼神,胥自家状之失实。始今君之子能乞埋铭,以不朽其亲,而又取征于言之可信者以为状。举若是,则世之劫名以诬其亲者或鲜矣。虽其乡井翁姥无关于琬琰,而斯世之为苏明允者,必将有取焉。余是以具论之。铭曰:
荆南之唐质肃始,授书徙吴悦山水。十有八传楠蔚起,书生任侠轻赵李。君奋孤童踵祖趾,周官六行纳孔轨。儒风侠骨禅送死,子孙含章荷天咫。述德考行尺蹄纸,辞从主人斯可矣。旧史刻铭削紫,谁之征者老苏子。
【明故王府君合葬墓志铭】
故馀姚令王子曰俞,率其子今大行澧谒余而哭曰:“先人即世十三年始克葬,十四年未有刻铭。欧阳子之云‘以有待也’,呜呼!今则已矣。两尊人见曰俞乡举,而不及见曰俞与澧偕隽南宫也。两尊人劬躬,焘后不知子若孙食其报,陵谷贸迁,一纪于兹,又不知其食报而不克终也。金销石泐,终天而已矣。唯是隧道之石,所以不死吾亲者,敢以累夫子。”拜已又哭。余亦敫然而哭,乃考据行状,志而铭焉。
府君讳□,邑之文学里人也。祖承恩,邑诸生,九踏省门不第。父有德,修一行,精《易》学,古之蜀庄也。妻瞿氏,生四男子。府君生十龄,负米十里外,以供宿舂。娶于张,异宿肉,助顾养,退啖糠,欢如也。府君执亲之丧,过时而亻哀,扶病执引,攀号动路人。岁时上冢,夫妇伏土啜泣,渍泪湿土,如土焉。府君友于诸弟。叔弟死,枕尸而哭:“有我在,勿以妻儿故犹视。”孺人洽比妯娌。季叔有违言,其妇呵之曰:“使我何以见丘嫂也。”府君岂弟易直,急病让夷。邑恶子捶门诟詈,府君曰:“安之,将自及。”孺人曰:“去之,惧以我满贯也。”府君举倍称之息,为人输税赎罪。孺人典衣襦以偿,指其二子曰:“数此为契齿矣。”府君少却游女,白首相庄,垂帘闭户,谢绝敖戏,至今家人目不识棋枰。博局,邑屋所未有也。状累数千言,举其大者。昔者北齐刘献之谓学者曰:“百行殊涂,准之四科,德行为首。若能入孝出弟,忠信仁让,不待出户,天下自知。倘不能然,虽博闻强识,不过为土龙乞雨,炫惑将来,于立身之道何益乎?”府君自恨孤贫废学,闻兔园讲诵声,辄徨不忍去。夫妇媲德,诚心质行,献之称孝弟仁让备矣。子孙鹊起,振华揭德,不出户而天下知,信矣。邑井浇漓,群蜚刺天,磨牙凿齿,如不终日,率府君之道,言坊行表,规重矩叠,士大夫不以土龙炫惑为能事,饮羊秣马之俗宁不洒然一变哉?余昏耄谀闻,援献之之言,准于四科,以正告乡里,亦闾胥塾师之所有事也。
府君生嘉靖癸亥,卒崇祯庚午正月,年六十有四。子三人,次曰俞,与其子澧同举癸未榜进士。曰俞知馀姚县,乙酉,挂冠归里。澧今官行人司。行人孙男女、曾孙男女若干人。初,澧之生也,府君梦庭杏盛开,中有硕李,遂字之曰“李”。既以澧命名,语转而然也。曰俞乡举人,谓必速飞。府君曰:“未也,当与澧偕。”澧发甫覆额耳。人言君平挺,生王氏再世,良有征也。铭曰:
国于天地,元气浑庞,条叶被泽,硕大繁昌。三事大夫,都人士女,宗鳞集翼,德克举。抑抑府君,应杖褒衣。尔女士,裙布唱随。家人妇孺,风气满盈。丰芑遗,莫匪周桢。于公高门,比干赐策。郁如阳春,萌甲散圻。祀同瞽宗,名在册府。彼土龙,况乃人虎。七世之庙,百世之仁。乡人子弟,视此刻文。
●有学集卷三十一
○墓志铭
【尹孔昭墓志铭】
万历中,余应乡会科举,取友二人焉,曰嘉定李流芳长蘅、江阴尹嘉宾孔昭。其人皆聪明特达,乐易淡荡,恬于营进而急于君亲,疏于势利而笃于朋友,浅于世故而深于文字禅悦。辱与余交,古人所谓兄弟也,但各姓耳。长蘅晚谢公车,孔昭仕仅至监司。启、桢之交,相继溘逝。余δ晚无徒,老而不死,今复扪泪而志孔昭之墓。悲夫!
孔昭祖淮,父延寿,家世为善人。孔昭奋迹为儒,落笔染翰溺溲,研削小生。己酉,中乡试解元。庚戌,举进士,名字惊爆海内。褐衣敝巾,与故人酒徒纵饮阡陌间,意自如也。读书不穿穴章句,伸纸为古文,短篇疏行,簇簇有新意,老于文学者弗如。酒酣兴发,辄为歌诗。商歌曼声,淋漓自喜。作《江上竹枝词》云:“河豚雪后春犹浅,刀鲚风来水已波。携酒江边吹笛坐,那山今日出云多。”长蘅吟赏不置,谓老铁诸人无此风味。孔昭不自以为能事,吟罢辄削稿,或过而忘之矣。孔昭魁颜皤腹,腰有傲骨。官中书舍人,如眉着面,无所与于世。忧时谋国,攒眉捣心,不以冗长为解。奉使过清流关,穿井干而出平沙,千里腰刀怒马,箭镞摩戛,慨然赋诗曰:“莫道时清关失险,勇夫重自闭春秋。”余拂庙壁读之,驻车叹息而去。晋兵部职方司员外,募兵山东,登蓬莱阁,望医无闾,慨有勒白山、弓黑水之思。久次,出为佥事,提学湖广,意忽忽不怿,辛勤其官而卒,天启壬戌某月某日也,年五十有一。
孔昭于禅家自诡有得,能拄禅人于句下。一夕醉酒,破云栖尸罗戒,截发剪爪,然灯忏除,不肯自假易也。里居,过从促数,解衣脱帽,卧瓶覆杯,语无町崖,杂以谐剧。晚好擘偏旁解字,时时以指画肚,自夸新样。尝有诗答余嘲云:“三点成伊君识否?好来墨海问狂夫。”间有妨难,都卢一笑而已。酒酣以往,把盏顾余,高歌白乐天《待君赞弥纶》之章,戟手长啸,一似重有属者,而余未敢应也。己未春,《送长蘅落第诗》云:“海畔逢钱大,叮咛莫作痴。”长蘅持扇示余曰:“此孔昭三千里一言也。”余方在酒所,潸然泣下。所谓兄弟而各姓者,讵不信欤?於乎,可哀也已!
孔昭妻花氏,生三子。自道后孔昭几年卒,乱后亦卒。己亥十二月,自道之子谋诸婚家尚书清河公,庀治窀穸,卜葬某地之新阡。盖孔昭之殁,至是三十九年而始克葬。家贫世乱,悬棺而封,用庶人礼,道路皆伤之。於乎!是余之罪也。夫其忍不铭?铭曰:
大江滔滔兮,黄浦粼粼。风回霞兮,唯子之文。君山月白兮,江声吐吞。轩豁咳笑兮,子之营魂。江山如故兮,千秋有人。浇花载酒兮,尚酬子之古坟。
【萧伯玉墓志铭】
黄鲁直戒人子弟诸病可医,惟俗病不可医。盖俗之为病,根乎胎性,成于熏习,实多生异熟,非气力学问所可驱遣。余交海内贤士大夫,风操不一,若其居然不俗,得免于鲁直之訾天壤者,惟吾伯玉而已。
伯玉讳士玮,姓萧氏,江西泰和人,南齐西昌侯叔咏之后。入国朝,有为潭州刺史者,曰尚仁。尚仁之子用道,靖江王府长史。用道生暄,累官礼部尚书、三传。生一亻桀,为河南府同知,廉平有闻。娶王氏,生三子,伯玉其长也。伯玉有隽才,为文章奇肆奔放。万历壬子举人,丙辰成进士。壬戌廷试,除行人司行人。崇祯元年,册封,秦府同官当使琉球,规避相排挤,伯玉争之力,左迁光禄寺典簿,出补府僚。壬申改南大理评事,转南礼部祠祭司主事。申明洪武钦录簿以国法扶佛法,严禁僧徒之掠禅宗卖诗句者,而酒肉博塞次之,改吏部,自文选历考功郎中,不以南曹冷官少自假易。楚师拔营南渡,留都骚动,伯玉抗言曰:“毋勾卒,毋登陴,毋徙民居。高皇帝陵京在是,开九门以延之,谁敢阑入!”大司马倚以稍强。弘光□南渡,迁光禄寺少卿,拜太常寺卿,移疾还里。陪京继陷,自屏草野,嘻嘻咄咄,野哭祈死。辛卯四月十三日,卒于西阳之僧舍,年六十有七。
伯玉之为人,易直闲止,天性淡宕。登第后,为园于柳溪,名曰“春浮”,极云水林木之致。将之官,辄低徊不肯出,曰:勿令春浮逋我南评事。除服,携家而北,过拂水丙舍,流连度岁,忾然赋诗返棹。其于荣利声势泊如也,故其生平无俗情。清斋法筵,围坛结界,闲房几横经籍书,门墙溷厕皆置刀笔,驿亭旅舍未尝不焚香诵读也,故其生平无俗务。在官则单车羸马蹩{薛足},退朝居家则铁门铜剥啄绝迹,以朋友为性命,以缁衲为伴侣,以杂宾恶客、烦文谰语为黥髡<疒只>,故其生平无俗交。通晓佛法,精研性相,起信则截流贤首,惟识则穿穴窥基。四部之书,刊落章句,淘汰菁华,我知其无俗学。于古今文章,辨析流派,褰刂砂砾,眼如观日,手如画风,我知其无俗文,无俗诗也。嗟乎!古之论士,必先品而后才,鹤之在阴也,鸿之于陆也,鹭之于飞也,洁白孤迥,超然无所与于斯世,而世不敢以凡羽畜之。如吾伯玉者,鲁直所谓能医俗病者也。栖迟冗长,回翔卿寺,自喜为俗人所钝置,潘生有言,抑亦拙者之效也,岂不信哉!伯玉有二弟,曰次公、季公,教诲之漩氵复,因果之纬纟由,檀度之囊庋。有无则问次公彝鼎之款识,书画之谱牒,园池之标峰。置岭则问季公。至于耆柱法门,镂刻经藏,肉灯骨笔,唯恐后时,则三人者相与共之。伯玉出而偕其二弟,幅巾道衣,同形影,共眠食,天亲也,亦善友也。入而与罗淑人清琴明烛,理丹铅,谈名理,良朋也,亦法喜也。伯玉所以能摆脱悠悠,望古遥集,世出世间,故自有旷劫因缘,岂偶然哉!
伯玉妻赠淑人黄氏,生子一,维明,宁都训导,先三载卒。女嫁邹忠介子燧。甥文鼎、文英皆殉义死。继室封淑人罗氏。伯玉既殁,庀丧事者,季公之子伯升、仲升,皆萧氏之不俗子弟也。伯升曰饭僧补藏,吾伯父与吾父之慧命也,必以蒇事。春浮,伯父之所以钓游也,必以葬虞山。夫子,伯父之师资也,必以铭。乃卜戊戌冬十一月,葬伯玉虞山麓,属陈孝廉作行状,而来请铭。崇祯初,枚卜阁员,伯玉遗余方寸牍曰:政将及子,勉赴物望。余以阁讼下狱,伯玉谋于李忠文,间行走,使赍千金为纳橐饣,此伯升兄弟所未及知,行状阙载者。铭曰:
三界牢狱,缰锁沉锢。啄腥聚膻,长夜不寤。厚地浊泥,坟垆雍阏。帝抟黄土,瘗俗骨。虞山重掩,白云所族。点苍韵碧,以待伯王。梵猿夜呼,命鸟昼响。风逼霜秋,霞催月上。我刻铭诗,祓除俗情。谁之云者?山谷老人。
【陆孟凫墓志铭】
吾友孟凫陆氏,讳铣。攻举子业,才华妙天下,累试失举,以岁贡授无锡教谕,除广西浔州府推官。最考,升养利州知州致仕。甲午八月二十二日卒于虞山里,年七十有四。祖璋,父垣,家世为善士。妻唐氏,先卒。有弟能诗而瞽,无子,以从弟为后。女三人,幼者委就位,里之士友暨内外姻相向而哭,咸曰:孟凫孝友顺祥,淑身善物,学不逢年,善不焘后,论定累德,将于是乎在。于是其执友钱谦益拭面而言曰:孟凫长余一岁,并游郡学,出同车,入同席,余蓬垢跳浪不可人,意孟凫威仪庠序,舒雁行列如也。余登甲科,官禁近,孟凫久次诸生,泊然自守,无躁心,无退色。余罢枚卜,孟凫始入官。悬车之与初服,盖交相恤也。孟凫仕而归,余亦释累囚还里,乱后握手,有梵志出家之叹。孟凫和而辨,易而立,弱者取杖焉,强者取衡焉,竞纟求者取则焉。其助我以旁行四句,则我之舟筏也。呜呼!孟凫已矣,吾谁友?其门弟子黄子翼圣哭而言曰:吾师之道,合于《周官》之师儒与汉史之用文学者,理浔为刑官,椎{髟介}卉裳,端委教化,犹皋比生徒也。赎锾自束矢已上,署字辄Г笔不下,决杖呼,手未尝不汗握也。解装垂橐,仅给粗粝。居室庳泞,蛙黾杂处,常庀五十金购藏册,比卒,不能益一镪,其廉可知也。善为人治病,恶风扎瘥,躬自诊视,市儿村妪、攘玄肘袂,不知其为故使君。平生卒无岸之行,无钩距之智,无诋谰之言。择木而阴,循墙而走,仁心为质,老而益共。颦呻语笑,皆吾师也。呜呼!吾师逝矣,吾谁仰?方外之友石林源公合掌太息曰:君儒者也,于吾师之六度有合焉。施药利生,施也。寡欲少杀,戒也。柔和善下,忍也。由是以树进幢、濯定水、游智刃、望三度而趋,不淫也。忧末法耆狂瞽,标正眼目,微言然。呜呼!善友亡矣,吾谁侣言已?凡与于哭者皆曰:信。越五月,卜葬,以十二月日窆芝川之先茔。其家来请铭,余曰诺。铭有征矣。微余之言,其不以为思皇之士、伐木之友乎!微黄子之言,其不以为乡先生没,可祭于社乎!微源公之言,其不以为外修儒行,内宗风者乎!凡所以征孟凫者,尽是矣。骈花洒叶,示有文序;抟沙傅胶,示有眷属;牵丝结绶,示有官位;儒林瞽宗,示有名称。法门之钥,乍启而旋闭。慧灯之焰,将然而遽熄。因在多生,果非一劫。斯则资人天以证明,仗佛力为捞漉者与?呜呼!孟凫可以志,可以铭。铭曰:
虞山蜿蜒兮,琴水粼粼。麟伤凤逝兮,阒其无人。青简栖箧兮,漉囊在门。佳城一闭兮,墓草告陈。归心法王兮,一字染神。誓愿如芥兮,劫石不湮。
【黄子羽墓志铭】
子羽姓黄氏,名翼圣,子羽其字也。世家常熟之涂松里。弘治中,割隶太仓。万历己丑进士,参政陕西,讳元勋者,其考也。崇祯中以诸生应聘,起家蜀新都知县,升安吉州知州,致政以归者,其历官也。为人孝友顺祥,自牧若处女。居官难耆事,以廉办闻。归而修香光之业,自号莲蕊居士。吉祥善逝者,其生平也。卒于己亥十月八日,春秋六十有四,其所享年也。葬于奏圩祖茔,启兆而合者,太原文肃公之孙女,其令妻也。瑜,子也。侃,孙也。昙,曾孙也。嫁于杨而寡依其父学佛者,其女若也。为诗清新有雅思、序而定之者,徐元叹也。师资游好垂四十年,作莲蕊居士传凡数千言,既而刊繁去华,撮略为铭,以庀其子若孙者,老友虞山钱谦益也。其辞曰:
昔我有友,季穆孟凫。陆介而群,何峭而孤?晚有二友,安期元叹,周削町崖。徐标风岸,婉婉子羽。处四人中,桐流新露,蕙转光风。子羽于友,推贤让能。齐其躬心,如弗克胜。彼四人者,交樽子羽。如眉著面,目鼻相与。先帝号兆,玄师荐。绡头赴征,分符繁县。清心置水,剧手理丝。爬搔疴痒,惠此穷黎。贼躏楚蜀,突如乘城。楼橹瓦震,鼓角地鸣。泣告父老,死矣人牧。忍吾赤子,饣委彼择肉。腰刀誓众,首帕足裹。瓦掷炮车,炬然烈火。死贼崩奔,余黎鼓舞。令散金钱,妇庀酒脯。昔唐项城,李侃妇杨,蜀人作诵,丰碑颉颃。进典方州,四海南奔。壁垒整暇,干糇不愆。三宫旰食,六师夜呼。悍相心折,捧手而去。脱屣畏涂,束身首丘。长为归人,夫复何求!小归故乡,大归净国。遗民次宗,古有遗则。轻安调心,呕和涉世。外修儒风,内真谛。儿女团,身世蹩瞥。饰巾期至,抗袖告别。观音忍苦,归心合掌。气息一丝,佛音琅琅。老宿叹息,禅僧愕眙。众香国里,弹指去来。余曰往生,胡可拟议?曰考终命,斯则可矣。如人洪饮,屡舞叫呶。酩酊眩运,呕哕而逃。有夫燕喜,洗盏扬觯。百拜三爵,以告成事。展如子羽,不替初筵。客赋既醉,监史肃然。是为吉人,是为考终。斯言不夸,儒佛理同。我撮传文,篆铭幽。莲蕊开敷,以质天眼。
【华征君仲通墓志铭】
丁酉四月,予访仲通于锡山,仲通扶携及席,纳履再拜。故国老民,垂白相向夜分,よ凄别去。予告王子双白,此老虽盲,方抵掌时,目光闪闪射灯檠上,可畏也。是岁,仲通年六十,予为《霍目篇》以寿。仲通喜曰:青天白日,予自兹可以引镜矣。越二年己亥,予再访之,病不能出。越一月,双白以讣来,仲通二月二十三日卒矣。其二子毁瘠逾礼,将葬,泣血撰事状,介双白来哭而有请。呜呼!仲通之志也,夫予忍不铭?
仲通讳时亨,常州无锡人。高祖补庵先生,讳云,举进士,官刑部郎。曾祖鸿胪复诚,祖光禄之亢,父守吾先生珍聘,母陆氏。娶顾氏,继毛氏,生二子,瞻祖、祀祖也。葬在某地之阡。华在南齐以孝子显名,三十一世至仲通,右股以疗母父,病革舍命,吁天请代,人谓华世有孝子。补庵为邵文庄入室弟子,实开东林讲席。仲通学于高忠宪,考德问业,镞砺风节,犹补庵之于二泉也。人谓补庵有孙,少承守吾家学,离经博习,涵畜演迤,作为制义,驱涛涌云,抠衣讲论,执经满堂,表攵先德。其父遂以诸生祀瞽宗,人谓守吾有子。忠宪之被急征也,仲通先期刺知之。忠宪从颂整衣冠,依彭咸之遗则,仲通相之也。奄党诘责漏泄,诏旨甚厉,人咸指目仲通。陆儒人告其夫,儿能为范滂可矣,二老人复何忧?监司素重仲通,不竟问。仲通意自如也。忠宪既殁,仲通褒衣大带,自命东林弟子。文文肃公、倪文正诸公交口荐樽,门弟子日益进,井邑迁改,介居野哭。著《春秋法鉴录》,笺注《易》、《书》、《三礼》,其书满家。甲乙以后,蜚语连染,命在漏刻。仲通口讲指画,著书不辍。曰:“吾向者分握三寸管,从忠宪于地下,今迟之二十年矣。”嗟夫!忠宪死于昔日,则为汉之萧望之,仲通其朱游也。令忠宪不死于昔日,则必为宋之文履善,仲通其谢翱也。仲通之师弟与东林相终始,其自命东林弟子宜也。仲通介特自爱,豁达好施予,患难相死,德不望报。尝之绍兴,过故人,关司理道闻王生冤,扼腕白之,司理属具牒平反。仲通翻阅案牍,甫削稿,竟顾茫茫然,目因是失明。乱后两遘大狱,卒以瞽免,人以是知有天道也。钱谦益曰:近世东林之党论有宋之伪学也,古之讲学者,使人学为仁义,以孝弟为大坊。而世之所恶于讲学者,凡以禁人之为忠孝而已。忠孝之名不可禁,则巧指之曰伪学。学而伪,则忠孝胥伪矣。伪忠孝之禁立,则真不忠、真不孝者,一无鲠避,而世道于是乎陆沉矣。仲通澡身浴德,砥砺廉隅,孤立于师友雕落、讲肆崩之后,岂非东林之收子与?惟仲通为真孝,为真忠,为东林之收子,则畴昔之规重矩叠,岿然师表者,相与出力挤之,不尽不止,独何心焉与?数十年来,忠臣孝子既与国家同尽矣,而纤儿壬人,恶直丑正,蜾嬴相负,不可终穷。今之追﹃东林斥为党魁戎首者,彼诚以忠孝为厉己,必欲斩艾之,俾无易种,其流毒不滋よ与?予之铭仲通也,匪仲通是为,庶几藉以谗说于斯世,且使斯人之徒或闻而少愧也。既又长言以为之辞,并写余之所以哀仲通者。其辞曰:
谓子有目兮,孰霍而蒙之?谓为无目兮,胡昭质之不亏?梁崩及兮天柱隳,昧芥目于一尘兮,炯千秋之在斯。嗟十目兮徒尔为,金销石泐兮党论不施。五纬芒寒兮砥柱曷夷,刻好辞于琬琰兮,宜陵谷其永垂。
【周安期墓志铭】
故太宰吴江周恭肃公有曾孙二人,曰永年,字安期;宗建,字季侯。与余俱壬午生,以书生定交。余与季侯同举万历丙午,相继中甲科。季侯入西台,忤奄,拷死,赐谥忠毅。而安期为老生自如。季侯殁,安期视余兄弟之好,益亲,故予知安期为详。余初交安期,才名惊爆,不自矜重。攒头摩腹,输写情愫。久与共居而不能舍以去,其待后门下士亦然。诸公贵人声迹击戛,争罗致安期,安期披襟升座,轩豁谈笑,不为町,卒亦无所附丽。邦君大夫虚左延伫,笺表撰述必以请。材官小胥错迹道路间,值诸旗亭、酒楼,捉败管,舍寸幅,落笔声簇簇然。缘手付去,终不因是有所陈请。以是知其人乐易通脱,超然俊人胜流也。为诗文多不起草,宾朋唱酬,离筵赠处,丝肉喧阗,骊驹促数,笔酣墨饱,倚待数千百言,旁人愕眙惊倒,安期亦都卢一笑。以是叹其敏捷,而惜其不能深思,徒与时人相骋逐也。
父季华府君笃老,安期扶侍如婴儿。与二弟践更侍寝,以终其身,其哭季侯也,过时而悲。二弟善小词,工画,出以示余,喜见颜面,不啻身为之也。家世奉佛,王母薛夫人禅定坐脱,安期禀承父叔,刻藏饭僧,誓终紫柏。付嘱穷老尽气,若营其私。盖能以儒修梵行、称其家风者也。晚年撰《吴都法乘馀》百卷,蠹简翰,搜罗旁魄,其大意归宗紫柏一灯,标此土之眼目。又以其间排缵掌故,访求时务,庶几所谓用我以往者。弘光南渡,诒余书数万言,条列东南战守、中兴建置事宜,凿凿可施用。余将疏荐而未遑也。乱后移家西山,与余执手嘘,酒半脱帽,垂顶童然,顾影长叹,以谓老可践而死可贳也。丁亥八月,发病不汗卒。无子,以季弟之子人收为后,生四女,皆适士人。与其妻沈氏合葬吴县之藤箐山。既葬,弟永言、永肩泣而言曰:“吾兄已矣,其生不获以功名显,有志于文章禅悦,皆有绪言而未竟也。夫子其何以表之,使其无憾于土中乎?”余曰:“安期学道人也,功名之与文章,其能立与否,皆有命焉,我知其无馀憾也。”安期植善根深矣。佛言食少金刚,终当穿骨,安期之食金刚不为少矣。虽未临终正定所有,善根不唐捐,不沦坠,佛有要言,可无疑也。而吾与子何足以知之?姑略次其生平,以志于墓。又长言以为之词,庶几并写予之所以哀安期者。其辞曰:
岁在敦兮,三人以降。先弱一个兮,碧血如虹。惟我与尔兮,宛晚过从。俯仰昔游兮,飒如雨风。吴趋清嘉兮,宛雒雍容。春明柳市兮,夕阳花宫。染翰未兮,酒杯不空。浮图矗矢兮,长桥漂红。梵志归来兮,皤然两翁。又俾我独兮,如{厥虫}失蛩。斫词告哀兮,归命法幢。长夜一灯兮,庶吾子之不梦。
【隐湖毛君墓志铭】
兵兴以来,海内雄俊君子不与劫灰俱烬者,豫章萧伯玉、徐巨源,德州卢德水,华州郭胤伯。浮囊片纸,异世相存,各以身在相慰藉。不及十年,寝门之外赴哭踵至。余乃喟然叹曰:古之老于乡者,杖屦来往,在在东阡,在在北陌。今诸君子虽往矣,江乡百里,鸡豚近局,南村河渚之间,尚有人焉,吾犹不患乎无徒也。少年间黄子子羽、毛子子晋相继捐馆舍,咸请余坐榻前抗手诀别。嗟夫!陆平原年四十作《叹逝赋》,以涂暮意迮为感。今余老耄残躯,惯为朋友送死,世咸指目以为怪鸟恶物,而余亦不复敢以求友累人,所谓托末契于后生者,将安之乎,斯其可哀也已。
子晋初名凤苞,晚更名晋,世居虞山东湖。父清,孝弟力田,为乡三老,而子晋奋起为儒,通明好古,强记博览,不屑俪花斗叶,争妍削间。壮从余游,益深知学问之指意。谓经术之学,原本汉唐。儒者远祖新安,近考馀姚,不复知古人先河后海之义。代各有史,史各有事有文,虽东莱、武进以巨儒事钩纂要,以岐枝割剥,使人不得见宇宙之大全。故于经史全书勘雠流布,务使学者穷其源流,审其津涉。其他访佚典,搜秘文,皆用以裨辅其正学。于是缥囊缃帙,毛氏之书走天下,而知其标准者或鲜矣。经史既竣,则有事于佛藏,军持在户,贝多滥几,捐衣削食,终其身芒芒如也。盖世之好学者有矣。其于内、外二典,世出、世间之法,兼营并力,如饥渴之求饮食,殆未有如子晋者也。余老归空门,揆弃世间文字,每思以经史旧学朱黄油素之绪言,悉委付于子晋。子晋晚思入道,观余笺注《首楞般若》,则又思刊落枝叶,回向文字因缘以从事于余,而今皆不可得矣。悠悠人世,可为兴悲,岂但东阡、北陌而已哉?
子晋为人孝友恭谨,迟重不泄,交知满天下。平生最受知者,故令应山杨忠烈公。所庄事者,缪布衣仲淳、张冢宰金铭、萧太常伯玉也。与人交不翕热,抚王德操之孤恤,吴去尘、沈璧甫之亡,皆有终始。著书满家,多未削稿。其子皆镞砺耆学,能┑而读之,异时有闻焉。子晋娶范氏、康氏,继严氏,生五子,襄、褒、衮、表、。襄、衮皆先卒。女四人,孙男女十一人。生于己亥岁之正月五日,卒于己亥岁之七月二十七日,年六十有一。越三年,辛丑十一月朔,葬于戈庄之祖茔。铭曰:
君为举子,提笔如虹。丁卯锁院,悖于掌梦。明远丽谯,蟠龙正中。口衔珠书,山字冠空。两幡旁列,史右经东。明年改元,岁集辰龙。高山崔巍,观象在崇。爰刻经史,敬嗣辟雍。秦镜汉囊,表应受终。鲁诰既藏,竺坟攸崇。玉牒缥笔,昱耀龙宫。劫尘浩然,噩梦冲冲。维兹吉梦,帝命克从。如填如,有丘宛隆。文字海光,长贲柏松。
【王德操墓志铭】
吴有隐君子曰王君德操,讳人鉴。先世隐沦,持斋奉佛,德操与其父生不茹荤血,俗人谓之胎素。德操疏眉削颐,面色窈黄,振衣,风骨棱棱,然望之知非腥腐酒肉人也。年十七学诗,从居节士贞游,士贞得句法于王伯,德操经其指授,遂以名家。其称诗和平婉约,似其为人。朱弦清,不务嘈,清气宿心发于妙指,非以学而能也。家居彩云桥下,老屋席门,蛸网户。客至,樵苏不爨,清谈移日。已而垂帘闭肆,佛火青荧,膜拜趺坐,居然退院老僧矣。吴阊诗酒之社,德操未尝不往。轩盖杂Ш,笑语喧う,游尘飞埃,坌集筵几,德操颓然其中,如入禅观。已事而竣,犹无与也。轻ザ短屐,薄游吴越间,与名公高人沿讨风雅,眺览名胜,意有所之,幞被便去。曹能始叹曰:“此道人可以弹铗客目之邪?”少授金刚于耶溪法师,中年走曹溪,礼大鉴肉身,承事憨山和尚,归授记云栖命,名广宝法筵,清众投迹如市,名僧老衲半为伴侣。与草衣道人为尘外交,红笺小字频数问遗。斋庐瓶拂,每杂著怀袖间。余题其小像曰:“犹有闲情难忘却,虎丘明月马塍花。”德操微笑而已。德操年六十九始举一子,小字曰四郎,辟三姊也。崇祯甲戌秋,余与李孟芳、毛子晋偕过,德操酌酒布席,命四郎出拜,孟芳曰:“德操意郑重付嘱,将以稚子累子晋,而以墓中之石累牧翁也。”越庚辰年十月,德操卒,其孤沩依子晋以长,娶鱼开封侃之孙女,黾勉持家,亦既抱子。而德操葬于浒关外竹青塘白石山,未有刻文,沩谋于子晋,奉德操遗言,拜而有请。呜呼!余忍不铭?沩字僧,所谓四郎者也。沩与其子亦胎素如其父、祖。铭曰:
中吴遗民,自王宾迨。邢参落落,闾史穆穆。德操避世,墙东蓬蒿没齿,履和养素,贞不绝俗,斯亦可矣。旌行表微,续往哲之记,以俟君子。
【薛更生墓志铭】
君讳正平,字更生,华亭人也。晚以字行,字那谷,号老夫。少为儒,长为侠,老归释氏,死石头城下,葬于方山之阳,年八十有三,子二人,长逢、次晖。君怀奇负气,粪溲章句小儒,每自方阿衡太师。崇祯末,主上神圣忧勤,将相非人,国势日蹙。君早夜呼愤,草万言书上之,冀得旦夕召见平台,清问从何处下手,庶几国耻可振而天步可重整也。取道北海,经牢山,闻国变,恸哭欲投海死,同行者力挽之归。叹曰:“吾今日真薛更生矣。”更名所以志也。少习禅那,与雪峤有双髻之约。晚参浪丈人于天界,谘决心要,悲生悟中,泪下如雨。安立道场,和合僧众,经营助,不惜顶踵哑羊驱乌,投体两足,逢人礼拜如常,不轻讲筵忏坛,三朝六时专勤抖擞,先至而后罢者,必君也。故宫旧京,麦秀雉ず,登台城,瞻孝陵,望拜悲歌,彷徨野哭,又以其间观星占象占风角,访求山泽,椎埋屠狗之夫,人咸目笑君八十老翁,两脚半陷黄土,不知波波劫劫何为也。
平生好著书,横竖钩贯,学唐之覃李子《金刚》、《周易》、《阴符》、《老》、《庄》,下及程、朱、孙、吴,各有纂述。作《孝经通笺》,发挥先皇帝表章至意,取陶靖节《五孝传》附焉。谓靖节在晋、宋间,不忘留侯五世相韩之义。古今之通孝,不外于此。激而存之,以有立也。其用意深痛如此。病滋甚,画字通语,勖伊法师城南开讲,辄侧耳占上座,蹩{薛足}二十里,凭老苍头肩以行,如邛邛负厥然。道未半,饥疲足[A085],则又更相扶也。丁酉腊月八日,长干熏塔,薄暮冒雨追余,持薛公自传拜而属铭。十九日,送余东还,入清凉憩普德,累日而后返,持经削牍如平时。廿四日晨起,呼逢诵《道德指归序》,问曰:“孔子称老子犹龙,是许老子?未许老子?”逢未答,曰:“我方思熟睡,汝姑去。”丙夜呼灯起坐,称佛号者三,顾逢曰:“今日睡足如意。”转身倚逢,面撼之逝矣。长干僧醵钱庀葬具,皆曰:“修行人临行洒然得如薛老足矣。”铭曰:
君之亡也,介丘道人评之曰:贫则身轻,老而心轻。放脚长往,生死亦轻。达哉斯言,取以刻铭。
【何君实墓志铭】
君实姓何氏,讳珩枝。父允济,以乡举任山东峄县知县。母钱氏,余从祖祖父宪副府君讳顺德之女,于先宫保公为从妹,而恩礼如嫡。兄生万历丁丑,长余五年。余垂髫时,兄未冠,髭毵毵出。兄属文俯首沈思,辄摘其颔以相娆。偕补博士弟子员,兄缵言斫词,呕心攻苦,而余跌踢自如。每一下笔,兄口吟手钞,朱黄重叠,不辨行墨。间有不兼,手裂抵地,兄必扌文拭补纫,椟而藏之,余他日亦不知为己作也。余为时文,好刺取内典,名儒邵濂呼为楞严秀才,必旁及肇论净名注。兄击节叹曰:“又是方袍平叔矣。”其欣赏如此。余通籍久次坊局,兄犹屡困锁院,十指如悬惟,不能仰面干人,量衣度日。其穷弥甚,每重趼百里,寻黄冠,访金丹术。晚从禅人学禅,能终日不言,夜不胁席,然皆无所成,卒以穷死。死十馀年乃克葬,其可哀也。
万历辛丑,余年二十,偕兄读书破山寺,山门颓敝,护世四王架坏,梁木为坐,余拉兄度涧穿岭,一日数过其前。兄梦四王语曰:“公等幸勿频出,出则我等促数起立,殊仆仆也。”兄心窃喜自负,每褰衣止余勿出。余勿听。佣书人郭生妇病,祷城隍神,神凭而语曰:“乞钱相公一幅名刺来,我贳汝。”郭生叩头乞哀,余笑而斥之。兄曰;“安知不然?”代余书名刺。俾焚庙中,妇立起。兄窃心忖自疑,日者四王云云,将无亦为彼耶?余枚卜罢居,兄从容为余道之,且相慰曰:“未止此也。”呜呼!兄殁而天崩地坼,兄作梦时垂六十年,而余固已老而惫矣。短衣秃鬓,徒行蹩{薛足},市井伍伯,箕踞睥尼,掩耳侧行,曾不敢侠输流视,如兄之所云,岂所谓痴人前说梦耶?丧乱残生,天眼护佑。创残痛定,追寻前梦,未尝不身毛俱竖。中旦屏营,诚不敢忘天神之假灵于兄以牖我也。兄而有知,其亦为忾叹已矣。
兄妻时氏,生二子,曰某某。才而贫,以书记游诸侯,不幸死于道路。常撰兄行状,将乞铭于余而未遑也。子某搜遗笥得之,哭而请,余为涕泪曰诺,其忍不铭?铭曰:
嗟何!兄生蹇屯,髯离离,眉勿伸。枯禅客,瞿道民。敝砚席,考衣巾。我中表,实弟昆。追夙昔,述墓文。如画笔,貌其真。杂谐谑,征鬼神。记皋诺,识癸辛。有读者,笑而听。百千年,女弗泯。
【族孙嗣美合葬墓志铭】
余家居访求遗书,残编落简,捐衣食无所恤。从孙嗣美闻风慕悦,亦好聚书,书贾多挟策潜往。余心喜其同癖,又颇兼其分吾好也。天启间官史局,与中州王损仲商订《宋史》,损仲言王称《东都事略》藏李少卿家,搜箧中获之,缮写以归。人言嗣美家有宋刻善本而未信也。辛丑春,从其子曾见之,刻画精好,阙文具在,则其捐馆舍已十有六年矣。嗟乎!以余之于斯文,穷年尽气,搜讨不可谓不力,而宋代遗文,颉颃长编者,近在家门而不克知,余之阙漏谀闻,良可以自愧。然王称之书,谨存于蜡车障壁,人不能举其氏名,是子也顾独能知而藏之,藏之之久,至身代销沉之后,而余乃始徨展玩,伫想于斯人,则古人所谓家有名士,三十年而不知者,固未可谓之晚也。其能不为之三叹矣乎!
冬十有一月,曾卜葬于蔡庄之新阡,泣而请铭。余于宗为老,不当妄谀宗人子弟,乃趣举其废书忾叹者而序之曰:钱氏自武肃有国,三世为文僖公惟演。南渡后,八世光禄公端仁,为常熟始祖。宋亡十二世,千一公元孙为常熟始迁祖。入明朝,十七世,镛居鹿园,吾祖珍居奚浦,常熟之钱始分。镛孙衡以人才擢吏部稽勋司主事。后六世,岱举进士,万历初为名御史。岱生时俊,亦用进士卒官湖广副使。嗣美名裔肃,副使长子也。万历乙卯,以《春秋》举顺天。是时祖父贵盛,绰楔绮互,宗党望尘莫敢梯接。公车屡罢,家门衰落,赋性峭独,不能<骨皮>随时,谣诼四起。突隳漂摇,摩肌戛骨,酸辛耆柱,十馀年乃少熄,而身已不待矣。呜呼!其可伤也。
卒于丙戌岁之十月,年五十有八。妻蒋氏,子四人,长召亦举于乡,次名,次即曾,次鲁。孙男女二十三人。曾好学能诗,藏书益富。趾美成宗,固于是乎在。铭曰:
吾读颜介家训,江左贵游子弟跟高齿屐,驾长檐车,熏衣剃面,目不知书。嗟哉!若士望彼,何如风雨雀鼠楹沦壁邪?摩研削,丹铅满家。萤老鱼干,身沉名徂。鼎鼎百年,天乎人与?钻石埋辞,有子用誉。我作铭诗,慰汝幽墟。
●有学集卷三十二
○墓志铭
【卓去病先生墓志铭】
去病姓卓氏,名尔康。其为人孝于亲,忠于君,笃厚于朋友。以通经术,讲经济为能事。孤峭介特,以世道为己任。虽其生值叔季,身沈下僚,天下之士识与不识,皆信之无异词。
去病杭之塘西里人,父光禄署丞明卿,能诗,结客诸老先生,皆字之曰徵甫。去病,徵甫之少子也,而出后于其兄学录文卿,少有至性,事三母,皆尽孝。万历壬子举乡书。本生母卒,终丧三年,哀动路人,此其孝于亲也。愤时俗重进士科,粪溲乙榜,厚自洒濯,务使所居官大。授祥符教谕,署仪封、封丘,假守许州,所至颁立教条,酾雍河,筑圮城,为百世利。入为国子学录,转兵部司务,升南京刑部主事、工部屯田司郎中。在司厅危言核论,动引古谊,两尚书便文老吏,皆屈己从之。左迁常州府简较,徙大同推官。卢公象为督府,建白兵事,稍自发舒,量移两淮,分司运判,不以衰晚故取看囊一钱。岁大,涕泣为淮人请赈,语切直多忌讳,用是罢归。甲申之难,早行呼愤,涕流渍床席,不逾年而死。此其忠于君者也。儿时与胡胤嘉休复同学,好古,长以许孟中、高存之二君子为师友。休复选庶常,卒官,为木主祀于中ニ之左,并祀休复父太公及壬子举主余御史之无后者。与人交,宽论不知己而严于知己,后门寒隽倾身慰藉,巨公要人片语责望,终身不交一言。晚而与余定交,语人曰:“吾得此友藉以报塞国家,非以为交游光宠也。”其相期待如此。愍六经之学不违而师悖,摩迹编削,句耨字栉,期张众目为罗,以猎圣贤之指要,作《易说》五十卷、《诗学》四十卷、《春秋辨义》四十卷。茂苑相国进讲《春秋》,将录其书以献,去位,不果上。
万历间,河决山东。去病年二十,与休复落第居金陵,遣老丁生裹粮视张家堰口,诸生皆目笑之。舟船南北迂道沂沿,访问黄、淮分合情势,作《河渠议》十篇,旁及礼乐、郊庙、财赋、漕运、钱法、官制六典,《会要》各有成书,而尤详于武备,人皆易之谓“纸上兵法”耳。比官云中,而哈卜之议起。卜氏者,顺义王后也。西哈市马,以卜为侩,匹取我一金,而阴啖哈金强半,谓之哑食。哈恨而谋并之,乃好言谩我“卜阳事天朝,阴导□,天朝若舍卜而固与我,愿并力为汉图之,诸降国部落却附,从中蜂起,□可反手灭也。”边吏皆盱衡鼓掌,谓侯封可契戾取。去病奏记卢公,谓边吏不知大计,其故有三:卜氏四世保塞,今弃之以媚哈,诸部谓汉少恩,不足恃赖,一也。哈易我而畏□,谩言为我图□,所谓空绐王鸟耳,二也。哈围归化城十五日不解,卜衔我甚,必东走以孽我,三也。计莫若宣谕西哈,保全残卜,堂堂正正,存中国大体,我一言而解卜围,柱卜谩销□谍,此所谓知大计者也。卢公大悟,趣下边吏施行,宣云遂解严。当是时,卢公严重去病,朝见属吏罢,辄开后堂延去病上坐,部折谢不敏,隅坐请事,议上时漏,下二鼓,卢公炳烛传签,质明而事定。于是向之易去病者,诧去病果知兵,又惜卢公能用去病而坐视其抑没以终老也。
崇祯末,中书沈君廷杨以海运超拜,特疏请余开府东海,设重镇,任援剿。去病家居,老且病矣,闻之大喜。画图系说,条列用海大计,惟恐余之不得当也。疏入,未报而事已不可为。去病晚岁论兵为东事,及其所期许于余者,至是而心灰梦断,臣精销亡,不复能久居此世矣,此可为痛哭者也。
去病卒甲申十一月廿九日,年七十有五。妻李氏,侧室刘氏、詹氏。子三:人向、人伊、人皋,女一人。皋以乙亥岁葬去病于皋鹤之阡,抱其遗书,哭而请铭于余。余见而悲之。余尝谓去病以文士喜论兵,述战守胜负之要似尹师鲁。遇事发愤,是是非非无所忌讳,似石守道。欧阳公论守道曰:其违世惊俗,人皆笑之,则曰吾非狂痴者也。然则天下之士虽知去病,其能推其用心而哀其志者,则亦鲜矣。去病有集二十卷,余为之序曰:百年而后深思尚论,想见其为人,亦必有如余之废书叹息泣下、沾襟而不能自止者。盖其言之而益信。铭曰:
世之称君,咸拟以儒林廉吏,琬琰刻镌。余之惜君,则叹其长情奇志,怫郁于下泉。鹤皋之原,宿草芊眠,此何祥邪?有光间于斗牛之间。呜呼!张华、雷令不可得矣,孰知其然不然?
【新安汪然明合葬墓志铭】
崇祯癸未,余游武林之西溪,然明偕冯二云将访我绿萼梅树下,酌酒谭燕,欢若平生。乱后,客从武林来,数问然明起居,皆曰然明荫藉高华,宾从萃止,征歌选胜,狎主诗酒之盟。微然明,湖山寥落,几无主人矣。已而重游湖上,如客之云,与然明握手一笑。又数年,然明即世,余往吊之,则墓有宿草矣。嗟乎!自有湖山以来,灵人韵士,风流兴会,长与山光水色相御于无穷。承平之世,天地畅悦,草木丰容,园池极目,歌舞载涂,山不益而高也,水不益而深也。若夫丧乱之后,焚如突如,陵夷壑改,于斯时也,命觞载妓,左弦右壶,聊复以吹嘘朔风,招邀淑气,是亦造化所使为,勾萌甲拆之魂兆也。如然明者,非与?然明殁,湖山遂无主人矣。一觞一咏,载色载笑。俯仰之间,邈然终古。岘首之涕,牛山之悲,又于吾身亲见之,是能不为之叹息哉?
按状:然明姓汪氏,讳汝谦。先世出唐越国公,宋秘书丞叔敖分居歙之丛睦。祖某,周府审理。父某,万历丙子乡进士。生五子,然明其季也。然明生十三年而孤,崭然如成人。事其母,捧手肃容,视气听声,九十年如一日,人以为白华之子。事其诸兄若娣,同仁均爱,绝少分甘,人以为棠棣之弟。抚孙恤甥,睦姻收族,三党婚嫁葬霾,于我乎取,人以为有葛ぱ之仁。缓急扣门,不以无为解,分宅下泣,侧席而坐,存亡死生不见颜色,人以为有伐木干糇、我行收恤之义。盖其为人量博而智渊,几沉而才老。其热肠侠骨,囊橐一世之志气,如γ流渍泉,触地涌出。所至公卿虚席,胜流歙集。刹江观潮之客,三竺漉囊之僧,西陵油壁之妓,北里雪衣之女,靡不檠箱捧席,倾囊倒箧。人厌其意,留连而不忍去。其心计指画,牢笼干辨之器用,如白地光明之锦,裁为襦,罄无不宜。其精者钩探风雅,摹榻书法,编次金石,寸度律吕,虽专门肉谱,不能与之争能。其粗者用以点缀名胜,摒挡宴集,舫斋靓深,ゾ精旨,杖函履屐,咸为位置。及乎弥留待尽,神明湛然。要云将诸人,摩挲名迹,吹箫摘阮,移日视荫,乃抗手而告别。然明盖世之吉人,邦之寿,太平之遗老,劫后之种民,吾所谓造物之所使者,而岂徒哉!
然明生万历丁丑八日,卒乙未七月,年七十有九。娶吴氏,相夫刑家,具著仪法。字庶出子,逾于己出,闺门颂之。与然明齐年,以丁酉四月卒,年八十有二。子玉立,以高才生有闻。次继昌,出为仲方公后,己丑进士,官湖广按察司副使。女二人。孙男女若干人。葬于玉岑山之新阡。于是玉立排缵事状,泣而请铭。昔李文叔记雒阳名园,谓园林盛衰关天下之治乱,田叔禾志西湖,则以版荡凄凉,偏安逸豫,次湖山胜览之后。今余铭然明墓,回翔今昔,有馀感焉。铭曰:
斯晨斯夕兮,假日宴游。朱丝绿浪兮,红粉丹丘。伊人云亡兮,谁乐爽鸠。嬉春罢咏兮,竹枝辍讴。梦梦月镜兮,沈沈金牛。孤山鹤怨兮,古洞猿愁。吁嗟梦华兮,孰知我忧。红牙紫毫兮,申写风流。钻辞陵谷兮,于彼千秋。
【李贯之先生墓志铭】
呜呼!百年以来,士大夫沿袭浮华,佣耳剽目,不知学问为何事。自文渊中秘之藏,祖宗储以养士,馆阁巨公不复问其扃,而况匹夫庶士有能知而好之者乎?有能知而好,好而读,读而好学深思,不以闻曲见穿穴啮蠹者乎?
万历中,江阴有李君贯之,穷老尽气,搜缉圣贤遗文,其于六经、四部,聚之勤,读之力,而守之固,斯可谓强学力行,强立不返之君子也。君讳鹗,字如一。后以字行,字贯之。少应进士举,多识古文奇字,不中程,再自罢去。家世力耕给公,上供伏腊,其馀悉以购书。搜阁本,访逸典,藏┑编翰,老而食贫,指其藏书曰:“富猗郑矣。”故曰聚之勤。其读书也,阙必补,讹必正,同异必雠勘,病不辍业,衰不息劳。仿宋晁氏、元氏书目,自为诠次,发凡起例井如也,故曰读之力。论学以六经为渊海,以笺疏为梯航,谓朱子于《戴记》未有成书,网罗钩贯,撰《礼经缉正》、《易箦》,时犹自幸彻简,故曰守之固。而君于先民之遗书,非苟知之而已也。事祖父、父母致敬尽毁,抚弟妹分甘让肥,举止方重,不苟訾笑。冠婚丧祭,遵用古典。立先庙,置义庄,厅事悬高皇帝圣谕六条诏告族党,老居南村,岁时祭奠,徒步往返,乡人观礼焉。天启中,群小附人乱政,每啮齿唾骂,继以泣涕。缪宫允昌,期妹之夫也,御史应弟子也,相继械系,君执应手曰:“勉之,李氏有人矣。”诒缪书曰:“生平学力,方寸裁决,吾不惜为王炎午。”斯吾所谓强学力行,强立不返者也。君晚与余定交,束书饰贽,用士相见礼,十五年间,书筒奚囊,百里参错,遗文掌故,取次弋获,宿春相闻,若传递焉。余有事正史,以谓如君者,长编讨论,可援为助。君尝诒书姚叔祥,访求郑端简、后妃、权幸等十二传,其意亦以余为可助也。君没,无相余者矣。彳亍腕晚,世道交丧,沧桑劫火相扌延继作,汗青头白,不可复问矣。呜呼!史氏之难也,庐陵、涑水五百年不易遘,刘道原、徐无党之流,天亦靳而生之耶?天既生君,畀之以多闻缵言,顾镌削其遗经,使之老而微,殁而耶?抑亦儒行礼宗,上帝所重,残膏流墨与褒衣法冠俱还册府,不遗斯世耶?君疾革,正冠危坐,诏诸孙曰:“我于三不朽无一,不敢称学者。穷经问字,虞山吾心师也,丐一言铭我足矣。”越十一年乙酉,国有大故,渴葬。又十年甲午,成之具状来请。余老不获死,泫然执笔,徒以坠言受命,其又可悲也。
君始祖恒烈公,至元中从伯颜丞相官统军元帅,墓在河间宁津县。子г柯,孙李八撒儿佩金虎符,世守江阴,遂家焉。八撒子脱寅拜江浙行中书、参知政事,镇平江,至正丙申死淮张之难。入国朝始为儒。戒庵府君讳翊,以儒有闻。翊生复庵府君讳果用,孙应死忠,赠太仆卿,君之父也。君以崇祯庚午四月二十三日卒,享年七十有四。娶贡氏,生一子奕茂,官鸿胪寺序班,先卒。女六人,孙男五人:良知、成之、及功、遴之、挺之。曾孙男女若干人。君之作家谱也,征蒙古事最核。金虎符、三珠、二珠之别,则辨国制。八撒、伯察、脱寅、脱因之称,则考国音。明善公督漕死事之详,则援据陈敬初、张文蔚之诗诔。先辈推文徵仲谙胜国故事,君庶几焉。由此观之,余之志君所以三叹于史事者,盖不诬也。铭曰:
江阴东原赤岸里,有明硕儒葬于此。天地闭塞贤人死,文府灭熄礼库毁。有光熊熊汉津起,色正芒寒匀匀徙。端门有命珠囊理,祀诸瞽宗日可埃。谁为之铭旧太史,大书深刻谄天咫。
【归文休墓志铭】
昆山归昌世,字文休,太仆寺寺丞,震川先生讳有光之冢孙也。父子骏,太学生。母顾氏。文休生十岁,能为歌诗。为诸生,与嘉定李长蘅、太仓王淑士号三才子。余年少,后亦从之游。四人者互相题拂,咸以为瑞人神士朗出天外,不可梯接也。李、王及余相次取科第。文休数踏省门,于诸生中阔疏落拓,不事生产,日高醉卧,戛釜待炊。其妇典衣易粟,不使文休知,文休亦竟不知也。中年益放意为诗,厄穷连蹇,思慕酣醉,无聊不平,可喜可愕,必于诗焉发之。晚于诗律尤细,和陶诸篇,为诗老程孟阳所称。长蘅苦爱其五言诗效韦柳者,尝摘二章题武林壁间,观者不知为今人也。酒酣以往,槎牙芒角,奋笔为风枝雪干,摅写其扶疏魁垒之致,人多攫夺藏┑,比于仲圭、孟端,文休夷然不屑也。震川季子子慕,字季思,于文休为叔父。季思谢公车学道,端居屏迹,凝尘蔽榻,衡木拒门,而文休时游酒人,淋漓跌宕,倚弦度曲,曼声长歌。两人之行迹不能相为,顾其持身行己不受缁涅,一禀震川之旧德,则相与共之。文休风流儒雅,易直近人。草书墨竹,施易乞与。邑有大相,请绰楔署书,郑重讠垂诿,终弗许也。其介独类如此。
文休娶于秦,生四子。长时发夭,次昭、继登、祚明、秦,有仪法,食贫攻苦,以逸妻自命。三子皆有俊才,晚益间放。望山寻水,交风友月,听然独笑,不知老之将至也。既而戎马纵横,天地崩圮,自以家世为儒,三百年荷国涵养,不殊世禄,行歌野哭,欷饮泣,块然无生人之乐。昭殉幕府,继登死儒官,女及媳接踵赴难,遂擗В发病以死。呜呼!忄希矣。文休以弘光元年九月四日卒,年七十有二。配秦,辛卯三月二十六日卒,年七十有五。又三年,癸巳三月,祚明泣血负土,卜葬于昆山九保巨字圩之新阡,哭而谒余铭。文休悼震川遗文不大显于世,讨论扬扌乞,蚤夜呼愤。三子既长,呼而命之曰:“我王父之古文,规模韩欧,今其瓣香近在虞山,凡所以发皇精神,濯蒙翳,使吾祖之绪言不为俗学所抑没,盖廿年于此矣。呜呼!小子庸敢弗念。”乃筮日使三子端拜摄齐,授经于余。文休殁,祚明必以余铭,犹前志也。铭曰:
吁嗟乎!斯为文休之藏,魂升于天,誉星卿云,倬其有章也。魄归于地,朱草醴泉,灵芝煌煌也。后千斯年,知为震川之文孙,其苟无伤也。
【潘文学墓志铭】
嘉定居吴郡之东偏,地僻而土厚。余所见俊民宿老凡十余曹,读书励行,动止自好方巾大带,整冠修容。丧乱已来,老成雕谢,是数君子者已邈然如古人矣。而其乡人子弟风流馀韵,犹有未尽没者,则余乐得而论著之,如潘君汝跃是也。潘君名应鲤,汝跃其字。高祖文学士,曾祖翁源县主簿,棠祖文学煜,父文学元辅,世有文行。君兄弟皆博士弟子员,父子兄弟横经枕书,铅椠交加,弦诵错互。君以唐叔达、金子鱼为父之执友,以诸父之婿徐女廉为其执友。唐、金与徐,吾所谓数君子者之三人也。以是故,浸渍文艺,缵励名行,其所得者居多。父殁,君与其妇傅孺人拮据食贫,庀治丧事,独先诸昆弟。昆弟相继殁,送往事居,植孤哺孩,分甘让肥,剜肌割肉,不以亡为解。凡君之所为,刻意攻苦,修饬内行,视古孝友壹行之科,卓然可以无愧。而君且弦断勿续历四十年,鸡鸣风雨,自守泊如也。乡之人皆称之曰贤,亦未有以大表异也。世道休明,比屋可封。生长礼义之乡,熏习诗书之教,凡所谓六德六行,闾胥族长之训,秀眉毁齿,相与耳扌需目染,以为固然无足异者。繇今而观之,则以为殊尤绝迹,六阙不胜表而百城不胜图也。呜呼!可胜叹哉!
君生于万历丙子,殁于丁亥六月,年七十有二。娶傅氏,生于万历丁丑,殁于甲寅十二月,年三十有八。子四人:济、润、浩、深。君既与女廉交好,遣润师事焉。女廉殁,其子永亦夭,君经纪其孤嫠凡廿馀年,老而不倦。润又捐束半,为女廉刻其遗集。而君之既葬也,女廉之次子京介润以来,请铭曰:藉手以为女廉报地下也。盖潘、徐两世交,谊终始有足称者。铭曰:
泰伯端委表吴俗,仲雍文身匪其躅。黄池载书请先读,趣呼好冠乃其欲。嗟君家世老乡塾,井邑攸改不改服,方山子冠犹矗矗。章逢蔽形书满腹,下见古人无颦蹙。百年为儒是亦足,我裁铭诗志陵谷。
【处士杨君无补墓志铭】
呜呼!天下有处士而后有真诗人。真处士而不为诗人者则有之矣,真诗人而不为处士未之有也。为诗人者,服处士之服而无其志,其为诗也佣雇而已矣。言处士之言而无其行,其为诗也,裨贩而已矣。近代布衣称诗,项背相望,杰然以处士自命者无有。人将曰:“彼不为处士,犹得为诗人,何其待诗人之薄也。”呜呼!处士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诗人者,斯可矣。循其名,考其实,杨君无补其庶矣乎。无补壮岁游长安,诗名籍甚。余赏其警句曰:“闲鱼食叶如游树,高柳眠阴半在池。”以为文外独绝,书之扇头,争相讽诵。无补不以其大篇叠韵流传馆阁者为足重,而矜信于余所赏两言者,归而与高淳邢、南京顾梦游刻意濯磨,为清新古淡之学,诗道于是乎大就。善画,落笔似黄子久。好游虞山,谓子久粉本在是,坐卧不忍舍。揽取其烟峦雨岫,绿净翠暖,用以资为诗。晚自定其诗四百馀篇,属余为序。余曰:李邺侯闻残师梵唱,先凄惋而后愉悦,知其谪堕将去,无补殆将隐矣。居无何,竟死。无补死生于诗若是,可不谓之诗人矣乎?
无补之为人,隐不违亲,贞不绝俗,口出气惟恐伤人,薰莸冰炭,即之意消,其中有所不可介如也。新抚略地,士人望尘颂德,无补笑而不矧退,未尝不掩泪也。徐文靖之自沈也,偻而就无补谋死所焉。文靖有子昭法,托于木门顾独与无补父子游,为文以表之。文靖殁,无补语其子:“吾暂不死,贳文靖馀晷耳。”屏居陆墓,禅诵不辍,浮沉人间,忽忽不自得。年六十,寝疾十日,自定终制,口诵佛号,正定而逝。夫如是,可不谓之处士矣乎?卒将葬,照哭而告余:“吾父乙酉已来,饰巾待期以死为幸,祈死而死,不待皋某之日也。微夫子,其谁铭?”呜呼!无补之为诗人也,吾能征之。其为处士也,征诸文靖,又征诸文靖之子与其子。略诗人之名,谥之曰□处士,君子以为允。无补名补,别自号古农。其先临江之清江人。父润,贾于吴,娶张,生无补,家焉。卒于丁酉岁七月初一日,葬在长洲十五都之新阡。娶袁氏,生五子:、ピ、耆、燧、燕。铭曰:
遗民之称皋羽,虞宾夏隶恸终古。必也正名铭无补,曰前处士讯筮与,呜呼上帝其右汝。
【顾君升墓志铭】
君讳世峻,字君升。原名延,世家长洲埭川下堡村。祖道隆为名士,藏书万馀卷,与祝京兆、文待诏父子为文字交。父文祯,生十男子,而君次居九。君父性伉侠,有司中蜚语把持其短长甚亟。君年十七,更名试童子科,学使者手其牍,抚几矜赏,有司旁睨缩舌曰:“顾文祯有此儿耶?”趣归,寝其狱,自是家益落。携妇何废箸僦居,蓬蒿齑盐,口吟手画,意豁如也。为诸生祭酒逾二十年,执父母之丧,瘠不胜杖,遂绝意科举。崇祯壬午,以岁贡入对大廷,归而病卒,是岁之九月十日也,年四十有八。妻何氏,生二子:长、次芳菁,皆邑诸生。女五人,孙男女二十人,曾孙男女七人。
君为人易直,方严不侠,输訾笑。妇健而贤,代君持门户。环堵之室,横经籍书,家人琐碎之事弗与知也。好读《史》、《汉》、三苏子集,尤信心穷翻内典,兀坐竟日夕。当臀处衣绽席穿,辄缝纫以为恒。为文澄心研虑,仰视云汉,奋笔落纸,簇簇然如蚕食叶,都不起草,才笔之士相顾愕眙避席,而不得一当于锁闱,命矣夫!君殁逾年,癸未卜葬于齐女门外,形家言水泉不利。越二十年,岁在壬寅正月,始得吉壤于陆墓廿三都北七鄙之寥字圩,奉君柩改葬,而具状请铭于余。自伤为人子无状,不克敬慎以安先人之魄,致词哽咽,伏地不能起。余曰:无以为也。改葬,古也。《仪礼》曰:“改葬,缌。”子思语司徒文子曰:“礼,父母改葬,缌,既葬而除之,不忍无服送至亲也。”古之改葬者有二,为山崩水涌毁其墓及葬而礼有阙也。昔者王季葬于涡山,栾水啮其墓,见棺之前。和文王曰:“先君欲一见群臣百姓也。”出而张朝三日,而后更葬。今子之改葬,非为礼不备也,为水泉也,则文王已行之矣。孔子之于防墓崩也,泫然流涕曰:“吾闻之古不修墓。”今子之自伤也,犹是心也。梁子曰:“改葬之礼,缌举下缅也。”缅犹远也,下服之最轻者也。今子之于缅者下者盖犹有越月逾时,翔回啁噍之思焉,其亦可以风世已矣。君子谓顾君于是乎有子,是宜为铭。铭曰:
皋如峄如,鲜原。舍彼沮洳,宅此乐土。旧史刻铭,永诏堂斧。夫人兮自有美子荪,何以兮愁苦?
【温如先生陈公墓志铭】
杨子曰:“一卷之书,必立之师。”古者家有塾,党有庠。太学之礼虽诏于天子,无北面师道之尊久矣。自柳子厚谓魏晋以下,人不知有师,韩子抗颜为人师,受人哗笑,而况于今日乎?
温如先生陈君居太仓之蔚村里,其为学弘深而肃括,经传洽熟,颂礼详明。教授生徒,岁尝五十人。里中相语称先生,不复知为君也。中岁以其业传子瑚,纵其游学,歌伐木以命之。遭乱播迁蜗庐牛栏,俯仰啸歌以成其子之志。瑚谢绝应举,门弟子日益进,而君之道大光。壬寅七月初二日,考终正寝,享寿八十二。十二月葬使字圩新阡。两世执友、生徒赴会者,填咽阡陌,末世所仅见也。自古三公称公,年之长老,尊其道而师之称公。余故授毛公、申公语公之例,书其墓石曰陈公,而系其行事曰:君少遭闵凶,谨谨错,不失一訾笑于人,不丐一钱刀于人,角巾赤舄,危坐如塑像。不狎游,不忄专,不读非圣之书,不习淫哇之辞,议论风发,笼挫古今,轶材少年口去舌遁,当筵奋袖,矫尾厉角。既而促席引满,卒爵欢然。门弟子居丧鼓三弦,过而叱之,其人终身废箫管。长善救过,视人畏伤,虽被镌谯,退无后言。宿业忧国籍,记天灾国故,援据经义,吮毫啜泣,著述数十万言。非通经贳道,不费纸墨。生平抑塞磊落略见《六十老人自序》及《和犁眉公杂兴诗》。不信巫觋,不讳死丧,饰巾待尽,命大开门阖,吾魂气当上升于天,瑚之事状云尔。余居江乡,距蔚村三舍。士友来告曰:陈先生日饮酒尽三四石,兴酣蘸酒汁写诗累千百言不休。尝中酒慵起,诸学子张口坐荻帘外,遣老婢传诵句读,犁然若自口出。余喜而叙其事。余尝观宋少蕴记少从峡州乐生嘉问学,草屋三间,妻子栖一椽,而以其二聚徒,旦起授群儿经,口诵数百过不倦,少间曳屦慢声吟讽,则东汉延笃书也。群儿或窃玩侮之,亦不怒。元吾衍子行居武林先光坊,坐临街小楼,群公乐其博雅,屣屦造门,拔梯不令上,弟子以次下楼授书而已。吹箫度曲楼下,书声琅琅,然无敢哗者。君于此两人风流乐易约略相似,岂局促僮子师哉!乐生所诵延笃之书曰:吾昧爽栉梳,坐于客堂,诵羲文之《易》、虞夏之《书》,久则逍遥内阶,咏诗南轩,百家众氏投间而作,不知天之为盖,地之为舆,世之有人,己之有躯。君之读书乐道,不知老至也则然。又曰:吾自束以来,为臣不陷不忠,为子不陷不孝,上交不讠舀,下交不黩,下见先君远祖,可不惭赧。君之强立不返,矫其身而厉其子也亦然。斯所谓人之模范,以经师为人师者欤?
君讳朝典,字征五,娶孙氏,子二人:长瑚,崇祯壬午科举人,学者称为确庵先生。次琏州,庠生。孙九人。先世姓张氏,自代州迁常熟,割隶太仓。父允臣,有壹行,著家训四卷。允臣父复张,以节侠闻。复张父珏,珏父。有气决,里中儿怒马躏其门,伐棘以隘道,叱其奴粪除马矢乃听去。珏与中表陈氏儿争竹,马扑杀之,两家父抱持痛哭,舍班为陈后,遂姓陈氏。铭曰:
吾闻诸孔文举公者,仁德之正号,不必三事大夫。伟矣硕儒,著书满家,便便经笥,为众说郛。夏肄周遗,寤叹瞻乌。负薪拾穗,父子为徒。嗟彼忄昏俗,レ埴索涂。正服明烛,厥德则孤。郑公表乡,鲁国岂诬?论世考德,配而铭诸。
【顾象垣墓志铭】
长洲顾君讳维鼎,字象垣,以己亥岁四月十七日卒于家。长子苓将葬父于支硎山之新阡,启其母陆孺人之兆而合窆焉。卜葬日,氵┦明年正月癸酉,于是具状数千言,稽首求请铭。铭曰:
吴四姓,顾陆。水还珠,河采玉。君曾祖,讳存仁,官太仆,謇直臣。鸿胪祖,文学父,粪墙屋,用仪羽。陆家风,推尚宝。世作逑,缔姻好。父好酒,荒。遂脱身,游外家。谢田宅,栖丙舍。趣短算,即长夜。君夫妇,相黾勉。起孤僮,历凉暖。异肉,奉寡母。甘齑盐,共漉溲。权子母,掺嬴奇。枚蔗,算蹲鸱。起高赀,名上田。俯青郊,疏红泉。文茂苑,扇芳尘。托亲串,洽弟昆。长檐车,高齿屐。燕鸡豚,错履舄。嗤鄙夫,发种种。削两肩,入钱孔。周御史,捕饮章。遮道路,县锒。君奋臂,牧圉。藐人,如腐鼠。亡贤妻,有收子。悲岸谷,叹汜。地浊恶,天沧浪。结净侣,修香光。种池莲,采篱菊。伸谭眉,奉笑腹。县鼓观,饰巾游。猗往生,亦避世。七十六,以寿终。考终命,媲显融。生三子,苓荃庄。女四人,皆已行。支硎阡,松列。生齐牢,死同穴。旧史文,斥誉墓。铭三言,凡百句。苓嗜学,时有闻。今东吴,顾八分。自书丹,刻玄石。埋铭章,永无泐。
【云闲道人生圹志】
云闲道人,锡山徐氏子。少工笔札,妙解书翰,精于牡丹亭乐府,搜逖隐互,宿工老师莫能置喙。通轻侠,重志气,柳市球场推为渠帅。破千金之产,如挥唾Д。万历季年,余识之邹彦吉席间,轻衫白袷,眉目轩轩然笼盖坐客。乱后见之惠山,则颓然老僧。竹径香灯,坐对移日。相与循邹园遗址指点昔游,忾叹而别。庚子岁,道人年八十。客谓曰:“君幸与虞山公游,人貌荣名,盍少自叙述,乞一言以志陵谷?”道人笑曰:“我之生平,公知之矣。少而孤,长而荡,老而穷,非儒非僧,不市不隐,吾行履如是。父命名凤仪,参密云、灵岩二和尚,更名载,又曰玄熙。晚自号云闲,如云之闲也。依云而居,亦曰云闲。闲亦云也,云亦闲也。吾名字如是,畏接贵客,懒交热客,憎见俗客。侣禅衲友,樵渔啸歌,朋而命酒徒,吾交游不多乎寄高忠宪祠宇,乳泉石涧,花宫草庵,杖藜所到,皆在庑下,吾园庐不广乎?中年失壮子,有僮曰子立,备历寒苦,捍御刀刃,推燥湿,把疴痒,复加一衣,复损一饭,五十年如一日,人以为孝子慈孙,我以为我身也。吾子姓不具乎?《金刚》数卷,清磬一声,生可尽年,死不带业,草亡木卒,如是而已,吾何述矣哉!”客以其言告余,且曰:“唐夏侯孜厄塞名场,人耆其佣。李敬当今北面官人,所在打风打雨,堂头官人丰衣足食,尔何不从之而事?一穷措大,有何长进。”敬辗然曰:“我官人及第,还,拟作西川留后官。”后孜自中书出镇成都,用敬知进奏,夏侯氏之佣则奇矣。徐之义仆穷老相依,岂复有高车曲盖之梦,不尤难乎!余曰道人如孤松老树,负大节,非聊尔人也。彦吉贵倨,奴视幸舍客,独严重道人。彦吉与东林水火,语及忠宪,道人辄拱手曰正人君子。间过忠宪,必曰:“邹公遇我厚。”两公交重之。忠宪殁,周全生死,有古人风。高氏子孙祠下必肃揖而后去。间关垂死,以髡头易发,未尝一日忘沟壑也。裴晋公隶人王义捍淮西之刃,晋公自为文以吊。是岁进士撰王义传者三之二。道人一老秃翁,使人交颂义仆,比于晋公之隶人,桃李不言,亦有以使然也。余旧史官也,载笔大书以传于后,谁曰不然?客曰唯唯。
道人墓在马坞山,去惠山三里许。此邦士大夫议推子立主墓事,岁时浇奠。虞山蒙叟钱某书矿石以志之,为文之日,庚子十月初八日也。
●有学集卷三十三
○墓志铭
【诰封安人熊母皮夫人墓志铭】
夫人姓皮氏,讳静封,承德郎熊公之配,今少宰雪堂公之母也。夫人少而慧,长而顺,老而共。事其舅少檀翁如父,事其姑甘孺人如母,异宿肉,蚤夜毖慎,营兆域,庀葬事,衰麻哀泣,感动行路,此夫人之为妇也。承德公老于场屋,不事生产。朝齑暮盐,黾勉有无,白首相庄,有鸡鸣饣盍耕之德,此夫人之为妻也。教少宰兄弟援引图史,镞励文行。少宰令而贫,曰:“吾愿为陶母。”少宰仕而直,曰:“吾愿为范母。”忧具官,望倚门,匕箸申儆,老而不替,此夫人之为母也。戒陕输以教庄,斥丹华以教静,旨畜以教勤,害浣以教俭,峙糇粮以待举火,度口腹以收道堇,闺门观礼,里归仁,此夫人之为大母、为母师也。
服慈氏之慈,具德女之德,皈依三宝,礼诵六时。卒之日神观澄寂,亲见华幡宝盖冉冉下也,口持佛号,吉祥而逝。人皆曰夫人不但寿考令终,且西归乐邦矣。余承乏国史,诠次内行,鱼轩象服,雕轩有炜者什之六,珩璜琚,管彤有闻者什之四。至于归心佛乘,正定往生,则所谓优昙钵花,不一再见者也。像末陵迟,邪外炽盛,盲禅魔民,掠机锋逞,棒喝者侵寻及于笄帏。摩邓之女,说法而登坛;宝莲之尼,拈锥而树拂。忧世者恻,护法者ê,未有甚于此时也。以余观于夫人课诵则《金刚》、《法华》,熏修则称名持号,以慈心度幽冥,以净心求正受,固无事发,条衣作阿梨之形相,亦未尝扬眉瞬目,效婆子之机缘。示现闺范,修梵行,考终由是,往生亦由是,用以仪表女宗,金汤末法,顾不韪欤?余故志夫人墓表而出之,使笄帏者流慕往生者,以夫人为导师。慕夫人之往生者,以其为妻为妇为母为左券,不坏世间,不背实相,季绪四依,庶其在是。以予言为指归可矣。
夫人生万历丙子九月十六日,卒戊子十二月初一日,享年七十有三。子三人:文登由贡生官教谕;次文举,即少宰,崇祯辛未进士,由合肥令擢吏部司勋郎中,今吏部左侍郎;次文升,国学生。孙女一人,适辅国中尉统。孙男女若干人。葬某地之某阡。铭曰:
枣修肃穆,阙狄光华。现女人身,命妇大家。白毫注目,青莲启口。现善女人身,法妻智母,箴管内则,衿缨阃仪,规重矩叠,媲彼毗尼。夸修外芬,净行内发。如吠琉璃,中舍宝月。颂图孔昭,援记有征。世出世间,请观斯铭。
【佟母封孺人赠淑人陈氏墓志铭】
淑人姓陈氏,父讳其志,母汤氏,故山东按察司佥事、登莱监军佟府君讳卜年之妻,今御史中丞国器之母也。先用府君河间令,最封孺人。今用中丞覃恩,赠淑人。佟与陈皆辽阳上族,淑人以明惠择婿,府君以岐嶷求耦,圭判璋合,二姓克谐,生柔笄礼,既馈交贺。淑人承上字下,妇德用光。亲井舂,具膏火,机丝夙夜,相府君于读;甘齑盐,警铃索,盥漱鸡鸣,相府君于官。府君擢上第,宰京邑,册府锡命,天书煌煌,闺阃荣焉。天启初,府君受命东略,盐军登莱,钩党牵连,蜚语逮系,淑人奉二尊人暨诸姑子侄,扶携颠顿,徙家于鄂。乙丑九月,府君奉矫诏自裁,太公哀恸死客舍,淑人泣血襄事,奉太夫人渡汉迁黄陂。又三年,仍迁江夏。秦寇躏楚,太夫人殁而渴葬,中丞补弟子员,奉淑人卜居金陵。崇祯甲申,避兵迁甬东。中丞受新命,以兵宪治嘉兴,淑人版舆就养。丙戌九月十九日,卒于官,舍年五十有八。呜呼!孰不为妇?孰不为母?如淑人之为妇、母,极难耳。自丑迄戌,天地翻覆,以二十年阅公羊之三世则难;自鄂之吴,室家播荡,以弱女子定盘庚之五迁则难;雷风交加,参夷呼吸,上慰掩袂之尊章,下挈琢钉之童稚,毁室取子,覆巢完卵,无天可呼,有地必,以只身独手枝撑佟氏之一门百口则难。当府君槛车急征,淑人牵衣诀别,以忠臣殉国、孝妇殉家相劝勉,迄于今家门岿然,窀穸相望,款款下泉,执手慰劳,淑人之报称府君亦已足矣。生前之荼苦甘之若饴,身后之血泪藏而犹碧,菀枯陵谷,世人所咨嗟叹息者,岂足为淑人道哉!
淑人既殁,中丞扶柩归金陵,卜葬于山之阳。子一人,即中丞公国器,女适李宁远。曾孙延祖,以死事赠回卿,中丞妻赠淑人萧氏,继室封淑人钱氏。孙三人,世韩、世南、世杰。旧史氏曰:予读史至王章妻事,未尝不抚卷流涕。方其卧牛衣,涕泣谓朝廷尊贵无愈仲卿,责其不自激昂,何其壮也。及被收系,小女闻呼囚声号哭,知我君先死,何其伤也。由淑人观之,忠臣妻女遭逢患难,其情事俯仰有足悲者。既而昊天已威,劫运促数,章妻得还合浦,夫人重御雕轩,平陂往复,约略相似,观世者于是乎有深惧焉。余既徇中丞之请,铭府君之墓,在鄂渚淑人未之从,法当别有铭。铭曰:
生辽阳,死李。鄂之越,五迁徙。金陵山,兆灵趾。灵之车,反于此。魂迢迢,渡汉水。泣丹书,讯青史。夫人兮,有美子。赞铭辞,诏天咫。
【明故诰封李宜人张氏墓志铭】
宜人姓张氏,故通政使司右通政宝应李公讳茂英之室也。李公即世九年而有甲申之难,季子藻先奉母适吴,以其年八月十二日卒于邸舍,年□十有□。遗命反葬,通政之兆。又十二年乙未,余之淮,过宝应,藻先拜而请铭。李公余同年长兄,宜人丘嫂也。藻先父事余二十年益恭,知宜人内行者,莫余为详,其忍不铭?铭曰:
万历庚戌,余举南宫。淮海联蹁,聿有李公。展允李公,长德端人。玉衡悬秋,木神发春。尔女士,玉质金相。既馈交贺,宾友相庄。出宰百里,入官爽鸠。鸡鸣戒勤,秉烛泣囚。晋秩纳言,回翔灵锁。党论披猖,人簸我。金瓯四维,微风摇摇。携手言归,曾不崇朝?公赋遂初,如旅得归。阴林席箭,散发振衣。宜人劫劫,综理外内。田园区塍,囊箧细碎。僮奴指使,牛蹄角千。目览手画,部居井然。公曰休哉,坦其皤腹。我酒尔旨,我肉尔宿。是生三子,季也收子。教以织绩,游必就士。公既即世,家门肃穆。兰崔嵬,户屦促数。白毛匝地,黑眚横天。长淮南北,骸山血川。申命季子,御以如吴。陈衣考终,如在室家。帷裳而敛,以逮反葬。墙た不惊,窀穸无恙。陵谷迁贸,又一星终。风尘倾洞,我来自东。白杨萧萧,短发。停舟问旧,Ф眙惊喜。我造其第,堂宇沉沉。几筵肆设,帘幕靓深。季子曰咨,阖庐蓬翟。夙夜洒扫,惟母之教。我飨其馔,茶香酒醑。脯醢错列,间以ХЦ。季子曰咨,粗粝匪恪。五饭酒浆,犹母余闾。轩车门,青简栖帷。市勒悬书,壁赠诗。季子曰咨,予庶予。引衽攘扌卷,德音在耳。献酬卒爵,见其诸孙。舒雁行列,玉雪兰荪。我思古人,颂图雍肃。咏歌葛ぱ,逮彼つ木。而况宜人,女宗母师?珩璜琚,我亲见之。在昔范氏,隆道弘风。中兴以后,形我管彤。鸿朗不遐,清乔斯纂。我作斯铭,敬告史馆。甓湖汤汤,八宝告祥。埋词幽,尚有耿光。
【林淑人太君墓志铭】
太君姓陈氏,赠护军林君子惠之室也。生二子:国栋、廷栋。一女,适钱氏。岁壬辰七月,考终内寝,年六十有二。八月,葬武林北关吉祥之阡。护军早世,太君方盛年,女提子抱,朝其家人而申儆之曰:“尔无死吾先,君无寡寡,妇无藐藐,诸孤尔饔尔飧,尔蚕尔织,尔庀洒扫,出入杂然。”应曰:“敢不如命?”又合其宗党而告之曰:“有未亡人在,有先世敝庐薄田在,于我婚,于我葬,于我岁时伏腊,其何忍死?我先君阙遗,我诸父昆弟杂然。”应曰:“诺。”更十年所,女笄而字,男而学,扃萧然,铃索肃然,机丝雒诵声续续然,行其庭,窥其堂,不知护军在否,咸曰有妇。又更十年所,国栋起家韦,腰刀褶,拜跪起居,馀皇文驷,交织道路,雕轩在门,翟有炜,闾里聚观,咸曰有母太君。于是居积不替,名行滋彰,僮奴食指,日繁宗党,待举火岁,益成舆梁掩,骼新支,提饭除馑,四方之人咸曰:是妇是母,男子无如也。晚而遭逢世故,乡井绎骚,歌哭错互,太君兰岿然,鼎食如故,儿孙绕膝,吉祥令终,斯世希有也。旧史氏曰:余往与陈总戎东溟剧谈当世奇伟卓诡之事,盱衡告余:“公知天下有奇女子若武林林太君者乎?太君一寡妇,存亡死生,千金一诺。南冠越吟之客,翳桑广柳之徒,后车却载,幸舍如归。台温诸郡漕艘运弁,帆樯蔽亏,奸党囊橐,太君片言,传敕千里,邮置骈头捧手莫敢顾唾,此岂有征发期会,用兵法部勒者乎?昔太史公传《货殖》,列巴寡妇清,而范史传《列女》,失东海吕母。公裁国史,当置何等?”余异而心识之。比游武林,观太君之葬丧乱之后,托妻孥,保家室者,拥柩巷哭,蜾之子削杖执丧,虞用栗焉。总戎之言,犹信嗟乎!古奇女子如谯国洗氏、绍定间晏氏,比能智,何以贤于太君?征诸近事,银夏之登埤誓师,榆关之乘城返旆,翠帷砥室,呼吸定变,宿将,其颡有Г,惜乎太君之所用者小也。于是廷栋来谒铭,余曰诺,是应铭法。铭曰:
碣石镌,灵掌徙。天梦梦,俗靡靡。须眉怍,巾帼耻。匪激赞,训夫子。
【长沙赵夫人张氏墓碑】
长沙赵夫人姓张氏,今御史大夫赵公开心之室,内阁中书舍人而汴之母。享年六十有九,龙集己亥正月□□日,考终官舍之内寝。而汴扶柩北平,返葬南国,毛里创钜,杯卷痛深,食顷啁噍,逾时躅。祗奉严君之命,来请大家之铭。余交在纪群,慕深钟郝,猥承载笔,敢忘彤管?用假丽牲之石,叙而铭焉。叙曰:夫人生柔笄礼,肃容裕仁。媒然卜祥,既馈交贺。堇荼攻苦,音蓄御穷。饣酏Ρ羹以佐敬养,篝灯宿肉以相诵读。寒窗亻占哔,则织火分光;午夜伊吾,,则机丝杂响。宵晨儆戒,有鸡鸣风雨之思;穷困激昂,无牛衣涕泣之状。斯则归妹所以几望,鹊巢所以起家者也。君为观国之宾,妾作当家之妇。白发在堂,黄口在抱。滑甘梨栗,取办食指,子媳保姆交萃一身。家门多衅,继缠哀酷,医巫药膳,倾倒庋囊。置た饰墙,罄尽衣珥,俾老人即安下地,庶游子无憾终天。俄而兵燹突焚,关河阻绝,衤被挈筐,负稚携婴,雨血风毛之死自誓。戒徒命侣,如堂适庭,健妇良胜于丈夫,夜行何畏乎多露。斯则自窦启夏,负屏伯越,秉心塞渊,无成代终者也。惟赵公标榜忄俗,摩厉两朝。木高风摇,表长影广。叶兹琴瑟,戒彼韦弦。周南之哲妇,勖如毁于鲂鱼;陶邑之令妻,喻自处于玄豹。佩Δ能解,发硎善藏。台柏之独坐岿然,卿月之回翔滋久。有子式,作我凤毛。夫人举案益庄,循墙多畏。传敕邸舍,庀治寝门。铃索无问于晨昏,管钥不离于手掌。隔柳家之幔,才使闻歌;下谢公之帷,仅能见舞。行成琚,言著缣缃。已乃脱落尘容,津梁白业,伽亻南半偈,多罗数行。现身散华,无复女身之相;取泡作髻,深知泡影之因。斯所以收华委蜕,高朗令终者欤!呜呼!天地震荡,士女仳离。江淹叹紫台之稍远,杜陵悲红袖之登车。夫人助陈谟,劝勉明哲,于是梓材用晋,白马朝周。潼酒驼羹,每拜上方之赐;鞠衣翟,弥深再命之荣。生以名疏封,殁则甘泉图像。令妻寿母,罕有其比。既而胜末利,回念多生;阳焰干城,追惟昔梦。珠服玉馔,谢彼繁华;宝地金床,欣兹胜妙。视世界如房栊,等儿孙于幻化。显融寿考,人间五福方蔑如也。昔者刘子政之述作,胪列仁智;房玄龄之序传,标举清乔。窃比古人,询于旧史。敬为论次,征诸颂图。乃作铭曰:
赵璧连城,张星近河。判璋分,凤舞鸾歌。天作嘉耦,宜尔室家。茹茶攻蓼,亦既劳止。相夫如宾,代夫为子。弓强于韧,衣强于里。乃遭鼎革,乃服将。参语更衣,决策蚕桑。携手劫灰,发青阳。父执法兮殿中,子票彡缨兮日东。猗紫书兮有耀,俨象服兮被躬。歌回波兮窈窕,御雕轩兮肃雍。嗟尘盍兮沈湎,阅海水兮清且浅。著铢两兮衣轻,踏琉璃兮地软。山川兮间之,将素车兮复来,从二妃兮澧浦。望苍梧兮参差,宛故国兮松椒。倚门闾兮何求?巫祝背行兮我心悠悠,沅湘无波兮江水安流。
【李缉夫室瞿孺人墓志铭】
吾先君宫保公有执友曰李丈伯樗,伯樗之子胤熙,字缉夫,长于余三年,余契家兄也。缉夫娶瞿氏,宋太史传孝子嗣兴之后。其俭有妇德,每生子女,汤饼之会必首召余,余事孺人犹丘嫂也。先君即世,幼弟二酉不一龄,余奉讳归,抠衣肃拜,定婚于缉夫之女,以为李氏两世素交,先君之神所式凭也。逾年,二酉殇,孺人哭其婿过时而悲,余每为挥涕久之。缉夫困诸生而余浮沉仕途,进寸退尺。缉夫与孺人燕语,湿濡沫,未尝不相向叹咨也。崇祯改元,缉夫病不禄。子象璧渐长,授经于其妇翁陆兄孟凫。崇祯己卯,举乡试,孺人年六十,贺客欢呼踵门。未几,象璧没,丧乱荐臻,岁产削,孺人依次子象坤及象璧子铉铭以居,及见其次女甥翁与之乡举而卒,癸卯岁六月十五日也。享年八十有四。于是子孙食贫渴葬,卜日先人之兆,而泣血来请铭。
孺人之归李也,十四而为妇,三十而为母,六十而为大母。家门儒素,裙布操作。口不知肥浓,身不识纨绮。拮据,捋荼劳梦彻旦昼,八十年一日也。譬之耕然火种而不收,子获而弗食,鹿鸣燕喜,开口一笑。日未阴而失之,攒眉如结,渍泪洗面,八十年一日也。上下三世,艰危积劫,孙枝不替,祭祀孔时,厥惟艰哉!卒之日,诀别子孙曰:八十年李氏老妇可以死葬之日,下见所天,曰八十年李氏老妇可以从君于此。呜呼!臣子之于君国也,犹妇人之于室家也。身世牵率,死生亻面背,读丘迟之书,览庾信之赋,如孺人青裙白发,八十年为李氏老妇,岂非天之相之也哉?生宜李氏之室,死复李氏之土,殁祀李氏之宗,自施衿以逮陈衣,爪发依然,话言如昨,为孺人者良可以无憾。而余以陈人宿老,俯仰今昔,能无载笔而流涕乎?铭曰:
昔者汉孝元皇后移国旋,易身为新室文母,犹自命汉家老寡妇,黑貂奉正腊,史家悲其倒置。元后之年亦八十四,视孺人白首盖棺,长为李家妇,我知其有馀愧也。呜呼!叔姬归阝,《春秋》所义,岂无冠缨羡彼耆,涕盈其铭,终古同喟!
【明旌表节妇从祖母徐氏墓志铭】
崇祯六年岁在癸酉,诏旌常熟县故生员钱世显妻徐氏,表其门曰:贞节之母。工部尚书┉之从孙女,我从祖祖父副使府君讳顺德之介妇,从祖父讳世显之妻,从祖弟谦贞之母也。年十六归于我,二十四,所天见背,矢节四十二年,膺旌门之典。后十一年,为崇祯之甲申,节妇年七十有二。越二年丙戌,谦贞殁。又三年己丑七月,始考终于内寝,寿七十有八。次年庚寅月,冢孙孙保卜葬于长兴之新阡,启厥祖墅□桥之改而合焉。哭而告于谦益,俾志其墓。於乎!谦益不忠不孝,惭负天地,其敢然执笔,贻羞简牍?若节妇之为妻、为妇、为母,尽瘁于我钱氏,不忍以弗之志也。节妇之寡也,谦贞仅免襁褓。未几,府君即世,幼孺眇藐,委就位,无俭礼,无违言,漂摇耆定,蜂寝息,人言曰能为妻。君舅既殁,三姑皆笃老,供养扶持,送往事居,啜泣莅事莫有愆素,人咸曰能为妇。谦贞起孤僮,长而有见视,保告诫,如未免于水火也。织辟绩,朝齑暮盐,不以温厚少自假易也。老而哭子,支形立气,持门户弥自力。孙保头角崭然,奉侍唯谨。陈衣之夕,顾视释然,然后为母之道终焉。衰门多衅,哀酷纟巨缠,节妇哭夫之后,哭尊嫜者四,哭妇者一,哭孙及孙女者再三。死数矣,而不死,残年馀息,垂死而又哭二子,而犹不死。天以节妇畀我钱氏为健妇,为劳人,备尝其闵凶,而遗其血胤,苟不至于终天穷尘,毕命尽气,犹未获弛担息劳,安寝于巨室也。节妇之为节也,亦苦矣哉。
万历初,吾家全盛,叔为秦川贵公,子妇方盛年容华,谦益稚齿嬉戏,长与案等耳,从祖父县雉于庭木,舍矢命中,顾盼自喜。节妇鼓琴于房,桐弦铿然,声满窗户。迄于今,话言色笑,宛宛然如信宿也,而吾亦七十老矣。节妇亡且葬,而钱氏之老人于是尽矣。家忧国恤,创巨痛深,回环循省,若辘轳之转肠腹,虽欲不泫然也,其可得乎?呜呼!女妇之殉夫,臣子之殉国,其于生死之难也,一而已矣。传不云乎?召忽之死也,贤其生也。管仲之生也,贤其死也。靡之不死,相也。婴之不死,朔也。与夫人之不死,何异靡祀。夏婴立赵,死者复生,生者不惭,而后乃知其贤于死也。节妇之于钱,夏之靡、赵之婴也,其不死也以有为也,以有待也。其视夫引刀雉经,以一死为能事者,孰难孰易,亦顾所自矢者而已矣。虽然,必如节妇而后可以不死,必如节妇之不死而后可以有辞于死者,国家大书深刻,旌门表闾,所以教世之为人臣子者至矣,吾于是而知风德之远也。铭曰:
节妇之天,出后小宗。徐母高行,棹楔熊熊。元兄不吊,自誓有王。一门三阙,漆书相望。于铄□明,崇奖节孝。光天厚地,有风有教。旧史载笔,埋辞墓门。鸿朗千祀,征此刻文。
【钱令人赵氏墓志铭】
我曾祖王父历赠刑部郎中、太子太保讳体仁,生五子,长为我王父,嘉靖己未进士,历赠太子太保,讳顺时;仲为从祖祖父,山东按察司副使,讳顺德。副使仲子世显,娶旌表节妇徐氏,生谦贞。贞生孙保。孙保娶赵礼部尚书谥文毅讳用贤之曾孙女,叙州太守隆美之孙女,太子中允士春之女也。孙保既葬,其王父母、父母于我曾祖长兴阡之支陇两阡间有地,婉而中,隆宫之以葬其妻,而率其子兴祖请为圹铭。铭曰:
维我曾祖,有四世孙。条叶被泽,卜妻高门。锦城汉东,仙源天水。故国旧家,河鲂宋子。之子于归,王母在堂。鞠衣楚楚,乌头将将。网户砥室,板舆轻轩。银烛合欢,金尊祝延。般申既馈,异事酒。相夫为子,代姑为妇。菽水旦旦,膏火昔昔。毋伤牛衣,而去驹隙。内外官阀,委佩乘鱼。于今为庶,可不免诸?机丝研削,鸡鸣风雨。亦既抱子,谁谓荼苦?申酉之交,大厦再倾。漂摇一室,梁坏榱崩。尊章酷缠,王母奄及。无呼非天,有啜必泣。卷衣杂投,绞纟今频制。工祝背行,巫匠更次。哀哀百身,忄忄十指。助棘人,克庀大事。爵踊触地,殷田坏墙。击胸伤心,命以不长。戎马乍宁,室家帖妥。一星未周,逝将去女。岁在甲午,年三十二。陈衣萧然,顾烛永诀。庚子十月,龙尾伏辰。白杨悲风,埋此劳人。长兴高坟,三台熊熊。支龙蜿蜒,防密新宫。宗老斫石,纳铭敦丘。地卜唯食,天咫不谬。三子四女,子亦有子。俾尔昌炽,庶芜在此。
【赠孺人张氏墓志铭】
孺人张氏,建宁府君之后,为邑巨室,父诸生芳润,母王氏。年十七,归于钱,为今江南道御史延宅之妻。卒于乙酉九月八日,年二十有一。后七年,延宅举进士,自行人擢台班,再命皆赠孺人。癸卯岁,请假,葬母十地殿桥新阡,营孺人之兆域于其旁,于是孺人殁十九年。时子世严才三岁,今成立为诸生矣。延宅之念母也勤,悲其妻早世,生不得事其母,而死得从先姑于九京也。序次酸楚,使人读不忍竟。涕泣再拜,以墓石为请。余曰诺,乃叙而铭焉。铭曰:
建宁之后,婉婉女工。来嫔彭城,和鸣肃雍。青□畅毂,门阀逦迤。风雨雀鼠,中叶如毁。我有闻孙,茹荼攻苦。青灯一编,白日千古。彼美婉昵,夙夜勉黾。视无陕输,笑不见矧。士也挟策,摩厉选场。居庀膏火,行橐糇粮。资尽装送,脱解簪珥。补绽洗拆,取办十指。煮字吞纸,突烟萧条。举案进食,中园有桃。相顾而笑,勿叹一饱。无以食李,嗤彼剥枣。乙酉重围,日蚀麟斗。屋瓦星流,炮车雷吼。扶创裹儿,挨枕崩奔。羸躯弱命,争睹城。路杌如鬼,胸碓自捧。荑手<疒军>瘃,弓足臃。惊魂乍返,严霜载零。哀哀父母,膏刃血亢。陷胸擗地,声殷坏墙。肠腑迸裂,浃月而亡。余阁阙奠,屋衣谁复。哀动邻叟,假以美木。兵尘荒郊,日莫鬼语。谁与此叟,天用锡汝。黑月孤榇,冻雨一丘。星纪推移,天回日周。法冠霈恩,节还乡。锦韬象轴,再命煌煌。吁嗟孺人,若春华。青阳失令,冰霰交加。譬彼役梦,昔昔不苏。六载点□,呓呻呼。昔梦未,俄而长寝。布帏瓦灯,营魄凄冫禁。堂堂白日,悉照下泉。镜奁重开,鞠衣再鲜。人生一梦,百年鼎鼎。哿以孺人,噩梦斯醒。挺挺新城,万木如茨。往从先姑,爰契我龟。生不受祉,殁有余庆。闾里叹息,天眼则长。宗老耄荒,职司谱牒。搜次内言,敬告奕叶。
●有学集卷三十四
○神道碑
【明故光禄大夫太子太保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赠少保谥文穆成公神道碑】
呜呼!以天为无意于人国乎?虽其阳九百六,方蹶降割之际,光岳之气未尝不合也,山川之云未尝不出也。扶危定倾之才,未尝绝迹于世;谋王断国之人,未尝不接踵于朝也。以天为有意于人国乎?畀之以贤才而靳之以信用,使之臣不遇其君,君不遇其臣,即君与臣两相遇矣,而又不得久。于是乎奸邪小人盘互于内,敌国外患交跖于外,而沦胥板荡,忽焉不可救药。盖吾观宋事,至靖康诸贤之进退,辄为之填胸拊膺,且愤且悸。今老病垂死,而书吾友文穆公墓隧之碑,乃在其即世二十馀年之后。此所以忍泪执笔,叹穷而继之以泣也。
公姓成氏,讳基命,字靖之。避庙讳,请以字行。大名人也。少为诸生,长身玉立,与高阳孙文正公齐名。万历丁未举进士,选庶吉士,踵高阳列词馆,砥行绩学,并著公望。回翔詹翰,历官吏部左侍郎。崇祯元年,枚卜阁臣,廷推居首,未果用。逾年,遵永陷没,畿辅震惊。上用廷议,十一月七日,即家起高阳公以枢辅驻通州,控御神京。次日,趣召公升礼部尚书,入阁办事。越五日,高阳入朝,召见平台。公扬言于上曰:“愿陛下以战守事宜一切委承宗,俾得尽其才力,必能办敌,仰副圣意。”上为之首肯。当是时,烽火连接,警报错互,举朝忄匡骇,不知所为。公言出而圣意定、庙算一,人有固志,上始悔用公晚也。高阳既出镇,公在政地,无一日不以关门为虑。凡所条上覆奏,综核举行。于兵部则谓四方召兵抵圻,辄乌集兽散,当止七萃;乘城之士,宵旦不得下,当更番宣云;劲卒入卫,当额招备所当敌。于户部则谓调集费繁,额赋当急,行粮当核,新饷当增,冻粮当运,明年领兑续运之法当行。于工部则谓收法办造当稽,内造、外造当促期,战车当补,料价当先期以应。又谓六垣注销不讲,六曹奏报,省试不闻,错互挨次,缘饰故事,一一条次,当兴几何,当革几何。心计目营,手批口答,爬搔拮据,冒劳衔怨,皆以内庀军国,外应疆圉为张皇修攘之计。而其最大者,则处置关帅一事。盖是时马帅世龙出自囹圄,受命总理,方扼腕奋臂,期却敌自效。中枢恶其兀傲不善事己也,使其私人监伺之,又嗾他帅哗而讼之。公谓国家所倚赖者,关门也。关门所倚赖者,高阳也。今以私憾世龙,掣高阳之手足而责其展布,关门之事去矣,犹不为国家虑乎?于是力排群喙,取旨申饬,命世龙一意进取,不得轻议更置。又请遣科臣往蓟饬厉群帅,不得拥兵观望,违总理节制。世龙益感奋誓死,总五大帅从高阳、下滦迁次第,复遵永,四日而四城皆下,露布上闻,献俘告庙。本公在政地周虑危疆,主张国论,居中调护之力也。公感上知遇,班在二人之下,齿树颊,无所鲠避。及居首,慷慨担荷,益自发抒。尝痛哭为上言敌警为二百年未有,幸其暂退,因循苟安,万一控弦复起,仍前抢攘,天下事宁堪再误。上感动,命拟敕申谕。公一夕草四谕,漏下三鼓犹在直。上从午门望内阁,灯火荧荧然,屏营叹息不能成寝也。滦水师期来告,天大雨,归步中庭,竟夕不寐。家人环视,不敢问。质明,捷书至,乃大喜语其故。公虽在禁近,心环竹山滦水间,盖大臣心事如此。
公以办敌无能,敌退乞罢。疏三,上温旨慰留,叙功加太子太保,荫一子中书舍人。上深念官常国纪敝窳日甚,不太断割,无以振积玩,雪国耻。公谓治道去太甚,求治戒太锐,天威震叠,镌责切至,引理据法,多所宽解。上时时曲意报可。一二佥壬营进者,争为操切可喜,逢迎上意,流言布闻,谓公委卸市德。上意虽专注,不能无动。而郎署之宵人,缇骑之恶子,乘间抵隙,交章诋公,公自是奉身退矣。
公既去,高阳在关门益孤。分兵易将,曲肆挠阻。比三年,以凌河之役去。高阳去而关门之事不可为矣。自时厥后,国势益蹙,上心益困,登拜如践更,罢免如传置,蜩螗沸羹,无复典要。譬之驾万斛之舟,冲风逆浪,樯倾楫摧,长年三老袖手屏去,而开船捩舵之人叫号喧う,促数更易,其不至于覆溺者鲜矣。然则国家之不早用公也,公之用未久而去,去未久而亡也,天而有意于人国,夫宁若是?叶落而知秋,壶冰而戒寒,公之进退关系于国家綦重,而世罕有早知之者也。
天启间公与予并官右坊,逆奄魏忠贤用事,南乐诸人附之,引绳批根,将兴大狱。两人私语,咋指叹诧。一日语余:“昨与南乐饮,酒酣拊余背‘身后愿以易名累公’。余漫应:‘公尚计及易名氏耶?’醉而失言,南乐目我矣。”余笑曰:“公未醉时向南乐作语云何次,公醒而狂,何必酒也。”余先罢,公以少詹事乞掌南翰,入贺毕,亦罢。已,偕起田间。朝罢过从,相与屈指,四郊多垒,君父旰食,网疏事丛,何若而可画灰借筹?每坐谈辄移日。既而曰:昔人有言政将及子,交相勖也。阁讼之兴也,余既被放,公亦胥后命,过余而叹曰:“公又去也,其谁出而图吾君乎!”余曰:“公在,吾何忧?”公曰:“不然。吾两人,车两轮也。吾两人用,高阳必将出,鼎三足也。车一轮有不契需者乎?鼎两足有不覆者乎?公姑去矣,他日当思吾言耳。”余归一年所,公与高阳相继枋用,用未竟而皆去。余尝与高阳促席及之,停杯浩叹,以公为知言也。当余之被放,而公亦左次也,朝右之倚公者,以抱蔓为忧。及公之登用,功见而言立也,朝右之惜余者,或以得舆为喜。公既不久中书,余遂长锢党籍,于是海内正人君子扼腕世道者,硕果之望滋穷,井渫之心弥恻矣。驯至于今,国家之陵谷变迁,宵小之骨肉腐朽,世有读公丰碑,考吾两人之遗迹,追叹其邪许推挽、婵媛氵未之情事,截截之口,能无重恨于谝言?梦梦之天,抑或缠悲于殄瘁。清浊同流,玉石俱烬,世运而往矣,天不可问矣。斯予所为忍泪执笔,叹穷而继之以泣也。
公乞归凡六年,以乙酉八月卒于家。栉沐草遗疏,正襟危坐而逝。上震悼,恩恤特隆,仍予赠谥,以某年某月大葬于某地之阡。葬后之某年,余与公之子今翰林学士克相见于长安,絮语旧事,相对啜泣。再拜稽颡,以丽牲之碑为请。余谨撰次公秉政当国二百七十日间,︳谟名画、关于危急存亡之大计者,大书隧道,征信国史。其他词林阅历之次,纶扉奏对之详,与夫砥行载德劬躬焘后之本末,已见于高阳之家传,故不具书。铭曰:
幽都祝栗,戴斗崆峒。光岳气合,笃生俊雄。腾踔艺林,氵存历史馆。玉琢金相,漆书银管。握文椽笔,横经细旃。渊停山峙,风节凛然。方嚣帝博,未省天醉。驾鹅双飞,威凤只逝。公曰吁哉,主忧臣辱。誓捐身图,以谋国蹙。马饮滦河,火达甘泉。艰危受命,促数登延。公入扬言,圣明天保。请以戎索,付彼元老。神京重地,重关堵墙。如徼周庐,如扈堂。讨军实,拥护节镇。身直密勿,心履行阵。露布宵驰,日畿昼辟。帝曰念哉,头须如白。蹇蹇劳臣,中外钩锁。关门烽燧,阁门灯火。外忧暂弭,内间递作。雄鸣雌和,骨销金铄。公笑移疾,角巾幞被。敌入我入,敌退我退。比及大归,忧心耿耿。管戒用竖,沈遗城郢。辍哭有数,班剑加崇。煌煌锡命,贲此幽宫。沧海荡荡,穷尘悠悠。玉碗既出,银海不流。展如公坟,堂斧[B18D]や。松楸郁芊,羊马行列。有美象贤,接武奎璧。斫石征文,大书深刻。公神在天,在帝左右。骖乘高阳,受命三后。云车霓旌,来游来观。睹此玄石,嘻其永叹。
【明都察院左都御史赠特进光禄大夫柱国太保吏部尚书谥忠文李公神道碑】
呜呼!昔神宗显皇帝丕承谟烈,久道化成,制科取士,人物滋茂,享国三十有二年。至万历甲辰,一举而得二人,曰枢辅高阳孙公、御史大夫吉水李公。崇祯己巳,孙公再出督师,收复遵永六城以报天子。戊寅冬,高阳陷,公阖门死之。又六年而有甲申三月十九之事,文臣殉难者十有二人,而李公为首。公讳邦华,字孟ウ,明其别号也。年三十一举进士,授泾县知县。庚戌行取,授山东道监察御史,巡按浙江。丁巳,坐年例调外。熹宗即位,起兵备副使,分守易州。明年,入为光禄寺少卿,擢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天津。明年,召为兵部右侍郎,移疾去,削夺为民。先帝御极,起工部右侍郎,改兵部,协理京营戎政,进本部尚书。在事一年,用中旨罢归。
公起家为令,精强坚密,通晓吏事,愤京营积蠹盘互,奋欲爬搔钩剔,报称任使。中人势要,恶其害己,蜚谋钩谤,煽动宫府。上心知其公忠,而怵于众人之欲杀之也,谋姑去公以塞众心而需后用。公急公任事,累奉谕旨,乃以顾恤废弛得罢。盖反词镌责,以明不欲去公之微旨。上英明喜断,疑信参互,为群小所胁持,惜未有以孝庙任刘忠宣故事,为上痛言之者也。公既去,营务益不可问。经筵顾问李邦华做许多实事,叹息久之。己卯,特简起南京兵部尚书,参赞机务。逾年,丁父忧。壬午服除,起南京都察院右都御使。未几,拜北掌院左都御史。公初奉南院命,以真衰真老固辞。俄闻北兵躏内地,奋袂叹曰:“此岂臣子辞官日也。”为文以告大江之神,誓墓诀子孙而出。抵湖口,得后命,便宜发饷,遏宁南侯左良玉溃兵。上闻之大喜,益专意委信公。公朝见,论职掌事,上曰:“久待卿归来酌议,溃兵事处置得宜,东南半壁赖卿无恙。”跪奏移时,数诏起立,温语如家人父子。中官皆屏息远伏,莫敢陕输傍睨。每召对,百官如墙而立,上视归乎公,遣中使视病,赐猪、羊、酒、米、瓜、菜,视诸辅臣有差。盖上之倚公深矣。当是时,外侮内讧,人主孑立,军国之积弊,臣下之锢习,如盘根之不可拔,如棼丝之不可治,如坏屋漏舟之不可扌耆柱。狡狯之人狙伺于内,庸恶之阁员犭制噬于外,勋臣小臣躁妄无藉者,沓口岐舌,依草附木,簸弄于中外之交。公于上言无不尽,然心有馀于言,甘苦自茹,心尽而言不获尽者有之。先帝于公言,听无不从,然从有馀于听,心耳交跖,听从而心不克从者有之。君臣之间,唇焦口去,涕泪覆面。警急捣胸,卒亦无可奈何。而以一死为结局,国蹙君伤,神焦鬼烂,殆有劫运促数乘除,而非人之所能为也。
甲申三月,贼破潼关。上召见群臣,泣数行下,公退熏浴,具疏请下明诏,励臣民死守,用成祖朝仁宗皇帝监国故事,急遣皇太子监国南京。越数日,又请命定、永二王分封江南。先帝袖公疏,绕殿巡行,且读且叹。疏稿衔袖,袖已覆出,纸牍漫烂,犹不去手。密谕阁臣陈演、宪臣言是,演颇泄其语,既而群臣争疏南迁,台臣争言诋谰,上恚且恨,公二疏并阁不行。上与公自此皆只办一死,但不言耳。三月十二日,大同、昌平继陷,公亟议登埤死守,走告内阁。阁臣魏藻德故曳踵徐徐出,漫应曰:“且姑待。”公唾之而出。明日,率诸御史登城城拒守者,矢石交下,恸哭而返。十八日,贼破外城,移宿吉安馆文信公祠下,烹赐豕祀,信公遍饷所知诘朝。内城陷,奔赴大内,阙门坚闭不可撼。归馆沐浴,整衣冠北面再拜,三揖信公曰:“邦华乡邦后学,合死国难,请从先生于九京矣。”取白缣书赞系腰间,曰:“堂堂丈夫,圣贤为徒,忠孝大节,誓死靡渝。临危受命,庶无愧吾君恩莫报,鉴此痴愚。”缣尾书“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之句,嘱家人谨护总宪印,缴还朝廷,勿污贼手,勿殓吾尸,须待得主上下落,移席正直,持束帛系信公坐楣,投缳而绝,三月十九日辰时也。正尸于中堂,眉目轩举如生。时贼过咸咋指呼“忠臣、忠臣!”越三日乃殓,从梓宫,遵遗嘱也。昔者有唐开元房画诏而分藩,有宋靖康李纲抗议于决战,公忠谟伟略,不下二公。救亡图存,绰有成算。先帝识路自迷,操刀不割,却国医而待尽,仰毒药以趣亡,遂使次律拱手,伯纪结舌,死贼舒拊膺之虑,杂种快脱帽之谋,庙社沦胥,主臣同尽,纳肝无救于卫灭,藏血何补于周危,穷尘终古,宁不恫乎?有馀痛哉!
公当危急存亡之秋,建立大计,通经权,兼战守,深谋远虑,不敢以九庙大义、六飞重寄轻试一掷,密疏具在,可覆案也。公疏略言:“臣去年入都,即请敕畿辅郡县预备城守,秦督宜扼关自固,勿轻掷浪战,宜遣重臣督师防河,诸臣泄泄不省,以致百二山河,河决鱼烂,都城堵墙,一无可恃。恃京营,则敝垂尽。臣向者勾稽清核,去任十五六年,尽付流水矣。恃援兵,则江浙摇动,荆襄糜烂,鞭长不及马腹矣。恃积财,则天子持钵,健兄脱巾,京师无两月粮矣。为今之计,皇上惟有坚持效死勿去之意,为中国主则当守中国,为兆民主则当守兆民,为陵庙主则当守陵庙。周平、宋高之陋计,非所宜闻。东南旷远,贼锋渐蔓齐鲁,南北声息中断,神京孤注,变起不测。窃见东宫皇太子天资英武,豫教端凝,正宜历试艰难,躬亲戎器。请亟仿仁庙故事,抚军陪京,即日临遣,钦简亲臣大臣忠诚勇智者专敕辅导,便宜行事,刻期亻赞水陆飞挽,集方州义师,以巩燕云、遏寇氛,此宗社安危所系,不容顷刻缓者。贼兵骄师老,急檄关宁。吴三桂提师迎击,可以必胜。敕襄城伯李国祯悉简京营精锐出为犄角,守城之事,臣等力任之。皇上下诏罪己,悉发内帑蓄积以饷战士,勿扃为盗守,逆贼之首未必不可悬藁街也。”推公之意,以为主上决计固守,六军万骑俨若盘石,贼虽狂狡,不敢越京城而南,皇太子可以按辔徐行,无道路之警。缓则收拾东南全局,以强干枝;急则号召燕齐援师,以捍头目。此诚所谓经权战守万全之策也。假令轻举妄动,仓皇播迁,万乘六宫一离阙庭,贼轻骑蹑我,重兵蹑我,逆战则不能,引退则无及。贼逼于前,援绝于后,群臣从骑鸟兽奔窜,人主将安之乎?又令主上行幸,太子居守,长君共主轻车潜遁,而以抚军监国之虚名委东朝于虎口,虽至愚者不为,而先帝肯出此乎?公于此筹之熟矣。请死守所以力杜播迁之谋,请监国所以全收固守之局。又曰:“皇上谓臣南人,借此自便。臣老身许国,即以南事委臣,臣必不敢任。”此则灼知定迁无策,人图自便,恐有王钦若请幸江南、陈尧叟请幸蜀之疑,而逆折其机牙也。陵谷迁移,记注芜没,郢书燕说,附耳射声;小生谀闻,冒昧执简。谓公亦唱议南迁,以贼臣劫制而罢,岂不悖哉!以先帝之神明,不深维唐室元子、北略诸王分镇之制词,俾公之老谋石画,与蜩螗沸羹之徒同类而共置之,国家存亡大故,实系于此。今也不知国故,不察事端,附和南迁者,徒云援公为口实,而不悉其所以然;痛恨误国者,但执阻公为罪状,而未悉其所以不然。螽蝗丑奋,茅鸱狂呼,使元臣巨公之心事,晦昧千古,此可为痛哭者也。
公生而孝友顺祥,笃诚明允,渊停山立,不苟訾笑。谓儒者当如范希文,做秀才时便以天下为己任。讲实学,峙实用,办实心,干实事。时俗方标榜门户,征逐声利,以为土龙沐猴,非所以自树立,视之蔑如也。令泾下车未几,闾里铢两之奸皆通知之,不事芒刃,渐摩教化,簪笔舞文之俗,犁然一变。集父老,询问风俗、家产、贫富,给笔扎籍记。戊申岁大,劝贷赈济,按籍差次,斗石圭撮若算勾股,全活者六万人。立社仓、浚水利、清剧盗、戢亡命,至今奉为。在西台风裁凛然,所条上皆军国大事,所排笮皆城社巨奸,危词苦口,磨切政府。首辅福清叶公下朝房,秉烛照公面曰:“不知李明眉眼何似?敢言乃尔!”福王之国有日,请给养,赡田土,务足四万顷而后行,户部户科噤不敢言,公曰:“若是则之,国无日矣。”乃手草疏数千言,争之甚力。刑部郎沈应奎老人负直节,持公疏诣福清:西台有人,东阁可默默而已乎!福清乃上疏极言,贵妃兄国泰奏继入,事得寝,福王遂以甲寅三月就国。福清所以能转移圣听,奠安储位者,实借助于外庭,公当其冲,应奎赞其决也。
两浙地繁政剧,采访利病,分六曹为六书,某利当举,某害当革,条分件系,每按部举而措之有馀地焉。谓巡方以察吏为要,察吏以奖廉惩贪为要,直指供亿有赃罚、公费二项,赃罚坐派郡邑,公费取盈协济,公叹曰:“绣衣使者,表率百城,可以身为溪壑乎!”亟下檄蠲除,属吏凛然负霜,不待望风解印绶矣。岁当虑囚,积案填委,夜阑炳烛,亭疑阅实,运笔如风,平反者百馀条,老文法吏莫敢出入一字。廷谳之日,狱囚盈庭,旧使者省览累日,为手版以记事,公独不用携册,坐舆中流观暗记,数百人以次决遣,姓名讼牒不遗毫发,吏民大惊以为神。
其镇天津也,兵出东方,节下空虚,莅任方一日,妖贼陷景州。公飞骑檄东师返旆,蹙贼于前,复选步曲千人,潜师蹑贼后,各戒以道里时日,分道趋贼而不使相闻。比合战,两军各至信地,背贼兵而夹攻之。贼惶惑不知所为,遂大败,俘斩四千有奇。一战克景、武,再战克邹、滕,莲妖歼焉。是役也,公不用大举而用雕剿,以为大举则征兵转饷,情形张皇,贼鸟举兽骇,以老弱遗我,而走险以老我,贼未可尽也。彼瞰我东师已出,我仍以东师蹙之,所以伐其谋而夺其气也。分遣我师各战其地而不使相闻,使之人自为战,各出死力,于兵法为与之绝地也。既而真督抚攘其功,得金吾世职,公进俸一级,盖当时强事类若此。
朝鲜援兵溃还索饷,呼嚣汹汹,公方以恩信结边士心,乃呼其将而数之曰:“鲜军例支饷广宁,广宁失,支饷山海。汝纵溃兵弃信地而索饷于我,欲何为乎?念此军严冬渡海,裂肤堕指,暴露良苦,给汝饷百石,再行粮道措处。汝率先摩励出汛,为汝宽一面之网。不然,立斩汝矣。”逃将搏颡流血,八百人感泣归伍,欢声如雷,边人皆踊跃思效命矣。辽沈新陷,风鹤震惊,行间言东征辄哗,公下令树出关讨贼帜,愿者立帜下,否则去。令初下,盖仅有存者。久之,军中相语:“有不立帜下者,不为李公帐下儿,即不得为人。”乃争立帜下,足胫相错矣。议建营垒,部署胥徒走卒,躬先畚锸,介胄之士负土僦功,营房千二百间、马厩五百,翼如告成,刍粮山积。设军市以资贸易,复质库以峙食货,军民杂处,技击走集,束伍练胆之法,一用戚将军《新书》从事。选锋六千人,轻车二千辆,部伍分明,驾乘修备。高阳公阅边至津,叹曰:“嗟乎!令九边胥若是,何忧戎马哉!”
京营旧例,军操于营,粮支于卫,管军者不核粮,司粮者不点军,蠹弁积棍窟穴其中,因缘为奸利。公定为经制,照现在军数,人给印票。该卫造册挂号,然后赴仓,开仓计部,按册验票给米。票不符册即伪票,册浮于票即伪册。滥支者法无赦。太仓题称:京营岁给米一百六十六万,磨勘两月,清出虚冒岁计二十四万有奇,以还度支。祖制设三备兵营,招集精锐,补老羸之阙,市儿恶子、游闲博徒依倚中人贵戚,干没蚕食,有粮无人,有籍无伍。公疏汰虚核实,增实军四千馀人,饱马四百匹,军自为一队,归并各营马兑给选锋,以供骑操,岁省县官糜费粮米数万。
己巳冬,北兵入畿辅,冲寒出郊相视营盘,分地树垒,金鼓相望,都门恃以无恐。遵化告陷,群臣偷懦惮事,争言列营城外非便,公曰:“臣职治兵,知有进不知有退。撄城避敌,损威示弱,堂堂天朝,不应出此。宜列营城外无动,速调勤王兵以张声势。彼瞰我有备,将惧而引去,所谓先声而后实也。”上眩于群言,乃撤营兵逼国门,侦探断绝,始大悔,传旨如公初议,然竟不能排众咻以留公,可叹也。
南参赞机务丛挫,公首定营制,并多设之营以省粮,裁不急之官以节费,安民诘戎,治民论将,五约二事,次第修举。以其间巡行江北,度浦口,绝池和,抵和州,径梁山,陟采石,旬日走四千里,昼览形胜,夜命画史。防御机宜分五疏进呈,绘图列屏,师古人聚米画地之意,使人主周知祖宗兴王旧地,山川厄塞,其用意远矣。详察水陆形势,备远厄要,谓守江东不如守江北,请于滁、和、全、椒垦田数千亩,聚众数千人,且屯且练,以固门户。守下流不如守上江,请于池、阳之间开府采石,置哨太平,舟车兼制,以固咽喉。又谓徐州居四方边均,水陆交会,宜宿重兵,设总督。一旦有事,片檄征调,北遏□,西扼寇,中奠陵京,此天下万全大局也。疏下,兵部司马舌吐不敢覆。公亦用外艰,解去公服。
官中外历四十年,资望深崇,委寄殷重,回翔前却,在用与不用之间。晚而秉大宪,徼主知,不以时危运移少自假易。整台纲,严考察,双滕拒门,凛然如承平时。俄而天崩地折,卒不获竟其用。而达权应变,功见言信,指麾谈笑,弭东南焚突之祸,则莫如湖口之役。左兵之溃而东也,艨艟隐天,军声殷地,留都士民一夕数徙,文武大吏相顾无人色,公浩叹曰:“海内仅东南一角耳。身为大臣,忍坐视决裂,抽身局外,袖手而去乎?”乃停舟草檄,正告良玉曰:“本部院四朝大臣,一生忠孝,讨逆勤王,义旅云集。仰望贵镇与我同仇,共扫腥秽,以成伟伐。顷传麾下全军,南溃所过杀掠,江流中断,陵京震惊,何轻易举动若此?以列圣英灵,皇上神武,群丑游魂稍稽,膏斧不远,贵镇不以此时枕戈砺剑,舆疾讨贼,乃甘自菲薄,贻误身名?本部院所不解也。旧京文武足高喙长,倘不谅贵镇心迹,飞章上告,贵镇其何辞以对?十五国岂无豪杰,人各有心。各镇及麾下将领安保无从中观变者,举事一不,当辱身家而污青史,为千古笑端,智者所不出也。贵镇宜即日严戢兵丁,疏通江路,捩舵回船,克期还镇。缺饷事情,候本部院到皖,设法措处。勿过安庆一步以实流言,本部院绵力可竭,当为朝廷弭此大事,为贵镇济此饥军。其勉听鄙言,急图桑榆后效。否则义旗回指,将不得与贵镇以玉帛相见矣。”良玉捧檄心折,又用其亲信李犹龙、胡以宁辈开陈祸福,晓畅心事,皇上神明圣武,拊髀颇牧,当力为保全功名,尽释中山箱箧之疑,得专元侯弓矢之赐。良玉大喜过望,飞骑贻书皖抚,发九江库银十五万,补六月粮,军心遂大定。运艘商舶,衔尾安流,欢声喧阗沸江水,南都始解严。越翌日,公具威仪入其营,良玉未首靴,握刀插矢,俯立迓首,公礼辞引见,用师弟子礼。良玉请公坐楼船,大阅士马。公慰劳诸将,询问部曲姓名,宣谕军中,矢忠义杀贼,拾取富贵,一军皆骨腾肉飞,愿为公死。良玉为公令于军,斩淫杀者四人以徇,释被掳男妇四千馀人,还漕盐船五百馀号,临分牵衣号恸,誓以馀生效顶踵。公还语人:“此小事易办,喜为国家得一名将耳。”
公以风纪清严之司,当过宾传遽之地,官无铜虎之符,使无英之节,引大夫出疆之义,推臧孙急病之公,忠诚坌涌,机权错出,绦镟在手,操纵自如。挽山崩峡倒之势,成澜回浪转之功。向令先帝当危急时摆落群小,以国成委公,则庶几病危可救,弱症可起,奉天之围可解,灵武之功可奏。窃尝谓公之死国,有异于群公者,为其以乘舆死,以震器死,以三百年祖宗钟ね死,而不但以一身一节死也。呜呼!痛哉!
公父比部公与母周夫人食贫媲德,公童孩丧母,执丧有闻。万历癸卯与比部同举于乡,布衣徒步,父子自相镞砺,都人士咸敬之。江西有二儒者,曰邹忠介公元标、曾恭端公同亨。邹公识公于诸生,勖以万物一体之学。既登第,谒曾公南太宰署中,曾公明灯促席,极论古今典章、吏治、人才、世运,曰:“吾老矣,一腔报国微忱,举付吾子。”公学术原委,得之二公为多。为言官主于分别邪正,破除朋党。极论万历执政背公营私,衣钵授受,徐兆魁、王绍徽、汤宾尹等钻穴禁近,蟊贼国论;郭正域、邹元标、顾宪成等骨鲠孤忠,削迹朝著,清议日轻,党禁日密,老成日谢,天地闭塞,非国家之福也。言路初辟,章满公车,公所弹劾,劈肌分理,洞见症结,党人尤畏而疾之。丁巳之察并及比部公,天启中入为少司马,逆奄肆毒,大狱烦兴,高阳公将行边,入觐面奏本末,奄矫旨拒不令入。魏广微唱言朝堂,高阳兴晋阳之甲,李明召之来耳。公亟移疾请去,而削夺随之矣。前后罢免,家居垂二十年。比部公老无恙,读书谭道,篝灯布席,依然两书生。公是以益邃于学。又以其间网罗典故,讨论时政,以储匡时经世之学,腹笥心兵,横从肆应,盖多自闲居得之。溯公之大节,终始有三:苇笥录牒,端礼刊碑,蕴义生风,白首一节,则以党论终始;开拓心胸,补苴伦纪,不聚生徒,不矜著作,则以学问终始;盘错横身,艰难致命,以热血洒宗社,以丹诚答知遇,则以忠君报国终始。以精白一心、不愧屋漏为立身之根抵,以正直忠厚、保养元气为用世之祯符,虽其寒冰栗玉,纤尘不染,而友朋之急难,善类之阽危,无所不极其救援,褰裳濡足有不恤也。虽其精金利剑,腐肉必决,而残边之退卒,失路之旅人,无所不用其矜全,噢咻濡沫有不啻也。晚年家居,修讲堂,定教条,立宗祠,恤繇役,秀眉子衿,莫不观礼诵法。团练乡兵,保护井邑,笳鼓ん亮,肃如军中。九连寇发,虔告骚然,风声雷动,匿迹遁去。生平诵法孔子,刊落杂学。尝语学者:“三世诸佛,只是血性男子。果能参透上乘,空诸万有,死生不二,与周孔何异儒者?一念不谨持,即堕苦海,何云天堂地狱哉!”又曰:“正气者,士之舆也。来则乘之,去不舍焉。临危末命,凝整暇,易箦结缨,正其勘辨学问时耳。”乘舆来去,公既了然自知,复何憾哉!
公先世唐西平忠武王晟之后,西平第十子宪,观察江西。宪子游,为袁州刺史,始居袁。游子丕,丕子遵,始居吉水。遵生华,华生唐,后唐天成丁亥徙居谷平,迄今四十馀世。入明有桂者,与梁寅为友。桂生京,京生威,威生贵爵,贵爵生秀,于公为王父。秀生谏,由举人官南京刑部主事,娶于周,生公。自贵爵已下皆累赠吏、兵二部尚书,妣皆一品夫人。公生万历甲戌九月九日,年七十有一。甲申四月,公之丧至自北京,诏赠少保、吏部尚书,谥忠文,赠葬,予祭六坛,荫一子,建祠京师,赐额“精忠”。十一月二十四日,葬仁寿乡鳌山钓鱼台之谕茔。娶一品夫人周氏,子六人:长士开,次士国。士开以殉,士国死于水。奉旨建坊旌表。副室宋氏,生子长世,亦以苦节表门。次士亨、士齐、士京、士台。孙男九人,长世以嫡长承世荫。次长荣、长清、长祚、长发、长灏、长垣、长蕙、长元。长世子绳武,应世袭锦衣卫千户。公既葬,长世采集行事,撰次为泣而言曰:“隧道之碑铭,有与吾祖游而载史笔者,谁乎?”谋于诸父,渡江来请者至再。谦益辱公末契,逾壮迄老,函丈晤对,竿牍往来,师友笃论,家儿絮语,惟是怜才忧国,语不及私。癸未北上,要语广陵僧舍,艰危执手,潸然流涕。嘱曰:“左宁南,名将也。东南有警,兄当与共事,我有成言于彼矣。”箧中出宁南牍授余曰:“所以识也。”入都,复邮书曰:“天下事不可为矣。东南根本地,兄当努力。宁南必不负我,勿失此人也。”偷生假年,移日视息,爱我知我,辜负良友,伤心克骨,有馀痛焉。徨执笔,老泪渍纸而不忍终辞者,以为比及未死效只字于青简,庶可以有辞于枯竹朽骨也。洪惟万历以来,高阳与公当并为宗臣,配食清庙,有其举之工,歌之颂,词曷可以已!是庸假系牲之石,再拜而刻诗曰:
维岳降神,光气熊熊。笃生伟人,殿我家邦。暨我高阳,如龙如虎。仗钺视师,两有文武。遵永六城,复我故初。崇关击柝,神都屹如。公如凤麟,不抟不鸷。斋其躬心,以救殄瘁。国有大故,我肩我扌耆。国有大疑,我则解Δ。楚师横溃,乱流而东。公手抚摩,如扰儿童。伟矣硕儒,褒衣大冠。召云致雨,试手沛然。堂堂高阳,与公相望。大厦两楹,去一则崩。三才失位,九婴刺天。捐生殉节,与国后先。天门荡,爰策其马。元气磅礴,来归帝所。帝锡汝命,彤弓素。刑天相柳,莫我敢承。星戈照日,云罕从风。同车报命,二祖列宗。乃考新宫,乃配清庙。于豆于登,工祝致告。孝孙在位,庸鼓有攵。神之至止,入户叹息。旧史明见,作为颂诗。后千百年,尚右飨之。
●有学集卷三十五
○神道碑
【和州鲁氏先茔神道碑铭】
余以馀年颓景讨论史事,蕉园之藏,竹简之籍,州次部居,爰有端绪。祝融作虐,荡无馀烬。仰天而哭之,自此绝意于纂述矣。和阳司马公以先世事状策命见视,乃喟然而叹曰:“嗟乎!劫灰尽而昆明开,川流没而碣石在,于斯时也,观斯编也,岂非三百年天球琬琰犹在人间,而宿老遗民所乐为铺陈厉者与!”乃按而叙之曰:鲁氏,濠之钟离人,高皇帝龙兴,自滁入和,福二兄弟四人从军,功多不受爵,散居全椒、和阳,而福二居和之鸡笼乡。福二生文,天顺间以笃行征文,生知。知生资,资生昆,昆生四子,其季则教授公也。
公讳思问,字汝祥。少孤,为诸生,摄衣冠之学宫,缓步闾巷风谡,谡出缝间,合卺之夕,犹张灯夜读,夫妇相庄,师弟子如也。壮岁授徒讲诵如大师,颂礼甚严,肃于夏楚。八试琐院,岁贡,授沛县训导,七载升仪真教谕。公教授弟子所得束羊,分给从子及甥,不名一钱。为学官敦名行,崇教条,恤孤寒,育才俊,计口食,奉贫逾于诸生。时在沛张给事贞观,以谏国本里居,公敬事之,危坐抗论,不少引屈,曰吾师儒道如是也。在仪真鹾使,保请通族谱,公力谢却曰:“吾岂以侍中貂易青青子衿也。”久之,迁鲁府教授,遂致仕。归家,居二十馀年,以六德淑乡里,以四教课子孙,褒衣大带,渥颜秀眉,儿童妇女咸指目为人瑞,没而士类师尊之,皆曰乡先生可祭于社者也。
公与其元配张内行淳备,齐眉一德,享年皆八十馀。天启间,先后考终,葬于某地之某阡。子二人:长一惠,字和之,授官把总;次一连,字逸少,例贡任崇仁县主簿。司马公名可藻,则崇仁之子也。盖教授公没后十有三年,而和阳有乙亥之变。先是流贼躏滁焚巢,司马请以族行,不可,则奉其父母僦居南都,甫告行而城陷,把总公角巾布袍立城东塘水中,贼泅而执之,胁以刃,不屈。诃曰:好硬老子!取砖击破头额,推没水而死。把总之长子诸生可为,字尧父,守峨眉墩城,贼登陴执之,不出一语,贼怒刃乱下,终不一语而死。妻王氏亦死池水中。而崇仁二女,长适章,携六岁女及一婢投舍旁草屋焚死。次适王,贻书数千言诀别父母,解袜带束颈一扼而死。和城之陷也,死者二十万人,鲁氏为烈。鲁氏死者百馀人,教授公一门为烈。教授公训戒子姓。每称引古语:豹死留皮,人死留名。斯其芳风流尘,顾不远与!
崇仁公少颖异,博学,善名理,通老、庄家言。其为人经奇倜扬,困资地佐邑,非其好也,然不以薄宦少自假易。焚枯食淡,斋厨萧然。爬搔民瘼,戴星出入。闻讣,归,不复出。申酉之交,辟兵浙西山中,思家念国,怫郁盘牙。时登崔嵬北望恸哭。抵家旬日,病,犹自力端坐而逝。弥留之际,循其发而语曰:“此种种者,幸留以下见先人,可以瞑矣。”丙戌岁之五月也。享年六十有九。权厝于教授公墓旁,须大葬焉。司马既对休命,光贲泉壤,言告旧史,俾书隧道之碑。余惟鲁氏福二兄弟当龙兴之日,攀鳞附爪,助大业,知止善息。归耕终老,有馀不尽,五世其昌。教授公劬躬焘后,启佑司马为晋士稚、为宋伯纪,箕裘之美,侔于带砺,积厚流光,斯已信矣。自窦甫出于纶,方胙顾汲汲焉。申宠命,阐先德,发皇幽潜,惟恐不及者。凡以述草昧之绪业,著丰芑之盛事,于飙回雾塞之后,廑昭融鸿朗之思,用以标表权舆,萌达兆魄,其用意良远,非苟然而已也。余为粗述梗概,窃比古人先茔昭德之例叙已,执笔而深思,呒然而不自舍也。盖有征焉,亦有望焉云耳。系之铭曰:
真人龙兴定江浒,集师和阳耀神武。丰沛云从有四鲁,植发如竿气成虎。定鼎功成解行伍,卷甲韬戈投四弩。长楫归田筑场圃,周家丰镐汉杜。家世城南近尺五,五世其昌绾纶组。文章玉杯器簋,矩规重式章甫。没祀瞽宗列豆俎,义成风绳尔祖。赤眉黄犊敢余侮?烈火清流利刀斧。骨拒骸撑激顽腐,崇仁华颠发垂缕。阖棺全归岂牖下,桓桓司马微管侣。邕管崎岖扈城旅,指日云心赤苦。手捧天章下北户,漆书金管堂斧。重泉长夜皎日午,丹诚晃朗白骨舞。还视周原正,金碗珠衣尚尘土。拜命有神心亦怃,日车瞳若木吐。岷江滥觞岂能柱,南山有石比石鼓。如椽大笔天可补,旧史载笔匪夸诩,篆刻丰碑诏终古。
【新乡张府君合葬神道碑】
新乡张府君讳某,字含惺。先世家庐太山洪洞下,永乐中徙卫辉府新乡县之送佛村。世有隐德,七传而生江,江生行高,行高生登,登生四子,府君其长男也。天启丁卯,以明经贡大庭,授太康儒学训导,升武陟教谕。崇祯戊寅之岁,擢真定府通判,投劾致仕,以子司马公贵,封文林郎、兵科都给事中。辛巳岁十月十三日卒于家,享年七十有一。先娶李赠孺人,继王,累赠太孺人,生四子,叔即司马公缙彦也。又继胡,封太孺人。府君卒逾月,葬于某地之阡。越八年戊子,司马公奉胡孺人柩,偕二母合于公,排缵事状,俾谦益书隧道之碑。
按状:府君身伟干倜傥,负大节。为文章师法三苏,不以为工。长垣李司马化龙督学中州,叹异之,曰:“此河雒伟人也。”累踬锁院,为文学掌故,不以广文官冷少自假易。寇大举,薄太康,长吏物故,腰刀褶,率士民登城,炮车如雷,目不一瞬,寇被创引去。署邑篆,察奸摘伏,老吏抱牍请署,手目掉眩。郑庶人尉卒杀武陟民于市,有司莫敢问。公力诤之,上官矫尾厉角,词辨导涌,抵罪论死,庶人推胸顿足无一难也。司马举进士,授涧令,延问,寇垒千里,亲朋掩泪相向,府君太呼曰:“车驱之王事靡监,岂儿女子执手刺刺时乎!”司马以翰林简讨改兵垣,府君曰:“若勉之,以七尺奉圣主,吾戴头归矣。”而为德于乡。大饥,出粟活万人,先帝手诏旌之。晚年循墙视影,三命滋益共常,大署其室曰“心吾”,因以为号,其学问得力如此。公三娶皆有妇德,王孺人裙布织,相夫课子,时人以为母师。而乱之方殷也,司马出万死一生,唱义杀贼,壁垒孤悬,烽火四接,胡孺人携弱妇稚孙间行万里,间关匍匐,孺人之丕报府君,可谓复生不悔矣。
呜呼!士君子积学厉行,轮结,而发闻于其子者多矣。生有纶绋之宠,没有堂斧之封,琬琰之录载在国史,金石之文征诸家乘,此其常也。如府君者,高明显融未竟于生前,板荡流离降割于身后,陈根未宿,家室焚如。鸱栖集于墓门,训狐叫号于封树。迨乎风尘甫息,道路载夷,司马乃得以收召魂魄,苏息创夷,妥侑先灵,修合兆域。于是乎佳城郁然,松楸滋茂,夜台之伉俪执手慰劳,乡里之妇孺扪泪相告。德厚流光,岂可诬哉!
司马忠诚纯孝,蕴义生风。为人臣子,可以无憾。其为合葬事略,痛愤苞塞情事盘互。弘演之剖肝未纳,申胥之泣血犹渍。读其词者,犹为之蜇鼻裂吻,不忍终篇,而况于亲为之者乎!古今忠臣孝子遘此者,与有几?古今丰碑贞珉大书深刻文章之放是者,与有几?谦益固辞不获请,回翔踯躅,辍简阁笔者数四,谨为援据事状,扬榷梗概,而系之以铭曰:
惟岳降神自中嵩,张星自昔居河东。文昌一宿应天中,张仲孝友今则公。亡书十箧罗心胸,墓门老表识骏雄。儒冠连蹇道则丰,抠衣升堂为礼颂。甲胄千橹枝临冲,长蛇封豕犹蠛蠓。铅刀一割无留踪,束书归卧诛蒿蓬。收贮元气还昊穹,有子祉美帝简崇。横流沧海誓奋庸,天崩地坼降鞠凶。移山填海心力穷,乘海贸易梯航通。玄堂石阙加新封,礼成望拜金粟风。血流渍染啼鹃红,带剑上垄谁则恫?百年臣子罔极同,丹书银管旌玄宫。史失求野惭瞽蒙,朴学敢夸ひ工。谁哉庾辞麦鞠穷?南山有石深刻。杞天虞日鉴厥衷,金销石泐征无终。
【明故贵州永宁州吏目封行人司行人赠吏部稽勋清吏司主事李公墓碑】
李公讳尚德,字子昭,其先唐西平王晟也。西平第七子宪观察江西,宪子游刺袁州,始去长安,家江西。入明朝,徙居吉水谷村者,曰唐。自南唐迄今九百馀岁,二十五传而生公。曾祖学录公衍。祖县令公楷,举乡书,三为令,有异政。从罗文恭讲学,学者称株山先生。父都事公时学,试策入等,选忠义中卫经历,升四川都司都事。公生隆庆戊午,卒天启丁卯六月,得年七十。其葬之岁为戊辰,为崇祯元年。以行人司行人封公,以吏部稽勋主事赠公者,今兵部侍郎元鼎也。
公生而秀羸,从卜人言,乳于比邻刘姥。一夕大雷雨,忽失所在。姥惊呼,执炬大索,得之屋后松山,鼾睡自若,人知非凡儿也。少读书作文能兼数人,都事公参戚少保军事,公单骑觐省蓟门,上命右司马大阅边骑,十六万云集,厨传赏赉,皆倚都事公。公弱冠书生,白袷单裙,奋袖指麾,咄嗟治办,少保得之,请与相见。长揖就席,雄姿英发。少保与语移时,叹曰:“子他日经国手也。”公益自喜,周视塞垣,慨然有请缨伏轼之志。累试不利,筮仕得保定府简较。楚人熊廷弼为司理,踔悍蜂厉,下吏仰视喘汗,独雅重公,引与平亭决狱。商人为奸利,把持税使阴事,熊盛怒。税使以属公,公却商人贿案,治其奸状,而白税使。熊喜曰:“此健吏能与我抗曲直者。”署安肃令八月,钩金束矢,必归诸公。爬搔利病,不以传遽为解。卫所末僚或候缺老不能归,或暴卒一棺万里,侧席而坐,助经纪,装枵然不自惜也。岁满,当迁部中,大奄使人谓公:“幸少顾我,当得美除。”公谢曰:“一官如芥,子许夤缘貂寺,何以见鲁卫之士乎?”未几,左迁贵州永宁州吏目。公曰:“君命也。”叱驭以往,濯厉如畿辅时。假入觐以行,遂致仕归。其宦迹始末如此。公少壮负奇气,好读司马迁、陈寿诸史,刺取钩贯以储峙其方略。已而从曾恭端、刘文节游,纳履邹忠介之门,本仁祖义泽,于道德醇如也。天性孝友,都事殁京邸,扶衬过彭蠡湖,风浪暴作,邻舟覆没,伏棺叫号,誓与俱沈,俄而获济,人以为今之庾公也。教子以义方,不琐科督课。既得第,训之曰:“吾生平学,得力一‘不怕穷’三字,今以贻汝。”司马公镞厉志操,蔚为名流,公之家风也。公先后凡五娶,生司马者彭氏,累赠安人。前娶彭,赠孺人。后娶邢,封太安人。子三人,长即司马公元鼎,天启壬戌进士,由行人司擢吏部郎,升光禄寺少卿,今历官兵部左侍郎。娶罗,封安人。继娶朱,瑞昌奉国中尉议汶之女,贤而有文。次亨鼎,光禄寺大官署丞。次贞鼎,邑庠生。孙男五人,女三人,嫁娶皆甲族。
光禄公葬公之后二十九年,俾旧史钱谦益书其隧道之碑。余惟吉州士大夫崇理学,厉风节,彬彬邹鲁,邹忠介、李忠文,其眉目也。公为忠介高足弟子,于忠文父子为族属,濡染磨,故其文行强立,有过人者。其在吉州,或以为燕函越,夫人能之。使其游光扬声,建竖当世,出其一节,亦将惊怖激绝以为能事。余故考德据实,谨而书之,用以著此邦文献之美,且使世之毁儒行、斥正学、恶砥柱而镌之者,亦将怃然而一叹也。铭曰:
使象服车,用马守闾。牛鼎烹鸡,谁之过与?介圭不琢,觚棱不圜。保我坚白,谢彼刻镌。有夸土龙,或嗤鼠璞。明珠夜光,多则抵鹊。不赢其躬,归成后人。昆冈燔灼,黄麻不焚。郁郁松楸,国恩斯在。旧史刻文,敬讯千载。
○墓表
【云南按察司佥事陈君墓表】
君讳本,字之深,姓陈氏。其上世凤阳人,明初徙建昌之南城。生十岁善属文,长为罗明德弟子,万历甲午举于乡,乃卖文以养父母。癸丑,以亲老谒选,授湖广承天府推官。丁巳,除外艰,补广东之高州。两考皆治行第一。天启壬戌,擢南京福建道监察御史。乙丑春,例转云南按察司佥事,视驿传。之官未久,闻母讣,丙寅十二月廿八日以不胜丧,卒于苫次,享年六十有二。
君初入台班,人主幼冲,奄寺窃柄,国论雾,阴阳交争。抗章极论,以耆拄世道,区别贤奸为己任。诸所弹劾,皆能人要津,雄唱雌和,倚禁近为囊橐者。诸所荐引,皆老成宿素,触邪指佞,为中外宵人所砧椎者。又多援据古义,指斥左右近习斜封,墨敕以摩切时政,群小积不能容,遂用例转逐君。当是时,诏狱狼籍,忠贞糜烂,饮章录牒,摩厉以须君等。君亦旦夕惧及,而仅以病死免,其可悲也。
君祖讳经,官岳州司庾。父以忠用君南台得赠。母易氏,封太孺人。娶邓氏,生二子:允衡、允乾。女七人。君殁十七年,崇祯壬午葬南昌之莲塘。又二十馀年,允衡撰事状请追铭于旧史氏谦益。谦益壮岁登朝,事友江右之君子,三十年来推邹忠介、李忠文为眉目。二公者,芒寒色正如五星之丽天,而英人志士,蕴义希风,垂芒散翼,落落然躔次相望。彼固曰:“我江右士大夫也。”人之指而目之者,亦曰:“此江右人物”,自以为一辈者也。於乎!何其盛也!丑、寅之间,钩党狱急,忠介殁,忠文退,而君辈咸相继谴死,于是乎江右之声气取次销缩,甚且倒戈反面,而卒至于屈折腐败不可复振。然则江右之士气与国之元气魄兆盛衰,如潮汐之消长,如葭灰之轻重,识微之君子,能不为深思而永叹乎!允衡之谒词也诚,盖有闻于乡之先正而信为有征也。余以为君之章奏副在史馆,危言直节流闻丹青,世固多哀其志而惜其命,止于斯者,可以无累书也。若夫江右之士气关乎国运桑沧之馀,悠悠陆沉,其能知而言之者亦鲜矣。论著君之生平,而假兹石以告焉,其亦君之志也夫!于是书之以遗允衡,使之诸墓上。
【周参军墓表】
吾友程孟阳,诗人也,而好谈天下事,谓海内多故,小夫懦臣愦毛不胜任,所见布衣豪杰多有胆智气力能为县官、佐缓急者,太仓周娄滨别驾其一人也。娄滨为新城王司马记室,谈蓟辽军情边略,熟烂如掌簿。余得见其人,以孟阳为知言。衰老里居垂四十年,周生云骧述其父参军事状,来请墓道之文,余读之戚戚然感余心焉。
参军讳敏成,字政甫,别号存梧,娄滨之族弟也。曾祖赠奉政大夫宣,祖镳,父氵伊。奉政兄弟取甲科者四人,家世大姓,为儒才名籍,甚廓落,有大略,与娄滨同志,讲求兵农经世之学,意豁如也。万历戊午举于乡,四上春官不第,崇祯辛未罢归。性伉侠,触忤州里贵人,网络张设,局无所骋。东事方殷,短衣匹马,投匦上书,求一得当以自试。娄滨止之曰:“朝右名急才,非黄金火齐,不足当贵人意。高阳公督师新归,为国求士,可望而走也。”遂抠衣往谒,奋髯抵掌抗论穷日夜,高阳惊喜曰:“公向者安在,不为我关门助一臂?”立移书辽抚,辟召赞画辽东军事。辽抚,新安方一藻也。君得少自发舒,画地磨盾,诸公皆为倾倒。居停副将王宪家刺探,事发,连染下诏狱。上遣中贵人清狱论出之,复职参军事如故。会瞽人周元忠以讲款说辽抚,辽抚持其议,君力诤不能得,亡何,遂投劾乞归。周元忠者,瞽而狡,有口,以善卜为名,弹《琵琶琥珀词》,出入庐帐中,自诡曾为王化贞用间请往探东西诸部情形虚实,说二叛人来归,而其实则欲为彼挟款以愚我。辽抚密疏上闻,武陵在中枢,闻而狂喜,以为天赞我也,蜡书抵关门,日夕以谋款为事。又为大言罔上,援引舜、禹、文王乐天下、保天下之语。上下诏切责,武陵惶恐,孙谢而持之益坚。嗟夫!以一瞽人为司命,假西市以缓东征,俾数年不来,我得一意办贼,而伺间以图彼。其说如撮空,如说梦。彼二人者,合喙保任,惴极而易心也。书流闻,武陵恐激上怒,密嘱关门改窜其辞以就款局,上不可,命集议。职方郎中赵光再疏驳正,武陵词穷无以应,第曰:“臣终不敢以为然。”武陵以督师出陈新甲主其议,伏诛而事始寝。由今观之,一时文武大吏有目无睹,甘蒙师过朝之耻,其不如君者多矣。语有之:“瞽两目瞽,奚为弗杀?”元忠与彼二人两目瞽也,其不瞽者则君与职方而已矣。
高阳之当关也,焚和书,绝款议,尝与余谈瞽人事,废箸而叹,以国士遇君,推毂如恐不及,有由然也。
君以己卯岁归田,六年而国难作,坚卧读书,归心空门,守云栖净戒,十三年而卒,年七十有三。娶朱氏,继张氏,子四人:云骧、云骏、云、云。其葬也,云骧来谒,辞甚哀。余谓君平生之可记者,莫如受知于高阳。其从事于辽,杜瞽人之议,可以愧当世之谋国者。于是特为论著,伐石纪辞,以告后世。而举所闻于吾友者,以发其端,亦以为娄滨表焉。娄滨讳履时,历任抚夷通判。
【故明死事孝廉陈君墓表】
崇祯十年丁丑,临蓝贼陷攸县,孝廉陈君拒战,死之。贼流寇之部落,鼠窃豕突,非有名王杂种滔天卷地之众也。攸,长沙下邑,非如常山、睢阳四战之地,守一隅以捍天下也。贼微则声势不大,邑小则警报不广,而文武将吏失事逃遁者,交关而拥蔽之。君以一举子横身殉国,穴颈洞胸,斯可谓与古人争烈矣。朝无巨室之吊,国无纳官之恤,英魂强魄,凄风泣月,旁魄上下于荒磷宿草之间,呜呼!命矣。
夫君殁之三年,子五簋葬君于祖茔后之子午阡。漳浦、临江二阁部许为志传,不果。五簋间行西南,重趼奔问。今年缁衣入吴,请表父墓,泣尽继之以血。余怜而许表之曰:君讳来学,字开之,宋世自金陵宦攸家焉。子孙皆不仕元。父祯邑,诸生也。君少强学厉行,以大人长德自命。中天启丁卯乡榜,四上春官不第。诗书经济,撑肠拄腹,将摩厉就选,少有以自表竖,未行而难作。呜呼!其可哀也。
贼将及郊,君告二守弁,当潜兵伏石桥劫其营,弗听。既而曰离城三十里结营,彼客我主,必捷。又弗听。贼既至,阵弁皇遽失伍,君以腰帛裹头,大呼督战,斩贼首三人。贼大至,蹙君入室,横刀砍贼,中五枪一刃,骂不绝口,死石榴树下。君之兄黔宁吏目球学、弟诸生瑛学及兵民二百馀人,皆力战以死,骸骨枝拒,无却走者。
君死于丁丑十二月十七日,年四十有二。娶江,继娶洪。生五子,五簋其长也。余尝诵楚人之歌《国殇》也,其词曰:“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虽离兮心弗惩。”而其祭祀而歌思之也,比于《东皇》、《司命》,无崇庳焉。楚人之重国耻、志敌忾、蹈扬风厉,若此之切也。故曰“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而汉末东诸侯诛董卓,长沙兵最先。至今君之死事,《国殇》之遗烈也。城下之役,与君接踵而死者,犹故长沙之子弟也。楚之馀黎,传芭伐鼓,歌《九歌》而祀君者,固将久而不替。其有倜傥轻侠,酹酒墓下,发植毛竖,欷涕泗而不自禁者,君之灵爽乘风载云,亦将凭之以有为也,余窃有厚望焉。徇五簋之请,伐石而表之曰:大明死事孝廉陈君之墓。而又为区明风烈,叙次其梗概,用以示今之长沙子弟,俾读而有感云尔。
【明特赠翰林院待诏私谥孝介先生朱君墓表】
呜呼!天下国家之所以治而不乱,危而不倾者,在士气之盛衰而已矣。夫士气之盛也,士大夫镞砺名行,蕴义生风,虽其身或不用,道有未光,其声气之所击动,若ヤ檀之香,逆风而闻海内,与被熏染而不自知。及其衰也,士大夫嫉名行如砥柱,必欲镌而去之,容头借面,蝇营狗苟,于是海内风气澌然索然如腐骨之载朽肉,如凄风之萎残叶,物耻夷国论而沦胥版荡,驯至于不可为。余往在史局,身罹部党,未尝不叹息于二正之季。今者不死而表孝介先生之墓,为之废卷阁笔,俯仰悲恸而不能自已也!
孝介先生姓朱氏,名陛宣,德升其字也。万历、天启间,吴中名行著闻者,则有若文文肃文起、姚文毅孟长、周忠介景文。而张孝廉异度暨德升先后抗行,张、朱取科,名跻禁近,不若文、姚厉节死忠,丹青一世,亦不若周身死之。后吴中士论观九京嗟百身者,咸归五君,无行藏显隐异焉。
德升举万历壬子乡试,卒于崇祯癸酉之十一月。逾年,巡按御史祁公彪佳疏举真孝廉,请赠谥风厉海内,先帝特命所司,赠翰林院待诏。其孤镒等卜葬何山之麓,孟长私谥曰“孝介”,而异度志其墓。德升殁后,五君独异度在。余间过泌园,谈德升遗事,语异度曰:“德升食贫屏贵,不入公府,其事亲养志,涤厕窬、视溲溺,为生孝;衔哀毁瘠,羸如枯木,不胜丧,为死孝。孝介大节,人所知也。乙丑春,奄祸方作,吾党有削籍出国门者,其门人避匿不出。祖德升,众中面数之,谯诃坟赤,退而愀然不乐。人问之,不置答。余谓德升镌善责过,侃直引义,犹可能也。愀然闵默,退若自失,不可能也。由是观之,忠介急征时,素车周旋,誓与同日,其中心愀然闵默者,已深远矣,岂徒以为能事轩举自命邪!”异度曰:“然。此吾志所未及也,子其识之。”太岁癸巳十二月十一日,镒用青乌家言,改葬邓尉山凤鸣冈下,属余为其志。嗟夫!德升之亡也,在国家全盛之日,惜才诔德者胥以有士不遇为恨,岂知夫叶落知秋,壶冰知寒,一士之存亡,关于士气之盛衰?后之人咏邦国殄瘁之诗,有遐思而凭吊者乎!迨于今二十馀年,陵谷更矣,顶踵易矣,遗民故老皆茫然尘劫矣。德升环堵依然,流风未沫。平陵八尺,犹有停车而忾叹者。信矣!夫士气之终不销亡,而葭灰黍律不与风炎火偕变熄也。异度之志备矣。文无累书,乃伐石而表之,曰:
有吴孝介,改葬于兹。肃揖再拜,庶其企而。有夫疾驱,颜厚忸怩。含戴齿发,如何弗思。呜呼斯石,过者式之。
【芥庵道人塔前石表题辞】
芥庵道人者,昆山王在公孟夙也。道人出宋文正公旦后,曾祖同祖,国子司业。祖法,赠刑部主事。父炳,德安府知府。道人中万历甲午乡举,历官济南同知。晚归浮屠以卒,敛以龛,葬以石塔,书曰“芥庵道人”,纪其终也。道人长余二十年,晚托末契,记其生平行事凡三变。道人之少也,风流倜傥,左州右夏,牵黄臂苍,斥千金如涕吐。已而折节为儒,读书攻苦,易衣并食,寒灯环堵,人不知为秦川贵公子也。其为经义也,清真简妙,镌祓烦溢,松风徐奏,孤桐新引。读其文者,咸惊其文心道气朗出天外。已而试手为吏,令高苑、卫孝妇堤,禁邻邑盗决去人。水涸大旱,露祷画疆而雨。丞济南,用兵法步勒吏卒,追捕豪右轻侠放响马剽劫者,竿其首于木,内尸虎穴中。福藩之国,缇骑恶子皆摇手相戒,妥尾而去。丛剧病肃,操刀能割,不知为秀人伟生也。山东地近三辅,政声传闻,道人一夕戒舍人子,束装投劾,竟去。长吏皆惊怪其所为。过吴门,不抵家,结茅习静,往来径山、天目、石盂间,溯大江,入蜀登峨嵋,历匡庐、博山而归。道人以憨山和尚为本师,以闻谷诸上善人为法侣,以朱鹭、白民为善友,翻阅大藏,修念佛三昧。天启七年丁卯夏,迁海盐石佛寺,示脾疾,屏医药,六月八日子夜趺坐而逝。盖其生平才华志节,与夫文章吏治霜降水涸,三变而归于寂灭,此所以为道人者也。寅卯之交,群小阿附,逆奄劝进。道人语其徒曰:“此地近海,北信朝以至则朝于斯,夕以至则夕于斯。”疾革,微笑曰:“可无烦鱼腹矣,幸趣埋我。”呜呼!佛祖之道去忠邪?去孝耶?庆善不悲释种邪?春不泪肉身邪?荷泽不济,收复兰布,不骂□长邪?昔者紫柏大师读《李芾传》,悲恸,怒侍者不哭,欲推堕崖下。憨山大师中兴曹,谓当如忠臣报国,百死不悔。道人少参紫柏,晚归海印,死不忘君,忠义之气郁然,此二老人真骨血。道人生一子,先卒。孙举于崇祯末年,栖迟席帽,甘为遗民。今年过余而泣曰:“先祖塔在西山竺坞三十馀年,岁时麦饭,非首阳之薇也,请得夫子刻辞以代仁者之粟,庶或飨焉。”余曰:“诺。此吾志也。”遂书之,假兹石以表。
【海阳孙征士照邻墓碑】
古之孝子,亲殁而不忍死其亲也,于是乎,狠子之阙京兆之阡,穷高极深,致力于其所可尽而相夸诩,以为能事。风气渐开,人知文章之为重,移其力于大书深刻,以祈不朽,而免近世乃益靡矣。万历中,汪司马以文章主盟中,徽人之思不朽其亲者,争乞其片言只字以为天球琬琰。而孙照邻之葬其亲也,又重之以方司徒、王太原、李京山之文,碑版流传,照曜四裔。未及百年,中之文,霜降水潦,索然无有。向之高文大篇,亦皆翳然简牍。于是照邻之子丕璨,以照邻之墓石请于松圆程孟阳。孟阳殁,又倩乳山道士林古。度孙子之意,以为征文于名公巨卿,以侈其亲,不若逸人遗老之近而有征也。盖古之孝子所以不死其亲者,至于孙子而益穷,其所请求亦三变而益切甚矣。其可悲也,而孙子之意不但已也。介陈子伯玑请余为其传,余不能知照邻,而孟阳则所谓昔者吾友也。余盛壮为文章,以孟阳为镞砺,孟阳之期待余者不轻,而余之自视不敢以不重。孟阳既殁,余亦老且废矣。世人之施易余文日甚,而余之为文不得不轻。今孙子方属余以不朽其亲,而值余简贱其文之日。孙子之属余也,其重不啻万钧,而以予文为之引,曾不足当一发,又何怪其迫蹙诎屈而无以承命乎!然孝子之请,不可以辞,而伯玑助之益力,乃按乳山子之状而叙之曰:孙君讳光宗,字照邻,唐金吾上将军之裔,而贞惠公□之子也。孝友节侠,蕴义生风。先世荆园归世父而自避地为奕园,与诗人潘景升辈啸歌其中,洗梧倚竹,移日忘世者。其生平也,负笈吴越间,与王百谷、葛震父、范东生、李长蘅诸人班荆投分,名纸刺门,无一俗子。嗜好在山水诗书,游戏篆刻,与吾行相上下,其馀事也。少师事嘉兴项希宪,希宪视学山东,念其食贫,屡招之,不往。且死,以长笺属其子照邻,希宪命从子仲展为之师,饮食教诲,克有成立。仲展,余门人也。君子谓孙、项之交有终始,而仲展之风义亦可书也。呜呼!读孙氏之家传,俯仰再世,人子之欲不死其亲,可谓至于斯极者矣,惜夫余文日益轻而无以塞孙子之意也。古之人有所表著而惧其磨灭也,上则刻之于山,下则沉之于渊。居今之世,岸谷为陵,余虽欲大书深刻,仿古人之为也,其又何所措乎?虽然,斯文之属,于余固吾友孟阳有坠言而未竟者也,去今十九年矣。徇伯玑之请,为伐石而表其墓,以终吾孟阳许剑之义,则亦庶乎其可哉。
【太学生约之翁君墓表】
洞庭之东山,山回水袭,风气坚密。二百年来,灵人秀士含章挺生,而王济之、蔡九逵为最。木奴千头列队百重,高赀富人公擅山川,而翁氏为最。翁氏自建炎南渡卜居此山,嘉靖中少山公笾用计然策,起家巨万。次子见沧公启阳权奇倜傥,不事纤微,居积而家益大。其子弟多读书好行,其德有闻于时,而太学约之君,其魁然者也。
约之名彦博,别字青崖,为见沧公第四子。生而高颡丰颐,具大人相。规言矩行,未尝有子弟之过。揣摩当世天下事,数著可了才锋,四应意豁如也。毁齿哭父,以执丧闻。奉母扌益臂啮指,没身如婴儿。倾橐以捍之难,伯兄之殁也,抚其子如子。与朋友交,以然诺为生死,死梁涉,馁絮冻。岁大,民无菜色,无道堇,乡人以为霖雨焉。乱后敕戒闾里,部署宾客子弟束伍完守,乡人以为城池焉。举倍称之,息以市义,缘手散去,人或规之,君笑曰:“释氏以布施为藏,此戋戋者,今入吾藏中矣。”筑室考,左琴右书,自比逸民遗老。而以病卒,年五十有五,丙申岁腊月九日也。子十人,长天游,邑诸生;次天潮、天、天溥、天浩、天波、天淳、天瀚、天、天泓。女六人,孙男女十人。墓在金庭玉坞之阳。余以乙未秋避地东山,遍访雅人高士,而君已病,不及见。间与二三父老论此山人士风概,以为约之如介圭苍璧,温润缜密。而其精神乃时时见于山川,不可掩也。又逾年而约之遂殁。国有俊民,家有收子,殆亦湖山秀气钟英杰出而奄然,与世运澌尽可哀也已。天游孝而才,伤其抑没于身后也,泣而请余表其墓。余与剧谈旧事,相顾忾叹者久之,书之皇极曰:凡厥正人,既富方谷,史曰人富而仁义附此,世道之常也。逮德下衰,九婴并作,琼弁之济师也,实沈之司祖也。鬼神亦有赖焉,而况于人乎!古之君子修词立诚,不欺存殁。是是非非,芒寒而杓正,所谓陈信而无愧词者也。杀枯竹,嘘朽骨,犹可以告诫末世之鬼神,而参持其耸抑之坊。余虽老耄,夫安能而避诸?故于天游之请,而遂为诠次其概以表之,使之诸墓上。岁在壬寅十月,而文成于九月十五日,石渠旧史虞山东涧遗老钱谦益为表。
【教读谢君坟表】
谢君名恒,字行甫,长洲人。本朱氏,从姑姓为谢。读书识字,谨谨为童子师。教授我儿孙,爱及孙桂哥。桂哥早慧,戊戌秋病殇。君穷老失所,倚哭而神伤逾二十年,遂不起,庚子九月十一日也,年七十有七。君为人迟重拙讷,不多言笑。晚年诵《金刚经》,临终忽若有悟,属其婿曰:“未生前无有我身,死后我仍无用,释氏荼毗法归洁于无,勿葬以累我。”口号一偈云:“今日今时闻道辰,世缘已尽佛缘兴,遗骸不用埋黄土,速倩红云送太清。”女若婿不忍从用俗礼殡葬,而以遗言付余。予为之表曰:韩退之有言,今人适数百里,出门惘惘有离别可怜之色,持幞被入直三省,顾婢子语刺刺不能休。死生大故,少别千年,使直使万里外国,君能脱然如是,过退之所云远矣。世人荫高华,席富厚,床蓐淹顿,儿孙扶绕,风力火箭,鬼伯催促,求延无力,欲去不忍,视吾君兔园村夫子,单丁茕独,布被瓦灯,谈笑解脱,其所得孰多?世眼梦梦,犹羡彼为五福,而闵此为五穷,不亦悲乎!君以死之日为闻道之辰,死生幻化,何有于身后之名?吾以为如君之警悟,可使世之坦化者耸,谈空者惧,而蝇营蚕缚汩没五浊之中者,亦或[B178]而少悟也。故论次其语,伐石而表其墓。墓在虞山之阳。君无子,以女为子,而女又无子,既葬其女与其夫皆穿穴墓傍,他日以次焉。
【钱母赵太孺人墓表】
赠太孺人赵氏,吏部左侍郎谥文毅讳用贤之孙,叙州府知府赵隆美之子,归于封御史钱裔文、湖广道监察御史钱岱之孙妇,湖广按察司副使钱时俊之妇也。孺人归于钱,生二男子,二女子。长子延宅生六龄而孺人殁,崇祯戊辰九月一日也,年二十有八。延宅举顺治壬辰进士,自行人擢江南道御史,再命封父如其官,母赠太孺人。出视茶马报竣,请假归葬,卜地于殿桥之新阡,请其舅氏宫允士春具状,而谒余表其墓。当孺人来嫔,余侍先太夫人传姆往来,称其肃而温,婉而字,太夫人喜曰:“九五房世有妇德,小四房新婿又贤,宜有令子。”九五房者,吾钱两大支之别称,如梁世湖头六宅之云叙州,与余异姓兄弟。夫人何长史女,年家老姊也。孺人之殁也,叙州告我曰:“吾女之适钱也,老妻曰吾内事无所助。今亡矣,指二妹而泣曰:汝姊在,汝嫁事不累我,我有言亦不患无可告语也。”先太夫人闻之而叹,遣媪问慰,叙州夫人久而不绝宫谕之述其妹也,余以中外之言征之冂信。呜呼!以孺人之贤无禄,即世以岁之不间殡于郊外,孤衬布帷漆灯,昼寒长夜漫漫,不见白日三十馀年于此。今所产六岁儿崭然成立,绣衣铁冠,持节还里,奉翟之宠命,以大葬其母,宗党妇孺聚观叹息,咸曰:“幸哉有子!孺人不但不夭,且不亡矣。”而延宅曰:“未也。必请于文章巨公,谋所以示永久而不没者。有宗老旧史氏在,盍先诸?”余于是不忍以耄老辞,而为之表曰:孝哉!延宅自羁贯以至入官,扌益臂啮指,未尝不念母勤也。乘骢揽辔,登车有光。营魂寤寐,未尝不在荒郊浅土间也。古人有言,凯风寒泉之思,实钟厥心。延宅之报其母者,莫此为大。斯所谓永久而不没者也。昔者王介甫铭吾宗公辅之母而申言之曰:吾所谓闾巷之士以为太夫人荣者,明天下有识者之不然也。太夫人之贤能异于闾巷之士,而与天下有识同。然则余之所称宗党妇孺聚观叹息者,岂非介甫所谓闾巷之士以为太夫人荣者与?自今以往,延宅立名砥节,日进而未已。立言之君子归美于娠贤育德,昭母仪于图颂,固将大书特书,不一书而足也。余故窃取介甫之义以为之表,而诸石以俟焉。
●有学集卷三十六
○塔铭
【憨山大师曹溪肉身塔院碑】
我海印憨山大师以天启三年癸亥冬十月十二日坐化于曹溪,故宗伯宣化萧公嘱韶州守张翼轸建塔院,造影堂,葬有日矣。五年乙丑,侍者福善介恃众缘固请两粤当道,奉迎灵龛窆庐山五乳峰下。少年惑于青乌家言,撤甓出龛,如旧浮供。南康推官钱启忠以私淑弟子谋卜善地,以妥师灵弗墨食,不克葬。南海弟子刘起相为瑞州推官,瞻礼悲泣,复奉灵龛归曹溪,江神诃,风日助顺,道路轩豁,干戈远屏。崇祯十六年癸未之九月也,总戎宋纪暨五羊善信议茶毗建塔,启龛,双趺俨然,发爪俱生,容颜光润,膀腹下垂处皆可扪揣。海众踊跃,谓师再生,赞叹号呼,不忍举火,议全身供养,如能大师故事。竺僧屑海南旃檀香涂体,尊奉于旧塔院,即大师所卜天峙冈地,去南华宝林半里许,时则癸未之□月□日,距癸亥入灭二十有一年矣。
先是五乳塔成,谦益徇福善之托为铭,南海陈相公子壮石于曹溪,而甲申供奉之事未有撰第二碑者。岁在庚子,谦益既访求《梦游全集》,较雠卒业,乃略记最后,因缘而论次之曰:昔者世尊婆罗树间灰身灭度,分舍利为八,分阿难已下诸祖,多用火光三昧入灭,师子比丘遭罹王难,恐异端学起,故传袈裟为信。此土六传至于大鉴,衣止不传而留肉身于末后,此何故哉?衣之所传者,信也。衣则器而已矣,有器则有争,争斯窃,窃斯盗、盗斯杀,皆器之为也。北宗立大通为六祖,又立普寂为七祖;南宗分神会、怀让为二,又立神会为七祖。两家之争端已肇于此矣。时代寝久,争窃滋多,佛所诃穷人僭号者,必将相挺锋起,大鉴悬丝知其然。故曰:“衣止不传,命如悬丝。”止衣者,所以止器也。器止则争止,一花之叶果自成,而五宗之蘖牙不自我作,此置衣不传之深旨也。衣既止矣,无器则何以表信?所谓直指人心、见性成佛者,将无夸父诟索之而弥远乎!则莫若示之以肉身,肉身不坏,即金刚身,即那罗延身,即清净妙法身,天魔无所得其便,外道无所作其孽,邪恶慧无所炽,匿其奸欺,谁得而争之,而窃之,而盗之?是故佛祖以舍利为舍利,而大鉴以身为舍利。佛祖以衣为衣,而大鉴以身为衣,使千百世众生见之仰之,如黑夜之斗极,如复关之符节,传为信器,莫尚于兹。不然,则此皮囊血肉煅之灰场,散之尸陀林,喂虎豹,饲鱼雀,何所不可?而香泥上之漆叶护之,又谆复于杨柳为官之难,何为也哉?自唐先天二年迄崇祯癸未,计一千年,我憨山大师复以肉身住持曹溪,踵大鉴之后,现不坏身而为说法,然后知后五百岁法城颓倒,裨贩之徒、螟蛉之子为争、为窃、为盗、为杀者,不得以信器为口实。大鉴留衣之旨益信,而大师现身说法,坚固光明,为大鉴证明于千年之后,两镜交光,不谓之传信不可也。呜呼!法运衰微,统要讹滥,以僭乱为谱系,以欺诬为正令,受大和鸦臭之斥,翻谓举扬应布衤昆吐血之报,转相夸诩。今也戒惧,岿然慈严,交仰不言而辩,不怒而威。
居今之世,パ椎邪伪,折伏妖魔,孰有先于此者乎?万历丁巳□月,大师东游莅三峰,然灯说戒,汉月师请坐堂上,勘辩学人。余与汉师左右侍立,诸禅人鱼贯而前,抠衣胡跪,各各呈解。大师软语开示,应病与药,皆俯首点胸,礼拜而退。厥后争开堂竖,拂开化一,方今亦多顺世去矣。宿因不忘法幢如故,曹侯溪畔,长明灯前,岂无有乘愿随侍披衣击扣如平生者乎?此则具天眼者,悉知悉见而非人之所能及也。缁白四众,善根淳熟,有能谒大师塔院,顶礼慈容,契会先后,两大师分明救世之深心,是真皈依,是真供养,燕公无碍香,不妨随心到南海矣。谦益下劣弟子,惭负记,不能弘阐吾师微言大道,谨采刂粗迹,推广唐人佛衣铭之绪言,以诏告末法,乃作铭曰:
未申劫浊,祸乱蜂午。大士全身,坐镇南土。屈句磨纳,重晖盛唐。红爪丹唇,欣欣乐康。嗟彼开宝,泪涌蕲州。那伽在定,奚感奚酬。至人无心,龙天有意。二祖一师,示现硕异。曹溪之源,溯星宿海。横流滔天,一滴未改。大鉴云亡,莫纪谥号。百有六祀,爰塔灵照。惟忠惟孝,吾师道原。身云心月,长护金轮。庾词斫碑,钩引缘起。丰佐吾道,以俟柳子。
【天童密云禅师悟公塔铭】
崇祯十四年辛巳,上以天步未夷物多疵厉,命国戚田弘遇捧御香祈福补陀大士,还赍紫衣赐天童悟和尚。弘遇斋祓,将事请悟和尚升座说法,祝延圣寿,还朝,具奏。上大嘉悦,俞其请,诏所司议修成祖文皇帝所建南京大报恩事,命悟为住持领其事。弘遇衔命敦趣,以老病固辞,逾年而示寂。又二年甲申,国有大故,龙驭上宾。越十有五年戊戌,嗣法弟子道具行状年谱,申请谦益,俾为塔土之铭。呜呼!明先皇帝,现身轮转,回心付嘱,惩黄头之左道,礼白足于耆年,智眼遥瞩,龙光昭回,法音信衣,如授佛记,诚末法希有,盛事也。乾坤焚荡,人天雨泣,佛日长新,祖灯未艾,草士旧臣,劫灰馀烬,其忍不刳心雕肾,假词空门,以导扬仁皇帝之末命,谨拜手稽首,扪泪而志之曰:
师讳圆悟,号密云,嘉靖戊寅岁生常州宜兴,姓蒋氏。八岁知念佛,春阳游嬉,辄动世间无常想。十五能躬耕以养亲。二十六阅檀经,欢喜诵习,知有向上事,负薪入市,释肩立横街,竟日不知有人。三十安置妻孥,依龙门传和尚脱白执爨,赁舂,负米百里外。时以己事叩传,瞪目直视,杂以诟骂,惭闷成病,二七日汗下乃苏。服劳四载,始纳僧服,掩关千日,矢明此事。传屡加勘验,终不许可。师亦自谂,一似有物,昭昭灵灵,卒未泯怀,如是六载。秋日,过铜棺山顶,豁然大悟,忽觉情与无情焕然等观。大端说似人不得正大地平沉境界,从前碍膺,涣然冰释。与其师往复纵辨,箭锋相触,如纪昌飞卫之交射,几于辗车直过、拽倒绳床矣。传入神京,参侍二载,归而上双径,礼天台,探禹穴。海门周公汝登唱道东南,以宗传证圣学,师与之水乳相契。祭酒陶公望龄、司空王公舜鼎交参扣击。师之法道,盈于海东,自王公始也。
传归龙池,且老,挝鼓集众,以衣拂付师。传入灭,心丧三年,始徇众,请升堂说法,秀眉稚齿,瞠目侧耳,一闻提唱,肃然改容。开创五年,百废具举。一日告众:“这里无人证明,且向别处,寻讨下座。”即行登匡庐,过衡岳,结夏后,应天台通玄寺之请,幡然南归,就树缚屋,诛茅苫床,坐夏才三十辈,开法者数人。明年移海盐之金粟,师初出龙池,旗亭下有大井,可饮千人,有伟丈夫指曰:“是师住处,金粟固有千人井。”师居六年,食堂满万指矣。已复应闽人黄之请,有瞽男子杖而扣师,师为开示,霍然识道而去。明州司李黄君端伯餐风味道,迎主贸阝山阿育寺,住三月,复迁天童,自是一住十一年。师六坐道场,于金粟、天童最久,建立恢宏,机缘歙集此二地为最盛。始至,皆灰场草地,断础败甓;既而高檐三丈,连阁四周,金田香界,随地涌出,金粟宗风,洋溢海宇。轮蹄交,竿牍旁午。三韩南诏,毡车蕃舶,莫不炷香顶礼,重译问讯。盛矣哉!近古未有也。应缘甫毕,息机投老,曳杖入通玄,万众挽之,不可,鸟道腾空,学人麋至,鳞宗翼集,蔚为僧海,而师报龄尽矣。居六月,示微疾,晨起按行工筑,亭午卧榻,少选,趺坐频申而逝。崇祯十五年壬午七月七日也,世寿七十七,僧夏四十四。明年癸未,弟子建塔天童,迎全身窆幼智庵之右陇。
余观公称师说法,以谓掀翻露布,洞示真源,当门踞坐,祗以一棒接人如大火聚,触著便烧;如太阿剑,血不濡缕。辨真实心,行真实行,悟真实道,说真实法,化真实众。折旋俯仰,咳唾掉臂,乃至挑砖运瓦,搬土拽石,或笑或骂,有烹有炼,无是无非,真实法门大矣哉。一切众生中之平等寂灭,光明幢也。公师之嫡子,马驹踏蹴,其言可信不诬,而余之心服师者有三:霜雹利养,传舍殿堂,挂壁一瓢,随身两膝,仗缘偶住,撩衣便行,黄龙心丹,棱浩之芳规也。全提正令,不当人情,劈面钳锤,蓦头生按,不惜贵要之颜,不获饱餐之舌跌,真点胸秀铁面之孤风也。牢卫法城,坚持智刃,唱高皇之御制,攘斥岛夷,镌护法之虚词,铲除邪种,明教嵩大慧杲之余勇也。后五百年,斗争牢固,机缘错迕,妨难弘多,师以慈心,接之以直道,御之以正理,格之以妙辩,摧之消有无于三幡,穷玄要于四战,务使其霜降水涸、智讫情枯而后已。初虽摄折多门,终乃熔融大冶,事有激而相济,理有倒而相资,非铁石之钻磨则火光不发;非峡崖之束斗,则水势不雄。天其或者假借パ锥,助扬水乳,用纵夺为正印,化同异为导师,于人何有?于师何有?
佛无定法,禅有纲宗,无取雷同,何妨料拣舜老,诃天衣,说葛藤禅。翠岩骂舜老,说无事禅。各具只眼,都无死句,正用以破坏篱壁,斫伐稠林,何独以贬剥诸方、为师剃病乎?五灯之谱,非我作故,是则不看他面,非则误在前军。未识,画里之龙,徒讼梦中之鹿。争嫡孽,则黄帝之兄同年;考祖祢,则玄元之孙后至。斯则可以听其吹万、付诸两行者也。
师度弟子三百馀人,嗣法自大沩、如学邓尉法藏已下十又二人,亲承炉鞲未及付授者又若干人,王臣国士参请皈依者又不胜数。偕公二通辈结集语录,书问标揭眼目者,江阴黄毓祺介子也。师既殁,介子裁书介天童上座,某属余为塔铭,遭世变不果作而介子殉义以死,又十年矣。余为此文,郑重载笔,平心直书,誓不敢党枯仇朽,欺诬法门,用以副公之请,且慰介子于九原也。铭曰:
有大浮屠住浙河东,树大法幢,声光熊熊。晚提法印,坐天童山。如妙高峰,岩岩死关。帝居穆清,其天眼通。拣别斯人,以殿正宗。唯师之兴,耕稼陶渔。誓鞭识牛,以裂身车。铜棺之巅,摆脱囚亻窘。大地虚空,平沉消殒。踞曲床,雷轰电激。棒如雨点,佛祖辟易。棒头有眼,光烁天下。其如婆心,磁铁不舍。棒头有口,吼无畏音。纵彼叫嚎,终归哑喑。门庭揭揭,戈戟差差。明明天王,作证明师。天衣放光,天鼓发音。天龙人鬼,罔敢弗钦。阎浮日中,郁单夜半。龙汉不遐,楚凡孰判。太白明山,上摩斗垣。我刻铭诗,色正芒寒。石室筹满,白衣分。稻麻苇粟,<缶瓦>拂如云。拗折拄杖,抛掷拂子。余与老人,觌面伊始。
【道开法师塔铭】
余有方外之友曰:道开扃公,长身疏眉,风仪高秀,能诗,好石门。能画,宗巨然。师事苍雪,澈汰如河通贤首、慈恩二宗旨。归,出世,为人分席,开演讲《圆觉》于虎丘,讲《涅》于华亭,讲《楞严》于武塘,妙义云委,如瓶泻水。壬辰六月,自李归虎丘,东小庵属疾,数日邀苍师坐榻前,手书诀别,有曰:“一事无成。五十二载,一场忄磨忄罗。”双手拓开,志气清明,字画端好,杈衣敛容,掷笔而逝。人言道开故清净僧,频年好游,族姓征逐,竿牍热恼,煎煮寝疾,弥留临终,正定因果,超然,此则吾之所不识也。余曰固也,盍以生平考之?
道开,吴门周氏子,父,其乡书生,早死。舅夺母志,投城东俗僧,出家染,十年犹为哑羊僧。游武林,听讲于闻谷禅师,未竟,听相宗于灵源论师。昼则乞食屠肆,夜则投宿木;孤篷残漏,风号雪餍;束篝火,一灯如磷;指僵手瘃,墨坚笔退;灯就枕,口喃喃如梦呓不休。由是贯穿论疏,旁搜外典,所至白犍,椎打论鼓,扬眉竖目,非复吴下阿蒙矣。还吴,参苍师于中峰,一见器异,命为维那楞严,席罢,留侍巾缶。六年,苍法二师约践更讲大疏,实尸劝请法师至华山,命为监院。及其顺世开讲堂,建塔院,刻《续高僧传》,复视遗嘱,若掺券契,盖苍师之传云尔。
当其忍寒饿,击蒙钝,钻穴教网,摩厉智刃,视古人连锥诵帚,死关活埋,亦何以异?虽其求名未了世缘系牵,一旦报熟命,临正因,迸现如豆爆灰,如金出矿,心花开敷,业种烁尽,佛力法力,与不可思,议熏变之力积劫现行,一往发露,临终正定,又何疑焉?昔生公自誓,背经与否,舍寿之日,得报如是。厥后升座已毕,众见麈尾,纷然坠地,隐几而化,始知昔誓之有证也。道开深心,密誓诚不知其如何。顾其舍寿之日,示现实相,使学人知金刚入腹,少分不消;毒药涂鼓,千年必发,斯其枝拄末法,揭正智而续慧命者,固已彻底拈出矣,不谓之有证焉,其可乎?
道开每出游,余辄痛为锥札,今铭其塔犹斤斤不少假者,良以邪师魔民窃禅,埽教旁生,倒植正法垂尽,举扬末后一着,药狂秽如用一线引须弥,是以心言俱直,不可得而回互也。道开名自扃,世寿五十二,僧腊二十九,塔在庵右若干步。其徒文圭拾遗骨藏焉,奉师书来请铭,铭曰:
师初誓愿,猛利坚固。如沉醉人,抖擞得寤。随顺应迹,处俗流中。无明未吐,薄醉朦胧。般若因深,诵习力大,如醉迷道。电光闪破,依生死船。望涅岸,匪教匪乘。曷济曷乱,我铭斯塔。普告后贤,生公片石,说法炽然。
【固如法师塔铭】
吴中自苍、汰二师继殒,贤首宗不绝如线。癸卯九月,汰之徒固如法师自寂包山显庆寺,余叹曰:“又弱一个矣。”其徒正诣等建塔山中,奉遗言具状请铭。按状,师讳通明,字固如,昆山周氏子。年二十四岁出家,授具遍参、性相二宗,听华严大钞于华山。汰师将传衣付嘱,谢不受。晚居讲席,炷香必归汰师,而师之自叙则云初宗贤首,继参天童,辛勤无所得。庚辰春,听大钞,忽悟十玄之旨。又四年癸未,始契三玄三要,顿见古人用处,作十二颂,又作五十三参颂,以相证明。
呜呼!我佛尘沙法门,包罗华严法界至矣尽矣。华严法界外,岂别有三玄三要?十玄门、三法界已了。三玄三要安有未了?循师言而求之,岂其参访熟烂,终结果于杂华?抑亦大事了毕,聊披襟为座主,是未可详也。师言数年来,禅讲老师,物故后生,不识古人大全是矣。余谓禅与讲,犹射之有二的,中其一不必又问一也。教力弱,不免折而入于禅;禅解浅,又不免还而依于教。此一矢而折两中也。是故知禅而不通讲者,谓之辟我,则好辟焉;知讲而不通禅者谓之固我,则好固焉。余之论与师愿异如此,惜未及躬与勘辨而穷竟其所得也。
状又称公潜心唯识,至习天台观教,居包山十余年,贝叶栖架,凝尘满床,素交禅侣,不过三数人,寝疾弥留,自制遗令,唱还乡曲,泊然而逝。盖其徒称师止此,而余之铭师者亦止此。铭曰:
善财南询,烟水茫茫。弥勒楼阁,弹指发光。何教何禅,画地自量。师之扣击,阅历诸方。十玄三要,两楹彷徨。晚坐包山,水月道场。还乡一曲,离人断肠。块然石塔,说法琅琅。三舟一月,印我铭章。
【华首空隐和尚塔铭】
博山无异禅师有法嗣曰华首空隐和尚,讳道独,初名宗宝,南海陆氏子也。生三岁,母抱登楼,观蜘蛛结网,瞪目久之,悲喜不胜。晚自言四十五年来,回忆不加毫末,其夙根如此。六岁失父,随母居近寺。晨趋礼佛,瞻视辄移午,闻老僧言,见性成佛,遂发深信,如钉入木。得六祖檀经,捧持顶戴,礼大士求识字,疲困倒地,忽觉身腾空中,汗透毛孔,明灯诵经,仿佛认是某字,询之人,果然,遂数行俱下。年十四,辞母入寺,习定树下,胸次忽如,劈竹冲口,说偈惊动其长老。年十六,自磨刀就磐石上,礼佛剃落,缚茅龙归山单丁十馀年。母病渴,晨担山泉走二十里,抵城如辨掌纹。年二十九,母殁。与其弟灵泌腰包谒博山,一见曰:“宗宝望汝来久矣。”拈倒骑牛入佛殿,话勘众下,语皆不契。师呈颂曰:“贪程不觉晓,愈求转愈渺。相逢正是渠,才是犹颠倒。蚁子穿大磨,石人抚掌笑。别是活生机,不落宫商调。”山微笑曰:“大粗生。”是夕,师登座告众,莫道博山无人,如今也有个许为更名登。具足戒,住九月而别嘱曰:“汝八月再至,不得辜负老僧。”是年九月,博山示寂,始知为末后付嘱也。
师掩关金轮,徙黄岩,一意住山,无出世念。粤中宰官请住罗浮,开博山法门,幡然起应,慈悲普重,机缘冥叶而世变大作矣。闽人以雁湖延师,复请住西禅,海波触搏,弓刀击戛,所至有吉云拥护。甲午岁,扫博山塔,杖锡还粤,丰湖羊城频受参请,床座礼足,道路布发,津梁稍疲,微示疮疾,辛丑四月,由海幢及芥庵,自克去期,七月二十六日端坐而逝世,寿六十二,坐夏三十有三。师有二大弟子曰天然显公、祖心可公。可公以弘法罗难坐脱沈阳之千山,帅哭之恸曰:“吾道衰矣。”逾年,师示疾,显公启请住世,师笑曰:“汝在,吾何死于是。”显公奉师全身塔于罗浮华首台西之南,手次行状,遣侍者,今间关五千里,撰书币而谒铭于余。
余惟师上根利智,多生熏习,见性成佛。四字直是胎藏钩销,即心即佛,守定牢关,非心非佛,断为增语。于是全提正令,曲指悟门,遮表二诠,则格量永明;法界一心,则镜悬枣柏。从此无一言落夹,片语过头,如今人执痴符家,怀伪契贩如来法,诃祖师禅药,病相沿狂,易莫反标,此正印柱彼倒澜,岂非般若之神符,金刚之宝剑与师之深心密行?世所未悉者二;昔者,大慧言:“吾虽方外,忠君忧国之心与忠义士大夫等。”洪觉范鹿门灯公则曰:“孝于事师,忠于事佛。”此洞上宗风也。师悲智坚密炉,鞲弘广植,菩提之深根,茂忠孝之芽叶,节烈文章之士赖以成就正骨,衤濯命根,白碧血,长留佛种,条衣应器,同饭法王,此则其内外现、阴翊法运者也。古人道眼分明,师资郑重,荣名利养,畏如霜雹,有谓深心里,头边、捞摸一两人为接续者。有谓架大屋,养闲汉,所居世界,庄严为痴汉者。师每道博山语,我过后二十年,宗风扫地,土地庙里也,上堂了不图亲见此语,良为流涕,餐风味道,英特如云,亲承记,两人而已。人谓师严,令孤峭不走博山一线,岂知其悲悯末法、如救头然,凛自然之周去,立他家之榜样,有不胜涕泪,悲泣者欤?此则重规叠矩,谨护法城者也。
往余访憨山大师遗集,致书海幢师,欢喜赞叹,披衣焚香,椎以告众,病中见心经笺,大师转生,辨重加印,可显公以余沾被法乳,亦菰芦中幅巾弟子也。故属之以铭,其何敢辞?铭曰:
毗岚风吹坏劫初,昆冈火炎扇洪炉。有大比丘建法,一单坐断岭海隅。心月普照心云舒,如摩竭龙雨焦枯。分身蜿蜒鳞鬣俱,矫首蟠尾南北殊。大云如空覆巨庐,智电击烁医无闾。中央不动常安居,颔下自护摩尼珠。黄皮裹骨山泽癯,缁素旃貉鱼贯趋。日月耳环徒萦纡,刀轮剑叶嗟驺虞,树下三诤今回车,鹤林变白只须臾。萧然一榻结双蚨,挥手长揖腥秽区。法幢倾摧法将徂,葛藤博饭皆屠沽。鸟空鼠即胡为乎?即心即佛心印孤,宿将严警持兵符。佛祖齐证谁敢诬?魔外窜匿同即且。丹青楼阁焕毗卢,法座围绕青莲敷。孤峰独宿我自如,随身两膝无剩余。龙象踏蹴看二驹,瓣香回向思不辜。我作铭章三叹吁,博山家风斯世无。涂青铅墨老笔疏,逝挽颓波作世模。刹竿倒却须人扶,后五百年期不渝。
●有学集卷三十七
○传
【吴金吾小传】
金吾姓吴氏,名国辅,期生其字。东浙山阴之州山村,其邑里也。少保兵部尚书总督蓟辽讳兑者,其曾大父也。锦衣卫都指挥使掌卫事晋秩一品名孟渊者,其父也。崇祯庚午,以覃恩授锦衣卫,镇抚事上,耕籍田,以正千户充巡绰官东宫出讲,以指挥佥事充侍直厥后,所司以赈荒荐由指挥使加三级,兵部以浙直募练荐升南镇抚司佥事。甲戌春,用定南抚民监军都督同知氵存加太子太保左都督,其所历官也。入胶庠,能出其辈流;游学岭南,试武闱,趣举第一。
挥使公任侠好士,所交结多海内巨公,名士折节追陪,尽倾其父客。守环卫,能其官缇骑,恶子俯首敛迹。使归,赈饥赡灾,全活数十万人。制诏风厉其素所竖立也。东中之未定也,将骄卒悍,要求百出,赤丸白羽,盘互绎骚,出死力以捍父,捐赀财以全家,鸠徒完守以卫乡井,国人皆曰:“吴有收子。”亦曰:“于我有德也。”司马公,先大父同年进士;挥使,余兄弟也。期生来告我曰:“吾父今年八十,国辅六十矣,国辅之生平,微伯父谁知之者?忍使其草亡木卒及身而已乎?”余曰:“诺。”作《吴金吾小传》,据事属词,不敢以文。
旧史氏曰:天启元二,东事方殷,绅韦,云集阙下,猎缨侧弁而谈兵事,词垣则徐子先、顾九畴,卿寺则董见龙、刘梦胥、何天玉,台谏则游肩生,部郎则王季木、曹元甫,贵介则顾所建、茅止生、刘晋仲、翁孝先,布衣则孟羽尼、张任甫、金大初、胡敬仲,靡不骨腾肉飞,肠肥脑满,购解飞之人,募凿空之使,逝将绳度黑山,弓弯绿水。期生少年金吾子,飞扬征逐,家世将坛,谙晓表饵方略,矢口奋臂猎猎然,风生焰发,何其壮哉!迄今四十年,所星移物改,畴昔高谈阔步,请缨说剑之流,皆已化为碧玉,漫为土堆,晋仲不知其存否?敬仲已作盲老公。余与挥使公皤然笃老,期生亦发种种矣。奄忽百年,丹青雕换,诸人之姓氏,将与雒阳之铜狄、燕市之酒垆澌然同尽。长夜穷尘,谁闻有访问嗟咨兴悲而凭吊者?期生忾然太息,思托余言以有传也。有旨哉!期生后与商丘段增辉善,段生,即侠士也。用贤良辟召,寇陷商丘,力战死之。段尝挟期生访余虞山,临行,执余手曰:“增辉誓必死国,能与增辉同志者,期生也。”盖期生之生平能见信于贤豪间如此。
【金文学小传】
文学名元复,吴县下保人也。家故右族,其父老,困诸生君。年十四学贾,逐什一息;贾不成,返闾左为富人掌记;已又弃去,为童子师;不十年,三徙其业,为养父计也。中表有仕楚者,邀君与俱。君之楚,拥皋比抗颜为人师。汉阳书生鼓箧来游,君指目萧生良有、秦生聚奎,是二子皆速飞萧具六翮矣。越数年,万历庚辰,萧举南宫第一,楚人叹君知文,弟子日益进,所得束羊益丰,则遣使迎养其父。三年而后归,自吴适楚,溯大江二千里,楼船往返,若给邮传人,不知为塾师父也。年三十,归于吴,始娶妇,婚诸弟,吴人庆其父曰:“幸哉!有子。”又十年,始补博士弟子员,君面满于盘,身肥于匏,须髯戟张,意气豪甚,群少年目睨之,辄戟手叱曰:“小子辈咿吾灯窗烂读萧会元文字,亦知出老手指授耶?”群少年稍稍引去。又十年,而楚书生中所谓秦生聚奎者,亦举进士,授吴江令,遣使来延请,君笑谓家人:“吾将以老秀才谒县令耶?抑以老塾师谒门弟子耶?”谢弗往也。
君以万历戊午年八月卒,年六十有四。子瑞华才七岁,长负奇俊,为诸生有声。乙酉岁,焚儒衣冠,削迹不再出,人以为有父风,旧史氏曰:“余读束氏补亡诗,以为与同业畴人肄修乡饮之礼,所咏之诗或有义无词,于是补著其文以缀旧制。”有旨哉!其言之也。古者乡饮酒礼,先歌《南陔》、《白华》之诗。《南陔》,孝子相戒以养也。《白华》孝子之洁白也。然后继之以《华黍》、《由庚》、《崇丘》、《由仪》,时和岁丰,万物得所,《小雅》之诗作,而中国强盛,四境不交侵,胥由于此,文学之养其父,夫非《南陔》、《白华》,戒养洁白之孝子与于稽其世,在万历中叶,孝治昭明之时,《小雅》之作信而有征矣。语曰:三王之民,比屋可封。以文学之孝不及与?乌头绰楔,六阙表门之典,司世教者,以是为圣朝庶士之常德不能悉举也。余故特著之,无使其无传焉。
【莲蕊居士传】
莲蕊居士者,太仓黄翼圣子羽也。子羽少从其父监司公宦学。长,应辟召,服官州邑。晚而削迹息心,筑莲蕊楼,精修香光之业,遂自号莲蕊居士云。子羽娟美静好,眉目如刻画;举止声,秀出人表;属文ゼ词,散华落藻。娶太原文肃公孙女,称《诗》说《礼》,和鸣共命,咸指目神仙中人也。弱冠,游虞山,以陆孟凫、何季穆为师友。孟凫温良易直,温然恭人。季穆谭兵略,负干济粪溲,章句小儒。子羽游于其间,扌需染镞厉久之,遂兼其所长也。已而从余游,熟闻金华震川之绪论,从事于论世经国之学,迥异乎世之窃脂剖苇游光扬声者也。
崇祯中年,先皇帝行辟召法,用奉常师荐授成都府新都知县。新都屡中寇,城恶雉堞半圮,门阖如悬,薄贼气吞焉。俄传贼大至,民挈妻子,负釜甑走匿山穴中。子羽召父老子弟,涕泣告曰:“若等皆鸟兽窜去,县令独无两脚耶?所以效死弗去者,为新都人守乡里坟墓,保全性命也。县令愿为若死,若等安得舍去?”皆伏地泣应曰:“诺。”又曰:“贼亦人耳,非有八臂九头也。强者以兵刃,巧者以弓矢,推鲁者以瓦石,渠答争先效命,贼如我何?库藏有千钱万钱不敢爱,以待劳者。县令身编行伍,冒锋镝,县令妻手自庀酒,脯给饣粥。事之不捷,积薪拒县门,县令ト家自焚,以谢若辈。”皆搏颡痛哭,据地距踊曰:“请为公决一死。”庚辰冬十二月,贼繇资简东下,破泸州,徇仁寿。十七日,焚我近郊。子羽率众登陴,遥见火光中绛衣黄纛,掷瓦砾诟谇,哗笑之声,殷动楼橹,贼不能测,绕城驰射。将引去,城头矢石齐发,贼落马死者六人,获骒马二十余匹。贼遂走汉州,破德阳,杀署篆汪应星而去。自贼躏楚蜀,名城大都望风奔溃,而新都蕞尔无恙,由是川峡郡县始知有城可凭,有民可使,相与缮守却敌,而都会恃以无恐。事之殷也,太原君慷慨誓死,为子羽画死守计,如唐杨烈妇所以教李侃守项城者。乘城之日,亲为爨以食数百人,苍头乳媪周呼敕励民心,是以益强。蜀人刘普叹曰:“子羽文弱如妇人好女,顾乃矫厉奋发,为卓荦奇男子。”又曰:“子羽固奇男子,其妻亦未可谓妇人也。”事闻铨部,漫弗訾省,随牒升安吉州知州。子羽不顾恤淹久,厚自濯励。
乙酉之乱,桂阳相挟掖廷,南奔属车,从骑所在,绎骚。子羽集士民,正告曰:“邦家不造,长秋播越,臣子当奔问官守,捍御牧圉,唯是资粮扉屦,弗克供给,以干谴怒,何辞之与?有敬与父老约,次舍之不僦,{非食}糇之不时,以为臣子羞罪在父老省视之不先,干扌取之不戒,以贻父老忧,罪在太守。”于是协心并力,夙夜治办,再宿而六师至,帷宫帐殿,所至如归;掾人庐儿,饱食甘寝;周庐宿卫,午夜巡徼,枪梧矗立,炬火照耀,黔兵万骑,竟夕无哗。钅口声桂阳亦叹赏执手,郑重而去。浙西失守,与遗民哭别,皆失声不忍去,归卧沙头之印溪耆柱所谓莲蕊楼者。
营斋奉佛太原君没于蜀,有女若子,损衣加食,间点染为山花草虫,生色浮动,子羽手书款识以相娱悦。子孙骏发,能读其书。子羽益专修净土,日持名数万声,不少间,士大夫希风诵慕,咸以为国之遗老,邦之端士,世之幸人,天之君子也。子羽行安节和,不征逐交游,与人交,咸有终始。孟凫没无子,经纪后事,有侯芭负土之风。读书采掇菁英,不以祭獭食跖为能。为诗如么弦哀玉,自有天韵。从周安期、徐元叹游,句法益进。《渝城度岁诗》:“江明无月夜,猿唤不眠人。”余赏为文外独绝。入都应召,蜀中寇警,诸什爱身名,闵丧乱,思深哉!劳人志士之悲歌也。子羽萧闲绝俗,所至辄搜讨名胜。尝携太原君登莫峰,游天台,度石桥巾车道,装晤歌山水间,吴中流闻以为胜事。
性好古铜磁器及宋雕古书,搜访把玩如美人,好友属有檀度事,辄缘手散去。其在蜀,观弥牟镇八阵遗迹,拜杜少陵草堂,修杨文忠公墓。道过妻阝县,拓王稚子石阙碑数纸,归而摩挲移日,曰:“嘉鱼官锦,尽在此矣。”沤和御物,不为崖岸斩绝。逐嚣揎嚷,油油然与居不厌。薰莸皂白,胸臆井井,虽同人善友不苟为异同也。余评诗论禅,多所诃骂。子羽好与其徒游,每欲为调人,语薄喉吻辄止,余心知之而弗欲竟也。今老耄为诗文,冲口信笔,槎牙漫漶,子羽伸纸,疾读辄了其意,手自缮写,藏┑箧衍,不以示人。其爱人以德,护短匿瑕,皆此类也。
子羽今年六十有四,卧疾浃月,书尺蹄诀别,属其子以生志为请。嗟夫!世人舂粮,行百里,刺刺与妻子语,不忍发。子羽病未沉笃,饰巾待期,自制终令,非其清明在躬净信得力,逝将长揖三界而能如是乎?余与子羽师资啐啄垂四十年,姑以世谛文字叙次其生平,作《莲蕊居士传》以慰其请焉。蒙叟曰:余崇祯丁丑,被征下吏,海内孝秀,若华州郭宗昌胤伯、商城段增辉含素凡十余曹,从余于请室,效古人狱中受经,皆璋持达,雄骏君子。与子羽偕应辟召者也,胤伯守华,捍贼含素,归商殉节。子羽历官蜀,浙全城其事,皆凿凿副名实,竭顶踵报。人主辟召,何负于国家哉!先皇帝厌薄科目,号兆博求,谁能秉国成,大命以倾而议者诋谰,荐举以土龙求雨为讥,则已悖矣。人亦有言,旧国旧都,望之畅然,子羽栖神莲花国土,巡回藏识,殆未能舍然。于此余为斯传,循念崇祯故事。若夫鸟兽之号,鸣燕雀之啁噍,而不能自已也。其亦子羽之志也夫。
【嘉兴高氏家传】
弘光元年四月,工部虞衡司主事高承埏为其父原任工部屯田司郎中道素伏阙讼冤,天子愍之,诏吏部覆议,准复原职,复拜疏,为九世祖。故太常寺少卿高巽志请得如革除诸臣,补祠定谥,章下所司,未逾月而国难作,而高氏一门死忠勤事,昭纶绋而垂史册,后千斯年,固与天壤同敝矣。越十有四年戊戌,虞衡子佑以余旧待罪太史氏,乞为家传,以征野史。乃按而次之,曰:
太常讳巽志,字士敏,徐州之萧县人。元季,侨居嘉兴,从郑元、高启诸人游,为世儒宗。年二十五,为贸阝山书院长。洪武二年,以续修《元史》征入翰林为编修,累迁侍讲学士。建文朝,兼太常少卿。庚戌会试,副礼部右侍郎。董伦主考,取胡广、吴溥、杨子荣、杨溥、胡等,为名公卿。成祖入靖内难,或云遁去,不知所终;或云盛庸兵败自缢死,以衣冠归葬嘉兴常丰里。文忠之谥载在《嘉兴府续志》,或云建文时特谥,或曰景泰时礼部胡氵荧请之。《实录》无征,野史错迕,莫可考据。其以不屈节而死,与诸忠臣接踵争烈,则无异辞也。
屯田君者,太常八世孙也。讳斗光,字明水,改名道素,字玄期。祖,交州知州文登。父,举万历己未进士。天启元年,除工部虞衡司主事,调营缮司,奉敕偕内臣黄用督造桂王府第于衡州。七年秋,两殿落成。崇祯元年六月,还朝序劳,迁屯田司郎中。二年三月初三日,雷风示变,桂府寝殿倾圮。先帝敦重亲亲,逮系下吏,初讯援造作不如法律,拟配再讯,拟戍,上怒未解,屡谳屡驳。是年九月,毕命东市。呜呼!昊天疾威,龙蛇起陆,朱邸漂流,琼台焚荡,此固劫灰龙火怀襄崩裂之征兆也。蔽罪小臣,以塞天谴,何庸之与?有以职掌言之,君分督正殿以外,用分督寝殿以内。正殿建,君不度用叙功;寝殿圮,君代用抵罪,李代桃僵,闭口捕舌,或有鬼神构斗其间,而非先帝之本意也。
承埏,字寓公,举崇祯庚辰进士,知迁安、宝坻、泾三县,有异政。宝坻乘城却敌,功尤伟。弘光初,量移工部虞衡司主事,沥血上书为父白,见冤状,移病请假。国亡后,自屏草野,行吟坐泣,呼愤祈死,越三载,以病殁。
人谓高有三忠焉:太常,忠而死者也。屯田,死而忠者也。虞衡,以孝始、以忠终者也。国家重熙累洽,士服旧德,箕裘相望,若高氏累世忠孝,青简辉映,垂三百年,斯则宇宙之间气琰琬所希有也。旧史氏曰:弘光皇帝南渡,初谒孝陵,告奠甫毕,即顾问懿文太子寝园享祀云何。都人传其语以相讶,及其即位,命修举革除典祀,追尊上祀,悉予逊国诸臣谥,优恤备至。北辕不归,父老言之,皆潸然出涕。或叹曰:“孝惠帝再来也。”由此观之,太常得援群忠例议恤,施及云孙,沉冤昭雪,因缘遘会,岂偶然哉?桑海迁移,掌故湮没,继述盛典,昭回日月,焉可诬也?余作《高氏家传》,表而著之,后之史,无以痛恨权奸之故,抑没主德,则蒙有厚望焉。
【沈节妇传】
节妇姓苏氏,华亭苏侍御一斋之女,庠生沈胤嘉之室也。胤嘉少有圣童之目,侍御奇而妻之。节妇与胤嘉齐年,二十一生子,二十七而寡,母子依其叔以居,筑一楼寝处其上,凡十五年。承歆补庠生,娶妇,始一下楼,家人得见其面。承歆殁,又抚其诸孙为庠生者二人,孀居五十五年,卒年八十一。郡邑皆式闾楔。承歆次子球,球子麟,读书隐居,咸有卓行,人谓节妇有后也。
旧史氏曰:余考《松江府志·国朝节妇表》,厥宅里者十有四人;其节行茂著,未及表闾者七十有二人,而苏氏与焉。举一郡,则天下可知也。举平世,则丧乱之际,触冒白刃、坠谷沉渊者又可知也。於乎!何其盛也。春秋之世,妇人之见经传者,卫庄姜、宋伯姬之流寥寥如凤毛麟角,而鲁之文、哀、穆三姜,史不绝书。左丘明于周郊之妇,如皋之妻,皆牵连得书,岂其遗高行?以周家有道之长,卜世三十,卜年八百,而闺门风烈未及昭代之百一,我二祖列宗之遗泽与岐周丰镐孰远孰长,后世固可以按籍而考也。
余游云间遇节妇曾孙麟,访问遗事,以次考求节烈姓氏见于志乘者,历三百年,珩璜琚之化,邑屋可封,故论著之如此,语曰“是非瞽史安知天道”。余之传节妇也,岂徒以尺一之牍补乌头双阙之遗而已哉!
【石林长老小传】
石林长老名道源,娄江许氏。九岁,礼智林明公为师。十八,染。二十二,受具古心律师。二十三,听《楞严》、《法华》、《惟识》,起信于巢松法师。四十丧母,始出居吴之北禅,虞之东塔破山,今年六十八矣。师仪范清古,风骨棱棱。禅诵之隙,喜涉外典,焚膏宿火,食跖祭獭。笺注缮写,盈囊溢箧,刳心拂迹,栖神教观,以文字三昧回向般若,其心地莹如,其神明湛如也。度身量腹,典衣减食,用以庋经籍、庀丹铅,居无常住,游每信宿,不慕贵游,不招徒众,视一切荣名利养如窗尘阳焰一瞬而已。常笺解李义山诗及类纂,所读书如古人,荟蕞之例垂成,辄置之曰:“此非衲衣下事也。盲禅魔民,招摇塞路,攒眉画腹,都无酬对。”人有问之,指南堂一炉香,忻然解颐而已。昔法安禅师常诃秀铁面,吾始见秀有英气,谓可语今而知其痴也。比丘法当,一钵行四方,秀不能尔。于八达衢头,大屋从人,乞饭养数百闲汉,岂非痴人尚可与语乎?余每与师漫语及之,辄相视而笑,悠悠末法,古德迢然,迨亦惟师可与一笑也矣。师居北禅,慈月夫人降乩为师画像,点染才数笔,落落然,望而知为师也。喜而为之赞。赞曰:
水观寂寂,山骨层层。天女点笔,素练风棱。云床雪被,切玉琢冰。蒙叟作赞,真清净僧。
【祭文】
【祭萧伯玉文(有序)】
岁在丁酉,吾友泰和萧兄伯玉顺世而去者七年于此矣。其犹子孟遣力诒书,以遗文来请序,友人虞山钱谦益发函哭之,过时而悲。序既削草,以其间渍泪,执笔为文摅哀,俾孟读而焚之,以告诸宿草之墓。其文曰:
呜呼!我交伯玉,忘分忘年。召云命律,非有使然。昔在公车,秋牍邮传。我为题目,比诸临川。阙下定交,如杵臼间。我胶我漆,汝韦汝弦。长安如海,朝市喧阗。惟兄好我,寂寞留连。纸窗宿火,雪屋寒毡。寥寥一骑,系马门前。扌豕人窃柄,群飞刺天。我如危林,一叶未镌。兄与梅公,屏迹周旋。噤而告我,何以自全。君胡不胄,国人望焉。阳甲乍坼,冰腹弥坚。使节兄质,阁讼我牵。促数叫阍,号兆橐膻。钩党批格,饮章蔓延。以我标榜,累尔。兄曰无畏,公其晏眠。勿以悬车,忘彼控弦。相思命驾,访我归田。耦耕老友,明发新阡。梅白巾车,桃红放船。班荆语数,作黍就便。相望衡宇,共此华颠。曾不五稔,南北播迁。生死诀别,沉灰扬烟。石涛僧来,袖遗短笺。风拍七金,火烂初禅。惟我佛命,不崩不骞。云何未了,大事因缘。身车织牛,靖策后鞭。我奉明诲,答曰唯然。河沙海墨,誓愿勉旃。报章在涂,奄及下泉。夕阴观河,夜壑逝川。天醉未省,帝筮有愆。荣名安之,前尘各还。孤情绝照,托寄一编。
呜呼哀哉!我与伯玉,宿世善友。瓦师缘熟,空王愿久。兄于般若,植因浓厚。漉囊挂门,贝多栖手。慧解钩摄,万行抖擞。如染香人,香生其口。我迷隔生,览镜狂走。流浪多年,腕晚知咎。觉友趣发,梦心旋剖。如醉薄醒,始恶咯呕。伯玉已矣,是诚在某。敢执担麻,自弃诵帚。多心妙观,归宗贤首。金刚诵论,见史摄受。佛顶昔义,多岐杂揉。引绳长水,彼稂莠。性相分河,台贤隔牖。譬如两耳,区别左右。非云和会,况乃击掊。皮纸骨笔,尽此年寿。代兄肩荷,庶不相负。常寂光中,为点头否。陈根载宿,灵心不朽。鉴我诚言,聊贳絮酒,呜呼哀哉!
【祭虞来初文】
呜呼!丁丧乱之方,嗟吾生之不淑。兄既解其簪缨,余亦免于桎梏。指江乡之莽江,喜音问之促数。日謦咳以相闻,月素书其一束。粤今岁之献春,暨萧辰之改燠。胡邮筒之杳然,尔音于金玉。将灵修之有他,岂鸩鸟之不告。俄有夫焉玄巾,发金沙兮再宿。趣问兄之起居,卒然应以不禄。意道路之传讹,抑老耳之听缪。杵当胸而击撞,车回肠以辘。徐掩抑以问故,乃敫然其一哭。又逾月而闻讣,报窀穸已穆卜。惟虞主之用栗,须吾笔以书木。告仆夫以戒行,及祖行之未速。驾白马以素车,庀椒浆与明烛。玄冥之疾威,惊坤舆之翻覆。风拍山其欲碎,水滴地而成轴。回孤舟于毒浪,收穷命之一粟。列冰车之峨峨,抗雪柱之矗矗。听尧年之鹤语,察周郊之牛目。悲虫老而蛰藏,同马毛之胃缩。将余心之遥遥,命下走之鹿鹿。抒寸管以告哀,絮一以遥祝。临朔风而沾洒,徒老泪之盈掬。
呜呼哀哉!昔丙午之嘉会,幸窃附乎嘉宾。陟仕途以登顿,如汲井之两轮。纷负涂之鬼豕,成金虎于宫邻。既斗南而箕北,亦荠甘而蓼辛。智不诩乎集菀,愚不耆乎积薪。庆弹冠而相贺,闵失路而交呻。伊鹤表之归旧,见铜人之泣薪。我疏放以无纪,兄拮据而长勤。齐婉晚其一致,空有而弥亲。溯生平之游迹,每绝倒于时人。杂庄语以嬉笑,继谐谑以怒嗔。书发函而喷饭,语失笑而垫巾。角短长于匕箸,斗衰壮于眉颦。鄙骄人之好好,嗤老成之谆谆。吁嗟兄其往矣,吾何托乎笑颦。忆张灯之高会,在戊子之好春。张水嬉而卜夜,奋丝肉以杂陈。移璧月以入座,浸繁星于水滨。然火城而不夜,烂花树其如银。迟质明而毕宴,感荣落于兹展。执兄手而三叹,信爽鸠之乐频。睹参横兮月落,识回向于空门。兄知我之托寄,<并页>微笑而弗。曾百年之未满,遽告归于大均。兄渊敏以绝世,禀夙昔之灵根。口决河其如ニ,肠热火而轮。脱身世以长往,闵积劫之沉沦。知空生于一沤,荡诸有于吹尘。抚昔梦而一笑,曾何有于云云。陈余辞之<娄见>,譬风发于青。呜呼哀哉尚飨。
【哀词】
【徐巨源哀词】
昔韩退之哀独孤申叔曰:“众万之生,孰非天耶?将下民之好恶,与彼悬抑,苍茫无端,而暂寓于其间耶?”柳子厚哭张俊馀谓:“激者曰天之杀,恒在善人而佑不肖。”是二者其论皆不及孟子,孟子论天下无道有道德力相役而蔽之曰:“是二者天也。顺天者存,逆天者亡,有道无道皆天,岂暂寓耶?顺存而逆亡,岂但杀善耶?”孟子之论则通矣。以吾友巨源征之,则有未尽焉。
巨源姓徐氏,吾师季良先生第三子也。余乡举出师门,巨源二兄皆师事余。吾师自邑令入西台,受党人排笮。二子伯学仙,仲学剑,皆无所成。巨源髫年雄骏,吾师自幸有子。吾师没氵存,经丧乱,文章意气未尝少衰。戊戌岁,诒书数万言,以斯文见推,约扁舟东下,请事函丈,未及行而死于盗。
嗟夫!巨源居今之世,生今之时,读书好古,崭然有以自见,不可谓之非逆天也。天之全巨源也,掠地免,围城免,急狱亦免,固非有意杀巨源也。然卒不免于盗手者,何也?岂天之杀善人固其本意而假手于群盗欤?将亦视天梦,梦所谓苍茫无端者,听盗之以巨源为朝脯,懵而不能禁欤?抑以今之盗皆天使,间斯世有逆天而未亡者,以是暴天之短,而信其屠戮欤?巨源讣至,余哭之而哀,既而曰:吾敢乎哉!是忽忘孟氏之明戒,而重天之怒也。姑为词以舒余哀,书一通以遗其子,俾读而焚诸殡宫,且之墓上。巨源讳世溥,江西新建人。殁时年五十一。其词曰:
大江浩其西逝兮灿牛斗之晶光。延津两龙耿其未氵未兮,乘帝车而下降。散芒翼为文章兮,作人中之干将。嗟龙身之摧残兮,仍狱底之余殃。胡天公之懵懵兮,恣盗贼之昌昌。维吾子之骏发兮,熊头角而先登。罗经史之义府兮,陷文字之坚城。众皆望尘而却避兮,羌独告余以未央。期裹粮而造余兮,请示我以周行。子以吾为识道之老马兮,敢自爱其瞽聋。天之将丧斯文兮,盗亦纵其斧枪。吾方恃子以自厉兮,若将援而丧厥肱。翳撑犁及统格兮,苍苍不获保其嘉名。诚知皇天无老眼兮,吾又何讠垂诿夫巫阳。惟吾师之德烈兮,孰竹帛其无称。逝将论次以报若子兮,指九天以为正。苟素德之可要兮,补三哭于友朋。横江流而陈词兮,吾将济其有命。
【严宜人文氏哀辞(并序)】
宜人姓文氏,东阁大学士谥文肃、讳震孟之长女,嫁兵部主事严┉少保谥文靖、讳讷之孙也。文肃忠果正直,耿然如秋霜夏日,爱其女以为类己。文肃参大政百日而罢归里,逾年而卒。宜人从夫官信阳,哭其父过时而毁,忽忽如不欲生,越九年而卒。崇祯甲申之十一月也,年四十有六,日月有时,卜葬于虞山祖茔之侧,哀子熊属其舅氏秉撰述行状来请为志,伏地哭不能起。余为感而泣下,往文肃辍讲筵归,改葬陆夫人以丘嫂之谊,谒余为铭。今老居此,世忍复执笔而铭其女乎?宫邻金虎感倚伏于前;左带沸唇,悼横流于后,弦幺徽急,墀叹壑盈,俯仰三世,于余心有戚戚焉。弹毫缀思,百端交集,聊为哀辞一通以写余怀。曾子固有言:“墓铭埋之墓中,而哀辞刻之冢上。”以辞代铭,亦可以慰人子之思于没世。其辞曰:
唯川泽之钟美兮,产珠圆而玉方。猗彼美之含章兮,粲宵明与烛光。刻名字于苕华兮,叶图颂于珩璜。屏丹华于盥洗兮,约顾步于明。奉严君为保传兮,肃镜鉴于公宫。结嘉姻而既馈兮,扬衤圭徽其满堂。被阿锡以恤削兮,蹑鸣玉之铿锵。判独介而离立兮,御荆布以自将。辨贞素为ひ带兮,被礼义之绣裳。云衣飘而欲举兮,香风泛而弥芳。敬般中于诸母兮,戒陕输于七章。脱鸡鸣之环珥兮,峙燕游之糗。储宿肉于旨畜兮,挫糟冻于羽觞。呼枭牟而移日兮,歌慕枣而陨霜。臂奇毛于下兮,氵未绝景于康庄。陌上草薰而花暖兮,闺中烛扌力而漏长。丈人宣麻而登进兮,郎君射策而肆翔。易缟綦为翟兮,御雕轩而服箱。戴星于铃索兮,浴日于垣墙。胡昊天之不吊兮,奄颓岳而坏梁。庆云黯其光覆兮,擢灵匿而西藏。严霜零于朱夏兮,凉飙起于洞房。溯涛江之沉瓜兮,系犍为之珠囊。吾将从二女而浮江兮,行不济其有命。甘首疾而如兮,歌苡而悲凉。宁溘死以长寝兮,逝将见先君于颢苍。叹漆室而恤嫠纬兮,嗟执手而涕滂。天门开其跌荡兮,穆将朝兮上皇。瞻玉衣于帝后兮,锡石而恻怆。相斗柄其犹未沫兮,故知其含涕而下帝阊。夫人自有美子兮,极劳心兮乐康。卜佳城于锦峰兮,注王膏兮银潢。瘗琬琰于钟山兮,宜鬼神之服飨。览便房而来御兮,抚庭砌之琳琅。捐余而遗佩兮,反交风于沅湘。哀孝子之念母兮,泪渍血而浪浪。感余怀之悱恻兮,泉赴釜而沸汤。写啁噍于斯词兮,祝背行以彷徨。巫咸告余以夕降兮,又何用筮予于巫阳。
●有学集卷三十八
○书
【答杜苍略论文书】
苍略友兄执事:仆狂易愚鲁,少而失学,一困于程文帖括之拘牵,一误于王李俗学之沿袭。寻行数墨,伥伥如瞽人拍肩。年近四十,始得从二三遗民老学,得闻先辈之绪论,与失古人诗文之指意、学问之原本,乃始豁然悔悟,如推瞌睡于梦呓之中,不觉流汗浃背。世网羁绁,日月逾迈,遂无从抟心屏虑、溯流穷源,以究极古昔孙志时敏之学,牵率应酬,支缀撰述,每一举笔,且愧且恧,胸中怦怦然。如与笔墨,举春相应和,今所传《初学集》者,皆是物也。少读班马二史,欣然自喜。戊寅岁,讼系西曹,取而读之,然后少知二史之史法与其文章之蹊径阡陌,始自叹四十六年以前虽读《史》、《汉》,犹无与也。向后再读之,辄有所得。去岁,累囚白下,又翻一过,又自愧向者之阔疏也。读古人之书,其难如此。而况于自作乎?又况于驱驾古人,欲凌而上之乎?仆所以重自退损,不敢妄插牙颊僭冒于著作之林,为此故也。
然而区区之心,或有未能释然者,则以今之世俗学沉锢,古道灭熄,以愚之谀闻寡学,犹得窃闻先辈之绪论、古学之原本,倘得一二雄骏君子,相与辨问,扣击邮传其百一,譬之横流之一壶、昏夜之一灯,安知不可以衍斯文未绝之一线,而少逭后死之责乎?此所以目瞬口张,舌痒涎流,每欲倾倒于知友之前,而不暇顾流俗之訾笑也。今于邂逅之顷,得遇足下,听其言,如石之投水,又从而导扬之,赞叹之,则仆之瞽说庶几不徒设,而任后死斯文之责,或不患乎无人矣。
语有之:教学相长。吾何以长子哉?韩柳之文,皆自叙其所读之书。而古人读书之法,则宋潜溪于《曾侍郎墓志》盖详言之。由宋元以上溯于两汉有唐,其学问之条目一而已矣。唐文之奇莫奇于樊宗师,韩文公论其文曰:“文从字顺乃其职。”乃知宗师之文如《绛守园池记》,今人聱牙不能句读者,乃文公之所谓文从字顺者也。由是推之,则扬子云诸赋、古文奇字,层见叠出,亦不过文从字顺而已矣。推极古今之文,至于商盘周诰,固不出于文从字顺,宜乎?读书为文之易易也,而愚之于二史,则亦尝韦绝挝折,白首而茫如。由此言之,古人之书岂易读,而其诗文岂易及者哉?
足下谓吾之评文,恐流入可之、鲁望、表圣之伦而微词相讽谕,此则高明之见如此,而仆固不敢有是论也。可之之文出于退之,再传鲁望、表圣。托寄不一,要皆六经之苗裔,《骚》、《雅》之耳孙也。其所以陷于促数噍杀,往而不返者,以其生于唐之季世,会逢未劫之运数而发作于诗章。故吾于当世之文,欲其进而为元和,不欲其退而为天复有望焉,有祷焉,非其文之谓也。如以其文也,遂欲高视阔步,跻足下之文而抑诸公于坛之外,则仆亦为妄人也已矣。足下亦何取而过存之也哉?牍末云云,此千古之旷见,亦千秋之冥感。汗青有日,敬拜德音,然而鄙人则有以自命矣,曰:“昔年之不死,不死而已矣。今日之濒死而不得死,则犹然不死而已矣。”自今以往,禽息鸟视,草亡木卒,为笼槛之残生,为圈牢之养物;生则空蝗梁黍,死则寄羽蜉蝣;尚欲刻画残生,涂抹后世,岂不重辱青编而羞千古之士乎!要之,死日是非始定。足下具穷尘之观,抱阳秋之简,如辽缓以待之而已矣。新诗气韵琅琅,咏史十章,为茂之所称者,使事押韵具有前辈典则,实西淮诸公之遗则也。后生可畏,来者难诬。惟足下努力自爱,狂言满纸,不惜为知己,惟藏诸箧衍,勿以示人,滋衰迟之,询厉则幸矣,时己丑王正之五日也。
【再答苍略书】
苍略贤良友兄执事:再惠长笺,斐烂熳读之,未能即了,再乙其处而后竟其词也。仆之著作,流传绝少,往年为瞿稼轩蕞萃,刻成百卷,刻甫就而国变作,书版漫漶,不复料理,且亦不敢复出,不知足下所见是仆何等文字,而奖饬之若是。曹子桓有言:“文之佳恶,吾自得之。”杜陵亦云:“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仆之才与志未必不逮今人,而学问则远不如古人。古人之学,自弱冠至于有室,六经三史已熟烂于胸中。作为文章,如大匠之架屋,楹桷榱题,指挥如意。今以空疏缪悠之胸,次加以训诂,沿袭之俗学,一旦悔悟,改乘辕而北之,而世故羁绁,年华耗落,又复悠忽视荫不能穷老。尽力以从事于斯,遂欲卤莽躐等,驱驾古人于楮墨之间,此非愚即妄而已矣。此仆之所以深思易气,自知不逮古人,正子桓所谓佳恶自得者。而非敢故自贬损,以自附于退之,小惭大惭之说也。足下他日当自知之,亦以吾言存之而已矣。
六经,史之宗统也。六经之中,皆有史,不独《春秋》三传也。六经降而为二史,班马其史中之经乎。宋人班马异同之书,寻扯字句,此儿童学究之见耳。读班马之书,辨论其同异,当知其大段落、大关键来龙何处,结局何处。手中有手,眼中有眼,一字一句,龙脉历然,又当知太史公所以上下五千年纵横独绝者在何处。班孟坚所以整齐《史记》之文,而瞠乎其后,不可几及者又在何处。《尚书》、《左氏》、《国策》,太史公之粉本,舍此而求之,见太史公之面目焉,此真《史记》也。天汉以前之史,孟坚之粉本也。后此而求之,见孟坚之面目焉。此真《汉书》也。由二史而求之,千古之史法在焉,千古之文法在焉,宋人何足以语此哉!以文法言之,二史之文亦不过文从字顺而已矣。吾之前言似易于殷盘周诰,而难于二史,以此启高明之疑吾之为斯言也,非有两端也。
昌黎之言曰:“《易》奇而法,《诗》正而葩,殷盘周诰,诘曲聱牙。”又曰:“惟古于文必己出,文从字顺乃其职,降而不能乃剽贼。”故知昌黎之所谓诘曲聱牙者,未尝不文从字顺;而古今之文法,章脉来龙结局,纡回演迤,正在文从字顺之中。此吾之于二史,所以童而习之,白首茫然不能不望洋而长叹者也。
欧阳子,有宋之韩愈也。其文章崛起五代之后,表章韩子,为斯文之耳目,其功不下于韩。《五代史记》之文,直欲祧班而祢马。唐六臣伶人宦者,诸传淋漓感叹,绰有太史公之风。人谓欧阳子不喜《史记》,此瞽说也。欧阳玄《金史》诸传,虞集《大典》诸序论,其亦读欧阳之文而兴起者乎。
自弘正以后,剽贼之学盛行,而知此者或罕矣。震川穷老而不遇,州衰晚而自悔。居今之世,欲从事于二百馀年之史,非有命世之豪杰如欧阳子者,其孰能为之?呜呼!难言之矣。今且无论其他,即我圣祖开国,因依龙凤滁阳之遗迹,子长《楚汉月表》之义,谁知之者?韩公之诛夷,德庆之赐死,金椟石室之书,解、黄诸公执如椽之笔者,皆晦昧不能明其事,而后世宁有知之者乎?世之通人如某某辈,皆网罗搜讨,勒成一书,俨然自命良史,亦间出以相商,仆为之窃笑,亦为之窃叹,终不敢置一喙也。
嗟乎!西清东观已属前生。官烛俞麋,徒成昔梦。老夫耄矣,无能为矣。庶几以馀生莫齿,优游载笔,诠次旧闻,以待后之欧阳子出,而或有采取焉。用以当西京之《杂记》、东都之《长编》,犹可以解黍蝗食蠹之讥,而慰头白汗青之恨,此则某之所窃有志焉。而亦深望于同志之君子启予助我者也。昔之论学者以为大扣则大鸣,小扣则小鸣。足下虚怀下问,可谓善于扣击者矣。而仆之谀闻渺见,老而多忘,则辟之于布鼓也,瓦釜也,扣之而不能鸣;即鸣矣而不足以发皇幽渺。导底滞,亦祗博善撞者之一喟而已矣。东方朔和柏梁曰:“逼迫诘屈几穷哉。”其仆今日之谓乎。
【答徐巨源书】
谦益再拜巨源世兄畏友足下:丧乱已后,忽复一纪,虽复刀涂血道,频年万死,师恩友谊,耿耿余怀。自惟降辱,残躯奄奄,馀气仰惭,数仞俯愧。七尺邮筒,往来握笔,伸纸辄复,泪渍于衽,汗浃于背,声尘寂蔑,与吾巨源积不相闻,职此由也。长益伟长,深悉存念,文孙继至,损惠手书。嗟乎!巨源瞪目相视,尚以为有口有目,可以比数于人。巨源蓄我良厚,而仆之泪渍汗浃,绠縻涔淫,殆有甚焉。古之人不死于千金而死于一言,不死于黔奴夹食而死于上尊养牛,则仆之所当草野自屏,引决以谢知己者在此日矣,何以恤我?我其收之,巨源终何以命我?
今日文长且置是事,姑与子言文事。当今俊民,鸣生所在,蔚起倚闾,举业枕籍,经史古学之兴,乎葭吹动矣。其中淄渑流变,朱碧错互,惠思之丛,冯藉坛坫,黎丘之鬼,雄长桓文,非有高名宿素老于文学者,为之建旗鼓、申誓命,别裁其真伪,格量其是非,奔者东走,逐者亦东走,将使谁正之哉?仆老且耄及矣,皈心空门,重自芜废,当今之世,舍我巨源其谁?仆尝观古之为文者,经不能兼史,史不能兼经,左不能兼迁,迁不能兼左,韩不能兼柳,柳不能兼韩。其于诗,枚蔡曹刘潘陆陶谢李杜元白,各出杼轴,互相陶冶,譬诸春秋日月,异道并行。今之人则不然,家为总萃,人集大成,数行之内,苞孕古今;只句之中,牢笼《风》、《雅》。今人之视古人,亦犹是两耳一口也,何以天之降才,古偏驳今偏纯?何以人之学术,古偏俭今偏富?何以斯世之文章气运,古则馀分闰气,今则光岳浑圆?上下千载,吾不知其何故也。兼并古人未已也;已而复排击之以自尊,称量古人未已也;已而复教责之以从我,扌史则晔、寿,庐陵折抑为皂隶;评诗则李杜,长吉鞭挞如群儿,大言不惭,中风狂走,滔滔不返,此吾巨源他日之忧也。
窃尝谓末学之失,其病有二:一则蔽于俗学,一则误于自是。九经六艺,炳若丹青,律数小学,具有谱牒,今不为爬搔搜剔,溯本穷源,经学乱于蛙紫,史家杂于秕稗,众表竞指,百喙争鸣。苍耳蒺藜,之皆能。刺足鹿床,乌喙食之,便可腐肠,至今为梗,实烦有徒,故曰蔽于俗学。以免近为准的,以讹缪为种性。胸中先有宿物,眼下自生光景。于是逞臆,无稽师心,自用章句,聊尔先己订其雌黄。旨趣茫然,便欲褰其疵,斯则病在膏肓,魔入肺腑。牛羊之眼,但向一隅;蟪蛄之声,终违九里。孟子曰:“自以为是而不可与?入尧舜之道,良可愍也。”故曰误于自是。此二者流俗之人,项背相望,而世之君子以斯文为己任者,殆亦未能免也。
今诚欲回挽风气,甄别流品,孤撑独树,定千秋不朽之业,则惟有反经而已矣。何谓反经,自反而已矣。吾之于经学,果能穷理折义、疏通证明如郑孔否?吾之于史学,果能发凡起例、文直事核如迁固否?吾之为文,果能文从字顺,规摹韩柳,不亻面规矩,不流剽贼否?吾之为诗,果能缘情绮靡,轩翥《风》、《雅》,不沿浮声,不堕鬼窟否?虚中以茹之,克己以厉之,精心以择之,静气以养之,如所谓俗学之传染,与自是之症结,如镜净而像现,如波澄而水清。于是乎函道德,通文章,天晶日明,地负海涵,彼欲以萤火烧山,蜉蝣撼树,其如斯世何?其如千古何?管子之伯齐也,作内政寄军令,然后能悬车东马,弗刂令支斩孤竹,此古人内治之道也。去年为周元亮作《赖古堂文选序》,颇及巨源千子之绪言,辄录一通奉览,斯文未丧,来者难诬。在吾巨源勉之而已矣。巨源新文,高明广大,气格苍老,所得于忧患者不少,良欲抉レ利病,以副来请,而非衰耄所能及也。《江变纪略》假太子者,一妄男子谓是王驸马,亦非也。旧辅腐儒也。当少为赞,予以旌愚忠其中,书法当隐,寄内外之义,以征信史,古人合葬,题不书妇,今日暨配某者,空门以后,不典之辞也。佛门文字,非贯穿内典不可聊且命笔。南北二宗,是宗门事,与教下无预。性相二宗,是教门事,与宗下无与。惟清凉五教,用顿教摄宗门,此别自有说。今以性相判南北宗,非也。凡此皆无预于文体,亦不得不一简点,以为反经之小助耳。干戈未息,关河渺然,天涯兄弟,聚首何日?婵媛文事,代西窗一夕之谈,此所谓溺人必笑耳。缕长言,具在别楮,鸿羽不绝,愿闻德音。
【与严开正书】
仆家世授《春秋》,儿时习胡传,粗通句读,则已多所拟议而未敢明言。长而深究源委,知其为经筵进讲,箴砭国伦之书,国初与张洽传并行,已而独行胡氏者,则以其尊周攘彝,发抒华夏之气,用以干持世运,铺张金元已来驱除扫犁之局,而非以为经义。当如是也,窃谓左丘明亲授经于仲尼,公、皆子夏之门人。以宗法言之,《左氏》则宗子也,公、则别子之子也。汉世《公羊》盛行,《左氏》后出,立于刘,释于杜,至孔氏而始备。迨于有唐之世,学者凿空好新,欲舍传以求经,于是入主出奴,三传皆茫无质的,而《春秋》之大义益晦。元季有黄泽楚望者,独知宗《左氏》以通经,以其说授之于东山赵氵方。东山属辞诸书,殆高出宋元诸儒之上,而惜其所谓集传者,犹为未成之书,择焉而未详也。明朝富顺、熊过有《春秋明志录》,援据该博,而于彭山李氏杜撰不根之说亦有取焉,则亦好新说之过也。私心不自量,谓当以圣经为经,左氏为纬,采集服杜已后,讫于黄赵之疏解,疏通画一,订为一书,而尽扫施丐、卢同、高阁三传之臆说,庶几《春秋》一书不至为郢书燕说,疑误千载。日月逾迈,旧学荒落,愦闷遗忘,不复省记,盖二十年于此矣。
荒村卧病,冒絮蒙头,门下忽以《春秋》大声掷示,患漫开卷,头目岑岑然,俄而目光迸发,心华怒生,如向所失物,取次得之,记忆宛然,口不能喻,惟有欢喜踊跃而已。书之大指,在乎据传以通经,据经以订传,其于文定传义,发凡起例,条析理解,如秦越人之诊病,洞见其脏腑症结,攻伐疗治,了如指掌。虽有二竖子,不能逃之于膏之上、肓之下也。今略撮其要义,如曰《春秋》之托始,以鲁隐之见弑而始,其终以请讨陈恒而终。又曰文公以前,政在诸侯;文公以后,政在大夫。二百四十二年间,但有大夫弑诸侯,不闻诸侯弑天子,经为大夫作,不为诸侯作也。又曰齐桓既伯诸国,无一人敢弑君者,齐桓杀哀姜之威所也。楚庄既伯二十馀年之内,海内无弑君之患,楚庄杀徵舒之威所也。大夫之恶莫大于赵盾,圣人所取无急于楚庄,此《春秋》大关目,炳如日星,古今未尝标举者也。谓隐桓二十年间,外事皆以郑庄为纲,鲁隐半生,全被郑庄播弄。此老吏断狱,案问得其主名,无可解免者也。谓盟会城筑,无皆讥之例。谓母弟称弟,史家恒词,齐年郑语,初无贬例。此如良吏平反,尽洗酷吏,故入文致之,案深文者亦无所置其喙也。此书虽专攻胡氏,如古人所谓箴膏肓起废疾者,其实,则根据左氏贯穿全经。胡氏弃灰之锁法,一切平亭,而诸儒墨守之疑城一往摧倒,斯则尼父之功臣,非独康侯之诤友也。非门下具千古心,开千秋眼,不能信手开辟发此议论,然非仆老眼无花,似亦不能作此赏识也。
所最可惜者,本是通经著述之书,却言为举业而作。先之以标题举业,继之以别论经义,先号后笑,曲终奏雅,高明之士一见讲章面目,不待终卷已欠申恐卧矣。辟之隋侯之珠光可照乘,而昆山之人用以弹鹊,又若圭璋谷璧裹袭败絮,天吴紫凤颠倒礻豆褐,物之失所莫甚于此。犹记儿时先宫保授以《春秋》,录疑训之,曰此晋江赵恒□先生所著也。先生著此书,颛心屏气,以纩塞其耳,然后执笔,书成,去其纩,两耳聋矣。先辈专勤如此,虽可重,亦可哂也。今门下所撰述,纵横千古,可以废口游、夏,辍简啖赵,而乃沿袭流俗,夹杂讲章,徒为赵先生耳之物而已,岂不可为叹息哉!倘门下不弃瞽言,慨然改正芟削,芜梗节为一书,仆虽老耄,尚当温绎旧闻,悉意而为之序。如其不然,毕竟以举业为主,经义为客,则仆之斯言,或可命侍史缮写置之,末简使世之君子,有习其读而不欲竟者,或将为之决眦拭目,蹶然而兴起也。岁在丙申五月五日某再拜。
【与吴江潘力田书】
春时枉顾,深慰契阔,老人衰病,头脑冬烘,不遑攀留信宿。扣击绪论,别后思之,重以为悔。伏读《国史考异》,援据周详,辨析详密,不偏主一家,不偏执一见,三复深惟,知史事之必有成,且成而必可信可传也。一官史局,半世编摩,头白汗青,迄无所就,不图老眼见此盛事。
天启乙丑,承乏右坊,欲钞昭示奸党诸录,而削夺之命骤下,踉跄出都门,属门下中书代写邮寄。于时党禁戒严,标题有奸党二字,缮写者援手咋指,早晚出入阁门,将钞书夹置裤裆中,仅而得免。又为梁国公胡显错误,取证楚昭王行实,属游侍郎肩生从楚府觅得原本。楚藩密嘱,勿使人知,盖访求掌故,其难如此。癸未岁,《国初及群雄事略》已削稿,瞿稼轩刻《初学集》,取其文略成章段者为《太祖实录辨证》一编,□以卷帙,其实则初稿未成之书,阙误弘多。次复氵存经丧乱,羁囚南北而编摩之事未尝寝阁,增损刊正,遂与初稿顿异。又八年,劫火告灾,遂成煨烬,初后同异,不复记忆。今《列朝诗集》载刘チ、刘三吾及朝鲜陪臣诸事,皆出于《辨证》初稿之后,则此稿之不堪援据从可知矣。
今得足下《考异》,从头厘正,俾不敢以郢书燕说遗误后世,则仆之受赐多矣。《辨证》与《考异》抵忤者,不妨一一驳正。惟廖永忠一事,准愚见言之,毕竟以《通鉴》博论为是。盖此书宁王权奉太祖命编辑,编成有表,进御刻在内府,最为郑重,而自始迄终,不过寻常。历朝故事,独于至正二十六年,特记永忠沉韩林儿于爪步,宁非圣祖特标此一段垂示千万世耶?庚申,外史以北人纪南事,多所未核,所谓风浪覆舟者,即沉林儿者之托词,所谓君其问之水滨耳。庚午诏书党比杨宪,纪纲狱词则云:“僭用龙凤,服伏诛。”皆又从而为之辞,非实事也。其所以然者,则又非臣子所当尽言,可以意得耳。
国初事惟元宋之际最宜留心,仆于《群雄录》中立《元宋之际月表》,《序》见《初学集》。高明不废刍荛,请于年表中仿而为之。此亦东汉张平子不没更始之遗意,非鄙人之创例也。老人多忘,甚于师丹,又以翻阅内典,课诵严紧,世间文字,一切不复料理。足下不忘老马,虚公下问,聊布其一二如此。墙角残书,或尚可资长编者,当悉索以备搜采。西洋朝贡典录,乞仍简还,偶欲一考西洋故事耳。赤溟同志不复裁书,希道鄙意。
【复方密之馆丈】
大法垂秋,法竿倒却,可道人于尔许,时应缘出,世如獐独跳,如麟一角,眼光烁破四天下,大放狮子吼,俾斯世野干销声,狐猩屏迹,方不辜负转轮遗嘱也。茫茫世界,共在墨穴,不以此时安立日月,布置星辰,使我辈愚钝众生昏天黑地,从漫漫长夜中过活,不亦伤乎?残生暮齿日逼,西垂教义单疏,修持颓堕,每念憨大师,摩顶记,辄复克骨惊心,中夜涕泣,誓愿以文字结习因缘,回向法门,销归教海。庶几一知半解,少有发明,本师智灯心镜,默传一线,此即是船子和尚翻身入水之日也。钝根肉眼,钻穴文字,正如诵帚比丘,诵帚忘埽,诵埽忘帚又如佛忏正法灭后,比丘将此大经,钞前著后,钞后著前,前后著中,中著前后,只如佛顶,一经五番,辍简茫无头绪,却亦了不自悔也。自知多生习气,一往粗浮,正欲仗此钝愚,刮磨折伏,自今以往,生生世世,长钝长愚,无知无解,宁可向三家村中拖绳拽草,作牧牛汉;宁可向折脚铛,边担柴送饭,作哑羊僧,断断不肯铺眉竖眼,掂斤播两,□头禅作过头话,与世间髑髅,盛粪之流,共作法门中狮子虫也。中岁皈依,暮年策励,老老大大,摸索得这几句没志气话,头正不堪,可道人升师子座,一棒赶山耳。
少年读《易》,犹不读也,今则不遑读矣。每观清凉永明之书,判《易》有太极,一阴一阳,为外道殊,未敢信。而其所以不可信者,云何则未之知也。又观张无尽洪觉范已后,知会之两家说,良不敢不信,而其所以不可不信者云何,则亦未之知也。此中啮节,关头尚自茫如,都无把柄,岂敢作矮人观场,随人说长道短邪?阳符三极,一家秘传,古人所谓心《易》,已易也,学《易》者于此求之,足矣。若夫古今学《易》者,精微之旨,无过于王辅嗣、韩康伯之流。宋人一往抹杀,则过也。纂集之家,远则李鼎祚,近则俞琰、熊迥。近代之谈《易》者,自李卓吾、管东翁之外,似未免为时人讲章、兔园册子。若欲一一取之,恐尼父之韦编有不胜绝,而钅夷挝之有不胜折也。素伯不耻下问,趣举以告想,过庭时闻之,当笑狂夫老更狂耳。山川阻绝,末由执手,信笔申写,聊当一昔面谈,乱后废人,恩纪旷绝,宿草在念,徒有泫然。
【复徐巨源书】
顷者不揆狂瞽,抵齿文字,叫嚣隳突,都无伦次,巨源不抵之于地,披襟采纳,又从而郑重奖许,开示引诱,通怀若斯,感叹何已。巨源之言曰:“当虞山之世,未有以斯文自任者也。”巨源知虞山之深者也。然巨源之知虞山,固不若虞山之自知也。仆之马齿长矣,下上今古刿心钵肾,亦不啻三折肱矣。晚而周览中区,旁皇顾视,迢然自引,愿以此事推巨源者,则固有其说矣。
窃观古人之文章,衔华佩实,画然不朽,或源或委,咸有根底。韩柳所读之书,其文每胪陈之。宋景濂为曾侍郎志,叙古人读书为学之次第,此唐宋以来高曾之规矩也。宋人传考亭西山读书分年之法,盖自八岁入小学,迨于二十四五,经经纬史,首尾钩贯,有失时失序者,更展二三年,则三十前已办也。自时厥后,储峙完具,逢源肆应,富有日新,举而措之而已耳。眉山兄弟,出蜀应举,盖已在学成之后,方希古负笈潜溪,前后六载,学始大就,皆此法也。
去古日远,学法芜废。自少及壮,举甚聪明猛利、朝气方盈之岁年,耗磨于制科帖括之中,年运而往,交臂非故,顾欲以馀景残晷,奄有古人分年程课之功力,虽上哲亦有所不能,况如仆者?流浪壮齿,泛滥俗学,侵寻四十,赁耳佣目,乃稍知古学之由来,而慨然有改辕之志,则其不逮于古人也亦已明矣。夫学不逮古人而不自知,其不逮则愚也。明知其不逮古人而不欲自仞,其不逮则妄也。语曰:“文之佳恶,吾自得之。”又曰:“后生可畏,来者难诬。”夫其不逮古人既已自知而仞之矣,又或舍己之知而假人之知我以自蒙,抑且夺己之自仞而侠人之知我以蒙世,愚妄并用,眉目易位,旋而思之,又爽然自失也。
丧乱馀生,讨论旧学,搜集明朝文史,州次部居,取次命笔,一夕而毁于劫火,如天之复假我以斯文也。残灰馀烬,示现宿因,水涸山枯,回向佛法,回观世间,语言文字,如空花,如嚼蜡,如虫蚀木,如印印泥,以耽空扣寂之人,守旁行四句之典,马班二史,唐宋八家,如梦中物,如呓中语。顾欲于此时点勘韵笔,主张艺林,镂缘影为文章界,虚空为坛,不亦诞乎?不亦荒乎?仆之自知审矣。抚心问影,动自忖度,不敢以斯文自任者,职此由也。嗟乎!巨源知我不可谓不深矣。以巨源之知我,而不复谛审其所自知,譬如水母以虾为目,俄而失虾所在,诧曰我在目,将安往?不可为一笑乎?在劫波墨穴中,无豪易高耳。又倚恃巨源,辇宿名巨手强有力者,以号令天下。乘间抵隙,馀分闰位,江淮之朱弓赤矢,南越之黄屋左纛,唐公见推,其谁得而禁之?仆固心知其不可,臣犹知之,而况于君乎?此亦一善喻也。巨源谆复示诲,期以弘长风流,鼓吹大雅,而又汲引同志,如濮阳长汀一二俊人,以相助,则仆窃有以自处矣。其以仆为斗杓,为帝车,芒寒色正,杰然而出世乎?则仆固将趋风望尘,曳踵而却避,其或以为讠叟闻朴学,禀承师说,粗知古学之源流,文章之体制,与夫近代之俗学,所以亻面背规矩者,使之背行除道,称足而前驱,则固不得而辞也。
养由基之射穿杨叶,百步而射之,发无不中,楚人观之曰:“可教射也。”西国有诮人说法者曰:“贩针儿过针师门卖针耶?”以仆之固陋,苟不见弃于世之君子,见誉则为楚人之教射,见笑则为西人之贩针,亦安有以自效而已。此其说在老马之识道也。夫纵马而识道,老马之智也。悬车束马,弗刂令支斩孤竹,则桓公管仲之为而非老马之能也。仆今自比于老马,负辕长鸣,以须悬车束马之役,不亦可乎?巨源引子美之诗“不薄今人爱古人”,以为爱古人易,不薄今人难,知仆斯言引绳披根,厚自破斥,法行自近,此则薄今日之尤者也。巨源将毋代我张目耶?
西垂之岁,委心空门。刊落浮华,销归真实,汗青头白,已付前生。甲乙丹铅,尚烦后哲。若复张皇涂抹,久假不归,不惟贪明多类,犹结馀因。正恐外论虚词,终邀空果,发兹诚语,借以忏心,是则系表之言,亦通人所悉也。老不晓事,言不由衷,非敢矫志,鸣谦为恭,简牍光岳如故,丹青未氵未,当仁不让,巨源勉旃,若曰先河后海,后辉前光。如欧阳之于子瞻,所谓付以斯文者,仆固不敢以此薄巨源,而亦非巨源之所以自命者也。山川间阻,接席末由,起废发蒙,谨俟后命。
【答王于一秀才论文】
谦益白足下:学古之道,慨然思兴复古文,以仆礼先一饭,为识路之老马,再三扣击,俾指利病,蕲至于古之立言者。仆老且倦,归心空门,喉吻痒痒然,牙齿扌骨扌骨然,不自禁其葭灰,将吹冰鱼欲涣也。见徐巨源《与陈伯玑书》,论仆晚年文字,颛好骂人,传语相劝戒,为之咋指吐舌、急杵捣心者累日。今将默而习乎?则虚足下避席之诚,欲进而言乎?又违徐巨源斯言之戒,婀瞪梦,未知其可。昨巨源复书,盛推仆主张坛,鼓吹《大雅》,不应逃虚谈空,坐视蒙瞽。今复语伯玑云云,则是憎鹦鹉之能言而更厘其舌,猩猩之善笑而反醉之酒也。其又何从而可退,而深惟生平悻直,妨身叫呶,尚口惟以文字骂人,自分无有。乙未冬,为周元亮叙《赖古堂文选》,数俗学流派,擢扌舀病根,多所破斥。巨源所指,或在于是。俗学谬种,不过一赝。文则赝秦汉,诗则赝汉魏盛唐,史则赝左马,典故则赝郑马,论断则赝温陵,编纂则赝毗陵,以至禅宗则赝五叶,西学则赝四韦陀,长笺则赝三仓,邪伪相蒙,拍肩接踵,一旦张目奋臂,区别稂莠,据一闾之地,而为四战之国,布方寸之鹄,而招千人之射,实应且憎,号兆寡助,物莫之与,而伤之者至矣。岂不岌岌乎殆哉!巨源爱我者也,忧其危闵,其独惮其狂易,婉约其词,聊以微言相劝,戒其忍具曰:予圣以规吾耳者乎?
日者《答巨源书》极言残年馀晷,不当参预斯文之故,成言凿凿,具在昔简。俄而二三士友弄引,惟论诗家之弊,归狱于严仪、刘义会、孟暨,本朝之高柄,矫首厉角,又成哄端。譬之阳竖之饮,左阿之舞,劳歌梦呓,浸淫发作,此佛所云,习气种子也。今而后,绮语恶舌,奉持木义,戒请自文字始,字有源流,文有体要,吾所知者,不过肤末。老而多忘,宛然昔梦,足下学殖,富笔力强,又有良友平格,磨讲贯,又何俟于余言?若复倾倒,腹笥放谰狂言,于人无捧土之益,而在己有壅河之损。足下幸以老耄舍我,无复考音布鼓,乞雨土龙也。虽然,仆有绪言,敢谂足下:巨源之先人与吾子之先人,吾之师友也;邹忠介、刘文端在师友之间;李忠文,吾长兄也。墓木已拱,汗青邈然,责在后死,故已心许之矣。是数君子者,名在斗杓,命在磨蝎。其抗手排挤者,入邑之虎,当门之犬也。其射声附丽者,负涂之豕黎丘之鬼也。邪正敌对,是非错迕,仆未即填沟壑,缘隙奋笔,何能籍手?如其薰莸同器,泾渭合流,忠直奸谀胥归墨穴,斯则可谓不骂人矣。而腐骨奚恃焉。骂则仇生,不骂则欺死。良知不死,犹有鬼神中立,祈免非所能也。
往者关门之役,旧经略议弃门外地八百里,高阳出督师,辟地百里。既而膏唇拭舌,厚诬高阳。仆为行状,据事直书,经略怒而抵之,地亦终无以难也。虎尾不,鸡肋几何,由今观之,非狂则谤。年在桑榆,惟有栖心佛法,息阴送老,何暇弄翰,舌争短长,代他人拭鼻涕?耶竹帛未艾,衮钺有人,束书阁笔,谨戢巨源之良规,冥明相负,窃有辞于数君子矣。惠而好我,良有同心,疏通证明,实在足下。昌黎有言:“后生可畏焉。”知不在足下,则愿足下勉之。
【与吉水李文孙书】
忠文公神道之文,去岁克期下笔。偶游陪京,见一二野乘礻卑史记载,甲申议南迁事,不考核忠文建议固守分封之始末,猥与仓皇避敌、委弃庙社者同类而共列之。彼援据者,即一时私家撰录。起居召对之文,阴推阳附,巧借山斗巨公以张皇手目,竖儒小生不能通晓国家大计与大臣元老建置兴复之本谋,以目借目,以耳食耳,目萧兰为同心,混薰莸于一器,讹缪流传,将使百世而下,丹青无稽,泾渭莫别,良可叹也,良可虑也。循览行状,文直事核,大阐定哀之微词,一洗阳秋之曲笔。幸哉!忠文有后,吾可藉手以告成矣。
然而命笔之期,所以迁延改岁者,以斯文之作,殊非聊尔。用以证明信史,刊定国论,其考订不得不详,而叙述不得不慎也。状所载监抚二疏备矣,第未详初疏在某月某日,次疏在某日。词臣南迁之疏,相去又几日,此大事也,须用史家以日系月、以事系日之例,时日分明,奏封隔别,则同堂共事,交口合喙之心迹,可不辨而了然矣。龙胡既逝,螭头不存,造膝之谈,凭几之语,人为增损,家为粉饰,今当就彼记注,确为笺疏,无令暗中摸索,移头改面。即弘光诏书罪状,光时亨之语,未尝以南迁一议通指两家可覆视也。时亨胁上之疏,或言传斥南迁,或言并攻监抚,当日简牍,具在不可矫诬,此亦时事相关,当并为条析者也。嗟乎!一代表仪,千秋知己,忠文往矣,宁有斯人七尺未亡,三寸犹在,倘其鲠避,气焰回互,忌讳黎丘之鬼,语笑扶同恒思之丛,形影假借,驯致孔墨齐驱聃非合传,千秋青史,龠乱自我,何以逭于昌黎,人祸天刑之责乎?
古人作史,期于直书,其文必先年经月纬,巧伪滋多,口众我寡,或有挂漏,反贻口实。是以临文思惧,Г笔而不敢舍然也。伏望为我再考掌故,重核阙遗,旬月之间,详书见示,请以发函之日为授简之辰,俾得策励衰迟,抖擞翰墨,发摅肺腑之菀,除史乘之灾青,庶几金石之托不愧后死,抑亦可以有辞于汗青也。又若皖城之役,单骑入左营,保全东南半壁,此事尤为奇伟,当时奏报书尺,处分条画之详,更欲详悉访求,以供撰述。古人如司马韩欧论次此等事情,必须委曲描写,使百世而下,须眉咳唾,一一如见,不应草草命笔也。惟足下重图之。仆今年馀殃未尽,长孙夭折,一切世事冰销灰冷,独未能忘情。此文为馀生未了公案耳。孟邮筒,往来多便,幸无金玉尔音,某再拜。
●有学集卷三十九
○书
【与族弟君鸿论求免庆寿诗文书】
后人谦益白君,鸿贤弟秀才足下:昨得书抚教,甚至惠长律六百言,期以明年初度,长筵促席,歌此诗以侑觞。开函狂喜,笑继以,俄而峭然以思,又俄而蹴然以恐,盖吾为此惧久矣。犬马之齿,幸而及耄,四方知交,不忘陈人长物,或有称诗撰文引例而相存者,良欲致词,祈免而未敢先也。今此言自吾子发之,则吾得间矣。敢藉子为鼓,以申告于介众,吾子其敬听之无忽。
今夫人之恒情所欣喜相告者,诵也,祝也;其所掩耳匿避者,骂也,咒也。子之爱我怜我,欲引而致于我者,其必为颂为祝而不为骂且咒也审矣。今吾有质于子,夫有颂必有骂,有祝必有咒,此相待而成也。有因颂而召骂,有因祝而招咒,此相因而假也。若夫即颂而为骂,即祝而为咒,此则非待非因、非降自天,无可解免者也。今吾抚前鞭后,重自循省,求其可颂者而无有也。少窃虚誉长尘,华贯荣进,败各艰危,苟免无一事可及生人,无一言可书册府,濒死不死,偷生得生;绛县之吏,不记其年;杏坛之杖,久悬其胫;此天地间之不祥人,雄虺之所遗、鸺之所接席者也。人亦有言,臣犹知之,而况于君乎?今我之无可颂也,我犹知之,而子顾不知,我昭而子反聋,无是理也。我知之,子亦知之,而昧目糊心,懵而相颂,子之出于笔舌也则易,而我之忄匈骇怛悸毛然而当之也,则甚难。韩退之曰:“欢华不盈眼,咎责塞两仪。”今也欢华则无,咎责滋大,子虽善颂,将若之何?子之颂我,铺陈排比,骈花而错绣,吾读之毛竖骨惊,以为是客嘲之庾词、头责之变文也。允矣哉!颂之为骂也夫,安得而不怖哀哉?斯民老而不死,如秋杌树春则还生,如冬冰鱼暖则旋活。昧昧焉、屯屯焉、听其以大地为圈牢,以人世为巢幕,斯亦已矣。颂赞之不已,又从而祝,延之,申之以眉寿,飨之以钟鼓。当斯时也,如睡斯魇,如梦斯噩,耳目瞀乱,血脉偾张,三彭啁哳,五神奔窜,虽有善咒者,莫毒于此。奚必出子都之三物,诅熊相于实沈,而后谓之咒与?故曰祝有益也,咒亦有损。知咒之有损,则祝之无益也可知已矣,吾子其所择焉。子如不忍于骂我也,则如勿颂;子如不忍于咒我也,则如勿祝。以不骂为颂,颂莫焉;以无咒为祝,祝莫长焉。吾子而不爱我也则已,子诚爱怜我,犹以是为?
橘中之遗叟,鸡窠之老人,矜全之护,惜之养其不材而保其天年,则盍亦祓除其骂咒,使其神安无恐怖乎。诚欲衤除骂咒,则请自祈免颂祝始,在吾子善择之而已矣。且吾子之祝我也,必将曰:“公侯之子孙,必复其始,请以吾家彭祖为征。”子知吾祖以雉羡飨帝启封彭城,不知其遭犬戎之祸,流离西戎,百有馀年,若此之播越也。疏封之后,鸿水滔天,吾祖忧垫溺焉。十日并出,吾祖忧烧灼焉。九婴封犭希,{穴契}窳杌之徒,磨牙交跖,吾祖忧□扈抵突焉。自是已降,夷羿斟之覆灭,南条牧野之改革,吾祖之阅世,盖多故矣。己为守藏吏,子官钱府,则固未免于失封也。既而避国王之难,遁迹流沙,则犹犬戎之馀殃也。吾祖自言丧四十九妻,失五十四子,数遭忧患,和气折伤,荣卫焦苦,恐不度世传称。其晚年自悔不寿,恨枕高而唾远,则虽其受寿永多,八百年之内,享升平歌,暇豫轩眉,皤腹开口而笑者,固无几也。今吾之年,吾祖八分之一耳,身遭丧乱刀途血路,一日百死,已不啻吾祖之八百年。向令服水桂、冫食云母,养气交接,几及吾祖之老寿;芒芒人世,无穷之愁苦,斯漆园小生所以睥睨冥灵,笑我祖之以久特闻也。而子为我愿之乎?
吾祖之后,于唐则有少阳,李太白论之曰:“虽无二十五老者,且有一翁钱少阳。眉如松雪齐四皓,调笑可以安储皇。君能礼此最下士,九州拭目瞻清光。”由今观之,玄肃之际,唐天再辟,整顿乾坤,巨手相望,寥寥焉安取少阳一翁于其间哉?以少阳之贤,重以太白之论,不能与天宝诸人分只字于汗青,吾子顾欲怀油素、佩研削刻画面目,起我于沈灰槁木之馀,其志亦已荒矣,吾窃愿子之善息也。江天孤迥,如在世外,祥诵之余,清斋迟客,盘无黄鸡紫蟹之具,饭有红莲白稻之炊,煮葵剪韭,酌醴焚砧,农家之常供也。捣香筛辣,折花倾酒,仙家之风物也。弟劝兄酬,我歌汝和,欢击瓦缶,醉卧竹根,诚不知夫东海之扬尘,北山之移谷也。子能去子之亻占亻占者,画画者,刳心易貌,而从我游焉则善矣,去人促迫,语不能了,仅毕其说,以报谢足下,并以为约,谦益再拜。
【复李叔则书】
竹屋纸窗,中寒强卧,翻李小有《宋遗民传目录》,得河滨《序文》至“宋存而中国存,宋亡而中国亡”,抚卷失席曰:“此元经陈亡而书五国之旨也。”其文回翔萌折,缠绵恻怆,吴立夫《桑海录序》殆未能及。私自叹:向者餐叔则之名,不意其笔力老苍曲折一至于此,每盱衡以视学者。浃两月,族孙侍御携手教及《雾堂全集》至,风林雪被,扶病开卷,感慨则涕泣横流,赏心则欢俱会,幽忧之疾,霍然有喜。既而翻覆芳讯,寻味话言,缅怀豫州知我之言,深惟敬礼后世之托,不辞固陋,作序一篇。生平迂愚,耻以文字媚人,况敢膏唇岐舌,以诳知己。私心结偶,多枨触,序有未尽,辄复略陈。
仆年四十,始稍知讲求古昔,拨弃俗学。门弟子过听,诵说流传,遂有虞山之学。闻空质,重自惭悔,老归空门,都不省记。侧闻中原士大夫扬何李之后尘,集矢加遗,虽圣秋亦背而咻我。而足下以不朽大业,郑重质问,沧桑竹素,取决于老耄之一言,此其识见固已超轶时俗而追配古人矣。
夫文章者,天地变化之所为也。天地变化与人心之精华交相击发,而文章之变不可胜穷。文至于昌黎止矣,陆希声言:李元宾于退之,所得不同,不可以相上下。叔则谓唐宋之文不尽于八家,此知其变者也。是故论唐文于韩柳之前,未尝无陈拾遗、燕许、曲江也,未尝无权礼部李员外李补阙,独孤常州梁补阙也,未尝无颜鲁公、元容州也。元和以还,与韩柳挟毂而起者,指不可胜屈也。宋初,卢陵未出,未尝无杨亿、王禹也。未尝无穆修、柳开也。庐陵之时,未尝无石介、尹洙、石曼卿也。眉山之时,未尝无二刘三孔也。眉山之学流入于金源而有元好问,昌黎之学流入于蒙古而有姚燧。盖至是文章之变极矣。天地之大也,古今之远也,文心如此其深,文海如此其广也。窃窃然戴一二人为巨子,仰而曰李何,俯而曰钟谭,乘车而入鼠穴?不亦愚而可笑乎?
仲默之言曰:文靡于隋,其法亡于韩愈。今为仲默守祧者,曷不揭仲默之绪言,丹青而表著之曰:文为何文,法为何法?昌黎之所亡者何等?信阳之匡救者何术?病症的确,方药分明,吾将掩口俯躬,摄齐而从之不暇矣。此之不能而徒禁人之议信阳,如轩辕之台,射者不敢西向,何为也哉?仆既已畏影逃虚舍,然于前尘影事,而犹缕相告者,良ê举世之人乘舟不知东西,望吾叔则勿与陇人同游,而晓示之以斗极也。来教谆复以昌黎、李翱为况,闻命震掉,若坠渊井。循览大集,大率虚怀乐善,贬损过当,则又伏而深思,以足下学殖富才力强,冥搜博采,出神入天,有能尺尺寸寸从事商讨,策骐骥于九阪之途,而闲之以秋驾,至则文苑之邮良矣。而世果有其人?与有其人而不知,则仆之耄昏也已甚矣。或者聊尔言之,不必有其人与?抑或有凭依焉,而姑为之词,与古之人无是也。昌黎曰:“近李翱从仆学文,颇有所得。”习之曰:“我友韩愈,非兹世之文,古之文也。非兹世之人,古之人也。”古之君子师资相长,名实相副,愈则愈,翱则翱,陵夷谷堑,金销石泐,而精神在天地间。浮誉虚声,如腐草熠耀,应时起灭。岂忍以千秋万年不訾之躯轻相传丽?又施易以显目当世哉?
文章途辙,千途万方,符印古今浩劫不变者,惟真与伪二者而已。伪体兹多,稂莠烦殖,有以猎兔园,拾,为经术者矣。有以开马肆,陈刍狗,为理学者矣。有以拾断烂,党枯朽,为史笔者矣。有以造木鸢,祈土龙,为经济者矣。真文必淡,而陈羹ㄤ酒、酸薄腐败者亦曰淡;真文必质,而盘木焦桐、卷曲枯朽者亦曰质;真文必简,而断丝折线、尺幅窘窄者亦曰简;真文必平,而涔蹄牛踪、行潦纡馀者亦曰平;真文必变,而飞头岐尾、乳目脐口者亦曰变。真则朝日夕月,伪则朝华夕槿也。真则精金美玉,伪则瓦砾粪土也。不待比量,而区以别矣。阳乔之鱼不若蓬池之,有口者知之而易牙不知。瓦釜之鸣不若洪钟之响,有耳者知之,而子野不知。岂有是哉!
明朝之文,祖唐而祢宋,凿凿乎统系具在,图牒可征,今将询于介众,谋之道路,家自立,人各宾尸,而茫然未有适从。《易》曰:“或之者,疑之也。”岂叔则于此,犹有或而疑与?抑亦巽以自下未敢质言,与帝车冥冥<圭黾>紫错互,叔则不以此时金断Δ决,示斗极于中流,而又奚待与?伏胜笃老,师丹多忘,斯文未坠,所望于达人良厚。唇燥笔干,意重词满,扶病点笔,略约累纸,要以下上今古申导志意,非布席函文,明灯永夕,固未能倾倒百一也。生平恩门良友多在关中,宿草穷尘西望于邑,季心一奇伟男子,生困苇笥,死厄汗简,老人不死,尚能奋笔,令黄壤生白虹也。山川之间,努力强饭,爱而好我,无金玉尔音。
【答山阴徐伯调书】
往年获示大集,茹吐包孕,鲸春丽。欣赏之馀,继以骇悼,自分齿衰才竭,丝尽灰干,不复能远骋高厉,与应龙神马摩九霄而抚四海,有仰屋窃叹而已。手教累纸,称叹仆文章媲美古人,致不容口,以为谀言乎?八十馀老人偷生视息,悠悠人世,何以当于高贤,而重烦奖拂以为质言乎?自顾鄙薄,声闻过情,蹶气震怖,如双杵撞胸,抚按不能止。旋观足下论议,证向今古,一一辨其津涉,览其潭奥,诚非佣耳。剽目饰栀、言以相诞谩者,敢援古人信于知己之义,略陈其生平所得以告足下。
仆年十六七时,已好陵猎,为古文。《空同》、《山》二集,澜翻背诵,暗中摸索,能了知某行某纸,摇笔自喜,欲与驱驾,以为莫己若也。为举子偕李长蘅上公车,长衡见其所作,辄笑曰:“子他日当为李王辈流。”仆骇曰:“李王而外,尚有文章乎?”长蘅为言,唐宋大家与俗学迥别,而略指其所以然,仆为之心动,语未竟而散去。浮湛里居,又数年与练川诸宿素游,得闻归熙甫之绪言与近代剽贼雇赁之病。临川汤若士寄语相商曰:“本朝勿漫视宋景濂。”于是始覃精研思,刻意学唐宋古文,因以及金元元裕之、虞伯生诸家,少得知古学所从来,与为文之阡陌次第。今所传《初学集》,皆三十七八已后作也。自嘉靖末年,王李盛行,熙甫遂为所掩没。万历中,临川能讼言之,而穷老不能大振。
仆以孤生讠叟闻建立通经汲古之说,以排击俗学,海内惊讶,以为希有,而不知其邮传古昔,非敢创获以哗世也。然仆之文章自断不如古人者有四:古人学问自羁贯就传以往,岁有程,月有要,年未及壮而九经三史七略四部之枢要已总萃于胸中,其有著作叩囊发匮,举而措之而已耳。余以少失学,腕晚改步,蹭蹬功名,氵存臻丧乱,神志荒耗,诵读遗忘,乃欲上下驰骋,追扳古人,于行墨之间,斯足下所云举鼎绝膑者乎?其自断者一也。庐陵眉山以间世杰出之人当圣宋雍熙之会,天下望风畏,如瑞人神士朗出天外,一言一字不轻徇人,人亦不敢曲望其徇也。今所处之地辟如人在井中,虽大呼哀号,犹不能贯行人之耳,况敢仰面而唾人耶?文品卑ぃ,谁克湔濯,其自断者二也。往常语文太青曰:“古人之学以古学为基梯,而下之可以。下逮于今,公等之学,以今学为基梯,而上之不能进于古。”太青叹息,以为知言。今以斯言自考吾所欲决排而去之者,今学也。所未能溯沿而从之者,则古学也。今学之梯已去,而古学之梯弥远,两楹之间了无据依,不反为太青笑乎?其自断者三也。人生读书学问与时而衰者,才力也。历时而进者,意智也。仆初学为古文,好欧阳公《五代史记》,以为真得太史公血脉。五十馀,系请室为稼轩读《史记》、《汉书》,深悉其异同曲折,前此皆茫如也。乱后废业,老归空门,世间文字,杳如积劫。两年来,课稚孙读书,偶翻注疏,《左》、《国》诸书划然眼开,始知七十年来读书皆沉埋霾雾中。乃今心朗目舒,自具手眼,如东坡所谓观书眼如月者。惜乎!老将至而耄及也。以今日读书之眼覆视少作,如醒时人忆醉语,其自断者四也。以足下爱我之深,誉我之过,仆不能奏承德音,郑重策进而厚自贬抑,如前所云云者,亦恃足下知我,以斯言为质而深求文章学问之利病,庶可以自附师资相长之谊云耳。
今更重有属于足下,《初学》往刻稼轩及诸门人,取盈卷帙,遂至百卷,敢假灵如椽之笔,重加删定,汰去其蘩{艹仍}春驳,而订其可存者,或什而取一,或什而取五,庶斯文存者,得少稂莠,而向所自断者,亦藉手以自解于古人,则足下昌蜀之嗜,庶乎不虚,而仆果可以自附于知己矣。今之好古学者有叔则、愚山、确庵、孝章、玄恭诸贤,其爱我良不减于足下,刊定之役,互为订之,其信于后世必也。长夏端居,幸为点笔,以代拭汗,新秋得辍简见示,幸甚!
【复吴江潘力田书】
手教盈纸,详论《实录辨证》,此鄙人未成之书,亦国史未了之案,考异刊正,实获我心,何自有操戈入室之嫌。唱此论者,似非通人,吹万自己,不必又费分疏也。德庆一案,事理甚明,高明既执据坚确,何容固诤。圣祖神武独断,变绝终古。虽晚年倦勤,东朝诸王宁敢以开国大事自立断案,大书简册,此非仆之愚所敢闻命也。
仆老向空门,荒唐放诞,旧学无多,遗忘殆尽,汗青头白,邈若多生,何况区区琐碎文字?《杜诗新解》不欲署名,曾与长孺再三往复,日来翻阅《华严》,漏刻不遑,都无间心,理此长语,顷承翰教;拳拳付嘱,似有意为疏通证明之者,不直则道不见,请讼言而无诛可乎?仆之笺杜诗,发端于卢德水、程孟阳诸老。云何不遂举其全?遂有小笺之役,大意为刊削,有宋诸人,伪注缪解,烦仍驳之文冀少存杜陵面目,偶有诠释,但据目前文史提撮纲要,宁略无烦,宁疏无漏,深知注杜之难,不敢以削稿自任,置之箧衍,聊代荟蕞而已。长孺授书江村,知其笃志注杜,积有岁年,便元本相付曰:“幸为我遂成之,略为发凡起例,レ抉向来沿袭俗学之误。”别去数年,来告成事,且请为序。妄意昔年讲授,大指尚未辽远,欣然命笔,极言注诗之难,与所以不敢注杜之本意,其微指具在也。既而以成书见示,见其引事释文,楦酿杂出,间资け噱,令人喷饭,聊用小签标记,简别泰甚,长孺大愠,疑吹求贬剥,出及门诸人之手,亦不能不心折而去。
亡何,又以定本来,谓已经次第芟改,同里诸公商榷详定,醵金授梓,灼然可以悬诸国门矣。乘间窃窥共稿,向所指纰缪者,约略抹去,其削而未尽者,疮瘢痂盖尚落落卷帙间。窃自念少学荒落,老眼迷离。诸公皆博雅名家,共订此书,吾所欲刊削者,未必诸公之所非,而所指削而未尽者,无乃诸公之所是。头目顿改,心神俱惆,疑信错互者久之。比得来教,乃哑然而笑曰:信矣,吾所欲刊削者,果未必非,而削而未尽者则诚是矣。心长目短,老将至而耄及之,其不足以与于斯文也亦信矣。又曷怪乎?
然而尚有欲更端于左右者:窃谓士君子凡有撰述,当为千秋万古计,不当为一时计;当为海内万口万目计,不当为一人计。注诗,细事耳,亦必须胸有万卷,眼无纤尘,任天下函矢交攻砧椎击抟,了无缝隙,而后可以成一家之言。若犹是,掇拾丛书,丐贷杂学,寻条屈步,捉衿见肘。比其书之成也,旦而一人焉,刺驳则愤而求敌;夕而又一人焉,刺驳则趣而窜改。刺驳频烦,窜改促数,前陈若此,后车谓何?杜诗非易注之书,注杜非聊尔之事,固不妨慎之又慎,精之又精,终不应草次。裨贩冀幸,举世两目尽夹而以为予雄也。
今注诗者,动以李善为口实。善注头陀寺碑,穿穴三藏;注天台赋,消释三幡,至今法门老宿,未窥其奥。杜诗西方止观,经之句注者,引李遐叔《左溪大师碑》而未悉其指,云何遐叔文云左溪所传,止观为本,祗树园内曾闻此经,用解止观,则可矣。所云曾闻此经,闻何经乎?一曰西方之《止观经》依主释也,一曰西方《止观》之经持业释也。二释者将安居乎?问者答者两俱茫然,令李善执简恐不应如是。然此但粗举一端耳。注杜之难,正不在此,诸公既共订此事,必将探珠搜玉,尽美极玄,为少陵重开生面,鄙人所期望者如是足矣,又何容支离攘臂于其间乎?
来教谓愚贱姓氏挂名简端,不惟长孺,不忘渊源,亦诸公推毂盛意,词坛文府或推或挽,鹊巢鸠居,实有厚幸。仆所以不愿厕名者,扪心抚己,引分自安,不欲抑没矜慎注杜之初意,非敢倔强执拗,甘自外于众君子也。
来教申言前序九鼎已冠首简。斯言也,殆虑仆有后言而执为要质者若是。老夫亦有词矣。未见成书,先事奖许,失人失言,自当二罪,并案及其见闻,违互编摩,庞杂虽复,两耳耸,亦自有眼有口,安能糊心敉目,护前遮过,而喑不吐一字耶?
荒村暇日,覆视旧笺,改正错误,凡数十条。推广略例,胪陈近代注杜得失,又二十条,别作一叙,发明本末,里中已杀青缮写,仆以耻于抗行,止之。今以前序为息壤,而借以监谤,则此序正可作忏悔文,又何能终锢之勿出乎?仆生平痴肠热血,勇于为人,于长孺之注杜,郑重披剥,期期不可者,良欲以古义相勖勉,冀其自致不朽耳。
老耄昏忘,有言不信,不得已而求免厕名,少欲自列,而诸公咸不以为然,居然以岐舌相规,以口血相责,匹夫不可夺志,有闵嘿窃叹而已。少年时,观刘子骏《与扬子云书》,从取方书入,贡之县官,而子云答书曰:“君不欲胁之以威,凌之以武,则缢死以从命。”私心窃怪其过当,由今言之,古人矜重著作,不受要迫,可谓子云老不晓事哉。馀生残劫,道心不坚,稍有枨触,习气迸发,兄为我忘年知己,想见老人痴顽、茹物欲吐之状,传示茂伦,兄当哄堂一笑也。《东事记略》,东征信史也,人间无别本,幸慎重之。俞本纪录,作绛云灰烬,诸候陆续寄上,不能多奉。
【答徐祯起书】
读所示古文不数篇,辄拊掌太息,文皆奇丽,志节盘郁,方寸五岳,隐然不平。而辨博之学,雄骏之气,又足以发之眼中之人无此久矣。足下通怀挹损,谆复下问,老学昏耄,未有以相长也。尝读李文饶《文论》举曹子建以气为主之言,而以两言疏通之曰:“气不可以不贯,势不可以不息。”此两言者,文章之指归也。今足下之文雄矣壮矣,关合怪骇,驱涛涌云,天吴罔象,灭没行墨,气之不贯而以编珠贯玉为嫌者则无之矣。若夫言繁理富、奔放谐合、浮漂不归之病,或时有焉。文饶谓川流迅激,必有洄γ逶迤,观之者不厌。李谓文章如千兵万马,风恬雨霁,寂无人声,皆善息之说也。欲有以进于足下,其必取诸此矣。古人有言:辞尚体要,规必圆,矩必方。此天则也。要之,必归于简质。
古今之文,雄浑激射,累千百言,如一气回复者,太史公之后唯苏子瞻耳。子瞻之文,固未有亻面背规矩,流宕而忘返者也。子瞻评李方叔之文,微伤于冗,后当稍收敛之,今未可也。方叔之文,正如川之方增,当极其所至,霜降水落,自见涯。然不可不知也。此言当取以献足下,然所谓如川方增、当极其所至者,谓其当爬搔洗濯,日磨月砻,以驯至于霜降,水落物候,穷而天根露焉,非谓夫纵放奔轶,骋不介之马于峻阪,任其颠踬而自愉快也。陆士衡曰:“考殿最于锱铢,定去留于毫芒。”又曰:“苟伤廉而愆义,亦虽爱而必捐。”知乎此则子瞻之于方叔所谓当极其所至者,亦应时发药,非诊治之通方也。丰山之钟知霜则鸣,丰城之剑入水则化。足下之文,霜水之遇近迫矣。亦在乎善候之而已。若欲仆尺寸隐括,句栉而字辱之,则无论拙匠代斫,自惜其指亦惧以楮业之工,雕刻混沌,而反为元气贼也。
【与方尔止】
谦益白尔止世兄足下:顷见足下《酬遵王诗》,次章颇似何将军《园林》第十,因思此诗云“幽意忽不乐,归期无柰何”两句突兀而起,即两句截断云“出门流水住,回首白云多”,此一轮势也。次一转云“自笑灯前舞,惟怜醉后歌”,次又转云“祗应与朋好,风雨好来过”,八句之内,势变多端,尺寸之间,移形换步,正所谓波澜独老成也。此老不容易,放笔如此,足下深于杜者,聊复拈此以相叹赏古人诗,暮年必大进。诗不大进,必日落,虽欲不进,不可得也。欲求进,必自能变始,不变则不能进。陆平原曰:“其为物也多姿,其为变也屡迁。”又曰:“谢朝华于已披,启夕秀于未振。”皆善变之说也。近代思变杜者,以单薄肤浅为中唐,五言律中两联不对,谓之近古,此求变而转下者也。唐人如岑嘉州、王右丞、钱考功,皆与杜老争胜毫芒,晚唐则陆鲁望、皮袭美,金源则元裕之风指厚,皆能横截众流。
足下论诗,以杜、白为第宅,亦不妨以诸家为苑囿也。每爱足下诗,能于酬应中输写性情,是以迥绝时流。既于此中得意,放手滑马,逸不能止,三周华不注,其亦将往而思返乎?金刚筏喻最重弃舍,学道之人谓当于生处熟,熟处生,故曰:“百寻竿上转身难。”又曰:“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能弃能舍,则能变矣。足下今以晚年若能舍诗入道,可用此言为筏喻也。送序中既以此事推足下,见足下论诗,眼明心细,知不以业成自满,聊复布次相咨决耳。耳聋画字,不便往复,伸纸代口,勿以为笑。
【与王烟客书】
荒村残腊,风雪拒户。纸窗竹屋,佛火青荧。瑶华远存,重以馈岁。佳肴珍果,盈筐溢笥。春风满座,椒盘郁然。渊明省扣门乞食之词,少陵无稚子恒饥之感。古人老不得志,辄退思东阡西陌、鸡豚同社之乐。残生颓景,百里相望,不意得之于门下,不能不慨然太息也。老病日增,身世相弃,畏近城市,自窜于荒江墟落之间。人世声华,取次隔绝,庄生所谓恝然仁者去之,画然智者去之,亦庶几空谷逃虚之人矣。而仁兄留心长物,耿耿胸臆间,长言谰语,每相荐樽,断编啮翰,手自披录。昔人破琴辍弦,希风千古,不揆衰朽,坐而得之。旧学荒落,老笔丛残,每思倾囊倒庋,自献左右,少忄尉嗜芰《采葑》之思,周章摒挡,惭惧而止。每以自愧,又以自伤也。衰残穷蹇,归心法门,辟如旅人,穷路迫思,乡井衣珠,茫然□归无计。
来教以导师见推,良为,每思今世不乏聪利上根,却有一种影客慧浮动六根门头,习禅则染禅,习静则染静,习教则染教。邪师肓宗,又从而影掠钩牵,引狂趋伪,染神克骨。如仁兄皈依大乘,心安如海,此非独灵根宿习,亦向来善友薰习,扣击于闻谷诸师,已得真正种智故也。《首楞》一钞,稿已五削,《般若》二本,幸而先成。以二经教义最为精奥,《心经》则贤首略疏,全通法界;《金刚》则慈氏颂偈,亲授僧法。近代大老笺注犹多遗落本源,少有管窥,每思就正,亦以此中牛毛麟角,可与微言者,良鲜也。向者,村舟暂出,未奉报章。寒疾少间,专力奉复,驰神函丈,不尽翘仰。
【复遵王书】
昨得手书,循览再三,深喜足下好学深思,助我良多,而惜余实固不足以承之也。仆少壮失学,熟烂空同、山之书。中年奉教孟阳诸老,始知改辕易向。
孟阳论诗,自初、盛唐及钱、刘、元、白诸家,无不析骨刻髓,尚未能及六朝以上。晚始放而之剑川遗山。余之津涉,实与之相上下。久之思溯流而上,穷风雅声律之由致,而世事身事,迫胁凌夺,宛晚侵寻,有志未逮,此自考之公案也。
四十年来,希风接响之流,汤临川亦从六朝起手,晚而效香山、眉山。袁氏兄弟则从眉山起手,眼明手快,能一洗近代窠臼。眉山之学,实根本六经,又贯穿两汉诸史,演迤弘奥,故能凌猎千古。然坡老论诗,亦颇多匠心矫俗,不可为典要之语。若少陵论太白诗,比论于庾、鲍、阴铿。又云:“何刘沈谢力未工,才兼鲍照愁绝倒。”称量古人尺寸铢两,不失针芒,此等细心苦心,恐坡老尚有未到处。偶读谢康乐诗云:“连岩觉路塞,密竹使径迷。来人志新术,去子惑故蹊。”子美今体,撮为两句云:“过客径须迷出入,居人不自解东西。”此诗家采铜缩银,攒簇烹炼之法也。今人注杜,辍云某句出某书,便是印板死水,不堪把玩矣。
袁小修尝论坡诗云:“他诗来龙甚远,一章一句,不是他来脉处。”余心师其语,故于声句之外,颇寓比物托兴之旨,庾辞讠隐语,往往有之。今一一为足下拈出,便不值半文钱矣。王老师修行无力,被鬼神觑破,只得向土地前也下一分齐,此可为喷饭一笑也。居恒妄想愿得一明眼人为我代下注脚,发皇心曲,以俟百世。今不意近得之于足下,然探符取代,登台观莒,人固不可与微言,则亦戛戛乎难之矣。少暇当抵掌尽之。近来典故尽于绛云一炬三案之事,详看三朝要典,得其案则断易定,如知病便可定药也。
【与遵王书】
来教论吾诗,深相推挹,所谓爱而忘其丑也。然足下好学深思,虚己求宗,必非讠舀曲以相抵者,政恐爱我之过。于生平问学,尚未委曲悉本末。近有答山阴徐伯调、河滨李叔则二书,颇约略言之,足下试览之,而知吾学之所不至,与今之老而不能竟其所至者,可以为鉴,亦可以为劝也。
甲申乱后,不复读书。近归心内典,又不复读外书。昔学旧闻,遗失略尽,如何蕃举幡事?柳文皆云“遮道叫阍”,则此语容有之,但不记所自出耳。李叔则谓吾文近来好用佛语。叔则不知余学殖日落间,资内典,为谈助,而以为好用佛语,此所谓何不食肉糜耳。然“响言”二字出《晋·天文志》,叔则谓用《法苑珠林》,又未克谓金条脱出自庄周也。记问之难如此,聊及之以供一哂耳。
古人论诗,研究体源,钟记室谓李陵出于《楚辞》,陈王出于《国风》,刘桢出于《古诗》,王粲出于李陵,莫不应若宫商,辨如苍素。独孤及谓沈宋既没,崔司勋、王右丞崛起。开宝之间,得其门而入皇甫,补阙数人而已。今之论古诗者,曹、刘、陆、谢能一一知其体源否?论盛唐者,祖祢李杜二家,亦知司勋右丞。开宝间,别有流派否?仆中年学诗,闻先生长者绪言,颇知拨弃俗学,未克穷究声律,精研《风》、《雅》。溯流而下,自韩、刘、皮、陆,以讫于宋之庐陵、眉山,金之遗山而已,知尽能索矣。更溯而下之,掘其流而扬其波,殆将往而不返,非所望于高明也。元白二公,往复论诗,司空表圣《与李生书》,皆作者之津涉,后人之针药也。留心拣择,但见其上,勿泛滥末流为有识所笑。
●有学集卷四十
○书
【与惟新和尚书】
顷者佛日渐冥,法幢欲倒,魔外放恣,教网凌夷。伏闻大和尚座下如来真子觉皇法将契三藏于一乘,半满无二,会三宗于一镜,性相交融,古人所谓四依之一,净土亲闻者也。然而韬光自晦,谦不居,栖江浦萧闲之地,处钟鱼寥寂之乡,明月一方,演法音于顽石;风幡未动,混伴侣于猎徒,斯岂法运之弘开有时,抑亦众生之机缘未到欤?
窃惟今日妖邪炽盛,狂瞽交驰,皆以正法不明之故。而三宗之中,急宜提唱者,尤莫先于贤首。盖自清凉、方山两家之疏论已不免砧锥相向,而圭峰已后,弘演斯宗,作人天之眼目者寥寥乏人,台家各仞门庭,人以妄判,叛窃之谈,互相矛盾。以故魔民盲子缘间乘隙,矫乱披猖,如使华严法界豁然中天,高山之旭日常明,帝网之宝珠偏照,善见得而众疾俱消,末尼出而群生咸给,又何患狂焰之不除,慧灯之不续哉!当仁不让,舍我其谁?说法为人,忍忘遗嘱。蒙虽不敏,志切皈依,所以愿随大众而顶戴,敢效诸天之启请者也。
蒙焦芽败种,诵帚钝根,逾七残年,矢心回向,少于《首楞》,薄有宿缘,管窥影掠,妄制《谘决》十篇。敬因友人张子石奉献法座,伏惟大德,闵其狂愚,赐之笔削,俾得正其缪误,知所适从。牛羊别方隅之眼,蚊虫饱溟渤之流,多生积劫,何幸如之,是用斋心企踵翘勤待命。若夫顺风立雪,头面顶礼,咨请参扣,固非可一隅尽也。伏乞慈悲,幸赐摄受,幸甚不备。
【与素华禅师】
尘土馀生,深荷慈光加被,孟夏奉手书,感叹无已。年来祸患,如影依形,劫火洞然,业风匝地,重烦佛力,冥感人天,护持濒死阽危,忄堇而获免。古人有言:“王老师修行无力,为鬼神所窥。”三复斯语,良用自愧。弥天飞锡,仍归旧隐,恨不能腰包戴笠撒手,因依湖水一方,近可聚首,插草聚沙,机缘有待,圣可比行。私心未惬,顷闻冰山乍泮,阳焰倏消,空花陨灭,难邀空果,此是四天韦将弘护大修行人不愿清净,佛国受此尘染。蒙虽无天眼,静中颇能觑破。知其佛眼,人能自领受也。
去岁接席,曾谈续灯一事,深荷许可。此非独紫柏老人未了愿,力实末法,一万年中慧命所系。顷见济云两家坚固斗诤,蛮触交战,首尾互啖,狂风邪焰长此,安穷所望?大德同体慈悲,烁世外金刚之眼,奋人间董狐之笔,定此公案,勒成一书,庶几正眼重开,魔军少息。昔者韩退之论修国史,有天刑人祸之恐,识者鄙之。况乎续禅灯,开末学恒沙,诸佛所共瞻仰?岂复为祸福,动摇死生,诱怵此书功德,比一切注经释论功德,真算数譬喻所不能及。佛转法轮波旬不喜知,沮坏此事者必多矣。愿以师子无畏力自断无为。所咻也,《首楞》蒙钞,三易其稿,今秋辍笔,少有端绪,更加数年研究,补阙正讹,然后就正有道,为流通之计。向有绪言未竟者,则憨大师、性相达大师八识未了之义及交辟光师邪说本末,此三段公案略荷指授。诵帚钝根,未能记忆,敢乞信笔疏通,伸写疑义,俾学人得破聋导瞽,因指见月,幸甚幸甚。阿耨达多龙王宫中生出四大河水,广利四大海,群生岂惜以笔尖馀润作四河水,救度此焦芽败谷耶?宗镜删订,非鹅王择乳,不能具此心眼俟。雠对毕,即当仍归湖水,因白法老人便邮,附讯法座,军持相望,敬候德音。
【复郎中乾老】
餐风味道,积有深怀。立雪吹灯,未遑依止。伏承慈诲,重荷记存,同体大悲,弥深镂染。窃惟斯世正眼希微,法幢摧倒,今欲折伏魔外,必先昌明正法。孟子曰:“君子反经而已矣。”经正则庶民兴,庶民兴,斯无邪慝矣。辟诸用药治病,先扶元气。辟如发兵讨贼,先固根本。今之为法者,不先昌明正法,徒欲以岐口沓舌,支柱盲禅,伐治之不克,又其气味熏灼,借言和会,倒戈而从之,则亦末矣。台家一灯,实在法座,慈贤两宗,同所钦挹。
今将重理《涅》大经,发明顶禅二师所未备。此法门调元之神丹,即末劫伐邪之上剂也。我如来常寂光中,悉知悉见,岂不如往昔?求使时心,在阿难如初日之照东壁乎?愿我大德当仁不让,奋笔而成之。时节因缘,诚哉不可失也。《法华》一经,玄义奥妙,苦于过详;文句点定,苦于过略;学粗眼小,但别方隅,不有指南,谁为准的要解。以后众说纷如,玄义不玄,盲人妄判,今当治定,尽为一门,务使百川必东,四河入海。不独开权显实,宣扬如来一大事因缘,抑亦智者大师开宗立教之正旨也。以台宗一家言之,亦有两端:一者法华、杂华。金口演说,分河饮水,诤论烦兴。此别彼圆,或攻或守;如虫二口,共啮一身;若铠庵东湖之流,排击他宗,情随函矢。谓慈恩一宗,岂容崛起,四海永清之后,则固而比于妄矣。此山家室外之斗,所当寝息者也。慈光传《止观正脉》,疏《法华》大旨,何以斥为山外之祖?孤山与四明同学,心观真妄,毕观三谛异说,何以忤之甚?川以四明弟子操戈入室,十谏雪谤,抗抑妙宗,何以抵死不相下?故当判其阡陌,别其泾渭,无俾亡羊长失,讼鹿不休,此山家室中之诤,所当平亭者也。人天眼目,法炬在兹。光教扶宗,伊谁之责?
《金刚经》言:“于此经典,受持诵读,为人演说。”所云演说者,以口说,以舌说,以讲解说,以笔墨说,以尘尘刹刹炽然而说,非但踞曲床、升论师座、吮唇播舌而后谓之能演说也。伏祈兴大愿云,施大法雨,慨然命笔,以涅为托始,而他经传次第阐发。古称四明中兴,教观陪位,九祖岂异人?任在大德荷担而已矣。昔者佛转法轮,必资启请。如蒙钝劣,不能比迹梵天,亦宜自后于夜义之传唱乎。伏惟采择法门幸甚,众生幸甚。涅经疏二函,点勘已毕,附归记室。文字茫十四音议,仰承下问,蒙于音声,文字茫然无所解,嗣当悉心详考,少有弋获,取次奉复。兹固未敢强所不知,草次臆对也。仰恃法乳之爱,率尔狂易,幸惟慈宥,不尽翘企。
【答觉浪和尚】
蒙以暮年穷子,皈向法门,自分多生,愿力现世根器,惟有埽除戏论、绮语习气,将世间语言文字宣扬正法,庶可俯除宿业,上报佛恩。读《植圣草中》、《刻经著述》二篇,不觉欢喜赞叹,踊跃起舞。每思紫柏大师,谓本朝单传一宗,几乎灭熄。传灯未续,是出世一大负。
今世魔外交作,狂瞽横行,宗师如林,付拂如苇。如公所云:较正五家宗派,判定一书。作录以继传灯,作传以续僧宝,使纲宗决定,眼目分明,一切僭窃裨贩、无所忌惮之徒,如坚冰之入沸汤,不日消殒,则永明之教再见于斯世。诸佛正法眼藏不忧沈没,无日月黑穴世界中矣。当今之世,非公其谁?当仁不让,幸为努力。此中关系,直是一藕丝系须弥山,须透出金刚眼睛,猛利用事。是非邪正,阴阳黑白,如定爰书,如照业镜。较景德、景间,其难百倍,其功亦百倍。若谓魔眷众多,娆乱可畏,不知诸佛慧命断续所关定有密迹。力士执那罗延杵侍卫,有欲破坏者,自然头破八分,碎如微尘。古人舍身为法,亦复何忧何疑惧哉?微诚积愿,枨拨涌现,敢以弱毫尺蹄代骨墨皮纸,仰效梵天,殷勤启请,异日当持铅提素供,执简之役于左右,如裴公美所云:不忘圭峰,法乳之恩也。
本师《梦游全集》,空隐师顷从岭南寄到,即当较刻流通。承示大序,正是函盖相合,法门中机,应感召良,非偶然也。勿冗奉复,语不伦次,唯座右谅之。
【又答觉浪和尚】
承示《续灯录》,缘起凡例精详楷当,确然为人天眼目,知妙吉祥,乘狻猊已将自口中出矣。近代紫柏海印之外有密藏开公,具金刚眼睛,能烁破四天下。闻其残编断墨,详论禅、讲二家诸方尚有遗留者,应一访求,以资择法之眼。又本朝宣德间,径山有《增补续传灯》一书,详列大慧以后诸家宗派,此亦宗门要典、诸方未有谈及者,亦应访求。
若近日流通诸录,朱紫不别,乌焉二写,不独严统之为讹缪,和尚秉大法矩然,大法灯首当于此处照破尘沙,劫中诸佛诸祖共当灌顶证明,应不惜师子全力也。憨大师《梦游集》仗灵隐栖壑二公,得窥全宝。而书生陈方侯于作字顷感动出家,是因缘尤为奇特,比与广额屠儿,放下屠刀便云:“我是贤劫一佛。”有何异邪?因思屠儿多生用屠刀杀人,我辈多生用笔管杀人,我辈之笔管即屠儿之屠刀也。屠儿瞥眼能放下屠刀,我辈多生不能放下笔管?视彼岭表,诸生岂不可笑可愧?又当知杀活一机,放拈不一,拈起时笔管即是屠刀,放下时屠刀亦成笔管。今欲流通大师全集,广募众缘,仰求老和尚拈起笔管,即以屠刀而为说法,使现在世间屠儿、书生不改各人面孔,人人作贤劫一佛,不亦快乎?扇头佳什,次韵奉和,落句有“燕石题评”一语,亦是老书生把屠刀也。老和尚得无以切泥钝置之乎?挥汗缕,放笔一笑。
【寄内衡法师书】
恭闻大德继绍新两公之后,树法幢于武林,慈恩一宇,遂如骊珠独耀,桂轮孤朗,益希风望尘,为日已久。顷过湖上,方拟抠衣咨请,而侍者已先期渡江。遥望法筵,如在天外,谨遣一介,焚香再拜,通姓名于左右,且少有启请焉。益以西垂之岁,归心法门,既不能勤修六度,又不能了悟一心,多生结习在声名文句中,只好借此一路回向真乘,庶几就路还家,不断佛种。
窃念尔许时世魔强法弱,宗炽教微。台、贤、慈恩三家,不绝如线。而时师之明教者又往往崇今薄古,沿流失源,如清凉所谓胜负气高,是非情厚,上古妙义用而不言,先贤小疵,广申破斥者,昧昧思之,窃心恫焉。良不自揆,思以凡心浅智讨论经论之异同,和会宗门之斗诤,庶几使诸圣玄旨如日中天,大师微言不坠于地。而根器暗劣,学问单疏,屈步失足,水母无眼,如然萤火,以照须弥;如持牛毛,以蘸海水;心诚知其非任,然终不能以但已也。且如《金刚》一经,慈氏以补处菩萨著颂,无著、天亲以地上地前菩萨造论,圭峰纂疏科文则依天亲释义,兼采无著,不独禀承青龙大云诸古师,实佛佛相承之宗旨也。今欲一切抹杀,各竖新义,不但无著牵羊,且使慈氏退舍,可乎?不可乎?又如《首楞》一经,长水远溯玄赞,近师宗镜,旁魄搜罗,实百代心匠之祖。今人沈溺晚近,互相师习,不曰会解云何,则曰正脉云何。谈及古人,师承宗旨,便如理会科斗时事,晋之籍谈,数典忘祖,君子讥之,而况于佛典乎?蒙于二经疏解,僭有钞略。《般若》则以偈论为大宗,《首楞》则以长水为纲要。自兹以往,诸宗异说,皆为其繁{艹仍},撮其要领。辛勤数年,略具草稿,担囊负笈,愿就正于有道,而惜其不相值也。惟识因明老愿研求,如入暗室,不见手掌。承闻合响之后,更有述义,旧疏新章,咸归智镜,请以暇日,刳心诵习,终当重趼,布发而请谘决也。瑜伽师地论实为惟识之宗,天亲撮其要义,造惟识三十颂。
今骤阅瑜伽,文海浩汗,不知天亲所撮以造颂者,何处标文,何处约义?又古来判教,大率以瑜伽属相宗,中论属性宗,相先性后,似有浅深差别。今考《瑜伽论释》曰:“龙猛采集大乘无相空教造中论等,由是众生复著空见。无著菩萨证法,光定事大慈尊,请说此论,理无不穷,事无不尽”云云。则又似中论先而瑜伽后。相未必浅,性未必深也。此皆承学所未了,更有疑义数则,具如别楮望于纸尾,一一批示。如来说法度人,不择聋盲喑哑,定不以为狂为瞽而置记不答也。湖上尚有旬日淹留,翘勤顶礼,伫俟来教,冯楮可胜瞻仰。
●有学集卷四十一
○疏
【大报恩寺修补南藏法宝募缘疏】
粤自恒星西鉴,圆音雷布于中天;慧日东临,遗教云垂于震旦。传译一千四百馀部,因果括囊,尊奉一千二百馀年,人天光被。运开鸿朗,会显龙华。皇觉现身,御金轮而说法;蒋山广荐,舍宝筏以渡生。钦注楞伽,精研初祖之心法;阴翊皇度,特标柳子之微言。法界弘开,义天宣朗。日本命金之使,则草鬯风从;雪山搜玉库之经,而多罗云集。紫金山即耆崛,云鹫飞骞;秦淮水作阿耨池,天龙窟宅。龙光象马,佛光绍隆;玉镜珠囊,法轮助转。线花贝叶,慈光翔涌于朔庭;须曼燕支,欲网销降于忍土。五花贡牧,宛马齐来;千里市场,阳关不闭。昭神武于不杀,遐畅皇风摄异类。以逆行冥资,佛力承平暇豫,众生之业果弘多。
正法凌夷,邪外之侵氛交作。原其来渐,厥有二端:一者青色邪师、黄头外道建瞿利为天主,抹杀觉皇,诬弥戾为大西,混淆器界;一者五魔末品、四众下流假棒喝为排场,聚聋导瞽,扫经律为戏论,狂走迷头。怪鬼纵横,魔民鼓煽,植邪因于像末。譬诸蠹蚀而蚁缘,启杀运于劫初,遂致木穿而屋覆。用是三精雾塞,九塞飙迥。百丈琼台,漂零骤雨;千寻华观,扫荡沉灰。悲哉!佛日之中沦洵矣。法云之有待岁丁,单阏运属萧辰。旅洎长干,抱鹿苑垂秋之叹;顶礼大藏,鸡鸣问夜之期。爰有友苍庭公应嘱累而至止,昭侍御矢金汤以护持。相与次第,经函拣料藏板,逝将整齐漫漶;拾补阙遗,结构藏┑之房,分济流通之法。务俾三乘四教,再耀摩尼;五部千函。重罗宝网。事方经始,愿属弘深授简虞蒙,申言唱导。
呜呼!昔者双林示灭,三藏未兴,诸天唱言,共求法宝,以谓法船欲破,法城欲颓,法海欲竭,法幢欲倒,法灯欲灭。今兹正法凌非其时欤?又谓象王既逝,象子亦去,行道人渐少,恶力人转盛。今兹邪外交作,非其谶欤?以诸天之愁闷,启迦叶礼足之因;以迦叶之犍槌,成王舍结集之果。思诸天心没,忧海不减;阿难我辈,漏染众生,当复如何悲愍?念迦叶清净,选除维艰,建立我等现前承用,当复何如?奉持我佛得法,僧祗演音妙界,大悲愍物,方便利凡。若复逆佛本怀,不思显发,是为灭法,岂独辜恩护法以破邪为宗?破邪以显正为本,如上所说,总属谬因。一则罪重拨无,一则病深狂易,从地倒者还从地起。生灭不坏,一心用药毒者还用药销。对治必资三宝,惟兹法镜有照即空,斯彼邪坛不摧自倒。譬摩祗之片药力治虫豸,而饥蛇之毒螫顿除。若ヤ檀之一枝,香遍由旬,则猗兰之熏臭都屏。注赤帝以点香海,思污尾闾持萤火。以照须弥,谋烧顶踵,岂徒制其邪缪。还当渡彼痴冥,斯今日标本之要机,故当年总持之宗镜矣。
谦益多生败种,宿世钝根,幸逢胜因,顿增往愿,心言俱直,敢力折阐提之幢;知见未开,誓先遣阿呕之种。更祈同志并发,深心佛法僧,宝宝皈依经律论,灯灯继续少金刚,吞于府藏,定透肌肤,一滴水入于天池,齐无终始,身经尘刹,偏为床座,三千心学,多闻誓愿,总持十二庶,可获众生之最胜,终当请诸佛之加承。谨疏。
【募刻大藏方册圆满疏】
大藏之改梵夹为方册,自紫柏尊者上首弟子密藏开公始也。海内巨公长者主议倡导者,则有若陆庄简公光祖、陈庄靖公瓒、东溟先生管公志道、祭酒冯公梦祯。紫柏法眷誓愿助者,尝熟缪布衣希雍金坛于比部玉立,暨丹阳贺氏、吴江周氏、沈氏,刻场初卜,清凉后移双径,既而恢复化城,订约化城。贮板《楞严发经》者,中丞用先也。
藏师遁迹,紫柏示化。六十年来,物变错愕,而经藏一灯相传未熄。庚子岁,寿光上人以律行推择住持,寂嘉郡,诸善信翕然倾化,谋襄盛举,于是四方经版若寒山赵氏、平湖马氏、金沙于氏咸辇输辐辏,归于化城。寿光剖心佛前,誓捐躯尽年,为可开二大士,了此弘愿。海印弟子钱谦益乃拜手稽首,而扬言曰:於乎!是举也有四善焉:一曰报佛恩,二曰拯末法,三曰挽劫运,四曰知时节。洪惟明二祖开天,四轮御世,藉鸿休于三宝,颁龙藏于两都。结蔓之文,重来竺国;灌顶之侣,叠至月邦。海宇安,人天助;时当万历,运在日中;妇守职贡于燕支,烽销马市;长乞灵文于贝叶,箭折毡裘。自此鸡彝象尊,皆归佛土;遂使金邻玉岭,共畅皇风。凡我今日之臣民,谁非神祖之佛子?维兹藏荚肇刻,万历之中年,奉此经函,即同祖宗之慧命,文身无量,佛日常新。欲报答慈父之慈,宜宣布法王之法。所谓报佛恩者,此也。
昔若法弱而魔强,今若宗强而教弱。魔强法弱,魔在法外;宗强教弱,魔在法中。棒喝交加,豁达莽荡,是为恶醉而洪饮,谁能引镜而识头?诚使性相二宗,灯灯齐焰;经律三藏,镜镜交罗;般若影现于河沙,金刚穿透于骨髓,则慧炬不揭而自耀,邪云不拨而自开矣。昔者楞伽佛语之宗,唯识转智之旨,阐自风幡已后,蔚为义解之师,固已镜悬方来,预钳狂伪。今于斯世,布此遗经,枵腹饥虚,饱以梁黍,寒风凛冽,御彼复陶,固诸佛所证明,亦诸祖所印赞,所谓拯末法者,此也。
吾读张魏公《虎丘经藏记》曰:“兵革斗乱起于无明,清净回心,杀气自息。”以现前山河大地本依无明,不觉而生,则一切杀劫苦缘,皆从烦恼增上而结。人我相重,恩仇海深,但谓此人杀彼人,不知自心杀自心。劫末之后,怨对相寻。拈草树为刀兵,指骨肉为仇敌。虫以二口自啮,鸟以两首相残。我佛同体大悲,视如一子,应机说法,为彼众生今乍免剑林铁镢之灾,犹未脱血路刀涂之债,亟宜猛省,回向佛乘。三细六粗,旋灭五阴之重担;六交十习,长超三毒之深坑。福以智严,土由心净。化毒雾为宝雨,转杀气为祥云。所谓挽劫运者,此也。
若乃时节因缘,有其多说:一者末流法宝忽玩易生,以是故先甲后庚,纡岁月以课其成要。一者此土众生刚强难化,以是故先号后笑,资丧乱以创其回心。又则执吝多端,欲贪为种,铜山钱埒,留待模金之中郎;白镪朱提,总付借财之车子。睹兹覆辙,破我悭囊,但舍贫女之一钱,即破微尘之千卷。又则劫运促迫,陵谷迁移,当藏师壬午;发愿之年;正贱子庚寅。吾降之候,岁更八十,运已千年。龙象销沉,凤麟遐举,经厂之琅函重闭,长干之蠹简犹新。惟此一丝,独悬九鼎,倘不及时整理,抑或任运凋残,惜矣劫灰,哀哉墨穴。慢舟先灭,良无待于月光;般若重兴,恐难期于南岳。又况经本五千馀卷,似阙二百有零。刻资三万馀金,今估二千以上。功惟一篑,事在合尖,共种善根,无忘嘉会。藏藏师未了之一愿,则四愿齐圆;转紫柏无尽之一轮,则三轮具足。挽法运即以挽世运,报佛恩亦以报国恩,行矣,上人勖哉!夫子听兹苦语,勿厌繁文。
【武林湖南净慈寺募建禅堂斋室延请禅师住持宗镜唱导文疏】
净慈无生愿公,法筵之伟器也,悼法祖之凌夷,悲山门之颓圮,誓众告佛,以兴复为己任,叙述唐宋以来兴替故事与发愿经营缘起,走其徒数百里,告聚沙居士曰:“兹山实永明智觉禅师结集宗镜之地。现国王身为大护法者,吴越文穆、忠献二王也。居士为佛法金汤,为吴越苗裔,愿于楮墨间放大光明,不独唱导四众,实天人眼目所冯依也。”居士炷香佛前,合掌赞叹曰:“善哉!善哉!五浊世中,三灾劫后,上人乃思扶衰起废,树大法幢,岂非甚难希有者耶?我闻佛法不违时节因缘,谶尚父于戍卒,为佛法作主者,法济也。谶永明于天柱,与元帅有缘者,韶国师也。于时禅学大兴,定慧延,入王宫,受戒义,解明律,龙象歙集,或分席说法,或神通应现。汉南小小国土,华严法界涌现。恒沙盖其君臣主伴,皆乘愿轮受佛敕者,与今日时节因缘,当复云何?石鉴锦楼,谁堪嘱累?赤髭白足,谁司记?”
上人之言曰:“沧桑密移,民不识兵革,是寿师无缘大慈所摄受。寿师常寂光中,未知作何证明,东山肉身血泪,开宝智觉尔时,为当破颜微笑,为复悲愍雨泪。上人具有天眼,更当再一勘辨也。宗镜一席谈何容易。汉南奉制,称其居吾国土,代佛宣教,心阔太虚,体包群动,人天善友,非师而谁?洪觉范以谓味其生平,如千江之月,研其说法,如禹之治水。孔子之闻《韶》,法镜岿然,一灯如线,荷担何人?补处何据?”
年来魔外交作,盲禅炽盛。吾尝作《武林报国院记》,闻谷塔铭憨大师真赞,不惜张拳努目,饶舌发挥。憨大师往莅三峰,勘别学人,亲侍巾瓶,备闻箴砭。今年七十老矣,虽复齿豁头童,故自眼光如漆,岂肯沓口岐舌,随流唱叹;上堂示众,不异登场;竖拂拈锥,浑如演戏,居然纂承佛印,弘绍祖庭,智觉于常寂光中,为破颜,为雨泪,应亦如前。所云云也,上人勉之哉!
悲愿坚固,机缘勃兴,飞楼涌阁,故当一弹指,顷移兜率于人世,智觉诸老亦必乘愿再来。为不请友,为大导师,有为因缘如浮沤,起灭何足道哉!居士身为穷子,财施法施,一切无有,庋册有莲池大师《弥陀疏钞》一部,谨函致土人,作宗镜开堂资本,仍遥寄一语普告四众苍天,苍天老居士唱导竟护法竟也。
【永定寺兴造募缘疏】
吴城永定寺者,经始于顾太守之舍宅,得名于韦刺史之题诗。至正重新,永昌传九皋之法席;永乐鼎建,备著衍少师之刻文。法无污隆,运有兴替。胡天水改作书院,岂非阐提江桃源,复此招提,又遭坏劫。
乃者惟密法师贯花飞锡,插草唱缘,画聚沙,假形像而说法;冰床雪被,罄衣钵以命工。诛锄草茅,粪除瓦砾,树宝殿于栋折榱崩之后,似涌灵山,焕金谷于风饕雪虐之馀。如来兜率,辛勤畚筑,次第经营,行将复五贤之俎豆。炳焕丹青,阐海印之法堂;牢笼缁素,功有同于累土。事必待于布金,清信士三山郑君等以是因缘属余唱导。
余惟此郡旧本吴都,三都九逵,伽蓝栉比;长街夹巷,兰若骈罗;道俗杂居,营建接踵,溯其利益,盖可指陈一者。通邑大都,红尘四合,摩肩击毂,白汗交流。族类烦滋,则贪嗔易种;风俗侈泰,则淫杀难除。斯庵蔼之奥区,即业殃之渊薮。于是精庐布列,梵宇参差。刹竿法幢,夹旗亭而拂路;咏歌呗赞,流以飞声。历落钟鱼,辉煌经像,庶使鸣钟鼎食,发深省于朝歌;魁刽市屠,回慈心于夜梦。迩者沧桑变革,运起市朝;兵燹侵凌,厄先都会。数当阳九,劫抵灾三。鬼烂神焦,出出每鸣。于宋庙往歌来哭,朱朱有验;于鲁巢欲挽劫波,须资佛力。惟诸佛菩萨涌现之地,为天龙神鬼拥护之区。风旱可以祓禳,刀兵易于消弭。
今殿宇重新之日,值介马甫息之秋,碧血青磷,乍收馀烬;朱门白屋,旋复旧观。金铺绣柱,甲乙更西,第之堂垣,木帐球门,庚癸聚东方之壁垒,茂苑之城如画,阊门之帆欲流。凡兹佛力之普存,岂非人天之加被。仗护世四洲光明之福德,允叶天休;考形家五纬生克之机祥,亦云无咎。愿我善友同耕福田,发欢喜心,施财施法。生不动国,供佛供僧。花云遍覆四郊,共依宝地甘露幢。高临三界,永谢刀涂。福不唐捐,语无虚诳。
【普德寺募修禅堂疏】
西蜀勖伊法师问公驻金陵城南普德寺,仪范霜肃,辨才云涌,讲《法华》、《楞严》、《楞伽》诸经、《唯识》诸论,如水泻瓶,如肉贯串。黑白四众,围绕倾听,心开首肯,叹未曾有。将开演《华严》宗旨,大转法轮。寺当颓圮后,禅堂数椽,上漏旁穿,军持漉囊,靡所栖止,寺僧自性发愿,劝募修葺,用以安谈筵客,众听请为侣导之文。余老归空门,栖心法藏,始笃信《华严》一经,经中之王,贤首一宗,教中之海,南之天台,北之慈恩,少林之心法,南山之律部,无不从此法界流,无不还归此法界。
昔者,康藏初宣,白光涌盖,清凉继演,景云停空圭峰,再讲□新疏,泰恭小师断臂庆法。今于后五百年说此大经,交映千门,融冶万有,岂非乘大愿轮作如来使,帝心以下诸祖从毗卢华藏中分身,冥加助佛宣化者与?如上功德,海墨难书,举要言之,略有其二:一则曰以挽末法也,二则曰以救末劫也。
云何为挽末法?大法垂秋,狂瞽交炽,盲禅魔民,弥天障日,不待月光出世,此世界几成墨穴矣。演若多晨朝览镜,迷头狂走欲令知。本头不失非,仍以明镜指之不可。今于中风狂易之时,演说图颂法门三法界、十玄门、大圆镜智,朗然中天,彼迷头狂走之人终不能出大圆镜中,将爽然自失矣。彼如剑叶林下,即伤人我。如舍支鼓,慈愍说法,药王储上药以疗病,海师具慈航以拯溺。佛种不断,非小因缘,故曰挽末法也。
云何为救末劫?五蜀众生,业因深重。堕地狱,苦历刀兵劫。马头火狗笼身而耕舌,封狐乳虎啖血而脍肝。四山来合,八苦交煎。历劫烧然,物销报尽,惟此华严,蠲除宿业,一偈能排地狱之苦,而况于人世间丑械枷锁,有不应声解散者乎?升天能止修罗之障,而况于小劫中炮车热铁,有不触手销灭者乎?宁风旱,弥兵火,回血涂,捞毒海,家持夜摩之偈人唱善财之歌,斯世之灰场,鬼国胥涌,现为华严楼阁,恒沙法施,莫大乎是。故曰救末劫也。
当知此世界无尽众生,无尽法师,演华严法界,自度度人,功德无尽。四众听者,一字染神,历劫不失,功德亦无尽。有人能施法财庄,严法筵供养清众,是功德与讲者听者永不唐捐等同。无尽居士炷香礼佛,说诚实言,人天八部,所共证明,有如不信,当拔吾舌。
【乾元道人祠屋疏】
於乎!天倾西北,地折东南。捐采芝服术之身,抱寝苫卧薪之痛。嗟南风之不竞,无救陆沉;抱明月而长终,居然冰解。文履善黄冠柴市,了宿愿于他生;陆君实紫服珠崖,现幻身于异代。骑鲸一往,犹祈帝命于寥阳;跨鹤重来,忍睹人间之杂沓。次上公之班列,终比玉晨;播十赉之宠章,尚纡金薤。修三间之老屋,悬一领之道衣。采首阳薇,媲积金涧之苍术;酌良常酒,侑华阳洞之白云。望美人兮溯洄,思夫君兮太息。
【为柳敬亭募葬地疏】
太史公《滑稽传》曰:“优孟摇头而歌,负薪者以封。”吾观汉人《孙叔敖碑》文,言楚王置酒召客,优孟前举酒为寿,即为孙叔敖衣冠,抵掌谈笑于其中,楚王欲立为相,归而谋之,其妻为言廉吏不可为。孙叔敖之子贫贱负薪,为之歌词以感动楚王,复封其子。此盖优孟登场扮演,自笑自说,如金元院本,今人弹词之类耳。而太史公叙述则如真有其事,不露首尾,使后世纵观而自得之,此亦太史公之滑稽也。嗟乎!孙叔敖相楚之烈,自若敖冒,荜路蓝缕之后,于荆无两。一旦身死,其子贫贱负薪,楚之列卿大夫,无一人为楚王言者,而寝丘之封,乃出于一人之口,则卿大夫之不足恃赖,而优孟之不当鄙夷也。自古已然矣。虽然,孙叔敖之身后而优孟可以属其子,假令优孟而穷,且无后也,楚国之人,岂复有一优孟为之摇头而歌者乎?士大夫恬不知愧,顾用是訾优孟,以为莫己若也。斯可以一喟已矣。
柳生敬亭,今之优孟也。长身疏髯,谈笑风生,齿牙,树颐颊,奋袂以登王侯卿相之座,往往于刀山血路、骨撑肉薄之时,一言导,片语解颐,为人排难解纷,生死肉骨。今老且耄矣,犹然掉三寸舌,糊口四方。负薪之子,溘死逆旅,旅榇萧然,不能返葬,伤哉贫也!优孟之后,更无优孟;敬亭之后,宁有敬亭?此吾所以深为天下士大夫愧也。三山居士,吴门之异人也。独引为己责,谋卜地以葬其子,并为敬亭营兆域焉。延陵嬴博之义,伯鸾高侠之风,庶几兼之。余谓梁氏生赁伯通之庑,死傍要离之墓,今谋其死,而不谋其生,可乎?平陵七尺,玉川数间,故当并营,不应偏举。敬亭曰:“此非三山只手所能办也。士大夫之贤者,吾侍焉游焉。章甫韦之有闻者,吾交焉友焉。闾巷之轻侠,裘马之少年,轻死重义、骨腾肉飞者,吾兄事焉,吾弟畜焉。”生数椽而死一坏,终不令敬亭乌鹊无依而乌鸢得食也。
某不愿开口向人,惟明公以一言先之。余笑曰:太史公记孟尝君客鸡鸣狗盗,信陵君从屠狗卖浆,博徒游生之所称引者,冶游则六博蹴鞠之流,豪放则椎埋臂鹰之侣,富厚则驵洗削之类,其人多重然诺好施与,岂龌龊茸,两手据一钱,惟恐失者?要离专诸,春秋时吴门市儿也,岂可与裒衣博带、大冠如箕者比长而较短哉?子姑以吾言号于吴市,吴市之人有能投袂奋臂、感慨而相命者,吾知其人可以愧天下士大夫者也。子当次第记之,他日吾将按籍而稽焉。
●有学集卷四十二
○赞
【观世音菩萨像赞】
我闻大士昔因地,从闻思修入三昧。佛劫文殊为证明,选择圆通为第一。拣却人天二乘机,唯取佛音而设应。音闻教体在此方,以是随机普摄受。众生往昔闻妙法,今现声名文句身。随顺世间屈曲声,种种音尘起分别。而今妙音了不闻,如耳聋人听伎乐,无闻无慧人中牛。诵帚多生钝根在,稽首妙音观世音。早以闻熏加被我,令我通达清净教。还于文句而悟人,一音普称十法界。闻修罗琴得解脱,二十五轮并圆通。单复绮互无差别,譬药树王愈偏病。如意珠玉随意与,瑜珈相应十七地,闻思修地具三乘。僧伽夜升睹史天,亲闻慈氏如是说。摄我妙入圆通海,了达殊胜三摩地。毗卢楼阁一时启,稽首观音观自在。
【关圣帝君像赞】
绝伦逸群,须髯奋张。虎臣赳赳,国士堂堂。勒蜀山之铁铭兮,昭回汉鼎;誓长沙之铜柱兮,离立扶桑。胡刀投而江沸,嗟玺出兮山芒。吁嗟乎!威震华夏,义薄昊苍。人心,天日,遗训煌煌。受佛付嘱,屹为金汤。肩护法之韦将,踵卫世之四王。人之钦公者以谓老瞒,褫魄蚩尤遁藏。龙章,冥锡,为帝为王。不知夫玉泉老衲,片语击扬。云中授记,刀下承当。夫是以断修罗趣,归选佛场。千秋万劫常依如来座,下领八部而齐三光。
【纪鄣嫠妇赞】
《左传》载:莒有嫠妇,莒子杀其夫,老托纪鄣纺焉,以度而去之。齐师至,则投诸外,齐人夜缒而登。莒共公惧,启西门而出。齐师遂入莒。考杜注,纺以度城者,因纺纟卢连所纺,以度城而藏之,以待外攻也。古者谓去为藏,去即藏也。壮哉!斯嫠以一老妇人敌怨国君,纺纟卢投绳,报仇所天,岂非节侠伟丈夫哉!莒嫠去华周杞、植妻未远,班固《古今人表》载二妇而遗莒嫠,刘子政《列女传》下及于弓人之妻、周郊之妇,而莒妇无闻焉。摩挲颂图名氏,翳然秋窗落叶,飒然感怀,作纪鄣嫠妇赞,赞曰:
莒嫠老妇,规报国君。连纺缒敌,莒子夜奔。女娃湮海,自悼其溺。岂若此嫠,殉夫仇国。孟坚失表,子政阙记。自非丘明,孰炳青史?茫茫宇宙,系此长绳,忠臣壮夫,盍缒而登。
【汉新城三老董公赞】
孔子成《春秋》后二百六十四年,项羽使九江王布杀义帝于郴。汉王兵至洛阳,新城三老董公遮说汉王,王曰:“善。非夫子无所闻。”于是为义帝发丧,袒而大哭,哀临三日,发使告诸侯,愿从诸侯王击楚之杀义帝者。董公之言出,《春秋》大义昭揭于天下,而羽之为乱臣贼子定,而天下之君臣父子定,百千万世之君臣父子亦定。礼曰:“臣弑君,凡在官者杀无赦。子弑父,凡在宫者杀无赦。杀其人,坏其室,污其宫而潴焉。”《公羊传》曰:“《春秋》君弑,贼不讨不书葬,以为无臣子也。君弑,臣不讨贼,非臣也。子不复仇,非子也。君弑,贼不讨不书葬,以为不系乎臣子也。”《春秋》之大法,记于《礼》,传于《传》,沈晦于战国亡秦,而楚汉之际,乃擘坼于董公。彼董公者,扶天枢,立地极,整人纪,其诸尼丘之耳孙,与其诸左丘明卜子夏之宗子欤?汉祖之夫子之宜也。生乎百世之下,遘君父之难不讨贼,不复仇,而复不忍自绝于臣子,虽董公若之何?盍亦祖而哭诸。谨作赞曰:
仁兽西至,彗星东布。《春秋》告成,乱贼斯惧。鲁壁自锢,秦灰方然,度周至汉,竹帛未宣。三分地坼,九江天高。羽杀义帝,如燎一毛。董公昌言,名其为贼。重瞳丧明,喑哑褫魄。缟素发丧,天人震惊。轧乾撼坤,肇造汉京。北军灭吕,渐台﹃莽。炎精不沫,四七重朗。陋哉小儒,矫诬录图。水精赤帝,指应汉符。堂堂正正,一言兴邦。为汉制法,实维董公。端门之命,岂不在兹。尼山缥笔,宝式凭之,伟矣斯人,儒者之雄。繁露后贤,敬孙瞽宗。《春秋》不亡,宇宙不圮。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报慈图序赞】
壬寅冬,余八十馀生,中寒病足,翻《弘明集》远公与桓灵宝往复书问,至《沙门尽敬论》末简,覆卷,呜咽,既而思陶渊明不应征命,作《天子诸侯卿大夫士庶人五孝传》,实唯其时。远公以忠,渊明以孝,悠悠千载,孰有知两人心事,比而同之者耶?
灵岩退翁和尚既为其父母立传,香晨灯夕,有怀不忘,小师越祖,请画工为轮珠小影,曰《报慈图》。而退翁复为之序传称:
孝敏先生,奇伟节烈男子,每观《杨忠愍传奇》,罢酒,语子弟以忠臣孝子相劝励。乙丑八月,病卧江村,蚤夜呼愤而卒。庐山之叹,赘旒浔阳之悲,重萃斯人也,殆有旷世而相感者矣。退翁既而截断众流,长揖三界,而拳拳报慈,奉忠孝为正令,岂非以忠孝种性即佛种性,悲ê斯世多不忠不孝,作最后断佛种人,不惜号呼,告报与我。闻天帝与修罗战,观察阎浮提人,忠孝臣子为善多者,即天侣增威而喜,否则天众减少而惧。吾夫子著《孝经》成,曾子抱《河》、《洛书》,夫子簪缥笔,衣绛单衣,罄折向北辰,告备于天,天帝受佛付嘱,助忠孝,唯吾夫子知之,故告备焉。告备于天,即告备于佛也。世之儒者徒谓《孝经》为开宗明义之书,吾夫子告备之深意懵焉不察,崇佛乘者推远公执诤抗礼,树法门之城堑,不复悉其大弘誓愿,所以扶皇极而整人纪者。
余览《报慈图序》,奕奕心动,推其本而论之:大慧有言,吾虽学佛出家,忠君忧国,郁然与忠义士大夫等。凡我圆冠方屦之徒可以少知愧矣。谨作赞一章,不徒以讯僧史。赞曰:
流俗靡靡,如火消膏。忘君背亲,裨败相效。揭揭斯人,挺生蓬荻。天骨峻擢,荷担忠孝。诞生开士,出廛矢报。传写其真,图写其貌。广场剧戏,杯酒喧闹。尚方天高,西市鬼啸。覆杯击案,泣涕如瀑。病亟捶床,以死自要。岂无孤生,亦有九庙。肃肃素练,整整皂帽。如闻话言,如领谈笑。风生眉间,芒吐毛窍。灵岩法幢,宝网罗帱。千灯交光,十日并照。标榜忠孝,以愿以诏。不断佛种,如来所报。洙泗楼烦,竺坟鲁诰。日月耳环,嗤彼兀。勖哉儒门,逖矣声教。参商二星,终古长曜。
【远法师书论序赞】
东晋末,远法师在庐山,与桓玄书论往复,具在《弘明集》。暇日披寻,慨然见远公心事于千载之上,乃撰次而序之曰:
呜呼!晋室凌迟,凶渠煽虐,拥重兵而胁孤主,藐然视天下无人。顾独严惮远公,屹如元戎重镇,沙汰僧徒则曰:“庐山道德所居,不在搜简之例。”沙门尽敬,诘难八座,始而遗书咨决,未敢辄行。既而首出伪诏,尽寝前议。其为礼于远公也,至矣。公前后抗辞,一无鲠避,诃其劝罢道则曰:“迷而不返,将非波旬。”试娆之言酬其间,抗礼则曰:“南北不杂,恐有异类相涉之象。”危言激词,耿耿如秋霜烈日,玄终莫敢谁何?公羊子曰:“孔文正色而立于朝,则人莫敢过。”而致难于其君者,其远法师之谓乎?作《沙门不敬王者论》五篇,序曰:
咸康初,车骑将军庾冰详议沙门尽礼,至元兴中,太尉桓公亦同此义,论末书云:“晋元兴三年,岁次阏逢,于时天子蒙尘,人百其忧。凡吾同志,佥怀赘旒之叹,故因逑斯论云。”元兴三年,桓玄之永始二年也。逾年之间,奄有晋祚。寻阳降处,比迹陈留。乃大书特书曰:“天子蒙尘,人百其忧。”唱义军之先声,望乘舆之反正,何其义之壮、词之直也。书太尉桓公,表晋官,削伪号也。书晋元兴三年,黜永始并黜太亨也。此一字书法也。孟子曰:“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千秋而下,习楼烦之《春秋》,有不骨寒而魄褫者,鲜矣。吾惜夫后之作僧史者,徒知执诤抗礼为撑柱法门盛事,而其深心弘愿整皇纲,扶人极者,未有闻焉,斯可谓痛哭者也。论始于明报应,终于形灭神不灭者何也?古今之乱臣贼子、肆无忌惮者必先有无君父之心,而后动于恶。其敢于无君父者何也?以其无报应也。其所以无报应者何也?以形灭而神灭也。神灭则无报应矣,是故神灭之论,古今乱臣贼子护身之符印,而无父无君衅鼓之毒药也。玄子问遣拨应其篡弑之根芽乎?远公之答区明罪福,其伐炙之株穴乎?凶德不改,罪德贯盈,于是乎奋笔作论,以形灭神不灭者终篇,用以著凶逆之萌条,影响之报以正告于万世。
呜呼!公之心亦良苦矣哉!今年壬寅,余年八十有一,实元兴三年甲辰后之千二百五十九年也。回环展读,涕泗横流,谨再拜而作赞词曰:
吾闻远公讲《丧服》于雷次宗,授《诗》义于周续之,考夷斯论,笔削在兹。诛僭逆以大义,彰报应于微词。盖经来以后,竺坟鲁诰典要,咸总萃于斯,吾将祀诸瞽宗,奉为儒林之大师,不亦宜乎?
【寒松斋词翰卷赞】
《寒松斋词翰》一卷,嘉靖中薛君采、陈鲁南、蒋子云诸公为顾英玉先生作也。先生自河南副使中谗归秦淮,居旧庐之东偏沿街小楼,广不逾丈,坐卧其中,训蒙童数人以糊口。客至,从邻家乞火煮茶。有相好者,沽酒对酌,瓶罄辄罢去。尝绝粮,东桥公馈斗粟,不肯受。以寒松名其斋,乞人为诗文而自叙之曰:“寒松斋者,自砺之名也。生平鲠介,颇能自信。年逾四十,沟壑见逼,恐不能自坚,流为小人之归,故自砺曰:今日寒矣,天地冻塞,汝当为寒松之荣,毋为靡草之死。”
晚年穷益甚,好痛饮,以病酒死。先生殁后百有馀年,余过其曾孙梦游,循览斯卷,先辈风流,婉约如在。既而读自砺之辞,为之目张骨悚,萧然抠衣起立,而乃再拜而为之赞。赞曰:
人生百年,驹隙迢迢。桑榆失得,曾不崇朝。方其矜饰,媛姝修容。春风在面,近前发红。及乎潦倒,踯躅触藩。搔头龋齿,垂白倚门。所以志士高举自砺,亭亭孤松,落落天际,凄神清骨,琢冰积雪。鞭我衰晚,保此明哲。壮谢鸿逵,老师兔园。比玉名栗,知松在寒。士各有志,吾自乐此。如其苟生,宁以醉死。抚卷振衣,清尘ㄙ霭。松风谡谡,其人斯在?
【王侍御遗诗赞】
先儒有言:诗人所陈者,皆乱状淫形、时政之疾病也。所言者,皆忠规切谏、救世之针药也。文中子评六代之诗,立纤夸鄙诞之目,为狂为狷,有君子之心者数人而已。今天下之诗盛矣,联翩丽藻,皆归于骈花斗草,留连景光,而诗人之针药无闻焉。
新城王侍御讳与胤,字百斯,故大司马象乾之从子,方伯象晋之次子也。中崇祯元年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出为御史,抗疏忤时相,闭门养父,清斋礼佛,禅观如道人。甲申三月,涕泣不食,再拜与父诀,篝灯拒户,与其妻于孺人、子士和,皆自缢死。从子士祺刻其遗诗二十馀卷,皆奉使关陇之作。其词约以则,其志哀以思。悲民穷,悼国蹙,愀愀乎如不终日,何其忧也!巢车跃马,捣阗颜,踏贺兰,又何壮也!呜呼!侍御忠孝逼塞,誓报国恩,不肯借逾河蹈海之名,少自解免,此鄙夫乱世、忘君背国者之针药也。攒眉扌益臂,忧天悯人,肝鬲轮,声泪咽塞。其为诗则夸人纤儿、浮漂嘈者之针药也。忠臣志士,声烈蔽天壤。片言只字,流落人间,人咸以为弘演之肝、苌弘之血,有不肃然改容,泫然零涕者乎?季札见歌郑曰:“美哉,其细已甚,是其先亡乎?”解者曰:“美者,美诗人之情也。先亡者,见其匡谏意微而知其国也。”余读侍御遗诗,感诗人之意,恻恻然捣余心焉,遂捧笔为之赞。赞曰:
丰山九钟,是知霜鸣。匪钟则鸣,惟霜之清。公心忧国,冽如秋霜。陇首殷忧,先几告祥。铜山既崩,子母征应。明灯整冠,湛然致命。遗言危苦,孤桐玉律。吟龙戛石,梵猿敫月。浩歌悲笑,雷风交加。虫豸不蛰,象华其牙。榛苦塞路,河汾不作。敬采斯文,以识针药。
【小周郎画像赞】
碧绡蒙头兮白羽插腰,雄姿英发兮指论交。铜雀春深兮赤壁烟消,谁哉紫髯兮分汝小乔。
【雪夜访赵普图赞】
六花蔽天,六飞拥户。君臣主宾,夫妇酒脯。杯盘江口,匕箸疆宇。命将出军,削平下土。鼻鼾旋息,帝已腐。蠢尔契丹,谁予敢侮。雪霁日出,万国有主。伟矣书生,韩王赵普。
【阁学文文肃公画像赞】
麒麟一角,蔚为嘉祥。状元宰相,峨峨。德隅义质,冬日春阳。正色谠言,栗玉严霜。怪鸱谗虎,畏惮角芒。坐不暖席,中书之堂。天不遗,人之云亡。星纪氵存更,天地沧桑。潞公惜,不逮元之休盛;比信国幸,不睹德佑之尽伤。公神上升,将仍抱端门之书;执简以侍帝侧,抑亦流星旄及。雷车属招,摇勾陈而方攘。於乎!顾瞻画像,神彩扬扬。长身山立,修眉剑张。手疑动而拱揖,口欲吐其铿锵。嗟彼世界,觌此冠裳。沾衣举衽,不自知其泪之浪浪也。
【大司成开之冯先生画像赞】
神净而妙,貌古而泽。萧闲自在,虚室生白。子镏子所谓客气既尽、妙气来宅者耶?寻香欲阑,弄笔告寂。曳杖敞神,放箸遗迹。是芙蓉城,是莲华国。公已游戏一如,而我犹比量离。即是以拜瞻遗像,徨太息。典型依然,杖函胡隔。如无色界天之泪,细如天雨,忽不自知其沾臆也。
【阎宁前画像赞】
幅巾褒衣,步雅视祥。夷考其垂鱼委,济济跄跄。斯公之雅颂庙廊,厉坊表函文章,佩韦弦而修珩璜者耶?披襟奋袂,立栗趋翔。旋观其法冠豸服,昂昂。斯公之﹃力边疆,教背嵬环武刚,犁肃慎而埽扶桑者耶?全辽金瓯,渝关金汤。谁隳戎索?谁坏堵墙?急杵捣胸,危柱促肠。身虽闲而忧,口已含而视长。瞻公遗像,整容肃揖,不自知其清泪之渍裳也。
【王烟客奉常像赞】
穆穆文肃,配食清庙,衮衣介圭,即图周召。英英太史,鳌禁继出。麻纸方新,巾香犹郁。奉常世美,有光厥绪。天球河图,恒在东序。惟明有臣,惟王有子。奉璋峨峨,是茂是似。武颂丰芑,成诰梓材。高曾乔木,有人矣哉!铢衣拂石,沉灰填海。幅巾道衣,一床未改。西庄辋川,芍圃兰亭。人之视之,右军右丞。秋槐吟孤,誓墓心苦。顾瞻周道,泣涕如雨。澄怀观水,熏心染香。不起于座,刀齐尺梁。我怀斯人,菰烟霞露。穆如清风,拂此毫素。
【吴节母王孺人赞】
孺人王氏,世虞山右族,嫁吴文恪公十世孙士杰。崇祯初士杰挽漕,殁于燕,母年二十有三,抚三子皆成立,今年六十有六,官长咸旌其门。少子历能诗,有闻。请余为赞,赞曰:
蚩蚩生民,裸虫之长。惟节与义,为纲为纪。五季之乱,有王凝妻,能断一臂,以捍四维。虞山之王,吴寡高行。殉夫截发,育子并命。雨血赭地,风毛白天,海水横飞,冰玉凛然。横目咸嗟,反臂斯喟,拂庐之长,望尘膜拜。鸟给戴胜,鸾歌女床。扶木之交,十日煌煌。菜畦晨汲,兰陔夕采。玄芝晔晔,朱萼蔼蔼。绰楔翼如,天咫匪遥。旧史作赞,敬告清乔。
【陈昌箕画像赞】
余未识昌箕也,而畴昔之夜忽梦见之。丰颊渥颜,高颧秀眉,席帽欹斜,短褐衤离。相与握手道故,酌酒赋诗云:
自北而返棹,嗟逝者之如斯。樊楼之灯火如梦,曲江之蒲柳无遗。既班荆而慷慨,复攀树而迷离。俄而朱旗殷天,白羽纷驰。慨然投笔,挥手告辞。据马鞍而草檄,磨盾鼻以横飞。当斯时也,眉目雹闪,耳后风披。飞扬蹈厉,非复媛姝秀嬴之文儒也。梦将觉,有人告曰:“鸡鸣喈喈,风雨如晦。吁嗟乎!昌箕未见,君子云胡弗思?”越一日,昌箕书来,以画像索赞。余既于梦中识昌箕,遂援笔而书之。
【周安期画像赞】
呜呼!此吾友安期之遗照也。神情萧爽,笔力兀。才兼数器,中怀孤调。或就肆而阅书,或危读而持钓。或抠衣而徐谈,或掷帽而大叫。伸纸奋笔,飒飒如春蚕之食叶;得意高吟,落落如梵猿之夜啸。惜哉斯人,终老蓬ワ。回心净域,西向而笑。般若因依,薰香染妙。毒鼓必发,灰豆终ㄡ。依紫柏以南询,访启明之东庙。斯人斯愿,我知其尘尘劫劫,不与劫石而俱烧也耶。
【周安石画像赞】
镂尘吹光,说有谈空。如焰奔马,如橐聚风。多闻勤学,精明博讨。如足步目,如食说饱。吴江居士,安石永肩。瓣香紫柏,一灯迢然。不以乾慧,拂彼义海。海宝千般,如意必采。我搜法藏,以女为资。如采龙宫,而得海师。
【毛子晋像赞】
油素,枕籍缣缃。考六经为钟鼓,奏四部为笙簧。蠹饱羽陵,獭祭几将。逐康成之车后,呼子慎于道旁。重之以贯花妙典,写叶秘章。抑扬夏楚,仇勘梵唐。梨枣叠架,贝多满堂。ê墨穴之昏黑,备石室之┑藏。斯人已矣,誓愿不亡。河沙重重,海墨茫茫。固将听犍椎声,分瓶水于喜海,抑亦持丹。漆器理科,斗于广桑。
【袁叔言小影赞】
袁孔彰,字孔昭,更字叔言,故仪部补之之曾孙也。年十五,有尘外之思,学沈石翁、文待诏画,妙得意象。衡门蔬食,以云山一角自娱。素交过从,樵采不爨,称道先贤遗事,终日无俗语。疾亟坚坐,观友人写照。点笔少停,溘然而逝,年四十有六。吴中多逸民遗老,余所投分,诗人如王德操,宿儒如钱功甫、蒋仲雍,画史如卞润甫,皆固穷味道,有古杜邢参之遗风。年来流想,诸人每有渊明姓氏翳然,抚卷长叹之感。叔言之子卧生抱像来请,慨然为之赞曰:
世有畸人,如草有兰,兰有国香。比于草菅,草菅犹可,则那。有兰无地,兰其如何?迢然袁生,孤芳圣朝。如彼猗兰,结根芳皋,遗形萧闲,望古遥集。匪云激赞,聊以啜泣。
【何总戎画像赞】
予少读《太史公书》,叙大将军出塞,薄其会有天幸,不至乏绝,而深叹李将军之自引,以为一军之士皆为流涕,每废书抚几,留连不能已。登朝未几,戎马生郊,韦跗注之君子,未尝不倾身结纳,冀为国家效横草之用。
今余归老空门,颓然残僧破衲,向日论兵击剑,骨腾肉飞者,亦皆创残负墙,为东郊之老马。间一会面,迢然有我,非昔人之叹,如总戎何君是也。君以良家子约发从戎,谙晓韬略,阅历南北,于行间为宿将;轻生重气,片言一诺,于海内为国士。居恒念挂弓鸣剑,未报国恩。岁时野哭,典衣烹雌,浇麦饭之一盂,指冬青而望拜。于斯世为遗民义人。今年六十命画工图小像,自伤髀肉不消,裹革无日,属余点笔为留生面于油素间。余方罨故江村,挑灯丈室,禅定乍出,猎心有喜。车苑天人,未整修罗之阵;漆园老叟,犹腾说剑之篇。慨然援毫,聊为激赞,不但挥戈,西日,无蹇淹留,抑亦策足东隅,共扶宛晚云尔。总戎名大□,字愚公,浙之宁波人。赞曰:
赭日晖面,曙星闪眸。发植如竿,髯奋为矛。吹鼻息可以结猛虎,弹指甲可以奔火牛。胡为乎鸢肩自废,猿臂不侯,矍铄是翁,勖哉老谋!带砺依然,丹青悠悠。故当健饭被甲,追廉颇于马上,勿以鼓噪曳足,哀马援之壶头。
【姚将军采药图赞】
子欲采药,当于石窗之畔、华顶之巅。褰芝三秀,斫滕万年。胡为乎角逐于戎旃幕府,望车尘而坐马鞯。书剑落落,裘马翩翩。仰视霄汉,俯啄腐膻。我将拂拭老眼,观子腾骞。如奇鹰之击地,而飞鸢之叫天。
【顾子东画像赞】
碑刻自镌,唐有北海,法帖手背。宋有南宫,其郑重何如也。而世顾以装池,为贱工辨书法之肥瘦,识色像之染烘。眼有明镜,室无青铜。手能切玉,口如提风。秦淮旅居,诛茅转蓬。徒执手以三叹,不能缚船载糗而返子之穷。吁嗟乎子东。
【戏作朱逃禅小影赞】
器资明秀,风神洒落。辽辽云中之鸿,昂昂鸡群之鹤。胡为乎铺眉苫眼,装聋做痴?朝扶鸾,夕降乩。煮沙作饭,腾空学飞。劝君莫骑张果驴,劝君莫诵千吉经。请君踢倒长房壶,请君摧破冷谦瓶。耕心田,养神谷。黄犊劝农,青编课读。浊酒数瓯,清琴一曲。揽明镜而一笑者,个是朱五哥本来面目。
●有学集卷四十三
○杂文
【申包胥论】
句践之谋吴也,南则楚,西则晋,北则齐,春秋皮币子女玉帛以宾服焉,而求以报吴。吴于楚则仇雠也。齐则胜之艾陵,晋则长之黄池。彼三国者,旦夕剥肤刻骨,惟恐越之不渡,吴之不亡也。有人于此,奋一臂以号于众曰:莫予敌。一壮士徂伏以致死,三四壮士袖老拳以拟其后,而彼不知也。夫安得而不亡?然吾谓三国之谋吴也楚为甚,而申包胥其谋主也。
何以明之?《吴语》曰:夫差还自黄池,越大戒师,将伐吴。楚申包胥使于越。夫越方戒师伐吴,举国戒严,而楚使之聘问,刻期而至。包胥,大国之使也,方布币陈词,执玉将命,而句践勿遽以伐吴为问,输国情以固请,此其有成言豫戒,闻师期而来聘,居可知也。盖包胥自复楚以来,无日不以报吴为事,其使于越,则行人之职也。申公巫臣之谋楚也,使其子狐庸为吴行人。阖庐之谋楚也,使伍员为行人。包胥之使职专以谋吴为事,又居可知也。楚使未行,越必先有告师期者矣。包胥至,恐其需忍后时也,立谈而断决焉。犹范蠡之云救火追亡,蹶而趋之者也。包胥断疑以发大计,句践敬诺,乃召五大夫而告焉,曰:“吾问于王孙包胥,既命孤矣,以肄馀之越,图报强吴,一不胜则社稷宗庙残为平原,欲身亲为前马,不可得矣。”而取决于包胥之一言,曰:“包胥命孤。”何其倚之重,信之勇也。谓吴之亡不亡于包胥也,其可乎?
呜呼!重趼之赴,倚墙之哭,忠诚惨烈,泣鬼神而动金石。越之君臣视其人犹天人也,听其言犹神告也。亡吴伯越,转关戾于唇齿之间,固其所也。传称楚复之后,包胥逃赏。逃赏而不辞使者,彼固有所为也。向者与子胥约,固曰:“我必复楚。”吴亡而复楚之志始遂安,知其他日不如范蠡轻舟五湖,仙去不死而史不及载乎?若夫申胥之志,信于楚,诎于吴,抉目吴门而坐视包胥之沼吴也,于是乎愤盈凭怒,自统波涛,前胥后,簸荡楚越,历千载而终不衰止。呜呼!其尤可伤也哉!
【四皓论】
钱子曰:“四皓非隐者也。子房之招四皓,其迹甚奇,其局甚平甚正。读史者酌时势,通事变,然后可以核实而论也。何以明之?高祖非晋献公也,戚夫人非骊姬也。高祖灼知吕后横恣,惠帝庸懦,身死之后,必有称制易姓之举。及我在也,而决痈溃疽,快于一割,可以坐销炎汉庙社牝鸣雉鸲之祸,何惮而不为?然而事势固有必不可者。高祖豁达大度,控御疏阔。今老矣,其精气已销亡于望归之曲、翘袖折腰之舞。吕后阴贼坚悍,厚自封殖,舞阳辟阳之徒,死党盘互。高帝猝有举动,以瑕攻坚,以暮气乘朝气,其势将不胜,即亻危胜之,而天下未附,中外扌骨然而起,弱后稚主,终无磐石之固,刘氏之危无日矣。此之事势较然明白。诸臣虽引古死争,智不及此,子房则知之矣,而不敢讼言出口,良恐事端宣露,枨触高帝之机牙,冒昧一发,祸弥速而不可救药也。于是为吕氏画计,招延四老人以自助。
四老人非隐者也,殆亦楚汉之交,结纳亡命,部勒宾客,奋欲有为,而后乃逃匿商雒间者,居隐畏约,未尝不痒痒思一自见也。既客建成侯所,犹未敢尝试,稍出一奇令,吕侯乘间,请止太子之将兵。及帝破黥布,反谓不肖子不足遣累,乃公强载辎车,为妻子计,所欲易太子者益有名,事益急。子房乃乘危钓奇,趣令四人从太子侍酒,引见高帝,怪问姓名,曰:“公何自从吾儿游?”固已剌剌心动矣。四人曰:“陛下轻士善骂,臣等义不辱,故恐而亡匿。”何其戆而无礼也。又曰:“今闻太子仁孝恭敬爱士,天下莫不延颈为太子死者,故臣等来。”何其谏之强,语之劫也。当其时,高帝迟暮孤立,吕氏盘根强固,国势О,虑有微风动摇,四人奋袂抵掌,落落数语,固有以发其扃,控其颐颊矣。高帝安得而不惊?安得而不寤?又安得而不听?彼四人者,槁项黄馘,龙钟暮齿,曾不足当一毛片叶,以灭秦蹙项、溺冠谩骂之雄主,一旦拱手讠垂诿曰:“烦公幸卒调护太子。”又侧目而送之曰:“我欲易之,彼四人为之辅。”高帝即病困老悖,宁渠至是?诚有以移其心夺其命也。语戚夫人曰:“吕氏真而主矣。”老谋壮事,黯然遒尽,无可如何矣。醉则拥赵瑟而歌,倦则枕宦者而卧,百年魂魄,徨牢落,寄末命于“安刘必勃”之一语,斯亦可哀已矣。
太史公曰:“上不易太子者,良本招此四人之力也。”子房谏阻废立之深谋不能自遂,而借力于四人之口,语高帝不易太子之心事,不欲暴著而诡词于四人之羽翼。太史公妙于叙事,平直铺列阡陌,条然而不为。レ抉其所以,吾固曰四皓非隐者也。读史者心粗目短,不能酌时势,通事变,惊怖其疑神疑鬼而妄为之词,则世之愚儒也。斯人也,目论耳食,但晓一孔,往往掉书囊,摇笔管,取次而谋人之国家,呜呼!难矣哉。
【颜延年论】
宋沙门慧琳得幸文帝,参预权要,每升独榻,颜延年御前抗言:“三台之座,岂可使刑馀居之慧琳席?”人主之宠,权倾一时,延年片言挫辱,帝为变色而不少动,斯可谓气盖当世矣。
吾谓延年之斥慧琳深有所以。慧琳著《均圣论》,贬裁佛教;何承天著《达性论》,党比激扬。延年检驳往复,辞而辟之,文帝绌于正论,以延年为是,而不能无惑志于慧琳。琳既得志朝右,从风邪焰益张矣。延年不复与诤论,唱言刑馀以屈辱之,明挫黑衣之锋而暗摧白法之帜,正言若倒,正其弹驳,衡阳之本意耳。此一言也,于世法未免逆行,在佛法则为金刚折跋罗杵,慧琳已头破八分矣。时论谓延年之放达,不与独榻之荣,嫉琳而斥之,傅奕则取其毁辱沙门,居高识废除之列,彼两人者,皆不足道也。宣律师则曰:颜公遇佛,褒赞极多,刑馀之言,一时之贬耳。不察其诡词激论护法之深心,而趣举其生平通佛解脱于谤僧毁法之条,仅免与慧琳同科议辟,是岂知延年者哉?
余读《弘明》二集,推明远公抗论枝柱桓玄,与延年抨击慧琳二案,皆、宣二公所未发者。古德立论,专主于尊。三宝扶末法,若老吏执三尺,不容有只字出入。若夫受佛付嘱,住济通济,守正示权,摄持互用,则儒者方隅之见,或于义门教网之中,侧出而旁通焉。安知两公常寂光中,不为熙恬微笑耶?
【释迦方志辨】
元儒有吴莱立夫者,援据班氏《汉书》,抉レ宣律师释迦方志,与前史不合而阴肆其排佛之词,其言可谓辨矣。余撮略其要,大端有二:
一则曰塞王即释种也,与乌孙大月氏俱祁连天山间小国。匈奴攻大月氏,大月氏西破塞王,居其地,而塞王南君宾释种分散,故乌孙氏有塞种、大月氏种,而休循、捐笃国绝小,本故塞种。捐笃即身毒、天竺之别名也。莱之意谓身毒为葱岭西小国,释种分散,迁徙不常,不若方志所云中土大国也。以前史覆考之前书曰:塞种分散,往往为数国,自疏勒以西,休循捐笃之属,皆塞种也。《后书》曰:从月支高附国以西,南至西海,东至ひ起国,皆身毒之地。别城数百,别国数十,俱以身毒为名。”故知休循、捐笃皆在别城别国之列,而莱以休循、捐笃当身毒者,误也。塞王为大月氏所逐南君宾,宾今北印度地。杜钦曰:县度之厄,非宾之所能越。故史又云:塞王,南越县度也,宾,大国也。而塞王君之安得与休循、捐毒俱为葱岭西之小国乎?大月氏据大夏,后分五部翎侯,既而五翎侯并为一,悉有宾之地。复灭天竺,则天竺、宾在县度之外,非休循、捐笃审矣。莱之所以没而不书也。
二则曰乌孙所治赤谷,本塞王故国,而身毒,塞种之捐毒也。捐毒治衍敦谷西,北至大宛,西至大夏,故大夏贾人云:在其东南可数千里。而张骞度去蜀不远,其实则一国也。莱之意谓身毒在大夏东南,贾人虚张里数至于数千以夸汉使耳。不若方志中所云中天竺至震旦,五万八千里也。若然,则休循治葱岭,西去长安万二千二百一十里,至都护治所三千一百二十一里。捐笃在疏勒南,去长安九千八百六十里,去都护治所二千八百六十一里,出玉门过铁关,可以计日而至,何以张骞建议之后,问使四道并出,指求身毒而终莫得通乎?中印度之境,西域记所载,凡历二十九国,莱据《张骞传》中语,以臆断之曰:一国而已,彼所历二十九国者,皆鬼国乎?所遇之人,国王则戒日,大德则戒贤辈,皆鬼人乎?所得经论,二十匹马负而至者,皆虫书鸟言乎?汉建元之世,成光子从鸟鼠山穷于达亲,定其道里曰中天竺四至之地,各五万八千里。何承天通晓历术,而沙门惠严圭影,指天竺为天地之中。承天卒,无以抗此,亦莱之所诃僧徒自为之说者乎?
要而言之,汉史之所载者,张骞、甘英两家之记录而已。张骞所至者,大宛、大月氏、大夏、康居,而身毒之近蜀,以邛竹蜀布,意之穷河源而恶睹昆仑?太史公已致讥矣。甘英抵条支而历安息,临西海以望大秦,法显智猛度梯飞,过辛头河,九译所记,皆曰汉之张骞、甘英所不至也。元魏之遣黄琬,隋之遣裴矩,图志存录,往往得之傍国传闻,而史又云事多亡失,神僧开士,往返月邦,显法师创辟荒涂,奘法师中开正路。国土道路,了然指掌。王溥之《会要》,刘句之《旧书》,掌故具在,方志之作,不征信于兹而谁征谁信乎?以宣律师之精严戒律,行道则天人捧足,序经则韦天交报,而疑其掇拾绮语,铺张释门,亦浅之乎?知律师也,其数称引塞王破走,释种分散,良欲料拣范史玉烛和气、灵胜降集之文耳。育王造塔在周厉王之时,冒顿构兵在秦二世之后,代祀绵远,迥不相及,劫运推迁,三灾奄及,世尊未涅时,已有流离灭释之祸矣。戒日未立,及其既崩,印度荒乱,兵戈不息,三界无安,匪佛之咎,今将指蚩尤以没羲轩,睹羿浞而掩虞夏,亦可谓之愚也已矣。
自古魔民恶子,谤佛侮法莫毒于梁之荀济,侮以三苗之裔,斥为允姓之奸,要以释、种二字为口实,谓允即塞,塞即释,其实一也。济不知往古诸佛,出兴诸族,重姓释姓第一,最贵。而妄举为訾之词,犬国狗,口不择言,逃梁乱魏,自取烧灼,不足道也。莱为宋景濂之师,所谓渊颖先生也。割剥章句,标榜儒术,扳附韩欧之后尘,而不自知为荀济之丑类,呜呼!其可叹也哉!
【释迦方志续辨】
余读《释迦方志后序》,愤作者之邪说,奋笔而为之辨,既而考班、范二书及晋宋以后西域诸传,彼此舛忤,诚有难于通会者。如《前书》所载,月氏已为匈奴所破,西击塞王,塞王南走远徙,月氏居其地。昆莫又西攻破大月氏,大月氏复西走大夏,分其国为五翎侯。贵霜灭四翎侯,复灭宾天竺,而尽有其国。月氏自是最为富盛。莱之援据以レ抉方志者,以为塞王本与乌孙、大月氏俱祁连敦煌间小国,塞王既南君宾,复为大月氏所灭,汉史记录,信而有征,则方志诚诞谩不可知矣,审如是也。
塞王南走之后,初徙而月氏居其地,再徙而月氏灭其国。身毒、宾,皆无遗种,独有大月氏耳。摩腾法兰,传教东来者,应从大月氏来,不应又从天竺来也。法显智猛之徒求经西迈者,亦应但往大月氏,不应复往天竺也。魏史载西域二十国,何以月氏、宾居然并列,梁史载中天竺,佛道所兴国,去大月氏西南数千里,汉时羁属月支左右迦维舍卫叶波,十六大国咸尊奉之以为天地之中者,彼又何国土邪?盖尝上下诸史,钩稽而参伍之,始知莱之所以误者,以其不推原塞种之从来,志在毁佛,喜于得间以腾疑,而未晰班书之本末也。
颜师古曰:释、塞声相近,本一姓也。今按释种者,即刹利帝王种也。释姓最贵,族属繁盛。中天竺王奕世君临居四天竺之会,其散而之四方者,王曰塞王,民曰塞种。故大月氏徙西夏,大臣乌孙、昆莫之居,乌孙氏遂有塞种、大月氏种,而休循、捐笃二国在葱岭西者,皆本故塞种也。曰本故塞种,则其非故塞国可知也。由此言之,则塞王在祁连、敦煌之间,与乌孙、月氏俱为小国。一再迁徙而为大月氏所灭者,或休循、捐笃之塞种,而非中印度之释王也。塞王远徙,越县度而居宾,宾者,印度之境也。郦氏《水经注》曰:“河水西径休循国南,在葱岭西,又径鸡兜国地,地接休循国西南,去宾三百四十里,壤地相接,故塞王得而居之也。”《魏书·西域传》曰:“大月氏国北与蠕蠕接,数为所侵,西徙都薄罗城,其王寄多罗兴师越大山南侵北天竺,自乾陀罗以北五国尽役属之。”曰南侵北天竺,即大月氏之所灭者,为北印度明矣。《汉书》但言天竺者,其词略也。《魏书》又记休密双靡五侯国俱在莎车西,与大月氏相接近,而大月氏王为匈奴所逐,令其子守富楼沙城,号小月氏。其先居西平、张掖之间,此皆与班《书》符合者也。《西域记》曰:“流离王诛释时,释种四大兴兵拒寇,被遂远放,北趣雪山,一为乌伏那国王,一为梵衍那国王,一为摩咀罗国王,一为商弥国王。奕世传业,圣胤不绝。”由此推之,释种之散而为王者多矣。乌孙、月支间之塞王,岂非此四王之比乎?康居国旧居祁连北昭武城,为匈奴所破,西逾葱岭,枝庶分王,世称九姓皆氏昭武。昭武,佛号也。以昭武为姓,示不忘本皆塞种也。由此推之,乌苌之四王,康国之九姓,皆释国也。安得拘局一隅,依博望凿空之谈,而证天竺、大夏为一国乎?刹利贵种,分条布叶,降而为粟散小王则有之矣。今谓身毒本葱岭间小国,后渐大,为他国所并,仍冒旧国之号,循枝而忘其本,不已左乎?
史称匈奴破月氏王,以其头为饮器,而月氏固未尝灭也。宾、天竺,虽为月氏所并,安知其后不他徙,不再振而史失之乎?为莱之说者,必有葱岭以东祁连、张掖间之塞国,而不知有县度以南香山克伽之塞国;知有南君宾并乌孙迁徙之塞王,而不知有奕世刹利月支所不能侵之塞王。此所谓知二五而不知十也。今以元魏以后诸史参合,两汉则知塞王南徙,塞种分散,皆冒顿破月氏后构怨迁国之事,塞王南君宾则兵及北印度矣,于馀四印度无与也。两汉所记本末未尝与诸史抵牾,张骞创通大宛,甘英远历条支,详于西域而略于印度,理固然也。元魏之世,黄琬、宋云皆不至天竺。隋裴矩通西域,独天竺拂不至。贞观武德之间,装法师杖锡孤征,王玄策持节定乱,道里翔实,掌故司存,于是乎四王区分,五天綦布,月邦日出,如堂适庭。今之读方志者,掇拾旧闻,不加考索,而诋为诞为怪,为僧徒之驾说,岂不悖哉?释种之论,创始于荀济,而宋程大昌阴和之,莱又从而证明之,佛生西国而济谓舜窜三苗于四裔,允姓之奸居于瓜州者,塞种所出也。佛言觉者,而济□谓佛者,戾也,一名为勃,勃者,乱也。翻搅华戎,混淆汉梵铁门,破胡释之限,金河倒魔佛之宫,毒流蔓衍实繁。有徒侮圣非法,妖邪代作,岂但浮屠讳表,比丘夷孔而已哉!克论谤佛,总以无间,结罪荀济之恶口,牙羝触,破坏仪轨,其播恶粗戾,后儒之词,鸟空鼠唧,依附文理,其种毒隐,苟不力为之辨,将使东震旦地,咸化为弥,戾车而焚烧佛性之阐提,充塞于斯世。呜呼!岂得已哉!(壬寅冬月)
【憨山大师托生辩】
湖南颛愚衡公作《曹溪中兴憨大师传》,盛谈灵异宿生,为陈亚仙殁后应现为萧公子,诸方颇疑其诞。天童木陈公《见闻杂记》云:“大师托生桐乡,为颜司理俊彦少儿,三岁不语,一日呼其父名,曰:‘汝,我前身弟子也。’司理登第,授官广州,皆先知之,病痘不起,召魏学使浣初至榻前,执手道故,嘱撰铭,证明末后事。”
余读而心讶之,学使,余里人也。大师东游未尝抠衣礼足,安得有执手道故之事。司理屏居,石门驰书,往询其详,遂以崇祯二年七月南华僧智融本昂申报文牒及塔记石本寄余,僧牒曰:“二公子示现童真于菩萨家,能令眷属割世间恩爱,作茶毗佛事,火浴后顶齿不坏。舍利无数,大者如弹丸,小者如菽,色如白玛瑙,扣之铿然有声,海众共观叹异,以是月二日酉时安厝灵骨,建塔于先大师塔院之左,至人出生入死,游戏自在,岂先大师遗蜕,返匡山现此金锁,还镇祖庭,抑亦山中耆年宿乘,愿力来住此道场耶?”《塔记》则曰:“颜氏子名祉,小字虎子,生于天启六年丙寅二月。实大师示寂后三年生,四岁而殇。司理之官日,虎子私语家人,吾乘便得往曹溪矣。”以此言证知大师再来,若公所载呼名叙昔云云,则未之前闻也。司理父子,家业归心,信根牢固,生生居士,尝梦护法伽蓝,神趣迎宾头卢。越翼日,大师至止,慈容法相,宛如昔梦司理,为书生大师摩顶记,比为广理,申明大师规约,复其侵田虎子以信心,入胎自求父母,良非偶然也。童真示现,各有所表:吴粤往来,表法界一地,故痘疹发香;表染净一如,故灵骨不损,表灵相具足,故四岁夭折;表已入鸠摩罗地,故归骨塔院;表依止大人,故此则积劫熏修,弹指幻化,不可以思维测度也。若以是因缘证成为大师再来,则窃谓不然。何也?古来佛祖,应化入胎,人天转轮,事非聊尔。栽松再世,遘浣衣以寄生;宣老六年,仗白云而勘辨,莫不付嘱相应,机感历然,而今无是也。吸引缘熟,啐啄时同双峰之香烟犹指,五乳之真身有归。吾谓是子也,多生此世,必入大师室,著大师衣,受大师戒,遣来作使,告报异生。即事征理,无可疑者。
呜呼!我大师人天之师,未法中第一龙象也。末后转轮,法门一大事因缘也。僧徒无识,萦心香火,指法城为首丘,认宝坊为华表。章句小孺,眼如针孔,影掠李源,圆泽身前身后,剩语缁白,邮传寐言,梦断海形牛迹,不已辽乎?俗语不实,流为丹青,吾惧后之修僧史、撰佛录者采猎异闻,而讹滥正信也。既属公门人告于其师,请为刊正,而又书其说诒南华僧诸塔院,昭示后人,俾勿惑。
●有学集卷四十四
○杂文
【首楞二十五圆通拣法解】
通曰:楞严会上,文殊亲奉佛敕,选择圆通法门,进退拣收,迄至未有定义,良以实无优劣。如来之慈旨圆融,承佛威神,文殊之选择,谛审单言。拣即优劣之相历,然单言收,则选择之文何据?孤山圆师横分利钝,克定胜劣。吴兴岳师非之,谓诸圣所得圆通本根非此土,当根乃为所拣山家。竹庵观师扶其义曰,实无优劣,会同诸圣彰通义也。谁当其根,从土顺机,彰别义也。既云入道皆通,则根土一切融通,复云何别?若云顺土各别,则人法一向违背,复云何通?今置通义,且明顺土,谓观音独顺此土之根,而诸圣咸不顺者,此义何居?诸圣所居之土在娑婆耶?不在娑婆耶?如不顺此方之土,则此方诸圣有言娑婆世界草木金石者,有言于此界中有佛出世者,此委属何方之土?诸圣所顺之根在此土耶?抑在他土耶?如不顺此土之根,则他方世界有以佛光明菩提树作佛事者,乃至有以香饭等作佛事者,将别顺何方之根?此观自在,乃他方来游之菩萨,不应此方诸圣偏违教体,如诸圣所承事威音王日月灯。诸佛是往娑婆之教主,不应多生修习,重舍宿因。是则顺土一解,牒而责之,有无穷过也。诵文之师,依语生解,颟顸笼统,义居两楹,此拣彼收,那有文明即拣即收,都无诚证,斯所谓张网贮风,织空为缕者矣。
窃谓选择正义,不出拣收二法,直须对决分明,然后遮表无惑。偈文自初心入三昧,乃至云何获圆通解等,此全拣也。自我今白世尊已下,偈文有六句,此全收也。欲取三摩提,实以闻中入二句,此正拣正收也。何言乎全拣也?归元性无二方,便有多门,故拣;初心入三昧,迟速不同伦,故拣;乃至众生迷本明循声,故流转,故拣。何言乎全收也?圣性无不通,顺逆皆方便,故收;自余诸方便,皆是佛威神,故收;即事舍尘劳,非是长生学,浅深同说法,故收。观音固独顺此方之根,诸圣亦未尝不顺此方之土。以言乎一门,圆照即十八界齐收。以言乎迷本,循声则耳门亦拣。今谓此之所拣即彼之所收,一法界中谁拣谁收,此作差别也。何言乎正拣正收也?偈云佛出娑婆界,此方真教体清净在音闻一。以一娑婆世界,是释迦一佛国土、住此说法度生。故以此世界众生乐小法,刚强难化。又耳根偏利,佛用软善、刚强、杂说三语以清净音闻而调伏故,故曰声论独宣明,所谓以音声语言文字而作佛事也。偈云欲取三摩提,实以闻中入此娑婆国土,释迦为法王观音,为净圣二十四圣,为眷属同居忍土,并领金言,无一门不宣声论,无一法不归教体,此二句文势紧蹑上,十八界中云何获圆通而来,故曰正拣。克而论之,正在观音,傍参馀圣,凡取三摩提,未有不以闻中入者,故曰正收也。
以从尘入言之,陈如于佛音声,悟明四谛,此以音声为教体也。从初得解,声彻梵天,空神传唱,此其证也。若优波尼沙陀,若香严童子,若药王药上,皆言如来教我,亦言如来印我,此亦闻中入也。跋陀婆罗于威音王佛,闻法出家,摩诃迦叶于日月灯佛,闻法修学,此亦闻中入也。以从根入言之,阿那律陀闻诃失明,佛示照明三昧,得半头天眼,非关眼观也。周利持半偈遗忘,诵帚开悟,豁然漏尽,非关鼻观也。╂焚钵提牛司异舌,如来示一味心地法门,灭心入定,非关舌观也。毕陵迦婆蹉纯觉遗身,因于数闻如来说苦空法门,非但由观身也。须菩提入宝明空海,因于如来发性觉真空,非但由观意也。此六人者,亦皆由闻中入也。以从识入言之,舍利弗闻迦叶波宣说因缘,悟心无际,从佛口生,非闻中入而何?普贤菩萨用心闻分别众生,知见我说本因,心闻发明,非闻中入而何?孙陀罗难陀心常散乱,世尊教我观鼻端白,非闻中入而何?富楼那辩才无碍,宣说苦空实相,以音声轮助佛转轮,非闻中入而何?优波离闻佛教戒,广说戒法,结习律藏,非闻中入而何?大目连亦闻三迦叶,宣说因缘,心得通达,神通第一,非闻中入而何?以从大性入言之,持地菩萨初毗舍,如来摩顶,谓我当平心地,今闻诸如来宣妙莲华,我先证明,此于闻中证地性圆通也。
月光童子闻水天佛教,修习水观,得无生忍,此于闻中入水观三昧也。火头金刚承事空王说,多淫猛火,教以遍观诸佛,呼召名为火头,此于闻中入火光三昧也。琉璃光菩萨遇无量声佛开示,本觉妙明大千众生,如一器中贮百蚊蚋,啾啾乱鸣,此于闻中证性空真风也。虚空藏菩萨于定光如来得无边身,纯现虚空,相以音声,答问说法,此于闻中证性觉真空也。弥勒菩萨以日月灯明佛教修习唯心识定,单传十方唯识之宗,娑婆国之声论,莫深于此。大势至菩萨以无量光佛教念佛三昧,广摄此土念佛之人,娑婆国之教体,莫弘于此。
如上诸圣与观世音菩萨同发间慧,齐证圆通,一行三昧,无二无别,然而不能无拣者。诸圣自以多根入道;而观音正以耳根入道;诸圣各以多根分证耳门,而观音独以一根圆证耳门。浅深迟速,由此旁分,偏圆秘现,因而侧出,所以示有一多各成方便也。今此会上经文殊一番选择,于观音则叹大褒圆,于诸圣则开权显实,一色一香,总归三昧,尘尘法法,圆照一门,以一根接诸根也,亦以诸根接一根也。以一机抽诸机也,亦以诸机抽一机也。以一圣褒诸圣也,亦以诸圣表一圣也。十八界各启一门,而观音为一总门。总门一开,则门门洞达,不以一门闭多门也。十八界各悬一镜,而观音为大圆镜。圆镜一照,则镜镜交光,不以一镜遮多镜也。净名中诸菩萨广说不二法门,苏子瞻颂之曰:“忽见默然无语处,三十二说皆光焰。”蒙所谓全拣全收者,亦若是而已矣。昔师以圆通拣法,说《楞严》三关,若拣根顺土之解,妨难盘互,此关之扌建闭,终不可得而破也。不有曲说,孰资ミ引,山家诸师,实惟良导,后之君子,勿以破厥罪焉。
【海印憨山大师科经总义或问】
问曰:《楞严经》文从初至二卷中无推破五蕴之明文,憨山大师通议判七处征心为破色受二蕴,下文以次破想行识三蕴,古人未有议及者,何也?
答曰:如来出世,俱为救度,系缚五蕴,沈溺生死之众生,《楞严》一经,乃对治五蕴之方药也。经初佛告阿难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生死相续,皆由不知常住真心,性净明体,用诸妄想。此想不真,故有轮转。所谓用诸妄想者,即五阴坚固,虚明融通,幽隐颠倒,诸妄想也。第三卷反覆推征五阴六入等皆如来藏妙真如性,第七卷详辨阴魔正明五阴五浊,超越次第,经末结明五阴本因,同是妄想。一经始末,修因正果,全归五蕴,宁有征心,辨见破妄显真,重重开示,不以推破五蕴为宗致者邪?大师科判乃如来说法切要之关键,虽古人所未发,实今人所未了,无怪乎诸方卷舌而不谈也。然大师议解出之悟后信笔发挥,其中分支落节,容有贴释未尽处,今以管窥之见,疏通证明,期不孤大师之智灯耳。
问曰:经文辨魔,先销色阴,次尽受阴,今约征心,乃云兼破色受二蕴者何也?
答曰:起信云推求五阴色之与心色者,五蕴之首也。心者,四蕴之总也。如来征心,先征心目,目即色蕴,心即受蕴也。以八识具相见二分,最初见分,抟取四大,少分为我根,身迷此色,身取为内。我色受二蕴,正是执受所依之处。今推穷七处攀缘,使心目二妄皆无所依,即破色蕴。而受蕴兼破,此炙穴倒根之法也。天亲曰色法者,识之所依所缘。夫言所依所缘,非受蕴领纳而何?论又曰从本始来,色心不二。傅大士曰:未有无心境,曾无无境,心迷则兼迷,破亦兼破,故经云生因识有,灭从色除,曰从色除,则破色蕴时,不但破色蕴明矣。
问曰:想行识三蕴,大师逐节推破科判历,然其义云何?
答曰:大师云心即妄想,为六识,想蕴见,乃八识见,分为七识行蕴,八识见精为根,为识蕴,故心目二妄,谈尽五蕴八识,以起信纲要,印定经文,此大师科经之关键也。今循览大师科判,参详经文,窃谓应以七征了毕阿难,白佛世尊放光,乃至如是,见性是心,非眼为第三破想蕴之文,应以世尊开五轮,指海敕阿难,乃至心性各有所还,云何为主为第四破行蕴之文。应以阿难言妙明真心,云何无还乃至开示二种妄见,为第五破识蕴之文。
问曰:初破想蕴云何?
答曰:经文先示真妄二种根本,言诸众生用攀缘心为自性者,以前七转识名攀缘心,故言识精元明能生诸缘。缘所遗者,以第八阿赖耶为识藏生,无明住地与七识俱,故论云名句,文身熏习为缘。种种名言皆由于想,故知攀缘能生,皆想蕴功能也。佛咄阿难此非汝心,此是前尘虚妄相想,惑汝真性,乃至皆由执此生死妄想,设为真实,此破想蕴之明文也。阿难重请三昧,谓由二障所缠,以分别俱生二见,根识相依,总属妄想,故佛以眼见灯光种种诘辨,结以是眼非灯,是心非眼,正明见灯见眼,皆是前尘虚妄相想,所谓想念摇动,妄情结成乃想蕴行相也。上文心目二妄,至是委破色受二蕴,亦重结于此。
问曰:次破行蕴云何?
答曰:行以迁流为义,念念不停,初征客义,住名主人,不住名客。不住非行,而何次征尘义尘质,摇动虚空寂,然摇动非行而何?佛言以动为身,以动为境,乃至匿王自伤,发白面皱,殆将不久,变化密移,我诚不觉,寒暑迁移,渐至于此。后经云化理不住,运运密移,甲生发长,气销容皱,日夜相代,曾无觉悟,此皆行蕴之明文也。色杂妄想,想相为身聚摇,内播趣外,奔逸乃行蕴行相也。复次又以寄宿旅亭喻迁流不住,以掌亭不去显妙明不还,是故破行蕴之文齐此。
问曰:次破识蕴云何?
答曰:此中见精明元即二根本中识。精元明八识之精元,本自圆明者,明暗通塞,诸相正显,此识精能生诸缘。缘所遗者,如来指定见量,指示见源,从日月宫至七金山,种种物像,皆是八识,现量清净,见精所瞩,将阿难于中,推择领取见性。于是辨舒缩定,方圆发明,二种精见,色空见见,非见良以见精,乃八职自体,亦即是根本[C043]明,此所谓识蕴也。以二种分别妄见证之,山河国土即梨耶识,能见相分见病目眚正属,[C043]明能了根本,[C043]明见眚无咎,则五蕴实法不存,八识全体洞照,因缘自然和合,不和合了无觉后馀疑,而五蕴皆为如来藏矣。如是乃为破识蕴,如是而后为破五蕴也。
问曰:太师以五蕴八识为所破之妄,于色受二蕴破五识,于想蕴破六识,于行蕴破七识,于识蕴破第八识,今但明五蕴,不言分破五识等何也?
答曰:五蕴色心,开合不同。开则色法惟一,心法有四合之,则唯一识蕴也。教家取五识等分配四蕴,亦约略之谈耳。若指五属,受五由,六而方生,生起处同是一识,五不定五也。若指六属,想意识缘外境时,必依末那为染污根,六不定六也。若指七属行第七缘,六带八,七无本位,七不定七也。若专指第八属识蕴,赖耶识起,必二识相应,识蕴不但第八也。永明言前五识及第八俱缘现量,即现前不生灭性,六七二识,落在比非二量,即念念常生灭,故曰识在根笼,犹鸟处罗,识之与根,乍出乍入,啄一舍一不可。执常境为识境,识为境识如来说法,当体相应,如何执有一蕴,能破一识,分疆画界,克定破立之法邪?仁王般若云众生识初一念识,异木石于中生,不可说不可说识,成众生色心根本。色名色盖,心名识盖、想盖、受盖、行盖。盖者阴覆为用,身名积聚。以此文证举,识蕴则该五蕴矣。除破识蕴,别无破五蕴之法,则此经除破五蕴,亦别无破八识之文矣。大师方便点示,为行人指迷。愚者执为实法,斯认指为月者也。
问曰:大师立破识蕴,灭第八识,此义云何?
答曰:论云所言灭者,唯心相灭,非心体灭。唯识云由斯永失,阿赖耶名说之为舍,非舍一切。第八《识体颂》曰:大圆镜智同时发,其可灭乎?大师意在破第八识,见精显如来藏一真法界,即起信唯心相灭之灭,亦即唯识永失名舍之义,非可与近德破识用根之曲说同条而共贯也。佛明言五阴六入等本如来藏妙真如性,永明云,《首楞严》以如来藏心为宗,如来藏者,即第八阿赖耶识,依圣言量《楞严》一经,终始皆归五蕴也。于大师之判奚疑。
【景教考】
万历间,长安民锄地得《唐建中二年景教碑》,士大夫习西学者相矜谓有唐之世,其教已流行中国。问何以为景教而不知也。
按:宋敏求《长安志》义宁坊街东之北波斯胡寺,贞观十二年太宗为大秦国胡僧阿罗斯立。又云醴泉坊之东旧波斯寺,仪凤二年,波斯三卑路斯请建波斯寺。神龙中,宗楚客占为宅,移寺于布政坊西南隅妖祠之西。《册府元龟》天宝四载九月诏曰:波斯经教出自大秦,传习而来,久行中国,爰初建寺,因以为名,将以示人,必循其本。其两京波斯寺,宜改为大秦寺,天下诸州郡亦宜准此。
大秦寺建立之缘起也。碑云:大秦国有上德曰阿罗本,贞观九祀至于长安,十二年秋七月于京师义宁坊建大秦寺。阿罗本即阿罗斯也。寺初名波斯,仪凤中,尚仍旧名。天宝四载,方改名大秦。碑言:贞观中,诏赐名大秦寺,彝僧之夸词也。舒元舆《重岩寺碑》曰:鸿胪待西宾一支特异,于三方亦容杂彝而来者,有摩尼焉,有大秦焉,有妖神焉。合天下三彝寺,不足当吾释寺一小邑之数也。释寺唯一,彝寺有三。
摩尼即末尼也,大秦即景教也,ビ神即波斯也。今据《元舆记》而详考之。《长安志》曰:布政司西南隅胡ビ祠,武德四年立,西域胡天神也,祠有萨宝府官。主祠ビ神,亦以胡祝称其职。《东京记》引《西彝朝贡图》云:康国有神名ビ,毕国有火ビ祠,疑因是建庙。王溥《唐会要》云:波斯国西与吐蕃康居接,西北拒佛(即大秦也)。其俗事天地日月水火诸神,西域诸胡事火妖者,皆诣波斯受法。故曰波斯教即火ビ也。宋人姚宽曰:火ビ字从夭,胡神也。经所谓摩醯首罗,本起大波斯国,号苏鲁支有弟子名玄真,居波斯国,大总长如火山,后化行于中国,然妖神专主事火,而宽以为摩醯首罗者,以波斯之教事天地水火之总,故诸胡皆诣受教,不专一法也。
大秦之教本不出于波斯,及阿罗诃者出,则自别于诸胡。碑言三百六十五种之中或空有以沦二,或祷祀以邀福,彼不欲过而问焉。初假波斯之名,以入长安后乃改名,以立异地,志称默德那为回回祖国。其教以事天为本,经有三十藏,凡三千六百馀卷,西洋诸国皆宗之。今碑云三百六十五种,肩随结辙,岂非回回祖国之三十藏,与若末尼,则志磐统纪序之,独详开元二十年。敕云:末尼本是邪见妄称。佛法既为西湖师法,其徒自行,不须科罚。大历六年,回纥请荆杨等州置摩尼寺,其徒白衣白冠。会昌三年秋,敕京城女末尼凡七十二人皆死。梁贞明六年,陈州末尼反立母乙为天子,发兵禽斩之。其徒不茹荤酒,夜聚淫秽,画魔王踞,坐佛为洗足云。
佛上大乘,我乃上上乘。盖末尼为白云白莲之流,于三种中,为最劣矣。以元舆三彝寺之例,核而断之。三彝寺,皆外道也,皆邪教也。所谓景教流行者,则彝僧之黠者,稍通文字,膏唇拭舌,妄为之词,而非果有异于摩尼ビ神也。作《景教考》俾士大夫之溺于彝学者,知其从来如此。
【叹誉赠俞次寅】
往余读明州周茂山诗,叹其如独鸟呼春,九钟鸣霜,近代才子无出其右。已而群公叹茂山者,皆以余言为然。今年偶游钱城,有人告我曰:杭越之间,群毁茂山,以为其人可杀,而诗可放也。众怒汹汹将及子,子其戒之。或又曰:吾子不自重,采列朝诗,结弹斯世之所谓宗主者,杂然欲杀而以茂山为顿刃,茂山惧,殆将迸子以自免也。
钱唐俞次寅者,茂山之友也。次寅诗名独噪于杭越间,相与敛手推服,无异词。夫次寅、茂山,皆余之所叹也。今也毁一而叹一,譬诸焚芝而树蕙,铩鸾而巢凤,斯人之耳目已贸易不能自主矣,而又何以方人?所谓两口而自啮者也。不见次寅久,诗益奇其得意处,有抉舌锥沙,崩崖倒峡之势。由次寅观之,茂山所就当益奇。
此二子皆腰下有骨,岂怵于群飞刺天,迸人以祈自免者耶?苏子瞻有言:士如良金美玉,自有定价,岂可以爱憎口舌贵贱之。余自放于空门,老而无徒,然不能无空谷似人之喜。今得见次寅,犹见茂山也。于其别也,作《叹誉》一篇以诒之,并以诒其徒王备五、冯道济者,共为叹息也。
【原讳】
韩退之为李贺作《讳辨》,辨二名、嫌名不讳之义,详矣。而未核讳之所自始。
《曲礼》曰:“卒哭乃讳。”郑玄曰:“敬鬼神之名也。”生者不相辟名。卫侯名恶,大夫有名恶,君臣同名,春秋不非。《檀弓》曰:“卒哭而讳,生事毕,而鬼事始也。既卒哭,宰夫执木铎以命于宫曰:舍故而讳新。”卢植曰:“丧朝夕奠,尚生事之虞而立尸,卒哭讳新,是以为生道事之毕矣。复以鬼道始事之也。”玄曰:“谓不复馈食于下室而鬼神之也,故谓高祖之父当迁者也。”王肃曰:“故谓五庙讳者。”《左传》曰:“周人以讳事神,名终将讳之,著之于经,质之于传。古人之制讳也,生事耶?死事耶?吉礼耶?凶礼耶?故曰:之死而致生之不智而不可为也,之生而致死之不仁而不可为也。”
今之议辟讳者懵于生事鬼事,舍故讳新之典而杂然曰:辟讳故讳之,不知而辟新讳,斯不仁不智之尤也。孔子谓为刍灵者善,谓为俑者不仁,不殆于用人乎哉!今人不读书,不考古,不悉忌讳典故,但以献谀教谄为能事,之生致死陷于大不敬之律而不自知,斯孔子之所哀殆于用人者也。昆山归子庄,字玄恭,吴越间传知其姓字,唐人所谓不以名而知其人也。士友笔札,忽改称为元恭,归子错愕,不置答。谓余习于礼者而问焉,广昌黎之辩作《原讳》以告之。
【愚楼对】
愚山子治临江之公廨,撤故亭为愚楼。山阴徐伯调记其事于石,余读而美其文,传示坐客,客有啐于旁者曰:“子之营绛云也,可谓夸矣。乌目再成,雀离交加。真檐翠微,斗{亡木}丹霞。丛屋架栋,四部五车。如窃脂,如雀啄花。剖苇负版,殚瘁厥家。祝融作难,焚如突如。绿字焦烂,丹书掀飞。珠尘玉膏,狼籍路衢。主人耄矣,诛茅烬馀。踅鼻枳足,骄虫之庐。过者窃笑,咸欲削绛云之扁而谥之以愚。临江之楼,上应星斗。叠嶂盘郁,清江蚴。下容旌旗,将吏奔走。江山风月,胪列尊卣,过而目之为愚。是犹卫侯命子以恶,而黄公题女以丑也。崇渊庳陵,浊渭清泾,甚哉其不相蒙也!胡不反其实而正其名乎?”言已,假寐呓语。
有夫绛衣大冠,执而数之曰:余绛云之守神也,用誓告汝:昔者金镜委光,珠囊不收。经典漫漶,俗学嘲啁。主人奋然钩河雒,披坟丘,穿地藏,罗天球。整齐经史,津涉姒周。宝书玉牒,旁摭曲搜。神工百王,圣德千秋。浴堂沈沈,宣室悠悠。插牙签其如织,执丹青以告修。枝柱乎星纪之虚。岿然此楼也,云汉黯Щ,墨穴晦冥。有光激射,上直帝廷。上帝曰:咨!宿戒六丁,霞车日毂,载而上征。良常新宫,祗桓旧经。灵飞之印,编以金绳。帝之用火政也,盖所以摆磨乾坤,捞笼汗青。标摄提之二眉,持日月于两。既而帝车回钟吹,勾萌甲坼,将重理人文之事。于是临江之楼,架构经始,虹霓回带,星河奔会。凭阑南望,光景愕眙,重江γ流,萦纡紫翠。呜呼噫嘻!此文字之祥,而非干将莫铘之馀气也。东南天柱,号曰宛委。金简玉书,华彝所。虞山阎皂,离立斗牛之次。夫固皆赤帝之下都,玉笥之别治也。帝敷文命,永贲南戒,守神司扃,敢告职司。且夫愚,嘉名也,操蛇之神以此相,北叟愚之神以此居。南吏嗟尔,讠戋讠戋名实。贸置噱西,家以愚。祈河曲而贳智,东涧老人与客同梦,蹶然而起,灯明风肃,神告在耳,幸斯文之未丧,知《皇览》之不可以忽遗也。命笔书《愚楼对》以复于愚山子。
【重建乡先贤商相巫公祠堂碑】
吾邑乡贤祠,首商相巫公咸及子贤。按:《越绝书》,虞山巫咸所出,张守节《史记正义》巫咸及子贤冢皆在苏州常熟县西海虞山上,盖二子本吴人也。
世传宋嘉定间,土人掘山西青龙冈得古碑八分书“商相巫咸冢”五字,令王龠修墓立庙,孙应时为记。应时以庆元二年作令,至端平元年阅十一令,始及龠记,乃称前令王公嘉定中掘地事在十三年后,安得悬记其不足据如此?
嘉靖戊子,巡抚陈公行县谓巫咸父子瞽宗之祀,不应子游庑下,议立专祠,秋报门外。久之,刑官踞为公署,乡先生故僭拟配祠者,遂迁主于私室。侮先哲,黩明祀,矫诬不经,莫此为甚。邑之英俊王君梦鼎、邵君灯考邑乘,企风烈,喟然叹曰:呜呼!是不可以不正。卜地梁昭明读书台之左,建祠堂三楹,春秋飨祀,得如甲令从事,请刻《丽牲之碑》,以示永久。
余惟三代之君,受命中兴者三:巫公相太戊,庙称中宗,与夏少康、周宣王媲烈,于国为宗。功贤,继相祖乙,保六臣,伊巫居四,于家为世美,书称巫咸王,家作咸,作大戊,文章烂然,昭垂训命。后千馀年,子游被其馀泽,北学于孔氏,于南方文学为大宗。世祀绵邈,流风蔑如,祠屋夷于鸠居,木主漂为土梗。表章修举,非后贤之责而谁责与?世俗凌夷,井邑迁改。洞天福地,罗归池馆;佛宫神刹,斥护家祠。卜筑则白石揽悲;设版而青山雪涕。二君之作斯庙也,兴感寂莫,假灵ツ千年之香火,一新百世之眉目,如在其所,以耸流俗,树风声者,用意良远。盖不独观乎九京聿修,厥德为末世之盛事也。
余少读《周书·君》,仰止先烈,辄流连不忍置。又观朱子《楚辞注》,所谓古之神巫者,知为上古司天属神之遗法。今老矣,旧学荒落,既略书其事,复仿楚人之歌,作迎享送神诗,俾邦人歌以祀焉,而并刻之。其词曰:
灵之生兮岳降神,左陟右扈兮又有殷。灵之归兮登九天,地绝天通兮日月后先。神巫在天兮尘劫指掌,帝筮下土兮顾视悒怏。乾端坤倪兮禹迹茫茫,风毛雨血兮孰辨故乡。抚彗星兮拥云旗,灵不降兮我心伤悲。山城宫兮书台址,丹青刻桷兮映望。委丽灵慰我兮夕降祥,飙ㄙ霭兮天门。荡历商周其犹漏晷兮,灵朝出游兮暮至止。此邦之人兮灵之孙子,吴羹楚沥兮荐以蘩。灵冯我兮泛兰峨峨,殷鼾兮俨其法冠。风舆兮云马,驱厉鬼兮朔之野,桂浆兮椒糈。要灵气兮忄詹延伫,灵少留兮勿遽归,报事商实兮终古不违。
【吉水李氏旌门颂铭(并序)】
崇祯元年十二月,兵部尚书臣邦华言:天启六年五月,臣削夺家居,长男士开赴县课试,次男士国负笈从行,泊舟城西,士国失足堕水。江水暴涨,环视莫敢手援,士开哀号整巾,自投怒流中。日方亭午,舟船鳞集,千夫失声,嘲轰万馀。俄见巾浮水上而没,诸生父老惊恸,白状所司议上请。臣忤奄惧祸,乞哀得寝,恭遇皇上御极,如天如神,沈阴积,皆见日月,臣何忍塞哀茹痛,使臣男孝友奇节,反为臣抑没不获表著圣朝,是用敢衔刀负土,泣血以请制曰:
李邦华男士开救弟投躯,事关风纪,著建坊旌表,下有司,表其门曰孝友。诸生复请祀学宫,隋孝子庙。士开死时年三十有二,副室宋氏年二十有二,断发自誓,纺织事姑,育两岁儿长世羁贯,就学垂十年,病瘁以死,巡按御史察其状,遇乱不果上,行在礼部,奉旨覆奏。制曰:李长世母宋氏准建坊旌表,铭曰:
邦家末造,孽牙运枵。国有大命,制于寺貂。山崩川沸,不令不宁。阳侯天吴,相其鞠凶。英英俊民,粲粲门子。瑞鸟共命,嘉木连理。仲也不吊,失足洄渊。招手漩γ,再沈再褰。伯氏奋身,赴江求号。夺我弱弟,斗彼怒涛。湍流划开,鲸波中分。神鱼水犀,捧戴角巾。方忧腰领,敢画眉目。沈沈龙宫,茫茫鱼腹。帝曰忠父,懿厥后昆。服尔彝训,昭我德门。亦有贞姬,克面耳。百死一生,以育孤子。黄道失经,乌头莫逮。孝子重趼,奔告行在。御书天语,先后庚庚。谁云高高,而不是听。煌煌忠父,在帝左右。清庙庸鼓,以祝以侑。景星云,萃于一家。垂芒千古,扶卫帝车。惟忠惟孝,邦家之庆。旧史颂矣,尔受命长。
【就亭铭(并序)】
愚山子分司临江亭于听事之侧,以登高骋望,名曰就亭,而自为之记。东涧遗老读而叹曰:
愚山子名亭之指,我则知之。今夫公廨隙地,缭步寻丈,辇粪焚甾,地少天多,ト山屏列,潇江分流,自下而上,宛在壶中,此亭之就于地也。结竹四周,柱楣撑桷,疏帘纸帷,不施丹垩,弹琴围棋,相应,此亭之就于物也。人吏浃和,兵气远屏,瓦骼凹凸,蒸为土膏,风恬夜静,微闻讴歌,此亭之就于人也。
岂惟是哉!清江碧嶂,横竖铺舒,古庙残峰参差,夕照卷帘酬酒,如在木杪。我就江山,江山亦就我也。暖日发春,萧辰报秋,好风自来,月驾先驻,良辰美景,攒簇晷刻。我就风月,风月亦就我也。散帙命觞,明灯染翰,长吟而孤桐引,浩歌而清角发。德音,良士瞿瞿。我就宾朋,宾朋亦就我也。
嗟夫!人世之不相就者多矣。天不下应,地不上升,天地不相就也。东海扬尘,桑田横流,桑海不相就也。人生其间,役无涯之智,逐有涯之生,茫茫劫劫,与日竞走,将安就乎?
愚山子澄观遗照,恬智交养,就谷以养神,就母以养气,庶几古之端虚而宁一者。韩子之记燕喜,所谓智谋仁居,将去是而羽仪天朝者,凭栏一笑,砉然如孤云奔星,他又何足道哉?愚山子曰:有是哉!请为吾铭,铭曰:
临阁皂之仙山,笑班白之俗吏。衣裳剑佩,背负云气。我怀斯人,室是远而神马尻舆。逝将从君,饮就亭之酒,而歌就亭之诗,就亭之画,云木萦纡,鹿衣冠,貌一老于其中,使老鹤典客,其尚亦知为予乎?
●有学集卷四十五
○杂文
【古史谈菀摘录后记】
《古史谈菀》十卷,我先君宫保公晚年读史,采刂正史中异闻奇事可以耸见闻、资劝戒者,有旌行物,差神逵,咫闻四部之目,吴江周永肩安石摘录其唱导因果、辅翊教乘者,汇为一卷,厕诸历代禅征之集。
谦益再拜捧读,泣而言曰:呜呼!斯先君之志也。夫我先君,七岁而孤,奉我王母卞夫人,终身孺慕,士之称孺,孝者归焉。刚肠疾恶,如食蝇之必唾。世授《春秋》,以直道是非为己任。宛晚不遇,以授经为大师。抠衣抗手,正告弟子儒者,志在《春秋》,行在《孝经》,谀闻曲学,吾弗与也。《谈菀》之成在甲辰奉讳以后,以谓倚相之学,董狐之笔,不获自效,于槐厅蕉园之间,聊假蠹书汗竹,以托寄笔削之纲要。若其生平,归心佛乘,笃信三宝,则得于母师胎教,熏习训迪为多。《谈菀》一书,激扬忠孝,指陈修悖,主于明扶三纲,阴阐六度,斯志行之,所存也已。今观周氏摘录旌行之部,以纯孝为首,纯孝之子感格人天,佛为现像,显神以表厥应,一书纂集之眼目,如镜中像,交光呈露,宁非异世而相感也哉。
呜呼!昔者吾夫子授端门之命,而作《春秋》、《孝经》成,曾子抱《河》、《洛书》,夫子簪缥笔绛衣,告备北辰,俗儒以纬家为疑。今旌行所录滕昙恭、刘霁诸人,载在国史,传诸丹青,又岂可以为虫书鸟言,漫而置之乎?紫柏大师称《左传》为真因正果之书,憨大师乃奋笔发挥,撰《左氏心法》,安石家世禀承二师,故能邮传其绪言,以证明我先君旌行之微指。谦益谨洮缮写,镂板流通,庶几附丽《弘明》二集,少礻卑法海,不徒传示子孙而已。
【海印憨山大师遗事记】
大师历年行履,具在自制《年谱》及经解文集中,其他遗事,传闻不一,谨洮汰讹滥,条次其可纪者如右:
紫竹林弟子颛愚观衡撰《曹溪中兴憨大师传》云:师年十九,在报恩寺廊下遇一异人,谓师曰:“公可惜许,公可惜许。”师曰:“何谓?”客曰:“公若在吾儒,能大扶名教。尧眉八彩,公眉五彩,吾海内求人三十馀年,独见公一人,已为僧,无如之何,吾从此不复与人见也。”别去不知所往。
师预天界法席,见厕地光洁如镜,入夜明灯如昼,知有异人司之。一日晚课,见一黄肿头陀执火入厕,揩灯盏添油,拉而询之,知为妙峰禅师代山阴王进香,南海受湿生疮,讨单歇息。师再拜,愿结为法侣。峰云:“师大智慧,能听经,后日代佛扬化。我辈是笨工人,行得是笨工事。”师笑曰:“我学得师者笨工,还要好几餐饭吃。”遂订为生死交。
师登盘山顶,石丛内一隐者,灰头土面,师作礼不答,问亦不语。师默坐少顷,隐者烧茶,取一杯自饮,师亦取一杯自饮。饮竟,隐者置茶具,端坐如故,师亦如之。又少选,炊饭,唯取一碗一箸自食,饭罢复坐。师一一如之。夜中,隐者出岩外经行,师亦随之,第东西各步,如是一七。隐者问仁者何来,师曰:“南方来。”隐者曰:“来此何为?”师曰:“特访隐者。”隐者曰:“隐者面目如此,别无奇特。”师曰:“进门早已看破了也。”隐者笑曰:“我住此三十馀年,始遇一个,同风一夜。”师经行顶门,一声轰如乍雷,山河大地、身心世界豁然顿空,空境非寻常可喻,如此空定五寸香许,渐觉有身心,渐觉脚下踏实,开眼渐见山河大地一切境界如故,身心轻快,举足如风轻。隐者曰:“今夜经行何久耶?”师告以所得境相,隐者曰:“此色阴境耳,非是本有,我住此三十馀年,除阴雨风雪,夜夜经行此境,但不著则不被,他昧,却本有。”师深肯礼谢,遂相从。过夏将别,隐者送师至半山,泪如喷珠,归与妙师述如上因缘,汪司马曰:“如是则吾师住山已竟。”师曰:“犹是涂路边境界耳。”
法光和尚每以本色钳锤待师,师一一获益,每命师揩背洗足,皆能如其意。诸宗候见之,皆怒师曰:“我等别有眼目,非公等可能识。”
师在报恩,有山人制印章,相诒文曰清郎印,嘱曰善佩之,为后日证。至五台与妙师卜居北峰之龙门,开基五尺,得铜佛高尺许,揩洗佛背,下有“清郎造”三字。师取印章示峰众,皆惊叹。师坐龙翻石,听沸泉经年,至泉声不断如不闻,乃入定。峰知师将入定,乃别庐于木瓦梁匡王山黄龙潭。彻空禅师访师于龙门,留与同住。大雪经旬,各台顶雪吹聚龙门,覆静室深几十丈,寒甚彻。师推帘拨火,以手探之,知为雪拥。师命吹火,火发,师曰“性命可保矣。”融雪作茶饭毕,相对兀坐,闻隐隐有人声,曰:“此是台顶上人为我开雪。”声寂,曰:“此或夜矣。”雪中不辨昼夜,以闻声为昼分,不闻声为夜分耳。久之,人声渐高朗渐近,乃北台白马寺中台三处集三百馀众,执锄筐帚探竿,下台顶觅龙门路,依路挖洞,用竿前探,随探随挖。竿擢著静室,众人欢呼,勇猛抵门而入,掀帘见师,抱足恸哭,曰:“经此大难,幸而有火,此佛天默佑也。”师合掌谢众曰:“也要经过始得。”粤东犭童犭数叛,戴督抚请师议之。师会通六道,分布诸将,先察所过地方,安官把守,树旗标帜,不得侵犯,良民自出。师从船而进,犭童犭闻风逃窜,尽种族招安,新立官署。师还,出所著《奇门指掌》一书行世。
衡戊申冬,进曹溪礼祖容。明年四月,谒师于端州。每坐谈,见师熙怡而笑。衡曰:“大师笑俨释迦微笑,可悦可爱。”师曰:“公好眼力,我少在报恩,有梵师言。我口如仰月,即佛口也。当大转法轮,公亦识之,奇哉!”六月,师归曹溪。一日清晨,知微为师梳头,衡喜曰:“日轮初起,映师白发,皆金色光明,即紫金光也。”师曰:“我在台山大塔院寺见一梵僧,伟然可怖,手拉余曰:‘满头发皆绀色,当大作佛事’,今公亦识之,用意亦微矣。”
衡在曹溪夜谭次,大师向衡曰:“我后日无肉身。”衡曰:“何以知之?”师曰:“达大师令我摸他全身上下筋骨血肉,长成一块,手臂如铁棍相似,知他身坚固不坏。我身皮肉虚浮,一捏空去,则知不坚,达师多劫咒力薰习乃尔也。”师在灵湖,托刘居士买寿木随身,向衡曰:“老身一生多睡,身后与我做一长棺,伸脚睡去自在。”师向言达大师肉身不坏,今为维不与留世,自言无肉身,今却全身供奉,不知二大师淆讹在甚么处?呜呼!真文殊普贤大人境界,非凡小可识。
嘉兴《年谱》附录云:凡世所传如陈亚仙、毛赖债、萧公子等事,悉从《宗镜》,侍者订其讹,惟为灵通侍者戒酒事闻之特详。侍者,占城国王太子。父王遣大臣五人伴太子来曹溪,请六祖往彼供养,祖不许太子,大臣俱立化于海滨,五臣为神,显灵韶阳南华山门外,立相公祠,旁有相公桥。太子既化,复现身为祖,侍者独不戒酒,祖许之,得受法去,有一钵留寺。寺僧铸铜像侍立,袒肉身傍像,顶布巾帽。邻寺乡人日盛一钵酒供之。供酒后,酒化成水,其帽欹侧。大师入山,与寺僧授戒,众言灵通侍者饮酒,我等不合破戒。大师作文,启祖座前为灵通断酒,即碎其钵,侍者从此不受酒供,以酒供之,酒不成水,帽不复侧矣。
大师坐宗镜堂,两僧夹持,一狂僧历阶而上,乞师引救,云此僧持大悲咒五年,素无败行,不知何故,着魔颠狂不止。大师曰:“此病可医。”遍询堂中得持习秽迹金刚神咒者三人,大师于坐间自持,令习者传教之。初传昏然不省,大师以折扇于案上震威一击,提授一句,应声如响,习者逐句传竟,狂僧如梦顿觉,顶礼而退。又一日,一僧来礼拜,未起,击扇喝曰:“杀人贼,见我作么?”知事作,速退出。众皆愕然莫恻。越一日,以盗被获。
岳司马石帆在仪部时,值大师罹难,抗言申救,至是谒见于嘉兴金明寺。岳问曰:“中庸素富贵四句,大师作么解?”师曰:“素是张白纸,画个纱帽便做个纱帽,画个乞儿便做个乞儿。”岳惯以禅理作戏论,嘿然而退。
大师在金明寺斋毕,列烛茶话,有醉皂隶扣门大呼:“今日活菩萨下降,我求超度,何故拦阻?”大师命之入,合掌礼拜,胡跪,语云:他是钱大复身,是仲仁托体求度,弟子生前持长斋,修净土八载,今亡期当五七不到,阴府合生西天,望菩萨慈悲指引。伏地哭泣不已。大师呼念佛者旧六人侍立,亲掇数珠,每展一珠,念千声佛,鬼身即能念。念佛竟,演蒙山施食文,至应观法界,性一切惟心造,举扇击案,疾呼,速得解脱鬼身,应声曰解脱,竟三呼三应。起,具佛子威仪,称谢。往生净土,东南礼大众云,各各努力,龙华会上相见。更馀大师舆还舟,鬼身随舆,望大师登舟,顶礼谢讫,仍还禅堂门口,去作谢,钱老官赖托身得度,扑地而醒。仲仁者居寺之隔河,生前修净土甚虔。是日亡值五七,皂隶以催粮,入灵座前,乘醉引魂得度也。仲仁子闻韶,天启辛酉,举于乡。次日,许宪副子泰惟延大师至家,对灵说法,大师语悉,开示平生阴事,闻者毛竖。
桐乡颜生生居士家于石门,尝梦伽蓝神命迎宾头卢尊者,见有大僧中堂正座,旁列侍坐,并一时名宿众所知识者。越日,闻大师东来,往迎于松陵,历双径,云栖所至,随侍命名。福坚大师还过石门,居士恭迎至家,设大供。家有梨园,命演《拜月亭记》。先择侍从受具戒者,始得与席,一时名宿如闻谷辈咸在。居士叹息,宛然梦中迎宾头卢实境也。次日,弟子谭梁生请问:“看戏不碍戒律否?”大师云:“大难说他人一日不犯戒,一日是不犯戒,我日日不犯戒,日日是犯戒。”
曹溪有室女发愿绣千佛衣,一袭奉供大师,虑口气不净,以黄绢里口。衣成而大师迁化,入龛,衣留宝林库笥。及肉身还曹溪,出龛时,紫普罗衣见风星碎,乃取室女所制千佛衣衣之。衣在笥二十二载,光彩如新,以室女愿力所持,遂得为最后供云。
云间张翼轸叙大师《年谱》云:余昔守韶州,遣衲子本昂迎师于五乳,师掩关,八月,迎众至,启关,戒行大众环聚泣留。师曰:“曹溪,吾志也。时节因缘敢不随顺,徼灵六祖得归骨焉,幸矣。”壬戌腊月至曹溪。明年冬,余奉宗伯萧公命,入山候师疾。师披余所供禅衣,合掌称谢曰:“山僧行矣。”谈笑而别,是夕遂化去。余复入山庀后事,营葬塔,盖影堂,差了皈依一念,亦不负萧公付嘱也。余量移去韶五乳,法嗣借大力于当事者,迁全蜕归匡山,而爪发留曹溪,余所营塔院亦如故。诸法空相,本无去住,师亦何心邪?因侍者心启来,请略述于谱末如此。
(计十六条。
【书史记齐太公世家后】
流俗语云:“太公八十遇文王。”孔丛子、宰子、冉有问夫子曰:“太公勤身苦志,八十而遇文王。”则俗语固有本也。有言七十者,《说苑》云:“太公年七十而相周,九十而封齐。”吕不韦、韩婴皆言七十有二,是也。有言九十者,宋玉《九辨》云“太公九十乃显荣兮,诚未遇其匹合”是也。
按《楚辞·天问》云:“师尚在肆昌,何识鼓刀?扬声后何喜?”高诱注《淮南》云:“太公鼓刀钓鱼,年七十始学读书,九十为文王师,佐武王伐纣。”《韩诗外传》云:“吕望行年五十卖食棘津,七十屠牛朝歌,九十为天子师,则遇文王也。”《说苑》又云:“太公年七十而不自达,一合于周而侯七百岁。”此皆七十未遇之证也。
考《竹书纪年》:“帝辛三十一年,周文公四十一年,西伯治兵于毕,得吕望以为师。”即《史记》西伯猎渭阳载归立师之年也。太公七十鼓刀,始学读书,则遇文王时为八十明矣。《竹书》又十年为武王元年,西伯发受丹书于吕尚,则太公年当九十。又十年庚寅,周始伐殷。明年,禽纣牧野,计庚寅年,太公正百岁。《九辨》言九十显荣,及诸书言九十为天子师,盖撮略九十百岁受丹书誓盟津之事而通言之,非克定遇合之年为九十也。历武王、成王,迨康王之六年,《竹书》书齐太公薨,计其年一百四十九岁,而周文公以成王二十一年薨,则先于太公二十二年矣。
太史公《世家》云:“盖太公之卒百有馀年,子丁公吕立。”曰盖者,亦疑词也。文王得太公之年,经典皆无明文。司马迁驰骋古今,不能通知。《尚书疏》又谓成王时,齐太公薨。周公代为太保,凡此之类,阙误弘多。郭璞谓《竹书》潜出记载之后,以作征于今日,信也。
昔者周史卜畋,其兆曰:“将大获,非熊非罴。”而诗人歌牧野,《肆伐》则曰“维师尚父,时维鹰扬。”鹰扬云者,所以极命。百岁老人,飞腾鸷击,身侧目之状。非熊非罴,犹为笨伯云尔。廉颇老将,被甲上马,亦尚可用马。援征壶头病困,曳足以观鼓噪,年才六十馀耳,独不畏此翁笑人耶?今秋脚病,蹒跚顾影。明年八十,耻随世俗,举觞称寿,聊书此以发一笑,而并以自励焉。
【书华山募田供僧册子】
后五百年,佛法之行世者,少林、天台、贤首三宗而已。论者谓台、贤二家,门庭如线,惟禅宗为盛。而禅宗则惟临济一枝,开堂演法,刹竿相望,五花开后,殆莫甚于今日。蒙则以为不然。以天台言之,荆溪四明,中兴已邈。法华宗旨,具在三观四教,固莹如帝珠也。以贤首言之,圭峰长水,继述罕闻,华严纶贯,具在三法五教,固涣如宝网也。譬如千金之家,堂构无恙,囊箧依然。其子姓引绳守株,虽无克恢张绪业,颠陨荡折之祸,固可无虑也。
若今之禅门,自命临济后人者,其一二巨子,未得谓得久假不归,以小辩饰其小智,以大妄成其大愚。魁侩旃陀,一登其门,莫不盱衡赞叹,弹指彻悟,用是以簧鼓群昏,簸扬狂慧,盲师作俑。则判能大师为外道禅师,子吠声则斥庞居士居二乘,果棒喝如剧戏,付拂如酒筹,以瞽视瞽,以聋听聋,敢于抹教典,诋谰尊宿,以盖护其肤浅,瞀乱之衣钵。此所谓大妄语,成如刻人粪为旃檀形者也。而举世寻附,声响激扬,尊奉如恐不及。
嗟乎!佛灯中微,法运单弱,愚而为下,根枝而为义,学穷露弱,丧而为失乳之儿,为除粪之子,于法门犹无与也。彼且为邪师,彼且为魔民,彼且认面失头,彼且中风狂走。佛言末法之中,多此妖邪炽乱世界,潜匿奸欺,号善知识,讠玄惑众生,堕无间狱,金河誓戒,皎如冰霜,众生耳,甘从沦坠。人以为极盛,我以为极衰。斯固先佛决定,清净明海,悬示于今日者也。
雪浪大和尚,贤首之法匠也。其徒曰巢雨苍汰,分路扬镳,各振法席。今独苍老,岿然如鲁灵光,而华山含光渠公则与苍老代兴者也。渠公网罗三藏,钩贯三昧,精心慧辩,超然义解之表,贤首耳孙,非公而谁?公念先支,硎和尚有言:“佛法寿命,其唯常住。常住不存,我法安寄?”于是有墓田供众之举。佛日未旦,昏衢交骛,与其聚盲徒,养闲汉,岐目沓舌,盲参瞎证,固不如研穷藏海,宣明教网,支狂澜而漉未劫者之为得也。疗瘵者,必庀上药;拯流溺者,先具慈航。为法之士,痛心狂易,闻公之为,有不褰裳而从之者乎?蒙以为扶正法,续慧命,标准人天之眼目,于是乎在非常涂福田布施也。奋笔书之,辞无颇焉。
【萃止轩说赠张登子】
人之生于斯世,功名富贵熏染于外,聪明才智驱策于内,置身于奔车传遽之中,毕世而为劳人者多矣。通人志士深知其病,而以山林、诗书、朋友三者为之药。
然吾观渊明、停云之诗,以为樽湛新醪,园列初荣,愿言不从,叹息弥襟。其于周续之庞参军、刘遗民诸人,流连往复,南村移居之作,三致意焉。则渊明之所以定迹深栖,望古遥集者,其结志尤莫尚于朋友也。
山阴张登子以瑚琏接神之器,栖迟冗散,未老倦游,将归隐东中,取良朋萃止之义,名其轩曰萃止。登子家在千岩万壑中,枕籍诗书,诗笔妙天下。今尽束其所好而归于朋友,有渊明停云之思,与能药其病而终不为劳人也审矣。渊明《归鸟之什》曰:“翼翼归鸟,晨去其林,远之八表,近憩云岑。”此殆为登子而发,榜其语于斯轩,亦可以药世之劳人劳劳而不知止者也。余为倦飞之鸟久矣,老归空门,仿赵州八十行,脚青鞋布袜,将叩萃止之轩而倚杖焉,恐登子以野客拒我也,书是以先之。
【家塾论举业杂说】
余少事科举之业,聊以掉鞅驰骋,心颇薄之。通籍以还,都不省视。今老矣,忄昏忄昏如隔世事。从子孙保读书,缵言胚胎前光,评选皇明制科文字,请余为序,茫然无以应也。老人多忘览尘,偶忆杂书闻见数条,并示吾儿孙爱,俾传诸家塾耳。
或问时文可传乎?曰:必不传。王介甫始作制义,而介甫之制义,今无只字。刘文成《覆瓿集》所传《春秋》义者,前元应举之作,兔园村夫子咸可以奋笔也。然则可废乎?曰:何可废也。三百年之举子精神心术著见于是,天启乙丑而后,文迭兴,辛有百年之叹,于尺幅中见之,识微之君子慎思之可也。
横浦心传曰:或问科举之学坏人心术,近来学者唯读时文,事剽窃,更不曾理会修身行己是何事。先生曰:汝所说皆凡子也。学者先论说,若有识者,必知理趣,孰非修身行己之事?本朝名公,多出科举,时文中议论正当,见得到处皆是道理,汝但莫作凡子见识足矣。科举何尝坏人?
王龙溪云:“举业不出读书作文两事,读书如饮食入胃,必能盈溢输贯,积而不化,谓之食痞。作文如写家书,句句道实事,自有条理。若替人写书,周罗浮泛,谓之沓舌。于此知所用心,即举业便是德业,非两事也。追忆邹东廓往年赴会,少子颍泉垂龆相随,动静俨如成人,不屑于章句而大旨大端默有契悟。命题操笔,绝不为俗套所泥,务出新意,发难显之词而亦不乖于度。兄弟子侄相继者数辈,是一等万选青钱业举者之榜样。诸友反而求之,始信余言之非妄也。冯祭酒开之好作经义,紫柏大师遗书诲之曰:“时义不做亦可,即阿郎并相知求教者,称心现量,打发足矣,何必苦心自作?”昔李伯时画马,秀铁而诃之,以为必入马腹而堕地狱。今之留心时义者,心术纯良,一旦出身做好官,则亦有益。如心术不佳,藉此出身为大盗而劫人,则先生之罪较李伯时尤甚。
赵浚谷子有俊才,不课举业,其婿李廓庵怪而问之。浚谷曰:“吾见近来举业日敝一日,故不欲见曹为之。”廓庵曰:“近来举业日盛一日,乃以为敝,何也?”浚谷曰:“子试举近代举业之佳者以示余。”廓庵捡得十先生稿,瞿昆湖子使漆雕开仕一节文字呈上。浚谷看讫,问曰:“此文佳处何在?”廓庵指其讲子说处云:“即其不轻于仕,则他日之能仕可知。即其不安于未信,则他日之能信可知。此皆前人所未发。”浚谷曰:“吾谓近来举业之敝,正指此等处也,子之悦之,只悦其当下一念,岂暇推及他日。他日之信不信,夫子岂能预保而预喜之耶?荀子《非十二子》有漆雕氏之儒,毕竟斯之终未能信,流为曲学,使夫子预保而预喜之,是为漆雕氏所卖矣。圣人不若是愚也。即如近日抚按奏吾乡灾伤,若极叙目前冻馁流离之状,天子必恻然怜悯蠲赈。乃云若不蠲赈,他日必为盗为乱,国家且受其祸,以祸怵之而恻隐之心薄矣。又如言官论高中玄,言其刚愎褊急,无宰相度,彼亦何辞,乃云他日必为秦桧、李林甫。中玄素以豪杰自负,不可一世。士以此目之,彼岂心服?他日柄用,其恣睢不平之气必有当之者。吾老矣,子当亲见之。已而部覆陕西灾伤,得旨果无蠲赈。而隆庆间,高公以阁学莅吏部,首考察科道,黜向时言事者,一一如赵公言。余谓四公之论举业,皆聊尔及之耳。横浦龙溪就举业说修行法,紫柏就举业说出世间法,浚谷就举业说世间法,应以举子身得度者,即为现身说法,此中故有第一义谛也。
杜工部云:“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汝师。”余谓时文亦然。有举子之时文,有才子之时文,有理学之时文,是三者皆有真伪,能于此知别裁者是也,亦佛家所谓正法眼藏。
何谓举子之时文?本经术,通训故,析理必程朱,遣词必欧苏。规矩绳尺,不失尺寸。开辟起伏,浑然天成。自王守溪以迄于顾东江、汪青湖、唐荆川、许石城、瞿昆湖,如谱宗派,如授衣钵,神圣工巧,斯为极则。隆万之间,邓定宇、冯开之、萧汉冲、李九我、袁石浦、陶石篑诸公,坛宇相继,谓之元脉,江河之流,不绝如线。久而渐失其真,汤霍林开串合之门,顾升伯谈倒插之法,因风接响,奉为金科玉条,莠苗稗谷,似是而非,而先民之矩度,与其神理澌灭不可复问矣。此举子之文之伪体也。
何谓才子之时文?心地空明,才调富有,风樯阵马,一息千里,不知其所至,而能者顾诎焉。钱鹤滩、茅鹿门、归震川、胡思泉、顾泾阳、汤若士之流,其最著者。虞澹然、王荆卿、袁小,其流亚也。莽荡如郝仲舆,杂乱如王遂东,窃衔窃辔,泛驾自喜,可与龙文虎脊并称天马乎,此才子之文之伪体也。
何谓理学之时文?季彭山、姚江之别支也。杨复所,近之嫡孙也。赵梦白,洛闽之耳孙也。李卓吾,枣柏之分身也。称心信理,现量发挥,可以使人开拓心胸,发明眼目。既而缙绅先生罢闲讲学,点缀占哔,招摇门徒,以灯窗腐烂之辞为扣门乞食之计,风斯下矣,文亦如之。此理学之文之伪体也。
茅鹿门云:王唐瞿薛正宗之外,钱兼山善发挥枯题,能敷演一言为千百言。周用斋善收拾长题,能攒簇千百言为一言。泾阳先生与学者言唐瞿之文中行也,我之文狂也,陈筠塘、储樊桐之文狷也,今人知陈、储之氏名者鲜矣。
嘉靖以前,士习淳厚,房稿坊刻,绝无仅有。评选程墨行于世者,敖清、江项、瓯东也。嘉靖末年,毗陵吴昆麓、吴江沈虹逵游于荆川之门,学有原委,始有正脉,玄览之刻,学者皆宗尚之。厥后则有刘景龙之原始,范光父之文记,皆以轨范先民本原正始,而时贤之窗稿,青衿之试牍,皆不得阑入焉。万历之中,娄江王逸季始大操月旦之评,然用以别流品,峻门户而已,未及乎植交。万历之末,武林闻子将始立坛坫之帜,然用以招朋徒广声气而已,未及乎牟利。启、祯之间,风气益变,盟坛社,奔走号跳。苞苴竿牍与行卷交驰,除目邸报与文评杂出。言横议,遂与国运相终始。以选文一事征之,亦当代得失之林也。
天启初,汤临川之仲子大耆偕朱如容掌科游长安。如容盛谈时艺,称临川文如杜诗,无一字无出处,坐客有面折之者,曰:“《左传》阴饴甥曰:‘小人戚谓之不免,君子恕以为必归。’临川君子实玄黄二句文云周师人君子怒可也,改恕为怒,有何出处?岂时文应使别字乎?”仲子曰:“尝有人问家先生,家先生曰:‘君子如怒,乱庶遄己。’吾此文引诗语对《左传》也。”如容鼓掌曰:“吾谓无一字无来处,岂非诚证乎?”其人俯首而去,如容语余先辈,文不可轻易弹驳如此。
万历间,王麟洲督学闽中,擢晋江李衷一于诸生中,时衷一已为宿名士矣。己酉科遂中解元,余生才四年耳,初学举业,先宫保命读衷一小题文,日课不辍。又得其刊行《四书》,文彀奉为彀率。丁未落第,相遇于虎丘,观其衣冠举止,俨如古人。谈及文彀,衷一蹴然拱手曰:“当时偶标目示二三学徒,不意其遂传,无从禁止耳。”是岁归闽,悉取近科时文,选次为一集,题之曰《赴鹄编》,而叙其缘起曰:“向之云文彀者,志先正之彀,余与受之之所共也。今之云赴鹄者,赴受之之鹄也。曹子建谓刘季绪才不逮于作者,而好诋诃文字,掎摭利病,如衷一之虚心善下,推挹后辈,岂徒贤于世之君子乎?”余少壮盛气,颇犯季绪之病。老不解事,犹有馀愧。《诗》不云乎:“其维哲人,告之话言。”其在今日,追维衷一之德音,其亦可告已矣。因孙保之请序,附著末简,且以志余愧焉。
●有学集卷四十六
○题跋
【述古堂宋刻书跋】
辛丑暮春,过遵王述古堂,观所藏宋刻书,缥青介朱,装潢精致,殆可当我绛云楼之什三。纵目流览,如见故物。任意渔猎,不烦借书一,良可喜也。吴儿穷眼,登汲古阁相顾愕眙,如入群玉之府,今得睹述古堂藏书,又复如何?遵王请予题跋,乃就所见,各书数语归之。
【跋玉台新咏】
《玉台新咏》宋刻本出自寒山赵氏,本孝穆在梁时所撰,卷中简文尚称皇太子,元帝称湘东王,可以考见。今流俗本为俗子矫乱,又妄增诗二百首,赖此本少存孝穆旧观,良可宝也。凡古书一经庸人手,纰缪百出,便应付蜡车覆瓿,不独此集也。
【跋高诱注战国策】
《战国策》经鲍彪淆乱,非复高诱原本,而剡川姚宏较正本,博采《春秋》、《后语》诸书。吴正复较正鲍注,最后得此本,叹其绝佳,且谓于时蓄之者鲜矣。此本仍伯声较本,又经前辈勘对疑误,采正传补注,标举行间。天启中,二十千购之梁溪安氏,不啻获一珍珠船也。无何,又得善本于梁溪高氏,楮墨精好,此本遂次而居乙。每一摩挲,不免以积薪自哂。要之,此两本实为双璧,阙一固不可也。
【跋东都事略】
《宋史》既成,卷帙繁重,百年以来,有志删修者三家:昆山归熙甫、临川汤若士、祥符王损仲也。熙甫未有成书,别集中有《宋史论赞》一卷,每言人患《宋史》多,我正患其少耳。此其通人之言也。
若士翻阅《宋史》,朱墨涂乙如老学究《兔园册子》,某传宜删,某传宜补,某人宜合,某传某某宜附某传,皆注目录之下,州次部居,厘然可观。若士没,次子叔宁曰:“此先人未成之书,须手自刊定。”不肯出,识者恨之。天启中,损仲起废籍为寺丞,过余村舍,移日分夜,必商《宋史》。是时李九如少卿藏《宋宰辅编年录》及王秘阁《东都事略》三百卷,损仲怂恿予传写,并约购求李焘《续通鉴长编》,以蒇此役。余于内阁钞李焘《长编》只卷初五大本,馀不可得。余既退废,不敢轻言载笔。损仲遂援据《事略》诸编,信笔成书。今闻损仲草稿与临川《宋史》旧本并在苕上潘昭度家,而予老倦研削,亦遂无意于访求矣。
今年初夏,见述古堂《东都事略》宋刻,即李九如家钞本之祖也。为之抚卷,忾叹久之。当余与损仲商榷史事,横襟相推,唯九如在旁知状。损仲扬眉抵掌,时扪腹自叹,挥斥柯维麒《新编》陈俗腐谰,徒乱人意。今吴中谀闻小生耳食《长编》,偶见书肆撮略残本及一二零断小说,便放笔删定《宋史》,此不足承损仲余气,而馆阁大老拱手荐撙为宝书。
呜呼!文献无征,岂独杞宋,虽无老成人,尚有典刑,斯孔文举所以泫然流涕也。修史之难,莫先乎征举典故,网罗放失。遵王壮盛,有志藏┑是书,当深思归熙甫《宋史》恨少之语,并悼予与损仲之无成,而兴起于百年之下也。为书此以勉之。
【跋春秋繁露】
万历壬寅,余读《春秋繁露》,苦金陵本讹舛,得锡山安氏活字本,校雠增改数百字,深以为快。今见宋刻本,知为锡山本之祖也。宋本第十二卷《阴阳始终篇》:入者损一而出者句下二行阙五字,二行阙六字,虽纸墨漫漶,行间字迹,尚可扪揣,锡山本盖仍之,而近刺遂相沿以为阙文。其第十三卷《四时之数》及《人副天数》一篇,宋刻阙卷首二纸,亦偶失之耳,非阙文也。如更得宋本完好者,则尚可为全书,好古者宜广求之。
【又】
《繁露深察名号篇》云:“性比于禾,善比于米,米出禾中,而禾未可全为米也。善出性中,而性未可全为善也。”又云:“民之性如茧如卵,卵待覆而为雏,茧待缲而为丝,性待教而为善。”余少而服膺,谓其析理精妙,可以会通孟荀二家之说,非有宋诸儒可几及也。今年八十,再读此书,证之弱冠时所见,不大缪。余每劝学者通经,先汉而后唐宋,识者当不河汉其言。
【跋吴越春秋】
余十五六喜读《吴越春秋》,流观伉侠,奇诡之言,若苍鹰之突起于吾前,欲奋臂而与共撇击者,刺其语作《伍子胥论》,长老吐舌击赏,华颠胡老重观此书,灯窗小生扼腕奋笔之状,宛然在行墨间。老阿婆临镜追理三十少年时事,不免掩口失笑。
【跋方言】
余旧藏子云《方言》正是此本,而纸墨尤精好,纸背是南宋枢府诸公交承启札,翰墨灿然。于今思之,更有东京梦华之感。
【跋扬子法言】
宋御府刻扬子《法言》,卷末署名韩琦、曾公亮在中书,欧阳修、赵概在政府。以编年考之,韩、曾并以嘉二年拜昭文集贤相。治平元年闰五月,韩自门下侍郎兼兵部尚书同平章事、昭文馆大学士、魏国公加尚书右仆射。曾加中书侍郎。《欧阳公年谱》:治平元年二月,自金紫光禄大夫行尚书户部侍郎参知政事,特授行尚书吏部侍郎。赵升授亦同。观四公署衔,则知此书之刻正在治平元、二间,亦必在元年闰月已后二年十月已前,先此则韩公未加仆射,后此则二年十一月欧公又进加光禄大夫兼上柱国,不如此结衔矣。有宋隆平盛际,群贤当国,人文化成于此,可以想见。靖康板荡,图籍北迁,此本尚留传人间,真希世之宝也。为泫然涕流者久之。
【跋列女传】
余藏《列女传》古本有二:一得于吴门老儒钱功甫,一则乱后入燕,得于南城废殿中,皆仅免于劫灰。此则内殿本也。功甫尝指示予:“图画虽草略,尚顾恺之遗制。苏子容尝见旧本于江南人家,其画为古佩服而各题其颂像侧。今此画佩服古朴,坐皆尚右。儒者生百世之下,得见古人形容仪法,非偶然者,吾子其宝重之。”余心识功甫之言,不敢忘。近又简吴中旧刻,赞后又赞,乃黄鲁直以己作窜入,与古文错迕,读者习焉不察久矣。秦汉古书多为今世妄庸人驳乱,其祸有甚于焚燎,不可不辨。
【跋新序】
旧本《新序》、《说苑》卷首开列阳朔鸿嘉某年某月具官臣刘向上一行,此古人修书经进之体式,今本先将此行削去。古今人识见相越,及刻之佳恶,一开而可辨者此也。
【跋聂从义三礼图】
宋显德中,聂从义《新定三礼图》二十卷,援据经典考译器象,繇唐虞讫建隆,粲然可征。然如《尊彝图》中牺、象二尊并图,阮氏、郑氏二义而不主王肃之说。先是太和中鲁郡地中,得齐大夫子尾送女器有牺尊。以牺牛为尊,而聂氏考犹未核。南宋人谓观其图度,未必尽如古昔,有繇然也。此等书经宋人考定,其图象皆躬命缋素,不失毫发。近代雕木传写讹谬,都不足观。余旧藏本出史明古家,此本有俞贞木图纪,先辈名儒汲古嗜学,其流风可想也。
【题道德经指归】
嘉兴刻《道德经指归》,是吾邑赵玄度本。后从钱功甫得,乃叔宝钞本。自七卷迄十三卷,前有总序,后有《人之饥也》至《信言不美》四章,与总序相合,其中为刻本所阙落者尤多。焦弱侯辑《老氏翼》,亦未见此本,良可宝也。但未知与道藏本有异同否。绛云馀烬乱帙中得之,属遵王遣人缮写成本,更参订之。
【跋十家道德经注】
宋人集注《老子》,自开元政和御注外,详载有宋诸家,而韩非《解老》、《喻老》、严君平《指归》及有唐陆希声等注皆不及焉。此书行而古注湮灭多矣。《道德指归》旧有钱钞本,较金陵李刻颇异。此书多微文奥义,在郭象、张湛之右。今舍此而取河上公伪注者,何也?
【跋抱朴子】
《抱朴子内篇》二十卷,宋绍兴壬申岁刻,最为精致。其跋尾云:“旧日东京大相国寺东荣六郎家,见寄居临安府中瓦南街东开印输经史书籍铺,今将京师旧本《抱朴子内篇》校正刊行。”此二行五十字是一部《东京梦华录》也,老人抚卷为之流涕。
【跋本草】
金源氏以彝狄右文隔绝江右,其遗书尤可贵重。平水所刻《本草》,题泰和甲子下己酉岁,金章宗太和四年甲子、宋宁宗嘉泰四年也。至己酉岁,为宋理宗淳九年,距甲子四十五年,金源之亡已十六年矣。犹书泰和甲子者,蒙古虽灭,金未立年号,又当女后摄政国内大乱之时,而金人犹不忘故国,故以己酉系太和甲子之下,与作后序。浑源刘祈,字京叔,著《归潜志》,事见《金史》及王秋涧《先茔碑》,亦金源之遗民也。
【跋王右丞集】
《王右丞集》,宋刻仅见此本。考《英华辨证》,字句与此互异。彼所云集本者,此又不载,信知《右丞集》好本良不易得也。
【跋文中子中说】
《文中子中说》,此为宋刻善本。今世行本安阳崔氏者,经其刊定,驳乱失次不可复观。今人好以己意改窜古书,虽贤者不免,可叹也。
【又】
《文中子序》述六经为洙泗之宗子,有宋巨儒自命得不传之学,禁遏之如石压笋,使不得出六百馀年矣。斯文未丧,当有如皮袭美、司空表圣其人者,表章其遗书,以补千古之阙。惜我老矣,不能任也,书此以告后之君子。
【题李肇国史补】
绛云一炬之后,老媪于颓垣之中拾残书数帖,此本亦其一也。
【跋礼部韵略】
《礼部韵略》以宋雕本为准,元板去之远矣,凡字书皆然。
【跋酒经】
《酒经》一册,乃绛云楼未焚之书,五车四部书为六丁下取,独留此经。天殆纵余终老醉乡,故以此转授。遵王令勿远求罗浮铁桥下耶?余已得修罗采花法酿仙家烛夜酒,将以法传之。遵王此经,又似余杭老媪家油囊俗谱矣。
【跋沈石田手抄吟窗小会前卷】
石田先生《吟窗小会》前卷,皆古今人小诗警句心赏手抄者,今为遵王所收。后卷向在绛云楼,为六丁取去久矣。少陵云“不薄今人爱古人”,前辈读书学诗,眼明心细,虚怀求益,于此卷可以想见。今之妄人中风狂走,斥梅圣俞不知兴比,薄韩退之《南山诗》为不佳,又云张承吉《金山诗》是学究对联,公然批判,不复知世上复有两眼,虽其愚而可愍,亦良可为世道惧也。
【跋营造法式】
《营造法式》三十六卷,予得之天水长公。初得此书惟二十馀卷,遍访藏书家,罕有蓄者。后于留院得残本三册,又于内阁借得刻本,而阁中却阙六、七数卷,先后搜访,竭二十馀年之力,始为完书。图样界画,最为难事,用五十千购长安良工,始能厝手。长公尝为予言:“购书之难如此。”长公殁,此书归于予。赵灵均又为予访求梁故家镂本,首尾完好,始无遗憾,恨长公之不及见也。灵均尝手钞一本,亦言界画之难,经年始竣事云。
【跋真诰】
稽神枢第二淳于斟入吴乌目山中隐居,遇仙人慧车子授以《虹景丹经》,注云吴无乌目山,娄及吴兴并有天目山,或即是也。此未悉乌目山为虞山别名耳。
【又】
《真诰》未见宋本。近刻经俞羡长刊定者,至改握真辅为掘真辅,舛缪可笑。此钞依金陵焦氏本缮写,与道藏本及吾家旧刻本略同,比羡长刻,盖霄壤矣。里中有二谭生,长应明,字公亮,伉侠傲物,扳附海内巨公名士,好购书,多钞本,客至郑重出视,占占自喜。次应征,字公度。此本则公度所藏也。公度纨儿郎,尤为里中儿贱简,不知其于汗简墨汁有少因缘。如是余悲两生身沈家亡,有名字翳然之感,故录而存之。
【跋高丽板柳文】
高丽国刻《唐柳先生集》,茧纸坚致,字画瘦劲,在中华亦为善本。陪臣南秀文跋尾,称其国主读书好文,虑词体之不古,命陪臣有文学者会猝韩柳二家注释,印布国中,嘉惠儒士,使之研经史以咀其实,追韩柳以ゼ其华。跋之前后,敬书正统戊午夏,正统四年冬十一月。尊正朔,大一统之意,肃然著见于简牍。盖李氏虽篡弑得,箕子之风教故在,而明皇家文命诞敷施及蛮貊,信非唐宋所可比伦也。
呜呼!天倾地昃,八表分崩,高句丽久不作同文梦矣。摩娑此本,潸然陨涕。陪臣奉教编次者:集贤殿副提学崔万里、直提学金镔、博士李永瑞成均、司艺赵须等。而南秀文应教署衔则云:朝散大夫集贤殿应教艺文、应教知制诰、经筵检讨官兼春秋馆记注官,并书之以存东国故事。
【跋皇华集】
本朝侍从之臣奉使高丽,例有《皇华集》。此则嘉靖十八年己亥,上皇天上帝泰号、皇祖皇考圣号,锡山华修撰,察颁诏播谕而作也。东国文体平衍词林,诸公不惜贬调就之,以寓柔远之意,故绝少瑰丽之词。若陪臣篇什,每二字含七字意,如国内无戈坐一人者,乃彼国所谓东坡体耳,诸公勿与酬和可也。
【书旧藏宋雕两汉书后】
赵吴兴家藏宋椠两《汉书》,王州先生鬻一庄得之陆水村太宰家,后归于新安富人。余以千二百金从黄尚宝购之,崇祯癸未损二百金售诸四明谢氏。庚寅之冬,吾家藏书尽为六丁下取,此书却仍在人间,然其流落不偶,殊可念也。今年游武林,坦公司马携以见示,咨访真赝,予从臾劝,亟取之司马家,插架万签,居然为压库物矣。
呜呼!甲申之乱,古今书史图籍一大劫也。庚寅之火,江左书史图籍一小劫也。今吴中一二藏书家,零星捃拾,不足当吾家一毛片羽,见者夸诩,比于酉阳羽陵书生,饿眼见钱,但不在纸裹中,可为捧腹。司马得此十箧,乃今时书库中宝玉大弓,当令吴儿见之,头目眩晕,舌吐而不能收,不独此书得其所归,亦差足为绛云老人开颜吐气也。劫灰之后,归心空门,尔时重见此书,始知佛言昔年奇物经历年岁,忽然复睹,记忆宛然,皆是藏识变现,良非虚语。而吕不韦顾以楚弓人,得为孔老之云,岂为知道者乎?司马深知佛理,并以斯言谂之。
【唐人新集金刚般若经石刻跋】
唐弘农杨<皋页>取《金刚经》六译排纂删缀,命曰《新集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成于太和元年,经文五千一百六十七字,今本仅四千四百五十六字。翰林诸学士郑覃、王源中、许康佐、路群、宋申锡、李让夷、柳公权为之赞,太和四年四月,奉宣上进,新刻碑本署特进,行右威卫上将军知内侍省事、上柱国弘农郡开国公、食邑二千户臣杨承和状进。
其略云:“披诸异义,一贯群宗,为粗愚却妄之程,岂上达不刊之法,臣惭为小善,遂刻私名,伏奉恩华,不敢追改。”据状,则杨<皋页>即承和之私名也。其年八月,敕并示左右街功德,使令编入藏经目录。其石经在上都兴唐寺安立。初刻是八分书,难读。右卫仓曹参军唐玄度翻集晋右将军王羲之书刻石,太和六年春毕功。赵明诚《金石录》标目:“王右军六译《金刚》,今新安程穆倩所宝藏也。”有唐君臣于此碑刻,崇重庄严如此。<皋页>之自叙谓《金刚》前后六译贝叶,皆自西来而五天音韵非一,如小失佛心,即大讹秘典。今为合诸家之译,择其言寡而理长,语近而意远者。
其状又曰:“鸠摩最上美冠后来,然不舍菁华,犹疑璧恐绝,编隐耀匣,智镜于阙文;蠹轴韬明,锁心灯于坠典。”盖唐人宗慈恩之说,料拣秦译,有由然矣。予观宋有孙知县及龙舒王日休,皆以己意刊定《金刚经》文,大慧杲禅师及宋学士景濂后先弹驳,有招因带果、毁谤圣教之呵,不谓唐人已先有此。柳诚悬之赞曰:“揣摩一经,前后六译,今之而七,毕竟斯获,殆明谓六译,不容有七而稍讠隐其词耳。”穆倩少多病骨,立,从其父游天目,遇异人于阴林席箭之间,顾穆倩曰:“儿骨峭而方,终朝寿且昌。”又曰:“记取一人口千人,六译七译,三晋王三十馀年。”穆倩贫病益甚,感异梦,购得是刻于新安故家,病不药而愈,数腴如壮盛时,连举四丈夫子,始悟异人谶记云云。所谓一人口千人者,即太和年号也。此经冥祥感应,耸动幽明。以丛残石本,犹能于千载之下现此灵异,安知穆倩非有唐诸人宿世信持,乘彼愿轮,重来开显者欤?余窃谓是刻在今已为绝编蠹轴,而师心删略之文又不可以行远,穆倩工二王书,当钩榻此碑书法,依秦译经文摹而刻之,不独右军之书得仗法宝,以柱灰劫而昔人刊削圣教之过愆,亦隐然代为忏除,斯或如来护念付嘱之遗意也。穆倩当谨思吾言毋忽。
【题怀素草书卷】
余所见藏真真迹凡数卷,大都绢素元刂敝,字画浅淡,令人于灭没无有之间,想见惊沙折壁,因风变化之妙耳。此卷笺纸簇新,无直裂纹匀之状,字皆完好,无一笔损缺,应知此上人是阿罗汉现身,尚在人间,故于此纸上挥洒墨汁,重作醉僧书,游戏神通也。
【李忠毅公遗笔跋】
江阴之东原里名长泾,赤岸相去五六里,牛宫豚栅,比屋相望,其中有二伟人焉:一为宫谕,谥文贞缪公当时;一为御史,谥忠毅李公次见。次见则当时夫人弟之子也。余与当时游,识次见书生时。天启乙丑,逆奄钩党急刺促,长安中篝灯夜坐,当时絮语及应山,余抚几叹曰:“应山扌弃一死糜烂,为左班立长城,微应山党人,骈首参夷,他日有信眉地乎?”次见击节以为知言,目光炯炯,激射寒灯,翳然为之吐芒,相与长叹而罢。明年,二公同时被祸奄,败卒,与应山偕恤录盖三十馀年矣。次见子逊之钩摹槛车遗书,刻之于石。
余观之,老泪沾纸,如绠縻不绝。余老而后死,氵存更桑海,追忆往事,又在龙汉劫前,不自知涕之无从也。次见之训子,本忠孝,教尊让,当饮章,急征时,无湫攸孤愤之词。盖其天资近道,不事镞砺而又涵养于神庙,中年化成之日,为盛世之人材,宜终和且平,若此诗曰:先君之思,以勖寡人。有周中衰,妇人女子,浸灌先王之教训,习温柔敦厚之风,孔子曰:“丰水有芑,百世之仁也,不其然乎!不其然乎!”逊之九龄,藐孤佩服,遗训崭然,无忝所生,人谓次见有后矣。聿怀多福,君子有,诒孙子于李氏,庶几左验矣。而顾未验于国家,次见偕当时朝于帝所,周视下土,其亦有隐恫也矣。
【题董玄宰书山谷题跋】
右董文敏公玄宰《书山谷题跋》十则,是其中年最合作之书。公尝过余山楼,为人题松雪字卷竟,阁笔谓:“余每一搦管,秀媚之气侧出于腕间,不能驱遣,坐此不及古人耳。”今所书山谷书有云:“凡书要拙多于巧,意亦相似。”然此书轻浓得中,姿态横陈,唐人谓春花发艳,夏柳低枝,亦何尝以秀媚为病。而虎文爱此卷,如头目不忍豪夺,遂题归之。
【跋紫柏大师手札】
右紫柏大师手札十二通,故祭酒冯公开之家藏,其孙研祥装裱为一册。冯公万历中名宰官,皈心法门,大师以末法金汤倚重,故其手札丁宁付嘱,如家人父子,而其猛利烹炼,毒手钳锤,迥出于软暖交情之外。
公为人真实无枝叶,则以心真而才智疏,终非金汤料勖之;其御物疏通多可,则以世故重而道念轻,恐中心柱子不甚牢固砭之;官位稍进,则以官渐大,疾亦大,谓南宫冷静,可以久禄,为自食其言警之;公技痒,好作时文,则以秀铁面诃李伯时画马应入驴胎马腹药之;公以吉凶悔吝商榷行止,则以断发如断头,更有何头可断决之。横行直撞,热喝痛棒,破面皮,隳落情网,皆所谓自敌已下不能堪者。师既不惜饶舌,而公则奉为金口,师资吸受,如磁引铁,近古所希有也。
大师去世已久,读其手札,慈容悲诲,俨然如生。一腔心血倾倒,为人角芒槎牙,涌现于笔尖幅上,虽欲不俯首下拜,热泪迸流而不可得也。大师作书,都不属草,缘手散去,全集载《与祭酒书》才二纸,甬东陆符搜访为别集而未尽也。研祥以念祖之故,念法念僧,郑重藏┑,俾余得翻阅缮写,岂不幸哉。研祥胚胎前光,熏染深厚,正法眼藏,如力士宝珠在额上,久当自现,余愿执简以须之。
【题书金刚经后】
此吴人杜大绶所书《金刚经》不全之本,太仓王异公补成之,以追荐其母夫人者也。韩昌黎儒者抗言排佛,其为绛州马刺史行状,则曰:“司徒公之薨也,刺臂出血,书佛经千馀言,期以报德。”然则书经荐亲,固亦大儒,辟佛者之所不禁,与《般若》智炬,炳乎文字当异。公书经时,当有六种《金刚》涌现,笔端不离卷帙,已恍如见母夫人珠宫贝阙生天之处矣。
【题尹子求临魏晋名人帖】
子求谢黔兵事还蜀,不远东吴万里,吊我于削杖中,期以三年后,携家出蜀,相依终老,而不得遂,卒骂贼尽节以死。此帖则子羽宦蜀时书以相贻者也。子求廉直好古,所至焚香拂地。晨起,手自涤砚,楷书百馀字,钩摹魏晋书法,搜剔抉レ,细入丝发。今观此帖老苍瘦劲,光明雄骏之气,郁盘行墨间,良可宝也,子求生平,不吐一俗语,不作一俗事,不侣一俗客,处中朝士大夫中,如异鸡介鸟,顾其晚节,卓绝如是。昔颜鲁公叱卢杞,詈希烈,握拳透爪,死不忘君。其在吴兴与杼山昼师、陆鸿渐、张玄真之徒,理经藏修韵海,坐三癸亭,援云倚石,风流弘长,映带百世,以是知古来忠臣志士捐躯徇国,卓荦惊世者,皆天下真风流不俗人也。吾又于子求见之矣。
【书张子石临兰亭卷】
往吾友程孟阳汲古多癖,常宝藏兰亭一纸,坐卧必俱,以为真定武也。等慈长老居拂水,亦好观兰亭。孟阳端席拂几,郑重出视。等慈指“放”字一磔,以为稍短。孟阳怫然不悦,曰:“此放字一磔稍短,如苍鹰指爪一缩,有横击万里之势,若少展则无馀力矣。师老书家,尚留此俗笔于眼底耶?”辞色俱厉,面发赤不止。余以他语间之而罢。今年冬日,纸窗孤坐,忽见子石所临兰亭卷,追忆四十年前,山园萧寂,松栝藏门,二老幅巾凭几,摩挲古帖,面目咳唾,宛如昔梦。子石斯卷,恨不得见孟阳。昂首耸肩,抚卷而叹赏也,为泫然久之。
【题李长蘅画扇册】
长蘅晚年游迹,多在西湖。邹孟阳、闻子将每设长案,列缣素,摊卷拭扇,以须其至。长蘅笑曰:“此设三覆以诱我矣。”挥毫泼墨,欣然乐为之尽,故两家所得最富,扇纸累百计不止。余平生爱惜朋友檀园松圆楮墨藏┑,仅以十数计。绛云之灾,胥于火,而邹、闻溘逝后,箧衍狼籍,僮奴窃取以供博奕,不知其为主人之头目脑髓,可叹也。子羽收画扇十幅,上有邹氏图记,余抚之怃然而叹,以长蘅之诗画两家之多取,与余之寡取,未转盼而同归于尽,天下之物,其可锢而留之也哉!此册为楚人之弓,递代邮传,以及子羽,而余得以摩挲把玩,幸矣。子羽达人也,书其后而归之。己亥夏六月,蒙叟钱谦益书碧梧红豆村庄。
《渊明集》有《画扇赞》,卢德水取以名室,曰画扇斋。余爱德水之妙于欣赏而工于标举也。过杜亭,信宿斋中,因语德水,此中难著杂物,如吾友程孟阳、李长蘅乃画扇斋中人耳。德水死,此斋为马肆矣。子羽得长蘅画扇,宜举德水例以名其斋。德水以渊明之赞,而子羽以长蘅之画,如灯取影,各有其致,余他日当补为之赞。
拂水丙舍新成,堂涧户,差可人意。松圆老人叹曰:但恨长蘅早去,不得渠仰面背手,吟啸叹赏,为缺陷事耳。今年修葺秋水阁,少还旧观,松圆亦为古人久矣。览长蘅画扇,烟岚浓淡,堤柳蔽亏,朝阳花信,居然粉本,吾诗固有之,安知李三不与大痴诸人神游其间耶?
过南滁上清流关,关山屈盘,关门有壮缪侯庙,朱干红旆,闪扬山城,丽谯上此,扇景约略近之。过此如穿井干而出惊沙平田,骋望千里,此走濠泗丰沛道也。长蘅过此,口占示余曰:“出门日日向东头,才过濠州又宋州。心似磨盘山下路,千回万折几时休。”扇头岭路纡馀,人家客店,几点在夕阳外,正似磨盘山脚,日晡赐车时也。欧阳公云:“漠然徒见山高而水清,此何时也耶?”长蘅诗《檀园集》失载,追录于此。
此幅长堤疏柳,溪桥回复,绝似吾山庄沿堤风景。孟阳居闻咏亭,散步行吟,盘巾往返,步履可以指数。今赐头堤桥上,一叟闲闲扳枝倚树,傲兀自得,使山中村媪牧竖信手指目,必以为晋孟阳也。长蘅尔时随手点染,岂自知为孟阳写真耶。
东坡书报王定国:余近日尽得寒林,已入神品。此老矜重,自以为能事如此。岂若吾长蘅盘礴之暇,以退笔残墨挥洒,遂妙天下耶!坡尝言欧阳公天人也,人或以为似之且过之,非狂即愚。余安得为此无稽之言,亦聊以发子羽一笑耳。
长蘅易直阔达,多可少忤,然其胸中尚有事。在启祯之交,感愤抑塞,至于酸辛呕血,作枯木皱石,虬曲蟠郁,亦所谓肺肝槎牙生竹石也。
松圆老人尝于奚奴折扇画袁海叟“隔花吹笛正黄昏”之句,珠林玉树,淡月朦胧,余苦爱之。长蘅此幅,仿佛相似。登铁山,坐长蘅之浮阁址,看西山梅花海,古香清尘,浮动心眼,使人取次指点,便欲扬去。大抵清林疏樾,轻烟淡粉,昔人所评,浅绛色画,唯吾江南有此风景,又非此中高人秀士不能笼挫捞漉,写著阿堵中也。二老仙去,子羽故应玄对此语。
东坡《李唐臣秋景》云:“野水参差落涨痕,疏林欹倒出霜根。浩歌一棹归何处?家住江南黄叶村。”长蘅画扇累幅,皆饶此意。盖自壬戌罢公车,绝意荣进,思终老于菰蒲稻蟹之乡,其寄兴疏放如此。今余老矣,暮年江关,微风摇动,未知长腰缩项,得安稳老饕否?李画中有长年舟子,却回烟棹,张颐鼓,故坡诗有“浩歌一棹”之句,今应于扇面补画一白头老人企脚放歌,以代舟子。《诗》有之:“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江南黄叶村中岂可无此一老人耶?
展画卷至第十幅,扁舟浅水,蓑笠一翁,面山兀坐,居然李唐画中舟子,抚卷辗然,岂天之有意于斯人耶?碧梧红豆村中,凉风将至,白鸥黄叶,身在长蘅画扇中。仙酒独酌,炉香疑尘,因念柴染处士观《山海经》,览穆王图,流咏荆轲,田畴胸中,犹扰扰多事,放笔一笑。
【跋顾与治藏大痴画卷】
大痴《富春山图》,已为焦尾琴、烧竹笛矣。浮岚暖翠,往在毗陵,唐氏得见之如拱璧。今堕落铜山钱埒中,明妃远嫁,呼韩欲省识春风一面,安可复得此卷为与?治家藏清斋韵士,焚香矜赏,天寒翠袖,日暮修竹,如此相守,亦复何恨?一峰老人在车箱谷前,亦当披云一笑,庆兹卷之遭也。
【题郑千里画册】
丁南羽、郑千里皆与予善,而箧中无一缣片素。今王君藏千里小景百幅,装褫标识,卷帙精好。人之好事与不好事,相去若此。然君既善收藏,又乐与人赏鉴,晴窗几,焚香展玩,百幅中云舫烟海,时时与余共之,则余家画笥故在,金陵安知非余一厨之寄,而徒以藏┑为有无也哉!君宝爱此册,属余题其端。余观古人书画,不轻加题识,题识芜烦,如好肌肤多生疥疠,非书画之福也。桓玄僧客以寒具手执画,好事家以为美谈。余之信手批抹者,其点污卷轴,光甚寒具之油,而人顾以为好者何也?聊书此以发君一笑。
【题闻照法师所藏画册】
古之善画者,以山河城郭宫室人民为吾画笥,以风云雪月烟雨晦明为吾粉本,不知此世界中山河大地,水陆空行,一切唯识中之相分也。画家之心,玲珑穿漏,布山水于行间,吐云物于笔底,一切皆唯识中之见分,从觉海、澄圆、妙明、明妙中流现侧出者也。华严五地菩萨登地之后,乃能妙解世间画笔琴书,种种伎艺,至于尘里转轮,豪端见刹,而画家之能事毕矣。王右丞曰:“宿世谬词客,前身应画师。”杜工部曰:“一重一掩吾肺腑,山鸟山花吾友于。”孰谓文人为不知道乎?闻照法师精通性相,开演唯识,苦爱无补画册,不忍去手,其高足琼师丹青特妙。余恐世之观者以二师皆有画癖,非衲衣本色也,故书示之。
【吴渔山临宋元人缩本题跋】
董巨以后,山水一派流种东南。元初,赵文敏独臻其妙,黄子久、吴仲圭、倪元镇、王叔明诸家相继而作。明兴百馀年而有沈启南、唐子畏、文徵仲,又将百年而有董华亭。盖江左开天之地,斗牛王气,垂芒散翼,焕为图绘,非偶然者。其风流文采,久而滋长,亦熏习之力使然也。
余闻子久居乌目傍小山饮酒,所至辄画。自湖桥抵拂水,放舟两湖,画横卷长数十丈,稿本未经装裱,民家束入竹筒,置复壁中,访求不可得。华亭为抚掌叹息,羲舟湖山间,坐卧累日,语予曰:“子久数十丈卷,今饱我腹笥,异时当为公倒囊出之。”华亭仙去三十馀年,山窗水榭,未尝不追忆斯言也。冬日屏居渔山,吴子视予手临宋元画卷,烘染皴,穷工尽意,笔毫水墨,皆负云气,向之慨慕子久,与华亭所手摹心追者,一往攒聚尺幅,如坐镜中,岂不快哉!渔山古淡安雅,如古图画中人物。将子久一派,近在虞山,余深望之。此卷真迹,皆烟客奉常藏┑,又亲传华亭,一灯密有指授,故渔山妙契。若此烟客跋尾,不欲示人,以斫轮之妙,故隐而不书,予聊极之以信吾熏习之说。
【王石谷画跋】
王子久没二百馀年,沈文一派近在娄江,石谷子受学于玄郡守,又从奉常烟客游,尽发所藏宋元名迹,匠意描写,烟云满纸,非画史分寸渲染者可几及也。子久居乌目西小山下,坐湖桥看山饮酒,饮罢,辄投其瓶于桥下,舟子刺篙得之,至今呼王大痴酒瓶。晚年游华山,憩车箱谷,吹仙人所遗铁笛,白云氵翁起足下,拥之而去。石谷安贫守素,胎性轻安,去凡俗腥秽远甚,已得子久少分画品,当亦尔尔。昔人言子久画山头必似拂水,叔明画山头必似黄鹤。二公胸中有真山水,以腹笥为粉本,故落笔辄似石谷,殆可与语此。然吾乡艺苑多人,画家则子久,隶篆则缪仲素,词赋则桑民怿、徐昌国,今皆寥绝无继,而子久衣钵殆将独归石谷,此可为三叹也。
●有学集卷四十七
○题跋
【自跋留侯论后】
余年十五作《留侯论》,盛谈其神奇灵怪,文词倜傥,颇为长老所称许,今乃知其不然。
子房当吕政并吞,宗国沦丧,籍五世之业,敌九世之仇,破家致命,闵闵皇皇,如鱼衔钩,如雉带箭,博浪之椎,一发不中,将百发而未已,岂自料必有济哉!求士而遇沧海君,潜匿而遇圯上老人,穷途亡命,萍梗相值,固非有意钓奇也。轵道降秦,垓下蹙项,风云玄感,雪耻除凶,自请封留,平生之愿足矣。龙准迟暮,雉句晨鸣,金菀枯,炎祚杌,报韩之心已了,报刘之绪未。于是扣囊底之智,钩致四老人以肇安刘之绩,两家宿债,一往酬还,都无馀剩。自是乃可以长谢世间,伴黄石而寻赤松矣。
由是观之,子房盖楚汉间一了债人也。山之忠臣,得请于帝,报在百年已后,是固然矣。借力于百年,又将结债于来世,以债还债,宁有了时?岂若子房天助神,功成身退,五世之仇报于一身,多生之债酬于现世?呜呼!如子房者,真千古之幸人也哉!
【题纪伯紫诗】
海内才人志士,坎失职,悲劫灰而叹陵谷者,往往有之。至若沉雄魁垒,感激用壮,哀而能思,愍而不怼,则未有如伯紫者也。
涕洒文山,悲歌正气,非西台恸哭之遗恨乎?吟望阅江,徘徊玉树,非水云送别之馀思乎?芒鞋之间,奔灵武,大冠之惊,见汉仪如谈因梦,如观前尘,一以为曼倩之射覆,一以为君山之推纬,愀乎忧乎!杜陵之一饭不忘,渭南之家祭必告,殆无以加于此矣。
袁中郎评徐文长之诗,谓其胸中有一段不可磨灭之气,英雄失路,托足无门之悲,故其诗如嗔如笑,如水鸣峡,如钟出土,如寡妇之夜哭,如羁人之寒起,当其放意,平畴千里,偶尔幽峭,鬼语幽坟。移以评伯紫之诗,庶几似之。
余方锒铛逮系,累然楚囚,诵伯紫之诗,如孟尝君听雍门之琴,不觉其欷太息流涕而不能止也。虽然,愿伯紫少之。如其流传歌咏,广贲焦杀之音,感人而动物,则将如师旷援琴而鼓最悲之音,风雨至而廊瓦飞,平公恐惧,伏于廊屋之间,而晋国有大旱,赤地之凶,可不慎乎,可不惧乎?
【题程穆倩卷】
读稚恭先生《赠穆倩序》,倾倒于穆倩至矣。稚恭之文,三叹于漳海清江,颇以其不能荐樽穆倩为惜。余于二君,礼先一饭,不以我老耄而舍我。清江自监军还,访余山中,余赠诗有“梅花树下解征衣”之句。漳海毕命日,犹语所知,虞山不死,国史未死也。嗟乎!吾党心期蕴藉,良有托寄,向令得操化权运,帝车海内,投竿舍,筑讵止,一穆倩今日者,鹅高飞,石马流汗。穆倩既于旅人栖栖,稚恭亦有客信信,《诗》有之:“谁能秉国,成不自为。”正大命以倾,岂不痛哉!”
世之有心人读稚恭斯文,而有感于漳海清江用舍存亡之故,爰止之悼百身之悲,盖将交作互发,而稚恭之赠穆倩者,为不徒矣然。吾闻稚恭,秦人也。秦士之论皆布候于庆阳,而稚恭此文,抑扬起伏,油然自得,有欧阳子之风,此则吾所为喜而不寐也。
【题燕市酒人篇】
甲午春,遇孝威于吴门,孝威出燕中行卷,皆七言今体诗。余赏其骨气深稳,情深而文明,他日当掉鞅诗苑。今年复遇之吴门,见《燕市酒人篇》,学益富,气益厚,骨格益老苍,未及三年孝威之诗成矣。
或曰:孝威诗于古人何如?案头有《中州集》,余曰:以是集拟之,当在元裕之、李长源之间。或怫然而起,曰:今之论诗者,非盛唐弗述也,非李杜弗宗也。拟孝威于元季,何为是讠戋讠戋者乎?余曰:不然。诗言志,志足而情生焉。情萌而气动焉,如土膏之发,如候虫之鸣,欢欣噍杀,纡缓促数,穷于时,迫于境,旁薄曲折而不知其使然者,古今之真诗也。吾读裕之、长源诗,皇极永明之什,牛车孝孙之篇,朔风萧然,寒灯无焰,如闻叹噫,如洒毛血,斯亦《骚》、《雅》之末流,哀怨之极致也。孝威以席帽书生负河山陵谷之感,金甲御沟,铜驼故里,与裕之、长源共欷,涕泣于五百年内。盈于志,荡于情,若声气之入于铜角,无往而不一也。安得而不同?子之云盛唐李杜者,偶人之衣冠也,断之文绣也。我之云裕之长源者,旅人之越吟也,怨女之商歌也。安得以子之梦梦而易我之讠戋讠戋者乎?
孝威自命其诗曰《燕市酒人篇》。嗟夫!白虹贯天,苍鹰击殿,壮士哀歌而变徵,美人传声于漏月,千古骚人,词客莫不毛竖发立,骨惊心死,此天地间之真诗也。子亦将以音律声病句忖而字度乎?知孝威命篇之指意,今之以元季拟孝威也,虽讠戋讠戋庸何伤孝威?悦是言也,以告芝麓先生,先生曰:“善哉!能为裕之、长源者,望盛唐李杜,犹北涂而燕也。”人言长安乐,出门向西笑。孝威自此远矣。
【题遵王秋怀诗】
有客渡江,嗤点诸名士诗,谓将《文选》、唐诗烂熟背诵,ㄎ扌蹇搜略,遇题补衲,不问神理云何?警策云何?盖末流学问之误如此。予谓此非学问之误,乃胎性使然也。仙家言胎性合于营卫之中、五藏之内,虽获良针故难愈也。今诗人胎性凡浊,熏于荣卫五藏,虽有《文选》、唐诗以为针药,适足长其焰烟,助其繁漫耳。学问何过之有?余苦爱退之《秋怀诗》云:“清晚卷书坐,南山见高棱。高寒凄警与,南山相栖泊。”惊绝于文字之外,能赏此二言,味其玄旨,斯可与谈胎性之说矣。遵王近作《秋怀》十三首,余观其有志汲古,味薄而抱明,乎南山之遗志也,故亟取焉。而遵王避席请未已,若退之梦吞丹篆,傍一人抚掌而笑,似是孟郊。余老矣,无以长子,他日丹篆文成,余为梦中傍笑之人,不亦可乎?
【题为龚孝升书近诗册子】
往在白下,余淡心采诗,及余,余告之曰:“老来作诗,约有二种,长言谰语,率意放笔,不征典故,不论声病,吴人嗤笑俚诗,谓是静轩先生有诗为证,余诗强半似之。至若取次应酬,率率属和,撑肠少字,须乏苗,不免差排成联,寻扯作对,子路乘肥马,尧舜骑病猪,此十字金针诗格,为家宝,但是扇头屏上利市十倍,不敢云舍弟江南,家兄塞北也。”
金陵士友为之哄堂大笑。顷孝老过吴门,出素册属写近诗,扁舟细雨,聊为命笔,辍简观之,大约是二种诗中前一种耳。腕晚失学,老归空门,世间文字,都如嚼蜡,诗选之刻,流传咸阳。闻高句丽使人颇相访问,而大冠如箕,有戟手骂詈者,若令见余旧诗,拖沓潦倒,向慕者或不免抚掌三叹,而唾詈者庶可以开口一笑也。孝老爱我,将以老去诗篇,浑漫兴解,嘲则吾岂敢。
【偶书黎美周遂球诗集序后】
西昌徐巨源序番禺黎美周之诗,以为太白以后一人,而自恨其不如。余惊怖其言,读美周之诗,心眩目眙,惝恍自失者久之。
广陵郑超宗邀诸名士,赋黄牡丹诗,糊名易书,属余看定,如唐人所谓擅场者。余取美周诗压卷,一时呼黄牡丹状元,镂朱提为巨杯,镌余言以识。去今二十年,岭邮中得其子所寄《莲须阁集》,撰文怀人,潸然出涕,徐而视之,卷帙如故。向之烂然夺目者都不忆记何处,岂陵谷贸易,诗以时更邪?抑朱碧错互,识以久徙邪?不然,则或者老向空门,舍离文字?向者之耳目茫然易向而不能自主也。
客曰:“不然。向之评美周,以巨源评美周也。今之评美周,以美周评美周也。向也实而今也虚,向也有待而今也无待也。”鸠摩罗什为儿时,随母至沙勒,顶戴佛钵,私念钵形甚大,何其轻邪?即重,失声下之,母问其故,对曰:“我心有分别,故钵有轻重耳。”征童寿之钵喻,则客言亦大有理,未知巨源今日戴钵轻重,视余,又何如也?恨越在二千里外,无从与巨源剧谈喷饭,聊书此以寄之。
【跋萧孟花烛词】
孟自西昌来,就婚南都,词人才士有名士悦倾城之羡,并赋《花烛词》,流艳人口,孟要余继声。暑夜酒阑,拍蚊挥汗,勉如卷中之数诸公之诗,鲜荣妙丽,反商下徵,幽兰白云之曲,而余以兔园村夫子摇腐毫,伸蠹纸,颂斯男而祝偕老,譬如乐工撒帐,歌满庭芳,匠人抛梁,唱儿郎伟,虽其俚鄙号嗄,不中律吕,而燕新婚者、贺大厦者亦心有取焉。唐人记嵩岳嫁女,田、邓韶两书生奉引相礼,虽为群仙所怜,倾折花枝,赐熏髓酒,然老措大,举止郎当,衣冠潦倒,应不免令碧玉堂上捧玉厢、托红笺人掩口窃笑。余之诗忝预群公之列,得无类是乎?孟归,属子晋刻其诗,趣为跋语甚急。余语子晋子,当是卫符卿李八百也。并书,以博孟一笑。
【明媛诗纬题辞】
明朝闺秀篇章,每多撰集,繁{艹仍}采撷。昔由章句竖儒孟浪品题,近出屠沽俗子回文锦字,涂抹《兔园》;紫凤天吴,颠倒裙带衤豆褐。侍中口病,指点河汉之机丝;浑敦形残,评泊霓裳之歌舞。徒使香奁掩鼻,美嫔捧心而已。
山阴王大家玉映名刻苕华肉齐环壁,松风入砚,金壶之汁不干;云母养笺,蚕书之体自作。游兹策府,荡我文心。绿笥丹筒,则卷盈方底;金箱玉版,则名溢缥缃。于是命缝人敕毛颖,拂毫素,戒赫蹄研匣,琉璃映澈。观书之秋月,笔床翡翠欲飞,点笔之风霜出入,岂但于千金褒贬有同,于一字命名诗纬。嗣音玉台,亦史亦玄,又香又艳,斯则聊同弃日,孝穆所以无讥诒我彤管,蔚宗为之三叹者也。
昔者上官昭容席人主并后之权,评昆明应制之什,丹铅甲乙,纸落如飞,遂使沈宋诸人俯首,一时流艳,千古玉映,以名家之女擅绝代之姿。齑盐自将,丹黄不御,聊以偏削消此馀闲。走群娥于笔端,笼娈诸于几上。玄音高唱,若嵩岳之会众真;墨兵萧闲,如吴宫之教女战。吕和叔《昭容书楼歌》曰:“自言文艺是天真,不服丈夫胜妇人。”悠悠古今,同斯永叹矣。道人心如水石,叙以梦言,匪云作戏逢场,聊亦助成水观。
【书瞿有仲诗卷】
余常谓论诗者不当趣论其诗之妍媸巧拙,而先论其有诗无诗。
所谓有诗者,惟其志意Τ塞,才力愤盈,如风之怒于土囊,如水之壅于息壤,傍魄结啬,不能自喻,然后发作而为诗。凡天地之内,恢诡谲怪身世之间,交互纬纟由,千容万状,皆用以资为诗,夫然后谓之有诗。夫然后可以叶其宫商,辨其声病,而指陈其高下得失。如其不然,其中枵然无所以而极其扯采撷之力,以自命为诗,剪采不可以为花也,刻楮不可以为叶也。其或矫厉矜气,寄托感愤,不疾而呻,不哀而悲,皆象物也,皆馀气也,则终谓之无诗而已矣。
契家瞿生有仲,亻累然书生,而有囊橐一世、牢笼终古之志气。其为诗,长篇如诉,短咏若泣,俄而雷叹颓息,扌舀膺擗В;俄而牢刺拂戾,踊跃,使读者怆然累欷,惝恍自失。徐而即之,则似攫龙蛇抟兕虎,欲与之斗而不能也。余观今之称诗者多矣,求诸声律排比之外而论其有诗无诗,则不能不推有仲,有仲通怀敏志,以余礼先一饭,偻而问道焉。老而失学,无以相长,则进而语之曰:“子之诗富有日新,不可以岁月判断。然吾观确庵子之所评定者,则子之质的也。昔者玉川子作《月蚀诗》,韩子心服焉,而隐其文曰:‘效玉川子作。’韩子之效之也,所谓约之以礼也。子之才华雄放兀,可以进步玉川,而确庵子则有志乎韩子之学者。评子之诗,引绳切墨,盖亦有约礼之思焉。子于是乎求之,有馀师矣。”
陶冶性情,杼轴理道,词约义丰,诗之正令也。若夫连章累韵,悦目偶语,以舆为同声,以嘈为多助,揽采烦则意象杂,伸写易则蕴蓄浅。陆士衡所谓寡情鲜爱,浮漂不归者,此才多之通病,而长胜之兵所以善败也。古人所以善居其有者,则必有道矣。以吾言商诸确庵子,以为何如也?
【书梅花百咏后】
今之论诗者以势尖径仄、扪枯守寂为宗,若咏梅花诗尤争为荒寒瘦饿,如烟似梦之句。譬如蟪蛄之声发于蚯蚓之窍,虽复凄神寒骨,亦何足听。又况陈根宿莽滋蔓,因仍腐烂满纸,正所谓陈言务去者乎。
新安程穆倩示余《梅花百咏》,泺水高二亮先生和中峰本公韵而作者,弘放演迤,地负海涵,芳华妙丽,无所不有。其象物也博,其取境也全,其称名指事也肆而隐,曲而不晦。隋何之珠径寸照乘,而昆山之人则用以抵鹊。富有日新,诚哉是言也。
夫今之咏梅所谓荒寒瘦饿者,亦取其形似而已矣。空山野水,梅之玄圃也,亦知夫珠宫玉照之非凡乎?疏篱短勺,梅之逸致也,亦知夫上林兔苑之非俗乎?前村一枝,梅之远神也,亦知夫罗浮万树之非繁非杂乎?古来咏梅之诗托始于水部,少陵譬之光音天人,未食地肥,于人间粳稻气味,犹相越也。林君复为清真雅正主,以暗香疏影之句,标举梅之眉目。高季迪为广大教化主,以雪满月明之句,洗发梅之精神。二公自众香国中来,为此花持世各三百年,文心秀句,新新不穷,披华启秀,浚发斯咏。后三百年修标梅之祀者,孤山青丘坛不改,顺祀配食,则南村在斯,以余言跻之其可也。
余老矣,皈心空门,世间文字都如啖蜡,读二亮百咏,此心痒痒,食指欲动。二亮有事吴门,而余方凿坏逾垣,屏迹贵游,不获一见,聊书长语于卷末,因穆倩以寓焉。墓田丙舍,老梅数十株,日夕把百咏诗赏其下,凌风却月,缟袂扣门,酒阑梦断,恍忽在卷帙间,谓余不识二亮,故未可也。
【嗜奇说书陆秋玉水墨庐诗卷】
孙子子长,吾党之知言者也。好陆子《秋玉诗》,袖以示余曰:“此今之嗜奇人也。”夫子幸有以张之留之弥月,取次吟赏,标新领异,良如孙子所云。
余胸中无奇,以孙子言直叹其奇而已矣。东海中有水母,以虾为目,而余以孙子为目。甚矣,余之可笑也。孙子趣欲余张其诗,请为孙子终嗜奇之说。今夫刍豢粱肉,天下同嗜也,有人焉厌膏粱而甘藜苋,或嗜昌蜀,或嗜枣芰,则奇。又有人焉厌五谷,炼服食,餐云母而摩甘露,则益奇。虽然未尝奇也,彭祖之斟雉羹,麻姑之擗麟脯,皆其日用饮食也。仙家有梨枣之药,诸天有饮食之树,自然任运非幻化而得也。物亦有之,麝之食柏也,虫之食木也,蠹之食字也,人以为奇,而彼固以为刍豢粱肉属厌而后已也。若夫夷由食火,蜣螂食粪,即蛆食蛇,脑窃脂贼苗之类,皆将笑而哕之,则亦何奇之有哉?
昔者昌黎之门,文莫奇于樊宗师,诗莫奇于卢仝。樊之文,昌黎以为文从字顺者也。卢之诗曰:“海月获羁魂,到晓点孤光。夜半睡独觉,爽气盈心堂。”吾以为非昌黎之门不能道也。孙子既以嗜奇知陆子,括羽镞砺,请以昌黎之门为准,若夫马兰请客盖玉,川子之俳语而长颈,高结斗险于菌蠢,彭亨之辞,亦非余之所谓奇也。书之以复于孙子,且以为陆子诗序。
【题徐季白诗卷后】
余少不能诗,老而不复论诗,丧乱之后搜采遗忘,都为一集,间有评论,举所闻于先生长者之绪言,略为标目,以就正于君子。不自意颇得当于法眼,杂然叹赏,称为艺苑之金,而一二询厉者,又将吹毛刻肤,以为大﹃。老归空门,深知一切皆幻,付之卢胡而已。
偶游云间,徐子季白持行卷来谒,再拜而乞言,犹以余为足与言者也,余窃心愧之。余之评诗与当世抵牾者,莫甚于二李及州,二李且置勿论,州则吾先世之契家也。余发覆额时,读前后四部稿,皆能成诵。暗记其行墨,今所谓晚年定论者,皆举扬其集中追悔少作,与其欲改正卮言,勿误后人之语,以戒当世之耳论目食、刻舟胶柱者,初非敢凿空杜撰,欺诬先哲也。云间之才子如卧子舒章,余故爱其才情,美其声律,惟其渊源流别,各有从来,余亦尝面规之。而二子亦不以为耳,采诗之役未及,甲申以后,岂有意刊落料拣哉。
嗟夫!天地之降才与吾人之灵心妙智,生生不穷,新新相续。有三百篇,则必有楚骚;有汉魏建安,则必有六朝;有景隆开元,则必有中晚及宋元。而世皆遵守严羽卿、刘辰翁、高廷礼之瞽说,限隔时代,支离格律,如痴蝇穴纸,不见世界,斯则良可怜愍者。如云间之诗,自国初海叟诸公以迄陈李,可谓极盛矣。后来才俊比肩接踵,莫不异曲同工,光前绝后,季白则其超乘绝出者也。生才不尽,来者难诬,必欲以一人一家之见评,泊古今牛羊之眼,但别方隅,岂不可为一笑哉!余绝口论诗久矣,以季白虚心请益,偶有枨触,聊发其狂言,亦欲因季白以于云间之后贤也。
【题西湖竹枝词】
每读西湖书,不耐版荡黍禾之语。杨铁崖故宫诗用红兜字,辄欲举笔抹之。今观《鹧鸪》、《竹枝》百首,虽复慷慨历落,别有托寄,而所叙列,多不可了。吾意吾祖武肃王《筑钱塘诗》云:“传语神龙并水府,钱塘今拟作钱城。”去今千馀年,英雄之气尚在,每吟《鹧鸪》一绝,辄曼声歌此诗以乱之。
【题李屺瞻谷口山房诗序】
故御史大夫谥愍肃泾阳渐庵李公,万历之伟人也。余儿童时已知颂公,如苏子之于韩范富欧。长而奉教于先达,知公为赵浚谷先生之婿,微言大义,扣击于浚谷者为多。余评定列朝奏文,以浚谷为冠首。行求李公之文,唯流传奏疏,每为慨叹。
今年游白门,得见李公之曾孙屺瞻,弓冶箕裘,羽仪是在,不独蔡中郎虎贲之思而已。屺瞻以诗草示余,属为是正。屺瞻之诗如陈正字行卷,一日而倾雒下,何俟余言。余观秦人诗,自李空同以逮文太青,莫不伉厉用壮,有“车邻驷铁”之遗声。屺瞻独不然,行安节和,一唱三叹,殆有《蒹葭》、《白露》美人一方之旨意,未可谓之秦声也。诗曰:“自我有先,正其言明。”且清盛明之世,大人君子,诒谋善物,皆有温柔敦厚、岂弟易直之流风,观于屺瞻之诗,余之颂慕渐庵为不徒也已。
●有学集卷四十八
○题跋
【题舆地歌】
天官家有《步天歌》,相传为李淳风所作,三垣二十八宿各为一歌,千载而下,观象玩占,未有能出其范围者。今娄江之位初,博学好修,有志经世大业,作《舆地歌》以追配步天,南条北戒,山河经纬,尽在歌诀中。堵墙瓮牖之夫,熟记暗诵,可以横览八区,坐抚四海者也。吾尝谓天官家言,至宋秦之世,则南北毕昴之占穷;舆地家言,至宋元之世,则甸侯要荒之制穷。天地翻覆,劫灰迁改,虽有重献司天,坚亥步地,其若之何?寒灯竹几,朔风萧然,使童子雒诵此歌,不禁喟然叹息,然维摩居士晏坐丈室,妙音世界以右手断取如陶家轮,则亦何虑于是哉!
【香观说书徐元叹诗后】
余老懒,不耐看诗,尤不耐看今人诗,人间诗卷,聊一寓目,狂华乱眼,蒙蒙然隐几而卧。有隐者告曰:“吾语子以观诗之法,用目观不若用鼻观。”余惊问曰:“何谓也?”隐者曰:“夫诗也者,疏瀹神明,洮汰秽浊,天地间之香气也。目以色为食,鼻以香为食。今子之观诗,以目青黄赤白烟云尘雾之色,杂陈于吾前。目之用有时而穷,而其香与否,目固不得而嗅之也。吾废目而用鼻,不以视而以嗅。诗之品第,略与香等,或上妙,或下中,或斫锯而取,或煎笮而就,或熏染而得。以嗅映香,触鼻即了,而声色香味四者,鼻根中可以兼举,此观诗方便法也。”
余异其言而谨识之。春初,游灵岩于夫山和尚禅榻,得元叹新诗一帙,归舟雒诵,抚几而叹。香严言烧沉水香,香气寂然来入鼻中,非此观也耶?元叹摆落尘坌,退居落木庵,客情既尽,妙气来宅,如薛瑶英,肌肉皆香,其诗安得而不香?牛头ヤ檀生伊兰丛中,仲秋成树,发香则伊兰臭恶之气斩然无有。取元叹之诗杂置诗卷中,剔几辟恶,晋人所谓逆风家也。吾奉隐者之教,养鼻通观,请自元叹始。虽然,吾向者又闻呵香之说。昔比丘池边经行,闻莲花香,鼻受心著,池神呵曰:“汝何以舍林中禅净而偷我香?”俄有人入池取花,掘根挽茎,狼籍而去,池神弗呵也。有学诗者于此,骈花镂叶,刂芳拾英,犯枣昏俗之忌,此掘根挽茎之流也。神之所弃而弗呵也。杼山论诗,科偷句为钝贼,是以应以盗香结罪,下视世人,逐伊兰之臭,胖胀冲四十由旬,诸天恶而掩鼻者,其又将若之何?虽犯尸罗戒,吾以为当少假焉。少陵之诗曰:“灯影照无寐,心清闻妙香。”韦左司曰:“燕寝凝清香之二公者,于香严之观其几矣乎。”
雪北香南,清斋晏晦,愿与元叹共之,用以证成隐者鼻观之法,不亦可乎?夫山和尚妙于诗句,能以香作佛事,吾恐学人爱染,著知见香,未免为池神所诃也。作是言已,书于元叹诗后,并诒和尚观之以发一笑。
【后香观说书介立旦公诗卷】
余用隐者之教,以鼻观论诗,作《香观说》序元叹诗卷,灵岩退老叹曰:“此六根互用,心手自在法也。”
金陵介立旦公遣其徒携所著诗属余评定。余自己丑读江上诗,叹其孤高清切,不失蔬笋气味,庶几道人本色。今十馀年矣。余昔者论诗以目观,今以鼻观。余之观诗者,已非昔人矣。旦公之诗所谓孤高清切不失蔬笋风味者,有以异乎?曰:无以异也。古人以刍喻僧。,刍香草也。蔬笋亦香草之属也。为僧者不具刍之德,不可以为僧。僧之为诗者,不谙蔬笋之味不可以为诗。旦公具刍之德,而谙蔬笋之味者也,其为诗也安得而不香?吾规规乎目观,以色声求旦公之诗,偏弦独张,清唱寡和,诚不欲与繁音缛绣争妍而赴节。若夫色天清回,花露滴沥,梵猿应呼,疏钟殷床,于斯时也,闻思不及鼻观,先参一韵,偶成半偈,间作香严之观,所谓清斋晏晦,香气寂然来入鼻中者,非旦公孰证之?非鼻观孰参之?吾今取旦公诗,尽摄入香界中,用是以证成吾之香观也,不亦可乎?
或曰:子向者有诃香之说,旦公矜爱其诗若是,池神则何以待之?曰:子不闻青莲华长者之鬻香乎?池神之护香也,长者之鬻香也。其回向之大小,区以别矣。长者了知一切,如是一切香王所出之处了达。诸治病香乃至一切菩萨地位香,知此调和香法,以智慧香而白庄严于诸世间,皆无染着,具足成就。长者所鬻之香,即人间罗刹界诸欲天之香,亦即池神所护呵之香。岂有铢两差别哉!此世界熏习秽恶,伊兰胖胀之臭,上达光音天,旦公现鬻香长者身,以蔬笋禅悦之香作妙香句而为说法,池神安得而诃之?若犹是,馀尘瞥起,召吕命律,憎伊兰而爱ヤ檀,则与夫入池取花、掘根挽茎者一间而已矣。长者之别香也,断恶生喜,令诸有为生乐著香,生厌离香。旦公,华严法界师也。吾请以鬻香长者之香助旦公之香观,即用旦公诗句代旦公说法,不亦可乎?作《香观后说》以讯旦公,并再质之退老,以为何如?
【题桃溪诗稿】
近来画家不复知屋木人物,里中渔山吴子摹刘松年《四皓图》,辄以赠予,盖其朽约皴染,逾两月而后就。予观郭恕先画屋木楼观,多与王士元对手,往往假士元写人物于其中。渔山有志于古命意造景,以二李、恕先辈为师,此所以绝于今人也。渔山不独善画,其于诗,尤工思清格老,命笔造微,盖亦以其画为之,非欲以涂朱抹粉,争妍于时世者。昔之论画者谓画之为竹木,犹书之有篆籀,二者之法相近,故郭恕先俱为第一。而荆浩然答僧画山水图,书五言四十字,平生山水诀尽在其中。士固未有不汲古,不攻文,而可谓之善画者也。渔山以二李、恕先为师,执古人之六要六长,以研味于风雅。其俊而挟古人也,孰得而御之?吾老矣,庶犹得见公,望启南于斯世也。
【题严武伯诗卷】
武伯游吴江,过周安石斋中,大书一绝句于壁,余爱其词气朴直,有宋名人之风。去年冬以诗句投余,凡数百篇,披华落实,明青瑶,落落于行墨之间,信武伯之昌于诗而殖于学也。
昔者渊明为《责子诗》曰:“虽有五男儿,总不好纸笔。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此盖达人智士任运玩世,摆落嘲弄之辞耳。而杜子美诃之曰:“陶潜一老翁,闻道苦不早。有子贤与愚,何其挂怀抱。”子美之诃渊明则达矣。其于宗文宗武,则曰:“骥子好男儿,前年学语时。”又曰:“汝啼吾手战,吾笑汝身长。”其怀抱之萦挂与否,视渊明何如也?当武伯投诗日,余方有哭孙之戚,老泪渍眼,为之破涕一笑,客或从旁之。
嗟夫!人当陨霜杀草,兰摧蕙折,靡不凄然感叹,俄而之于五芝之田,八桂之林,芳菲极目,未有不徨忻赏者也?如客之云洪觉范所,谓痴人前不可说梦,岂不可为一笑乎?武伯,子张之才子也。子张有幽忧之疾,二童子扶掖就医。余语武伯子勿忧,子于晨昏少间举其所著歌诗,高吟雒诵,如弹丝竹,如考琴瑟,子之尊人凭几而听之,殆将气浸淫满大宅,霍然体轻而病良已也。书之以诒武伯,且以示世之人知渊明、少陵之古方,可以起沈忧代药物也,则自余之疗子张始。
【题费所中山中咏古诗】
近以学者,ゼ词藻,春华满眼,所中独好谈握奇八、陈兵农有用之学。山中咏古,上下千载,得二十四人可以观其志矣。余少壮亦好论兵,抵掌白山黑水间,老归空门,都如幻梦然。每笑洪觉范论禅,辄唱言杜牧论兵如珠走盘,知此老胸中尚有事在。所中才志郁盘,方当不介而驰,三周华不注,何怪其言之娓娓也。昔人有言:治世读《中庸》,乱世读《阴符》。又云:治世读《阴符》,乱世读《中庸》。此两言者东西易向,愿所中为筮而决之。
【再与严子论诗语】
武伯新诗益富,风啬阵马,凌猎可畏。而其自叙则谓掉鞅于诗,富有弋获,皆自余言发之。严子以余为识道之老马,则已误矣。今复抠衣再拜,挟箧固请,余非洪钟也,而撞击之不休,不已窘乎!
顷者脚病伏枕,偶翻郭景纯《游仙诗》,其二章曰:“青溪千馀仞,中有一道士。云生梁栋间,风出窗户里。借问此何谁?云是鬼谷子。”吟讽数四,然心开,如登日次,如出云外。累苏积块,然若丧,其所有甚矣,古人之诗之不易读也。余年八十,懂而能读,而犹未能窥其所以。海底之珊瑚,没人能取之;玉河之玉,天西之人能采之;黄帝之玄珠,虽离朱犹不能索而得也。不于此中截断众流,斩关夺命,摄古人之精魂而搜讨其窟穴,虽其雕章断句,缛绣满眼,终为土龙象物而已矣。
今之论诗者,亦知评量格律,讲求声病,扌骨扌骨焉以为能事。由古人观之,所谓口耳之间兼寸耳,人以两轮卷叶为耳,亦知有大人之耳,张两耳以为市人,以时集会其上乎?人以一尺口齿为面,亦知有无首之民,乳为目,脐为口,操干戚而舞乎?
今之论诗循声按响尺尺而寸寸者,两轮之耳,一尺之面也。古人之诗海涵地,负条风凯风,出纳于寸管之中,大人之耳,市刑天之脐口也。今人穷老于诗,欧丝泣珠沾沾焉,以为有得而自喜,知尽能索,终不出两轮尺面之间,不已辽乎?得生于喜,喜生于爱,是为爱魔,亦为诗魔。此魔入人肺腑,能招引种种庸妄,诗魔以为伴侣,魔日强而诗日下。唐人之授剑术也,凡刺人必先断其所爱,然后决之。此言虽诞,可以为学道学诗之善喻。陆士衡曰:“苟伤廉而愆义,亦虽爱而必捐。”亦此志也。
吾子之学诗勤矣,入海而求宝珠,其肯顾长年舞篙橹,溯游于寻常浍渎之间乎?闻吾之言,抚心定气,恤然而若失,人之望吾子也,自此远矣。语曰: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惟其不知,是以放言而不惭也。老学荒落,茫无端崖,偶有枨触,婵媛不休,聊书之以塞子之请,并以谂后之下问者。
【题冯子永日草】
冯子无咎,吾故人定远之子也。余与定远为父行,亲见定远羁角裹头以迨班白,而今复见其子之能诗。甚矣!韩子之有感于三世也。读已,听然有喜而正告之曰:今称诗之病有二:曰好奇,曰好艳。离岐以为奇,非奇也。丹华以为艳,非艳也。
《十九首》,五言之祖也,亦奇亦艳,惊心动魄,自是以降,左之《咏史》,阮之《咏怀》,陶之《读山海》,奇莫奇于此矣。郭弘农之《游仙》,谢康乐之《游揽》,江记室之《拟古》,艳莫艳于此矣。而人不知也,搜卢仝、刘义以为奇,猎玉台、香奁以为艳,问其所以为奇为艳者而懵如也。嗜奇之病顷少,为士友发之,又尝谓李义山之诗,其心肝腑脏,窍穴筋脉,一一皆绮组缛绣排纂而成,泣而成珠,吐而成碧,此义山之艳也。古之美人肌肉皆香。三十三天以及香国毛孔皆香。刘季和有香癖,熏身遍体,张坦斥之曰:俗今之学义山者,其不为季和之熏身者鲜矣,而况不能如季和者乎?
冯子之为诗不然,选词按部,行安节和,温温抑抑,有君子之志焉。于斯世好奇好艳之病,超然未有所染也。孔子适齐,郭门外见童子,挈壶俱行,其视精,其心正,其行端,语弟子曰:“趣驱之,趣驱之,《韶》乐作矣。”定远告予里少年,偕其子称诗者凡十馀辈,皆有文理。今观冯子之诗,所谓视精心正行端者,有其兆矣。余之所为听然而喜者矣。
【题顾伊人诗】
杜子美诗云:“陶潜一老翁,闻道苦不早。有子贤与愚,何其挂怀抱。”及其晚年居蜀,喜宗文宗武,诵诗入学,欢喜吟赏,累见于诗,有子贤愚,何尝不挂怀抱也。东坡云:“轼穷困,本缘文字在海外,见迈文字一篇,辄数日喜。”今观织帘父子唱和之诗,去之十馀年,旁观者尤为动色,而况其父子之间乎。聊书其后以见古人之意,亦庸以励儿曹也。
【题塞上吟卷】
岁云慕矣,白衣补衲坐竹窗木榻上,挑灯读《塞上吟》卷,云旗雷车猎猎然从空而下,如嫖姚将军率轻勇骑,弃大军趋利转战过焉,支山又如昆阳城,西震呼动天地,屋瓦皆飞,虎豹股战,快矣哉!已而更阑吟罢,佛火青荧,刁斗无声,木鱼徐响,然后知此诗中边声猛气适足助老夫禅观也。作者娄江王紫涯氏,其人挽十石弓,执丈二殳,磨盾鼻草檄,笔墨横飞,临阵作壮士歌,功成和竞病诗。老夫坐长明灯下,只用尔时一味水观消受耳。
【题观梅纪游诗】
经年卧病,仰看屋梁,戚戚都无好怀。武伯示我《梅游诗》一帙,观其典衣命棹,却┺舆,穿犊鼻,与酒徒衲子跳踉梅花村中,昔人言寻花乞命,庶几近之。朗然一过,如移卧榻,入众香国,补衲絮被,皆染香气,岂不怏哉!尤忆崇祯初元,偕邵子僧弥观梅西山,于时明离初旦,雾乍涤,山中草木欣欣向荣,游人担夫皆有弹冠振衣之色。今何时哉?冰坚地冻,万木皆僵,前村一枝,束为薪楚;独西山老梅居然无恙。殆真有无量主林神擢舒光而为护持者耶。老人惝恍自失,如诞如梦,如赵师雄醉醒罗浮酒肆,翠羽啾嘈,月落参横,但惆怅而已。览斯卷者有感余言,或为之辍简而慨然也。
●有学集卷四十九
○题跋
【题邵得鲁迷涂集】
邵得鲁以不早发械系,﹃辱濒死者数矣。其诗清和婉丽,怨而不怒,可以观,可以兴矣。得鲁家世皈依云栖,精研《内典》,今且以佛法相商。优波离为佛发,作五百童子头师,从佛出家,得阿罗汉果。孙陀罗难陀不肯剃发,握拳语者,汝何敢持刀临阎浮王顶,阿难抱持强为剃发,亦得阿罗汉果。得鲁即不发,未便如阿难陀,取次作转轮,圣王何以护惜数茎发如此郑重?彼狺狺发,刀锯相加,安知非多生善知识,顺则为优波离之于五百释子,逆则如阿难之于难陀,而咨叹慨叹,迄于今似未能释然者耶?我辈多生流浪,如演若达多,晨朝引镜,失头狂走,头之不知,发于何有。毕竟此数茎发,与未,此二相俱不可得。当知演若,昔日失头,头未曾失。得鲁今日发,发未曾,晨朝引镜时,试思吾言,当为哑然一笑也。
【读宋玉叔文集题辞】
豫章王于一文士之不苟誉人者也,来告我曰:“玉叔不独诗擅场也,其文章卓然名家。惟夫子有以表之,俾后学有职志焉。”
余闻之喟然叹息。余之从事于斯文,少自省改者有四:弱冠时,熟烂空同,州诸集,至能暗数行墨,先君子命曰此毗陵。唐应德所云三岁孩作老人形耳。长而读归熙甫之文,谓有一二妄庸人为之巨子,而练川二三长者流传熙甫之绪言,先君子之言益信,一也。少奉州《艺苑卮言》如金科玉条,及观其晚年论定,悔其多误后人,思随事改正,而其赞熙甫,则曰“千载有公继韩欧阳”。余岂异趋,久而自伤,盖州之追悔俗学深矣,二也。午未间,客从临川来,汤若士寄声相勉曰:“本朝文自空同已降,皆文之舆台也。古文自有真,且从宋金华著眼,自是而指归大定,三也。毗陵初学《史》、《汉》为文,遇晋江王道思,痛言文章利病,始幡然改辙。闽人洪朝选撰《晋江行状》,区别其源流甚晰。而弘正之后,好奇者旁归于罗景明,吴人蔡羽《与王济之书》极论其侧出非古,由是而益知古学之流传,确有自来,四也。
余之于此道,不敢自认为良医,而审方诊病,可谓之三折肱矣。要而言之,昔学之病,病于狂;今学之病,病于瞽。献吉之戒不读唐后书也,仲默之谓文法亡于韩愈也,于鳞之谓唐无五言古诗也,灭裂经术,亻面背古学,而横骛其才力,以为前无古人。此如病狂之人,强阳偾骄,心易而狂走耳。今之人传染其病,而不知病症之所从来,如群瞽之拍肩而行于涂,街衢沟渎,惟人指引,不然则扪以为日也,执箕以为象也。并与其狂病而无之,则谓之瞽人而已矣。
玉叔之文,骨力秀拔,意匠深远,标章命意,迢然以古人为师,盖其道心文府,本之天授,俗学之熏染,无自而滓其笔端也。吾是以读之而喜,虽然群瞽冥行,无目诤日,虑玉叔出而空其群也,必将群噪吾言,吾是以滋惧其说在吾之雹论也,亦蕲乎玉叔之自信而已矣。樊宗师之为文,艰涩不可句读,而韩子铭之,曰:“惟古于文,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贼。”尹师鲁纵横论难,极谈兵事利害,而欧阳子称其文简而有体。
归熙甫尝语其门人:“韩子言‘惟陈言之务去’,何以谓之陈言?”门人杂然以对。熙甫曰:“皆非也。惟不切者为陈言耳。”玉叔以古人为师,究极文章之体要,虽世所称高文巨笔,尤将持择洮汰,以为剽贼为陈言。况夫目论耳食,嚼饭喂人者,奚足置齿颊间乎?玉叔携其文过余,抠衣避席,引古人“后世谁定吾文”之语诱之使言,余故敢自仞为识道之老马,略举生平所知者以告之,亦于一所更端请益而未能更仆者也。玉叔年力壮盛,通怀虚己,富有日新,殆不知其所至幸深,以吾言自信,余虽耄老,尚能凭轼以俟之。
【顾与治遗稿题辞】
予初识与治,见其威仪庠序,笔墨妍雅,喜王国之多士,而华玉英玉之有后也。莆田宋比玉客死吴门,归葬于闽,家贫无子,诗草散佚。与治裹粮走三千里,渍酒墓门,收拾遗草,请予勒石表其墓。金陵乱后,与治与剩和尚生死周旋,白刃交颈,人鬼呼吸,无变色,无悔词,予以此心重与治,片言定交,轻死重气,虽古侠烈士,无以过也。晚年屡遭坎陷,困于蒺藜,卒无子,穷老以死。施愚山学宪经纪其丧,又属其友方尔止、沈子迁网罗放失旧稿,手自排纂为集,刻而传之。嗟乎!
与治以老书生盖棺,瓦灯败帏,委无后。愚山惠顾《风》、《雅》,嘘枯而然死若此其汲汲也。愚山之于与治,犹与治之于比玉,尹班之永夕,范张之下泉,气类相感,可以征天道焉。风尘Е洞,士生其时,蒙头过身而已。孤生党军,持而抗服,匿读与治诗,九原尤有生气存。与治之诗,所以存与治也。知愚山存与治之义士之自立,而悲于无徒与?夫慕义而惧于湮没者,可以慨然而兴起矣。
【书赵太史鲁游稿后】
崇祯戊寅九月,余蒙恩湔衤南归,恭诣阙里,谒先圣林庙,赋诗一百韵,叙次其梗概。越二十有一年己亥,锡山赵月潭太史渡淮泗,抵东兖肃谒林庙,礼成而言归,作记一篇,赋诗数十章。自谓如太史公适鲁,登圣人之堂,见俎豆礼器,喟然而叹,心向往之,彳氐徊留之不能去。涉末流,处乱世,居今古,慨然慕西京元封之盛事。今太史尤古太史也,余读而心重之。当余谒阙里时,天步未夷,四郊多垒,箧中携茶陵李文正公《东祀录》,想见弘正间盛世,元臣衔命,祗事肃雍,至止之彝典,俯仰江河,唏嘘既慕,所著诗盖三致意焉。
今读太史《鲁游录》,天地改易,衣冠参错,墓门之荆棘未辟,城上之弦诵犹在,以石渠载笔之遗臣,偕一二周馀夏肄,拱立端拜于榛芜灌莽之馀,视余展谒时,已邈然如上古七十二君封云禅亭之时世,循览彻简,相向饮泣,不知清泪之渍纸也。太史肃拜坛墀,瞻仰图像,追思先皇帝视学释奠,周行两庑,亲谕儒臣,当尊崇有宋周邵程朱张六子,表章正学,圣谟洋洋,謦咳在耳,而孔氏后人,不能复问诸掌故,为之沾襟掩袂。已而访问阙里,诸志录残缺失次,以谓当及时修葺,彰明先圣典录,以立千万世瞻仪之楷则。此则余之所夙昔寤叹,梦寐不忘者也。居尝谓今世宪章二祖,三教鼎立,释氏琅函珠林,宪有三藏道流,若汉天师世家谱牒,历然可观,独吾先圣一门,纪载阙如。昔人撰录若《祖庭广记》、《宋家杂记》、《孔子世家谱》诸书,今之儒者有曾考览者乎?《阙里谱系》,宋元丰孔子四十六代孙知洪州军宗翰所编也。《孔子续录》,元延五十一代孙元祚所编也。《孔圣图谱》三卷一《图谱》,二《年谱》,三《编年》,元大德五十三代孙津所刻也。此皆孔氏遗书藏┑奎阁者,今之后人有能举其名籍者乎?明朝金华宋文宪公著《孔子生卒考》一篇,辨正彼此疑互,吾夫子降精梦奠端门,受书之时日,儒者已付之威音,往劫不能委知,而况其他乎?
从祀之典于汉文翁石室图像,唐处州刺史李繁新作孔子庙,命工改为颜回至子夏十人像,其余六十二子及后大儒公羊高、左丘明、孟轲、荀况、伏、毛、韩、董、高堂、杨雄、郑玄等数十人,皆图之壁,韩文公详记其事。历代崇重祀典,黜陟进退,凛于秋霜,而余尤有不能无议者:有元之许衡,以仕元议辍,宜也。若江汉之赵复、资中之黄泽、临川之吴澄,有功圣门,无玷仕籍者,不当补祀乎?朱子之学,一传为何基、王柏,再传为金履祥、许谦,又传为明朝宋文宪濂、王忠文衤韦,文宪又传为方正学孝孺。文宪忠文以文学佐高皇帝黼黻,开天鸿业开三百年,斯文之脉,此可以无祀乎?方正学为朱子之世,适宗子九死殉国,开三百年节义之脉,此可以无祀乎?以儒林言之,新安之赵氵方、汪克宽,一则承资中之绝学,一则阐紫阳之遗文,其有功圣门一也。以道学言之,三原王端毅恕其学力,岂下于薛文清、石渠意见,发挥经学,河汾《读书录》之季孟也,是三君子者,其可以无祀乎?
太史圣,考文逖,稽遐览志则韪矣。日尤在天,文未坠地,明君圣王,必将有祀太牢,坐讲堂,如炎汉之高光者。执此以往,后死者之得与斯文也,其在斯乎?其在斯乎?杜牧有言:“自古称夫子之德莫如孟子,称夫子之尊莫如韩吏部。”余深望于太史,故谨书其后以俟焉。
【题杜苍略自评诗文】
不见苍略于今五年,遇厄而气益昌,家贫而学益富,才老心易,趾高视下,宜其所著撰宏肆兀,富有日新,一至于此也。苍略不以余为老耄,过而问道于瞽,请为疏瀹其脉理,而抉レ其指要,则余固不能也。
岂惟余哉!虽古之人亦有所不能。夫诗文之道萌折于人心,蛰启于世运,而茁长于学问,三者相值,如灯之有炷有油有火而焰发焉。今将欲剔其炷、拨其油、吹其火而推寻其何者为光,岂理也哉?方其标举,兴会经营,将迎新吾,故吾剥换于行间,心神识神,涌现于句里,如蜕斯易,如蛾斯术,心了矣而口或茫然,手了矣而心尤介尔。于此之时,而欲镂尘画影,寻行而数墨,非愚则诬也。柳子之读《毛颖传》也,曰:“譬如追龙蛇,搏虎豹,欲与之角而力有不暇。”
苍略之诗文,赴壑之龙蛇也,当道之虎豹也。顾欲为之诋诃利病,捃摭失得,蹈龙蛇之头而履虎豹之尾,此则柳子之所不暇,而余能暇之乎?少陵之诗曰:“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苍略之于诗文,既已自为评定,则所谓千古寸心者,苍略盖自知之矣。若其灵心浚发,神者告之,忽然而睡,涣然而兴,苍略固不能自知也,而余顾能知之也耶?
【题武林两关碑记】
神庙庚戌之后,族子用章水部司榷南关,舟船上下,颂声殷殷然也。越四十有四载,用章之孙福先复起甲第,司榷北关,计口食俸,洗手奉公,蠲除琐科,爬搔敝蠹,征输鳞次,行旅乌集,帆樯廛舍,舆诵周浃。及瓜之日,荐绅怀铅,素童髦卧,辕辙相与。咨嗟涕泪,伐石诵美,访求用章遗爱之碑树北关者,磨洗摩榻,合为一帙。
自昔甘棠之封殖,兴思剪伐;岘首之沉碑,致叹陵谷,未有丰碑齐竖,绰楔交矗,祖武孙谋,项背相望如今日者。班固有言:“士服旧德之名氏,工用高曾之规矩。”盖百年以来,庞丰熙洽,羔羊素丝之风操兆于一门,非独阀阅之美谈,箕裘之盛事也。昔我先王有国吴越,当五代浊乱之季,生全十四州之苍赤,仰父俯子,昌大繁庶。
今用章祖孙司榷临安,实惟我先王故土遗民,是用保。还乡之歌曰:“斗牛无孛人无欺,将无榆。”故国先王之精神ツ式凭在兹,有徼福假灵焉者乎?用章之尊人侍御公建五王祠庙,尊祖合族大书表忠碑文,刻于球门之上,漆书煌煌,昭垂金石,作忠教孝,其用意良远。
今日之举,先河后海,咸归美于侍御,猗欤休哉!昔者表忠观成,苏文忠公有诗送守祠之孙曰:“堕泪行看会祠下,姓名终拟附碑阴。”我先王之遗爱余休,兹久勿替如此。今日者,南北两关考贞珉而镌乐石,金银之管,琬琰之录炳良,于沧桑变易,劫火洞然之后,德泽之在人心,与天壤俱敝可知已矣。《诗》不云乎:“无念尔祖,聿修厥德。”邹长倩之勉公孙次卿,以谓针纪纟衤遂,积而有成,此修之之道也,德福之基也。基厚矣,墉则在子,福先念之哉!余宗老也,不可以不志,于是乎书。
【题王文肃公南宫墨卷】
故少保太原王文肃公以嘉靖壬戌首举会试,试卷流布华夏,经生学子家户诵习。而南宫故牍,锁院手书者,兵燹隳突,尚在人间,公之孙奉常时敏购得之,捧持以示谦益。
谦益窃惟明国家久道化成,重熙累洽,莫盛于世宗肃皇帝、神庙显皇帝。公登科在嘉靖,入相在万历,历事三朝,身在台阶斗柄之地,长养五十馀年,和平盛大之福,︳谟典册,炳蔚廊庙,人皆能知之,其奋迹场屋,致身馆阁,实以是卷为先资。当此之时,风檐烧烛,笔腾墨飞,五星明聚,百神下观,不知光怪惊爆,当复何状?迨乎得君当国,天人和同,人主深拱而薄海向风,讽议雍颂而四夷解辫,盖其光明俊伟、庞鸿深厚之气象,固已著见于蚕书蠹纸文句点画之间。考其世,知其人,有不徨嗟咨、俯仰流涕者乎?奉常少侍文肃,曾睹此卷,谓出严文靖家,乱后乃得之,不知何人。
呜呼!异哉!有唐之季,赞郑公之遗笏,记卫公之故物,承平久长,寤叹斯作。居今之世,获见斯笔,其隐心动色,又如何也?周陈大训,鲁归宝玉,天之所与,有物来相。谦益敢谨书其事以示观者,其将以为西清东观。遗文未坠,而慨然有遐思焉,斯亦文肃之志也。
【题吉州施氏先世遗册】
丧乱之后,国家宝书玉牒与故家缥囊缃帙,靡不荡为煨烬,践为泥尘。独吉州施氏,累世图像遗文散失,十有三载,裔孙伟长一旦得之僧舍,岂非施氏风流弘长,先人灵爽凭依,不与劫灰俱泯?抑亦伟长抑塞磊落,龙蛇起陆,天实护持以畀之与吾家?自汉南纳土彭城,尚主得复王封,六世后渡江居海虞者,彭城之宗子,于礼实为大宗,居于他国,越在草莽。开天之日,铁券进御,不获与守祧之裔共睹天颜,宗老言之,皆为陨涕。乙未岁,伟长游临海,谒先庙,拜武肃忠懿文僖画像,获观铁券及周成王飨彭祖三事鼎,鼎足篆“东涧”二字,以周公卜宅时乃卜涧水东,水西,故有此款识也。
谦益老耄昏庸,不克粪除先人之光烈,尚将策杖渡江,洒扫墓祠,拂拭宗器,以无忘忠孝刻文,乃字号东涧遗老,所以志也。伟长曰:“公方深惟周鼎,而吾家复还鲁弓,公侯之后,必复其始,其有占兆邪?”乃再拜稽首,敬书此卷之末。
【题王周臣文稿】
周臣示余新文数首,笔势俯仰精强之气犹在眉睫。间读不盲道人说,为慨叹久之。余往作二盲说,赠锡山华仲通,谓春秋之世,举世皆盲人,独师旷与左丘明两人,四目然在宇宙间。周臣以十年未字之女抱五世相韩之耻,穷愁结啬,发病于目。余以为居今之世,尽皆蒙瞍拍肩,独周臣一人目光如炬耳。韩退之叹张文昌盲于目不盲于心,厥得文昌双目再明,人谓文人之文,能笔补造化。如此今周臣坐卧一室,有比丘穿针之叹,吾辈袖退之两手,不能伸笔援救,居然为造化所聊萧,良可自愧也。元遗山有句云:“无穷白日青天在,定有先生引镜年。”请以斯言为周臣左券。
【书吴江周氏家谱后】
余少壮取友于吴江,得周子安期及从弟季侯,皆圭璋特达君子雄骏人也。
季侯与余偕举于乡,已而取科第,历雄职,牙拊颊,忤考死,易名赐祠,蔚为名臣。安期宛晚,不能取一第,与余交益亲,因得见其二弟安石、安仁,所谓瑶环瑜珥,称其家儿者也。余每过吴江,泊舟垂虹亭下,安期垫巾扌义衣,信步追蹑,若与长年要约,或舟未舣映望亭畔,招手叫呼,舟人欢笑,知为安期也。安期殁后,间复过垂虹,追忆安期步さ登舟,足迹犹可指数,招邀笑语,咳吐宛然,辄潸然泣下,不忍久泊而去。
衰年念故,辄作数日恶,以是故于安石兄弟,亦不促数相闻。今年征求内典,书尺往复,安石以修葺家谱示余,使为其序。余惟周氏南渡,世家恭肃,为盛世名卿,远有代序,忠毅趾美,相继庙食,炳著琬琰,固无俟于余言。恭肃之诸孙有叔宗、季华两征君者,外服儒风,内梵行,执侍巾瓶于紫柏大师,为白衣弟子,而其母薛太君精修安养,端坐往生。于是周氏一门,承紫柏之付嘱,熏化母之教观,莫不持木义,奉檀度,旁行插架,漉囊倚户,吴中高门甲第,兰相望,未有是也。季侯解八识规矩,潜嘘慈恩之一灯,安期定径山祖位,默护曹溪之一叶,支拄末法,金汤俨然。安石辑古今禅门文字,州次部居,不下数百卷,珠林宝藏,于斯为盛。当世文人,词客著书,满家相与,搜虫鱼矜篆刻者,亦未有是也。恶浊昏迷,残劫腥秽,阎浮提臭,气上直光音天四十万里,如周氏者斯可谓ヤ檀之林、香积之国也。
昔者,颜侍郎作《家训》,建立《归心》一篇,以告戒其子姓。然则广之推之,意其不欲以七叶之汉貂、六阙之唐尹,夸诩周氏之谱牒也,可知已矣。余老归空门,将与安石为梵侣,知其有异乎世之君子也,于是乎书。
【书南城徐府君行实后】
昔北齐刘献子有言:“百行殊涂,准之四科,德行为首。”若能入孝出弟,忠信仁让,不待出户,天下自知。傥不能,虽复博闻强识,不过为土龙乞雨,眩惑将来,于立身之道何益乎?
南城徐铨部仲芳叙次其尊府君行实,少服牛行贾,以纾其亲长;束修镞砺,以立其身;晚教忠训廉,以成其子。今之士大夫墙高基下,蜡言栀貌,为土龙致雨者,视府君何如也?府君有勇知兵,马上舞双刀如轮,昏黑中能挟弹取物,其平居俯躬抠衣,如也。甲申后,旧京改元,岁时家祭,称崇祯年如故。嗟乎!称弘光犹不忍,况忍改王氏腊耶?《记》曰:“战阵无勇,非孝也。”传曰:“死而无义,不登于明堂。”府君之为,勇与义兼之,节以一惠,宜谥之曰孝子。谨书其后以信献子之说。
【戏题徐仲光藏山稿后】
今世达官贵人,例有文集行世,诸为序述者,诗汉魏迄李杜,文左马迄韩柳,兼工媲美,穷神极化。吾将踵为赞颂,罗无量百千万亿口为吾口,敛无量百千万亿手为吾手,聚无量百千万亿纸墨为吾纸墨,曾不足博其一顾,曰:“吾诗笔固如是也。”少不惬顺,则愠詈随之。吾是以闻命,饮冰搜肠,掐肾惊爆竟日夕。呜呼!何其苦也。
今吾读徐仲光之文,信手翻阅,移日终卷,忽然而睡,焕然而兴,欣欣然气浸淫满大宅,何仲光之能移吾心也?仲光之文,本天咫,搜神逵,纪物变,极情伪。其雅且正者,如金石,如箴颂;其变者,如小说传奇;其喜者,如嘲戏;其怒者,如骂鬼;其哀者,如泣如诉;其诡谲者,如梦如幻。笔墨畦径,去时俗远甚。吾将为次序赞述,如上所云,仲光未必喜;即不如上所云,仲光未必恚。盖仲光之蕲得余言也不苟,而余之为仲光言也称心出之而无所鲠避。信仲光之能移吾心也。仲光贻书属余评定其文,自比李翱、张籍,而以昌黎目吾。仲光等夷翱、籍,斯可矣。余之视昌黎,犹天之不可阶升也。仲光于是乎失辞矣。李肇言元和已后,文笔学奇诡于韩愈,学苦涩于樊宗师。昌黎称绍述之文,以为至于斯极。昌黎之于樊也,耦乎云尔。张籍曰:“后之学者,号为韩张。”李翱曰:“兄为汴州,始得见交。”昌黎之于李张也,侪乎云尔。吾观翱与陆亻垂书,谓李观虽不永年,亦不甚远于扬雄。又曰:孟轲既殁,亦不见有过于愈者。习之之有道,而文通怀乐善,盖亦百世之师也。
今之君子执子瞻汗流走僵之言,下视籍殆循箕斗之虚名,而未既其实,与侏儒问天于长人,以为庶其近天也。彼长人者自诩为近天,则更为侏儒所笑。余倾倒于仲光至矣。惧二人者之更相笑也,戏书其后,以交勉焉。
【读归玄恭看花二记】
余尝谓《西京杂记》载上林令虞渊《花木簿》,排列各目,使人观乌卑木弱枝枣辍,兴卢橘蒲桃之感,不复点缀片语,若欧阳公《牡丹志》,小小谱录发挥出如许议论,古人为文或繁或简,皆非苟然而作。陆士衡曰:“故无取乎冗长,此所谓伐柯之则也。不然,则甲乙帐簿耳,何以文为?玄恭今岁饱看牡丹菊花,纪其游最详,属余评定。岁莫逼塞,卒卒未遑点笔,姑书此以复之。然玄恭看牡丹诗云:“乱离时逐繁华事,贫贱人看富贵花。”此二句可括纪游数十纸矣。
【书广宋遗民录后】
元人吴立夫读龚圣予撰文履善、陆君实二传,辑祥兴以后忠臣志士遗事,作《桑海余录》,有序而无其书。明朝程学士克勤,取立夫之意,撰《宋遗民录》,谢皋羽已下凡十有一人,余惜其仅止于斯,欲增而广之,为《续桑海余录》,亦有序而无书。
淮海李小有更陆沉之祸,自以先世相韩,辑《广遗民录》以见志,取清江谷音、桐江月泉吟社以益克勤所未备。其所采于逸民史,其间录者殊多谬误,以王原吉为宋人,张孟谦与谢唐同时,令人掩口失笑。近世著书,多目学耳食之流,春驳杂出,是其通病。惜乎!小有辍简时,不获与余面订其阙失也。小有殁,以其稿属王于一,于一转以属毛子晋,而二子亦奄逝矣。余问之子晋诸郎,止得目录一帙,后有君子能补亡刊正,厘为全书,则小有犹不死也。撰序者李叔则氏谓宋之存亡为中国之存亡,深得文中子元经陈亡具五国之义,余为之泣下沾襟。其文感慨曲折,则立夫《桑海录序》及黄晋卿《陆君实传后序》可以方驾千古,非时人所能办也。
小有字长科,故相国李文定公之孙。叔则名楷,秦之朝邑人。逝者如斯,长夜未旦,尚论遗民者,殆又将以二君为眉目。呜呼!尚忍言哉。
【题施秀才卷】
呜呼!此吾吴郡二十年中事也。有是,太守廉办得民,辑瑞告行,黄童白叟,如免父母。有是,诸生举幡诣阙,为州人借寇横被策蹇,不醵邑室一钱。有是,孝廉迹不入公府,蕴义生风,树齿牙,镞砺流俗,岂非中吴之盛举,郡志之美谈乎!城阙天沮宫阙,幽绝匹夫庶士,靡因靡资,投匦呼天朝上夕,可惟先帝综核吏治,周悉民隐,神心睿虑,经纬万方,深仁厚泽,庶可以想见万一。《诗》云於戏!前王不忘,可不念哉!
【题钱础日哀言】
或有问于余曰:礼有之“至哀无文”。又曰:“斩衰之丧,唯而不对。”础日之丧其亲也,而为文以告哀礼欤!曰:礼也。
今夫斩衰之哭,若往而不反;齐衰之哭,若往而反;此哀之发于声音者也。夫鸟兽之丧其群也,越月逾时,翔回焉,鸣号焉。至于燕雀,尤有啁噍之顷,皆声音之属也。创巨者其日久,痛甚者其愈迟,哭踊无数,恻怛痛疾,志懑气盛,而托之于文,以发动其触地坏墙、痛毒凭塞之极哀。称情而生文,先王之所不禁也。颜之推曰:“《孝经》曰:哭不亻哀,谓哭有轻重,质文之声也。”礼以哭有言者为号,则哭亦有辞也。江南丧哭时有哀诉之言,《苍颉篇》有亻肴字,训诂云:“痛而呼也。”础日之告哀,是亦哭辞痛呼之类也。礼缘人情,何为而不可?或曰:然则彼都人士相与ゼ词点笔,以相其哀,亦礼欤?曰:邻有丧,不相舂。古之有丧者,三日不吊则绝之王修;以社日哀母,邻里为之罢社。
今为础日之友者缠绵恻怆,各相其哀,以比于邻舂罢社之义,亦犹行古之道也。或者拱而起曰:善哉!吾未闻此言,信子游氏之儒也。以礼许人,吾不敢以汰哉目子矣。
【题南杂记】
袁小修尝云:“文人之文,高文典则,庄重矜严,不若琐言长语,取次点墨,无意为文,而神情兴会多所标举。若欧公之《归田录》、东坡之《志》、林放翁之《入蜀记》,皆天下之真文也。”
老懒废学,畏读冗长文字。近游白门,见寒铁道人《南杂记》,益思小修之言为有味也。道人之诗与记杂出古人之妙理,作者之文心,尺幅之间层累映望,如诸天宫殿,影见于琉璃地上,行者殆不敢举足久之,而后知为地也。咏怀金陵古迹及和皋羽隆吉诗,零星点缀,皆有深寄苦爱。洪觉范、陆放翁,目为南二友,其言曰:“石门,文中之佛也。放翁,文中之仙也。”
余为通其意曰:石门《谒梁公》、《鲁公庙》、《李画像》诸诗,佛子之忠义,郁盘扬眉努目,现火头金刚形相者也。放翁《巢车》、《望尘》、《家祭》、《嘱子》诸诗,仙人之飞扬跋扈,奋椎飞剑,负青城老将毛羽者也。道人灰心入道,古井不波,学仙学佛,何独取乎二友?记言之东陂,钟山峰影,如莲华倒垂;夕阳晓月,有气熊熊。然二友之文章,光怪发作,化为灵风怪雨,恍忽遁去,子可不慎备乎?道人不答,反手长啸,目直上视,仰睇云汉者久之。
【题华州郭氏五马荣归集】
孝宗敬皇帝之朝,运会雍熙,明良喜起。宗臣元老,错列朝著。于时,一命之士衤发濯休明,人怀缁衣之好,家厉素丝之节,譬诸春阳丽日,一草一木,靡不舞和风而含元气。猗欤盛哉!华州郭公由乡举三任方州,廉办著闻,引年致仕,时人作为诗文以荣其归,其词颂而不讠舀,质而不俚,氵风氵风乎盛世之音也。嗟乎!君子壮而出仕,仕而得归,归而老,老而死,此亦民生之常,无足道者。由今观之,则相与惊怪错愕,以为吉祥善事,甚难希有。陆大夫之燕喜,疏太傅之祖送,西京东都,朝野欢娱,岂得于吾身亲见之哉?郭氏此卷放失已久,乱后得之败屋坏垣中,裔孙总戎光复属余书其后。总戎今年六十有九,据鞍上马,矍铄哉!是翁汾阳异姓之后,郭有人焉。天其畀以斯卷为何比千之赐策乎,是可书而券也。
●有学集卷五十
○题跋
【书大悲心陀罗尼经秘本后】
右经为宋人写本,题云大唐三藏不空译,较今藏函伽梵达摩译本,唯经前偈“稽首观音大悲王”乃至“所愿从心悉圆满”十六句与达摩本十四句互异,从“南无大悲观世音”乃至“说神妙章句陀罗尼”后“无量众生发菩提心”,则宛是一本也。咒中每一句下有白描小画像,夹住诸佛菩萨、诸天神鬼名于其下,此则达摩本所无,亦今世间人所未晓者。
余敢以臆通之。昔者,金刚萨亲于毗卢遮那佛前,受瑜伽密部最上乘义,后五百岁传龙猛菩萨,龙猛又数百岁传于龙智,龙智传金刚智,金刚智传大广智不空。自毗卢遮那如来至于不空,才六叶耳。不空年十五,师事金刚智,受金刚界大曼荼罗法,又诣龙智扬扌。十八,会金刚灌顶及大悲胎藏建坛之法,传经论至五百馀部。当玄肃之朝,建灌顶道场,则文殊现身;诵仁王密语,则天兵助阵,非其五部教门别有密印,观法行果,得持总中,密中之密,何以有此?
唐世梵僧写进陀罗尼梵本,必于细妙上图画形质,及结坛手印上,每令宫女绣成,或匠人画出。其尤秘密者,藏诸册府,不许流布。唐末丧乱,经画销毁,亦有流入日本者。此本必是不空所翻五百馀部之一,其画像则梵僧细图形之遗制,丧乱之后,或自册府流落人间也。或疑此本画像,有马鸣、龙树二菩萨本身,佛与观音大士说经咒时,何以有此?余应之曰:佛说此经在补陀落迦山观世音菩萨宫殿中。子亦将疑曰:佛说经处所不在竺国,则在天宫,何以降迹于南方之补陀耶?楞伽中佛告大慧善逝涅后未来世,当有持于我法者,南天竺国中大名德比丘,厥号为龙树。则又将疑曰龙树生于像法之末,何以佛于楞伽会上先为记?闻瑜伽密教,一祖为毗卢遮那如来,二祖即龙猛菩萨,圣位玄功,难思难议,岂止分身百亿,现影三千,而可以时分数量,比拟测度也哉。
毛子子晋获此本于苍雪法师,余见而叹曰:灵文秘典仅存,于后五百岁,东夏之人有如一行慧朗者,传教金轮,用以显神功而求轨迹,其必有取于此乎?子晋其善护持之,余敬书其后以俟。
【书憨山大师十六观颂后】
楞严二十五圣齐说圆通,如月光童子自叙水观,自入室安禅,童子误投瓦砾,乃至开门除去,已叙致详委,历历如画。自家屋里人说家常话,故应尔尔。憨大师枯坐东海,入海湛空澄观楞严,观境了然心目,厥后作《净土十六观颂》,一门超出,宜其凿凿如悬镜也。学人影掠光影,辄思拈弄偈颂,余每诃之霍光将假银城卖与单于,谁人作保耶?杭城毒热如焚,圣可上座以大师手迹见示,不觉凉风沁骨,谨书其后。
【题十八祖道始颂】
藕益法师旭公请郑千里绘西方此土诸祖凡十八人,作序颂以志皈依。旭公殁,弟子圣可藏┑供奉,请余题其后。旭公于诸祖数止十八,每宗各师一人,非有轩轾,本朝则奉云栖、紫柏、憨山三老继诸祖后。嗟夫!师子辍响野于雷鸣,临济一宗,储胥林立,而位置三老于门屏之外。旭公于此中郑重顶礼,拣别僭伪,风雪当门,孤危支拄,斯所谓田光贯高之用心,与余顷者刊定《憨大师全集》,撰《曹溪肉身记》及《紫柏密藏遗集序》,不惜以短兵匹马横身四战之地,惜乎!旭公久逝,不得见其危身竦坐,展纸疾读,拊几而流涕也。
【书远公明报应论后】
远公《明报应论》载在《弘明集》,但书为远公之作。考《出三藏记》目录云:“远法师答桓玄《明报应论》,论中。问曰者,皆玄之文也。”玄之难问报应可谓精矣。初明四大结,结为神宅灭之,无害于神,影掠拂经四大分散之言。次明因情致报,乘感生应,自然之迹顺何所寄,窃取老子道法自然之义。故远公评之曰:“此二条是来问之关键,立言之精要。”晋宋以后,何承天、范缜之徒诤论神灭,要皆述祖桓玄,但得其少分粗义耳。远公之答,伐树得株,炙病得穴,自宗少文已后,极论形神者,一一皆远公注脚,故此论即神不灭之宗本也。卢循瞳子,四转远公,谓之曰:“君体涉风素,而志存不轨,灵宝之凶慝,固已悬镜久矣。”
感应之论,条分祸福所以,剪其奸萌,折其弑械,岂但是求理中之谈哉!玄倚恃邪见,不信罪福,窃位扇恶,无复顾忌,不知义旗电发,推步厌胜,闻人怨神怒之言,拊心自悔,尚能执冥科幽司,都无影响否?凶渠即﹃,县首大桁,此时地冰火风,结为神宅,亦无受伤之地否?循览远公之论而披寻其扣击之所以然,后知拨无因果,乃乱臣贼子积劫之芽种,刳心克骨,以桓玄为殷鉴,寻影响之报以释,往复之迷,无父无君之流毒,庶可以少杀矣乎?
孟子曰:“《春秋》成而乱臣贼子惧。”吾以楼烦之著论,比东鲁之《春秋》,非虚语也。后世儒者诛逆臣子晋季,失席痛恨,莫桓玄若也。及其标榜竖义,排斥三报,抹三界,胥归命于神灭,其不以玄为太宗者几希。呜呼!其亦弗思之甚也哉!
【题华严法会笺启】
含光法师坐莲子峰头,宣演清凉大钞、毕苍汰二师未了誓愿,学徒英敏者,翘勤启请,连章累牍,烂然可观。法师剧喜,为法筵盛事,驰示聚沙居士。居士翻阅一过,熙恬微笑,赞叹不已。既而思之,昔者圭峰大师讲悬疏于上都,泰恭小师断臂庆法。今日听徒岂无观智增上如斯人者,又当知泰恭闻法时,玄妙难思,若何领会,遂能庆法断臂?定慧说法时,甚深妙义,若何举扬至能令人庆法断臂?倘能于每一会中,师资扣击,咨决印可,一一披其关键,开其钩锁于以宣畅玄宗,唱导聋,正须闾巷街谈,家常俗话,良不必排比四六,装潢尺幅也。大法将开,龙象蹴踏,老夫在华严法界中,头面礼足,犹恐不及,岂徒欢喜赞叹而已耶。
【藏逸经书标目后记】
密藏开法师搜访教乘,手录标目一册,留平湖陆季高家,余得之吴江周安石氏。此册为藏师甲乙掌簿,草次标识,然实有益于禅、讲两家。
吾尝谓圭峰大师讲清凉疏钞于东都,泰恭小师至于断臂庆法。今之讲疏钞者,寻行点句,动云一标二释三结,未知古人讲演果如是否?师谓经疏钞不应并讲,又谓单讲会玄为大愚,以此正告讲席,斯可谓天鼓发声矣。其抗辨宗门,有云救少林绢帕之讹,则披根评唱;惩白莲邮册之祸,则斩蔓兰风。斯二者其病症粗,其攻伐显,若以正法眼藏,剔邪别伪,由茕绝法舟而抉摘笑岩。在法门,则《金刚》之眼也;在儒门,则《春秋》之笔也。盖昔者紫柏、海印二太师谓五灯之传不正,则慧命不续,而狮弦则遂绝于楚石藏书。谓入室弟子接鹅王之油而择牧女之乳,点胸刻骨,非师而谁?奉二师之正印,全提真吼,勘辨诸方,推倒回头,跃翻不托者,非师而谁?法运陵迟,魔外恣横,法门中师子虫不在绢帕,不在部册,而炽然于登堂付法,僭王窃号之徒,金刚王宝剑沈,断落如电光一线,偶烁昏涂,其谁信而从之?岂惟不信,殆必有血牙炬口,锋起而妨难者矣。师之誓愿,不惜头目脑髓,回向法界众生,假令阿僧劫恒河沙数,无量无边众生,各化无量无边口舌,咀嚼于师,各出无量无边笔墨,描画于师,各殚无量无边智辨,推剥于师,师以一言半句为弄引,与无量无边众生作缘,于其婆心热血,庶有少分相应也。然则师于佛法中古人所谓程婴、公孙杵臼、田光、贯高之用心,固无憾于斯人之徒。而余为奋笔举扬,留眼目于末后,亦何惮矣哉!
师以万历己丑驻锡虞山东塔,余方童稚,从祖祖父存虚府君携往礼足В目中所谓钱文学顺化也。距今七十年矣,师得龙树尊者不死之法,长髯褐衣,时时游行,人间偶睹此册,必将曰:此吾向日摩顶抚慧八岁小儿也。今老大掉弄笔舌如此,能无粲然而顾笑乎?
【题无可道人借庐语】
金华宋学士至正末坚辞辟命,入仙华山为道士,镏青田赋诗以招之濠泗真人,从非非想天出定,云龙风虎应期而起,握三寸管阐扬佛法,龙华法界变现于龙荒沙漠之馀。学士故永明智觉后身,乘大愿轮现身说法时节,因缘不可思议,如此无可道人,后三百年踵金华之后尘,其人与其官皆如之。遘遇丧乱,剃发入庐山,披坏色衣,作除馑男,又何其相类也。金华题庐山十八贤图,以谓君子在山林则天下乱,至于披图流涕,道人借庐之诗,茫茫焉,落落焉,不复知有情器世界,尘劫坏成之事,翎弹松漠规啼居庸,如风起青之末,迢然过吾耳也。自香山居庐山草堂,炼丹垂成,除书至而丹鼎败,龙河之币聘亦仙华败鼎之日也。恐道人未免捉鼻耳。癸巳元日,海印弟子某题。
【书藕益道人自传后】
道人辞世之日,遗嘱诸弟子勿起塔,勿刻铭,茶毗之后,以骨肉施禽鸟,岂复有意于身后名哉!此传是癸巳岁手书以遗其上足圣可者,圣可出以视余,请书其后。
呜呼!今世宗师座主踞曲床建大法幢者多矣,孰有千经万论如水泻瓶,横心横口、信心信口、横说竖说、具大辨才如道人者乎?孰有持木戒、冰清玉栗、虽复白刃穴头、飞铁灼身、断不肯毁缺针鼻如道人者乎?孰有笃信大乘最上乘法门,破斥第二义谛,不游兔径,不内牛迹,不乘羊鹿二车,如道人者乎?其立论以为随机,羯磨出而律学衰,指月录盛行而禅教坏,四教仪流传而台宗昧,举世若教若律若禅,无不指为异物,嫉若仇雠,道人坦怀当之,攒锋集矢,无可引避。昔者,宋人论洪觉范曰:“宁我得罪于先达,获谤于后来,而必欲使汝曹闻之于佛法,与救鸽饲虎,等于世法,程婴、公孙杵臼、田光、贯高之用心也。”吾尝谓紫柏、海印二老后,道人殆庶几不愧此语。於乎难哉!然道人眼明手快,立心公虚,余尝见其《四书解微》,言规切之,幡然有省,遂秘不复出,初未尝封己贡高,自以为是也。
今其著书行世者,诸方耆宿或然或疑,佛无定法,教有多门,在作者意广言高,岂能以一手握定?在观者射声问影,未免以众矢拾决。要以门墙既别,标指各殊,未尝往复酬对,咨决于生前,而徒以函矢砧锥抉摘于身后。道人为正法,为末法,一往深心苦心,穷尘积劫,孰有能明之者?此余所为咨嗟惋惜,愿与斯世法将共表明之者也。余老皈空门,辱道人有支许之契。哲人往矣,安仰安放!每读其书,时有弋获,灯前茶罢,不复能执卷请益,永言思之,潸然泪下。遂书以示圣可,并以告诸上首弟子,其未知以余言为然邪否邪?道人名智旭,号素华,亦云藕益,传文不载,法得附书。
【题官和尚天外游草】
往年游南北两都,剑叟和尚抠衣谒余,是时为秦川贵公子,为山东英妙,已而为西东京循吏,为西台遗老。今遂坏衣髹发,修头陀行,拄杖拈锥,扬眉瞬目,作堂头老和尚。一生面目,斩眼改换,使人有形容变尽之感,而余犹刺促作老秃翁。雀入水化为蛤,我独不能,岂不悲夫!剑叟今年晤余武林,出天外游草示余。剑叟所云天外者,欲界天外耶?无欲无色四空天外耶?欲界之顶即色界天,色界之顶即无色界天,安得有天外之天可游?四空天依于空,空无所依,又安得有空外之天可游?我辈波波碌碌,多生积劫,往来天上人间,安得有一天外之人与剑叟证明此事耶?如来言:有一人发真归元,十方虚空,一时消殒。虚空既言消殒,剑叟所游之天外,未知安放何处?觉浪老人近在皋亭,此老生身在空劫已前,或能知天外事,剑叟试以吾言问之。
【书惟谔上座传后】
即中见公赞惟谔上座行履,极称其舍道归禅,得三圣设教之意,而愚以为归禅犹易。归禅之后,习禅于闻谷,学教于新伊,晚而咨决于灵峰,一时魔禅盛行,开堂付拂,纷起如猬毛,而能湛寂自守,不堕其云雾中,此则枝拄末法为风雪当门之人,斯为难能也。溯其生平,乘戒两急,福慧双修,以六度万行,训迪子孙,俾其谨守木,精严持诵,重规叠矩,击蒙守拙而不敢掠虚头,标影悟,扇狂风而卷恶慧。厥孙苍晖受灵峰遗嘱,杰然称师子儿,其家风可知也。苍晖勉之,真修实悟,勿负二老人为法苦心,即堪从佛转轮作人天眼目,余将援笔以观其有成。
【题沈石天颂庄】
孔自孔,老庄自老庄,禅自禅,乘流示现,面目迥别。宋儒林拙斋影掠禅宗注《庄子》“河伯海若”,谓与《传灯录》忠国师无情说法、无心成佛同看,却又不敢不依傍程朱,移头换面。三家门庭,从此无风起浪,葛藤不断。庄生云:“凿混沌之窍,七日而混沌死。”其拙斋之谓与?石天居士具正法眼,具大辨才,说庄颂庄,横说竖说,非拙斋一知半解之比方。今魔外盛行,矫乱论议,佛法世谛如金银铜铁,搅和一器,其罪业尤甚于毁佛谤经,请石天特出手眼,横截众流,勿使明眼人谓拙斋一往败阙延津,剑已去,尚有刻舟人也。
【读武ウ斋印心录记事】
予老归空门,患苦目学,妄思设三大火聚以待世间之书:一曰炎祖龙之火以待儒书。凡儒林道学剽贼无根者,投畀于是。一曰然须弥之火以待释典。凡文句语录骈赘无根者,投畀于是。一曰肩丁甲之火以待玄文。凡经方符诞谩无稽者,投畀于是。盖尝用是法以销归世间文字,虽大地为纸,微尘为墨,而吾以灰心闭目,冥置之而有馀。
戊戍良月之晦,有一伟丈夫扣我柴门,闯然而入,拱揖肃拜,捧持所著书,盈箱溢帙,出而就正于予。其为书也,网罗三教,悬镜一心,穿天心,压月窟,凌四游,贯八极,骤而即之,如入鲛人之室,明珠夜光,撒地而涌出也;如登群玉之府,琬琰圭璋,触目而森列也。徐而探之,如涉大海,天吴阳候,鱼颉鸟行,及硪而逆击也;如入深山穷谷,豪猪虎豹,迅奋而攫,急与之角而力不暇也。
予耳嘈金奏,目眩银海,一不知丈夫之为何人,是书之为何书也。其以为儒家也,则未知为河雒之图与?端门之命与?赤虹黄玉之刻文与?其以为释家也,则未知为阿难海之集与?遮具盘之藏与?昙无竭之宝床金牒与?其以为道家也,则未知为《灵飞》之经与?良常之铭与?骊山老母之丹杖与?其以为诸子百家也,则未知为雕龙炙踝与?白马非马与?蒯通之隽永、郑虔之荟蕞与?始而惊,已而喜,既而愕眙徊徨,不能自持,则曰有三大火聚在。盍畀诸畀诸儒火,则有缥笔绛衣之大儒摄斋而临之;畀诸佛火,则有赤幡白牛之天神执杵而护之;畀诸道火,则有星冠霞帔之仙真佩玺而守之。余为之手战头晕、口去而不合也,兴金藏之云不能覆也,鼓毗岚之风不能吹也,张炎官之伞不能焦也。所谓三大火聚者,其赫熹可以焚铁围,亘梵天而此书无恙也,余所设投畀之法穷矣。
于是乎荡荡墨墨,隐几而卧,如游帝所,如入墨穴、如魇如呓,求寤不得者久之。绍介丈夫来者陈子金如趣呼予曰:是夫也,非他人,兖之,曹县武ウ斋先生名张聪者也,是东鲁洙泗之名儒而先皇帝玄之遗臣也,是曹安邑之入室弟子张藐山、黄石斋之畏友也。弱冠壮游,明心访道,效善财童子南询,遍历百城,顶礼善知识而今首及于夫子,夫子其安意以接之,无恐。
予乃憬然而寤曰:予知是人久矣,于安邑为吾同门,于张黄为吾同志,今南询百城以及我,予醯鸡也,其发吾覆也多矣,予其为弥伽俗士乎?故当下座于善财所,散花供养,起立称叹,若还升本座,为善财说法,则非所能也。予闻西域善财塔庙于今现在,居人多唱善财歌辞,虞山城东亦有福城塔庙,予请为丈夫唱善财歌,以代弥伽散花作礼,不亦可乎?丈夫闻之,辗然而笑,践席酌酒,唱和歌辞,再拜别去。而予篝灯拂纸,为记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