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斋初学集 [清]钱谦益
初学集卷一
○还朝诗集(上)(起泰昌元年九月,尽一年。)
(九月初二日奉神宗显皇帝遗诏于京口成服哭临恭赋挽词四首)
竹符颁郡国,玉几罢音徽。率土悲风动,敷天泣露晞。
清霜明秘器,红叶掩容衣。恸哭江城暮,秋笳起落晖。
△其二
太妊胎而教,甘盘学后臣。营斋尝念母,步祷为忧民。
静摄周函夏,分封断鬼神。南郊传累德,哀策属何人?
△其三
在宥群方理,高居庶物新。天为摧丑虏,地不爱金银。
杨柳深宫月,梧桐别院春。升平多故事,载笔询遗民。
△其四
北极升遐日,南徐恸哭时。攀髯生有愿,临穴死无期。
侍从朱衣隔,胪传玉笔遗。奔丧吾岂敢,亦欲报恩私。
(九月十一日次固镇驿恭闻泰昌皇帝升遐途次感泣赋挽词四首)
御极恩方布,登遐诏已刊。生存臣子恨,死孝帝王难。
凤阙秋霜满,龙楼夜雪残。见星吾敢后,恸哭向征鞍。
△其二
妖星频贯扫,白气久缠绵。将作荒三殿,材官哭九边。
起居宫掖秘,清削御容传。国史征何代?三朝并一年。
△其三
丹地飞章日,青宫侧席时。忧危宗社并,诃护鬼神知。
禁近终难问,弥留竟可疑。盈朝董狐笔,执简欲何施?
△其四
凭几将传命,垂衣尚视朝。重阴才见□,遍雨不崇朝。
德自三旬著,功难百世祧。吾君幸有子,十六诵唐尧。
(嫁女词四首)
余初登第,旋奉先人讳,里居奉母,垂十有一年,乃诣阙补官。是时神庙上宾,国论喧□。辽寇隳突,别母北上,中心恻怆,而作是诗也。
中堂何喧阗,明烛耀银缸。箱帘启萎蕤,刀尺声哴哴。
大姊裁罗襦,小妹熨裈裆。邻女赠锦段,双双绣鸳鸯。
阿母鬓婆娑,篝灯理中裳。阿母向我言:抚汝娇且长。
十载违汝家,顿悴类(□刍)孀。轻轩宵在门,重整嫁时装。
女行欣有家,阿母心内伤。牵衣告阿母,背指灯烛光。
女身如明烛,影在阿母旁。
△其二
有家亦云久,结缡在高堂。云胡背君子?不得奉尊章。
归宁十余载,道路阻且长。欲绝忍弃捐,欲往河无梁。
戢身事慈母,顾影守帷房。独坐亲图史,行步施珩璜。
怀哉《□苡》诗,诵彼□露章。岂若鲁洁妇,陌上行采桑。
菟丝生陂田,终不慕高冈。芙蓉悴秋风,其名为拒霜。
我生不有命,胡为怨空床?
△其三
空床虽独守,终然念所天。主人良高卧,臧获偷晏安。
薪突谁与徙?井臼或不完。祭祀废舂割,寇盗隳墙垣。
百忧搅我心,逼迸不得言。捶床复倒枕,岂为儿女欢。
终身一与齐,弃捐永相关。况我非弃妇,何能不ォ澜?
不见漆室女,倚柱起长叹。
△其四
长叹亦何为?会合当有期。怀君双明珠,中夜生光辉。
沈渊何足悼,光彩谅不亏。缟衣与綦巾,理我嫁时衣。
ㄚ服及春风,何能待秋时?丑妇憎明镜,众女疾蛾眉。
琴瑟贵静好,闭户理朱丝。行行远阿母,回头涕涟ㄝ,
翩翩辞归燕,向我飞差池。
(吴门寄陆仲谋大参)
步□相呼倒接□,东阡南陌夜归迟。檀槽奏罢翻新曲,桦烛烧残覆旧棋。
燕赏花时无主客,催征酒社有文移。谢公底事情怀恶?只为中年有别离。
(渡江二首)
京江南北路,不到十余年。岁月看如此,风波意眇然。
浮生催渡客,宦况钓鱼船。何事眉山老,归期只问田?
△其二
山城如画里,一棹亦悠哉。铃塔晴相语,鱼龙静不□。
澄江千嶂见,秋水片帆开。约略金山寺,曾听粥鼓来。
(仪真西十里褚家堡公馆壁版晋江李伯元作修馆记其文有宋元名家风致李未尝以文章名于世其文集亦不传感而题其后)
漆版摩娑字半湮,虫丝鼠迹暗承尘。文章颇似褒城驿,可有停车点笔人?
(过清流关读尹二员外(嘉宾)题壁诗云莫道时清关失险勇夫重闭自春秋欧阳公曰漠然徒见山高而水清其意尤可感也辄书短歌继之)
南滁介恃江淮土,清流一关作门户。山环径复路砑然,万马盘空忽轩舞。
关门悬ニ通井□,逶迤中原去莫捍。临濠王气芒砀云,后却前迎势凌乱。
我来吊古清流关,升关四望山孱颜。山高水清如昨日,战垒削沙蓬间。
清流失据晖凤死,十五万人羊豕。降幡已分树石头,钓丝何用量江水。
承平天地无南北,巾车舂粮从所适。勇夫重闭自春秋,尹生之言使我忧。
(过滁州怀李三长蘅长蘅偕上公车爱滁阳山水有异时吏隐之约故及之)
十五年前再往还,停车犹记并开颜。风霜宛尔如君秀,泉石依然笑我顽。
行役总归鸿爪迹,怀人仍在马蹄间。环滁官舍琴台畔,拄笏知谁解看山?
(南滁望滁阳王庙遂趋临濠道中感而有述)
我车出南滁,遂走临濠道。帝乡多白云,王侯尽宿草。
缅怀滁阳王,一旅起佣保。真龙潜鱼服,椒涂附萝茑。
家人畜帝后,天子呼翁媪。遗业资龙兴,残躯没云扰。
庙貌良已隆,血胤终莫考。丽牲碑版传,立马墓田杳。
啸歌感牧竖,惆怅询父老。我观草昧初,群雄觊大宝。
逐鹿分犄角,探龙竞鳞爪。真人信天授,讵能一剑埽。
牧羊荡秦灰,铜马启汉造。赫赫高光业,驱除岂云小。
滁阳追王陈,亳都纪年渺。史存有讳忌,国往无继绍。
故事亥豕讹,残书蠹鱼饱。善哉秦楚际,迁《史》著《月表》。
寄语石室人,放失事搜讨。
(临淮田舍题壁赠王鹤年)
坦腹便便腰十围,铁衣抛却卧牛衣。恨君不度三岔水,生取□□□□归。
(彭城道中寄怀里中游好次坡公在徐寄邦直子繇之韵四首)
少小论交杵臼间,十年漂泊共郊原。灯窗飒飒秋风急,帘阁萧萧暮雨喧。
笑口嘲轰巾角垫,书签狼藉酒杯翻。停车欲作相寻梦,睡眼揩时泪已吞。
△其二
台头急雨怀邦直,东阁凄风对子由。偶到彭城寻旧事,转于行役起离忧。
窃红吾谷枫霜蚤,收渌西湖荻水秋。料得诸君尝共醉,不知曾话阿侬不?
△其三
料峭西风汴泗间,江东应念夹衣寒。软红三尺新闺梦,嫩绿千章旧钓滩。
拂水莺花春寂寂,彭城风雨夜漫漫。情知五百年间事,铜狄摩娑不忍看。
△其四
十日京江不滞留,故人趣别我先忧。髯龚喜作班荆语,短许空期弹铗游。
拥髻风情传后阁,胡床谈笑忆南楼。掉头终拟随公等,浩荡春波戏白鸥。
(徐州杂题五绝句)
彭城十日水奔流,太守行呼吏卒愁。《河复》诗成无一事,羽衣吹笛坐黄楼。
△其二
重瞳遗迹已冥冥,戏马台前鬼火青。十丈黄楼临泗水,行人犹说霸王厅。
△其三
柳老花残木叶秋,西风斜日总牵愁。天涯大有多情客,不忍经过燕子楼。
△其四
磨盘岭过出淮东,捍索如雷百丈洪。陆走要知山下路,舟行莫使满帆风。
△其五
鸦轧争看济渡舟,人如凫雁集汀洲。褰衣灭踝君休笑,自古黄河是浊流。
(丁未春与李三长蘅下第并马过滕县贳酒看花已十四年矣感叹旧游如在宿昔作此诗以寄之)
滕县春来花万树,花白花红夹烟雾。交加嫩蕊欺艳阳,灼烁繁英照日暮。
今我来时秋已老,柳秃槐黄陨霜露。风雨依稀下第身,莺花指点停车路。
与君过此十四春,日月如梭事错互。青春作伴更几回?紫陌看花是前度。
花开花落下成,征人合沓从此去。花前掉臂去复来,纵见花开有何趣?
羡君真作淡荡人,闲即牵舟湖上住。山僧扣门分盘餐,榜人刺舟乞绢素。
西湖烟水收渌波,灵隐霜林放红雨。征途茫茫君倘忆,清梦悠悠我难赴。
推寻旧迹如见君,花白如银咏君句。沈吟叹日欲西,为君酹酒田文墓。
(邹县谒孟子庙)
岿然驺国里,庙门锁苍翠。郁盘千年宫,桧柏留浩气。
末学纷坛□,讲堂开马肆。妾妇充朝著,从横树师帅。
获禽良已诡,率兽一何恣。呜呼七篇书,无乃坠于地?
栋宇自古昔,谁与任涂?下车泪泫然,再拜湿阶□。
(大风发城山)
驱车□城山,刚风旋如块。端殷崩雷,石角噫众籁。
合沓饥鸱号,排荡飞□退。首涂失西东,亭午转冥晦。
天窄危径里,日荡浮埃外。舆呼徒侣错,马旋尾鬣对。
局步蹴石根,却行压人背。登顿鸟道半,经亘蚁封内。
歇鞍方问涂,息肩始一喟。行看日车斜,坐喜坤轴在。
行迈固有时,冥升信多晦。善哉前车戒,斯言旅人昧。
(发茌平过高唐州)
今日宜行旅,天清日融融。徒御行且歌,人马欣相从。
朝发鲁连村,却过平原封。顾此风日美,念彼道路穷。
驾车役童竖,束燎责老翁。袒肩惊肉鞍,顿足嗟骨舂。
弓剑趣传遽,竿牍疲邮筒。使车风飒沓,飞骑尘冥□。
民劳思小康,财尽歌《大东》。嗟我亦何人!晏坐安车中。
(河间城外柳二首)
日炙尘霾辙迹深,马嘶羊触有谁禁?剧怜春雨江潭后,一曲清波半亩阴。
△其二
长条垂似发□□,拂马眠衣总不堪。昨夜月明摇漾处,曾牵归梦到江南。
(佟宰饷刁酒戏题示家纯中秀才)
刁酒沾唇味许长,河间才得一杯尝。侬家酒谱卿知不?记取清甘滑辣香。
△其二
北酒盈尊菜满盘,每因西笑忆长安。如今又想南茶吃,悔掷枪旗上马鞍。
(和范致能燕山道中绝句八首)
(吾郡范文穆公成大以乾道六年使金,自渡淮至燕山,涂中有绝句诗一卷。自白沟河抵会同馆凡八首,则余入畿南所经历道也。吊古忧时,感叹天水、金源遗迹,援笔属和,情见乎辞,庶几效蒙瞽之义焉。)
△白沟河
(范诗注云:在安肃北十五里,阔才丈余,古亦名巨马河,本朝与辽人分界处。)
辽宋分疆一线流,白沟人说是鸿沟。两河三镇全输却,残局休论十六州。
△范阳驿
(范注云:涿州驿墙外有尼寺,二铁塔夹涂如雪,俯瞰驿中。)
朔漠风来语铎铃,浮图如雪夹邮亭。使臣中夜频欹枕,替戾冈音或可听。
△琉璃河
(范诗云:琉璃河上看鸳鸯。注云:在涿州北三十里,极清冽,茂林环之,尤多鸳鸯,千百为群。)
花石纲残花鸟稀,纥干山雀几时归?琉璃河上乘轺客,愁见鸳鸯对对飞。
△灰洞
(范注云:在涿北燕南之间,两旁皆高冈,无风而尘土坌集,不辨人物。)
燕南涿北杀愁人,灰洞无风自起尘。一片江南图画里,西湖秋月石湖春。
△良乡
(范注云:燕山属邑。驿中供金栗、天生子,皆珍果;又有易州栗,甚小而甘。)
揽辔尝新一叹嗟,山梨易栗带胡沙。宜春小苑芳菲日,苜蓿葡萄属内家。
△卢沟
(范诗云:草草舆梁枕水低。盖文穆过时,此桥尚未□石。)
已割燕云却罢休,使车容易度芦沟。桑乾河水舆梁下,依旧长流绕汴州。
△蹋鸱巾
(范注云:金接伴使田彦皋所裹,盖胡服也。)
貂□总纷纷,巾帼何曾遗(去)虏人。册使南来恭谢北,不知谁戴蹋鸱巾?
△会同馆
(范注云:燕山客馆也。辽人馆本朝使,已谓之“会同馆”。)
揽辔乘轺使指同,燕宾馆宇杂华风。会朝青海班三恪,莫讶胡儿说会同。
○附录旧诗
(吴门送福清公还闽八首(甲寅))
都门祖帐蔼如林,却望彤墀泪不禁。出处频烦明主念,安危何限老臣心。
梦回渐觉朱衣远,身退初知白发深。林下有人君侧少,知公未忍说投簪。
△其二
上帝高居俨肃雍,中书退食敢从容。举朝水火和羹苦,于野玄黄战血重,
四海忧来频缓带,只身朝罢每扶筇。可知报主心如醉,久矣愁听长乐钟。
△其三
介圭争望锡河山,忍听优歌枯菀间。春尽亲王将就国,夜分御札尚封还。
赤心自诉萦千折,丹地频惊扣九关。羽翼已成商老去,汉庭容易点朝班。
△其四
圣母上宾遗诏出,普天开读泪并流。楚宗系累泣相见,高庙衣冠欣出游。
玉几自天亲改削,珠□何日罢征求?如椽大笔盈怀袖,莫忘山东父老忧。
△其五
甘陵南北久分歧,□鹭雍容彼一时。抗疏有人盈琐闼,顾名无阙省罘ぜ。
恩牛怨李谁家事?白马清流异代悲。八载调羹心赤苦,临行谆复外庭知。
△其六
传宣铃索待中宵,夙夜宁知帝座遥。自分朴忠要圣主,何烦激切拟先朝。
丹墀虎豹纷相伏,白简鱼龙莽自骄。摒挡箧箱留谏草,欲令□史记唐尧。
△其七
拂衣归揖武夷君,九曲仙山帝许分。钓碣自携新炼石,卧床还弄旧书云。
朝班改隶三元会,锡命裁成十赉文。斗柄瞻相仍在手,幔亭光气夜氤氲。
△其八
闽海争传岳降神,匝天弧矢护生申。契丹使亦知无老,回纥占应见大人。
代许孤忠留一柱,帝思耆德抚三辰。吴门咫尺邻阊阖,珍重东山五亩身。
(绣斧西巡歌四首为徐季良先生作(乙卯))
绣斧西巡不暂停,猿啼宇怨蜀山青。胡床□被萧然去,片石留为《剑阁铭》。
△其二
雾巴烟蜀道遥,每瞻参井叹中朝。知君未惬澄清思,又过清江万里桥。
△其三
清时指佞岂涂穷,□毛笔看他御史骢。莫道一鸣都斥去,能言鹦鹉在雕笼。
△其四
监察繇来比蜀椒,不应开口在中朝。迁官解道如甘子,甘子心头苦自饶。
(夜泊浒墅关却寄董太仆崇相四首(戊午))
浒墅关前薄暮过,孤装穷客免讥诃。榜人莫讶逢迎少,津吏繇来殿最多。
过雨洗铛□慧水,迎风倚棹按吴歌。十年漂泊中宵梦,怕听霜林振鸟窠。
△其二
阖庐城下雨萧萧,有客方舟共策辽。直北总凭山海障,自东莫断懿河腰。
钻刀可忘降夷狡,赐剑还防宿将骄。更说天街多客宿,起占箕尾坐中宵。
△其三
吴儿谁复说韩徐?勋业空传琬琰书。近见闽中董应举,颇推吴下吕纯如。
身经海道千盘险,血溅貂□十指余。但使群公皆女辈,不才甘自老樵渔。
△其四
宿火荧荧冷不除,酒温时复点残菹。更长细听关门柝,烛短粗翻海漕书。
下水帆樯过越峤,中宵弦管接姑胥。清平时节繁华地,□被孤蓬信所如。
(叠前韵答何三季穆)
通籍金闺数载过,闲门罗雀省人诃。春心骀荡花间少,秋发缤纷酒后多。
但说艰危三太息,每逢朋旧一悲歌。五湖只在蒹葭畔,渔火冲寒警雁窠。
△其二
冲车格格马萧萧,天下征兵尽度辽。系累行人传秃节,参夷降将诧横腰。
每忧毕口星非旧,谁禁旄头气不骄。报国自惭无一寸,坐听瞽史度寒宵。
△其三
年来灾□逼扬徐,硕鼠曾占《草木》书。湖海忧危惟汝独,菰芦豪杰更谁如?
灯窗俯首心堪折,书案筹边泪有余。春暖洞庭虾菜好,可能削迹共佃渔。
△其四
氛冥冥岁逼除,行吟自采泽边菹。星占未解灵台奏,云物真惭太史书。
铁锁楼船还建业,龙衣御酒自姑胥。裁诗共有河山泪,感激飞腾我不如。
(除夕再叠前韵和季穆寄黄二子羽之作兼示子羽)
除夜闲门泠落过,桃符土梗也相诃。祢衡姓氏投人少,韩愈文章逐鬼多。
幕燕频烦春社语,村鸡愁绝夜分歌。五行记异凭谁验?鸲鹆年年识旧窠。
△其二
陨霜犹未杀菅萧,约略年光转□辽。低亚梅花先索笑,欠伸杨柳欲舒腰。
冰侵绨几书签冷,衣覆香篝侍女骄。煨芋焚枯吾事足,莫将风雪厌寒宵。
△其三
黄帘绿幕漏徐徐,短檠频挑夜勘书。艺苑丛残稂莠在,文人凋谢槿花如。
金华绝学吴黄后,太仆遗编欧柳余。寄语吾徒须努力,张罗休效一囊渔。
△其四
残雪流澌入涧除,岁华荏苒度盐菹。人情简点惟除目,世事参差似历书。
仕路无因同鼠穴,儒生何计勒狼胥?眼中二子非凡鸟,且共翱翔尺□如。
初学集卷二
○还朝诗集(下)
(起天启元年辛酉,尽四年甲子。)
(入朝有作呈词馆诸公)
朝朝侍漏侍金舆,往往冲寒对玉除。每向候人分宿火,却随堂吏憩周庐。
长鸣共苦笼鸡早,夹立争看仗马如。传语词垣数君子,冰衔三字不堪书。
(送兵部董侍郎(汉儒)总督宣大二首)
幽并两道建牙中,列帐萧然静朔风。千队市场来种马,百年御幄护槐龙。
军前挥扇油幢碧,阁里传签画烛红。插汉一山屏障外,更烦前箸策辽东。
△其二
素囊游牧近云中,挟赏连兵势渐雄。并镇规图传往牒,摆边残卒卧雕弓。
中朝但出金缯计,胡妇频仍玉册封。屈指中兴功第一,《雅》诗吾欲嗣《车攻》。
(送刘编修(鸿训)颁诏朝鲜十首)
鸭江水绿兔山青,《鸿范》犹传旧典刑。新传五行归论奏,清朝访落待横经。
△其二
复国威灵薄海滨,龙衣虎节照青春。东藩遗老争垂泪,又见神宗旧史臣。
△其三
金函玉节日边行,辽海荣光接汉京。黑水残波休作浪,黄河已为圣人清。
△其四
《七略》传书在汉庭,高文典册并峥嵘。皇家不用闲词赋,未许鸡林识姓名。
△其五
箕子墓对檀君祠,墓前山色满城陴。知君系马无穷思,正是春风麦秀时。
△其六
平壤城边战骨丛,更闻丽妇哭征东。熙宁雅乐君须访,兼采夷歌备国风。
△其七
宝文清燕集襟裾,飞阁临川类石渠。试按图经问遗迹,□轩莫忘访遗书。
△其八
属国山川斥堠连,咨诹命使岂徒然。图经旧说宣和好,不载陪臣赠和篇。
△其九
逆奴四路拒王师,一鼓兼闻创属夷。应有圣朝哀痛诏,满城忠义鬼先知。
△其十
自古论兵贵伐交,出奇左掖捣奴巢。词臣归献平夷捷,并与衰迟一解嘲。
(昌平州唐刘去华故里)
不见前朝谏议祠,春风古道长茅茨。千秋流恨成甘露,两字惊心是北司。
烽火中宵传紫塞,风霾尽日望彤墀。登朝自顾颜何厚,欹枕明朝鬓有丝。
(清明日陪祀定陵恭述二首)
纱灯玉斧俨垂旒,恸哭珠襦一丘。是日清明射杨柳,经年寝庙长梧愀。
金银气白二泉晓,环□风清别殿秋。望里香山神御在,衣冠还并两宫游。
△其二
清秋洒泪送宫车,雨露今陪秩祀初。路寝裳衣凭几在,新宫楹桷考工疏。
深居尚想神光杳,末命如传火余。报称十年违侍从,呕心应在定陵书。
(恭谒长陵)
文皇神武唐宗后,靖难功成战血殷。铁骑至今趋朔漠,玉衣终古镇燕山。
峰回屏障诸陵拱,日落旌旗万马还。前后北征多侍从,承平忝窃史臣闲。
(西山道中二首)
上陵何美得幽期,梦里西山慰我思。泉石雨枯惟有骨,莺花春老尚无姿。
归鸦禁钥愁偏急,羸马斜阳喜并迟。来往□鸿纷接武,只应倦羽独差池。
△其二
望里青山开复遮,数峰缺处有人家。沟渠流出垣墙水,篱落飘来禁苑花。
夕照对衔宫树直,晚风旁掠酒帘斜。软红尘土原如许,一入东华便可嗟。
(碧云寺)
丹青台殿起层层,玉□雕阑取次登。禁近恩波蒙葬地,内家香火傍禅灯。
丰碑巨刻书元宰,碧海红尘问老僧。礼罢空王三叹息,自穿萝径拄孤藤。
(香山寺)
千峰を匝更分明,涧复冈回一径清。天远夕阳连海色,山空晚院聚钟声。
云从石磴中间出,月向香台下界生。万叠烟峦栏槛外,不知何处与身平?
△其二
仙仗宸游杳莫攀,夕阳骑马历孱颜。来青禁扁传金母,秀色香山动玉颜。
佛火自依新月上,斋钟犹出莫云间。定陵松柏呼风急,知有神灵扈从还。
(经筵记事十首)
绨几牙签进御初,天颜肃穆不曾舒。案头回得重瞳眄,白发词臣跪展书。
△其二
元老延登讲幄新,文华秘殿启埃尘。袖中仪注中官讶,啧啧词垣尚有人。
△其三
初日□□照直庐,两行山立听传呼。侍班卿相皆元老,直殿将军是武夫。
△其四
文华后殿软舆迎,九五斋中对穆清。今日讲官谁称旨?东班庶子最分明。
△其五
儒生今日近天家,铜尺书签压复斜。归去天香满衣桁。衮龙袍袖正交加。
△其六
棕棚东掖拜恩荣,列俎雕盘法酒清。不比寻尝赐茶饭,人言天子请先生。
△其七
御气氤氲绕玉皇,西清旭日射衣裳。侍臣身在炉烟里,颁赐何烦沤手香。
△其八
金鹤炉然异域香,侍臣却立正相望。如今鹤去人犹似,引颈无言御座旁。
△其九
夭矫槐龙想玉除,槐厅无复史官居。蓬山芸阁吾能说,只是闲窗读道书。
△其十
宋室西羌缚鬼青,迩英书殿正横经。辽阳会献奴儿馘,定有神书撼索铃。
(寄东江毛总戎(文龙))
鸭绿江头建鼓□,间关百战壮军威。青天自许孤忠在,赤手亲擒叛将归。
夜静举烽连鹿岛,月明传箭过鼍矶。纷纷肉食皆臣子,绝域看君卧铁衣。
(春日过易水)
驱车信宿驿程间,双鬓萧骚春又还。易水到来偏易感,酒人别去更相关。
暮云宫阙愁心绕,落日衣冠古道闲。老大不堪论剑术,要离坟畔有青山。
(癸亥元夕宿汶上)
薄霭春泥黯黯吹,一灯风雨夜何其。愁依短檠听更漏,闷拨寒炉记岁时。
好景良宵浑弃掷,暗尘明月费寻思。猜残灯谜无人解,何处平添两鬓丝。
(甲子秋北上渡淮寄里中游好)
登车蹙蹙骋何方?叹息虚名愧服箱。世上痴儿难了事,吾曹小子自成章。
丹枫数里明残照,红柿千林熟早霜。拂水西湖钓游处,定知清论满沧浪。
△其二
少壮真非把玩时,俊游今已叹衰迟。逃禅定入远公社,乞食还过漂母祠。
闷对秋鹰藏老手,闲临春镜简新丝。天涯我亦怜同病,落日苍凉有所思。
△其三
世事闲来细忖量,不如高卧味差长。盾矛互陷多奇疾,食宿相兼乏好方。
细雨秋蝇寻旧册,微风春燕试新妆。故人别后应怜我,头白关山一夜霜。
△其四
千年王气萃□榆,涡口淮流并拱趋。禹会于今朝玉帛,霸朝空自断荆涂。
分茅总列中都志,聚朱谁披辽海图?入国下车三叹息,有人稿项在菰芦。
(客涂有怀吴中故人六首 王同知孟夙)
衣钵萧然寄石盂,又乘单舸上匡庐。生平尚有须眉在,踪迹真成鹤鹭如。
莲叶漏残秋雨后,菊花香澹夜禅初。邮亭莫笑奔趋数,也是云堂一宿余。
(客涂有怀吴中故人六首 李先辈长蘅)
锁院文章京雒尘,篝灯每共话酸辛。青袍奉母谁如子?席帽趋时自有人。
精舍翻经招净侣,晴窗斗墨趁闲身。明年相约桃花水,一笑清溪整角巾。
(客涂有怀吴中故人六首 王佥事淑士)
吴趋车马竞□喧,中有幽人独寤言。红药授书怀北郭,青灯读易想南园。
斋心梵夹时翻阅,抱膝长编自讨论。安得丹铅从所好,与君风雪闭重门。
(客涂有怀吴中故人六首 文状元文起)
萧然□被出都城,此日班行系重轻。不是翰林增谏草,谁令天子放门生?
阶前警鹤谙琴德,竹里迁莺和友声。绿浪红栏佳丽地,思君白月照柴荆。
(客涂有怀吴中故人六首 周吏部景文)
独鹤鸡群自寡俦,三间老屋日西头。夜抽架□随儿读,晨撷园蔬享妇羞。
共许清通持水镜,还期淳朴挽风流。三原旧事吾能记,老妪携钱出买油。
(客涂有怀吴中故人六首 郑吉士谦止)
疏草流传重石渠,身为教学在田庐。百篇自可寻师友,一室还堪给扫除。
赤壁襟期风月笛,台州酝藉画诗书。耗磨岁月多能事,莫遣萧骚鬓发疏。
(寄严道彻太守二首)
侍帝官如谪籍初,一麾况复早县车。蒲团已悟拈花案,尺素争传倒薤书。
仙馆岩崖君旧筑,樵阳图籍我新疏。吴门采药应相待,侯枣阳桃好共锄。
△其二
朝班点罢即仙班,不出朱门亦闭关。为问君平能市隐,何如长史驻人间。
银筒大药云尝护,石井神丹暮自还。行过华阳重回首,如今乌目是虞山。
(渡河题徐州官舫二绝句)
白莲妖贼势冲波,列戍连营尽倒戈。辛苦徐州汪太守,能将只手障黄河。
△其二
罪臣交颈宽刀锯,功守蒙头逼网罗。汉法自来难置喙,匈奴未灭可如何?
(天启甲子六月河决彭城居民漂溺者数万余以季秋过之水尚与雉堞齐方议改筑悼复河之无人忧改邑之不易停车感叹而作是诗)
乱山绕淮泗,合沓围彭门。徐城居其中,洼如处覆盆。
黄河天上来,蹴踏凌昆仑。睥睨不敢前,纡回避城垣。
惟帝怀明德,圭璧有司存。岳渎守常职,冯夷听要言。
不然寻丈间,区区筑篱藩。下楗复积薪,胡能障河源?
今年六月初,乙夜河声喧。上天无纤云,大地忽倒翻。
(扌春)撞坚堞隳,(氵朋)湃后土掀。鱼腹恣吞噬,鲸鬣争翩反。
老弱实眢井,襁褓褰茭根。至今城头上,波浪犹□□。
丽谯栖鱼鳖,楼橹刻水痕。潮汐迷昏旦,日月磨精魂。
卜云宜改建,墨食惟高原。已闻测圭景,未能具锸畚。
古人重迁国,询谋及子孙。徐城古如铁,南北通舟辕。
面河距形胜,扼险置戍屯。谁与足定迁,无乃巷议繁。
去岁地大震,今者河横奔。天潢溢砥柱,地轴摇厚坤。
东师犹在野,西寇时决蹯。狐狸满四野,虎豹守九阍。
烂羊费官爵,宠鹤多乘轩。谆复布谴告,天意良有存。
改邑与改井,琐屑安足论。我闻宋熙宁,河决澶渊村。
老守夜行呼,河伯回并吞。巍峨黄楼下,十丈建旗幡。
吾君神且圣,侧目忧元元。百神咸受职,河神其敢喧。
小臣司纪载,欲叙笔已髡。愿诵《河复》诗,浩歌达至尊。
(闻山东贼平喜而书驿壁代书示顾伯钦小仪)
道梗初为行旅忧,路岐频向候人谋。喜闻直北关河信,已说山东盗贼收。
便可脂车通上国,不须枉道过中州。题诗为报平安字,浊酒知君倒一瓯。
(次陶给事路叔驿壁韵)
揽镜髭须非故吾,匡时曾展一筹无?道涂碌碌疲牛马,林薄闲闲乐鸟乌。
碧血有人埋死骨,黑山何日罢征夫?还愁巨浸连乡邑,十月敲门吏索租。
(雨中过清流关)
雨气微茫积翠分,旋妆行路景氤氲。僧携箬笠穿红树,人坐篮舆度白云。
古涧堕樵冲水下,空林落叶隔溪闻。乡心不耐关山笛,又听钟声报夕曛。
(夜过磨盘岭)
积霭沉沉雨气繁,乱山行尽又黄昏。深林人语喧孤戍,小院经声出暮村。
攫食饥乌心未饱,识涂老马足堪扪。磨盘岭下千盘路,头白经过始断魂。
(王师二十四韵)
六月王师捷,东方息鼓鼙。潢池皆赤子,京观即黔黎。
割剥缘肌尽,诛求到骨齐。相将持□挺,只似把锄犁。
大将兵符集,中原战马嘶。可怜禽狗鼠,还与□鲸鲵。
兔已无余窟,羊偏畏触羝。侦犹烦地穴,攻亦舞冲梯。
贼缚加钩索,师还布蒺藜。堑沟填老弱,竿槊贯婴儿。
血并流为谷,尸分踏作溪。残膏腥灶井,枯馘挂棠梨。
处处悬人腊,家家占鬼妻。虎饥伥亦泣,人立豕能啼。
穴颈同蒿艾,□肠见草□。旋风来凛凛,哭鬼去凄凄。
虚市稀烟突,乡邻断火鸡。暗行磷自照,春作□成泥。
兵候天犹惨,荒郊日易低。停车心悄悄,不寐夜栖栖。
寇灭欣弹指,奴强恐噬脐。天心留儆戒,人事识端倪。
庙算纡筹策,王功费品题。丰碑并崇庙,矗矗夕阳西。
(题滕县赵宰(邦清)祠堂辛酉春赵有书遗余谭灭奴方略征播州以勤死)
立马荒祠下,祠门噪晚鸦。播州新裹革,滕县旧栽花。
拱壁踉跄鼠,书墙诘曲蜗。遗编论东略,开箧重咨嗟。
(新嘉驿壁和袁三小修题会稽女子诗)
红粉谁人省识真?试临青镜已伤神。还愁著眼难分别,取次先过妒妇津。
△其二
零落风光哀怨人,银钩玉箸一时新。可怜和墨千行泪,也作邮亭十丈尘。
△其三
五湖烟水兴茫然,尘劫何因问宿缘。他日海山寻伴侣,洞天深处劈瑶笺。
(题初祖折芦图)
一苇飘然截众流,廓然无圣语谁酬?金陵夜雨嵩山雪,白马青丝出寿州。
初学集卷三
○归田诗集(上)
(起天启五年乙丑,尽六年丙寅。)
(天启乙丑五月奉诏削籍南归自路河登舟两月方达京口涂中衔恩感事杂然成咏凡得十首)
破帽青衫出禁城,主恩容易许归耕。趁朝龙尾还如梦,稳卧牛衣得此生。
门外天涯迁客路,桥边风雪蹇驴情。汉家中叶方全盛,《五噫》何劳叹不平。
△其二
罢免休嗟白发重,软红尘土尚(髟□)松。朱弦宛转班清庙,天仗森严坐辟雍。
东观青编时偃仰,西清黄伞日从容。他年春雨犁□后,一一轩渠诧老农。
△其三
双鬓飘萧类转蓬,布帆无恙向江东。岂知路鬼椰揄日,犹借河神舶风。
远驾那须存老马,高飞谁与弋冥鸿?江天回首真寥廓,不碍微云缀碧空。
△其四
已分班联隔鹭鸿,只应伴侣托鱼虫。故书堆可当长枕,今雨轩如在短篷。
数卷丹铅还老子,两朝朱墨付群公。汗青头白君休笑,漫拟千年号史通。
△其五
世情炎冷日相交,坚坐浑如看叫呶。去燕来鸿俱作客,拙鸠巧鹊总营巢。
行藏漫欲纡三宿,消息真当玩六爻。已分灰心思学道,夺官何必怨讥嘲。
△其六
尘世荣枯通与苓,蜀庄只合老沈冥。麟游不省戕胎卵,龙斗何知及□蜓。
心静六时闻刻漏,眼明五岳见真形。江天云物清明候,或有人看处士星。
△其七
《齐物》粗知蒙邑书,讵应戴笠羡乘车。敝冠何意弹新沐,脱发谁能恋晓梳?
身隐不须言放逐,时清未可废樵渔。耦耕旧有高人约,带月相看并荷锄。
△其八
数载奔波苦骨皮,除名于我亦相宜。已输勇退成高尚,更可书空作笑资。
去国尚占台鼎宿,视师难问玉关期。闲身赢得无余事,徙倚舡窗自咏诗。
△其九
单舸冲风滞楚州,淮阴南下又无舟。谁人解唱《公无渡》,对此真令我欲愁。
黑浪粘天排宋□,赤云夹日炙吴牛。频年跨下桥边水,照我劳劳已白头。
△其十
几番江头问渡时,即今真个是归期。夕阳京口横渔艇,细雨新丰酒旗。
林鸟自应欣宿早,山云尚恐笑归迟。素衣莫叹缁尘化,短发依然旧鬓丝。
(渡淮闻何三季穆之讣赋九百二十字哭之归而酹酒焚诸殡宫以代哀诔)
今年罢官归,太岁在乙丑。端阳发潞河,盛夏过界首。
家僮远来迎,冲炎裹粮糗。山妻书一纸,颇问平安不。
楮尾一二行,欹邪字难剖。似言旬月间,失我平生友。
摩娑以为无,瞪视良复有。熨眼添昏花,撞胸类杵臼。
呼童细问之,老泪迸如浏。吾友生东海,松柏出培□。
少小凌辈行,长成压侪耦。譬如眉著面,又若冠戴首。
江山胸郁蟠,蛇龙笔蚴□。读书富等身,赋诗捷叉手。
心耻章句蠹,目笑儒生鲰。读史窜豕鱼,注经理蝌蚪。
卓荦故不群,经济雅自负。贯穿贵与前,畋渔渔仲后。
大事窥掌故,小物识杂糅。制度令甲乙,职官志谁某。
东南水沟洫,西北旱田亩。食货纷榷盐,河渠费堰帚。
往往穷源本,一一贯枢纽。尤谙将相略,能发功利□。
嫌疑决毫厘,支离削骈拇。世事供涕唾,流俗丧械杻。
求志良已奢,用我挟以走。皇皇著作庭,济济俊□薮。
引君著其间,夫亦何恧忸。四十误儒冠,变奇不成偶。
揣摩双鬓丝,射策寸心呕。面颜委尘土,文章付矇瞍。
转喉已触讳,鞠躬亦蒙咎。雉罗罹无时,雀角狱再掊。
蜀犬争自吠,晋獒或有嗾。□□孤愤盈,戚戚忧生久。
一从吾党游,磁铁永相取。雒诵然宿火,清言酌旨酒。
寒灯吐残花,春盘荐新韭。夜雨泊小舟,明星坐高阜。
陶陶移日夜,忽忽过卯酉。石渠滋同异,坚城互攻守。
史家订朱墨,文苑□稂莠。破愁仗酒兵,白战启辩牖。
角逐急追逋,欢喜快爬垢。拍案岂好辩,绝倒呼善诱。
屏风僵倦仆,邻墙起睡叟。伊余苦颛蒙,乘马不知牡。
以友为鞭策,频年赖击扣。傲兀喜见君,敝衣不掩肘。
长风起青□。高霜肃蒲柳。摧颓塌翼时,使我气亦陟。
辩博开心蒙,坚强剥颜厚。直谅而多闻,夫谁出君右。
去年京江别,临分出苦口。自言星星发,不纡若若绶。
室无伶玄妾,家有冯衍妇。功名今已矣,归与老覆釜。
明发易前期,岂谓诀尊卣。宦海多喧う,世运值阳九。
戛戛上竿鱼,蒙蒙丧家狗。尚期与亲串,笑谈共蔬蔌。
斯人今不存,有酒谁鼓缶。俯仰一凄断,哀歌向南斗。
嗟君不遇时,被褐泫琼玖。习习鸟触笼,圉圉鱼在笱。
孤生尝坎坷,高步忤夷丑。跃马悲生髀,引弓志中□。
国论忧沸腾,戎索愤践蹂。窗□图九塞,藜藿念三后。
视天信梦梦,闵人实怮怮。云胡信宿间,鬼伯坐相趣?
盛年顾日景,壮志蔽墙□。筹策罢东略,简编绝西狩。
巫阳逝不招,灵琐邈难叩。高高不可论,耿耿何时朽。
意者视不含,无乃柩或吼。强死能为厉,前志岂云苟。
闻君病弥留,危坐视ㄆ(□斗)。清明饬衣巾,暇豫戒朋旧。
室家本逆旅,儿女同(□孛)殳。逝将归乐土,相与宿舂(臼米)。
从兹离怨亲,况乃念(讠奚)诟。装严办早发,夜尽罢干(扌取),
快若辞穿络,行矣脱绳纠。知幻剖胶革,观空饷瓶瓿。
报尽期种莲,忘岂入藕。荆凡无丧存,彭殇何夭寿?
是梦本非真,一觉了不受。哀哉蝇蚋群,竞此獾貉蹂。
死已醒□呓,生犹叹于喁。斯言吾亦赘,君其笑窭薮。
(次韵答徐大于王谢饷参之作)
自从失清河,人参价腾贵。金缯市久绝,包茅贡不至。
桓桓毛将军,单师与虏对。来献皮岛捷,数茎远将寄。
周德方休明,苦矢在箧笥。药物可托讽,肉食岂知愧。
顷闻柳河败,(忄□)(忄□)夜不寐。绻兹包萧叹,感彼葛□庇。
忧心自煎熬,服食转憔悴。聊以诒吾友,珍重灵草视。
臭味敢差池,甘温庶同类。伫看复旧辽,貂参满内地。
载约赓此章,共拜吾君赐。
(赠星士)
浇书摊饭醉仍眠,任运腾腾信往缘。万事未曾惟有死,此生自断岂繇天。
宿酲已过一千日,小驻还须五百年。更进一筹君识否,海山兜率正茫然。
(依韵答江上李贯之)
雀喧鸠聚亦汹汹,寂莫秋江愧卧龙。有北已知人共畀,东家何意子为恭。
忧时君比张平子,埋照吾怀阮嗣宗,席帽山头相忆处,秋风茅屋卷三重。
(投老(丙寅闰六月廿一日))
投老经年掩荜门,清斋佛火自晨昏。衣裳旋觉蜉蝣改,篱落频看木槿繁。
时至雄风生左角,梦回斜日照西垣。水边林下君知否,定有高人一笑论。
(惆怅词三首)
清切吴音和梵音,残经晚院影沈沈。含娇欲共荷花语,寂寂谁知不染心。
△其二
罗袖当风忆舞腰,双蛾不逐黛痕销。云鬟雾髻依稀在,只是冰心未许描。
△其三
秋风偏向夜窗清,一片银河画不成。俗杀陈王《神女赋》,月明吹作《步虚声》。
(蛱蝶词四首)
一庭花雾昼冥,蛱蝶双飞逐好风。依约黄帘还绣幕,可曾飞过宋家东。
△其二
颠倒鸳鸯手自裁,封题重叠又频开。生憎蛱蝶非青鸟,却放雕笼鹦鹉来。
△其三
倚尽疏窗十二阑,愁肠不似带围宽。春光杀闲庭院,蛱蝶双飞也作团。
△其四
小院回廊日渐西,双双戏影共萋迷。春风自爱闲花草,蛱蝶何曾拣树栖。
(小至夜翁孝先兄弟舟相邀与寇白泥饮)
银烛何烦照艳妆,十眉端合坐生光。白头未可妨欢笑,红粉犹能恕酒狂。
桃叶话残人似梦,莺歌闻罢夜还霜。明朝发兴拌泥饮,莫放愁随一线长。
(寇白)
双鬓轻拢首未膏,风怀约略比春涛。问名欲傍香山柳,得姓还从莱国桃。
慵倚晚妆残画烛,爱翻新曲倚檀槽。褰帷泛瑟吾能赋,莫谓《闲情》不似陶。
(程将军(相如)挽词)
据鞍横海剧论兵,柳市花宫任借名,三矢何曾悲老大,一钱岂但直生平。
歌姬零落吹篪去,门客凄凉乞食行。至竟英雄埋骨处,白杨塞草亦芜城。
(瞿五丈星卿挽词四首)
尚书神道俨仪刑,阁老文章照汗青。三世簪缨存旧德,百年箧衍见遗经。
山中尚想瞿硎叟,天上仍看傅说星。梦里及娑何处所?良常知己勒新铭。
△其二
少年民誉已清流,晚节孤风更寡俦。宦况萧闲如漫叟,家居恭谨类恬侯。
畦蔬过雨亲芟撷,书草篝灯重勘雠。叹息斯人今不作,グ自上钓鱼舟。
△其三
湖重冈复草芊眠,郁郁西山好墓田。马鬣封茔依丙舍,兔园灯火记丁年。
存家笏是先朝赐,《誓墓》文应后世传。钓水游丘连宰树,乡人加敬拜新阡。
△其四
衰鬓惊秋叹索居,闲思朋旧转萧疏。登朝剧喜弹冠日,投老相期汗简余。
月白东皋频命酒,花深北郭共巾车。西风老泪凭谁洒?寂寞空斋画纸书。
(玉川子歌题玉川子画像玉川子江阴顾大愚道民也深目戟髯其状如羽人剑客遇道士授神行法一日夜走八百里居杨舍市去江阴六十里人试之与奔马并驰玉川先至约十里许任侠喜施舍好奇服所至儿童聚观亦异人也)
玉川子,何吊诡!朝游淮阴城,暮宿吴门市。
万回不足号千回,赵北燕南在脚底。刚风怒生两腋边,蹇驴摺著巾箱里。
阔衣袖,高屐齿。长须奴,赤脚婢。
白牛为服乘,骆驼背行李。石猴小于拳,槛虎驯而跽。
俨如洪□先生负戴共移居,又如中山老馗扶携出游戏。
市儿拍手群追随,君亦蚩蚩颇自哆。
今年六十五,素丝披两耳。发短心尚长,足缩踵犹。
我观世人之行尽如驰,熙熙穰穰往来疾于矢。
争名夺利死不休,钟鸣漏尽行未已。闲随竖亥步天地,忙与羲和竞刻晷。
君今江头老布衣,胡为乎芒芒奔波亦如此。
世路苦逼侧,出门不容轨。孟郊颦眉阮籍哭,虎豹择人魑魅喜。
择地徐行犹恐遭颠顿,尽气狂奔何以避棘枳。
我昔盛年好驰骋,今缚诛茆守蓬□。香篆萦帘阁不开,凝尘蔽榻裘如委。
君之疾驰裹粮重茧良已疲,我方神游于徐欠伸犹未起。
漆园双蝶梦正甘,华山五龙睡初美。君归来乎从我游,悔不与君折其趾。
图中一叟类道者,幅巾黄绦著麻履。权奇□傥□不见,安闲萧散差可拟。
披图展玩更对君,乃知画工有深旨。同床异梦各不知,坐起问景终谁是。
吁嗟乎!君其善识图中意,它年为君作传窃比方山子。
(休休歌示禅人汉月)
休休休!咄咄咄!莫问胡天与汉月。多开口,饶败阙,正好拈来一笔刷。
君不见牧斋老人太痴绝,不事参禅不缚律。
天寒霜重苦不眠,两脚冻僵如削铁。
起来开尊斟美酒,暖簇熏笼煨□□,呵手频偎酥粉胸,啮唇屡窃鹦哥舌。
拥被醺酣欲上潮,倒床鼻息如雷发。日高三丈梦未醒,凭君有口如何说?
休休休!咄咄咄!君家禅宗我不会,夜来烧却干矢撅。
(蜡梅二首)
罗浮曾见梦中身,仿佛新妆改曲尘。雀鳥乍惊三月露,蜂归暗簇十分春。
染成宫样宜金屋,剪出花房恼玉真。寂寂铜瓶愁对汝,扣门还忆缟衣人。
△其二
涪翁戏咏恼人香,京雒居然压众芳。风味为君传谱牒,晶明终自恨平章。
钗头雪色消金缕,帐底春心启蜡房。莫以黄中笑栀貌,狗蝇今日遍江乡。
(陆仲子移赠蜡梅二株次前韵为谢)
绿衣约略是前身,幻出宫妆不染尘。磬口半含仍索笑,檀心通体自生春。
禅家漫说脾为蜜,仙女休夸额点真。风物羡君香阁里,□□□蜡对佳人。
△其二
野外垂垂锁暗香,移来庭院借君芳。蜜奴破雪催春信,蜡使冲寒拆报章。
绛浅黄轻呈国色,金涂铜沓缔花房。寒梅瘦劲终难狎,只合温柔老是乡。
(再叠前韵二首)
蒿□依然托此身,生香迥自出埃尘。凌寒数朵偏辞雪,映日千房各贮春。
霜女换青排冷艳,月娥晕白斗清真。移根漫说吴中谱,不信司花肯借人。
△其二
闲庭小院始生香,烛暗帘开别有芳。针缕夤缘为侣伴,步摇支缀见文章。
曲衣绰约宜当夕,黄里依微恐退房。莫道南枝成别种,岁寒谁共白云乡。
(薛丈馈大鱼兼寄二绝句戏答)
长鱼发发带冰脂,想见寒江出网迟。放箸欢娱看一饱,夜来风雪老渔知。
△其二
卧剑朝来割素□,金盘已见□如丝。当筵置食还三叹,为忆冲波跋浪时。
(寒夜闻姬人语戏作)
衣篝寒覆五更霜,枕畔车鸣梦许长。逐客并无员外置,姬人犹说侍中郎。
绿衣公论吾何恃,红粉流年汝未忘。渐喜花朝近生日,拟裁致语慰凄凉。
(丙寅除夕)
寂寂田家老瓦盆,岁时儿女共寒温。流年已饯如过客,穷鬼频除尚款门。
夜静曙光凝竹柏,窗虚雪色泛琴樽。残灯侧畔冠巾影,心迹凭谁子细论。
初学集卷四
○归田诗集(下)
(起天启七年丁卯,尽一年。)
(丁卯元日)
一樽岁酒拜庭除,稚子牵衣慰屏居。奉母犹欣餐有肉,占年更喜梦维鱼。
钩帘欲迓新巢燕,涤砚还疏旧著书。旋了比邻鸡黍局,并无尘事到吾庐。
(再用前韵)
流年已过似蠲除,岁酒江南正索居。静听儿童喧竹马,闲看几榻走衣鱼。
迎来富贵占新梦,鞭得聪明读旧书。笑杀吴侬成底事,颓然一醉偃蓬庐。
(书破山刻石屋珙禅师语录后)
石屋虞山产,初机逗天目。西峰扣击久,风亭悟因熟。
透网横金鳞,法海吞鲔□。灵骨归海外,微言著遗录。
此事非等闲,妙悟绝轨躅。单传历千载,衅鼓号涂毒。
神剑光差差,飞矢锋镞镞。性命若丝悬,谁与敢轻触。
嗟吁数年来,法门倒竿纛。游蜂各称王,蚍蜉群聚族。
纷纷召聋瞽,往往污简牍。愚人苦煮沙,智者哂灾木。
顽砖不成镜,焦芽难种谷。哀哉犬与驴,岂堪龙象蹴。
山僧刻此编,贻我寒斋读。一读再三叹,喟然感流俗。
淤泥生妙莲,炎火见真玉,谁续《传灯》传?一洗肉眼肉。
(上元夜点灯与家人小饮)
小栏曲幕自周遮,燕赏依然尽室哗。罗袖参差迎画烛,玉钗旋折避银花。
灯如宿鸟枝相亚,人似游鱼影互加。闻道六街俱寂寞,凭将一笑挽年华。
(十六日雨中邀徐于诸人看灯口占代简)
曲栏阴霭意萋迷,发兴邀宾走尺蹄。已剩宿云遮绣幕,更添微雨作香泥。
花间沾湿春衣好,屋里回旋舞袖低。著屐赏灯君莫笑,风光正在小楼西。
(次韵徐大于王别后有忆之作)
月午花深底样愁,更堪泪眼送归舟。他年结子空悲杜,前度看花尚忆刘。
人可意时无那死,物牵情处信知尤。柳丝不断西陵梦,挂纸知君到秀州。
(别后有忆赋七字句请牧翁同作(徐于))
触忤闲肠旧置愁,追怜夜壑早亡舟。情牵嫩柳曾伤李,选唱新词绝似刘。
投老余痴堪自笑,为花添瘦任人尤。惟凭月落孤衾梦,觅遍虚无更九州。
(再和徐于前韵)
万斛风帆不载愁,多情一别类沉舟。生憎燕子辞王谢,错怨桃花赚阮刘。
人为风怀偏易老,天因离恨也多尤。君看东海还清浅,或有神芝出祖州。
(柳絮词为徐于作六首)
唱断苏台《杨柳枝》,春愁如线又如丝。古歌旧恨君休记,听取新翻《柳絮辞》。
△其二
送郎莫唱《杨柳枝》,生憎一簇更千丝。柳枝只解绾离别,柳絮随郎无尽期。
△其三
白于花色软于绵,不是东风不放颠。郎似春泥侬似絮,任他吹著也相连。
△其四
乱点新妆拂画眉,玉楼春尽倚栏时。随风乍可沾泥死,莫作浮萍逐水移。
△其五
高下萦回度好春,悠扬如梦又如尘。风流性格依然在,争似长条解绊人。
△其六
柳絮新歌续《柳枝》,情尘如浪泪如丝。沈园柳老绵吹尽,梦断香销向阿谁。
(次韵徐于伤故伎词二首)
桂华落尽影□娑毛,日夕牛羊上垄多。记得当年歌此曲,引声不忍到嫦娥。
△其二
艳质娇歌宿草前,清明拜扫已多年。秋风舞尽双蝴蝶,还是春来送纸钱。
(泽州王述文侍御罢官里居诒余书曰杜门无事灌畦教子公为我赋诗以发雀罗蝶梦之意遂属善画者为二图以寄各系五言十韵书于卷尾)
△雀罗
落薄休官日,萧条却埽初。高轩多去迹,连骑少来车。
鹤盖阴方散,龙门阪遂虚。陆潘槐柳在,赵李履綦疏。
宾客何劳谢,蓬蒿不用锄。无媒荒径路,有雀下阶除。
剥啄儿童喜,嬉游伴侣如。张罗还寂寂,避网亦徐徐。
弹射珠堪惜,飞鸣粒愿余。物情君自见,莫学署门书。
△蝶梦
愕梦前尘外,浮生一枕余。蛇钩身入定,蝉蜕息还虚。
寐熟眠龙稳,神闲化蝶舒。良宵看栩栩,清昼想蘧蘧。
牵惹游丝并,懵腾戏幔如。花明魂荡漾,日暖影于徐。
□去茶烟缓,惊回枰响疏。莺梢酣后,燕语欠伸初。
莫辨蕉隍讼,何因鼠穴车?与君聊作伴,昔昔愿为鱼。
(寄泽州张吏部(光前)四十韵方闻屯留暴给谏之讣诗末悼之兼怀张藐姑甘州)
前年入都门,逢君戒徒御。班马鸣路岐,斜日寺门暮。
冲风起御沟,落叶满行路。沧海忽□尘,市朝了非故。
君既自免归,余亦见抵去。小人无远虑,戢身守沮洳。
(衤发)(衤□)即田功,□□省鱼具。公上给耕桑,伏腊俟牧酤。
屏迹徒墙面,端居类穴处。痴痴钻纸蝇,兀兀蛀书蠹。
剠劓刑或免,□颡疾已痼。吾衰何足云,终焉其殆庶。
闻君方乐志,筑室理园圃。王屋面轩窗,天井负楹柱。
丹林被翳荟,沁水径回互。林峦却复迎,烟霭溃还聚。
花药春荣繁,燕麦冬暄布。潜藏养气志,荡涤放情愫。
明月见啸歌,清风起毫素。鸣鹤哀居贞,渐鸿贵仪羽。
三晋饶云山,中条郁西顾。秀发著眉宇,屈盘俨负护。
风堤绛守池,览照王官墓。参井畜气润,灵境神所居。
被褐矜怀抱,登朝好修(□雩)。掩抑避谣诼,局促事翁妪。
一朝谢羁绁,惧梦喜得寤。游观极俯仰,天其为君助。
人生皆旅人,劳劳苦寄寓。功名如轻尘,富贵比危露。
嵯峨暴公子,柩车出通潞。淖约藐姑人,荷戈酒泉戍。
膏火自煎熬,驷马带倾仆。不见黑头公,策免羡徒步。
修门杳何期,灵琐邈难诉。脱发宁恋梳,截足肯适屦。
有酒且当歌,方时莫量雨。盛壮欣乐康,□晚足暇豫。
看君□鹏游,笑我尺□举。长谣匪遂歌,聊以代晤语。
(苦雨叹)
东南天漏何时好,一月愁霖失晴昊。卑湿尝看墙壁昏,繁翳不辩窗□晓。
羲和望舒停辔御,商羊黑捩肆鳞爪。檐溜铿訇如撞胸,点滴□□欲贯脑。
蛟蛇蹙拶争平陆,蛙黾跳梁上木杪。未须沮洳愁九谷,且自□烂悲百草。
今年献岁已发春,雨雪稍迟震电早。玉女忽随滕六笑,雪师兼把雷车掉。
阴阳攒簇并一时,天公号令肯颠倒。占年谁与问《乙巳》,纪事将无类《乙卯》。
为箕为毕各有好,恒雨恒□责非小。老农嘈嘈亦何为?归来蒸薪避行潦。
(寒食后雨不止书示邻里)
甲子冥冥雨浃旬,愁霖高揖转伤神。今年寒食真无火,何处烟花别有春?
呼妇鸠还勤过我,窃脂雀亦窘如人。自惭及物非吾事,早饷邻翁有束薪。
△其二
从星不辩毕箕文,行雨谁将点滴分?近霭浑疑平作地,远山直恐化为云。
江乡虾蟹还遗种,海国蛇龙敢乱群。拟上天公笺一纸,老农可许绿章闻?
(画士张季挽词)
一棺寂寂掩柴菅,零落贫交渍酒还。侠骨千年埋傲兀,孤坟三尺起孱颜。
松头月□新封土,花里莺啼旧隐山。粉绘不随长夜尽,数峰依约暮云间。
(赠陆墓邵叟是僧弥之父)
蓬蒿三径少追扳,中有高人善闭关。忙为市南行药去,闲从城北讨春还。
斋时妇料供僧米,画里儿皴过雨山。寄语道旁名利客,青门原只在人间。
(金坛于润甫酿五加皮酒为南酒之冠润甫与缪仲醇友善仲醇善别酒酿法盖得之仲醇今年润甫酿成损饷而仲醇亡矣赋四十二韵奉谢并悼仲醇)
我饮不五合,颇知酒中味。苦爱北酒佳,芳香入梦寐。
频年再出山,衰迟受颠踬。不独恋官爵,兼亦为酒累。
自从归田来,道远苦莫致。吴酒负虚名,往往烦饷馈。
□糟与啜□,委顿非吾志。恶酒如恶客,其性悍而鸷。
撑肠芒角起,薄喉炉炭炽。甜酒如小人,其性柔且迟。
口吻滋嗫嚅,关鬲长脂腻。我性与之违,何能强周比。
入盏先皱眉,沾唇已蜇鼻。方当困幽忧,况复苦阴□。
无帚孰扫愁?有钩不除睡。朝来送酒人,远自金坛至。
未暇洁尊□,先呼击泥埴。黄柑洞庭春,云露石湖贵。
犹嫌金醴薄,不羡松花细。肃如见君子,寒清沁心肺。
蔼如近美人,光风泛肠胃。云阴解翳驳,莺花见明媚。
暄如踏春阳,泠如坐月地。头风愈眩运,末疾起重(□追)。
螟蛉息嘲啁,雷霆断惊悸。丁宁戒室人,此物吾所嗜。
升合谨斟酌,朝夕手封闭。频烦看瓮面,促数涤饮器。
不畏大户嗤,但恐后车匮。中年多哀乐,昔游尽憔悴。
我友缪仲醇,别酒号渠帅。生平家人产,强半营酒事。
劲正本式法,清浊剖泾渭。酒家有南董,此翁庶无愧。
一朝归黄壤,酒□闭空笥。盈尊不能饮,坟土空复渍。
感君饷我酒,知君有深意。安用圣人为,饮此尽日醉。
我醉亦易醒,君酒难再乞。流涎忍口馋,信笔作诗戏。
羡彼公孙朝,封麴成委积。从君赁酒城,愿为此中隶。
(金坛酒垂尽而孟阳方至小饮作)
佳酝那能不共持,开尊欲酌便相思。曹公自解沉吟意,陶令偏怜顾影时。
杯尽政如春去急,壶倾可奈客来迟。一觞莫笑频相劝,无酒明朝更诉谁。
(顾炳秀才遗书索饮有醉吐丞相车茵之语作七字句报之)
糟丘且莫叹沉沦,汉世君看尚酒人。已见相公呼后舍,更闻驭吏欧车茵。
无多酌我终须醉,时一中之颇近真。却笑杨雄老投阁,鸱夷瓶井向谁论。
(与顾秀才饮酒作)
无花颇恨司花神,有酒偏宜冲酒人。但看当筵浮大白,何愁后阁走穷宾。
桑间布谷催耕急,树上提壶劝饮频。我老君贫何所作?商量同占醉乡民。
(以顶骨饮器劝酒次秀才韵)
风雨阑珊春暮时,衔杯莫问夜何其。酒旗已分临天驷,饮器休辞倒月氏。
新庙还应祀仪狄,后车定合置鸱夷。中山醉死真堪羡,千日无劳问醒期。
(短歌答博罗韩孟郁博士)
昔年留君醉燕市,东方兵起君归里。今年君官南桥门,我已久褫头上巾。
人生相知苦难见,何异秋鸿与社燕。感君寄我长句诗,怀袖殷勤置君扇。
东华茫茫旧尘土,我已无梦君何诩。花砖日午啼村鸡,铃索萧闲睡鹦鹉。
与君俱已鬓如丝,可忆青山有宿期。广文虽泠官犹在,吴市相寻定几时。
(文三启美次余除夕元旦诗韵见寄叠韵奉答兼简文起状元)
奇石名花错盎盆,清言竟日寡寒温。停云家世红栏里,邀笛风流白下门。
芳草闲庭新度曲,桐华小院别开尊。廿年游迹如前梦,每向空斋屈指论。
△其二
信美芝兰接砌除,依然布褐共闲居。雾深欲隐南山豹,风积能搏北溟鱼。
陆氏有文尝互评,谢家无梦不堪书。对床风雨听萧瑟,珍重衡山旧草庐。
(代鹤答)
轩墀会是误恩来,野性终期碧海隈。承日自怜丹顶在,梳风未忍素翎摧。
长鸣半夜知谁和?静立闲庭耻受媒。惆怅玉京稀伴侣,为君三叠舞琴台。
(赠竹深堂鹤(徐于))
野鹤婆娑舞竹深,疏帘隐几对萧森。长鸣自吸三危露,独立孤舍万里心。
未许轩墀分气色,漫随鱼鸟看升沉。可因弹射年来甚?祗是幽栖合在林。
(和徐于悼响阁前小松之作)
新松无复倚疏篱,想见亭亭偃盖姿。风过尚传清梵语,鹤归还认旧栖枝。
谶符十八终为梦,寿到千龄亦有期。犹胜不材樗与栎,空令匠石笑支离。
△其二
提壶自挂石栏前,每为庭柯一怅然。可是孤根难蛰地,也应造物忌参天。
未成鳞甲先供伐,稍出蓬蒿已被镌。回挽沧江更谁是?直须云壑卧千年。
(孟阳载酒就余同饮余方失子叠前韵志感)
别后春醪忆共持,多君载取慰相思。岂知河朔开尊日,正是延陵丧子时。
醉死却输刘白早,忧来还恨杜康迟。淋漓戏墨灯前事,ネ壁书窗更泥谁?
(三叠韵答孟阳慰余哭子作)
中酒心情不自持,如魔似病搅人思。懵腾残梦花飞候,寂寞空梁燕去时。
老觉繁霜侵鬓早,愁看明月入怀迟。凭君一笑聊相共,开口来朝更向谁。
(亡儿后拆所筑月台怅然有作)
月台平筑子城隈,一日娇儿上几回。思子不堪频怅望,伤心无复倚崔嵬。
栏倾似逐风鸢去,槛拆谁牵竹马来。又恐他年雏鹤返,不知城郭认楼台。
(登茅山三首)
便阙虚台己字文,仙山终古属三君。秦王自改人间腊,梁代空余岭上云。
芝月有光期独采,松风无价许平分。积金连石遗封在,笑杀纷纷蚁子群。
△其二
一入华阳隔世氛,天坛真拟见茅君。溪田黯ホ流残月,楼观葱笼驻晓云。
谷口樵归才出日,洞中棋罢又斜曛。白头未了人间事,惭愧曾探七诰文。
△其三
飙轮迹在大茅东,逋客依然识旧宫。近岫过云如设色,遥山涌浪欲排空。
暮蝉乍歇千林雨,秋笛先催一叶风。回首南朝尘雾里,徒闻宰相在山中。
(六月二十三日元符万宁宫为亡儿设醮)
星月空寥便阙开,拜章亲上步罡台。谁知玉斧寻真去,却要非熊恋世回。
天上受书传不易,尘中小兆梦还来。仙山亦有呼儿鸟,莫道人间尽可哀。
(茅山怀古六首)
磐石崇天坛,勾金隐地肺。叔申既来游,二弟亦至止。
山中轻宰相,人间重长史。君看神武门,挂冠复谁子。
△其二
新莽窃汉,遍走媚百神。刻镂金玉钟,赍赠三茅君。
斗柄难久据,蛙声徒秽闻。三君笑不顾,骑鹤凌白云。
△其三
夏馥谢汉辟,征书著桑树。及其遇钩党,变形老佣雇。
仙籍隶方诸,史传书党锢。寄语人间子,蹙蹙何所慕。
△其四
隐居度世人,岂昧救世局。惜哉齐梁主,难絷白驹足。
高名托外兵,微言著别录。英英岭上云,至今在空谷。
△其五
峨峨积金峰,带以连石乡。隐居割封邑,弟子授宠章。
蛮国递相雄,蚁封安可尝。煌煌十赉文,千年勒华阳。
△其六
绍述乱纲纪,鼎物象播迁。仙都白玉印,乃在华阳巅。
铜人已辞汉,石鼓终入燕。至宝归上清,长得保天年。
(谢于昭远寄庙后茶次东坡和钱安道韵)
昔人苦作有情痴,下饮不知茶与茗。我今懵懂百不解,独有啜茶能记省。
感君寄惠手自煎,洗杓停匙坐倾听。活火新泉沸石铫,泼触乳花发香性。
森然茶星知有无,但觉芒寒与色正。睡魔迸散暑气退,松风萧飕白日永。
搜肠润吻如有灵,破闷祛烦不须猛。此茶先春出顾渚,宛如金苗引石矿。
山崖高寒初日温,受气中和离炎冷。轻身疗病比服食,医国岂必用骨鲠。
我生爱茶复爱仙,近日初来积金岭。世事突兀看枪旗,富贵纷纭诧团饼。
长腰米饱午梦足,扪腹但余光炯炯。行买山田入阳羡,更置水递近石井。
东坡老人太苦硬,剌剌品茶刺贵幸。我诗漫浪聊戏耳,只愁湍泉饮生瘿。
(丁卯孟秋闻时享太庙作)
清露晨流肃羽旄,上公升拜朵云高。殊勋久冠貂蝉列,圣主初辞□献劳。
九庙神灵还陟降,千官趣走倍□蒿。遗民旧日叨陪祀,亲见曾孙奠黍萧。
(八月十四夜舣舟虎丘与孟阳长蘅小饮)
小舟如帘阁,舣向虎丘□。笙歌何喧阗,余音沸烟水。
孤吟发蚓窍,闵默复隐几。譬如坐禅僧,飘瞥心数起。
跫然空谷音,忽见程与李。殷勤如明月,入我船窗里。
小酌无盘餐,开颜且欢喜。四山歌吹罢,落月泛清□。
贫老羞见月,斯言未为旨。月如令我羞,不及故人矣。
归舟对孤枕,痒痒心未已。延缘苇间音,犹恐是二子。
(八月十五夜)
归舟信孤帆,忍与明月别。今夜生公石,骈阗那可说。
酒气昏深池,人烟冒清樾。喧喧鼓吹罢,清歌如一发。
归人尽扶醉,坐客但耳热。有曲谁解赏?歌者自凄咽。
我生好清游,避此繁丽窟。归来呼病妇,举杯共邀月。
忽闻小楼西,高歌唱圆阙。去去勿复听,使我心断绝。
(八月十七夜)
今年十七夜,圆月胜三五。月满不厌迟,弦望自有叙。
譬如繁艳花,春残始开吐。又如妖冶人,半老斗眉怃。
我为验历头,欣然命俦侣。新ド洁尊□,小摘倒筐□。
酒伴期不来。茫然似失伍。长须两三人,叹息自相语。
北里考歌钟,黄金充栋宇。东邻喧鼓吹,钱刀压仓庾。
主人有何乐?懵腾自豪举。病妇支空床,娇儿卧浅土。
文籍满四壁,饥来不堪煮。流光照素发,吟虫响空杼。
任彼明月好,岂能变愁绪。僮言良可听,我兴未能阻。
扪胸自跳(□孛),击撞类臼杵。天公为解围,晴昊变风雨。
(依韵答徐于病中见怀)
帘阁香残正忆君,新诗宛转似回文。每怜面会如千里,未省腰围到几分。
合眼闲来推昨梦,支颐懒去看秋云。多情多病真相似,搔首何辞到日曛。
(彭幼朔仙翁丙寅十月化去岁尽却有手书贻所知多言化后事盖尸解也幼朔尝登高寄余诗云谩嗟鱼服英雄老烂醉龙山感慨多盖亦功名自喜之士晚而入道者昔人言英雄回首即神仙此语盖不诬丁卯九日独坐感叹因续成其诗以传于好事者)
桃实偷尝已再过,榴皮书字半销磨。尚嗟鱼服英雄老,无那龙山感慨多。
梁父旧游还跨鹿,青城老将去乘骡。知君不少登高伴,却望人间一醉歌。
(九日得徐于诗却寄)
今辰掩户复停觞,总为登高易断肠。四海知予惟两鬓,三年与尔共重阳。
黄花笑客应无数,白雁愁人又一行。同病更怜同赏在,解捐萸酒助茶香。
(重阳次日徐二尔从馈糕蟹)
肴具圆方杂醢熬,白衣今日送衡茅。旨甘重识加餐意,选择遥怜纤手劳。
自笑吾家传嗜蟹,敢言诗句补题糕?小人属厌君休诮,一饱如今学老饕。
(天启七年九月九日闻大行皇帝遗诏二首)
风悲霜惨集兹辰,旅雁南来报讣真。万国心伤冯几诏,三年肠断属车尘。
身为马角生来客,梦作龙胡坠下人。欲临国哀何处所?市南扶杖问遗民。
△其二
丰芑深怀皇祖仁,艰危誓欲副贻孙。两年书命尘东阁,三月官衔忝北门。
一出承明占国论,得归茅屋赖君恩。杀身自此知无地,泣尽三声向岭猿。
(九月二十六日恭闻登极恩诏有述)
三载先朝版藉民,诏恩重许从儒绅。沐猴自笑冠非我,厩马应惭颡似人。
革解带围多漫漶,(□覃)辞衣箧尚逡巡。影娥川水清如许,偏照东归旧角巾。
△其二
衰残不称挂金章,且作斑斓拜北堂。旋取朝衣来典库,还如舞袖去登场。
聊将野鹤为鸡伴,宁许沙鸥入鹭行。只合乡人推祭酒,蒸豚箫鼓赛耕桑。
(徐大于王闻诏枉诗见贺奉答二首)
弹冠何敢附清流,击壤欣为野老俦。屈指浮名真泛泛,惊心噩梦尚悠悠。
朝家求旧存刍狗,人世更新学土牛。见说皋夔满台阁,只应留我作巢由。
△其二
安稳矶头旧钓缗,主恩深处是沉沦。敢言身退如迂叟,却喜人呼作老民。
(衤发)(衤□)久裁春后服,画图时垫雨中巾。骑驴倒堕君休笑,圣世今真作幸人。
(丁卯十月书事四首)
道涂好语沸儿童,扶杖欢呼我亦同。斗柄已闻归圣主,冰山何事倚群公。
阿总曳尚书履,颂厂还乘御史骢。勇退史应书阿母,拜章先出掖庭中。
△其二
丝纶阁下竞津涂,杨李诸公不可呼。夏屋栋应书梓匠,明堂□亦画侏儒。
羹调众口须兼味,船急中流仗一壶。共道微垣新气象,天枢旁看四星无?
△其三
秋窗晴日影迟迟,午梦初醒黍罢炊。独对空枰尝敛手,每临残局更谈棋。
霜清狡兔争营窟,月白惊乌尽拣枝。一著虽低差较稳,且依旁角守茅茨。
△其四
黄门北寺狱频仍,录牒刊章取次征。死后故应来大鸟,生时岂合点青蝇。
苍茫野哭忧邦国,寂寞家居念友朋。痛定不堪重拭泪,清斋勤礼佛前灯。
(群狐行)
一狐缢死锁琅□,一狐缢死悬屋梁。群狐作孽两狐当,公然揶揄立道旁。
昔日群狐假狐势,一狐为宰一狐帝。一朝狐败群狐跳,杀狐烹狐即尔曹。
两狐就缢皆号(□兆),狐不生狐乃生枭。狐已死,枭尚肆,捕枭作羹亦容易。
群狐群狐莫嬉戏,夜半ㄦ忽雷火至。
(舟师叹)
千舟百舟若鳞次,大橹小橹如栉比。舟师梦寐呼水至,愕起依然阁平地。
黄旗夙昔凌长风,布帆满张百石弓。摊钱白浪笑举酒,胡乃束手称技穷。
我坐船舱自闵默,眼看寸进还退尺。潮平风正尚无期,横飞直下何繇得。
君不见午潮已落暮潮催,九日滩头未是迟。长年自办乘风具,捩柁开船会有时。
初学集卷五
○崇祯诗集(一)
(起崇祯元年戊辰,尽六月。)
(崇祯元年元日立春)
淑气和风应候来,王春元朔并相催。故知青帝攒新令,不是天公厌两回。
受岁酒应羞白发,向阳花欲笑寒灰。钓船游屐须排日,先踏西山万树梅。
(正月十四日与邵僧弥看梅西山由横塘抵光福)
放舟出横塘,喜与烟郭远。远景宜日斜,清游取春浅。
嫩柳绿未舒,寒条翠将展。近水树乍明,遥峰月渐显。
同舟得佳侣,静好有余善。行看烟峦纡,坐爱溪桥转。
约略云树间,西山累甑□。山容如高人,作意任偃蹇。
我生在尘网,鹿鹿苦未反。明朝山中云,倘笑归来晚。
再拜万树梅,为我涤颜□。
(夜步虎山桥)
信步寻□桥,村犬吠林杪。月色淡自佳,山行误亦好。
暮峰敛余黛,早梅散轻缟。定知今宵梦,空□入幽讨。
(元夕阻雨泊舟光福)
寻花不觉远,直入梅花村。孤蓬坐滴沥,清晓如黄昏。
未能理蜡屐,何暇开清尊。名花初发时,燕赏亦迟人。
西山千万树,亚枝趁朝暾。洗妆映流水,薄寒倚柴门。
岂知堕烟雨,掩抑空泪痕。梅花如静女,有恨初不言。
我怀同楚客,莽莽欲断魂。世无别花人,此意谁与论。
(十六日冒雨游玄墓)
发兴上蓝舆,贾勇著芒屦。寻花欲乞命,岂为风雨怖。
冒雨发龟峰,穿花到玄墓。参月横清晨,玉雪蔽行路。
沾湿闻雨香,登顿入花雾。初疑雨妒花,转为花惜雨。
梅亦爱清妍,□雨如含露。孤标宜轻寒,靓妆倚薄暮。
秉烛如有思,吮毫未能诉。欲偿清游逋,更觅寒饿句。
(奉慈庵红梅一株嫣然独出感而有作)
万树漫山玉雪中,一株独自笑芳丛。新妆不是缘施赤,薄怒应看近发红。
聊贬高寒遮俗眼,暂先□艳领春风。调羹至竟谁能事,枉窃年华媚化工。
(美人诒折梅一枝僧弥叹赏请余同赋)
小院疏窗傍画阑,携来细向胆瓶看。端详苦爱横斜好,折赠深知拣择难。
伴我余香宜夜静,怜渠剪烛对更残。一枝已识春风意,莫倚孤舟怨薄寒。
(十七日早晴过熨斗柄登茶山历西碛弹山抵铜坑还憩众香庵)
吴山环西南,其山秀而峄。郁盘起玄墓,迤逦属西碛。
梅花生其中,居然好宫宅。譬彼冰雪姿,淖约处姑射。
回环具区水,粘天浸寒碧。空滋霜根,浩渺荡月魄。
湖山畜气韵,烟云发芳泽。所以西山梅,迥出凡梅格。
我来早春时,发兴蜡双屐。探奇忘晴雨,寻花越阡陌。
茫茫梅花海,上有花雾积。不知何处香,但见四山白。
蓝舆度花杪,登顿旋已易。恍忽如梦境,愕眙眩游迹。
纵览乘朝暾,留连坐日夕。残阳挂烟树,横斜似初月。
清游难省记,胜情易追惜。还恐梅花神,芒芒笑逋客。
(众香庵赠自休长老)
略勺缘溪一径分,千林香雪照斜曛。道人不作寻花梦,只道漫山是白云。
(西山看梅归舟即事示僧弥四首)
廿年游迹半萋迷,老去逢君又杖藜。芳草路当春雨后,梅花村在众山西。
茶山烟雨荒新筑,铜井莓苔没旧题。更忆盘螭桃万树,人间何限武陵溪。
△其二
千村烟霭蔽芳丛,流水疏篱有径通。花雾阴中晴日变,湖山断处白云烘。
低迷杨柳差新绿,点缀樱桃记小红。安得松圆老居士,垫巾同过虎桥东。
△其三
三年噩梦已尘沙,又向东君感物华。献岁雪消迟柳色,试灯风雨妒梅花。
曾赊酒券书千卷,尽放渔舟水一涯。眼底仙源在人世,春深随处有桑麻。
△其四
虎山桥畔好溪山,聚坞铜坑取次扳。屐齿冲将新雨去,杖头携得老梅还。
青山对酒知谁在?白发寻春让我闲。自此柴荆多昼闭,迟君花下或开关。
(虎丘秋月图题赠似虞周翁)
虎丘佳丽地,中秋明月时。吴侬竞芳辰,结伴相遨嬉。
一翁迤逦来,苍颜白须眉。徐行蹑浮图,信步穿剑池。
矍铄憎扶掖,矫健逾僮儿。还憩千人坐,微汗挥裳衣。
游人群指目,伎女争绕围。无乃地行仙,遨游下岩扉?
此翁少好游,游兴老不衰。年年中秋月,舣舟虎丘湄。
排连五十秋,晴雨莫间之。譬如秋风雁,岁岁不失期。
还观同游人,游迹苦参差。少者渐以老,老者渐以稀。
山中有老衲,拱揖复嗟咨。与翁为辈行,是我影堂师。
亦有中年人,鬓发渐成丝。拍肩呼曾孙,侧坐相追随。
昔时裘马客,今或寒与饥。画船易新主,箫鼓无遗吹。
昔时红粉伎,零落归山崥。或为衰年妪,乞食行吹篪。
吴风递更换,吴妆日葳蕤。短衣遍红紫,大袖拂履綦。
吴□称绝调,倾听良已非。新腔难按拍,急管增繁悲。
转盼复谁是,屈指亦自疑。岂独市朝改,兼恐陵谷移。
惟有生公石,盘陀阅成亏。惟有剑池月,秋来鉴如规。
羡此鹤发翁,身闲步逶迤。秋山与秋月,年年对霜髭。
人生皆昔梦,一往不可追。梦愕与梦欢,梦者岂自知。
冶游如好梦,梦觉心说怡。胡为劳生人,惘惘徒歔欷。
翁今年九十,健啖足若飞。幸逢圣明世,击壤歌雍熙。
煌煌老人星,长照虞山(厂垂)。更度十中秋,为举百岁卮。
(悼鹤)
来从何所化何之?碧海茫茫不可追。留魄尚疑初月影,招魂正在落梅时。
舞休竹里风生少,鸣断松间露下迟。约略重来还报我,秋空春晓是前期。
△其二
残年百事苦伤悲,更报胎禽去晓池。院落又如亡爱子,寝门应比哭相知。
乘轩任尔夸新宠,争树还谁占旧枝?商略云山瘗仙骨,玄黄只恐未相宜。
(瘗鹤之明日有鹤翔于乡园去往年鹤来之地一牛鸣耳宗老明翼氏购得赠余先以佳咏感而致谢)
独鹤仍从海上来,柴门还为羽衣开。丹丘信隔犹凝望,紫府书通便却回。
顾影似怜曾舞雪,返魂应逐未残梅。仙家骐骥非凡骨,寄谢诗人莫漫猜。
(答履之喜得鹤见遗四韵)
云消鹤去不胜愁,小兆人间似可求。朱顶已蒙仙客号,素翎还伴老人头。
羽毛虽短谁能假,菰米方残岂自谋。莫向华亭论声价,《相经》久已误浮丘。
(依韵徐于喜见)
月昏云薄暗思量,别绪参差有底长。啼树鸟阑仍宛转,穿花蝶老故轻狂。
重支秋枕温残梦,更拂春眉理断肠。绾尽柳丝还柳絮,东风只合为君忙。
(和履之花朝见示)
愕梦缠绵尚记存,芳华空对二分春。凄凉寒食还如我,艳花朝乞与人。
生计料量余昔酒,功名磨折剩闲身。白家大有穿杨手,切莫蹉跎学老民。
(题仙山楼阁图)
华堂迟日春融融,娇兰宠蕙多光风。谁为此图挂素壁,神山仙馆来空。
参差昆仑顶,缥缈扶桑东。
上有摩天削成千仞之绝壁,下有拔地偃蹇百尺之乔松。
天光浮动日月水,海涛激射飙轮峰。五云聚族不成雨,千霞解驳皆为虹。
交梨无根长翳荟,夜芝有光照丰茸。琪花瑶草人不识,但见竹柏长青葱。
其间楼观参差起,璇瑰瑶碧相蔽蒙。细界烟峦辨栋宇,平临月驾开房栊。
墉城金台尽治所,易迁童初或离宫。群真缤纷互来往,似谒金母朝木公。
金条脱,玉玲珑。顶巾作髻,衣绡垂红。白珠约臂,青章带胸。
鸟爪纷指掌,虎齿还婴童。高堂寿母定谁是?无乃亦在图画中。
主人捧图献母侧,慈颜一笑回春容。班白稚齿齐上寿,撞钟伐鼓乐未终。
金盘擗麟莫数他家事,斟雉调鼎吾祖自有彭铿翁。
(花朝魏仲雪徐于王诸人宴集赋诗用花朝二字排韵余闭关不得与仲雪枉诗见示依韵奉和兼简于王)
不分春光取次奢,小阑侧畔想芳华。晴烟笼柳村村雨,暖日熏桃树树霞。
旧社房栊看到燕,新妆帘幕记回车。凭君传语东风道,莫放花期过楝花。
△其二
遨头婪尾羡招邀,可惜关门负此宵。垂白心情余我在,踏青风物任君描。
春将好遍垂垂去,花旋开齐续续飘。准拟诸公作寒食,莫欺老子似今朝。
(春雨)
小阁疏帘香篆迟,冥冥春晓似昏时。揩摩老眼看如雾,拨触愁肠散作丝。
浅绿树滋莺不觉,小红花湿蝶还知。轻蓑辘敕垂杨畔,闲杀江头老钓师。
(春雪)
(记元年二月十九日事也,多用东坡癸丑春分后雪诗句,而反其意。)
迟日同云更合围,东皇何事发阴机。李梅冬实原非分,雪霰春深故作威。
绕树莺雏应罢语,漫天柳絮敢争飞。老农剧喜遗蝗尽,旋觉阳和转褐衣。
(春云)
万里春空碧落分,微茫点缀起氤氲。亭亭车盖谁吹汝,漠漠高楼正忆君。
蔽日早时能待族,飘风一旦已离群。白衣苍狗须臾事,霖雨终期出岳云。
(春晴)
暮霞新烂午阴收,尽放春光在陌头。意惬好风吹绿醑,眼明初日照红楼。
青天宿雾看谁扫,白昼游丝□不愁。为报园林莺燕道,呼晴逐雨莫凭鸠。
(仲雪折梨花见赠口占)
寒日到来春寂寂,梨花开遍月胧胧。烦君折赠铜瓶里,闲杀庭前昨夜风。
(雪里桃花次薛叟韵)
雪花拂拂酿花朝,故著桃花未肯飘。傅白更怜颊好,欺红不放粉墙烧。
朱门人面愁相映,紫陌尘埃恨欲销。拟为写生谁下笔,王家还有雪中蕉。
(雨中仲雪招饮海棠下)
二月帘栊中薄寒,锦城花雾昼漫漫。鲜妍正合停杯赏,沾湿何妨低帽看。
剪剪风轻还刻烛,□□雨重更凭阑。知君卜夜留连意,坐惜芳华未许残。
(寒食日于王仲雪诸人小集津逮轩)
屐引奚奴杖挂钱,只鸡近局许招延。贫家节物宜寒食,病伎风光似禁烟。
茶白还争分火候,桃红欲褪卖饧天。清平要著新诗写,好记崇祯第一年。
(雨中海棠花下代徐于赠妓)
风风雨雨妒花天,人病花残剧可怜。还恐海棠零落尽,交梳窗下对花眠。
(寒食日看徐于别妓二首)
落花细雨正佳晨,万树红芳一病身。试看清明寒食候,料量还是未残春。
△其二
梨花开尽橘花新,送妓怜君似送春。记取今年作寒食,粥香饧白为何人?
(喜复官诰赠内戏效乐天作)
三年偶失楚人弓,忧喜回旋似塞翁。我褫绯衣缘底罪,君还紫诰有何功?
佩环再试从风响,宝髻仍看耀日红。重作安人莫侈太,饣盍耕还忆旧家风。
(闻新命未下再赠)
山林裘褐可同群,翟□虽荣且莫欣。昔褫带□真为我,今迟官诰岂缘君?
谯楼风雪应知免,内殿恩波更许分。慵惰请看丞相妇,绿窗朱卷对斜曛。
(三月三日泛舟即事十二韵)
风光雨又晴,上巳更清明。节候今年异,遨游此日并。
烟岚开水国,云锦蔽山城。岸绿攀还折,堤青踏欲平。
执兰修故事,插柳惜芳情。新火红妆出,香尘翠袖生。
就花拈舞蝶,拣树听啼莺。沿溯移舟缓,盘回去马争。
欢娱穷日夕,燕赏及时清。醉眼牵花影,归心□鸟声。
酒依金谷数,诗拟《丽人行》。禊毕还相贺,春衫试体轻。
(送张老还溧阳)
张君攻岐黄,高名走妇孺。坦怀绝崖岸,剧谈见情愫。
好酒复喜弈,流连杂歌呼。胜负如等间,局终色不忤。
吾观善弈者,握子多顾虑。推枰敛手时,黑白在何处?
古来当局人,多为一著误。纵负国手名,岂知拙工趣。
君来早莺啼,君去新蝉语。流光去不返,屈指如传遽。
与君须臾间,甲子在旦暮。安知世上人,斧柯不已故。
余尊湛东壁,斜日照西树。且复竟一局,酒阑送君去。
初学集卷六
○崇祯诗集(二)
(起戊辰七月,尽一年。)
(戊辰七月应召赴阙车中言怀十首)
三年严谴望修门,随例趋朝又北辕。圣代故应无弃物,孤臣犹有未招魂。
夕阳亭下人还过,端礼门前石尚蹲。重向西风挥老泪,余生何以答殊恩?
△其二
已办腰镰学耦耕,悠悠真悔逐人行。长吟颇惜齐三士,抚卷谁知鲁二生?
白马清流伤往事,南箕北斗愧虚名。巢由至竟非无谓,坚坐深山谢圣明。
△其三
寥廓高天一冥鸿,肯随乌鸟问雌雄。纷纷岂止容卿辈,碌碌何须笑乃公。
赤汗马应空冀北,白头豕自愧辽东。郊原无限停车思,落日披襟得远风。
△其四
传呼何必厌乘驺,风日清恬当出游。坐稳依微凭小阁,睡酣摇曳在轻舟。
譬如禅坐还驰想,只作看山不下楼。却数昔年行旅事,分明残梦已悠悠。
△其五
淋铃夜雨漏初长,梦入江南樱笋乡。重碧树深春燕语,小红花发腊醅香。
闻箫月下移歌舫,度曲风前近笛床。秋梦也如春梦短,邮亭尘土正茫茫。
△其六
露警秋衾梦亦清,篝灯ゎ被驾车行。征人倦睫留残睡,客子枯肠带宿酲。
日出栖乌冲曙色,风回班马乱秋声。前村呃喔真堪舞,不是荒鸡午夜鸣。
△其七
客路无风沙自惊,飞鸿没处暮云平。山低落日坡陀影,岸瘠征车辘声。
村堠雨穿如土偶,林魈月薄并人行。征尘满眼君休笑,剩有清流可濯缨。
△其八
三年迁客意蹉跎,芳草天涯路又过。滕县树边朝雨细,峄山云下夕阳多。
心如乳燕初辞社,身似飞蓬乍转科。苦忆淮南旧丛桂,秋风为我发山阿。
△其九
信宿驱车每夜分,鸟乌声乐感离群。秋声猎猎非关树,雨意欲作云。
直北无风皆朔气,薄寒有日似斜曛。江南大有悲秋客,临水登山正忆君。
△其十
飒飒凉风动旅途,黄尘赤汗不曾苏。春明门外人来往,《秋水篇》中意有无。
失势蚊蝇恋残暑,下鹰隼快平芜。蓼红白秋光好,独倚轩车入画图。
(临城驿壁见方侍御孩未题诗)
驿吏逢迎旧赭衣,生还今日是耶非?纶竿喜值金鸡放,华表真同白鹤归。
抱蔓摘瓜余我在,破巢完卵似君稀。循墙叹息看题句,淅淅秋风起夕扉。
(十一月初六日召对文华殿旋奉严旨革职待罪感恩述事凡二十首)
秘殿风高白日阴,天阶云物昼沉沉裂麻未是廷臣意,枚卜空烦圣主心。
宸翰星回官烛影,禁庭雷殷属车音。孤臣却立彤墀内,咫尺君门泪满襟。
△其二
纶扉昼闭诏麻停,是日天威赫震霆。敢谓虫飞能蔽日,亦知蚁斗应占星。
浮名尽可供描画,腐骨终须付汗青。寂寞火城君莫笑,案头还有读书萤。
△其三
久知不去又将钳,无奈时情似蜜甜。薄命东华糜月俸,虚名南斗动星占。
出山我自惭安石,作相人终忌子瞻。伏阙引刀男子事,懒将书尺效江淹。
△其四
棋局方阑睡正浓,白身仍作旧吴侬。狂奴本自轻侯霸,残客何烦对敬容。
京雒缁尘看素发,御沟流水见孤踪。频年放逐缘何事?纵欲干时兴已慵。
△其五
事到抽身悔已迟,每于败局算残棋。都门有客送临贺,廷辨何人是魏其?
杨柳曲中游子老,车轮枕畔逐臣知。寒灯冷炕凄凉夜,不醉何因作酒悲。
△其六
孤生半世饱艰辛,敢恨虞翻骨相屯。吾道非与何至此?臣今老矣不如人。
养成枳棘难为橘,刈尽椒兰不作薪。每诵韩公晚香句,整襟时一慰沉沦。
△其七
宫邻初散鼠狐群,殷殷成雷又聚蚊。卷舌光芒仍炫耀,台阶气象尚氤氲。
伤心诏狱生春草,回首觚棱隔暮云。明主定无钩党禁,文华休拟作同文。
△其八
责薄恩多两鬓残,休将青镜对南冠。风霾放我称迁客,木稼从他怕达官。
朝士空怜衔鼠穴,山妻应笑上鱼竿。得归茅屋非无事,还为清时赋《考》。
△其九
一自承明罢直庐,寂寥谁问子云居?久无关上筹边讯,遂绝云中款塞书。
日午冰棱澌屋角,门闲风叶卷阶除。论交最喜廉颇客,解道朝盈与夕虚。
△其十
破帽青衫又一回,当筵舞袖任他猜。平生自分为人役,流俗相尊作党魁。
明日孔融应便去,当年王式悔轻来。宵来吉梦还知否?万树西山早放梅。
△其十一
两月春明席未温,眼看深谷又高原。金多争羡雒阳路,祸至方思上蔡门。
五鼎食烹皆主父,三期贤佞总王尊。庄生能悟逍遥理,只为精思曳尾言。
△其十二
白日雷霆夹御筵,扪心终不愧皇天。夔龙揖让诚难事,贾竖争言岂必然。
一道玉阶清似水,两条银烛直于椽。夕阳宫树孤臣影,只似他时候八砖。
△其十三
未辩躬耕即采薇,刺天何事羡群飞?巢繇也是中朝客,夔契依然大布衣。
故国秋风生邸舍,闲门冬日照柴扉。深惭薄劣干南斗,莫更求名拟少微。
△其十四
天语频烦戒翰登,可知不为点青蝇。圣朝重倚丝纶簿,薄命难充粥饭僧。
春水花源寻伴侣,秋风瓜圃会宾朋。书空泫涕非吾事,纵是忧时也不应。
△其十五
大门讠失荡梦中开,卤簿缤纷大祀回。警跸声谁传委巷?燔柴光可照寒灰。
身先席稿惭非礼,心愿为牺叹不才。无分甘泉陪法从,俳倡私拟祝高。
△其十六
南郊火照罘ぜ,正是秋衾梦断时。禁漏威迟残客舍,朝衣颠倒覆家儿。
斋宫词臣赋,宣室深谭逐客知。才薄可怜仍贬谪,炉灰画尽不成诗。
△其十七
白日萧闲午睡成,睡余兀坐又闲行。乌喧老树声还乐,雀ㄋ空枝坠不惊。
晚岁冰霜知物态,虚窗研席见平生。高车厚禄虽无分,一领狐裘似晏婴。
△其十八
猎猎寒风岁逼除,柴门剥啄到双鱼。亲憎言禄催偕隐,友贱求名劝著书。
薄俗休官如物故,畏涂削籍当迁除。夕阳亭下城西路,叹息何人返敝庐。
△其十九
召对纷纷集迩英,御前唯诺尽公卿。夕垣又驾柴车去,朝省谁容仗马鸣?
鹦母能言殊反覆,沙虫善化更纵横。闲窗莫著《归田录》,数日春林听早莺。
△其二十
阑珊朱墨对寒,谪宦频年气未降。可是负书来上国,还如读《易》向东窗。
酒兵胜后消愁垒,禅铠坚时折慢幢。颇为艰危识天意,要令渔钓稳三江。
(腊月十六日房海客侍御初度赋长句十四韵为寿君与章鲁斋瞿稼轩两给事皆以枚卜事牵连谪官)
同病同心不共谈,天涯只在禁城南。钧天梦断魂犹悸,画地罗成议不堪。
去国味如初下第,挂冠情比旧遗簪。希文敢拟贤称四,展季何妨黜有三。
排格引绳良已甚,拔茅连茹亦奚惭?尾狐善幻人争讶,首鼠相蒙世所谙。
车马骈阗怀旧雨,沙堤寂寞笑新参。羁栖仍是巢枝鸟,雌伏真成抱茧蚕。
御柳烟光迟积霰,香山云物隔重岚。年华荏苒俱双鬓,灯火青荧共一龛。
事过皱眉休再问,欢逢开口莫辞耽。孺人戛瑟齐称寿,侍女投壶半倚酣。
燕酒沽来多似蜜,蜀椒捣后可如柑?题诗想见开筵处,定复掀髯笑我憨。
(张藐姑太仆许饷名酒叠前韵奉简)
流落京华阻笑谈,何殊太史滞周南。开笼纵鸟知何日?绕树栖乌自不堪。
官罢故人稀折简,罪深明主勒投簪。养狙自昔谁非四?成虎如今不待三。
与我周旋良已久,受他描画有何惭。机心抱瓮虚施巧,毒手争麻实饱谙。
歇后赋诗谁郑五?目前谋醉且曹参。郎当自笑拖肠鼠,角逐闲看食叶蚕。
旧步生辰值箕斗,新添锢疾在烟岚。归与却扫求羊径,老去应同弥勒龛。
漏屋书传君自圣,《囚山》赋就我真耽。马曹官好看西爽,酒郡封移带宿酣。
世路风波余白首,帝城节物到黄柑。朋尊许饷休相负,一醉陶然共作憨。
(三叠韵谢藐姑太仆送酒)
羁怀廓落向谁谈?尺五空瞻韦杜南。官罢门闲犹自可,酒干壶尽更难堪。
知君自爱新封郡,念我谁怜旧盍簪?顾影陶潜惟有一,挥杯李白不成三。
尊盈何意劳相送,瓶罄从兹遂不惭。杜宇谋归身未得,提壶劝饮耳先谙。
料量未敢倾三雅,斟酌应须醉二参。洗盏光先浮绿蚁,当歌兴已动春蚕。
枯肠发发浇成浪,醉眼腾腾看作岚。草圣张颠真我友,逃禅苏晋与同龛。
典刑宛矣柔而旨,琴瑟依然乐且耽。荡涤三年忘昔梦,懵腾十指出余酣。
解酲赖有春前茗,下物还余霜后柑。传语时人应大笑,不知谁黠又谁憨?
(戊辰除夕)
命酒呼卢强合欢,春明门外禁钟阑。闲庭冷称将归客,卒岁除如已罢官。
爆火声中思老母,寒灯影里见南冠。岁时旧事都无几,只有痴呆卖不残。
初学集卷七
○崇祯诗集(三)
(起二年己巳,尽五月。)
(赠书)
年年谪宦束书频,部帙衤丽卷未匀。不惜累人行汗马,可怜随我作劳薪。
朱黄点勘须完好,签轴装潢要簇新。重与名山作盟约,莫令更污传车尘。
(赠砚)
紫纯端砚镇书楼,牛后真令龙尾羞。潦倒可怜书牍背,光华还忆草词头。
摩娑便欲看云起,砥砺犹能为玉谋。更有淳熙九经在,归装已足又何求。
(代书砚答)
桂椟缥囊托后车,相将依旧返蓬庐。但看包裹端溪砚,不见增添秘阁书。
退笔冢中悲力尽,短檠墙角叹交疏。与君莫负残年约,共理雕虫伴蠹鱼。
(答书砚)
遗经古砚旧相于,ゎ被萧条载满车。老去论交惟二友,归来削迹共三余。
晴窗洗胃还吞墨,永日撑肠欲煮书。帘阁悄然私自问,蓬山酉室又何如?
(饮酒七首)
昔与范郎饮,班荆剪葵韭。家酝清且甘,汪汪照尊卣。
深谈复浅酌,日景移卯酉。别后长相忆,此酒似我友。
去年遗我书,劝我勿淹久。百壶圣之清,提携候马首。
开函读未终,流涎挂馋口。炎风冲传车,红尘咽堤柳,
我行良悠悠,我意君知否?频年向西笑,半为郎中酒。
△其二
闲闲桑者园,在彼官道旁。衰柳疏屋宇,落帆到门墙。
主人开酒瓮,延我坐草堂。酒面如故人,别久色微苍。
停杯相顾视,斟酌弥芬芳。别君三年来,世故难忖量。
市朝尘屡生,沧海波再。岂知尊中物,犹能保故常。
驿马鸣路岐,斜日照西廊。珍重故人酒,且复尽一觞。
△其三
长安多美酒,酒人食其名。酒旗蔽驰道,车毂相摩争。
刁酒非水,味薄甜如饧。易酒酿天坛,市沽安得清。
魏酒稍芬芳,劲正乖典刑。我性好别酒,齿舌判渭泾。
对此宁不饮,枯肠任雷鸣。饮酒但沾醉,真赝皆虚声。
清浊比贤愚,分别徒营营。与君取次醉,酩酊共一觥。
此言当杜举,聊用勒酒城。
△其四
羊羔产汾州,葡萄酿安邑。刁贾主人名,桑落应候出。
一一走京华,种种烦置驿。肩荷虑颠踬,车驰或泛溢。
抱携如怀绷,登顿敢奔汩。一夫致一罂,一石数金直。
爱惜馨香,收藏辟风日。封题复再拜,辇输权贵室。
贵人多不省,累置似抟埴。寂寥扬子云,扶疏守玄默。
徒然颂鸱夷,耆酒何由得?
△其五
世多爱官者,不复知酒旨。亦有爱酒者,不暇计官美。
爱酒令人狂,爱官令人鄙。肠烂饮不休,漏尽宦不止。
耆酒与贪官,皆可令人死。我本爱官人,侍郎不为庳。
我亦爱酒人,致酒每盈几。今年命大缪,官罢酒亦耻。
长啸谢都门,斯可以去矣。
△其六
吾怜袁小修,豁达好饮醇。开尊无好酒,往往生怒嗔。
长安盛宴会,宾筵正初巡。当杯但一嗅,瑟缩不沾唇。
俗子共愕眙,知者嫌其真。袁生每大笑,看我头上巾。
自从此人死,燕市无酒人。酒递久寂寞,酒德谁与论?
誓践腹痛约,南下湘水滨。满酌黄柑酒,浇君宿草坟。
△其七
昔与程孟阳,闲窗较酒品。屈指北酒佳,西笑忘食寝。
南酒推金坛,甘香比桑葚。于公知我好,载送似给廪。
船到竞逢迎,尊开破寒噤。消磨长日景,流连乙夜枕。
自从来长安,市酒类拾沈。还忆良尝醴,如饥思得饪。
美酒不博官,吾计久已审。况乃官又罢,颂系受凄凛。
已矣归去来,无为叹苒荏。多乞于家酒,细与程生饮。
(送瞿稼轩给事南还三叠前韵)
门外天涯未易谈,江南路在潞河南。同时放逐君先去,异地羁留我不堪。
圣世辨奸难曲笔,清时养晦忍抽簪。车回峻阪何须九,肱折良医不惮三。
戎马生郊还国耻,班行失士岂吾惭。琴心静向弦中理,棋势全于局外谙。
秋卷蝇头温谏牍,春灯龙尾梦朝参。排风猎猎旋飞,蓄火温温养浴蚕。
木落破山寻古寺,花深拂水看晴岚。撅头船里新茶灶,折脚铛边旧佛龛。
酒熟泉香无别事,书淫传僻有同耽。师丹老去身多忘,孙叔年来寝正酣。
何日二童还一马,相期斗酒共双柑。客中送客真惆怅,破涕裁诗又作憨。
(十三日立春)
迎春春在凤城头,簇仗衣冠进土牛。铺展烟光来紫陌,追随笑语到红楼。
林莺口噤思宫树,官柳眉舒向御沟。独有城南羁旅客,与春无分又添愁。
(觅春)
春明门外亦长安,不省阳春到此难。朔气逡巡辞弱柳,光风瑟缩辟崇兰。
西山翠比愁眉锁,上苑红如粉本看。狼藉江南春色早,讨春归去莫教残。
(春风)
午枕眠方足,晴窗曝未终。忽吹新白发,知是旧春风。
物候惊柔绿,心情怕软红。可怜春未老,送我向江东。
(送郭中书赴督师袁公幕)
昂昂千里马,不合驾鼓车。丈夫九尺身,岂肯随朱儒。
郭生ㄈ傥人,侧足承明庐。譬如鸡群鹤,戢翼不得舒。
一朝请论事,慷慨陈兵符。愿如汉卜式,接踵死匈奴。
天子赐颜色,群公咸叹。近臣寄边琐,此例今所无。
我从罢官来,不见关门书。屈指五年期,今又一岁初。
闻君赴严程,出祖临交衢。惭无绕朝赠,控马进一壶。
分张何所道?逝将归里闾。因风问袁公,匡复定何如?
(鹦鹉)
鹦鹉人怜汝,雕笼豢养成。翠衿矜妙丽,红觜斗聪明。
侧近偷言语,凭高ネ槛楹。君何忧反舌,时过寂无声。
(鹊巢行)
树上老鸦群作恶,夺我鹊巢反啄鹊。鹊群苦少鸦苦多,冬架春成枉作窠。
扌弃将我巢为汝室,哑哑聒耳听不得。苍然一鹞号鸷鸟,左翎撩风右掠草。
眼看鹊弱与鸦强,何忍盘回坐树旁。
君不见鹞兮鹞兮善择木,浮图有穴崖有屋。鸦群自笑鹊自哭,注目寒空且攫肉。
(题郭无伤所藏朱鹭画竹是余往年所赠)
头白萧郎画竹闻,数茎萧飒坐生云。霜筠雪干还如我,障日成阴却拟君。
△其二
画里萧萧竹数竿,晴窗亦解报平安。年来小劫如风雨,赖有长身共岁寒。
(寒食)
客舍萧萧寄病身,落花寂寂度佳晨。忽闻寒食为今日,始觉风光已暮春。
名酒尽难禁独夜,好莺啼不趁愁人。吾生从道浑如梦,是梦何须太苦辛。
(寒食后一日作)
寒食凄凉作不成,春光取次又清明。孤臣气味愁钻火,故国心情记卖饧。
苦恨落花随柳絮,谩劳啼替莺声。东风谁唱吴娘曲?暮雨萧萧暗禁城。
(无花)
客里无花独倚楼,讨春无计恨悠悠。无花亦有便宜处,省却花飞一段愁。
(赠博平郭太保)
兰三朝一敝裘,濯龙门外看车流。风窗自咏游仙句,金穴谁论特进侯?
客到异书翻帐底,花开禊帖在床头。他时国史编家集,定与《联珠》一部收。
(送于锵秀才南归)
木星入斗霾且,疾雷震电当严冬。孤臣束身待谴逐,攒头缩颈如寒虫。
瓴瓦累门断人迹,谯诃匝户势浩汹。于子ゎ被就我宿,掉臂径突重围中。
朔风褰帘霜著壁,油灯无焰光蒙。布衾泼水寒不寐,背依倚弯角弓。
训狐号屋鼠啮器,梦魇惊觉杵撞胸。更阑漏尽坐相慰,软语唧唧疑吟蛩。
有时激昂抚枕席,蹴我起听谯楼钟。誓将排云叫阊阖,寄笺苦恨飞廉慵。
嗟子长身秀眉目,轮肝胆谁与同?我歌汝和良足乐,冰天雪窖春融融。
春来几何忽已老,杨花如雪飞城东。爱而思子苦不见,三月新妇关房栊。
一朝扣门声剥啄,策蹇揖我归匆匆。我身正坐不得去,别子目断南飞鸿。
子归解装正初夏,楝花风过榴花红。故人见子应叹息,讯我颜状悲途穷。
我生有命可自断,世事岂异马耳风。黄阁知为何老子,白首仍是旧阿侬。
梵川绿净不可唾,金坛酒碧照盏空。《五噫》未遂吴市隐,《十赉》行割华阳封。
因风寄语勿惆怅,料理家酿迟醉翁。
(左耳病戏作十二韵)
叹世侵寻似鹿皮,聋虽半耳已如痴。盈尊社酒凭谁饷?决牖仙方久不窥。
但遇一呼仍响应,若聆偶语却参差。僮便主聩夸脾健,婢噪医庸讳肾衰。
强欲属垣还侧耳,才看抛枕又支颐。史称偏听应如是,人说佯聋或近之。
憎老懒令娇女剔,怯狂畏与醉翁持。八音未许谙全部,两造只能割半词。
洞里乖龙眠正稳,床头斗蚁动还疑。耄呼贤吏犹多愧,归作家公渐有期。
空筏音闻旋恍忽,兜玄梦断转迷离。不须献馘从军法,好证圆通问道师。
(冷饮示侍儿)
花前宜试乐天杯,冷饮东垣未可ㄉ。笑杀家翁买燕女,错将温酒当行媒。
(奉酬山海督师袁公兼喜关内道梁君(廷栋)将赴关门二首)
临渝今是国储胥,锁钥东门万革车。匡坐油幢临虏使,横磨墨盾草邮书。
莺啼大纛连营静,月出雄关列灶虚。蚤晚师中得梁忄堇,度辽长策为君摅。
△其二
贳酒论兵亻暴直余,青灯宾从俨前除。扫犁羡尔谋方老,表饵惭吾术已疏。
甲第金铺鱼钥管,景钟铁索雁行书。白山好勒《磨颂》,衰晚何因借后车?
(口占赠林将军(乔椿,晋江人))
超距身轻三百前,飞刀法自九夷传。血漂楼橹如平地,土拭干将更属天。
魏绛歌钟悬ね考,卫青侯券空名镌。颇闻圣主思收复,亲式群蛙风九边。
(次房海客韵送刘起归宣城)
(起与汤祭酒有,祭酒殁。始还故里,故诗有解释之语。)
冤亲场内好参禅,钻火应知定出烟。已分此生离虎口,何须知己付龙泉。
杯蛇辨后休除病,婴消时莫问天。执手送君成一笑,磨驴何日了前缘?
(追和朽庵和尚乐归田园十咏(有序))
(正德间,朝士有以郎官罢归者,高僧朽庵林公以渊明《归去来兮辞》为题,赋《乐归田园十咏》送之。崇祯二年,余匏系都门,客有以朽庵遗笔见赠者。开卷吟讽,喟然三叹,遂援笔伸纸,追而和之。昔苏子瞻居海南,遍和陶诗,子繇序而传之。余何敢窃比子瞻,顾如子繇之言,所谓欲以晚节末路,师范渊明之万一者,其志趣不可谓不同也。然子瞻实追和渊明,而余之所和者,朽庵而已,世之君子,其尚恕余之僭逾,或亦因是而知朽庵也夫。是年四月十八日。)
△归去来兮至觉今是而昨非次韵
久在樊笼始见几,高人只是急流归。畏荣未必知吾意,忤物何妨与世违。
戢羽岂容寻往迹,悬车自合敛余辉。却嫌此老还多事,形影神中辩是非。
△朽庵宗林诗
宦海漂流早见几,故园荒废正思归。往迷来悟心方乐,投老寻闲愿不违。
新别庙堂无怅恨,旧栽松菊有光辉。池鱼羁鸟还渊薮,童子何劳讲是非。
△舟摇摇以轻风飘飘而吹衣用韵
少日成惆怅,行迷喜得归。鹤应知我返,鸥亦傍人飞。
白水浮孤棹,青山见素衣。飘摇谢尘网,昔梦但依稀。
△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用韵
平陆成江怅我情,时雨逗初晴。征夫指点晨光好,还向柴桑一路明。
△附:原作
欲知归去好前程,每对征夫问一声。茅屋几家门尚掩,茫茫天地未分明。
△乃瞻衡宇至有酒盈尊次韵
僮稚喜我归,舒雁却前望。眼明记旧宇,身闲去宿恙。
看松绕荒径,采菊泛新酿。英英南山云,庶与我心况。
△引壶觞以自酌至审容膝之易安用韵
壶酒庭柯徙倚看,南窗也似北窗宽。人生何限遑遑者,两膝随身没处安。
△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次韵
《群辅录》中看世代,周王传里见乾坤。此翁枯稿君知否?容易人间说闭门。
△附:原作
梨栗诗书责子孙,菊松瓜菜乐乾坤。养高不受重来诏,谁敢闲敲处士门?
△策扶老以流憩至抚孤松而盘桓次韵
拂拭尘中眼,舒眉饱看山。山将人并憩,杖与我俱闲。
入景恋迟暮,孤松欣往还。出云并倦鸟,幽意总相关。
△附:原作
扶老手携杖,观幽眼见山。归林飞鸟倦,出岫断云闲。
松下寻诗去,边载酒还。昔年车马路,今日没相关。
△归去来兮至乐琴书以销忧次韵
世人似鼠竞窭薮,陶家老翁悟已久。官中束带肯折腰,山寺闻钟却回首。
南村何事更东林?种莲岂必殊垂柳。亲朋情话聊解颜,琴书流览总敝帚。
篮舆醉卧人不知,扣门乞食我何有。我生ㄏ兀略相似,玉堂今作扶犁手。
和诗敢效儋耳翁,感怀窃比朽庵叟。归来筑室祀靖节,左白右苏配以偶。
故山松菊当藻,荐彼清琴侑浊酒。
△农人告余以春及至曷不委心任去留次韵
窈┠崎岖意,舟车丘壑间。泉流荣木下,春入老农颜。
万物谁非寓?吾生会有还。达人亦同尽,赢得去留闲。
△附:原作
闻得农夫说,春回畎亩间。舟车无枉迹,草木有荣颜。
寻壑穿云去,经丘踏月还。百年能几日?宁不放心闲。
△胡为乎遑遑欲何之至乐夫天命复奚疑次韵
人生如教射,一发贵善息。陶潜避俗翁,枯稿非本色。
惜哉时不偶,横流泛邦域。雄剑在室中,光芒凌逼。
洗涤资禅心,抹扌杀仗酒力。酒酣咏荆轲,深情自兹得。
耘耔尽能事,啸歌见天则。醉来恕缪误,聊用齐淑慝。
仕晋诚苦饥,逃宋惧弗克。乘化游纵浪,乐尽付冥默。
能潜乃龙性,可谏匪凤德。余事作诗人,遗名隶酒国。
我和朽庵诗,游戏并笔墨。悠悠千载后,会有高人识。
(得许同生书寄示拟归去来兮辞)
《归兮》赋就喜投闲,漉酒巾将换紫纶。人笑钅并无淮上米,天教眼看浙西山。
一生刺袜尝翻著,万事骑驴却倒还。未敢援毫轻属和,正愁陶令满人间。
(王元之自翰林谪官赋广陵僧舍芍药有感伤纶阁多情客之语余屏居寂寞戚里以芍药见遗诵元之诗适对此花感而继作诗凡三章亦如元之数)
盘笼红药出天家,寂寞铜瓶几朵花。承日有谁揎翠袖?当风还自怯黄沙。
红芳照眼惊春尽,金缕缘头恼鬓华。五味为君思齐和,敢将零落怨天涯。
△其二
红灯焰焰覆茅茨,却照春衫黯自疑。曾是芳菲依上直,可怜攀折赠将离。
纶闱旧侣苍苔在,僧舍新愁白发知。漫道谢公诗句好,翻阶先咏万年枝。
△其三
五侯帘幕竞萎蕤,驿骑殷勤寄赠时。夜烛去辞红艳队,春风来乞晓妆诗。
雕阑堕珥辜新赏,金屋余香认旧枝。莫怪宫袍长放逐,君王不要赏花辞。
(寄题泰和萧伯玉春浮园十四咏 柳溪)
烟著层层柳,云生面面溪。欲寻垂钓处,咫尺使人迷。
(寄题泰和萧伯玉春浮园十四咏 公安亭(亭荫老樟树下))
嘉树阅元宋,芳名有誉处。嗟彼雕朽质,吾亦宥老楮。
(寄题泰和萧伯玉春浮园十四咏 金粟堂)
禅罢月当户,酒醒香满空。寥寥桂花意,荣落任秋风。
(寄题泰和萧伯玉春浮园十四咏 芙蓉池)
莲叶何田田?花香荡疏绮。惆怅采莲人,歌声隔秋水。
(寄题泰和萧伯玉春浮园十四咏 婵娟径)
亭亭千个竹,凛凛岁寒姿。要见婵娟质,秋风粉落时。
(寄题泰和萧伯玉春浮园十四咏 杯山)
山如一酒杯,湖水尝灌注。我好杯中物,还乘此杯渡。
(寄题泰和萧伯玉春浮园十四咏 听莺弄)
弱柳依趺坐,晴湖答梵声。道人曾破戒,把酒听啼莺。
(寄题泰和萧伯玉春浮园十四咏 宜月桥)
风月新秋夜,江山清露中。吹箫更度曲,多此在桥东。
(寄题泰和萧伯玉春浮园十四咏 宿云墩)
墩深云所归,云去墩仍在。却疑此非墩,亦是云变态。
(寄题泰和萧伯玉春浮园十四咏 愚山)
江声啮山腰,帆影挂树杪。只疑船舷上,欲戛山头草。
(寄题泰和萧伯玉春浮园十四咏 浮山)
浮山山下水,尽带梅花馥。似怜梅清寒,十里赐汤沐。
(寄题泰和萧伯玉春浮园十四咏 秋声阁)
东风看酒泛,落叶使人悲。不是悲秋士,秋声那得知。
(寄题泰和萧伯玉春浮园十四咏 萧斋)
萧辰坐萧斋,纵笔作萧字。他年改精蓝,亦应号萧寺。
(寄题泰和萧伯玉春浮园十四咏 凫阁)
泛泛水中凫,安眠复徐引。君胡为此阁?知己问詹尹。
(次韵答杨补见赠)
倦鸟慕林薮,羁人念乡里。中年哀乐多,识字忧患始。
刺促复何为?归秉田间耒。书簏估生计,鹤料算食指。
休日谅未晚,拙政亦吾以。息影依衡茅,引竿向清Г。
君看悬屋车,岂复虑生耳。
△其二
微雨帘帷寂,凝尘几榻静。生面恍开卷,熟客笑引镜。
博奕为犹贤,饮酒安用圣。且理幽忧疾,遑恤膏肓病。
散发谢束修,毁车绝奔迸。聊复学农圃,终当变名姓。
君能从我游,带月锄可并。
(次张藐姑韵送房海客赴南吏部)
薄游只似在岩扃,窥户何愁屦不停。淮水月如官况白,冶城草并客袍青。
物情或可饶甘子,药笼无多辨苓。莫向半山论旧事,谢公墩畔雨冥冥。
(闰四月廿三日梦中作)
柔桑覆笼绿毵毵,密雨温风正养蚕。门外衔泥春燕语,樱桃消息到江南。
(阁讼将结赴法司对簿口号三绝句)
突兀沙堤棘寺傍,莫将铃索笑锒铛。台阶今夜占星象,先看垣前贯索光。
△其二
毁冠策蹇路人怜,拂面青蝇互扑缘。犹胜诸公埋诏狱,一生不得到西天。
△其三
廿年史局叹虺ㄨ,蠹纸成箱笔作堆。头白汗青成底事,却将诗案继西台。
(次韵藐姑送别)
紫陌青云未可论,红笺梦入旧慈恩。到家秋枕闻蛩语,别路春风记鸟言。
身隐却怜明主弃,道穷还仗古人尊。祝君努力匡时略,安稳东吴老灌园。
(二髯篇戏简甘肃梅中丞兼呈兵部王尚书左坊文中允)
先朝昔煽乱,妇寺据肘腋。四海一应山,奋髯相抵格。
身縻若卢狱,祸蔓苇笥藉。自从杨髯死,士气久沈汩。
妇寺有遗种,螟禅魂魄。灵狸雌雄并,训狐朋扇剧。
冯城复依社,夜出而昼匿。冠盖满长安,咋指空叹。
在东畏くぐ,连蜷避雌霓。矧彼叩头虫,向火乞余炙。
堂堂髯司马,中枢屹柱石。长身出班行,正气喷交戟。
暨暨髯中丞,轮肝胆赤。尺书来酒泉,忠愤壮羽檄。
举朝何蚩蚩?低眉戴巾帼。贤哉此二髯,庶不负头额。
人生禀阴阳,须者阳之液。髯多得阳刚,其人亦Σ{山各}。
所以妇寺流,颐颔如脯腊。何用拔须眉,天为芟与柞。
我须苦不修,揽镜颇不怿。既羡缘坡竹,又愧春田麦。
猛欲施锥凿,穴窍自穿刺。马尾非族类,颠毛又狼藉。
旁人向我笑,笑我目论窄。徒以髯取人,子羽恐貌失。
二髯固绝伦,髯奴还见责。不见文宫相,亦是无须客。
作诗寄中丞,捉笔笑哑哑。遥知发函时,掀髯堕冠帻。
初学集卷八
○崇祯诗集(四)
(起己巳六月,尽八月。)
(出都门口占寄萧伯玉)
同日南迁客,前期潞水楂。不知萧伯玉,底事尚京华?
赤日烧肌烬,苍蝇聒耳哗。想君消受得,犹未苦思家。
(潞河别刘咸仲(廷谏)吏部)
别绪乡心浩莫分,潞河风雨帝城云。能宽放弃惟良友,未忘京华为圣君。
衰鬓数茎还去国,秋风一叶又离群。渭城歌罢休垂泪,逐客频年实饱闻。
(潞河舟中夜坐答茅止生见赠)
浪涌波喧絮语闻,烛花无焰夜初分。弈棋国手谁论我?杯酒英雄敢并君。
牛马旋迷新涨水,鱼龙还感旧嘘云。他时重听西窗雨。记取孤舟潞水。
(六月廿七日舟发潞河书事感怀寄中朝诸君子凡四首)
回首觚棱又梦中,凤城只在五云东。情怀黯ホ归雅日,踪迹差池去燕风。
天下安危两司马,人间出处一飞鸿。素衣待放还三宿,未忍驱车泣路穷。
△其二
黄金台下士纵横,侧席何人副圣明?紫阁虚传闻禁漏,白麻遽欲下延英。
沙堤银烛儿童羡,火齐金盘道路争。极目中条山色好,隐居吾欲访阳城。
△其三
圣德轩图可比伦,明廷屈轶正嶙峋。流传谏纸台生色,突兀班心国有人。
反舌春残休发口,训狐月白自谋身。凭君传语昌黎叟,载笔无烦论争臣。
△其四
信宿辞朝奏数行,封题和泪进明光。三家村里人仍在,一叶舟中意尽长。
老去惟应思帝力,穷来只合掉书囊。熙朝不数贞元日,敢效忠州录古方。
(中条行(己巳六月过沧州作))
君不见中条山,阳城昔日曾闭关。白衣征起作谏议,脱就职无惭颜。
月俸计口送酒媪,谏纸叠置空箱间。歌呼痛饮夜达旦,醉卧客怀不听还。
贞元奸佞不可当,白麻旦夕宣朝堂。忠臣延颈待诛﹃,宰相慑伏眠如羊。
中条山人起伏阁,延英门上飞风霜。谏官叫天争喧う,金吾万岁声如雷。
延龄不相陆贽免,奋臂坐使唐天回。
乃知酩酊不言有深意,务欲拨弃细碎争崔嵬。我过中条山,念君如宿昔。
君名长比条山云,君心尚似条山石。一代相知李邺侯,千年涕泪避贤驿。
思君不见可奈何!酹君一盏歌主客。
君不见长安棋局日纷纷,著眼争如局外人。若无衡岳炉边客,谁向中条访隐沦?
(鳖虱)
僦舍都门外,湫隘类鼠穴。土炕耆前楹,瓴瓦累后闼,
炎气弥蒸,沟浍恶不渫。凡百虫与豸,因依作巢窟。
有虫虮虱类,厥状肖惟鳖。形圆脊微穹,裙介俨环列。
多足巧于缘,利嘴锐如铁。伏匿床笫间,梦呓伺。
襞肌陷针芒,啖血恣剞。攒嘬方如锥,坟起已成凸。
不禁肤爬搔,猛欲手ㄏ。倏若捷疾鬼,惊走在一瞥。
都无翼扑缘,不闻声亻悉屑。近或匿枕衾,远或走而。
明或潜帷幔,隐或据衣衤吉。绕床何处搜,拂箦谁能衤敝?
儿童偶批掴,经时臭不歇。未足快俘获,徒然滋呕哕。
我坐环堵室,屏居谢朝谒。方当病幽忧,又复遭螫啮。
睡少不耐,皮枯岂堪蜇。逝将谒上帝,精诚诉饕餮。
绿章方夜奏,天门还昼闭。巫阳顾我笑:子亦太薄劣。
胡然扣阊阖,除此小虫?归来焚奏章,束装遂南发。
从容理席荐,潇洒振巾袜。挥手谢鳖虱,且与尔曹别。
如何韩退之,得官喜见蝎?
(沧酒歌怀稼轩给事兼呈孟阳)
君初别我新拆柳,归帆约载长卢酒。今我南还又早秋,也沽沧酒下沧洲。
轻舟一叶三千里,长瓶短瓮压两头。与君去国如去燕,一水差池不相见。
沧洲芦花如雪披,沧水东流无尽期。沧州好酒泻盏白,照见行人鬓上丝。
东皋秋清月舒彩,西湖采莲歌《Ы乃》。期君开怀酌沧酒,醉拉程生戏墨海。
(七夕四绝句)
月帐星桥云髻鬟,经年怨别泪潸潸。凭君莫道天河阔,只在盈盈一水间。
△其二
虚将黼黻擅朱颜,咫尺星河断往还。但使牵牛能伏轭,更将余巧乞人间。
△其三
云阶索莫暂经过,素手依然弄玉梭。赖有七襄机度日,不然其奈九秋何!
△其四
牵牛求配苦蹉跎,织女机丝患巧多。乌鹊可怜无一事,头童尾秃为填河。
(过临清追昔游有作二首)
丁字帘帏不下钩,疏疏微霰点红楼。明妆促坐生春色,画烛娇歌荡旅愁。
油壁小车争自至,红笺名纸妒他收。而今只有垂杨在,秃尽枝条撩白头。
△其二
倦游还忆壮游人,席帽毡车二十春。醉卷白波轻酒敌,笑拈红袖比花神。
芳颜老去为商妇,旅鬓穷归有角巾。为问《长干》新乐府,壁间谁与拂埃尘?
(长干行(附录))
(万历己酉十月,偕计吏过临清,新安何周无党邀谷、范两名姬置酒,胜流歙集,燕赏淋漓。乐美人之目成,惜云英之未嫁。醉后作《长干行》题于北里谷氏之壁间,凡二百八十三字。明日,同席者传写其稿,乃录而藏之箧中。名士胡胤嘉、沈守正、胡潜皆属和焉。)
长干女儿争妖饶,秦淮一曲水亦娇。复道回郎映佳丽,六朝杨柳秦时潮。
美人如花活花里,娇憨那复知作使。临妆懒学文君眉,当筵解劈薛涛纸。
马家杨家最有名,但看一笑俱倾城。按拍何人嫌曲误,留欢若个便妆成。
江南是处矜花草,渡江但说临清好。燕赵佳人真擅场,摧残苦向风尘老。
贾胡多钱伧父臭,秦筝吴等闲奏。小范空余林下风,谷生枉自闺房秀。
拂袖低回策蹇归,黥奴草具唱歌时。陌头白汗薰香粉,马上黄沙与画眉。
目成不忍惜歌舞,顾影那堪泪如雨。江南小草花不如,江北名花暗如土。
人生遇合总悠悠,此夕相看黯欲愁。眼底娉婷俱未嫁,忍看沟水东西流。
剑花峥嵘眉黛湿,玉钗欲挂银缸泣。促席行杯露未,歌罢《长干》尽於邑。
君不见马家池馆倾摧久,长桥已坼祠郎手。江南乐事亦易阑,经过且尽杯中酒。
(万历己未李三长蘅下第南归尹二孔昭为诗送之有云海畔逢钱大叮咛莫作痴念故人赠处之义每为涕Д今年春长蘅又下世矣泫然有作书示两家子弟)
哀乐中年自不堪,每嗟诗句重开函。叮咛苦语还钱大,收拾遗文到李三。
交友旋如频剥笋,身名聊似伴僵蚕。一言赠处非容易,嘱累诸孤莫漫谈。
(舟行四首)
南浦思劳劳,陂塘秋渐高。旅人逢古渡,落叶下亭皋。
世事悲纨扇,机心笑桔槔。潞河千折水,极目不容刀。
△其二
断岸芦抽白,斜阳蓼褪红。舟行秋色里,人在水声中。
掠燕经残雨,吟蝉趣晚风。阴虫休切切,已是白头翁。
△其三
频年谙放逐,尽室苦漂流。蓬掩孤灯雨,虫吟一叶秋。
身堪充水手,相合配军头。一笑残生事,开尊倚舵楼。
△其四
昔雨今还涸,沧桑尽日移。出云山意懒,经暑岸容衰。
噩梦惊蝉断,销魂折柳知。经过齐故国,三宿亦濡迟。
(阻舟安山闸)
北河水涩河流湾,百步一曲如回环。南河水流闸满地,十里一闸闸昼闭。
闸门迥似天门高,沙冲石击水怒号。闸官如帝卒如鬼,寻丈限隔喧波涛。
关河茫茫陵复谷,瞿塘滟起平陆。千桅倒眠百橹停,一苇安能恣驰逐?
就中有人殊洒然,朱黄自点《秋水篇》。卧起船舱宛斋阁,细听闸水疑涧泉。
舟行胡蹇车胡疾?人生随身只两膝。长谣独酌聊复尔,坐久钩帘月东出。
(团扇篇)
合欢团扇美人作,轻云如纨雪如素。裁成顾兔舒月波,画出乘鸾向天路。
美人容华倾六宫,含羞却扇娇且慵。自分团栾赛明月,岂知摇动生秋风。
碧天一夜秋如水,炎凉尽在君怀里。不怨秋风坐弃捐,却愁明月长相似。
秋来明月正婵娟,别殿长门是处悬。从教妾扇经秋掩,但愿君心并月圆。
君心如月不可掇,妾扇团团那忍割?可怜团扇无蔽亏,不比清光有盈缺。
奉君清暑为君容,莫道恩情中路空。蛛丝虫网频垂泪,还感君恩在箧中。
(济上逢总河李侍郎(若星)侍郎与余并遭逆奄之难余以阁讼再谪执手慨叹兼示岭南诗卷感今念往率尔成篇)
执手俱为未死人,参差病鹤记城。畏途趣我归田数,残梦从君度岭频。
往事亻辰僮惊背索,新诗《泷吏》喜书绅。临分苦语应须勉,领略风波要此身。
(七月廿三日舟过仲家浅闸戏作长句书李文正公诗卷后)
成弘作者谁其选?茶陵落笔成瑚琏。先民大雅存典刑,后辈轻浮弃《永隽》。
我行箧贮《麓堂诗》,今日舟经仲家浅。闸门崔嵬不似昔,顽石半泐水声泫。
樯摧楫倒俨号兆,船月低昂想仰亻免。摹画景物诗有声,雄快壹似并刀剪。
公生遭逢休明世,不出国门步鼎铉。宫壶法酒草词头,玉堂大字挥禁扁。
生平困踣此闸边,聊用作诗志小蹇。嗟我不辰逢百罹,五年去国两乘め。
津吏面生呵单行,长年眼熟笑重趼。关河鹿鹿舟作庐,津途涓涓水在。
百场上水一下滩,十度扣闸九闭楗。舟行过浅一叹嗟,酌酒苍茫酹济氵允。
酒酣伸纸继公后,诗成自笑笔力软。
(闸吏(效韩文公《泷吏》而作))
南行逾三旬,间关渡济水。河干闸如织,闸吏数呵止。
我舟似倦鸟,塌翼次闸。闸吏殊嵬峨,称足列前行。
问我何官职?今去将何之?恭承闸吏讯,捧手前致辞:
登朝多颔,五载两放弃。春明席未温,秋衾梦长悸。
单车出国门,行行归东吴。岂知遭梗塞,扁舟委泥途。
闸吏莞尔笑:官言无乃颇?官行良多梗,梗不在闸河。
闸河官虽卑,启闭实所司。上水及下滩,一一各有宜。
官船排雁齿,粮艘缀鱼贯。要津岂容据,横流讵能乱。
疾如离弦箭,迟如上阪车。天时与人力,参错如槎牙。
亦有一苇舟,冲风便远逝。有力负而趋,贤愚岂同滞。
人言仕宦海,险绝比瞿塘。小闸闸关河,大闸闸朝堂。
关河尚自可,朝堂愁杀我。风波难揭厉,关楗惯连琐。
官今此水边,剌剌苦峭。何似朝堂上,一步度一闸?
官其少须臾,安坐须闸开。捩柁会有时,无为苦喧う。
叩头谢闸吏:天遣吏教侬。譬如伸只手,推我魇梦中。
身如黄杨木,节节厄闰年。我命有节度,不独世。
团团推磨牛,总在陈迹内。过闸且勿欣,遇闸且勿愦。
游鱼脱钓钩,不复口喁。高眠到晓漏,蓬底月艳艳。
(舟发氵加沟)
舟子招招发棹歌,新秋佳日似清和。浪花聚处团云影,菰叶开时剪水波。
掠燕当风成曲折,惊鱼没藻起盘涡。濯缨自与清淮约,不用临流叹浊河。
(卧起)
卧起萧然云水乡,闲看日荫弄朱黄。窗楞白纸萦香篆,帘影清流泼砚光。
木叶波还生近渚,渔歌风欲起斜阳。不须更作沧江梦,浅水芦花兴已长。
(阻风满家湾)
弱缆难争万里程,黄河东岸一舟横。潮来阵马如分势,风急樯乌自作声。
柳市三家成小聚,桃源数里得虚名。欹竿侧柁非吾事,坐看千帆尽日行。
(题淮阴侯庙)
淮水城南寄食徒,真王大将在斯须。岂知隆准如长颈,终见鹰扬死雉句。
落日井陉旗尚赤,春风钟室草常朱。东西冢墓今安在?好为英雄奠一盂。
(过淮上二绝句)
漂母祠堂落照边,城南垂钓故依然。君看市上纷纷者,何限淮阴旧少年?
△其二
鸟尽弓藏事惘然,英雄终不受人怜。生平跨下能蒲伏,只是羞随哙等肩。
(后饮酒七首)
停桡买沧酒,但说孙家好。酒媪为我言,君来苦不早。
今年酒倍售,酒库已如扫。但余六长瓶,味甘色复缥。
储以嫁娇女,买羊会邻保。不惜持赠君,君无苦相嬲。
涂潦泥活活,僮仆互持抱。郑重贮船舱,暴富似得宝。
明灯吐新花,夜雨响秋草。君如不快饮,负此酒家媪。
△其二
摊书昼日卧,流观范晔史。可怜齐武王,大业困虫蚁。
赭汗拥牧儿,刮席奉更始。终令田舍翁,应符作天子。
达哉蜀妇言,朝闻可夕死。载寻《党锢传》,谈虎欲击齿。
杵臼贮心胸,撞舂自触抵。呼儿浮大白,为我浇块垒。
饮酣发酒悲,泣下露泥泥。上为刘伯升,下为李元礼。
△其三
驱车出春明,办严不宿昔。故人怜我去,追饯城东陌。
乌帽去已远,白雨泥盈尺。登高共凝望,痴坐到日夕。
我行感离群,闻此长叹息。孤舟雨,落叶风策策。
因知故人心,念我独行役。一杯代酬劝,亦复进脯腊。
心口相劳苦,手腕互主客。愿因西北风,寄声故人侧。
酌酒如见君,无为苦相忆。
△其四
春风来优柔,取次土膏脉。鸟啭花茸茸,冰澌水拍拍。
秋风飒以紧,摇落在片时。甫下洞庭叶,已折庭树枝。
春风类膏泽,著物光融融。能增绿鬓绿,转使红颜红。
秋风多惨凄,中人如┲。薄寒肤疹粟,增体伸欠。
我本悲秋士,又作秋风客。萧然命尊酒,慰此风雨夕。
一酌解烦酲,再酌生芳菲。三酌景风至,熏然袭裳衣。
大哉造化力,四时递平分。至哉醇酒德,斟酌回阳春。
△其五
孤生践骇机,薄命轻秋豪。天地为洪炉,燎此一牛毛。
流言浮巨石,积毁销脂膏。自分老头颅,О寄欧刀。
介恃圣明主,奉身归蓬蒿。自兹保两手,安稳持霜螯。
何以明君恩?瓦盆倾浊醪。一斟又一酌,载咏《康衢谣》。
△其六
清辰开酒罂,有物如凝脂。团团相纠结,轮复葳蕤。
照眼截如肪,触手滑如砥。嫩如小儿掌,甘如妃女饴。
馨香撩鼻舌,三嗅涎流匙。罂颈仅容指,膏乳非人为。
浮蚁不足言,无乃真肉芝?或云酒之精,泛盎脱糟ㄤ。
酝酿金玉浆,氲氤结垂瓦。服之为列仙,匪独可疗饥。
事虽不经见,此理诚有之。酌酒自庆喜,醉倒成鸱夷。
△其七
我饮非大户,颇自嫌甜酒。虽无满座客,亦能致好友。
不招恶客来,一任穷宾走。当歌每分夜,醉花自宜昼。
厌厌复陶陶,意不在五斗。渴饮剧卷波,叫呶沸招手。
醉在木杪坐,吐向车茵呕。譬如登徒子,可谓好色不?
我欲定酒律,讯彼醉乡叟。此叟方茗{艹丁},颓然指吾口。
(八月初二日渡淮)
秋老长淮草尚青,孤装摇曳一浮萍。关心旧雨还今雨,回首长亭复短亭。
泛楫宛如穷估客,悬车即是老明经。到家慈母应相慰,白发新添又几星。
(淮屋记淮安太守许同生作淮屋之事也)
淮人作芦屋,缚芦为桷椽。砖墼省涂,薄栌无刻镌。
结构朴而雅,庀治廉且便。许君守淮阴,但饮淮上泉。
归来结淮屋,亭午犹醉眠。人言芦为屋,常恐火误延。
建章三月火,岂亦芦使然?又云不耐久,风雨易漏穿。
此屋如传舍,次公岂非贤?竹楼安在哉?其名至今传。
(露筋庙)
露筋夫人明且贤,周南三复行露篇。血肉朽腐任啖咋,冰心玉骨终皎然。
炎风火云满天地,长夜漫漫何处避?贞女能将躯命轻,飞蚊自得齿牙利。
君不见花鹰宿鸭动成群,暮拍朝驱愁杀君;高邮湖水通平望,东有吴兴豹脚蚊?
(高邮道中简顾所建)
水蓼风荷一片秋,竹西歌吹近扬州。琼花何处寻残梦?明月还应记昔游。
负耒我今归谷口,惊弓君莫问壶头。试从甓社湖边看,可有明珠引钓舟?
初学集卷九
○崇祯诗集(五)
(起己巳八月,尽四年辛未。)
(己巳八月待放归田感怀述事奉寄南都诸君子四首)
留都文物汉西京,虎踞龙蟠集俊英。高庙神灵尝陟降,中朝佞幸敢纵横。
琐闱月白钟山晓,乌府霜寒淮水清。望尽浮云天北极,长安应见泰阶平。
△其二
旧京清议仗群公,驿骑横飞谏纸风。拜表日行黄道里,焚香心在绿章中。
唐麻感激排狐鼠,汉党分明辨鸿。主圣时清还努力,孝陵佳气正葱葱。
△其三
三老衣冠在白门,清朝麟凤尚郊原。积薪国有优贤意,硕果天遗旧德存。
安石流风传赌墅,半山陈迹说争墩。金陵历历前朝事,退食还应一笑论。
△其四
白浪横流卷浊河,余生刚比一毛多。群公正议排阊阖,圣主深仁解网罗。
小圃春阴闲汲瓮,孤舟野水老渔蓑。轮尚有心期在,独倚樵风寄浩歌。
(反东坡洗儿诗己巳九月九日)
坡公养子怕聪明,我为痴呆误一生。还愿生儿狷且巧,钻天蓦地到公卿。
(宋比玉过访虞山将别以六绝句为赠)
落叶萧萧响径莎,儿童却扫迟相过。看君漫灭怀中刺,恰称闲门有雀罗。
△其二
突兀长篇赋荔支,主文谲谏起人思。歌楼酒壁从挥洒,且莫流传讽谕诗。
△其三
五斗酒应饶下物,八分书足张吾军。疏窗小阁初冬夜,月落歌残可少君?
△其四
吾谷丹黄似梦中,经过每欲吊西风。诗朋禅侣凋残后,也似霜林几树枫。
△其五
水休为长铗歌,州民地主迟君多。南翔便是西州路,匣砚囊琴忍再过。
△其六
茸城寒月正如规,列屋徵歌斗十眉。寄语主人应醉客,莫嫌宋玉有微词。
(比玉将行次前韵留别再和六首)
几树梧桐一径莎,君行剥喙少人过。衡门两版坚如铁,不用门前更设罗。
△其二
陈紫姚黄品荔支,谪官风味正堪思。对君画笔流涎剧,况味梁溪断送诗。
△其三
三杯自可观觞政,一日那能废酒军。莫道醉乡无史牒,酒家南董定推君。
△其四
十载清游在眼中,霜林共惜小春风。白头伴侣三人在,约略心期爱晚枫。
△其五
手自鸣琴客善歌,淋漓泼墨酒边多。花珠月如相待,便似当年老铁过。
△其六
画船携得砚如规,曾向春红伴画眉。珍重朝来远山色,小鸾休咏《白头》词。
(比玉许再和前韵长至日蚤起复书此趣之)
斗柄瞻相手自莎,人间屈曲偶经过。笑君尚护仙人短,顾我依然口缕罗。
△其二
踏遍炎荒吃荔支,轻红旋摘也堪思。不如且对胭脂画,几湘帘赋小诗。
△其三
落魄风流迥不群,酒场骚垒自能军。微词若道无人解,何事登徒也识君?
△其四
吴侬难得到闽中,想象生香是捉风。脱略味香单说色,判他红荔似丹枫。
△其五
茸城听遍《后庭》歌,还忆梅花拂水多。一树莓苔数枝雪,凌寒著蕊待君过。
△其六
北岭参差露半规,西山重叠隐修眉。登楼何限思君意,帘阁焚香读《楚词》。
(次韵何慈公岁暮感事四首)
蓟北兵尘逼暮冬,菰芦愁杀老吴侬。龟刳但为知人事,蚁斗谁能壮国容?
拔宅升天还有路,乘桴入海欲何从?残生顾影真堪笑,好笑非关学土龙。
△其二
梅信差池鹤梦寒,傍檐聊喜鹊声乾。途穷白发犹难放,身老《阴符》已不看。
南海骑麟真漫浪,东门逐兔枉悲酸。齑盐且吃残年饭,两耳那堪著箭瘢。
△其三
空堂莞秸正幽幽,高枕惭非抱膝流。老去童心还似少;春来蓬户只如秋。
砚澌冻合愁南牧,瓶酒香浓念北邮,寒瘃颇思龟手药,百金安敢觊封侯。
△其四
风雨漂摇不可当,清虚宫里日差长。斗棋小试行军法,撒豆频夸却敌方。
闲逐邓林搜弃杖,戏禁沧海学栽桑。险竿儿女西凉伎,赢得先生一哄堂。
(野老)
野老心终恨虏骄,扶藜咄咄步中宵。即看露布来京国,无那云林远市朝。
卜频烦欣竹算,镜听瑟缩畏诗妖。辍耕今日欣相告,嵩祝仍趋诞圣朝。
(读史)
《班史》才翻又短长,闲钻故纸费商量。死人岂必无生术,今病何曾乏古方。
种漆樊侯知备豫,解弦董子会更张。空斋白日聊成梦,一笑依然看屋梁。
(庚午二月憨山大师全身入五乳塔院属其徒以瓣香致吊奉述长句四首)
{隋山}山如乳五峰垂,一塔岿然掩导师。面壁朝来仍入定,藏舟夜半已潜移。
影堂落月明灯在,刻漏穿花响梵迟。莫问阿师声后句,卧龙冈水绕阶墀。
△其二
如王气宇更谁先?蹴踏平欺龙象筵。断取陶轮凭手掌,破除弥戾等云烟。
空山月照苔龛里,春日莺啼石塔前。犹有六时喧瀑布,诸方惊倒野狐禅。
△其三
龟毛兔角不须疑,千偈澜翻信口为。支遁何妨通义学,远公原是老经师。
冰山瘴海埋身处,木索冠巾说法时。读罢丰碑度林樾,香炉峰顶月如规。
△其四
犹忆舟夜别师,胥江水落月斜时。草堂未践青山约,莲社空余白首期。
坐断风雷成小劫,梦回甲子看残棋。伤心谁继萧夫子,为斫曹溪第一碑?
(赠庐山知微长老)
大师昔陷若卢狱,长老一身视粥。大师今埋五乳峰,长老六时司鼓钟。
死生形影不相舍,长老为云师为龙。大师石塔何崔嵬,影堂正向庐山开。
焚香扫地坐复卧,卧听瀑布如崩雷。塔里明灯常不动,塔前青松手所种。
若问长老年几何,长老身心尽如梦。
(瓜山沈老居北郊茂瓜丘老而好事赋以赠之)
巾裁白杖红藤,丙舍青山近可登。丛桂秋风生北郭,种瓜朝日曜东陵。
繁华眼底看巢燕,矍铄眉端想臂鹰。老去光明须记取,祝君常比佛前灯。
(戏为拂水筑台歌赠嘉定夏生华甫)
拂水山高屋庳下,况复蒙茸隔林莽。墙外青山自矗立,招邀未肯入庭户。
徙倚观山意未惬,何繇收揽得十五?今年叠石为此台,面势轩敞恣所取。
向背数步藏曲折,位置群山就仰俯。剑门阖扇手可排,石城雉堞指能数。
此山与我非生客,欣然故人觌眉宇。蜿蜒似可下枕席,傲兀颇欲分笑语。
登台四顾咸叹息,问谁筑者夏华甫。夏生豁达侠者流,酒后槎牙出肺腑。
为山一篑虽细事,如登将台握齐斧。山氓蚩蚩园丁笨,转圆斗┺类抟土。
刻漏立表各命工,能驱市人束部伍。舆讠雩声阑畚筑罢,独提巨石手撑拄。
不烦执失争用命,日旰奋迅逾亭午。又如大将督战陈,身先士卒共甘苦。
人言夏生筑台好,生也俯躬但伛偻。指麾幸有松圆老,敢贪天功僭鼓。
此意逡遁人岂知,说《礼》《诗》闻自古。君不见东方羯奴躏畿辅,
去年血溅芦沟桥,今年尘暗平滦土?朝廷将吏尽贾竖,天子拊髀思文武。
夏生夏生吾惜汝,投石驭众气如虎。何不置之遵永间,付以长绳缚骄虏。
(夏日偕朱子暇憩耦耕堂次子暇访孟阳韵三首)
面湖轩敞背山深,小筑依然是故林。清簟看棋方丈客,夜灯听雨十年心。
遗民老似孤花在,陈迹闲随旧燕寻。拟著此中栖逸史,远从虞仲到于今。
△其二
艰危阅尽想方袍,收拾残生避豕豪。一酌春醪营我老,千章夏木为君高。
图山墨漫西湖雨,煮水茶生北涧涛。稍待秋风到芦荻,共寻蟹舍上鱼ザ。
△其三
澹景芳阴梅雨时,过云相访少人知。红稀旧圃群蜂去,青暗重林硕果垂。
涧底流泉穿石急,松间明月出林迟。他年终作三休侣,乘兴先为结隐期。
(干将行(庚午五月十三日,伤临邑司马而作))
君不见莫耶之剑缺黍米,姑苏梧桐卧流水。莫耶旧恨今已矣,又见干将死狱底。
干将铸时光属天,百神下降蛟龙缠。鬼怪相戒匿形影,枪不敢争妖躔。
可怜剑气一朝尽,黑狱沉沉埋血磷。牛斗变化知何日,贯索光芒竟谁问。
君不见延津龙去有余悲,还忆吴宫麋鹿时。无复湛卢诛宰,争传属镂赐灵胥。
(赠张五叔维)
几枝柽柳半床尘,门外青山过雨新。送米僧来尝共食,乞花客至已忘贫。
屋如韩愈诗中句,身是王维画里人。一曲洞箫判尽醉,桐华满地月如银。
(崇祯庚午中秋日拜观睢阳五老图敬次杜正献公原韵)
须眉巾屦尽高闲,瞻拜修然整敝冠。旧德至今传五老,丰碑何用视三桓。
拔茅事往风犹在,举网谋成骨已寒。叹息昭陵还盛世,仪刑长向画图看。
(八月十二夜)
凭阑风露浩难收,旋觉清光在上头。横揽烟峦成小筑,平临云物见高秋。
月穿窈窕山皆漏,湖逗空明野欲流。尊酒相看多远思,芦花如雪记沧州。
(十三夜)
石城云散暮烟收,冉冉清光两白头。坐久湖山皆得月,望穷天宇始知秋。
浴鸥汀渚层层出,没鹤溪田氵念氵念流。杯酒劝君成一笑,长瓶那得更沧州。
(十四夜留吴门卞润甫)
傍岭新成驻月楼,客来恰喜值中秋。苦多风雨催君去,借少湖山为我留。
沧酒淡堪浇小户,渔湾浅可系扁舟。劫灰金虎繁华梦,莫对佳晨忆二丘。
(十五夜不见月)
兔远蟾高不用愁,浮云只在屋东头。虽虚滟滟金尊照,却掩萧萧白发羞。
栖鹤蒙毛童毛思北岭,啼清切近南楼。更阑且对残灯卧,领略孤衾一段秋。
(十七日雨中小酌即事)
稻花风急浪花催,湖外重阴积不开。好客恰如将雨至,清歌直欲送愁来。
云霾月窟千层合,日射山根一回。棋罢灯残北窗下,秋虫多处重徘徊。
(嘉定李茂初风雪中自南翔过访不值而去留诗盈帙顷复枉和初夏次韵诗见怀遂依韵奉答首章伤长蘅之逝而末章则期茂初之来茂初长蘅之兄也)
水池塘草又深,檀园园柳蔚成林。新桐但引清晨恨,落叶空惊独夜心。
佳句见君还仿佛,欢除梦可追寻。剧怜一掬南翔泪,两度西风忍到今。
△其二
百里严风刮敝袍,吟髭冻合想抽豪。论交自为冰霜苦,炼句偏于寒饿高。
沧海我真愁Е洞,菰芦君亦叹波涛。斜风细雨松江路,蓑笠何因共小ザ?
△其三
萧闲山馆晚秋时,风物还堪报子知。枫叶三分霜点染,荷衣十字雨低垂。
县流涧合泉来早,傍岭楼成月去迟。相访不须愁剥啄,应门双鹤有前期。
(眼镜篇送张七异度北上公车)
西洋眼镜规璧圆,玻璃为质象纟并缘。千年老冰出玉渊,巧匠消冶施刻镌。
薄如方空吹轻烟,莹如月魄濯清泉。帷灯帘阁对简编,能使老眼回少年。
蝇头虿尾如儿拳,虱岂必非轮悬。贾胡赠比黄金千,伴我纶阁今归田。
短檠曲几相周旋,无复椽烛辉金莲。《兔园》敝册啮且穿,碎雠勘虫鱼篇。
此镜失职吾所怜,摩娑三叹夜不眠。张兄偕计北上燕,束刍衤遂丝当赠鞭。
侑以此物非弃捐,如遘美女诒朱铅。万蚁战酣昼日殷,五星明聚夜纬联。
春蚕食叶秋毛旋,此镜开盖缠。目光如炬笔如椽,六丁下取奎避躔。
春王三月花婵娟,纱灯玉斧听胪传。万言长策贡细旃,阁老次读当御筵。
君家金镜此其先,天地章光宜节宣。有镜覆目光乃全,惟皇聪明曜八埏。
冕旒蔽明垂邃延,知白守黑通重玄。眼有瘴膜得镜蠲,如灯能照日月偏。
并观兼听无愚贤,不见炼石能补天?老农潦倒牛背边,负日欲献无因缘。
长歌此诗风谣然,愿君采进重瞳前。
(同径山僧出郊看红叶)
烘日蒸霞万树堆,石城应作赤城猜。驻颜青女能相待,试手天公又一回。
斜照楼台疑罨画,晚风蛱蝶误迟回。老僧住近临安路,错认漫山锦绣来。
(十月十七日偕孟阳茂初步至宝严湾枫林烂然因寻故人瞿元初墓徙倚寺前石桥作短歌记之)
谷林之西石城东,窃红殷红烧秋空。谁知宝严湾更好,四山合沓藏千枫。
呀然一径通窈窕,流丹绚赤相蔽蒙。护惜霜风起屏幛,包裹锦绣围房栊。
我来步さ如相引,照眼灼烁惊芳丛。忽如渔郎造花径,缘溪瞥见花茸茸。
又如天台山を匝,好女离立矜春容。烟林向背乱朱碧,日景穿漏皆玲珑。
背日丹枫画不出,坐卧弥觉此语工。道旁宿草故人墓,黄土正掩红叶中。
追忆生平腹痛语,安得杯酒浇蒿蓬。人言此坟古塔址,指点丘垤看あだ。
白杨萧萧响空谷,长似铃铎悲回风。沉吟感叹古寺侧,斜阳犹照一亩宫。
寺门寒水石桥下,恰有一叶流残红。
(次日自拂水步至吾谷登南岩憩维摩寺金粟堂饭后下破山过高僧墓与孟阳寻等慈和尚葬处薄暮而返即事为诗语不伦次)
意行曳杖随所骋,遥林红叶纷相请。信步谷林凌坡陀,矫首维摩限烟岭。
惠不在天行即到,一笑欣然发勇猛。追趋樵子穿荦确,提掇裳衣避柴梗。
携手反哂僮奴喘,失脚恐踏后人顶。石径登登磐石出,岫转峰回在俄倾。
老僧导我游南岩,岩踞山巅俨项领。突兀盘于列两湖,灭没烟尘生万井。
灌木森如百顷禾,俯视枫林背日景。丹丘锦城斯在下,纷红骇绿谁能整?
恍然生身色界上,累苏积块何足省。虚堂像设礼金粟,空山精怪见银杏。
净名无言我亦默,饥来且啖蔓青饼。辟尘试辨古石钵,拣芽约致新土茗。
斋钟撞罢寻破山,松风飕四山静。笑挥舆却竹杖,判将老足试顽矿。
高僧坟畔僧族葬,空心潭下无潭影。空门何用悲宿草,吾友多情泪如绠。
今年冬暄霜未浓,丹枫烂结丹砂永。残红恰似佳人老,夕阳更爱晚妆靓。
闲身良友好风日,天其以此慰幽屏。清游无绪心自萦,归涂云物弥炯炯。
挥手且与山僧别,多谢维摩老木瘿。
(题李长蘅为吴生画溪山秋霭图)
吴生遇盗事亦奇,ゎ被囊琴暮雨时。向盗乞画真痴绝,盗亦欣然还掷之。
此画经营良不苟,老树槎牙怪石走。豪夺巧取或可虑,岂意鲁弓还盗手。
今年逢君书画船,收藏欲厌宣和编。展玩竟日头目运,更抚此卷心茫然。
水墨淋漓如欲语,眼中斯人定何许?画里还看漠漠云,灯前自听潇潇雨。
诗肠泪眼半焦枯,短歌逼塞堪卢胡。凭君更属松圆老,为写《江干乞画图》。
(冬夜观剧歌为徐二尔从作)
金铺著霜月上楹,高堂绮席陈吴羹。撞钟伐鼓催严更,促尊合坐飞兕觥。
兰膏明烛凝银灯,花夜笑春风生。氍毹蹴水光盈盈,绣屏屈膝围小伶。
十三不足十一零,金花绣领簇队行。行列参差机体轻,宛如魁垒登平城。
涉江《采菱》发新声,红牙檀板纵复横。丝肉交奋梁尘惊,歌喉徐引一线清。
江城素月流雏莺,歌阑曲罢呈妙戏。亻辰童当筵广场沸,安西师子金涂眦。
掷身倒投不触地,寻撞上索巧相背。须臾技尽腰鼓退,西凉假面复何在?
险竿儿女心犹悸,满堂观者争愕眙。人生百年一戏笥,郭郎鲍老多憔悴。
今夕何夕良宴会,主人携酒坐客位。秉烛欢娱笑惜费,舞衣却卷光纟祭纟卒。
歌场尚圆声摇曳,眼花耳热各放意。客歌未主既醉。
(徐于王挽词二首)
梦雨庵中几夜分,绿尊绛蜡共知闻。海棠小院春深雨,杨柳新词日暮云。
贫病不愁添白发,弥留犹怅别红裙。与君花下多游迹,但遇花时便哭君。
△其二
箱箧萧然屏当时,为君闲理旧蛛丝。虫鱼想像旁行字,香粉凋残艳体诗。
废圃蜻蜓栖菜甲,空廊蝙蝠扑花枝。秋来无限伤心处,邻笛斜阳又一吹。
(赠新安汪景谟(汪精于盐,时侨居广陵))
十里红楼映好春,朱颜绿发紫纶巾。少年曾拟龙头客,此日真成鹤背人。
后土祠前花似玉,轩辕鼎里汞为银。竹西歌吹重城月,烂醉从他淮海尘。
△其二
阅尽沧桑鬓未华,悠悠人世几虫沙?忧时尚贮桓宽论,为国空余卜式家。
方朔旧听金马诏,陶朱终泛五湖槎。迎仙楼畔多仙侣,进酒应将枣似瓜。
(庚午除夕次孟阳山中诗韵)
除夜萧条风雨晨,庭萱侵雪旋生春。爆残竹似蕉园稿,符换桃仍荜户神。
不用署门辞过客,也须谢灶请比邻。山中喜有林逋在,自与梅花作主人。
(辛未元日次除夕韵)
流年赴壑值斯晨,历落艰危五十春。已与昌黎同命主,更推渤海作诗神。
移山莫问河滨叟,卜宅还招栗里邻。拜罢北堂无一事,商量蜡屐伴高人。
(新岁有感次前韵二首)
颂椒铭柏竞芳晨,只有寒门怕放春。世少穷交休著论,宵多愕梦不惊神。
履霜往往悲中野,乞火纷纷愧比邻。数树江梅将破萼,未知索笑向何人?
△其二
焚香散帙坐清晨,涩雨悭风妒早春。依社凭丛原是鬼,牵丝刻木总为神。
汉臣未可营居第,齐国还须卜市邻。闻道公车征射策,少年谁似雒阳人。
(人日书事示李一孟芳用前韵)
澹荡风怀佳丽晨,商量何法破新春?筑台未许逃文债,作庙还应祀酒神。
人日梅花多喜气,草堂南北有芳邻。与君便是仙源客,莫漫招他问路人。
(言树堂诗为金坛于季銮作)
高门何将将,兰临通衢。北堂高且静,网户缀绮疏。
夹窗夏爽爽,复寒渠渠。堂中何所有?规地施氍毹。
筵席肆莞簟,宾祭登牢蔬。堂背何所树?萱花满阶除。
四垂复六出,叶跗相扶疏。寿母居此堂,有子承欢娱。
寿觞一再举,慈颜与萱如。萱花非桃李,不随春华徂。
萱树非松柏,侵雪长卷舒。光风转兰蕙,庭萱与之俱。
彩衣戏堂下,翩反递相于。子洁比白华,朱萼被绛趺。
映带萱草色,丹白纷蔽敷。嘉名应宜男,孙枝美且都。
芳兰茁其牙,灵芝产坐隅。我思潘安仁,奉母赋闲居。
珍木映池沼,繁荣翳屋庐。乾没有明训,止足良厚诬。
终然负阿母,千载为叹吁。岂若树萱者,色养自有余。
蠲忧屏其贫,养性遂厥初。小人亦有母,寸草心岂无。
为君歌此诗,绅带还自书。
(感秋二首(辛未立秋日))
扁舟约略潞河东,去国孤身似断蓬。已是三年成昨梦,漫余双鬓待秋风。
灯前波浪中宵雨,帘外荣枯半树桐。自分无才方宋玉,不将摇落怨天公。
△其二
肠断都门送别人,三年怀袖字犹新。朱梦入真堪畏,碧血藏来可化尘。
容鬓为君添飒拉,心期愧我尚轮。飘摇一叶知何处?转向秋风叹此身。
(送南刑部侯主事入贺冬至节觐省其尊人太傅公兼奔长公之丧)
清时贵戚总能文,琼萼瑶枝孰并君?觐省长安元近日,会朝冬至正书云。
石城皓月悬鸠署,易水寒风掠雁群。燕市停鞭倘相忆,玉河落叶尚纷纷。
(读汪三遗民诗集)
柳老莺残笑白颠,长干游迹尚依然。闲寻旧句如藏谜,细读新诗当纪年。
世事懵腾中酒后,交情约略看花前。晓来频嚏缘何事?应为衰迟缀此编。
(戏题徐元叹所藏钟伯敬茶讯诗卷)
钟生品诗如品茶,龙团月片百不爱,但爱幽香余涩留齿牙。
徐郎嗜茶又嗜钟生诗,微吟短咏爬痒处,恰是卢仝饮到搜肠破闷时。
钟生逝矣徐郎恸,吟诗啜茶谁与共?生平臭味阿堵中,生作茶邮死茶供。
今年徐郎示我《茶讯篇》,兼携好茗谷雨前。
坐听松风沸石鼎,手汲云浪烹新泉。茶罢还枕石涧眠,沉吟茶诗欲泫然。
高山流水在何许?但见风轻花落萦茶烟。我不解茶,又不知诗。
一碗两碗天池六安茗,一首两首黄金白雪词。懵腾茗{艹丁}良足乐,
清吟韵事非所宜。还君此卷成一笑,何异屠门大嚼眼饱胸中饥。
(星士陈叟生子)
老蚌珠光照海东,东皋佳气正笼葱。莫嗔问字为遥集,且喜呼名是小同。
人世但求庚癸足,生年更要甲辰雄。三奇六合人谁晓?汤饼筵前问乃翁。
(送人之广东)
客衣初授省装绵,南食秋衾枫叶边。不是之官持汉节,何妨过岭歃贪泉。
兵依黄木占烽戍,吏映红蕉望海船。驿路逢人还问我,为言霜鬓正萧然。
(戏题王德操小像四首)
在家真可著袈裟,七尺枯藤两碗茶。还有闲情难忘却,虎丘明月马塍花。
△其二
静夜然灯响木鱼,清晨瓶拂赴精庐。眉间黄气缘何事?新得萧娘一纸书。
△其三
也是诗人是道人,等闲风月暗关身。虎丘烧了王微嫁,更觉枯禅气味真。
△其四
庞公灵照机相似,通德伶玄意若何?却怪画师非石恪,不将天女伴维摩。
(辛未除夕)
除夜柴门独放闲,新愁旧梦总相关。半生心事寒灯里,数载交游宿草间。
懒听比邻喧爆竹,笑看童稚撞冰山。春风一棹沧浪曲,应占渔庄第几湾?
初学集卷十
○崇祯诗集(六)
(起五年壬申,尽九年丙子。)
(壬申元日)
元日幽居一事无,雀罗寂寂到朝晡。人教老却衡门里,天为妆成卧雪图。
时事总凭新燕子,世情只笑旧桃符。停云八表知何意?且坐东轩进一壶。
(人日得张藐姑刑侍书却寄)
书阁摩挲嗅古香,冰消砚北逗春光。萧条岁序逢人日,迢递音书到草堂。
天井烽烟新壁垒,玉关魂梦旧风霜。天涯相望俱头白,各对梅花说断肠。
(卜肆行赠毗陵周午阳给谏稼轩推重午阳时时延致问卜故以贾生为喻)
君不见雒阳贾生能筹国,箧衍新书《治安策》。痛哭流涕长太息,身逢明盛心逼侧。
汉朝卿相疾如仇,谗言堆积成山丘。填胸攒眉不称意,洗沐出游长安市。
忽逢季主谈天人,伏轼低头心欲死。世运箕风还毕雨,可怜贾生心独苦。
前席居然答鬼神,长缨何日羁胡虏?有人如凤复如鸿,长笑端居卜肆中。
微言但托龙门史,世主徒闻河上公。
(新安汪烈妇歌)
君死妾亦死,君往泉台盍相俟。君死妾暂存,数日送君归墓门。
君身已葬君有息,妾下从君乃其职。七日不食我何求,区区寸心庶不食。
世间男子一种饥饿肠,纷纷籍籍食粟如螽蝗。岂如汪家新妇不食死,
千年梁黍堆廪仓。吁嗟乎!首阳之风今已矣!宋家枋得亦如此。
(题相士倪生卷子)
二十年前识君父,期我飞腾起云雾。祗今δ晚又识君,霜毛雪鬓徒纷纷。
人生能得几二十?观河皱面何足论。鸢肩火色诚何有,曷鼻颜戏已久。
谁令郑圃还食犭希?但见鲁门如丧狗。劝君揩拭两青铜,相法如今也不同。
尘埃若欲知卿相,先看獐头鼠目公。
(寄答广东孙方伯恭甫)
摊书泼墨笑穷忙,散发萧然作报章。阁笔为君尝异味,开函知我名香。
清斋荔子充堂食,长日蕉阴转印床。会得故人酬赠意,披襟分取北窗凉。
(仲夏观剧欢宴浃月戏题长句呈同席许宫允诸公)
浃月邀欢趁会期,老夫冒毛毛也追随。可怜舞艳歌娇日,正是莺啼燕语时。
中酒再沾年少病,讨花重发早春痴。闲身好事浑无赖,看取霜毛一番迟。
△其二
桐花风软燕泥新,一月歌场叠几旬。小户权为冲酒客,大家挨作别花人。
追陪欢宴应赊老,驱使风光莫较贫。处处典衣铺妓席,知谁相笑又谁嗔?
△其三
选胜偏宜朱夏长,追欢更觉白头忙。熟梅雨三分酒,眠柳风吹一国狂。
饮剧好更新帜纛,曲喧休紊旧宫商。叫呶莫谩嘲长夜,日月何妨在醉乡。
△其四
众中歌笑自言殊,冉冉风光溢步趋。点拍更谁传满子?归来但坐看罗敷。
青袍便拟休官在,红粉还能入道无?筵散酒醒成一笑,鬓丝禅榻正疏芜。
(负郭)
负郭犹余种秫田,合欢长似在花前。鸱夷尽日尝盛酒,铜狄他时几问年?
阮氏籍咸俱作达,公孙朝穆故堪怜。执杯持耳休辞醉,笑口难逢正月圆。
(壬申九月得莱城解围报)
山东盗方炽,剿抚策禾分。援兵顿不进,瑟缩蚁子群。
莱人易子食,督师不闻。圣人赫斯怒,西台遣监军。
王生善推命,劝我无忧忄堇。谢君足办贼,谈笑行策勋。
旬日邸报至,捷书果云云。莱城顿解围,登贼只游魂。
惜哉王生术,何不献吾君。坐看肉食者,薨薨聚蝇蚊。
空楼下梧叶,飒如秋云。呼酒互持劝,一笑日已曛。
(赠万尊师)
峨眉秘为君开,又向天师受职来。赤日吹唇俄致雨,青天手旋轰雷。
狱成百怪衔符至,坛辍群神作礼回。莫为社公频发怒,人间狐鼠正喧う。
(石田翁画奚川八景图歌)
(《奚川八景图》,石田翁为七世祖理平公及其兄理容公作也。二公家世耕读,隐于奚川,撮其胜概,厘为八景,学士大夫咸歌咏之,石田为补图而系之以诗。然而家谱失载,家人宗老亦罕知者,则其去吾家久矣。广陵李沮修见之于金陵王氏,询知为吾家故物,购以见诒。百三十年之后,顿还旧观。焚香展卷,欣慨交集,遂作歌以记之。继声属和,窃有望于君子焉。)
吾祖旧题奚川景,石翁为作《奚川图》。广陵封君好事者,金陵购得归于吾。
揩摩老眼细瞪视,夜枕不寐朝忘铺。恍惚移身入画里,故园乔木风景殊。
先从江村见小市,诛茅盖瓦互架铺。洞庭虾菜朝走集,新丰鸡鸭暮识涂。
杨柳微风酒帜,杏花小雨提村沽。市旁石桥枕江卧,红栏绿浪临交衢。
青箬裹盐来浦溆,绿荷包饭归菰芦。徒欣欣如有喜,倘免厉涉群欢呼。
茅屋沧洲自映带,书声渔唱相萦纡。江流无声清夜永,有人引书仍挈壶。
蟹舍中间访隐逸,牛栏西畔寻生徒。原隰坡陀似山麓,行人彳亍通樵苏。
千回万抱风气密,中有兆域开青乌。帝乡白云封宰树,长江落日悬龟趺。
流泉夕阳昔相度,江流地势原相扶。柳溪竹里间阡陌,筑室穿池连路隅。
竹深堂高日清,琴剑彝鼎罗氍毹。纸窗摊书宿灯火,石鼎联句皆笙竽。
堂中高咏者谁子?得非草窗东谷无?此图盘礴非草草,想见阁笔还操觚。
有竹庄中好宾主,寒冰栗玉清眉须。携画归来水月舫,兄弟赏鉴频叹吁。
收藏岂乏牙签插,爱惜宁将寒具污。清平之世忠孝家,有此识字耕田夫。
吾祖风流良可继,子孙不耕且读何其愚!呜呼!不耕且读何其愚!
(再题奚川八景画卷)
荣木楼头风日美,秋光满檐鹊声喜。百年画卷今来归,水墨清妍照几。
焚香洗爵告家庙,插架悬签压图史。楚弓人得岂其然?鲁玉盗归安足拟。
晴窗帘阁重摩挲,吾庐宛在奚川。吾家先世事耕读,风光尽入此图里。
白云回合藏松楸,乔木丛攒识桑梓。宅畔新成百步桥,坟旁手辟千家市。
良田广宅互经营,水江村正逦迤。竹深堂前竹万个,柳溪溪边柳三起。
柳阴蔼蔼连榆,竹箭森森胜桃李。连畛拒陌多种瓜,樊圃编篱不用枳。
野店春风鱼菜来,长江落日帆樯止,渔唱悠悠芦渚间,书声琅琅茅屋底。
犊背或看书挂角,庭前时见麦流水。秋依《月令》戒登谷,春按《豳风》劝于耜。
输租不忧鼓烦,种秫每诧罂侈。绿树长维书画船,青门频倒逢迎屣。
高人谈经日异,好客哦诗夜同被。草窗先友并峥嵘,竹屋遗诗尚绮靡。
承平王孙人共羡,文采风流更谁氏?自从后世占科第,旧业依然枕江汜。
嗟余刺促罹世网,白首孤生系砧几。二顷负郭苦失计,三间老屋知谁是?
故园门巷长蓬蒿,西风罢亚生荆杞。慵惰有似僧退院,漂泊恰如舟未舣。
布衣躬耕谅非晚,闭门种菜真穷矣。垂老重看石田画,三叹先畴在故纸。
奚川流水想桃源,竹深亭馆思竹里。谢公《述德》吾岂敢,右军誓墓徒为尔。
已分残年老衤发衤,更嘱添丁充耘耔。往不可谏来可追,矢诗聊以贻孙子。
(东皋种菊诗四首赠稼轩给谏)
君耕东皋田,复种东篱菊。王绩与陶潜,俯仰共一屋。
东皋黄花时,怅望节候独。陶令苦乏酒,辜负葛巾漉。
羡君浣溪堂,秋菊粲盈目。有花复有酒,开筵招近局。
何须叹荒寒,已许占清福。酌酒酹两贤,如农祀先谷。
△其二
菊以黄为正,君子正其名。所以东坡老,欲扫紫与。
东皋千株菊,畦圃吁未经。单心复缠枝,千叶并万铃。
庶以说耳目,何用搀品评。节物苟如此,敢与时好争?
高咏《南山》诗,悠然想渊明。
△其三
胡广患风疾,休沐饮菊水。八十犹克壮,侍母谢杖几。
庸庸挠大议,公台负讥毁。惜哉神仙药,遗秽等马矢。
灵均餐落英,早沉汨罗死。安知椒兰徒,寿考非伯始?
种菊爱其芳,纷纷且休矣!不如饮君酒,共醉寒香里。
△其四
种菊东皋上,所喜秋露。移槛复列斛,馥郁开草堂。
丛菊如群贤,不杂屠沽行。其中高秀者,黄衣傲风霜。
对之不敢,肃拜陈壶觞。君为醒无功,我似子光。
秋光淡如菊,燕静弥芬芳。老圃良足学,晚节安可忘。
旨哉东皋诗,山菊秋自香。
(送座主王文肃公之子故户部郎中淑归关中叙旧述怀一百韵)
盗贼南山里,干戈左辅边。黔黎成狗鼠,沃野变烽烟。
长吏婴城免,将军弃甲遄。流离逾四塞,侵略过三川。
力拒君何勇,潜攻寇颇狷。儿能张两翼,身即领中坚。
据险乘墙屋,飞机Ξ砖。苍头咸用命,赤手或当先。
浴血扪创面,桩喉数断咽。长安舒羽檄,余贼返戈。
国有孤臣哭,家亡坐客毡。所欣文未坠,敢叹室如悬。
秦市难增减,金陵好契镌。提携书数十,跋涉路三千。
氵反水秋风急,淮河落日玄。虺荒店马,眩运下江船。
握手翻疑梦,沉吟却问年。酒巡街鼓缓,语热烛花圆。
撩眼风尘色,经心香火缘。可堪今契阔,还记昔骈阗。
万历丁中叶,三秦甲大贤。举朝推柱地,寰海望回天。
子又登高第,师将秉化权。槐堂纡紫绶,杏苑簇红笺。
座主龙门峻,诸生雁塔联。愚蒙惭造士,流俗艳登仙。
衣钵援垂手,宫墙企及肩。断金容冶铸,攻玉荷陶甄。
拟议纶扉笔,追陪浴殿员。风从征翕习,雨散遘。
世豫私门孽,朝清国论偏。部魁南北署,党禁绍熙沿。
杓直星依指,芒寒宿避躔。清流常皎皎,丑类正骞骞。
伏莽兴戎壮,高墉射隼便。钟原因物扣,镜不为人妍。
肯待三年报,都将一网褰。构兵弥浙楚,余烬合昆宣。
枉状波翻覆,飞章矢属连。门兰嗟并艾,釜豆泣相煎。
自解蓬池直,归耕漆水田。人知马融草,孰赠绕朝鞭。
敛手临空局,抠衣任老拳。城南瞻气象,渭北钓清泉。
雒下居仍介,关西望益专。窗棂题障塞,草野画征廛。
虎观敷陈邈,龙楼羽翼捐。储宫商老虑,国步杞人怜。
纷浊登楼外,忧危揽镜前。龙胡衔主恤,狼尾望公还。
山斗看崔岿,沧桑又改迁。少阳蒙出震,雌霓比连卷。
簸扇佥壬巧,冯依妇寺癫。决藩笞万,钩党考杨涟。
削籍空三事,刊章沸八埏。拖肠难仰药,折骨羡沉渊。
媪子繁螟贷,阉儿长蚁彖。咸宁新乳虎,猗氏老饥鸢。
日日惊追捕,家家庀橐。槛车拌并载,牢户尽平填。
祈死身如赘,忧生骨亦。鬼神犹助虐,夫子遂长眠。
拉折灵胡掌,崩玉女莲。关河悲黯澹,魑魅喜蹁跹。
高冢侯芭土,修门宋玉篇。百身吁可赎,七尺愧犹全。
暂许茅连茹,俄看草蔓延。孤踪何朴,群剌总翩。
封印藤麻格,堆盘火齐鲜。覆金供鼠赫,点玉聚蝇膻。
共叹詹来鲁,空招隗至燕。食宁留硕果,饮遽散初筵。
{狸}а箕风暗,飞流斗域殷。觚朝恋阙,ゎ被夜乘め。
藿食还初服,衡门省宿愆。折铛煨粥饭,秃笔弄丹铅。
幸得悬车轴,知谁任屋椽。《解嘲》真懒作,骂鬼托残编。
小筑西湖畔,巾车拂水巅。山窗云氵念氵念,涧户竹娟娟。
石罅泉奔射,林皋月漏穿。拈花迎夏蝶,选树荫秋蝉。
割肉归神社,挑灯送佛钱。经行寻北涧,谭宴度南阡。
蟹舍长腰米,渔庄缩项鳊。不材羞拥肿,为用惮牺。
旧雨来人少,寒风送客旋。含言心悄悄,分手泪潺潺。
弟子吾衰甚,恩门或忘焉。逢迎谁倒庋?宴会罕加笾。
陆氏庄荒矣!廉公市寂然。世涂同鸟鼠,薄俗异夔玄。
底事防人面,何妨坐马鞯。弛张求省括,燥湿学安弦。
物论将昭雪,郎君定洗湔,还期温比玉,莫倚直如弦。
离别中年恶,凉温昔梦牵。骊歌声惨怆,鸡酒恨缠绵。
下马陵终拜,《金銮》集早传。赋诗当赠处,餐饭勉加旃。
(壬申除夕)
流年告别又匆匆,送岁萧条不送穷。撩眼光阴灯火畔,撞胸心绪漏声中。
门符换却看新面,书蠹钻余识旧丛。多谢天公耐贫薄,一般白发领春风。
(癸酉元旦)
寿觞初举日,贺客骈阗燕喜重。罗雀惊飞门屏外,垂鱼拜舞寝庭中。
流年荏苒看儿长,报国逡巡愿岁丰。奏罢绿章占气象,墙隅遥望朵云红。
(乙亥中秋吴门林若抚胡白叔二诗人引祥琴之礼劝破诗戒次若抚来韵四首)
二老相依贫病乡,卖诗卖药自成行。病知居土安心法,贫得诗人换骨方。
有句却难偿酒债,无眸聊省看排场。莲华世界君知否?总向诗签药里藏。
△其二
说鬼频烦及志支,兴来姑使妄言之。寻仙却喜华颠早,失学翻嫌蹭蹬迟。
爱杀黑甜如混沌,憎他青镜有妍媸。达生颇羡东邻老,尽典衣襦合舞儿。
△其三
蚁斗龙总不闻,席门帘阁看浮云。鹅笼出入偏藏影,豹脚飞鸣恰聚群。
苇笥家家愁系藉,草堂往往勒《移文》。与君话到沧桑事,一笑挑灯已夜分。
△其四
残生噩梦两无凭,还似飞鸿乍离。酒户下中禁亦得,诗肠枯涩戒何曾。
钩帘想像粘风蝶,穴纸商量放冻蝇。绮语未成先欲忏,炷香遥礼二幢僧。
(闲坐)
青袍白马已,闲坐东窗度瞑阴。圣代自能调化瑟,孤生未忍治祥琴。
功名岂是无因立,将相须从有福寻。苦向爨桐论斫削,劳薪长恐误知音。
(北客)
每逢北客怕趋陪,况复平津阁里来。正好一凉苏病骨,莫将残热恼寒灰。
诏麻旧纸糊棋局,京雒新函拭酒杯。秋草萧萧锄不得,无媒径路任君猜。
(仙坛倡和诗十首)
(慈月夫人,前身为智者大师高弟,降乩于吴门,示余曰:“明公前身,庐山慧远也。从湛寂光中来,自忘之耳。”用《洪武韵》作长句见赠,期待郑重。且属余曰“求椽笔作传一首,以耀于世,亦道人习气未除也。”余为作《泐师灵异记》,并和其诗十首。师示现因缘,全为台事,现鬼神身,护持正法,故当有天眼证明,非余之戏论也。)
荷风ㄙ霭日,精舍焚香降泐公。剩欲与君谈此事,故应未始出吾宗。
人间久已长迷鹿,天眼何曾误识龙?领取导师深重意,醉花眠竹谢春工。
△其二
月地云阶观阁,夫人秩祀比仙公。妙华已悟三车法,台教今为继别宗。
神降ゼ词尝吐凤,乩回卓笔欲成龙。麻姑狡狯真年少,掷米区区作鬼工。
△其三
三生残梦唤,记别深惭是远公。已悔六时违净业,谁传四始立《诗》宗?
盲人说法迷真象,狂子谈禅好假龙。后五百年虚嘱累,刹竿倒却仗神工。
△其四
金阙寥阳晓气,绿章促数上天公。帝方蒿目忧黎庶,君亦斋心相祖宗。
狐鼠乱行凭虎豹,鱼虾波及为蛟龙。灵风肃穆帷中语,凭仗神工斡国工。
△其五
万户烟销旭日,扣门犹自梦周公。中原血肉悲朝市,寝殿衣冠哭祖宗。
高庙神灵容鼠雀,皇天老眼混鱼龙。朝廷补衮知谁手,组织争如贝锦工。
△其六
熹微旭日隐,犹喜人天眼至公。言论无闻疑叔度,衣冠见慕愧林宗。
生尝畏世谙谈虎,术不逢时学豢龙。鼠臂虮肝更何有?从今一一听天工。
△其七
帝城云物正,尺一何曾及子公。蹭蹬半生悲宿业,升平中夜想神宗。
残生却似重归鹤,退士浑如未见龙。身与苍生同稿项,敢云霖雨待人工。
△其八
日薄悬车气尚,未应衰晚羡群公。勋名行辈皆纶阁,位业交游半岱宗。
综核又闻新丙魏,拜稽空说旧夔龙。茫然敛手君休笑,赢得空枰号国工。
△其九
仙坛楼观郁,大笔真难继鲁公。双树至今留法宝,五花那得蔽台宗。
阖庐城下闻经雉,乌目山头听法龙。应与诸天共盟证,待余结集付良工。
△其十
天门阊阖日,灵琐传宣佑巨公。已敕东皇邀木母,更驱西伯献河宗。
荡除谗佞投哮虎,润泽ㄡ枯遣睡龙。玉札金文司命诰,仙班咫尺领群工。
(白叔德操传起废之信遗诗枉讯次韵奉答聊用解嘲)
病谁传起废年?开咸一笑晚风前。鸡因惜尾忧濒死,鼠为拖肠怕上天。
贡禹冠应惭宿好,子公书肯仗时贤。五湖尽有闲风月,已具鸱夷旧钓船。
(送陆大孟凫之锡山学官)
抠衣缓带俨师儒,顾影依然笑步趋。客枕梦依双堠近,秋堂人共一灯癯。
横经先诵披华赋,设教如颁调水符。莫叹广文官独泠,老夫久已著《潜夫》。
(答越卓凡宪副)
中山箧里谤书新,博得沙场百战身。天以垂成留剧贼,帝将不死答劳臣。
衣深赭色横戈久,笔退锋草檄频。我欲为君歌督护,夜阑酹酒向钩陈。
(陆宣公墓道行)
延英重门昼不开,白麻黄阁飞尘埃。中条山人叫阍哭,金吾老将声如雷。
苏州宰相忠州死,天道宁论乃如此。千年遗榇归不归?两地孤坟竟谁是?
人言藁葬留忠州,又云征还返故丘。图经聚讼故老哄,争此朽骨如天球。
齐女门前六里路,荞麦茫茫少封树。下马犹寻董相陵,飞凫孰辨孙王墓?
青草黄茅万死乡,蝇头细字写巾箱。起草尚传哀痛诏,闭门自验活人方。
永贞求旧空黄土,元青编照千古。人生忠佞看到头,至竟延龄在何许?
君不见华山山下草如熏,石阙丰碑野火焚。樵夫踞坐行人唾,传是崖州丁相坟。
(舒仲符画丹徒张明府(文光)小像戏题四绝句明府记三生事一世为僧再世为邻家童子自为记甚奇)
水石清妍鹤骨癯,依然剑佩列仙儒。此中若著邢和璞,便是王郎破墨图。
△其二
铃柝萧闲香篆灰,江涛射枕梦初回。分明记取三生事,曾听金山粥鼓来。
△其三
计口齑盐度六时,放衙取水一军持。人言宿世修行惯,不是禅师定律师。
△其四
空花水月影层层,劫后生前总一灯。要与云山留话柄,也将玉带施山僧。
(赠翁朔州兆吉二首)
朔云边雪梦鲈莼,数载方州一角巾。晕月围城悲饮血,嘶风归骑喜抽身。
佛灯长似平安火,诗债浑如簿领尘。君正悬车吾削迹,东阡北陌好为邻。
△其二
吹藜高阁俯回廊,绛帐青灯列雁行。三传《春秋》推武库,一门簪笏俨灵光。
谁从宣室虚前席?且说安昌坐后堂。尚忆荷衣呼出拜,白头愁绝旧书郎。
(华山道者刘虚中募刻道德经于石惧其为山灵之累也作诗送其去以讽止焉)
太华五千仞,《道德》五千言。灵岳与宝书,终古元气存。
君今镌此经,磨勒山垠。模写时俗书,名氏相缀分。
俗书多破体,舂驳何足云。山中无除目,安取轩冕群。
云台石室间,刻画留瘢痕。山灵亦何咎,此钳凿冤?
愿君回俗驾,息机罢纷纭。归从老希夷,ぴぴ卧云根。
(莆阳陈氏寿宴四首)
南极光依藜火青,澄霞助月见精荧。老人星下多芒翼,还是陈家旧聚星。
△其二
方床竹几夹窗纱,人说毗耶居士家。满室天花都不著,长留法喜伴维摩。
△其三
磊落金盘荔子殷,传觞压酒赛朱颜。绛罗襦里肤如玉,恰似仙人出海山。
△其四
开宴吾家旧幔亭,彩云十日驻青冥。贤郎近向吴门去,又说麻姑过蔡经。
(丙子中春日茂苑相公谢政遄归招邀燕赏余与其仲启美张异度徐九一刘渔仲追陪信宿游虎丘支硎诸山记事四首)
谢公高兴寄东山,迟日招邀共赐闲。问壑寻丘尘世外,巾车蜡屐画图间。
风寒乍勒回春候,云润俄经作雨还。最喜林深无虎豹,夕舂犹许历孱颜。
△其二
短簿祠前花正殷,相看心在水云间。莲宫载酒仍招隐,竹院逢僧又得闲。
虫鹤变余存白社,劫灰飞尽表青山。公言子厚多题句,一笑何当ネ藓斑。
△其三
冈复溪回一径穿,招提楼阁暮云边。山腰正值诸峰缺,寺面平铺万顷烟。
为问把茅寻石室,莫因渫井叹寒泉。道人纵鹤今何处?且放双眸向碧天。
△其四
卅年游迹花山寺,矍圃观人尽可怜。失马因缘双鬓外,亡羊岐路一灯前。
青松旋觉龙鳞长,白石还惊鸟道连。昏黑蓝舆重回首,藤萝新月近诸天。
(上茂苑相公二首)
讲席延登入禁闱,主恩旋许遂初衣。
云还碧落原无意,鹤向青霄岂倦飞?竹下清斋余鸟施,花间小院与僧归。
天庭黄色仍如许,知是先生战胜肥。△其二也知脱一官无,每为忧时或叹吁。屋栋岂应劳我祝,床棱宁患少人模。
片茅盖顶真堪老,两膝随身不要扶。竺坞虞山过云处,敕教双鹤递相呼。
(曹能始为先夫人立传寄谢)
逐子东征杳莫从,机残绩泠泣尸饔。青编幸遇曹能始,彤管何惭范蔚宗。
筑室不堪论旧隐,焚山宁复问新封?孤生满掬三春泪,泉客珠成恰似侬。
(次刘渔仲留别韵)
南国犹残半月春,东亭共怆百年身。与君作别难成醉,欲赠将离始觉贫。
黄卷秋灯烧尾客,绿窗朝日画眉人。兰台好献雄风赋,莫漫微词及宋邻。
△其
赤麋铜马逼淮徐,老屋三间幸著予。坐甲裹粮师日老,拂衣掷砚计全疏。
庙堂钩党谙弧矢,郡国求金急羽书。早办枚皋传檄手,莫夸词赋似相如。
(葛将军歌)
(吴人葛诚以蕉扇招市人杀税监参随,吴人义之,呼为“葛将军”。诚未死时,江、淮间舟船赛祭之,辄有验)
葛将军,万夫雄。我昔遇之娄水东。颜虎鼻眉目古,蕉扇飒拉吹秋蓬。
死骨穿近五人冢,生魂啸动五两风。葛将军,今死矣,权奇ㄈ傥谁与亻疑?
生惜不逢汉武帝,鸿渐之翼困闾里。犬台宫中应召见,上林牧羊蹑草履。
君不见车丞相,宫殿出入乘小车,亦是上书一男子。
(云间张老工于累石许移家相依赋此招之二首)
百岁平分五十春,四朝阅历太平身。长短屐全家具,绿水红楼半主人。
荷杖有儿扶薄醉,缚船无鬼笑长贫。山中酒伴更相贺,花发应添爱酒邻。
△其二
不是寻花即讨春,偏于忙里得闲身。终年累石如愚叟,倏忽移山是化人。
无酒过墙长作恶,有钱挂杖已忘贫。明年肯践南村约,祭灶先须请比邻。
(王二溟布政谢事家居八十如少壮听歌度曲累夕不倦奉赠二首)
萧闲真欲拟骖鸾,矍铄犹能说据鞍。小建纛旗临曲部,平分旌节领骚坛。
三休记向中条勒,四漫诗留退谷刊。犹恐非熊频入梦,镌除溪石不名蟠。
△其二
名场战地谢驱驰,禅榻茶烟扬鬓丝。功在刀州成昔梦,罚依金谷赋新诗。
尝餐兔药抄云子,自啭莺歌教雪儿。万树梅花方破腊,祝君先插向南枝。
(奉赠会稽倪太公十四韵)
家学经锄世所钦,会稽竹箭比南金。辞方娥庙为丝绢,笔向耶溪淬剑镡。
挥洒藤成五色,铿雷鼓有余音。分灾射的年年白,饮德河醪处处沈。
满载樵风频往复,扁舟夜雪每追寻。花深梅市诗尝遍,月满柯亭酒自斟。
修竹茂林供列座,青鞋布袜称长吟。千岩万壑为图画,禹穴秦碑自古今。
乌府风霜传旧节,鲤庭桃李接新阴。膝前御史床犹在,宅畔尚书坞正深。
虞竹盈阶方郁郁,丁松入梦转森森。蓬莱春水浮仙阁,石镜梅花媚远岑。
上树呼猿轻作伴,升堂使鹤众如林。阳明宛委家山是,谁识先生万古心?
(识字行(题吴门袁节母册子))
母能识节字,儿能识孝字。人生识字只两个,何用三仓四部盈箱笥。
羡君佣书养母能不忧,白华洁白充晨羞。牛腰诗卷互传诵,行看绰楔悬乌头。
君不见长洲陈五经,抠衣跪母提汲瓶。篱边使者星驰报天子,诏书一夕来青冥。
初学集卷十一
○桑林诗集
(起崇祯十年丁丑三月,尽闰四月。)
(丁丑春尽赴急征,稼轩并列刊章,士龙相从,草索渡淮而北。赤地千里,身虽罪人,不忘吁嗟闵雨之思,遂名其诗曰《桑林集》。)
(过清江浦遥寄故人)
跨下桥边又此行,赭衣白发可怜生!班荆却喜无人问,刻木只愁有吏迎。
惜别飞花憎岸草,相留语燕笑林莺。多情依旧长淮水,流入清江伴橹声。
(漂母祠和何士龙)
韩侯钓水绕城垣,青史犹垂进食言。人以千金知老母,天将一饭试王孙。
孤生书剑沾新泪,逐客簪缨感昔恩。欲荐渚何限恨,寒鸦落日满祠门。
(黄河)
都将银汉变黄流,也是天公错一筹。鹊驾但为终夕计,鼍梁宁是济川谋。
灾来何用沈圭璧,时至那须辨马牛。飞昴出图君莫诧,清河白马又谁尤。
(俳体戏示士龙)
四渎已将三渎过,三春总是一春忙。黄沙学傅何郎粉,赤汗从熏荀令香。
釜下马通和饼,栈间驴面比人长。归来准备江南话,暖铺深笑几场?
(次韵答士龙二首)
白首孤臣践骇机,天门梦断翮犹飞。覆蕉鹿讼无荣辱,芥羽鸡场有是非。
扣角车前唯汝共,观鱼濠上与心违。闺中春莫应相忆,掩泪频听缓缓归。
△又次
蛇斗龙争共发机,刺天毛羽正群飞。十州铸铁人谋错,万物为铜大冶非。
作楫胥靡身故在,刺舟渔父意相违。君看河上摊钱叟,不犯风涛不肯归。
(清河道中三首)
拍岸河流气不平,单车尽日绕河行。帆樯矗立遥天破,波浪掀翻大地争。
罩眼飞沙人面改,撞胸噩梦旅魂惊。野田蔓草浑无赖,断送芳菲逐处生。
△其二
锒铛驱我太匆匆,ゎ被囊衣客子同。心似行枚衔舌底,身如释米簸车中。
东还刺促看南斗,西笑懵腾向北风。扪腹自嗟还自问,不知若个是途穷。
△其三
惨澹郊原似雾,洪河啮岸马嘶空。粘天黑浪非章相,刮地黄尘是庾公。
柳树病犹希夏雨,荠花开亦向春风。人间荣落关何事?野店残阳一闪红。
(宿迁)
枕畔车轮又一宵,荻帘土锉共萧条。栈争恶草驴言怒,炊仗残通马意骄。
野集烟稀知罄尽,春田兆坼见龟焦。溺人强笑谁相问?莫以愆阳叹圣朝。
(郯城二首)
村店无筹杀五更,栈驴啮暗相惊。蓬松旅鬓料风色,滴沥愁肠量雨声。
催舞荒鸡喑夜半,识涂老马盼晨明。云开日转非吾事,也要残春一路晴。
△其二
挹斗扬箕误有名,扪参历井信浮生。天垣贯索星文贱,人世胥靡性命轻。
豺虎频年衔尾过,马驴终日并头行。岱宗顾我如衡岳,开云报午晴。
(一叹示士龙)
一叹依然竟陨霜,乌头马角事茫茫。及门弟子同关索,薄海僧徒共炷香。
百口累人藏复壁,千金为客掩壶浆。昭陵许哭无多泪,要倩冯班恸一场。
(费县道中三首)
驱车入鲁吊遗黎,宗国相传事可悲。歌凤有人供放逐,斗鸡无相系安危。
申丰锦去邻争羡,阳虎弓还盗亦嗤。唯有汶阳田下水,至今流恨绕凫龟。
△其二
费县城边紫翠重,恰凭登顿看山容。云舒雾浮千嶂,雨濯烟绡出数峰。
石濑咽沙流浅浅,野花眠草叶茸茸。停车伫想东蒙客,欲讨莼羹兴已慵。
△其三
阑珊心事怯余春,残梦惊回一欠伸。病树不禁蛇在腹,野花终倚草为身。
枥中马老空知道,爨下车劳枉作薪。当食为君三叹息,难将更仆话穷尘。
(泉林(泗水之源出焉,题曰“子在川上处”))
泉林源泗水,丛薄荒丘。的砾翻空色,萦回贮γ流。
道穷悲渫井,物化感藏舟。愿解尘缨濯,悠然照白头。
(泗水二首)
柳市缲烟麦起波,江南乐事趁清和。当风翠袖穿花并,映水红妆向晚多。
燕识疏窗温旧语,莺怜别院选新歌。情知好梦成残梦,也较车声枕畔过。
△其二
柳絮飞灰菜甲尘,车中何处见残春?北来有燕如胡语,南望无莺比雁臣。
泗水γ流长带咽,历山遥黛正含颦。剑溪云树渔庄水,领略秋光要此身。
(早发次士龙韵)
车轮鸣辘,铃铎响丁东。乡梦残灯外,羁心魇语中。
褐衣蒙早雾,席帽泛春风。偶梗休相笑,漂摇各断蓬。
△再次
罘ぜ浴殿北,铃索液池东。莫道天方醉,还期日再中。
看桃宜令节,嫁杏与春风。叹息年芳逝,飘萧两鬓蓬。
(四月十一日登岱五十韵)
清晨上泰山,下山未昏黑。登览兴已赊,驱车一何疾?
我行渡泗水,望岳心悚栗。原野相却迎,丘陵莽奔逸。
胡然类削成,未见表律。停车回马岭,凝望似堂密。
岱势自回伏,群山各离立。傲亻来矗数峰,叠浪见沸氵毕。
偃蹇欲不朝,顾眄疑旅揖。低亻回成运眩,登顿犹塞。
纡回凌绝顶,俯仰荡胸臆。天去山不多,云与地为一。
众山斯在下,九点烟屑瑟。巨如牛眠冢,细如蚁封埴。
散如狐绥绥,聚如羊。弭伏象环卫,奔走效羁絷。
傲亻来虽兀傲,没踝不及膝。乃知丈人尊,儿孙敢匹敌?
登登四十里,十八盘乃毕。山容濯深秀,石状斗诡特。
洞壑互排陷,冈峦竞迸逼。穿地山根涌,撑天石笋出。
层峰腰带云,远嶂掌蔽日。大冶无不有,神工故难诘。
琢为研山姿,缩放盆池质。近松辨荠峙,遥树纷禾。
戍削衣低昂,翩反袖欹仄。玲珑月斧漏,窈窕云车匿。
属连方帖妥,去忽剖副。浓淡尺寸变,向背一瞬失。
领要苦烦纡,追逋恍迷惑。何当信宿留,揽采灵异悉。
坐看下垂云,布满兜罗色。又看崇朝雨,飞练挂千匹。
烟岚抉烘染,云海搜荡。笼拙赋家心,极命画史笔。
逝将毁车轮,岂独戴台笠。兹游借刻晷,身世两牵率。
每笑秉烛忙,自叹乞火急。是时天大旱,山枯石将泐。
渴游既惺忪,闵雨弥怏悒。元君盛香火,走郡国。
金钱佐军储,羡余润私室。神道亦乘除,青帝遂失职。
雀鼠穿帷帐,风雨剥韦。惜哉阴阳愆,致此骄蹇极。
神心本天咫,明在国恤。鲁童舞ェェ,齐偶笑。
天门开讠失荡,肤寸云岂息。{艹冗}々虮虱臣,独为苍生泣。
(春尽日次士龙韵)
凄凉白发黄尘里,祖道东皇又一巡。晕碧裁红成故事,落花中酒是前因。
由来好别长禁客,况复穷途更泥人。是我送春春送我?把君诗句问残春。
(将抵德州遣问卢德水)
十载栖迟汗简青,飞鸿渐羽故冥冥。抱经有约寻卢阁,书牍何颜问杜亭。
窗下草深埋退笔,床头花尽卧空瓶。披帷想像人斯在,试款衡门一扣扃。
(齐河怀古四首 耿济镇)
耿击张步,济师齐河阳。至今耿镇水,军声沸汤汤。叹息千年后,荒城筑阜昌。
(齐河怀古四首 晏城)
采地遗者谁?相国齐晏子。千驷不匡君,二桃能杀士。激彼梁丘生,浮白为之起。
(齐河怀古四首 高唐城)
绵驹虽不存,善歌表遗里。君听齐讴声,抗越清济水。岂无《梁甫吟》,何人为侧耳?
(齐河怀古四首 定慧寺)
吕公荣公徒,铁衣佐龙兴。投戈返初服,撒手归上乘。麒麟可即图,龙像俱传灯。
(早发定慧寺禹城道上逢茅山张师)
漏鼓晨钟唤病魔,僧窗残梦未销磨。雒中虚拟三间住,桑下真成一宿过。
领略鸡谈酬客少,商量雀语误人多。骑驴却笑神仙客,倒载黄沙不奈何!
(德水送芍药)
药阑花朵正纷披,客舍怜君赠我时。纤手折来红粉误,攒头恨去绿盘知。
芳菲尚忆翻阶早,和齐深忧实鼎迟。莫作《离骚》香草看,楚臣肠断是将离。
(东壁楼怀德水)
小楼残日自升平,茶灶烟消香篆更。诉尽春愁双燕语,唤回午枕一鸡鸣。
中原氛连玄菟,下界浮云并太清。抚槛欲招金马客,夜深同候泰阶明。
(次韵酬德水见赠)
苍黄被急征,性命落片纸。昔为头上巾,今为足下履。
感君逢迎意,缠绵入骨髓。炙眉忘艰辛,抗言论文史。
半生历坎陷,剌剌正坐此。逆人吐刺芒,爱我甘美。
辟如中风走,暂息聊复耳。惭无席上珍,视彼椟中毁。
志士思风雨,瞽史知星纪。矢诗敢遂歌,聊以复吾子。
△上牧斋先生(卢世氵)
平生一寸心,结托数番纸。梦想凡几年,今日奉纟句履。
摄衽聆微言,彻骨透脑髓。方知有身世,方知有经史。
旷观古及今,怀抱尽于此。先生救世手,渊渊饶内美。
伊吕伯仲间,名位偶然耳。从不受人誉,何乃来人毁?
谗夫即高张,焉能乱天纪?风雨动鱼龙,仁义动君子。
(谢德州张太守送酒)
越吟憔悴著南冠,炙日熏风道路难。且向东方穷窭薮,敢于安邑问猪肝。
香翻乳酒倾云液,油点槐淘泻玉盘。从此人传送临贺,为君郑重一加餐。
(通州张太公寿宴诗十六韵其子主事文知县文廷来请)
邦畿邻魏阙,家世本留侯。束发轻荣进,齐眉笃好逑。
丝纶鸾掖出,桃李鲤庭收。柳市眉良怃,兰香药可羞。
冶盈新铸炭,怀握旧传钩。筵对楼桑树,杯添谷黍筹。
小红花竞吐,重碧酒新刍。桃熟将人试,梨消不外求。
长筵罗易栗,深院植安榴。人世腰缠鹤,天恩杖祝鸠。
易京堪避世,圣水可忘忧。亥字春秋小,丁年齿发遒。
星槎通汉渚,仙治满神州。北海供椒茧,平原置酒邮。
燕歌征戚里,赵瑟倚箜篌。载咏《南山》什,赓歌迭献酬。
(代赠十六韵)
别馆新宫碧落连,星娥月姊自年年。锦章天上仍难报,机石人间可浪传。
捣药兔还寻好伴,入河蟾肯照孤眠。目成敢托波通语,意感只凭枕作缘。
脸际芙蓉长自媚,诗中芍药倩他怜。欲知君面聊看镜,但忆郎家便数钱。
药使归身欣哑谜,钩藏莲子畏空拳,明妆不省宵来卸,好梦还将睡去圆。
苦忆落花为我伴,生憎飞燕到谁边。关情落索抛红豆,使性迷离拆翠钿。
已分管弦陪谢傅,敢云条脱赠羊权。雉羹斟酌期加饭,鸟爪爬搔不用鞭。
缓唱深杯供竹叶,斜行小字擘花笺。驻颜岂必餐云母,暖老终当种玉田。
报喜金针新露夕,怀人纨扇早凉天。秋衾也逐征夫远,莫是君归在妾先?
(柳枝十首)
花信楼前风暗吹,红栏桥外雨如丝。一株憔悴无人见,肯与人间绾别离?
△其二
离别经春又隔年,摇青漾碧有谁怜?春来羞共东风语,背却桃花独自眠。
△其三
簇缕垂绦阿那姿,风流种性会禁持。树旁空有传书使,蚀叶成文好寄谁?
△其四
天生标格擅温柔,小院曾拦蘸碧流。不是腰支长委地,怕随红杏出墙头。
△其五
杨叶杨花撩乱时,半随残梦半游丝。可怜万线千条在,但记征夫旧折枝。
△其六
嫁杏标梅不耐羞,娇慵尽日倚妆楼。团解得东风意,判与儿郎打绣球。
△其七
莫将抛掷怨年华,也傍开花也落花。河畔青青比芳草,长随荡子到天涯。
△其八
玉树琼枝事杳冥,天榆月桂总精灵。莫欺杨柳沟泥种,也是天街一小星。
△其九
弯弯月挂柳梢头,新叶如眉月似钩。看取月圆明镜照,展开眉叶万重愁。
△其十
长养成阴自有期,飞花飞絮莫伤悲。楚江萍实大如斗,好是蟠桃结子时。
(荷花辞十首)
南浦荷花覆白,《采莲》歌断曲翻新。芙蓉菡萏多名色,不及荷花是可人。
其二
十里莲泾接馆娃,石城西畔是侬家。一枝占断西湖种,曾是西施旧采花。
△其三
菡萏芙蕖不较多,莲心莲的本同科。芙蓉头上原从草,满子饶他也姓荷。
△其四
月宫团桂树婆娑,化作峰头十丈荷。倒向莲花为世界,可知玉女是娥。
△其五
荷花的的水中央,荡子牵舟一水旁。刺密荷稠那得见,回船隔浦满风香。
△其六
鱼戏田田隔水知,荷花不语自低垂。团团碧叶遮如盖,旋迸明珠打鸭儿。
△其七
嫩蕊生红恰试花,卷荷才展欲欹斜。含娇离立谁堪倚?自敛朱房对晚霞。
△其八
旭露朝霞慢试妆,翠茎紫的半摧藏。小莲结子偏怜早,不比红蕖正出房。
△其九
露集枝条玉不分,如规碧叶动成纹。藕身到底终须折,一片冰心付与君。
△其十
结实成莲心自知,分身化作藕千丝。千丝未断终相偶,交叶骈花一蒂垂。
(德州送王鹿年)
频年遭患难,道路与子俱。有如堕枝鸟,依此失水鱼。
子今舍我去,置我于路隅。譬彼瞽失相,伥伥何所如。
子行非无事,为扫我室庐。慰我犀角子,卫我充栋书。
我有万行泪,附子衣裳裾。为我拜北堂,洒向旧倚闾。
(东壁楼简程鲁瞻)
两膝随身不自谋,一茅盖顶更何求?庇君突兀千间屋,置我嵯峨百尺楼。
北海开车欣后载,西园促坐阻清游。他时得遂平原饮,倾盖相看笑白头。
(为鲁瞻题画二首)
却扇含颦敛翠蛾,闲看侍女教鹦哥。可怜红嘴聪明鸟,怕杀雕笼是网罗。
(右《美人调鹦鹉图》)
浪帆风去莫疑,高人乘兴即前期。人间何限回舟处?得似山阴夜雪时。
(右《山阴返棹图》。)
(欲别东楼去四首)
(闰四月望日,发德州,将归死于司败。吏卒促迫,仆马惶遽。居此楼浃旬,一旦别去,又不获与主人执手,欲哭欲泣皆所不可。赋《欲别东楼去》四章,题于楼之前荣壁上。庶几他日解网生还,要德水、鲁瞻痛饮此楼,属而和之。)
欲别东楼去,栖迟念浃旬。槐阴亭早夏,燕语余春。
酒为开尝好,书从借看新。他时与朋好,风雨话斯晨。
△其二
欲别东楼去,行车起暗尘。忘腰衣带缓,数日鬓毛新。
小劫看今雨,中年别故人。可知分手路,昔梦自相因。
△其三
欲别东楼去,孤城已暮笳。可怜羁绁客,仍作贾胡家。
卖饼经寒食,吹箫过落花。还愁钩党急,踪迹到天涯。
△其四
欲别东楼去,东楼即我庐。扶疏槐作阴,啁哳鸟相于。
墙屋如初至,门庭自扫除。分留题壁句,漫漶待虫鱼。
(早发雄县次稼轩韵)
并著南冠亦偶然,何妨酌醴复烹鲜。孤花自缀三春后,病树犹居万木前。
失路马行枯麦里,空尘起大车边。戴盆莫怪频瞻望,也是城南尺五天。
△其二
畿南赤县夕烽连,边鄙曾蒙胡虏怜。秸赋萧条仍禹贡,桑林焦灼又汤年。
作霖谁副兴云望?《繁露》空翻致雨篇。何日南山理芜秽,荷锄同种豆萁田。
初学集卷十二
○霖雨诗集
(起丁丑五月,尽一年。)
(闰四月二十五日,下刑部狱。尚书侍郎暨台谏郎署相见者五十余人。久旱,次日大雨,刘敬仲司空迎谓曰:“此霖雨之征也。”余笑曰“安知不曰‘亨弘羊,天乃雨’乎?”因以《霖雨》名其诗云。)
(送姚方伯(未济)复官)
解网殊恩应祷求,褰帷重许镇方州。旄头角动催庚癸,索口星移向斗牛。
竹马旧童迎去,桑林新雨拂行。高牙大纛寻常事,还为东南借一筹。
(洮河石砚歌为刘君作兼呈宋中丞(祖舜))
君不见本朝舆图轶秦汉,洮河今为国西岸。肃慎苦矢恒来庭,丁零牛羊可并案。
洮河之研玉比坚,逾羌绝塞来幽燕。广厦细旃曾贮此,χ罕西顷在眼前。
白山小奴游魂久,传烽渐近登津口。高丽茧纸阻职贡,鼍矶岛石烦戍守。
老夫捧砚自踌躇,拂拭还君三叹余。岂知飞檄磨手,牍背相随狱吏书。
(送丘俞二将军)
佩印曾经拥节麾,荷戈今复戴恩私。即看夏雨平反日,又是秋风选将时。
索虏共惊新壁垒,岛夷还识旧旌旗。白头未试猿公术,短后犹堪作健儿。
(赠楼桑公子)
元老登陴万虏奔,朗君援笔即戎轩。金张但是传貂叶,郭李何曾出相门。
辽蓟夷情如指掌,幽并侠少半衔恩。云中夜猎归旌卷,月白楼桑古树村。
(赠别郑仰田高士)
徒步追寻万里余,飘然南下似投虚。赍持仙草当干糗,摒挡空箱出蹇驴。
闲代天符分雨滴,狂随竖子掉雷车。幔亭云鹤时相过,定有空中寄我书。
(狱中杂诗三十首)
支撑剑舌与枪唇,坐卧风轮又火轮。不作中山长醉客,除非绛市再苏人。
赭衣苴履非吾病,厚地高天剩此身。老去头衔更何有?从今只合号罢民。
△其二
夜柝惊呼梦亦便,昼应如夜夜如年。都将永日销长系,只倚孤魂伴独眠。
画狱脚跟还有地,覆盆头上不多天。此中未悟《逍遥》理,枉读《南华》第一篇。
△其三
迁史空留《货殖》文,竹刑苇籍正纷纷。国中安得鲁男子?天下无如王长君。
黠鼠昼巡添伴侣,苍蝇夜息断知闻。斗牛侧畔干将气,早晚光芒定属云。
△其四
衣冠梏此相遭,狴犴中间小市朝。敢祖《诗》《书》轻法律,权祧孔孟事皋陶。
圜扉地并纶扉隘,铃柝声如铃索遥。梦将楼船渡皮岛,欲从詹尹问何妖?
△其五
通籍刊章目互除,恰如朝市有盈虚。谁教长者为方笥,更便刑徒习隶书。
悼往鸡群看断尾,谋新鼠穴梦乘车。闲中简点人间事,忧患只应识字初。
△其六
纷纷燕狱上书人,天语连章戒渎陈。岂有孤臣淹棘木,漫劳温旨下枫宸。
伤心尚点丝纶簿,炙手还逢丞相嗔。犹有忧时心未已,鸡鸣风雨叹斯晨。
△其七
贯城西畔铁城幽,纣绝阴宫抵梦游。侧席深居皆虎尾,负墙离立总牛头。
风传暗柝千般恨,月照圆狴别样愁。谩道繁霜飞六月,葭沉灰冷转悠悠。
△其八
圣世孤生忍自裁,夏台颂系比春台。深惭黄霸传经至,敢趣朱游和药来。
加剑空余水照,持刀偏畏鼓声催。书生何用怜文季,投匦于今厌草莱。
△其九
训狐白日向人呼,罔两中宵问影孤。有室端堪容两膝,无床何处认双趺。
月窥圆户如愁絷,风送更筹似逐逋。唯有羁人甘索处,块然穷鸟触笼隅。
△其十
骄阳初伏正乘权,窟室薰蒸剧可怜。烁石只应圜土烂,流金不见铁围穿。
西天却受炎方苦,大地都愁劫火然。独有老夫夸矍铄,更思曳足看飞鸢。
△其十一
三韩残破似辽西,并海缘边尽鼓鼙。东国已非箕子国,高骊今作下句骊。
中华未必忧寒齿,群虏何当悔噬脐?莫倚居庸三路险,请封函谷一丸泥。
△其十二
漫漫长夜旦何期?无复平分辨四时。苦雨凄风差耐得,薄寒小病亦相宜。
天荒地老余圜土,鬼烂神焦见积尸。坐断波吒真地狱,不由罗刹不慈悲。
△其十三
四序司刑尽爽鸠,何须叶落始悲秋。心情好处浑中恶,风月佳时不抵愁。
送去纸钱新鬼市,汲来井水伏尸流。八寒阴狱长如此,纵有阳春到此休。
△其十四
此中不省是何方,地绝天通限堵墙。玄鸟避巢无四序,烛龙回驾少三光。
枯骸每与人争坐,白昼频看鬼乱行。唯有六时钟鼓发,灯残梦断也徨。
△其十五
台星落落夜寥寥,咫尺垣墙贯口遥。大有羯奴侵上国,可无司马相中朝?
延登近日金瓯易,梦卜频年沙路嚣。纶阁圜扉多故事,与君分祭皋陶。
△其十六
易水波腾碣石翻,修罗一掌障乾坤。知交忧连坐,僮仆仓皇拟叫阍。
美酒经时浇汉狱,愁肠终夜绕吴门。却怜痛定仍思痛,病悸频将白首扪。
△其十七
霜惨云繁锁铁扉,茶香萸酒事都非。南冠潦倒怜乌帽,狱卒踉跄认白衣。
人比篱花何许瘦?身如朔雁几时归?遥知四海登高会,多指燕山酹夕晖?
(九日)
△其十八
徼道严更护棘丛,果然牢狱不通风。安知狱卒尊如此,始信吾生固有穷。
白日可能回地底?绿章何处达天中?斗魁直下天牢在,午夜依然绕帝宫。
△其十九
荧荧宿火焰黄昏,ベベ寒风打席门。每借愁端支永夜,都凭噩梦返羁魂。
功名过眼篝灯在,世事从头倒枕论。睡起懵腾扶白首,可知罗网是君恩?
△其二十
渔湾蟹舍互夤缘,万树寒梅罨画船。嫩绿放檐依候足,窃红出水受风偏。
钿车每惜飞花地,帘阁尤宜小雨天。梦断江南好春事,与君狱底话神仙。
△其二十一
黑狱沉沉白日昏,严更况复警重门。难寻伴侣凭形影,欲达音书托向言。
晷短萧条逢减劫,梦长迢递溯归魂。亦知遥夜相思处,灯烬香消半席温。
△其二十二
廿年齐听景阳钟,投老衣冠此地逢。祝去诅来如有恨,单行却立岂为恭?
骈头会聚攒蜂牖,接迹经过折蚁封。却笑冻蝇思附骥,穴窗何日得从容?
△其二十三
欲随短景断愁肠,可耐严更又许长!谢客蛸收冷户,依人蟋蟀守空床。
耗磨膏火三分漏,领略寒威一番霜。传语司空休起舞,鸣鸡喑雁总堪伤。
△其二十四
经年狱底阻艰危,狂鸟投笼马就羁。尊者梦中曾示现,老僧海上已先知。
蓬蒿环堵弹琴处,方丈毗耶宴坐时。儒行宗风都会得,信知调伏是便宜。
△其二十五
半椽恰受向隅人,矮屋还憎垫角巾。穴纸声疏鱼网旧,啄门响密雀罗新。
床多卧笔应知懒,架少翻书始觉贫。最是催诗并问字,每于清夜恼比邻。
△其二十六
萧辰严狱应雕枯,风急周庐警夕呼。身老覃衣穿《尔雅》,道穷蛛网《阴符》。
寒冰著面生棱角,饥火回肠转辘轳。遥夜歌声正三阕,始知回也是吾徒。
△其二十七
六街鼓息五更头,苇席单衣万事休。已见骑驴临独柳,曾看走马向长楸。
革胶一夜离肝肾,牙齿何年长髑髅?东阁免归西市死,夕阳亭下总悠悠。
△其二十八
良友冥冥恨夜台,寡妻稚子尺书来。平生何限弹冠意,后死空余挂剑哀。
千载汗青终有日,十年血碧未成灰。白头老泪西窗下,寂寞封题一雁回。
△其二十九
溪柳冥比雪寒,竹堂月舫思漫漫。好花笔秃珊瑚架,恶草匙荒云母盘。
斟雉羹调谁进御?持螯酒熟且加餐。可怜警枕英雄老,梦断湘灵瑟未阑。
△其三十
皇览揆余初度时,松醪春酒菊花枝。千金称寿惭亲串,一物全生荷圣慈。
老眼画图行聚米,虚窗料敌坐围棋。成都桑树衡山芋,剔尽寒灯夜话迟。
(送马巽倩归会稽)
诸公纷纷趋贯城,子出我入如践更。子罢呼囚我趣上,恰如除目刊姓名。
多子偻行相问讯,执手顾视心怦怦。天地为笼逝何所?欲哭欲泣皆不成。
是时当路正炙手,同文之狱初烦兴。端礼门前旧镌刻,格天阁下新题评。
罗钳吉网互错拒,子虚乌有相枝撑。杯里无蛇我所悉,水中有蟹那能平。
和药趣来手欲战,然灰被溺目敢瞪?闭口捕舌岂容遁,排山压卵孰与争?
骸骨已分填牢户,魂梦犹想归柴荆。圣主聪明察庶狱,小臣愚暗偷残生。
灶火扑灭乞儿散,社树斫伐妖狐惊。台阶中坼卷舌曲,斗间索口还峥嵘。
与子开口方一笑,抗手即路难为情。我为老寡坐幽闭,子如稚妇初归宁。
蓬挛婀不相似,捶床抚枕俱屏营。原泽萧萧鸿雁少,江河忄々多甲兵。
登山临水何处所?送子目断秋蓬征。东中风土良不恶,弋钓采药聊意行。
逸少故有济世志,安石肯忘东山盟?西陵驿楼过骋望,东土人士多逢迎。
牍背何由具书尺?因风哽咽遥寄声。琅白首尚无恙,为我炷香谢圣明。
(题杏花宫人图为傅右君)
闲拨铜锾看泪痕,春风取次到长门。监宫传报天颜喜,红杏花开满禁垣。
(题画二首为傅右君)
策星夜动王良马,车骑纷纷满郊野。幽并好马胡儿骑,回鞭蹴踏长城下。
今年云中开马市,百金一马胡人喜。金缯压鞍革扌同酒,齐唱吴歌度辽水。
老髯奚官立道傍,伫看烙印黯悲伤。莫轻此马为胡种,曾秣天闲十二坊。
(右《牧马图》。)
南山白额毛虫祖,掉尾磨牙踞林莽。啮人不肯避豪贤,狡兽轻禽敢余侮?
壮士发植风萧骚,身掠虎落禽咆哮。应弦饮羽目一寅,拉押雨血摧风毛。
倒载斓班出丛薄,山虞高眠野樵乐。寄言寻斧休放纵,还为深山惜藜藿。
(右《射虎图》。)
(李将军(国梁)挽词二首)
飞将名空在,封侯事忍论!死为明国法,生敢负君恩?
弃市沙场血,吞胡厉鬼魂。古来推毂者,先与凿凶门。
△其二
未见东奴灭,其如西市何!国殇应会鼓,《虞殡》已闻歌。
独石边墙在,中朝叙荫多。谁悬藁街首?酹酒向铜驼。
(咏雪三十韵)
凛凛圜中暮,漉漉雪下迟。云同天黯淡,霰集地离披。
肃气金方积,严威玉律宜。台乌纷浅色,林棘稍皴枝。
带杀来鸠署,分寒出凤池。犹嫌霜棱薄,肯放日华滋。
嘉石堆盈矩,圜扉穴剩规。刀山尖矗矗,铃索坠累累。
病柏封枯削,孤篁压倒垂。牛头嗔变赤,鹄面苦藏黧。
厚集俄成阵,轻飞故薄帷。酸风助饕虐,冻雨聚淋漓。
清浊容沾洒,乾坤任劂剞。弥漫币地网,簸顿驾空筛。
粉饰都无隙,恢张讵有涯。菊花何太苦?柳絮恐非时。
虎穴诚难满,狐踪或暂夷。漏壶冥旦晦,岸谷混高卑。
半塞亡羊径,平填问马岐。横空真跋扈,失路亦迷离。
溷厕那曾避,污泥总未差。如何琼玖质,翻作粪溲资。
莹讶瑶台碎,清嗟玉尺堕。何当依琐闼,重与集罘ぜ。
绕径行防滑,穿帘坐苦危。听窗分叹噫,将策试扶持。
闷想陪鳃酒,闲搜合闹诗。槎牙生肺腑,皎洁见须眉。
屯甲怜毛猬,封侯惜手龟。老夫堪一噱,卧忆蔡州师。
(雪夜次刘敬仲韵)
冷壁寒灯焰欲收,卅年身计一狐裘。雪花似掌难遮恨,风力如刀不断愁。
鸢攫高楼仍拉摺,鼠争深穴正啁啾。残年大有扌弃身处,美酒盈船共拍浮。
(赠潞安孙道人诗(并序))
(道人往游新安,却病起死,其效如神。约友人程孟阳访余于虞山而不果。余复官赴阙,从新城王司马、沁水孙司农问道人在所,二公许为余延致之,亦不果。今年闻余有逮系之祸,重茧千里,问余于请室,道故悲今,相向叹息。且约候余南还,策蹇追随,共了还丹大事。余感其意。作是歌以赠之,并以订其行焉。)
道人昔踏天都峰,倒吸黄海冫食芙蓉。道人今居太行脊,手扪天井煮白石。
今年访我南冠囚,霜风裂面雪罨头。坠马折腰卧旅店,十日不食寒无裘。
古来神仙多奇鸷,英雄回首人间事。放骡老将青城客,椎龙少年仓海使。
君今已作愚谷叟,肝胆轮尚如斗。蹇驴摺纸著巾箱,铁弹如风藏脑后。
君不见新城司马气食虎,八十边庭抚骄虏。
又不见沁水尚书磊落人,顾盼霜棱起眉宇。
昔年执手禁城,阁道周庐旦复晨。沁水每忧当路犬,新城欲购解飞人。
我从二公问孙老,拟学还丹事幽讨。二公笑我太早计,掷却金莲想火枣。
十载推移陵谷中,可怜猿鹤与沙虫。宣云属虏填辽水,泽潞知交酹朔风。
我得幽囚岂非幸,尚有残生坐眢井。耳豁依然箭著瘢,头童恰似颈生瘿。
羊羔酒熟岁云暮,我心不留君且驻。君如朔雁我越鸟,相将会逐南枝去。
虞山亦是一仙山,丹井银筒紫翠间。结宇平临两湖水,朝飞丹鸽莫呼还。
(次韵刘敬仲寒夜六首)
寂寂寒庐吊影孤,咄嗟何计复雕枯?心如抱杵频舂碓,身似投骁未入壶。
憔悴移时《枯树赋》,凄凉绕屋《北风图》。长吟小饮犹堪乐,愁坐书空定不须。
△其二
小窗飒拉过归鸦,冻口衔寒阵不哗。闷取青编占木稼,闲梳白发斗霜华。
差池梁燕恒辞社,落薄巢鸠不置家。漫道雪飞如柳絮,可随离梦到天涯?
△其三
尚有乾坤容傲兀,可无环堵置琴樽?望衡对宇躬耕地,流水青山独乐园。
零雨故应悲在野,停云何必叹同昏!缟衣梦断梅千树,月落参横与晤言。
△其四
故山松桂傍人间,不出林泉不闭关。绿浪水回新竹径,红拦桥绕旧渔湾。
穿云卧石何曾闹,抹月批风也未闲。有日邻僧共扶老,缘溪略约试梅还。
△其五
皮岛传烽数夜惊,绿林铜马苦纵横。怜才可但旌当辙,使过终须赦绝缨。
急缮稿街悬杂种,更营京观待长鲸。至尊自定金汤计,作颂休夸统万城。
△其六
结兰延伫自幽幽,解佩何当怨蹇修?骐骥生难逃系绁,鲸鲵死不为吞钩。
人间有赋难名《别》,天上无方可寄愁。投老王官寻二士,筑亭吾亦记休休。
(再次敬仲韵十二首)
白发盈头不耐删,无才老子剩痴顽。摩娑明镜看生面,吟咀残书理旧颜。
愧我劳人殊草草,输他桑者自闲闲。江南路在春明外,落日飞鸿山外山。
△其二
不知何罪画衣冠?肯信眉于眼下安?路入藕丝行逼侧,身藏针孔坐艰难。
穴中鸟鼠眠方稳,水底鱼龙卧亦寒。只恐清宵又成梦,几回抚枕到更阑。
△其三
四壁霜华促曙光,中肠结轸重增伤。涉江楚颂无甘橘,故室吴羹有稻粱。
逆水双鱼多拨剌,退风六更回翔。剧怜世事兼身事,咫尺残灯意渺茫。
△其四
谁将瓶缶饷虚空?墙壁依然与我同。生计乌枝依晓月,世情马耳过东风。
妆楼莺语当春半,禅榻花残正酒中。雪窖冰山无不可,与君朝夕对芳丛。
△其五
风轮转地劫为尘,犹喜皇天剩此身。顾影自歌《将进酒》,穷冬还赋《惜余春》。
端居有疾忧非鬼,空谷无聊喜似人。比屋商声出金石,可知吾道未为贫。
△其六
长安也向日边看,矮屋鸡栖仰面难。窗雪可令长夜旦,壶冰岂为一人寒。
虮肝无复堪砧几,鱼尾何曾恋竹竿。北叟南翁居接户,始知忧患果无端。
△其七
鹤盖成阴柳市头,金张赵李互经由。邹阳下狱悲金铄,陆贾逢时叹石浮。
莫以雏偿腐鼠,好将鸿羽换沙鸥。江东旧隐西湖畔,数折溪桥一宛丘。
△其八
交疏窗阁暗伤悲,肠底车轮揽梦思。满镜新妆留半面,堆奁浓黛约双眉。
雪深椽烛摊书夜,酒罢银缸拥髻时。归日胡麻正堪饭,更须量亩种神芝。
△其九
心情萧瑟称初冬,昼懒逢人梦亦慵。日夕鸡埘愁土室,岁时豚栅羡村农。
络头是处皆牛马,假足何人比蛩?紫柏声闻都未了,法堂依旧五更钟。
△其十
局趣真成辕下驹,敢云世难恨为儒。纷纷戎马羞称老,落落乾坤自觉孤。
雉ず有媒逢弩镞,鹿生无命系庖厨。朝来盥临青镜,他日何惭鲁卫徒。
△其十一
丙舍经营拂水阳,斋心筮《易》得《归藏》。漏春岸柳回残绿,破腊江梅发古香。
鸿雁计周谋稻黍,鹪鹩枝稳称飞翔。耦耕重订高人约,一段茶窠百本桑。
△其十二
每颂新诗可乐饥,连墙却喜并圆扉。焚膏东壁分余照,曝背西荣共夕晖。
落落比邻如置社,纷纷朋好欲忘归。亦知昔梦聊相似,铜辇秋衾与愿违。
(续次敬仲韵四首(有序))
(余在请室,与敬仲司空比屋而居,昏夜得句,扣门索和。僮仆相嘲曰:“乞火乎?索米乎?”敬仲每属和,辄出意表。余告之曰:“不量彼己,轻兵挑战,勇而无刚,屡为宿将所困,天道后起者胜,非独战之罪也。愿公执蝥弧先登,仆谨厉兵秣马以待。”敬仲默默不应。越数日,忽出诗二十二首,波腾泉涌,首尾烂然。烧灯呵砚,次第和之。已而笑曰:敬仲之默而不应者,示怯以诱我,坚壁以老我也。已而连章累纸,络绎见示者,重兵以压我。骤出以窘我也。敬仲于致师之法则巧矣。黄池之役,昏而戒令,鸡鸣而压晋军,王亲执χ鼓,三军哗口以振旅,声动天地,吴可谓毒疒多矣。虽然,盛气尽锐,掩人不备。固未可谓堂堂正正之师也。余不知兵法,不勒部曲,免胄大呼,独身搏战,虽未能斩将褰旗,视晋师之大骇不出,周军饬垒,则固有间矣。自今以往,交绥而退,偃旗息鼓,以避敬仲之颜行。敬仲又将曰:“是其目动而言肆乎?当更用何法以肄我也?”丁丑十月十六日。)
跛足争教欲上天,笔床茶灶梦菰烟。白覃旧得藏身诀,黄尔新翻却老编。
《尔雅》虫鱼休辨鼠,《离骚》香草只宜荃。丹铅点勘纷成讼,漏转灯欹月正圆。
△其二
偷得微生万事慵,灰飞缇室候初冬。毕箕风雨难凭准,枘凿方圆费弥缝。
北郭先生生已老,东家夫子子为恭。浊醪粗饭吾年事,莫以山林羡鼎钟。
△其三
寒空雨雪正霏霏,枯坐西窗叹举肥。圜土冰深知地降,穷冬水涸与天违。
屦能适足何须截?帕可蒙头不解飞。莫向崦嵫悲δ晚,悬车犹足揽余晖。
△其四
夜赤漫天亘晓暾,关心象纬未堪论。兔知霜降先营窟,虫为苗蕃早蚀根。
壁上画龙成底事?梦中案鹿竟谁冤?圆狴大有乾坤在,司寐无劳报夕昏。
(生日诗三首 孙吏部(昌龄))
百年胡不乐?斗酒且相於。莫叹山公启,今为城旦书。
林风传旧啸,窗雪映新居。零雨将为别,题诗料子如。
(生日诗三首 倪户部(嘉庆))
挽饷纡双管,筹边转寸肠。风霜谙下吏,冰雪见清郎。
却扫韦编净,清斋梵香。看君仍仰屋,忧国意何长?
(生日诗三首 刘司空(荣嗣))
湛璧难遮害,搴茭幸告功。若为秦狱吏,来议汉司空?
河伯忧方大,波臣论自公。凭将尊酒意,一问纬萧翁。
(送何士龙南归兼简卢紫房一百十韵)
崇祯圣天子,帝德迈陶唐。畴咨若余采,共殳乱纪纲。
钩党穷部牒,告讦登岩郎。群小竞趣走,翕若中风狂。
峨峨格天阁,沉沉偃月堂。聚族谋旦晚,锁门算昏黄。
手缮女奴迹,足摩胥史床。讽指变鹿马,蜚语沸蜩螗。
牢修既告变,朱并复上章。纳言敢封驳,投匦任披猖。
伊余退废士,杜门事耕桑。十年守环堵,一朝锁锒铛。
天威赫震电,门户破苍黄。诏纸疾若飞,官吏仆欲僵。
有母殡四载,凄风吹画荒。有儿生九龄,读书未盈箱。
宾客鸟兽散,亲族忧以痒。或有强近者,惧累遗祸殃。
目笑复手笑,坚坐看戏场。或有狰狞者,黠鼠而贪狼。
毁室谋取子,坏垣隳我{亡木}。揶揄反皮面,谣诼腾诽谤。
唯有负佣流,弛担语伤。唯有庞眉叟,戟手呼彼苍。
市人为罢市,僧院各炷香。我心鄙儿女,剌剌问束装。
暮持ゎ被出,诘朝抵金阊。门生与朋旧,蜂涌来四方。
执手语切切,流襟泪浪浪。惜我亻兼从弱,念我道路长。
或云权幸门,刺客如飞蝗。穴颈不见血,探头入奚囊。
或云盘飧内,鸩堇置稻粱。匕箸一不慎,坟裂屠肺肠。
谁与警昏夜?谁与卫露霜?谁与扶跋?谁与分?
何生奋袖起,云也行所当。阖门置新妇,问寝辞高堂。
典衣买书剑,首路何慨慷!是时冯使君,送我临京江。
逝将解符印,从我俱存亡。敬子执高节,再拜举壶觞。
江流怒飞立,三山摆雷良。白日忽西匿,青天为低昂。
行行度淮水,登顿相扶将。吊古漂母庙,祈灵岱宗阳。
杜亭贤主人,寄馆仍异。不惮开车载,不难复壁藏。
窥户无停屦,追踪多饮章。归死赴司败,垂头就桁杨。
汹汹同文狱,剜肌生疡。共庄籍口语,曾史主盗臧。
百死无一免,引义自激昂。嘱累皮与肉,坚忍枝榜。
多谢老头颅,旦暮虎穴葬。何生夜草疏,奋欲排帝阊。
黯淡蚊扑纸,倾欹蚓成行。残灯焰明灭,房心吐寒芒。
祖宗牖惚恍,天心鉴明明。眉山摘牙牌,分宜放钤冈。
执彼三尸虫,打杀铜驼傍。孤臣获更生,朝市喜相庆。
吁嗟祸福交,谁能保故尝?兴曾附萧傅,畏终叛吕防。
何以见鲁卫?徒然痛陈臧。叹子一逢掖,眇小少不。
秉乞收李,举幡请留阳。拟子于何蕃,谱谍诚有光。
孟冬家书来,念母心不遑。有忧食三叹,矧乃惰与翔。
星言卷衣被,别我归故乡。我欲絷子驹,顾视心伥伥。
子行急师难,子归慰母望。丹青或可渝,此义永不爽。
我欲送子去,铁门限堵墙。圜土无尺水,何以当河梁?
我欲与子诀,有如瞽失相。蛩一相背,啮负徒仿佯。
旋思狱急日,痛愈抚巨创。炙手势转热,弥天网高张。
叫阍远万里,引刀耻自戕。和药趣朱游,呼囚到王章。
黑暗牢狱苦,炎蒸三伏炀。矮栅栖鹅鸭,粪壤转吉蜣。
卧熏腐臭,渴饮伏尸浆。夜夜入针孔,朝朝坐剑。
此日吾与尔,志壹气益强。高论穷结绳,和歌出宫商。
人生如嗜味,患难宜饱尝。厄陈良亦乐,在莒安可忘。
道远兵甲阻,岁暮雨雪。单行寡命侣,蹇驴艰服箱。
冰坚埽狐踪,雪深埋鹿。禽兽犹躅,子行慎趺。
我行亦不远,归心急鸹。介恃圣明主,数日离火汤。
纵使荷戈殳,终然反菰蒋。买舟具グ,结庵依桄榔。
矫志厉桑榆,与子共缥缃。学《诗》辨四始,识字探三《仓》。
频年苦病患,学殖日以荒。我欲师宁戚,秉烛代日光。
勿复慕富贵,时世难颉顽。引镜看头目,岂是鼠与獐。
勿复忧贫贱,顺逆随牛羊。譬如死牢户,谁以躯命偿?
拂水有丙舍,青山抱长廊。老桂长新枝,江梅发古香。
君归持此诗,洒埽揭东厢。解鞍憩杜亭,先以告紫房。
(渭南梁生为余写真题二绝句)
憔悴南冠冰雪晨,天庭黄色自生春。凭君摹写胥靡样,可是商家梦里人。
△其二
画得渔翁貌不肥,春愁鹤发正依稀。君家渭水南头住,为我平添旧钓矶。
(赵璧)
赵璧连城贵,兰花有国香。犹堪傅脂粉,三十侍中郎。
(送陈生{山昆}良南归)
席帽疲驴问牖城,风饕雪虐泪纵横。夜阑秉烛知何地?酒罢扶床感再生。
只有寒灯随我住,且将归梦伴君行。棘林渐解弥天网,道路悠悠莫怆情。
(寄许文玉)
敢谓前贤畏后生,纪群交谊古人情。家庭实有晨昏助,乡里虚传月旦评。
贳酒悲歌怜北寺,明灯布席想南荣。啼猿唳鹤君休叹,并与嘤鸣作友声。
(寄侯豫瞻督学江西)
水鉴清时吏部郎,持衡专得典文章。濯肠篆籀吞江水,炫目蛟龙瞩斗芒。
励俗蒸尝先两庙,采风词翰继三王。停车五乳峰前院,为我重拈一瓣香。
(华州郭胤伯过访)
君是郭林宗,衣冠见慕同。偶然来朔雪,相对感流风。
旧论城南在,新图冀北空。严更怜促别,愁坐烛花红。
(五芳井歌)
丙子之秋虏再入,旁午军书刺闺急。独石边墙一夜隳,赤县黄图少完邑。
定兴小邑大如斗,登陴死为朝廷守。羊马城前炮火飞,虾蟆车上雷声吼。
肉薄登城踏积尸,丽谯漂血巷流脂。狼藉满城忠义鬼,骨撑骸拒知为谁?
君不见奉常鹿大夫,奋髯嚼齿詈羯奴。峨冠整衣抗白刃,至今衫袖血模糊。
又不见范家五芳井,妇姑母女同素绠。俄顷芳魂断辘轳,千古寒泉见形影。
胡兵宵遁三辅清,乳燕连窠枝半倾。大开明堂论爵赏,帷筹庙算皆公卿。
朝家彝典有伦次,先策功勋后节义。金貂石如等闲,愍纶绰楔非容易。
奉常碧血埋荒丘,五芳井水空悠悠,尚书不肯判纸尾,词臣何处书词头?
吁嗟乎!
忠臣烈女心赤苦,魂魄犹思埽胡虏。人间金碗幸无恙,井底银瓶何足数!
老夫触事泪滂沱,逼塞泛澜一放歌。此身不共奴酋死,忍死幽囚可奈何!
(张将军(全昌)挽词二首)
丑虏游魂在,雄边宿将稀。将军今又没,部曲竟何依?
恨不沙场死,还从马革归。可怜皋某复,犹用旧征衣。
△其二
赤血真堪洒,丹书未肯刊。死填牢户易,生拔贼营难。
不汗逾三日,无钱买一棺。萧萧广柳出,易水正风寒。
(戏题万户部小像(万一目偏盲,偏头人,故督师世德之子))
目送归鸿故自难,传神正向此中看。荆州恰好添飞白,子夏何妨戴小冠。
公子秋风思北渚,孤臣落日望长安。筹边荡寇传家事,屈指沙陀旧将坛。
(若活一百年)
三春赴追捕,皇皇丧家狗,入夏禁牢狱,兀兀困械丑。
仰屋栖鸡埘,负墙坐土偶。欲行其足,欲言喑其口。
朝飧棘喉饭,夕饮攒眉酒。忧来频擗胸,悸甚辄捧首。
领尝难管腰,卯或不保酉。如此一岁生,可抵一日否?
阴狱强过活,鬼趣预消受。岁月良亦多,此岁何必有?
六十甲子中,譬如阙丁丑。若活一百年,只算九十九。
(如此过两年)
兀坐牢户中,日长苦迢递。四季皆惨凄,六时自钳钅大。
三伏有煎熬,八寒无代替。有日天苍凉,无风气阴а。
晷短方偃息,夜永又呓。墙屋鼠啁啾,床笫鬼排挤。
生憎日轮出,长患天门闭。矛头岂容淅,户限何当憩?
遥遥度一日,当以一岁计。暂看杯度别,瞥见铜人制。
二百八十日,强半彭祖世。如此过两年,便算八百岁。
(昔我年十七)
昔我年十七,鼓箧游博士。文章吐陆离,衿带垂旖旎。
朝英启夕秀,粲若嫩花蕊。壮盛迫婚宦,忧患自兹始。
荏苒四十载,只身攒誉毁。罗网高于天,性命薄于纸。
皇天可怜我,如禾秋。健如犊上树,壮若驹未齿。
今年五十六,从头自经纪。余年为再生,故我如已死。
判将四十年,捐付东流水。天道周而复,明年十七耳。
(次韵答潘朗士员外投赠)
物论喧呶混苓,将车尽日叹冥冥。谁思灼艾医龙病,但解堆盐刻虎形。
减死蔡邕仍续史,逾冬刘向又传经。莫怜幽仄论垂钓,贯索中间有客星。
△其二
圆扉地北限天南,只似云堂未放参。一夜乌头虚变白,三生鸿爪误精蓝。
小儿未许呼中令,上客真成解左骖。宋玉可能传帝筮?修门容易向江潭。
(新阡八景诗(并序) 拂水回龙)
(南条之龙,万里度江,自沙山而香山而虞山,结为县治,东为马鞍山。其中枝由拂水岩蜿蜒弭伏,落脉于此,故曰拂水回龙。)
虞山南戒一枝来,腾踊龙身万里回。奔向马鞍鳞爪去,点成乌目眼睛开。
含珠四海濡泉壤,衔烛千年照夜台。长洒天河降时雨,嘘云肤寸起风雷。
(新阡八景诗(并序) 湖田舞鹤)
(尚湖之皋,沟渚回复。登山睇视,俨如鹤舞,ミ吭奋翮,正向新阡。父老有龟去鹤来之谶,斯当之矣。故曰湖田舞鹤。)
乳水神皋接墓田,仙禽遗蜕正依然。梳翎仿佛飘芦雪,阁胫依微印渚烟。
华表月明吭并引,丹丘云白影相连。在阴夜旦占鸣和,凤舞休论五百年。
(新阡八景诗(并序) 石城开幛)
(拂水岩之西,崖石削成,雉堞楼橹,形状备具,所谓石城也。列屏列幛,尊严耸起,阡之主山也。故曰石城开嶂。)
石城峰下起佳城,百仞丹见削成。错列垣墙天市近,萦回阁道帝车行。
云开雉堞曾楼晓,日落旌旗万马迎。却望朝山争矗立,参差簪笏似天平。
(新阡八景诗(并序) 箭阙朝宗)
(阳山箭阙,相望百里而遥,插立天外,如向如拱。以圭景之法取之,不失秒忽,所谓真朝特来也。故曰箭阙朝宗。)
百里阳山拱墓门,云吐景候朝昏。群峰离立儿孙秀,大石中央几案尊。
箭阙风生矢报,郊台月出火城繁。凭高穷览南条势,江汉朝宗为汝论。
(新阡八景诗(并序) 沓石参天)
(三沓石与石城诸峰错峙,沓石虚危,拂水悬流其上,又曰三台石,亦主山之侍从也。故曰沓石参天。)
拂水高岩近斗魁,下临沓石倚崔嵬。漏穿岚彩晴飞雨,喷薄泉流蛰起雷。
岭驻龙车云氵翁郁,峰邀蟾驾月低回。绿章拟奏三阶事,午夜悬崖礼上台。
(新阡八景诗(并序) 层湖浴日)
(西湖,一曰尚湖,师尚父垂钓处也。弥望环带,缭如周垣。水绕云从,日月出入。此明堂之巨观也。故曰层湖浴日。)
浴日晴波漾六时,丹渊若木影参差。冯夷鼓趣羲和驭,尚父湖通潮汐池。
荡洗蟆颐消薄蚀,养成乌羽作明离。挂弓尚许清辽海,欲向扶桑借一枝。
(新阡八景诗(并序) 团桂天香)
(柱丛有小阁,斥为隧道。八树苍苍,与松楸并列。余少尝梦卧月宫,照彻肌骨,视其扁曰团桂,阁之所取名也。故曰团桂天香。)
八桂团团霜露丛,梦回禁扁映新宫。三秋落子金波里,一夜飘香玉魄中。
月斧自能修窈窕,冰轮端合照青葱。娥不惜分灵药,长发新枝助化工。
(新阡八景诗(并序) 紫藤衣锦)
(老藤连蜷,托根墙下,穿穴面势,用为指南。三四月间,紫花相缪,照曜蒙密,真吾家锦溪中物也。故曰紫藤衣锦。)
溪藤回伏类牛眠,布萼飞英绮树连。落落松楸如有喜,纷纷萝蔓愧高悬。
天清羽葆施丹彩,日暖流苏覆玉烟。应笑婆留老孙子,还将锦绣裹山川。
(山庄八景诗(有序) 锦峰晴晓)
(严文靖公之祖墓,今为阡之左沙。其傍有锦峰书院,去山庄一牛鸣地,画船萧鼓,游人络绎,而三春尤盛。)
锦峰云物近平泉,乌榜红栏咽画船。宠柳娇花新节序,采珠拾翠小神仙。
明妆影夺山头树,急管声翻水底天。语燕正忙莺又啭,莫辞中酒落花前。
(山庄八景诗(有序) 香山晚翠)
(香山,一名顾山,去山庄三十余里。江上诸山,皆横属于山庄之西,而香山为近,虞山来龙处也,今又为护山。)
夕阳楼畔坐帘栊,横抹香山暮霭浓。江上余霞拖半紫,云头落日逗残红。
秋原桑柘千村影,春社牛羊一笛风。西崦人家未昏黑,席门灯火候归翁。
(山庄八景诗(有序) 春流观瀑)
(山泉县流,自三沓石下垂,奔注山庄,汇为巨涧。今旋折为阡之界水,遇风捍勒,逆激而上,则所谓拂水也。)
拂水县流万壑连,空山一夜响飞泉。奔为疋练垂三沓,挽作银河向九天。
风急蛟龙看喷洒,月明琴筑听潺。老农未办为霖手,抱瓮朝来省灌田。
(山庄八景诗(有序) 秋原耦耕)
(山堂之名耦耕,为余与孟阳结隐于此也。今改筑于墓田之左,仍揭其额以招孟阳。)
罢亚风吹百顷香,秋原正面耦耕堂。宿田为我Θ稂莠,卒岁输他获稻粱。
黄犊乌犍经国具,水车秧马救时方。辍耕斗酒还相劳,耳热休歌种豆章。
(山庄八景诗(有序) 水阁云岚)
(秋水阁负山面湖,山庄实经始于此。今兹丙舍,尽改旧观,独此阁岿然如故。)
月观风亭夜半舟,依然帘额夕阳楼。江边水寨余荒垒,天际郊台没古丘。
梯几山容分向背,凭栏云物变春秋。钓矶只在渔湾畔,闲看晴湖下白鸥。
(山庄八景诗(有序) 月堤烟柳)
(墓之前,有堤回抱,折如肉环,弯如弓月。士女络绎嬉游,如灯枝之走马。花柳蒙茸蔽亏,如张帷幕,人呼为小苏堤。)
月堤人并大堤游,坠粉飘香不断头。最是桃花能烂熳,可怜杨柳正风流。
歌莺队队勾何满,舞雁双双趁莫愁。帘阁琐窗应倦倚,红阑桥外月如钩。
(山庄八景诗(有序) 梅圃堂)
(秋水阁之后,老梅数十株,古干蚪缪,香雪浮动,今筑堂以临之。左右有长廊修竹,小桥石涧,皆梅之馆宇也。)
梅花村落傍渔庄,寂历繁英占草堂。雀ㄋ寒烟翻略勺,鹤窥素艳绕回廊。
过墙月亚疏枝影,度水风含别涧香。传语绿堤桃李树,好将丽报年芳。
(山庄八景诗(有序) 酒楼花信)
(酒楼直山庄之东,平田逶迤,晴湖荡漾。北牖直拂水岩,寸人豆马,参错山椒。红妆翠袖,移动帘额。月堤酒楼,此吾山庄之胜与众共之者也。)
花厌高楼酒泛卮,登楼共赋艳阳诗。人间容易催花信,天上分明挂酒旗。
中酒心情寒食候,看花伴侣好春时。桃正倚新杨柳,横笛朱栏莫放吹。
(岁暮怀孟阳)
松括藏门数亩宫,耦耕堂上两衰翁。更无生计千头橘,尚有残生半树桐。
堆积新愁黄叶雨,耗磨旧事白杨风。天南地北相思处,约略寒灯一烬红。
(除夜示杨郎之易是应山忠烈公长子)
叫阍十载动宸旒,岁晚京华尚旅愁。为问敝衣淹邸舍,还如乞食上谯楼。
青袍白马谁家子?赤昃朱提何处求?愧我空怜廉吏后,负薪歌罢自摇头。
初学集卷十三
○试帖诗集(上)
(起十一年戊寅正月,尽七月。)
(狱渐解,颂系待放。五月二十四日,以火灾肆赦,遂得出。东坡《蒙恩责授》诗云:却对酒杯浑是梦,试拈诗笔已如神。故以《试拈》名集,聊用志喜。)
(戊寅元日偶读史记戏书纸尾)
梦回旭日射窗明,迁史才翻午箭更。笑杀萧何与周勃,可将狱吏换公卿?
△其二
牍背千金狱始明,吹箫织薄可怜生!北军左袒仓皇日,七尺争如冒絮轻。
△其三
绛侯系急漫嗟吁,又见工官坐亚夫。父子将兵俱百万,敢从狱吏鼓咙胡。
△其四
汉家争道孝文明,左右临朝问亦轻。绛灌但知谗贾谊,可思流汗愧陈平?
△其五
秦时刀笔汉三章,械系归来两鬓霜。闻道青门方会客,种瓜五色曜朝阳。
△其六
南邻有客醉呼卢,笑指圆狴作酒垆。愧我不如曹相国,后园张饮应歌呼。
(华山庙碑歌题华州郭胤伯所藏西岳华山庙碑)
关中汲古有二士,郭髯赵函俱嵯峨。伊余南冠系请室,摊书昼卧如中魔。
郭生示我《华山碑》,欲比《七发》捐沉疴。展碑抚卷忽起坐,再三叹息仍摩挲。
桓灵之际文颇盛,六经刻石正缪讹。开阳门外讲堂畔,车辆观写肩相摩。
鸿都学生竞虫鸟,宣陵孝子群鹳鹅。石渠白虎事已远,《皇羲篇》成世则那。
此碑传自延熹载,石经未立先镌磨。丈人行可逼秦相,一饭礼本先光和。
郭香香察未遑辨,但见浓点兼纤波。锋刃屈折陷铁石,崭岩高下连[B18D]嵯。
古来书佐擅笔妙,后代学士徒口去。久嗟石趺毁,却喜纸本缠蛟蛇。
墨庄旧物落髯手,如出周鼎获晋牺。身领僮奴杂装治,手与心眼争烦挪。
灵偃湘帙巧纯缘,史明牙签细刮磋。收藏定可厌邺架,鉴赏况复穷虞戈。
我昔遣祭入太学,肃拜石鼓拂臼科。依稀二百七十字,维贯柳存无多。
晴窗归古则卷,按节自诵昌黎歌。去年登岱访古迹,开元八分半。
俗书刊落许公颂,斓班漫漶余蝤蜗。风霜兵火恣残蚀,此本疑有神护诃。
圣世文章就ň熄,珠囊儒雅失网罗。舞书不顾经若典,破体岂论隶与蝌。
《兔园》村老议轩颉,乳臭儿子评丘轲。春驳指日还见十,嚣凌祀海宁先河。
少小亦思略识字,沉沦俗学悲唆。况闻中原战群盗,盗窃名字纷么么。
搜金剔玉殚屋壁,崩崖焚阙倾山河。汲冢书门遍烽燧,祈年岣嵝难经过。
每怜耆旧委榛莽,谁集金石凌坡也?郭髯连蹇赵函死,老夫头白空吟哦。
还碑梯几意惝恍,髯乎髯乎奈尔何!
(松谈阁印史歌为郭胤伯作)
六书缪篆用摹刻,大者符玺细印章。崩崖古隧取次出,镂金琢玉争┑臧。
关中郭髯最好古,十年收讨盈箧箱。部居州乱作谱牒,编次缃帙盛缥囊。
璀璨丹砂虫鸟,错互金薤堆琳琅。考正职官本二史,贯穿训故穷《凡将》。
窃取正用史家法,岂玩小物涂朱黄。忆昔先朝席丰豫,符瑞纷沓征祯祥。
河清凤见屡奏贺,玉玺又报来临漳。先帝亲御文华门,制诏臣下风四方。
千官鹤列瞻负,冲牙双声铿锵。中官屹立当御座,插冠貂尾加金。
紫泥封坼青囊解,金银剩组开辉煌。临轩手持四寸玺,俯示陛戚周两旁。
盘龙纽螭弄掌握,衫袖照烛回虹光。侍臣代奉传国宝,殿中不用尚玉郎。
鸿胪传制百僚贺,文曰受命寿永昌。朝罢君臣咸燕喜,南面并进南山觞。
岂知瑞应不虚见,中兴天以授我皇。郭君此书精且良,曷不首勒玉玺图。
访问礼官摹尚方?如服有冕网有纲。蝇头细字注几行,吾诗附玺垂久长,
命曰印史非夸张,《春秋》之义微而彰。
(人日)
人日嗟何日?题诗忆草堂。容颜狱吏惜,时序老夫伤。
好事如花少,愁心并柳长。不知分胜侣,若个话萧郎?
(苕上吴子德舆次东坡狱中寄子由韵作丁丑纪闻诗六首盖悲余之逮系而喜其狱之渐解也感而和之亦如其前后之次)
锒铛影里见残春,怅恨登朝未杀身。祸遘隐章知汉法,行逢赠策感秦人。
途穷漫浪歌《山鬼》,狱急仓皇礼岳神。金马多生余诤论,欲临流水证前因。
△其二
酷日酸风并惨凄,路长人极马头低。孤身岂合投豺虎,三物何当诅犬鸡。
婉娈更无临市妾,颠狂犹有送行妻。苍茫汶泗交流地,薄暮祗疑湘沅西。
△其三
陨霜犹自望回春,斗极谁收赵壹身?已分残生余有几,更将穷命乞何人?
市朝到处逢魑魅,犴狴中间仗鬼神。不信古来钩党事,刊章录牒正相因。
△其四
八寒阴狱夏凄凄,破壁残灯白首低。一夜霜天愁唳鹤,五更风雨悔鸣鸡。
捐生聂政今无母,先死王章尚有妻。准拟图形屈原庙,墓门何用刻征西。
△其五
刀头剑首度冬春,欲杀何当有百身。信到怜君犹作客,诗成知我尚为人。
经翻北斗禳妖,歌阕南薰礼狱神。如此累臣无不可,经年颂系亦何因?
△其六
余年吟赏莫凄凄,水阁玲珑涧户低。茅屋每栖春社燕,山村尝报午时鸡。
蓬头岂必惭儿子,染发祗应媚小妻。归去临风谢知己,扁舟应在五湖西。
(仿元微之何处生春早二十首)
何处生春早?春生美目中。凝愁成渌水,流笑与光风。
微眄防眉觉,曾波托镜通。不堪朱碧思,含睇向芳丛。
△其二
何处生春早?春生巧笑中。开颜莺,失喜柳惺忄。
蕙叶分多碧,桃花破小红。如皋君肯御,翳雉候薰风。
△其三
何处生春早?春生眉黛中。笑能舒柳簇,颦欲琐兰丛。
秀色描偏浅,愁痕扫不空。剧怜妆镜畔,便面又东风。
△其四
何处生春早?春生鬓发中。柳眠全约略,花妥半{髟}鬃。
髻重和云栉,梳轻向月拢。更衣恩宠在,搔首恨飞蓬。
△其五
何处生春早?春生靥辅中。含娇频送态,薄怒乍舒红。
腻理停兰泽,流光转蕙风。施朱与著粉,评泊任墙东。
△其六
何处生春早?春生好口中。含桃欺齿白,编贝逗唇红。
《房露》清歌引,幽兰絮语通。昼长频咳嚏,错莫唤雕笼。
△其七
何处生春早?春生皓腕中。含情向机杼,抱影守房栊。
峭倩寒葱削,温柔稚笋笼。自怜工织素,纤指诉流风。
△其八
何处生春早?春生素足中。舄交曾灭烛,屣ㄢ不禁风。
草惹裙腰绿,莲移屐齿红。刀头嗟未见,新月似鞋弓。
△其九
何处生春早?春生睡起中。兰心方的的,柳眼正。
魂弱浑难定,身苏旋欲融。不如还昵枕,残梦在房栊。
△其十
何处生春早?春生新浴中。烟凝腰柳碧,雨注靥桃红。
脂泽流香暖,铅华溅水融。窃窥犹未得,况复与君同。
△其十一
何处生春早?春生翠袖中。凭阑寒食雨,却扇杏花风。
掩抑萦飞絮,低回数落红。远山看未足,延伫画廊东。
△其十二
何处生春早?春生罗带中。轻尘看出水,促步想当风。
错互衤婴饰,禁持衤日服红。薄装谁解得?杂正丛丛。
△其十三
何处生春早?春生穷中。明灯知护惜,暗梦记惺忄。
密意萦多带,惊魂托守宫。殷勤问啼鸟,花信几枝红?
△其十四
何处生春早?春生锦被中。芳香留半臂,兰露泛熏笼。
一夜花发,五更啼鸟空。生憎唐画史,只为独眠工。
△其十五
何处生春早?春生宝镜中。黛眉分斗翠,花靥互呈红。
照罢愁相妒,妆成讶许同。巡檐听鹊喜,云鬓欲新拢。
△其十六
何处生春早?春生角枕中。梢头花簇簇,拂鬓锦丛丛。
面泽承权,唇脂并口融。可如郎臂好,转侧任西东?
△其十七
何处生春早?春生刺绣中。停针花并发,纫线鸟相蒙。
密树铺重碧,斜阳缘断红。流黄惭久晦,刀尺为谁工?
△其十八
何处生春早?春生帘幕中。参差依蜡烛,幂历张轻风。
燕子能嗔妾,杨花会恼公。衫前复扇后,闲杀画桥东。
△其十九
何处生春早?春生小院中。梨花能驻月,蕙草欲沈风。
拂水临妆镜,香山薄绮栊。不愁桃杏尽,阶药又翻红。
△其二十
何处生春早?春生画舫中。花迎千嶂碧,柳罨小桥红。
溪女怜新霁,菱歌爱晚风。西施旧明月,偏照五湖东。
(书四灵诗集)
语近意不远,骨癯髓亦枯。谁云贾岛佛?终是郗家奴。
(戏书梅花集句诗(本朝沈行、童琥集,各三百余首))
褐衣那得缀天吴,折铁精共一炉。要与梅花添火伴,差排何逊配林逋。
(春夜读汉书寄南海陈侍郎)
残书读罢夜潭潭,坐见辰星过剑函。文帝自能分代北,贾生空复策淮南。
曲江羽扇何须叹,东市朝衣更不堪。且学袁丝能日饮,牖城瘴海共沈酣。
(题王孟端双松图为稼轩)
落落长身对俨然,撑云卧壑并千年。丛生荆棘何须问,却怕柔藤蔓草缠。
(上元后二日闻诸公贬谪之作偶作)
黄金台畔夕阳红,衰草丛残郭隗宫。应是上林春未足,萧萧落叶满东风。
△其二
无花无酒落灯天,粥泠灰寒似禁烟。我自中风人暴病,口去目眙枉相怜。
(送傅给事(元初)归晋安)
客路桃花春水生,都门祖帐蔼新晴。炉香袖染晨晖重,衮职身违午梦轻。
青琐洞门栖乳燕,碧梧高树隐啼莺。金台折赠新杨柳,可似南中橘柚荣?
(送刘宫谕(若宰)奉诏觐省)
诏许词臣觐北堂,桃花春水带恩光。承欢每说天颜喜,爱日遥听禁漏长。
膝下锦袍供戏彩,手中色线补垂裳。六宫正茂珩璜训,早晚肩舆内殿旁。
(赠夏童子端哥(云间夏彝仲之子))
端郎信不同,非我欲求蒙。背诵随人诘,身书等厥躬。
倒怀尝论日,信口欲生风。灯盏调声病,棋枰喻国工。
若令酬圣主,便可压群公。不见轩辕后,天师称小童。
(反风行)
二月十日忽阴а,刮风吹沙暗天地。长安市上少人行,司寇徒行来下吏。
司寇叮咛顾属吏,老臣自失明主意。老臣从此入请室,凡百靖共敬尔位。
焚香泥首拜皋陶,狱门诀别咸流涕。
君不见天王圣明古无二,云开日霁须臾事。明朝片纸召复位,天乃反风亦容易。
(送僧游峨眉)
剑外征兵羽檄忙,传烽午夜照瞿塘。双峨大有闲人在,坐断千林看佛光。
(偕刘司空过应侍御小饮酒间与来吏部订西陵之游)
但遇招邀即胜游,莫将春日春愁。红尘蔽榻还过应,紫陌看花况值刘。
照眼绯桃惊屋角,开颜绿醑熨眉头。前期共有西陵在,露酒莼羹正可求。
(赠胡泌水)
甲第轩车互却迎,万人如海隐王城。五侯席上支颐坐,丞相门前掉臂行。
突兀高楼看鼠坠,嵯峨老表算狸烹。谈天欲杜毗耶口,午夜燃灯礼净名。
(送曲周路侍御之官中州路曾抗疏为余伸雪牵连谪官)
台柏空余一院阴,清时珥笔正如林。诤臣岂为移官虑,明主安知护法心。
客路孤花如我在,天涯芳草为君深。梁园自古风流地,憔悴休为逐客吟。
△其二
举网谋成叹彼骄,抗章投劾荷清朝。青衫去国君恩重,白首全生物论昭。
海内灰心论硕果,班行指口戒川椒。与君更有前期在,汗简牵连未寂寥。
(题宋徽宗杏花村图)
宜春小苑春风香,宣和殿春昼长。帝所神霄换新诰,江南花石催头纲。
至尊盘礴自游艺,宛是前身画师制。岁时婚嫁杏花村,桑麻鸡犬桃源世。
杏花村中花冥冥,纥干山雀群飞鸣。巾车挈箧去何所?无乃负担趋青城。
君不见杏花寒食钱塘路,鬼磷灯檠风雨暮。麦饭何人浇一盂?孤臣哭断冬青树。
(梦与李长蘅谈诗长蘅口诵一绝句叹其清婉有味云是湖州董伯念登第后有寄作也觉而记之)
旧巢双燕到依亻希,风入疏窗烛泪肥。短雨轻寒催晓梦,梦中浑未著朝衣。
(徐娘歌)
徐娘二十绝代无,当场一曲千明珠。小妹凤生恰三七,轻妆薄双双出。
肩摩担压篙橹横,半塘水沸山堤平。清歌缓舞广场寂,千人石上无人声。
风流徐郎字梦雨,一见魂销足不举。油壁青骢并载归,连枝共命交相许。
多情多病转堪怜,最是清明寒食天。杨柳风前行药坐,海棠树下对花眠。
相送却回凡几度,暗别偷啼更无数。珍重叮咛嘱歌扇,护惜频烦寄穷绔。
离筵我赋送春诗,更与新翻《柳絮》词。津逮轩中低唱夜,初平石下踏歌时。
徐郎笑噱还相向,在旁惟尔曾知状。长将皎日留誓盟,纵及黄泉肯相忘?
岂知人世不相於,共命抛离连理虚。三秋司马缠绵病,一纸萧娘决绝书。
小楼窗前齐女墓,娄江即是天河路。空余白骨裹秋衾,拌为红颜即朝露。
凄凉此事十余春,取次沉吟泪满巾。白杨荒草知何处?况复娇花酒人。
燕山粮艘高于屋,莺梢燕乳楼船腹。将军组练白差差,小妇榴裙红蔟蔟。
五日蒲榴正举杯,有人玉帐寄声来。因知河上凌波女,曾向江头行雨回。
殷勤慰问南冠客,鬓发新添几茎白。聊抟角黍祝团,更炙王余勉餐食。
白头残客重咨嗟,旧雨新愁恨似麻。已分歌残吾谷树,更堪哭损马塍花。
十年一梦如宿昔,往事如风岂堪摘。小凤公然作阿婆,梦雨荒庵更第宅。
我囚君嫁不争多,冒毛毛心情可奈何!禁城暮雨潇潇夕,还想吴娘一曲歌。
(有感寄侯缮部)
设罗门巷省喧哗,公叔文成每自嗟。对影攒头如缩猬,向人张口似神鸦。
养成丛棘终为刺,锄过芳兰可作花。叹息要离坟畔土,他年真欲累侯芭。
(题大鸟图(五月二十四日出狱,为居停主人题))
漫道昆明有劫灰,蒲陶苜蓿至今栽。不知此日乘槎客,谁见条支大鸟来?
(送詹叶二御史赴南台)
本朝风纪出留台,况复临轩御遣来。揽辔风生新谏草,之官霜肃旧宫槐。
罘ぜ高阙千年在,烽火西陵一夕回。月出衣冠犹在眼,绿章先许奏阶台。
△其二
帝遣雄班重镐京,一台二妙遂先鸣。旁求容易招胥靡,拔茹频烦说汇征。
硕果摘余嗟老圃,豆萁落尽笑躬耕。法星近照江天畔,寂寞衡茅觉夜明。
(平台行记圣主能容直臣也)
五星顺轨火不骄,寇降虏慑边烽销。舜臣五人同日举,延登受策光圣朝。
平台召见亦何意?畴咨不厌博且劳。圣主清问霁颜色,詹臣抗对于云霄。
禁中语秘世莫晓,君门万里真。但传优容出天语,君明臣直闻衢谣。
唐天未许排门阖,汉代谁当应鼓妖?秦王学士时难见,金吾老将何寥寥!
嶙峋折槛何足羡,平陵槐里成蓬蒿。穷巷悄然断车马,流传盛事心烦嚣。
老夫未敢叹秋雨,卧听屋卷三重茅。
(次韵答项水心宫谕见赠)
夕阳亭下车祛祛,离筵班马相踌躇。争看弱叶堕烟海,岂有腐草杖方舆。
离离莠在И訾口,绵绵瓜蔓昆吾墟。郢水醪清和狼毒,蓬池美烹虫蛆。
瀛洲亭子开马肆,柯亭刘井今何如?爰丝居家随走狗,孙弘罢归仍牧猪。
乌头马角何足叹,头白始解看残书。齿折何当废歌笑,项稿正可供锄。
松江蟹肥思鲁望,苏台木落悲灵胥。一笼天地敢,两丸日月穷居诸。
招邀青山入庭户,诱引秋水浮阶渠。竹间花下肯相访,预戒老鹤迎巾车。
(玉堂双燕行送刘晋卿赵景之两太史谪官)
玉堂昼暖薰风香,双双燕尾摇仓琅。背飞并映银花榜,托宿交栖玳瑁梁。
感君恩重巢君幕,顾影呢喃前复却。何当鸣梧比丹凤,且愿衔花效黄雀。
啁哳辞归未忍归,差池掠羽试双飞。风回铃索声犹在,日过花砖候已非。
珠帘十二秋风促,芦雪菰烟何处宿?明年社日蚤归来,{尔}口衔泥补君屋。
(姬太仆墓道歌)
华州城南七尺坟,渭水萦纡绕墓门。劈华巨灵难渫恨,并阙仙掌与招魂。
冢中碧血为乳潼,扶养松楸作梁栋。秦地争看下马陵,雒阳尚说思乡梦。
庐山起冢并崔巍,雍门鼓琴何足哀。冢侧正须何点住,植花浇酒为君来。
(送杨侍御休沐还武林二首)
堂盛事记衔鱼,昼绣争看著绣衣。楚国椒兰资献纳,秦人鸡犬慰乡闾。
辰山月白开酒,酉水云深简洞书。见说川源桃万树,春来齐发子云居。
△其二
清时休浣有余忠,丹地青蒲梦寐中。江汉惊乌啼夜月,沅湘香草哭秋风。
五溪衣服云山别,三楚兵车乘广同。莫待还朝方入告,早襄黄阁奏肤公。
(送任侍御巡按吴中二首)
鹰隼秋高刷羽翎,争传风简下青冥。遥看牛斗消氛,先向虚危候德星。
螟贷化为霜雪气,鱼龙不动海波腥。采风愿奏《吴趋曲》,《骢马》歌谣处处听。
△其二
帝为东南减膳飧,捐租加赋诏频烦。夏周七浦资渠,单郏三江待讨论。
析木帆樯输北极,扶桑岛溆护东门。吴宫稻蟹应无恙,莫忘飞章慰至尊。
(王郎行赠王都尉)
王郎谪来帝所宾,瑶腑璇枝国懿亲。黄扉近接天孙馆,清构遥通婺女津。
晋阳甲兴虏氛恶,抗颜掀髯压台ト。吴王白头悔举事,汉相颜羞振落。
只今七十仍壮年,绿发方瞳陆地仙。烧丹药有君臣火,好客囊无子母钱。
王郎王郎亦痴绝,衷肠千卷眉百结。满堂歌吹惨不欢,但为匈奴犹未灭。
(题刘宫谕画三首)
春山得春山气长,瀑布奔流几千丈。山僧溅衣古寺中,行人拂面溪桥上。
喷壑奔雷日夜忙,愁倾银汉泻天潢。白云冲断青山在,始信人间有石梁。
(右《春山观瀑图》。)
秋光如水秋天半,南山高棱见书案。高楼图史称萧闲,下界丹黄自纷乱。
远浦维舟傍夕曛,两翁相对话溪云。知无世事污君耳,楼上书声闻不闻?
(右《秋山读书图》。)
幽都冰雪夜,可有一枝春?驿使何当发?吾将赠美人。
(右《墨梅》。)
(次韵答王{山介}庵户部)
旧雨悲将别,新知乐未皇。风雷徒自作,弦朔正相望。
地肺虚灵异,天心尚角芒。南冠犹唁楚,北牖独歌商。
暗记输王粲,清评服许将。凉风吹洒落,白月照清扬。
鹿讼嗟牵率,鸡占笑苦伤。山人聊衣白,使者或车黄。
酒券赊文籍,诗场擅鼓簧。惭无蔡邕赠,执笔重傍徨。
(文中书启美入直武英二首时上命侍臣较正御屏舆图兼改定琴谱)
才子承恩供奉时,抽毫长对万年枝。千门万户张衡赋,卢橘蒲陶李白词。
应制大官分酒膳,赐金宫女损胭脂。君王省识銮坡事,三叹家声在凤池。
△其二
禁殿深严翰墨香,地图琴史即封章。屏开禹迹围诸夏,谱叶虞弦动四方。
聚米山川筹朔漠,采风歌曲按《伊凉》。金门尚有台阶奏,敢倚谈谐侍汉皇。
(登封歌为王{山介}庵赠其尊人)
主称千金客奉酬,高歌击筑燕市头。道心篱下见黄菊,侠气霜前凌素秋。
羡君长髯不碌碌,每笑腐儒何拘曲。秋原侠少输臂鹰,春社儿郎解分肉。
嵩山王屋旧天坛,小驻人间亦未难。他时天子登封日,投谒惊看靖长官。
初学集卷十四
○试拈诗集(下)
(起戊寅八月,尽一年。)
(中秋夜饯冯尔赓使君于城西方阁老园池感怀叙别赋诗八章时德州卢德水东莱崔道母及冯五十跻仲俱集)
置酒坐广除,白月挂我前。纤云解翳驳,万象吐澄鲜。
月驾何方来?先照双阙巅。稍破阁道暗,复向天街圆。
飞光城南隅,亦是尺五天。可怜大圆镜,移置小林泉。
明童泛玉卮,素魄流朱颜。叹息月中桂,芬芳弥岁年。
△其二
年岁何促迫,凉风鸣葛衣。分张一尊酒,共揽明月晖。
君如高林隼,刷羽秋怒飞。我如绕树鹊,三匝希南枝。
举酒向街北,天狼角差差。荧惑仍在庙,卷舌光未衰。
盈觞不成醉,怅然生酒悲。崔生独不饮,首看少微。
△其三
少微犹微茫,尾箕正动杌。汉殿方延登,唐麻敢擗裂。
卢携终绝吭,张空掉舌。玄菟贡仍至,卢龙卖未彻。
筑宫种蒲萄,桡酒契金屑。岢岚一亭障,何必烦俊杰。
敛容向手版,开颜笑旌节。萧萧幽易地,风劲植素发。
谁知千黄金,不直一马骨?中坐惨不欢,俯仰危涕雪。
△其四
雪涕亦何为?念我逮系时。逝将解符节,徒跣偕我驰。
倾身为朋友,何况君与师。在三节不敦,相鼠嗟有皮。
皎皎风烈人,千古留须眉,蕲见鲁卫士,忍与逆豹私。
此义久不陈,微君谁与规?鲁连已蹈海,平原徒绣丝。
君过丑父泉,为我重嗟咨。
△其五
咨嗟思古人,今有卢德水。逆我槛车中,开门纳行李。
汉吏捕亡命,秦相搜客子。汹汹踪迹及,卢生若耳。
却笑北海家,阖门浪争死。杜亭三间屋,轩车行至止。
或有磊落人,定交复壁里。
△其六
杜亭主人出,居停有两公。一为浣花叟,一为阳翟翁。
十郎不出户,卧阴杨柳风。杜二长羁旅,屋茅卷三重。
人生非鹿麋,安得骨角同?指爪旋灭没,有如踏雪鸿。
巫阳谁筮与?詹尹何去从?且醉平原酒,豁达开心胸。
△其七
心胸正郁陶,别君更忡忡。君为希有鸟,我如失负蛩。
君有一介弟,海内称小冯。君家五十郎,卓荦比敬通。
一家自师友,咳唾生仁风。我衰困无徒,彳亍坎陷中。
有心各如面,昌卫非穷逢。假面难笑啼,借足不从容。
逝将归故乡,独身老蒿蓬。衡门塞两版,保此一亩宫。
△其八
一亩良易保,四海将何如?清夜不能寐,执手临前除。
天王本圣明,臣工自睢于。鸣集皆鸿雁,暇豫谁鸟乌?
君行登岱宗,吊古访蒲车。旗星大如瓜,东井安居。
东莱海匈匈,将无见巨鱼?盐廑宵旰,天下供军储。
试看次公论,何似仲父书?我闻灵台占,德星出危虚。
赋诗代出祖,一笑慰首涂。
(白沟河题张于度屋壁)
(于度,名果中,新城人。明经笃行,左、魏诸公急征,皆主其家。)
门外喧喧要路津,荻帘土锉净无尘。夕阳亭下频留客,广柳车中每贮人。
北寺生还余我在,南冠死别累君频。临岐苦语真难忘,郑重车中七尺身。
(戊寅九月初三日奉谒少师高阳公于里第感旧述怀即席赋诗八章)
忽漫抠衣拜此堂,心期如梦泪千行。更阑尚说三条烛,坐久真惭数仞墙。
孔思周情新著作,禹粮尧韭旧耕桑。明灯促席亲函丈,秋柝沈沈夜未央。
△其二
再镇危关锁钥长,一归奴寇总猖狂。心因忧国浑如醉,鬓为论兵半有霜。
椽笔携将分子姓,靴刀留取压文章。入郊先问躬耕地,简较秋原几树桑?
△其三
仓皇出镇便门东,单骑横穿万虏中。拊手关河归旧服,侧身天地荷成功。
朝家议论三遗矢,社稷安危一亩宫。闻道边廷饶魏绛,早悬金石赏和戎。
△其四
廉栊即可当储胥,铃索长疑畏简书。听事祗堪容旋马,讲堂犹自见衔鱼。
能文裴度差相似,健饭张良正不如。比较温公还省事,更无僮马出门闾。
△其五
剑眉山鼻戟如须,生面麒麟可即图。渭水师臣为后辈,金城老将作前驱。
埽清君侧诚难事,恢伏辽阳岂庙谟?当享何烦三叹所,秋风吾已稳菰芦。
△其六
一从凌水罢兵还,三辅三韩战血殷。种落尽收沙漠部,穹庐直抵贺阑山。
纷纷语金缯外,往往残胡障燧间。一线白沟如带水,烦公卧镇草桥关。
△其七
魁三气象久迷离,隐隐寒芒属尾箕。戴斗一星兼将相,朝天数语动华夷。
沧桑朝市论新局,烽火边关覆旧棋。灯漏残吾欲别,河间早已拂参旗。
△其八
高河水急朔风鸣,再拜无言别泪盈。海内公今双白鬓,田间我亦一苍生。
词林粥饭荒冰署,沙路延登乱火城。卅载师门何所效?谨传衣钵事归耕。
(王师二首)
捷书常若此,振旅竟如何?盗贼能逃死,王师欲止戈。
弯弓蒲矢在,弃甲兕皮多。信宿休皇处,吾君候凯歌。
△其二
老弱犹鹅陈,疮痍自蚁行。却看沙草色,疑是战尘生。
雇募朝充伍,扶携夜扎营。归来见天子,身是内家兵。
(九月九日过德州不及登东壁楼于城西旅店拾纸作诗属鲁瞻留题楼上四首)
苦忆东楼上,高天在上头。风雷殊不作,日月迥堪愁。
芳草迷吴会,浮云辩帝州。莫令千载后,题作望京楼。
△其二
苦忆东楼上,初飞夏日霜。一身容缧绁,百口累刊章。
复壁虫丝暗,危檐雀语长。单车今又过,未死重沾裳。
△其三
苦忆东楼上,卢家送酒来。偶拈诗一首,暂拨闷千回。
幕燕愁相语,檐花笑不开。至今秋梦里,昔昔与徘徊。
△其四
苦忆东楼上,驱车点笔时。鱼知釜已热,猿见槛犹疑。
敢亻疑《登楼赋》,聊当绝命辞。多君怜疥壁,还与续残碑。
(德州城西赠别谢太宰)
禾黍秋风古庙旁,驱车出饯意何长!苍生自不忘安石,白首谁能论少阳?
袖里讨论还启事,尊前谈笑亦封章。时危道远应相望,记取临岐两鬓霜。
(汶上道中逢故人)
衰林匹马尚天涯,寂寞山城菊自花。逐客已非周太史,故人犹是鲁朱家。
心如老鹘迎秋晚,身似宾鸿傍日斜。凄怆朱梁旧祠墓,汶阳田北看归鸦。
(曲阜道中二首)
霜林萧瑟敝车来,宗国苍茫正可哀。泗水秋风沉汉鼎,鲁丘落日起秦灰。
忧时虑与巢乌切,去国心随候雁回。惆怅宫偏泯灭,郊原牧马总虺。
△其二
百里平乡气郁葱,奎娄近直素王宫。人家红柿茅茨外,野店黄花灌莽中。
日落郊瞻鲁道,霜清场圃绘《豳风》。斋心午夜浑忘寝,肃穆寒灯一穗红。
(崇祯十一年九月十五日谒孔林越翼日谒先圣庙恭述一百韵)
鲁甸千年国,尼丘万代师。庙堂周制备,秩祀汉官为。
林殿遥相并,宫墙俨在斯。乾坤三代后,日月大明时。
旧里标归德,新宫叶会期。骏奔如有事,仰止遂吾私。
历历奎娄野,行行济汶涯。天门开泰岱,地脉导淄潍。
诞睿星精降,征符斗玉垂。佳城象纬合,玄宅鬼神治。
丘垄犹堂斧,封茔并鲤思。室庐余结构,驻跸想旌旗。
开辟藏元气,衣冠用羽仪。石坛皆礼器,瓴甓比宗彝。
异植中梁木,殊名辨雒离。护诃荆棘屏,恭敬鸟禽知。
素节金天肃,高林玉露滋。东瞻日观近,南指帝车移。
泗水秋风下,防山夕照驰。绸杠云,绣绂草葳蕤。
鸟习弦歌语,林传治任悲。天香流灌莽,地籁响陵陂。
展谒浑如梦,低回讵忍辞。端门何[B18D]や,鲁道正逶迤。
孔里今真到,斯文不在兹。平生怀洒埽,一旦拜坛墀。
秘殿降娄直,中阶七翟窥。周阿带陵阜,飞阁压城陴。
藻井螭头攫,虹梁鸟翼耆。秋阳明象设,白道丽罘ぜ。
俨若龙蹲在,宁云凤德衰?华冠章甫饰,象佩衮衣宜。
玄圣今当宁,群贤旧摄齐。颜曾陪剑履,尧禹接须眉。
法象星钤吐,风云准角ゼ。偶形闲揖让,屋壁隐金丝。
颂礼缪坛树,羲文错院枝。桧身凭曲几,杏干俯缁帷。
廊庑丹青剥,觚棱风雨欺。戟门徒矗立,奎阁半撑支。
暗网萦秦籍,炎光燎汉碑。褒成元始爵,笾豆太牢祠。
射饮空亭井,尊雷亦戏嬉。高门犹女谒,齐幕自优施。
入邑朝歌剧,初筵屡舞亻欺。质明如有见,每事问于谁?
几席频蠲拭,琴书独叹噫。可能长夜旦?终感哲人萎。
泯绝登床谶,凄惶曳杖辞。三家无甲第,六族有余黎。
麟野长苍莽,龟山故蔽亏。泮宫蟠翠柏,射圃绽红梨。
劫火青阳冢,轮风路寝基。驱车良惝恍,立马重嗟咨。
金镜文奚丧?珠囊道渐堕?赤书符泰运,缥笔替洪规。
漫漶三年学,榛芜九达逵。师承讹亥豕,文字变侏离。
玉策争涂乙,金编互点嗤。冥涂纷レ埴,锢疾扇淫讠皮。
诵法宗无子,奔趋庙有尸。谋身庾釜切,从政斗筲危。
两观疏刀锯,三雍竞鼓吹。介鸡私室斗,获雁野人嘻。
重锦邻争觊,封弓盗窃窥。饮羊群狡狯,穿狗并狐疑。
网漏专车骨,讠夭深一足夔。阳街愆雨备,火历过天司。
俎豆荒文事,封疆失死绥。几年通肃慎?何计却莱夷?
释甲公徒踞,扶任国俗漓。矢矜三寸激,弓传六钧奇。
负载非无策,逾沟亦有词。稷禾田赋尽,风草竹刑靡。
复宇论尝许,归田数郓龟。作宫还颂,侑器请观欹。
南服包茅阻,东郊牿马疲。讵闻俘赤狄,忍见长黄池。
去去伤宗国,悠悠泣路岐。修容过邹鲁,流涕问桓僖。
皓首怀铅椠,童年忆佩Δ。韦编惭未绝,丹漆梦相随。
海乘桴邈,昌门曳练披。忧心殊悄悄,削迹正累累。
雀语纷啁哳,歌独涕Д。无才能择木,有智不如葵。
累绁吾穷矣,迷阳遂已而!人呼为丧狗,自笑似蒙。
桑落朋徒在,河流道路弥。楚弓亡可得,鲁宝载安之?
朽木容雕饰,残生畏涅缁。咏归聊点尔,学稼亦樊迟。
讵敢偷怀璧?终然守诵圭。纪云征外史,问日比群儿。
龙室藏谁守?麟台笔可追。礼亡绵蕞近,书乱玉杯遗。
《河雒》纡钩レ,羹墙许诵惟。九家陈箧衍,七略奏笙篪。
原室惟环堵,颜瓢可乐饥。愿同齐隐士,齐宿拜书诗。
(济上逢嘉禾项仲展)
相逢无后问乘车,执手潸然涕泪初。剑外官人君若此,山头廷尉我何如?
形容变尽风霜在,躯命偷回肉骨余。南国总看惊羽,东门方拟祀爰居。
凄风易撼巢枝鸟,逆浪偏冲失水鱼。忽漫又看成别去,低回更复叹归与。
黄花著雨秋英老,红柿经霜硕果余。长祝清澜如汶济,邮筒频寄一行书。
(淮上舟中)
好在长淮问渡时,秋风今日是归期。雨中灯火扬州近,梦里箫笳楚戍移。
去国惯如秋燕急,还家慵比暮鸦迟。可怜跨下桥边水,淮口东流不尽悲。
(高邮道上家人舟相迎喜而有作)
甓社湖头暮桨催,长风却送布帆开。如依拂水垂杨坐,似载西湖明月来。
绿水茶烟偏荡漾,红阑烛影故低回。榜人欲奏同舟曲,邻笛斜阳莫漫哀。
(十月朔日抵广陵二首)
隋苑荒台叶不飞,竹西歌吹正依稀。流萤尚作芜城梦,跨鹤真同华表归。
旧事月明空在眼,新愁《水调》欲沾衣。笊篱湾畔孤坟在,万点寒鸦送落晖。
△其二
晚岁生还喜剧悲,故人执手泪先垂。共嗟饯诀雷塘路,恰是逢迎蜀井期。
幕里芙蓉人似玉,渡头杨柳鬓如丝。市桥残酒瓜洲笛,明日京江系我思。
(砚山诗为华山道开上人赋)
云生摇笔处,月驻点经时。砚北何人见?壶中自可窥。
坡陀悬石鼓,空翠涌天池。举似华山老,莲峰倘在兹?
(送萧季公归泰和)
无计留君住,停杯且一歌。江湖鸿雁阔,天地甲兵多。
岁晚孤舟别,寒空片帆过。远行须吉日,期子慎风波。
(次韵答金坛于惠生二首)
千重地肺一溪云,便阙东窗隔世氛。五百年前逢蓟子,三层阁上礼茅君。
曲城已种交梨树,连石新裁倒薤文。咫尺慧车栖隐地,满头白发愧缤纷。
△其二
艺苑谁能先子鸣,难将斗石量才情。相如锦绣堪为质,子美波澜独老成。
欲折江梅伤岁暮,相思春草唤愁生。无缘重酌论文酒,自咏残编啜菜美。
(戊寅除夕偕孟阳守岁时萧伯玉侨居春晖园)
归来喜得共茅蓬,又饯流年爆竹中。绕屋松楸停早雪,缘堤桃李迟春风。
梅怜分张冲寒白,灯惜团破晓红。明日还寻抱关叟,蹇驴应过小桥东。
初学集卷十五
○丙舍诗集(上)
(起十二年己卯正月,尽一年。)
(己卯元日次除夕韵)
衡门两版启蒿蓬,世事年光在眼中。涧水欲寒经快雪,梅花未落受轻风。
畿南候火千烽赤,阙下祥云五朵红。蚤约邻翁占上岁,共看幡信到墙东。
(次前韵简伯玉)
廿年踪迹两飘蓬,忽漫因依昔梦中。地近牛鸣俱隔岁,身如羽各惊风。
镜奁减药铅华白,斋阁添经蜡炬红。涧户余寒人寂历,忆君疑在虎东。
(次韵答东邻李孟芳)
度阡越陌最情亲,乞米分甘念我贫。七尺艰难归故里,百金容易买芳邻。
争教麋鹿为生客,互与松萝作主人。黄阁勋名休借问,骊龙颔下已三巡。
(立春日喜萧季公却回兼示伯玉孟阳次除夕韵)
江天岁晚忆孤蓬,却喜回舟似剡中。将子能来如暮雪,与君俱到有春风。
数株嫩蕊催头白,一握衰颜发酒红。扶杖策驴看我辈,画图应在谷林东。
(叠前韵有寄)
世情翻覆总飞蓬,万事输君高卧中。下若溪边沽酒雪,大寒山畔采茶风。
春来池草生新绿,雨后庭梅绽小红。辽落江天回首处,艺香堂下石城东。
(题陆叔平沧桑对弈图赠稼轩五十初度)
去年琅燕山头,天荒地老神鬼愁。今年燕喜虞山阳,风恬云暖化日长。
眼中陵谷有如此,何异扬尘看海水。花深西墅列长筵,瓜熟东皋会邻里。
高堂击鼓吹笙竽,觥筹交错丝肉俱。蓬山瀛海挂四壁,就中忽见《沧桑图》。
君不见仙家日月非岁年,沧海倏忽成桑田。洞中之乐比橘里,两翁对弈知谁先?
一翁敛手欲却顾,沉吟犹恐一著误。一翁超然似晏处,目无棋枰手不举。
斜飞残角未为促,自古英雄少全局。局里沧桑人不知,推枰一笑何荣辱?
与君酌酒莫逡巡,纷纷朝市又生尘。夜露未宾既醉,人间已有烂柯人。
(归来泉歌答金坛于惠生曹汝真)
老夫幽系经岁年,归来舍下新流泉。以归名泉聊自慰,扶杖闲咏归来篇。
何缘此泉落人口,述异搜奇到吾友?于公作颂如清风,曹子歌诗比琼玖。
哦诗奏颂泉之畔,真珠瑟瑟相凌乱。清音逸响间丝竹,拂水飞流起天半。
去年大旱山欲泐,土膏ㄡ枯涧道坼。崇朝云雨长伫望,旧井污泥空叹息。
山僮报我泉眼开,一缕看从涧底回。沾濡乍与针芒应,氵毕沸俄随锄来。
人言此泉神所予,天与归人相劳苦。涌出真堪薄醴醪,余润犹能长毛羽。
再拜谢客君毋庸,老夫讵敢贪天功。皇天老眼大如许,岂为区区一裸虫。
若言为我出此泉,向来旱涸谁使然?偶因钻火符昔梦,敢拟卓锡称前缘。
小桃舒红落梅白,小寒山中茶欲摘。松风徐吹石火新,炉烟轻纱帽侧。
迟君双屐到渔湾,啸咏新泉古涧间。剩将诗笔评泉品,何似匡山与惠山?
(晋安徐兴公过访山中有赠)
裒衣应杖到松萝,清晓柴门散雀罗。古涧寒生流水静,闲庭客到落花多。
伟长旧著推《中论》,孝穆新声入艳歌。闻道五车仍插架,载书何日许重过?
(海宁张元岵偕许元忠过访)
回首清江古渡边,夕阳恋别又三年。人间芳草生樵径,风定梅花落钓船。
尊酒细论思旧雨,后堂深坐听新泉。归与投老终何恨,吾党于今亦斐然。
(曲江歌十绝句奉寄香山何相公)
风度祠前春草多,渔阳鼙鼓复如何?请看岭海生明月,金镜于今尚不磨。
△其二
赋成《白羽》若为工,团扇依然在箧中。莫为提携感移夺,君恩容易比秋风。
△其三
孤荣岁晚见庭梅,仙禁曾传红药诗。庾岭梅花千万树,春风还在向南枝。
△其四
偃月堂深仗马间,一雕双兔并朝班。书生漫自夸前识,只恨胡雏轧荦山。
△其五
曲江祠畔乳蕉黄,春社双归燕语长。莫向水晶宫里去,月堂无复旧雕梁。
△其六
乘春海燕又飞回,鹰隼而今已罢猜。{尔}日衔泥谁省识?旧巢仍向玉堂开。
△其七
梨园曲断《雨淋淋》,望祭江干泪满襟。还道遗恩输越相,铁胎那得比黄金。
△其八
荔子休嗟命不工,缃枝黛叶荐薰风。雕盘省见京华色,五峤还思进九重。
△其九
开元典册颂龙池,勃律金城画诏时。惆怅暮年云路永,有人烟艇问残碑。
△其十
碣石峥嵘气未降,帝思风度更无双。蝉冠右地频虚席,莫以香山亻疑曲江。
(寄督漕张御史二首)
匝地烽烟避海漕,普天飞挽涌云涛。羯奴岂识敖仓计,庾氏徒烦仰屋劳。
川渎效灵输万斛,鱼龙衔尾护千艘。至尊旰食临东渭,鼓吹延君建节旄。
△其二
渔阳辽海尚纷,粳稻东吴岁运赊。铁瓮云帆连析木,金堤春水泛桃花。
过淮燕赏兼歌杜,抵潞风光正及瓜。一石几钟凭奏报,忍令膏血等泥沙。
(太和萧伯玉自白下过访假馆稼轩西园过从促数且有判年之约忽焉告别骊驹在门扳留不皇分张多感赋诗十章以当折赠云尔)
忽漫竟成别,凄惶无奈何。已知当饮饯,不忍唱骊歌。
水国春风晚,离亭落日多。暮年容鬓在,且莫叹蹉跎。
△其二
杨柳萦离思,桃花绽祖筵。不堪临远道,况值好春天。
言别俄分手,相留忆判年。匆匆来又去,错莫总堪怜。
△其三
南浦渔湾畔,东亭水阁前。眼犹牵解缆,心欲刺归船。
离绪多春草,愁怀黯夕烟。若论畴昔事,小别已千年。
△其四
婉娈将分袂,苍黄欲洒衣。送君伤水绿,怨别诅花飞。
樯燕违兵气,竿乌见息机。白头波浪里,安稳布帆归。
△其五
吴粤升平地,携家信短蓬。船窗杨柳月,帆背杏花风。
兵火愁眉外,江湖冷节中。羽书频阻绝,停楫问邮筒。
△其六
屈指行藏计,君其问水滨。东游还有伴,西笑更无人。
泛艇随渔婢,浮家逐雁宾。扁舟谁省记?南斗一孤臣。
△其七
指点归帆地,春浮百亩园。水天为界限,云树作篱樊。
夜雨萧斋静,秋声竹径繁。相思何处切?初月在东轩。
△其八
来往无多地,经过不速期。蹇驴溪女笑,藜杖野人知。
应氏樵苏日,庞家作黍时。春盘生菜好,节物重相思。
△其九
南国《无衣》赋,中原《板荡》忧。临河能不叹,蹈海亦堪羞。
生计东风菜,前期夜雪舟。还须凭快阁,极目揽神州。
△其十
古人嗟赠处,斯义在今朝。马肆长宜闭,羊裘莫浪招。
时清危部党,世难稳渔樵。共饱残年饭,音书慰寂寥。
(羽林老僧)
戒刀中夜响军持,禅杖浑疑削铁为。杀尽羯奴如杀草,老僧原是羽林儿。
(春夜看真武殿点灯次璧甫韵)
春灯万树乱云萝,妆点升平乐事多。绀殿香烟浮水裔,朱楼弦管沸岩阿。
缘堤语笑花间出,促席芳尘暗里过。欢饮莫辞今夕醉,垂杨已蘸曲尘波。
(上巳日即事)
烟霭空历翠微,春郊上巳澹芳菲。祓除正爱清流好,沾湿何妨急雨飞。
新柳碧堪浮酒面,小桃红欲上人衣。秉简士女看相谑,芍药争教折赠归。
(寒食偕孟阳璧甫山行饭破山寺)
肩舆作伴览新晴,绿树红芳艳复清。过雨烟峦如拂拭,穿云涧瀑故回萦。
频于流水喧中坐,尽向春山好处行。记取今年作寒食,僧房麦饭午钟声。
(清明河阳山上冢感叹而作)
清明山色满河阳,麦饭依然祀享尝。尚有余生上丘墓,能无老泪洒衣裳。
村童放学风筝急,野叟迎神社鼓忙。莫忘先人遗畎亩,太平今日在江乡。
(阳羡相公枉驾山居即事赋呈四首)
阁老行春至,山翁上冢回。衮衣争聚看,棋局漫相陪。
乐饮倾村酿,和羹折野梅。缘堤桃李树,一一为公开。
△其二
黑头方壮盛,绿野正优游,月满孙弘阁,风轻傅说舟。
鸱夷看后乘,戎马问前筹。侧席烦明主,东山自可求。
△其三
堤柳眠风翠,楼花笑日红。华欺冷节,妖艳仗天工。
舟楫浮春水,车茵爱晚风。暂时忧国泪,莫洒画桥东。
△其四
若问山东事,将无畏简书?白衣悲命驾,红袖泣登车。
甲第功谁奏?歌钟赏尚虚。安危有公在,一笑偃蓬庐。
(山中得范质公司马削籍报闻将卜居吴下喜而有作)
空山小雨破春寒,秋水楼头正倚阑。见说范公新去国,恰如贡禹旧弹冠。
旋呼鹤使催花信,更埽渔湾整钓竿。老屋三间几两屐,相将同入画图看。
△其二
春深草碧阖闾城,梦里华胥自玉京。枚卜名花勾舞蝶,铨除密树引流莺。
枪旗碗底观茶战,帜纛尊前试酒兵。莫学鸱夷变名姓,五湖虾菜有谁争?
(四月初六日送春作)
今年送春谁最欢?累臣生还栖故园。惊心软红付尘梦,照眼柔绿开清尊。
今年送春谁最恶?燕齐鸟乌巢虏幕。壮士白骨枝战场,内人红袖归沙漠。
人生若不开口笑,束缚山冈倩谁吊?请看今日又春归,试问何时再年少?
床头沧酒犹满罂,屋下新泉似酒清。桃笙竹几疏窗好,叠石移花略勺成。
春归懊恼如何遣?半是萧闲半游宴。清阴午寂卷残书,小院风轻试歌扇。
凭君莫唱《渭城》歌,舞蝶啼莺奈尔何?处处落花三月少,年年芳草送春多。
东风劝尔一杯酒,莫以如新怨白首。明年把酒迎早春,仍是今年送春叟。
(拂水竞渡曲十首)
招屈亭前沅水回,千年鱼腹有余哀。儿童不解灵均苦,拂水岩前竞渡来。
△其二
喧呼招屈暗悲伤,击汰扬桴楚些长。何事南翁三户里,更无人吊楚怀王?
△其三
五月沅江夹彩,楚人终古吊三闾。吴侬自抱鸱夷恨,权把前潮坐子胥。
△其四
小小吴船袅袅龙,张鳞掉尾斗玲珑。吴儿也学蛟龙样,灭没翻身高浪中。
△其五
共驾龙舟戏晚风,扬旗鼓浪自为雄。群儿不省船头画,只道青龙见水中。
△其六
脚踏潮头口唱歌,吴儿从小狎风波。自家身命浑如掷,却为他人数鸭鹅。
△其七
长鬣三呼作水嬉,余皇出没弄蛟螭。乘潮踏浪浑闲事,难道吴儿逊楚儿。
△其八
呼噪儿童口尚黄,争标夺采斗身强。须臾鼓罢龙舟退,脱却黄衫便下场。
△其九
乱流齐进咽通津,画舫垂杨不动尘。咫尺白头波浪里,水边人看水中人。
△其十
船夹蛟螭水怒飞,红阑桥外雨霏微。龙舟唱断菱歌起,日暮安流荡桨归。
(大雨后顾九畴侍郎过访山中)
戏ㄅ头上掷身难,赢得空山一笑看。竟日尚余忧国泪,百年同饱腐儒餐。
朝贤去似春花尽,羯虏归如夏雨残。却望西湖垂钓处,蒹葭落日照渔竿。
(二哀诗二首)
△刘司空敬仲(荣嗣,曲周人)
儒雅风流一俊人,死填牢户亦前因。弥留岂意同囚鬼,皋复应须唤狱神。
青简诗章抛粪土,紫芝眉宇漫灰尘。精灵料得如精卫,河上年年泣负薪。
△傅给事右君(朝佑,临川人)
数载梧垣抗疏声,两年棘土作书生。授经妆点穷门面,唱曲消磨苦性情。
傲骨可怜缇骑杖,芳魂犹喜诤臣名。长安门外春深草,一片朱殷血染成。
(次韵茅孝若无题二首)
曲房砥舍夜珠来,璧月分明入镜台。网户有情丝幂ャ,穿帘无分燕低回。
眉头黛簇双心结,酒面花浮并口杯。玉树作枝君未见,疏窗先亚一株梅。
△其二
旧恩今宠故依然,桃叶杨枝尽可怜。兰坼芳心因晓露,柳含啼眼为朝烟。
天涯荡子经红粉,日夕佳人惜翠钿。但得容华并桃李,春风长肯在花前。
(荷叶鼎诗)
(屏石上人读古人诗云:饭炊荷叶鼎。遂以意为之,以荷叶裹米,淅而炊之,须臾而熟,香美异尝饭。己卯七月,过山堂试之,戏作诗记其事。)
荷叶田田不可整,持荷作镜难照影。但闻楚客集为裳,岂料山僧炊作鼎。
长腰玉粒云子如,汲泉释米手涤除。露荷新叶与包裹,松风活火频吹嘘。
须臾荷香炊旋熟,软美无烦更淘漉。逡巡应比仙人酒,咄嗟不羡豪士粥。
山僧长享粥饭供,折脚铛边有谁共?聊将弱叶戏鼎足,更借新炊唤残梦。
老夫饭罢饱撑肠,更有吴羹和稻粱。却笑阿师将客粤,绿荷包饭趁虚忙。
(八月十三夜)
高秋云物映池台,绰约双娥逐月来。争见青天飞玉镜,拚将银汉写金杯。
闲愁恰为清歌缓,残漏偏教急管催。共惜婵娟又三五,相期更刺酒船回。
△十四夜
湖山罨画倚秋空,绿浪红阑清露中。光莹地将尘世换,便娟人与月华同。
河倾酒面天方醉,漏簇歌心夜未终。信宿西园阻游宴,应知不乐为车公。
△十五夜
青天络角月舒波,银汉无声秋露多。自倚白头还纵酒,偶携红袖为听歌。
兔疑皓魄深藏窟,蟾惜清光旋入河。怅望桂轮今夕满,莫令寻斧近娥。
△十六夜
花残烛暗坐深更,午夜依然是玉京。急雨破除应有意,微云点缀亦多情。
露描翠黛双蛾重,风拍红牙一串轻。谁并娥穿月窟?桂枝深处定分明。
△十八夜
萧萧风雨暗楼台,好是吴娘一曲催。裙污绿痕都未浣,袖粘红泪半成灰。
可怜狼籍秋光去,谁复招邀月驾来?传语娥亦惆怅,沙才董白一时回。
(重题断句八首)
《桂华》歌断碧云间,芗泽犹从笑语还。明月西沉人亦散,只留秋雨伴空山。
△其二
水云烟树半依稀,红袖双双下翠微。更向碧天歌一曲,无人不道月中归。
△其三
曲宴清歌三五期,离筵恰是月残时。生憎一片中秋月,又绾逢迎又别离。
△其四
乌鹊惊飞促织催,松衔半月影徘徊。期君莫作今宵月,一堕西岩不再回。
△其五
来如明月去如风,烛灭香销一番空。何似嫦娥有行止,长依桂树在蟾宫?
△其六
簇簇双娥向别杯,当风罗袖欲低回。回头却望秋池水,剩有红莲一朵开。
△其七
意钱才罢又迷藏,马髻弓腰百样狂。月下风前难忘却,留他别后细思量。
△其八
霜林红叶趁裙红,屈指停车十月中。安得天公肯攒簇,便禁丹桂作丹枫。
(听青琴理弦子)
小窗红烛泪盈盈,弦索初调拨清。弹到西风黄叶处,青琴指下泛秋声。
(瑶台歌)
蒋家女儿字瑶台,瑶草琼花天上来。月地云阶擅芳泽,轻红澹粉随尘埃。
桂梁兰室卢家妇,流黄机畔长相守。自矜容鬓在花前,不管年华归燕后。
郎从何处悦倾城?郑重停车问小名。未开绣户心先许,才卷珠帘目已成。
江城霾风海云黑,郎逐锒铛去京国。齐女犹传马角生,燕姬浪说乌头白。
只凭片语断姻缘,约略归期好判年。春草茫茫如妾思,秋衾昔昔在郎边。
相思难避如逃疟,一味文无是良药。判无棺木待侬开,留取衫裆与欢著。
生憎女伴笑孤眠,不愤旁人说可怜。预愁妾老勤临镜,暗祝郎归恰数钱。
乌啼夜半报郎归,及至归时声影稀。三春花鸟成辽阔,经岁音书果是非。
传郎三心复两意,贱妾何妨自捐弃。又恐人言是鬼言,翻令好事成虚事。
郎心妾意两蹉跎,似梦如风可若何?拂水山高并巫峡,琴川河水即天河。
天河横斜昏复晓,若比郎心还易了。空将求匹问蚕丝,苦恨为媒凭鸩鸟。
一朝决绝不繇人,空裹游丝路上尘。斗酒虽然付沟水,寸肠终自转车轮。
为郎碎却围棋局,抛掷丝弦罢度曲。空局应知无见期,急弦更恐忧思促。
阿谁传语到狂夫,河水东西剪得无?已分一身非白璧,长垂双泪抵明珠。
小窗夜听青琴说,四壁吟蛩助凄切。漏滴铜壶恨正长,泪烧红烛心犹热,
我闻瑶去每沉吟,秋燕春花总不禁。岂知石阙悲啼处,辜负山枝感悦心。
却过卢家旧亭馆,粉红晕碧空凌乱。檐前杨柳故低垂,帘外鹦哥还错唤。
闻君住近断桥头,莫过西陵古驿楼。鉴曲荷花今已尽,涛江风浪使人愁。
嫁与东家莫酸楚,一船两桨谁迎汝?况复罗敷自有夫,难道息妫终不语。
好在瑶台月下时,且翻新曲唱歌辞。凭将怀袖三年字,也寄《回文》一首诗。
(九日寄华州郭胤伯)
江东渭北相望处,一雁南来见汝情。书剑可怜秦逐客,衣冠空羡鲁诸生。
梯山每笑邀天博,劈华真愁与地争。素登高安稳未?干戈犹傍国西营。
(长筵歌为后人称寿君以九月二十七日生后余诞辰一日)
与君俱是神仙后,君方渥颜我皓首。与君排日作生辰,长筵齐醉洞庭春。
君不见昌门甲第烟流瓦,贺客骈阗奉玉。共羡养雏成大鹤,更期官贵施行马。
前堂伐鼓吹笙篪,后堂度曲调清丝。玄霜旧药冫食云母,玉树新声付雪儿。
又不见渔湾老人散发眠,寂寞山中草木年。计口却添喂鹤料,浮家长傍钓渔船。
田家瓦盆起为寿,邻翁争席时被肘。黄花满地开金钱,霜叶千林点红袖。
人生但解《逍遥》意,大鹏尺何曾异。挥金何处买萧闲?秉烛只应辨游戏。
祝君长把菊花杯,岁岁高歌献寿诗。莫学彭翁年八百,系腰观井受人嗤。
(于广文挽诗)
巷盖成阴户屦连,余尊北牖尚依然。未应夫子乘桴去,还道先生枕曲眠。
廷尉门高犹驷马,广文官冷自寒毡。一杯准拟招魂处,只在梅花古涧边。
(送黄二子羽令新都)
万里星桥路,之官亦壮哉!勒铭看剑阁,为政想琴台。
鸟魄于今在,蚕丛自古开。经过襄汉地,为访卧龙才。
△其二
知尔弹琴日,高斋雪岭前。质成休讼芋,弦诵压啼鹃。
花鸟新诗句,菖蒲小样笺。好将官制锦,同卷寄吴船。
(陈眉公挽词)
怨鹤啼猿共泫然,少微星象隐江天。买山空复推支遁,蹈海何当识鲁连?
载酒人过扬子宅,浇花自埽秣陵阡。云间父老如嵩少,尚说汾阴望幸年。
(岁暮杂怀八首)
十亩之间一老民,衰迟自分百年身。未舒岸柳应愁我,欲放江梅又笑人。
故纸丹铅雠腐骨,虚窗灯火勘穷尘。空山一笑无人会,落木萧萧下水滨。
△其二
残年乐事总迷离,似病如魔我自知。谢客且为无事饮,过江聊作有情痴。
花间歌好闻莺处,柳外妆残堕马时。寂寞纸窗书几夜,寒灯一穗雨如丝。
△其三
骀荡春心老更痴,浑如中酒落花时。夭桃赢得看人面,衰柳何妨惹鬓丝。
小院光风归缓缓,大堤明月上迟迟。早梅又恐经寒勒,急倩高楼玉笛吹。
△其四
寂历蓬门启曙烟,历头简尽转萧然。杀青事业修山史,垂白生涯种石田。
呼妇鸠谙求屋计,养雏鹤算卖文钱。闲房日暮松风里,卧听青琴拨五弦。
△其五
续凫断鹤枉人谋,万事终输鬼一筹。薇省风催红药晚,槐厅响断白杨秋。
侯鲭染指惭调鼎,任钓惊心笑曲钩。日暮山阳何处是?一声羌笛起渔舟。
△其六
藏舟夜半事茫茫,北斗南箕尽可伤。无复旧交论罕国,空令新咏削山王。
沙堤路畔看京尹,武库坟前葬智囊。鼓放歌余我在,钓鱼湾水即沧浪。
△其七
卒岁闲门有雀罗,流年徂谢意如何?看花伴侣青春少,种菜英雄白首多。
佩剑定须悬旧垄,明珠只合换新歌。剧怜渭水垂纶叟,未应非熊鬓已皤。
△其八
濠泗居庸王气全,玉衣石马自千年。贼流关陕如遗迹,奴入高丽且息肩。
谁使犬羊蟠汉地?忍同戎羯戴唐天。延登受策安危在,赢得菰芦坦腹眠。
(己卯除夕偕孟阳守岁崇德郁振公吴可黄二先辈俱集)
盍簪列炬草堂前,管领梅花又一年。岁晚樵苏渔钓侣,夜深灯火孝廉船。
流光飒沓将过客,世事朦胧欲曙天。却喜邻僧相慰问,朝来新送佛灯钱。
初学集卷十六
○丙舍诗集(下)
(起十三年庚辰正月,尽二月。)
(庚辰元日次除夕韵)
就暖风光在腊前,布袍芒屦称新年。园梅约略迎歌扇,门柳萧疏引画船。
远浦烟销看白鹤,豁崖云过见青天。莺花弦管寻常有,只合囊中办酒钱。
(得曹能始见怀诗次韵却寄二首)
院竹溪云入,庭花野雀窥。忆君题扇日,已是岁残时。
细雨篝灯早,轻寒命酒迟。即看堤上柳,春月想容姿。
△其二
年来沦放事,只合与君论。伏腊先人冢,樵渔圣主恩。
诗来期晚岁,吟罢倚柴门。叹息庭梅树,天涯共一尊。
(观美人手迹戏题绝句七首)
油素朝帖,丹铅夜较书。来禽晋内史,卢橘汉相如。
△其二
花飞朱户网,燕蹴绮窗尘。挟瑟歌卢女,临池写《雒神》。
△其三
兰室桂为梁,蚕书学采桑。几番云母纸,都惹郁金香。
△其四
芳树风情在,簪花体格新。可知王逸少,不及卫夫人。
△其五
笺纸劈桃花,银钩整复斜。却怜波磔好,破体不成瓜。
△其六
书楼新宝架,经卷旧金箱。定有千年蠹,能分纸上香。
△其七
好鸟难同命,芳莲寡并头。生憎绿沈管,玉指镇双钩。
(题武林邹孟阳所藏李长蘅卧游画册)
李生骑鲸去莫扳,画本散落流人寰。邹生所藏尤神逸,参差画出江南山。
初从武林写游迹,西湖泼墨流潺。六桥雨中每放艇,云栖月下频扣关。
山僧追游负囊米,妓女乞画敲铜锾。意中烟景亟追取,兴来笔墨不可删。
虎丘天竺总脚底,山泉秀绝勤跻攀。灵岩廊边山尽响,虎山桥头月几弯?
西山梅花千万树,盘螭光福争回环。聚坞杨梅亚绀紫,洞庭朱实垂朱殷。
巾车棹舟穷冬夏,命觞染翰销余闲。白头荏苒好友尽,青山潦倒乐事悭。
铁山寒梅空照眼,六浮阁址埋草菅。山堂怀人更感旧,摩娑画册流涕潸。
山中宿昔共游燕,酒痕墨沈犹班班。惜哉不见此卜筑,点染尺幅看斓ょ。
石田诗句拂云浪,大痴粉本留孱颜。潦收渔庄渌水,霜酣宝岩红满湾。
海山云气互吞吐,羽人仙客时往还。石田大痴尚未死,共捉麈尾戴白纶。
顾我与子不见耳,安知李生今不游其间?呜呼安知李生今不游其间?
(小筑诗十章为邹孟阳作)
小筑维何?邹氏之庐。湖山回环,水木翳如。
偕彼朋好,我诗书。斯晨斯夕,以息以娱。
△其二
日月不居,徂年悠悠。邈矣物化,零落山丘。
山窗鸟啼,涧户水流。伐木丁丁,友声曷求?
△其三
怀人撰德,允构斯堂。我师我友,木主相望。
冯方蝉连,杨闻雁行。以寓公,维李及王。
△其四
寒食重九,佳节良辰。荐此山蕨,侑以湘莼。
湖山旧主,风月新宾。神具醉止,载瞩载欣。
△其五
依依杖函,落落砚席。灯莹残膏,さ俨遗迹。
床横清琴,邻奏暮笛。庭户忾然,如闻叹噫。
△其六
在昔苏公,守官于杭。惠勤僧舍,会哭欧阳。
六一之泉,芬于椒浆。两高岿然,斯义不亡。
△其七
凡今之人,岂无师友。崇朝乌集,日中兔走。
何如矢心?况念携手。哭绝陈根,坟鲜渍酒。
△其八
抑抑邹生,陈义不渝。小筑虽小,孤山不孤。
春秋之日,昔酒一壶。载涤载酹,以祝吾徒。
△其九
吾徒哉,冠衣楚楚。为弓为冶,尔父尔祖。
湖波潮汐,林木仰俯。有风肃然,冯以告汝。
△其十
斯人之徒,昔我同群。安得促地?相彼明。
作为此诗,诲尔谆谆。先民之思,以勖后人。
(次韵和徐二尔从散遣歌儿之作二首)
华堂人散只空屏,搔首祗余两鬓星。花好便判辞旧树,絮飞终自作浮萍。
谁家榜歌青翰?几处弹筝怨《白翎》?惟有啼莺并语燕,尚留残曲与君听。
△其二
歌舞偏随梦短长,黄金白发正相妨。谁传一曲高楼上?却听三声客舍傍。
林木无情还激越,梁尘何苦尚飞扬?灯残月落君须记,赢得西斋一炷香。
(寄江上李次公故侍御仲达之父)
黄田港口足烟波,席帽山头明月多。旧事总归《风伯讼》,新声都付雪儿歌。
香湾夜雨催桃李,钓浦春风动绮罗。花坞药阑应次第,好留昔酒待经过。
(迎春曲春夜别阳羡蒋泽)
去年春归苦寂寞,抚槛题诗对红药。送春恰似别好友,情事懵腾数日恶。
今年献岁春始回,山翁迎春开春醅。雪花盈阶梅绕屋,好友又逐春风来。
与君结发俱壮游,取次逢春三十秋。年年春恨如流水,岁岁春风旋白头。
与君就花移酒海,叹息风光不相待。南翔青简犹未沫,吴门黄阁今何在?
与君莫漫羡朱门,朱门春多白日昏。氍毹夜月愁眉样,屈膝屏风舞袖魂。
不若春宵酌春酒,促席行杯递为寿。明灯箫管度新曲,夜雨盘餐剪春韭。
惜君别去殊草草,春来未几君去早。却怜君去似春归,但愿春来比君好。
今年元夜两冰轮,料理三春作四春。莫放梅花随腊雪,更栽桃树待春人。
(雪中杨伯祥馆丈(廷麟)过访山堂即事赠别)
去年燕山雪如掌,巢车雪暗胡尘上。紫髯参军疋马嘶,黑头总理靴刀响。
今年江南春雪飞,雪花满头来款扉。菡萏灯前谈战垒,梅花树下看征衣。
自从瞽史持汉节,金缯辇载边庭血。虏骑争夸曳落河,庙堂自倚中行说。
翰林飞书叫帝阊,至尊感激模御床。但令中使催房,肯为金人缚李纲。
贾庄战血高楼橹,元戎堂堂徇旗鼓。周处讵死齐万年,韩愈宁作孔巢父?
匝天锋刀一头颅,鬼护神九死余。秦庭自效《无衣》哭,汉党终惭举网疏。
明发堂中酌君酒,笑问于思无恙否?神州幸免犬羊族,太史何妨牛马走。
酒阑耳热夜欲分,错莫同云是阵云。红袖白衣犹未返,彤弓矢竟何云?
江天漫漫失山树,雪柱冰车塞行路。江南老翁鬓如雪,拥鼻吟诗送君去。
(寄西蜀尹子求使君二首)
歌残棋罢曲廊东,笑语依然涧户空。万里音书灯火外,十年身世雨声中。
黄杨节比余生在,苦笋心期晚岁同。约略封题重搔首,并将花信寄春风。
△其二
帘阁焚香道气和,雷琴晋帖手摩挲。诗依岁月偕苍老,才与功名未折磨。
秋水每将河伯笑,春风自度雪儿歌。轻红重碧犹能赋,惆怅难随鸟翼过。
(尹西有弃官归觐侨居成都赋长句寄讯西有尝为余上万言书于政地不见省纳故有感慨之言西有子求之子也)
官满曾无担石装,传家共羡汉循良。谈兵磊落如师鲁,谋国频烦论少阳。
髀里何当悲老大?膝前应复念疏狂。勒铭筹笔须公等,莫恋西郊一草堂。
(题女郎楚秀画二首)
曼绿轻红约略分,墨华凝碧溅罗裙。烟岚一抹看多少,知是吴雪是楚云?
△其二
小艇疏帘水墨间,落梅风过点朱颜。欲看粉本频临镜,自埽修眉画远山。
(送曾霖寰使君左迁还里二首)
流言且莫问操戈,节钺名高即网罗。海内正人当路少,年来清吏左官多。
落梅几瓣添行李,新柳千丝挽去波。讠失荡天门无路撼,白头野老自悲歌。
△其二
珠投璧抵亦何妨,国论忄昏呶重可伤。浮躁科偏收卓异,考功法为中循良。
十州铸铁看他错,径寸熔金笑我狂。从此山中老樗栎,因君嘉誉比甘棠。
(张玉笥中丞抚吴七载晋秩少司空总河奉旨召见枉别山堂渍酒先陇于其行也赋长句送之兼以为赠四首)
喧呼节钺辟蒿莱,罨画旌旗照水隈。伏腊村翁看上冢,弓刀小队候登台。
桥边彩仗差新柳,花外金鞍糁落梅。衰晚惭恩兼怅别,苇间自棹钓船回。
△其二
吴关楚望上游赊,天堑真成只手遮。东海云帆输北极,西陵候火到南沙。
发兵每见头须白,忧国还看鬓发华。早晚丹青传画像,为君点笔继乖。
△其三
金陵铁瓮赖,新领河堤节镇同。橘柚秋苞长向日,桃花春水正分风。
马衔沈璧开前路,龙护探珠徙旧宫。千里洪河才一曲,恩波取次到江东。
△其四
秘殿传宣画诏余,材官传遽趣锋车。少陈南服疮痍状,徐奏东封暇豫书。
漏刻从容成故事,天章笔札久单疏。频年侧席劳明主,莫讶神铃撼直庐。
(送林自名宪使归闽二首)
以君移疾意,正值左官时。不耐归心切,翻嫌吏议迟。
江花愁解缆,堤柳笑牵丝。独有君山石,犹存《堕泪碑》。
△其二
δ晚谁怜我?仓皇又送君。不堪垂老别,长恐此生分。
雁塔嗟前梦,骊歌怆暮云。天涯双鬓发,能不白纷纷。
(春夜听歌赠秀姬十首)
烟蛾掩敛睡痕轻,撼起朦胧意态生。无那泥人肠断处,似酲如梦最关情。
△其二
懵腾梦起逗春寒,薄鬓丛丛宿粉残。台上争传寻梦好,恰留残梦与君看。
△其三
依约新莺乍啭喉,含情含睇总含羞。一声迸娇歌发,玉裂珠跳不自繇。
△其四
当歌解得唱歌情,无限情从歌里生。唱到夫怜弦管急,就中簇拍更分明。
△其五
一曲《霓裳》教一回,九歌天上少人猜。明珠万颗歌喉里,不信明珠换得来。
△其六
口叶宫商耳辨词,一声偷误恰先知。安歌顾曲谁兼得?惊倒当筵老曲师。
△其七
歌声摇曳发《阳阿》,急雪停云舞袖多。骨节会歌声解舞,请君评泊道如何。
△其八
烛花偏趁舞ェェ,画鼓银筝揭艳歌。只有氍毹不解语,勾留红袖似回波。
△其九
兰缸如昼夜乌栖,漏点歌声簇簇齐。一曲未阑郎未醉,莫教明月过花西。
△其十
歌罢轻身下舞筵,歌场如月舞如烟。侬今也解寻他梦,三日歌声在耳边。
(乞兰诗示西隐长老)
山僧养秋兰,蔚蔚青与绿。闻香嫌破戒,插鬓苦头秃。
譬如绝代人,寂寥守空谷。荣悴向秋风,何异凡草木。
卖得十千钱,三径离松菊。酒肉相薰染,珠翠并攒簇。
譬如汉明妃,嫁与胡虏族。终当刈作薪,遑恤美如玉。
蔼蔼五亩园,幽幽读书屋。既脱蔬笋酸,不受腥腐辱。
清歌时激,纤手助膏沐。新妇配参军,岂不得所欲。
山僧闻我言,一笑覆齑粥。趣移兰若兰,长伴竹里竹。
(广陵郑超宗圃中忽放黄牡丹一枝群贤题咏烂然聊复效颦遂得四首)
玉钩堂下见姚黄,占断春风旧苑墙。但许卿云来侧畔,即看湛露在中央。
菊从土色论三正,葵让檀心向太阳。作贡会须重置驿,轩辕天子正垂裳。
△其二
郑圃繁华似雒阳,斩新一萼御袍黄。后皇定许移栽植,青帝知谁作主张?
栀貌花神刊谱牒,檀心香国与文章。若论魏紫应为匹,月夕依稀想鞠裳。
△其三
一枝红艳笑沈香,道貌文心两擅场。富贵看谁夸火齐?妖饶任尔媚青阳。
开尊正爱鹅儿色,拂槛偏怜杏子妆。此是郑花人未识,无双亭畔为评量。
△其四
绣毂春风羡雒阳,小阑何意见维扬。仙人鹤骑来云表,玉女香车驻道旁。
十里珠帘回燕赏,万花红烛换风光。竹西歌吹雷塘路,梦里华胥日正长。
(次韵答茅孝若见访五首(孝若扼腕时事,思以布衣召见,故有讽止之言))
绡头还恋阙。麈尾且升堂。地僻禽鱼贵,春深草木香。
灰心看蜡烛,矢口问壶觞。错莫恩仇事,萧萧与白杨。
△其二
蜗牛亦有庐,斗蚁上阶除。林宿惊弦鸟,池游失网鱼。
五行占退,八祀记爰居。载笔非吾事,阳秋待子书。
△其三
《养生》原有主,《齐物》是吾宗。掉尾羞盐虎,垂头羡酒龙。
鸟还多暇豫,鱼出正从容。日暮柴荆外,樵歌伴老农。
△其四
世事看如许,君今已悟不?商歌何处达?说梦岂能求?
善触兼防鹿,知机并畏鸥。永怀河渚客,喑默古今优。
△其五
夏馥为佣雇,苏翁事灌园。天人犹反覆,笔舌敢う喧。
薄俗安绳墨,清时许耐髡。君看悬涧水,汩汩到波浑。
(有客)
有客雄谈抵夕曛,又看银烛刻三分。君才如海真难敌,我病如喑了不闻。
有口未缄只可饮,此身已隐更何云。山堂近有三章约,邸报除书《骂鬼文》。
初学集卷十七
○移居诗集
(起庚辰三月,尽十月。)
(移居八首)
残生天与慰途穷,是处云霞媚此翁。卜宅已居青嶂里,移家仍在翠微中。
映门杨柳萋迷绿,罨户桃花を匝红。但放秦人鸡犬去,也应识路似新丰。
△其二
未剪茅茨一亩宫,斩新书架插西东。衤离自笑般姜鼠,堆积人嗤虫。
典库收藏三箧在,巾箱装载五车同。缥囊缃帙纷如画,好著移居物色中。
△其三
倾筐倒庋正纷然,瓮酱瓶齑亦播迁。稚子提携收茗具,小姬摒当拾筝弦。
长须赤脚分鱼艇,白犬丹鸡配鹤船。若比洪作图绘,便教人说是登仙。
△其四
松楸少别泪沾裾,况是清明挂纸余。邻里依依留马牧,诸生落落从牛车。
装轻使鹤移家具,僮乏教猿守库书。回首墓门初日里,杏园如雪柳烟疏。
△其五
负郭茅堂荫女萝,考仍在此岩阿。亦知涧户西山少,其奈莺声北岭多。
垂柳池台邀好客,落花弦管迟娇歌。西园明月东轩酒,双鬓萧骚尽折磨。
△其六
郊居市隐各萧闲,阜背溪回只此山。杜氏草堂元两地,陆家老屋总三间。
水南还往缘行药,云北经过亦闭关。共是仙源人未识,碧桃花外即尘寰。
△其七
榆柳交加灌木清,携家卜筑就黄莺。何当折阅千金价,但爱间关百啭声。
月下有人谙摸曲,花间几处合吹笙?老夫更向春风笑,断送频年反舌鸣。
△其八
北山如抱吾庐,近市依然隐者居。却埽何须愁剥喙,萧闲并可谢樵渔。
日斜竹涧收棋局,月照苔阶把道书。有宅一区吾事足,客嘲扬子定何如?
(杂忆诗十首次韵)
海燕西飞不转头,河中流水却东流。莫愁湖上春愁女,总为愁多字莫愁。
△其二
绿阴昼寂榻凝尘,憔悴孤花一病身。满眼葵榴开落尽,不知何事又伤春?
△其三
石榴深院背花眠,梅雨淙淙到耳边。六扇纱窗三尺枕,为郎消受熟梅天。
△其四
梅子黄时昼掩门,双栖海燕又黄昏。宵来梅雨知多少?自拨熏笼看泪痕。
△其五
金经小字粲银钩,绣佛香灯照绮楼。自得萧郎花下信,懵腾三月不梳头。
△其六
梦里相逢觉又分,梦阑无那泪纷纷。如今夜短何曾睡,赢得通宵不梦君。
△其七
照眼榴花泪几行,五丝那得比愁肠。可怜续命丝千缕,不为愁人续断肠。
△其八
丹砂镂就合欢卮,斟酌长怜玉手持。莫讶脂香传并口,朱唇啮过不多时。
△其九
紫茎绿叶想横陈,淡墨幽窗自写真。题扇寄郎还借问,崔徽可是卷中人?
△其十
载得湘兰饷莫愁,桂梁兰室思悠悠。若为化作青青叶,长护芳心度九秋。
(五月望夜泛西湖归山庄作)
轻云如帷月如烛,满载江兰泛湖曲。吴娃向月吹短箫,月色箫声并如玉。
玉箫声中兰气香,月照兰舟如洞房。清歌一曲夜山晓,十里山塘抵许长。
(得卢德水宿迁书却寄六十四韵)
自君持斧来,辄订衔杯约。三春候倏过,三年梦犹噩。
含桃已褪红,绿竹旋解箨。始泛南徐舟,共蹑北固。
淮海势郁盘,江山气磊落。于兹见伟人,执手向寥廓。
置席忘寒温,开颜匪け噱。试饮京口酒,还想平原酌。
清尊见须眉,明灯照离索。行杯笑持耳,失喜嗟顿脚。
我欲倾百觚,君已醉三爵。小户殊激昂,大敌乃前却。
揶揄山僧哂,绝倒候吏鄂。酒阑始道故,停杯语参错。
回风动江皋,旧雨响帘箔。绿浪东楼树,红灯杜亭药。
依依梦复壁,恻恻念橐。迷离死生交,婉娈妻子托。
肆赦纶竿鸡,重归华表鹤。孙宾轻百口,季布重一诺。
死骨羞奸谀,生气激顽薄。穷命脱网罗,微名耐咀嚼。
幸解雉兔灾,方信鸟乌乐。丙舍聊晏息,丁田自耕凿。
樵斧斫白云,渔歌和青箬。诗酒长留连,弦管亦间作。
客帆识檐窗,户屦问篱落。《解嘲》仍自笑,《骂鬼》不为虐。
醉狂如中风,老颠任落魄。岂复羡休汝,何敢附居雒。
凤德览盛衰,龙性异潜跃。我为雌伏鸟,君为鸷立鹗。
冰厅方含香,霜台俄荷橐。柱下何堂堂,班心正谔谔。
王师犹在野,转运急焚灼。帝曰汝往哉!漕事汝经度。
转漕起东南,辇输向幽朔。江淮千万艘,衔尾类绳约。
万国皆陆海,神京为谷壑。江楚来辐辏,燕齐到绎络。
江东棋腹腴,九塞局边角。譬如恒山蛇,首尾相攫搏。
羯奴割辽海,妖氛横格泽。深忧据敖仓,每恨填松漠。
君衔督漕命,雄才恣挥霍。坐啸飞羽檄,举杯见方略。
万艇朝建牙,千旗夜传柝。债帅洗手掌,悍卒戢肩。
五月燕过河,诸侯大合乐。酒肉视淮坻,嘉会假钟。
四海毕飞挽,六军仰升龠。庾氏看露积,羽林思绝幕。
至尊临东渭,延伫劳驱薄。方当鼓吹迎,未用舳舻爵。
日得宿迁书,使节尚淹泊。尺符趣军兴,扁舟问民瘼。
信知王事劳,更想别怀恶。花残向吴亭,柳暗润州郭。
凄清瓜州笛,缥缈广陵角。江南水苍茫,直北天错莫。
柁楼频登顿,帆幡五戍削。高吟谁唱和?痛饮自酬酢。
白头苟非新,黄发会如昨。还期河汉近,无叹参辰各。
(得书之夕梦与德水共简书笥得徐武功告天文一纸因口占赠德水有与我并闲千亩竹为君长啸一窗风之句觉而成之并寄德水河上)
银汉无声碧落空,夜山楼阁气葱胧。正闻玉管参差里,谁启金梦寐中?
与我并闲千亩竹,为君长啸一窗风。五更残月纱厨外,也照黄河古岸东。
(送孙光甫再守泉州)
棠阴秋来正蔚然,儿童竹马又喧阗。绕城桐叶新幡戟,夹路松声旧管弦。
问俗不须停早盖,之官仍是酌清泉。他时温诏如征拜,记取重临似颍川。
(寄答闽中陈先辈(昌基)二首)
秋堂过雨一灯凉,秋士书来意苦伤。落第君应悲失马,休官吾已笑亡羊。
渐抛团扇恩情在,欲采芙蓉道路长。廿载相思频命驾,不成一水限河梁。
△其二
屠龙谁子正纵横,谈虎何人不震惊。圣代又闻收放士,老夫弥欲感余生。
昆冈燎后山仍在,砥柱镌来水自平。剩欲与君论信宿,凉风先已款柴荆。
(哭魏三叔子(冲)二首)
铭旌仍未换头衔,玉立长髯散木函。落第尚夸新彩笔,盖棺终恨旧青衫。
叫阍有路天应泣,浇土无儿鬼亦馋。人世于君荼毒甚,招魂逝莫下巫咸。
△其二
无官无后又无年,蛛网煤尘旅榇边。襁褓儿先从地下,帷堂女不到床前。
分荆弟料三间屋,索债僧焚一陌钱。截发可怜余老妾,异时为继《晚寒》篇。
(郑节母诗四首)
梯几高堂燕喜时,槐山眉树《柏舟》诗。月波楼下波千顷,好是夫人浴月池。
△其二
自将彤管教文章,织断机丝夜未央。廿载青灯万行泪,尽添膏火与儿郎。
△其三
读书堆畔出樵车,花月亭边草不锄。惟有郑家通德里,乌头绰楔映金书。
△其四
一母将雏六翮成,堂前三凤正和鸣。肩舆上殿他年事,扶侍争传曳履声。
(茅止生挽词十首)
东便门开匹马东,横穿奴虏护元戎。凭君莫话修文事,掣电云从此翁。
△其二
《武备》新编奏玉除,牙签乙夜不曾虚。文华后殿屏风里,绨几依然进御书。
△其三
一麾万石龀髫时,指英风更让谁?若使江东无伯业,也应鲁肃是狂儿。
△其四
千貔貅拥一书生,小袖云蓝结队行。鞍马少休歌舞歇,西玄青鸟恰相迎。
△其五
一番下吏一勤王,抵死终然足不僵。落得奴酋也干笑,中华有此白痴郎。
△其六
阅江楼畔水苍茫,谁并英魂览大荒?温峤谢玄应执手,与君只合斗身强。
△其七
四海交游汗漫云,面啼目笑正纷纷。惟余百口孙宾石,北海亭前又哭君。
△其八
明月西园客散时,钱刀意气总堪悲。白头寂寞文君在,泪湿芙蓉制诔词。
△其九
丰颐巨颡称三公,鸭步鹅行亦富翁。田宅凋残皮骨尽,廿年来只为辽东。
△其十
家祭叮咛匡复勋,放翁死后又悲君。过车腹痛他年约,长白山头酹暮云。
(次韵茅四孝若七夕纳姬二首)
花桥还胜鹊桥无?河汉盈盈漏水徂。可应早嫁歌卢女?莫以无郎叹小姑。
赤凤巧偏栖玉树,乌龙狂欲撼金铺。诗人老似张公子,贱妾应为燕燕雏。
△其二
花桥还胜鹊桥无?历历星河近白榆。晓镜全妆抬嫩柳,秋衾半簟暖新蒲。
西陵柏下犹啼眼,南国瓜时旋破肤。闻道纟由书如太史,何妨石室贮清娱。
(题画赠香山何相公)
岭表山川规外星,扶胥海口界青冥。为园五亩无多地,元气堂临浴日亭。
(姚叔祥过明发堂共论近代词人戏作绝句十六首)
姚叟论文更不疑,孟阳诗律是吾师。溪南诗老今程老,莫怪低头元裕之。
△其二
一代词章孰建镳,近从万历数今朝。挽回大雅还谁事,嗤点前贤岂我曹。
△其三
峥嵘汤义出临川,小赋新词许并传。何事后生饶笔舌,偏将诗律议前贤?
△其四
高杨文沈久沉埋,溢缥盈缃粪土堆。今体尚余王百谷,百年香艳未成灰。
△其五
玄宰天然翰墨香,半庵博雅擅青箱。残膏剩馥依然在,约略流风近子昂。
△其六
楚国三袁季绝尘,白眉谁与仲良伦?过都历块皆神骏,秋驾何当与细论?
△其七
当筵纵笔曹能始,帘阁焚香尹子求。蜀道闽山难接席,眼中二老并风流。
△其八
画笔南翔妙入神,晚年篇翰更清新。和陶近爱归昌世,也是风流澹荡人。
△其九
关陇英才未易量,刮磨何李竞丹黄。吴中往往饶才笔,也炷娄江一瓣香。
△其十
石言《雁字》并纷如,点鬼穷时又祭鱼。台阁词章衣钵在,柯亭刘井半丘墟。
△其十一
不服丈夫胜妇人,昭容一语是天真。王微杨宛为词客,肯与钟谭作后尘?
△其十二
草衣家住断桥东,好句清如湖上风。近日西陵夸柳隐,桃花得气美人中。
△其十三
埽花删竹吴桥句,食叶游鱼扬补诗。安得屏风谱佳什,且将团扇写清词。
△其十四
安期下笔无停手,元叹毫正苦心。赢得老夫双眼饱,探箱拂壁每长吟。
△其十五
王绩乡人笑子虚,《兔园》典册竟何如?凭君若问金条脱,解道《南华》是僻书。
△其十六
梁溪欣赏似南村,甲乙丹铅静夜论。丽句清词堪大嚼,老夫只合过屠门。
(中秋大雨(永遇乐))
三五中秋,一场败兴,雨淋风裂。问讯嫦娥,今宵此夜。幽闷如何说?辉寒玉臂,光凝翠黛,长是孤眠时节。任凄凉、兔掩蟾遮,免照半床愁发。
晚来妆了,插花看镜,恍似身临瑶阙。烛灭香残,暗风吹雨,魂梦空凄切。月宫深锁,桂轮何处?莫被愁人攀折。应自恨、青天碧海,芒芒奔月。
(十六夜见月)
雨脚千重,云头万叠,刚风吹裂。昨夜昏霾,今宵轩豁,好向嫦娥说。天公试手,浴堂金殿,瞥见清明时节。喜天边,穆穆金波,重照萧萧华发。
桂枝易老,冰轮难驻,见此又愁圆阙。斗转参横,高楼思妇,织锦方悲切。槁砧安在?栖乌不定,应为刀环心折。须记取、当歌对酒,明明如月。
(十六夜有感再次前韵)
银汉红墙,浮云隔断,玉箫吹裂。白玉堂前,鸳鸯六六,谁与王昌说?今宵二八,清辉香雾,还忆破瓜时节。剧堪怜、明镜青天,独照长门в发。
莫愁未老,嫦娥孤另,相向共嗟圆阙。长叹凭阑,低吟拥髻,暗与阴蛩切。单栖海燕,东流河水,十二金钗敲折。何日里、并肩携手,双双拜月。
(十七夜)
白发盈头,清光照眼,老颠思裂。折简徵歌,醵钱置酒,漫浪从他说。银筝画鼓,翠眉檀板,恰称合欢佳节。隔船窗、暗笑低颦,一缕歌喉如发。
生公石上,周遭云树,遮掩一分残阙。天上《霓裳》,人间《桂树》,曲调都清切。干戈满地,乌惊鹊绕,一寸此时心折。凭谁把、青天净洗,长留皓月。
(九日宴集含晖阁醉歌一首用乐天九日二十四韵)
宾鸿之月为重阳,昔人登临多感伤。人生如鸿谁非客?忍对佳节空壶觞。
登高望远不出户,连山小阁临莽苍。翠微欲上齐女墓,绿净遥分老子堂。
白云女墙作山带,红阑桥水含湖光。日影漏穿出观阁,炊烟坌郁浮街坊。
西原东楼差足拟,龙山马台知谁强?山椒白衣并马立,树杪红袖如人长。
须臾急雨洒飘瞥,穿林触石走欲僵。崇朝阴晴忽如此,良辰燕乐安可常?
况复开筵有佳客,岂可命酒无红妆。清歌迭奏奋丝竹,谈谐间作兼笙簧。
吴娃行酒语啁哳,郑老度曲声悠扬。银灯荧荧雨笼烛,胡琴嘈嘈风刮廊。
坐中合欢争笑噱,老夫沾酒仍激昂。篱边谁送九日酒?海内共知双鬓霜。
莫嗤暮年裂风景,已胜穷命县锒。试问中书传仰药,何似上蔡行牵黄?
吟残自缀菊花朵,醉后细把茱萸房。小妇盘飧具粗粝,儿子雒诵听雷良。
帘下侍儿舞《鸲鹆》,掌上姬人歌凤凰。剑舞酣歌想悲壮,头童吹帽嗟风狂。
百年未满会不死,九日一笑庸何妨?乐天作达犹未达,比较登高更几场?
(短歌送林铨之吴门)
君不见山阴刘念台,横经籍书门不开。白袍生徒户屦接,釜甑亭午生浮埃。
又不见闽客林六长,手持刘札来相访。经年卧病虞山头,三旬九食断还往。
林君穷饿良可惜,多君不愧山阴客。萧条ゎ被何所之?况值天高风急时。
昨夜邮中传片纸,清漳孤臣幸不死。君闻此言挥手别,一笑眉间黄色起。
(九月望日得石斋馆丈午日见怀诗次韵却寄)
敢云吾道大,相顾此生微。土室青灯火,柴门白版扉。
垂纶收钓具,炼石补渔矶。小艇西湖曲,延缘候汝归。
△其二
丹地披肝日,彤墀溅血时。帝容伸颊舌,天与护须眉。
夏楚宁非教?桁杨亦我师。授书并续史,幽絷颇相宜。
△其三
衰凤巢何在?亡羊径欲迷。已知惭稷契,宁忍愧夷齐。
世事蕉中梦,人情李下蹊。夕阳亭畔路,只在帝城西。
△其四
以尔锒铛日,追余梏年。词林原有叙,圜土亦推先。
泣夏怀明德,逾冬忆古贤。天涯明发思,炯炯一灯前。
(冬日嘉兴舟中戏示惠香二首)
画阁兰桡取次同,荡舟容与过垂虹。波如人面轻浮碧,日似残妆旋褪红。
理曲近怜莺ㄕ水,弄花遥惜马塍风。可怜平望亭前鸟,双宿双飞每一丛。
△其二
依然吴越旧陂塘,粉剩脂残水尚香。已分西施随范蠡,拌将苏小赛真娘。
铅华散落沾书帙,弦管交加近笔床。昨日虎丘西畔过,女坟湖水似鸳鸯。
(宿鸳湖偶题)
烟水迢迢与梦长,一般灯火两般霜。鸳鸯湖上人相并,燕子楼中夜未央。
(王店吊李玄白还泊南湖有感)
岁暮孤舟易损神,霜清寒薄总萧辰。穷思挂剑酬知己,老畏生刍吊故人。
落日闪金村破暝,宿云屯絮水生尘。延缘便欲追渔父,芦雨菰烟寄此身。
(题南湖勺园)
寒园竹树正萧萧,几席南湖影动摇。有雨云岚浑欲长,无山翠霭不曾消。
波深地角生朝气,水落天根见暮潮。楼上何人看烟雨?为君枝策上溪桥。
初学集卷十八
○东山诗集(一)
(起庚辰十一月,尽十四年辛巳三月。)
(庚辰仲冬河东君至止半野堂有长句之赠次韵奉答)
文君放诞想流风,脸际眉间讶许同。枉自梦刀思燕婉,还将抟土问鸿。
沾花丈室何曾染?折柳章台也自雄。但似王昌消息好,履箱擎了便相从。
△半野堂初赠诗(河东柳是(字如是)
声名真似汉扶风,妙理玄规更不同。一室茶香开澹黯,千行墨妙破冥。
竺西瓶拂因缘在,江左风流物论雄。今日沾沾诚御李,东山葱岭莫辞从。
△次韵(程嘉燧)
居然林下有家风,谁谓千金一笑同?杯近仙源花潋潋,云来神峡雨。
弹丝吹竹吟偏好,抉石锥沙画更雄。诗酒已无驱使分,熏炉茗碗得相从。
(冬日泛舟有赠)
冰心玉色正含愁,寒日多情照楼。万里何当乘小艇?五湖已许办扁舟。
每临青镜憎红粉,莫为朱颜叹白头。苦爱赤阑桥畔柳,探春仍放旧风流。
(次日叠前韵再赠)
新诗吟罢半凝愁,斜日当风似倚楼。争得三年才一笑,可怜今日与同舟。
轻车漫忆西陵路,斗酒休论沟水头。还胜客儿乘素舸,迢迢明月咏缘流。
△次韵奉答(河东(以后诗并附见)
谁家乐府唱无愁?望断浮云西北楼。汉佩敢同神女赠,越歌聊感鄂君舟。
春前柳欲窥青眼,雪里山应想白头。莫为卢家怨银汉,年年河水向东流。
△次韵(嘉燧)
蚤闻南国翠娥愁,曾见书飞故国楼。远客寒天须秉烛,美人清夜恰同舟。
玉台传得诗千首,金管吹来坐两头。从此烟波好乘兴,万山春雪五湖流。
(寒夕文宴再叠前韵是日我闻室落成)
清尊细雨不知愁,鹤引遥空凤下楼。红烛恍如花月夜,绿窗还似木兰舟。
曲中杨柳齐舒眼,诗里芙蓉亦并头。今夕梅魂共谁语?任他疏影蘸寒流。
△半野堂夜集惜别(嘉燧)
何处珠帘拥莫愁,笛床歌席近书楼。金炉银烛平原酒,远浦寒星剡曲舟。
望里青山仍北郭,行时沟水向东头。老怀不为生离苦,双泪无端只自流。
(冬至日感述示孙爱)
乡人重亚岁,羔黍荐履长。妇女献履袜,儿孙备蒸尝。
自我失慈母,于今八星霜。四载哭苫块,两年系锒。
归来守丙舍,尚未拜影堂。岂不想忾叹,何忍睹容光。
怦怦杵撞胸,戚戚刀事刂肠。泣下谁能啜?悲来不可详。
创巨痛愈迟。躅还回翔。再拜强自割,遣汝代将。
庸敢怠顾飨,聊以贳毁伤。有故则使人,礼不废旧坊。
昔者晋二钟,起宅千万强。荀勖负宿憾,潜往画门堂。
须眉俨太傅,衣冠坐堂皇。入门大感恸,终令此宅荒。
杯卷痛口泽,《蓼莪》废篇章。我虽惭古贤,终慕讵敢忘?
我昔晚生子,视汝如圭璋。汝之老祖母,襁葆亲扶将。
儿饥午不食,儿啼夜徨。我年逾五十,犹在阿母旁。
与汝共乳哺,与汝同裆。母慈如负债,再世方了偿。
名汝曰孙爱,所以志不忘。阿母弥留时,汝头才及床。
今日拜家庙,已能整襟裳。幼者长,老者逝茫茫。
哀哉阿母坟,宿草兼白杨。我生长颔,于世靡短长。
仕宦三十年,但余书满床。尽可与汝读,俾汝无面墙。
济济造门士,学问多老苍。文笔规欧苏,风雅论三唐。
汝如念阿母,夙夜勉就将。落实咀其华,谁能禁翱翔?
我衰不足学,师友咸激。孝友慕慈水,忠壮企高阳。
应山与临邑,风义何雷良。人生不矜奋,百岁空黍蝗。
勖哉男儿志。无愧弟子行。今朝日南至,缇幔灰低昂。
愿汝崇阳德,排阴自开张。阳生象敦复,闭关养微芒。
戒汝勿凌躁,一线随日长。年至人古老,岁晏天沧浪。
嗟我至下心,祝汝小岁觞。何不如杜陵,有作成一囊?
何不效阿宜,一月读一箱?卓哉杜牧诗,苦语箴膏肓。
汝其日三复,书绅庶子张。
(迎春日偕河东君泛舟东郊作)
罨画山城画舫开,春人春日探春来。帘前宿晕犹眠柳,镜里新妆欲笑梅。
花信早随簪鬓发,岁华徐逐荡舟回。绿尊红烛残年事,传语东风莫漫催。
(河东君春日诗有梦里愁端之句怜其作憔悴之语聊广其意)
芳颜淑景思漫漫,南国何人更倚阑?已借铅华催曙色,更裁红碧助春盘。
早梅半面留残腊,新柳全身耐晓寒。从此风光长九十,莫将花月等闲看。
△春日我闻室作
裁红晕碧泪漫漫,南国春来正薄寒。此去柳花如梦里,向来烟月是愁端。
画堂消息何人晓?翠帐容颜独自看。珍重君家兰桂室,东风取次一凭阑。
(除夕山庄探梅口占报河东君)
数日西山踏早梅,东风昨夜斩新开。停车未许倾杯酒,走马先须报镜台。
冷蕊正宜帘阁笑,繁花还仗剪刀催。衫裆携得寒香在,飘瞥从君嗅一回。
(庚辰除夜偕河东君守岁我闻室中)
除夜无如此夜良,合尊促席饯流光。深深帘幕残年火,小小房栊满院香。
雪色霏微侵白发,烛花依约恋红妆。知君守岁多佳思,欲进《椒花颂》几行。
△次韵
合尊饯岁羡辰良,绮席罗帷罨曙光。小院围炉如白昼,两人隐几自焚香。
萦窗急雪催残漏,照室华灯促艳妆。明日珠帘侵晓卷,鸳鸯罗列已成行。
(辛巳元日)
新年转自惜年芳,茗碗薰炉曲房。雪里白头看鬓发,风前翠袖见容光。
官梅一树催人老,宫柳三眠引我狂。西迹蓝舆南浦棹,春来只为两人忙。
△元日次韵
蘼芜新叶报芬芳,彩凤和鸾戏紫房。已觉绮窗回淑气,还凭青镜绾流光。
参差旅鬓从花妒,错莫春风为柳狂。料理香车并画楫,翻莺度燕信他忙。
(新正二日偕河东君过拂水山庄梅花半开春条乍放喜而有作)
东风吹水碧于苔,柳靥梅魂取次回。为有香车今日到,尽教玉笛一时催。
万条绰约和腰瘦,数朵芳华约鬓来。最是春人爱春节,咏花攀树故徘徊。
(上元夜泊舟虎丘西溪小饮沈璧甫斋中)
西丘小筑省喧阗,微雪疏帘炉火前。玉女共依方丈室,金床仍见雨花天。
寒轻人面如春浅,曲转箫声并月圆。明日吴城传好事,千门谁不避芳妍?
△次韵
弦管声停笑语阗,清尊促席小阑前。已疑月避张灯夜,更似花输舞雪天。
玉蕊禁春如我瘦,银缸当夕为君圆。新诗艳催桃李,行雨流风莫妒妍。
(次韵示河东君)
三市从他车马阗,焚枯笑语纸窗前。晚妆素袖张灯候,薄病轻寒禁酒天。
梅蕊放春何处好?烛花如月向人圆。新诗恰似初杨柳,邀勒东风与斗妍。
(有美一百韵晦日鸳湖舟中作)
有美生南国,清芬翰墨传。河东论氏族,天上问星躔。
汉殿三眠贵,吴宫万缕连。星榆长历落,月桂并蹁跹。
郁郁昆山畔,青青谷水Й。托根来净域,移植自芳年。
生小为娇女,容华及丽娟。诗哦应口答,书读等身便。
缃帙攻《文选》,绨囊贯史编。ゼ词征绮合,记事见珠联。
八代观升降,三唐辨溯沿。尽窥羽陵蠹,旁及《诺皋》儇。
花草矜芟撷,虫鱼喜注笺。部居分甲乙,雠正杂丹铅。
余曲回风后,新妆落月前。兰膏灯烛继,翠羽笔床县。
博士惭厨簏,儿童愧刻镌。瑶光朝孕碧,玉气夜生玄。
陇水应连类,唐山可及肩。织缣诗自好,捣素赋尤贤。
锦上文回复,盘中字蜿蜒。清词常满箧,新制每连篇。
芍药翻风艳,芙蓉出水鲜。颂椒良不忝,咏树亦何愆。
文赋传乡国,词章述祖先。采新藻丽,种柳旧风烟。
字脚元和样。文心乐曲骈。千番云母纸,小幅浣花笺。
吟咏朱楼遍,封题赤牍遄。流风殊放诞,被教异婵娟。
度曲穷分寸刂,当歌妙折旋。吹箫嬴女得,协律李家专。
画夺丹青妙,琴知断续弦。细腰宜鞠,弱骨称秋千。
天为投壶笑,人从争博癫。修眉纡远翠,薄鬓妥鸣蝉。
向月衣方空,当风带旋穿。行尘尝寂寂,屐齿自姗姗。
舞袖嫌缨拂,弓鞋笑足缠。盈盈还妒影,的的会移妍。
妙丽倾城国,尘埃落市廛。真堪陈甲帐,还亻疑画甘泉。
杨柳嗟扳折,蘼芜惜弃捐。西家殊婉约,北里正喧阗。
豪贵争除道,儿郎学坠鞭。迎车千锦帐,输面一金钱。
百两门阑咽,三刀梦寐膻。苏堤浑倒踏,黟水欲平填。
皎洁火中玉,芬芳泥里莲。闭门如入道,沈醉欲逃禅。
未许千金买,何当一笑嫣?钉心从作恶,唾面可除。
蜂蝶行随绕,金珠却载还。勒名雕琬琰,换骨饮珉需。
枉自求蒲苇,徒劳卜{专}。轩车闻至止,杂佩意茫然。
错莫翻如许,追陪果有焉。初疑渡河驾,复似泛湖船。
歌心说,中流笑语卷。江渊风飒沓,雒浦水潺。
《疏影》新词丽,忘忧别馆偏。华筵开玳瑁,绮席艳神仙。
银烛光三五,金尊价十千。蜡花催兔育,鼍鼓促乌迁。
法曲烦声奏,哀筝促柱宣。步摇窥宋玉,条脱赠羊权。
点笔余香粉。翻书杂翠钿。绿窗和月掩。红烛带花搴。
菡萏欢初合。皋苏已蠲。凝明嗔亦好,溶漾坐堪怜。
薄病如中酒,轻寒未折绵。清愁长约略,微笑与迁延。
茗火闲房活,炉香小院全。日高慵未起,月出皎难眠。
授色偏含睇,藏阄互握拳。屏围灯焰直,坐促笑声圆。
朔气除帘箔,流光度毳毡。相将行乐地,共趁讨春天。
未索梅花笑,徒闻火树燃。半塘春漠漠,西寺草芊芊。
南浦魂何黯?东山约已坚。自应随李白,敢亻疑伴伶玄。
密意容挑卓,微词托感甄。杨枝今婉娈,桃叶昔因缘。
灞岸偏萦别,章台易惹颠。娉婷临广陌,婀娜点晴川。
眉怃谁堪画?腰纤孰与扌需?藏鸦休庵蔼,拂马莫缠绵。
絮怕粘泥重,花忧放雪蔫。芳尘和药减,春病共愁煎。
目逆归巢燕,心伤叫树鹃。惜衣莺见,护粉蝶翩。
携手期弦望,沈吟念陌阡。暂游非契阔,小别正流连。
即席留诗苦,当杯出涕泫。茸城车辘,鸳浦棹夤缘。
去水回香篆,归帆激矢弦。寄忧分悄悄,赠泪裹涟涟。
迎汝双安桨,愁予独扣舷。从今吴梦,昔昔在君边。
(鸳湖舟中送牧翁之新安)
梦里招招画舫催,鸳湖鸳翼若为开?此时对月虚琴水,何处看云过钓台?
惜别已同莺久驻,衔知应有燕重来。只怜不得因风去,飘拂征衫比落梅。
(栖水访卓去病)
一官落薄赋归来,华发萧骚栖水隈。陶令门前惟绿柳,江淹宅畔只青苔。
三间老屋谈经座,两版荆扉避债台。赢得他时青史在,《儒林》《廉吏》并崔嵬。
(夜集胡休复庶常故第)
第宅萧条不称春,空堂寂寂网蛛尘。惟余寡妇持门户,更倩穷交作主宾。
灯火共怜长夜客,屐声犹忆下楼人。廿年旧事东风里,梁燕归来又一巡。
(西溪永兴寺看绿萼梅有怀梅二株虬可爱是冯祭酒手植)
略勺缘溪一径斜,寒梅偏占老僧家。共怜祭酒风流在,未惜看花道路赊。
绕树繁英团小阁,回舟玉雪漾晴沙。道人未醒罗浮梦,正忆新妆萼绿华。
(二月九日再过永兴看梅梅花烂发仿佛有怀适吾家仲芳以画册索题遂作短歌书于纸尾)
西溪梅花千万树,低亚凝香塞行路。永兴两树最绰约,素艳孤荣自相顾。
飘黄拂绿傍香楼,春寒日暮含清愁。依然翠袖修林里,遥忆美人溪水头。
徙倚沈吟正愁绝,见君画册思飘瞥。开怀落落生云山,触眼纷纷缀香雪。
羡君画高神亦闲,趣在苍茫近远间。仲圭残墨泼武水,子久粉本留虞山。
我将梅花比君画,月地云阶吐光怪。乞君挥洒墨汁余,向我萧闲草堂挂。
草堂深柳净无尘,淡墨疏窗会赏真。还将玉雪横斜意,举似凌风却月人。
(西溪郑庵为济舟长老题壁)
老僧能具四威仪,稽首云栖是本师。频炷香灯频埽地,不拈佛法不谈诗。
落梅风里经声远,修竹阴中梵响迟。饭罢松窗重回首,夕阳花坞下山时。
(西溪湖水看梅赠吴仁和)
湖水寻梅共扣舷,儿童齐指令君贤。皎如疏影通斜月,莹比繁英濯晓烟。
晴昊早看幽谷变,寒香偏借一枝传。西湖花并河阳县,争似西溪万树妍?
(横山汪氏书楼)
人言此地是琴台,小院题诗绿苔。妆阁正临流水曲,镜奁偏向远山开。
印余屐齿生芳草,行处香尘度早梅。日暮碧云殊有意,故应曾伴美人来。
(二月十二春分日横山晚归作)
杏园村店酒旗新,度竹穿林踏好春。南浦舟中曾计日,西溪楼下又经旬。
残梅糁雪飘香粉,新柳含风漾曲尘。最是花朝并春半,与君遥夜共芳辰。
(横山题江道ウ蝶庵)
疏丘架壑置柴关,蒙笔巢书断往还。尽揽烟峦归几上,不教云物到人间。
萧疏屋宇松头石,峭风期竹外山。莫蝶庵成蝶梦,似君龙卧未应闲。
(余杭道中望天目山)
东西天目两峰垂,曾与高人约采芝。人世但余青嶂在,此生空有白云期。
雪中樵径流泉记,雨外禅灯去鸟知。旧事撞胸如水碓,停车惆怅立多时。
(发于潜简昌化方明府)
余杭西去尽山城,攫树奔泉处处生。双目地形垂乳下,一枝天柱入云平。
溪因碓激舂撞势,石与车争荦确声。借得坡公诗赠汝,乱山深处长官清。
(陌上花乐府三首东坡记吴越王妃事也临安道中感而和之和其词而反其意以有寄焉)
陌上花开正掩扉,茸城草绿雉媒肥。狂夫不合堂堂去,小妇翻歌缓缓归。
△其二
陌上花开燕子飞,柳条初扑曲尘衣。请看石镜明明在,忍撇妆台缓缓归?
△其三
陌上花开音信稀,暗将红泪裹春衣。花开容易纷纷落,春暖休教缓缓归。
(奉和陌上花)
陌上花开照版扉,鸳湖水涨绿波肥。班骓雪后迟迟去,油壁风前缓缓归。
△其二
陌上花开一片飞,还留片片点郎衣。云山好处亭亭去,风月佳时缓缓归。
△其三
陌上花开花信稀,楝花风暖罗衣。残花和梦垂垂谢,弱柳如人缓缓归。
(响雪阁(新安商山))
绮窗阿阁赤山湄,想像凭阑点笔时。帘卷春波尘寂寂,歌传石濑响迟迟。
清斋每忆桃花米,素扇争题杨柳词。日夕汀洲聊骋望,澧兰沅芷正相思。
(登齐云岩四首)
△二月晦日循桃花涧历虎岩观真珠泉抵天门宿榔梅庵
梯回磴复蹑云根,白岳居然配极尊。地折井窥帝座,剜屋ニ启天门。
累空重排松障,界壁飞流破藓痕。石室水池何处所?桃花涧底是仙源。
△三月朔日谒玄天太素宫是世庙祀所建
先帝祈年闻,紫坛降节正氤氲。金茎上直虚危位,银榜亲书天地文。
东海几经龙汉劫?北宫长列羽林军。绿章秘祝无多语,愿指灵旗荡氛。
△繇天门登文昌阁望五老三姑独耸诸峰岩欲游石桥岩未果
平临云气俯崔嵬,黟水黄山一抹开。近纡烟留翠驻,遥峰排浪涌青回。
嵌空阴壑生竽籁,太古阳藓苔。咫尺石桥成异境,青鞋应自笑空来。
△宫之右有桃源洞天壁间有故扬州太守刘铎访张躐蹋诗版
别馆玄都小洞天,刘郎诗版尚依然。曾闻鲁国为兵解,又恐嵇康未学仙。
流水落花看小劫,兔葵燕麦记前缘。留题聊示桃源叟,遇问津人莫漫传。
初学集卷十九
○东山诗集(二)
(起辛巳三月,尽一月。)
(三月七日发口径杨干寺逾石砧岭出芳村抵祥符寺)
黟山がテ比华尊,连冈属岭为重门。我从口旋登顿,裴徊芗石过芳村。
山{隋山}谷袭水见底,滩声半出烟岚里。千丛竹衣石壁,一径落花被流水。
茅屋人家类古初,横枕溪流架树居。白足女郎齐碓蕨,平头儿子半叉鱼。
路出中山始放,黄山轩豁见容状。一簇莲花拥阊阖,千仞天都展屏障。
旋观溪谷相回萦,浮溪如却容溪迎。溪流环山山绕谷,周遭 稦 匝如列城。
兹山延袤蕴灵异,千里坤舆尽扶侍。倒写万壑流秽恶,离立千山护空翠。
天心地肺杳难推,明日悬崖杖策时。一重一掩吾肺腑,到此方知杜老诗。
(禊后五日浴汤池留题四绝句)
香溪禊后试温汤,寒食东风谷水阳。却忆春衫新浴后,窃黄浅绛道家装。
△其二
山比骊山汤比香,承恩并浴少鸳鸯。阿瞒果是风流主,妃子应居第一汤。
△其三
沐浴频看称意身,刈兰赠药想芳春。凭将一掬香泉水,喷向茸城洗玉人。
△其四
齐心同体正相因,衤发濯何曾是两人?料得盈盈罗袜步,也应抖擞拂香尘。
(奉和)
素女千年供奉汤,拍浮浑似踏春阳。可怜兰泽都无分,宋玉何繇赋薄装?
△其二
浴罢汤泉粉汗香,还看被底浴鸳鸯。黟山可似骊山好?白玉莲花解捧汤。
△其三
睡眼朦胧试浴身,芳华竟体欲生春。怜君遥巽香溪水,兰气梅魂暗著人。
△其四
旌心白水是前因,觑浴何曾许别人?煎得兰汤三百斛,与君携手衤发征尘。
(宿桃源庵作短歌题壁示药谷主人佘抡仲)
天都诸峰屏障开,白龙潭水绿浪回。浴罢汤池暝投宿,流泉午夜如崩雷。
溪山至此非常调,主人卜筑领其要。刻疏云气排窗,穿穴烟岚置堂奥。
山中辛夷花放荣,世上桃李俱落英。却笑仙源迷子骥,还缘药谷访容成。
老僧三年不出户,盖头莫为诛茅误。雨后黄山更奇绝,看我青鞋去时路。
(夜雨)
淙淙活活夜分鸣,知是溪声是雨声?明日穿山凭两屐,却过云外看泉生。
(初八日雨不止题壁)
凭仗鞋尖与杖头,浮生腐骨总悠悠。天公尽放狂风雨,不到天都死不休。
(桃源庵小楼坐雨看天都峰瀑布作)
崇朝澎濞雨不止,小楼翳荟云雾里。千流竞写白龙潭,四窗横挂天都水。
水飞石击相水砰,龙蛇攫山谷鸣。轩楹圾垃天欲漏,隐几屏息心怦怦。
薄莫解驳日车露,次第呼童戒杖屦。始知急雨非无故,天欲老夫看瀑布。
(天都瀑布歌)
天都诸峰遥相从,连绵峄属无罅缝。山腰白云出衣带,云生叠叠山重重。
峰内有峰类皴染,须臾蓊合仍混同。层云聚族雨决溜,溪山天水齐溟。
是时水势犹未雄,江河欲决翻坌壅。良久雨足水积厚,瀑布倒写天都峰。
初疑渴龙甫喷薄,抉石投{大卯}声宫。复疑水激龙拗怒,ㄏ尾下拔百丈洪。
更疑群龙互转斗,移山排谷轰圆穹。人言水借风力横,那知水急翻生风。
激雷狂电何处起?发作亦在风水中。波浪喧う草木亚,搜搅轩簸心忡忡。
潭中老龙又惊寤,绿浪涌轩窗东。山根飒拉地轴震,旋恐黄海浮虚空。
亭午雨止云戎戎,千条白练回冲融。凭阑心坎舒撞舂,坐听涛濑看奔冲。
愕眙莫讶诗思穷,老夫三日犹耳聋。
(初九日发朱砂庵径观音岩登老人峰)
黄山之麓山を匝,双峰拱峙作门阖。枝撑长讶巨石坠,攀跻惟恐两合。
寿藤古木相夤缘,一径阴沈少见天。脚底溟踏云气,顶上喷洒过飞泉。
霞城乳窦亘山足,阳壑阴岩互攒簇。朱砂洞室趾天都,采药仙源接香谷。
振衣直向老人峰,层云叠涌铺虚空。初似炊烟浮树杪,却看肤寸起封中。
绵绵飞絮却复迎,团团车盖遥相并。白衣苍狗半有无,楼阁华递穿迸。
荡胸触石弥,车马决骤旌旗棼。如涛如浪复如海,至竟但可名为云。
须臾云归如鸟集,发青松身湿湿。回头却望老人峰,伛偻仍向天都立。
(缘天都峰趾度断凡桥下木梯憩文殊庵)
天都趾右石屏南,{隋山}山峄岭且甚。峭壁崩罅欲裂,异松穴石攒如簪。
数里俄半擘,Σ{山各}百丈咸中。峰峦移步貌改易,苍翠著面人熏酣。
崎岖鸟道陟又下,摧颓茧足缩复探。盘回下梯身入井,啸呼命侣声出。
僧徒扶曳咸右袒,舆人负荷长左担。俯躬正恐肱三折,侧足祗容剑一咸。
挽葛千寻出洞穴,诛茅一亩憩小庵。天都东拱势翼翼,胜莲后负形沈沈。
上拥趺石宫宅稳,下临莽苍光景涵。灵山削成隐佛土,普门应现开精蓝。
清晓梵贝响林樾,午夜佛火明烟岚。香象拒门表奋迅,神鸦乞食离嗔贪。
随喜幸到文殊座,投瞑还同弥勒龛。军持漉囊在何许?桑下一宿吾所惭。
(宿文殊院夜起看月)
三十六峰月魄里,老僧夜唤神鸦起。空山午夜光景微,薄雾沾人衣。
(初十日从文殊院过喝石庵到一线天下百步云梯径莲华峰憩天海)
昔与上人,共订黄山约。执手文殊院,披云一长啸。
莲花沟畔少人迹,蛾度蛇行限削壁。公前挽幻公推,如上天门生四翼。
碛沙披历见幽居,白石错落为周去。
背屋厂垂 厂义 叠云浪,下方轩豁呈日车。亭午斋钟赴天海,接翅神鸦已先在。
盘回折下百步梯,行人项领与踵齐。九步喘汗十步息,度樾穿林又枳棘。
青柯坪前缒韩愈,苍耳林中失李白。须臾复出海子巅,意行县度两茫然。
谁知绝顶千寻地,只倚孤悬一线天。莲峰未上日已晚,放杖松窗聊自忖。
莫愁山中石路滑,终羡老僧脚头稳。
(登始信峰回望石笋工)
三十六峰拔地涌,此峰之才及踵。临深为高地使然,附娄翻能瞰高冢。
松枝悬度势猎猎,略勺孤骞风亻从々。石径曾无飞鸟度,茅庵尚有残雪拥。
上视近天心气肃,下临无地魂魄悚。平铺万状尽云练,幻出千岚似丘垄。
逦迤回望石笋工,万峰矗矗攒穹苍。故知造化善戏剧,遂使鬼物齐开张。
破碎虚空作苑囿,抟扌完厚土成圭章。孤撑扶陷互相诡,妥伏蹙斗不可详。
益州二笋何微眇,天平万笏空回翔。起视大壑限寻丈,却立万仞凭堵墙。
高陵巨谷堆众皱,都邑岭陆分毫芒。篆云一点出九子,突烟片缕回池阳。
心骇神移耳目怠,积苏累块今安在?中天惝恍游化人,步地苍茫穷竖亥。
锥凿将无死浑沌,刻画何当罪真宰?经营团辞记灵异,忽漫执笔成晦昧。
眼看夕阳信奇绝,安知夜半不迁改?笑杀区区刻剑人,但认一沤作黄海。
(登炼丹台归宿天海)
是日日御薄下舂,万里一碧澄秋容。炼丹台阳访丹室,斗绝下瞰冯夷宫。
灵区占据宜神物,阴雨穿穴多蛟龙。何当劫灰养伏火,岂有石室支刚风?
ぽ窥悼栗据槛,却倚眩运凭虚空。丹峰香炉屹相向,翠微飞来翼以从。
三十六峰离又属,化贸幻出千芙蓉。俯仰堪舆恣枕藉,烟海茫茫天地易。
星河错落九天近,日月回周两丸迮。高山矗立群蚁封,巨浸微茫一牛迹。
忆昔轩辕铸丹鼎,相度兹台作宫宅。抽添火候资阳乌,采炼阴符用月魄。
役使百灵守炉,错列千峰俨陛戟。一袭珠函至今在,千年鬼物谁敢扼?
天风萧骚日已夕,揽衣欲下心不怿。文楸万木声ベベ,素女清弦响金石。
南斗阑干星可摘,安得商飙发两腋,望仙峰顶看月白。
(十一日由天都峰趾径莲华峰而下饭慈光寺抵汤口)
天都{山力}﹀不可上,缒腰束胸将安往?莲花峰下径仄垂,刚风蓬蓬吹勒回。
登道千盘互攀援,足巡回途目欲旋。两腋风生似掖扶,绝壁云遮失泯眩。
灵山惜别如乍逢,凝岚积霭开重重。丹崖却转围绀殿,翠微深处闻斋钟。
未央长信已迁改,慈光香火千年在。碧桃花开绕石塔,砂溪水流环法海。
经丘历广重踌躇,却望青峰即画图。襞褶云衣看叠嶂,微茫雪径认天都。
六六莲峰倚林樾,叹息青莲久芜没。曾听当时吴会吟,惟有黄山碧溪月。
(十二日发桃源庵出汤口径芳村抵口)
老夫入山雨洗尘,山容水色相鲜新。老夫下山雨祖道,雨气溟山更好。
春山皎洁如秋清,先庚后申雨却迎。已放飞流县瀑布,更铺云海媚新晴。
人言此行天所予,宜晴即晴雨即雨。海市何当用祷祈?石廪还应荐酒酤。
三十六峰憎我回,屯云罨雾昼不开。桃花溪水尤惜别,鸣车溅辙争γ洄。
山中桃花红未了,人间春去知多少?试听同声山乐禽,何如交响频迦鸟。
(汤池)
(《图经》云:汤池在黟山东紫石峰下。香泉溪中有汤泉,黄帝服还丹,肌肤皴折,浸汤泉七日,故皮随水而去。斯须,白龙见池中,笙歌绕空。云雾消散,见珠函玉壶,持归石室。浮丘公题记于南峰石壁。)
峨峨紫石峰,迸泉泻天半。下有汤泉口,沸然炉炭。
阴阳交剂和,凉温互输灌。暄暖便祓濯,清泠宜盥。
立象征明夷,流恶类奔窜。蒸池匪槛涌,瀵魁徒澶漫。
天为汤沐赐,神用阴火。不数硫黄粗,肯比石氵单。
帷昔轩辕帝,在宥天下乱。神丹内服食,灵泉外烹。
一浴肌理皴,七日毛髓换。龙来云翕集,凤吹雾消散。
浆露玉壶凝,冠履珠函贯。至今石壁题,隐隐南山矸。
我来值春晚,桃花汤涣澜。香风解烦酲,蒸气氵典微汗。
咽嗽绿肠净,拂拭紫络粲。原宪肿可差,皇甫Φ应涣。
陆浑火焚灼,焦原势糜烂。未能除人疴,安用涤身疒官 。
谁把浮丘袖?永怀玉女半。执热竟何云?发起长叹。
(天都峰)
(万历甲寅,普门和尚始陟天都绝顶。丙辰,阔庵和尚偕同衣九人再登,累石为塔,揭二竿,县以幡灯,从下望之,塔如人立,幡从风回翔。厥后罕有继迹者焉。)
天都九百仞,竦出群峰上。我行陟慈光,厂垂 厂义 正北望。
繁如冕旒垂,突如甲胄壮。仙都俨侍卫,莲花屹相向。
炼丹虽鼎足,ぽ伏惭辈行。削从大地拔,高与青天抗。
浮云不能齐,飞鸟孰敢并?古云天之中,轩辕此游放。
岩负斧依,幔亭列卫仗。月白霞衣鲜,风清广乐张。
凭虚命天老,排空召云将。至今数千祀,真都隐沆砀。
普门始荒度,阔庵继策杖。绝陉引猿臂,缺窦缚马。
横穿身入瓮,倒掷头触。百仞更颠顿,方石见轮广。
累塔象人立,树幡危石当。神灯不可见,色界吾安仰?
昔闻三天都,图记互评量。此为天子都,彼为天子鄣。
庐率西南屏,大鄣东北嶂。譬如侯甸服,离卫帝都王。
香谷气方馥,桃花水初涨。帝将觞百神,吾欲合鬯。
(莲华峰)
莲华峰Σ{山各},高与天都并。峰趾仄下垂,屈盘隐梯磴。
峰如莲正开,趾如荷有柄。缘茎拊其瓣,百折峰始竟。
侧身窦石腹,刺促藕丝经。罅漏忽穿穴,藕孔隙光映。
上有半闲广,凸如莲子迸。又有莲花心,数尺凹圆径。
群峰簇相拱,田田荷叶盛。我来倚孤藤,敢与刚风竞。
支颐云梯畔,足目转瞪。自从出汤口,诸峰互延亘。
天都尊无如,莲峰变难凭。初疑玉井头,如船藕相擎。
簇簇青莲房,万叶拥却迎。及憩文殊院,西面看最靓。
妙花耸青壁,石瓣承其胫。趺坐敷庄严,明妆比端正。
西北瓣未圆,菡萏一峰称。南下桃花峰,飞梁似连剩。
玉蕊近可攀,连理遥相命。数武俄改易,一瞬已幽。
侧出横秋波,平铺落明镜。顾ツ良已烦,画图岂能评?
惟有青莲眼,尝见胜莲胜。
(石笋工)
黄帝上升后,灵山忽涌。化成千尺峰,乃是双石笋。
诡异穷堪舆,象滋靡域畛。幻化石有灵,包解笋无尽。
危工如防盛,列石类栏;锐如浮图矗,铁如剑戟展;
阔如波涛散,蹙如篆籀紧;或属而骆驿,连迮复徐引;
或宫而障围,撑拄匪囚窘;或如经天星,未及尺而陨;
或如灵胡掌,襞裂地为坟。象物总杂糅,攫搏互驳春。
大地刻玲珑,神匠碎齑粉。琢镂鬼尽惊,奇谲天亦哂。
我来陟此冈,凭高数嶙。指顾眩景光,心目困摭捃。
西北山中折,势与削成准。沆砀仙都出,青缥翠微近。
庐江画衣带,池阳堆庾。虚烟长蔼蔼。人语或殷殷。
侧足临大荒,倾耳扣虚牝。片石投下空,宫似雷。
中天腐骨轻,下界夕阳隐。生年厄枯{纣},世事丛苞稹。
安知石能言,不以我为。
(炼丹台)
我登炼丹台,讠失荡上青天。旋观六六峰,一一排青莲。
崇台据中央,宛如莲ョ然。千瓣复万茎,回抱相钩连。
玉屏展青嶂,香炉罨紫烟。奇峰剑危石,栉列差肩。
横若罗剑盾,矗若奋戈;猛若屯天兽,疑角夹九阍;
伏若万金革,鸣复收旋。神灵既役使,顽矿俱腾骞。
相将守丁甲,谁敢窥汞铅?日车阳焰,月驾阴火然。
至今丹鼎中,光气流朱殷。在昔轩辕帝,垂裳理八埏。
命龙戮绝辔,驱虎定阪泉。六相资辅弼,五贼收狂癫。
药得君臣配,火用文武煎。海宇炉定,阴阳药物全。
然后事修炼,黄服朝上玄。服食八甲子,登假千万年。
有如世不治,慕道求神仙。张乐洞庭野,采药黟山巅。
何异周穆满,车辙马迹焉?轩皇去我久,刀圭世莫传。
愿发珠函秘,进献玉前。
(慈光寺)
普门头陀行,光明动帝后。两宫赐剃染,少府给组绶。
脱却金纹衣,麻鞋露两肘。毗卢金像设,梵炉琅函剖。
煌煌慈光额,天子维献寿。金貂驰北黟,银榜贲南斗。
寺踞天都陇,面势抗龙首。朱砂拱其左,叠嶂掖而右。
飞阁千寻涌,诸天四围负。龙像震旦尊,钟鱼六时吼。
幡幢内家织,斋钵大官糗。铺张金世界,变现锦陵阜。
呜呼卅年来,沧桑逼阳九。宫移长信屡,卜应沙鹿久。
玉衣寝庙重,脂泽镜奁厚。八极诚晏如,三灾所时有。
椒涂恩赐节,榆塞金钱走。招提佐军兴,衲衣裁短后。
我来礼慈光,俯仰思文母。僧徒日鱼雅,禅诵午哗钅口。
空山犹升平,慈恩正摄受。泉流石塔下,桃红碧溪口。
客拜漉水囊,僧持埽花帚。尚祈白毫力,庶复金轮旧。
顶礼九莲座,涕Д重稽首。
(下黄山留宿故方给事方石书馆题壁兼怀孟阳)
春盘剪韭夜留宾,高馆明灯笑语亲。左掖鸡栖传奏牍,中堂止见承尘。
老成春后孤花少,朋旧秋来宿草频。尚有故人头白尽,为言兹会重伤神。
(过方司马子玄故第)
秋卷书生射策过,即看殊锡寄关河。白山节镇烽烟少,丹遄归荫叙多。
二八金钟县甲第,三千铁骑拥雕戈。白头老友春风泪,寂寞生刍问雀罗。
(访孟阳长翰山居题壁代简)
三日天都约裹粮,差池燕羽正相望。却回谢客新游屐,来访卢鸿旧草堂。
长翰山中书数卷,松圆阁外树千章。到门他日何人记?莫漫题名字几行。
(三月廿四日过钓台有感(是日闻阳羡再召))
严濑旭日余,桐江泷尽挂帆初。老夫自有渔湾在,不用先生买菜书。
初学集卷二十
○东山诗集(三)
(起辛巳六月,尽十五年壬午。)
(合欢诗四首六月七日茸城舟中作)
鸳湖画舸思悠悠,谷水香车浣别愁。旧事碑应衔阙口,新欢镜欲上刀头。
此时七夕移弦望,他日双星笑女牛。歌阑仍秉烛,始知今夜是同舟。
△其二
五茸媒雉即鸳鸯,桦烛金炉一水香。自有青天如碧海,更教银汉作红墙。
当风弱柳临妆镜,罨水新荷照画堂。从此双栖惟海燕,再无消息报王昌。
△其三
忘忧别馆是侬家,乌傍牙樯路不赊。柳色浓于九华殿,莺声娇傍七香车。
朱颜的的明朝日,锦障重重暗晚霞。十丈芙蓉俱并蒂,为君开作合昏花。
△其四
朱鸟光连河汉深,鹊桥先为架秋阴。银照壁还双影,绛蜡交花总一心。
地久天长频致语,鸾歌凤舞并知音。人间若问章台事,钿合分明抵万金。
(催妆词四首)
养鹤坡前鸟鹊过,云间天上不争多。较它织女还幸,月炉生时早渡河。
△其二
鹊驾鸾车报早秋,盈盈一水有谁留?妆成莫待双蛾画,新月新眉总似钩。
△其三
鹑火舒光照画屏,银河倒转渡青冥。从今不用看牛女,朱鸟窗前候柳星。
△其四
宝架牙签压画轮,笔床砚匣动随身。玉台自有催妆句,花烛筵前与细论。
(田国戚奉诏进香岱岳渡南海谒普陀还朝索诗为赠)
戚臣衔命报祥,玉节金函出尚方。天子竹宫亲望拜,贵妃椒室自焚香。
鲸波偃作慈云色,蝗气销为瑞日光。岱岳山呼那得并,海潮音里祝吾皇。
(燕誉堂秋夕)
雨过轩窗浴罢时,水天闲话少人知。凭阑密意星娥晓,出幌新妆月姊窥。
斗草空阶蛩自语,采花团扇蝶相随。《夜来》一曲君应记,飒飒秋风起桂枝。
(秋夕燕誉堂话旧事有感)
东虏游魂三十年,老夫双鬓更皤然。追思贳酒论兵日,恰是凉风细雨前。
埋没英雄芳草地,耗磨岁序夕阳天。洞房清夜秋灯里,共简庄周《说剑篇》。
(中秋日携内出游次冬日泛舟韵二首)
绿浪红阑不愁,参差高柳蔽城楼。莺花无恙三春侣,虾菜居然万里舟。
照水蜻蜓依鬓影,窥帘蛱蝶上钗头。相看可似嫦娥好?白月分明浸碧流。
△其二
轻桡荡漾缓清愁,恰似明妆上翠楼。桂子香飘垂柳岸,芰荷风度采莲舟。
招邀璧月成三影,摒当金尊坐两头。便合与君长泛宅,洞房兰室在中流。
(依韵奉和二首)
秋水春衫忄詹暮愁,船窗笑语近红楼。多情落日依兰棹,无藉轻云傍彩舟。
月幌歌阑寻麈尾,风床书乱觅搔头。五湖烟水长如此,愿逐鸱夷泛急流。
△其二
素瑟清尊迥不愁,柁楼云物似妆楼。夫君本自期安桨,贱妾宁辞学泛舟。
烛下乌龙看拂枕,风前鹦鹉唤梳头。可怜明月将三五,度曲吹箫向碧流。
(和高中丞平仲乘城记事诗八首(有序))
(崇祯辛巳,闯贼破雒阳,下汝、郏,乘胜趋汴。自二月十二日至十七日,并力疾攻者七昼夜。高君平仲以御史巡汴,乘城死守,穷百道御之乃退,城几陷者数矣。天子嘉其功,立命为佥都御史,巡抚河南。平仲作《乘城记事诗》,自为之序。余读而伟之,乃次韵属和焉。平仲之序曰:围城中数濒死,惟自分必死,故尽力守御,不复反顾也。《传》曰:毕万,匹夫也,七战皆获。死于牖下,死不在寇,群子勉之。知言哉!伟哉斯言,可以办贼,可以办天下事矣。并记之以示能者。)
雒阳宫殿污膻腥,汝郏烽烟接杳冥。幸有绣衣雄节镇,何妨铜马遍郊。
连营杀气传鼙鼓,列戍军声语索铃。尽夜城头拜南极,争看弧矢直狼星。
△其二
膏涂肉薄践城梯,积甲真看熊耳齐。漫道无功曾使鹤,纵令有技已穷鼷。
持来簪笔惊狐鼠,磨得靴刀莹鹈。饮血登陴更长啸,尽教飞矢属吴犀。
△其三
汴京城阙倚高坚,垂绝频忧脏腑穿。长技马墙飞霹雳,短兵鼠穴接戈。
心同石炮俱糜碎,身与金钱总弃捐。痛哭南云判血指,贺兰燕罢正高眠。
△其四
大梁城是汉黄图,持重军威并亚夫。夜战不曾开壁垒,先登谁敢呼蝥弧?
指荆豫回强虏,锁钥幽燕拱帝都。何事至尊长侧席?安危时至有人扶。
△其五
率土兵尘暗不开,羽书旁午疾轰雷。请看襄雒新烽火,还道昆明旧劫灰。
战垒非熊无一老,议堂集凤有群才。可怜七夜乘城客,白发盈颠马亦。
△其六
候火传烽逼孟陬,淮奸绛谍满青。牛羊贱抵将军命,虮虱穷穿卒伍鍪。
天上旌旗垂四野,地中鼓角殷层楼。严城围解争相笑,壮士还家尽白头。
△其七
捷书夕奏赏朝论,节钺传宣日未昏。帝倚一身筹汴雒,天留只手障乾坤。
彤弓矢应谁予?大纛高牙赖尔存。蚁贼埽清还有事,更扶八柱正昆仑。
△其八
巢车望处断尘嚣,乌鸟声传寇遁宵。对酒旄头频自看,罢棋屐齿不曾骄。
疮痍士卒连朝抚,膏火军书继晷烧。冯仗天威须折简,赤眉青扌卖待君招?
(长干行寄南城郑应尼是庚戌同年进士榜下一别三十二年矣)
人生忽如客行路,少壮侵寻逼迟暮。白头种菜犹昔人,紫陌看花想前度。
就中最爱郑南城,缓带轻衣太瘦生。七言诗句推渠帅,《千佛名经》独老成。
连镳未几忽星散,中外差池不相见。君因忤物坐,我缘钩党遭涂炭。
怀袖消沉字几年,长干风月总堪怜。白夹风流乐府在,青楼薄幸教坊传。
即今天下兵尘满,年少儿郎死枢管。武陵彤弓命未反,括苍铁衣血新浣。
功名熏灼竟如何?红粉黄沙不较多。游人尚酹湘兰墓,子弟争翻《白练》歌。
不若与君赢得在,瞪目支颐看流辈。且将分鹿付覆蕉,莫以亡羊笑博。
吴门仙治近麻姑,莫谓于江道路纡。若逢鸟爪经过便,还寄丹沙问讯余。
(赠建昌痔医黄岐彬)
衰老翻于痼疾便,灵告戒起缠绵。得车知尔非论赏,馆客惭余已判年。
果痔木痈除物害,尻舆神马得天全。疡医本是天官属,医国方须肘后传。
(江上闻梅中丞长公讣二首)
书生片纸到江滨,不信梅髯讣报真。历落须眉堪作鬼,轮肝胆可成尘。
挽回沧海诚无计,经略中原更有人。哭向苍天声泪尽,西风吹折白纶巾。
△其二
勤王身自领弓刀,为国家真薄羽毛。嗣事阖棺留一含,渡河升屋应三号。
欢呼死贼如闻赦,哀泣余民欲聚逃。早侍帝晨求保定,莫忘明主正焦劳。
(小至日京口舟中)
病色依然镜里霜,眉间旋喜发新黄。偶逢客酒浇长至,且拨寒炉泥孟光。
抚髻一灯还共照,飞蓬两鬓为谁伤?阳春欲复愁将尽,弱线分明验短长。
(奉和)
首比飞蓬鬓有霜,香奁累月废丹黄。却怜镜里丛残影,还对尊前灯烛光。
错引旧愁停语笑,探支新喜压悲伤。微生恰似添丝线,邀勒君恩并许长。
(寄榆林杜韬武总戎)
不离戎马作书覃,百战功劳口不谈。黄发老谋秦蹇叔,轻裘方略杜征南。
车嫌生耳还推毂,剑笑成衣自出函。莫厌将坛求解脱,清凉居士即瞿昙。
(冬至后京江舟中感怀八首)
懵腾心口自相攻,失笑禁啼梦呓中。白首老人徒种菜,红颜小妇尚飘蓬。
床头岁叙占枯树,镜里天涯问朔风。睡起船窗频徙倚,强瞪双眼数来鸿。
△其二
世事那堪祝网罗,流年无复感蹉跎。翻书懒看《穷愁志》,度曲谁传暇豫歌?
背索偶逢聊复尔,侏儒相笑不争多。晤言好继《东门》什,深柳书堂在涧阿。
△其三
蹙蹙群乌啄野田,辽辽一雁唳江天。风光颇称将残岁,身世还如未泊船。
懒养丹砂回鬓发,闲凭青镜记流年。百金那得封侯药,悔读蒙庄《说剑》篇。
△其四
屈指先朝侍从臣,西清东观似前身。何当试手三千牍?已作平头六十人。
枥下可能求骏骨,爨余谁与惜劳薪?闲披仙籍翻成笑,碧落犹夸侍帝晨。
△其五
人情物论总相关,何似西陵松柏闲?敢倚前期论白首,断将末契结朱颜。
缘情词赋推团扇,慢世风怀托远山。恋别烛花浑未,宵来红泪正斓班。
△其六
项城师溃哭《无衣》,闻道松山尚被围。原野萧条邮骑少,庙堂镇静羽书稀。
拥兵大将朱提在,免胄文臣白骨归。却喜京江波浪偃,蒜山北畔看斜晖。
△其七
柁楼尊酒指吴关,画角声飘江北还。月下旌旗看铁瓮,风前桴鼓忆金山。
余香坠粉英雄气,剩水残云俯仰间。他日灵岩访碑版,麒麟高冢共跻扳。
△其八
阳气看从至下回,错忧蚊响又成雷。鸟鸢攫肉真堪笑,魑魅争光亦可哀。
云物暖应生黍律,风心老不动葭灰。香车玉笛经年约,为报西山早放梅。
(贺泉州孙太守得子四绝句)
拥车鹊报石麟生,乳哺喧传燕喜声。太守政成推佛国,遍飞佛乳慰泉氓。
△其二
浴罢兰汤早放衙,玉牙新发刺桐花。埋羹太守清如水,汤饼偏能饱万家。
△其三
忠献堂前气象回,龟龄碑版应三台。泉南父老争传说,紫府真人又降来。
△其四
合浦珠还未足夸,史君掌上抱灵蛇。君从常熟湖头看,明月光先罩水涯。
(半塘雪中戏成次东坡韵)
千林晃耀失藏鸦,萦席回帘拥钿车。匝地杨枝联玉树,漫天柳絮搅琪花。
薰炉昵枕梁王赋,燃烛裁书学士家。却笑词人多白战,腰间十韵手频叉。
△其二
方璧玄圭密又纤,霜娥月姊斗清严。从教镜里看增粉,不分空中拟撒盐。
铺作瑶台妆色界,结成玉箸照冰檐。高山岁晚偏头白,只许青松露一尖。
(次韵戈三庄乐六十自寿诗兼简李大孟芳二君与余皆壬午)
幅巾杖屦古人余,步さ频过慰索居。马齿共看双雪鬓,菟裘终亻疑一蓬庐。
醉乡只恐愁侵迸,睡国长怜梦破除。勤买青春禁百岁,眉间三尺为君舒。
△其二
共是衰迟托圣朝,欣看山木长春条。庚寅屈揆偕吾降,甲子尧年任尔骄。
六十平头诗力健,三分鼎足酒杯饶。老颠风景应须惜,莫叹余生共寂寥。
(辛巳除夕)
风吹漏滴共萧然,画尽寒灰拥被眠。昵枕熏香如昨夜,小窗宿火又新年。
愁心爆竹难将去,永夕缸花只自圆。凄断鳏鱼浑不寐,梦魂那得到君边。
(壬午元日雨雪读晏元献公壬午岁元日雪诗次韵)
九天冻雨合银河,一夜飞照玉珂。絮柳催幡胜早,薄花梅入剪刀多。
寒威尽扫黄巾垒,杀气平填黑水波。漫忆屯边饶铁甲,西园钟鼓意如何?
(次前韵)
玉尘侵夜断星河,油璧车应想玉珂。历乱梅魂辞树早,迷离柳眼著花多。
试妆破晓萦香粉,恨别先春罩绿波。一曲幽兰正相俪,薰炉明烛奈君何!
(献岁书怀二首)
香车帘阁思葱茏,旋喜新年乐事同。兰叶俏将回淑气,柳条刚欲泛春风。
封题酒瓮拈重碧,嘱累花幡护小红。几树官梅禁泠蕊,待君佳句发芳丛。
△其二
香残漏永梦依稀,网户疏窗待汝归。四壁图书谁料理,满庭兰蕙欲芳菲。
梅花曲里催游骑,杨柳风前试夹衣。传语雕笼好鹦鹉,莫随啁哳羡群飞。
(留惠香)
并蒂俱栖宿有期,舞衣歌扇且相随。君看陌上桃李,处处春深伴柳枝。
(代惠香答)
皇鸟高飞与凤期,差池一燕敢追随。桃花自趁东流水,管领春风任柳枝。
(代惠香别)
春水桃花没定期,柳腰婀娜镇相随。凭将松柏青青意,珍重秋来高柳枝。
(别惠香)
花信风来判去期,红尘紫陌肯相随。池边苑外相思处,多种夭桃媵柳枝。
(仲春十日自和合欢诗四首)
绿波南浦事悠悠,天上人间尽断愁。却扇风光生帐底,回灯花月在床头。
平翻银海填河汉,别筑珠宫馆女牛。试与鸱夷相比并,五湖今日是归舟。
△其二
绮窗春柳覆鸳鸯,万线千丝总一香。应有光芒垂禁苑,定无攀折到垣墙。
宫莺啼处为金屋,海燕栖来即玉堂。最是风流歌舞地,石城山色接吴昌。
△其三
数峰江上是郎家,翰苑蓬山路岂赊。立马何人论共载,骖鸾有女喜同车。
饭抄云母层层雪,笔架珊瑚段段霞。宿世散花天女是,可知天又遣司花。
△其四
画屏屈戍绮窗深,兰气茶香重幄阴。流水解翻筵上曲,远山偏识赋家心。
诗成刻烛论佳句,歌罢穿花度好音。休掷丹砂成狡狯,春宵容易比黄金。
(春游二首)
踏青车马过清明,薄霭新烟逗午晴。日射夭桃舍色重,风和弱柳著衣轻。
春禽欲傍钗头语,芳草如当屐齿生。每向东山看障子,不知身在此中行。
△其二
韶光是处著芳丛,辘香车辗镜中。拂水涧如围绣带,石城山作画屏风。
柳因莺浅低迷绿,花为春深历乱红。璧月半轮无那好,碧桃树下小房栊。
(江上宿缪西溪从野堂故人及诸郎君置酒感叹而作)
瓦灯布た野风吹,碧血销沉山鬼知。两字铭旌还有日,一棺窀穸尚无期。
丁宁语笑追筵几,戌削衣裳忆履綦。老泪绠縻挥不得,江天云湿雨如丝。
(送涂德公秀才戍辰州兼简石斋馆丈)
霜飞风击白虹横,终古还看马角生。仗钺不烦收李固,举幡已许讼阳城。
为臣为友皆成是,从死从军总一行。太息辍耕何所道,炷香稽首颂王明。
(题将相谈兵图为范司马蔡将军作)
锦州城中尘堀果,大枪五幡纷么麽。廿载军储困剑铁,四海供输穷箭。
当宁旰食求干济,中朝辰告资剥果刂。金瓯破碎繇朱提,玉烛丛残为青琐。
水上徒占尾多,天边未见旄头堕。忍看北极独焦劳,但看南箕又轩簸。
火烧武库议曲突,风急中流选戾柁。庙郎谁子纡筹策?图画有人殊及硪。
鸱夷旧策意匠精,龙图后身腹甲果。垂帘白昼尝深念,蔽榻红尘正匡坐。
忧国何时两颊肥?筹边更见双眉锁。侧席有人面相向,虎头燕颔呈决忄果。
俯躬无乃问韬韦今 ?奋臂何当支拉捋。料理茗香亦经济,位置琴书自帖妥。
童子夹侍状萧闲,瓶花低垂意婀娜。围棋长日非等闲,清啸中宵笑侈哆。
羽扇纶巾葛武侯,缓带轻裘祭征虏。此时前箸借幕中,他日戎衣拜道左。
眼中二老故自佳,世上高人正亦夥。岂无岘南共黍饭,亦有衡山拨芋火。
指丑虏成沙虫,睥睨公侯类蜾蠃。画师画师汝何颇?再貌一人胡不可?
公石公非所希,天津老人或是我。
(效欧阳詹玩月诗)
崇祯壬午八月望,我生六十一中秋。少年对月不解玩,长大玩月多牢愁。
今年端忧值多暇,萧辰佳日心悠悠。疾雷掉车天膜破,急雨迎陈阳收。
须臾捧出端正月,挂我东阁升西楼。青天无尘净如埽,彩云颓空凝不流。
平沈大地作银海,改换人世成珠丘。金波穆穆映八表,天门荡荡开四游。
林木分明羽毛恐,沧江彻底鱼龙忧。恰如身逢尧舜清明世,烛房月殿光彩遍九州。
人间喧呶竞宵宴,老夫欢欣搔白头。
人言中秋月,节候配五行。秋者金之气,月者水之精。
水得金而盛,月因秋更清。此夜平分后,金水互亏盈。
一堕西岩又隔岁,譬如天醉那遽醒?老夫念此意骚屑,东家笑语阑,南邻歌管阕。
促织瞿瞿,阴蛩切切。壁衔残灯,扌明灭。
倦婢鼾睡高,病妇颦呻歇。蔽榻芳尘凝,盈尊昔酒竭。
老夫傍徨屏营不能寝,独倚阑干顾影问明月。试问今夜月,穿云便照阁道西。
帝车中央自昏旦。三能两两犹比连。紫宫台阶光ㄙ蔼。似避月驾成延迁。
招摇梗河杳相隔,客星退次玄戈偏。纷纷车骑满野,御策ㄦㄦ王良前。
试问今夜月:横空已照三门东,明堂仿佛罗宿卫,骑官积卒堆沙虫。
北箕敖客状突兀,卷舌附耳纷追从。东壁图书俨乙夜,文光秘府收朦胧。
试问今夜月:取次曾照天库无?天街一条直如箭,旄头罕毕沦前驱。
昴明毕暗胥失色,尺组奴孽应稽诛。参伐左足陷玉井,鲜卑戎狄芒角殊。
试问今夜月:东井东南星矗矗,狼星高张弧矢曲。
北落师门ウ外蕃,天垒翻向虚南哭。蚩尤旗长彗偏指,五锋旬始光镞镞。
当阳匿影逊黄道,昏夜敢与月征逐。可怜今夜月,不照渝海冰。
北镇祠下火绝,锦州城边血浪起。胡儿角吹汉儿曲,汉人骨筑胡人垒。
可怜今夜月,不照襄雒阳。红袖登车松漠近,白衣游魂道路长。
空余大堤绕高岘,忍向铜驼望北邙。
可怜今夜月,还照庐江郡,居巢湖水丛贼巢,金斗城中失金印。
教弩高台飞铁镞,亚夫古坟满妖磷。
可怜今夜月,还照大梁城?重围未解类月晕,传烽飞炮彻夜明。
金梁桥空月如旧,献王乐府谁人听?
喝月月不行,邀月月不止。问月月不应,如规两耳。
下方昏垫了不知,结邻黄文者谁子?无为毛毛 徒问月,妖魔反在月宫里。
人言金虾蟆,跳梁大无赖。如兔顾在腹,蚀月吐光怪。
又言月中桂,婆娑百亩外。屈曲荫大蟆,盘互作患害。
峨峨清虚府,二物为芥蒂。能令月宫窄,更使月光杀。
虾蟆不服罪,张颐哆嘴鸣呀呀。幸逃上帝诛与磔,遑敢突仍把沙?
桂树在丹路,丁丁寻斧常交加。绕身创瘢疗不得,何能庇彼痴虾蟆?
仙人暂辍修月斧,向我拱手长咨嗟。老桂拥肿亦何咎?虾蟆琐碎不足科。
君思只手扪天横身荡灾,胡不梯云入月伸纸弹娥?
娥本非天上女,乃是尧时诸侯妻。控弦助羿弹九日,解羽坐使阳乌微。
一朝窃药奔月窟,逋逃抵死不肯归。虎齿何曾拜金母,龙工却欲师湘妃。
投壶调笑素女并,掷米狡狯麻姑齐。常仪占候良漫漶,有黄枚筮果是非?
养成月精万万古,轩宫台室齐光辉。娥娥尔曾不如女娲氏,炼石会补青天阙。
月宫八万四千户,朝堕暮缮工。坐倚灵轮卧圆景,枝柱何曾费毫发?
尔曾不如河汉女,素手札札机杼间。七襄文章擅经纬,灿烂云锦回星躔。
谩谰天帝欺穷相,绝汉横索下礼钱。尔曾不如须贱妾,布帛裁制勤妇功。
虽无巧心补龙衮,亦有能手资天工。彼挹酒浆困南斗,尔耽歌舞嬉月宫。
教成《霓裳羽衣曲》,三千年后唐天蒙。阿瞒玉环欢失日,渔阳兵起曲未终。
《九辨九歌》天上,遗此淫乐梨园中。
娥娥叵耐汝,恨无八翼飞上青天诉月府。月户沈沈琐不开,飞廉慵堕将谁与?
招呼月御通我言,望舒司辔袖手咋舌不敢干。
雇倩玉兔衔章之帝所,玉兔捣药告我以不闲。
西河仙人只有口,喙长三尺不顾后。见我飞章又心悸,倚树不眠但摇手。
夜阑更漏急,白露团团风瑟瑟。篱边介鹤鸣,砌下秋虫泣。
月榭消香篆,风床卷书。老夫不语亦不叹,支颐痴向中庭立。
病妇梦回笑空床,笑我白痴中风狂。谁家玩月无歌版?若个中秋不举觞?
虎山桥浸水精域。生公石砌琉璃场。酒旗正临天驷动,歌扇恰倚月魄凉。
何为烦忧添哽咽。懵腾噤齿介 夜不央?秋发纷纷伴坠叶,细雨唧唧和啼。
自从娥到月殿,长依金穴飞夜光。但闻高歌咏水镜,阿谁弹事腾封章?
章上倘蒙天一笑,素娥汝空奔忙。老夫听罢心恻恻,低头自问笑狂易。
妇言可云慎勿听,撑肠柱肚终难释。天上素娥亦有党,人间白叟将安适?
合眼犹见星煌煌。入梦仍闻笑哑哑。打门未许惊周公,倒枕一任东方白。
(壬午中秋日,诵卢仝《月蚀诗》,吟咀再四,徘徊永叹。余老矣,茸毛堕,欲如仝之涕泗交下,心祷额榻,有不能也。欧阳詹《玩月诗》,有好乐无荒,良士瞿瞿之思焉,乃作诗一篇,题曰《效欧阳詹玩月诗》。或曰:韩退之《效玉川子月蚀诗》,取其似:子效《玩月诗》,取其不似。仝乎詹乎?似乎不似乎?世当有知之者。中秋十七日,谦益书。)
(寄刘大将军)
头参差出五兵,冲锋掠阵更专征。泰山石砺千行剑,清济流环万垒营。
掷地漆颅供饮器,漂池血沈蘸题名。箧中亦有《阴符》在,悔挟陈编作老生。
(鹅行闻潜山战胜而作)
鹅双飞天雨霜,黑云亘天贼垒长。烽烟氵反水连涡水,城阙襄阳并雒阳。
其中献贼尤佼佼,毒如长蛇疾于蚤。潜山败衄游魂,弃垒孤栖走穷鸟。
督师堂堂马伏波,花马刘亲斫阵多。三年笛里无梅落,万国霜前有雁过。
捷书到门才一瞥,老夫喜失两足蹩。惊呼病妇笑欲噎,炉头松醪酒新。
(黄长公七十寿歌石斋詹事之兄也)
君不见清漳孤臣逮系时,轰雷掣电相奔随。北寺纷传苇笥籍,石工待琢端礼碑。
又不见圣人一朝解罗网,大辟虞门埽汉党。白鹤惊看华表还,金鸡喜见纶竿上。
石公之兄隐者流,蚤耽黄卷今白头。雕龙吐凤擅词赋,玉杯繁露传《春秋》。
七十长筵列孙子,弟劝兄酬数千里。共祝皇恩无尽期,漳海西连五溪水。
(送程九屏领兵入卫二首时有郎官欲上书请余开府东海任捣剿之事故次首及之)
虏骑流闻薄紫荆,频年庙算倚征兵。纶巾督阵推君往,玉帐论功在此行。
仆射父兄勤远戍,江东子弟敢长征。成师誓戒先徒御,最喜《车攻》颂不惊。
△其二
百万援兵集虎貔,羯奴送死更何疑。直须撒豆堪成队,况复投醪可犒师。
绝辔残云驱未,扶桑晓日候旌旗。东征倘用楼船策,先与东风酹一卮。
(壬午除夕)
蓬荜依然又岁除,如闻幽仄问樵渔。耗磨时序心仍在,管领山林计未疏。
爆竹声中传火急,椒花颂里解严初。闲房病妇能忧国,却对辛盘叹羽书。
初学集卷二十下
○东山诗集(四)
(起癸未正月,尽十二月。)
(癸未元日)
江天海日自新正,宫柳春条淑气生。花鸟房栊看旋好,竹梧池馆报初成。
禁城云护铜龙晓,阁道风回金虎清。社叟醵钱期诅虏,拟储昔酒贺升平。
(元日杂题长句八首)
青阳玉律应三元,是日朝正会禁门。北阙千官咸拜手,东除上宰独言。
甘泉烽火通廷燎,绨几香烟覆殿樽。朝罢开颜定相贺,年年虏退有殊恩。
△其二
长淮南北并喧う,鬼卒阴风卷地来。计吏每忧烽燧近,援师长畏驿书催。
奴锋却以长驱顿,胡马疲于倒载回。禽纵可知天意在,藁街悬首不须推。
△其三
淮海诸侯拥传车,长沙子弟近何如?空传陶侃登坛约,谁奉田畴间道书?
投笔儒生腾羽檄,辍耕野老奋锄。可怜骄虏非敌,狼藉游魂待埽除。
△其四
东略舟师岛屿纡,中朝可许握兵符?楼船捣穴真奇事,击楫中流亦壮夫。
弓渡绿江驱貊,鞭投黑水驾天吴。剧怜韦相无才思,省壁愁看海图。
△其五
老熊当道踞津门,一旅师如万骑屯。矢贯成死狗,槛收牛鹿比孤豚。
悬头少吐中华气,面全褫羯虏魂。岁酒盈觞清不饮,为君狂喜重开尊。
△其六
庙廊题目片言中,准拟山林著此翁。客至敢论床上下,老来只辨路西东。
延登尽说沙堤好,刺促宁怜阁道穷。千树梅花书万卷,君看松下有清风。
△其七
此生赢得老痴顽,眼底孙刘亦等闲。潘岳已从槐柳列,石生宁在马蹄间?
中宵不作乘车梦,清晓长舒对镜颜。邓尉梅花侵夜发,香车明日向西山。
△其八
春日春人比若耶,偏将春病卸铅华。绿窗旧谱姜芽字,绮阁新评玉蕊花。
晓镜十眉传蜀女,晚帘双燕入卢家。江南尚喜无征舰,院落烧灯听鼓挝。
(闽人陈遁鸿节过访别去二十年矣)
叹息吾衰甚矣时,廿年重见益凄其。未通问讯先垂泪,不识形容但记诗。
乱后情怀听夜雨,别来踪迹看残棋。凭君卷却《梁溪集》,共对檐花尽一卮。
(留鸿节)
突兀相看执手时,依然旧雨忆前期。观河面皱嗟君老,临井腰悬笑我衰。
历历旧游成故鬼,悠悠昔梦在新诗。客中何物留君住?凭仗江梅玉雪枝。
(冯二丈犹龙七十寿诗)
晋人风度汉循良,七十年华齿力强。七子旧游思应阮,《五君》新咏削山王。
书生演说鹅笼里,弟子传经雁瑟旁。纵酒放歌须努力,莺花春日为君长。
(郑大将军生日)
戟门瑞霭接青冥,海气营云拥将星。河鼓光芒朝北斗,《握奇》壁垒镇南溟。
扶桑晓日悬弧矢,析木长风送柝铃。荡寇灭奴须及早,伫看铜柱勒新铭。
(鲁孔孙画竹歌)
古来画竹纷可数,长庆萧郎乃其祖。乐天一百八十字,字字萧森是竹谱。
画师画竹如写真,肥皮厚肉非其伦。能貌高流与静士,岂是寻常点笔人。
吴门朱鹭好登涉,华山归来竹满笈。倚壁挥毫每长啸,长鬣飘萧散箨叶。
归郎昌世亦潇洒,风枝雪干非常写。一茎两茎自点染,花前酒后晴窗下。
朱老画竹盈几束,粉壁长竿森羽纛。粉壁移居赁俗人,卷轴丛残散灯烛。
归郎知我爱此君,便面长笺频见分。儿童窃取友朋乞,缘手散去成烟云。
每言赏竹贵得意,东轩北窗饶翠。朱老归郎吾眼中,渭滨千亩皆画笥。
钱塘鲁生字孔孙,频携画竹来江村。竹深堂中坐翻阅,堂前几上争翩翻。
禾髯进士题识夥,近援仲圭往与可。竹家南董诚有之,譬如说食腹岂果。
我挂鲁竹堂之端,草堂五月生昼寒。轻纱幅巾六尺簟,竹窗尽日凭阑干。
孔孙为人皎松雪,冷比霜筠直比节。闲来写竹如白云,只可山中自怡悦。
我非乐天好事流,一十五竿惭见投。作歌愧乏檀栾思,但觉下笔风飕飕。
清阴寂寂覆茅屋,棋罢间将道书读。月落庭空一见君,世间果有千寻竹。
(虫诗十二章读嘉禾谭梁生雕虫赋而作(并序))
(禾髯进士谭埽著《虫赋》三十七篇,援据古今,极命物理,自称原本于《庄子》虫天之道,及其远祖景《化书》。而吾窃窥其指意,盖亦《荀卿子》请陈亻危诗之意,有托而云者也。元微之司马通州,赋《七虫诗》二十一章,其自序以为备琐细之形状,而尽药石之所宜,庶亦叔敖之意。传称禹铸九鼎,使民入川泽山林,不逢不若。仁人君子之用心,古今一也。余读禾髯之赋,忾然叹息,作《虫诗》十二章以诒之。微之固云:蛇之毒百,虫之辈亦百。而赋止于七虫。禾髯之赋虫,亦以百计。而余诗止于十二虫。余之意即微之之意,亦即禾髯之意也夫。癸未三月十六日。)
△蜘蛛
著物横丝巧,谋身长周。螫人惟果腹,送喜又当头。
映日文偏著,漫天网不收。禁持凭鼠妇,吞噬莫相尤。
△灯蛾
蜡炬明宵宴,兰膏炳烛房。可怜争扑触,犹欲较低昂。
未许因人热,那能借壁光。君看焦烂客,仍得坐高堂。
△蝉
貂尾同文彩,冠用羽仪。涂泥羞末品,鸣噪竞高枝。
聒耳荧丝竹,如簧乱鼓吹。何须诮哑,饶舌正堪嗤。
△蜜蜂
清都为观阁,紫殿作芳丛。不分针芒毒,偏于甜蜜中。
采花迷共主,嚼蜡赚家翁。又讲君臣礼,排衙傲倮虫。
△蛱蝶
轻薄多生种,纨夙世群。梢花矜粉在,掠蜜与蜂分。
栩栩乘宵梦,翩翩傍日曛。滕王图画里,麟阁总输君。
△萤
腐草只如此,余光能几何?偶陪金殿坐,长向玉阶过。
秘阁然藜少,荒原结磷多。天街昏黑候,咫尺乱星河。
△苍蝇
附骥垂天表,鸣鸡聒禁中。巧能窥御笔,误欲点屏风。
国土为樊棘,分身作虫。可能污白璧?摇翅任西东。
△蚊
得志昏黄夕,偷生血肉身。雄豪推豹脚,丑类到浮尘。
下策聊攻火,中宵易及晨。螟尔何族?巢蝶自成邻。
△蛔蛲
何物蛔蛲种,偏能帝所游?窟营腑秽,籍记肺肠幽。
刺探攒多口,钻营并九头。三彭行﹃近,天听却悠悠。
△蚁
党类闻膻夥,功夫时术多。真能倾栋宇,未可薄么麽。
辇重潜营坞,身轻稳占窠。拉逻忧大厦,一木竟如何?
△米虫
宛尔能蝗黍,公然学蠹鱼。耗应雀鼠并,谋岂稻粱疏。
不惜春农苦,频分尚食余。秋风黄叶候,为尔重嗟吁。
△蟋蟀
玉井更筹急,金笼帏幄长。枕函听选将,帘阁看登场。
盆盎成关塞,输赢一哄堂。襄樊频告急,莫恼贾平章。
(禾髯遣饷醉李内人开函知为徐园李也戏答二绝句)
醉李根如仙李深,青房玉叶漫追寻。语儿亭畔芳菲种,西子曾将疗捧心。
△其二
不待倾筐写盎盆,开笼一颗识徐园。新诗错比《来禽帖》,赢得妆台一笑论。
(癸未四月吉水公总宪诣阙诒书辇下知己及二三及门谢绝中朝寝阁启事慨然书怀因成长句四首)
青镜霜毛叹白纷,东华尘土懒知闻。余光乍可从人借,乞火何当向子分?
老去始谙鱼鸟性,穷来长傍鹿麋群。绝交莫笑嵇康懒,即是先生《誓墓》文。
△其二
垂帘隐几坐昏朝,引镜摊书意象遥。香序可堪论甲煎,弹文谁敢证甘蕉。
三眠柳解支憔悴,九锡花能破寂寥。信是子公多气力,帝城无梦莫相招。
△其三
四朝天放一遗民,梧下松间岸葛巾。仕路揶揄诚有鬼,相门洒埽岂无人?
云皴北岭山如黛,月浸西湖水似银。东阁故人金谷友,肯将心迹信沈沦?
△其四
虚堂长日对空枰,择帅流闻及外兵。玉帐更番饶节钺,金瓯断送几书生。
骊山旧匣埋荒草,谯国新书废短檠。多谢群公慎推举,莫令人笑李元平。
(嘉禾司寇再承召对下询幽仄恭传天语流闻吴中恭赋今体十四韵以识荣感)
夕烽缠斗极,昃食动严宸。帝赉旁求急,天章召对勤。
睿容纡便殿,清问及遗民。当宁吁嗟数,班行省记真。
虚名劳物色,朴学愧天人。四达聪明主,三缄密勿臣。
东除宜拱默,北向共逡巡。日月诚难蔽,云雷本自屯。
孤生心自幸,幽仄意空频。漫欲占连茹,何关叹积薪。
丹心悬魏阙,白首谢平津。感遇无终古,酬恩有百身。
尧年多甲子,禹甸少风尘。歌罢临青镜,萧然整角巾。
(次韵徐叟文虹七十自寿诗四首)
少日秦川见此翁,银筝宝马气如虹。春风尝发檀槽里,秋雨都销羯鼓中。
皂帽呼卢三白转,舡醉客百分空。歌阑舞歇黄金尽,赢得童心老尚童。
△其二
棋局何当看朽柯,郎当舞袖自婆娑。每临百尺嗟茎草,更倚千章笑蔓萝。
鼠穴啁啾因梦少,鹅笼吐纳幻人多。麻姑亻疑送千钱酒,莫惜开尊缓缓歌。
△其三
荆扉昼闭突烟轻,世事浑如覆旧枰。薄面亲知从水冷,饥肠儿女任雷鸣。
蚊巢蚁穴多争斗,雁旅鸿宾自却迎。发白可知心并白,焚香散帙有余清。
△其四
悠悠名利笑排场,屈指东陵更首阳。七十古稀应小驻,百年未满莫严装。
浮生作伴皆欢伯,白眼看人即睡乡。无那当歌君不饮,松风吹沸拣芽汤。
(以二十千为城北公称寿侑以二银盏)
满陌青蚨满百年,为君取酒祝长筵。麻姑笑杀临安姥,要索方平买酒钱。
(次韵)
银盏双双介寿年,更将瓜果助红筵。天孙自有天钱使,不比牵牛只欠钱。
(挽西蜀尹西有(长庚)二首)
长庚昼陨蜀岗头,井络星躔暗斗牛。盍以三号观季扎,谁从永夜问班彪。
万言书上黄扉寝,七字诗来青简休。死骨可怜犹蹭蹬,夔门烽火接荆州。
△其二
济物安民事已赊,空余一木寄天涯。墓前定有聪明树,世上应无富贵花。
不瞑目犹营四海,未亡魂已度三巴。伤心岂合扬州死,是处垂杨有暮鸦。
(答嘉善夏雪子枉寄兼订见过二首)
清文丽句满奚囊,吴越才人敢雁行?初日芙蓉谢康乐,月中杨柳孟襄阳。
莲花漏点清宵雨,贝叶经翻静室香。闻道孤山新结隐,只应配食水仙王。
△其二
汗竹溪藤卷帙纷,千金敝帚漫云云。百年自笑吾攻愧,后世还期子定文。
阁涌诸峰山有月,窗含半野水如云。傍檐乾鹊何时噪?洒扫先除蔽榻尘。
(中秋日得凤督马公书来报剿寇师期喜而有作)
衡门两版朝慵睡,檐前鹊喜喧坠地。冠将军来打门,尺书远自中都至。
书来克日报师期,正是高秋誓旅时。先驱虎旅清江汉,厚集元戎出寿蕲。
伏波威灵天所付,花马军声鬼神怖。郢中石马频流汗,汉上浮桥敢偷渡。
浃旬风雨洗青冥,璧月今宵出广廷。老夫洗盏酹尊酒,再拜先占太白星。
(灯下看内人插瓶花戏题四绝句)
水仙秋菊并幽姿,插向磁瓶三两枝。低亚小窗灯影畔,玉人病起薄寒时。
△其二
浅澹疏花向背深,插来重折自沈吟。剧怜素手端相处,人与花枝两不禁。
△其三
懒将没骨貌花丛,渲染繇来惜太工。会得远山浓淡思,数枝落墨胆瓶中。
△其四
几朵寒花意自闲,一枝丛杂已斓斑。凭君欲访瓶花谱,只在疏灯素壁间。
(三良诗(有序))
(三良者,商丘段增辉含素、沂州高名衡平仲、遂安汪乔年岁星也。崇祯戊辰,贼陷商丘。含素谢贤良辟召,率乡人捍贼。贼再攻,陷之,与翰林马刚中俱被执,不屈而死。辛巳春,贼围大梁,平仲以御史巡方,乘城,击却之。上特命以佥都抚豫。贼去,围我师于郾。岁星以秦督赴援,遇贼于襄城,力战死之。是冬,贼复围大梁。平仲固守经年。九月汴沈于河,平仲渡河而北,贼解去,得请归里。奴兵陷沂,平仲夫妇骂贼死之。呜呼!是三君子者,皆余及门之士。余稿项黄馘,视息牖下,观其接踵死事,横身殉国,有余愧焉。白乐天有《哀二良文》,余放之以哀三君子,作哀《三良诗》。)
△段贤良含素
段生湖海士,矫志营儒术。道心既氵亭泓,侠气亦迸逸。
臂鹰弄丸剑,亡羊视占毕。结客少年场,抠衣大儒室。
玄有道聘,铜墨邑宰秩。折腰耻鸣琴,蒿目忧化瑟。
投劾谢京华,ゎ被返蓬荜。汝雒弥氛,汴宋连狂犭。
奔窜咸戴头,迎降多屈膝。拊心念多垒,奋袂起投笔。
部署及妇女,馈饷罄饣罗饣毕。孤城我援绝,悉众贼势壹。
冲梯舞崔嵬,炮石碎栗。城陷尸撑柱,巷战血泌氵节。
堂堂马翰林,并马困绠。生得齐慨慷,逼降互呵叱。
南云敢后死,臧洪意同日。圣朝崇死优,所司奏报失。
千秋万祀后,双庙应律。余昔坐钩党,讼系拘请室。
子来访幽囚,再拜慰茧疾。遂请职橐,奋欲负斧。
重趼赴函丈,酹酒祝元吉。昂藏论节义,憔悴数国恤。
盈朝谁负担?举世尽巾栉。植冠发如竿,流吻涎欲溢。
斯人犹在眼,其言良可质。篝灯见光芒,抠衣想削戍。
哭罢霜满天,诗成月东出。入户长叹息,阴风助啾唧。
△汪中丞岁星
汪子循良吏,斤斤饬簋。修谨固足多,割亦可倚。
一朝拥旄纛,三秦为赐履。雄边当重寄,岂能称指使。
况复覆军余,兵残将亦弛。惊魂怯鼓鼙,败气蒙壁垒。
贼兵下宛雒,军威卷熊耳。乘胜围郾城,援师绝蜉蚁。
牵率残伤卒,长驱与角抵。贼遂拔围来,其行疾如鬼。
士饱如狼噬,马腾竞帆驶。我师不能军,辙乱复旗靡。
哀哉二万人,屠尽羊豕。堂堂大中丞,孤身策马棰。
首已离鱼剑,胸犹集猬矢。呜呼数年来,盗贼易纲纪!
弈棋国谋误,儿戏师律否。武夫保项领,文臣涂脑髓。
项城傅丧元,襄城汪折趾。甲弃战场外,马归贼营里。
征兵抟泥沙,催战促刻晷。但知赴期会,谁复量彼己。
归元国子生,免胄先轸喜。三败谁能反?一死亦可矣。
忆子为郎时,矫时柱顽鄙。杭论每仰屋,愤盈或抵几。
裹革固所期,舆尸亦求是。哀哉殉国心,耿耿殁犹视。
长歌聊慰藉,人生会有死。不见韩城相,低头向水。
△高侍郎平仲
平仲巡两河,揽辔出西台。寇方燎原,宛雒荡劫灰。
移师围大梁,投鞍成覆敦。登陴七昼夜,死守凭崔嵬。
累卵我势急,中目贼焰推。保汴唯女劳,国功帝念哉!
遂膺全豫寄,旌节焕昭回。解严逾夏秋,悉众贼复来。
长堑截飞鸟,巨炮轰殷雷。潜隧穿地裂,梯冲舞风颓。
及堞骨相柱,薰穴尸成堆。负户我告病,濡褐敌未衰。
是时诸道兵,左次大河隈。半夜朱仙镇,十万溃喧う。
沈城声援绝,馈运甬道。擂石尽发栋,陈焦资炊骸。
噬指徒恸哭,大临谁告哀?河伯为解围,洪流夜击。
我师既北徙,贼戈亦南回。优诏许休沐,宠秩旌厥能。
还家甫抹马,虏入沂城隳。抗辞骂凶丑,并命捐匹侪。
吁嗟忠壮士!纠罹凶灾。贼锋乍撞扌必,奴刃旋提捶。
自从兵兴后,屠溃自相偕。金柝不夜击,和门尝昼开。
九攻敌已穷,三板志不乖。方镇皆斯人,王略宁未恢。
何当大星陨,坐见长城坏。我非哭其私,惜此天下才。
(绛云楼上梁以诗代文八首)
负戴相将结隐初,高榆深柳惬吾庐。道人旧醒邯郸梦,居士新营履道居。
百尺楼中偕卧起,三重阁上理琴书。与君无复论荣观,燕处超然意有余。
△其二
丽谯如带抱檐楹,置岭标峰画不成。堵波呈双马角,招真治近一牛鸣。
琴繁山应春弦响,月白香飘夜诵声。还似玉真清切地,云窗风户伴君行。
△其三
层楼新树绛云题,禁扁何殊降紫泥。初日东南长自照,浮云西北任相齐。
花深纲户流莺睡,风稳雕梁乳燕栖。一曲洞箫吹引凤,人间唱断午时鸡。
△其四
三年一笑有前期,病起浑如乍嫁时。风月重窥新柳眼,海山未老旧花枝。
争先石鼎搜联句,薄怒银灯算劫棋。见说秦楼夫妇好,乘龙骑凤也参差。
△其五
绛云楼阁榜齐牢,知有真妃降玉宵。匏爵因缘看墨会,苕华名字记灵箫。
珠林有鸟皆同命,碧树无花不后凋。携手双台揽人世,巫阳云气自昏朝。
△其六
燕寝凝香坐翠微,辰楼修曲启神扉。逍遥我欲为天老,恬澹君应似月妃。
霞照牙箱双玉捡,风吹纶絮五铢衣。夕阳楼外归心处,县鼓西山观落晖。
△其七
宝架牙签傍绮疏,仙人信是好楼居。风飘花露频开卷,月照香婴对较书。
拂纸丹铅云母细,篝灯帘幕水精虚。昭容千载书楼在,结绮齐云总不如。
△其八
驾月标霞面面新,玉箫吹彻凤楼春。绿窗云重浮香母,翠蜡风微守谷神。
西第总成过眼梦,东山犹少画眉人。凭阑共指尘中笑,差跌何当更一尘?
(癸未除夕)
三年病起埽愁眉,恰似如皋一笑时。渐喜闺门欢有绪,剧怜海宇乱如丝。
升平节物椒花在,感激心情腊酒知。莫讶骰盘争喝遣,要将连掷赌王师。
(甲申元日(附))
又记崇祯十七年,千官万国共朝天。偷儿假息潢池里,幸子魂销水前。
天策纷纷忧帝醉,台阶两两见星联。衰残敢负苍生望,自理东山旧管弦。
初学集卷二十一
○杂文(一)
(春秋论一)
《春秋》书曰:“晋赵盾弑其君夷皋。”欧阳子曰:“学者不从孔子信为赵盾,而从三子信为赵穿。”欧阳子之意,主于掊击三子,而未尝于左氏之传易其心而求之也。《左传》曰:“乙丑,赵穿攻灵公于桃园,宣子未出山而复。”太史书曰:“赵盾弑其君。以视于朝。宣子使赵穿迎公子黑臀于周而立之。壬申,朝于武宫。”左氏之证赵盾之弑者有三:灵公在则出奔,闻弑则未出山而复,一也;弑君者穿也,逆新君者亦穿也,而宣子使之,二也;太史以不讨贼责盾,盾以诒伊戚自责,俄而使之逆黑臀焉,于讨贼之说何居?三也。左氏证盾之弑君,可谓深切著明矣。而曰信为赵穿者,何也?亡不越竟,反不讨贼,董狐之狱辞也。盾而不与闻乎弑也,则亡必越竟。不越竟,则必与闻也。盾而不与闻乎弑也,则反必讨贼。不讨贼,则又必与闻也。反而讨贼,则贼之主名穿也。反不讨贼,则贼之主名盾也。譬之律家,杀人,穿,下手之人也;盾,造意者为首也。故曰:“非子而谁?”此董狐之狱辞也。孔子曰:“越竟乃免。”越竟乃免,犹云讨贼乃免也。讨贼则必越竟,不越竟则必不讨贼,此一事也。孔子诛盾之心,以其与闻乎弑,而必不肯越竟,则反不讨贼,又不待言也。董狐断赵盾之狱以两言,而孔子以一言,孔子之议狱也精矣,左氏之记事也核矣。
(春秋论二)
以高贵乡公之事按之,则可以断赵盾之狱矣。盾自帅中军,废置生杀,盟会侵伐,皆出其手。士会曰:“盾,夏日之日也。”举国畏之久矣。灵公欲杀之,非独患其骤谏也,愤其专也。高贵乡公出怀中黄素诏投地曰:“行之决矣,正使死何惧。”亦此意也。成济者,盾之赵穿也。穿与胥甲父同罪,而穿庇之,欲以有为也。贾充叱成济曰:“司马公畜养汝辈,正为今日。”盾之庇穿犹是也。陈泰者,盾之董狐也。盾曰:“呜呼!我之怀矣,自诒伊戚。”司马昭见泰泣曰:“玄伯,天下其如我何?”泰曰:“惟腰斩贾充以谢天下。”又曰:“但见其上,不见其次。”昭乃更不复言。盾与昭之情状何其似也!昭能收成济斩之,盾不能,何也?成济奴隶小人,昭视之孤豚腐鼠耳。穿者,盾从父昆弟之子,使之掌兵得众,以行其弑逆。弑君之后,使将而迎新君,不解其兵柄,以自固也。昭之杀济也,以解众也。盾则何解之有?齐史书曰:崔杼弑其君。崔杼杀之,犹有畏心焉。盾于晋史之书弑也,坦腹而当之。彼以为国之命,负仁俭恭敬之伪名,为国人之所与,虽弑其君,而可以不惭也。盾未尝辞弑君也,左氏未尝不信盾弑也。百世之下,儒者曲为之解,不已愚乎?苏子繇曰:“亡而不越竟,反而不讨贼,安知盾之非伪亡,而使穿弑君?”曰:“盾非伪亡者也。盾在国中,惧灵公挟之以为质。盾出而穿可以纵兵无所忌也。”《公羊》曰:“赵穿缘民众不说,起弑灵公,然后迎赵盾而入,与之主于朝,而立成公。”穿之迎之也,盖曰:君弑矣,君弑则可以复矣。此盾亡不越竟之案也。
(春秋论三)
《左传》曰:“许悼公疟,饮大子止之药卒,大子奔晋。”书曰:“弑其君。”此叙许止弑君之案也。止之弑君,孰书之?许之国史书之也。孔颖达曰:“仲尼新意实非弑,而书弑,非也。”然则悼公曷为书弑?止弑之也。左氏曰:“饮世子之药卒。”公羊亦曰:“止进药而药杀也,止之弑悼公,以药弑也。”以药弑,与以刃弑,有以异乎?《左传》又曰:“大子奔晋。”止药杀其父,身为药主,不繇国医,国人不与而奔晋也。传书奔晋,所以成乎其弑也。自《公》《》主不尝药之说,而后儒纷然聚讼,曰:止非实弑,《春秋》加弑焉,以讥子道之不尽也。夫子道曰不尽云尔,加弑焉,与商人蔡般等。孔子之制法,若是酷乎?不尝药曰弑,推刃亦曰弑,商人蔡般不有佚罚乎?然则二传何为而有此言也?曰:此必许止弑逆之后,欺罔其国人,哭泣ヱ粥,伪哀痛以自盖也。流闻者不察而信之,是以传于此言也。不立乎其位以与其弟,则不奔晋。大子奔晋,则虺之位非其兄之所与明矣。奔晋之后,死不死未可知,曰未逾年而死,吾无征焉尔。《左传》载君子之言曰:“尽心力以事君,舍药物可也。”人子尽心力以事君,犹舍药物,而况于以药弑乎?左氏之书,往往旁摭异闻,盖《公》《》之前,已有不尝药之说,故引君子之言以驳正之,非真以为不舍药物而加弑也。《公羊》曰:“君子即止自责而责之也。”《春秋》之立法,犹律令也。律令之议罪也,必傅其所当比。以其人之自责而入之也,亦将以其人之不自责而贳之乎?如是而何以为刑书?
(春秋论四)
自公孙弘、董仲舒为公羊学,武帝尊公羊家,繇是公羊大兴,西汉多引公羊家断狱。张汤为廷尉,欲傅古义决狱,乃请博士弟子治《尚书》《春秋》,补廷尉史,平亭疑法。以汤之酷烈如此,况其它乎?朝廷有大议,儒者往往引经谊裁断,一言而决。至使人主宰相,相顾叹息。于经术则善矣,以此为折狱之准,则非也。汉律不可见矣,唐、宋以后,各有律法,前主所是著为律,后主所是著为令。顾欲引《春秋》之义,断后世之狱,是犹禁奸盗以结绳,理文书以科斗,岂不缪哉?汉世去春秋未远,《公》《》之学,即齐、鲁之学也。援《春秋》以断汉狱,犹为近之。本朝去汉远矣,而况于春秋乎?乃欲以赵盾、许世子止之狱辞,傅本朝之律令,不已迂乎?近代进药之狱有二,以唐事断之可也。世宗之升遐也,与唐宪宗相似,柳泌、僧大通付京兆府决杖处死,方士王金等之议辟,宜也。李可灼之事,与柳泌少异,以和御药不如法之律当之可也,当国大臣,则有穆宗贬皇甫之法在,不此之求而援引《春秋》书许止之义,效西汉之断狱,此不精于经谊之过也。
(春秋论五)
自古谗佞小人,唱邪说以摇国论,未有不援引经谊,粲然可观者也。本朝穆庙初,大臣欲反王金之狱,则曰先帝不得正终,子无改父。此亦佞人之言,似是而非者也。赵昭仪倾乱汉室,亲灭继嗣,司隶请事穷竟,丞相以下请正法。议郎耿育上疏,以为愚臣不能深援安危定金匮之计,又不知推演圣德述先帝之志,乃反覆校省内,暴露私燕。晏驾之后,尊号已定,万事已讫,乃探追不及之事,讦扬幽昧之过,此臣所深痛也。即如臣言,宜宣布天下,使咸晓知先帝圣意所起。不然,空使谤议,上及山陵,下流后世,远闻百蛮,近布海内,甚非先帝托后之意也。孝子善述父之志,善成人之事,唯陛下省察。育之言皆应经谊,岂非佞人之尤者乎?近代小人,訾挺击、移宫之事者,曰慈曰孝,上痛山陵,下惜宫禁,皆耿育之议为之祖也。《春秋》书曰:“夫人孙于齐。”《左传》曰:“不称姜氏,绝不为亲,礼也。”夫人姜氏薨于夷,齐人以归。夫人氏之丧至自齐。《公羊》曰:“贬必于重者,莫重乎其以丧至也。”何休曰:“刑人于市,与众弃之,必于臣子集迎之时贬之,所以明诛得其罪也。”吾夫子,鲁之臣子也,于鲁之二夫人,大书特书,无所忌讳。耿育之所谓暴露私燕,谤及山陵者,吾夫子其戎首也哉?
天启进药之狱,蒙有猜焉。进药决之禁中,阁臣不为药主,一也;光宗寝疾弥留,非以红丸故,奄弃万国,二也;舍崔文而问李可灼,三也。梁子曰:“于赵盾见忠臣之至,于许世子止见孝子之至。”儒者相沿服习,以为精义。执此以断斯狱,则过也。高新郑,非小人也,假经义以讼王金,比于佞矣。异议者奉其言为圣书,则舛也。既而曰:《三朝要典》,允称信史。光庙《实录》,亟须刊定。阐累朝之慈孝,洗君父之恶名,莫不援据经谊,依附忠厚。庄生有言:儒以诗礼发冢。其是之谓乎?余故作《春秋论》五篇以证明之,知我罪我,亦以俟后之君子。崇祯元年四月甲子记。
初学集卷二十二
○杂文(二)
(鸡鸣山功臣庙考上)
《太祖实录》:洪武二年正月乙巳,立功臣庙于鸡笼山。六月丙寅,功臣庙成。论次诸臣之功,以徐达为首,次常遇春,又次李文忠、邓愈、汤和、沐英、胡大海、冯国用、赵德胜、耿再成、华高、丁德兴、俞通海、张德胜、吴良、吴祯、曹良臣、康茂才、吴复、茅成、孙兴祖,凡二十有一人。命死者塑像祀之,仍虚生者之位。初,胡大海等殁,上命塑其像于卞壶、蒋子文之庙,至是复塑像于新庙。是祀也,掌在太常,记在《会典》,二百余年已来,未之有改也。
太仓王世贞独考其误,以谓国初之封六王,韩、魏、郑、曹、宋、卫也。立庙之时,韩、宋犹未受封,何以前知其不令终而绌之?黔宁是时官不过指挥,何以知其必树大勋而骤登之?此记事者之误也。然则云何?曰:塑像虚位诚有之,其后如韩、宋者,则弗克与享也。今之位次,据永乐初年见在者而书之也。王氏之考核矣,而未及详也。夫岂惟黔宁哉!初封二十八侯,何以独举五人?继封十二侯,何以独举一人?自蕲国以外,皆以有功待封者也。若黔国,则与黔宁比肩者也。如《国史》之云,其所谓论次者,以何为援据乎?《国史》于二年既云论次诸臣之功,定祀二十一人矣,七年六月书祭新战没定辽卫指挥高茂等三十八人,八年正月又书增祀华云龙、李思齐等一百八人,九年又书祭何文辉及有功者一百八人,十三年又书祭顾时以下二百八十人。以二年之定祀者为是,则七年以后不宜增;以七年后之增祀者为是,则二年之祀未尝定。同是祀典,同是《国史》,而前后舛错如此。此所谓以子之矛,陷子之者也。虚位塑像,王氏以谓诚有之,吾以为非也。二年正月,上敕中书省臣曰:诸将相从,捐躯戮力,开拓疆宇,有共事而不睹其成,建功而未食其报。追思功劳,痛切朕怀。其命有司,立功臣庙于鸡笼山,序其封爵,为像以祀之。九年七月,又谕礼官曰:“诸将始从征伐,宣力效劳。朕于爵赏,不敢吝惜,大者公,小者侯,死则俾之庙食,以报其功。”繇二年之敕观之,则云塑死者之像;繇九年之谕观之,则云报死者之功。其辞意甚明也。令果有生者虚位之事,则立庙之日,宁不以此明谕省臣,而独谆复于死者耶?《罗鹤记》云:“鸡鸣山庙祀,定于洪武十一年。”斯又与二年何异?《一统志》云:“南京功臣庙,建于洪武二十年。”嘉靖中,科臣礼官驳郭威襄配享之议,皆援以为证。且谓黔宁、东瓯,此时尚在,以实生者虚位之说。虽然,宋、颍、凉三公,与长兴、武定二侯,皆无恙也。如宋、颍、凉三公者,将先虚位而后绌之耶?长兴、武定,或先虚位而后不及补耶?王景撰黔宁《神道碑》云:“王薨之明年,塑像功臣庙,敕太常祀以大牢。”令二十年位次已定,则黔宁之塑像,何以待其薨之明年耶?传曰:“豫凶事,非礼也。”记曰:“之生而致死之不仁,而不可为也。”以皇祖之神圣,观会通以行典礼,而缪若是耶?故生者虚位之说,吾断以为无之。
(鸡鸣山功臣庙考下)
然则二十一人之祀,其定于何时乎?曰:吾未有征也。其殆当圣祖末年,胡、蓝二党底定,诸公侯之以罪诛者,以嫌死者,芟夷既尽,而后二十一人之论次始定乎?国初,文臣则平章,武臣则都督指挥,皆得祭。《洪武图志》云:“功臣庙在鸡鸣山南,凡本朝开国元勋,功在社稷,泽及生民者,则祀于此。”志刻于洪武二十八年,岂圣祖末年,尝汰除祭文武诸臣,而独举元勋之祀乎?考之《会典》,正祭中山以下六人,配以郢国以下十五人,两庑各立一牌,总书故指挥千百户卫所镇抚之灵。盖举汰除祭诸臣而合祀之也。《一统志》所载定于洪武二十年者,庶几近之。
虽然,二十一人之论次,果出自圣祖,其权衡未有不曲当者也。今则犹有猜焉。六王吾无间然矣,六王以下,梁国六公,皆与享太庙者也。而永义独不在二十一人之列。享祀之礼,莫重于太庙,古所谓其从与享先生王祭于太者也。举其重而废其轻,于义何居?二年正月丁未,以功臣廖永安等配享太庙。四年四月,定合祭功臣配享之礼,永安等七人之配享太庙,旧矣。不知何时革而为六也?六年,赐永安等七人谥号。九年加赠,十三年改封郧国。圣祖之追念永安,未尝少杀也。郑晓谓九年罢永安祀者,误也。然则太庙之黜郧国,殆未必出圣祖之意矣。功臣庙之祀,又安得而绌之?如谓德庆之获罪,足以累其兄,则泗国独无宋国为之弟,而虢国独无南安为之弟乎?然则永义、郧国之不祀功臣庙者,非定论也。国初死事诸臣,与于两序者,梁国五公之外,济国、安国、东海、燕山四人而已。在太平则有东丘辈而不得与,在南昌则有陇西、忠节辈而不得与,在康山则有济阳、清河、高阳、安定辈而不得与。至于陷虏剖腹如乐浪者,以督府峻赠上公,而亦不得与。东丘诸公,纵不得与梁国六公等,独不当与济国、东海、燕山相上下乎?乐浪之忠烈,又岂少逊于安国乎?如谓东丘诸公死事之地,已有特祠,则梁国不尝祀于南昌,而越国不尝祀于金华乎?故吾谓济国四人之祀,其于以报国初死事之臣,殆有未尽也,此亦非定论也。开国功臣以逆诛,以嫌死者,例不得与享。其有生封侯,死封公,赠谥稠叠,而亦不得与者。身死之后,党事发露,如滕、杞、陕、许、芮、永诸公是也。滕国之祭,已见于《国史》,盖而后黜者也。独吴海国俨然从其兄之后庙食至今,何居?庚午五月之诏,播示天下者,海国不在二十七人之列乎?其罪状未明,纵不比于滕、杞诸公,又岂独后于陕国乎?陕国不祀而海国祀,其何以服陕国之心乎?海国之得祀,于祀为不典,于国为失刑,此未必圣祖之意也。恐亦非定论也。以位次考之,其载在《会典》者,东序则冯郢国以下七人,西序则胡越国以下八人,与今庙中位次相合。吴江国在西序,吴海国在东序,皆居第五。跻海国于江国之上,斯为越祀矣。《实录》则云:“次胡大海,次冯国用。”皆西先于东。江国兄弟,适当其次。而华高、丁德兴序于俞虢国、张蔡国之上,则以配享太庙之元勋,抑而居下,又未可谓之顺祀也。繇此推之,二十一人位次,《实录》《会典》,彼此错互,已不可考正。《一统志》之所载,未知何所援据,又岂可遽信哉?吾学《周礼》,其可为三叹已矣。然则嘉靖中太庙配享之议如何?曰:文成,宜与享太庙者也。进威襄于二十一人之列,吾无讥焉尔。
(《致身录》考)
成化间,吴江处士史鉴明古与长洲吴文定公为友,尝请文定公表其曾祖讳彬字仲质之墓,今《匏庵集》中所载《清远史》《府君墓表》是也。万历中,吴中盛传《致身录》,称建文元年,彬以明经征入翰林为侍书。壬午之事,从亡者三十二人,而彬与焉。彬后数访帝于滇、于楚、于蜀、于浪穹。帝亦间行数至彬家。诸从亡者,氏名踪迹,皆可考证。前有金陵焦修撰序,谓得之茅山道书中。好奇慕义之士,见是录也,相与欷嘘太息,徨凭吊,一以为必有,一以为未必无。南科臣欧阳调律上其书于朝,且有欲为请谥立祠,附方、铁诸公之后者。
余以墓表暨录参考之,断其必无者有十:
表称彬幼跌宕不羁,国初与诸少年缚贪纵吏献阙下,赐食与钞,给舟遣还。恭谨力田,为粮长,税入居最。每条上利害,多所罢行,乡人赖之。如是而已。令彬果逊国遗臣,纵从亡访主,多所讳忌,独不当云曾受先朝辟召乎?即不然,亦一老明经也。其生平读书缵文,何以尽没而不书乎?文定之表,盖据明古行状,何失实一至于此?其必无者一也。表称每治水诸使行县,县官以为能,推使前对,反覆辨论,无所畏。彬既从亡间归,尚敢邛首伸眉,领诸父老抗论使者前,独不畏人物色乎?县官岂无耳者,独不知为故翰林侍书,推使前对使者乎?其必无者二也。表记彬生平自缚吏诣阙,足迹不出里。录载其间关访主,廿年之间,遍走海内,何相背也?洪熙初,奉诏籍报民间废田,减邑税若干石,以录考之,彬方访帝于滇南,何暇及此?其必无者三也。表言彬重然诺,遇事不计利害,至死不悔。而录云以从亡为仇家所中,死于狱。彬实未曾死狱,而云以从亡死狱,甚其词以觊恤也。表书其卒之日宣德二年三月十日,而录云后三日。书其年六十有二,而录云六十七。卒之年与日皆舛误。其必无者四也。从亡徇志之臣,或生牧圉,或死膏草野,或湮灭而渊沉,或鸟集而兽散。身家漂荡,名迹漫漶。安有晏坐记别,从容题拂,曰某为补锅匠,某为葛衣翁,某为东湖樵,比太学之标榜,拟期门之会集哉?野史记壬午七月,有樵夫闻诏,自湛于乐清之东湖,今则以为从亡之牛景先。岂湛湖者一樵,从亡者又一樵耶?其必无者五也。录载彬入官后元年谏改官制,四年请坚守,请诛增寿,皆剽窃建文时政,以彬事傅致之也。不然,何逊国诸书,一时论谏皆详载,而独于彬削之耶?其必无者六也。录后有敷奏记事,洪武二十四年八月廿五日,东湖史仲彬缚贪纵官吏,见上于奉天门,赐酒馔宝钞。次日陛辞,朱给事吉祖之秦淮。王文学彝、张待制羽、布衣解缙赋诗赠行,而给事中黄钺记其事。按朱吉墓记,洪武二十三年,辞荐不起,廿五年,以明经能书荐入中书,书诏敕。二十七年,授户科给事中。是年吉正辞疾里居,尚未入官,何得称给事中祖饯秦淮也?张羽为太常司丞,谪岭南,半道召还,自沉于龙江。此洪武初年也。王彝与魏观、高启同诛,洪武七年也。解缙二十三年除江西道监察御史,旋放归,是年缙不在朝,又不当称布衣也。黄钺建文元年以宜章县典史中湖广乡试,次年中胡广进士,授刑科给事中。安得洪武中先官给事也?作是录者,以钺同郡人,又死于壬午,故假钺以重彬,而不知其舂驳若是。其必无者七也。录云:吴江县丞到彬家问:“建文君在否?”彬曰:“未也。”微哂而去。当时匿革除奸党,罪至殊死,何物县丞,敢与彬开笑口相向乎?此乡里小儿不解事之语。其必无者八也。当明古时,革除之禁少弛矣。明古之友,自吴文定而外,如沈启南、王济之辈,著书多讼言革除,何独讳明古之祖?明古为姚善、周是修、王观立传,具在《西村集》中,大书特书,一无避忌。何独于己之祖则讳而没其实乎?其必无者九也。郑端简载梁田王等九人,松阳王诏得之治平寺转藏上。彼云转藏,此云道书,其傅会明矣。序文芜陋,亦非修撰笔也。其必无者十也。
史之后人诸生兆斗,改录为《奇忠志》,多所援据。通人为之序,以为有家藏秘本,合于茅山所传者也。去年兆斗过余,问侍书事真伪云何?余正告之曰:“伪也。”为具言其所以。兆斗色动,已而曰:“先生之言是也。”问其所藏秘本,则逊谢无有。余观《西村集》《赵秉文画跋考》云:世之作伪者,幸其浅陋不学,故人得而议之。使其稍知时世先后,而饰词以实之,尚何辨哉?明古之论,殆为斯录发欤?语有之,俗语不实,流为丹青。余之为是考也,深惧夫史家弗察,溺于流俗而遗误后世也。余岂好辨哉!
(书《致身录》考后)
余作《致身录考》,客又持程济《从亡日记》示余,余掩口曰:陋哉!此又妄庸小人,踵《致身录》之伪而为之者也。按张芹《备遗录》:济,朝邑人,为岳池县教谕,有术数。建文命护军徐州。金川门破,不知所之。郑端简则云:济曾为翰林院编修,为建文君决计剃发,数以术免于难。端简好奇,或因河池学舍及徐州碑石之事而傅会之,未必确也。又言济随建文君来南京,至京,不知所终。端简未见《实录》,故杨行祥之狱在正统五年,而《逊国记》言天顺初,斯已讹矣。其所谓西内老佛者,《国史》已明著其伪。而况从亡之臣,随至南京者,谁见之而谁识之乎?又况所为《日记》者,谁授之而谁传之?又将使谁正之乎?作《致身录者》,涉猎革除野史,借从亡脱险之程济,傅合时事,伪造彬与济往还之迹,以欺天下。而又伪造济此书,若将疏通证明之者,此其本怀也,《致身录》之初出也,夫已氏者,言于文宫庶文起曰:“当时程济亦有私记,载建文君出亡始末,惜其不传耳。”文起叙备载其语,亡何而《日记》亦出矣。济之从亡,仅见于野史,其曾有私记,出何典故?夫已氏何从而前知之?此二书者,不先不后,若期会而出,汲冢之古文,不闻发冢;江左之异书,谁秘帐中?《日记》出而《致身录》之伪愈不可掩矣。甚矣作伪者之愚而可笑也。大抵革除事迹,既无实录可考,而野史真赝错出,莫可辨证。吾邑有黄给事钺者,忧居闻变,自投琴川桥下死。里人杨仪为给事立传,载给事与方希直执手商榷云云。又称给事少受学于其五世祖氵荧,氵荧之子福收其尸,为诗吊之。梦羽好著书,浮诞不实。又喜夸大其谱牒,识者哂之。同时邓修邑志,削氵荧、福不载固已正其诬矣。而此传已流传人间,互相援据,繇此观之,岂独二书之袭伪哉!他如懿文新月之句,则残元之陈编也。铁氏二女教坊之作,则沈愚之艳诗也。史翼之载李祺,吾学编之载常升,皆云以建文命,战守江浦。考其实,则皆洪武中或死或戮者也。正史既不可得而见矣,后之君子,有志于史事者,信以传信,疑以传疑,无好奇撺异而遗误万世之信史,则可也。或曰:“革除之际,忠臣义士,骈首接踵,而身名湮没,天下之所悲也。与其过而削之,宁过而存之,不亦可乎?”余应之曰:“是固然矣。妄一男子,欲荐撙其先祖,信笔排缵,俨然附方、铁诸公之后,猥云过而存之,则吾恐革除之书,且充栋宇,而其庙祀且遍也。且夫少帝之事往矣,忠臣义士,不可谓不多矣。若子之言,其必人挟射天之矢,家畜吠尧之犬,使成祖无所容于天地而后快与?今之君子,夫谁非戴天履地,服事成祖之圣子神孙者欤?其亦弗思而已矣。”
(书杨仪金姬传后)
余尝删削杨梦羽《金姬传》,存其近是者若干言,附于《平吴录》之后。今年采辑《伪周事略》,乃知其尽诬也。
《传》称平江镇帅脱寅恐常熟失守,遣参谋杨椿将兵二千人守御,士德兵渡福山港,椿伏兵湖桥,与士德转战甚力,兵败,遁还吴门。椿之没也,吴兴张文蔚作诔,称至正十六年正月辛亥晦,义军府参谋杨椿与守齐门,而淮兵奄至。明日,城且陷,犹跃马呼其子,若有所指授。追者及之,遂并遇害。文蔚之诔,于时盛称之,顾不载椿与士德战常熟事。及考徐显克昭为椿立传,则云:至正丙申,郡守籍民守陴,君以贡士亦与焉。予以告其参军谋事邬密公筠,署君李司马宾客佐其军。君入幕之明日,淮兵即附城,戎衣率其卒,昼夜独守一隅。比明,大官绾郡绶者皆遁去,兵夺门入,君独持弓矢督民伍接战,遂死城下。繇此观之,椿之为参谋,徐所援引也。入幕之明日而淮兵即附城,安得有先奉脱寅命守御常熟之事?以是知文蔚之诔为信,而梦羽所载皆诬也。传又称椿卜居湖桥,家庙岿然,士诚撤以造金姬墓祠。此又诬也。徐传云:“椿平江人也,以《尚书》教授里中。”文蔚诔云:“椿故吴中授徒,累应乡试。”吴文定公跋文蔚诔,亦云椿蜀人,侨居吴中,初不言居尝熟也。椿贫居授徒,几不免授兵登陴。岂有余赀营建家庙,又壮丽若是耶?传称椿为宋少师栋之后,与杨文靖子孙居常熟者相为伦齿。人言梦羽好夸大其族姓,欲假椿为谱牒重,亦已陋矣。梦羽他著述多子虚亡是之谭,人皆知之。此传载伪周始末,缘饰形似,惧其为史家之蠹,不可以不正也。梦羽以此传示邓文度,文度书复之曰:“文字不可坏元气,宏博深厚,其人所享必厚。”文度之规梦羽,有旨哉!梦羽,名仪,官至副使。文度,名,乡贡士。杨爱慕《史》《汉》,工词曲,而邓每称述儒先有本之学。其志尚不同,皆嘉靖中吾乡博雅名士也。天启六年七月望日书。
(书建玉皇阁疏后)
乾元观在小茅山西北郁冈山下。自充符张尊师住持,崇饰尊严,殿宇岿然。而玉皇殿阁未就。中常侍李君捐赀缔构,又为文以唱导。充符书来,请余记其后。
呜呼!自奴寇交讧,兵荒杂作,民穷财尽,赋敛绎骚。天子尽减乘舆掖廷诸费,大小臣工,皆辞俸钱。赎罪借贷,壹切搜括,犹恐不给。当此之时,一钱寸布,不悉输县官佐缓急,而用以饰神区、崇楼观,不亦迂而无当乎?是大不然。尝观张商英《崇禧观碑》,称道家论三清帝位,有玉皇、天皇、北极之别,以儒家括之,一上帝而已。儒家之言天帝,有六天五帝之说,纷如聚讼,其实一昊天上帝而已。《大戴礼》载郊祀之祝辞曰:“皇皇上天,照临下土。集地之灵,降甘风雨。庶物群生,各得其所,靡今靡古。”然则灾害流行,庶物有不得所者,其请命于上帝宜也。《周礼》太祝掌六祈,以同鬼神示。天神人鬼地不同,则六厉作见,故以祈礼同之。天子将出征,类于上帝,于所征之地。国有大故大灾,皆祷祀上下神示。今海内中原版荡,骸骨支柱,庶物群生,不可谓得所矣。大故大灾,六厉作见;宜莫甚于此时。于是乎饰神区、崇楼观,效古者号呼求福之义,不可谓无当也。汉武伐南越,告祷于太乙,为太乙锋旗,太史奉以指所伐国。太乙,即上帝也。圣天子神武不杀,灵旗所指,无不扑灭。亦将徼福假灵于上帝。兹阁之建,岂非类造上帝之遗意与?
上元之获宝也,楚州尼上升见帝,授十三宝以镇中国之灾。兹山为金陵膏腴,勾曲地肺,兵水不加,灾疠不犯,祀上帝于此山,帝必将降宝以镇国也,又何疑焉?兹图也,成上帝之节幢,与孝陵之衣冠,日车云,拥卫于神皋福地之间,天子之宠灵,实式凭之。落成之日,正执罪献馘,告成于帝之日也。当假兹山为磨之颂,充符其砻石以俟焉。岁在甲申,四月初五日谨书。
初学集卷二十三
○杂文(三)
(向言三十首(并序))
《晋五行》志:吴孙休时,人有得困病,及差,能以向言者。言于此而闻于彼,自其所听之,不觉其声之大也。自远听之,如人对言,不觉声之自远来也。声之所往,随其所向,远者所过十数里。余之得困病久矣,病久而不差,则亦思为向言以舒写郁陶,伸导其志意而弗能也。无已,则吐其什百之一二,笔之于书。书亦言也,遂命之曰《向言》。用兵者有地听之法,亦曰瓶侦。枕空而卧,则东西南北皆响见于空中。《咸》之象曰:君子以虚受。人以地听之法,听吾之《向言》也,其几矣乎?诗曰:“维此圣人,瞻言百里。善听向言者,莫如圣人。有瞻言之圣人,言从作,而天下无向言之咎矣。崇祯十六年四月初八日辛未,虞山老民钱谦益序。
△向言上(十五首)
帝王之学,学为圣王而已矣。儒者之学,非所当务也。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圣王之学也。荀子曰:略法先王,而足乱世,术缪学杂,举不知法后王而壹制度,不知隆礼义而杀《诗书》。太史公曰:以六艺为法,博而寡要,劳而无功,此儒者之学也。汉文、景五六十载之间,移风易俗,黎民醇厚。武帝卓然罢黜百家,表章六经,修明堂,议封禅。迨其后也,穷兵黩武,海内虚耗,儒效无闻焉。元帝好儒术文辞,改先帝之政,言事者多进见,人人自以为得上意,欣欣然喜而相告,以为尧、舜之主复出也。牵制文义,优柔不断。群小弄之股掌之上。萧傅之自杀也,至于拊手却食,涕泣哀恸,而不能以一言加于恭、显,好儒术文辞之主,固如是乎?成帝精于《诗》《书》,观古文,诏刘向领校中五经秘书,心知向忠精,《鸿范五行》之论,为王氏而起。召见叹息,伤悲其意,曰:“君且休矣,吾将思之。则成帝之精《诗》《书》,观古文者,何以贤于不学面墙者乎?呜呼!人主不可以不知学。然而人主学圣王之学则可,学儒者之学则不可。夫儒者之学,函雅故,通文章,逢衣博带,摄齐升堂,以为博士官文学掌故,优矣。使之任三公九卿,然且不可,而况可以献于人主乎?河间献王记汤之言曰:学圣王之道者,譬如日焉。静居独思,譬若火焉。吾以为为人主者,舍圣王之道而学儒者之学,是犹舍日而就火也。
鸿嘉中,刘向序《说苑》二十篇,奏之。成帝以为法戒。其篇首论君道者有三。师旷之对晋平公曰:“人君之道,清净无为,务在博爱,趋在任贤,广开耳目,以察万方,廓然远见,踔然独立。此人君之操也。”尹文之对齐宣王曰:“人君之事,无为而能容下,事寡易从,法省易因,大道容众,大德容下。”周公之语伯禽曰:“文武俱行,威德乃成。既成威德,民亲以服。清白上通,巧佞下塞,谏者得进,忠信乃畜。故曰王道知人,臣道知事,舜左禹右皋陶,不下堂而天下治。”繇此观之,治天下盖有道矣。治世之主,未尝不佚乐,乱世之主,未尝不忧勤厉精。而治乱相悬者,何也?明主之忧勤在于择贤,而佚乐在于得人。武王曰:举贤而以危亡者,何也?”太公曰:“其失在君好用小善而已,不得真贤也;君好听誉,而不恶谗也。”以非贤为贤,以非善为善,以非忠为忠,以非信为信。群臣比周而蔽贤,百吏群党而多奸。忠臣诽死于无罪,邪臣誉赏于无功。夫乱世之君,各贤其贤,虽有真贤而不能用也。是故悬石程书,损撤膳服,忧劳日昃,而天下滋乱。《书》曰:“知人则哲,惟帝其难之。”此之谓也。
陆贽之论事曰:“上下之不相通者,九弊不去故也。”所谓九弊者,上有其六,下有其三。好胜人,耻闻过,骋辩给,眩聪明,厉威严,恣强愎:此六者,君上之弊也。谄谀、顾望、畏懦:此三者,臣下之弊也。上好胜,必甘于佞辞;上耻过,必忌于直谏。如是则下之谄谀者顺旨,而忠实之语不闻矣。上骋辩,必剿说而折人以言;上眩明,必臆度而虞人以诈。如是则下之顾望者自便,而切磨之辞不尽矣。上厉威,必不能降情以接物;上恣愎,必不能引咎以受规。如是则下之畏惧者避罪,而情理之议不申矣。呜呼!贽之于德宗,所谓因病而发药者也。德宗非真英明之主也,其病在于不英而喜断,不明而善疑。其初即位也。疏斥宦官,亲任朝士。自张涉、薛邕相继以赃败,宦者武将,藉口以訾南牙文臣,而帝心始疑,不知所倚仗矣。人主之心,举不信群臣,而一无倚仗,佥邪小人,因其疑忌,以术数中之,则胶固而不可解。德宗之于卢杞、裴延龄是也。贽论六弊,以好胜骋辩为言,而吾以为喜断善疑,不英不明之故也。然而不英之病,多起于不明;善疑之病,必成于喜断。所谓喜断者,好胜骋辩之六弊皆是也。如人之病证,传变经络,良医可以诊视而得也。贽又曰:“陛下谓试加质问,即便辞穷。臣切恐陛下虽穷其词,而未尽其理;虽服其口,而未服其心。”李德裕曰:“帝王之雄辩,不足以服奸臣之心,唯能塞诤臣之口。”三代而下,如汉之文帝,本朝之孝庙,真英明之主也。要而论之,人主之英明者,必不好胜骋辩;好胜骋辩者,必不英明。其相反正如阴阳黑白,不在乎疑似之间也。
成王问政于尹逸曰:“何德之行,而民亲其上?”对曰:“使之以时,而敬顺之,忠而爱之,布令信而不食言。”王曰:“其度安至?”对曰:“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王曰:“惧哉!”对曰:“天地之间,四海之内,善之则畜也,不善则仇也。夏、殷之民,反仇桀、纣而臣汤、武,夙沙之民,反自攻其主,而归神农氏,此君之所明知也。若何其无惧也?”宣、政之间,宋之斩艾其民者,不遗余力矣。帝之在青城也,百姓于南薰门候驾,至于燃项炼臂,割心锁口。两河之民,数十年之后,语及故主,无不泣下。何也?祖宗之德泽在民,而民亲其上故也。苏子瞻自登州入朝,民所在号呼,寄谢司马丞相慎毋去朝廷,厚自爱以活百姓。光之志于活民也,海内之百姓,如家至而日见之。岂惟司马哉,王介甫之立制,置三司条例司,建青苗、水利、助役、均输之政,曰不加赋而国用足,其志未尝不在于活民也。庙堂之上,秉钧当轴之臣,数十年之内,分曹而议,盛气而争,旦夕以民生国计为念。虽其促数更改,利病参半,而人主与大臣之德意,固已优游浸渍于民心矣。其危且亡也,骤而伤之,久而歌思未艾,不亦宜乎?晋文公曰:“吕臣为令尹,奉己而已,不在民矣。”夫奉己而不在民,近代大臣之通病也。百姓之所仇,而敌国之所喜也。
李德裕论梁武,以为所建佛刹,未尝自损一毫,违于释氏难舍能舍之法。此非通论也。自公侯大夫至于庶人,各有田宅,各有赀产,人主以天下为家,何言舍不舍哉?人主之身,即佛身也;其国土,皆佛国也;其人民,皆佛子也;其国土之中,朝堂殿陛,廨宇阖庐,皆佛之伽蓝兰若塔庙楼阁也。人主以如来之心,行调御之法,三光明,四时和,六气正,五谷熟,寇盗不起,戎狄不侵,风旱刀兵之灾不作,则金轮尝御,恒河沙数诸佛国土,涌现目前。而区区以造寺度僧为功德,泥像教而违实相,不其缪乎?武帝之责贺琛曰:自非公宴,不食国家之食,乃至宫人,亦不食国家之食,凡所营造,不关材官及以国匠,皆资雇借以成其事。悖哉斯言!惟辟作福,惟辟作威,惟辟玉食,皇极之敷言也。人主而不食国家之食,岂国土之中别有小国土耶?所谓变一瓜为数十种,治一菜为数十味者,亦岂幻人为之,而非食土之毛耶?已则长斋断肉,木绵皂帐;而侈靡相夸,淫侈成俗,积果如丘陵,列肴同绮绣。已则三更治事,日昃不食;而使命繁数,搅扰驽困,牧守长吏,重为侵渔。又恨琛之谠言,责其分别姓名,具奏事状。凡武帝之为,皆与佛法矛盾违背。达磨呵之曰:实无功德。非无功德也,武帝之所营建者,家人翁媪愚夫贩妇之功德,而非人主之功德也。《老子》曰:“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侯景之来也,授器慢藏,人皆知之。而太子方于玄圃自讲《老》《庄》。武帝之于佛法也,简文之于《老》《庄》也,不其相类矣乎?
推而言之,水火金木土谷惟修,正德利用厚生惟和。九功惟叙,九叙惟歌,人主之布施也。舍己从人,不虐无告,不废困穷,无忿疾于顽,人主之忍辱也。儆戒无虞,罔失法度,无以辩言乱旧政,人王之持戒也。兢兢业业,一日二日万几,洗心退藏,斋戒以神明其德,人主之禅定精进知慧也。墨罚之属千,劓罚之属千,非刂罚之属五百,宫刑之属三百,大辟之罚其属二百,五刑之属三千,小刑刀锯,大刑征伐,其可谓之杀乎?四海会同,六府孔修,底慎财赋,任土作贡,其可谓之盗乎?以阴礼教六宫,以阴礼教九嫔,以妇职之法教九御,各率其属,以时御序。其不淫也如是。王言如丝,其出如纶;王言如纶,其出如绋。言则左史纪之,动则右史纪之。其不妄语也如是。王日一举,斋日三举,大丧,大荒,大札,天地有灾,邦有大故,则不举。其不饮酒食肉也如是。刘禹锡曰:“阴助教化,总持人天。二帝三王之道,与佛之实相,不相违背。”如是而已矣。唐中宗时,公主外戚,奏度僧尼。姚崇谏曰:“佛不在外,求之于心。佛图澄最贤,无益于后赵;罗什多艺,不救于姚秦;何充、笮融,皆遭败灭;齐襄、梁武,未免灾殃。但志发慈悲,心行利益,若苍生安乐,即是佛身。”辛替否谏造寺曰:“释教以清净为基,慈悲为主。减雕琢之费,以赈贫人,是有如来之德。息穿掘之苦,以全昆虫,是有如来之仁。”达哉二臣之言!视韩愈之谏迎佛骨,以强词磨切人主,相去远矣!可谓深于赞佛者也。
《易》曰:“开国承家,小人勿用。”《易》之致戒于小人至矣。《书》曰:“德允元,而难任人。”何畏乎巧言令色孔壬?一则曰壬人,一则曰孔壬,于小人之中,别白言之。壬人之与小人,有以异乎?曰:君子小人,天下之总名也。小人之中,有壬人焉,钟阴柔之气,乘雾之运,谨身曲意,以媚人主,使人主入之而说,去之而思,如膏油之相入,滑泽浸渍而不可解释,故帝畏之,而正名之曰孔壬。孔壬者,甚而大之之词也。帝曰静言庸违,禹解之曰巧言。帝曰象恭滔天,禹解之曰令色。巧言之奸,著于庸违。象恭之恶,极于滔天。而其在人主之左右也,脂韦婉娈,便佞转侧,若鹦鹉之能言,若隽永之适口,人主岂能知而远之哉?帝深畏之,比之于ん兜、有苗;而其屏而远之也,其效至于黎民安,蛮夷率服。盖圣人之视壬人,如此其重,而知人安民,谆谆焉以其难相告戒。圣人在位,畏壬人而思去之,如此其不易也。孔子论为邦,曰远佞人。郑詹至鲁,曰佞人来矣。公羊子曰:甚佞也。甚佞之云,其即《书》畏孔壬之义乎?然则君子之与壬人何以辨?曰:其色可观也,其言可听也。观其色,齐庄温栗,如商彝周鼎者,君子也,便娟侧媚,如时花美女者,壬人也。光明洁白,如春阳夏日者,君子也;荒忽滑耀,如旋风闪电者,壬人也。听其言,洋洋秩秩,有伦而有脊者,君子也;缉缉幡幡,无坛而无宇者,壬人也。虚心白意,以肺肝为献替者,君子也;反言易辞,以唇吻为膏拭者,壬人也。周勃木少文,高帝曰:“安刘氏者必勃。”李勉曰:“卢杞奸邪,天下人皆知,惟陛下不知,此所以为奸邪也。”此精于辨君子小人者也。
李德裕曰:“桓、灵之主,与小人气合,如水之走下,火之就燥,皆自然而亲结,不可解也。”又言元、成二后,有吹箫挝鼓之娱,微行沈缅之乐,故恭、显得而中之。是则然矣。小人之术多端,人主好明察,则以私智要之;惩宠赂,则以小廉饵之;恶党同,则以任怨撼之;喜夸大,则以精心逢之。徐霖言史嵩之先夺陛下之心,其次夺士大夫之心,其甚也夺豪杰之心。今日之士大夫,嵩之皆变化其心而收摄之矣。夫小人之术,至于变化人主之心与天下豪杰之心,人主亦安能知而防之?恭、显之所以中元、成者,吹箫挝鼓,微行沈湎而已,卑之不足道也。然则君子小人,人主终不可得而辨乎?曰:辨之有术焉。楚文王有疾,告大夫曰:管饶犯我以义,违我以礼,与处不安,不见不思,然吾有得焉,必以吾时爵之。申侯伯吾所欲者劝我为之,吾所乐者先我行之,与处则安,不见则思,然吾有丧焉,必以吾时遗之。《书》曰:有言逆于女心,必求诸道;有言孙于女志,必求诸非道。君子,药石也;小人,美也。君子必劲而苦,小人必软而甘。以楚文王之言绎而求之,辨君子小人之大端也。
观汉武之世,石庆、公孙贺之事,岂不悲哉!庆为相,见诏报反室,欲上印绶。椽史以为反室者,丑恶之辞也。劝庆宜引决。当此之时,忧惧不知所出,欲罢不得,欲引决不忍。为相之可怜也,一至于此乎?公孙贺引拜,不受印绶,顿首涕泣。上与左右见贺悲哀,感动泣下,曰:扶起丞相。贺不肯起。当此之时,如犬羊之就系,颠顿牵曳,悲鸣踯躅,视丞相府为屠肆,而人主为屠伯也。诛夷继踵,坏客馆东阁以为马厩车库,岂不宜哉?车千秋一言寤意,旬月取宰相封侯,括囊容身,上寿颂德,劝上为天下自虞乐。汉置丞相,非用贤也,乃为匈奴所笑。终武帝之世,丞相得善终受遗,千秋一人而已。武帝之世,汉方全盛,茂异并出,定令运筹,将率奉使,各举其职,丞相行文书,备员数而已。假令世运中否,四海板荡,拮据捋荼,如恐不及。而欲取奴隶之徒,肩丞弼之任,倚腐朽之才,扌耆屋楹之重,虽有百武帝雄才大略,有不至于覆败者乎?宣帝能知其然,任用丙、魏,综核名实,吏称民安,信威北夷,称中兴之令主。以武、宣二帝任相之得失观之,亦后王之师也。
金人之再入也,粘罕、斡离不聚议于平州。粘罕以左手脱貂帽掷之于地,谓诸酋曰:“东京,中国之根本。不得东京,虽得两河,不能守也。我若在行,取之必矣。”又舒右手取貂帽曰:“我今取东京,如舒臂取此物,回手得之矣。”入寇之计遂决。史称二酋用兵如神,其料事雄决如此。而宋以王黼、李邦彦、何诸人当之,能不殆哉!及金之将亡也,南渡之后为宰执者,上下同风,以苟安目前为乐。每北兵压境,君臣相对泣下。已而敌少退解严,则大张具会饮黄阁中矣。议事至危处,辄罢散,曰“俟再议”。已而复然。用人必择无锋软熟易制者,曰:“恐生事。”正人君子多不得用,虽用亦未久而遽退。近侍谄谀成风,每奏四方灾异,民间病苦,必相谓曰:“恐圣主心困。”有人云:“今日恐心困,后日大心困矣。”临事不肯分明可否,相习低言缓语,互推让,号养相体。宣宗尝责丞相仆散七斤:“近来朝廷纪纲安在?”七斤退,谓郎官:“上问纪纲安在,汝等自来何曾使纪纲见我。”因循苟且,竟至亡国。呜呼!金源之君臣,崛起海上,灭辽破宋,如毒火之燎原。及其衰也,则亦化而为弱主谀臣,低眉拱手,坐而待其覆亡。宋之亡也以青城,金之亡也亦以青城。君以此始,亦必以终。可不鉴哉!
王亻丕、王叔文之用事也,罢宫市,禁五坊小儿,停盐铁使进献,追故相陆贽、前谏议大夫阳城赴京师,收神策诸军兵柄。中外相庆,以为伊、周再出。其所与谋议者十数人,皆于时豪俊有名之士。一旦事败,狼藉诛谴,天下后世,与郑注、李训同类而共贬之,未有怜而冤之者也。此其故何也?史称亻丕、叔文及诸朋党之门,车马填凑,亻丕门尤盛,珍玩贿遗,岁时不绝。室中为无门大柜,唯开一窍,受藏金宝,妻或寝卧其上。韩愈《永贞行》曰:“狐鸣枭噪争署置,易ㄦ跳踉相妩媚。夜作诏书朝拜官,超资越序曾无难。公然白日受贿赂,火齐磊落堆金盘。呜呼!亻丕、叔文之时,何时也?乘时多僻,欲斡运六合,斟酌万几,革弊政,举遗逸,夺中人之权,轩然以伊、周为任,此何等事也?天下之善事美名之所集,造物之所忌也。洁白以居之,慎密以持之,犹惧不克,而况以宠赂乎?夫安得而不败?伊、周之盛也,有格天之勋绩,足以持之,故不败。梁、窦之横也,有弥天之怨谤,亦足以消之,故久而后败。亻丕、叔文窃伊、周之誉,而市梁、窦之权,名利并收,天人交怨。其败不旋踵,宜也。《易》曰:天之所助者顺也,人之所助者信也。负且乘,致寇至。小人而乘君子之器,盗思夺之矣。语曰:桑、霍为我戒。岂不厚哉!
呜呼!小人之仇君子,欲锄而去之也,其心有甚于叛臣敌国,在人主之悟与弗悟也。武元衡之遇害,献计者请罢裴度,以安二镇之心。宪宗大怒曰:“若罢度官,是奸计得行。吾用度一人,足以破二贼矣。”遂命度为相,倚以平贼。故曰:“凡此蔡功,惟断乃成。宪宗之英断,可谓出于后世之人主万万矣。长庆、宝历之间,中官朝士,朋党盘互,度无左右之助,谤构交作,而唐之三宗,知其忠诚,深信而不移,可以为难矣。天启中,高阳公自辽左求入朝,群小亦有不召自来之谤。赖先帝力持之,得免。史称昭愍,少年深明,诬谤奸邪,无能措言。呜呼!先帝之圣明,岂后于昭愍哉?斡离不遣使责用兵违誓之故,李邦彦于上前语曰:“用兵乃李纲、姚平仲结构。”佥议缚纲与之,使者不可而止。纲之责授也,臣寮上言:“金人举兵再犯,首以纲为言,纲之罪大矣。”又曰:“用李纲,恐非金人所喜。”然则国家之所用,必其无罪于金人而为其所喜者也。王承宗、李师道所欲击者,裴度也,唐之臣子竞下石焉。金人之所欲杀者李纲也,宋之臣子竞推刃焉。自古奸邪小人,与夫叛臣敌国,往往并心合喙,以间谋国之君子。人主之不悟而听之者,何也?
危急存亡之日,小人之忌君子而力排之也,亦岂有遗力哉!李纲定御虏退师之策,虏甫退,即出纲于外。纲在朝廷,执持纪纲,调度战守,可以资国家缓急。出之外,则一道宣抚使耳。以书生为大帅,事权挠阻,中外掣肘,不死则败,亦何能为?小人计之精矣。许翰曰:“非为边事,欲缘此以去公,则都人无词耳。”纲去而朝议大变,纲被召再谪而都城陷,二帝遂北。使粘罕、斡离不立乎天水之朝,而剪除其所忌,其操戈事刂刃,有进于此者乎?文天祥自江西入卫,独松失守,甫拜右揆之命,即日解兵印,往军前讲解。使事有人,未闻都督军马为之而受执者也。留天祥于近地,假以兵柄,如博罗所谓不将三宫出走,即出与伯颜、一战,誓死一决,犹有可为。令诣军前,则一匹夫耳。此时仅一天祥又缚之以予元,此伯颜、张弘范所祷祠而求者也,不亦伤乎!东便门之事,高阳之不膏奴刃者幸耳。然小人之为奴谋,则已至矣,呜呼!尤莫悲于天祥二十举进士,三十七而劾罢致仕。丙子正月十九日,早除枢使,午除右相,二十日即诣北军。自此而逃真州,败空坑,死柴市,而身与社稷俱尽矣。祥兴之后,诸大将犹忌天祥,不便其入。文祥移书责陆秀夫,秀夫太息而已。崖、广之间,犹不容其一日居内,而况于中朝乎?天之成就忠臣义士,使之流离颠顿,无所容于天地之间,而后畀之以完节。于忠臣义士则得矣,有国家者,将如之何?李纲尝取《裴度传》,节其要语,以讽切人主。吾谓讲筵之上,当取李纲、文天祥二《传》进读,尤为切要也。
汉灵帝时,曹节讽有司奏诸钩党者,请下州郡考。上问曰:“何以为钩党?”对曰:“钩党者即党人也。”上曰:“党人何用为恶而欲诛之?”对曰:“皆相集群辈,欲为不轨。”上曰:“不轨欲何为?”对曰:“欲图社稷。”上乃可其奏。黄巾贼起,中常侍吕︹言于帝曰:“党锢久积,人情多怨,若久不赦宥,轻与张角合谋,为变滋大。”帝惧其言,乃大赦党人。钩党之始,则以群盗为阱,推党人而入其中。及其后也,又借群盗以耸动人主,而党禁乃得少解。盗贼之与朋党相关也,固如是乎?粘罕在西京,寻富郑公、文潞公、司马温公子孙,时唯潞公第九子殿撰维申,老年杖屦,先奔出城,遗一妾一婴儿。粘罕抚慰良久,赠衣物珠玉压惊,复令归宅。司马朴至金,问知为司马公之后,叹曰:“使司马相公在朝,我亦不敢至城下。”及立异姓,遂欲拥朴,朴力辞而免。拘刷三馆书籍,凡王氏经说、字说,皆弃去之。道君在南都,犹诘问李纲:朝廷何故追赠司马光?粘罕诸酋,却如元旧人,老于中朝,熟闻国论者,良可笑也!欧阳公朋党论及唐六臣传论,论朋党之祸至矣,请以此终之。
《靖康小录》曰:天地秽浊之气,预生妖人贼子,老奸腐儒,以误国家。是宗庙社稷之不幸,非诸人之罪也。此四人者,有一不备,国亦不亡。呜呼!钦宗躬揽权纲,每谓群臣多宰相门人,如王黼独首出朕门下。李邦彦人称浪子宰相,及除太宰,金人笑曰:“南朝果无人。”而靖康之祸,实此两人为之终始。王时雍、徐秉哲、莫俦、吴、范琼之流,为金人效忠,为邦昌佐命,殚竭心肾,不遗余力。岂非妖人贼子欤?若孙傅、吴敏诸人,则可谓腐儒也。虏退之后,敏等秉政,有十不管之谣云:不管太原,却管太学;不管防秋,却管春秋;不管炮石,却管安石;不管肃王,却管舒王;不管燕山,却管聂山;不管河界,却管举人免解;不管河东,却管陈东;不管二太子,却管立太子。腐儒之误国,又岂下于妖人贼子乎?国之将亡,必有妖孽。世治则天不死善人;世乱则天不死淫人。邴吉病甚,夏侯胜曰:“有阴德者,必飨其乐,以及其子孙,非其死病也。”此善人不死也。人有言宰死者,孔子曰:“天之生,以亡吴也;吴不亡,将无死。”此淫人不死也。
初学集卷二十四
○杂文(四)
△向言下(十五首)
唐之方镇,始于肃宗,夹河五十余州,更立迭夺,或服或叛,遂与唐相终始。当安、史之后,河北已非唐有,名为方镇,实则羁縻。元稹所谓五纪四宗,容受隐忍,岂得已哉?李纲于靖康建议,以为唐之藩卫,拱卫京师,虽屡有变,卒赖其力。今莫若以太原、真定、中山、河间建为藩镇,择帅付之,许以世袭。收租赋以养将士,习战阵以资声援。金人何能深入?又沧州与营平相直,隔黄河下流及小海,其势易以侵犯。宜分滨、棣、德、博,建横海军一道,如诸镇之例,则帝都有藩篱之固矣。宰执不可,建横海一军,以安抚使总之,而藩镇之议寝。金自贞迁汴,河北土人,往往团结为兵,或为群盗。苗道润诣南京求官封,宰相难其事。王扩曰:“道润得众有功,因而封之,使自为守,策之上也。今不许,彼负其众,何所不可为。”于是,除道润同知顺天府军节度使事,迁中都路经略使,前后抚定五十余城。道润死,靖安民代领其众,是后乃封建矣。兴定三年,太原不守,河北州县,不能自立。议者以为宋人以虚名致李全,遂有山东实地,苟能统众守土,虽三公亦何惜焉?于是,乃封沧海、河间、恒山、高阳、易水、晋阳、平阳、上党、东莒为九公,集创残饿羸之余,以遏方张之敌。上党提孤军辟府,马武以七州北捍者十二年。恒山中叛复归,终始十八年。元不能以一口吞河北,金忄堇存而后亡者,封建之力也。房建分镇讨贼之议。诏下,禄山抚膺曰:“吾不得天下矣。”谋国者制置天下,犹奕棋然。从房之议,可以救全局;从王扩之议,可以收残局。如其不然,未有不推枰敛手,坐视其全输者也。
己巳之役,徐呈唱南迁之议,得于谦而后定。虽然,东汉、南唐及金源,以迁而亡;唐以迁而存;西晋之与北宋,又以不迁而亡。固未可以同日语也。周馥睹群贼孔炽,雒阳孤危,乃建策迎天子迁都寿春,上书曰:方今王都罄乏,不可久居。河朔萧条,崤、函险涩,宛都屡败,江、汉多虞。于今平夷,东南为愈。淮、扬之地,北阻涂山,南抗灵岳。名川四带,有重险之固。是以楚人东迁,遂宅寿春,徐、邳、东海,亦足戍御。未若相土迁宅,以享永祚。靖康时,孙觌奏曰:侍御史胡舜陟奏乞迁都,详味其言,盖谋臣议士先见之明,为宗庙社稷万全之计。夷狄以百战百胜虎狼之师,进无御其前,退无蹑其后,乃欲祷祠鬼神,尊信妖妄,使万乘之尊,端坐九重,以须其来,危孰甚焉?张叔夜亦请驻跸襄阳,改作南京,以图恢复。馥与舜陟之请不得行,而京师皆旋陷。晋史以谓违左衽于伊川,建右社于淮服,据方城之险,藉全楚之资,简练吴、越之兵,漕引淮海之粟,纵未能祈天永命,犹足以纾难缓亡。痛乎其言之也!呜呼!国家无事则不当迁,事急则不能迁。子产有言曰:“吾不足以定迁矣。”上无涉河之君,下无谋寝之臣,而可以轻言定迁也哉?贾曰:“我能往,寇亦能往。”李纲曰:“陛下舍此而去,如龙脱于渊,车驾朝发,而都城夕乱。”此谋国之大谊,不可易也。
汉之匈奴,唐之回纥、吐蕃,皆与金、元异。金、元者,千古夷狄之变局也。今之逆奴,不独异于汉、唐,亦与蒙古异。惟宋之于金人,其局势略相似。良医之治病,必视其病证何如,按古方以疗新病,虽有危证,恶疾可得而除也。李纲曰:“金寇请和,必有邀求。称尊号,一也;归降人,二也;增岁币,三也;求犒师,四也;割疆土,五也。邀求之法,不出五者。五者之中,最难许者,称尊号、割疆土二事。而彼必以此邀我。”当宣、政初,赵良嗣、郭药师议攻燕之日,女真已称大金皇帝,与大宋比肩矣。称之如契丹故事,诚不足惜。奴儿干都司一小酋长,王杲伏诛之后,孤豚腐鼠,为宁远家奴隶,一旦称憨称帝,俨然以南北朝待我,无已而主盟争长,自逾短垣,谁能禁之?使命往来,邀以称臣拜舞,少不如意,借为兵端,此必至之势也。宋之约攻燕也,阿骨打许以燕、云两路归宋,宋借其力以取之,已而有张觉背约之事,授之以词,割地请和,犹有说也。奴狡焉启疆,尺地一民,莫非王土,而信其书,画辽为界。疆埸之事,一彼一此。更进于此,何以待之?种师道谓李邦彦曰:“某在西土,不知京城坚高如此,备御如此,不知何事便讲和?公不习武事,岂不闻往古战守乎?”又曰:“公等国之大臣,腰下金带,自不能守,以与虏人,若虏人要公等首级如何?”明日,金使来,其礼稍绌,上顾师道笑曰:“彼畏卿故也。”当此时,纲与师道,犹能抗方张之虏,阻城下之盟,而况于今日乎?呜呼!危症恶疾,国家之所时有。古方具在,医国之手非乏也。人主之不按而求之者,何也?
高骈之表僖宗曰:贤才在野,忄佥人满朝。戮卖官鬻爵之辈,征鲠直公正之臣。克复宫阙,莫尚于斯。若此时谤诽忠臣,沈埋烈士,匡复宗社,未见有期。骈之讥切人主,至以子婴、更始轵道刮席为此,无礼于其君至矣,而其言未可尽非也。史称南衙北司,互相矛盾,小人谗胜,君子道消。巢之起也,人士从而附之,驰檄论列,指目朝政,皆不逞者之词也。呜呼!岂不痛哉!皇甫规曰:“臣穷居诸军之中,坐观群将,已数十年,自鸟鼠至于东岱,其病一也。力求猛敌,不如清平。勤明吴、孙,未若奉法。前变未远,臣诚戚之。”又曰:“自永初以来,将出不少,覆军有五,动资巨亿。有旋车完封,写之权门,而名成功立,厚加爵封,繇此观之,权幸在朝,九流浊乱。既资盗贼之口实,又掣将帅之手足。国之不亡者幸也!”裴度之论讨贼曰:“若朝中奸臣尽去,则河朔逆贼,不讨而自平。若朝中奸臣尚在,则逆贼纵平无益。”郭子仪之论迁都曰:“明明天子,躬俭节用,苟能黜素飧之吏,去冗食之官,抑竖刁、易牙之权,任蘧瑗、史鱼之直,则黎元自理,寇盗自平,中兴之功,旬月可冀。”呜呼!高骈狼籍乱臣,不足言也。度与子仪,终唐之世,将相宗臣,二人而已矣。而其言可以漫置不省乎?
王莽时,四方饥寒穷愁,起为盗贼,稍稍群聚,常思岁熟得归乡里。众虽万数,称巨人从事三老祭酒,不敢掠有城邑。翼平连率田况上言:宜急选牧尹以下,明其赏罚,收合离乡。小国无城郭者,徙其老弱置大城中,积藏谷食,并力固守。贼来攻城则不能下,所过无食,势不得群聚。如此招之必降,击之必灭。今复多出将军,郡县苦之,反甚于贼。宜尽征还乘传诸使者,以休息郡县,委任臣以二州盗贼,必平定之。此天启末年流贼初起时事也,而今非其时矣。黄巢自淮南伪降之后,南陷湖、湘,犹以士众乌合,欲据交、广为巢穴,坐邀朝命。已而北渡长淮,纵横河、雒。今之贼势,似之。朝堂之上,有投研之卢携不?疆埸之间,有拥兵之高骈、刘巨容不?此辈尚不可得,何况其它。殷鉴不远,乾符、广明之际,亦可以知惧矣。史称黄巢茸微人,萑蒲贱类,志在攘,谋非远大。一旦长驱江表,径入关中,以郑台文之慷慨临戎,王重荣、王处存之横身赴难,仅足以翕集义徒,收复京阙,而卒无补于唐之社稷。蛇螫断腕,蚁穴坏堤。史臣之所以俯仰三叹者也。
方腊之起事也,召所结纳贫之恶少年百余人饮酒,谓曰:“今有子弟耕织,终岁劳苦,少有粟帛,父兄悉取而靡荡之,稍不如意,则鞭笞酷虐,至死不恤。于汝甘乎?”曰:“不能。”曰:“靡荡之余,又悉举而奉之仇雠。仇雠赖我之资,反见侵侮,则又使子弟捍之。子弟力弗能支,则谴责无所不至。然岁奉仇雠之物,初不废也。于汝安乎?”曰:“安有此理?”腊泣涕曰:“赋役繁重,官吏侵渔,农桑不足以供应。吾侪所赖为命者,漆楮竹木耳,又悉科取无遗。土木祷祀,花石靡费之外,岁赂西北二虏百万,皆吾东南赤子膏血也。二虏得此,益轻中国。朝廷奉之不敢废,宰相以为安边之长策也。独吾辈终岁勤动,妻子冻馁,求一日饱不可得。诸君以为何如?”皆愤愤曰:“唯命。”腊曰:“东南之民,苦剥削久矣。花石之扰,尤所不堪。诸君若能仗义而起,旬日之间,万众可集。守臣闻之,固将招徕商议,未必申奏。延滞一两月,江南列郡,可一鼓而下也。朝廷得报,亦未必决策发兵。迁延集议,调集兵食,非半年不可。是我起兵,已首尾期月矣。二虏闻之,亦将乘机而入,我但画江而守,轻徭薄赋,以宽民力。十年之间,终当混一矣。不然,徒死于贪吏耳。”皆曰:“善。”遂部署起兵,以诛朱π为名,用兵十五万,斩百余万,杀平民不下二百万,收复六州五十二县,凡四百五十日而平。盗贼之举事,必有所藉口,以鼓从乱之心。黄巢入长安,尚让晓谕市人曰:“黄皇为生灵,不似李家不惜汝辈。”人主知而反之,则蚁贼可不战而平也。
宋汪伯彦言:仁祖时,元昊背叛,范仲淹在政府,收天下之士,不考其素,苟可用者,虽狂猾无行之徒,亦自效于下风。而仲淹亦躬为诡特之行以振起之。仲淹尝上言:怀才抱艺之人,一落散地,终身不齿,兽穷则变,人穷则诈,古人之所慎也。仁宗以十科收才,亦用此意。宋人议张浚轻锐好名,士稍有虚名者,无不牢笼,挥金如土,视官爵如等闲。士之好功名富贵者,无不趋其门。宋自西部用兵,张元、吴昊不得志于中国,去为西夏用。而马定国得罪去国,题诗撼刘豫得官。南渡之后,赵九龄、康可、张惟孝之流,伤朝廷无人,感愤沦没,不可胜数。故曰:弃贤才以资敌国。罗其英雄,敌国乃穷,仲淹、浚之所以汲汲于网罗也。庸人不察,以诡特轻锐为讥。斯言也,一中于人主之心,则必有招权市恩之谤,甚或以为收揽人心,有乘危觊觎之猜,欲大臣不引嫌谢事,而奇才并进,难矣。高阳公两督师,斤斤绳尺,不肯意外行事,吾每惜之,今而知其非得已也。
法曰:将能而君不御者胜,反之曰将不能而君不御者败也。故曰:厚而不能使,爱而不能令,乱而不能治,譬若骄子,不可用也。人主之御将,何以异此?晋鄙宿将,拥十万之众,屯于境上。公子无忌单车来代之,椎杀晋鄙,而军中屏息,莫敢出气者。魏王之兵符果足以夺其军,而魏之威令,行于诸将故也。汉高帝渡河,自称使者,晨驰入韩信壁而夺之军,信尚未起。以信之将兵,高帝徒手而夺之军,如取糍饼于婴儿之手。信当高卧时,营魄回骇,遑敢为骄子哉!魏之能制晋鄙者法也,汉祖之能制韩信者气也。人主之气盛,足以张割之势,褫骄悍之胆,虽有跋扈不臣之将,不足以为害。仆固怀恩之将叛也,上书自叙功伐,至谓朔方将士,为先帝中兴主人,是陛下蒙尘故吏,臣实不敢保家,陛下岂能安国?代宗望其悔祸,再三喻旨宣慰,厚抚其家,而怀恩不从。假令代宗赫然震怒,暴其罪状,兴兵攻讨,为怀恩者,亦不过阻兵犯顺,连诸蕃入寇而已矣。代宗之姑息隐忍,曾不能少杀其凶逆,徒使逆蕃之犷戾日甚,朝廷之声灵日损,不已亻真乎?怀恩死,代宗犹为悯默曰:“怀恩不反,为左右所误。”盖代宗之气,已为怀恩所摄,非其力不足以制怀恩,而气不足以夺之也。僖宗之世,国势视广德时,奄奄一息耳。高骈拥兵江、淮,其强岂下于怀恩?骈上章论列,语词不逊。僖宗报之曰:“天步未倾,皇纲尚整;三灵不昧,百度犹存。朕虽冲人,安得轻侮?”何其词之壮也。史称骈自此威望顿减,阴谋自阻,岂非此诏足寒其胆?东塘之役,骈逗挠观衅,一旦兵柄既失,使务并停,骈在僖宗掌握中久矣。代宗之暮气,不足以夺怀恩;而僖宗之朝气,犹足以夺高骈。此御将之明鉴也。苏洵有言:御将难,御才将尤难。人主而如代宗也,且不足以御不才之将,而况于才将乎?
何谓不才之将?曰:杜牧之所云是也。牧之《原十六卫》曰:廷诏命将,率市儿辈,多稽金玉,负倚幽阴。折券交货,百城千里,一朝得之,其强杰悍勃者,则挠削法制,不使缚己,斩族忠良,不使违己,力壹势便,罔不为寇。其阴泥巧狡者,亦能家算口敛,委于邪佞,由卿市公,去郡得都,四履所治,指为别馆。此二人者,皆所谓不才之将也。不才之将,未有不以金玉为市,折券而得之。其初则阴泥巧狡,其卒也,则必至于强杰悍勃,戛割生人,略匝天下。是二人者,固首尾一人也。为天子之大臣者,利其金玉,狎其邪佞,挈兵柄而授之,彼将曰天子之大臣,皆市贩驵侩也,以国事为契券也。当其受事之日,固已意轻中朝矣。迨其强杰渐露,又相与奉之为骄子,为国家养痈疽,豢豺虎,而莫之敢指也。夫不才之将,不过庸流粗材,以名将使之,才可当披距伸钩螳螂武士之用。而驯至于飞扬跋扈,不可驾驭,为国家之大害者,天子之大臣为之也。颜真卿策仆固怀恩曰:怀恩进不勤王,退不释众,其辞曲,必不来矣。怀恩将士皆郭子仪部曲,陛下何不以子仪代之,必相率而归。上从之。子仪到河中,怀恩北走灵武,余众束甲来奔归者数万。刘辟之叛也,议者以辟恃险,讨之或生事,杜黄裳固劝不赦,罢中人监军,而专委高崇文。崇文素惮刘氵雍,黄裳使人谓曰:“不克辟,将以氵雍代汝。”崇文决战,缚辟以献。天子之大臣,有如真卿、黄裳谋议于庙堂,何患边陲之上,不如臂之使指哉?故曰:使不才之将,意轻中朝,而至于不可驾驭者,大臣之罪也。
元人《进金史表》曰:劲卒捣居庸关,北拊其背;大军出紫荆口,南扼其吭。此古今都燕者防患之明验也。梁乾德二年,晋主李存勖命周德威出飞狐,与赵将王德明、义武将程岩会于易水,围涿州,降之。进克瓦桥关,拔顺、蓟州,命李嗣源攻山后武、儒诸州,皆下之。德威逼幽州,拔平、营、瀛、莫阝州,遂入燕,执刘守光父子以归。此出紫荆攻燕之一也。紫荆关北口浮图峪,为飞狐之地,晋都太原,故由紫荆出师,与真定、定州之军会于易水。既取山后及燕东西诸州,则燕京势孤不能立矣。同光三年,阿保机入寇,败周德威兵于新州,西出居庸关,围幽州。唐主遣李嗣源救之,辽人遁走。宣和四年,金主分道进兵,至居庸关,崖石自崩,戍卒多压死。阿骨打入燕,萧太后自古北趋天德,此出居庸关攻燕之二也。嘉定四年,蒙古铁木真攻克宣府,至怀来,金兵保居庸,不能入,乃留兵拒守,而自以大兵趋紫荆口,败金兵于五回岭,拔易、涿二州,分命遮别将兵,反自南,攻居庸,破之,出古北与外兵合。蒙古主留兵屯燕城北,乃分军为三,右军循太行而南,破保州、中山、邢、、磁、相、卫辉、怀远诸郡,径掠黄河,大掠于平阳、太原之间;左军遵海而东,被滦、蓟,大掠于辽西之地;蒙古主自将中军,与子拖雷破雄、莫阝、清、沧、景、献、河间、滨、棣、济南诸郡,蒙古主还自山东,金主奔河南,复围燕京,入之。此出紫荆攻燕之二也。宣德即宣府,紫荆旁口,今五虎岭,即五回岭,元人败金兵之处。西北之山,东起医无闾,西接太行,其为要害之关,曰紫荆、居庸、倒马。居庸岩险易守,倒马去燕稍远,紫荆则夷于居庸而近于倒马,金人知守居庸不知扼紫荆,非失计耶?金之分军也,河北、山西、山东皆被兵,数千里之间,杀殆尽。金帛子女畜产,皆席卷去。长淮以北,惟真定、大名与山东青、兖以南尚存。燕都终不下,责犒师为和引去。金乘间迁汴,元复围燕都,又不下,乃出居庸,取所虏子女数十万坑之而去。明年,乃破燕。元兵初抵燕京,乃守而不攻。三道抄寇者,非直贪利,盖以孤燕也。诸郡不守,燕不攻自破。辽太祖尝选三万骑攻幽州,其后述律氏指帐前树谓曰:“无皮可以生乎?”曰:“不可。”后曰:“幽州之有土有民,亦犹是也。吾但以三千骑时掠其四野,不过数年,困归我矣。”晋之攻燕,元之攻金,皆此法也,皆此都也。呜呼!若之何而不惧也?
己巳北守,也先自浮图峪拥三万众由紫荆直薄都城,于谦为本兵,严兵拒却之。也先仍奉驾出紫荆北去,降卒小王为也先画策,由紫荆径趋临清,据廒仓断粮运。谦遣平江伯。陈豫镇守临清,以伐其谋。景泰元年,谍报虏复大举由紫荆入寇。谦奏遣都督顾兴祖、大理寺卿孔文英等备紫荆,增京营兵一万二千人,白羊口增五千八百人,倒马关增五千三百人。又遣都指挥王虹率京营兵六千五百人及茂山卫兵守易州,都指挥石端率京营兵七千人及保定五卫兵守保定,都指挥陈旺、沈兴率京营兵七千五百人及涿鹿二卫兵守涿州,都指挥张智率京营兵三千七百人及真武、神武二卫兵守真定,约束诸将曰:“易、保之兵以援紫荆,涿州之兵以援白羊,真定之兵以援倒马。”犹恐诸将势分,复遣都督同知刘安充总兵官,右佥都御史曹泰参赞军务,率京营兵五千人镇守易州以节制之。都指挥魏忠、颜彪充游击将军,各率京营兵五千人,游徼紫荆、白羊、倒马诸关口;都督杨俊充游击将军,率京营兵五千人,游徼涿州、保定、真定诸州县:名曰分巡。又谓虏至与战,不若先声以夺之,遣大将石亨、杨洪各率京营兵四万人,亨出紫荆至大同,洪出居庸至宣府,以振兵威,名曰巡哨。已而也先不果入寇,上皇复还。当是时,距成祖北伐,才二十余年,京营兵犹可用,故谦得以经略布置,首尾应援,成常山率然之势,用以遏南迁之议,而反北狩之驾。然而大学士商辂犹谓紫荆诸关口,宜用旁近官军守之;京营兵无固志,不可用。由今日观之,又当何如?先臣杨守谦每阅紫荆舆图,见所谓五虎岭者,为元人败金兵之处,则汗流浃背,神不怡者累日。呜呼!劳臣志士之心事,至今尤可以叹息也。
纪陟有言:疆界虽远,险要必争之地,不过数四。犹人六尺之躯,要害亦数处耳。大江之南,上流之要害,江陵、武昌、襄阳、九江是也。江水源于岷山,下夔峡而抵荆楚,则江陵为之都会。れ冢道漾,东流为汉,汉沔之上,则襄阳为之都会。诸葛亮谓荆南北据汉沔,利尽南海,东达吴会,西通巴蜀,此用武之国也。沅、湘诸水,合洞庭而输之江,则武昌为之都会。豫章、西江与鄱阳之浸,汇于湓口,则九江为之都会。昔人言天下之势,秦、蜀为首,东南为尾,中原为脊。周瑜语孙权曰:“据襄阳以蹙操,北方可图也。”庾翼谓襄阳西接梁、益,与关陇咫尺,北去河雒,不盈千里,进可以埽荡秦、越,退可以保据上流。岳飞谓襄阳等六郡为恢复中原基本。此用荆、襄以制中原之策也。孙氏奄有公安、江陵,都武昌、鄂州,江南已定,遂定都建业。江左以来,但有扬、荆、湘、江、梁、益、交、广,荆、扬二州,为天下根本。陆抗有言:无江陵,是无荆州也;无荆州,是无吴也。江陵有急,当倾国争之。是故江、淮所恃以为藩篱者,江陵也;江陵所恃以为唇齿者,襄阳也。此用荆、襄以固东南之策也。今贼陷荆、襄矣,逼九江矣。使其上薄陇、蜀,则进而击天下之首;下窥江、淮,则退而击天下之尾。天下之要害,尽据于贼,而我拱手而听之。幸其不即来,曰无与我事。譬之去箧之盗,逾垣而入,既已历其堂奥,发其扃矣,而司于扌取者,犹拥被而高卧,主人将以为如何也?
张叔夜当靖康之时,谓襄阳汉江回环,西南有万山、三关之险,驻跸于此,尚可号令中原。元人规取襄阳,刘整使诱吕文德,置扌场于樊城外,外通三市,内筑城堡;又筑堡于鹿门,筑台于洪水,与夹江堡相应,而宋援兵不能进。史天泽筑长围,起万山,包百丈岑,而南北不相通。又筑万山以断其西,立栅观子滩以绝其东,而襄、樊之道绝。樊既被围,范天顺、牛富力战不为衄。吕文焕守襄,植木江中,锁以铁,造浮桥以通援兵。张弘范谋曰:襄在江南,樊在江北,截江道以断救兵,水陆夹攻,樊破而襄亦下。以蒙古方张之势,阿术、天泽、弘范智勇之将,文焕孤军无援,贾似道拥兵不救,围守四年,忄堇而克之。今以全盛之世,值游魂之贼,不旬月而荆、襄并陷,我无浃旬之守,彼有破竹之势,此可为痛哭者也。人言贼利陆战,必不能顺流南下,此不然也。刘整谓阿术曰:“我精兵突骑,所当者破。惟水战不如宋,夺彼所长,造战船,习水军,则事济矣。”乃造船五十艘,日练水军,虽雨不能出,亦画地为船而习之。得练卒七万,遂破襄阳,用水军乘胜长驱。今贼方利东南富庶,耽耽虎视,而江海间或有亡命奸人细作,为之向导,能保其不建瓴而下乎?羊祜曰:“吴缘江为国,唯有水战,是其所便。一入其境,则长江非复所固。还保城池,则去长入短,官军悬进,不逾时而可克。”今之御贼者,不争浔阳、江、汉之险,而栅石城、屯牛渚,为凭城自守之计,徒幸贼中之无人,而不惜为其所笑。此何说也?
元世祖总统东师,有得宋国奏议以献。其言谨边防,守冲要,凡七道,下诸将议。郝经献议曰:彼之素论,谓有荆、襄则可以保淮甸,有淮甸则可以保江南。先是,我有荆、襄,有淮甸,上流,皆自失之。今当先荆后淮,先淮后江,从彼所保以为吾攻。命一军出襄、邓,直渡汉水,造舟为梁,水陆济师,以轻兵缀襄阳,绝其粮路,重兵皆趋汉阳,出其不意,以伺江隙。不然,则重兵临襄阳,轻兵捷出,穿彻均、房,远叩归、峡,以应西师。如交、广、施、黔选锋透出,夔门不守,大势顺流,即并兵大出,摧拉荆、郢,横溃湘、潭,以成犄角。一军出寿春,乘其锐气,并取荆山,驾淮为梁,以通南北。轻兵抄寿春,而重兵支布钟离、合淝之间,掇拾湖泺,夺取关隘,据濡须,塞口,南入舒、和,西及于蕲、黄,徜徉恣肆,以觇江口。乌江、采石,广布戍逻,侦江渡之险易,测备御之疏密,徐为之谋,而后进师。所谓溃两淮之腹心,抉长江之襟要也。一军出维扬,连楚蟠亘,蹈跨长淮,邻我强对,通、泰、海门,扬子江面,密彼京畿,必皆备御坚厚。当以重兵临维扬,合为长围,示以必取,而以轻兵出通、泰、直塞海门、瓜步、全山、柴墟、河口,游骑上下,迟以岁月,以观其变。是所谓图缓持久之势也。三道并出,东西连衡,殿下或处一军,为之节制,如是则未来之势变可弭,已然之失可救也。其后蒙古取襄、邓,入汉济江,长驱南下,多用经策,得宋之奏议,周知其形胜要害,与其守御之策,用其所保,反而攻之,我无借箸聚米之劳,而彼之地图兵略,皆转而授于我矣。此亦后事之师,不可以不戒也。
胜国初混一,漕东南以供燕京,运河溢涩,转输靡费,用朱清、张议建海漕,初年四万六千余石,后乃至三百万,终元之世赖之。本朝海陆兼运,既而浚元会通河,遂罢海运。万历中,运河渐梗,议复海运,旋报罢。今上复议举行,而谭者摇手相戒,以为非常可骇。此迂儒不通世务者也。元之海运,创自伯颜。伯颜之意,以为元都燕,去东南转漕之地四五千里,万一中原有警,道路梗塞,非海道不足以备缓急。故于立国之初,即为漕海之计。其谋国深远,营度在百年之后,非凡所知也。至正之季,征海运于江、浙,张士诚输粟,方谷真具舟,输十一万石于京师,岁以为常。其后浙运不至,陈有定自闽输数十万,京师民始再活。由此观之,伯颜之谋国,岂不远哉?王宗沭建议于万历曰:唐都秦,右据岷、凉,左通陕、渭,有险则天宝、兴元乘其便,无水则会昌、大中受其贫。宋都梁,背负大河,面接淮、泗,有水则景德、元享其全,无险则宣和、靖康受其病。国家都燕,北有居庸、医巫闾以为城,南有大海以为池,天造地设,山环水卫,而自塞其利者,何也?都燕之受海,犹凭左臂从腋下取物也。置海漕而专力于河,一夫大呼,万橹皆停。腰脊咽喉之譬,先臣丘之谆复者,不可不虑也。富人之造宅也,旁启门焉,中堂有客,则肴核可自旁入也。忧河之梗,而又难于通海,则计将安出哉?宗沭之论奏有三,曰天下大势,曰都燕专势,曰目前急势。此三势者,如弈有全局变局,皆在一局之中。今日之急势,即专势也。今日之专势,即大势也。善弈者视势之所急而善救之,则全局在其中矣。呜呼!丘之论海运,大势也。王宗沐之论海运,专势也。今日之论海运,急势也。夫弈棋而至于急势,则斜飞横掠,苟可以救败者,无所不用。而举棋者懵然不知,良可叹也!
初学集卷二十五
○杂文(五)
(书瀛国公事实)
程克勤《宋遗民录》载瀛国公事,以闽人余应诗及袁忠彻记为征。椒丘何乔新注余诗最详,而袁记多所牾。为说者以谓吕嬴、牛马之事微暧难明,传闻异辞。或者中原遗老,伤故国,思少帝,从而为之说以相快欤?国初权衡作《庚申帝大事记》,与余诗若合符节。权记云:宋江南归附,瀛国公入都,自愿为僧白塔寺中。已而奉诏居甘州山寺。有赵王者,怜国公老且孤,赠以回回女子。延七年四月十六日夜,生一男子。明宗适自北方来,早行,见寺上龙文五采气,访之,乃国公所居也。问之曰:“子室中有异宝乎?”对曰:“无有,今早五更,产一男子。”明宗大喜,因求为子,并其母载以归,即庚申帝也。帝以庚申为号者,记者之微词,公羊子所谓习其读而问其传也。以《元史》及诸书详考之,宋幼主降,封瀛国。世祖梦金龙舒爪缠殿柱,明日,瀛国来朝,立所梦柱下。世祖欲除之,瀛国遂乞从释。号合尊太师,往西天受佛法,获免,过朔北扎颜之地。史云:瀛国公以德丙子降元,年六岁。后十有二年,为至元戊子,瀛国公学佛法于吐蕃。余应诗云:“皇宋第十六飞龙,元朝降封瀛国公。元君诏公尚公主,时蒙赐宴明光宫。酒酣舒指爬金柱,化为龙爪惊天容。侍臣献谋将见除,公主夜泣沾酥胸。幸脱虎口走方外,易名合尊沙漠中。”此瀛国北徙之本末也。延丙辰,仁宗命明宗出镇云南,明宗不受命,逃之漠北。其与瀛国公缔交,盖在此时。妥帖睦耳以元统癸酉即位,年十四。其生在延庚申,上距丙子,凡四十四年,而瀛国公年始五十矣。元史云:明宗北狩,过阿儿厮兰之地,纳罕禄鲁氏。延七年四月丙寅,生帝于北方。罕禄鲁氏,即瀛国之后也。余诗曰:是时明宗在沙漠,缔交合尊情颇浓。合尊之妻夜生子,明宗隔帐闻笙镛。乞归行营养为嗣,皇考崩时年甫童。此明宗养子之本末也。文宗疾大渐,召皇后太子大臣曰:“晃忽叉之事,朕平生大错。我死,迎妥帖木儿立之,庶可以见明宗于地下。”晃忽叉者,明宗从北方来饮毒之地也。燕帖木儿不可,立宁宗,不逾月而崩。久之,乃奉太后诏,迎顺帝于广西之静江。余诗曰:“文宗降诏移南海,五年仍归居九重。壬癸枯乾丙丁发,西江月下生涯终。至今儿孙主沙漠,吁嗟赵氏何其雄!”此庚申在位之本末也。元以水德王,故曰壬癸。宋以火德王,故曰丙丁。西江月者,陶九成所记刘秉忠之词,顺帝殂于应昌之谶也。至元五年,尚书高保哥奏言:文宗制治天下,有曰:我明宗在北之时,谓陛下素非其子。帝大怒,立撤文宗主于太庙,欲杀草诏史官虞集、马祖常。二人以文宗御批呈上。脱脱曰:“彼皆负天下重名,后世只谓陛下杀此秀才。”遂舍不问。六月丙申诏曰:文宗私图传子,乃构邪言,嫁祸于八不沙皇后,谓朕非明宗之子,遂俾出居遐陬。祖宗大业,几于不继。盖顺帝生于沙漠,其非明宗之子,中外流闻,大书特书,传播海内。丙申之诏,即顺帝亦不得而讳也。权衡,字以制,隐居太行黄华山二十八年。洪武二年,中书省遣官访庚申帝三十六年史事,得此书上之于朝。所纪载可信不诬。袁忠彻得之传闻,谓明宗见罕禄鲁氏,爱而纳之,未几生妥帖睦尔,而不知其抱养之详。余得庚申大事记,以余应之诗疏通证明,然后知信以传信,可备著国史,不当以稗官琐录例之也。元史潦草卒业,实本朝未成之书。后之君子,有事于纂述,庚申帝之事,亦其大者,故不厌其详复云。
(书沈伯和逸事)
沈应奎,字伯和,常州武进人也。少有绝力,重然诺,好急难,嶷然以豪杰自负。乡里侠少年皆附之。伯和之妻,丹阳邵芳之女也。芳任侠,为江陵所杀。族人欺其子幼,欲杀之而分其产,聚而围守其庐。伯和集拳勇少年十余人,为乞丐装,毒杀其猛犬,缒墙而入,篡夺其孤嫠以归。芳以布衣入长安,倾动中贵人,起高新郑于田间,所谓邵樗休者也。伯和老于公车,尝独行费县山中,求问管仲庙。舆人舁入古庙中,即亡去。少年数辈,扛巨木耆其门。伯和睨而笑曰:“是须数辈乎?”揎袖平举之,卧之于地。一少年指神前石鼎曰:“能举是乎?”伯和两手提之,若挈壶瓿,行数十步,复置故处。群辈口吐不能收。伯和故绕廊庑观象设,摸碑刻,久之乃去。日下舂,徐步归逆旅,馆人惊曰:“客岂有两翅,从虎穴中拔出耶?”饭河间邸舍,有骡食人,围观如墙。伯和怒曰:“奈何纵兽食人?吾不得为男子矣!”持铁简信步而往,骡舍而扑伯和,三扑三避之,从而击其目,铁简陷入尺许,骡仆不能起,尽力击之,乃毙。下第还,其人迎拜道左,面目镌其半,如混沌焉。驸马杨春元尚荣昌大长公主,慕伯和忠义,以兄事伯和,每为言国本危疑,谋拥太子。伯和奋臂曰:“吾不能为商山老人,独不能为安金藏乎?”万历庚戌,伯和官刑部郎。神祖不豫,召阁臣,至宫门而返。福藩犹在邸,中外凶惧。福清谓伯和曰:“事不可知,且奈何?”伯和曰:“竭股肱之力,以死卫太子。万一有变,公必死之,请以不肖躯殉公。”福清要伯和宿朝房,与计事,令大司马列兵围诸王府第,大金吾领缇骑巡徼王城,戎政分部京营兵屯九门,藩府人不得阑出邸第,中外寂然。伯和衷甲与福清同卧起,示不独生。神祖勿药,乃出。当此时,举朝惴惴无人色,福清独恃伯和以为强。恤刑辽东,策奴酋必叛,李氏必败。中朝咸以为迂,抗章论代藩立少,请杀主代议者,时论益恶之。出知汀州府,乡人为御史,按部至汀,每夕传鼓入院,指天象示之,曰:“客星犯前星甚急,奈何?”御史目笑之。已而有挺击之事。伯和于众中责御史,把其袖曰:“此大事,公安得不言?吾向语天象云何?顾左右趣纸笔,即堂上起草。御史大惊且惭,执其手,嗫嚅祈少缓,乃趋而出。伯和为守,考上上,党人罢其官。赵高邑为太宰,起为南尚宝司丞。逆奄时,又削籍。久之而卒。余尝访伯和村居,木榻布被,沽浊醪如饧,饭粗粝棘喉,伯和饮啖自如。床头树铜简二,其高等身,夜分谓余曰:“代藩之议,彼不悔祸,当持此简,击杀老魅于朝堂,旋自刑以明国法,何暇与喋喋争嚷毕牍间乎?”俄而执简起舞,有风肃然,晶光闪烁上下,寒灯吐芒,四壁飒拉。是时伯和年七十余矣。余生平所见海内奇伟倜傥节侠之士,盖无如伯和者。税监高き,将自汀入粤,伯和大书榜示,自汀达会城曰:“税监将入海从倭,抵汀竟,太守当领吏民击杀之。”き闻之,缩舌而止。其壮往敢决,能出大言,断大事,皆此类也。
(书卢孔礼事)
万历甲午,沈伯和上公车,宿交河之富庄驿。道旁父老子弟,聚语太息。伯和问之,告曰:“县有义士卢千斤,路遇不平,欧其人立毙,实无意杀之也。方当系狱论死。无可援救,是以叹惋耳。”伯和具衣巾谒县令,语之曰:“某以公车,道出于此。闻壮士卢孔礼诖误杀人,非故也。今倭方朝鲜,交河轮蹄四接,盗贼白昼劫行旅,公何不询于介众,以误杀贳之,俾部署少年守闾里,即有事,可助县官半臂。徒杀壮士填牢狱,无为也。”县令忄双然异其言,拱手曰:“谨受教。”明日,朝县人而问之,曰:“若等能保卢孔礼杀人非故乎?”杂然应曰:“孔礼诚非故杀,愿以百口保之。”曰:“吾欲贳孔礼罪,为父老子弟保捍乡井,可乎?”皆扣头曰:“幸甚!”孔礼遂得释,趋县门,搏颡称谢。令曰:“非我贳若也,吴中沈举人教我贳若也。”孔礼出,访问知伯和姓名,剪纸为牌位,朝夕炷香拜祝。伯和下第还,孔礼率子弟罗拜道左,要归其家,烹伏雌,酾宿酒,妻女治糍饼上食。傍近诸少年闻伯和来,皆叉手扣头,代孔礼称谢伯和。为长筵列坐,饮啖如波卷电嚼。笑语欲沸,伯和持铁简起舞,谭说古今壮勇义烈事,激昂蜂涌。群少年发植如竿,愿为沈公死。临行,孔礼再拜把酒言曰:孔礼与诸兄弟,皆以身许公矣。公如有事四方,孔礼率五百人裹粮服矢以待命,惟公之所死之。庚申之秋,奴陷开、铁,余服除赴阙,伯和罢官里居,执手慷慨,具言孔礼事本末,曰:“孔礼必不负我,吾折简为兄招之。即有缓急,以孔礼所部当前行可也。”余过富庄驿,闻光庙大行,嘱驿卒邮致伯和书,不待报而去。冬十月,一男子款门求见,曰“卢孔礼之弟孔信也。”问:“孔礼安在?”曰:“孔礼病风,卧蓐不能起。得沈公书,流涕渍面,伏枕顿首,遣某来谒谢。”问所谓五百人者,曰:“强半老且死矣,其存者多死于援辽。兄弟三十人,仅孔礼与某在。孔礼又病,某晨夕守视,不复能从军矣。”坐而饮之酒,郑重流涕而别。岁逼除,家人自南来,雨雪塞路。孔信率壮士十余人,帕首腰刀,传送至河间乃去。伯和殁后十年余,余以急征过富庄,宿村店中,寒灯荧荧,追理昔梦,作交河壮士行数千言,质明而失其稿,至今耿耿挂胸臆间。为追记之如此。
(书郑仰田书)
郑仰田者,泉之惠安人。忘其名。少推鲁,不解治生。其父母贱恶之。逃之岭南,为寺僧种菜。寺僧饭僧及作务人,仰田面黧黑,补衣百结,居下坐,自顾无所容。有老僧长眉皓发,目光如水,呼仰田使上,指寺僧曰:“汝等皆不及也。”寺僧怒噪而逐仰田,旬日无所归,号哭于野外,老僧迎谓曰:“吾迟子久矣。”偕入深山中,授以拆字歌诀,月余遂能识字。因授以青囊袖中壬遁射覆诸家之术,无所不通晓。其行于世,以观梅拆字为端,久而与之游,能知人心曲隐微,及人事世运之伏匿,亦不言其所以然也。天启初,将卜相,南乐指全字为占,仰田曰:“全字从人从王,王四画,当相四人。”问其姓名,曰:“全字省三画为土,当有姓带土者,省四画为丁,当有姓丁者,省两画纵横为木,当有名属木者;以所省之文全归之,当有名全者。”南乐曰:“木非林尚书乎?”曰:“独木不成林,名也,非姓也。”已而拜莆田、贵池、元城、涿州四相,一如其言。晋江李昌与奄党吴淳夫有郄,指吞字以问。仰田曰:“彼势能吞汝,非小敌也。从天从口,非其人吴姓乎?”“然则何如?”曰:“吴以口为头,彼头已落地矣,汝何忧!”逾年而吴伏法。魏奄召仰田问数,仰田蓬头突鬓,踉跄而往,长揖就坐。奄指囚字以问,群奄列侍,皆愕眙失色。仰田徐应曰:“囚字,国中一人也。”奄大喜。出谓人曰:“囚则诚囚也,吾诡词以逃死耳。”之白门,奄势益炽,俞少卿密扣之。仰田昼卧屋梁下,梁上有断绠下垂,仰田指之曰:“如此矣。”未几,奄果自缢。其射决奇中,不可悉数,宋谢石不足道也。丙子冬,前知余有急征之难,自闽来视余,自清江浦徒步入长安,为余刺探狱缓急。余抵德州,复自长安徒步来报,年八十二矣,行及奔马,两壮士尾之不能及。至莫阝州,风霾大作,脱鞋袜系之两臂,赤脚走百里,上程氏东壁楼,日未下舂,神色闲暇,鼻息煦煦然,谈笑大噱,至分夜而后寝。临行,谓余:“七月,彼当去位,公之狱解矣,然必明年而后出。吾当以残腊过虞山,为太夫人庀窀穸之事,公毋忧也。”余归,数往招之。己卯春,将ゎ被访余,忽谓家人曰:“明日有群僧扣门乞食,具数人餐以待,吾亦相随往矣。”质明,沐浴更衣,若有所须。群僧至,饭毕,入室端坐,奄然而逝。
仰田遇人无贤愚贵贱,一揖之外,箕踞啸傲,终日不知有人。人遗之钱帛即受,否亦不计。每见人深中多数,崖岸自好者,辄微言刺其隐,人亦不敢怨,惧其尽也。余尝谓仰田:“公非术士,古之异人也。”仰田笑曰:“吾行天下大矣,莫知我为异人。然则公亦异人也。”又尝语曰:“吾重茧狂走,为公急难。”侯嬴有言:“七十老翁何所求哉?士为知己者死,纵令斫吾头去,颈上只一穴耳。”临终,属其子曰:“三年后,往告虞山,更数年,寻我于虎丘寺之东。”仰田,信人也,其言当不妄。书其语以俟之。
(丁丑狱志)
乌程以阁讼逐余,既大拜,未尝顷刻忘杀余也。邑子陈履谦,负罪逃入长安,召奸人张汉儒、王藩与谋曰:“杀钱以应乌程之募,富贵可立致也。”汉儒遂上书告余,并及瞿给事式耜。乌程奋笔票严旨逮问。余将抵近郊,抚宁侯朱国弼抗章劾乌程欺君误国,章数上。乌程疑余使之。吴人周应璧为抚宁客,出告人曰:“抚宁必得重祸,吾虽谏,不吾听也。”因为道疏语云何。语闻履谦,履谦曰:“此奇货可居也。”乃嗾王藩出首,谓余以三千金属应璧贿抚宁,应璧家僮喜儿及佣书蒋英知状。事下锦衣卫,掌卫事董琨,乌程之义儿也,迫欲傅致具狱,以快乌程,收考应璧,令具对所劾。应璧曰:“抚宁勋臣,受国厚恩,拚一死击奸辅。某作诗讽止,坚不可回,乃为改窜疏中数字,非代草也。即令应璧代草,罪不至死。马周亦为尝何代草,何用抵讳耶?”问王藩所首行贿事,应璧曰:“某居长安二十余年,与钱无片纸闻问。抚宁往击逆奄,今击奸辅,义烈愤盈,拜家庙,别老母,而后行事。天日较然,何忍以婪贿诬之。击奸辅坐贿,击逆奄亦坐贿乎?钱未尝行贿,某未尝代钱行贿,何由识钱家人面貌,问其姓名?子虚乌有,可置对具狱,上告君父耶?”琨曰:“钱家人纪纲,具在原揭,何谓无之?”应璧大笑曰:“纪纲者,仆隶之总名也。纪纲之仆,犹今言管家云耳。安得有姓纪名纲之人,为钱仆隶耶?事出《左传》,故非僻书,在某卷某行,明公可覆验也。”琨曰:“我家安得有此书?此岂秀才掉书囊地耶?”考蒋英、喜儿皆不肯承。又收考抚宁家老苍头,年七十余,意其老,可强服也,抢地大呼,誓以死明主人无他。琨掠讯无所得,惭且恚。王藩峨冠束带,招摇而来。琨抠衣起迎之,握手耳语久之,遂用藩语具狱曰:应璧初抵谰不服,藩及蒋英、喜儿参语作证,左验明审,应璧始伏罪。臣始得结竟其狱。乞敕付北镇抚司,究讯正法。疏上,上以为疑,命穷究行贿家人主名。琨持之益坚,谓赃罪真确,案宜早定,不当辽缓以滋葛藤。上终弗许也。狱初具,琨寺谓上必震怒,执余下诏狱,此一狱卒事耳。即上不执余,而以主名坐一二僮仆,掠楚诬服,因以连染朝士之右余者,此辈可举网而尽。而余为渠率,其将安往?上神圣,心知余枉,疏三上,旨三驳之,竟不及余。而东厂以缉获事,尽发履谦、汉儒、藩三人奸状。上命法司具狱,各杖一百,立枷死长安右门外。琨亦以他赃罪勒去。琨之考应璧也,五毒参至,穷竭惨酷,无复余方,应璧慷慨直辞,色不变容。琨发怒骂曰:“要夹折他脚胫。”应璧曰:“夔一足,庸何伤?”琨曰:“这本上,要将抚宁拿下。”应璧曰:“祖宗优厚勋爵,非谋反大逆,无下狱者。温阁老威灵,遂胜于二祖列宗耶?”琨罢,吴孟明掌卫事,再奉旨覆谳,尽反琨所文致狱辞,而以代草坐应璧。应璧亦拜杖右门外,久之,病创而卒。崇明沈廷扬经纪其丧,返葬于吴。天启中,逆奄令许显纯掌诏狱,考汪文言,扳诬杨忠烈赃罪。文言仰天大笑:“天下有贪赃杨大洪乎?”彭考刺,血肉糜烂,不肯回易一辞。显纯具狱,曰文言供吐云云,皆诬也。乌程之忮毒,深于逆奄。董琨之周内,精于显纯。应璧重义轻死,不惮以骨肉捍拒。文言之后,又一男子。汉之贯高、陆续,岂是过乎?戴就语薛安曰:“考死之日,当白之于天,与群鬼杀汝于亭中。”或曰:应璧死后,琨病┲,见应璧守欲杀之。命道士上章服罪:“贳我死;愿作主奉祀以谢。”至今琨家祀应璧,岁时扣头上食如祖考云。
(徽士录)
万历间,余以史官里居。新安程生元初踵门而请曰:“闻明公有意于著作,愿有请也。”翼日,以书来,曰:元初于世事懵然,于身家妻子,一不为计。念明兴二百余年,国史远逊前代,辄不自量,欲仿《六典》《会要》,勒成一书,虽穷老不能忘也。窃谓夫子删书,尧舜称典,祖宗本纪,宜从《尚书》例,尊之曰典,明不与历代同也。史家最重书志,兵、食尤要。《班史》《食货》以后,无可观者。宜为食货通志,一切农桑储备足食足国者悉隶焉。兵志自《握奇经》《左传》以下,详考历代兵制、阵法另为一书。前代礼志,载郊庙仪仗冠服诸事,而不及朝廷邦国士庶礼,宜以《仪礼》为主,以《家礼》儒先议论参之,以补其阙。乐志泛论乐理,不及制度作法。元初遇异人授以乐制,《诗》即乐,乐即《诗》也。《诗》言志,歌永言,作诗事也。声依永,律和声,作乐事也。《诗》统为十二韵,分之有百余韵。乐亦统为十二调,分之有三百六十调。诗用韵即十二律也。又用音为宫、商、角、徵、羽。同音而不同韵者,即用叶韵,音韵并用,《诗》即乐也。乐亦有十二韵,每韵中有七音,宫、商、角、徵、羽、少宫、少商也。故琴用七弦,箫笛带翕,声亦七孔,一弦一孔为一音,七音间杂,而成一调,即作诗为一律也。《百官志》以《周官》为先,而历代改革俱备。考古宜今,不为胶柱。《考工记》利器以前民用,亦非细事,宜补为一志。昭代当百王大备之后,包罗往古,垂示来祀,莫今日为宜。书成而明公手为裁定,他日为政,举而措之而已。昔诸葛武侯以一隅抗衡魏、吴,曾筑读书台,藉多士之力。考《华阳国志》,木牛流马,亦一士人所献,武侯采而用之。愿明公之无忽于斯言也。元初家累千金,妻子逸乐,弃而游四方,行不携ゎ被,卧不僦邸金,终年不浣衣,经旬不洗沐,抟饭裹置衣袖中,以为糇粮。夏月秽臭逆鼻,闻者呕哕,元初咀嚼自如。余将补官赴阙,卒卒未暇理前语,元初遂别去,不知何之。后数年,有告者曰:元初闻辽事急,徒步往辽阳,相视厄塞要害。奴将攻辽阳,人劝之去。不可。城陷,死焉。
嗟夫!元初有志于著作,弃家离乡,周行天下,蓬头趼走,如中风狂易,怀铅握椠,身死绝域,张伯松知有贼会,反支日不去,为贼所杀,岂其类耶?其书留箧衍中,纸敝墨渝,二十余年,更一失之,程生遂无一字留天地间矣!推元初郑重属余之意,知其心ぁぁ,犹不死也。作《徽士录》,使新安之志文献者征焉。
(东征二士录)
万历二十年,倭酋平秀吉遣将躏朝鲜,天子念属国残破,国王亡走求内徙,兴师往援,命兵部侍郎宋应昌为经略,武库郎刘黄裳、职方主事袁黄赞画。职方访求奇士,得山阴人冯仲缨、吴县人金相,罗致幕下。十月抵山海,而倭先锋行长兵已渡大同江,绕出平壤西界。石司马所遣辩士沈惟敬三入倭营,得其要领,行长许撤兵议封贡,遣部下小西飞弹守藤原,如意从惟敬见大将军李如松,问大阁入朝班次云何?大阁者,倭伪王关白平秀吉也。如松厚劳遣之,约以明年正月入平壤受册退师。行有日矣,职方问仲缨曰:“倭请封信乎?”曰:“信。”“东事可竣乎?”曰:“未也。”职方问曰:“何谓也?”仲缨曰:“平秀吉初立,国内未附。行长,关白之嬖人,欲假宠于我以自固,故曰信也。如松恃宠桀,新有宁夏功,加提督为总兵官,本朝未有也。彼肯令一游士掉三寸舌,成东封之绩,而束甲以还乎?彼必诈惟敬,借封期以袭平壤,袭而不克则败军,袭而克则败封。故曰东事未可竣也。”相曰:“袭平壤必克,克而骄必大败,败封与败军互有之。”职方曰:“善。”正月七日,惟敬遣其奴嘉旺报行长,质明天使行册封礼,自南门入。行长候于风月楼,倭花衣夹道,欣欣望龙节。如松拥众袭之,弓刀击戛,倭知有变,退保风月楼、牡丹台二垒,诸营合攻不能下。行长夜半渡大同江,江冰,引还龙山。如松不知也,旦日下令进攻,良久知倭去,乃建大将旗鼓,誓师入空城,命诸将上首功。西兵南兵奉军令不割级,而辽兵出所匿鲜人首以献。一军噪声如沸,争欲杀李大蛮。如松徉弗闻也。倭进则鱼贯而营,退则卷帘而撒,所过多设虚垒以疑敌。如松自平壤趋龙山,六百余里,中涂列四十寨。攻开城,自旦至午,城中寂无人声,令西兵梯而入,收其所设戈帜,割道旁鲜人腐首,报再捷。鲜人恨如松,绐之曰:“倭弃王京遁矣。”如松骄而贪,戒西兵南兵列营江边,提辽兵三千独进。经碧蹄馆,馆人复以倭遁告。如松益喜,轻骑疾驰,至大石桥,马蹶伤右额,苏而复上。桥外倭帜如林,李友率家丁据桥攒射,倭不得过。两山麓皆稻畦,李如百以其弟如梅为左右翼,夹如松出淖中,李友中钩堕。倭来益众,刃及如松重铠,会杨元兵至得免。大兵退守开城,而经略驻定州,相去八百里。行长据龙山,清正自咸镜趋截鸭绿江。经略前后皆阻倭,计无所出。冯仲缨言于职方曰:“师老矣,退又不可。清正狡而悍,藐行长而贰于关白,愿与金相偕使,可撼而间也。”职方具以仲缨前语告经略,经略许之。清正者,萨摩君之介弟也,平秀吉心畏之,使其嬖人行长将前军,而清正为后继。清正倍道取咸镜,虏李公妃及其二子及将相枢管三人,拥兵断后,意不欲属行长,耻为之下也。仲缨往,清正盛军容迎仲缨,仲缨立马大言曰:“诸酋恃强,不知天朝法度。汝故主源道义受天朝封二百余年,汝辈世世陪臣也。汝敢慢天朝,忍遂忘故主乎?”仲缨欲暴关白之篡也,故以故主挑之。清正啮指曰:“唯!唯!”仲缨就帐宣言曰:“汝巨州名将,故主之介弟,今破王京者,行长也;议封典者,行长也。彼以一弄臣,俨然主封贡,挟天朝以为重。而汝雄踞海滨,自甘牛后,心窃耻之。且持此安归乎?今与我定约,急还王子陪臣,退兵决封贡,勿令册封盛典,出自弄臣,此亦千古之一时也。”清正手额曰:“请奉教。”解所著团花战袍,与仲缨歃血约盟,令王子陪臣谒仲缨,扣头谢,订期归国。即日自王京解兵而东。仲缨之入说清正也,金相勒兵以待。相计之曰:仲缨,职方所使也,刘武库内忌之。如松平壤之役,职方面数其袭封杀降,今得无以通倭中仲缨,为媒孽职方地乎?乃领健卒二千人,分伏南山观音洞,邀其归师,杀九十余人,生擒倭将一人曰叶实。仲缨归,武库果以通倭为言,仲缨取相所斩倭级示之,且分遗其幕客,乃止。而如松以十罪列职方。职方遂中察典,仲缨与相皆罢归。
如松驻开城久,去鸭绿千里,兵疲粮尽,与参军李应试谋复遣惟敬议封事,事垂成而败,石司马与惟敬皆论死。而东征之役,更易督师制府,先后七年,老师费财,饰功掩败,海内为之骚动。迨平秀吉死,倭撤兵归国,始告成事。惟敬之再使也,李参军密告如松,遣仲缨别使清正,使两虎共斗,此上策也。如松不能用。邢益都为制府遣人聘仲缨,东人王君荣戒仲缨曰:“大丈夫肯俯首为邢小人用乎?”仲缨谢弗往,僦屋长安市中,读书卖药以老。相叙东征功,当实授守备,往谒兵部吏,吏笑曰:“长安中金银世界,君徒手来何为?”恸哭焚其文牒以归。辽事之殷也,相老矣,往来燕中塞下,欲有所为,依故人于蓟门,死济河舟中,属其仆归骨虞山,余为葬之北麓,其母之兆。相事母至孝,从其志也。相年十五,见老僧有羸疾,怜而饭之。老僧精武艺,授以四十八字,曰:“熟此,则无敌于天下矣。”嗣父死,负官钱七万,隶捕相急,度不可脱。诱而之旷野,以老僧所授诀试之,数十人应手而倒。走居庸关外,亡入虏中。虏见相艺绝人,不忍杀。居三年,益厚遇之。相归内地,虏为资送至关外始去。从袁职方论天文历法,从徐阁学论屯田海运,从李中丞论复旧辽阳,按图画地,历历如指掌。每为余道东征事,与世所记录绝异。已而遇丁赞画之子,出其父手记,知相言有征也。仲缨为人短小,善谈笑,家贫,坐客恒满。出清正所赠战袍示余曰:“此老禅和衲头也。”相深目戟髯,俯躬徐步。舟行顺风扬帆,则伏地喀呕。且死,语其仆曰:“置我棺船舱中,勿令见水,使我魂悸也。”其曲谨多畏如此。
初学集卷二十六
○杂文(六)
(书钱塘大慈山甘露院二牒后)
钱塘大慈山、甘露院二牒,一则会同十年七月吴越有国时所给,有吴越国王押字,及镇东军节度使印文,一则宋治平二年四月中书门下牒付者也。吴越牒中所称会同十年,即晋出帝开运四年,耶律德光灭晋所改也。是年六月,吴越忠献王弘佐卒,弟弘亻宗立。十二月,弘亻宗为群下所废,立弘ㄈ。则知吴越国王者,弘亻宗也。弘佐卒,以镇东节度使授弘亻宗,至八月,制授弘亻宗东南兵马都元帅、镇海、镇东节度使,故印文止称镇东也。治平二年牒后所书右仆射兼门下侍郎平章事不署姓者,安阳韩忠献王琦也。中书侍郎兼户部尚书平章事曾者,晋江曾宣靖公公亮也。吏部侍郎参知政事欧阳者,庐陵欧阳文忠公修也。吏部侍郎参知政事赵者,虞城赵康靖公概也。三公皆署姓,而忠献独不署。以忠献集考之,忠献于治平元年甲辰冬,三表乞罢相,上许以仁庙终祥再请,至二年乙巳夏,累申前请。此或其杜门乞休,不赴都堂时也。
以二牒所载,征诸史传,无弗合者,独吴越牒中会同十年之纪,览者往往致疑。盖德光灭晋,虽以二月丁巳朔建国改号,而汉高祖亦以是月辛未起河东,仍称晋天福十二年。吴越之正朔,何以不奉汉而奉辽?况四月丁丑,德光已卒于杀胡林矣。此牒行于七月,不应犹以会同纪年,此不能无疑者也。考之《辽史》,自阿保机即位九年,吴越与契丹信使不绝,吴越之通好契丹久矣。契丹入主中国,吴越奉其正朔,当在诸州镇之先。是年七月,德光虽已死,而汉令未及于东南,故犹以会同纪年,其改而从汉,则在八月受汉制之后也。《吴越备史》没会同、天福,而追纪开运四年,亦可谓微而章矣。《辽史德光纪》,是年改元大同,而会同无十年,与此牒及诸史异,或者又以为疑。按王溥《五代会要》,德光伪降赦,改国号大辽,称会同十年,欧阳史诸家亦同。盖降赦则称会同,而改元则曰大同。改元之后,不三月而德光卒,故大同之号,不行于中国,而仅存于国史。牒文所从,据其降赦之文;国史所书,纪其改元之实。固可以互考也。叶隆礼《契丹国志》以是年为会同十一年。隆礼之志,成于淳熙中。《辽史》未入中国,其舛误不可枚举。徐无党注欧阳史,以谓契丹年号,诸家舛谬非一,莫可考正。因是牒以考之,则益信矣。
江阴李君贯之,博雅好古,丛书蠹简,每遇之,无不藏┑。出二牒以示余,命为之跋尾。余学殖既鲜,又善遗忘,略疏其概,以复于贯之,贯之幸悉举所闻以改焉。万历四十八年庚申春正月。
(再书钱塘大慈山甘露院二牒后)
往余为江阴李贯之考钱塘大慈山、甘露院二牒,距今七年矣。治平二年四月之牒,韩魏公为宰相,书衔而不姓。曾鲁公为次相,欧阳文忠、赵康靖为执政,则署姓而不名。余未及深考,第据魏公《安阳集》二年乙巳夏仁庙终祥累申前请,遂妄谓魏公之不署姓,或以杜门乞休,不赴都堂之故,而非敢以为允也。今年偶读王明清《挥麈录》云:明清尝得治平元年英宗批可进状一纸于梁才甫家,宰执书臣而不姓,且花押而不书名,以岁月考之,则韩魏公、曾鲁公、欧阳文忠、赵康靖作相、参时也。但不晓不名之义。后阅沈存中《笔谈》云:本朝要事对禀,常事拟进,画可然后施行,谓之熟状。事速不及待报,则先行下,具制草奏知,谓之进草。熟状白纸书宰相押字,他执政具姓名,进草即黄纸书,宰相执政皆于状背押字。始悟其理,不知今又何如耳。明清所得进状,与甘露院牒皆在治平元二间,四公作相、参之日。甘露院之牒,盖中书门下奉敕赐额,令本州翻录,降付逐寺院者也。读明清之录,考其所谓熟状进草者,是牒盖亦熟状之遗。而宰执皆不名,则宋朝故事如此也。及考叶梦得《石林燕语》,则云:唐诰敕,宰相书名者,皆不书姓,惟单名则书姓。盖以为宰相人所共知,不待书姓而见。国朝虽单名亦不书姓,他执政则书,所以异宰相之礼也,梦得所记宰相不署姓之故,视存中为详,如魏公正所谓单名不书姓者也。诰敕不书姓,则其见于文牒者,又可知也。余初不知宰相不署姓为宋之故事,而以臆考之,微《挥麈录》诸书,则余之误谁与是正?然是时,曾鲁公实为次相,而与二执政同署姓,则知宰相之不署姓,不独异于执政,抑亦异于次相也。以是牒推之,又可以补梦得之所未备也。存中又记中书札子宰相押字在上,次相及参政以次向下,枢密院札子枢长押字在下,副贰以次向上,以此为别。是牒之书衔,系于年月之后,先左右参,次次相,又次宰相,盖以后为尊,而不别行。是知文牒之行于下者,其制又与札子异也。治平去今五百六十余年,故纸敝牍,使人摩娑不忍置。文献之不可以无征,岂不信哉!
余学问春驳,不审于阙疑慎言之训,是以有向者之误。今既已知之,不敢涂窜以自盖也,庸敢备书以诒贯之,俾附于是牒之后。虽然,自时厥后,有所弋获,尚当次第书之。贯之老而好学,故知不以我为赘也。天启六年四月。
(记温国司马文正公神道碑后)
天启壬戌,得司马文正公神道碑刻于长安肆中,纸敝墨渝,深加宝重。而又窃怪其不盛行于世也,遂命良工装潢,属友人程孟阳题而藏诸箧衍。后三年乙丑,被放归田,读元人程钜夫集《温公墓碑老杏图诗序》曰:公之墓碑,仆于群忄佥之日,而断碑之隙,有杏生焉。金皇统间,夏邑王令,建祠修复。老杏迄今二百余年矣,白云翁家与之邻,益用封殖。皇庆之元,翁为平章政事,出所绘图及修复之碑,使广平程某序之。钜夫之序所谓夏邑王令者,寿春王廷直,金皇统间夏邑令也。白云翁者,元平章察罕也。钜夫记修复事颇略,然有以知其出于磨泐之后,而碑之传于世者为不易也。考于《通志》,得廷直所自记曰:绍圣间仆温公墓碑而磨其文。靖康复公官爵,欲再立而未暇。迄今五十余年,埋之深土,毁灭亏漫,不传于世。天眷有德,乃生杏树一株于碑座龟趺之侧,枝屈蟠,春花夏实。廷直以皇统戊辰秋八月行令夏台,问诸守僧圆真,访得旧本于公曾侄孙曰作曰通之家,命工刊模,碑面穴隙,不可镌磨,碑阴碎裂,间实以土,盖初仆时自龟而上推扑使然也。欲别选巨石作丰碑,则又无大葬时朝廷物力。公族侄孙绮曰:不若横碑作小段而模立之,则龟杏不损,后之人知其异焉。因斫碑而为四,额一,跋一,共六石。僧法洪率阖邑僧院,咸出赀助之。圆真又出私帑,于坟院法堂之后,设堂以祀公,置碑石焉,号曰温公神道碑堂。此皇统修复之始末也。余初得此碑凡四纸,纵长丈余,横半之,与斫碑为四之说符合,为皇统时所修复无疑也。余所存者,四石而已,其额与跋皆不可考矣。然而是碑也,仆于宋,复于金,龟趺之仅存,老杏之封殖,皆有鬼神护持。而余乃幸而得之,又岂易哉!余又谨按:公以元元年九月卒于位,二圣亲临其丧。哲宗再遣使诏其孤康,又遣大臣谕指,俾夺遗命,从官葬。命入内。内侍省供奉官李永言乘驿诣涑水,相地卜宅。于是以十月甲午掘圹,发陕、解、蒲、华四州卒穿土。复选尚方百工为葬具。十月复命。公从子富提举之。十二月丙戌,墓成。其葬也,以二年正月辛酉。既葬之明年,敕翰林学士苏轼撰碑,上亲为篆字,以表其首。又命永言及公从孙桂,督将作百工,起楼于墓之东南以居焉。楼之大制,基极相距凡四丈有五尺,上为四门,门为二牖,下为二门,门为一戚。复阁周于碑,回廊环于阁,缭垣四起,为之蔽卫。凡七月而毕事。土木金石亏墁丹ぬ之工,总会一万六千有奇,而所损之数称是。此元中大葬温公恩礼之大略也。八年九月,宣仁圣烈皇,皇后崩。绍圣元年七月,三省言前后臣僚论列元以来司马光等罪恶,诏司马光、吕公著各追所赠官并谥告,及追所赐神道碑额,仍下陕西、郑州,各于逐官坟所,拆去官修碑楼,及倒碑磨毁奉敕所撰碑文讫。奏从许将之言,仅免斫棺尸而已。四年二月,追贬清远军节度副使。四月,又贬朱军司户参军。徽宗追复未几,而崇宁复贬。奸党之碑,大书深刻者再,皆以公等为首。靖康初元,除元学术党禁,赠公为太师,而事已不可为矣。廷直修复公墓,在金皇统八年戊辰,绍兴之十八年也。距绍圣仆碑时,计五十有五年。异国之臣,左衽之长,乃能摩娑断碑,以修复为己任。洪、真辈皆僧徒,相与助之唯恐后。其视绍圣、崇宁诸人又何如也?然而当是时,贼桧为政,和议告成。天水之封,刘之册,皆在绍兴、皇统间。涑水之墓虽俨然修复,公亦何乐乎有是哉?呜呼!公墓之废兴,关于有宋之存亡,庸敢牵连书之于碑刻之后。后之君子,亦将有感焉!是年冬十有一月二十七日,虞山老民钱谦益谨记。
(读卢德水所辑龙川二书后题)
德州卢德水刻陈同甫《三国纪年》《史传序》,题之曰《龙川二书》。又深自贬损,以谓浅见寡闻,不敢出手作序,拟请虞山先生数语,以发明二书之所以然。
呜呼!余少而读龙川之书,为之寤而叹,寐而起。酒阑灯,屏营欷嘘者,二十余年矣,其敢无一言以副德水之意乎?靖康之事,天下之大变也。绍兴之请和,皇统之策命,天下之大辱也。堂堂中国,五十年之间,龙川以匹夫庶士,奋起而任天下之辱,思一洗之,而无以自效,故假三国之君臣以见志焉。《三国纪年》者,龙川之《春秋》也。以言乎帝胄,则备疏而构亲;以言乎举事,则刘难而赵易;以言乎立国,则巴蜀蹙而南渡宽。然蜀以鼎足抗衡,而宋以岛夷屈服。龙川不云乎;后主之庸,岂后世之庸主哉?然则后世之所谓庸主者,可知已矣。志曰《汉略》,悲其君臣之志也,以愍夫不足悲者也。孙氏之立国,君臣上下,画江之虑精矣。及晚年国势既定,参分造盟,以函谷为界,而明与魏绝。以皓之昏暴,犹有青盖入雒之思。而南渡之君臣,据钱塘一隅之地,叩头乞哀,惟恐失之,不亦伤乎!志曰《吴略》,著其自立也,以表夫不能立者也。孔子曰:吾志在《春秋》。《三国纪年》,其亦龙川之志乎?龙川之志,则志乎中兴而已。故其为《史传序》也,以《中兴遗传》终焉。忠臣义士,中兴之本也;谋臣辩士,中兴之资也。譬之鸟焉,忠臣义士,其肝膈也;谋臣辩士,其毛羽也。有谋辩之略。而无忠义之心,则徐秉哲、王时雍之伦,竭其精神才智,朝金而夕楚者,是岂可备驱策者乎?有忠义之心,而无谋辩之用,则所谓拱手而谈正心诚意,为风痹不知痛痒之人者,亦要归于无用而已矣。是二者皆偏才也。人主患不得英豪而用之。英豪者,有忠臣义士之心,而具谋臣辩士之略,如蜀之有亮,如吴之有瑜是也。以英豪之人,而生昏庸衰浊之世,譬如神龙之在沟壑也,田夫孺子争以为怪异,不将醢之,则将豢之。夫避醢而就豢,亦岂神龙之所欲哉?宋当斯时,和议成,党论盛。鄙夫盘互于庙堂,贤人刺促于罗网。如龙川者,再入大理狱,晚得一第以死。而况于龙伯康、赵次张辈,抑没草野,又岂可胜道者?子天生英豪,使斯世不获其咫尺之用,此则人主之过,而天下之大不幸也。
余于《龙川二书》,窃窥其中兴之大志,悲其以英豪自命,而卒于无成,故因德水之请,书之于编末,发千载一慨焉。今天下全盛,建州小奴,游魂残魄,渐就澌灭。而士大夫深忧过计,有如欧阳子之云唐子孙不能以天下取河北者。天子方拊髀英豪,一旦登庸德水使执政,召问当从何处下手,德水必有以自献矣。余老矣,尚能执简以记之。崇祯丙子阳月朔。
(孝誉先生私谥议)
崇祯五年五月,故镇远侯勋卫扬州顾君卒。江左荐绅大夫与顾君游者,悲其才不效于时,位不称其志,仿古人私谥之法,谋所以易其名者,胥走告于旧史氏钱谦益。谦益议曰:
勋臣子弟之有散骑参侍,自洪武九年始也。朝会大事,佩弓刀,充宿卫。其有材器超卓者,不次擢用。然自洪、永以来,膺是选者,郭忠武而外,未有闻焉。则岂非贵不期骄,富不期侈,甘毳足以豢其心,而绮纨足以柔其骨,于其中求一劳人志士,殆所谓牛毛而麟角者欤?君弱不好弄,痛刮磨豪习,读书修行,一以忠武为法则。其在环卫也。我方有事属国,奋身请东征,以麓川腾冲之役为比。既而有封议不果,谢病家居。御史荐君率江、淮兵援辽,牵连谪戍,亦犹忠武之志也。君生平忠孝大节,无愧于忠武,如诸公之议考私谥以易名,不惟君死且不朽,抑亦激劝后人,感概竖立,庶可以称塞我高皇帝广厉勋旧之德意。谨按谥法,孝之例有五。君之事母,有曾、闵之孝。缇骑及门,锒铛逮系,君旌旄以别其母,登车炜煌,既免,然后跪谢告实,可不为慈惠爱亲乎?毁家报国,身濒九死。己巳之冬,诒书告别,单车就道,誓独身死佟奴,以解严而止,可不谓秉德不回,大虑行节乎?东海侯陈文得谥孝,国史以为异典。吾以为莫如君宜。又按谥法,状古述今曰誉。君著《镇远先献记》,下上十一朝,网罗贯穿,非一家之史也。论边政、议漕盐、举而厝之,可以佐县官缓急。《诗》不云乎?“庶几宿夜,以永终誉”。君可谓誉矣,请谥曰孝誉先生。谨议。是年冬十一月,旧史官常熟钱某述。
(顾孝廉请赠议)
万历间,吴中有三孝廉,曰昆山归季思、常熟顾朗仲、长洲文文起。文起登上第,为天子之大臣,而季思、朗仲皆前死。巡方者以季思名行上闻,得赠翰林院待诏,且命更举其未尽者。吴之人士佥谓朗仲不可以后。余惟季思之道清而贞,廉静而闲止;朗仲之道弘而毅,笃诚而沉塞。季思庶几伯夷之清,而朗仲兼有伊尹之任。巡方者之于二贤,非有轩轾;而不蚤闻焉,则吾党之过也。朗仲少丧父,哭踊拊心,焦肺呕血,终身为锢疾,卧则心怦怦然,非抱持不能寐。事后母至孝。朗仲病,后母吁天请代,未几亦死。每曰:“子而不孝,非子也。吾恶夫以孝取名者也。”生平不妄取一钱,遇人缓急,典衣借贷,未尝以无为解。居间请托,谢绝郡邑。公正发愤,则奋臂削牍,不避仇怨。每曰:“士而不廉,非士也。吾耻夫以廉成名者也。”繇此言之,孝廉之行,朗仲之所不欲居,而况于其名乎?又况于假其名以取旌乎?然则朗仲之为人如何?曰:其学以穷经好古为宗,一义之未析,一物之不知,其所为食寝俱废者也;其志以忘身善物为务,一民之未安,一物之失所,其所为疒只 在躬者也。笃信好学,强立不返。为子必死孝,为臣必死忠;得志则沛然德教行于两间,不得志则浩然真气返乎大宅,是则朗仲而已矣。朗仲与江阴缪当时同举乡书,当时于世少所许可,每曰:“朗仲吾师也。”
唐人李遐叔作《三贤论》曰:“元之志行,当以道纯天下;刘之志行,当以六经谐人心;萧之志行,当以中古易今世。”以二君拟之,朗仲其元、刘之比乎?当时其萧之伦乎?当时以奄祸考死,与刘侍讲齐名,为当时所心师者,其人又何如哉?举是以应明诏,虽非朗仲之志,其谁曰不宜?谨议。
(吴中名贤表扬续议)
国家崇奖名节,风励流俗,著之甲令。凡忠臣孝子,义夫节妇,旌表其门闾,盖仿古瞽厥宅里,崇台绰,乌头漆书之制。士大夫之贤者,得祀于乡之学宫,盖仿古瞽宗乐祖,乡先生没而祭于社之制。世道下衰,风教元刂敝,乡里妇孺,虽有伯姬、孝己之行,截发股,残肌捐身,非其子孙富厚,竿牍游扬,卒皆草亡木陨,声销影灭。乡贤之祠,木主林立,多于储胥,有志者过而唾之,若坐涂炭。数年以来,士大夫廉耻扫地,辫发而事奴,挟而干寇者,面攘臂,恬不知耻,是岂可视为细故哉!我皇上深惟治理,激厉顽懦,俞前按臣祁彪佳之请,表扬已故举人张基、归子慕、朱陛宣,皆赠翰林院待诏。又命以后巡按御史,各宜留心风教,确访真品,荐举以闻。于是吴之缙绅,孝秀耆老,公举其续宜表扬者,举人二人,生员一人。谨条列其行事如左:
顾云鸿,常熟人。中万历庚子乡试。云鸿少丧父,拊心呕血,终身抱怔忡之疾,非抱持不能寐。事后母至孝,云鸿病,后母吁天请代,后云鸿死旬月,以哀卒。后母之殉其子,古未有也。博学深思,研精六籍,易箦之夕,雒诵《易》象,琅琅出席蓐间。读书藤溪山中,介居绝俗,急公赴义,不顾头目,以忠孝名节为己任。丁未锁院对策,至天灾民穷,泪簌簌下,沾渍楮笔。尝语所知,大丈夫杀身取义,当轰轰烈烈如疾雷闪电,公等暖姝自好,他日纵遇难死节,不过作文文山、谢叠山耳。甫强仕而卒。学者私谥为孝毅先生。云鸿在公车,与江阴缪昌期、长洲文震孟以名行镞砺,缪、文皆严事之,不敢雁行进。缪为忠臣,文为名相,则云鸿之品第可知也。
张世伟,吴江人。中万历壬子科乡试。服习其祖基之家训。七岁丧母,上食号恸,塾中儿皆为流涕。父殁,事其兄如其父。急朋友之难甚于己。乡邦有大利病,缙绅嗫嚅相顾,必自世伟发之。谢绝请托,诛茅灌畦。死无以为敛,倪司李赙之,乃发丧。世伟がテ自守,不依附东林讲席,以钓声名。党人咸目摄之,曰:“此为清流嚆矢者也。”晚年谢公车不赴。闾里有急难,必望走焉。有不善,相戒曰:“无使张孝廉知。”其所居,严重于公卿。其卒也,谦益题其铭旌曰:孝节张先生之柩。世伟晚与文阁学震孟、周忠介顺昌、朱孝介陛宣为友,而姚学士希孟出其门。诸公以名行显闻,世伟居其前为唱于焉。陛宣既得旌矣,于世伟何疑?
杨大氵荣,吴县儒学生员,故宫保南京兵部尚书庄简公之子也。吴有君子曰:王仁孝先生敬臣,大氵荣少从之游,袍徒步,徐行下视,人不知为宫保之子。性廉静,见非义,气绝艴然,不可犯干。暗然躬行,孚尹旁达,望而知为仁孝先生之徒也。事庄简及嫡母、生母,竭尽诚孝。居三丧,哀毁如一。昆弟四人,析产独取其薄。丁巳、戊午间,岁饥,民陈死无算,收瘗枯骼,凡两年可万计。居家训子,肃若朝典。冠昏丧祭,必用古礼。年逾艾,危坐一室,朱黄诵读,夜分不辍。疾革,衣冠肃然,以手指心而逝。吴人称为端孝先生。吴趋故严重王敬臣,纤儿妇人,皆呼王孝子。敬臣没,推服大氵荣如敬臣。万历十四年,御史上敬臣孝行,神宗特授国子监博士。用敬臣例,旌大氵荣于身后,其谁曰不宜?
右条列吴中三贤行事如右。皆征诸国人,询于介众,起九京而俟百世,可信不诬者也。列郡之中,亦有弓旌贲及,著作繁富,游光扬声,倾动海内者矣。嗟夫!瓦器饮食,或以虚伪贻讥,皮绡头,或以钓采蒙诮。取宋璞以混周玉,采春华而忘秋实。岂执事者所以奉诏条,砥末俗,称塞圣主崇奖风励之至意者乎?敢忘其固陋,献斯议以备采择焉。癸未孟陬月,虞山老民钱谦益谨议。
(放生说)
放生戒杀,三代以上未有其名,然而未有大于此时者也。何也?
周官川衡泽虞所掌,凡以共祭祀宾客丧纪之用,其它攻猛兽,除毒蛊,去蛙黾,射矢鸟,各有攸司,皆以生之之道杀之也。国君春田不围泽,大夫不掩群,士不取は卵,田不以礼,曰暴天物,则田而杀焉寡矣。獭祭鱼,然后虞人入泽梁。豺祭兽,然后田猎。鸠化为鹰,然后设罗。草木零落,然后入山林。昆虫未蛰,不以火田。参观《王制》《月令》《夏小正》之所载,则非时而杀焉者寡矣。诸侯无故不杀牛,大夫无故不杀羊,士无故不杀犬豕,庶人无故不食珍,则无故而杀者寡矣。鲁隐公,大国之君也,登百金之鱼,臧孙以为乱政。宣公夏滥于泗渊,里革断其罟而弃之。周德下衰,其凛凛于王制若此,而况其盛时乎?古之帝王,以天地山林川泽为一家,以鸟兽禽鱼群生万物为一体,无地而非放生之地,无物而非放生之物也。辨方正位,体国经野,设官分职,皆放生戒杀之法。亲贤远奸,禁女谒,屏阉寺,攘夷狄,皆放生戒杀之事也。民无夭扎,物无疵疠,麒麟游,凤凰集,众鸟兽鱼鳖咸若,岂其以人主之尊,躬家人之细行,旦得一鸟焉而纵之,暮得一鱼焉而畜之,至以不取不放,见笑于夷狄,如梁武者哉?唐、宋之世,天下始有放生池。唐乾元中,命天下置放生池,凡八十一所,颜鲁国文忠公为之碑。宋天禧中,王钦若奏以西湖为放生池,为人主祈福。苏文忠公谓西湖不可废者五,此其首也。唐、宋之置放生池,吾所谓家人之细事也。王钦若之请,则宦官宫妾之爱其君也。然而颜、苏两文忠,拱手赞叹,如恐不及者,何也?尊王制,因末法,导扬人主之仁心仁闻,而劝诱天下以好生恶杀,此仁人君子之所有事也。唐用阉人杀天下,宋用新法杀天下,屏弃两文忠于外,生民日就汤火,而祈福于一鱼一鸟,其放生戒杀,不已隘乎?君子亦为之一喟而已矣!塘栖张子羽斥菜湖为放生池,建流水长者阁于池中,延秘密严公主其事。其友张秀初、沈不倾共为唱导。或难之曰:“栖水去杭城五十里,西湖故放生池也,何必改作?”曰:“子不见夫官府之库藏乎?勾稽会计,密于秋荼,今又重之以严旨峻法,然贪官污吏穿穴而乾没者,不可胜诛也。富家翁媪,囊金椟帛,手自扃,中夜取火而视之,不遇去箧探囊发匮之徒,则其亡失者鲜矣。物公则玩,法久则渝。西湖之放生,官府之库藏也。栖水之放生,翁媪之囊椟也。何必西湖之是而栖水之非?”颜文忠之碑曰:环海为池,周天布泽。动植依仁,飞沉受获。苏文忠之奏曰:郡人数万,会于湖上,所活羽毛鳞介,以百万数。皆西北向稽首,仰祝千万岁寿。栖水之为斯,善学两文忠已矣。
衡公自栖水来,叙诸君建置之意,属余缀以一言。余拱手赞叹曰:“斯所谓诸上善人,俱会一处。得厕名其间,幸矣!”作是说以广之。
(袁祈年字田祖说)
公安袁祈年,其字曰未央,吾友小修之子,而为后于伯修庶子者也。自公安之三袁以才名掉鞅艺苑,而其子弟之英妙者,皆有名于时。江、汉之间,人皆知有袁未央矣。
一日,饮余长安邸中,请改字于余。余别字之曰田祖,而告之曰:《周礼》《春官》章:凡国祈年于田祖,吹《豳雅》,击土鼓,以乐田。注曰:田祖,始耕田者,谓神农也。《甫田》之诗曰:琴瑟击鼓,以御田祖。传曰:田祖,先啬也。先王之制礼也,大报本而反始。是故以报焉则祭先啬,以祈焉则御田祖,其为尊祖一也。虽然,岂惟田有祖哉?文亦有之。《三百篇》,《诗》之祖也;屈子,继别之宗也;汉、魏、三唐以迨宋、元诸家,继祢之小宗也。六经,文之祖也;左氏、司马氏,继别之宗也,韩、柳、欧阳、苏氏以迨胜国诸家,继祢之小宗也。古之人所以驰骋于文章,枝分流别,殊途而同归者,亦曰各本其祖而已矣。今之为文者,有两人焉,其一人曰:必秦必汉必唐,舍是无祖也。是以人之祖祢而祭于己之寝也。其一人曰:何必秦?何必汉与唐?自我作古。是被发而祭于野也。此两人者,其持论不同,皆可谓不识其祖者也。夫欲求识其祖者,岂有他哉?六经其坛也;屈、左以下之书,其谱牒也。尊祖敬宗收族,等而上之,亦在乎反而求之而已。田祖胚胎前光,蝉蜕俗学,卓然有志于文者也。吾姑语子以文之祖。子归而叩击于小修,以吾言为端,其于吾言必有进焉。子,江、汉之间人也。江、汉朝宗于海,尊祖之义也。《诗》不云乎?“沔彼流水,朝宗于海。”
(陆君陈字说)
甬东陆生符,尝读陈亮同父之自赞,所谓人中之龙,文中之虎,忾然有意乎其人也,遂字文虎。既而意有所未安也,请改字于余。
余观东方朔谏武帝,愿陈泰阶六符,生之姓名,适有合焉,因字之曰君陈,而为之说曰:三代而下,贤臣志士,有志于理平,所以规切摩厉其君,未有不本于三阶六符者也。东方生西汉全盛,事雄才大略之君,假诙谐倡辨以陈其说。人主用其一二,遂能鞭笞四夷,表章六经,致白麟宝鼎之瑞。同父当宋南渡,光气分裂,星分不越女牛参井之间,乃欲挟纵横恢复之计,以干庸主,穷老尽气,而不得一试,亦足悲矣!吾愿生为东方生,不愿生为同父也。东方生所陈泰阶之事,不可得而闻矣。生一旦如同甫上书故事,天子惊异累日,使执政召问从何处下手,其何以置对?夫永康之功利,骤而陈之,能使其君畏,然而不可诎也。新安之诚正,久而陈之,能使其君厌,然而不可易也。良医之用药也,虚则补之,实则泻之。若必欲举一而废一,则均为风痹不知痛痒之人而已矣。记有之,事君先资其言,拜自献其身,以成其信。吾知生之必有以也。生之为人也,孝友令恭,有君陈之遗德焉。则三代以下之臣,将姑舍是,而况于诙谐倡辩之流乎?
初学集卷二十七
○杂文(七)
(富责主人文)
昔人《逐贫》《送穷》之作,皆以贫鬼致辞,谴诃不少贷,而富鬼则不及焉。孙樵《逐┲鬼文》,列四鬼之目,曰谄鬼,曰矫鬼,曰巧鬼,曰钱鬼。是四鬼者,皆富鬼之族类俦党也。樵既知富鬼之情状而拟诸其形容矣,又欲招之以文。富鬼故不好文,几其与子墨作缘,亦亻真甚矣乎?余里居食贫,峭独自喜。时闻大冠揶揄,聊述其语,为富责主人文。知富鬼之不可招,故安于其责而不惭也。意略与樵反。其辞曰:
翰林主人,索居暑夕。月在南斗,明河垂席。
云物轻鲜,人影单只。倚仗徨,瞻睇四壁。
有声忾然,若咳若息。若啼而厉,若而扼。
嘻嘻出出,音声四射。倾听不明,掩耳逾啧。
曰:“余为富鬼,百鬼之王。暂舍富室,薄游穷乡。
过子之门,有如琢冰。门神冷落,户鬼凌兢。
入子之室,徒有忧满。灶君辞突,厕鬼去溷。
退笔成蒙,残编满家。傲不人后,癖必人过。
抚己咄咄,视天梦梦。保此四极,御彼五穷。
凡今之人,莫如富厚。百尔具瞻,上帝所右。
鬼犹求食,人胡弗走?不亲而懿,匪昏而媾。
借其余光,逐彼遗臭。彼翔我趋,彼植我偻。
彼啖我甘,彼灼我灸。行ぅぅ饮酒,仡仡御寇。
惟力是视,遑恤我后。我有颜面,无获其皮,
劈眦析颊,逢彼之宜。彼笑未色,我解其颐。
彼方曰咨,我蹙其眉。赐之余沥,匍匐叩稽。
不比臣虏。况乃等夷。我有话言,沓口岐舌。
鸱夷滑稽,澜翻转折。嘤喔尹,附耳未绝。
陈见悃诚,誓死流血。退而屏人,偶语戛戛。
转喉似喑,出气复咽。哿矣富人,入而后说。
为臣则忠,作妇斯哲。齿牙辘轳。骨节脔卷。
口承余窍,唇啮足汗。尻高首下,肩耸胁穿。
剜肉折俎,剥肤肆筵。见金则攫,有耻必捐。
子不丑穷,人谁子妍?脂膏却润,捷径辟先。
人敝官冷,有地无权。资人莠口,博人钝颜。
摇唇抹扌杀,背面钅吉钳。鲁冠越弃,夏Ψ冬悬。
咎誉迁随,彼何有焉?富而可求,伐柯有则。
彼其之子,亦既弋获。善事官长,伺候颜色。
结交驵狯,厌饫酒食。妻子立专 虑,僮奴并力。
如牛之耕,如之贼。囊椟充刃,子贷滋植。
大冠如箕,项领成饰。乡老称愿,儿童叹息。
子胡自苦,坎失职?用我之言,易子之求。
回驭弭节,师彼前修。雁鹜为群,稻粱是谋。
揶揄屏息,楼裂奚忧?舞置笔札,辞去交游。
愿就幸舍,为子持筹。”主人闻之,闵默隐几。
烦冤填臆,聊嘈聒耳。宿醉方酲,梦呓未止。
回肠伤气,屏营徙倚。曙光解驳,晨露沾洒。
欠伸久之,发叩齿。左顾丹铅,右命图史。
欣欣乐康,忘其所以。富鬼喟曰:“不可为矣。”
抚膺高蹈,不顾而起。
(楚女对)
楚之南有季芈者,美而惠,弱不好弄,善女红,授《女诫》《列女传》书。笄而适于某氏,不苟訾笑。久之,舅姑弗善也。其叔妹妯娌,咸疏远之。其夫怜之而弗敢昵也。
里有夏巫氏者,极丑无双,臼头黝颜,深目曷鼻,唇结喉,旁行禹偻,手不识刀尺,目不辨结缕,倮逐与人合,无道涂溷厕择焉。行年五十而后嫁,好淫不衰。其夫固知之。久之,其舅姑安之,其叔妹妯娌交誉之,其夫亦弗忍绝也。夏巫氏时引镜自笑,曰:“吾之美与惠,世固无有,季芈何为?”女子有辞家者,过夏巫氏,夏巫氏必祝之曰:“肖我肖我。”而笑詈季芈不绝口。邻女有习夏巫氏者,问之曰:“子固里之不售女也。子何贤于季芈?”夏巫氏曰:“我善嫁。”邻女曰:“季芈实先子行,何谓善嫁?”夏巫氏曰:“非此之谓也。季芈之嫁也,一嫁而已矣。善嫁者,无不嫁也。里之人贵显者,吾嫁门第焉;富厚者,吾嫁赀焉;贾者,吾嫁鬻贩焉。饭脂洗削者,吾嫁奇羡焉;佣保,吾嫁直焉;奴虏,吾嫁桀黠焉;椎剽贼盗,吾嫁藏焉;丐乞,吾嫁残羹余沥焉。吾十指如悬锥,而衣食常有余。且以豢吾舅姑叔妹而蛊吾夫焉。季芈之一嫁也,此不嫁之精者也。故曰我善嫁。”邻女曰:“然则子何以无淫名?”夏巫氏曰:“我善淫,我非好淫也。污其身有利于己,则为之也。利我者,以我专利也,不好淫;淫我者,以我专淫也,不谋利。我是以食淫利,无淫名。且里之人老者吾假女焉,孤孩者吾假母焉,壮者吾假兄弟焉,皆假物也。向者吾嫁亦假也。吾有淫党而无淫人,谁适名我?故曰我善淫。”邻女曰:“是二者则诚善矣,如丑何?”夏巫氏曰:“头臼因而为广髻,颜黝因而为玄衣,因深目而视下,因曷鼻而眉蹙,唇结喉因而为嗫嚅,旁行禹偻因而为磬折。人惠我而爱其丑也,久而渐忘之,且归美焉。季芈洵美矣,虽然,季芈不善为美,而我善丑。以我之善丑,易季芈之不善美,则季芈之稚齿委,犹天人也。虽鸣之发于余窍,犹芷若之纷郁,以口承之不暇,矧敢笑且詈之耶?”
邻女归,以告季芈,季芈穆然不应。楚王闻之,曰;“嘻!是国之无教令也。”乃命施夏巫氏,表季芈之闾,以为女宗。
(书武林禳夷事)
今年春,王师分四道讨建州夷,三道败没,杀我一佥事、二总兵,中外大震。武林诸山浮图有律行者,相率然灯礼忏,告哀于佛,诸大夫士相焉。或曰:“是诅之也。秦尝诅楚王熊相,是匹敌之礼也。”或曰:“非诅也,禳也。”禳之之义何居?”“《周官大宗伯》六祝六祈,则掌之太祝,侯禳祷祠之祝号,则掌之小祝,以迨于司巫女巫,各有事守。凡以宁风旱,弥灾兵,国有大故,号呼于神以求福也。夫《周礼》者,周公致太平之书也。当周之盛时,天子穆穆,诸侯皇皇,六卿分职,各率其属,时和年丰,天无烈风阴雨,白雉鬯草之贡,至自荒服。国固无风旱灾兵之足虞,其有之,则其所召致感应者不在人也。是故一则曰以事鬼神,再则曰以同鬼神。德之休明,人无不和,而天神人鬼地祗,或有不同不和,则六疠之自作,圣人得以索而治之。然而用牲用币,祈告哀,不敢专用攻说从事求乎阴之道也。治世浸远,五行之滋多,风旱灾兵,劫运促数,而大雄氏之教始盛。其所以弭灾拯难,升幽陟明,固不远于《周官》之法,则亦圣人所不废也。今天子深居法宫,久道化成。建州一隅,伏尸流血,干犯和气,六疠之自作,不归于人鬼天神地祗之不同不和,而谁归与?《周官》之制度芜废,侯祈祷祠之法,已不可考见。不告于大雄氏而谁告与?雩祭之用女巫也,歌哭而请。今建州之灾,岂直旱与?浮屠之礼忏也,其唱叹不比于歌,其悲哀不比于哭与?举国之人,皆莫适为,女巫而浮屠焉代之,是不亦亡于礼之礼与?”“然则大夫士之相之也何居?”曰:“吾闻之浮屠有护真者,瓦盂草食,守木叉如金科,斯律行之表也。率护真之道,以之为臣,必不以持禄养交罔上;以之为长,必不以苞苴竿牍渔下;以之立朝,必不以讠翕訾尊沓卖友。虽弃氏毁发,固天子之宝臣也。大夫士之相之也宜。”或曰:“是举也,大夫士请之,浮屠鉴其诚往焉。为大夫士者,里居而抱疆埸之忧,匍匐稽颡告哀于佛,其进而谋人之军师邦邑,又何如也?”侯喜者,唐之处士也,刘逸淮之乱,作《吊汴州文》,投之大川以诉。李翱曰:诚之至者必上通,上帝闻之。刘逸淮其将不久?后数月,刘逸淮竟死。然则佟夷之死且亡,其有日矣。书其事以俟之。万历己未夏四月。
(节妇文氏旌门颂(有序))
洪武七年春三月甲午,诏旌吴县民妻守节者三人:姚荣三妻黄氏,旌门在吴县之阊门里,具实录中。后二百四十二年,吴县有姚节妇文,实荣三七世孙汝辙之妻。巡按御史请得表署其门如黄氏,制曰:可。于是符下有司行事,所旌门亦在阊门里,绰楔相望焉。文之陨所天也,为万历庚辰,子希孟生十月,乳哺之余,掖置苫次,麻与襁相袭也。希孟少病嗽,齿击乳迸,迷离枕席间,不辨血氵重。中更家难,覆巢完卵,艰危万状。万历乙卯,孀居三十有六年,与被旌典。希孟既以春秋举于乡,有闻望矣。媲烈则绣黼,娠贤则璋,煌煌乎图史之遗则,圣朝之盛事也。黄之被旌,故史臣苏伯衡作《旌门颂》。旌门之有颂,古无闻焉,自伯衡也。其乱曰:
嗟臣事君,犹妇从夫。凡百在位,曷鉴曷图?伯衡当开国初,去伪吴僭窃未远,其告诫臣子者甚备。承平以来,偷玩滋有,惟兹阊门,通邑大都,乘轩列驺过姚氏之宅里者,道相逮也。其亦有下车肃揖,考旧史之训辞而兴起者乎?谦益待罪国史,谨书其事以遗希孟,俾之乐石,犹伯衡之志也。颂曰:我祖建国,崇奖节孝。神孙十叶。风声弥耀。征节于吴,有黄有文,崇台绰楔,后先一门。龙宗有鳞,凤集有翼。维黄自誓,文也是则。是则伊何?忍死立孤。哀哀苫块,襁褓是扶。哭摧苍天,泣掩黄口。吴趋罢歌,阖庐崩耦。哀此藐孤,命比垂发。含饴杂泪,啮乳迸血。靡晨匪昏,靡令匪冬。寒灯昼青,朔云夏同,厥孤渐长,维母作傅。教之《春秋》,勖以匕箸。鸿匹不再,豹生有文。是母是子,达于九阍。帝曰俞哉!媲女前烈。漆书交映,乌头双揭。峨峨阊门,甄胄之里。轩车辚辚,有来至止。睹彼赭白,问诸琬琰。岂无辕回,亦有颜氵典。嗟此妇嫠,朝齑莫盐。旌门有伉,过者具瞻。天咫不远,皇匪尔私。载高食厚,云胡弗思?匪瘅曷章?匪诛曷封?训于蒙士,式彼女宗。曷鉴曷图?莫非臣子。载笔作颂,敬嗣旧史。
(节妇韩氏旌门铭(有序))
崇祯三年,吏部文选清吏司郎中臣必显言:臣曾祖父元祖,以诸生早夭。曾祖母韩氏,年二十有八,毁容截发,濒死自誓,力作以奉舅姑,血泪以育孺子,茹荼攻蓼,五十余年。州里言其状,监察御史将覆核上请,家本卫籍,卫弁来索贿,家人欲予之,韩啮指曰:“吾誓死守节,若以贿得旌,是毁吾节也。”乃骂绝之。且死,戒子孙勿复言旌表事。臣祖承光,累年外吏,臣父振基,数月省垣,未获具疏陈请。臣遭逢圣明,待罪铨部,敢昧死上闻。伏惟陛下,鉴百年之苦节,闵三世之死孝,幸得表署其门如制令,其自臣祖父以下,咸死且不朽。制曰:可。于是草莽臣谦益,旧待罪太史氏,谨为之铭。铭曰:
岩岩冲关,下有潼水。注河激华,龙门伊始。神区帝户,风气完塞。彼都士女,淑茂厥德。有美韩吉,来归于孙。严霜夏坠,所天不存。双双华颠,呱呱襁褓。闵予幼稚,哀彼笃老。寒灯雨侵,败帏风拥。哀哀血泪,迸为乳氵重。厥孤既立,母节未署。伊谁抑没?韦跗注。民彝有尝,天咫不遐。挹彼注兹,发祥厥家。子应星郎,孙拜夕闱。曾孙趾美,前光后辉。乃扣帝阍,抗疏请恤。帝曰俞哉!汝表汝锡。崇台绰,银榜漆书。天晶日明,照曜里闾。冥冥长夜,墓木已拱。寒灰飞,重泉波涌。皇明如日,靡幽弗烛。孰云百年,蔽此屋?谁谓华高?母节齐而。谁谓潼远?母节逝而。谁谓冲关,峻不可仰?乌头双表,远抗高掌。旧史作铭,勒诸乐石。崇奖节义,用诏罔极。
(新安吕氏节孝旌门铭)
崇祯十五年,闯贼陷雒阳,故南京参赞尚书吕公维祺被执,抗辞骂贼而死。余从故箧中得公所诒先世节孝事状,摩娑流涕,追惟宿诺,乃为叙而铭焉。
叙曰:节妇牛氏,河南府新安县介村里人吕乡妻也。乡死时,年二十九,阖户自经,女弟救之得免。家贫子稚,邻媪怜而讽之,嫠面截发,以死自誓,篝灯纺绩,声泪奄然,泣涕渍湿麻。日亭午,突萧然无烟,终不肯丐贷一钱,曰:“与人通财,非嫠妇事也。”子孔学,贫不能为儒,习书狱,为县吏,文无害,能佐县令平反。孙维祺,举进士,官吏部郎。呼孔学谓曰:“夫子好行其德,指以周人之急,而家辍火。里人靳之曰:“无若吕公,代客用穷。”今幸少有余赀,盍亦行夫子之志乎?”孔学倾家以赡三族,泽及穷嫠,母之教也。牛氏卒,寿七十有八。孔学老矣,号踊致毁,苫次病亟。子妇以酒肉进,终不肯御。冢庐Ё寒,风饕雪虐,人劝之归;不可,曰:“我先人葬母,身自负土,手皴足重茧。我以孺子故,弛于畚筑,又忍燕寝居息,弃吾母于宿莽乎?”里人言母病肿,濒死,孔学吁天请代。感异梦,遇异人诊之,一昔而起。儿童妇女争传其事,皆曰吕孝子也。天启四年,御史丘兆麟上其状,礼部案验不妄,奉诏表厥宅里,曰:旌表故民吕乡妻牛氏贞节及吕孔学孝子之门。母子节孝,同日并旌,史策所罕闻,国制所未有也。旌门之后,凡十九年,而有参赞公死节之事。铭曰:
惟皇建极,崇奖节孝,树之风声。显显吕氏,母子妇孺,笃守天经。《柏舟》之节,《白华》之孝,旁达神明。一门双阙,乌头添书,烛幽洞冥。神锡秘祉,灵泉神芝,诞育夏卿。雒邑隳突,天亏地圮,亲贤在庭。食竭力尽,抗辞谈笑,获此利贞。肝胆轮,碧血不化,郁为神灵。雒阳城下,思乡之梦,遄归帝京。节妇有孙,孝子有子,惟我有臣。天包元命,国叶贞符,纯嘏合并。即图立庙,帝命氵存加,扬芬亿龄。金销石泐,汗青凛然,敬斫斯铭。
(金节妇钱氏旌门铭(并序))
崇祯八年,巡按浙江御史臣某言:绍兴府山阴县民金某妻钱氏,年十八,归于金,二十三而寡。一女提,一子抱,截发嫠面,矢志自誓,衰麻与襁褓相袭也,血泪与乳潼相和也。久之,纺绩以课弱女,修脯以教稚子,吁天股以疗病姑。茹荼攻蓼,克有完节。万历四十七年卒,年五十三。谨按:节妇钱氏,后门寒素,伶俜孤苦。俯子仰姑,捐身并命,用能报称所天,全归下地。所谓之死靡它,复生不愧者也。臣牒下所司案验不妄,请得表署其门,如《会典》。制曰:可。后三年,节妇之子廷策,谒谦益于请室,请为旌门之铭。铭曰:
旌门之典,备于有唐。远我国家,甲令煌煌。乌头双阙,绰楔嶙峋。劝为人妇,劝为人臣。惟皇御极崇奖节孝。金寡高行,门闾有耀。高行维何?誓死报夫。血氵重育子,残肌疗姑。金销石泐,丹诚不改。琢冰积雪,四十余载。鸿孤行单,鸾孤影只。相彼禽鸟,有耦有匹。鸟鼠同穴,灵狸互雄。人而无耻,孰长倮虫?阉孙塞路,媪子盈朝。蜾肖彖蕃,廉耻道消。持禄钩党,如弗我克。国邑军师,弃比遗迹。皇匪尔宠,尔诃尔辱。小刑刀锯,大刑爵禄。多垒蹙国,泄泄降灾。尔之弗图,亦已焉哉!惟此庶妇,习礼蕴义。送往事居,鞠躬尽瘁。惟妇殉家,惟臣耆国。三事大夫,云胡弗?崇台有伉,表厥宅里。帝庸劝节,亦以明耻。莫垩匪白,莫杜匪丹,悛者停车,赧者颜。累臣谦益,旧太史氏。作为铭诗,敬告卿士。
(双节堂铭(并序))
永乐初,常熟民朱昌、朱亮,应诏徙家京师。兄弟相继殁,昌妇钱,亮妇陈,皆盛年自誓,鞠其遗孤曰良曰铉,皆克有成。铉中进士,拜御史,奏旌其门闾,为堂号曰双节。倪文僖诸公为记传,胡忠安、商文毅诸公为诗与颂,而前塘戴进为之图,此天顺间事也。耳孙某,出以示余。余拜而展视,绢素完好,风烈如在。因念二节妇之殁二百余年,所谓双节堂者,缺瓦断础,不可复迹矣。而观者拱手敛容,如二寡之危坐于此堂而肃揖其下也。天地间物无不敝,惟节义为可久。是故残肌断ㄕ者弥痛,而忠臣节妇不替于世。为之铭曰:
二寡高行,萃于一堂。轻裾齐缟,朱颜并苍。秋稗同炊,寒灯互影。呱呱二孤,血泪填哽。鸿节既伸,熊丸有托。惟此崇构,御史所作。素椽粉板,二百余年。我披画图,有风肃然。霜栖旧础,月澹上楹。恍见二嫠,栗玉坚冰。悍夫俯躬,哗者不语。抠衣趋风,欲拜堂下。三槐之堂,驷马之门。栋宇飞,今则焉存?石泐劫灰,节义不队。岿然斯堂,亘古常在。
(义冢碑铭)
虞山之北,繇天潭谷逦迤而下,林麓荟蔚,后岗而面城,凡五十余亩,买之置义冢焉。广二百五十七步,修如广之数,而赢十八。国民无私地域者,与夫死于道路者,则以告族而埋之。参政陆君仲谋,实为经始。请于邑宰张侯,沟封之而申其禁令。谦益谨书其事,系之铭诗,以告后之人,俾勿坏。铭曰:
帝奠九廛,济于寿仁。厥类不齐,扎瘥夭昏。
邑厉有祀,漏泽有园。掩骼埋,岂惟孟春。
(其一)
维兹都邑,民人所戾。极炽而丰,气乱作疠。
道路不掩,沟壑斯毙。莫司置曷,莫掌除骨此 。
(其二)
白骨扌耆柱,青磷断续。狗昼嗥,饥乌夜啄。
率日,股雨濯。痛湛渊泉,臭达墙屋。
(其三)
风凄昼日,魂语道周。天寒雨湿,有声啾啾。
岂无盖帷,亦有首丘。悍夫涕泪,仁人以忧。
(其四)
虞山之阴,天潭之阳。为扈为峄,如防如墙。
宫以{隋山}山,袭以脊冈。画丘绕还,近郊莽苍。
(其五)
乃捐泉布,乃植封树。乃给椟,乃族坟墓。
以葬以,以表以署。既度以亩,又度以步。
(其六)
山则再成,地匪不食。累累者坟,不见白日。
昔无席荐,今有寝室。革其呻唤,敛彼魂魄。
(其七)
告于邑宰,宰曰矣。甾 虑终,樵牧禁始。
爰命山虞,以及蜡氏。部分林麓,昭示无止。
(其八)
凡此捐瘠,皆我族类。我心伤,非作而致。
不は不卵,泽有攸溉。如水斯瀵,如火出燧。
(其九)
大书深刻,载此铭诗。凡百君子,过而视之。
梧丘垂仁,射声流滋。岸颓城复,斯冢勿夷。
(其十)
(第五公画像赞)
第五公者,周姓,讳召诗,字二南,镇江之金坛人也。兄弟五人,皆射策甲科,登仕。公独老逢掖,行又第五,遂自号第五,人称之曰第五公。丙、丁之交,人窃枋。其为之冢宰者,第五公之伯兄也。第五公诒书强谏,弗听,登明伦堂伐鼓号哭,褫诸生之巾衣以归。未几而卒。后十余年,其子简臣介生,蔚为儒宗,件系公行事,谒有道而文者志之,于是第五公之名满天下矣。《春秋》之法,诛不辟亲,季友之于公子牙、庆父是也。其有力不能正,托而逃焉,卫子鲜之托于木门,吴季札之耕于延陵是也。第五公之义,其在卫甫、吴札之间乎?初,应山杨忠烈公劾阉削籍,冢宰犹里居,半夜举火,疾呼塾师之门蹴而起之,曰:“天眼开矣。”戊辰冬,余以枚卜被逐,冢宰大喜,遍召其亲知欢宴累日。冢宰幸余之废退,比于应山,此亦余之知己也。简臣持第五公画像属余为赞,遂牵连书其事。嗟夫!冢宰之于余若是,则执笔而赞第五公之像,其亦公之所不吐也夫!赞曰:
有者玉,有服者绯。有Г其颡,色如死灰。
逢掖之衣,章甫之冠。不愧不怍,有气桓桓。
七尺之躯,载骨负肉。上天下地,父母所育。
怒发俯植,奋髯旁骛。云胡中道,鬻彼熏腐?
泮宫之门,挂我冠裳。长啸阖棺,我归我藏。
第五之名,永敝泉壤。忸怩鄙夫,敢拜公像?
(驼基砚铭)
姚宽《西溪丛语》曰:登州驼基岛石可啄砚。岛盖海运道也。新城王季木遗余驼基砚,为之铭曰:海岛有石,取以琢砚。涉彼风涛,登于书案。世无淮安,畴复海运?晴窗摩娑,使我三叹。
(琴铭)
张生斫琴以献范司马,余为之铭。吴张斫桐,越其祖髹采,荐之高平府。余系之铭曰:清厉而静,和润而远。此范氏之谱也。
(杖铭)
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吾与尔。危而不持,颠而不扶,将焉用彼?崇祯八年春,牧翁铭。
(又)
挂百钱,沽一壶。登高不惧,涉远不孤。策扶老兮擅嘉名,嗟灵寿兮非吾徒。
(浒墅关重修关壮缪庙碑铭)
万历某年,户部黄州张君大猷榷关浒墅,重修汉前将军汉寿亭侯壮缪庙,奉扬今天子之明命,加以衮冕,而属史官钱谦益为之铭。铭曰:
桓桓壮缪,环卫宸极。钩陈阁道,作庙翼翼。
崇关将将,神亦戾止。是为离宫,作镇星纪。
天子曰咨!咨女东南。女财女赋,女土曷堪?
鬯草阙贡,萑苻传警。占在鸟衡,岁曰有眚。
侯眷南顾,弭节吴地。胥涛昼晏,金虎夜避。
织篚纶絮,转运炙。浮淮达河,飞涌祠下,
舳舻ㄙ霭,帆参差。垂旒端冕,坐而临之。
都山铁铭,长沙铜誓。大庇我吴,镇抚海ㄛ。
铁马嘶啮,金戈后先。再战歼倭,云旗俨然。
西陵举烽,郁洲如带。以报以,民神有赖。
右我三吴,以奉皇明。计臣司关,史臣作铭。
初学集卷二十八
○序(一)
(《皇明开国功臣事略》序)
谦益承乏史官,窃有志于纂述。考览高皇帝开国功臣事迹,若定远黄金、海盐郑晓、太仓王世贞之属,人自为书,春驳疑互,未易更仆数,则进而取征于《实录》。《实录》备载功臣录籍,所谓臧诸宗庙,副在有司者也。革除以后,再经刊削,忌讳弘多,鲠避错互。孔子曰:吾犹及史之阙文也。疑者丘盖不言,将使谁正之哉!天启甲子,分纂《神宗显皇帝实录》,翻阅文渊阁秘书,获见高皇帝手诏数千言,及奸党逆臣四录,皆高皇帝申命镂版,垂示后昆者。国史之脱误,野史之舛缪,一一可据以是正。然后奋笔而为是书。先之以国史,证之以谱牒,参之以别录,年经月纬,州次部居,于是开国功臣之事状粲然矣。元人苏天爵撰《名臣事略》,疏其人若干,而系之以事,不用史传之体。而宋李焘《长编》,商订异同,举正得失,最为详慎。谦益窃于二家取法焉。古之史家,必先网罗放失旧闻,摭经采传,孔子行求七十二国宝书,太史公采《世本》《国语》,司马光修《通鉴》,先令其属官草《长编》。今简牍浩烦,是非漫漶,一无所援据,而俨然以作者自命,攀迁、固而驾寿、晔,非愚则诬也。谦益之为书,姑志其小者近者,如掌故之籍,如甲乙之簿,或笔或削,发凡起例,则以俟后之君子,斯谦益之志已矣。是书经始于天启四年癸亥。又明年乙丑,除名为民,赁粮艘南下,船窗据几,摊书命笔。归田屏居,溷厕置笔。越三年始告成事。点勘粗毕,而先帝登遐之诏至矣。
呜呼!谦益狂愚悻直,触忤权幸。圣朝宽仁,得以优游里,从事牍聿,摩娑卷帙,省念岁时,其敢忘先帝之大德哉!明年戊辰,今上改元崇祯,而书成于丁卯之八月。是年十二月,旧史官钱谦益谨叙。
(《开国群雄事略》序)
序录开国群雄,首滁阳亳都者,何也?志创业也。数月而馆甥,期年而别将,脱真龙于鱼服之中,而借以风雷,傅之羽翼。滁阳之于圣祖,其亦天造草昧,有开必先者乎?元失其鹿,斩木揭竿,鱼书狐呼之徒,汝、颍先鸣,淮、徐响应,濠城遥借声势,因缘起事。而滁阳位又在四雄之下。彭、赵,徐城之逋寇也,俨然踞坐堂皇,指奔走,所谓微乎微者也。滁阳既殁,孤军无倚,假滦城之虚名,嘘崖山之余烬,用以部署东南,号令天下,定台城,开吴国,建帝王万世之业,日月出而爝火熄。于是龙凤之君臣事业,风销烟灭,杳然荡为穷尘,而沦为灰劫矣。嗟夫!安丰之擐甲,宁逆耳于青田;瓜步之胶舟,终归狱于德庆。汉祖天授,不讳受命于牧羊;光武中兴,聊复称帝于铜马。用是系以年月,疏其终始,放司马迁《楚汉月表》之意,俾后世有观焉。昔张衡上书,谓更始居位,光武初为其部将,然后即真,宜以更始之号,建于光武之初。然则龙凤之号,或亦高皇帝之所不废也。次伪天完,次伪汉,次伪夏,志割据也。次东吴,次庆元,志盗窃也。天命不僭,夷狄有君,故以扩阔、陈友定终焉。於乎!有元非暴虐之世,庚申非亡国之君也,惟其聪明自用,优柔不断,权分椒涂,政出奸佞,宠赂于焉滋章,纪纲为之委替,沙河之溃师,费以亿万,而败将归踞于台端;高邮之围寇,功在漏刻,而大军立卸于城下。省院之驳议未决,而航海之宝贿,直达于宫中;江、淮之壁垒方新,而旷林之干戈,相寻于阃外。驯至抚军之院,朝设而夕罢;讲解之书,此奉而彼格。南讨之诏旨,甫出河北;而北征之师旅,已捣燕南。然后仰观乾象,而喟然知事之不可为也。宁有及乎?《诗》不云乎:“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后之人主,读仪鉴之诗,而以庚申为前车,虽与天无极可也。书成后之十六年,涂月朔,旧史官钱谦益谨叙。
◎《重辑桑海遗录》序
余读吴莱立夫《桑海遗录序》,称淮阴龚开圣予所作文宋瑞、陆君实二传,类司马迁、班固所为,陈寿以下不及也。余往搜《癸辛杂职》,见圣予《水浒三十六赞》,知为经奇之士。因立夫之言,求问其所谓二传者,而卒不可得。意其芜灭,不复传人间矣。
江阴李君如一家多藏书,有陶宗仪九成《草莽私乘》,余从借得之,圣予所作二传及君实挽诗序,皆具载焉。篝灯疾读,若闻叹噫,须髯奋张,发毛尽竖,手自缮写,不敢以属侍史,渍泪彻纸,不数行辄掩卷罢去也。当似道专国时,宋瑞累为台臣劾罢,中外践更,席不暇暖年仅三十有七,援钱若水例致仕。而君实以乙科居广陵幕府,凡十有六年,李制置祥甫始上其名于朝,当此时,举朝之视二人者,犹轻尘之栖弱叶,惟不得扫而去之也。迨北兵日迫,宋瑞由赣州勤王,而君实亦以奉请留中。朝廷之上,始知有此两人。嘻!亦已晚矣!宋瑞守平江,陛辞,始建分镇用兵之策,朝议犹以其论阔远,书上不报。至景炎新造,陈宜中犹以议论不合,使言者劾罢君实,张世亻桀力争,始召还。嗟乎!天下方胡马渡江,翠华浮海,此诚所谓中流遇风,胡越相济之时已。而大臣犹用机械钅吉轧人,言官犹用毕牍抹人,首尾应和,如承平时故事。一二劳臣志士,奋身于沧海横流之中,为国家任难,卒使之有项不得信,有唾不得吐,骈首缩舌,与社稷俱烬。宋家三百年宗庙,一旦不食,其所繇来者渐矣!盖非独似道一人之故也。夫劳臣志士,既得死所,所以报国恩而酬人望者,无余事矣。独其志有所为,而时事不可为;时事犹或可为,而坐视其必不可为。持忠入地,杀身无补。千载而下,揽其事者,欷烦酲,天地改色,灵风怪雨,发作于敝纸渝墨之间,而况立夫之去宋季,非立乎定、哀者乎?又况圣予之与君实,同居幕府,而身为遗老者乎?呜呼!其尤可感叹也矣!
立夫所辑《桑海遗录》,既不可得而见,而其序幸存。今又得圣予二传,则其书犹不亡也。余故录为一通,藏之箧衍,题之曰《重辑桑海遗录》。与立夫同时者,黄文献公氵晋作《陆君实传后序》,补圣予之阙逸,订新史之同异,其文亦迁、固俦也,庸并著之。新史二传,多沿袭圣予,又已著于史,故不复载。武夷谢翱皋羽者,信公之客,亦以遗老终,犹君实之有圣予也,其遗文以类附焉。若有宋之余民旧事,网罗放失,不可胜纪,余藏书不多,力未之逮也。盖将遍访之好古君子如李君者,以卒立夫之志焉,而为之序以发其端。万历四十七年夏四月,史官钱谦益谨叙。
(少司空晋江何公《国史名山藏》序)
少司空晋江何公犀孝,起家万历中,道德洽闻,蔚为大儒。慨国史之无成书也,扬榷典谟,勾稽掌故,发愤尽气,编摩数十年,遂告成事。公既殁,其书始大行于世。仲子南户部郎九说诒书谦益,使为其序。
谦益窃谓公之为是书也,有三难焉,亦有三善焉。东汉以后之史皆成于异代,今以昭代之人作昭代之史,忌讳弘多,是非错互。公羊托指于微词,韩愈戒心于显祸,一难也。迁、固之书,讨论于再世;晋、唐之史,假借于众手。今以一人一时网罗一代之事,既非门服习之学,又无史局纂修之助,二难也。龙门之采《世本》也,涑水之修《长编》也,述作之源流,笔削之先资也。今之纪载纷如,其可资援据者或寡矣。远无征于杞、宋,近或指乎隐、桓,三难也。公之为书也,果断以奋笔,采毫贬芥,不以党枯亻凡腐为嫌,此一善也。专勤以致志,年经月纬,不以头白汗青为解,此二善也。介独以创始发凡起例,不以断烂芜秽为累,此三善也。公盛年迁谪,读书讲道,无声色货利之好,无荣名仕之慕。专精覃思,穷年继晷。故其著作之成就如此。呜呼!本朝学士大夫,从事于史者众矣。以海盐之志焉而弗史,以太仓之力焉而弗史,以南充之位与局焉而弗克史。国家重熙累洽,度越汉、唐,而史事阙如此,亦士大夫之辱也。后有征明史者,舍公何适矣?虽然,书成而署之曰《名山藏》,隐史名也。其总而称记也,则本纪、志、传阙焉,记大事则年表阙焉,终篇则叙传阙焉,削史体也。一再登庸,官至卿贰,藏┑箧衍,不敢缮写进御,辟史职也。公盖未尝自以为史也。谦益窃取其书读之,开天之创业,月表具在,其可委诸陈迹乎?开国之重典,丹书未亡,其犹问诸故府乎?朱墨之秘录,岂无取于是正,而丹青之俗说,岂无待于刊削者乎?公之史既有成书,而不敢以史自命,岂徒也哉?天启中,余承乏右坊,公与祥符王损仲皆官光禄,时时过从,商略史事。损仲告公曰:“古之为史者,记则记,书则书,史则史。公之称斯名也,何居?”公蹴然起谢曰:“乔远固陋,守其朴学,藏诸镜山之下,传诸家塾,僭矣!敢冒国史之名,诒本朝三百年史局之羞乎?”余与损仲叹此达言,以为美谭。繇今观之,非公之道德洽闻,具有三善者,不能史;非公之好学深思,信而好古,不能不自以为史也。然则今之大书深刻,发名山之藏,而传诸通邑大都者,以征于后世则可矣,其无乃非公之志也与?◎新刻十三经注疏序
《十三经注疏》,旧本多脱误,国学本尤为春驳。迩者儒臣奉旨雠正,而缪缺滋甚,不称圣明所以崇信表章至意。毛生凤苞,窃有忧焉,专勤校勘,精良锓版,穷年累月,始告成事,而属谦益为其序。序曰:
《十三经》之有传注、笺解、义疏也,肇于汉、晋,粹于唐,而是正于宋。欧阳子以谓诸儒章句之学,转相讲述,而圣道粗明者也。熙宁中,王介甫凭藉一家之学,创为新义,而经学一变。淳熙中,朱元晦折衷诸儒之学,集为传注,而经学再变。介甫之学,未百年而,而朱氏遂孤行于世。我太祖高皇帝设科取士,专用程、朱,成祖文皇帝诏诸儒作《五经大全》,于是程、朱之学益大明。然而再变之后,汉、唐章句之学,或几乎灭熄矣。汉儒之言学也,十年而学幼仪,十三而学乐,诵诗舞勺,成童而舞象,二十而学礼,行孝弟,三十而博学无方,孙友视志,春诵夏弦,秋学礼,冬读书,其为学之科条,如是而已。其言性言天命也,木神则仁,金神则义,火神则礼,水神则知,土神则信,存恻隐羞恶恭敬是非之心,以长育仁义礼智之性,所谓知性知天者,如是而已。宋之学者,自谓得不传之学于遗经,扫除章句,而胥归之于身心性命。近代儒者,遂以讲道为能事,其言学愈精,其言知性知天愈眇,而穷究其指归,则或未必如章句之学,有表可循,而有坊可止也。汉儒谓之讲经,而今世谓之讲道。圣人之经,即圣人之道也。离经而讲道,贤者高自标目,务胜于前人;而不肖者汪洋自恣,莫可穷诘。则亦宋之诸儒埽除章句者,导其先路也。修《宋史》者知其然,于是分《儒林》《道学》,厘为两传,儒林则所谓章句之儒也;道学则所谓得不传之学者也。儒林与道学分,而古人传注、笺解、义疏之学转相讲述者,无复遗种。此亦古今经术升降绝续之大端也。经学之熄也,降而为经义;道学之偷也,流而为俗学。胥天下不知穷经学古,而冥行レ埴,以狂瞽相师。驯至于今,辁材小儒,敢于嗤点六经,╃毁三传,非圣无法,先王所必诛不以听者,而流俗以为固然。生心而害政,作政而害事,学术蛊坏,世道偏颇,而夷狄寇盗之祸,亦相扌延而起。孟子曰:我亦欲正人心。君子反经而已矣。诚欲正人心,必自反经始;诚欲反经,必自正经学始。圣天子广厦细旃,穆然深思,特诏儒臣,是正遗经进御,诚以反经正学为救世之先务,亦犹二祖之志也。不然,夫岂其王师在野,方隅未静,汲汲然横经籍传,如石渠、开阳故事,润色太平也哉?凤苞之较刻也,表遗经也,尊圣制也,砥俗学也,有三善焉。余故徇其请而为之序。肤浅末学,不揆昧,序赞圣经,譬诸测量天地,绘画日月,非愚则狂也。溯经传之源流,订俗学之舛驳,使世之儒者,孙志博闻,先河后海,无离经而讲道,无师今而非古。胥天下穷经学古,称圣明所以崇信表章至意。则是言也,于反经正学,其亦有小补矣夫!崇祯十二年十一月序。
◎苏州府重修《学志》序
今上甲子,苏郡续修《学志》成,司教刘君某、司训刘君某后先董其事,而文太史文起实为其序。两刘君以为谦益少游于学宫,应博士弟子选,亦宜有言序诸首。《学志》之修,于蔡司理昂,而王文恪公序之。文恪亦学之博士弟子也,故以人才之出如范文正者,望诸乡之子弟焉。而文起之序,则以乡贤之籍,人物之考,推明作者风励作成之意,而忾叹于吾苏之所以重者,亦犹文恪之志也。余虽有言,亦何以加诸?而两刘君之请不可以已,则姑述其讠叟闻以告于乡之子弟,其亦可乎?
宋景初,范文正来典乡郡,始请立学,而安定胡先生为之师。当是时,安定之门人,称于海内,而滕甫、钱藻、范纯佑辈,则学之弟子也。自时厥后,居师席者,如王逄之、朱伯原、陈唐卿之徒,相率推明安定之教,师严道尊,英才辈出。逮于我明,苏人士为极盛。则夫师之所以教,弟子之所以学,其亦有可得而言者乎?安定尝患隋、唐以来,仕进者苟趋利禄,尚文辞而遗经业。其教授诸生,一以经术为本。学者之于经术也,譬如昼行之就白日,而夜行之光灯烛也,非是则伥伥乎何所之矣?古之学者,九经以为经,注疏以为纬,专门名家,各仞师说,必求其淹通服习而后已焉。经术既熟,然后从事于子史典志之学,泛览博采,皆还而中其章程,隐其绳墨。于是儒者之道大备,而后胥出而为名卿材大夫,以效国家之用。师以此教,弟子以此学。岂独安定之于吾苏也哉?自儒林道学之岐分,而经义帖括之业盛,经术之传,漫非古昔。然而胜国国初之儒者,其旧学犹在,而先民之流风余韵犹未泯也。正、嘉以还,以剿袭传讹相师,而士以通经为迂。万历之季,以缪妄无稽相夸,而士以读书为讳。驯至于今,俗学晦蒙,缪种胶结,胥天下为夷言鬼语,而不知其所从来。国俗巫,士志淫,民风厉。生心而发政,作政而害事,皆此焉。出使安定诸公而在,有扼腕痛哭而已矣!呜呼!又岂独吾苏为然也哉!虽然,吾苏士风清嘉,文学精华,海内之学者,未能或之先也。在有宋时,天下之立学自吾苏始。而安定之教条,所谓传经谊,信师说者,吾苏士实先被之。近世以来,剿袭缪妄之学,流传四方者,吾苏士应和之最捷。苏之于海内,盖所谓得气之先者也。溯流而穷源,数典而尊祖,邮文词而返经术,祢安定而宗周、孔,吾苏之人士,能不首任其责矣乎?朱伯原之文曰:为文足以贯道,为经足以通理。其绪言具在也。自唐陆中允、宋王魏国二十五贤以下,其芳规具在也。以曾文定之文章,而《六经阁》之一记,不能不屈服于浙帅。古之人,其明经而穷理,如此其深且笃也。反而求之吾乡之子弟,其有余师也矣。不然,斯制之修也,搜采遗文,考见陈迹,以为是学之文学掌故而已。先之以文恪,重之以文起,不啻钅享于申之。而两刘君又谆复于余之赘言,何为也哉?是志也成,乡人子弟,来游来观。因余之言,有所考问而兴起焉,奋乎百世之下,文定之风烈,与安定之教思,若将旦暮遇焉。余少应博士弟子选,今且老矣,庶几有辞于乡之子弟。而两刘君风励作成之意,亦不徒也哉!
(乡约序)
建德宋侯来令常熟,岂弟明允,期年而大治。修举乡约,申明高皇帝谕民六言,以训于蒙士,反复训解,镂版颁布,期于家谕而户晓焉。乡约之制,莫备于《周官》。《周官》:大司徒以三物教万民而宾兴之,二曰六行:孝、友、睦、姻、任、恤。高皇帝之谕民,所谓孝顺父母,六行之首也;尊敬长上,六行之二也;和睦乡里,则睦、姻与任、恤兼举焉。而继之曰:教训子孙,各安生理,无作非为。大司徒以乡八刑纠万民,其七曰造言之刑,其八曰乱民之刑。造言者,讹言惑众;乱民者,乱民改作,执左道以乱政。皆不安生理,务作非为者也。《周官》于六刑之外,加此二刑。故圣祖亦谆谆戒谕焉。然大司徒之六行八刑,圣谕以六言蔽之。大哉王言!比之《周官》,盖尤简约而著明矣。地官之属,乡大夫之职,正月之吉,受教法于司徒,退而颁之于其乡吏,州长党正族师各掌其教治政令,月吉则属民而读法。今吾宋侯之所修举者,谓非周官之遗法不可也。吾里之人,尚深念侯之德意,无以空言置之哉!昔宋文宪既致仕,高皇帝赐诗,有训人法度之语;而春坊司直郎汪罢归,又为语饬戒,使知乡鄙所繇严惮。
余官侍从日久,浮沉窃禄,无补圣朝,今且将退而老矣。推侯之意,以告于里之父老子弟,固余之事也。是为序。
(《取节录》序)
《取节录》十卷,容城孙奇逄字泰之所辑也。以史家凡例取之,则忠义、壹行、孝子、烈妇之属居多。以《公羊》三世考之,则所见、所闻、居多,甚矣泰之长于取节也!泰生于北方,与定兴鹿太常伯顺偕游于吾师高阳公之门,公器之曰:“吾四友之二也。”天启中,逆奄乱政。伯顺从公于关门,奄所遣刺事者旁午帐下,公每厉声诃问:“你家老公云何?”不少假颜色。奄遣人属伯顺通殷勤于公,伯顺叱去之。甲子之秋,公疏请入觐,欲有所建白。群小诉于奄,谓公将兴晋阳之甲,伯顺为谋主,伯顺弗顾也。当是时,桐城左佥院、嘉善魏给事、长洲周吏部,先后逮系。其子弟亻兼从,间行昼伏,莫敢舍者。泰与伯顺之父太公、子化麟及其门人张果中兄弟,通行为之囊橐。燕中好义者十余曹,受泰、太公部署,或捃摭橐,或奔走刺探,鸟举乌集,若汉之期门。左尝督学三辅,太公设匦立表于门曰:醵钱救左提学者输此。乡人投匦者云集。左既考死,则又按籍散。江村之地,举幡旗而击鼓,不畏奄知,奄亦竟弗知也。余以枚卜被讦,伯顺言于蒲州,当为上力言,分别两人是非。蒲州嗫嚅不能决,伯顺誓不复见蒲州。伯顺守定兴,抗节死虏。余被逮过白沟,果中迎谓曰:“太公病矣,遣其孙候公于此,去才两日耳。”余狱急,权臣趣杀之。泰、果中辈借贷五十金诒余,且曰:“社稷有灵,必不为左、魏之续,公母恐也。”苕上茅止生屡急难,客泰,署其室曰北海亭。泰不应征辟,危坐亭上,朱黄甲乙,著书满家,要之不离取节者近是。余读《尔雅》,戴斗极为崆峒,其下曰幽都。古称其气角立,其风精悍。逆奄之时,干儿义孙,错列朝著,吾师与伯顺,屹如狂澜之底柱。而太公、泰辈蕴义风生,鲁、卫奇节之人,燕、赵悲歌之士,盖仅有存者。《天官书》言中国山川东北流,尾没于勃、碣。吾师与诸人,其亦斯世之勃、碣也与?世衰道微,廉耻灭熄,臣叛其君,子逆其父,士卖其友,弟子背其师,皆失节之属也。杨焉之治河也,患底柱而镌之。忠臣义士,其为底柱也亦大矣。扶持长养之犹恐不足,又从而镌之;镌之亦如底柱之没水中,终不能去。而世之为杨焉者未已。泰之为此录也,其将以是为底柱乎?抑亦致戒于患而镌之者乎?呜呼!其尤可叹息也。《诗》曰:惟其有之,是以似之。余嘉泰之有而似之也,为序之如此。戊寅中秋望日序。
◎《建文忠编》引
吾郡朱鹭白民,好谈逊国时忠义,搜访五十余年,撰《建文书法》,余为上之史馆。长洲陈公允又辑《建文忠编》,盖撮举其尤者。其表章忠义、阐幽表微之志一也。公允素虔事关壮缪侯,谓侯已膺帝号,宜于史外起例,作本纪以张之。梦壮缪降于榻前,飘须戟手,郑重讠垂诿。文既成,而贞珉涌见,丰碑立,龙幡负,岿然于端门阁道之间,若有邪许佑助者。人言壮缪护前,呼同列为老革,骂孙氏为貉子,何庸徼措大之笔端,以为宠灵?余以为不然。忠义之在天地,无古今,无久近。壮缪之于先生,逊国诸臣之于少帝,人心天日,岂有两哉?公允一老逢掖,矢心于忠义若此,与天地间神明正气,丹心碧血,往来陟降,如磁引铁,如燧取火。壮缪之冯而鉴之,宜也。《诗》不云乎:神之听之,终和且平。公允之言,神听之矣。世之公卿大夫,其言足以荧主听,劫国论,固未必神之所听也。夫岂惟不听而已,莠言自口,神乃时恫。谴与怒将随之。呜呼!可不惧哉!丁丑嘉平月书。
◎南昌赵氏族谱序
南昌之赵氏,出于宋魏悼王廷美,其始迁于钟陵,为别子之祖者,修武郎续之与忠翊郎绪之也。魏王之子十人,其第四子曰追封广陵郡王德雍,谥康简,熙宁中用太常礼院言封。康简次子承亮为秦国公,奉廷美祀。赠乐平郡王,谥恭静。恭静第六子曰高密侯先整。高密第九子曰赠金紫光禄大夫叔。修武、忠翊则光禄第四、第六子也。靖康之难,自杭徙进贤县,修武居县东,忠翊居县西,相距十余里。及营兆域,修武居东而卜西,忠翊居西而卜东,相戒后世子孙岁时上冢,趾相错也。自时厥后,苗裔日繁,而书诗之泽益衍。至汝公,文行郁蔼,不应征辟,与里中四贤齐名。谱云:进贤改井为邑自此始。进贤故晋钟陵县。徽宗崇宁二年,以南昌县进贤镇升为县。当修武徙家时,进贤升县已久。谱之云,吾不能征之也。胜国初,古济公徙南昌之白塘,迨嗣胤公,又徙于忠孝乡,{隋山}山夹涧,风气郁盘,聚族而居,灯火相接,弦歌洛诵之声,洋溢乎西东,赵于是乎滋大。嗣胤公九传为封比部公应麟,潜德弗曜,以发其赢于参议公。参议公论次先德,厘正支庶,作《家谱》若干卷,且撰《谱略》一通,寓书谦益,使为其序焉。
谦益尝考宋之宗室,太祖、太宗、魏王之子孙最为蕃多,以魏悼王下言之,淳熙八年凡七千二百九十六人,而嗣字行未见,数《世系表》,亦莫得其详也。则岂非播迁之后,大宗正司及西南外宗正,皆移以避狄,又有散而之四方,如修武兄弟者;而宗司所掌籍牒录图谱之属,遂因是以沦亡失次与?今南昌之谱,历十七代,服属井然,可以举《仙源类谱》之遗,而补《世系表》之缺,不徒有关于家乘而已也。参议公之于谱事也,所谓能识其大者与?当魏王贬死房州,子孙惴惴,惧不得比于氓庶。及乎二帝北辕,诸王骈首就。太宗之后,十不存一。而修武兄弟,卒以魏王之世系,避地得全,盛大蕃衍,引之勿替。由此言之,天道之屈信往复,岂可以一时一瞬计哉?参议公志节鲠介,由吏部郎出参外藩,其修是谱也,循览太宗、魏王之后,参观于天人之间,岂惟不忘其先,抑藉以教世也与?揽者其亦知观感也矣!参议公令常熟,谦益以博士弟子受知于公,故不辞而叙其谱。其于公之善政令闻,略而不书,惧讠叟闻也,且以有待也。《宋史宗室传》及《世系表》,皆载魏王子十人,第四子为德雍,与谱吻合。而马端临《通考》不列德雍之名,又载魏王第四子德彝。此则马氏之误,未可信《通考》而疑史也。因叙斯谱,而并及之。
◎双凤顾氏族谱序
太仓顾生天叙以其谱来请曰:“顾之先,谱凡再修,曰睿者,修于永乐,序之者翰林待诏河南李公也;曰有终者,修于正统,序之者礼部侍郎羊城陈公琏、翰林修撰常熟张公洪也。天叙之先人,念族大而谱佚,手自辑,将踵门乞文于下执事。而一旦溘先朝露,惟先人之有坠言也,敢再拜泣血以请。”余考其谱,以晋尚书右丞悦之字君叙为始祖,悦之二子,曰恺之、觊之,恺之居晋陵无锡,觊之仕晋,后为北海益州尹。卒官,遂家焉。觊之二十四世曰、曰钧、曰镒,宋初徙汴,钧、镒徙吴。钧生守礼,守礼生建安昕,建安生,生伯理,徙常熟东南之河舍。昕生珍,珍生临,即谱所载熙宁三年嗣孙临题识者也。伯理六世曰子安,元末徙居双凤里,今割隶太仓。此顾氏世系迁徙之大略也。考之于史,悦之止恺之一子,恺之传亦然。觊之仕宋,历任太守刺史,未尝尹北海。父黄老,司徒左西椽,于悦之迥不相及也。北海在青州,安得云北海益州?晋职官郡置太守,京师所在则曰尹,益州安得称尹也?谱序他无所援据,咸取征于临之题识。临会稽人,东坡诗所称顾子敦也。何其言春驳不伦,一至于此?谱称永乐初不戒于火,睿之妻陈,负谱图以出,而其他尽毁,则其放失漫漶,无足怪也。顾居双凤,称甲乙族,登乡榜者二人,举进士者二人。谱久阙佚不修,而天叙父子孳孳讲求,殆有合于古者尊祖敬宗收族之义,君子重有取焉。谱犹史也,信传信,疑传疑。疑者,丘盖不言而已矣。修撰,宿儒也,博于谱牒之学,序吴中世谱多至百余家。待诏字贞臣,仕元为户部侍郎,佐扩廓帖木儿军,被俘入官,仕至待诏,致事,老死于吴。序题永乐二年年八十有六,即其卒之岁也。修撰序称引待诏之言,而又云:余不知其人,闻有李待诏者,吏部尚书张ヨ之父执,意其人也。待诏为张公父执,信然。然修撰与待诏并时,后先官翰林,而不能知其本末,文献之足征,岂不难哉?余故并著之,以示读斯谱者。
◎《宋文宪公护法录》序
谦益恭读高皇帝御制文集,稽首扬言曰:天命我祖,统合三教,大哉!蔑以加矣!已读故翰林学士承旨文宪宋公集,则又叹曰:嗟乎!夫宪章圣祖者,舍文宪何适矣?圣祖称佛氏之教,幽赞王纲。开国以来,凡所以裁成辅相,设教佑神,靡不原本一大事因缘。而文宪则见而知之,为能识其大者。《广荐》之记,《楞伽》《金刚》之叙,通幽明,显权实,大圣人之作用存焉。传有之:金铎振武,木铎振文。文宪其高皇帝之木铎与?繇文宪以窥圣祖之文,其犹《易》之有《翼》,《春秋》之有《传》也与?圣人之言天也,算以《周髀》,测以土圭,而天体见焉。于以宪章圣祖,盖思过半矣。圣祖现身皇觉,乘愿轮以御天。文宪应运而起,典司禁林,辅皇猷而宣佛教。前代以翰林学士为内相,文宪之于高皇帝,有相道焉。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文宪以大儒应聘,君臣之际,史官颂之至今。抑岂知其夙受付嘱,开华严法界于阎浮提,其为云龙风虎,又有大焉者乎?姚恭靖之于成祖,现稍异。要皆后天奉时,佐二祖以章明佛乘。日月未改,圣谟洋洋。而儒生掩耳,如尘沙劫事,岂不悖哉?或谓文宪故服习程、朱,程、朱辞辟佛氏,凛于戎索,何可越也?於戏!圣祖不云乎,天下无二道,圣人无两心。夫道,譬之则日也。圣祖出而日中天矣。程、朱见日于牖隙,文宪见日于扶桑,其广狭至不同量也。生盛明之世,而墨守程、朱,终不能仰青天而睹白日。悲夫!《文宪集》无虑数十本,余搜次其关于佛事者,合诸云栖所辑,而僭为之叙,以谂于世之宪章者。文宪三阅《大藏》,入海算沙,有如指掌,在儒门中,当为多闻总持。至其悟因证地,著见于文字中,必有能勘辨之者,固非学人所可得而评骘者也。万历丙辰冬十有一月朔,翰林院编修虞山钱谦益谨序。
◎《阳明近溪语要》序
自有宋之儒者高树坛宇,击排佛学,而李屏山之徒力相撑柱,耶律湛然张大其说,以谓可箴江左书生膏肓之病,而中原学士大夫有斯疾者,亦可以发药。于是聪明才辩之士,往往游意于别传,而所谓儒门澹泊收拾不住者,即于吾儒见之矣。
吾尝读柳子厚之书,其称浮图之说,推离还源,合于生而静者,以为不背于孔子。其称大鉴之道,始以性善,终以性善,不假耘锄者,以为不背于孟子。然后恍然有得于儒释门庭之外。涉猎先儒之书,而夷考其行事,其持身之严,任道之笃,以毗尼按之,殆亦儒门之律师也。周元公、朱文公皆扣击于禅人而有悟焉,朱子《斋居》之诗曰:“了此无为法,身心同晏如。”彼其所得,固已超然于语言文字,亦岂落宗门之后?五花开后,狂禅澜倒,埽末流之尘迹,修儒行为箴砭,现之间,亦有时节因缘在焉,其微权固未可以语人也。本朝之谈学者,新会之主静,河津之藏密,固已别具手眼。至于阳明、近溪,旷世而作,剖性命之微言,发儒先之秘密,如泉之涌地,如风之袭物,开遮纵夺,无施不可。人至是而始信儒者之所藏,固如是其富有日新,迨两公而始启其扃,数其珍宝耳。李之年廿有九参药山,退而著《复性书》,或疑其以儒而盗佛,是所谓疑东邻之井,盗西邻之水者乎?疑阳明、近溪之盗佛也,亦若是已矣。滇南陶仲璞,撮两家语录之精要者,刻而传之,而使余叙其首。余为之序曰:此非两家之书,而儒释参同之书,可以止屏山之诤,而息湛然之讥者也。若夫以佛合孔,以禅合孟,则非余之言而柳子之言也。崇祯壬午涂月,虞山钱谦益叙。
◎《华严忏法》序
《华严》之为经王也,夫人而知之矣。肇于晋,广于唐,于是有实叉难陀之译,有清凉国师之《疏钞》,有李长者之《合论》,有杜顺和尚之《法界观》。千年以来,薄海内外,顶礼而捧诵者,无虑万亿,不可说转。而《华严忏》独后出,其制之者,曰唐一行;其藏之者,曰鸡足山;其尊信而流通之者,今丽江郡世守木君也。难者曰:“忏之为言悔也,悔者五十一心数中之一法耳。《华严经》者,称性而谈,该心之变而道之者也。有经可以无忏。有经而必有忏,则何异儒家之以五纬配五经乎?一疑也。一行之学,精于天官历数,其所述作,载在《唐书》甚详,不闻其留意于教典也。设留意于教典,以彼其精思神解,岂无奇文奥义,可以垂世立教,而屑屑于称名号、勤礼拜之为务乎?二疑也。古之藏书名山者,皆虑讥切当时,危言贾祸,故俟易世之后,方敢宣传。今制忏礼佛,何嫌何忌,而暂加韬晦?且一行生于初唐,卒于开元,尔时六诏不宾鸡足越在化外,其振锡也何自?其翻经也何因?纸帛之力,不能千年,劫火沧桑,何以完好如故?三疑也。”解之者曰:“子之所疑,皆世间法耳,非所论于出世法也。《华严》之义,帝网重重,须弥芥子,互相容纳,安在经之可以该忏,而忏之不可以该经乎?恒人之学,可以详略精粗论也。若一行者,天台祝流水西行,雒下识圣人复出,逆流现身,博综象数,岂非华严十地中人?其难以凡心测量明矣。岂其详于星历,而略于宗教,从口所出,即为真诠,安在经论之精而忏文之粗乎?佛法从因缘生,兴废显晦,皆有时节。忏之制于一行而传付于普瑞,成于唐而出于明,于龙首而藏于鸡足,于叶榆崇圣而显于木君,皆有数存乎其间,无可疑者。此而可疑,则《华严》之出于龙宫,传于于阗,亦可疑矣。地越兰沧,星分钺,藏┑于深山古寺,固已深于禹穴而神于唐多矣。圣典所在,诸天护持不离。纸帛可使坚如金石,又何散佚腐败之足虞乎?圣天子圣轮御世,崇信大乘,方以华严法界,舍摄群生,而木君表章忏法,实维其时。时节因缘,如宝罗网,交光摄入,惟天眼佛眼,为能知之。木君世笃忠贞,保南服,济世润生,一本华严行门。先刻是经《演疏钞》,翻印三藏,总持宣布,浩如烟海。今复流通忏文,与《疏钞》《合论》并传震旦。佛法付嘱国王大臣,岂不信哉?是经不可思议,忏亦不可思议。木君之尊信流通,其因果亦不可思议。聚沙居士见作随喜,遂盥手援笔而为之序。
◎萧伯玉起信《论解》序
泰和萧伯玉精研性相之宗,参访尊宿,翻阅《大藏》,极心研虑,俯仰叩击者数年,而起信《论解》始出。
盖自贤首、圭峰以来,解斯论者,科节繁多,疏记错互,使学之者穷老尽气,汩没于文句之中,莫能得其要领。伯玉之为是解也,剖性相之藩篱,摄宗教之精髓,疏通证明,汜滥于《庄》《列》《关尹》之书,开遮并用,纵夺双显。昔人有言:非郭象注《庄子》,乃《庄子》注郭象也。伯玉之注《起信》,亦如是而已。虽然,余窃有戏论,为学人告焉。当东事之殷也,有申甫者,以谈兵见余于长安。余笑曰:“未也。”甫归嵩阳山中,掘地窖,出其师所传石匣《兵图》以示余。余又笑曰:“未也。”甫不怿而去。又数年,甫以谈相宗闻于长安,伯玉往扣之。余问伯玉云何?伯玉亦笑曰:“未也。”无几何,甫以兵死。嗟乎!甫之《兵图》,其所授于师者,未必非也,而已足以死矣,吾不知所授于论师者何也?令后之学斯论者,不具伯玉之深心,不知其所为开遮纵夺者,而率其颟顸笼统之见,师心信口,影宗掠教,以为性相之学如是,辗老僧之足,而血童子之指,其祸有不可胜言者矣!世之学人无以伯玉斯论为申甫之《兵图》,庶几不为明眼人所笑耳。
◎《心城先生全集》序
今天子在宥化成,崇信佛乘,在御极后之十余年,而吾友刘心城先生弃家入道,以宰官现比丘身,在七年之甲戌。《记》曰:“清明在躬,气志如神。耆欲将至,有开必先。天降时雨,山川出云。我皇上之崇佛,所谓先天弗违;而心城之现身,其亦有开必先者与?我二祖乘金轮以开天,则宋文宪、姚恭靖应运而佐命;我皇上御宝筏以度世,则心城逗机而显神。有君有臣,或主或伴。华严世界,重叠涌现于阎浮提中,良非偶然者。于是心城之子古洵,会卒其世谛文字,自入官至于入道,年经时纬,都为一集,而请余序其首。心城为台宗之世,为即中之上首弟子,其所演说,皆因缘生法,空假中之义谛。高者入青天,深者入黄泉。而余何足以知之?余所知者,心城而已。
当心城守黔时,以孤城捍强寇,能使数百万众,骸骨撑拄。死守经年,视人世间死生利害,如毫毛耳。一旦慕即中之道,长于其师二十有一年,侧行捧手,稽首称弟子,其学道之专诚如此。人谓心城横身誓死,致命于危城尚易;而委体布发,折节于本师尤难。昔人有言:出家乃大丈夫之事,非将相之所能为。如心城之为,岂复知将相之足慕,而以出家骄之者乎?读心城之书者,一以为当机之痛棒,一以为衅鼓之毒药。其悲愍劝厉,如诸天钟鼓声,其勇猛奋迅,如师子无畏音。因是而知其所以不屑为将相者,因是而求其所以键钥于台宗,扣击于本师者,无徒搜摭于语言文字,而为守株刻舟之徒则可也。
嗟夫!世之魔民盲子,拾儒先之唾余,辞而辟佛者不少矣。孔子师老聃,孟子辟杨、墨,不辟老、庄,则孔、孟之于佛可知也。佛氏之道,幽赞王纲,圣祖固著为典训矣。我皇上之崇佛,所以祖述圣祖。而臣下之不敢谤佛者,所以宪章圣主也。反孔、孟,背典训,蔑圣谟,非圣无法,先王所必诛,不以听,而世或懵不知戒,惟魔民盲子之是师。心城不以此时发慈悲心,见广长舌相,捞笼而拔济之,长夜之不旦也,岂非先知先觉者之责乎?愿心城毋疲于津梁,余虽昧,请执简而陪其后焉。癸未仲春日序。
初学集卷二十九
○序(二)
(重刻《方正学文集》序)
宁海令南城张君,重订故翰林侍讲方希直先生之集,镂版行世,而谦益为之叙曰:
孟子曰: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吾少读先生之书,其文章之取法者三人,司马子长也,韩退之、欧阳永叔也。其生平之尚友者五人,诸葛武侯也,陆宣公也,宋之范、韩、司马也。已而纵观其议论,则其于文章所折服者,尤莫如庄周、李白,而其所希风激赞,愿执鞭而不可得者,乃在乎云敞、杨乔、田畴之徒。于是乎喟然太息,想见先生之为人,意其为古之狂士,且流而为汉之侠士也。嗟夫!感嗣君,悲故主,九死不屈,赤族不悔,不可不谓之侠。谈笑刀锯,指叱鼎镬,巽血而大书,长歌而毕命,不可不谓之狂。自汉以来,士之矜名行、崇谨厚、卖国而鬻君者多矣,靡不以中庸为窟穴。杀身成仁,舍生取义,赴汤蹈火,惊世绝俗之为,圣贤之所不辞也。以先生为学之诚,简身之密,至于冠屦匕箸,家人宗族,靡不有伦有物,以箴以戒。一旦当天地崩坼,朝著迁改,奋身而起,视磔裂参夷之祸,犹日用饮食也,斯谓之真狭,斯谓之真狂,斯谓之真中庸,其斯以为先生而已矣。盖朱子之学,一传为何基氏、王百氏,再传为金履祥氏、许谦氏,又再传为宋文宪公景濂。而先生少学于景濂。景濂所谓岂知万髦牛,难媲一角麟,者也。自先生之死于革除,精忠奇节,震动古今。然后天下知正心诚意之学,果足以植天经、扶人纪;然后知圣贤中庸之道,与乡愿小人之伪学,果截然两途。于是朱子之道,得先生而大光。而有宋诸儒,三百年来之学脉,譬之中原之山川,龙脉纡回,发于南北戒之间,至是而始得所结局焉。故吾谓本朝之学者,当以宋文宪、王忠文暨先生为朱子之世,而瞽宗之祭,亦当以三君子为乐祖。惜乎议两庑之祀者,纷如聚讼,而未及于此也。因序先生之文,而发其端,以俟诸后之君子焉。张君为令廉平,好古教化,迥出于世之俗吏。于其刻是集也,可以见志焉。而余姚有卢生演者,搜括先生遗集,撰次年谱,汲汲然助张君,以表章风励为能事。刻甫成而演死矣。牵连书之,亦不忍使其无传也。崇祯十六年正月吉日,常熟钱谦益谨序。
◎《苏门六君子文粹》序
崇祯六年冬,新安胡仲修氏访余苫次,得宋人所缉《苏门六君子文粹》以归,刻之武林,而余为其序曰:
六君子者,张耒文潜、秦观少游、陈师道履常、晁补之无咎、黄廷坚鲁直、李チ方叔也。史称黄、张、晁、秦俱游于苏门,天下称为四学士。而此益以陈、李。盖履常元初以文忠荐起官,晚欲参诸弟子间;方叔少而求知,事师之勤渠,生死不间,其系于苏门宜也。当是时,天下之学,尽趋金陵,所谓黄茅白苇,斥卤弥望者。六君子者,以雄骏出群之才,连镳于眉山之门,奋笔而与之为异。而履常者,心非王氏之学,熙宁中,遂绝意进取,可谓特立不惧者矣。方党论之再炽也,自方叔外,五君子皆坐党,履常坐越境出见,文潜坐举哀行服,牵连贬谪。其击排苏门之学,可谓至矣。至于今,文忠与六君子之文,如江河之行地。而依附金陵之徒,所谓黄茅白苇者,果安在哉?吾尝观王氏之学,高谈先王,援据《周官》,其称名甚高。而文忠则深叹贾谊、陆贽之学不传于世,老病且死,独欲以教其子弟而已。夫食期于适口,不必其取陈羹也;药期于疗病,不必其求古方也。是故为周公而伪,不若为贾谊、陆贽而真也。真贾、陆足以救世,而伪周公足以祸世。此眉山、金陵异同之大端也。观六君子之文者,其亦有持择于斯乎?
◎《本草单方》序
缪仲淳既殁数年,其著书多盛行于世。而所摘录《本草单方》,朱黄甲乙,狼籍箧衍中。康文初、庄钦之搜讨诠次,穷岁月之力而后成。于是缪氏之遗书粲然矣。仲淳以医名世,几四十年。医经经方,两家浩如烟海,靡不讨论贯穿,而尤精于《本草》之学,以谓古三坟之书,未经秦火者独此耳。《神家本经》朱字,譬之六经也;《名医增补别录》,朱墨错互,譬之注疏也。《本经》以经之,《别录》以纬之。沈研钻极,割剥理解,神而明之,以观会通。《本草经疏》之作,抉レ轩、岐未发之秘,东垣以来,未之前闻也。出其余力,集录单方,刂其春驳,搴其芜秽,其津涉生民者甚至。此书成而经疏之能事始毕,岂曰小补之哉?仲淳电目戟髯,如世所图画羽人剑客者。谭古今国事成败,兵家胜负,风发泉涌,大声殷然,欲坏墙屋。酒间每慷慨谓余曰:“传称上医医国,三代而下,葛亮之医蜀,王猛之医秦,繇此其选也。以宋事言之,熙宁之法,泥成方以生病者也;元之政,执古方以治病者也。绍述之小人,不诊视病状如何,而强投以乌头狼毒之剂,则见其立毙而已矣。子有医国之责者,今将谓何?”余沉吟不能对。仲淳酒后耳热,仰天叫呼,痛饮沾醉乃罢。呜呼!仲淳既老病以死,而余亦连蹇放弃,效忠州之录方书,以终残年。因是书之刻,念亡友之坠言,为废书叹息者久之。仲淳讳希雍,吾里之右族也。侨居长兴,后徙于金坛,老焉。葬在阳羡山中,余它日当为文以志之。崇祯六年十二月叙。
(葛端调编次诸家文集序)
昆山葛鼎,字端调,读书缵言,笃好古学,自唐、宋八家而外,取其文集之杰出者,选择论次,人各一编,都为若干卷。缪以余为与于斯文者也,请为其序。
余闻古之学者,九经以为经,三史以为纬。降而游于艺,则秦、汉以下,迄于唐、宋诸家,其规矩绳墨也。九经三史之学,专门名家,穷老尽气,苟能通其条贯,穷其指要,则亦代不数人矣。敬之如神明,尊之如师保,宝之如天球大训,犹惧有陨越。僭而加评骘焉,其谁敢?三史以降,皆九经之别子耳孙也。规之矩之,犹恐轶其方员;绳之墨之,犹恐亻面其平直。妄而肆论议焉,其谁敢?评骘之滋多也,论议之繁兴也,自近代始也。而尤莫甚于越之孙氏,楚之钟氏。孙之评《书》也,于《大禹谟》则讥其渐排矣;其评《诗》也,于《车攻》则讥其选徒嚣嚣,背于有闻无声矣。尼父之删述,彼将操金椎以之。又何怪乎孟坚之史、昭明之《选》,诋诃如蒙僮而挥斥如徒隶乎?钟之评《左传》也,它不具论,以克段一传言之,公入而赋,姜出而赋,句也,大隧之中凡四言,其所赋之诗也。钟误以大隧之中为句断,而以融融泄泄两句为叙事之语,遂抹之曰:俗笔。句读之不析,文理之不通,而俨然丹黄甲乙,衡加于经传,不已亻真乎?是之谓非圣无法,是之谓侮圣人之言。而世方奉为金科玉条,递相师述。学术日颇,而人心日坏,其祸有不可胜言者,是可视为细故乎?端调之为是编也,美而无讥,论而不议,犹有古之学者好学深思之遗意,余深有取焉。故举其所感叹于俗学者以告之,并以为世之君子告焉。夫孙氏、钟氏之学,方鼓舞一世,余愚且贱,老而失学,欲孤行其言以易之,多见其不知量,敢于犯是不韪也。虽然,端调我之自出,其编摩论次,与诸昆弟共之,皆我甥也。余之告端调者,亦犹夫老生腐儒,挟《兔园》之册,坐于左右塾之间,窃以语其乡人子弟而已。世之君子,得吾言而存之,九经三史之学,未坠于地,吾犹有望焉。其不然者,以是为狂瞽之罪言,又将钳我于言,则亦听之而已矣。呜呼!不直则道不见,余岂好辩哉?余不得已也。崇祯九年正月序。
(《兵略》序)
乡先生副使星卿瞿公,博通掌故,搜讨国朝名卿大夫嘉猷伟略,散在国史家状者,著《皇明臣略》凡若干卷。其子给谏伯略,先刻其《兵略》以传于世,而属余叙之。
给谏之意,以谓时方多事,文武将吏,人不知兵。是书也,如医之有方,如弈之有谱,庸医可以诊奇疾,俗手可以当危局,用以东制奴,西讨贼,庶几克有成算,可以舒当宁之旰食乎?余以为自古用武之世,不患有盗贼,不患无将帅;所患者,庙算不一,赏罚不明,使盗贼乘其间,而将帅无以尽其用也。以汉、唐之已事征之,永寿、延熹之间,用皇甫规、张奂、段为将帅,所向克捷,规、奂兼主招,而主讨,曲意宦官,保全富贵,规、奂皆有功不得封。规前后上书,求乞自效,与上疏自讼,最为切直。其曰:力求猛敌,不如清平;勤明孙、吴,未若奉法。又曰:覆车有五,动资巨亿。旋车完封,写之权门。其言至今可为殷鉴也。繇此观之,国家权幸用事,先后失宜,虽有三明之将,亦将救过不暇,安能奏荡平之绩哉?唐之末季,苟非南衙北司,迭相矛,九流浊乱,君子道消,则黄巢辈何因而起?巢初起,才及二万,经过数千里,军镇尽若无人,潼关一径,任其奔突,贼安得不蔓延天下乎?以郑畋之壮图,令得主谋专断,何至以四镇之重,尽付高骈之只手,关河连犯,都邑继倾,而坐受刮席轵道之讪,然后悔之,不已晚乎?假节之议,争论喧呶。举棋不足,谁执其咎?然而拂衣投砚之卢携,视末世之阴阳首鼠,置国事于局外者,吾以犹贤乎尔!自古迄今,有盗贼不患无将帅,有将帅不患无方略。在汉则夷黄巾于党铜,在唐则小河朔于禁闱。本末较然,岂不信哉?以是书考之,本朝之敌王忾,建国功者,固已昭尝而勒景钟矣。举其近者,王文成之有功江西,中枢蚤为之计也。胡襄懋之有功江南,政府力为之地也。晋溪之忮,分宜之贪,其知人善任,不可抹如此。谋国之效,岂可诬哉?给谏之刻是书也,固曰为兵家之医方奕谱。而吾以为医有上医焉,奕有国工焉。明主得其人而用之,则端委庙堂,而四海从风。当虏寇交讧之日,虽口不谭兵可矣。杜牧有言:议于庙廊之上,兵形已成,然后付之于将。其为兵略也孰大焉?起星卿于今日,未必不以余为知言,为之掷笔而三叹也!
(《参筹秘书》序)
《参筹秘书》者,信州汪汉谋所著也。汉谋少遇异人,授太乙六壬奇门禽遁诸家之学,以谓可以济世安民,匡时定乱。属当奴寇交讧,海内多故,慨然出箧衍之秘,编次成书,以诒世之登将坛、佐戎幕者。吴之君子杨维斗、徐九一既序而传之矣。余读而叹曰:“世称天官壬遁家言,皆本自太公、留侯、武侯、卫公,稽诸史籍,未有闻也。吴、越之间,颇传申胥、范蠡之遗书,其言略可概见。子胥之去楚也,卦得甲子,时加于巳,支伤日下,气不相受。此六壬之数也。范蠡之去越也,阴六阳六,玄武天空,后入天乙,前翳天光。此禽遁之术也。二子之占候,近取诸身。则固已应之如响矣。子胥之治吴也,相土尝水,象天法地,立阊门以西制楚,立蛇门以东并越,所谓得天气之数,以威敌国者也。再世而不复验者,何也?勾践之谋赦也,在玉门之第一;其行也,时加日失;其反国也,时加禺中。此蠡之占也。吴王之临政也,在玉门之第九;其伐齐也,在金匮之第八;其赦越也,德在土,刑在金。此胥之占也。以夫差之忄昏也,令悉叶胥之占,其将不亡乎?以勾践之智也,令悉反蠡之占,其将不霸乎?持盈与天,定倾与人。蠡言之矣。其能废人而任天乎?以传考之,吴之所以亡者,弃胥而庸也。视民如仇而用之日新,稻蟹不遗种也。越之所以伯者,种治内,蠡治外也。修令宽刑,施欲去恶,而觞酒豆肉,未尝不分也。《春秋》之所书,左氏、太史之所记,兴亡治乱,彰明较著如此。此亦千载得失之林也。圣天子承乾御宇,黄帝之元,千岁一至。奴寇游魂假息在漏刻之间。阴阳孤虚之书,皆将庋之高阁矣。汉谋得登将坛、佐戎幕,所为济世安民,匡时定乱者,其终挟此以从乎?抑亦有进焉者乎?”汉谋曰:“善哉斯言!《参筹》之指要,吾师所未逮也。虽然,子诚吴人也,知子胥、范蠡而已矣。”
(《春秋匡解》序)
余为儿时,受《春秋》于先夫子。先夫子授以《匡解》一编,曰:“此安成邹汝光先生所删定也。”因为言邹氏家学渊源,与先生之文章行履,冠冕词垣,期它日得出其门墙。余乡、会二试,以先生之书得,虽未及亲炙先生,而余之师固有出先生之门者。比于闻风私淑,犹为有幸焉耳矣。何子非鸣为令南昌,与先生之孙孝廉端侯游,相与是正其书,重付之梓人,而属余为其序。
余观三代以后,享国长久,盖莫如汉。当其盛时,政令画一,经术修明。以《春秋》一经言之,自张苍、胡生、瑕丘江公以下,三家之弟子,递相传授,各仞其师说,至数百年不相改易。而董仲舒作《春秋决狱》二百三十二事,名儒萧望之等大议殿中,各以经谊对。诸所以定大议,断大疑,皆以《春秋》从事,何其盛哉!有宋之立国,不减于汉。自王氏之新学与新法并行,首绌《春秋》,以伸其三不足畏之说,遂驯致戎狄乱华之祸,没世而不复振。其享国之治乱,视汉世何如也?呜呼!先王之世,有典有则,诒厥子孙,崇教立术,顺《诗》《书》《礼》《乐》以造士,变《礼》易《乐》,革制度衣服者有罚,析言破律,乱名改作,执左道以乱政者必诛,而不以听。士之选于司徒而升于学者,于辩言乱政之戒,恒凛凛焉。是故经学与国政,咸出于一,而天下大治。及其衰也,人异学,国异政。公卿大夫,竞出其聪明才智以变乱旧章。晋之刑鼎,鲁之丘甲田赋,郑之竹刑,纷更多制,并受其敝。又其甚也,获雁之鄙人,假田弋之说以干政事;而振铎之后,不祀忽诸。繇此言之,经学之不明,国论之不一,其关于存亡治乱之故,犹病之著于肌表,诊视者可举目而得之,不待医和及缓而后知其不可为也。是可视为细故哉?国家用胡氏《春秋》设科,垂三百年。而邹氏之书传诸其祖父,至今百余年,举子传习之不变。虽汉世儒者仞其师说,未有以过也。班固不云乎?士食旧德之名氏,工用高曾之规矩。国家重熙累洽,考文稽古之盛,观于胡氏邹氏之学,可谓信而有征矣。天子方崇信是经,特命经筵进讲。余衰病放废,独抱遗经,以老于荒江寂寞之滨。于非鸣之刻是书也,喜而为之叙。或以为主文诡谏,自致其蒙瞽之言。庶几谋野则获之义,则非野人之所敢知也。崇祯六年六月序。
(《左汇》序)
本朝以《春秋》取士,虽专以胡《传》为宗,然文定之书,取于左氏者十八,取于《公》《》者十二。盖左丘明亲见圣人,高与赤则子夏之及门,其发凡取例,区以别矣。不独昔人所谓左氏大官、公羊卖饼家也。承学小生,佣耳剽目,刺取左氏之涯略,以充帖括。盖有传业为大师,射策为大官,而目不睹三传之全文者矣,又况外传子史之流乎?侍御永年李君,家传素业,闵学者之固陋,著《左汇》一书,以左氏为经,以二《传》《国语》《周礼》《史记》《管子》《檀弓》《说苑》诸书为纬。本经析传,首尾备具,灿若群玉之府,而森如五兵之库。使后之从事者,繇胡以溯左,繇经以溯传。繇是以穷经术焉,断国论焉。或源或委,先河而后海,斯侍御取以嘉惠学者之意而已矣。司马迁不云乎?孔子作《春秋》,隐、桓之间则彰,定、哀则微。今以定、哀之事言之,则孔子之词虽微,而左氏未尝不彰也。邓析之竹刑,则商、韩之前车也;陈辕颇之封赋,季孙之田赋,则桑、孔之滥觞也;公孙疆之乱政,则江充之见犬台,而亻丕、文之幸待诏也;苌叔之违天,则子师之殉汉,而山之沉宋也。援古以证今,上观千岁,下观千岁,岂徒立乎定、哀以指隐、桓乎?自荆舒之新学行,以春秋为腐烂朝报,横肆其三不足之说,而神州陆沉之祸,有甚于典午。流祸浸淫,迄于今未艾。居今之世,明《春秋》之大义,阐定、哀之微词,上医医国,此亦对症之良剂也。侍御起家为刑官,今方执法柱下。《春秋》,夫子之刑书也,其亦将以是书为律令乎?天子神明天纵,特为是经设讲官,以《春秋》之大法治天下。则侍御此书,恭进诸广厦细旃,以备乙夜之览,何不可哉?崇祯十一年七月序。
(《说文长笺》序)
吴郡赵君凡夫撰《说文长笺》若干卷,其子曰均,字灵均,镂版行世,抱书过余山中,请为其叙。
余闻之:序,绪也,盖有所推明作者之指意,而引其端绪也。何休、杜预之序《左氏》《公羊》也,传经者之自为序也;太史公、班固之有序传也,作史者之自为序也;刘向之叙录诸书也,较书者之自为序也;其假手于他人以重于世者,则自皇甫谧之叙三都始也。凡夫之书,其自叙备矣,其无假于余亦明矣。而均固以为请,其殆欲推明作者之指意,有以信于后世乎?则非余之所及也。余衰迟失学,于六书五音之谊理,概乎未有闻也。凡夫声音文字,得之天授。梵音字母,经涉辄了。宫商清浊,部居于齿龈之间。其于书多所渔猎,勇于自信,而敢于作古。《补亡》则束为之敛笔,《刺孟》则王充为之杜口。疑者丘盖不言,吾将使谁正之哉?六书之学,自东汉以来,许氏则尼父之删述也,二徐则贾、郑之解故也。凡夫一旦正其是非,攻其疑误,俨然踞其堂皇之上。凡夫于六书,不复居有形声有竹帛以后,宓、牺、仓颉可以接手相商榷,若史籀、斯、高之流,虽北面而听予夺可也。李阳冰刊定《说文》,排斥许氏,徐鼎臣谓其以师心之见,破先儒之祖述。以余之固陋,乃欲以戋戋之见,窥凡夫笺述之指意,岂不难哉?天启中,余承乏右坊。故太宰汝阳李公在太仆。一日朝会,公卿俱集,李公忽揖余问:“赵凡夫起居如何?”,诸公皆为改容。李公徐曰:“此吴中隐居高尚,著书满家者也。”自后数过余,必称凡夫,且问讯《长笺》成否?嗟乎!当凡夫之世,已有李公,岂患后世无子云耶?如余之固陋牵缀旧闻者,何足道哉!何足道哉!
(《洪武正韵笺》序)
自古帝王,以马上得天下,能壹意于考文征献制礼乐者,莫如我太祖高皇帝。而代之臣子,懵于宪章文、武之义,忽焉而不遵,习矣而不察,亦未有甚于本朝者也。国家所最重者庙讳也,方谷真之殁也,宋文宪公奉敕志其墓,以仁祖之讳改真,以太祖之字改谷。及永乐中修《洪武实录》,则大书特书,一无所鲠忌。执笔者解、杨辈皆国初名儒,其若此者,何也?至于今,则高庙之讳,公然取以命名;而懿文之讳,即宰执亦莫之辟矣。太祖颁行《大诰》,户藏一本,有者减罪一等,无者加罪一等。今不问书之有无,动曰《大诰》减等。学断狱者,并不知《大诰》为何书矣。至于《洪武正韵》,高皇帝命儒臣纂修,一变沈约、毛晃之旧,实于正音之中,昭揭同文之义。而今惟章奏试院,稍用正字,馆选一取叶韵而已。学士大夫束置高阁,不复省视。其稍留心者,则曰圣祖固以此书为未尽善,此未定之本也。噫!可叹哉!吴有君子曰杨去奢氏,服膺《正韵》,以为不独钤键韵学,实皇明之制书也。捃拾训故,搜讨同异,手自笺疏,凡数年而成书。少受胡氏《春秋》,专门名家。其笺注是书,盖有合于《春秋》书王大一统之义,所谓不徒托诸空言者也。昔汉董仲舒治《春秋》,朝廷有大议,使使者就其家而问之。其对皆有明法。汉儒者决朝廷大疑,定大事,往往皆用《春秋》。去奢之治《春秋》,不得引经断国,高议庙堂之上;而自托于虫鱼琐碎之学,以微见其指意。此可为慨息者也!
(郑氏《清言》叙)
余少读《世说新语》,辄欣然忘食。已而叹曰:临川王,史家之巧人也。生于迁、固之后,变史法而为之者也。夫晋室之崇虚玄,尚庄、老,盖与西京之儒术,东京之节义,列为三统。是故生于晋代者,其君弱而文,其臣英而寡雄,其民风婉而促,其国论简而刿,其学术事功迩而不迫,旷而无余地。临川得其风气,妙于语言。一代之风流人物,宛宛然荟蕞于琐言碎事、微文澹辞之中。其事,晋也;其文,亦晋也。习其读则说,问其传则史,变迁、固之法,以说家为史者,自临川始。故曰史家之巧人也。作晋书者,但当发凡起例,大书特书,条举其纲领,与临川相表里,而不当割剥《世说》,以缀入于全史。史法芜秽,而临川之史志滋晦,此唐人之过也。自唐以还,学士大夫,沉湎是书,而莫能明其指意。至为续为补之徒,抑又陋矣。代不晋而晋其事,事不晋而晋其文,譬之聋者之学歌也,视人之启口,而岂知其音节之若何也哉?信州郑仲夔,字龙如,博揽好古,纂《清言》若干卷,自汉、魏以迄今兹。通人朱郁仪为其叙,以谓步武临川,无近代《语林》蕃芜之累。而余则谓《世说》,史家之书也;续且补者,以说家窜窃之则陋。何氏之《语林》,仿《世说》而自为一书,则犹离而立焉者也。《语林》之烦也,《清言》之约也,标鲜竖异,佐笔助舌,是二书者,其殆可以离立矣夫。
(《诚意录》序)
自古圣贤豪杰,调御万物,酬酢万事,经世出世,无不以诚为本。诚之为物,建天地,质鬼神,贯金石,格豚鱼,天且弗违,而况于人乎?故曰诚神几,又曰不诚无物。不诚之人,心口相谩,形影相诳,为臣则欺君,为子则诞父,为友则卖友,玉表而珉中,栀言而蜡貌,此其情伪不可以掩一室,其声光不可以袭终朝,而况宇宙之大,终古之远乎?三代以降,经世出世,疑鬼疑神,莫如汉之留侯,唐之邺侯。留侯始事仓海君,中遇圯上老人,晚而从赤松子游,黄中邻庶,显默难究。当其博浪一击,天地震动,不惜百口九族,为韩报仇,非至诚而能若是乎?邺侯进退无恒,出处靡常,朝披一品,夜抱九仙。史家疑之,以为诞妄。然其处玄、肃父子,披诚献纳,撑柱于社稷板荡、群小冒忌之时,虽得肥遁衡岳,固已命如悬丝矣,又非至诚而能若是乎?
东平宋公鹿游,兼资文武,历边陲,建节钺,以疆事被征,出所著《诚意录》示余。余读而感焉。公少而好道,游五岳,访七真,青鞋布袜,纵浪云水间二十余年。乃以尊人之命,勉事科举,虽官华,履繁剧,登真度世之侣,晨夕往还,飙轮鹤驭,徙倚于户庭之际。知与不知,皆以为今之留侯、邺侯也。其所著录,指远而词文,规圆而履方,经世出世之指要,约略具是,大指则诚意尽之矣。公起家为郎,出守不以一介入筐箧,不以一钱充苞苴。湟中、五凉,身经百战,刀痕箭瘢,肌肤如刻画。己巳入援,枕戈于泥泞水草间,发肤沾濡,并日不食。郧阳之役,失前人已破三城,杀寇过当,不汲汲自明,曰:“圣明知我,我当为法受恶也。”公居身居官,于诚意二字,体认得力如此,此所以为今之留侯、邺侯也与?或曰:“公鞠躬尽瘁,尽公不还私,于以独行其意则得矣,以方于今之君子,不近于愚乎?”钱子曰:“惟诚故愚,非愚不诚,未有至诚而不至愚者。留侯、邺侯皆天下之至愚人也。”孔子曰:“其智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崇祯丁丑六月三日叙。
(《于氏日钞》序)
金坛于颖长举进士高第,服官廉辨,声迹茂著。益以其间镞砺问学,搜次古人嘉言善行、自事君立身以至于居家养生,撮其精实切要,可以励志而矫时者,手自缮写,都为一集,属余序而传之。
余观今世士大夫,著述繁多,流传错互。至于裁割经史,订驳古今,一人之笔可以穷溪藤,一家之书可以充屋栋。嗟乎!古之人穷经者未必治史,读史者未必解经,留心于经史者,又未必攻于诗文。而今何兼工并诣者之多也?郑康成、朱仲晦之徒,盖已接踵比肩于斯世,而古之专门名家者,皆将退舍而避席,不亦韪与!颖长之为是书也,退而自居于述,述而识其小者,择其善者,以附于古人座右自警之遗意云耳。颖长之所存,固已远矣。《易》曰:君子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荀卿曰:学数则始乎诵经,终乎读礼。学数有终,若其义则不可须臾舍也。古今之经学,未尝不明也。古人之书,其精者吾之所当求,而其驳者吾之所当阙也。童而习之,穷老尽气,而不能窥其涯略,顾欲壮然肆然置身坛宇之上,列古人于其下,而订其是非,辨其当否。子言之:夫我则不暇。今之人可谓暇矣。颖长之书,如取韦弦,如佩决,以古人师我,而不敢以我评古人。温温恭人,惟德之基。颖长之进德修业,未可量也,吾以此书征之矣。颖长宿承家学,年力富强,其仕与学益进。其书亦当益富。余少而失学,今老矣,颖长幸时有以教之,俾得以灯烛之末光,师古人之老学,则余有望焉。
(《姚黄集》序)
姚黄花世不多见,今年广陵郑超宗园中,忽放一枝。淮海、维扬诸俊人,流传题咏,争妍竞爽,至百余章,都人传写,为之纸贵。超宗汇而刻之,特走一介,渡江邮诗卷以诧余,俾题其首。
余观唐人咏牡丹诗,大都托物讽刺,如白乐天、杜荀鹤所云,其与夫极命草木,流连景物之指远矣。韩魏公守维扬,郡圃芍药,得黄缘绫者四朵。公召王岐公、荆公、陈秀公开宴,四公各簪一朵,其后相继登宰辅,人以为花瑞。花发于超宗之圃,人亦曰:超宗之花瑞也。吾家思公为留守,始置驿贡雒花。当有宋之初,称为太平盛事。今此花见于广陵,为瑞博矣,宜作者之善颂也。虽然,花以人瑞也。向令今之演纶操笔,伴食覆饣束者,胥在维扬幕中,此花将应之乎?不应之乎?不应则非花瑞,应之则为花妖,无一而可也。王师在野,飞蝗蔽天,超宗而为思公也,此花将贡致之乎?否乎?雒阳相君忠孝家,可怜亦进姚黄花。贡之诚未是也。令采诗者译以献之太师,回卿士爱花之心,念中人十户之赋,则是编也,安知不为《长庆》之讽谕乎?或曰:朱逊之谓菊以黄为正,余皆可鄙。诸君子之咏姚黄,取其正也。世有欧阳公《续牡丹》之《谱》,知作者之志,不在于妖红艳紫之间矣。是则可书也。庚辰六月序。
(《瑶华集》序)
《瑶华集》者,长水李生寅生乞言于海内之名人魁士,以寿其嫡母沈夫人,而刻之以传者也。
夫人之德,稽诸古之颂图所谓母仪贤明,仁智贞顺者,靡不备焉。诸君子咏歌而序述之,洋洋乎勒丹青而考金石,斯可以传矣。余以为最夫人之德,莫大于不妒。夫人之不妒,不独令李氏有子,而且令其有贤子也。何也?人生而肖万物者,皆其母感于物,故形音肖之。太任之胎教,君子以为知肖化焉。夫人当盛壮之年,不待色衰华谢,而汲汲焉为胤嗣之计。贞固之心,和顺之气,磅礴于闺门,而贤才感生焉,亦肖化之道也。螟之子,殪而逢蜾蠃,祝之曰:类我类我。久则肖之。甚矣,寅生之类夫人也。其亦所谓肖之者与?嫉妒之祸大矣!害于而家,凶于而国,莫不繇斯。嫉妒之臣立于朝,则阴阳不和,寒暑不时,泰阶不平,而夷狄寇盗之警不息。古之治天下者,六官六宫,各修其职,无妒娼逆理之人,以致王功。臣道与妇道,一也。古之所谓女宗母师者,或表其闾,或图其像,有事番焉。要以区明风烈,不专一行而已。如夫人者,当有乌头双阙之褒,使女妒之妇,男妒之臣,有所观感,可以回心而易行焉。今国家之典制,旌表门闾,惟民间节妇孝子;而贤明仁智之妇,未有闻焉。此则司世教者之阙也。
(《破山寺志》序)
余为儿时,每从先君游破山寺。饭罢,绝龙涧下上,激流泉,拾赭石,辄嬉游竟日。长而卒业,壮而缚禅,栖息山中,往往经旬涉月。虽在车马尘盍、顿踣幽絷之时,灯残漏转,风回月落,山阿涧户,齐钟粥鼓,未尝不仿佛在梦想中也。循览斯志,如观李龙眠《山庄图》,信足而行,自得道路,如见所梦,如悟前世。禅房花木,山光潭影,与夫此山中名僧胜流,经行晏坐,高吟长啸之遗迹,皆显显然影现卷帙间。尘网羁绁,余累未毕,未能以残生暮年,遂乐天草堂之约,俯仰今昔,为掩卷太息者久之。而余于此山,有二愿焉。山寺之废而复新也,先君奉王母卞淑人之命,经营草昧,以溃于成。屠长卿寺碑云:善女人罄产倡缘,似昔贤之舍宅,谓王母也。王母尝嘱余云:“山门东山二里许,皆古时经堂佛阁旧地,伽蓝神所呵护。汝外王父母之墓,逼处寺之东偏,汝他日择善地,卜外王父母之宅兆而徙焉,用以妥先灵,忏宿业,汝其勿忘。”三十年来,外王母之子姓,累累青衿,家益衰落,至不能庇其丘木,而纵寻斧焉。《邑志》云:山名破山,葬者皆不吉。以佛地因缘论之,斯又不足言矣。余思王母之言,每一瞻拜,未尝不流涕。此一愿也。寺之西,有宗教院,高僧晤恩演台教之地也。更西为光明庵,跨龙涧之上,大比丘素公供《金光明经修忏法》之地也。今世盲禅盛行,教义衰落。余欲斥寺西菜圃隙地,架杰阁,构广院,复宗教光明之旧,招延高人即中诸公,唱演其中,使教幢再树,魔焰顿熄。即中合掌赞叹,以为希有。此又一愿也。岁月云迈,誓愿历然。又安知愚公之移山,操蛇之神,不感其诚而相之乎?山僧刻志成,余遂以斯言弁于首,且以为识焉。壬午涂月,聚沙居士序。
(《没宁录》序)
呜呼!死生亦大矣。以生为住,则死者其行人也。人之有行也,近者持糗Я,远者裹糇粮,衣囊ゎ被,必豫戒而后出。至于死,则大行也。浮湛若丧,茫茫然一无所挟持,是可谓善行者乎?以生为寓,则死者其归人也。人之远归也,指坟墓而悲,望国都而喜,见父母妻子,咸相持而劳苦。至于死,则大归也。仓皇怖恋,忄昏忄昏然曾无所底止,是可谓善息者乎?古之圣贤,生平学问,皆证验于死生之际。反手曳杖,逍遥行歌,此超出生死而示现生死者也。曾子处其常,则启予手足,得正而毙,见临终静定之正因。子路处其变,则食焉不避,结缨而死,显春风白刃之能事。后之儒者,不知昼夜之故,死生之理,徒以末后一著,归之禅门,岂不悲哉!门人朱子暇,在苫块中,缄其尊府子宁先生所著《没宁录》视余。盖其晚年自述事状,并自祭遗令之文皆在焉。饬巾待尽,从容诀别,若行者之饮饯,若旅人之即次,其处死生之际,可谓有道矣。岂非其生平外修儒行,内空宗,故于禅门之坐脱立亡,有相近者与?或谓先生规言矩行,斤斤不失尺寸人也,何以能超然无累若此?呜呼!惟其规言矩行,斤斤不失尺寸,斯所以近于坐脱立亡,超然于生死之流者与?
(《麟旨明微》序)
淳安吴君睿卿,世授《春秋》,起家成进士,以治行第一,擢居掖垣。条上天下大计,剀切详尽,皆可见之施行。天子知其能,特命督赋江南。爬搔勾稽,勤恤民隐,传遽促数,食饮错互,时时以其闲手一编,据案呻吟,援笔涂乙。如唐人所谓《兔园册》者,则其所著《麟旨明微》也。盖给谏承藉家学,数踏省门,专精覃思,于是经注疏集解以及宿儒之讲论,经生之经义,支离覆逆,浩烦疑互,一一穷其指归,疏其芜秽,穷年尽气,汇为是书。使学者如见斗杓,如得指南,无复有白首纷如之叹。此其所有事焉者也。然而给谏之意则远矣。昔者汉世治《春秋》,用以折大狱,断国论。董仲舒作《春秋决事》,比朝廷有大议,使使者就其家问之,其对皆有法。何休以《春秋》驳汉事,服虔又以《左传》驳何休,所驳汉事六十条。故曰:属词比事,《春秋》教也。胡丈定生当南渡之后,惩荆舒之新学,闵靖康之遗祸,敷陈进御,拳拳以君臣夷夏之大义摩切人主。祖宗驱斥胡元,复函夏之旧。《春秋》传解,断以文定为准。盖三百年持世之书,非寻行数墨,以解诂为能事而已也。今之学者,授一先生之言,射策甲科,朝而释褐,日中而弃之。有如汉人所谓仞其师说以《春秋》决事者乎?有如文定扌耆柱新说,埽荡和议,卓然以其言持世者乎?给谏之于是经也,童而习之,进取不忘其初。箧衍纵横,朱墨狼藉,诚欲使天下学者通经学古,谋王体而断国论,以董子、胡氏为仪的也。故曰:给谏之意远矣。
余家世授《春秋》,约略如给谏。衰迟失学,不能有所撰著。给谏是书,于余一言之戈获,必有取焉。先民有言:询于刍荛,郢人误书举烛,而楚国大治。给谏之能谋国也,殆将以是书券之,吾有望矣。是为叙。
初学集卷三十
○序(三)
(少师高阳公奏议序)
呜呼!天之爱国家,可谓至矣!其治也,必为之生佐命之人;其乱也,必为之生致命之人;而其久治而孽乱,方盛而兆衰也,必为之生保大定倾之人。天之生斯人以救世也,犹人之储药以救病也。有是病,必畜是药以对治之。以故疾病时有,而人之性命有所恃以无恐。然而天之生斯人也,有才必竟其用,有用必尽其才。其或才有所未尽,而用有所未竟也,又若为之登顿簸弄,用以中国家之缓急,而显豪杰之能事。其爱惜人才而务欲全之也,无以异于其爱国家也。呜呼!我国家中叶全盛,乃有奴酋之难,不可谓非孽乱兆衰之会。而保大定倾之人,若故少师高阳公者,岂非天之所笃生也与?
盖奴自抚顺发难,势如旋风火,不可向迩。广宁陷,振武溃,宁前焚,举四海之大,九庙之重,岌岌乎寄命于堵墙。公于斯时,以文学侍从之臣,自请当边关庙社之寄。以谓保关外乃可以保关内,保关内乃可以保畿内。首辟八里铺画地筑城之议,而关门之规摹大定。经营四载,辟地四百余里。奴弃广宁,退守河东。此公之功在初镇者也。己巳之役,五日而赴阙,一夕而出镇,挽辽帅辽兵于狂走惊疒制 之时,决几呼吸,辔勒在手,关门耆定,京师解严。遵、永四城,次第收复,以报天子。此公之功在再镇者也。公前后出镇方略,具在奏议中。使公之言得行于初镇之日,则全辽可复,何有于宁、锦?使公之言得行于再镇之日,则河西可辟,何止于四城?晋阳之谗梗于前,中山之谤间于后。奴之游魂尚在,而我之国耻未雪,此天为之也。然自公再镇之后,奴虽一再入,卒不敢窥左足于关门,而神京晏然,安于覆盂。譬之治室家者焉,墙垣缮完,闳坚厚,扃内设,严更外儆,虽有穿窬偷儿,昏夜窃发,而主人固高眠燕寝,无犬吠之警矣。天实生公,为国家料理东事,东事定而公之能事毕矣。夫然后假手羯奴,畀公以完节。于是乎成仁取义之局始全,而忠臣志士敌忾除凶之气志,益愤盈而不可解。人徒知天之生公所以制奴,而岂知天之死公乃所以殄奴也与?公奏议凡若干卷,南司马范公请于公而刻之。刻甫竣,而殉难之讣至矣。以谦益白首门生,俾为其序。公受知熹宗皇帝,临轩授钺,以谓汉则孔明,唐惟裴度。今天子平台召见,日暮秉烛,亲以东事付公。而朝右之权奸,封疆之懦吏,旁掣而交尼之。公不获孤立行意,复祖宗之旧疆,以报二圣,故其奏对之文,让功任罪,忧谗畏佞,茹荼衔堇,邑郁孤愤者居多。人皆以公之死奴为难事,而不知公之在边,心口交枳,进退惟谷,譬如炎帝之尝草,一日而百死,其难其苦,殆不啻一死而已也。今天子赫然震怒,誓灭奴以朝食。使公之书得进于广厦细旃,备乙夜之览,其必将忾然太息,怜公之志,而尽用其,言于身后。后之君子,论其世而考其行事,然后知公之才果有所未尽,其用亦果有所未竟,而天之所以生公与其爱我国家者,信非偶然也。若余也,衰迟退废,老而不死,进无所与于国恤,而退无以效于师门,抚公之遗文,忍痛而书其后,掩卷恸哭,不自意其强颜,犹居此世而已矣!崇祯己卯九月十七日辛未,门生钱谦益谨叙。
(荣康侯公奏疏序)
故太忄专驸马都尉谥荣康侯公,遭时清晏,领戚里、掌宗政五十余年。戚臣无他建白,岁时奏谢,不过雍祈年、长杨扈从之属而已。公当神庙静摄,批答稀简,矿税烦兴,辽左蹙地,往往抗章切谏,流涕痛哭。而其最大者,则无如国本一事。盖自万历中,震位久虚,霆怒交作,举朝公疏伏阙,环视莫敢署名。公曰:宗人府文职一品衙门,此会典也,愿以乘韦先之。疏上,怀印入午门,蒲伏待罪。疏虽留中,上意感寤深矣。迨辛丑册立,代藩之讼,与挺击之狱,复相扌延而起。此二者,国之大疑也。《公羊》母贵之议,未敢讼言也。借藩封为榜样,则国疑。赵虏掘蛊之事,未有内间也。假狙击以尝试,则国又疑。疑生惑,惑生衅,衅生妖,霓窥日蒙,大祸乃作。公于此时,据经引义,慷慨别白,群疑屏息,国是耆定。语有之,善解结者佩。公于国家,有为佩也亦大矣。呜呼!世之讳言国本者,动则曰疏逖小臣,妄议宫闱,离间骨肉。《诗》不云乎:问我诸姑,遂及伯姊。寿阳大长公主,神宗之妹,先帝之姑也。问寝长乐,起居未央,家人两宫,兄嫂帝后,岂复如外人疏属,漏禁中之语,言温室之树乎?公以肺附戚属,参预宗社至计。特羊之飨,不祈免于中立;青蒲之泣,不责报于拥佑。然则国本之事,公而不言,谁当言者?公既言之,则谁不当言者?小夫壬人,挟持邪说,诋金为过忧,诬羽翼为间,览公诸疏,斯可以间执其口矣。公之子缮部郎昌胤,辑公奏疏刻之,而请余为其序。余于公之忠言谠议,关系国本者,特表而出之,以补国史之阙,且使断国论者,有所衷焉。公以戚臣得谥,可谓旷典。虽然,公卿大臣,歌暇豫而思集菀者,无不上谥。公于谥得上中者,何也?先朝之忠于先帝者,其得祸深矣。公以戚臣故,忄堇而获免者也。
(少保梁公恤忠录序)
神庙即位,富于春秋。江陵专执国枋,以操切综覆为治。中外大吏,耆事奉职。府库充实,胡虏保塞。时则有若故太子太保吏部尚书赠少保真定梁公出镇畿辅,入管中枢,边备修举,首功屡奏,文武为宪,首称劳臣。掌铨未久,而江陵卒,遂以人言引退。天启初,高邑赵忠毅公历疏公生平大节,讼之于朝,赠恤之典始备。自忠毅之疏出,而公之不附江陵始暴白于天下,此《恤忠录》之所繇作也。
当江陵之骤败也,天下争抉レ其罪;比其后也,则又争傅会其功。余则以为江陵之功可录,其罪亦不可贳。而绍述江陵者,以阴柔为和平,以愦毛为老成,尽反其政,以媚天下。江陵所用之人,一切抑没。其精强办之才略,奄然无复存于世。如梁公者,砥节首公,功在边徼,持忠入地,至易代而后白,此亦绍述者之罪也。夫江陵所用之人,良马也;江陵以后所用之人,雄狐也,黠鼠也。江陵能御良马者也,江陵以后,能豢狐鼠而已耳。国家之事,与狐鼠谋之,则良马必将迁延负辕,长鸣而不食。以梁公之才,宁以江陵故屏退,岂能与狐鼠争路乎?江陵以后,人材之升降,此亦国事得失之林也。读斯录者,其亦可三叹已矣!公在本兵,浙省罗木营兵变,公请于江陵。江陵曰:“是必得健令更兵事者往之。”公曰:“旧滑令张佳胤其人也。”江陵颔之,命张公往,遂定。公与江陵立谈数语,而弭两浙之乱。向令今日,公在本兵,江陵在政府,岂以奴寇遗君父哉?余与公诸孙中翰维枢论次公谱录,念江陵之遗事,不胜其忾然也,为牵连书之如此。
(刻邹忠介公奏议序)
故御史大夫谥忠介吉水邹公,举进士,即抗疏论江陵夺情,拜杖阙下,投荒九死,儿童妇女,皆知其姓名。
余羁贯时,去万历丁丑才十余年。王母卞淑人道公事以训予,咨嗟叹息,如千古以上人也,天启壬戌,始得谒公于朝,一见如平生欢。公初入朝,朝右望见公衣冠,以为有异。门墙高峻,如泰山乔岳之不可仰,而秋霜烈日之不可近。公顾颓然蔼然,威仪易直,语言坦率,无人而不得至其前也。尝过予邸舍,抵掌谈笑,欠伸于坐隅之榻,语方更端未悉,摩腰坦腹,ぴぴ熟睡矣。其疏节直肠,胸中无事,大都若此。然其于军国大故,朝廷大议,人才摧折,忠邪消长之故,一语及之,意气坌涌,目光注射,若矢之激弦,星之奔勺,曾不可以禁御也。每有所见闻,辄草疏入告,伸纸属笔,率其意所欲言。其所以告君父者,一如其告宾朋,告妻子,谰言长语,间亦阑及。意不假膏饰,文不加点窜。久之,或并其削稿忘之。要亦其天性使然,非有意学古人,以诡辞焚草为能事也。公殁,闽人林铨,字六长,钞得其奏议五卷,每出游,并其所作诗卷,贮箧衍中。崇祯乙亥,铨客潜山山谷寺,流贼卒至,铨部署寺僧,据山半以守,数日食尽,守者亦去。铨尽弃其资斧,取忠介奏议及其诗卷缚两肘,右手提桀石,左手持白挺,背剑,且斗且走,踉跄百余里,逾两日还寺,饥饿无所得食,拍手大笑曰:“吾纵饿死,幸以忠介免矣。”又七年,自越游吴,典衣卖文,少有剩余,尽付梓人,镂版以传于世,而属予序之。自江陵亡后,忠介见忌时相,不得一日容于朝。晚登三事,为奄党论逐以死。身死之后,闽海之布衣,初无造门之游,半面之雅,乃获其遗文断简,爱惜保护,以其身殉之于戎马击撞死生呼吸之际,是可叹也!忠臣直士,名节道义,天地间之元气也。谗夫小人,视之为骨仇血怨,必欲斩艾之,澌灭之,俾无遗种而后已。呜呼!天地间之元气,终不可以灭亡;而谗夫小人磨牙凿齿者,相仍而未艾。如铨之为,其亦斯世所不可少也与?崇祯辛巳十二月序。
(范司马参机奏疏序)
参机奏疏若干卷,南京兵部尚书参赞机务吴桥范公所著也。侍御方君孩未为芟其烦长,抉摘其指意,以传于世,而属余序之。
余读之,喟然而叹曰:嗟乎!良医之治病,有标有本。治标者寒热补泻,七方十齐,可以诊而知,知而言者也。至于本病症结,深传变隐,诊之者难知,知之者难言。故曰:三折肱知为良医,上医医国,岂不信哉!顷者海内多事,奴讧于北,寇蔓于南。天子眷顾陪京,以留枢付公。公在事凡四年,廉辨以率僚属,公严以杜干请,勤敏以军实、诘戎备,诚信以抚将士、励拳勇。南额兵八万人,堪战者不满万,荷戈则为象物,脱巾则为骄子。定营制,简家丁,治楼船,练火器,将知兵,兵习将,部曲壁垒,焕然一新。于是乎有援池、援滁、援庐之师,江浦之役,贼烽夜照江水,不能以片羽飞渡,谁之力也?公之建置,以谓非战无以为守,非守江无以守陵守京,非守江北,无以守江南。此守江南之大局也。以池河卫关山,以关山卫滁、浦,此守江北之大局也。宿重兵于庐,游兵出英、六之间,东据凤、泗,西应皖、楚,南控江,北扼淮,此守江北之大局也。寇自豫趋庐,自凤趋池,又自和趋浦,寇无所不窥,我无所不应。克刂期于漏刻,决几于呼吸。料无不当,而应无不先。公之全局晓然,如画图聚米,寇无能出吾彀中也。虽然,此公之治标病者也,非所以治本也。天下之病,莫大乎纵方张之寇,豢必叛之贼,奉之以土地,资之以物力,假之以名号,宽之以岁月,使之休养生息,布置部署,为其所愿为,而海内莫之敢指。此所谓诊之而难知,知之而难言者也。公抗疏发其机牙,抉其苞孽,西贼胆寒,中枢心悸,公坐此去不旋踵矣。嗟乎!良医之医国也,其奏效岂不独难,而用心岂不独苦哉?唐末之于巢也,刘巨容欲留之以徼富贵,高骈欲纵之以耸朝廷。元末之于谷真也,主抚者吞浮海之饵,主捕者膺羁管之祸。今之纵献贼也何居?天祚圣明,玩寇者伏法矣,误国者舆尸矣,游魂假息,饱而去者,行且悬首街。公之言于是乎炳丹青而信金石矣。公尽折肱之能,而国收瞑眩之效。唐、元之季世,岂足道哉!孩未之表而传之也,固曰圣天子殷忧多难,将以公为岐挚、扁鹊。奏疏具在,标本之症,参伍于简牍之间,其庶几比于玉函金匮乎?然则孩未亦医国者之指南也。崇祯辛巳正月序。
(赵文毅公文集序)
文中子曰:谢灵运,小人哉!其文傲,君子则谨。沈休文,小人哉!其文冶,君子则典。甚矣君子小人之文可辨而知也。王氏之论之详矣,而吾以为又有要焉者。君子之文必刚,小人则柔;君子之文必阳,小人则阴。上下数千年,未有以易此者也。故吏部左侍郎赠礼部尚书谥文毅赵公文集若干卷,自公之殁,已大行于时。而其子叙州守隆美始属余叙之。
盖公在史馆,慨然有志于经世之学。中更谗阻,不获枋用,故其忠君忧国,别白贤佞,见于文章者为多。回翔进退,反覆龃龉,而抑塞磊落之气,郁然不少变衰,读者可以想见其为人也。与公同时登馆阁,取卿相,富贵显融,胜于公者亦多矣。其文之传于世者,或脂韦而寡风骨,或纤碎而饶芒刺,平津之曲学,与临川之新学,知言之君子,有为之掩卷而三叹者。岂若公之文,昔人所谓芒寒色正,人望而敬者与!公当神庙之初年,首建大节,天下耸动,争自濯磨,以附公后尘,迄今六十余年,仗节蕴义,久而弥盛,皆自公发之。读公之文,视其平生之大节,而万历以来,国论士风,皆可以考见焉。士君子阳明刚大之气,养而无害,其发于文章而关于世道如此。后之有志于公者,读公之文而有所感发焉,亦于刚柔阴阳之介,蚤辨之而已矣。
(耀州王文肃公文集序)
吾师耀州王文肃公既没,其子淑,收拾遗文,枕籍与俱者凡八年。属有流民之乱,血战击贼,襁负以免。ゎ被走三千里,谋梓于谦益,俾为其序。
公弱冠即以文雄三辅,及其占上第,入词垣,掌书命,职启沃,回翔承明著作之庭,垂三十年。高文典册,出公手笔者为多。当神庙中叶,颀然负公辅之望。海内正人君子,仰为斗杓;而忄佥邪小人,视为质的。要所谓芒寒色正,望而敬之者则一耳。比其没也,海内惜公未竟其用,而益想慕其遗文。凡传写诵习者,盖莫不跃然以起,耸然以服,久之愀然忾然,旁皇惨澹,而如有弗获者也。公,秦人也。洪河泰华之气,磅礴郁积,大奋于公。其气骨方严峭独,故其文日光玉洁,与金天相晶莹。其胸中弥纶一世,无所不有,故其文抱杜含,合澧吐镐,陆海之珍藏毕具。畏天命,悲人穷,抚己而闵时,每结啬而形于言。譬诸河流,擘华蹈襄,回复万里。当其飙冲水激,有氵崩氵砉泶氵爵之声焉。於乎盛矣!本朝谥文肃者十有三人,惟公与淳阝县岳公,直道大节,约略相似。岳甫相而得祸,公将相而被厄,其遭时龃龉亦同也。岳无子,其诗文多散佚。淑于公文,捃摭类次,谨谨传之,惟恐失坠,此可以幸公之有后也。岳之《类博稿》,杨文忠用以尼中官封爵,掌故至今传之。后有谋王断国者,求有用之文于馆阁,其必有取于公矣夫!
(顾端文公文集序)
泾阳先生顾端文公文集若干卷,其次子南京工部主事与沐所编次也。刻成,以属谦益,俾为其序。谨案:
公逾弱冠,发解南畿,其文词纵横骀荡,一洗举子熟烂之习。海内震动,若奋雷之启蛰,快风之振槁。长而通治体、持国论。晚而湛于理学。其文与年俱进,要其纵横骀荡,故自如也。呜呼!公之学,程、朱之学也;其遇,亦程、朱之遇也。盖公自登朝,再入吏部,皆忤宰执以去。与高忠宪公讲学东林,而党论随之。伊川之在绍圣、崇宁,大略相似。晚年以清卿召,引疾不至,不获如考亭之在绍熙,犹有行宫之奏,焕章之讲,而党议学禁,则不啻过之。然自有宋迄今,程、朱之名悬诸日月,而邢恕、范致虚、陈贾、傅伯寿之徒,果安在哉?由昔以视今,此可为叹息者也。公之文最著者,铨曹建言疏,以自反规切人主,海内争传之。上娄江救淮抚二书,遏绍述之萌牙,救党祸之滋蔓,人所棘喉薄吻,噤不敢言者,皆自公发之。公初以吏部郎里居,余幼从先夫子省谒,凝尘蔽席,药囊书签,错互几案,秀羸善病人也。已而侍公于讲席,裒衣缓带,息深而视下,醇然有道者也。及其抗论天下大事,风行水决,英气勃发,不可遏抑如此。先夫子少与公同学,居恒字公曰叔时,论士喜狂简,论文善养气。呜呼!知端文者,其惟先夫子乎?孔子曰: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成章而曰斐然,此端文之文也。孟子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养气而曰浩然,此端文之所以为文也。
(顾太史文集序)
故春坊谕德{山昆}山顾公升伯,讳天,有文集若干卷。殁后数年,邑令嘉善叶君刻之,以行于世,而其子某属余为序。
公以雄骏峭特之资,遭神宗皇帝拔擢,服官史局,即毅然以名宰相为己任。好学广问,深心矫思,以讲求所谓济时之业。久之,资望滋茂,徒党翕集,声光四出,不可掩蔽。于是咎誉错互,而一斥不可复矣。万历初,江陵以健败。其后执政者阴柔愦毛,递相师承。公独抉レ其隐秘曰:“天下以庸人病执政,岂知执政冒庸人之名,阴操威福大柄,以欺天下。”自是朝论较然,执政者遂无可解免矣。公又谓当世人才日粗,风习日伪,著论击排,胥天下气节道学之士,举不得免焉。公之手眼,横骛侧出于一世之上,高而危矣,睽而孤矣。《易》曰:莫之与,则伤之者至矣。岂不然与?屏居日久,霜降水落,物论衰止。天下之畏忌公者,始而疑,中而杀,久之且徘徊叹惜,望其复用。而公已病且老,天下事亦渐难措手,非复公摩厉以须之日矣。呜呼!其可叹也!公生平志业,颂慕李文饶,其文章爽激切,亦略似之。公尝叙蒲州张文毅公之文曰:天下有文人之文章。有豪杰之文章,豪杰之文章,云蒸龙变之气,遇感即发,宁容较深浅、商工拙于其间耶?然则亻疑公于文饶,其不能为文饶者天也,以言乎豪杰之文章则一也。
(徐司寇《画溪诗集》序)
自万历之末以迄于今,文章之弊滋极,而阉寺钩党凶灾兵燹之祸,亦相扌延而作。尝取近代之诗而观之,以清深奥僻为致者,如鸣蚓窍,如入鼠穴,凄声寒魄,此鬼趣也。以尖新割剥为能者,如戴假面,如作胡语,噍音促节,此兵象也。鬼气幽,兵气杀,著见于文章,而气运从之。有识者审声歌风,岌岌乎有衰晚之惧焉。盖至于今上之中,久道化成,顺气协应,而大司寇宝摩先生之诗始出。先生之诗,不骋奇于篇什,不求工于字句,舂容而妙丽,铿锵而镗,如四时之有春也,如五音之有宫也。天地元声,具在于是。先生之诗出,而宇内幽阴鬼杀之气,盖已荡为和风,而化为清尘矣。其关于气运,顾不大欤?昔者有唐之世,天宝有戎羯之祸,而少陵之诗出;元和有淮蔡之乱,而昌黎之诗出。说者谓宣孝、章武中兴之盛,杜、韩之诗,实为鼓吹。今东夷南寇,王师在野,游魂丑类,将取次埽除,而先生之诗,应运而出。天子大开明堂,采诗定乐,将以先生之诗为风始,岂偶然哉?先生束发登朝,羽仪自好。居官则引大议,与天子宰相相可否。出处则抗大节,ゎ被去国,介不终日。先生之为人,诗所谓如金如璧者也。其发而为诗,则精金之有声也,良玉之有孚尹也。人知先生之诗可以润色休明,挽回运数,不知先生固天地之元气也。学者诵先生之诗,因而得其为人,则庶乎其可矣。
初学集卷三十一
○序(四)
(汤义仍先生文集序)
临川汤义仍文集若干卷,吴人许子洽生以万历乙卯谒义仍于玉茗堂,而手钞之以归者也。义仍告许生曰:“吾少学为文,已知訾王、李扌骨扌骨然骈枝俪叶,从事于六朝。久而厌之,是亦王、李之朋徒耳。汜滥词曲,荡涤放志者数年,始读乡先正之书,有志于曾、王之学,而吾年已往,学之而未就也。子归,以吾文视受之,不蕲其知吾之所就,而蕲其知吾所未就也。知吾之所就,所谓王、李之朋徒耳;知吾之所未就,精思而深造之,古文之道,其有兴乎?”余闻义仍之语,退而读其文,未尝不喟然太息也。义仍官留都,王州艳其名,先往造门,义仍不与相见,尽出其所评抹《州集》,散置几案。州信手翻阅,掩卷而去。州没,义仍之名益高。海内訾王、李者,无不望走临川,而义仍自守泊如也。以义仍之才力,由前而言之,岂不能与言秦、汉者争为ㄎ扌奢割剥?繇后而言之,岂不能与言排秦、汉者争为叫嚣隳突?深心易气,回翔弭节,退而愿学于曾、王,顾又然不自有,以其所未就者勖余。呜呼!此可以知义仍之所存矣。古之人往矣,其学殖之所酝酿,精气之所结,千载而下,倒见侧出,恍惚于语言竹帛之间。《易》曰:言有物。又曰:修词立其诚。《记》曰:不诚无物。皆谓此物也。今之人,耳佣目僦,降而剽贼,如州《四部》之书,充栋宇而汗牛马,即而视之,枵然无所有也。则谓之无物而已矣。义仍晚年之文,意象萌茁,根ぼ屈蟠,其源汩汩然,其质熊熊然,盖义仍之于古文,可谓变而得正,而于词可谓己出者也。其学曾、王也,然自以为未就,譬之金丹家,虽未至于九转大还,然其火候,不可谓不力,而铅汞药物,不可谓不具也。后有君子,好学深思,从事于义仍之文,得其所谓有物者,而察识其所未至。因以探极指要,而知古文兴复之几。义仍已矣,庶几后有子云也哉?余悲义仍之文不大显于世,而世之浮慕义仍者,于其所以为文之指意,未有能明之者也。循览遗编,追惟其末后郑重相属之语,而为叙之如此。
(李君实《恬致堂集》序)
天启中,余再入长安,海内风流儒雅之士,为忘年折节之交者,则华亭董玄宰、祥符王损仲、嘉兴李君实三君子为最。玄宰词林宿素,以书画擅名一代。其为人萧疏散朗,见其眉宇者,以为晋、宋间人也。损仲博极群书,每征一事,送一难,信口酬答,轩渠之意,见于颜面。每过余,必夜分乃去。君实落落穆穆,骤而即之,不见其有可慕说。徐而扣其所有,则氵亭泓演迤,愈出而愈不穷。夫唯大雅,卓尔不群,庶几似之。是三君子者,其才情风格,约略相似。至于博物好古,是正真伪,虽古人专门名家,未能或之先也。三君子之集,玄宰已行于世。损仲诗余所评定,未知其存否?而君实之集最后出,余得而论次之。
余惟唐、宋以来,名人魁士,以风流儒雅为宗者,若李公、米南宫、赵魏公之流,其标置欣赏,往往在勋名德业之外,无当于世用,而世顾不可少焉者,何也?草之有秋兰也,木之有古松老梅也,味之有苦茗也,臭之有名香也,于世用亦复无当,而世亦不可少焉。譬之于人伦,其亦公之流也欤?文章者,天地英淑之气,与人之灵心结习而成者也。与山水近,与市朝远;与异石古木哀吟清唳近,与尘盍远;与钟鼎彝器法书名画近,与时俗玩好远。故风流儒雅、博物好古之士,文章往往殊邈于世,其结习使然也。君实以进士起家,官至列卿,后先家居三十余年,修洁如处子,澹荡如道人,静退如后门寒素。其为诗文,翕山水之轻清,结彝鼎之冷汰,煦书画之鲜荣,昔人之目李元宾,不古不今,卓然自作一体者也。君实工书善画似玄宰,博极群书似损仲,后有史,叙述本朝风流儒雅之士,附公辈之清尘者,三君子之中,又当以君实为眉目。呜呼!来者难诬,后世必有以余为知言者矣!君实之嗣子肇亨,以余于先君有臭味之好,使为其序。而同邑谭梁生状其行事,属钱塘鲁得之携书来请,皆以谓君实之文,非余莫适为叙也,故不辞而弁其首。
(刘司空诗集序)
万历之季,称诗者以凄清幽眇为能,于古人之铺陈终始,排比声律者,皆訾抹扌杀,以为陈言腐词。海内靡然从之,迄今三十余年。甚矣诗学之舛也!譬之于山川,连冈{隋山}障,逶迤平远,然后有奇峰仄涧,深岩复壁,窈窕而忘归焉。譬之于居室,前堂后寝,弘丽靓深,然后有便房曲廊,层轩夏,纡回而迷复焉。使世之山川,有诡特而无平远,不复成其为造物;使人之居室,有奥而无堂寝,不复成其为人世。又使世之览山水造居室者,舍名山大川不游,而必于诡特,则必将梯神山,航海市,终之于鬼国而已;舍高堂邃宇弗居,而必于奥,则必将巢木杪、营窟室,终之于鼠穴而已。今之为诗者举若是,余有忧之而愧未有以易也。今年与刘司空敬仲先生相见请室,得尽见其诗。卢子德水之评赞,可谓精且详矣。而余独喜其渊静闲止,优柔雅淡,意有余于匠,枝不伤其本。居今之世,所谓复闻正始之音者与?使世之学者,服习是诗,奉为指南,必不至悼栗眩运,堕鬼国而入鼠穴,余又何忧焉?史称陈、隋之世,新声愁曲,乐往哀来,竟以亡国。而唐天宝乐章,曲终繁声,名为入破,遂有安、史之乱。今天下兵兴盗起,民不堪命,识者以谓兆于近世之歌诗,类五行之诗妖。敬仲之诗,得著廊庙,庶几御寇子之云,命宫而总四声,庆云流而景风翔矣乎?余将为采诗者告焉。因敬仲寓德水,视如何也?
(刘咸仲《雪庵初稿》序)
余与咸仲交二十年矣。遭逢世故,流离跋,黑狱黄土,错互促迫,短发种种,尚在人间。天南地北,如吾两人者无几也。崇祯初,余免官出潞河。咸仲以吏部郎家居潞河。人称咸仲朝齑暮盐,有今无储,急病让夷,推燥就湿,乡之人倚为司命。昆弟朋旧,连床分榻,日则更衣而出,夜则典衣而饮。余叹息告潞人,中条山色,蜿蜒数百里内,无谓阳道州不可复作也。余与咸仲先后下狱,咸仲先得释,来唁余于长安,尽出所著诗文,属余评之。
余始知咸仲之诗文,乃益知咸仲也。咸仲之为人,眉宇轩豁,心腑呈露,意中无结不可解之事,喉间无嗔咽不可道之语。以君父为天,以师友为命,以文章山水为日用饮食。其为诗文也,亦若是而已。诗文之缪,佣耳而剽目也,俪花而斗叶也。其转缪,则蝇声而蚓窍也,牛鸣而蛮语也。其受病,则皆不离乎伪也。咸仲之诗文,喜而歌焉,哀而泣焉,醒而狂焉,梦而愕焉,嬉笑颦呻,磬咳涕唾,无之而非是也。咸仲之性情在焉,咸仲之眉宇心腑在焉。有真咸仲,故有咸仲之真诗文,其斯为咸仲而已矣。咸仲命其集曰《雪庵》。《雪庵》者,咸仲读书之室,亦以自喻也。《诗》不云乎?“何彼矣,花如桃李”。此士大夫之光华悦豫,得时而向荣者也。又不云乎?“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此则其萧索坎,悲秋而廓处者也。若夫上天同云,先集维霰。于斯时也,天地闭塞,水泽坚冻,非夫高寒惨淡,独立而高卧者,何足以当之?余将携咸仲之集,归乎江南,钓拂水之渔湾,卧松江之蟹舍,天寒岁晚,孤舟蓑笠,焚枯煨,咏雪庵之诗,而间读其文,不可以乐而忘死乎?世无王子猷、苏子瞻,此意谁知之者?吾将泛剡溪步临皋而问焉。
(范玺卿诗集序)
今之谭诗者,必曰某杜,某李,某沈、宋,某元、白。其甚者,则曰兼诸人而有之。此非知诗者也。诗者,志之所之也。陶冶性灵,流连景物,各言其所欲言者而已。如人之有眉目焉,或清而扬,或深而秀,分寸之间,而标置各异,岂可以比而同之也哉?沈不必似宋也,杜不必似李也,元不必似白也。有沈、宋,又有陈、杜也。有李、杜,又有高、岑,有王、孟也。有元、白,又有刘、韩也。各不相似,各不相兼也。今也生乎百世之下,欲以其蝇声蛙噪,追配古人,俨然以李、杜相命,浸假而膏唇拭舌,訾议其短长,蜉蝣撼大树,斯可为一笑已矣。今之诗人,有广陵范玺卿┆羽。┆羽之诗,清妍深稳,有风有雅,出入六朝三唐,不名一家,亦成其为┆羽之诗而已。┆羽举进士,为吏部郎。人才国论,储峙胸中。直道忤时,以清卿引退。萧闲虚止,若无所与于人世者。其为诗终和且平,穆如清风,有忠君忧国之思,而不比于怨;有及时假日之乐,而不流于荒。斯所以为┆羽也欤?斯所以为┆羽之诗也欤?如必曰此为六朝,此为三唐,寻行数墨,取异羽以追配古人,则┆羽之所以为诗者或几乎隐矣。余知┆羽之深者也,故于┆羽之集成而序之如此。余往得┆羽题扇诗,有“蹲石花间似定僧”之句。已又得范司马梦章诗,有“埽花便欲亲苔坐,删竹尝防碍月行”之句。回环吟咀,于诗家有二范之目,间将仿古人团扇屏风之例,撮取当世名章秀句,以传于后,亦以二范为嚆矢焉。在昔池塘芳草之什,蝉噪鸟鸣之句,咸以么弦孤韵,标举艺林。而后世则盈湘溢缥,芜累山积,此亦作者得失之林,不可以不辨也。
(黄鹤岭侍御游恒山诗序)
上官大夫之谗屈原也,曰:每一令出,自伐其功。信斯言也,则屈子之信而见疑、忠而被谤,固已昭然矣。既已谣诼相倾危矣,而又与之以名,甚矣!古之谗人者,犹三代之遗直也。分宜之辟容城也以令旨,四明之窘归德也以妖书,事所不经,法所未有,其杀之弥力,其暴之也滋甚。若二公者,亦犹行古之道也欤?今也不然,优容以纟之。迟缓以老之,纡回以误之,骇机忽发,如环无端。使当之者如据蒺藜,如缘藤葛,全身则无路,杀身则无名,求生不生,祈死不死,权奸伎俩,穷神入圣。斯可目共、殳为粗材,嗤靳、兰为笨伯矣。当此之时,乃有能偷暇日,贾余勇,登山舒啸,临流赋诗,如东海君者,不尤异乎?或曰:上官、子兰之谗屈原,疏斥之不用已尔,非如今之曲杀之也。东海君之托于游也,澹荡其迹以解众也。或曰:屈原之所遇ウ主也,东海之所遇圣君也。昔之优人有言之者矣。东海君之爱其身也,以有待也。或曰:屈原仅一姊,申申而詈余矣。东海君遗爱在三辅间,父老遗民,燕、赵悲歌之士,所至相慰藉,其与夫陈词沅、湘,行吟泽畔者,则有间矣。东海君之所以乐而忘返也。东海君之志,观于游恒山之诗,则知之矣。孔子曰:诗可以怨,远之事君。此之谓也。崇祯戊寅八月序。
(孙楚惟诗稿序)
余举进士,出吾师高阳公之门。吾师命楚惟兄事余。楚惟方少年,鸾鹄停峙,踔厉风发。余自谓当让此人一头地,不敢以弟畜也。楚惟既上公车,荏苒二十余年,未得一第。深思易气,读书缵言,其学殖益富,而其所为诗,盈囊溢帙,刻成属余序之。
盖自辽、广失守,畿辅震动,吾师援裴晋公故事,自请行边,而中朝遂不复听其入。河北之贼未去,晋阳之疑日积。凡吾师所为极难耳。方吾师出镇之日,天子御门临遣。楚惟以佳公子韬弓珥笔,跃马以从。宿将,袜首靴,免胄而趋风,磨盾草檄,横槊赋诗,何其壮也!已而中外掣肘,进退唯谷,释晨昏温清之忧,而怀风雨漂摇之惧,所谓欲哭则不可,欲泣则近于妇人者,一皆于诗发之。为楚惟者,良亦苦矣。唐之举子,沦落不偶,往往叹归燕之无栖,惜云英之未嫁,悲忧穷蹇,见于语言,岂如吾楚惟毡车席帽,驰驱戎马之场,怀铅握椠,参预埽犁之绩,丈人长子之宠寄,劳臣志士之心曲,交并繁会,喷薄于楮墨之间。然则楚惟之身虽穷,而其遇则未始不壮也。其为诗,亦岂如唐之举子,凄声促节,如蛩吟之发于蚓窍者,可同日道哉?天生吾师,方叔元老,为国家耆中兴之业。而又生楚惟以相助之。天之靳一第于楚惟者,良有深意。自兹已往,楚惟之勋名,与其词章,日升而川至者,未可量也。余虽老矣,尚能握管以俟之。崇祯甲戌九月序。
(孙紫冶诗稿序)
吾师高阳公之第五子曰钥,字紫冶,与其兄弟,掉鞅文场,互为渠帅。紫冶尤富于著述,所刻诗多至数十卷。自吾师以黄阁元老,再出视师,紫冶兄弟,挟矢簪笔,更番省侍。己巳之役,从征不及,浮海而东,佐吾师艰危拮据,以成收复之绩。故其诗多沉雄感激,有古劳人侠士从军征戍之风。而余读之,则重有感也。东便门之事,七十老臣,一日而就道,七日而趋朝,一日夜而旋出国门。便门之外,虏骑充斥。单车夜行,其得免者,天也。先是余以枚卜被逐,群小惧吾师之入而为吾地也。当是时,圣天子方急虏,而群小急余。急虏则吾师朝以入,而急余则吾师夕以出。此其故盖难言之矣。幸天子神圣,功状著明,中山之谤虽滋,而东山之劳未泯,不然,岂不殆哉!古之人兼一饭之德,感一言之知,必将杀身以自明,刎颈以相报。以余之不肖,当吾师出镇之日,不能裹粮荷殳,从幽、并健儿,与奴酋接踵而死,然甘寝饱啖,晏晏居息,自屏于菰烟芦雪之间。读紫冶之诗,观其涉波涛、冒锋刃,其将父之急,而报国之殷也,能不愧哉!军旅之事,呼吸万变,非亲在行间者不能深知。老臣持重,又嫌于自伐以掩朝廷,故奏报往往不能尽什之二三。紫冶作《过庭引》,叙四城匡复之详,伐交用间,老谋壮事,仿佛可以想见。昔范文正之长子,从其父于师中,与将士卧起,备知其勇怯情伪,文正以此能得将士心。繇今视之,古今人岂相远哉?余序紫冶诗,以谓吾师父子之间,有关于军国之故,忠孝之谊,世之采风者,可以考见焉。而因及余之所愧者,使后之人亦或俯仰一叹,幸吾师之有子,而惜其无徒也。崇祯甲戌九月序。
(孙幼度诗序)
戊寅之春,余病卧请室。同絷者闻边遽,惊而相告。余方手一编诗,吟咀不辍,挟而应之曰:以此占之,奴必不为害。告者不怿而去。居无何,边吏以乞款入告,举朝有喜色。告者复问:“子所诵何人诗?诗何以能占虏耶?”余展卷而应之曰:“此吾师高阳公之少子名铈字幼度之诗也。吾师为方叔元老,身系天下安危。诸公子皆奇伟雄骏,属,握铅椠,以从公于行间,作为歌诗,往往风发泉涌,流传人间,而幼度其后出者也。幼度之诗,有光熊熊然,有气灏灏然,一以为号鲸鸣鼍,一以为风樯阵马。杂述感事之作,忧军国,思朋友,忠厚よ怛,憔悴宛笃,非犹夫衰世之音,蝇声蚓窍,魈吟而鬼哭者也。今夫吾师者,国家之元气也,浑沦盘礴,地负海涵,其余气演迤不尽,而后有幼度兄弟,而后有幼度兄弟之诗。征国家之元气于吾师,征吾师之元气于幼度之诗。《传》有之,深山大泽,实生龙蛇。幼度之诗,殆亦国家之余气也。纯门之役,师旷骤歌北风,而知楚之不竞于晋。斯可以觇国已矣,而又何疑焉?”告者曰:“子之言则善矣,古者师能审音,子非师而效师之歌风也何居?”“嗟夫!余固世之人也,幽囚困踣,忄堇而不死。余虽有目,无以异于师之瞽也。郑之师慧,过宋朝而私焉,曰:必无人焉,余之来也。归死于司败,不敢造朝,未知有人焉与否。羽书旁午,病卧请室,无已而以歌风占敌,自附于子野,子犹以有目靳我,不亦过乎?”告者怃然而退。遂次其语以序幼度之诗。
(孙靖自文)
往在史馆,与莆田曾云共论馆阁之文。云曰:“当今不得不推高阳为第一。其文熊熊浑浑,元气磅礴,非章句雕缋之徒可几及也。”余以为知言。
今年夏,楚惟之子靖自,邮致其文辞,就正于余。余观其气象宏博,脉理沉厚,高华骏朗,称其为吾师之孙,楚惟之子,而益叹云之言为有征也。吾师之文,其大者为高文典册,筹边断国,固已著竹帛而垂夷夏。其小者则残膏剩馥,犹足以衣被海内,沾丐作者。此天地之元气,浑沦磅礴,非有使之然者也。钟水丰物,源深流长,一发而得楚惟兄弟,再发而得靖自。黄河之流,千里一曲,不观于昆仑、天柱,岂知其委输分逝之故哉!韩子叙北平王之三世,称王犹高山深林巨谷,龙虎变化不测,而其孙则瑶环瑜珥,兰茁其芽,称其家儿。夫繇龙虎变化,以至于瑶瑜兰茁,家门之盛,固足称道,而元气则已薄矣。今靖自与其群从,森秀玉立,而其文词瑰玮奇伟,龙虎变化,杰魁之气,郁然不少衰落。则不独吾师一家之元气,而国家昭融敦厚之福,培养于百世者,未有艾也。余故喜而书之。
(杨澹孺诗稿序)
应山杨清澹孺与其弟涟文孺,并以才名,鹊起、汉间。文孺登甲第,历官宪府。而澹孺以老明经为博士弟子师。少陵不云乎:“诸公衮衮登台省,广文先生官独冷。”一旦于澹孺兄弟间见之,澹孺夷然不屑也。入学鼓箧,褒衣博带,与学者谭先王、讲道德,以其间携军持奚囊,探奇问胜,啸歌赋诗,用自娱说而已。澹孺与其弟更衣并食,责备行义,以古人相期许。文孺为海虞令,澹孺割城南数顷以遗文孺,曰:“吾不忍廉吏妻子不得宿饱也。”读其诗,和平简淡,时时有劳人志士节廉用壮之思,斯可以知澹孺已矣。往文孺在省垣,余方里居。文孺梦要余登高赋诗,有“柳风来太液,梧月映华清”之句,诒书告余曰:“天涯兄弟,梦寐相感,不令乐天、微之独擅千古。”今澹孺之诗成,而余为之序。文孺居太微清严之署,发而读之,池塘春草之梦,又当与柳风梧月,并为美谭。他日余三人执手论诗,恝阔谈宴,又安知不仍在梦中乎?当相与酌酒一笑耳。天启三年十一月。
(陶不退《阆园集》序)
余少读李卓吾之书,意其所与游者,必皆聪明辨博、恢奇卓诡之士。已而识新安方时化、汪本钶于长安,皆卓吾高足弟子,授以九正易因者也。时化一老明经,斤斤为文法吏,褒衣大带,应对舒缓。本钶朴腐儒,偶坐植立,如土木偶。是二人者,与之游处,求其为卓吾之徒而不可得也。公安袁小修曰:“卓吾之平生,恶浮华,喜平实。士之矜虚名,小智,游光扬声者,见则唾弃之,不与接席而坐。观其所与,则卓吾可知也。”余闻小修言,复与二人者游,乃知为卓吾之徒。久之,如见卓吾之声音肖貌焉。
同年生姚安陶廷,字不退,少有志于问学,游卓吾之门而有得焉者也。不退之为人,恂恂已尔,穆穆已尔。与之语,泛滥于物情吏事,剌剌不少休,未尝以问学自表异。余与不退游甚狎,始知卓吾之所与,皆方、汪也,如小修之云。不退既没,其弟仲璞以《阆园集》求叙。不退之诗文,缘情而摅词,据事而立论,未尝标门墙、设坛宇,名为某氏之学也。为吏言吏,居乡言乡,如父老之谈农桑,如家人之问耕织,未尝骈枝俪叶,致饰于语言文字之间也。其言曰:诗则香山,文则眉山。似矣。试就其诗文,求所谓香山、眉山者何有哉?读《阆园集》者曰:“此陶不退之诗文也”,其斯以为卓吾之徒已矣。卓吾守姚安,清净恬淡,有汲长孺之风。不退居官似之。卓吾晚年愤世,兀傲自放。而不退规言矩行,老而弥谨。此则不退之善学卓吾者也。
(陶仲璞《Т园集》序)
姚安陶仲璞,为吾同年兄犀圭之弟,兄弟俱以才名奋起天末。犀圭成进士,扬历中外,官至监司。而仲璞以乙科官南工部,出守宝庆,得罪于藩府,挂冠以归。其治行廉辨清真,亦略相似。余既为犀圭序《阆园集》矣,仲璞复以《Т园集》示余,求一言之弁。
余不知文,安能序仲璞之文?亦知其为陶氏兄弟之文而已矣。万历之季,海内皆诋訾王、李,以乐天、子瞻为宗,其说唱于公安袁氏。而袁氏中郎、小修,皆李卓吾之徒,其指实自卓吾发之。犀圭与小修俱龙湖高足弟子,而仲璞少受学于犀圭,其师友渊源如此。故其诗文之大指,可得而考也。夫诗至于香山,文至于眉山,天下之能事尽矣。袁氏之学,未能尽香山、眉山,而其抉レ芜秽,开涤海内之心眼,则功于斯文为大。仲璞之集,称心而言,指事而论,无薄喉棘手之艰,无东涂西抹之饰,则亦袁氏之遗风,可以祖香山而宗眉山,不坠落今世词章道学窟穴中也。稚圭文多应世酬物之语,而仲璞多谭学问,逗露于江、泰州宗指,顾犹沾沾于三峰入裸国而解衣,其亦有随缘牵劝之思乎?龙湖一瓣香具在,安得促席从仲璞而问之?
(刘大将军诗集序)
曹南刘大将军,束发从戎,大小数百战,所至克捷。天子拊髀嘉叹,依倚为干城腹心。羯奴贼,惮其威名,所谓闻弓声为霹雳,见走马为电闪。而将军顾自为歌诗,据鞍倚马,笔腾墨飞,投雅歌,分题刻烛。幕中之士,传写其诗,镂版以行于世,而请余序之。
夫诗有声焉,有律焉。气莫盛于声,法莫细于律,皆与军旅之事相通者也。《传》曰:甲兵以利用也,金鼓以声气也。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古之君子,听钟声则思武臣,听磬声则思封疆之臣,听鼓鼙之声则思将帅之臣。五声之中,思武臣者居其三焉。师旷歌南北之风,知楚之多死声。与夫清啸而却胡,吹篪而退虏,皆此物也。《易》曰:师出以律,否臧凶。《握奇》之法,四正四奇,余奇为《握奇》。善用兵者,以正合,以奇胜,皆律也。故曰:好以暇,好以众整。今将军之诗,声盛矣,律备矣。骤而歌之,若风雨之猝至,若炮火之横飞,若巨鹿、昆阳之战,士卒震恐,而虎豹栗也。徐而按之,击刁斗,明步伐,前偏后伍,鼓进金退,森然而不乱,井然而可纪也。俄而喑哑叱咤,免胄叫呼。俄而缓带轻裘,雍颂燕笑。此将军之诗法也,即其兵法也。古今之论将者,莫先于赵衰之论,以为说礼乐而诗书。而中山王奉高帝观书有益之谕,所至亲礼儒士,囊书自随。将军之为诗,岂徒寻行俪句,追配昔人竞病之章而已,以诗书为义府,以忠孝为学簏,灭奴荡寇,精白一心,以报天子。磨之铭,鼓吹之曲,舐墨吮笔于饮头喋血之馀,庶可以解赋诗退虏之诮乎?《诗》有之:武夫,告成于王。余将效王氏之续《诗》,嗣《江汉》之什焉。将军勉之哉!崇祯壬午七月序。
初学集卷三十二
○序(五)
(《嘉定四君集》序)
《嘉定四君集》者,嘉定令四明谢君所刻唐叔达、娄子柔、程孟阳、李长蘅之诗文也。嘉靖之季,吾吴王司寇以文章自豪,祖汉祢唐,倾动海内。而昆山归熙甫昌言排之,所谓一二妄庸人为之巨子者也。当司寇贵盛之时,其颐气涕唾,足以浮沉天下士。熙甫穷老始得一第,又且前死,其名氏几为所抑没。二十年来,司寇之声华赫,烂熳卷帙者,霜降水涸,索然不见其所有;而熙甫之文,乃始有闻于世。以此知文章之真伪,终不可扌,而士之贵有以自信也。熙甫既没,其高第弟子多在嘉定,犹能守其师说,讲诵于荒江寂寞之滨。四君生于其乡,熟闻其师友绪论,相与服习而讨论之。如唐与娄,盖尝及司寇之门,而亲炙其声华矣。其问学之指归,则确乎不可拔。有如宋人之瓣香于南丰者。熙甫之流风遗书,久而弥著,则四君之力,不可诬也。四君之为诗文,大放厥词,各自己出,不必尽规摹熙甫。然其师承议论,以经经纬史为根柢,以文从字顺为体要,出车合辙,则固相与共之。古学之湮废久矣,向者剽贼窜窃之病,人皆知訾笑之。而学者之冥趋倒行,则愈变而愈下。譬诸惩涂车刍灵之伪,而遂真为罔两鬼魅也。其又可乎?居今之世,诚欲箴砭俗学,原本雅故,溯熙甫而上之,以蕲至于古之立言者,则四君之集,其亦中流之一壶也矣。嘉定僻在海隅,风气完塞。四君读书谈道,后先接迹。补衣蔬食,有衡门泌水之风。史称杨子云不汲汲于富贵、不戚戚于贫贱、不修廉隅以徼名当世。盖庶几近之。夫文章之道,蕲于征古人而信后世,则固非诱于势利,望其速成者,可徼幸而几及也。读斯集者,尚亦深思其人,而夷考其志行也哉!谢君刻既成,以余获奉教于诸君也,俾为其序。吾观欧阳公称和凝有文集百余卷,自镂版以行于世,识者非之。古人重立言而薄取名,其用意深远如此。今四君之集,久于箧衍,而谢为刻之,以行于世,可谓相与以有成矣。斯亦可书也。
(《虞山诗约》序)
陆子敕先撰里中同人之诗,都为一集,命之曰《虞山诗约》,过而请于余曰:“愿有言也。”
余少而学诗,沈浮于俗学之中,懵无适从。已而扣击于当世之作者,而少有闻焉。于是尽发其向所诵读之书,溯洄《风》《骚》,下上唐、宋,回翔于金、元、本朝,然后喟然而叹,始知诗之不可以苟作,而作者之门仞奥,未可以肤心末学,而及之也。自兹以往,濯肠刻肾,假年穷老而从事焉,庶可以窃附古人之后尘,而余则已老矣,今将何以长子哉?余窃闻之:太史公曰:《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故夫《离骚》者,《风》《雅》之流别,诗人之总萃也。《风》《雅》变而为《骚》,《骚》变而为赋,赋又变而为诗。昔人以谓譬江有沱,干肉为脯。而晁补之之徒,徒取其音节之近楚者以为楚声,此岂知《骚》者哉?古之为诗者,必有深情畜积于内,奇遇薄射于外,轮结啬,朦胧萌折,如所谓惊澜奔湍,郁闭而不得流,长鲸苍虬,偃蹇而不得伸;浑金璞玉,泥沙掩匿而不得用;明星皓月,云阴蔽蒙而不得出。于是乎不能不发之为诗,而其诗亦不得不工。其不然者,不乐而笑,不哀而哭,文饰雕缋,词虽工而行之不远,美先尽也。唐之诗,藻丽莫如王、杨,而子美以为近于《风》《骚》;奇诡莫如长吉,而牧之以为《骚》之{艹由}裔。绎二杜之论,知其所以近与其所以为{艹由}裔者,以是而语于古人之指要,其几矣乎?诸子少年而强力,博学而矫志,其闻道也先于吾,不鄙而下问,其将以余为识涂之老马也?故敢以风、骚之义告焉。得吾说而存之,深造自得,以求乎古人,追风以入丽,沿波而得奇,诗道之大兴也,吾有望矣。嗟夫!千古之远,四海之广,文人学士如此其多也。诸子挟其所得,希风而尚友,扬扌乞研摩,期以砭俗学而起大雅。余虽老矣,请从而后焉。若曰以吾邑之诗为职志,刻石立,胥天下而奉要约焉!则余愿为五千退席之弟子,卷舌而不谈可也。壬午涂月,虞山老民钱谦益序。
(徐元叹诗序)
自古论诗者,莫精于少陵别裁伪体之一言。当少陵之时,其所谓伪体者,吾不得而知之矣。宋之学者,祖述少陵,立鲁直为宗子,遂有江西宗派之说,严羽卿辞而辟之,而以盛唐为宗,信羽卿之有功于诗也。自羽卿之说行,本朝奉以为律令,谈诗者必学杜,必汉、魏、盛唐,而诗道之榛芜弥甚。羽卿之言,二百年来,遂若涂鼓之毒药甚矣!伪体之多,而别裁之不可以易也。呜呼!诗难言也。不识古学之从来,不知古人之用心,徇人封己,而矜其所知,此所谓以大海内于牛迹者也。王、杨、卢、骆,见哂于轻薄者,今犹是也,亦知其所以劣汉、魏而近《风》《骚》者乎?钩剔抉摘,人自以为长吉,亦知其所以为《骚》之{艹由}裔者乎?低头东野,忄堇而师其寒饿,亦知其所谓横空磐硬,妥帖排者乎?数跨代之才力,则李、杜之外,谁可当鲸鱼碧海之目?论诗人之体制,则温、李之类,咸不免风云儿女之讥。先河后海、穷源溯流,而后伪体始穷,别裁之能事始毕。虽然,此益未易言也。其必有所以导之。导之之法维何?亦反其所以为诗者而已。《书》不云乎:“诗言志,歌永言。”诗不本于言志,非诗也。歌不足以永言,非歌也。宣己谕物,言志之方也。文从字顺,永言之则也。宁质而无佻;宁正而无倾;宁贫而无僦;宁弱而无剽;宁为长天晴日,无为肓风涩雨;宁为清渠细流,无为浊沙恶潦,宁为鹑衣衤豆褐之萧条,无为天吴紫凤之补坼,宁为粗粝之果腹,无为荼堇之螫唇;宁为书生之步趋,无为巫师之鼓舞;宁为老生之庄语,无为酒徒之狂詈;宁病而呻吟,无梦而厌呓;宁人而寝貌,无鬼而假面;宁木客而宵吟,无幽独君而昼语。导之于晦蒙狂易之日,而徐反诸言志咏言之故,诗之道其庶几乎?徐元叹少工为诗,隐长城艺香山中,筑室奉母数年,而其诗益进。元叹之为人,淡于荣利,笃于交友,苦心于读书,而感愤于世道,皆用以资为诗者也。元叹之诗,为一世之所宗。则夫别裁伪体,使学者志于古学而不昧其所从,元叹之责也。余故于元叹之刻其诗而举以告之,且以为学元叹之诗者告焉。嗟乎!江西之宗,不百年而羽卿辟之。本朝之学诗者三变,而榛芜弥甚,元叹之不辞而辟之者,何也?
(黄子羽诗序)
近代之学诗者,知空同、元美而已矣。其哆口称汉、魏,称盛唐者,知空同、元美之汉、魏、盛唐而已矣。自弘治至于万历,百有余岁,空同雾于前,元美雾于后。学者冥行倒值,不见日月。甚矣!两家之雾之深且久也!以余所见,才人志士,踔厉风发,可以驰骤古人者多矣。惟其闻见习熟,抑没于两家之雾中,而不能自出,如昔人所谓有下劣诗魔,入其肺腑者。夫是以少而眩,长而坚,老而无成,而终不自悔也。吾友何季穆,少而称诗,篇帙甚富。病亟,属其友尽焚之,曰:“无以只字留人间也。”季穆之才,踔厉风发,可以驰骤古人,而不能自解免于两家之雾。然其少而眩,长而不自坚,已而大悔之,而自恨其无及。吾以此益叹季穆,而深惜其无所成也。子羽少与季穆游,遂喜为歌诗。季穆没而子羽之诗始出。盖子羽之诗成,而季穆不及见也。子羽之称诗未久,而举世击排李、王,适会其解驳穿漏之时。是故子羽之才之学,于季穆实相伯仲;而其为诗也,后发而先至。以其早脱两家之雾,而祈向于古人,无所谓下劣诗魔入其肺腑者也。子羽之为人,貌婉而神清,气和而志厚。淡声色,薄滋味,寡气矜,畏荣进。天实遵养之以资其为诗。子羽之诗之成也,将自今日始。若夫李、王之后,诗家之雾四塞,解驳穿漏,未有其时。而其不眩而自坚者,吾未之见也。吾老矣,自恨无以易世,然尚当与子羽极论之。甲戌中秋序。
(华闻修诗草序)
苏子瞻《惠山泉诗》云:“兹山定空中,乳水满其腹。遇隙则发见,臭味实一族。”余尝持此以论诗,以谓古人之诗,奇正浓淡,万有不齐,要其空中满腹,遇隙而发见则一也。不然者,如行潦之水,不足以灌一畦,求其瓶罂走海内,岂可得乎?
梁溪华闻修读书惠山之下,朝夕焚香煮茗,酌泉而赋诗。余语客曰:“子知闻修之诗乎?是子瞻之所以评惠泉者也。”客曰:“何以征之?”余曰:“以秦少游之言征之。少游之论泉曰:泉者,山之精气所发也。岸湖之山,有所诱而不克以为泉;岸江之山,有所胁而不暇以为泉。今之为诗者,声利钓心,繁华铄骨,壮气攻其中,而偾盈张其外。其为诱且胁也亦多矣。闻修布衣疏食,萧闲淡止,无所诱以越散其神,无所胁以亏疏其气,山川之映发,友朋之伸写,意行而卧游,酒悲而梦愕,皆用以资为诗。如是而诗不大昌者,未之有也。且子之酌斯泉也,取其白泥赤印,供水符而走传遽者乎?抑取其冰牙雪齿,鸣松风而泼石鼎者乎?语有之: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泉之出山而浊者,诱与胁使之也。子欲知闻修之诗,取之于斯泉足矣,而他何征焉?”客曰:“善哉!子之言诗。虽然,以此品泉,殆陆鸿渐、张又新之所未及也。”
(越东游草引)
梁溪黄心甫,渡娥江,薄游东嘉,登池上楼,出西射堂,访南北白岸亭,游华盖山。已而越酋溪,上天台,践滑石,临石梁而后返。出其记游诗文以示余。余尝闻吴中名士语曰:至某地某山,不可少一游。游某山,不可少一记。冯元成每游名山,具驺从,盛服危坐僧院,声如放衙,属其门客亻兼从曰:为我探某石某泉,供我作记。今杭城刻名山记累积充几案,皆元成之流耳。心甫之游,以青鞋布袜军持漉囊为供亿,以高人逸老山僧樵客为伴侣,以孤情绝苦吟小饮为资粮,与山水之性情气韵,自相映发。盖必如心甫而后可以言游,必如心甫之记游而后可以言诗文也。尝读杜诗《再游何将军园林》,皆与郑广文俱。杜吟咏累日,而广文无一言酬和。向平婚嫁既毕,因游五岳,迄今五岳无向平只字。古之通人,其志意高远,岂今世可几及哉?余去年游黄山,不自量度,作纪游一卷。既而大悔之。读心甫之诗文,书之以志吾悔,且以谂世之好游者。
(曾房仲诗叙)
泰和曾棠芾先生,有才子曰房仲,敏而好学,以应举之隙攻比兴,不远四千里,再拜遣使,奉其尊人之简牍,咸致其诗若干首,以求是正于余,且请为序。
余读其诗,风气警遒,兴寄婉惬,云霞风雨,含吐于行墨之间,刿目玺心,扌舀擢胃肾,戛戛乎去故而就新也,皇皇乎经营将迎,如恐失之也。房仲之于诗,可谓能矣。其求之斯已勤,而得之斯已艰矣。余固非知诗者也,操斧于班、郢之门,亦已难乎?余盖尝奉教于先生长者,而窃闻学诗之说。以为学诗之法,莫善于古人,莫不善于今人。何也?自唐以降,诗家之途辙,总萃于杜氏。大历后以诗名家者,靡不繇杜而出。韩之《南山》,白之讽谕,非杜乎?若郊若岛,若二李,若卢仝、马┆之流,盘空排,横从谲诡,非得杜之一枝者乎?然求其所以为杜者,无有也。以佛乘譬之,杜则果位也,诸家则分身也。逆流顺流,随缘应化,各不相师,亦靡不相合。宋、元之能者,亦繇是也。向令取杜氏而优孟之,饬其衣冠,效其颦笑,而曰必如是乃为杜,是岂复有杜哉?本朝之学杜者,以李献吉为巨子。献吉以学杜自命,聋瞽海内。比及百年,而訾献吉者始出,然诗道之敝滋甚,此皆所谓不善学也。夫献吉之学杜,所以自误误人者,以其生吞活剥,本不知杜,而曰必如是乃为杜也。今之訾献吉者,又岂知杜之为杜,与献吉之所以误学者哉?古人之诗,了不察其精神脉理,第抉レ一字一句,曰此为新奇,此为幽异而已。于古人之高文大篇,所谓铺陈终始,排比声韵者,一切抹杀,曰此陈言腐词而已。斯人也,其梦想入于鼠穴,其声音发于蚓窍,殚竭其聪明,不足以窥郊、岛之一知半解,而况于杜乎?献吉辈之言诗,木偶之衣冠也,土之文绣也。烂然满目,终为象物而已。若今之所谓新奇幽异者,则木客之清吟也,幽冥之隐壁也。纵其凄清感怆,岂光天化日之下所宜有乎?呜呼!学诗之敝,可谓至于斯极者矣!奔者东走,逐者亦东走,将使谁正之?房仲有志于是,余敢以善学之一言进焉。杜有所以为杜者矣,所谓上薄《风》《雅》,下该沈、宋者是也。学杜有所以学者矣,所谓别裁伪体,转益多师者是也。舍近世之学杜者,又舍近世之訾学杜者,进而求之,无不学,无不舍焉。于斯道也,其有不造其极矣乎?在房仲勉之而已矣。吾又闻宋人作《江西诗派图》,推尊黄鲁直为佛氏传灯之祖,而严羽卿诃之,以为外道。周益公问诗法于陆务观,则曰:学子繇西江之论诗。其渊源流别,今犹可得而考乎?房仲必有闻焉。而其所师事,曰萧伯玉。伯玉,今之好为务观者,以吾言质之,以为何如也?
(郑孔肩文集序)
近代之伪为古文者,其病有三:曰僦,曰剽,曰奴。窭人子赁居廊庑,主人翁之广厦华屋,皆若其所有,问其所托处,求一茅盖头曾不可得,故曰僦也。椎埋之党,铢两之奸,夜动而昼伏,忘衣食之源而昧生理,韩子谓降而不能者类是,故曰剽也。佣其耳目,囚其心志,呻呼呓,一不自主,仰他人之鼻息,而承其余气,纵其有成,亦千古之隶人而已矣,故曰奴也。百余年来,学者之于伪学,童而习之,以为固然。彼且为僦为剽为奴,我又从而僦之剽之奴之。沿讹踵缪,日新月异,不复知其为僦为剽为奴之所自来,而况有进于此者乎?当此之时,钱塘郑圭,字孔肩,奋起于诸生之中,读柳子厚、苏子瞻之文,句比字栉,疏通其意义,以授学者,斯可谓难矣。孔肩以明经入官,为令及守,皆在西粤蛮夷之区,廉平惠和,至今歌思之。老于逢掖,牵率应酬,不能以暇日余年,竟其修辞居业之志。及其为序记论议之文,简古质雅,不少贬以徇俗,卓然有志于古者也。孔肩没数年,其子某,收拾遗文刻之,凡若干卷,而余为之序曰:呜呼!孔肩之文,其仅传于世者如此,虽未竟其修辞居业之志,我知其不为伪学者也。世之学者,有能搜抉古学,察识为僦为剽为奴者之病,而思砭而起之也,其将自孔肩始。
(王元昌北游诗序)
华州王元昌,关中之名士也。其从祖允宁先生,其父敬卿先生,后先官词垣,籍甚文苑。元昌胚胎前光,矫志博学,如后门寒素。今年应辟召入京师,谒余于请室,抠衣奉手,修函丈之礼,以其诗就正于余。而余告之曰:子,秦人也。秦之诗,莫先于《秦风》,而莫盛于少陵,此所谓秦声也。自班孟坚叙秦诗,取“王于兴师”及《车辚》《驷铁》《小戎》之篇,世遂以上气力,习战斗,激昂噍杀者为秦声。至于近代之学杜者,以其杜诗为杜诗,因以其杜诗为秦声,而秦声遂为天下诟病。甚矣世之不知秦声也!“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怀贤之思也。“未见君子,寺人之令。”谲谏之义也。“佩玉将将,寿考不忘。”规颂之辞也。“如可赎兮,人百其身。”殄瘁之痛也。温柔敦厚,婉而多风,其孰有如秦声者乎?以杜诗言之,《乐游》《陂》,《蒹葭》之比也。《丽人》《兵车》,《车辚》之亚也。《收京》《左掖》,《终南》之颂也。《八哀》《咏怀》,《黄鸟》之赋也。《北征》《羌村》《诸将》《秋兴》,《小戎》《无衣》之篇什也。先河后海,则秦诗实为滥觞之端。增华加厉,则杜氏宁有椎轮之质?学者不知原本,猥以其浮筋怒骨,龃齿牛牙者,号为杜诗,使后之横民,以杜氏为质的而集矢焉,且以秦声为诟病,不亦伤乎!元昌沉酣轻术,出入子史百家之书,含咀据摭,皆用以资为诗。其为诗也,丽而则,怨而不怒,此善为秦声者也。夫为秦声者,莫善于杜。知学杜之利病,矫俗学之迷,而反其辙,斯真善为秦声者乎?元昌之乡郭胤伯者,博学好古人也,亦辱与余游,其并以吾言告之。
(王元昭集序)
古今作者之异,我知之矣。古之作者,本性情,导志意,谰言长语,《客嘲》《僮约》,无往而非文也。涂歌巷舂,春愁秋怨,无往而非诗也。今之作者则不然,矜虫鱼,拾香草,骈枝而俪叶,取青而妃白,以是为陈羹像设斯已矣,而情与志不存焉。昔有学文于熊南沙者,南沙教以读《水浒传》。有学诗于李空同者,空同教以唱《琐南枝》。二公于古学不知何如,而其言则可以教世。呜呼!是可为今人道哉?
河东王元昭,少负轶材,每思以尺蹄寸管,笼挫吞吐古今之作者。一旦偕其友韩次卿南游,下冲关,登太行,渡河涉淮,憩戏马台,吊古于金墉、随堤之间。其游益壮,诗文日益多。自徐走书千余里,端拜命使,而谒余序之。吾不知元昭之诗文,取材于古今孰多,知其为人,有忠君爱友忧时怀古之志意,抑塞磊落,而激昂自命者也。当其登高能赋,对客伸纸,酒后耳热,慷慨悲歌,不知其孰为笔孰为墨也?亦不知其孰为诗孰为文也?笔不停书,文不加点,若狂飙怪雨之发作,而风樯陈马之凌厉也;若神仙之冯于乩,而鬼神之运其肘也;若雷电之倏忽下取,而虬龙之攫相掉也。有低回萌折不可喻之情,有峭独坚悍不可干之志,而后有淋漓酣不可壅遏之诗文。吾之所以知元昭者,若是则已矣,而又何讥焉?若夫古今诗文之变,不可胜穷,而南沙、空同之绪言,未可以更仆悉也。他日得布席函丈,当更与元昭极论之,兼视次卿,以为何如也?
(黄孝翼《覃窠集》序)
富家翁夸于人曰:“吾之富可比于王侯乎?”其人曰:“近矣,犹有未似者焉。”翁曰:“吾之田宅有未美,园池有未具,饮食妓乐有未善与?”曰:“皆非也。”“然则奚而未似?”其人曰:“君所未似者,夸耳。”翁嘿然无以应。此其言戏耳,而有至理。猗顿不夸富,季孟不夸贵,彭祖不夸寿,范希文不夸政事,欧阳永叔不夸文章。夸生于所不足;不足而夸,则无时而有余矣。今之为诗文者,剽于耳,佣于目,赁于口,不知其枵然无有也,而汲汲然夸示于人,人亦杂然夸之。富家翁之有而夸也,犹见笑于其人,而况于无所有而夸者乎?举世之相夸也无已,则其中之所有者亦鲜矣,此可以一笑者也。笼溪黄孝翼氏,少而好学,六经三史诸子别集之书,填塞腹笥,久之而有得焉。作为诗文,文从字顺,弘肆贯穿,如雨之膏也,如风之光也,如川之壅而决也。孝翼之学殖如是,斯其所以有而不夸也与!孝翼之集行于世,则举世之相夸者,亦可以少衰止矣。虽然,吾不能以孝翼之有易世之无,则又安能以孝翼之不夸易世之夸乎?余衰迟失学,数孝翼之富以夸于人,亦徒以供相夸者之一笑而已矣。
(邵幼青诗草序)
辛巳二月,余将登黄山,憩余抡仲之桃源庵。日将夕矣,微雨,四山无人,白龙潭水撞耳如悬ニ,顾而乐之。谓同游吴去尘曰:“此时安得一二高人逸士,剥啄款门,为空谷之足音乎?”俄而,篱落间飒拉有声,屐齿特特然,则邵幼青偕其叔梁卿,俨然造焉,再拜而起曰:“吾两人宿舂粮,从夫子于白岳而不及也,今乃得追杖屦于此。”皆出其诗以求正焉。越翼日,余登山憩文殊院,幼青踵至,曰:“梁卿肥,不便登顿,至慈光寺而返;吾亦从此而止。明日遥望天都峰顶,如昔人登莲华峰,以白烟一缕为信,摇手一笑耳。”余语去尘:新安城市,浩如尘海,得二邵君,差足妆点物色,他日可以为美谭也。去尘问二邵诗云何?余曰:“古云诗人,不人其诗而诗其人者,何也?人其诗,则其人与其诗二也,寻行而数墨,俪花而斗叶,其于诗犹无与也。诗其人,则其人之性情诗也,形状诗也,衣冠笑语,无一而非诗也。吾与子游芗村、药谷之间,山重水袭,回谷转,青鞋布袜,杳然尘盍之外。于斯地也,穿烟岚,穴云气,扶杖而追寻。司空表圣之论诗曰:晴雪满竹,隔溪渔舟。可人如玉,步さ寻幽。吾之遇二邵于斯也,表圣之所云,显显然在心目间,称之曰诗人焉其可矣。吾游黟山,不获见桃花如扇,竹叶如笠,松花如纛,得二诗人于芗村、药谷之间,夫然后而知诗,夫然后而知诗人,兹游之所得奢矣。”去尘告我曰:“幼青以求序故,典妇一钗,赁舟过虞山,食尽反矣,幸有以慰之。”余曰:“诺。”遂书之以为序。幼青肤清貌癯,如羽人道流。其诗少摹长吉,晚师香山,骨气清稳,非以割剥为能事也。海内能诗者知之,余不具列焉。辛巳嘉平月序。
(邵梁卿诗草序)
余游黄山,海阳邵梁卿与其侄幼青追随于芗村、药谷之间,恨相见之晚也。梁卿好为诗,其诗每一时为一集,携以就正于余。
余何能知梁卿之诗?以黄山之游知之也。夫黄山三十六峰,高者至九百仞,其高二三百仞者不啻千百,图经略而不书。蓬峰之石桥,阮溪之仙乐,青牛之所栖,毛人之所止,非乘风云御六气者莫能至焉。然而陟黟山之麓,未及翠微,固洫然足以骇矣。自郡至山口一百二十里,涧石如莹,溪流如镜,美箭衣壁,灵草被,人世之尘盍腥腐,莫得而至焉。吾以谓黄山之天都,天子之都也。率山匡庐大鄣,天子都之鄣也。一百二十里之内,譬之皇都之畿会也。吾诗有曰:兹山延袤蕴灵异,千里坤舆尽扶侍。不如此,则黄山之势不尊,其脉不长,所蕴之灵秀亦峭薄而易尽。善游黄山者,徘徊于芗村、药谷之间。旋观其一重一掩,却迎回合之形胜,而黄山之面目已在吾心目中矣。唐人之诗,光焰而为李、杜,排而为韩、孟,畅而为元、白,诡而为二李,此亦黄山之三十六峰,高九百仞,厂垂 厂义 直上者也。善学者如登山然,陟其麓,及其翠微,探其灵秀,而集其清英,久之而有得焉,李、杜、韩、孟之面目亦宛宛然在吾心目中矣。余遇梁卿于芗村、药谷之间,读其诗而善之,以为善喻梁卿诗者,无如此何也。梁卿之诗。其气深稳,其音和雅,尘盍腥腐之所不至,不若世之趋奇侧古者,穷大而无归,茫然丧其所怀来也。自芗村、药谷而上之,烟岚无际,雷雨在下,斯可以为登黄山矣。语人曰:我乘云御风,舍芗村而弗繇。非狂则惑也。余游黄山遇梁卿,知游山与学诗之法焉,亦知之芗村、药谷之间而已矣。
(朱云子小集引)
吴中之才子,无如徐昌国、唐伯虎。昌国少与伯虎齐名,规摹六朝、初唐,婉弱绮靡,故其诗有“文章江左家家玉,烟月扬州树树花”之句。已而举进士,遇李献吉于长安,悔其少作,变为《迪功集》。伯虎不得志于名场,颓然自放,信口纵笔,不复隐括,讽谕嘲戏,时有香山之风,人谓伯虎如李龟年流落江潭,红豆一曲,使人凄然掩泣。昌国如明妃远嫁呼韩,作穹庐中阏氏,不免风流顿尽。此虽戏语,亦可思也。今之才人,无如云子。其才情繁富,缠绵络绎,良可为昌国、伯虎之流亚。近所为长歌古诗,才力横骛,凌逼退之,老夫不得不退避三舍矣。史称大江之南,五湖之间,其人轻心。晋人言吴音妖而浮,故曰其人巧而少信。昔夺于秦,中服于齐,今咻于楚,此其征也。云子年富力强,以吴之文自立,一洗轻心少信之耻,余日望之。夫吴中之文,昌国之早就,固不如伯虎之晚而未就,要皆君子之所惜也。叙云子之集,聊复及之,以为吾吴人告焉。
(张孟恭江南草序)
苏子瞻作《太息一篇送秦少章》,称引孔北海《论盛孝章书》,深叹英伟奇逸之士,不容于世俗。他日赞北海,以为人中之龙,使之诛操,如杀狐兔。而李太白之论钱少阳,以为投竿而起,可以为帝王之师。又称其门人武谔,慕要离之风,中原作难,冒胡兵以致其爱子。繇今观之,孔文举、盛孝章犹在世,而钱少阳、武谔非太白之诗,世宁知为何人哉!士之负奇,往往不偶于世,而其抑没于后世者,亦多矣。此其可以太息也。余少而肮脏,慕孔文举、刘越石之徒,思与之驰骋上下。今老矣,垂头塌翼,视少年盛气,殆仿佛如昔梦。
今年遇张孟恭于吴门,见其沈雄骏发,慨然有子瞻《太息》之思,喜孟恭之能起予也。孟恭出其诗若干首属为其序。余不能知诗也,而以孟恭知之。史称秦地迫近戎狄,修习战备,高上气力,故其诗有王于兴师,修我甲兵,及《车辚》《驷铁》《小戎》之篇;晋有先王之遗教,君子深思,故有《蟋蟀》《山枢》《葛木》之篇。孟恭,晋产也,遭时多难,感秦人《无衣》同仇之义,志节激昂,深思用壮。甚矣孟恭之诗似秦、晋也!孟恭居吴,游必就士,横经藉史,好学深思。人谓孟恭取吴、越清嘉之风,参秦、晋雄健之气,其诗必大昌。孟恭然不自得也。《诗》不云乎:“萧萧马鸣,悠悠旆旌。徒御不惊,大庖不盈。之子于征,有闻无声。允矣君子,展也大成。”夫《车攻》之诗,其视秦、晋之土风,岂可同日道哉!余之所以期孟恭者如此。
(冯定远诗序)
古之为诗者,必有独至之性,旁出之情,偏诣之学,轮逼塞,偃蹇排,人不能解而已不自喻者,然后其人始能为诗,而为之必工。是故软美圆熟,周详谨愿,荣华富厚,世俗之所叹羡也,而诗人以为笑;凌厉荒忽,敖僻清狂,悲忧穷蹇,世俗之所诟姗也,而诗人以为美。人之所趋,诗人之所畏;人之所憎,诗人之所爱。人誉而诗人以为忧,人怒而诗人以为喜。故曰:诗穷而后工。诗之必穷,而穷之必工,其理然也。
定远,吾友嗣宗之子也,而游于吾门。其为人悠悠忽忽,不事家人生产,衣不扌,饭不充腹,锐志讲诵,亡失衣冠,颠坠坑岸,似朱公叔。燎麻诵读,昏睡发,似刘孝标。阔略眇小,荡佚人间,似其家敬通。里中以为狂生,为愚,闻之愈益自喜。其为诗,沈酣六代,出入于义山、牧之、庭筠之间。其情深,其调苦,乐而哀,怨而思,信所谓穷而能工者也。成、弘之间,吾里有桑悦民怿,博学多奇,以狂名于世。其南宫对策之言曰:“胸中有长剑,一日磨几回。”又曰:“夫子去而我来。”主者恶之,勒置乙科。李文正公赋诗赠之,以李、刘畿为比。民怿以此名满天下。定远之才,不减民怿。子胜斐然,未见其止。世无长沙,谁知民怿?然世有民怿,亦岂患无长沙乎?定远之名,从此远矣。
(陈鸿节诗集叙)
陈Т,字鸿节,闽之侯官人也。少为诸生,忽忽不得志。一日,尽发箧衍中应举文字及所著衣巾,燔之而舞其灰。逃入越王山中,以钓弋自娱者二年,出为村夫子教授,三年复弃去。家贫,从人借书,口吟手写,穷日继晷。作为歌诗,高歌长啸,视乡人无如也。乡人益恶之。贷富人金为远游,观泰山日出,游峄阳,拜阙里,登戏马台,涉淮渡江,抵陪京,览故宫。轩渠自喜,谓少陵壮游,莫己若也。过桃叶渡,遇曲中诸姬,揄长袂,亻兑薄装,酒阑促坐,目眙手握,以为果媚己也,命酒极宴,流连宿昔。橐中装尽矣,还寄食于僧院。故人黎博士,赠百金,遣游锡山。途中遇何人,自称公安袁小修稚弟,邀与同载,夜发箧,盗其金亡去。益大困,卧病于江上李生家。亡友何季穆赏其诗,载归虞山,具汤沐,视药食,旬月乃强起。季穆偕过余山中,赋诗饮酒,相乐也。季穆为庀衣装,送之于断桥,痛哭而别。自后不复相闻,亦未知其存否。今年,忽访余于虎丘,握手道故,喜剧而涕。问其年,长余二岁耳。素发被领,两目兜眵。观鸿节而吾衰可知也。出其诗,则卷帙日益富,曹能始为采入《十二代诗选》中矣。鸿节之诗,用物博,使事切,练句稳。譬之于膳,烹羊い鳖,右腴割鲜,非之具也。譬之于酒,缥清醇酎,三酿五齐,非糟ㄤ之属也。传有之,学犹殖也,诵诗百篇,读赋千首。古学之不讲久矣,诗可以观,其鸿节之谓乎?鸿节诗,能始选者为工,五七言今体尤工。赠能始七言长句至八十韵,多矣哉!古未有也。鸿节将行,余为略次其生平,与其出游之概,以叙其诗,且以为别。属其归也,以质诸能始。癸未中春十四日叙。
(徐子能集序)
古之文人才士,当其隐鳞戢羽,名闻未彰,必有文章巨公,以片言只字,定其声价,借其羽毛,然后可以及时成名。若蔡中郎之于王仲宣,张茂先之于二陆,韩退之之于李长吉,顾逋翁之于白乐天是也。其有求之不得,而叫号以自见,则为陈子昂之破琴;又有求之而卒不得,而吊诡以自,则为唐山人之留瓢。古之人汲汲于知己,而惟恐不得一当,若是其急也。
余老而失学,衰迟屏废,其言语文字,不能使人轩轾。然海内之俊民,掉鞅词坛者,往往过而问焉。乙亥之秋,子能访余于虎丘,肤神清令,翩翩美少年。出其《芳草》诗,名章绣句,络绎奔会。余与西蜀尹子求,共叹赏之。更数年,而子能之著作益富,名益成。南昌徐巨源为之序,颇引余言以为子能重。吾郡张┆度既为之序,又为子能索序于余,且死,犹以为属巨源。┆度,文章家之渠帅也,片言只字,可以轩轾人,业已为子能定其声价,而假之羽毛矣。余虽有言,亦何以加诸?虽然,名不虚得,士不虚附,世有知巨源、┆度者,即能知子能;世有知子能者,即以知巨源、┆度。有中郎、茂先则仲宣、二陆不抑没于晚进;有退之、逋翁则长吉、乐天不沈埋于举子。世之知子能者必多矣。子能年甫壮而得末疾,须人以行,衣冠质雅,宛如古人,杜门埽轨,日晏忘食。若陈子昂、唐山人之汲汲于自见,或非子能之所屑也,此则余之知子能者也。
(黄蕴生经义序)
嘉定黄蕴生,金声而玉色,规言而矩行。韩子之称李翱,所谓有道而文者也。儿子孙爱,自家塾省余山中,奉其文三十篇以请曰:“幸一评定之。”余曰:“吾何以定而师之文乎哉?而师之学,韩子之学也;其文,韩子之文也。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记事必提其要,纂言必钩其玄,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而师之为学之勤也,不若是乎?沉潜乎训义,反复乎句读,砻磨乎事业,而奋发于文章,沉浸Ο郁,含英咀华,张皇幽眇,闳其中而肆其外。而师之为词之富也,不若是乎?处若忘,行若遗,俨乎其若思,取于心而注于手,惟陈言之务去。而师之为文之专也,不若是乎?偃仰一室,啸歌古人,耕于宽闲之野,钓于寂寞之滨,玉固未尝献而足固未尝刖也。而师之为道之勇也,不若是乎?虽然,有本焉。行峻而言厉,心醇而气和,昭哳者无疑,优游者有余,养其根而其实,加其膏而希其光,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此而师之所以为学为文者也。”孙爱起而拜曰:“小子朝夕在函丈之间,服膺吾师,不知吾师即今之韩子也。请以斯言授简,以为吾师近艺序。”
初学集卷三十三
○序(六)
(《一树斋集》序)
憨山禅师行戍岭海,大弘大鉴之道。顺德冯君昌历,字文孺,与其徒数十人,奉手抠衣,北面称弟子。师以谓如牛毛之有麟角,不离儒服而独继禅灯者,文孺一人而已矣。文孺殁,师哭之恸,有祝余之感焉。今年春,文孺之徒陈生迪祥偕计吏来北京,携师手书谒余,则师之顺世,又三年矣。迪祥遂以文孺遗集示余,请为其叙。
余观有宋诸儒辞辟佛氏之说,心窃疑之。至于张无尽、李纯甫之徒,张皇禅学,掊击儒宗,亦未敢以为允也。柳子厚之称大鉴曰:其教人,始以性善,终以性善,不假耘锄,合所谓生而静者。吾读之而快然,以为儒与禅之学,皆以见性。性善之宗,本于孟氏,而大畅于大鉴。推离还源,如旅人之归其乡井也。自东自西,一而已矣。禅师大弘大鉴之道,苞并禅律,其书满家,推离还源,要不出于子厚所云。其与文孺咨谋往复,所以穷究性善生静之指要,盖居可知也。令文孺不死,辟孟氏之牖户,登大鉴之堂奥,儒与禅之学,其殆将出异而蹈乎同,而斯道其大明矣乎!惜乎年之不永,而其言之止于如是也。然而可以见其志矣。余往与禅师有归隐之约,荏苒数年,哲人其萎。一瓶一钵,邈焉隔世。读文孺之集,感师之绪言,不胜其泫然也!遂为序之如此。
(张益之先生存笥集序)
吴江张益之先生,讳尚友,吾先君之执友也。先生少与先君俱以《春秋》名家,教授弟子,著录者甚盛,而身不得一遇。故其为交也,老而不替,穷而弥笃。先生殁,先君哭之,过时而悲。晚而作自传,记其执友数人,则先生为首。谦益幼不及省谒先生,而获交于先生之子异度。异度与其兄某,取先生之遗文藏诸箧衍者,编次刻之,而请余以文冠其首。曰:“以先友之故,子其无辞。”呜呼!我先君之于先生,通经好古,孝悌,重然诺,以节谊相镞砺,异乎世之以出口入耳相征逐者也。万历初年,长星示异。藐然两书生,研席之暇,指画天下事,嚼齿奋臂,欲出其间。今观先生之文,若《送赵汝师》诸篇,于纲常名节,三致意焉。盖不独先生之志气抑塞磊落,耿耿如在,而吾先君之函齿牙、树颊胲,与先生相下上者,亦可以想见于简牍之外。呜呼!此谦益之所以徘徊感泣,抚卷而不能置者也。昔柳子厚作《石表先友记》,凡六十有七人。考之于传,卓然知名者,盖二十人。则二十人之外,皆藉子厚之记以传者也。苏子瞻之于先友,如任遵圣、师中、史彦辅之流,见诸诗章,不一而足。两任之才行足以传,而有子如德翁、仲微又能使之传。若彦辅者,微子瞻,世亦不复知眉有若人矣。先生虽老于诸生,不能如两任以才行显著,顾其所为文辞,疏通《尔雅》,有唐、宋大家之风。视眉之老史,以《思子台》一赋有闻于时者,不啻过之。而又有异度兄弟表衤暴其遗书,以贻后世。然则彦辅之文,与两任之子,先生盖兼而有之矣,又何患其不传也哉?谦益少而失学,老而无闻,不能效柳、苏二公以文章不朽其先友,徇异度之请,执笔而为其叙,斯子厚所谓强颜已矣。
(王德操诗集序)
诗道之衰靡,莫甚于宋。南渡以后,而其所谓江湖诗者,尤为尘俗可厌。盖自庆元、嘉定之间,刘改之、戴石屏之徒,以诗人启干谒之风。而其后钱塘湖山,什伯为群。挟中朝尺书,奔走阃台郡县,谓之阔匾,要求楮币,动以万计。当时之所谓处士者,其风流习尚如此。彼其尘容俗状,填塞于肠胃,而发作于语言文字之间,欲其为清新高雅之诗,如鹤鸣而鸾啸也,其可几乎?今之山人,以诗行于世者,牛腰卷轴,可汗牛马,其不为南宋之处士者,盖亦罕矣。
吴门王德操,居彩云桥南百步,错列,市嚣聒耳。入其门,蓬蒿荟翳,凝尘满席,人以为隐者之居也。三世不茹荤血,形削而神腴,望之者咸以为瞿仙道人。客至则焚香扫地,樵苏不爨,或苦吟分夜,或枯坐移日而已。德操好为诗,后先数百篇。一旦属其友程孟阳、朱云子汰去其什之九,而属余为其序。嗟乎!今之所谓江湖诗者,以邸报为腹笥,以除目为诗题,以宋人之阔匾为绍介,求其诗之不尘俗,何可得也?德操之为人反是,尘容俗状不能犯干其肠胃,其为诗,清新高雅,如鹤鸣而鸾啸也,不亦宜乎!余不能知德操之诗,而深知其为人,以为如德操者,居今之世能不为南宋之处士者也,为叙其诗如此。
(徐仲昭诗序)
江阴徐仲昭,以博雅攻诗,称于当世。余耳之十余年,而始识其人。骤而接之,言不出口,身不胜衣,抠衣登堂,居然老明经也。徐而叩其所有,温如裕如,愈出而愈不穷。已而诵其诗,雄健踔厉,如虬龙虎豹,攫蟠踞于行墨之间,欲与之角,而忽已决去。甚矣仲昭之多奇也!江阴之诗人,以王逢原吉为宗。原吉胜国遗民,高皇帝召见,以老放归,而官其子。其受国恩已深矣。然原吉尝为伪吴画策,令归元以拒淮。其诗于楚公之亡,吴门之破,再三咨嗟太息,不胜唇亡板荡之忧。戊申己酉之交,叹阮籍之狂,嗟陈琳之老,其词近诞,而其哀尤可悲也。人言犁眉公之在元,与石抹诸人,感慨赋诗,抚膺奋臂,迨佐命而后止。原吉亦犁眉之俦伍也,惜其老而不见庸耳。吾读仲昭诗,至于“谁斟大斗浇天醉,空望南箕泣地毛”,“东南天缺谁撑掌?前后潮推未到头”,“人想前生难忏业,天留后死亦怜才”,“心间塞马同弓影,睡熟晨鸡似木形”,回环吟咀,累忾叹,美其才,壮其志,而哀其不遇,以为有原吉之遗风焉。原吉老于布衣,好奇伟倜傥之画策,故其诗哀以思,激而不反。仲昭起于逢掖,有忧时闵己之志节,故其诗丽以则,感而多风。君子诵之而论其世也,其归则一而已矣。江阴故南唐建军之地,连海向江,筏舶万里。其人材多经奇桌诡,得江山淮、楚之风,原吉其尤也。仲昭之从弟曰霞客,独身徒步,周游四海,暮年穷流沙,登鸡足山而归。余尝叹霞客死,天下无奇士矣,乃今又得仲昭。仲昭、霞客之奇,孰最耶?抑各有其奇,未可轩轾耶?余庸人也,不足以知之,天下当有能定之者。
(蒋仲雄诗草序)
长洲蒋钺,字仲雄,布衣韦带,读书修行之士也。其于学无所不窥,其于诗不屑为今体征逐应酬,而喜为乐府古诗,托寄其感怀讽谕之旨。仲雄固不求人知,而世之知仲雄者或寡矣。昔韩退之在贞元、元和间,天下以为瑞人神士,朗出天外,不可梯接,而顾逊心于卢仝、刘叉。退之为河南令,玉川受屈恶少,买羊沽酒,以谢不敏。叉持退之金数斤去,曰:此谀墓中人得耳,不若与刘君为寿。此二子者,踔厉激昂,未尝俯首从退之游也。余读仝《月蚀》、叉《冰柱》《雪车》诗,俯仰太息,然后知二子之所存。呜呼!破屋半间,一奴长须,一婢赤脚,月蚀何与人事,而涕泗交下,额榻砂土中,称地下虮虱臣告帝天。谁为之而谁听之耶?《冰柱》之愿天子回造化生光华也;《雪车》之伤庙堂食禄不自惭,为斯民叹息也。此杀人无赖争语言不下者之为耶?今天下全盛,非唐之末季,自逆奄窃枋,奴寇交讧,所谓岁星主福德,官爵奉董、秦者,未可以勾股计。载白骨,运红粟,偏箱鹿角,委于戎夫者,遍四海皆是也。仲雄一老儒生,抱《兔园册》,盖亦仝所云殷十七之流。抱膝而吟,倚柱而叹,泛澜结忄骨,作为歌诗,其亦有二子之志乎?谚有之:阊门十万。言吴人能诗者之多也。以其志取之,则仲雄一人而已矣。余故徇其请而为之叙,不独以别仲雄之诗于吴,亦以叹世无退之,虽有卢仝、刘叉,亦将抑没而无闻于后,为可愧也。
(张┆度文集序)
甄胄之里,有友五人焉,曰文文起、姚孟长、周景文、张┆度、朱德升,皆以文行著称,卓然自拔于流俗者也。景文以忠死,不必以文著;德升固穷死,铲其文不著也;文起、孟长回翔馆阁,为文学侍从之臣,以文著者,固其职掌也。而其人皆已往矣。穷老未第,文与行岿然若鲁灵光,则惟┆度一人。┆度之知交,刻其集若干卷行于世,┆度请余为序。
余读文中子书,以为文士之行可见,鲍、江淹古之狂;吴筠、孔古之狷;而颜延之、王俭、任有君子之心焉。尝持是说以论文,上下古今,莫之能违也。┆度之为人,孝于亲,忠于君,友于友,其志洁,其行芳,斯文士之可见者也。述祖德,追先志,崔瑗之铭座,夏侯孝若之庭诰,言家风者归焉,故其文深以典。有高才而无贵仕,忧天闵人,未尝一饭释然也。侯喜之吊汴州,孙樵之记褒城,可以见志矣,故其文哀以思。党祸烦兴,友朋凋丧,不为谢翱之恸哭,而为成器之祭忠,瞻乌殄瘁之痛,填胸薄喉,格格不能吐者多矣。故其文婉而约,忧而惧。斯其君子之心乎?文乎!文乎!文中子必有取焉尔矣。昔吴均作《破镜赋》,颜之推以为凶逆之兽,为文宜避此名。而杜牧之称元、白之诗纤艳不逞,淫言语,冬寒夏热,入人肌骨,不可除去。盖文章之关于风教若此。今吾┆度之文,非仁人孝子之法言,则劳人志士之苦语,使读之者修然而思,矍然而作,其关于风教也,微且远矣。岂犹夫俪花斗叶,以词赋为能事者哉?世衰道丧,礼义灭熄,公卿大夫以名教为短垣,而自逾之,冥行倒植而莫之止也。余故于┆度之文,表而出之曰:此吾吴士之文,文中子所谓行之可见者也。表┆度之文,以具训于蒙士,且以愧世之公卿大夫。呜呼!斯亦余之《罪言》也夫。
(严印持《废翁诗稿》序)
有唐之季,余杭罗昭谏,不得志于场屋,老于幕府。至今吴、越间有罗隐秀才之目。及我明而余杭严调御字印持,亦以高才为诸生祭酒,穷困以死。吴、越间人惜之,亦曰今之罗隐也。印持有才子曰渡,排缵其诗若干首,而属余为序。
余观昭谏值唐季版荡之秋,往来吴、汴,慨然有金瓯玉井鹊飞龙起之感,俯仰霸王,傲睨藩镇,雀喧鸠聚,等于市廛,煮海平陈,付之一梦。何其壮也!然而十上不第,坎终身,叹辩士之空笼,惜云英之不嫁。诵其诗,至于“嫦娥老大应惆怆,泣倚苍苍桂一轮”,未尝不为之黯然神伤。印持之不遇,与昭谏同,而其穷有加焉。作为歌诗,往往原本性情,铺陈理道,讽谕以警世,而托寄以自广,若释然于功名身世之际。其所以异于昭谏者,何也?印持意识通广,中年参云栖老人,悟即心即佛之旨。所接席者,赤髭白足之侣;所堆案者,旁行四句之书。故将视宇宙如微尘,等劫运于风雨,而况于功名身世、梦幻泡影之间乎?士不可以不闻道,以印持之诗,亻疑于昭谏,其志之所存,有未可同日而语者。斯又未可以词章声病,为之等第也。印持诗晚多忧时叹世之言,余之被逮也。印持为诗伤之,戒心党祸,有林宗野哭之志焉。印持不自悲而为余悲,又不为余悲而为斯世悲也。盖印持闻道之后,其带性负气,不可遏捺如此。呜呼!此其所以为印持也欤!
(《琴述》叙)
余读嵇叔夜《琴赋》,曰:非夫旷远者不能与之嬉游,非夫渊静者不能与之闲止,非夫放达者不能与之无吝,非夫至精者不能与之析理。叔夜精于琴德,拟诸其形容,可谓至于斯极者矣。及其临刑东市,顾视日景,索琴而弹之,曰:《广陵散》于今绝矣。就死,命也。其处死生之际,渊静放达,皆琴德也。叔夜殆可谓以琴解者也。孔子学琴于师襄,曰:丘得其为人,黯然而黑,几然而长。吾夫子盖于鼓琴见文王焉。当其有闲之时,有所穆然深思,有所怡然高望而远志,与叔夜之所称者何异?使叔夜游于洙、泗之间,弹琴咏歌,安知不在思、点之列乎?古之人追耆逐好,至于破冢发棺,据船堕水,极其所之,皆可以委死生、轻性命。玩此者为玩物,格此者为格物,齐此者为齐物。物之与志,器之与道,岂有两哉!余与武林严印持交,知其人博雅好古,能琴善书,奕居弟二品。印持殁后三年,其子子岸以《雷琴述》示余。观其慕之之专,购之之艰,得之之异,为之累欷三叹。若其微鉴识真,精研暗解,非叔夜一流人不能辨也。读斯述也,恍然见印持于闲房高轩、清夜朗月之中,空山雪飞,寒梅飘瞥,安知印持不乘彼白云、抱琴而来游乎?余不知琴,乃因《琴述》而知印持,且知印持于身后,如当吾世而再得一印持也。子岸属余为印持作传,余未及为,而先书此以复之。虽然,世有读琴述者,固已穆然深思而得其为人矣,又何必寻行数墨,件系其行事,而后曰此某人之传也哉?
(《三严作朋集》序)
渊明《移居》诗云:“昔欲居南村,非为卜其宅。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每与长蘅诵此诗,辄掩卷叹息,因相约以二十年之中,粗了婚宦事,环山阻水,卜筑其中,招邀高人胜友,读书养性,老死不出,庶几渊明之诗所云。长蘅于里中敬事程孟阳、娄子柔,于武林好严印持、忍公兄弟,其所屈指为南村之友者,则诸君其人也。
今年忍公以《三严作朋集》寄示,则皆与其伯子印持、季子无敕家门酬和之诗。读未终卷,忾然太息者久之。因念余与长蘅诵渊明之诗,酒酣灯,诸言历历在耳,而长蘅之墓木已拱矣。所谓三严者,印持亦已即世,忍公、无敕皆杜门学道,如退院老僧,孟阳贫老,栖栖旅人,匏系不得归。而余以余生长物,误落尘网,如杜少陵所谓“岂知牙齿落,名忝荐贤中”,则尤可叹也。然而读《作朋》之集,则渊明南村晨夕之间,抗言在昔,赏奇文而析疑义者,三严兄弟间,盖诚有之。渊明之友,不能不取诸邻曲,若颜延年、殷景仁、庞通之流。而三严以兄弟作朋,不待栗里之卜,无俟只鸡之招,余与长蘅之所叹慕而不可得者,于三严之诗见之,斯不尤可羡矣乎?嗟乎!长蘅已矣!余方于舍后凿池种竹,诛茅作室,以待孟阳之归,纸窗竹屋,灯火青荧,咏三严之诗句,追长蘅之话言,不知其留连感叹当何如也!书之以诒忍公,俾为之叙。
(来氏伯仲家藏诗稿序)
余为诸生时,则闻萧山有来梦得先生,与其弟封公,以经明行修,发闻于东南,而皆浮湛庠序间以老。梦得为诸生祭酒,需岁次贡于礼部,甫授一毡,竟坎以死。而封公及见其子泽兰成进士,就养侯官邸中,安车道衣,揽八闽山川之胜。盖其伯仲才名相埒,曝腮铩羽,困踬于名场亦相似,而迨其δ晚,不能无丰啬若此。泽兰服阕,补令嘉定,民和讼平,裒其世父与封公之遗稿,梓而藏于塾,请余叙其首。余受而读之,大都原本伦物,极命理道,于父子兄弟朋友之间,三致意焉。食贫不遇,羁游索处,举子毛冒 毛 之怀,旅人傺之况,劳人志士慨慷愤盈之思,一见于吟咏。悲而思,怨而不怒,无绮靡之习,无噍杀怨怼之音。斯可谓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盖梦得兄弟间,自为师友,镞羽括砺,以求古人通经好古,修词立诚之学。内行淳备,兄友弟共,有沛国、江陵连栋聚食之遗风。至性郁勃,怀而不谕,故皆于其篇什发之。泽兰积习名教,源远流长,孝乎惟孝,施于有政,岂偶然哉!吾夫子论诗,以兴、观、群、怨,事父事君为法则。吴均集有《破镜赋》,颜之推取朝歌胜母之义,疾其恶名,垂之《家训》。如伯仲之诗,上不悖尼父之训,而下可免于黄门之戒。太史氏之采风者,将有取焉,岂特著教于家塾而已。昔梁元帝著书纪述,忠孝全者,用金管书之;德行清粹者,用银笔书之;文章赡丽者,以斑竹书之。世有湘东王,录来氏之诗,我知其必以金银笔从事焉,而余非其人也,姑为序之,以副泽兰之意。
(《秦槎路史》序)
古云:登高能赋,可为大夫。春秋诸大夫宴享皆赋,故赵孟曰:武亦以观七子之志。诗之为用大矣。《周官》行人之职,辨五物,为五书,以反命于王,以周知天下之故。《皇华》之诗曰:“征夫,每怀靡及。”其二章曰:“载驰载驱,周爰咨诹。”君之命使臣也,歌《皇皇者华》以遣之;其来也,歌《四牡》以劳之。观君之以诗遣劳其臣,则使臣之咨诹以反命者可知已矣。然则诗之为用,于使臣之职,不尤重与?平湖屠幼绳,释褐为行人,奉命册封韩府。自京师抵平凉,往还万里,登临跋履,吊古抚今,欢娱虑叹,必发之于诗。读其诗而幼绳之志其可知也。文以足志,词以足言。托物连类,主文谲谏,其不独俪花斗叶,以词赋为君子而已也。幼绳留心天下事,轩所至,访边塞之要害,问民生之疾苦,于时艰国恤,三致意焉。《周官》之五书,《皇华》之咨诹,盖庶几近之。《皇华》之序曰:送之以礼乐,言远而有光华也。幼绳之于使职,可谓有光矣。《四牡》曰:有功而见知,则说矣。《小雅》之世,君臣相说,《鹿鸣》式燕,而忠臣嘉宾,得尽其心。予窃有厚望焉。
(林太史《玉署初编》序)
武林卓去病,好论天下士。每得一士,不远千里相报,数诒书称东瓯林可任之贤,超然流俗之外者也。余心识之。后十余年,而可任以蒲圻令考最,天子召见称旨,超拜为史官。于是可任之名,一日而倾动馆阁。而余之前知可任者,则以去病也。可任之门人汉阳刘侯,令于吾邑,刻可任之文以行,而属余叙之。
国家开建史馆,储亻待贤俊,为异时纶闱之用。其体貌甚尊,其期待甚厚。而久之乃沿袭为故事,正宗正声,熟习如《兔园》旧册。瀛洲课试,伊吾背诵,顾视进贤冠两翅浮动壁,有哑然失笑者。岂储养教习之本意哉?于是天子慨然太息,访求祖宗典故,妙选郡邑之良,入居中秘,而可任褒然为之眉目。于是可任之文始大显。而世之读可任之文者,以为原本经史,渔猎贾、陆,卓然经世之作,可以副圣主旁求爰立之意,非犹夫骈枝俪叶,以词赋为君子者也。词垣诸君子,扬扌乞可任之文,可谓至矣。而北海刘太史则以为可任尤通释典,以出世为经世,异于世之为文人者。余尝闻赵大洲教习时,尝语诸吉士曰:“昨见高中玄,问诸君近习何书,余对以劝读《楞严经》。中玄摇首曰:亦大奇。然余思之,诸君长者四十余,少者亦二十余矣,不以此时奇,更何时耶?”嗟乎!刘太史之所谓异,即中玄之所谓奇也。玉堂之署,铃索昼寂,藜火夜然,可任居之,亦何以异于禅灯道院耶?试举大洲之云,以似诸君子。经世出世,两者何居?更当共下一转语也。
(贺中泠《净香稿》序)
余为举子,与公安袁小修、丹阳贺中泠卒业城西之极乐寺。课读少闲,余与小修尊酒相对,谈谐间作;而中泠覃思自如。一灯荧荧,《雪车》《冰柱》,击戛笔砚间。迄今三十余年,犹耿耿在吾目中也。余与中泠既第,皆系名党籍,屏居削迹,过从稀简。余踪迹充放,游于酒人词客之间,把玩岁月,荏苒无成。中泠却埽读书,焚膏宿火,约略如举子时。于是中泠之志气日强,学殖日富,钩章刿句,大放厥辞,而余遂瞠乎其后矣。更十余年,余益困于钩党,放逐逮系,与死为徒。而中泠以资望深重,入践卿寺,出领节钺。休沐归里,角巾布袍,访余山中。酒阑灯,屈指三十年事,杳然如昔梦。苏子训与老翁摩娑铜人,相谓曰:适见铸此,而已近五百岁矣。余与中泠所遘,岂有异也?
中泠顷以其诗文集示余,俾为其序。中泠之诗文,其境会多余所阅历,而已荡为陈迹矣;其人多余所游好,而已化为鬼录矣。余抚之,益不能无子训长安霸城之感。而至于语言之妙,能使沧桑陵谷,攒簇于眼前,陈人异物,活现于纸上,则余所为徘徊俯仰、坐卧而不能置者也。余老矣,于中泠礼先一饭,顾不能不以此事逊中泠,漫题数语,叹息而归之。自今以往,中泠将出而大用于世,不复理笔札之役。余闲居无事,尚欲以桑榆之末光,与中泠争长于黄池,以斯言当致师焉其可矣。
(《增城集》序)
户部郎伊阙李君榷关浒墅,编次所著《增城集》若干卷,镂版行世。余读而叹曰:《书》有之:诗言志,歌永言。春秋诸大夫会而赋诗,曰武亦以观诸子之志。斯集也,可以观李君之志矣。
夫世之称诗者。较量兴比,拟议声病,丹青而已尔,粉墨而已尔。其属情藉事,不可考据也。其或不然,剽窃掌故,傅会时事,不欢而笑,不疾而呻,元裕之所谓不诚无物者也。志于何有?今以李君之诗观之,古乐府取诸《长庆》之讽谕,杂诗取诸梓潼之《感兴》,七言古诗取诸少陵之变风,五七言今体仗境托物,缘情绮靡,要以言其志之所之而已。少陵当天宝、乾元之间,嗟辅相之失职,悼法令之滋章,故其诗曰:“舜举十六相,身尊道何高!秦时用商鞅,法令如牛毛。”君之诗,于虏讧盗横,民穷政僻,无不极其忾叹,而归其责于政本,有将荷作柱,以杀充帏之刺焉。盖君之通达国体,切直敢言如此。令采风之使,进而被之管弦,言之无罪,闻之足戒,岂不足以列四诗之目,而称五谏之首也哉!君以名家子鹊起甲科,居官理平。中更坎陷,无左官迁客之思。在关门计口食俸,帘阁萧然,以其间与通人高士,丹铅文史,觞咏移日。君之志固不尽于诗,而诗亦不足以尽君也。以此观君之志则可矣。
(瑞芝山房初集序)
苏子瞻叙《南行集》曰:昔之为文者,非能为之为工,乃不能不为之为工也。古之人,其胸中无所不有,天地之高下,古今之往来,政治之污隆,道术之醇驳,苞罗旁魄,如数一二。及其境会相感,情伪相逼,郁陶骀荡,无意于文,而文生焉,此所谓不能不为者也。古之善为诗者,搜奇抉怪,刻肾擢腑,铿锵足以发金石,幽眇足以感鬼神。尝试诵读而歌咏之,平心而思其所怀来,皆发摅其中之所有,而遘会其境之所不能无,求其一字一句出于安排而成于补缀者无有也。如其不然,而以能为之为工,则为剽贼,为涂抹,为捃拾补缀,譬诸穷子乞儿,沾人之残膏冷炙,自以为厌饫,而终身不知大庖为何味也,可不悲哉!
井研雷君雨津,以进士起家,司理镇江。江汉炳灵,晔秀发,殆不减左思所云。其所为歌诗,风骨峻拔,气韵清远,而五言古诗,尤为绝出。观其胸中,苞罗旁薄,殆无不有,遇其情生境合,亦所谓不能不为之为工者耶?近代以诗鸣蜀者,无如杨用修。用修之取材博矣,用心苦矣,然而佣耳剽目,终身焉为古人之隶人而不知也。粉墨青朱,错互丛庞,穷老尽气,迷其端原者,其受病皆以能为为工者也,岂用修独耶?余序君之诗,而称子瞻之序南行者以发其端。居今之世,能发子瞻之绪言而救用修之俗学者,必雷君也,岂徒以诗鸣蜀也哉?
(《南游草》叙)
同年友淮南李公,易直岂弟,为时长德。其子藻先,字黼臣,掉鞅词坛,才情烂漫。好为歌诗,叉手击钵,往往倾倒坐客。所著《南游草》,其一班也。
自近世之言诗者,以其幽眇峭独之指,文其单疏僻陋之学。海内靡然从之,胥天下变为幽独之清吟,诘盘之断句,鬼趣胜,人趣衰;变声数,正声微,识者之所深忧也。黼臣之诗,原本志意,铺张声韵。渡江南游,境会合,二十四桥之明月,与三百六十之红阑绿浪,山川风月,笙歌舡舫,出没吞吐于笑歌笔墨之间。琴书彝鼎资其古香,时花美女发其佳丽,此真黼臣之诗也矣。岂肯寄今人篱落下,效蝇声蚓窍之音,苟然相慕说也哉!黼臣诒书山中,以五言十六韵赠余,且曰:愿有以益也。夫甓社之明珠,蔽亏日月,楚州之神宝,感动上帝,其声影符彩,苞孕于有无光景之中,故足宝也。惟诗亦然,富有日新,拟议以成其变化,岂复有声韵可陈、境会可拟乎?枚叔称广陵之涛曰:似神而非者三。此可为诗喻也,黼臣勉之。更数年后,吾知珠不在甓湖,宝不在楚州,而焰焰者在黼臣之卷牍间也。
(林六长《虞山诗》序)
山阴刘念台先生却扫谢客,游士不得款其门,顾独好闽人林六长,诒书告余曰:六长佳士,不愧公题目者也。六长居虞山小兰若,卧病浃旬,编荆为门,支石为榻,瓦灯败帏,风床雨席,意萧然安之。病少间,与一二老僧逸民,探雪井,历石城,咏常建、皎然破山之诗,访淳于斟、慧平子之遗迹,策杖告别,箧中惟道书诗卷及所藏邹忠介公奏议耳。今年相过于南湖,出所著《虞山草》属余叙之。
自余通籍,以至于归田,海内之文人墨卿,高冠长剑,连袂而游于虞山者,指不可胜屈也。百年之前,昆山周诗以言能诗精医,一长须肩行李,左贮古书医方,右贮茶灶食鼎,焚香扫地,幽居服食,死葬于孙氏之吾谷。五十年以前,金华吴少君孺子,自言不识字,赋诗辄令人起草,采古藤,玩清池,尝旬月不火食。侨寓丹井,有俗子訾其诗,持铁杖击之,逾墙而免。死葬锡山之邹氏。吾所闻高人逸民,此两人者。其庶几乎?以言、孺子之诗,皆不甚传于世,使人想像其流风于清泉茂林之间。后有知六长者,游于虞山,问六长之侨寓而征其诗,附于以言、孺子之后;斯亦虞山之美谭乎?刻成以示念台曰:余之所以题目六长者如此。
(戴初士文集序)
萧伯玉叙初士之诗,以宣州诸葛笔自况,谓二管之外,别无常笔以应柳诚悬之别求,不如初士之才,随地而出,予取予求而无不有之也。伯玉心折于初士,而厚自矜重其作,故其言如此。吾以为善言初士之诗文者,宜莫如伯玉。初士夙承家学,掉鞅词坛,感慨立节,千里颂声。世之予取予求,不啻如诸葛之笔,而其望而走集者,亦岂必皆右军、诚悬。假令厚自矜重,必待右军、诚悬而后畀之以善笔,譬之寻锦丈帛,非不盖丽,用以衣被天下,其可得乎?初士才气横溢,词源倒流,如喷泉之涌出,如龙气之腾上,袖可以代笔,发可以墨,三钱鸡毛笔可以纵横挥洒。葛洪有言:“庙堂之上,高文典册用相如;军书旁午,羽檄交驰用枚皋。”伯玉之与初士相为则两伤,偏至则双美。故曰:善言初士者,宜莫如伯玉也。虽然,伯玉亦闻诚悬之论笔乎?毫管甚佳,出锋太短,伤于劲硬。所要优柔,出锋须长,择毫须细。锋长则洪润自繇,毛细则点画无失。此善喻也。孔子作《春秋》,隐、桓之际则章。太史公亦曰:“藏之名山,传之其人。”盖宽饶、杨恽之徒,以语言文字得祸者,锋短而毫劲之故也。初士抱长沙、忠州之志,其言多指陈时政,流涕太息,其大指归于明主德、颂相业,以忠君忧国为能事。定交而求,易心而语,殆有得于锋长毛细之谕乎?他日高门省户,出入讽议,题薰风之诗,而效正笔之谏,置宣州二管于退冢,曰毛锥子安足用也?伯玉之所以相况者,又将何如?
(《秋怀倡和诗》序)
钱塘卓方水作《秋怀诗》十七首,桐乡孙子度从而和之。二子者,高才不偶,坎失职,皆秋士也。读其诗,其襟期志气,如秋天之高,月之明,而水之清也;其摅英散馥,如白云之在天,而黄菊之始华也;其寥戾奔放,如朔雁之叫远空;而沉吟凄断,则蟋蟀之警机杼也。读之再四,徘徊吟咀,凄然泣下,信二子之深于秋也。方水不鄙余,抠衣而请益。余告之曰:子读韩退之之《秋怀》乎?叹秋夜之不晨,悼萧兰之共悴,此悲秋者之所同也。“清晓卷书坐,南山见高棱。归愚识夷涂,汲古得修绠”。此四言者,退之之为退之,俨然在焉,亦思所以求而得之乎?夫悲忧穷蹇,蛩吟而虫吊者,今人之秋怀也。悠悠,畏天而悲人者,退之之秋怀也。求秋怀于退之,而退之之秋怀在焉;求退之于秋怀,而退之在焉。则夫为二子者,自此远矣!退之不云乎!志乎古,必遗乎今,吾诚乐而悲之;夫志乎古者,未有不遗乎今;未有不遗乎今而能志乎古者也。今之人秋怀今也,二子之秋怀亦今也,吾愿二子之遗之也。吾诚与二子乐而悲之,且亟称其人以劝焉。
(重刻《东壁遗稿》序)
吴郡祝希哲序其表弟蒋秀才焘梦召记紫府琼台之事,与玉溪生传李长吉死时事合。长吉死七百有余年,其歌诗盛传于世。而焘之所存者,科举论策之文而已。微希哲,世几不知有焘。於戏!斯尤穷矣。玉溪生之传贺,感叹于世之才而奇者,帝独重之,而人反不重也。则所谓天上差乐者信耶?焘之所就,远不逮贺,而亦以作记召,帝之怜才也,殆有甚于昔耶?取士之法,诗赋举业代变,帝之所耆好,亦因时代殊耶?陆鲁望言:“攻诗者抉レ刻削,以暴天物,故天致之罚。”以言乎长吉诸人则可矣。焘攻举子业,未尝有抉レ刻削之能事,而帝不予之年,破胎杀卵,是天自为暴也,谁罚之耶?然焘不幸蚤死,获以其名配贺于七百余年之后,斯帝之所以私焘者耶?帝不右焘,而希哲能使其名立,文人之笔能与帝争耶?於乎!是皆不可得而知也。焘之从孙钅黄,字公鸣,重刻焘所著《东壁遗稿》,而属余序之,曰:“以永焘也。”公鸣有逸才,殆所谓奴仆命《骚》者,它日为楚《骚》序,列长吉与焘之事,呵问上帝,流传人间,则所以永焘者,或不尽乎此。
(钱集之遗稿序)
自唐玉溪生为《李长吉传》,载绯衣人召记白玉楼之事。后七百余年,而吴郡祝允明序其中表蒋焘秀才所谓召记紫府琼台者,与长吉死时略相类。余尝叙焘遗稿,以谓焘所业者,皆科举论策之文,何足以侔于长吉,而帝亦重之如是。岂帝之嗜好,亦与时下上耶!不然,则亦佛氏所谓宿习余因,固不可以一世论也。今年丹徒钱密纬氏以其子集之之遗文属余,余论而悲之。
集之之年,不能逮长吉,戛戛科举之业,以焚膏继晷之余,作为辞赋,故其所存者止于如此。然其于焘,则不啻过之矣。集之临终正定,泊然委世,无奇怪之迹,可称于世。然人之精英秀特者,必不为草亡木卒,与凡物澌尽,其为帝之所才,在玉楼紫府之间,宜无疑也。密纬肆力于辞赋,潘江陆海,沾丐一时。集之羁贯轩翥,海内艳称之以为王叔师、文考再见于世。叔师欲为《鲁灵光殿赋》,使文考就往图之,文考遂自为赋以献,叔师为之辍翰。使天假集之以年,其与叔师父子并称赋家,又何难哉?然余观文考少得恶梦,作赋以自厉,其词ㄈ诡,不合大道。而集之《证道》《幽览》之赋,《咏怀》《游仙》之作,旷然有一死生齐得丧之思,殆又非文考所可几及也。余所谓宿习余因,不可以一世论者,其又可知已矣。文考既殁,叔师之注《楚辞》,尤致意乎《天问》,殆亦有感于浮湘之故乎?密纬之才,不减叔师,其为《天问》若对之属,以悼集之,后世必有述焉,子其毋让。集之死后之一年,后人谦益为其序。
(郑圣允诗集序)
有明重熙累洽之朝,有读书修行之士,上应皇极四星,在帝左右者,司礼监秉笔太监任丘郑君是也。
君名之惠,字圣允,少负渊敏,与其友汤君盛、刘君时敏镞砺问学,厌薄内府沿袭典籍,以为讠叟闻固陋,有志于左氏、太史公、班固之书,久之而其学大成,肌劈理解,浸渍演迤,虽通人大儒,未能或之先也。朝夕禁近,自公退食,焚膏宿火,被服寒素,有古劳人良士之风。今年,余见之于请室,方翻阅三国以后诸史,朱黄俨然,雠勘错互,纂言纪事,州处部居。盖将荟撮其诏令文章卓然有用于世者,为论思献纳之助,而非徒以翰墨为能事也。君以其间出其诗集,盥肃拜,而请余为叙。君之诗,篇什甚富,所存者绝少,而余所见者尤少。崇祯元年,奉使中州,过岳忠武汤阴故里,感“文臣不爱钱,武臣不惜死”之语,流涕沾轼,赋诗以申意。己巳,虏薄城下,忧时爱国,赋今体诗八首。余读君集,于是数章者,回环吟咀,三致意焉。嗟夫!《小雅》《巷伯》之诗,其卒章曰:寺人孟子,作为此诗。夫子存而不削,以是为可以怨也。《春秋》列国卿大夫书名,独齐高、鲁季友书之曰子,传以为贤而子之也。然则《小雅》之存孟子,亦子之也。夫子固不以其寺人而不子之也。以《诗》与《春秋》之法取之,则汉之吕︹,后唐之张承业,本朝之怀恩、覃吉,其为夫子之所子,可知已矣。余序君之诗,大书于首简曰:寺人郑子,作为此诗。以附于《小雅》《春秋》之义。后之君子,诵其诗而论其世,其必慨然于余言也矣。丁丑九日序。
(士女黄皆令集序)
今天下诗文衰ň,奎璧间光气ホ然。草衣道人与吾家河东君,清文丽句,秀出西泠六桥之间。马塍之西,鸳湖之畔,舒月波而绘烟雨,则有黄媛介皆令。吕和叔有言:“不服丈夫胜妇人。”岂其然哉?皆令本儒家女,从其兄象三受书,归于扬郎世功,歌诗画扇,流传人间。晨夕稍给,则相与帘阁梯几,拈仄韵,征僻事,用相娱乐而已。有集若干卷,姚叟叔祥叙而传之。皆令又属杨郎过虞山,传内言以请序于余。
余尝与河东评近日闺秀之诗,余曰:“草衣之诗近于侠。”河东曰:“皆令之诗近于僧。”夫侠与僧,非女子之本色也。此两言者,世所未喻也。皆令之诗曰:“或时卖歌诗,或时卖山水。犹自高其风,如昔鬻草履。”又曰:“灯明惟我影,林寒鸟稀鸣。窗中人息机,风雪初有声。”再三讽咏,凄然诎然,如霜林之落叶,如午夜之清梵,岂非白莲、南岳之遗响乎?河东之言僧者信矣。由是而观,草衣之诗可知已矣。叔祥之序,荟卒古今淑媛以媲皆令,累累数千言。譬之貌美人者,不论其神情风气,而必曰如王嫱,如西施,如飞燕、合德,此以修美人之图谱则可矣,欲以传神写,能无见笑于周乎?癸未九月,虞山牧斋老人为其序。
初学集卷三十四
○序(七)
(兵使慈溪冯公进秩督学福建叙)
崇祯丙子秋,虏陷昌平,畿南,诏征天下兵入卫。于是,苏松兵使冯公督其兵以行,抵济宁,虏退解严,有诏班师。而公旋奉新命,晋秩往督八闽学政。两台使者谓吴中不可一日去公,交章请留,而公以王言,不宿于家,旦夕治装行矣。吴淞副总戎许君念公共事之雅,乞余文以为贺。
余于公之迁,而窃有叹于主爵者重闽而轻吴,名为知公,而实未知所以用公也。夫主爵者之用人也,犹奕者之下子也,必审其局面;犹医者之用药也,必察其病症。不审局而下子,不察症而用药,此败亡之道也。今天下北患插,东患奴,中原患寇,独东南无恙。而苏、松以区区二郡,当天下财赋之半,京、边皆仰给焉。苏、松之肥瘠安危,天下之肥瘠安危也。比之于棋局,此当为何地?东南财力尽矣,吏治敝,民生蹙急,闾阎之下,草泽之间,奕奕然有朝不及夕之忧,而横征重赋,折筋绝骨之求,未有艾也。譬之于病势,此又当为何症?自公之莅吾吴也,以文武兼资之器,遇缓急多故之日,上下说服,士民豫附。公之于吴,以当局则国手也,以疗病则上药也。一旦夺之以予闽者,何也”?闽之在海内,以局势论之,当为边角,不当为腹腴。闽之学政,或有弗理也,此一肢一节之病,非腹心之忧也。有弈于此,恋边角而弃腹腴,则奕必败;有医于此,治肢节而舍腹心,则病必亡。主爵者重闽而轻吴,何以异此?且今之迁公者,以随牒平进待公者也,非知公而善用之也。己巳之役,勤王之兵,悲怨就道,几如唐天宝中分道捕人故事。顷者邸报阻绝,讹言弘多,吴中一旅之师,从公于迈,莫不皆骨腾肉飞,发植如竿,欣欣焉有吞胡灭虏之气,非公何以得此于行间哉?师之出也,悬先大夫之像于堂皇,戎服拜辞,誓以此身殉国。旗誓师,与将士歃血酹酒,情词奋厉,声泪迸咽。余为之泣下沾襟,语观者曰:“冯公此行,必能办贼,吾属可安枕矣。”向令留公于吴,当东南半壁之寄,治余皇,习水战,淬水犀之甲,募载禽之士,北御插,东剿奴,中荡寇,三四年间,必能为国家当一面。一旦有事,呼吸应变,兴蕲王之舟师,复淮安之海运,以濒海一隅之地,制海内之重轻,非公谁与办此哉!唐之末也,置郑于凤翔,而唐几再振;宋之南也,置宗泽于磁、相,而宋乃复立。本朝宸濠之变,王恭襄用王文成于上流,濠一发而就擒。今者夺公以予闽,闲指麾训练之能,而理朱黄铅椠之业,则岂知用公者哉!今天下之大势,亦岌岌矣。民穷财尽,虏寇交讧。其在奕势,不可不谓之残局;其在病症,亦不可遂谓之康强勿药也。而用人者之忽易如此,以失著救将败之棋,以缪方诊危殆之病,天下之事,其亦可为寒心已矣。
余于公之迁,不敢以为喜,而为之俯仰叹息者此也。夫吴之士民,不可一日去公,扶老携幼,惊惋相告,遮道而号哭者,其词未可更仆悉数。余则以为公之此行,有关于用人之大政,而吴人爱慕之私为不足道也。故因许君之请,而叙之如此。
(大司马吉安茂明李公参赞留务序)
崇祯十二年,南京兵部尚书员缺,天子命即家起故戎政尚书吉水李公参赞机务。命下之日,海内士大夫拊手相贺,衿绅之士,韦跗注之徒,下及儿童走卒,靡不欣欣有喜色而相告也。
客有谂余者曰:“李公之品地,在玉铉大斗之间,当宁深知之,固将参预密勿,在帝左右,留务之简,特以为传遽云耳,何贺者之相蒙也?”余曰:“是则然矣。然未知天子任公之重,与其所以重公者也。南都根本之地,先朝以储宫监国,继以勋臣守备,自黄忠宣以耆硕镇陪京,始有参赞机务之命。委任之隆,两都文臣所独也。当武宗南巡之日,翠华野宿,虎旅夜惊,乔庄简任南参赞,张皇六师,严更巡徼,逆彬辈慑伏不敢动,宗社有泰山之安,其功不在王文成下也。今海内多事,王师在野,凭城伏莽,实烦有徒。天子念根本重地,以机务委公。公之任,岂后忠宣、庄简哉?日者寇逼浦口,烽火达于白门,盖岌岌矣。城之贼,饱而扬去,虽蔓延唐、邓间,未尝顷刻忘荆、襄也。孙吴有国时,合暮西陵举烽火,三鼓未竟,达吴郡之南沙。晋明帝患王敦之逼也,改授荆、襄四州,以分上流之势。参观于今,江关,浦口,留都之门户也。置戍设守,无可疑者。西陵烽火之虞,荆、襄上流之势,形势未改,要害如故,此不可不深思早计也。荆、襄一路,我既与贼共之。贼瞰我,则高屋之建瓴也;我肄贼,则鞭长之不及马腹也。《诗》不云乎:‘彻彼桑土,绸缪牖户。’今之金陵,以荆、襄为牖户,江关、浦口,堂密之间耳。留务之命,天子实以桑土寄公。譬之奕棋,局在腹则急腹,局在边则急边。天下根本在南,故以留务委公,是亦善奕者之置子也。公往理戎政,汰老弱,清冒滥,中官之厮养,侯家之骑从,依草附木者,一切厘革,中外匈匈,蜚语流闻。上心知其公忠,曲意保全,归田十余年而有今命,天子之知公深矣。置公于南,以南重公,亦以公重南也。主上神圣,度越三五。用舍操纵,疑于鬼神。其所以任公之重,与所以重公者,岂庸臣小知所能窥测其一二哉!自参赞设官以来,以道德勋名著闻者多矣。而端毅、文成两王公为最。公谢戎政家居,辟依仁书院,与乡之士友,讲明文成之学,布衣蔬食,一饭不忘君国。士大夫之望公者,犹端毅之在三原也。今居此宫,与两王公百年接踵,岂偶然哉?端毅在留都,飞章抗疏,邮传错互,时人为语曰:‘两京十二部,独有一王恕。’而文成当世庙初,言者谓宜登庸揆席,居论道经邦之地。其言果行,则嘉靖之治,当比隆于成周矣。公既膺特简,当以端毅之事宪庙者事今上。天子辟门求贤,内外并用,文成所不能得之于世庙者,公其将得之于今上乎?天子任公之重,与所以重公者,自今日始,固将不一书而足也。”群贤之宦于吉者,若吉水令陆君某、庐陵令刘君某,近公之居,沐浴其德教,而喜公之有新命也,以谦益于公有道义之好,属为文以贺,而余为序之如此。
(奉贺宫傅晋江黄公奉诏存问序)
太子太傅晋江黄公,以大宗伯谢政家居,年逾八十。天子眷念旧德,特遣行人赐手敕存问,授几乞言。中外缙绅,欢呼相庆,以谓天子当如元之待文潞公,起之既老,九十造朝,不独以上尊文绮,修优老之故事也。谦益词垣后进,溯诸师门,实为公门下士,其敢无一言以贺?
盖尝尚论公之生平,而夷考其出处。公之修身厉行,表著于先朝者犹易,而其孤行独立,保持于今日者最难。何也?当神宗之世,久道化成,朝著肃穆。公以翰苑词臣,不纟求不竞,靖献于蓬山鹤禁之间,此恭人硕儒之所有事也。当熹宗之世,明夷初旦,海宇雾。公以馆阁儒臣,不不竦,洁身于宫邻金虎之际,此端人长德之所有事也。故曰易也。迨今上御极,以英明不世出之主,负综核大有为之志。小人乘权藉势,以操切窃国枋,以忄冀忮箝国论,以深机快恩怨,以积威罔利权,捞笼布置,别成一阴惨诡随之世界。而公以老成宿素,出掌邦礼,遇大礼大兵大谴,援典制,引分义,据经廷诤,不少回互。譬之五行之宿,芒寒色正,侧出于阴云翳驳之中,其不为之目夺而神耸者亦鲜矣。人知公之奏对,持国体,养士气,补偏救弊,明与执政相枝柱;而不知其方严魁垒,引绳切墨,所以默折其机牙,而潜杜其窟穴者尤多也。往傅文毅在部,无事不争,其章奏特烦于五曹,卒以忤权罢去。以王文忠之宿望,遭逢盛际,亦不能不龃龉于庐陵,而况于公乎?公既去而奸佞接迹,害频仍,天子喟然侧席,思公之公忠而喜其难老,于是有存问之举。大臣去而使人主思之,难矣;去而使英主思之,抑又难矣。公何以得此于天子哉?昔者秦穆公丧师于崤,归而作誓,夫子录之,以继训诰之后。而《秦誓》之所思者,询兹黄发也,一介断断也;其所戒者,截截善谝言也,冒疾技圣也。自古奸邪小人,祸人国家者,始必以谝言为钩饵,荧惑主心,后必以冒疾为罗网,壅塞贤路,而国家之所以荣怀杌陧,安危而治乱者,在人主之能悔与不能而已。穆公之誓曰:我皇多有之,昧昧我思之。思者,悔之几也。《易》曰:不远复,无悔,元吉。几乎微乎!败而思,思而悔,阴阳回薄,精摩荡,天地将应之,而况于人乎?天子之思公也,所谓几也,吉之先见者也。思黄发,戒谝言,庸技圣而屏冒疾,于以上答谴告,下净氛,举而措之,在乎取携之间而已矣。顷者狡奴入犯,羽书旁午。天子赫然震怒,下哀痛之诏,视秦穆之素服哭师,不啻过之。而公将以师臣造朝,赞《采薇》《天保》之盛治,于秦之黄发何有?谦益虽屏废,旧承乏太史之后,窃取夫子删《诗》之义,欲举《秦誓》以献于吾君,而又念其反覆陈戒,叹息于古今之谋人者,推而明之,可以为用人论相之炯鉴。是举也,有关于天下国家之大故,是用谨而书之,非徒以为公贺而已也。崇祯十六年正月吉日。
(赠锦衣吴公进秩一品序)
崇祯十年,锦衣山阴吴公,荷上特简,以都指挥使掌卫事。受事未半载,以公廉勤慎深当上心,进秩一品。上慎惜名器,独于公则朝上而夕报可,诚重之也。天启中,逆奄用事,用其私人许显纯掌诏狱,而公适为之副。群小构大狱,以一网尽海内正人君子,嗾奄授意,而显纯操刀焉。每出片纸,所署名姓,累累如保牒。公从容语显纯:“无多所连染;连染太多,于钩党者则快矣,盍亦自为他日地乎?”显纯虽昧,亦为耸动。后先纵舍,几四十人。其免而复逮者,高忠宪辈是也。其终得免者,如余是也。公又佐显纯定爰书,坐赃皆无左证,预为昭雪地。群小知之,嗾奄逐公,几陷不测。公去而大狱始成,杨、左辈皆考死,海内汹汹,几至移国。盖公之进退,其关系国事如此,不独为诏狱重轻也。今上龙飞,公首先召用。时相用枚卜逐余,公不肯屈节附丽,时时讼言,为余不平。时相心衔之,屡推掌卫事,皆不报。久之,相焰益张,用其私人掌卫事,属锻炼起大狱,约略如逆奄用显纯故事。及时相罢免,私人以他事得罪,而上始简用及公。公感激知遇,誓以身报。每刺举一事,平反一狱,必斋沐焚香,昭告于神明,而后行事。以羔羊素丝之节,风励家庭。其诸子皆阖门洗手,奉公教诫。公之诚心质行,砥节首公,孚契于士大夫,而昭格于人主,不终岁而受三锡之命,宜也。先是言者谓环卫诏狱,宜参用儒者,不当专任杂流,因仍先朝弊习。公故伟望硕儒,所条奏咸引经术,傅古谊,史策书之,谓国家用儒者领环卫,自今上始。此本朝之盛事,不独为公贺而已也。盖尝循本而论之,卫与厂之设,皆起永乐中,当是时,国家纪纲法度,尽在阁部,而间有所监督收考,则付之厂卫。阁部,股肱心膂也。厂卫,则四目四聪之一也。二百年来,阁与厂卫之势,尝分其权,相为峙而不相为借。是故以万眉山之秽,纠汪直,革西厂,侃然与商文毅比肩并事,一无所鲠避,何也?人主之体尊,阁部附之以为尊,而国家之权重,厂卫不能藉之以为重,所谓相为峙而不相为借者也。嘉靖、万历之交,国体稍变,阁不能不倚于厂卫,而厂卫亦不能有加于阁,其相为峙者犹故也。至天启而大变,阁与卫皆厂之私人,卫附厂以尊,而阁反附卫以重,相借相合,而阁之体独轻。今上神明独断,厂卫与阁皆奉职不暇,不敢有所假借。久之,而阁始睥睨其间,司间抵隙,而阴收卫以为用。外托刺举之名,内行钳网之计。下有所毛举,则其端不出于外廷;上有所击断,则其怨全归于人主。其假灵则神丛也,其积威则鹿马也。阁与卫合,浸淫移夺,而举朝不知。幸神圣之主,蚤见而逆销之,然后阁与厂卫之势仍分,而其权仍不相借。魁柄在手,宫府一体,渐复祖宗之旧,实自上之用公始。此其关国故岂浅鲜哉?孝宗皇帝不云乎:与我共天下者,三公九卿也。是时刑狱委任三法司,缇绮帅领徼循而已。牟斌掌诏狱,正色直词,枝柱戚畹。如斌者,君子以为真弘治中人物也。天子聪明仁厚,同符孝宗,方富于春秋,励精图治。公且竭股肱之力,佐吾君恤国体,养元气,复见弘治之盛,又岂斌所可望其万一也哉!余于公之向用,喜国家之有人,而又深窥圣天子执持纪纲之微意,故扬言之如此。余再陷网罗,赖天子深恩,得保首领。而公不畏权幸,持三尺法以感悟明主,其事当具载国史。此则天下之士大夫皆能言之,而余固不敢以赘及也。
(赠蓬莱令左君擢西台序)
崇祯十一年五月,海内郡国吏以尤异征者,久次阙下。天子悉召见左顺门,亲问其治状,命尚方给笔札,条奏兵食大计,择其尤者若干人,充翰林科道之选。而蓬莱令耀州左君擢山东道监察御史。先是孔有德据登城以叛。君单车之任,受事于密水山。简兵马,庀糗刍先后数十战,身冒矢石,八月而城复。当是时,残血膏楼橹,遗骸撑闾巷,抚恤疮痍,扶养孤寡,夺赤子于强兵悍监之口,襁褓而衽席之。君虽一邑令,中朝士大夫所推举。文武具备,身兼数器者,必君也。今一旦簪笔荷橐,为天子之言官,天子不为不知君矣,君何以自效哉?国家之大患,东患奴,中原患寇,天子旰食有年矣。奴数万压竟,边吏传遽相告,举朝震惊,奄忽宵遁,骤如风雨,来不知所向,去不知所之。此何说也?大入则躏畿辅,小入则掠城堡,虏妇女,劫财帛,捆载而去,虏之常也。城有所不屑攻,野有所不屑掠,忽然而来,飘然而去,此非虏之尝也。或曰:送插子归巢也,非肄我也;插子既已归,奴且子婿畜之矣。插之巢,即奴之巢也。插有巢而奴共之,我可以安枕乎?或曰:为插部求赏也,我之款插者,以绁奴也。我畏奴急奴,而阴借插以媚奴,插则畏奴德奴,而阳挟奴以间我。奴不肯居赏之名,而我则坐输款之实。我何能绁奴,反为奴绁耳。贡市之事,以隆、万全盛之时,新郑、江陵明察之相,竭中国之物力以奉虏,苟安数十年。比其末也,不能得其一部落一间谍之用。而况于今日乎?流寇蔓延半天下,一旦俯首就抚,此岂有雄、尚、绲、抚、三明之将,追锋束马,穷追极讨,波骇鸟窜,穷困而乞降乎?襄、汉之间,连城而居,列栅而守者,其终能弭首帖耳,就我之绦纟旋乎?以李察罕之雄,奋臂讨贼,百战百胜,海内震慑。田丰、王士诚,穷蹙乞降之残寇也,卒歼于其手。今之将帅,何如察罕?今之降寇,何如丰、士诚?晏然建鼓,腾露布,以受降抚叛为能事,吾不知其所终也。此二者,国家之大事也,君何以策之?天子焦劳求治,愈求而愈无当;亦尝号兆索人矣,屡索而屡不获。其所以然者,何也?譬之病者,促数攻治,药不效则咎医,医不效则又咎药,药与医促数更易,而病未良已也。兵与食,药也;料兵料食者,医也。知其病之所在,诊视而疗治者,治病之方也。今不思治病之方,而汲汲于求医量药,是以攻治急而病滋剧也。
传曰:上医医国,其次疾人。君等皆医国者也,天子既以俞、扁命我,何不写形察脉,论得病之所在,为天子精言之?此其说在医缓、扁鹊之告晋平、齐桓也。奴寇之事,此所谓疥癣末疾,何足烦汤熨哉!莱州之役,君身在行间。譬之良医,曾挟禁方,治危疾,则主人必倾心而听之矣。君以已效之医,挟经验之方,以进于人主。天子将以医国之事累君,在君茂勉之而已矣。君之邑子杨生龙征,以余之知君也,乞余言以为贺。君固不以得御史为光宠,而余亦不以一御史为君贺也。辄举天子之所以知君,与君之所以自效者,以正告之。虽然,亦不独为君告而已也。
(赠泾阳张仪昭序)
崇祯丁丑,余被征下吏。四方孝秀,在阙下者,多偻行相问讯,愿关木索、秉以相从于圆狴。其在关中则华州郭宗昌胤伯、王承祚元昌、泾阳张炳仪昭、耀州辛绵宗茂闻以辟召至。耀州左佩弦□□、汉中王彦芹献臣以谒选至,耀州杨龙征伯龙以游学至。诸子者皆金声玉色,质有其文之君子也。诸子之知余也,本诸其乡之先正,若故宗伯王文肃公、司空冯恭定公及宗伯盛公。而仪昭之举主为侍御曲周路公。路公令泾阳,待仪昭以宾师之间,出按吾乡,抗疏为余申雪,大忤权幸。仪昭以路公知余,而余亦以路公知仪昭,交必有道,岂不信哉!仪昭将行,引古人赠处之义,拜而乞言:
余惟君子之道,或出或处,或默或语,如是而已。然而有难焉,有易焉,有重焉,有轻焉,不可以不之审也。方余之壮也,策足清华,驰骋皇路,余之身,非一人之身而天下之身也。天下之望余者重,而余之自处则甚难。今老而退废,又得罪以在此。余之身非天下之身而一人之身也,天下之责余者轻,而余之自处亦甚易。若仪昭者,俨然应天子之明诏,郡国劝驾以来,殆将重余之所轻,而难余之所易,其何以自处哉!且天子既辟门开窗,号兆博求,仿古之玄备礼,斯已重矣。及其至也,不策之于廷,不命之于朝,姑以付之所司。有司者,不深维人主重士之初意,而揣其示之以轻,亦聊以举行故事,称塞诏条而已。士将从人主之所重乎?亦姑从其所轻乎?抑亦徇人主与有司之所轻,而不自有其重乎?则士之自处,良亦难矣。征聘之举,莫盛于两汉之季,鲍宣为谏大夫,言高门去省户数十步,求见出入,二年不省,愿赐数刻之间,竭{羽毛}々之思。若此则士欲副人主之重,其道何繇?永和中,用李固言,征用江夏黄琼等,而固之遗琼书,以谓观听望深,声名太盛,毁谤布流,应时折减。繇此言之,士之欲自有其重,亦甚不易也。今天子用辟召之意,而小变其法,使之自试州郡,随牒平进。譬之放骐骥于修途,而不急其衔策,则其不千里者亦鲜矣。两汉之重征聘也,未必非所以轻;而今日之轻也,未必非所以重。此圣天子驭吏之法,亦养士之仁也。《诗》不云乎:“凡百君子,各敬尔身。”仪昭其敬之哉!使后世谓本朝之征聘,贤于两汉远甚,不负人主所以重士之初意而已矣。若自处之难易,则又何计焉?仪昭其以吾言遍告诸子,并以复于路公。余他日虽老耄,犹及见诸子之有成,尚能执简以记之。
(送段含素应辟召还商城序)
崇祯十一年,海内贤良文学应辟召者,云集京师。商城段子含素。试于吏部,当得令大邑。需次还里,段子若有不释然者,告其友高子平仲曰:“余将隐矣。”高子以问钱子,钱子曰:“段子之不释然者有故,非为其身也。天子慨然念吏治弊,资格委顿,开辟召之科,重郡国守令之选,甚盛举也。天子所重,有司故轻之;其所急,则故缓之。吏持诏书,到门促迫上道,贫者卖田以供车马,不获如征医巫者犹为驾也。及其来也,以一切之法待之,以举主为殿最,以竿牍为下上,以赇赂为剧易,使天子号兆博求,玄备礼之至意,不复晓然于天下。天下之士,有次且称病不至者,亦有悔本不欲来如王式者,此有司之过也。繇此言之,段子虽欲释然,其可得哉?汉元始中,征文学贤良,问以治乱。英俊并进,咸聚阙庭。而九江祝生,奋史鱼之节,发愤懑讥公卿,汝南桓宽亟称之。如段子辈流,盖亦有其人矣。天子方宵旰求治,何不延见便殿,问以治乱,如元始故事,使之舒六艺之风,陈治平之原,而徒以州郡之职,驱使天下豪俊,何相天下士之薄也?当今俊盈廷,朝无幸位。三事大夫,度无有当轴括囊如车丞相者,亦无有上榷管之利不师古始如桑大夫者,即有如九江祝生奋史鱼之节,我知其逡巡,舌桥而不能下。何嫌何讳,而不以此时开陈治乱,广论议之路,收征召之益?吾以为此非人主之意,殆公卿大夫为国计者有未尽也。段子之行,不讼言其故,而以将隐为辞,吾以知段子之所存远矣。”段子师事吾友高忠宪公,忠宪以任道许之。今年谒余于请室,以事忠宪之礼事余,曰先师之绪言也。余知段子之志意,不汲汲于一官者也,故举其所不释然者以告之。高子今擢西台为言官,为天子开陈治乱,挢当世之失,犹望高子矣。余之告段子者,亦并以为高子告也。
(赠苏松兵使高君加衔留任序)
东海孩之高君,以左参议备兵苏松,甫三载而有陕西之擢。抚臣上言:苏、松,国家重地,江海巨防,请加宪使职衔,治兵备事如故。奏上,不旬日而玺书下,东南士民,莫不交口欢呼。圣天子慎惜名器,中外启事,多侵阁不下,而独亟俞君加衔之议,诚重之也。谦益请得而推言之:
日者,星纪之次,时以氛告。而今年岁星在虚危,虚危,齐地之分野也,吴分与虚危接比如邻壤。而天官家言齐分有贤臣辅世。夫齐方得岁,而君自齐以临吴中,吴之得君也,时谓得天矣。君所建分司地曰太仓,太仓与辽海相望,椰帆铁舰,冲风而蹙波者,与我共之。而淮安王建海运泛海之役,自太仓以达辽,余皇如织。君家胶、莱之间,去辽海不宿舂,今居太仓以筹海事,稽天巨浸,如在盘盂杯勺间。无事则挂扶桑之弓,有警则寻舳舻之迹。居东南半壁,而隐然制国家之重,非君其谁也?自径窦多而束修自好之吏,不得与赇吏竞进;自请托行而敢力死战植发如竿之士,不得与游弁比肩;自豪杰之并兼,与奸人之抵谰,为虎为鼠,首尾一身,而小民不得以安旦夕之命。君建节以来,廉吏发舒,武夫竞劝,而闾左晏然,有仰父俯子之乐。苏、松,天下之根本也。天子之所以畀君者,岂其微哉?虽然,谦益尝读杜氏诗,其称许高蜀州者,不一而足,至有汲黯、廉颇之目。而唐史之传,以谓尚节义,谈王伯,以功名自许,而卒以言浮其术为讥。未尝不反复三叹也。君与同姓,以诗篇崛起一代,所谓方驾曹、刘者,殆无愧焉。而天子以重地畀君,行且有总戎开府之寄,遭时遇主,于蜀州乎何有?君含弘贞亮,议论凿凿,副名实,非辈流所亻疑议。自今以往,君功名日章,责望亦日益重,愿君益懋勉之,无忘其所以为汲黯、廉颇者。谦益不能为杜氏之诗叹美君之盛德大业;而于文稍知史法,不敢以颂,窃比于古人赠言之义,不任其缕云尔。
(常州何司理考绩序)
郢中具茨何侯,起家进士,司理常州。三年而政成,上其绩于宰士,应上上考。缪太史当时,侯之同年友也,诒书谂余:“子其叙矣。”国家郡置司理,立专 以明刑为职。而司理吾四郡者,所谳刑狱,与巡方之使,轩相并。是故何侯理常州一郡而四郡之人皆交口称何侯,以谓公廉仁恕,无寄请,无留狱,问遗请寄不行,古皋陶、苏公其人也。余既耳何侯贤,时时从人讯侯,则又谓侯雍容详雅,和外而惠中,譬之天球簋,望而知为宗庙之器,非铅刀之效于一割者也。质之当时,以其言为信。
嗟乎!司理,古刑官也。国家以是为官也,朝于御史,而夕于监司,用以亭疑狱,重民命,如农之无越畔焉。而今之官是者,曰:姑舍是,仕宦取超等逾匠,安用司空城旦书乎?彼将曰,我今日一御史也,则易置御史而为我。则又曰,我它日给舍御史也,则舍置我而为给舍。御史、司理,一人之身,一御史为之,丛数给舍,御史为之寄,而其为司理者,其与几何矣?观政于亭传,取捷于径路,游声扬光,拜除如流,而奉法循理者益寡矣。何侯之为理如是,是其古之作士者与?是所以为宗庙之器,而非效用于一割者欤?伏生书云:钦哉钦哉!惟刑之谧哉!而太史公以谧为静,惟谧与静,先儒以为论刑之要。而余以为非独论刑,亦所以论士也。持此以论何侯,抑亦有征于庶狱庶慎之外者欤?惟何之先,有廷尉少卿者,学《尚书》于晁错,又与张汤同时,而独以务仁恕,无冤囚称。考之家传,有老妪赐策之异,史家至今传道之。今何侯为刑官,理平在职掌ㄨ也刑辟不中之时,亦今之何公也。余论次何侯事,以少卿为征。它日者,著于家传,比于老妪之简策,则庶乎其可矣!
(靖江令赵侯考绩序)
靖江故江阴马驮沙地,伪吴将屯兵戍守,屹然重镇。国初凡三遣重兵,以战船布鸟翼陈,横江而克之。靖江之为江防要害,固已久矣。今三吴钜防,无甚江海。靖江虽小县,实大江门户,其关于东南最重。顾自设县以来,官兹地者,辄以乙科选择,又往往多左迁去。重于置县,而轻于置令,则亦官人者之过也。虽然,官兹地者,亦有邮焉。其一人曰:“我虽令,不得比他壮县。惊涛飓风,飞溢震撼,则我先为壑。江洋之盗,车舟樯马,出没无时,则我先顿刃。建牙持斧之使,操白简而取盈,则我先挂籍。独荐剡则我后耳,我安得独贤?”其一人曰:“我虽令,孤悬大江中,鼋鼍鱼鳖之与处,而蛙黾之与同,夜郎王谓汉孰与我大也,其谁能难我?”夫官人者既轻兹地,而官兹地者举若此两人,又操左券而取轻,何置令之为也?南昌赵侯亦以乙科来,顾能以兹邑重。以三年奏最上于天官。邑人胪侯治状,余覆而征之,案无冤狱,狱无遁囚,礼士息民,以爬以休。桑田每每,陆接维扬。揶帆蹙波,飞鸟食蝗。夫是以民歌优饶,地颂侵沃,荐章交腾,而前修莫若也。贤哉赵侯!不以邑小自薄,不以壤僻自尊,与余向所云云,何霄壤耶?天下承平日久,长江安流如一衣带,靖江之在江滨,如茭芦中聚沙耳。一旦有事,余皇交呼,铁锁横绝,然后思国家所以屯兵扼险之意,而悔夫置令之轻也,岂有及哉?因赵侯以重兹地,因兹地以重江海之防,择吏安民,为东南根本之虑,将自赵侯始。吾故书之于册,以为赵侯贺,且以有望焉。
(送杨县丞归云南序)
韩退之言,谚数慢必曰丞,至以相訾。今也不然,自丞以上,日訾不暇;丞秩卑无讥焉,然求免于慢者则鲜。云南杨侯以贡士来为县丞,三年,母丧归,邦之大夫士,酹酒出祖,史官钱某执盏言曰:“杨少尹今丞尉,适百里,供张甚设,道路聚观。今子奔丧万里外,见星而行,ゎ被舂粮,闵闵可怜,人将以子相訾,慢岂可得哉?子读书缵言,俯首一官,强直慎法,不以数慢为解。子之得訾于人也,贤于赞颂远矣。自丞以上,其得訾于人也胥若子,訾何病焉?子归,朝夕啜尔菽,饭尔蔬,比及三年,ゎ被舂粮,起家加大邑,其得訾也滋甚,余乃不敢复慢子矣。”丞起拜而稽颡,垂涕Д而别。
初学集卷三十五
○序(八)
(送瞿起田令永丰序)
《越绝书》云:虞山,巫咸所出也。明有天下二百有余岁,俊挺生。在世庙时,则有严文靖、瞿文懿、陈庄靖三公。庄靖视二公辈行稍后,亦嘉靖中人才也。语有之:采珠于泽,攻玉于山。虞山虽小,其亦珠玉之渊海与?由嘉靖以来,六十余载,登仕版者相望,自吏侍赵公而外,未有闻焉。岂泽有时枯,而山有时童与?抑运会使然与?
余闻诸父老,文靖故兄事文懿,文懿登第时,文靖已称词林老宿,文懿弟畜文靖自如,责备行义,严重于布衣时。而庄靖与吏侍里居过从,未尝不访求天下大计,咨诹民瘼,盱衡太息,移日分夜以为常。自余有识知以来,则异是矣。宾筵促席,语剌剌不休,每屈指计某田宅几何?僮手指几何?贩谷及子贷金钱几何?又或言某善事县令丞尉,县令丞尉颜色颇向某某,某善问遗居间请求,某善任桀黠奴及州里马医皂隶,咨嗟颦呻,异口合喙,项辈视以高下,笑言视以少多,谤誉视以邮置。然则父老所称述,数公固世之所迂也。谓迂为善,则今举若此;谓为不善,则世所指名大人旧德,必前数公者之归,岂有爽也!吾闻之,天道六十年一变,盖日夜以几于吾里之人焉。而瞿子起田,中万历丙辰进士,令吉之永丰。起田,文懿之诸孙也。永丰,陈庄靖起家为令地也。倘所称天道者信与?起田守文懿家法,与其父学宪之教训。其游吾门,奉手抠衣,视僮子时,慊慊不改,可谓吉士矣。今为今,何以长子?庄靖之令永丰也,折节事故罗文恭公。庄靖自言生平志节坚强,皆赖文恭。吉故天下珠玉渊海也,据其会,就其名,而择其精,则求文恭于吉不远矣。母谓如吾里中无豪易高也。夫圆冠大裙,步孟而趋韩者,此世之所迂,而亦君子之所贱简也。虽然,诚欲作而任大臣之事,则问学镞砺之道,乌可苟焉而已乎?又乌可以时之迂而迂,以人之{艹}而{艹}乎?起田交同年进士,必选择其贤者。公安袁小修、西安方孟旋,皆为余亟称起田。起田于镞砺之道得矣,其于庄靖必有当也。吾故感叹于吾里今昔之事,而申之以斯言,以实其所以望起田者焉。虽然,世之迂阔者,无尚于余,而在吾里中尤甚。使起田持吾言示人,则迂起田者不少矣,而余且重得罪。起田不忍焚弃吾言,则袭而藏之。嗟乎!世之知采珠而攻玉者或寡矣,焚之其可也。
(送张处士(思任)赴辽东参谋序)
辽左自佟夷作难,破城丧师,势如燎毛。中外惴惴焉惧寇至之无日。余尝与张君任甫私忧之,君曰:“是不足忧也,奴未尝胜,我未尝负,城未尝破,而师未尝丧也。夫所谓破城者,临冲交加,楼橹相望,鱼烂肉薄,而我不能支之谓也。抚顺之陷也以间,开原之失也以溃。奴未尝攻,我未尝守也,何名为破城?所谓丧师者,行阵撑压,矢石耆拒,辙乱旗靡,而我不能军之谓也。浑河之败也以轻进,四路之败也以中制,奴未尝战,我未尝阵也,何名为丧师?我诚激厉士心,讨军实,用束伍之法,讲火攻车战之制,守必固,战必克,辽以东故所没地,可指期而有也。”余盖心壮其言,而未敢以语人。
今年春,经略袁公列疏于朝,称道君生平,愿得君布衣参军事,不烦以职。天子可其奏,乃撰书词,具马币,再拜遣使者以请于君。君慨然拜命,告行于余。余执爵而言曰:“君行矣,君所以策辽者,固无出于昔之告余者矣。虽然,余窃为袁公贺也。剧孟,雒阳博徒耳,吴、楚之际,亚夫得之如一敌国。张元、吴昊之徒,曳石署书,以撼中国,而卒弃之为西夏用。布衣处士之能为人国重轻何如也?国家疆埸之事,往往用文臣为大帅。文法之吏不能求,得文武士于幕下。即间得之矣,或掣其肘,或枳其足,不能用也。韩襄毅之用陶鲁也,小吏也。王文成之用龙光、冀元亨也,一罢吏,一老儒也。胡襄懋之用蒋洲、陈可愿也,两游闲书生也。此三公者,独非文臣哉?其亦明于帅道也矣。辽左之事,三易帅而得袁公。袁公之为经略也,甫受事而得君,以布衣荐之天子,不敢罗致幕下,如唐节镇之为。其视夫独智予圣,奋臂怒视,而不能得一士之用者,又何如也?君既至,拜公于军门,其以前所为余言者,副公之所委重;以余后所语君,为吾致贺于公也。君生平以布衣处士自命,天子亦以布衣命君。布衣之命于天子,自君始也。余援昌黎石洪之例,称曰处士,亦史家之词云耳。夫唐之处士,所谓罗而致之幕下者,其于君固未可同日而语也。”
(贺朱进士叙)
今上御极之五年,会试天下士,拔其尤者三百人。而都人士朱君之裔,俨然与焉。先是上得玉玺于漳河,膺符受,为天下文明之兆。而是年三月,天子行临雍之礼,龙豹尾,炳奕于桥门泮水之间。君年甫逾弱冠,风姿秀出,都人聚观,班行动目,咸以谓应运而出,称国家文明之祥,而副圣天子作人之意,必朱君也。君为吾师赠宗伯源明冯公之孙女婿,冯公之子敬仲说是举也,属余为文以贺。
吾观唐、宋以来,重进士科,慈恩之题,曲江之宴,至今以为盛事。而王元之之诗所谓“利市衤阑衫抛白,风流名纸写红笺”,少年登科第者,尤艳称之。君既英妙,射策甲科,虽家长安中,绝无鲜衣怒马之好。酬应稍间,篝灯帘阁,杜门手一编,若忘其为新郎君者,君之志已远矣!鸿鹄高飞,一举千里,岂与夫燕雀之群,啁啾檐幕之下,自以为得意哉?国家取士用人,不分南北。而迩年有以北士多摧抑为言者。尝观岳文肃公受知于英宗皇帝,召对文华殿,上遥见即曰:“好。”问年几何?对曰:“四十。”又曰:“正好。”问家安在?对曰:“氵郭县。”又曰:“是朕北方人,更好。”繇此言之,先朝未尝不留意于北人也。辇毂之下,首善之地,得一士焉,譬之荚屈轶,发生于殿陛之前,未尝不尤以为祥且异也。朱君勉之,异日如文肃受天子特达之知,为邦家之盛事,余尚能援笔以记之,姑先以复于敬仲如此。
(赠别方子玄进士序)
余今年屏居长安,宾从稀简,程处士孟阳、王京兆损仲以其间相过从。二君盖亟称方子玄也。子玄举进士高第,声名籍甚,帘阁篝灯,吾伊如举子时。间从孟阳、损仲上下今古,有志于文章之事。损仲为长歌赠之,期以师法古昔,无寄居今人篱落下。子玄以视余,又属孟阳乞余言以为赠。
夫今世学者,师法之不古,盖已久矣。经义之敝,流而为帖括;道学之弊,流而为语录。是二者,源流不同,皆所谓俗学也。俗学之弊,能使人穷经而不知经,学古而不知古,穷老尽气。盘旋于章句占毕之中。此南宋以来之通弊也。弘治中学者,以司马、杜氏为宗,以不读唐后书相夸诩为能事。夫司马、杜氏之学,固有从来。不溯其所从来,而骄语司马、杜氏,唐以后岂遂无司马、杜氏哉?务华绝根,数典而忘其祖,彼之所谓复古者,盖亦与俗学相下上而已。驯至于今,人自为学,家自为师,以鄙俚为平易,以杜撰为新奇,如见鬼物,如听鸟语,无论古学不可得见,且并其俗学而失之矣。六经子史,譬如药物之有参苓也。参苓之剂,足以生人。假令投之毒药之中,则亦化而为毒药而已矣。今之学者,缪种已成,六经子史,一入其中,皆化为异物,又况司马、杜氏哉?余有忧之,居恒与孟阳抵掌窃叹,而不敢以告人。子玄年富力强,抗志古昔,而又得损仲之言以导其前路,知其于余言必有合也。余得请归田,行且与子玄别矣。念古人赠处之义,不可无一言以复于子玄。欧阳子读《徂徕集》之诗曰:“宦学三十年,六经老研摩。问胡所专心?仁义丘与轲。杨雄韩愈氏,此外岂知他。”子玄自今以往,固将以宦学者也,其亦有味于欧阳子之言乎?余所以赠子玄者,如是而已矣。子玄其何以处我?”
(崇德令龚渊孟考满序)
吾党之士,狂简,于文章经济,各有所好。渊孟独好为吏,居恒长叹,吾安得望紧之地而君长之,于以爬搜垢蠹,长养小弱,两汉循吏,岂足道哉!吾党咸小渊孟,相与目笑之。久之,渊孟果登乡书,令闽之福安,以廉辨自表异于世。今又补任崇德,三年考最,上计天官矣。向之目笑者,或壮而奄逝,或老而连蹇。渊孟于思其髯,便便其腹,铜印墨绶,冠进贤两梁冠,意气风发,甚自得也。余于吾党称早达,渊孟席帽上公车,余已官宫相,当外制,通显。今余再被放逐,且归老矣。退院老僧,日煨饭折脚铛边过活,而渊孟方扌益腕奋臂,以赴功名之会。人生出处遇合,如雪泥鸿爪,岂可以一迹论哉!
然余有不能不致羡于渊孟者。欧阳公自言谪夷陵时,阅官中案牍,始知吏事。余何敢望欧公,其不习为吏则一耳。渊孟为书生,已晓畅法律如老狱吏,生长田间,备悉民隐,留心钱谷水利之事,凿凿能言其所以然。余不如渊孟一也。余蒲柳之质,未老而衰。偶一揖客,则腰髀坠压,展卷才数行,已欠伸思睡;渊孟矍铄如精强少年,催征赋税,请谢宾客,手署文卷,口决讼狱。移日达旦,足不跛而目不睫。余不如渊孟二也。余忧患余生,意气都尽。闻衡门剥啄声,胸次如撞杵臼,邑屋小儿,平视举手,则而趋迎。渊孟气宇堂堂,昂首于衡,白事上官前,时时奋髯侵其面。达官贵人有事相交关,仰面挥斥,若叱畜狗。余不如渊孟三也。余之不如渊孟亦远矣!向之狂简,小渊孟而目笑之者,由今观之,真不足以当渊孟之一哂已矣。渊孟之子,所与游者,皆年少经奇之士。于渊孟之考满也,携卷轴以乞余之文。而余因书其所叹羡于渊孟者以告之。渊孟得无曰:是夫也,目笑我不足,又将引儿子辈共笑我乎?当掀髯大笑,为我举一觞也。壬申除夕叙。
(定海范氏双节序)
工部郎定海范子我躬为国子学录时,尝疏上其母朱氏与其叔母汪氏狐穷守节五十余年,请得准例覆核,表署其门。天子下其事于所司,旌有日矣。范子将遍请海内学士大夫赞诵二母之节行,以昭管彤,信图史,而属余以一言先之。
余观范子之述二母,未尝不为之欷烦酲,掩卷而太息也。当朱之归于范也,上奉皇舅之腆洗,下庀两世之膏火,衣食百须,咸取给十指。长姑螫我,幼叔蜇我,后姑又从而间我,构斗旁午,跬步错迕。此其辛勤憔悴,固人世之所未有也。天未悔祸,叔氏与夫子相继去世,己与稚妇皆嫠也,而己为之长;己之子与叔之子皆孤也,而己兼为之母。乳氵重与分,饥寒与并,性命与共。久之,螫我者悛,间我者豫,两孤若一子,而妯娌如一人。迄于今,年皆逾七十,素帷交映,垂白相倚,回视曩昔,痛定思痛,泪枯不可复挥,而肠断不可复转也。呜呼艰哉!妇之事其夫,与臣之事其君,一也。国家之事,君父其尊章也。能人权幸,长舌之姑也。懦夫媚子,听荧之叔也。又不幸而丧乱氵存臻,灾害交作,栋折榱崩,岌岌乎有不可支之势。当是时,送往事居,捐生并命,如范母者谁乎?号呼泣血,将伯助予,如范之二母者谁乎?妇人之事其夫也,一而已矣。家门不造,存亡呼吸,进有绝地,而退无却步。卒能慨慨誓死,相砥以完节,如二母者,何其壮也!臣之事其君也,则曰:莫非君父也,莫非臣子也。视其君如路人然,视其军师国邑如传舍然。若汉之胡广、赵戒,唐之六臣,身为粪土,而以国予人者,比比是也。闻二母之风,亦可以少知愧矣乎?呜呼!当世之学士大夫,观于范子之述二母而有感焉,固未有不如余之欷烦酲、掩卷而太息者也。长言之,咏歌之,言之无罪而闻者足以戒,则亦当世得失之林也。若曰此妇人女子之能事也,于臣子乎何有?绣黼其文而珩璜其训,以附于管彤图史之后云尔,则今之居高席宠,含天宪而操化权者,固不乏人也,范子又何取于累臣而必使为乘韦之先也哉?崇祯戊寅清明日序。
(汪母节寿序)
吴郡汪邦柱,余之同年友也。邦柱少育于叔母程。程寡时年十九,又八年,邦柱始生。万历丁巳,程年七十。于是程之为寡妇者五十有一年,为寡母者四十有四年矣。乡老上其状于所司。所司未及请,汪子焉惧旌典之有阙遗也,将望走海内文章家,以昭于管彤,而先之钱子。
钱子曰:子哉汪子!汪之母必与被于旌。虽然,今之旌,论官阀焉,取额数焉,按验胥史之奏报焉,非祖宗之甲令也。夫以官阀,则蔡妻不著于苡,而孝女不表于露屋也。以额数,则梁、宋必不并世,而顺、义必不骈见也。以胥史之奏报,则弘演征节于狄人,而比干程行于崇侯、恶来也。是故今之论旌者,有得有不得,有卒得有卒不得,而蔽之曰得不得未可知也。夫得不得未可知者,非祖宗之甲令也。旌之不得也,而惧没焉,今之文,其善没人也甚于旌。高文大篇,碑板而勒金石,非为生则谀死也。虽有孤苦峭独,蜇吻酸鼻者,一经其撰述,则夷为故语;贞女高行,千载如有生气,一登其籍,未有不黯然而死者也。其轩轾也论官,其登降也亦取额,其人即不比于狄与崇侯、恶来也,亦曾无以异于胥史。汪之母未与被于旌,焉用求旌于人以自没也?然则为汪子者宜奈何?曰:旌之得不得未可知,祖宗之甲令具在也。吴趋之里,乌头二柱,双阙一丈,圬白犹未干者,姚母之门闾也。汪子声籍甚公车,其子多少俊,汪之官阀未可量也。昭代之传节烈者,远而金华宋氏,近而归氏,其文能比于图史,文献足征,犹可询之故老也。汪子亦善待之已矣。谦益,史官也,有纪志之责。又幸而位卑才劣,不列于文章家,其为言也,尚不及以没人,故敢载笔而为之序。
(贺祥符李明府三年考绩序)
《周官》小宰,以听官府之六计,弊群吏之治,一曰廉善,二曰廉能,三曰廉敬,四曰廉正,五曰廉法,六曰廉辨。夫以善、能、敬、正、法、辨六者弊群吏之治,而又必以廉先之,《周官》之于察廉也,可谓重矣。虽然,廉亦有辨焉。削衣贬食,敝车羸马,廉之小者也。其为廉也,或有所为而为之,而求之以善、能、敬、正、法、辨之用,则有时而穷。古之人所谓廉者,其服官也,视朝廷之俸禄,如农之有食,工之有饩,廪廪乎惟恐屑而越之也;视民间之钱谷,如身之有膏液,如家之有赀产,恤恤乎其不忍而剥之也。其持己也,如女子之畏行露而惧其玷也,如玉人之捧介圭而惧其陨越也。彼盖不忍于为不廉,而非以其廉而为之也。如是而后可以谓之廉。曰善、曰能、曰敬、曰正、曰法、曰辨,胥从是而出焉。廉为之本根,而善能敬正法辨兼举而并茂,此其人可以治天下,而矧于为吏乎?仁和卓去病,清严慎许可人也。司教河南之祥符,亟称李明府世臣之贤,请为其考绩之序。
明府爱民如子,每决杖数十,辄攒眉蹙额,斯可为善。自灵宝移治祥符,治乱理烦,斧劈理解,不动声气,斯可谓能。修理学宫,是正乐舞,斯可谓敬。且正待宗室,联师儒,驭豪强,养小弱,又不可不谓之法且辨也。然而一以廉为本。去病称明府家贵而履谦,年少而智老,才高而气下,非当世之才吏也。然则侯之廉,盖不忍于为不廉,而非以其廉而为之也。不忍于为不廉,熏然恻然,仁心为质,而善能敬正法辨六者兼举焉,非以善能敬正法辨为能事。桀然而思以自见者也。余所谓可以治天下者,斯其人与?明年春,三载黜陟,修举《周官》弊吏之政,明府应卓异之选,将入为天子之近臣,念无可以为明府告者。今天下东西多事,县官方急才。而余以为贪吏累臣,填诏狱而污丹书者,非尽无才,急才吏,不如急廉吏也。吾之所谓廉者,必善能敬正法辨兼举,如《周官》所弊之廉,而非世之所谓廉也。世之所谓廉,以其廉而为之;而《周官》所弊之廉,吾所谓不忍为不廉者也。余故叙次其言以复去病,以告于明府,愿明府之以是为天下告也。
(贺文司理诗册序)
崇祯十三年五月,浙江抚按臣上言:臣等伏奉圣旨,按验嘉兴府推官文某被言事状,下所司逮系。杂治再三,驳政皆凿空架虚,一无左证。臣等恭承明命,矢天誓日,安敢上下其手以自取罪戾。谨合词覆奏,以明文某之无他。疏入,上赫然震怒,下言者于狱。而文君故以廉辨考最,将入为天子之近臣,行有日矣,文君之门人严子渡沆、吴子闻礼辈,作为歌诗,诵美其事,而请余为其叙。
余惟主上神圣,深知垂旒端冕之外,蒙蔽时有。于是小人乘间抵隙,遂如蜩螗沸羹,簪笔告讦,始于朝堂,投匦飞章,遍于闾里。上始而为之动,中而疑,既而厌然,未有能拔本塞源,深明其不然者也。自文君之诬得白,然后上晓然知邪正之必不两容,是非之必不两立,自今以往,固将黜卷舌于天街,投谗人于有北,海内咸长养和平,而明主并受其福。其关于圣政,岂不大哉!且天下之事,未有不相反而相成也。今之荐樽文君者,必曰某也廉,某也平,某也明允治辨。以为天子之大臣,如是而已。固未有能列须眉,绘图像,条分缕析而入告于我后,如今日者也。且上之采访者,所司之荐牍,铨曹之功状耳。缙绅之清议,士子之偶语,委巷小民之风谣,何自而知之?商贾之颂于市,行旅之歌于涂,黥钳胥靡之交臂而感泣于桁扬,又何从而知之?今也如按版籍,如分部居,胪列件系,使人主一览而了然,曰某也果廉,某也果平,某也果明允治辨。微言者之哓哓,若中风而狂易也,其谁与发之?语有之:以为事公子之法不可,以为不爱公子则不可。其反而相成也,岂不信哉!文君,有道而文者也。过此以往,知是非毁誉,如翻覆手之不可为常,而立身大节,必不可假易也。见益大,心益虚,骨干益坚固而不挠,以此为天子之大臣,不绰绰然有余裕乎?《诗》有之:“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言者之攻文君也,其有助于玉多矣。文君之不为相反而以相成也,其为用宁有既乎?诸子曰:“善。请书之以为序。”
(瞿少潜字序)
山阳瞿起周名式耒,告余以不安其字也,请易之。余告之曰:子之不安其字者,求所以尊名也。尊名之道,莫若取法于古。古之人有名耒而字文潜者,宋宛丘张氏也。南渡后,吾乡有丘耒者,其字曰少潜。丘之去张未远,殆亦闻其风而说之,如陆务观之于秦少游者邪?今子之命名,适与文潜合。且读其书而慕好之也,不为不深矣。取丘之字以字子,殆其可也。文潜少学于子由,已而游于子瞻之门。当是时,天下皆宗王氏之学,所谓黄茅白苇,斥卤弥望者。而文潜守其师说,厄穷连蹇,迄不少变,斯可以为文矣。传称文潜澹于荣利,顾义自守,而其为柯山赋,亦曰:“逾山而东,席门草藩。图书满家,儿稚饥寒。寄万事于一笑,忘食粝而衣单。”文潜之于潜也,可谓有其德矣。
瞿子明德之后,人门俱高,读书尚志,生产日落,箪瓢屡空,意豁如也。其于以学古之道,盖方进而未已,则夫文潜而为之徒,固不远矣。遂书之以为序。
(赠侯朝宗叙)
余读侯子朝宗所著经义,如玉之有光,剑之有气,英英熊熊,变现于空旷有无之间,以为文人才子之文,而非经生之文也。已而观其诗,俊快雄浑,有声有色,非犹夫苍蝇之鸣,侧出于蚓窍者也。侯氏多才子,朝宗与其兄赤社,觐省其尊人司农公,因见余于请室。余自颂系以来,四方人士,间行相存者,多君子雄骏之人,如二侯者,其眉目也。薛宣语朱云:“子居我东阁中,可以观天下奇士。”今余居此地,得见天下奇士如此之多,其殆将以圜扉为薛宣之东阁耶?抑亦翘材之馆,废为车厩,如汉人之所致叹于平津者,而天下奇士,故当举集于此地耶?
朝宗将还商城,抠衣言别。余书此以赠之,朝宗归持以示赤社,并与中州人士见之,知其必相与欷掩卷,徨而三叹也。戊寅四月十二日。
初学集卷三十六
○序(九)
(寿福清公六十序)
阁师少保台山叶公以万历戊午寿六十,举初度之觞。记曰:
六十始寿。公辅政八年而后归,归五年而始寿。徐步赐金之桥,燕游福庐之山,衮衣达屦,角巾布袍,道路聚观指目,以谓神仙宰相,并为一人。而公亦忻然顾笑,计其焦劳拮据,八年于黄阁之中,犹噩梦之在宿昔也。嗟夫!人知公今日之乐,而不知公之有今日则甚难也。方公由南吏部入参大政,天子高居九重,应门沉沉,莫可扣击。而甘陵南北部之争,纷如于下。公廉平以牧身,诚敬以格主,纡回以酬物,忧心,茹荼含蓼,卒以结主知,镇国论,委蛇进退于功名之会。噫,何其难也!先是福王犹未之国,一妄男子上书指斥宫禁。中外震恐,以谓大狱将作。公密揭再三上,请瘐死其人,勿下其章究问,以伤国体。上感悟,其事得寝。而公因其间得以力请之国。次年,事乃决。方议之殷也,言者责公邀九卿伏阙死争,公孙谢不可。而上犹欲缓之国期,使中使谕意公。公涕泣极论,夜分封还御札者再。上始不格公请,而言者或未之知也。公意有所不得行,深夜屏营,涕泗沾渍,甚至比政地于丛祠,夷阁臣于土偶,以庶几明用讯之心,而冀将伯之助。由此观之,今之得以休沐称寿,爰笑爰语,岂不为厚幸哉?长年三老,中流遇风,忄堇而获济。当其舣舟停楫,酌酒告劳,舟中之人,莫不ん呶相应和。然其风涛相う,捩柁呼号,与阳侯争一旦之命,岂舟中之人所能知也哉?公于今日,亦其舣舟酌酒之时也已。公之别自号曰台山。考于诗,南山有台,乐得贤也。得贤则能为邦家立太平之基,故曰:乐只君子,邦家之基。今夫山之有台也,用以为蓑笠草属之微者也。然而时雨将至,则蓑笠之覆盖,不小于夏屋,何者?诚庇之也。公迂身救时,补苴扌耆柱,以养和平之福,而卒能不震不动,贻宗社万年之安。公之蓑笠天下也大矣。蓑笠覆盖天下,而天下弗知。时雨既降,胥委而去之,甚且践踏之弗顾,而蓑笠之用自如也。公所为邦家之基者,覆盖之效。在乎再世,又岂必使沾体涂足之人,交口而颂之哉!
谦益对制策,公读卷为总裁官。而缪子昌期以癸丑举南宫,皆公门下士,荷公覆盖日久,不敢自后于道旁指目及舟中叫呶之人。故谦益敢称南山之诗,以献于公。诗人之乐得贤也,必归美于君,故其诗曰:万寿无期。又曰:遐不眉寿。公称觞之日,北向稽首,为天子诵万年,谦益称诗,独取南山有台,庶可以陈于工歌之末矣夫!
(赠文文起宫相六十序)
自古国家当昌明顺豫之世,保大持盈,必有老成耆艾,敦庞魁硕之人,应运而出。而人臣之当大任也,亦非可以捷得而骤至,往往纡回盘错,备尝历试,老其才以有为。盖天之生才,国之养士,与士君子之善自为养,兹三者相须而成,相求而应,有识者可以按而知之也。
吾友文君文起,弱冠举孝廉,束修厉行,垂三十年。胪传之日,儿童妇女,皆知其名,指目为忠孝状元。遭逆之祸,阽危濒死,忄堇而得免,然后登进于天子之讲幄。君以伟望宿学,精诚启沃,天子心知为真讲官,改容礼之。而君抗疏劾巨奸为党护法者,引经义,切时弊,其言皆中名实。于是海内咸服君始终一节,其所为引经论道者,不徒托之空言,旦夕引领宣麻,喜而相告也。君使事既竣,将奉英荡之节以还讲筵,而适会其六十之诞辰,称觞祖道者趾相错也。君之婿严生┉,谓余不可以无言。余观君为孝廉时,其风采骨干,既可以为天子之大臣矣。顾久之,然后及第,既第而谴逐随之。盖神、熹之际,天之生君,与国之所以养君者若此。及其起废籍,遇明主,则又抗言极论,几不欲与宵人邪类一日并立于本朝,君岂不知雍容平进,赴功名之会哉?则君之所以善自养者,可知已矣。秦穆公之悔而自誓也,询黄发,思良士,而致叹于截截善谝言。汉李固亦言一日朝会,诸侍中并皆年少,无一宿儒大人可备顾问者,诚可叹息。夫君德之成败,生民之利病,国家社稷安危之故,岂少年狷佞利口捷足之徒,可以侥幸而尝试哉?以寇菜公之贤,张忠定谓其用太蚤,仕太速,且曰苍生无福。然则人才之生,其用之早晚,盖有天意,非人所得而主也。君之善自养亦久矣。天之生君与国之养君,亦至是而可矣。过此以往,君且为黄发,为寿。今兹之始寿,犹日之拂于扶桑也,何足以为君贺哉!
宋元佑间,苏子瞻指文潞公谓契丹使曰:“使者见其容,未闻其语。其综理庶务,虽精练少年有不如;其贯穿古今,虽专门名家有不逮。”更二十余年,余将书此语授简于严生,以申前贺,然而不独为君贺而已也。
(李本宁先生七十叙)
云杜李本宁先生,以词林宿望,回翔藩服者四十余年,而始登七十。谦益于先生,史馆后进也,礼当有辞以祝先生。
因念国朝史馆,莫盛于庄皇帝之戊辰,而先生以文章擅声,然卒不能免绛、灌之忌,先生出,史馆之局夷矣。天子不御讲筵,积有岁年。故时史官更直侍立,典持缣牍之地,尘凝网积,不可辩识。史官间骑马之九衢,与六部大臣扬鞭相揖,控马之隶,皆捧手愕眙。此谦益入史馆时事也。天子文学侍从之臣,皆在禁林,前代比之蓬池道山,其体貌不宜日降。以宿儒钜公焯焯如先生者,不亟还之禁近,馆阁之重,何可几也!先生服官史馆,在隆庆与今上初,新郑、江陵之间,九变复贯,先生历历如指掌,以今时政观之,则又有高曾规矩之叹矣。天子一旦讲求初政,咨嗟号兆,垂裳绨几之时,左右顾视,求宿儒大人,议论通古今,可顾问者,先生又岂徒为史馆之重而已也。海内人才雕落,故老旧德,相望如晨星,而先生与焦弱侯先生,皆在金陵。金陵,旧京也。丰水、镐京,大雅之所咏歌也。高皇帝作人未艾,山川灵淑之气,不至衰歇,而贻二老于旧京,岂偶然哉?剥之上九曰:硕果不食,君子得舆。不食之果,天之所以贻国家也。君子之得舆,吾有望矣。余之祝先生者如此,姚子孟长辈善是言也,以荐于先生,歌南山有台之章侑焉。而余又窃闻之于人,先朝文章,尽在馆阁。王、李之徒,以馆阁相訾,海内靡然从之。先生起而禅王、李之统,丰碑典册,照曜四裔,文章之柄,乃复归馆阁,其有功于馆阁甚大。文章不朽之盛事,必有如韩、欧其人者出而定之,固非后生小子所与知也,是为序。
(史玉池太常六十序)
义兴史玉池先生,初官谏垣,谔谔持正论,与执政抵牾。归卧阳羡之山若干年,起家太常寺少卿,奉使至中途,抗疏救刘御史及请蚤立皇太孙甚力,上切责谴归。余遇之吴门,劳苦先生。先生蹶然起立曰:“孟麟言事无状,天子幸宽之诛。且人臣无狗马积诚足以动主,至烦人主震怒,其又敢自为名乎?”余微窥先生,视益下,息益深,忧国恋主,盖低回不能置也。名节之盛,莫如后汉。当其时,树立风声,抗论忄昏俗,士有不谈此者,则芸夫牧竖,已叫呼之。夫所贵于名节者,以卫国也。而卒以殉国,则亦其为之魁者,自之意胜,而忧国之心微,朋徒部党之气重,而灵修美人之思薄与?今天下内无刑人腐夫,外无甘陵南北部。士君子之视名节也,如象之有牙,牺鸡之有尾,惟恐不锄而去之,亦无有刻石立,以激扬题拂为事者。而钩党之忧未歇,涣群之君子,卒不可期于世,此何故与?先生忧国忠公,犯颜极谏若彼,而深思易气,厚自克责若此,岂犹夫世之君子与?天下当士气颓也,国论峭急,譬之中流遇风,舟中之人,叫号惶怖,而长年三老,不震不动,捩柁开船于怒风崩涛之中,乃克有济。令长年三老,叫号惶怖,比于舟中之人,其不沦胥者亦鲜矣!时之讠翕訾尊沓,以钩党为事者,皆叫号惶怖之人也。天其将有意于先生,以是为国之长年三老与?汉鲍宣为谏大夫。尝上书言朝臣亡有大儒骨鲠白首耆艾魁垒之士,论议通古今,喟然动众心,忧国如饥渴者,请急征何武、师丹、彭宣、傅喜。疏再上,卒纳宣言。今之大儒骨鲠白首耆艾魁垒之士,先生其选也。天子诚欲建教化,图安危,如鲍宣所云云者,先生欲不为长年三老,其可得乎?
先生今年六十,汤子鹤翔等征余言为先生寿。先生道德文章之盛,谈之者侈矣。余独著先生忧国之心,而又祝其兴起在位,以为邦家之光如此云。
(邹彦吉七十序)
昔刘伯刍、陆鸿渐列水次第,皆称惠山寺石泉第二。今扬子江南零水为江水所没,而庐山康王谷水,道远莫致。邹彦吉作惠泉亭记曰:名虽第二,不啻第一,盖笃论也。彦吉以学宪家居,为园于惠山之下。客过无锡,必惠山水粉枪末旗,谭品泉记水之事。已而游愚公之谷,吐纳其风流,徘徊不忍去。于是彦吉之名,与石泉相上下。彦吉之论水也,盖其自论云耳。
今年彦吉年七十,翁子兆吉以称寿之辞属余。余不娴于辞,不能如世之文章家以巫祝之言进也,则请以泉品品彦吉。喷薄诡激,其源沸汤者,彦吉之诗与文也。氵亭泓间止,可辨眉发者,彦吉之鉴裁也。且鼎且缶,以饮以ヱ,苏兰薪桂,蠲病析酲,挹注无已时者,彦吉之风流弘长,而衣被万物也。彦吉以盛年谢事,放情涤虑,徜徉山水之间。奇石美箭,步武错迕,清歌妙舞,耳目眩易。欧阳子之记浮槎山水,以谓富贵之乐与山林者之乐不可得兼,而彦吉得而兼之。自有慧山以来,听山溜之潺,饮石泉之滴沥者,不可胜数。如彦吉者,复几人哉?以此为彦吉寿可矣。彦吉虽老,肤神清令,视履不少衰。或者以膏肓泉石,不竟其用为恨。少陵之诗曰:“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陆鸿渐之论水,江水取去人远者,井取汲多者。而彦吉之记惠泉以遇而多累,为斯泉之不幸。彼固各有指也。令彦吉为出山之泉,则品彦吉者不能与石泉相上下,固已明矣。彦吉岂以彼易此哉?兆吉曰:“善载!余方酌慧山石泉,吹嘘鼎鬲,为先生称寿,以子之言佐茶事可也。”
(毕封君八十寿序)
天启元年七月,为新安毕太翁之诞辰。士大夫之官京师者,先期属谦益为其叙。谦益于太公之子府丞公有道义之知,又辱诸大夫之委,不敢以辞。未几,建州夷陷我河东,畿辅大震。府丞公以知兵见推择,衔命募兵江、淮。又未几,以削杖归。诸大夫来告我曰:“府丞衔恤归矣。虽然,太公之称寿,终未可以已也。子无忘子之绪言。”
谦益闻太公行事于府丞公最详。太公少倜傥有大志,于书无所不窥,以国子生久次,主宁武簿,廉辨得民,以礼致仕。左图右书,哦诗问字,归休乎一亩之宫。今年八十矣,府丞虽以削杖归,览揆之辰,易衣破涕,与诸弟舒雁行列,奉觞上寿,太公当为之听然笑语。卒获又以其间杖策黟山,浴轩辕之汤池,访容成之丹鼎,修登真度世之事,太公之景福未艾也。虽然,太公仁人也,退不忘君,东方之事,其负国耻而怀主忧也深矣。辽城之肉薄也,辽水之血殷也,混同、黑水之波沸而浪蹙也。主上东顾旰食,而吾忍称觞而沃洗乎?辽之父老子弟,与四方材官健儿,骸骨撑柱,肝脑涂裂,而吾忍与吾之子姓燕笑于一堂乎?太公顾语府丞,停丕叹息,必不以家乐而遗国恤,知其不能舍然于此也。而吾又有以为太公贺者,府丞之为人,其身退然,如不胜衣,一旦奋臂而出,愿为国家敌忾雪耻,此太公之教也。太公优游杖履,出其老谋,以与府丞参伍握奇、车攻之事,教射可以饮酒,行陈可以列俎,兵法可以部勒宾客子弟。府丞祥琴之日,仗钺专征,出而受,归而饮御,用太公之教,举而错之,东事不足办也。夫如是,太公日称觞燕笑可矣,又何以不舍然乎?太公善为歌诗,府丞他日执讯告成,太公自为铙歌鼓吹之曲,播于管弦。余将登太公之堂,按节而歌以为寿,问太公之不舍然者,今如何也?是为叙。
(江兆豫侍御六十序)
新安方万里尝论有宋之人才国运,以谓元人才非不盛,而符、观、宣、靖世运衰,以章、蔡消之也。庆元、嘉定、淳亦尚有人才,而世运愈衰,以、远、清、嵩消之也。宋之人才非不长,而宋之权臣消之。消人才,所以消世运。消至于贾似道,则运无可消而有所归矣。
余每诵其言,未尝不嗟咨叹息回翔于盛衰消长之际也。我神祖享国长久,于国运为极盛。至于晚年,而人才有日消之叹矣,消之以逮系,消之以贬斥,消之以废弃,消之以淹抑。消之之法,不一而足。然逮一再传而老成登用,班行充斥,人才蔚然,足以供数世之用,则孰非神祖之所诒也哉?神祖之于人才,生成长养,惟恐不及,雨露雷霆,无非至教。恒以其消之者长之,而非如宋之所谓消者,消之以权臣,而一消不复长也。记有之:丰水有芑,武王岂不仕。诒厥孙谋,以燕翼子。数世之仁也。斯神祖之谓也与?今天子元二之间,辟门开窗,群贤竞进,恭己虚怀,从谏弗弗。然一时敢言直谏之士,以次谪降,如侍御江君兆豫辈,不下数十曹。识者窃忧之,以为国运当维新之时,而人才有渐消之象,无乃非圣主之意与?无几何,诸谪降者,强半召还,而台省推毂兆豫辈者,章满公车,始而切责,已而报闻,今且将转圜矣。于是人始知向之摧折言者,晓然非人主本意,而圣天子追惟丰芑之深仁,绍述祖考,以生成长养为事。人才国运之滋长者,殆将百世而未艾也。于是兆豫年六十矣。其里人某,以余为同年进士,且相好也,属为称寿之辞。余惟汉永和中,李固尝上疏言,朝廷聘杨厚、贺纯等,待以大夫之位,以病免归。一旦朝会、见诸侍中,无一宿儒大人可顾问者,诚可叹息。是日有诏征用厚等。汉永和中为夷之初旦、虹霓扬,犹能以固言征用厚等,况今日哉?兆豫旦夕召还,其以人才国运消长盛衰之故,为圣主极言之。李固之叹息于永和,与万里之痛惜于元、庆元,其意指不同,皆万世之殷鉴也。遭逢不讳之朝,发抒未竟之志,使圣主鬯丰芑数世之仁,而国家收宿儒大人之用,余之所祝者远矣。乡里颂祷之常辞,岂足道哉!
昔人称新安地势斗绝,其地平视天目尖,故其山川雄秀而人物卓伟。今新安士大夫负风节者,后先相望,余获交其人多矣。当兆豫初度之日,胥会而称寿,睇视壁间之文,诵万里之言而深思之,其亦有嗟咨叹息如余者乎?知其不徒燕饮而相乐也。
(按察使黄公八十寿序)
庐陵海茹黄公举进士高第,为令畿辅,以治行第一,擢拜御史,扬历中外。拂衣高卧,归享山林之乐。又十有余年,而称八十之觞。吉为文学道谊之邦,万历以来,前邹后李,所谓龙宗有鳞,而凤集有翼也。余辱交于邹、李,邹、李亟称黄公为其乡之淑人君子。余与公后先仕途,未及抚尘接席,而熟闻其声迹,在赤县则以循良显闻,在台班则以笃诚自矢,不以钩距钓奇,不以鸷击愉快,正直忠厚,兼而有之。信邹、李之为笃论也。公长西台,晋卿寺,通显矣。一旦中谣诼以归,耕闲钓寂,识者有锢人圣世之叹。然而二十年之间,朝野之际,亦多故矣。沙路甫筑,而翰音之凶已闻,旌节方悬,而槛车之征旋及。钩党则身录饮章,禁锢则名隶刻石。当小明悔仕之时,而抱大夫不均之叹。求如公之优游止足,游乐邦而栖化国者,有几人哉?商侯昆弟,蔚为国宝,于公之高门,何氏之赐策,公盖于其身亲见之,斯可以为公寿也已。公不闻悬车之说乎?古者大夫七十县车而致事。车之为物也,负重致远,行千里不契需,器之有用者也。致事则县之于屋壁,譬之既雨之衤发衤,既获之桔槔,以为无所用之云耳。当其无,有有之用,就县车之后,而察识其轮辕辐毂,固无一而弗具也。语有之:高车驷马带倾覆。又有之:仕宦不止车生耳。行乎万里之涂,恃其有用而不知止息,则必有偾辕折轴之患。岂若县之于屋壁,以其无用为有用也哉?古之君子,仕而归乎其乡,即为乡先生。先王制县车之礼,所以优贤养老。抑亦以此著止足之义,俾以教其乡人子弟与?余之知公久矣。而公亦时时念余。余遘党祸,幽于请室。商侯推公之意,不远三千里,诒书见存。余高商侯之谊,幸公之有子,而益知公之家风为可尚也。于公之称寿,为县车之说,以侑一觞。吉之士大夫,如余所谓后李者,登堂介寿,览余之文,得无有徘徊叹息者乎?知其不徒献酬而旅退也。
(寿侍御汝瞻兄八十序)
万历庚申十月十七日,余兄侍御史汝瞻八十之诞辰也。汝瞻之诞以十月,而称觞上寿,先期至者,嗔阗闾左。颂祷之文,金相玉轴,衔错壁间。
余欲为汝瞻寿,而惧未有以当也。虽然,汝瞻,余宗老也,而又修明谱牒,习于钱氏之故。请征吾钱之故以寿汝瞻。钱氏之有声文苑,若文禧之试学士院,以笏起草;若希白之试崇政殿,日未中而就。世皆艳称之。汝瞻为诸生,即以文藻擅江左,其在西台,衡文齐、楚,士子至今传写,奉为科条,斯可书也。钱氏之以吏治,著者代不乏人。而安道为宁海军节度推官,治平末为殿中侍御史,时人因苏子瞻诗,以铁肝御史目之。汝瞻由广州司理入为御史,侃侃奉职,其官阶与安道悉合,斯可书也。宋兴以来,三世制科者,独钱氏一家,而易、明逸皆掌书命,史臣侈为盛事。今汝瞻子孙科第,高门绰楔,相望步武间。宋公垂之序传芳集,所谓青油畅毂,追次服儒者,几萃于一门,斯又可书也。唐李翱著卓异记,凡臣下盛事,家世徽范,辉昔而照今者,皆备载焉。吾钱之有汝瞻,其亦可以附于卓异之后乎?然吾考安道出台后,家贫母老,至丐贷亲旧,以给朝晡。文僖蚤历贵要,晚年郁郁,恨不得于黄纸上押字。汝瞻挂冠以来,荡涤情志,游娱于园池歌舞之间,四十年于此矣。汝瞻所得,与文僖孰多?况安道哉!夫人生之有富贵寿考,犹车舆之能载物也。文僖诸公,其于富贵寿考,亦各有所负载矣。未有全而举之,倍任而不倾,如汝瞻者也。岂天之称量殊耶?抑汝瞻之为轮毂者厚耶?钱故有宣靖公若水者,少游华山,陈希夷谓之曰:子神清可以学道,不然当富贵,但忌太速耳。宣靖知命有节度,卒恳避权位,此亦通于察车之道者也。知宣靖之所以诎,则知汝瞻之所以赢。然则汝瞻之寿,岂可量哉?余故征钱之故以寿汝瞻,而又归本于天,著其所以寿者,以为宗之人告焉。夫钱之先,有斟雉羹而飨帝,受寿八百,枕高而视远者。希白之著书,称后人,此亦钱之故也。为汝瞻寿者,宜必有取于此矣。然而余之文略焉,为其比于荒也。姑取其信而有征,著于谱牒者如此云。
(陈中丞六十序)
陈公谢中州节钺,家居五年,而春秋六十。览揆之辰,邑之荐绅大夫,相率举觞上寿,而以祝嘏之词属余。
公自举进士,令剧邑,擢南台,扬历清卿,以至今官。生平砥节首公,鞠躬尽瘁,知有君父,不知有身家,知有道义,不知有身名。其在中州,冒锋刃,触机械,誓欲以七尺殉贼。今得以优游田里,长筵称寿,而可以无祝乎?盖公任事之难,非独当将╂卒惰,师老饷匮之日,左右支吾、俯仰布置之难也。当国者以豫为陷阱,有强寇,无重兵,调发则不应,奔命则不给。以豫委公,而不忧豫事之或偾也则难。以公为孤注,分其柄,掣其肘,切责则夺其所杖,中制则乖其所之。以公委豫,而惟恐公事之不偾也则尤难。公曰:“吾奉诏讨贼,朝受命而夕致身,他何恤焉。”大帅之尾贼也,在二百里之内,督抚之尾大帅也,在二百里之内,迁延宿留,以为故事。公侦贼所至,轻衣免胄,匹马先驰,而大帅无复有拥兵观望者矣。冲泥淖,冒风雨,上下山坂,出入贼巢穴中,以草棘为馆宇,以鞍马为席荐,以黄尘为糗粮,以白汗为汤沐,与士卒共甘苦,同死生,疮痍相抚摩,死伤相慰吊,而士无有不踊跃用命,愿为公死者矣。公作吏以来,所至不名一钱,无毫厘铢两不以佐军兴享士卒。流贼闻其风,为咋指曰:“陈都堂,清官也。”以故迄公在事,斩获独多,招抚独众,而河南北无一城失守。令久留公于豫,贼岂足平哉!小人之计门户也,深于计疆埸,且借疆埸以快门户驱除之计,公其如彼何?公志在报国,独立行壹意,宁奋臂目,致死于疆埸,而无宁容头过身,求生于门户。彼其如公何?小人之谋困公也,中山之书盈箧,白帝之言空市,岂不几幸其旦夕一跌,以入吾股掌之中。然而不能者,天也。上之神明,与公之精诚交相感格也。易曰:天之所助者顺也,人之所助者信也。履顺而思乎信,天助之矣。弛担释负,角巾布袍,人伦东国,而燕喜西都。回思在事之日。戎马交于前,坎陷阴伏于后。忧危满眼,进退惟谷。如宿昔之噩梦,醒而思之,犹为之汗流魂悸。今之得称寿于此堂也,岂非天哉?
公年六十,齿发郁然,谈论娓娓竟日,既有老谋,而又有壮事。流氛日炽,王师在野,圣天子拊髀颇、牧,朝野之推毂者无虚日,公其能久居此乎?公行且强起为天子灭奴荡寇,经营告成,然后退享山林之乐未晚也。昔宋文潞公以耆年宿德,出镇西都,王荆公为诗饯之,有曰:“功业迥高嘉末,精神如破贝州时。”自今以往,更二三十年,当有称荆公此诗以为公寿者。余虽老矣,从诸君子之后,登公之堂,尚能赋而颂之。
(谢象三五十寿序)
鄞县谢君象三,举进士高第,知嘉定县,治行第一,入为监察御史。会叛贼孔有德据登州,天子震怒,兴师致讨,命西台择御史有文武大略者,遣往视师。众皆股栗莫敢应,君慨然请行。督励将士,指授方略。解莱围,复登城,叛人衔尾从海道遁去。于是东省底定,长安解严。天子嘉其功,拜太仆寺少卿以旌异之。而君以太公之戚归,既免丧,优游里门,不乐仕进。今年五十,以九月为览揆之辰,其长君孝廉宣子属余为其叙记。
君初为举子,余在长安,东事方殷,海内士大夫自负才略,好谭兵事者,往往集余邸中,相与清夜置酒,明灯促坐,扼腕奋臂,谈犁庭扫穴之举。而其人多用兵事显,拥高牙,捧赐剑,登坛而仗钺者多矣。久之则暴骨原野,填尸牢户者,项背相望。求其经营告成。振旅而饮至者几人哉?君于今日,列长筵,开昔酒,亲朋杂Ш,丝竹交奋,追行间之辛苦,思事之艰难,如噩梦之获寤,而旅人之得归也。不可以盍然一笑,举觞而目寿乎?日者奴孽稽诛,流氛孔亟。天子拊髀侧席,以思封疆之臣。君故息影自匿,有息机摧ㄅ之思。君之受命而东也。客从长安来,言君方从客燕,理巾舄,整书帙,若无有所事者。余喜曰:“谢君必能办贼。”今之退而息影,悠然而抱膝也,将终焉而已乎?抑将幡然而起,出其已试于东者,为铅刀之再割乎?晋人有言:好以暇,好以众整。天下事固非抚剑疾视,怒目哆颐者之所能办也。史称谢安石虽受朝寄,东山之志,始终不渝,从容宴ぅ,折秦鞭而安晋鼎,此亦整暇之效也。余无以寿君,举谢家故事为君进一觞可矣。遂书之为叙,以复于宣子,君无效昔人捉鼻,余他日亦不如新亭之朝士,以苍生安石相。君其颔之否也?
(宋太公七十寿序)
长洲宋君令申,举进士,为武陵令,治行高等,擢给事中。为权奸所不说,左官于外,量移南大理评事。而其父太公春秋七十览揆之辰,郡中诸公,咸具羊酒往贺,而属余为称寿之词。余以谓生辰为寿,非古也。人生百年,幸而当称寿之日,亲知过从,耄稚错列,相与谈世事,感时叙,留连往复,举酒相属,此亦人情所不能已也。日者天下之网尝密矣。佞臣鄙夫,构秋荼束湿之网,罔上而行其私。当此时,给谏在夕垣,矫尾厉角,以抗当涂之人。太公燕居深思,忧圣世,念壮子,其必有减匕箸,停杯酒,中夜屏营,扶床而抚枕者矣!天子一旦翻然感寤,尸巨奸,解密网,旬日之间,天晶日明,乾坤轩豁。而太公七十称寿,适当其时。览揆之日,长筵纷列,五音繁会。给谏悉数而告曰:“圣天子今日行某政,明日用某人,今日捐何田租,明日理何刑狱。”太公炷香北向,祝天子万年。退而举给谏之觞,与亲朋觥筹交错,赋既醉而称未也,斯不亦人世之极欢,吉祥之善事乎!自今以往,圣天子之盛德大业未艾,太公之寿亦未艾。而给谏以其时发摅志气,鼓吹休明,于是乎逆奴埽冗,蛾贼授首,礼乐兴而弦歌作。天子临雍拜老,安车蒲轮,迎致太公,行养老乞言之礼,太公之引满愉快,又何如也?
吾郡之耆老,昆山有周寿谊翁及毛翁,皆年百有余岁,称为人瑞。周翁历元及明,所谓生长兵间者,不足以当太公。毛翁生当国初全盛,及见其孙之举鼎元,可谓奇矣。吾谓毛翁如人年壮盛,康强无疾病,不足以为喜。以太公今日方之,譬如当桑榆之景,有羸老之忧,一旦霍然良已,脱沉疴而复少壮,其为庆幸,岂啻拔宅度世而已哉?余与给谏有道义之好,书此以为太公侑一觞。自兹每十年一祝天子圣政之记,与太公记年之历,考之国史,征诸野史,固可以互见而错举也。是为序。
(永丰程翁七十寿序)
永丰程使君九屏,由南曹郎出守镇江,治行为天下第一。天子念东南要地,慎重监司之官,特简为按察司副使,治兵苏、松。而使君之父太公,以今年寿七十,丹阳荆大彻往在使君宇下,与诸绅往称百年之觞,而属余为序。
余观生辰为寿之词,不过铺张盛美,称引人世吉祥善事,而州民之祝其邦君大夫,则曰登彼公堂,万寿无疆。虽原本雅颂,亦比于巫祝之聒耳,君子弗道也。若太公之矫志励行,淑其躬而教其子者,则余请得而书之。太公起自孤生,零丁荼苦,依其继母,以有成立。束修自好,不赢其躬,再世而始大。太公孝,故能教其子以忠;太公俭,故能教其子以廉,太公慈,故能教其子以惠。今自甄胄以北,京江以南,襦兴歌,而鸿雁息哀者,其孰非太公之德教所与被乎?当逆奄之时,邑掌故承大吏风旨,持簿籍,醵金为奄建祠。太公奋臂大言,声泪俱咽,毁其簿,抵之于地,恸哭于先圣之庙而出。当是时,奄祠庙遍天下,开府巡方者,争怀砖负土,趋事惟恐后。太公一老逢掖,能引大义,不顾生死,斯已奇矣。使君在郎署中,以风节显闻。岳峙山立,人以为巨人长德,太公之家教积习使然也。余读史记,万石君以恭谨世其家,子孙皆为二千石,尊宠举集其门,史家艳称之。然考其家教,不过使其子孙驯行孝谨,浣厕、数马足而已。无他忠言大略,可以法今而传后者也。而汉之风俗,斤斤长厚,以保家门、守富贵为能事。陈咸谢其父曰:“具悉所言,不过教人谄耳。”孔光、张禹之流,保身持禄,依附名行,至于欺君父、卖国家而不知悔。则岂非内行修谨、立名非真之流弊耶?太公一老逢掖,毅然以风节为己任,终发闻于子。由此观之,太公之教其子,视万石君岂不有径庭哉?盖吾夫子恶乡愿,思狂狷,而史亦称李固之节,视胡广、赵戒犹粪土。吉州道义之乡,欧阳永叔而后,文章节义,澹、诚斋之流风在焉。太公之所以教其子者,方诸西汉,此亦千古得失之林矣。自今以往,使君之名行益高,太公之家教亦益著。天子将见百年养三老行释奠乞言之礼,国史当谨书其事,推明国家风俗教化之盛,迥异于西汉,而以太公之家教为质的焉。余之执笔而称寿,自附于史之后者,固将不一书而足也。是为序。
(范太公八十序)
广陵范君┆羽,以吏部郎引疾家居,凡数年,天子即家起为尚宝司司丞。而异羽之父云从翁,以今年八月为八十之诞辰,异羽方办严趋召,乃回翔里中,为太公称百年之觞。
盖自神庙之末年,天子深居,小人用事,唱为甘陵、雒、蜀之议,公然以钩党为名。海内士大夫,凡负名节,持议论者,靡不以一网锢之。而┆羽为吏部郎、汲汲以辨论官邪,登用正直为能事,此所谓芳兰当门,不得不锄者也。┆羽慨然移病归侍太公,太公笑谓曰:“吾为庆云令,不五月而趣归。岂愿若久据要津哉?”于是┆羽日起居太公,修闲居侍奉之乐。匡床坐谭,石鼎联句。融融泄泄,父子自为知己,不复知人世间风涛喧う作何状也。今天子辟门开窗,简用遗佚,言者首惜异羽,是以有尚玺之召。而太公八十称寿,实惟其时。追惟数十年来枯菀之交集,陵谷之推移,错互倏忽,其可为停杯而叹息者亦多矣。太公之诞辰以八月,枚乘所谓八月之望,与诸侯兄弟观涛于广陵之曲江,此其候也。夫广陵之涛,天下之至奇也。向令乘舟弄潮,随波出没,与阳侯争顷刻之命。比其免也,气尽魄夺,欷息劳,安得所谓怪异诡观者而发皇其耳目哉?太公有道人也,结绶未几,而脱屣去之。彼其纵览于人世,不似置身曲江之上,登高而极目者乎?数十年来,菀枯陵谷,譬诸广陵之涛恤然足以骇者,以太公观之,适足以澡概胸中、洒练五藏而已矣。自时厥后,太公之寿,如川之方至;而异羽之功名,亦未可纪极。犹涛之气所谓以神而非者三也。太公亦举觞属客,为之浩浩焉落落焉而已矣。于停杯叹息,又何有哉!太公闻余言,顾视异羽,殆亦为辗然而一笑也矣。
(沈翁八十序)
吴郡沈先生,今年八十。四月十一日,为其诞辰。吴之孝秀陆履长、许孟宏、陆彦修与其子伯叙、玉当游,请余为祝寿之词。余之稚子孙爱方授经于伯叙,而伯叙兄弟又缪以一日之长事余。则夫登堂为寿之客,宜莫先于余矣,而可以无言乎?余惟人生百年之内,其欣慨多端。至于生辰为寿,亲知杂Ш,杯酒劝酬,则遭时抚事,傍亻皇感叹之意为多。今天下方多故,胡马逼淮水,洪河灌汴京,闯贼踞襄、汉,都会丘墟,江流横绝。而吾吴介恃天子之宠灵,男耕女织,仰父附子,垂白之老,不见兵革。翁当此时,席长筵,列孙子,浮杯乐饮,抗音高歌,为太平之幸人,岂不快哉!
吾闻翁之生平,孝友节侠,仁心为质,好谭说两汉两宋忠义磊落之事,每高吟张睢阳闻笛诗、文文山正气歌,使诸孙属而和之。遭时艰危,圣主侧席。酒酣以往,感江上之烽烟,怅中原之板荡,其何忍养青龙、骑白鹿,置时事于局外哉!吾读《六月》之《诗序》,以为《南陔》废则孝友缺。《白华》废则廉耻缺。驯至于《小雅》尽废,则四夷交侵而中国微,然后知《南陔》《白华》之诗,《采薇》《采芑》诸诗之所自出也。孝友廉耻之士不立于朝,则法度废,阴阳失,为国之基队,诸夏衰而夷狄盛,必至之理也。伯叙兄弟,服习翁之教诲,崇《南陔》之养,而厉《白华》之节,一旦得时而驾,在帝左右,经营车攻薄伐之业,于奴寇乎何有?《诗》曰:文武吉甫,万邦为宪。又曰:侯谁在矣?张仲孝友。孝友之臣,于车攻薄伐,迥不相及,而诗人连比言之,岂偶然哉?《班》《史》称车千秋销恶运,遏乱原,因衰激极,道迎善气,传得天人之佑助。而郭汾阳当吐蕃入寇,车驾东幸,其论奏以为抑竖刁、易牙之权,任蘧瑗、史鱼之直,则黎元自理,寇盗自平。此其说与《小雅》之序,固可以比类而互观也。繇此言之,国家求《南陔》《白华》之臣子,亦已亟矣。伯叙兄弟出而为张仲、方叔也不远矣。来归饮御,い鳖脍鲤,其所以为翁寿者,当尤盛于今日。而余之为翁祝也,既称道其父子,间且以《小雅》之义,遍告天下之为臣子者,盖亦颂祷之法宜尔。诸君子皆学古之道,必不以余言为赘也。
初学集卷三十七
○序(十)
(江阴李贯之七十序)
江阴自葛文康父子以文学显于宋,而陆子方、王元吉,孙大雅之徒相继而起,故其乡多博雅好古之士,如贯之李先生其人也。贯之之为人,孝友笃诚,束修励行,衣冠俨然,不苟訾笑,有古先民长德之风。至其读书好学,老而益坚,则有如尤延之之所谓饥以当肉,寒以当裘,孤寂以当友朋,而幽忧以当金石琴瑟者。残编翰,寤寐访求,横经籍书,朱黄错互。虞监之亲钞,杜侯之手跋,充栋宇而溢机杼,江以南艳称之。晚尤研精于礼学,自汉、唐以来所谓共氏而分门,同经而异注者,盖将会而通之,以求得乎先王之遗意。经学之不讲久矣,如贯之者,其可谓强学蹈道,卓然而不惑者也。
贯之今年七十矣,顷年史局弘开,诸荐举布衣方闻有道之士,章满公车,顾未有及贯之者。人或以是为愧,且以为贯之惜焉。而余以为是非知贯之者也。贯之守其朴学,不屑为雕缋补缀之学以讠叟闻动众,故世之知我者希。而坚坐于荒江寂寞之滨,漠然而自贵。令其游光扬声,有哗世钓名之志,世苟知我,而其中之所存者已薄矣。宋之常秩,以经学为欧阳公所知,比秩从荆公之招,遂匿其所著春秋学不以示人,欧阳公深愧之,而荆公亦心薄焉。今之处士,其明经未必逮秩,一旦逢世,则其不为秩者,亦或寡矣。贯之经明行修,忘贫屏贵,使乡邦之士友,有所矜式考问,而获免于面墙。著书礼,讨论异同,使先王之遗书,与先民之话言,犹不至于澌灭。令世有欧阳公,亦必真以处士相题目,而王平甫亦不复有春秋倚阁之戏。世之不知贯之,斯世之愧也,又何足以为贯之惜乎?余与贯之,皆有好书之癖,每从贯之借书,未尝不倒庋相付也。余不喜为生辰称寿之词,而于贯之不能以无言,故为序其意如此。昔葛文康好借书,尝以酒券从尚公辅假太平御览,词林至今以为美谈。余之文岂足以代文康之酒券乎?抑亦如谚之所云借书一者,聊以博贯之之一笑而已矣。
(于润甫七十叙)
神宗末,士大夫奋臂钩党,而金坛于中甫尤为世所指名。中甫之弟润甫,以明经佐建宁郡,三年大计,当上考,冢宰欲黜之,藩、臬长争之力。冢宰笑曰:“吾亦知其贤。顾安有于某之弟,可尚系仕籍者耶?”竟坐党人弟免官。而润甫亦先事拂衣归矣。润甫归,与中甫优游结隐,不关人事。中甫营梵川。润甫营云林,皆极水木园池之胜。巾车棹舟,追逐云月,若未尝有牵连左官之累者。中甫殁又十余年,润甫之名德益高,其神情益王。所谓云林者,水益加浸,木益加章。其子姓之兰茁其牙者,亦皆鸾鹤停峙,称其家儿。而润甫年已七十矣。余尝谓中甫之为人,如乔松千尺,节目磊,未至其下,已知其有回挽万牛之势。润甫如千金之玉,肉好若一,温润清越,廉而不刿,璋特达,人可以望而知也。二甫之性量节度不同,至其慷慨引大节,急病让夷,重然诺,则固未尝少异也。当诸公结交之日。缪仲淳以布衣称长兄,仲淳没,润甫经纪其后事,恤其寡嫠,奋身为之,不以烦显贵人。余再起再踬,己巳被逐,相知者缩颈莫敢过其门,润甫独冲风过余,执手相慰劳。余叹曰:“此与妖书大索时,中甫之周旋归德,何以异哉!”润甫之志义卓荦如此。萧闲澹漠,不自表异,若无所与于世,而世亦罕有知之者,斯可为一叹也!虽然,余窃为润甫幸焉。凡人世之荣华富贵,与夫美名奇节,皆造物者之所吝惜也。咎誉悔吝,往往相感相攻,终身羁绊,而不能自解释者多矣。王荆公,宋所谓党人之魁也,用新法以斩艾元之贤者,几无遗种,可谓得志于时矣。然其登茅山之诗,感嘉平之改腊,怀子房之高风,盖霜筠雪竹,归与投老之思,其托寄不一而足也。陶隐居,世所称山中宰相也,处齐、梁之乱世,逃名于外兵,奋笔于别录,微窥其中,殆亦有忧患焉。润甫所居,去茅山百里而近,咏荆公之诗章,览隐居之遗迹,俯仰今古,其能纵浪尘世,脱然而无累者,有几人哉!尝试与润甫闲窗静夜,细数三十年来升沉死生之故,不过目睫耳。如中甫者,崎历落,固已终身为劳人矣。彼四明诸公,炎炎隆隆,弥天而蔽日者,今又安在哉!润甫有器而不见贾,有才而未尽试,归余恶盈,不争于造物,而得全其天年,亦已足矣。隐如陶贞白,显如王介甫,彼皆有然如不足者,而况其它乎?以此为润甫寿,不亦可乎?余将轻帆过润甫,信宿云林之下,酌良尝之醴,访福地于虚台、便阙之间,归与投老,从润甫而后焉,润甫其许之否也?
(于润甫八十序)
当润甫之年七十也,余为其称寿之词,叙述其兄弟间牵连钩党、左官禁锢之故,与其暮年结隐,子侄秀发,园池花鸟之乐,家庭门第之盛。润甫喜而张之于璧。登堂称寿者,睇视其文,皆相与颂述,以为美谭。
今年壬午,润甫寿八十矣。润甫以目疾坚谢贺客。客揣其意,更欲得余之一言以侑一觞。夫生辰为寿之词,一而足矣。是固韩子所谓千岁万岁之声聒耳,而归熙甫以为横目四足之徒皆可为者也,是亦不可以已乎?虽然,十年以来,阴阳人道之变,润甫之经心而动目者,不为不多矣。以余一人而言之,牢修、朱并之狱,钳网于前;李、舒定之章,谩谰于后。当其录牒旁午,蜚语错互之日,润甫之为余中夜屏营,当飨而叹息者数矣。介恃圣主,保全伸雪,得以收召魂魄,复为平人。高天化日之下,得与润甫燕喜称寿,称一尊以相属,岂不幸哉!当圣明全盛之世,权臣忮相,障咫尺之天,兴五里之雾,高下在心,生杀在手。曾未几何,偃月之堂,格天之阁,殆将化为飞尘,鞠为茂草矣。传灯护法之流,有再拜赐死,涕泣雉经,求属其首领而不可得者矣。有彤弓卢矢,专征出镇,欷仰药,苇席裹身者矣。其气焰之赫奕,譬之飘风之怒号,而暴雨之骤至也。其声利之熏灼,譬之木槿之朝荣,而蜉蝣之夕化也。润甫以局外之身,静观而纵览之,不当为之盍然一笑,满引而自寿矣乎?润甫虽病目眚,动止须人,然其神益王,齿发益壮茂,而所卜筑云林者,千章之木,百亩之竹,清池曲台,甲于江左。杖屦时至,歌咏间作,执化人之祛,而游于清都紫微,默存而自失。所居所游,犹向者之处也。润甫从游于憨山、紫柏,发明心地,其知所谓无目而视,无耳而听者乎?其知所谓眼如耳,耳如鼻,鼻如口者乎?废心而用形,以至于六根互用,则谓之浑身是眼,亦无不可。而区区目眚,何足以为病欤?余姑书之以为润甫寿。更二十年,而润甫之寿益高,其目当复明,如唐之张水部。余以老年稚弟,从君于名园绿水之中,当咏韩退之诗所谓“喜君眸子重清朗,携手城南历旧游”者,以将百岁之祝,润甫更为一笑也。
(康文初六十序)
往金坛于中甫、长兴丁长孺、常州沈伯和以交诣闻于海内,而常熟缪仲淳、松江康孟修,幅巾奋袖,称为长兄。诸公晚托末契于余,余因以识孟修,且交于孟修之子文初,斯所谓交在纪群之间者也。今年文初年六十,吾里中与文初游者,索余文以为寿,且曰:文初老而不遇,皇皇旅人,意盖有不舍然者,愿得余言以解之。嗟乎!自于、丁诸公,相继殂谢。文初俯仰今昔,西州之恸,东阁之感,往往而是。至如余之不肖,削迹窜逐,固无足道者,每不胜赍咨叹息,以为斯世之忧。盖文初之不舍然者如此。顾独以为悲穷叹老,负忧生之嗟而已,此非知文初者也。虽然,当试与文初妄言之。
夫于、丁诸公,感概立节,坎谣诼,之死而未已,斯所谓天民之遑遽者也。有人于此,视诸公之乘辕而反之,朝秦而暮楚,东食而西宿,曰:余曷不至于公卿?虽然,幸而至焉,亦已愧矣。繇此言之,效诸公之所为,是天之劳人也。反诸公之所为,是又天之小人也。无一而可也。文初虽老而不遇,然读书谭道,修先人之一行,以遗其子,进不纟圭于网罗,退无于形影,斯殆造物之私人也已。其不舍然也,又何为乎?余之为劳人久矣,近始偕孟阳为耦耕终老之计。而文初侨居金坛,时从道人逸老,寻四朝七真之迹,吾两人欲招之而未能也。然吾考陶隐居真诰,会稽淳于斟入吴乌目山中,遇仙人慧车子,授以虹景丹经,修行得道。乌目山者,虞山之别名也。安知慧车子及淳于,不时时往来于其中乎?文初从我而隐,安知其不旦暮遇之乎?人生百年,如风狂电掣。向所谓不舍然与舍然者,又何足道哉!诸友曰:善。请以此言寿文初,且属孟阳为诗以招之。
(汪君六十序)
嘉定程孟阳尝为余言,弱冠时薄应举之业,崭然有志于功名。偕年少十数人,学骑射击刺,骨腾肉飞,如饥鹰饿鸱。今老矣,追思少壮事,殆如隔世。而廿年来十数人者,独总戎钱君与汪君在。汪虽老田间,度其才略,可使将数千人者也。嗟夫!天下承平久矣。世所重独射策甲科,而豪杰倜傥之士,往往以文法屈抑。钱君固东南宿将也,平壤之役,绌于李氏,有功不得封。又数强项,与文吏争,故数起数踬。而汪君身授农书,衣衤发衤,从事于污坳沮洳之间。微孟阳之言,余故不知君之能若是也。今天下不可谓无事矣。钱君既被推毂当训练之任,犹格其请未下。而所谓网罗豪杰,破资格以备缓急者,仅见诸条议而已。余思孟阳言,未尝不窃叹于汪君,又思夫污坳沮洳之间,辍耕而太息如汪君者,固不少矣,惜乎予之不能尽知之也。余观宋靖康之事,王正道献决围之策,受命不两日,得数万人,皆愿效死。而张仲友以下第举子持空名帖三十,逾旬而解鼎、澧五州之危,易于反掌。此两人者,其缓急有用,视射策甲科,从颂卿相者,相去如何也?正道之策不克用于宋,而仲友既解围,终不愿为宋用。夫有才如正道而不克用,则天下之士,不愿为世用如仲友者必多矣。此又可以深惧也。今天下方急才,如汪君者,其可使长为农夫,终老于污坳沮洳之间也耶?余之知而窃叹者,亦与有罪焉耳矣。君今年六十,其称寿以岁之十二月。田家作苦,禾稼既纳,酌冻醪,烹伏雌,与比邻故旧,契阔谈宴,闻余之言,其不盍然而笑者几希!
虽然,酒阑客去,秉烛夜读,亦未必不有感于余言也。孟阳方游泽、潞之间,古称天下之脊,战争形胜之地也。天寒风急,贳酒高歌,曩之壮心,得无有奕奕萌动者乎?余将以斯文寓焉。
(溧阳彭翁七十序)
江南称园亭之胜,以溧阳彭氏为第一。往余过溧阳,穷冬Ё寒。冰雪弥望,思一游而不可得。既而过投金之渚,感贞义女之故事,以谓此邦之人,风流激厉,意必有倜傥感概,伏其身而不出者。顾独以园亭之胜,有闻于江左乎?盖又为忾然停车,低回久之而始去也。
今年春,溧阳彭老廉明甫介张┆度、龚渊孟谒余于长安,属为其尊人翼予翁称寿之辞。问所谓彭氏园者,园之主人,则明甫之群从也。问其尊人之年,曰已七十矣。其家距园可数里,步さ往还,壶觞谈笑,未尝不颓然于其中也。问翁之生平,则以明经待诏公车,孝友笃诚,不侵为然诺。与人交,生死寒暖,不相背负。七十之诞辰,通家子姓,从明甫之后,执爵而拜于堂者,非分宅之遗孤,则下泣之稚子,翁所为翼而长之者也。翁其真贞义之乡人,不愧丈夫女者与?向所为倜傥感概,伏其身而不出者,翁殆其人与?翁既不得为世用,而孝廉圭璋特达,射策甲科,高明显融,所以寿其亲者未艾。高文大篇,祝嘏之辞,其必有取于此矣。虽然,翁惟老于明经,抑没不为世用,故其倜傥感概,精华壮往之气,宽然而有余。而优游难老,长有其山林花鸟之乐,富不如贫,贵不如贱,翁既已知之矣。则夫高明显融,世俗之冀望于子孙者,何足以满翁之一笑乎?人亦有言:名与身孰亲?贞义之女,全人以自沉。视世之死名死权者,其与几何?繇此言之,翁之倜傥感概,诵义无穷者,翁视之犹昔梦也,而况其它乎?此可以为翁寿矣。余不习为祝嘏之辞,姑书是言以复于孝廉。他日归耕,访翁濑之上,坐彭氏之园,命觞而长啸,翁其以余为知言也夫?
(陈孟孺七十叙)
欧阳子既作《集古录序》,因自称每有所作,谢希深、尹师鲁伸纸疾读,便得深意,而叹二人者之不及见也。欧阳子之于文至矣,而拳拳于谢、尹若此,岂文章之道,作者难而知者尤不易与?虽然,固未有不能作而能知者也。余冠首时,每一属笔,不能自休,抽黄对白,东涂西抹,未尝知学为文也,而见者交口谀之。浸淫二十年,始自悔其少作,尽抹去之,以庶几求当于作者之旨。字钅术句刿,缩恧不能出。间以示人,人或反唇相斥笑,有蒙耻自愧而已。
里中陈孟孺先生,独称余文不去口。有斥笑余文者,必面叱之。居常语余,必我也为子谢、尹者。余闻之滋愧。然余犹不能废作,间犹出以示人,博人之斥笑而不辞者,徒以陈先生也。嗟乎!孟孺之肆力于文章,不可不谓深且笃矣。高文丰碑,崇论博辨,以跻于世之文章家,如所称州大函者,固知其不愿为辈行矣。以孟孺之能作,则固不可谓之不能知也。以余之不能作,而累孟孺之能知,将孟孺繇此而损能作之名。此又余之所大恐也。然孟孺之为人,长者不妄许可,出游长安,遇文章巨公,未尝少贬辞色,而独以谢、尹借余,则余终不能自已于愧矣。今年戊午,孟孺年七十。徐生于王过余曰:“愿得一言寿陈先生,先生固欲之也。”念无足为先生言者,逡巡久之。而又有感于欧阳子之言,所谓后生小子,未经师友,苟恣所见,其病盖莫甚于今日。以孟孺名德岿然,长为祭酒,乡邦之士友,有所考问,其犹可免于面墙乎?先王之遗书,与夫先民之话言,尚不至于澌灭,而横目二足之徒,其犹知有典刑矣乎?余虽不能为欧阳子,而欧阳子之忧,其可免矣。虞伯生以为学之说告蜀人,而曰乡人昆弟子孙之在东南者,因集之言有以推先世之学,则区区恭敬桑梓之微意也。然则余之寿陈先生者,其亦有厚望于桑梓也哉!
(似虞周翁八十序)
似虞翁以医名吴中。吴、越之间,以为彦修、原礼复出也。方数百里,争延致之。翁美须眉,善谈笑,所至辄倾其座客。昆山有魏生者,精于度曲,著曲律二十余则,时称昆山腔者,皆祖魏良辅。翁与魏生游旬月,曲尽其妙。每中秋坐生公石,歌伎负墙,人声箫管,喧呶不可辨。翁一发声,林木飘沓,广场寂寂无一人。识者曰:此必虞山周老,或曰太仓赵五老。赵五老者,良辅高足弟子也。翁既以医游贤士大夫,又时时游少年场,与游于酒人,轻衣骏马,美酒食,列歌从,如承平王孙。而行义斩斩,有古一行之风。浔水董宗伯,尝邀翁过其第,置酒高会。苕上吴允兆闻翁善歌,且不能酒,为令章以难翁。朱太史文宁故不能歌,允兆重困之,欲以令翁、太史为歌。一诗罚筹胃毛,促数竟夕,不得一当翁而罢。允兆归卧舟中,翁晨登其床,起之曰:“君殆欲伶人我乎?如令章巧避我何?虽然,君知我者,今可以歌矣。”允兆跣而起,按节相和,歌声袅袅沸浔水。日上舂,乃刺舟而别。凌锦衣者,尚书公子也。年少豪举,雅客翁,晚而食贫,座客皆掉头去,翁每岁必载钱米遗锦衣家。锦衣时时过翁,流连浃旬不听去,锦衣为余言翁,至泣下也。翁今年八十矣,所至全活人无算。倾囊倒庋,好行其义自如。中秋必泛舟虎丘,睛雨无间。婆娑按节,不减少年时,而又有佳子孙酌酒称寿,如翁者岂易得哉?
予尝叹天下方太平无事,而吾闾井之近,忧虞烦苦,尝蹙蹙刺人眉目间。尝试入翁之庭,木秀而花明;登翁之堂,酒香而食甘;挹翁之语笑,坐舒而带缓,不自知其犹在今世也。翁岂如武陵之人,不知有汉者与?抑亦上皇之民与?化国之日,宛宛然在闾井间,而予特未之睹与?诸君子之奉觞寿翁也,属余为之辞。余既稍叙翁生平与其行义,而又及闾井之近事,徘徊感叹若此,使夫闾井之人,知翁之所以养生尽年,优游耄耋而享太平之乐,盖有所本焉,非苟而已也。
(寿何峄县序)
万历庚戌之春,商楫何先生以峄令需次选人,得滇南幕。先生过余叹曰:“余发种种矣,折腰一官,羁绁万里,独不畏老橼笑人乎?余且归矣!”先是旬日,余拜史官命,初入玉堂之署,畿辅方喜雨,先生为余赋《霖雨行》,音节激昂,殊不类山泽之癯,不意其遽勇退若此也。及余还里门,求问所谓老橼者,盖先生少读书东海上,有鸟衔柚实,遗于楼下,久之,其荫蔽楼,玄实累累如斗,先生顾而乐之。吴人呼柚为香橼,先生亦呼之老橼云。岁丙辰,先生年六十,于是先生屏居海上,饮酒赋诗,摩娑老橼下者,又七年于此矣。嗟乎!古之达人,于所有嘉木美荫,坐卧啸歌其下者,盖莫不留连婉恋,比之美人良友焉。而殷东阳、桓大司马之流,叹生意之婆娑,感攀折而流涕,木叶落,长年悲,殆亦劳人志士所不免者,视先生于老橼何如也?先生治峄,法不当左迁,左迁不当得滇幕。功名之会,可谓巧左。虽然,人世何尝之有?柚一而已,柚呼之则柚,橼呼之则橼,枳棘呼之亦枳棘耳,柚之芬芳自若也。即令沉沦芜没,与戴瘿衔瘤者俱朽,柚终不泣血以自明,我知其不化而为枳已矣。先生又何病焉!先生为余从祖宪副公之婿,宪副公宦游时,先大人方壮盛,两从叔翩翩少年,岁时伏腊,与先生辈征逐宴饮,有承平王孙之乐。去今二十年,所耳亲知宾从,老者墓木已拱,少壮者亦宿草矣。余儿时嬉戏几筵,追陪笑语之地,仅有存者,无从过而问之,先生年甫六十,岿然如鲁灵光之独存,追而道之,有不胜感叹者矣。先生过此,日婆娑老橼下,益知夫梦幻之无常,而饮酒赋诗以全其天年者之为得也,庶几不为老橼笑乎?余乃为老橼之歌以遗先生,俾歌之树下,引满为寿。歌曰:
青禽来兮嘉树生,被绿叶兮带朱茎。有美人兮托嘉名,合槐榆兮为弟兄。
橼离立兮海之滨,蔓草丛生兮枳为邻。荒江寂寞兮月明无人,碧树冬青兮忄詹阳春。
柚为橼兮橼为柚,览察草木兮变不可究。槐忽忽兮欲尽,柳依依兮非旧。
橼有香兮柚有芳,落玄实兮荐碧浆。荫老橼兮欣乐康,贞松文梓兮永相将。
(赵叙州六十序)
吾友文度赵君,以太子少保文毅公之荫,历官至叙州守,谢事归里。而其子太史州守,射策甲科,同年鹊起。越四年,为崇祯之庚辰,君之甲子一周,里中以为盛事,相与具羊酒,举觞称寿。而太史先期请予为祝嘏之词。
余为儿时,颂慕文毅公之风节,如高山大岳,魁伟奇特,望而使人敬惮者也。长而与君兄弟游,君方念门第衰落,慨然思一振起,读书缵言,攻苦呕血,知其为劳人孝子,不ㄨ其家声者也。及其牵丝入任,在西曹以平恕闻,守大郡以廉辨闻。中蜚语挂冠以归,蜀人迄今尸祝之。当逆奄乱政时,感愤填咽,篝灯草疏,屡欲上而未果。及太史抗疏归,君大喜过望,酹酒告文毅曰:“先人有孙,吾有子矣。”溯君生平,趾美娠贤,前晖后光,殆亦斯世之完人,而造物之私人也已。君少善病,好养生修炼之术。以余之衰老,时时欲引余为采真之游。今之所以寿君者,盖莫先于此。洪范之建用皇极也,敛时五福,曰予攸好德,汝则锡之福。曰攸好德,则寿富康宁兼举焉。神仙之书,著于石函玉札者,亦曰净明忠孝。陶隐君真诰亦谓贞廉忠孝之人,积行获仙,不学而得。繇此观之,固未有不忠不孝,而可以登真度世者。神仙之书,与洪范九畴,固未尝不相合也。君矫志厉行,继文毅之箕裘,又能使文毅之风节勿替于后人。惟忠惟孝,兼有之矣。以皇极净明之道征之,寿富康宁与登真度世,皆君之绪余也。自古仁人烈士,多在金房玉堂之间。比干在戎山,李善在少室,皆以至孝至忠为标。世传文毅公殁为仙官,当亦在一千四百年进补之例。而君之积习忠孝,盖所谓功在三官,根叶相传者。虞山亦仙山也,慧车之虹景,招真之银筒,仿佛在焉。以虞山为戎山、少室,于登真度世,亦何有哉!以此为君寿,不亦可乎?太史曰:“善。”敬授简以侑南山之觞,且以忠孝好德括神仙之道,请以此补传鸿范者之阙。
(邹孟阳六十序)
《老子》曰:虽有拱璧,以先驷马,不如坐进此道。夫士生而有聪明特达之才,英伟奇逸之气,以日趋于功名富贵,情伪攻取之场,一再试之而不效,则其才华锋刃,不能无所屈折。已屈折矣,而又不禁其跃出以与之争,于是乎得则栗栗,失则鞅鞅,终身弱丧,而不能保其天年,此不闻道之故也。闻道难矣,其次则莫如近道之人,气濡而欲寡,行安而节和,其于功名富贵,情伪攻取之场,试之而不折,委之而不争,如驾安车以行千里之途,优游容与,即累日不至,而无契需摧绝之患,此古之君子所以能养身尽年者也。
武林邹孟阳,少与闻子将、严印持兄弟以才名著称吴、越间,如唐人之所谓四夔者。久之,皆连蹇不遇,海内为之叹息,而孟阳行年且六十矣。孟阳之为人,孝友忠信,如古壹行,落落穆穆,淡于荣利。去年游天台,度石梁,为文以纪其胜。归而吊余于倚庐,执手闵默。视其眉宇,有道人静者之风。盖其天质近道,又蚤奉教于云栖,得唯心净土之旨。斯其所以坐进此道,而养生尽年,又其余事也。与往吴、越之间,以文章声气相慕说者凡十余曹。四十年来,如矍圃之观人,去者已过半矣,而武林诸子俱无恙。印持栖息山中,缚禅习观,经时不出。子将买舟湖上,弋风钓月,与玄真、天随为侣。而孟阳与二三子探禅说之味,穷山林之乐,虽其盛壮之时所谓聪明英伟者,已觉其嚼然无余,而况于人间之功名富贵烟云变灭者乎?人生百年,会当有尽,惟闻道为不朽。
余于孟阳生辰为寿,不能以无言,而称引拱璧驷马之说以先之。孟阳以吾言示子将、印持辈,举觞引满,相视而笑。他日用以交相祝,且交相勉焉可也。
(嘉禾黄君五十序)
今天子采辅臣议,省直之士,登贤书乙榜者,胥入国学,大司成为教习,参预制科辟召之选。于是嘉禾黄君,屡试国学皆第一,天子将临轩清问,不次简擢。而君年甫五十,其子涛游于吾门,乞一言以为贺。
君之祖学士公,为隆、万间馆阁名臣,能文章,负经济,未及枋用。其父中丞公,名德岿然,为时羽仪。君服习家训,攻苦力学,数踏省门,不贾当世。今乃以乙榜得见拔擢,矫首厉角于辟门开窗之日,斯已奇矣。东汉黄琼随父在台阁,习见故事,及后居职达练,官曹争议朝堂,莫能抗夺。而韩退之以谓房太尉之孙生长食息,不离典训之内,目扌需耳染,不学以能。君以学士为祖,以中丞为父,与黄、房二家之子孙何异?学士在馆阁中,熟习掌故,讲求国朝故事,珠林玉海,遗书满家。君将挟以应明主之求,迩英之召问,天章之笔札,使当宁从容漏刻,咨嗟太息,因以知先朝储才馆阁,良有深意,不当夷史官于卜祝,废东阁为车厩。其取裨于君心国事,岂浅鲜也?记有之:五十曰艾,服官政。孔氏曰:五十知天命之年,堪为大夫,得专事其官政也。先王之治天下,储峙人才,雍容养育,而徐收其用。四十而仕,五十而服官。使之阅义理,更事变。四十年宣劳于国,然后悬车而致事。非如后世促数而求之,卤莽而用之,驰骤斩伐而日不暇给者也。君今五十,在成德更事之年,而又当圣主求贤图治,宵旰不遑之后。一旦得白首魁艾之士,坐论庙堂,讽议帷幄,使圣主知任用老成,师先王雍容求治之意,亦当自君始。岂特为君贺而已哉!更二十年,君当悬车以老。而涛之服官宣劳者,又将为国之老成人矣。余以遗民野老,登硕宽之堂,把酒谈宴。君当张余文于壁间,引满更酌,而重拜余之知言也。为书此以俟之。
(寿闻谷禅师七十序)
自万历间,紫柏老人以弘法罹难,而云栖、雪浪、憨山三大和尚,各树法幢,方内学者,参访扣击,各有依归,如龙之宗有鳞,而凤之集有翼也。及三老相继迁化,而魔民外道,相扌延而起。宗不成宗,教不成教,律不成律,导盲鼓聋,欺天诬世。譬之深山大泽,龙亡虎逝,则狐狸鳅鳝,群舞而族啼,固其宜也。传曰:不有君子,其能国乎?以佛门视之,岂不信哉!当此之时,闻谷禅师独与云栖、憨山,灯灯相续,抱道晦迹,谢去荣名利养,然自远于水边林下,盖廿年于此矣。
今年师自八闽反于瓶窑,世寿方七十。尚宝卿王君辈为师幅巾弟子,属余以一言为寿。夫师方息心寂观,视其示现之身,与虚空等。乃欲以世寿祝师,譬诸愚人欲以长绳量虚空,岂不迂而可笑乎?虽然,至人无己,会万物以为己。师以大悲智悲愍众生,值魔外之交讧,睹刹竿之倒植,其必有不能舍然者矣。于疾病世作大医王,救诸病苦,于丧乱世作大力王,息诸斗诤。时节因缘,皆在今日。是故师当为众生故,现寿者相,一切众生,亦当焚香顶礼,祝师为众生故,现常住身。如是则吾以众生之愿力祝师,虽绳量虚空,亦未为不可也。吾闻如来以无上法付嘱大阿罗汉不得灭度,而大迦叶诃庆喜,由其默然不答,令佛世尊早入涅,作突吉罗罪忏悔。然则师之住世,固当如大阿罗汉承佛付嘱,而我辈之顶礼祝师,他日残结未尽,殆一免忏悔之亦端乎?尚宝曰:“善!请书之以为序。”
初学集卷三十八
○序(十一)
(侯母段宜人六十寿序)
故太傅谥荣康虞山侯公,尚寿阳大长公主,遭国家承平,蒙休席宠,管宗正、领朝班者四十余年。大长公主薨,荣康有子昌胤,今官缮部郎,则段宜人所生也。宜人今年六十,长安贤士大夫与其子游者,登堂介寿,称万年之觞,而以其词属余。
昔者孔子论诗,以关雎、鹊巢为始。汉之儒者刘向、匡衡劝戒于成帝之世。其于匹配之际,生民之始,可谓精且详矣。关雎之德,征于麟趾,而其化极于兔;鹊巢之德,征于采蘩,而其化极于羔羊。夫以干城之武夫,退食之大夫,何与于闺门匹配之事,而诗人比物连类,引而归之于二南?然后知夫周之盛世,教化行,风俗美,贤才众多,在位皆节俭正直,其原本皆始于房中。而刘向论次列女传,与洪范五行阴阳休咎之应相为表里,此其义可深长思也。太长公主亲承仁圣、慈圣两宫之阴教,洋洋乎关雎之风。宜人实继之,仰事荣康,俯育缮部,斯鹊巢之夫人起家而居有之者矣。以戚属言之,缮部之于国家,殆亦公子公姓之属也。缮部服官,所至著声迹,有羔羊节俭正直之风,其于公侯为干城腹心,则又非中林武夫之可比。凡此皆宜人之教也。原本而言之,则皆寿阳之遗休,而仁圣、慈圣之余福也。今日之燕喜,岂独为宜人贺而已哉!圣天子在宥,天休滋至。皇太子加冠出阁,中都上合干连理之瑞。天子命阁臣赋诗。未几,奴、插叩边求贡,如终军所云众支内附解编发而蒙化者。宜人之称寿,适当此时,岂非人世吉祥善事哉!天子懋修六宫之政,珩璜琚之训,自家刑国。关雎之化行,而洪范五行之论,寝而不作,中都之瑞应所自来也。虽然,合干连理,草木之瑞也。宜人躬有鹊巢之德教,其子为羔羊、兔之臣,此所谓人瑞也。繇此言之,奇木连理之瑞,与元狩并称者,殆不如侯氏之庭,令妻寿母,考钟而伐鼓者,其瑞尤足征也。考刘向、匡衡所论奏风化之义,则征瑞于今日,其亦可知已矣。余旧待罪太史氏,思颂述国家关雎、鹊巢之德,以继二南之盛,于宜人之称寿,为祝嘏之辞,又因以征盛世之符瑞,所谓不一书而足者也。是为序。崇祯戊寅四月。
(顾母王夫人寿序)
王夫人者,故南京光禄寺少卿泾阳顾公之配也。光禄未第时,与予先君友善。余儿时从先君造门,光禄呼为小友,拜夫人堂下。自时厥后,过泾里必起居夫人,二十余年矣。戊午正月,夫人年七十。契家子某,属余为文以寿。
余初谒光禄,光禄以吏部郎里居。门庭萧寂,凝尘满座。已出见,与氵亭兄弟,抠衣低首,颂礼甚严。余凌厉蹋,尘拂拂上羁贯,意豁如也。后数年,光禄辟讲堂于东林。兰莸消长,朋徒云集。又数年,党议渐起,以谓裁量执政,品核公卿,有甘陵、汝南之讥。泾里咫尺之地,风涛相う。余以间过之,捧手屏足,犹恐余波及人,汹汹如也。光禄殁,阖棺而论定。与氵亭兄弟,名行茂著。诸孙崭然露奇。设之日,罗拜为夫人上寿。夫人追念二十年事,菀枯寒燠,变换于尊酒间。停杯忾叹,与家人相劳苦也。予观王章下廷尉狱,章小女夜起号哭曰:“平生狱上呼囚,数尝至九。今八而已,我君刚直,先死者必君。”而孔融被收,男女寄他舍。兄渴饮主人肉汁,女曰:“今日岂得久活,何赖知肉味乎?”士君子竖节抗论,蕴义生风。遭时不幸,不惟我躬之不恤,而其家人妇子,流离酸楚之状,至今有余痛焉。光禄既高明令终,遗休未艾,而国家宽仁,无局钩党之虞,夫人得以优游高堂,奉觞上寿。夫人北向而祝,告戒子孙,以无忘圣天子之赐。则是举也,其可以为常事而不书乎?谦益受知光禄,又与与氵亭兄弟游,于夫人之称寿也,喜而书其事。且身待罪国史,则夫颂国家有道之长,迥异于前代,以昭记简册者,固史臣之志也。
(毕母孙太夫人八十序)
新都毕公孟侯,以正直忠厚,表率西台。海内望之,以谓大人长德,而不知其年始服官政,父母皆称具庆也。今年春,毕公以京兆少尹休沐子舍,母孙太夫人年八十。余读京兆所著乞言,太夫人贞顺母仪之行,与诗书琚之教,盖鲁敬姜、曹大家之伦。巫祝颂祷之辞,非所以荐于太夫人也。其可称述者,则太夫人母子之间乎?太夫人博极群书,身在闺阁中,能指画天下大事。故少保胡襄懋公被逮,太夫人尚稚齿,梦伏阙廷,为少保上疏白冤状,至今犹能省记其语。居恒教诫诸子,必称引古谊。京兆冠柱后惠文,巡行四方,犹廪廪传敕不绝也。嗟乎!当嘉靖之季年,阿附宰执,蜂起攻少保者,皆列琐闼,齿牙,以谓成丈夫者也。太夫人一婉弱女子,职不出组纺绩之间,而为劳臣愤盈,见诸梦寐。太夫人之巾帼也,不贤于世之大冠乎?其梦也,不愈于人之视而昼乎?京兆奉母师之教,慷慨发摅,耆柱西台者数年。太夫人之梦,不啻于其身亲见之。有开必先,岂不信哉!京兆在西台,距太夫人少时,几六十年矣。太夫人数省览封事,视嘉靖季年事如何?京兆自西台出,甫历星霜,台纲国论,比年来下上如何?太夫人当称觞上寿,与京兆家人私语从颂及之,亦颇为停杯叹息否也?自去年建夷难作,举朝捧手愕眙,恨不起少保于九京而用之。太夫人梦中之语,六十年如执左券。京兆趣驾还朝,以太夫人之远犹,入告我后,且以谂于僚友。虽欲不著之廊庙也,其可得乎?夫漆室女之啸鲁也,与嫠妇之恤周也,当事者不自忧而又欲禁他人之忧,而妇人女子出而忧之。今固非其时也。而又有京兆为之子,太夫人可以勿忧矣。
六十年梦中之语,可以不复省记矣。京兆以此称寿太夫人,而太夫人为之欢然引满,则庶乎其可也。余固不能为巫祝颂祷之辞也;虽然,余之为巫祝颂祷也,则岂惟太夫人母子间而已哉?
(林母吴太夫人八十序)
万历戊午,建州夷躏辽东,大司马传檄征天下兵。羽书首及南都,南都兵多游闲市儿,一旦闻调发之令,人抱妻子牵衣哭,,抵死不欲行。闽中林克武先生守南职方郎,申儆军令,以大义激勉士卒。南都兵旬日而发,不后师期,先生之教也。是年秋,先生来视余,余访职方署中事,且问讯先生母太夫人。为余言,先生当溽暑时,指麾军书,辄至夜分,蚊蚋攒面,肩髀颓堕如压石,犹激昂不少休。太夫人屏营却行,须先生之入,酌醴捧冰,以相劳苦。犹复问边报警急若何?士卒行役何日?其资粮屦得庀具否也?先生之忧国也,与太夫人之忧其子也,斯已勤矣。虽然,太夫人之忧,不独忧其子也,亦以忧国也。夫辽左一隅受兵祸,未必及于南,即及于南,有参赞诸大臣在,责不在职方。而先生独引以为忧,太夫人又以其子之忧为忧,岂所谓太蚤计者欤?日者两彗并出翼轸氐房之间,光怪烛天,余数中夜起候,吾母数夜起劳余曰:“吾闻彗,帚也,帚以扫除逆虏,子且就枕矣,无庸忧也。”余自此不敢复夜起。比闻先生母子间语。心又奕奕然,如无所薄也。嗟夫!为人臣子者,犹家人也。家之有亻兼从臧获,其忧虞疾,未有不同患者也。辽左有事,而南不得安。参赞诸大臣有事,而职方不得安。职方有事,而先生母子举不得安。即以余之不肖,欲以闲居奉母,而一意于稷黍稻粱之事,亦岂能晏然而酣寝也欤?令忧国者胥若先生母子,则四郊可以无垒,而小人有母,亦可以无叹于室矣。是尚可谓之太蚤计欤?《诗》有之:王事靡,忧我父母。古之劳人志士,悔小明之仕,而怀孔迩之恤。其一时家人妇子隐忧私语,国史采之,太师听之,至今犹播之咏歌。然则先生母子之间,其亦可以纪述也矣。
先生往司理吾郡,诸博士弟子之有闻者,皆召置门下,而谦益其首。今年太夫人年八十,诸弟子咸往为寿,而以其序属余。余故略生辰为寿之常辞,而述先生母子间之忧,以为忧国者告焉。且为之祝曰:“太夫人益健匕箸,先生谋国当益长。余自此一意于稷黍稻粱之事,而不复以夜起忧吾母也夫。”
(马母李太孺人寿序)
今天子天启元年孟春,三原马侍御奉其母李太孺人禄养于京师。侍御之同年同官方君孩未辈胥往为寿,而属余为其叙。
太孺人之生辰,实九月十八日。而诸君以孟春上寿。春于令为发生,于五常为仁。正月乾之九三,万物棣通之时也。又天子新改元,万寿无疆,实惟其始。诸君以是月上寿,所以象太孺人之德,且庆其遭也。嗟乎!太孺人以盛年自誓,子啼女嗥,家贫如洗。譬之夭桃李,不获在和风艳阳之中,而雪霜雨雹,交加回互,有憔悴槁落而已。岂自意有今日哉!太孺人生七十有八年矣,侍御起家襄阳令,入为名御史,持橐揽辔,登车有光。孙枝兰茁,宠命滋至。穷阴Ё寒,久之变而为阳春。长松巨柏,冬夏青青,而又当和风艳阳之日,桃李纷披于前,芝兰罗生于下,则人亦有不胜叹羡者矣。所可为太孺人庆者此也。而吾以为又有大焉者,当神宗之末造,班行寂寥,奏囊嗔咽。天地间揪敛摇落,凄然如秋。既而两朝登格,鼎成相逮。以时序言之,则所谓日穷于次,月穷于纪,星回于天,数将几终而更始之会也。今也氵中人在上,俊盈廷,宫府晏然无事。国家之穷阴Ё寒,亦将变而为阳春。而太孺人以此时奉觞称寿,不尤幸欤!当天子改元之日,侍御与诸君绣衣法冠,上殿呼万岁。退而垂鱼委佩,以朝太孺人。太孺人顾视堂之间,与子姓列拜进寿者,皆供奉赤墀下,接武夔龙,而羽鹭者也。太孺人居恒教诫侍御曰:“必报国,无负圣主。”诸君称觞沃洗,笑语卒获。太孺人以斯言传敕诸君,燕及朋友,媚于天子,太平之盛事,可以被管弦而著图史。太孺人之庆,顾不大欤!改元之月,天子方加元服,籍田辟雍之政,次第修举。侍御与诸君奉太孺人之教,善事圣主,养老乞言,仁及草木,将于是乎在。余从太史氏后,纪载国家之盛,以比于李翱《卓异》之记,如太孺人者,盖将不一书而足也。姑引其端若此云。
(吴母程孺人七十序)
新安吴母程孺人,年十八而嫁,二十一而寡。誓死抚孤,凡五十年,而春秋七十。今年三月,为设之辰。其子长孺排缵其苦节懿行,告于四方,请为称寿之文。余读之而叹曰:
生辰为寿之词,非古也。是人子之所欲致于其亲,而宗党亲串之所以交相为颂祝者也。若孺人之寿,则邦家之光,海内之吉祥善事,而非一家之私庆也。其为词乌可以已乎?国家之制,节妇自三十以下,年至五十,则旌表其门闾。旌之云者,劝之之道也,而耻之之道存焉。古之旌门者,有乌头双阙,绰楔崇台,白圬赤角之制,使见之者可以悛心而改行,则耻之之说也。欧阳公为《五代史》,载王凝妻李氏事,以谓闻李氏之风,可以愧士之不自爱其身而忍耻以偷生者。其耻冯道六臣之伦,可谓至矣。耻之为义大矣!臣耻失节于其君,妇耻失节于其夫,士耻失节于其友。廉耻之道兴,而天下国家蔑繇乱亡矣。故吾谓吴母之节宜旌。其在今日,当阉儿宦孽,寡廉鲜耻之世,尤不可以不旌。而旌门之典,犹未有闻焉。其或未讲于耻之之道欤?虽然,孺人之节,盖亦有无待于旌者。当孺人早寡,长孺兄弟,俱在绷裹中,舍荼茹蓼,百死而一生。至于今,长孺名成行立,诸孙崭然见头角,孺人康强寿考,膺受多福。天之旌孺人,岂不大哉!人之旌孺人也,乌头双阙已尔,崇台绰楔已尔。天之旌之也,以多福,以寿考,以多贤子孙。白首高堂,优游燕喜。譬之如景星庆云,长在天地之间。夫景星庆云,一见再见,天下咸以为吉祥善事,而况其长在天地之间乎?知天所以旌孺人之意,则所以为孺人寿者,亦庶乎其可矣。余旧史官也,窃取欧阳公之史法,于孺人之寿,略举夫劝之耻之之说,以为天下告焉。而又以旌典之未下,激而归之于天,则尤于司世教者有厚望也。是为叙。
(黄母张夫人七十序)
给谏万安黄君公让抗疏极论权相,几蹈不测。赖圣天子保全,得薄谴量移,至南吏部郎,复历清班。而其母张夫人年七十。先是给谏之父太公七十,庶常张君天如为之序,具道给谏左官时,太公执手慰劳与其家门子姓之详。海内学士大夫,皆颂述以为美谈。而天如复述给谏之意,以请于余,谋所以为夫人寿者。
余之文不足以附天如之后明矣,而亦有不能不致诵于夫人者。盖给谏以强直之资,事神圣之主,指斥权奸,摩切忌讳,给谏固以为去亲事君,为君之忠臣,不得复为亲之孝子也。三疏伏阙,严旨谯诃,朝野皆愕眙相告。太公处之夷然,而夫人亦能引大义自安。其幸而得全者,君也,亦天也。今兹之称寿也,垂鱼在前,舒雁行列,夫人从太公北向祝天子万年,南面而举给谏之觞,岂非清朝之休征,而旧都之盛事哉!方周之盛也,其臣有功而见知,其诗曰:将母来谂。及其衰也,劳于从事而不得养,其诗曰:忧我父母。《四牡》之不遑也,其君知之,其臣亦以其君为可告也。故其词比于伤,伤而不敢怨。《北山》之不均也,其君既不见知,其臣亦不敢以来告自矢也。故其词比于怨,怨而无所伤。伤之与怨,其周室盛衰之际乎!给谏以忠言见知人主,将母来谂,不告而得所欲。君臣父母之间,伤且无之,而况于怨乎?留都为丰、镐旧京,夫人从容就养,燕喜称寿。潘安仁所谓御版舆,升轻轩,远览王畿,近周家园者,庶几似之。然而太公与夫人俱健饭,不若潘氏太夫人在堂有羸老之疾也。诸孙胚胎前光,冠剑伟然,不徒席长筵,列稚齿也。给事蹇蹇匪躬,白华洁白,不若安仁之失身昏朝,以拙者自命也。以此三者为夫人寿,并以献于太公,不亦可乎?天如曰:“夫子之言善哉!虽然,以夫人家门子姓之盛傲潘氏之奉母,不若称四牡之诗所谓将母来谂者,并以诵吾君也。称夫人之子比四牡有功之臣,称给谏所遭之时,所遇之主,比于成周之盛世,斯可谓善颂善祷已矣。请书之以为序。”
(益都任氏寿宴序)
崇祯戊寅,侍御史益都任君被简命来按吴中。故事,御史巡行天下州郡,一岁还报。天子以君为能,诏复留一年。乃以庚辰之秋报命。而任君之父太公与夫人寿考燕喜,适当览揆之辰,君以便道过家上寿,于是君之属吏郡守陈侯辈推公之意,属余为祝嘏之词。
余尝读《诗》至《四牡》《北山》二章,未尝不废书而叹也。《四牡》之诗曰:王事靡,不遑将父将母。其词盖未尝不怨。《北山》之诗亦曰:王事靡,忧我父母。其怨亦未尝有加于《四牡》。然是二诗者,何相去之悬也!《四牡》之诗叙曰:有功而见知则说矣。《四牡》之怨,臣子不知也,其父母亦不知,而人主知而劳之,故以来谂为说。《北山》之怨,人主不知也,其大夫亦不知也,而臣子独知之,故以独贤为刺。知与不知之间,其说与刺之分乎?任君令榆次,治行第一。天子亲擢居西台,又数以知兵为朝右推毂。上识其姓名,需次大用,可谓见知矣。今之归而称寿也,绣斧在户,轩在门。太公冠柱后惠文,率其妇子,北向祝天子万年,岂非有功而说乎?《四牡》之诗次《鹿鸣》之什也,忠臣嘉宾,礼乐光华,则作歌谂其劳。《北山》之诗次《谷风》之什也,朋友道绝,怨乱并兴,则不均告其病。今之称觞上寿,陈诗合乐,其次于《鹿鸣》而不次于《谷风》也亦明矣。自今以往,君将为天子经营四方,赞助《天保》《采薇》之盛治,其不遑将父将母也,固当比于《四牡》之臣子。太公夫妇慷慨行义,能使其乡人抗词谕虏,保全闾里,君虽经营四方,其为将父将母也亦大矣,又岂有不舍然者乎?《六月》之诗,美吉甫之燕喜受祉,来归饮御,而卒之曰:侯谁在矣?张仲孝友。吉甫以文武征伐,张仲以孝友处内,宣王以此成中兴北伐之业。况以孝友之臣,而任征伐之事,《四牡》之劳臣,即《六月》之共武也,其有功而见知,知而说也,又岂可胜道哉!今日之燕会,君臣父子之义备焉,《小雅》之废兴系焉,非独任氏一家之庆而已也。陈侯曰:“善哉!以《四牡》之诗为任公祝,又以《六月》之诗为圣天子祝。善颂善祷,其为祝嘏也,又何以加焉?请书之以为序。”
(甬东陆氏寿宴序)
甬东陆生符,字文虎,以文章志节,见知于余。其父及嫡母,春秋皆六十,后先称寿,文虎自伤其不遇,无以为父母光宠,且悲其生母之早世也,为文以请于余,累数千言。余读之而叹曰:“善哉!斯可以寿其亲矣。”
韩退之之称欧阳詹,以谓父母老矣,舍朝夕之养,以来京师,其心将以有得,而归为父母荣也。虽其父母之心亦皆然。退之之云,盖为詹之父母言之也。若文虎之父母,洁身修善,教其子为白华之孝子,其所期于文虎者,殆有异于詹之父母。则文虎之以志养志者,可知已矣,而又何焉?世俗之所谓有子者,锦衣ひ带,自天贲锡,腾誉之章,连帐而至,佐觞之实,阜阶而陈。文虎心艳之,以是为能光宠其亲。则夫国老之门,上公之庙,称诗献颂,呼千岁而祝万年者,其亦可以为光宠欤!因子之淹抑不遇,而睥睨其亲,竖儿伧父,肆其扬扬,奴仆下贱,咄咄腹诽,文虎之所为黯然伤心也。文虎其以世之公卿大夫为贤于伧父奴仆,而朝市之间争名争利者,不犹夫扬扬咄咄者欤?文虎奉其亲以洁身修善,身为白华之孝子,裒衣博带,奉觞陈词,巍峨河岳之容,而铿金石之奏。我知为父母者,必相顾而叹曰:幸哉有子!相与欢然举一觞矣。今天下不为无事,以文虎之器资,驰驱皇路,不入而离部党之籍,则出而膺师旅之事。安得如今日者,居隐畏约,以其盛年暇日,侍几杖而御板舆乎?文虎歌南山之什,笑语卒获,退而歌北山,歌小明,燕喜之余,相与忾然太息,停觞而辍乐。然后益知夫今日之燕会,真不可易得也矣。余喜文虎之能寿其亲,自伤其人鲜民而无以与于斯会也。作甬东陆氏寿宴序。
初学集卷三十九
○序(十二)
(方太夫人郑氏八十序)
余读《诗》至《六月》之序,未尝不废书而叹也!当周之盛时,《鹿鸣》《四牡》之诗作于上,而《棠棣》《伐木》《南陔》《白华》之诗行于下,阴阳理,万物遂,诸夏强盛而四夷不得以交侵。及其衰也反是。繇周以来,何独不然?然而《小雅》之废兴,其征见于世者,莫著于家人妇子燕飨告语之间,则君子得以览观焉。
万历庚申,西安方孟旋之母郑太夫人寿八十,孟旋束修厉行,壹举足出言,不敢忘太夫人。孝子之善养而洁白者,莫孟旋若也。而又敦笃友谊,嘤鸣之说飨,脊令之急难,如惧不及。登其堂者,莫不有既具既翕终和且平之志焉。孟旋官于南,为职方郎。南京丰、镐旧都,士大夫雍颂燕游,寡京雒风尘之慨,故孟旋得以余闲请假,为太夫人称寿,斯又可谓有古者《鹿鸣》《四牡》燕劳群臣之风矣。嗟乎!《小雅》之不作也,有《小明》之悔仕而恩礼微,有《谷风》之刺俗而交道乖,有《北山》之怨劳、《蓼莪》之告哀而亲养失。士大夫翔回其间,蹙蹙焉如穷猿惊鸟,踟蹰躅之不暇,其能有酒醴修氵髓,婉愉以奉其亲而燕及朋友乎?即有之,为之亲者,其又能和乐安燕,欣欣然喜而相告乎?善哉孟旋之寿太夫人也,《小雅》之作,吾有望矣。孟旋之为人,忠孝诚信,易直子谅,官虽在郎署,岿然大人长德也。其视当世,《小明》《谷风》之刺兴而《北山》《蓼莪》之怨未已也,阴阳不理,万物不遂,诸夏不盛,而四夷不戢也,夙兴夜寐,哀乐虑叹,不能自解于心。斯仁孝之至也。天地和顺之气,氤氲降兴,而合于孟旋母子之间。是故今日之燕,鼓吹不必鹿鸣,笾豆不必《棠棣》,酾酒肥宁不必《伐木》,而君臣怀焉,朋友洽焉,家人妇子宜焉。《小雅》之遗,犹有存者,斯可以观也。然则与于方氏之燕,称觞沃洗,卒事而退,徒以为生辰为寿之常,而懵无观感者,斯犹在君子之后也已。孟旋以万历丙午与余同举于南京,孟旋弟畜余者十五年于此,登堂拜母,退而歌《棠棣》《伐木》者,宜莫先于余矣。然余文不具书者,以为《小雅》之废兴,所关于世道甚大。谨而书之,则余二人之交谊,固可以包举也。是为序。
(姚母文夫人寿序)
阊门之吴趋里,门安绰楔,崇台俨然,姚节母文氏夫人所旌表门闾也。登其堂,素题朴桷,夹窗助明,树之眉曰绛趺,姚子希孟读书奉母其中者也。旌门之明年戊午,而夫人始寿。姚子将应进士举,迟回久之,以初度之日寿夫人而后行。于是姚子之友瞿子纯仁、何子允泓暨谦益辈,相率奉觞寿夫人。入门,主人肃客就西阶,诸子降等而左辟客,礼也。夫人门为 门而见客,诸子沃洗取爵以献。诸子拜,夫人答拜。仰而瞻夫人之容,冰清而玉栗,洒如也。已而姚子率其子遍拜诸子,姚子拜于前,二子拜于后,行列如舒雁,济济翔翔如也。礼成,诸子揖钱子:“子其进而称诗,称诗以寿,古也。”钱子曰:“善哉!谦益请称《白华》之诗。夫《白华》之篇,次于《南陔》。《南陔》孝子相戒以养,而《白华》言孝子之洁白也。束氏之补《南陔》也,曰馨尔夕膳,洁尔晨餐。而《白华》之三章,则曰鲜侔晨葩,莫之点辱。盖必莫之点辱,而后膳斯可以言馨,餐斯可以言洁也。甚矣束氏之善言孝也。姚子绩学励行,负丈夫之节而守处子之贞,可谓洁白矣。取束氏之诗以名斯堂,咏歌先王之风,而晨夕于夫人之侧,斯之谓以洁白养矣。虽然,《白华》之在《小雅》,与《由庚》诸篇相比,而礼燕饮之有笙歌也,笙既奏《南陔》《白华》《华黍》,而后歌吹相间,自《鱼丽》《由庚》以迨于《由仪》。盖古者孝道隆即时和年丰,阴阳理,万物遂,而君臣燕乐太平,《六月》之诗序,与笙歌之次第,固可以互见也。夫说《诗》者以谓《小雅》废则四夷交侵而中国微,其系于邦家甚大。然而《白华》兴则《小雅》之能事举矣。今天下多故,戎马生郊。姚子慨然蒙霜雪,凌河冰,奉其洁白之身,以见于吾君。姚子之诵《白华》久矣,其亦有《小雅》之志乎?《记》不云乎:居处不庄,非孝也;事君不忠,非孝也;莅官不敬,非孝也;朋友不信,非孝也;战陈无勇,非孝也。由此言之,博施备物,驯至于断一树,杀一兽,必以其时,而后《白华》之所谓洁白者乃全也。在姚子勉之而已矣。”夫人闻之,曰:“不亦善夫!”趣觞觞诸子,顾而命姚子曰:“行矣!”
(寿杨母侯太孺人六十序)
崇祯九年十一月,吴郡杨解元维斗之母侯太孺人春秋六十,维斗将偕计吏上公车,为其母举觞上寿,然后就道。太史徐君、孝廉张君、郑君辈,咸洗爵布币,往与于会,而属余为称寿之文。
太孺人,庄简公之妇,而端孝先生之配也。其在母氏,则以幼孤育于从兄给谏君,其所以为女为妇为妻为母,闺门内外,具有仪法,固未可以更仆数。而史巫纷若之词,又非所以荐于太孺人也。经有之,事亲孝,故忠可移于君。维斗辞亲而事君,将自今始。太孺人为女为妇为妻之道尽矣,而为母之道方显,则所以为太孺人寿者,其在斯乎?予尝观汉元延、元寿之间,灾异锋起,一时直言极谏,摩切人主者多矣,而鲍宣、谷永为最。然史称永谅不足而谈有余,专攻上身及后宫,而党于王氏;宣后先谏争,少文多实,其所言三始之会,七亡之厄,谓极{羽毛}々之思,退入三泉,诚亡所恨。至今读之,犹欲掩卷流涕也。宣之流风,及其孙昱,至使人主谓忠臣之子复为司隶,不知其家世何所承藉若此?及观桓少君称先姑之言,则曰存不忘亡,安不忘危。乃知宣实有母,其所为竭忠尽节,痛切击排于三始七亡之会际,无所忌讳,盖其母之遗教,而史未及备著之也。今天子神圣中兴,维斗将执此以往,佑助太平,不当言汉季衰世之事。然四方多故,虏寇交讧,六符之效未奏,而三始之蚀有征。《易》曰:“危者,有其安者也;亡者,保其存者也。”可不念哉?古之贤母,所以教戒其子者一也。太孺人居恒熟习图史之训,施于维斗者,其不后于鲍氏之母,亦已明矣。宣尝言朝臣亡有大儒骨鲠白首耆艾魁垒之士,论议通古今,喟然动众心,忧国如饥渴者。维斗年未及强仕,岿然如大人长德,一旦登朝,度中朝所指目大儒骨鲠魁垒之士,罕有其比。自今以往,存亡安危,将在于子之身,可不勉哉!《诗》不云乎:“侯谁在矣?张仲孝友。”使文武之臣征伐,而与孝友之臣处内,此宣王之所以中兴也。宣后先谏争,劝人主举贤去佞,急征傅喜、何武、龚胜之流可与建教化、图安危者。宣奉其母之教训,留心于国家之存亡安危者,其指要如此。天子方辟门开窗,号兆博求,维斗以张仲孝友之人,抱忧国饥渴之志,其将奉太孺人之教以大有为也。如宣衰世之臣,岂足道哉!太孺人御长筵,列孙子,寿觞既举,戒维斗而遣之。诸与维斗厚善者,舒雁行,列在子姓之位,亦将侧耳耸听,与闻其语。他日当胪传之曰:此太孺人所以教戒维斗,建教化而图安危者也。书之管彤,传之国史,不第如鲍氏之母,以其妇之口语,仅而有传也。以此为太孺人寿,不亦可乎?太孺人曰:“善!敬举君之觞。”
(周忠介公夫人六十序)
忠臣义士,天地间之元气,国家之优恤而崇奖之者,非为其私也,所以自实其元气,不使之Ё伏而重伤也。虽然,不独忠臣义士之身后有运命也,亦视国家之福焉。有如天命不常,而景福不再,运祚促数,祸乱氵存仍,虽有忠臣义士,理之无其人,而恤之无其候,则国家从可知矣。故曰,视国家之福也。三代而下,忠臣义士之最多者,莫如汉、宋。汉之李固,死十余年,得见存录,其女犹惴惴戒其弟无一言加于梁氏。而党锢诸贤,收掠诛徙,涂炭于阉寺之手。其后以黄巾贼起,大赦党人,亦未闻有所褒恤也。有宋之党禁,错互于绍圣、元符、崇宁之间,其中一再牵复,继以禁锢。迨于绍兴改元,始顾念追复,在南宋偏安之时,而社稷之灰烬已久矣。宋自元以后,乾坤宇宙,如在雾晦蒙之中,日出而阴云不驳,雨止而轰雷犹殷。此所谓大命不常,而景福不再者也。我国家深仁厚泽,度越汉、宋,疾雷迅霆之下,亦有毕命致身之徒。其甚者,莫如二正之季,而褒恤之优且亟者,亦无如二正之季。若天启寅、卯之事,则余所身历也。当是时,士大夫蹈逆阉之祸,几遍天下。而吾郡周忠介公为最烈。当其得祸之时,锒铛错互,牢户嗔咽,沸腾匈惧,曾不可以终日。不及三年,圣天子施生死,区明风烈,漆书俨星辰,绰楔薄云汉,恤典之尤异者,亦莫如忠介。方祸之殷也,如骄阳盛夏之时,雷电发作,天地冥晦。俄而云解雨息,天清日朗,支颐伏枕之余,促数如小劫,而依稀如昔梦,岂不快哉!
忠介恤后之十五年,而其夫人年六十。忠介之墓门祠庙,俨然如神明,而其子姓兰玉森茁,高明显融。里之亲戚朋旧,相与醵钱具羊酒往贺,而征余文以为序。夫人于设悦之日,悼碧血之如新,嗟白首之不作,固将流涕沾襟,停杯而叹息也。已而睹家门之吉祥,思国恩之高厚,又将炷香执爵,北向而百拜也。余故略祝嘏之常词,而称述国家之深仁厚泽,迥异于汉、宋,以佐夫人百年之觞,与万年之颂焉。若夫人之内行,金玉以相庄,齑盐以自励,所以相其夫而昌其子者,当有刘子政、范蔚宗之徒序而传之,固无所事于余言也。
(太仓张氏寿宴序)
崇祯丁丑,翰林院庶吉士太仓张君天如之母金孺人年六十矣。是岁十月初度之辰,天如偕其兄弟稽首上寿。于是天如之友张君受先与其及门之徒,合吴、越数十州之士,相与铺筵几,庀羊酒,称觞于孺人之堂下,而请余为介寿之词。
余读诗至《六月》之序,以为《小雅》既废,则四夷交侵而中国微矣。然《鹿鸣》以下二十二诗,如《伐木》之燕朋友,《南有嘉鱼》之乐与贤,《菁菁者莪》之乐育材,上比于《鹿鸣》《四牡》,下比于《南陔》《白华》,而《天保》以上,《采薇》以下,《出车》《大杜》《蓼萧》《彤弓》,错出于篇什之中。甚矣诗人之知王道也!治古之世,朋友辑睦,贤材众多,相与讲明忠孝之谊,以事其君亲。《四牡》之相劳也,《南陔》之相戒也,皆朋友之谊也。宣王之中兴也。文武之臣征伐,孝友之臣处内,故其诗曰:“文武吉甫。”又曰:“张仲孝友。”夫是以北伐南征,《车攻》《吉日》,复文、武之竟土,而诗人美之。及其衰也,谗谄并进,大夫悔仕,《谷风》之弃友,苏公之剌谗,与夫《蓼莪》《北山》之诗,继《正月》《十月》而作。四夷交侵而中国微,职此之故。繇此言之,朋友之不交,贤材之不育,而望《小雅》之兴也。其可得哉!今天下方全盛,圣天子比隆于文、武、成康,非宣王之可拟。天如以命世大儒,在承明著作之庭,讲道论德,离经辨志,昌明《伐木》《菁莪》之谊于斯世。于孺人之称寿也,耆艾近前,俊列后,鱼鱼雅雅,以献以酢,其为孝养也大矣。视束氏之《补亡》,求《南陔》《白华》之义于晨餐夕膳之间,固不可同日而语矣。数十年以来,持国论者,以钩党禁学为能事,驯至于虏寇交讧,国势削蹙,朝廷之上,惟无通人硕儒,通经学古,修先王《小雅》之政教,是以若此。善哉天如之寿其亲也,吾有望矣。《既醉》之歌攸摄也,其卒章曰:“尔女士,从以孙子。”《卷阿》之歌矢音也,其次章曰:“尔土宇皈章,亦孔之厚。”繇《既醉》言之,则交友之道,归于事亲;由《卷阿》言之,则得贤之效,章于辟国。观于张氏之寿宴,有笾豆静嘉,来游来歌之思焉,斯可以观感已矣。余之为此言也,不独为孺人祝也。以为本天如寿亲之意,以修先王之政教,则《既醉》《卷阿》之什可复矢于今世,而《小雅》之废兴,可勿道也。
(何母丘太孺人七十序)
昆山何非鸣举进士,令南昌之八年,而其母丘太孺人春秋七十,崇祯十二年七月,为设之辰。非鸣之故人与其门弟子,胥往称觞堂下,先期而来告曰:“某等之与非鸣游也,非鸣方弱冠,得侍非鸣之尊人元锡先生,因以知太孺人之贤。当是时,先生一老逄掖耳,非鸣又不得志于有司。某等间过非鸣,小楼临轩,夹窗助明,床几研席,秩秩如也。客坐未几,ゾ蔬杂进,茶香而酒旨。客赋《既醉》,主人固留不听去,促席杂坐,欲起被肘。太孺人每供张至旦以为常。非鸣跳踉自喜,如贵游子弟,其家之宽然有余可知也。非鸣再困春官,掌教锡山。锡山之弟子员,与四方来学者,户外之屦恒满。太孺人度身量腹,以供诸生酒食,视非鸣为诸生时则少窘矣。非鸣为令数年,其家产益落。所居小楼,鬻以给官,徙其家于荒江寂寞之乡。某等薄游南昌,宿县署中,席门苇壁破帏,敝几椅败不可坐,则纬萧缚之。太孺人篝灯纺织,夜分不休。晨起手挈菜蔬,分授子姓,臧获锱铢秤量稍溢,则动色诟詈。太孺人衣敝不纫,饭粗不释,左支右吾,有今无储,视非鸣在广文学舍,其窘弥甚,无论为诸生时也。非鸣每自伤久宦减父产,念太孺人食勤攻苦,早起夜息,每忾然太息久之。称觞之日无所容,自恐不得比数于人子。某等无以为非鸣解也,敢以请于夫子。”予曰:“固也。独不见太孺人之生日,南昌之人,一家之中,仰父俯子,龀童老,有一不为太孺人祝者乎?一邑之中,士者于庠,农者于野,贾者于市,负担者于途,缁黄者于寺观,关索者于囹圄,有一不为太孺人祝者乎?若此者,皆以颂非鸣之廉,食其德泽,而归美于太孺人也。贪酷之吏,人必诅之,诅之必及其父母;廉平之吏,人必祝之,祝亦必及其父母。故曰:祝有益也,诅亦有损。诅诚有损,则祝之有益焉必也。祝者之辞曰:百岁千岁。出于巫祝之口,则人皆笑之,若出于亿兆人之口,曰百岁则百岁也,曰千岁则千岁也,此信而有征者也。人之诗曰: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甚矣人之善祝也!周公陈之,夫子存之,以为《风》《雅》《颂》备焉,岂犹夫巫祝之聒耳哉?繇此言之,太孺人之为寿也大矣。非鸣之祝太孺人也,亦已多矣!太孺人飨邦人之朋酒,以是为子孙长筵;听舆人之歌诵,以是为金石钟鼓。固将听然引满,举万年之觞,非鸣又何所不怿?而诸子之登堂献寿也,亦何患乎无词也哉!”诸子曰:“善哉夫子之言!请书之以为序,且以征于国史,使后之传母师廉吏者有考焉。”
(松陵张氏寿燕序)
松陵张异度以丁丑岁寿七十,其配徐孺人少异度一岁,今年五月,其设之辰也。先是,异度之寿也,念予在请室中,不忍合乐燕会,命其子孙引谢宾客,客多不成享而退。至是则里之士友为孺人称寿者,相率诣余乞言,以当祝嘏之词,而予其可以已乎?
孺人生于高门,归于儒素,有手挽鹿车之勤,有交儆鸡鸣之谊,用能相其夫子,攻苦食淡,茂著令德,以娠育其子孙。《诗》所谓令妻寿母,孺人有焉。今兹之称寿,门为 门负墙,洗爵而献酬者,非乡之寿,则国之秀民也。ゾ不过豆肉,酒不过三爵,少长忻忻,揖让卒事,斯可以为儒雅之会矣。异度所居泌园,名士陈惟寅之绿水园也,其后陈简讨嗣初亦居焉。嗣初负瓮出汲,跪以进母。御史从篱下窥之,驰奏旌其母子。故老至今能道之。今异度与孺人,衡泌乐饥,不应征召。而其子若孙怀文抱质,有陈五经父子之风。三百年来,吴中高门鼎贵,与烟云变灭者多矣。登斯堂也,名园之水木犹故,篱落之步さ宛然。陈氏张氏,孝友文章,风流相接。此乡邦之美谈,而吴趋之盛事也。以人世之显融赫奕,进于异度夫妇之前,犹春风之过耳也。征斯园之故事,道先正之遗风,用以佐百年之觞,庶为之听然而一笑乎?里之士友与于张氏之寿宴,卒饮而退者,莫不百尔相戒,有自古在昔,敬身修行之思焉。斯不独一家之庆,其亦可以观感也已。予既解网生还,闻孺人之寿,感异度为我却贺之意,欣慨交集。而又以屏居墓田,未能命百里之棹,从诸君于宴会之末也,为序其言以诒之。
(冫余母王夫人五十序)
神宗之末年,权奸错互,党论昌披。漳浦冫余通政振任在郎署中,独身抗其锋,危言素节,白首不少变。而通政之子太学生仲吉,当圣主震怒,诏狱危急,抗疏以救清直之臣,抵冒万死,忄堇而得释,遣戍辰阳。道经吴门,以予为通政之故人也,契阔相存,挥泪道故。已而曰:“仲吉之母,今年五十矣。仲吉万里荷戈,不能追随稚齿称一觞于堂下。徼惠于夫子,得一言以为寿,庶可以解慈颜而慰游子乎?”
嗟乎!通政触党论,遭奄祸,先后立朝,不满百日,所仅免者,锒铛考死耳。而周中丞之祸,间关险阻,相与共之。夫人偕一老妪,剑中丞幼子匿海上,窥户者无停屦,惴惴如也。仲吉之北游也,戒之曰:“无尽言,无府祸。”仲吉诏狱报至,家人号哭相告。夫人怡然曰:“儿之行也,我故知之。儿能以此死,不愧其父足矣。”夫人之相夫教子,克引大义如此。昔阳城为司业,出拜道州,太学生何蕃等叫阍吁天,朝廷不听。其后朱Г之乱,正色叱六馆诸生,举不至从叛。今宫詹之狱,不但如阳城之出牧,蕃无罪而仲吉以此得祸,欧阳詹之所谓仁勇人者,仲吉奚愧焉?蕃之在六馆,闵亲之老,揖诸生归养。诸生至,闭蕃空舍中。仲吉出游太学,负笈而出,赭衣而归,违亲之养,投荒于五溪胡服之地,其于蕃何如也?古之贤母教诫其子也,介母之以偕隐为无憾也,固而近于怼。范母之以齐名为不恨也,节而近于侠。夫人之出而戒其子也,得祸而怡然也,其意豁如,其言蔼如也。称寿之日,感圣主之仁明,思国恩之浩荡。炷香稽首,以颂万年。岂以壮子不在侧,而顾语侍婢,有剌剌不能舍然者与?仲吉之不愧于何蕃也,其为蕃之归养,亦已多矣。而又奚憾焉?蕃之仁勇,欧阳詹称之,韩退之为之立传,然后蕃之名始立。余之文不足以继退之,又不遑为仲吉立传。然蕃虽有父母,无可称述。而通政夫妇大节焯焯,国史彤史,胥于予言有征焉,则又退之所未及也。
(潘母汤节妇序)
渤海张任甫来告我曰:“新安潘生令范母汤氏,年六十矣。汤之归于潘也,三年而生令范,又三年而寡,自誓立孤。三十有七年而旌门之典不举,有司之过也。愿吾子赐之言,将以为征。”
予读欧阳公五代史记载王凝妻李氏事,于其所以论礼义廉耻,愧五代之为人臣者,未尝不掩卷三叹焉。而又以谓尤莫甚于宋靖康之难,宋之公卿大夫,朝金夕楚,媚戎虏而仇君国者,其灭绝四维,盖古今所未有也。夫天下之所谓崇高富贵,莫先于公卿大夫,而其所贱简,莫甚于仆妾。一旦有事,背主卖国者必公卿大夫,而仆妾之流,感概立节者时有。然则公卿大夫固不足重,而仆妾亦未易轻也。然而匹夫庶妇,不幸而当风教凌夷之日,捐躯断臂,道路环聚,为之弹指泣下,而或不得以自达于有司,终身灭没者有矣。夫匹夫庶妇之节,灭没如鸿毛,而背主卖国者,乃接迹于世,相劝而为之,此岂可视为细故与?潘故新安甲族,于今为庶。潘生之母,又为之侧室。然感概立节如此,世有欧阳公,其必有取于此矣。今也所司不上闻,宗伯不下询,乌头绰楔之建未有闻焉。岂风教休明,固所谓尧、舜之民可比屋而封者,而旌典不能遍与?抑今之公卿大夫,皆被服节义,无若五代、宋之为臣者,而无庸旌是以愧之与?诚若是,则潘母之节,虽终灭没不闻,余固无憾焉耳矣。不然,匹夫庶妇之节,不表于盛世,有司之过,终未可以免也。余故因任甫之请而序之以征焉,且以有望焉尔。
(毛母戈孺人六十序)
毛生子晋之母戈孺人,年六十矣。诞辰在今年孟秋,而称庆以履端之月。子晋之父,以孝弟力田称为乡老,而孺人以勤俭佐之。广延名人硕儒,纵其子游学,以成其名。称觞之日,亲知宾从,杂Ш致辞,咸相与颂孺人之寿岂,而祝子晋他日之显融高明,以受福于其母为未可量也。
予读《七月》之诗,说《诗》者以谓一篇之中具有《风》《雅》《颂》。而其诗曰: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以介眉寿。十月涤场,朋酒斯飨。先王之世,教化行而风俗美,人知有力田养老而已。《豳雅》之兴,《小雅》之所以作也。始于《南陔》《白华》,而达于《由庚》《由仪》,《七月》之诗,《雅》《颂》之所以兼举也。治古既远,士大夫骛于声华富贵,以求娱说其亲,如潘安仁《闲居赋》之所称者,于稽其世,盖有不胜既叹者矣!孺人夫妇,以孝弟力田起家,其于所谓食郁剥枣,筑圃涤场之事,皆躬亲为之,以率先其家人。而子晋之所以寿其亲,虽尽志尽物,亦不失其素风,如所谓获稻酿酒,以助养老者。毛氏传曰:春酒,冻醪也。疏以谓即三酒之清酒,今之中山冬酿接夏而成者也。时和年丰,禾稼既纳,冬酿冻醪,田家作苦,在在有之。子晋以此献于其亲,慈颜怿和,宾朋燕喜,不已足乎?轻轩之扶御,长筵之罗列,如潘氏之所夸诩者,殆不足当其一ツ已矣,而又何述焉?子晋有志于学古之道者,又少而授毛氏《诗》,予故为之颂《豳雅》,使之自致于《小雅》诗人之义,而知夫世之以显融福祉相颂祝者为不足道也。
初学集卷四十
○序(十三)
(《昨非庵日纂》三集序)
古之君子,能相天下,谋王体,而断国论者,其所以修德居业,朝夕交戒,未尝不原本于学。汉、唐以来,权臣幸子,误军国而祸身家,前车后辙,相望而不知戒,其昏瞀渍败,未有不繇于不学者也。古之言那《诗》者,称曰自古,古曰在昔,昔曰先民。故曰:昔我有先正,其言明且清。国家以宁,都邑以成,庶民以生。谁能秉国成,不自为正,卒劳百姓。言相天下者之不可以不学也。相天下者犹医师也,上医医国,以康济一世为能事,而自顾一身,阴淫蛊惑,狂易丧志,我躬之不阅,而何以理天下?六经、《语》《孟》之书,犹医经之《灵枢》《本草》也;史传之所纪载是非失得淑慝善败,犹秦越人之《难经》、叔和之《脉经》、忠州之《集验方》也。有一病,必有一方。人之新病日增,而古方固已犁然具备,在善取之而已矣。古之善医国者,吾得两人焉。子文之相楚也,朝不及夕。楚成王朝设脯一束、糗一筐以修子文。孔明之相蜀也,曰:“身死之日,不使内有余帛,外有赢财,以负陛下。”古之君子,居大位,享令名,制谨其节度,裁减其嗜好,约身量腹,而不少假易者,何也?以为天地之美不可尽,尽则造物憎之;生民之利不可专,专则阴阳患之;国家之宠利不可冒,人主之知遇不可负,冒且负则祖宗殛之,鬼神诛之。故曰:吾非恶利而逃之,以逃死也。人祸莫重于蕴利,而天道莫甚于恶盈。吾于此得古方二焉:邹长倩之戒公孙弘也,赠以扑满,曰:器以畜钱,满则扑之。士有聚敛而不能散者,将有扑满之败。盖宽饶之规许伯也,视屋而叹曰:“富贵无常,忽则易人。”此如传舍,所阅多矣。师长倩之言,火齐堆盘,胡椒累屋者愧矣。师宽饶之言,遂取武库,先输上第者诎矣。鼎可以无折,饣束可以无覆,负乘可以无寇至,而器可以无盗夺矣。呜呼!卢医不自医,扁鹊、仓公之不免于刑也,岂不可以为儆戒哉?
大中丞闽中郑公登第服官,朝齑暮盐,秋萤冬雪,丹铅吾伊,然如老儒生。著《昨非庵日纂》三集,本天咫,则民彝,参神逵,极物变,其要以礻是躬矫志,磨钝励俗,归本于仁义道德,醇如也。公生平公忠清正,勤劳廉辨,旬宣保,茂著声迹。盖所谓上医医国者。是书则公之《难经》《脉经》与其《验方》也。公之为人,可以相天下,而为是书,则可以教天下之为相者。夫为书而可以教天下之为相者,斯其为医国也远矣,公岂非百世之师也哉!崇祯癸未中秋吉日序。
(时子求《期思集》序)
辛巳二月,子求在固始,作诗五百余言,叙述中原寇盗杀掠流亡之惨酷,而勉故乡以绸缪桑土之义,题曰《寄江南行》。余读而叹之,曰:此元次山之《舂陵行》也。自惭非杜子美,不能隐几属和,发挥其微婉顿挫之指。酒阑灯,长吟雒诵,所谓“感彼危苦词,庶几知者听”而已。既而子求考最赴阙,天子亲召对称旨,首擢为兵科给事中。逆奴入犯,即命巡视真定城守。奴退,督漕江西,便道归里,而以《期思集》属余序之。
子美之览次山诗也,以为盗贼未息,知民疾苦,得结辈十数公,落落然参错天下为邦伯,万物吐气,天下少安可待矣。子求则已司谏议,掌封驳,出入赤墀青琐之间,天下邦伯之不得人,万物之不吐气,子求之责也,岂犹夫次山以典郡为事,守刺促于征敛符牒之间者乎?子求思今天下治乱,孰与唐之大历?次山之论刺史曰:“若无武略以制暴乱,若无文才以救疲弊,若不清廉以身率下,若不亨通以救时须,乱将作矣。”宜精选精择以委任之,固不可拘限官次,得之货贿,出之权门也,次山一刺史,谢上能极论天下民穷吏恶,讥切权门;子求今日所以献替明主,其道安出?古者孟春之月,行人以木铎徇路,采诗以献之太师,以闻于天子。子求之行也,其亦有采诗之志焉。诚欲采诗以献,则必将以《寄江南》之什为卷轴之首,斯固次山、子美所为呻吟叹息而不获献其危苦之词者也。有《舂陵》之诗,而被国风之采,圣天子陈而用之,邦伯得人,万物吐气,盗贼灭息,而天下安,此诗之为用,顾不大欤?次山诗曰:“思欲委符节,引身自刺船。将家就鱼菱,穷老江湖边。”子求行矣。余穷老江湖,无符节可委,辍耕刺船,俟子求之嘉命于鱼菱之间,当更为之序以张之。崇祯十六年中元日序。
(石田诗钞序)
石田先生诗集凡十余本,余与孟阳居耦耕堂,互为评定,差择其尤佳者若干卷。石田之诗,才情风发,天真熳烂,抒写性情,牢笼物态。少壮模仿唐人,间拟长吉,分寸刂比度,守而未化。晚而出入于少陵、香山、眉山、剑南之间,踔厉顿挫,沈郁苍老,文章之老境尽,而作者之能事毕。其或沿袭宋、元,沈浸理学,典而近腐,质而近俚,则断烂朝报与村夫子《兔园册》,亦时所不免,兹钞固已尽汰之矣。稼轩苦爱石翁画,一缣片纸,搜访不遗余力,名其斋曰耕石,遂刻诗钞,藏之斋中,并汇其古文若干篇及余所辑事略附焉。刻成,属余序之。
石田之集,李文正、吴文定两先生叙之详矣,余可以无赘也。窃惟石田生于天顺,长于成、弘,老于正德初。当国家昌明敦庞、重熙累洽之世,其高曾祖父,为文士,为隐君子,既富方谷,涵养百年,而石田乃含章挺生。其产则中吴,文物土风清嘉之地;其居则相城,有水有竹,菰芦虾菜之乡;其所事则宗臣元老,周文襄、王端毅之伦;其师友则伟望硕儒,东原、完、钦谟、原博、明古之属;其风流弘长,则文人名士,伯虎、昌国、徵明之徒。有三吴、西浙、新安佳山水以供其游览,有图书子史充栋溢杼以资其诵读,有金石彝鼎法书名画以博其见闻,有春花秋月名香佳茗以陶写其神情。烟云月露,莺花鱼鸟,揽结吞吐于毫素行墨之间,声而为诗歌,绘而为图画,经营挥洒,匠心独妙。其高情远性,和风雅韵,使天下士大夫望而就之者,一以为灵山异人,不可梯接;一以为景星卿云,咸可目睹。式其屋庐,以为柴桑之三径;候其至止,以为雒阳之小车。人亦有言:太和在成周宇宙间,而先生独当其盛,顾不休与!文定序石田之诗,拟于唐之陆鲁望,鲁望当唐之末造,为卢携、李蔚所荐辟,未就而卒,比于皮袭美,盖忄堇而得免。视石田生本朝全盛之时,称大隐、跻大耋者,何可同日语哉!读两公之诗,而论其世,不能不为鲁望惜,亦不能不为石田幸也。揽笔而为之序,回翔卷帙间,盖不胜其忾叹云尔!崇祯甲申春月,虞山钱谦益谨序。
(归文休七十序)
余与嘉定李长蘅游,因以交长蘅之友新安程孟阳、昆山归文休。三人者,皆强学好古,能诗文善画,跌宕世俗,摆落荣利。其与余交,久而弥笃,盖所谓素交者也。崇祯十六年,文休年七十,以除夜为县弧之旦。其子继登、庄,将具椒盘岁酒,遍召亲知,欢饮上寿,而请余为宴序。
文休为太仆熙甫先生之冢孙,风流儒雅,称其家儿。墨兵笔阵,可以横埽千人。而屡不得志于有司。作为歌诗,淡荡顿挫,倚弦度曲,曼声长歌。歌罢酒阑,意不自聊,则放笔为风枝雪,以伸写其激扬结槎牙突兀之致。箪瓢屡空,凝尘蔽榻,其自守泊如也。晚而诸子皆有俊才,能世其家学,则相与发太仆之文章,端拜雒诵,求其所以不愧于古人者。以余之固陋,谓其知以瓣香事太仆,遣其子就而问焉。于是太仆之流风遗书,粲然于斯世矣。余读《太仆集》,中有寿其乡老儒张子之文,盖为其诸弟子作者。其言以为往至京师,见有衣玉带,乘白马,黄金络马,前后呵拥者,俨然子之先生,为之叹息。今其人不知安在?吾又安能舍子之先生而羡彼为哉?当文休为诸生祭酒,声光籍甚,吴中辁材少年,有欲希望其咳吐而不可得者。无何而其人登上第,操化权,为钜公国老矣;无何而东山再起,为天子之师臣,称伊、周,颂功德者,遍朝野矣。当此之时,文休之自视于斯人何如?又无何而冰山颓,台宿坼,ゎ被就道,锒铛急征,指州之图为登仙,望水之赐为加礼。当此之时,斯人之自视于文休,又何如也?
称寿之日,与亲知引满剧谈,追思太仆之云,不能舍子之先生而羡彼者,能不为之停觞一笑乎?且吾所与游三人者,长蘅绝哭宿草,孟阳归老故乡,独余与文休相去百里,落落如晨星之配月。余衰迟屏废,与文休共一老书生耳。天下方多故。相与抱遗经,养残生,优游于荒江寂寞之滨。岁时多暇,扁舟过从,契阔谈宴,赋诗道故。此亦吾党之美谭,人世之善事也。吾所以为文休寿者,如是而已。若夫生辰为寿之词,太仆所谓横目二足之徒皆可为者,二子学古之道,固将吐而弃之,而余岂以是为文休诵之乎?
(曹母陈孺人七十序)
嘉兴曹母陈孺人者,故宫詹孟常陈公之女,端州别驾曹公之配,而陈子愫、悃、恂、恪之母也。孺人今年寿七十,季冬望日,为设悦之辰。其叔子恂字子木,以壬午举贤书,癸未秋试南宫,不第归,为孺人称百年之觞,偕其昆弟请称寿之词于余。
余尝闻孟子之言矣,论事曰事亲为大,论守则曰守身为大。曾子,孟子之师而受《孝经》于夫子者也。盖尝轻齐、楚之禄,终身不仕,而其教门弟子,则曰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其奉父母之身,全而归之若此之重且难也。子言之曰:含菽饮水尽其欢,斯之谓孝。然则圣贤之所谓孝者,可知已矣。潘安仁之赋《闲居》也,以为太夫人在堂,有羸老之疾,何能违膝下色养,屑屑从斗筲之役。其所叙述版舆轻轩,班白稚齿,赋家至今以为美谈。而安仁则固非庸庸佼佼,有才无行者也,一失身于孙秀,厕二十四友之目,白首同归,陷于大。士君子急于功名,浓于仕进,立身一不慎,亏体辱亲,生平之修名内美,举不足以自拔。唐之柳子厚、刘梦得,亦犹是也。《小雅》之《南陔》,孝子相戒以养也;《白华》,孝子之洁白也。有《白华》之洁白,而《南陔》之养,其亲乐而安之。有终身之养,而无一朝之患,斯之谓守身,斯之谓养志。虽崇伯子之顾养也,亦若是则已矣。宫詹无子,孺人以弱女为男,使宫詹幸中郎之有女,忘伯道之无儿。至于今,诸子犹沿外家之姓,不忍遽改也。服宫詹之教训,具著仪法,居平以名节道义教诫子木昆弟,重规叠矩,蔚为硕儒,守身事亲之道,不愧于《白华》之孝子久矣。子木顷自长安归,睹冰山之乍涣,瞻玉烛之方新。阅历世变,盱衡时事。太夫人称寿之余,从容顾问,杯酒之间,如麻姑见蓬莱水浅,海中行复扬尘也,能不为之停觞叹息乎?《小雅》《谷风》之什,《无将大车》与《小明》相次,而其序曰:《无将大车》,大夫悔将小人也;《小明》,大夫悔仕于乱世也,曰“嗟尔君子,无恒安处。靖共尔位,正直是与。神之听之,式以女”。郑氏以为“嗟尔君子”,谓其友未仕者也。明君用善人则必用女,神明若而听之,不汲汲求仕之辞也。今天下非悔仕之时,而士大夫惕惕然有悔将小人之虑。子木昆弟,《小明》之所谓未仕者也,故曰“温温恭人,如集于木”。又曰“胡不相畏,不敬于天”。子木昆弟进而献寿于孺人,歌《南陔》《白华》,退而咏《无将》《小明》之章以相勖也,孺人闻之,必将听然燕喜,寿觞举而慈颜和。天下之能寿其亲者,其有如此者乎?子木昆弟从游于余,学古之道者也。余故举圣贤《小雅》守身事亲之道以告之。生辰为寿之常词,置不复道云。
(宝应李侯寿燕序)
招远李侯举进士,为宝应宰,期年而政成。于是江都令阙,侯兼摄江都篆。台使者以江都附郭雄紧,请移侯于江都。而宝应之士民,皇皇乎惟恐其失之也。侯始至之日,奉其母夫人以俱,至是则就养于江都。六月之某日,为侯之诞辰,宝应之人相宰具羊酒,舟车百里,相属于道,为侯称贺,而因以上寿于太夫人。年家子李生黼臣属余为祝嘏之辞。
侯之父宪副公,兄弟同举南宫,皆以道德方闻,有闻于时。侯积习名教,母夫人身为母师,以匕箸课平反。故侯之治邑,廉辨慈惠,人以为众人之母,而尤推本于太夫人之内教。咏歌而颂祝之,固其宜也。《诗》不云乎:“朋酒斯飨,曰杀羔羊。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又曰:“鲁侯燕喜,令妻寿母。”古之君子,为民父母,忧喜相关,而燕飨相报,上下之间如此其欢然也。今之世,吏虐使其民,民疾视其上。赋役重烦,征发促数,虑叹呻,自上而下,蹙蹙然如不终日。安所得余生暇日,而修公堂燕喜之乐耶?李侯之得此于今日也,斯已难矣。居今之世,而公堂之上,觥筹交错,笑语卒获,彬彬然有朋酒羔羊之风,斯其为世道之庆,亦可书也已。唐上元三年,楚州刺史崔亻先献定国宝玉十三枚,云楚州寺尼真如恍惚上升,天帝授以十三宝,曰中国有灾,宜以第二宝镇之。遂改元宝应。国家方全盛,非有唐中叶之比。而戎羯之祸,近于安、史。侯为令在上元获宝之地,所以为圣主献者,视崔亻先云何?传曰:得贤为宝。上元之镇国者以第二宝,殆不如今日之有第一宝也。太夫人母师之教,自一邑及天下。上帝临汝,万寿无疆,又岂楚州尼之恍惚见帝者可同日而语耶?李生以吾言将之,可以侑一觞矣。
(《吴白雪遗集》引)
万历中,竟陵吴白雪为吴兴守,掘地得石于郡斋茂树下,为元丰时物,镌“玉┺”二字,最奇古。退公之暇,摩娑竟日。去官无长物,携之以行。吴兴至今称风流太守,有杜牧之、苏子瞻之余韵。其后娄迁,备兵佐宁夏军,用胡僧招降银、定,出平虏塞,登抚夷台,虏罗拜帐下,进名马数千蹄,命画工作《银定归款图》,为诗记之。杜牧之好论兵,注孙武书,自谓因而用之,如盘中走丸,而不得一试以死。吴公视牧之,可以雄矣。余最爱吴兴山水,尝与范东生、程孟阳再泛夹山漾,咏欧阳公“吴兴水晶宫,楼阁在寒鉴”之句。倚擢扣舷,徘徊不忍别。今读白雪遗集,吴兴山水,轻清寒碧,恍忽在卷帙中。楚人之文,以豪放跌宕为主,而吴公独不然。岂文章山水,故有宿缘,吴公之风流,故当与牧之、子瞻长留于岘山、水间,而斯文为之魄兆耶?公之子孝廉既闲,访余山中,奉其遗文乞叙,为书其篇首如此。
(《陆鲲庭文集》引)
武林陆鲲庭进士,沿袭家学,昆弟兢爽,鸾停鹄峙,掉鞅文场。鲲庭先举南宫,遂得肆力于文章,后先数万言,纵横下上,举世作者,未能或之先也。本朝浙中人才,莫先于于庭益、王伯安。己巳北狩,则庭益柱定迁之议;威武南巡,则伯安建廓清之烈。两公之文具在,大抵明白正大,光明俊伟,如三光之烛幽,如五谷之疗饥。何尝如后之人寻行数墨,祭獭点鬼,以剽贼斗俪为能事哉?鲲庭之文,取材博,抒意远,筹策安危,激劝忠义,其光熊熊然,其文然。盖有意为庭益、伯安之文,而非近代之文也。顷者奴寇交讧,南北间阻。士大夫相向辄攒眉ソ手,有无人之叹。夫所谓士大夫者,皆国家之人也。平居持利禄,养声势,岂不项背相望。一旦缓急,则曰无人。不知其自视须眉面目,果何等耶?廷益、伯安,亦犹人耳,果有四目两口三头八臂耶?鲲庭知廷益、伯安之文,则当为廷益、伯安之人。敌王忾而雪国恤,横竖侧出,自附于两公之后,吾深有望焉。鲲庭祥琴不远,将出而谋国,余为叙其文以勉之,庶几邹长倩之所以遗公孙次卿者。若绕朝之赠士会,曰子无谓秦无人,则非余之所敢也。
(《南征吟小》引)
睢阳袁伯应,以名臣之子,牵丝郎署,负文武大略,博雅好古,散华落藻,轩问俗,戎车出塞,山水登临,友朋谈燕,揽采风物,伸写情性,所至必有诗。而其诗高华鸿菀,苍老沈郁,亦与境而俱变。当其督饷辽左,历览关塞,指顾毳幕,筹策表饵,欲以尺组系单于,故其诗纵横顿挫,若田僧超临阵作《壮士歌》,使人有车驰马骤、投石横草之思。已而休沐里居,捍御孤城,扌耆拄强寇,主忧臣辱,以四郊多垒为耻,故其诗凄清悄厉,若刘越石登楼长啸,使人有云深月近,裹创饮血之恐。至其榷关南国,登车奉使,江南佳丽之地,风声文物,与其才情互相映带,而羽书之旁午,民力之凋敝,持筹蒿目,又迸逼于胸中。故其为诗曲而中,婉而多风,古人感怀讽谕缠绵恻怆之致,往往交惊杂作。
语曰:登高能赋,可为大夫。其伯应之谓乎?榷政告竣,颂声塞途。关中警急,秉钺者急需戡定之才。君且奉简书,驱车以往,则其诗当益雄。昔杜子美天宝入蜀,思秦中之盛而痛其陷没,《秋兴》诸篇,至今令人流涕。今长安关河四塞,自古帝王之州,一旦为蚁贼残破,伯应之忧愤,视子美又何如?韩退之从裴晋公蔡州归,师次潼关,有“日出潼关四面开,相公亲破蔡州回”之句。古人文士,咸为吐气。上方临遣授钺,如晋公故事,伯应其将有雄篇丽句,继退之而作乎?余将Г笔以和焉。
(《纯师集》序)
太末余子式如,矫志学古,采缉古人之文,自东周至南宋,凡十二卷。其撰集之法,取衷于西山、叠山、迂斋三君子,以考镜古今政治,兴亡得失,崇奖忠孝,激劝志义为指要。而风云月露,留连光景之作,皆不与焉。夫文章者,天地之元气也。忠臣志士之文章,与日月争光,与天地俱磨灭。然其出也,往往在阳九百六、沦亡颠覆之时。宇宙偏之运,与人心愤盈之气,相与轧磨薄射,而忠臣志士之文章出焉。有战国之乱,则有屈原之《楚词》;有三国之乱,则有诸葛武侯之《出师表》;有南北宋、金、元之乱,则有李伯纪之奏议、文履善之《指南集》。忠臣志士之气日昌,文章之流传者,使小夫妇孺俳优走卒,皆为之徘徊吟咀,欷感泣。而夷考其时,君父为何人,天下国家之事为何如?呜呼!尚忍言之哉!《诗》不云乎:“有卷者阿,飘风自南。岂弟君子,来游来歌,以矢其音。”又不云乎:“凤皇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序曰:召康公戒成王,言求贤用吉士也。《假乐》曰嘉,《洞酌》《卷阿》曰戒,过此而《民劳》《板》《荡》之什作矣。此亦余子之所以抚卷而三叹者也。
(孙子长诗引)
本朝吴中之诗,一盛于高、杨,再盛于沈、唐,士多翕清ゑ鲜,得山川钩绵秀绝之气。然往往好随俗尚同,不能踔厉特出,亦土风使然也。徐昌,江左之逸才也。一见李献吉,阳浮慕之,几欲北面,至今为诸伧口实。皇甫子循歌诗婉丽,晚年盛称嘉靖七子,非中心好之,屈折于其声光气焰耳。迩来吴声不竞,南辱于楚。苍蝇之声,发于蚯蚓之窍,比屋而是。求所谓长江广流,绵绵徐游者,未之有也。夫声音之道,与元气变化。木客之清吟,幽独之隐壁,非不幽清凄怆也,向令被之弦歌,奏之于通都大邑,令子野、季札之伦,侧耳而听之,其以为何如哉?
里中孙子长,刻其诗数百篇,名《雪屋集》,含咀宫商,组唐纬宋,缘情匠意,而不屑为今日之吴声,可谓踔厉特出者也。昔吾吴吴文定公为举子时,已有词赋名。天上玉堂之诗,流传馆阁,李文正以为美谭。子长之年,少于文定,其诗篇流传尤蚤。余老且废,不能为子长长价,姑引其端以告于世之为文正者。
(冯已苍诗序)
吾党冯生已苍,早谢举子业,枕经藉史,肆志千古。其为学尤专于诗,其治诗尤长于搜讨遗佚,编削讹缪。一言之错互,一字之异同,必进而抉其遁隐,辨其根核。当其朽编断简,纷披狼藉,鲁鱼点定,青丹勾抹,梦梦然若未视也,伥伥然若有求而弗得也。
已而疑滞通,胶午释,忽然而睡,焕然而兴,若逐寇者之得首虏也,若案盗者之获赃证也。盖本朝之论诗,所推专门肉谱,无如杨用修。已苍独能抉レ其春驳,曰此伪撰也,曰此假托也,凿凿乎有所援据,而疏通证明其所以然。虽用修复起,不能自解免也。若近世之《诗归》,错解别字,一一举正。宾筵客座,辨论锋起,援古证今,矫尾厉角,自以为冯氏一家之学,论者无以难也。已苍顾不鄙余,而以其诗卷请叙。孟子不云乎:“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又曰:“博学而详说之,将以反说约也。”余以为此学诗之法也。抒山之言曰:“取由我衷,得若神表。”文外之旨,但见情性,不睹文字,严羽卿以禅喻诗,归之妙悟,此非所谓自得者乎?说约者乎?深造也,详说也,则登山之蹊,渡水之筏也。“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女师”,得之者妙无二门,失之者邈若千里。此下学之径术,妙悟之指归也。荀卿曰:“诵数以贯之,思索以通之,为其人以处之,除其害者以持养之。”以是学诗也,其几矣乎?已苍之诗行世,必有读其诗而知其学者,于以箴砭俗学,流别风雅,其必有取于此矣。余之为序,非以张已苍,亦以为学诗者告也。
初学集卷四十一
○记(一)
(高阳孙氏阖门忠孝记)
崇祯十一年十一月十日,奴酋兵陷高阳,故少师大学士孙公死之。公之子五人孙六人与从子孙八人皆死,妇女童稚争先就义者三十余人。公御其子姓严,诸子皆被服儒素,镞砺文行。二郎壬子举人钅,四郎秀才钅含,五郎尚宝司丞钥尤奇伟,短衣匹马,更侍关门,善骑射,晓兵事。兄弟相期许,愿以横磨大剑驰骛黑山、白水之间。诸孙皆岐嶷,崭然露头角,落笔万言,非凡儿也。城陷之日,五郎解裘血战,手刃数奴,奴得而脔之城下。二郎战败被执,奴逼降,徒跣牵曳,荆棘蔟足心,丛刺矗出跗上,斫两臂,扌甚其胸,终不屈而死。二郎子中书舍人之沆、秀才之滂皆死之。滂刃出腰膂,创甚,伏地把搔,镌平其额鼻而死。三郎钤之子秀才之氵景,被执,诳奴曰:“引我之圈头,得见宰相,以金帛予汝。”奴曳至老营,见公方踞坐骂奴,拜而起,即ソ手骂曰:“我得见老爷足矣,宁有金帛予汝!曷不速杀我?”奴材挥刃,首砰然堕于前。公叹曰:“真我家孙子也。”四郎子尚宝司丞之洁,自河间反马归,力战,奴刃劈其脑,断其喉,矢穴腹,贯背而出。执五郎之子之,使喂马,不肯,沸汤沃头面,糜烂而死。六郎铈、七郎镐皆战城下死。而四郎被重伤,卧积尸中,僮侯果自任丘逃归见之,胁中三矢,镞深不可拔,口张不言,微举手挥果令去。果脱故衣裹之,负归城南庄,觅水半瓢灌之,气上而绝。果以十四日得公尸于圈头桥,告高奄,以其丧归。以次行求诸子孙尸,乞于亲戚,松棺柳た,敛以粗布。而五郎七郎尸卒不可得。于是太监起潜奏疏:辅臣承宗子孙男妇内外亲口皆死,止逃一六岁孙及其母。上恻然念惨及阖门,首命优恤,而薛国观当国,遂格其事。
或曰:“高阳令雷觉民,国观之私人也。黠而贪,尽逐公所畜守城材官壮士,克其饷以输国观。城陷,逃匿国观所。公长孙锦衣之氵芳诣阙吁天,语侵县令,以此逢国观之怒。”或曰:“国观仇正人君子也,仇公之徇国而死奴也,非为县令也。”昔卞死苏峻之难,二子相随赴贼,尚书郎弘讷重议,以谓许男疾终,犹蒙二等之赠,伏节国难,父子并命,赏疑从重,况在不疑。于是得改赠,谥曰忠贞,祠以太牢,赠世子散骑侍郎,弟于奉车都尉。公之勋劳懋于济阴,子孙就义,众于、于,圣朝崇奖忠孝,超迈典午,而上无始兴之愍恤,下无弘讷之驳议,此可为痛哭者也。奴之陷河西也,公在枢部,请赠恤监军高邦佐、副将罗一贵与张铨、何廷魁,并立庙京师。邦佐之仆高永为主死义,并恤之,以风示天下。今公不得比于邦佐、一贵,公之子孙不得比于邦佐之仆,何其亻真也!人言奴恨公恢辽土,复四城,柱款议。城陷之日,必欲夷其家门,灭其种族。国观非奴也,亦攘臂而助之。呜呼!助天为虐,不祥。助天为虐者,奴也;助奴为虐者,国观也。国观诛,奴孽其将不久!为之记以待焉。崇祯十五年中秋日虞山钱谦益记。
(应天巡抚军门军器库记)
今天子初即位,辽左方有事。新城王公以太仆寺少卿升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出抚应天。人或谓公:“公今可以无忧辽矣。”公曰:“不然。辽之忧不在一隅,象恒不佞,窃以谓中外文武将吏人人以辽为事,而后辽事可办也。身虽在东南,其敢忘辽事乎?”公既受事,饬戒吏士,申明号令,恤民隐,搜军实,修城隍,治楼橹,寇盗,诘奸宄。大江以南,所部肃然。搜括帑藏,得羡余二万金,输之辽左。简选壮士,教束伍行阵之法。造营房,立寝庐,又建军器库若干间,贮所造兵刃火器之属。营舍完固,甲仗坚好,军容整暇,鼓角ん亮。吴趋之里,俨然如冲边重镇。援辽之师,将悍而卒骄,过城下,知公有备,逡巡引去。闾左奸民,阴怀异志,与江海大盗,钩连为变,咸相率首服,东南得晏然无事。而公遂以劳瘁得病,病且不起,易箦之夕,口喃喃数问辽事如何?关门守御如何?於乎!人知公之勤事,而不知公之死事;人知公之死于吴,而未必知公之死于辽也。
余尝观唐孙樵《书褒城驿壁》,以谓举今州县皆驿也,未尝不叹息于其言。虽然,樵之所云者,州县而已。今之高牙大纛,专制一方者,其官如古之连率节镇,而其所为能事者,位署案牍,请谢宾客,游光扬声,拜除如流,其不或如唐之州县者无几也。其有忘身殉国如王公者,则又尽瘁以死,而不得雍容揖让,跻九列而登三事。则世之驿传其官者,其必以王公为戒矣。褒城之壁,可胜志乎?为说者曰:周文襄抚江南二十有二年,得以安位而行其志。今久任之法不行,促数更易,其驿传其官宜也。《左传》载鲁叔孙昭子居一日必葺其墙屋,去之如始至。呜呼!朝廷之大官,方镇之重任,其不得比于昭子之旅舍耶?士君子居官,即旦暮,与回翔阅历等耳,又可以久近异意耶?王公在江南,后先仅二年尔。天启四年,岁在甲子,常熟钱谦益记。
(福建布政司修造记(代福清公))
泰昌元年十一月,福建布政司火,自堂库厅舍,以至于步廊皆毁。天启元年二月,始撤而新之。堂皇靓深,库藏坚厚,规摹高广,皆逾于旧。自某月甲子始事,至某月甲子落成。初,火作及于库左,布政使沈公命陈兵警备,以捍国人毋阑入救火,救火者抵罪。火既息,命府人库人,简汰瓦砾,取藏金于煨烬之中,使攻金之工,熔而出之。藏金无恙,而溢于旧额者凡三千余两,遂以为兴造之费。凡木石瓦甓之直,皆先给其半。量工命日,视其旧而加羡焉。工争赴功,民不知役。初估费以万计,及其成也,不出于府藏之余金。此邦之人,惊而相告,以谓是役也,役钜而不疲,用艰而不匮,灾不能害,时不能诎,殆天之相之,非人力也。宜托之文章,以纪成事,垂之永久。
古之为政者,水旱凶灾兵火之患,皆有其备。然必得其人,而后备可举也。昔者郑之火也,子产命出宗┙府库,各儆其事。今库不戒于火,兴作缮修,旬月而毕举。闽之火政,于是乎庶子产矣。辽之兵,犹闽之火也。河东西之奔溃,鱼烂而亡。迄今张目顾视,莫敢议兴复焉。岂事利害成坏殊欤?抑天道使然欤?噫!使世之治辽者如闽之治火,而辽亡之后,犹画辽于堵墙之上,如诸公之于此役也,我知夫害可以利,坏可以成,而天道可以无问也。辽之祸烈于火,而治辽者坐视辽烬,祖宗二百余年之封疆,曾不若藩司之栋宇。呜呼!天下之事,岂不以其人与?予此邦之人也,方幸缔构之成,而又有亡辽之忧,因记斯役也三致叹焉。其不特以著其成,亦庸以告世之君子,沈公名某,后沈公而蒇其事者,闵公某、游公某。其僚属赞助,具在碑阴。
(苏州府修学记)
苏郡之学,肇自范文正公,规摹宏丽,甲于东南。厥后废兴不一,天启迄今二十年,再修而再圮。启圣之祠,委诸草莽。六经之阁,鞠为马肆。明伦堂倾斜技撑,凛然欲压。司理平湖倪君,朔望瞻谒,周视而叹曰:“吾何忍坐视学宫之废,安得精强廉辨之士,为我仔肩是役者乎?”熟视诸生王一经曰:“无以逾子。”一经再拜受命,乃约胄子诸生之贤者周茂兰、吴、朱寿阳、徐树丕等,勾会计庸,不以一钱经胥史手,消功单贿,则三千金可办也。以复于倪君。倪君曰:“诺。”尽捐其赎锾以应。而后先开府巡方诸公暨郡邑之长,皆有助。经始于庚辰夏四月,凡五月而告成。祠庙矗然,楼阁翼然,堂宇岿然。缔构坚攵,彤髹驳蔚。乃八月既望,太守陈君暨倪君行释菜礼于启圣祠,子弟骏奔,耋老叹嗟。礼成而退,郡之孝秀数十人踵门而请曰:“愿有记也,以无忘倪君之功。”予少游于斯学,今虽退废,亦犹学之老博士弟子也,其何敢辞?
予闻之也,古者井田之制既定,里有序而乡有庠。八岁入小学,十五入大学,其有秀异者,移乡学于庠序,移国学于少学。诸侯岁贡少学之异者于天子,学于大学,命曰造士。行同能偶,则别之以射,然后爵命焉。此书所谓侯以明之,时而之,承之庸之者也。中年考较,命国之右乡,简不帅教者移之左,左移之右。又不变则移之郊,移之遂,屏之远方。此所谓挞以记之,否则威之者也。先王之治天下,正德利用厚生廉让生而争讼息者,养之教之而已。春令出民,里胥坐于右塾,邻长坐于左塾。冬民毕入,妇人相从,夜绩歌咏,余子在序室。民之在野在邑,无非学也,无非教也。出学而不帅教者,入学而不变者,则有挞记移屏之刑。于是乎制五刑而听其讼。繇此观之,学之所弃,刑之所收也。未有不先学而后刑者也。论于乡,升之司徒,升之学,升诸司马,而后告于王。士之论定而任官者,如此其众也,则其不帅教不变而移且屏焉者或寡矣,则是学之用长而刑之用短也。乱政者杀,疑众者杀,四诛者不以听,何其严也!狱成而告于王三,又然后制刑。三让而罚,三罚而耻,诸嘉石归于圜土,桁杨梏,无非学也,无非教也。则是学之意常胜刑,而刑之意常不胜学也。岂惟是哉?乡射恒于斯,受成恒于斯,诗不云乎:“矫矫虎臣,在泮献馘。”张仲以孝友处内,方叔以征伐处外,亦皆乡人之子弟,繇俊秀而升论者也。人主思将帅之臣,则于学乎取之。学兴而文武之道兼举矣。三代以降,秦以吏为师,汉以经为师,唐人重词赋,宋人重制科。岂无崇儒劝学之主,而不知先王所以教化之意,法律之家与诗书争驰,将帅之科与文学并设,教与刑为二,文与武为二,成周之盛治,岂复可几于后世哉!圣天子广厉学官,崇奖经术,慨然思见丰芑《或朴》之盛,而苏学之复兴,实惟其时。倪君,刑官也,顾独以学校兴复为己任,可不谓知所先后哉?居今之世,奸邪并生,则思击断之吏;奴寇交讧,则思爪牙之士。然吾以为学兴而可以兼举者,诚有见于先王教化之原,明主图治之意也。昔者范文正公天章条列,首以兴学取士先德行为言。其守边也,所至贼不敢犯,西人以谓胸中有数万甲兵。吾乡之士游是学也,以文正为师,出而用世,为孝友征伐之臣,斯亦可矣。居文正之乡,游文正之学,不愧为文正之乡人子弟,三代以下,人才风俗,一变而至于道也,将自今日始。可不勉哉?予故徇诸生之请,书倪君之绩,因道先王之学政,及所望于今者,使归而刻石焉。崇祯十四年十月二十九日,虞山钱谦益记。
(景宁县改建儒学记)
景宁县之有儒学,景泰三年置县时,兵部尚书孙公原贞所创也。地在县治之西北,因僧寺改创。成化六年,知县林育加葺大成殿、东斋、泮桥。二十一年,知县高政增建西斋、后堂。地势逼陋,三面皆荒冢。文庙讲堂,亻面背不合。星门两掖逼民舍。学门东出委巷中。正德壬申,知县林亻桀,辟门于震方。自隆庆壬申,以逮万历癸未,知县陈严之、林乔松、姜师闵修葺略备。然而面势涣散,像设黯淡,士气窳惰,而科名寥落,若与宫宅地形之说相叶应焉。宣城徐君日隆为令之期年,政清民肃,百废具兴。建丽谯,树讲堂,山城下邑,焕然改观。谒庙下,周视嗟咨,喟然而叹曰:“兹地之不足以宅吾先师久矣,与其修治也,不如改作。”乃相地于县治之西而迁焉。捐俸钱,搜赎锾,量工命日,庶民子来。经始于崇祯十四年之二月,越二月讫工。四月朔日,迎先师像于郊外,用释奠礼告成。庙后枕乙山,前朝辛峰,左右翼然,若趋若拱,溪水回合,繇右掖左汇泮池。桂山如屏,鹤溪如带,觚棱干云,丹耀日。诸弟子员释菜而退,讲读饮射,聚观太息,以谓徐君之卜迁也勇,其作事也敏,佣工惟时,役不告劳,作貌显严,若有鬼神佑助,不可以不记也。
予惟庙学之设,所以教国之子弟,使之以瞻以仪,有所观感而兴起也。景宁之为邑,分自青田。刘文成奋乎青田,桥褐为帝者师,夫独非国之子弟乎哉?文成愤元政紊乱,盗贼贿赂公行,至欲感概自裁。及其参石抹军事,与婺州诸将士,角逐于冲车飞矢之间,自誓为元之遗民,没身而已矣。一旦风云玄感,致命怀节,触迕权奸,之死不悔。世之传文成者,以为出鬼入神,乘风云而御六气。不知其希圣希贤,凛然忠孝人也。文成少授《春秋》经义,至今在人口。繇文成之忠孝,溯其学问之原本,则先圣教人之指意,可知已矣。故曰:吾志在《春秋》,行在《孝经》。儒者所童而习之者也。为臣则忠,为子则孝,用以谋王断国,则可以成变化而行鬼神。繇文成之学,以溯于先圣先师,一而已矣。景宁之人士,游于斯学,有所观感而兴起焉,师文成而可矣。今天下虏寇交讧,王师在野,得文成一二辈,庶可以慰天子拊髀之思,其当自文成之乡人始。《诗》不云乎:“在泮献馘。”徐君之修庙学也,韩子之所谓为政知所先后,可歌也已。是年六月朔日记。
(忄詹归阁记)
故南京太仆寺少卿慈冯公,少时读书城东,揽采江山之胜,每诵谢康乐“清晖能娱人,游子忄詹忘归”之句,顾而叹曰:“异时有买山钱数缗,为阁于此,署之曰忄詹归,与通人高士读书饮酒其中,可以乐而忘死矣。”举进士,由刑部郎出守襄阳。税监陈凤横甚,缚其参随毙之狱,神庙弗罪也。然疏公名于御屏,九年不得迁。于是移病归里,训二子读书者十年。二子者,长元,次元飙,后先举进士,世以配大小冯君者也。光庙御极,起南京光禄寺少卿,逾年,迁太仆,又逾年而卒。公性好登涉,宦游所至,与山水有缘。守襄多暇,角巾布袍,命驾独往,搜得谢岩于厕溷中,啸咏竟日,吏人持案牍就判。分司南滁,官舍在琴台之畔,壶觞宾客,往往如醉翁所云。中年里居,过城东钓游故地,留连不忍去。久宦减产,不能庀一阁。每与故人谈宴,未尝不以为叹,亦听然自喜也。公没而滁人思之,立祀于醉翁之旁。寺右有阁数楹,追公之坠言树之,眉曰忄詹归,庶几公魂魄犹来此也。公没之十八年,小冯君复守太仆。父子同官,清德相望,人以为美谈。拜公之遗像,退而徙倚斯阁,欣慨交集,泣涕沾衣,诒书告予曰:愿有记也。
嗟乎!山川阅人,人亦阅山川也。岘山之所以名者,羊叔子之泪,杜征南之碑也;滁山之所以名者,韦左司之诗,欧阳公之酒也。今滁之有斯阁也,又将与公垂之北楼,卫公之东斋,并峙于山高水清之间。滁阅公耶?公阅滁耶?公仕宦三十年,力不能庀一阁。今兹之翼然于滁者,视世之井丽谯,齐云而栖霞者,果孰为壮丽而久长耶?人世功名富贵,一寅而失之,如浮云之变灭,其可与山川相倚薄者,清名与盛德而已。登斯阁也,其可以慨然而□思已矣。昔张无尽游琅琊寺,作《四贤堂诗》,仰二曾、王、欧之风流,欲招东坡作客,以配六一。今观于冯公父子间,典刑人物,故知不外求而足也。刻之石以俟之。公讳若愚,字大成,举万历壬辰进士。崇祯十四年十月晦日。虞山钱谦益记。
(徐州建保我亭记)
嘉兴朱子梦弼,司教徐州,以书述徐人之言,而来告曰:“戏马台之左,南望云龙山,有亭翼然,颜曰保我。徐人为户部分司郎中韩君作也。君之保我徐三年矣。徐方氵存饥,畿南山东之流移,渡河而南,与饥民逼处。君为食以食饿,给钱以散遣,居者行者,部分肃然。流寇警急,南山盗克日为变。集保甲千人,夜据山城,盗闻风散去。徐之民,饥不道堇,寇不内溃,君之力也。署徐淮兵道篆,不以传遽为解,巡雉堞,籍丁壮,设炮石,修羊马墙,悬金以教射手,开十石弓,引满破的,一军叫呼相贺。土寇孽东郊,从数十骑搜其伏,获二酋以归,汗淫淫被马鞍也。矿贼袁某东犯,分拨婴城,城外布营犄角,败之于郝家集,斩酋三首,贼退,折抵城南五十里桃山,马步二万有奇,君身自督阵,败贼于中停庙,杀二百余人,拔营遁去。移师击萧寇王六魁,捣其巢,仅以身免。三战皆大捷,贼不敢左足窥徐,君之力也。日者贼乘胜入雒,城阙煨烬,闾阎涂炭,微君,徐之不为两河者几希。徐之大夫士庶,欢舞僦功,以有斯亭,妇女脱簪珥,儿童怀砖堑,咸谓我公保我之功,不可泯也。假辞以志之,庶君之名,与斯亭俱不朽,敢具以请焉。”
予惟徐之为州,自楚、汉以来为名镇。宋元丰中,苏子瞻上书论其形险安危为最切。今天下方有事,两河间寇贼蜂起,则徐当复为重镇。韩君起郎署,司仓庾,无城池士马之寄,而能以全力保徐,屹为金汤,其功尤可尚也。传曰:勇夫重闭。浃辰之间,而楚克其三都,无备也。夫无备则襄、雒之两都会,以亲藩节钺守之而溃;有备则徐之一州,以郎署守之而固。然则韩君之功其可泯,而斯亭其可以不作乎?登斯亭也,西北望芒砀,刘季、朱三之榆犹在也;西俯白门楼,曹公之所缚吕布也,东南临吕梁,吴明彻之所堰泗以灌徐也;又东眺泗水三城,高齐之所版筑以扼陈也。落成置酒,登高赋诗,数百年英雄割据节镇废兴之遗迹,依亻希在焉。其能无慨然而思,悄然而恐矣乎!据要害,收豪杰,招利国之冶户,籍饥寒强鸷之民,以捍大盗,苏子瞻之建白于元丰者,举行于今日,庶几南北晏然,徐为重镇,而韩君保我之功,其有继乎?书之以诒朱子,以复于徐之人,刻陷壁间。其不惟以旌韩之功,俾有官君子往来于斯者,咸得以览观焉。韩君名昭宣,字次卿,少师蒲州公之孙,以任子为郎,能世其家者也。
(钱湛如先生祠堂记)
嘉善钱湛如先生既殁之十五年,博士弟子员考文而征行,谋祀先生于学宫,相与上其事于所司。所司皆报曰可。先生之子副使继登、诸生继振、举人继章,推先生遗志,固辞学宫之祀,请于郊外弦诵钓游之地,别筑祠堂,以妥先生之魂,以慰其乡人之思。考成之日,邦君大夫,率其邑里秀民,胥会祠下,再拜奠币,略如释菜之仪。副使兄弟肃拜于后,莫敢 适 为主礼也。礼成,既毕事,而来请文以记之。
予学《周礼》,考师儒之职,而知先王立教之意至深远也。先王之世,一道德,同风俗,士之与于宾兴入贤能之书而登于天府者,固已熟习于大司徒乡三物之教,夫人而可以为师儒矣。及其为师氏保氏,三德六艺,不独以教养国之贵游子弟,而邦国之民亦与被焉。其教国子也,成均之法,掌于大司乐;其以贤得民,以道得民也,九两之系,掌于太宰;其没也有报焉。以为乐祖,祭于瞽宗,则又春官宗伯之所司也。周之盛世,君道盛而师道亦统于君。及其衰也。吾夫子设教于洙、泗之间,盖亦本师儒得民之职,而非敢以师道自贰于君也。师道之盛,于东汉,昌于河汾,师道盛而君道或几乎熄矣。迨于宋,道学,儒林,分而为二,道学盛而儒道亦几乎熄矣。先王立教之本意,谁有明之者哉?先生之道,端粹而冲和,高明而博厚,其为学以强学力行为宗,其立身以孝友温恭为准,其教人以ウ修慎静为的。居家而乡人式之,居官而兆人怀之,师儒之道备矣。不聚徒党,不立坛,教不出于《诗》《书》,化不越于里塾。师儒之名逊而不居,而况于道学乎!殁而辞瞽宗之祀,先生之道,光于身后矣。斯祀也立,门人世儒,来游来观,于先王立教之意,其有所兴起乎?师儒之道明,而儒林、道学将自二而归于一,不独为俎豆之盛事而已也。武塘钱氏,自阁学、中丞、宪副三公以文学名世,群从蔚起,昭回五色,上应庆霄,皆原本于先生。阁学之称先生,以谓如沱、汉之发源于岷れ,今兹之祀,其亦先河后海之义欤?记曰:“释奠必有合。”吾喜其于祀典有合也,于是本其意以告来者。
(复介石书院记)
故太仆寺卿伯刚顾公在谏垣,以言事谪居庸关外,久之,得还吴,卜居大石山下,为楼于山之麓,以祀吴公子游。而宋著作信伯王公与其始祖原鲁先生焉,颜之曰“介石书院”。济南李攀龙为之记。楼之上有云泉庵,庵僧司祠中香火,久而忘其故,弃三贤神主于墙角,将奄为己有。太仆玄孙苓请于兵使者宋公,逐僧而复故祠额焉。既蒇事,而请予书之。
予惟佛氏之塔庙,与吾儒之祠宇,多托于名山巨石修竹茂樾之间,各有疆理,无相越也。天池之斥墓地,使千年之古刹,化为昆明之劫灰,吾不忍以屋庐火书之论张之。大石之修先祠,使百年之俎豆,比于甘棠之憩茇,吾不敢以舍宅布地之缘盖之,各成其是而已矣。登斯楼也,楹桷雕焕,灯火青荧,先贤之像设,俨然在焉。已而观太仆之缔构,寒泉钅从铮,如聆其清声,修篁击戛,如见其直节。俯仰徨,有不忾然而兴起者乎?后之君子,其尚相与瞻仰而引之弗替也哉!若夫吴公之后,中吴之名贤多矣,何以独祀著作?以其地则保之祠,著作故在震泽之乡较,而阳山非其所也。攀龙之记,颇推论著作所以得配子游者,其言支离傅会,非予所知也。嘉苓之志,为记其修复如此。崇祯辛巳十一月朔日,虞山钱谦益记。
初学集卷四十二
○记(二)
(重建青莲寺碑)
高原法师昱公自蜀之蓬溪,不远数千里,遣其上首弟子真禅遗书谦益曰:县治东南一百二十里,曰天池之山,其下有青莲寺,唐武德中玄奘大师西逾剑阁,驻锡于此。池生青莲,寺因以名。万历九年,地得碑,知其缘起者昱也。由宋绍兴以迄胜国,坏成不一。洪武十年,起其废于灌莽之中,蔚为宝坊者,昱之始祖赵彦清也。成化二十六年,斥寺而新之,改建于震隅者,昱之高祖赵法清也。万历四十三年,昱自南都奉《大藏》还,谋建阁尊奉。有善土地相宅之术者,以谓寺在山足,不若移之于顶。山陟水旋,风气茂密,于建立为宜。我龟爰契,人谋叶从。于是建庋经之楼,以间计者五;拓置寺之基,以亩计者若干;买饭僧之田,以亩计者若干。其捐橐庀工者,昱之弟赵文清也。移大雄殿于经楼之前,棼回带,髹彤眩瞩。观音、韦两殿,两庑三门,庖氵阶,缮治以次。其齐心助者,昱之侄赵承祥等也。寺既蒇事,念后先兴复之因,与俗姓架构之力,皆不可以芜灭,愿为我书其岁月,刊之好石,以图永久。
余为诸生,晤昱公于海虞之破山寺,广颡丰颐,具大人相,私心严事之。及观其诠释相宗诸典,钩贯义学,レ抉遁隐,诸方推服,咸以为今之教魁也。公生于剑外,长于兹山,皆奘师过化之地。断碑泐石,藏已久,而涌现于千载之后。其卒能远绍慈恩之绪,殆非偶然者。出坐道场,则军持漉囊,填咽讲席;归构法宇,则飞楼涌殿,示现人间。是固其行愿使然,而奘师加被之力,下上千载,如屈信臂,盖灼然不诬也。后之住山者,尚有以继昱公之志,精研性相,了达一乘,庶几慈恩翻译之书,金轮铁壁,屹峙来兹。兹寺之炽然建立者,亦比于毗卢楼阁,不随劫而坏成也哉?予故为之述其梗概,而系以铭。铭曰:
“广汉之墟舆鬼精,蓬山涪水相带萦。天池合沓列翠屏,池生莲华应圣僧。圣僧往矣垂千龄,石蕖萎绝甘露零。断碑晕蚀苔藓青,光气熊熊夜不扃。有大论师疏遗经,法幢再竖曲女城。神灵现符应征,鬼神呵出青冥。陟冈溯涧宫地形,弹指平麓迁高京。千而万础如云屯,长楣反宇栖列星。右手断取左手檠,下移兜率人天惊。伽蓝如的山如茎,{艹遐}叶骈盖华发荣。琅函宝笈临玉绳,风幡月驾语铎铃。鼓鱼更答时经行,宛如莲华瓣中生。一华一瓣一化身,奘师应现皆圆成。莲华郁郁池水清,奘师授记如亲承。玉华翻译常光明,宝华楼阁无亏盈。我作铭诗唱一音,誓愿历劫续慧灯。南山青石比玉贞,磨以为碑刻斯铭。
(龙树庵记)
儒者文文起、姚孟长,吾郡之岿然者也。顾好从浮图广传者游。传,太仓州沈氏子,学儒不成,去学贾;又不成,遂好学浮图法,参雪浪、云栖诸大和尚,栖止郡之华山寺。鸠集净侣,翻阅大藏,披攘经营,若庀其家。未几,华山有壤地之讼,僧徒惊怖欲散去,传告哀于佛,去氏削发,誓以死殉。凡三载,讼稍息,乃去而游虎林、天目诸山,饭僧行脚,轨行坚苦。归休于墓田丙舍,结庐以居,因斥之以事佛,齐众所谓龙树庵者也。吾观佛之徒,其为说,以谓山河大地,一切如幻。而其身之所寄,瓦盂锡杖,一饭一宿,即五山十刹,亦比之于逆旅传递而已。然其人往往以塔庙为国土,以伽蓝为金汤,而效死以守之,身可杀而不可夺,若传者何其固也?今之为卿大夫者,身受国家疆圉之寄,而不难以戎索与虏。一旦丧师失地,日蹙国百里,拱手瞪目,彼此相顾视,所谓败则死之,危则亡之者,其于浮图何如也?夫浮图之塔庙被四海,未尝责任于一人,又非有高爵Ο赏劝诱于前,严刑殊死警戒于后也。而浮图之效死以卫塔庙者时有,而卿大夫视疆圉之事若奕棋然。岂佛能以祸福语倾天下,而国家之赏罚,顾不足徇与?抑亦佛之徒弃氏毁服,祝除发毛,无妻子身名之绁羁,故其志桀然得信,而未可以责诸卿大夫与?呜呼!此之不能而彼能焉,而又疾其能焉,而思以盖之,曰彼浮屠也,彼之效死以居者,固忄堇而免于吾之庐者也。一旦有事,上不能谋,士弗能死,委而去之,国家之疆圉,曾不得比于浮图之塔庙,而不以为耻也。
文起、孟长,儒者也,不斥浮图而与之游也宜。传治龙树庵既成,文起以书属余曰:“庵未有记,传具石请记,子其勿辞。”余为之记曰:“庵在吴城西白莲泾南,右折半里许,老树拒门,如虬龙攫,因以名庵。构十方堂以养老病,畜池水以放生,立普门塔以厝维四众,而文起书《金刚经》刻于塔上。经始于万历某年,凡若干年,以溃于成。是为记。
(瑞光寺兴造记)
余十五六时,从吾先君之吴门,则主瑞光寺僧蓝园远公。迄今三十余年,先君停舟解装与远公逄迎笑言之状,显显然在心目间,每过寺门,辄泫然回车,不忍入也。远公居寺之后禅院,每令一小沙弥导余游废寺,殿堂萧然,塔下榛芜,不辨戚,廊庑漏穿,败甓朽木,与像设相撑柱,有声拉拉然。相与顾视促步以反。余每思之,如宿昔之噩梦,尚为心悸。又思此寺久已颓圮,不知今日又何如也?
崇祯辛未,友人张┆度以复寺来告曰:“寺僧竺实主之。”已而过余曰:“公知我乎?即远公院中小沙弥也。公于此寺有宿缘,幸为我记之。”嗟乎!为小沙弥导余游寺时,其长与案上下耳。今乃能夙夜经营,还寺旧观,其所成就不苟如此。余稍长于,束发登朝,值兵兴多垒之日,浮湛罪废,一无以自效,其视为可愧也。虽然,之主斯寺,二十年所矣。二十年之中,相之拜者几人?将之遣者几人?督抚大吏易置者几人?当其筑堤推毂,富贵ピ赫,视夫祝发坏服、麻鞋露肘之徒,不啻一毫毛,然其卒能无愧之者几人也?盖尝论之,浮屠之为其塔庙,犹士大夫之谋人军师国邑也。浮屠以其塔庙为己,而不以其塔庙为己之塔庙。以其塔庙为己,故捍护之不啻头目,而庀治之不惜脑髓;不以其塔庙为己之塔庙,故一钱之入,不私其囊箧,毕世之计,不及其子孙。二者士大夫所远不及也,斯所以愧与?报应因果之说,儒者所不道。然吾观富贵ピ赫者,未几而囊金椟帛,弃掷道路,遗腐骨,狼籍乌鸢,视浮屠之四众瞻仰,粥鱼斋鼓,安隐高闲者,所得孰多?呜呼!士大夫之于浮屠,不独思愧也,岂亦可以知惧矣乎?以之贤,能劳身捐躯以为其塔庙,其有取于余言也,岂徒欲以夸大其能事邪?予故推广其意,以告于世之君子。而予既无用于世,粥鱼斋鼓之间,他日将从而老,姑书是以志余之愧焉。寺建于吴赤乌,其兴废载在郡志。之兴造,经始于万历某年,天启甲子造七佛阁于佛殿之北,崇祯己巳修天宁塔,凡若干级,募饭僧田若干亩。寒灰奇公自楚来驻锡,而昆山王在公孟夙以宰官入道,皆助唱缘,克有终始。崇祯壬申五月,常熟钱某为之记。
(杭州黄鹤山重建永庆寺记)
杭州府治之东北六十五里,有山曰黄鹤,高百余丈,与皋亭山离立,而俗呼为皋亭之黄鹤峰,以两山皆从天目蜿东来,峄而非属故也。山之阴有佛日寺,宋明教嵩禅师卓锡之所。安隐一濂慎公谋于祭酒冯公梦祯,图兴复之不果,乃得永庆寺故址于山之阳。永庆寺者,唐清泰二年创自吴越,名涌泉院。宋建炎中重建,赐今额。其后以元兵毁,而慎公行求得之,遂以兴复为己任。里人郎、郑鹤买地构禅堂五间,僧如艮、广德、广斌等裒衣盂之羡,建佛殿五间。而真寂院闻谷印公以云栖大弟子激扬别传之指,慎公敦请莅焉,不起于座而道风演迤,缁素坌集。慎公厌世而去,其徒众遵遗命,以院为十方,不用甲乙次相授,请一江湘公主之。而大麓等力为助,于是弥勒前殿,两庑僧寮,次第告成。印公与慧文制公,相与经画,寺之轨范始定。禅堂以栖众缚禅,佛殿以结侣念佛。限以崇墉,缭以修廊。佛声浩浩,则乐邦涌现;禅版肃然,则祖灯辉映。虽五山十刹,号选佛之场者,其清严精进,未有逾此者也。王子宇春,与诸上人共襄斯举,归而述其意,征余文以记之。
嗟乎!禅与净土,开遮历然,唯以一事,考诸近代,楚石,禅门尊宿也,而有西斋净土之咏;云栖,念佛导师也,而有阐关策进之编。未尝不水乳相合也。世之学者,妄生分别,或相为斗诤,或曲为调人,伥伥然莫知所适从久矣。印公有忧之,既唱单提之宗,而复显双修之范。以其缔构言之,前殿后堂,规矩重叠,出自一门,示门庭之不可离而二也。周垣夹廊,钟鱼交互,邈不相及,示旅途之不可混而一也。借事以显理,因权而著实,亦可谓深切著明也矣。寺之事甫竣,印公飘然远去,使人想见其高风于属山涌泉之间。而濂公、湘公,宿德岿然,后先担荷,皆末法中所希有者。余故乐为之记,详其兴复之因,庶来者得以考焉。若夫印公辈行愿机缘,默相感召,尽未来际,必有龙泉蹴踏,相继为人天眼目者,固不系于楼阁之成坏,而亦非区区世谛文字可得而记也。寺今名龙居庵,亦曰永庆禅院,予从其旧称永庆寺云。
(武林重修报国院记)
先是绍觉法师居土桥之莲居庵,四方学徒至,往往担簦裹饭,僦邑屋以居。仁慈慧公听讲之暇,喟然叹曰:“武林故都会之地,方袍圆顶之流,渡涛江,越南海者,军持漉囊,往来如织,顾不得一茅盖头,风餐露宿,憧憧为旅人穷子,岂吾侪出世为人之能事乎?”宋绍兴间,故有报国院,介清泰、庆春两门之间,其遗址去莲居数里而近,遂发愿修复,以为接众之地。湛然禅师为文唱导,诸方响应,净财云涌。逾年,佛殿禅堂告成。又三年,桑园菜畦,饭僧之田,养老之室,无不以次庀治。是役也,不烦鼓,不饰竿牍,僧众助者什九,而善信布施者什一。慧公曰:“吾藉诸佛之力,仗十方之缘,以有斯院也。久之环而自私,长子孙而营利养焉,其可乎?吾闻之,佛法付嘱国王大臣,吾得宰官之外护者,为文证明之,以垂于久远,其可以无患?”于是介严子印持款门以请于余。余方有母之丧,逡巡久之。则使其徒曰圆福者,徒步搏颡,祈必得余文乃去。而严子助之请益力。余乃执笔以记之,而复于慧公曰:
呜呼!云栖逝而净业微,绍觉亡而讲席,魔外交作,而盲禅盛行,未有盛于此时者也。子之作是院也,缘起于绍觉,而渊源于云栖,其因地不可谓不正矣。其在今日,盍亦思以扶其衰而稽其敝乎?今之禅,非禅也,公案而已矣,棒喝而已矣。河东之论密公曰:禅者,六度之一耳,何能总诸法哉?本非法,不可以法说;本非教,不可以教传;岂可以轨迹而寻哉?以禅门言之,应微笑而微笑,应面壁而面壁,应棒喝而棒喝,皆所谓非法非教,不可轨迹寻者也。今也随方比拟,逢人演说。上堂示众,譬优人之登场,礼拜印可,类亻辰童之剧戏。贫子数他家之宝,愚人求刻舟之剑。是不可为一笑乎?东山法门,本无棒喝。五花开后,互显机权。老僧无法,藉黄叶以止啼;童子何知,效俱脂而断指。况乎聋瞽交唱,狂易相尊。扬眉瞬目,眨眼宗师;竖拂拈椎,满前大慧。岂独戏论未止,抑亦妄语既成。是可不为之悲愍乎?彼所竞相夸诩者,曰徒党之众也,声闻之广也,利养之厚也。夫日中一餐,桑下一宿,比丘之训也;架大屋,养闲汉,古德之所诃也。以荷泽之显发宗风,弘济国难,知道者犹以固己损法为讥,而况于他乎?彼之所膻,我之所禁,有识者视之如师子虫,如大火聚可也。其又可褰裳而从之乎?然则将如之何?曰:宁守净,无趣禅。宁守云栖之真净,无趋今日之伪禅。宁灰心挫名,种净因于来劫;无吠声逐响,断慧命于多生。吾所谓扶其衰而稽其敝者,其在斯乎?为僧徒者,守正法不染邪法;为宰官者,护正法不护邪法。斯不负如来付嘱之意,而金汤外护之名,亦可以无愧矣乎?余之为末法惧久矣,因慧公之请,而直举以告之。虽然,不独为慧公告而已也。院之创始,在天启元年,其落成则天启三年。又十二年为崇祯七年,予为之记。嘉议大夫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协理詹事府事常熟钱谦益记。
(资庆院重修记)
武林之塘栖,有僧院曰资庆。创自宋建炎间,至国朝,凡再毁,颓垣断础,仅存菅棘中。沙门圆公居之,六时礼诵,与饥鼠生 穷鼯,啸呼应和。闾右之族,知其有道也,然相之,刳朽翦秽,庀材僦工。万历二十年,茶亭成;又四年,禅堂成。圆公曰:“吾藉净信之力以有此,此之谓多矣,终不能持铃柝,饰竿牍,如市贾之相求,以大吾庐。”庶吉士胡君休复,塘栖里人也,闻其风而说之,为唱导于里中。高门悬薄,欢舞赴功。某年,大雄殿及大士殿成;又某年,放生池、普同塔次第毕举。方伯桐城吴公,揭以资庆院故额,靓深完好,视昔有加焉。塘栖为武林周道,列肆犬牙,牙筹错互。流尘眯目,市嚣聒耳。而兹院独岿然其中,击磬鼓钟,肃清晨而警中夜,见闻随喜,洒然有清凉火宅之思。至于旅人道长,长年水宿,流汗交跖,耶许入梦,而忽焉钟鱼互答,经声梵呗,激扬悲厉于灯月落之时,如沸乍沃,如热得濯,拥ゎ欹枕,欷而烦酲者,固不知其几人也!兹院之建,其视深山空谷,徒为幽栖闲止之地者,其利益不既多乎?然圆公不以荣名利养为事,辛勤四十年,如一弹指,而院卒告成。则其缔构之诚,与休复助之力,均不可诬也。当圆公经始时,一瓶一钵,休复实与被其艰。已而休复现宰官身,奄忽摧谢。入斯院也,粥鼓凄凉,禅灯黯淡,亦必有俯仰今昔,忾然三叹者矣!自今以往,夜壑已移,朝荣频谢。而兹院之火传灯续,久而逾衍。千百年而后,又不有因兹而问其经始,凭吊休复于荒坟宿草之余者乎?由此言之,世间成住坏空,未有不相待而成,而楼阁庄严,幻出于四十年间者,殆亦犹夫荣名利养之不可以为常也。其亦可以感而悟矣!圆公介卓子去病走其徒虞山中,谒余请记。去病盖与休复共兴复兹院者,二子者皆吾友也。余为之书其事,以复去病,使买石刻之,相为感叹焉!时万历丁巳之夏六月也。
(径山种树记)
径山为天目东北峰,伽蓝在山冢五峰之间,凡有兴作,取材于千里之外。凌大江,冒双溪,历洪流暴涨,然后逆坂而上,缘邪许,十里百折,卒徒颠踣,木石腾藉。是故寺不久辄废,废而难复以兴也。闻谷禅师印公语其徒某曰:“盍买山而树之?树可材也,百年之内,其可以抡材于山矣乎!”于是买山若干亩,树松杉若干株,循直岭以至三门又若干株,刻其券而三之,以为之守禁。而又曰:是不可以不志也,使某书之于石。《诗》有之:“树之榛栗,椅桐梓漆,爰伐琴瑟。”此古之邦君建侯营室者之所有事也。印公,学佛之人也,乃能计久远如是。世之君子,虑及于浃岁者亦寡矣,岂或百年?呜呼!浮图之昌其教宜矣。其训于有官君子,不尤深切哉?夫以印公之愿力,后五百年,兹山之飞楼涌殿,当有如苏子瞻之诗,予之言何足以云也。使世之君子,过而视之,则以予言为厉己而已矣。天启四年八月记。
初学集卷四十三
○记(三)
(重修素心堂记)
吴江张益之先生,余之先友也。余儿时,闻诸先夫子,益之世居越来溪,其父静孝先生,为堂于溪上,名之曰素心。堂构坚好,乔木翳然。其傍有伪吴张士信厅事。益之家中落,堂已更主。语罢辄为怃然。崇祯六年,余访益之之子孟舒于溪上,登其堂,即所谓素心者,孟舒己复而居之,加涂焉。问士信之厅事,老屋岿然,负犹在。相与缓步絮语,感先夫子之游迹,慨然太息不忍去。越翼日之无锡,过华学士东亭故宅,俗所推甲第者,前堂轩敞壮丽,吞若素心者八九于其胸中,其朴雅闲靓,殆弗如也。飞楼厦,层台砥室,网户刻桷,所在而是。然赤白漫漶,板腐而砖缺,亦间有之,不若越溪之居完且美也。又为之慨然太息,以为奉诚之园,平泉之庄,唐人所俯仰咏叹,不可胜纪。王侯卿相百年之后,裔孙克守旧第,若魏国之永兴坊者,盖亦罕矣。鲁人美僖公之复宇,晋臣颂文子之成室。张氏之有孟舒,岂非诚贤子孙而经史之所亟称也与?间以语异度,异度曰:“噫!吾兄之复是也则难矣。吾兄频年以来,身无兼衣,食不重味,匪朝伊夕,拮据捋荼者,为此堂也。修祖墓,刊家集,收族而洽亲者,为此堂也。修身矫思,刑妻孥,化僮仆,薰乡里而善良,所以居此堂也。吾兄年七十矣,以先人之故,徼惠于吾子,记此堂之复,以代生辰为寿之词,不亦可乎?”余曰善,遂书之。而余方营先墓于拂水,筑丙舍墓之西偏。美是堂之制,命工图以来,视其栋宇而构焉。他日堂成,亦将属异度为之记。崇祯九年正月记。
(颐志堂记)
河南陆群圭氏家于虞山之下,傍山临池为堂,以读书其中,名之曰颐志,取其家士衡之赋,所谓“伫中区以玄览,颐情志于典坟”也。堂既成,而横经籍书,俯仰诵读者,盖有年矣。今年谒余而请使记其名堂之意。
夫斯堂也,以读书而名也。读书之法无他,要以考信古人,箴砭俗学而已。《进学解》,韩退之所读之书也。《答韦中立书》,柳子厚所读之书也。古之学者,自童之始,《十三经》之文,画以岁月,期于默记。又推之于迁、固、范晔之书,基本既立,而后遍观历代之史,参于秦、汉以来之子书,古今撰定之集录,犹舟之有柁,而后可以涉川也,犹称之有衡,而后可以辨物也。今之学者,陈腐于理学,肤陋于应举,汩没锢蔽于近代之汉文唐诗。当古学三变之后,茫然不知经经纬史之学,何处下手。由是而之焉,譬之驾无舵之舟以适大海,挟无衡之称以游五都,求其利涉而称平也,不已难乎?俗学之敝,莫甚于今日。须溪之点定,卓吾之删割,使人佣耳剽目,不见古书之大全,三十年于此矣。至于今闻人霸儒,敢于执丹铅之笔,诋诃圣贤,击排经传,俨然以通经学古自命。学者如中风狂走,靡然而从之。嗟乎!胥天下而不通经不学古,病虽剧,犹可以药石攻也。胥天下而自命通经学古,如今人之为,其病为狂易丧心,和、扁望而却走矣。杨子不云乎:“人各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将谁使正之?”陆子之嗜学,若是其专且勤也,亦思其所以正之而已矣。经经而纬史,繇韩、柳所读之书以进于古人,俾后之学者,涉焉而以为舵,称焉而以为衡。名堂之意,庶有当乎?余虽老而失学,他日犹能负书挟册,登斯堂而问焉。姑书是言以先之。崇祯九年正月记。
(蓼庵记)
太仓曹子忍生痛其父母之蚤世而不及养也,又自伤其长而不遇,无以慰其亲于地下也,读《诗》至《蓼莪》,辄为废书泣下。文宫洗文起大书蓼庵二字以贻之,曹子颜于其读书之屋,而请余为之记。
吾闻诸夫子: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此卿大夫与士之孝,而人子之所当有事也。若夫《蓼莪》之孝子,致恨于失养,而以为鲜民之生不如死,此所谓庶人之孝也。曹子宜何居焉?《蓼莪》之诗,说《诗》者以为刺幽王也,其诗盖丽于《谷风》之什,而《北山》之独贤,《小明》之悔仕,怨嗟并作,盖莫甚于此时。今圣天子在上,惟皇建极,阴阳和而万物理,《鹿鸣》以下之诗并兴,而《南陔》《白华》亦皆比笙歌而奏于堂下。居今之世,而悲忧穷蹇,退而称《蓼莪》之诗,吾窃悲曹子之志而惜其不遇也。虽然,曹子则可谓孝矣。古之人戒其君求贤而用吉士,必曰有孝有德,又曰如圭如璋,令闻令望。宣王之在内者,推张仲孝友。而萧望之谓张敞材轻,非师傅之器,亦此志也。曹子志气卓荦,议论天下事,滚滚如贯珠。顾其夙夜刻励,有终身之慕若此。其将进而为璋孝德之士,奋庸于休明之世,以矢来游来歌之盛事乎?吾知其不徒为《蓼莪》之孝子而足也。聊书之以广曹子之意。崇祯四年六月记。
(聊且园记)
侍御莱芜李君雍时谒余而请曰:“余为园于城之北隅,其中亭之曰可以。槐柏翳如,花竹分列,凿沼矢鱼,蹲石阴松,此余之所茇也。其东亭之曰学稼。植以梨枣,杂以柿杏,亭之后除地筑场,诛茅为屋,沟塍迕错,鸡犬识路,此余之所作劳也。其西亭之曰学圃。树桑成阴,蔬得以避,渫井为池,土得以滋坟,荣木周遭,瓜果狼籍,此余之所食也。折而南,其中有斋曰则喜,夹窗助明,琴书扌耆柱,余之所抱膝而深居也。梅树盘纡,编为虎落,丛生蔓延,香雾杂Ш,树之眉曰梅花深处。东树桃李,西树杏,交亚蔽亏,为梅外藩,以明余之比于梅也。其北则老树攫,茂林ㄙ霭,三径未绝,如深山;又折而西北,地势忽泻,清池呀然,长林覆之,若眉著面,桃李缘堤,莲藕盈池,无时不花,靡夕不月,余之所行吟而觞咏也。合而名之曰聊且园。子其为我记之。”
余惟侍御荷橐簪笔,供奉赤墀,今且巡行云中、上谷间,宣威种落,一丘一壑,岂其所有事乎?东夷不靖,浃辰而克我河东,士大夫之辱,不止于四郊之多垒也,又何燕游之足云乎?侍御之名园曰聊且。聊且之为言,苟然而已之辞也。今之苟然者多矣,苟然于庙堂而国论坏,苟然于疆圉而戎索坏。侍御之所谓苟然者,园亭燕游之事而已。其所告诫于世者,不已多乎?若以附于止足之义,如公子荆所云,其于聊且之云,固不相背,要亦所谓同枕而异梦者,何足以发侍御之指哉?侍御﹃力王家,为天子复河东故地,正佟夷之诛,使吾辈得握三寸管,为太平之幸人。他日幅巾杖屦,访侍御东海之滨,坐斯园而访陈迹,以余知言者也,其乐为何如?天启元年四月初五日记。
(保砚斋记)
保砚斋者,戈子庄乐奉其先人文甫所藏唐式端研以诒其子棠而以名其斋也。戈子携其子过余山中,薰沐肃拜,而请为之记。
夫天下之物,人苟爱而玩之,未有不思诒其子孙者也。金谷之池台,平泉之花木,《集古》之金石,悦生之书画彝鼎,非王公大人不能有,非世为王公大人不能守也。若夫砚,则荜门竹屋可以藏┑也,破窗损几可以铺陈也,韦布之儒生、《兔园》之书册可以为伴侣也,匹夫孺子可怀褒而藏也,可提挈而走也。是故天下玩好之物,多不能传之再世,而保砚为易。虽然,砚之为用大矣,九经之文字出焉,天地之情物生焉。佣工记名姓,小儒笺虫鱼,其于砚也,犹无与也。贪夫用以把算子,酷吏用以书狱辞,或媚权而飞章,或乞哀而书表,其为砚之辱,终古不能浣也。必也穷经而好古,澡身而洗心,以磨比德焉,以介石比贞焉,其不为砚辱也,斯为能保砚者乎?是故凡玩好之物易于保有,而保砚为尤难。戈子之以保砚名斋也,其将保其易者乎?抑将保其难者乎?文甫之父子,安贫矫志,不失素风,其能保斯砚以诒后人也,亦必有道矣。吾邑缪侃仲素,尝得述古圆砚,旁刻《西园雅集图》,出米元章、李伯麟之手,遂以述古名其堂,而黄文献公为之记。迄今三百余年,仲素之砚,未知犹在人间否?而其堂之遗址,亦无从问诸荒烟野草之间,独文献之文在耳。繇此言之,保斯砚以诒子孙,固不若求所以保斯砚者之为可久也。戈子以此勖其子可矣,遂书之以为记。崇祯庚辰中秋记。
(常熟县教谕武进白君遗爱记)
古之学者,必有师承。颛门服习,由经术以达于世务,画丘沟涂,各有所指授而不乱。自汉、唐以降,莫不皆然。胜国之季,浙河东有三大儒,曰黄文献氵晋、柳待制贯、吴山长莱,以其学授于金华宋文献公。以故金华之学,闳中肆外,独盛于国初。金华既没,胜国儒者之学,遂无传焉。嘉靖中,荆川唐先生起于毗陵,旁搜远绍,其书满家。自经史古今,以至于礼乐兵刑阴阳律历勾股测望,无所不贯穿。荆川之指要,虽与金华稍异,其讲求实学,繇经术以达于世务则一也。世之为科举进士之业者,以帖括诵法荆川,为应举之资而已。而钩章棘句之徒,又从而訾之。荆川之集,已束之高阁不观,而况荆川以上者乎?胜国诸君子,且不能举其氏名,又况于师友渊源之际乎?教学相沿,伥伥然徒以苟且尺寸豪末为意,而古圣贤之书,帝王之制度,欲其先著于胸中,如虞文靖之所称于蜀学者,其可几乎?自余里居以来,士友之下问者,未尝不谆复告之。而俗学之蛊晦已久,余之力固不足以表衤暴坠绪,障百川而东之也。
万历癸丑,毗陵白君绍光以进士乙榜署常熟学教谕,疏秽订顽,缉文厉行,立五经社分曹课试,四方名士,翕然来从。君与礼部侍郎孙公,皆荆川先生之外孙,流风遗书,浸渍演迤,入学鼓箧,一皆举荆川之学而措之,故其学安而道尊,粲然有文如此也。君既擢兴安县知县,诸弟子员件系其学政,相率踵门,愿刻文于石,以示远久。余惟白君之师道立矣,诸弟子之亲其师也,可谓劳矣。虽然,先王之祭川,先河而后海。称人之善,未有不本其父师者也。乡人士之淑艾于白君者,皆荆川之遗也,其可以无述乎?因白君之教,而推本荆川之学,或源或委,发其遗书而读之,其人犹可作也。自胜国以溯汉、唐,其师承指授,如捧手而相诏也。夫如是,则吾乡之士,必有涤训诂辞声之陋,出而有闻于当世者。而白君之教,衣被于是邦者,岂有既乎!记有之:善歌者使人继其声,善教者使人继其志。夫推本荆川之学以教邑之子弟,白君之志也。余为斯记,陷置壁间。乡人士来游来观,因余之言,开发头角,庶有以继白君之志而衍其教思也哉!己未正月廿八日记。
(仪孟刘母铭旌记)
万历四十五年六月,刘母王氏夫人卒于其子永基宜兴之官寝。宜兴之民三日哭罢市,其大夫士聚而铭其旌曰:仪孟刘母之柩。按礼,为铭各以其物,书曰某氏某之柩。男子称名,妇人书姓与伯仲。称仪孟刘母者何?别刘母也。明旌之有铭也,以死者为不可别,而以其旗识之。识之者,别之也。称仪孟以别刘母,古之道也。刘母之为仪孟奈何?刘母之为妇也,刘氏家中圮,母女事绝巧,纫箴所出,上奉尊章,外应宾客,下庀二叔,履綦若指廪,纟意纟句暴练,兼屦人染人之能,尝手自氵柬帛,力瘅泽器旁,移时乃苏,犹强起事挥也。宗人乡老咸曰:“精五饭,幂酒浆,缝衣裳,孟母之教也,是善为人妇。”刘母之为母也,告夫子曰:“孺子长矣,盍令负笈出游,践桑弧蓬矢之志乎?”跪高于庭,具羞服而遣之。已遣永基如,已又遣垸如永基。三子者遂皆以尊师取友,有闻望于时。高游燕,母命之曰:“男子堕地有师,女子独无师。女道峄山,为我奠枣修于孟母,所以志也。”高谒孟子庙,见石刻画像,长跪母前,大恸而起,为文以记其事。四方之人咸曰:“学以成名,问则广知,孟母之志也,是善为人母。”永基举进士,常州之宜兴县,母居官寝,告戒亻兼媵,禁呼叹鸣于困中。永基出捕蝗,母宿治菹专,旬日而后反,门阖封识宛然。官舍有二桑,缫丝得十余两,喜谓家人曰:“今岁幸不以授衣累宜兴矣。”卒之日,民巷哭者如丧考妣。而大夫士遂以其旌铭之,君子以为允。盖征诸刘母之为人妇为人母者,而又原本其所以师事孟母之意,没身而已者也。故曰称仪孟刘母者,别刘母也。虽然,有是母,斯有是子矣。孟母之为母师,视公父文伯、田稷子之母加著焉,以孟子为之子也。别刘母者,亦以别刘母之子也。置铭于重于聿,士丧礼之仅存者也,可以观礼焉。妇人无谥,然大夫士群聚而铭,有审谥于朝之义焉。数其铭辞,六言而已。既别其母,又以别其子。志而婉,微而昭,有《春秋》之遗法焉。谦益未第时,与高、永基定交。二子者之与谦益友也,归以告于其母。谦益习知母仪法,闻铭旌之举,考于大夫士之辞,以为其可以传也,遂刻石而为之记。
(天台泐法师灵异记)
天台泐法师者何?慈月宫陈夫人也。夫人而泐师者何?夫人陈氏之女,殁堕鬼神道,不昧宿因,以台事示现,而冯於卟以告也。卟之言曰:“余吴门饮马里陈氏女也。年十七,从母之横塘桥,上有紫衫纱帽者,执如意以招之,归而病卒,泰昌改元庚申之腊也。其归神之地曰上方,侯曰永宁,宫曰慈月。其职司则总理东南诸路,如古节镇,病则以药,鬼则以符,祈年逐厉,忏罪度冥,则以笺以表。以天启丁卯五月,降于金氏之卟,今九年矣。”问其宿因,则曰:“故天台之弟子智朗堕女人身,生于王宫,以业缘故,转堕神道,以神道故,得通宿命,再受本师记,俾以鬼神身说法也。”问本师记云何?则曰:“大师以宿昔因缘,亲降慈月宫,为诸神设法。吴人尚鬼好杀,故现鬼道救杀业,善巧方便,渐次接引,归于台事而已。”其示现以十二年为期,后四年而大显,时节因缘,皆大师所指授也。卟所冯者金生采,相与信受奉行者戴生、顾生、魏生,皆于台有宿因者也。
或问于钱子曰:“慈月之事,子以为信乎?诬乎?”余曰:“信也。如来拳拳付嘱,惟此正法。正法衰熄,魔外盛行,未有甚于此时者也。当此时,阐扬台事,大明如来一期教之扃,譬则破昏夜以月灯,开盲人以眼目,诸佛菩萨所共护念证明,谁得而非之?今之禅病深矣,魔民登师子之坐,厮养踞大慧之席,盲拳瞎棒,欺天罔人,信法门之师子虫也。慈月以人天眼具正知见,汲汲然以教药疗禅病,人知其阐教者所以显教,而不知其疗禅者正所以护禅也。菩萨于疾病世作大医王,慈月示现,亦复如是。我辈生人道中,不能护持末法,而以听于鬼神,将惭愧赞叹之不暇,而矧有后言耶?至其妙达三乘,博通外典。微词奥义,尽般若之笙簧;绮句名章,总伽陀之鼓吹。紫微、右英诸真,与杨、许相酬问者,犹不敢窥其藩落,而况神君、紫姑之流乎?故曰信也。”
或曰:“为台事示现,是矣。其兼言祸福,奈何?”曰:“师固言之矣。每见山林冢庙,邪祀鬼神,厌人血肉,心窃痛恨,故多以符方疗疾。冥册之中,杀业第一,故黾勉相劝也。今因病之验,而渐且求财求子求寿求功名,以一神之力,而敢侵朝廷之权,何不理之尤也?夫慈月所急者,台事也,而世人所急者,贪生畏死与荣名富厚也。两相急而两相求,不得不聊且应之,故曰先以欲钩牵,后令入佛智。今慈月急世人之所急,而世人不求慈月之所求,求而不相得,则怨与谤从之矣。众生在五浊世中,三毒竞兴,十缠争发。以慈月之慈而不能供其求也,虽千佛出世其求弥甚;以慈月之慈而不能弭其谤也,虽千佛出世,其谤弥甚。虽慈月其若之何哉?”
或曰:“朗为天台高足弟子,末后亲受嘱累,何以堕落乃尔?”曰:“师资云逝,善友沦亡,刹那迁谢,岂能自保。无始以来,恶业缠盖,放逸比丘,堕牛猪狗,猴各五百身。╂梵钵提已得阿罗汉道,反作牛,而何疑于朗耶?自女人身转落鬼道,如离弦之箭,弥去弥远。然在鬼道中得知宿命,展转牵率,不昧宿因,所谓如塞翁失马是也。亦以戒力熏习,善缘纯熟,譬如蹴リ,著地旋起。佛言出家人虽破戒堕罪,罪毕解脱,如优钵罗华。以慈月之事观之,则知多生戒力,如熔金入泥,终不销亡,久而益莹。既可以为退堕鞭后,亦可以为勇猛策进者也。”
或曰:“淫昏之鬼,不在祀典。慈月之归神于此奈何?”曰:“鬼神之受报不同,其有威德者,或住山谷,或住空中,各有宫殿,冠华,著天衣,食甘美,形容端正,无异诸天。上方之神,殆所谓有威德者也。其生前必有利益于生人,贪淫著业,受此福报,不知以何因缘,因依慈月,与被法力,此其宿因亦不薄矣。安得以世眼量之?岳神之受戒,阎罗之听讲,归依正法,载在传记。四生六道,皆可修行。天龙夜叉,并护佛法。何独于鬼神而靳之乎?菩萨以愿力故,天龙鬼神等及诸外道邪见,悉生其中,为其导首,广为宣化。慈月之堕鬼道,安知非乘宿昔愿力,生趣异类,调伏众生?即鬼神中,亦岂无以权方便留惑示现者?则鬼神之身为业报,为应化,且未可臆断,而况于慈月乎?”
或曰:“智者之入灭久矣,慈月之说法,将使谁证之?”曰:“佛以大衣付大迦叶,以无上法付大阿罗汉,皆不令灭度也。大师灭后,六降山寺,一还佛垄,振锡披衣,有如平日。以往时案行安隐之言,较今日付嘱流通之旨,常寂光中如屈伸臂耳。子能知一心三观之义,则十身佛刹微尘数修多罗,如悬帝网,尚何疑于慈月之今昔与大师之去住哉?”
卟告我曰:“明公为我作传以耀于世,亦道人习气未除也。”余曰:“唯!唯!”作《天台泐法师灵异记》。
(岳忠武王画像记)
里中萧生,故观察公之诸孙也。尝梦之武林,拜宋太师鄂国忠武王庙下。王延入坐,而语之曰:“边事旁午,不遑启处。吾比年有事北方,甫归又趣驾去矣。”顾视其左右,介士严装将发,金戈铁马,钅从铮作声。氵典然流汗而觉,崇祯改元之十二月也。越一年,而有遵化之事,生占斯梦,以为信而有征。命画工绘王像,夙夜盥事之,而属余记其事。
自昔言梦者,皆本于《周官》之六梦,生之梦何居?曰:是所谓正梦也。宁、锦解围以来,群酋窜伏。举世之人,皆置奴于度外。生何思焉?又何寤焉?筐箧几席之间,噩而梦,喜且惧而梦,于王事乎何有?故曰正梦也。圣朝役使百灵,群神群祀,名山大川靡不为天子守护社稷,诃禁不祥。独王有事焉者何?曰:惟忠武王力中夏,誓灭金虏。佟奴以王杲余孽,冒金源之后,启疆犯顺。忠武有灵,其能贳诸?左云而右宪,阵背嵬而刃麻扎,生不克直捣黄龙饮匈奴之血,没而佐佑圣朝,寸刂群酋为脍脯,俾无遗种,不惟阴敌我王忾,王亦可以逞厥志焉。王之有事于北方者此也。日者芦沟之役,戕我大帅,歼我全师,去都城仅三舍耳。我不发一矢,奴逡巡顾视,衔尾引去。虽圣天子威灵赫,盖亦鬼神相助之力焉。今之游魂余息,出没遵、永间,安知非王阳施阴阖,假之绦镟而制其死命耶?然则斯梦也,何以独告于生?《诗》不云乎:牧人乃梦。曹人之梦众君子谋曹也,非有列于朝者也。《周官》占梦,季冬聘王梦及其献吉梦于王,王拜而受之。生之梦可谓吉矣。盍斋祓走三千里,以斯梦献于天子?天子将讯诸宗伯,举《周官》拜受之典。余亦宗伯之属也,记其事以征焉。
初学集卷四十四
○记(四)
(重修维扬书院记)
维扬有书院,作为讲堂学舍,延道德博闻之儒,抠衣升堂,昌明孔、孟之道。而乡人子弟,相与群萃州处,以为讲肄之地,其来旧矣。万历中御史中州彭君来视盐政,闵其芜废,修而作之,祀董仲舒以后诸贤于其中。高馆曾楼,宏壮靓深,故御史大夫邹忠介公为之记。久之复废,后盐使者泰和杨君忾然叹曰:“岂可使讲德之堂,夷而为长亭厨传乎?”按其旧而新之,正其名曰维扬书院,以书属余曰:愿有记以继忠介之后。
日者讲学之禁尝严矣,盖发作于万历之中,而浸淫于天启之后。迨于今,讲者熄,禁者亦弛,胥天下不复知道学为何事。夫其禁之严也,钩党促数,文网锲急,犹足以耸剔天下精悍之气而作其ㄨ也。是故逆奄之祸,士大夫捐身命以之,而士气卒以胜。及其禁之弛也,天下皆镌夷其廉隅,呓其颊舌,顽钝狂易,懵然于广屯 脂夜之中。于是朝著无水加剑之大臣,疆埸多扣头屈膝之大吏,集诟成风,而刑辟不足以禁御。繇此言之,禁学之效,可见于此矣。自正心诚意之学,陈陈相因,而姚江良知之宗始盛。儒者又或反唇而讥之。良知之言,于孟子。孟子曰:“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分而言之,曰仁、义、礼、智,其实则良知而已矣。夫立乎人之本朝,蝇营狗苟,斯君而卖国者,谋人之军师国邑,偷生事贼,迎降而劝进者,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心,盖已澌然不可复识矣。其良知之未死者,如月之有魄也,如木之有也。质诸梦寐,告诸妻子,未有不氵典然汗下,烦冤欷者也。故曰:尔而与之,行道之人不受;蹴尔而与之,乞人不屑也。行道乞人之所不受不屑,而公卿大夫交臂而仍之,恬不为怪,彼亦遏抑其良知,抹其廉耻,违心反面,以至此极也。诚使良知之学,讲之有素,知如是而为人,如是而非人也;知如是而为忠臣孝子,如是而乱臣贼子也;知如是而为圣贤,如是而夷狄禽兽也。知汤之必灼也必不赴,知火之必焚也必不蹈,知涂炭之必ㄡ烂也必不坐。如是而士气可立,国耻可振,广屯 脂夜之祥,其可以少解矣乎?稽良知之弊者,曰泰州;之后流而为狂子,为民,所谓狂子民者,颜山农、何心隐,李卓吾之流也。彼其人皆脱屣身世,芥视权幸,其肯蝇营狗苟、欺君而卖国乎?其肯偷生事贼、迎降而劝进乎?讲良知之学者,沿而下之,则为狂子,为民;激而返之,则为忠臣,为义士。视世之公卿大夫,交臂相仍,违心而反面者,其不可同年而语,亦已明矣。呜呼!圣人之言,元气也;孟子之言,药石也;姚江之言,救病之急剂也。南宋之世,以正心诚意药之而不效,故有风Φ不知痛痒之证;今之世,以恻隐羞恶辞让是非药之而不效,故有顽钝狂易之证。舍是而不加诊治,则人心死矣。病在膏盲,不可以复活矣。用良知之学为急剂,号呼惕厉,庶几其有瘳乎?
杨君,今之有志于医国者也。当军兴倥偬,征求旁午之会,舍盐铁之策,而修师儒讲肄之事,其必以为救世之务,莫先于此与!诚先之,则请自姚江之学始。邹忠介公者,余之执友,而杨君之乡先生也。天启之学禁,以忠介为首。忠介之记,盖亟称姚江、泰州,而杨君之所得于忠介者深矣。故乐为记之,使刻石陷诸壁间,亦以告于维扬之士继泰州而兴起者也。崇祯十六年十二月初四日,常熟钱谦益记。
(长洲郑氏新复祭田记)
惟郑氏远有条序,国初国子监助教士龙,断自有宋,建祠立主,曰状元毅夫公獬、学士忠惠公性之、丞相忠定公清之、提举文台公天锡、高士所南公思肖。割膏腴以供祀,视圭田而三之。三传为处士穗,跻助教于庑,子孙以昭穆,祭田倍助教而三之。自助教下五支分守其祀,郡县有牒,祠有碑,田有图,余百年矣。其割而畀之他族也,自万历十二年始。郑之宗人顾视庐冢,哭而相吊,又余五十年矣。讼而赎之,按碑以崇祀,归余以息争,自崇祯十六年始。于是郑之孝廉敷教以书来请曰:“愿有记。”
昔者郑请释泰山之祀以祀周公,《春秋》讳之,书曰:以璧假许田。僖公复许田,《宫》作颂曰:居常与许,复周公之宇。郑氏之举,于是乎近《宫》矣。古者君子虽贫,不粥祭器;虽寒,不衣祭服;为宫室,不斩乎丘木。大夫士去国,祭器不逾竟,其去而止之,大夫曰:奈何去宗庙也?士曰:奈何去坟墓也?知祭器不粥,坟墓不去之义,则天子诸侯以至于公卿大夫,其所当守而勿去者,可知已矣。故曰:国君死社稷,大夫死众,士死制。又曰:谋人之军师,败则死之;谋人之国邑,败则亡之。今也楚、豫之间,寇未至而先溃。名都大邑,弃之如遗迹焉。向令能如郑氏之子孙,所以营祠复田,死守勿替者,其肯弁髦职守,而以都邑与人乎?呜呼!述祖德,崇先祀,可以教孝;严守祧,时飨祀,可以观礼;食旧德,服先畴,可以作忠。使天下士大夫众著于复田之义,视朝廷之军师国邑,咸如祭器之不可粥,坟墓之不可去,则祖宗之土宇版章可复,而流亡溃败之祸其少止乎?田之复,郑氏一家之事,可以无书。而复田于今日,当名都大邑,弃师失守,恬不知戒之时,其亦以有警也。不可以不书,乃为之书。是年崇祯十六年癸未也。
(虎丘云岩寺重修大殿记)
崇祯二年十一月,虎丘云岩寺灾,大雄宝殿、万佛阁、观音阁,方丈楼观,一夕而毁。山林焦枯,神鬼灼烂,人天よ凄,如闻叹噫。寺僧持簿劝募,垂十年,高门县簿,靡有应者。东阳张公奉天子命,保是邦,慨然叹曰:“噫!是诚在我。”捐俸钱,搜锾金,僚属咸助焉。乃属山僧鸠材庀徒,量工命日,自十一年四月初八日始事,至十三年四月初八日大殿卒功,方丈楼观,以次修葺。邦人士女,来游来观。耋艾咏歌,推美颂考。于是僧以公之命来请曰:“愿有记也。”
或曰:“昔称虎丘奠吴西门。西,金方也。阖庐之葬也,Е池六尺,扁诸之剑三千,葬三日而白虎蹲其上,金之精也。寺灾之夕,金昌望齐坊市水银匝地,金气发矣。公于是作斯殿以镇之,有厌胜之道焉。天下盗贼蜂起,兵火弥亘。中吴一隅,宵柝不警。公之为吴人违兵也,此非其征与?”或又曰:“张魏公当绍兴时,记虎丘经藏,以谓夷狄之变,其来有自,欲爱贪忿,是谓无明,展转交攻,激为斗乱。我佛以清净立教,使回心归善,和气自生。公方亲临戎马,鏖剧贼于京江、桐、皖之间,顾汲汲为此举也,表佛力,迎和气,弥三灾,消劫火,其机缘深矣,其愿力伟矣。公固张姓也,宁非魏公再来,现身说法者欤?”呜呼!频年以来,水旱刀兵,杂然交作,疵疠夭扎,民不堪命。方镇大臣,囊金椟帛,邮传拜除,视之蔑如也。自公之来,敷和布德,宣慈训廉,老病癃,燠肌起羸,へ童鳏孤,咸登衽席。今兹之役,一钱寸布,不烦公私。朝齑暮盐,节缩僦工。斯殿之落成也,邦人之欢心颂声,与丹楼绛殿,互相涌现于诸天云物之中,故能化兵气为祥云,转灾土为佛国。然则考公保之绩,著于东南者,莫如是役宜也。公抚吴七年,宣劳治河,入为本兵,以疆事牵连就征。吴之人扶杖负襁,炷香撮土,匍匐佛前,告哀祈宥,若叫阊阖,若投匦函,此尤可书也。余故不辞而为之记,其不特以记其成,亦以使后之有官君子有事于崇佛者,于张公之为,宜有考也。崇祯十六年十二月,常熟钱谦益记。
(莱阳姜氏一门忠孝记)
崇祯十六年三月,行人司行人臣垓伏阙上疏言:“去年闰十一月,奴酋兵掠莱阳,臣父敕封仪真县知县姜泻里山居闻警,率子弟僮奴入城死守。二月初六日,奴突至,城陷,巷战被执。奴就索金帛,臣父骂曰:吾二十年老书生,二子为清白吏,安得有金帛饱狗奴腹?以马捶捶之,嚼齿大骂,奴攒刃刺之乃死。臣季弟姜坡偕侍郎宋玫守东城,趋抱父尸恸哭,奴缚置寨中,夜举火烧奴帐,奴觉,脔杀之。臣母及长兄圻负重伤,圻妻王氏、臣妻孙氏、坡妻左氏及次姊,先后投缳赴火死。臣兄礼科给事中采,言事迂戆,荷圣明宽宥,颂系西曹,闻讣浃旬,号恸绝食。臣若奔赴故里,则臣兄圜扉一息,立毙草土。臣欲留视橐,则臣父原野暴骨,长饱乌鸢。臣余气僵魂,死生无地。伏望皇上,付臣法司代兄归葬,兄得毕命首丘,臣愿填尸牢户。若臣兄罪必不赦,请勒限就系,伏前日妄言之辜,并案臣今日妄请之罪。天子览其奏,意恻然怜之。未及发,六月,登莱抚臣曾化龙覆奏姜氏一门忠孝,请赐优恤。始得奉明诏,下所司。垓将以甲申九月卜葬,谓谦益旧待罪太史氏,俾书其事。
呜呼!忠臣孝子,国家之元气也。忠义之气昌则存,叛逆之气昌则亡,有国家者之大坊也。天宝逆命之臣,以六等定罪。达奚辈,骈斩于独柳树,集百寮往观之。而宋南渡,李纲议僭逆伪命宜仿肃宗时定罪用重典,当时不能从。识者以谓至德之中兴,建炎之不振,其兴亡实繇于此。今国家方全盛,奴杂种小丑,闯蚁贼游魂,中朝士大夫,回面屈膝,委质贼庭者,所在而有。夫岂国无刀锯以至是与!若姜公者,身无一命之寄,家无中人之产,徒手捍贼,横身死义,家人妇子,血肉糜烂。国家元气,旁薄结,而勃发于姜氏之一门,非偶然也。使国家之臣子胥如姜氏,则忠臣孝子,接踵于世,何至如靖康之时,所谓在内惟李若水。在外惟霍安国,使敷天率土,痛北辕而忧左衽哉!比岁奴三入畿辅,一门殉难者,高阳孙氏,顺义成氏,与姜氏而为三。孙氏、成氏之议恤,当国者口噤目眙,若避禁讳,至今寝阁未下,今姜氏之恤,独出宸断,然后知崇奖节义,固圣明之所急,而所司奉行者之罪也。自今以往,忠义之气昌,国家之元气日固。叛臣贼子,当胥伏独树之诛,而奴、闯之悬首藁街也不远矣。余为书其事以俟之,且以谂于国史之传忠义者。崇祯甲申三月记。
(韩蕲王墓碑记)
宋蕲国韩忠武王世忠墓在吴县灵岩山下,丰碑岿然,屈盘,礼部尚书赵雄奉诏撰也。
《宋史》列传援据雄碑,其书杨国夫人事,则碑为详。建炎之复辟也,杨国及二子质苗傅军,防守甚严,王略无顾念。隆太后宣见杨国,杨国诣傅诒曰:“太尉作如许事,公来矣,于太尉何如?”傅乃屈膝拜曰:“愿奉兄嫂礼,谨具鞍马,烦夫人好为言。”是日,入见隆,宣问周悉,执杨国手垂泣曰:“国家艰危至此,太尉首来救驾,速清岩陛。”杨国奉诏,驰出都城,遇傅弟翊于途,告之故。翊色动,手自ㄏ耳。杨国觉翊意非善,愈疾驱,一日夜会王于嘉禾。史云:朱胜非绐傅遣妻子,慰抚世忠,而不及杨国云云,略也。傅正彦献俘行宫,杨国自硕人超封国夫人,制曰:知略之优,无愧前史,给内中俸以示报焉。功臣妻给俸,自杨国始。史称隆召梁氏入,封安国夫人,俾迓世忠,速其勤王,误也。黄天荡之战,杨国在行间,亲执桴鼓。史云:战将十合,梁夫人亲执桴鼓,金兵终不得渡。罗大经《鹤林玉露》载兀凿河遁去,夫人奏疏言世忠失机纵敌,乞加罪责。举朝为之动色。而碑及史皆不载,为蕲王讳也。大经又云:蕲王之夫人,京口娼也。尝五更入府,伺候贺朔。忽于廊柱下见一虎蹲卧,鼻息ぴぴ然,惊骇走出。已而人至者众,复往视之,乃一卒。因蹴之起,问其姓名,密告其母,邀至家,具酒食,资以金帛,结为夫妇。碑云:杨国家楚州,织簿为屋。盖杨国家本楚州,寓京口也。蕲王镇楚州,披草莱,立军府,故夫人亦织簿为屋,与士卒其力役也。蕲王起银州,积功转进武副尉。宣和二年,调西师讨方腊。部勇敢五十人,随王禀以往。遇杨国于京口,当在此时,王为裨将,非小卒也。碑载王娶白氏秦国夫人、梁氏杨国夫人、茆氏秦国夫人、周氏蕲国夫人,四妻皆启国封。盖宋世待功臣彝典如此。杨国起家北里,慷慨择配,识英雄韦之中,遂能定国难,奏肤公。丰碑青史,于今为烈,岂不伟哉!辛巳长至日,余与河东君泊舟京江,指顾金、焦二山,想见兀穷蹙打话,蕲王夫人佩金凤瓶,传酒纵饮,桴鼓之声,殷殷江流沸中,遂赋诗云:“余香坠粉英雄气,剩水残山俯仰间。”相与感概叹息久之。甲申二月,观梅邓尉,还过灵岩山下,埽积叶,剔苍藓,肃拜酒而去。因摭采杨国遗事,记其本末如此。
初学集卷四十五
○记(五)
(耦耕堂记)
万历丁巳之夏,予有幽忧之疾,负疴拂水山居。孟阳从嘉定来,流连旬月。山翠湿衣,泉流聒枕,相与顾而乐之,遂有栖隐之约。亡何,孟阳有长治之役,卒卒别去。予遂羁绁世冈,跋前后,为山中之逋客者,十有余年矣。天启中,予遭钩党之祸,除名南还,涂中为诗曰:“耦耕旧与高人约,带月相看并荷锄。”盖追思畴昔之约,而悔其践之不蚤也。世故推移,人事牵挽,匹夫之节,不能自固。咎誉错互,构扇旁午,残生眇然,不绝如缕。然自此得以息机摧撞,长为山中之人。而孟阳不我遐弃,惠顾宿诺,移家相就。予深幸夫迷途之未远,而隐居之不孤也,请于孟阳,以耦耕名其堂。孟阳笑而许之。
嗟夫!予与孟阳,遭逢圣世,为太平之幸人,其所为耦耕者,盖亦感闲居之多暇,喜一饱之有时,庶几息劳生而税尘鞅。岂与夫沮、溺者流,辍耕太息于蔡、叶之间,叹滔滔以没世,群鸟兽而不返者哉!余与孟阳之似沮、溺,其耦俱之迹而已,而其乐则固有过之者矣。然亦有不能无慨然者。予之得交于孟阳也,实以长蘅。长蘅与予偕上公车,尝叹息谓予:“吾两人才力识趣不同,其好友朋而嗜读书则一也。他日世事粗了,筑室山中,衣食并给,文史互贮,招延通人高士,如孟阳辈流,仿佛渊明《南村》之诗,相与咏歌皇虞,读书终老,是不可以乐而忘死乎?”予曰:“善哉!信若子之言,予愿为都养,给扫除之役。请以斯言为息壤矣。”荏苒二十余年,长安邸舍酒阑灯之语,犹历历在耳,而长蘅已不可作矣。人生岁月,真不可把玩。山林朋友之乐,造物不轻予人,殆有甚于荣名利禄也。予之得从孟阳于此堂也,可不谓厚幸哉!莆田宋比玉,予三人之友也,为作八分书以扁于堂,而予记其语于壁间。世之君子,过而揽焉。其亦有如予之慨然者乎?崇祯三年,钱谦益记。
(朝阳榭记)
耦耕堂东南之地,瓦砾丛积。登之有异焉。因而为台,状如敦丘。起屋半间,以障风雨。于是之为拂水,石之为三沓,峰之为石门,石城,合沓攒簇于寻丈之内。灌木族丛,仰承厂垂 厂义 。纷红骇绿,蔽亏变换。榭踞山之东,旦即见日,名之曰朝阳,取《尔雅释山》之云也。梁简文帝《招真治碑》曰:“高岩郁起,带青云而作峰;拂水县流,洒天河而俱会。”又曰:“其峰则有石门、石城,虚危自然,神功挺起。”今斯榭之所直者,高岩县流,樵夫牧人皆能指示其处。至所谓石门、石城者,流俗皆莫知,漫举北山一二拳石以当之耳。予按《姑苏志》云:过吴王庙五六里,有试剑石,又有三沓石,与石城、石门诸峰错峙。乃知三沓石之东,试剑石下,石壁呀然中开,俗谓之剑门,即石门也。石之西,其崖如防如削,巨石错列,如雉堞楼橹,即石城也。简文云:“虚危挺起”,信不诬也。旧志称二峰在顶山西北,盖未可信。又云:石城,吴王置美人处。据《汉书》注及《郡国志》,即吴县之灵岩山,无容在虞山也。予为记于壁间,庶游斯榭者,可以举目而得之。且使读者知古人模状山水,其言语简妙为不可及也。崇祯四年二月二十五日记。
(秋水阁记)
阁于山与湖之间,山围如屏,湖绕如带,山与湖交相袭也。虞山,{隋山}山也。蜿蜒西属,至是则如密如防,环拱而不忍去。西湖连延数里,缭如周墙。湖之为陂为浸者,弥望如江流。山与湖之形,经斯地也,若胥变焉。阁屹起平田之中,无垣屋之蔽,无藩离之限,背负云气,胸荡烟水,阴阳晦明,开敛变怪,皆不得遁其豪末。阁既成,主人与客,登而乐之,谋所以名其阁者。
主人复于客曰:“客亦知河伯之自多于水乎?今吾与子亦犹是也。尝试与子直前楹而望,阳山箭缺,累如重。吴王拜郊之台,已为黍离荆棘矣。逦迤而西,江上诸山,参错如眉黛,吴海国、康蕲国之壁垒,亦已荡为江流矣。下上千百年,英雄战争割据,杳然不可以复迹,而况于斯阁欤?又况于吾与子以眇然之躯,寄于斯阁者欤?吾与子登斯阁也,欣然骋望,举酒相属,已不免哑然自笑,而何怪于人世之还而相笑与?”客曰:“不然。于天地之中有山与湖,于山与湖之中有斯阁,于斯阁之中有吾与子。吾与子相与朝阳而浴夕月,钓清流而弋高风,其视人世之区区以井蛙相跨峙而以腐鼠相吓也为何如哉?吾闻之,万物莫不然,莫不非。因其所非而非之,是以小河伯而大海若,少仲尼而轻伯夷;因其所然而然之,则夫夔玄之相怜,鱼之出游,皆动乎天机而无所待也。吾与子之相乐也,人世之相笑也,皆彼是之两行也,而又何间焉?”主人曰:“善哉!吾不能辩也。”姑以秋水名阁,而书之以为记。崇祯四年三月初五日。
(明发堂记)
斥山居以为墓,乡之为堂为阁游焉息焉者,皆墓域也。直秋水阁之后,竹树ㄙ暧,涧石错列,宫之以为墓田丙舍,其中为堂,前荣后寝,高明而靓深。仿越溪张氏之制,命工图以来。有以柏屋售者,度而移焉,不爽尺寸,名之曰明发。于以登牢蔬,馔亲宾,示吾子孙毋忘其初也。
庭中有老梅修竹,浮水溜渠,空翠自堕,清阴不改。堂之东,步檐周流,回廊交属。其前楹,近临墓道。游人士女,并肩接踵,薄而观之,如坐镜中,纷红拖碧,如杂图画。折而东,拂水之涧绕墓前,穴墙而出,以注于檐下。雨过泉雍,水石斗击,蛇龙攫,风雷喧う,溃而西倾,折回直舒为漫流,闸束崖旋,沸土瀑,然而下,经第五桥,以入于明堂之水。梁简文所谓“拂水县流,天河俱会”者,循行吾栏槛之间,犹砚池带水也。涧之γ流,又折而北,汇于堂之西,石壁之下,有泉湛然,所谓归来泉也。泉之下,洄池蓄停,涧石平布。其西筑室方丈,幽荫荟蔚,翠蔓蒙络,日车苍凉,月轮穿漏,此吾堂之别馆也。堂之东北隅,有楼以燕处,有阴室以违夏,有阳室以违冬,庋阁庖氵,顺序以为,此吾所以翼夫堂也。予之营斯堂也,财一年而有急征之祸。絷逾年而归,归而庐于此也,岁时伏腊,晨昏肃拜,顾“明发有怀”之义,未尝不ㄊ然如有见,忾然如有闻也。霜凄月黑,风雨如晦,白杨萧骚,山谷震骇。念古之孝子,绕坟而啼,攀柏而泣,未尝不肤栗骨惊,愧而祈死也。良夜开卷,闲房点笔,追思壮年昔游,春灯秋卷,未尝不抚驹策骥,叹老至而悲无闻也。雒中之冠带,汝南之车骑,蜀郡之好事,、杜之诸生,闻声造门,希风枉驾,屦舄交错,舟船填咽。邑屋阒其无人,空山为之成市。畏虚名之难居,知物望之不易副,未尝不逖然以思,默然以惭,而悄然以恐也。岁月荏苒,世务牵绁。庐三年而复返,俯仰感叹,辄为之记。《诗》不云乎:“无念尔祖,聿修厥德。”吾子孙念之哉!若夫游观之美,山林鸟鱼之乐,非吾所以名堂之意也,其敢以示子孙乎?庐居后之三年,涂月二十八日,谦益谨记。
(花信楼记)
于墓道之东偏,择爽垲之地,撤耦耕堂而徙焉,招孟阳也。堂之前隙地,与秋水阁相直,庀山居之余材,为楼五间。后山如屏,前湖如镜,堤池折旋,景物攒簇。名之曰花信,而刘状元胤平书其额。拂水游观之盛,莫如花时。祝之翁媪,踏青之士女,连袂接衽,摩肩促步,循月堤,穿水阁,笑呼喧阗,游尘合沓,呵之不能止,避之不胜趋也。作斯楼也,而美其名,几以饱其观听,诱而夺之。楼既成,堤之西东,阁道相望,不能中分游者,而来者滋益众,客或余,诱而夺之之法,不已穷乎!予曰:“予之名楼也以花信,而游人之追奔走集者,为花来也。当此之时,风柔日丽,春山如妆,春湖如镜,弱柳缫烟,夭桃晕雨,相与握兰赠药,思吟怨歌,靓观微步,傍徨徙倚,非有以诱之,谁得而夺之?迨乎向春之末,迎夏之阳喈喈,群女出桑,游者息,观者止,红绽绿肥,草长麦秀。于斯时也,谁诱之而谁夺之耶?吾与子倚飞阁,临长堤,身游于娇花宠柳、余香粉之中,欣欣然如有得也。已而时序迁改,繁华代谢,譬之雨止云收,酒阑人散,未尝不洫然如有所失也。造物者之于吾与子也,其诱且夺之则已久矣,而子犹未之寤欤?”客曰:“藏舟于山,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趋,昧者不知也。”姑记其语于壁,花时登斯楼也,更与子饮酒。
(留仙馆记)
得周氏之废圃于北郭,古木丛石,郁苍荟蔚。其西偏有室焉,为之易腐柱倾,加以涂,树绿沈几,山翠湿牖,烟霞澄鲜,云物靓深,过者咸叹赏以为灵区别馆也。树之眉曰留仙之馆。客视而叹曰:“虞山,故仙山也。斯馆也,西望乾元宫,徐神翁之雪井在焉。迤而南为招真治,梁简文所铭二始八会者也。折而北为乌目山,淳于斟遇慧车子授《虹景经》处也。子将隐矣,有意于登真度世,名其馆为留仙,不亦可乎?”予曰:“不然。予之名馆者,慈冯氏尔赓号留仙者也。予取友于天下多矣,晚而得留仙弟。留仙之于我,古所谓王贡、嵇吕无以尚也。予既老于一丘,而留仙为天子之劳臣,枝柱于津门、渝水之间,逖而思,思而不得见,眉之馆焉,所以识也。”客曰:“是矣!则胡不书其姓,系其官,而以别号名馆,使人疑于‘望仙’、‘迎仙’之属欤?”予笑曰:“子必以洪、赤松冫食六气而饮沆瀣者而后为仙欤?吾之所谓仙者有异焉。老子,吾夫子之所学焉者也,一则曰吾闻诸老聃,再则曰吾闻诸老聃,《礼》经之所载也。许叔逊,龙沙之祖也,净明忠孝,其教法具在也。以《真诰》考之,忠臣孝子,历数千百年,犹在金房玉室之间,迄于今不死也。以留仙之馆比于‘望仙’、‘迎仙’,何不可哉?士君子出而致身遂志,分主忧,振国恤,其为修炼也,视山泽之癯,乔息禽戏,块然独存者,所得孰多?吾尝从樵阳之侣,窥石函之籍,得厕名其间者,吾党盖有人焉,未可谓神仙去人远也。”客曰:“善哉!请书之以为记。俟其他日功成身退,为五湖、三峰之游,宴坐于斯馆,相与纵饮舒啸,而以斯文示之。”崇祯壬午小岁日记。
(玉蕊轩记)
河东君评花,最爱山矾。以为梅花苦寒,兰花伤艳,山矾清而不寒,香而不艳。有淑姬静女之风。蜡梅、茉莉,皆不中作侍婢。予深赏其言。今年得两株于废圃老墙之下,弗刂奥草,除瓦砾,披而出之,皆百岁物也。老干攫,つ枝扶疏,如衣从风,如袖拂地。又如人梏乍脱,相扶而立,相视而笑。君顾而乐之,为屋三楹,启北牖以承之,而请名于予。予名之曰玉蕊,而为之记曰:
花之更名山矾,始于黄鲁直。以花为唐昌之玉蕊者,段谦叔、曾端伯、洪景卢也。其辨证而以为非者,周子充也。夫花之即玉蕊耶?非耶?诚无可援据。以唐人之诗观之,则刘梦得之雪蕊琼丝,王仲初之珑松玉刻,非此花诚不足以当之。有其实而欲夺其名乎?物珍于希,忽于近。在江南则为山矾,为米囊,野人牧竖,夷为樵苏。在长安则为玉蕊,神女为之下九天,停飙轮,攀折而后去,固其所也。以为玉蕊不生凡地,惟唐昌及集贤翰林有之,则陋。又以为玉蕊之种,江南惟招隐有之,然则子充非重玉蕊也,重李文饶之玉蕊耳。玉树青葱,长卿之赋也。琼树璧月,江总之辞也。子充又何以云乎?抑将访其种于宫中,穷其根于天上乎?吾故断取玉蕊以榜斯轩。春时花放,攀枝弄雪,游咏其中,当互为诗以记之。订山矾之名为玉蕊,而无复比更矾之讥也,则自予与君始。崇祯十五年十二月二十九日,牧翁记。
(匪斋记)
《易》《比》之六三曰:比之匪人。世儒之解曰:“匪人,犹曰小人也。《易》言君子小人多矣,于《泰》曰内君子而外小人。于《否》曰内小人而外君子。《遁》则曰吉,曰否。《解》则曰有解,曰退。《革》则曰豹变,曰革面。《师》之上六,《既济》之九三,曰小人勿用。《同人》之九三,曰小人弗克。皆凿凿乎指小人而质言之也。于《比》何独不然?《比》之卦以九五居阳为主,而五阴皆求比焉。比而不以元永贞,则凶邪之道;永贞而不遇其主,则犹未免于咎也。初六之有孚盈缶,永贞而遇其主,故曰:无咎,终来有它。拔茅汇征,不遐遗朋亡,《泰》之道也,故曰吉。六二之自内,内而得君。六四之外比,外而得贤。故皆曰贞吉。六三近者皆阴,而远无应,所与比者皆非其人,中怀永贞,蕴初六之盈缶,而不遇其主者也。莫益之,或击之,莫之与则伤之者至矣。象曰:不亦伤乎?夫子盖伤之也。水流湿,火就燥。比之相从,各以其类。汉之有李固、胡广、赵戒之匪人也。唐之有陆贽,裴延龄、赵憬之匪人也。《易》不言君子小人,而曰匪人,虚其位以俟人主之决择也。不言凶,不言咎,而言伤者,何也?有九五刚中之主,显比于上,五阴之求比者,用三驱之道以纵舍之,虽违有孚之吉,而终免后夫之凶,则亦止于伤而已矣。崇祯元年,予以阁讼,奉明旨镌责曰:中有匪人。上方向学,精于《诗》《书》,取原筮之辞,以断枚卜之狱,不斥言小人,而曰匪人,使臣子虽退废,其名犹可居也。震怒之后,事得白,即放归,王用三驱失前禽之义也。圣主之放其臣也,有哀矜,无忿疾,伤之之道也。客有唁予者曰:“《蹇》之六二曰:王臣蹇蹇,匪躬之故。安知上不以蹇之匪躬勖子乎?”予曰:“是何敢哉!”请以上之明旨,名其读书之斋曰匪,而绎其说以为记。
初学集卷四十六
○记(六)
(游黄山记序)
辛巳春,余与程孟阳订黄山之游,约以梅花时相寻于武林之西溪。逾月而不至,余遂有事于白岳,黄山之兴少阑矣。徐维翰书来劝驾,读之两腋欲举,遂挟吴去尘以行。吴长孺为戒车马,庀糗脯。子含、去非群从,相向怂恿,而皆不能从也。维翰之书曰:白岳奇峭,犹画家小景耳。崎幽石,尽为恶俗黄冠所涂点。黄山奇峰拔地,高者几千丈,庳亦数百丈,上无所附,足无所迤,石色苍润,玲珑夭曲。每有一罅,辄有一松径之,短须老骨,千百其状,俱以石为土。历东南二岳,北至叭哈以外,南至落迦、匡庐、九华,都不足伯仲。大约口摹决不能尽,悬想决不能及。虽废时日,烦跋涉,终不可不到也。是游也,得诗二十余首。寒窗无事,补作记九篇。已而悔曰:维翰之言尽矣,又多乎哉?余之援笔为此编也,客闻之,索观者相属。余不能拒,遂撰次为一卷,先诒孟阳于长翰山中,而略举维翰之书以发其端。壬午孟陬,虞山老民钱谦益序。
△记之一
黄山耸秀峻极,作镇一方。江南诸山,天台、天目为最,以地形准之,黄山之趾与二山齐。浙东西、宣、歙、池、饶、江、信诸郡之山,皆黄山之枝陇也。其水东南流入于歙,北入于宣,南入于杭于睦于衢,自衢西入于饶,西北入于贵池。其峰曰天都,天所都也,亦曰三天子都。东南西北皆有鄣。数千里内之山,扈者岿者岌者亘者峄者蜀者,皆黄山之负几格也。古之建都者,规方千里以为甸服,必有大川巨浸以流其恶。黄山之水,奔注交属,分流于诸郡者,皆自汤泉而出,其为流恶也亦远矣。谓之天都也,不亦宜乎?
余以二月初五日发商山,初七日抵汤院。自商山至郡七十里,自郡至山口一百二十里,至汤院又八里。其所径,寺曰杨干,台曰容成,潭曰长潭,岭曰石パ,石曰芗石,溪曰芳溪,村曰芳村。其地势坡陀荦确,拥据壁,溪流萦折,ぞ岸相错。其人家衣美箭,被芳草,略勺拒门,疏篱阻水,褰裳济涉,半在烟岚云气中。繇长潭而山口,山率环谷,水率注溪,谷穷复入一谷。山与谷如堂如防,旋相宫,又相别也。溪水清激如矢,或沸如轮,文石错落,深浅见底。百里之内,天容寥,云物鲜华,游尘飞埃,望却反,人世腥腐秽浊之气,无从至焉。余语同游者曰:“子知黄山乎?是天中之都会,而轩辕之洞府也。二百里内,皆离宫阁道,群真之所往来,百神之所至止,殆有神物司启闭,给粪除于此地,而人未之见也。吾尝游岱矣,未及登天门,上日观,不知岱之尊也。今吾之至于斯也,肃然而清,悄然而恐,恍然如在天都石门之上。余之兹游也,而岂徒哉。”是日浴于汤池,宿药谷之桃源。
△记之二
自山口至汤口,山之麓也,登山之径于是始。汤泉之流,自紫石峰,六百仞县布,其下有香泉溪,泉口沸蒸热,冷泉下注,凉温齐和,瀵尾涌出,秽浊迸去。初浴,汗蒸蒸溢毛孔,已而忾然霍然,如酲斯析,如┲斯解。拍浮久之,恍然感素女、玉真之事。作留题四绝句。浴罢,风于亭,巾屦衣袂,飘飘然皆尘外物也。折而西,竹树交加,崖石撑柱,蒙笼幂,如无人径。行半里许,佘氏桃源庵在焉。庵之前,天都、青鸾、钵盂诸峰,回合如屏障。其左则白龙潭水膏氵亭黛蓄,喷薄巨石,水声砰磅,微雨。辛夷檐,皎如玉雪。俄闻篱落间剥啄,海阳邵梁卿幼青自白岳来访,足音跫然,足乐也。午夜闻冲撞弥急,溪声雨声,澎湃错互。晨起坐小楼,视天都峰瀑布斓斑霞驳,俄而雨大至,风水发作,天地掀簸,漫山皆白龙,掉头ㄏ尾,横拖倒拔。白龙潭水鼓怒触搏,林木轰磕,几席震掉。雨止,泉益怒,呀呷撞胸,如杵在臼。日下舂,少间,乃相与商游事焉。佘氏庵傍汤池,朝夕浴于斯,饮于斯,汲于斯,以斯池为汤沐焉,服食焉,皆可也。昔人饮菊潭而强,饮杞水而寿。况丹砂之泉,轩辕浴之,三日而伐皮易毛者乎?以千金赁药谷之庐,以二千金庀糗粮,治药物,沐饮于斯泉者数年,登真度世,可执券而取也。今有进贤冠于此,曰卖之三千金,人争攘臂而求之;以三千金买一仙人,则掉头不顾,此可为一笑者也。
△记之三
由祥符寺度石桥而北,逾慈光寺,行数里,径朱砂庵而上,其东曰紫石峰,三十六峰之第四峰,与青鸾、天都,皆峄山也。过此取道钵盂、老人两峰之间,峰趾相并,两崖合沓,弥望削成,不见罅缝。扪壁而往,呀然洞开,轩豁呈露,如辟门阖。登山者盖发轫于此。里许,憩观音崖,崖欹立如侧盖。径老人峰,立石如老人伛偻。县崖多奇松,裂石迸出,纠枝覆盖,白云蓬蓬冒松起。僧曰:“云将铺海,盍少待诸?”遂憩于面峰之亭。登山极望,山河大地皆海也。天将雨,则云族而聚于山;将晴,则云解而归于山。山河大地,其聚其归,皆所谓铺海也。云初起,如冒絮,盘旋老人腰膂间,俄而灭顶及足。却迎凌乱,迫遽回合,弥漫を匝。海亦云也,云亦海也,穿漏荡摩,如百千楼阁,如奔马,如风樯,奔踊却会,不可名状。荡胸扑面,身在层云中,亦一老人峰也。久之,云气解驳,如浪文水势,络绎四散;又如归师班马,倏忽崩溃,然不可复迹矣。回望老人峰,伛偻如故,若迟而肃客者。缘天都趾而西,至文殊院宿焉。黄山自观音崖而上,老木扌耆径,寿藤冒石,青竹绿莎,蒙络摇缀,日景乍穿,飞泉忽洒,阴沉┠,非复人世。山未及上曰翠微,其此之谓乎?升老人峰,天宇恢廓,云物在下。三十六峰,参错涌现,恍恍然又度一世矣。吾至此,而后乃知黄山也。
△记之四
憩桃源,指天都为诸峰之中峰,山形络绎,未有以殊异也。云生峰腰,层叠如裼衣焉。云气蓊翳,峰各离立,天都乃岿然于诸峰矣。并老人峰沿涧上,皆缘天都之趾,援危松,攀罅壁,或折而升,或县而度。旋观天都,如冕而垂,如介而立,视向之所见,尊严有加焉。下岭复上,僧方凿石,斧凿之痕,与趾相错也。石壁断裂,人从石罅中上。历罅里许,天都逐罅而走,甫瞪目而踵已失也,甫曳踵而目又失也。壁绝,石复上合,乃梯而下。人之下如汲井,身则其绠也。汲既深,绠冗地而出,又从井中上也。折而陟台,是为文殊院,普门安公所荒度也。院负叠嶂峰,左象右狮,二罗松如羽盖,面拥石如覆袈裟,其上有趺迹,其下下绝。桃花峰居趺石之足,桃花之汤出焉。其东则天都峰如旒倒垂,其西则莲华峰献萼焉。其西面旷如也。指点凝望,浮烟矗霭,青葱绀碧,穿漏于夕阳平楚之间。已而烟凝霭积,四望如一。暮景夕岚,无往而非云海。向所沾沾于老人峰者,又存乎见少矣。生台有二鸦翔集,僧言此神鸦也,明日当为公先导。与之食,祝而遣之。寝室不满一弓,夜气肃洌,与老僧推户而起。三十六峰,微茫浸月魄中,零露,沾湿巾屦,凄神寒骨,峭怆而返。余故好山栖野宿,以此方之,其犹在曲屋夏砥室罗帱之中乎?余之山居而宿焉者,自兹夕始也。
△记之五
清晓,出文殊院,神鸦背行而先,微、幻空两僧从焉。避莲华沟险,从支径右折,险益甚。微肘掖余臂,幻空踵受余趾,三人者,厥与蛩若也。行三里许,憩微茆。庵背莲花,面天都,负山厂垂 厂义 ,蔽亏云汉,俯视洞壑,日车在下。阴茆檐,藉白石,出孟阳画扇传观,惜不与偕杖屦也。二僧踞盘石,疏记所宜游者,曰繇喝石居三里至一线天,再折一里许,下百步云梯,又一里,上大悲顶,出新辟小径,三里许,达天海。饭讫,东北行,上平天工;五里上石┺工;转始信峰,经散花坞,看扰龙松,过师子林,上光明顶,复归天海。少憩,登炼丹台而还,日未亭午,天气如清秋。此游,天所相也。食时饭天海,神鸦却而迎焉。次第游历,如二僧之云。日夕鸦去,回翔如顾别,乃返天海宿焉。一线天石壁峭狭,水旁激如雨,疾趋过之。传曰:岩岑之下,古人之所避风雨。谓此也。云梯当莲华峰之趾,磴道历七百级。磴而级长,踵曳如,胫垂如汲,下上攀援,后趾须前趾,前踵后踵,旁瞰股栗,作气而后下,乃相庆脱于险也。始信峰于三十六峰不中为儿孙,一部娄耳,而颇踞诸峰之胜。繇师子林东折,两崖陟立,相去丈许。北崖裂罅处,一松被南,援之以度。陟其巅,茆欹倾,积雪扌耆拄,俯视云气,诸峰矗出,其最奇,石┺工也。图经云:黄帝浮丘公上升之后,双石┺化成峰,可高千丈。今石┺攒立,不啻千百,嵌空突起,拔地插天,钩连坼裂,谲诡化贸,亦不可以丈计。岂造物者役使鬼神,破碎虚空,穿大地为苑囿,凿混沌之肺腑,以有此也?起视大壑,却立万仞。指点宣州、池阳,堆皱蹙摺,累如廪。冯高临下,如限堵墙。堆阜虚落,人语殷殷。过此则翠微、松谷,黄山西北之境尽矣。炼丹台之前,拱立相向者,炼丹峰也。翠微、飞来诸峰,各负势不相下,胥俯为环卫,崩压倚倾,栉比棋布,若削剑戟,若树储胥。轩辕相宅之地,故有神物护诃。妄人不察,设版筑室,宜其荡刚风而焚劫火,不终朝而辄毁也。三十六峰,侧影旁轶,敷花如菡萏,丹台藏贮其中,如的中之薏。台方广可置万人,三面削,前临无地,却行偃卧,足宿宿不能举,目旬眩者久之。余之登兹山也,自汤寺而上,披蒙茸,历幽仄,盖奥如也。自文殊院而上,指削成,溯云汉,盖旷如也。及遵石┺、丹台,观夕阳,望光景,意迷精爽,默自循省,灵区异境,显显心目。安知俯仰之间,不将一瞬迁改,夜半有负之而趋者与?安知吾身在此,而市朝陵谷,堆尘聚块者,不已然若丧与?又安知吾所坐之处,所游之地,非幻化为之,如所谓五山之根无所连著者,而吾亦将冯空而虚与?余肉人也,载朽腐之躯,以游乎清都紫微,余心荡焉。夫安得不执化人之,忄堇而求还也与?楚庄王曰:子具于强台,南望料山,以临方皇,左江右淮,其乐忘死,恐留之而不能反。吾之于此山,所以游焉而乐,乐焉而不敢以久留也。
△记之六
晨起,风蓬蓬然。取道云梯,面风逆上,负风而仆。仆而起,两腋若有人相扶,不知其为风力也。尽云梯,则为莲华峰之趾。径如荷茎,纡回藏峰腹中。磴穷,穿峰腹而出,如缘荷本上重台也。风愈厉,逆曳不得上,乃据石趺坐,以俟登陟者。巡途而下,欲前复却,一松一石,低回如故人。僧曰:“三十六峰,处处惜别,盍早至慈光寺,招邀诸峰,与执手栏间乎?”寺踞天都之陇,枕桃花、莲华二峰,左则朱砂、青鸾、紫石,右则叠嶂、云门,并外翼焉。普门安公者,缚禅清凉山中,定中见黄山,遂繇清凉徙焉。比入都门,愿力冥感,慈圣皇太后颁内帑为发,赐紫衣幡杖。神宗赐寺额曰慈光,降敕护持。今寺尊奉藏经,慈圣所钦赐装池也。四面金像,像七层,层四尊,凡二十有八,层有莲花坐,坐有七准提居叶中,一叶一佛,佛不啻万计。慈圣及两宫所施造也。普门将构四面殿,手削木为式,四阿四向,不失毫发,今藏┑焉。普门只手开山,炽然建立。当其时,两宫之慈恩加被,四海之物力充刃,移兜率于人间,化榛莽为佛土,何其盛也!军兴日烦,饥馑氵存至,钟鱼寥落,糠不继,追鼓钟于长信,数伽蓝于雒阳,盖不胜沧海劫灰之叹焉,斯李文叔之所以致既于名园也。普门塔在寺后,白石凿凿,桃花流水,围绕塔前。人世牛眠马鬣,起冢象祁连者,方斯蔑如,亦可感也。是夕再浴汤池,宿桃源庵。山僧相送不忍舍,郑重而别。寄语天都、莲花诸峰,如吴人语念相闻也。元人汪泽民曰:宿汤寺,闻啼禽声,若歌若答,节奏疾徐,名山乐鸟,下山咸无有。余方有南浦之别,闻之凄然感余心焉。既与黄山别,遂穷日之力以归。
△记之七
余之登山也,浴汤池,憩桃源庵。夜半大雨,坐白龙潭小楼,看天都峰瀑布。雨止登山,云气犹氵翁郁。登老人峰、看铺海。山行三日,天宇轩豁,如高秋萧辰,一望千里。每春夏登山,烟岚逼塞,不辨寻丈。山僧叹诧,得未曾有。甫出山,雨复大作,淋漓沾湿,同游者更相庆也。客曰:“黄山之游乐乎?”余应之曰:“乐则乐矣,游则未也。三十六峰之最著者,莫如天都、莲花。出芳村,则莲花峰离立;抵白龙潭,则天都正中如屏。陟慈光寺,踞天都而枕莲花,离而又属,顾若宿留。憩文殊院,天都东拱,若幡幢之建立;莲花右翊,若瓣花之披敷。两峰之面目毕见矣。自兹以往,亻面背易向,步武换形,如镜中取影,横见倒出,非坐卧俯仰,不能仿佛,而兹游未遑也。昔人言采药者裹三日粮,达天都顶。万历间,普门、阔庵,相继登陟,石塔幡灯,俨然在焉。夫独非腐肉朽骨,而遂如天之不可升耶?石门为黟山之中峰,歙郡黄山楼北瞰此峰,峰势中坼若巨门。唐人有诗曰:闲倚朱栏西北望,只宜名作石门楼。则石门之高峻,唐时郡楼见之,而游人无复过问,即山僧亦莫知所在,此可以名游耶?游兹山者,必当裹糇粮,曳芒屦,经年累月,与山僧樵翁为伴侣,庶可以揽山川之性情,穷峰峦之形胜。然而霞城乳窦,紫床碧枕,毛人之所饮,阮公之所歌,未可以津逮也。桃花如扇,松花如纛,竹叶如笠,莲叶如舟,非炼形度世之人,未易遘也。三十六峰之巅,樵苏绝迹,猿鸟悚栗,唯乘飙轮,驾云车,可以至焉。《列子》言海外五山所居之人,皆仙圣之种,一日一夕,飞相往来者不可数。吾安知仙圣之人不往来于三十六峰之间,如东阡北陌乎?吾将买山桃源,朝夕浴于汤池,炼形度世,然后复理游屐焉,山灵其许我哉?”
△记之八
山之奇,以泉以云以松;水之奇,莫奇于白龙潭;泉之奇,莫奇于汤泉。皆在山麓。桃源溪水,流入汤泉乳水源。白云溪东流入桃花溪,二十四溪,皆流注山足。山空中水实其腹,水之激射奔注,皆自腹以下,故山下有泉,而山上无泉也。山极高,则雷雨在下。云之聚而出,旅而归,皆在腰膂间。每见天都诸峰,云生如带,不能至其冢。久之,氵翁然四合,云气蔽翳其下,而峰顶故在云外也。铺海之云,弥望如海,忽焉迸散,如凫惊兔逝。山高出云外,天宇旷然,云无所附丽故也。汤寺以上,山皆直松名材,桧榧便楠,藤络莎被,幽荫荟蔚。陟老人峰,悬崖多异,松负石绝出。过此以往,无树非松,无松不奇。有干大如胫,而根蟠屈以亩计者;有根只寻丈,而枝扶疏蔽道旁者;有循崖度壑,因依如悬度者;有穿罅冗缝,崩迸如侧生者;有幢幢如羽葆者;有矫矫如蛟龙者;有卧而起,起而复卧者;有横而断,断而复横者。文殊院之左,云梯之背,山形下绝,皆有松踞之,倚倾还会,与人俯仰,此尤奇也。始信峰之北,一松被南,援其枝以度,俗所谓接引松也。其西巨石屏立,一松高三尺许,广一亩,曲干撑石而出,自上穿下,石为中裂,纠结攫,所谓扰龙松也。石┺工、炼丹台峰石特出离立,无支陇,无赘阜,一石一松,如首之有笄,如车之有盖,参差入云,遥望如荠。奇矣诡矣,不可以名言矣!松无土,以石为土,其身与皮干皆石也。滋云雨,杀霜雪,句乔元气,甲拆太古,殆亦金膏水碧上药灵草之属,非凡草木也。顾欲斫而取之,作盆盎近玩,不亦陋乎?度云梯而东,有长松夭矫,雷劈之仆地,横亘数十丈,鳞鬣偃蹇怒张,过者惜之。余笑曰:“此造物者为此戏剧,逆而折之,使之更百千年,不知如何槎牙轮,蔚为奇观也?吴人卖花者,拣梅之老枝屈折之,约结之,献春则为瓶花之尤异者以相夸焉。兹松也,其亦造物之折枝也与?千年而后,必有征吾言而一笑者。”
△记之九
黟山三十六峰,详载图经,学士大夫不能悉其名,而山僧牧子不能指其处,所知者,天都、莲花、炼丹、朱砂十余峰而已。石人峰讹为老人,云门峰讹为剪刀,叠嶂峰讹为胜莲,又有以培而冒峰名者,始信峰也。李太白有诗送温处士归黄山白鹅峰,今不在三十六峰之列。盖三十六峰皆高七百仞以上,其外诸峰高二三百仞者不与焉。白鹅峰或亦诸峰之一也。自普门安公乘宿梦因缘,辟文殊院,命老人峰背一岭曰三观岭,于是命名者纷如,曰光明顶,曰天海,曰师子林,皆傅会文殊院而名也。普门开山之后,徽人以黄山媚客,轺车轩,至止相望。所至辄树眉颜额,磨题名,青峰白石,有剥肤黥面之忧,三十六峰亦将不能保其故吾矣。山之巅曰海子,由平天工循炼丹峰里许,名曰海门,光明顶为前海,师子林为后海,修广可数里。如以兹山峻绝,目其平衍处为海,则华山之顶,高岩四合,重岭秀起,不名之曰华海。如以云生之侯,弥望云浪,目之曰海,则泰山之云,触石而出,肤寸而合,不名之曰岱海。以海名山,以黄名海,纰缪不典,当一切镌削,为山灵一洗之也。自《山海经》《水经》纪三天子鄣,亦曰三天子都,地志家纷纷聚讼。有疏通之者,曰率山为首,黟山为脊,大鄣为。似矣!新安老生吴时宪曰:“黄山有最高峰曰三天子都,东西南北皆有鄣。婺有三天子鄣,南鄣也。匡庐亦称三天子鄣,西鄣也。绩溪有大鄣,东北鄣也。天都为天子都,率山、匡庐、大鄣,为天子都之鄣。此伯益、桑钦之疏义,而黟山之掌故也。”时宪振奇人也。所居环堵,巢书其中,见溪南富人,则唾面去之。余游新安,新安人无能举其姓名者矣。故余作《黄山记》,以时宪之言终焉。
初学集卷四十七(上)
○行状(一)
(特进光禄大夫左柱国少师兼太子太师兵部尚书中极殿大学士孙公行状)
曾祖怀,曾祖母李氏,祖逵,祖母萧氏,父麒,母张氏,三代皆历赠特进光禄大夫、左柱国、少师兼太子太师、兵部尚书、中极殿大学士,妣皆赠一品夫人
北直隶保定府高阳县城北西庄里孙公,年七十六。状:
公讳承宗,字稚绳,其先河南之汤阴人。永乐中,有讳遇者,徙居高阳城北二里之西庄,子孙因家焉。遇生怀,怀生逵,逵生麒,麒生四子,叔子讳敬宗,繇举人仕至兵部职方司员外郎,而公其季也。
家世丰产,孝弟力田,好行其德。公之父太公ㄈ傥阔达,耽诗酒。岁大,族里皆仰给以生。倾家以应徭役,产益落,其任侠好施自如也。公生二岁,凛然如成人,邻媪予之饼,必怀归以遗母,母食然后敢食。母使之旋,顾视诸甥成童者曰:“孺子在旁,不便也。”母笑而异之。年十余岁,徒步从职方公读书学宫,往来西庄,遇风雪,职方公欲负之,公不肯。兄弟相视,含涕而笑。遂从职方公授五经诸史,穿穴今古,蔚为硕儒。年三十二,应选贡试,奉天门对御倭策万言,文不加点。是日西华门灾,红云覆五凤楼。公赋诗记之曰:“黄扉进御平夷策,应许书生抱六奇。”其自负已不徒矣。是岁举于乡,又十年举进士。公长而铁面剑眉,须髯如戟,声如鼓钟,殷动墙壁。方严鲠亮,沈塞果毅,不苟訾笑,不妄取予。虽为儒生,岿然如巨人长德,人望而畏之矣。尝授经易水、云中,杖剑游塞下,从飞狐、拒马间直走白登,又从纥干、青波故道南下,结纳其豪杰,与戍将老卒,周行边垒,访问要害也塞,相与解裘系马,贳酒高歌。用是以晓虏情,通知边事本末。大同兵噪围抚院,鼓声如雷,阖署莫知所为。公教令史书榜示曰:向某道领饷,哗者斩。兵士从门阖中窥之,薨然而散。巡抚房守士执公手而叹曰:“非吾所及也。”万历三十二年,试进士,唱名第二,除翰林院编修。十二载迁左春坊中允,历左谕德、司经局洗马。熹宗即位,迁左庶子,充日讲官,拜詹事府少詹事,加礼部右侍郎,协理詹事府事,日讲如故。
公为史官,不造请权要,不征逐游宴,厚自贵重,泊如也。顾不屑为低眉拱手,优闲养望。馆阁间有大议,矫尾厉角,奋褒而谭,往往自公一言而决。内阁以中堂相临,兼有师资之谊。其贤者争相引重,退而一无所附丽;其不贤者深自匿,不欲一过其门,及其罢免死亡,未尝不郑重慰藉也。神宗末,东宫有梃击之变,御史刘廷元以风癫蔽其狱,阁臣吴道南密以谘公,公曰:“事关东宫,不可不问;事关皇宫,不可深问。庞保、刘成而下,不可不问也;庞保、刘成而上,不可深问也。独皇上能了此,须中堂密揭启之耳。”道南谢曰:“谨受教。”于是梃击之狱定。已而为人序谏草暨南闱发策,颇著其语。主风癫者衔之。丁巳,内计议左公于外。掌院刘一景曰:“孙公国之元气,诚不忍阿附党论,得罪天下万世也。”力持之,乃止。熹庙初御讲筵,内阁戒讲官讲章宜简要,讲毕勿多献替,恐上倦弗能省也。公告同官曰:“主上幼冲,在我辈六七措大,开导圣聪,讲章须详明切直,博引曲譬。若讲官听中堂为芟改,中堂又视中人为忌讳,则讲筵为无人矣。中堂当择讲官,不当择讲章。与其择讲章,宁去讲官可也。”讲官李光元亦以内阁不宜芟改讲章上书争之,于是讲章乃得勿改。公当进讲,容止庄静,敷陈剀切,忠诚恻怛,著见眉宇。上听之,辄洒然动色易容,询近侍:“长须者何官?”曰:“庶子孙某。”上曰:“我偏懂他讲。”每进直讲姓名,辄喜曰:“我又懂他了。”上朝罢,喜谓近侍:“我尊重如此。”移宫之议,司礼王安主之。公恐上幼而骄,宫闱之中,或导之以薄也,进讲《克明俊德章》。既毕,乃疏解以亲九族高曾祖父子孙曾玄之详,因反覆开谕,言:“帝尧德为圣人,尊为天子,决不敢自恃,说自家是天子,极尊重了,便轻疏一家骨肉。所以要亲爱九族,处置得所。我皇上内有宫眷戚畹,外有宗室亲藩,皆九族之支属,须要同其好恶,共其富贵。凡先遗眷属,仁至义尽,无使骄恣,无俾怨恫,以伤亲睦。”上端凝拱听,退而喜曰:“我今日才知九族,昨日如何不做在讲章里?”安曰:“讲官于讲章外临时发明耳。”然而安殊不怿也。进讲次,上嗽,以纸拭涕唾。公东向拱立不进,上目之,东班官亦目趣公,公拱立如故。俟上拭罢整衣,乃前讲“出入起居,罔有弗钦”。于“出入起居”四字,点分为读,抑扬其音节,以耸上听。备述尧、舜钦明兢业及我二祖敬天家法,上肃然起敬,退谓孙讲官知礼。再讲,值上嗽,公释签以待,上益庄,不复拭唾矣。凡讲官读书,近侍皆先期进读,字韵有互异者,上高声读某字为某,讲官从之,不敢是正也。公侍上读书,至三百六旬有六日,读六为溜,上高声读溜者三,公亦高声读禄者三,上改而从公。退而知溜音之讹也,戒近侍曰:“毕竟拗讲官不过,以后休错被讲官笑。”公谓安及高时明曰:“民间家塾讲习,朝夕聚首促膝,群萃笑语,相习而熟。今上御讲筵,恭嘿无一问难,臣下日而退,何繇熟也?常朝奏事,例有口答。今借此仪,与公等约:上问某句,讲官通俗细解;再问,讲官又细解。借此套数,起发问难,俾上渐通晓机务。讲《帝鉴图说》,指图画像如民间词话演义之比,俾圣心与臣下日亲日熟,入而后说之,此启沃之要也。”时明曰:“非复午讲不可。”安曰:“甚善,当请修九五斋。”时明曰:“孙公欲致君尧、舜,须有茅茨土阶遗意,何必修斋而后讲乎?”安、时明皆先帝东朝伴读,夜直宿御榻旁,孳孳为圣学计。未几,逆奄魏忠贤用事,杀安,罢时明,公亦辍讲帷以去,而讲筵遂为故事矣。
公每叹息,谓:“君德成就责经筵,亦须内阁与司礼有人,不能独责讲官。而天启中之经筵,独视内臣之贤否以为隆污,则良可愧也。”万历四十二年,建州酋奴哈赤叛,袭抚顺、清河,大兵分四路进讨,我师败没。已而开原、铁岭并陷,擒西虏宰赛,灭北关,要结暖兔、炒花诸部,胁服朝鲜,其势益张。朝议倚辽抚熊廷弼,谓足以办奴。公曰:“未也。当大事须置身天宇之外,俯视所营,乃能洞析情势,使敌在我目中。今身为辽事所圉,敌见我而我不能见敌,惴惴惧敌之入我室,发我屋,曾暇及藩篱之外乎?一城挑三道河,虎皮驿破不能救。枝斫肤剥,而曰护其本根,树其能久乎?”词垣争扼腕论兵,有事招练,公守官自如,顾举朝皆视归乎公。廷弼去,奴陷我沈阳,遂陷辽阳,经略袁应泰自焚死。乃即家起廷弼,经略辽东,宁前道王化贞为巡抚。化贞自诡能结西虏,用六万兵破奴,而廷弼主固守,两人遂相恶,交相谤也。上敕廷臣议经、抚去留,至欲专命使讲解,奴兵已度三岔矣。崔景荣为兵部尚书,老臣迟顿,数为言官所诟詈,御史方震孺请罢景荣,以公代,举朝和之,疏以累百计。朝罢,九卿台省要公于会极门,相率下拜曰:“愿公出身为社稷计,吾辈为社稷拜公。”公固辞不可。遂推公为兵部添设侍郎,以主东事。上不欲公离讲筵,疏再上不许。天启二年正月,奴兵略广宁,未至,化贞弃城走闾阳,廷弼见而唾之,惶遽臬呼,焚弃右屯以西四百里。遂与监军道臣高出、张应吾、邢慎言蹑化贞后,相将入关。出至是已再逃矣。出之初逃也,上书于朝,请尽捐河西地以予西虏,我退守山海关,可以自保。其再逃也,益播其书于长安,几惑众以逃死。懦夫逃臣,竞相祖述,且谓当并弃河东,画关而守。中外闻斯言也,益惧。大臣虽未敢明主其说,而亦不能断以为非也。盖关门退守之议,于此矣。于是请用公者益亟,以谓不可朝夕待。上亦急东事,不复能留公于讲筵,乃拜兵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以二月十八日入直办事。凡九日,即命以阁臣暂掌部务。辰入阁,午入部,仍以侍郎承旨。公入部即上奏曰:“臣家非业武,口不谈兵,不知诸臣何以谬相推许,致皇上误信,授以兵枢。臣再四省循,或者诸臣见臣颇负慷慨之气,不投时好,不畏时嫌,以臣戆质,信臣直肠。臣惟今天下事无一不难,而兵事更难。自非负十分精敏之才,兼几分痴呆之性,决不肯妄承于身。所谓痴呆者,习闻忠君爱国之说,不徇人情,不听私属,投之贿必告于朝,遗之书必闻于众。其勤勤恳恳,期于集思,不以护党,期于广益,不以植私。故能劳怨不避,毁誉不闻,不化长安之习性,不顾从旁之蝮口。臣今仰告皇上,今天下敝极矣。若不极力修明祖宗法度,以大布皇上德泽,人心必不能固结,士气必不能奋扬。臣下所为致身以奉明法者,徒以供妒忌之口。皇上虚明以察事理,详密以烛人情。饬厉文武诸臣,勿角口语,勿事虚文,以公忠忧国之心,励精敏有为之气。事关军国大务,群策群力,一德一心,同议干理,同议节缩。司兵马者,不得恣意于所不可多而不顾供亿之难;司钱谷营造者,不得刻意于不可少而不顾星火之急。即科道各官,事必尽言,言必尽事。第人有贤否,事有缓急,须身在事中者,详酌轻重,悉心料理,以副言者之筹策。诸臣望臣以必行,抑且望臣以必可行。臣望诸臣以必言,抑且望诸臣以必可言。惟必可言乃必可行,人患言者之多,臣患其少耳。臣原无他长,独有真念,其有尼格不行,仰干名法者,容臣执三尺以入告皇上,将天下警心迅霆,顿破沉阴,是臣之志也。”又敬陈目前切要曰:“年来兵多不练,饷多不核,以将用兵,而以文官招练,以将临战,而以文官指发,以武为备边而日增文官于幕,以边任经、抚而日问战守于朝。其一种因循诞谩之象,徒相与咨嗟而不能返。故以一隅勤天下,遂至敛天下之兵于边,而既坏一隅,兼坏天下。臣以为今天下急务,在收拾人心;而欲收人心,在大振天下之气。其纲纪大要,在皇上敕厉臣工,共奉祖宗之法度,而先选精敏有为之材。昔刘晏为度支,专用果锐少年,务在急速集事。世或非之,而不知治固有时。方今百吏因循,庶政丛脞。宜令吏部细加体察,凡宽博近迂,文藻近弱,迟暮近衰,急为量移。务得精敏有局者,布列兵马钱粮之司,抚道俱极一时之选,大破常格,勿拘资叙。又不得借破例以徇情。分郡邑之长,务择廉干。盖郡邑尚可搜括储亻待,而廉乃不私,干乃有用,遂可积饷养兵,以应征求,以办城守。凡地皆然,而畿内为急。至于武吏,不拘曾在战陈,曾为大将,亦不拘文武,兵部调诸将有才望者遍核之,择一沉雄有气略者,授之钺,俾开府,专辟置,偏裨而下,得自择其人而授之朝,或朝有推授,仍听其自择意气相合者,即以其人若所辟置之人。分募精兵,多不过十万,或有见兵若调募来者,仍令自为简汰而用之,如所自募。纵其抚赏之费,而任属专,听信明。文吏得与谋议供军实,不得制其师。盖兵之道,精不可以事窥,粗不可以理解。而文吏泥拗,好用小见解,沾沾将吏之上,能令将吏羁而不得展。以文统武,自是敝法。以极不知武之文,统极怕文之武,更属极敝之法。故臣谓今天下当重武吏之权。而重武之权,亦唯是去文吏之扰,但得无多设文官,则武吏不轻。如乡者刘纟廷、杜松,近者罗一贵之勇烈,假令得专制之权,何至于败惜也。大将既得其人,便当以辽事付之,小胜小衄,皆勿问,要于守关无阑入,俟兵力之厚为恢复。城堡有所复,即以畀其人,略法黔国。使其人之精力,全用于辽,得寸则寸,得尺则尺,以干家之智干国,必无遗力。而朝廷特资兵饷,明赏罚,以防跋扈之渐,如周、宋之初,可法也。国家京营兵十万,日添文添武以为兵害,而不少添其饷。营兵上等之饷,不当募兵下等之饷,何能为练?当如募兵之法,列饷为三等,而以递升递降之法,简拔清汰,环城为营。每城建三营,营可八千有奇。建营之法,即以阵法为之。令什什伍伍,在营如阵,在阵如营。升其伉健者为亲军,而老弱拊营,姑任之为老家,如宋初升籍之法。不变常,不动众,而阴夺其势,不忧其徒众而易哗也。其大要在先简营将,无以文吏操之,而清其拜座主之费。尤在总协大臣,挈持纲领,勿循格套,以提掇营将之情神,则京兵可强,募兵可省,而外兵屯聚之祸可销也。永平为陵京重镇,为山海后劲,不可再设巡抚,却不可不设总兵,与山海、蓟镇为铛脚之势,为皇上护此雄关。卢龙、蓟门诸州县,宜略仿各边之法,城各设守将一员,添兵防戍,筑垒于必争之地,使镇戍连接,墩营相望,关西州县,处处设兵,虽为各城防守,其实于东则若以山海之兵分布于各城以为老营,于西则若以京师之兵分布于各城以为突骑,每城择健令及佐贰,团结义民,安插流佣,兵即于本州县招募,器甲粮饷,给以本地钱粮。近畿三百里内,发数万金储米豆为备,备而不用,可平粜以赈民,而官饶其息。一片石而西,戚继光故垒在焉,可按其踪而加修葺。畿南涿、易以及通州,当清理额兵,兼募新兵。抚臣张夙翔议招兵五万,臣谓有一兵当得一兵之实用,无哆口几千几万,不得一兵之用也。天津、北平若京东,皆可屯田,以屯拨辽人,以渠限胡马,以租给军饷,此三便也。臣之所言,非有迂远难行,然惟法乃定,惟断乃成。臣非欲弃老成,奖新进也;又非欲遗道德,尚名法也。天下因循诞谩,姑务偷安,大厦之不支,而苦守门户,要领之不问,而牢护面皮。臣诚不忍见皇上之法,凌夷蛊坏而不可收拾,遂敢冒天下之私忌,以修朝廷之公法。自古法之利国家者大,而奉法之害,其中于身者亦大。若言必逊皇上之心,动必谐众人之意,老成长虑,却顾身名,不为皇上主持。今天下岂少此人,而皇上亦何取于臣哉!当是时,奴警日亟,长安一夕数惊。阁部大臣,瞪目屏足,苟幸旦夕无事。言官如蜩螗沸羹,聚族分部,莫适为公家计。公既以法断自任,乃上章请下熊廷弼于理,与王化贞并谳,以结正朝士之庇护经、抚分左右袒者。请逮给事明时举、御史李达,以惩蜀之招兵致寇者。请诘责募兵监军诸臣,以次究问,以警有位之膜者。公所弹治,或时所誉望,及抗章推荐公者。人或以谓公。公曰:“法者,天下之公也。吾辈先置身于法中,然后可出其身为朝廷明法。若以其仇而入之,亲而出之,毁而伐之,誉而舍之,坏法实自我始,何以信天下?”奏上,诏如公所请,举朝耸然,始知有国法,而侧目怨咨者亦多矣。招兵之议起。勋戚争先奋臂,公请一切停止,曰:“勋臣总京营,坐五府,果能清理,则京营十万众,莫非强兵。舍见在之清理,博虚名之召募,臣不敢信也。”布衣争上书,言结死士,一呼千万人立至。公请一一核之,曰:“王韶、郭京之流,好以大言偾事,恐其为权门之藉托,此辈为神君也。”驸马都尉王,公夫人之侄也,公覆其疏,曰:“廷议尚有参差,本官宜切引避。”其不私亲昵,不辞怨谤,皆此类也。
兵部尚书王在晋代熊廷弼经略辽东,而王象乾先以兵部尚书行边,总督蓟、辽。象乾在蓟门久,习知西虏种族部落,西虏亦爱之。然实无他才略,用汉财物啖虏,煦煦相媚说而已。至是欲用一百二十万以抚西虏,藉以御奴。象乾老矣,聊用以羁縻顾望,幸得解去。而在晋之出也,深倚象乾,谋用西虏以袭广宁。象乾之曰:“得广宁、不可守也,为罪滋大。重关设险,卫山海以卫京师,此稳著也。”在晋乃请筑重关于山海关外八里铺,工四千余丈,费一百二十万,而丽谯亭障不与焉。关门僚佐袁崇焕、沈綮、孙元化力争不能得,皆奏记于首辅叶向高。向高曰:“是未可以臆也,当身往决之。”公曰:“某当往。”疏请以六月十五日单车就道。陛辞,加太子太保,赐蟒玉银币,先后控辞,疏辞五,口辞二,皆不许。二十六日抵关,阅新城。公诘在晋曰:“新城成,即移旧城之四万兵以守乎?”曰:“当另设兵。”公曰:“如此则八里内守兵八万矣,一片石而西北,不当有守乎?其战兵即守兵乎?抑另有战兵乎?筑关在八里内,新城之背,即旧城之趾也,旧城之品坑地雷,将为虏设乎?抑为我新兵设乎?新城可守,则安用旧城?如不可守,则新兵之四万倒戈旧城之下,将开关延入乎?抑闭关以委虏乎?”曰:“关外有三道关可入。”公曰:“若是则虏至而兵逃如故也,安用重关?”曰:“将建三寨于山,以待溃卒。”公曰:“兵未溃而筑寨以待之,是教之溃也。若是,则又安用重关?且败兵入三道关,虏不可尾而入乎?人心一溃,不又为全辽之续乎?”曰:“将于八里内南负山,北抵海,掘沟二十里,以限胡马。”公曰:“徐中山之经度斯地也,左山右海,砂少土多,故扼要为关。今将践砂凿石,火烧水激而成河,不亦难乎?成祖弃大宁诸城,而独守辽东,以大宁退有蓟门天险,辽西非辽东不可守也。今不为恢复大计,切切然画关而守,将尽撤藩篱,日闹堂奥,畿东有宁宇乎?关门诸辽佐俱从,在晋数目之,颇倚以为助。公出袖中揭帖视之,曰:“诸君皆以为不可,今日何默默也?”在晋语塞而止。是时关门议防守未决,阎鸣泰主觉华,袁崇焕主宁远,在晋坚持不可,主守中前。而逃臣张应吾、邢慎言力佐之。公欲便衣策马,历宁远、觉华,相度形势。在晋固止之,曰:“关外西虏充斥,元老出,脱有不虞,当关者何所逃死?”公笑而不许,则涕泣告哀于幕僚,乃抵中前所而止。公出关,毳幕毡车,杂Ш冈阜,驼马满野,腥膻扑人。繇关门至宁远,皆曰:“西虏为防守,而时以劫杀报。”乃知守边助顺之不可信,而主抚者之非忠计也。关以东,宁远以西,五城二十七堡,独一城一堡仅存。前哨将左辅名驻中前,实不出八里铺,知守关者之无意于关外,即守中前亦非其本怀也。入中前所,所过荒落,井臼依然。登其城,潸然下新亭之泪。遥望宁前,天设重关,以护神京。觉华岛孤悬海中,与宁远如左右掖,天设以为用水制奴之地。而益知画关者之失策也。公固已决计收复,然欲自在晋发之,推心告语,凡七昼夜,在晋终不应。奴之徙锦义而东也,义州人杨三、毕麻子闭城拒守,所杀奴几与城平,遂奔据十三山为寨。奴仰攻之不下,筑长围以困之。杨与毕自相图,杨三死,毕麻子遣陈天民求救曰:“义民十余万,忍死以待天兵。”公与王象乾计,以五千兵据宁远,出锐师以突之,俾溃围以出。象乾议发西虏为声援,在晋不可,乃阳具疏为请救,而极陈其不可救之状。围久不解,冒大雨夜跳者六千人,其余仅二男子得脱,而入关,公督师后之四日也。公在道,乃条列阅关事宜以上,论守关则曰:“奴未抵镇武,而我先烧宁前,此前日经、抚之罪也。我弃宁前,奴终不至,而我坚委为西虏住牧之所,不敢出关向东行一步,此今日道将之罪也。道将既缩肉,匿影关内,而不能转其畏奴之心以畏法,化其谋利之智以谋敌,此臣与经臣之罪也。臣与诸臣议,与其以百万金钱浪掷于无用之版筑,不如以筑八里者筑宁远之要害,更以守八里之四万人当宁远之冲,与觉华相犄角。奴窥城则岛上之兵旁出三岔,烧其浮桥,而绕其后以横击之,即无事,亦且驱西虏于二百里外,渐远于关城,收二百里疆土于宇下。”论抚虏则曰:“督臣抚夷用夷之说,臣种种有疑。喇慎、朵颜诸部,力能为我守也,何不令守宁远以东,而我得以守宁远。彼不能守宁远也,亦何取于守山海乎?都、塞二酋自称住牧与奴相连,曰和也在我,杀也在我。又曰奴送貂马于二酋,欲结婚而未应也。时云杀奴,时云和奴,既窥我所欲以歆之,于奴若亲,且于奴若怨,又窥我所忌以要之。其通官将,无借为重而浮湛其辞者乎?虎酋之助顺也,犒赏吃食可二十万,夷兵二万守边,岁犒赏三十六万。酋之助顺也,以何时也?助必有主,我于何时以何将何兵从何道出,而但曰助顺?或曰塞上增兵二万,岁费饷一百九十四万有奇,募兵又不能不抚夷,岁费银二百三十四万八千有奇,用虏仅一百二万。谓用虏而遂可省用兵也,臣又疑用虏而终不能不用兵也。且此五十六万者,以今岁进兵而一用之乎?将岁仍为额乎?岁百二万,已不能继,而又终不能去兵,将二百万之饷更繁,而百二万之额岁益,天下其堪此乎?且此之款也,与宣、云异。宣、云之款,即作恶之虏既款则恶息,而调发之费省;今作款,一虏作恶,又一虏借此之款以息彼之恶。即款者不能,而款之者何可必望。皇上敕经、督二臣,力修内备,勿倚此为实著,而忽臣之所疑也。论安插辽人则曰:有关内之辽人,玉田、丰润之间,拥犊车,载妇女,朝东暮西,而呼号于道者是也。法当籍所聚辽人,分注其卫所,量州县大小,分拨乡堡,无令流移不定,而事久变生也。有关上之辽人,环关城之外而片席为窝者是也。法当籍其拳勇,尽募为兵,置之中前、前屯,渐及宁远;更择其有家口者为屯牧。以辽人守辽土,以辽土养辽人,此大计也。又有关外十三站之辽人,义民十余万,因山为寨以待救者是也。法当如袁崇焕议,驻兵宁远、觉华,迎护以归,强者为兵,弱者屯牧,此复辽之资也。当事者恐其召兵,苦其归而无计安插,展转踌躇,听其自为生死。乱贼既不能诛,而忠义又不能援。十万之众,尽化为东西虏,何可缓也?”论战守大略则曰:“为今之计,不尽洗天下之肺肝,不能起朝气;不尽改天下之观听,不能收残局;不尽破庸人之论,则中外之闻闻见见不清;不尽驱逃溃之人,则幕府之是是非非不正。逃不在兵而在道、将,哨马回而道、将相率而逃,兵于何有?道臣如张应吾、邢慎言,何以抗颜将吏之上?姑舍之以全其生,而关门无攒眉忸怩之气,亦足鬯也。逃将皆肥头大面,关门有酒肉走路之谣,十六里关城,岂堪此数人为祟?精简而严汰之,别选拳勇胆智之将,边事尚可为也。臣之意实著在及时立练精兵,而练兵在精选良将。其要在有沉雄博大端谨精详之大臣,以提挈道、将。其主意在守,而其守在力修战具,其战具在关,而其提掇全镇之精神,无一人无一念不在关以外,仍以用西虏用东江为虚活之著,勿局足于十六里之内,而目不外窥,趾不外错,乃为善守关也。臣至关,而真见有人为主,便可立地化为强将强兵,种种著数,自可为计,无人为主,即终日终年调兵调将,百毛文龙,万西虏,十重城,百道堑,终是隔靴搔痒。独是承前人蛊坏之余,正秋高马肥之日,一接手而天下事不可知。然而来不可知,幸其不来,则尚及时可为。臣深为经臣惧之,亦窃自惧也。”公入关,过一片石,阅蓟镇诸口,大雨留建昌七日,条奏关西东形势事宜,及蓟、昌诸镇防守、三镇分辖,冲边水灾,凡十余疏,无虑数十万言。恭谒定、庆二陵,泣下沾襟,慨然有致命遂志之感焉。上遣中官赐银币羊酒,以劳其还,命仍掌部事。上御讲筵,公面陈边事,极言在晋不足倚,然勤瘁可念,当量移以善其去,而付之能者。上即召还在晋为南京兵部尚书,尽逐逃臣张应吾等,而八里筑城之议罢。是行也,省费可九十七万,蓟镇所裁减抚赏又八十三万五千。公督师四年,经费财一百三十余万,取诸两尚书之所罢而有余也。
经略阙代者,益难其人,公上奏曰:“臣于讲筵,面陈关城事宜,荷蒙一一俞允,且急催更易经略。而目前人才只是如此,关城之事,担阁已久。半年来,兵未合营,将未束伍。独有逃官逃将,议筑议凿,主守主退,以迎合经臣之指,而媒孽异己之不为逃者。以畏奴为持重,以逃死为老成,以媚夷为制虏,以弃地为守关,以三十万可了之工而估百万,以八里地百万之费而縻岁时。大将方事经营,而弹文已绊其手足;道、将甫有筹策,而军府又拄其颊牙。忠良禀计于逋臣,敢勇程材于罪弁。满镇之旌旗无色,一方之喧呶有声。杏山十万之义兵,岂忍其委于夷虏?关城数万之流冗,岂忍其尽为捐瘠?宁远以内二百里之疆土,奴酋所未到,岂忍其鞠为西虏之幕场?经臣业蒙召还,举朝似难胜任。臣再四思维,与其以天下之大付之不可知之人,而并以身从,何若以身任之,即天下以为不可知,而臣犹得以自竭其力。臣愿以本官赴山海督师。奴来窥关,以见在之将,督率三军,必不使匹马横行。奴少敛辑,则简骁雄胆智之将,训练士马,指授方略,待兵将调和,文武豫附,进可以攻,坐可以守,然后择其可付大事者,授以经、抚之任,是臣所以忠于皇上而报神庙、光庙之生成也。”上大悦,遂诏以原官督理关城及蓟、辽、天津、登、莱各处军务,便宜行事,不从中制。俟功有次第,即召还朝。仍给关防敕书以便行事。敕曰:“夫内安外攘,夙称重任;出将入相,尤鲜兼才。惟卿以密勿赞襄之臣,兼干城腹心之任。既谟谋于帷幄,复管摄乎戎枢。今且秉钺以统元戎,建牙而专外阃。安危之任,实惟一身。朕所倚赖,亦惟卿一人。汉则孔明,唐惟裴度。卿其勉建勋猷,除凶雪耻,标名麟阁,母逊前徽。用副朕委任至意。卿往钦哉!本朝阁臣出将者,杨一清即家起,翟鸾奉诏出,皆不兼阁衔,故敕书以裴度为比。叶向高之辞也。公乃辟职方主事鹿善继、王则古赞画军事,请帑八十万以行。八月十九日,上御门临遣,赐尚方剑坐蟒,命百官吉服入朝,阁臣送至崇文门外。昔裴度赴淮西,宪宗御通化门慰勉,度楼下衔涕而辞,史臣书为盛事。自度以来,相臣出镇,临遣赐钺之礼,未有如公者也。公以九月三日至治所。关兵名七万,逃溃之余,残冗漫漶,或将数百,或才数十,各自为符籍以冒饷。有兵少将多,一营才兵四十而官十七员者。一城聚兵数万,民不堪践蹂,空肆而走。兵哗于市,白昼闭门,民不安居,兵不得食。乃定兵制,立营房,五人一房,三千一营,十五营为三部,而将帅以营部为署。兵不离将,将不离帅,教肄分而稽核便。商贩日至,市肆充刃,民安而兵不复哗。行之期年,关乃可守。计关城埤,三千有奇,量埤为信地,而兵营綦布其下,续为十八垛,造直庐三,以车营号令为城操法,耳目不惊,攻打彻日,子母炮更迭不穷。袁崇焕宁远之捷,用此法也。并夹城之役,修筑关城。南防海口,北防角山。水则从望海台出芝麻湾,三面环海,安大炮为横击。陆则三道关之石城,可顿万人,开突门为夜击。北水关外,有峻岭,筑号台十一,置炮以防外瞰。相度山海为防,即设奇山海之间。此守关之大略也。关门习火器者不能二百人,公亲按营部,短衣教演,初有赏无罚,既而赏罚参用,因以殿最诸将,于是关门有火兵矣。调三协诸将内丁,得枭骑三千,立为骑营,高其部曲之选,使李承先将之,躬酹酒,具威仪以遣之。于是关门有骑兵矣。罢官之去关也,流言于众曰:“督师来,将尽杀逃将逃兵。”欲鼓以为乱。公曰:“兵逃,将之罪也。将可用,犹贳之,况于兵乎?”下上赏罚,以一切行之,久之皆弭伏,无复偶语夜惊。于是大阅诸将,汰副总兵以下官数百员,皆幸生还,捧首窜去。汰将然后核兵,真、保、河南兵万人,不足备缓急,而中原三辅空虚,方数千里有践更之苦,悉罢去之,而兵将一清矣。按核钱粮,以兵马军器火药抚夷买马,分属诸幕僚。定粮饷关支,核器甲营造,冒破者斩。严硝磺收放,厉火禁营,若城失火,无问故误皆斩。禁馈遗,绝宴会,罢供帐,却邮马,省参谒。抚臣以燕闲置酒,下教切责。于是关门凛如负霜矣。王在晋之议守中前也,故中军赵率教请守前屯,在晋怒,令自率其众三十八人往。率教惧,留中前,不敢归,而陷虏回者六千人,栖泊觉华岛,即十三山义民乘雨逃出者也。公乃命游击鲁之甲以舟师从笔架山逆之,使居前屯,率教编次之为兵,荆棘,修楼橹,而关外之出守始于此矣。辽人好溃,奴细作多厕其中,辽破之后,东入奴而无遗种,西入虏而饿莩奴隶,入内地而无以自存,善用之,辽人皆怨军也,且可以省安家行粮之费,而渐为土著。命岛将祖大寿给赀粮器械于新归者,募其流徙关内者,戍宁远而守之。饷不继,以真、保四营抵之。于是辽人始出关为兵,而屯守始基之矣。川、湖兵悍,不受经略约束,结队而逃,踞北山不肯下。袁崇焕招之还伍,建议以为可用,令陈谏将之,出防前屯,以佐赵率教,于是川、湖兵始听调,而关兵始出关矣。于是更置大将,以马世龙佩平辽将军印,行授钺之礼,节制三部。王世钦、尤世禄为南北部将。公上言:“唐河阳之役,以郭、李不相统摄而败。而马燧、李抱真、李晟初以独当一面生嫌,后以交相统隶底绩。故臣谓南北两部当受中部节制;而中部诸营,南北部大将亦得过而问焉。但不得人自为制,有十羊九牧之患。裴度督师,诸道兵皆有中使监阵,进退不繇主将,并奏去之,兵柄专制之于将。以是出战皆捷。及度抵行营,独李以计质,度曰:兵以奇胜,常侍言是也。”功成而具以军礼迎度,拜之路左。固良将,而度所以驭军中如此。因推监阵之说,杂引古今已事,以明其当去者四:以朝议监之曰中制,以朝使监之曰掣肘,以边之大吏监之曰兼并,以边之文吏兼之曰横侵。改正总兵官谒经、抚仪注,持名刺迎送,具宾主礼,不得仍前戎装长跽。于是武帅之气大奋,而文吏退有后言矣。军中车炮,惟西丁惯习,乃核宣、云七镇精锐,调万二千人,择本镇骁将统领以来,更定营制,三大将列为中左右部,中部驻罗城,左部驻角山,右部驻海口。副将赵率教、孙谏为前后部,前部驻前屯,后部驻红花店。三千为营,五营万五千人为一部,营名各系之以武。又调津门水兵以佐舟师。而兵威始大振矣。
公赴关,涂次迁安,即具奏建四卫之议,遣胶州人赵佑入长安为阁部指陈形便,咸弗省。佑恚而亡去。既抵关,即移咨朝鲜国王李珲,激以同仇之谊,以毛文龙在皮岛,可遥倚为声援,不欲其遽贰于我也。四卫在三岔河东,实全辽之腹腴,而又近海。辽阳陷,四卫没于虏,广宁陷而全辽失。然自四卫进兵,直逼辽、沈,捣其腹心,视繇河西入,纡远旷日,难易相万也。毛文龙初得旅顺,直金州之尾,为四卫南口,而奴已震动矣。文龙不能守旅顺,遂栖弥串岛,声言自宽度牛毛岭,捣奴老寨。中朝深倚之,而不知越险千里,非地利也。公之建置,以谓屯大兵于山海,以次第战守修复,于法为正为实。东连西结,分布于觉华、弥串、广鹿,于法为奇而正,虚而实。乃遣使犒文龙于东江,使之远结鲜人,近撼镇江,用多方误之之法。移檄登帅沈有容,使据广鹿旁近洲岛,奴小至则避之洲,大至则遁之海,用三肄疲敌之法,然后用登、莱兵图四卫之南,觉华兵图四卫之北。彼之应分而备多,而我可以并力东乡。公欲以春防诣登、莱商度为决进之计,而朝廷方急辽,弗许也。刘爱塔者,辽人也。为儿时,老奴甚爱之。及长,善用兵,为伪都督,守金复。爱塔者,爱他之讹也。奴又以乳媪之女妻之,呼之曰爱塔儿夫,畜之如诸婿。爱塔见辽人辄左右之,涕泣思自拔归。公遣壮士张盘间行解腰带以招之。爱塔遂改名兴祚,誓死以归款。而四卫之人。日思内附矣。广宁溃,王象乾招西虏守关。罗城之外,皆虏也。我既收中前,守前屯,抚场犹在八里铺。象乾又欲开水关,抚之关内。公执不可,乃复铁场堡,议抚场于前屯之东。抚夷将朱梅不肯,公怒欲斩之,乃定于高台堡,而前屯以西无虏幕矣。公未抵关,我哨马止中前所,去关门三十里。前屯既复,拨马烽火直抵宁远,而奴哨亦至杏山。哨将周守廉密以阴事输贼,逮治之,而专属左辅,辅擒其侦骑人汉喇,奴哨不复西。申明辽海旧禁,祖大寿之族阑出觉华,立斩其主者,而奴之水谍绝矣。奴以数万守广宁,二万守右屯。至是奴且老,贼巢猜忌间作,聚食易尽,而我军渐张,乃撤广宁,焚其余粮,度我必追袭,伏兵西宁堡以待。我兵不出,乃徐引渡河以去,辽之遗黎数千人,乘间入广宁,食其燎馀。抚夷道万有孚私于僚佐曰:“辽人髡而从贼,亦贼也。虎酋遣贵英哈以兵二万导我,馘千余人,复广宁一大都会,可中封侯率,以此为相公地,不亦可乎?”公曰:“是安得彘余我哉?”乃下檄曰:“西虏乘东虏撤广宁,欲援复广宁赏格,不可听。其杀我人以当奴,必以杀我人论致罚,如盟质。”是役也,活遗民千人,遏西虏不可知之诈,沮抑有孚辈之徼幸冒功赏者,而鞅鞅者满关门矣。
公出镇,至是才五阅月,兵民按堵,文武辑睦,商旅填咽,卒乘竞劝。立六馆招天下豪杰,奇材剑客,争摩厉以求自效。占今年主算长,客算短,选将厉兵,用疑设伏,隐然有唐韦皋筑盐城八道破蕃之势,而中朝已不能无摇动矣。三年二月二十六日,公朝诸将吏而问之曰:“公等数言按视宁远,何以屡更?”众曰:“请戒期。”公曰:“以明日往,何如?”众皆愕。公曰:“此无庸再卜也。”次日即出关,抵前屯,赵率教以空粮买马置牛,烧土种秫,屯练修举,其容有墨。公大喜慰劳,以所乘舆予之。召东厂较事者语之,令以上闻。自前屯一日驰至中右,城中仅苫屋两楹,一破几及木灯檠突兀丛骨中。质明抵宁远,登首山眺海,遂跨珑山,南望觉华岛,三山连踞,若与首山相招邀,而灰山连珑,与首山相为内护。南则大海从东来,以觉华湾环宁远,情地内向,重山叠海,天造之以拱卫中华,诚必据必争之地也。登其城,喟然而叹曰:“好家居,为纤儿撞破,安得不致恨于焚城撤守者乎?”繇卢山横跨西南,车殆马烦,踯躅沙碛荒草间。夜三鼓,仍抵中右,乃还治所。上念公久劳关塞,遣内臣刘朝、胡良辅、纪用、陶文等赍白金蟒衣赉公,出内帑十万犒将士,且以内府器仗给军。公执奏曰:“中使关涉兵政,自古有戒。边人窃见皇上不遣主兵大臣,而独遣治兵内臣,又遣不一人而四十余人,私相亻疑议,一谓上特重边人,劳亲近以慰劳疆埸;一谓上或不信边人,遣亲近以体察情形。主兵之臣所为抗颜军中,令行禁止者,惟仰恃皇上信任宠灵。而体察之说一闻,主兵者摇摇不敢自信,何以号令文武将吏,而使之必信?闻诸内臣从北边来,令将领罢边务而逢迎,士马释戈申而供应。臣欲诸将吏昂首而当贵人,则惧慢天使,无以仰对皇上慰劳之盛心;欲其俯首而事贵人,则向来扶养飞扬用壮之气,稍稍见于眉睫,一旦销铄于内外交接之仪文,又无以仰副皇上鼓舞之至意。兵不可玩,使不可常,典或以美而成骇,例或以暂而为久。天下不明皇上过信大臣之心,而或疑皇上有不信大臣之心,是皆足以害政。臣愿皇上严于兵事,毖饬使臣,令其宣布德意,无遂以此行为常,无遽以观兵为威福。”上得公奏,温旨报公,令将士毋得过虑。是时逆奄方用事,创内操,所遣皆提督内臣,已寓中人观军之意。公故抗章逆折其机牙。公方禁宴会,朝等至,具杯茗而已。朝等亦惴惴将事,莫敢ん咋。其后逆奄益侈大,分遣诸奄监督关、蓟、海外,必待逐公而后发。盖逆奄之惮公深矣。募关以西辽兵得数千人,遣鲁之甲将三千出守中后所,王楹将三千出守中右所,皆出上所赉蟒白金甲马弓矢,亲酹而饯之。檄祖大寿移觉华兵七百于宁远。城大而瑕,以大寿司版筑,汪翥司窑造,计工命日,备而后举。五城布置已竣,量度边腹诸堡,以土官招抚主守,以客将训练主战,立两游击于要地,专备应援,如戊己较尉之制。移拱免市场于兴水堡,遣左辅领精骑出哨中右抚,夷阑入一步,即以掠论。我兵民得恣屯牧。于子章者,锦右间一小堡也。河西陷,曹恭诚、杨文贵将少年数十守之。奴攻之旬日,以为水竭必降。恭诚度城外井所直,引其水眼。奴伪渴索水,城中扬水以示之,而与之酒。奴惊而解去。王喇麻自西虏还,文贵以蜡书归款。公手书谕之,输之粟以驻哨丁,于子章遂为我守。自八里铺至宁远,收复已二百七十里矣。
虎酋部夷主款者曰贵英哈,狡狯多智。抚夷官阴导之为奸利,益骄。虎酋之妻中根儿,故北关之女。北关与南关,姻娅也。其妹嫁桑阿寨,而南关之遗孽揭力库归汉曰王世忠。世忠之兄世勋,为奴伪都堂用事。公思显南关之后,招来南北关灰扒、鱼皮诸虏,结虎酋之比妓而柔,虎酋因以招世勋而间之。乃以世忠为副总兵,主译审馆。虎酋领秋赏,贵英哈来,公乃撤舆盖,解蟒绣,以予世忠,精骑千人,导从之款所,偏裨以下,夹立传呼,引见贵英哈。世忠习为中国大人语度,偃仰自如,问讯中根儿姊妹,稍及虎酋语款事,曰:“天朝法度严,非所知也。”贵英哈归,令以汉物问遗中根及桑酋妻,中根儿见使者而泣。虎酋宴八大部酋长于插罕儿,出其妻之所得,以夸示诸酋。报世忠以四驼驮,毳帐五间,及所乘金辔勒善马,许送夷女及夷卒三百。以其舅监贵英哈曰:“如得罪中国,则杀之。”每遣使,辄南向膜拜曰:“顶上那颜,我夷头也,敢不为那颜约束散夷。”虎酋既服,八部皆不敢内讧,而主抚者妒而思败之矣。刘爱塔之内附也,辽人王丙为奴守复州,微知其状。爱塔欲间而杀之,丙遂告密于奴,奴不信,缚爱塔及其弟,与丙杂讯之,遂杀丙及爱塔之弟,而舍爱塔。先是沈有容兵至广鹿岛,分舟师,布间谍,喧传大兵且至。奴遂弃金而保复,于双墩子掘沟为边。至是屠复州民十余万,虚金、复不守,而以西虏二万人守盖。盖以东,奴不复至,辽人亦不复耕,赭地数百里。公所遣张盘者,乘金州之虚,率众据之。奴兵南下,盘退守旅顺,孤军无援,力战而死。奴之袭盘也,悬军七百里,昼夜兼行,杀马以为食,其攻之疾力如此。公以为不守金则无以夺海之利而制奴,不据盖据旅顺,则无以守金。我据盖据旅顺以守金,则登、莱可通,辽西可合,东江亦呼吸相应,而奴势日蹙。开国之日,冯胜大兵自辽渡三岔,马云、叶旺自登州取金、盖,此高皇帝之所以取纳哈出也。公初建议四卫,其后归重于复、盖,以为恢复之要领在是,而中朝卒弗省也。
公之当关也,不问势要,不顾情面,有干犯者,不引法镌责,则露章劾奏。方事之殷也,人不得不听公。已而奴警渐息,中外解严,长安中文法议论,勾萌条引,猜妒孽牙,怨谤交作。退守者憎其轧己也则怨;抚夷者厌其裁赏也则怨;逃官逃将苏而不得复上也则怨,权贵之交关,台省之请托,与夫戚里游闲,招权顾金钱者,胥不得志于关门也则怨。于是朝议籍籍,谓公用关抚阎鸣泰、蓟抚岳和声及大将马世龙为非是。巡关御史潘云翼论劾鸣泰,故レ其与公刃牾事状,以阴撼公。鸣泰罢,以张凤翼代。凤翼主画关退守,约略如旧经略指,与公异议者也。公移书首辅曰:权不得两操,机不容并省,此中经、抚决不可兼设,当设两抚,分辖蓟门、山海,一总督并制登、莱,而为款为防,分授于两抚。至某之督师,去岁决不可不来,今岁决不可不去。不去不独多一巡抚,抑且多半总督,一事之柄而三操之,与夫三人之柄而一操之,岂有济乎?公深尝矛盾枘凿之苦,誓以只身任封疆大计,遂不惜正告本朝。而老成当国,以调停为能事,终不能一意任公,于是辽事终不可为矣。公奏定出关方略,总督率三屯,总兵王威移驻永平,关抚居守,马世龙统兵三万列车营于关外,王世钦、赵率教统兵三万驻前屯,尤世禄、孙谏统兵三万驻宁远,而水陆各有奇有伏,以为之援。觉华兵二万扼奴肩背,鹿岛兵二万袭金、复,捣奴胸胁,东江兵二万袭镇江、九连城,捣奴脾脐。部署已大定。而孙谏者,狡人也,怯居前部,属潘云翼疏移之内地,谏谒公,趋入和门,及阶则跛而进,公怒曰:“谏不肯前,则归军正耳。焉得自便?”以琅锁之。镇道为力请乃解。公将移军而东,将士鼓舞,独一二宿猾,选顾望。及加威于谏,人皆耸惧,而云翼辈恨益深矣。公当关一年余,中朝渐忘奴警,而厌苦关门之供亿以为不获已也,阙饷数月,促数催请,户部噤弗应。公乃劾户部堂属,各罢去,而请行考成之法于抚、按。于是外解乃麇至。兵部尚书董汉儒依倚朝议,衡操关门事,如它边镇。公曰:“臣承乏督师,诸所条议,惟听皇上可否,或下内阁参详,臣尚得施面目、不为政地羞。今枢臣高坐司马堂,信手批抹候指如疆吏,不已甚乎?虏警急,调兵十万,召募十万,犹以为少;今仅逾其半,而曰多曰冒。诸臣何不各将其属以出核,徒反唇相稽乎?”奏上,会汉儒亦去,而当事咸为口去矣。九月八日,公出关,抵宁远,渡觉华岛,复还宁远,历前屯、中后、中右、宁前,往来数四,仍驻前屯而返。宁远自修筑以来,河东人归者万余,合兵民不下数万。公登城四望,生气郁然。集众议所守,将吏多如抚臣指,请守关,马世龙请守中后所,袁崇焕、鹿善继、茅元仪力主守宁远。公叹曰:“老臣舍此无以报明主矣。”乃定筑城式,使祖大寿等三分基趾,期以春三月蒇事,而撤中军满桂守之。桂夷种,椎鲁敢战,其后能守城得奴者也。东行至罩笠山,先期遣觉华将金冠从水入葫芦套,公至,冠舣舟以待,相与叹会师设伏,良可图也。公方戒舟车,庀战具,亻待十万人数月之饷,以图东乡,而不欲以进取骇朝廷,并使奴得为备也。乃议于宁远数十里外,南从望海台,北接首山与珑山相夹处,仿徐中山筑山海法,筑为重关。再遣将吏相度,而身自往按视焉。其微意,即幕中或未之知也。
公出关,抚夷将王牧民数报西虏入犯,行中复道中,纵插汉部夷突出罗拜乞赏,欲以尝公。公神色不动,徐抚之而去。往还绝塞,道旁皆虏骑足迹,士卒皆恐。宿寨山,藉草而卧,风雨饥饿,与从行士共之。自麻沟望大小红螺山,王象乾自蓟来会,年八十,与公并马而驰,共指李曹公遇角端遗迹,徘徊不忍去。又从边外阅蜡子山,以人为标,高下天设。欲以收复之余力,包二百里为内镇,而扃山海于重垣之内,非托诸空言而已也。凡战守之具,自关门渐移前屯,自前屯渐移宁远。袁崇焕领三参将经营宁远,而三大将更番练兵于二百里内外。简阅宁前以西可屯之田可五千余顷,官屯其半。身督将吏,分买牛种,治耕具。诸部将轮防边堡以护屯。辽人出关者又十余万,车牛属途,轮蹄相续,城堡辐辏,如承平时行采青之法,不复仰给于关东,省度支巨万。因煤以铸钱,因海以煮盐,因船以贸易货物,而军需广矣。公初至关,敝车百余,累累卧墙壁间,五部设,乃立车营。惟马世龙能晓其意,尽改诸式车为偏厢。又用世龙议,增损车制,择更番之火器以当车,使车之用不穷,而习卒用车别有法。骑与骑,步与步,自相更迭。骑之与步,步之与骑,又互相更迭。以相丘陵阪险原隰,以时广狭,圜方直锐,兼用而互出之。三鼓成列,百战而不乱。凡十二营,营各有主将,有步佐,有骑佐,有辎车以为运。世龙率四部以督之。至是乃躬率将吏,日夜练习,名为备前屯,而进战之车营成矣。有车营,当有精骑以为前锋,坚阵以为后劲,乃立锋劲制,皆以骑兵为之。前后协帅各一,前锋营三,后劲营五,各有炮车以为蔽。分为尺,寸为丈,手画为图,以授诸将。五部之龙武营,水师也。水师五营,四船为一舫,二舫为一舶,四舶为一艟,四艟为一营。各有长有将,而游艟备冲突,隶于中权。以水营兼车营之制,水陆可以互用。又广募于江南,驾以习流之卒,而楼船下濑之师具矣。奴马不能数千,三溃之后,我马尽折于奴。今之介而驰者,皆我之遗也。三年来,市马不足,益之以寺马及京营,多倒死。乃立四法,发瘦马于内地以易价,移ヰ马于内地以就喂,又移冬春之ヰ马于关外以就水草。而所谓朋椿者,当关马就喂之时,扣骑营有马兵丁草银一钱为大朋,无马兵丁月粮六分为小朋,倒马一匹,支给以买马。于是关马盛而马价亦省,马政之最善者也。先是虎酋部中有抽扣儿,时窃出盗掠。赵率教捕斩四人,抚夷万有孚诉之督臣,象乾欲斩率教以谢虏,公争之力,率教乃免。而王楹之城中右也,护其兵出,采木款虏。朗素邀之,中伏力战而死。或曰:有孚实阴主之。公怒,遣马世龙从大盘岭压其巢。五部孩斯、滚柰、台吉等,皆远徙三百里外。象乾恐败款也,教之缚我逃人为杀楹者以献,而增其赏千余金。公曰:“人各有能有不能,此象乾之所能,而非臣之所能也。”因极论虏不可用,款不可恃,通官与当事之说皆不可凭。而又曰:“细人不顾国家,然恐事一坏而害及身,其事多蒙;大人不顾身,却恐事一决而害及国家,其事多慎。蒙之发也,其害大;而慎之过也,亦或决裂而难收。督臣能治通官之为蒙,臣则恐其为慎而或过也。”公之婉切风谕,言语妙天下,皆此类也。象乾以忧去。
公上奏自请罢谴,专推一总督以省防抚之纷纭。而又曰:“上如不欲臣竟致其事,则令臣姑还阙下,以联络边情,比于识途之老马。上必不欲臣离关,则臣请不推经略,且不推总督,只以臣一人督两抚。边事不治,则治臣之罪。然皇上如推督臣,则臣有请焉。有敢居蓟不敢居东者勿推,有能任抚不能任剿者勿推,有肯同功不肯同过者勿推,有怕势要甚于怕奴酋者勿推,有顾局面不顾安危者勿推,有爱便宜甚于爱性命者勿推。皇上如专任臣也,则臣亦有请焉。皇上终年不令臣一觐天颜,则臣不能任;皇上不时予边饷,不额定军需,则臣不能任;皇上不以圣断是臣所奏请,而以枢部制臣可否,且中外纷纭。日论边事,日发竿牍于镇道,则臣不能任。凡此数者,皇上幸一一许臣,臣何敢复爱其死?”又曰:“臣所奏督抚事宜,乃祖宗旧制,决无蓟辽总督只督蓟不督辽、只督款不督防,偏居内地,遥制多事之边与边关共事之臣于千里之外。且此等亦何必择人,只朱梅、王牧民而足矣。”又曰:“与其若有若无,误国兼以误身;不若尽心尽力,捐身或以报国。区区一念,诚不自知其不可,犹往年自请之初心也,奏上台省争言,总督不可罢兵部,请如言官言亟,推阁臣不敢违。乃推吴用先自宣大改任,而朝议明尼公矣。”四年正月三日,公复戒车而东,张凤翼遮留曰:“谍言奴以三日发,且辕门禽狼,狼,奴象也。”公曰:“奴以三日来,我不可以三日往乎?奴狼也,狼为我禽,奴将安往?”即日冒风雪出关,过中右,为文以告王楹,祭而哭之,一军皆泣。凤翼恨公以辽抚居辽,曰:“何乃杀我?教我充军。”知公之将东征也,告两道臣曰:“国家弃大宁、河套,不害为全盛。举世不要辽东,渠偏要辽东。”于是与其乡人万有孚、潘云翼等,嗾人极论马世龙贪淫纳贿,诋公不当误用世龙,以沮坏恢复之举。公乃具奏,条列战守大计,请敕廷臣杂议。因推明世龙任事得谤与凤翼诸人盘互诋谰之状。其言战守曰:“天下边方大计,不过曰守、曰款、曰恢复。以守言之,凡客兵利速战,主兵利久守。今关门秦、晋、川、湖四方之众,尽号客兵;而关内之辽人,亦客也。竭天下物力,岁养十数万坐食之人,进战则不能,久戍则坐困。师老财匮,事久变生。天下之安危,宁独在奴之来不来?天下亦计及此乎?以款言之,今议撤关外之防,守关以内,则虏仍入关以抚,而八部三十六家,仍环聚于关门,其外之二百里二十余万人,何处安插?而却曰惹祸。繇此言之,即防西虏,不可不实宁前,而况道不必假,东可杂西,以东虏拒宁前,其祸可胜言乎?天下亦念及此乎?以恢复言之,奴薄宁远,外无可掠,中无可希,海绕其后,山崎其前,奇伏间出,彼将何之?即或越一城而前,宁城已缀其后;即或合一城而守,各城已扼其吭;即或直捣关,而前有坚城,后有劲兵,立见糜碎。我若下关城之精甲,进图恢复,水师合东,陆师合北,水陆之间,奇正出没。必争之地,我据之为要者,敌得之为害。拒贼于门庭之中,与拒贼于门庭之外,其势既辨;我促贼于二百里之外,与贼促我于二百里之中,其势又辨。人言奴入喜峰,假道西虏,果如是也,道远而糗Я之费奢,不知西虏为备乎?抑东虏自备之也?彼既可自备以犯喜峰,岂不能自备以犯山海,而曰宁远资盗粮则来,否则不来,有是理乎?昔之弃广宁,与今之未即收,凡以与贼相逼也。广宁我远而贼近,宁远我近而贼远。我不进而逼贼,贼将进而逼我。则山海之于宁远,何如广宁之于辽阳?天下亦念及此乎?今天下戒刘、杜之浪战,而未察辽、广之坐守。其谓减兵去马,需机会而战者,心欲弃辽左而未敢言耳。不知失辽左必不能守渝关,失觉华、宁远必不能恢辽左。守不在关外不守,款不在关外不款,复不在关外不复。即国家真不欲窥辽左,而觉华、宁远之防,终不可罢。伏乞皇上敕下廷臣杂议,主客之兵可否久戍?本折之饷可否久输?关外之土地人民可否捐弃?屯筑战守可否兴举?再贼奴之时势。果否坐待,自可消灭?臣不敢望为百年久计,氐计及五年间究竟何如?臣身冒天下安危,而避忌不言,谁为皇上言者?如臣言不当,当立去臣以定大计,无使纡回不决,而全躯保妻子之臣,附合众喙以杀臣一身而误天下也。”其言马世龙曰:“世龙仰承皇上予以剑章,两部受其节制。金谷刑名,军需器仗,各有司存,总兵不得问。自移驻三屯而人怒,严核调兵而人怒,投牒不屈而人怒,居间竿牍不得传遽以通臣而人怒,一总兵而满关门满司马门尽怒。万口谣诼,身其余几?贪淫纳贿,臣百口保其必无。世龙初练五部,再练车营,初守关内,再守关外,仰仗天威,幸无差跌。假令以训练十一万兵马,复四百里封疆,东捶西批,守及三年者,为虚为幸,可谴可诛,则举两河之土地人民,弃捐残毁,无一民可借寇兵,无尺土可资盗粮,诚安边驭虏之长策,而今日当以首功追叙者也。”其言凤翼曰:“材鄙而怯,识暗而狡。工于投时,巧于避患。误入危疆,一筹莫展。而徒假手借面,以搅天下之是非。今且去矣,本官既得遂其观望规避之志,而国家亦去一选懦猾贼之臣。”上曰:“军国大计,朕已任卿。卿所自任,中外具知,有何嫌疑?兵饷战守,卿前后条奏,审的时势,听便宜行,不必廷议。”遂下部议抚臣去留,并参看诸指名者,会凤翼忧去而止。
时赵彦为兵部尚书,衡操边事如故。公请用彦自代以困之。彦闭门而泣,属所亲告哀于公,乃止。
奴杀﹃益甚,冰胶之日,渡河东归者如密雨,西虏驻宁远东瓯脱地,邀而掠之无虚日。三遣东谍,皆为所得。公遣满桂、尤世禄袭击之于大凌河,斩首四十三级,伤残数百人,号泣西窜。公大喜,具饮至之礼,拜而劳之。是役也,东师锐甚于西丁,择前行五百,则二千人争先,乃知辽人之足用也。合关内外车营大阅于八里铺,更定旧仪,令大将登坛,公幕而观之。于是军容益壮,而毛文龙自东江献虏首三百,公喜其可以风厉军中也,遂厚加犒赐,而为请饷曰:“文龙报功,则疑其不实而亦喜;索饷,则信其非虚而亦难。此等举动,皆足以解天下之体,而无以鼓动豪杰之心。”上是公言,命接济焉。文龙颇以貂参饵朝右,朝士争言文龙直奴要害,觉华、广鹿皆迂远,文龙即按兵不举,能牵制奴使不敢东。公心知其不然,尝深言其利害,以谓不当以取四卫责文龙,不当以牵制捣巢倚文龙,而中朝弗悟也。朝鲜李亻宗弑其主珲,数之以其背我通奴,戕辽人而谋毛帅也。称权摄国事,因文龙以请命。公报首辅曰:“不如因而许之,使文龙得市德于鲜以自固也。”公之意谓文龙未必能制奴,而可以用鲜;鲜之力,未必能捣奴左臂,而可以资我左掖,皆所谓声而实者也。其后奴入犯,文龙竟不知,鲜亦卒折入于奴。盖公去而用鲜用东江之策皆荒矣。公上言:“前哨已安,连山、大凌河以西,皇上自为社稷计,不忍高皇帝百战土宇陷于逆贼,以钱粮工料给臣,则工可立。”奏上,报曰:“卿谋出万全,朕何难立断。”立发帑金十万,其二十万,命户工二部区处。当事相语曰:“兵马钱粮凑手,渠便胡做;不如许而不与,直用文移往复以软困之。”公奏曰:“今天下怏怏然,若边人居奇于公事,而奴酋为边人之私贼。又若疾臣之乖刺自用,薄遽担负,幸臣之一败而自快其臆。向也征兵征饷,立致数十万而不敢后时;今也约口裁腹,更番万余人而不能取办。方忍死以前撑,或居安而高议。贼愈急,兵愈少,而更议销祸愈迫,众愈怕而却益玩,曾不思七年逋寇,势同养痈,两载狙伏,狡如隐魅,即千里之工可捐,三败之羞可冒,而天未悔祸,贼自生心,关门之利害,社稷之安危,其可以不念乎?皇上任臣,责以恢复。而中朝诸臣不明言其不可,独私议旁吓,以为必不可,而不问机事兵力之何如。当此时,悍然不顾,则天下已设蝮相待。如机局已成,众议为顾,则又何以仰副皇上之付托?臣愿中朝以杀奴贼之心急以应边人,勿以杀边人之心缓以贳奴贼。”上锐意恢复,申饬诸曹,命公指名参处。复遣内臣刘应坤、胡良辅、陶文等赍十万金,蟒绣百五十端,赉东征将士,而以坐蟒膝拦四、币有副、白金二百赐公。公在一片石奏曰:“十万官兵出关外二百里,而关内不过居民行贾。谨于九月十八日扶病出关,俟命于宁前,用以宣播华夷,风示中外。”宁远城工告竣,公尊藏蟒币,以赐金修杰阁于城中,榜之曰恩宁,而勒石以记焉。
是时,逆奄已执国命,魏广微附丽入相,公于词馆中弟畜广微,广微侧目视公,弗善也。副都御史杨涟劾逆奄二十四罪,列谋害皇亲一事,以公为征。逆奄深疑之。应坤之出也,逆奄属伸意于公,且伺公意指。公方在告,扶掖拜命,应坤不能交一言,归具述其状,逆奄自是心衔公矣。宁远既城,名城天堑,延袤二百里,东南抵右屯,西北及锦州,东至大凌,直通闾阳,因屯防以规进取。九月,公在宁远,遣马世龙、袁崇焕等东巡至广宁,抵医无闾山北镇祠下,还历十三山,以陆营屯右屯城东二十里,用舟师历三岔泊二家沟,遣将探盖州,遣尤世禄自锦州会师右屯。分遣两营出哨于松、锦之间,去宁远几二百里。已而胥会于宁远,文武将吏,相与奋臂抵掌,以为春夏之交,当决计大举。公遂以是月西巡蓟、昌,阅喜峰、古北诸口,取道都门,请以十一月十四日入贺万寿节,面奏进兵机宜,出与廷臣商榷可否。事毕,即繇关门还宁远。广微急告逆奄,枢辅拥关兵数万清君侧,兵部侍郎李邦华为内应,公等为齑粉矣。逆奄悸甚,绕御床而哭。上亦为心动,南郊回,趣内阁拟谕,次辅顾秉谦奋笔曰:“无旨擅离信地,非祖宗法度所宥。”兵部马上差人传谕枢辅,马首即东。午夜开大明门,召兵部尚书入,分三道飞骑止公,矫旨谕九门守奄,孙阁老若入齐化门,便锁绑进来。公以十一日抵通州,次日平明接谕,即刻东行。人言宫府意各叵测,宜惶怖谢罪,重自镌责,以安上心。公曰:“本无罪而张皇饰罪,是亦欺君也。死生祸福,天也。君可欺乎?”具疏言蓟门、昌平一带,载在敕书。臣本奉敕旨行信地,岂敢无旨擅离。去天咫尺,适当万寿,冒请入贺,致干圣谕严切,衰残昏昧,有席藁待罪而已。十九日,以还镇日期并西巡后关内外情形入奏,不复牵连引谢,皆有旨报闻。
逆奄之斥逐杨涟、赵南星、高攀龙也,公曰:“上幼冲,在奸人掌握。疏入未必览,览弗省也。往在讲幄,每进讲,辄为心开。今得以奏对之间,进其愚忠,极论中外胶结奸邪蒙蔽之状,上万一感悟,老臣死不憾矣。”群小得之,流言兴晋阳之甲,嗾逆奄杀公。逆奄遣人侦之,一ゎ被置舆内,后车惟鹿善继从,不携一甲士,意遂少解。而公之疏理正而词直,无以难也。广微乃嗾其党崔呈秀、徐大化、李蕃连章劾公,台谏群和之,而蕃至比公于王敦、李怀光。下九卿杂议。吏部尚书崔景荣讼言非公不可,乃奉严旨,趣公视事。群小进谋于逆奄,枢辅拥兵以市重,浸削其兵柄,则易制也。兵科李鲁生乃唱简汰之议,使兵销将衰,公徒手不能有为,而减兵饷,又可以激兵变而发难端。
公既视事,首汰大将,尤世禄、王世钦以病去,李秉诚、孙谏以罢去。先自汰铃下人役,以为将吏先。汰官兵一万七千三百余人,减骡马粮草诸费五十六万有奇;阖镇帖然无哗者。出十二车营于关外,分为四镇,以实锦右营。有车正者,刺股血于酒以盟其二十五人,其感奋若此。公留宁远、锦州,久之,遂如右屯。自西而东,借简汰之名,为布置出关之计,惟恐中朝之议其后也,其戒心甚于防奴矣。奴得辽阳,择地代子河北,去旧城十里而城之,以畜其珍异子女。我之渐东也,奴惧,遂毁其宫室,北筑宫于沈阳,瓮城屡不就,又惧袭之,渐徙其畜于老寨,而营城于抚顺关外,渐思遁矣。奴老多意忌,以刘爱塔故,杀爱将王丙,又以我间杀伪都堂王世勋,奴旧人兀尔忽达及李永芳俱罢闲,而佟养性、李伯龙、郎通事、李都司用事。郎通事通夷语,善风角,夜为人断其首,大索不获。李都司凶暴喜杀戮,尝制西帽自随。粮少,杀辽人而夺其粮。辽人怨愤思乱,数夜惊。群奴每相聚而泣。公谓奴遁入老寨则难攻,奴死而小酋定,凶饥惊乱少戢,则未易为力也。虽其艰辛覆逆,历险濒危,而进取之志不少衰止。然而小人之心计,不用以图奴而以图公。公之才力足以胜奴而不能胜小人,公亦无如之何也。先是归正人刘伯氵强以盐场堡人来曰:“四王子在耀州,奴兵不满三百,潜师过河,可袭而虏也。”马世龙遣东哨将鲁之甲、李承先往檄水将金冠等,克刂日会师于柳河。冠等奉辽抚喻安性指,弗听调。九月二十五日,之甲、承先师抵三岔河,冠等不至,以渔舟渡师,三日渡八百骑。二十八日,我师趣耀州。奴设伏以待,伏发,我师退走,奴追掩之于河。我师不能营,缚苇桥未就,承先力战,杀数贼而死。之甲既渡,曰:“无面目见阁部。”投河而死。八百人死者强半。而左辅之分道出也,自上流至船城,杀奴一孤山虏数十人,收生口五百余,振旅而还。是役也,我丧师四百,船城之捷,奴亦夺气退保。中外张大其事,以为我丧师数万,好马数千,关门且旦夕失守。台谏数十人希奄党风指,争言柳河事。兵部尚书高第谒逆奄于工所,伏地而哭,逆奄亦薄之。公犹在宁远,台臣请勒公回关门,以重秋防。公曰:“防秋顾在关内乎?桧之杀飞,不先风台臣请班师乎?”乃抗章求去。上遂允公归,加官荫子,行人护送如彝典;而高第为经略。
第在兵部日,请减兵,请撤关外以守关内。公露章力为驳正,而以两言蔽之曰:“臣既遵皇上恢复之明诏,不能再奉中枢撤守之意指。”第以此心恨公,柳河之败,请御史往勘,欲杀公以媚两魏,而逆奄弗许。甫受事,即下檄马世龙,令撤锦右、宁前之兵,弃关外四百里。袁崇焕力争曰:“宁前道与宁前为存亡,撤宁前,我必不入,独卧孤城以当虏耳。”第不得已,止撤锦右兵,驱屯兵屯民入关,弃屯粮数十万石。死亡塞路,哭声震原野。明年正月,奴长驱入犯,路无留行,第撤兵之效也。第仓皇叫苦曰:“关兵只五万。”逆党喜而相告,此可以难倒枢辅矣。公遣人告户部曰:“高尚书散十一二月饷,且有全镇布花,五万人乎?十一万人乎?今户部发饷,止给五万人,则尚书窘矣。予姑不置辩,尚书可自悔失言。予一疏使东有不识兵数之尚书,当为四夷传笑,遂轻中国。”奴既退,再奉旨核兵。第乃具疏认罪曰:“前止据见在五万,今核有某兵某兵合十一万有奇。”其欺妄如此。
公先以四年督理事宜,条列为书,凡十八务,务分三十一则。而十八务为国家一大经费,特先之以钱粮出入军实总务,而后及诸务。正项钱粮曰帑金,曰部解;杂项钱粮曰刷旧,曰生新。其用有开销,有置办;其存有借支,有在库,有现领。纲举目张,条分理解。军兴之际,钱货腾踊,虽名卿巨手,往往疏阔错互。公负豪杰ㄈ傥之概,而澹泊如腐儒,介特如处女,勾稽文簿,出纳如水。谢事之后,谗言孔多。逆奄使其党梁梦环磨治督府文书钱物,毛举发栉,一无所得而止。公尝谓张浚被人言乾没都督府钱十七万缗,终不置辨,士大夫自待当如此。然而公之廉辨详谨,固亦无待于自明也。宁、锦之捷,城池将士兵马器械,皆公在事所料理,论功改吏部尚书,荫一子锦衣卫千户。公力辞世荫,得请而止。
公居东,东谍朝夕相闻。六年八月,奴儿哈赤死,其四子河干贝勒立。袁崇焕使锁南僧往吊以探之,逾冬而归报,盖用间之相悬若此。公之东归也,与高第遇于丰润,公谓第曰:“长安贵人以我辈为守门,而高居堂奥,说好说恶。今公且为我守门,予且居堂奥观大经纶也。”第曰:“赖主上洪福,阁下壮猷,第守而勿失,可幸无罪。”公笑曰:“公以守而勿失为兼兼乎?予居四年,复九大城、四十五堡,招练精兵十一万,立车营十二、水营五、火营二、前锋后劲营八、弓弩火炮手五万、轻车千、偏厢车一千五百辆、沙唬船六百、马驼牛骡六万、甲胄器仗弓矢火药蔺石渠答卤合之数百余万。我进四百里,奴退七百里。西虏受我戎索,东奴不敢过河一步。招集辽人四十余万、辽兵三万。两年屯田五千顷,得十五万盐钱税朋桩入可七万,采青省十八万。公今守四年,再恢四百里,种种倍予所办,方称守而勿失。若以予所办而四年勿失,未为守也。”第唯唯谢不敏而退。
鹿善继之从公而东也,公谢之曰:“太宰以铨郎属公,予不愿夺贤于铨部,且不忧太公匕箸乎?”善继曰:“辞塞上,就铨司,此常人之所不为也。相公为善继愿之乎?家大人范阳男子,书来嘱善继亟从公于边,老人为汝加一饭矣。相公以常人畜善继犹可,而忍以常人畜家大人乎?”四年塞下,不加一级,朝齑暮盐,相对如兔园老生。移疾从公而归,渡潞水,宿得云寺,既过帝城,遂成闲身。酌村酒相劳曰:“昔有两贤里居,一人之官,一人酹酒祖道曰:‘只要归时,依样还我一副老兄面皮。’今吾辈归来,面皮可依旧样否?”相与大笑而醉。公每叹善继清贞安雅,道气澄澈,穷年绝塞,资此畏友,不独以军务相助也。
公归未逾年,而逆奄僭封上公,儿孙满朝,祠庙遍天下。缇骑刺探者,日绕公第。敝庐素簏,门屏萧然,不能得公一事。畿南之建祠也,逆奄假公以为重,属督、抚讠垂诿之。公曰:“此好事,公等自为之。不比乡邦闾陋,以老乡官主募缘疏也。”奄闻而恚曰:“他邦是如此。”遣人诃督、抚曰:“不得孙阁老具呈,不建祠不上疏可也。”督、抚固请之不得,则以他绅具呈,而署公名衔于首。公之姻师泰馀见之曰:“孙公三朝老臣,不肯失节,置身家性命于度外。我辈奈何以朽残ネ之?”遂碎其纸。逆奄闻之怒甚。人皆咋指为公危,逾月而熹庙上宾矣。
初学集卷四十七(下)
今上御极念公之忠勋,累命召用。而王在晋入为兵部尚书,每向人夸当关劳绩,曰关外五城七十二堡,皆其所复,而高阳攘其功。故幕僚茅元仪以谈兵游长安,挟《武备志》进御,对诸公辄言:“在晋当关时,关外惟八里铺一堡,中前所一城耳。当逆奄昏黑之世,欺天罔人可也。圣人在上,天晶日明,敢作此梦呓语耶?”为诸公指画先后弃守地图兵志甚辨,又钞得在晋南枢颂奄疏藁,携之袖中,出以示人。在晋不胜其愤,乃抗疏极论马世龙及元仪荧惑枢辅,败坏关事,逮世龙,逐元仪。又嗾新进台省,交口诋公,以沮其出。久之,公当关之功益著,所指冒没赏功银三十万者,只二十万收支,解验簿牒井然,不能以锱铢点公。在晋败,世龙之狱渐解,言者相顾惭服,曰:“奈何拾奄党余唾,代他人亻事刃耶?”
崇祯二年十月,奴兵入大安口,陷遵化,将薄都城。与朝忄匈骇,无可为计,咸以为通州京城之左臂,守通以捍京,非公不可。十一月七日,诏从廷议,即家起公,以原官改兼兵部尚书,驻通州,控御东虏,仍入朝陛见。以九日日暮闻命,迟旦而首涂。越一日而宣召守催之敕继至,所谓朝受诏,夕引道,无辨严之日者也。十五日,上知公抵近郊,即下帖子召见平台。九门昼闭,命启彰义诸门以俟。日暮诣朝房,未及,而两内使捧召帖至。朝见当用公服,未及启,又两内使来趣曰:“上立俟平台久矣。”踉跄衣锦绣而入,至弘政门,乃易公服,趋入平台,扣头致辞。上慰谕毕,问曰:“贼至坝上矣。百无一备,奈何?”公曰:“贼警已久,诸臣料理,或有次第。”上曰:“无有。卿不信,试去看。”袖出一哨帖示公。公曰:“贼近矣;至坝上或未的。”上曰:“何以知之?”公曰:“坝上去都城不过二十里,都城至大内又二十里,谍报贼已时至坝,谍行四十里,贼尾之而来,不已薄城下乎?贼薄城下,则烽炮连接,居民崩溃,何以寂然无声乎?臣故知其未至也。”上沈吟首肯,久之,又问公曰:“贼入半月余矣,举朝一无可恃,所恃惟卿。卿如何为朕调度?”公奏曰:“臣闻督师尚书袁崇焕帅所部驻蓟州,昌平总兵尤世威驻密云,大同总兵满桂驻顺义,宣镇总兵侯世禄驻三河。三边将守三要地,势若排墙,地密而层层接应,此为得策。又闻尤世威回昌平,侯世禄驻通州,且闻各援兵回本镇,似未合机宜。”上曰:“侯世禄原在三河,以城小,移通州就食。”公曰:“圣谕诚然。但事缓,就食通州;事急,当仍守三河。”上曰:“卿欲守三河,何说?”公曰:“密云在北近边,顺义稍南,三河又南,而稍东。嘉靖庚戌,北虏繇三河而南,闯河西务等地,转入西山,繇陵寝而出。盖三河为东来西南必经之路,守三河则可以阻贼西奔,兼可以遏贼南下。西奔则扰都城,南下则蹂畿辅。故臣以为当守三河。”上曰:“卿言是。”又曰:“卿不须往通,即为朕调度京城。”阁臣成静之奏曰:“陛下以内外战守事宜,一切委承宗,必能办贼。”上又问公曰:“卿如何为朕调度京城?”公奏曰:“以臣之愚,不过调度一大将,大将调度偏裨,偏裨调度兵丁。有粮饷,有器甲,乃有兵;有兵乃有将;将得其人,则臣调度不难。至于应战机宜,当机立办,不可预设。若城守则有地可凭,有方可据,只在调度其人。”上曰:“卿言是。”公曰:“目前以固结人心为第一义,人心固,则为战为守,所向无前。”上即曰:“城守官兵已预支两月粮,仍有行粮,有钦赏。昨命每人给米二升,银二钱。但苦人太多,奈何?”公奏曰:“陛下当缓急之际,不恤将卒之性命,而使之饥寒,恐非万全之策。”上曰:“卿言是。”公又详奏守城器具药物守垛丁夫及关门车营火炮更番子母之制,上一一是之。赐茶毕,入谢。上又曰:“卿不须往通,劳卿为朕调度京城。卿不要惜劳。此时就烦卿去。”面谕首辅韩广:“卿即拟敕来,事权要极隆重,赐尚方剑,京营总协及坐门文武大小公侯驸马伯五城御史顺天府官,尽听统辖。文武官员应用者,用后吏、兵两部奏闻。户部有应支钱粮,便宜取用。户、兵、工三部司官,违误军机,许问。入援各军,便宜调遣。自总兵以下,有违误者,以军法治罪。其余合行事宜,卿等详画之,此时即拟来。”谕礼部即铸关防,又谕公:“卿即行,时不容缓矣。”再赐茶,当入谢。上传孙阁老不须谢茶,事急矣,乃承旨而出。
人谓公仓皇奏对,词辨分明,上虚已霁威,每言称是,盖临御以来所未有。公谓入对时,天慈笃挚,温然如家人父子,仰睹圣颜焦劳,属望老臣之切,嗟咨俯仰,尧、舜一堂。每念之未尝不感激流涕也。公出朝,漏下二十余刻。周阅都城四十里,五鼓而毕。公登城,士卒僵卧,燎火委地。守将或博衣长袖,醉而谇语。置炮多不知点放,又不直贼路,而直民居。城楼角楼,望之地,关楗宛然,所贮器不以授兵。安定、德胜二门,东北外空无人,西北人少,置贼首攻之地,不为设备。秉烛草揭回奏。知上念城守甚切,草奏毕,即出阅重城。乃乘月巡壕堑,度险阻。是日馆阁诸僚吏盛服迟公入直,内阁撰盼,礼部铸关防,皆简阅仪注,以候颁发。夜半,内阁传奉圣旨:“卿等传辅臣承宗星驰通州料理,敕书随后补给。”公夜宿重门,质明门启,始闻后命,具揭遵旨即行。上报曰:“虏报逼通,命卿驰赴,不及召见面辞。”中外闻公之出也,皆惊而相告。尚书李腾芳、郑以伟、讲官罗喻义要众伏阙请留。公闻之,疾驰出宣武门,宿东便门僧院,明日抵通。盖公自此不复入国门矣。
公之初被召也,朝议以守通责公,非召公入也。既入而上留之,奴退而安坐中书,得君行政,群小得晏然而已乎?当国者忌能而畏逼也,相与挤而出之。夜半遣发,如逐臣迁客,虽委公以血奴吻,弗恤也。事秘,人莫得知,知者亦莫之敢指,斯其故难言之矣。公从二十七骑出东便门,故将从行者窃其三骑逃匿,诀别其子侄,望尘拜哭而去。独茅元仪誓死策马以从。行十里许,庐屋煨烬,尸骨撑距,鸣镝之声聒耳。数人持梃伏沟间,愕立曰:“公何以至此?虏昨已屠此矣。”问贼所在,曰:“去此才俄顷耳,当不出二三里。”行四十里,日下舂,抵通州,遣人呼于门,莫应。有绛衣者乘城踞而骂曰:“若所遣伪牌,已碎之矣。尚敢来送死,不知我箭利耶?”公闻守通命,即遣牌敕戒候,吏募人夜缒城以往。奴招降逆榜,已先二日至。巡关御史方大任谋于众曰:“奴至郊三日矣,焉得有达官出春明一步乎?奴为间以诳得城耳。”毁其牌,掷之城外。越一日而公至,褰帷以示之,不信。是时仓场侍郎南居益、保定巡抚解经傅、巡漕御史龚一程及大任皆驻通,公呼绛衣者驰告之,逾时方至,皆不敢登陴,惧伏矢及之也。经傅缒一弁熟识公者,审视诘问,而后启门。通两城,新城庳薄,公独居之,向不受大将廷谒。总兵杨国栋以军礼见,公受而不辞,曰:“吾以安众也。”两城兵保镇及京兵相半,命国栋兼统之,有倚恃其帅不受节制者斩。檄州守编氓城守,具食于其次,出通仓粮,加其糈,亲尝其食,扌失其不如法者,兵得宿饱,而不敢以沽酒食离次。骑兵分布城下,以备缓急。设游兵数百,负大炮以策应,创悬帘束苇以加土,费省而火不能及。按四城易置炮门,教以更番不绝之法。城守既备,上奏看详兵事,曰:“虏薄都城,止有二路。如臣前议,袁崇焕之兵移驻于通近郊,当其东南,满、侯、尤三帅当其西北,则战于通之外,正所以遏逼京之路。今驻兵永定门外,则是崇焕之来路,而非奴之来路。驻通则可顾京城,而驻永定则不可顾通;通危而京城亦危。臣在关,尝闻贼曰:从他几路来,我只一路去。今久聚而不散掠,惧其分也;深入而不反顾,我无以创之也。我分一兵以守通,又分一兵以守京城,则通与京城,皆以寡当众,而我无所不寡。臣以为奴既薄通,京城与通之兵,只责之完守,而不责之出战。当责总督刘策守密云,令尤世威率五千兵与满桂、侯世禄联络于顺义之南,袁崇焕列陈于通州左右,不宜逼驻京城。四镇声势相接,贼分攻则分应,合攻则合应,或夹攻,或追蹑,或出奇斫营,或设伏邀击,有机便可一创,否则勿迫其战。今天下之安危在四镇,四镇不一力战则贼终无已时;一浪战而失,则畿辅将惊溃,而天下危。如奕然,置子一不定,而全局系之,可不慎乎?臣又闻崇焕不欲用满、侯,满、侯亦不欲为崇焕用。昔唐以九节度兵而溃。是在皇上慰谕申饬,务令同心﹃力,无遗君父忧而已。”奏上,而奴已薄都城矣。公叹曰:“四镇兵早从我调度,岂令奴骑至此。”急简骑兵三千,遣游击尤岱将之,驰赴城下,奴方攻广渠门,见城上不发一矢,方揶揄手笑,岱兵忽从东来,与殊死战,杀伤过当,奴遁入南海子老营。谍知公所遣,咸咋指,以为神兵也。
当是时中外畏奴甚,喧传袁崇焕挟奴讲款,咸欲倚崇焕以媾奴,而独难公一人。有私于公者曰:“以靖国也,虽城下之盟何害?”公曰:“我受命防御,不受命为抚。存亡与公共之,不可则开门请行,无乱人意。”乃合文武将吏,誓于关壮缪之祠,将吏皆感奋,誓以死守。而保定一军,鞅鞅思归镇,解经傅既上疏,令骑士办严待发,曰:“相公驻通,当辖通两营,保镇非所隶也。”众议皆不与经傅。方大任至,拍案诟骂。公所受敕未至,无以难也。奴驻京、通之间,远者去城十余里,游骑夜掠,城下火光烛兜鍪如昼。京城消息中断者数日,公欲入卫,一决城下,经傅持其兵不与。茅元仪私出金,募死士,扣东便门,守者骇曰:“尚有通乎?”曰:“有。”守者喧呼相报,乃大喜。满桂战败,坐德胜门城下破车,袁崇焕、祖大寿战胜负相当,治军沙河门阙下,得报皆大喜,所募七人,亡其四矣。前使者赍敕书旗牌及所赐金帛,道梗不知所之。至是兵部复遣健卒为乞丐装,夜缒以出,始得达。二十六日,开读毕,即调防漕副总兵刘国柱率马步兵二千与尤岱合营,发密镇兵三千扎东直门,发保镇兵五千扎广宁门。奴阑入畿南,檄密、蓟两镇要其归路。谕款虏无蠢动,遣将复马阑、三屯、滦阳诸城堡。上命满桂为武经略,总理援兵,诸镇听节制。出马世龙于狱,赐之金钅见。公恐其两不相下也,下教和解之。桂战安定门,杀伪大王子。世龙亦杀一牛鹿,奴锋少挫。遵化以老弱留守。公将有事焉,而有辽兵东溃之变,十二月四日也。
祖大寿者,故辽抚王化贞之中军,宁远人也。化贞逃,大寿率众七百人保觉华岛。其甥白臂用事于西虏拱兔,拱兔营直宁远,大寿制衣帽,将西走。御史方震孺遣人招之,顾盼未有所属,公抚而用之,再犯法,当斩,俾袁崇焕力请而后贳之。大寿以是严惮公,而感崇焕次骨。崇焕之入援也,大寿为东镇总兵官,东兵皆属焉。上逮崇焕下诏狱,大寿与中军何可纲等率所部万五千人东溃。人言大寿且与奴合关、宁十万众,反戈内向,祸在漏刻。又言大寿据关城,则自此以东数十城中断,将割以自王。而师之溃也,其势如崩山决河,自通之南二十里,趋张湾渡河。公遣飞骑追三百余里,弓刀反乡,仅及其尾。大寿传语曰:“事已至此,当出捣束不的巢穴,归束身待罪耳。”公密奏曰:“大寿危疑既甚,又不肯受满桂节制,乘一军惊骇,有放炮洗营之说,激而东溃,非诸将卒尽欲叛也。当慰谕将领,解散士卒,大开生路,以收众心。辽将大半为马世龙部曲,臣谨遵便宜行事之旨,密调世龙亟往抚谕,苟见世龙,必有解甲而归者,则大寿可无虑也。”公惧大寿之果与奴合也,大书榜示军前,东奴久薄近郊,急调祖大寿兵往遵化捣巢,遏虏归路,用以疑虏。传檄谕大寿及诸将曰:“今日东兵西还,必无一毫罪戾。阁部四载关门,从无食言于将士,尔辈所悉也。”又密札谕大寿,教以急上疏自列,束兵杀贼以报浩荡之恩,以赎督师之罪,而仍许代为别白。大寿得帖子大哭,诸将亦哭,乃具如公指还报,则前军已过永平矣。上遂命公移镇关门,复传圣谕曰:“朕以东事付袁崇焕,奴、束合谋入犯,不能先事侦探,致深入内地。虽兼程赴援,却又箝制诸将,坐视抢掠。功罪难掩,暂解事权听勘。祖大寿、何可纲等,血战勇敢,朕所深嘉。今或机有可乘,兵有妙用,或乃轻信讹言,仓皇惊扰,亟宜憬省自效,奋励图功。事平一体论叙。关、宁兵将,朕竭天下财力养成。又卿旧日部曲,卿可作速遣官宣布朕意。一面星驰抵关,便宜安辑。特谕卿知。”公遵旨,即戒涂东发。而马世龙之追及大寿于关门也,令二将捧上手诏往。大寿惧有变,密授指麾下,噪而出关。世龙追及于欢喜岭,单骑入其营,传阁部语,抚谕诸将。诸将皆罗拜。诸将闻公抵关,多阴规自拔。王承胤率所部先去,曹文诏逾墙亡去,及与世龙语,皆目动。大寿心知之。大寿妻左氏,故倡也,遣人数大寿曰:“孙公大人,再贳若死。兵溃,胡不死城下以谢孙公,而然来此?我闭城设大炮以待,仍自杀以谢若耳。”大寿意夺于其妻,而又恐诸将之卖己也,乃受诏,敛兵以待命。公急遣世龙报命,发步骑兵一万五千,令督以入援。世龙兵抵通州,奴始拔坝上营归遵,而京师解严。上忧东兵甚,令兵部从狱中出袁崇焕,手书慰止东镇将士。满桂战殁,遂命世龙总理关、宁兵马,督各路援兵,节制诸大将,以其有成劳于东也。
公以十四日再莅关门。自东兵斫关而出,我叛人谋抉关合辽、蓟以困京师。罢官废弁,劫城跨海,扇动百端,阖门罢肆,以待奔溃。公至,人心乃大定。卫城仅二里,倚关城以外御。今贼从西来,扑我怀中,则关城失其据,卫城可步さ而上也。乃别筑墙,横互于关城,穴之,使炮可平出。又量度号台花楼,埤曲折,使卫城与关城,矢炮横击,而贼不得以薄我。北山南海,异时出奇设伏之地,公去四年,遂依稀如故垒,一一按而修之。城中水不足,一昼夜凿百井,避难者十余万,携糇粮,与居者通有无,杂流材官失职侨寓者千人,廪之于官,分使巡行街衢,防护仓局,各有事而不乱。安一营于西关,遏贼来路。张两营为两翼,马营在两翼背,负城而营。奴善用谍,城中整暇,内间不得发,外来者辄为逻骑所得,而关门之守完矣。岁逼除,奴警益急,乃遣参将黄惟正等,率骑兵四营守抚宁,而降将刘兴祚合诸将兵护永平。兴祚者,所谓刘爱塔者也。其来归也,依毛文龙于东江,文龙死,归袁崇焕,皆悒悒不得志。至是乃领降虏亲兵二百、辽骑六百,拜公于马前。公下车慰谕,置之帐下。兴祚涕泣,愿为公死。兴祚与诸将遇奴于青山营帽儿头,使诸将为三覆,自选夷汉丁八百骑,夜斫奴营,兴祚为奴旗帜,谙其军号,奴莫能谁何,尽破其一营,斩首六百级,得其妇女辎重。明日,衣箭衣,轻兵出两灰口,遇奴数千骑,血战至晡,中流矢而死。公故遣兴祚护永平,道臣郑国昌疑之,托言粮少,移之建昌。兴祚死,永平遂失守。而四营之趋抚宁者,先奴二日入守,奴急攻不能拔也。三年正月四日,祖大寿整兵入关谒公,督府亲兵五百,甲而候于门。公开诚与语,谕以勉报圣恩。大寿喜溢眉眦,出而告将士:“公真生我矣。”是日,列大寿所统骑步三万于教场,行誓师之礼。公率诸文武西向阙庭,叩头以告。已乃执爵致告山川社稷旗纛诸神。酹毕,再拜已,执爵以饮大寿及诸将,进而誓戒之,再拜而祖之。礼毕,复西向叩头,大陈斧钺旗帜,成师以出。师行三十里,永平、迁安、滦州、建昌失守之报交至,乃檄大寿旋师。
奴攻抚宁不克,东破深河驿,屯范家店,前军至红花店,去关门十里。我严兵而待。以游骑诱之使东,欲以城上大炮及沿壕所伏射生降虏夹击之。奴觇知,不敢逼。相持六昼夜,徐引而去。还攻抚宁,分兵攻昌黎,皆不克。公犹恐大寿心疑,间入其营,周视壁垒部曲,安坐剧谈,每至移晷。又时时具酒炙,呼大寿等入饮于城楼。大寿益自安。而大寿故与奴有连,降虏银定,故给事大寿左右,大寿遣之奴营,留半岁,奉奴书来与崇焕议款。款未就,银定仍留大寿所。奴破永平,遣三叛人持黄旗大书“讲和”字诣大寿营。大寿以请,公报曰:“听大将军处分。”而又密下教曰:“毁其旗及书,焚之军前,其人惟所置之。”大寿惧,乃立斩其使。公曰:“大寿真为我用矣。”奴千余骑,恣掠屯堡,夜宿抚宁东三十里之双望,骄不为备。公使大寿夜袭之,分兵为三伏,我伪入奴伏中,奴方发,我兵伏双望两者亦发,追奔二十里,斩首一百四十九级,卤获无算。奴势大挫,遂不得南闯昌乐,东闯抚宁。
自永平陷,东道梗塞,乃遣死士径虏营沿海以报捷,中朝始知关门无恙也。关门西南三县城曰抚宁、昌黎、乐亭,西北三边城曰石门、台头、燕河,六城东护关门,西绕永平。而昌乐近海通漕,东兵之要地也。叛人白养粹唱言剃、降不杀,以勾诱郡邑,迁安令自髡以从。乐亭守其约,不纳我兵。而昌黎亦顾望自守。公下檄切责各城,捕斩奸细,禁止蜚语。六城皆壹意完守,后先间诸叛人于奴,构而杀之。又遣将戍开平,复建昌而守之,而进取之势定矣。诸将议兵所向,马世龙请先复遵,军中皆是之。公谓奴据四城,其劲在永,其次在遵,而以滦、迁为羽翼,横截京、关之间。关欲合京取遵则隔永,京欲合关取永则隔遵。当多为声势,示欲图遵之状以牵之。马、尤二帅赴丰润、开平,联关兵以图滦,得滦,则以开平兵守滦,而骑兵待战以图永。得滦、永则关永合,天下安危之局定,可以一意图遵。而董口、大安,留为归路,以堕贼必死之心,取迁易于取滦,迁在北,易取而难守,不如姑留之,以分贼势,而先图滦。谍言四酋将辇重去,二酋将入,重装去则身轻无所顾,轻骑来则气锐有所必求。兵贵乘机,机在去而未来之时,不可不争也。抚、昌、乐三邑负海,去永各五六十里,步兵守城,骑兵挑战,使贼骑不得西出,而我又促之逼之。使不得不动。动乃有机,我密迩于贼,而机乃可乘也。故曰图滦便。既下教世龙,再疏为上分明之,然后取滦之议定。建昌既复,遣骑兵疾趋据守。奴连十日绕城而战,我师皆捷。遣东兵五百骑,从田畴入卢龙故道绕出虏背,合三屯以掩遵化,迎击奴之出掠者,于是有铁厂之捷。奴四酋河干贝勒倾巢入寇,伪二王子安明贝勒居守沈阳。公大发教令,治舟师,合东江师十万捣金、盖、辽、沈,又纵间谓之曰:“师期定矣。”故以榜示者,俗使彼疑为声也。四酋遂逸去,修悬楼,掘井运米以待我。而祖大寿又有双望之捷。公欲窥永以牵遵也,登西城楼,屏人呼大寿,遣发四前锋抵永城下,以一大营继之。明日,复呼大寿曰:“兵虽发,不虞单薄乎?大兵去二百里,禀成于帅,不虞远乎?”大寿曰:“请即行,以为后劲。”公曰:“甚善。兵在双望,遇敌,大将军当出抚宁,河西张弘谟为二敌,在十五里中,三敌不出二十余里,近永多冈峦,可伏。以前三锋为三伏,以一营为诱,贼不深入不发。傍山为哨,既赚入,伏当敌兵,乃转战而伏发,可歼也。”大寿且行,复呼谓曰:“计明日午后当遇敌,檄刘应国四将自西北来,从建昌趋永东北,檄张存仁四将自西南来,从乐亭趋永东南。”语毕,呼道、将入,曰:“祖将军议若此,何如?”皆曰:“善。”公盖推其谋以予大寿,不曰自己出。及滦、永成功,皆用此也。大寿如公戒,为三敌三伏。奴入伏,追奔至永城下,奴绕城东,欲入北门,应国兵自北至,奔南门,存仁兵自南至。我伏初起,四面皆兵,从山半蔽空而下,奴大败,杀伤者数千,斩伯言二十三人。伯言或曰摆彦,奴精骑也。杀其贵人四,曰孤谜,伪都堂也;曰温木机郎、伯言、事台吉,皆孤山。孤山,伪总兵也。公尝密奏,蓟、辽二三千里皆用辽兵,不当防猜东将,或使生心。捷闻,上乃大喜。而又忧逆奴尚踞内地,公亦久困行间,下诏抚谕,且趣师期。
公遂以五月四日誓师,六日诣抚宁督战。八日,大寿先趋滦州,列攻滦图以示诸将。世龙分谢尚政等攻遵化,身驰至滦,与大寿分地而攻。大寿麾乡兵,人斫一柳,顷刻平其壕。世龙身中数矢,不还营。黄龙兵损伤及半,龙哭而止之。仰攻益急,攒炮数十,以攻数雉,奴少避,大炮分击其旁,使不得回救。师从间以登。十三日克滦州。奴冒雨出,大寿伏骑卒邀之,杀掠殆尽。奴自永平趋救,知滦破,遂并迁安兵于永平,屠其众万余,从冷口遁去。公急使世龙邀之,复有斩获。公遂入永平。十六日,谢尚政等攻克遵化。四日而四城皆下,天下惊以为神。公至永平,掩遗骼,缮城郭,恤死伤,经理新复诸城寨。度奴濒去,必一犯辽以示强,使三将出备之,果与奴遇,复大捷。计公所督理,合天下入援及关、宁、蓟、昌兵可三十万,战守七阅月,复建昌、三屯、马兰、松棚、大安,继复四大城,及冷口、瓦坡、龙井、潘关诸边堡四十有奇,先后上首虏九千余级。而四城之复也,斩孤山、牛鹿数十人,生擒东夷犭革木等二十二人,及我叛人授伪都堂兵备都督等官马思恭、贾维钥、吕及第等十一人,献俘阙下。公自为露布奏闻。上亲告庙,布告中外。加公太傅,荫一子世袭锦衣卫指挥佥事,赉白金五十,蟒一袭。三疏力辞,上允辞太傅。又以收复之晚,自劾乞罢,上优诏答焉。公还治所,关政一新。烽火相望,东西哨报,无日不至。上以束酋导东奴入寇,欲讨之。公曰:“徐之,击其不备,可大创也。”指授诸将,以次扑剿,后先斩首二千余级,俘获无算。近边三百里外,庐帐远徙。奴之据遵、永也,中朝望公驱之出塞,如救头然。既而曰:“曷不邀之出口,俾疋马无返乎?”言官欲追论大寿东溃之事,公密奏曰:“东兵东将,偶语籍籍,可虑也。且奴才出口,遽抹杀殊死血战之功,亦何以服诸将之心乎?梁廷栋繇边道开府督师,遂入为兵部尚书,哆言边城方略,部署诸将,满桂为总理,当提调诸镇,而画永定、左、右安门为信地,自顾不暇,卒用是败。马世龙代桂,不受中制,廷栋恨之,以总理遍许诸镇,诸镇皆拥兵不相下。世龙得其所与昌帅书,列之于朝。廷栋乃使其所善部郎丘禾嘉监纪军事。杨肇基守三屯,奴攻之急。世龙遣五千人往救,禾嘉夺之,远守开平,而使肇基讼世龙于朝,公言中枢虽调度诸将,战守进退随地换形,当听之大将,而勿掣其肘。禾嘉当从臣于师,以佐筹策,不当自为战守,令将帅不得其任。于是廷栋与禾嘉胥怨。攻滦之役,四酋请款以缓师,禾嘉以其书来报,公叱之曰:“行间讲款,独不知阁部有赐剑乎?”滦之叛将遣老道士间行诣禾嘉请献城,公谓大寿姑应之,而少与之师。我师三抵滦,莫有应者。最后中奴伏,几尽。禾嘉惭,并恨世龙、大寿。廷栋辈谓禾嘉守开平,通京关,复城大功,出自郎署,遂超拜禾嘉为辽抚。公知权要之冒嫉,而群小比而相倾也,自五月逐奴,遂连章移病求罢,而上终弗许也。
禾嘉既骤贵,孙元化亦用谭兵超拜登抚,于是关门有横竖二局。二局者,登抚繇登、莱取南四卫为横,辽抚繇广宁取辽、沈为竖。二抚既受事,乃各变其说。禾嘉请以岛兵复广宁、义州、右屯,元化请撤海于辽,以岛兵复广宁三卫。廷栋诒公书曰:“皇上从部议立两抚,方执券以责成功,廷栋无死所矣。”公奉旨详议,上奏曰:“禾嘉议复广宁、义州、右屯,广宁易复也,去海百八十里,去河百六十里,陆运为难。义州地偏西,去广宁百六十里,绕山而东,抚臣虽三城并言,必当先据右屯以为家,聚兵积饷,以渐入广宁,为进取堵截之计。元化议撤海以复广宁三卫。臣先年议四卫,请先复盖州而守之。盖两河之中坚,西在宁远,而扼要在右屯,东在金州,而扼要在盖州。今盖州城已堕矣,金州远奴,而可速筑,当先据之,以渐图复盖。若撤海复广之议,则刘兴治仇杀甫戢,恐其怀毛帅之惧疑而走奴,欲留之岛上,恐其不归奴而借马市以交奴,如宋之李全也。移兴治于旅顺,以绝皮岛之患,而以复金责兴治,以势难据撤之岛兵,图终当恢复之金、旅,此便计也。”刘兴治者,兴祚之母弟也。兴祚死,兴治居皮岛。东江副总兵陈继盛谍报兴祚未死,其弟兴贤自贼中以书招兴治。兴治深衔之,伪为其兄醮,诱继盛等击杀之,扬帆至长山岛,而滦、永克复之信至,乃复返皮岛。公遣周文郁以兴祚旧恩招之,兴治乃听命,请杀奴以自赎。公请移之旅顺,部议畏兴治不果,逾年而为岛人所杀。禾嘉初莅镇,奴兵二万围锦州。禾嘉忄匡骇请救,公分调诸将,援兵四集,诸将请出奇一创之,禾嘉不敢从,遂堕大凌,毁双堡而去。锦围既解,益向人鼓掌大言:“阁部老矣,辽事我只手可办。”朝议皆欲听公去,以辽事倚禾嘉。而上不可,以王威、杨嘉谟青山、潘口之捷,赉金四十,大红虬服一,以《神庙实录》进御,加太保,荫一子尚宝司丞,皆力辞。上允辞太保。
公以十一疏乞休,上命阁臣议去留,皆不敢坚决,曰:“吾固知无可代承宗者。”乃特遣内阁中书官诣关门宣谕视事,上笃念元老,慎简使臣。廷臣不与知也。公奏谢曰:“臣钦奉圣谕,谨于四年正月朔日视事。食少事烦,即不能久,而舆疾讨贼,当可为法。”八日出关,繇前屯、宁远抵松、锦,十六日繇三道关、一片石历石门、燕河,遍阅三协十二路。由石塘路过平谷,经盘山入蓟州而还。公西巡周遭边塞,几三千里,皆奴虏出入残破之地,山谷崎岖,扶掖登顿。经边堡台墙,询问地冲缓,器有无,哨近远,尖夜老卒,往往能置对,而将领毛然无以应。过马兰,问路将曰:“此防兵为阁部来耳。”三屯先三日以无虏报,俄而报二万抵墙。公叹曰:“奴退而大修边备,特遣御史、中贵人,督以督、抚,而今若此乎?辽以费成省,蓟以省成费,今于大费中小省,而实亦成大费。辽核无马之马兵而减其饷费,马因以费兵。蓟无器甲,无训练,兵几万而坐食,则费食。今天不下节省,不能致太平。不去节省二字,必大乱。”还镇,条次东西边政,分八疏入奏。一曰:“欲定封疆大计,当先定封疆大臣。”二曰:“欲束大兵,当先分部大帅。”三曰:“欲分战守之兵,当先分战守之备。”四曰:“蓟之备守。”五曰:“辽之备战。”六曰:“合论蓟、辽战守。”七曰:“防插。”八曰:“复城。”其复城之疏曰:“右屯城既堕,必先筑而后守。筑之,贼必来扰,必先防而后修。右屯去水二十余里,复右屯,必先复大小凌河,以接松、杏。锦州绕海而居,贼难陆运以窥我,而屯之后即海,则粮可给,兵可驻。就此而东,不妨为发轫之地。”上详览八疏,严谕饬行曰:“务使中外共济,议任同心,克壮元老之猷,早奏安攘之绩。”于是有凌河之役。上从部议,命祖大寿率马步兵四千出关领其事,以班军一万四千供版筑,护以石主兵一万。禾嘉亲往相度,条九议奏闻。未几而凌河之议纷起,公两任督师,实历五十五月,移咨吏部以闻。上曰:“枢辅历镇岩关,平章军国。忠诚匪解,猷绩弘多。一品久已秩满。至今方行报考,愈见劳谦,朕心嘉说。著仍前督理军务,加太傅,并支尚书俸,荫一子尚宝司丞,赏银蟒羊酒钞贯如例。”公三疏引辞,乃允辞太傅。
公前督师考满,为奄党论劾,不敢上考。至是六年考绩,仅用中书三考故事。先是叙复城功,祖大寿加少傅世荫锦衣三品,公仅荫锦衣四品,蓟督张凤翼之赏与公埒。朝议固有意抑公,而公初不欲自明也。然上之念公深矣。西虏锁合儿所部来乞赏,禾嘉收置墙外,遂夸诩入奏曰:“行抚赏于喙之后,以夷致夷,即以夷攻夷,此豢龙饲虎之手也。”公驳之曰:“往以吊丧愚奴而为奴愚,以买米愚束而为束愚。今之愚虏者,安知非昔之愚奴、束者乎?滦州之役,非以夷攻夷之左验乎?张弘谟夜袭虏于大盘岭,斩首百余级。禾嘉劾之曰:“此王烧饼达子来投,诱而杀之也。”公曰:“虏勾奴入犯,又来诈降,果王烧饼达子也,杀之尤当,弘谟功当叙。”禾嘉议乃绌。已而与镇臣大寿相讦,大寿抗章扶谪其贪秽,公止之勿上,而闻之中朝,迁禾嘉南仆卿以去。公曰:“吾不欲为镇去抚,且以长东将之骄也。”其持大体,不计私怨如此。
屯、凌之修筑也,梁廷栋实主其议,奉旨趣工者三矣。廷栋去,朝议反其所建置,谓屯、凌荒远不当筑,撤班军赴蓟,且以边臣矫举,勒抚镇回奏。禾嘉惧,扬言己不与筑凌,以迎合朝议,犹觊凌工已办,可以邀赏也,尽撤防兵,留班军万人,运粮万石以给之。公曰:“且不撤兵,贼至而战,上策也,奉旨撤兵,据见粮以守,中策也;撤粮罢转饷,委空城以疲贼,下策也。今出于无策,其可乎?”禾嘉弗听。八月,奴围凌城十余日,大寿与何可纲固守,禾嘉率宋伟、吴襄救凌。禾嘉悸,屡易师期,而伟与襄不相能,二十七日,遇奴于长山,襄营先乱,我师败绩。监军张春陷奴,上书为奴请款,禾嘉密表其事。公曰:“春亦有须眉,独不闻其妻翟氏六日不食而自经乎?士大夫不能飞矢仆此行尸,而忍为关说,春固自愧其妻,士大夫亦何以见妇人乎?”中枢诒书,颇以上意讽公,公持之益坚。锦人高应元、陈二、韩五从奴中自拔回。陈二者,愿自效其奇。应元有心计,曰:“擒贼擒王,拚一死斫四酋耳。酋营直白云山,以通夷语者百人,裹火药入营,勾酋帐而刺之,即不成,八营皆扰乱,可走也。”大寿之弟大弼敢死,喜结客,战于锦州,四酋免胄掠阵,大弼突出搏之,刃几中马腹,奴兵号曰祖二风子。四酋啮指称之。三人在奴中,知大弼名,乐从之。公以三人属大弼,结为兄弟。夜三鼓,三人为导,大弼率死士百二十人,斫四酋营,火药发,烟焰蔽帐前,四酋跳而免。八酋营皆大乱,相蹂杀。既辨色,我兵为胡语,伪为奴追骑而先之,乃出。先一日,凌城食尽,奴招降甚急。何可纲语大寿曰:“公不出,无以慰阁部;我不死,无以报阁部。”为文以自祭而死。大寿率二十七人诣虏营,四酋握其手饮酒欢甚,约下锦州,大寿以养子为质,与之盟而还。二十九日,我师劫营,率二十七人逸出,徒步入锦州,奴乃堕凌城引去。
十一月,公还关门,以十七疏求罢。上念公久劳称病,赐金币,命驰传以归。已而议长山之败,坐公矫旨复城,欲中以危法。上不许,命冠带闲住,削宁、锦叙功世荫,公故所力辞不拜者也。公得请,具奏陈谢:身虽残废,终负天恩。一腔未死之心,未可但已,谨列上蓟、辽事宜十六款,并以复城进兵二事诸臣所未悉者,具疏略为明白。其论复城曰:“右屯之复,臣奉旨酌部议三城之一,非繇臣唱也。凌河去松山、锦州三十余里,我前哨驻于子章、马家湖,又在大凌北二十里。大凌直于、马、松、锦腹中,非果如枢臣所云荒远也。使右屯不与凌城并筑,则凌工六月可竣。又使万石之粮不运,则停工散兵,贼无所得,空城不致坐困。臣抱病关城,东抚、镇政出多门,应并乃分,应速乃缓,应散乃聚,致有疏失,则臣之罪也。今谓复城致贼,则辽地将终不可复;而又言复城逼贼,贼岂效我之远之也拱揖而不来乎?如果不必复也,彼何为倾巢而来争此弹丸之地?如以为修筑惹贼,则己巳之入蓟,庚午之围锦,果谁惹而来乎?使乡者臣不抗天下之议以复八九城,则关外皆虏地,滦、永一陷,关何以守?而辽东西三四千里皆贼天下,又何以为计乎?臣愿治臣不能御贼之罪,不宜以兵困卸罪于复城,而使天下以复城为讳也。”其论进兵曰:“狡奴阑入,因粮以困凌河,臣欲檄撤凌之兵以援凌,抚臣曰‘不敢’;臣欲马步合营前进,抚臣曰‘不如用奇’;臣欲以骑集锦,以步向凌,抚臣欲分四路。抚臣奉中枢坚壁之指,又不肯明言,持两端以观望,屡易师期。宋伟不附抚臣,则主进;吴襄奉中枢而附抚臣,则主不进。臣抵锦,伟以十七日克刂期进兵。襄曰:‘日者言大寿命宫难星,数日当出,少待之。’伟曰:‘我安得独进?’臣以二十三日誓师,以赐剑从事,而抚臣犹曰‘过严’也。及与奴遇也,襄曰‘营近水’,伟曰‘近草’,议未定而奴哨已逼。伟营栅固,奴连攻不能入,前锋多死,移攻襄营。襄不能军,以骑将南奔;伟力战至晡亦奔。倘两军皆固,则夹击之势成,未可谓兵难野战,只要用奇,只要背城也。兵溃而臣回宁,料理粗定,设间用谍,夜劫其营,奴遂遁去。兵以奇胜,要必先正兵,贼非必不可胜,而我非必不能胜贼也。浃日转战,我兵溃而杀奴亦过当。如以一败,谓我兵必不能杀贼,臣不信也。臣愿治臣进兵败衄之罪,不宜以兵溃卸罪于进兵,使天下以杀贼为戒也。”其论辽、蓟事宜,则自西虏、插酋、东江、朝鲜以及关门内外,皆备列情形,撮其指要。论奴酋,谓我必不可讲款畏奴,而终受其烬。论东将,谓当谨其绳约,恩宥出自朝廷,以防跋扈之渐。论兵将,谓奴各酋不过伯言五六千,皆同卧起,共膻毳,我镇协将领皆有食大粮亲军,方可杀贼。又谓关内不可概用辽兵,关外不可尽用辽将。御虏当急练车炮,不当尽倚骑卒。近边州县,各设守备兵马,佐以乡兵,无徒责之必死。西协当专设总兵以佐昌平,不当分昌平之总兵以佐西协。至于关门,不当复置经、督,请画关、蓟,分设三抚,而胥辖于督臣。上固已采而行之矣。
公虽引退,不忘军国,拳拳为明主忠言若此。公之初督师也,熹庙临遣,隆重付以兵要。驯至宵小窃枋,谗间百出,而隐然系宫府之重,犹得以恩礼进退。其再出也,受命艰危之际,夜半出片纸,以单车横穿万虏,奏汛埽之绩。奴退,枢臣请旨分兵,辽、蓟西兵,各辖抚督,而督师为冗从之员,下不愿其留,上不听其去。人主勤思恢复之功,中朝曲肆沮挠之术。左枝右梧,前跋后。其得以奉身而退者,秋毫皆圣主之赐也。庚午五月以前,戎马旁午,畿辅危急。朝廷以疆事委公,事权在手,如以一身使两臂,故功见而言信。五月以后,异口同喙,雄唱雌和,使之有足不能步,有翼不能飞,而有事则专以责公。故人谓今上之神圣,不啻度越先朝;而奸邪之冒忌,殆有甚于逆奄。不能不为之三叹也。公督师又阅三年,调度京城,调度援师,调度潞河、渝、海,以及辽西、蓟北、东江,经营定。其有功于社稷甚大。而事势之危且急者,危莫危于东便门之一出,急莫急于东师之一溃,其所以危而获安,急而旋定者,天人之佑助,而祖宗之护呵也。由今思之,尚为心悸,而况于当日乎?
公里居七年,门无宾朋,室无媵侍,居无玩好,出无舆从。危椽老屋,粝饭事酒,丛书散帙,篝灯讲诵。夏扇冬炉,孙子夹侍,整襟危坐,俨如图刻。不读非圣之书,不作无益之文,身经奄难,戒心汉、唐,撰次《今古中官志》,区明其贤奸祸福,以作殷鉴,丹铅甲乙,夜分而罢。关门旧将故卒,每剌边遽以报,尺蹄片纸,藏┑几案,未尝不徨屏营,忧形于色也。崇祯九年八月,奴骑掠畿南,破定兴,鹿善继以太常少卿里居,死之。公赋诗六十章,有祝予之恸焉。继陷安州,去高阳四十里。公方城守,游骑去城七里,闻城头炮声,知有备,引去。十一年九月,奴兵复南下,公部署子姓,分雉堞距守。百里内衣冠甲族窜避者,皆要勒以入。遣亲丁击奴哨骑,杀之于郊外。十一月九日,奴数万环攻高阳,填濠堑,竖云梯,守者飞炮击之,应声拉折。奴人持门扉如木城,公令以秫秸干草为束,蘸硫黄,掷城下,木城尽毁。奴将遁,绕城呐喊者三,守者亦应之三。奴曰:“此城笑也,法当破。”围复合,十日迟明,城中炮石竭,火焚西北楼,城遂陷。公坐北城楼,叱家人速去,我死此。二酋挟公至城南三里圈头桥老营,酋首拥公上坐。呼孙宰相。公趺坐大骂:“臊狗奴,胡不速杀我?”一酋汉语者曰:“北朝识好人,待士厚。相公胡不归北朝,辅佐大业,而徒为南朝死?”公叱之曰:“我天朝大臣,城亡与亡,死耳!无多言。”一酋曰:“不降,胡不出金银赎死?”公复骂曰:“臊狗奴,真无耳者,尚不知天朝有没金银孙阁老耶?”公令以苇席盖地,望阙三叩头,叱二酋趣持缳缢我。既绝,酋相顾叹息,属所掠老媪:“此孙宰相尸,可善视之。”乃拔营而去。十五日,太监高起潜兵至高阳,询问遗民及陷奴回者,具知公死状。治棺制一被以敛,拜而哭之。奏疏以闻。上曰:“故辅承宗,骂贼死义,惨及阖门。朕心殊恻。该部其从优议恤。”及部覆疏上,诏止复原官,予祭葬,而赠荫易名,皆未许。视他阁臣考死牖下者有不逮焉。
或曰:当国者主之,非上意也。公以一死报国恩,立天经,明人纪,一死而公之事毕矣。小人何知?以公之死为厉己,惟恐不抑而没之也。其拜而哭之也不如奄,其相顾而叹息也不如奴。推其心,惟惧夫仗节死义之事重,而贾维钥、白养粹之徒,不得交臂于世也。吾何责矣哉!公妻赠一品夫人王氏,生七男子,长子铨,以选贡任高苑知县,铨长子之氵芳,锦衣卫指挥佥事,皆守官不与难。三子钤,先公殁。而从公死义者,次子举人钅、四子廪生钅含、五子尚宝司丞钥、六子官生铈、七子生员镐,钅之子之沆、之滂,钤之子之氵景,钅含之子之洁,钥之子之,皆力战骂贼以死。铈一子,生六岁,依其母栖草中得免。公之兄义官之子钅柬,钅柬之子之澈、之、之泳、之泽,职方之子锵,锵之子之涣、之瀚,皆死。苍头侯果陷奴逃归,得公尸于圈头。告哀于高奄,以其丧归。行求得诸子孙尸,乞于亲故,敛而殡焉。果言公面貌如生,须发郁然,舌微吐,裸而卧田间,野人夜窥之,鳞甲怒生,如虬龙攫,莫敢逼视而去。柩将引,风雷交作,天宇冥晦,里人惊谓大兵复至,移时乃息。公之子孙状貌皆雄骏,能文章,负经济,他日可以为伟人为大将者,而皆能舍生取义,以从公于九京。其所以称为公子孙,固在此而不在彼也。
公识见通敏,商订详审,贯穿典章,谙晓物理。发言盈庭,纷纠盘错,Δ解决,片语辄了,论事析理,刺经谐俗,谭言微中,诙谐间出,虽悍骄将,莫不解颐俯首。至于断国论,辨几事,应机割,不出晷刻,知如炙,辨如喷泉,惟深惟几,不先不后,世未有能窥其略者也。神宗显皇帝弥留,方从哲为政,以遗诏属公。公请以发帑饷边列诏条中,从哲曰:“东朝节俭,不减大行,发帑未可议也。”公曰:“相公任军国大事,岂得预计君上不能而先已之。诏条拟发帑若干,使近侍请令旨行之,即不许,可坚请而得也。”从哲以不习近侍为辞。公笑曰:“交结之禁,岂为今日设?阁中不有日传文书内官乎?”诏乃定,遂发二百万,九边皆欢诵焉。显皇帝之升也,东阁集议,请祧睿宗。礼臣科臣主其议。公弗应。阁臣以询公,公曰:“睿宗今日当祧,以当日不当入乎?”礼臣曰:“然。”公曰:“然则孝宗可终不祧乎?国家祀典,不迁之外,论功德乎?论世次乎?如论功德,无论以孙议祖,有所不忍,倘世世功德,世世不祧;世世无功德,世世祧乎?论其世则以义制礼,祧之非以为忍。所祧之祖,亦宁有轩轾,而独孝宗不当祧乎?且神宗皇帝于睿宗,曾孙也。祧曾祖矣,再世犹武宗也。再世则世宗,不迁而穆宗矣。亲尽之义谓何?将世世祧曾祖乎?”众皆曰:“善。”乃罢祧睿宗。熹宗即位,台省集议改元,馆阁皆唯唯。公曰:“大行皇帝一月尧、舜,诸公何忍夺其年?大行皇帝诏以明年为泰昌元年,今夺之以奉今上,诏以今年八月后仍为万历四十八年,今夺已让之残年以归大行。此一议也,于祖非顺,于考非孝,臣子以妇寺之忠,陷主上于不顺不孝,于心忍乎?”给事魏应嘉曰:“新君即位岁余,而仍旧号,似为不吉。”公曰:“帝王以日易月,自是变礼。帝王亦人子也,岂有人子居丧从变,而以从亲号为不吉者。假令大行以明年正月朔升遐,今上柩前即位,将以终年从旧号为不吉,而遽以是日改元乎?自古易姓受命,则当年改元;一姓相继,则逾年改元。唐顺宗八月内禅,即令改元,宪宗仍称永贞。宋太宗即位改元,史以为篡。诚不忍见一统盛世,父子相继,而一年三号,书之史策,为千古议端也。”众皆服。然其后卒从台省改元,而识者以公议为正。熹宗日讲罢,王安谓内阁刘一景、韩广曰:“二公肯做张江陵,我不难做冯司礼。”皆逡巡不应。安复向讲官言,讲官钱象坤肘公应之,公乃前对曰:“时政废弛,此言诚救时之药。但冯、张不克令终,愿法其前,鉴其后,使韩、范、吕、张不得专美,斯可矣。”安曰:“何也?”公曰:“冯、张肯整饬法纪,今欲为冯、张当整饬各属衙门。”安曰:“公当谓十库?”公曰:“何止十库。且如一大家做家,必使家督以下,饱暖欢悦,岂天家一起手,便与左右竞刀锥。但当仰遵皇祖制度,酌以见行条例,宁以内供分给额供,勿以正供积内。赐予节则宣索少。又如兵卒之冒占,部漕之关说,衙门之需索,司礼一清,将二十四属俱清。内阁自宜仰遵祖法,以部务还各部,而以上意为断决。须先以身立祖法中,亦请皇上一如祖法,然后中外臣工,有不若于法者,谴者谴,诛者诛,而我不私德怨,如此则冯、张岂足学哉!”一奄谇曰:“左班官有弃城而逃者,何也?”公曰:“予固言之曰‘有不若于法者,谴之诛之’矣。才一建议,便如此反唇相抵,如何内做得冯,外做得张?若内果欲做冯,便从此做起。”安曰:“所议者,朝家大政也。若安得妄言?”目之而退。安退谓其曹曰:“孙公大议论,当向内阁切言,向内官说何用?”时方推公代司马,同官戏曰:“公不入中枢矣。”公笑曰:“正坐此不入中书,何中枢也?”上既即吉,有司奏请选后。三宫俱即世,以穆庙荣妃传谕,礼也。比大昏择吉,典礼隆重,传谕当用宝。郑贵妃固争,曰:“我有宝,何故请刘?我遂夷于后宫大家采女乎?”因厚遗乳母,近侍旁侧,皆为郑言。安心不与也而难之,谋诸内阁,内阁要讲官共议,公曰:“郑所执以难刘者何也?”安曰:“以无宝。”公曰:“传谕立后,慈宁之事也。慈宁之宝故在,假荣妃之名,而用慈宁之宝,则郑无词以难我矣。”安跃然称善。刘、郑皆先朝妃嫔,初奉刘、后奉郑,则郑将倚主昏之名,实封后之末命。公一言而嘉礼定,释宫掖之疑,亦奄安能持之也。
公官坊局,侃侃然以天下为己任,多所建白。参大政,入直仅百余日,而匡救回斡,裨益弘多。凡文书繇御前发票,司礼监令小奄抱黄袱箧送阁门,典籍官奉而入。有中旨,则小奄口传曰:“上传某事如何处分。”天启初,中旨频数,阁臣侧耳籍记,惟恐错误。亦有借内传以行其私者。公初入阁,即上奏曰:“臣累日在阁办事,文书房时有口传,如讲学,如任将,如准臣入阁入部,皆关系重大。仰见圣意渊深,非臣等所能仰赞。皇上威福自操,一时奉法惟谨。而事久时移,不无可虑。且传天语者,一字抑扬,便关轻重。臣愚不胜过计。望皇上慎重口传,酌为札记,容臣等计日具口传事目,并所处分,还报御前,详加参阅。更赐面对,一一仰质。则王言画一,蒙蔽无自而生矣。”条上兵政切要数十万言,其末曰:“宪臣高攀龙,语及宫闱,心实忠爱。皇上如信臣为帷幄近臣,令直陈先帝危难旧事,臣得引诸辅臣为证,一一为皇上剖明之,即内监亦有知其事者。皇上至尊至贵,实极孤极危,即左右小心恭谨与皇上同甘苦者,恐其识见不定,为人所借,将皇上之言动起居,日为人伺,而求中皇上之心。且如先帝弱疾,最禁房帷,而饰美丽进者六七人。此天下共知,而皇上未必知,知之亦未必尽。盖天下之祸,有明为奸细,如假梃于风癫是也。有暗为奸细,如藏刃于美丽是也。皇祖明知之,而驾驭有法,故屡发而无虞。先帝亦明知之,而坊范或疏,故一尝而辄殆。伏望皇上谨慎身体,堤防隐伏,以为天地神人之主,以享千祀万年之安。则灾不足销,胡虏不足灭也。”公在讲筵,见人主幼冲,国本单露,据经援义,多所讽谕。至是乃直引其端几,上心动,然后极陈之。亦欲借助于同官,而同官噤莫敢应,拟旨报闻而已。未几,逆贤窃柄,群小用中旨交关取事,而娆节交扇,浊乱禁中,逮今上而后息。人始服公之爱君深,忧国远,而见几蚤也。奢酋之乱,请发帑二十万,内阁私请于司礼王体乾,不敢先答,目视忠贤。忠贤曰:“上不肯,奈何?”公曰:“四川岁赋,一岁不平,一岁不征,况兼小民苦楚,藩府动摇,皇上忍惜二十万而不惜全蜀赋税、人民?”忠贤曰:“小财不去,大财不来。”公曰:“然。烦即以此语奏皇上。”又曰:“更望皇上早发,迟则万里外耽延日月。”忠贤曰:“宁可用在刀刃,不可用在刀背。”公曰:“然。更烦以此语奏皇上。”忠贤唯而入,出曰:“上允发二十万。”工部造战车,请帑三万。忠贤曰:“可以发户部百万分与。”公曰:“造车有益战守,便系军机。若户、工二部彼此执奏,岂不耽阁?”忠贤又唯而入,出曰:“上并允发三万矣。”御史帅众疏言,上当体古帝王自称孤寡之意,臣下不可导以侈泰,但称万岁。有旨谪外,首辅力救不得,请去。体乾、忠贤盛称上怒,以拄阁议。公笑向二奄:“望皇上做一大分上?”二奄问:“何谓也?”公曰:“首辅以救御史不得求去,皇上留御史以安首辅,岂非大分上。”二奄曰:“御史不解道理,说皇上不可称万岁。上怒甚,所以难解。”公正色曰:“御史所云,是老学究书本话头,望皇上为尧、舜,心实无他。先帝末命曰:‘辅他为尧、舜之君。’此事传之后世,岂尧、舜之世所宜有?吾辈要辅皇上为尧、舜,岂可不力解此事?且皇上称朕,亦皇上独称为尊耳。朕亦微眇如孤寡之意,非侈大也。若人臣愿祝延皇上与天同久,岂有谓不可称万岁者乎?”二奄敛容曰:“便当以公言入奏。”已而持众疏并宪臣邹元标救四言官疏独授公曰:“上传此五人俱释。”御史夏之令巡视内草场,谯诃群奄。群奄欲殴之,之令掴其面而出。忠贤怒,令小奄传内草场疏重处御史。公曰:“此御史素戆,三日前朴责首辅胥史于端门下,颇开罪于首辅。今若重处,是阁中借公行私,首辅何以自解?中外相殴,独以中疏处御史,不如置不问。如欲问,待御史疏到,勘核处分。如御史无故殴中人,便治御史;如中人有弊,不容御史巡视,而反劾御史,便治中人。决不可偏治御史。”小奄入报,乃不问,后竟以他事杀之令。忠贤以客氏进女间三宫,遂兴保和店之狱,录三皇亲家僮奴各三四十人下镇抚。掌诏狱刘侨来谒,侍坐称老师。公曰:“君世官也,必祖父肯以为子孙,子孙肯以为祖父,予方敢当师称。”侨错愕避席。公曰:“上方以离间疏远三宫。三家之狱,意在三宫也。以私家为喻,皇上,父也;三宫,母也。父不礼母,而子更发母党之私,重父之怒,是可以为子乎?皇上春秋方富,悔悟有日。此时差错,不念异时乎?怂恿为之,富贵立至。一纟句之丝,其络几何?委曲解释,即有少患,不过数年平巾耳。平巾时是祖父子孙,是子孙祖父,予亦当敛手拜君。”侨问若何处分,公曰:“事有易而难,有难而易。直明外家冤诬,尽发娆、节阴谋,此可奏成手中,而祸与手俱。易而难也。录三家各一奴,无连染,无坐多赃,曰彼私为奸利,主人无与也。辞成付法司,予为从中理解。此所谓难而易也。”侨如公言以谳。公属旧司礼宋晋以公语正告忠贤曰:“如此则可以蔽斯狱矣。”忠贤乃止。其后杨涟劾奏忠贤,所谓以公为征者,谓此狱也。
叶向高,公国子师也。而当国,公居五人之下,票拟商榷,越席而言,无所鲠避。人或间公于向高。公曰:“某不识忌讳,信口开阖,如说法道场,却插科打诨。岂不念阁体,直以赋材下中,荷皇上特达之知,六十岁人,报称何时。待可为之日,正恐长负天恩。然首揆,老师也;末坐,门生也。以末坐干首揆之政则不可,以门生参老师之议则可。”向高笑而谢焉。逆奄初用事,犹未敢明与外廷抗,而尤严事公,每见必侧行却立。公出则偃仰指,待阁臣如郎吏,莫敢迕视矣。公尝言:“中书有韩稚圭,国事不致决裂,忠贤亦不至杀身。”又言:“熹庙慈仁,宫府事皆可为,而老成谋国,任调停手负朝廷也。”
公晚而大用,用而不久于内,虽人谋则然,亦岂非天意哉?公出处进退,大节凛然,蹈道执礼,之死不变。回翔词馆,历十八年。以相度庆陵,加三品服俸,遂杜门请告,曰:“朝廷待我如此,当裁所以自待矣。”首辅力谢之,乃出。有劝公为高新郑者,曰:“逆取顺守。”公曰:“人望我殷,望其有为耳。即能顺守,当先偿逆取之债。一两事可偿,便坏朝廷一两事。天下有坏事好阁老乎?今人推一人当头,便欲借此人为大家主张,而此一人为大家所蹈藉。朝廷爵禄有限,即尽在一手,岂能遍给同人乎?今天下得三四正人,以道事君,不可则止,还做得几分。不然,要阁老何用?”其人谢曰:“吾固知公之不为新郑也。”公自请督师,一出而中外格。屡请入觐,条奏战守大事,宰执咸扌尼之。公曰:“诸臣疑臣一人,欲据中书。夫舍所任而求据中书,此亦天下之最不肖者矣,尚能为皇上肩恢复大任乎?臣虽品望不及古人,亦望诸臣谅臣,无谓五月披裘,而犹拾遗金也。”公尝称曰:“范希文暂出而图还,李伯纪出而悲不得还,皆鄙也。伯纪曰:‘既行之后,进而死敌。’臣之愿也。万一朝廷执议不坚,陛下亦宜谅臣孤忠,以全君臣之谊。此则君相所当念耳。”督师再召,旋被谗沮。奴骑再入,人曰:“其可三乎?”公叹曰:“张德远有言:‘上复用我,当即日就道,敢以老病为辞。’彼独何人哉?”丑、寅之交,右地虚席。朝士数问公起居。公戒子钥曰:“趣归侍老人,无使人疑我以若为阳乔也。”钥以使归,遂及难。逆奄之横也,所遣缇骑刺边事者,日夕侍公帐下。公大声问:“你家老公好否?”老公者,士大夫呼群奄尔汝之常词也。骑叩头声,颔之而已。道人宋明时自诡以符法制虏,逆奄以属蓟督。蓟督盛供帐,望风礼拜。以符禁四卒曰:“可敌万人。”蓟督戒诸将却陈以让之。诸将皆大笑,招摇至关门。公曰:“此妖言乱军心。”系而欲斩之,蓟督固请,乃释之。逆奄觊觎封拜,以捕奸细上军功。辽人告董成俊驻罗城通奴,将兴大狱。公上言:“反侧窥伺,岂尽无因?番快捶楚,何求不得?我方开一面之网,借贼杀机,以收降附之心,岂可密罗织之条,戕我平人,以绝来归之路?”令所司一切平反,所全活甚众。
吴国丙者,辽人,从赞画孟淑孔逆归正人刘伯氵强于东江,淑孔遣入奴行间,杀同行者,而夺其妻,旁徨不敢归。道逢一书生,谓曰:“魏司礼欲以边功封王,此奇货也。”乃诣厂告变。刘伯氵强、聂廷金辇奴万金行间,孟淑孔主之。逆奄遣旗尉密以属公。公方负晋阳之疑,两道臣相语曰:“阁部方危,须杀此数人解之。辽人杀过多少,而惜此数人乎?”公正色曰:“吾辈各一首领,十余辈各一首领。杀十余首领以护此一首领,先十数人死矣。檄且下,悉心鞠之,果真,不嫌听厂,不真,勿为阁部惜首领也。倘失情枉杀,当飞章为十数人争此首领。”属推官陈祖苞按验得实,发廷金戍居庸,安置伯氵强等于宁远。旗尉罗拜曰:“公,天人也。吾侪小人,皆有父母妻子,其敢逆天,不以实具报?”逆奄使人视其狱辞,无可周内而止。公每谓奄何能杀人,士大夫自相杀耳。其枝柱阉宦,不畏强御,皆此也。党论之角立也,人或谓公当亲近某某为君子。公曰:“附小人者为小人,附君子者未必为君子。吾辈当斩钉嚼铁,自立人间,宁能为蓬生蘼死乎?”梃击之狱起,主风癫者于公。公连柱其口。人谓公当与调和。公曰:“为君子所容,未必君子,为小人所容,岂非小人?生平不附君子,顾可求容于小人乎?”每与党人语,辄曰:“勿堕轮回。”问何谓轮回?曰:“我方制人,随为人制。一番拨正,又一番轮回也。轮回几番人才,国运有几?登朝以来十六七年,见几轮回矣,可不惧乎?”公举进士,为孙慎行所举。慎行为礼部尚书,劾故辅方从哲进药药杀先帝当诛。公昌言于阁曰:“进药不止一人,实出圣意。当之曰弑,非律令也。庸医杀伤人有罪,而况万乘?李可灼当论如律。平人父母疾革,误药而伤,家人归怨长子之失主张,理也。从哲宜削去先朝所与恩荫,以当长子失主张之罚。”慎行恚,以为反己;而从哲亦憾。
二魏乱政,贤者相继贬斥。公抗疏自列曰:“臣故孙慎行之所取士,而高攀龙、左光斗之所尝荐引也,义不当幸指レ未及,自为聋哑,以姑容于天下。”又极论赵南星、高攀龙之去曰:“去两臣而出于上意,则皇上之独揽,未必协于天下之公。令去两臣而出于恶两臣者,将内结外援,天下尽入其牢笼,而大患立至。虽以皇上之威灵,立缚奴酋于阙下,天下之患未已也。两臣之者去,而臣独留,必其有遗行而愧于两臣。使臣不早自裁决,臣所居何地,所任何事,他日求如两臣之去,何可得也?”公不屑因依部党,相倚为名高,立朝抗议,每引义相驳正。遭逢末流,时危运否,不惜与之同祸若此。公为政惜名器,爱国体,遏徼幸,禁贪冒,综核澄汰,每事皆可以为法则。辽阳陷,中外纷然议添官设镇。通州新兵万人,多赤脚持白,而监之以提督、总兵、道、将多官。公谓无事则多官,徒以扰万人,而有事则万人不足以卫多官。文官好听游客妄人谈说练兵,一闻警则以无制之兵付之不相习之将,牵率迁延,卒以取败。乃奏罢抚镇,留一道一裨将,后亦罢。又请罢天津巡抚,以督饷侍郎兼理。士大夫废斥者,多求用于关门。公谢却之。人曰:“范文正辟置幕客,多取谪籍未牵复之人,可法也。”公曰:“读古人书,当观其所重。文正之言曰:‘有才而无过,朝廷自当用之。若实有可用之才,不幸陷于吏议,不因事起之,遂为废人。’夫实有可用之才而陷于吏议,又为不幸,此文正之所急也。若无可用之才而吏议又非不幸,文正安得而用之乎?”己巳之役,朝议以石亨、杨洪、周尚文故事出马世龙于狱。阁臣告公曰:“上知世龙为公旧将,公入对,当为世龙言。”公曰:“某新从田间来,未得一当,而亟言其旧将之有罪者,是将乘急以要君乎?即世龙可用,上赦出召见,问以战守机宜,然后用之,则恩归于上,而世龙不敢爱死。试之行间,爱者不能饰其所不能,忌者不能抑其所可见,亦所以安世龙也。”上闻公言,立召世龙出之。公在关城,长子庀家政,幼子就家塾,铨、钅含、钥践更省侍,每还往,未首靴,握刀插矢,与旅人戍卒杂饭村店中,挥鞭骤马而去。自大将军以下,欲遣使持一壶浆劳马首,不可得也。尤世禄镇固原,以名刀组甲狐白裘来问。公还其裘,而以刀甲予王世忠,令佩之以夸西虏。东归之日,高第厚有馈遗,公笑曰:“我不取,亦可不与,公可不取,那得不与?留此以塞辇上君子可也。”
初开盐屯之利,两岁可十万余,再至则息益饶。丘禾嘉辈因缘为市,每为镇、道所持。御史王道直按辽,言盐屯十万可买马,幸上旨不究,或曰:“中朝不欲究禾嘉也,非徒免者也。”道臣陈新甲以籍报,公以谐语应曰:“吾具知本末,亦具知该抚之苦而怜之。观音大士观听众生苦恼,宁不发大慈,寄声善财童子,但防竹林鹦鹉饶舌,勿猜大士也。”其后以告辽抚方一藻,著为经费,辽人赖焉。
公严于持己,恕于御物。谨于持法,详于用刑。激劝忠义,鼓唱豪杰。作使贪诈,笼挫宿猾。至诚恻怛,而机牙四应;闲止渊静,而绦旋百出。鉴别人才,洞晰情伪。人谋鬼谋,有告如响。公固不知其所以然也。赵率教、满桂,拔之于偏裨者也,卒为宿将。王楹、何可纲、鲁之甲,拔之于逃将者也,卒以死事。祖大寿犯法当斩赦而用之者也,卒以收复自效。袁崇焕、马世龙辈,公所优礼付托者也,一不当即欲行大法而谴诃,其中军爱将世龙累被弹劾,益自感奋,插酋出贺兰山,入犯宁夏,六战六捷,上首虏七千有奇,卒以功名终。王楹之殁也,公请官其子,曰:“昔人解官以予生,臣愿解官以赠死。”陈谏,广獠也;尤智,夷种也,以勤事死,皆请优恤。死辽事者张铨子道,张承胤子应昌,皆罗之塞下,念羽林孤儿之意,未尝不抚之泣下也。李平胡者,宁远伯成梁家丁也,善战,累官都督,东西虏皆呼三都督,得罪亡命去。东事起,有自称平胡来归者,言李氏旧事甚悉。公见之,曰:“伪也。”与之饩,假其名以慑虏,而勿使虏见也。后乃知为罗三杰,李如松乳媪之夫也,王之臣拜为大将,卒为虏笑。刘兴祚之来也,与其弟兴贤遇公于红花店,相携拜马首。公抚之,退而曰:“兴祚将为我死,兴贤终当作贼。”永平之战,兴祚家人归报:“兴祚射死,兴贤为奴所得,脔而食之矣。”孙元化议并恤兴贤。公曰:“未也。兴贤面无死法。”已而兴贤果在奴中,招兴治、兴沛反东江,卒灭刘氏。
公之为人,齐庄中正,笃诚易直,未尝专门讲学,而资与道近。其在班行,自言得关西冯从吾、东越周汝登、青州钟羽正三人摩切之益为多。军务少闲,与鹿善继,辈篝灯危坐,徒御不警,铃铎间作,萧然书窗道院也。夜初钟而入,晓钟而起。历八百昏旦,听百八声之高下疾徐,覃思却视,以穷极车营之变,作《车营百八扣》。语善继曰:“平生不解格物物格,今于车营,窥见端倪矣。”戊寅春,闽人蔡鼎重趼而告公曰:“奴将复来,高阳不可守也。”公曰:“父母之邦也,去将安之?”鼎曰:“入保定,可以守。”公曰:“非君命而守,与非君命而逃,奚择乎?君且休矣!”奴警至,诸孙有反马于河间者,诒书郡守,夜缒而归,归六日而城陷。城陷之日,父死忠,子死孝,妇女死节,奴仆死主,争先就义,无一屈辱者。公尝曰:“先帝以汉武乡、唐晋国亻疑我,我则何敢。成败利钝,非所逆赌,生老病死,时至则行,庶几窃比于二公乎?”从容致命,慷慨殉难,人以为奇伟大节,于公亦何有哉!
公生长北方,游学塞下,钟崆峒戴斗之气,负燕、赵悲歌之节;为文章,雄健深厚,似其为人,不烦绳削,不事模拟。每一属笔,如蛟龙屈蟠,江河竞注,云雾讯集,波澜灏氵羔。虽未敢方诸古人,实近代所希有也。有文集一百卷、奏议三十卷,兵火之后,茅元仪得之颓垣败屋中,南参赞范景文刻而传之。别有《督师全书》一百卷、《督师事宜》十八卷、《车营百八扣》一卷、《历官旧记》四卷、《抚夷志》十卷、《高阳县志》十四卷,惟《中官志》若干卷未就。《前督师纪略》十六卷、《后督师纪略》十卷,定兴鹿善继所辑,于公之行事,为得其大者。
公品望在馆阁,功劳在社稷,威名在夷虏,忠义在宇宙。海内虽村塾之老儒,边障之退卒,隶人牧圉,小儿灶妇,语及于公,靡不盱衡戟手,嗟咨叹泣。而关塞之仇隙,朝著之谤焰,出自缙绅学士之口,相沿而不能解。若夫谗书秽史,流传吴下者,虽芜累不足道,然其大端可得而数也。一则曰:“公不当自请督师,自请为专命。”信斯言也,孔明之讨贼,裴令之督战,皆非纯臣,当以矫制伏罪乎?舍台席而董戎旃,释平章而事征伐,横身以冒难,匪躬以徇国;而便文自营之辈,顾欲以腐鼠相吓,不亦伤乎?身为焦牙腐草,承乏危关,一旦弛其重担,置之善地,创定而愧生,感销而恨作,膏唇拭舌,牵连门户拥戴之语,冀以乱国论,而自盖其愦毛,此犹东家之毁西子,弥自增其丑者也。一则曰“公不当自请入觐,请觐为逼主,不见马首即东之诏乎”。君侧之疑,种族之惧,非逼主也,而逼奄也。兴元入朝,则有横冈应谶之诬;蓟门请觐,则有石头、便桥之诋。奸邪丑类,古今同轨。至于今阉儿媪子,交章累疏者,固已九刑不亡,丹书未改,而犹然奉为圣书,承其余气,此则其罪状首伏,不待于案考者也。一则曰:“公不当力主恢复,恢复为失算。”试问西虏之毳帐,何以远徙?老奴之蚁穴,何以屡迁?整焚弃之辽土,变为金汤;拔陷没之辽民,改为生聚。公力而辟之于竟外,彼坐而揽之于纸上。戎索昭然,焉可诬也?柳河之衄,师期违也。大凌之堕,庙算乖也。觉华之陷,后政失也。执是而议进取之非,以先去为能臣,以数奔为良将,以割地为阴符,以自尽为终局,此国之间臣而与于逆奴之甚者也。撮中外之议与公抵梧者有二,一曰守,一曰款。彼非能为守也,退而已矣;亦非能为款也,和而已矣。公尝诒书当国曰:今合天下只有一怕耳,初怕而开、铁失,退守辽阳;再怕而辽阳失,退守广宁;三怕而广宁失,退守山海。今山海之怕更甚,曰辽阳一十万而败,广宁十八万而败,三败之后,何恃而不怕?缩项敛足,徒延挨以了目睫,曰勿惹。古今夷狄之祸,莫惨于宋。玉帛子女,与而又与;疆埸土地,退而又退。与而至于无可与,退而至于无可退,当时亦只一怕以断送社稷。而今可蹈其覆辙乎?公何尝不主守,怯者讳言退,而以守之一字相抵,此一反也。公尝论讲款之害曰:“未服而构之款,其心必骄;有挟而要其得,其愿必奢;幸全而竣其局,其费必大。既款而仍防,与恃款而弛防,其祸皆至于不可支。”公之意以谓我战守局定,生聚教训于两河之间,沿海为家,以坐待其变。彼既慑服,摇尾乞款,则柔而豢之。群孽并吞,降人内应,则侮而取之。若今日之讲款,战则不能,守则不固,退则无所,徒欲以国家外市,结桡酒之欢,而徼歌钟之赏,求和不获,其能款乎?公何尝终废款,昧者讳言和而以款之一字相蒙,此二反也。惟公之立人本朝,志在于正朝廷,清宫府,杜私门,破朋党。譬诸青天白昼,横目四足,皆仰其清明,而秋霜夏日,善人君子,亦惮其凛烈。小夫壬人,不寒而栗,视以为骨仇血怨,生挤而死排之,固其宜也。
公生于嘉靖四十三年正月壬申,享年七十有六。公殁后八日,之氵芳至自京师,改棺以敛。又一月,铨自高苑来奔丧。日月有时,愍纶未备。乃以崇祯十二年七月六日,葬公于城西二里祖乡之西原。谦益壮而登公之门,今老矣,其忍畏势焰,避党仇,自爱一死,以欺天下万世。谨件系排缵,作为行状,以备献于君父,下之史馆,牒请编录,垂之无穷。苏子瞻之状司马君实曰:非天下所以治乱安危者皆不载。谦益犹是志也。戊寅九月,出狱南还,谒公高阳之里第,亲见其屋庐苟完,什器粗给,无中人十家之产,然后知公之居身廉辨,一介不取,可信不诬。此于公为细事,有识者所不道。然世之奴婢小人,论公之语,必以是为质的,不可以不书。谨状。崇祯十五年八月戊戌朔,门生通议大夫礼部右侍郎协理詹事府事兼翰林院侍读学士前史官常熟钱谦益状。
初学集卷四十八
○行状(三)
(故礼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协理詹事府事赠太子太保谥文肃王公行状)
曾祖永宁,祖宗仁,皇赠吏部右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父邦宪,皇任山东莱州府通判,赠吏部右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西安府耀州牛村里王公,年七十一。状:
公讳图,字则之,其先太原阳曲人,国初徙耀州。家世孝弟力田。景泰中,有讳志者,明《春秋》,举乡试,知宜宾县。四传为莱州公,以《诗经》举于乡,历官有声迹,是为公父。生三子,长曰国,举万历丁丑进士,官至兵部右侍郎,巡抚保定,而公其少子。为儿时,质貌魁杰,有大人之度。稍长,从其兄问学,博问强记,才思风发。年十六,浙人徐用简督学关中,擢冠诸生。每行部,必召公与俱,杂诸生中试之,所至必第一。遂挈公登太华,上太白,经蓝田,出潼关,浮淮涉江,东游吴、越。关河川陆形胜要害之地,前迎后却,极目从心,慨然有澄清宇宙之志。用简好性命之学,周旋杖函,微言叩击,临岐喟然而叹曰:“吾道西矣。”丙子举乡试第一,丙戌举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授简讨。当是时,保定公为御史,不附执政,拳殴其私人于朝堂,以伉直外转。公在史馆,方严易直,颀然以公辅自待。士大夫推西北正人,公兄弟为之巨擘。然南北部党之萌,从此起矣。公守简讨十五年,于时相一无所附丽。四明沈公当国,有妖书之狱,公少尝及其门,援引古谊,极言规切。四明弗善也。久之,升右春坊右中允,掌南院,还坊充东宫讲官,以右庶子掌坊事。又四年,升詹事府少詹事,副纂修玉牒。又四年,以詹事充日讲官,又以詹事教习庶吉士。次年,以吏部右侍郎掌翰林院。公前后服官,自宫坊历亚卿,皆不出詹翰,资望最为深茂。神宗深居大内,撰进讲章,寒暑不辍。肃容法服,俨如对御。三年外计,邸舍萧然。苞苴竿牍,绝迹庭户。天子察知公公忠可与寄大政者也。万历中年,党论滋起。山阴王公、归德沈公之后,资地相逼,谓可以绍二公衣钵者,咸屈指江夏郭公、南昌刘公,并公而三。江夏逐,南昌逝,物望始专属于公。而党人之侧目者,日甚一日矣。当是时,富平孙公为冢宰,秦人几满九列,而东南之讲学者,遥相应和。群小忌而谋间之。会无锡顾公驰书救淮抚,乃嗾富平发单谘访,廷辩东林、淮抚是非,以为钩党之计。公叹曰:“秦人与东林,一网尽矣。”亟言于富平止之。群小知其所繇解,皆恚恨,移兵向公。而公之主庚戌会试也,宣城汤祭酒以领坊为同考官与知贡举。崇仁吴公争论闱事,盛气相诟谇。汤之门人王绍徽间行构崇仁于公,公正色拒之。于是公与宣城之隙成矣。是时大计京朝官,绍徽计汤必不免,嗾御史之欲避察者,飞章逐公。公杜门求去,上不许,乃仍主计事。汤亦竟坐不谨罢,诸附汤见黜者,及惜汤之黜者,与夫向之忌秦而间东林者,攒耳并目,雄唱雌和,聚族以求逞于公。公求退坚,言者持公愈急。公乃抗疏别白,极论汤所以被察与绍徽等所以媒孽见中之故,削株掘根,穷极底里。其词直,其事核,其心事已晓然于天下,然后移疾出国门,浩然长往,以申明不可则止,不受污辱之义。盖公之以古大臣自处者如此。后先求去二十余疏,皆奉温旨慰留,又传谕内阁挽留者至再。既去,上犹不欲舍公,姑令给假。又三年,始以病予告。丁巳内计,群小方用事,遂以纠拾中公。是时上方有所重怒,当事者从中下其事,上遂不得终庇公。以神宗之神圣,知公之深,而为党人劫持,卒不能自行其意,此可为叹息者也。泰昌元年,叙光宗讲读旧劳,荫一子。天启二年,以原官起用。四年,升礼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协理詹事府事。居无何,而逆阉之难作。其夤缘至大官,居中用事,如绍徽、乔应甲者,皆辛亥被察,所谓附汤见黜者也。应甲有狂易疾,绍徽用之抚秦,将起大狱。公虽削籍家居,睚眦连引,汹汹如不终日。绍徽死,事少缓。而公遂属疾不起,天启七年六月十五日也。呜呼哀哉!
绍徽深中多数,当秦人势盛时,自诡不附桑梓,以表异于时。其中考功法也,天下争惜之,而以公之斥绍徽为过。及其交关宦竖,荡扫名节,乡里涂炭,海内咀嚼,然后天下如酒醒呓觉,始知此一辈果奸邪小人,辛亥之察典,是非邪正,始判若黑白,而公之力摈绍徽,在强壮蜂气,虚誉翕集之日,其蚤见辨奸为不可及也。初,公之子淑,举万历丁未进士,官户部山西清吏司郎中,再坐公罢官削籍,如宋党人子弟故事。公卒,淑局苫块,未敢具礼。今上即位,所司援例具上,淑亦诣阙追讼,上乃赠公太子太保,赐谥文肃,荫一子,予祭葬,如故事。淑乃以崇祯元年十一月大葬公于牛村之裕庆原。呜呼!奸佞者施生﹃死,忠正者生荣死哀,令绍徽有知,游魂残魄,宁不愧死地下。语有之:圣人作而万物睹。又有之:盖棺论定。岂不信哉!公明允笃诚,忠君忧国,出于天性。登朝以后,贯穿典章,谘诹政术,参国论,与大议,矫尾厉角,有伦有要,闻者咸倾听悚伏。语及于朝政得失,天下治乱,容有蹙而色有墨,恻然若部件疒只 之在躬也。与人交,推心置腹,洞见肺腑,尉荐贤士大夫,如恐不及,小人在侧,割席分坐,必远去之乃已。故士之豫附公者,望而知其为青天白日;其畏而忌之者、则以为秋霜夏日,惟恐其不吾容也。词林之官,类皆寡言低首,优游养望,以待拜迁。公独不然,居官奉职,敬共夙夜,不以闲曹冷局,少自假易。甲午典试福建,初用京朝官,御史用监试法相压,公抗词斥之,大声琅琅彻锁院。入朝上言其事,御史服罪,省试官得专举其职,公之力也。癸卯,以南院署国子监事。抠衣升堂,颂礼严重,六馆士畏服,逾于真祭酒。拔今相嘉善公于俦人中,遇以国士。先侍郎与故相华亭公之父,卒业南雍,皆被赏识。又因二父以知其子,皆曰公辅器也。万历间,馆阁有所谓四钱者,其三出于公之门,翰苑以为美谭。公延见门人故吏,娓娓论天下事,分日移晷,语不及私,所谓生不交利,死不属其子者也。呜呼!山阴、归德,吾不得而见之矣。福清以后,宰执拜除,不可胜记,其贤不肖亦不可胜道也。以余所见,谋王体而断国论,在公伯仲之间者,高阳一人耳。公之不得相天下,与天下之不得相公也,而岂细故也哉!生平不事生产,不迩声色,焚膏宿火,老而不倦,有文集奏议若干卷,《文体颇评》《史记侧》《讲筵日录》《玉堂制草》《颖客偶谈》又若干卷。娶安氏,继娶昝氏,皆赠淑人,子一人,即淑。孙若干人。公天性孝友,保定公性方严,事之如父师。既第,犹名呼公,捧手唯诺惟恐后。母左淑人蚤世,育于保定之母雷,雷病痢,公和剂尝药,旬月不解带。其卒也,疏请以归会葬,明有报也。君子以为礼。保定公之教戒淑也如其子,淑罢宝坻令归,惧杖责,候其出猎,平巾短衣,迎拜道左,而得免。公兄弟之家风如此。及群小倾害公,间同气,伪为淑劾保定章,流传邸报。公上书言状,天子为下其事,购捕主名。然后天下知公兄弟果无间言,而因以知淑后先之被锢,果以公也。淑葬公后四年,自秦之吴,间关跋履,而告于谦益曰:“古之撰行状者,为考功太常议谥及史馆编录地也。今先君幸徼易名之典矣,国史有传,玄堂有志,则概乎未有征也。敢具历官行事状,以累吾子。”谦益衰迟白首,惭负师门,追惟二十年余,登顿合,与党论相终始,痛定思痛,有余感焉。当庚戌、辛亥之交,阴阳交争,龙蛇起陆。援公者欲登之九天,挤公者欲坠之九地,高墉深垒,隐若敌国。公左足一动,班行顿空。党人猖披,不可禁御。其为世道重轻何如也?天启初元,朝论乍清,旧学再起。于时枢轴一新,物论改易,视公如眉之著面,以为殆不可少耳,而枋用之意则已衰矣。然而群小之耽耽于公,摩厉而思事刂刃,未尝须臾忘也。向进则以宿素谢荣,钩党则以渠魁重祸。君子之荐樽者,如南箕北斗,仅有其名;而小人之者,如骨仇血怨,死而未已。故吾以为世之正人君子,钦公之贤而叹惜其不遇者,盖有之矣。若其畏之之深,忌之之切,悉力而排之,穷老尽气而不悔,固不若奸邪小人知公为尤深也。伏惟辛亥察事,具在《定陵录》中,《蕉园》之稿,流传人间者,固以脱落春驳,不能备举其本末矣。而况于一字之褒、片言之贬乎?又况于二十余年之后,见闻异辞,又将指历、昌之年为隐、桓之日乎?谦益旧待罪太史氏,窃取书法不隐之义,作为行状,其或敢阿私所好,文致出入,曲笔以欺天下后世,不有人祸,必有天刑。谨状。崇祯七年十月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协理詹事府事门生钱谦益状。
(奉直大夫左春坊左谕德兼翰林院简讨赠通议大夫詹事府詹事兼翰林院侍读学士缪公行状)
曾祖玉,妣惠氏。祖桓,皇赠通议大夫、詹事府詹事兼翰林院侍读学士;妣桑氏,皇赠淑人。父炷,皇赠通议大夫、詹事府詹事兼翰林院侍读学士;妣夏氏,皇赠淑人。本贯常州府江阴县东兴里
天启四年,应山杨忠烈公劾奏逆阉,江阴缪公在左坊,群小诉公于阉,谓缪与杨厚善,老于文学,奏草实出其手。阉衔之次骨。是年,推公掌南院,疏阁不下。旋移疾乞归,勒令致仕。明年,坐杨公狱词牵连追赃。又明年,诏下急捕公。公坐槛车,取故纸败笔,籍记其平生,使其子授予曰:“敢以是累后死者。”公殁,予时时捧其书叹且泣曰:“予两人同里同馆同志同隶党籍,城西之亭,北寺之狱,行且从公而后,何暇以余生游魂,理笔札之责乎?”后十年,予又坐党放逐。家居久之,喟然而叹曰:“嗟乎!予于公,乃今可以言后死矣。其可以已。”谨按:公讳昌期,字当时,举万历癸丑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丙辰授简讨。请告归里七年。熹宗初,补原官,主湖广省试。壬戌,升左春坊左赞善,册封建德王。甲子,复命,升左论德。是冬,勒致仕。又三年,而有逮捕之祸。丙寅四月某日,毕命于诏狱。今上即位,诏赠詹事,追及其二世,而荫一子入监。公之先为常熟人,居小山之湖桥。国初徙江阴。曾祖王父及王父皆为儒任侠,修长者之行。其父母驯行孝谨,饣盍耕相敬,有古仪法。虽其声名不出闾巷,而乡之言家风者归焉。公少负隽才,邑令诏安胡士鳌赏异其文,问知其父连染系郡狱,立请出之。弱冠有盛名,远方宿儒,多抠衣受业。无锡顾端文公延致家塾。端文前辈名家,公与之上下议论,才辩蜂涌,端文无以难也。年三十九,举于乡,两都人士,聚观叹息,以谓衣冠有异,如唐之李邕矣。公与同年生顾云鸿镞砺志节,以古人相期许。予从云鸿识公于公车,云鸿殁,经纪其丧事,遂定交。端文与高忠宪公辟讲堂于东林,公退而语予:“东林诸君子,有为讲学,而有意立名,党锢道学之禁,殆将合矣。”公既登朝,癸丑、甲寅之间,朝论攻东林甚急,还观其所为,壹皆便文养交,蝇营狗苟,附时相,走私门,恶清流清议为害己,欲锄而去之者也。公未尝心许东林,而疾党人滋甚。每叹曰:“吾惟恐人为伪君子,肯与人为真小人乎?”往往盱衡扼腕,形于言色。朝论遂以东林目公,公弗辞也。当是时,予以史官里居,群小畏予之出,而忌公之翼予也,曰:“必亟剪之,是将令虞山速飞。”于是嫉予者亦移师向公矣。乙卯,有东宫挺击之事,御史刘廷元以风癫蔽其狱。提牢主事王之き抉摘主谋,御史刘光复主廷元议,疏攻省垣之右提牢者。公为之评曰:“一御史以‘风癫’二字出脱乱臣贼子,一御史以‘奇货元功’四字抹忠臣义士。”之き戆,以公言为征。廷元顿足曰:“缪官史馆,安得司空城旦书耶?吾属他日无噍类矣。”明年,将散馆,工垣刘文炳再疏侵公。公甫拜官,未上,移疾归。又明年内计,公与予并中蜚语。南昌刘公掌院,力持之而止。自时厥后,予两人取次为党人射的。党人之忌余甚于公,而其恨公而欲杀之也,尤亟于予,则以梃击前议也。天启初,逆阉已骄横,杀光庙伴读安,逐南昌。福清叶公召至,公正告之,以谓“内传不可奉,顾命大臣不可逐,公三朝老臣,当以去就争之,力遏其渐,无令中人手滑”。福清迂其言,颔之而已。又二年,高邑赵忠毅公为冢宰,号召海内清名之士,澄汰品流,塞绝徼幸。公与高公、杨公及桐城左公、嘉善魏公参预其议,位置标榜,倾动朝著。朝右皆侧目ソ手,怨诅交作。杨之草疏也,公密告左曰:“内无永,外无文襄,一不中而国家从之,可几幸乎?”左默然不应。疏上,福清言于阁曰:“此竖在君侧小心,一旦去之,不可易得。”公勃然曰:“谁为此言者?可斩也!”福清色变而起,号于人曰:“西欲杀我。”西,公自号也。福清口语籍籍,流闻大内,与草奏之说相应,而公之祸不可解矣。公罢归未逾年,刘廷元以副院入,坐赃未竟,旋被收考。无何,王之き亦考死。廷元者,故所主风癫御史也。被收日,出就厅事,邑令岑之豹遽前捉其手,妻妾不得诀别,惟闻锒铛声琅然,撼版扉恸哭。徐传语慰劳而出。阉既饮章捕公,织阉实诬。奏始上,且有收捕五人后命。公中涂得之,疾呼家僮曰:“虞山免矣。”喜见颜间,忘其身之在贯索也。诏狱死状秘,外人莫得知。四月二十九日,橐中传出寸纸,自是而绝。五月二日,狱吏以死上,竟莫知何日也。正统八年六月,阉振杀侍讲刘忠愍公球。忠愍之亡以二十一日,二十三日家人始得闻。其讳祭自二十二日后凡三举,盖疑之也。今公之绝命,则未知其为四月为五月也,而其家遂以四月二十九日为忌辰。忌辰一也,刘则疑之,缪则意之,亡于礼者之礼,孰是而孰非,均可以痛哭矣。其敛也,十指堕落,捧掬置两袖中。盖阉以草奏故,属狱吏加梏焉。其它楚毒备至,又可知也。阉自以为得甘心于公,不知其代人操刀,为议挺击者释憾也。呜呼!惨矣哉!
公天性纯孝,父末疾卧蓐十七年,午夜闻謦,忄忄若杵臼撞胸,趣整衣立床下,执丧致毁逾礼。覃恩再赠,皆以制词属予,肃拜请乞,涕涔淫覆面也。邦君大夫,少受一言之知,使车往来,必枉道过其家,哭其墓。与人交,推贤让能,救过分谤,死丧急难,为之侧席而坐。作秀才时,即以民瘼吏敝为己忧。邑令臧罪狼籍,官舍有井阑,唐李嘉手刻诗句,载以归楚,任满营求保留,公移书逐之去。江阴民比屋欢呼曰:“缪举人活我。”癸丑上公车,无以办严,刺促借贷,几不成行。雅不欲以廉洁自喜,曰:“此细事耳。”乐易疏豁,不立崖岸。少而读书于所谓西者,既贵,诛茅种树,栖息其中。度阡越陌,与田夫牧竖偶语,濡疾苦,尔汝相狎。轩车造门,意有不可,直视旁睇,手掇衣裾,一揖之外,忽忽不相酬对。好为人规切过失,不少鲠避。或其人护前讳短,面颈发赤,更刺刺不已,信心而行,冲口而言,事过语阑,如飙回浪息,都不省记。而褊心之人,骤而与之值者,鲜不以为深衷溪刻,颔有鳞而胸有甲也。同年进士醵金宴会,戚里接席,觥筹错互。公至,兀傲据上坐,视ゾ,嗅茗碗,卒发一语,举座愕眙失色。久之欠伸思睡,顾左右取马去,坐客始叫呶相庆,更酌尽欢。阉焰之方炽也,士大夫或中立祈免,公从众中面数之,其人赧而亡去。公顾问曰:“彼得无未喻吾指乎?”盖犹以为有隐乎尔也。尝为人撰制词,或诉之曰:“彼卖公去矣。”一日来谒,使人尾其后,追还其名刺,而焚所撰稿于通衢。行人走卒,填咽聚观,弗顾也。初欲尼扬疏,其既上也,匹马过从,朝于杨而夕于左。间弗往,则双藤以拒门。往往离立长安道上,停车拊马,戟手骂詈。阉刺探已十余曹,公等故自若也。生平不识酒醴,不好歌舞,客至设食,糗错列,饣长饣皇杂进,剧谈极论,移日分夜。客皆倚假寐,公方整襟危坐,如昧爽盥时。榷情伪,计成败,揣摩天下事,不失毫发。几席户牖之间,多受人欺绐,瞪目顾视而已。为人谋,周详微密,处分井然。至于屏营箱箧,筹算钱谷,心慵手懒,虽庸夫稚子,皆睨而笑之。口多微词,兼好谐谑。就急征,行至毗陵驿舍,缇骑抹首靴,狰狞植立,与客谈时宰谄附高邑状,俯躬起立,亻互声折支,曲尽情态,缇骑为欢笑失声。其跌宕け噱,纡缓可笑,多此类也。读书为文不事训故,不傍注脚,聊且翻阅,通晓大意,穿穴解驳,别出新理。陶渊明书不甚解,孟浩然学不为儒,庶几近之。虚怀下问,自视歉然,每语其门人子弟劝学曰:“无效吾腹笥枵然,为贫子捃拾度日也。”嗟乎!世之高冠长剑,大儒胪传者多矣,其亦知公之自命失学者,乃所以为善学也欤?
公生于嘉靖壬戌七月既望,其殁也,年六十有五。娶李氏,累封淑人。生男子五人,女子五人。李柔静仁恕,有妇德,痛公遇难,蚤夜呼愤得疾,惊惑不常以死。李有侄曰应,官御史,后公考死,所谓收捕五人者,应其一也。考诸国史,词臣死阉难者,惟刘忠愍一人,后一百八十三年而得公。天子既愍而恤之矣。而易名之典,犹有待焉,或曰有尼之者也。溯公之为人,笃于君亲,重于名节,厚于朋旧,慎于取予,是其所长也。勇于为人,急于疾恶,疏于防奸,忽于酬物,是其所短也。其所短者,虽有深仇积怨,吹毛索瘢,亦不过如此而已矣。而其所长者,耿然著明,如秋霜夏日。顾犹有异议焉,何哉?忠愍以血裙葬,公以堕指敛,死无皋复,殁无家忌。后先惨死,冤动天日。狱卒之杀忠愍者,悔作逆天理事,懊恨成疾,未几而死。罗文恭公记其事,今之士大夫仇公于死后,曾不如忠愍之狱卒,是何可令文恭见也?恭惟甲令,大臣应得谥者,礼部广加咨询,稽核名实,应谥而未谥者,覆奏补给,固非一人一时所可得而专决也。当都堂丛议时,予已罢归,无从奋笔弹驳,谨撰行状一通,上之有司。他日节行定谥,廷辨可否,庶几可考信不诬。谨状。崇祯八年七月望日,旧史官常熟钱谦益状。
初学集卷四十九
○行状(四)
(湖广提刑按察司佥事晋阶朝列大夫管公行状)
曾祖江,祖和,俱不仕。父鳌,封承德郎,南京兵部车驾司主事。母钱氏,封安人。苏州府太仓州某乡某里管公,年七十三。状:
公讳志道,字登之,世为{山昆}山人,割隶太仓。所居近东海,学者称为东溟先生。生六岁,读书塾中,能并群儿之所习。补博士弟子员,强学矫志,文行崭然。嘉靖甲子,耿恭简公以学使者唱道东南,檄公与焦公、李公士登入留都明道书院,而公为都讲。隆庆丁卯,郡守广平蔡公辟中吴书院,简习郡之孝秀,而公为大师。公长不满六尺,声如鼓钟。抠衣升堂,颂礼甚严。尝称曰:“士必有遁世不见知而不悔之根器,而后可以载道;必有行一不义杀一不辜得天下不为之力量,而后可以立身。”诸生为之改容易虑,人皆名管氏学矣。庚午,举于乡。明年,中会试。除南京兵部职方司主事。裁风快船三百艘,摊江、济两卫以苏贡艘之困,复裁马船余夫,募材官以备浦口四十八卫军,欢声沸江水,而浦口始有屯戍矣。江、淮悍卒,谋杀千户,歃血署名,约日为变。公密檄卫弁简壮士数十人备干扌取,而窜渠魁主名其中,诘而缚之阶下,变遂息。丁太公忧,服除,补刑部贵州司主事。公入朝,江陵夺情议起,举朝交章请留。公与沈修撰懋学、赵简讨用贤间行过从,欷叹诧。沈、赵诒书具疏,皆与公适订而后发。赵遂与诸言者拜杖阙下。长星亘天,中外忄匈骇,公谓:“沈子当速去,无负赵汝师中夜饮痛,捶床抚心。纵斯人改图为伊、周,终不入其牢笼,以负翟黑子矣。”明年戊寅春,大婚礼成,公上疏曰:“臣窃观今之时势,以末流事例为纲纪,而不究法之所从来,以牵合世情为中庸,而不虞弊之所底止,乎极重不可反矣。及今不救,后将无及。谨考核祖宗成宪,及当今事宜,撮其紧切重大者,条九事以闻:一曰复议政之规,二曰务讲筵之实,三曰辟进言之路,四曰公铨选之法,五曰厘巡察之弊,六曰处宗室之繁,七曰定河漕之策,八曰核边陲之弊,九曰核取士之制。”其曰“复议政之规”者,谓太祖既革丞相,事权分属九卿,群臣奏事,即于御前面决可否,取旨奉行,未有殿阁大学士预机务也。永乐中,始以编修解缙等预机务,然面奏取旨仍旧,未有票旨批发之事也。宣庙始令阁臣杨士奇等、尚书蹇义等票旨以进,然每遇大政令,大臣面议处分,不尽从中批发也。正统初,英宗以冲年践阼,三杨因权创制,每日早朝,许言事八件,阁臣预处白上,临奏传而行之。自此法一行,天子鲜御午朝,九卿不奉面议,而宫府之间,壅蔽假窃,日以弘多矣。臣以为今日欲陛下亲决万几,辅臣公持国是,则宜复午朝之制。朝廷有大政事应会议者,该衙门先具事繇送御,次日午朝,公同面议,取自上裁。至于中外章奏,必须一一经自御览,默察是非;或预令辅臣分票旨以进,而出与九卿面决;或间令九卿各亻疑旨以进,而入与辅臣裁定。务求至当,不嫌异同,则天下洞然知上意所向,而大臣之恩怨亦潜消矣。其曰“辟进贤之路”者,谓高拱在先朝,自擅吏部之权,而广布腹心于科道。有为之排击同列辅臣者,不几于律之所谓奸党乎?有为之文章称述救解者,不几于律之所谓上言大臣德政者乎?此无他,大臣惟惮言官之能劾己,而轻视诸司,言官唯恃大臣之庇己,而蔑视公论也。臣读卧碑,有许诸人直言无隐之条。冯坚一典史也,条陈开国政体,而太祖纳之。潘叔正一州同知也,建言会通河事宜,而成祖用之。岂独科道之言为重哉!自隆庆以来,各衙门言事者始寡,而科道之言,又未必尽出于公,臣恐耳目之渐壅也。然臣以为不除言官之廷杖,言路终不得而开也。臣愿陛下永勿以廷杖加诸言官,而镇抚司亦非拷掠言官之地。即有以言得罪者,下法司鞫问情实。罪不可赦,律例自有明条,死且瞑目,况生者乎!如此,不惟言路大开,而和气且薰蒸宇宙间矣。其曰厘巡察之弊者,谓按臣代天子巡守,实一方司命也。今流弊大约有六:一民情太隔,一案牍太烦,一趋承太过,一耳目太偏,一名实太淆,一宪纲太峻。而所谓宪纲太峻者,国初畀巡按以纠察之权,又虑其秩卑为方面官所压,故令与都、布、按三司分庭抗礼,知府则相向长揖而让左,体亦隆矣。今两司素服而谒,知府屈膝而参,岂宪纲之旧哉?方面官大计京师,以素服参部院,盖仿成周冕服见天子,囚服归司寇之意。至于王官出使,虽序诸侯之上,未闻诸侯以素服见也。太守等古诸侯,国初最不轻授。自屈膝按臣,京朝官始薄郡守,而吏治浸不如古。宜一循国初之旧,仍申明宪纲,令外台官与御史得互相纠察。所以挽颓靡、振风纪,莫先于此。江陵方总揽威福,把持中外,公欲骤夺其柄,以归人主,深中其所讳,为之胆张心动。上言德政,廷杖言官,虽讥切时政,其词直,无以罪也。而心计公所条宪纲,自世宗朝习为故事,一旦出公于外,则公既不能不自顾其言,而御史又不能不自顾其体,两相顾恤,且两相枝柱,而公始不得不坐困,遂迁本部山西司员外。甫三月,出为广东按察司佥事,分巡南韶道。公知江陵之困己也,命下之次日,复申前疏,以遵敕谕、申宪纲,请将入粤上风纪未尽事宜,凡十二款。两疏皆言外台事,持论岳岳,不以权臣欺压,少为衰止,则固已气吞之矣。明年春,单车之任。广当罗防用兵后,方议捣巢,议开矿。公奏记制府曰:“剿杀之胜不可徼,果徼也,必贻焚林竭泽之灾;开采之额不可继,果继也,必启摸金搜珠之渐。”议乃寝。英德之矿徒,南韶之江盗,连江之山贼,囊橐窜逋,盘互扇动。实军伍,严连坐,核徼巡,分要害,方略井然,岭海肃。而中朝趣御史龚某露章逐公,降一级,补盐课司提举。明年外计,以老疾致仕。海忠介公折简让龚,奈何不能为国家容一正人?龚每握笔叹恨,生平名节,坏此秃管中矣。江陵殁,御史饶位、李、顾云程交荐公,仅引例复佥事衔致仕。岁辛卯,有孛酋之变。九卿台省举尚宝司丞周弘礻龠阅视宁夏。弘礻龠上疏揣愚分以让真才曰:“臣私心所推毂,自谓不及者二人,一则原任佥事管志道,一则原任副使随府。志道心品忠赤,意思深长,决策运筹,八面应敌,故新建伯王守仁之亚也。随府骑射绝伦,膂力兼众,激昂慷慨,千里折冲,先总督刘焘之俦也。臣极知器识不如志道,技艺不如随府,故不若罢臣而用二臣也。随府之被降,只以性气欠平,为忌者所构,欲用之易也。志道为故相张居正所深恶,假考察例禁锢。台省诸臣,翕然特荐,部议复其致仕,而未即起用,非以考察例不可破乎?不知京考、外考,其例一也。主事赵世卿以条陈为居正所恶,吏部,尚书王国光以王官升,随以京察罢。志道亦以条陈为居正所恶,王国光以提举降,随以外察罢。世卿既可破京察之禁,志道独不可破外察之禁乎?国光阿奉故相,禁锢志道,其事尤可骇异。两司与抚、按不协,例止调省。同时布政劳堪与巡抚争礼于浙江,志道以佥事与按臣争礼于广东,堪以原官调福建,志道以宪职降提举,一异也。听降者必俟本官起文赴部,随行降补。志道身未离任,即补提举,又补广东。夫广东之佥事与广东按臣争礼,而即补广东之提举以挫辱之,二异也。志道自审进退,具疏乞休,此万历七年六月也。国光停疏不覆,必至八年正月,方以注疾提举考之。不准休致于半年之前,而以疾考之于半年之后,且未任提举而考以提举,年方壮强而考以老疾,三异也。今不援赵世卿之例为志道昭雪,又欲假志道立例而禁锢后来建言得罪之忠良乎?臣愚谓志道之黜,必无以服人心,而其才必可以备缓急。伏乞敕下铨曹,再采舆论,或从臣之论,先将臣赐罢斥,而后起二臣。或行臣之言,姑试起二臣,观后日之功罪,以定臣之功罪。庶真才不弃,而边务有裨;公论大明,而察典益重。不惟臣可藉手以不负陛下,亦可藉手以不负诸臣之交章荐臣矣。”于是吏部覆弘礻龠疏,特起湖广佥事分治辰沅。公以钱安人老,疏请休致。候命蠡口。工科李养质奉当国风旨劾公。部议谓科臣言风闻失实,管某宜遵命供职,而回籍听用之旨从中下矣。丁丑之事,公实先沈、赵抗议,固云明年大昏后当有劝主上躬揽万几之疏,摩切柄相,落其机距,非后于论起复也。改革之后,陆庄简、李端肃在事,群贤力,邪许推挽,而乡衮当国,摇笔去公,如振落叶。公自此决绝仕进,壹意以鸣道淑人为事矣。呜呼!天之有意于斯文也,而岂人力也哉!
公少笃信好学,精研五经性理,确然以圣贤为己任。壮而从耿恭简游,与闻姚江良知之旨。已而穷究性命,参稽儒释,疑义横生,心口交,经年浃月,坐卧不解衣。久之,纵横体认,专求向上,本儒宗以课业,资禅理以治心,视世间诗文著述,不啻如空华阳焰矣。隆庆己巳,应选贡入北京,阅《华严经》于西山碧云寺,至《世主妙严品》,顿悟《周易》“乾元统天,用九无首”之旨,与《华严》性海,浑无差别。豁然若亡其身,与太虚合,见古往今来,一切圣贤,出世经世,乘愿乘力,与时变化之妙用。大概理则互融,教必不滥。顺而相摄,则以师家退就弟子列,而显彼之道;逆而相成,则以同盟摆成敌国势,而树此之标。或庸德庸言,随顺众生以示同;或特智特勇,首出庶物以示异。时而潜则韬光,以磨性种,举朝野而莫识其威音;时而亢则违众,以冒讥嫌,通古今而难白其心事。位在则实而彰权,又或不纯任夫权,而以实终之;道在则废权以明实,又或不纯显其实,而以权参之。应浊世之机缘,则大圣或修偏行,而迷心者反裁以胡广之中庸;当逆行之变局,则至仁径发杀机,而执见者将责以宋襄之仁义。种种出没,种种张弛,各有条理,难可思议。此无他,龙德不可为首也。孔子无可无不可,子思亲承家脉,故曰并育并行,川流敦化。孟子而后,全体太极,贯通三教者,周元公一人耳。大抵孟子以前,道学为上达乾元一路;孟子以后,道学为下达坤元一路。盖孔子之所重者唯《易》。《易》道与天地准,故不期与佛、老之祖合而自合。后儒之所执者唯孔,孔教与二教峙,故不期与佛、老之徒争而自争。士生斯世,自有祖述宪章之的焉。吾夫子师老聃而友原壤,何损于圣?而其志在《春秋》,行在《孝经》,教在素位而行,粹然不可杂也。此祖述之所在也。我圣祖揽二氏以通儒,而各理其条贯。以儒治儒,以释治释,以老治老,与其相参,而不与其相滥,此宪章之所在也。教理不得不圆,教体不得不方。见欲圆,即以仲尼之圆,圆宋儒之方,而使儒不碍释,释不碍儒,极而至于事事无碍,以通并育并行之辙;矩欲方,亦以仲尼之方,方近儒之圆,而使儒不滥释,释不滥儒,推而及于法法不滥,以持不害不悖之衡。公之书,浩汗宏肆,论辨蜂涌,囊括百氏,熔铸九流。可以使五鹿角折,白马口柱。然而大端具此矣。作《六龙解》,发明乾元用九之奥义也。乾元之位一,其数九。用九,以九为用也。纯阳之卦,用皆天则,冠以乾元,谓以纯天之德,而用纯阳也。六龙纯乎天德,宁有首?不见其首,而以时乘之,则触处可以为首。时潜而潜,即潜为首;时见而见,即见为首。人见之以为首,而群龙未尝有首也,故曰天德不可为首,乾元用九,乃见天则。知至,至之知太始也;知终,终之见天则也。知至难矣,知终尤难。天地无终,万物无终,圣学焉得有终?至于从心不逾矩之后,而圣学之成终,愈不可穷。至者至于何地?终者终于何地?孔子发此二字于乾爻中,非指乾元而何?至乎乾元,则颜子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之顷是已。终乎乾元,则必满其资始统天之量,而后可是以有过此以往,穷神知化之说也。圣学不达于知命从心,则至之之果未结;不达于大明终始,则终之之果未结。此孔子仁圣二学之究竟处也。程、朱以后,不知道岸之所归,使二氏之狂徒,诋吾儒为无究竟之学。谆谆揭此义,为孔子表上达之学,赞佛果之至处。即赞乾元之至处,赞乾元之至处,即赞孔子至之终之之实际处也。论潜龙,则曰:有尧、舜之德而不飞,有孔、颜之学而不见者也。非中庸不称龙,非遁世不悔不称潜。有善世之中庸,有遁世之中庸。别潜于见者,所以稽见龙之弊也。论见龙,则曰: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岂必在飞龙之位。故天下文明,归诸见龙之德施焉。然圣人在下位,亦何敢自任作师之道,但以庸言庸行见于世而已。孔子乘见龙之任,存惕龙之心。禅见于惕,所以救见龙之穷也。论乘龙之圣人,则必以九五之飞龙为首。操三重之圣王,出三界之法王,其选也。合尧、舜、文王、孔子与佛老,同入乾元因果位中,此则圣人复起,不易吾言者。其现相有胜劣,现教有权实,固一生之时位,亦多生之愿力。故曰:“见群龙无首。”唐、宋以来,儒者不主孔奴释,则尊释卑孔,皆于乾元性海中自起藩篱,故以乾元统天,一案两破之也。五龙皆立于知进、知退、知存、知亡、知得、知丧之地。而亢独不然,以进为正,则不顾其退;以存为正,则不虑其亡。其进不思退,存不思亡,乃其所以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也。非亢不足以见圣人,非圣人不能亢。伊、周之处亢,尚未履丧亡之地,然圣人固应有丧亡时矣。谓亢为非龙,而圣人必无死地者,此后世阉然媚世之学脉而非龙德也。耿恭简读而叹曰:“不图待尽之日,忽得此奇。天假以年,吴门虽遥,亦当彻皋比,负笈受易卒业,不令张子厚独著声于关中也。”尚论孔子,则有为孔子阐幽十事。世咸谓孔子以删述接千古帝王之道统。公独阐其终身任文统不任道统,道统必握于有三重之王者,此于文不丧天、述而不作之案参之,其事一。世咸谓孔子以讲学树天下万世之师道。公独阐其终身居臣道不居师道,师道必逊于作礼乐之天子,此于梦见周公窃比老彭之案参之,其事二。世咸谓圣人不生则已,生则必有删述之六经,有从游之七十二子。公独阐孔子设乘不易世不成名之潜龙,宁有六经?设乘不在天不在田之惕龙,宁有七十二子?此于天何言哉?及《中庸》遁世之案参之,其事三。世咸谓大成之圣人不见于世则已,见则必不为伯夷之清、柳下惠之和。公独阐孔子设有逊国之事在先,有养老之遇在后,必不从鹰扬而从叩马如伯夷,设有叔梁纥、颜氏在堂,有盗之弟在外,必不从周流而从三黜如柳下惠,此于天下有道不与易及父母在不远游之案参之,其事四。世亦知圣人之学莫深于知天命,而孔子于五十进之。公独阐知天命不专以理,兼通气运,是以能知文之在兹,能知百代之损益,斯乃大而化之之终,圣而不可知之之始也。此于《易》传何思何虑?过此以往,穷神知化之案参之,其事五。世亦知圣学之传,莫要于闻一贯,曾子独得其宗。公独阐闻一贯尚属悟门,实之必以行门,是以闻道虽同,而曾子不得与颜子同称好学,子贡默销多学于一贯而不以言,唯其悟境亦在曾子之上,此于孔子问“汝与回也”孰愈,合诸家语得赐得回之案参之,其事六。世咸疑孔子与西方圣人不同道。公独阐其敦化通于性海,川流通于行海,经世之中有出世,方见孔子之道之大,此于乾元传中大明终始乘龙御天之案参之,其事七。世咸疑孔子问礼老聃之事为谬悠。公独阐其犹龙之赞,与受盛德若愚之赠,俱是实事,名曰问礼,实参道德,方见孔子之心之虚,此于曾子问助葬巷党、聃呼丘名之案参之,其事八。世咸忖孔子之从先进在周初之礼乐。公独阐其以野人为先进,必溯黄帝、尧、舜以上,而及于衣裳文字未立之先,盖圣人怀古之思之远也,此于志大道之行与追太一之礼两案参之,其事九。世咸忖孔子得位,必不图桓、文之伯功。公独阐《春秋》之事必用齐桓、晋文,孔子得遇齐桓,必繇管仲九合一匡之辙,但不繇其三归反坫以奢僭分君过,盖圣人匡时之权之审也,此于志在《春秋》与义取鲁史两案参之,其事十。其论孔门诸贤,则曰:孔子群龙无首之学,颜子、子贡步趋焉。颜子盖智及而仁守之矣,子贡似仁守之力未充,故锻炼独密,晚年入颜子地位无疑。曾子以弘毅任重道远,不无有首意在,而不忘若亡若虚之故友,则意又向于无首。较诸颜子、子贡委身默赞夫子宁首人而不首己者,则有间矣。子思敏达不下子贡,弘毅不下曾子,《中庸》一篇,宛然无首之家学。至孟子而龙首全见矣。以《孟子》孔子殁后一案证之。孔子存日,以颜子、子贡为二辅,襄子思之丧祖者,匪子贡其谁主?门人治任入揖,而子贡筑室独居,非徒恋师之切,以了道也。非将悟而求亟悟,则已悟而静以养之也。曾子启手足而战兢始免,子贡之战兢,即免于筑室之时无疑也。以夫子事有若,古人尸祝祖祢事亡如存之真意也。三子未便是无首之龙,而此举却从无首脉来。曾子未果是有首之龙,而此执却从有首意来。孟子执曾子以裁三子,正从曾脉中来也。其论孔子之恶乡愿,则曰:诛乡愿,正所以诛乱贼也。凡乱贼之得行其志者,不自带乡愿之标,必有为乡愿者辅之。田恒以厚施篡齐,三晋以得人分晋,故曰:窃国者为诸侯,侯之门仁义存焉。乡愿,窃仁义之尤者也。周以乡举里选取士,春秋时三物之教虽衰,士犹从乡评中出,所以养成乡愿者有本,而其流不盗国不已。欲斩乱贼之根,先自诛乡愿始。乡愿而外,又有反中庸之小人。乡愿有忠信廉洁之似,用之以媚世,其格局尚小。小人有时中之似,驾之以笼世,其气力尤大。三代之后,有为乱臣贼子之羽翼者,必乡愿。有为乱臣贼子之渠魁者,必无忌惮之小人。今世不受杨、墨之害,而受乡愿小人之害,以此知孔子之立教远也。其辨儒释之低昂,则曰:孟子四十不动心,岂非逼近神光、雪际安心、慧能灯前见性之悟境?晦翁晚年悟禅,其因地亦岂后于五宗?若程、朱者,殆修道位中之人,暂隐夙生见地,而末乃归根耳。以孔子之道眼,合如来之佛眼而参之,则一切诃佛骂祖,称单传之龙象者,未必非行未起解未绝新发意之众生。而纯臣硕士,具大人相,迥出凡流者,即不参禅、不讲学,安知非行起解绝之大士也?佛虽以一大事因缘出现,当其整顿纲常,虽绝口不提亦可;而当下所值忠孝因缘,才起一毫躲闪,则今生之功行亏,而多生之业债重矣。人知禅师之不屑为忠臣孝子,不知忠臣孝子乃锻炼禅师多生之习气耳。其在今日,必不以大慧、中峰之见地,易程叔子之修持,盖宗风易入,而孔矩难遵也。其稽讲学之流弊,则曰:讲学非自孔坛始也。成周乡三物之教未远,孔子正九两中之以道得民者。群弟子相与师之,乃从授受间发明六德六行六艺之蕴,以仁圣孝友挈其纲,以《礼》《乐》《诗》《书》博其艺,杏坛之规模,亦未必大于五家之塾,其事则皆述而不作。自程叔子叙《明道》,以为千四百年得不传之学于遗经,而姚江之后,泰州张皇其说,曰达则为帝王师,穷则为万世师。仲尼不但不以万世师自亻疑,亦不以天下师自居,曰天生德于予,不曰天以道统属予也。曰文不在兹,不曰道不在兹也。以千古绝学,昂中庸之道,借孔子为桓、文,以为尧、舜、汤、文之主盟。世儒但知鸣道淑人之为王道,而不知言过其量,愿侈于力,霸心即伏于任道之中。原其所自,则以儒者高抬圣学,失孔脉之正针,而违乾龙无首之旨也。昔之创书院者多名儒,据道统之雄心;今之创书院者多豪儒,立道帜之霸心。则江陵之毁书院,或亦他山之石,而讲学聚徒,诚不可以不慎也。公以深心弘愿,值三教之末流,慨然思身为砥柱,以祖述宪章为学的,以圆宗方矩为教准。而其所痛疾而力挽者,则在狂伪二端。故曰:今日之当拒者,不在杨、墨而在伪儒之乱真儒;今日之当辟者,不在佛老而在狂儒之滥狂禅。又曰:唐、宋之际,有真禅,亦有真儒,儒禅合于心而不合于迹,故不以行胜解劣之方儒为金汤,而以禅解之足为儒门导者为金汤。当今之时,多伪儒,亦多伪禅,儒禅合于迹而不合于心,故不以解胜行劣之圆儒为金汤,而以儒行之足为禅门重者为金汤。又曰:孔子圆千圣以立极,其后为曾为思,周子圆三教以标儒,其后为程为朱,皆以圆宗倡,以方矩承。姚江拈出无善无恶之本体,重新周子之太极,而承学者以圆应之。三传而刑之民出,则以其创始者因地或未正,而知微知彰之哲不无逊于古人也。公之论学,贯穿千古,未尝不以姚江四语为宗。迨公之晚年,梁溪顾端文公讲学于东林,力阐性善而辞辟无善无恶之旨。公与之往复辨折,先后数万言,梁溪虽未能心服,度终不能夺公而止。然而公之论学,亦因乎其时。姚江以后,泰州之学方炽,则公之意专重于绳狂。泰州以后,姚江之学渐衰,则公之意又专重于砭伪。尝以两言蔽之曰:从心宗起脚,而不印合于应世之仪象者,皆狂也;从儒门立脚,而不究极于出世之因果者,皆伪也。渊乎微乎!其思深,其虑远,其犹作《易》者之有忧患乎?公虽不居师道,而其言可以为百世师。
谦益少游于梁溪,顾独喜读公之书,私淑者数年。丁未之秋,执弟子礼,侍公于吴郡之竹堂寺。公老且衰矣,晨夕训迪不少倦。间尝涉公之书,而惊其才辩,以为如河汉、如鬼神。骤而即之,有道貌,无德机,浑然赤子也。闻公之风,而钦其风节,以为如高山、如烈日。徐而挹之,有掖引,无迎距,盎然元气也。退而语门弟子:“公真古之博大真人者与?吾见天下贤人君子有矣,见真人则自公始。”是年冬,公疾有加,足不良行,舌间强不能举。少间,呼子珍而命之曰:“三经粗订,而七篇未述,终阙典也。期以残腊卒业于此。明年当梦奠之岁,予欲无言决矣。”当其拥被执笔,寒威瘃肤,冰棱拒笔,漏尽而少息,鸡号而旋起,气息支缀,欲绝而续者,每夕以数计,迨除夜而始毕。每正色语家人曰:“吾非不惜死。君子畏天命,进修欲及时也。”明年病益剧,扣击谆复,不舍昼夜。病革,命舆过中堂,端坐而暝。公尝谓“曾子言死而后已,吾谓士之任道,当死而不已”。呜呼!斯公之所以自道者与?公卒于万历戊申七月十六日,享年七十有三。妻陈氏,封安人。子五人:士珩,府学生,先卒。珍,岁贡生。次士珑、士璞、士珙。戊申九月,葬于吴县铁山之新阡。士珑深达佛乘,唱演台教,白衣说法,缁素归仰,号为即中大师。公尝悬谶,当有麒麟出于膝下,士珑岂其征与?公所著书,有《周易六龙解》一卷、《剖疑》一卷、《石经大学测义》三卷、《辩义》二卷、《订释》一卷、《中庸测义》一卷、《订释》二卷、《论语测义》十卷、《订释》十卷、《孟子订测》七卷、《刑曹疏议》四卷、《从先维俗议》五卷、《续原教论评》二卷、《惕若斋前后集》六卷、《宪章余集》六卷、《问辩酬谘质唬》录合二十余卷、《觉迷蠡测》六卷。呜呼!杨子云之书,桓谭曰必传,顾君与谭不及见也。文中子之徒皆为公卿,国史不为其师立传,至唐末而司空图立碑以表之。公尝言名根未断,不许著书。斯文之显晦,固有时节因缘,岂以没而言立为汲汲者哉?昔者新安赵氵方作《黄泽楚望行状》,闵其师之书不传也,略其行而详著其言。谦益窃有志焉,故于公之书,撮取其要言大义,炳如日星者,著之于篇。若其穷玄极深之学,横竖三界,出尘沙而放烟海,如《觉迷蠡测》一编,应门人段给事然之谘叩者,其一班耳。不贤者识其小者,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吾未之敢及也。公表章石经《大学》,为刘歆、贾逵所传者,出于郑端简之古言。而门人瞿太仆汝稷著书力辩其伪,绥安谢兆申作《石经考证》,尤为详核。或曰:嘉靖中四明丰坊伪撰也。谦益墨守旧闻,颇以二子之言为然,姑阙如以俟后之君子。谨状。崇祯元年,门人常熟钱谦益状。
初学集卷五十
○墓志铭(一)
(都察院左副都御史赠右都御史加赠太子太保谥忠烈杨公墓志铭)
天启四年,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杨公劾奏逆阉魏忠贤二十四大罪。明年七月二十四日,考死诏狱。后三年,今天子即位,追录死阉忠臣,以公为首。又五年,其友人陈愚撰次行状,率其二子,跋陟数千里,请志公墓。
呜呼!公之死,惨毒万状,暴尸六昼夜,蛆虫穿穴。毕命之夕,白气贯北斗,灾眚叠见,天地震动,其为冤天犹知之,而况于人乎?当其舁榇就征,自云阝抵汴,哭送者数万人,壮士剑客,聚而谋篡夺者几千人,所过市集,攀槛车看忠臣,及炷香设祭祝生还者,自豫、冀达荆、吴,绵延万余里。追赃令亟,卖菜洗削者,争持数钱,投县令匦中,三年而后止。昭雪之后,街谈巷议,动色相告,芸夫牧竖,有叹有泣。公之忠义激烈,波荡海内,夫岂待志而后著。击奸之疏,愍忠之纶,大书特书,载在国史,虽微志,谁不知之?若夫光宗皇帝之知公,与公之受知于先帝,君臣特达,前史无比。公之致命遂志,之死不悔者在此,而群小之定计杀公者亦在此。谦益苟畏祸惧死,没而不书,则举世无有知之者矣。
先是光宗久在东朝,间于郑氏,储位危,忄堇然后定。神宗寝疾,皇太子希得召见,日旰尚傍徨寝门外。公为兵科给事中,走告阁臣,当直宿阁中,日率百官问安,效宋文潞公诃内侍故事。传语伴读王安,太子当力请入侍,迟明而出,日暮还宫,以备非常。安故守正,力拥佑太子,同心忧惧者也。光宗践祚,五日而病,趣封郑贵妃为皇太后,及所爱李选侍为皇贵妃。传旨旁午,中外奸邪,知上病不能自还,扇动郑、李,谋踞两宫,挟皇长子以专国命。公要诸大臣集左掖门,面折贵妃侄养性。贵妃知不可夺,即日移慈宁宫去。公遂上疏,极论郑氏所遣医崔文侍疾无状,宜下司礼监,推举穷究,宣示中外。罔俾贱臣诬污起居发病状,亏损盛德。上暂辍万几,进皇长子及皇子扶床绕膝,导迎和气,收回封太后成命,无轻发诏令,以尊国体。事关禁近,皆人臣所难言者。疏上三日,上特命锦衣召公。人意公且得罪,上对群臣从容言病状,而视数归乎公,指皇长子:“科臣谓不当去朕左右。”皆理公疏中语也。故事,宣召群臣,止及吏科掌垣,他垣不得与。公以兵垣特召,阁部咸在,兵卫甚严,示以设九宾廷见之意。自是再召,与闻末命。冯几注视,与执手付托者何异?公虽欲不誓死以报,其可得哉!光宗崩,选侍踞乾清宫,群阉教选侍闭皇长子不听出,度外廷无可如何。公首定大计:“大行在乾清,群臣哭临毕,即拥皇长子升文华殿呼万岁,暂御慈庆宫,须选侍移宫而复。则群奄之计格,我辈得以事少主矣。”初诣乾清宫,阍人持梃谁何,公大骂“奴才”,手梃却之。将及宫门,内竖传李娘娘命,追呼拉还者至再。公复手格叱退之。皇长子既居慈庆,选侍犹踞乾清不肯去,宣言将垂帘,诘责御史左光斗疏中武氏何语。公抗论于朝房、于掖门、于殿廷者,日以十数;叱小竖于麟趾门者一,叱阁臣方从哲及大奄于朝者再。选侍乃移一号殿,而天子复还乾清。后先诤辨,谓选侍不得毋天子,天子不当托宫嫔。反复痛切,闻者口噤。移宫之日,奋髯叫呼,声泪迸咽:“选侍能于九庙前杀我则已,今日不移宫;死不出矣。”声彻御座,殿陛皆惊。上亦语近侍胡子官:“真忠臣也。”当是时,三朝大故,变起旬月,举朝匈匈,不知所为。公俨然行顾命大臣之事。外戒金吾,简缇骑,周庐儆备,内戒中官乳母,禁宫人阑入,身露坐宫门外,五日夜不交睫,头须尽白。每有大议,大臣左右顾视,问杨给事云何,莫敢专决也。自神庙中年,群小窥菀枯之,开离间之隙,浸淫蕴崇,而发作于鼎革之交。公察知奥,誓死伏节,夺人主于妇寺之手,其功最为奇伟。昔汉武帝之识霍光、金日也,近者数十年,远者二十余年。先帝以一疏知公,不假岁月。上无负图付托之迹,下无伏蒲涕泣之语,意喻色授,属大事而安社稷,吾于公庚申九月事,未尝不奇其遇,壮其决,而因以颂先帝之神圣为不可几及也。移宫既竣,群小失其所冯依,膏唇拭舌,造作蜚语,耸动朝士,好异者进安选侍之揭以撼公。公乃上《移宫始末疏》,优诏叹嘉。则诬公交关司礼王安,胁取中旨以恚公。公发愤再疏,移病归。而魏忠贤渐用事,构安杀之,群小私相幸,以为杀公有基矣。明年,即家起太常寺少卿,擢都察院左佥都御史,转左副都御史。群小日夜中公忠贤所,顾犹未敢即发,使其私人疏纠左光斗、魏大中,牵连公客汪文言以尝公。公家居时,嫉忠贤关通阿母,窃弄威福,必为社稷忧,扼腕流涕,草疏藏┑箧中,至是乃修饬上之。忠贤惊且恚,掷地辗转号哭。群小教之曰:“毋恐,逐杨某,公可安枕矣。”忠贤喜,假会推,尽逐公等。群小又嗾之曰:“不杀杨某,公之祸未艾也。”忠贤大惧,急征公等,坐故经略熊廷弼赃考死。先是考文言,五毒备极,迫使引公。文言号呼公,仰天笑曰:“安有贪赃杨大洪乎?”至死不服。及考公,狱吏顾以文言为征,公大呼太祖高皇帝、神、光两宗,竟坐诬伏以死。初,群小谓移宫之名正,故坐赃罪杀公,公死后,大举钩党,转相连染,死徙废禁,逮捕相望,乃为阉定三案,刊《要典》,借公为质的,以欺诬天下,而群小所以杀公之本谋始大露。然后知公之死,不死于击阉,而死于移宫。定计杀公者,非操刀之阉,而主张三案之小人也。今上既阉,诏所司上公死状,阉孽犹用事,初赠仅平进一级,再赠削去部衔不肯上,群小之忌公而憎其骨余,至于此极也!适足以暴公之忠,甚公之冤,与自旌其杀公之志而已矣,公何憾矣哉!
公之为人,孝友洁廉,公忠诚笃。家贫丧父,躬自相地,劳瘁得疾几殆。夜闻鼓乐声,有神人降其室,为处方,病良已。事继母至孝,事其兄清,更衣并食如一人。其妻有违言于母兄,痛欧之,令长跪谢罪乃已。为诸生,落拓自喜,里中呼为狂生。少与陈愚结交,以豪杰相期许。尝雪夜两人行歌遍邑中,倚柱而啸,画地而书,狂呼痛哭,人莫能测也。举万历丁未进士,知常熟县。其为治,好古教化,豪强大姓为奸猾,乱吏治,收案致法。吏人捧手参气,丞尉严事如大府。字养小弱,问民所疾苦,徒行阡陌间,执手慰劳,如家人父子,亦更以此察知谣俗,及闾里奸利。讼衰盗息,邑以大治。邑令俸薄,不足赡家口,其兄卖田以资之。五年入觐,毁所束带,以佐办严,举清官第一。在省垣,四方货赂不敢窥其门,间受故人问遗,缘手散尽,家无余财,知与不知,皆称为廉吏,所谓无贪赃杨大洪者也。在户、兵二垣,条奏天下大计,言辽事必大坏,宜更置经略,择可以办辽者。经略者,即公所坐赃熊廷弼也。蕴义生风,抗论忄昏俗,愤邪秽浊溷之徒持禄养交,毛误国,不啻欲咀嚼之。其风裁峻拔,所谓以利刃齿腐朽也。采纤芥之善,贬毫末之恶,是是非非,明白洞达。推贤让能,尉荐单素,手疏口赞,如恐不及。与人交,输写心腹,贸易首领,奋迅感概,急人之危甚于己,轻财重气,手不名一钱,挥斥数千金如弃涕唾。与之游者,虽小夫壬人狠子悍卒,皆倾心倒身,愿为公死,无所辞也。盖世之议公者有三:其一曰:以移宫贪功。夫以先帝之长主,操危虑深,犹不免入郑、李之彀中,况以幼潞氵中之君,而付之妇寺之手乎?女主专制,何啻阿母?群阉连结,岂第一忠贤?议者不深惟国家之大忧,而徒怀妇人之仁,惋惜选侍于踉跄出宫之顷,斯已亻真矣。汉庭欲穷治赵昭仪,议郎耿育以谓不当,覆扌交省内,暴露私燕,空使谤议上及山陵。自古事关宫禁,忧国奉公之臣,动而祸从。挟持邪说者,往往剽窃经术,依附长厚,动以离间讦杨为词,幸则为撤帘,不幸则为移宫,一成一败,何常之有?万历之末,指翼储为沽名;天启之初,目移宫为生事。谗夫懦臣,异口同喙,此可为叹息者也。其二曰:以交奄钓奇。奄亦人臣也,怀恩、覃吉,可与振、瑾同科乎?王守仁、杨一清,不尝用张永乎?先帝二十余年之储宫,三旬之尧、舜,皆赖此老奴之力。移宫之议,与朝论相表里,虽欲与安异,其将能乎?当熹宗出乾清时,安拥于后,英国奉右手,阁臣一奉左手,公奋出班行,手格群奄。盈朝之人,咸属耳目,是可谓之交结乎?当安用事时,公不以此时通关致公卿,乞身引退,及其身沉灰冷,顾乃党附枯骨,与刑人腐夫争衡,取灭亡之祸,善交结者如是乎?此奴婢小人论公之语,不足辨者也。其三曰:以攻奄激祸。譬如猛虎,一搏不中,飞而择人,则曰虎本不噬人,是搏者之为也,其可乎?缢裕妃,害皇子,危中宫,此朝廷何等事,而公奋笔书之。彼虽凶竖,亦破胆矣。公死之后,封爵逾上公,祠庙穷四海,卒以寝移鼎之谋,正参夷之罚,公一疏逆折之也。阁老门生之诉,交媚于公朝。刊章录牒之籍,竞献于私室,奄用是气壮手滑,目语难。今没藜藿不采之功,而议一掌堙河之失,逢阉者不以教猱正罪,而击阉者欲以撩虎追罚。为此言者,是与于阉之甚者也。其知公者,则曰以公之才之志,身兼数器,惜未尽其用以死。孔子曰:“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曾子曰:“托六尺之孤,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夫人生而为志士仁人,亦可以已矣。为人臣托孤寄命,奠安社稷,其为用亦不小矣。不咀药以自屏,不引刀以怼君,慷慨对簿,从容绝命。千载而下,读枕中啮血之书,殆未有不正冠肃容,傍徨涕泗,相与教忠而劝义者也。议公者固失之矣,惜公未尽其用者,亦岂知公者哉!公讳涟,字文孺,其先故关西之裔,流入安南,居唐街。宣德中,从英国归附,赐居湖南,徙家应山。曾祖讳公铎,好任侠,为人报仇。祖讳万春,以好施予破家,里人称杨二斋公,葬之夕,鬼喧呼护其穴。父讳彦翱,少为儒,性端重,不侵为然诺,亦以好施著。母刘氏,以隆庆五年某月某日生公,其卒也,年五十有四。娶张氏,继室詹氏,生四子:之易、之赋、之言、之环。詹有妇德,公遇难,与后姑栖止谯楼风雪中,二子乞食以养。崇祯元年,之易等诣阙追讼父冤,天子追赠公祖、父如其官,祖母及母、妻皆一品夫人,而任之易为郎。是年,后姑始没,詹遂擗踊欧血卒。某年某月,之易等卜葬公于某地之赐茔,两夫人焉。公令常熟时,语谦益曰:“吾生平畏友,子与元朴耳。”元朴,陈愚字也。愚于公周旋生死,匿其幼子于庐山,间行过予,谋经纪之事。予方遭党祸,杜门绝迹,相与屏人野哭。今年,之易寓书曰:妇翁罢公车归,属疾且死,犹以谒铭为念。谦益泫然久之,是以扌文泪执笔,不复敢固辞,不独不忍负公,抑亦不忍负愚也。
铭曰:
国有孽,牙于承平。有城有社,狐鼠作朋,
众口磨牙,嚼啮缄滕。眇然一丝,九鼎曷胜?
时危运当,异人乃兴。奋臂一呼,宫禁肃清。
乾端坤倪,载清载宁。先帝知公,尧舜之明。
卧内受遗,参列公卿。公之报塞,誓死陨生。
上见九庙,下从大行。夷之初旦,奄忽晦盲。
碧血轮,震为雷霆。天门讠失荡,云旗纷迎。
御我三后,陟降帝廷。关西之杨,清白齐声。
暮夜无金,夕阳有亭。青蝇胡点,大鸟俊鸣。
沉沉黄土,炯炯汗青。我作铭诗,永诏簪缨。
(太常寺少卿管光禄寺丞事赠大理寺卿赐谥鹿公墓志铭)
崇祯九年七月二十七日,奴酋兵破定兴,太常寺少卿鹿公死之。明年正月,其子化麟伏阙上疏曰:奴之掠畿南也,臣父移疾村居,无城守之责。臣父念定兴当涿南保北,背障神京。我入郡,邑谁与守?自己巳奴警,望风髡首,臣节扫地。非不知孤城难守,老亲当念,诚不忍桑梓当存亡之会,朝廷无仗节之臣,遂令臣侍臣祖居江村,辞丘墓,授兵登陴,令弱民疲,号令不一,死守七日,而城始陷。臣父守南门,奴从东北隅上,挟刃索衣,臣父啮齿大骂:“天朝鹿太常衣,肯覆羯狗奴耶?”奴怒甚,斫三刀,复射一矢,骂不绝口而死,臣父赞枢辅于关门,厉志恢复。奴素慑其名,肉薄环攻,志在必下。臣父以无备之城,必破之邑,独坚誓死之心,衡拒方张之虏,捧一以塞溃波,挽杯水以浇烈焰。以投闲之吏死朝廷,以抱病之身死乡里。不独城存与存,效斯民勿去之义;且欲人战家守,折狡虏南下之谋。假令人尽臣父,则一隅可保,九塞可宁。是臣父为一城死义为小,为天下大义死忠为大也。疏上,天子下所司按核。十一年二月,兵部覆请,诏赠公嘉议大夫、大理寺卿,荫一子入监读书,专祠赐谥,予祭造坟。恤终之典无不备,盖异数也。先是公殉义之冬,十二月十二日,化麟奉其祖太公命,权瘗于祖茔。拜疏归,待命苫次,哀恸不胜丧而死。化麟之子尽心,谋于其祖之执友孙奇逢与其徒张果中,请吾师高阳公志墓,而属予表其隧。十二年五月,予哭高阳公既除服,乃喟然而叹曰:“呜呼!高阳既没,鹿之志,非予其谁宜为?”乃按归安茅元仪及尽心所著公事状而志之曰:
公讳善继,字伯顺,其先小兴州人也。国初有讳荣者,徙居定兴南之西江村。曾祖讳府,封文林郎,山西平阳府襄垣县知县。祖讳久徵,江西道监察御史,赠光禄寺少卿,直言厉行,蔚为名臣。考讳正,累封如公官。妣田氏,赠恭人。正贵公子,少为诸生,县令宋继登请与相见,正方粪田,投畚锸而往,县令叹息,逆奄时,倾身急诸公之难,所谓鹿太公者也。公端方谨悫,岿如断山。少以祖父为师,小章句,薄温饱,慨然有豪杰圣贤之思。万历丙午举于乡,过容城,与孙奇逢酌酒切脯,定交杨忠愍墓下。癸丑举进士,与吴郡周顺昌、吴桥范景文ゎ被萧寺,鸡鸣风雨,以节义相期勉。选户部山东司主事,职盐法,与同舍郎袁世振爬搔利病,洞悉源委。袁后疏理两淮,卓有成效,著为令焉。丁田恭人忧,服除,补户部河南司主事,署广东司事。辽左方阙饷请帑,疏皆不报。会广东解金花银至,公奏记大司农李汝华曰:每岁广东解金花银两,恭进大内,此近例也。顷督部有扣留之议,此时仍进大内,则部议终成画饼。欲径解太仓,则俞旨艰如拔山。莫若题留为便。考《会典》,国初金花银折粮俱解南京,供武臣俸禄。各边或有缓急,亦取足其中。正统元年,始改解内府,岁以百万为额。嘉靖三十二年,题准三宫子粒及各处京运钱粮不拘金花折银等项,应解内府者,一并催解贮库,悉备各边应用,不许别项那借。夫曰缓急取足,是内府与外府分用也;曰备各边不许那借,是备外府专用而内府不得旁分也。今边烽告急,军糈乏用,即举金花全数,一旦复还太仓,亦率繇祖制,非夺大内所有而益外府也。唯是皇上批发,庋之高阁,而中涓荧惑其间,急难得旨。一面题知,一面札纳银库,转发辽左,权自外操,不至如帑金之缄滕不可问,天下事为之有机,留与不留,系于进与不进,此际间不容发。万一宸怒不测,请以身任罪。不然,局外者方议留,而局内者且议进,无论清议不可,即主上视吾辈何如也?司农如公议上请,上怒,夺公俸一年,勒令补还。司农不敢违,公力持不可。谢恩日,中官阖门扇不听公出,勒问太仓云何?管太仓主事刘荣嗣报曰:“发三日矣。”然实未发也。中官传严旨,促令补还。公曰:“有银何用借?无银又安用补?”中官愕眙不敢应。公曰:“但执善继语回奏,死生唯命,不敢易一字也。”中官叹息而去。无何,堂官夺俸二月,公降一级调外任,举朝交章请留,不报。拟降山东运判,亦不报。公遂移疾去,而司农竟如数补进矣。嗟乎!金花不可予边,而他赋乃可补。金花忽而扣留,忽而补进,忽漫无所执持,奈何不令人主厌薄臣下哉?光庙御极,首复公官,典新饷,改兵部职方司主事。是时辽阳初陷,中外匈匈。公受事誓天,泪流浃面。杜绝请托,申明法纪。为大司马草疏,请逮某斩某,以申国法。法不能行,请自臣始。言官群噪之,公抗章力争,无以难也。大司马以抚夷行边,请用废弁坐赃败者。职方郎耿如杞持之,不肯覆,司马疏争之。奉旨命司官不得违阻。公上书福清曰:“边疆之坏,由于债帅。中外诸贵人入其债而请求于职方,职方自爱其官,不得不徇诸贵人之请。今幸得一忧国奉公不徇情面之人,反奉不得违阻之旨,胥天下以职方为市,永无不债之帅者,自此一言始。勿谓能违阻之司官为易得,勿谓去能违阻之司官为小失也。”福清谓其刺己也,怒,已而屈服焉。岁壬戌,高阳公以阁臣理部事。高阳清严果锐,以天下为己任,请置逃臣熊廷弼、王化贞于理。公举手加额,遂委心焉。从高阳阅关以归。高阳自请督师,公请从。吏部司官缺,太宰坚以属公,公不可,曰:“相公一日在师中,即一日在幕中。鹿善继髯须如戟,肯回头作吏部郎乎?”高阳当关四年,经营辽河东西,恢复辽疆四百里,安插辽人四十万。入而造膝密画,出而指授二三大帅,实倚公为左右手。禁馈遗,绝宴会,朝齑暮盐,漠然两书生也。布衣敝马,出入亭障间,延见老较退卒,与相劳苦。因以勾稽将士,察识营垒,鼓勇敢,拔斥,录寸长,理小过。二十年名将,咸出高阳之门,公之功也。高阳自宁远还镇,属公入都门催军需甲仗。已事而还,去家二百里,不遑省视。中朝自此知关门决计进取,而沮抑之谋百出矣。十二车营成,高阳将渡河,入奏。逆奄惧有晋阳之举,矫旨趣令归镇。中朝忌高阳者,进谋于奄,议省饷减兵,以阴挠之。公诒书兵垣曰:“辽之当复,非直以故有之封疆不宜委敌,无辽则不能有蓟,祸遂迫于京畿也。今之持论者,大端有二:一曰慎重,一曰简汰。夫进取则当慎重,振刷则宜简汰。而出于今之君子,则慎重非为进取,意在退怯;简汰非为振刷,意在隳兵。而总以巧行其挠沮恢复之计。夫百计而鼓之进,不能当一言之退也。三年而集此众,不能供一日之隳也。不征不战,去将去兵,垂成之绪既废,前日之祸复作。辽、广溃陷时,都门之光景犹能记忆否?身在事外之朝士,以隔壁之猜,而索边人之情;心在事外之边人,以一面之词,而迎朝士之意。索边人之情者,遂持边情以为朝论;迎朝士之意者,因借朝论以撼边情。从此恢复两字,无人出口,锦片河山,甘心腥秽。忠臣义士,有负戟长叹而已。”未几,高阳解兵柄,公亦移疾乞归。迄今十四年,举世无复有言恢复者矣。呜呼!此可为痛哭者也。公在关门,不以边吏邀一阶半级。以久次,转员外,升武选司郎中。家居四年,上即家起公为尚宝司卿,升太常寺少卿,管光禄寺寺丞事。公再起,物望崇重,精勤吏事,夙夜在公,一如为郎吏时。未三载,复请告归以没。己巳冬,虏薄城下,公昌言于朝,非急召高阳、出马世龙于狱,无可办虏者。先是公物色世龙于群帅中,荐之高阳,推毂为大将。诸诽谤高阳者,皆以世龙为质的。及高阳再镇,手复四城,以还主上,世龙之功为多。而世龙亦卒以功名终。于是人咸谓公能知世龙,世龙不负公,而公与高阳果能相与以有成也。公天性纯孝,母既没,念太公独居,共卧起者二十年。其子亦驯行孝谨,四世一堂,更衣并食,雍雍穆穆如也。里居教授,生徒以百数。摄齐升堂,离经辨志,江村之上,有河汾、濂、雒之风。畿南之士,殖学修行,镞砺自好者,不问而知为鹿氏之徒也。晚而师事高阳,曰:“不图周、孔犹在人间。”高阳亦曰:“伯顺在幕中,如清风止水,助我神明者多矣。”公之没也,高阳哭之恸,为挽诗六十四章。又二年,高阳亦殉虏难。公与高阳,与辽事相终始,公又与高阳相终始。呜呼痛哉!公为人斋庄中正,明允笃诚。辞受取与,如水之有坊,而不以一节加人;是非可否,如食之必吐,而不以一眚掩人。以身命归君父,以心胆质鬼神,以深心冶铸善人,以至诚变化异类。其道之不行,而以完节自见,则天也,斯世之不幸也。公之没也,年六十有二。娶王氏,赠恭人;再娶王氏,封恭人。子化麟,天启辛酉举乡试第一人,后公一年卒。孙男四人:尽心举崇祯丙子乡试,洗心以荫入太学,悦心、从心皆幼。孙女二人。曾孙男三人。所著有《四书说约》三十一卷、文集若干卷。公与予俱出高阳之门,予以枚卜被讦,公正告蒲州,当为上别白忠佞,无以门墙故混淆国论,上负明主。蒲州不能用,遂终身不见蒲州。当是时,予待罪邸舍。公数过予,执手而不使予知也。予是以愧公。铭曰:
幽朔之地,斗极崆峒。三光五岳,笃生骏雄。
生不独生,有孔铸颜。高阳定兴,二百里间。
堂堂鹿公,羽仪斯世。矩方规圆,浑然元气。
羯奴鸱张,全辽如毁。白首郎吏,独抱国耻。
帝命视师,辍我纶阁。公辞铨郎,出赞戎幕。
枕戈席马,抱冰履霜。指授将吏,鱼丽武刚。
军书少间,危坐促膝。粗饭瓦盆,寒灯土室。
羯奴外讧,谗夫内扇。白山未勒,黑水犹战。
誓涓七尺,以报天子。吁嗟鹿公!与辽终始。
碧血不变,白光如虹。江村之阡,有气熊熊。
彗星角芒,参旗先后。骖乘高阳,扈我三后。
高坟宿草,我友我师。人之云亡,孰知我悲?
(山东道监察御史赠太仆寺卿黄公墓志铭)
天启逆奄之难,浙河东西,忤奄考死者两人,故吏科都给事中谥忠介魏公、山东道御史黄公也。先是神庙末年,浙人浸淫党论,雄唱雌和,一词同轨。一二方正之士,离而不服者,如兰蕙之孤生于荆棘而已。自两公之死,然后两浙之人,晓然知此之为正,彼之为邪。虽樵夫牧竖、皂隶庸丐,语及忠臣义士,靡不嗟咨涕Д,如不获见其人也;语及于阉儿媪子,靡不呼号骂詈,恨不得食其肉也。三十年以来,士大夫立名矫行,聚徒植党,所以鼓动激扬者至矣,而人未必从。两公以死教而人从之。子言之:有杀身以成仁,岂不大哉!黄公讳尊素,字真长,其先江夏人。十六世祖讳万河,为明州录事,徙家余姚。国初,菊东先生讳珏,精《皇极经世》之学。祖讳大绶,父讳日中,世有儒行。母卢氏。公少负轶才,ゼ词藻,下笔不能自休。年三十,未补博士弟子员,授徒苕、间,意豁如也。万历乙卯举于乡,丙辰举进士,授宁国府推官。郡多能人,以气力渔食闾里,持吏长短。公精强廉辨,执法如山,咸相戒莫敢犯。入为山东道御史。当是时,先帝冲幼,宫府晦蒙,都城一日三震。公上疏曰:“阿保重于赵娆,禁旅近于唐末,萧墙之祸惨于戎狄。”宵人为之咋指。应山杨忠烈公劾奄二十四罪,公抗疏继之,极论廷杖非祖制,曰:“后世史臣书之曰某年某月工部郎万以言某事死杖下,可不为惜哉!”乙丑,党祸大作,杨公、魏公考死,公除名为民。丙寅,以织监疏逮系,坐赃考掠,体无完肤,慷慨谈笑,抵死不少屈。临难赋诗一章,南北向叩头以谢君父。丙寅闰六月朔日也。年四十有三。越五日出狱,肌肉涨烂,头面不可别识矣。公为人通敏博达,明习掌故。自为理官,引大体,折大狱,多所保全耆定。及为御史,南乐附逆奄入相,朝右交关鼓扇,杨公、魏公暨高邑赵忠毅公、无锡高忠宪公出死力相耆柱。公语门人徐石麒曰:“乾六龙一亢,后豕至矣。后一豕躅,玄黄至矣。群贤之龙战,可谓亢矣!南乐其后豕也,不务坚贞用晦,敦复以俟时,而出一决无复之之计,其可几乎?”群公善其言而不能用也。公去郡,郡人持短长,蜚语相中,总宪邹公力持之。初入台,即进规于邹曰:“京司非讲学地也。徐文贞已丛议于盛世矣。”邹公卒用是去。群小之撼君子,自此始也。万景之杖也,公语杨公:“可以去矣。”杨曰:“苟济国,生死以之。”公曰:“言不用,何济?君子不顾生死成败,不可不顾出处。”魏公将攻南乐,公曰:“颁朔后朝,小过也。攻之急,势不反顾。二憾交作,不可为矣。”魏曰:“一死可以尽节。”公曰:“不然,李固机失谋乖,遗梁冀书,犹恋恋不能已,君子爱国之心,甚于爱臣节也。”公志在弘济艰难,雅不欲幸直偾事。每有搏击,飞章廷争,未尝不为人先。公固曰:“吾宁不与诸君子同其功,不愿不与诸君子同其祸也。”台省诣阁请救,止廷杖,群奄数百人,咆哮诟詈,阁臣噤不发一语。公叱之曰:“内阁丝纶要地,司礼不奉命不得至,若等何为?”皆稍稍引去。京朝官奉诏乘马,群奄顾京营马驰争道。公语京营,严顾马之禁。奄无所得马,遂少戢矣。彰德进玉玺,将御门受贺。公执奏曰:“宋哲宗得玺,蔡确等争言祥瑞,改年元符,其后朋党烦兴,宋祚不永。弘治十三年,陕西进玉玺,止命取进。祖宗成例当法,不应踵袭宋事。”其据经守正,援据切当,皆此类也。杨、魏死,公为位恸哭。是夕梦杨公告曰:“大祸未解。”公之与诸君子同祸。天为之矣,又何尤哉?
公没之次年,子宗羲诣阙讼冤,天子赠公太仆寺卿,祖、父皆如其官,荫一子入太学,立祠于邑之文昌阁前。慈冯公元与其弟元飚具特牲往拜,诸生冯文昌等数百人胥会祠下。浙河西东,与魏公相望焉。于是宗羲以己巳十一月廿五日葬公。又十余年,而以墓铭属予。公娶某氏,封恭人。子五人:长即宗羲,次宗炎、宗燧、宗辕、宗怀。葬在化安之新阡。予往识公长安,退而语人:“黄公丰颐广颡,长身山立,岿然福德大人也。”公没,人或以予。在昔元季,有以南台大夫抗节死伪吴者,袁廷玉相之曰:“公大贵人也,当秉忠致命,名垂后世,公必勉之。”繇此言之,士大夫非具福德相,其能以忠义显闻乎?予之相公,盖未为不验也。铭曰:
夷之初旦明未周,虹扬蔽赘旒。天门讠失荡叫莫繇,一夫九首择肉投。
高冠长剑部党俦,一苇誓塞江河流。一击不中耻下,衣冠血肉填厕。
艰难弘济需巨舟,风颠缆弱柁不收。人谋不远输鬼谋,长年三老空嘲啁。
抗辞同日自我求,芳膏煎灼非我尤。天晶日光死何忧?幸哉不从李范游。
淋漓碧血一丘,荪芳兰茁天汝酬。我铭其藏语不偷,丹书青史俱千秋。
(陕西按察司副使赠太仆寺卿顾公墓志铭)
天启中,群小嗾逆奄兴大狱,谋杀应山杨忠烈公、桐城左公、嘉善魏公,逮其客汪文言下诏狱,考问无所得,聚而谋曰:“先是经、抚之狱,刑部顾员外引八议议熊廷弼。廷弼,楚人也,顾员外,杨、左之党人也,以鬻狱坐顾,以关通坐杨、左,则诸人一网尽矣。”公已调兵部,再调礼部,出为陕西按察司副使,奉严旨逮系,与杨、左等六人并下诏狱。五人后先考死,移公下刑部狱,命法司定爰书。公慷慨对簿曰:“某奉旨送法司,据招定罪,岂容复辩?欲辩则抗圣旨也,欲不辩则自欺本心,欺法司,且欺天下后世,是亦欺皇上也。不抗即欺,无一而可也。且五人者皆前死矣,借某以实五人之招,则某既自诬服,又代五人诬服,何以见五人地下乎?明公能昭雪此案,则万代瞻仰。不然,有镇抚原招在,某复何言?”法司环坐愕眙,无以难也。已而叹曰:“汪文言犹能为贯高,我独不能乎?吾不可以再辱矣。”乃呼酒与其弟大夏、从弟大武诀别,趣和药饮之,未绝,复雉经而卒。天启乙丑九月十四日也。享年五十。后三年丁卯,今上即位,﹃逆奄,赠公太仆寺少卿。命法司更定先朝爰书,于是公等六人冤状始白。呜呼痛哉!
公登万历丁未科进士,除泉州府推官。移病免归,改常州府儒学教授,稍迁国子监博士。是时党议已成,朝右以东林相抉谪,斥逐殆尽。公叹曰:“昔贾彪不入顾厨之目,西行以解其难。吾不预东林,正可以彪自况也。”广文官冷,非世所指名。公又能奕棋谑浪,与朝士浮湛上下,而实以其间为收拾人才、改纪国政之地。迨光庙御极,南昌为政,杨、左在台省,除旧布新,海内焕然改观。知公者以谓居中斡旋有功为多,而群小之侧目深矣。迁刑部,历主事、员外,以久次议改调,而经、抚之狱起,司寇王庄毅公以为非公不能办也,留公署山东司事,欲以重公,然卒用是败。呜呼!经、抚之狱,厥罪惟均。公惜熊之才,议贳之以责后效;然卒定熊辟者公也。杨初抗疏请易熊,魏抗疏请辟熊,其不受熊赇,甚易明也。公之祸酝酿于庚申鼎革之时,而发作于甲子击奄之日。机不深则祸不烈,冤不极则白不早,其始终借端于公,则天也。公何憾矣哉!公精敏强直,明习法比,案牍山积,手批口决,老狱吏皆为吐舌。辽沈之陷也,台省搜获奸细,弃市无虚日,系者二百余人,饥寒瘐死,莫敢问者。公请于王公曰:“以一身易五十余人命,某犹甘之,况一官乎?”即日谳之,论一人,颂系二人,他皆移大理纵遣。王公叹息称焉。杜茂者,冒登抚之饷,逃匿僧舍,为边吏逻得者也。张鹤鸣以司马行边,劾与佟卜年约李永芳谋叛。狱已具矣,王公以问公。公曰:“招谓卜年令河间,茂匿廨舍三月,偕其二仆往来。永芳所具有本末,独不知二仆姓名,何也?同谋三月,聚首摩腹,亲逾骨肉,岂不识其仆为谁某?往来永芳所,同行数千里,不一扣其姓名者,何也?以原招覆之,茂之诬服无疑也。”王公曰:“然。然则何以处卜年?”公曰:“卜年虽非叛,实佟养真族,坐叛族,流三千里,可也。”王公去,而侍郎杨东明署事,奏卜年实奴酋族,每岁拜金世宗墓,当伏诛。公曰:“此语何从得之?”杨曰:“闻之人言。”公曰:“刑部奏事,有审得某人云云,无闻得某人云云也。”杨大惊,奏已发,亟追止之。杨欲更坐卜年论死,曰:“佟养真既以谋反论,卜年乃反族,非叛族也。”公曰:“律反族不同谋不同居者,止期亲论斩,余不坐。”杨作色曰:“谋反夷三族,宁论期亲?”公曰:“明公所言者汉法,员外所执者《大明律》也。”从容简律以进。杨默然惭恚而止。公之据经察狱,不诡随徇人,皆此类也。公与其弟大韶孪生,并负异才,有二陆两苏之目。长而通经术,谙掌故,慨然有经世之志。典试广西,作财赋文武对策,识者以为今之子瞻也。卒之前数日,手指重伤,强拈笔作自叙,笔记诀别书,凡数千言,酒酣慷慨语曰:“自唐、虞至今,才四千年。吾生世五十年,已得八十分之一,不可为不寿。即以凶终,不犹愈于老死牖下者乎?”又为偶语曰:“故作风波翻世道,长留日月照人心。”曰:“此他日祠堂对联也。”公之豪爽自喜,通达死生之际如此。
公讳大章,字伯钦,世居常熟之均墩村。曾祖讳江,赠南京太尝寺卿,妣贾氏,赠淑人。祖讳早,妣陆氏,赠如曾祖妣。父讳云程,历官南京太常寺卿。母周氏,封淑人。生母张氏,以公封太宜人。娶蒋氏,封宜人,贵州道监察御史以化之女。子麟生,邑诸生。女三人,嫁太学生赵士晋、诸生申济芳、知府凌必正。公在西曹,数与奄党抗论相击排。及议恤,奄党犹在事,有赠而无荫。麟生诣阙讼冤,上下其事于部,寝阁者又十二年矣。于是麟生卜以崇祯己卯三月初八日葬公于均墩之新阡,而属予为之铭。铭曰:
公入诏狱,芝生庙旁。一茎六瓣,狱卒告祥。
公曰惜哉,芝产非所。六人毕命,芝亦陨堕。
岂惟芝祥,天亦告异。白气亘天,南斗失位。
谁无七尺?谁及百年?孰如公死,上感昊天。
霜飞愍纶,日照高阙。星辰昭回,芝兰坌拂。
我作铭章,钻石幽扃。丹书永刊,青史足征。
初学集卷五十一
○墓志铭(二)
(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赠太子少保礼部尚书谥文毅郭公改葬墓志铭)
万历中,归德沈文端公在政地,江夏郭文毅公在翰苑,咸以公廉强直,为时斗杓。而两公者,亦深相得也。四明沈文恭公当国日久,訾议丛集,不能不意忌归德。郭公署礼部事,于四明多所枝拄。言者诋诃四明,连及其党,其人皆宿昔归附郭公者,于是四明之私人,谋倾郭公,以剪归德,械既成矣。楚宗人华走氐 上书首告楚王非恭王子。王大惧,辇输其金钱走阙下,使人私于郭公。幸母穷治楚事,请以馈首相者馈公。公怒挥之去,而持楚事益力。四明以下,皆宛转为王请,公固不可,及楚中勘疏至,假王事颇有踪绪,华走氐 首不尽诬,公持议益侃侃。诸为楚者,疾其梗己也。又患其知楚贿而轧己也,讼言楚宗之来,皆公使之,相与尽力排公,而嗾王飞章劾公以相抵。公抗疏伸辩,以王馈金书上闻,且向人极言楚藩行贿状。移病疏四上,乃得允。舟泊杨村,须解冻而后发,而妖书之狱起。上初得妖书也,以谓牵连宫禁,间骨肉,愤懑不能食,下诏大索。四明之私人聚族而谋曰:“楚事方殷,而妖书踵作,此可以一网而尽也。以楚事傅致妖书,则妖书之人可悬购;而以妖书证明楚事,则楚狱可立解也。”于是四明从容为上言:“妖书非他人,必臣下相倾为此。”微引其端,以耸动人主。御史康丕扬则曰:“自华走氐 讦楚王,而奸人无所忌惮。妖书、楚事,事不相侔,实一根柢。”给事钱梦皋则曰:“首相一贯不主楚事,则妖书不出矣。次相赓不上楚揭,则妖书不出矣。妖书实出郭某,而沈鲤为乱臣贼子,实与同谋。”四明乃拟旨穷治,务得真贼,并勒公以楚事听勘。荆门州故同知胡化,老而狂易,上书告州官阮明卿,谓妖书出其手。事下刑部,梦皋等告尚书萧大亨:“胡化与郭同举于乡,郭在杨村,乘妇人舆,宿归德邸舍,相与窜谋。不可失也。”大亨谳胡化,使引公及归德,化叩头大叫痛哭曰:“阮知州杀我一家,我自来叫冤。郭举进士后二十年,音驿不通,何谓同作妖书?我亦不知谁为归德?公等但为蜀犬杀人媚人。即见皇上,断胡化之头,亦如此说。”蜀犬者,斥梦皋也。刑部郎王述古如其言具谳,上曰:“诬也。”尽释之。而东厂捕得妖人生光,异时尝以宿憾把郑皇亲造妖诗大署其门者。上意欲归狱于生光,四明意未厌,揭请详鞠。丕扬抗章讼生光之枉,请少缓其狱。贼之父子兄弟,可授首阙下。所谓兄弟者,指公与其兄国子监丞正位也。上怒,以阿庇反贼,罢丕扬,四明力救之以免。而狱益急,丕扬方巡城,与提督陈汝忠追捕无虚晷。逮医人沈令誉及名僧达观,从令誉床头获片纸,语连归德门人刑部郎于玉立、吏部郎王士麒,皆削籍,而恨玉立尤甚,欲并杀之。归德与监丞之门,逻卒周徼,户阖不敢昼启。杨村并岸,重围击柝,嚣呼彻昼夜。喧传上出龙票逮公及玉立,喝令:“早自裁也,可以无辱。”公曰:“大臣有罪,当伏法死都市,何为自屏草外?”时五十初度,乃赋诗曰:“浊酒一杯聊自寿,大家头上有青天。”意气自如也!汝忠尽械公仆隶灶婢、乳媪及佣书者,男妇老幼共十五人,刺针灼,五毒参至。每上彭考,两胁肉拉毁堕地,竟无所得。汝忠以金吾告身诱书役毛尚文,令引沈令誉,而以乳媪龚氏十岁女为征。会讯之日,东厂陈矩诘龚氏女:“汝见妖书版几何?”曰:“版有一房。”矩笑曰:“妖书仅二三叶,而版有一房乎?”诘尚文曰:“沈令誉语汝刊书何日?”尚文曰:“十一月十六。”戎政广平王公曰:“妖书以初十日获,而十六日又刊书,将有两妖书乎?”考生光妻妾及十岁儿,以针刺指爪,令引公,皆不肯。生光坐舆中,瞠目仰骂康、钱:“死则死耳,千刀万剐,我一身当之。奈何教我奉沈相意,妄扳郭侍郎?”总宪三原温公、礼部侍郎晋江李公越席而起曰:“谳狱者苦不承,安有既承而反相抵者乎?”御史牛应元、汤兆京、沈裕皆争之力。矩叹曰:“朝廷有人。”遂具谳上,大狱乃得解。公既去,御史史学迁勘楚事,其冤大白。四明积不为清议所容,乃拉归德与偕去。而楚宗与王相构不已,至于劫王人杀开府,三十余人,骈首就﹃。假令华走氐 之来,公果为祸始,公与诸宗衡宇相望,当此之时,或取一编菅焉,或取一秉秆焉,公其能晏然而已乎?群小聚谋杀公,欲借妖书以解楚事,久之妖书寝而楚事乃益白。公之不为群小所杀者,天也。其大节凛然,终不得而抹者,亦天也。公何憾矣哉!先是楚勘疏入,诏廷臣会议。人持一牍,李公在部,为撮略以进。而诸人谓公匿议单不上,公不置辩。李公上言曰:“臣为之也。”言者乃息。妖书狱急,翰林华亭唐公偕晋江杨公、即墨周公、会稽陶公,正告四明:“郭将不免,人谓公有意杀之。”四明蹙无所容,挥杯茗酹地,以子孙为誓。唐公复进曰:“亦知公无意杀之。台省方希风下石,而公不早结此狱,似有意瓜蔓,何以辞于天下后世乎?”四明色沮。狱渐解。而萧大亨欲脱而坐公也,手削爰书,授王述古。述古抵其藁于地曰:“此狱若成,刑部诸郎当尽数抵偿,不独明公也。”大亨默然而止。顺天通判孙许面折户部尚书赵公世卿:“奈何附权相以害正人?”赵立命驾往说四明。四明亦为心动。当是时,权相之势焰熏天障日,宫府震动,海宇轩簸。而词臣散僚,引据名义,岳岳不少鲠避如此。然自时厥后,诏狱繁兴,党籍代有,倾危之祸,酿于缙绅,而妇寺小人相扌延而乘其敝。谁生厉阶,至今为梗。吾观国史,至癸卯、甲辰之间,未尝不废书而叹息也。
公讳正域,字美命,楚之江夏人。其先世有讳聪者,以骁勇事高皇帝,受长弓大矢食案之赐。子孙世习武,至公父讳懋,始以文举于乡,仕至赵州守,以公詹事,考赠如其官。母王,为淑人。公举万历癸未进士,改翰林院庶吉士,除编修。甲午,充东宫讲官,升春坊中允,历谕德、庶子。凡五年,皆不离讲幄。神庙尝夜饮,偶问哥儿此时出阁否?
自是东朝每午夜出讲以为常。天寒甚,炉无宿火。公大声语近侍曰:“无论皇太子玉体柔脆,不耐寒冻,即我辈三四措大,承乏禁近,亦何忍其霜天雪夜,肤僵口噤以死乎?”翼日,语传禁中,炉火郁然矣。事虽琐细,公所以拥佑东朝,良有深意也。叙迁升南京国子监祭酒。条上监规七事,请仿司马光十科、胡瑗二斋以搜真才。请罢纳贡,毋以明经之选夷于鬻爵。李都督者,宁远之孙,魏国之婿也。骑而过文庙门,学录李维极执而扌失之。侯家奴百数,蹋邸门。而宁远、魏国盛气公。公曰:“以学录扌失都督,诚过。虽然,公侯子入学习礼,亦国子生耳,安得亵衣走马,横绝先师庙门。以先师扌失国子生,非以学录扌失都督也。即上疏,曲有所归。不若两平之。”令诣门交相谢而罢。居二年,升詹事府詹事,储讲如故。壬寅,晋礼部右侍郎,掌翰林院篆。逾年回部,摄部事。公在部,谙典故,惜名器,坚执持,敢谏诤,不贷错胥史,不假权郎吏,部务为之肃然。孟夏朔日食,值庙祀。公言:“礼,诸侯旅见,天子入门,不终礼者四,日食其一也。当祭而日食,牲未杀则废,宜以朔日专救日,翼日享庙。”从之。封益王使者将发,而王薨,公断以聘仪遭丧入竟则遂也,诸侯相聘,必致主命,况天子之于臣耶?卒遣使行。夏至陪祀诸臣托疾不至,公谓祀事不虔,繇上久不躬祀所致,请下诏敕厉。其意实以讽切人主。回夷候内府玉价,羁留病死,号泣道左。公曰:“明主可以理请,奈何以小费失外夷心。”疏请支给,上趣令承运库予之。其援据典训,顾恤国体,皆此类也。日食之占曰:日从上食,占君知佞臣,安心用之,以亡其国。四明恶之,召钦天监台官骂曰:“若妄言祸福,当参。”公曰:“宰相忧盛危明,顾不若瞽史乎?彼能参,我能救,毋恐也。”四明闻之而止。两淮税使鲁保请专敕关防兼督浙直织造。归德持不可,而四明票旨兼予之。公曰:“改造,矿税之别名也。保得关防,是总督四省也。敕可与,关防不可与也。”四明强应曰:“好。”而使文书房近侍以上命胁公,公持之益力。四明告归德:“上怒甚,必有处分。”归德曰:“郭以此去官,可矣。”四明惭,并恚归德。而上顾司礼曰:“保不要关防也罢。郭侍郎是好官。”四明疑公有内援,益比而孽公矣。秦王为其庶子请封世子,公坚执不与,又请封郡王。四明拟旨下部,公坚执不肯覆。四明又使前奄以上怒胁公,公弗应,榜示部门曰:“秦王繇中尉进封,次子不得封郡王。母妃年未五十,其庶子不得封世子。不得违条例告扰。”于是秦府所推金钱皆不效,而恨公者益深矣。谥议起,当夺者之子孙诉于政府。四明曰:“我在,谁敢夺?”公曰:“敢夺者,我也。”援笔判曰:“如黄光当谥,是海瑞当杀也;如许论当谥,是沈炼当杀也;如吕本当谥,是鄢懋卿、赵文华皆名臣,不当削夺也。”疏上,竟格不下,而谥议不果行。公之与四明相枝拄者,其大端如此,而其它固未可悉数也。公在储讲日久,深悉神庙父子慈孝,储位必无О。册立之后,政地颇自负定策,公为诗志喜,有“曾夸麟趾周公子,不俟鸿飞汉老人”之句。妖书事发,请戒谕东宫侍卫伴读等官,以公为东朝讲官,可钩连发难,虽震惊弗顾也。上召皇太子慰谕曰:“哥儿莫恐,不干汝事。”皇太子亦语近侍:“何故曲杀我好讲官?”奸人闻之气夺。本公所以得全者,神、光二庙之力也。公归田后,声实益著。海内望旦夕枋用,以为一出则太平可立致。闻公之讣,虽芸夫红妇,无不嗟咨叹息,谓天之无意于斯世也。公在史馆,与福清叶文忠相厚善。公高明果毅,勇于担荷;福清乐易善柔,妙于调御。两人交相规切,心皆不以为然,而不相非也。福清大拜,而公溘逝,海内惜福清不得公自代,而福清亦用以为恨。虽然,公虽不用,其所自树立,已足以表见于天下矣。向使得君专政,优游纶阁之中,以调停为燮理,以遵养为包荒,以朝廷爵禄为果,以国家元气为痈痔,身赢老成长厚之福,而国食敝窳朽之祸,公亦岂愿之乎?用而负国家,不用而自负,用不足以为伸,而不用不足以为诎。以此易彼,必有能辨之者矣。福清之论楚事曰:“七国未削,而错先危。”公弗是也,卒有妖书之祸。呜呼!错则已愚矣,人臣杀身,有益于君,则为之矣,安得谓胡广、赵戒贤于李固也?举世悠悠,鲜不智彼而愚此,可胜叹哉!
公卒于万历壬子五月二十四日,享年五十有九。妻张氏,继室毕氏。生子四人:文封、武封、昭封、宣封,其三为任子。女二人,嫁宗人蕴钅袁、李郁。公没后之四年,上俞礼部请,赠礼部尚书,赐祭葬。天启初,奉光庙遗诏,疏恩旧学,加赠太子少保,荫一子中书舍人,加祭一坛,谥文毅。呜呼!成光庙之德者先帝也,孰谓先帝不圣明哉?公为文章,雄健磊落,似其为人。生平好有用之学,于朝章国故,河漕盐屯,兵食大计,四方风土人物,利弊兴革,储峙胸中,倒箧而出之,裕如也。所著有《黄离集》若干卷,《皇明典礼志》《武昌江夏郡县志》《楚事妖书始末》《十三经补注》凡若干卷。葬以乙卯二月,墓在龙泉洞山。文忠公既志而铭之矣。其改葬于某阡也,昭封以续志属余,曰:“昭封生于杨村,仅十日而乳媪之夫械去,媪日夜哭,乳氵重不下,忄堇而不死,以父任为郎,坎轲跋,几填牢户,真世之不幸人也。惟夫子哀而赐之铭,他日庶可以见先文毅于地下。”余曰:“此吾之志也,其何敢辞!”铭曰:
於穆上帝,高居法宫。灵琐沈沈,应门九重。
日车中天,云旗在下。岂无宫邻,厥有金虎。
矫矫郭公,江汉炳灵。如弦斯直,如冰斯清。
豫章铜山,淮南宝赂。火齐堆盘,金钱塞路,
经书灭曾阝,史纪易马。九庙神灵,谁与敢假?
铜匦旁午,银错互。鬼神昼号,真宰上诉。
杀机蹶张,箝网林植。全身保名,圣主之力。
自公之去,视天梦梦。章奏寝阁,朝著雾。
自公之亡,谗人罔极。苇笥籍盈,端礼碑泐。
嗟公一身,系国纪纲。国论职志,党祸滥觞。
流言丹青,木沈石浮。穷尘一昔,枯竹千秋。
勒铭幽石,为示无止。毋耽黄扉,而愧青史。
(南京礼部尚书赠太子少保李公墓志铭)
天启初,纂修《神宗显皇帝实录》,朝议歙然,以谓旧史官京山李公。起家隆庆中,早入史馆。四十余年,朝常国故,皆能贮之箧笥,编诸谱牒。且又老于文学,谙识吏事,诚非新进少年所可几及。昔马融三入东观,张华再典史官,并取博闻,咸资旧德。诚令得专领史局,早蒇厥事,于国史有光焉。当国者格其议不果行。久之,起南京太常寺卿,稍迁南京礼部右侍郎,升尚书,名曰录用,实不令与史事。而公遂以年至移疾致仕。天启六年闰六月,卒于家,春秋八十。公卒之五年,而神庙《实录》始告成事。嗟乎!蕉园之削藁,久人间;芸阁之署名,未知谁某?群公之金紫已陈,作者之墓木将拱。顾欲执铅墨以相稽,抚汗青而流涕,岂不迂哉!此吾于李公之葬,为之徨三叹而不能自已也。
公讳维桢,字本宁,其先豫章人。高祖九渊,徙楚之京山,九渊生珏,珏生景瑞,景瑞生淑,举进士,官至福建左布政,公之父也。公生而夙惠,读书能记他生之所习。年十八,举于乡。二十一,上进士第,选翰林院庶吉士,除编修,穆庙《实录》成,升修撰。在史馆,与新安许文穆公齐名,同馆为之语曰:“记不得,问老许。做不得,问小李。”仁圣皇太后修胡良巨马桥,词臣撰碑进御,江陵公独取公文,同馆皆侧目焉。乙亥内计,遂出为陕西参议,迁提学副使。自是浮湛外僚,凡三十年,始稍迁至南太常。其间居艰者再,左迁量移者再。同时故人,多在台阁。公流滞自如,终不一通殷勤,愿蒙子公力得入帝城也。凡自翰林出为外吏者,多鄙夷其官,不肯习吏事。公官于秦、晋、梁、蜀、江、淮,历参议、副使、参政、按察使以至右布政使。讨虏于、衍,征番于洮、岷,行河于颍,平妖于浙,采木于蜀,精强治理,不敢以词垣宿素,少自暇豫。文人才子,不得志于仕宦,则往往耆声色,纵饮博,以耗雄心而遣暇日。公自读书而外,泊然无所嗜好,帘阁据几,焚膏秉烛,捃摭旧闻,钻穴故纸,古所谓老而好学者,无以逾公也。公初在馆阁有重名,碑版之文,曜四裔。晚侨居白门、广陵间,洪裁艳辞,既足以沾丐衣被,而又能膜曲随,以属厌求者之意。海内谒文者趋走如市,门下士争招要富人大贾,受取其所奉金钱,而籍记其目以请。公栖毫阁笔,次第应之,一无倦色也。其生平ㄈ傥好士,轻财重气,坐客常满。干谒请求,贫者以为橐,而黠者以为市。其或假竿牍,窃名姓,恣为奸利者,穷而来归,遇之反益厚,交游猥杂,咎誉错互,颇以此受人诬染,终不以介意也。天性孝友,遇其诸弟,患难缓急,异面而一身。其傲弟不见德,反轹之。家居惧祸,衰晚避地,属有急难,未尝不手援也。公之自翰林出也,刘御史台论江陵罪状,数其忌公而逐之。江陵败,人或谓公当抗论自白。公曰:“江陵惜我才,欲以吏事练我,彼未尝厄我,我忍利其死以为贽乎?”扬忠烈唱移宫之议,权幸交嫉,啧有烦言。奋笔为《庚申记事》,人或咻之。公曰:“吾老矣,旧待罪末史,不惜以余年为国家别白此事。圣朝不以文字罪人,非所患也。”人知公乐易博达,修长者之行,不知其所期待持择如此。今上四年辛未,其孤国子生营易诣阙请恤于朝,赠太子少保,赐祭葬如令甲。十二月,葬公于游山之原。
公娶王氏。子三人:营易、营室、营国。孙若干人。营易既葬公,持所撰行述及周吏部士显之状谒余而请曰:“愿有述也。”余以史馆后进,受知于公。公乞休时,余在右坊,寓书相告曰:“能援我以进,又能相我以退者,必子也。”余是以诺营易之请,括其事状,举其所知者,以为之志。公有《大泌山房集》及《续集》若干卷,行于世。其文章之声价,固以崇重于当代矣,后世当有知而论之者。铭曰:
穆庙戊辰,馆选聿隆。七相蝉连,猗嗟数穷。
煌煌列宿,太微紫宫。ィ彼抱叹,实命不同。
沙堤道在,平津阁空。岿然灵光,寿考显融。
八座引退,八十考终。挹彼注兹,天之报公。
金声玉色,大吕黄钟。铭无愧词,以质幽宫。
(南京国子监祭酒冯公墓志铭)
公讳梦祯,字开之,姓冯氏,其先高邮人也。国初徙嘉兴之秀水,以沤麻起富至巨万。祖、父皆不知书,怜公少惠,试遣就塾,暮归吟讽不辍。王母惜膏火,呵止之,引被障窗疏,帷灯至旦,其专勤如此。隆庆庚午,举于乡,再试不第。王父母及母相继卒,家渐圮。再丧妇,脱身游外家。其为文穿穴解故,摆落畦径,含咀菁华,匠心独妙。尝自诡规摹唐、瞿二家,得其衣钵。万历丁丑,举会试第一,选翰林院庶吉士。海内传写其文,果以为唐、瞿再出也。与同年生宣城沈君典、鄞屠长卿以文章意气相豪,纵酒悲歌,跌宕俯仰,声华籍甚,亦以此负狂简声。邹忠介公抗论江陵,拜杖远戍,公独送之郊外,执手慷慨。归,仰屋直视,面气坟赤,太公流涕曰:“盍从我而归乎?吾不忍见壮子流血死墀下也。”公填咽不能答,氵巽血数升,请急从太公南归。三年赴阙,除翰林院编修。癸未,分考会试,丁父忧。又四年丁亥,京察以浮躁谪官。公在史馆,人或戒之曰:“翰林官婉娩靓闲,如好弱女子,眉下于颐,尻高于顶,至公卿如传遽耳。”公曰:“我则不能,如赤脚婢,弓足,行数步便思解去。亦欲耐事,口噤生瘿,肺腑槎牙,迸出齿颊,我亦无如也。”江陵殁,执政精求史馆中觚角崭出,能蘖牙异同者,及其未翼也而剪之。公坐是谪,终以不振。公庶常假归,师事于江罗近溪,讲性命之学。居丧蔬素,专精竺坟,参求生死大事。紫柏可公以宗乘唱于东南,奉手抠衣,称幅巾弟子,钳锤评唱,不舍昼夜。里居十年,蒲团接席,漉囊倚户,如道人老衲。流连山水,品香斗茗,如游闲退士。四方学者日进身执经卷,朱黄甲乙,如《兔园》老塾师。萧闲淡漠,身心安隐,超然无意于荣进矣。癸巳,补广德州判官,量移行人司,副尚宝司丞,升南京国子监司业,迁右谕德,署南京翰林院,再迁右庶子,拜南京国子监祭酒。公文章誉望,学者以为高人朗士,秀出天外不可梯接。推诚导和,诱掖奖劝。诸生横经挟策,如墙而进,如闻鼓钟,如听誓命。自成均教衰,横舍鞠为园蔬,博士倚席不讲,公至而方领云集,夜诵盈耳。后先四年,文体士气,歙然一变。端居造士,阔略酬对。南曹郎疾其慢己,飞章劾公。公笑曰:“此代西湖移文趣我也。”遂移病去官。太学生张榜举幡小教场,诸生千余人会幡下,奔走讼诉。榜独上疏,愿冠铁冠,挟斧,杀身以直公。有诏许留用,榜由是显名天下,而公遂不复出矣。筑庵于孤山之麓,名其堂曰“快雪”。山云团户,湖水浮阶。禅灯丈室,清歌洞房。海内望之以为仙真洞府。凡九年而卒。卒之日,晨啖粥,俯拾箸于地,臂不能举,屈一臂以支枕,熟睡至夜分,形神离矣。书生朱鹭作《放箸歌》十章,以谓公方寸湛然,人世间功名富贵,恩仇毁誉,撒手放下,不啻如一箸云尔。公为文章,疏朗通脱,不以刻镂求工。惟佛乘之文,为憨山诸老所推服。有《真实居士集》若干卷。其子有俊才,不重督课,尝曰:“古有神人生数子,各取著一深窟中。与七日粮,踊身入青冥。数子各勇怖奋迅,忽到父所,过七日不出,死矣。我于汝曹亦如此。”其解脱世相,皆此类也。昔者元好问之论士,曰气、曰量、曰品。品之所在,不风岸而峻,不表衤暴而著,不名位而重,不耆艾而尊。天地之美器,造化靳固之,不轻予人。阅千万人之众,历数百年之久,乃一二见之。呜呼!如冯公者,岂非其人与?不然,则何以其位不大,齿不尊,而风流弘长,衣被海内,迄于今未艾与?谢安石之采药携伎,房次律之弹琴奕棋,天下后世,胥以王佐归之,岂以用不用为轩轾与?公固已观化而去,视身后之名,亦一箸耳。而余之所以论公者如此。
公卒于万历乙巳十月廿二日,享年五十有八。子三人:骥子、雏、去邪,葬公于西溪之梅坞,公所乐游欲携家地也。余与雏好,而骥子之子文昌游于吾门。公殁后三十八年,文昌奉其父所述行状来请铭。铭曰:
公尝梦游,金膏水碧,宛委之山。В峰置岭,错落周去,朱门双锾。
铢衣委,旌幢导迎,蔼蔼仙官。王阶平戚,庭树击戛,筝瑟珊珊。
金床瑶席,服御尚暖,封识宛然。九秋为期,如屈信臂,放箸却还。
孤山、西溪,梅花万树,清瑶明。山高水深。鸟啼花落,总非人间。
良常旧篆,桐柏新铭,阅千万年。
(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巡抚山东赠资善大夫兵部尚书徐公墓志铭)
公姓徐氏。其先处仁,以尚书从宋南渡,侨居姚江。四传为彦明,令嘉禾,占籍海盐。今为嘉兴海盐人也。公讳从治,字仲华。曾祖,祖鼎,父应奎,祖父皆赠资善大夫兵部尚书,妣皆夫人。公之祖病,隆冬思食瓜,父泣祷于西畴,瓜累累卧藁叶下,人呼为孝瓜徐。母黄氏,梦金甲神执干舞中庭,寤而生公。甫四岁,海潮夜溢,床榻荡,忽有厨浮床下,端坐而免。十岁,读袁绍《檄豫州文》,拍几叹诧。塾师问之,曰:“恨不生当其时,手馘老瞒耳。”万历癸卯,领乡荐。丁未,举进士,知安庆桐城县,勾稽亩税,平亭狱讼,期年而大治。大水浪过峡山口,视其刻石,曰:“宋理宗绍定四年洪水至此。”盖五百年矣。乘船破浪,轩顿巨浸中,相度捍御,洒沈赈饥,全活无算。水降,按行圩岸,筑堤八万七千余丈,昼夜杂作,土实石坚,水不复为害。居官强直,不善事御史。外计当量移,自请改武学教授,转国子助教,迁南京礼部主事至郎中,知山东济南府,属邑官吏解银,林立堂下。公援笔判牒尾,次第舒雁引去。东方多事,募百金之士,捐金推食,搏力勾卒。其后征妖捍莱,拳勇歙集,盖取诸此也。举治郡卓异,赐金锡宴。升山东按察司副使,分守兖东,而白莲贼之变作。公受命监军,靴刀策马,乱涨河,冲黑雨,夜半入兖城。贼塞路要遮,弗顾也。大军将攻邹,公语大将杨肇基曰:“兵法攻城为下。贼精锐聚纪城、夏店,踞邹、滕之中。吾击其首尾,其中必两救,不如捣其中坚。中坚破,则两城皆瑕矣。分一师阳攻邹,大将从间道疾趋攻峄。贼忄匡骇,焚其营寨奔滕,贼之大势矣。”我军围邹未下,公曰:“师老矣,顿兵城下无益。不如分兵剿滕,断其右臂,使不得相救,邹可立破也。”乃率三将,简骁勇,直捣滕城,贼弃滕。退保两伏山,以轻骑蹑击之,而逸者勿追,伏山之贼尽矣。于是急攻邹,凿城通道,贼泥首乞降,擒贼首徐鸿儒献捷。赦胁从四万六千有奇。触冒矢石,栉沭暑雨,巢车昼望,钿夜侦。在行间六月,劳不解甲,倦不支枕,计歼妖之伐,公功为多。升布政司右参政,分巡济南,叙功加右布政使,督漕江南。会莲妖再发,东抚王公惟俭谓非公不能办贼,题留守沂。按臣力主抚,与公异议,遂请告归养。复中外计量移,即家起蓟州兵备,寻加左布政使。奴警益急。蓟抚皆庸人,不可与共事,复移病归里。不两月,奴入大安口,陷遵化。蓟抚伏法,而公益见推重。辛未,起山东武德道兵备,及淮而孔有德叛,攻陷济南六邑。倍道宵征,赴监军之命于莱。无何,拜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巡抚山东。二月朔,与莱抚谢公琏同日受事。即日,贼已抵城下。自二月四日至于四月,肉薄环攻,不舍昼夜。炮石星流,飞矢雨射。城中蒙头而炊,负户而汲。公意气自若,激厉将士,拊巡夷伤,栖止丽谯,誓共生死。贼舞梯冲攻我,自三面至于八面,我伏枪炮,须其上而击之。贼筑高台瞰我,自一台至三四台,我纵机火,焚其台而堕之。贼阙地道穴我,深可旋马,自一洞至数十洞,潜隧响穿,城隅迸塌,几陷者数矣。我用穴堑置壶、焚广纵火之法,薰尸满窟,贼死者无算。公又与总戎杨御蕃、游击彭有谟选择死士,悬门突击,后先搏战,杀贼数千人。赞画主事张国臣奉抚议以出援,兵皆畏贼左次。主者亦听之,以为抚成则莱围自解,姑以援莱为名耳。三月初,国臣遣使为贼求抚,公嚼齿大骂:“安得尚方剑斩此大奸细乎?”乃抗疏白其状曰:“国臣以抚为贼解嘲,而贼借抚为缓兵急攻之计。国臣使每一至,则贼攻转急。”国臣曰:“我不当缒城出击以怒贼也。”果尔,则必使贼任意攻打,我拱手以莱授贼,如孙元化断送登城故事,而后可成国臣之抚乎?当孔贼之过青也,旧抚臣余大成拥兵三千,追击甚易,元化遗书云:“贼已就抚,兵不可往东一步,以坏抚局。”大成如其戒而止,及至登城,明知张焘兵已顺孔贼,又使焘领兵出战,又听三百余贼诳言而开门揖盗,致登城数十万生灵,尽作刀头之鬼。今莱城被围,贼视臣等犹元化也。公然为之解曰:“吴桥激变有因也,一路封刀不杀也,一闻诏使,遂止兵不攻也。吾谁欺?欺天乎?今元化入京已久,又得国臣伪报,盈庭集议,必以为一纸贤于十万援兵,绝迹不来,职此故矣。臣死当为厉鬼杀贼,断不敢以抚之一字,面谩至尊,淆乱国是,送封而戕生命,一误再误不可收拾也。”疏入,中朝皆不以为然。公方重围困守,无以罪也。而贼徒益弃疾于我。四月十六日,架元化所遗西洋大炮攒击城西南隅,势甚厉。公方简阅丁壮,指麾出战。左右请少避之,公曰:“不可。”语未绝口,炮中颡额,身仆血中,莱抚驰而抚之,绝矣。莱人大临,守陴者皆哭。其子同贞等自浙来奔丧,扶榇返葬。朝廷闻而伤之,追赠资善大夫兵部尚书,荫一子锦衣卫百户世袭。予祭葬,赐祠,额曰“忠烈”。呜呼!兵部条上方略,固曰莱抚守莱,东抚驻青调度。公不入莱可也。公不入莱必不死,公不死而号于人曰:“我奉诏驻青,不敢失尺寸,虽亡莱不任受罪也。”公之意以为东抚控压全齐,驻青不足以镇莱人之心,而入莱则可以系全齐之命。委一身于孤城,示全齐之人以必死,而劫之以不得不救。是公之居莱者,所以救莱也。贼尽锐合围,累旬浃月,虑我师之缀其后,必不敢解围长驱,狼豕奔突,是公之守莱者,所以保全齐也。贼致死于莱,力尽不拔,劳瘁单乏,师老形变。解围之后,以全力蹙登,贼三鼓气竭,枝梧撑拒,不翻城内应,则衔尾宵遁。是公之固莱者,所以复登也。柳子厚论睢阳之事曰:“俾其专力于东南,去备于西北,力保于江、淮,而功靖乎丑虏。”以此论公,斯得其大者。虽然,世知公以死守莱之为功,而不知其以死拒抚之尤为功也。贼以抚谩登,以抚谩莱,且以抚谩中朝,而独不能谩公。公死之后,驯至于侮明诏,戕命使,而莱卒坚守不下,公以死持之也。故曰“其功在莱”。登之抚,疆吏主之。莱之抚,中朝主之。公之拒抚,非拒贼也,而拒中朝也。拒求抚之贼易,拒主抚之中朝难。以死拒贼易,以必死拒中朝难。故曰“其功在社稷”。呜呼!斯其故难言之矣。公为人孝友廉洁,正直忠厚,矜细行,勤小物,和不徇人,介不绝俗。盖质有其文,彬彬名实之君子也。为吏去觚角,绌雕琢,有所施设,机张键闭,往往能出人。蓟门军索饷,围抚院于遵化,公单骑驰入,阴部署夷丁标兵,分营四门,按兵不动,登城而呼曰:“给三月粮,趣归守信地,否将击汝。”众声如雷,薨然而散。其沈几应变类此,而惜其所就之止于此也。
公殁时六十有一。妻黄氏,累封夫人。子五人:同贞,恩贡生,袭锦衣卫,西司房理刑副千户,有贞、益贞、济贞、复贞,俱庠生。女一,字谭某,崇祯七年十二月二日,葬于曹家湖之阡,在海盐县西三十里。公宰邑考文,所取士多以文章风节著,周忠介顺昌、方御史震孺、宫谕拱乾,其尤也。于是同贞属宫谕件系事迹为行状,而介御史以乞余铭。铭曰:
羯奴外讧,王略中否。专城失守,列郡风靡。
婪婪孔贼,间衅反戈。月晕重围,雷轰专车。
援孤蚍蜉,控绝虎豹。誓命沈城,碎首飞炮。
公虽陨节,莱完登复。虚危之野,四履如幅。
辽西畿东,朔马纵横。金柝罢击,和门不扃。
牙树纛,孰非臣子,委而去之,如脱敝屣。
公碎一身,以奠全齐。使知国邑,重于命躯。
帝庸劝节,峻逼台司。逃臣骨惊,志士发植。
享祀有严,乡梦不假。睢阳庙中,雒阳城下。
忠表汗竹,烈光羽林。斫石幽,永质古今。
○南京大理寺评事张君墓志铭
崇祯壬午四月,闯贼再围汴城,五阅月不解。张君以南评事里居,分守北城,倾家以给守者,民皆愿为君死。秋尽,黄河水大至,挟霖雨灌城。越三日,贼游骑入之,君犹效死不去,贼怒挥刃堕水中。其子宁生乘船来援,乃得出。十月初九日,创甚,卒于封丘之寓馆,享年六十有五。十一月十六日,渴葬于城西三里河之新茔。宁生避难南奔,持宗伯孟津公之书,哭而谒铭于余。
呜呼!今天下士气竭,臣节靡,逃亡俘虏,相视以为固然。顷者荆、襄陷没,持斧之使,俯首臣服夹侍,而先马又见告矣。当此之时,有如张君者,唱明君臣大义,技柱于重围绝地之中,洪水浸之而不惊,白刃临之而不慑,使天下士大夫相勖以致命遂志,无委辟之患难,无幸生之臣子,所以劝忠孝而励顽顿者,可谓至矣。吾将取以为臣鹄焉,其忍不志而铭之乎?
君讳如兰,字子馨,其先山西沁水人也。高祖锐,弘治中为开封府推官,因家焉。锐生舜臣,舜臣生电,电生尚德,尚德徙睢州,君之父也。君之姑嫁孙中丞,中丞爱君夙,惠俾从其姓。补博士弟子员,弱冠举乡试,久之不第。署封丘教谕,知同官、富平二县,迁南京大理寺评事。覃恩请敕命,始复张姓。君为政洁廉慈爱,强力耆事。在同官,建重关以扼虏,筑石堤以捍城,人至今赖之。富平簪笔吏千余人,囊橐盘互,通轻侠,倾京师。君壹切案治,相传敕莫敢犯,逋赋益起。咸宁为冢宰,依倚逆奄,修怨于旧宰富平公。君力持之。政声藉甚,仅量移南评事,复坐除名,咸宁螫之也。咸宁败,奉诏以原官起用。而君遂不复出,家食十五年而终。君自少至老,读书强学,朱黄二毫,不省去手,手钞经史别集说家之书至数百卷。好法帖古印断碣残章,搜访于崩古冢榛莽煨烬之中,考点画,辨款识,今之赵明诚、吾子行也。有亭圃在吹台、繁圃间,与词人张林宗、阮太冲饮酒射猎,登高赋诗,极望平芜,叹杜甫、高、李之不可作。盖君之为人,不独其孝友忠义,凛然大节,而倜傥博达,中原豪侠,亦未有能先之者。呜呼已矣!可胜叹哉!
君娶雷氏、王氏,生三子,曰宁生、恭生、保哥。宁生为国子生,以城守有功题叙,有志节,称为君子者也。宁生之来也,余与之坐而问曰:“君所著书及金石录,犹有存乎?”泣曰:“皆问诸水滨矣。”“王孙西亭、竹居父子藏书及王损仲之彝鼎犹存乎?”曰:“尽矣。”问:“张林宗、阮太冲?”曰:“林宗尽室以筏渡,筏纟圭于屋角,覆焉。太冲漂浮,遇大树,入于其腹,槁而死。”呜呼!中州数百年文物与儒雅风流,一旦俱尽,其不独为君悲而已也!铭曰:
汴京城阙兮,再困重围。河伯不仁兮,相其淫威。
矫矫张君兮,誓死自持。河身可徙兮,我心不移。
佳城郁郁兮,大河之湄。沧桑陵谷兮,刻此铭诗。
初学集卷五十二
○墓志铭(三)
(兵部右侍郎孙公墓志铭)
崇祯十一年十月,奴酋犯蓟镇,天子命推择廷臣有才望者胜枢贰之任。于是潼关孙公繇大理寺丞擢兵部右侍郎,拜命之日,庐儿戍卒,靡不戟手相贺。甫一月,无疾而卒,年四十有八,十一月之三十日也。公之弟必茂奉丧归秦,以次年十二月二十四日,葬公于先茔,撰次行状,走使四千里,属余志其墓。呜呼!今天下最急才者有二:曰铨事也,兵事也。公于二者,皆有专才,皆将试于用矣,而不得竟,为可叹也。公举万历丙辰科进士,繇户、礼二部郎擢吏部,佐冢宰赵忠毅公澄汰仕路,一日而徙诸清郎之淹久者,棋置铨司,北则刘廷谏,南则程国祥,闽则邹维琏,朝著歙然改观,而小人多所不便,比奄以逐赵公。未几,公谪去,再奉严谴除名。及公再起,长垣为冢宰,小人倚为窟穴。公侃侃举其职,不少假易。小人比长垣,以计典中公,又左迁以去。公廉辨强直,人才物论,储亻待于胸中,有万历初名选郎之遗风。再起再谪,不得竟其志,而铨事亦不可为矣。公居潼、华间,谙识厄塞要害,通知其豪杰。流贼之起也,公以山西司按察司经历量移南祠部,请急里居,建议设重镇以扼关。秦贼不出,豫贼不入,挈瓶口而壅之,寇可尽也。乡人恤其私,以劳师动众尼之。寇自是渡渑池而西,莫可禁御矣。假满还留都,途出柘城、归德,遇寇设守,皆恃以无恐。在归德也,贼溃堤而入,数十骑薄城,引弓诟骂,城中凶惧。公曰:“此欺我无兵也。”令亻兼从环射之,贼中伤迸散,登陴者始有固志。贼既退,人皆谓公知兵,可办贼也。贼逼江浦,公守石城门。参赞范公移咨假公署职方,以备非常,其倚重如此。久之,迁南吏部考功司郎中,升尚宝司丞,转理丞。既任枢贰,谓虏悬军深入,我援兵已十三万,当扼险邀击,聚而歼之,无藉口老谋持重,以成南下之势。蚤夜呼愤,莫有应者。盛气结,强阳暴亡,竟用是死,而人徒知其以勤死而已。公之父给谏公,以危言谠论,不容于朝。公少而与闻国论,有澄清天下之志。虽在郎署,小人以党魁目之。逆奄诛﹃朝士,皆公所雅故,锒过关门者,仓皇出饯,留连涕泣。奄闻而恶之,欲杀公而未果也。及朝政更易,奄余党仍用事。公所与同志汲引者,卖公以媚长垣。久之,遂取大位。而公犹滞散寮,每叹曰:“程郎之纶扉,不如刘郎之缧绁也。吾陆沉于此,有余荣矣。”公生平连蹇仕宦,实以党论之故。比天子知公,且大用矣,而一昔强死。呜呼!此亦党人为之乎?抑亦党人之纲所不能尽,而天为之殄瘁乎?其尤可悲也已!公为人孝友忠信,诚心质行,信于士大夫,而与被于孤寡茕独。周恤振救,死生急难,多人所不知。事继母,抚孤稚,皆非人情所恒有者。公殁而必茂丧之如父,撰公行状,别白邪正是非,一无所鲠避,盖家庭间风义如此,此亦可以观公矣!
公讳必显,字克孝,先世自浙之余姚徙秦,数传居潼关。祖讳承光,选贡知沔县。父讳振基,户科给事中,外转山东佥事,今上覃恩,赠奉政大夫,改京衔。母覃,暨前母刘,俱封宜人。继母贾,封太宜人。盖异数也。妻张氏,继妻景氏,皆无子,以必茂之子士骧为后。一女适朝邑周雯。余辱交于公二十余年,戊寅之秋,执手邸舍,悲余之蒙难而伤其不能相明也。公方向用,若有闵默不自得者,徒以余故也。其何忍不铭?铭曰:
太华削成兮,潼关屹然。是生伟人兮,枝柱金天。
河流奔腾兮,冲关却阻。展如之人兮,排龃龉。
是父是子兮,兆域相望。元气熊熊兮,浮薄华阳。
河水南流兮,潼水东回。千秋万世兮,孰塞我悲?
(嘉议大夫南京工部右侍郎叶公墓志铭)
万历中,东林之君子,退而讲学,海内负清名者,争相引重。而党人则深恶其轧己,间执其一二瑕疵者,以相诋谰,指清议为横议,阴护其所抉谪之人,以箝天下之口。甲寅、乙卯之间,其说始大炽。叶公官南太仆,抗疏辟之,以谓决裂国论,败坏人心,莫此为甚。当是时,言者方雄唱雌和,引绳批根,公眇然孤踪,忽发谠议,群惊且恚,聚族而攻公。公不激不随,端坐而肆应之,且累疏乞归,言者卒无以胜公。神、熹之际,东林之与党论,迭相胜负,然公之言卒,未尝不胜,其故何哉?呜呼!公之所以胜者,盖有所以为公者在也。公讳茂才,字参之,其先世自吴江徙居无锡。高祖讳昌,曾祖讳芮,祖讳谟,世有潜德。谟生联,娶许氏而生公。公面目清削,不苟訾笑,体骨棱层,若出衣表。自为诸生,见者已改容异焉。举万历己丑进士,选刑部主事。念父老,改南京工部,榷关芜湖,尽革它税,不名一钱。胥吏以常例为请,公为俚语诃之曰:“勿多言,左右排列金刚,台我不动矣。”已事,上羡金数千,奏疏曰:“久旱而得通,故有羡金,请不为例。且进羡,非臣志也。”神庙叹嘉,赐白金松布以旌异焉。改吏部郎中,再请告归。久之,起礼部郎中,历升尚宝司司丞、少卿、南京大理寺丞、南京太仆寺少卿。始一出,家居十五年矣。又七年,起太仆寺少卿,改太常寺少卿,皆不赴。升南京工部右侍郎。甫三月,请致仕。公仕宦强半在南,什九在告。布衣蔬食,食淡攻苦。有堂三楹,不施丹ぬ。安人老矣,躬亲纺织,青灯白发,荧荧丙夜。其肥遁苦节,虽小夫稚子,无闲言也。当言官与公为难,盛气奋笔,争欲有加于公。问影吠声,描头画角,已不遗余力,然终不能毁公之廉以为贪,而訾公之恬以为躁。至于今,衡门如故,子姓萧然,虽夙昔操戈向公者,未尝不闻其风而感,读其书而思,望其室庐而低徊不能置也。呜呼!此吾所谓有所以为公者也。公生平学问,躬行实践,信心为己。感民彝,痛国是,是是非非,如风樯弦矢,触而必发,岂有意与党人争胜负哉!天启中,阉祸将作,急流勇退,优游终老。高忠宪之殉难也,慷慨急难,以免其子。缇骑逻卒,交迹于道,不少鲠避,人始知公非以智免也。孔子曰:“吾未见刚者。”又曰:“仁者必有勇。”其公之谓与!
公卒于崇祯二年六月十七日,享年七十有二。安人华氏,卒于天启四年二月二十六日,享年六十有八。公性笃孝,自营生圹于江阴马镇先人之穴左,没后之五年十月,与安人合葬焉。安人生子继武,九岁而殇。生一女,嫁秦雷震。侧室胡氏,生二女,嫁孙禾、薛宪伯。公之卒也,其嗣子继斌、光辅,得请赐祭葬,乃属职方华君允诚为状,而谒铭于余。华君学行卓然,称为公后进者也。其状公为信。铭曰:
居官三十年,泊然儒素。阅世七十年,浑然赤子。
夫人不言,直哉如矢。角巾东归,虚堂隐几。
颢然真气,没而不死。我铭诗,用励顽鄙。
(山东兖州府滕县知县特赠太仆寺少卿姬公墓志铭)
天启二年五月,白莲贼陷滕县,知县事姬公死之。九月,贼平,公之父收尸反葬,盖六月而后殓。抚臣赵彦上其事,诏赠太仆寺少卿,有司立祠,春秋祭祀,给其父母诰命,荫一子入监。四年二月,归葬于州西郭之北。后十四年崇祯戊寅,任子琨官刑部河南司主事,奉熹宗朝诏令所司覆奏简牍及黄谕德景所撰行状,谒谦益于请室,而请志其墓。谨按:
公讳文胤,字士昌,西安府华州人也。生于万历壬午之三月癸卯。以《春秋》举于乡。六上春官,乃以禄养谒选,年四十有二。其莅滕,壬戌四月下旬也。奔走参谒,未遑视事,居三日而难作。当是时,滕民什九从贼,公徒步叫号,从兵登陴,不满三百人,比贼至,才数十人耳。问民何以从贼?则曰:“祸繇董二。”董二者,延绥巡抚某之子也。公登城呼贼而告之曰:“若等皆吾民,以董二故,铤而走贼。吾执董二,穷治其罪,以伸若冤,而赦若等,复为良民,其可乎?”公长身赤面,须髯奋张,两门牙如施丹ぬ。乘墉大呼,声殷殷动楼橹。贼望见,以为神人,欢呼罗拜。俄而箭发于西隅,二贼毙焉。视之则延绥沙柳也。贼愤盈肉薄而上,遂不可御,五月之十八日也。公绯衣坐堂上,嚼齿骂贼。贼前搏公,裂其冠裳,以锒铛锁之。公大骂,“胡不速杀我?”贼顾不忍。越三日,不食,贼劝之食,不可;劝之去,又不可。为诗八章,书于屋壁,以县印遗状付门子魏显、僮守务,北向再拜,自缢而死,二十一日之夕也。显乞棺于贼,不许,乞布裹尸,许之。遂瘗于官署之池侧,公父所从收公尸也。贼考掠显索印,显以印予父国臣,以遗状予妻之父高登士,及守务反而骂贼,死之。诏恤公也,并录显、守务,复其家。而董二者,城陷遁去,其后卒以贿免。呜呼!公以视事三日之官,守巷无居人之邑,率数十孑遗之民,抗数万方张之寇。城之未陷也,可以去而弗去。贼之劝行也,可以走而弗走。绝百可幸生之涂,而定一死无复之之计,用以明示天下后世,无破城不死之县令,无陷贼不死之臣子,公之自处审矣。致命遂志,忠也。无忝所生,孝也。明耻教战,仁也。是公之三大节也。熹庙之诏,亦有三善焉:旌不逾时也,功不滥叙也,恤不下遗也。终天启之世,莲妖灭,蜀寇平,而奴孽不内躏者,复滕之赏足以劝也。若董二之佚罚,则有司之过也。余故牵连书之,无使其求名不得焉尔。
公世为华州人,曾祖讳伸,祖讳夏,皆有隐德。父讳,增广生员,倜傥负大节,有声关中。先后娶四妇,生五男子,三女子,与公皆异母,而同仁均爱,家门无间,人以为难。公妻杜氏,生三子,长琨,次,次。琨服官廉辨,慷慨厉节,能继公之志者也。铭曰:
公逾弱冠兮,初歌《鹿鸣》。梦一伟人兮,绯袍面。
曰余同姓兮,周之宗盟。要公汴桥兮,前期却迎。
公之之滕兮,汴冰水砰。瞻彼季路兮,庙貌孔明。
高冠佩剑兮,俨如平生。回车伏轼兮,流涕怔营。
曾未信宿兮,寇盗抢攘。食焉不辟兮,死而结缨。
天畀完节兮,如射隽正。季冬赠梦兮,叶彼大贞,
匪妖匪噩兮,受命穆清。天门讠失荡兮,乘风上征。
扈从先皇兮,雷车霓旌。蚩尤前驱兮,玄武后行。
馘奴荡寇兮,汛扫枪。报命帝所兮,旗央央。
河、渭抱萦兮,太华削成。高坟岿然兮,配此令名。
忠臣孝子兮,请视斯铭。
(文林郎陕西道监察御史李君墓志铭)
崇祯初,谦益以与枚卜被讦,天子下法司杂治。法司覆验浙闱成案,再三考谳,具如前状,条奏以闻。讦者惭且恚,遂并攻法司,其势张甚。于是陕西道监察御史李君上言:“谦益无罪,所司为国家执法,不肯傅致,反受诬诋。谗夫高张,欲以一手障天,无人臣礼。”反覆数千言,其言直,其指平。夫己氏抵谰放恣,亦口噤无以答。君疏出而国论益大定。嗟乎!国论亦何尝之有。然而有可恃者,恃夫予我者之必为君子,而厄我者之必为小人也。夫己之贤不肖不可知,而人之为君子小人,如黑白之不可假,以不可知之贤不肖,而取征于不可假之君子小人,则是非邪正,不待后世而已明矣。若李君者,吾所谓君子而可征者也。
君讳柄,字汝谦。曾祖讳英,祖讳满,父讳承式,嘉靖丙辰进士,历官福建左布政,自大同徙家江都,遂占籍焉。生子九人,举进士者三,举乡书者一。其长子辽东巡抚兵部侍郎讳植,而君其第四子也。举天启壬戌进士,选中书舍人。秩满,选授御史。奉命巡视厂库,查刷光禄,巡按浙江、云南,卒于官。君乡举二十余年,中舍六年,廉靖闲止,有大人长德之目。及为御史,所至益著声绩。厂库之役,巡视者多所连染,商人独交口颂君,上为叹异焉。浙西海塘坏,亲乘小シ,掀舞洪涛飓风中,估计工作,省费十余万。塘成,升俸一级。云南加派羡粮,不报大农者数万。君下车,一切厘革,普酋为心折焉。乃飞檄晓谕祸福,酋俯首就抚。此君之历官,其大事可记者也。君家世居云中,布政公在职方,议复朵颜三卫,而巡抚公请复旧辽阳,皆国家大计,不幸中格。方奴、插交警,君论战抚机宜,纠劾宣、大将帅。旬月间,条议数上。且言臣父兄生长塞上,习知边事,灼见利害,故敢为明主别白言之。盖君自为诸生,则已讲求兵农盐铁,晓经国之务。其建白边事,意欲求以自试,卒父兄未竟之业,而止于优诏报闻而已。此君之有大志而未遂者也。最君之生平,其家居也,父党称其孝,乡里称其修,交友称其信。其服官也,天子知其廉,朝廷推其能,台省服其平。其卒官而归也,滇民道祭过车,而普酋亦抚膺恸哭,其诚信于蛮夷如此,其他可知也。呜呼!君之为君子也,斯可谓信而有征矣!其在言路,未尝苛求一人,未尝毛举一事。其于余,又非有部党之谊,雅故之好,而慨然公正发愤,千载而下,读君之奏疏,知君之为君子,而因以知君之所弹治者为小人。以余之不肖,亦或有追而惜之者,岂非厚幸哉?今君之子以余之获援于君,以谓非君之所鄙夷也,俾志其墓。余方恃君以征于后,而君之子顾欲恃予以征君,则又岂不过哉?
君卒于崇祯五年十月十九日,年六十有九。妻高氏,孝敬慈祥,相其夫为清白吏,称女师焉。卒于崇祯四年十月,年六十有九。子六人:元素、元介皆国子生,次元聘、元瑞、元觐、元翰。女三人。某年某月,合葬于白阳山之新阡。铭曰:
水则有坊,帛则有幅。凡今之人,云胡不淑?
猗嗟李君,束修自牧。有物有恒,式金式玉。
国有烦言,浮石沉木。障彼狂澜,奋我简牍。
夫人不言,百世所瞩。悠悠青史,我以君卜。
(吏科给事中赠太常寺少卿侯君墓志铭)
天启七年正月,吏科给事中嘉定侯君卒于家,年五十有九。明年,其子南京兵部武选司主事峒曾奏疏曰:“臣之先臣震,以狂直得罪先朝。幸遇陛下即位,复官谏垣,而先臣已不待矣。先臣触忤权幸,持忠入地,得比死事诸臣,共沐霈恩,死且不朽。”于是天子褒君素著忠谠,特赠太常寺少卿。又二年,将葬,峒曾次君之生平为状,泣而请于余曰:“愿有述也。”
余与君同年进士,同事熹庙,后先同被谴逐,其知君为深。呜呼!党论之相持也,自万历之末,蕴崇沸腾,以迄天启元、二之间。君居恒然心忧,谓其祸与国家相终始,誓欲以其身为耆柱。既入谏垣,论三案,论经、抚,以谓当斩除葛藤,别白功罪。其言明白正大,举朝韪之。亡何而事益难言矣。当国论之殷也,士大夫坚垒不相下,若鼠之斗于穴也。久之,群小知公论不可胜,折而入于中官、阿姆,若鼠之伏于社而食于角也。言者或不知,知者又或不言,而君独早知而极言之。客氏之再入也,君请收回成命,以勾结奸阉、倾危椒寝为言。奉严旨切责。其后一疏纠劾四辅,暴白逆奄构杀旧司礼王安事,尤切中忌讳。而君又抗章再上,得罪然后已。当是时,逆阉犹未炽,君先事察其机牙,摘发其所与钩连者。君去三载,而祸大作。刊章录牒,糜烂朝野。君以病且死,而获免。今天子慎惜名器,独于君赠恤不少吝,其亦曲突徙薪之忠,有鉴于圣心矣乎?君虽死,奚憾哉!君之少也,从其母育于外氏。稍长,侍其祖宦游蕲、黄、湖、湘间,暴露跋涉良苦。故虽生长世家,无纨子弟之容。君之祖父,皆倜傥好施,不事生产,相继捐馆舍。而君久困公车,送往事居,衣食百须,经营黾勉,备所不堪。君之更事练智,强力忍诟,亦赖此也。释进士褐,为行人,驰驱楚、粤数万里,单车匹马,不扰厨传,曰:“此亦使职也。”为给事中,巡视皇城暨巡青,多与内侍镌谯,所执奏多寝阁不下。闲居休沐,辄讨论军国大计,或语及人才国恤,则蹙然如不终日。盖君之大志,欲以虚公正直,为国家塞朋党之议,救清流之祸。其稍闲,则修复畿辅水田,及吴淞水利,讲求数百年利病,以康天下。而遭时龃龉,万不一试,徒以谏官自见而已。君孝性笃至,其父深念之,至为诗以示子孙。其为人质厚沉深,不苟訾笑。与人交,能为人尽。宾筵客座,谈宴款洽。闻人死丧急难之故,必为之侧席而坐,嗟咨叹息,坐客皆为不欢。君之为劳人志士,连蹇坎轲,其骨相或亦应此,而君子知其必有后也。
君讳震,字得一,祖讳某,福建布政使司右参政。父讳某,明经岁贡,赠吏科给事中。母陈氏,封太孺人。妻龚氏,广东布政锡爵之女。生三子,长峒曾也。次曰岷曾、岐曾。岷曾早死,而岐曾犹未仕,人皆以为国士。女四人。崇祯四年十二月,葬于圆海沙之祖茔。君父祖葬于穆,而君葬于次昭,不敢与穆齿,礼也。铭曰:
君尝涉风,桅倾楫覆,啸呼掀帆,指血渗漉。
长年赖君,以脱鱼腹。及乎登朝,波涛粘天。
蛟驱鳄,冒没九渊。事虽不克,能以身旋。
溯君之生,蹇始坎终。死遇涣恩,天晶日融。
吁其悲矣!铭此幽宫。
(直隶河间府儒学训导刘君墓志铭)
崇祯十一年十二月三十日,奴兵陷吴桥,训导刘君廷训死之。其子尔成以其丧归葬,奉其叔吏部郎中廷谏所撰行状,再拜稽颡,属先友武进恽厥初寓常三千里谒铭于余。谨按:
君字式伯,顺天府通州人也。祖讳钧,不仕。父讳某某,赠刑部主事。母王氏,赠安人。以岁贡谒选得官。奴之掠畿南也,县令谋弃城走,君要止之,率众以守。凡三月,奴偏军尝我,辄引去,已而尽锐力攻,令缒城遁去。君入学舍,麾其妾趣去:“我将上死。”属其稚孙于所善僧隆贵,介而趋南城,誓守者曰:“守死,逃亦死,曷若守死为满城忠义鬼乎?”守者敫然而哭曰:“愿为公死守。”三日夜,城三隅扰乱,独南城晏然。奴肉薄而登,如墙引射,矢注衣甲,血朱殷,穴胸而出,濡缕属于屦,君犹强自力束胸拒战,连中六矢,乃仆。逾月,其子发棺更敛,面如生,须髯奕奕奋举。丧之归也,诸生及闾左数百家道哭过车,儿僮佣保,皆剪纸买浆以奠。君兄弟博文矫行,自相师友。吏部侃侃,为世名臣。君老于明经,亦卒用殉节显。吏部称君读书盘山,诸生以其间藉草坐语,君吾伊自如,口喃喃如梦呓。诸生故叫呶大声属其耳,若弗闻也。与人交,无贵贱贤愚少长,处之油油然。好谈人善,盱衡抵掌,嚏唾喷溢颐颊,否则瞪目顾视,一言错误,面赤坟起,归自刻责,惭其人者累日。溯君之生平,乐易朴诚,谨畏人也。其临大节,倜傥自力如此。君之殁也,享年六十有五。娶唐氏,继室以张氏、王氏。子尔成,郡诸生。孙二人,曰坦、增,增即所属僧者也,未知其存否。于是君之子葬君也渴,人谓宜需国家之愍纶,以庀大葬,而不克待也。呜呼!古之人主,于其臣之死事也,得其尸而衤遂之,道而哭之,引而亲推之,或吊其妻,或养其子,可谓备礼矣。士以死国为市,君以死士为饵。士之自待与夫君之待士也,不已薄乎?君守师儒之官,无民社之寄,致命遂志,自办一死而已。向令回翔身后,糜烂七尺,以博半通之纶,此所谓左手据图,右手刎其颈者也。而谓君为之乎?以学官死,以士礼葬,传不资船舆,窆不费钱物,于其致身之初志,庶可以无憾。君之自待,与国家之待君,殆可谓两得矣。君之子其知之矣。余既为之志,于其铭也,变而为招魂之辞以哀之曰:
胡尘压兮城堞隳,霹雳车兮声殷雷。纶巾铠兮缝衣甲,流矢攒兮短兵接。
矢洞胸兮镞贯肠,膏涂裆兮血渍裳。登空同兮绁我马,云冥冥兮绝辔之野。
魂不归兮威灵怒,抚箕尾兮鸣河鼓。幽都广莫兮魂归来,蚩尤彗兮玄武旗。
篾束腰兮革裹尸,犀轩直盖兮非我须。夫人兮自有美子,荪何为兮独愁余?
梁山{隋山}兮潞沙纡,长终古兮安汝居。
(陕西延安府延长县知县郝府君墓志铭)
崇祯丁丑,新城张果中访余请室,为我称郝君万曰:“君万之父为延长令,处流贼巢穴中,贼营蔓延数百里,上覆飞鸟。延长公之官,君万帕首褶,负弓矢前驱,以鞭梢扣垒门大呼曰:‘我霸州举子郝杰也,从父之官,过而假道于若。若许我,幸甚。不然,则我无以见我父,请先死于此,以颈血溅虎落矣。’贼酋壮其言,许之。君万顾旁贼曰:‘我马矣,趣秣我马。’又曰:‘饥甚,趣饭饭我。’贼为进酒食,饮啖如流。食已鼾睡,鼻息撼壁垒。已而公至,群贼狰狞发植,公端坐舆中平视,指挥驺从伍伯如也。贼益异之,相与传送之他垒。过数垒,贼酋有介马而驰者,君万跃马及之,贼笑曰:‘能骑是乎?’即以与公。君万跃上贼马,挟己马而驰。所过贼垒,见所乘马,皆辟易辟道,莫敢谁何矣!君万出入贼中,熟识酋长部落,具知其营垒行阵,坚瑕虚实。贼环攻延长不胜,谍知设守者假道举子也,遂逡巡引去。”果中,奇士也。余心识其言。明年戊寅,余出狱。君万过邸舍,余为道果中云云。君万曰:“主臣有之,非杰之能也。吾父之之官也,卖千金之产以行,单车叱驭,克日就道。父既以身许国矣,杰敢爱死乎?孤城斗大,墟落无人烟,贼设长围困我。微吾父忠诚感激,父老子弟效死弗去,杰能伸两臂捍贼乎?围既解,冒雨循城,堕而折胁,移病归。数月,城遂陷。延人至今尸祝吾父也,杰何庸之有?”余叹曰:“有是父,斯有是子,果中之言征矣。”公家居六年,胁病寝剧。今年七月二十四日,年五十九,卒于家。君万将奔丧卜葬,撰次事状,属其友杨主事希孔拜而谒铭于余。按状:
公讳鸿猷,字勋甫。先世自秦徙霸州。父讳智,轻财好施,以能成其志。事继母如母,抚兄之遗孤女如己女,乡之称孝友者归焉。娶于王,生四子:俊、亻桀、位、、俊、皆早世。桀则君万,举丁丑进士,今官太常寺博士。公器资杰出,少读《左》《国》《班》《马》《南华》《鸿烈》之书,作为制义,飙发泉流。北方之学者,未能或之先也。年三十登贤书,晚而与君万偕入锁院。君万既登第,课其孙惟讷,日移漏仆,方吮毫覃思,公已落笔尽数纸,抚而叹曰:“竖子遂先我著鞭,阿婆虽老大,犹堪压倒三五少年也。”其倜傥坚强,老而自负如此。铭曰: 幽都北极,野惟崆峒。角立精悍,是生俊雄。
贼避单车,民保穷发。风施延,气厉勃碣。
勤官屯膏,死事质冥。哲人乘箕,孝子见星。
海抱岳回,戴斗之下。我铭幽,与此终古。
(齐孝廉墓志铭)
齐君讳国玺,字符卿,其先自汉平敬侯受居高阳。曾祖讳能,赠征仕郎。祖讳敬才,四川都司断事,赠承德郎。父讳养蒙,文华殿中书舍人,擢户部江西司主事。母许氏,封安人。君少有夙惠,弱不好弄,孙仲子楚惟以《尚书》教授为大师,楚惟者,吾师高阳公之子,而齐君之姑之夫也。君负笈从楚惟游,括羽镞砺,益宏肆于文词,今元辅绵竹公从其兄游高阳之门,君与之驰骋上下,不少退次。而同县李文敏公在史馆,亟以英妙目君。年三十,得恶疾,卧蓐三年,舆疾试京兆,辄得隽。明年,试礼部,疾甚,不能自力,乃罢归。未几而卒。崇祯元年之三月也。年三十有四。妻韩氏,两浙运使作楫之女。生二子,煜与煌也。既葬之十年,煜已为诸生有声,以其姻家蒋户部范化所著状,谒铭于余。状称君内行淳至,奔其祖之丧,四百里见星而行,不言不食,抚棺恸哭,绝而复苏。家本素封,与朋友交,补衣蔬食,如后门寒素。盖士之孝友壹行,怀仁蕴义者也。而以一举子病夭,岂不悲哉!呜呼!高阳之门,海内之雄俊集焉。余犬马之齿长,故弟畜楚惟,而文敏、绵竹,皆以一饭先予,而君又为楚惟之弟子。盖高阳之门长则逊余,而少则推君也。十余年以来,文敏以故相为先朝旧臣,绵竹新在日月之际。而君已前死,余则幽忧穷蹙,祈死而不死。盖少而不遇者莫如君,而老而不遇者莫如余也。今吾师岿然若鲁灵光,楚惟兄弟,鄂付竞爽,余乃执笔志君之墓,然供文字之役,不已恧乎?岂吾师之门,固亦如许商之四科,郑玄之薄官阀,而君之子不以我为老耄而舍我乎?抑亦君之札瘥夭折,为天所奇左,非世之卓荦偏人,固不足以表其幽而抒其愤乎?不然,则或者君赋命之穷,及其枯骨墓中之片石,犹不获徼惠于演纶画诏者,以耀泉壤,而固以属余也。斯其可悲也已!铭曰:
此子也才,余为之铭,可以不死。有子而孝,谒余为铭,斯为有子。
高河汤汤,佳城亻疑々。有光如虹,长映箕尾。
(博野王秀才墓志铭)
秀才王姓,不知其名,博野人王教官之第三子也。娶吾师高阳公侧室之女。崇祯戊寅,吾师阖门死虏,秀才亦死焉。高阳公之长子铨以高苑令奔丧归,渴葬以俟天子之恩命,哀其妹之早寡,忄堇而不死也,属余志其夫之葬。铨之言曰:“秀才之世父讳兴,与先君同举于乡,吾弟含之岳翁也。秀才又娶吾妹,两家盖世为婚姻。其为人悛悛退让,攻苦力学,不以家门炫耀乡里。生于万历戊午,死时年二十有一。数生子而殇,遂无后。吾妹茕茕寡妇,秀才之介弟,磨牙相吞噬,赖上官保全之耳。得吾子之一言,以葬其夫,未亡人实藉镇抚焉。子其无辞!”呜呼!志其墓不知其人,叙其人不知其名,古未有也。虽然,吾师之子孙,接踵而死虏者,河岳其相,而钟吕其音,皆雄骏奇伟人也。秀才为吾师之婿,相与掉鞅词场,颉颃下上,知其器资ㄈ傥,非庸庸佼佼者也。吾师之阖门乘城而死,转战而死,巾帼襁褓而死,靡不裹创饮血,握拳裂眦。秀才之死,我知其非望风逃遁,引颈而就刃者也。秀才死矣,进而陪吾师之后乘,登顿九天,回翔帝所,退而与诸子相从,英魂灏气,乘雷载云,薄宇宙之间。秀才虽死,犹不死也。余老且衰矣,槁项黄馘,视息田间,使吾师含敛之事,愍恤之典,仅托于殿师之夙沙,骖乘之同子,不能扣阍诣阙,以片言自效于师门。余之生,曾不若秀才之死也。已徇铨之请为之志,以慰其妹之思,而又作招魂之词以相其哀。铭曰:
天门闭兮九坑疒官 ,黑水沸兮白沟断。甲耀日兮城压云,虏肉薄兮士争先。
隳斗极兮裂天鼓,列星从兮陨如雨。戈扌舂喉兮矢穴肠,膏生磷兮骨负霜。
结余冠兮整余带,须龙兮云之际。从公子兮挟鬼雄,怒风悲兮啸雨灵。
魂归徕兮反故居,祝背招兮妇为尸。青春谢兮白日短,兰膏明兮长夜迟。
祀国殇兮陈浩倡,灵娱乐兮听歌诗。
初学集卷五十三
○墓志铭(四)
(山东青登莱海防督饷布政使司右参政赠太仆寺卿谭公墓志铭)
天启元年,登莱阙监军道,谭公以才望推用。公至,则西兵哄于登,淮兵噪于莱,和门昼扃,邑屋汹骇。公责镇臣沈有容曰:“抚方杜门谢事,而镇纵兵哗抚。抚之祸不可知,镇则何以自解乎?”有容惧,乃传箭禁戢,捕获其戎首,众少定。公曰:“登城斗大,聚卒四万,月费一万五千余金,军无见粮,嚣呼间作。即少定,亦隔日疟耳。欲保登、莱非散兵不可。”乃建议请于朝曰:“登、莱海浅多礁石,舟难载骑,奴必不渡,亦不能渡击奴。此地断无用此兵,断不能养此兵。登、莱之民,亦断不能与江、淮之兵相安于无事。方今辽事败坏,召募金钱,俱投沧海,不得独为江、淮惜募金。倘变生不测,更大费金钱以收拾登、莱,惜费而费滋多,悔无及矣。”乃以出海无期,践更抽替。未一月,客兵去者过半。登、莱之民帖然,而兵不知其被汰也。自奴酋发难,建三方布置之局,开镇登、莱。议者以用海为名,而坐请益兵,独公之论能如此。岛帅毛文龙自诡能捣巢制虏,多馘辽人首以当虏,或毒辽人之舌,购译者指为奴俘。公廉得之,系之密室,与饮食。旬日,舌药苏,能自言被俘状,核实而纵之。海外俘级日侈,交关逆奄魏忠贤,张大其事,觊觎封爵。公坚持之,弗与勘覆。岛帅益骄,构内旨,得举刺文吏,造蜚语中管饷同知翟栋。缇骑突至,械翟于公座。公叹曰:“以我故累廉吏,而不能救,何以生为?”愤懑不食,呕血数升,顿致羸疾。亡何,遂不起。嗟乎!用海以扼奴,用岛以掣奴,疆埸之虚名也。糜物力以奉骄卒,竭功赏以易伪俘,国家之实祸也。世之谋国者,以虚名则相蒙而不疑,以实祸则相沿而不悔。如公之蚤见梗立卓然而不回者几人哉!公没五年,而岛帅以矫伪被﹃。迄于今二十年,登、莱之舟师,未闻以一苇涉海。公之言至是而大验。然而公之死者已不可复作,而辽事终不可为矣。呜呼!其可叹也已!
公讳昌言,字圣俞,万历甲午举乡试第一,辛丑举进士,知苏州常熟县,改徽州婺源县。外艰服阕,补真定栾城县,升南京兵部职方司主事,转车驾司员外,升郎中。内艰服阕,入为兵部车驾司郎中,出为福建提学参议,以山东布政司右参政为青、登、莱海防督饷监军。天启五年三月十四日,卒于官,年五十有五。今上御极,其子贞默、贞和,相继陈请,上念公以死勤事,追赠太仆寺卿,赐祭葬,荫一子,盖异数也。公三为令,计口食俸,斋厨萧然,摘奸伏,养小弱,省供亿,裁赎锾,清明惠和,所在治理。常熟五年,编徭有不承者,出片纸与之曰:“若果无田无赀不应役者,以此纸自榜于区中,吾不汝禁也。”皆逡巡首服而去。婺源有争山之讼,斗杀不解。公封山著禁,有凿石熔灰者,罚无赦,而两家之讼息。开江湾金竺岭,以避芙蓉五岭之险,徒讴歌,呼为谭公岭。栾城荒,民逋盗发。公给买官牛,躬督垦辟,凿井灌溉,履亩耨获。流亡复归,盗贼衰止。栾驿支八省,公枝柱势要,爬搔假冒,中贵人进御,沿途绎骚,抵栾戒亻兼从曰:“勿犯此强项令也。”在南兵部,不以闲曹少自假易。在北驾部,抗论四路出师必败。闻者咸缩颈,既而皆服。督闽学,甲乙殿最,凛如神明。不发私书,事竣,以尺蹄侑原函归之。闽人谣曰:“来一封,去两封。以为不信视邮筒。”公之为吏,清素方梗,独立行意,茂著风绩,皆此类也。性沈毅,能割大事,纠纷变故,应手立断,机张理解,非凡所知。南中骤更钱法,日中罢市,蜂拥衢路,丁司空道遇之,停车下揖,众益汹汹。薄暮,公敕职方逻卒,持白列炬而出,缚首恶数人,传呼与大杖,一瞬而散,无敢顾视者。福藩之国,诏需马快船五百艘,船尚舣通湾,待其归,修念复往,水涸冰坚,必不能赴。而来春之国之期,将复以王舟不具为词,且有后命。司马仰屋咄咄,计无所出。公建议:“急檄止通湾船勿动,遣官就彼修念,计往返工费,略足相当。旬月而报完,舟楫已具,则之国无愆期之虑矣。”司马如其言,事遂竣。藩封大典,举朝舌敝心呕,忄堇而得之者,微公建议,其不以迁延籍口者几希?公之功,与伏蒲廷诤者并矣。潍令与辽将相构,令谬以辽兵叛闻。东抚仓皇上疏,檄登兵会剿。登营多辽人,偶语籍籍。公大言曰:“辽将吾将,辽民吾民也,谁敢言发兵者?”即入营,握辽镇李性忠手,令飞箭谕潍营,趣遣三骑往,将士皆感泣听命,东抚蒙几激大变,赖公一言而定。岛帅索剿饷二十万,诏令汰登兵,那其饷以给发。公曰:“饷可卒那,兵可卒汰乎?此窘我也。兵之汰久矣,饷无庸那也。”一月内足那饷之数,而登无汰兵之扰。公在登以精勤策应援,以恩信结将士,散江、淮乌集之师,辑辽左鸷伏之众,数定祸乱,不动声气,始终以东江进兵为赝局,直斥岛帅为登寇,不惜身试其毒。而岛帅亦严惮公,逆自引避。登人谓:“无公必无登、莱,信也。”公为人疏通乐易,朴诚简忄詹。与人语,倾倒输写,咳唾时拂人颐颊。端居深念,焚香读书,其中湛如也。通籍二十五年,先世薄田敝庐,一无所增益。朝鲜李亻宗弑其主,介岛帅携重赂以请于朝。故事,使舟从登上,公斥而拒之,乃迂道繇天津。卒之日,床头文籍,封识宛然。箱箧空虚,不加锁。含敛时,如道旁僧舍。士庶纵观,街号巷哭,靡不啧啧称真廉吏也。
谭之先,出于山阴,永乐间徙嘉兴。曾祖讳起凤。祖讳可贤,太学生,选授通判。父讳守范,赠福建提学参议。娶严氏,封淑人,斋庄淑顺,具有仪法,佐公以廉辨起家,后公八年卒。生子六人:贞默,进士,工部虞衡司主事;贞和,贡生,以荫入太学;贞易,庠生;贞良,以五经中崇祯壬午乡试;贞硕,中天启辛酉乡试;贞,庠生。女三人。孙男十六人,女十二人。葬于白都一阳圩之新阡。严淑人焉。葬之后十八年,贞默谒余请铭。公令常熟时,余为书生,揖余而语曰:“吴中士大夫,田连阡陌,受请寄避繇役,贻累闾里,身殁而子孙为流佣者多矣。君他日必自表异,以风厉流俗。”余尝过公之里,访问其素风,然后知公之所以勖余者,盖信而有征也。贞默嶷然负经世之器,吾畏友也。铭何敢辞?铭曰:
公才有余,其志则窒。拮据棘手,酸辛呕血。
公文甚富,而家则贫。冰棱玉尺,称其为人。
士归赤诚,吏绝瑕谪。真气Е洞,归返大宅。
书策纳棺,帝命不假。掩诗于幽,以告来者。
(湖广提刑按察司副使许府君墓志铭)
府君讳成器,字道甫。许之族出于高阳,唐亡,远孙儒自雍入江南。儒孙规羁旅宣、歙间,遂家宣州,语在王介甫《许氏世谱》。祖万相,知巫山县。父某,举进士,河南按察司副使。母某氏。君年十四,河南公守职方,阅视宁夏,属君居守邸舍。君携ゎ被宿于周庐。边帅夜囊金扣门,君呼庐儿列炬火,门为 门而叱之曰:“趣负去,不去,将絷汝。”河南公叹曰:“儿他日亦廉吏也。”河南公没,哀毁几灭性。终丧,举应天乡试。数试春官不第,署常熟县教谕。君为诸生,从宁国守于江罗公讲学,尊其所闻,以教邑之子弟。抠衣升堂,颂礼雍肃,孝秀竞劝,夏楚废弛。任满,迁翰林院孔目。乙科官迁除多州郡冗长,而君自孔目升司务,历户部、都察院、吏部,升兵部武选司员外郎,历车驾司郎中。皆通班要地,世所以待射策甲科者也。少宰杨端洁公署吏部,杨方严,四司官候门不得见,每独召许司厅与语。杨卒时,惟两苍头守舍。君庀治丧事,殚竭诚信。太宰富平公叹息以扬为知人。在车驾,值福藩之国,舟楫衔尾,徒宿戒,藩封不得藉口改延,君之劳也。升湖广副使,备兵辰沅,拮据以诘戎备,爬搔以给军饷,清严以御土司,恩信以结蛮峒。镇、诸苗,以杂处剽枨,君禽而之,归逋逃,正疆理,而蛮荆帖服。平偏四卫,以孤悬逼戎索,君辟而除之,立营哨,绝向导,而滇、楚通道。辰州守瞿君汝稷有《治蛮书》,极陈剿苗生事之害,君奉为律令。五开土司,仇杀日闻,布威信,晓祸福,咸摇尾听命。本君善用瞿所著书,得制驭之法也。在沅三年,以年至乞致仕。五之民,皆歌思立祠。归而为德于乡,存问故旧,收恤贫嫠,角巾布衣,契阔谈宴。又三年而考终。乡之人以为孝友淳备,名行修立,称其为乡先生也。群请祀之于学宫。
君以万历丁巳十二月廿五日卒,年七十有二。妻胡氏,继妻汪氏。子四人:士恒、士恂、士铨、士愉,皆为诸生。某年某月,葬于荷花形之祖茔。余少识君于广文时,长而习君长安。其为人乐易诚笃,议论依名实,宽然长者也。汉世重长者,史称建陵侯、塞侯、张叔,皆以诚长者处官,自不遵古人持己用人之法。世之为聪明立声威者,往往能倾士大夫以干天下之誉。其有讷言敏行,称为长者,固不求见于世,而世亦罕能知之也。然君之洁身积行,所至树立如此,则长者之为行,是岂可轻也哉!铭曰:
忠信笃敬,可行蛮貊。皋比蜚声,瓠载德。
大冠将将,褒衣抑抑。彼都人士,视此斫石。
(扶沟县知县赠南京湖广道监察御史左府君墓志铭)
君讳史,字子箴,西安府耀州人也。曾祖讳进,封大理寺评事。祖讳伦,赠承德郎。父讳思明,知永城县,升赵州知州。赵州起家乙科,君起明经,后先为令中州,皆以廉惠显闻,没而其民祀之。君初除光州训导,抠衣升堂,颂礼甚严,计口食俸,与弟子员共之。横经讲德,岁时乡射,彬彬如也。署遂平、固始,皆有异政。迁知扶沟县,三月而政成,五月而以官卒。君之莅扶沟也,朝国人而告之曰:“县多奸猾,积为民患。令具有主名。严将不治前事;风告不改,即收捕致法,如扣囊底耳。”县中传相悚惧,莫敢相试。奸民把持椽吏短长,告讦抵罪,遂长子孙,为吏舞文作奸,通行为囊橐。君锁吏舍门,尽逐去,择小史谨愿者补吏,延它邑老狱吏教习律令。逾月,渐次通晓。手定爰书,吏俯首缮写,肩髀如压巨石,莫敢仰视。它吏如木偶植立堂下,舒雁相望,竟日不知令案何事、断何狱也。民多斗杀,盗贼充斥,囹圄恒满。君讲习乡约,用古教化民,有壹行表异,虽荜门圭窦,月三往拜焉。立重囚于庭,吏披记籍,数其罪状,以次受掠,血肉狼籍,观者咋舌汗下。两匝月,狱讼衰止,人有悛心矣。县故多盗,平沙百里,秫田弥望,盗行劫,辄鸟兽散,莫可谁何。君设法购斩。盗发某保,劫某家,保正保副督乡兵往捕,置二驿马,克时报县。县发马兵八人,分四路侦贼去所,发兵十六人,再发二十四人,亦分四路要遮钩击,贼向何路逸去,则侦者以报。收案所去路兵,罚无赦。盗贼最桀黠者,用子时发,不能过午时即得。弥月,盗无留迹矣。县西北地庳下,水潦聚焉,河溢则助河为患。君行视商度,疏决壅积,浅者堰之,深者坡之,腴者稻,洼者渔,淖者藕,家各占业,人为劝课。县北竟鄢陵、尉氏,地势尤下。三县民互相穿穴,或窃塞张单口、惠民河,则河溢如。又或盗决秦家岗三十六陂,则水决如ニ。君躬自相度,止舍离乡亭,总计三县病利,作均水约束,刻石水畔,三县共守之。援辽兵取道中州,所部畏其扰也,檄君驻襄城镇之。君遣人入楚,籍记其将领部曲,某兵前驱,某兵后拒,车马刍牧,各有成数。乃按籍定约,僦次舍,庀糇粮,峙器用,供给资粮扉屦,斥候铃柝,军声肃然。援兵所至如归,自襄城历彰、卫,出磁州,居人按堵,市不改肆。入邯郸境,即脱巾大噪曰:“何不如左知县好逆我?”大掠溃去,首将自刎。远近叹服,以谓君有文武大略,能当几驭变者也。君视事浃月,政声籍甚。旁近邑争讼不决,皆愿得左君按治,死且无恨。黠者伪称扶沟民,投牒上官,冀得下左令。君益自喜,为治益力,昼循阡陌,夜决词讼,午夜不交睫,径旬不休沐,遂过劳发病以死。君死之日,百姓匝道恸哭,相与赋敛致奠。丧西归。民庶设按于路,号恸闻二百里。君之治扶沟,与赵州之治永城相似,五十年之中,祠屋相望也。万历乙卯,君视篆固始,仲子佩玄举于乡,永城父老走会祠下,植竿注旌,大合乐以飨之。佩玄后用沙河令察廉,除南京湖广道监察御史,赠君如其官。三世以循良显,所谓有作令家谱者也。往余待罪国史,论次本朝忠良吏,附两汉之后。隆、万间,徐氏九思、贞明令句容、山阴,父子政迹茂异,今又于左氏得永城、扶沟,何寥寥也?岂有如永初之诏,所谓求之其勤,得之至寡者乎?抑亦劝课风厉之德意,未能及两汉而有司亦邮传其官,如所谓游光扬声,拜除如流者乎?循良之蔑闻,此弊吏之无法,而民生之不幸也,余故志扶沟之墓,详载其法行,他日以上史馆。
君卒于万历己未七月初九日,享年六十有五。娶任氏,继室曹氏、王氏,皆赠孺人。子三人:长佩玮,早夭,次佩玄、佩琰,女二人:适辛绵宗、宋笃忠。孙男女九人。佩琰与佩玄之子重光,亦举于乡。而佩琰实来谒铭。墓在某地之某阡。君生七岁,母安安人卒,哀毁如成人。事继母宋至孝。历官受俸,未奉母不敢先食。丧至自扶沟。母冯棺哀恸,绝而复苏者三。最君之生平,盖孝友忠信,笃实光辉之君子也。铭曰:
汉有良吏,乐府流传。弦歌荐祀,安阳亭西。
扶沟勤死,风爱郁然。我铭幽,国史考焉。
(承事郎平乐县知县郭君墓志铭)
平乐在岭表为府治,漓泷险恶,徭、犭童杂处。官其地者,用汉法治人,而用夷法自治。睢盱毛,流官之于土,其相去者几希?钱塘郭君为平乐令大治,摄修仁亦治,政声流闻。而不幸以劳瘁卒官。万里舆榇,天之困贤吏也,亦用资格耶?呜呼!可悲也已!平乐民杀人商肆前,前政已得主名,复牵连坐群商,考问时震雷击案者再。君下车,悉纵舍之。越人相告曰:“活群商者,雷公与郭公也。”却羡余,斥赎锾,鱼疏菜茹,必平价而后取。养少弱,惠鳏寡,案治奸民猾吏,奋髯抵几。越人服其廉,说其慈,惮其强,是以大治。而其御犭、犭童尤有法。修犭童、象犭相仇杀,监司议用兵,君曰:“夷斗,我何与焉?谨斥候,禁阑出而已。”永福犭斗峒中,仓皇告变。魏潭至荔川数百里,举烽燧,设塘报,一夕数惊。君自修仁还,撤兵罢戍,慰父老趣归安枕,竟不见一贼,竟内晏然。水桃村犭童劫觐官,没其田。饷兵更没他犭童田,俘其子以邀赎。犭童啸险拒命。君曰:“田宜没,何赎?不宜没,又可赎。质子何为?”命罢遣之,犭童父子相率首服。夷人安土重旧,畏官府,文法吏利其赂赎,重困之,夷辄服毒药断肠死。迄君任,夷无毒死者。夫犭、犭童亦人耳,罚不止清酒,而赎必求亻炎钱,侵扰迫胁,驯至用兵,是岂知山襄毅之受教于郑牢者哉?君之治夷,在西南可著为令者也。
君讳一纬,字维垣,其先陕西西安人,胜国时始迁于杭。祖讳世贤,封刑部主事。父讳孝,嘉靖乙未科进士,贵州按察使。继妻江安人生君。君少负志节,布衣勤学,江安人病革,命婢以巾箱遗君,君拜而受命,旋以献其兄,弗忍视也。受《易》里中江生,遂以《易》为大师。天启元年,用《易》举于乡,署桐庐教谕,以文学礼义为官。崇祯八年九月卒,享年五十有九。妻孙氏,生三子,代、仕、,皆弟子员。卜葬于秦亭山祖茔之傍,而代来请铭。
余初入史馆,得侍崇仁吴公,公曰:“闱中评文,有予者曰:‘是年长矣。’应之曰:‘老成人不可不惜。’又曰:‘是将不登甲榜。’曰:‘得良乙榜亦可矣。’”余得君于乙卷,读其论而收之,良亦此意。自今观之,君之所就,与甲榜壮盛者未知孰多?而余于崇仁所云,亦可以无愧也。叙而识之,亦以著前辈道义相勖之意云耳。铭曰:
千章之木,蔽于蒿莱。我落其实,而取其材。
材不大试,实则允食。铭以昭之,亦以志恤。
(明故陕西巩昌府通判钱君墓志铭)
镇江有好学修行之君子曰钱君翊之,以明经起家,为山东莱州府胶州州同知,迁陕西巩昌府通判,以年至致仕。讲德谭道,为乡先生,凡十余年以卒。其子玄以户部郎中贺君良之状来请铭。
於乎!自宋以来,儒者各唱师说,以立门户,谓之讲学,而姚江之良知为最盛。世之谈良知者,其是与否,吾不能知也。以谓莫若反而征诸其人,以其人为质的,而学术之是非较然矣。君少即有志于问学,闻良知之指,有所契合。会以贡入南雍,江西邓文洁公、杨端洁公皆官留都,君抠衣两公之门,往复扣击。及其官胶州,杨公为吏部侍郎,檄致君铨曹署中,是正所著书,浃岁而毕,故所得于端洁者为尤邃。君居官,计口食奉,萧然如老书生。胶州有孟公堂,宋苏文忠公遗迹也,刻《后杞菊赋》于石,陷置壁间,时时诵之以自广焉。州有军丁户绝者,台使者欲勾补之,君奋笔署其牍曰:“有军不清,官之疲也。以民代军,官之横也。”台使者怒甚,卒不能夺君议,然亦竟以此知君。巩昌通判分驻西宁,逼处土番,核兵饷缮,城堡戒严以待变,而又请于监司,贳番酋就擒者以风动之,诸番感,卒以无事。其去官也,惟载长安石刻《十三经》以归,颜其堂曰“石经”。峨冠深衣,与诸生端拜讲贯,老而不辍,此君之生平也。君其有得于良知之深者耶?抑亦扣击于文洁、端洁而不自有其少学耶?抑其进而求诸古人之学,知而允蹈之,而不复涉历乎近儒之门户也?然则世之讲学者,以君为质的焉其可矣。君感端洁公之知遇,晚年走数千里,渍酒墓下。其在长安,故丹徒令庞君时雍抗疏忤权要,交知缩头莫敢问,君独送之国门,执手而别。君之刚毅特立如此,其所得于问学者,要不可诬也。
君之卒,以天启壬戌二月二十四日,年七十七。配吕孺人,先君十六年卒,年六十一。孺人与君合德,自学以至宦成,篝火宿肉,内外斩斩。子一人曰玄,以某年某月葬君于丹徒县之黄漩,合吕孺人茔。铭曰:
钱氏武王始开迹,点简扈跸徙厥邑。云洲传芳弘祖业,有子七人君奕奕。
朴学拙宦绝藻饰,元气浩然返玄宅。厥子辞赋美金璧,后如有闻讯兹石。
(封监察御史谢府君墓志铭)
鄞县谢府君,讳一爵,字君锡。其先出晋太傅。宋丞相深甫自台徙慈之香山,再迁鄞之月湖。祖讳瑜,考讳九皋,世有壹行。君以次子太仆寺少卿三宾封陕西道监察御史,以崇祯八年二月廿四日卒,年六十有四。其配孺人周氏,以是年十月廿七日卒,年六十有二。三宾与其兄三阶、弟三台、三卿,以崇祯十三年某月甲子,合葬君夫妇于郡西翠山之阳。三宾,余门人也,状君之行来乞铭。掇其语为铭曰:
谢自太傅,家于东中。宋有丞相,外属后宫。
自台徙鄞,华胄遥遥。柱史卜宅,食于契龟。
祖考载德,其芳尘。长源洪柯,三世乃振。
君少秀出,及壮砥砺。枕籍书诗,穿穴窒疑。
踔厉风发,作为文章。丹黄勘雠,其书满箱。
高冠长剑。有志当世。七制三略,藏┑腹笥。
行河救荒,防边御虏。如医有方,如奕有谱。
隐而求志,壮不逢年。仲子长矣,头角崭然。
君曰三宾,克继我志。我其已哉,系《遁》有惫。
三宾为令,东海之隅。告诫促数,严于简书。
尔为尔邑,我为我家。如农有畔,安知其佗。
耕则有锄,刈则有。朝齑暮盐,不以累汝。
嘉定之政,吏畏民怀。察廉举尤,登于西台。
孔贼狂犭制,沓登梏莱。帝曰三宾,女往视师。
君闻师命,欷嘘感发。扣其囊智,以佐挞伐。
擐甲即死,获丑乃还。愧我老矣,不从行间。
我师复登,贼遁浮海。帝庸晋秩,以劳敌忾。
来归饮御,燕喜便蕃。铙歌鼓吹,戎车在门。
恺乐方献,谗言孔兴。君曰何伤,白璧青蝇。
世方小往,我则大归。从容燕笑,饬巾之时。
先甲三日,话言琅琅。克期挥手,如旅ㄈ装。
惟君平生,崇智卑礼。孝乎惟孝,友于兄弟。
吉人,虚止静默。帘阁帷灯,凝尘蔽席。
花下闭关,竹间扃户。东阡南陌,杖屦可数。
旁搜博览,百家之书。其尤精者,《青囊青乌》。
医通国能,葬识地脉。活彼黎庶,妥我兆宅。
翠山之阳,马鬣牛眠。君所相卜,今则藏焉。
君生五男,四为食子。五幼而殇,女嫁人士。
诸孙竞爽,高门有庆。宾子于宣,克举于乡。
君之子女,皆出周氏。维周淑慎,作配甚似。
克共克俭,允孝允慈。制书褒美,称为母师。
生而媲德,死则同穴。松柏丸丸,高坟石阙。
史传壹行,亦载《列女》。我仪图之,民鲜克举。
栀貌蜡言,流为丹青。大书深刻,惭彼幽扃。
述德缵言,惟君有子。庶无愧辞,讯于旧史。
旧史朴学,质胜斯野。掇其绪余,以告来者。
(曹府君墓志铭)
崇德曹广,举崇祯庚辰进士,归而将葬其父,乞铭于旧史氏钱谦益曰:“广之先世,家歙之岩镇,以赀雄里中。吾祖逐什一,行贾于浙,乐崇德之土风,将卜居焉。吾父生于斯,长于斯,念先人之遗志,命吾兄弟毋去此土也。曹之定居崇德,自吾父始也。吾父年十二,即代吾祖治家政,有狱讼于会城,僮奴千余指,雁鹜行列,莫敢陕输流视。市少年以杀人诬中表,连染吾祖。三年未白,往见钱塘令,拂衣奋袖,词辨蜂涌。令大悟,立置诬讼者于理。吾祖自此得骑从出入闾里,雍容修长者之行矣。吾父性行高迈,口不道钱货。吾祖殁,执其手而语曰:‘吾传食伯仲间,独久汝。吾病,汝逾月不解带,良苦也。有汝母私蓄千金,以偿汝。’父顿首谢。已而瓜分之,不忍私一钱也。为邑令重客,出富人以诬坐论死者,其人数辇金钱以谢,拒弗与通。桀黠奴以盗赀系狱,狱吏来告。彼得出,必致死于公,请为公杀之。父笑曰:‘吾岂以我它日之死,易彼今日之生哉?’奴竟得出。吾父少读书,负经济,数踏省门,视一第如拾芥。万历甲子,以国子生试南畿。故人有大狱,亲知缩首,莫敢过其门,倾身为之囊橐。奔走尽气,病大作,弗克试而归。归而数病,遂不起。吾父尝语曰:‘南闱之役,失一举,得一友,所得奢矣。’呜呼!岂知其并以失身也哉!吾父之才,可以先人,其志与气,不能后于人。而抑没不自聊以死,则天也。其殁也,顾视妻子,无可怜之色。自述其生平,命笔志之,壹似重有属者,不能舍然于身后。其可知也,敢以请于夫子,夫子其哀而铭之。”谦益曰:“府君盖孝友顺祥,深中笃厚之君子也。其行己也比于节,其御物也近于侠,要以仁心为质,修业而息之。至于子而发闻于后,宜矣。是宜铭。”
府君讳以成,字玉汝。祖祺,父弘淮。先世皆葬于歙,今卜葬崇德,府君之志也。卒于崇祯甲戌三月十三日,年仅四十有四。娶程氏。子五人:序、广、度、修来、庑。女子嫁仁和郑钅其。葬以某年某月甲子。铭曰:
君子五人,序广长成。伯仲竞爽,广先序鸣。
广也英妙,翱翔上京。明发不寐,有怀。
衔哀述德,以乞斯铭。我铭既勒,乃卜佳城。
{隋山}山回水,叶彼经营。仁人孝子,惟后之赢。
(明故徐府君墓志铭)
太仓徐文任将葬其父母,谒铭于其友太史氏钱谦益曰:“吾先世望东海。吾胄于国初之福孙公,后十代,吾父也。福孙公自长洲徙昆山,籍茜泾里。弘治中,割隶太仓州。曰‘东渔公’者,吾曾祖也。曰‘南平公’者,吾祖也。吾父性庄强子易,有气略。其接人煦煦,口出气恐伤物,有不平则肆言折之,不畏强御。其理家,囊箧细碎,无所遗漏。缓急叩门,手提数百金,如弃涕唾。州有大凶灾及力役钩稽之事,吾父急病耆事,具有条法,州人赖之。吾从祖御史公既贵,吾祖尝叹曰:‘叔也,能大吾门,虽然,不如吾之有收子也。’御史殁,遗孤漂摇,如之未卵。吾父曰:‘先人有坠言矣,必再立叔氏。’倾赀立专 力,屡速于讼弗悔。人咸谓吾父能子,谓吾祖能知子。州多高门鼎贵,吾父以国子生入赀,授光禄寺署丞,终老其家。州之人每举手相谓曰:‘犹望徐公也。’万历三十八年,吾父殁,年七十九。又七年,吾母终,年八十五。吾母太原王氏也,事君姑,遇子妇,皆有节法。吾少多四方之交,吾母宿膏火治具,至老不倦。生子男三人:大任光禄寺署丞,尹任蚤死。文任则吾,其幼也,今为国子生。女子嫁顾文谟。孙、曾孙男女若干人。将以今年十一月,合葬于某地之新阡。葬宜有铭,吾子辱与文任游,又于辞直而不华,愿有刻也。”谦益曰:“今人视友道如粪土,独文任坚勇自喜,以交友闻于人,为难能也。虽然,亦其父母成之也。文任有友曰西安方应祥,字孟旋,年四十,未有子,府君命文任相视婢之宜子者以予应祥。夫人躬庀裳衣,具膏沐,教诫而遣之。应祥见于府君,抠衣趋隅,执子弟之礼。府君殁,拜夫人于堂下,夫人亦门为 门见焉。谦益之友于文任久矣,敢不诺而铭诸。”东渔公讳忱,南平公讳整,府君讳可久,字复贞,今年实万历四十七年也。铭曰:
徐氏先世,本自伯益。十望其九,载在史册。
东海侨郡,播迁吴中。必复其始,群支海东。
福孙之后,光禄廓之。仁孝袭训,委祉来兹。
于德尔劬,于家尔赢。匪家则赢,惟后之成。
娄江滔滔,幽室渠渠。隧道之石,多于储胥。
惟公有子,谒文于友。篆此铭章,以告远久。
(漳浦刘府君合葬墓志铭)
漳浦刘履丁以诸生应辟召,擢郁林州知州,将归葬其父母,而谒铭于旧史氏曰:“履丁之先世,自光、固徙莆田,元末有尉漳浦者而家焉。正德甲戌,曾大父友仁与从叔勋同举进士。勋以谏南巡廷杖,巡抚宁夏,为莆名卿,而曾大父历郡守至参政,有声迹,刘于是乎始大。大父讳祥高,为诸生祭酒,年八十犹踏省门试。元配郑无子,有二侧室,各生二子。而先君与伯氏,其母林也。先母黄氏,其父郡守公,理学巨儒,与从伯父国徵、介徵同乡举。先母年十八归于我。先君二十为诸生,含英浮华,蔚有誉处。先母习礼明诗,闺房之内,朱黄研席,与刀尺错互,灯火青荧,俨然士友也。嫡母既没,诸姑妯娌争产速讼,磨牙吮血。先君分甘让肥,所自予者,皆寝丘之田,西益之宅。先母无后言,抚其子侄,必先己子。宾祭冠昏,皆于我乎取,先母无难色。先君晚而习静,好江门余干之学,焚香盥,梯几帘阁,凝尘蔽榻,双趺隐然。先母俭朴静好,华发相庄,四十年如一日。先君即世,家庙绰楔,不能保一亩之宫,挥千金复之,如弃涕唾,人咸以为丈夫女也。先君居常目二子曰:‘癸也食子,丁也收子,癸之所不可知者年也。’先母授二子书,澜翻成诵,乃令就塾。每诵卫诗先君之思,以勖寡人,未尝不流涕覆面也。先君殁七年,而癸补弟子员。又六年而丁始应省试。先母殁九年而丁应诏得授一官。今将以某年某月葬先父母于某地之阡。风停树静,有怀二人,养生送死,无可为者矣。丁闻之石斋黄夫子,惟夫子之言,质而不华,可以信于后,愿有述也。”余曰:“子之夫子,吾执友也。古之为文者,必有所征,余之知履丁以其师,知履丁之父母以其子,可谓有征矣!其忍不铭?”铭曰:
刘氏二征始有闻,唯君金友俪玉昆。厥配媲德昏孔云,万历壬子君归神。
四十七龄生不辰,距生嘉靖唯丙寅。后十九年配亦湮,六十始寿加三春。
三男子子癸丁辛,癸也早丧二子存。二女如玉达孚尹,朱孝林节播郁芬。
丁也筮仕苍梧滨,立堂石阙崇高坟。郁林廉石比贞珉,大书深刻镌斯文。
(嘉定张君墓志铭)
崇祯六年十二月,嘉定张鸿磐合葬其父母于南翔龚家浜之新阡,泣而乞铭于余曰:“鸿磐之先世,自祥符徙松江,国初居南翔。嘉靖中有名任者,起家官开府,而其从弟以军功授陉阳驿丞,以卑官自著称者,吾祖也。吾父少自力于学,横经籍书,寒抄暑讲。踏省门五六,不得一举。授徒百里外,岁时觐省,自伤贫而违亲,未尝不泣下也。以膏腴让昆弟,退而居于槎浦,荒江白苇,老屋数间。二亲之腆洗不乏,而朋好之过从有余欢者,恃有吾母也。吾父殁,鸿磐生十龄。后二十年,为天启甲子,吾母亦殁。吾母之生于世,视吾父稍赢。送往事居,艰苦万状,凡以终吾父之事也。鸿磐长矣,而困于诸生,吾母殁又数年,而尚无以葬,是以痛不思生,而又病不敢死也。癸酉之冬,而襄事,为之侧席而坐,助窀穸之役者,同里侯豫瞻、大梁张子襄也。以鸿磐之不肖,亲死不能葬,而又忍死而乞铭于夫子,其不独以昭吾亲,且不没吾之所以葬吾亲者也。夫子其谓我何?”余曰:“子之父有高才而无贵仕,子之母有令德而无厚禄,子之乞铭以昭之,宜也。若子之葬其亲,则又何愧?夫洁身修行,不辱其亲,此《南陔》之孝子所有事也。若夫显融富贵,时至而起,则天也。《记》不云乎:‘敛手足形悬棺而封,其谁有非之者哉?’繇此观之,世之生荣死哀,倾动流俗,而其为圣贤之所非者必多矣,子又何愧?古之孝子,祭其亲也,则必求仁者之粟。祭如是,葬其可知也。豫瞻、子襄,今之有名行人也,其助子之葬也,斯亦可谓仁者之粟矣。乞铭以昭其亲,又不没其亲之所以葬。《诗》有之:‘孝子不匮,永锡尔类。’子与二子交相锡也,法皆宜铭。”张君讳承宠,字君贶,享年四十有九。妻王氏,享年六十有八。男一人,鸿磐,娶李氏。女一人,嫁严某。铭曰:
藏之固,刻之深,斯之谓不朽。
不义而富且贵,凿桓氏之椁,而题原氏之阡,于吾亲何有也?
呜呼!日月有时,吾亦将渴而葬其母矣。
初学集卷五十四
○墓志铭(五)
(李长蘅墓志铭)
长蘅姓李氏,讳流芳,其先徽州歙县人也。其祖赠奉训大夫讳文邦,始徙嘉定。文邦之子讳汝筠,继室以陈氏生长蘅。长蘅风流儒雅,海内知名者垂三十年。其殁也,识与不识,皆闻而悲之。然长蘅之生平,孝于亲,友于兄弟,澹荡于荣利,而笃挚于君臣朋友,则世未必尽知之也。长蘅少有高世之志,才气宏放,不可绁羁。自其兄翰林君蚤世,始抚心下气,求工应举之业,以慰其父母。更十余年,与予偕举南京。当是时,长蘅之年渐长,而又以为不逮其父,虽桥褐趋时,其中固已不能无厌薄之矣。再上公车不第,又再自免归,皆赋诗以见志。自是绝意进取,誓毕其余年暇日以读书养母,谓人世不可把玩,将刳心息影,精研其所学于云栖者,以求正定之法。未久而病作,犹焚香洮,手书《华严》不辍。又以其间写唐、宋大家诗至数十帙,皆未就而卒。呜呼!其可悲也!长蘅事母,色养甚备。敬其长兄,抚其弟妹若侄,绝甘分少,皆人所难能者。顾不修事饬边幅,以孝谨取名。与人交,落落穆穆,不以握手出肺肝为信。磨切过失,周旋患难,倾身沥肾,一无所鲠避。平居不入公府,谭居间竿牍之事,辄头面发赤。家贫,资修脯以奉母。稍赢,则以分穷交寒士,卒未尝立崖岸之行,以洁廉自表衤暴也。性好佳山水,中岁于西湖尤数。所至诗酒填咽,笔墨错互,挥洒献酬,无不满意。山僧榜人,皆相与款曲软语,间持绢素请乞。忻然应之。其为人和乐易直,外通而中介,少怪而寡可。其于君臣朋友之间,大节确然,不可得而犯干也。岁壬戌,广宁陷,都城震惊,遂喟然束装南归,其意以为母老,身未仕犹可以无死也。以可以无死而归,则其不可以无死而死焉必也。假令世不幸而有有唐天宝之事,苟受一命如王维、郑虔之为,我知其必不忍也。丑、寅之交,每窃叹曰:“事不可为矣!”往往纵酒无聊,至于泣下。遂病喀血不能止。病且革,闻余被放,抚枕叹诧。亡何,遂不起,崇祯二年之正月也。享年仅五十有五。呜呼!其尤可悲也!
长蘅交知满天下,其少所与游处曰郑胤骥闲孟、王志坚弱生,故其子娶闲孟之女,而其女归弱生之子。其尤敬爱者曰程嘉燧孟阳,孟阳谓长蘅书法规无东坡、画出入元人、尤似吴仲圭、诗仿佛斜川、香山。晚于格律更细,尤叹赏《皋亭》《南归》诸篇,以为非今人可及也。长蘅既亡三年,以今年二月某日葬南翔之祖茔。其子杭之泣而言曰:“宜铭吾先人者谁乎?有先人之友程与钱在。”孟阳曰:“吾老矣,过时而悲,不能文也。铭莫如钱氏宜。”于是杭之累然丧服来征铭,孟阳助之请尤力。嗟乎!长蘅精勤学佛,既了然于去来之际矣,余铭之不胜其悲,其以余为怛化已夫!铭曰:
云栖之教,落日悬鼓,西方为家。华严楼阁,涌现笔端,重重开遮。
人世琐碎,譬大海水,跳掷鱼虾。夸修介节,纷然建竖,犹算河沙。
命耶才耶?簸顿屈信,其又奚嗟!文章纷绘,留世间者,灿烂春花。
后千斯年,与此铭章,倬为云霞。
(王淑士墓志铭)
余为诸生时,与嘉定李流芳长蘅、昆山王志坚淑士交。已而与长蘅同举于乡,万历庚戌与淑士同举进士。三人者,器资不同,其嗜读书,好禅说,标置于流俗势利之外则一也。长蘅没,余哭而铭之。今又哭吾淑士,而其子又以铭为属。嗟乎!余衰迟无用,久居此世,天其遗之以铭吾友乎?其可哀也已!
淑士初任戴冠,其字曰“弱生”,与长蘅同研席,为诗文已知法唐、宋名家,而深鄙嘉、隆之剽贼涂者,以为俗学。穷经辨志,有古先儒者之风。及官南驾部,雅不欲以游闲谈宴,把玩日月。而又谓随俗诗文,徒以劳神哗世,非有志者所为。乃要诸同舍郎为读史社,九日诵读,一日讲贯。移日分夜,如诸生时。少间,借金陵焦氏藏书,缮写勘雠,盈箱堆几。尝为诗怀长蘅曰:“一编余故簏,字画麻姑细。仿佛共丹铅,深夜重门闭。”亦自状其居官况味如此也。通籍二十余年,服官仅七载。后先家居,薄荣进,寡交游,壹意读书。而其读书,最为有法。先经而后史,先史而后子集。其读经,先笺疏而后辨论。读史,先证据而后发明。读子,则谓唐以后无子,当取说家之有裨经史者以补子之不足。读集,则删定秦、汉以后古文为五编,尤用意于唐、宋诸家碑志,援据史传,摭采小说,以参核其事之同异,文之纯驳。盖淑士深痛嘉、隆来俗学之敝,与近代士子苟简迷谬之习,而又耻于插齿牙,树坛,以明与之争,务以编摩绳削为易世之质的。其自任最重。读佛书,研相而穷性,阐教而宗,手写《华严》至再,著《太上感应篇续传》,以辅翼因果之书。暗以耆柱世之盲禅,而不轻与之辨驳,亦此志也。南驾部秩满,升佥事,提学贵州,辞疾不赴。用言者荐,起浙江,以母忧归。再起,提学湖广,卒于官。淑士恂恂,体若不胜衣。居官执法,屹然如山。南驾部典司勘合,不以片纸假人。所至守律令、谢请托、理冤抑、问疾苦,手削爰书,虽老于文法者无以过。其在浙也,议盐法者欲行温州票盐以佐饷,议水利者欲尽隳诸坝,客艘直达会城,皆名美而实不便,力陈其不可而止。其奉职循理,不欲为好名生事,皆此类也。督楚学,行崇礼,好古教化,楚士闻其公而喜,睹其明而服,习其反覆教诲,出于至诚,莫不洗心回面,誓不忍负。方奉旨纪录,为海内学政第一,而竟以勤其官死。呜呼!其斯以为文学政事,彬彬文质之君子欤!往长蘅语余:“子才高意广近于通,淑士小心精洁近于固。我通不及子,固不及淑士,然居二子之间者必我也。”今长蘅之风流儒雅,与淑士之束修好古,皆足以传于后世,而余独栖迟连蹇,老而无成,执笔而志其葬,其能无愧色已乎?
王氏出琅邪,十六世祖某,为昆山州学正,始家于昆。曾祖讳三锡,知河南光州。祖重鼎,赠奉直大夫。父讳临亨,知杭州府。母张氏,生三子,淑士其长也。仲志长,季志庆,皆举于乡,以文行有闻。妻朱氏,封安人。子四人:、偕、佼攵皆有声胶序,而ぅ尚幼。一女嫁顾锡眉。淑士卒于崇祯六年八月八日,年五十有八。次年十二月,葬吴县西山之真珠坞。铭曰:
邓尉之山,有宅一区,君今葬焉。空山老屋,梅花千树,涧户依然。
展如之人,焚膏宿火,落月残编。我怀君诗,南园北郭,窃比前贤。
钩玄提要,著书满家,朱黄骈阗。以方水心,次则石涧,谁曰不然?
过而式者,征于斯铭,后千斯年。
(都察院司务无回沈君墓志铭)
万历时,杭有三士焉,曰胡胤嘉休复、卓尔康去病、沈守正无回,奋乎流俗之中,以文章志节相摩厉,海内称之。如唐人所云四夔者。休复举进士,选翰林庶吉士,逾年卒。去病、无回皆不第。无回官都察院司务。卒于官,其子尤含属去病为行状,而谒铭于予。
予之诺其请者盖十年于此,去无回之殁十九年矣。呜呼!去病之称无回备矣,称其行谊,则曰:为子而孝也:初举于乡,痛父之未葬,衰而襄事,不以公车为解,乡之称孝者归焉。为友而信也:视友如其兄弟,视朋友之父母如父母,视朋友之子如子,乡之论交者准焉。为举子而廉也:公车二十年,不以名刺谒监司,不以竿牍干县令,自守泊如也,乡之自好者观焉。称其经济,则曰:为学官于黄岩,以文墨而精吏事,学田之伏匿者八百亩,一昔而钩得之。台卒之噪也,设方略,购死士,佐兵使者定变,老于兵间者莫及也。称其立朝,则曰:为司务四十余日,以散寮而著风节,常朝之日,司厅应奏事者不至,无回独被纠,免冠待罪,口不置一喙,皆得不坐,人谓古大臣风,仿佛钱若水欲与知州陪奉赎铜事也。呜呼!无回之可称者,如是而已乎?余为举子,与休复、无回,方舟而北。休复萧闲淡漠,如定僧静女。无回神宇高彻,顾盼风生。余居其间,两相得也。已而与无回游处,观其所撰者,钩玄提要,朱黄盈帙,知其人博学深思而好古者也。盱衡扬眉,指画天下事,其辨博如环之无端,其断割若Δ之能解,客散辨息,端居燕处,若风之已过,而水波湛如也。车盖成阴,生徒成市,道广智周,人人以为亲己。介性所至,戒标榜,绝依附,如松柏之独立,人未尝不望而自远也。尝以宋人亻疑之,休复似孙明复,去病似尹师鲁,无回似苏子美。明复诸人,其所遇斯已穷矣。三君者之自见于后世,与诸人孰多?才耶命耶?其可为叹息者,不独无回而已也。今年,余过休复故宅,其寡嫂具特羊之飨,去病居主位,尤含以子婿行酒炙。明灯促坐,谭休复、无回游迹,相顾涕Д而罢。去病方罢官归,门仞萧然,意殊不自得,而余亦已老矣。尤含谆复以铭墓为请,去病助之尤力。余之慨叹于无回,以谓去病称之未尽者,余之文果足以尽之耶?天之厄无回也,使其可称者如是而止,余与去病,又将若之何?呜呼!其可悲也已!
无回之先,自南宋已家临安。父烟江公,讳某。母某氏。天启癸亥三月二十八日卒。娶谢氏。子二人:长尤含,次美含。某年某月,葬于某地之阡。所著《雪堂集》《浚河防倭议》行于世,他著作皆毁于火。铭曰:
禄命之术通天咫,烟江有谶诒厥子,玄滩发麟趾。
鹿鸣之秋岁阳癸,有才无命一官死。五十一年昔梦耳,请视巾箱尺蹄纸。
我作铭诗歌《蒿里》,有如不信问瞽史。
(大中大夫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运使李君墓志铭)
崇祯丁丑,予有牢修、朱并之狱,时相设刀俎以待,道路汹骇。君老且病矣,轻舟走三百里,追送于吴门,泪淫于睫,唾交于颐,语喃喃不可了,曰:“天道神明,公必无恙。我且死,有墓中之石以累公。”再拜郑重而别。戊寅放归,君复造余山中,讠垂诿如前,请益力,语益不可了。明年己卯六月二十日,君卒。其子光垓、孙镜以少司寇朱公行状来请铭。余为之泣下曰:“君于余濒死时祝以不死,而且以其死累余也,非余其谁铭?”
君讳衷纯,字玄白。其先世建炎中自江阴徙长水,遂为嘉兴人。祖某,父敷,以君赠奉政大夫。前母徐,母张,并赠宜人。君以万历壬子举于顺天,谒选知扬州府如皋县,行取授南京工部主事,转兵部车驾司员外郎,升福建邵武府知府,擢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运使,致仕。君少警悟,六岁授《曲台礼》,日诵数千言。父殁,其兄游国学,君以孤僮执丧,含殓尽礼,哀毁骨立,来观者皆异之。从父诸兄,皆奋迹科第,衣冠都雅。君自伤幼孤,蚤夜呼愤,读书倍文,才名蔚起。归安茅顺父、太仓王元美皆以字呼之,令其子折节事焉。庚子试北闱不中,馆阁诸公赋诗赠行者数十人。壬子放榜,叶文忠公在内阁,语公卿曰:“李玄白得举矣。”万历中,党论锋起,浙人与东林相枝柱。而君与长兴丁长孺游于顾端文之门,浙人深嫉之,曰:“此操室中之戈,反而内向者也。”如皋考最,将入为给事、御史,逆奄之党群相讥揣曰:“此应山、虞山之朋徒宿为党魁者也。”应山谓故杨忠烈公,虞山则余也。君闻之,急自引匿,得南曹郎以去。迨其后鞅掌外吏,浮湛穷老,而其以部党为人指目,则自为举子时已然,君亦不自悔也。君谙习吏事,老于文法,才具通明,果辨忄敫绝。如皋滨海,膏腴千亩,为豪右占匿,丈而归之官。邑多盗,以沈命法购捕,禽无遗种。堤郭外牙桥以绝盗贩,瓴甓土石毕具,一夕而就。在南曹,榷芜关,理街道,管鼓铸,爬搔弊,咸有声绩。在邵武,申明条要,齐和宽猛。杉关有税,岁饱冗从之橐,而守因缘为市。君请充饷以省加派,不肯名一钱也。两淮盐政蛊坏,商灶俱困。君简胥史,核商贾,句稽侔渔,清理支借,三月解冬课三十余万,半载解辽饷六十余万,持筹握算,仰屋画地,唇舌燥蜇,心气耗溃,得风病,手足奇右,遂移疾以归。客有过淮者,余问君治状,客曰:“君晨起视事,按治豪商宿吏,伍伯林立,棒呼[B17K]之声,殷动墙宇。抵暮入,会校文书达旦,不知其橐中装云何也?”余笑曰:“淮海盐利,以商吏为囊橐,转运使与通酒食,握手呕,恐失其欢。今放手决罚,一切以威猛从事,吾有以知李君之穷也。”君归财逾年,尽典其章服币帛,以供朝夕,死而家无余赀。人以余言为信。君少喜为歌诗,多名章丽句,有《激楚斋》若干卷。长而淹经术,负经济,文人通儒也。其为吏,顾不屑为褒衣博带,舒缓养名,以廉辨干济为能事。昔赵广汉择吏好用强壮,蜂气见事,无所回避。而张武谓梁国吏民凋敝,当用柱后惠文弹治之,其兄敞以为必辨治梁。以君之材力,不得射策甲科,欲以强力自效,一吐其逼塞。而年至虑耗,精华销Й,矫首于功名之会,而衰落不振,岂不悲哉!此其所以重有属于余,而庶几有闻于后也与?
君卒之岁,享年七十有六。妻吕氏,赠宜人。子四人:长光陛,先卒,次光垣、光垓、光基。女五人。孙三人:镜、、锷。光垓与镜俱有文,能继先志者也。铭曰:
过都之足,系于篱樊。犀之器,钝于草菅,
才耶志耶?比土一棺。赢其子孙,既固且安。
(张元长墓志铭)
君讳大复,字元长,世家苏之昆山。祖诰,父维翰,世为儒生。君生三岁,能以指画腹作字。十岁,讲《论语》,至假我数年一章,告塾师曰:“仲尼至是韦编三绝,始知《易》道简易,本无太过,故曰可以无太过矣。大当作太,非大小之云也。”塾师避席曰:“此非吾所及也。”既长,治科举文词,不务为抄掠应目前。自汉、唐以来经史词章之学,族分部居,必剖根本,见始终,而又能通晓大意,不为章句旧闻所纠缠。其为文空明骀荡,汪洋曼衍,极其意之所之,而卒不诡于矩度。吴中才笔之士,莫敢以雁行进者。文益奇,名益噪,家亦益落。中年不得志于有司,又以哭父丧明,乃谢去诸生,垂帘瞑目,温习其已读之书。有不属,则使侍者雒诵,继之关节开解,冰释理顺。繇是益肆力于文辞,若壅江河而决之,沛然莫之能御也。所居梅花草堂,古树横斜,席门蔽亏。轩车至止,户屦相错。君从容献酬,谈谐间作。眸子蒙蒙然,光芒犹映射四座。久之,蔬炙杂进,丝肉竞奋,参横月落,笑语如沸。家人问:“晨炊有米乎?”曰:“未也。”相视一笑而已。壮年再游长安,登吕梁、过齐、鲁,览宫阙之盛。观东征献俘,思奋臂功名之会。晚而病废,自号病居士,名其庵曰息。诗坛酒社,歌场伎馆,扶杖拍肩,人以为无车公不乐。酒酣曲奏,划然长叹,若有不舍然者,虽笃老犹未已也。呜呼!其可哀也已!君之为古文,曲折倾写,有得于苏长公,而取法于同县归熙甫。非如世之作者,佣耳剽目,苟然而已。撰《昆山人物志》,焚香隐几,如见其人,衣冠笑语,期毕肖而后止。《记容城屠者》《济上老人》及《东征献俘》诸篇,杂之熙甫集中,不能辨也。君未殁,其书已行于世,人但喜其琐语小言,为之解颐捧腹,未有能知其古文者也。君尝语余:“庄生、苏长公而后,书之可读可传者,罗贯中《水浒传》、汤若士《牡丹亭》也。”若士遗余书曰:“读张元长《先世事略》,天下有真文章矣。”盖文章家之真赏如此。
君卒于崇祯三年七月廿九日,年七十有七。娶顾氏,生三女。无子,以弟之子桐为子。桐有文,能笔授君所著书。天启五年,自为志文而卒。桐二子,安淳、守淳,以崇祯十四年九月葬君于祖茔,持归昌世行状来请铭。君与先君生同年,友余于弱冠,呼先君为叔父,其何忍不铭!铭曰:
秋风萧萧兮,秋露ЖЖ。葬此秋士兮,于彼秋原。
我铭斯石兮,千秋永安。
(金府君墓志铭)
嘉定唐时升叔达为金君子鱼记所居福持堂曰:“子鱼生百世之下,而尚友百世之上。自圣贤所以和顺于道德,与经纶曲成之务者,皆默而识之矣。古今兴衰成败得失之故,莫不毕观。而于天人之际,幽明之故,感应之理,晚而尤究心焉。至于非法不言,非礼不履,与人居,未尝以其博识愧寡闻之徒,以其笃行耻浮薄之俗。其中则与古为徒,而其外则油油然不求自异于乡人。盖其可见者,成人之美,必弥缝其所不备;称人之善,必覆护其所不及。导人以义,若恐伤之;振人之急,若恐闻之。不求多于天,不取盈于人。故其至行有以感动神明,而声誉及于里巷儿童妇女之间。”当是时,君年七十矣。吴之贤士大夫,登君之堂,皆以为无愧词。君读而喜曰:“他日虽取以志我可也。”又十有二年,君年八十有二,以崇祯戊寅二月卒。次年三月,其子德开、德衍葬君于界泾之祖茔,属程嘉燧孟阳为行状,而谒铭于余。孟阳之状君,叙述其束修励行,积习于家庭,而发闻于乡里者,可谓至矣,要不出于叔达所云。予又欲别为之志,不已多乎?无已,则以叔达为征,而以孟阳之状足之。按状:
君讳兆登,字子鱼,世居嘉定罗店镇。曾祖讳棣,祖讳翊,以孝弟力田起家。父讳大有,嘉靖戊午乡贡。母傅氏。此君之族出也。少为文章,汲古振奇,大变吴中举子熟烂之习。万历壬午举乡贡,十上不第,授都察院都事以老。此君之履历也。罢公车,年力方富,迄不复往,以有母在也。年七十,举觞流涕,谢绝贺客,痛父之无年也。偕计吏北上,夜亡其行橐,有司穷治,勒主家卖骡以偿,君怜而舍之。年几艾,生子德开,人以为冥报。君之孝友忠信,仁心为质,皆此类也。余于孟阳之状,取其与叔达相证明者,数端而已。盖余之所以志君者如此。君为人深中隐厚,与人交,不翕翕热,皆有终始。余之下吏也,君既病矣,每刺探狱之缓急,为加损一饭。病革,犹数问余归期何如也。余何忍不铭?铭曰:
周官以乡三物教万民,而宾兴之,一曰六德,二曰六行。最君之生平,醇和粹美,庶几乎三代之遗民。使其比肩七十子,揖让于圣人之门,吾夫子不以为君子,则必以为善人。天子方行征召之典,玄备礼,公车交辟,而君顾老死于荒江寂寞之滨。呜呼!后世尚有考于斯文。
(张┆度墓志铭)
崇祯十四年正月六日,吴郡张┆度卒于泌园之书舍,年七十有四。友人钱谦益题其铭旌曰:“乡贡士孝节张先生之柩。”某年某月,葬于花园村之新阡。仲子奕、冢孙邕泣而来告曰:“先人有坠言曰:‘铭必以钱氏。钱知我者,可无庸以状也。’”余曰:“诺。”为序而铭焉。
序曰:君讳世伟,字┆度,南安府太守讳铨之曾孙,乡贡士赠翰林院侍诏讳基之孙,太学生讳尚友之子也。君总角明惠,善属文。太学君携之游娄江,州、太原两王公叹息以为国器。久之,其声籍甚。江、广、交、粤之士,有知张┆度者不以名,有知┆度者不以姓。此君之始年也。万历中,门户科场之议锋起,君扼腕拊颊,多所题核裁量。壬子举顺天,出新城王季木之门。党人大哗,御史遂呈身排击,卒不能有所连染。坐罚三科。累试不第,谢公车以老。此君之生平也。世居吴江之越来溪,君卜居吴门,得陈惟寅之渌水园,诛茅灌畦,却扫诵读,清谈竟日,樵苏不爨。为古文辞,取裁韩、柳,每一削稿,伸纸点笔,不知老之将至。此君之晚节也。君七岁丧母,朝夕上食号恸,塾中书生皆为流涕。其祖殁六十年,表衤暴遗行,用陈公甫例,得赠官立祠。事其父如其祖,事其兄如其父。此君之内行也。吴中以名行相镞砺者,文文起其执友也,姚孟长则其高弟,周忠介、朱德升其后辈也。忠介遭奄祸,周旋经纪。奋臂出入,视缇骑恶子,市驵伍伯如也。乡邦有大利病,绅相顾嗫嚅,必自君发之。其殁也,家无余赀。司理倪君往赙,乃得发丧。此君之大节也。君娶徐氏,男子二人,长、次奕,早世,邕其长子也。女子二人,嫁{山昆}山顾咸建、长洲姚宗典。君尝读范史《党锢传》,至于蕴义生风,鼓动流俗,未尝不废书而叹也。君以一老孝廉屏迹丘园,十余年来,吴之吏有所规,士有所仿,民有所赖,相与俯躬抑气曰:“彼有人焉。文、姚既殁,风流益长,奚其为政?”斯可以兴矣。君七十时,余坐告讦下请室,君戒子弟遍谢贺客,罢酒不乐。语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所谓忠实心诚,信于士大夫者,非偶然而已也。为之铭曰:
惟孝与节,古有良谥。仲车二反,君则有四。
高冠崔嵬,细行不坠。介居沉冥,市义若嗜。
轻财涕唾,取无施易。安居美食,家无委积。
少不践石,老而画字。耳非两门,孰云我?
揭德振华,加彼康惠。我作铭诗,流咏清泌。
(徐元修墓志铭)
崇祯己卯正月,吾师高阳公殉国报至,余为位加衰而哭之。是月,江阴徐元修以哭母死,讣亦至。呜呼!居今之世,忠孝之道,不绝如线,天柱将恐折矣,地维将恐裂矣。吾师死忠,元修死孝。元修虽一逢掖,方诸吾师,是亦枝天柱、立地维之一人也,是可使之无传耶?
元修讳时进,其先公辅,国初为右副元帅,战殁,赠东海郡侯。公辅之弟按察使公弼,繇凤阳徙江阴。曾祖亮,进士,官知县。祖旦。父某。母冯氏。元修以诸生久次,将贡于京师,而母冯氏以疾卒。元修自伤为子无状,几得微禄以养其亲而不待也,号呼擗踊,促数叫绝。越七日庚午,一恸仆地。其子卿麟、卿麒环呼之,形神离矣,年五十有八。远近哀之,皆致赙,乃克殓葬。二月某日,葬于繇里山之祖茔。元修长身美须髯,易直退让,与人语,惟恐伤,如也。善饮酒,与之饮,未尝不醉,三爵之后,油油ぅぅ如也。矫志励行,奋乎流俗之中,以师友之道为己任。遇不可,奋髯掉臂,必达其志,决非苟然者。自元修抗颜为人师,抠衣升堂,收威夏楚,而师道于是乎始尊。自元修与其友黄介子锡余辈镞砺文行,死生患难,奋身相收恤?而友道于是乎始著。其事亲也,尽志与物,不以亡为解。所得修脯,不下百金,其父每呼卢博塞,缘手而尽,一夕自悔恨,召诸少年酹酒谢绝之。居亡何,元修窥其父微瘠,意默默不自聊,跪请于父,复召诸少年袒跣饮博,其父乃大喜,旦而腴泽如故,自是不复言戒博矣。今上下诏辟召,兵使冯公、徐公将以元修应,固辞不可,曰:“小人有母,他日有广文升斗在。”比将贡而亲没,此其所以伤而死孝也。余尝为容城孙奇逢叙其所撰《取节录》曰:“忠臣孝子,人世之砥柱也。末世之人,薄视忠孝名节,反加挫抑焉者,譬如杨焉之治河,患砥柱而欲镌之者也。”呜呼!兵刃锋镝,戎狄镌之也;谗谤机阱,小人镌之也;死丧祸患,天镌之也。具是三者,其镌之也,不遗余力矣。而吾师与元修犹相望于世,斯世道之不幸也夫!其亦世道之幸也夫!元修将葬,介子为行状而以书属余曰:是当应铭法,请为之铭。余曰:“诺。”铭曰:
七尺者身,三尺者坟。后千百年,视此刻文。
○闻子将墓志铭
子将,姓闻氏,讳启祥,杭州之钱塘人也。子将生而神姿高秀,所至能隐数人。工于应举之业,挥洒落笔,云烟月露,生动行墨间。冯祭酒开之、方提学孟旋以经义为一世师,子将皆入其室,于是子将之名藉甚。武林东南一都会,江、广、闽、越之士,蹑负笈,胥挟其行卷,是正于子将。子将鉴裁敏,品题精,丹铅甲乙,纸落如飞。士之侧古振奇,隐鳞戢羽者,得子将一言,其声价不胫而走。游武林者,得一幸子将,如登龙门之阪。而子将亦倾身延纳,庀舟车,洁酒食,请谢宾客,如置驿然。虽后门寒士,落薄无闻者,人人以子将为亲己也。子将性故淡荡,厌弃浊秽,思出世间法。云栖标净土法门,子将笃信之,外服儒风,内修禅律,酬应少闲,然灯丈室,趺坐经行,佛声浩浩,俨然退院老僧也。卜筑龙泓、清平之间,将诛茅以老焉。买舡西湖,仿掘头五泻之制,为文以要同志,风流婉约,为时所传。为诸生祭酒二十年,始举于南京,偕李长蘅上公车,及国门,兴尽而返。余遣人要止之,两人掉头弗顾也。卒时年五十有八。祖讳镇,年九十五而卒。父讳涞,有贤豪长者之风。子二人:淡明、淡成。女四人。余观东汉之季,太学士数万人,嘘枯吹生,自三公九卿,皆折节下之,三府辟召,尝出其口,卒有党锢之祸。唐、宋之季亦然。万历中,子将以一书生握文章之柄,一言之褒诛,近秦市而远鸡林,奉之如金科玉条,可谓盛矣。然而卒以无咎者,何也?职思其居,言不出位,有古人读书尚友之志,而无今人游光扬声之习也。昔吾有先正,其言明且清。其子将之谓乎?余于子将之葬,叙而铭之,于稽其世,盖俯仰三叹焉。铭曰:
玉辉于璞兮,珠媚于流。西湖之山熊熊兮,与子千秋。
麟伤斯哀兮,凤衰则忧。西湖之水洋洋兮,子一丘。
(周府君墓志铭)
吴江周永年葬其先人于高景山之阡,排缵其行事而来告曰:“吾父躬令德,享高寿,谥曰康孝,吾子以为允。若其精修密行,世出世间法具备,则固非节惠所可尽也。有墓中之石在,敢固以请。”
余谨按永年之状,其书族出寿年者曰:君讳祝,字季华,太子少保吏部尚书谥恭肃讳用之孙,国学生讳乾南之季子。少而工文为名士,长而称诗为诗老,晚而负经济修长者之行为乡先生。其殁也,崇祯十三年七月廿九日,享年八十有六。娶杨氏,生三男子,长即永年,永言、永肩其次也。二女子,嫁杨士修、金之。葬以十四年之三月。其书其世法者曰:君三岁而孤,宛转母膝前,能相其悲哀而慰解之。母尝谓曰:“汝孩幼能慰我,汝父服玩,当多畀以偿汝。”稍长,果如其言。君泣涕交颐,弗忍受也。谈文师冯开之,谈诗友王百、汤若士,谈经济交徐孺东、万和甫、于中甫。中年蹭蹬省试,扣囊底之智,为其乡人勾会赋调,栉爬垢病,旱涝凶饥,闾井恃以无恐。少孤,两世父抚之如子。世父老且多难,周旋扶侍,不啻其子也。于群从笃爱宗建,宗建忤奄考死,君叹曰:“得死所矣,胜老人槁项牖下也。”其风义激昂如此。书其出世法者曰:君少游袁了凡、王龙之门,知有性命之学。长师事达观可公,观神姿严重,钳锤棒喝,如雷风之狎至。口授偈颂,倾写千言,侍者目瞪听荧,转盼错误,君暗记默诵,借书于手,伸纸执笔,运肘如飞,观之门无两子也。观自宝林游摄山,命车中记《八识规矩颂》,三鼓入室,授以指要,诸弟子遥瞩之,灯光煜然,隐见庭户,以为传灯有人也。扣击日久,悟门历然。研精相宗,终其身不拈禅宗只字。母薛夫人,蚤修净业。君闻毗舍半偈之义于本师,归为母覆说,证合于《圆觉 普眼》一章,母繇是发悟。丁亥秋,持佛名号三十昼夜,泊然坐脱,君提唱之力为多。云栖宏公叹曰:“诸上善人,同会一处,其周氏母子之谓乎?”于有为功德,不以有漏之因小之。复古刹,刻《大藏》,立忏饭僧,皆竭蹶以从事。小筑太湖之滨,架木为阁,徜徉其间。客至,不裹头,不布席。晚尤矍铄,憎杖而却扶。临终示微疾,从容燕语,吉祥而逝。谦益曰:“府君之令德,不可以悉数。白乐天有言:‘外以儒行修其身,内以释教治其心,旁以山水、风月、歌、诗、琴、酒乐其志。’此三言者,庶几尽之矣。”余与永年兄弟游,皆工诗文小词,孝友顺祥人也。君不置妾媵,三子者日视膳,夜侍寝,十日一践更,盖十余年而君卒。君之安乐令终,亦其子之力也。铭曰:
亿万佛土,从母往生,如子赴家。是母是子,如清净地,生宝莲华。
世出世法,如宝罗网,重重开遮。我作斯铭,现文句身,于彼尘沙。
初学集卷五十五
○墓志铭(六)
(徐元晦墓志铭)
元晦之卒也,为天启癸亥之四月,年五十有一。余与西安方孟旋哭之而恸,退而与南司空张公,司马王公经纪其家事。孟旋,元晦之执友也。张公、王公,其同里为婚姻者也。又九年,崇祯辛未,其孤玑等卜葬于横沥之东原,奉王公所撰行状来乞铭。元晦,讳文任,吴郡之太仓人也。少有俊才,弱冠入南太学,为祭酒冯公所知。当是时,孟旋为诸生都讲。岿然长德,元晦一旦与之齐名,登堂拜母,以交友闻于东南。又十余年,元晦辱与余游,又进余而友于孟旋。盖元晦之取友,始于孟旋而卒于余也。元晦之与人交也,强直摩切,责备行谊,至不可容忍。其为人无所不尽,死丧契阔,靡不相恤,米盐琐碎,靡不相同,家人妇子之诟谇,靡不可相告语也。诸生子弟,有来归者,必为之授室授餐,庀帏帐,具膏火,又为之警其惰而劝其勤,曰:“吾庶几古人为国家养士之意也。”才智蜂涌,精强有心计,闾里铢两之奸皆知之。或把其宿负,反得其死力。好为人缓急,以排难解纷为务。黠者或阳以急难来,元晦以为穷而投我,倾身为之弗恤也。家本素封,挥斥数千金,缘手辄尽。亦时用居积自救,其所赢不能当什一。元晦心独自喜,以为非他人所办也。东事之殷也,王公奉命经略,元晦将策蹇走关门,纵观厄塞,暗简将帅,奋臂为之助。会王公召还乃止。余在长安,每手疏国家兵农大计相告曰:“子其勉之,无使人谓词垣无人也。”应山杨忠烈公识元晦于余家,即以忠义相期许,每遗书论天下事,必曰“元晦视如何也?”其推服元晦如此。呜呼!元晦少年时,肠肥脑满,愿与海内雄骏君子掐擢胃肾,以自效于国家。至其中年,身名寥落,疆圉多故,痒痒然惟恐不得一当。以谓不得之于身,犹庶几得之于友,如余之不肖,元晦不以为非其人也。元晦没未几,孟旋亦谢世,而余再被放逐。衰迟连蹇,盖已悄然无复当世之志矣!岂元晦之取友非与?抑元晦之不遇,犹足以穷其友于身后与?其可哀也已!
元晦之父曰光禄公,讳可久。母王氏。其家世具光禄志中。初娶金氏,今合葬于墓。继室以唐氏。男四人:、玑、、琛。女子四人。铭曰:
呜呼元晦!捐不赀之身,为国家齿牙、树颐颊,可以为世之伟人。
扣囊底之智,为县官理盐铁、兵食,可以为古之能吏。嗟夫元晦!
止于如此。佳城郁郁,东海之隈。潮汐往复,波涛喧う。
后千斯年,孰知其为元晦而悲?
(邵茂齐墓志铭)
呜呼!茂齐死矣,铭非余其孰宜为之?茂齐少负俊声,甫壮,为诸生祭酒。科举之文,传写海内,穷乡陋儒,挟《兔园》一册,其中必有茂齐氏名。生徒云集,至赁屋列肆以居。茂齐不为程文熟烂之习,析理崭绝,匠心独妙,间亦谭谐以出尖巧。其于学,旁通钩贯,不名一家,随资开导,学者如行大雾中,不自知其沾湿。海内咸以为通儒大人,不谓其犹老诸生也。然卒不得志于有司以死。或者曰:“卢携文章有首尾,韦岫知其必贵。茂齐文起伏无余地,其不得贵且寿,宜也。”呜呼!科举进士之业,诚足以相士也。吾见有黝昧若顽铁者矣,有棼若乱丝拆若袜线者矣。若契戾取科第,胥不一验,而独茂齐验乎?今小宗伯随州公,往在左坊,尝语余曰:“己酉应天琐院中,几得邵生,竟不知复落者,何也?”呜呼!岂非其命哉!初,余与茂齐读书山中,茂齐早起宿膏火,走笔尽数纸,飒飒如蚕之食叶。冠盥整衣,横经列席,应四方学子之叩击,从颂洛诵,声出林表。午饭已,偕余散步北山,信足辄数里,睹某水某峰,乃知行之近远。间过逊国忠臣黄公墓,累累蓬颗中,必要余敛容肃拜,摩娑卧碣,忾叹久之乃去。当是时,余方冠首,茂齐折辈行与交,以文章事业相期许,余因以有声诸生间。以此知茂齐之为人,风流弘长,急于风义,而长于善善者也。茂齐竦身昂首,仪观伟然,稠人众会,冠盖骈列,茂齐眉目轩出其上,若逾丈寻。群言沸羹,嚣声压屋,片语劈分,洞中肌理,四座阒然无人声。宾筵客座,主宾阔疏,瞪目顾视,茂齐献酬群心,谭谑间作,暄然若阳春之入座隅也。达心而多可,不为崖岸表衤暴之行。门有好事之客而不拒杂宾,簿有金兰之交而不厌征逐。长裙峨冠,下帷讲授。轻衣缓带,文酒流连。山水之徜徉,僧庐之禅寂。岁时伏腊,烹羊博塞之宴游。并日促晷,应之有余闲。酒阑灯ㄠ,谭说古今人才节概,与夫经奇侠烈之事,欲奋臂出其间。遇不平,奋髯张目,或啮齿大骂不少休。盖其志之所存者不得自见,而世亦莫有知之者矣。此可为痛惜者也!茂齐少意气奔放,视功名可以引手致。其与余交,既倦游矣,寒窗纸灯,顾影掷笔,抚几悲吟,意欲扬去。庚戌之秋,执余手而语曰:“余病消渴甚,自此无意于人世矣。”视其中若有不自得者。病革之日,顾稚子在前,指以属余,无甚怜之色。偕僧徒颂佛号,奉手而逝,年四十有六,万历三十九年某月也。初、茂齐有二僮子,稚而黠,时诱之妄言以为笑。一夕戏问曰:“我它日作何官?”皆对曰:“老教官耳。”一僮子为老儒謦咳,一僮子为弟子员偻而前谒。茂齐顾余大噱:“我为郑广文,子当时时乞酒钱矣。”呜呼!岂意其老死诸生,二僮子之言亦无征也哉!
茂齐讳濂,茂齐其字也。别字曰齐周。姓邵氏。高祖曰耻斋先生某,有一行,门人徐祯卿志其墓。大父某。父昌Θ。四十七年某月,葬于北山之新阡。呜呼!茂齐死矣。茂齐之传于后者,实赖于斯文,而文之传不传,亦有命焉,不可得而知也。虽然,天之厄茂齐甚矣,不当复厄之身后。余之文其又或以茂齐传也。然则铭茂齐者,非余而谁也?铭曰:
丸丸长松,其身千章。卧于壑谷,弗施栋梁。虽然弗施,其膏为肪。化为茯苓,千年有光。吁嗟乎!斯为茂齐之藏。
(瞿元初墓志铭)
虞山之西麓,有精舍数楹,直拂水岩之下,予友瞿元初君之别墅也。君讳纯仁,字曰元初。祖曰南庄翁,布衣节挟,奇君之才,以为能大其门,买田筑室,庀薪水膏火,以资士之与君游处者。君所居北山,面湖有竹树水石之胜。而其所取友曰瞿汝说星卿、邵濂茂齐、顾云鸿朗仲,皆一时能士秀民,相与摆落俗虑,读书咏歌其中。晴烟晦雨,春腴夏阴,互见于研席之上,悉收览之,以放于文辞。故拂水之文社,遂秀出于吴下。君才情骏发,以文章意气自豪,而累不得志于场屋。余弱冠与君游,君时时顾余叹曰:“吾往从尊府先生授《春秋》,见子之长与书案等耳。岂自意今日与子上下笔砚间哉?”已又叹曰:“吾祖父皆在浅土,墓未有刻文,而逡巡不克举,庶几欧阳子之所谓有待者也。吾发种种矣,吾少与同学者,星卿仕而归,茂齐、朗仲穷而死,而吾犹蹩{薛足}不休者,念吾祖之坠言也。子为我识之,吾死不恨矣。”言已,辄举酒沾醉,哀歌泣下。余闻而悲之。然卒怏怏不得志以死。君状貌丰伟,如河朔伧父,垢衣蓬发,不事濯盥。其为文鲜妍妙丽,嫣然如时花美女,见之者意其神仙中人也。骤而与之语,落落穆穆,如不可人意者。周旋久之,声气款洽,棋酒杂进,谈谐间作,与其居者,往往不能舍去。孝于亲,笃于友,晚犹崭然自负其有,欲以见于世,遇精强少年,色稍不相下,必折抑之乃已。盖君虽困,而文章意气未尝少衰也。初,君之祖以力田起家。及其殁也,僮奴穿穴其中,虑君或有所勾稽,谋所以困君。君方清宴谈笑,辄相与聒噪,鸡豚几何?米盐几何?鄙猥琐碎,语刺刺不休。君摇首曰:“我已知之矣,若且去。”率以是为常。君之生产以此日挫,而卒亦不以屑意也。病且革,属其友曰:“吾死,勿近妇女,勿归城市,斥山居以营斋供佛,无为俗子所溷,盈吾志矣。”迄无他言而卒,万历己未之十二月也,享年五十有三。天启七年正月,葬于宝严湾之先茔。
君有四男子,忠美、肃美蚤夭,今之葬君者,共美、宣美也。余观唐末,尝录有名儒者方干等十五人,赐孤魂及第。每念君与茂齐、朗仲,辄泫然流涕。唐以诗取士,如干者虽不第,其诗已盛传于后世。而君等之擅场者,独以时文耳。呜呼!今之时文,有不与肉骨同腐朽者乎?君等之名,其将与草亡木卒澌尽而已乎?当今之世,有援唐故事追录名儒者乎?纵欲录之,其何所挟以附于干等之后乎?茂齐殁,余为之志,而今又铭君之墓。余之文,其信足以传君于后世乎否乎?亦姑写余之所以哀君者而已。铭曰:
斐然之文,散为寒芒。魁然其质,归于山冈。有光熊熊,珠含玉藏。才耶命耶?刻此铭章。
(何季穆墓志铭)
季穆何氏,名允泓,淮王府左长史讳钫之子也。年十四五,则已厌薄程文熟烂之习,姑为之以塞其父之意。穷日分夜,发箧中书诵读之,为诗歌古文,累数万言。长史公没,流离世故,有飘薄之叹,始欲以科目自奋,而其学问亦日以成就。盖自唐、宋以来经世大典,如杜、郑、马、丘四氏之书,儒者多不能举其凡例,而季穆捃摭解剥,穷极指要。久之涵肆贯通,俨然如专门名家。凡古今地理官制河漕钱谷,与夫立国之强弱,用兵之利害,上下千余年,年经月纬,如数一二。间有所举正辨驳,矫尾厉角,若质古人于窗户之间而与之抗论也。好谭三吴水利,访问三江故道,及夏周疏浚遗迹,穷乡沮洳,扁舟往返。尝遇盗夺幞被,忍冻以归,家人咸窃笑之。辽亡之后,论失地丧师之故,每拍案呼愤。或靳之曰:“辽东西是君田舍耶?”相与一笑而止。生平落落穆穆,不饰容止,衣垢不浣,履决不纫。其遇人,意有不可,目直上视,不交一言。里人忌而恶之,闻履屐声,率摇手避去。尝引镜自笑:“安得渠一昔死,令满城人开口笑耶?”颠嚏日久,忧生叹世,抑郁不自聊,遂发病不汗以死,天启五年之五月也,年四十有一。崇祯某年,葬福山之祖茔。季穆少于余三岁,实兄事余。余官宫相,通显,而季穆淹顿诸生,尝语余曰:“王介甫得王逢原,以天民许之。逢原死嘉中,不及见介甫得政,是亦介甫之不幸也。”余应之曰:“石守道作《庆历圣德诗》,范希文犹目为鬼怪。令逢原不死,安知不为金陵之吉甫耶?”今季穆既穷死,而余亦δ晚放废,追思壮年盛气,朋友相规切之语。十余年间,俯仰如异世矣。陈同甫、王道甫之殁也,叶正则立新例并志之,其言曰:“同甫得无以死后余力,引而齐之,使道甫亦传而信乎?古之君子,悼贤人志士之抑没,而惟恐其不得而信也,其用心至于如此。今吾季穆之抑没,甚于道甫,而又无同甫可以并志,则其可以传而信者,将何恃乎?呜呼!是余之罪也夫。铭曰:
余哭季穆,舟次界首。有诗千言,洒泪渍酒。胸怀郁盘,须眉抖擞。此诗可传,铭于何有?呜呼!诗之与铭,孰传不传?身后之名,亦有命焉。哀哉季穆!其又将俟之于天。
(王季和墓志铭)
昔者圣贤之在天下,知其身之非我有,而戚戚然迂其身以济一世也。席不暖,突不黔,身体偏枯,手足胼胝,至于老死而不悔。故曰:舜、禹、周、孔,彼四圣者,天民之忧苦遑遽者也。佛氏者出,以尘沙为国土,以历劫为岁年,捞笼拔济,至于舍王位,弃氏发,投割肉,而后究其所欲为。其愿弥奢,其道弥广。然而有本焉,吾夫子固谓博施济众,尧、舜病诸,而如来亦言灭度众生,实无众生得灭度者。颜子之簟瓢陋巷,净名之杜口毗耶,彼固非超然燕处,而置斯世于度外者也。古之君子,退而咏歌一室,非以自为也。出而驱驰一世,非以为人也,求其志而已矣。吾友季和,少而服习名教,读书缵言,镞砺进士之业。壮而游于顾朗仲、瞿元初、邵茂齐。长而游于顾仲恭、何季穆,通经汲古,束修厉行,是是非非,里中人严惮之。中更家难,事莲池和尚于云栖,称幅巾弟子,遂以金汤弘护为己任。视伽蓝塔庙,犹其室庐也;视方袍圆颅,犹其眷属也;视焚修讲诵,营斋利生之事,犹其省试应制也。俗之人有欲交关季和者,必之于僧;僧之徒有欲交关僧众者,亦必之于季和。迨其后也,交知之缓急,闾族之保受,与夫马医洗削,一揖半面之人,勃蹊讠垂诿,靡不之于季和。季和亦倾身任之不辞,炎风流汗,朔雪刮面,旦旦而求之,未尝不在五父之衢也。日旰不食,足茧不息,穷年累岁,率以为常。会而计之,一岁之中,其自为谋者,百不得一焉。旬月之中,其为亲朋谋者,十不得一焉。扌骨扌骨然,戚戚然,舌敝唇干,怀忧召怨,久而其人抗手不相顾,己亦自忘之矣。呜呼!季和其亦天民之忧苦遑遽,而小用之者与?抑其志之所存,捞笼拔济,以多生为誓愿,而此生其发因与?斯其可悲也已!顾伯钦以奄祸逮系,季和要仲恭冒暑走数百里,求解于要人。伤道病,归而寝剧,遂不起。其没也,不欲死妻子之手。武林闻谷禅师与严忍公持诵佛号,抚之而绝,天启乙丑之某月某日也,享年四十有□。
季和王氏,讳宇春,山东参政讳之麟之子也。天性孝友,事其诸兄如父,尝谓余曰:“吾昆弟死不忍相离也,将共兆域以葬,不以家室,子为合而志之。”余曰:“宋张爱其弟辑,临终遗命,与辑合坟,议者非之。子虽有治命,子之诸子,未必从也。”季和没,其子昌谔、昌П,葬于某地之阡,而属余铭。铭曰:
吾有友,譬一车。朗仲轼,伏以趋。邵瞿盖,却泥污。仲恭箱,杂任居。季穆蚤,能扌局持。君为轮,周通涂。材器良,困契需。行千里,败两。我为御,徒踟蹰。作铭诗,悲祝余。
(冯嗣宗墓志铭)
君讳复京。世为常熟人,国初戍怀远卫,高祖讳,官御史。弘治中疏请归故籍。祖讳梁,父讳觉,皆不仕。妻盛氏,生三男子:舒、伟节、知十。天启二年卒,年五十。君强学广记,不屑为章句小儒。少而业《诗》,钩贯笺疏,嗤宋人为固陋,著《六家诗名物疏》六十卷。谓冠昏丧祭,不当抗家礼于会典,作《遵制家礼》四卷。罗旧闻、述先德,作《先贤事略》十卷、《族谱》四卷。年四十余,始见本朝实录,谓《通纪》详而野,《吾学》裁而疏,山炫博,妄而缪。宪章典则,自郐无讥。作《编年书》,驳正得失,曰《明右史略》,草创未就而殁。君形容清古,风止诡越,翘身曳步,轩唇鼓掌,悠悠忽忽如也。性嗜酒,酒杯书帙,错列几案。歌呕少倦,则酌酒自劳,率以为常。数踏省门不得举,咏左思诗“冯公岂不伟,白首不见招”,往往被酒高歌,至于泣下。尝之白门,日旰辄登雨花台,纵饮恸哭。哭罢复饮,饮已复哭,人不知何所为也。死之日,语家人曰:“吾将为冥官,以日中上。”人曰:“须明日乎?”曰:“非也,鬼神以夜半为日中耳。”及时而绝。铭曰:
阮籍死矣,哭声千年。君字嗣宗,其哭亦然。唐衢谢翱,后善哭者。君亦何为?有泪如写。遗书满家,子孙绳绳。先号后笑,请视斯铭。
(李缉夫墓志铭)
吾先君之执友曰李丈伯樗,笃学好修人也。伯樗每过先君,携其子缉夫以来。先君教余呼缉夫为兄,曰:“安得若能文如李家兄乎?”是时缉夫长于余三岁,余才十岁耳。余稍长,即与缉夫同砚席。余居城东,缉夫居城西。缉夫晨来而暮去,风雨明晦,足迹可数也。余少斥也自喜,好越礼以惊众。缉夫故淳谨,及与余游,则亦蓬跣跳号类余,里间相与訾之弗顾。吾伊稍闲,辄与缉夫谭霸王之大略,评诗文之得失,放言极论,不为町崖。缉夫听然而笑,以余为知言也。居数年,有婚宦之事,各自解去。余幸取科第,而缉夫治曲台《礼》,专门名家,屡不得志于有司。缉夫自念祖父为儒者,百年单家寒素,未可以旦夕振起,遂从事于宫宅地形之术,忘废食寝,冒风雪,以为功名富贵,可以戾契致也。终岁所得束修羊,不足以市方丈之地,则假诸倍称之息。以故缉夫之遇益左,志愿益奢,家亦益贫,而其劳瘁拮据亦益甚,卒用是以死。呜呼!其可悲也已!缉夫少有大志,中年为儒生,低首抠衣,顾好学天官壬遁家言,闭户握算,以为天下方有事,是兵家所必用也。丑、寅之间,逆奄煽祸,余惴惴惧不免。缉夫过余私语曰:“岁在甲子七月,五星聚讲于张,王室必再兴,子其无忧。”上即位更始,缉夫喜而相告曰:“吾言有征矣,子必勉之。吾穷且老,复何恨哉!”其语意感慨,一似重有属者。别数日而病,未几而死,崇祯元年之四月四日也。缉夫讳胤熙,卒之年,春秋四十有九。明年,余罢官东归,其子象璧葬缉夫于兴福祖茔之侧,而泣来请铭。
呜呼!缉夫意气抑塞,有尊主庇民之大志,不能自出。既穷且老矣,则汲汲然冀一见之于其友,而余又未有以慰其望焉。诵白乐天赠友之诗,所谓待君赞弥纶者,千载而下,可为陨涕也矣!铭曰:
岁在己巳阳月日,吁嗟缉夫返此室。有山如堂形气密,青乌告祥龟袭吉,宜尔孙子世朱绂。
(缪采璧墓志铭)
采璧姓缪氏,名纯白,故宫谕赠詹事西溪先生之次子也。西溪初与余定交,采璧已能文章,有声诸生间矣。以父之执事余,捧手抠衣,俯而纳屦,余安之弗为止也。西溪遭阉难,徒跣告哀,相向而哭。西溪不使他子,而使采璧,以其习于余也。已而钩党益急,余有抱蔓之惧,采璧有完卵之忧,执手,不敢出气。痛定思痛,喜极而涕,未尝不相顾沾裳也。西溪之殁十有七年,蒙天子之恩恤十五年矣,而弗克葬。今年五月,余过江上,召诸子面数之,其语切直不可闻。采璧闵默不语。退而深自刻责,咄咄叹诧,若无所容。未几属疾,七日不汗而卒。采璧之子畹擗踊而号曰:“天乎!吾父之不得葬吾祖以死也,有诸父在,而吾父独死。畹之不得葬吾父也,畹之责也,畹其容有死所乎!”于是卜以十一月某日,葬采璧于永安之新阡,母徐氏焉。哭而乞铭于余。
公羊子不云乎:“不及时而日,渴葬也;及时而不日,慢葬也。过时而日,隐之也;过时而不日,谓之不能葬也。过时而不葬,则比于慢葬矣。谓之不能葬,则亦君子之所隐也。”余之有隐于西溪者,盖亦公羊子之志。而采璧乃以余之一言而死,治以不能葬之罪,则采璧可以免矣。公羊子又曰:“赦止者,免止之罪辞也。”若采璧者,岂特免于罪而已,其亦可以为孝子矣乎?畹之葬采璧也,不得为渴葬。当时而不日,正也。其此之谓乎?若采璧与畹也,斯可以为西溪之子孙矣。采璧年十七补博士弟子员,数试京兆,将以明经岁贡而死。死之年,仅五十有七。娶徐氏,继室张氏。子六人:畹、匀、、每、畦、畸。女九人。采璧读书好古,卓荦有志行,余皆不备书,书其所以死者,则其生可知也。铭曰:
身死而父不葬,吁!可诫也。身死而以父之不葬,亦可喝也。余之于缪氏也,隐其父,闵其子,刻斯文以志焉。昌黎有言:人欲久不死,而观居此世者何也?”
(赵灵均墓志铭)
君讳均,字灵均,姓赵氏。父宦光,毁家葬父,偕其配陆卿子隐于寒山之丙舍,世所谓赵凡夫者也。家世在凡夫志中。灵均娶于文,讳ㄈ,字端容。其高祖父衡山公徵明,曾祖父文水公嘉,祖父虎丘公元善,父为贡士从简,字彦可。彦可以名行世其家,灵均少而受学,遂以其女娶焉。灵均从其父传六书之学。又从燕山僧见林授大梵字,并诸国字母变体形声谱韵之奥,指画形声,分署部居,移日分夜,父子自相讲习。端容明诗习礼,既馈而公姑赞贺,谓灵均曰:“此我之贤妇,而汝之逸妻也。寒山一片石,可以无恙矣。”凡夫殁,灵均家益落,宾客益进,其弛置自便,视流俗如粪溲日益甚。端容性明惠,所见幽花异卉,小虫怪蝶,信笔渲染,皆能写性情,鲜妍生动,图得千种,名曰《寒山草木昆虫状》。摹内府本草千种,千日而就。又以其暇画《湘君捣素》《惜花美人图》,远近购者填塞。贵姬季女,争来师事,相传笔法。灵均入而玩其妻,施丹调粉,写生落墨,画成手为题署,以别真赝。日晏忘食,听听如也。出而与宾客搜金石,论篆籀,问奇字,访逸典,长日永夕,无所俚赖。间托于《虞初》《诺皋》以耗磨光景,陶陶款款如也。酒食祗饬,旨蓄庀具,晨夕百须,靡不出端容十指中,灵均不知其所繇办也。以是得荡涤情志,隐居放言者十余年。崇祯甲戌六月,端容卒,年四十有一。又七年庚辰五月,灵均亦卒,年五十。灵均无子,以从弟之子锟为后。一女曰昭,嫁平湖马氏,撰其父母事状,使锟来请铭。
余尝读李易安《金石录序》,叹其伉俪之贤,才藻之美,而惜其不能终也。如灵均夫妇者,其才可以耦,其穷亦可以老,而天不与之寿,且斩其后,何耶?生同志,死同穴,视明诚所得,不已多耶?先赵氏之金石,今独其目在耳。小宛之堂,芸签缥带,亦如所谓连舻累舳,散为云烟者,有无聚散,不可重为叹息耶!凡夫之有灵均,许叔重之有昭也;灵均之有昭,蔡中郎之有琰也。有女而能传其父,其遂可谓之无子耶?呜呼!其可悲也已。灵均夫妇以某年某月合葬于寒山,祖父之阡。而余为之铭曰:
台倾池涸兮,寒山之庐。灰飞烟兮,寒山之书。粉绘剔轴兮,金石蜡车。长夜不瘗兮,光气有余。子祝类我兮,女歌弃予。铭以告哀兮,吊彼幽墟。
(张孟舒墓志铭)
吴有君子曰文文起、姚孟长、周景文,名行为一世所宗。而张异度、朱德升以孝秀奋袖其间,与相下上。孟舒、异度之兄也。诸君之交孟舒也以异度,而其重孟舒也则自以孟舒。孟舒之父益之先生于先君为执友,余之交孟舒而重之也,犹诸君也。癸酉之秋,余访孟舒于越来溪,登素心堂,夹窗助明,凝尘栖几。经史列左,旁行庋右。知其人修然自好,读书尚志者也。堂之失也,六十年而复。又以其间葺祖墓,梓家集,庀三族之葬昏,皆度身量腹,以有事焉。知其修古六行,尊祖敬宗而收族者也。越三年丙子,孟舒年七十,异度属余为记以称寿。孟舒读之而喜。是年七月病卒。异度哭之恸,退而作为行状,率孤子亭,请铭于余。状言孟舒孝于亲,信于友,恭谨狷洁,内行淳备,而尤称其慷慨慕义。周旋景文于逮系之日,人以为难。景文者,忤阉考死,所谓忠介公者也。孟舒尝语余:“景文削藉屏居,每指窗下小池曰:‘有此水在,吾何忧?’被征促别,顾而语曰:‘畴昔之夜,梦池中荷花盛开,与兄执手谈笑,其犹有生还之望乎?’”柩车北归,权厝池上,顾视荷花烂然,不觉敫然而哭。孟舒儒者,晚而好佛,其亦感景文之正梦,悟死生夜旦之故与?孟舒之葬在己卯之某月,异度悲诸君之奄逝,知人世之不可把玩,欲及其身以章厥兄也,渴而谒铭。余为之忾然叹息,故叙孟舒之生平,而以梦终焉。
孟舒讳世俊,世为吴江人。曾祖讳某,历官南安太守。祖讳基,乡举不仕。今上用按臣言,追赠翰林院待诏。父讳尚友,为诸生祭酒。母袁氏,副使尊尼之女。妻陈氏,布政使鎏之孙女,皆明德之后。生一男二女。葬吴县西花园村之祖茔。铭曰:
越溪之宅,老桂数章。有莞有秸,幽幽空堂。衡门剥啄,军持漉囊。霜空月驾,禅诵将将。经营塔庙,护持金汤。如贾欲赢,如旅ㄈ装。楞伽之巅,雀离回翔。后千斯年,配此铭章。
(张叔子墓志铭)
秀才陈式来告我曰:“崇祯壬午五月,东阳张叔子觐省其父中丞公于济上,而式与之偕。病暑,疾增剧,六月三日,卒于台庄舟中,生十六年矣。叔子名世鹗,字峙君,少警悟,与其二兄竞爽,笔腾墨飞,风发泉涌,文人才士弗如也。治毛氏《诗》及《尚书》《戴记》,穿穴训故,证据今古,门老师弗如也。其为人孝友顺祥,无子弟之过,能使其大母安于家,中丞公安于官,成人长德弗如也。卒之前一日,诵《出师表》《祭十二郎文》,琅琅有金石声。戒亻兼从勿以病闻,诒大人忧。舟次清口,梦幡幢从空下,有夫朱衣,援笔点其额,挟以上升。卒之时,彩云压舟如幔,移时而散。将反葬,中丞公抚棺而恸曰:‘儿知读书,即好虞山夫子所为古文,诵夫子赠余诗发兵头白,忧国鬓丝之句,未尝不涕渍于Ψ也。今其死矣,假宠于汝师,乞夫子之一言以葬,汝而有知,庶不悼其不幸于土中,而亦可以慰汝祖母于堂上。’式闻之,不自知其泣下沾襟也,为论次其事,以请于夫子。”呜呼!中丞昔保南国,功德在人。南人闻叔子之丧,巷不歌,舂不相,如丧其昆弟也。闵叔子之亡,而忧中丞之失其爱子而伤,如忧其父母也。余于中丞,有一日之长,犹其州民也,铭何忍辞?中丞名国维,以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兼工、兵二部侍郎,总理河道,朝议推择为大司马。铭曰:
生而趾美,命弗长也。没而修文,梦告祥也。我刻斯铭,以童汪之例书之,可勿殇也。
(何仲容墓志铭)
余少学举子之文,知里中有何仲容者,强学缵文,好镂版以行世。长与诸名士为文会,仲容亦与焉。余方壮盛,观仲容衰晚婆娑,笔墨击戛,然取次争长,颇目笑之。久之,仲容以穷死。闻其人内行修整,不苟取予,悔向者之意轻之也。仲容讳德润,为常熟甲族。父讳钅享,通内典,工小楷,修布衣长者之行。仲容沿袭素风,食贫自守,泊如也。性好洁,焚香布席,书帙井井,邻富翁欲并其居,倍价以请,仲容固不可,乃为高楼下瞰,食罢,骨杂掷,屋瓦飒拉,积不能堪。一夕自徙去,僦居荒郊外,忽忽不得意以死。其卒以天启二年十一月,年五十四。娶秦氏。生子五人:述禹、述稷、述契、述皋、云。女四人。葬宣家村之先茔。云,吾徒也,既葬,来乞铭。铭曰:
土一棺,坟四尺。儒衣冠,载营魄。草茫茫,风萧然,读书声,林木间。
初学集卷五十六
○墓志铭(七)
(明故整饬辽阳等处海防监督朝鲜军务山东按察司按察使萧公墓志铭)
万历间,东师久不决,中外攘臂主战,以梗坏封议。而石司马所遣说士曰沈惟敬者,颇能得倭要领。我师老将骄,志不在战,阳欲杀惟敬以倾司马,而阴又欲委惟敬以弭倭。当是时,萧公以辽海道监军朝鲜,制府一见,即以惟敬属公。南原之役,我师大衄,总兵麻贵谋弃师走鸭绿。公单骑赴王京,趣惟敬诒书退倭。而制府乃以大捷闻。公再三力争,谓倭之退以惟敬手书,青山、稷山不交一矢。若诡词奏报,功罪错迕,不惟欺罔朝廷,抑且贻笑外国。制府自此大恨公矣。先是惟敬已奉旨逮解,及王京解严,公即系惟敬抵辽阳,制府欲以稽留钦犯罪公,至是口噤不能发。而兵垣承制府指,飞章上闻,遂并征公下狱论戍。嗟乎!惟敬法在必死,倭不退固死,倭退亦死,倭退而人知其出于惟敬,尤速死也。公督惟敬退倭,熟知弭倭情事,而又与力争奏报,彼不螫公,将安归乎?当制府属惟敬时,公固已入其彀中矣。南原之事,公即嘿不发一词,彼其能舍我乎?公志在徇国,义不旋踵。解王京之危急,争南原之功罪,功高不赏,而蜚祸从之。公之自为谋则失矣,其于谋国,不可谓不忠也。公去,东事益坏。赞画丁君应泰上书列其状,并极讼公冤,丁亦坐免官。居久之,奉恩诏自岭南赦还,居家十余年乃卒。
呜呼!公弱冠负膂力,盗五十余人夜劫公父,公独身奋挺与斗。盗舍父。父遁去,身被创十余,瘢痕如刻画。举进士,繇刑部郎考满,出守东昌,亲擒剧贼,散其党数千人。备兵潼关、固原、临洮,所至有声迹。其在临洮,火落赤万众寇边,盛暑擐甲,张疑设伏,虏望风引去,海内皆以边才目公。及东事孔棘,开设辽海道,司马深倚办公。公亦思一有所奋成功名,而竟以此败。当公受事时,封事已坏,司马为举朝射的,人皆缩颈却避。公勇于为国,不顾利害,触冒坎,望尘受诬,虽与司马共填牢户,固甘之也。此岂可使庸人小夫、容头过身者,评议其短长哉?公修髯伟干,弯弓跃马,意气蜂涌。归田以后,帘阁据几,奕棋穷日夜,漠然若无所事者。
起自田家,与夫人对啖粗粝,或讥其俭啬。一旦相择形胜,建浮屠于巽地,挥斥数千金,如弃涕唾,以此知公真奇伟变化不测人也。
公讳应宫,字某,世为苏州之常熟人。举万历甲戌科进士,卒于万历辛亥八月廿八日,年七十有三。娶庞氏,封宜人,勤劳共俭,配君子,无违德,后公十三年年八十三而终。有子曰可继,先公二年卒。其孙廷举等卜以崇祯二年十月葬公于曹庄之新阡,以庞宜人焉。往余在长安与奇士冯仲缨、金相辈游,询问东征事,并公得罪状,与邸报所流传大异。已而遇丁赞画之子,出其父手书《东事始末》,首尾断烂,字画几不可辨,相与绎而存之。视两生之云,若合符节。比分纂《神宗实录》,欲以其书上史官,不果。今获志公之墓,谨撮其概而存之,亦以信余之志,他日有征于国故焉,其不独以悲公之遇而已。铭曰:
东师迁延贻国耻,毁封饰战共谰抵。雄唱雌和惟一揆,阳战阴和庙堂指。将帅慑伏如浮蚁,公监九军杖尺棰。介马并日驰敌垒,辨士飞书射枉矢。倭人退舍鲜人敉,捷书露布乱朱紫。掩败攘功公所鄙,奋髯驳辨怒抵几。彼谗剜肉成疒只 ,肤公弗奏谤盈匦。荷戈瘴乡魑魅喜,终然归耕牧羊豕。哀哉司马卒冤死,埋骨牢槛流妻子。国有实录寡史,捃拾朝报摭故纸。浮石沉木尽如此,枯竹腐骨谁能解?我公墓矫骨皮 ,信史可征百世俟,有如不然视辽水。
(贵州布政使司监军都清道右参议兼佥事赠亚中大夫贵州布政使司右参政陈府君墓志铭)
万历四十五年冬,黔师有事于匀哈,府君以右参议分巡都清,往监军事,所向克捷。阅四月而振旅以入,贺行则君之病亟矣。次年六月二十二日,舟抵芜湖,遂卒。事闻,诏赠君官右参政,阶亚中大夫,褒勤事也。先是以按察司佥事备兵川南长珙,群盗田虎、熊林辈,磐牙连岁。酋豪曾良弼作言起事,通行为囊橐,诸夷酋皆蠢蠢骚动。君至补卒乘,筑城堡,广置间谍,明设购赏,募壮士,搏战杀虎、林。间于奢氏,俾诱杀良弼。又移檄谕降凉山酋石波等万余人。先后四年,群盗弭散,流亡来归。其莅黔也,黔抚张公议剿下卫,一见语合,遂以剿事委君。君侦知下卫诸苗,倚平定为谋主,诱其酋至匀,反接而斩之,趣分兵四道并进。丁巳嘉平,拔养鹅。戊午正月,破乾河马蹄。二月克摆沙高寨,凡二十一寨。马蹄有洞阻险,贼败北者聚为窟穴,用火攻歼焉。叠石封尸,其石曰“天焦纪功”而还。是役也,斩首二千三百余级,获生口牛马无算,抚安降夷二万四千余人。君以一监司专师旅之寄,宿将悍夷,悉禀纪律,犷如崇明,狡如邦彦,鞭棰使之,若叱畜狗。君没而奢、安踵叛,兵连祸结,迄于今未解。黔、蜀之人,谓西南之祸,起于招抚驾驭之非其人,相与ソ手诧骂,而尤追叹君之云亡为可恤也。府君讳禹谟,字锡玄,刑部右侍郎谥庄靖公讳瓒之长子。君胚胎前光,敏而好学,庄靖公以为才子。庄靖公表著清德,老而不替。君孝敬祥顺,亻黾亻免继述,所谓晨昏之助,盖有赖云者也。庄靖公殁。君始举于乡,累试不第,亻免就选人。再居学官,历践郎署。礻是躬耆事,所至皆有名迹,无忝庄靖公之遗训焉。当君少壮时,以贵公子有盛名于时,厚自贬损,补衣徒步,默默如有所不自兼者。及其潦倒场屋,晚而无子,皆为君叹息,以为日暮途远。君则信眉抵掌,激昂以赴功名之会,若骋骐骥于修途,忾然未知所税驾也。勾哈之役,年已七十矣。夤缘篁箐,扶曳下上,手足皲瘃,衣弊裂,气息忄忄,不少衰止。师还之日,磨染翰,沾沾自喜,庶几有据鞍裹革之志焉。呜呼!其可壮也已!君博识强记,贯穿经史,尤好捃摭四部中俪事骈语,比类相从,如古人所谓荟蕞枝痒者。开卷有得,辄放笔大噱,以为娱乐。盖其生平学殖如此。官兵部司务,撰《左氏兵略》若干卷,以左氏为经,以群史用兵制胜相比类者为纬。书成,具疏上之。神宗命留备御览。君以书生谈兵,其所撰亦荟粹之属耳,而卒以兵事显。昔杜牧之注《孙子》,自谓上穷天时,下极人事,乃不获一试于行间,其视君何如哉!君又辑《骈志》《说储》《经言枝指》《广滑稽志》若干卷,《补北堂书钞》若干卷,皆传于世。君之卒也,年七十有一。后四年,始得赠恤之典,为崇祯三年九月,葬于庄靖公桃源之赐阡。娶秦氏,继娶刘氏,皆赠宜人。秦生一女,嫁湖广行都司断事蒋国夫,庀君葬事,使其子来求铭。君与先君交相好也,庄靖公之丧,先君疾,使乳媪剑余往拜。君与刘宜人抚之而泣,盖伤己之无子也。今君有贤女,实克葬君,而余执笔为之铭。死生俯仰,四十余年,于人世何如也?铭曰:
出自北门,山{隋山}水旋。显允庄靖,赐茔岿然。丰碑律,石磴屈盘。君所经营,没而焉。桥梓郁郁,松柏丸丸。龟趺螭首,愍纶载宣。桃花之源,夹以涧泉。过者必式,游者或叹。我铭幽,大书深镌。禁彼樵牧,后千斯年。
(故淮府左长史何公墓志铭)
万历初,江陵执政,以考成法计天下吏,吏惴惴救过不暇。而何公以平阳奏最,再上计,赐金褒异。当是时,何公自以不得志于公车,思立专 力吏治,以自振发,世亦知公果可以有为。而终以不遇,年至虑耗,抑没于庸人之中,后生小子,或不知其有志于天下者。公殁,乃稍稍传道之,悲夫!公讳钫,字子宣。父墨,以赀为郎,赠浙江平阳县知县。公中嘉靖乙卯科举人,谒选知温州之平阳县。考六年满,升南京锦衣卫经历。久之,升淮王左长史。致仕归。归二十二年而卒。娶许氏,后娶顾氏。男三人:世滋、允澄、允泓。女二人。公以嘉靖乙酉生,卒时万历癸卯也。后卒之十五年,而葬墓在覆釜山之新茔。
公之治平阳也,当江陵初政,公奉行功令,尤慎法宽惠不刻。始至,虑囚平反几千人,昼夜视爰书,目尽肿。平阳东并海,南距闽,西连括,土旷而民劳,岁输永嘉及蒲门所二仓,凡千五百余石。涉江逾阻,公悉以漕例议折,民两便之。平阳之南有江,江南有大溪,南北相贯穿,是为东西江灌田可四十万亩。而闽、括之山,犬牙相啮,海水出焉,北流注于溪水,则田为斥卤。公筑复宋嘉定中凤浦,佐以达,并隶上流,八阅月而举百年之废。永嘉侯一元记之。江东西之田界闽,履亩握算,得漏田七万亩。平阳民去水祸,增岁食,不复转徙他邑矣。公行视瓯、闽防倭要害,自金乡卫抵炎亭、珠明海道,叹曰:“嘻!信国之筑,而绩溪之守,其可以弗念乎?”乃筑石堡二,为营房百有二十,以居戍卒,缮置守备焉。岁再饥,积谷备荒,所活数万人。赎锾之输官者,一如宪令,给票自填。方江陵政行时,郡邑骚动,齿牙相猾,然奉行如公者实寡。居平阳六年,计口受俸钱,毁家为邑,以栉爬苏醒为能事,故其事迹可记如此。然公少即好谭倜傥节概,及经世大略,既上公车,与光州刘黄裳、海盐王文禄以豪杰相命。之平阳,过瑞安卓侍郎祠,感黑虎之事,求问所谓宝香山者而望祭焉。其在南锦衣,既倦游矣,谓康蕲公有开国屯田功,力请兵部复其后锦衣千户。游燕子矶,指示振武营兵变时与黄裳酾酒谭兵之地,停杯叹息,低回不忍去。归田后,徐尚宝贞明开畿南水田,诒书询公。公报书言国家兵、屯、盐、漕四大政,皆表里水田。田边地之法四,曰:清旧屯,重边引,广招募,隆赏功。田内地之法四,曰:贵力田,更纳赎,准徭役,定流配。田畿南之法三,曰:近山用闽人级泉法,近河用楚人障陂法,近海用吴人引潮法。凿凿数万言,皆可施行。而又谓设官行事,文法便宜,一切掣肘,深虑夫底绩之不易。既而果如其云。尚宝议既格,所著《潞水客谈》盛传,而公书则仅有存者。呜呼!其可悲也!公晚年以文史自娱,命觞顾曲,谈宴终日。时时闵默不自得,尝酒间叹息语余:“甲戌罢公车,海盐王生年七十病卧,犹摇手相戒,勿低头就选人。丁丑上计,生素发垂领,婆娑部堂前,从众中疾声呼余,郎吏皆惊。余至今犹愧王生也。”公不得中进士第,而俯首一官,龃龉不得意以老。公所为欷感叹,或在于此。然世方囊帛椟金,以传遽至于公卿,而公慨然怀古人趋赴功业之意,以为有道路可指取,斯已悖矣。即射策甲科,其遇合亦岂可期哉!以公视尚宝,抑又可悲也已!公与先大父同举于乡,以犹子字我先人,而余因以童子得见,知公为审。乃撮季子允泓所次公生平,著公之志,以质于幽。铭曰:
覆釜之山,对峙海门。公卜新宫,于此高原。惟公之德,施而尚屯。如彼海波,演迤合吞。虽则膏屯,涣其后昆。钟水丰物,注兹有源。勿谓覆釜,其丘如敦。刻此铭章,千载有闻。
(明故陕西按察司按察使徐公墓志铭)
天启中,逆奄方用事,而秦抚乔应甲追比故刑侍王之き赃以巨万计,期旦夕取办以说阉。是时吾邑徐公为按察使,心薄乔所为,且怜追比之冤也,不欲急竟其狱。乔故有心疾,恃阉益张,揎袖攘臂,狂易如狗。公侃侃不为屈,退而叹曰:“此不类人所为,吾其无如矣。”郁郁不得志,愤惋属疾,遂以不起。呜呼!公不死于奄,而死于奉奄之人,犹死奄也。公不死,祸不可知,得死为幸。虽然,公岂自知其不免而祈死乎?抑亦自知其必死而不祈免乎?假令公不死,其肯造祠庙、颂功德、望尘拜祝,为奉奄者之所为乎?公殁未几,乔以赃败,秦人皆哕其名,而公之死至今犹为叹惜。呜呼!孰谓三代之直道,不在斯民也哉?公讳待聘,廷珍字也。侯,大父也。懋德,父也。树德,本生父也。其世系封赠,具于余所撰先茔碑,不再告也。进士,公所起也。知乐清、上虞、分宜三县,以刑部主事改工部,历正郎,升湖广按察使,分守荆南,终陕西按察使,公之所阅官也。公为令,廉辨惠和,爬垢剔,三邑皆有遗爱。在郎署,斤斤守职,管节慎库,勾稽出入,洗手不名一钱。在荆南、黔、蜀寇旁午绎骚,缮兵庀饷,荆南晏然。盖公之历官声绩可纪者如此。嗟乎!公起家为令十一年,为郎十二年,栖迟淹久,坎失职,人皆为公扼腕,顾坦然若无所事于世者。δ晚迟暮,乃有秦中之行,人谓公精已销亡矣。意有所不可,耿介于怀,之死而不可掩没,此公之所以为君子也。此余之志公,所以谨谨书之而不敢略也。公晚年与余游最密,每从公契阔谈宴,酒肴嘉美,情愫披豁,主不告疲,客亦忘去,以为有古人嘉宾式燕之风。温文令辞,恭而有礼,虽小夫狎客,长筵末坐,未尝有厌薄之意、狎侮之色。每窃叹以为盛德之事,乡邦所未有也。韩子有言:“亲戚之不仕与倦而归者,不在东阡在北陌,可杖屦来往也。”公之亡也,余不胜东阡北陌之感。今其葬也,又何忍不为之铭哉!
公卒于天启丙寅正月初七日,享年七十有二。娶陈氏,赠淑人。崇祯四年某月,合葬于徐墅之阡。公有子四人:锡祚、锡胤、锡云、锡全。女三人。锡祚、锡胤皆与余交好,锡祚后公五年亦没,锡胤实来乞铭。铭曰:
人作威乱纪纲,有夫负恃虎翼张。公欲柱之よ莫当,载笔入地上皇。天晶日明公不亡,彼哉腥腐闻穹苍。我磨斯石刻铭章,微显阐幽厥义长。
(明故沔阳州知州徐君墓志铭)
徐之谱系出自南州,其在吾邑,至司空始大。司空之弟曰征仕郎,征仕之子曰太学生一德。太学生三子,而君其季也。徐自司空贵盛,其子姓多轻衣肥马,左弦右壶,以游闲靡丽相放效。而君之父独以读书修行,敕戒其子,招延名人魁士为之师友,以镞砺其问学。君甫弱冠,已赫然有声诸生间矣。万历丙午,君与余偕举于南京,同年生私相指目曰:“此故善《曲台礼》徐生也。”其见推服如此。然君当是时,感其年之渐长,而悼亲之不及见也,每慨然太息,泣下沾襟。累试于南宫不利,遂俯首州郡之职,汲汲然欲援一命之荣以及其亲,而卒不可得。君之志盖之死而未已也。呜呼!其可悲也已!
君为教谕,在徽之婺源,曰:“此子朱子之乡学也,其敢弗共?”端拜拱揖,示人准程。简习孝秀,讲贯经籍,辟四通之衢,以达学宫。乡先生司农汪公、太宰余公石以诵焉。五载,擢知沔阳州。沔兼受汉、夏诸水,水湍悍而岸善崩。君乘小舟行视,筑堤疏门,走涨捍流。明年,水大至,民以不害。沔承荆下流,有堤界荆、沔间。沔壅则病荆,荆决则病沔,君相度而中分之。两州之民皆曰:“于我有德。”楚藩之中涓征租于沔,白昼杀人,吏莫敢何问,君捕置之法。相国之子侵沔民田产,君视其质剂,立返之,豪右皆拱手夺气。君治沔二年,米盐酒脯皆取诸其家。从兄分守荆南,以令甲当改调,沔人遮道挽留不听发,遂以病卒于官舍,州人巷哭。柩车之归也,男女老壮,致奠者相望于道,舟舡下上,声呱呱然,盖所谓闻于古而睹于今也。君为人和平乐易,饮酒温克,遇不可,必达其志,虽强有力不能夺。与人交,寡言自可,无握手指示肺肝之状。其待故人亡友,虽一揖之交,终不相背负也。君于同年生最善余及嘉定李长蘅。长蘅尝序君之交,以为其人与文,清坚沉厚,皆合福德相,而惜其不遇时也。君卒,长蘅哭之,过时而悲。今长蘅亦殁矣。呜呼!长蘅之所谓福德相者,其信耶否耶?以其言为信,则君与长蘅,其穷与不寿也,已有征矣。以为不信,则世之贵且寿者,虽三公吾犹以为隶人,虽百岁吾犹以为殇子也。然则如君与长蘅者,其遂可谓之穷且短耶否耶?必有能辨之者矣。
君讳待任,字廷葵,卒于万历癸亥之九月,享年五十有八。娶潘氏,先君而殂,享年四十有三。生一子,曰锡祺。某年某月合葬梅里之新阡,而来请刻辞,曰:“先人之志也。”铭曰:
譬之车焉,器工材良。可规可{艹禹},养阴齐阳。犭希膏棘轴,驰骋四方。行数千里,如庭与堂。闭门不试,小试辄伤。负辕长叹,嗟我邮良。呜呼哀哉!视此铭章。
(广西平乐府同知致仕进阶朝列大夫陆君墓志铭)
国家设资格用人,分进士举人为甲乙科,而近世轻乙科弥甚,郡邑官内征得台班者,乙科才一二人。而此一二人者,又必其精强蜂气,揣摩捭阖,游光扬声,乃而得之。不若为甲科者,端拜详视,便文无害,安坐而致津要者,十人而九也。世既轻视乙科,而乙科之自视,亦以为支子赘婿,为吏而不自力,自力而鲜克有终。即自力且有终矣,而往往连蹇不得意,为甲科者相与心非而手笑之。于是乙科之自视亦日益轻,而吏治益以窳敝,甚矣资格之为吏病也。
往,嘉兴谭太仆好抵掌谭吏治,每为余言桐乡令陆君之贤,而惜其困于资格,濡滞以老。陆君者,名枝,字达卿,常熟之毕泽乡人也。祖某,父某。少力贫好学,以万历丙子举于乡。谒选,知桐乡县事。升夷陵州知州,迁广西平乐府同知,致仕归。君治桐乡,惩前政数以墨败,布衾瓦器,妻子同甘菜茹,敕丞尉各自砥厉,助尹为治。勤听断,劝农桑,杜请托,明购赏。贫弱尉安,狱讼衰止。其治夷陵,大指如桐乡,不以随牒平进,稍自衰沮,皆以廉平为天下最。此吾所谓乙科为吏,能自力而有终者也。桐乡满考,不当得州守;夷陵满考,不当得府佐,且在远方。当事者亦知其贤,以其为乙科,且悃氵吏,姑置之耳。此所谓连蹇不得意,困于资格者也。君既致仕归,以孝友为政于家,以仁厚退让为德于乡。角巾布袍,规言矩行,为乡人子弟矜式者二十年。天启二年九月卒,春秋八十有三。崇祯八年四月,葬毕泽圩之新阡。君桐乡之政,谭太仆言之甚详。在夷陵勒碑,记之者雷简讨何思也。浙宦家把桐乡富民之急,以废宅荒田易其美田宅。富人子讼之,权要争为宦家地。君曰:“无伤也。”使各复其所税。阉增将抵荆也,故王少宰篆醵金往迎之,以请于君,君曰:“阉至,吾当以死拒之,其可往迎乎?”阉爪牙吏恣为奸利,率州民追而沉之江,阉不敢问也。君之为吏,其大事可记者如此。铭曰:
君之同时,盖有起乙科。登西台,耸气焰,倾动乡里者矣。不及百年,高台倾,曲池平,门无遗莠,墓有牧豕,视君之所得孰侈?君之八十也,余述斯言以称寿,今又铭之于此。呜呼!非夫人之铭,以告闾史。
(明故浙江温州府平阳县知县陆君墓志铭)
君讳崇礼,字孟敦。其上祖治,在胜国时,始居常熟。君之五世祖讳润,为浙江温州府太守。祖讳一凤,福建泉州府同知,卒于官。父重科,娶张氏女,生五子,而君与中子大参君问礼,皆成进士。君家世仕宦,高闳绰楔,峻峙里门。祖父老于诸生,门户单薄。君与大参君蚤岁矜奋,互相磨切,寒窗宿火,灯影荧荧,敲笔砥墨声击戛相应。君既决起射策,君殁而大参君克趾厥美,以蒇君事。君之兄弟,所谓能起家者也。
君初令闽之龙溪,据案判读,飒如风雨。辟名挢令,不氵勺而辨。邪民谲吏,皆捧手缩舌。中贵人榷税于闽,邑长吏造门,传呼伏谒。君谯诃门者,趣入具宾主礼。中贵人心惭于君,而邑中豪衔君执法,飞谋钓谤,具草劾奏。抚臣为传遽沮止,其事得解,而君行意自如也。已调温州之平阳。平阳当兵燹之后,归流人,复侵田,画馈运,计算弊余,夜以继日。君故有心悸疾,遂不可为,卒于平阳之官寝,万历三十年三月十二日也,年三十一。娶王氏,子四人,曰某某。女二人。大参君以天启元年某月葬君于虞山先人之兆次,走书京师,属余以铭。余先世与君家比邻,突烟缕缕相接。余王父举嘉靖己未进士,逾年而卒,而从祖祖父宪副公,复以乙丑举进士,后四十有余年,君家兄弟如之。两家门第废兴,庆吊错迕,俯仰里门,陈迹宛然,故老过之,无不忾叹。宪副公之孙某,实为君婿。而大参君与余笃厚,不可以辞,以志两家之故,传于闾胥,亦余志也。铭曰:
猗陆氏,美汾郁。趾机云,比金玉。君先鸣,振前躅。历岩邑,作明牧。罢民苏,阉尹服。岸危疑,移垫沃。名已飞,身则伏。大厥家,宜式谷。虞山宫,龙涧曲。于万年,志陵谷。
(诰封中大夫广东按察司按察使孙君墓志铭)
孙氏世居中州,胜国时,千一公官平江路录事司主事,遂家常熟。弘、正间,西川先生讳艾,攻诗任侠,为沈启南高足弟子。邓文度赞其画像曰:开门延千里不羁之客,赤手凿百仞未辟之之山。里人至今传之。艾生小川先生,讳耒。耒生三川先生,讳七政,亦以攻诗任侠,有闻于时。而府君其中子也。府君讳林,字子乔,与其弟讳森,字子桑,羁贯成童,爽朗玉立。三川本秦川贵公子,自皇甫司勋、王司寇以下,莫不造门。君兄弟周旋杖函,吐属如流。酒酣乐阕,分韵赋诗,刻烛叉手,倚待立就。客无不停杯击节,以为二陆两潘复出也。稍长,攻制科之业,踔厉风发,文采烂然,而又得一时通人若无锡顾端文、里中赵文毅为之师,声名籍甚。省试榜出,三川必问甲乙云何,过此不复省视,以为不足以辱吾子也。数踏省门,不见收。三川家益落,尝为诗曰:“割宅留松径,开门借酒家。”被酒悲歌,意若有不自得者。君兄弟视形听声,竭心力以娱老。宾客日进,诗酒不衰。人皆曰:“幸哉有子也。”三川没,子桑与君之伯子恭甫相继举于乡。君以诸生祭酒授高邮州训导。会恭甫举进士,以刑部考满,君遂膺封典如其官。又十年,少子光甫亦举进士,君以恭甫三品晋封,益荣显矣。又数年而卒。当君盛壮之时,谓甲第可以契戾取。已而数困锁院,家贫亲老,人以为君忧。君眉宇轩翥,笼盖人上,奋髯树颊,里中少年莫敢陕输视君者。及其晚年,声华ピ赫,于公之门日高,翟公之客复至。君自念不逮其亲,抱枯鱼静树之感,岁时伏腊,涕承于眶,而墨瘁其色也。君天性孝友。既贵,削衣损食,以收睦赈恤为事。甓道路,成桥梁,汲汲然如有所不足者。以其间莳花药,斥园圃。亲知故旧,岸帻谈宴。门徒业使,蔽上寿。偃仰极意者二十余年,斯可谓高朗令终,备具五福者矣。君既辱与先人游,而余与子桑同举,交在纪、群之间。恭甫既第,光甫始见知于余。余亟称之。君过余而叹曰:“也食子,难也收子。君之知我子,亦犹我之自知也。”恭甫殁先于君一年。而君之丧,光甫自泉来奔。泉之民号兆歌思,至于今未已。君之能知其子,岂偶然哉!君卒于崇祯十年四月,享年七十有四。娶陈氏,赠淑人。子三人:朝肃,广东布政司右布政;朝谐,国子生;朝让,福建泉州府知府。女三人。孙男女十五人。某年某月,葬吾谷之新阡。往余有母之丧,倒囊入息于质库,莫有应者。君呼恭甫之守藏者,命趣与之。余每读史,至平原君母死无以发丧之事,未尝不潸然出涕,而叹君之能急我也。今余离告讦之祸,幽于清室。而光甫之乞铭也哀,曰:“微夫子之言,无以葬吾先人也。”俯仰君父子间,存亡今昔,良有足悲者,故不辞而为之铭。铭曰:
虞山大宫,谷林小霍。新阡之记,姚、史所作。君每读之,解颜盘礴。今归于斯,魂魄所乐。绛树错绣,丹丘涂ぬ。从而父祖,长游冥漠。
(东昌府通判王君墓志铭)
君王氏,讳宇熙,字伯明,其先尝熟之石塘里人也。曾祖讳宝。祖讳万龄。父讳之麟,历官山东布政司参政。君之祖中繇役家圮,依妇家于无锡。参政举进士,始来归焉。参政娶萧氏,生四丈夫子,君其长子也。君为儿时,孑身就傅邻塾,彳亍掉书囊,失足堕河水中,邻翁没而掀之,乃得出。长益自力问学,以国子生选授山东都司经历,升东昌府通判,左迁鲁王府审理,致仕。天启二年二月卒,年五十有六。妻谭氏,子九人。某年某月,葬于参政横沥阡之昭穴。参政廉辨长者,其卒于官也,东人巷哭以过车。君初至,父老皆欢迎,褰车帷相指目,曰:“此故王大夫之子也。”君于吏治,精壮果敏,晓法律。署四县,曰章丘、阳信、齐东、堂邑。署一州,曰濮。所至兴利栉垢,若营其家。东人遮道邀留,不肯听去,既去而歌思之,曰:“真吾王大夫之子也。”通判职治河。是时黄河南徙,漕运梗咽,议者纷然以复旧河为言。君极陈氵加沟之利,当每岁疏浚,以全力从事。若分氵加治黄,彼此牵掣,则旧运必不可复,而新河亦坐废,此两敝之道也。于是开氵加之议始定。又移驿氵加口以耆,漕事至今赖之。盖君之历官,其能绩可记者多矣,而此其大者也。君罢官归,斗粟尺帛,必与诸弟共。从父弟死,念仲弟之贫也,以其子为之后。君多男子,衣食百须,枝捂捃拾,而能推以与弟,人尤以为难也。君于诸弟,恣其友爱,而尤爱季弟宇春。宇春好佛,君亦晚而学佛。疾既革,修西方仪轨,坚坐正定以求所谓往生者,盖浃日而后没。铭曰:
君初病噎,郑重谒余。致币肃拜,携一卷书。云将死矣,念子相於。敢乞铭章,以当曷橥。死趣安乐,若禅定余。浮屠道人,有弗君如。顾视人世,虫蝗即蛆。盥馈沐浴,撒手来去。孰愚孰贤?梦与幻与?嗟我劳人,未忘叹誉。斯言赘矣,以刻幽墟。
(天河公生圹志)
欧阳公记洛阳牡丹,以谓天下真花独牡丹,花之钟其美而见幸于人者也。虽然,钟其美者,天也。王于姚,妃于魏,荆棘丛生于丹、延、褒邪之间,杂然而品叙之,则固系于其所遭矣。今天下独重进士科,以进士起家者,譬如洛阳之花,一出于畦塍,则已享朱门幄之奉。其繇它途者,则不能也。夫进士之才美,未必姚、魏,而它途未必皆荆棘也。而世之品叙若是,何哉?
天河公文翰端丽,孚尹旁达。其所钟美矣。镞砺栝羽,战术艺之场,掉鞅先登,其见幸于人也不难矣。然而迁延三北,以年资入贡,为广文于高邮、于萧,为令于广西之天河,卒致其事以归。斯非所遭之蹇,而丛生于丹、延、褒邪之间者欤?公在高邮,御史檄署宝应县。湖泊多盗,咸自首服,十旬而城成。其在天河,四堡久没于那夷,驰片纸叱之,侵疆来复。嗟乎!公远宰蛮县,穷裔一隅,犹能奋臂其间,令得受疆圉之寄,其肯丧师失地,而以城与虏乎?国家逼迸资格,使人才抑没如此,此不徒为公叹也。公今年八十,筋力方刚,博奕谈啸,濡翰尽数纸。伛偻俯躬,不告劬,子孙服儒,携婴坐膝。还视同学少年,射策甲科,骤至通显,而奄忽物化,有邈若隔世者矣。洛阳之花,弃置于丹、延、褒邪之间,寻斧不及,或以久延。而朱门幄之中,其萎落滋早。人之见幸与造物之所护呵,固不可同日而语也。公自为寿藏,穿圹于先人之墓侧,而状其行以属余,曰:“及吾之身,愿有述也。”公殆古人所谓达生者,将与赵卿、司空表圣同游于千载之上。余言之啁噍,何足以发其一笑乎!噫!亦以志余之感而已矣。公讳志学,字希之,姓薛氏。称天河,从其官也。今年万历四十八年也。
初学集卷五十七
○墓志铭(八)
(浦君先生墓志铭)
吾邑自唐、宋以来,人才辈出,而流寓亦多贤者。王处一之风节,周仲美之经术,陈敬初、郑季亮之词章,流风余韵,浸淫成俗。贤者之所居,若此其重也。世道交丧,而旧老遗民,邈然不可以复作,盖百年于此矣。如浦君君者,其亦近世之寓公也与?君讳大冶,君其字,常之无锡人也。父讳应麒,举进士,入翰林,官至左春坊左赞善。娶于陆,生子三人,而君其少子也。君少颖异,攻诗文,楷书法欧阳率更,遒劲有骨法。十六补博士弟子员,代宫赞公属笔札,宫赞公以为类我。当是时,君方少年,为秦川贵公子,其托寄已绝出流俗。好书法名画及隹彝兕敦之属,倾囊解衣,一无吝惜。所与游,多高人辞客名僧逸民。帘阁绨几,焚香扫地,清谈竟日,凝尘满座。庸夫俗子,望之自远,不待闭门谢客也。宫赞公殁,君徙家虞山。虞山多故家遗老,而君之外家为孙氏,以风流好客闻于江左。嘉靖中,有{山昆}山人周诗者,客于孙氏,死葬孙氏之吾谷。山人少不婚宦,所至以药囊诗卷自随,孙氏子孙岁时渍酒于其墓。君闻其风而说之,遂老于虞山,其风致盖与山人相仿佛云。君天性孝友,先人生产,推以予伯仲,独身徙虞山,萧然旅人也。性嗜读书,不喜泛滥,于子家喜老、庄,于集家喜陶、韦,外是则旁行四句之书,手钞句读,朱黄俨然。评论书画,考正钟鼎彝器款识,专门名家,多有弗逮。葛巾杖,游行山泽间,城市之中,足迹可数。积雪拒门,突烟不起;弹琴商歌,声出金石。晚年教其子世彦,尉为名士,所得束修羊,一以奉君。君以是能安贫味道,老而不辱也。天启元年,君八十有二,卒之日,沐浴危坐,命其子简点书册巾履,若将远适者。合掌念佛,端坐而逝,是年之三月十九日也。又四年,其子将葬君于虞山之阡,而以铭属余曰:“先人之志也。”余少为文章,无所鲠避,君读而亟称之。庚申之秋,余将还朝,君门而拜曰:“愿以身后累子。”呜呼!余何敢爱其荒言,不以慰君也哉?铭曰:
世之盛也,族坟墓,联朋友,美宫室,同衣服,如《周官》之所谓本俗者,举世而皆是。风俗淳美,士大夫澹于荣利,遗民寓公,幅巾谈笑,盖无往而不得其所止焉。今之世,蹙蹙靡所骋,辟地去国,适彼乐土,其孰适为之主乎?召彼故老,征诸闾史,吾邑之传侨寓者,其将至君止乎?呜呼唏矣!
(张义卿墓志铭)
吾乡赵文毅公之未没也,故云南巡抚陈公用宾妻病,祷于金碧山之神。神传语曰:“常熟赵公为阎罗王,以明年三月某日上,弗可为矣。”至期,陈夫人果卒,文毅亦没于家,其日时俱合。而张君浩字义卿者,文毅之及门弟子也。君力学修行,博通古今,以宿学硕儒自负。年三十余,始为诸生,累困锁院,食贫仰屋,郁郁不得志。万历癸卯以病卒,享年四十九。没之前数日,喑不能言,一夕忽语曰:“赵公辟我为记室,已表于上帝,须命而往耳。”自述其七世往因,在宋为池州权守赵卯发,德初殉义者。语讫复喑。越三日,又曰:“赵公已得请矣。”拱坐而逝。君没,家贫益甚。其妻钱氏,抚其孤孙履端,食荼攻蓼,备所不堪。后君二十八年,年七十五而终。君初没时,钱病不知人,两日而苏,曰:“见君冥府,甲第中冠服都甚,与为期,日待孺子立而来。”钱及见履端举乡试而没,实崇祯四年也。又四年乙亥,履端举其柩,合葬于君西山之阡,而谒铭于余。余惟神怪之说,孔子所不语,而儒者多讳言之。虽然,以文毅之刚强正直,抑于群小。而君之深中笃厚,老于诸生,屈于生而申于死,亦理之不可诬者。且夫生而贵厚者其日短,而死为明神者其报长。然则为善者可以不懈,为文毅与君之徒,可以无憾也。三世之事,信而有征。为文毅与君者,灵响昭灼,俨然明神,则世之一夫九首、凌厉恣睢者,度不能无死,其亦可以思惧矣乎?为世教计者,惟恐神道之不章也,何为讳言哉!余为儿侍先君侧识君,修髯长身,仪观甚伟。年十六七,读书山中,君偻而过,余以丈呼曰:“吾丈于今日为绝伦,于千古为名世。”郑重肃揖而去。余少心易其言,至今犹愧之。履端又余门人也,其忍不铭?铭曰:
生无贵仕没有神,流光焘后趾厥孙,来世可征讯墓文。
(虞逸夏君墓志铭)
君讳时中,字庸父,少从景阳秦君游,而与少补蒋君并为童子师。秦君家故饶于赀,风流博雅,善度曲鼓琴,尤喜藏书,朱黄丹白,开卷烂然,从人得秘书,多用行书好写,篝灯勘雠,老而不倦。蒋君尤贫,不能购书,人间多有之书,皆手自缮写,盈箱溢几,尤为专勤。君与秦君游,读其所藏书几遍。又与蒋君是正六书之学。故里中言小学者繇蒋、夏,规言矩行,俨然为人师五十余年。余归田,访问遗老,秦君、蒋君皆前没矣,独夏君在,乃备礼请与相见,欲延致家塾,不果。又十余年而卒。其子士瑚,将葬君,以余为知君也,请为其铭。自国初吴文恪公言里中宿儒有陈伯麟、陆子善、卫伯京、邓仲琚之徒,迄于今遂不能举其名氏。不及百年,如君者,岂复有知之者乎!夫布衣修行、白首耆艾之士,国之老成,乡之祭酒,世之布帛菽粟,而人之元气也。世之降也,宿素衰落,后生小子,无所师范。《诗》《书》墙壁,五经扫地,流风本俗,罕有存者。乡井若此,朝廷亦然。故曰:“虽无老成人,尚有典刑。”君山叹息于子云,文举流涕于伯喈,岂徒以其人也哉!余为夏君志,于秦君、蒋君,牵连书之,庸告于乡之士友,以识吾忧云耳。铭曰:
君为人,迈叔季。身人师,腹经笥。性孝友,寡求忮。寿八十,阙其二。癸酉卒,丙子聿。坟三尺,土一篑。作铭诗,词无愧。后千年,樵牧辟。
(龚府君墓志铭)
龚氏自唐、宋以来,世居常熟之小山。国初有讳瑜者,徙居大河。瑜之曾孙耀,倜傥饶智略,起家素封。耀生邦,邦即君之父也。君讳用宾,字国光。少落落负奇气,学儒不成,为农。岁比不登,乃辞于父母,肇往服贾。尝自淮上抵江阴,江阴令方试士。袖笔入试,已事而归。归数日,江阴人夜扣门,告君补博士弟子员。家人怒其诳,欲殴之。君笑应曰:“是也。”君之祖即世,家产中落,田不足三百亩。君四分之,择其一以养父母,而推其二以予弟,操持门户,稍得枝柱。久之,复叹曰:“吾去农而贾,去贾而儒,今为儒复不足赖,其长为老农乎!”尽弃所授田,躬耕沮洳之地,税衣率,作筑场,获稻酿酒,召客纵饮尽醉,歌“田彼南山”之词以终老焉。君为人峭直,不容人过,不为岸斩绝,意阔如也。又好平亭曲直,扶弱御强,人以此多归之。海忠介公抚吴,性严重,长吏见者皆头抢地。君谒见,白屯田利害及邑胥吏不法状,昂首抗辩。忠介为之俯首,曰:“龚生,经济才也。”怨家讦君于提学御史,御史扌失而遣之。是日有村巫降神,走数里抚君背曰:“毋恐,事已得直。”君初不知也。乡人惊相告曰:“龚秀才不独能面折海都,且驱使鬼神矣。”君好手钞古书,尤嗜《春秋左氏传》,以谓能疏通其义。邑令有不礼于君者,人嗾君首其阴事。君曰:“无庸,将自及。”未几,令以墨败。富人子奇其孙立本,欲以女妻之。君曰:“齐大非吾耦也。”竟谢去焉。其称述经义,好自引重,多此类也。君年八十,以万历辛丑岁八月卒。配范氏,少君一岁,先君十七年卒。君卒之次年,其子复澄合葬于官荡之新阡。后三十年,立本仕为崇德县知县,属其所与游者彭城钱谦益志君之墓。铭曰:
龚氏五世,聚族而居。有唐龙朔,景才表闾。曰识曰沂,世乘高车。卓荦府君,学不纯儒。高视阔步,佩玉长裾。良耜,蔼蔼篷庐。啸歌长寝,其乐晏如。明德之后,必复其初。我铭匪谀,以质幽墟。
(龚府君墓志铭)
余与龚子立本游,数年而始识其尊人仰峰君。戊午之六月,立本邀余侍君泛舟荷花荡。余闻君故游于酒人,觥筹交错,纠逖促数,往往能困其坐客,则亦巧为令章以当君。君颦蹙曰:“无多酌我,君当恕老人也。”余少宽之,则又引满举白,贾勇而致师。酬酢竟日,数告困,亦数求困人。至于回舟秉烛,谈笑极欢而罢。余退而语立本曰:“子之尊人,非酒人也。向者之游,士女骈填,丝肉乱作。吾观其振襟危坐,萧然若屏居燕处,此岂非昔人之称夏仲御所谓吴儿木人石心者哉!”立本曰:“吾父孝友敬恭,内行淳至。每闻谈人过恶,辄掩耳而走。尝粜粟于人,价浮一金,亟封还之。信使未发,为之申旦不寐。”其介独不苟,皆此类也。晚年有末疾,不良于行,扶舆,坐南荣,偃曝之暇,与亲知举杯,辄复颓然沾醉。天启丙寅三月卒,享年七十有六。君讳复澄,字清之。祖邦,父用宾。先世具余所撰厥考志中。配朱氏,少于君一年,勤劳恭俭,与君媲德,后君一年卒。是年十二月,合葬于官荡祖茔之次。葬之后七年,用立本崇德知县考满赠官,而朱为孺人。子三人:长立本,今官南京刑部主事,次务本、正本。铭曰:
赋诗不求工,资以写真。饮酒不辞醉,用以全神。为德不近名,树德不敢赢,畜以遗其子孙。虞山之阳,大河之滨,尚其挈载酒,以浇君之古坟。
(陈则舆墓志铭)
陈君于余二十年以长。余少伉浪,不可人意,君折辈行与游。尝语余曰:“里中贵人,遇我多缪为恭敬,时具酒食啖我,我辄掉臂不顾。公等多狎侮人,善骂,我顾喜从公等游。”不知其所以若此者何也?居久之,君益穷,落魄不得志以死。余时时念君,辄省记其语。君殁三十有四年,其子梦凤葬君于虞山而请余为铭。於乎!余何忍不铭君也哉!
君讳三吾,字则舆。少孤贫,为诸生,好访求里中耆旧故事,残碑翰,一一榻藏┑,以资见闻。宾筵客座,遇故家子弟,辄盱衡抵掌,剧谈其祖宗谱牒,群从姻娅,坊曲邻并,无不愕眙耸听。性滑稽多智,委巷琐碎,与闾里铢两之奸,不出门屏,能周知之。稗官小令,村歌市语,杂出唇吻间,无所差择。轻薄少年为风谣歌曲,讽切时事,或讹传出于君,君亦欣然以为能事,初不曰非我为之也。然君之为人,孝友易直,不牟利,不宿怨,知君者以为有长者之行焉。少梦前身为寒山寺僧,每避不入寺。己酉春,舟过寺门,友人强之登焉,入亡僧之室,窗床几,宛如所梦。询其卒之日,则君以生。意惨然不怿而出,遂以是年四月卒,年五十三。君之生也,父方为令客。令以父之年命其小名曰“五十”,既而悔之曰:“奈何限若子以年乎?”更之曰“百寿”。而君竟不登下寿,卒如令之始名。君生平好传述《齐谐》《夷坚》怪异之事,而此二事亦甚异,后当有传之者。铭曰:
生无所赢腾厥口,死何所传视其友,书此哀石告永久。
(陈府君墓志铭)
余邑有两明医,曰似虞周翁、襟宇陈翁,皆与余厚善。周翁晚而却杖,徒步行里中,见他医乘肩舆,盛亻兼从,必障面唾之曰:“鼠辈恶薄,吾何曾见顾爱杏如此!”顾爱杏者,嘉靖中良医也。陈翁家世通显,有为侍御史及推官者。二子皆登贤书,比封君矣。其为小儿医,村童里妪,篝灯扣门,未尝以昏夜为解。长身伟衣冠,遇荜门圭窦,伛偻而入。绳床土锉,儿呱呱啼败絮中,便溲狼籍,视颅囟,察乳哺,腥臊垢秽,未尝蹙掩鼻也。为人温良乐易,语言句々,儿知孩笑,应和人者,皆昵而近之,故其所治疗为多。以其所得,具甘脆,买ХЦ,以奉老母。时时效人家婴孺啼笑,以相娱说,五十余年如一日也。崇祯八年,翁卒,年八十三。次年九月,其妻范氏卒,年八十一。其子启元、调元合葬于湖田之新阡,而属余铭其墓。翁之生平,为孙顺,为子孝,为兄友,睦姻任恤,内外无闲言。二子仕为邑令,诒书戒之曰:“医误杀一人,吏误杀一邑。”又曰:“我有十指以糊余口,无以盗泉为鼎养也。”其严于家训如此。钱子曰:“周翁陈翁,皆好行其德,修君子之行。”王介甫之称淮南杜君,所谓寓于医者也。周翁善金吾凌君。凌老而贫,故旧皆亡匿不见。周翁独厚遇之。凌每言周翁,辄泣下。陈翁之邻儿,疡而危,中夜炷香而祝曰:“天宁使贞妇无后乎?”周翁年九十三,危坐而逝。陈翁享高年,有贤子孙。天之报施善人,可以观矣。铭曰:
扁鹊闻秦人爱小儿,即为小儿医。秀眉黄发,谁无婴携?鸠车竹马,以遨以嬉。天之报之,亦既勤止。寿考令终,又多男子。我铭好德,敬告闾史。
(缪君墓志铭)
君讳某,父曰道山翁,以孝友世其家。君读书奉亲,莳药灌竹,凝尘蔽榻。道山安其养,年九十余乃终。君好西方之教,病革,赋七言诗,如所谓偈颂者,瞪目趺坐而逝,万历四十六年也。年六十有四。娶于顾,先君七年卒。天启三年,合葬于虞山。君之母,吾外王父之从孙女。君与余,皆顾之自出也。铭曰:
死生大矣,弥留之时,孰能言笑,如旅告归?生而为善,死则考终。吾言若此,以铭幽宫。
(王府君墓志铭)
呜呼!天之生斯民也,其将使之蝗粱黍茧,居室封己而自为乎?抑亦欲其有补于斯人也?古之圣贤,勤身以忧世,如《列子》之所云:“天民之穷毒忧苦、危惧遑遽者,其不自为而为人也,天之所使也。”若夫百年之间,一介之士,有离立崛起,而食报于后者,亦必其为人太多,自为太少者也。当其经营拮据之时,途穷而道广,智蹇而愿奢。家无担石,妻子冻饿,而恒思三族之人,待以举火,穷年尽气,欲奋臂以与造物争。天虽闵之,必重困之,重困之而不已,则天又不胜其闵。时至事达,若交手而相报焉。北山愚公之谋平山也,河曲之智叟闻而笑之。操蛇之神,告之于帝。帝感其诚而遂焉。繇此观之,世之所愚,未必非智;世之所智,未必非愚也。而封己自为之徒,矜其目睫之智,欲以沮止天下之为善者;而唯己之从,可不谓大愚也哉!君讳嘉定,为吾邑甲乙族,有显宦,而君独以孤贫起家。计君之生平,复先墓,僦故庐,养孤嫠,振危急。凡所奋臂而为之者,未尝操奇赢,权缓急,量其力之可否,以故举事辄大困。少与其配陆孺人典衣缩食,黾勉有无。孺人没,生计益落,则仰给于子钱家,偿以倍称之息。间尝仰屋窃叹,人谓君且悔是矣,而君顾为之益力。盖君之二子,皆有俊才,君之勇于为人,穷老而不已者,以有二子也。天启甲子,仲子梦鼐举于乡,君年六十一矣。又三年丁卯,伯子梦鼎亦举,而君以是年八月卒。又八年崇祯乙亥,仲子既举进士,出宰乌程,归而与伯子合葬君夫妇于北山之新阡,而谒铭于余。
呜呼!君之所为,穷远托大,落落难合,世之为智叟者,孰不环而笑君,且用以为诫。而君顾不自悔而为之益力,而卒以食报于后。君之为人则已太多矣,其自为未可谓之太少也。君之父梦神人诒之两炉,曰:“以是为而孙。”遂以名其三子。君之为善不已,而食报于后,神相之矣。操蛇之神之告于帝也,固曰惧其不已也。夫为善而不已,神将惧之,又遑恤夫环而笑之者乎?如君者,斯可以立教矣夫!铭曰:
君之丧母,墙た敝穿。吊者二人,足音蛩然。今之葬君,冠盖至止。柩车首涂,观者罢市。累累先垅,兔穴狐丘。负畚荷锸,保此一А。菀彼新阡,开道树碣。旁置万家,中有双阙。诒而孙子,告以兆语。鼐、鼎及,帝用锡汝。勿谓善小,天鉴在兹。大书深刻,著此铭诗。
初学集卷五十八
○墓志铭(九)
(陈孺人张氏墓志铭)
应山陈愚,字元朴,故杨忠烈公之友也。元朴少与忠烈结交,以其女妻忠烈之长子之易。忠烈被急征,元朴携其婿间行荆、郧、吴、越间,过余而泣曰:“亲在不许友以死。吾两人皆有老母,其若文孺何?”文孺,忠烈字也。元朴既除母丧,率忠烈二子,谒铭于余,已而稽颡涕泣,以母之志为请。今年之易书来曰:“妇翁自公车罢归,抱病且死,遗言以其母及吾父之志为嘱,再三郑重而卒。”余发书,悲不自胜,泣下沾襟。盖余有母之丧,亦将礻覃矣。初,忠烈为常熟令,语余曰:“子不可不识吾元朴。”元朴亦以忠烈知余,遂定交于长安邸中。当是时,余方少年豪举,元朴面目棱棱,有不可犯干之色,见而知为端人正士也。及忠烈官省垣,余在史馆,皆侍从近臣。而元朴老于公车,余两人每慰劳元朴,不以不第为元朴忧,而忧其无以将母,未尝不相对闵默也。忠烈被祸,元朴倾身经纪其家。逻者交迹于门。母告元朴曰:“汝不记与文孺升堂拜母之日乎?文孺为忠臣,汝能为文孺死,斯为吾孝子。汝勉为我自力。汝以我故负文孺,我亦无用见汝矣。”元朴跪受教,属其二子而行。余间以白吾母,且言忠烈母妻谯楼露宿状,吾母为泣数行下也。天启六年七月,元朴母卒。崇祯元年,忠烈之继母卒。余再罹党祸,杜门养母。又五年,亦至于大故。元朴归楚,闻吾母讣,为之敫然而哭。而今元朴亦死矣。呜呼!十余年来,死生患难,如旋风怪雨,三家母子,六丧其五,独余顽狠,偷生视息。天罚以不得即死之苦,其欲久居此世者何也?
孺人姓张氏,贵州府学训导陈公讳一拯之继室也。训导之为人,端方质直,不愧古孝廉,而孺人与之媲德。妯娌八人,皆富贵家女,裙布操作与之游处无间言。抚训导兄弟之子如其子,兄子无赖,谋要元朴杀之,孺人亦无违言。元朴束修自好,人曰真孝廉,亦称其母曰孝廉之母也。享年七十有六。生一子即愚,万历己酉科举人。孙男女共若干人。以某年某月,于训导某山之阡。铭曰:
子不许其友以死,母许其子以死。忠臣良友,贤母孝子。呜呼斯铭!庶几久而不泐者,恃后之有良史也。
(秦母钱太宜人墓志铭)
无锡秦君冈葬其母钱太宜人,手疏其内行而谒铭于谦益。谦益读之,仰而思,俯而恸。客曰:“何恸也?”谦益曰:“吾有恸于吾母也。甚矣太宜人之似吾母也。”谦益之述先太淑人也,其德有七,曰:顺、庄、贞、勤、俭、仁、慈。秦之述太宜人也,其德有十,曰:恭、敬、诚、孝、慈、仁、正、勤、俭、介。比而观之,无弗同也。述太宜人之孝而诚也,既馈而公姑交贺。华孺人殁,事其舅兰汤公,尽解衣装,以供腆洗。归于秦十三年,事其父真定公与周恭人,晨夕在左右也。周恭人病,股肉以疗之,里中称孝女焉。吾母之孝而诚犹是也。述太宜人之敬也,生二十年而归奉直公,归三十八年而奉直公殁。奉直公读书负大节,流连文酒,不事家人生产。太宜人朝齑暮盐,黾勉助。数踏省门,不见收,从容慰藉,闺阁中宛如宾友。奉直公殁,训其二子,言称先君,十八年一日也。吾母之敬吾先君犹是也。述其仁则宗妇之嫠者比屋而炊,臧获之贫窭者分羹而食。述其贞则言不出闺阃,足不出厅屏,目不观优舞,身不近巫尼。述其勤俭则少而操作,老而执勤,寝门之内,机杼轧轧然,刀尺琅琅然也。不耀珠翠,不施芗泽,陈衣之夕,醢酱犹在阁,裙布犹在桁也。吾母之贞、仁、勤、俭犹是也。以言乎太宜人之慈,其似吾母也滋甚。秦君之述太宜人也,曰置于怀者五十有四年;谦益之述吾母也,曰置于怀者五十有二年。天下之母,有慈焉如二母者乎?天下之子,有五十余年而免于慈母之怀如二子者乎?秦君以休沐归养,谦益以罪免归养,二母之安之一也。秦君之养其母也,长筵版舆,班白稚齿,雍容燕喜,以终其天年,犹忾然有风停树静之悲。而况于幽忧凶惧,以壮子累慈母如谦益者乎?又欲其以未死余息,强颜而志太宜人之墓,不已过乎?呜呼!河上之歌,同病相怜。秦君之念母,与谦益之念母一也。因秦君之请叙其母之令问淑德,以昭管彤,而吾母之生平,亦得以附见焉。《诗》有之:“孝子不匮,永锡尔类。”其不独以昭秦母之贤,亦可以征其子之锡类已矣。太宜人之先出吴越武肃。父曰真定守讳某,母曰周恭人。嫁秦君,讳某,诰赠奉直大夫,福宁州知州。生二子;长冈,壬戌进士,今官户部云南清吏司员外次坊贡士。孙男七人,孙女五人。曾孙男女三人。庚辰某月,葬于奉直公军将山箬坞之新阡。铭曰:
自刘子政之传《列女》,有母仪妇道贤明贞顺之目,而后世之述妇德者,相沿而未已。我稽钱媛,及吾母氏。婉娩德音,上配图史。猗嗟秦母,幸哉有子。福寿康宁,考终哀死。小人有母,未尝甘旨,惊忧辱亲,志士所耻。呜呼!才不才亦各言其子也,执笔而铭秦母之墓,终古之恸,没世而已矣。
(诰赠宜人陆氏墓志铭)
万历间,长洲文文起以孝廉特闻,与其妻庐居于竺坞。三十八年四月,文起下第归,而其妻卒。九月,权厝于竺坞之丙舍。文起之甥今詹事姚君孟长为之状,而其友故职方刘君靖之为之铭,皆曰:“真孝廉之妻也!”后十二年,文起以状元及第。又十年,为今上之五年,文起辍讲筵,奉使过家,改葬宜人于新阡。于是文起不远百里,谒铭于其友钱谦益,且曰:“吾妻归我凡二十三年,首不耀珠玑之饰,身不御纨之衣、尝欲易一故藤枕,须五十钱,无从办而止,妻处之怡然也。疾革,属以嫁时衣敛,且曰:‘无美木,无厚葬。’念我贫也。今兹之葬也,有宜人之赠,有孝妇之褒,天光下贲,绰楔岿然,庶可谓备礼矣。抚今而追昔,吾能无腹悲已乎!吾妻少读书,识道理,其生平尤知文章为可贵。吾探其志,虽殁而奉天子之愍纶,其终不能忘有道之一言也。吾是以有请于子,子其勿辞。”谦益曰:“宜人之行,不可以一二举,举其大者。以卫辉公为之舅,而庙见之训词,奉为师保,易箦之夕,始启箧衍而出之也,可不谓贤妇乎?以文起为之夫,而闺门之相助,俨若执友,似续之计,至脱簪珥以图之也,可不谓令妻乎?吾征诸文起,又征诸其甥与其友,其可以示于今与后也亦明矣,而何有于余言乎?虽然,宜人之于文起,非犹夫人之夫妇而已,静之所谓天作之合以相文起者也。相之于鸿鹄未孚之日,迨其毛羽丰矣,六翮成矣,中道弃之,而不及见其遐举,此文起之所以腹悲而未已也。若宜人则知其夫为孝廉而已,知其为孝廉之妻而已。文起登上第,官禁近,宜人曰:‘吾知吾孝廉而已。’浸假而操化权,参大政,宜人亦必曰:‘吾知吾孝廉而已。’惟文起明允正直,以道事君,批鳞指佞,后先一节,宜人必听然曰:‘此真竺坞文孝廉哉!’宜人之相文起,盖夫妇而朋友者,禽息之精阴庆,而鲍叔之魂默举,我知其亦若是则已矣。孟长之状,静之之铭,固曰‘真孝廉之妻也’。余惟有谨而书之,以昭于管彤而已,其又何加焉?”文起拜手曰:“唯唯。”
宜人姓陆氏,乡贡士再闰之女,卒年三十有九。文起名震孟,今官左春坊左谕德,兼翰林院侍讲。卫辉公讳元发,仕为卫辉府同知,其上四世,皆有名德,载在国史。宜人生一女,嫁举人严┉。子曰秉,太学生。宜人没时,秉甫匝岁,宜人所置侧室生也。文起又举一子乘及二女,皆在宜人没后。其葬也,以四月之六日。铭曰:
有二美玉,判而中分。一为镇圭,服御大君。五采五就,缫籍缤纷。一为苍璧,以礼天神。神既降止,乃瘗乃焚。虽则焚瘗,不陨孚尹。竺坞之阡,玉符魂魂。后千斯年,郁蔚庆云。
(封太孺人赵氏墓志铭)
封太孺人赵氏,赠文林郎慈县知县李府君讳可教之妻,工部主事逢申之母也。其卒以天启七年二月,年八十八。其葬以崇祯八年,府君之墓。赵为松江甲族,其父母爱怜长女,不忍远嫁,故府君受婚于赵氏之室。及赵生二子,太孺人趣府君曰:“可以归矣。”赵富而李贫,太孺人安之。恭柔专勤,以为妇妻。其舅曰:“吾妇若习为贫家妇者。”其姑曰:“吾妇也,乃若吾女。”其妯娌诸姑皆曰:“吾女兄弟也。”府君教授生徒,岁致修脯,太孺人纺织佐之,使有中人之产,以安其子于学,卒以成名。逢申举进士,出宰慈。太孺人诫之曰:“人知母之慈,不知母之廉。天下有慈母而褫子之衣、夺子之食者乎?母慈则必廉,官廉则必慈。汝勿谓不习为吏,以我为师可矣。”逢申视事,棰楚稀简,太孺人喜,出而迎之,屏内微闻呼声则否,逢申每以此为候。逢申罢慈归,色养太孺人者二年,而太孺人没。及官工部,以数言事,触捍世罔,遗书问铭于余,自伤为子无状,不得大葬太孺人也。余为之黯然伤悲。嗟乎!世之恶子冥狠,遗老母忧,固有如余者乎?才如逢申,犹自伤为子无状,不能自解免,而况于余乎!又况欲以余之言解逢申之悲而慰太孺人于地下乎!余于太孺人之德,不能以遍书,书其为妇、为妻、为母及其训词之大者,以示永久。若夫君臣母子之间,身世无穷之恨,余与逢申不能自解免者,兹石可泐,兹文可朽,悠悠终天,曷有穷乎?铭曰:
教慈训廉兮,六载于慈。昭我管彤兮,百世之师。子孙骏发兮,福禄鼎来。郁郁佳城兮,安寝俟之。
(赠孺人黄氏墓志铭)
封户科给事中姚君之典之配曰赠孺人黄氏。黄氏世家歙之黄川,与姚为比邻。孺人少孤,及笄丧其母,归于姚,不及舅姑,事其夫子,向言指使,若严上然。君病疟恶药,孺人跪床下,手捧药碗进之,其恭顺如此。君侨居淮阴,游学广陵之白沙。孺人免身,生一男子眩运闷绝,移时而卒,万历丙申八月二十二日也,年二十八。卒三日,君负笈来归,帷堂俨然,瓦灯青荧,以为孺人犹在蓐也。后一年丁酉,君举于乡。明年十月十五日,权厝孺人于歙之祖茔。后三十年崇祯戊辰,孺人所乳儿思孝举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又六年,以户科给事中覃恩封父如其官,而母赠孺人。思孝奉使节还歙,焚黄墓下,而为文以告。乡人故老,聚观传诵,相与欷嘘流涕,以为美谭。而思孝之志不但已也,奉其父所述事状,诒书谦益,俾志其墓。思孝之祭文曰:“子以戌生,母以亥死,是以子之生,趣母之死也。死者不复生,生者不速死,是以母之死,贳子之生也。”伤哉斯言!其有能为思孝解者乎?呜呼!吾母之弃养也,十年于此矣。以终天之痛言之,吾母之弃我于艾也,犹姚母之弃其子于乳也,其短与修无以择也。吾母之生也,不获安其子一日之养,端礼之碑,同文之狱,汹汹者垂二十年,殆不如姚母之安寝于巨室也。思孝讽议琐闼,抗论殿陛,为天子之诤臣,其所以荣其亲者,未见其止也。而余也为﹃人,为恶子,乃欲以不孝之辞,慰孝子之思,而解罔极之慕,不已亻真乎?无已,则为叙孺人之存没,与思孝之所以毒痛念母者,以质于幽,以传于后世,而并及余之所以愧不能文者,庶假辞以告哀。铭曰:
夫存妇逝,圭御而璧瘗。母陨子孤,珠产而蚌枯。天胡不食,帝用申锡。有光熊熊,我铭幽宫。
(封安人吴氏墓志铭)
故礼部仪制司主事武进郑氏讳振先,字太初,与其子翰林院庶吉士曼阝,皆弱冠取科第,又先后以抗疏敢言,显名天下。而吴安人者,仪部之妻,曼阝之母也。仪部官长安,键户草疏,安人从夹窗窥之,端坐奋笔,须髯猬张,叹曰:“夫子其将有为也!”出而告之曰:“夫子无辟我,我为弱女时,诸父学士公以论夺情拜杖,血肉狼籍,私心已知壮之,其敢违夫子之志乎?夫子勉之,脱有不测,老亲稚子,乃吾事也。”疏入,谪永宁,寻中考功法。荒村小筑,夫妇偕隐,以终其身。仪部盛年贬谪,能无居隐畏约,为万历完人,安人有助焉。曼阝举天启二年进士,入史馆,未逾年,亦抗疏归。安人喜谓仪部:“幸哉君有子矣!”逆阉之难作,急征考死者相望。安人曰:“无恐,将自及。”已而戒曼阝曰:“蝮虽死,其螫犹在,子无谓阉败可安枕也。”安人生五岁,通《孝经》《列女传》。其父简讨公以谓非凡女,才仪部而归之。事其尊章以孝,相其夫以勤、以廉,教其子以学,字其庶出之子以壹,而至于忠孝大节,凛然不二。读书通理,沉几远识,则学士大夫有弗如也。盖尝论之神宗之世,以废籍为苦海,譬如寒宵噩梦,缠绵淹抑,能使人精销虑耗。而安人之夫妻,处之裕如。当此之时,养其末节,不伤其暮气,为万历之臣,于是乎有终矣。熹宗之世,以钩党为死府,譬如震雷暴雨,错辶Ф 旁午,能使人心悸魄夺。而安人之母子,处之嶷如。当此之时,违其氛,不害其朝气,为崇祯之臣,于是乎有始矣。伯宗之妻之致戒其夫也,善矣!然犹有智名焉。岂若安人之遂其夫之志乎?范滂之母之无恨其子也,贤矣,然犹有侠心焉,岂若安人之安其子之节乎!夷考安人之终始,君臣之际,夫妻、母子之间,可以观,可以风矣,又岂徒闺门图史之故也哉?
仪部与安人,晚而信西方之教,舍居第为寺,柴门疏食,然灯相向,如所谓净侣者。仪部以崇祯元年卒。四年九月十八日,安人病革,自起盥漱,诵《楞严》咒,呼子女续之而逝,享年五十有九。安人之父翰林院简讨讳可行,其诸父翰林院学士讳中行,事见国史。子五人:曼阝、郏、来阝、、祁。来阝、祁皆庶出。女五人。将合葬,曼阝具事状走虞山,请铭于谦益。谦益方有母之丧,拜而辞焉,至于再,至于三。曼阝曰:“丙、丁之交,并遭阉难,互以老母为托,公其忍忘诸乎?”呜呼!阉既败,谦益不知戒惧,再罹网罗,以忧吾母,驯致大故。诵安人戒子之语,有深痛焉。敢假兹石以告哀。遂哭而受命。铭曰:
维崇祯六年,某月甲子。孤子曼阝启先君之墓,其母氏。忠孝贤明,夫妻母子。万历终,崇祯始。吁嗟刻石信青史。
(诰封恭人顾氏墓志铭)
恭人顾氏,故云南布政使司左参政黄公讳时雨之妻,十三而归,十五而成妇,七十□而卒,万历某年某月也。天启某年,葬于某地,其夫之阡。参政公少食贫,恭人朝齑暮盐,辛勤助。参政公举进士,官刑部郎,出守惠州,历官藩、臬,恭人皆从。官舍萧然,内政肃穆。养其舅姑甚孝。姑之没也,参政方上公车,帷堂附身,悉合礼度。事其舅至于笃老,洗腆之奉,晚而益勤。参政公六子,而第五子庶出也,家尝被火,恭人从烈焰中出而复入,以幼子免。恭人卒,幼子哭之恸曰:“失吾母,吾不生也。”未几,亦卒。
余读《周南》之诗,所谓“为为,采采卷耳”者,皆寻常闺闼女子之能事,而诗人咏而歌之。先王被之管弦,以为房中之乐,岂非以其克相内治,有助于王化也哉?参政公起孤贫,为显官。恭人恭俭专勤,经纬孝慈,有相之道焉。斯亦诗人之所歌,而女史之所传也与?参政公于先人为友,而余与其诸子游最旧,乃为铭曰:
士生窭贫,以有车马。如木扶寸,至于拱把。天既生之,亦有相之。黾勉室家,聚针蓄丝。匪勤匪职,匪共匪德。匪孝曷承?匪慈曷植?婉婉恭人,实相黄公。令妻寿母,贤明考终。蜿蜒龙山,万木如茨。往从夫子,爰契初龟。
(徐孺人墓志铭)
孺人徐氏,父讳佶,母周氏。嫁钱氏,夫讳某。故工部侍郎讳恪之从孙女,而江西参政赠光禄寺少卿讳泮之妇也。光禄备兵汉中,孺人归于我钱氏。方贵盛,孺人裙布操作,无骄汰之色。光禄死倭难,风雨漂摇,家计零落,孺人哀以丧其舅,勤以相其夫,黾勉以教育其子孙,以一妇人操持门户逾三十年。子若孙皆死于诸生,再世不竞,而家声不ㄨ于光禄时,孺人力也。卒于万历辛亥,年七十有六。子某,先卒。孙显忠,亦卒。于是孺人久未克葬。今年十二月,诸孙卜日襄事,而抱显忠之遗言,请铭于余。呜呼!可哀也已!
余少则闻里之先生故老,称工侍之贤,必推本其父敏叔之家教。敏叔之先,避乱居吴,犹行丧礼以励俗,敏叔服习旧德,又参以临川陆氏、浦江郑氏之家规,每晨朝其家人妇子,训之以肃睦,耸之以善败,皆相与传敕教诫而后退。故其家之妇女,皆有仪法。如孺人者,其流风余俗,久而不替,盖不可诬也。呜呼!世德不衰,而珩璜之节,图史之教,其不著于闺门久矣。以徐氏之教家者,推而行之,先王之治,其有兴乎!今之君子,涂饰一切,急功利而缓教化,竞邪侈而薄廉隅。国多罢民,家鲜淑女,圜土之聚不耻,而罪隶舂槁之刑相望,职此之故。呜呼!忧世者其可视为细故乎?余故于孺人之葬,表揭其先德而系之以铭。铭曰:
泉岂无源,木则有芝。义门之女,蔚为母师。煌煌管彤,千古为仪。昧昧我思,铭以昭之。
初学集卷五十九
○墓志铭(十)
(秀才孙妻王氏墓志铭)
吾师少师高阳公之第四子曰钅含,字咸若,丧其妻王氏,排缵行事数万言,函书四千里,而乞铭于余。其言曰:“钅含之妻,故山东布政司右参议王公讳兴之女,保定之博野人也。王公与吾父同举于乡,闻其贤,故委禽焉。年十五,归于我。归之日,吾母方在殡,去笄而ヮ,以庀丧事,盖三年而后成妇。自虞及祥,每祭必哭,悲其不逮事吾母也。以不逮事吾母而悲,则其事吾父者,夙夜敬共,其可知也。岁辛酉,虏陷辽阳,巨家多尽室南奔。王氏曰:‘我少妇也,其可以流离道路,为旅人乎?’指其所居之室曰:‘此吾死所也。’吾父在关门边吏有致馈者,闻而叹曰:‘翁手握重兵,阉方有晋阳之虑,此何为者?得无间以尝我乎?’钅含斥其书而还之。入以相告,而后喜可知也。己巳之役,吾父闻召即行,钅含从而后,每相视,辄攒眉叹息。钅含将取海道而东,趣为办严,曰:‘今而后,不敢以君为不丈夫矣。’孺子浯,牵衣而哭,妻含泪抚之,而勉向钅含曰:‘观孺子于君,知君之为孺子矣。吾能为君抚此儿。君行矣,君自了为儿事耳。’其性识明而知道理,类于古之贤明贞顺者如此。其它妇德,未可悉数也。钅含欲以文墨自奋,不就尚宝荫,又不幸屡困锁院,妻壹以勤俭自将,帷堂而敛,犹用嫁时之衣,补缀之迹斑然,其生时可知也。妻以崇祯七年十二月卒,年三十有一。八年二月,葬于西原先夫人之墓侧。生男子三:曰之浩、之浯、之氵言。生女子三,殇其二。既葬,吾父命钅含曰:‘吾老矣,过时而悲,不忍志也。吾门人唯钱氏为铭文取信来世,汝以属之其可。’钅含是以请于子,子其无辞!”谦益曰:“吾师以朝典治其家,其居处虽燕必严,子弟无敢妄举足发声。生子之妾,每晨见,必扣头退而却立。其饮食衣服,少长贵贱皆有常数。王氏女既贤,又服习其仪法,故珩璜琚之节,动而合礼。至于以大义相夫,敦迫之以将父,黾勉之以报国,慷慨倜傥,虽须眉丈夫有弗如,斯可以为难矣。《抑》之诗曰:‘夙兴夜寐,洒扫庭内。维民之章,修尔车马,弓矢戎兵。用戒戎作,用逖蛮方。’人知王氏之贤,鸡鸣交儆,以成其夫,而不知其夙兴夜寐,修子妇之职,于吾师之戒戎作、逖蛮方,实有助焉。古之君子,叙次闺门图史之事,往往举细以征大,由近以稽远。吾为斯铭,以谓因其妇之贤,而吾师之所以自家刑国者,庶几可以观、可以兴也。”铭曰:
琅邪之媛兮,高阳之子。颜如舜华兮,车服有炜。{髟皮}┶峨峨兮,而去纟丽。衰麻始归兮,裙布没齿。轺车燕山兮,楼船辽水。送君长征兮,不悲而喜。一歌“陟屺”兮,再赋“如毁”。冠裳巾帼兮,孰与彼美?德音孔嘉兮,昭示无止。我诵《抑》诗兮,敬告彤史。
(江母金孺人墓志铭)
崇祯丙子六月初三日,钱塘江生之浙之母金孺人六十初度。浙之从兄浩为文以寿,孺人读之而喜,退而手一编,命之浙曰:“我甲子一周矣,念儿辈俱长大,渐望成就。而我精力日衰,一生辛苦,儿辈多未悉,偶尔录出,使汝等知我立心无欺,成家不易,益敦孝友,努力向学,以副予怀。言虽不文,字字真切,汝等念之:我父文学公殁时,我才八龄。母为胡端敏公孙女,母子相依,茕茕孤苦。辛卯正月初六日,归于汝父。是时我年十五,汝父三十有三。汝前母郭孺人有女少我二岁。汝父才名籍籍,交游颇盛,气豪性刚。我以年少不更事,女子事之。赖长女恭敬纯孝,有若亲生,尝维持左右我。此亦我之幸也。壬辰生女大九姑。甲午生一子,未弥月殇。乙未又生一子,未周岁复殇。丙申汝父置妾成氏。是冬长女出阁,遂无维持我者。我又连丧二子,心碎肠裂,苦难尽述。丁酉汝父中顺天乡试,成又得孕,我心稍宽。戊戌成氏生子之淮,我心甚喜,提携怀抱,不知其非己出也。壬寅生女定姑。丙午成氏生女小九姑。丁未定姑殇,大九姑出阁。戊申生子之浙。己酉成氏生子之汉。庚戌三月,汝父病剧。九月初九日,遂遭大变。我痛苦几绝。每欲从之地下。念儿辈俱襁褓,只得苟延余生。甲寅成氏病殁,以荒亲俗例,为淮儿娶许氏媳。浙儿已七岁,亦能服齐衰,哭庶母,随兄行礼。我治成氏丧不敢薄。薄成,是薄汝父,故不敢也。辛酉淮儿分居。癸亥浙儿入泮,小九姑出阁。甲子浙儿娶虞氏媳。丙寅分居。丁卯始得观场,我心稍有望矣。是年汉儿娶姚氏媳。戊辰亦分居。汝父所存房产,不敢纤毫有私,他日见汝父于地下,庶几无愧。己巳陈氏甥女随婿赴京,以家事托我。甥女视我犹母,我安得不视之如子?二载南还,分毫无失,如未尝出门者,亦我尽心之一事也。是年冬,汝父始得葬地,此我二十年未了之愿。我不信堪舆之言,将汝前母合葬,淮、汉生母葬左肩之下。他日入地,可称骨肉重聚矣。庚午浩侄携家入横山。浩自幼失母,我见其蚤慧,德器非凡,爱之如子。是年复发猛如此,我尤惊喜,亟令浙儿入山同学。城中诸事,不待浩请,力为任之,今六年于此矣。乙亥冬,浙儿补廪,冉孙入泮,是我极喜之事。独念汉儿攻苦,未得同游学宫,殊为不快。倘浙儿秋闱得隽,当好料理汝弟。”之浙再拜,受而藏┑之。未五旬而孺人卒,丙子之七月十六日也。将葬,之浙属浩述孺人懿行,谒铭于余。呜呼!孺人之自述备矣,浩之言何以加诸?余又何以加诸?孺人之言曰:“言虽不文,字字真切。”天下之文章,孰加于此?余读《晋史》,至夏侯孝若庭诰诸弟,规摹五典,未尝不为之失笑也。故于孺人之志,详举其诰子之文,不易一词。不独昭于女史,亦以具训于世之文士焉耳。孺人祖讳钟,工部员外郎。父讳汤,邑庠生。其夫讳鎏,宗伯文昭公五世孙也。葬以十月某日,在妙因山郭孺人穴右,如孺人之言。铭曰:
文昭之文,诘曲聱牙,孺人矢厥词,作诰厥家。端敏之端,闺著教。孺人循厥轨,厥声弥劭。旧史考德,敢告彤史。克昌厥后,是在其子。
(顾母张太宜人墓志铭)
张太宜人者,故南京太常寺卿顾公讳云程之少室,陕西副使赠太仆寺少卿大章、国子生大韶、大夏之母也。太宜人本吴中名族,徙居常熟。父母奇其禄命,欲以予贵人。太常已登贤书,元配周淑人无子,遂以归焉。孪生太仆兄弟。家贫,不能雇乳媪,淑人与太宜人交乳之,人以为难。用太仆刑部覃恩,封太安人,加封太宜人。崇祯庚辰七月十八日卒,享年八十三。十二月十五日,葬于虞山北麓之祖茔。太宜人温恭敬顺,动有礼法。太常居官,所至省厨传,节供亿。太宜人在诸姬中,静约性成,不烦镌谯。太常备兵霸州,太仆南闱捷书至,材官健儿,撼门欢贺。家人亻兼从,呼嚣蹴蹋。太宜人颔之而已。太仆之遭奄祸也,邑屋凶惧,一日数惊。太宜人督课婢妾,篝灯夜织,怡怡然无有所事者。太仆殁,太宜人享二子之养,早起晚食,坚强暇豫,又十六年而殁。呜呼!斯可谓之考终也矣!
余读《晋列女传》,周母李氏,冬至置酒,谓尔等俱列显位,吾复何忧。其子嵩以谓兄弟抗直,俱难免于世。惟阿奴碌碌,当在阿母目下。后果如其言。太宜人之事太常,与李夫人所谓屈节作妾,为门户计者何异?再膺封诰,命服在躬,与李夫人冬至置酒时何异?及太仆遇祸,卒依二子以老,未知伯仁之母,安常委顺,能如太宜人否?要其家门隆替,暮年晚景,约略有相似者。余家与太常父子祖孙交三世矣。余与太仆同难,而不死,于太宜人之葬,执笔而为之铭,有余痛焉。铭曰:
有特者夫,周冕殷。有壮者子,碧血青史。于惟宜人,不震不惊。白发素襦,寿考康宁。我作铭诗,俯仰永叹。媲彼周母,管彤有烂。
(孺人赵氏墓志铭)
崇祯十二年春,长洲蒋钅黄公鸣谒余而请曰:“吾妻之亡也,在石埭广文之学舍,吾不获视含也。其葬也十年矣,吾将谒铭于子。逡巡四年,而子有缧绁之祸,甚矣吾妻之穷也。今子既免矣,吾妻之墓木已拱,而吾亦已老矣。及我之身,而得铭焉,以慰吾妻于地下,庶其有辞于慢葬乎?”呜呼!予忍不铭?
孺人姓赵氏,家世常熟人,吏部左侍郎赠礼部尚书谥文毅讳用贤之女,母陈淑人,文毅之后妻也。公论江陵夺情杖阙下,孺人年四岁,悲啼宛转,爬搔血肉,公委顿中顾而怜之。陈淑人教子女,颂礼甚严,公独怜爱孺人,时时抱著膝前也。年十七,归公鸣。公鸣才名籍甚,其舅宪副公喜曰:“儿能读吾书,妇能持吾家,吾老人可以安枕矣。”公鸣数踏省门不见收,晚又数困南宫。孺人嫁时装送甚盛,黾勉数十年,故衣敝巾,仅有存者,孺人怡然曰:“为贫士妇,当如是也。”公鸣性阔达,少岸。孺人规之曰:“先文毅腊肉至今藏┑匣中,君其勉之,毋负男子七尺也。”公鸣感概立节,历郡县皆有闻,而孺人已前卒矣。孺人年四十有二。生一女,嫁王。三子:、氵允、澧,皆生孺人没后。长子汾,孺人所抱也。葬在尧峰鲁坞宋春官侍郎赐茔之旁。余少与孺人兄弟游,因得交公鸣,知孺人内行为详。公鸣为诸生赴举,孺人典衣治装,行信宿矣。一日之别墅,则公鸣方召博徒,挟妓女,呼卢浮白,袒跣酣叫。见孺人来,皆惊走。问橐中装,曰:“尽矣。”孺人泣下,脱头上簪质钱更遣之。余与公鸣谈宴,辄举以为笑,然亦可以观孺人也。铭曰:
妻道有终,匪曰无成。风雨寤叹,契阔死生。旨蓄御穷,亦有故旧。鸡鸣儆戒,亦有朋友。辛勤黄土,容华一丘。虽有姬姜,嗟命不犹。忠臣之女,才士之妻。敢告管彤,我铭在斯。
(翰林院编修赵君室黄孺人墓志铭)
崇祯辛巳十二月,翰林院编修赵君景之葬其妻黄氏于桃源涧祖茔之左,手疏其内行而来谒铭曰:“吾妻故广东左参政讳时雨之孙女也。年十八,归于我,既馈而公姑交贺,长稚之间,如也。先大夫以宦减产,不能保吾祖文毅公之故第。士春析居穷巷,衡门两版,黄氏怡然处之,岁莫称责典库,书契满箱箧,指而笑曰:‘此累累者,与君所课业孰多?’士春每下第,必好语相慰藉。甲戌岁北归,迎而叹曰:‘君故当上第,我命薄累君耳。我死,君必速飞。然我之病病矣,累君不久矣。’言已,凄然而泣。乙亥五月十一日卒,年三十有六。又三年,而士春举进士及第。《诗》有之:‘以我御穷。’追思吾妻之言,未尝不为之流涕也。少工楷法,读书通晓大义。庶出之子病,穷百以治之,己子殇,弗恤也。邻媪来唁曰:‘二子病,一子殇。’妻谓之曰:‘独不曰二子病一子差乎?’先大夫宦不达,士春又倦游,里党有加于先大夫者,士春恨欲死之。黄氏从容语曰:‘君父子兄弟家庭相告语何如,一旦欲为是人死乎?天道不远,必有以处彼,君无代大匠斫也。’已而果然,其识明而知道理,皆此类也。先大夫命士春曰:‘汝妻从汝于艰难,不可忘也。高祖墓傍崖势蜿蜒而下,吾母陈夫人权厝焉,其归汝妻骨于斯。’今黄氏葬有日矣,而先大夫已弃诸孤,惟夫子哀而赐之铭,不独以慰亡者于地下,亦先大夫之灵所阴庆也。”谦益曰:“余与赵氏交三世矣,知其家世为详。文毅公之拜杖也,股肉如掌,陈夫人椟而藏之,以示子孙,曰:‘此忠臣腊也。’景之之妻,虽未见景之之甲第与其言事,然直臣淑媛,再世相望,今得相从地下,道家门之世美,颂人主之宽恩,知其必执手而相幸也。陈夫人权厝之地,兹惟墨食,若有待焉,岂偶然哉!”孺人生二男一女,男曰延先、万林,女嫁某。庶出子曰瑞南,女字某。铭曰:
桃源之阡北山麓,山{隋山}冈回翁穆卜。缟衣綦巾魂所服,展衣阙狄神尔谷。
(汤孺人墓志铭)
新安之富家行贾,多在武林,其丈夫十九居外,买田宅,置家室,治生产,与其家等,其习俗然也。于是商山吴长公讳某,娶于毕,无子;复娶仇于武林,已又助之以蒋以孙,蒋与孙皆抱子矣。孙之子次公讳某,娶于黄,举二子,毕母得晨夕弄孙自娱。而三母之在武林者,莫适为妇也。次公游吴门,闻汤氏女贤,不肯配凡儿,遂委禽焉。既馈而专家政,内庀甘旨,外应宾客,专柔共勤,无不顺适,为三姑之妇,交口而称之,皆曰:“事我者,当如此也。”次公病革,孺人吁天请代,若病狂易。次公忽冯而语曰:“我以某日死,若亦从我去矣。”仇母号曰:“若孺子何?”张目曰:“若是,则期以三年。”俄而凶问至。后三年崇祯戊辰十二月,孺人果卒,享年三十。孺人生三子,长维祺,次维藩、维则,皆为诸生。维藩后孺人十年卒。孺人教其子有仪法,维祺、维则皆束修好古,有闻于时。将归孺人之丧于新安,厝于山东之月角,而谒余为之铭。
余闻诸梁子曰:“人之于天也,以道受命;于人也,以言受命。”范武子以谓臣子受君父之命,妇受夫之命也。太史公论妃匹子姓,而归本于孔子之罕言。通幽明,识性命,则益难言之矣。孺人之贤也,而助氏之,《诗》所咏实命不同者乎?次公之冯而语也,以言受命也。妇之受夫命,侔于天矣。君臣之际,何独不然?有子而贤,又能谒文以示永久,斯所谓成子姓而要其终者欤?方诸《日月》《苤苡》之诗,其又可胜叹哉?葬以崇祯辛巳十二月朔,余之叙而铭也,惟十月朔。铭曰:
吴门生,武林死。葬新安,返宅里。风萧萧,旌靡靡。魂摇摇,渡黟水。天星回,月角起。欣乐康,承灵祉。述墓文,讯女史。夫人兮,有美子。
(张母黄孺人墓志铭)
崇祯九年,仁和张秀才岐然之母终于内寝。先三日,诀别诸内亲,以学道相劝勉。先一夕,具沐浴,焚香然灯,闻早钟声,扶掖起坐,项背山立,双趺俨然。及大敛,手足柔软,容颜香洁,四众炷香顶礼,谓杭城有善女人往生西方,得未曾有。次年,于其夫之阡。于是岐然撰行述而乞铭于余曰:“先母故江西参议黄公讳汝亨之长女也。六岁丧母。六年不茹荤血,事继母至孝,抚弟妹如成人。十六归于我。而先君病甚,母割股肉食之,良已。遂茹斋素以终其身。先君没,岐然生十三年,每夜跪而祝曰:‘吾不愿是子富贵,愿是子长大,亲近好人。’岐然稍长,好征逐游戏,痛饮叫呶。母苦禁之不可,为之择妇,命之取友。更数年,痛刮磨豪习,折节读书,而后母喜可知也。祖母思念先君,时时抚岐然而泣,母慰解以西方之旨,遂通《弥陀》《金刚》《楞严》《法华》《华严》《涅》诸大乘经,因悟禅家直指见性之旨。外祖以文章意气自豪,左官家居,悒悒不得志,母劝以性命之学,以为言语思惟所及之道理,不可以破生死之障,感概奋激所竖之名行,不可以断生死之流。凡世间文人才子诗酒花月缠绵骀荡之气息,与夫名场怨府是非人我恩仇斗诤之结习,皆流转生死之根,一切扫除净尽,而后可以了生死一大事。外祖惊叹曰:‘此吾晚年师资,不徒畏友也。’母身无鲜衣,箧无长物。恭敬庄强,终日敛容危坐。处妯娌,训女妇,御婢妾,必教之损衣樽节俭素,以为儿女子淫佚骄痴,童心积习,未可骤去,姑以世法笼挫曲坊而徐杀之,然后诱掖牵劝,渐入佛智。临终正定,脱然于夜旦之际,盖得力于此也。母之知夫子久矣,每以岐然食贫素居,不得事夫子为恨,得夫子一言以铭,不惟母之节行赖以不朽,且使末后一著,有以勘辨证明,知夫子所不辞也。”
余尝论之,女子之有栉纟徙笄总衿缨綦屦之制,箴管帙,具有仪则,即佛氏之律也。其有左右图史珩璜琚之训,德容言功,昭于管彤,即佛氏之教也。贤明贞顺,婉娩柔则,其守律守教也,不啻金科玉条。吾征其修习,可以渐而趋净。烈妇孝女,断肌截鼻,其护律护教也,不惜头目脑髓,吾判其决定,可以顿而之禅。要其指归,岂有异哉?今之女子,亦间知求出世法,其执相而求之,膜拜礼诵,专勤布施。莲花其口,柴棘其心。一切女人相宛然在也。何况生死?其破相而求之,脱落仪范。剽窃文句,掠婆子之机锋,拾团栾之语话,此入地狱如箭射者也,何况于出生死?繇张母之道,女律即佛律也,女教即佛教也。由是以趋禅而之净,一切教相,皆与实相不相违背。譬之首千里之修涂,母既导其前路矣,又何患乎南辕而北辙哉?嗟乎!今之魔民狂禅,矢口喝棒,影宗而背教者皆是。母之发明心地,不知以何因缘?要自大乘诸经渐次悟入。此末法中现女人身,具正知见者也。其外行则守教而护律,其内心则趋净而之禅,此现女人身而为女人说法也。其生平则显教而隐禅,其末后则禅而示净,此现女人身而为男子说法也。然则母之往生何疑?求往生者,其当以母为导师又何疑?余又何爱其葛藤之言,不一为勘辨证明也哉!岐然之述,不具载母生卒之年月与其葬地子姓之详。如母者,生无生,死无死,以乐邦为国土,以法喜为眷属,是故岐然无事于述,而余亦不得而详之也。系之铭曰:
在世间法,女宗母师。出世间法,禅教律师。优昙钵花,示现世间。甚难希有,一昔而萎。我言无愧,诸佛在兹。附诸往生之集,后五百年,其尚弗迷?
初学集卷六十
○墓志铭(十一)
(随州知州赠太仆少卿徐君墓志铭)
崇祯十四年,献、曹二贼攻陷随州,知州事徐君死之。君将行,戒其子肇森、肇梁曰:“贼隳突襄、邓及随,随三破之余,然郢之肩背也,守随,所以卫陵寝也。梁也行,牧圉以佐守;森也居,斥家赀以益军。吾必死于此,无返顾矣。”十三年十月莅随,朝国人而誓戒之,歃血于关壮缪庙,要以必死。修城浚濠,拓羊马墙,抽壮勇,庀炮石。恤饥寒,平振粜,府库匮乏,则捐家财给之。民和而奋,咸有固志。缮南城谯楼,寝处其下,慨然谓僚属曰:“身与公等枕戈待敌,以此楼为死所矣。”明年四月,贼陷襄阳,躏德安,购获细作,要遮捕斩。贼知有备,弃疾于我,悉众力攻。间使三走郢告急,巡道赵某抵其章于地弗顾。巡抚发一游击率兵援随,赵勒之守郢,留弗遣。君不食二日,不解甲五日,再盟于壮缪,大临以告哀。二十五日,贼急攻南城,潜师八道隳北城以入。君遣肇梁埋州印廨后东墙下,勒马巷战,矢贯于颐,刀属于颊,眼鼻横断堕马,左手掣佩刀,右手握印厢钅是衔于袖。贼拽之不得,铍刀交下,陷胸断股而死。肇梁趋至,拊尸顿踊,哭且骂,贼驱至老营杀之。且死,疾呼州人告以埋印处。妾赵氏、王氏、臧获十八人皆死。贼驱赵出不可,先杀其所抱幼女申姑,断其八指。骂益厉,贼刃之,推土石碎颅而死。君死之三日,吴人石琳求得其尸敛之。赵氏尸与申姑相抱不解,胸著布囊,函《金刚经》三寸许,遂并棺以敛。而肇梁尸卒不可得。巡道以阻援自讳也,欲没公死事状,荆西道力持之,楚抚、按乃上其事。肇森亦诣阙陈请。天子赠君太仆少卿,赐祠祭,荫一子入监,视天启中张兴文振德例而少杀焉。惟守随之事与睢阳异。睢阳,江淮之前障也,拔雍而扼睢则可以通南北。随,承天之后翼也,越随而保郢,则无以蔽陵寝。捐必死之身,委必破之城,俾其专力致死,陷随之后,兵钝气单,横折而去,而陵寝晏然无恙,君之志遂矣。后二年,贼再至汉东,无藩篱之限,原庙震惊,然后知君之以死据随,与南阳之据睢一也。呜呼!护陵之功,守随为大;失随之罪,绝援为大。今也赏靳于守死,罚佚于拥兵,国论亻真错,而盗贼滋不可扑灭,则岂非谋国者之咎哉?
君讳世淳,字中明,五代时始祖崇自海州徙淮安,三传南唐左常侍铉,徙广陵。唐亡入宋,二传翰林学士,徙盱眙。其二子从高宗渡江,徙越,杂居山阴、海盐。洪武初,讳土金者,赘嘉兴之白乡,遂为嘉兴人。六传为雷州府同知讳学周,生南京兵部侍郎赠兵部尚书讳必达,而公其冢子也。尚书伟望硕儒,为时明德。公胚胎前光,沈浸经史,食息扌需染,不离典训。万历戊午,以《春秋》荐于卿。累试南宫不第,署永嘉县教谕,修学宫,辟讲堂。刘香余孽,出没海上。建关隘,绝勾引,瓯、越底宁,方略多自君出。除重庆府推官,居官计口食俸,禁诛求,省厨传,所至不知有官。大奸,折大狱,斧劈理解,奏成于手中,虽贲、育不能夺也。督师征饷万斛,过五日以尚方从事,括仓谷,僦舟船,咄嗟立办,民不告病。督兵剿资、简诸酋,水陆并进,弓刀相衔。归师过峡,班马之声萧然。满考,当内召,蜀人疾君强直,以随为绝地陷君,其卒以成君者,天也。随饥,士就食粥厂,君曰:“可使士以饥饿失礼乎?”分粟以赈之,士皆感泣。溃兵过随索饷,铧钅口震地。君援兵登陴,单衣入其营,执帅手语曰:“军之不供给,守之过也,杀守足矣。无已,则械守以见于督师监纪乎?”帅气夺,敛众而去。其从容应变如此。君为人孝友顺祥,内明外柔。尚书久宦,雷州笃老,君晨昏娱侍,雷州忘尚书之不在侧也。尚书病,将析产,君请以分诸弟,尚书颔之。终丧,籍以告于几筵,终其身未尝有德色于诸弟也。君长不满六尺,退然如不胜衣。耐劳苦,甘淡薄,补衣蔬食,如后门素士。经术之外,兼通象纬数学《参同》《悟真》家言,博秘戏,无不通晓。与人居,陶陶永夕。饮酒至一石不乱。确守家法,重规叠矩,称心而言,择地而蹈,盖温文乐易深中好修之君子也。其所成就,奇伟激烈乃如是。君遇害时,春秋五十七。娶恭人戴氏,生三子:肇森高才生,以尚书荫入太学;肇梁、肇彬,孪生子也。肇梁奉诏祭随、嘉二祠,与肇彬俱廪生。继室包氏生一子肇。女二人。孙男六人。
崇祯十六年十二月廿四日,赐葬于东荒之新阡,而戴恭人。肇森奉其宗老司寇公所撰行状及排缵行略,哭而请于余曰:“夫子在先朝,草张兴文制词,载在册府。先人阖门殉义,与兴文等,而愍纶或后焉。惟夫子哀而赐之铭,是先人与兴文俱不死也。”余喟然叹曰:“兴文事闻,高阳公掌枢部,召见其孤,抚而哭之,手自题覆,请于先帝,峻秩世荫,度越彝典,迎柩于蜀,给符传而遣之。其所以崇奖激厉,若此之至也。今之当国者,政以贿成,厌薄仗节死义之事,恶其疥吾毕牍。君之获斯典者,亦幸也。观于兴文与君,可以觇国矣。敢不志而铭诸?”铭曰:
江、汉回复,拱趋显陵。天造地设,万灵式冯。汉东之国,随为后蔽。如人肩背,心膂是卫。烈烈徐君,效死守随。随亡身陨,寇戈北回。如堤受水,捍御奔败。岸啮堤崩,水势亦杀。煌煌显陵,原邑。空曲郁盘,王气自古。衣冠月游,陵树葱青。帝眷南顾,慰我光灵。父子肉糜,婢妾尸枕。阖门屠,以保陵寝。帝曰念哉,女恤女祠,功崇报夷,过在所司。贺兰环顾,始兴不作。陷巡莫问,议谁驳?下有青史,上有白日。假彼贞珉,奋此直笔。畴司戒律?畴秉国成?义则窃取,《谗鼎》之铭。
(张昭子墓志铭)
君讳之,字昭子,兵部左侍郎堂邑张公凤翔之孙,威县知县幼安之子也。崇祯十四年六月十八日卒,年二十有二。既葬,司马公自长安诒余书曰:“吾有四孙,之其叔也。生有奇表,嶷然异凡童。始教方书,受甲子,矩步规言,无子弟之过。从吾戍于潼关,历少室,度崤、函,上太华绝顶,登高望远,志气廓然,所谓鸿雏鹄子,有青云之意也。家世受《春秋》,从西华里先授诗,掌燎发,六十日通晓六义,于群经皆然。尝病剧,医教之辍书三日。恚曰:‘人可三日废学耶?’晨兴,扃户启东窗,炷香迎日而拜,退而笺之小椟曰:‘某日告。’某日不告,知其日必告天也。年十三,补博士弟子员,从其父于威。戊寅,威陷于奴,痛其父之归司败也,蚤夜呼愤,愿以身代。已而丧其母,食无盐酪,居无爪剪,逾小祥,不胜丧而卒。痛乎天之祝余也!之好读薛文清之书,修容整襟,如见其人。天不假年,而使之不得有成,天其无意于斯文乎?之死矣,非假诸名笔,无以留其生面,且以志吾悲也,敢以墓中之石请,幸无辞焉。”余尝闻唐人陈元敬之言曰:“幽观大运贤哲生,有萌芽时发乃茂。”古之合者,百无一焉。尧与舜合禹得之,四百余年;汤与伊尹合,五百年;文王与太公合,四百年;幽、厉版荡,贤圣不相逢也。老聃、仲尼,沦溺溷世,不能自昌,弥四百余年。赤龙以来,迄于我明三百年,贞元周复之一会也。天既笃生昭子,又从而芟之,天之意其可惧也。昔者王仲淹十岁而侍铜川,知其忧王纲不振,生人劳于聚敛,而天下将乱也,遂有《元经》之受。昭子之告天也,其此志乎?离经辨志,尊师取友,其铜川歌伐木之年乎?元会休明,君师道合,坤师之占,不当兆于斯世,昭子用是短折。呜呼!其又可幸也。以此志昭子而解司马公之悲,其可乎?
昭子娶苏氏,生遗腹女曰慰家,盖昭子死逾年而威县之狱得白。铭曰:
有明崇祯,龙集癸未。葬张昭子于梁水之原,获麟之后二千一百三十余年。呜呼!奈何乎天!
(邹孟阳墓志铭)
李长蘅苦爱武林山水,岁必一再游。其游也,以邹孟阳为湖山主人,花时月夜,晴雪烟雨,扁舟幅巾,茶炉笔床,未尝不与孟阳俱。长蘅高人朗士,秀出人表,歌诗图绘,与湖风山云互相映发。孟阳钩帘据几,隗俄其间。山僧舟子,皆能指而识之。长蘅于画,矜慎自娱,不受促迫,顾独喜为孟阳画。《西湖江南卧游册》凡三十余帧,孟阳所至必携之以行,曰:“长蘅与江南山水,皆在吾箧笥中矣。”长蘅买山西迹下,环山三十里皆梅花,花时千村万落,漫山野,欲构小阁临之,名曰六浮,孟阳过而乐之,许代卜筑焉。长蘅为诗曰:“十年山阁不得就,却负青浮日夜浮。故人一见豁双眼,何日三间销百忧?百年有钱作底用?一朝卜筑偕行休。”长蘅卒,孟阳家益落,阁竟不就。舟吊长蘅,还登铁山,酹酒痛哭而去。归而祀长蘅于小筑,生平师友焉。春秋佳日,采莼剪菊,山僧故人,取次助祭。其崇尚风义,绝出流俗,皆此类也。晚年山水之情弥胜,偕老僧游天台,军持漉囊,居然两衲子也。访余拂水,辄留连旬月,携《卧游册》索题,曰:“吾游天台,挟此册与俱。长蘅有知,当偕我越酋溪,凌石桥耳。”其托寄如此。孟阳名之峄,其先世元末镇抚海宁,居东门外,至今地名邹家渡。四传徙钱塘东溪,以赀雄里中。至孟阳,读书好修,为知名士。不事生产,老而贫困以死。崇祯癸未六月某日卒,年七十,子曰某某。年某月,葬于某地之阡。昔卢简辞游伊水别墅,霰雪微下,忽有蓑笠牵蓬艇,白衣与衲僧同坐,炊桐甑,烹鱼煮茗,溯流吟啸。使问之,乃白傅同佛光往香山。每遇亲友,无不话之,以为高逸之情莫及。余志孟阳,详书其与长蘅游迹如此。世有简辞,其可以知孟阳也。铭曰:
猗邹生,标美誉。儒行修,内美具。通经术,函雅故。慕节侠,鄙章句。万卷书,签轴互。手朱黄,自题署。师云栖,奉檀度。友檀园,共毫素揽湖山,写情愫。生寂莫,死迟暮。
神之游,非丘墓。西迹趾,石桥路。
(抑庵姚君墓志铭)
君讳以高,字汝危,太子太傅工部尚书讳思仁之第三子。娶项氏,故襄毅公之孙女,郑端简公之自出,而中翰皋谟之女也。姚世为嘉兴人。洪武初,始祖成一,奉直妆銮司,隶匠籍,生二子,曰聪曰明,遂分南北支。聪子敬,有女讳妙庄,生有异征,尝见盥水中日月云霞,烂然五色,羽扇夹两旁。宪庙选妃江南,妙庄在选中,发短不任髻。渡松江,发忽长八尺,故地名八尺。生皇第九子寿王,册封端懿安妃,官其弟福员世锦衣百户,是为北支。明之孙讳纬,纬生烈,烈生履道,履道生太傅,皆以太傅贵,赠宫保,是为南支。君沈厚精敏,咨禀教饬,不纵为子弟华靡遨放事。项孺人生于盛族,恭柔专勤,佐君以事其亲,鸡鸣宿戒,廪廪如也。君少与伯仲二兄,掉鞅词坛,久之,伯仲皆以父任为郎。君数踏省门,以乙榜谒选,当得郡ヘ,奋欲以制科自见,不肯就,从太傅游两都,谙晓台阁故事,访求兵农利害,边徼厄塞,以储亻待有用之学。太傅守南京兆,君舣舟江干,徒步郊关,问得都市奸猾恶少主名,及其根株囊,太傅立遣使掩捕论治,奄忽如神,京兆以此大治。天启中,皇极门告成,有旨庀三殿工,太傅仰屋咄咄,君从容请曰:“大人不见儿媪息,佻佻拌拌,以将作为市耶?竭帑藏,盗名爵,张奄焰,在此役也,大人且休矣!”太傅大悟,立抗疏请停止。无何,遂得请归。已而复交关兴作。先帝弥留之日,犹用殿工拜官,浊乱朝著。太傅顾君而叹:“儿之免我多矣。”君之丧母唐夫人也,念无以报罔极,痛不欲生。孺人曰:“盍尽出先姑镜奁赀用,以广母慈,资冥福乎?”编茅于三塔寺侧,食饿者,衣寒者,埋死且堇者,合掌欢呼,祝姚夫人升天,声与浮屠下上。于太傅之寿也亦然。太傅年益高,伯仲皆宦游,君孺人听声辩色,损饭益衣。太傅甘寝燕息,神明太和。崇祯四年,太傅奉诏存问,扶掖骏奔,燕劳赠贿,礼无违者。是年八月,孺人卒。闺十一月,君亦卒。且死,皆以老人为念,语不及私。君生二男子,长曰氵,郡诸生,孺人出也;次曰溥,国子生,庶陈出也。女子三人,皆庶出也。于是以癸未十二月甲子合葬于嘉兴县三宿字圩之阡,而氵奉其妇翁谭工部状来请铭。
在昔东京,杨、袁为汉名族,华峤以谓能守家风,袁不及杨。唐房太尉以德行为相,世号其门为太尉家。启为凤翔参军,人咸曰:“真房太尉家子孙也。”太傅博大杰魁,为时臣。君握文矫志,晨昏有助。夫妇媲德,厥子趾美,虽杨、房之子弟,何以加诸?氵游吾门,以材称。葬其父母,乞铭以图长存,可尚也已。铭曰:
君年四十有一,系之《易》,得《河图》四面之四十,而余其一。孺人年三十有七,系之《皇极》,得邵氏之三十六宫,而亦余其一。余一为奇,余二为偶。归余于二子,以昌厥后。呜呼!吾非瞽史,盖闻诸姚氏之叟。
(金文学墓志铭)
武林金子渐皋以崇祯十六年八月几日,葬其父,而为状来请铭,曰:“君姓金氏,讳某,字某。祖讳某,生四子。长为君父,讳某,举癸卯乡试,为邳州守。次则御史某也。君少孤,束发为诸生,不事生产。邳州老于公车,将之官,鬻其居于御史以治装。风雨之夕,御史家奴促令徙居。君之伯兄卧病,其妻徐孺人与其长姒负墙匿门扇后,行无燎火,彳亍泥泞中。比至旁舍,乞容榻之地,以置伯兄,而身与徐孺人露坐以待旦。未几,伯兄夫妇相继殁。邳州久宦不归,送往事居,庀治丧葬。岁逼除,突烟不起,与徐孺人相对空案而已。邳州在官时,为两幼叔娶妇,为两大母卜改葬,黾勉有无,备所不堪。及其归而析产,田取其硗瘠者,器什取其敝者,又舍故居而别僦居于市,曰:‘吾不欲远嫠妇弱弟,伤老人心也。’其孝友笃挚,好行其义若此。君自以不得志于场屋,督课渐皋甚切,然尝正告之曰:‘士君子以立身为本,功名富贵,非所急也。御史为人飞章劾王耀州,至今以为讳,可不戒哉!’渐皋既举于乡,卓然以名行有闻,君之教也。君卒于崇祯辛巳五月,享年几十有几。子三人,某某某。女三人,孙五人。墓在仁和之南山。”渐皋言君故有大志,易箦之时,执渐皋手而语曰:“民穷矣,盗益起,吾欲以七事上于朝而未能也,汝为我成之。”渐皋问七事云何?瞑不复言矣。铭曰:
有美一人婉清扬,目营四海滞堵墙。弥留之言何琅琅,载笔入棺告上皇。启尔后贤继述长,安寝巨室无[B242]伤。
(朱府君墓志铭)
君讳莱,字左元。其先自雒阳徙{山昆}山,贵州按察司副使讳熙洽之次子也。君少于其兄懋四岁,副使以授《易》为大师,多君之才,令治《春秋》,遂以《春秋》名家。副使举进士,宰潜江,清田筑城,簿籍丛剧。君手自缮写,勾稽会较,首尾鳞次。副使叹曰:“助我理潜者,是儿也。”副使自闽归,罄橐中装买舍旁废宅,君兄弟举倍称之息,斥而新之。副使县车归老,华堂燕寝,俯仰极乐,不知其所繇办也。君遂弃去举子,与伯氏晨夕子舍,娱侍百方。山川登涉,岁时燕赏,画船游屐,周流数百里间,厨传供张,皆取给于称贷。城南数顷,尽折入于子钱家,而不使其父知也。伯氏病困,收责者塞户。副使闻状大怒,命君出其所有,谒亲知,为率钱会,期一日尽偿长子宿负。人或谓君:“若他日宁有避债台乎?”君叹曰:“我岂不自知非计哉?顾亲老矣,今又不乐,忍令知两子皆废产,损老人眠食乎?君且休矣!”副使没,君以其田庐按籍予债主,一夕而尽。岁大侵,瓶无储粟,抚其子日荣笑曰:“此万金产也。”与二三故人,契阔谈宴,修只鸡近局之乐。及见其长女婿王志坚举进士与日荣举乡书而卒。君少卓荦负奇气,从副使宦游江楚,江山郁盘,登临吊古,作为歌诗,曼声高歌,投其稿于江流而去。尝语日荣曰:“古之学者为人,致君泽民是也。今之学者为己,荣身肥家是也。”其托寄不偶如此。
君以万历甲寅十二月卒,年五十有九。妻徐氏,勤劳共俭,共养舅姑饣,酒醴Ρ羹,必躬必亲,于孝养有助焉。后君十年卒,年六十有九。子二人:长日荣,工部营缮司员外郎,次日。某年某月,葬某地之阡。日涕泣来告曰:“日状吾先人之行事十有三年矣,思得一命以慰九京,而后谒铭于夫子。奉职无状,身为﹃人,幸得湔洗,奉先人之丘墓,不及今乞铭以葬,岂欧阳子之所谓有待者乎?夫子其何忍辞?”余曰:“诺。”铭曰:
半通者纶,四尺者土。壹行孝友之传,片牍而已矣。呜呼!其孰与千古?
初学集卷六十一
○墓志铭(十二)
(顾端文公淑人朱氏墓志铭)
故光禄寺少卿历赠吏部侍郎谥端文无锡顾公讳宪成之配曰封淑人朱氏,年九十有五,崇祯十六年某月某日,考终于泾里之内寝。其年十二月某日,葬于端文之阡。次子南京户部主事与沐门而请曰:“愿有述也。”余年十五,从先夫子以见于端文,端文命二子与氵亭、与沐与之游。今老矣,白首屏废,实与东林党论相终始。淑人之志,非余其谁宜也?端文少而贫,淑人父处士才而字之,赠公以一豚肩、一束帛纳采。处士顾大喜。端文举高第,官吏部。淑人食脱粟,衣补衣,戒其家人阖门操作,曰:“夫子犹故书生也。我知为书生妇而已。”端文砥柱国论,再起再谪。淑人曰:“夫子犹故书生也。我犹故书生妇也。脱粟补衣,故自若也,吾何患焉?”端文辟讲堂于东林,朋徒歙集,学禁党禁,谣诼汹涌。端文殁,谤焰滋甚。淑人教戒子孙,谨守先业,安以待命。今上即位,党禁乍解,端文首见伸雪。淑人身登耄耋,晨昏炷香,膜拜礼佛,祝圣天子万寿。优游令终,五福咸备。呜呼!可谓难矣。端文为人,虚和闲止,不关世事。凝尘委衣,危坐终日。淑人庀治家政,厅屏内外,传敕不绝,子姓僮奴,廪廪如也。洒扫浣濯,酒食米盐,井井如也。端文晚多病,宿外舍。淑人处方药,视席荐,堇扃塞户,夜分而后即安。及其为大母,称太夫人,春秋高矣,辩色而起,必先其家人。篝灯补纫,穿针引线,小女子弗如也。端文终身为老书生,淑人终身为老书生妇。勤劳恭俭,九十五年如一日也。端文教子不甚督课,淑人时加谯责,予大杖。二子每画纸为棋局,隐帷幔中,惟恐淑人刺得之也。与氵亭才而夭,淑人哭之恸,教与沐及诸孙益勤。与沐为郎有声,其子枢及与淳之子柄皆登贤书,端文之后滋大。尝观万历、天启之际,钩党之小人,其所以斩艾贤才,削国家之元气者,可谓至矣。幸而祖宗德泽深厚,小人之削,不足以胜之。如端文之一身,生而禁锢,死而昭雪,天开地辟,在反覆手之间。而淑人从云雾晦之余,再见天日,令妻寿母,高明显融。国家之元气,勾萌甲坼,引而未艾,于淑人有征焉,余志淑人之墓,因而著国家有道之长所以殊异于汉、宋者,谨而书之,亦庸以信于国史。铭曰:
唯淑人之德,叶于图书。得其良夫,以相硕休,唯淑人之福,稽于皇极。诒厥子孙,类以永锡。何以谥之?端文之端。节其一惠,其谁曰不然?
(旌表节妇李母沈孺人墓志铭)
嘉定李君名芳,字茂材,举万历壬辰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逾年而卒。妻沈氏,年二十有六,截发自誓,抚三岁孤宜之,底于成立。天启七年,巡按御史上其事于朝,诏旌表其门在所居之南翔里。崇祯十三年六月初八日卒,享年七十有三。十六年十一月,合葬于南翔之称字圩。宜之具书来请铭。
初,茂材既第,入翰林。太公携孺人母子入京,乘官舫,拥符传,苍头驿卒,传呼蜂涌。比入都门,茂材病弥留矣。柩车南还,幼孺委。孺人顿踊叫号,与舟船下上。道路皆咨嗟流涕。自时厥后,送往事居,恭老慈幼,握冰履霜,辛勤殚瘁,凡三十六年而得旌,旌二十四年而殁。孺人之为妇也,太公朝夕洗腆,必洗手而荐之,不以委仆妾。太公殁,庀治丧事,伯叔曰:“妇,嫠也,不宜先。”孺人曰:“未亡人,冢妇也,不敢后。”比析产,伯叔咸让孺人。孺人取均焉,君子以为顺。孺人之为嫠也,卧起柩旁者百日;不茹荤血饭精凿者三年;不易笄服,非丧祭不出户限者十五年;椎髻绳发,斥铅华不御,不赴燕饮观里社者,四十七年如一日。君子以为贞。孺人之为母也,宜之少长,负剑而诲之曰:“汝父虽不禄,有伯叔在。犹汝父也。有父之执友程孟阳、郑闲孟在,犹汝伯叔也。汝能读书修行,不愧汝父,有余师矣。”宜之以孤僮自奋,数踏省门不见收,软语慰谕,黯然神伤而已。君子以为慈。茂材有弟长蘅,多四方之交,宜之有见焉,则引以见于先生长者,皆曰孺人有子。长蘅久困公车,或劝其就禄仕,孺人曰:“叔性有皂白,傲世而不喜俗人,此非可以乙榜入仕者也。买山而居,奉母偕隐,不独可以全素尚,亦所以藏拙也。”长蘅感其言,遂终身不出。其贤明辨通,皆此类也。孺人生子男子一人,即宜之,女子一人。孙男女七人。其先世,{山昆}山之名族也。祖讳某,早卒。祖母王氏抚其子象贤,以节妇旌门。李太公继娶于{山昆},与象贤相好也,知其女贤,故委禽焉。茂材初往女氏,王节妇见之不怿,曰:“此子才,当早贵,然而不寿。”已而抚孺人叹曰:“我固谓儿似我,天命之矣,其可若何?”父老至今传道其语,以为节妇亦有种也。铭曰:
乌头双阙,南翔之里。有幽新宅,瘗铭于此。旌门之铭,以俟太史。
(太原府推官唐君墓志铭)
万历庚戌,进士举南宫者三百人,轩盖嗔咽,车尘人面,冥蒙合沓。有两人焉,轩轩然杰出众中,永昌石应嵩兆甫、宣城唐公靖君平也。兆甫长九尺余,昂首耸肩,胸背丰硕,岿然如天神甲士。君平长八尺余,修髯等身,谈笑风发,洒然如羽人剑客。两人所至辄隐盖数百人,都人走卒,相聚指目。余尝语同年生:“此两人者,远不如王威宁、韩襄毅,近不如梅麻城、李长垣,吾不复相天下士矣。”两人闻之,交相得也。荏苒三十年,两人皆仕宦不达前死,而余亦穷且老矣。君平之子允甲,谒余虞山,泣而请铭其墓。呜呼!余何忍不铭?
君平初名一相,后改公靖。君平为人,孝友诚信,乐易倜傥,轻财重义,不侵为然诺。虽为书生,屡脱人于厄,不矜其功,人以长者归之。万历乙酉举于乡,年五十,犹困公车。携家居长安,矜名节,通轻侠,盱衡抵掌,傲睨公卿间。长安诸公,尽出其下。又八年,举进士,除太原府推官。太原省会丛剧,奸利盘互,案治决遣,奋髯抵几,豪右莫不慑服。三娘子款塞,君平捧檄往谕,宣布朝廷威德,反覆数千言,声如殷雷,大虏罗拜幕下,呼为天人。君平谓虏虽强,饵不可餍;我虽弱,绦不可弛。宜有以伐谋伐交,不当朝夕惴惴,竭天下以奉西北。上备御三策,慨然有试属国、系单于之志。边吏忌其能,中考功法罢归。侨居白门,结庐雨花台下,杜门纵酒,酒酣捋须叹息曰:“此于思者如故,发则种种矣!忍效碌碌者苏而后上哉?”甲寅四月某日,卒于寓舍,年六十有几。卒之日,摒挡箱箧,敝衣数袭而已。当君平去太原时,兆甫亦以江陵令谪调灵宝,坐谯楼指挥跃马,掩杀矿贼数千人,迁南库部郎。筑浦口城,以勤事死。两人既死,余屏居田里,追念畴昔相期之语,辄泛澜太息久之。嗟乎!同籍之士,盖有壮盛遇合,枋枢管、拥牙纛者,余固尝目笑之,而决其无成也。谓余言皆不验,何其不幸而中也?谓余言而验,其于兆甫、君平又何如也?岂士各有命,而余言亦偶验偶不验与?抑余固目论,而其言之验不验,亦不足券与?不然,则人才世运,两相折除,使余之言不验于才臣志士。而独验于舆尸折足之徒与?呜呼!其可叹也已!君平为宋参知政事质肃公之后,四世扈从南渡徙歙,宋季徙宣城。十二传为处士汝奇,君平之父也。某年某月,葬于某地之阡。子三人,曰:允甲、允年、允中。孙几人。允甲博达有父风,固于是乎在。铭曰:
郁郁者髯,髯如其身。堂堂者身,身如其人。兼资文武,汉之朱云。平陵东郭,丈五之坟。孔明有言,取以铭君:未若髯之,绝伦逸群。
(中宪大夫四川叙州府知府赵君墓志铭)
余弱冠,则与赵文毅公之二子叔度、季昌游。叔度激昂自喜,眉宇轩然,笼盖人上。季昌,叙州君也,沈实恭谨,刻苦于学,兼然如有所不足。皆所谓佳公子也。文毅公刚肠直节,独立当世,没而谤焰腾涌,门户漂摇。君兄弟叫号呼愤,蓬跣赴诉。而叔度又早夭,君独身扌耆柱,茹荼攻蓼,垂三十年。人皆曰文毅有子。熹宗即位,诣阙上书,具陈先臣当国本危疑,请建储、争并封、拥右先帝,宜见恤录。大臣邹忠介、赵忠毅诸公主其议,君得荫入监。越三年,请补给文毅公吏部考满,再赠太子少保,荫一孙中书舍人。推以予叔度之子。于是文毅公之恤典大备,而其遗忠益暴白于天下,罢叙州归七年,其子士春、士锦同日而举南宫,闾里聚观叹息,父老有泣下者,人咸叹善人之有后,而君之劬躬焘后为难能也。初以文毅公恩,补太常寺典簿,迁太仆寺丞,升刑部贵州清吏司主事,转福建司员外郎,出为四川叙州府知府。君治官无大小,不苟简,不屑以任子为人蹈籍。信眉瞠目,重自矜奋,所至以廉辨称。叙古戎州地,镇雄、乌撒、乌蒙、东川四夷府逼处,皆以水西为大府。自奢崇明逃死水西,与安酋连结,谋窥全蜀,而叙为兵冲。君莅郡,下教属邑,聚乡兵以数千计,募僧兵五百人,搏力勾卒,分戍设守。次年,两酋拥众大至,君腰刀跨马,部署僧兵,营于翠屏山,栅垒屹然,烽火相望。贼恫疑不敢进。初议敛兵守江城,君曰:“舍门户而守堂奥,示贼弱而纵之入,非计也。”命长抢强弩,列守水渡,戒陆路勿与战。峭ɑ陡折,石铳炮,自上而下,贼屡进皆重伤。建武之战,斩酋首数十级,遂改攻永宁遁去。监军刘副使于贼营获二图,一先下叙州截江门,一攻永宁。监军叹曰:“叙州不坚守,全蜀其如何矣!”夷府目把以买盐布为名,宿留内地,为水西间谍。君出令募投充伍,三日不上,以奸细论。诸目把惮夷法严,潜渡江引去。督健卒驱其伏匿者五百人,贼无内应,不敢复窥叙矣。君条善后诸事,上夷府盐布议曰:“国初制给夷府盐布,盐出嘉定大洪井中,布买之民间,商人给引,从永宁路挽输,夷人不许出境。奢崇明败,永宁关税绝,上台谋制水西,优假各夷府题许入境叩领,又刊定额数,镇雄、乌撒盐十万斤,布八千匹。乌蒙、东川次第减损,以为各夷府自赡有限,将不暇转给水西,此一奇也。然而行之数年,卒蒙其害,何也?夷人不能入境叩领,中国穿室发冢髡钳亡命之徒,窜逋为仆虏,一旦充使,沐猴而冠,窃入内地,传相勾引,四出罔利。富顺各井贩鬻盐斤,不复拘大洪之旧,布则村巷机杼,听其收买。盐曰十万,实逾百万;布曰八千,实八万不止矣。朝廷用各夷府为爪牙,录氏一女子,加参、藩职衔,各汉把俱骄子视之。每盐布启行,掺持兵刃,公然运输,吏卒不敢仰视,况诘问乎?此令初起,各夷犹以黄莲、茯苓之类入内贸易,迨其浸淫在内,奸民反出银买其文书支领,谓之红钱。于是夷地盐布愈多,价亦贱,且抡捆狼藉而不可计,能禁其不入水西乎?今日欲清奸宄,杜边衅,必守高皇帝夷人不许入境之令而后可。国家制水西,当有长策,不在区区盐布。即欲盐布勿入水西,必申明商引,绝其阑出,使各夷府贵如珠玉而后可。是数者较之旧制,利害悬殊,职愚以为复旧制诚便。”议上,当事者置不省。是年外计中考功法罢归。君治郡廉平,当得上考,不知其所坐。国家有事西南夷,思得公忠强干之吏,宣力疆圉,而以无罪黜免,此可为叹息者也!官刑部时,逆奄窃政,发愤草奏,以使行不果上。士春登上第,官史局,论武陵相起复谪归。君以特羊告家庙,喜极而泣曰:“文毅公拜杖时,腊肉犹在,孺子盈吾志矣。”川、贵叙功,准复原官,遂不复起。其卒以崇祯辛巳之三月,年六十有一。
君讳隆美,季昌其字。考文毅公,讳用贤。其先世具《文毅公神道碑》。娶何氏,子六人,女六人。孙男女十九人。癸未十月初七日,葬罗墩之新阡。君长于余一年,实兄事余,ゑ濡助,久而弥笃。每诵苏明允之言曰:“知我者,惟我父与欧阳公也。”辄拊掌太息者久之。然则非余谁宜铭?铭曰:
少长忧患,晚犹契需。心怦怦若危弦,眉蹙蹙其不舒。临没之言,一何欷嘘?盖终其身盘回于羊肠九折,而未尝开颜骋足自放于九达之衢。呜呼!其斯以为仁人孝子之准的,而劳臣志士之权舆!
(湖广行都司断事蒋君墓志铭)
君讳国夫,字公韫,福建按察司副使蒋公讳以忠之次子,出后于其弟御史公讳以化者也。副使笃学好修,宽然长者,历南北郎署,出守广平,君皆从。囊箧细碎,有晨昏之助。御史精强饶心计,晚而无子,君逡巡不欲往,曰:“矍相氏之圃,为人后者勿入。我何人哉!”其宗老强之而后可。田庐畜积,多所推让,人以为难。以国子生谒选,除湖广郧阳都司断事,摄令于郧,洁身耆事,郧人怀之。无何,致其事而去。居里之间,恭大慈小,履顺考祥。凡八年而卒。钱谦益曰:吾里中缙绅之后,有子克家者,人于君无间言。而惜其不获射策甲科,以光大其家世。予之论则不然,夫甲科之在一乡,其贤则祥麟威凤也,其不贤则杌也。彼且凭藉高华,倚恃气势,布桀黠为爪牙,修竿牍为锋刃,朝篡取一人焉籍其家,暮篡取一人焉其帑,怨谤弘多,冤对丛集,而犹轩然自喜,以为无如我何也。恶贯满盈。福泽垂尽,鬼瞰其室,神夺其算,乞儿贩妇,莫不交口而咀嚼之。为贤士大夫者,亦何乐乎有是子孙哉!马少游有言:“乘下泽车,御款段马,为郡椽吏,守坟墓,乡里称善人,斯可矣。如君者,孝友顺祥,逡巡退让,为佳公子,为贤子弟,为淑人君子,视世之射策甲科,渔食乡里,以跖自豪者,其贤不肖奚啻霄壤?而世之目论者,顾犹重彼而轻此,则亦亻真矣。”吾志君之墓,盖执笔而三叹焉!牵连书之,以告于闾史,其亦有不得已也夫。君卒于天启丙寅年十月,享年五十有七。妻陈氏,刑部左侍郎庄靖公讳瓒之孙,贵州右参政讳禹谟之女。服习家训,抚庶出之子广生如己出。病革,语广生曰:“汝父贤而未有闻也,吾闻钱先生为铭辞,取信天下。吾先夫子既得请矣,汝不忍汝父之死而沈泯也,必求先生铭,吾亦可以见汝父于土中矣。”于是广生以崇祯癸未腊月十日庚午之吉,合葬于平墅之新阡,奉其母之坠言以来请铭。铭曰:
也合之,既固既安。我篆斯石,比于张圆。后千斯年,尚知其妻之贤也。
(毛君墓志铭)
吾有布衣之友曰缪希雍仲醇,国之高义,不侵为然诺者也。应山杨忠烈公为常熟令,问邑之耆老于仲醇,仲醇首举毛君以对。岁大水,属耆老分赈。君载官粟,益以私,扁舟掀舞白浪巨门,比返则突烟四起矣。石塘之役,君为植土,实石坚,湍悍远徙。杨公迎而拜焉。劳以酒帛,请以遗八十老母。杨公叹曰:“今之毛义也。”君娶戈氏,于仲醇为弥甥婿。仲醇数为余称君,因遣其子凤苞执经余门,故知君为详。君少读书,谙晓经义,内行修谨,强力耆事,指麾风发,其中宽然长者也。母七十,断右臂,垂死,君顿踊哭祷。日中,有人持雄冠鸡棰门疾呼曰:“傅其血,可以疗媪。”如其言而差,不知馈鸡何人也?兄久客,归卧疾,上雨旁风,穿漏床席,趣僦工新其庐,病起,两荣翼然,负日而叹:“吾弟之暄我多矣。”天启四年六月,君卒,年五十七。杨公哭之恸,为文以祭,以仲醇之言为征。崇祯二年十一月,戈孺人卒,年六十三。君殁而二亲未葬,戈襄事有加礼,临穴恸绝,日移晷而苏,其纯孝如此。君讳清,字叔涟,祖父居东湖之滨,以孝弟力田世其家。君尤精于农事,重湖复陂,堤塍相君,为溉为陆,百谷蕃庑。乡邑有鼓之召,急病让夷,望君如望岁焉。毛于是乎始大。万历间,贵溪徐贞明建京东水田策,其议实自仲醇发之。当是时,戚将军欲籍南兵愿农者以实屯,而仲醇谓当辟召南人善田者量能授官,课最实效。徐公去国,事遂寝。今天下多故,军兴绎骚。天子采用群策,设专官,建节钺,慨然举行矣。诚令踵泰定之迹,考徐公之书,采仲醇之议,放汉人赵过、蔡癸以农为大官之意,得如毛君者数辈,布列为农官,《周官大司徒》教稼穑树艺制地征之法可举,汉二千石遣授田器学耕稼养苗之制可放,前元海口万户之官可复。屯种可兴,漕挽加派可渐省。而今也为人择官,不为官择人。毕牍书生,置之田畎,不知南东,何屯政之为也?天下之事,利害相蒙,而名实不相副也,可胜叹哉!余志毛君之墓,追思徐公、仲醇故事,俯仰太息,而系之铭曰:
国初立法,经界既均。乃立巨室,以联细民。惟苏沈氏,以方闻。高帝召见,锡予便蕃。卓荦毛君,奋迹力田,联事急公,乡党归仁。贾其材略,刍牧兴屯。通侯虎符,何足以云。戈庄之阡,昆湖之滨。禾黍,达于墓门。德则富有,请考斯文。
初学集卷六十二
○神道碑铭(一)
(嘉议大夫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赠资德大夫太子少保礼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谥文毅赵公神道碑铭)
赵文毅公之卒也,七年而克葬。葬二十三年而褒恤赠谥彝典始大备。又八年而崇祯六年,距公卒三十有八载,而谦益始书其墓隧之碑。谨按:
赵氏其先宋简国良显公仲谈之后,其子中大夫士鹏守江阴军,遂家焉。曾祖讳实,徙居常熟。祖讳比。父讳承谦,广东布政司参议。嫡母萧氏,母张氏。公讳用贤,字汝师,中隆庆五年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授简讨。万历六年,江陵张公当国,父丧有诏起复。公抗疏请听终制,杖六十,为编氓。家居六年,以原官召用,升右春坊右赞善。久之,迁司经局洗马,管国子监司业。又迁右春坊右庶子。十五年,以詹事府少詹事管南京国子监祭酒。明年,升南京礼部右侍郎。十九年,召为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教习庶吉士。二十一年,改吏部左侍郎,兼官如故。未几,移疾归里。二十四年三月十五日,卒于家,年六十有二。葬罗墩之阡。
公应庶常选,名在第四,穆宗皇帝拔置第一。事神宗皇帝为史官,长身耸肩,议论风发,突兀班行中,人望而识之。江陵之起复也,公与编修吴中行、刑部郎艾穆、沈思孝、进士邹元标,后先拜杖阙下,削籍里居。江陵威权日盛,人咸谓祸至无日。公阖门诵读,意气自如。公有女,许御史吴之彦之子镇。之彦惧及,坐镇于其弟下曰:“婢子也。”用以辱公。公返币告绝,之彦乃大喜。公亦不以屑意也。壬午,江陵卒,朝政大变,上始召用公。当是时,吴县申公、新安许公执政。江陵旧人未汰除者犹布满九列,见公等骤起田间,不能无内惭且忌。而公与吴公起家词林,执政者惴惴然怀应侯蔡泽之恐。会御史李植、江东之故以攻江陵擢用,不快于吴县,连章侵之。新安大怒,遂攘臂攻江、李,而其疏所谓“意气感激,偶成一二事,自负以不世之节,号召浮薄喜事之人,党同伐异,诬上行私”者,盖专指公等也。江陵威震人主,夺情议起,举国保留若狂,彗星出西南,长亘天,道路以目。公等出万死不顾一生,为国家计纲常,何谓偶成一二事?江陵之余党,蝇营狗苟,皆护惜之如头目,而独以朋党坐公等,新安于是乎忮而亻真矣。公抗章请罢,极言朋党之说,汉、宋小人所以去君子而空人国者,虑开谗贼之端,遏仁贤之路,骋报复之私,淆是非之公,长谄谀之风,来壅蔽之渐。其词甚辨而直,忌者无以难,益深恨公。太仓王公亦以忤江陵起。甫入朝,上八不平之疏,力攻江、李,其意亦未尝不在公等也。自时厥后,交口沓舌,明与公等为难。而公知必不见容,求去不得,遂引而南矣。公之南也,执政畏逼,心幸其稍远。及其久次于南也,海内望公旦夕枋用,为之ソ手扼腕,其语不绝于耳,则又患而苦之。吏部郎赵南星抗论时事,谓不当以留署弃公,朝堂为之大哄。执政虽责谴给事郎署之右公者,终不得已而召公。比太仓再相,有三王并封之命。公极论其不可,且曰:“锡爵初至之日,慨然以册立为第一事,引而身任之。乃御札之密封,揭帖之独进,阁臣、礼部咸不与知。一旦谕从中出,道路籍籍,谓默有启告,致成此举。数千里应召而来,曾未浃月逾旬,而已蒙不韪之疑。锡爵之心,亦岂能安于此哉?”疏上,事得寝。而公旋进贰冢宰,与部郎顾宪成辨论人材,以进贤退不肖为己任,物望益附公。公故所绝婚吴之彦者,太仓人也,遣其子镇飞章讦公。当国者主之,蜚语流闻,中外汹汹。公抗疏力辩求去,章三上,得请。举朝大哄,讼公者章满公车,咸报闻。御史大夫李公世达、御史吴弘济、吏部郎安希范、刑部孙继有、谭一召,皆相继去。行人高攀龙力排宵人郑材、杨应宿希风吠声,又得重谴去。于是善类一空。朝右持清议者,莫敢发声。当路相庆,数年来党局妯骚,自今幸少得鼻隶 泗矣。当时之倾公,与庆历中以孤甥女子之狱诬欧阳公略相类。欧阳终得白,且大用,而公一去不复,此可为叹息者也!盖尝论之,公之见逐在癸巳,而其械成于癸未、甲申两年之间,不独公生平用舍之局决于此,而壬午以后四十余年之朝局亦悬于此。何也?江陵既逝,执政之精神才术,不用之以反旧政,图国恤,而专用以枝柱公等。吴、沈、江、李,树的于前;邹、赵、顾、高,侠毂于后。裁量执政,水火薄射,而公为之魁,难乎其免矣。始坐公以朋党,既逐公以婚姻,并一机牙也。故曰公生平用舍之局决于此也。执政既疑公,举不信海内贤士大夫,于是乎灯传钵授,为留中永锢之法,以壅遏清议,消磨人才。公没之后,正人皆不见登用,用亦不久,而所谓邹、赵、顾、高者,遂与党议相终始,故曰壬午以后四十余年之朝局亦悬于此也。公为人孝友诚信,公忠强直,未尝一日忘君父,未尝一念不在天下国家,虽嬉游燕笑,酒酣乐作,偶语及之,未尝不侧席而叹,投箸而起也。拜杖之日,败肉如掌,陈夫人腊而藏之。公意有所不可,啮齿奋臂,辄从容奉椟进曰:“公且休矣,盍亦为余腊地乎?”公为之敛容叹息,而终不能改也。东南财赋甲天下,赋敛日增,而科派无别,征输日急,而隐漏多端,公访求悉其利弊。在宫坊,延进士袁黄商榷四十七昼夜,条陈十四事上之。执政不说,以谓南人不当言南事,终寝阁不行。在南雍,修国学,举遗贤,复勋旧送监之制,斥豪右侵占之地。郭文毅奉为法。在南五年,亟请建储,早教元子,及宥言官李沂,斥阉鲸,最为剀切。令公得行其志,竟其学,君子必进,小人必退,国本必早定,生民必安,而神、熹之际,国家必无钩党之祸。公之不用,盖昔人所谓苍生无福者,而岂一人之故哉!公强学好问,老而弥笃,午夜摊书,夹案燃巨烛,窗户洞然,每至达旦,其为文章,博达详赡,尤长于奏议书牍,有文集若干卷。晚年撰《三吴文献志》《国朝典章因革录》,未就而卒。
公初娶张氏,早丧。又娶汤氏,能为五七言小诗。又娶陈氏。子三人:琦美,刑部郎中,余尝表其墓;祖美,国子监生,倜傥有父风;隆美,叙州知府,以廉辨闻。女七人,皆归士族。孙男女若干人。曾孙男女若干人。琦美、隆美,皆公没补荫。先帝思公有功国本,又荫祖美之子士履为中书舍人。诸孙皆竞秀,而隆美之子士春举乡书。公之没也,小人希当国旨,数寻声吠公,子弟凛凛惧祸,以故恤典辽缓,墓碑亦久而未立。观于公之身后,则公之刚肠直节,颔于当世者,其又可思已矣。铭曰:
龙渊太阿,犀截龙。遇彼柔蔓,钝其锷锋。暨暨江陵,蛟龙豹虎。礼变金革,权倾宫府。公奋巨手,弗刂其狂颠。阳剑一麾,有光属天。江陵以后,盘互杈牙。便文自营,载鬼一车。葛藤蔓草,孰斧斯之?冰刃霜锷,将安所施?国家多故,党论椽揭。天不助,人与奚孽?白日行天,大星陨庭。元气浑颢,炯然上升。死为阎罗,司彼奸。金碧之神,克期来告。谗邪螟特,职竞作罗。治鬼斯克,治人则那?虞山熊熊,江流如带。朝齐夕潮,公赫斯在。征于史策,质诸鬼神。凡百君子,视此刻文。
(资德大夫正治上卿都察院左都御史赠太子太保安邑曹公神道碑)
传曰:“不有君子,其能国乎?”君子之进退、关于世道之盛衰。以吾师安邑曹公征之,岂不信哉?万历中之党议,播于庚戌而煽于辛亥。二三小人,飞谋钓谤,以一网尽东南西北之君子。公以吏垣掌内计,佐太宰富平孙公,稍斥其渠率,其党相与磨牙争之。久之,公与富平相继引去。公退而班行一空,万历末年之党局成矣。泰昌元年,公以太常少卿起家,屡迁都察院佥都御史、吏部左侍郎,未几,逆阉之难作,公进而旋退。而天启之党祸烈矣。今上即位,召公为左都御史。未几,阁讼又起。公据法守经,力为纠正。久之,以年至乞身。而公之生平,遂与党论相终始矣。呜呼!俯仰三十年间,党论三变,雄唱雌祸,党同伐异,以宫府为城社,以妇寺为窟穴,驯至于朝野震动,衣冠涂炭,而以人之国为孤注。然而丁卯之阉祸,即辛亥黜幽之伏戎也。戊辰之阁讼,即丁卯媚阉之遗种也。公剪其勾萌,撞其机牙,扌耆柱于三十年之前。而其滋蔓溃决,不可禁御,乃在三十年之后。公之进也,若南山之起于陇、蜀,天下仰为维首。其退也,若黄河之没于勃、碣,天下犹用为砥柱。而其进而旋退,退而不复进也,山川沸腾,、洛交斗,夷虏寇盗,亦相扌延而起。盖自公之进退与党论相终始,而世道往复之际,有难言者矣。此可为叹惜者也!公之为人,孝弟忠信,明允笃诚。如{隋山}山乔岳,未尝有意自高,而登假者仰企焉;如和风暄日,未尝有意近人,而披拂者昵就焉。立朝务持大议,当事务存大体,论人务取大节。主张名教,扶养风义,爱惜善类,其素所畜积也。而其于小人也,有所弹劾处分,未尝不恻然如伤也。一言之可采,寸长之足录,未尝不引而进之也。其或反唇相稽,操戈入室,未尝不引咎自责,退而忘其谁某也。与盱眙冯应京同举进士,以圣贤之学相镞砺。居家老屋三间,不蔽风雨,席门苇檐,含菽饮水,端居参究,群萃扣击,春星秋霜,移日分夜。壮而仕,老而休,终其身于学问之中而已。为诸生时,讲求兵、农、钱、赋、边防、水利之要,与应京订《经世实用书》,强半出诸腹笥。授淮安府推官,护陵寝,禽剧盗,爬搔淮、泗间利病,其举而措之者也。在省垣,论奏皆天下大计。万历间推六科人才,如先朝之推叶与中也。居宪府,双藤倚户外,百僚肃然,有顾太康之风。迟重寡言,人或以衰晚目之。及奴薄都门,谕札日数十下,条对商榷,不移漏刻,诘奸警备,旋至立应。精强少年皆敛手叹服,知公为有用之学也。薄嗜欲,勇辞让,进礼退义,不失尺寸。少宰之推也,越关中冯恭定公而用公,小人设械,欲藉是两之。公固让不可,不旬月,坚请去。小人卒无以亻易公。其沉几先物,不俟终日,皆此类也。盖尝论之,公之学,惟仁与诚而已。驺虞之不杀,凤皇之不搏,仁也。春风之解冻,夏雨之解,诚也。仁则无我,好贤疾恶,皆一体也,何惜乎党议?诚则无伪,方内直外,皆天则也,何畏乎学禁?《易》曰:“天之所佑者顺也,人之所助者信也。惟仁与诚,天佑之矣。”公之完名全身,好德令终,岂偶然哉!若公之始终党论,不得究其大用,则斯世自有任其咎者,而于公何与哉!
公讳于汴,字自梁,平阳之安邑人也。曾祖讳庠,祖讳司民,父讳希舜,世有壹行,皆以公贵,赠左都御史,而妣皆为夫人。公以崇祯庚午致仕归里。甲戌正月十九日,考终于正寝,寿七十有七。夫人侯氏。子曰良,以公任为南京户部郎中。丙子三月,曰良奉天子之休命,大葬公于安邑北郭之赐茔。后三年戊寅,贻书谦益,俾书其墓道之碑。万历庚戌,公与高阳孙公,分试南宫,谦益实出其门。自是厕名部牒,实与公相终始。阁讼之兴,谦益为党魁。公之晚出不为时所容者,亦以谦益故也。追惟今昔君臣师友之间,有余痛焉!故敢牵连书之,庸以征于国史云耳。铭曰:
晋水吴山,有唐遗民。参晋之区,笃生异人。龙宗有鳞,凤集有翼。天生斯人,以岸王国。介圭不琢,精金有声。贞心匪石,直笔如绳。始登天垣,卒践宪府。首撄宫邻,载蹈金虎。群阴繁兴,孤阳一线。览此凤德,介彼龙战。水火煎逼,风雷喧う。正直是与,厥德不回。公之在朝,颀然元老。国有元龟,士有师保。公之在野,皤皤寿。谗消南箕,誉象北斗。天子命我,角巾西归。上帝命我,饰巾待期。耀灵昼晦,经星夜落。浩然元气,还归磅礴。民思冬日,士叹长夜。谁能画笔,雕绘造化?节其一惠,媲彼两贤。文中文清,季孟之间。白首门生,缠悲安仰?斫石刻词,永敝天壤。
(资德大夫都察院左都御史赠太子少保兵部尚书谥忠宪高公神道碑铭)
今上御极更始,首﹃逆阉,言者始上故资德大夫都察院左都御史高公死状,天子曰:“噫!是吾守正捐生之臣也。”赠公太子少保兵部尚书,谥曰忠宪。崇祯三年某月,公之子世儒,始奉天子之宠命,大葬公于锡山之阡,俾谦益书其墓隧之碑。谦益谨按:
我皇祖神宗皇帝久于其位,天下恬熙,小人近幸,孽牙其间。一二君子,奋起下位,以扌耆拄国是,而朋党之论始出。所谓一二君子者,高邑赵公、无锡顾公其尤也。公举进士,实出赵公之门。万历癸巳,赵公忤时相被逐,公以行人奉使还。甫三日,即抗疏分别忠佞,极言阁臣不当阴除异己,锄善类以空人国。奉旨诘问,侃侃不少鲠避,遂降揭阳县添注典史。而顾公亦以言事罢归。无锡故有龟山先生东林书院,公与顾公修复遗址,讲学其中。久之,东林之名益高,海内清名之士,淹久不用者,其应和益广。而群小疾其厉己,争相标目,遂哗然以东林为质的。天启初,大起废籍,公与赵公相次枋用,群小滋不说。会应山杨公疏击逆阉魏忠贤,而公以考核回道御史褫阉之私人崔呈秀。于是群小合谋嗾忠贤曰:“东林必杀公。”忠贤怖且恚,亦曰:“东林杀我。”然不知所谓东林者何等也。甲子冬,假会推事,尽逐公等。乙丑,戍赵公,逮杨公等杀之。丙寅,又逮公等七人,公不辱,死于水。呜呼!朋党之祸,至于斯极矣!然其所繇来久矣。公与赵公实与之终始,岂非天哉!公初闻有使收捕,与家人处分燕语,若将治严就征者。夜分窥其室,炉香拂然也,封题宛然也。及诸河,形神离矣。裳衣戍削,口鼻未尝少沾湿也。湛渊洁身,不以苟生辱国;北向叩头,不以垂绝废礼;结愿来世,不以之死忘君。从容就义,守死善道,呜呼难哉!公为人斋庄闲静,不苟訾笑,渊停岳峙如也。束修立朝,其发念未尝不归君父,其持议未尝不本名节,其斡旋护持未尝不在世道人才,故以一散曹得谴去,而天下以大人长德归之。其自田间起家也,熹庙幼冲,妇寺中外,盘牙为窟穴。公慨然以斥遗奸清国本为己任,抗章极论,前后三四上。群小激怒先帝,谓“讪朕不孝”,欲以危法中公。又请禁讲学以撼公。公弗为动也。御史大夫阙,佥言推公,公固辞不可。公居恒谓此衙门得人可以救世,申宪纲,举台规,察守令,确有成画。受事之日,双藤倚户外,风采肃然。逾月而报罢。当是时,外庭攻阉急,群小依阉亦急。公欲外辑外廷,内齐政地,中涣群小,为弥缝匡救之计,而亦莫能听也。呜呼!公之不能久于位者天也,其不能救阉祸者,亦天也,公何与哉!公生平学问,以诵法程、朱,真知实践为主。揭阳之行,发愤穷究。所至登临吊古,云水孤清,益恍然发悟。家居二十余年,水边林下,洗心退藏,尤于静中得力。湛渊之时,内不获身,外不见水,皆我之静境也。委顺而去,与圣贤之曳杖易箦,夫何以异!呜呼!如公者,斯可谓学,斯可以讲矣!
公讳攀龙,字存之,世为常州之无锡人。祖讳材。父讳德徵,妣陆氏,实生公。材有弟曰较,任黄岩知县,壮而无子,遂以公为子,其后皆以公贵,赠太仆卿,妣皆淑人。妻王氏,封淑人。子三人:世儒、世学皆任子,世宁邑诸生。公之没也,世儒请于朝,得赠三代,如公今官。公卒于天启丙寅三月十七日,享年六十有五。其世次官爵及所著书若干卷,志于墓、谱于家者,皆不具书。呜呼!近代朋党之祸烈矣,其始则宣、政之碑也,其中则淳、庆之禁也,最后则延熹、建宁之狱也。彼方立党籍,公则为温为蜀,其如公何?彼方禁伪学,公则为雒为闽,其如公何?彼方逞黄门若卢,公则为膺为滂,其又如公何?精金之锻百炼,良玉之火三日,张罗布网,蔓衍三朝,愈变而愈毒,适以完节畀公。彼小人者,冰山既倾,腐骨犹臭,徒为海内所咀嚼唾骂,传之无穷,令其转而自计,当亦知其不可也。虽然,公之忠君爱国,死而弥笃。灵修美人之思,有余恫焉!何乐乎与忄淫谣诼之徒,比长短于身后也。然则婵媛太息,摅幽愤以告来者,其亦吾党之为,而无乃非公之志也与?谦益不肖,附公臭味之末,而不死,敢因公碑首,粗述朋党梗概,而系之以铭。铭曰:
唐虞世远麟凤忧,出非其时来何求?高冠长佩芳泽稠,珩璜琚纷相扌。回翔延伫经九秋,虹扬光白日。兰芷不分蕙为茅,先君后身众所仇,一夫九首择肉投,帝阍高高灵琐幽。死暴都市生累囚,天地为笼逝何繇?清冷之渊水滔滔,蹇裳抗迹依前修。山巨浸清淮流,公非水解乃天游,皎如白日临中洲。扈从三后参前驱,云旗ㄙ霭卫九ヵ,手援斗柄驾龙。骑鲸被发览冀州,俯视人世殷戈矛,蜩螗沸羹争嘲啁。灵不言兮心豫,乘风载云过帝丘。
(文林郎福建道监察御史赠太中大夫资治少尹太仆寺卿周公神道碑铭)
天启元、二之间,逆阉忠贤已居中用事,周公为御史,因盛夏冰雹,论内臣为害,讼言攻之。当是时,阉犹未改名,公疏所谓魏进忠者也。公既首发阉奸,而后先言乳母不当入宫,近侍不当典兵,皆以剪阉之翼,而遏其机牙。迨癸亥内计,极论阉与其私人郭巩交关乱政状,巩大惭且惧,诸与巩潜附阉者,耸听喘汗,人自以为丽公白简,遂聚族而谋公矣。乙丑,阉征杨、魏诸公考死,群小胁阉曰:“必杀周某。”遂嗾吴江旧贪令曹钦程飞章告公,公丧父里居,坐削籍追赃,狱未上而槛车征矣。公之下诏狱也,以丙寅四月十三日。其毕命也,以六月十七日,年仅四十有五。越七日,始得出暴尸都市,肢体断烂,其惨毒视杨、魏一也。公被急征后,织阉又飞章诬奏,传言将孥﹃。公之母以惊死,所坐赃多不能偿。其子廷祚、廷祉亦旦夕祈死。会今天子御极,遂竭蹶诣阙讼冤。天子嘉公首发奸逆,赠太仆寺卿,褒恤有加。又诏所司定巩等罪状。于是天下虽芸夫牧竖,无不称公之忠,为之嗟咨叹泣。而咀嚼巩等,恨不得脔其肉也。呜呼!公又何憾哉!公为儿时,闻其父谈杨忠愍事,辄抵掌曰:“好!好!”念其祖之死于冤也,灯窗诵读,流涕覆面,甫入台,即疏请昭雪焉。其言事,传旨廷杖者三。比其得免,言笑举止,无以异也。下狱考掠逾两月,无屈词。且死,以老母为念,无怨言。其死于忠孝,盖天性也。公少俊杰廉悍,遇事风发。举进士,益自刮磨饬理,以寺声业。释褐为武康知县,视篆德清,调烦仁和,剔宿蠹,断疑狱,三邑皆以为神明。其在西台,谙熟典故,晓畅法令,慷慨发舒,知无不言。东事之殷也,议恢复,计兵饷,责成中枢执政,皆凿凿可施行。巡视光禄,岁覆冒破二万余金。阉王体乾以郊庙享用为言,公据会典驳正,阉亦为屈服。巩被弹,犹狺狺不相下。公曰:“今刘朝典兵行边,巩能出片纸遏朝,吾请为洗交结之名。”巩噤不敢应。其善抗辩屈人,皆此类也。公每昌言于朝,谓士大夫当持平心,涣党议,无使国家为熙宁、绍圣之续。其言论风旨,于世所指目贤人君子,亦不尽相附丽。而魏公在谏垣,尤为牾。及内外勾连,中旨数出,慨然知国事日非,而是非邪正不可假易也。于是大臣言官,相继放逐,遂不惜倾身愿与之同去、与之同罪,而卒与之同祸。呜呼!公可谓忠谠特达、致身授命之君子矣。
公讳宗建,字季侯,苏州之吴江人也。曾祖讳用,吏部尚书赠太子太保,谥恭肃。祖讳式,举人。父讳辑符,母顾氏,太仆寺卿讳存仁之女。祖、父皆以公赠太仆寺卿,而妣皆淑人。妻申氏,封淑人。子男六人:廷祚以荫为国子生,廷祉邑诸生。后公卒,次廷禧、廷、廷祺、廷礻基。廷祚以崇祯五年十二月,葬公于叟字圩之赐茔。惟公与魏公争论故佥院王公德完,遂相击排。魏描画其末路,而公护惜其初节,所谓相争如虎者也。及纠巩疏出,魏公亦闻而叹焉。魏、周之争,举朝几分左右袒,既而隶党籍,死阉祸,白首同归,阖棺论定,阉之煽虐,殆天所以成公等与!余于墓隧之碑,重复书之,不独使两家子弟通知二父志,亦以信于后世云耳。铭曰:
国有人,金虎在旁。群小蝇附,厥翼始张。雄唱雌和,设阴施阳。公首奋笔,抉摘附。譬如迅震,破彼蛰藏。飞谋钓谤,亻事刃以偿。苇笥之籍,始于魏扬。瓜蔓及公,讨捕刊章。身填牢户,魂复桁杨。腐肉安逃?枯骨何葬?明明昊天,云何弗怆?神、熹之际,党论拒撑。分部立,沸羹扬汤。填河浊流,焚玉昆冈。劳臣志士,同归一坑。逆焰焚如,显此忠良。孰云长夜?天晶日光。嗟我于公,同籍同方。我为党魁,而后亡。悼往抚今,有泪盈眶。刊文碑石,过者[B242]伤。
初学集卷六十三
○神道碑铭(二)
(嘉议大夫太常寺卿管国子监祭酒事赠礼部右侍郎谥文恪傅公神道碑)
呜呼!吾师太原文恪公既没之三十三年,而门生钱谦益始书其墓隧之碑曰:公讳新德,字明甫,太原之定襄人也。世为农家。祖汝楫,父应期,始为儒生。母樊氏,梦月光四射,星斗文字粲然,光属于腹,惊呼而生公。甫能言,辄能记太公所读书,倍诵于怀中。七岁,属文如风雨惊骤,时以为圣童。二十登乡书。明年己丑,举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教习。三年,请假归。又三年,尽读经、史、子、集之书,近穷掌故,旁摭释典,钩连穿穴,而后其学始大就。甲午除翰林院简讨。又六年,迁南京国子监司业。三年满考复任。又二年,始升右春坊右中允。丁太公忧,丧葬用古礼,墓祭徒步五十里,哀动路人。终丧,将不出,樊安人固命之,乃强起。丙午,主南京试,历本坊右谕德、庶子。又四年,始升太常寺卿,管国子监祭酒事。词林觊望迁拜,不乐居两雍。公叹曰:“养贤造士,国家之急务,此官非冗长也。南陈北李,彼何人哉!”后先条奏,主于崇教化、考德行,谓从祀不当专重文学,宜推广许讠赞之议,进张巡、文天祥等,以风厉人心。在南雍,申明条约,作《八勖》以耸善,作《八诫》以抑恶。晨夕集诸生堂下,劝诱如讠垂诿,训戒如誓命,反复よ怛,如家人父子。孝秀简习,夏楚废弛。满考及迁,投业远送,望慕嗟咨,唐之阳城,无以尚也。在北雍,讲贯教督,不懈益勤。故有弱疾,寝剧。辛亥七月十四日,卒于官舍,年四十有三。疾革,命授几,焚芗拥被,南北向扣头而没。同官合赙之,乃克敛。上赐祭葬,给驿以归。赠礼部右侍郎,谥曰文恪。娶阎氏。三子:庭诗以荫为刑部郎中,庭礼、庭兰皆诸生。葬于定襄城东南十五里高长山之原。
公生而短小文弱,手足皆纤细异常人。顺祥和雅,声出金石,见者皆心醉,曰:“真翰苑人物也。”明内柔外,恭大慈小,足布武惟恐先人,口嘘气犹恐伤人。其于进退泊如,取予介如也。南司业满考,旦夕当迁。四明谓曰:“此官无肯往者,盍再借一二年乎?”公谢曰:“与南诸生殊相安,倘不即幽黜,亦不愿去也。”四明有意远公,公亦心喜其远己,而不见词色。福清雅知公,公不能作意近之,叙迁平进而已。久于南雍,词林有嫁老女之嗤。公笑曰:“缝衣裳,幂酒浆,老女亦有微长。终不能顾千金之求、百两之迎,倚门而相招矣。”福清当国,公语所知曰:“痞膈病深,须大承气汤疏解。犹悠悠泛泛用补中之剂,令人转思王山阴耳。”公之生平,立身持论,此其大端也。公在史馆,与南充黄昭素、会稽陶周望深研性命之学,尝谓昭素:“人议赵大洲学禅,大洲直任不辞,腾诸奏牍,视阳明改头换面,更进一格。”又谓周望:“二程辟禅,语录中却多妙义,是从儒宗中透入禅宗,暗合而不自知。若东扌西护,阴用而阳斥之,此禅门五宗技俩,非吾儒立诚之行径也。”公内心宗,外修儒行,重规叠矩,不染狂禅气息,人以为学佛作家,吾以为吾儒世也。盖尝论之,贤者之生于世也。譬诸商彝周鼎,陈宗庙而后尊,干将莫耶,试割而后利,此其恒也。其有含章履和,间世而一见者,如麟趾驺虞,虽异类,知其不践不杀也。如誉星卿云,盲者知其为祥;明良玉,愚者知其为宝也。天之生之,固将置之明堂东序,玉瓒黄流之间,世莫得而垢氛,人亦莫得而轩轾也。吾所见伟人硕儒亦多矣,若是者非公不足以当之。至其微言精义,辟儒释之牖户,出死生之津流者,固非末学之所识,而丰碑亦不可得而详也。公尝授天官律历于范礼部,授几何数于西人,授《青乌》于平定李生,授黄白于胡叟,其书皆不传。其藏于家者,有文集二十卷,《大事狂谈》四卷,总集类书千余卷。铭曰:
严严紫宫,孰疏禁诃?睥睨斗柄,雷车。帝曰竖子,汝下无苦。乘风蹑云,送汝帝所。虽则下谪,不在尘寰。何以置之?瀛州道山。中秘之阁,列仙所居。红药当阶,青藜书。出入金门,回翔泮宫。剑佩参差,礼乐肃雍。朝市熏灼,火聚炎蒸。清秋萧辰,冰壶玉衡。名利喧呶,吞腥啄膻。闲房燕处,静啸清弦。观化而来,限满而去,东观西清,累苏何处?英声八区,遗书千轴。云过太虚,灯传空谷。圣人之山,河曲汤汤。山宫水袭,公魄所藏。白首门生,怛化无极。敬撰芜词,以篆好石。
(光禄大夫太子太保礼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萧公神道碑)
天启五年,礼部尚书掌詹事府宣化萧公引年乞休,诏进光禄大夫,予一品诰命,驰传归。七年二月,以疾卒于里第,年七十有四。天子念先朝旧学,遣祭赐葬,恩礼有加。公薨后十有二年,为崇祯十一年,天子维新大政,临轩御殿,更定馆制,亲简阁员,海内喁喁,想望治平。而谦益方颂系长安,遇公之任子鸿襄、鸿靖,相与伏地而泣。逾年释归,乃获论次公事状,书其墓隧之碑。谨按:
神宗皇帝时,天下无事,天子富于春秋,与公卿大夫率繇祖宗故事,慎重馆阁之选,储亻待人才,为异日用。而儒学文章,端方俊伟之人出。公讳云举,字允升,姓萧氏,其本出自宋萧叔大心,封于萧,遂以为氏。由汉迄梁,代为侯王。唐季有讳殷者,为马殷判官,避乱江西之泰和,再徙泸源。国初适戍广西,为南宁之宣化人。曾祖讳蕃,祖讳满,考讳栋,以公贵,累赠如其官。妣皆一品夫人。公生于其父高要令之官舍,高要公梦五色云捧日,觉而公生,因以名焉。生七年,母朱夫人卒。擗踊叫号,人呼孝童。二十举乡试。万历十四年举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三年授简讨。公少负才藻,风发泉涌。在史馆,深思下视,刊华落实,专勤问学,鲁人弗如,识者卜其有公望矣。自简讨升左赞善,凡十年。自左赞善历国子监司业、右庶子,升祭酒、詹事,凡九年。在詹端四年,升礼部右侍郎,教习庶吉士。又一年,改吏部右侍郎,充经筵日讲官三品。满六年,以继母羊太夫人里居,乞省觐,伏殿门泣三日,乃得请。天启初召用,升礼部尚书,未一载,遂致仕归。公笃诚祥顺,行安节和。为东朝讲官,斋心祓虑,敷陈善败,光庙叹嘉焉。事神庙,撰进讲章,篝灯整衣,肃如对御,不以人主静摄,少自假易。神庙深知之,欲枋用而未果也。万历之有党论也,甘陵汝南之议,不欲附君子,故去。天启之有奄祸也,黄门北寺之狱,不忍附小人,故再去。回翔词垣,栖迟衰晚,不以容悦持禄,不以击排植党,不以年至隳节,不以时危易行。其不终大用也,斯以为端方俊伟、始终一德之君子与!呜呼!国家史馆之制,所以储才养相,计安军国,可谓至矣。拔自草茅,置之禁近。体优则其气舒,局冷则其志澹。枕籍经史,无簿书期会之役,则其神简;优游年岁,无传遽拜除之竞,则其智恬。三百余年,谋王体而断国论,有若金陵之议升,新都之阻封爵,莫不援据编帙,取携腹笥,固未尝薄馆阁为乏材,嗤翰墨为无用也。谦益登朝时,佐吏、礼则公与崇仁吴公,掌院则耀州王公,掌詹则晋江翁公,祭酒则定襄傅公:此五公者,金声玉色,质有其文,出入殿廷,朝右改色,乎,彬彬乎,盛世之词臣也。《诗》有之:“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繇今思之,万历四十年间,岂非成周《卷阿》之盛际与?谦益论著公事而及此者,庸以著祖宗养士之仁,彰神宗久道之化,赞扬休明,昭示后世,亦公之遗志也夫!公前娶邓氏,后娶何氏,皆赠一品夫人。有子八人,曰:鸿图、鸿业、鸿襄、鸿靖、鸿庆、鸿、鸿誉、鸿振。鸿业万历丙午举人,鸿襄户部山东清吏司郎中,鸿靖太仆寺厅主簿。所著有《青萝集》五十余卷,别集若干卷。公主万历庚戌会试,为谦益座主,殿试读卷,又首拔焉,所以教诲期待甚厚。衰迟坎陷,老而无成。公之二子,不以为不肖有点于师门也,以公碑诿焉,故不敢辞。铭曰:
於穆神宗,如日方中。王多吉士,雍雍。有美萧公,奋迹粤西,道山蓬阁,来游来仪。焯彼民誉,蔚为国宝。公于斯时,麒麟朱草。乃晋坊局,乃教成均。如衮掌诰。如贽考文,明廷开窗,细旃纳牖。公于斯时,玉铉大斗。东观再游,西京出祖。哀此宫邻,伤彼金虎,布袍归里,饬巾待期。公于斯时,夏鼎商彝。丁年俊英,白首魁艾。杞梓明堂,耆柱昭代。孰培养是?神宗之仁。礼水有芑,诒厥子孙。苍梧之坟,乔木千章。帝命显融,丰碑煌煌。有君有臣,是保是师。我铭不忘,神祖之思。
(慈溪冯氏先茔节孝碑)
天启元年,有诏追录光宗皇帝东宫旧学,赠故左春坊左庶子兼翰林院侍读冯公为礼部右侍郎,予祭葬,荫一子。越九年己巳,公之季子尔达,奉公与太宜人两世之柩,返葬于慈溪。葬之后十九年,其门生钱谦益乃为论世考德,铭诸丽牲之碑。谨按:
慈溪冯氏叔和,往五代之际,仕吴越为尚书。叔和二十世吉亨,永乐中为给事中。吉亨四传为淳。淳生时桂。时桂生四子,其叔为孝廉府君,讳,即公之考也。府君初娶于沈,就昏长安,遂占籍锦衣卫。嘉靖甲子,中顺天乡试。继室以刘氏生公。公讳有经,字正子。五岁而孤,刘年二十有二。万历丁酉,刘年五十。公上疏,言母刘苦节,诏旌表其门为节妇。又九年,公五品满三考,赠府君如其官,而刘始封太宜人。太夫人之归也,府君已举于乡。府君性至孝,负笈策蹇,授《诗》恒山、孤竹间,所得修脯,封题以遗二亲,不敢名一钱。太夫人勤劳共俭,黾勉有无,不以关府君也。府君疾革,指公以属太宜人曰:“孺子之生也,梦老人剑以畀我曰:‘以节妇子为而子。’梦如可践也,吾不悼其不幸于土中矣。”太宜人面绝食,忍死襄事,藁葬府君于外家墓旁,而依其母以居。府君之伯氏,持太公贷钱券责诸遗橐。太宜人尽室以偿,而身自忍饿。日旰未炊,抱孺子而泣。宗人欲夺其志,作挽诗以讽。太宜人拜而泣曰:“宗人勖我矣,敢不自力。”公六岁,以舅氏为外傅。太宜人丙夜课读,刀尺与吾伊声朗朗相应。公间持尺蹄搏弄,藏匿袖中。太宜人逼而夺之,则所私属程文也,乃大喜,悉发府君遗箧予之。兵、农、礼、乐之书,部居粲然。公得以谙晓为通儒,府君之遗教也。年二十,举乡试。又三年己丑,举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甲午,除编修。戊戌,升右春坊右中允。庚子,充东宫讲读官。一日讲官进拜,皇太子偶不为起,公奏曰:“臣等承乏春宫,辅导无状,致殿下失起立之礼,敢请其罪!”光宗改容谢焉。是年请假归,葬府君。藁葬三十年,棺不能受纟率。治木更敛,貌如生人,汗津津浮额。公一恸闷绝,巽血渍面,倾洒如洮。已而奉太宜人扶府君榇归葬于夏之原,哭踊如初丧,感动行路。公疏请庐墓行服三年,上不许。皇太子临讲,数问冯先生还否?吏部勒限趣就道,乃还职。公在坊局九年,繇谕德、洗马历庶子,皆不辍讲读。霜天雪夜,太宜人未尝不夙兴曙戒。公每进讲,念母师之训,静共斋栗,著见于进止之间。皇太子恒目属之,曰:“冯先生,孝子也。”公念太宜人老,不乐仕进。时方钩四明之党,多所连染,遂抗章移病。疏十上,乃得请。闲居奉母,修《白华》之养者七年,而太宜人考终。公哀恸致毁,誓不欲生,逾小祥而滋甚。刘宜人病脾,绝而复苏,仿佛见太宜人为护持。公拊心哭曰:“死者果得相依于地下乎?吾死不复返矣!”奄然无声,痛入黄泉,竟以不胜丧而卒,乙卯十月十四日也。年五十。妻李氏,继妻陆氏、刘氏,皆先卒。子三人:尔偃、尔发、尔达,皆诸生。尔偃早夭,尔发承荫,后公十年卒。谦益以天启初哭公于近郊之殡宫,退而谓尔发曰:“日月有时,方隅未静,返葬则未遑,慢葬则不可,子将谓何?”尔发曰:“先人居恒谓太公三世反葬于周,为不忘本。易箦之夕,口喃喃扶榇南下,尔发所不以两世归葬,弃先人之坠言者,他日亦无以见吾子矣。”甲子试锁院,不中,填塞呼愤,一昔而卒。尔达以一孤僮继父兄之志,柩车累累,舳舻相衔,跋涉水陆,誓戒徒旅,间关四千里,克襄大事。呜呼艰哉!恭惟太宜人之节,绰楔岿然,与觚棱相望。而杨宫庶守勤撰公行状,于历官之下,系之曰孝子。本朝馆阁大臣以孝子特闻者,吾未之见也。然则公之爵位不能传遽至于公卿,固可以无憾。而冯氏之先茔,视世之周阁高门,象祈连而署京兆者,其崇庳何如哉?谦益敢窃取史氏之义,大书特书,刻其碑曰慈溪冯氏节孝之阡,而为之铭曰:
惟府君之孝,夭折是悼,如草伤于春,弗逮雨膏。惟母师之节,如山有截。如泽坚于冬,霜清冰栗。雏啄哺,再世而滋。哀哀藐孤,奋为帝师。入侍铜辇,出奉版舆。封有紫诰。旌有漆书。母生而生,母死而死。承华无人,重泉有子。兵燹惊疑,关河修阻。孤僮反葬,神实相汝。贸阝山严严,慈水汤汤。节妇孝子,千秋之藏。匪山则{隋山},匪水则回。天地元气,归藏在斯。思皇多士,冯翼孝德。永锡尔类,以胙王国。文惭怀铅,谊重负土。螭首龟趺,敬告终古。
(南京刑部浙江司郎中封资政大夫兵部尚书李公神道碑铭)
今上十三年,即家起大司马李公于南京参赞机务。司马之父刑部公,年八十七矣,呼司马而诏之曰:“汝毋以我老,偃蹇朝命。留都吾旧游,梦寐未能忘也。吾幸健,杖屦逐子而行。汝以服官,吾以就养,不亦可乎?”司马顿首奉教。公居留署三月,曰:“可以归矣。”司马送之江干,伏地恸哭,瞻望弗及,乃还。都人聚观感泣,以为是父是子,忠孝一门,斯可以教世者也。八月二十七日,公考终于里第。司马不俟奏报,见星而奔,卜以某月某日大葬于松林塘之祖茔,走使四千里,俾契家子钱谦益书其隧道之碑。谦益曰:“诺!”为序而铭焉。序曰:
公姓李氏,唐西平忠武王之后有宪者,观察江西。游,刺史袁州,子孙家焉。再传徙吉水之谷村。有桂者,入明与梁寅诸名士为友。桂生京,京生吉,吉生威,威生贵爵,贵爵生赠兵部尚书秀,即公之父也。公讳廷谏,字信卿。少负颖异,十岁以才笔雄里中。万历癸卯,与司马同举于乡。既歌《鹿鸣》,动色相戒曰:“壮而举,如日出之明。晚而举,如灯烛之光。有以自厉,无相辱也。”累试南宫不第,除广德州学正,迁南京国子监博士,再迁南京大理寺评事。久之,升南刑部山东司主事,改浙江司郎中。内计镌级调用,遂不起,用司马贵,封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再封兵部右侍郎,以逮今官。公之为人,齐庄易直,明允笃诚。自其乡举时,补衣蔬食,父子徒步。乡先生邹忠介公、曾恭端公闻而叹曰:“吾江右素风不坠矣!”其为学正也,视诸生如其子弟,教其不及而贳其非辜。诸生之佻达者,莫不始而惮,既而服,久之矍然而顾化也。直指使者檄祀其师于名宦,集诸生公议,得其暴横状,力寝其议。直指心恚公,卒无以罪也。在国学,一如其为学正。当省试时,国子先生之室,户屦恒满,公惟衡门两板而已。三年不迁,繇廷评量移比部。小大之狱,必以情本伦尝依法比,不为深文周内。叔侄讼产不决,廉知为外家所嗾,执而惩之,谕以至情,恸哭相让而罢。庐阳盗杀人,窜匿南都,反以盗首被杀家,欲连逮相抵。公曰:“此必有异。”系其人于狱。已而庐阳来告,果逋囚也,乃服辜。督抚之子伪为省郎符传,执送法司。督抚惧,遣人来杀之。公曰:“父子,天性也,况杀人以媚人乎?”命纵之。其人不忍去,复自归服城旦。督抚竟发愤死,而省郎亦用是败。人咸以平允归公。司马繇邑令征入西台,正色谠言。为党人所挤,并以考功法中之。公与司马环堵萧然,讲道论德,诸子雁行执经以侍,父子间自为知己也。司马遭奄祸,缇骑四出,公不色变。其再起也,公不色喜,惟勉以知几顺命,忠君报国而已。家居十余年,无求田问宅之事,无梯山架壑之举,无煦呕骨皮 之态,无崖岸崭绝之容。诚敬以孝享,睦以善俗,以战兢慎独砥后贤,以躬行实践砭伪学。神明坚悍,老而不衰。端坐隐几,坦然委顺。盖笃实光辉、好德令终之君子也。世之衰也,士皆好圆而恶方,丰表而啬里。姚江之良知,佐以近世之禅学,往往决藩逾垣,不知顾恤。风俗日以俞,子弟日以坏,有如公者,岂非古之师儒也与!岂非乡先生没而祭于社者与!司马奕世载德,光而大之。规言矩行,不越寻尺。父子之间,有潜耀而无崇庳。本朝称江西士大夫家法,先河后海,必归本于公。呜呼!可谓盛矣!公娶周氏,累赠夫人。继刘氏、万氏,累封夫人。子五人:长邦华,即司马;次邦英,云南曲靖府推官。邦藻、邦著、邦蔚,皆邑诸生。而邦著贡于廷。孙男十五人,冢孙士开,邑廪生,殉弟溺死,奉旨旌表。公之家训征焉。铭曰:
於惟李公,如玉有瑞。百行既圆,五福斯备。公为书生,岿然长德,及为师儒,威仪抑抑。抠衣升堂,颂礼有严。春弦夏诵,朝齑暮盐。再为法官,不诡不讠术。矢其素心,视我丹笔。萧然虚止,归老紫荆。澹庵之澹,诚斋之诚。国为元龟,邦为胡。教义模楷,匪山伊斗。五福维何?福寿考终。有子骏发,高明显融。皇天何私,荷此百禄。箕畴有征,惟德作福。司马受命,匡我王国。文武吉甫,中兴是式。源深流长,尔哀尔思。玄堂有耀,宠章鼎来。勒诗螭龟,作颂是似。耄龀来式,敢告史。
(通奉大夫湖广布政司左布政使王公墓碑)
天启元年,蔺酋陷重庆,围成都。朝议推兵部武库司郎中王某通知兵略,宜出监军事。公慨然衔命以往。贼声言将趋荆门,犯留都。仕宦入蜀者,皆舣舟夷陵,盼望。川东道徐公如珂,奋臂不顾,乘单舸入峡。公则繇汉中走栈道,单车辘,冰雪塞路,六十日而抵蜀。蜀人惊而相告:“吴中一时乃有两王尊耶?”公既受事,戒将士,简师旅,洒血以誓众,曰:“所不灭贼以报天子,视此血矣。”二年二月,复江安县。五月,复泸州。六月,复纳溪、合江、仁怀诸县。三年春,率师捣其穴。冬,入龙场,破土城,斩猡犭累关诸苗。奢酋父子杀母妻夜遁,遂平永宁。而公之复泸州也,徐公亦以是月督四道兵鏖贼重庆城下,禽张、樊二酋。奢贼失气遁永宁,我师合而蹴之。最平蜀之功,公与徐公为多。捷奏加升二级,赏银四十两,仍命与徐公皆遇巡抚缺推用。徐公以久次入为京卿,而公仅循资量移。蜀之争功者,至于飞章抵谰,槛车逮系,而公悛悛不自明,人皆以公为长者也。师之渡泸也,公命缚苇为船,系之江岸。我师乘风雨夜进,贼惊溃,争芦筏以渡,溺而歼焉。捣巢之师,繇仁怀达落红。一夫负米四斗,扳崖下上,颠顿绝壑。公令缘溪伐木,造舟以济,日运可三百石,士皆宿饱,遂以集事。公在行间三载,躬擐甲胄,冒矢石。中箐之役,长宁、纳溪二师俱覆。昏夜归泸,整师断后,矢属于鞍者数矣。事平之后,开府建牙者相望,而公独浮湛藩、臬。自此遂无意于功名之会,以年至乞休,此可为长叹者也。
公讳世仁,字元夫,世居太仓之龙市,以赀雄于乡,富而好行其德。曾祖拭,鸿胪寺署丞。祖焘,父嘉言,皆诸生。母钱氏。举万历辛丑进士,除漳州府推官。父丧服除,补南昌府推官。入为兵部车驾司主事,历武库郎中。以参政监军于蜀,升右布政于福建,寻改湖广,致仕。公居官,廉平恺悌。官司理,以平允称;官枢曹,以勤敏称;官藩、臬,以治办称。生平无先人之心,无封己之行,不崖岸以立名,不径窦以营利。随牒以进,奉身而退,休休如也,蹇蹇如也。天性孝友,内行至,厚亲党,笃故旧,收嫠,恤饥寒,皇皇乎如有所耆也,汲汲乎如有所追逐也。致仕归田,修闲居遂初之乐。亲知过从,契阔谈宴,宾至则命觞赋诗,诗就则征歌度曲。感西征之劳苦,演为传奇,使童子登场按拍,以相娱乐。酒阑歌阕,客有为公忾叹者。公笑曰:“大地皆戏场,吾与君皆观场之人也,何容置欣慨于其间哉?”有别业在吴淞之滨,公之子应徵,春秋佳日,载酒速客,奉公游燕其间。画船箫鼓,酒旗歌扇,出没于渔湾柳渚之中。公顾而乐之。丁丑九月,酹酒芙蓉花下曰:“劝汝一杯酒,从此别矣。”归三旬而疾作,谈笑诀别,倏然若羽化者,呜呼!公可谓五福浑圆、高朗令终之君子矣。公卒于崇祯十年十月朔日,享年八十有一。娶温氏,继室鲁氏,并赠夫人。子应徵、应微、应行,皆国子生。十五年十一月,葬光福之新阡。公,我钱之自出,于余中表兄弟也。余之论次,于其细行及历官行事,皆不得尽载,特详书其西征之功状,与其有劳而不见庸者如此。铭曰:
公方羁贯,头角{疑角}々。雍河决江,大放厥辞。鹊起射策,释褐牵丝。麟仁不履,鸿渐有仪。寇讧西南,欲裂坤维。井络路塞,剑阁羽驰。公出监军,洒血誓师。我疆旋复,贼巢遂夷。泸河潜渡,箐路穷追。船回炮及,马旋矢随。帝记厥,冠于西陲。回翔滋久,角巾东归。疒官 々劳人,脱此羁。法曲窈眇,洞箫参差。宫移羽换,丝奋肉飞。戏场何乐,战场何危。当筵一笑,拊手大归。公膏虽屯,厥有遗。蔼蔼孙子,以以。西山之阡,冢木蔽亏。邓尉朝云,震泽汐池。胄子危诵,秀眉遗思。过者必式,视此丰碑。
初学集卷六十四
○神道碑铭(三)
(通议大夫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赠副都御史梅公神道碑铭)
神宗皇帝在位二十年,文武恬熙,北虏贡市,边塞人不知兵。壬辰春二月,宁夏镇将孛拜子承恩、刘东等,杀巡抚党馨,据城以叛,攻下四十余堡。许朝、土文秀,辫发胡服,分道勾虏。虏数犯玉泉、花马间,约五、六月大举应贼。中朝大震,议缓师招抚,以苟不用兵为贵。梅公为监察御史,昌言于朝,以谓:“贼势已成,畜谋已久,迁延一日,则祸深一日,外勾大虏,内引叛人,声势愈大,风闻愈远,胁从愈众,人心愈疑。为今之计,非力剿无以定祸乱,非诏赦无以携党与,非特遣无以重事权,非破格无以庸豪杰,非便宜无以中事机,非重赏无以作士气。宁远伯李成梁父子威名素著,诸子家丁,骁勇惯战。贼降夷杂种,出入边徼,心轻中国,独惮李氏耳。请以西事委成梁,择文臣知兵者监其军。天威既临,不敢四出。鱼游釜中,势必自乱。附近营路,恃以无恐。他方观望,惮而自戢。失此不图,吾不知其所终也。”神庙深以为然。朝议方惮兵,又忧李氏跋扈,不宜假以兵柄,众惧忄匈忄匈。给事中王德完惶遽自列曰:“臣所谓收录豪杰,非为李氏也。异时有变,几得无连坐。”公叹曰:“人臣谋国不忠,一至于此乎!”复抗疏极论:“中朝果疑李氏,当在辽东握兵之时,不在废闲罢镇之日。李氏即有异志,亦在危疑不安之时,不在明主洞察之后。伏望陛下断自宸衷,可疑即别为调遣,可信即立加委任。臣愿与成梁驰赴宁夏,同心讨贼。贼知归命,则臣为陛下之使,奉扬恩赦,以安反侧;负固不服,则臣为陛下之将,披坚执锐,为士卒先。事平之日,臣与成梁即日还朝,止求自明,不敢言功。若其不捷,军法具在,不敢以臣之罪贻累他人也。”上以成梁老,姑徐行,命公监如松军以往。公初谓总督魏学曾迟顿玩寇,意殊薄之,繇红山渡河,不与相见。久之,乃知其忠诚为国,倾心相信,誓以共死。甘肃巡抚叶梦熊自请讨贼,驻师灵州,思掩学曾功代其位。而忌其倚公以办贼也,飞谋钓谤,间阻百出。公既受事,而西事益难言矣。六月,公自领精骑二百,与如松分两军压城而阵。公跨马督战,飞炮碎从骑,弗为动。诸将咸顾望不力,焚南楼,取火箭,弗应。城中射帖约内应,匿弗报,贼磔之城上。公愤盈上疏自劾,言:“诸将用兵,不及儿戏,从前报功,尽属欺罔。臣身先士卒,激使﹃力同心以报陛下,不能协和,反致疑忌。事至此,臣不得不言。臣有言,人不得不恨。请下臣于理。若秋冬间西事不大坏,即斩臣都市,以为欺罔之戒。”上已先入梦熊蜚语,得公疏震怒,逮问学曾,遂以梦熊代,非公疏指也。梦熊既得代,忌公滋甚。监军权轻无赐剑,又奉屡旨申诫侵越。公以忠赤风励将士,以敢死率先行阵,以老谋指授方略,以诚心感动携贰,以机权笼驾狙诈。诸将始而狎,中而畏,既而感激踊跃,愿为公死。梦熊见公豁达推置,亦少安之,旋而受绦镟于公。公所画制贼之策三:曰绝勾虏,曰携胁从,曰用水攻,至是而其局大定。镇城三面阻水,壅其北而决之,贼将安往?贼不能突出,虏不能阑入,是我以堤为长围也。七月堤成,凡千七百余丈,决水灌城,城东西崩各百余丈,贼守陴者皆哭。徉乞降,坚守以待虏。虏数万骑从李刚堡渡河,去镇城三十里。公夜举火,趣李如樟邀击,如松尾之。迟明,两军夹击,虏大败,绕贺兰山遁去。用木筏冲城,竿虏首以示之,曰:“此而所勾著力兔也。”贼绝望虏至,梯城而下,愿见梅监军,面陈归顺。拜、承恩、东及濠望拜而去。许朝跃刃逾濠,如将反公。壮士张进朝欲前,公失止之,披襟而与之语,朝逡巡纳刃,屈脚下拜。城上下炮石焰天,鼓角殷地,公神观安闲,进止自如,咸咋指叹曰:“梅监军真天人也!”八月八日夜二鼓,三人缒城来告:“贼以重阳入大城置酒,南城可得也。”诸将莫敢信,公曰:“往,我任之。”及城,诸将让登,总兵牛秉忠年七十,贾勇而上。公缘梯大呼:“老将军先登矣!”乃毕登,降人杀守者,血流活活有声。公踞坐血中,籍记功次,传呼止杀。男女然灯夹拜,欢呼再生。南城下,贼据大城以守。谍知贼党携贰,遣南关民李登往间孛氏,杀刘、许自赎。会刘东先疑土文秀,伪病诱杀之。承恩杀许朝、毕邪气,并杀东。城中解甲焚香,以迎王师。十六日,整师而入,不﹃一人。或说公盍杀降人以应封率,公曰:“事定矣,妄杀何为?馘刘、许,俘拜、承恩以献阙下,括贼帑以补军兴,籍降丁以实营伍,此吾所以蒇西事而报天子也。”梦熊闻之,乃自灵州驰至,封赐剑,下令尽诛降者。承恩方从公出猎,遂就缚;拜阖室自焚。军士大掠,骸骨撑柱,金帛狼籍道路。公即日ゎ被就道,题诗驿亭,长谣叹息而已。东、朝首级皆毁,梦熊将函他首以献,使人示意于公。公曰:“有一首可代。”其人喜而问。公笑指其头曰:“此是也。”遂不敢言。公入朝,据实奏报,曰:“诸将可以欺臣,臣不可以欺陛下也。”朝右皆右梦熊,以首功论。公升太仆寺少卿,遇边抚推用,荫一子,锦衣百户。而诸将士从公效死力者,多不得叙。嗟乎!西夏之事难言也!督师驻二百里外,置酒高会,遥制成败。监军身在城下,腰刀褶,亲受矢石。成则督师总其功,败则监军专其罪。无阃外之事权,有朝右之谣诼。左枝右梧,前顾后视,不察睨旬,不动声气。阳就其笼挫,阴隳其机牙。王诛以成,国体以全,斯为难之难矣。明旨戒侵越也,公奏疏曰:“人之侵权,必有所为,或为贪功,或为尊大,或为受享。以臣为贪功,事定之日,首叙督抚,次及大将,次及行间之人。监军之官,即自居其功,欲何为耶?以臣为尊大,臣与士卒为伍,仓卒闻警,跃马疾驰。将领效力,则下拜而谢之;士卒有谋,则执手而问之,可谓之好尊耶?以臣为受享,日夕糜,自买柴菜,居处营中,累土为榻,以蒲代瓦,风雨时至,拥毡自蔽,木版为几案,瓦盆为器,夜无然烛,引燎自,可谓之受享耶?臣所以奋不顾身,甘冒贼锋者,盖见人情时势之难,宁死于贼,以明报主之心;不死于谗,反为任事之戒。臣之微躯,诚何足惜。恐豪杰之士,见臣受祸,皆怀明哲之思,沮效用之气,非所以风示天下,弘济艰难也。”贼平之后,抗疏为旧督臣伸雪曰:“攘其位,掩其功,又欲杀其身乎?吾愿与魏同罪,不愿与叶同功。不然,他日何以见鲁、卫之士乎?”南城之役,与将士缘梯蹴踏,右手伤大指,血沁佩。酒间慷慨循而叹:“幸哉七尺无恙,其不为此指者几希矣?”公之辞恩荫曰:“角巾归里,口不言功,使天下后世,知臣一念朴忠,非有所为,则臣荣多矣。公以一指视一身,以一身许君父,虽通侯胙土,视之如浮云。而贪功攘善之徒,顾欲以腐鼠吓之,不已远乎!”西事甫竣,我师有东征之役,兵纟圭祸结,首尾七年。而西陲晏然,我得以一意东略,公之功于是为多。天子心知公能,有意大用。明年,升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大同。又五年,升兵部右侍郎,总督宣府、大同、山西三镇。又三年,以父丧解任归,未起而卒。故吾谓万历中庞臣硕辅,肤公捍城之臣,以公为首。而公之得以成功者,以神宗之明,知之蚤而任之力也。
公讳国桢,字克生,湖广麻城人。大父讳吉,弘治癸未进士,为惠州太守,有惠政,夫妇皆百岁。父讳汝观,母陈氏,生六子,两世皆以公贵,赠兵部右侍郎,妣皆淑人。公生四岁,雄杰异凡儿。十四补博士弟子。二十六而举于乡。再试落第,挈家居长安。长安中戚里豪贵,都市轻侠,邹、鲁文学,燕、赵奇节,一旦尽出公下。间拉宿将健儿,遨戏近畿,贳酒呼卢,走马角射,衩衣短袖,长髯巨鼻,望之如羽人剑客,识者以为郭元振、张咏之俦也。癸未,与仲弟国楼同中进士,国楼选为庶吉士。公知顺天之固安县,刊落教条,蠲除赎锾,阔略简便,务得民和。中官操豚蹄饷公,请征责于民。公欢然烹豚置酒曰:“今日为公了此。”中官大喜。我而牒追民至,公奋髯怒骂:“趣鬻妻偿贵人债,出今日,死杖下矣。”中官益喜。少选,戒吏伪遣人持金买民妻,追与偕入,公持金付中官,叱伪买者挟妇去。民夫妇不知也,哀恸诀别。中官亦恸,不愿得金。公固不可,曰:“小民偿责,谁不鬻妻子,顾可令贵人折阅耶?”叱去益力。中官与民夫妇参立悲咽,卒毁券而去。其御辇毂贵人,多所操纵捭阖,不名一端,其大都如此。公之母卧病国楼邸舍,公自固安跨马入省,乡人固止之。公流涕曰:“吾岂以一官易吾母乎?”入侍汤药者匝月,良已而后去。人亦无以难也。暇日辄较射,每就射所决讼,错落数语,立遣去。岁爰书奏上才三四通。入觐,乘骏马,插弓矢,从苍头庐儿,沿途射生逐兔,箭声叫空如饿鸱。他邑令引车匿避,问知为公,乃大惊。其傥扬阔达,不拘细碎,皆类此也。公为人奇伟变化,权谲机警,晓物情,暗合兵法。军抵宁夏,通贼法严,城堡皆昼闭。公大弛禁,令军中与民相贸易。米盐腾涌,军实不乏。公曰:“吾平夏州,惟此可以言功也。”初视师,闻城头炮声,地如乍雨著尘,一将曰:“此炮所至也。”急牵公避之。公曰:“子母炮中必有母,是炮皆子,岂举炮者不肯为贼杀命使乎?”后果有内变。南城下,命急塞北门,贼果从大城来,攻不能夺。角楼火发,炮矢雨下,公曰:“无恐,我军误火药耳。许朝能赚我死乎?”已而果然,我军疾攻大城,贼缚南城人妻子亲戚置长竿上,居民皆痛哭。公使人传呼曰:“监军已往取许朝之妻、刘东之母矣。”贼遂解缚,南城始安。公在云中,虏王方款塞。一日忽大出猎,县令关扬谏曰:“秋成多损稼。”公弗为止。后数日,得虏谍,虏欲大入,以有备中止。县令乃服。扯酋送精铁数十斤。曰:“虏中某山忽产此。”公笑受之,命工制为剑,铭曰“顺义”。及虏来市,求铁镬,公禁诸边勿与,出剑示之曰:“前者虏王所遗铁,中国所未有,尔何用此顽铁为也?”虏众大哗,归怨扯酋。扯酋词诎,遣人首服谢罪。公曰:“我以至诚待尔,无为也。”仍与之铁。王毕邪气者,虏中知文法为间者也。同诸夷来见。公谩之曰:“汝非王毕邪气也,何得伪来?”王扣头自陈非伪。公笑曰:“人言汝为间虏中,我久砺斧以待汝。汝故驯谨如此,几令我误杀好人。”王扣头感泣,自是辄输虏情以告。公以恩信待虏,时其抚赏,恤其凶饥。每延见虏酋,传呼声,尊严若神。已而离立偶语,娓娓如家人。虏争献尝所服毳裘,以明身侍公侧。亦请公冠服,归袭而拜之,曰:“犹见我公也。”他镇虏闻公名,皆呼大人。延镇帅挑衅袄儿,杀其讲事八十三人,虏大杀掠。延抚王用宾媾之不听,曰:“必得梅大人言为信。”公命使至,遂立解。其为诸虏敬信如此。公在两镇,弓矢皆亲督制,虏中号曰梅弓梅矢。每燕会,以寒具为的,与宾僚共射。召诸将较猎,不及者罚大觥。比耦而射,易器而饮,弗问也。张进谏者,莱人也。力能碎铁石,执槊不去左右。每变服夜巡城垒,暗中遥辩人影,必进谏也。公死,进谏哭曰:“进谏自今无死所矣。”未几亦死。总兵张臣,道经固安,公致饩加礼。张异而致问。公曰:“棒槌崖之捷,杀虏数千人,我物色公久矣。”张拜伏大哭,曰:“某血战一生,受文吏抑没,今愿为公死矣。”公之能知人得士,奔走豪杰,非偶然也。温陵李卓吾,道人也,好谭王霸大略。西事起,叹曰:“天下之兵始矣。”既而曰:“克生往矣,必能办贼。”公次女澹然,早寡为尼,从卓吾问佛法,微言扣击,公亦参预焉,人谓庞公、灵后身也。公呼公安袁中道为小友。中道客长安,以学道求友为言,公遗书曰:“贯城之旁,有日中之市焉。虽无奇瑰异物,而抱所欲者,各恣取以去,求友亦若是耳。显灵宫古柏婆娑,委地作虬龙形,东便门外奈子花如锦幄,可容二十许人。晋阳庵有唐铸观音像,沙窝井水,葛道士球,顺城门老中官射,此余十年所得友也。公傥欲之,便以相赠。”袁尝语余,海内有伟人二:一为公,一为通州顾司马养谦。而惜余之皆不及见也。
万历三十三年五月十五日,公卒于正寝,享年六十有四。讣闻,赠官赐葬如彝典。某年某月甲子,葬于三湖之原。公之配曰封淑人刘氏。子男二人:浩然早卒,次之员。女六人,第四女适吏部尚书李长庚。公殁十余年,犹子之焕,繇谏垣历边抚,功名志节,赫奕相望。之焕道公行事为详,又言之员之称为公子也。之员书来请曰:“先公横身许国,劳深赏薄,进不争功,退不言禄,先公之志也。夫复何憾?惟是夏州之役,先公曰堤水,叶曰填土;先公曰急攻,叶曰缓师;先公冒死以戡乱,叶坐制而杀降;截大虏,下南城,馘群贼,皆出先公只手,叶无一焉。而万历稗史记三大征者,见闻单薄,援据错互,举艰危耆定之绩,胥归间害成之人,如信史何?如国论何?且夫先公既口不言功,而叙功之典,遂因而欺枉失次,无功者乘轩而世赏,血战者负戟而长叹。功罪倒置,豪杰解体。至今疆埸之上,有朝廷负人之叹,在此役也。先公墓木拱矣,有丽牲之石在,惟夫子哀而赐之铭,所以表国功,正秽史,修废典,胥于是乎在。夫子其无辞!”余曰:“诺!”乃叙而铭焉。铭曰:
神庙初年,四海安。风清浪偃,如海安澜。西陲杂种,负鄙为灾。鱼虾跳掷,海水群飞。皇曰往哉,汝监军事。戎服督师,惟汝之志。堂堂梅公,矫矫如龙。星驰城下,决策军中。师围蔽鸟,虏援绝蚁。长堤雍河,贼在釜底。狼搏豺吞,交口并齿。整兵顿马,我刃不血。奏囊横飞,血指沁漉。手提银、夏,以还九服。锡盾雕戈,铃柝万里。名王入侍,穹庐外徙。於皇神庙,德侔苍灏。扰畜群龙,在我池沼。养其头角,资以雨云。俾舒鳞爪,以荡氛。譬彼骄人,天吴罔象。鼓舞相追,不越沆氵养。清庙有颂,麟阁即图。邈矣神庙,远猷︳谟。河山有穷,碑石不改。梅公如龙,神庙如海。
初学集卷六十五
○神道碑铭(四)
(资政大夫兵部尚书赠太子少保申公神道碑铭)
国家休明昌大之运,自世庙以迄神庙,比及百年,可谓极盛矣。公卿大夫际升平而树鸿骏者,不可胜数。其在我吴,则申文定公父子为最著。登于世庙之朝,迨神庙而大拜者,文定公也。仕于神庙之朝,迨今上而大用者,司马公也。先后六朝,父子一德。譬之作室,茨资于后昆;譬之种树,梓漆食于易世。祖宗养士之效,岂不大哉!司马之殁也,其子腾芳、济芳请于朝,诏赠太子少保,给祭葬,录一子入胄监。崇祯十三年十月,大葬于灵岩乡之新阡,俾谦益书其隧道之碑。谨按:
故资政大夫兵部尚书申公,讳用懋,字敬中,特进光禄大夫左柱国少师兼太子太师吏部尚书中极殿大学士赠太师谥文定申公第二子也。母封一品夫人吴氏。公为诸生,文定在馆阁,折节读书,如后门寒素,文定贤而爱之。间尝搜讨掌故,讲求边务,以佐文定于政地,不独囊箧细碎,有助于晨昏也。万历癸未举进士,除刑部主事,明习法比,吏无以欺。改兵部车驾司主事,升武库司员外。逾年,移疾请告。文定公亦致政归里。补职方司员外,升武选司郎中。公在车驾,核马政,清邮符,提约明故,具有条理。在武库,关给布花,克期省牒,内库不稽,营军叫ん。在武选,勾稽袭替,搜考冒滥,部居课第,咸著牍聿。洁廉以奉公,勤敏以成务,谙练部故,晓畅物情。大司马有所举厝,必问申郎中云何,严重于诸曹矣。神庙留心疆事,辽东总兵久缺夺,职方郎中以下官,咸谓非公不能副上指。遂以武选调职方司郎中。公谓辽左惟李氏世将,知虏虚实,所畜夷、汉丁,能捍虏死战。李氏守辽,实自守其家。以李氏委辽,以辽委李氏,而后辽可保也。即家起故宁远伯成梁及其子如松。上大喜,乃释然无东顾忧。武弁升除,壹以督抚荐剡为准。荐不及格者不轻用,用必人与地相宜。于是名将杜松、董一元兄弟、麻贵、麻承恩、张承胤并建旗鼓,边徼改观。属国之役,兵久戍不解。公谓鲜人仰兵食于我,而我遥给鲜人以自困,非策也。请敕督抚,酌议进止。谕鲜人不得专倚中国,坐观成败。公题覆东征事宜多矣,其老成持重,动中肯,皆此类也。久之告归,侍文定于里门。三年始赴阙,一时谓职方卒无以逾公。边镇奏捷,屡荷叙赉。壬寅,以宁夏捷功,加五品京堂衔管事。神庙召至隆宗门,问袄儿都司、奴儿干都司、扯力艮部落三事,公条对精详,若出笏记,神庙传旨叹嘉。郎中九年考满,疏上不下。癸卯,上手诏升太仆寺少卿,仍管职方事。明年冬,始奉旨回寺。先后历兵部诸曹十九年,守职方八年余,荷上知遇,益侃侃自发舒。税监杨荣通阿瓦缅夷,开道蛮莫,辽监高淮私置兵都城外,请复镇守,皆抗疏纠劾。兵部叙安南继袭功,请支ぁ寺马价。公谓夷方继袭,本非血战军功,钦州内讧,即是交南流贼,渠魁未获,Ο赏谓何?疏罢其赏,举朝以为知体。念文定老,疏请侍养家居。六年,奉文定讳。又八年,熹庙御极,以原官起用。三年,升南京太常寺卿。是时辽左沦丧,畿辅震惊。公上言建四辅以巩神京:京东南建城于通州、高米店之间,为左辅;西南建城于良乡、芦沟桥之间,为右辅;西北建城于巩华城、功德寺之间,为右辅;东北建城于密云、顺义之间,为左辅。各宿重兵,统以元戎,监以知兵使者。虏繇东北入,左辅出兵以扼其冲,而右辅从左,左辅从右,各分兵夹击。如假道三卫,右辅出兵以扼其后,而左辅从左,右辅从右,各分兵追袭。如直薄都城下,则京营坚壁合守,无轻出击。四辅各设长围以坐困之。又补三面外罗城,设民堡,练乡兵,令郡邑正官,参预武备。疏上,不报。南太常入贺,上恢复辽疆疏,主高阳枢辅三方联络之策,而以奇正因敌,渐规进取。亦下部议覆。乙丑,升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巡抚顺天。公至镇,访问故戚大将军继光建置遗迹,单车东巡,周行三千余里。亭障几何,墩军几何,蔺石渠答几何,口疏手指,历历如甲乙。险要厄塞,穷历老将退卒所不至者。方病足,不良于行,两健儿掖而登,沙石盘互,衣履钩裂,喘息支缀,不但已也。事竣,上东巡八事,上优诏宠答焉。镇军十六万,阙饷至八十余万,拊循慰谕,宣布恩德。迄公任,无敢哗者。今上初,起兵部左侍郎,三品考满,加右都御史。新城王公总督宣大,请款插以制奴。公力主其议。王公病免,三十六家束不的未受款。王公荐公自代,不果。公叹曰:“祸未艾也。”上蓟、昌修攘大计疏,厘为八事。进《九边图说》以续许襄毅之后。蒿目边事,如不终日。己巳六月,束酋果以议婚为名,导奴大入。十一月,奴犯蓟东。上震怒,下本兵于狱,命公署部事。越四日,诏公为兵部尚书,即日抵任。而奴已薄城下。九门昼闭,人情凶惧,执政莫敢言。公从容为上言请弛一日禁,以通煤米,中外始安。督师之系也,部帅祖大寿恐去,上手诏枢辅追止之。公据案草檄,大寿感泣旋师。越数日,援兵大集。公分拨信地,隶各大帅,分兵为六营:以南面外罗城永安、左安、右安三门为中营,满桂主之,隶以宣、大兵万余;广宁、东便两门为左翼,祖大寿主之,隶以辽兵九千;广渠、西便两门为右翼,马世龙主之,隶以京营兵八千;东则朝阳、东直两门为东营,黑云龙主之,隶以关、宁兵二千;西则阜城、西直两门为西营,孙祖寿主之,隶以密云兵三千。联络布置,壁垒一心,自是京师可固守矣。满桂者,宿将,受命总理,急欲一创奴,不奉师期,与奴战败没。公引罪自劾,上温旨慰留。奴自是遂拔营去。明年正月,奉旨解任。奴在城下五十余日,上数御便殿赐茶果,召问退虏方略。辨色而入,乙夜而出,传宣接道,军书刺闺,覆奏批答,取办漏刻,裳衣枕藉,食饮错互。稍间则周行城陴,俯察营垒,履声荦荦然,与僵徒瘃卒,更相蹋蹴。解严浃月,始还邸舍。上知其忠而闵其劳,公虽去,每叙赉,未尝不及公。公忠勤谋国,未尝诡词激谏,如良医之诊治,凿凿皆有左证。天启初,建四辅之议,人以为迂。已而奴披蓟北,畿南,狼突豕窜,无一尉一堠,能少其角距者。此公之言验于事后者也。高文襄在隆庆中有请储边才之议,公援以入告,留中四年矣。上取文襄原疏进览,立见施行。此公之言行于去后者也。公尝忧漕运梗咽,摭采丘文庄《衍义》及元人朱张故迹,议复海运,闻者噤莫敢应。今岁,上遂采吴人议举行。此公之言行于身后者也。公为人易直温厚,周详曲密,言笑煦煦然。忧主辱,念国忾,攒眉折肱,如恐不及,病且革,颦呻叹噫,以奴寇未灭为虑,语不及私。神庙时,储位未安,文定从容调护,谊不得如疏贱小臣,嚣呼叹鸣,激舌上怒。言者不察,讹为将顺。流传膏饰,久而滋甚。公先后拜疏,伸雪沥血,剖肾腑,四易世而始白。昔人有言,此陛下家事,东朝之事,神庙与今上亲为证明,岂可动哉!使文定羽翼苦心,不致抑没,而因以发皇两朝慈孝,光于国史,其为忠孝也大矣。家居三十年,平繇役,赈凶饥,急病让夷,吴人倚为司命。岁时伏腊,问遗亲知故旧,虽嫠老孤,马医洗削,无不逮及。殁之日,质剂书契,填塞箧衍,行道皆为叹泣。公之存也,人知其好施,不知其贫。其殁也,人知其贫,不知其好施而贫也。此于公为细事,亦可以观公矣。
公苏州吴县人。曾大父讳某,大父讳某,皆以文定公贵,赠如其官。配赠淑人钦氏,继室封安人杨氏,封淑人顾氏。子男六人:承芳授试中书舍人,联壁庠生,皆早卒;传芳荫尚宝丞,以哭公卒;腾芳授中书舍人,荐芳、济芳皆荫国子生。崇祯十一年十月十八日,卒于里第,享年七十九。谦益件右公行事,喟然叹曰:“人言古今人不相及,殆古今不相及耳,天下士何可尽诬也?”本朝称名本兵者,远则刘忠宣,近则王襄毅。忠宣起孤生,受孝庙特达之知,独力行一意,无所间染。公以贵游子弟,困党论之谣诼,睨旬交集,顾视滋多,视忠宣难也。襄毅肩贡市,当新郑专断之日,拱手受成议,无所鲠避。公以孤危寡援,值政地之茸,方圆互画,枘凿相入,视襄毅难也。以两己巳之役,比而论之,内无团营之兵,外无亨彪之将,资捍御于禁近,寄庙社于堵墙,使于忠肃当之,犹将敛手却步,赖主上神灵,羯奴奔迸,身名显融,岂非尤难之难者哉!语有之:“为臣不易。”繇异代视公,必有为之累欷而太息者。系之铭曰:
文定作相,我祖惟神。惟文定有子,惟我有臣。公之知兵,厥有家谱。服官枢曹,早岁筹虏。幽蓟逼处,杂种羯胡。禁门条对,聚米画图。帝曰汝懋,乃父是似。我其试哉,以诒孙子。蠢尔奴酋,薄我神京。突如焚如,势如建瓴。帝庸震惊,爰命圻父。张皇六师,齐以钺斧。分兵六营,设守八面。厉兵秣马,戒以不战。奴知有备,潜师夜逃。帝曰念哉,惟汝之劳。公拜稽首,天子万年。角巾东还,白首归全。议恤祠官,议谥太常。复土之祭,天语煌煌。高坟石阙,邦人拜之。惟忠惟孝,神祖是思。生荣死哀,是父是子。刻诗墓门,以诏无止。
(南京刑部尚书沈公神道碑铭)
公讳演,字叔敷,湖之归安人也。以乡进士讳者为曾祖,以封南京尚宝司卿讳塾者为祖,而工部左侍郎赠都察院右都御史谥端靖讳节甫者之子也。端靖后以其子文定公谥氵之贵,追赠三世至光禄大夫柱国少保兼太子太保户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公,文定之弟也,而于端靖为叔子。与文定乡会试皆同举,文定选入翰苑,而公自引居留曹。其历官也。于南历工、兵二部,于北历工、礼二部。以端靖家居移病,省侍十余年。服除,出为参议于福建、于江西,为副使于山西。转布政,于福建为右,于陕西为左。入为顺天府尹、刑部侍郎。天启中,削籍。今上起侍郎工部,升南京刑部尚书,予告归。年七十三,以崇祯十一年十一月卒于里第。葬于某地之某阡,天子赐祭葬如甲令,以慰宠其家。公有子桦,殇,以伯兄之次子为后。于是之兄中丞公,以公之胄出,位序行治,为书请余铭其墓隧之碑。余读而叹曰:
士君子之用于斯世也,有得其位、行其志而为其所欲为者矣,亦有得其位行其志而不得为其所欲为者。国家之事任与其人不相值,而其人遂不得极其设修以赴国家之急,是可叹也!公在郎署,都水董织造以庀婚礼,主客谨绦索以御贡夷,耆事数典,知国大体。扬历外服,兵荒旁午,催征绎骚。江右之改折,闽之加额,秦之藩工藩禄,勾稽羡溢,栉爬伏匿,括额外银巨万以抵正额,而储亻待以备非常复数万,虽有大役,不病加派。川饷初解京,后给陕,积逋四十余万,请仍以京运给陕,川饷给川,京边各还其额,而川饷不得逋。其缝纫调齐,融通济变,皆此类也。闽海市场,移于吕宋,不近北港,洋舡未泊,严檄巡徼,而通倭接济者绝矣。谓许瑞善用林容,汤克宽不善用曾一本,后事之师也。收其魁桀,使剿捕自效。贪赏构怨,势不返顾。海寇新附,闽将沈有容移登、莱,议令简其桀黠者以北,登得其用而闽安。布政司火,锻金于煨烬,还库金三十余万,而籍其羡以新堂库。厥后殿工浩烦,敲剥日急,公请暂借闽库三分之一以纾民困。逆奄藉口于公,尽数起解。未久,而公以忤奄去,人乃知空闽库以进奉,非公本指也。南刑部诸曹郎滥受词讼,符牒四出,叫嚣隳突,鸡狗不得宁。公受事,一切禁绝,都民炷香祝诵,欢呼更生。读律精详,筮仕时手自笺注。诸所平反覆案,老狱吏捧手瞪视。每有执奏,申律意,参条例,上未尝不称允也。公历官四十年,谙晓典故,周知土俗,披文相质,辅术而行,所至治理,所谓得其位、行其志而为所欲为者也。然而国家之患,莫大乎东奴西寇,而公之所深忧而熟计者,亦在于此。在客部奴儿干部,贡夷工孛罗,怙众骚然,公给众赏,革三人赏以申罚,迄不敢哗。遗书执政,谓奴已并南关,当阴求其部落,合北关以剪之,毋使蔓而难图也。越十三年而有抚顺之事。辽事之殷也,公多所建置,请以辽民复辽土,以辽土赡辽民,兴复屯盐,尽天下力以强辽,即用辽以苏天下。坚左右辅以固神京,屯临清上下以护运。建民堡以卫近畿。通海运以佐屯牧。其后昌、滦固守,遵、永复宇,而山东,以无备被躏,公之言无一不左验。其策流寇也,以为不在调兵而在集民,不在穷其往而在遏其来。剿以经略,不若督抚;剿以督抚,不若郡县;剿以郡县,不若团结乡镇,人自为守。又谓江南地势不足制,中原扼要惟江北,孙、曹、梁、魏所争,皆在合肥、徐、邳,宜设抚镇,宿重兵,以开屯护漕。仿曹操之开芍陂,孙权之立濡须坞以足饷,仿谢玄之堰吕梁,树栅立七埭,以护运。屯田既开,流人土著,如水得堤,其流自止。今安庆设抚,亦用公议也。公历官钱谷刑名,拮据职守,不得东捍奴,西荡寇。奴比年长驱,寇蔓延残破楚、豫,而公则已老矣,此所谓得其位、行其志不得为其所欲为者耶?公里居画江南守御事尤详,谓江南之守在乡镇不在城,在水战不在陆战。采石、芜湖为陵、京门户,四安、东坝为江、浙咽喉,福山为通、泰路径。按图画形,谆复告戒,汲汲乎若家户之键钥也。辟馆舍,庀薪水,招延四方奇士,飞蹶张,舞剑刺击,风角测占,一长一技,靡不望走其门,网罗延揽,冀得一二人以效一臂于国家。见谩而不怒,数亡而不悔,穷老而不倦,观公之晚年,则其所欲为而未得者,其可知也。呜呼!士大夫当壮盛之时,策高足,骋长驭,奔赴功名之会。迨其老也,崦嵫景促,钟漏智短,其不消缩而颓废者亦鲜矣。若公者,何其壮也!子囊遗言城郢,宗泽长呼过河,公之愤盈竭蹶,死而后已,其用心亦何以异?然则世之公卿将相,以朝廷为传遽,玩日而视荫者,独何心欤?公谓吴中积贮,尽在城外,宜筑外城以为备,量工度址,愿斥数万金以代经始,而人莫之应也。四安之复城也,公实始事,以溃于成。皆不可以不书,铭曰:
蔚矣沈氏,再世其昌。父子兄弟,有公有卿。温温端靖,暨暨文定。公居其间,金舂玉应。纵横智刃,富有腹笥。卷如囊括,出则川委。俯给军兴,仰佐县官。均输巨万,转斡毫端。丽水旧金,陆浑新火。裨灶或信,祝融相我。旬宣滋久,乃陡京尹。鸠功方亻孱,邦禁克允。引年息马,致事悬车。营此菟裘。乐彼桑榆。公曰吁哉!我心荼苦。奴寇未灭,敢恤死所?魂魄离散,忧心忡忡。殁而犹视,鬼神所恫。刻诗墓门,载以龟趾。岂曰激赞,以告臣子。
(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巡抚云南钱公神道碑铭)
钱公之葬也,阁学遂安方公志其,詹端曲沃李公表其墓,祭酒山阴倪公状其行。三公之文,衔华佩实,固已勒诸琬琰,流为丹青矣。公之二子ヤ、相与谋曰:“隧道之碑宜有刻也,有虞山之宗老在。”跣而来请。谦益谨据三公之文,摭其族出、历官、行治而序之曰:公讳士晋,字康侯,出吴越武肃王之后。元至正间,嘉兴侯国冯徙家嘉善。嘉兴侯后世为汝宁府同知讳贞,贞生吾仁,吾仁生继科,娶陆氏,生二子,长为东阁大学士士升,次即公也。祖考皆以公赠中大夫山东右参政,妣皆淑人。再以阁学赠通议大夫南京礼部右侍郎。惟钱氏远有代序,公侯复始。汝宁方州著绩,譬岷山之滥觞;祖考逢掖劬躬,若昆冈之韫璧。条叶发祥,伯仲竞爽。公与阁学,鼓吹文笔,则埙篪叶奏;镞砺名行,则韦弦交儆。云间蔚其声华,沛国称其友爱矣。万历癸丑举进士,释褐授刑部主事。储宫以挺击震惊,朝右以风癫鬻狱。深心抉レ,破晋优枯菀之谋;昌言柱耆,折赵虏桐木之祸。戚畹屏息,宵小怵心。刑曹之爰书,诬州犁为上下;工垣之抗疏,疑马融之飞章。大计射螫,忄堇而获免。钩党牵连,从此始矣。出守大名,继督津饷。绝权相之问遗,裁逆奄之支附。如山如岳,不吐不茹。乃有缇骑监奴,苍头养子,擅开府署,横行屠﹃。公禽其爪牙,落其角距。案徐宣之家属,弃市东海,捕侯览之宾客,陈尸济阴。于是阉媪并憎,宫府交构。李膺之录牒,无不逮捕;张俭之考辞,多所连引。遂与赵忠毅诸公,除名禁锢。嗟乎!震之来,国有大东小东之论;夷之初旦,朝皆我公我母之徒。圣人御极,宇宙昭融。三案燔烧,四凶馘截。不有君子,其何能国,公等之谓欤!公内仁外义,崇智卑礼。廉辨持己,博大御物。腹笥富有,则春华秋实,并器而┑藏;意匠经纶,则箕风毕雨,并时而发作。其守大名也,辽、沈初陷,畿辅绎骚。括赎锾以抵加派,阅车马以给军兴。简六郡之良家,募三河之年少。搏力勾卒,擐甲裹粮。此则鲁公之所以守平原也。其擢副使,督饷天津也,河西再陷,馈运梗塞。核关、宁之万旅,量时日为三运。道通子午之谷,师无庚癸之呼。近馈渝关,远输岛帅。此则虞诩之所以通下辩也。今上初,以山东右布政使督漕也,句会敏给,号令精明。单舸遍历于江、淮,飞书络绎于齐、楚。债弁悍卒,肃如负霜;暴涨湍流,夷为平陆。五月而万艘云集,八月而千仓露积。此则韩之所以输东渭也。三运告竣,当宁叹嘉。擢都察院右都御史巡抚云南。公以为六诏天末,夷、汉杂居。蜀道旋通,滇寇未。李德裕之扼西山,先城柔远;韦城武之制南道,必复石门。建师宗暨板桥十城,控引爨、;通沾益至永宁十站,襟带蚕丛。兴鼓铸以制钱贝,疏海道以泄滇洱,多积谷以亻待军实,建营垒以束军伍,罢贡金以苏困踣,筑夷馆以防间谍。普孽怙力,囊橐岑、侬,公于是朝发兵符,暮冲蛮峒,雷轰电掣,东蛮断泸水以乞盟。陶酋挟诈,扇动交、广,公于是百道长围,一面解网,神禽鬼纵,南人效丹漆以输诚。薅栉滋勤,扌前刈斯举。事烦食少,志决身歼。崇祯乙亥十二月十日寝疾,终于官舍,春秋五十有九。军亡葛亮,吏哭祭遵。妇女ヮ首,羌夷面。长子ヤ引柩即路,次子见星号奔。哭而问故,忍死谋事。以庚辰某月某日,葬于嘉兴县里仁都之新阡,元配淑人焉。呜呼!年极中身,实昊天之不吊;物忌太盛,亦鬼神之害盈。薏苡之谤何伤?松柏之坟已闭。公之二子,件系生平。文孙曰默,作为家传。草索诣阙,竟雪梁松之谗;《金它》吁天,终辨岳飞之枉。谦益叨承论撰,敢传溢言。敬刊乐石之词,以俟愍纶之典。铭曰:
驷马华胄,锦楼弘文。圆珠方玉,光气沦。中丞之生,弟媲美。二龙长衢,双骥千里。公之大节,介石坚冰。清如朱弦,直如玉衡。强项为郎,翼我东朝。持宪畿辅,折彼左貂。公之弥纶,阴揪阳煦。嘘气成云,肤寸致雨。津门阻海,转饷东方,辽师万喉,仰吾糇粮。江、淮万艘,飞挽神京。僦五致一,水梗陆。公督漕饷,刍腾粟翔。士喜宿饱,国歌乃仓。建牙万里,控带六诏。逖彼蛮方,如视堂突。普、岑窜伏,、爨按堵。氛消铜柱,勋高玉斧。公衣升屋,滇民巷哭。柳た凄凄,归于浙西。敛无金钱,有缇十两。翡翠徒闻,明珠安往?忌盈鬼谋,鉴德天咫。上有白日,下有青史。{隋山}山蜿蜒,宰树参差。悠悠终古,视此丰碑。
(南州徐氏先茔神道碑铭)
今天子即大位,肆命臣下,赠封其祖祢,又以两朝霈恩,凡京朝官遇迁擢,得以新衔补给。于是工部都水司郎中徐君待聘参政湖广,赠其祖侯、父懋德为中大夫湖广布政使司右参政兼按察司佥事。祖妣吴氏,妣过氏皆淑人。君将之官,过家上冢,奉制书以归,焚其副于墓上。退而请于谦益曰:“吾祖、父之葬也,幽宫隧道,咸有刻文。今待聘备官三品,考诸令甲,墓门之石,应用螭首龟趺之制,愿有述以昭示子孙,无忘天子之休命。”谦益以不敏辞者再,请益坚。乃为论次之。谨按:
徐氏盖南州孺子之后裔,宋建炎中,千十四公徙居常熟。远祖琼,为李将军赘婿,人呼李墓徐氏,以将军葬地名也。琼之后又十世曰鲲,鲲之子曰天民,父子皆有隐德,乐义而好施。天民有四子,季曰┉,举进士,历官南京工部尚书,以兵部右侍郎考满,赠祖、父如其官;侯则其长子,字世卿,所谓凤唐府君者也。君形貌魁硕,重迟不戏。及长,贯穿经史,谭说古今世务,衮衮如决河。父老,独身应繇役、对狱讼。厚其修脯,延经师以教子弟。尚书曰:“┉之仕学,得溃于成,元兄之教也。”君阔达多知,善治生。岁大,发粟掩骼,惟力是视,乡党归仁焉。正德末,内江李康和公治水三吴,君家枕白茆之泾,熟知利病,条数事上之。李公叹嘉,亟命相视。白茆之役,内江为最,君有助焉。卒年六十八。葬于李墓之先茔。君生三子,次曰懋德,字勉之,是为虹江府君,尚书之兄子也,而长于尚书一岁。少而同学,长相优也。以国子生谒选,为光禄寺监事。肃皇帝升遐,护从山陵。明年,庄皇帝谒永陵,转典簿厅录事,典司道路驻跸供张之事,先后赐宝钞金币。又明年,以覃恩赠其父,遂致仕归。君在官能举其职,余姚赵端肃公称之,以厉其属。其为人悃忄不华,坦率无他肠,而好面折人过,人惮而服之。卒年六十七。葬于李墓思政乡之新阡。君无子,以弟树德之子为后,即参政君也。徐自尚书以来,族大宠多,轻肥绮纨,雄长闾左。君筑圃舍旁,帘阁据几,课子弟读书其中而已。参政君被服儒素,传德袭训,宠光及于三代,岂偶然哉!尝考古金石之例,至金、元之间,而始有先茔昭德之碑,盖仿唐人先庙之文而为之者也。用以纪追命,表先德,莫此为宜。然而读其文,往往多颂而寡志,略死而谀生,君子讥焉。谦益承参政君之命,谨条其族系世德,著国家之所以申命自天,徐氏之所以劬躬焘后者,刻之乐石,垂示无忘,而缀之以铭诗。其诗曰:
柏翳之后,是始有徐。十望其九,继迹史书,遥遥华胄,出于南州。强干修枝,深源浚流。尚书奋迹,锡命煌煌。介受福祉。如河滥觞。参政趾美,必复其始。如河导源,一润九里。于推参政,有祖有考。奕世载德,惟善为宝。祖柔而嘉,考刚而塞。是キ是茺,肯播肯获。绵绵之庆,发于《书》《诗》。于蕃于宣,皇帝命孔时。石麟苍苍,玄宫久。天光昭回,愍纶下贲。匪善奚积?匪德奚遗?蒿凄怆,如或见之。岌峙丰碑,过焉必下。深刻铭章,用示来者。
初学集卷六十六
○墓表(一)
(故工科右给事中临安王君墓表)
万历己酉,御史郑继芳疏纠工科右给事中王元翰巡视厂库,奸臧以巨万计。王君具疏恸哭于朝,尽出其箧衍囊橐,舁置国门,纵吏士简括,罄身辞去。以擅离职守,降刑部简较。天启初,赵忠毅公起君谪籍,稍迁至工部营缮司主事,旋以奄祸削夺。今上登极,议起用,为王永光所扌尼,不果。于是君漂泊东南,不得还滇中者十年所矣。崇祯癸酉七月,死于南都之客舍,年六十有九。死之日,其友范少宝凤翼数辈,为买棺以殓。伤哉贫也!向所谓金钱巨万,其将化为飞尘,荡为冷风耶?已而屡变其说,以为寄顿藏窖者,其将寄之天上、埋之地下耶?故书盈箧,敝衣周身,生无以为家,死无以为殓。然后君之冤状,始大白于海内。闻者为之徨叹泣,而君已不可作矣。
君举进士为万历辛丑,四明沈公奇其才,选入翰林,为庶吉士。四明自喜,谓王生遂出我门下。君心弗与也。久之,出为给事中。四明当国久,根株盘互,护法弘多。山阴、归德,正人之脉,不绝如一线。君抗章首劾四明,次及绍兴、晋江,以湔除其衣钵。三公者皆相继引去。又以其间纠劾六卿督抚之为私人者。在谏垣五年,朝右皆不能帖席,而君之祸遂不可解矣。君天才颖发,言语妙天下,所弹治皆劈肌中理,人无以自解免。又能晓畅事几,钩索情伪,鹰击毛举,所发必中,故一时台省推君为职志,而群小恨君为独深。其初攻政地也,如疾雷震风,使人望而却避。已而渐及其私人也,如决痈溃疽,使人逼而自危。及其论建渐广,又将抉レ其所拥戴接手之人,引绳批根,群小知无以自容也,嗾继芳以发难,而君卒用是败。呜呼!当难发之初,小人之蜚语诋谰,尽力而排君者,数人而已。君子之盱衡扼揽,尽力而援君者,亦数人而已。此数人者,皆知君之深者也。自兹以往,吠声之小人,交口詈君,而不知其所以然。循声之君子,亦交口惜君,而不能知其所以不然。悠悠惘惘,耳语目论,遂使君之一生,如入雾,如荆棘,展转晦蒙,而卒以穷死客死。然则知君之深者固在君子,而未必不在小人。其卒至于穷且死者,虽厄于吠声之小人,而尤困于循声之君子也。夫厄君而至于穷死客死,以为至于此极矣,而君之冤状反用以大白于身后。则小人之君子,以为骨仇血怨,咀嚼而后快者,竟何为也哉?君讳元翰,字伯举,其先凤阳人也。高帝时,有讳珊者,从征六诏有功,遂家滇中,居临安之宁州。祖尚,父き,皆修长者之行。有子曰开,为应天府庠生。以崇祯丁丑十月,葬于江宁县太白乡吉山西南。后四年庚辰,虞山钱谦益为文以表之,使诸墓上。
(王季木墓表)
昔有宋庆历之时,国家休明,老成登用,而雄骏强直之士,如石守道、尹师鲁、苏子美之徒,比肩而出。方其信眉扼腕,横骛而离立,盖所谓千人而亦见,百年而一遇者也。然其不幸而为世所指名,奸邪小人相与出力挤之,惟恐其不困,而天之于斯人也,恒使之龃龉连蹇,邑邑不得志以死。天之意殆勇于厄君子而巧于助小人也?
呜乎!吾友季木,抑亦其流也欤?季木姓王氏,讳象春,济南之新城人也。嘉靖以来,其门第最盛。祖、父、诸兄,皆为显官。而季木少负逸才,其所为文,出辄惊人。自其为举子,已隐然名动天下矣。万历庚戌举进士第二。季木每叹诧,奈何复有人压我?诸推毂季木者亦云。而科场之议适起。壬子分考顺天,言者亦用科场事抨季木。季木所取士,才而贫,且无雅故,所司具狱上,竟不能有所傅致,然卒坐降级以归。居五年,补上林苑典簿。又五年,升南京大理寺评事,迁寺正。久之,升南京工部营缮司员外郎,历兵部车驾、职方二司,转吏部考功司郎中。当是时,党论已成,凡南北部魁,海内所指目为东林者,季木皆与声气应和,侃侃然以裁量贤佞、别白是非为己任。其在南曹,当大计京朝官,慷慨为主者言之。或移主者之怨于季木,弗顾也。逆奄用事,季木坐东林削夺。奄败,诸隶废籍者皆起,或起而旋逐,独季木一斥不复,而无何遂病且死矣。奄祸之方殷也,小人谋死季木,死之易耳,而不死。及奄之败也,小人谋锢季木,即锢之亦良难矣,而竟锢,锢且竟死。呜呼!死季木者亦小人耶?所谓勇于厄君子而巧于助小人者,然乎否耶?季木奇伟有大志,时发愤闷于歌诗,似苏子美;遇事无难易,勇于敢为,似尹师鲁;指切当世,贤愚善恶,无所讳忌,似石守道。若其科场之捃拾,则监院之一网也。奄祸之牵连,则饶州之俱贬也。谤议喧然,死而未息,则发棺之诗祸也。三子者之祸,以一身兼之,奋乎百世之下,可不谓豪杰之士哉!世之惜季木者,以谓意气太盛,肺肠太热,善善恶恶,或溢而为加膝坠渊,以贻小人口实。呜呼!此其所以为季木也。士生斯世,遇而为韩、范、富、欧,不遇而为石、尹。令韩、范诸公终老颔,亦所谓一班鬼怪耳。人徒见石、尹之穷死也,挟奴婢小人之论,妄相訾,岂足道哉!
季木卒以崇祯五年十二月,年五十有五。子与仁,生十二年矣,走使于吴门,属张子异度为行状,而请余表其墓。异度名世伟,季木壬子所举士也。余曰:“欧阳子之哭守道不云乎,待彼谤焰息也。”异度曰:“虽然,安知吾师之谤焰,不待子而息乎?”余曰:“诺。”遂书之。
(宋比玉墓表)
金陵顾与治来告我曰:“梦游与莆田宋比玉交,夫子之所知也。比玉殁十余年矣,梦游将入闽访其墓,酹而哭焉。比玉无子,墓未有刻文,敢以请于夫子。兴化李少文,亦比玉之友也,巡方于闽,属表其墓而刻焉。夫子其谓何?”呜呼!比玉之死吴门也,余与程孟阳引延陵嬴博之义,欲窆之虞山,而其家以其丧归。孟阳期余往吊,久而未果,与治之为,余与孟阳之志也,其何忍辞?
比玉讳珏,姓宋氏,莆之甲族也。比玉负才藻,踔厉风发。少为诸生,不能俯首帖括,以就举子尺幅。志意高广,不屑与乡里衣冠相随行,斗鸡走狗,灭没里巷间。自其年三十余,负笈入太学,侨寓于武林,于吴门,于金陵,滞淫不归,卒以客死。其为人也,以文章为心腑,以朋友为骨肉,以都会为第宅,以山水为园林,以诗酒为职业,以翰墨为娱戏。故其虽穷而老,老而病,病而客死,而浩浩然,落落然,如无有所失也。比玉好为诗,横从穿穴,信其手腕,出之于心肾,犹无与也。善八分书,规《夏承碑》,苍老深穆,骨格斩然。画出入二朱、仲圭、子久,不名一家。泛爱施易,不自以能事,不受促迫,或即席赋诗,或当筵染翰,或伸纸涤砚,从容挥洒,或书窗ネ壁,淋漓戏剧。当其酒阑灯ㄠ,兴酣落笔,若风雨之发于毕牍,若鬼神之凭其指掌。或醒而求之,以为不能加也。或旦而视之,忘其谁作也。其神情轩举,开颜谈笑,可使愠者平,悲者喜,仇者释,萧闲迤逶,不为崖岸,庸奴贱隶,人人得至其前。意有所不可,虽王公大人,不与易也。尝从人便面得孟阳《荔枝酒歌》,寤叹慨慕,必求得其人而后已。兄事孟阳,久而益共。其殁也,孟阳抚之瞑而受含。程、宋之交,君子以为有终始也。呜呼!京兆之阡,北邙之冢,高坟石阙,岿然九京者多矣。松楸郁然,碑版相望,樵人牧竖,行歌过之,而士大夫鲜有回车太息者。比玉一老书生,殁无三尺之息,一А之土,沈埋于陈根堕樵之中,乃有如与治者访求其墓,乞文以表之。董相之陵,下马之名犹存;白傅之坟,渍酒之土常泞。以今视昔,岂不然哉?百世而后,风人志士,义与治之为,必有过比玉之墓,回翔而不忍去者,其益以此知比玉已矣。与治往谋于少文,伐石而志之,曰:是惟莆阳宋比玉之墓。虞山钱谦益为之表。崇祯十五年三月。
(琅邪王府君墓表)
府君讳临亨,字止之,吴郡{山昆}山人也。中万历己丑进士,知西安、海盐二县,迁刑部主事,历员外、郎中,知杭州府,未行而卒。祖讳三锡,光州太守。父讳重鼎。君为其次子,出后于叔,皆以君赠刑部员外。母皆宜人。妻张氏,生三子:志坚,湖广提学佥事;志长、志庆俱乡贡士。癸卯十月十五日病革,自草墓志,与家人诀别,谈笑而逝。享年四十八,葬{山昆}山之祖茔。
君令西安,岁大侵,设粥救荒,乳哺其捐瘠,而间施不测于猾胥豪右。调海盐,益治理,不能骨皮 事权要,数上书当道,请罢去。不许。卒为所中,量移刑部。鞅鞅移疾归。家居三年,日夜召故人酒徒,箕踞欢饮,卖负郭之田,以偿酒债。贫不自聊,复强起奉命,恤刑广东。故事当减殊死百人,而君减二百余人,吏抱故牍固争,君弗为动之。高凉御史行部还,道遇君,属曰:“中使傅致高凉采珠狱,论死六十余人,吾请之而不得也,公往,亟出之,勿与相关,则六十余人皆生矣。”君自念中使不可与抵触,徒败乃事。吾以舌柔之,易与耳。乃往,好谓之曰:“公天下之贤中使也,岂徒中使,吾侪士大夫弗如也。”中使蹴然曰:“何谓也?”君曰:“天下苦中使久矣。公开采粤南,富人燕息,而贫人得衣食其中,粤南如无矿使也。不爱金钱,从民间买珠入贡,而宽采珠之禁,粤南如无采使也。故曰公天下之贤中使也。”中使色喜。君又曰:“公振廪发粟,道路无流佣,公之仁也。有乞媪貌类太夫人,岁给粟帛,令朝夕祝太夫人万寿,此曾、闵之孝也。又能禽治大盗,不以虞小仁,弛国家之法,故曰士大夫弗如也。”中使益喜,移坐近君。君乃进曰:“公非好杀人者,群盗亦首服,死无所恨,但苦无赃耳。愿为公按验纵舍,此六十人之家,父母妻子亲属不下数百人,咸炷香祝太夫人万寿。与其以一媪祝,无宁以数百人祝乎?”中使起而拜曰:“惟公之所命之。”诸囚得引盗珠律减死。御史叹曰:“非吾所及也。”入领云南司,司掌治都下狱。缇骑纵横,箝网盘互,君一切平反。都人谣曰:“遇苏州人则活。”谓君与同舍郎严也。出知杭州,过家而疾作。饬巾待期,犹呼所知,剧谈浮白,慨然曰:“吾少而不惠,好粘竿风筝面具之戏,勒群儿列行阵以为乐。十六、七始折节读书,中更家难,颔穷饿。今仕宦至二千石,亦足以豪矣。寿则彭殇等也,何所损益?”铭曰:“止之狷者,乃与酒亲。生有大恨,郁而弗伸。量约兴奢,负此葛巾。葬我陶侧,冀我后人。五齐三雅,乐哉长春!”君之自志云尔。而志坚则曰,君之志文不加点,略而未备。乃掇拾其治行,断察疑狱,论杀奸猾,推迹盗贼,如古神君健吏之为,件右数十端,属其同年生钱谦益,使表君之墓。谦益曰:“君之自志备矣。古之人有所论次,往往举一节,叙一事,以概其生平。譬之传神写照,得其精神所在而已。如君之从容引辨,搏弄中使于颐颊之间,此一事可以传矣。而君亦娓娓述之,以是为精神之所在也。贾生有王佐之才,不用于世,其为《赋》也,遂能一死生,齐得丧。君之死而不乱,宜也。余将据君之志而表之,子之书,录之为别传焉其可矣。”志坚曰:“善。”余既诺志坚之请,未及为而志坚卒。又十年,志庆亦卒。悲夫!人世之不可以把玩,而亡友之诺不可以负也。书以遗志长,使之诸墓上。崇祯癸未正月表。
(广西布政使司左参政沈公墓表)
於乎!是为乡先生广西左参政沈公之墓。史官钱谦益作石以表碣曰:沈公讳应科,字献夫,常熟之芝塘里,公所生也。,大考也。学,累赠某官,考也。进士,公所起也。知山东兖州府之沂州,升南京兵部员外至郎中,出知广东之廉州府,升福建兴泉道副使、广西左参政,此公之所阅官也。
公为人仁孝长弟,方质有气,与人交,有畛域。其为吏,所至,民皆曰:“于我有德。”在沂州,当凶饥之后,招集流民五千余家,五种俱熟,既庶而丰。时赋均徭,邻壤取法。沂大水啮城,举城惶怖。公豫具薪稿,戒民勿动,不终日而定。在南兵部,奉诏条汰冗卒,莫敢ん呶。在廉州,陶甓而城,役不逾时。座主江陵公子弟戍廉,人缩颈莫敢视,公独省问有加。公服官洁廉,居沂不知沂有矿,居廉不知廉有珠池。其在藩、臬,人推淑人长德。以哭其子移疾归,家居三十年,阖门扫轨,抚其孙春泽于孤孩。享年八十有六,以考终。此公之生平也。
惟公持官持身,内外斩斩。敬慎坚悍,老而不衰。表其大者,其细可略也。然公晚年宾筵客坐,辄谭沂州事。盖公之守沂也,故御史大夫泾阳李敏肃公于属吏中独贤公。泾阳抚山东,蠲积逋,折马价,著为甲令,多自公条上。泾阳议蠲所属税银二千余两,免牒既下,而沂故有饷边银,经数相当。公私于泾阳曰:“沂之民殚矣,姑无蠲是,以纾沂困可乎?”泾阳曰:“然。”然格之数日不下,已复下牒征之如公请,曰:“宁使东人诅我,毋令诅沈沂州也。”费县典史以赇闻,公廉知其枉,为言之泾阳。泾阳惊曰:“已注下考矣,奈何?”公进曰:“吏有大小,官评无大小也。”泾阳为揭铨部,得免。胶河议起,泾阳檄公辍州事行河,而间语公曰:“敕理小司空,公里人也。公在河,可从容言胶、莱利害,故以属公耳。”公言河事虽中格,然泾阳之用心如此。公守沂三年,上计,藩司衔公,无加礼,寝其文旬日。江陵综核吏治,逾一日不得考。泾阳特疏为请,亦竟不得也。而公之迁南兵部,同时得迁者四人,泾阳下教兖州太守:“沈沂州廉而勤事,恐无以治行,夫廪宜倍他属吏。”闻者愧服焉。泾阳每推择故吏,以公为举首。余侍公几杖,公时时为余言泾阳也。余尝语公:“泾阳有甲乙簿,纪录天下人材甚富。公在簿中,当压卷矣。”公笑曰:“子其为我志之,居史官乙簿,犹胜御史大夫甲也。”余以春泽请表公之墓,追忆公所言沂州事,辄论次于篇。
嗟乎!计吏如江陵,驭吏如泾阳,而州邑之吏洁廉勤事如沈公,天下何患不理平也哉!虽然,此在万历初年未远也。余表沈公墓,乃详记泾阳事,知泾阳斯知沈公,所谓牵连书之也,以信于后。后之君子,过而问焉者也。
(中宪大夫广西按察司副使张府君墓表)
国初以还,吴中风俗淳古,藩、臬之大夫仕而归于乡者,大人长德,黄发危齿,东阡北陌,杖函却迎,则有若佥事陈公祚、刘公珏、参政祝公颢、姜公昂,遗风余韵,互相映带,父老至今称之。数十年来,人艳仕,俗趋浇伪,而先正之风流,邈然不可以复作。以余所睹记,如副使张公者,殆其人欤!公讳文奇,字元正,家世凤阳人。胜国时平江总管,占籍长洲。某州知州讳汴者其祖,封奉直大夫,讳材者,其父也。举万历丁丑进士,除工部主事,出知宁波府,量移知贵阳府,屡迁至广西副使,谢病家居,十六年而卒。
公为人孝友笃诚,无崖岸崭绝之行。礻是躬居官,节度浅深,斤斤守绳尺。在工部拒中涓之请托,裁金吾之滥恩,大司空不能夺也。出守斥贪墨,抑豪右,爬奸蠹,有冷面寒铁之目。中遭颠踬,牵连左官,而孤立行意自如也。在贵阳,与于征播之役,诸酋以断贼援,督楚饷以给馈粮,卒蒇播事。在岭西,平岛夷之构扇,断土司之争袭,岭海咸。此公之才略。累试而辄效者也。最公之生平,强直自遂,贪吏望风,似陈永锡;伉厉守高,十年不迁,似祝惟清;驯行恭谨,嗜学不衰,似刘廷美;廉能刻励,鱼肉不给,似姜恒ぽ。其生平风操,与四公略相仿佛。未老悬车,优游田里,好德考终。亦与四公相似。盖神宗中叶,犹有成、弘盛世之风,吴中贤士大夫,为邦人子弟所矜式者,犹有人焉。世有孔文举,犹不至流涕于虎贲也。嗟呼!贤人君子,国家之元气也。观于在野,在国可知也。观于老而致事,则强仕服官可知也。故曰:“虽无老成人,尚有典刑。”乡之有老成人,如树之有硕果,如松之有茯苓。树之蕃而松之茂,必征于此。有如公者,在一乡岂可多得,而在斯世又曷可少乎?公病目眵数载,遇异人,一昔而复明。每游佳山水,与亲知契阔谈宴,辄引镜自笑,听然竟日。晚益健视履,无疾而卒。数梦游贞山之善坞,既卜寿藏,巾车往视,松楸云物,历历如旧游。公之观化而度世也,岂偶然哉!
公葬之后十有六年,公之子某筮仕中翰,谒余请表其墓。于是伐石而志之曰:“於乎!是惟先正副使张公之墓,韩子所谓乡先生没而可祭于社者也。”过者尚式之哉!
(刑部郎中赵君墓表)
神宗之末年,建州夷躏我辽左,赵君官太仆寺丞,有解马之役。匹马出山海关,周览厄塞要害,遇废将老卒,从容访问我所以败,夷所以胜者,感激挥涕,慨然奋臂出其间。归而上书于朝,条上方略。君之意以谓天子将使执政召问从何处下手,庶几倾囊倒庋,以自献其奇。仅如例报闻而已。君自此默然不自得。以使事归里,用久次再迁刑部郎中。裴徊久之,过余而叹曰:“已矣!世不复知我,而我亦无所用于世矣。生平好兵家之言,思以用世;好神仙之术,思以度世。今且老而无所成矣。武康之山,老屋数间,庋书数千卷,吾将老焉。子有事于宋以后四史,愿以生平所藏,供笔削之役。书成而与寓目焉,死不恨矣。”是年八月,君还朝,寓书于余者再。明年,其家以讣音来,则君以病没于长安之邸舍,天启四年之正月十八日也。
君讳琦美,字玄度,故广参议讳承谦之孙,赠礼部尚书谥文毅讳用贤之子。君之历官,以父任也。天性颖发,博闻强记,落笔数千言。居恒厌薄世之儒者,以谓自宋以来,九经之学不讲,四库之书失次,学者皆以治章句取富贵为能事,而不知其日趋于卑陋。欲网罗古今载籍,甲乙铨次,以待后之学者。损衣削食,假借缮写,三馆之秘本,《兔园》之残册,元刂编翰,断碑残壁,梯航访求,朱黄雠较,移日分夜,穷老尽气,好之之笃挚,与读之之专勤,盖近古所未有也。而君之于书,又不徒读诵之而已,皆思落其实而取其材,以见其用于当世。诸凡天官、兵法、谶纬、算历,以至水利之书,火攻之谱,神仙药物之事,丛杂荟蕞,见者头目眩晕,君独能暗记而悉数之。官南京都察院照磨,修治公廨,费约而工倍。君曰:“吾取宋人将作营造式也。”升太常寺典簿,转都察院都事,厘正勾稽,必本旧章。及其丞太仆,印烙之事,人莫敢欺。君曰:“吾自有《相马经》也。”君之能于其官,于所读之书,未用其一二,而世已有知之者。至其大志之所存,如戊午所上方略,君所慷慨抵掌,以冀一遇者,其不迂而笑之者亦鲜矣!呜呼!其可悲也!君生为贵公子,而布衣恶食,无绮纨膏粱之色。少年才气横骛,落落不可羁勒。而遇旅人羁客,煦妪有恩礼。精强有心计,时致千金,缘手散去,尽损先人之田产,不以屑意也。尤深信佛氏法,所至以贝叶经自随。正襟危坐而卒,享年六十有二。归葬于武康之茔。而君之子某状君之生平,属余为传。
余尝以谓今人之立传,非史法也,故谢去不为传。而又念君之隧不可以不表也。盖世之大人得志而显于后者,名在国史,信于金石,虽不表可也。若夫庸下薄劣之人,富贵赫奕,死而其人与骨肉俱朽,虽大书深刻,犹泯没耳,表之无益也。如君者,其为人魁雄奇伟,而生不获信其志,死或困于无闻,则不可以不表也。呜呼!表其墓云。
(镇远侯勋卫顾君墓表)
君讳承学,字思敏,以封镇远侯赠夏国公讳成者为八世祖,以赠太傅谥襄恪讳溥者为曾祖,以赠太子太保谥荣靖讳仕隆者为祖。荣靖之长子谥荣僖讳寰,无子,以弟宇之子承光为后,故承光得嗣侯,而君以次补勋卫、带刀侍卫,赐云肩飞鱼服,与春饼之宴。宴之不举者,三十年所矣。期年即乞归。以万历二十三年卒,年六十六。夏国公者,扬州抓篱湾人也,其坟墓世世在扬州。故君之子大猷既葬君于金陵之魏村社矣。后三十四年,复卜地于江都之甘泉山而改葬焉。
君少治易,为博士弟子员,师事徐蓁先生,奉手抠衣,不敢出声气。既谢环卫以归,补衣疏食,屏斥舆马,退而修士君子之行。帘阁据几,栖息文史中。稍间,则以棋酒相娱乐而已。其为人也,孝于亲,友于兄弟,信于朋友,敦笃于故旧。终其身循墙视影,以寒素书生自刻励,人亦曰顾君犹故书生也。君好聚书,尤讲习国家典故。居常称引高皇帝御奉天门诃问散骑舍人衣新衣事,以敕戒其子弟。君既没,大猷嗣守环卫,不半岁而归。学文修行,一如君之为。于是君之家教,始显闻于天下。崇祯二年,余再罢官南归,道出广陵,大猷求余文以表君墓。余往识大猷,奇其为人,访问其家世,语之曰:“子他日当为郭忠武。子之先人,亦犹忠武之有景南也。”大猷心识其言。二十年来,毁家为国,穷老而不悔者,徒以予言也。嗟乎!以琬琰之书考之,君之生平,真无愧于景南,而世或以余言为然矣。大猷虽穷老,而志气不衰,其为忠武也,岂可量耶?余之言虽未征于今,其有不信于后耶?为论次之如此。
(张益之先生墓表)
吾先君之执友曰吴郡张先生尚友,字益之,以万历二十七年卒于家,年五十八。天启三年十月,其子世俊、世伟葬先生于吴县西郊之花园村。又十三年,属谦益表其墓。呜呼!余小子忍表吾先友哉!
余小子少受《春秋》于先君。先君诏之曰:“吾少师事陆汴先生。益之之辱与吾游也,先生为介。自吾与益之分门教授,而两家之弟子日进。益之之徒为董仪部嗣成,吾之徒为翁给谏宪祥。给谏又以经授益之之二子。于是吴中治《春秋》者,皆名为两家弟子。而吾两人皆穷老不遇,甚矣吾两人之有待于后人也。”余小子志之不敢忘。先君事母至孝,间尝称先生之孝曰:“益之之父静孝先生,壮年谢公车,杜门养母,晚而弥坚者,以益之为之子,又能代之为子也。静孝病革,左臂和糜以进。人有欲上其事者,益之怒曰:‘是欲我以死父取名乎?状苟上,我必死之。’小子识之,他日郡志中立孝友传,无遗益之也。”先君慷慨负大志,酒后耳热,辄谭与先生同砚席时事曰:“江陵夺情之后,长星亘天。吾两人沥酒杯,泼墨沈,竟夕望北斗,且詈且诅。当是时,赵汝师抗疏拜杖,顾叔时不与祷,咸爱之重之,恨不奋臂出其间也。呜呼!吾两人之不得为汝师、叔时者,命也夫!”先君又曰:“吾生平坦怀疏节,不能与深中多数者游处,惟于益之无间言。益之性畏暑,夏月坐卧一小楼。每扣其门,必曰须吾著衣而出。及启门,仅单裙系腰间耳。辄相视大笑。其真诚脱略,忘形相与,皆此类也。”先君为《聱隅子自传》,叙其友六人曰顾吏部叔时、张太学益之。而先生有遗文六卷,首载《送赵汝师钦召序》。汝师者,文毅公用贤;叔时者,端文公宪成。以字称,从其旧也。余小子之表先生也,征其事状,考其遗文,而皆本先君之言以为端。先生既没,而其言立。二子名成而行修,士之称家风者归焉。谦益衰迟放废,老而无闻,无以光大前人之训。先君之所谓有待于后人者,如斯而已乎?愚不自量,窃取柳氏石表先友之义,以表先生。然不敢附赘一辞,其亦以志吾愧而已矣。
(姚处士墓表)
姚处士名鹗,河南西华人也。少从太康人高守忠游。守忠以方术得幸世庙。世庙晏驾,守忠与王金、陶世恩等当殊死。论狱甚急,处士倾身职内橐,久之得减死。守忠,故武当山道士也,遂偕入武当,尽以禁方授处士。一夜别去,不知所之。处士还长安,公卿贵人,争徼致之。处士意不怿,间行游江南,金坛人庄生敛之,察其非凡人也,乃舍之于家。处士坐卧一小楼,不妄交接,独好敛之与其友康生文初。处齐疗病,不问贫富,意有不可,虽千金不与易。亦不肯以授其子,曰:“吾师戒如是也。”处士老矣,其色理若四五十时。人问处士年几何,辄漫应之。崇祯二年己巳,处士病,自疏其生平时日,以问射决者,其年为正德辛未,盖一百十九年矣。其卒也,敛之为治后事,葬于金坛之某地。先是戊辰,余被召北上,因文初延见处士,问养生之术,故文初属余表其墓焉。
余尝观国史,读王金等狱辞,载守忠进三元太乙丹,及吹气补脑之法,与处士言吻合。文初称处士为守忠弟子,信不诬也。守忠不自隐,挟术以干人主,几伏柳泌之诛。处士见几蜚遁,身享上寿,其有惩于师矣乎!熹庙之登遐也,亦有进药之狱,追论者犹谓守忠等有佚罚焉。余表处士之墓,牵连书之,亦庸以著戒云。
(李德远墓表)
歙人李德远病革,自草《贫士传》,属其子春逢曰:“我死,为我大署其碣曰:‘贫士李仲明之墓。’死不憾矣。”春逢,余门人也,奉其遗传以谒余。余读而悲之。嗟乎!仲尼有言曰:“贫而无怨。”德远怨矣,且死。而属其子,所以志怨也。
人生斯世,贵富贫贱之不齐,如粟之雨于天而尘之飞于地也。令贫者必怨,而怨者必志之不忘,则是天不可胜问,而南山之石不可胜泐也。夫贫而能怨,怨而能志之不忘者,是其人必有踔厉不可御之才,结不可茹之志,与夫兀傲不可贬之骨。而坎失职,约结无以自见。至于将死之日,长算既诎,短造斯尽,吮愁衔恨,无所复之,而鸣其怨于片言,冀后世犹有明之者也。后汉赵嘉年三十余,卧蓐七年,为遗令敕兄子曰:“大丈夫遁无箕山之操,仕无伊、吕之勋,天不我与,复何言哉!可立一员石于吾墓前,刻之曰:‘汉有逸人,姓赵名嘉,有志无时,命也奈何?’”德远之怨犹嘉也,嘉之敕兄子累数十言,而德远之属其子,一言而已,於乎!其尤足悲矣。余故徇春逢之请,伐石而表之曰:“有明贫士李仲明之墓。”仲明,名也。德远者,其字也。称贫士者何?如其志也。德远少负异才,有名诸生间,馆于郡太守,太守贤而礼之。岁莫归,盗瞰其室,其妻方戛釜待炊,突萧然无烟也。盗相顾语曰:“今夕入吕蒙正破窑矣。”失笑而去。德远之为人若是,斯可以贫,斯可以怨矣。余所为表而志之不忘者也。
(吴君俞墓表)
浮屠正愿自西湖主虞山之福城,尝称新安吴闻喜字君俞之贤,而惜其早世也。问君俞之贤何如?则曰:“君俞家世素封,折节读书,鼓箧入成均。成均之士,长者造门,辈行避席,人人以为国士也。佳辰胜日,出游佳山水间,琴书鼎彝,错置左右,军持漉囊,参列杖屦,见者叹羡以为神仙中人。急难赴义,发直如竿,古之义人侠士,无以过也。君俞之为人如此,而又能归心法门,以明宗护教为己任。其没也,士大夫与之游者泣,闻其风者叹,浮屠道人焚香然灯者遍塔庙也。君俞不幸无子,其妇程,服金屑以死,有乌头绰楔之旌,而君俞将抑没不传,某窃悼之。君俞之生也,以不得一见公为恨,安得公之一言,以慰君俞于地下乎?”余曰:“子之言信。因子以信君俞,其不为无征也已。”昔苏子瞻尝谓欧阳公好士为天下第一,而公之士叛公于瞬息俄顷之际,以此贤惠勤而序其诗,以谓勤得列于士大夫,必不负公。吾以为勤惟老于浮屠,无求于世,故能终不负公。使其得列于士大夫,功名势利驱于前,而贵贱死生变于后,负不负未可知也。今君俞以一书生夭死,非有欧阳公嘘枯吹生之势,可以奔走天下,而愿之交于君俞也,非有三十年余之久。其涕泣不忘,欲得余之文以慰君俞也如此之切,则愿之不负君俞,其必为子瞻之所贤,而为君俞者,抑又可知已矣。今世未必有欧阳公之好士,而今之士大夫,其善叛人也,甚于欧阳公之时。闻愿之风,亦可以少愧矣乎?余窃取苏子之义,大书以表君俞之墓,后有观者,其必曰:“因浮屠之言以表人之墓,而后世不以为无征也,自余之表君俞始。”
(张季公墓表)
直常熟治城之北,背城而面山,洄为清池。其中有燕亭闲馆,舟夜过之,灯火出林丛,觥筹笑语之声,达于水涯。问之,曰:“此张家荷亭,张季公召客燕游地也。”余先公与季公好,数从季公饮,归辄曰:“季公召客,客不过三四人,群子姓罗列坐隅,奉觞寿客,促数逖,父子昆弟不相假辟。卒饮,ぅぅ而与与,以其宴会之良,知季公之合族者善也。”予长识季公,魁形而丰下,嶷然长德。又识其子秀才绍庆,温文安雅,出于辈流。间从季公饮,如先君之云。不十年,季公与其子相继殁矣。所谓荷亭者,予以间过之,池馆如故,灯火青荧犹可指,而觥筹笑语之声达于水涯者,若坠若抗,引而为弦诵。予以此兴叹于公父子间,而尤幸其有后也。季公没,乡之人聚而语曰:“季公善父母,执丧以情居瘠。善兄弟,仲兄没,其遗孤孩衣食百须皆己出,长而使复其所。家故多赀,削衣贬食,颁施之内外亲,曰:‘此吾赀也。’”於乎!季公诚一乡之善士矣!《周官 大司徒》以本俗六安万民。本俗云者,犹曰乡之旧俗云尔。吾乡旧俗醇美,如《周官》之所谓。族坟墓,联兄弟,师儒朋友,与夫州党之相相宾,百年间犹有存者。若季公者,盖亦其遗民故老也。旧俗日坏,而乡之善人从之。于是乎情伪喧呶,闾井烦促,而东阡北陌,亲串往来之地,步武错迕,契契不能以相从。於乎!是岂独系于一乡也哉!
公讳某,字某,以博士弟子员入赀为太学生。其孙某,以某年某月甲子葬公虞山之新阡。卜既食,谒余而请曰:“愿有述也。”以余言之不美,不足以章季公,而其不习为文饰,则或可以碣于隧而不惭也。书之以慰其孙之孝思,且以告于乡之人云。
初学集卷六十七
○墓表(二)
(南海黄夫人墓表)
呜呼!是为南海黄氏夫人之墓。夫人故赠某官吴公讳某之妻,今江西道监察御史光龙之母也。万历某年某月某日,卒于馀干,其子之官,寝越某年。岁在庚申,御史奉上命巡盐浙江,属其部民钱谦益,使表夫人之墓。是年神宗、光宗相继登假。天子初登大位,以万历四十八年八月朔为泰昌元年,谦益复官京师,乃按夫人之行而表之曰:
呜呼!《易》称“臣道妇道,皆曰无成,而代有终”。又曰:“恒其德,贞。妇人吉,夫子凶。”此为处常言之也,非所语于危疑屯难之日也。若夫人者,女而妇,妇人而夫子,不可以不表也。夫人之未嫁也,其父死于浙,夫人以其丧归。以一荏弱待年之女子,扶设,茕茕返葬,历三千里如堂适庭,故曰“女而妇”。及夫人之寡也,一子易,一子婴,夫人操持门户,生产滋殖。御史长,家所畜玩好,聚而焚之,曰以壹其子于学也。初,夫人将葬其夫,其兄怵之曰:“地不食,毋以竖子卜也。”夫人不听,乃克葬。及御史以孤童显,人曰:“卜兆惟夫人能。”故曰“妇人而夫子”。呜呼!妇人者,秉利贞之情,含幽吝之气者也。听亻兼从,顾私亲,尊巫史,信鬼而好礻几,其恒性也。而又当死丧频仍,危疑屯难之日,而夫人卓然如此。谓夫人为丈夫女可矣。谓世之丈夫举若是,吾不敢也。呜呼!国家当主少国疑,死丧屯难之日,能人势要,其亻兼从也;中官阿母,其私亲也;飞章腾说,其史巫也;身家妻子,死生祸福,其鬼与礻几也。当此之时,犹欲雍颂进退,缓步低首,以养体持禄为事,一旦权移于妇寺,祸成于禁近,而后呼天而悔之,不已晚乎?夫《易》称“无成”,未尝不言“有终”也;曰“妇人吉”,未尝不系之曰“夫子凶”也。则夫宜女而妇,宜妇而女,与夫宜夫子而妇人者,皆见戒于《易》者也。谦益深有惧焉,用敢表夫人之行,诸墓上。匪夫人之表,以诏臣子。呜呼!是年十月晦日癸酉,史官常熟钱谦益表。
(泽州王氏节孝阡表)
余在史馆,承乏外制。凡孝子节妇与被推恩赠封之典者,必谨而书之,不厌详复。以谓国家崇台绰楔,仿古表厥宅里之制,然或有及有不及。惟其发闻于子孙,田里妇孺家人屋之事,无不茂著于朝廷之典册。庶几见且闻者,嗟咨忾叹,转相告语,犹有所感勉而相劝也。今岁南台侍御王君允成属余表其父母之墓。余读宪使张君光缙所排缵事状,叹曰:“此所谓应古旌表之法,而发闻于其后者与?”余从事外制,表章天下孝子节妇湮没幽郁者多矣,今于侍御父母,得表其隧道之石,犹前志也,其何敢辞?
府君讳{闵},字汝贤,曾大父嵩,大父仲名,父武,母任氏,兄弟五人,君于伦次为叔子。王氏以耕冶起家,代有隐德。府君之大父,始教其子弟业儒,府君为郡弟子员,有名于时,以孝死,而侍御卒以儒术显云。府君父殁时,才舞象耳。母任,恸哭不食,欲从死。府君哭而告母曰:“大父母老矣,五男二女,累累未有室家。母死,是重死吾父也。”又哭而誓兄弟曰:“所不惟母之话言是训是行者,生无以事吾母,死无以见吾父矣。”于是任孺人乃食。而府君以孤僮上事大父母,中事母,下长兄,以掖诸兄弟。丧葬尽礼,历五十年,内外斩斩,门屏晏然。府君沉塞有气,形貌魁硕。仲兄解囚,囚中道逸去。府君挺身见大府,慷慨白事。大府奇而释之。伯仲与人无崖岸,邑屋少年易而侮之。府君在坐,人无敢陕输视伯仲者。两季弟病疫,省视汤药,不避垢秽。人或以谓府君,府君泣曰:“我子视诸侄稍长,即有传染,犹愈于死吾弟也。”府君念母勤,以立身扬名为己任,下帷不少休。母与二季相继病,府君穷百道治之,形神殚瘁。母病良已,而府君遂不起。卒之日,邻里巷哭。行路之人皆叹,有泣者。万历戊子之四月也。享年四十。府君配任孺人,家人呼之曰小任,别君母也。孺人事其姑,备有仪法。姑性严重,孺人独得其欢心。尝侍姑疾,逾月不解衣。姑喜谓孺人:“若孝事我,天当以孝妇报若。”生平布衣蔬食,不好刺绣,不事宰杀,尼师巫觋不登其门。相府君二十余年,以及课侍御兄弟,篝灯宿火,荧荧如一昔也。府君疾革,孺人遂不食。妯娌固止之,孺人曰:“往吾病疡几殆,夫子抚我曰:‘若死,我必不再娶。’今吾忍夫子独身地下乎?”时侍御兄弟亦病。侍御哭父失声,气息支缀,或谓孺人曰:“若孺子何?”孺人曰:“吾儿病必愈,愈且大吾门,吾征之昔梦矣,无相溷也。”竟不食而死。后府君卒盖两月。衣裳黹纟失,扃完好,视其封题,皆府君卒之日也。享年三十有九。初,侍御以邑令考最,赠府君如其官,任为孺人。今天子即位,覃恩海内。府君得赠南京广西道监察御史,而仍赠任为孺人。府君与孺人以其卒之岁葬于浪井川东原祖茔下,至是三十有六年矣。惟孝与节,国之元气,天地之所与立也。世道交丧,士大夫以顽钝苟免为能事,波流茅靡,余风未殄。降将累臣,填塞囹圄,天子盱衡动色以风厉之,而未有止也。府君夫妇死孝死节,应古旌表之法,而湮没幽郁,发闻于其子。侍御当鼎革之际,公忠骨鲠,其风节议论,竦动天下,渊源弘长,所得于家庭者多矣。欧阳子表唐子方之先墓,以谓子方方进用于时,其所以荣其亲者,未知其止。侍御固今之子方也。论次其家世,而原本其节义之所自,则其可以表于金石而信之后世者,盖已不一书而足也,岂待考诸后日而征其显荣之未止也哉?
(敕封安人丁氏坟前石表辞)
安人长兴丁氏,光禄寺大官署正讳某之子,归安茅氏广东按察司副使讳坤之妇,工部都水司郎中讳国缙之妻也。封孺人,再封安人,皆在万历中。天启二年某月某日卒,其孤元仪、以其年十二月十一日,安人于都水公之阡。元仪有文名,知兵略。国家方用兵,元仪慷慨应辟。既葬,弁带而从戎事。三年之丧卒哭,金革之事无辟,礼也。于是元仪以墓上之石来请,曰:“愿有述也。”谦益曰:“诺。”其辞曰:
太公之后,是始有丁。条叶被泽,望于长兴。是生安人,夙有多誉。从父服官,大官之署。维都水公,有室再捐。朝于京师,乃委禽焉。茅为世家,族大而贵。揭揭都水,为时职志。安人归之,和鸣锵锵。如圭有邸,如金斯相。娈彼诸姬,爰居爰处。有携有婴,累累孤女。衾叙进,襁褓错交。如侄如娣,孰里孰毛?皇舅鹿门,闻而叹曰:此虽女子,何愧巾袜。都水报政,最于山东。其新孔嘉,命服在躬。疾濒于危,誓以身先。强起再觐,寄孥畿甸。盗生近郊,白昼汹汹。怀刃衷甲,忄堇而即戎。出为辨强,非妇之义。土填左阖,古也有志。都水岳岳,擢居西台。瞻望父兮,岂不怀归。安人曰噫!将子无顾。短衣秃袖,以率媪御。归就子舍,妇后夫先。异长宿肉,扶侍有年。回翔再仕,为令于淅。劳其晨昏,以尉迁谪。浙人凶饥,亦孔之忧。珥脱衣穿,彼堇流。广置姬侍,以弗无子。亦既抱子,而进未已。相乳更抱,莫知所生。同仁均养,协气交并。量移郎署,周旋南北。相厥簋,共其蚕织。皇舅寿,老苕间。衣冠宾从,俨如神仙。腆洗克共,曰妇有助。杖屦闲闲,燕笑饮御。居皇舅丧,情文折衷。相夫有闻,蔚为礼宗。都水行河,以死勤事。舟船下上,哀彻水ㄛ。报夫地下,抚孤柩前。抚膺陷胸,临绝之言。乡里氵存饥,道堇相枕。指麾孤童,倾倒廪。大筑幽宫,都水是安。工作聚业,仿于《周官》。安人之为,节度卓荦。燕及嫠,施于姻族。安人之教,夙夜赍咨。无念尔祖,先君之思。寡居以还,布衣蔬食。奉彼戒法,以妇职。年五十四,寝疾而徂。冢子韦,羁于南都。安人喟曰:吾可以死。父有坠言,庶其在是。吉祥而逝,容仪委蛇。譬如旅人,日暮赴家。元仪自南,见星而赴。遇使于涂,哭而问故。徒跣号呼,与弟庀丧。卜先兆,龟食告祥。安人之命,都水之室。岂曰渴葬,王事孔亟。曰元仪,诞惟二孤。元仪暨暨,也与与。有女七人,二实已出。长而有归,哀哉蚤卒。维彼五女,三女之存。擗恸临穴,哀感行人。元仪念母,衔哀罔极。实来求诗,以斫墓石。大书深刻,阡表之辞。庸诏来者,过而视之。
(封恭人孙氏墓碑)
今上之元年,建州夷不悔祸,浃辰之间,陷我沈、辽。顺天府府丞新安毕公懋康衔使命将行,言者谓公精晓兵事,宜留治兵。公奋然上疏,请募江、淮间盐户渔丁殊死敢战者,束以部伍,身自训练,幸得一当奴酋。天子壮其议,下所司覆奏。行有日矣,而母恭人之讣适至。余往唁之,公掐膺呼曰:“天乎!懋康进不得死于奴也,退而不得死吾母也,懋康自是无死所矣。有丽牲之石以请于吾子,子毋辞焉。”呜呼!余闻恭人少磊有丈夫之概,故少保绩溪胡襄懋公以功高被逮,恭人梦伏阙上章,慷慨数千言,如刘向、谷永之讼陈汤者,至老犹能记忆之。余尝叙其事以寿恭人,以谓恭人之为女子也,可以愧世之丈夫。其梦也,可以愧世之视而醒者。当此时,建州之难作矣。余自度无所用于世,犹冀以区区笔札,愤盈叫呼,庶几有动乎世之君子。今又三年,祸益烈矣。日夜拱手燕笑,几幸其不渡河,不航海,举中朝之命,听于必不可恃之西虏。世之所谓丈夫者,与夫视而醒者,其果如何也?府丞事虽未行,其﹃力疆圉。为国家雪蹙地丧师之耻,固有其时。而恭人之大志,亦可以无憾。独余以不肖之躯,浮湛死局,疾呼大号,吻燥笔枯,瞪目顾视,化为喑哑,犹执笔而纪恭人之葬,其能无愧色矣乎!恭人姓孙氏,性通敏,诵《诗》百篇,贯穿经史。好为歌诗,有和平丽则之音。事舅姑孝,尝股以疗姑疾,抚庶出之子莫辨己子。妇道母仪,靡不纯备。举其大者,其细可知也。恭人嫁毕氏,为江西南昌府武宁县主簿封中宪大夫顺天府府丞某之妻。有男子子七人,府丞及二季,恭人出也。享年八十有二,卒于天启元年之四月某甲子。恭于梅山之新阡,实某年某甲子。铭曰:
婺女之精下为人,彼美淑媛维降神。明《诗》习礼被质文,躬服栉纵志衿绅。梦提封事排帝阍,援忠嘘枯叫穹。九关虎豹争亻先亻先,弭首睨视弱女身。帝曰女归大女门,畀女美子从以孙。归来阊阖开嶙峋,有子法冠侍帝晨。狡夷作孽白水津,陈尸漂血辽海殷。皇赫斯怒雷霆震,爰命整旅江淮。甲光袭日戈攫云,习流背嵬张吾军。将星高高婺星昏,棘人素冠哭且奔。为母起冢黟山垠,象彼祈连树麒麟,旁置万家何足云!我作铭诗托贞珉,百尔巾帼视刻文。
(房母左太宜人墓表)
封太宜人左氏,故太中大夫陕西按察使益都房公讳如式之副室,而南京太仆寺少卿可壮之生母也。少卿与余并中万历甲科,并事神、光、熹三庙以及今上,并坐阉祸阁讼,牵连再谪。崇祯九年五月,太宜人卒。少卿卜以次年十二月葬于云门之新阡,而属余表其墓。
少卿之状太宜人备矣。其事按察公也,婉而恭;其承信淑人也,卑而理。抚嫡出之子妇。字而敬。教其子,威而孙。御臧获,庀家事,肃而宽,廉而不刿。古所称贤明贞顺之德,斯已兼举矣。余之文何以加诸?而余于少卿母子之间,有深痛焉。余与少卿,两尊人先背弃,皆有老母。罢官归田里,互相问讯,曰“太夫人无恙乎?”开咸酌酒,交相庆也。先太淑人没,少卿哭之而哀。太宜人年八十,少卿奉英之节,过家上寿。余告于母殡,拜而遣使,不自知其伏地失声也。吾母知少卿为余谪官,每忾然曰:“少卿之为朋友,亦已足矣,其若念母何?”太宜人则软语劳少卿曰:“若所为牵连谪官者,海内大人君子也。吾为若母,有余荣矣。”两家之母,言犹在耳。两家之子,交颂母言以相慰藉,其简牍至今错互箧衍,而二母者今安在也?《诗》不云乎:“有母之尸饔。”颍封人曰:“小人有母。”聂政曰:“有老母在。”此子之念其母也。赵太后称妇人异甚。严延年之母不忍见壮子受刑﹃。此母之念其子也。呜呼!父母之念其子一也。丈夫识道理,重名义,犹能挫情割爱。若妇人之爱怜其子,毛裹而已矣,氵重血而已矣。介子推、范滂之母不数见,而扼臂流乳之痛,凡为母子,何独不然?余与少卿,不幸而系籍党部,触忤权幸,以忧老母。虽二母之贤明贞顺,无恶于其子,而母子之间,雍容暇豫,开口而笑者,其为时日,固已少矣。杼柚之教,门闾之望,衔哀茹恤,终天而已矣,曷有穷乎?
余既诺少卿之请,伤心渍泪,每执笔不忍下。旋被急征下吏,少卿请之不懈益勤,曰:“非子之过也,太宜人望子言久矣。”创巨痛甚,志懑气塞,假兹石以告哀。余之为此言也,犹鸟兽之巡过其故乡,翔回鸣号,属而踟蹰也,犹燕雀之啁噍之顷而后乃能去也。后之仁人孝子,过而视焉,其亦为之徘徊叹息也夫!崇祯十年九月十七日。
(刘氏两节妇墓表)
刘氏两节妇者,上林苑监左监丞刘可之嫡母徐氏、生母侯氏,而赠监丞刘君体性之室也。刘君为诸生,下帷攻苦,两节妇篝灯佐读,黾勉有无,妯娌先后如也。刘君没,两节妇截发自誓,以抚藐孤。辛勤四十余年,克有成立。可克邀天子之休命,以显其亲。乌头双阙,旌门有闶。方此时,母子相泣,闾巷聚观太息。又数年,而两节妇没,既葬,可以事系请室,泣而谒余,请表其墓。嗟夫!荀息有言:“生者不愧,死者复生不悔。”忠臣节妇,其道一也。两节妇芳年令姿,齐心共命,捐生以殉其天,誓死以立其子。比其子成立,有以下报所天,两节妇之事毕矣。岂知其生前天日晶明,荣及其身?又岂知其身后风雨漂摇,忧及其子也哉?子之才不才,亲之所与被也。若忧喜祸福之不可知,则天也。今日之事,是亦生者之所不愧,而死者之所不悔也。假令为人子者,躬亏体辱,亲之行为世之所指名。亲之没也,太中大夫侍御史持节护丧事,中千二石治莫府冢上,玉衣梓宫,东园温明,如乘舆制度,复土之后,天子赐上尊养牛,手诏敦趋赴都堂视事,此亦人世之极荣矣,而于人子之谊奚当焉?今以可之为人子,夙兴夜寐,以求无忝所生,而不免于缧绁之患。可虽自伤为子无状,痛不欲生,然生者之不愧可知也。两节妇地下有知,亦必曰非吾子之罪,死者之不悔又可知也。夫两节妇之高行,宗伯旌之,国史书之。后有刘子政、范蔚宗者,必有取焉。余可以无述也。述两节妇之所以生不愧,死不悔,而因及可之所以无憾于其母者,以表于其墓。用以知天道之必复,而两节妇之遗祉未艾也,姑伐石以待焉。
(瞿太公墓版文)
余年逾壮,与瞿子元初读书拂水山房。鸡鸣风雨,篝灯刻烛,往往为余道其家世及其祖太公事行,曰:“瞿之先世居河南,徙通州之海门,宋末避兵来常熟。有讳达者,受元将旗号,徇未下城邑,授百夫长,迁转怜口提领。有孝子曰嗣兴,宋文宪、方正学为撰志状者也。孝子之子讳庄,官至福建左参政,高皇帝赐手诏奖谕,载在大诰者也。庄之后六世为吾祖。吾祖之生也,曾祖家中落。长子为诸生,卖田入赀国学,益大困。吾祖年十八,代父应繇役,给公上,老胥宿吏,莫敢以僮子假易。御臧获,课耕耨,勤惰劳佚,部分井然。中外数百指,严惮如家丈人也。曾祖病革,谓曰:‘伯以入赀鬻产,吾将减其分以偿汝。’吾祖泣曰:‘大人以儿故减兄嫂产,得无减兄嫂泪乎?儿生有命,大人奈何为此言?’曾祖叹曰:‘吾固知儿之无所藉吾产也。’生平不信礻几鬼,曾祖母病不知人,巫降神于庭,吾祖自外入。问之,不觉脚屈下拜。神援笔判曰:‘以汝纯孝,夜半当苏汝母。’至夜分,大声发床前,母遂苏。又五十余年乃终。吾祖亦六十余矣。每新燕来时,仰视屋梁,周走而呼曰:‘娘娘安在乎?’呜呜啜泣,与燕语相下上。家人咸相顾泫然也。吾祖抚群从子姓及故人子弟,收恤教诲,具有恩礼。其人始见德,久之或操戈相向,已而又以好来,吾祖厚遇之自如。少能洞悉情伪,老而弥熟。人有相欺者,阳受其谰,而阴识之,其人终身以为能欺吾祖也。其治生未尝俯拾仰取,以心计钓奇。田亩钱布,藏┑腹笥,每谓吾家簿藉,在十指伸屈中,传别书契,经目而已,未尝省视,曰:‘何待人之薄也!’闾左有大议,邑宰及乡老刺刺私语移日。吾祖至,辄一言而决,退亦不以告人。邑有大繇役及大,倾身为人先,费辄数百金。其所为多疏阔迂缓,会有天幸,家益起,尝曰:‘人何苦为善不力,天未尝亏负人也。’吾与瞿星卿、顾朗仲为文会,诸老人相率谏吾祖:‘若孙日夜从诸狂生,衣袖反接,两眼生顶上,不早禁绝之,且破而家。’吾祖笑曰:‘吾纵吾孙与之游,恐其不得当也,而顾欲麾之门外乎?’其后诸子皆为名士,拂水文社遂甲天下。朗仲尝曰:‘知我者惟吾父与太公也。’朗仲许为吾祖撰事状,吾子他日采而志之,为吾祖之宋与方也,吾死不恨矣。”言已,涕泣泛澜,悲不自胜。余心识之不忍忘。万历丁未,朗仲卒。又数年,元初衰过余,再拜而请曰:“欧阳子之言曰:‘非敢缓也,盖有待也。’吾每诵斯言,未尝不彷徨叹息,继之以泣也。今吾老矣,无可待者矣。朗仲且死,犹以不及状吾祖为恨。吾之不忍死吾祖也,与其不忍死吾朗仲也,胥以累吾子。子其无辞。”余诺其请,逡巡未及为,而元初又殁,迄今二十五年矣。呜呼!人世之不可以把玩也,一弹指之间,已三世矣。而孝子慈孙之思不死其亲也,重泉之下,穷尘之后,其耿耿者何时而已乎?余故撰次其语,以遗其诸孙,使树石太公墓门,并以告于元初之墓。太公讳依京,万历丙申九月卒,寿八十有一。元初者,吴之名士瞿纯仁也。铭曰:
司徒三物,以教万民。二曰六行,兴贤礼宾。万历之世,熙和如春。蔼蔼瞿公,际此昌辰。孝乎惟孝,德必有邻。睦姻任恤,安富恤贫。国有大故,奋袂垫巾。大冠如箕,视其齿龈。国有大役,鼓振振。守闾待令,敢有弗虔。国有大灾,我无逡巡。倾箱倒庋,指其廪。春秋读法,祭谆谆。德行道艺,谁与比伦?世教下衰,丑类顽へ。奇邪相及,觥挞。乡老云邈,本俗不存。安能汲汲,弥缝使淳?墓木已拱,宿草载陈。作为铭诗,以诏斯人。崇祯癸未五月,契家子钱谦益造。
初学集卷六十八
○塔铭(一)(憨山大师庐山五乳峰塔铭)
我神宗显皇帝握金轮以御世,推慈圣皇太后之志,崇奉三宝,以隆顾养。上春秋鼎盛,前星未耀,慈圣以为忧,建祈储道场于五台山,妙峰登公与憨山大师实主其事。光宗贞皇帝遂应期而生。于是二公名闻九重,如优昙钵华,应现天际。妙峰不出王舍城,大作佛事。而大师有雷阳之行,其机缘所至,横见侧出,固非凡情之可得而测也。大师之迁化于曹溪也,大宗伯宣化萧公亲见其异,为余道之。已而南海陈迪祥以行状来谒余表塔。余曰:“有吾师宣化公在,他日请为第二碑。”又明年乙丑,其弟子居庐山者曰福善,奉全身归五乳,而留爪发于曹溪。走书来告曰:“大师东游,得子而喜,曰:‘刹竿不忧倒却矣。’灯ㄠ月落,晤言,所以付嘱者甚至。塔前之铭,非子谁宜为?”余何敢复辞?谨按:
师讳德清,族蔡氏,全椒人也。父彦高,母洪氏,梦大士抱送而生。七岁,叔父死,尸于床。问母:“从何处去?”即抱死生去来之疑。九岁,能诵《普门品》。年十二,辞亲入报恩寺,依西林和尚。内江赵文肃公摩其顶曰:“儿他日人天师也。”十九,祝发受具戒于无极某公,听讲《华严玄谈》,至十玄门海印森罗常住处,悟法界圆融无尽之旨。慕清凉之为人,字曰澄印。从云谷会公,缚禅于天界寺,发愤参究。疽发于背,祷护伽蓝神,愿诵《华严》十部,乞假三月,以毕禅期。祷已熟寐,晨起而病良已。三月之内,恍在梦中。出行市中,俨如禅坐,不见市有一人也。雪浪恩公长于师一岁,相依如无著、天亲。嘉靖丙寅,寺毁于火,誓相与畜德俟时,以期兴复。师既岿然出世,而雪浪卒为大论师,修治故塔,稍酬誓愿焉。师尝听讲于天界,厕溷清除,了无人迹。意主东净者非常人也。访之。一黄面病僧,目光激射,遂与定参访之约,质明则已行矣,即妙峰登公也。师以江南习气软暖,宜入冬冰夏雪苦寒不可耐之地,以痛自摩厉,遂飘然北迈。天大雪,乞食广陵市中,曰:“吾一钵足以轻万钟矣。”抵京师,妙峰衣褐来访,须发{髟参}娑毛 如河朔估客。师望其眸子识之,相视一笑。参遍融贞公。融无语,惟张目直视。又参笑岩,岩问:“何方来?”曰:“南方来。”岩曰:“记得来时路否?”曰:“一过便休。”岩曰:“子却来处分明。”游盘山,至千像峰石室,见不语僧,遂相与樵汲度夏,时万历元年癸酉也。明年,偕妙峰结冬蒲坂,阅《物不迁论》。至梵志出家,顿了旋岚偃岳之旨,作偈曰:“死生昼夜,水流花谢。今日方知,鼻孔向下。”峰一见遽问:“师何所得?”师曰:“夜来见河中两铁牛相斗入水去,至今绝消息。”峰曰:“且喜有住山本钱矣。”遇牛山法光禅师,坐参请益。法光发音如天鼓,师深契之。送师游五台诗云:“雪中师子骑来看,洞里潜龙放去休。”且曰:“知此意否?要公不可捉死蛇耳。”师居北台之龙门,老屋数椽,在万山冰雪中,春夏之交,流澌冲击,静中如万马驰骤之声。以问妙峰,峰举古人三十年闻水声,不转意根,当证观音圆通语。师然之。日寻缘溪横勺,危坐其上。初则水声宛然,久之忽然忘身,众籁阒寂,水声不复聒耳矣。一日粥罢,经行忽立,定光明如大圆镜,山河大地,影现其中。既觉,身心湛然,了不可得,说偈以颂之。游雁门,兵使胡君请赋诗。甫构思,诗句逼塞喉吻,从前记诵见闻,一瞬现前,浑身是口,不能尽吐。师曰:“此法光所谓禅病也。惟熟睡可以消之。”拥衲跏趺,一坐五昼夜。胡君撼之不动,鸣击子数声,乃出定。默坐却观,如出入息,住山行脚,皆梦中事,其乐无以喻也。还山刺血书《华严经》,点笔念佛,不废应对。口诵手画,历然分明。邻僧异之,率徒众来相嬲,已皆赞叹而去。尝梦与妙峰夹侍清凉大师,开示初入法界,圆融观境,随所演说,其境即现。又梦登弥勒楼阁,闻说法曰:“分别是识,无分别是智。依识染,依智净。染有生死,净无诸佛。”自此识智之分,了然心目也。师既建祈储道场,遂远遁东海之牢山。慈圣命龙华寺僧瑞庵行求得之,遣使再征,不能致。赐内帑三千金,复固辞。使者不敢复命。师曰:“古有矫诏赈饥之事,山东岁凶,以此广圣慈于饥民,不亦可乎?”使者持赈籍还报,慈圣感叹,率阖宫布金造寺,赐额曰海印。师诣京谢恩,为报恩寺请藏。上命师赍送,因以便归省父母。寺塔放光累日。迎经之日,光如浮桥北度,经在塔光中行也。师还,以报恩本末具奏,曰:“愿日减膳羞百金,十年工可举也。”慈圣许之。岁乙未而黄冠之难作,师住山十三年,方便说法,东海弥离车地,咸向三宝。而黄冠以侵占道院,飞章诬奏,有旨逮赴诏狱。先是慈圣崇信佛乘,敕使四出。中人谗构,动以烦费为言,上弗问也。而其语颇闻于外廷,所司遂以师为奇货,欲因以株连慈圣左右,并按前后檀施帑金,以数十万计,拷掠备至,师一无所言,已乃从容仰对曰:“公欲某诬服易耳,狱成,将置圣母何地乎?公所按数十万,在县官锱铢耳。主上纯孝,度不以锱铢故伤圣母心。狱成之后,惧无以谢圣母。公穷竟此狱,将安归乎?”主者舌吐不能收,乃具狱上,所列惟赈饥三千金,有内库籍可考。慈圣及上皆大喜。坐私造寺院,遣戍雷州,非上意也。达观可公急师之难,将走都门,遇于江上,师曰:“君命也,其可违乎?”为师作《逐客说》而别。师度庾岭,入曹溪,抵五羊,赭衣见粤帅,就编伍于雷州。岁大疫,死者相枕籍,率众掩埋,作广荐法会,大雨平地三尺,疠气立解。参政周君汝登,率学子来扣击,举通乎昼夜之道而知发问,师曰:“此圣人指示人,要悟不属生死一著耳。”周君怃然击节。粤之孝秀冯昌历辈,闻风来归。师拟大慧冠巾说法,构禅室于壁垒间。说《法华》至宝塔示现娑婆,华藏涌现目前,开悟者甚众。居粤五年,乃克住锡曹溪,归侵田,斥僦舍。屠门酒肆,蔚为宝坊,缁白坌集,摄折互用,大鉴之道勃焉中兴。甲寅夏,师在湖东,慈圣宾天,诏至恸哭,拂剃返僧服。又二年,念达观法门死生之谊,赴葬于双径,为作荼毗佛事。箴吴、越禅人之病,作《担板歌》吊莲池宏公于云栖,发挥其密行,以示学者。自吴门返庐山,结庵五乳峰下,效远公六时刻漏,专修净业。居四年,复往曹溪。天启三年癸亥,宣化公赴召来访,剧谈信宿。公谓师色力不难百岁,更坐二十余夏,如弹指耳。师笑曰:“老僧世缘将尽,幻身岂足把玩哉?”别五日,果示微疾。韶阳守张君来问。师力辞医药,坐语如平时。既别,沐浴焚香,集众告别,危坐而逝,十月之十一日也。溪水忽涸,百鸟哀鸣,夜有光烛天。三日入龛,面颜发红,须发皆长,鼻端微汗,手足如绵。僧徒惊告,谓师复生。萧公语:“余衰老赴阙,跋涉二万里,何所为哉?天殆使为师作末后证明耳。”呜呼!知言哉!
师长身魁硕,气宇堂堂。所至及物利生,机用善巧,如日亘雨润,加被而人不知。山东再饥。师尽发其,亲泛舟至辽东,籴豆以赈。旁山之民,咸免捐瘠。税使与粤帅有隙,嗾市民以白艚作难,群噪围帅府。师缓颊谕税使解围,不动声色,会城以宁。珠船千艘,罢采不归,剽掠海上。而开矿之役,绎骚尤甚。采使谒曹溪,师以佛法摄受,徐为言开采利害,繇是珠船罢采不入海,而矿额令有司岁解。制府戴公诒书谢曰:“吾乃今知佛祖慈悲之广大也。”师为余言:“居北台,大雪高于屋数丈,昏夜可鉴毛发,坚坐待尽,身心莹然。迟明,塔院僧穴雪以入,相携行雪洞中,里许乃出。当诏狱拷治时,忽入禅定,榜棰刺,若陷木石。逾年在雷阳,郡丞以矿事被逮,侍者惶遽传告,毒楚卒发,几无完肤。”此《楞伽笔记》所繇作也。东游至嘉兴楞严寺,万众围绕,有隶人如狂易状,搏颡不已,曰:“我寺西仲秀才也,身死尚在中阴。闻肉身菩萨出世,附隶人身求解脱耳。”师为说三皈五戒,问解脱否?曰:“解脱竟。”懵然而觉。师之树大法幢,为人天眼目,岂偶然哉!师世寿七十八,僧腊五十九。前后得度弟子甚众。从师于狱,职纳橐者,福善也。终始相依于粤者,善与通炯、超逸、通岸也。贵介子弟,剜臂然灯,以求师道,现大士像于疮痂中而坐脱以去者,即墨黄纳善也。粤士归依者,冯昌历为上首。御史王安舜、孝廉刘起相、陈迪祥、欧文起、梁四相、龙璋,皆昌历之徒也。师所著有《楞伽笔记》《华严纲要》《楞严悬镜》《法华击节》《楞严法华通议》《起信唯识解》若干卷,《观老庄影响论》《道德经解》《大学中庸直指》《春秋左氏心法》《梦游集》又若干卷。嗟乎!师于世间文字,岂必不逮古人?有不逮焉,亦糟粕耳。师于出世间义谛,岂必不合古人?有不合焉,亦皮毛耳。惟师夙乘愿轮,以大悲智人烦恼海,以无畏力处生死流,随缘现身,应机接物,末后一著,全体呈露。后五百年,使人知有一大事因缘,是岂可以语言情见、拟议其短长者哉?是故读师之书,不若听师之言;听师之言,又不若周旋瓶锡,夷考其生平,而有以知其愿力之所存也。谦益下劣钝根,荷师记,援据年谱行状,以书兹石。其词宁繁而不杀者,欲以示末法之仪的,起众生之正信也。铭曰:
人生出没,五浊世间。生死之涂,屹立重关。重关峻复,谁不退堕?师子奋迅,一掷而过。济河焚舟,县车束马。一钵飞渡,谁我御者?冰山蛰伏,雪窖沉埋。冰解冻释,水流花开,光明四照,上彻帝阍。荣名利养,匪我思存。震霆赫怒,我性不迁。桁杨木索,说法炽然。觉范朱崖,妙喜梅州。雷阳万里,谓我何求?军持应器,横戈杖锡。毁形坏衣,古有遗则。大鉴重徽,灵不昧。屈旬之衣,如施画缋。师之示现,如云出谷。触石肤寸,雨必待族。云归雨藏,山川自如。孰执景光,以窥太虚?福德巍峨,文句璀璨。视此肉身,等一真幻。匡山不来,曹溪不去。塔光炳然,长照觉路。
天启七年丁卯九月朔,常熟幅巾弟子钱谦益谨述。
(闻谷禅师塔铭)
闻谷禅师印公,以崇祯丙子十二月十七日示寂于瓶之真寂禅院。明年丁丑九月初六日,弟子奉全身塔于孔青之阳。师世寿七十有一,僧腊五十有八,主丛林二十五年,建道场二所,度弟子千有余人,得戒弟子万有余人。师之没也,传戒弟子鼓山贤公千里赴吊,补师住处,为其塔上之铭。既葬,而其上首弟子大坚等扣余山中,复以勒铭为请。以余于师有支、许之好,假世谛文字,演说实相,为贤公疏通证明焉,亦贤公之志也。余其忍辞?谨按:
师讳广印,字闻谷,嘉善人周珊之子。母赵氏,梦玄武神仗剑领甲士拥门而生。师为儿时,左眼角尝见一浮图住空中。稍长,父携观大胜寺浮屠,讶曰:“我眼中尝见此。”此后遂不复见。年十三,祝发于杭之开元寺,见壁间法界图,问其师曰:“十界从心生,心从何处生?”师不能答。往扣西蜀仪峰和尚于清平,峰教看云门露字。师直下挨拶,至忘寝食。峰举丙丁童子来求火话诘师,举拳挥按,痛骂驱出门。白汗津津浃背,益发奋力参。年二十四,入云栖进具。二十六从介山法师习台宗,期年而臻其奥。云栖大师开法净慈,特举师为维那。数年来,昼则听讲,夜则缚禅。参无幻禅师,乃谢去讲肆,摄静于西溪法华山。单丁四年,或数日不食,或一坐连朝。参请渐多,乃曳杖而去。上双径,结茆白云峰下,影不出山者六载。看亮座主参马祖因缘,疑不能释。一日见黄瑞香花,忽大悟,从兹碍膺之物咸冰释矣。出山至云栖,受菩萨戒,朝夕请益,尽得云栖之道。至宜阳,参龙池幻有和尚,池谓师曰:“何不承当此事,共相唱和?”师不自肯。池曰:“更欲如何?”曰:“视圆悟、大慧为多愧耳。”池怃然曰:“当今学者未会先会,那能得不自肯如子者乎?老僧当避一头地矣。”北游五台,还至径山。时海内禅席寂寥,乃与髻峰诸师创禅期于莲居永庆,仪峰老人复来自蜀,因得重征玄奥,印明临济宗旨。峰归,师隐湖之箐山。瓶为双径两目孔道,行脚往来,无一茅盖头。师捐衣钵,创数椽为接待之计,法施云涌,郁为宝坊,遂移真寂废寺旧额名之。事既竣,杖笠南游,隐建州之废寺凡三载。浙僧始物色得之迎请络绎,掉头不顾。会主院者相继迁化,师不得已,复归视事。四方衲子,参请云集,众至五千指。禅净双提,规重矩叠,称江南法席之最。久之,复南游,栖建州之宝善四载。年七十,乃归老于真寂。次年腊月八日,说戒毕,示微疾逝。前一日,手书与径山长老,送《仁王经》,劝其展诵报国,索纸书诫语,泊然而逝。盖贤公之铭师如此。
呜呼!万历中,方内有三大和尚,紫柏可公、云栖宏公、憨山清公,各树法幢,为人天眼目。三公入灭,魔外横行,喝棒错互。吴、越之间,人如中风狂走。当此之时,真修退藏,密传三老之一灯者,禅师一人而已。师痛夫世之盲参瞎悟者,以狂易之病,饮涂毒之药,穷老参究,终不以悟。自居学者,少逞知解,必深锥痛札,期于爆断命根而后已。师之砥柱末法者一也。师痛夫世之上堂登座者,以俳优之场,演沐猴之戏。坚辞僧众,不许开堂。晚岁正告诸宰官:“孀居久矣,复肯傅粉墨求嫁耶?”师之砥柱末法者二也。师痛夫世之架大屋,养闲汉,荣名利养,市贾相求者。真寂告成之后,数年退院,七载南游,腰包杖锡,飘然于荒山野水之间。师之砥柱末法者三也。师器宇冲和,神观闲止,导迎善气,被褐怀玉,有儒者ウ然之风。其持身卫道,苦心危行,如冰之凌霜而益坚,如玉之锻火而愈栗。扌耆柱大法,于衰残充塞之余,孤行独往,贲、育不能夺也。贤公所谓蒙众诮而弗恤,犯众怒而弗顾者,信乎其知师者矣。师之七十也,余为文以称寿曰:“传曰:‘不有君子,其能国乎?’以佛门观之益信。”师读之,为之破颜微笑。今师之葬已三年矣,踵贤公之后而铭其塔,慨刹竿之日倒,愧金汤之无人。俯仰法门,有深感焉。乃为之铭曰:
单传教远,禅席寥寥。师起其衰,如风鸣条。禅风渐扇,魔民蜂起。师砭其敝,如坊止水。师不以禅,置律与经。历然光明,如谷传灯。师智愈圆,其心愈密。悟显修,如灯在室。宝炬不然,金镜式微。誓挥我戈,以指悬车。风霜剥落,冰雪崔嵬。穷冬Ё阴,孤阳独回。楼阁千间,云堂一宿。何处是师?本来面目。云栖为师,永明是宗。岿然一塔,坐断虚空。闽山浙水,吾师在焉。明明如月,常照百川。
(洞闻禅师塔铭)
古之得道者,以死生为如幻三昧,故有谓坐脱立亡,尚未梦见先师意者。世衰圣伏,盲师瞽说,各自称尊,则非末后一著,不足以勘辨之。盖亦末法使然也。天启三年七月,洞闻禅师示寂于破山之禅院。是时天方溽暑,流金铄石。越三日,余趋视之,垂首趺坐,若入正定。蚊蚋却避,肤理莹洁。四众观者,莫不叹异。师行解未知其何如?以余所见,亦可谓甚难希有者矣。师吴江李氏子,少出家,入华山。为默庵和尚侍者。舍而归紫百大师,大师改名法乘,号曰洞闻。冯祭酒开之《送似尘洞闻游方序》云:“二上人,一脱逢掖,一逃外法,俱奇男子。”体质文弱,不耐劳苦。一旦以紫百师鼓策,遂迸裂牵缠,给侍瓶锡,方出门时,已无万里。此师行脚因缘也。初居虞山之三峰,徙天目之中云庵,卒老于破山。师慈和乐易,具大人相。所至住山,诛茅束薪。偕其徒雪庵,拮据庀治。师优游兀傲,饮石泉而荫松柏,不汲汲□于荣名利养,其视世相,轻也。斯其临终所得力者欤?师世寿七十二,僧腊五十,墓在破山寺之南凡若干步。铭曰:
师之参访,踵决履穿。小扣大击,如石出烟。归而住山,参粥饭禅。一坐廿夏,不震不骞。开堂说法,千偈澜翻。究亦何有?空谷然。破山嵯峨,龙涧蜿蜒。残灯初日,师或在焉!
(鹤林法师塔铭)
常熟县治之巽隅,建聚奎塔,久而未溃于成。众君子聚而谋住持,咸曰鹤林法师其人也。师遁迹北山之藤溪,幡然而起,率其弟子仁方往莅焉。师律行精严,四方归仰。仁方能捐衣去食,伐木辇土,以专勤耆事。不逾年,塔工大兴。崇祯三年七月,师示疾于塔院,说偈别众,坚坐而逝。又一年,仁方亦逝。其徒知通等奉全身塔于拂水岩之西岭,以仁方焉。师讳大寂,嘉定赵氏子。甫出家,得度于护国寺永敏和尚,受具戒于云栖大师,学经论于绍觉法师。单丁行脚,凡十余年。缚禅于庐山,游少林,礼五台,归虞山而老焉。师质貌朴愿,志气专壹。其尊严毗尼也,如法吏之守三尺,谨凛科条而已。其讲习经论也,如举子之穷六经,穿穴章句而已。繇定以发惠,因相以契性。遍参诸方,扣击宗旨。久之,于心地渐有所发明,然不敢高其举趾,轻言向上事,曰:“吾株守吾经律而已。”说法为人,必提唱念佛法门,曰:“吾所学于云栖者,如是而已。”坐虞山数夏,空林荒樾,午夜施食,鬼啸魈吟,与梵呗相应和。日不重食,夜不胁席,箧衍无一钱之藏,徒仵皆化之。仁方病亟,求一故絮籍体,竟不可得。诸方皆曰:“此真鹤林之子也。”师之葬,实崇祯五年十一月。其上首弟子曰智妙,即仁方也,墓在师之左方十余步。铭曰:
柳子有言:儒以礼立仁义,佛以律持定惠。去律小经,佛道斯替。生死海中,风波淫裔。孰是船师,乱流而济?师之轨行,岂曰滞泥。涉生死流,回翔鼓。盲禅魔民,横奔狂犭制。读吾之铭,其亦思褰裳而揭厉也耶?
初学集卷六十九
○塔铭(二)
(华山雪浪大师塔铭)
昔梁肃之论荆溪,以为明道若昧,涣然中兴。圣人不作,其间必有命世者出焉。我明正、嘉之际,讲肆独盛于北方。无极和尚起自淮阴,传法于通、泰二公,具得贤首、慈恩性相宗旨,归而演法南都,而其门有雪浪恩公、憨山清公出焉。一车两轮,掖无极之道以济度群有,而法道焕然中兴。向非命世而出,则何以臻此?谨按憨师所撰《雪浪大师传》而序之曰:师讳洪恩,姓黄氏,金陵民家子。为儿时,虽随戏弄,遇佛礼足。塾师以句读课之,颔之而已。极师讲《法华》规矩于报恩寺,师年十三,从父往听,倾耳会心,留旬日不肯去。母使父趣归。师袖剪刀,礼玄奘大师发塔,自剪顶发,手提向父曰:“以此遗母。”父恸哭,师瞪视而已。为小沙弥,颀然具大人相。一日设斋,往踞第一座。首座呵之,师曰:“此座谁坐得?”座曰:“通佛法者坐得。”师曰:“如是则我当坐。”座曰:“汝通何佛法?”师曰:“请问。”座举座上讲语,师信口肆应,无不了了。一众惊异曰:“此郎再来人也。”憨师少师一岁,并得度于西林长老,同参极师,比肩握手,如连珠珏玉,见者以为无着、天亲也。师年十八,分座副讲,佛法淹通。乃留心义学,听极师演《华严大疏》,五地圣人于后得智中,起世俗念,学世间技艺,涉俗利生。尝言不读万卷书,不知佛法。博综外典,旁及唐诗晋字,研朱益丹,帷灯画被,不知者以为滞淫世谛中也。憨师从云谷和尚缚禅天界寺,师见其枯坐,呵以听讲,曰:“用如三家村土地作么?”憨曰:“古德有言:自性宗通,回观文字,如开门落臼耳。”师曰:“果如此,则我兄也。”憨师苦南方软暖,决计北游。师苦留之,憨诒师入城办严,冒大雪,携一瓢长往。师还寺痛哭。久之,游嵩少,入伏牛,抵京师,上五台,觅憨师于冰雪堆中,腰包罨饭,誓共生死。憨语之曰:“人各有志,亦各有缘。兄之缘在弘法以续慧命,不当终老枯寂。江南法道久湮,当上承本师法席,荷担嘱累,为人天眼目,庶不负出世因缘也。”师然之,相与郑重而别。极师弘法以来,三演《大疏》,七讲《玄谈》,师尽得华严法界圆融无碍之旨。本师迁化,次补其处。游泳藏海,囊括川注。单提本文,尽扫训诂。称性而谈,标指言外,恒教学人以理观为入法之门。先是讲肆纠缠教义,如抱桩摇橹,略无超脱。及师出世,遮双显,总别交光,摩尼四现,一雨普沾。学者耳目错互,心志移夺,如法雷之破蛰,如东风之泮冻。说法三十年,黑白众日以万计。闲游杖锡,四众围绕,遍山水为妙声,化树林为宝网。东南法席,未有盛于此者也。嘉靖四十五年,报恩毁于雷火。师与憨师三日哭,誓以兴复相肩荷。憨虽在台山、东海,未尝顷刻忘报恩也。憨罹难赴南海,师见浮图露欹倾,沿门持钵,行乞都市,高门县薄,金钱云委,凡三年而竣事。塔高二百五十尺,安三轮处,高七十尺,架半倍之枢,木从空而下,如芥投针,不差参黍。当塔心未下,师呕血数升,块然趣定。风铃雕角,如有鬼神护持。万众惊叹,咸以为愿力冥感也。晚年接海众于望亭草庵,日则斋饭,晚则澡浴,夜则说法,二利并施,四众歙集。未几示微疾,集众告别。弟子乞师垂示,师曰:“中空如花,本无所有,说个甚么?”问灭后用龛用棺?师曰:“坐死龛子,卧死棺材,相锡打瓶,且莫安排。”沐浴更衣,端坐而逝,万历戊申十一月十五日也。俗寿六十四,法腊五十一。弟子奉全身还葬于雪浪山。师高颡朗目,方颐大口,肌理如玉。讲演撤座,方丈单床,默修壁观。尝于长城山中正定二日,林木屋宇,皆为震动。心下如地,坦无丘陵,不立崖岸,不避讥嫌。论诗度曲,见闻随喜。鲜衣美食,取次供养。已而饭惟羹豆,卧则刍秆,舍茶则担水出汲,饭僧则斧薪执具。人以为现少异,而不知其行已有常也。尝驻嘉兴楞严寺,爱其池木清嘉,作精舍三楹,经营浃月,手自涂。落成三日,飘然而去,终身不再至焉。其逍摇摆落,皆此类也。紫百可公,精持毗尼,心颇易师。憨师以出家因缘告之。可公悚然曰:“殆窥基后身也。”余自毁齿,即获侍瓶锡。丁未,偕李长蘅扣师望亭。瞻向之余,心骨清莹,始悔向者知师之浅也。传法弟子耶法、明宗、三明、归空、格空、瑞林先逝,觉法终隐匡山。殁后讲演者,巢松浸、一雨润在三吴,蕴璞愚在都下,若昧智在江西,碧空湛在建业,心光敏在淮南,南北法席师匠,皆出师门,信乎中兴之盛也。苍雪法师彻公,润公之法子,阐法吴下者也。追惟祖德,请余为塔上之文。余何敢辞?系之铭曰:
法道下衰,如世中否。谁其振之?命世蔚起。极师南来,记俨然。贤首慈恩,二灯并传。有两驹齿,化为龙马。攫碧落,蹴踏天下。憨往曹溪,经星南流。浪驻江表,斗柄斯昭。智炬高明,德瓶亻待。经江论海,逢原会委。帝网金相,刹海鉴光。华严法界,涌现堵墙。讲树敷花,谈丛落实。舍利腹贮,狻猊口出。以其绪余,庄严相轮。雀离浮图,示见矗云。歌楼酒坊,禅灯法席。三车一乘,鸿爪牛迹。大布而衣,一床而居。霜降水落,白月空虚。禅律对待,经论繁兴。密师四战,人无得名。法幢岿然,义天常朗。窥基非来,雪浪不往。
(一雨法师塔铭)
师名通润,字一雨,姓郑氏,苏之西洞庭山人。儿时昼夜啼哭,抱入寺见佛,或出门见僧,即止。嬉戏大树下,累砖成塔,指爪礼拜。稍长,辞家入长寿寺,去氏削发,究心大乘经论,旁通义学。宵礼大士,额坟起不休。寺长老源公,从雪浪大师讲楞严于无锡,以书招师。师曰:“此经奥义,十师尽之。买菜求益,复何为乎?”源怒,移书谯责,乃往。与雪山杲公、巢松浸公同参于华藏寺。南北讲肆,《楞严》则会,《法华》则要,如老塾师墨守《兔园册》,口耳之间,传遽而已。浪师扫除注脚,敷演妙义,颦呻咳唾,光明炽然,闻之如樯马奔驰,风涛回骇,破除宿物,得未曾有。合掌涕Д,向源首座忏悔:向者得少为足,以大海纳牛迹中也。浪师法道ピ赫,学人慕膻因热,辄思炷香分席,为荣名利养之计。师与雪巢矢心执侍。金陵之花山,京口之焦山,江山高秀,云水孤清。侍浪师往来栖息,历十余夏,相依如形影。憨老闻而叹曰:“好学人吾兄一网打尽矣。”大师迁化,雪公亦没。师友沦亡,灰心埋,以传灯续命为计。置钵于虞山北秋水庵,将终老焉。已而应天界之请,休夏于断臂。睡觉闻远寺钟声,如殷勤启请,赋诗曰:“岂谓帝城虚讲席,却将唇舌累知音。”自此遂慨然出世,与浸公分路扬镳,大弘雪浪之道,诸方皆曰:“巢师讲,雨师注。”又曰:“巢、雨二法师,雪浪之分身也。”师每慨法相一宗,玄奘传之西域。自贤首、清凉唱《华严》,人皆畏数逃玄,习者益少。本师唱演《华严》,实发因于《唯识》,龙藏具在,教海方新,时节因缘,其在斯乎?先有此论标义,藏┑箧衍。王翰林宇泰求之,靳而弗与。翰林购得副本,笺为旁注,如西明圆测,隐形盗听,以敌窥基,其为法良苦矣。师乃复殚精搜缉,作为集解,积十年而削藁。首披《宗镜》,斩关抽钥,遍探《楞伽》《深密》等经,《瑜伽》《显扬》《广百》《杂集》《俱舍》《因明》等论,及大经《疏钞》与此论相应者,靡不疏通证明。昔者纂钞盛行,辈流首伏,以谓基师正太阳,忠也旁衔龙烛。求之今日,慈恩中兴,庶几当之矣。师嗣雪浪,出世说法利生者十有六年。讲《法华》《楞严》《楞伽》《华严玄谈》《唯识》者十二座。初从浪师于金山,衣不掩,履不纳足。临江唤渡,囊无一钱。自视泊如也。卜居铁山,为瑷禅师故庵,面太湖,负西迹,眠云卧月,绝影人间者五载。除夕自斧枯树,罩火煨芋。高足弟子夹坐赋诗。雪消门启,人径宛然,则发春已十余日矣。日过经二十纸,上首白请少减,师呵之曰:“汝看我瓮中米多少?”其精严孤诣,皆此类也。师状貌古朴,风规闲雅,方内名士如程孟阳、李长蘅、邵茂齐、钟伯敬、文文起、赵凡夫、朱白民,抚尘希风,乐与游处。尝自誓生生世世居学地,与士大夫相见。人言师有三有一无,三能耐一不能耐。有德、有言、有情理,然无因缘;耐学、耐穷、耐交游,然不耐俗。此可以知师矣。师自称二楞主人,改铁山为二楞庵,于此疏严、伽二经故。移住花山,又移中峰,浃辰出一纸示众,皆嘱累语,遂以是日示寂,天启四年九月十八日也。世寿六十,僧腊四十六。崇祯元年,葬全身于中峰者,法子明河、读彻也。注经二十余种,约法性则有《法华大》《楞严楞伽合辙》《圆觉近释》《维摩直疏》《思益梵天直疏》《金刚经心经解》《梵网经初释》《起信续疏》《琉璃品驳》《杜妄说辩谬》若干卷;约法相则有《唯识集解》十卷、《所缘缘论论释发硎》《因明集释》《三支比量释》《六离合释释》若干卷。师没后,河、彻二公继师之席,弘法吴中,而继师主中峰者彻公也,实来请铭。铭曰:
师之说法,弘演三车。金山粥鼓,金陵雨花。秋水铁山。师之幻住。古木千章,梅花万树。花山别院,中峰古坟。经传雪浪,论续慈恩。如吴含桃,舍利二七。毫端冢中,涌现则一。
(汰如法师塔铭)
贤首之宗,弘于雪浪,其后为巢、雨,为苍、汰,皆于吴中次补说法,瓶锡所至,在花山、中峰,两山云岚交接,梵呗相闻。四公法门冢嫡,如两鼻孔同出一气,但有左右耳。巢、雨迁谢,苍、汰与余法乳之契益深,而汰复以崇祯十三年十二月四日顺世而去。于是苍雪彻公作为行略,而请余铭其塔曰:
汰如法师明河,号高松道者,扬之通州人。姓陈氏。母梦道人手《法华经》一卷来乞食而生师。年十余岁,善病。父母送州之东寺,依一天长老剃度。寺习瑜伽,师究心大乘方等诸经,兼工词翰。年十九,腰包行脚,遍参诸方。见一雨润公,如子得母,不复舍离。随师住铁山,继师住中峰。既而说法于杭之皋亭,吴之花山,白门之长干寺。藏海演迤,词峰迥秀,遮圆融,道俗交摄。识者以为真雪浪之玄孙也。从上诸师,未讲《大钞》,苍、汰二师有互宣之约。师首唱一期,群鹤绕空,飞鸣围绕。订来春为三期,与苍践更。未几示疾,怡然化去。惟自念言:心不知法,法不知心,谁为作者?亦谁受者?直知谭倦欲眠,声息旋微耳。世寿五十三,僧腊三十余夏。遗言建塔于中峰。所著有《华严十门眼》《法华楞伽圆觉解》《续高僧传》若干卷。彻公之论曰:“举世求一悟人不可得,其惟解人乎?悟解之在人,如水之于味,响之于声解岂有乎?悟岂无乎?舍甲认乙,遂有多名。回面一呼,应声立至。解有先乎?悟有后乎?”师尝云:“念佛人一意西向,参禅人只顾南询,置东北两方于无用之地。”又自言:“不通禅,不习教,无位于法门,亦不知无位真人为何义,解乎悟乎?吾安识其庭宇之所际哉?”又曰:“师事业福缘,未能如古人,亦未可与今之不教不禅欺世盗名者比。”呜呼!知汰者莫如苍,信法门之益友矣。铭曰:
雪浪如龙,蟠教宗。支分蜿蜒。化为高松。孤塔亭亭,坐断中峰。刹海涉入,帝网重重。然则师之说法固未尝止,而《大钞》之讲肆其可以为未终乎?
(竺禅师塔铭)
师讳圆净,苏之长洲人,姓陆氏。九岁出家,居瑞光寺。师曰宝月,祖曰蓝园。十八岁落发为僧。卒于崇祯己卯之八月,年五十二,为僧四十一期。归骨于寺之西偏。师为儿时,乐易顺祥,迟重不戏。稍长,知衲衣下事。坏衣揣食,发愤参究。腰包行脚,遍扣诸方。瑞光颓圮百年,几为废寺。师然香佛前,舍身修复。日则呼嚣唱缘,夕则闵默跪祷。历江潮,穷寒暑,专勤精一,人鬼叶从。天启甲子,建七佛阁。崇祯己巳,修天宁浮图。阁成,建《法华》《梁皇忏》期讲演《摩诃止观》法席云委。延顶目禅师住持,不以私其仵,先后建立,感塔光天眼之异。癸酉,修浮图露盘,市木归,遇风于荆江,巨木离筏矗立,有声。师呵之曰:“汝材中塔心,他日应人天瞻礼,何为兴妖作怪耶?”言讫,若有物纟率之下者。明年,塔工成,师病日剧。三年,遂不可为,亦所谓以死勤事者也。卒之日,与其徒侣问讯,以宗语相提唱,盖其平生得力如此。余年十六,寓瑞光后院。师少于余六岁,短小类侏儒。余狎之,墨其面以为戏。已而拉之游寺经行,废塔破壁,瓴甓圬墁,兀О压人,相与狂奔而返。崇祯初,闻瑞光之修复,访问所谓竺和尚者,追省儿童时事,相见一笑,为刻记于石。余有急征之难,师结坛以禳,长跪右绕,涕泪悲泣,迨余归而后解。余归未一年,而师顺世。此其徒所以谒铭于余也。
呜呼!师戒法精严,慈悲摄受。刳心尽智,专精道场,曰未尝有取。拔毛布发,崇构塔庙,曰未尝有作。招提,总是禅关。钱刀土木,谁非般若?世之盲师瞽说,互相鼓唱,不曰授某师话头,则曰经某老印可。始而问影镂空,既而中风狂走。师方悲愍之不暇,而顾欲希风逐臭,尤而效之,不亦愚乎?不亦诬乎?余故历举其行履,而于其徒所载参访发悟之语,皆削而不书。铭曰:
善《易》不《易》,会禅不禅。塔庙楼阁,说法炽然。我作塔铭,粪扫藤葛。瑞光西坟,孤县缺月。
初学集卷七十
○传(一)
(吕讲经传)
吕讲经者,名智寿,字松岩,北平宛平县时雍坊吕氏子也。始为童子,辞父母出家庆寿寺,依惠禅师学浮图法。洪武元年,年十六,出游山东之齐河县,建定慧寺。十五年,领符牒于京师,遂主其众。庚辰岁。靖难兵起。太宗幸济南,寿朝见,请从军自效。奉敕募兵五千人,号敢勇忠效军。累升都指挥同知,神武中卫,带俸从征。横刀跃马,身先士卒,所至功为多。靖难兵罢,悉缴上钦赐银币钞锭,请返僧服。诏同衍禅师住庆寿寺,管北平府僧纲司副都纲事。永乐元年,召赴南京,升僧录司右觉义,旋升右讲经。诏住持能仁、鸡鸣、天禧三寺,齐河定慧寺毁于兵,寿请重建。诏工部为庀治。六年,扈驾巡守北京,诏修广荐法会,度白沟河五处阵亡将卒。九年,母马氏没于齐河,追封都督夫人,赐坟地五十亩。葬具钱物,皆内府优给。十一年,奉命住持庆寿寺,诏以月朔望升天王殿法座说法,劝诱四众。十七年三月,衍禅师示寂于庆寿寺。上临问者三,命寿治葬事,起塔于寺祖坟之西。九月二十日,无疾端坐而逝。异香满室,如衍禅师化时。士庶皆惊叹。上为文命礼部员外郎郑复言致祭,起塔祖坟内,与衍相望。衍禅师者,故赠少师荣国公谥恭靖姚公广孝也。赞曰:
余尝道齐河,信宿定慧寺,丰碑岿然,载吕讲经事。从寺僧访得其事状一卷,皆国史所不载。遂举其略,为立传。寺之后院,供荣国及讲经画像,荣国乐易颀秀,似文人老衲,而讲经相奇伟,巨目方颐,面如沈铁,英姿飒爽,闪动影堂灯火间,想见其身领忠效军冲锋酣战时也。余盖为之敛容肃揖,久而后去云。
(工部右侍郎赠尚书程公传)
公讳绍,字公业,山东掖县人也。永乐初,占籍德州左卫。曾祖贤封,怀庆府推官。祖瑶,举进士,历官江西右布政使。父讷,赠工部右侍郎。公生十岁,能属文。二十七举于乡。次年举进士,除河南汝宁府推官。廉明仁恕,多所平反。从赈荒使者巡行河、雒,单车徒步,与残民相劳苦。民拥道泣曰:“微公,吾侪小人无孑遗矣。”行取擢户科给事中。当是时,人主深居,貂四出,大臣环私植党,举朝贸贸然如行雾中。公在谏垣,以别白贤奸、澄清世道为己任。白简屡上,皆弹劾执政私人,抉レ其票拟春驳。执政心衔之。矿税之使,奏逮有司,锒桁杨,道路狼籍。公再三论救,危言抗论,触冒忌讳。人主优容之。山西矿使劾知县韩薰,公特疏申理,遂除名为民。或曰:“执政假以修怨,非上意也。”公归,奉太公里居,晨花夕月,馨膳洁冫食者二十余年。光庙御极,即家起太常寺少卿。旋奉太公讳。服阕,征拜太仆寺卿,廷推都察院副都御史,巡抚河南。至则举其为理官时经营储亻待者,倒囊出之,凡所施罢,不逾漏刻,栉垢爬痒,若民自为。仪封宗人为盗囊橐,淫虐彰闻,莫敢何问。公列上其罪状,诏囚送高墙。诸宗惕息,杜门穴墙,相戒莫敢犯。天启四年,玉玺出临漳,公上疏曰:“秦玺之不足征久矣。今玺之出,适在臣疆内。道路喧噪,流闻禁闼。既不应还瘗地下,又不敢私秘人间。欲遣官恭进阙庭,迹步贡媚,非臣谊所宜,亦恐皇上之所宝者,在彼不在此。臣虽什袭荐之,皇上且瓦砾置之也。谨先驰奏闻,候命进止。昔者王孙圉不宝玉珩,齐威王不宝乘,蛮夷偏霸,犹知尊贤宝善,照曜史册,况于全盛之朝、明圣之主乎?今之大臣,如总宪邹元标、冯从吾,尚书王纪、盛以弘、孙慎行,侍郎曹于汴等,忧国奉公,白首魁艾。又有一斥不还之词林,久锢不起之台谏,思皇多士,国之宝臣,臣不能挽回天听,汲致明廷,徒献符贡玺,效七十二代之故事,臣窃羞之。伏望皇上,践履大宝,克受贞符,怡神寡欲,亲贤纳谏,在朝之忠直勿事虚拘,遗野之名贤急为登进,玉瓒瑟于清庙,瑚琏贲于明堂,共襄大器,永固金瓯。虽谓虞舜黄玺、夏禹玄圭至今存可也。区区传国宝,其真伪岂足论哉!”逆奄方侈言符命,得公疏,大怒。公遂移疾告归。又十年,而今上即家起公为工部右侍郎。庆陵宝顶成,加服俸一级。年至乞休,四疏始得请家居。又三年而卒,享年七十六。赠工部尚书,复荫一孙入监。娶袁氏,子二人:震为南京户部郎中,泰为中书舍人。
公为人深衷笃厚,真率坦迤,善善恶恶,根于天性。与人居,虚怀折节,退然如不胜衣。一旦犯大难,解大疑,捍大患,云行雨施,雷轰电掣,死生祸患,视之蔑如也。中州承平日久,兵马刍粮,藩司窟穴其中。公一切按核,讨军实而申儆之。中州之有兵,自公建钺始也。归德、汝宁、彰德间,群盗扇动,旋就扑灭。厥后有勤王之役,后抚范公率公部兵以行,踊跃前驱,为诸镇之冠焉。己巳冬,奴薄都城。公家居募壮士入援,自办行粮七千余两。事平议叙,公固让曰:“主辱臣死,用此叙功,独不虑贻奴虏哂乎?”其慷慨任事,持大体如此。公之葬也,次子泰属其友卢礼部世氵为行状以上史馆。礼部之状公曰:忠孝清勤,生平所学,惟此四字。又曰:才、识、胆,三者具备,而一本之诚。此六言者,可以蔽公矣。余旧待罪太史氏,知公事为详。礼部笃论君子,其言足征也。平生不为人作传,而独为此文。后有君子,得以考览焉。赞曰:
玉玺之献也,天子亲御文华门,玺贮御前,逆奄手捧之,凭轩颁示,群臣皆呼万岁。传制受贺而罢。奄初侍上侧,传玺时当而立,指挥下上,示人以魁柄在手,非人臣之度也。已而屡兴大狱,斩艾善类,几至移国。程公之奏上玉玺,有旨哉!以道事君,知几其神矣。程公身事四朝,扬历中外,悬车致仕,以恩礼始终。观公所遭际,盖犹有庆历间盛世大臣之流风焉。呜呼休矣!
(雷孝子传)
雷孝子者,名振关,陕西华阴县人也。孝子之父,年八十有五,遘弃疾,勺水不入口者五日。孝子卜之,弗吉。臂肉大如钱者三,烹药而进之。其父饮药,欠伸呼家人曰:“我思食粥。”啖粥尽二盂。明日,病良已。强饭徐步,优游里者一年而卒。孝子庐于墓侧。老屋三间,上漏下穿,天寒月黑,悲风萧飕。孝子拊膺夜哭,与嗥狐啼猿相应和也。乡老白上其事,所司咸异之。将闻于朝,举聚土旌门之制,格于令,不果。余同年进士杨君呈秀官户部主事,华阴人也,为余道其事。杨君又言孝子为县博士弟子员,俯躬下气,恂恂德让君子也。为说者曰:“韩退之为人对,言有剔股以奉母者。”今孝子亦云,岂秦人之遗风耶?退之以不幸因而致死、毁伤灭绝为虑,而以谓不当旌门。孝子当臂时,计尽无复之,毁伤灭绝,有不暇计,又况于门之旌不旌耶?慈溪黄东发谓人对决非韩子之文,而宋景濂因之。然我高皇帝之著令,实与韩子吻合,余不敢非也。今世士大夫全躯保妻子,精于自为,拔一毛以利其君亲,有所不为。有股如孝子者,生于斯时,旌之以风世,其亦高皇帝之所不禁乎?激而传之,无使其无闻焉。
(吴孝子家传)
吴孝子士志,字伯高,世家常熟之城南。曾祖寅,官武昌府同知。正德七年,霸州贼刘六、刘七、赵遂自山东、河南掠湖广,上下武昌者再。寅摄守,帅舟师击之江中,两指挥为左右翼。谍者告曰:“贼黄衣黄盖,帆樯一色。益首画白鹅者,刘六也。”白鹅舟至,命两翼齐发矢,六中项,堕水死。遂详剃发入武当图变。寅知遂善奕,详病,募奕者。遂怀利刃来见,就床前对奕。久之,遂起。旋戒健卒以犬血覆其首,一人出袖中椎椎其肩,遂缚遂,槛车送京师。寅生朋来,朋来生楚儒,皆博士弟子员。孝子,楚儒长子也。年八岁,父母出避倭,中道相失。孝子归守其庐,曰:“家人终当于此索我。”父没,孝子痛欲从死。其大母年九十余,及其母强之食。乃日进粥一盂。泪渍枕席,重ブ俱烂,二母不知其夜哭也。尝早起,见其父素衣玄冠,坐灵床上,良久乃灭。向灵床大恸,绝而复苏。语家人曰:“无止我哀,我哀极乃徐徐得生。”自是数恸绝,以为常。冬日曝檐下,手其父事状,揽笔欲有所更定,舌卷口噤,索饮不能咽而卒。孝子执丧逾小祥,目失明,耳失聪,口失音,血枯骨立,见者悲之,以为人腊也。免丧未几竟死,年五十六。
旧史氏曰:“孝子死十余年,城南有徐孝子明俊,亦以孝死。明俊之子济忠,实撰孝子行状。济忠安贫好古,亦孝子也。”故援据其言为传。史称刘六焚劫汉口,指挥满弼等追及之,中箭溺死。又称赵风子自髡为僧,江夏军赵成获之,皆不及寅。《大政记》则云:“成既擒遂武昌,署印同知。吴寅所遣吏卒亦至。”以行状参考之,则史家之缺略多矣。余悲寅有禽盗之绩,而泯灭不传,故详载之于传首云。
(丁节妇传)
丁节妇龚氏,其夫丁高,吏部郎奉之孙也。节妇静好淑慎,归于高而不见答,节妇无后言。高嗜酒多内嬖。夏之日,轻裾薄装,骈肩游曲廊中,征逐饮酒。节妇衣大布之衣,循墙而过之,凛凛焉犹恐微风自衣袂中出也。高死,节妇抚其家婢,逾于高在时,人以为难。节妇寡居五十年,提强葆之孤,里中儿无敢窥其户限者。一味之甘,必以奉尊章。僮约井然,余蔬残炙,非节妇赐予,莫敢侵也。节妇в发,老而不衰。栉有遗发,必之以为┶,曲则次之。衣经数浣,犹可以当风。帷堂而敛,簇簇皆嫁时衣也。节妇,龚子立本之祖姑。立本为余道之如是。
史官曰:高虽家本贵公子,一狂童耳。贤不见答,之死靡它。其斯以为节乎?宋人之女,夫有恶疾,作《苡》之诗,其言曰:“苡之恶也,采之撷之,终不忍弃。”而况于恶夫乎?节妇之殉高,亦此志也。由此推之,臣子之言择君而事者,视其君不如苡,又何谪焉?然吾观古之自誓者,多毁形截发,而节妇之爱其发也滋甚。《诗》有之:“彼君子女,绸直如发。”截发不如誓发于┶之不忘也。
(孝女荆观传)
孝女荆观者,丹阳人荆寿之女,而贺宾仲之出也。观少巧惠,异甚。宾仲母华绝爱怜之,遂长贺氏。凡事丝纩文绣,不学而能,修严鲜洁,杂于珠玑纨之间,寥然独异。华奉佛,观亦好佛。宾仲读书,观亦嗜读书。一日读白乐天庐山草堂诗,喟然而叹,愿早依佛力,尽此报身,不复作儿女子刺促闺阁中。华以为不祥,趋而掩其口。寿寝疾于毗陵,观从华往省视。病稍间归,信宿而寿之讣至。观蓬垢奔哭,时方Ё寒,涕号凭塞,与风雪交咽,顿踊于舆中。舆夫契需蹈冰孔,声相籍也。比至,伏尸哭极哀,已而哭声下队,抑喉吭间。群呼之不反,就视之,形神离矣。观死时年十五,万历丙辰之二月也。观死,宾仲哭之恸,曰:“寿有女而我无甥。”君子悲之。宾仲名某,国子生。寿官五城兵马指挥,今举称司城,讹也。
钱先生曰:古之闲有家者,莫不有师傅保姆之教,诗书图史之戒,珩璜琚之节,是以女贞妇顺,绣黼相望,而今世无闻焉。余家江南,采问故家遗俗。丹阳贺氏,颇著于家范。重垣如城,小弱女子,不识听事。妇既抱子,朝于尊章,必匍匐叩稽,上食乃退。荆观,贺之自出,越梁过宋,比于孝娥,岂偶然哉?传荆观者徐媛,媛以工笔札名,多粉泽之语。余以为于观不伦也,作荆观传。
(杨烈妇传)
杨烈妇者,尚宝少卿富顺杨述中之女也,号曰二姑。少习管彤,洁齐庄敬。年十六,适同郡郭懋宏。十九而懋宏卒,无子。烈妇以死自誓,书古烈妇诗于衣带间曰:“妾心一片铁,不与红炉灭,妾发可剪头可截。”蜀人闻而义之。居十八年,懋宏有介弟懋相,举第二子,礼当后懋宏。烈妇请于懋宏之祖,告庙而立之,喟然叹曰:“吾今可以践衣带之言矣。”家人每防闲之,不得间。少卿以使事归里,烈妇将归宁,辞于夫柩,顿踊陷膺。归而侍于少卿,夙夜弥谨,神情惨忄詹,有求死之色。少卿察知之,敕卫甚严,经十许日后稍懈,烈妇坐蒲团上,出袖中带整衣自经,衣袂肃然,颜色阳阳如平时。发其箧笥,附身附棺,凡敛含之事,无不庀治。得数尺蹄书,皆诀别之辞。纸敝墨渝,近者亦数年矣。其属诸姊妹曰:“无读书,我为读书误。”闻者莫不感涕焉。烈妇死时,年三十有六,万历丁巳之四月也。
史官曰:富顺,故江阳地,今属叙州。叙州,汉犍为郡所治也。犍为古称士大夫之郡,士多仁孝,女姓贞专,而江阳以女络特闻,故其语曰:“符有先络,道张帛。”由杨烈妇观之,前志所传,岂诬也哉?蜀地星应舆鬼,与秦同分,其土风有精敏悍勇之目,而烈妇委蛇十八年,卒践衣带之言。国家大雅之化,被乎江、汉之域,美矣!抑亦其家教使然也。
(顾节母传)
上海县举人臣国缙言:“臣不天,少遭闵凶。行年六岁,臣父见背。母刘上奉尊章,下抚孺子,残灯败帷,与鬼并日。家贫亲老,盎无少储。米薪盐醯,悉出手指。臣少就乡学,一孤童走二里外,归稍暮,刘指林木而泣。噫叹之声,与悲风远近。宿火夜织,呼臣读书其旁。忍寒作苦,手足皲瘃,泣涕零乱,机杼沾渍。臣大父母相继殁,典衣庀丧,捧土就坟,独力经营,备极荼苦。臣海上孤生,服母教训,得与上计者偕,一觐天子阙廷,而刘殁已十又八年矣。伏惟圣朝以孝治天下,乡里妇孺,片善寸节,皆得表署,而刘独茹苦重泉,身死名沫。臣若侥幸进取,俟河之清,不及今扶服陈请。倘一旦卒填沟壑,魂魄私恨,何有穷已。伏睹甲令旌表之条,近稽子孙陈乞之例,亻免怀乌鸟衔结之情,陷膺腐眦,叫号天。伏乞敕下礼部,移咨都察院行巡按直隶御史,按验不妄,准格旌表。臣虽一物,深荷圣慈。陨首毁形,未能报答。臣昧死上请。”疏上,上曰:“其命所司知之。”国缙姓顾氏。父曰可大,少得狂易之疾,已复以膈死。刘以死自誓,而有生诔之者曰:“念死决死,为生复生。”宗人之辞也。国缙既拜疏,录草稿以归,乡老传诵之,皆为流涕。史官钱谦益采国缙疏及宗老之诔,作母刘传。赞曰:
余考国史实录,巡按御史岁条上所按验孝子节妇应旌表者,史臣必谨书之。盖乌头双阙绰楔之制,表于一时,而实录表于万世,诚重之也。国缙疏已下所司,旌门有日矣。余按而书之,词繁而不杀,它日以上史馆。
初学集卷七十一
○传(二)
(朱鹭传)
朱鹭,字白民,吴县人也。少有俊才,事冯祭酒梦祯,为高足弟子。家贫,教授生徒,以养父母。承颜顺志,以老莱子为法。床头恒贮数十钱,曰买笑钱。父死久之,乃谢博士弟子,芒鞋竹杖,独游名山,所至画竹以自给,不受人一钱。尝游华山,登天井,黄绦道服,长髯等身,见者皆以为仙人也。少好玄学,解《道德》《参同》之旨。晚弃而归禅,参云栖、憨山二老,结茅华山寺之左。莲花峰矗立其前,若相向拱揖。栏槛之下,万木如茨,可俯而掇也。昼夜六时,偕山僧炷香念佛。崇祯五年,年八十。作辞世偈,沐浴更衣而逝。其孙旦葬之山中,在巢松法师塔左。为说者曰:中吴在胜国时,多愤世肥遁之君子,若龚圣予、郑所南,其最著者。圣予善画马,室无几席,命其子伏榻按背,伸纸作唐马图,人辄以数十金易去,藉是故不饥。所南画兰,不肯布地。自赞画像曰:“悬其头于洪洪荒荒之表,为不忠不孝之榜样。”其托寄卓诡如此。鹭为诸生,当万历全盛之世,每谭建文朝事,辄泣下泛澜,悲不自胜,不知其何谓也?网罗遗佚,作为建文书法,欲进之朝,不果。崇祯初,撰《甘露颂》,策蹇入长安,侑以画竹,欲献新天子,又不果。虏薄城下,或劝之亟归,慨然叹曰:“莫非王臣也,其敢逃乎?”端坐龙华寺,注般若经。寇退而后反。斯所谓隐不忘君者欤?原其初心,亦有意于斯世,托而逃焉者欤?鹭之画竹,与圣予之马、所南之兰,并传于世。后之君子,当有见而知之者。余故为之传,无亦使其无传焉。
(徐霞客传)
徐霞客者,名弘祖,江阴梧塍里人也。高祖经,与唐寅同举除名。寅尝以倪云林画卷偿博进三千,手迹犹在其家。霞客生里社,奇情郁然,玄对山水,力耕奉母,践更繇役,蹙蹙如笼鸟之触隅,每思去。年三十,母遣之出游。每岁三时出游,秋冬觐省,以为常。东南佳山水,如东西洞庭、阳羡、京口、金陵、吴兴、武林、浙西径山、天目、浙东五泄、四明、天台、雁宕、南海落迦,皆几案衣带间物耳。有再三至,有数至,无仅一至者。其行也,从一奴或一僧,一杖一ゎ被,不治装,不裹粮,能忍饥数日,能遇食即饱,能徒步走数百里,凌绝壁,冒丛箐,扳援下上,悬度绠汲,捷如青猿,健如黄犊。以岩为床席,以蹊涧为饮沐,以山魅木客王孙ㄑ父为伴侣。亻梦々粥粥,口不能道词,与之论山经,辨水脉,搜讨形胜,则划然心开。居平未尝ひ为古文辞,行游约数百里,就破壁枯树,燃松拾穗,走笔为记,如甲乙之簿,如丹青之画,虽才笔之士,无以加也。游台、荡还,过陈木叔小寒山。木叔问曾造雁山绝顶否?霞客唯唯。质明已失其所在,十日而返,曰:“吾取间道扪萝上龙湫,三十里有宕焉,雁所家也,扳绝磴,上十数里,正德间白云、云外两僧团瓢尚在。复上二十余里,其颠罡风逼人,有麋鹿数百群,围绕而宿,三宿而始下。”其与人争奇逐胜,欲赌身命,皆此类也。已而游黄山、白岳、九华、匡庐;入闽,登武夷,泛九鲤湖;入楚,谒玄岳;北游齐、鲁、燕、冀、嵩、雒,上华山,下青柯坪,心动趣归,则其母正属疾,啮指相望也。母丧服阕,益放志远游。访黄石斋于闽,穷闽山之胜,皆非闽人所知。登罗浮,谒曹溪,归而追石斋于黄山,往复万里,如步武耳。由终南背走峨眉,从野人采药,栖宿岩穴中,八日不火食。抵峨嵋,属奢酋阻兵,乃返。只身戴釜,访恒山于塞外,尽历九边厄塞,归过余山中,剧谈四游四极,九州九府,经纬分合,历历如指掌。谓昔人志星官舆地,多承袭传会,江河二经,山川两戒,自纪载来,多囿于中国一隅,欲为昆仑海外之游,穷流沙而后返。小舟如叶,大雨淋湿,要之登陆,不肯曰:“譬如涧泉暴注,撞击肩背,良足快耳。”丙子九月,辞家西迈。僧静闻愿登鸡足,礼迦叶,请从焉。遇盗于湘江,闻被创死,函其骨,负之以行。泛洞庭,上衡岳,穷七十二峰。再登峨眉,北抵岷山,极于松潘。又南过大渡河,至黎雅,登瓦屋、晒经诸山。复寻金沙江,极于牛徼外。由金沙南泛澜沧,由澜沧北寻盘江,大约在西南诸夷竟,而贵竹、滇南之观,亦几尽矣。过丽江,憩点苍、鸡足,瘗静闻骨于迦叶道场,从宿愿也。繇鸡足而西,出玉门关数千里,至昆仑山,穷星宿海,去中夏三万四千三百里。登半山,风吹衣欲堕,望见外方黄金宝塔。又数千里,至西番参大宝法王。鸣沙以外,咸称胡国,如述卢、阿耨诸名,由旬不能悉。西域志称沙河阻远,望人马积骨为标识,鬼魅热风,无得免者。玄奘法师受诸魔折,具载本传。霞客信宿往返,如适莽苍。还至峨眉山下,托估客,附所得奇树虬根以归,并以《溯江纪源》一篇寓余,言《禹贡》岷山导江,乃泛滥中国之始,非发源也。中国入河之水为省五,入江之水为省十一。计其吐纳,江倍于河。按其发源,河自昆仑之北,江亦自昆仑之南,非江源短而河源长也。又辨三龙大势,北龙夹河之北,南龙抱江之南,中龙中界之特短。北龙氐南向,半支入中国,惟南龙磅薄半宇内,其脉亦发于昆仑,与金沙江相并,南下环滇池以达五岭。龙长则源脉亦长,江之所以大于河也。其书数万言,皆订补桑经、郦注及汉、宋诸儒疏解《禹贡》所未及。余撮其大略如此。霞客还滇南,足不良行,修《鸡足山志》,三月而毕。丽江木太守亻待糇粮,具┺舆以归。病甚,语问疾者曰:“张骞凿空,未睹昆仑。唐玄奘、元移律楚材,衔人主之命,乃得西游。吾以老布衣,孤筇双屦,穷河沙,上昆仑,历西域,题名绝国,与三人而为四,死不恨矣。”余之识霞客也,因漳人刘履丁。履丁为余言:“霞客西归,气息支缀,闻石斋下诏狱,遣其长子间关往视,三月而反,具述石斋颂系状,据床浩叹,不食而卒。”其为人若此。
梧下先生曰:昔柳公权记三峰事,有王玄氵中者,访南坡僧义海,约登莲花峰,某日届山趾,计五千仞为一旬之程。既上,烟为信。海如期宿桃林,平晓,岳色清明,伫立数息,有白烟一道,起三峰之顶。归二旬而玄氵中至,取玉井莲落叶数瓣,及池边铁舡寸许遗海,负笈而去。玄氵中初至,海谓之曰:“兹山削成,自非驭风冯云,无有去理。”玄氵中曰:“贤人勿谓天不可登,但虑无其志尔。”霞客不欲以张骞诸人自命,以玄氵中拟之,并为三清之奇士,殆庶几乎?霞客纪游之书,高可隐几。余属其从兄仲昭雠勘而存之,当为古今游记之最。霞客死时,年五十有六。西游归,以庚辰六月卒,以辛巳正月葬江阴之马湾。亦履丁云。
(万尊师传)
君名国枢,字环中,江西南昌人也。祖安礼,兵部左侍郎讳恭之少子,少而好道,习符法,乡人有为狐魅者,往劾治之。狐盛车骑,迎入高门,杂然相诋诃,乃握掌默运雷诀,须臾雷震,群狐死大树下。既没,道士上章,见之于天枢院掌笺奏,今醮坛称广惠万真人。安礼生鸣宇,以举人知马湖府,君之父也。君闻其祖上升,慨然有志于真灵之业。祖母刘病卧,见两鬼插矢于膝,呼[B17K]欲死。新建人聂绍真为禳奏,降天将于童,禁膝中矢出之,病立差。绍真故田家子,传异人符法,建玄应坛。扣请经年,乃授以立狱治病祈晴祷雨五雷斩勘之法,为奏名授天师法。天启元年,马湖公遇奢酋之难,自投于水。聂启醮追荐,公降于家僮,备言死事状,且言贾人负我金若干,有簿籍在某所。贾人慑服,不敢抵讳一钱。免丧,之长安,出游真定。东海生之继室,ㄚ服而立于门,见红衣少年,赧而趋入,则已据其寝矣。少年能变形为生,言笑举止无异。所习经书及锁闱文卷,背诵如流。变异百出。檄召天将与战,截其屋角,有狐逸去,已而复来。君方禹步画符,狐为好女子装束,趿红鞋可三寸许,踞坐屋梁,呼君小名,数其少年冶游事,曰:“若亦岂木石人哉!何为难我?”君怒啮指血,召关、邹二帅与战,又引去。夜有两目见卧床,巨如车轮。从行者寒噤肤粟,护之竟夕。乃舍而之高邑,祷雨治狐于郭大理家。复返真定,乃依聂所传立酆都狱,狱开八门,关帅主之,韦、刘、王、孟、车、夏、劣、桑八帅分守之,韩帅统天兵讨捕。三七日,有三老狐、五小狐反接自系。剥其皮而亨之,凡七月而妖息。先是郭大理之子欲使野狐,明灯设席,召十狐,择其惠黠者而使之。一狐狞恶可畏。郭心悸,遣之不肯去,却相恼乱。晋人郭雨师多奇术,能禁箸于空中,厌劾不能绝。甫移牒城隍,即逐去。君嘉其能,而怒真定城隍之不职也,遂上章行举劾法。狐笑曰:“城隍劾去,竟内虚无神,是代吾出力也。”屡上章牒,皆被邀夺。比新神受事,乃伏诛。凡入竟禽诘妖邪,斩勘鬼物,皆先牒城隍神取进止。按治不效,继以弹劾。其得以制命神鬼,符到令行,多用此也。安肃李氏女被魅,设坛下将以讯之。一人突入门,踉跄狂舞,旋出门,拱立若有所须。有间,从道左揖一人入,其人容止甚庄,俨然南面坐,揖者抠衣就东面坐,呼老真人,磬折言曰:“王善白事,魅已得,期三日现形。”复揖而送之。越三日,旋风中有物下坠,则帚也。折之,鲜血随手喷出,魅乃绝。灵寿村有妇采桑,美少年趋而拱揖,旦旦不止。叱去之,捧朱提以献,烂然堆盘。归而语其姑,姑心动,令携之以归。迨暮登床,少年已褰被宿。相嬲七日夜,羸悴垂死。牒城隍,弗应。遣灵官纠罚,迅雷击神像之半,命将吏械系之,乃来告曰:“力小不能制,请于关帅可也。”具牒焚壮缪祠下。壮缪示梦曰:“妖在舍北大树下。”质明掘树,有大驴僵卧,毛色黯黑有光,目睛转动,迎风而软,遂击毙之。深州崔氏妇赏花夜饮,遂得惑疾。向晦而疾作,切切如与人昵语。檄天将考治,数日,康帅来告,请往巡崔妇卧室。床头置牙刻像设,有为吕仙形者,视之有异。画符以针刺其首。妇遽呼头痛。曰:“是矣。”斧劈之,牙像中精液盎然,焚之而绝。有神降于栾城刘氏,冠服乘车从空下,自呼城隍。谓主人:“明年元日,天仙将下娶君女,命我为媒。”元日将旦,空中幡幢鼓乐,拥八人舆,一少年可十六七许,峨冠蟒衣,降与主人女为昏。促数往来,仪仗一如初降时。主人间行告君。君悬幡于其庭,王帅现身结幡,幡脚矗矗如金鞭。妖复列仗而来,幡自举击之。须臾,有甲虫陨地,大如瓮盎。邻里皆窃笑此女。女惭,自缢而死。丁卯十月入蜀,恸哭于马湖公投水处。登峨眉山,遇紫云卢先生于文杏阁,抠衣扫除,服事浃月。乃受以萨真人神霄青符五雷秘法,及斗母月孛争魂炼度擒邪伐庙之诀。将行,出漉囊金以赠,且曰:“子第去,将复返。”戊辰三月之楚,有马全真者,补衣苴履,乞食湖、湘间,目君而问曰:“子从峨眉老人来耶?”君语之故。马曰:“К清则符灵,派清则法灵;子传法而不传派,其犹未也。”乃担簦而反,先生迎笑曰:“吾固知子之欲返也。”筮日立坛,昭告于萨祖,立为十七代嗣法嫡孙。歃血书盟,以度世弘济为誓。凡有章醮,得自拜家书,刺指血为符,以上萨祖。称家书者,犹人间子孙申白其祖父之云也。往山西,访郭雨师,道经紫阳县,墟落中神庙岿然,登其楼,床帷镜奁毕具,怪而问之。乡人窃告曰:“此吾天帝也。女子必先荐枕席,乃敢出嫁,否者灾祸立至。”君怒曰:“小邪敢尔!”募少壮数十人往诛伐之,屋瓦横飞,人莫敢近。乡老共追逐。曰:“何物野道士?怒吾天帝。”还入庙,拒门而寝。用五雷铁罐符伐之。自辰至巳,庙屋火起,焚烧立尽。乡人遮道呼神人,乃更衣而遁。己巳十一月之金陵,刘氏妇卧床三年,有物凭之。人往觇视,辄被捶击。檄温帅考之,,帐中金鞭砉刂然,妇立起。次日,浣其衤日衣,有朱书“淫鬼害人今斩讫”七字,鬼血殷然。明年,闻三吴大旱,往之,乃治妖于松江朱氏。婺巫戈姓者,能禁人生魂,收召考系。朱生与宗人有仇,请巫禁之。男女八口,并时狂易,摧塌窗格,毁败什物,便溺床席,污秽灶,时复ㄏ头县地,刀杖殴击。如是者一年,君入其门,皆蒙头匿被中,俄而叫噪跳踉,裸露奔轶。君诣城隍庙考验,将奏劾焉。神告期以五日。八人者忽忽遽敛容盥沐,霍然而起,皆言囚系黑狱中,鬼怪迸逼,枪矢攒射,牵顿舁曳,不知所为。忽有人帕头靴,自称朱将军,破械出之,乃得返耳。巫反缚呼服,自首郡守前,曰:“厌朱氏者我也。”守杖而逐之。先是嗣天师张真人入觐。过吴,朱再通状往诉。真人曰:“非万法官不能治也。”朱是以来请。君在真定劾狐,数上章虚靖天师。虚靖至今灵响不绝,默有启告,嗣天师以是知君。宋氏举家病疫,其次子且死。君行持默运,有间,死者欷流涕,欠伸而苏,一家百余口皆起。宋谩言曰:“吾子自不死耳。”斋醮未竣,纵观者笑言挑拌,以示慢于神。无何,家众病复大作,要令更设斋醮,泥首囚服,反接投地以谢罪,然后良已。明年,海上大疫,死者相枕。建醮禳解,野田中鬼磷如聚萤,七日而疫息。嘉定侯少卿之长孙,年十五,病中见美妇邀与游处者三年。妇曰十七姐,侍婢曰曼仙、阿绛辈数十。其游历皆仙都,最胜者上清阁、云来洞、白云池。其所赴法会,曰云都,曰灵宝,曰清福。其所传受。曰灵山大师还丹法,光陀大师取宝法,皆灵符秘文。久之,少妇赴光陀法会。继之者,凌家处女也。其家请君劾治。十七姐亦来,笑曰:“万法官其如我何?”君设坛礼斗,凌女亦设坛于池西台上玉女庙中,除地设幡。按五方八卦二十八宿。坛外列天将四,金甲神四十二。一甲将领牒稍迟,凌女命金甲神挥刀斩之,凡七七而毕。君复行翻坛法,二女皆至,告别曰:“吾与汝人天宿缘,非彼所知也。”自是遂绝。其幼孙见三眼怪为祟,足委坐如解。为请雷立狱,并劾爨婢为五郎神魅者。青天无云,雷声訇轰绕其宅。幼孙梦三眼怪偕兄弟五人置酒痛哭而别。婢初见神,冠服呵殿,越三日,囚首械系,哭而言曰:“为法官所劾,流远方矣。”君言五郎神者,五行之余气,丛祠荒村,所在有之,凭依为孽。每牒付城隍决遣,不足烦考治也。滁州氓柳某,女未笄而美。有妖欲取之,附耳而语曰:“以若女予我。不然,吾能使若女不嫁,且大困若。”柳不应。自是行媒议昏,辄有蜚语败其事。数徙居,数见逐于主人翁,皆妖所为也。行乞至松,税破食以居。妖复语曰:“若今已重困乎?何为不出口许我?”柳固不肯应。化为虫入其耳,往来嘬,穿穴脑髓,日夜号呼求死。君篆王帅符,授其妻,令塞两耳,痛少差。柳梦妖为一男一女泣而言曰:“相随十余年,法官欲逐我去,将从此辞矣。”然悉{宀卒}两耳中,不肯竟去。君怒,责城隍甚峻。城隍曰:“彼以耳为窟穴,禽之不能,击之不可。盍教王帅好言诱出之,许以不死乎?”君如其言,有大蜈蚣出左耳,其女击杀之。妖复往辞城隍曰:“我固不死,幸语万公,勿穷追我。”亦竟不知为何妖也。王解元献吉妻病死,君为设醮,凭老苍头语二子,扌失媵婢之不虔者。三七日,夜向午,室有风肃然,二子见其母从壁道中冉冉出,处分家事,指某物在某所,纤悉如平生。家人伏听者,环之而泣。良久乃去。顾生父死,将阖棺,冀得招魂相见,如王氏媪。君为推所生时日,曰:“是且未死也。”扫室堇户,炽炭盛水,北牖各一,南户七,中央五,东西壁挂桃柳枝七枚,朱砂涂之。被发衣皂衣,袒臂赤足,飞神诀,诵神咒。越两时。棺中大呼曰:“出我!出我!”壬申夏,三吴复旱,于上海、嘉善、嘉兴,湖州皆大雨。在嘉善,雨既降,道流窃语曰:“有雨而无雷,何也?”君方持请雨勘合未及焚,雷神就其手掣去。震电烨烨绕坛,旋击杀邑令所枷谤法者,跪三日不仆。
余尝从容问君以幽冥鬼神之故,大抵本天心,持斗诀,物怪人妖,生期死限,无不洞若指掌。其自治用《感应篇》条例,其治人用《太微功过格》,其治神用《女青天律》,治鬼用《酆都黑律》。劾妖鬼不劾冤鬼,祈子嗣不祈官位。分别人鬼,整比法,遏恶耸善,拔幽陟明,盖其誓愿也。君在吴中,流闻救劾神异,就其人证明之,皆可信不诬。遂并按其所籍记者,详次于篇,赞曰:
昔虚靖天师没后十六年,西河萨守坚遇之于青城山,遂相授受,所谓萨真人者也。君得法于峨眉,嗣萨祖,而虚靖冥通证明。元世祖谓天师之印剑有神明相之,岂偶然哉!高皇帝即位,首崇正一封号,而周玄初、邓仲修咸得召见。此皆上述老子,下袭张陵,有功世教者也。儒者不察,猥与李孜省、陶仲文之徒,同类而称之,岂不缪哉!余故排缵为传,俾后之传方伎者采焉。
(玉渊生小传)
玉渊生,陈姓,名三恪。年十八,代其父教授,生徒抠衣函丈,称为大师。蚤夜力学,火燃巾角,燎及发须,烟焰蓬蓬然,犹吾伊弗辍也。精研训故,博综小学、堪舆、卜筮、壬遁、风角家言。尝游京师,过益津,有异风从北来。生筮之曰:“国其有大火乎?又当有大丧。”未几,乾清、坤宁两宫灾,仁圣皇太后宾天。天启中,私告所知曰:“岁丁卯,圣人龙飞,国家鼎革。水火薄射,其犹剥复之交乎?”己巳,虏薄都城。余属生筮,曰:“虏当自退,本兵边抚将不免。”后皆如其言。江阴议建塔君山,为赋以道其形胜,即席染翰,文不加点。缪当时尹孔昭皆叹服焉。邑志之不修者百年矣,编翰,街谈里语,捃摭收┑,旁行侧注,久之成书,名曰《海虞别乘》,多所援据是正,虽通人无以易也。卒年七十有七。赞曰:
生尝为余言:唐人歌诗皆可被管弦,先辈知音律,犹有歌唐诗以行酒者。因歌乐天清江一曲之什,鼻鼽牙豁,声从齿缝中出,呜呜然如发蚓窍。坐客皆目笑,殊自得也。每别,必执手讠垂诿,曰:“公必传我。”余故为之传,邑里之志耆旧者,或有取焉。
初学集卷七十二
○传(三)
(瞿元立传)
公讳汝稷,字元立,吴郡之常熟人也。以父文懿公任为郎,累官长芦都转运使,诏加太仆寺少卿,致仕。公娶徐尚书之女。文懿公之丧,三年不入内。徐有通问之奸,公叱去之。尚书声势ピ赫,郡邑吏承奉风旨,胁持万状,亲知故旧,交关游说。公屹不为动。则养死士遮道刺公,黄金白刃,交错衢路,覆巢毁室,命在漏刻。公庐于文懿之墓,明灯读书,门阖不闭,指墓前宰木以誓曰:“此吾死所也。”一日持平交刺谒尚书,踞客座。尚书厉声诘问:“生自念亦有所悔乎?”公仰而应曰:“悔不能刑于寡妻,至于兄弟。”尚书默然而止。筮仕得台府散僚,廉辨持大体。军饷自府幕给发。有入官常例钱。公在中军府,悉谢去。已稍迁左府。故事,中府都事出,军士跪逆诸途。它府则否。军士之跪逆左府,自公始也。同官与丰城侯争礼,执政右丰城。公取永乐中仪注以进,执政莫能难。扶沟令以扌失宗人被逮,严旨下部议。公为刑部郎,当具谳,请于尚书曰:“宗人安得佚?宗正条:微服入令庭,令自扌失扶沟民耳,何罪?”谳上,令得释。南缮部为奸商窟穴,兴作辄倚办商,冒破金钱无算。公请用两关榷木。榷木不至朽蠹,而商不得比而为奸。榷龙江关,与陈御史共事,羡缗悉归公帑。南都人为之语曰:“长御史怕短主事。”盖公状短小,故云。而陈御史者,乃益盛称公,为言于大司空朱公,遂用推择为黄州太守。公生平念任子一途,在于绮襦纨绔之间,非国家所倚重,而其人亦鲜激昂感概,如长沙黄岩者,奋欲一洗之。中更家难,益自刻励。服官南北,投分皆海内名士,志节慷慨,相与引重。而公又娴习吏事,洁身修行,归本于实用。以一任子居闲曹,人望之如巨公长者云。而黄故羯夷好讼,公谢绝请托,手削爰书,大声诵之,琅琅彻堂下。讼者叩头服罪,传相敕厉,词讼衰止。尝为诗曰:“讼庭横高霞,质成澹无事。”盖其治状若此。麻城令不善事上官,御史欲弹治之。公争之强,遂并镌责公。无何,徙治邵武。中贵人括税者,移檄八郡,用监临体。公争之不得,遂移病归。即家拜辰州太守。湖南土官永顺彭元锦最强,与酉阳冉御龙相仇杀。而保靖彭象乾者,御龙之出也。象乾失爱于其父,欲立其弟象坤。元锦助象坤聚兵逐之,事久不解。公移檄谕元锦曰:“窃闻宣慰悦礼乐而敦《诗书》,数奏肤公,不自矜伐,苟循是道,先允林世麟之贤声,可而及也。乃以挟立彭象坤一事,啧有烦言。夫立后自有成法,抚、按、司、道诸臣,孰肯从宣慰而紊国家之法耶?宣慰世受爵封,耳目綦声色,口体綦甘适,指挥进退,罔不如意。三州六司之人,岂尽勇力才不逮宣慰,而俯首听服哉!亦恃国家之法耳。终身覆帱国家之法,而不知法之覆帱我,是犹鱼之在水,而不知水之生我也。鱼不知水之生我,荡而失水,则虽有鲸之力,且制于蝼蚁矣。人不知法之覆帱我,纵而败法,则虽负富强之盛,且罹于﹃辱矣。宣慰自恃富强,谓朝廷莫如我何?宣慰自计,孰与宁夏之孛与播之杨氏哉?孛拜以降胡数立战功,历位总戎,遂有骄色。既而郑经略行边,以其子承恩随军。承恩视边城诸军,皆出其下,归益骄。先是岁一日,有雀集拜之左肩,旋而右绕者匝匝,凌云而翔。拜喜语人曰:‘烟霄遐举,此其征乎?’及宁夏兵乱,众欲推拜父子,则先岁雀翔之日也。于是乃逐乱军为变。宁夏城与虏仅隔一后卫,守后卫者为萧如薰,杨司空之婿也。状貌如妇人女子,拜遣骁将孛云往攻之。杨司空女力赞其夫,誓以死国。如薰鼓勇而前,以一矢毙云,拜为夺气。拜父子卒就屠灭,雀集之祥,可知已矣。以拜之强,倚北胡之援,而一荏弱少年,与一翠帷砥室之女子,竟能当先而挫其锐,天下事何可易量乎?宣慰之强,不过孛拜;敌国之援,不如强胡。职司楚地者,又岂乏一弱将一女子哉!窃为宣慰危之也。孛拜事尚在北隅,播州之役,宣慰尝驰兵而与之角矣。往者万人,丧者八千,盖十不存二。其强岂后宣慰?播地之险且广,又孰与永顺也?安疆臣九域土司之冠也。以女女应龙子,岂不念其亲姻,而从大军共灭应龙?计一失足于应龙,且与应龙同祸,故忍情决爱,以图自保也。今宣慰衅端尚浅,翻然知悔,白圭可全。若不良图,而逡巡护前,噬脐无及,窃为宣慰惜之。且宣慰所以甘心象乾,不利其立者,以象乾酉阳所自出,虑其合而厄我也。宣慰一出师而象乾仅以身免,酉阳疆土亦日蹙,其无奈宣慰何,亦已明矣。重虞易与之邻国,而忽视不可干之国典,不亦异乎?昔尉佗决计于陆贾,而彭宠失听于朱浮,岂贾、浮之言有善不善哉?两人之听异也。宣慰诚能听本府之言,尊国家之法,保靖立后,一从汉法,请力任其无咎。不然,宣慰所树碑家庙,以播事垂戒子孙,后事之师,岂遽忘之也?”元锦捧檄泣曰:“太守生我矣。”遂解兵去,不敢逐象乾。而元锦所题诗句,流传巫、黔间,语颇不孙,又匿彭勉忠数人不听出。当事者欲穷治之。公谓元锦用命不用命,关系国体,诗句有无不足问。彼既用命,又欲穷治其用事之人,恐威损而法不行。管仲相齐下令于流水之源,令下而不察下之所未必从,非行令之术也。后先奏记数千言,保靖、永顺、酉阳三司事乃大定。亡何,剿红苗之议起。公上议两台曰:“苗地接楚、蜀、黔三省,当楚、蜀者,晏然无事,寇盗窃发,卒岁不过一二。举黔视楚、蜀,多苗警,迩年颇宁息。今兹之衅,实起于黔总戎陈。盖黔有食粮熟苗,龙惠,大种苗也,居小桥,颇为部落所归。中国羁縻之,假以指挥服色。总戎初至,遽革其粮,苗警日起。总戎以为皆惠也。二月,总戎使健步王仁续至惠寨。仁续淫苗妇,惠并苗妇杀之,白状于总戎。总戎诱惠杀之,尽灭其家。五月,复杀其弟富。夫汉法,民奸人妇女者,并杀其妇则勿问。惠故奉汉法也。又以白总戎,何至杀惠而灭其家乎?衅起如是,曲在我矣。奉词讨之,不亦难乎?据沈洋之疏,谓其地径不过百三十里,则自方四计之五百二十里,圆三计之亦三百九十里。况其地势与南越同,真有如刘安所称山川要塞,相去寸数,而间独数百千里者,未可以幅员程计者乎?四五百里之内,其人奚止数十万。上下山险若飞,履茨棘崭岩,跳跃如猿猱。方跳跃时,以一足蹶张,背后傅矢,往往命中。掉枪以卫弩,执弩者口衔刀而手射人,度险能整,退必设伏,此苗之长技也。而其性好独居扼守,不能远攻。今若尽歼其类,则彼将聚而救死,酋长无乐生之心,部落有必死之志。以数十万之众,据四五百里不可测识之山川,我未可以速得志也。我国家征苗之师,宣德六年,兴师至十二万,而都督萧绶最称勇略,绶驰师池河,入苗心腹之地,屯田艺圃,以示久留。诸苗震悚,绶受降设堡而退。正德之师二万三千,嘉靖中兴师如正德之数,既复益万余,而杀伤亦略相当。国家之不尽歼苗也,亦爱苗而不攻乎?抑亦窟穴遐僻,道路厄塞,未易穷讨乎?二祖创业垂统,凡夷汉杂居之郡县,必名之羁縻。盖取汉虞诩之言,欲臣子顾名思义,知怀柔抚绥之道也。今乃横席中国强大,兴无名之师,括抒轴皆空之财,供组练不赀之费,劳疮痍未复之众,攻往古不臣之夷,苗之所结怨一人,我之所骚动三省,背二祖之训,贻兆姓之忧,失策甚矣。为今之策,惟令各哨堡传谕苗长,其不愿助龙氏为乱者,人自首,与之札谕,以携其党,而诛其不用命者。苗自缚渠魁以献,余悉赦勿问。即使一偏裨,提千若百人往,足办矣。不然,黩武兴戎,兵连祸结,国家之患,吾恐其自剿苗始也。”议上,事得寝。溪峒蛮夷,难扰易乱,不当以汉法治之。流官治夷,又不能一切循汉法,生蛮夷心,而卒以糜弊国家。永顺、红苗两役,微公,其不为播事者几希?公以一郡守,削赤一牍,再弭疆圉大故,曲突徙薪之功,世故罕有能明之者也。贵阳按臣,欲以四卫属黔,及复设沅州总督、川、湖、贵都御史。公条上其不可状。公守辰,犹能抗国家大议,以郡守讥驳御史,去今才十年余耳。长芦盐政日弊,公以都转运使往治,风清弊绝,汰潞藩食盐之艘,蠲商人落地之税,皆与中涓文移往复,力陈利害,乃著为令。岁大侵,议兴工作,浚利国濠六十里,兴国河八里,事举而民不害。是岁上计京师,举清廉异等。庚戌春,病甚,上疏乞骸骨,卒于沧州之官舍。福清叶公闻之,亟言于铨部,覆请加少卿致仕。
公熟习国朝掌故,留心于人才政术。自分宜、江陵以来,朝著变更,党论错互,抵掌而谈,若数一二。居恒谓代无全人,人无全是。党人无补于汉世,而宋贤有辜于新法。其所与游,多当世名士,以道学气节相题目者。然公之持论若此。于书无所不窥,考订异同,箴砭春驳,援据搜讨,不穷极源流不已。博综释典,酷嗜宗门诸书,手撮其玄要者为《指月录》,自言每一点笔,如一瓶一钵,从诸耆宿于深山古木之间,其乐无以逾也。痛疾狂禅,于颜山农、李卓吾之徒,昌言击排,不少假易。中吴管登之先生讲三教合一之学,公纳履称弟子,晚而与先生论学,则曰:“无问学儒、学佛、学道,苟得其真,不妨唤作一家货,否则为三脚猫,终无用处。”先生表章石经《大学》。公考核为伪书,作质疑以正之,曰:“不直则道不见,弟子事师,当如此也。”公少好辞赋,遘难时,作《松声赋》以自广。邵武归,作《武夷》《云鹤》二赋,为时所称。五言选体及佛乘碑版之作尤富,有集十四卷。赞曰:
公尝效鲍明远作《行路难》十八首,其自序曰:“少侍先文懿游两都,长罹多故,既以下寮服政中外,预闻游世得失之端。湍峻之隐,请骸未遂,闭阁多暇。言念昔吾,真游羿之彀中,乃今谢事,可幸免夫。援笔寄感,遂如鲍章数。”读公之诗,与其所以自叙者,文人之心,与劳人之志,其可以想见已矣。公尝语余:“古今政治,名实参半,如朱子常平仓亦虚名鲜实用,欲论著之未果。”余为公传,述其论永顺、红苗事,详著于篇,俾后世得以览观焉。
(顾仲恭传)
顾大韶,字仲恭,常熟人也。父云程,神庙时为南京太常寺卿。仲恭与其兄大章字伯钦,孪生子也。连袂出游,人不能辩其少长,有张伯皆、仲皆之目。伯钦举进士,奉使休沐,颜面肤腴,衣冠骑从甚都。仲恭老于书生,头蓬不栉,衣垢不浣,口不择言,交不择人,潦倒折拉,悠悠忽忽,每引镜自诧曰:“顾仲恭乃如许?”仲恭少治《诗》义,专门名家,竟陵钟惺定为本朝第一。长益肆力于学问,六经诸史百家内典之书,靡不乱其津沙,启其钤键。而其所沈研钻极者,《诗经》《三礼》《庄子》也。其读书也,一览即了大义,通明指归。又不惮穿冗训故,用以会卒异义,刂削隐滞。一以为通人硕学,一以为老生宿儒,盖兼而举之也。
其论《诗》,以为《诗》有齐、韩、鲁三传,毛传出而三家废。郑笺时与毛异,唐、宋诸儒多与毛、郑异。朱子尽扫毛、郑,概以《郑》《卫》为淫风,世儒皆知其缪。其尤春驳者,则不取义之兴也。既不取义矣,又何兴乎?又有全不会小序之意,妄自删改者。《伐木》之序曰:“燕朋友故旧也;自天子至于庶人,未有不须友以成者。”此篇乃答上篇《棠棣》之意,虽燕亲戚,而以朋友为重。《棠棣》讥虽有兄弟,不如友生,此言人不可不求友生,至于父舅兄弟,亦当以酒食相亲洽也。朱子取小序首句,而删去下二句,则直以父舅兄弟为朋友矣,其可通乎?《鸳鸯》序曰:“刺幽王也,古之明王,交于万物有道,自奉养有节焉。”朱子直注云:“鸳鸯于飞,则毕之罗之矣;君子万年,则福禄宜之矣。夫鸳鸯之罹毕罗,此岂吉祥善事,而以兴人主之福禄乎?”此二章乃一正一反,以为讽谏。于飞则毕之罗之,在梁则戢其左翼,明动者之有灾,静者之无咎也。周自昭王南征而不复,穆王西征而徐叛,自此以还,以巡狩为危事。故卜征五袭,吉而后行。此所谓交万物有道,而诗人以为讽也。正与《鱼藻》“王在在镐,饮酒乐岂”同义,一吟咏而知非盛世之诗矣。此之不解,岂所谓以意逆志者乎?今欲刊定一书,当用毛传为主。毛必不可通,然后用郑。毛、郑必不可通,然后用朱。毛、郑、朱皆不可通,然后网罗群说,而以己意衷之。严粲《诗缉》作于朱注之后,独优于诸家。而《大全》之作,敷衍朱注,一无发明,用覆酱瓿可也。其论《礼记》,谓自宋以前,为《礼经》之学者,惟知有郑注、孔疏。康成以耆德雄辩,压折千载。颖达依阿其旨,无所是正。自宣和有好古之主,于是三代器物,间出于墟墓伏匿之中,学者援以证汉人之多谬,而陈氏之集说出焉。未有集说以前,学者之患,在于疑而不能明;既有集说以后,学者之患,又在乎明而不能疑。不可以不深维而自得也。
其论《周礼》,则《地官》之原隰裸物,《小司徒》之上中下地,以及乡师乡老州长之名秩,《春官》大宗伯之天产地产,《春官》之世妇,《夏官》马质之旬,内外司之出火内火,《冬官》之量豆毡案,以及匠人营国,皆援经据传,考古征今,以订补注疏之疏阙。而《小戴记》是正者尤多。其辨五帝世系曰:“康成千载儒宗,而惑溺纬书。王肃引经据传,用以难郑。惟五帝世系,则康成绌《史记》本纪而取《春秋》《命序历》,最为有见。王肃据《家语五帝德》以辟之,斯为缪矣。《五帝德》篇,《太史公》采为本纪,谓黄帝少典之子也。正妃螺祖生二子:一曰玄嚣,是为帝喾高辛氏之祖;二曰昌意,是为颛顼高阳氏之父。帝喾生尧及稷、契,颛顼生鲧,鲧生禹。自黄帝至禹,皆同姓而异其国号。夫三皇五帝之事,若存若亡,《诗》《书》之传所不载,间可推寻,则必于《左氏》内外传求之。《左传》郯子之言曰:‘炎帝以火纪,故为火师而火名;黄帝以云纪,故为云师而云名;少昊氏之立也,凤鸟适至,故为鸟师而鸟名。自颛顼以来,乃纪于近。’由此言之,则少昊在黄帝之后、颛顼之前,明矣。今本纪五帝不数少昊,而直曰:‘黄帝崩,其孙昌意之子颛顼立’,则将置少昊于何地乎?或又曲为之说,谓少昊即玄嚣。玄嚣号曰青阳,而少昊号曰金天,迥然有金木之别,其非一人可知。且玄嚣若立为帝,岂容降居江水?或又曲为之说,谓少昊即少典,如是则反为黄帝之父矣。黄帝与炎帝战于阪泉,克之而代其位,何容炎、黄之间更著少昊?其必不然者一也。《孟子》曰:‘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乱,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左传》曰:‘九州之险,是不一姓。’此乾坤消长剥复自然之理也。少昊氏之衰也。九黎乱德,颛顼乃命重黎绝地天通。颛顼氏之衰也,共工氏霸而不王。帝喾伐之,而序正星辰。皆其子孙失德衰败,而异姓代兴。若黄帝之后即少昊,少昊之后即颛顼,颛顼之后即帝喾,数百年常治不乱,则九黎、共工安所厕足于其间?其必不然者二也。古者帝王革命,必改正朔,易服色,殊徽号,异器用。继世而有天下则否。若少昊,颛顼、帝喾,亲为黄帝之子孙,而俨然革命,更姓改物,视其父祖,如兴王之待胜国,则悖德已甚矣。其必不然者三也。凡《左氏》所云高辛氏有才子,帝鸿氏有不才子者,皆历代帝王之苗裔耳。受氏之后,虽数十百世,亦曰某氏,非必指其身也。而读者不察,以鲧为颛顼之亲子,以稷、契俱帝喾之亲子,于是《竹书纪年》谓鲧一百九十岁而诛,推其受命治水之年,盖已一百八十一矣。尧之禅舜,舜之禅禹,大约在九十左右,宁有一百八十,方膺重任者?八十九十曰耄,有罪不加刑焉,宁有一百九十而置大辟者?尧未举舜之先。书称百姓昭明,庶绩咸熙。稷、契果亲弟,八十年而不知尧,岂若是之愚,而羲和四岳诸臣蔽贤焉若是哉?其必不然者四也。《命序历》之言曰:‘炎帝号曰大庭氏,传八世,合五百二十岁。次黄帝,一曰帝轩辕,传十世,一千五百二十岁。次少昊,曰金天氏,即穷桑氏,传八世,五百岁。次颛顼,即高阳氏,传二十世,三百五十岁。次帝喾,即高辛氏,传十世,四百岁。’此康成所据,以绌本纪,而予亦深信不疑者也。黄帝寿三百岁,后九世,合得千二百二十年,或亦有之。或一千字为衍文,阙疑可也。康成信纬书,莫失于六天之说。谓天皇大帝等俱有名字,而后世乃千载遵用。莫得于帝王世数之说,而后世绝无信从者。以此知人心不同,众言淆乱,而好学深思者之寡也。陈寿《蜀志》称秦宓见帝系之文,著论以明其不然。今其书不传,而《礼记》疏中载孙炎驳王肃《圣证论》,文多散佚,予乃汇合,傅以己意,作《五帝世系辨》。其余如正苏明允《太玄论》,驳苏子繇《洪范五事说》,辨李翱《五木经》,纵横浩汗,不下数万言。而谓《太玄》可以不作,欲追废桓谭、张衡于千载之上。吾未之敢许也。”
仲恭论经学,于近代少可,惟推武林卓尔康《十五国风论》,以为通儒。尔康劝仲恭著书垂后,仲恭复之曰:“古人之书,汗牛充栋,吾辈虽勤学者,尚不能十窥二三。况吾辈之才学,远不逮古人,而后之学者,其勤又未必及吾辈,纵复有惠施之五车,其谁传之?”又曰:“《春秋》以前,作者之事备矣,虽有圣人,但述而不作。宋、元以来,述者之事备矣。虽有志士,但当诵而不述。”尔康无以难也。慈溪冯公元,按部海虞,造门修谒,请所著书。仲恭亦以斯言谢焉。晚而语余:“吾欲将十三经诸子坠言滞义,标举数则,勒成一书,窃比于程大昌《演繁露》、王伯厚《困学纪闻》,庶几可以谢诸公及吾子矣。”易箦之前,缮写所笺《诗经》《礼记》《庄子》,俾其子属余,今所传《炳烛斋随笔》是也。
仲恭自负才敏,杰然有志于当世。衰晚病废,志意约结,作为文章,以自慰谕。嘉定程孟阳称之曰:“李文饶之流也。”作《竹签传》曰:“竹氏之兴,盖显于禹、益之世,至周浸盛。有名策者,与端木氏之名方者齐名,并以强识闻,方专史职,而策好博小物,为人修直无颇,帝命与投钩氏互司利事。市民之分货财不平者,咸质厥成。又善事鬼神,神降言必凭焉,巫觋莫及也。其族初在辽西令支,齐桓公伐山戎,斩孤竹,乃迁中土。汉帝将立后未定,侍臣请决之策,帝不能用。晋武即位,问世数,策对以一,举朝骇愕相顾,咎策失言,策不以屑意,然其言卒验。后更名签,仕齐、梁间,为诸王保傅,久之罢去。入唐,为陈武烈帝大祝,傅帝意作韵语,简奥类焦赣《易林》。入宋,复辟江东神幕,更为长句,徘俚通俗。关壮缪侯之改谥武安王也,倚势辟之。王甚神圣,得签佐,益著。明兴,为王立庙京师正阳门,命签典谒。凡士之求官位者,商贾之求奇赢者,吉凶利钝,无巨细皆谒王,王倦于酬对,穆然无言,目签,使以己意答之。签受命如响,巧发奇中。万历间,名浸盛,太宰闻而贤之,荐于朝,命入吏部贰文选郎事。先是选郎多黩货,或巽懦徇请托。有贤自好者,避怨讥,尝惴惴。众推签廉平,遂以选事委焉。每朝廷有大选,选郎第按故事注品官,其地之远近善恶剧易,与人宜否,一决于签。太宰据签所定成,奏上之天子。天子辄可其奏,内外无间言。签亦喜自负,浸以骄泰。入吏部堂,立太宰下,挺然无所屈。居常慷慨大言:‘尧、舜以后,代无真人。使我得行其道,无怀、泰豆之治,何足云哉!’或问曰:‘子道已行矣,又何间焉?’签曰:‘未也。乡会试之榜,翰林科道之选,皆本朝所重也。数者我无一与焉。悉以畀吾,吾志快矣。’士之失职者,传其语为口实,举朝为之不平。于是台省交章劾签怨望,宜下法司讯。天子曰:‘签,忠臣也。下法司且死,将廷鞫之。’期日命签听于朝,公卿以下咸集,遣司礼太监诘签:‘汝以小臣与闻大政,分已逾矣,犹怀怨望,何也?’签曰:‘臣何敢怨望哉!臣见中朝贵要人,共为欺罔,以误主上。受主上深恩,不胜孤愤,故发此论耳。主上试面诘在廷诸臣,吉士之选,不以货取乎?科道之选,不以夤缘进乎?吏部之有顶首,科场之有关节,不累见白简乎?使臣为政,纵贤愚同贯,何至缪若此!宋欧阳修知贡举,惟朱衣之言是听。夫朱衣第善点头耳,臣乃善为诗,四五六七言皆如宿构。使修复知贡举,舍臣无与共事。诸臣自视何如修?乃毁訾臣耶?’于是公卿以下同词奏曰:‘签侮朝廷,轻当世之士,无人臣礼。且签在吏部,纵吏胥纳选人贿,上下其手,签阳喑不问,诈为愚忠,实败国事,罪当诛。’签曰:‘败国事者,非签也。诸臣绾结吏胥,共为奸利,百方卖臣。臣疏于简下,理宜有之。《书》曰:宥过无大,刑故无小。臣之见卖,过也;诸臣之卖臣,故也。主上以为罪宜谁坐?且臣本山林人,自虞、夏以来,修身数千岁,厕迹巫觋祝史之间,随俗上下。主上特简臣佐吏部,臣岂有心求之哉!臣不饮不食,无妻子之累,得贿将焉用之?主上若以臣为不肖,即日解臣吏部职,听臣仍归武安王庙,得死所矣。臣谨伏阶下以俟。’太监以状闻。天子曰:‘吾固知签忠。’命还部,掌选事如故。签知世不容,忽一日弃官遁去,莫知所终。”
或曰:“观音大士挈以归净土云。”野史氏曰:“古之司铨者,权氏敬氏,皆名能其职。权氏善低昂人,锱铢无所假,类非长者;敬氏好面诋人丑,恨者至欲扑杀之。明哲保身,吾有憾焉。固未若签之虚己御物,德怨两忘也。或疑签盖巫祝之流,不宜在廊庙。是殆不然。太戊以巫咸为相,成王侯,卜正于滕。巫祝又岂可贱简哉?签遭逢圣世,致位津要,蝉脱秽浊,以全其躯。”《诗》曰:“逝将去女,适彼乐土。”呜呼贤矣!《又后虱赋》曰:“李商隐有《虱赋》,陆龟蒙有《后虱赋》。李止讥其啮臭,未尽其罪也。陆更赏其恒德,则几好人所恶矣。”作《又后虱赋》以正之:
仁不害人,义不穿窬。伤人及盗,汉法必诛。
二罪并发,乃在濡需。请数其恶,始服厥辜。
昆虫之丑,实繁有徒。与人相迩,捐益各殊。
蚕丝蜂蜜,翻效勤劬。络纬促织,蜻蜓蟪蛄。
萤飞蝶舞,助人为娱。若斯之伦,固不可无。
鼠妇蚰蜒,秽我阶除。庭网户,萧蛸蜘蛛。
蝼鸣于土,蚓歌于涂。怒臂螗螂,祝子蒲卢。
扑火役鬼,投灯煎躯。暖产灶马,膻聚玄驹。
地鳖蜗牛,负矾推车。总属堪憎,无伤于吾。
若斯之伦,听其所如。爰有白覃,善啮吾书。
侵嘉树,蛀耗米珠。蝗螟彖,嘉种是锄。
醯败于蚋,肉败于蛆。飞 ]蚀柱,青蝇裾。
是皆吾仇,害禾剥肤。情在可宥,我咸赦诸。
虿尾惟蝎,钩牙惟蜍。蠼螋似蜮,玄蜂若壶。
蛭缩如棰,蚝行蠕蠕。守宫壁镜,藏毒不虚。
凡彼螫,可辟可。有犯则杀,固难尽屠。
蛔蛲匿胃,蚧潜肤。我欲除之,无形可刳。
蚊恃矫翼,蚤凭轻躯。我欲捕之,转盼而逋。
若汝虱者,何能为乎?形眇一黍,质无半铢。
或入吾,或托吾襦。旬日累代,繁孕而居。
黑食头垢,白吮身腴。尔类日肥,我貌日癯。
瞥焉见察,循钻衤如。既贪且懦,既钝复愚。
肉食之鄙,曾莫汝逾。汤沐既具,汝命难纾。
罪在不赦,慎勿怨余。虱闻斯言,匍匐俯伏。
静听谴诃,祈缓沸沃。倾耳察之,杳无声触。
斋心以聆,若诉若哭。号物万数,惟天并育。
蠢动含灵,谁非眷属?身命布施,千圣轨躅。
嗟君之量,何其褊促?我食无谷,我啜无菽。
天赐我餐,惟血也独。我首无角,我喙无啄。
微咂君肌,何遽为酷?君何不广?请观朝局。
闻诸商君,吾友有六。皆锡天爵,皆赋天禄。
荣妻任子,亢宗润族。吸民之髓,蒙主之目。
偾事无刑,废职无辱。嬉游毕龄,考终就木。
我羡我友,飞而择肉。我罪伊何?太仓一粟。
君欲我诛,盍速彼狱?我闻虱言,怒发上矗。
蕞尔微虫,宁望禽畜?积汝亿命,不比奴仆。
敢拟朝士,腾兹谤。即汝明刑,岂止汤沐。
系之以发,悬之于竹。细为弓,绣针为镞。
弦丝射之,一发洞腹。尸诸棘端,以为大戮。
仲恭焚弃其稿,自定为二十二篇,此二篇最善。赞曰:
余壮而始与仲恭游,每举韩退之评柳子厚勇于为人,不自贵重,以相磨切。已而读《班史》,至陈遵谓张竦与原涉应客之言,未尝不为反复流涕也。伤仲恭浮湛里间,所谓亲见杨子云禄位容貌,不能动人。其文章议论,将久而不传,故采择其可观者,著之于篇叶,适叙陈同父之文曰:“使同父晚不登进士,则终为狼疾人而已矣。”仲恭亦云。呜呼悲夫!
初学集卷七十三
○传(四)
(梅长公传)
公讳之焕,字长公,一字彬文,黄之麻城人。其先,宋宛陵先生后也。元至正中,避兵徙家焉。曾祖吉,举进士,守惠州。吉生汝观。汝观生六子,长国桢,以御史监宁夏军,平孛贼,官止兵部右侍郎。第三子国森,举乡荐,公之父也。公十岁丧父,从其母刘,居东山之沈庄。日课书盈寸,倜傥雄骏,异于凡儿。年十四,为诸生。台使者按部阅武,骑马横绝教场。使者怒,命与材官角射,执弓腰矢,射九发连九中,中辄一军大呼以笑。长揖上马径去。使者不怿而罢。县西龙潭,绝壁下瞰,公指曰:“谁能下此潭不足缩者乎?”同游者谩应曰:“能。”再问之如初。趣举手推堕之,骛没泅水,而得免。旁人皆摄,公谈笑不改色,人以此异之。
万历癸卯,与应山人杨涟同举于乡,以功名节义相期许,盱衡抵掌,视举世无如也。甲辰举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高阳孙少师以史官同馆,性严重,不可一世士,独推重公。公在馆中,语则矫尾厉角,坐则掀髯摇扇,视馆阁诸公低头缓步,暖姝相向,恒目笑不自禁也。居七载,出为吏科给事中。神庙静摄日久,朝政弛。公上封事言:“近日国事,无内无外,无大无小,酿成一片虚泡世界。如蠹在树中,风起则摧耳。方今民穷饷竭,虏横兵疲,大小臣工兵农钱谷之司,日夜讲求,犹惧不给。言官舍国事而争时局,部曹舍职掌而建空言。群天下尽为一虚套子所束缚。辇毂之下,京营之兵马,入卫之班军,户部之钱粮,皆有费无用,有名无实。种种弊蠹,动曰旧例不省。是太祖高皇帝之例耶?亦成祖文皇帝之例耶?敝蠹日积,沿袭为常。有作意整顿者,不曰生事,则曰苛刻。事未就而谤兴,法未伸而怨集。何怪豪杰灰心,庸人养拙,付国家事于不可为乎?臣请陛下严综核以责实事,通言路以重纪纲,别臧否以惜人才。臣所言者,不过老生常谈,能真实举行,未必非对症之药也。”公既扼腕时政,又数为上条奏故江陵相所以修整初政,督课名实者,慨然欲有所建置。疏屡上,不见省。部党角立,如敌国不相下,一无所附离,每有封驳,恒两非之。其大指务在破私交,绌党论,矫时救弊,爱惜人才而已。居六载,出为广东按察司副使,分守惠州。惠狱多冤结,栲一连十,累岁不得决。闭门周视案牍,期旦日会堂下,据案呼囚,明举其刑书云何,据几决遣,狱成于手中,奄忽如神。岭表多盗贼,势豪家通行为之囊橐,尽知根株窟穴所在。用沈命法,分行收捕,穷治所犯,即时伏辜,由是盗贼禁止。惠州豪沈烈女于水,禽得,就烈女死地扑杀之,瘗其女于萧烈妇墓旁,赋诗刻碑以识焉。宦家子依倚父势,恣为奸利,禽治之不可得。使人晓谕其父,若欲其子出而生乎?抑匿而死乎?其父大寤,听其子就理命。冤民如墙而立,占人田园若干,攫金钱若干,掳子女若干,甲乙丙以次质对,尽反其侵掠,则缚狠子痛棰之曰:用以谢乡人,并以谢而父也。”卒自刮磨为善士。公为吏,精于吏职,发奸レ伏,厉使强壮,蜂气类赵子都;奋髯抵几,罢斥舒缓,养名类朱子元;赏罚分明,见恶辄取,类张子高;仁心为质,不务近名,扶养元气,执持大体,则汉吏弗如也。海寇袁八老掠潮杀守吏,潮非公所部,自请往剿。严兵扼海道,绝馈运,断樵汲,散免死牌数千,首服者接踵。八老窘迫,乘潮夜遁,乞降于闽。公督学山东。八老率舟师援辽,谒公于登。公语之曰:“海上之役,不得望见颜行,今何以在此?”八老泥首谢曰:“畏公天威,是以走闽。今日敢不为公死乎?”公文人不便武事,其为剧寇畏服如此。其视学,阔略教条,谢绝请寄,考课之暇,进诸生而教诫之。贤者降阶执手,重以慰籍;不类者嚼齿唾骂,申以楚。诸生始而骇,中而服,久而歌思颂慕,咸以为师保父母也。兖富人谋并邻生园庐,使二盗要诸丛薄中,ㄏ抟而杀之。有司以盗抵罪。公曰:“是所谓功意俱恶者也。人止一命,而盗无两死。今度主使,而论盗扶同杀士,众口ん哗,五月不就吏,并用柱后惠文弹治耳。”逮至,一讯而服,遂以重论,而二盗坐前案论死。天启元年,召入为通政司参议,迁太常寺少卿。三年,擢都察院佥都御史巡抚南赣。丁母忧归里。未几而逆奄之难作。先是神、光二庙,相继登格。先帝幼冲,杨涟为兵科都给事中,参预顾命,建白移宫。及为副宪,案劾逆奄魏忠贤罪状,群小嗾奄兴大狱,逮涟考死。言官レ觖涟党,以公为首。指涟就征日,公往送,执手恸哭。诬公在省中受取赇赂,牵连即讯。当是时,钩党遍天下,锒铛之使四出。公自分旦夕逮系,而狱久未决。每呼愤顿足曰:“我何渠不如野猫头,致奄党忽忘我耶?”野猫头者,公与涟平居相尔女之辞也。已而叹曰:“主少国危,朝家事坏于儿媪息之手。刺血草奏,大呼二祖十宗之灵,撼承天门,恸哭引欧刀自刭北阙下。男儿死耳,肯低头骈首,作圜扉中一片血耶?”短衣ゎ被,从两苍头跨马北上。亲知股栗莫敢遏。过信阳,故人王思延止之曰:“壮哉!遂与子长别矣。强为我少留痛饮,信宿而去。”越翼日,邸报至,坐追赃遣戍。思延笑谓公:“可以归矣。”跨马复返,据鞍却望,鞅鞅如有所失也。今上即位,召还,以原官巡抚甘肃。甘镇孤县虏中,绝饷七阅月,套虏土鲁多蛮犯塞,军无见粮。公钩校边吏邀勒淮商中盐引,悉以给商,一日得盐引银三万两有奇。战士宿饱,一军欢呼。乃为三覆以待虏,遣羸卒数百人,领羸畜数群驻墙内,虏入即反走。虏略取羸畜,逐北深入。总兵杨嘉谟部前锋迎战。虏惊,将从间道阑出,则二覆起,邀其后,炮弩齐发。公亲率标兵夹击,虏大败。斩首虏凡七百余级,生得银定酋王子绰木素,降六百余人,悉分隶为精骑,甘兵以此益强。明年春,虏复大入,病疠大黄山下,枕籍相望,诸将请掩捕之,得首虏数千,中封赏率。公曰:“鄙哉!用是得侯,何不武也?”遣译人宣谕朝廷威德:“乞沙迹地活汝,慎无恐。”逾月,虏病,望边城搏颡,涕泣引去。虏酋小王子入谢。公返其金玉,取所贡矢,与诸将耦射,十射皆贯革,矢矢相属。虏啮指曰:“真吾父也。”乌程用阁讼攘相位,公在镇,扌戟手骂詈,数飞书中朝,别白是非。乌程深衔之,思中以危法。己巳冬,奴兵薄都城,公奉入援诏,即日启行。虏踞峡口峰,大兵尽东,合海虏窥河西。公命援兵分五道:肃州高台兵从西北而东,凉庄兵从南而北,伏贺兰山西,徼虏归路。大兵会水泉峡口,腹背掩击。虏再战再北。斩首虏八百四十级。我师遂东。而总镇兵先哗于涂。公驻兰州,盛陈兵塞诸隘口,下令尽赦胁从,斩首乱一人,以首虏论赏。夷丁庄哈杰等斩五人以献。公叱曰:“首乱者四人,安得五也?”赏四人,扌失一人。一军皆喜曰:“吾属无忧矣。”甘镇去都门七千里,师次州,奉诏还镇,已又趣入援,纡回往还,又数千里,师行半年始至。本兵希乌程指,劾公逗留,欲用嘉靖中杨守谦例杀公。保镇三百里,甘镇七千里,保以先至论功,甘以后期论罪。上心知公材,怜其枉。部议力持之,乃命解官归里。久之,乌程当国,豪宗恶子,嗾邑子上书告公,乌程从中下其事。中朝明知其满谰,忌公才能,借以尼公。公自是不复起矣。公为人忠诚乐易,光明洞达。遇显贵人,不抠衣奉手,亦不为崖岸斩绝。遇后门单士,不为翕翕热,亦无所施易。刚肠疾恶,面折人过,如矢激弦,一往辄发。怜才好士,赈穷急难,虽仇人怨家,片言讠垂诿,输写心腹,未尝有纤毫芥蒂也。家居门无重闭,室无典谒,杀鸡饭黍,宾客杂坐,笑语喧阗,几案狼籍。小夫孺子,乞儿贩妇,冤愤赴诉,直入坐隅。公召其所与交关者,往复譬解,平亭曲直,务使得当而止。县中桀黠奴与奸猾吏盘互,渔食闾里。闾里冤结者,不之有司而之公。公必禽治痛折辱之,列其罪状付守令,案伏其辜,不得以势力变诈自解。由是荜门圭窦,倚为司命。势豪侧目视公,亦不能不为绌服也。县阻山多盗,皆奴吏为渊薮。盗连发不得,得即妄引平人,连染株送,盗得不穷竟。公曰:“除盗莫如除窝,除盗窝莫如除势窝。”具得其主名区处,责问游徼尉卒,令壹切受署。势家有首匿者,自领尉卒搜捕,又不得,则发苍头健儿,裹粮与俱,追逐数千里外,无有遗脱。验服,辄折其两足,纟专送所司,俾不得受贿纵舍。群盗摇手勿复过麻城界,自送死也。流贼起秦、陇,躏豫、楚,蔓延光、黄间。公告戒守令勿去,有我在。用军法部勒材官乡人、子弟僮奴,警巡、远侦探,援兵登陴。所畜养赣儿数百人为正兵,备出战。收无籍恶少为游兵,资应援。一参将领辰兵护关厢,南赣大炮,东粤红夷炮,架楼橹,募猎户,操药弩矢,分伏关隘。城沈庄别墅,浚渠堑,具蔺石渠答,与县治犄角。警急,亲领家丁,跨马巡徼,黑夜往还数十里。守者恃以无恐。乙亥二月,贼乘夜绕城而南不敢逼。自是贼游兵相及,不敢犯麻城者八年。献贼投牒乞抚,称西营张献忠,每过城东,指谷堆山,相戒勿近沈庄。西陲兵所在焚掠,过沈庄,必敛兵免胄,稽首而去。乡人入保者益众,名其堡曰保生。莳花之圃,养鱼之陂,皆斥以予民。诛茅结庐,鸡豚成社,所全活数十万人。兵后凶灾,振廪贷粟,又全活数万人。公以士大夫失势家居,卒能枝拄剧寇,保全江、汉,以其至诚恻怛,急病让夷,一腔热血,夙为乡里士民所倾信也。官兵日暮行劫,东山寨炮石伤二骑,群噪周侍郎第,登其屋将焉。公至,厉声叱曰:“奴辈三百人,欲反耶?吾遣家丁缚汝,如搏兔耳。”一军皆声喏,拥公马抵沈庄,听处分而去。邑子董环,据东山巴河,聚众且数万,郡邑忄匈惧。公折简召之曰:“环敢不来乎?”环至,竿其首。众即日解散。其呼吸应变不动声气,皆此类也。公听勘久之,叙甘镇前后功,加级荫一子。忌公者盈朝,卒不果用。辛巳八月十三日发病卒,享年六十七。殁之日,里人皆巷哭。每岁诞日,聚哭于墓者数千人。向受公镌责者,无不行哭失声。
公尝言:“吾于天下有三友,虞山如龙、应山如虎、临邑如象。”临邑者,故大司马王洽也。与同邑陈侍郎以闻好,应山初殁,语陈曰:“昨曾见野猫头来。”陈骇曰:“何谓也?”公曰:“日午时忽见于竹亭篁箨间,状貌如生,把余臂语曰:‘血书中未尽之语,汝为我证明之。’言讫而殁。所谓质诸鬼神者耶?”公卒之年,先丧其壮子二。孙才成童,今又弱一个焉。其行事将日就湮没,后死之责也。乃据其门生万延行状,且与其从弟惠连、念殷,访求其遗事作公传,庶国史有征焉。赞曰:
崇祯初,客或语予曰:“政将及子,灭奴荡寇,策将安出?”余曰:“用孙高阳办奴。用梅长公办寇,天下可安枕矣。”未几,余坐谴罢。己巳,以奴警即家起孙公当关,三年旋放归。又七年,公殉节死,而辽事不可为矣。长公罢镇里居,贼八年不敢窥麻、黄。长公殁后二年,癸未三月,献贼陷麻城,戒勿犯梅氏,持羊酒祭长公坟,罗拜而去。
(张进谏传)
张进谏,莱州人也。万历中,麻城梅公克生以御史监宁夏军,讨孛贼,进谏以小较隶魔下亲随执槊,不去左右。贼被围急,我师决堤水灌城。贼诈降,请缒城见监军,皆及濠稽首而退。许朝挥刃逾濠,将及公,公披襟当之,朝内刃下拜。当是时,朝相逼在十步内,进谏色动,公失止之。进谏退曰:“主在此,使贼好去。进谏握两拳欲肿矣。”公每夕变服为卒,周巡城垒,昏黑中辨人影相随,必进谏也。夜有零贼取食他堡,一军空营逐之,公起巡营,见帐下一人植立,则进谏也。公问:“胡弗往?”进谏曰:“军中昏旦多警,敢逐一首一级,俾主公惧然独夜乎?”城下之日,制府纵军大掠,金珠委地。进谏独持一槊从公就道。制府疾监军,并绌进谏功,升黑沟镇抚。梅公叹曰:“吾虽不争功,不能不惭于进谏也。”且死,以属其弟子长公。长公官谏垣,抗疏为进谏伸雪,有诏录用,未几而进谏死。进谏膂力绝人,乔捷如飞鸟。以二食指按屋檐,掷身空中,腾跃数回,瓦不坠裂,亦无磕撞声。拳击牙旗石磴,火迸石裂,屑飞数丈。数十人持刀槊环刺,进谏赤手尽夺群械,敌亦不受伤。跳跃上马,横侧秋,下上驰骤,见者目眩。善料敌,侦报贼出没,不差晷刻。陷阵先登,多获首虏。及上功,粥粥若无与者。卒伍索首功,辄分与之。梅公殁,拊膺恸哭曰:“进谏自今无死所矣。”尝与壮士剧饮长安市中,酒酣,谭少年击石事。进谏曰:“吾老矣,贫不办饮啖,气力差减,尚当为诸君试之。”挥拳击巨石,石碎如粉,两眦皆裂,血出如注。不数日卒。赞曰:
宁夏之役,梅公功高赏薄,将士血战者皆不得叙。如进谏者,可使其无传哉?梅公晚自号云中老子。老子尝言:宁夏诸贼,皆奴才耳。许朝饶有机变,堤水决,朝命造舟,不终日而办。缒城之日,城中讹传朝为进谏所杀,朝妻曰:“吾义不受辱。”遂自缢。李冢宰长庚,梅公之女婿也,作《云中老子遗事》,纪进谏事甚备。余为进谏立传,并朝事亦附见云。
(紫髯将军传)
紫髯将军者,姓周氏,名文郁,字蔚宗,常州宜兴人也。长身美须髯,深沈好书,能谭文武大略。天启中,奴酋陷辽阳。杖剑谒高阳公于关门,首建四卫之议。公喜而执其手,呼为紫髯将军。留幕中,参预谋议。丁卯,奴掠朝鲜,踞黄海道。文郁率师赴援,覆舟獐子岛,有神人教之登木,浮海而免。崇祯己巳,奴酋入大安口,袁崇焕督师入援。文郁主旗鼓,鏖广渠门,杀奴千人,伤伪六王子。奴移营南海子,旋引去。崇焕、文郁两肋集矢如猬,幸重铠不受伤。崇焕坐谋逆,下诏狱。辽兵溃而东。上即家起高阳为督理。甫抵关,立命文郁军前赞画。冒雨雪,一日夜驰祖帅营,劝谕还师。庚午三月,高阳以四城未复,兴东江牵制之师,命茅元仪、陈继盛及文郁统龙武中左右协兵以往。四酋惧,自永平潜回沈阳。中协兵哗,改文郁为中协副总兵,兼摄左右两协。舟泊觉华岛,而刘兴治之变作。兴治,兴祚之弟。兴祚在奴中自拔归,战死永平城下,所谓刘爱塔者也。兴祚死,兴治居皮岛。陈继盛署岛事,流言关门,兴祚未死,自奴中有书招兴治。兴治领夷丁,且有变。兴治大恨,诱杀继盛等二十余人,扬帆至小平岛,距旅顺五十里。文郁携亻兼从数人,轻舟泊岛口。兴治来见,意颇施易。文郁令戎服趋谒,少挫折之。已而开颜语曰:“尔兄初见阁部于关西,与我结为兄弟,誓以死报国。太平之战,以八百骑败奴万骑,血战死绥,为东人忠勇第一。今尔以睚眦仇杀,负叛逆之名,不亦伤乎?早自为计,束身归命,杀贼自赎。阁部念尔兄,必请贳尔罪。我一门忠义之名,尔念头再一蹉跌,无救处矣。”兴治长叹失声。又耳语曰:“岛中将士,非尽兄弟骨肉也。身在绝岛,惶急相随。若一登陆,人自寻活路,安知不借尔为功?”兴治矍然失色。少定,之曰:“阁部有成言矣,陈继盛欲杀兴治,非兴治欲杀继盛也。诸人之死,夷丁护主人误及之,非兴治使之也。奏去本章,自家不知文义,凭人做去尔。但依阁部说,阁部必为尔主张。”兴治唯唯别去。文郁往兴治营,直入帐中。夷汉兵执刀斧,狰狞离立。酒酣语兴治:“舟小,欲借宿帐中。”兴治欣然陪宿,至夜半,忽逸去。文郁如弗闻也。留营中五日,岛众呼噪索饷,口语籍籍。开诚慰论,众皆帖服。比入舟,并舟数十艘,列炬呼嚣,弓刀戛戛然。文郁曰:“此兴治尝我也。”干扌取竟夕,铃柝相闻。侵晨皆散去。部将逃匿双岛,击伤东师之过岛者。兴治怒,令岛众绕舟号诉。文郁夜卧不起,呼其将拥被语之曰:“二将逗留,畏避流言,岛叛自解。今又激岛众杀我,以实其言。汝等堕其计中。可趣取我首去,岛众不足恤,刘氏从此无噍类矣。”兴治大悔悟。翼日,饮饯文郁,使人扶而拜之,抟颡大哭而别。九月,兴治败奴于青山凤凰城。捷闻,高阳上奏曰:“兴治斩奴三十余级,虽不足以自赎,其誓与奴绝,则已明矣。副总兵周文郁,以口舌为甲兵,跳身虎穴,而偃卧其中,携其众,坚其心,申明皇上威德。一操一纵,使百十跋扈蛟螭豺虎,咸就一手调服,数万兵民,赖以安定。首当叙录,以为忠勤之劝。”当国者恶文郁从海外来,无所赠遗,引同姓嫌,绌文郁不叙。高阳叹息而已。当兴治变起,四酋尚据滦、永。兴治所领皆精甲,降夷尽夺兵船商舶,奴方驰伪檄诱岛众。兴治勾连奴孽,不南走登,则西扣关;不归奴,则盘踞皮岛,夺鲜人马市之利,借地以交奴,如宋李全故事。国家方急奴,安所得余力制岛?论者以谓平岛之功,与四城驱奴,相为表里。孤贫赤手,为权幸抹扌杀,至今未有能讼之者,此可为叹息也。
壬申二月,孔有德陷登围莱,文郁奉诏率津师千六百人赴海外协剿。贼拥众数万,自登入海,围旅顺,结老营于龙王堂,自率精锐屯双岛。我师单弱,仅龙武左右两营,乃伪立内丁二营,火器一营,招练一营,夷丁百人,更番出哨。夜分布各艘,唱夷歌,辽人能夷歌者和之。贼闻之,谓我营中皆夷丁也。十六日,遣将焚龙王堂老营。十八日,遇贼双岛,浮尸蔽海而下。贼知老营,乘风遁去。追击之,沉其八舟,获叛将毛承禄。旅顺之围始解。二十三日,追贼至三山岛。二十四日,至广鹿岛。二十九日,至黄骨岛。先后焚获贼舟四十余艘,获伪副将、都司、旗鼓、参谋官四十余人。伪副将苏有功者,孔贼在登,参将马聪等十四人谋以元旦行香时缚贼。有功告变,贼尽杀十四人。妻妾赀产,尽给有功,并统其众。有功擒,孔贼益气夺。三十日,追贼至獐子岛,中国之地始尽。贼初欲据獐岛,西北阻江,西南控制诸岛。及旅顺结奴掠鲜,鼓煽叛将,出没海上,为所欲为,至是乃遁入鸭绿江,壹意投奴矣。文郁会舟师入江,檄朝鲜遏贼投奴要路。初十日,与贼战鸭绿江卓山,擒伪都司等官三十六人。十三日,合兵攻贼于麻坨。鲜兵军陆,我师军水,两战皆大捷。耿贼遣伪官乞降,请修筑南关,复金州以自赎。镇兵忌其功,要击之。二叛乃由西北遁,合奴营。奴舟列马耳山下,结营于九连城。文郁遣部将于马耳山下下流,缚草为空营,泅人候奴睡熟举火。奴舟火发,误奔空营,营中火亦起,奴自相蹂杀无算。是时朝鲜陪臣都巡察使雒君兴、金自点来会师,吏曹参议李行远来奉书,奴遣使英俄儿仄遗书朝鲜求款,请以耿贼质军中,款议成则并归孔贼。文郁方条列具上,而革任听勘之旨至矣。耿贼得罪老奴,逃回皮岛。至是逡巡不敢去。奴归叛以求款,我用鲜以款奴,其名甚正,视武陵用瞽人之事何如?惜乎其不就也!文郁率单师追贼洪流巨浸中,转战三千余里,杀伤贼十之八九,俘获数千,虽未能禽孔馘耿,亦足以复命矣。诸镇以畏敌叙赏,文郁以血战镌责,东事之不平,岂尽疆事之失哉!
文郁归,贫无以为家。侨居武林,布衣徙步,闭门读书。作《边事小纪》,叙高阳幕府及袁督行间事甚核。担簦游武夷,访曹能始于三山。能始叙而传之,刻其诗于《十二代选》中。归而谒余虞山,曰:“高阳既殁,文郁当为公死矣。”与闽人蔡鼎无能、无锡顾杲子方极论制御闯、献方略,其言曰:“逆贼窃据上游,江南重地,当广搜豪杰,多集义勇,尽收草莽轻侠,团聚为兵。肘腋清则内无他虞,反侧归则外有劲旅,庶几先声可夺其魄也。逆贼焚陵僭号,天人弗与,日捱一日,坐失时机。彼将抚江、汉,掠全蜀,守豫南,扼楚东,则我从何处下手?不亦俨然敌国乎?今荆、襄失而不与宋同祸者,以有西北诸路可进也。我师由唐、邓进则掣其右,由随、德进则牵其左,舟师溯流以批捣其胸,蜀师出房、竹以横截其腰,秦师守关、陇以控扼其面,堂堂正正,不错不乱,可一鼓而完二十年不了之局也。”鼎拊膺叹曰:“高阳死,宿将尽,天留紫髯为国家办贼耳。”文郁别去,约旬月复来。久之不至,杲来讣曰:“紫髯归病,不汗十日,死矣。”赞曰:
曹能始叙《边事小纪》曰:髯之志以报国为重,而酬知己次之。自广宁失,已无全辽。高阳出而始定议守宁为守关。奴骑撤回,伪城震动。故丙寅之春,袁督得以却虏守宁。若己巳之再出,驱奴复土,神京晏如,又不待明也。关门遣师助禁,在奴未入口之先;迎敌克捷,在奴已迫畿之后。此段公案,非身在行间,谁知之者!时事日非,人才日少。追往以思来,在国而不在人也。予读之而悲髯之志焉。呜呼!紫髯死矣。髯死,贼愈炽,衡、永、秦、晋相继陷没。暇日摊书,髯所论次方略,依然敝簏覃蠹中,为之慨然太息。作《紫髯将军传》,庶几后世有论髯之生平而悲其志如能始者。
初学集卷七十四
○谱牒(一)
(请诰命事略(崇祯元年九月))
先祖讳顺时,其先出吴越武肃王。家世素封,曾祖父孤童中落。先祖与其弟副使公力学奋励,嘉靖己未,会试举《春秋》第一,观政吏部。是冬,奉命饷辽东军,抵家未弥旬而卒。先祖倜傥有大志,不屑为章句小儒,焚膏宿火,讲求天文、律历、河渠、兵、农诸家之学,提纲举要,荟蕞成书,凡百余卷,名曰《资世文钥》,盖《通典》《通考》之流亚也。其饷辽也,从老戍退卒,问讯虏情边事,登关城,望渝海,酹酒赋诗,慨然有吞胡出塞之思。是时辽东大饥,道堇相望。人或谓先祖南人,不耐苦寒,盍待发春而行。先祖曰:“吾一人寒,其忍十万人饥乎?”抵辽中寒,竟以此病卒,年二十有九。
先祖母卞氏,先祖背弃,年甫三十,先君生十年。祖母截发贮棺中,以立孤自誓。曾祖父性严重,奉事惟谨。庀治丧事,必先诸叔,曰:“吾冢妇,弗敢后也。”分财产,戒先人无取赢,曰:“若孺子,弗敢先也。”先君能胜外傅,不假与颜色。稍不如命,则对案不食,涕泪交颐。居恒以纲常道义为典训,曰:“吾愿汝为古人,不愿汝为今之望人也。”岁时延请宾客,省视故旧族戚,闾里之窭贫者,待以举火。推食解衣,设糜掩骼,咸脱簪珥为之。谦益稍长,教以书传,每诏之曰:“吾欲效范文正公买良田为义庄,而汝父不能盈吾志也。汝必勉之。”又曰:“我老矣,正如俚语‘怕你做官时我做鬼’。”至今思其言,辄为泣下。谦益举进士,先君排缵祖母苦节,草疏趣上之,留中不报。侵寻十九年,遇今天子霈恩,得以及追荣之典。而崇台绰楔,表厥宅里,已不可复请矣。呜呼伤哉!
先君讳世扬,年十二三,能ウ记《五经》《史记》《文选》,凡百余万言。世授胡氏《春秋》,收拾旁魄,搜逖疑互。既成,以授学者。学者咸师尊之,从而执经考疑者继于门。先君自念少孤,思早自竖立,以报母勤。累试不见收,而祖母违养,蚤夜呼慕,声入黄泉,衔哀七年以孝死。先君志节激昂,好谈古忠节奇伟事,每称述杨忠愍、海忠介诸公,嚼齿奋臂,欲出其间。卒之日,手定其所为古文及所辑《古史谈菀》,藏┑之以畀谦益,且遗之言曰:“必报国恩,以三不朽自励,无以三不幸自狃。”呜呼!谦益其敢忘诸。先君尝作《聱隅子自传》。其葬也,宗伯宣化公志之。敢撮其大略,以上史馆。
家母姓顾氏。外祖讳玉柱,山东按察司副使,方正强直,以朝典治其家。吾母在女氏,已有仪法。自归先君以迨老,不好戏笑,不知游冶,面不施粉泽,身不御绮纨,目不识优倡妖尼,耳不听吴歌瞽词。虽盛暑,不饰不见媵侍;虽亲婿侄,必门为 门与之言。日夜课纺绩,教剪制,机杼刀尺声轧轧然。戚属间族出遨嬉,必辟吾母。有矜好炫冶者,辄毁容敝服以见。退而相谓曰:“何乃自苦?”或笑曰:“此笨人耳。”谦益免先君之丧,数年不出。母意殊安之,曰:“儿了秀才事足矣。”乙丑,坐阉祸削籍,母迎谓曰:“汝无官,吾有子矣。”阉钩党益急,相惊追捕者日数十至。母曰:“犹有天道,汝必无恙。”盖吾母庄敬闲止,能识大体,古所称母师,殆无愧焉。
妻陈氏,为里中右族。曾祖官南京国子监祭酒。其父与先君为文社,相狎也,故以女归于我。妻从我于诸生十年;既第之后,从于倚庐者三年;家食者八年。用覃恩封孺人,进封安人。未几,被追夺之命,朝夕汹惧者三年。今年得复封诰,亲知相贺,妻曰:“吾闻应山母妻栖止谯楼风雪中,日不得再食。赖天地祖宗之庇,免此幸矣,庸敢有他望乎?”谦益追理前事,亦为黯然出涕也。
(刻古史《谈菀》目录后序)
先君子读史之役,始于万历丙午,而《谈菀》之成,则在万历己酉,凡四载而始竣。谦益奉讳以还,每发故箧,泪淫淫不忍视。里人郭春卿任是正,昆山张孟任梓,又六年始告成事。先君子之言曰:“吾读正史,如飨大官焉。体节之荐,充溢员方,久而能使人惫。吾读稗史,如尝异味焉,小虫水草,蜇吻裂鼻,久而能使人荒。是故稗而不史,弗典也;史而不稗,弗志也。吾取材于史,借径于稗,太平钩异,撮繁就简,不出琐言碎事,而天咫民则吉凶情伪之指意如指掌焉。斯不亦史官之流裔,而稗官之质的乎?”四年之中,横经籍书,寸纸不遗,秃管成蒙,子云之手赍油素,太冲之溷置刀笔,以先君子方之,无不及矣。易箦之前一日,手自封识以诒谦益曰:“此宋人之遗弓也。吾死,无忘吾所为殚瘁矣。”
於乎!谦益又何忍赞一辞哉!循览先君子所论次,班、范以前,多采撷《吕览》《淮南》及刘向所序诸书,去古未远,资博而事约。六代以后,芜文秽史,手自绳削,遂使甲乙之帐簿,与腐烂之邸报,字栉句纂。比于良史,则先君子阳秋之笔,略见一斑。后有作者,弗可诬已。作之不止,乃成君子,是故励德业者恒存乎旌行。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是故辨贞吝者恒存乎物差。善言天者必验于人,三世之事,信而有征,君子盖雅言之,故神逵咫闻终焉。语有之,教之《春秋》,为之耸善而抑恶焉,以戒劝其心。先君子岂徒托诸空言,其亦《春秋》之志乎?
於乎!先君子甫弱冠,即以文章节义自负。偃蹇数奇,既不得出入承明,齿牙,树颊胲,有所建竖于当世,而盛年壮志,耗磨于博士家言。以其余力,寄之坟典,编摩稍倦,辄呼大白佐之。酒后耳热,诵沈攸之十年读书之语,泣数行下也。先君子之论著尽此,先君子之精亦尽此矣。谦益虽不肖,不能为箕,敢不惟遗弓之言是识。於乎!宋人之弓,其余劲饮矢于石梁,宋人殆不亡也。后有读先君子之书而悲其志者,无论为史为稗,登诸刘氏《辑略》之列,将先君子之魂默举,谦益亦死且不朽。万历乙卯九月,孤谦益泣血谨识。
(先太淑人述)
先太淑人姓顾氏。外王父讳玉柱,历官至山东按察司副使。嘉靖庚戌,虏薄都城,选藩、臬入贺有威望者视师。命下夜漏方四刻,即上马去。按视讫,日已旰矣。逃伤者数千,号哭拥门。立马于门阖,令从马腹度。虏退,移疾请致仕。尝叹曰:“活千人者必封,吾其有后乎?”家居数年,以嘉靖甲寅十一月己未生太淑人于尝熟之虞山里。我先公讳世扬,曾王父赠刑部郎中讳体仁,王父嘉靖己未进士赠礼部右侍郎讳顺时,王母赠淑人卞氏,先公七岁而孤。王母截发自誓,以耆于成,外王父才而婿之。年十七,归于钱氏。后十二年万历壬午,谦益生。后二十八年庚戌,谦益进士及第。先公弃背后十年,泰昌庚申,用谦益编修覃恩,封太孺人。后四年天启甲子,用中允封太安人。次年,谦益坐阉□罢归,夺封诰。后四年崇祯戊辰,用礼部右侍郎封太淑人。谦益坐枚卜被讦,次年己巳得白,奉太淑人家居五年,享年八十,考终于内寝。某年某月某日,归于海虞山北市桥先公之阡。于是哀子谦益哭而言曰:“呜呼!谦益不夭不死,鬼神凶怒,降兹酷毒,其又敢溢美攘善,诬玄堂之片石,重干天诛?”
谨按我太淑人之德行,合于古之图史所载,信而可征者有七:曰顺,曰庄,曰贞,曰勤,曰俭,曰仁,曰慈。请言顺,曰:我王母性方严,太淑人肃共诚至,遇有谯诃,侧行却立,若无所容。先公豪于文酒,中年坎,纵酒沾醉,丙夜叫呶。太淑人匿避空屋中,稍间,瀹汤茗而进之。先公急病让夷,不治生产。太淑人黾勉助,不以无为解,终不自以为能事。及其为母,虽箱箧琐屑,必白谦益,不自取进止。盖太淑人之少也,为女而未尝为妇;其老也,为妇而未尝为母。阴幽坤从,终身而已者也。请言庄,曰:我曾王父暨外王父皆以朝典治闺门。我王母,礼宗也,通《曲礼内则》、文公《小学》,奉为典训。太淑人未尝知书,而暗与之合,虽盛暑,不饰不见媵侍,虽亲婿侄,必门为 门与之言;虽大喜笑,未尝至矧;虽盛怒,无疾言大声。延见妇女,色正而词辑,无贫富贵贱如一。有轻脱陕输者,局促侍坐,退而喜曰:“腰背间释去重石矣。”宗人侍御家有婚礼,太淑人莅事,危坐达旦,头目未尝转动。衣戌削,若图刻然。四婢子夹侍如帷墙,人莫见其面。侍御叹曰:“此异人也。”每举以为法式。请言贞:太淑人择辞而说,择地而蹈,浃月不出闺阃,经年不识听屏,不接游闲之女,不近ㄚ冶之尼。耳不听瞽词吴歌,目不识优舞童索。戚属族出遨嬉,必辟太淑人。有出阃之言,相戒勿令太淑人知也。邑屋亡赖子弟,约日为乱,邻里汹汹徙居,太淑人曰:“吾儿宦未归,义不当出门,吾殉此而已。”宗老固以请,太淑人曰:“必之母氏则可。”使其侄夏时御以如外王父故第。三日而复。每言之,未尝不追悔也。盖宋伯姬、楚贞姜之事,太淑人实优为之。请言勤俭,曰:太淑人习劳执勤,晚寝早作,既馈以后,六十年如一日也。执麻,课纺绩,赋事献功,有程有要,寝门以内,机杼之声轧轧然,刀尺之声琅琅然也。入其室,施枷必整,枕簟必敛,箴管{般糸}帙,井井然也。不耀珠翠,不施膏泽,不著方空吹纶之衣。岁时宾祭,一御新衣,即藏┑之。陈衣之夕,故嫁时衣犹有存者。芥醢之酱,桃梅之诸,躬亲择治,瓶瓿净洁。余阁之奠,皆手泽也。居恒以戒暴殄知惭愧为训,其天性如此。请言仁,曰:太淑人仁心为质,合于佛之慈悲,老之重积。发一言,惟恐伤人;行一事,必思利益人。食不濡鸡鳖,行不践虫蚁。日给食,必先幼稚者;时给衣,必先老病者。每置食,必先计馀而后食。糗饵粉糍,必剖分之,左右顾视,恐有不满于意,殆佛家所谓减分布施也。宗妇乳母之类,穷则养之,病则药之,死则祭之。垂白扶杖,哭太淑人柩前者,过时而愈哀。庶出之妹,归严氏、归氏,皆号兆陨绝。同仁均爱,此其征也。请言慈,曰:呜呼!太淑人之慈,至矣尽矣,不可以复加矣。谦益生而多病,太淑人之生母陈,老于钱氏,与乳母共视保,三人之命,皆悬绷中儿也。谦益举于乡,请于先公,鬻故第以偿债。太淑人劝为之,曰:“儿它日非无大宅者也。”邻人转鬻故第,我贫不能赎,太淑人方食,放箸而叹,以是知其始之挫情也。谦益免先公之丧,家食七年。太淑人安之,曰:“如是足矣。”乙丑之削籍也,太淑人不戚,而以再出为虑。戊辰之被谗也,太淑人不愠,而以得归为喜。每欢颜相慰劳曰:“吾老矣,汝作阁老何用?落得今日母子团耳。”五年之中,保视甚于绷裹时。复加一饭,复损一衣,不在谦益,而反在太淑人也。酏Ρ羹,手自调糁,遣侍婢视其食否以告。逮弥留之前一夕,犹是也。太淑人素坚强自持,虽老能立语移日,不欠伸跛倚。是岁上日,寿觞初举,贺客杂。元夕后微告剧。越三日而属疾,寝三日而革。病不哕噫,没不颦呻,右胁吉祥,奄然安寝。子言之: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谦益之生也五十有二年,而始免于慈母之怀。崇祯六年,岁在癸酉,其免之之岁;正月二十四日丙辰,时加戍,其免之月之日之时也。呜呼痛哉!谦益狂愚悻直,再触网罗,苇笥之籍,同文之狱,流传汹惧,一日数惊。太淑人强引义命自安,然其抚心饮泪,惟恐见壮子受刑﹃,固未忍以告人也。以太淑人之至德,胡不百年?惊忧促算,岂或由是。恶子顽狠,尚不从死。然即死,亦何足赎?呜呼痛哉!
谦益三举子不育,归田之岁,举一子,太淑人殁之七月,又举一子,故名长子曰孙爱,次曰孙娠,所以志也。孙爱之议婚于瞿给事之女孙也,太淑人实命之,曰:“人以汝故去官,结昏姻以敦世好,不亦善乎?”媒氏复以许中允之女孙告,太淑人曰:“是先君故人之子也,幸有次孙,必昏于许。”孙娠生,中允遗书许字,如太淑人之言。《诗》不云乎:“诒厥孙谋,以燕翼子。”谦益叙太淑人之慈,敢终之以此。岁在甲戌正月小祥,哀子谦益泣血稽颡谨述。
(外庶王母陈氏夫人圹铭)
夫人,外王父山东按察司副使顾公讳玉柱之侧室也,实生吾母。外王父卒,夫人来依吾母,遂老钱氏。夫人生于吴趋,无冶容,出于单门,言动不苟,外王父以为有仪法。善事外王母刘。刘视之如侄娣。刘疾革,便溲皆手捧之。比殁,蓬垢涕号,三岁无盐酪。吾母举子多不育,谦益生,托于乳媪,夫人视保益谨。儿夜啼,夫人与乳媪剑之行,促则趋,缓则翔,四足踯躅声,与儿啼下上。先君时被酒叫呶,夫人抱儿匿空屋,严寒手不敢战,恐贼风感冒儿也。谦益长而夜读,夫人辟绩易数钱置果食,王母卞夫人间赐糕饼,案头累累然与笔墨杂贮。谦益目属之,虽欠伸不敢寝。谦益举于乡,夫人病,喜而少间,旬日卒,享年七十有九,万历三十四年十月十五日也。以岁之不易,权厝于外王父墓旁。四十五年十二月初一日,始克葬。庀葬事者,外王父冢孙夏时也。夫人卒五年,谦益中进士及第,官翰林。念夫人之勤,于其葬也,渍泪彻圹,书铭告哀。铭曰:
乌目山,龙涧水。从君夫人窆于此。谁之铭者外孙子。丁巳长至,莆田宋珏书石纳圹。
(亡儿寿圹志)
呜呼!我先君与余皆单子,余妻生子佛霖殇,妾王氏生檀僧亦殇,汲汲焉惟嗣续之是虞。天启三年癸亥,以太子中允告归。八月生一男子。是时吾母年七十,汤饼之会与寿筵相逮,遂名之曰寿。其母微也,余妻与王氏更母之。儿生而隆准丰下,目光激射,啼声皇皇然。亲朋杂然视之,无凡儿啼怖状,咸曰:“此所谓‘解著《潜夫论》,不妨无外家。’者耶?”明年甲子,余以谕德赴召。儿幼不能从,每啼呼索余,辄往余读书阁中,指窗而号。诸母群譬解之,乃止。人从长安来,必问爹好否,且问何时归也。余闻而怜之。又明年乙丑,逆奄用事,尽剪除海内士大夫不附己者。余首隶党籍,除名以归。抵家,乳母抱儿迎于门,入而拜母于堂,家人慰劳,恍若梦寐,不知其涕之交于颐也。奄钩党益亟,逻者错迹里门。余锢门扃户,块处一室,若颂系然。儿扶床绕膝,不肯跬步离余。三年之内,风雨晦明,幽忧孤寂,余之于儿,如形之有影,未尝舍去。又如良朋好友之在吾前,而金石玩弄之在吾侧也。孰意一旦去我而死耶?儿病疹。法不当死,庸医误之。不禁糜粥,病渐剧。已而药之,稍解矣。复不戒食饮以死。死之夕,便溲必起于床。乳母曰:“若惫矣,无自苦。”儿摇首不肯,犹自力强起,反席未安而没,儿仅五岁耳。于死生之际若此。呜呼痛哉!
儿甫剪发能坐立,岳岳如成人。僮仆见之,不敢欹视戏言。虽童稚能藐大人,遇余执友,若程孟阳、李长蘅辈,拱手侧立,未尝失子弟之礼。岁时入影堂,见先世画像,必肃拜致敬,指问某祖某妣,依依不忍去。尤好礼佛及僧,胡跪膜拜,俨若夙习。不好戏弄,每见古书名画,摩娑翻阅,至夺之不肯舍。孟阳酒间淋漓戏墨,儿得一纸,辄藏去,时效之,书窗浣壁。华亭董尚书过余,儿出扇牵衣索画。尚书欣然点笔,儿注视不暂舍,尚书笑曰:“儿欲窃吾画法耶?”余有古圆砚,儿爱玩之。一日问砚安在?王氏妾曰:“汝父苦贫,已鬻之矣。”儿转面向壁,凄然泣下。余亦为泣下。呜呼!令早知儿宝砚如此,即千金弗忍割也。儿尤有志节,梨栗之属,不色授不肯取。乙丑秋,儿才三岁,江阴顾道民以镂刻弥勒像赠儿,儿不肯受,曰:“是去年以丝灯遗我矣。”当遗灯时,儿尚未ㄧ也。儿每戏笑曰:“我必作状元。”一日忽语余:“爹知我乎?我钱福也。”自是辄自呼钱福,岁余乃已。家人咸异之。余既罢归,犹惴惴惧不免。每自念:“即死,儿他日成立,犹可奉吾母。”时时摩其顶而未忍言也。丙寅之三月,缇骑四出,警报日数至,家人环守号泣。儿忽告余曰:“爹勿恐,爹勿恐,明年即朝皇帝矣。”遂为执笏叩头呼万岁状。又曰:“爹所朝非今皇帝,乃新皇帝也。新皇帝好,新皇帝大好。”言之再四,余愕问何以知之?儿曰:“影堂中诸公公冠服列坐楼下,教我为爹言如是。”僮应索坐槛上,我叱起之。询之僮应,果然。呜呼异哉!是年七八月,稍解严。明年儿死。凡四月而先帝登遐。新天子神圣,逆奄殛死,慨然下明诏,恤录死废诸臣。儿之云,若执左券,而儿不得见也。呜呼!儿之言,其有神者告之,如古所谓荧惑散为童谣者耶!其真吾祖吾父冯而仪之,而锡以兆语耶?儿能见亡人,又与謦咳相接,岂其死征耶?
儿死,董尚书书来慰余,以谓儿必名僧异人,被谪而旋去者,然与否邪?儿能前知余之不死,与新天子之神圣,而不能自知其夭折耶?儿如有知,其将不以死为悲,而以言之验为喜耶?抑亦余之专愚悻直,触忤世网,固当与逮系诸君骈死于东厂、北司之间,会有天幸。忄堇而不死,而儿实代余以死也?呜呼!其可哀也已!古之丧子者多矣,白乐天、苏子瞻,所谓达生知道者也。其丧子也,未尝不过时而悲。而况于余乎?孔子之厄于陈、蔡也,其徒之不及门者,未尝不回旋思之。而况于儿乎?况儿之生于患难而前死乎?余于吾儿,哀则哭之,思则梦之,惧其痛巨以忧老母,则抑而止之。余处于达不达之间者也。儿如知之,其以余为不及情者而已矣。儿死于天启丁卯五月十六日。其葬也,以新天子改元崇祯之三月清明日,在夏皋祖莹之旁。其父谦益为书石而纳诸圹。
◎亡妹严氏孺人合葬志
吴郡严柞子若妻钱氏,先祖封礼部侍郎讳某之孙,先君封礼部侍郎讳某之女,少保严文靖公讳讷之孙妇,试中书舍人讳治之妇也。先祖举嘉靖己未进士,文靖公为座主。先君少孤,文靖公召致家塾,命中书为之主。中书生十子,而子若其弟九子也,故先君以吾妹归焉。妹之适严氏也,中书初殁,家贫多子,不能具中人之产。习劳执勤,不惮夙夜。叔妹妯娌,列屋如鸡栖,庭户交错,机杼之声相闻,处之怡怡然,然,未尝有违言谇语也。子若习举子不就,性好聚书,故家旧里,冷摊小肆,翻阅访求,如有弗得,简啮翰覃穿鼠穴,装潢补缉,目眵手茧。久之聚书至数千卷。贾人多就钞传写,因以购得秘本,营求贸易,辗转不厌,其得以穷老自娱,亦用此也。子若专勤书癖,亡失衣冠,有朱公叔之风。性俭啬,数米而炊。家人啼号,掩耳弗顾。吾妹乳哺子女,支持婚嫁,头蓬不栉,衣垢不浣,以其身为席荐为帷盖者,垂四十年,尝叹且泣曰:“我为劳人于严氏足矣,不知何年了此债也?”崇祯己卯七月,病,庸医误药之,暴卒,年五十有五。吾妹亡,子若忽忽不乐,性理荒忽,若不知人,卧蓐三年,癸未十二月卒,年六十。吾妹生子一人,女六人,庶男子二人,女四人。长子有翼,卜以甲申二月合葬于凤皇山之新阡。
呜呼!吾终鲜兄弟,有异母之妹二人。先君爱其女异甚,视其婿犹子也。先君既没,吾妹事吾母顾太淑人益亲。岁时归宁,诸甥男女,扶床绕膝。吾晚而生子,妹抚爱之,逾于己子也。癸酉,太淑人见背。七年哭吾妹,又三年哭归氏妹,今又哭子若。天之使余δ晚孤特,块然久居此世者,何也?铭曰:
葬从其夫,铭从其妻。终天之哀,视此涕Д。
初学集卷七十五
○谱牒(二)
(故叔父山东按察司副使春池府君行状(代先大夫))
钱氏之先,始于铿。其后吴越武肃王始有土地,家世蕃衍。有宋之季,有通州太守讳迈者,其子曰千一公,讳元孙,渡江家常熟之奚浦,遂世居常熟。自千一以下至府君,凡十二代。府君之先,曰我王父赠奉政大夫刑部河南清吏司郎中府君,讳体仁。郎中之先,曰授承事郎府君,讳元祯。又其先,曰授承事郎府君,讳泰。自郎中以上,皆以节侠好施称于四方。公讳顺德,字道充,别号春池。我王父生子五人,我先君实维元兄,公于伦次为中子。王父少遭闵凶,家业中落。公与先君掉鞅文囿,思一大振起之,易衣并食,焚膏宿火,蚊虻肤,则纳其足两瓮中,专勤不懈。积数十年,先君举进士高第,浃岁而殒。嘉靖乙丑,公遂成进士。趣驾归省,不应制策。又三年,乃释褐授刑部广东清吏司主事。御史路楷阿分宜故相旨,曲杀直臣沈钅柬论死。新郑再起,欲尽返华亭之政,遂议出楷。尚书以属公。公曰:“某所知者,朝廷三尺法耳,不知华亭、新郑云何也。即明公欲贷楷,请无以不肖名署爰书。”尚书为之舌缩,以属他郎,而楷卒从轻比焉。癸酉,虑囚关中,甲戌,奔王父丧以归。丁丑,服除。公在比部,由主事历员外、郎中,端审奉法,朝右有声。己卯,六年考满,升湖广常德府知府。公为政,却羡余,蠲苛细,栉爬垢病,惠养小弱。定履亩之议,田以上下丰确为差,而黠豪者不得以避徭役。复条鞭之法,民赋尽输于官,官为雇役,而民不扰。严兼并之禁,归流亡之民,而户口以岁益。定储谷之额,每百里为委积,以赈凶饥,而吏不得以取盈。修堤堰,缮守御,立保甲,严巡警。常德襟江带湖,地垫而役繁,民多流离。公至期年,郡乃大治。以王母赵太宜人丧,解官归。甲申,补福建兴化府知府。自十有二月至于六月不雨,公步祷于蟹泉而雨,明日大雨,往复崎岖,冲泥陷淖。父老夹道喧呼,曰:“使君其乘矣。”郡人给事中方万有为作颂焉。丁亥,升浙江按察司副使,备兵嘉湖。嘉兴绅为宗人婿者,其舍人子叩头迓公于厅事。公不怿,请它徙。得徙金衢道,以病调简。辛卯,补山东之武德道。武德运艘要冲,而所辖海丰、沾化、利津,棋布海上,与天津唇齿。倭方躏朝鲜,公搜军实,缮板干,具舟车,亻待糗粮,亟请于巡按御史曰:“无张皇,无夸大,修实备,庀实事,镇静以戢民,戒严以待寇。”御史弗善也,疏论公忄匡怯不任倭事,乞徙内地。公通籍二十余年,官不逾臬副,又再得量移,遂决计不复出。巡抚赵公可怀荐公需调久次,当超迁以竟其用。疏下所司知之。
公服官廉谨,计口食俸,随牒平进,白首外僚,是故右公者或未必称其才,而兼公者卒不能訾其守。王父性严重,以朝典治其家。公既登第,少拂意,长跪谢罪,至介宾客以请乃解。生平动止自矩,未尝有疾言失色,盖得之庭训者为多。居恒悛悛如老书生,补衣角巾,低首徒步,食不过二簋,饮不过三爵。堂无楹桷之饰,室无纨绮之御。
生平不以问学盖人。及其卒也,发其箧中之书,丹铅俨然,标记错互,人始知其老而好学也。公之居乡居官,大略如此,斯可谓之恭敬温文笃实辉光之君子矣。初,先君通支干五行之学,尝语公曰:“吾与若法皆当贵,然若当胜我,我患无年耳。”先君寝疾弥留,剑七岁孤以授公曰:“以累汝。”故先君之殁也,公以小子为子,小子亦以公为父。公娶于赵,生三女子。侧室沈氏,生二男子,长曰世臣,次曰世显,后先以病夭。公晚年痛悼闵默,疾病缠绵,万历二十八年岁在庚子十二月初六日,饰巾易箦,终于里第,享年六十六。公之幼子曰世熙,其孙曰谦贞,幼孺在抱,奉即位,呱呱之声,与号踊上下。小子追话言之在耳,抚孤童之在髫,送往事居,俯仰再世。日月逾迈,惭负生成,呜呼痛哉!公夫人赵氏,累封安人,温柔敬直,式是嫔则。抚沈所出之子,逾于己生。沈亦有妇德,事君夫人,居宠益畏。公之子孙稍长,奉夫人之命,将卜葬公于墅桥之新阡。惟食小子,毒痛冯塞,不能文字,庸敢濡血记事,排缵梗概,庶几得请于君子以志公之墓。谨状。
◎从父弟忠甫、令甫圹志(代先大夫)
从父弟长曰世臣,字忠甫,次曰世显,字令甫,叔父副使府君之二子也。初,府君以隆庆戊辰释褐,己巳乞假归,生忠甫于徐州,小名曰徐州。辛未官刑部,生令甫于京师。两弟之生也,相去仅三岁。生同母,长同师,同补博士弟子员。忠甫淑茂温文,有淑人君子之度;而令甫性伉爽,多才艺,学书鼓琴,习射度曲,游戏及之,即老于其伎者,自谓弗如也。府君均爱二子,而尤属望次子,以谓能大其家。万历乙未,令甫病瘵卒,年二十五,戊戌忠甫病伤寒不汗,亦卒,年三十。
余老于诸生,以《春秋》讲授,府君命两弟从余游。余少失父,以叔父为父,终鲜兄弟,以两从父弟为弟。而两弟既兄我,又师事我,孰谓皆去我而死?斯柳子厚所谓析余之形,残余之生者耶?初,府君为兴化太守,为两弟占梦于九鲤仙,手记其事,留故箧中,曰:“余梦至里第,次儿偃卧楼北窗下,有老医长身而髯者,曰:‘非得红铅夺命丹,不可为矣。’余缓步下楼,长儿芒芒奔来,以先君之命趣呼余。余随长儿入旁室中,漆灯荧荧,先君课两儿读甚严。长儿从案上翻一帙示余。装潢潦草,如市肆所刻时文者,丹铅涂乙相间,指其中一篇曰:‘此人考第一,即中会元。’余谛视之而觉。”此府君所记占梦之大略也。及令甫之病也,有老医孙梦云来自吴门,长身而髯,则所梦也。诊之曰:“草木之药,无所用之矣。安所得红铅夺命丹乎?”府君为求药于金陵,未至而卒。忠甫后四年亦卒。然则府君之记,所谓长儿芒芒奔来者,象兄弟之相追随以逝也。漆灯荧荧者,象幽室也。王父课两孙读者,言当从王父于地下也。而忠甫之卒也,为戊戌之三月,顾太史起元首举南宫,其所试国学文字,为冯祭酒所赏识者,忠甫求得其刻本,以献于府君。府君手自标注,命传写之。浃日而忠甫暴卒。然则梦中所云云,盖暗记其死之年与其月也。然府君占梦时,太史尚童稚,人世之荣枯死生,固已前定。而课试之卷牍,点定之朱黄,已显显然见之梦中,此尤奇也。世之冯知死权,悍然欲与司命争者,其亦为鬼神之所靳,忄费而不自知也。於乎!其可哀也已!忠甫卒之月,尝之郡城,祈梦于韦苏州,梦小婢抱一子曰:“此若遗腹子也。”惊而寤曰:“吾妇方有身,而抱子者此弱小婢也,吾其殆矣。”归而病卒。逾月,果生一男子,然卒夭。所谓遗腹子者,独兆忠甫死耳。呜呼!其亦可谓之妖梦已矣!令甫生一男子,曰谦贞,今渐长,崭然露头角。两弟之葬也,余渍泪执笔,以志其圹,而又为之辞以告哀曰:
大均播物兮,ㄈ诡渺茫。札瘥夭昏兮,大命靡常。吁嗟公子兮,竞爽翱翔。颜色姣好兮,被服炜煌。於乎哀哉兮,今也则亡。青帏列列兮,素帷双双。神理荼毒兮,道路伤。掌梦是践兮,漆灯告祥。从而父祖兮,于彼幽荒。追随后先兮,九京一堂。一人有子兮,宗┙之庆。祭祀孔时兮,窀穸相望。我躬兮,视天芒芒。辞以矢哀兮,讯彼巫阳。
(从祖父令甫钱君墓表)
君讳世显,字令甫,从祖祖父宪副府君之中子也。我曾祖王父赠刑部府君有五子,长为我王父,次则宪副府君。府君有三子,而君与其伯兄讳世臣者,皆先府君以卒。伯无子,而君有子曰谦贞,葬君于宪副府君墅桥之新墓。君兄弟友爱,其也,异兆而相望,成其志也。初,我王父举进士,无禄即世,病革,剑先君以授宪副府君。府君抚先君于孤孩,克有成立。迨两从祖父之长也,先君已称名师宿儒,有声场屋矣。先君以无兄弟,移其友于从弟,相爱不啻手足。而从祖父之视先君,则师弟子如也。当是时,吾家方贵盛,岁时伏腊,文酒谈宴,群从子姓,相遨嬉征逐者,不下数十人。君年最少,才气骏发,出其辈行。间相与品题人物,商略翰墨,皆娓娓厌听。酒酣以往,自起度曲,谈谐杂出,击剑起舞,坐客皆留连不肯去。而君又鲠介好直言,慷慨急人之难,先君尤笃爱之,以为真吾弟也。君卒,先君哭之恸。伯与宪副府君亦相继卒,单妻稚子,相吊,先君倾身抚之,壹如宪副府君之抚己也。
先君殁又十四年矣,稚者日壮,壮者渐老,独向之先生长者,邈然不可以复作。至于衣冠宾从,燕好游娱之迹,追忆儿童时,盖恍然若昔梦矣。於戏!自高祖以至于玄孙,所谓其初一人之身也。尊祖敬宗而收族。宗法之废也久矣,岂或今世!吾家之流风本俗,可谓美矣。其于古所谓族坟墓、联兄弟之遗意,犹有存者。吾家自高、曾以来,孝友之德,表仪宗门,其源深而本厚,有若是耶?深州之李氏,浦江之郑氏,以敦睦著闻者,率是而行,其又何愧?於戏!其不可不念也矣。君之葬也,谦贞仿古石表之制,属余为之文。恭惟君之生平,备于我先君之圹志,而志行之抑没而未章者,嘉定唐叔达已志而铭之矣,余不敢以再告。而吾家之流风本俗,不可使其美而弗传也,谨而书之,以示后之人,俾勿忘。天启三年闰十月,从父昆子谦益谨述。
◎明旌表节妇从祖祖母徐氏墓志铭
万历三十四年,巡按御史杨廷筠言:常熟县故民钱顺理妻徐氏,寡居苦节五十余年,乡老列其状,按验不妄,请得旌表门闾,如会典。礼部覆核以闻,制曰可。三十六年四月,符下所司行事,旌其门于所居之虞山里。是年十月某日,节妇卒,享年七十。崇祯十二年十二月,葬于顶山,其夫之兆。
初,我曾王父赠郎中府君,讳某,娶赵太宜人,生五子,长为我祖侍郎府君,讳某;次为我叔祖宪副府君,讳某。而节妇之夫讳顺理者,其叔子也。节妇,故工部侍郎讳恪之孙女,积习礼教,嶷然殊异。年十九归于我,未期岁而夫卒,遂以死自誓。越三载,父母微风之曰:“夫死而无子,则奈何?”节妇曰:“忍死以待应为后者。”曰:“待之而不得,则奈何?”节妇曰:“待之而不得,我则死之;待之而得不得未可知,而或有异图也,我则亟死之。”父母知其志决,乃不敢复言。又十四年,宪副府君生中子世显,出后节妇。节妇抱世显于襁葆。世显夭,复抱其子谦贞。今谦贞实克葬节妇。呜呼艰哉!我曾王父闺门之教,肃若朝典。节妇虽寡,视涤濯,羞腆洗,劳以待旦,靡敢后焉。当是时,昼哭不敢,而况于夜乎?曾王父没,依宪副府君以老。又岂知其子之无年乎?夫死而嗣子未生,毁容截发,茕茕顾影,十四年之内,皆死日也。子死而藐孤未立,单妻稚子,再世一息,十余年之内,又皆死日也。守节五十年而旌,旌未逾年而殁。五十余年之内,节妇之为生日者无几。节妇之所为,方诸凡为节者极难耳。节妇长身竦肩,面如削瓜,门为 门与宗人言,音节琅琅,听之者皆曰:“丈夫也。”晚而好浮屠法,长斋礼佛。遇内外亲疏,皆有恩纪。谦益之娶妇也,为纳采焉。其没也,群从皆有分,曰:“吾先姑之后也。”其敬顺睦知道理如此。铭曰:
曲房幽室,白昼寒灯。五十余年,节妇不生。乌头绰楔,漆书青史。后千斯年,节妇不死。顶山之巅,墓木有拱。堂堂白日,照此孤冢。
(陈孺人钱氏墓志铭)
钱氏五王远条叶,吾祖偕弟起经术。从祖副使二子殁,有孙谦贞仲不绝。是生长女应一索,归于颍川宜尔室。皇舅太守登大耋,既馈欣喜加餐食。维虺再梦兰未茁,长怀似续心逼塞。嫁时十七今逾廿,容华嫣然初日出。谆谆怀忧语啾唧,如老成人古所恤。崇祯戊寅七月七,中庭露坐星月白。非雨非雾衫袖湿,举火视之殷朱血。此为何祥兆非吉,低回自伤钩挂臆。明年盛夏病中热,庸医索命助鬼伯。老祖母徐趋视疾,犹问匕箸顾啜泣。归来夜半扣门急,呜呼哀哉永分背!炎高郁蒸焚赤日,余阁之奠蝇恶集。清扬端好不可识,木匪狸首敛仓卒。二女继殒血胤毕,悍者不歼淑不福,皇天老眼嗟失职。癸未嘉平甲子吉,卜葬祖茔唯墨食。霜天颢颢寒凝凝,祖母扶将叫临穴,从伯牧翁铭幽宅。昭女贤明命奄忽,埋石千年永不泐。
初学集卷七十六
○谱牒(三)
(文林郎湖广道监察御史钱府君墓表)
钱氏之先,自吴越有国,至文僖公惟演,传七世而千一公玄孙始渡江居常熟。又四世曰镛,其小宗曰珍,公与余自是始分。公讳岱,字汝瞻,镛之第八世孙也。公抱淳禀和,钟美丰物。具既醉之五福,极生死之荣哀。登进士高第,授书州府推官。秩满,召为侍御史。入践台阁,出按齐、楚,子孙趾美,再世制科。服《诗》《书》义府之训,袭青油毂之盛。是其贵也。壮岁服官,强仕解组。不试故艺,推以治生。高台曲池,丹青错迕。琳宫仙馆,黝弥望。榱桷焕乎先庙,石被乎水涯。是其富也。享年八十有二,坚悍不衰,度曲饮酒,移日分夜。天启壬戌五月廿二日,其弥留之夕也,犹与客燕笑对奕。饰巾就寝,形神已离。康宁考终,夫又何愧?惟公明允沉塞,弘亮端庄。其在闺门也,正容率物,动有恒常,而必以岂弟为德;其在公门也,斧劈刃解,举无秕政,而必以求生为仁。自同气以至于九族,无弗恤焉;自旧故以迄于嫠,无弗收焉。贵势熏灼,而户堂不绝夫饥寒;年齿笃老,而礼貌不衰于寡稚。五福之本,曰攸好德。所谓惟其有之者与?呜呼!公长才伟节,骋足仕涂,中年牵累,一斥不复,以座主江陵公之故也。公为御史八年,未尝有不次迁拜。其在山东,岁所决囚不满额,江陵恚之,顾亦以此知公。江陵故急才,得公所上封事,辄反复称善。江陵未为不知公,公故未尝附江陵也。夫不附江陵者,公之义也;江陵之能知公者,公之材也,江陵之察也。江陵功在社稷,久而著明矣。以江陵牵累者,虽不获伸于生前,亦可以白于身后矣。蔡中郎之叹卓也,柳子厚之附叔文也,君子犹深原之,而况于江陵乎?而况于公乎?公间与余言:“江陵默然终日,能一言徐定是非,如昔人所以称王魏公者。一日朝会,中都留守司官不候引奏。御史欲纠之。江陵曰:‘留守不引奏也。’视朝仪果然。都门木中出火。台臣欲上闻。江陵曰:‘朽木能生火也。’言者遽止。”公酒间与余语万历初事,娓娓不休,以此知公有心于当世者也。由此言之,谓公附江陵,不知公者也;讳公为江陵所知,又岂知公意哉!公之子湖广副使时俊卜葬公于湖桥之新阡,既食,属为石表之辞。余谨书其大略,而三致意于仕止之际,辞繁而不杀焉。不惟以信于后世,亦公之志也。
◎郑令人墓志铭
令人姓郑氏,吴郡之{山昆}山人,族兄监察御史汝瞻之侧室也。裔出显肃,本椒房之华胄;祖惟文康,有林下之风气。丽水饶珠,山多玉,飞华落藻,是生令人。幼有异姿,若簪珠而衣;弱不好弄,羌习礼而明《诗》。秉简赠药,国风谢香草之词;并宿双飞,家集咏《竹枝》之什。年十有四,归于吾兄。宜其家室,克受成福。实命不犹,无复小星之叹;以弗无子,载征大国之祥。瑶碧生阶,旋珠在掌。花冠锦,罗拜岁时;绿帻傅,趋风左右。徽华播于生前,高朗称于身后。呜呼美矣!初汝瞻乞身乌府,乐志丘园。壮心未灰,余年欲耗。令人妙选二八,广征殊丽。长袖短,尺寸合度。薄鬓轻红,庄点应图。新歌《子夜》,旧舞《前溪》,靡不教以屈折,得之指授。事昔治酒,洗腆供具。烹羊い羔,以享宾客;残杯余沥,以逮胞。客赋《既醉》,主称未。令人身杂佣保,躬亲庖氵。庀治信宿,供帐至旦。至乃亲朋契阔,饮博流连。卜夜为欢,弃日未厌。碧绫委地,氍毹满堂。丝奋肉飞,钗挂袖拂。令人巡徼有常,传敕不绝。缃帘绣幕,膏火参差;突厦曲廊,柝铃周匝。机杼轧轧,与歌版而下上;裙布垂垂,杂舞衣而迕错。所谓虽富不骄,能劳有继者与?令人服事汝瞻,自壮逮老,寝食饱安,疾病诊视。尝自誓千秋百年,必诚必信。然后下穿黄泉,亲拂蝼蚁。及汝瞻康强寿考,而令人寝疾弥留,顾影而叹:“吾其已矣!幸得殁于主君之手,不幸不获信其妇孺之志。白骨旋枯,丹诚不沫。惟有长依魂魄,矢报穷尘耳。”泪承于睫,视不受含。年才□十有□。呜呼忄希矣!拥髻视烛,通德之永夕悲凉,无关存殁;方幅齿遇,络秀之余年告诫,但为家门。岂若易箦之顷,终恋所天;如结之心,携之入地。斯可谓上流妇人,贤明贞顺者矣。时维玄月,礼当大归。指舜华之艳,永谢青阳;掩玉树之青葱,长埋黄土。益也忝居南阮,叨燕西园。酒后耳热,感余论于绿衣;送客留髡,诧狂言于红粉。数峰江上,如闻湘瑟凄清;六曲屏前,空见思公惆怅。不辞授简,敬撰刻文。用以相哀,匪徒献吊云尔。铭曰:
椒风兮分华,兰蕙兮遗响。须女兮斗旁,张星兮河上。秋风急兮白杨,送美人兮北邙。青溪水兮繁霜落,鱼山祠兮春草长。朝云兮暮雨,诒明珠兮雒之浦。歌余诗兮浩倡,长芳菲兮终古。
(族子纯中秀才墓志铭)
纯中,讳文光,与余同姓,于世次为族子。纯中之父曰虞江翁,年十八,居海上,为倭人虏去,福船俘之以归,反接坐纛下,翁大呼敫天曰:“我常熟鹿园钱氏子也。”主者讯得实,牒而归之。出赘于江阴徐氏,依女家以居。生纯中。所居乡曰杨舍,去缪詹事西溪家二里而近。西溪年少负盛名,不可一世。闻纯中孤贫好学,延与同砚席,长相优也。纯中亦用西溪有闻于时。纯中攻于举业,其视科第,犹掇之也。博闻强记,为叙记哀志之文,于当世所称文章家,往往能割剥驰骋,与相下上。为博士弟子员,垂五十年,生产日挫,资卖文以为活。其子姓食指日繁,与其兄之孤嫠,衣食百须,皆仰给于十指,以故其穷益甚,志气日益无聊赖,竟加老病风以死。呜呼,可悲也!纯中深目多髭,意气岳岳,见贵人,未尝相下。奕棋争一子,至推枰揎袖不已。口所欲言,视人有讳避之色,故大声出之。其人头面赤肿,弗顾也。天启丙寅,西溪以奄祸死。纯中叹曰:“吾与西溪俱生嘉靖之壬戌,今六十有五年矣。彼已得死所,吾不幸以不材全其天年,将安归乎?”病风剧,手足奇右,使其子扶掖见余,语不可了。时以指画几,其子传道其意,以为不独自悲其穷,盖亦伤余之不遇也。后西溪之亡三年,崇祯己巳十月卒。后三月,妻周氏亦卒。辛未二月,合葬涸冈西之祖茔。余少侍先君,与纯中相识。比上公车,西溪语我曰:“纯中孝友笃至,今之壹行人也。”归而质之先君,先君以为信。铭曰:
君尝从余,游于帝京。紫宫双阙,瞻彼穆清。周览禁苑,渐台神明。纵观舆服,流睇觚棱。《二京》《三都》,心维目营。贳酒燕市。驱驴五陵。凭高吊古,悲歌涕零。归而著书,赞我皇明。列传七十,草创一经。故纸败笔,点窜欹倾。事虽未揆,厥志亦宏。荒郊平田,原隰从横。累累蓬颗,埋此俊英。呜呼刻辞,永闭幽扃。
(族兄观伯钱君墓志铭)
吾先君作《聱隅子自传》,有友六人焉,族世父无登先生其一也。先生讳继科,饮酒赋诗,慷慨善谈论。余六岁就傅,先君请为童子师。五母卞夫人笑曰:“若为儿择师,乃自觅酒伴耶!”先生目丧明,教授弟子数人,其长子观伯偕来讲授。余舍所授书,越席往听。观伯与诸弟子皆目笑之,余心知其为少我也。当是时,观伯长于余八岁,颀然长身,余才与书案等耳。后数年,观伯与余为文会,方其据案俯首,经营攻苦。风炎日燥,笔墨戛戛然,余从旁掣纸捉笔,欢呶相乱,或指目其额汗眉蹙,以相嬉笑。观伯张目疾视,不接一语。久之噱不可耐,亦听然一笑也。又数年,余与诸名士为竹林之游,遂罢去。观伯始补博士弟子员,家益贫。读书好古,修君子之行,悒悒不得志以死,天启六年十一月也,年五十有二。崇祯九年十一月,观伯之二子龙跃、龙惕,卜葬于罗墩祖茔之昭穴,启前母吴氏之权厝焉,哭而谒铭于余。
呜呼!余犹及见观伯之成童,以迨于壮而老死。又见二子之缵言厉志,克有成立,以葬其父。则余之阅世,亦已老矣。追思五十年事,话言嬉游,一觞一饭,显显然无有忘弃。盖不独中年亲友,取次凋落,有酒阑人散之感,而余之衰迟慵堕,老而多忘,不自知我非昔人为尤可叹也。观伯讳尔光,裔出吴越武肃王。自千一公始家尝熟,传八世为采樨公讳元衤吉,观伯之高祖也。观伯与余由是而异。铭曰:
孰穿匪坎?孰隐匪阿,瘗铭斯石,君有则多。
(峄县知县何府君墓志铭)
府君何氏,讳允济,祖讳墨,父讳铉,邑之甲族也。万历戊子,以国学上舍生中应天府乡试。五上春官,谒选,知东兖之峄县事。左迁授云南幕致仕。年六十一而卒。夫人钱氏,山东按察司副使讳顺德之女,谦益之从祖姑也。后君十六年,年七十八而卒。将合葬,其子珩枝,奉府君之坠言,乞铭于谦益。于是小子谦益泣而言曰:“於乎!我先君幼孤移其孝于从祖,视从祖姑犹亲姊妹,视其夫犹亲姊妹之夫。而我先太淑人之于夫人,则亲嫂妇如也。吾于君与夫人,少而有记焉,长而有见焉,老而有痛焉,其弗忍以不之志也。”
志吾之所记者曰:吾为儿时,王母卞夫人无恙,君与夫人岁时伏谒,群从中表毕集,皆鲜衣盛饰,从容欢宴。君身衣补衣,俯躬低视,间一龋齿而笑,未尝至矧。先君字呼之曰:“商楫两眉间几何?著多许徽缠耶?”卞夫人亦曰:“何郎足々修谨,大姊谈笑大噱,如雄快男子,是亦一反也。”吾之所记者如是,君与夫人之生平其可知也。
志吾之所见者曰:君好诗耽禅,大书于壁,以高达夫、何次道自况。吾少与珩枝同学。君时时相就剧谭,间发狂言,柱其口,亦听然不色忤也。北上公车,舟行出峄境。峄多盗,君戒驿徒干扌取,降颜色好词讠垂诿之。比暮,击柝声寂然,各鸟兽散矣。问其政,计口食俸,决杖不过十。见上官,诉民穷盗起,其容有蹙,如与家人絮语,竟用是左官。家产日落,与夫人废箸析居,里人皆嗤君拙宦,而亦知其非贪吏也。
志吾之所痛者曰:府君后我先君七年卒,夫人之卒也,后我太淑人四日耳。天降割于我两家,死亡雕谢,如笋之旋坼其箨。二三稚子,衰麻哭泣,茕茕相向,则皆苍颜白发矣。当吾之举进士、入史院也,府君需次长安,赋《霖雨篇》以张其事。再罹钩党之祸,屏居奉母,未尝不有愧乎其言也。吾每侍太淑人,念夫人有子而贫,辄停箸叹息。吾心多惧凶,又惟恐不得如夫人之子常在母前也。由今思之,所愧乎府君之言者已矣,所羡乎夫人之子者,又岂可复得哉!
呜呼!小子创巨痛深,于君夫人之葬,假兹石以告哀,毒痛凭塞,序而终焉,所为至哀无文者乎!是为铭。墓在常熟县东之宛山,今年实崇祯陆年。
(陈府君合葬墓志铭)
府君姓陈氏,讳钦光,字唐父,其先自闽候官徙常熟,以国子监祭酒讳寰者为祖,以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讳察者为伯祖,以南康府同知讳尧仁者为父。南康娶瞿文懿公之女,府君瞿之自出。夫人朱氏,工部主事讳寅之孙,监察御史讳木之子也。生男三人:伯曰治体,次曰治猷,曰治揆。女子四人,其次为余妻。累封淑人。孙男女十五人。曾孙男女七人。府君孝友顺祥,长不满六尺,低首俯躬,语言句々然。少学于元舅太仆公,镞砺志节,侃侃如也。宗人使盗杀其从弟,橐金行贿。府君叱去之。夫人长身魁形,謦咳如伟男子。缝烹饪,勤劳不懈。既馈以至偕老,无迕色,无违言。宗党之人,咸以为媲德也。我先君通敏强博,为世儒宗,长于府君六岁,贤府君而友之。酒食征逐,披见肺腑,故次女归于我。余成童,与伯子为文社,在塔院之荷亭,府君莅焉。余甫削藁,上浮屠,穿廊庑,叫嚣跳掷,日下舂归院,伯子犹刺促砚席间。府君手余文巡其坐而数之曰:“若呕出心肺,得钱家郎一言半句乎?若何不承其余窍乎?”既而夫人送酒ゾ相劳,且谯且数,刺刺不少休,烛跋而罢。院僧环听窃笑以为常。府君为文,攻苦振奇,掏擢胃肾。年五十二,才得试锁院。归语夫人:“吾生平望省门,向西而笑,今得快意矣。”日相度旗竿何向,燕飨何所,戒夫人庀羊酒以俟,已而寂然。烦冤结,意不自聊,病不良食。明年庚戌,余及第报至,为解颜,少食粥糜。闰三月十二日,遂不起。夫人后府君八年卒,年六十有六。府君握文励志,蚤夜呼愤,思缵其先世及外家之绪而不可得。比其老且病矣。闻余之获隽而喜,以为犹于吾身亲见之也。今余荏苒迟莫,颓然一老书生,不获立王功,活生人,以盈府君之志,死者如可作也,其所自为攒眉者,安知不辗然一笑。而其为余开颜者,又安知不喟然三叹乎!呜呼!其可悲也已!以岁之不易,家门之陵替,府君权厝浅土,夫人尚在殡宫,以崇祯十六年十二月十二日,合于顶山之穆穴。淑人率其弟侄跽而请曰:“夫子铭矣。”呜呼!余何忍不铭?铭曰:
将将兰峙高门兮。天作好合,叶朱陈兮。鸾歌凤舞,欢友宾兮。舟藏树静,日西沦兮。兰芳蕙问,委穷尘兮。顶山之坟,既固安兮。光气熊熊,宜子孙兮。夕雪掩路,晨云屯兮。望彼列楸,涕沾巾兮。总角获见,眷嘉姻兮。怀旧东武,愧安仁兮。刻词好石,讯千春兮。
初学集卷七十七
○祭文
(祭于忠肃公文)
万历四十七年己未十月庚戌朔,越十日,具官钱谦益谨焚香再拜,昭告于明故特进光禄大夫少保兵部尚书赠太傅谥忠肃节庵于公之神曰:
於乎!己巳之变,乾坤晦冥。公舍一身,以奠九鼎。朝社不改,枝叶重光。佑宪启孝,以逮我皇。承平日久,蠹生孽芽。政出多门,鬼载一车。犹之不远,戎索也。蠢尔佟奴,实讧东鄙。屠城覆师,势如燎原。建国僭号,自逾短垣。天门沉沉,灵琐不开。羽书警急,群言喧う。司农司马,以及卿士。目瞬口张,象物而已。譬彼大厦,风雨漂摇。主伯偃卧,仆夫号啕,虽则号兆,亦不是力。或咀或呶,有党有克。人亦有言,主辱臣死。四郊多垒,大夫之耻。嗟余小子,忧心错迕。如梦方,如喑欲诉。号伯有戒,助予无朋。哭泣不可,告哀于公。岳坟宰木,宋宫黍禾。湖山故国,公神所过。灵风肃然,素旗欲举。冯余悃诚,告以兆语。谨告。
(祭赵端肃公文)
天启元年,岁在辛酉,九月朔日己亥,翰林院编修钱谦益谨以瓣香之仪,致告于明故资德大夫政治上卿太子少保刑部尚书赠太子太保谥端肃赵公之墓曰:
於乎!昔在我祖,受知于公。遇以国士,拔诸孤童。哀哀我祖,一第早夭。公悲祝予,涕泣倾倒。我祖虽殁,遗迹粲然。感恩知己,有诗卅篇。迨我先人,拜公马首。故人稚弟,厥爱孔厚。昔我童牙,嬉戏征逐。大母教我,无忘端肃。老者木拱,稚者发白。耿耿斯言,犹在宿昔。今我衔命,抡材于浙。望涛江,我心如折。敬遣一介,拜公墓次。问公子姓,告以旧事。惟公明德,如岳如山。我搜国史,如识面颜。庶几夙夜,黾勉终古。用以报公,亦念我祖。呜呼尚飨!
(祭傅文恪公文)
万历辛亥,我师太常寺卿管国子监祭酒定襄傅公卒于京师之邸舍,其门人钱谦益方在苫块,为位而哭,行心丧之礼。既免丧,浮湛里门,又七年所,复就班行。今天子改元之岁,奉简命偕屯留暴给谏往典浙试,既蒇事,始得遣一介附给谏以入晋,谦益乃洮芮萧,望拜稽首,为文以告于吾师之墓下:
於乎哀哉!昔在丙午,获登公门。遇我国士,付以斯文。曰我得子,可谓弋获。如陆得愈,如欧得轼。载上公车,拜公邸舍。长其羽毛,借以声价。吁嗟末俗,限隔势位。举主门生,俨然相吏。惟公于我,德音孔咸。乃授几席,乃亲杖函。仆隶欢迎,家儿掣曳。不辨主宾,况乃师弟。我举南宫,公笑莞尔。非我实贺,乃为国喜。麻衣如雪,严霜夏零。唁兼以劳,忾涕交拜。虞罗高张,宦海喧う。我既衔恤,公亦念归。公书告我,长安棋局。拙工敛手,旦晚初服。归未再期,俄得公讣。创痛因仍,噩梦错迕。荆棘布地,风涛稽天。沉沉故园,一瞬十年。敬走一介,拜公墓门。陈根几宿,渍酒尚温。哭不凭棺,奠不亲。临风告哀,有泪如写。呜呼哀哉!自师之没,星霜遥遥。岁将一纪,代更三朝。朝著鼎新,班行嗔咽。人材日凋,党论未辍。东方小丑,讧我全辽。兵饷钝敝,征输绎骚。我躬不阅,惟忧用老。沧海横流,叹彼腐草。寸心如折,酹以告公。没而犹视,公神所恫。我心虽长,发已种种。三组无闻,一官犹冗。感恩知己,先民有言。何以报公?不辱其门。呜呼哀哉!尚飨。
(祭高阳公文)
维崇祯十二年,岁次己卯,正月十七日乙亥,吾师高阳少师公殉国报至。越翼日丙子,其门生钱谦益为位于墓次之明发堂,制加衰之服,率稚子孙爱拜而哭之。越三日戊寅,谨具特牲之飨,昭祭于吾师之灵。
呜呼!戊寅之冬,奴陷高阳。谍报间至,旁午未详。我前知公,就义已审。中心如捣,退哭诸寝。流闻错互,传遽梗塞。如鱼挂钩,耿介胸臆。畴昔之夕,邸报北来。公死信矣,呜呼痛哉!山川北流,尾没勃碣。公生斯世,一柱兀。羯奴何人,而敢余侮?坼我地维,折我天柱。箕尾黯黯,斗极蒙蒙。将相两星,齐陨崆峒。日食三朝,荧惑在庙。野熊啸邑,ビ火震炮。蝗飞川涸,不令不宁。天用汉法,移诸股肱。身塞灾眚,以奠九州。奴刃如饴,上尊养牛。呜呼哀哉!公初出镇,画关为疆。赤县黄图,寄命堵墙。奋袂抗议,屹如泰山。誓复河西,以保危关。经营荜路,储峙粮糗。奄有宁前,以及锦右。戎索稍定,奄祸遽兴。晋阳之甲,蜚语沸腾。缉缉群小,冯奄逐公。羯奴手,酌酒河东。公再出镇,畿辅践蹂。辽帅惊奔,如逐狗。呼吸定变,徒手单车。倒戈入卫,关门晏如。岩疆复宇,叛人献馘。露布晨驰,都门昼辟。奴焰孔炽,倚公长城。纶阁虚席,锋车急征。奴警解严,视公赘疣。一肘后掣,众喙旁咻。任重权分,功大失少。角巾归里,未厌群小。天门荡荡,雷车殷殷。置一老,以膏奴吻。群小锄公,如稂如莠。羯奴何知,为彼假手。子期割心,弘演纳肝。千秋万世,同此寸丹。入相出将,取义成仁。鲁公晋公,合并一身。公殁之日,屋庐萧然。左图右书,荡为云烟。辇输捆载,今复何有?藉手羯奴,闲执谗口。阖门殉国,未悉几人。故知从公,并侍帝晨。白首门生,未获死所。临风告哀,老泪如雨。呜呼哀哉!尚飨。
(再祭高阳公文)
维崇祯十二年正月十八日丙子,门生钱谦益哭我师高阳公于墓次之明发堂,为位而奠焉。士友之来吊者拜焉,已而疑所服心丧三年,洙泗以后,未有闻焉,我未之能行也。唐制为座主齐衰三月,宋苏轼之丧张方平也亦然。本朝不为座主制服,仿于唐、宋之间,其可也。于是服齐衰三月,越四月十九日丙午,始除服,复为位于斯堂,陈庶羞清酌之奠,而为文以告曰:
公之殉国,于今改年。自我制服,荚三迁。心丧惭古,纯采违众。齐衰三月,仿彼唐、宋。日月不居,我服斯除。我心悠悠,式伤且瘀。公之云亡,当宁闵恻。三灵震惊,四海叹息。公之完节,上帝所畀。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彼何人斯?别有肺肠。谗口嚣嚣,讹言孔将。绝倒庆幸,揶揄骂詈。稽首羯奴,颂以天吏。蜚语流传,谤书沸腾。粪掷蟾蜍,矢集青蝇。方叔元老,再镇危疆。定我戎索,驱彼犬羊。威名赫,羯奴所忌。彼何人斯?与奴合契。勃碣倾北,山海堕东。奴贺塞外,彼贺域中。公神在天,骖乘三后。参旗导前,雷车殿后。受命帝所,汛扫群胡。朝蹂历城,夕龈幽都。脔诛羯奴,告成于帝。朱书鸟篆,刻铭云际。视昼瞑夜,舒云握风。视彼谗人,眇如蠛蠓。伊余小子,才薄德。恶言御侮,愧彼仲繇。堂堂白日,煌煌青史。不负师门,庶其在此。呜呼哀哉!尚飨。
(祭都御史曹公文)
崇祯七年九月甲子,具官门生钱谦益谨以清酌庶羞之奠,昭告于故都察院左都御史曹公之灵:
呜呼!公居谏垣,万历之中。门户角立,钩党成风。惟公公忠强直,昌言折衷。誓欲涣讠翕訾之群,疏道学之禁,使正人君子,拔茅连茹,相与扶国运于昭融。公去而党论不可复挽,朝廷遂为之一空。及其再出,党祸蕴崇。人负,小人乘墉。幸脱屣之云早,几不保其一亩之宫。天开地阖,阉孽虫虫。萃宫邻与金虎,集矢镝于薄躬。公在宪府,扼腕奋笔,余得脱于罗网,而公遂不免群小之忄匈忄匈。溯国论之翻覆,二十年余,俯仰三变,而公皆身当其冲。忠君爱国,忧心忡忡。正色寡言,大道为公。乐善类之应求,信声闻于鼓钟。嗟谗口之描画,终不能抹扌杀其清忠。公之在朝,国论有所耆柱,人才有所芘依,而小人阉寺有所畏惮,而未逞其毒凶。公之去国,雒、蜀之籍滋多,同文之狱交作,而狡夷流寇,皆接迹而内讧。公今已矣!朝亡元龟,世失砥柱,而国之元气,浑沦磅礴,独全归于鸿。呜呼哀哉!己巳之夏,我车载东。出祖于郊,有墨其容。闵世道而三叹,匪兴忾于飘蓬。追陈迹于六载,恍昔梦之搅胸。俨觚棱之在望,撰杖屦其奚从?缄哀辞兮千里,寄老泪于秋风。
(祭南昌刘宫保文)
维年月日,具官钱谦益,谨用清酌庶羞之奠,致祭于故光禄大夫太子太保户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刘公之灵曰:
昔我光庙,明目达聪。朝入翼室,夕而相公。政决壅河,士起死灰。欢呼鼓舞,如风如雷。先帝知公,可托冲子。临终之命,亲凭玉几。宫邻结,妇寺披猖。重阴积霾,笼蔽少阳。公率谏臣,定策柩前。手捧旭日,出于虞渊。国论喧呶,夷氛孔亟。垂绅正笏,不动声色。自昔权奸,衡执国柄。驱除元臣,罔恤顾命。逆瑾作难,先去雒阳。逆贤之焰,逐公始张。正人在朝,国有纲维。如坊止水,田者不知。及其一去,若决大川。谁能捧土?塞彼滔天。圣明御宇,号兆博求。番番黄发,国断王谋。风波喧う,樯倾楫堕。长年三老,袖手安坐。有党有仇,人或尼之。何辜于天?俾不遗。呜呼哀哉!神宗末年,党论弘多。词垣有人,咸离网罗。公曰善人,国之元气。正色直词,出我众忌。阁讼再起,公为国恤。扼腕填胸,恨不我直。我于朝著,如鸿一毛。公之宝之,和璧赤刀。岂无公望,岂无卿才。曰一个臣,公何愧哉!奄种蔓延,党祸沸腾。海宇疮痍,陵庙震惊。古之荩臣,视不受含。公虽长寝,忧心怆忄覃。温公病革,梦语频繁。陶公之殁,岂无话言?千里寓词,挥泪如雨。何以报公?一恸千古。呜呼哀哉!尚飨。
(祭孙文介公文)
岁丙子之孟陬兮,春气奋而青阳。哀夫子之北征兮,载元气而上翔。天门开而荡兮,中宫其景光。排玉户而撼金铺兮,谒神祖于瑶堂。嗟宫邻之盘互兮,值金虎之披猖。童谣仓琅于尾燕兮。优歌枯菀于特羊。选巫咸而叫帝阍兮,洒血泪之浪浪。策书夕出于禁闱兮,青社朝分于雒阳。仙李盘根于奕叶兮,桐圭蔽芾于扶桑。神祖扬灵而慰余兮,览余情之信芳。下天街而踌躇兮,顾帷幄而惨伤。退致命于皇考兮,哀天寿之弗将。雉羹斟而莫飨兮,何形而裳?龙胡相逮于下土兮,马剑高悬于尚方。指皇天以为正兮,诚不忍见白日之蔽壅。灵ヵ纷其下上兮,俨大行之在傍。飘风扶其轮毂兮,雌连蜷于衮裳。枭杨白虎先后而陪扈兮,望豹尾之茫茫。厉天津而横度兮,限析木之无梁。盍归来乎箕尾兮,列东维之旧行。九子睽而斥绝兮,敖客哆以簸扬。仰阁道之迢遥兮,憎卷舌之光芒。观车骑之满野兮,谁策马乎王良?指街北之旄头兮,睇苑东之天狼。耿河汉而独处兮,终抱恨于七襄。重曰:浴兰兮沐芳,佩琼琚兮升君堂。君之堂兮幽幽,奠桂酒兮陈柘浆。日δ晚兮君不御,期夕张兮夜长。灵之来兮倏而逝,旋回轸兮帝乡。登端门兮太微,掉帝车兮中央。齐气候兮台阶,和阴阳兮戴筐。空贯索兮垣墙,抚天兮枪,烛玉烛兮畅永风,降四时兮嘉祥。并傅说兮汉津,应南极兮寿昌。
(祭唐太常文)
吴会之间,参错俊髦。《儒林文苑》,蔚如牛毛。其书满家,行汗牛马。讠叟闻动众,著述或寡。我得公书,《辅世》二编。俯读仰思,其人俨然。上穷掌故,下逮蒙古。如医有录,如棋斯谱。病在膏肓,良医出走。一著之差,国工敛手,谅其实虚,决彼明昧。如丹如青,以蓍以蔡。我读公书,昧昧以思。公之为人,我亦见之。气雄九军,目营四海。匡时力阻,报国心在。蜩塘内沸,戎马外讧。番番黄发,疒只 在躬。摇手不得,转喉触讳。慨当以慷,忧或成畏。苦心沉沉,托之寸觚。摹此前哲,教彼后夫。於乎公乎!今其已矣!长编犹新,九京谁起?伊余与公,素昧平生。劳公记籍,问其氏名。虫刻徒劳,马齿滋长。何当于公?而辱向往。嗟此哲人,未奉绪言。殁思典刑,在愿执鞭。先民有言,读书尚友。ム我于公,接迹已久。申写夙心,跪而致辞。如与公言,公其听之。
(祭翁太常文)
君少执经,于我先子。君居函丈,余嬉稚齿。著履加膝,捉笔书几。颠倒裳衣,狼籍文史。君不余嗔,颔之而已。时或眷然,顾我则喜。君为鄞令,冠带陆离。盈盈稚步,宛宛容仪。余方骀宕,幼而服奇。蓬发历齿,不介而驰。君笑顾我,如髫龀时。呼我英妙,勉我下帷。余偕计吏,君官夕郎。握手道故,推星阅霜。兴言负笈,念我倚床。钓游俨然,况乃门墙。引满为寿,感叹相将。伊余通籍,闵凶遽临。冰雪距门,哀猿叫音。风涛相う,岁月滞淫。我思古人,考在吟。君跻首垣,陟于卿寺。休沐言归,把盏相视。契阔过存,杂坐宴语。流连故旧,问讯寒暑。觥筹回翔,令章容与。人醒梦梦,君醉楚楚。余顾而言,君其鼎吕。是亦为政,何必远举?纳言甫推,贺门攸萃。不燕于堂,胡哭于次?明旌低昂,拭眼疑寐。单杯亲,仿佛残醉。於乎哀哉!九阍沉沉,奏囊交跖。君为劳臣,亻黾亻免左掖。如涉洞庭,飙冲帆激。鱼龙湛浮,上作霹雳。长年三老,不震不惕。乱流而济,粘天浪息。奉常清卿,雍容媛姝。周道如矢,范我驰驱。回视中流,捩拖号呼。如旅获归,如负骤苏。大限俄穷,莫骋修涂。不踬于险,而踬于衢。於乎哀哉!君弟畜我,实自童蒙。余惭昌黎,事窦如兄。余钝而顽,君骏而通。飞鸿雏,厥喻则同。余序疏草,拟于文庄。斯论倘笃,君为不亡。于祭告情,缠绵恻怆。灵其降止,忾焉户堂。尚飨!
(祭王二溟方伯文)
惟兄与我,戚属中表。兄弟畜我,申以朋好。心迹因依,肺腑倾倒。兄为松柏,我若萝茑。兄在先朝,郎潜已老。我官词垣,载笔搜讨。日旰车阑,霜寒马早。邸舍萧条,禁钟缥缈。彷徨官烛,流连清票。客衣欲单,旅饭不饱。互装絮绵,迭馈鲜[B161]。仕路喧う,物伦苛娆。钩党刺促,忧心悄悄。兄如复陶,卷舒驯扰。我如箕帚,动被屈挠。过从岁时,慰劳昏晓。叹息风尘,信誓衡茆。征蜀之役,兄出南道。禽其渠帅,以殄蛮豸 。有功不伐,捷书莫考。随牒平进,回翔窈纠。金盘火齐,高牙大纛。何当目营,徒有头棹。年至悬车,硕宽获考。三径常辟,一室自扫。筑室面山,浮阶引沼。诗成绮靡,曲度《懊恼》。徵歌激越,选舞亻要亻。晷增日促,烛继月皎。百年何几?而遽不保。二品非荣,八十犹夭。呜呼哀哉!我困蓬ワ,党祸未了。锒铛牵连,网罗搜搅。兄过执手,为我心В。感怀赋诗,怜我缠缴。迨我言归,音尘杳杳。笑言仿佛,魂梦忄草忄老。手简盈箧,残诗在藁。每一念及,泪渍怀抱。萧萧朔风,飞飞丹。辞其旅室,归彼域兆。奠此一杯,以当祖道。荣名何之?物化非宝。敬赴素车,敢负宿草。呜呼哀哉!尚飨。
(祭于惠生文)
惟我与君,定交δ晚。畴昔之岁,过从缱绻。邀我园林,燕我池馆。妙香满室,乳茶倾盏。横陈尊彝,倾倒箧衍。最秘惜者,《华不注卷》,烟峦云树,仿佛在眼。楚酩和鲜,吴羹饭。露鸡清烈,子鹅永隽。华酌既陈,清言徐展。上下骚坛,扬扌乞词苑。有难必酬,无和不反。晨花日倾,夕竹露泫。班荆语长,刻烛晷短。君为听然,顾语小阮。兰亭栗里,斯会非远。咏君歌诗,绮靡缓。《香奁》艳冶,《玉台》婉娈。温李新声,徐庾旧撰。志士失职,高才连蹇。辙鱼过河,辕骥下阪。汉妃叹盈,湘娥泪潸。桑者闲闲,枣下纂纂。晚就我谋,有书径寸。自悔少作,请循其本。顾我梦梦,其颜有赧。猥以枯竹,负此青简。伊余衰暮,见抵罢免。老屋三间,衡门两版。得君慰藉,忘我蹇产。承君之讣,回环自付。天不遗,我老无伴。凶星缠绵,风波摇演。余殃奄及,能使君殄。申戒徒,勿俾我善。君方大归,我又病疒官 。抒词告哀,酹以一盏,渍酒有时,丰碑可纂。庶几陈根,伸此悃款。呜呼哀哉!尚飨。
(祭徐元晦母王夫人)
维年月日,某等谨修生刍之奠,敢昭祭于徐母太原王氏夫人之灵曰:
於维夫人,克媲德门。珩璜比德,榛栗告虔。娠贤振振,起家蔼蔼。鼎养滋丰,兰未改。受兹介福,既寿而康。杖而唾远,视则履强。有携有婴,扶床坐膝。勉荐滑甘,欢觅梨栗。八十五年,饮醇含饴。饰见舅姑,优游大归。栾栾元晦,呼号罔极。仆御助哀,闾里叹息。自母有疾,于今二年。不栉不翔,鲜或堕言。尝药蜇吻,涤片俞 龟手。便溲枕藉,祷祀望走。云何百年,大限不回?坼子于里,夺母于怀。呜呼孝思,曷维其已。子如元晦,斯则可矣。我思古人,囊身置褚。岂不重气,曰有老母。勿谓任侠,言不中程。不许友死,载在礼经。小人有母,其毳罔效。或ウ而危,苟訾以笑。登母堂宇,拜厥几筵。孰不为子?能不潸焉?母曰子兮,无然涕泪。仔肩我孤,以永锡类。灵如忾焉,至止徨。何以昭祭?永言不忘。
(祭姚母文夫人)
昔在甲辰,始识孟长。如古定交,杵臼之傍。夫人闻之,为具酒浆。高歌击节,意气慨慷。酒阑灯,ゎ被对床。过从信宿,日移夜央。谈圃树颊,文战掉鞅。秋风矫厉,寒星角芒。夫人欣然,恕其瞽狂。列在犹子,许以雁行。自时厥后,燕游孔常。抠衣拜母,酌彼兕觥。镞砺道义,切磨文章。湿濡沫,蛩巨扶将。相继通籍,班联玉堂。譬彼花鄂,前辉后光。追趋禁近,委成行。退问起居,欣欣乐康。夫何不吊?零此严霜。帷堂旅舍,扶柩严装。逐子不返,将母则亡。哀哀广柳,萧萧白杨。回风漂摇,曜灵闭藏。四序敛揪,五音奏商。茕茕孝子,削杖瘠伤。群乌助哀,百草不芳。伊余屏废,在天一方。奠不亲,结中肠,呜呼哀哉!天运险易,物情燠凉。惟此恒德,亘古为纲。阊阖之门,表厥宅坊,乌头双阙,漆书煌煌。母师之训,凛于珩璜。如眉山母,羡彼范滂,舜华朝荣,蜉蝣夕僵。天寒泽冻,松柏弥昌。礼宗女表,令问令望。大书深刻,俟诸泷冈。无曰辽远,视天梦梦。灵其缓,我一觞。
初学集卷七十八
○哀词
(潘佥事哀辞(并序))
万历四十七年三月,王师败绩于建夷,佥事保安潘君宗颜死之。君举癸丑科进士,官户部主事。会建州夷佟奴儿哈赤犯顺,袭我城堡,杀我大将。君上书阁部,极言援辽破虏、调兵用间之计。浃旬凡数十上,皆不省。奴遣归汉人以书遗我,君读之,毛发尽竖,以谓二百年豢养属夷,一旦称国称汗,指斥南朝,妄引天命。堂堂天朝,受其诋其,不敢出一语诘责。邸报发钞,传布远近,辱国损重,莫甚于此。乃草檄数夷十二罪,奏记阁部,请亟行之。阁部以为迂,格不上。迂君者之议,以为朝廷顾惜大体,不当以语言细故,与犬羊争胜颊舌。虽然,丑虏执辞,中夏钳口,其于国体,又如何也?语曰:名其为贼,敌乃可服。奴酋故王杲之余孽,杂种小丑,妄自命金、元后裔,比长大。如君之言,主名传檄,声罪致讨,寒腥膻之胆,舒华夏之气,此《胤征》《甘誓》之举也,何名为迂?君之议虽不行,其志则不可谓不壮也。君既以知兵闻于朝,遂以户部郎出理新饷,会开原道兵备畏奴引疾去,即推君以佥事往。次年,王师四道出剿,杜松兵先溃于浑河。君监总兵马林军,从靖安堡边趋出开、铁。三月朔,分兵出三岔儿堡口,翼日抵二道关。奴乘胜薄我。我师复溃。君及盖州通判董尔砺力战死。君尝言:“用兵谨候太白,太白所出之方,可以举兵;所背,不可逆战。”自戊午七八月以后,太白西起渐高,利先起,利深入。暮冬中旬,其克奴之期乎?明春太白在东,气候别转,又未可知。今以三月出师,正太白在东之日也。君能前知用兵之不利,而不能使师之不出,岂非天乎?然而君之占兆,固未尝不验也。於乎!自奴酋难作,将士膏血战场者有矣,君独以文臣死建州之役,四道臣各监一军,非君一人在行间也。三道臣望风奔窜,君独死。师出否臧,首尾牵率。纶阁有催战之檄,阃外无统一之权。君明知其必死,身冒矢石,计不反顾,竟与二大帅俱死。
於乎!君之死亦已难矣。书之入也,阁部大臣载高食厚者,相与瞪目噤口,不敢出声气,苟可偷安旦夕,即遗以尺一牍曰:“皇帝敬问匈奴大单于无恙。”彼固甘之矣。君以郎署小臣,努目植发,独抱国耻,虽欲不迂之也,其可得乎?君一死而三事大夫持禄容身,目君为妖言、为怪物者,必将以君之死为喜,拱手而相贺。疆埸之吏,缩恧巽软,望堠火而骨惊,闻边遽而齿击者,又必将以君为惩,摇手而相戒。君虽死,目不瞑也。虽然,国家养士二百余年,忠臣义士,亦必有因君之死,感慨激昂,以除凶雪耻为己任者。狡奴之游魂,不旋踵而系颈于阙下,固将以君死之年,为奴殪之日,而君亦可以无憾矣。闽人董应举闻君之亡,为位而哭,以其所草疏檄寓余。董于君未尝有雅故也。余感董之意,作哀辞一篇,自书二通:其一通酹酒东向而焚之,以告于潘;其一通以遗董。其词曰:
黑水沸兮白山吼,彗角芒兮五星斗。白亘天兮赤殷云,牙旗折兮士争先。简书前迫兮虏后蹴,前军兮后军宿。霾余轮兮絷余马,免余胄兮弃原野。骨葬马足兮魂以矢招,奴歌于塞兮士嬉于朝。援天桴兮击河鼓,裹碧血兮诉列祖。登九天兮伐彗旗,叫九阍兮撼黄扉。禁奴魂兮褫奴魄,脔奴肉兮为脯腊。魂归来兮朝帝所,领国殇兮卫畿辅。焚余辞兮奠酒浆,魂不来兮神惨伤。
(石义士哀辞(并序))
蒙古分民为十户。所谓丐户者,吴人至今尤贱之,里巷伍伯,莫与之接席而坐。石电者,乃以死义特闻,亦奇矣。电,常熟人也,侨居长洲之彩云里。崇祯八年,流贼躏中都,围桐城,江南震动。电所与游壮士陈英,从指挥包文达往援,要电与俱。电曰:“吾老矣,不食军门升斗粟,奚而往?”英曰:“我辈平居以君为眉目,君不往,是无渠帅也。幸强为我一行。”电曰:“诺。”ゎ被而出,终不反顾。二月十二日,追贼于宿松。我师恃勇轻进,陷贼伏中,文达死之。电、英分左右翼搏战,自辰至晡,杀贼无算。英踬被擒,电大呼往救。贼围之数重,电力尽,舍枪手弓,射杀数人。贼群斫之,头既断,犹僵立为击刺状,良久乃仆。皖人招其魂,祀之余忠宣庙下。吴人陆嘉颖赋诗哭之,买隙地,具衣冠葬焉。
电身长赤髭,能挽强超距,尤精于枪法。有善枪者,典衣裹粮,不远数百里,尽其技而后已。遂以枪有名江南。性椎鲁,重然诺,所至尽结其豪杰。诸无赖恶子,具牛酒,持百金,愿交欢石君。掉头去之,惟恐不速也。万历中,应都清道陈监军募,督兵攻同车诸寨,功多当得官,谢归。监军没,来依余。醉后辄鼓腹笑曰:“石电非轻为人醉饱者也。”吴淞有孙生者,家于江干,败屋破扉,妻子昼饿,傍近轻侠少年,皆兄事之。岁己巳,虏薄都城,电偕孙生谒余。明年虏遁,孙生客长安,出蓟门,将尽历关塞,山水暴涨,冻饿中寒疾死。电哭之恸,久之,忽忽不乐,叹曰:“孙兄死,电无可与共死者矣。”后六年,电死。电之死,视孙生有闻焉。然捐躯报国,身膏草野,而不得与于死事之恤,则亦以其丐而微之。呜呼!斐豹隶也,请焚丹书。汪嬖僮也,孔子曰勿殇。若电者,其亦可以免于丐矣乎?丐名于朝,丐利于市,人尽丐也。彼丐电,电亦丐彼。丐之名未有适主也。余悲世人之群丐电也,而不察其实,取《春秋》之法大书之曰义士。虽然,世人之不丐也,不足以为荣;则电之丐,其可以为辱乎!电而有知,知吾之以义士易丐名也,其不将听然而失笑乎?余于电之死,不忍其与孙生俱泯灭无传,故为辞以哀之。哀电而及孙,亦电之志也夫。辞曰:
於乎丐也!生不丐半通之纶,死不丐七尺之躯。其葬也,邙北垣东,不得丐蓬颗之地,而丐一杯于要离之冢侧。其祭也,马医夏畦不得丐麦饭之奠,而丐一脔于唐兀之座隅。木落兮虞山,潦收兮尚湖。传哀歌兮会急鼓,祠国殇兮下神巫。托济阳兮后乘,骖李安兮先驱。从倡兵兮如云,归厉鬼兮载车。览庐冢兮向背,睇城社兮盘纡。天门开兮讠失荡,故乡兮不可以久居。於乎!殁为鬼雄兮生为人奴,臧甬侮获兮公卿大夫。激而诔之兮,附诸县贲父之徒。
(姚孝子仲宣哀辞(并序))
慈溪姚氏子元台,字子云;元吕,字仲宣,皆矫尾厉角,有声诸生间。天启中,连袂游太学。文学秀才,咸执居请交,与之谭,多口噤而退。诸公争欲令出我门下。少年或窃其名以惊坐人曰:“两姚生,吾辈行也。”两姚生性至孝,出者庀修脯,居者躬温冫青,更番以养其父母。母冯病疽,仲宣祷于城隍神,愿损己龄以畀母。旦而告其姊:“神许我矣。”母霍然良已,而仲宣遂病,病数月而卒。仲宣之病也,子云亦谒神请代。没四年矣,携其画像,件系其事行,以走四方。四方之人皆谥之曰孝,无异辞。
呜呼!仲宣信可谓孝矣。求代得代,祈死得死,有请于帝,若执左右手相讠垂诿,斯已奇矣。往年岁在申,余侍老母,忄忄心动。江西万尊师再设坛礼斗,灵响肃然,如有闻曰:“越明年,雨水,其未艾乎?”已而果大期也。呜呼!才不才,亦各言其子也。天胡独忍于余!夫人之于其子也,有问焉,则如响;有求焉,中弗欲予,或颦蹙而应之。家之畜牛羊犬鸡也,虽不尽宰之磔之,其惊而哮,哀而鸣,主人弗知也。天之视仲宣也,以为其子也。其请而祈死,所谓颦蹙而应之者也。若余者,天其以是为牛羊犬鸡而已。其未即死也,亦未遽宰之磔之而已。其哮也鸣也,天何用知之,而责其不应哉?然则余之生不如仲宣之死远矣。仲宣宜哀余,而余反哀仲宣,岂不悖哉?虽然,姑为此辞,以相子云之悲,亦庸以诉余之哀。辞曰:
吁嗟孝子兮,诚至上通。愿增母算兮,遑恤我躬。绿章封事兮,夜奏帝宫。虎豹当关兮,天门九重。片纸刺关兮,不隔帘栊。母乐而康兮,己正而终。上宾帝所兮,其乐融融。伊余昧兮,逢此闵凶。叫号吁天兮,如撞钟。皇天无私兮,其命难从。敢曰天醉兮,视之梦梦。孝子溘死兮,生气如虹。我生何为兮?群彼裸虫。呜呼哀哉兮!搅我心胸,濡血染翰兮,告哀无穷。癸酉十月虞山鲜民钱谦益制。
(尹长思哀辞(并序))
余以万历丙午举于南京,与永新尹先觉字长思同出新建徐先生之门。当举子旅见其师,徒御喧哗,道路填咽聚观,余独指目长思,长思亦从众中知为余也。长思过余邸舍,白皙而修眉,神宇疏亮,欲来映人。已得读其行卷,牢笼漱涤,钅术心扌舀肾,忽焉摅幽发荣,若登高台以临云气,欲抗日月而上之也。余为叙而刻之。振奇之士,莫不吐舌惊叹,又或慕而效之。于是长思之名噪吴、越间,亦或以余言也。长思再试礼部不第,乙卯上公车,晨起行雄县道中,呼僮觅人参啖我。午饭于逆旅,脱舆下骡背,呼长思不出。褰帷撼之,僵矣,两指爪握参未脱口也。长思生失父,育于其祖,零丁孤苦,襁须乳,长须食,皆以糠代。冻泠次骨,肤粟经春不舒也。选贡入南太学,与傅崇中生共一ゎ被,手提携巾箱,互为僮也。为举子,不肯饰竿牍以干县令,与其家人更衣并食,率乡老以办繇役,立宗法以教族之子弟。乡人有违言,必走质尹氏,薰其德而善良者众也。长思与余聚首公车,每过,语必移日,西安方生、嘉定李生与焉。方傀俄好食酒,李澹宕善画,长思温润而栗,从容献酬。酒酣以往,角巾欹斜,掀唇齿,指画古今人才节义,如奋臂出其间也。呜呼!长思今其死矣。长思以进士业有名于时,而不得中进士第,其遗书蔑如也。其行之所加者,于长思若毫毛,而大志之所存,余犹未能悉其梗概也。呜呼长思!其视不受含,赍恨而入地耶?其没为明神,之帝所甚乐,视弃人世如传舍耶?抑亦魂气无不之,观化而往,而舍然纵浪于生死之间耶?长思之子右辕,不远二千里,衰过余。揽其文,崭然露头角矣。问其家,曰:“大母老矣,父未葬,二弟未婚,四女弟未家也。”问其先友,曰:“庐陵萧太史,父之执也,哭之过时而悲。”余初欲为长思铭,已而曰:“萧于长思能为之尽,又其乡人也。余为辞以舒余哀,俾右辕刻之冢上;而萧为铭以掩诸幽。长思与辕也,皆可无憾。”乃为其文曰:
嗟尹氏兮士之良,志倜傥兮擅文章。起南国兮宾于王,舞两骖兮服上襄。命奄忽兮死道旁,目犹营兮天路长。世逼侧兮竞披昌,溷耳目兮雕肺肠。灵眇眇兮揽八荒,告掌梦兮筮巫阳。荡大空兮结三光,勿为厉兮渫偾伤。有美子兮婉清扬,祀祭则及兮后有庆。刻哀词兮纳铭章,呜呼哀哉兮死而不亡。
(翁兆隆哀辞(并序))
故太常寺少卿翁三丈兆隆既没之五年,而始克葬。其弟兆吉甫排缵事状,累数千言,走书京邸,属余为传,以余知兆隆者也。吾闻之,古之人有史传,无家传。家传,非古也。用史家之法则隘,毁史家之法则滥。滥与隘,君子弗取也。曾子固不云乎:“墓铭纳之圹中,而哀辞刻之冢上。”然则文之有哀辞,不铭而名焉,不传而传焉。余固可以窃取其义而为之也。
兆隆少以执经事我先人,与诸生舒雁行列,悛悛穆穆如也。既成进士,令于鄞,以上计过家,威仪详雅,登车有光,炜晔如也。及余登朝,兆隆自长夕垣,以拜奉常,魁硕昂,岿然如巨人长德。语及于物论国恤,有墨其色,而有悴其容也。於戏!兆隆何以死也?兆隆在省垣,以惜人才存大体为先务。当南北分部,蜀、雒构争之日,苦心调剂,中夜屏营,有未易以告人者。留心掌故,于《会典》条例、举凡会要、若数一二。六垣升转诸疏,迄今无以易也。太常以春秋祀故少保于忠肃公,忠肃画像南面,使者北面将事。兆隆曰:“嘻!忠肃,纯臣也。是非其所安。”乃厘正之。孝定皇太后之丧,余阁之奠,以及虞祭,执事有恪,山陵既成,皇祖叹嘉焉。余观先辈论六科人才,首推林季聪。尹庄简曰:“季聪何敢望与中。”与中者,故叶文庄公盛也。盛世人才相望,论者亦敢公为品第。皇祖时,六科人才,兆隆当在甲乙。读其奏疏,可以考见。而国是人才,上下降升之端绪,则难言之矣。兆隆殁仅五年所,以余言推之,其上下降升,又何如也?於乎!其尤可感也。兆隆为人,周详醇谨。与人言,娓娓如恐不尽。宾客填委,议论耆柱。目视案牍,口答笺启,从容整暇,若有余地。时论翕然归附,而兆隆亦以用世自命。今其死矣,岂所谓人之云亡耶?抑吾乡水土瘠薄,地气使然耶?余姑为辞以舒余哀,以传于后,以遗兆吉及其子,使刻诸墓上,如子固之云。乃为其文曰:
有美一人兮,白而长。朱唇飘须兮,婉其清扬。威仪棣棣兮,发言有章。雍雍和鸣兮,于彼高冈。奏囊嗔咽兮,笔舌斗虐。扬言告君兮,其体日削。枚举故实兮,摅写婉约。进不尸利兮,退不表衤暴。齐其躬心兮,夙夜有恪。展如之人兮,宜在台阁。陟彼月卿兮,载推纳言。列戟树槐兮,步武之间。六马在御兮,驰骤天闲。长辔甫策兮,短驭斯艰。昌于有位兮,厄于无年。呜呼哀哉兮!是亦难言。宜兄弟兮叶埙篪,有美子兮荪兰滋。佳城郁郁兮,{隋山}山回溪。帝命致祭兮,牛羊孔时。巫阳下招兮,远莫致之。整容笏兮,宛其来思。辞以告哀兮,匪哭吾私。刻石墓上兮,泐以为期。
(瞿少潜哀辞(有序))
世之盛也,天下物力盛,文网疏,风俗美。士大夫闲居无事,相与轻衣缓带,留连文酒。而其子弟之佳者,往往荫藉高华,寄托旷达。居处则园林池馆,泉石花药;鉴赏则法书名画,钟鼎彝器。又以其间征歌选伎,博蹴リ,无朝非花,靡夕不月。太史公所谓游闲公子,饰冠剑,连车骑,为富贵容者,用以点缀太平,敷演风物,亦盛世之美谭也。少潜瞿氏,讳式耒,故礼部尚书文懿公之孙,而太仆寺少卿讳汝稷之子也。孝友顺祥,服习家教。多材艺,书法画品,不学而能。室铺一几,庭支一石,信手位置,皆楚楚可人意。性好客,疏窗几,焚香布席,客至依依不忍去。人以为有承平王孙公子之遗风,王晋卿、赵明诚之辈流也。家贫,入赀为涪州州判,郁郁不得志,卒于官。哀哉!吾里中无复有若人矣,东阡北陌,可与杖屦往来者鲜矣。
君初字起周,请改字于余。余以张文潜之名耒也,字之曰少潜。太仆公之殁也,请余为家传。余直举其大节,无所孙避。族人群噪之。少潜曰:“吾头可断,此传不可改也。”居平退然不胜衣,其临大义,坚悍如此。余悲少潜之死,而悼其无传也,于其葬也,为相挽之词以饯之。其词曰:
瞿唐月峡白盐赤甲高刺天,孤根如马虎须怒张两崖巅。重岩叠嶂亭午夜分曦月偏,晴初霜旦高猿哀啸属引传。涪万之水奔流回复争溯沿,孤舟旅榇羁鬼啁哳出其间。猿鸣沾裳望帝啼树流血鲜,魂兮归来扪参历井无留连。拂水悬崖天河云浪相钩牵,厂垂 厂义 大痴粉本犹依然。两湖夹镜长芦堆雪菰浮烟,东皋北麓巾车果下榜吴船。渔湾蟹舍团脐巨螯缩项鳊,小寒茗熟香粳白饭炊红莲。白杨萧萧松风悲咽流响泉,魂兮大归分张执引如别筵。故国旧游如梦如幻不可延,哀哉人世暂游少别谁百年?
(宋稽勋哀辞(并序))
崇祯十六年二月初六日,逆奴兵陷莱阳,故吏部稽勋司郎中宋君应亨死之。呜呼哀哉!君举天启五年进士,握文厉行,蔚为国宝。以吏部郎养祖母家居。遭时多艰,缮治守备,敕戒子弟,慨然有致命遂志之思。子璜举进士,司理杭州。将之官,请逐子以行。君弗许,曰:“若为刑官,我保乡井,各有事守,毋相越也。”十五年闰十一月,奴陷临清。君率士民城守莱阳。城四隅,北面单弱,捐千金,建瓮城,浃旬而毕。奴至,君独当一面,悬赏购死士,杀一奴予五十金。士奋跃夜劫奴营,斩数级,相蹂死者无算。奴拔营遁去。二月初五日,奴大众奄至,避北城不敢攻。次日辰时,由城东北隅缘云梯上。君平巾箭衣,驱家僮巷战,家人劝令易帽,不可。战良久,家僮死者三十余人,杀奴亦过当。君项中一刀,被执。奴知为宋稽勋也,逼降之,令以金钱赎死。君厉声大骂:“吾资产尽于城守,家无一钱。纵有之,天朝宋司勋,肯以金银奉臊狗奴赎死乎?”奴不肯即杀,考掠穷日夜。君与其族子侍郎玫彭缚左右柱,嚼齿巽血,涌交迸,骂声达旦,交口如夜诵。次日皆遇害。
呜呼!戎狄之蹂躏中夏也,残害生民,掳掠子女玉帛,突豕食,以此为常。未有攻城略邑,所至必斩艾其贤才如逆奴者也。贤才之生也,天地光岳之气所发育,祖宗数百年德泽所涵养,其难得也如珠玉,其有用也如谷帛,国家之倚而任之也,如柱屋之楹,如扶老之杖。一旦聚而歼于逆奴之手,如斩蓬ワ,如入醢,不知当此时,三灵何若?鬼神安在?祖宗在天之灵何以为心也?丙子,奴陷畿南,杀鹿太常。戊寅,杀高阳少师。奴中喜相告,曰两人死,北方无敢言灭奴者矣。奴去年九月,长驱犯顺,如贼风暴雨,前无留行。攻莱城不下,数酋毙焉。而致死于莱,非独愤兵也,其必以为中国之大,燕、齐之广,东莱一隅,犹有人焉以难我。如行路者之遇虎落,未能捷出,不得不拔而去之也。然则士大夫生于斯世,为奴之所指名啮指而相戒者可惧,其为奴之所简易置而不攻者亦可羞也。
君讣至于杭,司理璜顿踊号哭,苏而绝者数矣。杭之民皆为司理巷哭。璜见星奔赴,气息支缀,将列君死事,墨衰,系草索,以上诉于天子。使其门人吴百朋来讣余。余与吴生问故而哭,敫然失声,已而曰:“奴之恶,至斩艾贤才极也。逆天心,违帝命,上帝之所必诛而不佑也。海内士大夫报主恩,雪国耻,不待言矣。睹其屠衣冠,剪除忠义,若此之毒也,有不心战骨惊,甘以其含血负肉之身,供奴之刀俎而安受其斫乎?璜也以不戴天之仇,请于天子,寝苫枕戈,誓灭逆奴,以谢君父。海内士大夫咸思不反兵之义,荷戈而从之,知者献谋,勇者效力,缚奴之丑类,为脯腊,以享九庙,以献天子,以祭告天下之忠臣烈士。我知其不远矣。”申旦不寐,作为哀辞一通,篝灯属笔,文不加点,庸以激扬大义,匪徒告哀云尔。其文曰:
奴怒兮躏帝疆,忄堇害气兮薄莱阳。骑簇猬兮矢飞蝗,雷车轰兮焚轮狂。舞冲梯兮羊马墙,趣巷战兮我武扬。戴角巾兮裹戎装,领僮奴兮衤两裆。刃迎刃兮枪属枪,短兵接兮杀过当。刀陷项兮身被创,殪左骖兮缚马衤。手反接兮口雷良,血射兮齿裂崩。骂抗词兮声低昂,目曙星兮炯相望。穴颈血兮注两囊,涂地兮胸吐芒。痛同日兮义士亡,天苍苍兮日荒荒。莱城鞠兮为战场,桐棺裹兮非黄肠,屋三间兮栖破荒。有美子兮肠寸伤,号袭风兮哭履霜,排云雾兮叫帝阊。请六师兮歼犬羊,拉胡昴兮摧天狼,烹群奴兮充霍羹。呜呼哀哉兮!帝命孔彰。起冢祈连兮,发卒治葬。灵被发兮下大荒,友天齐兮从国殇。成山为肴兮勃海为浆。陈余辞兮酹扶桑,有日夜出兮东海泱泱。
是年五月十一日甲辰,虞山钱谦益制。
初学集卷七十九
○启(贺福清相公启)
伏谂释位言归,称觞初度。退应四时之序,卷之则藏;寿居五福之先,吉无不利。其为庆慰,曷可名言。窃谓完名全节,抗章每叹于昔人;迂身善君,作相独难于今日。一辞而退,则恐出山之小草,徒然有负于苍生;抵死不休,则为耐弹之绵花,毕竟何颜于黄阁?诚进退之维谷,岂上下之不交。试观近代之公卿,少有完传;即或引年而寿考,不免遗讥。恭惟老师相公阁下,生甫及申,既明且哲。先忧系于民誉,爰立简于帝心。当大任于人主拱默之时,维其艰矣;涣小群于举朝腾沸之日,或者疑之。矧犹有社稷之忧,恐或在萧墙之内。蜇吻裂鼻,如神农之尝毒,一日而百生;忘寝遗飧,如孔子之闻《韶》,三月而不改。以精诚之一寸,格神圣于九阍。已奏肤公,遂从雅志。封还御札,犹闻中使之传宣;抗别都门,遂蔼群公之祖帐。未逮悬车之岁,先为秉烛之游。卧里门者五年,历春秋始六十。偕故人于里舍,说彼平生;列孙子于长筵,语以帝德。乐圣人而饮酒,顾影颓然;想长安之奕棋,推枰莞尔。恩波浩浩,长为平地之神仙;噩梦悠悠,回想格天之事业。自此坐致难老之寿,于以仰祈有道之长。谦益翰苑焦芽,公门长物。岂云报德,足当衣钵之私;苟不辱知,或在文字之末。酌彼大斗,占星常望乎高闽;侑以南山,歌风敢陈于《下里》。
(答方长治启)
千里一士,方兴异代之艰;片字百金,遂获同心之贶。笑与会,爱以知并。窃念某章句小儒,菰芦贱士。十年不字,知偃蹇已久弃于时;四十无闻,悔氏名之浪传于世。纸窗竹屋,念生平之况味,仍是昔人;金门玉堂,想年少之扳登,有如因梦。盖久已自分为长物,诚不敢窃附于名贤。何意单疏,猥赐示问。恭惟某官门下,才全而德备,外义而内仁。以高文发迹贤科,以异政著称循吏。固已名动区极,声薄云天。而又浑然天成,绝去崖岸。尚贤而与能,崇知而卑礼。如余廓落,未奉声尘。徒以我友之云,遂托伊人之好。存其菅蒯,饰以青黄。不鄙其篆刻虫雕,而奖以掌故下穷之业;不笑其萤干死,而慰以汗青有日之期。通怀若斯,负愧何已?至如疆埸之多事,正当朝著之乏人。借箸而筹,自笑何贤于博奕;废书而叹,徒然仰视乎屋楹。伏承来命之拳拳,转使我心之痒痒。即其谈边陲之大计,不遗鄙人;则知怀社稷之深忧,尚有君子。我之怀矣,何解于安石之苍生;君其勉诸,行将为方叔之元老。
(帐词)(贺任文升侍御考满帐词)
伏以青蒲白简,凛横榻之威名;金钟大镛,壮本朝之气色。雅望久崇于惟月,肤公行著于为霖。薄海耸欢,留台增重。恭惟某官,秀山灵气,通海荣光。胸苞吐凤之雄文,早魁蕊榜;手擅解牛之妙技,出宰花封。春歌寡和于郢中,霜简独高于白下。矢心忧国,每怀焚草之忠勤;抗疏辨奸,讵减裂麻而恸哭。图箱车而经武,气慑强胡;监闱棘以衡文,风清琐院。爬垢以裨国计,何畏冯城;搜金矢以佐军兴,用舒仰屋。廷臣无出右者,天子居然器之。比及三年,氵存膺上考。当国家厉精之日,争赴功名;况疆圉多事之时,尤资俊杰。人事修而天文数变,戎心狡而民力中干。徒使至尊之独忧,谁耻四郊之多垒?我之怀矣,徒深向日之思;国有人焉,实藉回天之力。不闻不见,察周之私忧;未乱未危,回越人于惊走。朝廷深知治行,岂但仪簪橐之班;牙纛不足为荣,要当勉常之绩。某久钦白笔,忻颂缁衣。鬓已双蓬,兀坐闾阎而曝日;身犹一叶,喜闻台阁之生风。事大夫之贤,徒望其仪羽;听舆人之诵,敢嗣响于风谣。调《归朝欢》,为祖道赠:
石城天阙风光好,凤凰台上春回早。青袍御史去朝天,娇骢踏遍燕山草。虏骑知多少?演兵车、风掀电扫。白山前、勒石磨,紫禁烟花晓。再敷奏治安书稿,先记取东南枯稿。将海内周回布算,一盘棋从头探讨。方叔今元老。佐中兴、《采薇》《天保》。要擎天、但须只手,整顿乾坤了。
○书(上高阳师相书)
谦益再疏得请,已于十二月廿九日出国门,归而奉老母,读残书,长为虞山下一老农,不辱师门,庶其在是。惟是仰筹国事,俯念师恩,幽忧虑叹,往复于怀。义不忍以去国之人,喑默而不言也,是以敢私布之。
恭惟老师,以黄阁元老,出而视师。更置将率,搜讨军实,榆关一墙,屹为长城。老师一日在关,奴必不敢牧马南下,而畿辅可以高枕矣。一旦圣天子念老师暴露良苦,趣召还政事堂,关城之事,其谁任之?抚、道有如胡宗宪、朱纨其人者乎?诸将有如戚继光、俞大猷其人者乎?语有之:“人各有能有不能。”群天下高足阔步大言不量之徒,与夫小廉曲谨矜己傲物之士,而责之以决大计、成大功,吾有以知其不能也。又况巧伪涂饰,容头过身之人,又岂可以其窕言无当,误而听之乎?为老师计,当亟择一沉雄博大、可当战守恢复之任者,告之天子,一以关城之事委之,而己则从容燕闲,往来登、莱、关、海间,总其机宜,而责其成功,斯当今第一切务也。以神尧之圣,失之伯鲧;以孔明之贤,失之马谡。今日之御夷,止在一关。今日之守关,止藉一人。昔日已非一误,今日何可再误?愿老师之熟思之也。
自古克敌制胜,其事不一,要必节镇与将率为一,将率与偏裨为一,偏裨与士卒为一,晓畅洞达,欣说鼓舞,欢然有乐生之心,而忾然有誓死之气,然后可以致果杀敌,无往而不利。今关门之上,营制已立,行伍已明,可谓有律矣。然有将士行伍之兵,而未必有父子兄弟之兵。千百夫之长,以及士卒,廪廪奔命,如不终日。大抵秋阴揪敛之令多,而向荣脉发之意少,如是而何以战?战何以胜?即不战而又何以守也?且夫勾稽米盐,会计出内,为国家节省几何,畜积几何,此计部度支之事也,非行军用师者之所宜也。用兵之道,驱赤子而蹈白刃,有退死无进生。而曰女必为我徒死,女必不冒破一钱,不虚费一粒,节身量腹,而安然为我死,则人必失笑而却走矣。范文正经略西夏,台谏劾其所举官侵渔边饷。文正上章理之,且曰:“边吏劳苦,酒食宴会,不宜过为损削。”前辈知大体,捐细故如此。士安得不为之死,而功安得不成乎!闻守关之将令曰:“士登陴,夜然烛相继,以便守望。”令非不善也,每烛一枝直三钱,关城风急,夜然十余烛,才可达旦,计一月然烛之费,几及一千钱,而官所给未及半也。士月给粮饷,不能宿饱,安得有余钱买烛?烛稍不继,逻者刺得之,又必出四五百钱为请,方得解。此事甚小,然大将亲细务,而小卒困将令,概可见矣。愿老师正告将率,大创积习,一如李牧、王剪所以用众之法,使关门有父子兄弟之兵,则退可完守,进可决战,而奴不足忧矣。夫谦益之所言者,皆老师之所知,且以为不足知者也。然古之大人君子,集天下之事,成非常之功,必使吾之所知与其所谓不足知者,人人得挟以至于吾前,而后群策群力,胥天下为吾用,而吾得以坐制而不劳。《诗》不云乎:“询于刍荛。夫不待询采而冒昧以其言进,斯必为刍荛之所笑矣。以谦益之将隐也,杞人之忧,不敢以告人,而效其一二于师门,并以为别。谦益惶恐死罪。
(答唐训导(汝谔)论文书)
谦益启:累辱过存,未获接奉。复蒙不鄙,赐之书教,欲推避以文墨事。衰迟失学,无以承命,叹息,蹙然累日。门下兄弟以雄才博学,棹鞅艺苑,所著《古今诗解》,各出手眼,务为世之承学启聋发,其为功于斯文也,可谓专且博矣。反覆来教,穿穴数千载,极论本朝诸公,而以王州为依归,殆以为至于斯极者。门下虚怀下问,不惜取道于瞽,仆虽固陋,亦尝奉教于君子矣,安敢其所闻,不一二陈道于左右。
夫文之必取法于汉也,诗之必取法于唐也,夫人而能言之也。汉之文有所以为汉者矣,唐之诗有所以为唐者矣。知所以为汉者而后汉之文可为,曰为汉之文而已,其不能为汉可知也。知所以为唐者,而后唐之诗可为,曰为唐之诗而已,其不能为唐可知也。自唐、宋以迄于国初,作者代出,文不必为汉而能为汉,诗不必为唐而能为唐,其精神气格,皆足以追配古人。其间为古学之者,有两端焉:曰制科之习比于俚,道学之习比于腐。斯二者,皆俗学也。然而文章之脉络,画然如江河之行地。代有其人,人有其传,固非俗学之可得而乱也。弘、正之间,有李献吉者,倡为汉文杜诗,以叫号于世,举世皆靡然而从之矣。然其所谓汉文者,献吉之所谓汉而非迁、固之汉也;其所谓杜诗者,献吉之所谓杜,而非少陵之杜也。彼不知夫汉有所以为汉,唐有所以为唐,而规规焉就汉、唐而求之,以为迁、固、少陵尽在于是,虽欲不与之背驰,岂可得哉!献吉之才,固足以颠顿驰骋,惟其不深惟古人著作之指归,而徒欲高其门墙,以压服一世,矫俗学之弊,而不自知其流入于缪,斯所谓同浴而讥裸裎者也。嘉靖之季,王、李间作,决献吉之末流而扬其波,其势益昌,其缪滋甚。州之年,既富于李,而其才气之饶,著述之多,名位之高,尤足以号召一世。然其为缪则一而已。今观州之诗,无体不具。求其名章秀句,可讽可传者,一卷之中,不得一二。其于文,卑靡冗杂,无一篇不亻面背古人矩度。其规摹《左》《史》,不出字句,而字句之讹缪者,累累盈帙。闻其晚年手《东坡集》不置,又亟称归熙甫之文,有久而自伤之语。然而岁月逾迈,悔之无及,亦足悲矣!夫本朝非无文也,非无诗也。本朝自有本朝之文,而今取其似汉而非者为本朝之文;本朝自有本朝之诗,而今取其似唐而非者为本朝之诗。人尽蔽锢其心思,废黜其耳目,而唯缪学之是师。在前人犹仿汉、唐之衣冠,在今人遂奉李、王为宗祖。承讹踵伪,莫知底止。
仆尝论之,南宋以后之俗学,如尘羹涂饭,稍知滋味者,皆能唾而弃之。弘、正以后之缪学,如伪玉赝鼎,非博古识真者,未有不袭而宝之者也。缪学之行,惑世而乱真,使夫人穷老尽气,至死而不知悔,其为祸尤惨于俗学。二十年来,亦有知訾李、王者矣,学弥粗而识弥下。若近年之谈诗者,苍蝇之鸣,作于蚯蚓之窍,遂欲以一隙之见,上下今古。公安袁小修尝叹息曰:“少陵《秋兴》,元、白《长恨》诸篇,皆千秋绝调,彼何人斯,奋笔简汰?此辈无心,所以眯目。”贤哉小修,其所见去人远矣。嗟夫!古学一变而为俗,俗学再变而为缪。缪之变也,不可胜穷。五方之音,变而为鸟语;五父之逵,变而为鼠穴。譬诸病症,愈变愈新。自良医视之,其所由传染,要不离于本病而已。谁生厉阶?至今为梗。岂能不追叹于献吉哉!
门下力学文,卓然有志于古学者也,故敢为门下诵其所闻。愿门下于《古诗解》壹本古人为解故,而尽削妄庸附会之语,庶几古学粲然复明于世。其为功于斯文也,谁能尚之?昌黎有云:“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仆学殖荒落,文笔衰退。于文墨事诚不足以当蚍蜉。顾其从事于斯,深思而详说之,盖有日矣。如世之叫嚣跋扈,撼前修以要名者,自分无有。惟门下裁而教之。某再拜。
(与京口性融老僧书)
不肖孽深障重,慈母奄逝,伏承大德,远赐吊唁,法门眷属,慈悲哀愍。感泣之余,不胜陨绝。承示教著述种种,属累流通证明,虽在苫块之中,五内崩溃,倘能仰宣佛法,即可俯答慈恩,自当沥血敷文,滴泪和墨,岂敢以荒迷为辞,废业自解哉!第展转思惟,殊多疑惑。庸敢披露真心,酬谘下问。
窃尝谓大藏经论,浩如烟海。诸大法师论师疏钞注解,不啻入海算沙,虽复穷年研味,皓首披陈,尚不能了。后人更于何处别出手眼?纵复有一知半见,自谓名通,譬诸日月中天,而爝火萤火,依微自照,不亦劳而无功乎!《维摩诘所说经》,做秀才时,曾阅肇公疏义,言简义精,尝谓如郭象注《庄》,王弼解《易》,可以离经而孤行也。今之《拟微》,于肇公同乎异乎?如其同也,何取于以水济水?曾无益乎牛毛,徒自添其蛇足。如其异也,不冒吴、楚僭王之讥,则贻武夫乱玉之诮矣。《法华直解》,未遑谛观,援例断驳,当亦如是。《楞严》一经,集长水之《会解》,经无尽之删定,近代又有交光法师亲承记,大阐密微。师之要领指归何若?岂欲效评唱之宗风,以文句为牵劝乎?且以宗判教,则寻行数墨,毕竟剜肉成疮;以教明宗,则句后声前,又是无风起浪。徒滋学人之拟议,未蒙佛祖之印可,殆不如不作之为愈也。《目连愿法》,具见慈心。循本而谈,亦有未安。试请大德,深自思惟。果能具目连之六通,向如来之王觉,捞笼含识,津筏幽明,不妨代金口为宣说,现白毫而济度。若犹未也,则水陆之斋仪,慈悲之法忏,翘勤顶礼,利益弘多,何必擅立科仪,自创坛宇?以世法喻之,内制掌之阁臣,外制草于翰苑,钦承帝命,口代天言。又必先呈御览,后付尚玺,然后涣汗风行,丝纶雷动。若使六卿竞管词头,百辟争挥书命,则王言出自多门,诏令能无挂壁?吾有以知其不可也。《愿法》之作,未知以何事因缘?奉何佛敕旨?誓愿之力,固不唐捐;矫诬之嫌,殆亦未免。更须求大悲智人,重加勘辨耳。
昔人感婆子机缘,立焚疏钞,伏愿大德徇刍荛之狂言,回桑榆之末照,于鄙人作婆子观,于诸著述作疏钞观。但能然祖龙一炬之火,即是演法门无尽之灯。心光炳然,大千俱了。若不肖见短察眉,过滋多口,惟有然灯炷香,向佛前发露忏悔而已。知我罪我,惟师命之。上巳后一日谦益稽颡再拜。
(与卓去病论经学书)
谦益顿首:前辱示经解数篇,置几案间,偶一翻阅,得《诗二传考》,有《诗》传宗端木之语,蹶然而起曰:“世安得有此书,恨无从取而征之。”读至终篇,乃盍然而笑曰:“古今经传之疑义,有必须详考曲证而后明者,有可一言而决者。”所谓可一言而决者,此类是也。
《前汉 儒林传》:鲁人申公为鲁《诗》,齐人辕固生为齐《诗》,燕人韩婴为韩《诗》,赵人毛长传《诗》,是为毛《诗》。毛《诗》传自子夏。《隋 经籍志》谓《毛诗序》子夏所创,毛公及东汉卫宏所润益。先儒相承接受,如是而已。子贡之《诗传》,传之者三家耶?大小毛公耶?古书之沦亡而晚出多矣。齐建武中,得《尚书舜典》于大桁。晋太康中,得《纪年 师春》于汲县,此书何从而得之?孟喜从田王孙受《易》,得《易》家候阴阳灾变书,诈言田生且死时,枕膝独传喜。梁丘贺谓安得此事。喜之诈伪曲说,史犹为证明其非,安有端木之《诗》,传与西河,比肩并出,而自汉及隋,不著《经籍》者乎?近儒尊之者曰:“传《鸱》则知《金》居东为避鲁,而孔书致辟管叔之说妄,传《楚宫》则知《春秋》城楚丘为内词,而三传封卫之说妄。”夫周公之诛管、蔡也,齐桓公之存三亡国也,载在经史,炳如日星。信斯言也,六经、《尚书》、三传,皆当束之高阁,燔为劫灰,而左氏、公、、司马迁、毛、郑以下诸大儒,皆千古眯目瞽听[B178]言狂易之人乎?诞诬不经,莫此为甚,而去病不以为异,何也?以《中庸》九经分配《小雅》诸什,而以《鹤鸣》一章配修身,冠《小雅》之首。程、朱表章《中庸》之后,委巷小生,无知杜撰,自纳败阙,首尾毕露,其陋尤甚于丰坊之伪《石经》,以去病之高明淹雅,老于斯文,不肯一笔抹扌杀,顾为称量比拟,曰《诗传》《毛传》,孰异孰同?孰得孰失?此不亦劳而无功,用心于无所用乎?譬之有遗矢于此,一人逐而甘之,以为觥饮也。又一人从旁正之曰:“是有择焉。其可嗜者五谷之精英,其他则粪秽也。”甘之者可谓大愚矣,从而正之者,亦未可以为智也。引喻不经,聊以发去病一笑耳。六经之学,渊源于两汉,大备于唐、宋之初。其固而失通,繁而寡要,诚亦有之,然其训故皆原本先民,而微言大义,去圣贤之门犹未远也。学者之治经也,必以汉人为宗主,如杜预所谓原始要终。寻其枝叶,究其所穷,优而柔之,餍而饫之,涣然冰释,怡然理顺,然后抉レ异同,疏通疑滞。汉不足,求之于唐;唐不足,求之于宋。唐、宋皆不足,然后求之近代。庶几圣贤之门仞可窥,儒先之钤键可得也。今之学者不然,汩没于举业,眩晕于流俗。八识田中,结晦蒙,自有一种不经不史之学问,不今不古之见解。执此以裁断经学,秤量古人,其视文、周、孔、孟,皆若以为堂下之人,门外之汉,上下挥斥,一无顾忌。于两汉诸儒何有?及其耳目回易,心志变眩,疑难横生,五色无主,则一切街谈巷说,小儿竖儒所不道者,往往奉为元龟,取为指南。此无他,学问之发因不正,穷老尽气而不得其所指归,则终于无成而已矣。呜呼!有欧阳公之才,然后可以黜《系辞》;有朱子之学,然后可以补《大学》。然而君子犹疑之,以为如是则不足以辟王充之《问孔》,诛杨雄之僭经也。若近代之儒,肤浅沿习,缪种流传,尝见世所推重经学,远若季本,近则郝敬,春驳支蔓,不足以点《兔园》之册,而当世师述之,令与汉、唐诸儒分坛立,则其听荧《诗传》,认为典记也,又曷怪乎!孔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吾以为今人反之曰:“作而不述,疑而好今。”何也?以其疑于古,不疑于今,知援今而证古,不知援古而证今也。又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吾以为今人又反之曰:“学而不学则罔,思而不思则殆。”非不学不思也,学非其所学,而思非其所思也。
仆少不通经,长而失学。今老矣,亲见去病专勤愤悱,从事于经学,白首纷如,不知老之将至,以为今之经神儒宗,非吾所逮及也。又不自满假,虚心下问,故因论《诗传》而放言之,以求正焉。身虽懵于经学,不知一二,犹冀百世之下,得吾言而存之,可以箴俗学之膏盲,而起其废疾也。去病其终有以教之,无以为狂瞽而舍我焉,幸甚幸甚!谦益再拜。
※跋语
式耜编纂先生文集,诸体略备,而书牍犹寥寥数章。盖先生少而高简自命,无投知自炫之启。壮而登朝,所言大抵关于国是人材,不欲以先觉居己,不欲以私恩示人,故概从削稿。
式耜亦编辑末繇也。犹记戊辰首夏,闻式耜掖垣之信,喜而寓书长安,谆谆勖勉。其略曰:凡人立朝,先于布局。有为数十世之局者,有为数十年之局者。递而降之,有为不终朝之局矣。欲速见小,进锐退速。无论营身家保妻子之徒,即果有志于功名气节,而见不出目睫,志不在久远,亦所谓为不终朝之局者也。今幸遇维新之朝,事不世出之主,不以此时为国家持数十世之局,其何以副清时、报圣主乎?足下今日既当事,当以辨别人才邪正为第一义:某朴而忠,某材而奸,某讷而贤,某辨而佞。大都忠国家利社稷者必忠,不忠国家不利社稷者必奸。忠者必真,奸者必伪;真者多攘多拙,伪者必佞必巧。以此衡之,百不失一。苟其不忠国家,不利社稷,则虽营三窟之巧,借百足之助,口舌澜翻,心力翕张,必当锄而去之,剪而之。若其他不关宗社利害,不系善类消长,有可以功名驱使,可以名义摄持者,一一当涣群散党,引而归之大道。如此则仕路日清,人才日富,元气日厚,此为国家持数十世之局者也。新咨中贤者蔚起,幸以此意真切商量,必有同声同气,群起而应求者,太平之期,可立而待也。即此一篇,先生立朝之概,不可想见乎?
盖先生平生持论,一味主于和平,绝无欹帆侧柁之意。特忌者不知,必欲以伐异党同之见,尽力排挤,使之沉埋挫抑,槁项山林而后快。假使先生得乘时遘会,吐气伸眉,以虚公坦荡之怀,履平康正直之道,与天下扫荆棘而还太和,雍熙之绩,岂不立奏?而无如天心未欲治平,人事转相挠阻,岁月云迈,白首空山。徒令其垂老门生,闭户诵读,共抱《园桃》之叹,此式耜于编纂之余,而窃不胜世道之感也。因并述之,以缀于后。崇祯癸未八月,门人瞿式耜谨跋。
初学集卷八十
○书帐词(复阳羡相公书)
两年频奉翰教,裁候阙然。屏废日久,生平耻为陈子康愿蒙子公力得入帝城,此阁下之所知也。兵垣邮中,复蒙手教,具知存念簪履,不遗一物。感诵之余,继以永叹。一二门墙旧士,频烦传谕,谓阁下援引,不遗余力,亲承天语,驳阻再三。则罪废孤臣,不可扌文拭之状。圣主业已洞若观火,而阁下欲息黥补劓,求播种于焦芽,问秋驾于病颡,不已难乎!
谦益衰年残生,日甚一日,视锋车祖道之时,更复颓然笃老。以迂愚顽顿之身,费回天转日之力,万一滥尘启事,必致颠踣道涂,偃蹇朝命。进无补于时艰,退自隳其晚节。不若因仍永锢,长放山林,庶可以上顺天心,下安愚分。此亦操化权者万物得所之一端也。恭闻督师北伐,汛扫胡尘,台席戎旃,旷世为烈。衰迟枯稿,不能执殳前驱,载笔后乘,凯旋之日,规韩、柳,作为诗雅,用以赓元和之诗,嗣《皇武》之雅。柳宗元有言:思报国恩,独惟文章。此则病夫退士之所有事,而亦所以酬知己于百一也。谦益谨再拜。
(寄长安诸公书(癸未四月))
谦益衰颓晚,放弃明时。春明之梦已残,京华之书久绝。此执事之所知也。顷者一二门墙旧士,为元老之葭莩桃李者,相率诒书,连章累牍,盛道其殷勤推挽、郑重汲引,而天听弥高,转圜有待。窥其指意,则以为元老此出,补浴之勋已成,伊、周之颂无忝。惟是陈人长物,尚滞菰芦,则格天之业,尚欠分毫;吠日之徒,或滋拟议。必欲描头画角,宣播其虚公;拭舌膏唇,补苴其罅隙。又谓谦益狂奴如故,倔强犹昔,从此当拆皮为纸,刺血为墨,涕泪悲泣,归命投诚。庶几平生之黥刖可补,晚岁之桑榆可冀。其词诚急,而其情诚可哀也。嗟乎!果若所言,则元老之于我,心已尽矣,力已殚矣。主上以师臣待元老,言无不信,谏无不从,独难此一人一事,不啻如移山转石。谦益之冥顽颓放,终不可扌文拭齿录,主上固已知之深而见之确矣。主上,天也。圣意,即天意也。天之所废,谁能兴之?而元老假此以徼回天之力,诸人借此以市贪天之功,不已难乎!群公以圣上为天,诸人以元老为天,其为所天,区以别矣。谦益虽老钝无似,其肯附诸人之末光,移群公之所天以事元老乎?假令从诸人之言,包羞忍耻,摇尾乞怜,元老亦怜而与之以一官。则此一官者,非朝廷之官而元老之官也。拜官公朝,谢恩私室。呈身识面,廉耻扫地。生平须眉皎皎,颇思孤撑另立,自竖颐颏于天壤之间。迨乎崦嵫景迫,栈豆恋深,遂一旦颜俯首,希邻女之光,而附乞儿之火,静夜扪心,清晨引镜,能不哑然而一笑乎!分义决绝,事理分明。掷粪不得不避,食蝇不得不吐。右军《誓墓》之文,中散《绝交》之论,业已宣布简牍,流传长安,而复为执事谆谆道之者,诚恐执事伐木相引,积薪见怜,不深惟孤臣去国之本末,不精求当路柄国之风指,徒以一世虚名,半生交谊,交口而效推毂之力。此辈阴阳其心,丹青其口。虞门果辟,必将以吐哺握发,归其德于一老;汤网犹张,又且以激聒喧呶,卸其咎于众正。在谦益不退不遂,咸为绝地;在群公或默或语,皆为过端。执事而不知谦益不爱谦益也则可,如其知而爱之也,则必思所以处谦益,且思谦益之所以自处矣。为谦益今日之计,惟有一意入山,永绝仕进之局,进可以收拾晚节,退可以保全残生。执事今日为谦益之计,则当仰体圣心,俯察时尚,令得管领山林,优游齿发,则谦益之自处,与执事之处谦益,斯两得之矣。去年鸿宝馆丈入都门,诒书属之曰:“寄语诸君子,当为我安顿一身,勿但为我料理一官。”斯言也,岂遽忘于群公之耳乎?天日具在,要誓凛然。如其言不繇衷,上欺君父,下欺朋友,则狗鼠不食其余,何面目见鲁、卫之士乎!伏望执事矜其恳恻,恕其狂愚,力告冢宰诸公,断绝启事,屏除荐牍。庶几生平之微尚得全,末路之葛藤可斩。此没齿之幸,多生之感也。《诗》不云乎:“我虽异事,及尔同寮。我即尔谋,听我嚣嚣。”我言虽服,勿以为笑。以谦益之得幸于执事也,山林廊庙,虽曰异事,其谊固不敢自后于同寮也。谦益之即谋于执事,不以干进而以求退,执事者勿以为笑,使凡伯嚣嚣之刺,复作于今日,则厚幸矣。谦益再拜。
(答凤督马瑶草书)
自仁兄授钺以来,无向不摧,所至必克。袁、闯胁息,逆超授首,献贼则潜山一役,游魂假息之余也。天方割楚,盈其恶而降之罚。顷者虎旅先驱,元戎后继,山峙川行,风旋雷击,此正死贼天亡之日。贼遂撤浮桥,敛余众,待王师之至,为鼠伏兔脱之计,则固已气尽魄夺矣。扫江、汉,复荆、襄,禽献灭闯,执讯获丑,在此行也,固可以计日而待矣。
人谓群盗蔓延,乎类胜国之季。献、闯二贼,纵横荆楚间,发飙怒,有似伪汉之友谅,而吾以为非也。元季盗之初起,先自汝、颍,而后徐寿辉起蕲、黄,布三王起邓州,孟海马起襄阳,各有其众,各战其地。布三王最早灭,孟海马后灭。独徐寿辉之众,久而弥炽。欧普祥陷袁州,妖彭、项甲陷饶、徽,倪文俊陷武、汉,明玉真陷蜀,皆奉寿辉之虚号。而友谅骁雄剽鸷,居中布置,故天完之后,继以伪汉,而江、汉之区,终不入元之职方。今闯、曹、革、袁群贼,不相统属,非有友谅驾驭之略也。闯陷荆、襄,献陷武、汉,各不相顾。闯不顾献,献不顾闯,心涣势散,易于摧败。闯陷荆、襄,不能顾豫,今保邓不能顾荆、襄,即其一身首尾,已不相顾,而况能顾献?则献之自顾,亦从可知也。吾谓今日之计,当委秦、蜀之兵以掣闯,使不得南,而我专力于献。九江之师扼其前,蕲、黄之师捣其后,勿急近功,勿贪小胜;蹙之使自救,扰之使自溃。此万全之策、必胜之道也。兵法曰:“知彼知己”,今不知彼为布三王、孟海马之贼,而以为伪汉之贼,视之太重,畏之太甚,我先有退次之形于胸中,其气已未鼓而竭,而何以制贼之死命乎?楚、豫之间,豪民大族,多结寨栅以自固。蕲、黄、真、确、光、息之间,所在不乏。彼非肯为贼用者也。其被杀则怨军也,其伪降则内间也,不可不急收也。二贼多用楚人以为守令。传闻武昌守曰谢凤洲,举人有才名者也。此辈必不死心为贼用,因而用之,许以杀贼自赎,未有不效死者也。武昌有王孙容藩字石渠者,毁家弃产,奔走万里,结纳豪杰,求为陈思王之自效。今年正月,间关还楚,试一访求之。周亚夫得剧孟,隐然若一敌国,石渠亦岂后于剧孟乎?腐儒衰晚,不能荷戈执殳,效帐下一卒之用。忧时念乱,轮结,耿耿然挂一马瑶草于胸臆中,垂二十年矣。今幸而弋获之,虽欲不倾倒输写,其可得乎?新安之事,可谓大错。然金正希茹荼攻苦,练兵守土,实痴肠为国家人也。黔兵之杀,必误也,非故也。舍而不问,则无以谢黔人。执正希以为大﹃,则举世士大夫容头过身者,胥以正希为戒,以练兵任事为讳,亦可深虑也。往年游黄山,值土寇窃发,亲见正希宵行露处,面胝足,为父老子弟率先。心窃韪之,不敢不以告于左右。语云:“惺惺惜惺惺。”知仁兄必恻然隐痛,不以为狂瞽而吐弃之也。秋风萧条,行间劳苦,惟为社稷努力强饭自爱。
(上应抚郑公书)
谦益以辛巳春为白岳之游,于时土贼窃发,金正希馆丈督率乡里丁壮,腰刀帕首,身编行伍,捍御桑梓。已而贼退解严,亲见正希食粗粝,衣大布,朝齑暮盐,如苦行头陀,奋臂横身,让夷急难,心窃壮之重之,以为士大夫尽如正希,朝廷尚有人,天下事尚可为也。不意有黔师之役,牵连诖误,横罹法网,又窃壮之惜之。
祈门之事,甚易明也。襄、汉陷没,兵民奔溃。而黔兵突入徽境,风雨奔骤,声势汹涌,安知其为兵乎寇乎?抑亦寇而冒兵,兵而冒寇乎?当此时,有能统众捍御,使片马不入,四境按堵,将以为功乎罪乎?有捍御,不能无格斗;有格斗,不能无杀伤;有杀伤,不能无卤获。主兵者亦安得而禁之乎?魏勃有言:“失火之家,岂暇先言大人后救火乎?”此切喻也。凤督有事征剿,方思投醪挟纩,以鼓三军之气;黔师之歼也,安得不拊膺痛哭,呼愤告哀,庶几慰死者而励生者。恐庙堂未知本末,重有处分。徽人以御寇获罪,正希以任事受恶。海内摇手,相戒以聚乡兵保乡里为祸首,而首鼠两端之徒,开门揖盗者,反有以籍口。良可虑也。窃谓明公宜据实抗疏,为主上别白言之,善为调齐,用以平凤督之气,服黔人之心,解徽人之祸。中朝必听然叶应,而凤督亦降心以相从,则此事了矣。《诗》不云乎:“王于兴师,修尔干矛。岂曰无衣,与子同仇。”今之所仇者,东奴也,闯与献也。凤督之募黔也,徽人之杀黔也,同为臣子,同事师旅,皆有同仇之谊焉,敢为赋《无衣》之诗以告于下执事。伏惟采择,可胜瞻望。
(回金正希馆丈书)
比年流氛披猖,所至陷没,虽守土者之不职,亦由士大夫里居者,绳营狗苟,彼此顾望,以致一败涂地,载胥及溺,而莫可如何也。春夏之交,风鹤震惊。流闻黟、祁间杀贼差强人意。卧病委顿,为跃然投袂而起。不意乃有杀黔索偿之事,牵连诖误,议论锋涌,良可为三叹也。
尝观元末盗起汝、颍,而襄、汉、蕲、黄应之。蕲、黄之贼既陷江州,旋略南康、鄱阳,即由婺源犯休宁,一夕而陷徽州,由是而陷昱岭关,破杭州,蔓延吴兴、延陵,江南之涂炭从此始。当时克复徽、杭,杀妖彭、项奴诸盗魁,遏楚贼方张之势。虽董抟霄、三旦八辈督师剿御,而汪同、程国胜、俞茂结集民兵,誓死血战,恢复城栅,其功尚多。不肖见吴中士大夫如处堂燕雀,每谈及捍御乡井,辄努目诅詈,以为妖言怪物。而楚之贺对扬以阁臣居会府,一筹莫展,投身江流,虽曰死忠,与鱼鳖何异?衰残病废,仰屋叹诧。每思新安土风高坚,士气猛犷,忠义感激,遗风尚在。每欲举黟、祁之役,以激劝当世之首尾缩恧,甘以都邑身家拱手而奉贼者。今举事一参错,而吏议随之。吴中之鄙夫懦人,争摇首闭目,以新安为戒。天下有事,谁复敢奋臂为国家出死力者?此不惟新安之忧,实重为国家虑之也。凤督慷慨誓师,灭献、闯而后朝食。此事不愤盈执奏,何以谢黔人?何以鼓舞三军,壮式蛙避螳之气?使其设身易地,深知徽人之捍御如此,祁战之本末如此,同为臣子,同为国家,宁有不相怜相恤,降心以相从者乎?
仁兄纯忠大谊,鬼神所知。圣天子拊髀颇、牧,朝锒铛而暮节钺,往往有之。此行也,必且大用,用必有为也。吾敢为天下执左券矣。区区所祝者,更望仁兄平心易气,以天下事处天下事,念督、抚担荷之苦,思师旅召募之艰,深惟愤盈执奏者之出于不获已,以同舟遇风,胡、越相救为心,则一切葛藤口语,俱可一刀斩断。此封疆之幸,国家之福也,非调人贱媒之私语也。伏承来命,信笔奉复。寒暄慰唁之词,皆未敢阑及。万惟照鉴。不宣。
(永丰詹京兆七十寿帐词)
伏以五百年有名世,见堂构之相仍。七十岁为古稀,祝期颐之未艾。瑞征南极,庆在本朝。恭惟某官阁下,道叶先知,照邻几庶。凛若大河之一断,裁不留,巍然象鼎之万均,表仪斯重。坚持素节,不事浮华。虑囚以平反为能,如于定国之在廷尉,出守以清净为治,继汲长孺之牧淮阳。褰帷致蛮蛋之赆琛,泽流岭海;削牍柱貂之庙貌,霜肃秦川。乃陟月卿,晋除日尹。玉衡冰壶之誉,方蔼清时;岫晃云关之思,弥深晚节。臧孙有后,范氏世家。羔羊本洁白之风,骢马继澄清之志。惟兹小岁,正值大年。对冰水之如渑,香浮;倚玉山而列俎,光映傀俄。席长筵以祝延,举寿觞而相属。金章紫绶,照耀清尊;绿鬓方瞳,辉煌黄发。江梅破白,比韩圃之晚香;岸柳催青,启陆家之夕秀。家传忠孝,是先师无尽之灯;心养和平,即仙家不老之药。益也纪、群辈行,孔、李通家。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恭纪冥灵之历;周公拜乎前,鲁公拜乎后,式瞻桥梓之荣。投我以桃,何以报之青玉案;既醉以酒,我姑酌彼黄金。调《瑞龙吟》,征普天乐:
长筵绕,争看待腊春回,试花梅早。千年函启樵阳,龙沙期会,依然又到。
华颠老,赢得西清钟寂,东华尘杳。天家乞得闲身,霜筠雪竹,相将寿考。
膝下儿童鹊起,留台簪笔,鸡栖焚草。携取后湖春波,遥送清票。绿章白简,频寄朝天表。停杯问、蓬莱烽偃,台阶星坼,笑指冰山倒。合樽列坐觥筹了。沧海尘多少?寰区内、浑如樽平好。光华日月,尧天清晓。
《牧斋集》
初学集卷八十一
○疏(五台山募造尊奉钦赐藏经宝塔疏)
五台山普济、法云等寺,各有尊奉藏经,皇明弘治、万历两朝先后钦赐者也。洪惟我孝宗敬皇帝,奕世肆德,天下归仁。迨及我神宗显皇帝,久道化成,轨迹夷易。是以琳宫宝塔,移兜率于人间;玉轴琅函,遍山川为海藏。观五台之颁赐若此,则四海之尊崇可知。盖我佛尘刹现身,实为二圣;故斯世捞笼被化,远及百年。惟丰亨豫大之靡常,致奴虏寇盗之交作。兵燹缠绵于赤县,干戈旁午于灵山。崇祯六年九月,流寇入焉。七年七月,逆奴入焉。奴则旋去而复来,寇则久踞而后遁。赤麋辫发,更番选佛之场;蚁贼羯胡,蹂践清凉之国。搜金剔玉,腥秽佛身;碎锦剥绫,毁伤法宝。飞灰荡烬,惨凄经雷火之轮;雨血风毛,恍惚洒人天之泣。比丘妙象,感是因缘,誓欲庋此残经,镇以宝塔。将谘谋于介众,乞唱导以一言。余惟万历全盛之时,正三宝昌明之运。北胡削衽,受戎索于法王;西虏扣关,回狼心于佛乘。肆我皇风之宣,弥增佛日之光明。劫运渐开,风流滋下。斗诤之祸国,种彼刀兵;贪黩之殃民,惨于杀掠。岛夷冒帝释之名号,魔民倒龙象之刹竿。凡兹孽之萌芽,皆是氛之征兆。欲跻昭夏,应仰慈恩。山僧之誓愿聿坚,我佛之鉴观斯在。所建之塔非塔,即诸佛之全身;所藏之经非经,乃诸佛之慧命。一旦浮图建竖,雀离涌见于虚空;从此多宝辉煌,龙藏何殊于半满。显惟列圣,御宝刹以周天;佑我圣皇,乘金轮而柱地。威神炬烛,则犬羊戎马,投戈聆替戾之音声;慈照灯明,则南户左言,率土现波之影像。弥天宝网,修罗永遁于藕丝;匝地金绳,震旦尽登于莲界。卜年卜世,比国祚于尘沙;圣子神孙,巩皇图于法界。如上功德,资广长以证明;若欲称扬,书海墨而难罄。崇祯十年九月,常熟钱谦益谨疏。
(西方莲社小引)
愈光上人,梵行精严,住持畿南之永圣寺,海内学士大夫过斯地者,靡不停骖解鞍,参礼扣击,信宿而后去。丁丑初夏,余被急征,抵新城,去上人所居不一舍,有感于杜子美宿大云寺赞公房之事,申旦不寐,枕上成四诗。及抵寺,而上人已赴碧云讲席,洞门深院,梵放钟残。咏子美“沃野尘沙”之句,与其徒伫立久之,徘徊悒怏而去。所作四诗,不复缮写,亦不复省记为何语矣。戊寅秋,余解狱南归,上人顺世已逾年。枉道出高阳,不复过高桥拜上人影堂,殊以为恨。今年,其上首弟子龙访余山中,奉上人遗命,将纠合宰官居士,结西方莲社于寺中,请余一言以为唱导。嗟夫!斯寺也,当神京之要路,居扶风之上游。马足尘飞,车轮雾合。当其戒徒御,骋轩,纶阁阙员,延英促对,往往望招提而掉臂,听梵呗而攒眉。一旦权失宠衰,时移物换,汉相忧养牛之赐,秦市思逐兔之游。政事堂中,览州图而悸悼;夕阳亭畔,仰药碗以流连。当斯时也,顾欲羡山寺之高眠,听禅堂之粥鼓,其可得乎?若乃刀兵劫起,刑狱政烦。白骨青磷,犹入深闺之梦;单衣苇席,半为通籍之人。嗟玉石之俱焚,感蕙芝之互叹。丁兹杀运,哀我生民。不空门之归也,不乐邦之往也,将安往乎?将安归乎?愈光运无缘之慈,流宿因于没世;龙发广大之愿,传遗钵于师门。唱此胜缘,共延法侣。将使天涯道路,转盼西方。宦海风波,回头彼岸。春明门外,无非觉路津梁;王舍城中,尽是华严楼阁。不独同登宝筏,受佛敕于再来;抑可长护金轮,报国恩于无尽。余也菰芦长物,草土余生。以是因缘,遥为赞叹。欲忏锒铛之业债,聊舒笔墨之光明。常寂光中,知上善必为印可;尘沙劫里,仗诸佛共赐证明云尔。
(化城寺重建大殿疏)
双溪化城寺者,径山兴福万寿禅寺之下院也。接待之工,经始于佛日;化城之号,肇锡于宁宗。岁月滋深,坏成相续。牛眠马鬣,兆域族于宝坊;鸟革飞,寻斧纵乎行树。断碑欲泐,遗础仅存。嗟像教之式微,盖人天之有待。今兵部右侍郎总督蓟辽本如吴公,最初承紫柏之付嘱,身任金汤;既而作牧伯于斯邦,大弘誓愿。爰有尊宿,号曰铠公。实惟仔肩,罔惜肤发。于是机缘辐辏,摄折双施。革面革心,非焦瑕之设版;我疆我理,若汶阳之归田。形胜顿还,灌莽斯辟。琅函贝叶,咸有庋栖;军持漉囊,于焉至止。禅诵不改,像设有严,名曰化城,实则宝所矣。铠公草昧伊始,规画方新,逝将大建法幢,重构宝殿,忽焉顺寂,时不待人。其法嗣曰慈门德公,念本师之云亡,慨坠言之犹在。矢志绍述,努力经营。吴公乃自蓟门诒书某曰:“吾子德公之族姓,而铠公之雅游也。无靳一言,以告四众。”余惟吴公身连重镇,道栖空门。铃柝相闻,而钟鱼互答;夕烽传报,而禅灯湛然。故能视空有为一如,融理事而无碍。且公护塔庙如头目,则何忍三韩之故土,陷彼犬羊;悯众生如里毛,则何忍辽海之遗黎,没于汤火。运慈悲为神武,借挞伐为捞笼。则白山可夷,黑水可塞,腥膻可以为净土,椎髻可以为佛奴。以是机缘,炽然建立。竖浮图于云际,固将譬彼聚沙;移兜率于人间,又复何殊折草哉!斯言也,尘沙诸佛,大千劫内,自应弹指证明;紫柏诸公,常寂光中,亦有合掌赞叹云尔。
(一树庵募造佛殿疏)
崇祯庚午孟冬,余与孟阳共栖拂水山居,太空上人过而访焉。于时霜枫未落,秋潦始清。停车则千林放红,晏坐则万顷韵碧。上人顾而乐之。留连旬月,然且别去,乃踵门而请曰:“性融所居一树庵,在新安黄罗山中,偕同衣性智,经营滋久,庵庐一新。住持有严,禅诵不绝。惟此如来之像设,尚无殿阁以庄严。敢祈一言,以告四众。”余惟能仁之慈愿,历河沙而不穷。象教之冥搜,书海墨而未了。况兹庵缔构之终始,与上人履历之因缘,孟阳所叙次,缘起备矣,余复何言哉!
余尝谓坏空成住,上观千岁,则尘沙之器界历然;报应果因,近考目前,则昆明之劫灰如在。惟兹徽郡,昔号繁雄。旋观寅卯之间,几成百六之会。虎入邑而傅翼,择人以磨牙。绛帕黄旗,布地有模金之尉;朱提赤仄,倾家无避债之台。﹃辱横及于妻孥,屠杀不免于鸡狗。乱将作矣,闵孰甚焉?一旦天晶日明,波恬浪息。仰父俯子,无虞瓜蔓之抄;户诵家弦,尽脱苇笥之籍。黄白之山林无恙,金银之气色如新。凡此皇恩,谁非佛力?当知昔年之水火,并众生之业识所招;则今日之清宁,正我佛之光明所被。诚欲迎和而避杀,无如植福以种因。况此邦之人,夙饶物力。结构则丹楹刻桷,上薄云霄;宴会则而鳖隽凫,下穷水陆。捐华屋一椽之直,省玉筵一金之需,用以回向佛门,庀治精舍,聚沙可以建塔,累土可以为山。两上人无著、天亲,业已现身而应化;诸善信慈悲法喜,何难弹指而落成哉!上人曰:“善哉!融等将奉此木铎,开彼金绳。子他日腰包扣访,乐观厥成可也。”
(径山募造大悲阁疏)
双径山中,有一比丘,名曰大舟,发大愿心,愿于此山起大楼阁,作大悲菩萨像,建大悲忏坛,誓愿利益有情,绍隆三宝。俾此山中,祖师代兴,重规叠矩,炽然建立,如唐、宋时。走五百里,踵居士门,愿得一言,以为昌导。居士合掌赞叹而语之曰:大悲观世音以八万四千母陀罗臂,八万四千清净宝目,遍入微尘国土,拯拔一切有情,离诸苦恼,种种善巧方便,现身说法,必以时节因缘为主,如《华严》《普门品》所陈是也。佛言一切国土,种种灾难起时,当造千眼大悲像,诵持《大悲心陀罗尼神咒》,能使敌国归降,雨时若。百官万民,皆行忠赤。诸龙鬼神,靡不拥护。今圣天子在宥天下,具正等觉,乘转轮位,谓非大悲菩萨现身不可也。然而东虏游魂,尚在海内,奸宄间作,宵衣旰食,四顾而未舍然。是岂山川鬼神有不率俾,而百官万民有未尽忠赤者与?成祖文皇帝御制《大悲经咒序》曰:“如来化导,首重忠孝。”忠臣孝子,跬步之间,即见如来。如其不然,转盼之间,即成地狱。末法众生,造孽深重,不忠不孝,上干天地之和,下结山川之,故水旱刀兵之劫,起而应之。当此时节因缘,化导忠孝,消疵疠以还太和,牢笼拔济,人王法王之愿力,均有赖焉。文皇帝之心,其即今皇帝之心,亦即大悲菩萨之心也欤!山僧野衲,麻鞋草食,无蒿目当世之志,以何因缘,弘发誓愿?岂非尘沙诸佛所护念,而文皇帝之灵实式凭之者欤?大舟勉之。吾知吴、会之间,金钱布地,飞楼杰阁,如兜率天宫下移人世,在一弹指间而已。
(天台山天封寺修造募缘疏)
佛法之有宗教律也,譬之一鼎三足,不可阙一者也。然而权实隐显,开遮历然,各视其时节因缘以为唱导。譬之医王,因病发药,寒热温凉,君臣佐使,用得其当,即乌头狼毒,皆可以疗病。苟为不然,则用参苓以杀人,与毒药何异哉!
万历年中,诸方有三大和尚,各树法幢:紫柏以宗,云栖以律,憨山以教。三家门庭稍别,而指归未尝不一。譬之近世名医,其亦犹东垣、河间、丹溪之诊治,不执一方,而能随方疗病者欤?三老既没,魔外烦兴。上堂下座,戏比俳优。瞎棒盲拳,病同狂易。聋瞽相寻,愈趋愈下。师巫邪说,施符咒枣,亦皆借口参禅,诳惑愚昧。邪师恶道,下地狱如箭射。良可悲也!良可惧也!长夜将旦,台教聿兴。鬼神为之唱缘,人天为之呵护。唤迷头者必资明镜,刮眯目者必仰金篦。攻台教以治狂禅,庶几废疾可兴,膏肓可砭。立方疗病,其莫先于此乎?
天台寺万历某年不戒于火,比丘某发大誓愿,励志修复,而乞余言以告四众。嗟乎!寺之火也,火于正教将之时;比其修也,修于狂禅渐息之日。天火之以示戒,而人修之以显法。除旧布新,扶衰革弊,其亦有因缘时节示现于其间乎?我知斯寺炽然建立,智者大师现身佛刹,如宝罗网,岂待余言为赞叹哉!
(华山寺募缘疏)
吴郡华山寺者,晋支公遁拥锡地也。灵峰郁起,青牛垂度世之文;古涧奔流,白马著飞山之迹。莲花一瓣,六时之刻漏交传;鸟道千寻,七宝之树声竞奏。云栋风窗,信物外灵真之宅;残灯仄壁,岂人间香火之宫。自榛芜载辟于千年,而谣诼仅存其一亩。禅诵不改,衣衤戒之巢暂惊;云树依然,洗钵之孤猿乍返。居士既惟力以护持,名僧乃应机而至止。演四十九年之法,笑比拈花;剖一百八句之宗,头能点石。印以息心,似化人之语幻;参必了义,犹谷响之答泉。可谓释网重维,灵山生色者已。然而班荆布席,茂草尚深于法堂;捉麈谭经,天花仅散于丈室。将草崇基,依岩表刹。功德譬之河沙,唱导先乎只字。余惟今代像教凌夷,波旬放恣。济空山而设版,逐法王为逋客。攘臂仍之,恬不为怪矣。今夫高岸为谷,屈指已移;劫火洞然,大千俱坏。何况功名舟壑,薤上之露易;第宅沧桑,局内之棋不定。一旦金穴既圮,银海不飞。碧血化为鬼磷,黄肠穿为兔穴。而空门之钟磬,映玉匣以传声;古殿之灯火,拂金蚕而流照。魂游知愧,灰冷何堪?人皆为佛法而拊心,余则愍斯人而雪涕。且土固有宜,物各有主。即使佞佛匪福,谤法无邮。而经像烟销,改精舍为甲乙之第;梵呗响绝,鞠花宫为禾黍之场。兰宇揽悲,松岩献诮。是可忍也,谁能说之?嗟乎!佛法无诤,象法有为。凡具信心,各发弘誓。使殿阁相望,丹青并勒。金姿宝相,三身璀璨于中天;白足赤髭,四花照曜于万品。则揭慧日于昏衢,在我不徒自利;而扇凉风于火宅,使彼亦复无他。苟能赞叹于斯言,即可回向乎诸佛。
(重修虎丘云岩寺募缘疏)
虎丘云岩寺之毁于火也,盖八年于此矣。丙子二月,相国茂苑公,投簪海岸,邀野老以来游;载酒松关,偕同人而至止。于时风物骀荡,花柳芳妍。相与纵览云山,俯仰今昔。香楼金道,无复旧观;架壑梯岩,仅存遗址。天荒地老,悲昆明之劫灰;鬼烂神焦,怅陆浑之新火。琅函宝笈,仰惟英庙之奎章,尚尔腾辉于草木;金凫白虎,缅想中吴之地脉,能无寄旺于林皋?灵山遭灰墨之刑,同罹一劫;福地具庄严之相,终免三轮。山僧既袒右而告哀,群公咸虚左而授简。资其固陋,俾为乘韦之先;相此机缘,用作布金之导。余观吴下,长安之甲第,错列阶衢,雒阳之名园,弥望阡陌。然而土木日广,工作滋兴。役鬼神而不休,靡金钱而无算。其于兹山,则未闻有咄嗟檀施,欢喜经营者,亦独何欤?夫燥湿暑寒,宜有阖庐之辟;歌哭聚族,岂无轮奂之称?若乃广厦典旃,制逾北第;右平左戚,僭拟西都。故知传舍之阅人,亦惧高明而瞰室。一旦金还车子,梦醒役夫。朱户丹青,俄为外厩;黄衫步辇,忽降中堂。玉盏金杯,取次资为口实;斫椽砻石,宁渠写入券书。嗟何及矣!不亦愚乎?有白傅之文章,斯可以居履道之亭馆;有晋公之勋业,斯可以治集贤之池台。怪石奇峰,远搜磐固之苗裔;丹楹绮户,近抚威远之家园。方谓奥突风楼,并攒一室;更诧十洲三岛,幻出人间。何待高倾而曲平,早已壑讥而峰诮。袁广汉之花木,移置上林,何将军之山林,鞠为茂草。固其所也,又何叹乎?若能省彼钱刀,惜其物力。追昔贤舍宅之意,今日兴复之工。以名山为园林,园林莫佳焉;以古寺为第宅,第宅莫甲焉。以青山白社为主人,则主人常在,不须悲更易于王侯;以高人胜流为徒侣,则徒侣不孤,无事戒伤残于草木。东西二寺之名胜,固将焕发千年,、珉二王之风流,何难接踵后世哉!若夫绍兴之经藏,修佛事于戎马倥偬之时,则张魏公逗机而说法;永乐之兴修,表佛刹于神圣雍熙之日,则杨文贞顺化而铺文。凡我龙象之伦,并了金汤之义。愿力坚固,一切如来所证明;因果弘多,无烦穷子为唱导者也。崇祯九年三月,虞山老民钱谦益疏。
(募修开元寺万佛阁疏文)
我太祖乘金轮以御世,尝称佛氏之教,幽赞皇纲,列圣继承,崇奉不替。三百年来,华夏安,戎狄宾服。华严世界,涌现于阎浮提,何其盛也!神庙之末,泰西狡夷,窜入中夏,蚁聚蜾传,久而益滋。士庶惑其教者,敢于背违祖训,毁弃佛像,甘为左食侮言之徒。未几而羯奴叛,莲妖兴,生民涂炭。王师在野,刀兵之祸,迄今未艾。辛有兴嗟于被发,邵氏致感于闻鹃。西教之来,识微之君子,不能不为之三叹也。今年奴越畿辅,躏山东,血肉狼籍,骸骨撑柱。盖燕、赵、齐、鲁之间,旁趋倒植,背佛乘而崇西教者多矣,宜其及也。开元寺僧海能慨寺后万佛阁久圮,以修复为己任。吴君子张异度、徐九一皆感其精诚,为之唱导,而属余以一言先之。
余惟今天下奴寇交讧,淮海震动,而吴中独不受兵,此圣天子之福力也,亦佛力也。然西教之浸淫阑入,亦有年矣。衅生而孽互,不可以不备。开元建自赤乌,石佛因缘,宣布于震旦。于斯地也,作危楼杰阁,供养诸佛,为人天之眼目。士庶瞻礼,见像起信,其必能仗金刚力,堕弥戾车,我知西教不崇朝而灭熄矣。于以仰祝万寿,宁风旱,弥刀兵,俾吴中永为乐邦佛国,而海内重睹金轮之盛,岂不休欤!昔伪吴张氏,改易开元卧佛为立佛,吴中脊脊不宁。国初重建卧佛,有时和年丰之瑞。开元居郡治之坤方,其兴圮修废,于郡国形胜,不可谓无关也。余愿吴之君子,慨然布金,俾不日成之可矣。
(北禅寺兴造募缘疏)
吾郡之北禅寺,即唐之乾元寺。皮、陆集中所云戴宅,盖戴逵与其子舍宅为之。宋祥符中,赐名大慈讲寺。其详见于顾逋翁、赵子昂记中。本朝兴圮不一,隆庆、万历之间,三空恩公,量虚惠公,野怀果公相继住持。三公之后,有熙远胤公,深修五定,净持七支,尽力宏护,以起废接众为事,而属余为唱导之文。
余惟今世法幢倒折,魔外盛行。波旬之属,俨作导师。师子之虫,推为龙象。聋聚聋而击鼓,瞽扶瞽以拍肩。黎丘之奇鬼,杀人子而不疑;西土之迷夫,失己头而狂走。佛法之凌夷,可谓至于斯极者矣。惟兹古寺,肇自乾元,是法、法藏二公之所以阐台教也,是净梵法主之所以演《法华》也,是东屏、澄诸老之所以弘讲席也。居今之世,而欲树末法之津梁,救众生之狂易。非反经明教,遵古德之遗规,其道无繇也。夫佛法如大地之载众生,从地倒者须从地起。经教为药草之疗百病,中药毒者还用药攻。知假子之非真,则真子故在,黎丘之鬼祸自销;识迷头之非我,则明镜了然,若多之狂性立止。穷冬凛冽,咸借庇于复陶;俭岁馑饥,均待命于良稷。胤等发愿兴复,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凡我善信,共蒇胜缘。风楼月殿,溯寂公禅坐之时;金磬贝书,似皮、陆谈经之日。重耀昏衢之烛,尽隳弥戾之车。不惟、梵诸老,衣钵常新;抑亦灵山一会,俨然未散矣。
(募建表胜宝恩聚奎宝塔疏)
兹塔之建也,故观察观复萧公,大发誓愿,力任仔肩。自哲人有摧木之嗟,而宝地乏布金之助。经始垂及廿载,量工仅逾四成。厥维艰哉!呜呼唏矣!原夫观察之造塔,愿力固归元于佛事,缘起实发因于形家。语佛法殆书海墨而不穷,论形家乃留更仆而可数。盖邑之有来脉也,自沙山而顾山而虞山,而县治结焉。邑之有朝水也,自曹湖而宛山而华荡而州荡,而环流聚焉。兑龙结则巽维之体势宜高,客水朝则城口之关阑欲紧。乃今平沙铺展,分支径落,马鞍流派,奔腾顺势,直趋娄水。县治已结,无层拱叠卫之形;水口长流,寡磅礴萦纡之势。山自西来者,既抱我而复去;水之东下者,欲顾我而不留。是以К有所钟,我不能审其所会;而支有所止,彼反得乘其所来。屹彼浮图,奠兹巽位。内可以朝揖县治,外可以拦截众流。移主客反背之情,成龙虎回抱之局。在昔东西、涧,卜雒所以契龟;阴阳流泉,居岐于焉相宅。又况托因缘于像教,表福德于法轮者哉!乃者畚筑弛工,登冯辍响。树网侵凌于鸟鼠,雕角穿穴于雨风。未能符仪凤之祥,抑且犯青乌之忌。何也?巽为文章之府,塔有卓笔之形。人言卓笔无锋,当主文星缺陷。且入城而瞻塔,犹坐堂而神槛。朽木枝撑,举目则睹戈予之状;积ㄆ断烂,观象则应破碎之占。是谓势吉而形凶,法当趋全而补缺。年来白茆淤塞,七浦奔趋。昔犹或却而或前,今则有泻而无折。譬如千帆竞鹜,万马横驰。违蜿蜒翔舞之经,犯帘劫箭割之谶。水局既汗漫莫锁,龙身将斗泄无余。陵谷之变如斯,桑梓之忧曷已。矧斯邑夙称富庶,久际升平。黑白之业横陈,人物之多有。而讹言屏息于邑屋,奸宄敛迹于郊圻。凡我邦国之敉宁,孰非佛力之加被?惟兹塔庙,号曰支提。用以表胜而报恩,亦能灭恶而生善。祥云盖覆,故知劫火不焚;净土庄严,定使三灾永息。役鬼神而周沙界,有若微尘;宁风旱而弭灾兵,何殊影响?此又人天交赞,事理同符者矣。谦益往睹胜因,曾参末议。久惭病废,莫效涓埃。爰有老人,粤惟戴氏。甲子齿逾于绛县,晨昏行比于缁衣。载感ㄧ容,屡占异梦。趣斯塔亟宜建竖,不啻三令而五申;嘱谦益力为导扬,几于辟耳而提耳,嗟乎!方今绂冕鹤列,俊飞。卿大夫翘首而分王国之忧,都人士拭目而观用宾之利。惟此比闾之有事,宜属版籍之老民。古称谋及庶人,亦曰询于介众。管仲求识道于老马,田单拜小卒为神君。斯佛敕所以下及刍荛,在凡夫何敢仰辞笔舌。伏望巨公大人,善男信女。睹形览胜,知鄙言之不为无稽;揆果察因,信佛说之历然有据。共矢宏愿,大施净财。俾雀离之浮图一新,乌目之地形增胜。三轮涌地,何须玄度重来?七宝现前,即是育王出世。从上诸佛,当共证聚沙之缘;庶我愚公,亦允叶移山之愿。天启七年岁在丁卯八月朔日,聚沙居士钱谦益疏。
(书西溪济舟长老册子)
庚辰之冬,余方咏《唐风蟋蟀》之章,修文宴之乐,丝肉交奋,履舄错杂,嘉禾门人以某禅师开堂语录缄寄,且为乞叙。余不复省视,趣命僮子于蜡炬烧却,扬其灰于溷厕,勿令污吾诗酒场也。献岁舟游武林,泊蒋村,策杖看梅,遍历西溪、法花。憩郑家庵,济舟长老具汤饼相劳。观其举止朴拙,语言笃挚,宛然云栖老人家风也。口占一诗赠之,有“频炷香灯频扫地,不拈佛法不谈诗”之句,不独倾倒于师,实为眼底禅和子痛下一钳锤耳。师以此地为云栖下院,经营数载,未溃于成,乞余一言为唱导。
余惟今世狂禅盛行,宗教交丧,一庵院便有一尊祖师,一祖师便刻一部语录。吟诗作偈,拈斤播两,盲聋喑哑,互相赞叹。架大屋,养闲汉。展转牵劝,慧命断绝,同陷于泥犁狱中,披毛载角,宿业未艾,良可悯也!良可哀也!师能守云栖家法,持戒护生,专勤净业,肯堂肯构,为云栖荷担儿孙。当魔外猖披之日,隐然为正法长城。天龙鬼神,所共护念。区区下院,一茅盖头,于建立乎何有?或谓云栖立法平稳,门头稍弱,其后人未必有竖起脊梁,负荷大事因缘者。余以为不然。譬如人家,祖父创业,重规叠矩,子孙懦下,不失为乡里善人,不至为恶劣败类灭门绝户也。为云栖之弱子,犹愈于为魔外子狂儿也。君子创业垂统,为可继也。书之以为下院募缘序,并以谂于世之为末法金汤者。辛巳仲春,聚沙居士书于蒋村之舟次。
(追荐亡友绥安谢耳伯疏)
同志曰友,谊本结于三生;今也则亡,悲益深于一旦。辄陈微悃,仰渎慈尊。亡友太学生绥安谢兆申,少能振奇,壮而学道。疲精竹素,诚艺林之劳人;矢志金汤,信法门之争子。乃以命运之蹇,兼之疾之凶。一领青衫,不分生埋于场屋;半生白骨,终然死客于道涂。嗟戢身之一棺,何殊牖下;叹藏舟于半夜,已隔生前。麈尾剧谈,寻味齿牙之论;蝇头细字,摩娑箧笥之书。陈迹依然,新吾安在?伏念兆申负气壮往,种性多闻。惟其以侠而兼儒,未免借嗔而作佛。舍身布发,固肯为法而忘躯;努目信眉,亦多轻死而重气。心依莲漏,久已种净土之因缘;身入藕丝,或恐作修罗之眷属。在凡夫何从何去?惟如来悉见悉知。敢以未了之交情,仰证无遮之法会。恭惟大觉,早赐证明。放常寂光,摄旅魂于孤圆之白月;入无生忍,销客气于方炽之红炉。誓愿刹尘,穷劫报恩于无量;圆融净秽,它生受敕以重来。
(为卓去病募饭疏)
农山先生,学本真儒,仕为廉吏。有包函宇宙之大志,而盖头仅存其一茅;有饥寒沟壑之深心,而量腹不充其数口。三旬自笑,一饱无时。原宪之固穷,贫也非病;潘岳之用拙,信而有征。哿矣富人,谁与指道旁之?伤哉贫士,终然泣泉下之珠。敢告同人,共思周急。或授餐致弟子之养,岂必万钟;或扣门送卖文之钱,何妨满陌。无令方朔,长羡饱于侏儒;如彼渊明,亦衔恩于冥报。向仁祖而索食,故自农山之素心;效微生之乞醯,抑亦我辈之能事。谨疏。
初学集卷八十二
○赞偈
(佛母大准提王菩萨赞(赞缺))(关壮缪侯画像赞)
惟壮缪侯,虎臣国士。王封帝号,崇我明祀。羯奴蛾贼,盗贼之靡。游魂未灭。惟帝之耻。都山铁刀,东沸黑水。长沙铜柱,肃镇南纪。阴护金绳,阳玉玺。佑我皇明,亿万年只。
(憨山大师真赞)
昔人悼君子之殁,以谓如深山大泽,龙亡虎逝,则变怪百出,舞鳝而号狐狸。师之化去,一纪于斯。盲子据狻猊之坐,魔民称人天之师。聚盲导瞽,居之不疑。自紫柏、云栖辞世,而师继之。法门龙象,靡有孑遗。则所谓鳝狐狸者,何怪其群聚而族啼?呜呼!巍巍堂堂,俨如王之气宇;慈颜威相,恍月满而云披。绎微言于将绝,念记之在兹。刹竿倒却,谁与柱耆?拜公遗像,能无颜厚而忸怩也耶?
(清源好德何氏历世画像图谱赞)
昔我登朝,迨事司空。金声玉色,穆如清风。退朝多暇,步さ相过。酌酒切脯,寤言永歌。我怀司空,蔼蔼元气。公叔矫时,徐公不二。峨冠委佩,国有典刑。抠衣缓带,《兔园》老生。皤皤黄发,萋萋宿草。有子竞爽,蔚为国宝。乃辑谱像,乃装卷轴。九京一堂,聚此尺幅。我获拜观,退而耸然。如见眉目,如闻话言。人亦有言,七世观德。惟兹世家,譬彼故国。原庙再修,寝园或毁。展如斯册,图像有炜。猗与司空,源远流长。龟山之谣,百世有庆。在汉征和,祥刑格天。帝锡符策,以授比干。我颂好德,亦天所予。作赞代简,敬告策府。
(王氏世德赞)
客游吴,入阊门,游尘市嚣与高楼阁道相上下,其中无逸民高士之居也,望而知之。出阊门可三四里。去彩云桥百步,有宅一区。黄土筑墙,蓬蒿缀屋。夹窗疏,明净可数。有人补衣苴履,读书咏歌,声出金石者,王人鉴德操也。余过访德操,读吴参议文仲所述《世德叙》。德操四世一身,皆持斋断肉,泊然如老僧,卜隐于斯者百有余年矣。余闲居访求吴中旧事,胜国时有俞琰先生,隐居南园,著书读《易》。而琰之子仲温,仲温之子桢,桢之孙嗣之,皆隐居尚志。桢为都昌令,未期月,解官食贫,盖亦范史云之流也。今王氏亦四世矣。后之人有习于吴之故者,其亦可以附俞氏之后与?余观俞氏家集,名人遗老若陈子平、郑明德、陈叔方、于寿道诸公之诗文,皆备载焉。而王氏之序世德者,则文仲一人而已。今吴中所谓文章家者,坛坫相望,干谒走其门,碑版照四裔,往往而是。文仲前辈名家,诗笔尔雅,吴人以为东家丘,未尝过而问焉。德操表著先德,不走集世之焰焰者,而惟文仲之求,斯可感也。唐人有赍持金帛求牌版于王缙者,昏夜扣摩诘之门。摩诘笑应之曰:“大作家在彼。”繇昔视今,亦可为一笑。文仲序述后,又二十年,而德操属余继为之赞。赞曰:
皋庑不存,乐圃已荒。天随往矣,杞菊不芳。太原四世,石涧七叶。德园并游,竹素相接。吴俗嚣嚣,吴文靡靡。巢车载尘,缃帙盛矢。萧然斯编,如水中月。文心道韵,千秋可掇。
(郑仰田高士真赞)
其为人也,蓬头突鬓,垢面跣足,行及奔马,健如黄犊。藐王公如僮儿,视礼法如桎梏。其为术也,杂物撰德,节解钩连。东方之射覆,管辂之占候,赵达之算箸,隗之书版,纵横穿穴于一点一画、形声指意之间。呜呼仰田!今其逝矣。有谪而来,限满而去。化白以小别,乘青牛而暂驻。谢缑氏之时人,宴幔亭之亲故。为我寄空中之书,安知其不旦暮遇之也?
(张元长真赞)
与之居,隐几而引镜,不见天日;与之行,拍肩而扶杖,不辨径术。尝试与之布席而坐,更仆而语。其深谭雄辨,可以照秦宫而烛水府也;其微词妙义,可以察毫楮而视悬虱也。揽世界于一掌,围八极于寸眸。虽有离朱之明,固将爽然而自失也。斯人也,韩子所谓盲于目而不盲于心。以天眼观之,其殆无目而视,证入圆通之室者与!
(张┆度真赞)
张世伟┆度,吴郡松陵。少负雄骏,好直言危行,几陷罗网,以此有声。被服儒素,栖迟泌水,自命为老生。公车辟召,称疾不就,屏贵遗荣。郡国有大事,就而问焉,其言明且清。葑门之教授,南园之著述,庶矣齐名。友人钱谦益,称其风节,足继东京。年七十余,岿如鲁灵光,为乡先生。
(刘西佩僧相赞)
以为非僧,僧相宛然。以为是僧,僧在谁边?儒衣僧帽,笔床应器。一弹指顷,现去来世。破琴无弦,瓮书有迹。梦中了了,觉时已失。君往求之,谁与证者?覆蕉之中,古松之下。
(御史族兄汝瞻画像赞)
昂昂,应钟大吕。不吴不敖,不茹不吐。斯其执法西台,巡方齐、楚,横秋风于铁冠,肃霜威于绣斧者与?委委佗佗,开颜舒眉。倦扶灵寿,醉倒接。斯其投老自放,天解羁,穷园林之胜事,乐钟鼓于清时者与?望之如雾雨之豹,即之如晴天之鹤。轩豁呈露,谭笑大噱。愁人为之解颐,病者可以已疟。余每当左弦右壶,辄忾然而三叹,恨斯人之不可作也。
(瞿元立画像赞(有序))
公之生平,少保福清公志及余传备矣。公遘会家难,慷慨立节,故其眉宇温然栗然,曾不可以犯干。少无子弟之过,长有长者之言,故其视卑,其息深,退然有以自下。国论之纠纷,人才之变衰,居恒忾然以咨,愀然以惜,故有劳人志士,蒿目忧世之容。读书谭道,假年穷老,隐囊在前,蒲团在后,故有儒生衲子,秀羸戍削之色。太史公有言:“无不善画者莫能图。”今之图公者像也,而岂遂能貌公也哉!公往官两都,与曾于健、于中甫、丁右武诸君子游,清谭缓步,高自标置。于时以为俊流,至有图之绢素者。公状貌短小,而右武眇一目,公呼右武君子,右武亦呼公丈夫。右武尝谓公:“元立长不满六尺,而气雄万夫。”公应之曰:“右武目不具二睛,而见空千古。”公尝与余言,以为欢笑。因赞公像及之,前辈风流,犹可思也。赞曰:
有美瞿公,金带朱衣。我仪图之,是耶而非。薰然而春,凛然而霜。忧国攒眉,抚己循墙。公之形似,画莫能图。可想像者,山瘠泽癯。袭其章服,易以布素。书囊禅版,庶得我故。謦咳犹在,世事已陈。我思典刑,恸彼虎贲。拂拭绢素,永言企之。茫茫九京,谁其起之?
(宋主事画像赞)
天门峨峨,一夫九首。君折其角,负创以走。皇明天咫,洞烛谩谰。以此幽絷,当彼寄馆。《诗书》弦诵,优游尚羊。月临贯索,风动锒。遇坎不忄栗,出陷不喜。雪泥鸿爪,适然而已。君之兴会,寄于此君。兔起鹘落,舒烟卷云。世间风雨,如一小劫。不见此君,改柯易叶。怒而偃雨,喜而笑风。渭滨千亩,在其胸中。
(傅右君画五老石戏赞)
生公说法,顽石点头。兴妖作怪,著甚来繇?此五老人,不会佛法。无头无面,谁扣谁答?炉峰蔼蔼,莲漏迟迟。岿然五老,远公之师。
(题滕公逊像)
我坐钩党,归于司败。追捕饮章,锒系械。天地为笼,白日荒荒。聚观叹息,夹道负墙。君独奋袂,相送入狱。杂彼亻兼从,袭我囚服。纷纷朋旧,峨峨冠冕。岂无颈缩,亦有颜腆。彼丈夫哉。弱不胜衣。我观画像,激而赞之。
(戏为广陵张李二生小像赞)
出则连骑而游,居则共茵而坐。吃张公之酒,难辨醉醒;戴李家之帽,孰分尔我?之二豪者,侍刘伶之侧,我知其不为螟蛉与蜾蠃也。
(张中吴真赞)
貌何萧闲,人本儒素。畜刀圭以活人,能起捐瘠;挥千金而急难,如弃涕唾。人高其轻世肆志,我憎其离乡去故。嗟乎!饮宜城之酒,何如炊长腰之米?钓槎头之鳊,何如烹四腮之鱼?游冠盖之里,何如傍言公之盟坛?近猪兰之桥,何如访采药之旧居?归与!归与!我愿与子,炼银筒,发丹井,招神翁而寻慧车也。
(庄乐居士命工采画阿弥陀佛丈六身形相殊妙普劝道俗造杰阁以安之欲使见闻随喜礼拜赞叹各乘愿力往生安乐聚沙居士谦益欢喜踊跃谨再拜稽首而作偈曰)
稽首大慈父,南无阿弥陀。念佛生西方,佛口无诳语。我观一番纸,舒卷二丈余。肤理如白叠,洁净不容唾。居士请画师,画作丈六身。如是三十二,百福庄严相。八十随形好,一切皆具足。能于笺纸上,涌现佛形相。当知众生心,具足诸佛故。画师作绘事,幻出诸形像。山河及大地,鬼魅与牛马。今此善画师,改技而画佛。丹黄五采色,化为佛光明。而此一亩宫,山林冢墓间。或为尸陀林,狐兔之窟宅。或造市廛屋,淫坊屠沽肆。弹指成楼阁。供养阿弥陀。恍如兜率宫,下移人间世。此地垢秽相,今复在何处?秽土转清净,变现亦如是。我悲世间人,念佛求西方。口口阿弥陀,心心不相应。念佛求慈悲,心毒如虎狼。将钱放鱼虾,见人却吞敢。念佛求净土,心秽如粪土。争名又夺利,吉蜣转丸中。念佛求极乐,心中大苦恼。猛火然膏油,烟焰彻脑髓。念佛勤礼拜,舍身为弟子。欺君傲父母,啮如仇雠。念佛忏罪过,忏已旋复作。忏作相循环,如撒捕鱼网。愚人颠倒见,仗佛作罪愆。却如西方国,乃是逋逃薮。又有狂易人,妄认罪福空。拨无净与秽,横作诸恶业。直待大期到,腊月三十日。凭仗一声佛,撒手西方去。岂知眼光落,有口开不得。譬如作恶人,造下弥天罪。家藏大诰书,罪发求减等。罪大法令严,毕竟饶不得。作恶求生方,亦复何异此?我思维摩诘,金粟古如来。心净佛土净,亦是佛口说。直心是道场,慈悲方寸母,诸恶切莫作,众善须奉行。在家及出家,士农工商贾。个个脚根边,自有西方路。作善勤念佛,自然得往生。如人好眷属,大家团栾住。作善不念佛,佛亦来接引。如路遇好人,面生亦欢喜。世皆劝念佛,我亦念佛者。南无阿弥陀,我今念佛竟。
(慈门上人书华严经偈)
慈门上人写《华严经》八十一卷,一画一佛。自一画起,乃至多画,如海中沙,如空中雨。而所念佛,作妙音声,亿千万画,无错乱者。字画无量,佛亦无量。一画一声,不可算数。而此一画,含摄多画。亿千万佛,具一画中。写经用手,念佛用口。口手二相,开遮历然。而彼上人,不知有我。我身亦无,谁用手口?我无有手,谁写经者?我无有口,谁念佛者?手亦能念,口亦能写。手口互用,无有分别。我闻是经,佛口亲说。佛于众生,如一父母。佛身是骨,经典为肉。而彼上人,誓报佛恩。我骨即佛,我肉即经。坼骨剥肉,供佛与经。亦无难者,而况手口。拆骨还佛,剥肉还经。我身手口,尚复何在?此佛与经,如我手口。了不可得,而况种种,福田利益,人天福报,如空中华,如梦中事。此何以故?无写经故。无念佛故,无获报故。是真写经,是真念佛。是故上人,应如是观。有一居士,钱姓谦益,作是语已,而还其经。
(造大悲观世音像赞)
女弟子河东柳氏,名如是,以多病故,发愿舍财,造大悲观世音菩萨一躯,长三尺六寸,四十余臂,相好庄严,具慈愍性。奉安于我闻室中。崇祯癸未中秋,大悲弟子谦益,焚香合掌,跪唱赞曰:
有善女人,青莲淤泥,示一切空。疾病盖缠,非鬼非食,壮而相攻。归命大士,造大悲像,瞻礼慈容。我观斯像,黄金涂饰,旃檀斫砻。犹如我身,四大和合,假借弥缝。云胡大悲,绀目遍,地狱天宫?母也罗臂,屈信爬搔,亿劫捞笼。而我一身,两目两臂,兀如裸虫。生老病死,八苦交煎,呼天告穷。以是因缘,发大誓愿,悲泪渍胸。因爱生病,因病忏悔,展转钩通。是爱是病,是大悲智,显调伏功。我闻之室,香华布地,宝炬昼红。楼阁涌现,千手千眼,鉴影重重。疾苦蠲除,是无是有,如杨柳风。稽首说赞,其发誓愿,木鱼鼓钟。劫劫生生,亲近供养,大慈镜中。
初学集卷八十三
○题跋(一)
(跋淳熙《九经》后)
淳熙《九经》椠本,元人俞石所藏,后归徐子容侍读。余得之于锡山安氏。《孝经》《易经》后,俱有王文恪题字。此书楮墨尊严,古香袭人,真商、周间法物,可作吾家宗彝也。石者,名琰,隐居吴之南园,老屋数间,古书金石,充刃其中。传四世,皆读书修行,号南园俞氏。金、张七叶,不足羡也。吾子孙得如俞氏足矣。
(又)
淳熙《九经》,点断句读皆精审,如《论语》:“书云(句):孝乎惟孝(句),友于兄弟。”又:“甚矣(句)。吾衰也久矣(句),吾不复梦见周公。”又:“予不得视犹子也(句),非我也夫(句)。”“二三子也,中庸所求乎子以事父(句),未能也。所求乎朋友先施之(句),未能也。”皆与今本迥别,学者宜详考之。
(读《左传》随笔)
“公入而赋(句):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姜出而赋(句):大隧之外,其乐也泄泄。杜注曰:“赋,赋诗也。以赋字为句,则大隧四句,其所赋之诗也。”钟伯敬不详句读,误认为《左传》叙事之辞,加抹而评之曰:“俗笔。”今人学问粗浅,敢于訾讥古人。特书之以戒后学。
△二
“《僖二十四年传》:郑公子士、泄堵俞弥”。建安本“公子士泄”(读)。岳珂本“公子士”(读)。按《二十年》注:“公子士,郑文公子。泄堵寇,郑大夫。”此注云堵俞弥郑大夫者,泄姓见前,不须更举也。今人皆以泄属上读,宜从岳本。《二十五年》:“楚子伏已而其脑。”建安本伏字绝句,则“已”当音“以”。岳本及淳熙本皆“伏已”绝句,则“已”当音“纪”。陆德明《音义》不云音纪,则知当以“楚子伏”为绝句,而“已”作“以”音,不音“己”也。读书句读宜详,勿以小学而忽之。
△三
少读《宣十二年战于必阝》传云:“屈荡尸之。”殊不觉其误读。《前汉 王嘉传》:“坐户殿门失阑免。”师古曰:“户,止也。嘉掌守殿门,止不当入者,而失阑入之故坐免也。”《春秋 左氏传》曰:“屈荡户之。”乃知流俗本“尸”字,乃“户”字之讹也。本传云:“彘子尸之。”又云:“以表尸之。”遂讹“户”为“尸”耳。淳熙《九经》本、长平游御史本、相台岳氏本、巾箱小本并作户,而建安本却作“尸”。知此字承讹久矣,宜亟正之。
△四
《襄二十四年传》:“寡君是以请罪焉。”陆德明本“是以请请罪焉”,并七井反。徐上“请”字音“情”,“请请罪焉”,句法当拈出。
△五
《昭十九年传》:“以度而去之。”杜注:“连所纺以度城而藏之。”《音义》云:“去之,起吕反,藏也。”裴松之注《魏志》云:“古人谓藏为去。”今关中犹有此音。《正义》云:“字书去作┑,羌莒反,谓掌物也。”今关西仍为┑。东人轻言为去,音莒。《前汉 陈遵传》:“皆臧去以为荣。”师古曰:“去亦臧也,音丘吕反。又音举。”《字书》《陈遵传》作“┑”。宋景濂文屡用藏┑字。
△六
子服景伯既言伐邾之不可,而孟孙曰:“二三子以为何如?”恶贤而逆之,言季孙自贤其伐邾之谋,而诸大夫不敢逆也。对曰以下,皆景伯之言也。知必危,何故不言鲁德如邾,而以众加之可乎?知鲁不当以不德加邾,已知其危而不得不言也。杜注云:“何故不言?以上大夫阿附季孙之言鲁德如邾云云。则孟孙忿答大夫也,文义违背,似为未允。景伯不与伐邾之谋,而城下之盟,则深耻之。负载造于莱门,请释子服何于吴。释,舍也。释我,犹言舍我。请不与盟也。吴人许之,以王子姑曹当之而后止。传曰:“次国之上卿,当大国之中,中当其下,下当其上大夫。”以王子当景伯,重之也。注言鲁人欲留景伯质吴,复求王子交质,而后两止。皆非也。
(书史记项羽高祖本纪后)
班氏父子踵太史公纪作书,以谓慎核其事,整齐其文,而其体例各有不同。《史》于汉元年诸侯罢戏下就国之后,历举楚之所以失天下、汉之所以得者,使后世了然见其全局。楚之杀义帝,不义之大者也,故首举之,并次年江中贼杀之事而终言之,不复系之某年也。废韩王成为侯,已又杀之,而诸侯心离矣。臧荼因此击杀韩广,而诸侯不用命矣。田荣以怒楚故杀三田并王三齐,而齐叛矣。荣与彭越印,令反梁地,而梁叛矣。陈馀说田荣击常山以复赵,而赵叛矣。是时汉还定三秦、起而乘其敝,复以征兵怨英布,而九江亦将叛矣。所至残灭,齐人相聚而叛,而田横亦反城阳矣。撮项王举事失人心局势之大者,总序于汉元、二之间,提纲挈领,较如指掌,此太史公作史之大法也。《班书》以事之先后为次,首序田荣之反,次及汉定三秦,遗羽书,次及九江称疾,次及羽使布杀义帝,次及陈馀立赵,年经月纬,一循史家之例,而于太史公序事之指意,则失之远矣。于《高祖本纪》亦然,项羽出关至北击齐一段是也。《楚本纪》不系年月,而详具于《月表》,观者可以参考而得。不然则如刘知几之所谓载诸史传,成其烦费,而表可以不作矣。此史之又一法也。《史》云:“汉之四年,楚遂拔成皋,汉使兵距之巩,令其不得西。是时彭越渡河击楚东阿,杀楚将军薛公。项王乃自东击彭越。汉王得淮阴兵,欲渡河南。郑忠说汉王,乃止壁河内,使刘贾将兵佐彭越。烧楚积聚。项王东击破之,走彭越,汉王则引兵渡河,复取城皋。军广武,就敖仓食。项王已定东海来西,与汉俱临广武而军,相守数月。”此一段总叙楚、汉荥阳、成皋间转战相持之事,先举其纲而后目之也。次云:“当此时,彭越数反梁地,绝楚粮食。项王患之。为高俎,置太公其上,愿与汉王挑战。此在羽东击彭越,汉杀曹咎等汜水上,复取成皋之后。项王与汉王临广武间而语,汉王伤,走入成皋,即上文与汉俱临广武而军,相守数月之事,而终言之也。此已下又详书楚王命大司马咎守成皋及汉复取成皋之事曰:“我十五日必诛彭越,定梁地。”即上所纪项王东击破之,走彭越者是也,非又一事也。汉大破楚军汜水上,尽收楚国货赂,即上所纪引兵渡河,复取成皋,军广武就敖仓食之事,而又终言之也。下文云:“项王在睢阳,闻海春侯军败,则引兵还。汉军方围钟离昧于荥阳东,项王至。汉军畏楚,尽走险阻。”此一段又应前项王已定东海来西,与汉临广武而军,相守数月之事,而又终言之也。先后皆此一事也。纲而目之,目而纲之,错综反覆,非复史家常例。然于《高纪》则以事系年,部居井然,使后人可以互考也。班、马之异同,学者之所有事也。繇吾言而求之,庶几大书特书,发凡起例,得古人作史之指要,而不徒汩没于句读行墨之间乎?书之以俟好学深思者政焉。
△又
以《项》《高》二《纪》观之,二公之序事,笔力曲折,盖亦有可窃窥者。鸿门、霸上之事,《史》在《项纪》,《汉》在《高纪》。《史》云:“项羽遂入,至于戏西,沛公军霸上,未得与项羽相见。”此两军相望之形也。而《汉》略之。沛公左司马曹无伤云云。项羽大怒曰:“旦日飨士卒,为击破沛公军。”当是时,项羽兵四十万在新丰、鸿门,沛公兵十万在霸上。此两军强弱之大势也。而《汉》又略之。且《羽纪》项羽大怒系于曹无伤云云之下,然后及范增说羽云云。《汉纪》旦日合战,直系于增言之后,虽略本《高纪》,而序事之先后则有间矣。《史》序项伯欲呼张良与俱去。良乃入,具告沛公。沛公大惊曰:“为之奈何?”张良曰:“谁为大王画此计者?”曰:“鲰生说我曰:‘距关毋内诸侯,秦地可尽王也。’故听之。”良曰:“料大王士卒,足以当项王乎?”沛公默然,曰:“固不如也。且为之奈何?”危急之际,突兀谯让,归咎于设谋者。家人絮语,所谓溺人必笑也。而《汉》略之。张良曰:“请往谓项伯,言沛公不敢背项王也。”沛公曰:“君安与项伯有故?”张良曰:“秦时与臣游,项伯杀人,臣活之。今事有急,故幸来告臣。”事已亟矣,却穷究其所以告良之故。娓娓相告语。此情语也,而汉略之。沛公曰:“孰与君少长?”良曰:“长于臣。”沛公曰:“君为我呼入,我得兄事之。”张良出,要项伯。项伯即入,见沛公。沛公奉卮酒为寿,约为婚姻。问其少长,愿得兄事。一时无可奈何讠垂诿相属之意,可以想见。奉卮酒为寿,何其郑重也!而《汉》略之。“项王即日因留沛公与饮,项王、项伯东向坐,亚父南向坐。亚父者,范增也。沛公北向坐,张良西向侍。范增数目项王,举所佩玉以示之者三”。序某向坐者,为下文舞剑翼蔽张本也。亚父之下独云亚父者,范增也,于此燕一坐中点出眼目,所谓国有人焉者也。而《汉》略之。樊哙直入谯羽之事,《汉纪》从略,具哙传中。《史》云:“于是张良至军门见樊哙。樊哙曰:‘今日之事何如?’良曰:‘甚急。今者项庄拔剑舞,其意常在沛公也。’哙曰:‘此迫矣,臣请入,与之同命。’良与哙偶语惶骇。哙曰:‘与之同命。’”何其壮也?而哙传略之。“哙即带剑拥盾入军门,交戟之卫士欲止不内,哙侧其盾以撞卫士仆地,哙遂入。披帷西向立,目视项王,头发上指,目眦尽裂。项王按剑而跽曰:‘客何为者?’”披帷西向立,立于张良之次也。哙目无项羽,羽亦稍心折于哙。“与一生彘肩,哙覆其盾于地,加彘肩上,拔剑切而之。”此真为哙开生面矣,而哙传略之。《史》云:“项王未有以应,曰:‘坐。’樊哙从良坐。”《史》状项羽冒毛 毛 气夺,一语曲尽。《汉》但云项王默然而已。从良坐,又与西向立相应也。沛公曰:“今者出,未辞也。为之奈何?”樊哙曰:“云云何辞为?”于是遂去。此脱身至军之决策,而《汉》弗载也。当是时,项王军在鸿门下,沛公军在霸上,相去四十里。欲叙沛公置车骑间行之事,而先言两军相去若干里。又谓张良曰:“从此道至吾军,不过二十里耳。度我至军中,公乃入。”昏夜间道,踟蹰促迫,狙伺兔脱,可悲可喜,而《汉》亦弗载也。由此观之,二史之体例,岂不画然迥别与?抑亦班氏父子所谓慎核其事,整齐其文者,乃其所以不逮太史公者与?二书之可拟议者多矣,聊因二《纪》以发其端尔。
(跋季氏《春秋私考》)
近代之经学,凿空杜撰,纰缪不经,未有甚于季本者也。本著《春秋私考》,于惠公仲子则曰隐公之母;盗杀郑三卿则曰戍虎牢之诸侯使刺客杀之。此何异于中风病鬼,而世儒犹传道之,不亦悲乎!传《春秋》者三家,杜预出而左氏几孤行于世。自韩愈之称卢仝,以为“《春秋》三传束高阁,独抱遗经究终始”。世远言湮,讹以传讹,而季氏之徒出焉。《孟子》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太和添丁之祸,其殆高阁三传之报与?季于《诗经》、三《礼》皆有书,其鄙倍略同。有志于经学者,见即当焚弃之,勿令缪种流传,贻误后生也。
(题何平子《禹贡解》)
往余搜采国史,独《儒林》一传,寥寥乏人。国初则有赵子长,嘉靖中则有熊南沙。近见何玄子之注《易》,私心服膺,以为可与二公接踵者也。玄子之弟平子,作《禹贡解》,上自《山海经》,下逮桑、郦《水经》,古今水道,分劈理解,如堂观庭,如掌见指。此亦括地之珠囊,治水之金镜也。昔谢庄分左氏经传,随国立篇。制木方丈,图山川土地,各有分理,离之则州别县殊,合之则宇内为一。吾每叹之,以为绝学。今平子殆可以语此。平子其茂勉之,更与玄子努力遗经,兄弟并列《儒林》,岂非本朝盛事哉!
(跋王右丞集)
《文苑英华》载王右丞诗,多与今行椠本小异。如“松下清斋折露葵”,清斋作“行斋”;“种松皆作老龙鳞”,作“种松皆老作龙鳞”。并以《英华》为佳。《送梓州李使君》诗:“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作“山中一半雨”,尤佳。盖送行之诗,言其风土,深山冥晦,晴雨相半,故曰“一半雨”,而续之以女巴人之联也。崔颢诗:“寄语西河使,知余报国心。”英华云:“余知报国心。”如俗本,则颢此句为求知矣。如此类甚多,读者宜详之。
(读《南丰集》)
临川李涂曰:“曾子固文学刘向。”余每读子固之文,浩汗演迤,不知其所自来。因涂之言而深思之,乃知西汉文章,刘向自为一宗,以向封事及《烈女传》观之,信涂之知言也。及观王子发《南丰集序》云:“异时齿发壮,志气锐,其文章之鸷奔放,雄浑瑰伟,若三军之朝气,猛兽之抉,江湖之波涛,烟云之姿状,一何奇也?”方是时,先生自负为刘向,不知韩愈为何如耳。退之《进学解》言太史、相如、子云而不及刘向。盖古人之学问各有原本,深造独得,如昌蜀羊枣之嗜,甘苦自知,非如今之人夸多炫博,而其中茫无所解也。欧阳公曝书,得介甫《许氏世谱》,忘其谁作,曰:“当是子固作,介甫未便会如此。”荆公铭子固之母曰:“宋且百年,大江之南,有名世者先焉,是为夫人之子。”今人或訾子固,不知其自视于欧阳公及荆公果如何也?
(读苏长公文)
吾读子瞻《司马温公行状》《富郑公神道碑》之类,平铺直序,如万斛水银,随地涌出,以为古今未有此体,茫然莫得其涯也。晚读《华严经》,称性而谈,浩如烟海,无所不有,无所不尽,乃喟然而叹曰:“子瞻之文,其有得于此乎?”文而有得于《华严》,则事理法界,开遮涌现,无门庭,无墙壁,无差择,无拟议。世谛文字,固已荡无纤尘,又何自而窥其浅深,议其工拙乎?朱少章云:“东坡未作《胜相经藏》及《大悲阁记》,尝与陈季尝论文曰:‘某独不曾作《华严经》耳。’季尝指鱼冠曰:‘请拟《华严经》颂之。’坡索笔疾书,不易一字。”少章知《鱼冠颂》之为《华严》,而不知他文之皆《华严》也。此非知坡之深者也。苏黄门言少年习制举,与先兄相后先。自黄州已后,乃步步赶不上。其为子瞻行状曰:“公读《庄子》,喟然叹息曰:‘吾昔有见于中,口未能言。今见《庄子》,得吾心矣。’后读释氏书,深悟实相。”参之孔、老,博辩无碍。然则子瞻之文,黄州已前得之于《庄》,黄州已后得之于释。吾所谓有得于《华严》者信也。中唐已前,文之本儒学者,以退之为极则。北宋已后,文之通释教者,以子瞻为极则。《孟子》曰:“孔子之谓集大成。”二子之于文也,其几矣乎?
(题《中州集钞》)
元遗山编《中州集》十卷,孟阳手钞其尤隽者若干篇,因为抉レ其篇章句法,指陈其所由来,以示同志者。盖自靖康之难,中国文章载籍,困载入金源,一时豪俊,遂得所师承,咸知规摹两苏,上溯三唐,各成一家之言,备一代之音。而胜国词翰之盛,亦嚆矢于此。孟阳老眼无花,能照见古人心髓,于汗青漫漶、丹粉凋残之后,不独于中州诸老为千载之知己,而后生之有志于斯者,亦可以得师矣。遗山论溪南诗老辛愿曰:“敬之业专而心敏,敢以是非白黑自任。”每读诸人之诗,必为之探源委,发凡例,解络脉,审音节,辨清浊,权轻重。片善不掩,微必指,如老吏断狱,文峻网密,丝毫不相贷。如衲僧得正法眼,征诘开示,几于截断众流。同志中有公鉴而无姑息者,必以敬之为称首。遗山《题中州集后》云:“爱杀溪南辛老子,相从何止十年迟。”遗山上下百年,尚论一代风雅,而独津津于一老,岂徒然哉?吾观孟阳,殆无愧于斯人。而余之言,不能如遗山之推辛老,使天下信而征之,则余之有愧遗山多矣。癸未夏日,书于玉轩。
(题《怀麓堂诗钞》)
弘、正间,北地李献吉临摹老杜,为槎牙兀傲之词,此訾前人。西涯在馆阁,负盛名,遂为其所掩盖。孟阳生百五十年之后,搜剔西涯诗集,洗刷其眉目,发挥其意匠,于是西涯之诗,复开生面。譬如张文昌两眼不见物已久,一旦眸子清朗,历历见城南旧游,岂非一大快耶?近代诗病,其证凡三变:沿宋、元之窠臼,排章俪句,支缀蹈袭,此弱病也;剽唐、选之余沈,生吞活剥,叫号隳突,此狂病也;搜郊、岛之旁门,蝇声蚓窍,晦昧结忄骨,此鬼病也。救弱病者,必之乎狂;救狂病者,必之乎鬼。传染日深,膏肓之病日甚。孟阳于恶疾沈痼之后,出西涯之诗以疗之曰:“此引年之药物,亦攻毒之箴砭也。”其用心良亦苦矣。孟阳论诗,在近代直是开辟手。举世悠悠,所谓亲见。杨子云禄位容貌,不能动人,其孰从而信之?可一喟也!癸未夏日书。
(书李文正公手书《东祀录》略卷后)
西涯先生李文正公《东祀录》一卷,在《怀麓堂全集》中。此其手书,以贻太原乔公白岩者。刘司空敬仲藏┑是卷,出以示余。余尝与敬仲评论本朝文章,深推西涯,语焉而未竟也。请因是而略言之。
国初之文,以金华、乌伤为宗,诗以青丘、青田为宗。永乐以还,少衰靡矣,至西涯而一振。西涯之文,有伦有脊,不失台阁之体。诗则原本少陵、随州、香山以迨宋之眉山、元之道园,兼综而互出之。弘、正之作者,未能或之先也。李空同后起,力排西涯,以劫持当世,而争黄池之长。中原少俊,交口訾。百有余年,空同之云雾,渐次解驳,后生乃稍知西涯。呜呼唏矣!试取空同之集,汰去其吞剥寻扯,牛牙龃齿者,而空同之面目,犹有存焉者乎?西涯之诗,有少陵,有随州,有香山,有眉山、道园,要其自为西涯者,宛然在也。卷中之诗,虽非其至者,人或狎而易之。不知以端揆大臣,衔君命祀阙里,纪行之篇什,和平尔雅,冠裳佩玉,其体要故当如此。狎而易之者,祗见其不知类而已矣。若近代訾空同者,魈吟鬼啸,其云雾尤甚于空同而不自知也,又乌足以知西涯哉!余将与敬仲别矣。敬仲暇日焚香帘阁,勿著西涯、空同于心眼中,取两家之集,平心易气,旋而观之,以余言为何如?他日幸有以教我也。
(题归太仆文集)
归熙甫先生文集,昆山、常熟皆有刻;刻本亦皆不能备。而《送陈自然北上序》《送盖邦式序》,则宋人马子才之作,亦误载焉。余与熙甫之孙昌世,互相搜访,得其遗文若干篇,较椠本多十之五,而误者芟去焉。于是熙甫一家之文章粲然矣。熙甫生与王州同时。州世家仕,主盟文坛,海内望走,如玉帛职贡之会,惟恐后时。而熙甫老于场屋,与一二门弟子,端拜雒诵,自相倡叹于荒江虚市之间。尝为人叙其文曰:今之所谓文者,未始为古人之学,苟得一二妄庸人为之巨子,以诋排前人。州笑曰:“妄诚有之,庸则未敢闻命。”熙甫曰:“唯庸故妄,未有妄而不庸者也。”州晚年,颇自悔其少作,亟称熙甫之文,尝赞其画像曰;“风行水上,涣为文章。风定波息,与水相忘。千载有公,继韩欧阳。予岂异趋,久而自伤。”其推服之如此。而又曰:“熙甫志墓文绝佳,惜铭词不古。”推公之意,其必以聱牙诎曲不识字句者为古耶?不独其护前仍在,亦其学问种子,埋藏八识田中,所见一差,终其身而不能改也。如熙甫之《李罗村行状》《赵汝渊墓志》,虽韩、欧复生,何以过此?以熙甫追配唐、宋八大家,其于介甫、子繇,殆有过之无不及也。士生于斯世,尚能知宋、元大家之文,可以与两汉同流,不为俗学所澌灭,熙甫之功,岂不伟哉!传闻熙甫上公车,赁骡车以行。熙甫俨然中坐,后生弟子执书夹侍。嘉定徐宗伯年最少,从容问李空同文云何?因取集中《于肃愍庙碑》以进。熙甫读毕,挥之曰:“文理那得通?”偶拈一帙,得曾子固《书魏郑公传后》,挟册朗诵至五十余过。听者皆欠申欲卧,熙甫沉吟讽咏,犹有余味。宗伯每叹先辈好学深思,不可几及如此。今之君子,有能好熙甫之文如熙甫之于子固者乎?后山一瓣香,吾不忧其无所托矣。癸未中夏日书。
初学集卷八十四
○题跋(二)(记钞本《北盟会编》后)
崇祯己巳冬,奴兵薄城下,邸报断绝。越二十日,孤愤幽忧,夜长不寐,翻阅宋人《三朝北盟会编》,偶有感触,辄乙其处,命僮子缮写成帙,厘为三卷。古今以来,可痛可恨,可羞可耻,可观可感,未有甚于此书者也。
神宗末年,奴初发难。余以史官里居,思纂缉有宋、元、绍圣朋党之论,以及靖康北狩之事,考其始祸,详其流毒,年经月纬,作为论断,名曰《殷鉴录》,上之于朝,以备乙夜之览。迁延屏弃,书不果就。奴氛益炽,而余亦冉冉老矣。是编之录,其亦犹《殷鉴》之志乎?录始于政和七年丁酉,尽于靖康二年丁未。宣、政末,马定国题酒家壁诗云:“苏黄不作文章伯,童蔡翻为社稷臣。三十年来无定论,到头奸党是何人?”录成点笔一过,又书此诗于跋尾。是冬之小至日,虞山老民钱谦益书。
(记月泉吟社)
月泉吟社仿锁院试士之法,以丙戌小春月望命题,丁亥正月望日收卷,三月三日揭晓。以《春日田园杂兴》为题,收二千七百三十五卷,选中二百八十名。自第一名罗公福至六十名,赏罗缣深衣布笔墨有差,送诗赏各有小札往复。主其事者,浦阳月泉社,诗盟吴渭清翁。主考谢翱皋羽。其年前至元二十四年也。按胡翰作《谢翱传》,谓其自勾越之越之南鄙,依浦阳江方凤,永康吴思齐亦依凤。三人皆高年,俱客吴氏里中。柳贯作方凤墓志,言浦阳吴明府渭与其伯兄弟,辟家塾,延致先生吴溪上。晚善括苍吴善父、武夷谢皋羽,则知翱传所谓依吴氏以居,盖依渭也。皋羽死,葬睦之白云村。其徒吴贵,买田祀之月泉精舍。贵必渭之子弟也。皋羽以丙戌哭信公于越台,丁亥哭于西台,距信公亡五六年,正吟社考诗之年也。当有宋初亡,黍离板荡之日,遗民旧老,皆依渭以居,渭可谓非常人矣。《西台恸哭记》称友人甲乙若丙。张孟兼之注,以吴思齐、冯桂芳、翁衡实之,而不及渭。诸为皋羽立传者,亦不列渭名。非吟社之刻,则渭几泯没无传。余故表而出之。本朝程克勤辑《宋遗民录》,载王鼎翁、谢皋羽辈,仅十有一人。余所见遗文逸事,吴、越间遗民已不啻数十人,欲网罗之,以补新史之阙,以洗南朝李侍郎之耻。世之君子,其亦与我同此叹惋者乎?癸未初夏日记。
(跋汪水云诗)
钱塘汪元量,字大有,以善琴事谢后及王昭仪。国亡,随之而北。后为黄冠师南归。其诗见郑明德、陶九成、瞿宗吉所载,仅三四首。夏日晒书,理云间人钞书旧册,得其诗二百二十余首,手写为一帙。《湖州歌》九十八首,《越州歌》二十首,《醉歌》十首,记国亡北徙之事,周详恻怆,可谓诗史。有云:“第二筵开入九重,君王把酒劝三宫。酡酥割罢行酥酪,又进椒盘剥嫩葱。”又云:“客中忽忽又重阳,满酌葡萄当菊觞。谢后已叨新圣旨,谢家田土免输粮。”与郑明德所载“花底传筹杀六更,风吹庭燎灭还明。侍臣写罢降元表,臣妾签名谢道清”。合而观之,紫盖入雒,青衣行酒,岂足痛哉!水云作谢后挽诗曰:“事去千年速,愁来一死迟。”国灭君死,幽兰轩之一烬,讵可以金源为夷狄而易之乎?余欲续吴立夫《桑海馀录》,卒卒未就。读水云诗毕,援笔书之,不觉流涕渍纸。崇祯辛未七夕,牧翁记。
(跋王原吉《梧溪集》)
江阴王逢原吉,元末不应辟召。我太祖征至京师,以老病辞归。有《梧溪诗集》七卷,载元、宋之际逸民旧事,多国史所不载。原吉为伪吴画策,使降元以拒淮。故其游昆山怀旧伤今之诗,于张楚公之亡,有馀恫焉。而至于吴城之破,元都之失,则唇齿之忧,黍离之泣,激昂忾叹,情见乎辞。前后《无题》十三首,伤庚申之北遁,哀皇孙之见获,故国旧君之思,可谓至于此极矣。谢皋羽之于亡宋也,《西台》之记,《冬青》之引,其人则以甲乙为目,其年则以羊犬为纪。辞讠隐语,喑哑相向。未有如原吉之发摅指斥,一无鲠避者也。《戊申元日》则云:“月明山怨鹤,天暗道横蛇。”丙寅筑城则云:“孺子成名狂阮籍,伯才无主老陈琳。”殆狂而比于悖矣。或言犁眉公之在元,筹庆元,佐石抹,誓死驰驱,与原吉无以异。佐命之后,诗篇寂寥,或其志故有抑悒未伸者乎?士君子生于夷狄之世,食其毛而履其土,君臣之义,虽国亡社屋,犹不忍废。则其居华夏,仕中朝,又肯背主卖国,以君父为市侩乎?夷、齐之不忘殷也,原吉之不忘元也,其志一也。孔子必有取焉。彼谓原吉为元之遗民,不当与谢皋羽诸人并列于忠义者,其亦ウ于《春秋》之法已矣。
(跋朱长文《琴史》)
朱长文《琴史》载董庭兰事云:薛易简称庭兰不事王侯,散发林壑者六十载。貌古心远,意闲体和,抚弦韵声,可以感鬼神。天宝中,给事中房,好古君子也。庭兰闻义而来,不远千里。为给事中,庭兰已出门下。后为相,岂能遽弃。唐史谓其为所昵,数通赇谢。杜子美论救,亦云庭兰游门下有日,贫病之老,依倚为非。之爱惜人情,一至于玷污。易简在天宝中以琴待诏翰林,与同时,其言必信。由易简之言观之,则庭兰固高人也。赇谢之事,出于谮者之口。唐史固出于流传,而子美亦未为笃论也。以次律之贤,抱诬简牍,而庭兰一老,亦悠悠千载。伯原诗史,一旦洗而出之,可谓大快。次律贬广汉,庭兰诣之,次律无愠色。唐人诗云:“惟有开元房太尉,始终留得董庭兰。”庭兰果通赇谢,依倚为非者,肯以朽耄从房公于蜀汉贬谪之日乎?书此以订唐史之误。
(题钱叔宝手书续《吴都文粹》)
吴郡钱叔宝以善画名家,博雅好学,手钞图籍至数十卷,取宋人郑虎臣《吴都文粹》增益至百卷,以备吴中故实。余从其子功甫借钞,与何季穆、周安期共加芟补,欲成一书,未就也。功甫名允治,介独自好,不妄交接。口多雌黄,吴人畏而远之。余每过之,坐谈移日。出看囊钱,市糕饼敢余。老屋三楹,丛书充栋。白昼取一书,必秉烛缘梯上下。一日语余:“吾贫老无子,所藏书将遗不知何人。明日公早来,当尽出以相赠。吾欲阅,更就公借之何如?”余大喜,凌晨而往,坐语良久,意色闵默,不复言付书事。余知其意,亦不忍开口也。辛酉冬,余北上往别,病疡初起,疮瘢满面。冲寒映日,手写金人《吊伐录》本子。忽问余:“曹能始尚在广西,有便邮属彼觅《通志》寄我。”余初欲理付书旧约,语薄喉欲出而止。无何,功甫卒。藏书一夕迸散,钞本及旧椠本,皆论秤担负以去,一本不直数钱也。功甫少及见文待诏诸公,尝言:“吴中先辈,学问皆有原本,惟黄勉之为别派,袖中每携阳明、空同书札,出以示人。空同就医京口,诸公皆不与通问,勉之趋迎,为刻其集,诸公皆薄之。”又云:“李空同言不读唐后书,左国玑为左宜人之弟,空同文称内兄,内外兄弟在《小戴礼》,亦唐后书耶?四部大函之书,别字讹句,堆积卷帙,两司马当如是耶?”每抉レ时人制作。余每指其口,失笑而止。呜呼!功甫死,吴中读书种子绝矣。余欲取吴士读书好古,自俞石以后,网罗遗逸,都为一编。老生腐儒,笥经书者,悉附著焉。庶功甫辈流,不泯泯于没世,且使后学尚知有先辈师承在也。姑志之于此。
(跋赵忠毅公文集)
高邑赵忠毅公,讳南星,字梦白,卓荦负大节,悲歌慷慨,轻死重气。古称邹、鲁守经学,韩、魏多奇节,公盖兼而有之。其为文章,疏通轩豁,能畅其所欲言,不拘守尺幅,而有宋、元名家之风。至于击排朋党,伸雪忠愤,抑塞磊落,万历间文人,当推公为首。其诗瘦劲有风致,惜其犹未脱李空同畦径,掀髯戟手,时露伧父面目耳。公尝酒间属余:“我死,子当志吾墓。”公殁后,余罢官里居。其子请辇上名高者为之。往闻王州以《四部稿》遗公。公缘手散之。村僮里媪,人持一二帙而去。余为志,岂遂足以当公,幸公子为我藏拙也。
(跋傅文恪公文集)
近世翰林先生,人各有集,诗、赋、制、诰、叙、记、碑、志之文,无不胪列,观者多束之高阁,或用覆酱瓿耳。先师定襄文恪公之集,高可数尺,余为存其可观者数卷。文之传也,贵使人得其神情謦咳,千载而下,如或见之。若应酬卷轴之文,学徒胥史,互相传写,概而存之,则其人之精神,反沈没于此中,不得出矣。或曰:公之精神,在大事狂言,此集虽不传可也。
(书王损仲诗文后)
祥符王惟俭,字损仲,多闻强记。与人覆射经史,每弋获,摩腹大笑曰:“名下定无虚士。”读《古文品外录》,抉レ其纰缪,轩渠向余:“兄每为此君护前,今不当云悔读《南华》第二篇乎?”晋江何犀孝修明史,题曰《名山藏》。损仲指而笑曰:“记则记,书则书,此何为者?”吴原博修《姑苏志》成,杨君谦遥见其题,不开卷,掷而还之,岂为过乎?损仲家无余赀,尽斥以买书画彝鼎,风流儒雅,竟日谭笑,无一俗语,可谓名士矣。其诗婉弱有俊语,为文简质,以刻画自喜。惜其少年崛起,无师友摩切之力,未免于无佛处称尊也。
(题王司马手简)
崇祯元年,余以阁讼,待罪长安。临邑王公和仲为大司马。手书慰谕,一日至数十纸,恨不能为余排九阍、叫阊阖、执谗慝之口而白其诬也。余既罢归,公以疆事下狱死。精爽可畏,时时于梦寐中见之。其手迹久而散佚,椟其存者,以示子孙。公书法苍老,语多棱感激。想其掀髯执简,欲尽杀奸谀小人于毫兔间,可敬也。
(跋董侍郎文集)
闽中董侍郎崇相,以所著文集示余,引丁敬礼对陈思王之语,俾余删定其文。余感其意不忍辞。朱黄甫竣,而崇相没矣。万历间,崇相为吏部郎。辽左全盛,建州夷方戒车入贡。崇相独策其必叛,每逢边人,辄问辽事,嗟咨太息,若不终日。福清当国,崇相遗书,极论辽事,谓建夷之祸,不出四五年。奴酋有子歹商,德明之元昊也。又谓金人两道伐宋,以四月举汴,今之灾异,不下宣、政,今之边镇,只恃一辽。一旦有事,内虚外弱,首尾牵制,何恃而不恐?金再举而宋虏者,以不听李纲散遣勤王诸将之故。今可泄泄不早为之所乎?承平日久,颇以崇相言为不祥,亦不重怒,置之而已。六七年而奴酋难发,崇相之言若左券。崇相老矣,耳聋目眵。龙钟班行中,与谈辽事,则目张齿击,划然心开,精强少年弗如也。飞章削牍,大声疾呼,指画安危,激劝忠义,风击泉涌,笔有舌而腕有口也。余所取崇相之文,胥以此类求之。其它沿袭应酬者,多所涂乙焉,亦崇相之志也。天启元年,奴陷辽阳,袁自如以邵武令入计,匹马走山海,周视形势,七日夜而返。崇相要过余邸舍,共策辽事。夜阑灯,僮仆僵卧。崇相拍案击节,残缸吐焰,朔风猎猎射窗纸。迄今更二十三年,狡奴益横,自如磔,崇相死,而吾衰已甚,约略如崇相往年。摩娑遗集,掩卷三叹,为书其后如此。癸未三月晦日记。
(书邹忠介公贺府君墓碑后)
故征仕郎文华殿中书舍人丹阳贺公之卒也,吉水邹忠介公书其墓碑。后十九年,为崇祯壬午,公以子世寿贵,得赠兵部右侍郎都察院右佥都御史。乃砻石以斫忠介之碑,刻趺篆首,陈之隧道,而属谦益记其事。
余与世寿,两榜皆同举,得以契家子事公。公与常州沈伯和、长兴丁长孺、金坛于中甫、吾里缪仲醇为友,以节概意气相期许。余晚出,亦参与焉。公遂以弟畜余,不以年家辈行也。长孺、中甫时人以为党魁。公与周旋患难,不少引避。仲醇布衣韦带,伯和老于公车,公以长兄事之,肩随却立,老而不衰。应山杨忠烈令常熟,官满不能赁车马,公质贷为治装。杨公被急征,语所亲曰:“江左更安得一贺知忍乎?”世寿以钩党被锢,公告余曰:“吾喜吾儿之得与党人也,吾又喜兄之硕果不食也。”辛酉冬,余报命北上。公病亟矣,执手榻前,气息支缀,谆谆念主幼时危,国论参错,而以枝柱属余。余至今愧公坠言也。汉之党人自相署号,以财救人者曰八厨,其中如度尚、张邈、胡母班,皆以将帅显名,而刘儒有璋之质,以灾异上封事,桓帝不能纳。此其人皆与君俊顾及,互相题拂,蕴义生风。俗儒不察,希风元凯,而以厨为讳,陋矣。孔子曰:“季孙之赐我粟千钟也,而交益亲;南宫敬叔之乘我车也,而道加行。微夫二子之贶财,则丘之道殆将废矣。”由此观之,人富而仁义附,孔子不讳言厨,而俗儒顾讳之者,何也?公家不逾中人,晚年匮乏,减先人之产,未尝以无为解。公殁而江南节侠之种子绝矣。缓急扣门,无可告语者矣。忠介之文,书公之大节为详。世道休明,党论屏息,虽有范蔚宗,亦何容以朋徒部党之议,标榜于今日乎?然而千里诵义,亦太史公之所亟称也,遂假其阴以记。
(跋刘司空同年会卷)
成、弘之际,吾乡吴文定、李文安诸公在长安,有三同五同之会,赋诗绘像,至今流传人间,以为美谈。其所谓同者,盖同榜、同乡、同官、同甲子之类也。当是时,朝野恬熙,士大夫仕宦不出都门,雍容馆阁,邸舍中皆有佳园别馆,朝罢经过,饮酒分韵,以相虞乐。其流风余韵,至今犹可想见也。今年丁丑,刘大司空敬仲与其同榜五人,俱在请室中。敬仲手书绢素,以纪其事,而属余识其后。夫敬仲之所谓同者,同榜、同絷二同而已,与夫先朝之三同五同,殆不可同日而语矣。
杜子美之诗云:“空中圣人奏云门,天下朋友皆胶漆。”岂不可为三叹哉!吾旋观诸公,或拮据河渠,或鞅掌国计,或﹃力疆埸,或讽议台省,皆奉公忧国,有古劳人志士之风。在圜土之中,抢首交臂,梏相向者,其人材卓荦如此。则夫纡朱拖紫,高议云台之上者,又岂不有什百于此者乎?诗云:“王国克生,维周之桢。”又云:“济济多士,文王以宁。”以请室中之人才观之,则今天下动称乏才,或非笃论也。嘉靖庚戌,虏薄城下,徐文贞、赵文肃建议请用废臣聂豹、废将周尚文等。天下多故,厄塞磊落之奇材,不容于庙堂,而掩没于狴犴之间,则此中固亦人才之渊薮。为工师匠石者,固未可过而不视欤?余观诸公多感时惜别,留连光景之语,故书此以振其朝气,并以告世之为文贞、文肃者也。时崇祯十年七月十日。
(书姚母《旌门颂》后)
余为姚母作《旌门颂》,在万历之丁巳。又三年己未,孟长举进士高第,选入翰林。太孺人文驷雕轩,就养玉堂之署,蓬池之脍,郢水之醪。孟长晨夕视具,杂腆洗而进之。词林传诵,以为美谭。天启乙丑,逆奄构祸,衣冠涂炭。孟长奉太孺人丧南归,庐于墓侧。攀柏哀号,声动林木。佛灯荧荧,与素帷相映,三年如一日也。今天子即大位,元凶就殛。即家擢孟长为太子赞善,尽给所夺官诰,且有后命。孟长悼往事,感新恩,而悲太孺人之不及见也,属文起侍读书余所作颂刻之乐石,而复命余志其后。
余与孟长定交二十有五年,登堂拜母,于太孺人有犹子之谊,而文起则太孺人之稚弟也。奄祸之方炽也,以余三人为党魁,刺探之使,朝于吴门而夕于虞山,匈匈如不终日。孟长间遗余赫蹄书,语不及他,辄曰:“得无损太安人眠食乎?”以孟长之念吾母,则其念母勤可知也。以孟长之笃挚于念母,太孺人虽长寝,其啮指之思,倚门之望,终不能舍然,又可知也。一旦天晶日明,余三人同日并命。余既具冠衣拜母堂上,退而念孟长之所以谂余者,痛定思痛,君臣母子之间,其不能无泫然也已。昔苏子瞻自黄州召归,为王晋卿作诗,道其出处契阔之故,而终之以不忘在莒之戒。余于孟长之刻兹石也,其感殆不后于子瞻,故详著之如此。诗有之:“孝子不匮,永锡尔类。”余三人期交勉之哉!崇祯改元之六月。
(跋高存之《村居诗卷》)
存之丈家食几三十年,闭门学道,时方钩党,风涛喧う,优游自得,有终焉之志。读村居诗,可想见矣。今方官御史大夫,踞独坐,双藤倚户外,群僚奉手屏气。不知存之居太微执法之署,视菰芦中老屋数间,又何如也?广陵舟中,为密纬题此卷,入长安见存之,当以语之。天启甲子八月。
(书竹林七贤画卷)
天启壬戌冬,余请告将出都门。高邑赵忠毅公过邸舍曰:“此后再晤,未省何时。明日当携一尊酒,偕高存之来,剧谭尽日而别。”时内计戒严,余以为辞。公大笑曰:“公亦为此言乎?避嫌疑,存形迹,岂我辈事哉!”遂以刁酒固始鹅为饷。公亦不复来。此后遂不得见公矣。
存之者,无锡高忠宪公也。逆阉之难,二公相继受祸,余而不死。曾为忠宪作神道碑,序其师友部党之详,而不获效一言于忠毅。盖忠毅与余,气谊感激,有后死之托。其家子弟,未必知也。丹阳姜中翰以所藏《竹林七贤卷》求题。开卷而忠毅、忠宪之手迹俨然,为之掩袂拭面,不能自禁。呜呼!十四年以来,死生患难,宛如度一小劫。其间世事,可悲可畏,可涕可笑,亦不复堪再道也。总付与阮公一恸,并借诸贤酒杯浇我块垒耳。崇祯己巳七月。
(题张天如立嗣议)
天如馆丈之殁也,诸执友议立后焉。论宗法,以次及次房之应立者,又于应立之中,推择其稚齿便于抚育者。天如之母夫人暨其夫人,咸以为允。诸昆弟皆曰诺。呜呼!天如之殁,而耿耿视不受含者,独念母夫人耳。自今以往,庭户依然,田庐如故,夫人甘衣美食,僮奴指使,久而忘天如之亡也。天如之魂魄,晨夕于母夫人之侧,久而自忘其亡也。季札有言:“苟先君无废祀,民人无废主,吾谁敢怨?”吾辈庶可以慰天如于地下乎?嗣子生十龄,未有名字。诸公以狗马之齿属余。余为命其名曰永锡,而字之曰式似。诗有之:“孝子不匮,永锡尔类。”又有之:“教诲尔子,式似之。”是子也,推“孝子不匮”之思,应“蜾蠃类我”之祝,善事其大母及母,夭如犹不死也,岂必属毛离里,而后使人曰幸哉有子也哉?
(书《寇徐记事》后)
子暇为举子时,莳花艺药,焚香扫地,居则左琴右书,行则左弦右壶。一旦为广文于徐,当兵荒氵存臻、寇盗盘互之日,挟弓刃,衣褶,授兵登陴,厉气巡城。日不饱菽麦,夜不御管簟,世间奇伟男子,磊落变化,何所不有!试令子暇揽镜自照,不知向来有此面目否?故当盍然而一笑也。
徐为南北重镇,宋元丰中,苏子瞻以谓徐城三面阻水,楼堞之下,以汴、泗为池,独其南可通车马。屯千人于戏马台,与城相表里。而积二年粮于城中,虽用十万人不易攻也。子暇则以为徐城东北枕河,南阻重山,独西方一望平原,四战冲要,所宜厚防。宜选一能将,结营戏马台。专事训炼,不与调遣,以与道、卫相犄角,则徐城可保。盖古今形胜不同,攻守之略,亦与时互异。徐城独不然,自元丰至于今日一也。屯兵宿戍,襟带南北,岂独为守徐计。令子瞻生于今日,不知其慷慨建白,又当何如?子暇又云:“徐一道一镇一州牧二卫三营,虽有多官之名,不得一官之用。徐之不破亡者幸耳!”痛哉斯言,以襄、雒两都会,亲藩胙土,俨然城阙,而贼毁之如燎毛,何有于徐?济不戒而有襄,襄不戒而有雒,文武大吏,不肯为国家同心办贼,开门揖盗,寇何能为?襄、雒之不戒,徐之前车也。徐之能戒,天下之左券也。余故读子暇之记事,谨书其后以劝能者,且使读子暇之书者,抚掌叹息,无谓今天下遂无子瞻也。辛巳冬日牧翁书。
(题程孟阳赠汪汝泽序)
闽中董侍郎崇相,负经济,喜功名。当辽事孔亟,号兆嚣,每逢人辄咏将伯助予之诗,涕泗横臆。虽以余之不肖,数相招邀,期为县官助一臂,而余未有以应也。余未识汪汝泽,然为崇相之客而孟阳之友,即其人可知矣。孟阳此文,磊落抑塞,使人起劳人志士,息机摧撞之叹。崇相老矣,屏居海上,令见此文,当作廉将军被甲跃马状。而余方煨饭折脚铛边,如枯木寒灰,都无暖气,可为一笑也。
(题张子鹄行卷)
金陵张子鹄,世将家也。天启二年,督漕入京师,甫逾淮,东方盗起,烽烟四塞。子鹄荷戈坐甲,与漕夫艘卒,拮据于宵旗夜柝之间。戒严稍解,以其间作为诗歌,息劳舒啸。过邸舍,请余是正焉。
子鹄深目戟髯,有幽、燕老将之风。读《孙子兵法》,妙得其解。大江南北,襟带险要,与夫江、淮习流之卒,吴、越击剑之客,无不收贮奚囊中。天下方多事,何暇以翰墨为勋绩耶?庆历以来,称名将者,无如戚南塘、俞盱江。南塘之练兵实纪,盱江之正气集,使文人弄毛锥者为之,我知其必缩手也。子鹄继俞、戚之后,登坛秉钺。方当论兵法,议束伍,修缉方略有用之书。长歌短讴,请一切庋置高阁,他日功成奏凯,效曹景宗竞病之什,余当属而和之。
(书笑道人《自叙》后(陈如松,又号白菊道人))
颜延之称陶渊明畏荣好古,此非知渊明者。饥来叩门,冥报相贻,渊明之畏饥寒、慕禄仕,亦犹夫人耳。饥冻诚不可耐,而违己不堪其病。口腹自役,怅愧交作。就官少日,眷然怀归,固即其畏饥寒慕禄仕之本怀耳。渊明固云:“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而以畏荣好古为言,则亦远其怀矣。今世文烦吏敝,独太仓州太守同安陈君清静寡欲,苏醒氓庶,有古人之风。观君之自叙,峭独自喜,意有不可,即日解绶,其亦昔人所谓腰下有傲骨者欤?君年五十余,奋迹仕途,与渊明少异。然吾观渊明赋《归去来》,年四十一。而白乐天作醉吟传,司空表圣记休休亭,年皆六十七。千载之下,第其品级,初无间然,则后世之视君,其又可知已矣。
(书于广文崇祀录后)
语有之:“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于公为广文,恂恂不胜衣,举杯浮白,听然移日。一旦捐馆舍,弟子废讲行服,缙绅先生及里巷细人,皆为流涕。此岂非太史公所谓忠实心诚、信于士大夫者欤?唐张旭为常熟尉,《志》但载其与老父判牍一事,而草圣祠之祀,至于今不废。公之酒德,与旭略相似。昔王无功所居东南有盘石,立杜康祠祭之,尊为师,以焦革配。他日公草圣祠,比于杜康之焦革。有如王无功其人者,埽地而祭。吾知公必顾而享之,以为贤于两庑之余沥也。
初学集卷八十五
○题跋(三)(跋宋版《左传》)
宋建安余仁仲校刊《左传》,故少保严文靖公所藏,其少子中翰道普见赠者。脱落图说并隐公至闵公五卷、昭公二十一卷至二十四卷,却以建安江氏本补足。纸墨差殊,每一翻阅,辄摩娑叹息。今年贾人以残阙本五册来售,恰是原本失去者。卷尾老僧印记,亦复宛然。此书藏文靖家可六十年,其归于我,亦二十年矣。其脱落在未归文靖之前,不知又几何年也?不图一旦顿还旧观,羽陵之复完,河东之亡再觏。鲁国之玉,雷氏之剑,岂足道哉!此等书古香灵异,在在处处,定有神物护持。守者观者,皆勿漫视之。崇祯辛未七月曝书日跋。
(跋《前后汉书》)
赵文敏家藏《前、后汉书》,为宋椠本之冠,前有文敏公小像。太仓王司寇得之吴中陆太宰家。余以千金从徽人赎出,藏┑二十余年。今年鬻之于四明谢象三。床头黄金尽,生平第一杀风景事也。此书去我之日,殊难为怀。李后主去国,听教坊杂曲“挥泪对宫娥”一段,凄凉景色,约略相似。癸未中秋日书于半野堂。
△又
京山李维柱,字本石,本宁先生之弟也。书法颜鲁公。尝语余:“若得赵文敏家汉书,每日焚香礼拜,死则当以殉葬。”余深愧其言。
(跋《坡书〈陶渊明集〉》)
北宋刻《渊明集》十卷,文休承定为东坡书。虽未见题识,然书法雄秀,绝似司马温公墓碑,其出坡手无疑。镂版精好,精华苍老之气,凛然于行墨之间,真希世之宝也。西蜀雷羽津见之云:“当是老坡在惠州遍和陶诗日所书。”吾以为笔势遒劲,似非三钱鸡毛笔所办。古人读书多手钞,坡书如《渊明集》者何限,但未能尽传耳。先生才大如海,不复以斗石较量。其虚怀好古,专勤笃挚如此。吾辈无升合之才,慵堕玩忄曷,空蝗梁黍,读古人书,未终卷,欠申思睡,那能缮写成帙?每一翻阅,辄兴不殖将落之叹,未尝不汗下如浆也。癸未夏日,书于优昙室中。
(跋张司业诗集)
唐《新书韩愈传》后云:张籍,和州乌江人。番阳汤中据退之《张中丞传后序》称吴郡张籍及司业《寄苏州白使君》云:“登第早年同座主,题诗今日是州民。”知司业为吴人,后尝居和,故唐史误以为和人也。同时张洎,亦曰苏州吴人。此本多古诗十数首,《学仙》《董公》二诗,乐天所称可上讽人主、下诲藩臣者,亦具载焉,较它本为完善。
(跋东坡《志林》)
马氏《经籍考》:《东坡手泽》三卷,陈氏以为即俗本大全中所谓志林也。今《志林》十三篇,载《东坡后集》者,皆辨论史传大事。世所传《志林》,则皆琐言小录,杂取公集外记事跋尾之类,捃拾成书,而讹伪者亦阑入焉。公北归《与郑靖老书》云:《志林》竟未成,但草得书传十三卷。则知十三篇者,盖公未成之书,而世所传《志林》者,缪也。宋人编公外集,尽去《志林诗话》标目,入之杂著中,最为有见。近代所刻《仇池笔记》《志林》之类,皆丛杂不足存也。
(跋东坡先生诗集)
吴兴施宿武子增补其父司谏所注东坡诗,而陆务观为之序。务观序题嘉泰二年,是书刻于嘉定六年,又十二年而后出。故其考证人物,援据时事,视他注为可观。然如务观所与范致能往复云云,不知果无憾否?诗以记年为次,又附《和陶》一卷,坡诗尽于此矣,读者宜辨之。
(跋《渭南文集》)
先辈题跋书画,多云某年月日某人观。陆放翁跋所读书,但记勘对装潢岁月,寥寥数言,亦载集中。盖古人读书多,立言慎。于古人著作,非果援据该博,商订详审,不敢轻著一语。亦文章之体要当如此也。今人于法书名画,强作解事,蝉连满纸,必不肯单题姓名。坊间椠本,不问何书,必有跋尾附赘其后,如涂鸦结蚓,漫漶不可了。试一阅之,支离剽剥,千补百缀,天吴紫凤,颠倒衤豆褐。穷子为他家数宝,人皆知其无看囊一钱耳。偶读《渭南文集》,聊书之以为戒。
(书《东都事略》后)
河南王损仲数为余言《东都事略》于宋史家为优。长安吕少卿家有钞本,遂假借缮写。天启三年春,由济上放舟南下,日读数卷,凡半月而毕。余观作者之意,可谓专勤矣。贯穿一百六十余年,为北宋一代之史,以事在本朝,故孙而称《事略》云尔。其书简质有体要,视新史不啻过之。《本纪》载诏制之辞,与《朱π传》载《华阳宫记》之类,尤为有识。信损仲之知言也。《本纪》最佳,《列传》佳者几十之五,亦多错互可议。世有欧阳公,笔削宋事,以附《五代史记》之后,则是书亦《宋史》之《世本》《外传》也。呜呼!余安得而见之哉!损仲博闻强记,删定《宋史》,已有成书。以其言考之,殆必有可观者。是年二月十四日,丹阳道中书。
(跋宋版《文苑英华》)
《文苑英华》,《文选》以后文章之渊薮也。闽本苦多讹阙,莫可是正。曹野臣为余言,王户部{山介}庵有宋刻残本七十册,购得之庙市者,属野臣借阅。{山介}庵欣然见授,得纵观者匝月。谚云:“借书一,还书一。”宋葛文康公好借书,尝以酒券从尚公辅假《太平御览》。诗在《丹阳集中》,词林至今以为美谈。余《次韵答{山介}庵》诗,有“酒券赊文籍”之句,盖谓此也。长安酒贵,余无从贳一鸱,又无酒券,可以当假许之璧。余比于文康为幸,而{山介}庵之胜公辅远矣。遂题而归之,他日亦可作吾两人故事也。
(跋刘原博《草窗集》)
此故太医院吏目原博刘先生讳溥之集也。余七世祖竹深府君,讳洪,字理平,景泰中以国难输马于朝,得赐章服。其南还也,朝士多赋诗宠行,先生诗为压卷,今载《草窗集》第八卷中。先生为景泰十才子之冠。土木之难,奉使边塞,作为诗歌,感激悲壮,有“塞雁南旋又北旋,上皇消息转茫然”之句,朝士皆为流涕。读先生之诗者,苟有忠君爱国之心,斯可以兴矣,况有先世遗文在乎!吾子孙其宝藏之。天启元年六月,后人谦益谨书。
(跋汤公让《东谷遗稿》)
吾七世祖竹深府君,节侠有文。于时名人如晏铎振之、聂大年寿卿、方荣华伯、刘溥原博,皆定文字交,而于汤胤公让为尤深。今《东谷遗稿》所载《永福庵记》《奚浦观音堂碑》,为府君祖父作也。《振德堂记》《铁券歌》,为府君兄弟作也。《平轩记》《竹深堂水月舫》诗赋,为府君作也。公让为东瓯襄武王诸孙,尝大署其厅事曰:“片言曾折虏,一饭不忘君。”力战死虏之后,题诗驿壁,词翰凛然。而其生平倾倒于吾祖若此,此可以知吾先德矣。公让在景泰十才子,名亚刘原博,故以《东谷遗稿》次《草窗集》,合为装潢,并录家乘中诗文《遗稿》所未载者,以备吾家之故云。天启四年六月后人谦益谨书。
◎跋颜鲁公自书诰
鲁公以精忠大节,不容于本朝。元载既诛,又为杨炎所恶,代宗山陵毕,授光禄大夫太子少师,依旧为礼仪使。此告云建中元年八月廿八日下是也。《旧书》以谓外示崇宠,实去其权。明年,卢杞尤忌之,改太子太师,并罢其使。又明年而有许州之行,君子之不能胜小人,与小人之善祸君子若此。德宗号英主,受炎、杞辈牢笼若出手掌,何也?此告流传至今,虽悍夫弱女见之,皆知改容敛手。然当日之事,回环思之,犹可为感激流涕也。崇祯四年八月廿八日,谦益拜观谨跋。
(记《清明上河图》卷)
嘉禾谭梁生携《清明上河图》过长安邸中,云此张择端真本也。卷首有五言律诗一首,题云“赐钱贵妃”,下有内府珍图之印,又有“清明上河图”五字。卷尾有“天辅五年辛丑三月十日观”十一字。按:金太祖天辅五年辛丑即宋徽宗宣和三年也。若宋人题此,则不应以天辅记年。若金人所题,则当是时阿骨打继杨割而起,方与辽日寻干戈,其所谓文臣,仅杨朴、高庆裔、高随等三四人,荜路蓝缕,何拈弄文墨?宋虽与金通问马政,赵良嗣辈国书信使,浮海往还,皆讲论夹攻割地之事,此卷何以得入金源,而有天辅五年之题识耶?靖康二年,少帝在青城,金人尽索法服玉册五辂九鼎之属,及国子监书版、三馆秘阁四部书、太常礼物、大成乐舞、明堂大内图,以至乘舆服御珍玩之物,辇致军前。此卷或因以入虏,则题识当在天会以后,不当在天辅也。大梁岳跋尾,谓“清明上河图”五字,为宋道君书,而定以为道君之书。金主之印,殊未可信。或云五言诗盖金章宗之作,尤非也。章宗所幸李元妃,性慧黠,知文义,即陈刚中所咏《李妃妆台》者,章宗何以不赐李而赐钱?《金史》所载章宗诸妃,亦无钱姓。此卷向在李长沙家,流传吴中,卒为袁州所钩致。袁州籍没后,已归御府,今何自复流传人间?书之以求正于博雅君子。天启二年壬戌五月晦日。
(题詹希元楷书《千文》)
中书舍人新安詹希元以书法著于国初,尝楷书《千文》,字大如手掌,好事者摹刻行世,常侍刘君潜熙所藏┑是也。希元之后为永嘉姜立纲辈,后生习书者皆贱简之,以为佐史之笔,几用以蜡车覆瓿。余则以为希元之书遒劲整栗,视近代名家,反为胜之。妄庸之徒,目无古人,往往窜叔重之《解字》,诋羲之为俗书,于詹、姜乎何有?繇君子观之,讹谬成种,迷妄相仍,书学亡而书法亦弊。曾不如詹、姜佐史之笔,犹庶几乎六书之彖特,分隶之蜾蠃也。立乎今日,以指国初,制度文章,莫不有高曾规矩之叹,岂独翰墨一小技哉!后汉宦者汝阳李巡白灵帝与诸儒共刻《五经》文于石,于是诏蔡邕等正其文字。自后《五经》一定,熹平之刻石经,儒林传之以为美谭,而不知其原本于巡也。刘君博学多览,精研六书,表章希元之书为后生楷则,其亦有汝阳之志乎?呜呼!世之学士大夫,亦可以劝矣。
(书中书科书卷后)
今人书法多涂雅结蚓。又每自书所为诗文,往往如鸟言鬼语,使人展卷茫然,不可别识。昔人诗云:“醉来黑漆屏风上,草写卢仝《月蚀诗》。”良可一笑也。此卷皆宣、政间书史之笔,遒谨可观。且所书皆古人诗文,偶一展玩,如人当裸裎同浴时,忽见抠衣整冠者,不觉为洒然变色易容。於乎!此亦可以观世矣。
◎跋董玄宰与冯开之尺牍
冯祭酒开之先生,得王右丞《江山霁雪图》,藏┑快雪堂,为生平鉴赏之冠。董玄宰在史馆,诒书借阅。祭酒于三千里外咸寄,经年而后归。祭酒之孙研祥以玄宰借画手书装潢成册,而属余志之。
神宗时,海内承平,士大夫回翔馆阁,以文章翰墨相娱乐。牙签玉轴希有难得之物,一夫怀挟提挈,负之而趋,往复四千里,如堂过庭。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呜呼!此岂独词林之嘉话、艺苑之美谭哉!祭酒殁,此卷为新安富人购去,烟云笔墨,堕落铜山钱库中三十余年。余游黄山,始赎而出之。如丰城神物,一旦出于狱底。二公有灵,当为此卷一鼓掌也。
(跋董玄宰书少陵诗卷)
陶仲璞守宝庆,强项执法,获罪岷藩,罢官还滇南。舟中无长物,惟董宗伯所书《少陵诗》一卷,是其生平所宝爱者。藏┑箧衍,出入怀袖。郁林太守以廉石压载,以此方之,彼为笨伯矣。宋人有渡江遇风者,悉索舟中宝玩畀之。风益急,最后以黄鲁直书扇投之,立止。江神故具眼如此。其视此卷,安知不宝重于南金大贝乎?仲璞其善藏之。
(题长蘅画)
长蘅每语余:“精舍轻舟,晴窗净几,看孟阳吟诗作画,此吾生平第一快事也。”余笑曰:“吾却有二快,兼看兄与孟阳耳。”长蘅没后七年,从昭彦见此幅,为之慨然。遂题数语,使后之观者,不独赏绘事之妙,亦知其虚怀好善,不自以为能事,真有前辈风流也。乙亥新秋日题。
◎题刘媛画大士册子
吴道子画佛,昔人以为神授。今观刘媛所画大士,岂亦所谓梦作飞仙,觉来落笔者耶?沈生乃得此嘉耦,岂非宿缘?萼绿华降羊权,南岳夫人曰:“冥期数感,亦有偶对之名耳。”东坡云:“羊生得妻如得风,握手一笑未为辱。”殆谓沈生夫妇也。
(跋《一笑散》)
此书传自秦酉岩氏,秦疑为康浒西之笔。余则定为章丘李中,以所载沉醉东风,有“传自吾章弭少庵”之语。且熊南沙、王遵岩、唐荆川、陈后冈皆中之友,与浒西不相及也。家有中闲居集,贮书楼壁角中,发而观之。中归田后,专肆力于词,自制六院本,总名之曰《一笑散》,此书之所繇名也。其自序以谓无他长,独长于词,远交王氵美陂,近交袁西野,足以资而忘世,乐而忘老。故此书称氵美陂、西野为多。又曰:“借此以坐消岁月,暗老豪杰。”呜呼!其尤可感也!何季公者,酉岩之友,读书好古人也,亦手钞此书。余从其孙士龙借看,题其后而归之。辛巳良月望日记。
◎题徐阳初小令
里中徐生阳初,属其族子于王以所著小令示余。余方摊书病卧。客有善讴者,使之按节而歌。歌竟,病霍然良已。盖余方有幽忧之疾,欷烦酲,而阳初词多呜咽感荡,如雄风之袭虚牝,宜其能愈我疾也。
阳初博学能诗,妙解宫商,工于填词度曲。所制红梨花院本,穷日落月,身自教演。高则诚作《琵琶记》,歌咏则口吐涎沫不绝,按节拍则脚点楼板皆穿。阳初庶几似之。词曲虽小道,求其清新华艳,负歌山曲海之名,亦岂易言哉!昔人言关汉卿杂剧可继《离骚》。汉卿仕元为太医院尹,一散吏耳;马致远为江浙行省属,张小山以路吏转首领官,郑德辉杭州小吏,宫大用钓台山长。元时中外雄要之职,皆其国人为之。中州人每每沈抑簿书,老于布素,穷困不得志,其词曲独绝于后世。阳初,秦川贵公子,连蹇坎轲,故能以词曲显。于王亦恨人也,与阳初独深。吾益以此知阳初矣。
◎题程孝直《印籍》
私印之作,独盛于元吾子行,《三十五举》言之最详。而赵子昂、陆友仁辈,靡不究心于此。盖印文虽一艺,实原本于六书。六书之学,自非上窥六经,下穷小学,其有能贯穿者鲜矣。吉日之题,岐阳之鼓,仲山甫之鼎,以至于欧阳永叔、赵明诚之所录,洪景伯之所释,朱伯原之所编,苟不荟蕞而通之,则下上千古,其能免于驳乱混淆者亦鲜矣。然则非博雅君子,深思而好古者,印文亦胡可轻议哉?吾友嘉定程孟阳有子曰士颛,字孝直,善擘窠大书,且志篆籀之学,以所摹印章见视。余观世之篆刻者,人自为谱,几如牛毛。喜孝直之有志于此,而又欲其进而之古,学吾、赵之学而不以一艺自小也,故书此以告之。
(跋朱水部诰命墨刻)
唐徐浩所书朱巨川告,余曾见之于长安。盖唐人最重告命,往往令攻书者为之。开元中,加皇子荣王已下官,诏宰相张九龄、裴耀卿、李林甫,朝士萧嵩等十二人,就集贤院人书一通以进。而颜鲁公所受诰及父赠诰,皆公自书。浩为肃宗中书舍人,当时以谓遣辞赡敏,而书法至精,故足宝也。吾同门友朱水部,恭遇两朝霈恩,三受宠命,皆出翰苑巨笔。而最后则吾师高阳公之辞也,水部隆重其事,乞董学士玄宰书之,而斫石以传于后。余不知学士书法于季海何如?第巨川告辞,寥寥简质;而水部所得,则极铺张扬厉之致,此亦古今文章之流别也。余承之当制者几二载,窃叹于斯久矣。承水部之命,漫书于跋尾。
◎书黄宫允石斋所作《刘招》后
古人之文,未有无为而作者。无为而作,虽作而不传,传而不久,不作可也。余少时读苏子繇《三宗汉昭帝论》,忽易其文词,窃疑吕成公不当录之于《文鉴》。已而深考之,子繇为此论。当哲宗初元之时,人主方富于春秋,冀其学道爱身,祈天永命,而托论于三宗昭帝,忧深虑远,古之大臣献《金鉴》而箴丹者,殆未有以过。此吾以此益信古人之文,断无无为而作者。而少时之轻于持论,为可愧也。漳浦刘渔仲挟游吴,经年未归。黄宫允石斋作《刘招》以招之。其文仿《大招》《招魂》,而其缠绵恻怆,起兴于朋友,而托谕于君臣之间,则亦屈、宋之遗也。今之名能文章者多矣,如宫允之斯文,吾以为古之有为而作,作而传,传而可久者也。崇祯九年三月,常熟钱谦益书其后。
◎跋练君豫中丞诗卷
余屏废家居,君豫开府秦中,逢人辄问余起居,且有知己之言。余入请室,访君豫旧游,壁间残墨如盘蜗结蚓,漫漶煤土中,每低徊拂拭不忍置。周淮安,君豫之乡人也,出其中南诗卷示余。是时秦寇未,羽书旁午,乃为中南三日游,从容赋诗,亦所谓好以暇以众整者乎?当国者借疆事钩党,君豫槛车急征,而秦寇益蔓延不可为。读此诗,尤可以三叹也。君豫荷戈瘴乡,其老谋壮事具在。一旦起行间,为天子汛扫蚁贼,凯旋入秦,赋诗志喜,有如韩退之所云“日射潼关四扇开”者。当并此诗刻石流传人间,余尚能Г笔以和之。
◎题张子建《奇游草》
唐人论诗,每云工于五言。五言工,不必问七言也。今体工不必问乐府、古诗也。今人篇什,自赋、骚、乐府以下,无不胪列,如五都列肆,货物充刃。过而问之,无可著眼者。灾木费纸,良可一笑。泾上张建元字子建,以诗示余。余苦爱其五言今体,如云:“烟香归草霁,日隐贷松凉。”“落催游子,花残失故人。”“石香浮露气,松影落溪声。”“鱼龙争积气,天地避朝曦。”“空江闻雁剧,疏树领秋多。”清新深稳,有言外之味。置之刘文房、司空表圣集中,殆不可辨。子建勉之。深造自得,他日称“五言长城”,亦可矣。兼工而不足,固不若专诣而有余。今人之不及古人,此亦其一端也。
◎题项君禹雁字诗
《雁字》诗,唱于楚人龙君御、袁中郎、小修,海内属和者,溢囊盈帙。其在吾吴,则嘉定唐叔达为最工。叔达之诗,不拘拘于模拟,比物连类,纵横络绎,标举于意象之外,而求工者反失焉。余尝语程孟阳:“叔达之诗,亦诗中之雁字也。”孟阳以为知言。李项君禹亦为雁字诗,意象开拓,约略如叔达,而荟蕞百家,穿穴琐碎,殆有加焉。诗家之称咏物者,如郑谷之《鹧鸪》、袁凯之《白燕》,皆七言五韵而止。若夫极命庶物,原本篆籀,衍造化之生机,扶文人之灵府,未有如近日《雁字》之盛者也。君禹诗固当孤行于世,盍亦悉索同调,都为一集,为《雁字》之瑶林玉海乎?君禹笑曰:“吾与秋潭老人于折脚铛边拈《雁字》诗,作没意味话。雁过长空,影留寒水,无作延津刻舟人,为老人所笑也。”
(又题项孔彰《雁字》诗)
诗而至于咏物,咏物而至于雁字,此诗中之诗,画中之画也。《雁字》诗唱于楚中。秋舷老衲与李诸君更相讠州和,卷轴粗于牛腰,而孔彰诗后出而弥工。吾观孔彰画《后招隐图》,苍茫荟蔚,备极山川林麓晴雨晦明之妙。发之于诗,气韵生动,传模移写,使人徘徊吟咀,如度雁门、遵衡阳,亲见其飞翔行列,萦回于楮墨之间也。古人诗画,无取于多。袁海叟《白燕》诗月明雪满二语,三百年词人不能及其仿佛。郭忠恕之画最为宝重者,山亭一角,远山数峰而已。诗耶画耶?诗中之诗,画中之画耶?微孔彰吾谁与言之?癸未正月。
◎题张日永诗草
乐清张日永渡江应省试,裹十日粮,徒步访余虞山,且将游福山,观大海,望狼五山而还。余甚壮之。吾邑僻陋,在东海之隅。在昔名贤东游吴会者,未尝过而问焉。然吾观杜之《壮游》曰:“东下姑苏台,已具游海航。到今有遗恨,不得穷扶桑。”安知其不尝问渡于斯,望涯而反欤?文文山自真州浮海而归,亦取道于此,有诗在《指南集》中。张吴之季,陈敬初海道出师之诗甚夥,即九四入吴故道也。日永舟中读文山希古之集,为诗以吊之,忾然有旷世之思。今之观海而还也,望洋击楫,吊古悲歌,志节当益豪,诗当益壮,安知不为少陵之《壮游》乎?
◎题李长蘅书刘宾客诗册
壬申秋夜,梦与长蘅遇于濠、淮间,隔船窗相语。顾视舟中,笔床砚屏,位置楚楚。同游三人,幅巾道衣,皆有韵致。余问长蘅:“兄今笔墨之债,约略尚如生前乎?”长蘅曰:“甚苦。今早正受人刺促,纸燥笔枯,心痒痒不耐。故出游耳。”观其意思洒落,故知不堕鬼趣,却未知所与同游者为何人也?乐天哭梦得诗云:“贤豪虽没精灵在。”此语信然。偶阅长蘅所书梦得诗册,漫记于此。嘉平九日,书于荣木楼之残雪下。
初学集卷八十六
○题跋(四)(书金陵旧刻法宝三书后)
金陵少宗伯殷秋崖先生手订《楞严解》十卷,采录《华严合论》为《约语》四卷,又得《宗镜会要》于长干精舍,锓梓行世。又七十有余年,而滇南陶仲璞太守获其版于公之诸孙,将募送嘉兴经藏,以广流通,而属余书其事。
当嘉靖中,士大夫之崇信佛乘者,公与故太宰陆庄简公为最。陆以弘护金汤为能,而殷以精研性相为要,皆法门龙象,自具金刚眼睛者。近世魔禅横行,聋参哑证,瞎棒胡喝,世尊四十九年所说,彼将束之高阁,屏为故纸,而何有于此三书乎?宰官长者,影慕禅宗,互相唱叹,以为甚难希有。经所谶佛法将灭,魔子出家,师子身中虫,还食师子肉,正为此辈授记也。今者狂焰少息,病根未除,正须昌明宗教,以扶元之药,治狂易之症。譬如奴寇交讧,生民涂炭,必差择兵将,储亻待粮食,然后可以为扑灭之计。欲救魔禅,则此三书者,亦佛法之赀粮兵食也。佛言乌洛迦蛇最毒,尝患毒热,以身绕旃檀香树,其毒旋息。魔禅如毒蛇,三书如旃檀香树,流布津梁,此末法中第一义谛。世岂无如陆、殷两公深心尘刹者乎?仲璞为龙湖高足弟子,而时时抵齿于三峰禅,余尝以裸国解衣讽之。今观其沈酣于三书,汲汲然欢喜赞叹,知其眼光烁然,不为波旬只手所障也,喜而为之证明如此。癸未正月,聚沙居士书。
◎跋傅文恪公大事《狂言》
近代馆选,丙戌、己丑为极盛,诸公有讲会,研讨性命之学。丙戌则袁伯修、萧允升、王则之,己丑则陶周望、黄昭素、董思白及文恪公,幅巾布衣,以齿叙,不以科叙,词林至今以为美谭。
文恪公温文静退,光风淑气,熏然袭人,不以讲学树坛,而其学视诸公为尤精。每谓昔人移头换面,是学问中穿窬手,于单传直指,深信不疑。然实死心于儒门,乃能穿穴逗漏,打破漆桶。非如今人影掠话头,从鬼窟中作活计也。《狂言》谓大慧大悟一十八遍,小悟不计其数。元晦先生及伊川、横渠、我朝罗整庵,虽尝学禅,微有所见,安能透彻如许。又谓阳明、龙溪尚未了向上一著。独知一念,禅家谓之独头无明,盖无量劫来生死本也。须知有向上事,将此生死根本转为涅妙智。阳明云:“无声无臭独知时,此是乾坤万有基。”认此为极则,毫厘千里矣。此公之心学也。考公之为人,绳趋矩步,进寸退尺,作《省心记》记过差以自省曰:“平生亭亭楚楚,以丈夫自雄,乃为百欲作臧获,驱之禽兽之群。”又云:“今之谭禅者,皆宗赵大洲,只贵眼明,不贵践履之说。终日谈玄说妙,考其立身制行,辞受进退之际,无一毫相应者,乃反贬剥周、程。岂知彼在塔中安坐,而我乃遥说相轮耶?”因病发药,箴砭乾慧口鼓之流,可谓至矣。读公书,正宜于此处著眼,庶可谓学佛作家,不负吾师一片老婆心也。
(跋雪浪师书黄庭后)
余少习雪浪师,见其御鲜衣,食美食,谭诗顾曲,徙倚竟日,窃疑其失衲子本色。丁未冬,访师于望亭,结茅饭僧,补衣脱粟,萧闲枯淡,了非旧观。居无何而示寂去矣。师临行,弟子环绕念佛。师忽张目曰:“我不是这个家数,无烦尔尔。”嗟乎!师之本色如此,岂余向者号嘎儿童之见所能相其仿佛也哉!读师所书《黄庭经》,当知与五千四十八卷一切法宝等同无异。虽然,作如是观,所谓又是一重公案,非师本色矣。◎跋憨山大师《大学纲领决疑》
此憨山大师所著《大学纲领决疑》也。大师居曹溪,章逢之士,多负笈问道,大师见举子身而为说法。今年过吴门,举似谦益曰:“老人游戏笔墨,犹有童心,要非衲衣下事也。子其谓何?”某闻张子韶少学于龟山,窥见未发之中。及造径山,以格物物格宗旨,言下叩击,顿领微旨。晚宋称气节者,皆首子韶。由今观之,子韶抗辨经筵,晚谪横浦,执书倚立,双趺隐然。视少年气节,殆如雪泥鸿爪。非有得于径山之深而能然耶?然径山以物格折子韶,而大师欲遍摄今之为子韶者,愿力不同,其以世谛而宣正法则一也。扁鹊闻秦人爱小儿,即为小儿医。今世尚举子,故大师现举子身而为说法,何谓非衲衣下事乎?子韶尝云:“每闻径山老人所举因缘,如千门万户,一蹋而开。”今之举子,能作如是观,大师金刚眼睛,一一从笔头点出矣。
◎书宋文宪公壁峰禅师塔铭后
《金陵梵刹志》载嘉靖元年《碧峰寺记》云:洪武五年壬子,敕工部黄侍郎重建。先是碧峰禅师奏上建寺请名,高皇帝御赐号,因以题寺。按建寺之年,即禅师示寂之岁也。宋文宪碑文,立于次年癸丑七月既望。何以不载建寺缘起,章明法门盛事耶?国初工侍仅黄立恭一人,考之《钦录集》,洪武二十年五月,鞍辔局大使黄立恭于大庖西奉圣旨至。二十一年戊辰,御制《修报恩寺塔记》,始称工部左侍郎黄立恭,昔本技流,今职工部。安得于五年先官工侍耶?记称师弃发存须,出使西洋诸国,授爵固辞。俗所传《西洋记》,称碧峰同三宝太监下西洋事,盖委巷小人之语,寺记殆承此讹也。郑和等使西洋,始自永乐七年,师示寂久矣。如有之,则文宪于天界昙公记奉使西域事甚详,何独略于师耶?《记》又称师祈雨灵异,为真人所谮,投之水火无损。后辞归西域,巳时陛辞,期午时出潼关。是日以上赐袈裟,遣守关吏奏上。师生于乾州名族,而曰西域胡僧。示寂金陵,茶毗聚宝山,而曰辞上西归。师世寿六十五,而记称高帝赞碧峰像云:年逾七十几。益又谬矣。国初大浮屠,惟碧峰最著,流传神异,未易更仆。寺记所载,皆非实录,他可知已。示现微权,与诸法实相无二。末法无正知见,往往以神通相眩惑,请以文宪塔铭正之。
◎跋善继上人血书《华严经》后
半塘寿圣禅师藏善继上人血书《华严经》,故学士承旨宋文宪为序赞,新安有谢陛少连者,为之跋尾,备载此经去来事。而曰永明师一转为善继,再转为文宪。以文宪为善继后身,误也。文宪序云:“无相居士未出母胎,母梦异僧手写是经,来谓母曰:‘吾乃永明延寿,宜假一室,以终此卷。’母梦觉已,居士即生。”其赞永明遗像曰:“我与导师有宿因,忽悟三世了如幻。”此文宪为永明再来之证也。若永明之为善继,善继之为文宪,陛之言将安据耶?文宪序赞载其门人李,、郑渊所刻《潜溪后集》中,盖文宪未入国朝之作。而善继写经,始于至正二十五年乙巳,成于次年丙午。文宪生于元至大庚戌,计是时五十有七年矣。序云:“今逢胜因,顿忆前事。”文宪殆亲见善继者,安得为善继后身乎?三世去来,如屈信臂,不可思议。然以应身信之,则后先历然。谢氏之讹,不可不订也。丙辰冬十月,过半塘,瞻礼是经,因志其后。
◎跋《清教录》
《清教录》条列僧徒爰书交结胡惟庸谋反者,凡六十四人,以智聪为首,宗泐、来复,皆智聪供出逮问者也。宗泐往西天取经,其自招与智聪原招迥异。宗泐之自招,以为惟庸以赃钞事文致大辟,又因西番之行,绝其车马,欲陷之死地,不得已而从之。智聪则以为惟庸与宗泐合谋,故以赃钞诬奏,遣之西行也。果尔,则宗泐之罪,自应与惟庸同科,圣祖何以特从宽政,著做散僧耶?岂季潭之律行,素见信于圣祖,知其非妄语抵谩者,故终得免死耶?汪广洋贬死海南,在洪武三十二年十二月,去惟庸之诛,才一月耳。智聪招辞,惟庸于十一年,已云“如今汪丞相无了,中书省惟我一人”,以此推之,则智聪之招,未可尽信也。闻《清教录》刻成,圣祖旋命庋藏其版,不令广布。今从南京礼部库中钞得,内阁书籍中亦无之。
△又
按《清教录》,复见心招辞,本丰城县西王氏子,祝发行脚,至天界寺,除授僧录司左觉义,钦发凤阳府槎芽山圆通院修寺住。洪武二十四年,山西太原府捕获胡党僧智聪,供称胡丞相谋举事时,随泐季潭长老及复见心等往来胡府。复见心坐凌迟死,时年七十三岁。泐季潭钦蒙免死,著做散僧。野史称复见心应制诗,有殊域字,触上怒,赐死,遂立化于阶下,不根甚矣。田汝成《西湖志馀》载见心临刑,道其师笑隐语,上逮笑隐而释之。尤为傅会。笑隐入灭于至正四年,而为之弟子者,宗泐也。来复未尝师笑隐。野史之传讹可笑如此。
(石刻《首楞严经》缘起)
新安程生高明,少而好学。岁乙卯,有真灵降于其室,如紫阳、桐柏之于杨、许者,久之辞去。有冯于卟者而告曰:“余唐李太白也。”有问焉,则如响。多谭名理,书画奇逸无俗笔,人以为真太白也。为生书《首楞严经》,将刻之石以传,而属余序其缘起。
夫《首楞严》言鬼道,则莫辨于十类矣;言仙道,则莫辨于十种仙矣。今之冯于程生者,以为仙,则犹有冯焉。而所谓昼伏而夜游,不及于人者,其族类犹未离乎鬼也。以为鬼,则归依大乘,以笔墨流通佛法,其识已超越于仙趣矣,而况于鬼欤?然则其为鬼与仙欤?非鬼欤?非仙欤?固不可得而定也。麻姑取米掷地成丹砂。王方平笑曰:“吾老矣,不喜作狡狯变化也。”太白少遇司马子微,自谓神游八极之表。而今犹作此伎俩,比于神君紫姑之流,得无为方平笑欤?以仙籍考之,如太白者,未有不度名东华,简刊上帝者也。使世有陶隐居,则《真灵位业》之图,周班固有序矣,而犹滞淫于鬼与仙之界欤?然则其太白欤?非太白欤?又不可得而定也。《真诰》称有圣德为地下主者,凡二千四百年乃得入仙阶,而又有以三百年为一阶者,以二百八十年为一阶者。由宝应壬寅以迄今日,远矣;以仙阶之迁转,则年限历然,非如人间历数考如历劫也。今之冯于卟者,即真太白也,其鬼道欤?仙道欤?抑由鬼而仙,如仙阶之有等数欤?吾亦无从而定之也。吾所知者,佛事门中,不舍一法。人之情,傲化而亲诱,尊鬼而说仙。有鬼神冯仪其间,游戏神通,以引众生而起其正信,神道设教,庶乎末法之宜也。是举也,无问其为鬼为仙,为太白与非太白,要为诸佛所共护念,有欢喜赞叹而已。
◎跋米元章记颜鲁公事
忠臣谊士,殁而登真度世,往往有之。盖当其见危授命,之死靡佗,脱离分段生死,如旅人之去其次舍耳。东坡云:“颜平原握拳透爪,死不忘君。”此正其修炼得力时也。刘聪自知为遮须国王,且不畏死,而况如鲁公者乎?读米南宫所记鲁公事,方摊书欲卧时,不觉悚然而起。
(记峨眉仙人诗)
巴陵杨一鹏,万历庚戌进士,为成都府推官。登峨眉山,有狂僧踞佛座,睨杨笑曰:“汝犹记下地时,行路远,啼哭数日夜,吾抚汝顶而止耶?”杨忆儿时语,大惊礼拜,耳语达旦。临别嘱曰:“三十年后,见汝于淮上。”杨后开府淮安。一日薄暮,有野僧击鼓,称峨眉山万世尊寄书,发函得绝句七首。传其五云:“谪向人间仅一周,而今限满苦难留。清虚有约无相负,好觅当年范蠡舟。”“业风吹破进贤冠,生死关头著脚难。六百年来今一遇,莫将大事等闲看。”“浪游生死岂男儿?教外真传别有师。富贵神仙君两得,尚牵缰锁恋狂痴。”“难将蟒玉拒无常,勋业终归土一方。欲问后来神妙处,碧天齐拥紫金光。”“颁来法旨不容违,仙律森严敢泄机。楚水吴山相共聚,与君同跨片霞飞。”其二首秘不传。质明,大索寄书僧,已不知所往矣。流寇焚凤阳陵寝,杨以失救,论死西市,神色扬扬如平尝,但连呼“好师傅”数声而已。杨之仲子昌荐告余曰:“万世尊名大傅,今尚在峨眉,往来人间无常处,人亦时时见之。”
(题刘西佩《放生阁赋》后)
天台泐子后身为慈月夫人,以台事示现吴中,劝人蠲除杀业,最为痛切。其言曰:鱼虾之属,方下箸时,犹唧唧悲鸣,入喉方止。惟天耳能听之,而人与鬼神皆不知也。现身鬼神道中,劝诱血食者俾受佛戒,虽未尽奉行,亦有为减膳者。呜呼!可以人而不如鬼乎?豫章王于一持刘西佩《放生阁赋》示余,以锦绣綦组之文,宣扬戒杀放生第一义谛。以慈月之事观之,此诸天鬼神所共护念者也,而况于人乎?东坡作《岐亭》诗,岐亭之人化之,有不食肉者。坡作诗以戒杀,西佩作赋以放生。世之君子,愿以文章作佛事者,应作如是观。
(书放生池册后)
嘉生议捐华汇田三十亩,凿放生池,归之福城塔院,为一邑普利。时武林无生上人,住持福城,而佛日法师以讲《演疏钞》至,相与证明其事,合掌赞叹。嘉生兄弟服习宫相之教训,而乃祖封太史公,往游长安,结放生社于燕中旃檀佛前,著为条约。盖慈心功德,其家世演迤若此。昔北齐颜侍郎作《归心篇》勒之《家训》,言好杀生之报验,最为详切。而其五世孙鲁公撰《天下放生池碑铭》,流传金石。今之许氏,庶几近之。夫放生之福报,莫先于多男子。而诗人美周之公子,必取兴于麟趾,以其不履生虫,不践生草,为文王后妃仁厚之报,故知此生孤单短折,为多生杀生之报,即子姓烦多,而产破镜鸱之属,或噬人,或自杀,其种杀业尤深,感杀报尤重,而世人或未之知也。邑之人莫不愿多男子,莫不愿有贤子弟。睹嘉生此举,其谁不欢喜踊跃,竭心力而助之?两湖泽国,皆将化为八功德水,而何有于斯汇乎?
(题佛海上人卷)
佛海上人欲续修《传灯录》,谒余而请曰:“愿有以教我也。”嗟乎!禅学蛊坏,至今日而极矣。吴中魔民横行,鼓聋导瞽,从者如市。余辞而辟之良苦,要之殊不难辨也。拈椎竖拂,胡喝盲棒,此丑净之排场也。上堂下座,评唱演说,此市井之弹词也。缪立宗祧,妄分枝派,一人曰我临济之嫡孙,一人曰彼临济之假嗣,此所谓郑人之争年,以先息为胜者也。古德之立言,如精金美玉,而今人如瓦砾。古德之行事,如寒冰凛霜,而今人如粪土。希声名,结俦党,图利养,营窟穴;以乞儿市驵之为,而袭诃佛骂祖之迹;入地狱如箭射,鬼神皆知谴诃。而愚人如蛾之附火,死而不悟,岂不悲哉!昔人谓赞宁为僧中之董狐,觉范为禅门之迁、固。当斯任者,必如将印在手,纵夺惟我。又如摩尼在握,胡汉俱现,然后可以勘辨机缘,发挥宗旨。不然,手眼未明,淄渑莫别,宵行之熠耀,夜然之阴火,将与兰膏明烛争光夺,长夜昏涂,伥伥乎莫知所适从,何传灯之与有?续禅灯者,所以续佛命也。传灯之指一淆,则佛命亦几乎断矣。可不慎哉!上人将遍走海内名山古刹,网罗放失,以蒇续灯之役。新安江似孙辑本朝僧史有年矣,上人之采访,必自似孙始也,其并以余言告之。
△又题
佛海发愿修《续传灯录》,乞言于余。别去八载,已俨然成帙矣。当佛海载笔之初,魔民外道,横踞法席,靡然从之者,如中风饮狂,叫号跳孛,余辞而辟之,欲以一掌堙江河,故于斯录之修,嗟咨太息,三致意焉。曾几何年,而向之横行倒植者,灰飞烟灭,其所著之书,皆已为尘沙,鞠为粪土矣。从上诸尊宿,真参实悟,一言一偈,如牟尼宝珠,揭日月而常新,经劫火而不坏,有真必显,无假不归,可不畏哉?可不醒哉?佛海斯录,区别宗派,勘辨机缘,其用心良苦。传灯之源流既明,一切野狐恶,又不攻而自破矣。闲邪去伪之指,隐然于笔削之间,此又其著录之深意也。云栖净土之宗子,雪浪论师之巨擘,其于单传一宗,门户少别。要其归宿,如旅人之赴家,未始不一也。末法元刂敝,影掠话头者,往往艳禅门而薄宗教,故以一门该之,收其不禅而禅者,正以拒其禅而不禅者。兵之有交有攻,药之有泄有补,皆此志也。世固多金汤弘护者,人天眼目,从此不孤矣。
○题同学会言
自梁溪有东林之会,顾端文、高忠宪以明善为宗,力辟吴门无善无不善之宗旨。皋比之席,海内望风奔赴。忌者侧目,遂合道学、党锢而为一禁,迄于今未衰。毗陵孙文介公,生同时,讲同学,而其意旨有异焉。其论学以《易》为宗;其论《易》以艮背为宗。端居索处,穷理尽性;不聚徒,不设教,一二同人,布席函丈,覃思瞑目,相与疏通证明而已。梁溪之明善也,有善则有不善,太极降而为阴阳五行,吉凶悔吝生焉,其犹有立极之思乎?毗陵之艮背也,曰艮其背,不获其身,行其庭,不见其人。身且不获,人且不见,而何有于善恶吉凶之纷纷?艮□□,象无极也。无极则无善无不善,不落阴阳五行矣。微乎!微乎!两家之宗旨,异而同,同而异,其有可深长思者乎!诸子生毗陵之乡,学文介之学,又有张席之、吴峦稚两公导其先路,离经辨志,由制科之业而视归乎圣贤也不远矣。于其以文来谒也,书此以谂焉。
(读严道彻《独寐寤言》)
余读道彻子《独寐寤言》,视瞿元立所著生传,大有径庭焉。古之文人,多好反言击排,如所谓《反骚》《非国语》者。未有躬自击排,如道彻子者也。白公有言:“人固可与微言。”夫人之可与微言者亦鲜矣。人生而吉凶相攻,情伪得失相感,犹形之有影也。人有形而影斯傅焉。至于影,又岂有傅之者哉?坐而起,行而止,离之则宛然,而即之则无有也。貌影中之人,而别其美丑,象其色笑,虽善画者必穷。执影中之人,而加以玄冕,施以桁杨,虽善使物者不能也。元立之传道彻子,搜次其生平,比于曾、史,皆影也。镂尘画空,饰以青黄,岂有实相可指据哉?道彻子乃作《寤言》,痛自绳削,亻危亻危乎恶其影而去之,而不知其亦影也。道彻子之为道彻,善画者之所不能图,而善使物者之所不能索,固自若也。元立也,道彻子也,以影问影,将使谁正之哉?且道彻子之痛自绳削,不以饰智而盗名乎?而盗固圣贤精为之者。东郭先生之语盗曰:“若一身庸非盗耶?”道彻子之盗,东郭先生之所并席而坐也。古之人有所盗,必有所舍。尧、舜不盗慈,汤、武不盗忠,周公不盗弟。道彻子循览于家人妇子,自视然,所不盗者,固已侈矣,独盗名足病乎?圣人不死,大盗不止。极元立所搜次,不出仁义道德之属,皆盗余也。元立以为金玉,而道彻子以为土苴。视世儒之发冢胪传,攘臂而仍者,不已远乎?道彻子语余:“《寤言》之为梦呓也久矣,子何以觉我?”余曰:“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庄生为子作注脚矣,余复何言?”道彻子笑而不答。或曰:“道彻子姓严氏。”古称蜀庄,亦曰严周。道彻子,今之庄生也。
(题顾与治《偶存》稿)
今天下文士入闽,无不谒曹能始。谒能始,则无不登其诗于《十二代》之选,人挟一编以相夸视,如《千佛名经》。独与治有异焉,能始题其诗曰《偶存》,所以别与治也。
诗之为物,陶冶性情,标举兴会,锵然如朱弦玉磬,凄然如焦桐孤竹,惟其所触,而诗出焉。今之为诗者,以剽贼排比为能事,如贫儿之数宝,如买菜之求益,是岂复有诗也哉!与治寄托高深,风义绵邈,ゎ被絮酒,吊亡友于陈根绝哭之后,胸中声气,伊郁蜿蜓,泄为声诗,刘梦得所谓孤桐朗玉,自有天律,吾于与治见之。王辅嗣论《易》曰:召云者龙,命律者吕。隆墀永叹,远壑必盈。吾取以为论诗之法,且以论与治之诗。试以吾言寓能始,视如何也?
(题胡白叔六言诗)
曹能始见人诗卷,辄笑曰:“开卷定是七言律诗。”以今人习为此体,熟烂可厌也。白叔近作六言绝句二十余首,如雀噪鸠呼时。忽闻清蝉幽鸟之声,使人耳根冷然,前后际断,可为一快。虽然,白叔其善藏之,若令纷然属和,王右丞一日满人间,又将恨白叔为作俑矣。
(题吴太雍初集)
古人之诗文,必有为而作,或托古以讽谕,或指事而申写。精神志气,抑塞磊落,皆森然发作于行墨之间。故其诗文必传,传而可久。余观西吴吴太雍之文,忧时愤世,抗论忄昏俗,如遒人之警道路,如司寤之诏夜时,此吾所谓有为而作者也。汉始元中,征贤良文学,问以治乱。汝南桓宽称中山刘子推言王道,挢当世反诸正,九江祝生奋史鱼之节,发愤懑,议公卿。而车丞相及两府之士,括囊不言,阿意苟合。皆有彼哉斗筲之诮。海内多故,天子方号兆博求,太雍执此以往,论列殿廷,与刘子、祝生何异?忧时挢世之士,岂无著论以相明如桓宽者乎?
初学集卷八十七
○疏(蒙恩昭雪恭伸辞谢微悃疏)
臣去岁以枚卜被讦,阖门席藁,静听处分。伏遇皇上神明独运,慈并施。关节既明之旨,既以天语定其铁案;失于觉察之罚,复以公错薄其金科。于是臣之覆盆得白,而孤生可保矣。夫枚卜大典,横致攻讦,上廑圣衷,下关国体,皇上安得不赫然震怒?此天地之公,而风雷之断也。天威震叠之后,尚不忍遽信单词,付之所司,公同审谳,再三驳正,此雨露之仁而山泽之虚也。以国法禀三尺,以公议听举朝,凡廷臣上殿之争,一任其词辩蜂涌,而要其理之所是。即一夫如簧之口,亦纵其蜩螗沸羹,而观其遁之所穷,水落而石出,火炎而玉见,此化工之神机,而曲成之妙用也。臣生生世世,子子孙孙,顶戴圣恩,与天无极,又何容赘一词哉!臣才能浅薄,命运。上负四朝养士之德,莫报秋毫;亻免怀半生致君之思,未酬尺寸。幸得再见天日,曲荷恩波。自今以往,益坚素心,自守朴学。耕山钓水,长为清白之民;诵诗读书,终老丹铅之业。他日仿周六典,作唐一经。备掌故于清朝,续长编于圣世。此则职之迂愚,庶几仰答殊恩,而自期晚节者也。惟是臣之问拟,已奉明旨,法当束身归里。臣受皇上深恩,沦肌刻骨。犬马犹知恋主,岂敢恝然径去。即日赴鸿胪寺报名,谢恩陛辞。该寺以朝仪不载此款,不收报单。只得斋戒盥沐,向大明门行五拜三叩头礼,辞朝前去。臣自此望觚棱之云气,想长安于日边,惟有瞻天仰圣,依恋屏营而已。
(微臣束身就系辅臣蜚语横加谨平心剖质仰祈圣明洞鉴疏)
臣于本年正月,被本县管粮衙问革书手张汉儒具疏讦奏,钦奉圣旨,著该抚、按拿解来京究问,即日泥首就道,听候起解。流氛阻隔,道路间关,疾病颠连,匍匐诣阙。恭遇皇上如天好生,理冤清狱,灵雨应祈,欢声雷动。臣惟有瞻天仰圣,静候处分。及接邸报,见辅臣温体仁辩许自表疏,为之喟然太息曰:“臣尚未忍薄视体仁,何体仁自视之薄乃尔乎?”
臣昔年去国,因体仁以枚卜讦奏。此圣明所洞鉴,海内所著闻也。今日奸棍凿空诬奏,骤干圣怒,犹不忍即﹃,而付之所司,此我皇上天地父母之深仁也。体仁从旁睨视,则亦已矣,又从而下石焉者,何也?圣明在御,如日中天。臣而有罪,即逐体仁庸何补?臣苟无罪,即不逐体仁庸何伤?今谓臣朋谋合算,必欲逐之而后入,岂明谓臣之死生,悬于其手,有必不相容之势,非所谓神者告之乎?臣十载田园,三年苫块,自表同乡不识一面,何况其他?渡淮而北,病寒病暑,沿途就医,仅存喘息,安能分身缩地,潜住近郊?汉儒之疏,体仁自言无与。然汉儒诬臣多赃,体仁亦曰贿赂;汉儒诬臣广布,体仁亦言合算,何其异口而同喙也?且非独于此也。体仁往讦臣浙闱旧案,蒙皇上敕下法司勘问,钦奉圣旨,钱千秋关节等事,会审既明。大哉王言!一言而科场之断案定。微臣之冤诬白矣。汉儒一则曰卖举人,再则曰卖举人,何敢于弁髦明旨而肆无忌惮也?体仁曰举朝皆谦益之党,汉儒亦曰把持党局;体仁曰在朝在野,呼吸相通,汉儒亦曰帮助党局,遥执朝政。何物汉儒与闻钩党若此之精也?汉儒扬扬长安道上,夸诩体仁倚为墙壁。合而观之,可谓尽无影响哉?体仁谓已经乾断,于臣毫无芥蒂。体仁辅政以来,每遭论劾,无以自解,辄以嗾使坐臣。其辩主事贺王盛之疏,寻端及臣,尤为愤愤。具在御前,此可谓之无芥蒂乎?八年揆席,呼吸霜露,扫门媚灶之徒,闻风应募,争欲杀臣以效首功,表不正则影邪,况于明示风旨,而显为质的乎?体仁年来每自称毛,置国事边事于度外,独至于刺探罗织,鹰击毛挚,则划然心开,而其于臣尤甚。向令念皇上特简,勉图报称,移此等精神心术,用以东筹奴,南策寇,中理军国重事,岂不亦弘济时艰、伟然救时之相乎?臣窃为体仁惜之。《传》有之:“君子不厄人于险。”又曰:“高伯其为﹃乎?复恶已甚矣!”体仁逐臣之官,锢臣之身,目睹其跋困穷若此,亦可以已矣。人言饱其毒手,必将曲杀臣囹圄之中,身填牢户而后快。得无犯厄人已甚之戒乎?皇上好生,而体仁好杀;皇上解网,而体仁结网。于以上副天心,仰赞圣德,似亦不当如此。臣终愿以大臣之谊,长者之言,为体仁效忠告也。
臣初仕先朝,触魏、崔之焰,而皇上生之;继遇圣明,撄体仁之锋,而皇上再生之。臣之身,皇上之身也。惟有呼天呼父母,归命投诚于君父而已。至若汉儒诬奏钱粮兵饷一切单款,皇上神明洞鉴,一勘自明。臣尚有另疏辩析,不敢赘陈。伏乞皇上念臣孤危冤诬,幽囚覆盆,敕令该部,作速审结,或仿本朝大狱廷鞫事例,特赐研审。臣沉冤得白,微生复全,生生世世,子子孙孙,感荷圣恩,与天无极矣。
(剖明关节始末以祈圣鉴以明臣节疏)
臣系狱经年,钦荷圣恩解网,不敢诣阙谢恩,惟朝夕焚香顶礼,祝诵万寿。本月二十六日,接得邸报,大学士孔等题奉圣旨:“郑三俊两案,蒙徇原应重治,以为法官之戒,卿等既说他老耄无子,历任清勤,姑著赎徒三年去。钱谦益关节之事,其风节可知。俟拟请,自有鉴裁。该衙门知道。钦此。”臣不胜惭悚,不胜感激,安敢嘿嘿而处于此。
臣于崇祯元年滥与枚卜,旧辅温体仁愤不列名,借浙闱旧案讦臣。体仁指臣贿卖关节事露后,阴使千秋脱逃,沉阁不结,不知关节指骗缘由,是臣抗疏指摘千秋与二棍提到法司,天启二年十二月问遣结案。此体仁之欺君说谎,最为昭著者也。钦奉明旨,下法司勘问。御史多至六人,刑部司官多至十三人,矢天誓神,严鞫确供,然后具狱上请。钦奉圣旨:“钱千秋关节等事,会审既明,其军犯放回来京,应得罪名,还察议具奏。钦此。”臣旋以不能觉察,问拟公杖。荷皇上俞允,具疏谢恩回籍。恭惟浙闱一案,案牍山积,诤论波翻,究竟折衷于皇上会审既明之一语,此微臣勘问昭雪之始末也。体仁攘踞揆席,虑臣姓字尚在人口,死灰或至复然,显示风指,阴设陷阱,必欲杀臣而后已。即奸棍诬奏,亦讼言贿卖关节,敢于弁髦明旨。则体仁指授线索,业已满盘托出矣。臣束身待罪,感荷圣慈,静听处分,不复抵齿前事。今幸皇上明旨及此,此正臣愚剖心自明之日也。当逆用事,以臣为杨涟、赵南星之党,矫旨削夺,亦借关节为辞,皇上既扌文拭臣而召用矣。体仁所掇拾者,逆之余唾也。皇上所昭雪者,逆之旧案也。皇上于此案,为臣昭雪者再,煌煌明旨,凛于金科玉条矣。臣敢不投诚归命,披沥于君父之前乎?臣窃惟人臣立身事主,风节与名节不同。风节者,标致励千古,激扬动一世,圣贤豪杰之所优为也。名节者,如中女之不倚市门,凡民之不为盗贼,如坊止水,断断乎不可逾佚,夫人而知之者也。臣资性驽下,行能俞薄,猥以风节誉臣,臣当愧死。若交通关节,贿卖举人,此无行义,坏名节之尤者也。圣主不以为臣,哲父不以为子,生难戴颜面而为人,死当荐棘毒以入地。臣读圣贤之书,奉父师之训,于名节二字,亦既筹之熟矣,而谓臣忍为之乎?臣恭绎明旨,深惟皇上辩析风节、励世磨钝之至意。臣一线余生,赖皇上覆露保全,得有今日。窃以为皇上全臣之躯命,尤不若全臣之名节。全臣之躯命,臣之得生在一身、在一家;而全臣之名节,臣之得生在天下、在后世。此臣之所为披丹沥血,恳祈天鉴者也。伏乞皇上敕下法司及九卿科道,将前后狱辞,公同会勘。如有纤毫干涉,请即日戮臣于市,为人臣败坏名节欺国误朝之大戒。如其不然,仍望皇上天语昭雪,臣生生世世,子子孙孙,并荷圣恩于罔极矣。
(微臣荷恩谊重恋主情深谨沥丹诚仰祈天鉴疏)
臣窃惟臣子之于君父,孰不戴天履地,沾被洪慈。然而荷恩高厚,濒死屡生,盖未有如臣者。始以阉祸削夺,皇上收采沦废,起自田间,顿跻卿贰。臣之之死而生者一也。继以枚被讦,皇上勘鞫始末,放归乡里,无玷生平。臣之之死而生者二也。十载归田,三年丧母,草土余生,横罹诬诋,挟排山压卵之威,腾负涂载车之谤。朝野为之沸腾,道路无不震悸。皇上恩同覆载,明并日月,含沙者死伏都市,覆盆者生出棘林。臣之之死而生者三也。
臣观本朝大狱,代不数见,远则门达之构陷李、袁,近则许显纯之曲杀杨、左。臣之孤危,有甚于此。奸胥既倚势而飞章,宵人又承风而造狱。钳网独萃于一身,萋菲共成其贝锦。自非皇上坚持睿断,力雪冤诬,臣之残骸,未知死所。臣之孤生,宁有今日?虽复巫阳筮魄。斗极收魂,方之于臣,未为厚幸。若乃祸之初煽也,锒铛急征,直截勘问,然后群奸张设之网罗,一击而立破。狱之渐解也,逾冬久系,再三驳正,然后愚臣覆之情事,经久而愈明。而又矜其负气自矜,贳其嫉恶已甚,熔铸以大冶之炉,箴砭其狂易之疾,此又我皇上范围曲成造化之妙用,超出古今万万者也。臣惟自古奸邪小人祸国家者,其初必假朋党以攻君子,其后必兴大狱以空善类。皇上天纵圣学,博览今古,神明独运,灼见狱祸之根株,洞烛党论之枝蔓。故微臣刀俎鱼肉,仅而得免。此非独臣一人之幸也。臣伏睹皇上克谨天戒,矜恤庶狱,解网遍囹圄,讴歌满寰宇。如臣愚昧,得与罢民庶女,并荷昭融。臣在国家,不啻春林之片羽,秋风之一叶,其获生全,至为微末。然皇上深仁厚泽,沾被士类,则已弘长无穷矣。从此、卞之奸,绝迹清时;同文之狱,屏息圣世。善人竞进,国论清夷。亿万年有道之长,恒必由此。此又臣之所稽首以诵,引领以几者也。臣性质刚褊,学问迂疏。有不负所学之虚愿,而孤每踬于清时;有同人涣群之素志,而奇祸独深于钩党。远惭神祖之拔擢,近负皇上之生成。自今以往,幸得解网山林,全生鱼鸟。然而长安日远,贯口星遥,曾不若城南片地,咫尺禁门,犹得同瞻尺五之天,近望觚棱之气。惟有朝朝暮暮,祝颂冈陵;子子孙孙,报称狗马而已。臣往年革职听勘,奉有关节等事会审既明之旨,问拟公杖,辞朝还籍。今兹再蒙恩宥,岂敢咫尺天颜,不一稽首阙下。谨力疾扶掖,向大明门行五拜三叩头礼,即日辞朝前去。臣不胜瞻天仰圣,依恋屏营之至。
(遵旨回话疏)
臣自往岁触权被构,蒙皇上鉴臣无辜,宽赦归里。顶踵高厚,杜门屏迹,朝夕焚香,祝诵万寿,顷于十一月十二日接得刑部咨文内开:“原任刑部侍郎蔡奕琛奏,为再陈神通广大等事。奉圣旨:‘复社一案,屡奉明旨,延捱不结,明有把持。今观《复社或问》及《十大罪》之檄,僭妄奸贪兼备,于人才治乱,大有关系,何可不问?张溥、张采、钱谦益殊干法纪,俱著回将话来,还勒限去。该部知道。钦此。’钦遵。”臣扣头捧读,仰见皇上神明睿知,独观万化之源,恻然于人才治乱之大关,思所以力创而亟返之,甚盛心也。
臣于复社。有无干涉,不容不力辩于圣明之前者,敢矢心沥血,为皇上缕陈之。奕琛疏称张溥首创复社,臣中万历庚戌科进士,溥中崇祯辛未科进士,相去已二十余年。结社会文,原为经生应举而设。臣以老甲科叨冒部堂,何缘厕迹其间?其不容不辩者一也。《复社或问》系原任苏州府推官周之夔所作,及徐怀丹《十大罪檄》,原本具在,未曾只字及臣。若臣果系复社,则之夔何不先指臣,直待奕琛始拈出耶?其不容不辩者二也。复社屡奉明旨察奏,亦未曾有臣姓名。屡旨见在御前。其不容不辩者三也。复社一案,闻往年抚、按回奏,已经部覆。臣方被逮在京,无由与知。其有未经回奏者,事在所司。有无把持,诸臣见在可问。其不容不辩者四也。复社自复社也,臣自臣也。奕琛欲纽而一之,而无端插入一语曰:“谦益发纵。”此所谓捕风捉影也。其不容不辩者五也。复社自复社也,奕琛自奕琛也。复社自有周之夔之案,奕琛自有薛国观之案。奕琛又欲纽而一之,而曰:“复社操戈,繇臣指授。”此所谓桃僵李代也。其不容不辩者六也。臣虽愚陋,亦素讲君臣之大义。四方多故,圣主侧席。谓中外臣子,皆当以报恩仇之心报君父,以剪异己之心剪奴寇。勿沽直以邀名,勿背公而植党。此臣朴忠一念,退不忘君,可质鬼神者也。顾坐以遥执朝权,党同伐异,则冤而又冤,诬而又诬矣。其不容不辩者七也。果如奕琛言,则臣等真江南之大蠹也。官于江南者,与生于江南者,是不一人,何皆喑默不言?岂举朝之臣子皆朋党不忠,而独奕琛一人忠乎?抑亦居官任职时不忠,而负罪之后乃忠乎?其不容不辩者八也。此八者,事理昭灼,确有证据。圣明在上,一览了然。臣岂敢只字支饰哉?至若奕琛以王陛彦一案,坐臣倾陷,臣不必与辩也,何也?陛彦之狱,出于睿断,非外廷所敢与也。皇上天纵神明,乾纲独揽。而谓草野小臣,能于三千里之外,簸弄神通。皇上至圣至神,明见万里。此不辩而知其诬者也。奕琛疏满纸凿空,无论监生盛顺,从不识面,即如钱位坤登途骤病,就医金陵、京口,未尝渡淮一步,而以为潜入京师。此而可诬,孰不可诬?其他正不必置辩也。奕琛以旧辅温体仁姻戚,疑臣报复。不知臣生平素无藏蓄,固未尝仇体仁于生前,乃奕琛顾欲代体仁仇臣于身后。人之不同量若此,又何言哉!伏乞皇上洞鉴《复社或问》诸原刻,果否有臣姓名?王陛彦一案,果否由臣构陷?并敕下九卿科道诸臣公议。奕琛累疏诬臣,果否真伪?则公道大明,谗网立破。臣得以渔樵没齿,生生世世,戴圣德于无涯矣。
○议(输丁议)
自有流贼之警,本道公祖,谆谆以出丁出赀,捍御桑梓,劝谕乡绅,俾为士民倡率。凡两阅月,逡巡未有应者。近日贼势未解,警报日至。县父母奉道檄催督,遽有开写输丁姓名,造册报道之说。不肖骇曰:“神矣哉!”何其具也?已而闻诸道路,则曰:“所谓输丁者,输其所自有之丁也。”一绅有家僮若干人,具名开报,有事率以守城,不费一钱,不待晷刻而丁已具矣。
不肖沉吟窃叹,不解所谓久之,乃冒昧献议曰:家丁之说,与排门夫不同。排门夫专为城守而说也。城守之日,民之少壮者登陴,老弱妇女,更番接应。举邑之人,编入行间,所谓排门夫也。若家丁,必其人勇敢便利,娴习武艺,缓则用以教练守望,急则用以乘城出战者也。今以家僮具数充报。此辈富饶者危帽轻衫,如游闲公子;贫穷者鹑衣草食,如卑田乞儿。一旦有事,何所用之?此为欺上台乎?抑自欺乎?将误地方乎?抑自误乎?乡绅平日,自视过尊,视其家人过骄,以为编作家丁,排门造册,为地方不惜痛自屈损,一至于此。不知有事城守,虽乡绅与齐民无异。家僮上城,何烦主人输助?正德中齐、刘之变,杨文襄居京口,注登城,与编氓共事,又何有于乡绅之童仆,而斤斤以开报为能事乎?县传道檄曰:“输丁自守。”自守之云,本道公祖欲乡绅各自为身家妻子坟墓之计,劝而激之之词也,非果欲其自守也。譬如一城有事,某雉堞堕矣,某绅能自率其丁以某堞完乎?某家门残矣,某绅能自占其丁以其家免乎?此万万不通之说也。道檄所谓自守者,正古人家自为战,人自为守之义,而非谓其各率家丁以自守也。不肖伏思之,与其募家丁,不如募乡兵;与其私募家丁,不如公募乡兵。流贼非生而为流贼也。拳勇无藉,饥寒不逞之徒,睥睨怨望,乘间而起者,平时之奸民,即突发之流贼也。今籍记某乡某保拳勇之人若干,拔其尤者,取的当保结,募而收之。此辈一为我用,则其党与回心矣。有事则各募其徒党以为爪牙,募百人可以得千人。此一便也。江海之间,啸风跋浪,窥伺内地者多矣。我招募乡兵,朝夕训练,彼将以我为有备,望风屏迹。且可以绝勾引之途,防窃发之盗。此二便也。异乡之人,小小营贩,寓籍于此者,不驱则奸宄丛杂,驱之则流冗可怜。宜各就其行户,编为一甲。择其久著此土,人共识认者,责以保结。即抽其轻便骁捷者,署为丁壮。此辈喜于得食,便于见留。即于保甲之中,行寓兵之法。此三便也。
兵既募矣,饷将安出?曰:道檄原以输丁为言,输之为言,输而归之于官也。输饷,即所以输丁也。乡绅为身家妻子坟墓之计,各发本心,捐赀省费,黾勉蠲助,则富监富民,必从风而响应矣。有不率者,所司以三尺绳之,何辞之与有?巢县之破也,吾郡沈生,重伤困毙,伏积尸三日,寇退而后出,亲见县令,劝富家出粟募守,皆悭不肯应。城破之后,骈首就﹃,哭声震天,悔不从县令之言。此殷监之不远者。吾邑富庶,百倍于巢,愿为绸缪桑土之思,无忍焦头烂额之议。此不肖所不忍深言者也。或者以为募兵未用,恐其难辑,已用,惧其难散。不知既募之后,有束伍之法,有训练之方,虽千万人可以进退如意,而况区区数百人乎?为此说者,不识时务,不知方略,借老成隐忧之语,以为藏悭饰吝之地,置之不足道可也。若夫乡兵之利,更仆未可悉言。本道公祖所称李茂明、梅长公保吉保麻之事,不肖深知之,故敢以为桑梓劝。崇祯八年三月朔日,虞乡老民钱谦益谨议。
(与杨明府论编审)
台下以指日朝天之身,为五年编审之计,讨伏匿,摘发奸蠹,穷日分夜,舌敝唇干,为百姓均繇役,为地方计长久,此仁人君子之用心也。惟是法立弊生,役多田少。欺匿日烦,爬搔无术。台下日不暇给,尚苦其纷纷;而道路啧有烦言,不胜其汹汹。伏而思之,其大端有三:客田之滥免不可问,则不得不取盈于额田,富户之花诡不可问,则不得不归并于穷户;桀黠之上下其手不可问,则不得不责成于区书。此三者,台下与通邑之所同患也。
窃以为此番编役,宜首清客户。当浦城徐简吾抚台限田之时,邑中别无客户。东仓一孝廉入赘,其妇翁借婿名立户。杨忠烈公编审此户之役,反重于他户,于是借户者屏息矣。客户之多,不知何年始?其多而滥免也,又不知从何政始?此今日第一弊端也,可不锄而去之乎?或曰:“新参茂苑相公,亦占户常熟,避茂苑不敢问,则客户俱不可问也。”此其言甚陋。茂苑生平清节,海内著闻。客户之立,必不与知。况爰立之后,与宫坊冷局,事体不同。今方平章军国,以天下为己任,安肯以绝不相干之客户,妨碍一邑之役法乎?一旦毅然改正,茂苑闻之,不惟无后言也,必将大喜。借茂苑作榜样,则其他客户,便可一笔勾除。一举而可以清寄庄之弊,苏穷民之困,又可以成执政之清名,而逢其所喜,何惮而不为?客户之滥极矣,有他省之乡绅,物故已久,而占籍隔省者,有江北之乡绅,江海悬绝,而占籍江南者。其尤可笑者,则钱司厅名选之户也。司厅初举顺天,以同宗刺来谒。问之,则曰:“祖上传闻,记忆是常熟人耳。”后遂欲领坊银于常熟,当事者不可而止,未闻有寸田尺土在尝熟也。非宗认宗,无谱通谱,此近来流俗恶套,今不知何人借其户以避役?是又以司厅为市也。如曰以原籍之故,则寒家原自浙东迁来,何不立户于浙?如曰以同宗之故,则寒宗有仪宾在江右,何不立户于南新?此事理之万万不通者也。诸如此类,非但当厘正点役,更须重加罚治,以为欺隐之戒者也。其或事出有因,法可假借者,如钱职方大鹤,本常熟人也,而于长洲登第,则当核长洲之曾免与否,而不当但以原籍为辞。蒋邑宰介如,本无锡人也,而于常熟发科,则当核无锡之曾免与否,而不当但以本庠为解。循本责实,彻底打算,免不任受德,不免亦不任受怨,何忧客户之不可问哉!花诡之弊,不可穷诘。假如千亩之田,一旦化为百户,世有千亩而百人为买主者乎?百亩之田,一旦化为十户,世有百亩而十人为买主者乎?此可一案籍而了然者也。又有不花而花,不诡而诡者,于官户民户之外,多设款额者是也。又或有不当优而优者,于本分应免之外,加倍优饶。有不当免而免者,于乡绅科贡之外,另立名目。此等弊窦不除,情面不去,但于穷户穷民,行一切归并之法,恐纷纷者卒未有定,而汹汹者亦终未有已也。为台下计,与其独裁之,不若公议之也。与其拮据料理于一堂,不若疏通商榷于一邑也。今将通县优免数目,本邑乡绅举贡等项若干,客户若干,别户若干,据现造册籍,先送阖邑缙绅公议。或免或否,各各公同注定,一则为通邑清役,一则为父母分怨,料缙绅必不辞也。次则送本学师长,集诸生公议。诸生公为桑梓,私为门户,苟有所见,必竭诚相对,不敢诬且隐也。又次则行首告之法。或投匦,或面陈,许其直言情弊,核实施行。则言者摩厉争进,而其可采者必十得五六。虽桀黠之上下其手者,亦将形见而计穷也。扌弃此数日功夫,花诡可清,冒滥可核。差不患多,田不患少,榜额一出,便如金科玉条,不可移易。虽曰五年编审,造福于地方者,不啻百年千年,在台下更加之意而已矣。
或曰:“如是而役犹不足,则奈何?”曰:繇役者,一邑之公事也,非县父母一人之事也。在县父母,当与缙绅公议;在缙绅,当与县父母分忧。吾辈之受国恩多矣,视力役小民,便多吃亏一分,亦复何妨?役果不足,则于见在优免额中,量出几何,或领差,或贴役。不佞当努力以为士绅倡首,孝廉子衿之贤者,自当闻风响应。庶几往役者不困,而民力可渐瘳乎!往时官户,概不当差。官田渐多,民田渐少。徐浦城为松江司理,慨然有限田平役之志,及开府吴中,奏请举行,杨忠烈力赞其事。迄今吴民不至尽为捐瘠,二公之力也。未及三十年,而吾邑之役法蠹弊至此。波靡鱼烂,谁执其咎?伏惟老父母,推浦城之成法,踵忠烈之芳规,广询独断,为虞民造无穷之福。不肖虽老且贱,犹能从闾史之后,执简而书之。狂瞽之言,不识忌讳。伏惟裁择。
(与蒋明府论优免事宜)
伏承颁示优免书册,俾各竭刍荛,仰佐台下平役恤民之百一,甚盛心也。台下化洽饮羊,智周握蚤。册中情弊,岂不洞若观火;而犹折节下问,敢不臆举以对。窃见所颁书册,似犹出胥吏笔牍,有意上下其手未经台览者也。客岁以客户滥免,上书前政杨公,以蒋邑宰介如、职方钱大鹤相提而论。今大鹤则推置客户,介如则收厕邑绅,于客户之中,独收东仓吴志衍一人,此何为也?介如应入邑绅,则何以独外大鹤?志衍既应优免,则何以谢凌正卿诸公乎?开此册者,假手于二公,颠倒簸弄,以挠乱经理客户之议,以巧为客宦搀越盘互之地,设谋甚狡,伏机甚深。此其人必老吏舞文,敢以役法为市者,似不可不察也。
册中事宜吏,有可得而商者。功臣拨赐田亩,免粮免差,此国制也。本县旧有宋西宁庄田,滥免至万亩外,今又改为薛阳武,此何说也?西宁庄田拨赐,出自何朝?奉何御批?据何部札?果有之也,自当仰遵典制,免粮免差。若犹未也,则有余田,一体当差。违者,一亩至三亩杖六十之律例在。况庄田昔系西宁,今归阳武,果钦赐也,其敢私相授受乎?元勋如中山,国戚如嘉定,假令设版焦瑕,动称四履,尽三吴之土田,不足供勋戚之汤沐,矧蕞尔一邑乎?愚以为庄田一款,断宜穷究假冒根由,不得因仍姑息,亦所以正国法也。其当裁者一也。故宦优免,出自上台德意,谁敢非之?士大夫生叨国恩,没而优免三年,逾涯极矣。宦于他方者,谁无故吏?谁无门生?宦于兹土者,谁无举主?谁无座主?故宦之后,又有故宦。十年之外,又复十年。率是而行,安所底止?上台笃念故旧,夫岂不轸惜小民?小民之膏血有穷,上台之恩施无已。愚以为故宦不论官职崇卑,有无批免,断以三年为限。在小民无不心服,即上台亦当首肯。其当裁者二也。忠臣后裔,王、钱世袭锦衣,论官优免,无容置喙矣。其他应奉祠生员,量加优免。若假忠裔名色,滥寄多田,其端不可开也。忠臣死杖死狱,志在报国,国家业赠恤优报。若其后人,诡田避役,倚忠裔以厉民,必非忠魂所乐也。尤可笑者,李仲达列之忠臣户,则缪西溪诸公何得不与?王苍野、钱云江皆死倭难,忠臣也。王道烨之外,又立王苍野一户,则钱可兴之外,又将立钱云江一户乎?奸胥目无三尺,一至于此。其当裁者三也。名色错列,朱紫混淆。有一绅而列两户者,有故绅而列见在者,有已故封君免三年之外者,有已故杂流混免三年之内者。其当裁者四也。杂流承舍,吏员儒士,此等蝇附多人,狐假莫辨,本是过海活切之流,又多子虚亡是之辈,不如一切抹杀,论田起差。其当裁者五也。命妇守节一款,事无大谬,理则不安。《会典》旌表守节,必夫亡三十以下者。若曾应封典,不得与旌。今曰命妇守节,此非名也。夫人再醮,前辈曾有谑语。即命妇徼恩优免,不当以守节为词。目前见谓何伤,异日终成话柄。向虽列名公启,亦自悔斯言之玷矣。其当裁者五也。凡此皆台下所朝夕讲求。一经拈出,便自了然。但在台下推造化之心,放霹雳之手,满盘打算,彻底施行。则剧邑之繇役可平,小民之疾苦少息矣。虽然,此所论于册之内也。通邑之积弊,莫大乎花诡。往时之花诡者,奸顽小户,雀鼠穿穴耳。今则富家巨室,无户不花,无田不诡矣。有巨万之田,而仅存百数者矣。有一户之田,而化为千百者矣。册籍有田,而富户无田。收租放债则有田,而点差应役则无田。过此以往,弊将奈何?说者曰:“有两法以治之,一则并田当差也,一则论田贴役也。”此两说者,似是而实非也。假令并田当差,则一区之中,必以千亩数。百亩之户领差,而万亩之花诡者,影附于各区小户之中,闲领小差,永避大差。是花诡者,于并差甚便也。假令论田贴差,则一邑之中,亦必以千亩数。百亩之户领差,而万亩之花诡者,藏躲于一亩一户之列,岂惟避大差,并避小差。是花诡者,于贴差尤便也。领差之中户下户,艰难跋涉,破家荡产,甚且以身命偿之。而富家巨室,上不应公家之急,下不惜闾阎之穷,安享铜山金穴之利,恣行敲骨吸髓之恶。役法从此大坏,民生从此日蹙,而不平之极,焚抢劫掠之祸,亦从此而酝酿决裂,可不惧哉!当今不穷搜花诡之弊,则徭役不可得而平也。不重加花诡之罚,则花诡不可得而禁也。试覆按历年推收册籍,过邑之田,非有海涨沙坍也。册上之田,又非有虫蚀鼠耗也。昔何以多?今何以少?昔何以有?今何以无?昔何以归并?今何以瓜分?昔何处来?今何处去?按图而索之,履亩而求之,不亦了然在目乎?搜得此等弊端,罪在吏书,严治吏书。罪在业户,严治业户。行不赦之诛,立倍等之罚,花诡何患乎不清?役法何患乎不善哉!若夫花诡之渊薮,显明易见者,则客宦之户是也。一富户立一客宦,则邑中少一富户矣。两富户立两客宦,则邑中少两富户矣。有为调停之说者曰:“每户优免其半,以谢客绅。”此法一行,为富室者各立宦户,各免半差。自此客宦麇至,如市贾之相求,不十年内,常熟无民田矣。凡立客户者,皆奸顽大户,借荫避役者也。昨与陈益吾、赵景之二公面商,以为合邑北运等重役,宜先点客宦户充当,后及本邑,庶可以惩诡寄之奸,绝寄庄之迹,此事理之确当者也。客户之田,皆奸顽大户之田也。免则奸顽大户被其利,客宦不任受德,不免则奸顽大户寝其奸,客宦不任受怨。台台为民父母,三尺在手,斩钉截铁,为斯民造福百年,亦何嫌何惮而不为哉!
往年议清客户,杨父母每告人曰:“极欲周旋,只是钱老先生不肯为之。”听然解颐。今日口快手痒,不能自禁,复为台下发此狂言,转复自笑也。如有可听,伏望留神采择;如其不可,如候虫之声,自作自止于篱落之间,冀高明无以聒耳为罪,此后亦不敢更置一喙矣。
(请调用闽帅议)
窃惟天下大势,以人身譬之,京师其元首也,东南其腹腴也,齐、鲁、豫、楚其肩背肢体也。方今奴、寇交讧,豫、楚残破,齐、鲁疮痍,独东南腹腴无恙,是以元首晏然,而肩背肢体可以徐图补救。今荆、襄陷矣,江州殆矣,并江交下,羽檄四至,芜关又以焚劫告矣。贼在荆、襄,则雄据上游,无日不可以直下。贼在芜关,则潜伏内地,无处不可以窥渡。我无将无兵,无舟船,无车马,无器仗,无斥堠,奸人勾引,盗贼窃发,上何以卫陵寝,下何以固陪京?东南腹腴之地,将蹂践为豫、楚、齐、鲁,而神京何所恃以无恐?此可为胆寒股栗,蹙然不终日者也。
为今之计,拯溺救焚,权宜急切,惟有调用闽帅一著。悉心筹之,其便有五:郑帅方略谙晓,师律精严。感激圣恩,誓以死报。新旧登抚二曾公,皆以百口保之。用节制之师,鼓义激之气,闯贼游魂,可以灭此朝食。此一便也。郑兵皆岛卒番鬼,习泅善没,如长鱼拥剑,跳跃于惊涛巨浪之中。贼虽多枭悍,原野奔突,而水战非其所长。以郑之长,制闯之短。此二便也。其铳炮之猛毒,枪刃之犀利,牌甲之轻坚,船舰之完好,皆二十年以来,积岁月,阅攻战,竭赀力而就之者也。彼在行间,必悉索以来,无制造简稽之劳,而得利兵坚甲之用。此三便也。禽鸟之制也以气,郑来则闯必缩足不敢南下,而江海间萑苻伏莽,可取次收服,为我之爪牙。此四便也。江南无知兵之将,无束伍之卒,一经调度,旌旗壁垒,焕然改色,东南半壁,转弱为强,比于闽海。此五便也。愚以谓当事诸公,宜亟以江南急危情形,飞章入告。伏乞皇上,立敕郑帅移镇东南,专理御寇事宜。若寇信孔亟,一面上疏,一面移文,令克日就道,勿迟晷刻。须其至,商榷信地,酌量战守,庶几流氛可立净,江上可安枕,而中原可一意办奴,此非独东南之福也。优其辞命,厚其礼币,许之以懋赏,申之以信誓,使之踊跃鼓舞,欣然趋事。其将领士卒,一应安家衣甲。器械船只,行粮月粮,一郑帅弟鸿逵赴登事例,移文闽抚,于正项钱粮支给,开算明白,江南即支正项钱粮,代闽解京,则将士乐于用命,而钱粮无彼此牵掣之虑矣。或曰:“闽海之所恃者,郑帅也。郑左足一动,闽抚将多方以阻之,必不成行。”曰:今天下之患,莫剧于闯贼,地莫要于东南,国家之命脉莫重于高皇帝之陵寝。闽抚自为闽海计,独不为孝陵计乎?独不为东南桑梓计乎?东南闽粤之门户为东南即所以为闽粤也炎风朔雪莫非王土为臣子者其敢以四履之地,自分疆索乎?新登抚赴登也,属郑帅造船于瓜洲。郑慨然曰:“此王事也,万里不敢辞,况京江咫尺乎?”已而语其弟鸿逵:“奴警更急,我当亲督师渡江。”其慷慨赴义,急病让夷如此。而闽中忍以他词尼之,以征发期会辽缓之乎?即闽有他盗,不过狗鼠噬啮,故有镇守总戎在。漳、潮之篆,委偏裨暂署。江南事有端绪,即建节还闽。固未尝夺郑于闽,而闽何必为及瓜之虑乎?客岁征徭,以两广片檄而往。今兹援登,逼岁而奉诏,献岁而出师。此一役也,简书切于征徭,警急同于赴登。郑必行,闽抚必不阻,皆可以执左券也。或曰:“流言汹汹,蟪蛄之声,违山十里。若寇不南下,东南解严,召郑而以重兵至,何所置之?”呜呼噫嘻!谬哉此言。天下未有贼据荆、襄,一日不扑灭,而东南可一日解严者也。孙吴时,西陵合暮举烽火,三鼓竟达吴郡之南沙。南宋之都杭也,倚荆、襄以为固,贾似道不救吕文焕,襄阳失而东南随之。天下安有失荆、襄而可以固守江南者乎?我若戍守得人,舟师缮完,即当为进取之计。及其未定而扰之,诱其来而蹙之,乘其便而袭之。天厌其恶,安知不授首于我?如今之为拱手而待其来,且徼幸其不一来,忽然而来,其及图之乎?自古敌国之势,我不往则彼来,非我薄人,则人薄我。今以飙举雾合狼吞兽突之闯贼,而望其为彼疆我理,耕桑交境之敌,此亘古必无之理也。东南之要害,不止一隅。既奉命移镇,则东南皆信地也。皖急可借以援皖,凤急可借以援凤,淮急可借以援淮,譬之奕棋,下一子于边角,而全局皆可以应,则下子之胜著也。天下事已如奕棋之残局矣,诚有意收拾,则满盘全局著子之当下者尚多,而恐当局者措手之未易也,姑先以救急一著言之。
衰晚罪废,不当出位哆口轻谈天下事。警急旁午,吴中一日数惊,顷见南省台传议曰:“上护陵寝,下顾身家。”听斯言也,如寐睡中闻人聒耳大呼,不觉流汗惊寤,推ゎ被而起。庸敢进一得之愚,以备左右之采择。癸未三月朔日。
初学集卷八十八
○制科(一)(万历三十八年廷试策一道)
臣对:臣闻帝王之治天下也,必有画一天下之大法,而后上下之纪纲肃;必有贯彻天下之真心,而后上下之命脉通。何谓大法?名实相稽,威德相御,下不得有烦嚣之国是,而上不至有壅遏之国成。此宇内之大同也,不可以假借者也。何谓真心?堂阶一德,宫府一体,上不以积疑为揽权,而下不以积威为奉职。此君心之真同也,不可以假袭者也。有法以运用其心,则人主之心源,晓然分布于宇宙。言之上宣也,如吾喉舌,令之下流也,如吾臂指,而天下帖服于风行草偃之化。有心以宰制其法,则天下之治理,井然受象于君心。言之有是非也。君心不受其两岐,令之有通塞也,君心不开其旁窦,而人主坐制其绳联丝制之机。古之帝王,不综核而言路自清,不振励而庙谟自定。以君心之真同,成宇内之大同。君之惠泽流,而臣之悃诚达。浓仁厚化,蔚为太和,其道端不外此。藉令法不求其大同,则言有异指,令有异门,人主置天下于有同有异之域,而天下不得同。藉令心不求其真同,则君与相异心,君相与天下异向,人主先置其心于互同互异之域,而天下且不得不异。是故天下之治者,天下同也。天下之所以治者,君心同而天下无弗同也。钦惟我皇帝陛下,负不世出之资,天德独纯于乾健;具大有为之略,景运方抚于日中。应门深拱,而天灾谴告,小心时凛于握冰;玉几遥临,而朝事纷纭,独断常洞于观火。悯直北之大,则仁先四民,不惜留税以赈畿辅;怒滇南之失律,则威行万里,行将传首以慰昆明。春秋鼎盛,氛孽削平,千载一治也。老成在位,宵小屏迹,又千载一时也。猗与盛哉!以此登三咸五,流唐漂虞,可计日待矣。乃犹不自满假,进臣等而策之于廷。上嘉皇虞三代之盛,言底绩,令从风。而以挽近之混ゾ废阁者,穆然引咎责躬,愿与二三元老,共襄同德一心之治。臣草茅贱士,新从远方来,望日就云,梦寐不敢忘,其敢无说而处于此?臣窃惟天下有大防二,议论与诏令是也。议论之播腾也在下,而所以司其气机,决其关窍者,则属之于上。故有形在下而下不得衡操者,议论也。诏令之传宣也在上,而所以导其血脉,应其条理者,则属之于下。故有权在上而上不得臆逞者,诏令也。议论之先,有神焉以主之,忽而澄清,忽而横溃,其故不可以口耳揣也。故古之畏言者,必取喻于防川。川之决也,乘于一隙,而奔于莫御,则主议论者重。诏令之表,有几焉以制之,不胫而驰,无端而遏,其故不可以耳目求也。故古之重令者,必取象于涣汗。汗之涣也,出之则顺,而反之则逆,则制诏令者重。诏令无关于议论也,而议论之一起一伏,有因诏令而息,亦有因诏令而滋者。诏令为端,而议论为之委也。议论无关于诏令也,而诏令之一纯一驳,有得而为议论坊,亦有失而为议论丛者,议论为矢而诏令为之的也。斯二者省则俱省,烦则俱烦,行则俱行,格则俱格。在上在下,皆若有使之然者,而莫知其所以然。盖自古以来固然矣。以唐、虞极治之会,七政齐,庶尹谐,六府修,三事治。当此之时,言不听于无稽,治必期乎从欲。何惑乎群言?何忧乎梗令哉?而谗说殄行,至震惊于朕师;苗民逆命,犹待化于干羽。盖议论之难清,而诏令之易格如此。又况汉、唐以来,类多杂伯杂夷之治,虽综核可以息群言,削牍可以惊万里,亦恶足以为今日献哉?洪惟我太祖高皇帝,崛起田间,廓清宇宙。其于政务之几微,民情之委悉,与夫人材国运之盛衰隆污,莫不蚤见而灼计之。朝廷之上,有职掌,无议论;有议论,无是非。每一诏下,薄海内外,为之心战而股栗。盖郏辱阝之鼎,卜年者既二百余。而高皇帝神武式凭,犹一日也。肆我皇上,又以笃生之圣,嗣服承休,主势尊,国势强,东征西讨,威灵赫然,八袭九重,神明旁烛。固宜垂裳端拱之化,远继唐、虞,近符高庙矣。而人心浮薄,国论纷呶,议论未必屏息,诏令未必奉行,诚有如圣制所虑者。臣尝观今日之议论矣,怀顾忌则事事类于寒蝉,瞰机关则人人托于鸣凤。彼蜀我雒,朝繇暮跖。皂囊白简,尽如捉风,何议论之为也?臣尝观今日之诏令矣,宫禁未必行之于部院,部院未必行之于郡邑,温纶让德于夏雨,严旨逊威于秋霜。连章累诏,尽如挂壁,何诏令之为也?臣以为以寡言省议论,议论之似省而实烦者此也。如欲省之,莫若先使议论之。明彼所攻击者为事也,必剖白其事之根株;彼所党伐者为人也,必严核其人之俦党。彼为引绳批根之言以劫众而行其私,吾以公论裁之,彼为函端匿迹之言以疑上而倾其敌,吾以明断决之,有疏必答,有覆必行。下有部院大臣之职掌,而上有圣明之批发,何嫌何怨,何仇何党,议论之途明,而议论之曹破矣。臣以为以空言行诏令,诏令之似行而实格者此也。如欲行之,莫若先使诏令之信。守令之贪残,当先厉苞苴之禁,而贪风可惩;封疆之破坏,当先正失事之诛,而边臣可警。逢掖之嚣陵无已也,台省之寻戈旷林者,无乃导其先路?文章之怪诞日甚也,章奏之射覆窭数者,无乃树之前茅?严为章程,勤为批发。令前必无不明不昧之言,而令后必无可贷可轻之罚。何盖何藏,何趋何避,诏令之源约而诏令之流顺矣。臣窃以为清言路、正国体,莫先于此,而又非其本也。圣制不云乎,君臣同心,治化乃成。求治之本,一言蔽之矣。臣姑无远引先朝盛事,如左刘右戴,从容夜分,为千秋美谭者。即皇上御极初,亦尝以优崇召对,倚毗重臣,而其人亦能以强力把持天下。盖六事疏中所称省议论重诏令者,一时纲举目张,班班可考。则君臣同心之效,可见如此矣。自兹以后,诸庸辅之绍述者,但用其余威绪谋,搏击言路,牢笼私人,而未闻稍为社稷计。诸臣之伎俩才品,与夫倾危委靡之状,皆积为皇上所窥。于是视群臣太轻,视天下事太易,用舍举错,务为一切不可测以胜之,而天下事几不可为。臣以为宜亟自今日返之矣。平台暖阁,昼日延见,无徒以中旨慰留也。训储卜相,旦夕举行,无徒以留中羁系也。惟辟作福,惟辟作威,臣以庆赏刑威归之主上,而臣作股肱耳目,汝翼汝为,汝听汝明。上又以其股肱耳目共之于臣下,君心下济,而臣心上行,议论自省,诏令自行,岂事更张治具乎哉!臣尝伏读大诰,首君臣同游。曰历代君臣,同德一心,立纲陈纪,昭示天下,为民造福。大哉王言!真所谓以君心之真同,成天下之大同,綦隆盛治,度越千古,而我皇上所宜羹墙祖述者乎?抑臣又有献焉。臣尝诵唐陆贽之言曰:“人主智出万物,有轻待人臣之心;思周万机,有独驭区宇之意。谋吞众略,有过慎之防;明群情,有先事之察。”此数言者,英主哲辟,多受其病,而皇上固万无是也。然以臣愚管窥,今之纲纪未肃,命脉未通,天下未尽大同者,则以皇上聪明神断,无时不用,而未必尽用之任人行政吃紧当用之处耳。贽之言傥亦非无当乎?书称尧德,则曰稽于众,舍己从人。数舜之功,则曰明四目,达四聪。序禹、汤之所繇兴,则曰禹拜昌言,用人惟己。故能无我者始能同人。而独智自贤之主,虽欲同德一心,其道无繇也。伏惟我皇上,虚心以谘访耆硕,大心以茹纳臣工,不用明而人仰之如日月,不用威而人畏之如雷霆。天地交而岁功成,上下交而理道立,此可还至而立有效者也。不然,今天下亦多故矣,所恃者惟上下同心,庶可无栋挠轴折之祸。而皇上又以独智绝之,患岂止于议论烦、诏令格而已哉!臣不识忌讳,干冒宸威,不胜战栗陨越之至。臣谨对。
初学集卷八十九
○制科(二)
(万历三十八年会试墨卷(论一首,表一道,策五道))△圣王必以其欲从天下之心
论曰:王道必本于无欲;非无欲也,以天下之欲为欲也。夫天下大矣,民生其间,知棼而不可规表测也,力横而不可约束绳也,人主安能一一均调之、剂量之?而曰必以天下之欲为欲,岂其舍广厦细旃之奉,而贬损其躬,以为穷檐屋计哉?圣王之道,执大象而天下往。不先平天下之心,而亟治一己之欲,则先儒所称圣王必以其欲从天下之心者,盖尽性之旨也。请推言之,人各以性盛心,以心盛欲。欲也者,感于性而窍于心,其微无形,而其危不可圉,圣王与天下之所总也。欲之初萌也,如爵火之始传,欲明欲灭而不可扑也。其渐渍而来,乘间伺隙,如积火之消膏,不自觉也。其内引而外射也,如火之燎于原,流金泐石,而莫可控揣也。纤纩塞耳,则不闻钟鼓;一尘眯目,则不见丘山;片欲翳心,则不辨白黑。欲之为我有而累我亦大矣,而况人主之身,立于四累之上,而隔于九阍之内,威福为之辔御,好恶为之毛羽,一切声色货利娱心极虑之事,为之钓饵而射的,吾欲念一萌,而天下已有市吾欲而进者。人主厌纵其欲以乱百度,而天下与人主日隔,宵人射声,忠贤匿影,人主重袭而不自知,天下吞声而无所诉,而天下事乃不可为矣。圣王乃伏而思曰:天下之人,五方异宜,四海异俗,广川大谷异居,刚柔燥湿异气。有好必有憎,有愉必有拂。天下人各有欲也,岂独人主?且人主以一身司牧,亿兆人哀乐虑叹,无不寄命于人主。善御者之于驾也,马体调于车,人心适于马,御者之心,不自用而为马用,而人主独能外天下以成其欲乎?然则人主以天下之欲为欲者也,人主安得有欲?惟人主不以天下为欲,而自以其欲为欲,吾目欲选色,而天下憔悴转死者吾不见;吾耳欲流声,而天下呼吁道旁者吾不闻;吾口欲爽味,体欲重裘,而天下木食鹑衣者吾不恤。天下瘁瘁焉人苦其生,而又何赖于人主为?夫数者之欲,非庸主有之,而圣主独无也。圣王之欲,即庸主之欲,又即天下人之欲,而特其见有公私,量有广狭,争于一念之转关而已。是故天下有覆盆向隅,不敢望天者,则天下之目苦不得视,而吾之欲色者诎矣;天下有呻吟叹息,危涕相告者,则天下之耳苦不得听,而吾之欲声者塞矣;天下有结墙底滞,无生人之乐者,则天下之痿Φ苦不得伸,而吾之欲甘美者却矣。深宫曲房,颦号笑舞,进斯民于应门九重之内,而撤一心于闾阎畎亩之下,斯所谓以天下之欲为欲,与封己一膜者迥异乎?而要之圣王非无欲也,盖善用其欲者也。乡令己不欲色,则天下之憔悴者谁见之?乡令己不欲声,则天下之呼吁者谁闻之?乡令己不欲口体之适,则天下之鹑衣木食者谁悯之而谁恤之?节啬其形,劳苦其神,自以为能绳约吾以就天下,而其与天下之心,隔于凑理,则已久矣。然则圣王之所为有欲者,乃其无欲之至,而其所为以欲从天下之心者,不过自从其心而已。当其时,人主之欲,回环旋复于一世,如斗柄之所指,四时寒燠,各顺其令,而天下寄命于人主,如中衢而致尊,过者斟酌焉,各得所欲,而莫知其所以然,一以为家人父子,一以为心膂手足。人主无欲,以天下之欲为欲,而天下亦无心,以人主之心为心。故曰:“不先平天下之心,而亟治一己之欲,此圣王尽性之术也。”虽然,治欲亦难言矣。大抵庸主之欲,依附于情习之内;而英主之欲,飘忽于理气之间。夫欲至飘忽于理气间者,规砭不及,攻治不至,急之则遁,缓之则伏。其与天下之心相拒最微,而相隔最锢。则惟有圣贤尽性之学,足以破之。故英主必不可使不知学,而引君格心,其权又属之大人。人主治其欲,而后可以通天下之心;大人能自治其欲,而后可以通人主之心。其始也以欲从天下,而究且天下从欲以治,此又尽性之本,不可不亟讲者也。
△拟上留北直隶诸处本年应解内帑税银以二分充军饷一分赈饥〓民廷臣谢表(万历二十七年)
伏以皇心忽转,聿修实政以祈天;帝德旁敷,暂撤空储而济国。春温天语,顿舒数载之屯膏;雨涣王居,大一时之解泽。军民礻是福,中外倾心。臣等诚惶诚恐,稽首顿首。窃惟民为国之根本,而兵乃王之爪牙。八政攸关,六官并重。国家建都三辅,藉右扶左翊以实神京;而屯戍九边,设内营外卫以雄重镇。兵农棋置,锁钥固于北门;粮饷灌输,转运资于南极。充都奉邑,生聚何止于十年;投石超乘,训练不忘于千日。盖培养系累朝之德,而干城实一代之基也。自矿税相仍于迩年,致绎骚日甚于内地。告缗迭起,榷利无方。金石穷搜,奚止贡珊瑚之树;貂横出,不须劳獬豸之冠。赤地萧条,尽是含冤于中使;黄封络绎,何曾介喜于天颜。徒以群小之纷纭,遂致帝心之震恐。自南徂北,非旱即霖。焦土铄金,谁禳四目之魃?怀山拔木,频舞一足之羊。飞蝗蔽天,捐瘠盖地。东南负剜肉之苦,嗟彼奥区;西北起剥肤之忧,念兹上国。闾左之灾荒如此,卒伍之流离可知。野无青草之储,羊谁托?边有黄花之戍,牧马不肥。釜甑生尘,犹惧怒捉人之吏;兜鍪如洗,岂堪逢宿饱之胡?千里污莱,计已穷于露肘;三边精锐,智徒出于脱巾。弄赤丸而纵横,半作潢池之盗;卧绿沉而怨诅,谁当紫塞之雄?仰屋计臣,叹一筹之莫展;筹边司马,补万牍以何裨?虽运际泰宁,朝廷方抚虞渊之日;而灾当阳九,草野或忧杞国之天,兹盖伏遇皇帝陛下,治法无私,贞同得一。璇台八袭,垂裳想像于六宫;绨几九阍,削牍震惊于万里。念公私告匮之日,借箸良难;且军民交瘁之时,燃眉何继?遂以一年之税额,肆为万姓之恩膏。盖谓本非惟正之供,取无艺以充内帑;不若即寓蠲租之意,留有余以散民间。二分给军,知水火之尤迫;一分议赈,谅升斗之非虚。德意风行,颂声云起。疏观郊野,顿息鸿雁之哀鸣;逖听边陲,已见熊罴之踊跃。父老扶杖,观风相庆于沟中;壮士挽弓,贯月竞传于塞外。雉驯四境,太平可冀桑麻;马立千门,警急无虞烽火。此皆繇我皇上克备大君之德,迪知小民之依。初缘国计空虚,误开利孔于探取;今以天变警戒,遽腾明诏于捐除。始悟攫金剖璧之徒,病国已延于数载;从此投珠抵璞之令,崇朝且遍于四方。盖非徒皇上不世之仁,抑亦高庙万年之赐也。臣等目击时艰,心怀国恤。流民可绘,叩阍无当于严君;窃禄何能,恤纬自惭于嫠妇。思汲黯之矫诏,空负须眉;念韩之饷边,莫伸指掌。惊逢旷典,仰悉宸谟。下臣无待伏蒲之劳,高天已沛润朽之泽。向来否塞,皆臣子自失于格心;此日恩施,知君父不难于启牖。喜极泪零,欢并愧集。伏愿益虚咸,恒继离明。足食足兵,节五材之用;厚生利用,修六府之功。念辇毂之反裘,劬劳甫息;轸遐荒之竭泽,疒只 宜瘳。弓挂扶桑,继民不见兵之盛事;粟陈红朽,致天不爱道之休征。咸五登三,快睹巍巍之治,袭六为七,行看永永之传。臣等无任瞻天仰圣,激切屏营之至。谨奉表称谢以闻。
(策)△第一问
今之扼腕而计国者,宫府釜ň?边陲伏戎,敝舌缀牍,不下数十万言。人主亦置之耳,恬不动色。而明问独以安危大势总挈之人心,则愚尝深惟标本之计而重有既矣。
愚睹二百年来,莫捏杌如二正之季,而国祚卒晏如泰山者,二正之季,内孽于权奸,外孽于强虏逆藩,天下动矣。而二季之主,仅以狗马蹴リ轻裘挟瑟之好,生祸患于眉睫,未尝有深知独力,隔绝天下之腠理,而壅废祖宗之法度。故天下之心,有厌乱而无喜乱,轻于发乱而亦易于收乱。乃今日则异是。主上神明独运,妖孽削平,自谓已安已治矣。而上自三辅,下自百粤,民心若摇摇然无所维系者。有乱形而无乱征者,二正之季是也;无乱形而有乱征者,今日是也。乃今之忧乱者,动则曰主上不亲大臣,不信群臣,奏请不行,帑藏不发。即拊心碎首,计画无复之耳。愚以为不然。千金之子,驾巨舟而游于江湖,冲风破浪,樯倾楫摧,舟子、长年,为之号呼涕泣,虑无不立返者。今诿主上以操舟,而下不任舟子、长年之责,有是理乎?愚以为今之民所以不治者,上不以实政课下,而下不以实心应上,大臣过于自疑,而小臣于自为,有职掌而无操柄,有体统而无精神,名为刻励,实则丛脞耳。上御极初,有以管、商之术秉国成者,其人虽任智力,劫持天下,然一时尊主权,核吏治,循名实,省议论,画然可观。后之绍述者,变操切而涂泽,反综核而模棱,使天下事不蕲废,亦不劝行,能者无所见长,不能者无所见末。积颓积废,以有今日。则救弊之方,亦大略可见矣。惟是公卿辅弼之臣,尽洗其惜身顾名畏首余尾之念,为天子振刷纪纲,图维命脉,令出惟行,毋以挂壁藉口;名期责实,毋以涂饭贻讥。而后内之台省部寺,尽戢旷林之戈;外之监司守令,各去扑满之智。一德一心,以民生国计为事,则上心不难转移,而瓦解之势可无作也。不然,讳言振饬,而猥以调养为事。譬之放舟于瞿塘,不回旋避险,而捧土以实其漏,为之舟子、长年者,不亦太短智乎?即欲如明问所称为主上引过者,又何涂之从也?虽然,愚又有感于二正之事也。己巳之变,于、郭诸能臣戮力内外,北辕始归。当武庙南巡,天下岌岌矣。王守仁拥强兵,据上游,逆瑾慑伏莫敢动。今天下不幸不为二正之季耳。脱一旦有事,即有诸臣者出,谁能假以事权,宽以文法乎哉!愚之鼠忧过计,盖有不能释然者,执事亦笑其为言否也?
△第二问
性不可以言也;言性者如以勺取水,以指得月,必破其所执而后可。无执,则随言皆性。言性固性也,结而为习,动而为情,作用而为才,种种皆性也。有执,则随言皆执。鸡鸣夜气,非性也,舍习而才,舍才而情,舍情而言性善,亦非性也。请因是而发言性之旨。大抵圣贤之悟性必彻于无,而证性必根于有。性可悟,不可言。言者,为未悟者指迷也,非为已悟者标悟也。今之论性者,皆宗孔子性相近之言。夫性,浑然太极也。太极本于无极,阴阳未分,淑慝未判,何相近之有?盖亦就天命之参于气质者,微指其端,虽不落感物而动者,而亦未及未生而静以前。相近,亦非性初也。子思直指天命,似稍露本原,而归根于喜怒哀乐未发之中,则亦借感物而动者,以指点不容言之机耳。至孟子而性学乃大著矣,发源孔氏,引绳百家,而断之曰性善。然不能直指性之何者为善也,曰情亦可为善云耳,曰才亦未始不善云耳。即言夜气,言鸡鸣,取证益广,标旨极员,卒未尝执善而即为之性也。何也?性,太极也。太极浑无善恶,是为至善。动生阳,静生阴,则善恶之几伏焉。善与恶偶,均不可执为性,犹阳与阴偶,均不可执为太极也。然太极虽分阴阳,必以纯阳为根,性虽分善恶,必以至善为根,习相远而性必不相远以此耳。自孟子之宗旨不明,言性者执善为性,而不究其所从来,于是义袭之学起矣。不知天下有见性之善,善即性也;有执性之善,执即非性也。忠一也,比干为自靖自献,而令尹子文弗与。廉一也,伯夷为求仁得仁而陈仲子弗与。事功一也,伊尹、周公格于皇天,而管仲弗与。岂非见性不见性之别乎?为善而不归于见性,将一切揣合名行,摹仿圣贤,以似溷真,以真薮伪,俗学起而本性隐矣。是故因善而悟性则可,执善而忘性则不可。悟此善于性而还归太极则可,岐此善于性而堕落阴阳五行则不可。程伯子有言:“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言,可言者皆感物而动者也。”通于此言者,孔子之相近,子思之未发,孟子之性善,与宋诸君子天命气质之辨,脉络合,蹊径融,无精粗,无分别。总之,破其所执,而性可得而言矣。夫执善非性,则善不足为乎?曰:非也。于有善中求善,于有恶中去恶,此缘阴阳五行以还太极者也。无善可为而善始纯,无恶可去而恶始尽,此即阴阳五行以还太极者也。倘其藉口于无善无不善,谓圣狂仁暴,总在性中,以破善不善之堤防,而混性之物则,则小人之无忌惮而已。嗟乎!自姚江以无善无恶为心体,后之君子,争以为射的。愚固墨守传注者,何敢影响其说以射执事之策。盖有感于性学不明,而为善者日趋于伪,且借言性恶者以攻端也,倘自以为能知性乎?则又所谓认勺为水,而认指为月者,其为执也已甚矣,愚则何敢。
△第三问
执事有味乎兴《诗》立《礼》之教,而下询于群瞽,其将求古之登高能赋,可为大夫,与夫禹行舜趋,有君子之容者乎!则非执事者之指也。虽然,言诗而及楚之屈子,言礼而推汉之董子,愚为之亻免而深惟,而重有感于世道也。夫《诗》之为教也,温柔而笃厚,其丽情婉,其抒意异,故古之忠臣孝子,有所苞塞而欲引喻,必发乎《诗》。《礼》之为教也,斋庄而中正,其范物方,其标矩严,故古之端人硕士,有所刻励而欲自闲,必本诸《礼》。《诗》与《礼》,异途而同辙者也。屈子者,得《诗》之真者也。当怀王之时,井渫不食,不知其主之不悟,而忧思彷徨,眷顾宗国,盖至于蛾眉谣诼,终不容于众女,党人猖披,愿下从夫彭咸,而屈子之拳拳者不少变也。彼盖曰吾纵志洁行芳,岂可以泥滓君父而自为高?吾宁悲忧饮泣,使世谓我为愚为诞而已。故宁君弃我,无我弃君者,屈子之《诗》教也。董子者,得《礼》之正者也。当孝武之世,方凿不入,不惜其道之终不庸,下帷著书,足不窥园,盖至于三仁之问,抗严词于伐国,雨电之对,引事应于《春秋》,而董子之斤斤者不少假也。彼盖曰吾纵身隐道晦,岂可以弁髦名简而自为通?吾宁被服礼义,使世谓我为拙为迂而已。故宁世弃我,无我徇世者,董子之礼教也。嗟夫!今之士大夫则可既矣!戈矛伏于胸臆,名利深于钓饵。其谋国也,目裂眦,挟愤思逞,而无同舟共济之心;其自为谋也,望尘逐臭,盛饰自媒,而无怀褐善藏之意。试还而思夫《诗》之为教,戒同官,念我友,岂无盛气,不敢介于颜面者,何也?试还而思夫《礼》之为教,三日而后见,三揖而即退,岂无膻念,不敢错其寸趾者,何也?士君子之相与也,如兄弟之协比,埙篪相和,而急难相呼应也。其自守也,如处子之未嫁,而妇人之不离傅姆也。奈何叫嚣凌谇,朴无耻,有城府而无廉隅,有鳞甲而无绳墨,伤国脉而薄士气,以招号于天下为哉!则莫如敦《诗》说《礼》之教,可以潜消而明荡之。虽有醒喜醉怒者,进之以清庙明堂一倡三叹之音,则诎然而止;虽有冥趋倒植者,语之以和鸾节奏进规退矩之度,则肃然而恐。此《诗》与《礼》之为教也。取古人之糟粕,而箴举世之膏肓,异途而同辙者也。执事言诗而及屈子,言礼而及董子,岂以是乎哉!不然,将使愚举申公、毛苌之短长,辨王肃、大小戴之同异,悉举其讠叟闻以复于执事,此杨子云所诮说铃书肆,而庄生以为已陈之刍狗,不可再荐者也。执事之唾而弃之,亦已久矣。
△第四问
愚闻之:谥者,纪行之迹也。大行受大名,小行受小名。谥之有法也,自周公也。晋、唐以来,谥典綦重。如贾充、何曾、许敬宗者,皆藉人主之威命,以乞灵一字,而卒不能柱驳议者之笔舌,盖劝惩系焉。我高皇帝以风教鼓舞一世,尤慎惜谥典,至以爱子重之为荒为愍,不少曲笔,而一时大臣,亦罕得赐谥。乃挽近则稍稍变矣。大抵爵位之崇卑,子孙之贵贱,与公论之轩轾,互相低昂。谥者未必贤,贤者未必谥。人得以,觊觎出入,而易名之典稍轻。日者皇上特俞礼臣,请应补谥暨予谥者若干人,典刑不亡,九京可作,愚何能赞一辞哉?虽然,礼失而求之野,愚亦尝谋于野矣。曰:“开国之功宜录也。”李韩公之居守馈运,比功萧相。陶主敬之帷幄谋议,接迹留侯。其他武臣如耿炳文等,文臣如叶琛、孙炎等,皆戎马汗青,表仪一时,而犹未得谥,恐亦国初之缺典也。曰:“革除之节宜录也。”逊国诸臣,开衅丧师,捐躯死事,功罪往往参半。至大臣如铁铉,词臣如方孝孺,台省如景清、黄钺,守臣如姚善,皆有功无罪,不惜以九族百口,争顽民之名,文皇帝固有子宁若在之叹矣。当箕裘奕叶之后,而旌别赐谥,所以述文皇帝之隐志,而杜后世之议端者,非浅鲜也。曰:“抗节之贤当录也。”二百年来,死事效忠之臣,后先接踵。如逆瑾之变,有三疏死杖下者,有坐草疏被逮,几死诏狱者,其事炳良人耳目。至邹智、沈钅柬、杨慎之徒,犯难投荒,百折不悔,不可廉其遗忠而差等赐谥乎?曰:理学之贤当录也。”廊庑之列祀者无论已,他如吴聘君、罗明德诸君子,造诣卓绝者,固不乏人。且有继绝学,回倒澜,而位不登三事者,其可泯泯无闻乎?凡此者,宜及时讨论扬扌乞,广天子风厉之至意,而章一代华衮之盛事者也。
然愚又以为谥之未定,由史之不立也。我二祖列宗之德业,如日中天,而金匮之藏,寥寥未有闻也。实录所载,不过删削邸报,而国史又多上下其手,乞哀叩头之诬,故老多能道之,恐难以信后也。国史未立而野史盛,汲之冢,齐东之野,至有以委巷不经之说诬高皇为嗜杀者,非裁正之,其流必不止。愚以为亟宜网罗放失旧闻,考订得失,以国史为经,以野史家乘为纬,州萃部居,条分缕析,而后使鸿笔之士,润色其辞,国史既定,衮钺随之。宜谥者谥,宜去者去,宜更定者更定,以史裁谥,以谥实史,庶无虚美隐恶之恨乎哉?是举也,创议易而卒业难,卒业易而尽善难。然而不可缓也,执事者其亟图之,生愿握管以从焉。
△第五问
自皇上静摄以来,朝著困于空署,台省穷于备牍,卿贰之乞骸者,以听不听为羁;草野之待环者,以行不行为饵。议者纷呶,谓皇上深宫重袭,运其独智,有轻天下士之心,而贤士大夫,亦有愿为冥鸿,不愿为笼鸟,思旦夕去者,上与下有否隔不通之势,十年于此矣。而一旦欲挽回天听,耸动其尊贤敬士之心,岂不难哉!
愚窃思皇上之慢士久矣,骤而望以虚怀折节,为社稷爱士,即伏辕如车右,碎首如禽息,且以为狂瞽无当,益坚其外距耳。夫为皇上计,则当思所以积贤;为士大夫计,则当思所以自积。所谓自积者,何也?士之积威望以动主者,士气也。皇上以一官羁绁天下士,去不成去,留不成留,置之如积薪,而玩之如股掌。士又不自振拔,口称挂冠,身难脱屣,如小儿之嗜饴,啼哭不自胜,则人得而侮弄之矣。此士之积轻一也。士之积悃诚以悟主者,士论也。上恶立名而下喜于借名;上恶树党,而下恶不立党。口腹之间,有蜜有剑。笔舌之上,一矛一盾。即有披鳞请剑之士,主上亦以规置之矣。此士之积轻二也。士之积清白以格主者,士节也。一捷径而争为营,一利孔而互为市。不救积泽之火,而能取丽水之金。不辨一车之豕,而能制两敝之虎。愈巧愈阴,愈亢愈靡。此士之积轻三也。士既以上之轻士者自轻,而上并以士之自轻者轻自重之士。士之自视也,以为股肱手足;而上之视士也,无以异于厮养妇寺。士安得不积轻,而主上安得不积重哉?吾愿今之士大夫,反是三者,而图所以积重。决去就而尊国体,息竞争以定国是,澹营求以养国干,则主上轻士之心,可徐反也。夫燔柴可以祀天,其精通也;积灰可以止水,其力厚也。以皇上之神圣,岂难于天回牖启,而以士之不自重者,成主上轻士之名。为臣子者,其忍自菲薄乎哉!不然,士业已不自轻,而上终不重。士有接履而去耳,不受骄君之饵,亦安往不得贫贱?此亦士之常也,然而非君子所忍言也。
愚所愿于今日者,士无漫受上之轻,上亦无遂听士之自重,而天下事乃可为矣。至愚所以为皇上献,则有虎会之对赵简子,与麦丘邑人之祝齐桓公者,在主上亦既厌听之,故敢以自积之一言,发执事者之微指焉。
初学集卷九十
○制科(三)
(天启元年浙江乡试程录(序一首,论一首,策三道))
△浙江乡试录序
天启元年秋八月,天下当乡试之期。上俞礼臣请,命编修臣谦益偕刑科左给事中臣谦贞往典浙试。臣等受命惟谨。比至则巡按监察御史臣某,申厉功令,︱毖有加;提调监试则臣某某,蒇事庀物,不愆于素,同考试官则臣某某,相与萧誓戒,而后莅事。乃进提学佥事臣洪承畴所取士,锁院而三试之。浙贡士凡九十有七人,先按臣某,以上嗣服改元,疏请广解额。上可其奏,命以今年贡士一百人,它省皆以次及焉。既撤棘,第其姓名及文之可录者,镂版以献,而臣以职事为其序。
臣尝读宋陈亮所上书,以谓吴、蜀天地之偏气,钱塘又吴之一隅也。而极论当世之人主,据已耗之气,用日衰之士,难以北向而争中原。未尝不三叹于其言。既而思之,我高皇帝既定金陵,即聘四先生于浙。帷幄秘近之臣,皆浙产也。自时厥后,名卿伟人,铭书于太常者,氏名相望,又何耗且衰之云乎?间尝原本而论之,自中原之文献独传于婺,又参以东嘉之经制,永康之事功,于是黄氵晋、柳贯、吴莱之徒,衍其遗学,涵肆演迤,而后汇卒为金华之道德文章。自祥兴以后,宋之遗民故老,多在旧国,高风苦节,凛冽于浙河之西东,而后激扬为乌伤、临海、馀姚之节义。自渡河之志,不获遂于宗忠简,而陈亮、王自中之徒,以穷乡素士,任百年复仇之耻。其志略愤盈,与江潮海气相为参错,而后发泄为诚意、新建与于忠肃之勋业。溯有宋建都之初,以迄胜国。浙之贤才之生多矣,曾无补于地气之耗息、人才之衰盛,而卒以大奋于我明。由此观之,向之所谓耗且衰者,固其所以瘅盈发,钟美于今日者也。诗云:“诞后稷之穑,有相之道。”我祖宗得人之盛,岂非神之相之也哉?自建州难作,忧时危涕之士,盖尤咨嗟忾叹于忠肃,恨不得起之九京。而臣等乃以上命取士于浙,得一士于忠肃之乡,用以敌王忾而振国耻,其亦天之所以助顺,而人臣之所有事矣乎?逾淮渡江,以达于浙,问独松之关隘,指皋亭之壁垒,为之悄然以恐。睹省会之繁华浩穰,想像所谓行都故宫者,为之凄然以悲。然后作而叹曰:吾今而后知,忠肃之功远也。锁院之试,衣巾笔牍而至者,四千九百余人,曰:“是皆忠肃之乡之子弟也。”摩娑卷帙,焚膏继晷,夜既向午,烛影荧荧于帘几间,有风肃然,如闻告语。已事而竣,相顾而不能舍然,咸曰:“庶几得忠肃其人者而献之乎?”又曰:“未可知也。”於乎!是未可知也。
臣之于浙也,考诸职方,循览其镇山泽薮,则有以征其地气。观乎人文,东南竹箭之美,不可胜用,则有以征其人才。较之以帖括,取之以糊名,而遂欲得一士焉,以敌王忾而振国耻,所谓有相之道者也。则不得不征之于神。《诗》不云乎:“神之听之,终和且平。”以国家有道之长,列圣扶养之久,而我皇上聪明睿知,闵予访落,其不忘忠肃于此邦也,神之听之,可知已矣。自今以往,多士其蹈厉奋发,以王勋国功,永有闻于世,使地气之息者不复耗,人才之盛者不复衰。而后之人无复有感慨叹息,如陈亮所云云者,斯我国家之庆,则亦惟神之庸。若夫多士之简牍,与臣等之心目,皆皇上之所使也,皆神之所凭也。告成事而已,而又何讥焉?然臣闻往者江西之事,浙闱之中,有神告之。是录也,亦既献而登之矣,而终未知神之告之者如何也?於乎!敬之哉!於乎!臣与多士咸敬之哉!翰林院编修文林郎钱谦益谨序。
△志伊尹之所志
论曰:古之圣贤,公其身于天地万物,而不以天地万物与于吾身;公其身于天地万物,则吾之身即天地万物也,是之谓无我;无我则至公矣。以天地万物与于吾身,则有我,有我之人,岂惟养身封己之为病哉?即摩顶放踵,迂其身以为天下,亦所以为私也。是以君子慎所志。射者之有志也,其审固或差以毫厘,而命中必远于寻丈。士之志,其相去也,岂在寻丈之间而已哉!昔者周子论士之希圣也,曰:“志伊尹之所志。”为说者曰:“周子之言,患人之专以发策决科,荣身肥家,希世取宠为事也。”斯言也似矣,而未尽也。请拾其遗说而略论之。
夫士之以发策决科,荣身肥家,希世取宠为事者,其于取进,若钩之索物也。持禄养交,以苟岁月,若蠹之食木也,而岂周子之所深患也哉!夫惟有志于圣贤,以荣身希世为耻,而其志之所存有未辨焉,汲汲然以圣贤之学,行其功利之心,则其为患也滋大。不知圣贤之所为汲汲者,汲汲于斯道,而非汲汲于天下也。使圣贤而汲汲于天下,则圣贤之志,亦无以辨于功利者矣。周子有忧之,是故不徒教人学尹,而先教之以志其所志。伊尹之志何志哉?耻其君不若尧、舜,伊尹之志也。一夫不获时予之辜,伊尹之志也。虽然,以此为伊尹之志,是正所谓毫厘而千里者也。古之圣贤,其汲汲于斯道也,没身焉而已矣。故曰:“乐则行之,忧则违之,确乎其不可拔也。”乐则有行之之道,而忧则有违之之道,道之在天下如水之行于地,无往而不在,而岂吾所能行之违之者哉!夫如是,故其视斯世斯民也甚切,而其视功名富贵,漠然无所系于我。其自视也大,故其气足以冒天下,其自任也重,故其力足以运天下;其位置也高,故其地位足以卑天下。今也不然,能乐而不能忧,知行而不知违,汲汲然以天下为事,而我之气不足以冒之,力不足以运之,地位不足以卑之,则亦眇然天下之一物而已矣。以眇然之一物,而出其心神强力以耆柱天下,天下大而我小,天下重而我轻,天下高而我卑,杂然侧出于功利之途,负之而趋,而不自觉也。是故耻其君不若尧、舜,诡遇之径窦也;一夫不获时予之辜,功利之邮遽也;五就汤,五就桀,失身者之节传,而放君窃国者之表识也。此无他,由志之不蚤辨也。志一不辨,而其流至于如是,可不慎欤?伊尹之志何志也?吾所谓汲汲于斯道者也,忧则违,乐则行者也。当其处畎亩而乐尧、舜之道,于光华见其日月,于耕稼见其生民,于东作西成见其时叙,尹固无以天下为也。及其幡然三聘,﹃力于伐夏救民也,胥曷丧之时日而光华焉,胥涂炭之民而耕稼而东作西成焉。尹曰:“此吾忧违乐行,进德修业之一事焉矣,而终无所与于天下也。”尹之志若是者,何也?人皆汲汲于天下,而尹则汲汲于斯道也。汲汲于天下则有我,而汲汲于斯道则无我。有我无我之间,辨志之大闲也。由是观之,则志伊尹之所志者,可知已矣。天地大矣,我于其中,眇然一物也。自有生民以来,圣者创,贤者述,开物成务,兴作补救,纷纷浩浩,至不可以算数。其裁成之,则天地之性灵也;其还归之,则亦天地之能事也。于圣贤也何有?于天地也又何有?而我欲于其中铺张之以为功名,采缉之以为道德。譬之如绘画太空,而追逐日景,斯不亦劳而无当乎?忧而违,乐而行,忧与乐非天下,而违与行非我也。尧、舜其君者吾之愿,而致君不必己功也。一夫不获者予之辜,而救世不必己德也。出处可以异道,而行藏可以不相背。惕跃可以异位,而潜见可以不相师。禹、稷胼胝,而巢父可以去而挂瓢。周公明农,而仲尼可以出而旅人。洙、泗之间,述作遍六经,而颜氏之子,可以退而殆庶。如是而后谓之无我,如是而后公其身于天地万物,而不以天地万物与于吾身。志伊尹之志者,亦若是则已矣。《易》之《乾》曰:“亢龙有悔。”曰:“见群龙无首,吉。”尹以匹夫而放君,以冢宰而放其君之子,不可谓不亢矣。复政厥辟之后,陈戒而告归。自耄耋来朝之外,求其一言一事之著见于史册,不可得也。当是时,尹盖已复为有莘之野人,舍然无所与乎天下国家之事矣。故其告太甲曰:“臣罔以宠利居成功。”斯其禄以天下而弗顾之心与?斯其为不可为首之天德,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欤?凡德之有首,以其有我也。天德无我,故不可以为首。伊尹之处亢而无悔,进退存亡,不失其正,以其无我也。志伊尹之志者,于有我无我之间辨之,则思过半矣。嗟夫!三代以还,豪杰之士以学术乱天下者,大抵学伊尹而差者也。周子深忧之,故曰:“志伊尹之所志。”而即继之曰:“学颜子之学。”颜子者,箪瓢负郭之人,其流风遗书蔑如也,乃足以上配伊尹,士何必汲汲于天下哉!周子之在宋也,独抱遗经,以唱不传之学。先儒以为短于取名,而惠于求志;薄于徼福,而厚于得民;菲于奉身,而燕及嫠;陋于希世,而尚友千古。盖亦孟子所谓夭民者欤!吾观宋之世,新法之纷争,雒、蜀之钩党,其人亦皆慨然有志于圣贤,耻以发策决科荣身希世为事,而一以有我为主,亢而不知悔,遂几于相率而祸天下。周子浑然太极之学也,无极而太极,是为群龙无首。其他则转入于阴阳五行矣。用是以建立事功,标准道术,不能无我,则亦不能以无首。首既见而龙德亦少衰矣。於乎!有我无我之间,盖学者诚伪之关,而亦世道治乱之几也。有志于伊尹者,又当以周子为法。谨论。
△第一问
问:《天保》之诗,下报上也。故其诗曰:“受天百禄。”曰:“万寿无疆。”然则古之君子,忧盛世而危明主者,其殆非与?成周致太平之主莫如成王;中兴则莫如宣王。《诗》《书》所称,何其咨嗟告戒,如不终日也?我皇上嗣无疆大历,服克新祖宗之功德,道扬先帝之末命,天休滋至,亿万斯年。为臣子者,叹欣踊跃,为《天保》之报上,犹恐不及。然或者以谓皇上冲年践阼,有如成王,而狡夷稽诛,有事攘斥,又仿佛宣王之世。则《诗》《书》之告戒,殆未可废于今日与!宣王者,中兴而怠厥终者也,不足为皇上道。则成王不足法欤!或者又以谓成王之时,周公在前,召公在后,敷陈剀切,极于祈天永命,享国长久,故成王之德业为独盛。其在今日,所以进《金鉴》而箴丹者,亦必有道矣。臣子之爱君也,无所不至。诸士子起于草野,忠爱笃挚,而忌讳之禁,无所关知,其言之无罪也,将以闻于当宁。
《天保》之序不云乎:“天保,下报上也,臣能归美以报其上也。”夫福禄寿考,人主之所受于天也。臣子以是归美于君,取偿于不可知之天,以报其上,不已诬乎?盛世之臣子,其爱君也切,而其视天也甚近。其视福禄寿考,全而归之君也,不啻日用饮食之相须,而仰而责之天也,可以交手而相付。惟其如是,是故其于盛世有不得不忧,而其于明主有不得不危也。忧危之极,自视若父母师保,而畜其君如小子,谆谆告诫,携手而提耳,不讳危亡,不辟不祥不恶,径直而不厌累复。以谓福、禄、寿、考,吾之所可索取于天而挹注于人主者,必至于如是而后已也。无报上之心,无忧危之实,而徒为福、禄、寿、考之诵祝,则寺人宫妾之爱其君而已矣。执事当圣明初服,发策诸生,而拳拳以忧危忠爱为问。吾有以知执事之所存矣。昔者成周致太平之主莫如成王,而中兴则莫如宣王。成王免丧即政,咨群臣以谋始,不于朝而于庙,然忾然,如祖考之临之也。一则曰“闵予小子”,再则曰“维予小子”。当是时。嗣天子王矣。卑巽悼闵,情见乎词,惟恐人之不以孤孩畜己也。曰:“遭家不造,在疚。”曰:“未堪家多难。”譬诸耆一木于危厦,上雨旁风,发作无时,而恐人之去己也。群臣进戒嗣王,曰敬之,曰不易,其言亦危且苦矣。而嗣王虚己以答之,廪廪乎若《洪范》之锡,若丹书之受,而惟恐其有陨越也。考《行苇》以下之诗,所谓君子万年,干禄百福者,成周太平之盛,蔑以加矣。而诗人歌之曰:“昊天有成命,成王不敢康。”夫其不敢康也,斯所以为万年百福者也。宣王承共和之后,兴衰拨乱,视成王抑又难矣。其恤民忧旱,中心恻怛,备见于《云汉》之诗。“耗攵下土,宁丁我躬。”则穷而归咎于身。胡不相畏,先祖于摧。则迫而告哀于宗祀。其谆谆于昊天上帝之莫我听,若赴诉者之于长吏,疾声大呼而冀其愍己也。其闵闵于群公先正,父母先祖,若陷溺者之望徒侣,呼号燥吻而怼其不我援也。致诚而责报于不可知,笃善而求福于不可必。是说《诗》者所谓不知人于鬼神之别,知祈于此而报于彼者也。考《斯干》之诗,所谓朱芾斯皇,室家君王者,宣王考成之盛,可以概见矣。而诗人序之曰:“遇灾而惧,侧身修行。”夫其遇灾而惧也,斯所以为室家君王者也。恭惟我皇上,诞膺天命,嗣守丕基。日月贞明,神人交庆。宫禁肃清,享祀毖勤。渊嘿临朝,ㄧ穆御讲。可谓有不世出之姿,而将大有为之君矣。草莽之臣,不知忌讳,窃以谓我皇上冲年践阼,二后在天,遗大投艰,正闵予访落之日。而东方小丑,作孽于白山、黑水之间,谪见于天,盖不徒旱魃之为虐而已也。是故以万年百福诵皇上太平之业,不若以夙夜不敢康诵也;以室家君王祝皇上考成之盛,不若以遇灾而惧祝也。皇上诚如成王之不敢康,则《小毖》之求助,将进而为《酌》、为《卷阿》,而《既醉》之备五福,不待言矣。皇上诚如宣王之遇灾而惧,则《云汉》之忧旱,将进而为《六月》、为《车攻》,而《斯干》之颂君王,不待言矣。虽然,宣王者,中兴而怠厥终者也。皇上之所师法者,宜莫如成王矣。亦观于成王之臣所以训戒其君者乎?召公之诰曰:“监于有夏有殷,肆惟王其疾敬德,欲王以小民受天永命。”周公作《无逸》,称殷先王享国长久;文王享国五十年,继自今嗣王,无皇曰今日耽乐。夫召公之戒历年也,周公之戒克寿也,非诅祝之口,则殇悼之辞也。非独自敌以下所不能堪,盖亦慈父所不忍出之于口,而爱子所不能之于耳者也。周公、召公言之不以为讳,成王听之不以为迂,孔子删《书》,又大书而并列之以为万世法。何哉?人主之所畏者天也,而所狎近者寺人宫妾也。寺人宫妾,未尝不爱其君也,而爱之不以其道,悦之以声色狗马,纵之以沈湎叫号,教之以燕安怠惰,惑以丧志,阴阳交争,其不至于夭折者无几也,又其甚而国运随之。则是人主之福、禄、寿、考,上制于天,而下制于寺人宫妾也,甚矣寺人宫妾之足畏也。古之君子知其然。其于君也,震动之以祈天永命,磨切之以荒宁耽乐,使之上畏于天,而下畏于寺人宫妾。祈天享国之训,聒呶于耳,而清明强固之益,丛集于躬。《天保》之臣,所以报上者,如是而已矣。皇上固今之成王也,公卿大臣,亦有以周公、召公之训陈于左右者乎?夫以匝岁之间,鼎成相逮,天地闭塞,严霜夏零,以时序言之,盖亦日穷于次,月穷于纪,星回于天,数将几终而更始之会也。皇上初服,于历为孟春,于律为泰簇,于卦为《乾》之九三,去凝阴Ё寒之时,犹未远也。阳气蒸而易渝,土脉发而易眚,不可以不戒也,不可以不慎也。宋臣苏辙,当元之初,尝论成王之寿考,以为周公辅导之功,而又深致戒于医和之语赵孟者。然则房中之乐,应门之刺,殆未可以为迂而忽之也。是故燕私不可以不谨也。宋真宗欲与后宫游内库,章穆后曰:“妇人之性,不能无求。”府库,国家所以养六军,备非常也,不宜滥耗之。是故赐予不可以不节也。大婚之后,阿母未就于外舍;燥湿之勤,封爵求加于小君。祖宗之典例,未之有也。夫野王之封,杨震之所力争也。山阴之封,左雄、李固之所极谏也。今事虽寝格不行,得无为干政市恩之渐乎?是故恩幸不可以不裁也。凡此皆大臣之所当朝夕纳诲,而皇上之所当日慎一日者也。然其端在于畏天,而其要归于爱身。苏辙有言:“知道而后能爱身,知爱身而后知爱人,知爱人而后知保天下。”斯言也,非辙之言,而周公、召公之言也。祈天永命恒于斯,享国长久恒于斯,在公卿大臣善为爱君计,无使寺人宫妾之爱得以胜之而已。夫以人主之尊,推极而上之而有天;自人主以下,累而下之,不可算数,而后有寺人宫妾。乃寺人宫妾,遂能与上帝参制人主福、禄、寿、考之柄。以成王睿圣之质,周公为师,召公为保,左右夹侍,殚竭其丁宁告戒之力,而后乃忄堇而胜之。於乎!亦已危矣。吾学《周礼》,内臣自内小臣以下,女宫自世妇以下,皆统于天官。而内宰之职,掌阁寺之版图与其政令稍食。自内宫以下,皆掌教以阴礼,周公为师,位冢宰,则内臣女宫,皆其禁令政教之所及也。惟禁令政教可以及于内臣女宫,故其严重之体统,足以压服宫府,而忌惮操切之辞,不至格于人主之左右。此周公建官立法之深意,而致太平作礼乐之本原也。宋真宗之时,文彦博叱内侍史志聪曰:“尔曹出入禁闼,不令宰相知人主起居,吾行斩尔矣。”宋之宰相,其威重行于近侍若此。而今何独不然?生窃愿公卿大臣深惟先帝仍几之言,仰思宗社付托之重,引师保之大义,考周官之遗法,绎苏辙之危言,而仿文彦博之故事,如是而皇上之福禄寿考,不远过于成王,而《天保》之诗不作,吾不信也。生也率意以复明问,干犯忌讳,不为不多矣。虽然,丹《金鉴》之规,忠臣硕辅之职志也。负暄采樵之献,田夫孺子之所有事也。其爱君不同,其不比于寺人宫妾则一也。执事所谓言之而无罪者,此也。谨对。
△第三问
问:史以事辞胜,亦兼道与法而有之。夫断木为棋,扌完革为鞠,亦皆有法焉,而史其可以无法欤?近世之论者,侈言古文,曰:“迁、固而下无史矣,欧阳氏之《五代史记》,君子深叹焉,以谓可与迁史同风。”其信然与?宋、辽、金三史,修自胜国;《元史》修自圣祖,编缀丛杂,卷帙浩烦。其间国统之离合,纪载之得失,亦可得而悉数之欤?明兴二百五十余年,文人献老,亦多言史事矣,而迄无成史。万历中尝开局纂修,未几报罢。使名山之藏有闻,石渠之业不辍,则本朝之史,遂可跨唐、宋而上之欤?天子初践阼,既命纂修两朝《实录》,留心史事,甚殷盛也。诚欲网罗十庙之书,勒成一代之史,草创润色,若何而可?宋以后四史,识者谓当亦隐括芟削,以附欧阳氏之后,不识可欤?诸士子学知古今,于笔削之义,盖窃取之久矣。其以所闻,悉著于篇。
尝窃闻史家之法矣,以一代为经,以一代之事与人为纬。何言乎其经也?创守治乱,兴废存亡,升降质文,包举一代之全史者是也。何言乎其纬也?律历礼仪、河渠食货,其事不一,而一事亦有首尾也;公侯将相、贤奸顺逆,其人不一,而一人亦有本末也。以言乎经纬错综,则一代之事,襞裂为千百,而千百事之首尾,不出于一事,一代之人,胪传为千百,而千百人之本末,不出于一人。所谓一事一人者何也?吾所谓创守治乱,废兴存亡,升降质文,包举一代之全史者也。匠人之营国,县地视景,规方既定,则左祖右社,面朝后市,举不出其经营之内。迁、固之史,所以度越百代者,如是而已。自晋以后,变尤多而其文益下。奋乎百世之下,断然以古人为法,而后世有所准绳,则无如欧阳氏矣。欧阳氏之作《五代史记》也,上下五十余年,贯穿八姓十国,事各有首尾,人各有本末,而其经纬错综,然于指掌之间,则史家之法备焉。本纪以谨严为主,而琐事靳语,于《家人》《杂传》发之。朱梁之家事,见于《家人传》,所谓不可道也。唐庄宗弑而书崩,而其事详于伶官传,讳而不没其实也。晋出帝之北徙,详于《家人传》,而咨尔子晋王之册,著于《四夷附录》,为中国讳也。有列传以为之区分,有杂传以为之隐括。而《一行》之次于死节死义也,所以劝忠也。唐六臣之次于《一行》也,所以耻六臣也。《义儿》《伶官》次于《六臣》,而《杂传》又次之也,所以著类也。上下五十余年如一季,贯穿八姓十国如一国,举其一二,其全书可知也。以欧阳氏之史法,考之迁、固,若合符节。而其文章之横发旁肆,与太史公掉鞅下上,则又其余事焉矣。世之君子,侈言古文,曰:“迁、固以下无史。”又曰:“欧阳氏之史,欧阳氏之文而非《史》《汉》之文也。”彼固不知文,又安知史?不知太史公,又安知欧阳氏哉?文中子不云乎:“昔圣人述史三焉。六经、史之祖也。左氏,太史公,继别之宗也。”欧阳氏,继祢之小宗也。等而上之,先河后海,则以六经为原;等而下之,旁搜远绍,则以欧阳氏为止。此亦作史者之表识,而论史者之质的也。五代以后,则又有可得而言者矣。国统之离合,昔人辨之者众矣。元人修端之议,以谓当以五代之君,通作南史;辽兼五季前宋为北史,建隆至靖康为宋史,金、源与南宋为南北史。夷狄之臣,尊胡虏而卑诸夏,无足怪也。近世儒者之论,则谓当以宋统辽、金,如刘、石、符、姚之载记,尽削帝谥陵号,以比四夷称子之例。又欲刊落蒙古一代之史,附于帝既亡之后。此又非通论也。当胜国修三史时,正统之论,喧呶史局。揭斯曰:“莫若厘为三史,而各统其所统。”众论乃定。我太祖高皇帝曰:“元有国一百六十二年,国可灭,史不可灭。”大哉斯言,万世不能易也。然则国统之离合,盖可以无辨矣。以纪载之得失言之,宋以下四史,其文辞烂然可观。而金史叙南迁丧乱之惨,记刘祁论相之辞,亦古者良史之遗志也。独于史法,皆不能无憾焉。史之有本纪,一史之纲维也。今举驳杂细碎志传所不胜书之事,罗而入之于本纪。古之为史者,本纪立而全史已具矣;今之为史者,全史具而本纪之规摹犹未立也。发凡起例,举无要领,纪事立传,不辨主客。互载则复累而无章,迭举则错迕而寡要。此三史之同病也。《宋史》在三史中卷帙最多,而阙略亦不少。如《韩琦传》不载仪鸾司撤帘之事,《狄青传》不记与曾公亮论方略之详,考一代家传别录,有不可胜书者矣。又如史弥远之传,但序官阀,兼载奏章,而末缀数语,谪其奸邪。首尾两截,褒刺失据,不已疏乎?作史者既无要领,则纪载不得不烦。凡窜身边事,挂籍党人者,人立一传,浩如烟海,而才人志士,参列其间者,类皆冒没于枯竹汗简之中,不已亻真乎?秉笔之臣,身在胜国,有岛夷索虏之嫌,内夏外夷,安攘恢复之大义,皆未敢以讼言。至于靖康之流离,淳熙之屈辱,皆没而不书,则何以著臣虏之羞,严事仇之讨乎?它如崖山之故事,桑海之遗录,与宋之遗民故老,哭西台而树冬青者,一切抑没而不书。虽曰定、哀多微词,不已过乎?此《宋史》之失也。《元史》成于洪武二年,元统已后,续成于三年。自开局以至削稿,皆不过五六月而已。国初禁网促数,多所忌讳,而又限之以条例,要之以时日,焚膏宿火,仅而成书。非有老于文学,熟谙掌故,如宋、王二君子总领其事,欲成一代之史,何可得也?然仅可称稿草而已。其初进之表,所谓往牒舛讹之已甚,而他书参考之无凭,虽竭忠勤,难逃疏漏者,盖实录也。此四史得失之梗概也。明兴,至嘉靖、万历之间,谈史者纷如矣。以郑端简之博雅,其论赞可比于陈寿,而才识远不逮于欧阳,又况于所谓侈谈古文者,其于史家之法,概未有闻焉者乎?万历中以阁臣之请,开局纂修,未卒业而报罢,论者惜之。虽然,令南充不死,史局不罢,一代之成书,遂可凌唐、宋而上之乎?於乎!此非生之所敢知也。以二百五十余年之久,日历起居,因仍往事,轩上计,弗询郡国,一旦欲贯串掌故,罗放失,盖已难矣。其尤难者,则无甚于国初。《秦楚之际》,太史公有《月表》矣,系楚于秦,所以系汉于楚也。龙凤之于我明也,高皇帝未尝讳也,而载笔之臣讳之。今其事若存若亡矣,即不必列之世家,亦当存以《月表》之法,而谁与征之?伪周之事,一时遗臣故老,如陈基、王逢所纪载,皆凿凿可据,而考之《元史》、国史,无论事实牾,即岁月亦且互异。基与修《元史》,非见闻异辞者也,而又使谁正之?至于鄱阳代溺之事,青田牧竖之言,传讹增益,其诬较然,而至今未有是正者也。生以为史未可轻言也。诚有意于史,则亦先庀其史事而已。司马光修《资治通鉴》,先使其僚采摭异闻,以年月日为丛目。丛目既成,乃修《长编》。汉则刘,三国至南北朝则刘恕,唐则范祖禹,《通鉴》之有《长编》,所谓先庀其史者也。今之《会典》,古之《六典》《会要》也。《唐六典》为卷仅三十,一代之典章备焉。今不可及矣。唐、宋《会要》,皆不可得见,独元朝《经世大典》出于虞集辈之纂修者,仿《六典》之例,分天、地、春、夏、秋、冬之别,凡君事四:曰帝号、帝训、帝制、帝系;臣事六:曰治典、赋典、礼典、政典、宪典、二典。读其序录篇目,其义例井如也。仿而为之,而书志之事举矣。宋人《琬琰》之录,汇聚家状别录,以备采择。而元人苏天爵《名臣事略》之辑,先疏其人而件系其事,自鲁国、淮安以迄于司徒文正,有元一代之人物,荟撮于数卷之中。今所传献征诸书,足汗牛马,以方天爵之书,蔑如也。仿而为之,而列传之事举矣。此所谓庀史事者也。若夫史法,则存乎其人而已。李翱有言:“唐有天下,圣明继于周、汉,而史官叙事,曾不如范晔、陈寿所为。”以盛明之世,蓬山芸阁,比肩接武,岂无欧阳氏者奋笔其间,而徒如李翱之愤懑于唐乎?则亦待其人而已矣。明问又谓宋以后四史亦当隐括芟削,以附欧阳氏之后,此格论也,然而其任益难矣。曾子固为《南齐书目录序》曰:“史者所以明夫治天下之道也,为之者亦必天下之才,然后其任可得而称也。”是故能会通一代之事者,其中能囊括天下之事者也。能铨配一代之人者,其中能包裹天下之人者也。譬之匠人,县地视景,其目力绝出于都邑之外,而后可以营建都邑。不然,虽审曲面势,穷老尽气,亦谓之众工而已。愚生伏习章句,见不出衣鱼壁蠹之外,何足以知史事?辄因明问,而述其旧闻如此。执事者其进而教之。
△第五问
问:世之言兵法者皆宗黄帝,所谓余奇为握者是已。然又以谓或本于八卦,或出于井田,其说可得而详欤?三代以下,如诸葛武侯之于蜀,李卫公之于唐,皆以善阵名,皆有合于握机之遗法与?说《诗》者以《常武》之诗为先王用兵之法。夫兵之有法,圣人所以仁天下之具也。以有兵胜无兵,以有法胜无法,是不可以不极论也。东师之出,盖累年矣。败兵蹙地,疲民费财;其为祸不可胜言。然至于今,尚未知所御者何兵,所用者何法也。善疗疾者,视病而处方。辽左之事,既以无法败矣。今欲疗之,其方安出?握机之法,在近代犹多用以取胜,此亦已试之方也。今何以置不讲欤?《易》之《师》曰:“师贞,丈人吉。”又曰:“师出以律。”师之以律,兵法也。而丈人,用法之人也。然则握机之法,亦有待其人欤?诸士子投笔而叹,其有日矣,盍为我条疏之。子言之:“我战则克。”则亦安得曰“未之闻也”而已哉?
兵法之作也,其圣人所以仁天下之具乎?昔者淳朴渐散,圣盗并起。圣人知天下之不能无疾病也,蜇吻裂鼻以尝百草,而《本草》兴焉。知天下之不能无争战也,仰观俯察,以制八陈,而《握奇》兴焉。《本草》所以疗病也,《握奇》所以疗乱也。用兵而不知法,是欲治病而不用药也。谚有之曰:“学书纸费,学医人费。”建州之事,其为人费也亦已多矣。则或诊视之过,而医国者之有未审也。敢因明问而妄言之。夫《握奇》之法,传于世者,十九言而已。以《易》象言之,天圆而地方,八卦相重,是故天地风云龙虎鸟蛇,八卦之方位也。以井田言之,井九百亩,其中为公田,数起于五,成于八,是故四为正,四为奇,余奇为握奇。井田之规制也,以《周官》考之,万有二千五百人以为军,万之有二千,二千之有五百,皆所谓余奇为握者也。大司马以农隙讲武事,教众庶,修战法,而汉武帝命霍光习阵法于未央,皆是法也。自时厥后,诸葛武侯用之于蜀,李卫公用之于唐。武侯之衍为六十四也,其法一变,而余奇为握者不变也。岂其妄作,文本《河图》,薛仕隆之所以赞八阵也。卫公之改为七军十二辰也,其法又变,而余奇为握者不变也。握机握奇,本无二法,卫公之所以对太宗也。盖古今兵法,已尽于十九言矣。而十九言之变,不可以胜穷。天有衡,地有轴,前后有冲,握奇之定位也。先出游军定两端,握奇之大用也。四头八尾,触处为首,应敌之势也。阵间容阵,队间容队,束伍之法也。故曰:“此兵法之祖也。”张文潜之说《常武》也,以为先王之时,用兵之法,以战以守,可以概见。不留不处,兵尚神速,且省费也。王舒保作,舒者,不竭士力以争利,保者,依水草丘陵以为固也。如飞如翰,《管子》所谓有飞鸟之举,善超高也。如江如汉,所谓有积水之洋,善守下也。固如山之苞,止营垒也。顺如川之流,行部伍也。赫赫为弱,外诱敌也。翼翼为饬,内谨法也。於乎!兵者,先王所以止杀,而非所以教杀也。《司马法》曰:“不加丧,不因凶。”所以爱夫其民也。冬夏不兴师,所以兼爱民也。夫敌之民犹爱之,而况于吾民乎?我胜而人败,犹不忍于尽敌也,而忍于取败而自尽乎?先王知兵之难弭而杀之不易止也,徒使之剑戟击撞矛盾支柱而不示之以法,所伤实多,是故作为兵法以教民。吾所谓天衡地轴前冲后冲之法,语其精微变化,士君子未必晓畅;而就其行列坐起,左右共命,则伍两卒联之人,固已如服之便于身,而器之习于手矣。居而为壁垒,出而为行阵,胜而不骄,败而不乱,我有《车攻》薄代之能,而天下寡伏尸流血之祸,用此法也。故曰:“握机者,先王仁天下之具也。”东事之殷也,于今五年矣。征兵数十万,而不知所召募者何兵也?屯兵四五年,而不知所教练者何法也?聚而豢之,则如列刍灵;委而顿之,则如捐土梗;縻而烂之则如羊豕。竭海内之力,驱内地之人,延颈重足,雁鹜行列,以膏奴之锋刃。比其尽也,又牵率而请益兵。我之兵有尽,而奴之锋刃无厌,则是岂可为长计哉?耶律淳之伐金也,旌旗戈甲,绵互如银山。阿骨打面一呼,拉然而颓,兵固不在多也。王翦之破楚也,日夜饮食,抚循其士卒,至于投石超距而后用之。令不计其士之可用,而徒曰非六十万人不可,则翦岂知兵者哉!以有兵胜无兵,以有法胜无法,古之训也。故曰:“有制之兵,无能之将,不可败也。”往者女直弃,渡易水,并辽躏宋如反手者,以其兵法习而什伍连坐之令严也。其后用拐子马捣中坚,张两翼,略如翼虎阵之法。奴今盖犹袭用之,而我顾不知也。彼有法,我无法,则是彼有兵而我无兵矣。不此之讲,而徒曰增兵者,何也?人言辽之陷也,川、浙之兵犹殊死血战,结阵相向,奴酋惮之。夫浙兵之束伍,戚继光之教也。川兵之力战,刘显之遗也。今不问其所以能战,不恤其所以徒死,ん然合喙而称之,是无以异于从旁而观剧者也。於乎!东方之受病,可谓深矣。当抚顺之失,悻然以用壮为事,战而不知所以战也,我是以有浑河四路之衄。及四路之败,靡然以用兵为惩,守而不知所以守也,我是以终有辽阳之没。譬之治病者焉,君臣佐使,忄昏然而莫辨,寒热温凉,交手而杂投,其不至于杀人者无有也。靖康之事,叶以谓不战而败,不守而亡。今之河东,已不幸而类之矣。既败而后策战,既亡而后图守,则非反其所以败而易其所以亡,固不可也。夫辽何以不守?以其不战也。辽之兵何以不战?以其无法也。向者惩浑河四路之败,欲屯聚二十万众,缓则画疆而守,急则婴城而守,而不复以进战为事。是故开原陷,退而守沈,沈阳陷,退而守辽。今已画河西而守,彼有进,我无退矣,其势不得不战。而议战不得不力惩于向之无法。今夫握机之法,余子俊以之平瓦剌矣,王守仁以之平宁藩矣,王骥师其意,以创什伍之法,亦以之征麓川矣。其事皆在近代,非远而不可稽也。吴立叠阵法,诸将疑之。曰:此古束伍令也,得车战余意,无出于此。”战士心定,则能持满,敌虽锐,不能当也。以一军破金人贯战之老酋,其所谓战士心定,敌不能当者,此古人用法之妙也。为今之计,宜急用知兵之将,简汰老弱,遗去伤残思归之士,得精卒二三万人,益以江、淮习流之卒,与川、浙、畿辅蹶张飞之徒,本握机之意,用束伍之法,刻期教练,自成一军,以文臣知兵者监之。奴若来,厚集以待之;不来,则四出以扰之。使奴知我有兵可战,而我亦知有战可恃。所以守河西而窥河东者,计无要于此。若不知出此,徒日夜征兵益戍,老师费财,以顿兵进取为名,而以蹙地退守为实。无法必不能战,不战必不能守。辽阳既失,退守河西;河西有事,退守何地?此可为痛哭流涕者也。《易师》之初六曰:“师出以律,否臧凶。”师之有律,兵法也。人徒咎浑河之冒进,四路之丧师,以谓失律之凶,而不知辽事之否臧,咎不在战,而在于不战而图守,有兵而无法也。东方之病亟矣,求已试之方,而收瞑眩之效,在医国者审视之而已。师之彖曰:“师贞,丈人吉。无咎。”王弼曰:“丈人,严庄之称也。”为师之正,丈人乃吉也。子言之:“我战则克。”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由此言之,行师之人,严庄之丈人也。行师之事,戒惧好谋之事也。有黄帝、风后之人,则可以制法;有武侯、卫公之人,则可以变法;有师贞好谋之人,则可以用法。说以使民,民忘其劳,东山之盛也。虽绝成陈,虽散成行,其众可合而不可离,名曰父子之兵。孙、吴之制也,握机之法,未有不待其人而行者也。圣天子神武不杀,以常德而立武事,所谓丈人、元老者,殆将必有其人焉。生也呻其占毕,罗兵事于故纸之上,譬之庸医按轩、岐之成书处方而视病,岂不或验,以进于秦越人之前,多见其不知量也。於乎!辽左陷没以来,盖亦有瞪目拱视,谓蹙国可置,而狡夷不足忧者矣。唐周鼎失沙州,州人胡服而臣虏,岁时祀父母,衣国中之服,号恸而藏之河。广武,梁故时城郭未隳,龙文城耋老见唐使者,拜且泣曰:“顷从军没于此,朝廷尚念之乎?”中国而不念河东则已;中国而犹念河东也,其亦可以深思而早计之矣。夫庸医之诊病也,一言而中,则病者改容而听之,何也?以为庸医不足信,而讳疾忌医者,其病必不可为也。执事者以生言为如何也?
初学集卷九十一
○外制
(一〓并序)(外制集序)
前代学士院掌内制,舍人院掌外制。国朝两制皆属翰林,设中书科,就翰林承草登轴而已。太祖尝言翰林鲜人,制诰多自作。今内阁尚有存者。词意谆重,足以仰见圣祖审慎职司,儆励臣工之至意。成祖始抡七人入内阁,备顾问,兼司两制。孝宗时,李文正公以侍郎入阁,专管诰敕。嗣是皆以尚书或侍郎兼阁学专管,可谓极重矣。然文正诸公文集,皆刊落制词不载。或谓纶绋尊严,不当错置别集;或谓馆阁隆重,无暇简点文字。理或然也。正统以后,迄于正德,简牍相沿,郎吏胥史,可以按籍缮写,王言遂为故纸,而代言之任日轻。嘉靖中,天子雅意右文,每与相臣言祖宗任翰林故事,推举翰林春坊官入管诰敕。于是瞿文懿、高文襄之流,训辞尔雅,彬彬可观。久之而增华加厉,铺张藻饰,予取予求,无复体要。代言之任重,而王言则未尝不轻。万历初,江陵特疏驳正,以君谄其臣为讥,申饬严厉,而迄未能止也。天启元年,少师高阳公以宫庶领外制,创为严切典重之文,援据职掌,谆复训诫,阐潜德,章仪,乡里妇孺,纤芥毕举。于是制诰之体,粲然一变。余以史官承乏。从公之后,大端皆取法于公。而参酌质文,规唐、宋,则窃有微指焉。余谢事不及十年,而制诰之文又再变矣。常衮不云乎:“其文流则失正,其词质则不丽。”夫质而不丽,非吾之所逮及也。近代之流而失正者有二:抽黄对白,肥皮厚肉,其失也靡;标新竖异,牛鬼蛇神,其失也纤,靡之与纤,其受病于卑俗则一也,然而世之病之者则寡矣。嗟夫!以余之老于史局,在著作之庭,又幸附通儒元老之后尘,不能洗心立专 力,明纶旨之典要,定后作之章程。而所谓流而失正者,在后于余者乃滋甚。岂余之不肖,不能障狂澜而东之,顾反为之掘泥而扬其波乎?权载之曰:“使盛圣之文明,不登于典谟训诰,罪在菲薄。”余诚无所逃罪也矣。
归田多暇,发向所作制草而阅之,颜面坟赤,愧汗交下。录为十卷,椟而藏之,且略述代言沿革升降之概,以叙于首。间一省视,庶可以知余之有罪,而长遗恨于斯文也。崇祯十五年十二月十六日,常熟钱谦益序。
(皇后册文(掌外制日恭撰))
维天启元年,岁次辛酉,四月壬申朔,二十八日己亥,皇帝制曰:“朕嗣服守成,侧身思永。”缵两朝亿万年之令绪,在余一人;奉二祖十一宗之享尝,惟末小子。言念基图之重,敢谋宫室之安。乃左右弼臣,宗伯副贰,暨大夫宗妇,道扬末命,祈协神民,咸曰眇躬不可以不承,中宫不可以无主。仰稽俯询,先志后占。择建贤明,宣理阴教。若时元吉,正位黄中。国有故常,余敢弗率。咨尔张氏,博厚配地,淑哲亻见天。上应张星,主太庙明堂之位,下临角亢,叶后宫轩辕之占。文定厥祥,天作之合。嘉典大备,祖考有闻。乃特遣使持节,以金册金宝,立尔为皇后。於戏!闵三年在疚之时,思三日嗣亲之礼。母仪不远,溯遗范于两宫,内治惟艰,我将于九庙。惟尔之赞奏予治,效关雎之进贤;惟天之右序予家,笃螽斯之衍庆。服我彝训,惟乃之休。
(太子太保户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刘一授光禄大夫)
制曰:朕嗣守基图,祗承鼎革。受遗绪于祖考,我成功;念嗣德于眇躬,惟予报诰。永言顾命,曰有荩臣。深惟弘济之艰,敢后勤劳之奖。式涓旦,播告路朝。具官刘一,四气均和,五行钟秀。学足以谋王体而断国论,材足以亮邦采而熙天功。绵历禁涂,休有誉处;暨兹登用,自我先皇。甫膺恤宅之知,遽道凭几之命。保全凉昧,奠此危疑。秘殿应门,力捧继离之日;高文典册,载宣重巽之风。虽参预机务之间,实首任安危之寄。在昔周家缀衣之命,太保俾爰;以及宋室撤帘之功,上公定策。肆我陪辅,奋为宗功。自非谋国而后身,孰能沉几而先物?矧余垂拱之日,尤资辅弼之臣。若占以决疑,赖屋楹而任重。是用参华槐位,晋陟鼎司。重以训辞,著之册府。特授尔阶光禄大夫,锡之诰命。於戏!天子王矣,尔将稽首以扬言;股肱良哉,余乃敷心而历告。闵一人之在庙,恤我无疆;答二后于在天,暨其有比。有常德而立武事,正朝廷以正百官。永承于休,往笃尔烈。
△妻徐氏赠一品夫人
制曰:夫妇之义,比于君臣。艰难勤瘁以相成,而死生契阔以相恤。今吾陪辅,宣力王家。漏泽下泉,及尔同室。循念终始,良用忾然。具官刘一景妻累赠夫人某氏,教成师氏,归于德门。有《鸡鸣》儆戒之心,有《葛覃》浣濯之德。命之不永,中道弃捐。当纶扉夙夜之时,溯蓬荜辛勤之日。丝麻菅蒯,眷彼劳人;黾勉有无,有怀国恤。心之忧矣,何以告之?兹加赠为一品夫人。我有宠章,贲其终始。尚为观于家国,亦有闻于册书。
△曾祖廷章赠光禄大夫太子太保户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
制曰:《记》曰:“天降时雨,山川出云。维岳降神,生甫及申。”古之人崇重辅相之臣,原本于神天,而归功于五岳,若此其极也。又况于其曾祖王父,渊源自出者乎?刘某乃具官某之曾祖父,潜于丘园,躬有善行,劬躬焘后,再世而显。至于曾孙,作吾良弼。鼎革之际,忠勋茂著。余曰:“惟乃曾祖王父,佑启后人,若泰山之出云雨,若五岳之降神灵,原深祉厚,不可以不显。”是用特赠具阶官。於戏!衮衣绣裳,有事家庙。其致朕命,诏于有神。尔祖尔思,可以教忠。来享来觐,可以观德,於戏休哉!
△曾祖母陈氏赠一品夫人
制曰:乃者即位改元,颁布恩赉,均庆方夏,漏泽泉壤,所以劝臣劳而敦孝治也。矧予良弼,逮受顾命,自祖以上,内外媲德,其可忘哉!某氏乃具官某之曾祖母,仪法在躬,作嫔令族。阴教纯备,含德弗耀。用能使其后昆,丞弼我国家,以有闻于世,渊源深长,肆余宠嘉之。兹特赠为一品夫人。於戏!乡里妇孺,晦昧百年,翟副笄,诏于幽穸。国恩至是,可谓隆矣。惟尔其服享哉!
△祖士沃累赠资政大夫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加赠光禄大夫太子太保户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
制曰:昔杨、袁二氏,为东京名族,德业相继,史传称之。然其祖父,或以欧阳尚书教授乡里,或以孟氏《易》起家为令。世学所开,必有其自,或原或委,岂偶然之故哉!累赠具官某,乃具官某之祖父,经明行修,夙夜强学。一亩之宫,终焉以老。畜积演迤,遗经粲然。及子而显,至孙而大。肆吾辅臣,被服旧德,纟由书载笔,宣力政府。一经之诒,百岁之树,光华蕃衍,顾不休与!是用加赠具阶官,服我休命,益大尔家,无俾杨、袁专美于汉。
△祖母何氏加赠一品夫人
制曰:为吾政事之臣,所以崇大其祖先者备矣。惟将相能致备物,家庙有严,宗祖具享。而于王母无所加命,畀之义,何以上及于祖妣也哉?累赠夫人某氏,乃具官某之祖母,恭俭肃祗。宽仁慈惠。克媲君子,以昌厥后。山泽气合,而百物以生;律吕位同,而五声叶应。再世之后,莫之与京。和鸣锵锵,发祥有自。兹加赠为一品夫人,馈享用加,典礼为称。尚其幽穸,知享此荣。
△父曰材原任陕西布政使司左布政使累赠资政大夫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加赠光禄大夫太子太保户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
制曰:人才之生,必有原本。如采珠玉,以供服御。如植杞梓,以备器用。国既养之累朝,而家亦培之奕世。今吾元臣,曰惟旧德。名德重光,保世滋大。推本所自,余用叹嘉。原任具官累赠具官某,乃具官某之父,风操廉辨,︳谟经远。执持之节,著于郎署,驰驱之略,效于边陲。而命不永年,位不偿德。笃生三子,蔚为民誉,肆我陪辅,遂秉国成。朕毗倚顾命之老成,循览国家之故事。为榱为栋,胥本一木之材;若梓若漆,咸预百年之用。眷惟堂构之崇高,追溯渊源之深长,是用加赠具阶官。於戏!溯设官之初意,内外咸正中书;稽加命之旧章,公孤皆由历考。追以命汝,用嘉有子。传之史册,惟良显哉!
△母杨氏加赠一品夫人
制曰:朕嗣大历服,得名世之士,以保余于多艰。余嘉乃绩考,次其家世,于稽其内则母仪,艰难勤苦,可以观感。余忾然念之。赠夫人某氏,乃具官某之母,言有物则,行应图史。相夫子于盛年,则冰檗有闻;抚诸孤于稚弱,则荼苦无间。恒其贞德,终为母师,肆我荩臣,弼余初服。惟此泣涕受遗之日,何异号呼誓死之时。旋观屯难之余,尚识艰贞之自。兹加赠为一品夫人。昭我管彤,著于国史。庶几令名与子俱传于天下。
△太子太保户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韩广授光禄大夫
制曰:惟上天之降割,我成功,惟劢相之有人,保予冲子。昔者宅忧翼室,周王垂答拜之文;定策两朝,宋代厚元勋之报。闵余小毖之始,无竞惟人,肆我大赉之恩,若古有训。载蠲刚日,敢告治廷。具官某,道亚黄中,文称白贲。世家有旧,励王臣之匪躬;王国克生,应天民之先觉。飞华夷路,为文学侍从之臣;抗志丘园,蹈易退难进之节。出处一致,望实兼优。乃平进于詹端,遂擢参乎揆席。念先皇仍几之托,夙夜在公;当眇躬受同之初,疑丞不贰。推同心而调鼎,允叶规随,若昆命于元龟,相资谋断。毅然怀体国之色,弼予一人,俞哉有让德之风,间于两社。朕用嘉止,时乃之休。是用晋秩地官,氵存登宫保。仍兼秘阁之直,对司魁柄之尊。特授尔阶光禄大夫,锡之诰命。於戏!以嗣服之多艰,属边陲之有警。内以安百姓,外以镇抚四夷。若之领度支,北军为之气壮,若琦之任经略,西贼于焉胆寒。体一人仄席之思,雪四郊多垒之耻。无荒朕命,永世有辞。
△妻杨氏加赠一品夫人
制曰:夫妇之义,比于君臣。国有夹介之劳,眷惟旧德;家有贤明之助,无间死生。具官某妻累赠夫人某氏,荫藉高华,操持雍肃。奉元臣之家教,故环佩有常声;习夫子之阃仪,故珩璜有茂矩。拟箴图于《七诫》,蔚矣管彤;佐膏火于三余,居然宾友。大命不淑,德音永存。兹加赠为一品夫人。於戏!媲美大家之风,没而不朽,正名小君之礼,死其有知。
△继妻杨氏加封一品夫人
制曰:人臣之事其君也,有坤道焉,女子之事其夫也,有相道焉。盖无成有终,德本相叶;而疏荣从贵,礼亦交并。具官某继妻累封夫人某氏,礼含文嘉,则成巽顺。应归妹其娣之吉,尸有齐季女之贤。相我元臣,叶于令德。负屏儆戒,在干戈逆子之时,脱珥辛勤,为吐哺进贤之助。宜有便蕃之锡,以垂燕誉之光。兹加封为一品夫人。於戏!尔炽尔昌,咸有大君之命;不求不忮,允为小君之仪。
△曾祖{泓}赠光禄大夫太子太保户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
制曰:“宋制不云乎:古之君子,有种德于百年之前,而待报于数世之后者。”此为司马光之曾祖言之也。有宋丞弼之家,褒显其上世者多矣。而司马氏独著,岂非以其人之故哉?韩某乃具官某之曾祖父,孝友纯备,文质浑全。如山川之出云,不见其迹,如珠玉之利物,莫言其功。天不我欺,三世而显。作我陪辅,实惟曾孙。是用特赠具阶官。於戏!尔尚佑尔孙子,记于功宗,毋俾司马,专美有宋。尔从与享,其未艾哉!
△前曾祖母萧氏赠一品夫人
制曰:宗庙之数,诸侯以五。今吾大臣,追命及其三世。盖不惟丘园之贲,得以有闻;而闺门微暧之德,亦茂著焉。此或古制所未逮也。某氏乃具官某之前曾祖母,仪法夙娴,绮纨不御。处家人而口无谇语,忧宗祀而目以丧明。德孰懋焉?人无知者。惟闻孙作我良弼,故积庆著于后昆。谁知妇孺之没身,乃有休光于长夜?兹特赠为一品夫人。惟灵在幽,尚克膺此。
△曾祖母郭氏赠一品夫人
制曰:为吾股肱之臣,所以上逮三世,而贲及其闺门者,可谓至矣。乃其发祥所自,如水木之有本源,报必有初,岂可忘哉?某氏乃具官某之曾祖母,组告虔,宾祭祗饬。以弗无子,是征祀之祥;施于曾孙,式启功宗之望。於戏!亿之三子,咸秉国成;琦之再世,继参大政。眷惟昭代,亦有世臣。自非韩吉之相攸,畴与缵戎而受命?兹特赠为一品夫人。服我休命,益大尔家。
△祖玻先赠资政大夫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加赠光禄大夫太子太保户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
制曰:《诗》有之:“韩侯受命,缵戎祖考。”古之人主,锡命于其臣,未有不追崇其先德者也。今吾辅臣,曰惟韩氏,无念尔祖,肆予宠嘉之。累赠具官某,乃具官某之祖父,居身有孝友之实,行己在儒侠之间。艺黍稷以力田,克尽敷之事,牵车牛而服贾,用为洗腆之资。市义有年,种德滋茂。启箕裘于再世,蔚尔耿光;叶隆栋于三公,作予毗倚。是用加赠具阶官。於戏!旌旄戟,进有锡于在朝,衮衣绣裳,退有事于家庙。用继有倬之命,以彰率祖之休。诏于有神,尚克享哉!
△祖母薛氏加赠一品夫人
制曰:古之烈妇,著在史册。然或以毁容截发为节,或以劬躬焘后为能。名节有遗,风规不朽。累赠夫人某氏,乃具官某之祖母,相夫而黾勉蚤岁,自誓而凛冽盛年。如松柏之有心,矢冰霜而为质。求忠臣于孝,翼子及孙;以妇道为臣,自家刑国。肆予良弼,惟尔闻孙。凭几受遗,顾托有同于六尺,匪躬事主,坚贞何异于两髦?爰有成劳,眷兹苦节。兹加赠为一品夫人。於戏!哀荣被于三世,固申劝于明纶;忠义萃于一门,尚有闻于青史。
△父楫中议大夫原任通政司右通政先赠资政大夫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加赠光禄大夫太子太保户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
制曰:朕循览祖宗之遗迹,永怀庆历之人才。得士不减于武、宣,储材必裕乎梓漆。是以譬之乔木,蔚为世臣。取诸一家之中,遂为百年之用。推本所自,良用叹嘉。原任具官累赠具官某,乃具官某之父,飞华翰苑,抗论谏垣。当先朝革鼎之时,直群相沸羹之会。孤行一意,惟知砥节而首公;耆柱众言,不屑市名而避怨。虽氵存登于卿贰,终偃蹇于功名。强谏不忘,知臧孙之有后;见过能隐,宜韩氏之多贤。缅思弘济之艰难,益念箕裘之绵邈。拮据于内安外攘,本拾遗禁闼之极思;耆定于主少国疑,慰持忠入地之遗荩。是用加赠具阶官。於戏!保予冲子,用对越于先皇,其惟哲人,亦有光于乃考。尔尚格有家之享,余益勤世德之求。
△前母傅氏加赠一品夫人
制曰:朕顾瞻长乐,眷念两宫。嘉与庶工,共追本始。惟我丞弼,若时庸。锡类必有所先,而移孝亦有自始。朕盖尤穆然思之。累赠夫人某氏,乃具官某之前母,育德名家,作嫔良士。寒灯宿火,辅德业于夕郎;永夜视星,资儆戒于辰告。命之不淑,中道弃捐。岂知追命之荣,乃在后生之子。於戏!情不亲于毛里,岂云执器而悲?教不逮于机丝,亦已列鼎而祭。先河而后海,著先王追远之仁;木本而水原,溯再世发祥之庆。兹加赠为一品夫人。於戏!无德不报,固明贲我愍纶;有开必先,尚幽赞予良弼。
△母祁氏加赠一品夫人
制曰:朕闻善禀于亲,行成于内。徙邻断织,母仪有闻。况为吾疑丞之臣,本诸圣善之训,徽华生播,仪范殁遗者与?累封夫人祁氏,乃具官某之母,淑慎其身,柔嘉维则。恭俭信顺,以相其夫;严翼慈和,以成其子。使朕得名世之士,而国有弘济之臣。共秉国成,庶几枢轴相资之教;岂不夙夜,尚遗寝门治业之思。贲之简书,昭于彤管。兹加赠为一品夫人。於戏!肩舆上殿,虽不及仪法于六宫;锡命下泉,亦何羡起居于八座?灵其不昧,服此殊休。
(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读学士孙承宗授中宪大夫)
制曰:朕观古先哲王,求助访落,咨于在庙,其于以夙夜就将,示我德行,若此其急也。余末小子,永言继序。惟一二道德博闻之儒,左右辅德,余曷敢后?具官孙承宗,裕和而肃,厚而高明。学通今古之渊源,有伦有要,识际天人之精,惟几惟深。禁苑桂坊,回翔滋久;代言造士,裨益弘多。及储端晋陟之时,政讲席登延之日。尔乃斋戒其德,拜自献其先资;尧、舜为君,恒道扬夫末命。嶷然山立,羽仪茂著于殿廷;侃尔昌言,献纳发皇其阃奥。粤余明目达聪之渐,惟尔启心沃心之能。乃以覃恩,授尔阶中宪大夫,锡之诰命。於戏!以多难之未堪,而绍庭之不易。自贻哲命,若人子之初生;以养圣功,曰童蒙之求我。余求纳诲于朝夕,人咸责君德于经筵。尚无替于辰猷,终有辞于永世。
△妻王氏加赠恭人
制曰:人臣翔集禁陛,誉处清班,虽阅历高华,而被服儒素。其闺门相贰,亦既勤矣,况又有生死之戚乎?朕深念之。具官某妻赠宜人某氏,躬女图之淑茂,秉阴教之肃雍。媲德令人,如璋之作合;御穷没世,终荆布以为仪。迨禁近之升华,已弃捐于宿草。藤麻晓直,未忘昧旦之规;铃索夜阑,尚想何其之问。肆余赞册,贲尔下泉。兹加赠为恭人。默襄夔、稷之猷,尚正名于大国;茂启高阳之胤,载申命于九原。
(父麟先赠奉政大夫左春坊左庶子兼翰林院侍读加赠中宪大夫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读学士)
制曰:古称燕、赵多感慨悲歌之士,今其遗民,犹有存乎?其或慨有大志,笃生异才。权奇不偶于身,而风气郁开于后。余有宠告,想见其人。累赠具官某,乃具官某之父,负果毅之姿,禀尊严之气,磊若多节,默表大厦之材;居然晚成,弗示良工之朴。家庭荣交让之木,蔚彼仁风;里社成不言之蹊,瞿然顾化。托深心于文酒,俯仰千秋;敦宿好于《诗书》,丹铅一室。惟而才子,为我宝臣。元气昆仑,充无欲害人之雅志;清风披拂,奉可为廉吏之遗规。盖有开而必先,信可大而可久。是用加赠具阶官。於戏!高文典册,可用为幽穸之光;衮衣绣裳,庶以慰生平之志。灵其不昧,伫我训辞。
△母张氏加赠恭人
制曰:三光五岳,气合则人才挺生;高山大川,神降而名世间出。故贤哲之有作,必推本其所生。非独母仪,是亦天道。累赠宜人某氏,乃具官某之母,礼虔濯扌既,矩叶珩璜。贫而好施,雅有丈夫之志;食而能教,不忘师氏之仪。肆育子以多才,乃娠贤之特异。高峻著河山之象,夹侍殿廷;雍和拟环佩之音,敷陈讲席。惟予愍册,颂彼母师。身贻枢轴之良规,洵矣有闻于百世;手辟斧堂之兆域,岂独可置乎万家?兹加赠为恭人。於戏!际五百年之期,钟美同功于惟岳;应十六相之数,发祥比迹于高阳。
(翰林院检讨缪昌期授征仕郎)
敕曰:昔我神祖,妙选吉士,翔集禁林,山陵既成,人物兹茂。朕临朝顾视,文石螭陛之间,载笔夹侍者,皆先朝宿学旧儒也。丰芑之思,其曷忍后?具官缪昌期,经术淳深,风操端直。升华秘馆,则强学有闻;养贲丘园,而蹈道弥固。盖以特立独往之士,当谗说殄行之时。淡然孤贞,蛾眉何憾于谣诼?眷言忠爱,龙髯想见其攀号。指魏阙以来仪,及虞门之再辟。道扬末命,不及秉宾阶之书;︱毖新朝,亦曰藉太史之友。伊余谋落,顾此周行。乃以覃恩授具阶。於戏!以执简纟由书,则取其文直事核;以横经论道,则贵乎道德洽闻。为吾异日之献臣,无愧两朝之旧学。思有以称,尚勉之哉!
△妻李氏封孺人
敕曰:凡我臣工,宣力在朝,委蛇退食,朕靡不省察其私。至于禁近之臣,朝夕载笔,其闺门相贰,尤人主之所深念也。具官某妻某氏,动应衡规,言无疵悔。馈祀著克羞之礼,赠问有解佩之风。秉是彝,以恭大而慈小;恒其贞德,能屏贵以御穷。其惟淑人,相尔吉士。悠然静好,若雅琴之相和;袭彼清寒,与冰衔而交映。兹特封为孺人。服誉命,益勉岁时。庶几管彤之高风,将与汗青而并著。
△父炷赠征仕郎翰林院检讨
敕曰:士终身晦迹陇亩,而躬服礼法,施于后昆,其诚心朴学,有久而弥光者焉。夫教始于家,而礼求诸野,是岂特家门之范而已哉?缪某乃具官某之父,含章可贞,介圭不饰。少无子弟之过,长多长者之言。家有严君,凛然取法于俯梓;克念天显,终焉啜泣乎分荆。其言行规矩,古先有坊而有表;其动履扌耆柱,末俗不径而不游。秉四礼以御家,鼓唯肃;躬四教而迪后,楚有严。念彼先民,嗟虎贲之不作;识其遗训,用鸿羽以为仪。是用特赠具阶官。稽古表宅之风;漆书何愧?附于《一行》之传,青史可征。
△母夏氏赠孺人
敕曰:古之女子,言动有史。自箴图之教废,而令德懿行,秀于闺门者,独赖子孙之贤,以发闻于后。国有宠章,其亦以佐彤管之不逮与?某氏乃具官某之母,出于冠族,少有令仪。事严重之尊章,辛勤无间于膏火;支零丁之门户,漂摇有甚于雨风。敬则如宾,肃逾朝典。宜有令子,为我近臣。正色寡言,宛尔珩璜之遗教;纟由书载笔,居然辟耳之良规。风范有初,光尘未昧。兹特赠为孺人。於戏!能劳有继,诚不愧于母师;可颂而图,终有闻于女史。
(左春坊左赞善兼翰林院简讨缪昌期授儒林郎)
敕曰:古有赞善大夫,翊赞太子,出入动静,苟非其德义,则必陈古以箴焉。国家监古设官,选择名德。追怀先正,风烈凛然。今吾简用史臣,宠以书命,慎重兹选,犹前志也。具官某,学得精华,性成肃括。升自秘馆,蔚有君子之文;贲于丘园,淡然坚贞之德。回翔久次,置彼周行;造士代言,良多裨益。擢居门下,实在左坊。人地深严,兼侍直编摩之任;器资清笃,在商敦周鼎之间。乃以覃恩授具阶。朕前制不云乎:所贵乎史臣者,谓其道德洽闻而文直事核也。今史局纷如,笔削错互。尔谙掌故之事,而有左、董之心,所谓陈古以箴者,且以史事为职志焉。朕则显陟女。
△妻李氏加赠安人
敕曰:朕登进近臣,庶几德选,幽贞静默,翔集禁林,有窈窕之风焉。然非相贰有人,则退食委蛇,谁与媲美?《召南》之诗,朕深为臣子念之。具官某妻封孺人某氏,仪度肃雍,性资淑茂。衣有穿弊,秉共俭以为师;珥无光辉,谢华丹而自远。静好在御,宜彼清寒;道谊相规,凛于图史。展矣素沙之德,蔚然彤管之风。兹加封为安人。服我训辞,永绥福履。
△父炷先赠征仕郎翰林院简讨加赠儒林郎左春坊左赞善兼翰林院简讨
敕曰:朕慨想先民,追怀本俗。思得乡里一行之士,仿古表厥宅里之风。今吾近臣,粤有先德。庸以愍册,代彼漆书。赠具官某,乃具官某之父,禀性尊严;礻是躬方大。为孝为友,德行之教有三;曰祭曰丧,吉凶之礼唯四。盖昭代谕民之令甲,著在民间;而古先范世之格言,遗于家塾。是以躬行君子,吻合师氏之规;家有严君,不替家人之则。肆而令子,为我儒臣。惟其是训而是行,所以可大而可久。是用加赠具阶官。於戏!礼失而求诸野,尚亦有先进之思;匹夫为善于家,宜其食后人之报。
△母夏氏加赠安人
敕曰:朕方弘开史局,博求乡里妇孺之贤,以光于琬琰,而吾之史臣,有贤母焉。于其登进,著之册书,非直广恩,亦以知教。赠孺人某氏,乃具官某之母,克肩彝则,式备言功。孝悫以事尊章,戒慎以事夫子,饣盍耕知敬,宾礼具于丘园;举案相庄,朝典肃于闺。积习名教,笃生俊民;无险讠皮私谒之心,本于胎教;有贞白端庄之德,似其母仪。枢轴有征,机丝安在?兹加赠为安人。於戏!生贻徽范,已著教于门为 门;死列箴图,尚流风于比屋。
(右春坊右中允兼翰林院编修周延儒授承德郎)
敕曰:国家于翰苑近臣,处之以深严,亲之以侍从,崇体貌以作其气,宽岁月以养其才。诚欲使人才郁然,在帝左右,则元气以固,而朝廷日尊。朕览观禁近之臣。深惟储养之意。临朝顾视,穆然有怀。具官某,渊如特达之姿,粹然清庙之器。早以英妙,冠于南宫。临轩独见其纵横,皇祖亲为之嘉叹。久游词馆,爰晋宫僚。密侍禁林,兼金马、承华之署;休有誉处,在璋琬琰之间。简擢方新,体望滋茂。乃以覃恩授具阶。於戏!丰水有芑,念诒厥于前王;左右奉璋,赖攸宜之髦士。惟静深可以畜德,惟博达可以济时。益勉自修,以须不次。
△妻吴氏仍前封
敕曰:《诗》不云乎:“有齐季女。”言大夫之妻能奉祭祀,而尤美其少而能敬也。今吾近臣,内有相贰齐敬之风,何以异此?具官某妻封安人某氏,生于冠族,作配君子。布衣疏食,身谢华;濯扌既组纟川,行应图史。静好之音,叶而相和;白贲之德,贞而不改。所谓少而能敬。殆无愧焉!兹仍封为安人。余欲陈《采》之诗,被之弦歌,以风于闺房,必自尔始。
△父天瑞先封翰林院修撰儒林郎加封承德郎右春坊右中允兼翰林院编修
敕曰:人才之生,必有原本。或朴杞梓,固非一时之材;耕获,亦岂一世之积。风流弘长,我有近臣。考厥世家,著之书命。封具官某,乃具官某之父,性资恢杰,器纯明。独抱遗经,陋训故虫鱼之学;慨有大志,希玉杯、繁露之儒。藏器不沽,诒于尔子。昔在乃考,蔚为名贤。射策未对于天人,作令有闻于俎豆。而尔躬服箕裘之训,身居作述之间。用启后贤,大光前志。《诗》不云乎:无念尔祖,聿修厥德,尔子念之矣。先河之报,或委或原,绍闻衣德,是诚在尔。是用加封具阶官。聿求世德,式广贻谋。将三命而益共,知百福之未艾。
△母徐氏仍前封
敕曰:凡今公卿大夫,至于元士,济济然抱忠履信立吾朝,皆圣善之教,燕翼之方所致也。矧吾侍从,曰有母师,不大封崇,是忘报施。封安人某氏,乃具官某之母,少躬图矩,具有彝。经之以孝慈,纬之以恭俭。是生贤子,早践禁途。簪笏依然,时引外家之故事;枢轴宛尔,每陈女史之良规。宜服殊恩,以章内教。兹仍封为安人。於戏!文驷雕轩,时游玉堂之上;翟副笄,不改素沙之德。传之禁林,称为盛事。益绥福履,副我训辞。
初学集卷九十二
○外制(二)
(都察院左都御史邹元标授资政大夫)
制曰:朕闻天下有道,则凤麟毕游其郊;而君子在朝,则猛鸷咸敛其毒。故自古久安长治之世,必有老成典刑之人。骨鲠著于先朝,寿遗于累世。声色可以不动,而朝廷为之日尊。敢告路朝,诞敷休命。具官邹元标,三朝遗直,一代名儒。当弱冠以登朝,已许身而徇国。一朝抗疏,正君臣父子之伦;九死投荒,皆穷理尽性之日。赐环滋久,介石不移。浮湛掖垣郎署之间,身如传舍;归休荜门环堵之内,望若斗山。迨我初元,首先召用。中外为之相庆,父老至于涕流。望李邕之衣冠,果有异于当世;省唐介于图像,恍或疑其古人。遂以贰卿,擢为执法。孤忠一节,固以弹肃雄班;正色敛容,亦可扌耆柱国论。匪独佥言之惟允,盖亦风声之凛然。乃以覃恩授具阶,锡之诰命。於戏!惟此中台,古为峻秩。包拯、张之于有宋,并号敢言;顾佐、黄绂之在本朝,咸称不挠。以台纲之颓陀,兼党议之喧呶。朕欲正是国人,尔尚庶几前烈。顾我旧德,岂烦训辞。钦哉!
△妻吴氏加赠夫人
制曰:夫妇之义,比之君臣。国家不忘耆旧之恩,而室家亦有新故之感。死生契阔,良有同悲。用以广恩,是为知教。具官某妻累赠淑人某氏,珩璜叶则,榛栗告虔。佐夫子于盛年,如旭日之始旦;躬妇顺于卒岁,恒夙夜以视星。邈矣徽华,悲哉沦逝!人不如故,在昔咸记遗簪之悲;而义或胜恩,朋友乃辍宿草之哭。虽永逝之伤已往,而偕老之托如新。兹加赠为夫人。尚其淑灵,服此休命。
△继妻江氏加赠夫人
制曰:忠义之臣,蒙危难以徇国;贤明之配,茹艰贞以徇夫。苦节以相成,而令名以相报。此鬼神之所佑相也,而国家安得遗之?具官某继妻累赠淑人某氏,归于令人,备著妇德。当抗章严谴之日,有间关从戍之行。哀矣流人,邈焉鬼国。六年瘴疠,初何意于生还;廿载浮湛,乃缠悲于死别。吁其逝矣!命之不犹。臣犹有赐环则复之期,而妇终无翟以朝之日。睹此恩波之浩荡,悼彼下泉;追惟放逐之颠危,有如噩梦。兹加赠为夫人。於戏!夫子既保全晚节,而尔亦获享有令名。风霜凛然,何异偕老于白首;管彤不朽,故知无憾于黄垆。不徒著贞顺之名,可以为节义之劝。
△继妻高氏加封夫人
制曰:人臣挺然孤忠,白首一节,盖必有贤明之助焉。老而弥坚者,士节也;少而能敬者,女德也。修女德以佐士节,谁其尸之?有齐季女,斯所以为有家之美乎?具官某继妻累封淑人高氏,识明镜鉴,训习保阿。却丹华而不御,黾勉盛年;躬澹泊以相成,保全晚节。衡门泌水,甘偕隐以终身;宿火寒灯,恍友宾之相对。庶几松柏之性,说而相成;是以姜桂之风,老而逾烈。惟尔令德,媲我老成。旋观退食之委蛇,弥见在御之静好。兹加封为夫人。永绥福履,服我训辞。尚继《采》之诗,以昭管彤之烈。
△祖璇先赠通议大夫刑部右侍郎加赠资政大夫都察院左都御史
制曰:节义之臣,国之元气。国家之培植,固必本之累朝;而家庭之养成,盖亦贻之百岁。朕眷怀丰芑,追念箕裘。眷我荩臣,聿求祖德。累赠具官某,乃具官某之祖父,德无考,言成文章,慷慨有丈夫之风,孝谨修长者之行。仁心为质,昆虫亦荷其生全;至德感通,虎豹咸屏其搏噬。亲朋待以举火,闾里薰而成风。蔚矣诒谋,施于孙子。孤忠一节,大奋世德之光;朴学素心,不改先民之质。尚识遗风之自,可无迈种之嘉。是用赠具阶官。於戏!雄班峻秩,进专席于在朝;衮衣绣裳,退有事于家庙。其将朕命,诏于有神。尔祖尔思,可以观德。时乃休哉!
△祖母欧阳氏加赠夫人
制曰:宋制不云乎:古之贤母,称于天下,能教其子。此为欧阳修之母言之也。今吾锡命荩臣,及其祖妣。于稽其家世,所谓以能教称者,至于今未艾,岂可诬哉!累赠淑人欧阳氏,乃具官某之祖母,祖风绵邈,女范肃雍。事夫子则敬如宾友,治寝门则肃如朝典。至其诒厥孙谋,辟耳相诏,能使节义道德之士,出于襁褓头角之中。岂亦欧阳氏之遗教,犹有存者与?肆我追命,正名小君。传之典册,于宋制亦有光焉,不独一家之盛事而已。
△父济先赠通议大夫刑部右侍郎加赠资政大夫都察院左都御史
制曰:贤才之生,必有原本。国有协气,必郁蒸为祯祥;家有善人,终浚发为贤哲。天之所助,非人所为。余有宠章,用昭诱劝。累赠具官某,乃具官某之父,玉介不琢,金扣有声。百行浑圆,洵忄造忄造之君子;六德纯备,盖蔼蔼之吉人。正丧祭之礼于一家,是亦为政;施任恤之恩于三党,惟恐人知。嘉我荩臣,率繇遗训。守其朴学,曰惟孝而惟忠;推此仁心,诚不践而不履。用保世而滋大,洵积善之有余。是用赠具阶官。於戏!祀于瞽宗,乡先生之可祭于社;诏以追命,卿大夫之有位于朝。展如来止而来游,庶几有观而有感。
△母罗氏加赠夫人
制曰:荩臣必移孝以为忠,贤母必教忠以为孝。道一而已,盖百世以为师;天之所为,殆十年而必复。累赠淑人某氏,乃具官某之母,家惟旧德,范为女师。礻是躬一本于颂图,教子无逾于忠孝。六年瘴疠,初无憾于辞亲;数载丘园,遂决计于偕隐。在昔范氏之母,徒慨想于齐名;若彼介山之封,犹感叹于言禄。惟尔母子之际,蔼有道德之风。教诫炳然,徽华已往。风停树静,空悲一命于下泉;创巨痛仍,长感孤生于万里。迨乎三朝遗之日,乃霈九京追命之恩。蔚矣生荣而死哀,诚哉是母而是子。兹加赠为夫人。於戏!雕轩有炜,不以易管彤之名;愍册追崇,终能昭节义之报。旋观《泷冈》之表,何惭《驺国》之称。
(巡抚天津备兵海防赞理征东兼理粮饷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李邦华授中宪大夫)
制曰:朕镇抚疆圉,规图辽海。控三方而建节钺,地利惟均;当一面而制咽喉,天津尤要。克厌疆埸之难,有安社稷之臣。伫尔肤公,听余休命。具官李邦华,谋猷肤敏,器纯明。早以循良,擢居台谏。正绳纠驳,柱国论于纷呶;持斧巡行,肃官常之颓也。遭逢钩党,淹抑家居。志九折以不回,才百炼而愈老。惟兹重遣,实允师言。当干戈填塞之时,单车就道;受方隅倥偬之寄,夙夜视师。推心束伍行陈之间,比于家人父子;置身岛屿风涛之内,有如舟子长年。凡其草昧以经营,靡不拮据而荼捋。节镇伊始,劳有闻。乃以覃恩授具阶。於戏!天津上应天文,拱垣墙为内屏,下临溟渤。控碣石为外藩。远扼渝水鲸鲵之区,近通直沽刍粟之路。以要害莫强之地,付缓急有用之才。能释朕东顾之忧,斯为我北门之管。嗣有崇叙,须尔告成。钦哉!
△妻周氏加封恭人
制曰:人臣﹃力疆埸,岂暇顾其室家;而妇人治业寝门,恒有资于军旅。肆我节镇,粤有劳臣。相助有人,朕所深念。具官某妻封孺人某氏,德成柔顺,礼含文嘉,勤旨蓄以相夫,宦成不替;服布荆而屏贵,偕隐弥坚。居然女士之规,雅有丈夫之概。今尔夫既分劳节钺,而尔益黾勉机丝。铃索萧然,尚想向屏之托;织薄作苦,犹余辟绩之风。兹加封为恭人。益勉阃内之劳,用佐师中之锡。
△父廷谏原任南京刑部浙江清吏司署郎中事主事封中宪大夫巡抚天津备兵海防赞理征东兼理粮饷都察院右佥都御史
制曰:人才之生,多本家世。堂构,自古记之。若乃家庭之间,节目累,名行茂著,志义蔚然,则丰芑之遗休,而式谷之盛事也,朕深叹焉。原任具官某,乃具官某之父,孝友天性,仁厚少成。衾影无惭,教人必本于律己;脂膏不润,服官无异于食贫。白首为郎,皆随牒以平进;青毡旧物,终解组以言归。盖尔子既有抗节之名,而尔遂罹钩党之祸。丹铅一室,有父子之自为相知;风雨中宵,笑谮人之亦已太甚。流言已息,蹈道弥高。移孝教忠,诰诫昭回于节钺;束修励节,风猷炳著于箕裘。惟此象贤,用嘉燕翼。是用封具阶官。於戏!建牙设,尔方属目于壮猷;安车薄轮,余尚兴怀于耆旧。尚其强饭,迟我乞言。蔚矣令名,著于策命。
△母周氏赠恭人
制曰:《书》不云乎:若生子,罔不在厥初生。盖胎教若有使然,而娠贤本之天性。古之母师,所以善成其子,岂独以辟耳提诲为能事与?赠孺人某氏,乃具官某之母,德比珩璜,训闲图史。嫔繇华胄,奉井臼以如饴;事彼严姑,凛冫青温而式度。寝门寂若,笑言不闻于邻;环佩穆然,愠怒不形于色。是生贤子,似其母仪。蔼然《麟趾》之风,本其仁厚;肃矣《羔羊》之节,似彼安贞。宜其没身,休有华问。兹加赠为恭人。抱文驷雕轩之感,极彼穷尘;慰白华朱萼之思,服兹宠命。
△继母万氏加封恭人
制曰:朕逖观汉事,至翟母之育方进,而知《礼》之所谓继母如母也。矧相夫勖子,并有令名,女士之徽慈,可无褒与?封孺人某氏,乃具官某之继母,敬德不愆,令仪有淑。维筐及,恪修藻之诚;曳缟与綦,力赞素丝之德。至于辛勤而鬻子,盖尤笃挚于所生。视无间于一心,祝有同于类我。深慈茂著,仪范滋章。兹加封为恭人。尚齐织屦之名。终迓雕轩之福。
(巡抚保定等府提督紫荆等关兼理海防军务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张凤翔授中宪大夫)
制曰:乃者狡夷稽诛,郊关多垒。朕既闻鼓鼙而思将帅,士争释礼乐而称干戈。眷维畿甸之间,兼控边关之重。烽火易达,锁钥须人。我有贤臣,受兹重寄。具官某,器资恢杰,风力肃明。筮仕理官,晋登选部。扌耆柱流俗,如止水之不波;澄汰官邪,若操刀而能割。蔚有体望,著于清卿;出抚近畿,屹为重镇。内连三辅,据河朔为北门;外控三关,捍燕、赵之右臂。以边腹交并之地,付缓急有用之材。仗钺受,副此临轩之特遣;建设,分吾戎阃之深忧。旋观节镇之勋,敢后便蕃之锡。乃以覃恩授具阶。於戏!扼吭拊背,无徒问故事于前朝;倒马、飞狐,尤当警胡尘于近代。相视衿要,缮西关以辖东隅;慑服民夷,壮近畿而威远徼。尚有资于挞伐,岂无系于安危。勉思令猷,答此休命。
△父道情先赠中宪大夫太常寺卿加赠巡抚保定等府提督紫荆等关兼理海防军务都察院右佥都御史阶仍前
制曰:先王崇奖孝义,表厥宅里。迄于后世,犹有崇台绰楔之褒。今吾荩臣,追命先世,潜德弗耀,而卒以发闻,亦以佐吾崇奖之未逮也。赠具官某,乃具官某之父,礼充物简,言炳身文,孝弟力田,躬亲德行之教;敬敏任恤,家传保受之风。建塾以合乡之子弟,本六俗之联师儒,捐租以救岁之凶灾,由五家而及闾族。是生令子,教以义方。羽可用以为仪,光自远而有耀。是用赠具阶官。於戏!诚心质行,生而为德于乡;揭德振华,殁而可祭于社。是可征史《壹行》之传,不独膺治朝三命之荣。
△母冯氏仍前赠
制曰:今吾臣子,推恩必始于前母。盖泽必流于自叶,而祭必重于先河。礼有本而典有彝,亦所以著教也。累赠恭人某氏,乃具官某之嫡母,贽虔枣栗,仪茂蕙兰。濯扌既盛,克尽女宫之教;Ρ羹氵,无忘内则之勤。胡不永年,克昌厥后。无子而有子,邈矣杯卷手泽之思;因亲以及亲,依然奁粉口脂之慕。兹仍赠为恭人。於戏!德无不报,教必有初。闵予长乐之思,及尔漏泉之泽。
△继母吴氏仍前赠
制曰:序称公子仁厚之德,必本后妃逮下之贤。本立而后道生,自家可以刑国。肆余愍册,视彼漆书。累赠恭人某氏,乃具官某之继嫡母,婉娩宜家,顺柔媲德。代姑减,纯孝质于神明;助施倾囊,为德遍于里党。恩勤鬻子,爱有逾于所生;辟耳为师,食不替于能教。顺能逮下,和以致祥。惟此织屦之深慈,增华于图史;益知鼓琴之静好,叶德于闺房。宜有令人,钟其馀庆。兹仍赠为恭人。於戏!美哉《蓼萧》之什,取其攸同;展矣《つ木》之诗,可为风始。
△生母赵氏仍前赠
制曰:天有法象,恒垂须女之占;《易》于妹归,尤著其娣之吉。故家茂娠贤之德,则国崇追命之文。虽出旷仪,亦应彝典。累赠恭人某氏,乃具官某之生母,兰仪式备,蕙问□□。身谢丹华,协素风于阃闼;动循环佩,应和气于房帏。肆征大国之详,允叶小星之德。载沾宠命,用恤恩私,追长乐之鼓钟,怆矣缠悲于下地;考孝慈之典册,殷然动念于终天。殁者有知,存者不匮。兹仍赠为恭人。於戏!母以子贵,已征《礼经》之文;无忝所生,尚念诗人之义。
(巡抚广西等处地方军务都察院右佥都御史何士晋授通议大夫)
制曰:朕临遣节钺,错置方隅。盖将极选一时之材,用以张皇九牧之寄。矧粤西一道,僻在西南,镇抚之艰,得人惟允。具官某,性资恢杰,风力肃明。擢在琐闱,绰有休誉。当先帝之在潜邸,值春宫之有震惊。发愤扣阍,奋谠言以奠安储位;孤忠去国,在外藩而雅意本朝。迨我初元,召居卿寺。以风猷之茂著,遂节镇于遐方。盖尔既宏才,而粤又旧治。吏民服习,抚乌蛮、黄洞以长子孙;地利熟谙,列三江八寨而为门屏。矧中朝授钺之始,正鬼方告急之时。观其慷慨以治行,知能谭笑而戡乱。乃以覃恩授具阶。於戏!往代邕管之迹,具在荒陬;先臣藤峡之勋,纪于国史。至乃剿苗之近事,多从西粤以会师,竭尔忠诚,著为方略。伫彼牙之日,纾余拊髀之忧。尔往钦哉!无荒朕命。
△妻吴氏加封淑人
制曰:为吾才节之臣,必有贤明之配。勤劳既著,荣爵惟均。国有常经,亦以示教也。具官某妻累封恭人某氏,出自甲族,归于名儒。门户伶仃,则茹荼偕苦;服官黾勉,而粗粝戒廉。迨夕垣抗疏之时,正阖门惶恐之日。一朝放逐,念门屏之萧然;数载栖迟,喜室家之宛尔。幸哉牵复,及此宠光。以我御穷,永言旨畜于家食;与子偕隐,岂知翟以来朝。国既昭从爵之荣,天亦厚劳人之报。兹加封为淑人。予之石,盖有待焉;昭于管彤,斯亦可矣。
△父其孝先赠中宪大夫太仆寺少卿加赠通议大夫巡抚广西等处地方军务都察院右佥都御史
制曰:人之有福祉,如有基而厚墉也,基既浚矣,墉亦如之。故士有文明柔顺,蒙难于身而发闻于后者,天道虽远,固可以量测也。累赠具官某,乃具官某之父,宽然长者,温温恭人。孝友性纯,若璋之浑合;中和气备,类桃李之不言。遘闵孔多,遭家不造。事久而论始定,身没而志乃伸。天不吾欺,白日贲临于幽室;人谁无死?丹书昭雪于下泉。矧兹牙纛之炜煌,兼以丝纶之重叠。种冥冥之德,终能获报于人间;视梦梦之天,诚亦何憾于造物?盖十年而必复,信百世其可知。是用赠具阶官。於戏!惟我有臣,惟尔有子。求忠于孝,蔚然青史之光;资父事君,邈矣先河之泽。尔灵不昧,尚服享之。
△前母黄氏加赠淑人
制曰:士以拮据起家为能,妇以黾勉相夫为德。其或年德不配,劳有闻,不赢其躬,以昌其后,朕尤焉伤之。累赠恭人某氏,乃具官某之前母,秉是彝,作其内治。度身量腹,躬操作以穷年;宿火篝灯,与齑盐而并日。命之不淑,惜矣无年。用启右尔后人,遂发闻于再世。自古开国承家之事,惟草昧为艰难;而先王先河后海之文,在典祀为殷重。惟予愍册,念彼劳人。兹加赠为淑人。匪徒为泉壤之光,亦以著闺门之劝。
△母钱氏加赠淑人
制曰:古称母师,必云胎教。非独辟耳之相诏,抑亦风气之有传。为我娠贤,可无扬美?累赠恭人某氏,乃具官某之母,生柔而笄礼,下肃而上慈。当家门不造之时,正相助惟艰之日。漂摇风雨,进鸡鸣如晦之箴;黾勉晨昏,为卵翼自全之计。高朗有丈夫之德,严恪修女士之仪。惟尔藐孤,率繇慈训。夕垣奋笔,缅然画荻之遗规;辰告宣猷,宛尔机丝之余教。虽风徽已沫于当日,而仪法具存于后贤。兹加赠为淑人。有命在天,旋观《泷冈》之表;其则不远,永为彤史之光。
△继母吴氏加赠淑人
制曰:烈妇之于家也,忠臣之于国也,皆奋不顾身,以信其耿介者于方寸而已。然而母著苦节,子抱孤忠,一室用以相成,而千秋萃为盛事,余有典册,宜亟著之。累赠恭人某氏,乃具官某之继母,仔肩彝,式是嫔则。誓白骨于泉壤,不负所天;抚黄口之孤童,逾于己出。付余年于血泪之内,九死而一生;出遗孤于刀俎之中,再世而一息。迨子既奋身于上第,而尔遂毕命于下泉。倘逝者之有知,信下报而不愧。於戏!览孤生伏阙之疏,鬼神涕Д,迨夕郎扣阍之章,天日震动。忘身徇国,固知其志义之激昂;移孝作忠,亦本于贤明之风励。兹加赠为淑人。於戏!劝惩存乎百世,忠节聚于一门。褒叙死生,厥有征于故府;区明风烈,庸有裨于王章。
(大理寺添注右少卿洪文衡授中宪大夫)
制曰:朕惟今日,振鹭充廷,皆皇祖之所以诒朕也。然而人才实难,摧剥滋久。起于梓漆之旧,屹为榱栋之材,谁其尸之?我有人矣。具官洪文衡,学有渊源,行无考。践更郎署,阅历清华。每怀忧国之心,屡发矫时之论。盖尝首陈国本之杌,不以主怒为嫌疑;力折党人之披猖,不以宦成而消阻。后先流落,抗论不衰;取次登庸,蹈道弥固。越予嗣服,伫尔起家。眷黄发于三朝,衣冠惟旧;瞻白首之一节,志气聿新。岂惟为廷尉之平,抑且司邦家之直。永言宿德,霈此明纶。乃以覃恩授具阶。於戏!惟祖宗丰芑之遗,实东南竹箭之美。以风简蓍龟一世,以霜棱枝柱本朝。廷有奸回,人争避神羊于李绛;政多阙遗,朕将取人镜于魏徵。尔其念哉!无荒朕命。
△妻程氏加赠恭人
制曰:士君子风义笃厚,其于室家黾勉,死生契阔之故,未尝不愀然也。人主其有以恤之。具官某妻累赠宜人某氏,出自冠族,归于令人。膏火清宵,怅矣内言之犹在;机丝永夜,惜哉中道之已捐。惟君子之簪履不遗,故国家之丝纶有耀。兹加赠为恭人。用以昭菅蒯之义,不徒为宿草之光。
△继妻汪氏赠恭人
制曰:为吾砥节奉公之臣,其于高华厚之思,亦已薄矣。故必有贤明之配,攻苦而食淡者,以助之。具官某妻累封宜人某氏,名家作配,季女有齐,以淑慎物其身,省同惟月;以勤劳佐其耦,儆逾视星。至于沦落之有年,期于没齿而无憾。赐环如旧,举案已非。兹加赠为恭人。尚永贲于泉台,以区明其风节。
△父蒙先赠奉政大夫南京工部屯田清吏司郎中加赠中宪大夫大理寺添注右少卿
制曰:士有内行淳备,不阶咫尺之权势,而乡里诵义无穷者,斯其人已足述矣。矧其后人,用能衣被厥德,以昌明于世。累赠具官某,乃具官某之父,饬躬厉行,陈义本仁。事严父以承颜,伛偻有同乎俯梓,养慈庭而竭力,梦思无间于背萱。薰其德而善良,几千人矣;意其贤而尸祝,以岁计之。里社就以质成,无烦ピ鼓;终讼于焉屏息,视彼丹书。宜尔后贤,载其遗德。咸曰箕裘之滋大,惟其播获之有闻。是用赠具阶官。於乎!高廷尉之门,人谁不劝?赠比干之策,天其有知。
△母程氏加赠恭人
制曰:古之贤母所以称为母师者,以其磨切道义,勖其子以古人之能事,而不以熏灼动其心也。累封太宜人某氏,乃具官某之母,相夫以淑慎为仪,育子以爱劳为训。辛勤三世,终身谢彼丹华;黾勉一生,为妇逾于白首。内美纯备,修能有闻。至其教子以事君,不惜违时而淹久。浮湛家食,期偕隐以长终;腾踔兴朝,惟备官之是戒。以尔子体望滋茂,知母氏徽范不忘。兹加赠为恭人。是可继介山之封,行且观《泷冈》之表。
△大理寺右少卿曹于汴授中宪大夫
制曰:朕眷怀弘济,思见老成。如重器之有河图,以昭法象;如佩物之有Δ,以解嫌疑。苟得其人,有益于国。我有好爵,申以训辞。具官曹于汴,明允笃诚,正直忠厚,早以民誉,登于谏垣。矩行礼容,庶几还风俗之厚;正绳直笔,有以知朝廷之尊。属国论之喧呶,能危身而扌耆柱。道无可枉,归不待年。卒岁优游,惟有读书而谭道;辍耕叹息,或以畏天而悲人。兹予旁求,为朕强起。既见君子,爰复缀于清班;尚有典刑,将每询于黄发。乃以覃恩授具阶。於戏!若古有训,无竞惟人。挺然孤忠,人谁完节于白首?蔚然难老,天其遗于本朝。尚鉴余求助之心,庶不负平生之学。
△妻侯氏加赠恭人
制曰:《诗》不云乎:“刑于寡妻。”有道之士,束修砥节,家人妇子之间,有素风焉。具官某妻封孺人某氏,备有则,克配君子。事上则榛栗告虔,相夫则齑盐不厌。少而御穷,长而屏贵。环佩穆然,闺门化之;徽华虽往,仪范滋著。兹加赠为恭人。自家刑国,庶有观感不独慰其死生而已。
△父希尧先赠征仕郎刑科右给事中加赠中宪大夫大理寺右少卿
制曰:人才之生,国之元气。天降时雨,则山川效其能,国产贤人,则家庭韫其美。明德之世,有开必先。自古记之,予何疑者。累赠具官某,乃具官某之父,修长者之行,为君子之儒。言有物而行有恒,入则孝而出则弟。强学忠信,士类望为表仪;中和祗庸,闾里薰而顾化。肆而有子,为我贤臣。风教一禀于先民,节义大光于天下。如云于岳,旋观肤寸之兴;如水于河,尚识滥觞之自。是用赠具阶官。於戏!祀以仁者之粟,尔其顾歆;祭于瞽宗之间,人咸觐止。终有闻于永世,夫何愧于册书。
△前母乔氏加赠恭人
制曰:或委或原,著于礼典。报本反始,谁昔而然。今吾臣工,追思前母。漏泽泉壤,朕何忍忘。赠孺人某氏,乃具官某之前母,德禀柔明,性淑茂。嫔于令族,绰有懿风。享命不延,发祥有自。毛里虽隔,孝思永存。兹加赠为恭人。淑灵有知,尚克享此。
△母张氏赠恭人
制曰:古之母师,粤惟孟氏,能教其子,蔚为儒宗。吾有贤臣,率由慈训。是母是子,趾美颂图,肆余宠嘉之。累封太孺人某氏,乃具官某之母,妇道可宗,母仪茂著。起家仁厚,是生《麟趾》之贤;教子义方,不替《羔羊》之训。枢轴之范,逮我名卿;珩璜之风。本诸贤母。兹加赠为恭人。於戏!尔子名德滋显,馈享用加。昭于彤管,追配驺国。朕之策命,亦有耿光哉!
(太常寺少卿郑三俊授中宪大夫)
制曰:太常卿贰,位任特隆。历代迄今,谓之清选。朕旁求俊,克典神天。盖将妙简礼乐之司,所以增重庙廊之寄。中我兹选,莫非正人。肆有覃恩,可无书命。具官郑三俊,性资恢杰,风操端庄。初以循良,进于留署。回翔守郡,历宪司。不竞不纟求,惟随牒以平进;所居所去,皆有迹之可书。阀阅既深,体望滋茂。爰跻卿寺,留贰秩宗。奉与璋,展矣礼容声乐之器;匪朝伊夕,肃然夤清洁白之心。考资望以孰先?在庙朝而惟允。乃以覃恩授具阶。於戏!磊若多节,表广厦之栋梁;居然雅音,中清庙之琴瑟。惟不器斯所以为君子,惟大受斯不可以小知。尔尚钦哉!服乃休命。
△继妻吕氏加赠恭人
制曰:《诗》云“有齐季女”。为说者以谓美其少而能敬也,而《周南》之化在焉。今吾名卿,身居礼乐之地,而家有齐敬之德。《采》之云,岂不信哉!具官某继妻某氏,出自德门,教成师氏。珩璜琚,具有礼容,酒食祭宾,动协内则。相在公于夙夜,观退食之委蛇。居然惟筐及之规,盖亦在庙在朝之助。兹加封为恭人。无忘藻之风,益茂管彤之德。
△父国光先赠中宪大夫河南归德府知府加赠太常少卿仍前阶
制曰:国有百世之计,莫先于树人;而家有百年之贻,咸本于种德。树人之源流远,其发祥恒始于家,而种德之善庆长,其元气必钟于国。我有卿士,蔚为宝臣。溯其家风,厥有原本。累封具官某,乃具官某之父,天性真淳,躬修悃忄。本六俗之联兄弟,彼昏丧;自五家以逮闾联,其艰厄。仁风扇物,桃李之下不言;至德感人,桴鼓之应如响。风规已远,名德滋章。皎皎白驹,世咸慕逸民于空谷;皤皤黄发,天不遗寿于清朝。旋观燕翼之贻,弥想鸿渐之羽。是用赠具阶官。於戏!没而可祭于社,斯其人与?生而未竟其施,宜有子矣!
△母柯氏仍前赠
制曰:《小雅》之不作,而《白华》之诗废也,朕深念之。今吾有南陔洁白之臣,而家有《蓼莪》违背之感,推恩之典,岂可后哉?尔累封恭人某氏,乃具官某之母,事夫资敬,训子移忠。宿肉异,洗腆克供于两世;恭大慈小,恩勤逮及于一家。惟此令妻,兼为寿母。迨尔子既升华清选,而尔遂弃养高堂。粗粝自将,尚念菽鱼之祭;夙夜黾勉,长怀机杼之规。生已播其徽华,没益征其仪范。兹加赠为恭人。於戏!再命之恩,已便蕃矣;三釜之叹,有穷已乎?
初学集卷九十三
○外制(三)
(太仆寺卿吴默授大中大夫)
制曰:在昔久安长治之世,必有骨鲠强直之臣。如Δ之解嫌疑,若猛鸷之卫藜藿。名在海内,望及累朝。朕用慨然,想见其盛。具官吴默,嶷然山立,湛然渊停。以高文冠冕南宫,以素节回翔郎署。议易名于典礼,则出入阳秋;著雅望于玺丞,则毖勤夙夜。迨纳言封驳之日,正众议喧呶之时。职思其居,侃然以喉舌为任;义形于色,再三上驳正之章。将朕师之不惊,庶国论于有底。比氵存登乎卿寺,犹养贲于丘园。羽仪滋章,蹈道弥固。乃以覃恩授具阶。於戏!继序伊始,多难未堪。人皆竞进于本朝,余方求助于在庙。如闻风烈,尚有典刑。毋壹意于卷怀,其勉思夫正国。钦哉!
△妻庞氏加赠淑人
制曰:夫妇之义,备于风人。鸡鸣有交儆之勤,琴瑟有偕老之叹。百尔君子,闵焉伤之。具官某妻赠宜人某氏,少以女士,不勤姆师,克有令仪,作配君子。命之不淑,溘矣长终。翟以朝,何以慰缟衣之叹?蘩可荐,依然兴宿草之悲。兹加赠为淑人。贲此愍纶,诏于幽穸。魂兮不昧,尚克享之。
△继妻殷氏加赠淑人
制曰:朕闻嘤鸣之好,莫如友生;簪履之求,不遗故旧。夫妇之际,二者兼之。死生契阔,尤足悲也。具官某继妻赠宜人某氏,有齐季女,来嫔德人。修织衽而有仪,操井臼而唯谨。迨于仕,已绝哭于陈根;以我御穷,尚兴思于旨畜。式睹新恩于象服,永言旧事于牛衣。兹加赠为淑人。庶几百年之遗思,不与长夜而共尽。
△祖奎赠大中大夫太仆寺卿
制曰:朕休承丕绪,颁布湛恩。凡我臣僚,均兹介福。今吾九列之臣,里居休沐,乃独请坚辞荫叙,追恩祖妣,用以锡孝思于无穷,风廉耻于有位。余嘉乃志,著之训辞。吴某乃具官某之祖父,慷慨慕义,倜傥多奇。以任侠而长贫,虽屡踬而不悔。慨有大志,诒于乃孙。今尔孙志节岿然,覃恩之典,犹能耆柱末俗,非尔之遗风也与?是用赠具阶官。於戏!率祖以霈恩,辞荣以教让。传之彝典,著为美谭,岂不休哉!
△祖母孙氏赠淑人
制曰:诗不云乎“孝子不匮,永锡尔类”。夫臣之孝移于君也,妇之孝移于夫也,孝之为德,锡类自天,虽在没世,必有誉闻。某氏乃具官某之祖母,克谨内行,动应闺彝。移孝敬于夫家,事尊章于笃老。宗族称孝,闺门化之。施于孙子,资以作忠。令德蔼然,再世滋大。兹特赠为淑人。我有训辞,表于幽宅。崇台绰楔,何以加诸?
△父鹏先赠奉直大夫礼部祠祭清吏司员外郎加赠大中大夫太仆寺卿
制曰:人才之生,原本有自。凡志节之茂著,必风气之先开。如燧于火,如鉴于水,默喻为壹,非有使然。赠具官某,乃具官某之父,倜傥负奇,修洁自好。孝友急难,茹荼蓼而弥甘;孤特寡援,老蓬蒿而不悔。抱遗经而教子,引古人以为师。命笔丹铅,博喻出虫鱼之外;矢心白首,风期在牖户之间。为我荩臣,率由兹训。怅话言之已远,俨徽范之犹存。是用赠具阶官。非独示教忠之规,用以为壹行之表。
△前母施氏加赠淑人
制曰:今吾臣子,推恩必及前母。揆之典礼,无可考见。而先河之祭,自叶之恩,有攸寄焉,凡以教民厚也。赠宜人某氏,乃具官某之前母,仔肩彝,率由图史。拮据荆布,闵不逮于春华;黾勉岁时,溘已先于朝露。幸矣其追恩之子,乃在所不知之人。盖簪履之弃捐,犹不能遗忘于旧故;而杯卷之恋慕,安得有限隔于里毛。兹加赠为淑人。用以使观感之人,众著于水木之义。
△母陈氏加赠淑人
制曰:名材之生,必依乔嶂;简珠之蕴,不在氵繁流。旋观哲之兴,必本娠贤之德。休有华问,在其没身。赠宜人某氏,乃具官某之母,禀德静专,结心贞淑。少勤濯扌既,谨妇式于蚕桑;长服井舂,操家门而荼苦。辛勤十指,每中夜而篝灯;憔悴一身,恒计日而并食。嗟相夫之多闵,乃教子而有闻。蔼然《麟趾》之风,本其仁厚;肃矣《羔羊》之节,似彼安贞。我有宠章,溯其圣善。兹加赠为淑人。惟此彤管之美,传之无穷。庶几《白华》之悲,释于有永。
(太仆寺添注卿管京营少卿事毕自严授大中大夫)
制曰:朕嗣守丕构,眷顾封疆。每思折冲之臣,称吾临遣之寄。其有文武大略,久著行间,边塞威名,暂居卿寺者,朕之锡命,岂有爱焉?具官某,质性廉直,姿材敏明。自理官而陟水曹,载膺民誉;历臬、藩而推卓异,三奉玺书。逮入西陲,益腾宿望。山川谙习,抚长城、湟、陇于聚米之余;种落畏怀,卧羌羊、胡马于储胥之内。图像竞传于板屋,万帐知名;军容留镇于并边,诸戎啮指。乃登九列,作我仆臣。秉心塞渊,允叶元年之颂;锡马蕃庶,正当昼日之时。式伸眷倚之怀,聿有便蕃之命。乃以覃恩授具阶。於戏!王师在野,贼垒未平。当尔释干戈参廊庙之际,是吾闻鼓鼙思将帅之秋。我马斯臧,既有闻于卿月,在师中吉,且上应乎将星。尔往钦哉!朕有后命。
△妻胡氏仍前封
制曰:人臣之任阃外也,犹女子之任阃内也。古之即戎者,曰内政无出,外政无入。则寝门之业,岂不亦有助于疆埸乎?具官某妻累封淑人某氏,温恭叶德,肃为仪。佐诵读于寒窗,相高寒于仕。尔夫子驰驱秦、晋,攵历边陲。而尔能寄军令于向屏,风清铃索;亲女工于织薄,气震鼓桴。曰惟女能,相在尔室。兹仍封为淑人。尔夫子有师中之寄,尔之助于阃内者,将与肤公俱奏,可不哉!
△祖忠臣先赠中大夫陕西布政使司右参政加赠大中大夫太仆寺添注卿管京营事少卿
制曰:古之有鼎铭也,以称扬其先祖之美,而著之后世。则夫子孙之有勋德而追美其先,自义率祖,亦礼之经也。赠具官某,乃具官某之祖父,精金未熔,良玉不琢。驯行孝谨,家传浣涤之风,根本农桑,手创诗书之业。眷予卿士,惟尔闻孙。于公之门已高,岿然绰楔;毕万之后必大,蔚矣云仍。是用加赠具阶官。酬而劬后之劳,示我流光之报。
△祖母王氏仍前赠
制曰:《诗》不云乎:“畀祖妣,以洽百礼。”王者所以事其先也。今吾大寮,亦得用此推恩之典,所谓自上而下者与?赠淑人某氏,具官某之祖母,颂图叶德,宾祭饬躬。风雨饣盍耕,具有家人之礼法;农桑创业,用培弦诵之本源。偕老难见于百年,馀庆有光于奕世。兹仍赠为淑人。尚思介福于王母,无忘﹃力于冲人。
△父木先赠陕西布政使司右参政加赠大中大夫太仆寺添注卿管京营事少卿
制曰:士抱遗经于一室,读出车挞伐,经营告成之诗,岂不愿于身亲见之乎?己不得而得之其子,有志之士,为之默举焉。累赠具官某,乃具官某之父,学窥坟典,行应范模。饮水尽欢,孺慕有闻于白首;举火市义,好施不问乎黄金。肆有后人,继其大志。虎钤秘卷,发挥箧笥之书;龙塞宣猷,茂著揣摩之略。是用加赠具阶官。节镇方新于临遣,威灵默赞其折冲。
△母刘氏仍前赠
制曰:古之贤母,望倚门而辞伏剑者,无不教其子以作忠也。为吾首公之臣,弘济时艰,所以慰其母于冥冥者,岂有穷哉!累赠淑人某氏,乃具官某之母,珩璜载德,藻扬芬。昭妇道于组,著母勤于辟绩。服官滋久,告诫弥新。绝塞驰驱,已断许身之志;忧时慷慨,常怀恤纬之忠。眷我宝臣,率兹慈训。兹仍赠为淑人。慰尔杯卷之慕,释吾鼙鼓之思。
(管理直隶天津至山海关等处屯田安插辽民事务太仆寺卿兼河南道监察御史董应举授中大夫)
制曰:为国以得人为急,人臣以忧国为先。今吾眷顾多艰,缅怀共济。而国有临事乏使之虑,人无急病让夷之思。朕是用听鼓鼙而咨嗟,在朝庙而叹息。肆我卿士,犹有人焉。具官董应举,既直且温,亦强而义。以通达世务为学,以奉公体国为心。自擢铨曹,以历卿寺。回翔滋久,风操愈修。乃者狡夷不廷,东隅失守。追惟桑土绸缪之策,可谓蚤见而先忧’属当烽火震惊之时,遂能奋身而抗议。朕不忘收复,乃眷忠勤。欲试其折冲之能,先付以屯牧之寄。尔受命往矣,乃以覃恩授具阶。於戏!抚生齿而念版章,辽人固吾人也;因屯种而寓军令,辽人即吾兵也。在尔之画地按图,已非一日;因用以生聚教训,何待十年。尚其策将帅之勋,岂徒课农田之绩。嗣有崇叙,须尔告成。钦哉!
△妻陈氏加封淑人
制曰:为吾志义之臣,攻苦食淡,劳其身以徇国,必有贤配艰难勤瘁以相成也。朕深念之。具官某妻累封恭人某氏,生于德门,得配君子。布素之风,被于闺门;齑盐之操,凛于白首。尔夫子为清郎,为清卿,其得以壹意束修,无交谪之虑也,尔则成之。兹加封为淑人。阙狄氵存加,素沙如故。永绥福履,肆余宠嘉之。
△祖父公义赠中大夫太仆寺卿
制曰:古之君子,论撰其先祖之有德善功烈而铭之祭器,其欲称扬其先祖也,可谓至矣。今吾臣工,追恩及祖,必有书命,视诸其子孙之自名也,不滋重乎?董某乃具官某之祖父,天性笃诚,内行淳备。规言矩步,则子弟从之;敬敏任恤,则乡里化之。畜其善庆,以焘后昆。厥有闻孙,为我卿士。是用赠具阶官。於戏!惟乃孙祗懋厥绩,纪于太常,德善功烈,皆本厥祖。朕之书命,尚有耿光哉!
△祖母王氏赠淑人
制曰:善无不报,天不吾欺。以乡里妇孺家人琐屑之行,而天道罔不监观焉,用以发闻于孙子。吾有宠章,亦以著教也。王氏乃具官某之祖母,含德在躬,仪攸备。亲井臼以相夫,饱糠而没齿。辛勤弗懈,善庆有遗。施及孝孙,陟于高位。兹特赠为淑人,畀斯及,馈享用加。谓天盖高,尚克监止。
△父克济先赠中宪大夫太常寺少卿加赠中大夫太仆寺卿
制曰:贤才之生,譬之巨木。磊若多节,斯为大厦之资;杰然群材,夫岂拱把之积。我有卿士,蔚为栋梁。溯其家风,厥有原本。赠具官某,乃具官某之父,驯行孝谨,厉节激昂。虽在布衣,慨有大志,捐赀让产,视财贿如毫毛;排难解纷,以然诺为生死。至于版筑以御寇,平籴以赈贫。高岸崇墉,建于指掌;滞穗闲粟,化为社仓。盖诚奇伟倜傥之人,岂曰匹夫咫尺之行。宜有贤子,以大而家。继志事以大光,洵风骨之不朽。是用赠具阶官。於戏!惟尔有子,惟我有臣。移孝作忠,斯肯堂而肯构;允文允武,曰民功而国功。尚其冥灵,伫此休显。
△母马氏加赠淑人
制曰:古之贤哲,必有母师。盖图颂之风,珩璜之训,母仪克举,臣道具焉。累赠恭人某氏,乃具官某之母,无非无仪,共大慈小。备尝辛苦,尽家人之道;责备行谊,有丈夫之风。惟我贤臣,率繇慈训。贞白端庄,俨华丹之弗御;共俭纯壹,祭鱼菽而不惭。光尘未昧,仪范有传。兹加赠为淑人。尔为贤母,子为宝臣。岂惟光昭彤管,亦可以具训于蒙士矣。
△太仆寺少卿陈大绶授中宪大夫
制曰:间者官常元刂敝,习俗竞流。思得秉正守义之人,以几疏秽镇浮之效。士多容悦,此风寂寥。谁其似之?我有邦彦。具官陈大绶,器资肃括,德性坚贞。渊如止水之不波,断若精金之能割。自为邑令,以及南曹。擢置外台,俾视学政。奉公砥节,谢苞苴竿牍之私;守己俟时,绝传遽拜除之窦。十年高卧,一旦升华。眷顾亲闱,岂忍绝裾而出;仓皇国恤,遂不俟驾而行。正色立朝,如猛兽之卫藜藿;夙夜谋国,犹行旅之忧负担。惟其诚结于中,是以义形于色。兹以覃恩授具阶。於戏!汲黯抗论,则淮南寝谋;干木逾垣,而秦人偃息。尔尚勉思夫正国,行且收效于折冲。服乃训辞,钦哉勿替!
△父时霖原任文林郎四川叙州府高县知县封奉政大夫南京兵部车驾清吏司郎中加赠中宪大夫太仆寺少卿
制曰:士有试于一命,屯膏不施,而光大于其子。匪独积习名教,有开必先。挹彼注兹,天亦以著廉吏之报焉,毋谓廉吏不可为也。原任具官封具官某,乃具官某之父,文章炳蔚,德性温文。发迹贤书,分符蜀地。脂膏不染,首《周官》廉善之称;襦有闻,最汉吏循良之等。悬车致仕,归休乎一亩之宫;俯首受书,遗子以一经之业。率繇家训,惟我贤臣。环堵萧然,坐客之寒毡未改;门庭寂若,传家之廉石犹新。眷兹黄发之贤,契我《缁衣》之好。是用赠具阶官。厥考作室,岂曰莫为之前;其子和之,是以没而不朽。
△母马氏加封太宜人
制曰:《白华》之诗,孝子相戒以养也。然而必以洁白为义,则孝子之所谓养者,盖有异焉。今吾贤臣,家有寿母,《白华》之养,再见于今。余深叹之。累封宜人某氏,乃具官某之母,渊懿可度,柔嘉有章。椎布练裙,却华丹而不御;衡门泌水,甘清白以相安。是有素风,施于令子。守身无点,养志有闻。夕膳晨餐,菽水致洁馨之养;来归燕喜,饮御皆孝友之朋。是岂非当世之美谭,而清朝之盛事矣乎?兹加封为太宜人。令妻寿母,洵未艾于颂图;文驷雕轩,诚何羡于古昔。
(太仆寺添注少卿熊明遇授中宪大夫)
制曰:朕眷顾疆宇,寤寐俊贤。愿得瑰材任重之人,以建经营告成之业。却骐骥而不御,人皆叹之;听鼙鼓而兴思,吾有望矣。具官某,谋猷肤敏,器纯明。蔚有君子之文,兼通当世之务。而自起家邑令,奋笔谏垣。政迈等夷,言多补助。出自琐闼,不薄外藩。风力愈修,根尽解。顷者人才ㄨ也,国事。惟尔之能,效在已试。欲付以遐冲之寄,人皆曰贤,先置之禁近之间,夫然后用。乃以覃恩授具阶。於戏!惟静而共,可以明德;惟深与几,可与尽神。材周于五行,用乃不匮;气备于四序,志乃不盈。益勉自修,以答民望。无忘休美,服我训辞。
△妻朱氏加封恭人
制曰:为我志义之臣,束修砥节,必有贤明之助焉。夫妇之谊,同于宾友,《诗》之所以赋彤管也。具官某妻封孺人某氏,温柔颛静,得媲君子。作其内治,壹以俭共。爰自于归,以及宦成。晨昏之儆,不替终始。兹加封为恭人。服我训辞,比于图颂,衤衣编服,终当女加。
△父儒先赠文林郎浙江湖州府长兴县知县加赠中宪大夫太仆寺添注少卿
制曰:朕闻合抱之木,不生于步仞之丘;千金之子,不出于三家之市。国之元气,发为贤才。溯其家风,必有原本。赠具官某,乃具官某之父,志节累,风气激昂。身致千金,而不以居积射利;泽及三党,而不以施予取名。以奇伟倜傥之人,修退让君子之行。徒丰厥德,不赢其躬。施于后贤,善继尔志。疏节阔目,故知为大厦之材;驷马轩车,庶以信高门之愿。是用赠具阶官。旋观昼日之锡,蔚为长夜之光。国犹有人,尔复何憾?
△母王氏赠恭人
制曰:古之女子,莫不有左图右史之训,珩璜琚之规,故能蔚为母师,克成贤子。朕加恩人母,原本慈训,盖尤宠嘉之。封太孺人某氏,乃具官某之母,柔嘉可章,渊懿有度。发言光于训箴,动容资于典礼。异宿肉,敬事罔愆。夜绩昼舂,劬劳匪懈。殉夫殁世,鬻子孤生。针缕之勤,不忘于垂老;鱼菽之祭,尤俭于宦成。居然女史之风,茂矣娠贤之德。兹加赠为恭人。於乎!令妻寿母,固已生而发闻,彤管漆书,盖将没而不朽。
(太仆寺少卿杜士全授中宪大夫赞治尹)
制曰:太仆卿贰,国家用专理马政,与古稍异。然《书》称仆臣之正,《诗》颂我马之臧,自非秉心不回,邦之司直,其可与于兹选哉?具官某,风操端庄,︳谟经远。作令楚、浙,治行籍甚。如玉在佩,动必有声。迨登谏垣,益著令闻,忧国之心,有悴其容;便时之策,不啻出口。秉金声玉色之姿,著疏秽镇浮之望。朕顾瞻周行,擢贰大正,盖非徒以岁月叙进而已也,而尔果能渊塞自将,交修不逮,精详辨马物之属,敏搜畜烙之弊,朕甚嘉焉。兹以覃恩授具阶。夫兵兴以来,需马甚急。虏骑疾如风雨,而我马虺ㄨ不能战,又牧监非不错置也,而内地苦乏马,此皆尔之事守也。尔尚悉乃心力,以厥政。、渭之盛,在吾郊。予亦何爱于康侯蕃庶之锡乎?尔其懋哉!
△妻施氏加封恭人
制曰:清公纯壹之臣,乃心王事者,其退食委蛇,室家相贰之私,人主亦有以知之矣。具官某妻封孺人某氏,秀于闺门,动以仪法。珩璜之训,以勖子孙;布素之风,以敕仆御。尔夫之能其官,尔劳懋焉。兹加封为恭人。於戏!妇人之相助其夫也,同于宾友;人主之省视其臣也,近于户庭。风俗有不美,而天下有不治矣乎?
△父宗翘先赠征仕郎刑科给事中加赠中宪大夫
制曰:《书》称堂构播获,所以教为人子者至矣。虽然,作室与,独非厥考之责也与?封具官某,乃具官某之父,强学励行,质有其文。屯膏不施,以昌其后。肯构肯获,蔚为名卿。尔有子矣。然而本仁祖义,尔之底法既勤;而读书缵言,尔之望岁良苦矣。予其可以忘所自乎?是用赠具阶官。夫生不逢时,而身食其报,没又加渥焉,尔岂知其所使然乎?《诗》不云乎:“恺悌君子,神所劳矣。”
△母唐氏加赠恭人
制曰:《麟趾》之诗,序以为《关雎》之应。盖因公子之信厚,而原本于后妃也。赠孺人某氏,乃具官某之母,祖风绵邈,仪法肃明。腆洗致养,洽比逮于里邻;膻芗荐尝,和气蔼于媪御。发其长祥,笃生尔子。正色敛容,而不履不践之德,人皆望而仪之。则岂非尔之胎教者周,而娠贤者至与?兹加赠为恭人。朕思致成周之盛治,仁及草木。尔之遗休,其未艾哉!
(太仆寺少卿史弼授中宪大夫)
制曰:顷者属夷稽诛,河东陷没。朕拊髀兴叹,愿与卿大夫洗四郊多垒之耻。凡公忠忧国之臣,有言入告,朕必知之。具官某,德器温文,风操廉辨。起自邑令,跻于西台。正色寡言,而班行肃括;登车揽辔,则江楚澄清。家居有年,体望滋茂。迨ぁ寺服官之日,正军书交至之时。而尔乃慷慨忧危,指陈战守。崇墉楼橹,屹立目前;大海重关,回环掌上。盖其气吞丑虏,直欲章天讨于出车,矧乃职在庶蕃,何难整军容于牧马。乃以覃恩授具阶。於戏!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以尔之志,其肯忘兹戎索,而服我宠词乎?余不以国方蹙土,而废我彝章;亦不以虏未渡河,而忽尔儆戒。有臣若是,惟良显哉!
△妻李氏加封恭人
制曰:惟我劳臣,必有贤耦。盖庭屏之不饬,摧谪之无时,牵内顾以萦心,顾前期而惰气,此《北门》之刺所以作也。具官某妻封孺人李氏,娴于内则,秉是彝。指龙具以厉功名,长涂云迈,问鸡鸣而资告诫,短檠相依。仕有年,御穷如故。阖门如洗,清风可激于埋轮;言阃不逾,淑慎有同于焚草。兹加封为恭人。佩此素沙之服,壹以为仪;故知荆布之风,终焉不替。
△父洪达先赠文林郎广西道监察御史加赠中宪大夫太仆寺少卿
制曰:《记》有之:士庶人有善,本诸父母。而况于卿大夫乎?朕作求世德,发皇幽潜。教必有初,其敢忘报?赠具官某,乃具官某之父,强学有闻,负奇不偶。醇风扇物,蕴孝友于家门;和气袭人,解纷争于闾党。终身数卷,人曰君子之儒;教子一经,使为清白之吏。绍其素业,为我清卿。十载孤贞,藉用白茅之旧;累年建白,发挥青简之遗。是用赠具阶官。用酬涂之心,尔有子矣;庶叶屋楹之望,国有人焉。
△母吴氏加赠恭人
制曰:杨雄不云乎:女恶华丹之乱窈窕也。士淡然忠贞,白首一节,斯不以华丹乱者乎!非有母师,谁与成之?赠孺人某氏,乃具官某之母,含章可贞,柔嘉维则。馈祀而公姑交贺,持家而媪御咸宜。攻苦服劳,迄无宁日。御穷屏贵,遂以终身。朝齑暮盐,尚闵告劳于田;轻绡绮,终嗤为于女红。泊然俭德之可师,宛尔素风之不替。兹加赠为恭人。永以诒女史之范,不徒成尔子之名。
△尚宝司少卿袁可立授奉直大夫
制曰:我皇祖化成久道,遐不作人。摧挫有时,扶养无已。留畀皇考,迨予冲人。辟门登庸,犹恐不及。具官某,风简清真,文章炳蔚。祥刑惟允,执法有闻。乃以震门之言,旋干削籍之谴。口不言事,耻汉人部党之名;退不忘君,有楚尹毁家之志。越朕嗣服,起自田间。奉英以周旋,人咸想望其风采;历殿陛而进止,朕尤属目于老成。眷兹典瑞之贤,永怀仍几之托。晋尔卿佐,为我典刑。遂用覃恩授具阶。於戏!凡今一时起家之人,率多两朝遗之老。白首完节,尔尚念皇祖养士之仁;黄发在廷,余敢忘古人求旧之义。勉旃夙夜,服此训辞。
△妻宋氏加封宜人
制曰:主圣则臣直,故思志义之臣;家人利女贞,尤赖贤明之助。具官某妻累封安人某氏,兰行彰信,蕙风满盈。当相夫仕之时,能自励御穷之操。及乎一朝抗疏,二纪归田。风雨饣盍耕,不废丘园之礼;灯窗课读,宛如宾友之期。使尔夫幸偕隐之有人,期没齿而无憾。惟此女士,无愧古人。兹加封为宜人。服兹翟之荣,益念缟綦之素。
△父淮先赠承德郎尚宝司丞加赠奉直大夫尚宝司少卿
制曰:《传》曰:“子之能仕,父教之忠。”亲之成其子也。《记》曰:“士庶人有善,本诸父母。”子之成其亲也。赠具官某,乃具官某之父,行无考,言有表坊。以孝友淑其躬,居家无子弟之过;以忠义勉其子,过庭多长者之言。克生直臣,事我皇祖。干严谴而不悔,固云无忝所生;逊盛名而弗居,亦曰皆本诸父。是用赠具阶官。於戏!没祀以仁者之粟,奚五鼎之足云;求忠于孝子之门,庶百世以不朽。
△前母陆氏加赠宜人
制曰:忠臣不赖宠而事君,孝子不怙爱而慕亲。故礼有旧君之服,而传垂如母之文。国家异数霈恩,推及前母。教孝劝忠,率用斯道。赠安人某氏,乃具官某之前母,行应箴图,动循珩佩。新昏燕尔,中道弃捐。哀哉若人!命之不淑,乃无子而有子,得因亲以及亲。比及一年,遂膺再命。兹加赠为宜人。於戏!以尔子之于尔,毛里漠然,杯卷何慕?顾此衤编之锡,曾不间于乌鸟之怀;是知簪履之遗,益无解于龙胡之痛。用章诱劝,非我恩私。灵其有知,尚克享此。
△母安氏加赠宜人
制曰:为人母者,或贤而不著于纶绋,或贵而不昭于管彤。其能兼而有之,几何人哉?赠安人某氏,乃具官某之母,蔚为女士,实惟母师。机丝间读诵之声,匕箸著平反之教。迨抗章之怒未测,而偕隐之愿不违。欢然举觞,喜常在于目下;慨焉太息,想齐名于古人。宜尔娠贤,作吾遗直。兹加赠为宜人。《泷冈》之表,未艾于今;介山之封,有光谁昔。
(尚宝司少卿王之き授奉直大夫)
制曰:朕嗣服以来,念我先帝往居储副,备历忧危。惟昔年调护之人,多今日登庸之士。龙胡莫逮,鸿羽日新。顾彼周行,为之忾叹。具官王之き,风期魁,志节激昂,历邑宰而称能,在刑曹而有执。乃东朝О之日,正九庙震惊之秋。尔犹能穷究要辞,抗言奸状。我皇祖是以有慈宁之召,而举朝得以释宗社之忧。惟尔孤忠,著于易世还追夺之恩命,宠以训辞;起沦弃之余生,置之禁近。盖只身严谴,固圣朝养士之深仁;而一旦召还,亦皇祖安储之本意。致其忠爱,尔方感痛于山陵;思其著存,余尤眷顾夫簪履。乃以覃恩授具阶。於戏!惟靖共尔位,可以继前修;惟夙夜在公,可以终后誉。尚终念生全之德,其无忘死谏之时。钦哉!
△妻孔氏加封宜人
制曰:朕观古忠臣志士,身名坎,而妻子流离,未尝不恻然伤之。今吾追念先朝,召还遗直,而分荣及其室家。国家宽大之恩,顾不著与?具官某继妻封安人某氏,女图毋越,妇道可宗。相夫子以能官,奉先姑于笃老。迨抗章严谴之日,正阖门皇恐之时。环堵篝灯,晤对有同于宾友;田园饣盍饷,没身何羡于荣华。是以雷风之震惊,不废瑟琴之静好。国论既定,阃范滋章。兹加封为宜人。尔其言念国恩,黾勉内治。砥节必期于衰白,立名相劝于汗青。服我训辞,永绥福履。
△父登洲累赠承德郎刑部浙江清吏司主事加赠奉直大夫尚宝司少卿
制曰:国家激劝臣工,莫先恩命。以追夺为辱,则尤以补给为荣。至于牵复未几,而褒册相逮,度越彝典,佩服异恩,移孝教忠,顾不美与!累赠具官某,乃具官某之父,天性刚方,人伦笃厚。抱遗经以究终始,业不在于虫鱼;负侠骨以游里闾,志安知夫鸿鹄。慨有大节,传之后贤。惟兹法署之危言,实乃家庭之遗教。奋一身以为九庙,子可下报其先人;褫一命以及九京,父亦何憾于没世。迨国论之既定,肆恩命之载颁。试观日月之昭回,言念雷霆之摧击。人心不死,何待三锡以为荣;天道有知,岂曰十年而不复。是用赠具阶官。於戏!是父是子,惟孝惟忠。征于本朝,固当垂之掌故;为观后世,尚亦视彼册书。
△母赵氏加赠宜人
制曰:古之贤母,劬躬焘后,其后必有砥节立名之人,以显扬其亲。我有贤臣,率由慈训。赠安人某氏,乃其官某之母,言不出阃,德宜尔家。黾勉相夫,有鸡鸣儆戒之义;恩勤鬻子,有蜾蠃负化之仁。既娠贤而有闻,遂收华而长逝。惟尔令子,茂著忠贤。奋为死谏之臣,志义有光于彤管;祀以仁者之粟,顾养何惭于《白华》。兹加赠为宜人。於乎!溯今古之荣名,惟忠孝为不朽。不独著珩璜之教,亦以垂巾帼之规。
(尚宝司卿归子顾授奉政大夫)
制曰:尚宝之卿,掌司符玺,夹侍殿廷,其班行最为清切,非其人名德老成宜在帝左右,不以处焉。具官某,德器温文,︳谟经远。初在纶省,已谢声华。旋登掖垣,益章体望。盖尔之正直忠厚,本诸先民;而吐刚茹柔,乃其素守。当径窦奔趋之日,遵彼周行;处群言沸羹之时,默为耆柱。绵历滋久,简用惟新。列在清卿,职司尚玺。出入殿陛,还顾琐闱献纳之班;回翔禁严,弥睹夙夜在公之节。甄升惟允,资望聿先。乃以覃恩授具阶。於戏!世变风移,所贵得沉实守正之士;尊贤求旧,庶几倡静共尔位之风。尚为吾之典刑,以勉须夫不次。钦哉!
(原任左春坊左庶子兼翰林院侍读冯有经赠礼部右侍郎)
制曰:我先帝储闱日久,育德通儒;践阼未几,追怀旧学。德音不远,山陵告成。顾瞻怀思,潸然出涕。聿举追恩之典,以终凭几之言。咨尔营魂,听余申命。具官冯有经,湛涵经术,蹈履中和。蚤践禁林,拔自圣祖;遂参讲幄,侍我先皇。诵《文王世子》之篇,有裨寝门之孝;非唐、虞三代不道,无忘东序之规。启沃有闻,勤劳茂著。胡收华于朝露?徒赍志于辰犹。昔在先皇,为之三叹;惟余冲子,悼以百身。是用氵存越宫僚,峻副宗伯。漏彼下泉之泽,蔚为儒者之光。於戏!涕泗何从,言念春宫之旧事;话言犹在,追怀青殿之执经。尚与享于在天,诚何憾于入地。灵其不昧,鉴我伤。
△谕祭原任左春坊左庶子兼翰林院侍读赠礼部右侍郎冯有经文
惟尔蚤践翰苑,氵存陟桂坊,事先帝于春宫,若甘盘之旧学。盖亦冯翼孝德之士,不独章句诵说之儒。回翔有年,奄忽长逝。霜天雪夜,尚想遗忠;鹤禁龙楼,遂成陈迹。悼弓剑之已往,念簪履之如存。眷我先朝,式章异数;贲兹新,祭以共牢。尚其冥灵,歆此嘉飨。
△下葬文
惟尔望茂宫僚,劳深讲幄。宠数追锡,日月有时。尔尚收敛营魂,追趋弓剑。其从与享,长侍先皇。居此幽宫,庶几不朽。
(原任总督陕西三边军务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赠太子少保谥恭襄石茂华追赠资德大夫)
制曰:阀阅在朝,永念鼎钟之绩;羽书旁午,式勤鼙鼓之思。无竞惟人,逝者可作。眷言旧烈,敢告治庭。具官石茂华,志虑忠纯,材术肤敏。践更中外,历著风猷。蹴岛寇于维扬,捍强胡于汾石。入登枢贰,筹边屏幛之间;出总元戎。宣威区落之外。上首虏者二十余章,慑羌夷者七十一族。再临秦、陇,俄然星陨于营中;一望节旄,尚尔风惊于塞上。睹兹铃索之警,视彼册府之勋;矧予将帅之臣,亦有箕裘之胤。乃以覃恩,追赠尔资德大夫,锡之诰命。於戏!肆承平之日久,致戎索之渐隳。黑水、白山,尚留残孽;旄头毕口,未断夷氛。起冢象祁连,犹恨匈奴之未灭;将星高太白,谁当长子之帅师?推九原犹视之忠,称一人拊髀之意。惟灵不昧,服我训辞。
(原任太常寺卿洪文衡赠通议大夫工部右侍郎)
制曰:朕简召遗逸,登用老成。盖将网罗武、宣之人材,修举成、康之政治。虞门载辟,黄发在廷。其不幸而沦亡,余何爱于赠恤。具官洪文衡,学术醇正,风操端庄。当束发以登朝,迨白首而壹节。奉公体国,殆庶几知无不言,言无不为;蹈道洁身,则可谓三揖而进,一辞而退。迨我初服,载陟清卿。虽回翔卿寺之间,实蔚为本朝之望。论不阿世,抗议以存祧庙之规;义深爱君,尽瘁以蒇园陵之礼。方期枋用,胡不遗?抚先朝梓漆之材,慨渐凋于再世;念夙夜寅清之德,恍或在于周行。尔生平怀报国之心,持以入地;余一人懋厚终之典,书而纳棺。是用特赠通议大夫工部右侍郎,锡之诰命。於戏!士有令名,至身没而论定;国之彝典,盖生荣而死哀。惟朕言之有闻,庶逝者其可作。营魂不昧,尚服享哉!
(原任南京吏部稽勋清吏司主事安希范赠光禄寺少卿)
制曰:为国以养士为先,养士以厉节为本。昔我神祖,野多遗贤。盖将郁积一时之材,以为子孙百年之用,如凤麟之服猛鸷,若珠玉之茂山川。迨我新朝,畴咨故老。或有沦没,余深叹焉。具官安希范,德行温文,风节凝远。抗章郎署,力陈社稷之言;削籍编氓,固守丘园之贲。穷而谭道,诚毕世以何求?退不忘君,盖没身而后已。方当召用,竟不假年。眷彼遗民,至于今日。风霜阅历,徒知松柏之心;节目乔,莫竟梓材之用。为之一涕,胡不百身?特赠光禄寺少卿,锡之诰命。於戏!考完节于生前,盖棺始定;表令名于身后,简册犹新。尚念我祖百世之仁,庶亦慰尔生平之志。
(四川叙州府兴文县知县张振德赠光禄寺卿谥烈愍)
制曰:比以疆圉多故,奔溃相仍。余欲死而施生,责以致命;必先悯忠而厉节,教之事君。庸峻恩章,以昭激劝。具官张振德,入孝出弟,经明行修。为吏有儒者之风,居官以保障为事。属逆酋之作难,数郡风靡;遂登陴以授兵,孤城斗绝。力战无援,尽室自焚。哀哉一死之坚贞,烈于猛火;壮矣阖门之妇孺,皆为国殇。惟吾谋军师国邑之臣,率多保身躯妻子之辈。谁无百口,甘视息以偷生;视尔一门,尚汗颜而愧死。是用易名烈愍,峻秩司光。致祭岁时,立睢阳之庙;世官环卫,字羽林之孤。异数以颁,宠锡斯备。於戏!生吾所欲,矧二十余口赴义如归;国犹有人,盖二百余年养士之报。庶几精爽,尚克顾歆。
自两制专属馆阁,而赠祭诰文及武官恩命诰敕房办事者,据为职掌。天启元年,余当外制,中书撰冯庶子赠官诰,鄙俚不典,有“抱明月而长终”之语,余信笔为改窜。自后大臣子弟,欲表章先德,相率来请,余受其辞而却其币。中书恚余侵官,往诉于中堂。中堂唯唯,余不与置辨也。迨今上初,褒赠应山诸公制词,皆出词林,历数年而吾邑许祭酒以撰高忠宪制左官。盖中书抉摘其制语,献之韩城,藉手以报东门之役。韩城喜于斥许,初不问故事云何,而许亦未悉余之为始祸也。穆庙初,高文襄当国,归熙甫以仆丞管制敕,一时赠祭文尔雅可观。厥后办事者多用乙科阑入,阁中亦视为故纸,不复简括。制词日陋,王言日轻。间与诸老言之,相视目笑而已。於乎!亦可为一慨也。
壬午长至后五日记。
初学集卷九十四
○外制(四)
(工科给事中魏大中授征仕郎)
敕曰:朕运抚多艰,助求小毖。历选贤俊,充斥谏垣。安得公忠体国之臣,参错其间,使风声凛然,而国是以定与?具官魏大中,恭敬温文,弘深肃括。蔚为民誉,久在使垣。周爰咨诹载驱英。琐闱晋列,封驳有闻。盖尔有正色寡言之风,而怀淡然无我之志。受宠有忧色,纳忠多苦言。居无堕替之容,进无扳援之党。先资之献,视彼周行;而如结之心,形于入告。朕有嘉焉,乃以覃恩授具阶。於戏!辟门伊始,纳牖惟人。以缁衣巷伯之思,励其素节;以弹冠振衣之想,立我新朝。诵虞人之箴,尔尚输忠于辛甲;以郑公为镜,余将取法于贞观。益勉辰告之猷,无负夕郎之拜。
△妻钱氏封孺人
敕曰:士淡然孤贞,穷通一节,何暇问室家乎?然而北门之叹,未免上闻,则相贰之贤,盖亦砥节之资也。具官某妻某氏,颂图叶德,枣栗告虔。奉白发以服劳,辛勤生死;却丹华而攻苦,黾勉岁时。迨通籍之有年,益负屏而相励。夜行多畏,凛然行露之防;辰告有章,宛尔因风之儆。如兹媲德,何靳分荣。兹特封为孺人。阙狄之章,尚频仍于殊锡;素沙之德,知不改其生平。
△父邦直先赠奉职郎行人司行人加赠征仕郎工科给事中
敕曰:士有沉冥没世,身不出一亩之宫,而束修砥行,以见于后,斯所谓乡先生没世而可祭于社者与?朕思式而表之,矧其有子。赠具官某,乃具官某之父,人之逸民,天之君子。内行纯备,俨介圭之有章;至德可师,扇和风而被物。因心制行,非有使然;博喻为师,是亦为政。乃其式谷于尔子,盖皆模范以古人。青简犹新,指须眉而激劝;丹心未死,按图像以考求。攻木之教有闻,匪石之心不改。是用赠具阶官。于古有曜,宜揭德以振华;非朕敢私,用厉世而磨钝。
△母蒋氏赠孺人
敕曰:敬姜不尝称乎:君子能劳,后世有继。夫爱其子而劳之,不若劳其身者之以身教也。尔某氏,乃具官某之母,性闲图史,训奉姆师。操荼蓼以为心,习井舂而作苦。抱丝贸布,勤败杼以相夫;拜食易衣,市遗编而教子。劬躬已逝,娠贤有闻。封驳禁闱,尚想指陈于画荻;隐忧琐闼,终怀手泽于断机。兹特赠为孺人。庶几释孝子之悲,亦以章女宗之德。
(工科给事中方有度授征仕郎)
敕曰:朕博求俊,广置言官。班行载盈,临朝发叹。思见正色谠言之士,以几镇浮疏秽之风。苟得其人,中我兹选。国有彝典,先以训辞。具官某,风操端庄,言行谨直。肃然清庙之器,粹然孚尹之姿。为令廉能,冠于泽、潞,报政优异,擢在谏垣。既明且清,其言不愧乎先正;允文而静,立朝有慕乎前修。君子之德风,曰不流而不倚;吉人之辞寡,盖有脊而有伦。乃以覃恩授具阶。於戏!国家以得人为强,若虎豹之卫藜藿;以一言取重,若Δ之解嫌疑。故崔公发言,则淄青惭服;而汲直在内,则淮南寝谋。尔其以靖共正直为倡,余岂以蜩螗沸羹为患。钦余时命,慎乃攸司。
△妻闵氏仍前赠
敕曰:夫妇之义,始乎人伦。故《谷风》有御穷之悲,而《鸡鸣》致偕老之祝。朕于臣子,盖深叹之。具官某妻赠孺人某氏,秉是彝,作其内治。夙兴夜寐,躬濯扌既以有虔;朝齑暮盐,服井舂而不解。吁其悲矣!胡不永年?中夜傍徨,尚想牛衣之感涕;日月逾迈,谁其翟以来朝?兹仍赠为孺人。尚有闻于管彤,知无憾于宿草。
△继妻张氏仍前赠
敕曰:为吾志义之臣,服官廉辨,有事殿中,则其相助之贤,攻苦而食贫者,亦已勤矣。朕有愍册,其何忍遗?具官某继妻赠孺人张氏,既静而颛,终温且惠。箴图之训,学于先姑;洗腆之供,及于再世。竭黾勉而相读,珥无光辉;躬操作而之官,衣犹穿弊。光尘已往,仪度有存。治业寝门,儆戒尚思夫行露;上章琐闼,风规弥感于视星。兹仍赠为孺人。不独慰夫子之心,亦以章女宗之范。
△父恒先赠文林郎山西潞安府长治县知县加赠征仕郎工科给事中
敕曰:国计莫先于树人,家修必本于种德。树人如积谷,以既获为成功;种德如力田,以勤敷为能事。肆我琐闼,粤有贤臣。原本先人,著之书命。赠具官某,乃具官某之父,器资恢杰,德性温文。孝养厥亲,牵车牛而服贾;好行其德,解服骖以恤贫。笃厚深中,与人无岸之异;感概立节,行己在儒侠之间。不赢其躬,以昌厥子。高吾门可容驷马,既有征于里闾;度其旁可置万家,诚何恨于泉壤?是用加赠具阶官。於戏!或源或委,宜食报于先河;尔炽尔昌,尚流光于后裔。
△母程氏仍前赠
敕曰:《麟趾》之诗,咏公子信厚之德,而原本于后妃。国家之治,所以仁及草木也。我有贤臣,追念慈训。娠贤焘后,余宠嘉之。赠孺人某氏,乃具官某之母,天性钟慈,女图叶矩。易衣并日,俭共迄于没身;洗腆盛,勤劳萃于十指。慈和蔼于媪御,颛静化于闺门。发其长祥,笃生尔子。无险讠皮私谒之念,似其母仪;有不践不履之仁,本于胎教。兹仍赠为孺人。《关雎》之应,既有闻于尔身;《麟趾》之征,尚茂著于尔后。
(刑科给事中薛大中授征仕郎)
敕曰:有事殿内之臣,吾所为职谏诤,资规益者也。苟得其人,咫尺丹陛,执简却立,朝右屏息,而人主动容,其责任顾不重与?具官某,器资恢杰,风力肃明。早以长才,试于为邑;屡居上考,擢在谏垣。当羽书交至之时,兼国论纷纭之日。悉心条奏,信志敷陈。画地聚图,有言必底于可绩;正绳直笔,无论不期于矫时。甫践月请之班,已著日闻之效。乃以覃恩授具阶。在昔三原,粤有前哲。奏牍流播,炳若丹青。尔生于其乡,亦有瞽宗之思乎?惟笃诚可以继前修,惟博达可以经世务。尔必勉之,无姑求贤于世之君子而足也。则余汝嘉。
△妻秦氏仍前封
敕曰:《周官》之以六计弊群吏,莫不以廉为主。然而士君子之能廉,多始于家室。《北门》叹交谪,而《家人》利女贞,斯可以观矣。具官某继妻封孺人某氏,环佩应图,衡规合德。恭大慈小,朝齑暮盐。自誓以裙布之风,佐夫为清白之吏。突烟朝冷,坐看釜甑之生尘;铃索夜阑,共喜寝门之如水。清班既践,内美滋彰。兹仍封为孺人。服训辞,永绥福履。益勉夜央之问,用襄辰告之猷。
△父约封文林郎河南归德府宁陵县知县赠征仕郎刑科给事中
敕曰:《易》称积善馀庆,传言德厚流光。故阴德之门,必高于后;而祥刑之策,或授于先。挹彼注兹,盖天道使然也。封具官某,乃具官某之父,饬躬厉行,陈义本仁。矩行规言,师孝友于千古;春华秋实,备文行于一身。折节以为善于家,倾赀以好施于国。流离载道,望之如归;饥寒塞门,待以举火。敦六行以重任恤,既以仁厚起家;本六计之弊廉能,又以清白训子。凡此象贤之美,谁非燕翼之诒?是用加赠具阶官。於乎!鸿羽为仪,大显于堂坊之后;虎贲犹在,试观于殿陛之间。
(户科给事中史孔吉授征仕郎)
敕曰:昔称王仲舒为拾遗,秀出班行,乃动帝目。盖有事殿内之臣,密侍琐闼,风流吐茹,皆有献替,非独能言而已。具官某,经术湛深,器纯茂。发迹贤科,两宰剧邑。所至治理,风绩炳然。迨登谏垣,封章屡上。论事以和衷为准,筹边以竭泽为忧。策皆便时,言可底绩。至于进止雍颂,敷奏详雅,如良璧之有邸,而精金之有声。朕临朝顾视,念彼周行。先民之风,蔼然犹在。若尔者,可以为天子法从之臣矣。兹以覃恩授具阶。夫给事中在帝左右,古多用履素立德者为之,而后世徒以为言官而已。朕今欲使封驳凛然,殿陛动色。谏官之势不轻,而朝廷日重,其所以望尔者远矣。静共尔位,勿替朕命,尔其念哉!
△妻蒋氏仍前封
敕曰:妇人之贵,从夫者也。倘从其贵,不从其贤,则翟之荣不光,而缟綦之思弥苦已。具官某妻封孺人某氏,环佩应图,琬琰合德。异宿肉,则舅姑忘贫;荆布操作,则家人屏贵。惟兹冰玉之姿,迄无初终之异。夫妇之间,宛如宾友。媲贤如是,不已难乎?兹仍封为孺人。服此休命,不替素风。萧然琐闼之游,何异鹿门之隐?
△父馀道先封文林郎福建建宁府崇安县知县加封征仕郎户科给事中
敕曰:师道立则善人多。善为人师者,有相于国家之养士者也。而食报于其后,又何疑乎?封具官某,乃具官某之父,孝友成性,温栗比德。家传载廉之石,菽水为叹;庭生交让之木,冠衣相代。嗟数奇而不偶,能博喻以为师。不收楚之威,益衍菁莪之泽。遐不作人,施及其子。今尔子缵言励行,蔚为宝臣,是则尔之成劳也。是用加封具阶官。尔方白首穷经,岂知章服之荣,有以加于韦布乎?先河后海,国家崇本之道宜尔,尔其善承之。
△母潘氏仍前封
敕曰:皇考庚戌之岁,子大夫登于朝者,不为不多矣,官于禁近者少也。官禁近矣,父母俱存者又少也。兼而有之矣,当霈恩之际,值称寿之日者,抑又少也。於戏!是不惟人之全福,家之积庆,不可多遘,而天地休明之气,亦有限焉。封孺人某氏,乃具官某之母,出自德门,备有仪法。今尔子为青琐之臣,而尔与夫俱黄发之老。吉祥善事,骈集一门,可谓盛矣。夫德者福之基也,家者邦之基也。朕既已观德于家,又以征天地休明之气,朕甚怿焉。兹仍封为孺人。朕方有意于养老乞言之事,而侍养之臣,祥祉如是。其尚善持之,思其所感应召致也,则岂惟一家之庆哉!
(兵科给事中李遇知授征仕郎)
敕曰:乃者东夷不靖,河东失守,征发填委,朝野绎骚。议者率以谓议论不省,则无以责成功;封驳不严,则不可振积习。兵垣得人,而疆事思过半矣。具官某,风力肃明,机用周敏。初为健令,在我近畿。蔚有令名,跻于谏署。班行秀出,如冲牙之有声;纠覆精明,若操刀之能割。至于论兵事之疏,尤多切时务之言。指顾辽山渝水之间,可以坐而筹画;敷陈出车命将之事,庶几立见施行。若尔者,可以为兵垣之选矣。乃以覃恩授具阶。自兵兴以来,道谋孔多,戎律元刂敝。夷耽耽志日在我,我睽睽目不在敌。夷所以逞,我所以蹙也。实尔之言,无忘国恤。掖垣琐闼之地,皆枕戈坐甲之人。人咸以辽为事,斯辽事办矣。尔其懋哉!
△妻王氏赠仍前封
敕曰:读《小戎》之诗,而知秦之妇人女子,皆能先国恤而后室家,崭然有士行也。遗风有存,予其吝此赞册?具官某妻封孺人某氏,动禀《诗》《书》,言光箴训。饣盍耕佐读,甘粗粝以御穷;荆布之官,比素丝而叶德。收华已旧,锡命维新。风动掖垣,谁问封章于右省?霜清板屋,空怀茵毂于西戎。兹仍赠为孺人。尚其默赞夫德音,用以有裨于王事。
△父友竹先赠文林郎直隶大名府东明县知县加赠征仕郎兵科给事中
敕曰:传曰:子之能仕,父教之忠。夫教非其辟耳之谓也,生而有气谊可见,殁而有风骨可诒,式谷之似,有深于提耳者与?赠具官某,乃具官某之父,学有根柢,言成文章。骥足未展于名场,燕翼每勤于哲嗣。以任恤教乡里,肃如鼓之招;以德义愧嚣浮,严于楚之挞。用为庭训,施及官方。启迪有闻,规摹滋茂。是用赠具阶官。於戏!再世而昌,既有征于播获;九原可作,斯无愧于典型。
△母某氏仍前封
敕曰:臣子勤劳王室,砥节首公。进而有尸饔之思,退而有燕喜之庆。一悲一喜,未尝不回翔错互也。国家盖有以慰之。封太孺人某氏,乃具官某之母,躬传茂矩,性禀深慈。机丝攻苦于一身,膏火佐勤于两世。今尔子既显融琐闼,而尔尚优游板舆。惟荣与寿,可谓兼之矣。於戏!王于兴师,为人臣者,咸有《无衣》之赋;不遑将母,为人子者,宁无绝裾之悲?尔既勉其子以事君,余当因其子以念母。兹仍封为太孺人。尚其强饭,以迓余休。毋重倚闾,以牵内顾。
(兵科给事中明时举授征仕郎)
敕曰:国家六科之设,名应六曹。东师之出,兵垣尤重。筹边论将,以封驳为折冲,非真心弘济之臣曷与焉?具官某,心事朴忠,局干绵远。出宰西江,报政北地。爬剔疾苦,扶养小弱,可谓良吏矣。顷者东事方殷,兵食坐困。尔新从西方来,封事数上。勾稽夷虏,有表饵制御之谋;劈画战守,有画地指陈之状。朕东顾旰食,每三叹焉。兹以覃恩授具阶。夫言官笔战于庙堂,边臣心战于疆圉,此今日之通患也。使言官之毕牍,与边臣之烽堠,胥用以向贼,而不恤其它,东方岂足虑乎?尔典司兵垣,且忧辽事良苦。朕将倚以办辽矣,尔其念哉!
△妻唐氏仍前赠
敕曰:国家霈恩,推及家室。死生契阔,咸恤其私。具官某妻赠孺人某氏,温恭媲德,黾勉御穷。节衣量腹,以事尊章;风雨鸡鸣,以相夫子。而不得与君子偕老,翟以朝,命也如何?为之永叹。然尔夫不以丝而忘菅蒯之思,国家不以宿草而遗采蘩之德,则尔亦可以无憾矣。兹仍赠为孺人。膺国之再命,我有训词;从姑于九京,尔其与享。
△继妻王氏仍前封
敕曰:古之贤妇,克相其夫者,多明识道理,有忠君忧国之思焉,不徒以织馈食为能事也。具官某继室封孺人某氏,育德名家,作嫔良士。抚孤孩有莫辨之仁,事君姑有在侧之孝。至于心念国恤,勉其夫以急君;而身留子舍,代其夫以事父。割儿女婉娈之私,成丈夫慷慨之节,若尔者,可谓女士矣。兹仍封为孺人。尔夫方拮据兵垣,指画边事。尔尚益庀内政,赞我谏臣,尔亦与有成劳哉!
△父诰先封文林郎江西吉安府庐陵县知县加封征仕郎兵科给事中
敕曰:予观于土风,巴之人有好古乐道之诗焉。今其遗民,犹有存者。封具官某,乃具官某之父,被服儒素,规矩古人。事亲而饮水尽欢,教弟而膏火无间。尔子通籍起家,而尔终守幽人之吉,退修长者之行。蔬食布衣,宛然野老;渥颜白发,话彼平生。好古乐道,诚无愧焉。是用封具阶官。於戏!疏荣霈恩,国有彝典。然白驹空谷之思,亦攸寄焉。非尔不足以与此。
△母王氏仍前赠
敕曰:嘉谷旨酒,可以养母,此亦巴人之诗也。朕推恩臣下,循览怙恃之间,盖怆然伤之。封孺人某氏,乃具官某之母,相夫有佩韦之顺,教子有宿火之勤。黾勉劬劳,不愧女史。尔子出宰百里,尔能封训廉,加饭问狱。三年有成,犹及见之。今尔子方致身青琐,而尔已敛影黄垆。话言不遐,图像空设。良足悲矣!兹仍赠为孺人。庶几寸草之心,足慰树萱之慕。
(福建道监察御史周宗建授文林郎)
敕曰:昔在我孝庙,扶养言官,开受谠论。易世之后,忠厚正直,郁然成风。朕嗣服以来,追怀先正,慨然有典刑之思焉。具官某,得南方文学之华,抱先正先忧之志。膏雨之政,浸灌浙西。氵存陈内台,令问滋茂。尔既博通经术,贯穿世务。而又本诸忧国之心,发以便时之策,筹边徼而悉要害,辨贤奸以涣小群。朕顾瞻周行,省览封事,庶几于尔有先正之望焉。乃以覃恩授具阶。尔乃祖起家孝庙中,著声南垣,恭肃之名,于今为烈。惟恭与肃,忠厚正直之表也。尔尚一乃心,绍衣先德。朕将以前烈畀尔,尔其念哉!
△妻申氏仍前封
敕曰:二《南》之风,闺门之细事,皆所咏歌,而罕可指述,此王化之最盛也。今安得而见之?具官某妻封孺人某氏,淑茂柔明,休有华问。学于舅姑,以事夫子,以尔夫学殖之勤,服官之毖,则尔之交儆于旭旦,而治业于寝门者,其亦可想见矣乎?兹仍封为孺人。其益相尔夫,效尔绩用。以章明王化,亦惟尔之休。
△父辑符封文林郎浙江杭州府仁和县知县加封福建道监察御史仍前阶
敕曰:朕惟人材之难,长育有素。风流之来弥远,则弓冶之传滋大,岂可诬哉!封具官某,乃具官某之父,恭肃之孙,孝秀之子,慨有大志,似其先人。结绳掌故,富有腹笥。水利兵农,烂如指掌。非惟有名士之风,盖亦抱通儒之器。抱道不施,以诒其子,今尔子竟尔志矣。於戏!魏公之遗笏,代著清风;王氏之青箱,世谙旧事。风流弘长,非尔其谁?是用封具阶官。尔尚传述祖德,磨切后贤。使尔子之风绩,克媲乃祖,顾不休与!
△母顾氏仍前封
敕曰:吾闻之敬姜曰:“君子能劳,后世有继。”然则古之贤母,所以娠贤而教忠者,其必由于此矣。封孺人某氏,乃具官某之母,家风绵邈,仪法肃明。言称先姑,服习珩璜之训;无违夫子,辛勤簪笏之遗。至于断机之教,益勤于学殖;而备官之训,不替于宦成。式谷有人,诰诫弥苦。则古之母师,无以加矣。兹仍封为孺人。尔子风猷未艾,尔之优游象服,往来雕轩,固有日矣。能劳之报,顾不著与!
(山西道监察御史江秉谦授文林郎)
敕曰:昔我皇祖,储养谏臣,迨于末命,除授如恐不及。山陵既成,人物滋茂,朕瞻彼周行,盖不胜丰芑之思焉。而霈恩之典,其能已乎?具官某,经学承家,儒术饰吏。出宰剧邑,蔚有贤声。襦之谣有闻,膏雨之泽滋润。晋陟台宪,风声凛然。虚己奉公,志每存乎交儆;尽忠补过,心如结于在辶壬 。共传且止之谣,快睹巡行之迹。顾瞻法从,幸有人焉。乃以覃恩授具阶。朕开受言路,朝上夕下。立维新之朝,则当奋祓濯之气;居可言之会,则当收药石之功。若乃埋轮示威,焚草为慎,此衰世之事,而非朕所望于尔也。尔其毖哉!
△妻汪氏仍前封
敕曰:人臣出宰大邑,入陪法从,劳于王事而不得顾恤其私,则内助斯重矣。具官某妻封孺人某氏,婉娩淑仪,俭共令德。拮据辟绩之苦,宛若儒生;追陪膏火之余,自为宾友。居寝门而治业,黾勉中宵;视封事而戒心,殷勤问夜。尔夫得以一心营职,尔有助焉。兹仍封为孺人。再命是膺,初劳勿替。
△父应晓原任四川重庆府涪州通判先赠文林郎浙江宁波府鄞县知县加赠山西道监察御史仍前阶
敕曰:木本水原,臣子承家之学;先河后海,国家追远之恩。具官赠具官某,乃具官某之父,行驯简柙,学咀英华。廿载入山,励隐居之远志;一行作吏,借宦迹以薄游。涪水之歌咏犹存,黟山之藏书殆遍。作县有谱,试看廉石之传;荷橐生风,不负金之教。是用赠具阶官。嗟斯人之不作,庶可用以为仪。
△前母胡氏赠孺人
敕曰:数典而忘祖,非故也;登枝而捐本,非仁也。朕比下诏霈恩,尤敦笃于原本。故臣子之有志弗信者,悉逮及焉。某氏乃具官某之前母,孝慈天授,共俭少成。黾勉备旨蓄之勤,阅历尽糟糠之苦。譬彼开国承家之事,实为荒度草昧之人。实命不犹,溘焉先逝。逮乎旷荡追恩之日,乃得均沾后子之封。其可愍矣!兹特赠为孺人。於戏!睹口泽而思,以言乎所生之子;见图像而拜,岂望于不知之人?推恩体及夫人情,异数不限于功令。尔灵不昧,尚服享哉!
△母汪氏仍前赠
敕曰:贞顺贤明,母仪之所兼重也。古之贤母,称于天下,能教其子,其可诬哉!赠孺人某氏,乃具官某之母,被服图颂,不解于身;讽诵《诗》《书》,略皆上口。既能食而能教,亦有严而有慈。是正一字之舛讹,取诸腹笥;慨叹千秋之风义,教以心师。遂成尔子之名,不愧母师之号。兹仍赠为孺人。於戏!纶绋之荣滋至,而管彤之誉无穷。是母是子,厥惟显哉!
(广西道监察御史游士任授文林郎)
敕曰:朕眷顾东方,拊髀太息。盖欲顺杀气以用兵,法文昌而命将,而惧未有以称也。我有台臣,期振国耻,慨有大志,予宠嘉之。具官某,学求经国,志在救时。自为令而循良,已有闻于当世。甫就西台之列,属当东事之殷。慷慨上书,谆复论事。盂江鉴海,揽世务于目前;饵虏阱夷,聚兵符于尺幅。予嘉乃志,明试以功。遂命尔于彼东南,简江、淮习流之卒;身亲教练,成越人君子之师。用以张吾三军,期于自当一队。尔受命往矣,乃以覃恩授具阶。於戏!自唐、宋以来,往往用文臣为大将,朕命尔非小也。非宽不可以养人,非严不可以御众,非广不可以集事,非断不可以成功。听我训辞,著为纪律。朕有后命,尔往钦哉!
△妻段氏仍前封
敕曰:《易》不云乎:阴虽有美,含之以从王事。夫以从王事,臣道也,而妻道亦参预焉。人臣砥节首公,必得闺门之助,岂偶然哉?具官某妻封孺人某氏,休有华问,归于令人。躬洗削以御贫,服素沙而比德。尔夫子既奋身师旅,方有外忧;而尔能庀业寝门,俾无内顾。盖不惟身甘粗粝,量腹以佐养士之风;抑可亲执鼓桴,向屏以作三军之气。所谓以从王事,诚无愧焉。兹仍封为孺人。尔其益勤夙夜,以相夫子。石之封,朕不遗尔。
△父让先赠文林郎浙江湖州府长兴县知县加赠广西道监察御史仍前阶
敕曰:士能咏歌一室,抱遗经以昌其后,斯已贤矣。矧其慷慨负奇,风义弘长,大启其后之人,以勤王事。赠具官某,乃具官某之父。通材肤敏,亮节激昂。志在《春秋》,刊训故专门之学;下穷掌故,鄙虫鱼篆刻之文。嗟有志而无时,终藏器而不贾。肆尚友之心于千古,游于酒人;韬济世之德于一乡,称为长者。惟而贤子,似其先人。持殿廷,载旧史麟经之笔;奋戈夷虏,出传家豹略之书。盖堂构之有闻,信风骨之不朽。是用赠具阶官。尚伫师中之锡,蔚为泉下之光。
△母明氏仍前封
敕曰:臣子奋不顾身,勤劳王事,妻子不足恋,惟有母尸饔之思,足以夺之。我有志义之臣,必本贤明之母。著之《女史》,休有誉问。封太孺人某氏,乃具官某之母,淑慎应图,坚贞苦节。寒冰栗栗,誓白首以殉夫;宿火荧荧,篝青灯而教子。燕及寡,尝自分衣食之余;斥置义田,曰以终先君之志。至于寝门之告戒,必先砥节而首公。日暮而倚闾,幸无以老人为念;秋高而选将,当独分社稷之忧。肆我贤臣,率由慈训。兹仍封为太孺人。尔其优游眠食,劝勉勋名。旋观东事之告成,常御北堂而燕喜。
(陕西道监察御史蒋允仪授文林郎)
敕曰:宋制有言:“在廷之臣,位下而望重者,惟谏官而已。”朕大弊群吏,妙简谏官,试职未几,畀以书命。其慎重台谏,犹前志也。具官某,器资绵远,德性温文。茂著循良,再更繁剧。乃膺师荐,擢置西台。蒿目忧时,以四郊多垒为耻;直笔绳世,以众言淆乱为忧。旬月之间,奏章数上。补助政体,皆可施行。乃以覃恩授具阶。於戏!心以御气,气局恢则心益小;学以经世,世务达则学益深。惟忠实可以不挠,惟精诚可以不懈。朕方观尔之尚,勉于厥修。钦哉!
(父弘宪原任户部贵州清吏司署员外郎事主事加赠奉直大夫)
制曰:传称明德之后,必有达人。盖其弘长风流,积习名教,志气可以默喻,而扌需染非有使然。余有宠章,表其懿德。用以著教,非独广恩。原任具官赠具官某,乃具官某之父,恭敬温文,孝弟忠信。强学博喻,缗道以为丝;陈义本仁,旌行而为佩。自胶庠而教国子,以人师而为经师。归休乎环堵之宫,终天年而将母;入官为钱谷之吏,尽地力以事君。管榷政而指掌秋毫,忧存国恤;赈凶灾则随车夏雨,诚感人穷。至其没不忘君,可谓死以勤事。肆而令子,蔚有家风。澹泊自将,不改寒毡之雅志;公忠忧国,庶几易箦之遗言。清白萃于一门,羽仪用乎再世。是用加赠具阶。於戏!节其一惠,诚无愧乡之先生;祀于瞽宗,可以教国之弟子。
(云南道监察御史赵于逵授文林郎)
敕曰:我先帝践阼未几,舜旌斯举,除授台谏,如不终日。鼎成之后,接踵而来,皆先帝所以遗朕也。推恩之典,其可后哉?具官某,风义笃厚,器识恢明。往在使垣,夙有令闻。英相望于西北,驰驱不惮夫咨诹。越予嗣服之初,乃就宪台之职。雄班初满,边事方殷。风采足以肃台端,议论足以扶国是。正色对仗,有独立敢言之风;奋志车攻,有灭虏吞胡之志。朕甚嘉焉。乃以覃恩授具阶。今日方举国忧辽,辽何足忧也。韩愈身兼宪职,力赞蔡州之师;范仲淹起自谏官,惊破夏人之胆。尊俎折冲,责在尔辈。尔其竟尔绪言,勿替朕命。钦哉!
△妻王氏赠孺人
敕曰:雷风顺承,《易》著家人之道;琴瑟静好,《诗》怀偕老之思。具官某妻某氏,夙有多誉,来嫔德门。侍奉则总笄益虔,宾祭则酒食饬。收华永逝,遗范犹存。胡不百年?遂尔先封于马鬣;庶几夙夜,尚思交儆于鸡鸣。兹特赠为孺人。尔其有知,尚克享此。
△继妻李氏赠孺人
敕曰:妇有相夫而不及其成,亦有成夫而不见其盛。人能弘道,末如命何?具官某继室某氏,善事君姑,克相夫子。篝灯佐读,有无逾仲卿之规,推食字孤,有兼倍所生之感。萧然邸舍,溘尔长终。不及见姑,尚想弥留之恸;无以闻母,弥深伉俪之悲。兹特赠为孺人。庶几芝简之颁,无复泉台之憾。
△继妻水氏封孺人
敕曰:女德无极,妇道有终。迨于继续之间,滋有故新之异。具官某继室某氏,德应女图,道齐师氏。作鹊巢居有之配,钟蜾蠃肖我之慈。子皆有逾于己生,人亦莫辨其所出。无复单衣之感,弥深缓带之思。至于相贰之多勤,又其淑慎之余事。兹特封为孺人。於戏!鸾凤之和鸣,已征祥于台阁;鸠之叶德,尤昭美于管彤。
△父峤先赠修职郎行人司行人加赠文林郎云南道监察御史
敕曰:古称水深土厚,无逾西秦;汉举孝弟力田,多出三辅。惟此良士,佑彼后人。赵某乃具官某之父,驯行孝谨,矢志笃诚。带经而锄,空勤于望岁;释耕而叹,终期播获于象贤。惜哉有志而无时,展矣是父而是子。持簪笔,发挥青简之遗;正色谠言,藉用白茅之素。是用赠具阶官。用彰种德之光,益厚树人之报。
△母萧氏封太孺人
敕曰:古称女士,亦云母师。图史之训具存,式谷之报不爽。某氏乃具官某之母,顺柔以事君子,辛勤以持门户。青灯白日,积有岁年;黄卷素帷,互相磨切。子既跻于法从,女亦蔚为礼宗。惟此娠贤,是为胎教。兹特封为太孺人。令妻寿母,知赞诵之不惭;文驷雕轩,将往来之有炜。
○福建道监察御史李思启授文林郎
敕曰:御史执宪毂下,持斧郡国,将命宣旨,固难其人。乃者贼垒未平,并边多警。以巡行之使,兼阃外之权。朕于临遣,盖尤重焉。具官某,性资恢杰,风力强明。奋自循良,擢居台宪。雄班初入,谠言有闻。惟云中、上谷之间,实藩篱要害之地。命尔相视衿要,筹厄塞于屏幛之中;抚驭师徒,宣国威于种落之外。不徒近固锁钥,抑可遥壮风声。尔受命往矣,乃以覃恩授具阶。於戏!内以拥卫神京,外以慑服大虏。并三关而设守,实有良规;兼两道以制夷,岂无长策。尚勉思夫揽辔,将伫望于策勋。钦哉!
(陕西道监察御史李达授文林郎)
敕曰:御史执宪毂下,非徒联法从、持议论而已,其精神足以捍遐冲,其果毅足以捍御侮。古有社稷臣,兹其选也。具官某,材函特达,德佩光明。筮仕祥刑,蔚为民誉。峻登宪职,秀出雄班。顷者东夷不臣,辽疆日蹙。方羽书旁午之日,正戎行单弱之时。尔乃慷慨上书,迈征就道。逝将率巴、渝之众,简庸、蜀之人,雪子弟辽水之仇,正夷虏藁街之﹃。有臣若此,朕深叹焉。乃以覃恩授具阶。於戏!寝淮南之谋,赖汲黯之正色;正淮西之讨,资韩愈之昌言。勿谓外寇之盛衰,不系中朝之得失。朕言维服,尔往钦哉!
△妻汪氏赠孺人
敕曰:士既通显,而念佩之盟,未尝不愀然也,况其贤孝有闻者乎?国家盖代为愍之。具官某妻封孺人某氏,家有素风,身多仪法。鸡鸣问寝,则孝著慈庭;虫飞戒安,则勤箴士行。方宜其室,不永于年。官烛宵残,嗟短檠之未弃;台霜夕冷,慨长夜之有人。兹仍赠为孺人。用贲泉室之恩,式昭管彤之美。
△继妻汪氏仍前封
敕曰:降之风邈矣,二女女之,曰以观刑也。若乃元妃继室,媲美虞、,以光于有家,则士大夫家难之。具官某继妻封孺人某氏,图史被躬,环佩叶德,应《归妹》其娣之吉,良袂有占;为有齐季女之尸,采繁弥饬。继修政,用嗣徽音。问寝食于高堂,殷勤无间;严启闭于内屏,肃穆有加。兹仍封为孺人。尚敦儆戒之风,以著观刑之范。
△父之章先赠文林郎浙江湖州府推官加赠陕西道监察御史仍前阶
敕曰:士有奇不售,坎长终,而发其祥于后人也,俯仰之间,有天道焉。赠具官某,乃具官某之父,器本特达,才复经奇。《繁露玉杯》,湛深经术之学;雕虫篆刻,纵横子史之文。乃不偶于数奇,终自废于狂易。赵嘉之遗言卧蓐,竟尔无时;郦炎之末命止戈,终焉有子。顾我荷橐之彦,为尔肯构之人。是用赠具阶官。於戏!挹彼注兹,亦何憾于造物;求忠移孝,庶有永于前人。
△母方氏仍前封
敕曰:妇人之殉夫也,有截发毁肌之操;国家之崇节也,有崇台绰楔之褒。其有苦节有加,旌门未逮,而获以其子显者,则旌典与封典盖交并焉。封太孺人某氏,乃具官某之母,淑慎无仪,坚贞厉志。当其夫婴奇疾,子在孤生。供药物于十指之中,茕茕宿火;操门户于一纪之内,栗栗履霜。盖殉夫于夫在之时,不待寡而后寡;存夫于夫亡之后,乃为穷而又穷。幸藐孤之有成,崭然头角;悲未亡之后死,阅此岁时。真古今节孝之所难,乃功令表章之或后。兹仍封为太孺人。於戏!我心匪石,白首何异于盛年?有子克家,彤管有光于簪笔。尚永传于青史,终有待于漆书。
初学集卷九十五
○外制(五)
(吏部稽勋清吏司主事周顺昌授承德郎)
敕曰:昔人之举郎吏,曰:“真素寡欲,万物不能移也。”官人之职,如镜于水,澄汰自已,辨论有原。称是选者,不亦难乎?具官周顺昌,介圭不饰,朱弦有音。肃然清庙之容,雅有先民之度。自其筮仕司理,壹意守官。风清闽海之尘,气慑貂之魄。蔚为民誉,晋陟天曹。体望滋章,师言惟允。峭独自矢,寅协奉公。破藩篱岸之私,虚能鉴物;绝弓剑苞苴之问,廉非市名。盖将以裴、王、崔、毛为心,非直著简要清通之望。乃以覃恩授具阶。於戏!余欲拔贞固而斥华伪,汝明余欲进公忠而抑阿党。汝翼以平心,考核人地,以实用储亻待人才。虽在郎吏,余将以统均望尔。尔其念哉!
△妻吴氏封安人
敕曰:君子砥节首公,能以清强自奋,殆必有寝门之助焉。具官某妻封孺人某氏,淑慎无仪,安贞有节。适舅姑之所,温清无间于夏冬;竭奉养之劳,洗腆更兼乎药物。迨相夫于典剧,益相誓以御穷。衣有弊穿,允称齑盐之淡泊;奁无粉泽,弥资水镜之清明。兹加封为安人。臣有义曰无私交,女有心曰无私谒。斯所谓相成者乎?尚益毖勤,以竟厥德。
△父可贤先赠文林郎福建福州府推官加赠承德郎吏部稽勋清吏司主事
敕曰:贤才之出,殆非偶然。元气孕畜于家门,而桢克生于王国。《诗》有之:教训尔子,式谷似之。式谷之云,岂以辟耳提诲为能事与?赠具官某,乃具官某之父,蕴义生风,诚心为质。立身于名教之内,祖义而本仁;行己在儒侠之间,重气而轻死。枕藉数卷,吾伊于菽水之余;挥斥千金,兀傲于蓬蒿之下。是生哲嗣,为我清郎。抵掌而谈节烈之风,须眉如在;奋身以柱倾邪之俗,风骨有传。是用加赠具阶官。於戏!鹤之在阴,宁知其子之和?燕之有翼,宁非厥考之诒?尔无悔焘后之勤,朕益懋开先之报。
△母张氏加赠安人
敕曰:江左之士,柔靡轻心,鲜有感概砥节者,非独士气使然,亦其铅华浮曼之习,中于胚胎,而内教不立之故也。赠孺人某氏,乃具官某之母,茂矩有闻,朴心不改。事尊章于迟暮,黾勉齑盐;安君子于远游,躬亲操作。是生贤子,不愧母仪。如彼静姬,却丹华而不御;迨于仕,终白贲以为贞。兹加赠为安人。於戏!尔子为清吏,为清郎,而尔为母师,为内则,岂独可以易吴风,朕将以此教天下焉。
(吏部文选清吏司员外郎张振秀授奉直大夫)
敕曰:唐制有言,官有秩清而选妙者,其选曹员外郎之谓乎?顷者官方不壹,吏议弘多。官无一定之衡,人有践更之选。称是任者,盖尤难之。具官某,风规凝远,器闲深。畿南之惠政流闻,驾部之能声茂著。乃因民誉,晋陟铨曹。朗鉴在心,虚舟应物。铨叙之格已熟,澄汰之途一清。乃在旬月之间,适当选人之阙。如茅之拔,几遍于丘园;积薪之流,半登于启事。大破累年之留滞,用昭新政之清夷。朕心用嘉,师言惟允。乃以覃恩授具阶。自国论曹分,铨事亦互为甲乙。《诗》不云乎:周道如砥。而乃自铨路梗塞也?朕深念之。尔署事有闻,于以佐统均而操水镜,有余地矣。尔其懋哉!
△妻周氏加封宜人
制曰:史称山公之启事,于今为法,而又亟称其内助也。士之秉铨,与女之秉家,殆有相成者与?具官某妻封孺人某氏,出自冠族,归于令人。效勤顺于闺门,则缕箴刀尺;佐高寒于官署,则粗粝齑盐。惟兹水镜之清明,实赖冰霜之凛冽。兹加封宜人。尔夫子眉目南宫,行且以启事著也。山公夫妇,不得专美于前史矣。
△父绍泰先赠文林郎直隶广平府永年县知县加赠奉直大夫吏部文选清吏司员外郎
制曰:士起孤生,蔚为闻人,而念其亲之赍志以没也,遗书之痛,有深于著存者乎?朕甚愍之。赠具官某,乃具官某之父,学有根柢,言成文章。读书缵言,有覃思草玄之苦;聚徒谭道,有解经不穷之风。修壹行以终身,抱遗经于再世。班孟坚之撰集《虎观》,多本前闻;贾景伯之讲论云台,悉传父业。人殁而书在,斯为不亡;身沈而名飞,幸哉有子。是用加赠具阶官。用以著资庭之报,庶几慰陟岵之思。
△母于氏加赠宜人
制曰:礼称父之遗书,与母之杯卷,孝子胥有所不忍焉。其不幸而两遘之也,国家有愍册以慰之。赠孺人某氏,乃具官某之母,内美咸备,苦节可贞。抚两世于一丝,茕茕弱息;寄百口于十指,忄忄劳人。式当风雨之漂摇,弥见风霜之高秀。寝门阒尔,悲母师之已亡;绰楔岿然,知礼宗之犹在。兹加赠为宜人。尔夫以《孝经》诏子,尔之辟耳犹是也。余岂惟尔之褒,将推广移孝之义,以训臣子。
(户部广西清吏司主事刘应遇授承德郎)
敕曰:今海内多事,侧席须才。凡吾取次登用之人,皆有经营折冲之责。朕是以抚班行而叹息,临长道而咨嗟。苟得其人,余何患焉?具官某,材为国桢,学通世务。两更剧邑,皆在中州。抚劳民则如子如伤,不爱肤发;治乱国则以禽以,罔俾孑遗。观其抢攘而安,咸以笑谈而御变。应奇才异能之荐,独迈等夷;缘随牒平进之常,再迁郎署。职司会计,少试其足国之能;优游度支,徐养其济时之用。乃以覃恩授具阶。於戏!遇根而加利,夫岂择官;投利刃而皆虚,贵乎藏器。惟深沉可以厉其气,惟阅历可以老其材。益勉自修,以需不次。钦哉!
△父体认先赠文林郎河南河南府陕州灵宝县知县加赠承德郎户部广西清吏司主事
敕曰:古者崇奖卓行,厥有四叶表宅,六阙旌门。世教下衰,往往湮没无称,而卒以发闻于后。余庸表而著之,亦以佐功令之未逮也。赠具官某,乃具官某之父,粹和成性,笃实飞声。文史蔚为圭璋,德行仰其墙仞。倚庐三载,时有姜桂之滋;孺慕终身,不解蓼莪之痛。敬敏任恤,艰厄以睦里邻;孝友睦姻,族坟墓以联兄弟。箴铭遍于牖户,言动具有典型。矢心以毋自欺,不愧衾影;教子以强为善,聿有箕裘。诚可继于先民,允有传于后嗣。是用赠具阶官。於戏!刘氏之七业,子能袭其余休;韦家之一经,尔已酬其素志。庶可征资庭之训,终当著史之书。
(户部江西清吏司员外郎廉第授奉直大夫)
制曰:乃者军兴浩烦,度支匮乏。户部诸曹郎助大司农,咨嗟仰屋,共襄国计。朕思得公忠廉辨之臣,历中外者,错置子部,其选甚不轻也。具官某,材器含弘,︳谟经远,为令以循良播泽,廷评以详慎流恩。积有年劳,擢居民部。以棼丝必理之才,当赋算告穷之日。精心握算,佐挽输一时之穷;蒿目持筹,为储亻待百年之计。体望滋茂,劳有闻。乃以覃恩授具阶。朕今命尔出守河间,近在三辅。征缮未已,捐瘠滋多。尔之字人可以庶,尔之祥刑可以教,尔之司计可以富。无衣五之谣,岂遂逊于前烈乎?尔其毖勤,伫我后命。
△父司书医官赠文林郎大理寺右寺右寺副加赠奉直大夫户部江西清吏司员外郎
制曰:《传》曰:“上医医国,其次疾人。”皆医官也。士有抱道不试,居身方伎之中,比于古之医官者与?其有以发闻于后,余得表而著之。累赠具官某,乃具官某之父,博喻为师,束修自好。慨有大志,耻为小儒。济世于疴瘵之时,自命以岐、挚之业。学究原本,能通三世之书;泽及嫠,有活千人之德。再世而显,天不吾欺。在昔仓公之善医,止于有女;而韩康之卖药,仅以藏名。岂若斯人,蔚有誉问。是用赠具阶官。服余书命,传之史家。庶几疗国之有人,可曰良医而无后?
(户部福建清吏司员外郎邹嘉生授奉直大夫)
制曰:顷以赡军之故,大司农率其属日夜持筹仰屋,而偷懦营私者,犹蝗食鼠耗其间,良可忧也。其有公忠廉辨之士,不惮拮据,司我管钥,勤劳茂著,余宠嘉之。尔具官某,材器含弘,︳谟经远。飞华廷对,展采地曹。以止水不波之心,为棼丝必理之计。指画飞挽征输之事,忧切军储;勾稽黍龠合之间,勤逾家计。储亻待之经费有纪,仓庾之耗蠹一清。颉颃岁年,籍甚声听。乃以覃恩授具阶。朕今命尔出守西安唐大历中,长安溉田大减于汉,今视唐又何如?尔在户曹,留心国计,转漕通渭,成迹具在。兴二渠之利,复陆海之穰,以佐我国计,朕伫观尔所以治秦也。钦哉!
(礼部祠祭清吏司郎中贾允元授奉政大夫)
制曰:祠祭之官旧矣,它曹治事,祠部治神。非通幽明、穷掌故,不在兹选。矧朕初即位,祀事孔多。夙夜明,其曷敢后?具官某,风操端直,志清和。奉使节则咨诹有闻,典属国而赠劳无失。蔚为民誉,晋陟祠郎。谙晓旧仪,参酌故事。寝园筵几,依然弓剑之思;黝垩扫除,邈矣祖宗之格。执事有恪,顾吾建礼之曹;夙夜惟寅,称此冰厅之清选。遂以覃恩授具阶。朕方承宗祀,怀柔百神。率循祧庙之仪,嗣举桥山之礼。近以绥孝子而假皇考,远以宁风旱而弥灾兵。惟尔毖祀之能,用致我将之颂。钦哉!
△父应德先赠奉直大夫礼部主客清吏司员外郎加赠奉政大夫礼部祠祭清吏司郎中
制曰:为吾志义之臣,风操端永者,必其先有以开之。无基不可以厚墉,肯构必始于作室,理之常也。赠具官某,乃具官某之父,行无考,学有本原。辨志离经,多士推为祭酒;礻是躬善物,与人如饮醇醪。惜哉有志而无时,允矣居今而稽古。焚《书》逸《礼》,若口授于坐隅;矩行规言,俨心思于函丈。是用赠具阶官。於乎!贾逵悉传父业,人咸征家学之传;郑众再世儒门,天亦厚遗经之报。
△母卢氏仍前封
制曰:《小雅》不作,而《白华》之诗废也,朕深念之。盖不独洁白之孝子不可得见,而令妻寿母,亦为斯世所希有。此岂非盛世之忧与?累封太宜人某氏,乃具官某之母,淑慎礻是身,安贞应节。少习公宫之教,长娴宾祭之仪。闵长寝于九京,逝者不作;篝短檠于五夜,遗孤有闻。式看日月之辉光,弥见风霜之高秀。鲵齿未艾,受介福于北堂;鸾诰方回,贲宠章于南阁。兹仍封为太宜人。雕轩文驷,蔚为一世之观;便殿肩舆,茂著六宫之法。
(礼部主客清吏司主事虞德隆授承德郎)
敕曰:朕丕承祖宗之令绪,方贡充庭,旅百杂实。每临轩燕劳,怀来远人,顾念春官之属,为吾典司客曹者,其有人焉。具官某,韬玉浑涵,断金通敏。始流徽于剧邑,旋握鉴于留曹。聿有贤声,抡于客部。克勤职业,谙晓旧章。正小宾小客之仪,修其礼物;辨五年比年之贡,差其送迎。赞我秩宗,典司属国。敷国恩厚,佥曰汝能。乃以覃恩授具阶。顷者东夷不共,阙我职贡,咸谓以尺棰鞭之耳。然招携怀远,古有明训。诚使方夏丕平,异俗内面,而吾以象胥坐制之,不亦休乎?尚益勤毖,以副予绥柔之意。钦哉!
△妻蒋氏封安人
敕曰:朕读《羔羊》退食之诗,盖不惟其大夫之节俭正直,表著于燕居,而家人肃穆之风,亦可以想见焉。具官某妻封孺人某氏,函贞辨族,作配名家。指彤管以相规,惟兹静女;却丹华而不御,彼美淑姬。相尔令人,休有华问。素纱简淡,与綦组而相安;粉署萧闲,喜清寒之互映。兹加封为安人。服斯宠命,励彼素风。无忘夙夜之勤,弥表靖共之德。
△父一道先赠文林郎山东青州府安丘县知县加赠承德郎礼部主客清吏司主事
敕曰:昔我成祖,绥静国难,治用重典。时则有若理卿谦以平亭明允,持法两朝,盛德之后,必复其始。今其子孙,又以遗德发闻,予宠嘉之。赠具官某,乃具官某之父,世德作求,家风绵邈。内行淳备,譬桃李之不言;积善有余,业岐黄而济物。蔚有令闻,施于后人。盖廷尉之门,阴德久征于旧阀;而比干之策,祥刑茂著于后昆。信哉天不吾欺,是以世济其美。是用加赠具阶官。於戏!无念尔祖,著累朝忠厚之贻;益大而家,食先世炽昌之报。
△母杨氏加赠安人
敕曰:先王之制礼也,报必有先。田之祭先啬也,川之祭先河也,皆报其先也。今吾臣子,推恩必先嫡母,盖亦以著教焉。赠孺人某氏,乃具官某之嫡母,动由内则,懋践阃彝。汲水著为妇之勤,宿火励相夫之志。宛其死矣,何以报之?幸哉有子以起家,乃得从夫而分爵。於戏!杯卷已矣,谁兴执器之悲?图像依然,尚想过庭之拜。义岂殊于毛里,恩必始于本原。兹加赠为安人。使知报必有先,而众著于崇本之教,岂独慰夫逝者而已。
△继嫡母任氏加赠安人
敕曰:诗人称后妃之德,必以《つ木》逮下为贤。而公子之仁厚,从而应焉。和气致祥,亦理之恒也。封太孺人某氏,乃具官某之继嫡母,性资惠明,仪法闲肃。敬尔夫子,婉焉琴瑟之和;娈彼诸姬,居然娣姒之好。莫辨所出,忻缓带以相从;逾于己生,勤辟耳而为教。聿成子德,克念母勤。树萱之庆已章,宿草之恩载渥。兹加赠为安人。惟此鸠之德,壹以为仪;用知麟趾之仁,终焉未艾。
△生母张氏赠安人
敕曰:生母之有服也,自高皇帝之著《孝慈录》始也。既有服矣,而厌于尊,格于制,而不得以推恩。人子之情,犹阙如也。今吾即位,霈恩施及三母,不惟念所生者可以无憾,抑亦可以仰副高皇帝之德意,於戏休哉!某氏乃具官某之生母,有小星之德,有育子之闵。尔子为令报最,恩二嫡,而独不得以逮尔。实命不犹,岂非诗人之所叹嗟矣乎!今乃以霈恩及尔矣。於戏!怆鼓钟于长乐,我有同悲;追顾复于里毛,尔无余憾。非此恩波之委地,谁无涕泪于终天?兹特赠为安人。魂其有知,尚克享此。
(兵部职方清吏司主事徐日久授承德郎)
敕曰:顷者狡夷未平,王师在野。议者率以谓将帅数易,则无以振军声;择将不精,则不可图胜算。欲得知兵谋国之士,错置职方,以参预帷幄之寄。中兹选者,盖难其人。具官某,器开明,风规简直。两为邑令,廉辨有闻;中更浮沉,志气不挠。擢于起部,再历夏曹。当羽书旁午之时,兼戎事颓也之日。才猷日老,挥斥于根阅历之余;储亻待滋深,兼综夫衿要厄塞之故。师荐惟允,受事方新。乃以覃恩授具阶。於戏!用兵如用药,以疗病为成功;择将如择医,以知人为能事。知兵而后可与谋国,知将而后可与知兵,此朕所以拊髀而叹也。尔其勉之,朕将以辽事畀汝。
(兵部职方清吏司主事王弘祖授承德郎)
敕曰:顷者禁旅单虚,卫卒ㄨ也。勾稽澄汰,言者日以上闻,而未有行也。朕深念之。安得公忠强直十数辈,参错郎署中,为吾举综核之效乎?具官某,介圭不饰,精金能割。初以发硎之刃,试理开封,平亭阅实,案无遗牍,贤声籍甚。乃陟兵曹,当枢庭填委,职掌废弛之日,慨然修举,不辟嫌怨。稽京营积年之额,核班军累岁之饷,尺籍伍符之必计,而一粒一锾之不遗。今兹之事,盖尔之有绪言而未竟者也。若尔者,可谓之公忠强直之臣矣。兹以覃恩授具阶。夫官之有分曹,犹农耕之有畔,无相越也。尔核汰留余,尽归大仓,不越兵事,而阴有裨于计部。惟其不越,是以有裨。夫不越之为裨也大矣。尔所举仅有其绪。引而竟之,天下事可以尺幅尽也。尔其懋哉!
(刑部浙江清吏司主事陆化熙授承德郎)
敕曰:《诗》称淑问如皋陶,而汉通儒皆为律令章句。刑狱之事,固儒者之所尽心也。朕即位以来,哀矜庶戮,惟良折狱,日廑于怀。具官某,擢秀名儒,起家法署。当圜土填咽之日,兼法律破析之时。丽附罔察,请比毛举。而尔傅之经术,致其忠爱。诸所平反冤狱,阅实疑罪,参报待以削草,象魏用为县书。惟明克允,时论翕然。乃以覃恩授具阶。夫自皇祖末年,以至于今,刑法亦多故也。然而可信者律也,不敝者法也。本经术以参法令,此明刑弼教之本,而尔之所有事也。尔其毖哉!朕不以文法吏蔽汝。
△妻夏氏赠安人
敕曰:士之有贤耦,犹君之有劳臣也。推劝劳之意以施于臣,故其闺门相贰,死生契阔之故,人主之愍恤及焉。具官某妻某氏,仪法夙娴,俭共自励。饣盍耕出汲,辛勤于十指之中;粝食穿衣,憔悴于数行之侧。迨相夫于筮仕,终约己而食贫。一命未沾,溘先朝露,良足愍矣。兹特赠为安人。於戏!布素度身,生不御冠帔之贵;御穷没齿,死犹勤旨蓄之思。我有宠章,慰其永逝。庶几幽壤,尚服享之。
△母陈氏赠安人
敕曰:朕念长乐之慈,怆不及养。顾瞻两宫,潸然出涕。发号施恩,凡臣子之有母而不逮养,养而不逮显者,皆与被焉。不惟彝典宜然,亦所以信吾悲也。某氏乃具官某之母,慈庭媲美,内则有闻。鬻子辛勤,不间蜾蠃之负;操家黾勉,备尝荼荠之艰。迨尔子既接迹承明,而尔犹没身荆布,不已悲乎!今且以覃恩及尔矣。於戏!睹蓼萧自叶之泽,良慰我心;顾《兰陔》《白华》之养,莫非人子。存者不匮,往者有知。凡吾所以霈恩臣下者,盖亦因吾母以及人母,而使天下知我念母之无已也。尔知之乎?
(刑部河南清吏司主事王良臣授承德郎)
敕曰:在昔人主,享国百年,度作刑以诘四方,犹曰朕言多惧,朕敬于刑。矧余方嗣服,受王嘉师,惟良折狱,其敢不毖慎?具官某,易直子谅,恭敬温文。擢颖甲科,流徽宰邑。回翔壁水,晋陟秋曹。尔以岂弟之心,兼之阅实之久。老于情法,无毛举它比之文;致其哀矜,有明刑聚教之闵。副我钦恤,良深叹嘉。遂以覃恩授具阶。乃者刑罚不衷,出入时有。丹书错互,奏驳纷如。朕甚患之。《书》不云乎:“用其义刑义杀,勿庸以次汝封。”今之断狱者,容亦有次焉者乎?尔尚益懋简孚,必即天论,毋以世轻世重为解也。朕则显陟汝。
△父维城原任汉中府通判赠承德郎刑部河南清吏司主事
敕曰:朕闻世禄之家,鲜克由礼;而积德之报,不于其身。士承家焘后,能使谱牒不替,耕获有人,斯可以为贤矣。原任具官某,乃具官某之父,世德联绵,内行淳备。孝乎惟孝,家巢反饲之乌;友必因心,庭荣交让之木。既俯首风尘之吏,益矢心清白之遗。蔚彼去思,尸祝在汉、岷之际;萧然归计,风流居廉、让之间。稼猎一经,绍青箱于有永;箕裘再世,载白石以相传。人称别驾之功,代叶海邦之庆。是用赠具阶官。天已锡祥刑之策,人咸瞻通德之门。
△母赵氏赠孺人(赵故文毅公用贤之女)
敕曰:《诗》咏于以采蘩,必曰公侯之事,以其夙娴公宫之训,而仪则有闻也。我有直臣,是生淑女。风流绵邈,诒于后人。朕将表著之以昭彤管。某氏乃具官某之母,图颂被躬,珩璜比德。沿世家馈祀之则,故仪克肩;习我君刚直之风,故铅华不御。孝睦移于姻党,廉法著于家门。不及事姑,未艾陈衣之痛;愿然有子,终如属纩之期。怅宿莽之方滋,蔚兰荪之竞茁。杯卷已矣,永言内则之芳华;簪笏依然,尚想外家之风烈。兹特赠为孺人。肆娠贤于再世,宜媲美于千秋。
(刑部山东清吏司主事李自华授承德郎)
敕曰:朕闻哀敬折狱,惟良折狱。故伯夷以降典折民,而董生用《春秋》决狱。朕哀矜庶戮,期协于中。将博求迪哲之人,以副我清问之意。具官某,行可标准,言成文章。起家循良,休有誉处;效能辇毂,践更剧烦。叙擢刑曹,职司奏谳。以廉平之德,兼明允之才。钦乃攸司,傅以经术。期于惟刑之恤,庶几俾狱无留。乃以覃恩授具阶。乃者刑罚不中,出入时有。要辞错乱,几无成狱。《书》不云乎:“惟齐非齐,有伦有要。”惟伦与要,折狱之本也。尔为法吏,朕以迪哲望尔。尔其敬哉!
△父可守原任贵州都司清平卫儒学教授赠承德郎刑部山东清吏司主事
敕曰:蜀自汉以来,代著文学。文翁《五经》之教,益州《乐职》之诗。弘长风流,于今为烈。今吾儒硕,趾美前修。有子克家,显闻于世。余庸表而著之。具官某,乃具官某之父,含章挺生,炜晔秀发。强学博喻,富有英华;矩行规言,动应古昔。遂应明经之辟,出为鼓箧之师。归休乎环堵之宫,遗子以一经之业。摩娑青简,恍疑晤对于丹铅;敬慎丹书,尚念收威于楚。遗经不朽,至德可师。是用赠具阶官。於戏!有位于瞽宗,应厥彝典;为观于石室,视我赞书。
(工部都水清吏司主事金元嘉授承德郎)
敕曰:司空诸曹郎,惟水衡有河渠之役,衔命而出,掌堤防畚锸之事,以分理行河之政,而漕运赖焉。非中外历,夙有能声者,不在兹选。具官某,擢颖制科,流徽宰邑。师廉平为治之绩,急吏缓民;循沉实守正之风,随牒平进。休有民誉,著于工曹。司库藏而钤键惟严,管出内而棼丝必理。人地相称,人皆知水部之名;出入均劳,我是有河漕之寄。乃以覃恩授具阶。夫吕梁之渠闸,肇自平江。命尔以中河为界,画地而守,为漕政计至殷也。今东方侵梗,运道戒稀R灾魏釉⒅伪匆灾伪嬷魏樱蛊浇ň僖印6抟运芙湓劫抟病k拊蛳在烊辍
(大理寺右寺右寺副廉第授儒林郎)
敕曰:棘寺之设,以审谳秋曹辟台之狱,其在厥属,有驳番异之条,参覆疑异,以听于其长。非清强公恕,积有誉望者,不在兹选。具官某,秉心惟允,执德不回。出宰疲人,入报上考。叙迁北寺,俾副右评。岂弟有余,明习滋久。平亭疑案,为之涉笔而思;讯驳爰书,不以得情为喜。副我钦恤,良用叹嘉。乃以覃恩授具阶。顷者法律破析,桥遏滋多。白简喧呶,与丹书相下上。《书》不云乎:“明启刑书胥占。”以刑书为衡,而胥占以权之,岂惟阅实要辞,亦可以耆柱国论,此棘寺之责也。尔懋勉哉!朕将显陟汝。
(大理寺右寺评事任国桢授文林郎)
敕曰:廷尉,天下之平也,故其属以评为名。士非盘桓久次,老于情法,居是官也,欲其虚明详慎,一底于平,难矣。具官某,文学世家,高华妙选,服官民部,以清慎得名;称职度支,以综核取咎。回翔闲散,流滞岁时。爰自上林,次于佐棘。困衡既久,求听弥精。致忠爱于罢民,得情勿喜;丽轻重于疑狱,有革乃孚。小大以情,文法无害。乃以覃恩授具阶。顷者吏议弘多,狱辞它比。皆以失平之故尔。亦尝涉笔而思之乎?《记》不云乎:“凡制五刑,必即天论。”天,平之极也。尔以此评刑,朕亦以此评尔。敬之哉!
(大理寺左寺左寺副曹文衡授儒林郎)
敕曰:国家于棘寺之官,陈殷置辅,不厌详复,至有卿贰正副之设,凡以正刑书而重民命也。苟非吉士,岂可以称此意哉?具官某,起为国器,副我廷平。间者棘寺空虚,圜土填咽。摄官承乏,夙夜勤劳。寝兴狴犴之间,饮食爰书之内。为民请命,数上封章。求补司刑,以清滞狱。数囹圄之困苦,如在目前;陈法令之敝元刂,至于流涕。虽九阍之请,未克以动天;而五听之辞,已孚于抢地。朕即位以来,哀矜庶狱。省视故牍,得尔所上书,恻然叹伤,有缓刑泣罪之思焉。兹以覃恩授具阶。《书》不云乎:“蛮夷猾夏,寇贼奸轨,女作士。”尔乡所上章,论之详矣。今东隅未靖,奸利交迹,是朕好生之德未洽,而尔之言犹信也。淑问如皋陶,朕深有望于尔。尔其念哉!
△母旌表节妇常氏赠安人
敕曰:国家表宅之典,放于成周,所以劝节也;推恩之制,放于唐、宋,所以教孝也。阴教衰攵,风徽寂寥。我有明纶,光于幽穸。旌表节妇某氏,乃具官某之母,佩玉德以作妇,操冰心而相夫。迨所天捐弃之时,正厥子孤孩之日。旌心断发,矢皓首于盛年;顾影寒灯,袭白昼为长夜。乳汁枯于襁褓,血与潼俱;发肤瘁于家门,泪随声下。哺养六尺,如脱而雏成;促赴九京,譬蛾成而蚕死。兰仪永谢,柏操有闻。下报先君,故知含笑而入地;愿然有子,载闻申命之自天。旋观日月之昭回,弥见风霜之凛冽。兹特赠为安人。於乎!有番有拜,业已接迹于汗青;来游来观,尚亦回心于亏白。信千秋为不偶,虽百世其可知。
(中书舍人曹师稷授文林郎)
敕曰:中书省之属,掌诏敕玺书册命之事,以重王命。有事殿陛,与起居载笔之臣,夹立左右,其荣近为何如哉!具官某,箕裘绵邈,器局高凝。起自南宫,升于西掖。入参侍奉,出掌丝纶。进止有章,温共不改。譬之有声之玉,尝应于佩环;而无之珠,独宜于掌握。禁近之臣,朕所顾视。年劳已著,弥用叹嘉。乃以覃恩授具阶。国家以秘省储台谏之选,使之静谙旧章,而闲习世务也。问树而不言,焚草以自晦。盘桓久次,而无所建明,亦或有出于此者乎?官近地清,优游养望,此尔今日之事,而非朕之所以毗尔也。尔其念哉!
(户部广西清吏司主事李孔度授承德郎)
敕曰:朕眷顾艰难,博求弘济。盖尝追怀先正,思誉闻于九京;选建才贤,庶箕裘于前烈。譬之乔木,古者世臣。谁其似之?吾有人矣。具官某,乃原任太子太保刑部尚书桢之子,旧德深醇,家风绵邈。慨有大志,可谓似其先人;杰然群才,遂能出乎世类。历官所至,皆有贤声。乃以仆丞,迁于民部。职司会计,搜剔蠹余。军储自供,积弊尽扫。至其奉使辽左,指顾河东。画地为图,聚关城于尺幅;握奇决胜,筹夷虏于目前。忧国有人,匡时惟允。乃以覃恩授具阶。於乎!《唐雅》不云乎:“惟西平有子,惟我有臣。”尔先人昭事我祖,公望岿然。尔尚我多艰,无忘先烈。继公忠盛大之业,蔚为宝臣;在君臣父子之间,庶几盛事。
△妻杜氏仍前封(杜故大将军松之女)
敕曰:史称天水、北地,高上气力,歌谣慷慨,风流犹存。而妇人亦闵其君子。其《诗》曰:“在其板屋。”盖亦有修我甲兵,与子偕行之志焉。今吾霈恩郎吏,及其室家,博访风谣,激扬志义,未尝不揽《秦风》而太息也。具官某妻某氏,归于甲门,出自将种。风范肃穆,馈挚交贺于闺门;姿性刚明,刀剑错立于侍婢。相尔夫子,宜其室家。阙狄之锡有加,素沙之德不替。兹仍封为安人。呜呼!将殒大星,感风霜而痛父;郎光列宿,勉夙夜以戒夫。义同于羽林之孤,礼当有石之予。父子夫妇之间,采秦风者将及焉。尔其敬哉!
(刑部贵州清吏司郎中张光奎授奉政大夫)
制曰:朕惟人才之难,养之有素。培之奕世,用之累朝。故古之元老世臣之家,必有承休济美之士。此亦国运所系,而非独家风使然也。具官某,乃原任户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养蒙之子,教成胄子,家擅素风。帷幕有声,西曹籍甚。承家法,谙晓旧章。致其忠爱之心,傅以经术之学。朕以为文法之吏,安所取此?盖庶几不践不履,有公子仁厚之风;而惟明克允,得皋陶淑问之教者欤?兹以覃恩授具阶。惟乃烈考,以忠贞正直,事我皇祖,名在国史,称为劳臣。今尔可谓世其家矣。於乎!不忘旧人,则有先朝弓剑之感;作求世德,则有故家乔木之思。覃恩及尔,朕盖深有概于中矣。尔知之乎?其有以称。
(太仆寺寺丞郭梦詹授承德郎)
敕曰:《书》称仆臣正厥后克正。太仆丞贰,古为奉车之官,非家法肃明,雅有风操,不在兹选。具官某,乃原任户部左侍郎赠都察院右都御史谥恭定讳惟贤之子,蔼然儒风,蔚有家训。遂以胄子,试于奉常。夙夜在公,朝夕有恪。积著年阀,乃擢是官。当孟春焚牧之时,正军兴选骑之日。种屯皆为宿弊,印炮徒属虚名。惟尔之能,思举厥职。乃以覃恩授具阶。惟乃父事我神祖,历官三台,懋著劳。尔尚克念先烈,无以日月叙迁为能事。《诗》不云乎:秉心塞渊,牝三千。尔马官也,余故以秉心戒尔。钦哉!
△妻俞氏封孺人
敕曰:古之世家,必有贤女令妻。盖其珩璜琚之防,箴图阿保之训,积习使然也。余有宠命,昭于管彤。具官某妻封孺人某氏,武襄之子,恭定之妇。恭大慈小,具有仪法。相夫鬻子,不替勤劳。今尔夫能于其官,渐致通显。则尔之为女为妇,可谓克举矣。兹加封为安人。惟武襄累战立勋,誓死报国,朕恒拊髀思之。尔服习遗教,尚有以劝勉其夫。石之封,朕不后尔。
(都察院磨所磨朱大兢授迪功郎)
敕曰:《周》之诗曰:“无曰予小子,召公是似。”古之人主劝诱其世臣,若家人父子之相告语也。矧有恩而不下逮,朕何忍焉!具官某,乃东阁大学士兼礼部尚书国祚之子,荫藉高华,被服儒素。爰以任子,跻于台幕。勾稽故牍,职司辟藏。劳于其官,执事有恪。世禄由礼,朕有嘉焉。乃以覃恩授具阶。惟我先帝,旧学于乃父,以乃父诒辅余冲人。尔尚心屏虑,以旧德。晨昏之助,有赖于尔。夫退食休沐,下车里门,浣衣子舍,此清朝之美谈,而非子弟之细事也。敬之哉!勿替朕命。
(太仆寺寺丞黄正宾授承德郎)
敕曰:昔我先帝,未正东朝。谏诤滋烦,诃谴相逮。今山陵已毕,遗老日登。而仗节死谏之臣,若晨星之在望。追怀旧事,良用忾然。其有甄升,可无书命。具官某,风规开敏,才地清华。当禁廷给事之时,正储位殷忧之日。黄扉定策,尚低回集菀之歌;丹地输忠,乃参预伏蒲之谏。腾纶闱之削稿,斜封宣播于朝堂,先琐闼以露章,秘阁流传为掌故。肆三朝之鼎革,起廿载之沉沦。溅血犹新,重荷全生之德;攀髯莫逮,弥深徇主之思。擢尔仆丞,斯为不次。乃以覃恩授具阶。於戏!铜龙邈矣,忍夸张羽翼于先朝;金马依然,尚砥砺桑榆于末路。惟端谨可以养节,惟廉静可以保名。益勉素心,用章休命。钦哉!
△妻孙氏赠安人
敕曰:夫妇之谊,比于宾友。死生契阔,诗人悲之。况乃节义相期,艰难与共,而中道弃捐者乎!具官某妻某氏,图颂叶矩,宾祭有齐。当抗章拜杖之时,厉阖门从死之志。吁其悲矣!命之不犹。眷兹白首以还朝,尚想青衿而去国。风雨如晦,长怀鸡鸣儆戒之时;日月光华,不见翟以朝之盛。兹特赠为安人。服此休命,慰尔幽涂。
△父国聘赠承德郎太仆寺寺丞
敕曰:司徒乡三物之教,胥春秋月吉而从事焉。今吾臣工,追命先世,庸以发挥潜德,弘长流风,虽出典常,亦应邦法。黄某乃具官某之父,风姿朴茂,器纯明。孝友睦姻,不待族师之戒;敬敏任恤,无愧闾胥之书。蕴义气以生风,每存亡而生死。操仁心以为质,匪刚柔而竞纟求。宜有余休,及于厥子。是用赠具阶官。於乎!奋身抗节,尔既伸负剑之规;揭德振华,余亦重《缁衣》之好。
△母王氏赠安人
敕曰:朕褒旌节孝,广树风声。凡有命辞,必先劝厉。今吾臣子,聿有母师。风教有闻,仪节茂著。余庸表德,著之册书。某氏乃具官某之母,妇道可宗,女图毋越。毁容断发,矢盛年以殉夫;送往事居,闵余生而教子。训诫攸著,风节有闻。迨乎漏泽于赐环,久已缠悲于执器。呜呼!母仪邈矣,永怀风树之凄凉;臣节凛然,弥想冰霜之高洁。兹特赠为安人。惟吾愍册,代彼漆书。乌头双阙之褒,生有格于功令;彤管千秋之懿,终当著于颂图。
(文华殿中书房办事大理寺右寺右寺副汪授儒林郎)
敕曰:簪笔之臣,供奉左右,岁月叙迁,于国家之大计无与也。具官某,起家儒术,给事禁庭。夙夜在公,温恭有恪。乃者辽左警急,馈运艰难。慷慨上书,输金助饷。夫毁家纾国,大臣之有事;急病让夷,君子之所贵。尔能如是,岂不难哉!国家之于尔也,既宠之以清衔,昭之以绰楔矣。兹又以覃恩授具阶。夫卜式愿输家之半助边。公孙弘以谓宜勿许。朕之宠嘉尔者,盖亦国典宜尔,而非尊显以风百姓之意也。尔其敬哉!
△妻程氏封安人
敕曰:为吾禁近之臣,温恭朝夕,必有贤明之助焉,况其卓荦好义者乎!具官某妻某氏,机杼服勤,浣濯昭俭。使尔夫齐其躬以守官,肥其家以输国,则惟尔之能。特封为安人。不惟从夫之爵,盖亦有劝劳之义焉。
△父道斐赠儒林郎文华殿中书房办事大理寺右寺右寺副
敕曰:资于事父以事君而敬同。故志义之臣,必本诸父。汪某乃具官某之父,驯行孝谨,被服儒素。慷慨好施,百里诵德。今尔子可谓有父风矣。呜呼!耻独为君子,斯固尔之心也;愿俱死匈奴,岂独子之志与?是用赠具阶官。尔其有知,当为默举。
△母赵氏封太安人
敕曰:能食能教,母慈之大也;立身显亲,子道之终也。某氏乃具官某之母,操作治家,式谷训子。观其子之珥笔内庭,而知其有画荻之教;观其子之输产绝塞,而知其有恤纬之忠。特封为太安人。於戏!匪惟尔之褒,以诏人母。
初学集卷九十六
○外制(六)
(南京吏部右侍郎顾起元授通议大夫)
制曰:朕运抚大来,助求《小毖》。眷惟旧德,式念先猷。其有高帝丰芑之遗,两朝侍从之选,表仪卿贰,体望具瞻者,朕方梦卜求之,而恩命岂有爱焉?具官某,才挺天人,学知今古。射策名成于寡二,临轩象近于魁三。蔚有良史之才,置之禁近;岿然师儒之教,贰我成均。久列桂坊,载临璧水。储端渐陟,爰立有闻。迨余访落之初,乃有留铨之命。留务清{艹},允宜如水之心;铨事低昂,小试若金之用。回翔滋久,雅望在人。乃以覃恩授具阶。於戏!非尧、舜不谭,有体必期于有用;以社稷为说,迂身乃所以善君。尚念国步之艰危,保余冲子;毋曰留曹之清峻,可以优贤。尔无忘共济之思,余将有即真之拜。
△妻王氏加赠淑人
制曰:人臣飞华夷路,擢秀清涂。必有助之贤,以当宾友之谊。疏荣既逮,愍册宜先。具官某妻封恭人某氏,枣修告虔,濯扌既奉职。本乌衣之著姓,仪法有闻;佐青简之名儒,机丝无间。宛其死矣,何以报之?翟以朝,嗟溘先于朝露;彤管有炜,美代后于辰猷。兹加赠为淑人。兰仪默赞于金夫,蕙问永光乎石。
△祖雷先赠中宪大夫湖广襄阳府知府加赠通议大夫南京吏部右侍郎
制曰:国之元气,将钟美于贤才;家有朴心,先郁蒸为至德。畜无不发,报必有初。先赠具官某,乃具官某之祖父,太朴不雕,仁心为质。以孝弟而兼任恤,不言而躬行;自保受以及救宾,无心于望报。宜而孙子,为吾宝臣。达屦绣裳,焕然有事于家庙;纯衣应杖焉如见其祖先。是用加赠具阶官。尔能积庆于诒孙,余用溯源于率祖。
△祖母刘氏加赠淑人
制曰:《诗》称“诒谋厥孙”,《易》言“受福王母”。盖合中外百年之郁积,以培国家一代之人才。非夫有谷之诒,曷有流根之泽?累赠恭人某氏,乃具官某之祖母,孝思维则,淑慎无仪。如生民之厥初,时维草昧;肆承家之伊始,作其彝。珩璜被躬,茂矩流传于奕世;机丝比德,深仁累积于百年。兹加赠为淑人。服兹畀之荣,允叶栋隆之吉。
△父国辅原任湖广宝庆府知府赠通议大夫南京吏部右侍郎
制曰:朕闻黄河之水,源可滥觞;泰山之云,起自肤寸。凡创业为可继,盖有开而必先。原任具官某,乃具官某之父,风纯明,器资魁杰。以南国之彦,早践通班;以西曹之贤,出守名郡。惟明克允,仁孚圜土之中;既威且怀,泽流湖岭之际。歃氵资流之水,载廉石以传家;演邵阳之书,比金而诒子。征《循良》之传于国史,父作之,子述之;启公辅之望于邦家,我有臣,尔有子。是用赠具阶官。於戏!播徽猷于竹帛,伫我白麻;贲宠命于松楸,慰兹黄壤。
△母王氏加赠淑人
制曰:凡吾闻望之臣,必有贤明之母。自家所以刑国,本立而后道生。风徽有遗,式谷不爽。封恭人某氏,乃具官某之母,敬共内德,仔肩仪。帘ト相夫,佐平反于丹笔;篝灯迪子,征掌故于青箱。媲德有闻,娠贤竞爽。炳丹青于经史,殷勤辟耳之规;指枢轴于机丝,肃穆纟延之训。兹加赠为淑人。於戏!版舆已远,怅陪京雒之游;银管如新,嗣韩国《泷冈》之表。
(南京通政司通政使林学曾授正议大夫)
制曰:昔我神祖,久道作人。凡其梓漆之材,皆我仪刑之老。践更禁近,布列两都。顾瞻周行,蔚为盛事。朕于恩命,岂有爱焉?具官某,德禀粹和,器函庄重。言行以先民为法,问学称君子之儒。爰自理官,登于铨部。清素寡欲,进为郎吏之标;淡白端庄,退守丘园之贲。栖迟一纪,羽仪滋章;偃蹇再迁,蹈道弥固。迨余初服,始列清卿。夙夜在公,信无惭于旧德,衣冠有异,恍或疑其古人。惟纳言之职官,称为司命;而留务之清峻,可以优贤。我有老成,往司出纳。乃以覃恩授具阶。於戏!惟我新朝,其忍遐弃先朝之耆老?令此旧国,亦得瞻望先民之典刑。清庙之求助不遑,黄发之询谘敢后。尚其强饭,伫我征车。
△妻陈氏仍前赠
制曰:人臣委质奉公,白首一节,其于闺门相贰,死生契阔之际,人主必闵然念之。非徒以恤其私,亦以崇报也。具官某妻赠淑人某氏,静颛成性,柔为仪。酒醴Ρ羹,侍奉必娴于内则;针缕刀尺,相助尤毖于入官。虽不永年,厥有令闻。中道捐弃,终不替黄发之期;早岁勤,遂永赞素丝之节。兹仍赠为淑人。用以昭妇顺之报,不独慰夫子之心。
△继妻吴氏仍前封
制曰:人臣束发厉行,老而弥固,则必有贤明之助焉。朝廷之有宠章,亦所以区明风烈为世表也。具官某继室某氏,仪度闲肃,性资惠明。宦成不染于纷华,家食弥征其静好。一生粗粝,御穷何异于糟糠;十载丘园,晤对恍疑其宾友。终相夫子,为我名卿。翟以朝,不改素沙之德;缟綦相乐,益坚白首之心。兹仍封为淑人。尚永垂列女之名,且默赞二《南》之化。
△祖文明先赠太常寺卿加赠正议大夫南京通政司通政使
制曰:国家崇重真儒,原本正学。瞽宗之祀,仅有其人。至有经明行修,湛思道术,郁积于躬而发闻于后者,又于彝典之中著章表焉。赠具官某,乃具官某之祖父,古有立德,今为硕儒。矩行规言,动应先民之法度;穷理尽性,学究《易》道之高深。以人师而为经师,流风邈矣;能善世而兼遁世,遗书蔑如。迨其子能传其绪言,而厥孙益大其绝学。摩娑青简,神明焕发于百年;俯仰丹铅,晤对恍存于一室。天既厚儒行之报,人益征家学之传。是用赠具阶官。於戏!文献有征,箕裘未艾。明德显于三世,固当为《壹行》之光;遗经著于再传,用以附《儒林》之传。
△祖母陈氏仍前赠
制曰:道德博闻之儒,修身遁世,而又有贤明之妃以作之合,天将钟美于是。其再世而兴也,不亦宜乎!赠淑人某氏,乃具官某之祖母,懿质夙成,德门作配。总笄栉纟徙,侍奉一循于内仪;箴图佩环,被服不异乎儒者。盛年不永,再世其昌。律吕位同,终取和声之应;山泽气合,是征生物之祥。观孙子之骏发滋长,信天道之挹注匪偶。兹仍赠为淑人。益衍云仍之祚,永言畀之休。
△继祖母苏氏仍前赠
制曰:家道暌必始于妇人,况继室乎?以贤继贤,和气叶应,受兹介福,及于再世。余有追命,其何爱焉?赠淑人某氏,乃具官某之继祖母,天性钟慈,女图茂矩。德内助,若琴瑟之雍和;媲美前修,譬圭璋之判合。字其子则德叶鸠,启其孙则卜征鸾凤。溯休征之浚发于再世,信协气之感聚于一人。兹仍赠为淑人。於乎!“礼”垂如母之文,永为徽范;《诗》颂翼孙之美,叶彼休征。
△父敦忠原任福建兴化府儒学教授先赠太常寺卿加赠正议大夫南京通政司通政使
制曰:国家方闻笃行之臣,岿然羽仪者,其渊源家学,有开必先,朕固将表而出之,非徒崇报而已。原任具官赠具官某,乃具官某之父,言无疵悔,行应衡规。孝友可质于神明,学问必根乎闽、雒。三临讲席,归休乎环堵之宫;屡绝韦编,毕世于训诂之业。肥遁离俗,洗心谢末世之风尘;厉行束修,礻是躬为伪学之箴砭。惟而令子,为吾宝臣。丹铅一经,箧笥不忘乎家学;白首一节,风期有继于前人。象贤有征,燕翼未艾。是用赠具阶官。於乎!匪徒命德,且以表微。生为人师。既有闻于鼓箧;没祭于社,终有位于瞽宗。
△母柯氏仍前赠
制曰:有蹈道之儒,则必有媲德之配。潜德弗耀,夷于妇孺,而卒以其子显闻,岂不休哉!累封淑人某氏,乃具官某之母,禀性安贞,束身祗肃。奉尊章于上食,佐夫子于下帷。分半席之青毡,萧然灯火;守一宫于环堵,永以晤言。有此素风,成其贤子。《羔羊》之节,咏其素丝;多露之防,严于白首。臣节茂矣,母仪征焉。兹仍赠为淑人。於乎!生未播其徽华,殁乃留其仪范。淑灵不昧,尚克享之。
(南京光禄寺卿管少卿事史弼授中大夫)
制曰:朕克典神天,奉先思孝。洪惟我高皇帝寝园原庙,咸在留都,岁时荐羞,皇敢弗毖。慎简明德,以荐馨香,禄臣司光,吾有人矣。具官某,缜密若玉,端直如弦。自擢西台,以登ぁ寺。奏议多闻于削稿,政绩必期于可书。进退盘桓,不难久次;出入讽议,有补本朝。晋秩禄卿,蔽自朕志。往司留寺,非独优贤。盖尔以廉辨肃括之才,而本诸明允笃诚之德,酒醴菹醢,以洁以时;上食膳羞,必诚必敬。自此寝庙之荐馈,致告芬;行见高庙之衣冠,出游顾享。乃以覃恩授具阶。於戏!朕观掌故,南北光禄,职掌不同,北以核乘舆供养为能,南以庀陵庙荐为职。尔熟谙故事,必能其官。尔其右飨于我将,余敢忘诒谋于丰芑。尔往钦哉!
△妻李氏加封淑人
制曰:君有公忠之臣,夫有贞顺之配。其勤劳于国与相助于家也,人主其有以念之矣。具官某妻累封恭人某氏,知让知戒,有肃有慈。居恒不替于专勤,躬亲舂割;既贵不忘夫教戒,身服颂图。并日齑盐,在官何异于家食;中宵宿火,教子尤于相夫。遂成女士之名,允为母师之范。兹加封为淑人。展衣白屦,见命服之有光;文驷雕轩,知福祉其未艾。
△父洪达原任山西平阳府解州儒学学正先赠中宪大夫太仆寺少卿加赠中大夫南京光禄寺卿
制曰:古者乡里壹行之士,必有崇台绰楔之褒。朕广树风声,旁求懿德。以疏荣追命之典,寓阐幽表微之思。虽出旧章,亦应古法。原任具官赠具官某,乃具官某之父,介圭不饰,璞玉有光。孝敬温文,少无子弟之过;简默静退,长为君子之儒。丹铅独抱夫遗经,青紫不移其素志。入学鼓箧,诸生严颂礼于登堂;弹琴读书,家人狎咏歌于环堵。肆我名卿,光于家训。守青毡之故物,无忝所生;奉白贲之上爻,以永终誉。《缁衣》有托,黄壤如生。是用加赠具阶官。於乎!国有彝章,盖以示先河之报;乡之子弟,尚亦勤瞽宗之思。
△母吴氏加赠淑人
制曰:古之贤达必有母师,故公忠廉直之臣,必不产于冶容逸乐之母。家人妇子之间,风气积习而家教从之,可不慎与!累赠恭人某氏,乃具官某之母,克全四行,慎守七章。贱绮之蠹女红,躬纺绩以移日;恶华丹之乱窈窕,服綦缟以终身。俭为德共,不替寝门之教;绘居素后,常余裙布之风。惟此令人,守其善训。寡言正色,奉陕输轻脱之规;夙夜在公,禀贞静清闲之德。兹加赠为淑人。於乎!汉曹昭之诫子,恐辱清朝;鲁敬姜之教家,恒忧下位。风徽可继,图颂具存。尚无忘典训之仪,庶益茂珩璜之矩。
△祖钟华赠中大夫南京光禄寺卿
制曰:朕闻人才之生,必有根本,源流弘长,教义有传。是以卿士之风猷,咸称祖考之诒谷。本诸家史,著之册书。史某乃具官某之祖父,渊如有容,粹然特达。赴公家之难,能急病而让夷;恤昆弟之贫,每绝甘而分少。躬为长者之行,饮人以和;晚多达生之言,佚我以老。身既隐矣,为善何意于近名?德莫大焉,节身乃用以昌后。余其善庆,诒尔孙谋。试观世德之蝉连,益见祖风之绵邈。是用赠具阶官。於乎!美其所称,论撰何惭于铭鼎;没而不朽,典祀将著于瞽宗。
△祖母蒋氏赠淑人
制曰:敬姜不云乎:君子能劳,后世有继。古之女宗,所以诒谋而垂戒者,如此其至也。能劳之报,百世未艾,而况于再世乎?某氏乃具官某之祖母,箴图被躬,枣修循礼。辛勤十指,洁酒食以供祭宾;黾勉一生,勤辟绩以先媪御。子姓惮其严恪,家人化其专勤。是以保姆之规,终老而不懈;先姑之戒,易世而弥敦。宜尔闻孙,受兹介福。兹特赠为淑人。呜呼!惟兹恩命,著尔仪。不惟为女史之光,尚有助寝门之教。
(南京光禄寺少卿冯若愚授奉政大夫)
制曰:我皇祖久道化成,人物蔚起。凡今中外具瞻之彦,卒多万历培养之人。至于淹抑回翔,盘桓久次。老其梓漆之材,留为子孙之用。于今为盛,朕有赖焉。具官冯若愚,玉润而栗,弦直以端。西曹执法于平反,南国流声于出守。属税貂剥肤之日,扌耆彼牛牙;值伥虎择肉之时,柱其血吻。缚厮徒于襄水,填塞浊流;投养子于汉池,蠲除宿垢。是以中人肆其谣诼,驯致圣主亦为叹咨。治郡九年,荐章数上。堂堂题柱,姓名久署于屏风;累累积薪,升转终淹于启事。归田园者十载,教子姓以六经。蒿目忧时,有似羊公之流涕;闲居念旧,宛如杜预之沈碑。惟衰荣之有常,见风雨之不改。聿求旧德,爰陟留卿。勾稽原庙之膳羞,综核寝园之馈享。衣冠有异,想风烈于先朝;俎豆惟新,凛冰霜于夙夜。乃以覃恩授具阶。《书》不云乎:“人惟求旧。”尔之在今日,犹大厦之有巨木,而清庙之有雅音也。重之以祖考之诒,固将储亻待于雒下;优之以留务之简,岂云留滞于《周南》?尔勿谓白首而见招,余将惟黄发之是询。尔往钦哉!
△妻顾氏赠宜人
制曰:国有元妃,卿有内子。艰难相助,恒嗟咨草昧之初;契阔死生,每忾叹芳尘之后。我求懿德,著之策书。具官某妻累封恭人某氏,体顺为心,蹈和成性。辛勤相读,膏火夜宿于寒窗;黾勉佐廉,突烟朝冷于官舍。顺能钟物,和以致祥。谢氏之芝兰,罗生堂;王家之龙虎,竞奋户庭。虽大命之不遐,而徽猷之如在。颂高秀之行,以为国爵屏贵,家爵忘贫;述孝友之风,则曰衣无常主,儿无常父。顾此家风之绵邈,皆由仪法之深长。矧新恩锡类之辰,正旧德升华之日。兹加赠为宜人。於乎!拜像而泣,知珥貂之有人;可颂而图,洵管彤之不朽。
△继妻姚氏赠宜人
制曰:朕追慕原陵,永怀长乐。访问掖廷椒房之故事,感叹曾参、王骏之坠言。当霈恩之时,于吾臣下室家新故之际,未尝不凄怆眷顾,而重以书命也。具官某继妻某氏,礼必叶中,言无出阃。鹊巢比德,相夫益勉于晨昏;鸠养一心,鬻子无间于毛里。于兹漏泽,念彼穷泉。固云谊重于遗簪,亦曰爱深于织屦。螟蛉有子,闺门聿著其恩勤;麟凤多才,邦家犹藉其长养。兹特赠为宜人。於乎!继贤明之范,百年均湛露之恩;广慈孝之风,千古释履霜之痛。
△父季兆原任工部司务赠中宪大夫湖广襄阳府知府加赠奉政大夫南京光禄寺少卿
制曰:祭必有先,礼当数祖。考世家之阀阅,袁不如扬,征世德之渊源,卿犹惭长。名教必由于积习,而光辉亦渐以发闻。原任具官赠具官某,乃具官某之父,学擅菁华,行兼圭璧。横经讲学,则云集生徒;筮仕亻孱工,则霜清郎署。休有誉处,忄詹无忮求。归休乎一亩之宫,自命以千秋之业。篝灯帘阁,息游有似乎饮冰;分少绝甘,排解不忘乎举火。奉九言于太叔,守以终身;放三省于子舆,殁而得正。居然白贲,以廉让为箕裘;蔚矣丹铅,用《诗》《书》为簪笏。是用赠具阶官。於乎!家有谱牒,发祥必溯于滥觞;国有彝章,揭德可符于汗简。
△母钱氏加赠宜人
制曰:《蓼萧》之泽,自叶以及根;望祀之诚,先河而后海。故家颂贤明之母,则国称志义之臣。不有追崇,何言报称?累封太恭人某氏,乃其官某之母,发挥妇道,标表母仪。宜尔室,宜尔家,仪范茂传于九族;相其夫,相其子,光华蔚起于一门。迨乎卿月之流晖,已见婺星之掩彩。雕轩文驷,追铜就养之时;风树寒泉,溯石开封之后。罢社之痛有节,累茵之悲何穷?为歌念母之诗,弥深陟屺之叹。兹加赠为宜人。於乎!庆钟燕翼,象已感于台阶;祥发羽仪,光先贲于堂斧。余将有事于申命,尔其无憾于下泉。
(南京浙江道监察御史曹汝兰授文林郎)
制曰:国家妙选台谏,南北并置。丰、镐重地,赖执宪之臣以弹治之,其风采论议,犹在吾毂下也。推恩之典,其可后乎?具官某,风简详密,藻思清华。奋迹贤科,为政疲邑。抚江、阳交会之地,字巴、渝凋瘵之民。氵存陟留台,弥深宿望。上章保护,拳拳禁闼之思;荷橐巡行,凛凛陪京之寄。朕嘉乃志,乐观厥成。兹以覃恩授具阶。於乎!奉高帝之衣冠,则当廑对扬之虑;览江山之形胜,则当思锁钥之艰。凡吾所望于尔者,固不徒飞章传遽,称谏臣之选而已也。尔其毖哉!勿替朕命。
△妻丁氏仍前封
敕曰:人臣出宰遐邦,入司雄职,固国之劳人也。不有贤妇以相其内,欲壹心营职,不已难乎?具官某妻封孺人某氏,动为柔范,言著《礼》经。攻苦力相夫下帷,御穷不变于仕。夜行多畏,用知交儆之心;辰告有章,数廑如何之问。兹仍封为孺人。服兹翟之章,益茂管彤之德。
△父驰周赠文林郎四川重庆府江津县知县加赠南京浙江道监察御史仍前阶
敕曰:人之余休,如木之垂阴。为吾志义之臣,蔚起休问,亦其先之德阴有以诒之也。赠具官某,乃具官某之父,少有大志,长实素心。诵德诵声,自喜为节侠之行;依忠依孝,安得此长者之言?种德不见其逢年,市义乃征于易世。宜而哲胤,作我宝臣。是用赠具阶官。於戏!有子克家,聿著堂皇之美;厥考作室,尚思涂之勤。
△母李氏仍前赠
敕曰:食而能教,式谷所以成名;养不逮亲,杯卷由之永慕。赠孺人李氏,乃具官某之母,渊懿可度,柔嘉有章。事夫笃疾之余,训子童蒙之日。兰仪奄没,蕙问弥新。簪笔生风,尚想指陈于画荻;忧心如醉,徒怀手泽于丸熊。兹仍赠为孺人。哀此风木之悲,用霈《蓼萧》之泽。
(南京江西道监察御史陈必谦授文林郎)
敕曰:御史执宪毂下,纪纲国体。其在留台,耳目之寄稍远,而弹肃之任弥专。自非风力肃明,夙为民誉,何以中吾兹选乎?具官陈必谦,行修而志坚,器弘而识定。廉辨励节,有毁家纾国之思;劳服官,以勤恤民隐为事。践更剧县,擢置留台。诚结于中,义形于色。人中屈轶,京国为之耸观;柱后惠文,奸回于焉屏迹。不俟阳城七年之久,已占魏徵百奏之陈。古称真谏臣,吾有望焉。乃以覃恩授具阶。於乎!我高帝寝园原庙,咸在旧都;丰水、镐京,厥有遗烈。尔思忠思孝,俨若顾瞻;之纪之纲,访求故实。斯所以称职者大,而裨余者弘矣。尔往钦哉!
△妻钱氏仍前封
敕曰:为吾台宪之臣,正色敛容,而风裁茂著,非独其束修自好也。家人妇子之间,亦必能相贰以有成矣。朕深叹之。具官某妻封孺人某氏,孝敬有齐,俭勤无攵。鸣环司馈,匡卒业于三余;服缟从官,赞素风于五纟或,用能使凛然风裁,恒警戒于畏行;矫矫霜棱,不摧残于交谪。眷此乘骢之节,居然弋雁之规。兹仍封为孺人。再承珈副之荣,益懋珩璜之范。
△父希尧先赠文林郎河南卫辉府辉县知县加赠南京江西道御史仍前阶
敕曰:士之精神才术,不获试于身,则必有以显闻于后。土之膏也必发,川之壅也必决。挹彼注兹,天道使然也。赠具官某,乃具官某之父,器资魁垒,性行深淳。孝友于家,退而修长者之行;节侠自喜,进不干乡曲之名。聚散千金,生产不介乎目睫;俯仰一室,世务恒列乎须眉。宜尔后人,继其大志。高吾门令容驷马,已叶再世之占;度其旁可置万家,庶慰九京之愿。是用赠具阶官。於戏!可垂可继,是诚在于人谋;尔炽尔昌,尚亦观乎天咫。
△母张氏仍前封
敕曰:传不云乎:“培娄无松柏。”朕之谏臣,有居正秉义,风彩著闻者,所谓非积习名教不至此者也。娠贤育德,母师之功,其可诬哉!封太孺人某氏,乃具官某之母,德备孝慈,性成淑慎。练裙椎布,偕隐德于逸人;苦胆寒灰,佐义方而教子。是成廉吏,作我台臣。素节高寒,有华丹不御之志;束修刻励,有机丝警戒之风。仪范滋章,徽华茂著。兹仍封为太孺人。黄发鲵齿,知福履之永绥;文驷雕轩,洵往来之有炜。
(河南卫辉府辉县知县陈必谦前母钱氏赠孺人)
敕曰:朕发号霈恩,为吾臣子辍《兰陔》之思、释杯卷之痛者,可谓至矣。其有生不获事,没不获封,情有所穷,礼无可考,而亦得以与被焉者。於乎!此亦仁之至、义之尽矣。某氏乃具官某之前母,出于忠孝之门,躬有共俭之德。殚十指以起家,瘁一身而作苦。经营草昧,奄忽盛年。墓木已拱,陈根不哭。岂意四十余年之久,贲尔幽穸者,乃在所不知之人乎?又岂意夫情无节而礼有制,考课不能得而覃恩得之乎?於乎!崇报有初,盖取先河之义;发祥有自,必问滥觞之源。因母以念母,嗟长乐之鼓钟,同悲静夜;因亲以及亲,使海隅之枯木,咸被春风。兹特赠为孺人。魂兮享之,可以为慰。
(南京四川道监察御史万言扬授文林郎)
敕曰:朕读前史,至皇宣谕,御史必用忠厚纯直,通世务明治体之人,未尝不三复斯言也。间者遴选台谏,错置南北,妙简循良,皆用此意。具官某,才华恢杰,器识沉深。拔颖贤书,分符浙水。乃膺师荐,擢置留台。材猷滋深,节概日老。昌言抗疏,期于木直而从绳;奋志触邪,俄已阴消而见。南国仰巡行之迹。旧京传且止之谣。乃以覃恩授具阶。於戏!以中朝选建之宪臣,居留台风纪之要地。肃雍笏,可以对越高庙之神灵;慷慨乘骢,可以坐制长江之要害。朕固将居近而御远,尔勿谓重北而轻南。伫尔飞章,启余逖听。尔往钦哉!
初学集卷九十七
○外制(七)
(南京吏部验封清吏司主事谭性教授承德郎)
敕曰:留都诸子部,有官要而务闲者,其吏部司封郎之谓乎?要,故人不乱于品流;闲,故议不ゾ于藩棘。非风猷特达,不在兹选。具官某,早登俊造,两最循良。棠阴遍陈、汝之间,尸祝在黄、韩之后。屡闻师荐,简畀留铨。练达甄材,清通擅誉。饮冰之操,已著于当时;如水之心,可征于受事。乃以覃恩授具阶。朕阅南司封掌故,岁移文省直,督促捕蝗,以问民为弊吏,独与诸曹异。尔在相城,蝗不为害,所司曾上其状,今何以修举其职乎?无徒谓留务多闲也。朕又以此弊汝。
(南京户部江西清吏司主事李士高授承德郎)
敕曰:顷者馈饷滋烦,度支告匮。司计之臣,日夜左支右吾,而留都王业根本也,以岁计之不登,储蓄之不豫,朕盖然念之。具官某,入承轩对,出佐邦刑。桁杨尽服其平反,棠荫交加于齐、楚。乃留曹司计之日,正军储告急之时。蒿目以忧,剜心而计。严勾稽而宿弊必清,精黍龠而琐科不计。二载于斯,廉能茂著。乃以覃恩授具阶。尔尝视庾浦口矣,新墉屹然,襟带江左,其中储亻待,足支几年乎?非强兵无以备豫,非广蓄无以养兵。此根本绸缪之至计,知尔之有概于中矣。尚深筹利便,佐我邦计。钦哉!
△妻孙氏加封安人
敕曰:女之司阃,犹官之司庾也。黍龠合之间,有节度存焉。谨而司之,服官之道,可以喻于家。具官某妻封孺人某氏,蚤娴女箴,长共妇则。夜从辟绩,燎火省费于三时;朝庀米盐,菽水辛勤于十指。尔夫司刑佐计,斤斤尺幅,尔有助焉。兹加封为安人。无忘丙夜之劳,以对清朝之祜。
△父嘉辅先赠文林郎湖广岳州府推官加赠承德郎南京户部江西清吏司主事
敕曰:孝弟力田之士,多食报于后人。盖其风气笃固,厚取德而薄取名,固天之所私也。赠具官某,乃具官某之父,天之君子,乡之善人。掩孟春,时发梧丘之梦;为食俭岁,不嗟蒙袂之人。月旦袭美于乡评,阀阅贻休于后嗣。是用赠具阶官。尚知积善之有余,不以近名而多获。
△母孔氏加封安人
敕曰:古称贤母听斋ト,问匕箸,以成其子,闾里孤生,安所取此?无亦慈庭之教,有深于辟耳者乎?赠孺人某氏,乃具官某之母,裙布被躬,机丝作教。淑善夙娴于内训,朴心独喻于后人。《麟趾》之仁,ㄙ蔼柔嘉之则;《羔羊》为节,依稀静好之风。兹加赠为安人。尔所谓以身教者乎?尔子砥节首公,曰以身报尔矣。
(南京户部广东清吏司主事马士英授承德郎)
敕曰:度支之官,南北并置。以陪京之重,举天下岁输有常额,而户曹诸子部分而理之,非公忠廉直深于国计者,不在兹选。具官某,蔚为民誉,奋起贤科。端居怀康济之忧,射策见纵横之略。乃登留署,属在地官。饮冰自矢,握算济时。有干理之才,而搜括不及于琐科;有经远之略,而勾稽必谨于出纳。试用以来,于储亻待良有补焉。兹以覃恩授具阶。於戏!南自京江,北至畿辅。岁辇输飞挽,以实旧都,而尔所司管雄郡四焉。抚职方之远,念贡赋之艰,其亦有闵然动心者乎?古称贮积天下之命,龠合升斗,其可以屑越视之乎?尔能于其官,治一司而度支之计毕举,毋谓钱谷吏纤啬也,朕将显陟汝。
(南京户部河南清吏司主事王建侯授承德郎)
敕曰:乃者度支告诎,国用不充。朕有忧之。以谓广求持筹握算之臣,不若风励砥节首公之士。节省出内,参计耗登,而国计得以疏剔焉,此朕之志也。具官某,爰自英妙,射策甲科。粹然特达之姿,锐如新脱于颖。服官民部,试政榷关。以约己裕民之心,行通商惠工之政。节缩至秋毫而止,不以病民;谁何无夏日之威?有如过客。税额首上,徒讴吟。乃以覃恩授具阶。夫司关之官,非徒算舟船、严简覆而已。维扬介在江、淮,商旅骈阗,奸利杂出。宽以惠之,廉以威之。于均输税赋之中,寓讥察非常之意。此司关者之所有事,而持筹握算之臣未必知也。朕不徒以钱谷吏目尔。尔其念哉!
△父允中原任甘肃总兵都督同知进阶光禄大夫
制曰:昔云:山东出相,山西出将。又云:绛、灌无文,随、陆无武。今吾虎臣,乃生国士。握文经武,萃于一门。诞告治朝,用颁新命。原任具官某,乃具官某之父,禀三晋之间气,作万里之长城。风云暗晓,胸藏三略之书;营垒宿成,手布八方之阵。一饭必同贱卒,能均养士之羊;片言每听舆人,尝倚识涂之马。起家天水,仗钺酒泉。分阃外者近三十年,积首功者余二千级。授杜预之经传,粲若兵符;之《诗》《书》,蔚为义府。《震》一索为长子,《师》三锡于丈人。乃以覃恩进阶为光禄大夫,锡之诰命。呜呼!套虏卑飞,奴酋狂逞。惟疆圉之多故,廑鼙鼓之兴思。弯弓射雕,匈奴久惮夫李广;被甲上马,中原尚忆乎廉颇。尔无引谁可之嫌,余将嗣即图之颂。
(南京户部浙江清吏司主事郭氵亮授承德郎)
敕曰:留曹诸子部,多坐啸画诺为事,而民部掌司仓庾,会计细碎,君子盖尽心焉,以国计之重,而东南根本之所关,不可以忽也。具官某,夙承家学,蔚起贤科。掌英之节,而登车有光;竭咨诹之忠,而皇华重拜。随牒平进,擢任户曹。参计耗登,赞举筹策。握算不遗乎勾股,核稽每剔夫耗蠹。受事未久,聿有成劳。兹以覃恩授具阶。留都水陆辐辏,岁输有常。然岁比不登,江防多警。丰镐兴王之地,孽牙其间。夫留都天下之本,而积贮天下之命也。尔毋卑钱谷之吏,毋讳富强之名,悉意救时,朕且以观尔所学焉,尔其懋哉!
(南京户部湖广清吏司署郎中事主事曾舜渔授承德郎)
敕曰:朕观丰水有芑,著于周《诗》。凡致奕世之太平,必赖先朝之遗彦。不惟简在具瞻之位,抑当求诸郎吏之中。具官某,才擅清华,器本特达。策隽科于异等,腾夷路以升华。在蓬池道山之间,编摩有日;当荷橐簪笔之任,裨益弘多。见斥一鸣,回翔三仕。眷惟旧德,在我留曹。不鄙其官,刿心钱谷之务;靖共尔位,安身错厉之余。仰屋而嗟,笑书空于终日;如墙而进,悼营竞之成风。阅历有闻,体望滋茂。乃以覃恩授具阶。於戏!惟皇祖作人之久,当朕躬求旧之时。借留务以优贤,固已盘桓而久次;简郎潜之宿望,自当连茹以偕升。服我训辞,益敦素履。钦哉!
(南京礼部仪制清吏司主事袁中道授承德郎)
敕曰:南都诸子部,皆优游奉职,而仪曹尤为清峻,以士之有道而文者回翔其间,斯亦国家之羽仪也与?具官某,少负修能,长为民誉。江、汉之间,炳然有声。及其飞华夷路,栖迟寒毡。投闲置散,颉颃岁年,可谓有道矣。仪曹之简,聿在旧京。以尔谙于故实,可以居礼乐之司;淡然无求,足以当清庙之器。譬如眉目之在面,而人无不识;又如珠玉之在握,而动必有声。用为羽仪,诚无愧焉。乃以覃恩授具阶。朕方欲览两朝之旧章,考二京之故事。尔有楚史之才,为小仪之选,勉事笔札,以待访求,毋姑以登高能赋为事,则余汝嘉。
△妻罗氏封安人
敕曰:妇人之德,不出于阃。如玉在璞,不可得见。惟躬有令德,作配君子,而后以其夫有闻焉。具官某妻某氏,出自冠族,备有仪法。事宾祭则酒食饬,御妾媵则寝门肃然,可谓有妇道矣。德不外见,以夫而显。人曰君子之妻,宜有女宗之号,顾不休欤?兹特封为安人。尔故以夫有闻也,尚益敬顺夫子,以永终誉。
(南京礼部祠祭清吏司署郎中事主事钟惺授承德郎)
敕曰:朕南望钟山,高帝衣冠在焉。岁时掌故,祠部郎实有司存,它坛庙弗论也。南祠曹所领,仰承宗庙,岂不重哉?具官某,文心蔚秀,志节茂明。肃然礼容,清庙之器。盖尝首遴使职,擢以清华。而卒自请留曹,避夫熏灼。遭逢改革,谙晓旧章。遂使旧都原庙之仪,俨如更衣顾成之近。朝夕有恪,本其气志之清严;典要周详,乃以回翔之淹久。兹以覃恩授具阶。日者祧祭纷纭,庙讳错互。议者频烦聚讼,而祠部职守阙然,何以称吾清选乎?尔领祠曹,官南部,以典祠之官,居职司之外,博观掌故,必有建明,是亦高皇帝所昭格也。尔无以出位为戒,余则汝嘉。
△妻黄氏封安人
敕曰:阴幽坤柔,妇德之恒也。《つ木》之诗,咏妇顺之逮下,而曰福履将之。天且将之,而况于人乎?具官某妻某氏,媲德芳华,斋躬布素。有旨畜御穷之心,有琴瑟静好之思,可谓有顺道矣。朕观于二《南》,美《螽斯》不妒之德,盖深有望于尔。兹特封为安人。夫士与女一也,士不忮求,女不嫉妒,皆顺逮之道,而天之所将也。尔夫子之怡然久矣,尔必勉之。朕将以风百尔君子。
△父一理先赠修职郎行人司行人加赠承德郎南京兵部职方清吏司署郎中事主事
敕曰:夫人抚非所生之子,若蜾蠃之祝肖我也。若夫孝友之极,精气专壹,又岂待祝而肖乎?赠具官某,乃具官某之父,蔼蔼吉人,斤斤壹行。用劳养志,无间孝慈。并食更衣,恣其友爱。萧然五亩之宫,蔚有太和之气。以弟之子为子,而逾于己子,不亦宜乎?是用赠具阶官。用昭式谷之风,以为友于之劝。
△母陈氏赠安人
敕曰:家道睽必始于妇人,《易》象《睽》也系于《家人》之后,朕读而三叹焉。某氏乃具官某之母,齐其躬心,动有仪度。肃共之德,著于尊章;柔嘉之则,行于妯娌。家庭有共被之欢,子姓无析居之事。至于鬻子之闵,笃挚里毛。而式谷之勤,躬亲辟耳。身食其报,又何疑矣?兹特赠为安人。於戏!睽者,家道之穷也。顺者,地道之终也。观于家可以觇国。朕之章尔也,岂独以为女宪乎?
△本生父一贯原任常州府武进县儒学训导封承德郎南京礼部祠祭清吏司主事
敕曰:今明经之士,蹈道深远者有矣。有之而不以上闻,有司之过也。朕乃以其子知之。具官某,乃具官某之本生父,强学待问,博喻为师。淡漠清真,白首一节。读书穷老,丹铅之迹宛然;有子起家,白贲之风如故。古所谓经明行修,尔无愧焉。是用封具阶官。尔虽以尔子有闻矣,然握兰建礼之署,亦何以异于环堵之宫乎?尔尚服乃官,为明经士建的焉。朕汝嘉哉!
△本生母冯氏赠安人
敕曰:《诗》不云乎:夙兴夜寐,无忝尔所生。人子之重所生久矣。朕盖怆然悲之。某氏乃具官某之本生母,性资惠明,仪度闲肃。佩敬姜先姑之戒,循大家嫂妹之规。娠贤有成,喜移根之滋茂;风徽尚在,乃自叶以推恩。兹特赠为安人。於戏!朕方怆长乐之慈,顾两宫之养。为吾臣子,《蓼萧》之泽未逮,而风树之叹不辍,岂吾所以念母勤之意乎?吾之酬尔不薄矣;尚默相尔子,思所以称。
(南京兵部职方清吏司主事方应祥授承德郎)
敕曰:朕闻天下有道,人材郁然。凡在庶官郎吏之中,率有大人长德之望。顷者摧剥之风长,而扶养之道微。梓漆之遗,仅有存者。朕未尝不忾焉念之。具官某,行茂枝叶,文融菁华。皋比执经,奄有河、汾之席;束修自好,居然曾、史之风。孝已移于事君,情尤谂于将母。顾此留曹之彦,实吾丰芑之英。羽仪有闻,体望滋茂。乃以覃恩授具阶。於戏!以先朝礼乐之儒,居留枢锁钥之地。《诗》说《礼》,可以肃环卫之军容;ウ记坐谭,可以制江流之要害。夫在泮献馘,固儒者之能;而俎豆折冲,非异人之任也。尔其勉哉!朕之仪尔久矣。
△妻郑氏赠安人
敕曰:士君子风义笃厚,其于故衣弃履,犹闵闵矜恤焉,而况伉俪之间,死生之故乎?具官某妻某氏,禀德含贞,服劳攻苦。糟糠不厌,能节腹以奉姑;踊无时,遂委身而殉母。命矣不淑,伤如之何!其在友朋,始绝陈根之哭;矧于夫妇,能忘短檠之悲?兹特赠为安人。於戏!以我彝章,劝兹恩义。不徒息《风》之刺,庶几歌《伐木》之诗。
△继妻王氏封安人
敕曰:高明博大之士,不役志于家人琐屑,必有俭共之妇,夙夜相贰,以崇厥德。具官某继妻某氏,出自辨族,归于巨儒。当其鼓箧经年,抠衣满坐。宵衣卧起,尽心力以奉姑;宿火辛勤,亲割舂而饭客。使尔夫心安子舍,而虑绝寝门,斯可以为难矣。兹特封为安人。於乎!遍谪遍摧,无复《北门》之叹;采采藻,庶几南国之风。
△父文炳赠承德郎南京兵部职方清吏司主事
敕曰:朕闻迁、固为继述之书,歆、向有异同之论。父子之间,绍闻讲德,皆有以衣被后人,映绝百世。方某乃具官某之父,家世一经,稼猎数卷。文章不叶于时好,风气独近于古人。诒彼象贤,光于奕世。发挥宿学,大著杀青之书;研味绪言,未殚绝韦之业。虎贲如在,鹤和方新。是用赠具阶官。於戏!名山之惜,罕遇其人;阀阅之高华,或隳于后。惟此世家之学,是为不朽之光。予言不诬,尔泽未艾。
△母郑氏封太安人
敕曰:《南陔》之诗不作,而孝友缺也,朕然忧之。其有是而恩不下逮,岂吾所以孝理天下之志与?某氏乃具官某之母,天与柔嘉,人推贞淑。凛冽誓夫,辛勤教子。追辟耳之遗训,则曰先君之思;陈图史之芳规,兼以古人为法。克成贤子,蔚为大儒。循彼南陔,相戒以洁白为养;来归自镐,饮御皆孝友之朋。此亦当世之荣观,而新朝之盛事也。朕甚嘉焉。兹特封为太安人。於戏!《小雅》之作,可觊于今;大国之封,肇开于后。尔其强饭,服我宠光。
(南京刑部浙江清吏司主事董继周授承德郎)
敕曰:朕闻留务多闲,诸曹郎类优游养望,而刑曹尤甚。虽然,亦有踔厉首公之臣,盘桓于久次者乎?朕盖尝盱衡念之。具官某,藏器济时,矢心忧国。当其出宰海邦,禽黎寇,誓师于谭笑之中,馈运于风涛之内。暴露已良苦矣。迨留曹病起之时,正东虏逋诛之日。尔乃思舍嘉石而趋战场,释爰书而谭兵法,慷慨上书,辄求自试。事虽未行,可谓有其志焉。兹以覃恩授具阶。於戏!一隅不宾,王师在野。四郊多垒,所谓卿大夫之辱;而蛮夷猾夏,抑亦作士者之责也。尔毋以祥刑为苛细,毋以即戎为经奇。节其壮事,而毖其老谋。朕且有后命焉。钦哉!
△妻王氏赠安人
敕曰:为吾志义之臣,感慨立节,其作之配者,非有卓行,何以称嘉耦哉?具官某妻赠孺人某氏,仪法有传,訾笑不苟。事姑尽瘁,而卒以从姑于九原。于姑为死孝,于夫为媲德矣。兹加赠为安人。於戏!崇台绰楔之制,虽未备也,其亦可以有闻矣夫!
△继妻程氏加封安人
敕曰:传称妇学于舅姑,故不及舅姑为不幸。虽然,贤明贞顺之妇,亦安往而不学哉?具官某继室封孺人某氏,惠明为资,环佩中礼。鸿雁壹德,则学于母氏;鸡鸣儆戒,则学于夫子。卒相其夫,以有立也。虽不及舅姑,其不谓之不幸矣乎?兹加封为安人。尔服我休命再矣,其益曙戒勿怠。
△父应宸先赠文林郎广东惠州府海丰县知县加赠承德郎南京刑部浙江清吏司主事
敕曰:传曰:“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夫子之能仕,而父教之忠也,不若其躬以孝教也。朕有嘉焉。赠具官某,乃具官某之父,少有至性,长犹朴心。恋祖于羁贯之年,殉父于颠毛之日。捐其身以尽孝,而诒其子以作忠。今尔有子矣,是用加赠具阶官。尔子之报称伊始,教忠之效,岂可量哉?
△母顾氏加赠安人
敕曰:今之臣子,亦有废《蓼莪》之诗,而抱杯卷之痛者乎?是与吾同悲者也,朕深念之。赠孺人某氏,乃具官某之母,禀温恭之德,函淑令之仪。攻苦于结缡之年,矢志于截发之后。三迁之教既成,而一日之养不逮,不已悲乎?兹加赠为安人。於戏!朕为尔子酬尔,尔子之念母勤也,其亦思有以称乎?尔子慷慨上书,固曰可以身许人也,予既已知之矣。
(南京工部营缮清吏司郎中姚之光授奉政大夫)
制曰:朕承先帝之丕业,应门法殿,次第修举。瞻睇陪京,高帝之丰、镐在焉。今其旧宫原庙,日就多废,而朕忍独高明爽垲,以临诸侯?冬官之属,列在留曹,则有司存,当识朕意。具官某,蜚声艺苑,奋迹贤书。出牧金城,入参留署。以博通之学,兼肤敏之才。汉宫之万户千门,悉能ウ记;《周礼》之经涂九轨,咸可指陈。鸠亻孱之务惟勤,樽节之功斯著。乃以覃恩授具阶。於戏!我高帝卜建旧京,城阙省署,尽出指授。开国承家,其规模具在也。览《考工》之法,率将作之职,因时与材,著吾不忘涂之意,是诚在尔。尔勉之哉!朕之业在《文王有声》之卒章矣。
(南京工部都水清吏司主事潘守正授承德郎)
敕曰:昔人久居郎署,至勤,人主为之劳问,非独仕宦淹久,可为叹息,亦以士之服官,材老而奇,望久而宿,不可以新进趋风之士辈流畜之也。具官某,姿本渊醇,政成恺悌。郡邑跋,中外量移。迨南曹留滞之时,在左宦践更之后。却骐骥而不御,世之所嗟;骋修途而不前,尔亦何罪?往视芦政,在彼江干。巡行辖吴、楚之冲,节缩省东南之力。洲人渚户,乐输茭苇之供;绝塞并边,给挽飞之利。岁阅既上,贤劳汝嘉。乃以覃恩授具阶。於戏!人惟求旧,余不以随牒而滞平进之人;靡不有初,尔无以淹恤而忘鞭后之虑。勉副雅望,服此训辞。
初学集卷九十八
○外制(八)
(河南按察司按察使卢维屏授通议大夫)
制曰:国家设按察之官,谓之外台,所以廉察所部而提振纲领也。及其弊也,视日月以叙进,而雕敝滋多;急亭传以观政,而奔趋求誉。有司益用不职,民生无所告诉。夫法不择官,官必奉法,而况于以法为官者乎?此予之忧也。具官某,起自循吏,擢为清郎。皆有贤声,溢于官次。参藩睢陈,兵盗,三年有成,乃晋宪职。尔自筮仕以还,皆用随牒平进,可谓不汲汲矣。今兹颁布诏条,澄清郡邑。春生秋杀,壹以案肃凋敝为事。朕甚嘉焉。若尔者,斯可谓之执法之官矣。兹以覃恩授具阶。尔所部包举河、雒,周先正之所保也。《毕命》曰:商俗靡靡,利口惟贤。今监司项背相望,靡靡之余风,自上下焉。尔其益肃明风绩,予将祗命尔以毕公之事。尔其念哉!
△妻潘氏加封淑人
制曰:《诗》称妇道,曰“无非无仪”。妇人之非与仪,不可得而见也,观于其夫则知之矣。具官某妻封孺人某氏,静好有闲,柔嘉维则。膏火著勤于茅屋,辟绩不闲于官舍。尔之夫有《羔羊》之直,励秋鹰之威,而尔之内德亦茂著焉。兹加封为淑人。女德不外见,以尔为师,则亦何患乎无闻也哉!
△祖现赠中大夫河南按察司按察使
制曰:《诗》称陶唐氏之民思深忧远,俭而用礼。今其遗教,犹有存者。卢某乃具官某之祖父,孝悌力田,仁心为质。当其税衣南亩,攻苦食淡,斯固晋民俭陋之风。至于发粟焚券,慨然市义,则深思之君子,或未逮焉。惟此良士,诒厥孙谋,职思其居,修我臬事。斯尔之遗教也。是用赠具阶官。於戏!尔服兹休命,所以相尔孙于冥冥者,岂有穷哉!
△祖母张氏赠淑人
制曰:咏《唐风》者又取《葛生》,盖以其女子洁明专壹,有思深用礼之风,不独其君子然也。某氏乃具官某之祖母,裙布操作,壶浆饣盍耕。相其夫以力田,劝其夫以种德。於乎!其斯以为《唐风》之女子乎?兹特赠为淑人。《葛生》之蒙蔓也,《椒聊》之蕃衍盈升也,《诗》可以观,岂独一家之盛而已!
△父文科先封文林郎直隶宁国府宣城县知县加赠通议大夫河南按察司按察使
制曰:为吾执宪之臣,风绩茂著者,必褒显其先人,非徒昭吾霈恩也,亦用以著教焉。封具官某,乃具官某之父,介圭有邸,朱弦比端。训尔子者,皆古人之话言;遗于后者,有先民之风骨。《诗》不云乎:“式似之。”尔子崇宪陈臬,厥德不回,可谓似矣。予其可以无褒乎?是用赠具阶官。膺此追命,没而不朽。尔之遗教,不滋大与!
△母王氏加封淑人
制曰:子之能仕,父教之忠,盖亦有母教焉,古之所以宗母师也。封孺人某氏,乃具官某之母,钟天性之深慈,躬女图之茂矩。善事尊章,所以教忠,不先妯娌,所以教让。以餐饭之加否教仁,以衣裳之数浣教俭。尔子之能其官也,惟尔之勤。兹加封为太淑人。夫古之贤母,克成其子者多矣;及其子之荣而身亲见之者少也。朕发号推恩,不靳宠命,亦欲使天下为母者闻,庶几乎知圣善之报,集于厥躬,不徒图画管彤之足慕而已也。可不念乎?
(浙江布政使司右参政李叔元授中大夫)
制曰:朕追怀先正,不薄外僚。硕辅名卿,往往辈出。非独均劳出入,国有常经,亦以才阅则坚,知练则老,历滋久,体望亦茂著焉。士多竞进,此风日微。吾见其人,不忘嘉叹。具官某,圭璋特达,琴瑟清和。肃然礼容,清庙之器。服官郎署,已有贤声;视学外台,益著风绩。清明悬鉴,士莫遁其秋毫;澄汰引绳,人争畏乎夏日。迨乎臬、藩之阅历,重以岁月之回翔。参计耗登,佐县官缓急之计;延见民吏,播朝廷劳来之仁。布政不事乎竞纟求,居官宁厌其淹久?乃以覃恩授具阶。於戏!累日月以叙进,所以别沉实守正之人;更事任以观能,所以遏巧伪奔趋之士。尚益敦夫素履,终有闻于本朝。钦哉!
△妻林氏加封淑人
制曰:《诗》不云乎:“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士之静于官也,女之静于家也。相成之德,比于宾友,所谓可与晤言者与?具官某妻累封恭人某氏,渊懿可度,柔嘉有章。寒灯佐诵读之勤,宿肉供洗腆之养。迨夫子既回翔中外,而尔益黾勉岁时。门屏萧条,服御相安于布素,珩佩闲肃,儆戒不替于箴图。如美玉之有声,譬雅音之相和。兹加封为淑人。永绥福履,祗服训辞。
△祖逢阳赠中大夫浙江布政使司右参政
制曰:人材之生,譬之乔木。粤自拱把,至于栋梁。国既长养百年,而家亦积累再世。教本自始,报必有初。李某乃具官某之祖父,含章挺生,孚尹旁达。学问渊源乎经术,文辞泛滥于百家。并日而易衣,称易禄难畜之士;夙夜以强学,为经明行修之儒。命不永年,竟违纡紫之愿;家宿其业,已著杀青之书。及尔孙枝,遂为国宝。无念尔祖,知其大志之所存;诒厥孙谋,岂独遗经之有托。《蓼萧》之泽,自叶以流根;报祭之心,或源而或委。是用赠具阶官。呜呼!赍志入地,诚何憾于九京;有命自天,永有闻于终古。
△祖母庄氏赠淑人
制曰:国家崇奖节义,乡里妇孺,咸得表厥宅里,树之风声。其有沉晦没身,而发闻后世,稽诸天道,信而有征。用是阐幽,可以为教。某氏乃具官某之祖母,式是嫔则,仔肩彝。当所天之不存,奋身誓死;期入地而无憾,矢志立孤。童稚伶仃,有托孤寄命之节;尊章衰老,有送往事居之忠。抚厥子以有成,暨其孙而始大。风霜高秀,贞魂结于百年,日月光华,大节昭回于再世。如逝者之可作,信天道之不欺。兹特赠为淑人。呜呼!崇台绰楔,未遑表衤暴于漆书;女师礼宗,卒以昭垂于彤管。是可考信于天咫,尚亦有助于王章。
△父芳先赠中宪大夫浙江按察司副使兼布政使司右参议加赠中大夫浙江布政使司右参政
制曰:朕推恩臣下,必追命其先人,盖不独先河后海,礼不忘始,而家学渊源,名教积习,亦有可以考见者焉。赠具官某,乃具官某之父,德舆云远,义府孔修。起自孤生,蔚为名士,眷念手泽,少不忍读父之遗书;佩服箴图,老犹能奉母之余教。至其诲子以式谷,不独诒后以一经。过里门而下车,让先邑屋;入子舍而浣濯,礼始庭闱。宜尔多贤,守其家训。没祀以仁者之粟,惟其似之;人称为通德之门,厥有繇矣。是用赠具阶官。於乎!克昌厥后,既有征于赞书;无忝所生,尚谨守其朴学。
△母苏氏加赠淑人
制曰:朕闻善禀于亲,行成于内。徙邻断织,著于前闻。本立而后道生,自家所以刑国。累赠恭人某氏,乃具官某之母,肃祗明惠,柔静颛。珥无光辉,佐孤生于寝门之内;动有箴佩,肃妇子于闺阃之间。既有严而有慈,故能食而能教。庭户森列,所谓方玉而圆珠;仕宦后先,盖亦优龙而劣虎。念此珩璜之训,永言风木之悲。兹赠为淑人。於乎!将慰匪莪之心,宜流自叶之泽。淑灵不昧,尚服享之。
(福建布政使司左参议徐良彦授朝议大夫)
制曰:昔我神考,遐不作人。山陵既成,遗老多在,至于外服来朝之使,亦有先时侍从之人。朕顾瞻在廷,言念旧德。湛恩颁布,靡有遗者。具官徐良彦,端直如弦,缜密比玉。以循良称首南国,以风采表率西台。出按益州,愈章令问。蛮峒积年之逋寇,不费秋毫;赈蚕丛一路之凶饥,有如夏雨。折矢止杀降之祸,捐金纾开采之艰。及乎藩服之回翔,不惜岁时之淹久。夙饮冰而受事,乃执玉以来廷。叹李邕之衣冠,昔闻其语;省唐介于图像,今见其人。考绩方新,覃恩载及。遐不谓矣,何锡予之。兹以覃恩授具阶官。於戏!考国家蕃宣历之制,盖出入之均劳;念前朝骨鲠磨切之臣,谅初终之一节。尚其惕厉,服此训辞!
△妻穆氏加封恭人
制曰:豫章之俗,服习礼教。士多壹行,女有朴心。具官某妻封孺人某氏,仪度闲肃,性资惠明。言称先姑,克相夫子。家门俭质,信蓬历之何惭;官舍萧条,喜高寒之相映。宜此良士,长有令名。兹加封为恭人。益励素风,以昭本俗!
△父先封文林郎应天府溧水县知县赠朝议大夫福建布政使司左参议
制曰:士有石隐,用晦其身,而风徽留于后。逃名而名我随,斯之谓乎?封具官某,乃具官某之父,隐不违亲,穷思善物。让产而手自致富,赈厄而身甘食贫。乃一意于挫名,终委心而遁世。题目不愧于高士,节概遂传于后贤。以清白为箕裘,素风不坠;表芬芳于丘垄,侠骨犹香。是用赠具阶官。於戏!孺子之后,长有千秋之名;王政所先,尚念季春之聘。
△母丁氏加赠恭人
制曰:君子来朝,我有一朝之飨;小人有母,谁无不匮之思?赠孺人某氏,乃具官某之母,慈而能教,俭而好施。刑家备雍肃之风,娠贤为清白之吏。迨报政于南国,已弃养于北堂。载阅三朝,乃膺再命。於戏!怆鼓钟于长乐,生有同悲;伫表刻于新阡,死且不朽。兹加赠为恭人。尔其有知,尚克鉴此。
(广东布政使司右参议兼按察司佥事徐如珂授朝议大夫)
制曰:我神祖扶养人才,诒于孙子。凡兹远方执玉之彦,亦有先朝赐环之人。簪履之恩聿新,梓漆之材惟旧。国有彝典,朕何敢私?具官徐如珂,经术纯明,风操廉直。当秋曹服官之日,正春宫侧席之时。慷慨忧危,牵连谴谪。投荒无地,甘憔悴于滇云;牵复有年,乃藩屏于岭海。盖圣主无毕世之怒,寄雨露于摧残;而劳臣无速化之思,饱风霜于淹久。体望滋茂,旬宣有闻。余方发号以施恩,尔乃有来而至止。兹以覃恩授具阶。朕今以川东一道畀汝矣。治巴、渝、汉、之交,制夜郎、且兰之险。以尔老于历,熟于边隅,故择而使之,非欲久遗尔于外也。念生平历试之艰,副一时仔肩之托。无荒朕命,尔往钦哉!
△妻史氏赠恭人
制曰:夫妇之际,古人比之君臣。盖其艰难恝阔之间,新故死生之际,有可以相喻者乎?具官某妻封安人某氏,珩传家,蘩叶礼。服组纟川而攻苦,操井臼以佐廉。迨乎谪籍牵连,夫作青衫之客;家门寂寞,室余白首之姑。黾勉有加,慰劳无已。能使田园有岁时之乐,耕饣盍相从;寝门无虑叹之声,轻轩时御。幸矣赐环之有日,惜哉捐佩之无年。长乐初闻,叹君恩之如故;短檠未弃,嗟妇命之不犹。兹加赠为恭人,服我茂恩,视兹愍册。可以为之永叹,不徒慰其夫子而已。
△父思仁先赠承德郎刑部广东清吏司署员外郎事主事加赠朝议大夫广东布政使司右参议兼按察司佥事
制曰:士之立节也,犹竹箭之有本根也。其苞植者不厚,则其捷出者不坚。吾有志义之臣,必原本其先世。赠具官某,乃具官某之父,岂弟吉人,博大长者。孝友著于家门,冠衣互易;救及于州党,称责相资。行已在儒侠之间,居身于通隐之际。置生产于不问,日饮无何;引分义以自绳,夜行多畏。宜尔遗德,施于后贤。澹宁之训有光,感慨之风弥长。是用赠具阶官。用以昭明其世德,且可弘奖夫风流。
△母刘氏赠恭人
制曰:士感慨立节,未尝不自念曰:小人有母也。节概之不立,而以有母为解,贤母羞之矣。朕崇奖节义,深叹嘉于母之以子节闻者。封太安人某氏,乃具官某之母,家风肃穆,内则整齐。事上著夙夜之勤,殉夫有终焉之节。及其训子以有闻,迨于谪籍而无闷。树节本先人之教,投荒亦圣主之恩。能如是乎?不愧介山之隐,亦已足矣!愿齐范母之名。眷言簪履于新朝,益念杯卷于宿昔。兹特赠为恭人。於乎!是母是子,不虚银管之书;为孝为忠,允作金彝之辅。
(山西布政使司提学右参议兼按察司佥事文翔凤授朝议大夫)
制曰:朕惟海内士习不醇,文体不正,此皆典学之臣,徒务润饰,而不以学术表正之故也。朕甚忧焉。具官文翔凤,风操端严,学问渊博。登高能赋,有大夫之才;发愤遗经,有圣贤之志。三为县令,两简留曹。皆有贤声,溢于官次。乃命尔往督晋学。夫晋,唐之都也,河汾之乡也。以尔有忧深思远之风,故命尔于晋;以尔有六经七制之学,故命尔以河汾。尔受命往矣。乃以覃恩授具阶。於戏!以河汾之学,教陶唐之人,士习之淳,文体之正,胥自晋始。尔之学术,其昌明于天下乎!尔尚勉之!毋姑求贤于近世之士而足,则予汝嘉。
△妻武氏加封恭人
制曰:读《小戎晨风》之什,秦之女子,何其贤而有文也?今其风犹有存乎?具官某妻封安人某氏,动循珩佩,居服箴图。散卷帙于青编,矢篇章于彤管。惟其体备二《南》之德,无险讠皮私谒之心,故能咏歌四始之风,有温柔敦厚之教。蔚矣女士,相此闻人。兹加封为恭人。《诗》不云乎:“厌厌良人,秩秩德音。”尔夫子之德音远矣。尔岂独为《秦风》之女子乎?
△父在中先封承德郎礼部祠祭清吏司主事加封朝议大夫山西布政使司提学右参议兼按察司佥事
制曰:朕横经访落,绍衣德言,盖将击道术之屯蒙,起百王之遗绪。斯文邈矣,旷世于兹。谁其任之?我有遗彦。先封具官某,乃具官某之父,东井挺生,西方绝学。射刘ナ之策,无愧登科;负贾谊之才,被谗年少。是以退而谭道,终焉穷而著书。断自洙、泗之间,间取河汾以往。穷天人之奥妙,覃思有同乎草《玄》;极道理之弘深,下帷自比于《繁露》。盖天之遗一老,独抱遗经;乃后之必有达人,有光家学。彼眉山洵、轼之继述,止于文章;至石渠歆、向之异同,未醇学术。肆尔传经之子,为吾典学之臣。是用封具阶官。於戏!尊所闻,行所知,道益崇于肯构;本诸师,本诸父,祭莫重于先河。尔无忘宪老之言,余将有临雍之拜。
△母赵氏加封恭人
制曰:朕闻礼先阴教,《易》重《家人》。凡积庆于高门,必发祥于淑媛。封安人某氏,乃具官某之母,颂图叶德,珩被躬。孝以事其皇姑,顺以相其夫子。明《诗》习《礼》,风范聿著于后贤;执治丝,共俭不殊于宿昔。信哉媲德,宜尔娠贤。兹加封为恭人。於戏!惟兹通德之门,代有肃雍之范。名儒肖子,蔚为道德之光;妇顺母师,并著管彤之美。
(湖广按察司提学佥事尹嘉宾授奉政大夫)
制曰:朕初抚职贡,循览地求。丹银齿革,来自荆州,未尝不念楚才也。为吾典学之臣,职思誉髦,宜有以称朕意。具官尹嘉宾,器本特达,学得精华,遂以文字冠于南服。及其飞华中舍,回翔职方。随牒平进,澹然无求。可谓有志矣。荆以南阙视学使者,朕遂以命尔。尔所部非全楚也,然江、汉朝宗于海,而衡独为宗于岳。扶舆郁积,人才所萃,有良史之才,有骚人之志,而又有魁奇忠信材德之民生其间。澄汰之以涣其文,隐括之以底其质,实惟尔能。乃以覃恩授具阶。继自今楚之屯栝柏,与或朴,竞进治朝,俾余一人赖楚材之用。余汝嘉哉!
△妻花氏加封宜人
制曰:女德不外见,附其夫以有闻也。《鹊巢》之诗以谓邦君积德累行,夫人起家而居有之,其然乎?具官某妻封孺人某氏,起自儒素,跻于高华。于其夫之绩学,知其风雨相戒之勤;于其夫之素心,知其丹华不御之质。从夫以贵,莫是为宜。兹加封为宜人。尔既若《鹊巢》之起家矣,尚敬顺尔夫子,善其所以居之者。
△父延绶先赠征仕郎中书舍人加赠奉政大夫湖广按察司佥事
制曰:士之文章或掩夫先世,而风气必本于前人。夫风气之所存,教不必于式谷,和无待于在阴,亦惟其似之而已。赠具官某,乃具官某之父,居家无子弟之过,急难有长者之风。居身儒侠之间,游意市朝之外。家无担石,而眉棱之意气烨然;口有雌黄,而胸次之坦夷自若。慨有大志,施于后人。旋观没世之余,是识遗风之自。是特赠具阶官。於乎!生而不偶,每羞为一卷之师;死如有知,应快睹万家之墓。尚其幽穸,服此殊荣。
△母俞氏加赠宜人
制曰:《诗》不云乎:有母之尸饔。诗人之念母勤也,其生而事之也,况于死而思之乎?朝廷盖为人子恤之。赠孺人某氏,乃具官某之母,相夫以顺,爱子知劳。操井臼以起家,辛勤十指;傍丹铅而课读,儆戒三余。画荻有闻,树萱永弃。兹加赠为宜人。於戏!怆鼓钟于长乐,谁无风树之思?列鼎釜于下泉,益重杯卷之恸。惟孝子循陔之慕,奉以终身;则慈母断织之名,垂于没世。吁其悲矣!尚克享之!
(贵州按察司副使缪国维授中宪大夫)
制曰:顷者苗民不靖,黔路梗塞。禽之后,兵气未销。朕未尝不端居深念秉宪之臣,万里执玉,临轩燕劳,如见远人。朕于恩命,岂有爱焉?具官某,才华炳蔚,器端凝。宰剧县以宜民,谢仕而将母。为郎以亻孱工见绩,出守以岂弟见思。乃晋臬司,往莅贵竹。符传一下,则邮遽风清;羽檄四驰,而夷獠慑服。刀耕火种之俗,户识威名;兵荒燹毁之余,人怀晏息。朕既三年克鬼方之伐,尔乃万里献荒服之琛。遂以覃恩授具阶。夫西南远,俗杂汉、,吏用汉法治夷,而不用汉法自治,黔所以扰也。黔按臣上首功,朕心用よ怛,余何忍以武胜黔乎?尔能为我黔,余将显陟女!
△妻苏氏加赠恭人
制曰:士起孤生,备尝荼苦。其闺门相贰之勤,有百倍于人者矣。国家疏荣,必逮其耦。不惟因夫之爵,盖亦寓劳人之报焉。具官某妻赠安人某氏,动应衡规,躬服儒素。齑盐佐读,机丝无间寒窗;菽水奉姑,洗腆有逾宿肉。吁其逝矣!伤如之何!感宵旦于鸡鸣,茫然长夜;思话言于龙具,策彼前途。眷言勤瘁之艰难,益悼死生之契阔。兹加赠尔为恭人。用以著佩之谊,不徒承翟之光。
△继妻徐氏加赠恭人
制曰:丈夫有事四方,而妇人间关从之。戒徒叱驭,跋涉万里,斯已难矣。矧其奄忽道路,比于以死勤事者乎?予何靳此愍册。具官某继妻封安人某氏,出于高门,休有华问。组纟川谨女功之习,莒勤妇德之修。冰蘖佐廉,风流于山箐溪峒之内;徽华永逝,魂游于澧兰沅芷之间,嗟佩之已捐,眷芬芳之如在。兹加赠为恭人。灵其不昧,佑我劳臣。永言彤管之光,彼黄陵之享
△父天秩先赠承德郎工部营缮清吏司署员外事主事加赠中宪大夫贵州按察司副使
制曰:朕闻至孝之德,旁达明神。神锡秘祉,厥有灵泉瑞物之出,以表殊异。如其不然,则必在其后人。钟美丰物,亦理之恒也。赠具官某,乃具官某之父,生禀粹和,死称醇孝。残肌股,甘陨身于榻前;创巨痛仍,遂从父于地下。人谁无死,天不吾欺。以是藐尔之孤,蔚为亢宗之胤。盖诚心感物,在异族亦相其哀;而和气致祥,至再世遂征其美。愿然有子,岂曰无年。是用赠具阶官。於戏!旌寿州之门,宜扬芬于亿载;斥人之对,无遗诬于偏辞。
△母张氏加赠恭人
制曰:国家崇奖节孝,仿前代乌头双阙之制,载在国史。至于夫孝妻节,骈集一门,亏白相望,汗青交映,则又昭代所希遘、史官所特书也。朕嘉与斯世,表之旌表。节妇赠安人某氏,乃具官某之母,箴图有闻,冰霜为质。夫既殉父于蚤岁,尔遂自誓于盛年。抚弱息于一丝,严霜夏坠;寄孤生于再世,燎火昼寒。迨厥子之有闻,乃毕志而长往。於戏!屈指生存之日,皓首何惭?下见死孝之人,重泉为耦。兹加赠为恭人。於乎!崇台绰楔,漆书错互于旌门;鸾诰龙章,赞册昭回于表墓。丹心不死,如可作于九京;黄壤犹生,尚为观于百世。
(山东按察司按察使陶朗先授通议大夫)
制曰:我祖宗仍元旧迹,转运辽海,舳舻航海,至不吝彻侯之封,以劝能者。矧今海道久湮,军需日急,我有劳臣,拮据于飓风瀚海之中,朕何敢忘?具官某,良玉有声,精金能割。飞声南署,著绩东藩。迨乎馈运之艰难,益廑累年之劈画。盖海禁之疏通未久,而鲸波之发作无时。以巨万之赍粮,寄数寸之浮木。昼旗宵柝,身杂于篙夫坝户之间;晓雾暮星,心折于岛屿港氵义之内。用能使云帆时转,粳稻不虚。兵兴以来,厥劳懋焉。乃以覃恩授具阶。顷者河东失守,登、莱我之门户,与贼共之。尔独身耆柱,风樯浪楫,屹为长城,何劳苦功高也!朕今以东海寄尔,尔指画辽海,如视盘鉴,岂以画险而守为能事乎?尔往钦哉!朕且有后命。
△妻周氏加赠淑人
制曰:人主之于劳臣也,凡其偃息启处,靡不怀且念之。而况于闺门相贰,死生契阔之间乎?累赠恭人某氏,乃具官某之妻,图史被躬,珩璜合则。本名卿之家世,贵而不骄;相君子于糟糠,贫而无怨。华已萎,荆布犹新。官舍萧条,尚想齑盐之与共;波涛冲冒,有如风雨之相期。兹加赠为淑人。非徒为下泉之光,亦以纾偕老之叹。
△继妻许氏加封淑人
制曰:人臣之义,不得顾其私家。至于国有大恐,而妇人女子,能相勉其夫以从王事,表妇顺可以厉臣节焉。朕其宠嘉之。累封恭人某氏,乃具官某之继妻,函贞德门,相夫仕。有鸠一视之德,效鸡鸣儆戒之风。至其服习劬劳,称引大义。当道堇相望之日,能共糜;及羽书交至之时,愿亲桴鼓。勉巡行于海屿,俾无内忧;庀治业于寝门,有如军令。岂独无惭于阃内,盖亦有助于师中。兹加封为淑人。尔尚益毖寝兴,终相夫子。肤公之奏,尔有劳焉。将以传于《女史》。
△祖九诏原任直隶庐州府无为州巢县知县赠通议大夫山东按察司按察使
制曰:君子位不配德,仕不竟志,则其后必有达人。挹彼注兹,观于天道,若交手而相付焉。原任具官某,乃具官某之祖父,文成琬琰,行合圭璋。蜚誉贤科,流徽宰邑。薄言归隐,何知束带之惭;可以乐饥,无复扣门之拙。付有余于造物,遗未尽于后人。居然五柳之风流,千秋如在;蔚矣三槐之事业,再世有闻。是用赠具阶官。永言世德之求,尚识诒谋之自。
△父省东先封中宪大夫山东登州府知府加封通议大夫山东按察司按察使
制曰:朕闻滥觞之水,足以导积石之源;肤寸之云,足以致崇朝之雨。今吾疆埸,言有劳臣。溯其家风,厥有原本。累封具官某,乃具官某之父,少服庭训,长须异材。指廉石以传家,无惭清白;抱遗经而俟后,有瘁丹铅。急难而非以市名,仗义而耻于食报。慨有大志,施于后贤。浩荡鲸波,快破浪乘风之愿;纵横虎略,出揣摩简练之余。聿观厥成,善继尔志。是用封具阶官。尔其优游几杖,劝勉勋名。用观收复之肤公,尚及来归而饮御。
(四川按察司佥事戴君恩授奉政大夫)
制曰:朕以东西多事,祸乱频仍,思得文武大略之人,以收指麾能事之效。乃者蜀俘先至,西垒告平。戡定有人,不忘嘉叹。具官某,器资恢杰,材术疏通。奋迹循良,著声郎署。属有西事,俾往视师。尔既长才,有根自试之志;而巴又旧治,为吏民服习之邦。奋臂请行,出奇贼。以谓顿兵孤城之下,穷困兽以老师;不若收功片檄之中,解重围以蹙寇。往还豺虎之窟,而谈笑自如;指顾犬羊之群,而纵禽在我。用能使渝城顿拔,叛人就俘。惟尔之劳,斯为称首。乃以覃恩授具阶。於戏!九丝残寇,尚尔稽诛;诸峒狡酋,方图旅拒。解全牛于游刃,知有余能;逸兽于三驱,俾无遗种。嗣有崇寄,亻宁尔告成。钦哉!
△父有光先赠承德郎刑部云南清吏司主事加赠奉政大夫四川按察司佥事
制曰:夫空谷之絷莫留,而其人如玉;九皋之鸣不见,而其声在天。此潜德之光也。士有抱志于生前,而用誉于身后者,何以异此?赠具官某,乃具官某之父,性资特达,造诣温文。才华秀出于里人,德器推重于国子。植杖而问,喜父母之俱存;负笈而归,躬人子之能事。感《白华》洁白之孝,循彼南陔;尽菽水欢养之诚,我艺黍稷。退而修长者之行,进不求通人之名。邈矣鸿冥,想羽仪于当世;览彼凤德,遗苞彩于后贤。是用赠具阶官。惟兹追命之荣,应我阐幽之典。尚有考于幽穸,知无愧于明纶。
△母梁氏加赠宜人
制曰:《诗》不云乎:母氏劬劳。人子之念母勤也。列鼎而悲,望像而拜,可以自致而不可以自解。我有愍册,其何敢忘?赠安人某氏,乃具官某之母,柔顺不违,肃雍有美。浣衣上食,事严重之尊章;并日视星,殚辛勤于家室。愿然有子,身为母师。胡娠贤之有闻,而劬躬之不逮?中宵宿火,音容恍在于机丝;并日加餐,口泽尚思乎鱼菽。吁其悲矣!余有忾焉!兹加赠为宜人。永贻彤管之名,用慰《蓼莪》之痛。
(江西按察司副使曾用升授中宪大夫)
制曰:国家承平日久,官常颓也。司宪度者,类皆低回涩缩,上下相蒙。朕嗣服以来,慨然思革其故。陈时臬司,实重其选。具官某,器业弘深,风规端直。掌使节而赠贿风清,擢台端而庾库弊绝。出按豫部,益举厥职。救荒远法青州,抗章不辟朱邸。古之名御史,殆无愧焉。属有监司之推,未究澄清之志。栖迟数年,贤愚同叹。今命尔以湖西一道,之官有期,乃以覃恩授具阶。夫内外台俱冠法冠,掌风宪。今之薄外台为左迁,盖挽近所谓故事,而非祖宗之制也。湖西界岭辖荆,薮逋丛寇。尔不鄙夷其官,修举臬事。吾宁久遗尔于外乎?尔往钦哉!
△妻孙氏加封恭人
制曰:《四牡》之臣,有功而见知,而犹有将父将母之怀,岂独王事使然哉?亦内无相贰之故也。具官某妻封孺人某氏,生于冠族,作嫔良士。尔夫乘轺揽辔,积有岁年。尔能薄寒视衣,中宵宿肉。使燕寝有起居之问,举觞无叹息之声。俾忘内顾,惟尔之劳。兹加封为恭人。益勉有终,以服无攵,尚亦有裨王事,不徒相其夫子而已。
△父国福封文林郎云南道监察御史加封中宪大夫江西按察司副使
制曰:国家之休命,及士之抱道德而不赢其躬者,非徒报其人也,亦以使斯世有观也。封具官某,乃具官某之父,多文为富,读书穷老。让田庐以念寡稚,族坟墓以联宗族。勇于为义,不求人知。斯可谓潜德弗耀之君子矣。清明在躬,寿考介福。玄衣应杖,优游里门。人皆曰:“幸哉有子如此!”且曰:“可以观德也。”顾不休与?兹加封具阶官。尔之为德未艾,再命以往,亦岂可量哉!
△母黄氏加赠恭人
制曰:树欲静而风不停,子欲养而亲不逮。朕顾瞻长乐,三复斯言,潸然流涕。封孺人某氏,乃具官某之母,婉娩姆教,敬共妇德。徙邻断织,成训子之名;坐膝扶床,享弄孙之乐。饰以见姑,殁而何憾。尔子初免丧来朝,而国家方湛恩颁布,遂使坟草未宿,零露载浓。在尔子之孝思,可以少慰,而朕之悲则何时而已乎?兹加赠为恭人。於戏!殁而无知则已,苟有知者,服兹休命,其亦有以监予心于地下矣!
(整饬徐淮道兵备河南按察司副使岳骏声授中宪大夫)
制曰:朕观《常武》之诗,徐、淮之间,先王盖廪廪焉。以南国之不易,东隅之有警,咽喉之地,惧有梗塞,监司所在相望,而任此者则重矣。具官某,风规凝远,器纯明。五载司刑,一麾出守。乃登宪职,往省徐方。振积弱之军声,恤久穷之民瘼。御援辽之师旅,肃若过宾;募运海之舟航,履如平地。指麾白羽,似贞元雄镇之时;谈笑黄楼,类熙宁复河之后。师荐上达,朕心叹嘉。乃以覃恩授具阶。朕今改命尔督漕矣。唐李泌言:“东南漕自淮达汴,而徐为江、淮计口。”我国家兼重徐、淮,皆为饷道计也。尔治徐治淮,东南要害,在尔尺幅。朕倚毗尔者良重,尔往钦哉!
△父九德先赠中宪大夫河南汝宁府知府加赠整饬徐淮道兵备河南按察司副使仍前阶
制曰:朕闻龙宗有鳞,凤集有翼。忠臣义士之后,其流风余韵,仅有存者,朕慨然思之,矧其贤而有后者乎?累赠具官某,乃具官某之父,本鄂国精忠之裔,传《金陀》文献之余。矫志博闻,家风未泯。好施急难,侠骨犹存。聿启多贤,绍明先烈。是用赠具阶官。於戏!《蓼萧》之流自叶,孰非三朝旷荡之恩?水木之有本原,尚念百年忠义之报。尔其不昧,尚克承之。
△母张氏仍前赠
敕曰:母之以子闻者亦多矣。其有文章节操,骈聚一门,而竞以其母闻者,慈庭之教,不尤懋著乎?赠恭人某氏,乃具官某之母,宿禀闲和,教成徽懿。左图右史,引《诗》《书》为鉴ひ;外敏内仁,用柔和为粉泽。不烦外傅,聿有母师。宜尔娠贤,蔚然竞爽。优龙劣虎,均为国之克生;翔凤渐鸿,悉分母之遗羽。兹仍赠为恭人。用慰累茵之悲,式彰断织之教。
(陕西布政使司右参议贾鸿洙授朝议大夫)
制曰:国家郡国藩宣之选,多取郎署久次之人。乃者兵兴不时,度支告匮。户部诸曹郎助国计,茂著成劳。属有甄升,俾当重寄。具官某,器资肃穆,风力坚明。当服官民部之时,正蒿目军储之日。饮冰为国,仰屋忧时。精勾股于宿逋,棼丝咸理;严会计于新饷,累黍不遗。年劳有闻,藩翰攸寄。惟长安之重地,实畿辅之粤区。乃命尔出参秦中,专守关内。相视衿要,控洪河四塞之雄;抚绥士民,复陆海八区之旧。乃以覃恩授具阶。昔者郑、白两渠,衣食京师亿万之口。而唐杜佑谓:“大历初,溉田减于汉三万八千顷。”今长安膏壤千里,河、渭之漕故在。尔在户曹日久,向之嗟咨仰屋者,可以见诸行事矣。尚勉为我牧秦,终佐邦计。尔往钦哉!
(四川按察司副使车朴授中宪大夫)
制曰:朕慎简监司,精求民瘼。目营四海,如堂适庭。矧蜀方被兵,民亦劳止。思得公忠体国之士,以绥疮痍在野之人。其有甄升,可无书命?具官某,博通世务,诵法古人。奋迹贤书,历官郎署。当职方拮据之日,正东隅警急之时。指画车攻。几如亲履行陈;条上兵事,直欲身当虏酋。东事解严,西人未静。命尔于蜀,副彼臬司。擢居外台,可以竟澄清之志;俾治乱国,所以仗缓急之才。乃以覃恩授具阶。昔宋命张咏于益,固曰孰能处兹文武之间?今蜀难甫平,逋寇未殄。理棼丝之绪,而奠砧斧之余,非文武大略,未易辨也。尔能以益州之治治蜀,余不以资格蔽尔。尔往钦哉!
△妻王氏加赠恭人
制曰:在昔筐兴歌,濯扌既授职。闺门之细事,妇孺之微劳,莫不播之管弦,著在礼典。王化滋远,此风日微。得一人焉,可以知教。朕有愍册,何忍忘之?具官某妻赠宜人某氏,妇道可宗,女图毋越。奉尊章于笃老,药物必躬;事夫子于孤贫,糟糠不厌。眷惟四德,胡不百年?敛手足于寒毡,永言荆布;聚营魂于宿草,尚想晨昏。迨我霈恩,服兹休命。兹加赠为恭人。於戏!朕欲表著女图,丹青王化,将自尔始。惟尔其服享哉!
(湖广布政使司右布政使仍管按察使事熊宇奇授通奉大夫)
制曰:朕改元即位,诸藩、臬之长入见者,既燕劳而遣之矣。其为吾布德执宪,恪守所司者,朕亦有锡予之思焉。具官某,材剧而用博,志修而行坚。起自刑曹,历藩服。衡楚罗杞梓之材,平播纪禽之绩。回翔闽、浙,载莅荆、襄。以文武为宪之才,兼行省监司之任。以六条察吏治,而江、汉肃清;以十连制所部,而溪峒屏息。楚用俾,尔有劳焉。乃以覃恩授具阶。夫尔之官则蕃宣也,其所司则廉访也。楚称剽悍急疾,先畔而后服。然而蕃以宣之,廉以访之,楚其有不乎?尔有成劳于此,勉终汝猷。以副朕命。
(福建布政使司分守漳南道右参政朱授中大夫)
制曰:朕视天下为一家,而闽海东南之户庭也。朕宅中御外,堂奥晏如。而藩服之臣,日焦劳于飓风烟海之间,朕何忍一饭置之?具官某,以子大夫高等,服官春曹。冷然冰厅之风,肃然清庙之器。体望滋茂,出参闽藩。远虑绸缪,劳心阅历。破奸寇之窟穴,不废啸谭;历岛屿之纡回,如屏幛。用使椎卉屏迹,海Й奠安。纾朕南顾,尔有劳焉。兹以覃恩授具阶。中国久不中倭,今鸡笼、淡水之间,渐见告矣。向导之不绝,汛候之不至,议者多言之,而又以谓此非致寇之本原也。尔在闽海良久,衣衤如之戒,岂遂忘于前事乎?尔其懋哉!
(河南按察司分巡河北道副使吴瑞徵授中宪大夫)
制曰:国家画大河为南北,分置宪臣。而河北跨蹑燕、涿,襟带京师、漳河之间,古称都会。为吾控制此土。其责至重也。具官某,德器缜密,志操端明。风规足嗣乎先民,治行不出于家谱。若工奏绩,治郡称平。茂著贤声,晋司宪职。临上党、邯郸之旧地,当两河、京雒之交冲。道路犬牙,而奸盗无伏藏之迹;征输填咽,而军民有居息之安。矧以一路之无虞,值东方之有警。道里不梗,声援相资。揆之疆事,亦有助焉。乃以覃恩授具阶。朕观方志,漳、卫间土广俗杂,汉兴常择严猛之将治之。夫严猛非所以致理,然欲弹压重镇,控河北以卫内地,则亦非琐科巽软之人所能辨也。尔受事未久,所部肃然,朕知尔胜任久矣。尔其念哉!
初学集卷九十九
○外制(九)
(河南归德府知府高锵授中宪大夫)
制曰:顷者夷烽日闻,道堇未息。郡守多传遽厥职,希望拜除。朕深患之,思得良二千石,表率属城,意甚亟也。具官某,学多师古,志在济时。奋笔刑官,驳正藩封之典;陈情留署,力伸将母之怀。久积年资,出守剧郡。搜剔疾苦,劳问吏民。手执丹铅,设教时闻夫弦诵;身亲畚锸,行河不惮于追呼。至于选将治兵,为未雨绸缪之计;屯田峙糗,愧望风奔走之徒。四境藉以安,百城恃以无恐。乃以覃恩授具阶。睢阳引江负淮,南北要领。尔居其间,慨然有屏蔽之思。古称刺史多文武大略,不徒以廉平称治而已也。尔勉之哉!
(河南河南府知府郭忠宁授中宪大夫)
制曰:朕观于西汉吴公守河南,治行为天下第一,而史不载其名。意欣然慕之,以为安得此良吏悃忄无华者,以称吾德意乎?具官某,风规凝远,器局恢明。初在西曹,平反茂著;比迁水部,岁阅滋深。乃命专城,出守雒邑。庀国事如家事,尝夙驾而问耕;以察吏为安民,每晨兴而视牍。所司以状来闻,曰实政实心,宜民足国。所称治行第一,尔庶几焉。乃以覃恩授具阶。河南故称土中,乃作雒保,周家盛时,何廪廪也?今东方征兵未已,嵩、少、虢、雒之间,戈殳相逮,皆尔所部也。《诗》不云乎:“召伯劳之。”尔无以汉吏自满,予将命尔以召伯之事。钦哉!
(福建泉州府知府赵士许授中宪大夫)
制曰:泉之为郡,眇然在岭海之表,冠盖相望,奸利滋多,盖有中土壮郡所不及者。安得良二千石,与我为理?朕盖深念之。具官某,民誉清华,家风绵邈。廷评水部,蔚有贤声;剑浦、泉山,所至治理。谢贵游之竿牍,霜凛雉门;破奸宄之根株,风清虎穴。乃可惠我单赤,因而联以师儒。四民歌清德之诗,千载继前贤之迹。乃以岁阅授具阶。泉之治莫盛于宋,蔡之理行、王与真之教化,何异车而合辙也。尔为郡一出于仁人学士之为,而绝去鄙儒俗吏之习,其亦有前政之思乎?朕之嘉尔,不徒以治一郡而已也。钦哉!
(直隶河间府通判刘濡恩授承德郎)
敕曰:乃者狡夷作难,东方失守。劳人志士,奋身下僚,愿为国家冒危难、效死力者,斯国之宝臣也。朕深念焉。具官某,起自明经,擢为佐郡。虽在佐贰,蔚有体望。属有东国之使,三韩道梗,使车缩肉。尔乃横身奋袂,慨然从行。不卑小官,不避艰险。飓风鲸波之发作,簸顿良苦;岛夷贼艇之窥伺,出没无时。斯可以愧臣子之当事而避难,失事而逃死者矣。尔往在河间,年劳懋著,乃以覃恩授具阶。於乎!仗复国之宠灵,衔天子之威命。率彼师徒,捣其窟穴。此劳人报国之秋,而志士立功之会也。以尔才略,勉思建竖。无使泛舟之师,终为迁延之役。尔往钦哉!
△父必绍原任真定府同知加四品服色致仕加赠奉政大夫
制曰:国家简用贤能,崇奖吏治,盖有淹滞下僚,抑没功令,而当宁为之动色,没世犹以发闻。予有褒册,必先及之,以有报也,亦有劝也。原任具官某,乃具官某之父。孝友服先民之训,言行以古人为师。出牧并边,入佐畿辅。历滋久,廉辨有闻。凛执笔于平反,甘曳裾而终老。悬车致仕,虽未及大夫之年;脱屣去官,至首勤明主之问。终能谷子,教以事君。留未尽之忠于后人,试已效之谱于今日。服师儒之教,能以贤而得民;勤鼙鼓之思,愿移忠而报国。观箕裘之滋茂,知风骨之犹新。是用加赠具阶。呜呼!天不吾欺,庶可观忠赤之报;人谁无死,尚勉遗汗青之名。
(山西大同府东路同知刘士琏授奉政大夫)
制曰:云中为幽、并重镇,控制虏冲。以寇至之无时,军储之时诎,错置郡丞,分理饷务,储亻待出纳,钤辖边防。任兹选者,难其人矣。具官某,再更剧邑,蔚有能声。遂以长才,试于边郡。操甘饮水,才捷转丸,伍无庚癸之呼,储有崇墉之积。用能饱吾战士,壮此军声。乃以覃恩授具阶。乃者素酋称雄,游牧多警。边吏又往往因仍耗蠹,不惜士卒。夫武夫枕戈坐甲,不得宿饱,而文吏乃以升斗龠合,坐而扼将士之死命,斯已亻真矣。朕将以储政寄军政,用军兴之法以弊文吏,尔勉之哉!朕则显陟汝!
△父辅平封文林郎山西平阳府解州闻喜县知县赠奉政大夫山西大同府同知
制曰:三秦土厚水深,奇伟之士,崭然辈出。即终老儒服,而行义炳如,声施于后,朕固将表而出之,矧其有子。封具官某,乃具官某之父,生禀瑰姿,慨有大志。下帷攻苦,奋《玉杯》《繁露》之文;矢志博综,通礼乐兵农之学。有奇不偶,为善于家。薰德善良,秉仁心而御物;倾身然诺,蕴义气以生风。肆尔遗经,传于贤子。丹铅犹在,奉手泽于简编;白贲可贞,俨心师于函丈。是用赠具阶官。尚有闻《壹行》之传,不独享书命之荣。
(四川顺庆府通判张一鸿授承德郎)
敕曰:巴郡远在西南,征缮之后,民亦劳止。重以征材于蜀,披林箐,以勤吾人。朕不忘远民,其忍忘远吏哉!具官某,起于乡举,分ヘ专城。干济多方,清勤一节。劳问疾苦,阅历于金泉、渠篆之间;省视农桑,劝勉以父子家人之事。野听ク人之颂,山无木客之吟。顾此遐方,聿有能吏。乃以覃恩授具阶。尔不观夫木乎?浮江达淮,传致万里,一旦斫为栋梁,登于明堂法宫之上。尔远吏治行高等,不浃月而达于朕听,犹是木也。尔茂勉之,朕之材尔不小矣。
(江西广信府通判吴士熙授承德郎)
敕曰:国家设官,半判上佐,得与二千石参校政事,短长利病。信州据吴、楚、闽、粤之交,为东南望镇。有能举纲引墨,饬赞郡符,亦吾之所急也。具官某,腾誉征书,起家循吏。初尹南静,继宰新宁,皆曰周才,跻于别驾。事丛必理,刃皆有余。庭无呼[B17K]之民,野绝探丸之盗。属城咸率,程书有闻,乃以考绩授具阶。昔有宋青溪盗发,比疆连壤,α如充耳。王愈在信,谓贼不百里俯吾境,设防禽,东南安。信地僻山深,盗贼渊薮。辽左兵兴,渐次骚动。万一有事,尔能为吾之王愈乎?勉思率励,副我甄升。钦哉!
(浙江台州府通判赵应授承德郎)
制曰:悃忄无华之吏,随牒平进,所至而治,有绩可书。古所称详明政术,可以理人者,盖庶几焉。具官某,初试宰邑,绰有贤声。屡冠程书,遂迁ヘ郡,江山潇洒,既清净以宜民;政理廉平,亦勤劳而问俗。乃以覃恩授具阶。台之为郡,在前宋称壤僻民愿,牒诉简少,而后乃以繁敝著也,今何如哉?尔为政日久,问俗以知台。因台以知天下,不独ヘ一郡而已也。朕则显陟汝!
(江西南康府推官李应授文林郎)
敕曰:郡国之有理官,所以矜庶狱,重民命也。顷者吏不率职,希望拜除。有能壹意祥刑,称国家所以设理之意,朕将不次擢之。具官李应,少擅文名,长为民誉。如冲牙之玉,动而有声。佐宪以来,蔚有令闻。以清明颖异之才,而有直温简廉之德。平亭疑狱,为之清夜而思;聚教罢民,至欲下车而泣。能使人怀恺弟,吏袭清寒。庭无呼[B17K]之声,野屏椎埋之迹。所司上尔治状久矣。乃以覃恩授具阶。《书》不云乎:“钦哉钦哉!惟刑之静哉!”今刑官之不职,不静之故也。若尔者,可谓能静矣。静于刑则理,静于位则共,不独理一郡而已也。钦哉!
(河南开封府推官范复粹授文林郎)
敕曰:郡国置司理之官,专以祥刑为事。刑一成而不变,君子所尽心焉者也。舍祥刑之职弗修,而游意于法之外,岂吾所以任理官之意乎?具官某,抱蕴冲和,怀才倜傥。雅负先忧之志,仕为淑问之官。嗟教导之未纯,时见罢民而啜泣;顾重轻而宜允,每临石而咨嗟。盖尔既精于爰书,而又傅以经术。遂使右武习豪之俗,几无攘狱遏讼之人。汝能俾狱无留,余欲厝刑不用。副我钦恤,良用叹嘉。乃以覃恩授具阶。呜呼!国家妙选理官,登之台谏。理官刑人以理,言官刑人以言,皆丹书也。理于刑则祥,理于言则昌。尔其务竟尔理,朕且有后命焉。钦哉!
(浙江嘉兴府推官姚钿授文林郎)
敕曰:郡国置司理之官,所以佐察六条,而观中五刑也。嘉兴为东南要区,奸利交迹,非肃明强干之士克胜其任,胡以中于程书?具官某,介不琢,精金有声。擢对大廷,谳刑剧郡。以明允恺弟之德,兼综厘击断之才。公以生明,肃吏鉴昭于水镜;廉而不刿,亭刑科中于玉条。兹以覃恩授具阶。夫三尺律人主所与治天下也。今要辞日烦,狱丽罔察,猥以世轻世重为解。朕深患之。尔为理明于五刑,式由敬尔狱,以长我王国,岂异人任乎?尔其懋哉!
(广西南宁府横州知州赵廷忠授奉直大夫)
制曰:顷者边隅绎骚,吏治颓也。朕大弊群吏,周视遐方。盖将遗汰琐科名法之人,简用文武大略之士。需材方亟,书伐宜先。具官某,发迹贤书,出宰百里。爰稽劳绩,晋典雄州。久著吏能,兼闲将略。峒夷溪蛋,首服于屏幛之前;盗海剽山,晏息于指顾之下。黄洞投款,三江之土宇来归,乌革心,百雉之城墉屹立。顷因有事,移尔近畿。须尔臂指之能,为吾肩背之捍。服兹新命,念彼旧劳。乃以覃恩授具阶。於乎!治近何异于治远,有初必克于有终。益勉告成,以须不次。钦哉!
(陕西兴安州知州冯授奉直大夫)
制曰:朕即位以来,留心弊吏。如古所谓奉详明政术可以理人之诏者,未尝不嘉予之。具官某,爰以明经,试于吏治。三更壮县,晋典方州。以学优则仕之能,当三年有成之后。操刀能割,曾不患乎ζ茸;比屋可封,又何忧乎犷悍?衿要之防弥固,襦之泽有闻。乃以考绩授具阶。乃者蜀寇告警,褒斜、栈道间,流离接踵。尔在金州,故称良牧。抚绥弹压,方略可观。古称刺史有文武大略,不徒以治办为能事也。尔其勉哉!朕将显陟汝!
(山西平阳府吉州知州魏可教授奉直大夫)
制曰:朕留心弊吏,方州之长,奉可以理人之诏,咸与劳问。至于控制衿要,号为雄繁,治理茂著,尤深叹嘉。具官某,博喻为师,经术饰治。拊循疾苦,字忧深思远之民;休养敦庞,还土厚水深之俗。四境咸理,三年有成。乃以考绩授具阶。志称此地西临黄河,控引龙门、壶口之险,虽少属邑,实为雄州。尔牧其间,循览襟带,其亦有要害之思乎?天下有事,文武大略,未可谓不在儒者也。尔其懋哉!
(四川保宁府巴州知州贺纳贤授奉直大夫)
制曰:巴于剑外,号为雄州。古之名牧,有惠洽闾巷,名以子孙者。今吾理人之吏,追古风绩,膏雨吾土。吾何爱玺书,不以风异之?具官某,筮仕壮邑,晋践方州。吏不能欺,可谓向风而治;民亦劳止,庶几计日而安。惟尔年劳,登于师荐。乃以覃恩授具阶。顷者蛮洞不宾,蜀、汉道梗。尔所牧地,犹未被兵。益勉吏治,兼讨军实。相视衿要,碍戎屏华。夫时平则嬉,寇至则戒。此俗吏之为,而非朕所望于尔也。尔其念哉!
(原任四川成都府崇庆州知州杨伯高授奉政大夫)
制曰:朕初即位,颁布湛恩,覃及中外。至先朝循良吏,政声流传而陟明未逮者,所司以闻,咸得给补如例。具官某,奋迹贤书,典州剧地,问民劳苦,莅事廉平。矢清冰以为心,在棼丝而必理。中于赏率,积有岁年。迨乎免丧以来朝,乃得循资而上请。萧然ゎ被,犹余琴鹤之高寒;蔚有荐章,尚载襦之歌颂。抚尔旧政,霈我新恩。用如所请,以覃恩授具阶。惟尔之先,聿有遗直。家风弘长,及其后昆。朕之霈恩于尔,用酬尔牧养之劳,国有彝典。抑亦使天下知忠臣义士,尚有余庆,而以砥节首公相劝勉也。尔其懋哉!
△父曰孝赠奉政大夫四川成都府崇庆州知州
制曰:古者崇奖节孝,宣延风美。是以杞虽小国,亦吊城隅之哀;而周之中兴,厥显夷宫之命。今吾节义,萃于一门。不有封崇,何言激劝?旌表孝子某,乃具官某之父,起自孤生,茂著名行。夙夜怵厉,奉母氏寝门之规;晨昏膳羞,顾孝子循陔之养。欢愉菽水,羹何必于尝君;眷恋鸡豚,痛有同于益母。是以乌巢鲤集,虽异类亦相其诚;而表墓旌门,在宗党咸归其孝。无愧荀、何之号,居然曾、闵之风。矧有遗休,延于再世。是用特赠具阶官。於乎!图礼宗之像,锡以胙番;勒孝门之铭,合于上下。是母是子,咸有闻也;以观以感,不亦休乎!
(山东济南府德州知州谢锡教授奉政大夫)
制曰:国家转漕,仰给东南,而德州实为绾毂。卫、漳诸水,合流城下。水陆浩穰,介在孔道。为我守兹土者,亦甚剧且劳矣。具官某,文学有闻,束修自好。休有誉处,出典方州。频仍,冠盖相望。征缮四出,而官无鼓之鸣;厨传饬修,而民无茧丝之扰。乃以覃恩授具阶。乃者东隅亦多事矣。德当五方之交,亦四战之地。援兵绎骚,盗贼生发。保障折冲,两者交重。夫所谓刺史有文武大略者,在抚字其人而善用之,未可谓儒者何以在朝歌也。尔其念哉!朕将显陟汝!
(直隶河间府景州知州宗万化授奉直大夫)
制曰:吾三辅之地,景为畿南之首,而介于冀、兖之间。顷者盗贼生发,探丸椎埋者交迹国门,思得健吏以钤辖之。疆埸之地,一彼一此,吾何患焉。具官某,志存休息,政在抚循。当冠盖之相仍,兼岁时之不易。而能使过宾如归,暴客远屏。六条咸事,师荐上闻。乃以覃恩授具阶。夫古今景,方轨横骛,亦四战之地也。晋人谓三方有事,幽、蓟无兵,使梁得,必西侵深、冀,其患益深。今东方不靖,畿辅戒严。景实幽、蓟之外屏也,尚其悉意保障,屹为重镇,朕将有崇寄焉。尔勉之哉!
初学集卷一百
○外制(十)
(顺天府蓟州遵化县知县顾天宠授文林郎)
敕曰:间者边鄙多耸,辇毂绎骚。征求日烦,供亿滋敝。吾畿内长吏,有躬任错之寄,而身兼牧帅之长者乎?余何爱玺书,不以风异之?具官某,器纯明,风操廉辨,始令卢氏,蔚有贤声。比迁北平,在吾左辅。以物力凋残之地,当蓟、辽传遽之冲。而尔以讲武训农为能,以伤财害民为戒。师行粮食,比闾无荆棘之忧;士饱马腾,并边有金汤之势。应办良苦,干济有闻。乃以覃恩授具阶。自有东事以来,言者率欲简用边吏,拥卫近畿。遵西接渝关,东连潞水,钤辖京边之际。尔为令廉辨得民,渔阳突骑,皆尔赤子。朕方拊髀颇、牧,尔无以循良吏自足也。则余汝嘉。
△父咸宁赠文林郎顺天府蓟州遵化县知县
敕曰:节目累,是征乔木之材;源流演涵,乃识大川之浸。惟我旧老,粤有后贤。风流未替于前,而庆祉有诒于后。余宠嘉之。顾某乃具官某之父,蔼蔼吉人,振振公姓。循墙却步,有退让君子之风;让产食贫,修孝弟长者之行。守先朝之遗笏,戟依然;服旧德于一经,箕裘未艾。是用赠具阶官。於戏!世家巨室,将征盛美于本朝;积庆留余,尚征挹注于造物。
△母文氏封太孺人
敕曰:福禄攸同,《蓼萧》之所以自叶也。福履绥之,《つ木》之所以逮下也。和德致祥,盛德有后。风雅之教,其可诬哉!某氏乃具官某之嫡母,出自德门,教成师氏。备仓庚不妒之德,有鸠一视之仁。熏然太和,蔚为盛事。黄发鲵齿,御文驷以生光;大斗兕觥,跻公堂而称庆。美哉介眉寿而歌燕喜,犹然凭几杖以敕子孙。兹特封为太孺人。於乎!子为人母,尔为母师。洵五福之并圆,将百年而未艾。
△生母王氏赠孺人
敕曰:于传有之,母以子贵。今吾臣子,父有追命之册,母有从爵之封,而恩不逮于所生,岂吾所以推恩念母之意乎?某氏乃具官某之生母,矢行结缡,屈身助。服小星之训,柔顺有仪;钟大国之祥,劬劳罔极。宜广因心之典,用伸欲报之恩。兹特赠为孺人。呜呼!先得我心,尚考孝慈之录,永锡尔类,弥深长乐之悲。
(直隶顺天府昌平州顺义县知县张国纲授文林郎)
敕曰:顷者东方多故,戎车未宁;内地戒严,民亦劳止。眷兹甸邑,介在并边。思得周才,以安抢攘。其长吏贤劳茂著,朕安得忘之?具官某,升叙泽宫,绾符赤县。属岁时之不易,兼警急之相仍。而尔才优割,志存保障。沟池襟带,百雉屹然;邑屋骈阗,四郊乐只。推是为理,真吾所求之剧令也。乃以考绩授具阶。夫燕京南压区夏,若坐堂皇而俯庭宇,顺义其在奥之间乎?内附辇毂,外傍陵关。虽蕞尔一隅,钤辖非小。吾所以留心弊吏者,非徒以文法期会而已也。尔其念哉!
(直隶真定府深州衡水县知县郭凤翔授文林郎)
敕曰:朕观人主优异三辅贤吏,至召致榻前,访以理人之术。人主临堂皇而俯区夏,扶风近地,虽属城下邑,犹庭阶也。具官某,奋迹贤科,试政畿赤。以静安之支邑,在信都之故区。邑有流佣,野多芜秽。而尔劳瘁长养,专勤抚循。所司上尔治状,曰节爱字人,爬搔剔蠹。称曰循吏,殆无愧焉。乃以覃恩授具阶。传称恒山之野,五谷蕃熟,四种五获。衡虽蕞尔邑,其州则冀,其镇则恒也。尔为政岁登人和,天其有意于恒之野乎?尔益懋乃绩,用以恒而毗冀。朕将显陟汝!
(直隶顺德府内丘县知县吉天叙授文林郎)
敕曰:朕留心弊吏,问民病苦,盖将万里庭阶。矧于近畿,在吾毂下,玺书褒异,岂有爱焉?具官某,持身谨洁,美才周通。以征输绎骚之时,兼冠盖相望之地。能使桴鼓不作,厨传有严。阅尔程书,用深嘉叹。乃以覃恩授具阶。今东隅不靖,畿辅震惊,蕞尔中丘,倚太行而枕巨鹿,亦一要害也。昔言此地当安静无事之日,知战斗攻掠之备,尔亦有事于此乎?《诗》不云乎:“绸缪牖户。”甸邑之为牖户亟矣,其将有以庸汝。
(直隶河间府青县知县杨应震授文林郎)
敕曰:昔魏郡十五城,独繁阳有异政,汉史书之。矧于甸服,近在扶风,当吾择官忧民之际,安有尤异之政,蔽不上闻者哉?具官某,明经修行,学道爱人。以蕞尔弹丸之邦,值累年捐瘠之后。戴星为治,计日有程。辛勤于暑雨祈寒,劳苦若家人妇子。爰以考上,最于畿南。乃以考绩授具阶。青虽小邑,然滹水、卫河,会斯邑以入于海。民虽力穑崇本,凋瘵之后,奸利易生,尔治之宽然有余矣。夫治小如大,故能治大如小。治大国若烹小鲜,此善喻也。尔尚益懋厥猷,以称朕意。
(直隶广平府成安县知县马珍授文林郎)
敕曰:成安为武安属邑,汉之斥丘,今为赤县。夫以其地多斥卤、因以氏县,而今乃转斥而为赤也。则岂非以地多贤宰,如古寇今桂之流,而邑遂以称雄紧与?朕眷顾邦畿,留心弊吏,未尝不思见其人也。具官某,论秀乡闱,授官京邑。当水旱氵存臻之后,兼输挽络驿之时,而能使岁不为害,民不告疲,徒讴歌,流亡安集,此可以为长人之吏矣。荐牍娄上,朕甚嘉之。是用特授具阶。朕闻寇在邑,符移不出县门,而百姓莫敢后期。今吏徒取期会徵发,岂复知此意乎?尔治斯邑,聿有能声。寇于尔,犹前政也。余不以文法吏弊尔。尔其念哉!
(直隶顺德府平乡县知县仇梦台授文林郎)
敕曰:唐制有之,畿邦之宰,任得其人,有以安黎庶,足以张吾京师也。平乡,吾甸内之邑,在邢、之间。土地夷旷,污莱弥望。朕思得良吏,为吾休养生息久矣。具官某,儒能饰吏,政以养民。发迹贤科,仔肩剧邑。严肃以稂莠,清净以起疲癃。能使吏畏民怀,政平讼理。台察大吏,咸以治理荐闻。乃以覃恩授具阶。夫平乡西望沙河,东临漳水,亦畿内一水国也。宋人言漳水一石,其泥数斗。愿募民复史起十二渠,以资灌溉。今畿南盛言水利,尔将以何说而处此?尔其更列状以上,化沮洳为督亢,此吾之所急也。朕将显陟汝!
(直隶凤阳府虹县知县张凤翼授文林郎)
敕曰:朕初践阼,诏长吏问民疾苦。南望中都,为兴王汤沐之地。其属城下邑,父老子弟,皆高帝丰、沛故人之遗也,朕岂能一饭置之哉?具官某,以公车之俊,出宰百里。初官南诏,越在蛮邦。继宰中都,乃其支邑。劳心抚字,殚力兴除。遂使道绝流佣,野无芜秽。最其上考,中于程书。乃以考绩授具阶。今天下全盛,而中都乃称残瘠,流离满野。夫汉之沛,即周之豳也,王业之本根,其可以弗念乎?虹故属符离,高帝割宿、泗以奉陵邑,故并归于濠。朕不以一下邑吏小汝明矣。尔其敬哉!
(直隶应天府句容县知县罗延光授文林郎)
敕曰:句容故留京左辅,民旅杂居,冠盖相逮。吏斯土者,有墨易以彰,有德亦易以望。剧冲之地,盖亦吾长吏之攻错也。具官某,鼓箧有闻,鸣琴称治。再更句曲,试于错盘。置水不淆,棼丝必理。传遽交织,而野无劳人;征挽奔流,而民有余粟。汉法计吏,廉平不苛,庶几近之。乃以考绩授具阶。尔之前政,有徐九思其人者乎?属在孔道,厨传未尝不饬,宾至未尝不如归也。吏习民安,不事蜂厉,斯亦为政之师表与?尔尚毖乃心力,无俾九思专美于前。挽近世之吏,不足学也。朕且庸观尔于成!
(浙江杭州府钱塘县知县李白春授文林郎)
敕曰:吏分符出宰,治办为难。至于古都今会,风俗多而狱市繁,斯又盘根错节,割之要区也。朕综核吏治,法必首此。具官某,南圭无玷,东箭有筠。试割能操,更弦益习。以旁午浩穰之会,兼凋残靡弊之余。茹蘖饮冰,躬俭朴以风末俗;戴星移日,殚勤瘁以恤劳人。小物必勤,棼丝咸理。荐书累上,功状昭然。乃以考绩授具阶。呜呼!今之吏介在通都大邑,饬厨传,走竿牍,游光扬声,拜除如流,用是通显而已。尔能敦守朴学,拮据吏事,不以都会为市朝,不以邑宰为传遽。不独副吾诏旨,且可以风俗吏焉。朕则显陟汝!
(浙江宁波府鄞县知县沈犹龙授文林郎)
敕曰:朕尝观于方志,明州践山枕海,处百粤之东偏,生齿蕃庶,夷舶时至。顷年以来,滋益嚣敝。民既告病,而吏亦劳矣。谁能字吾人者,其文学饬治、廉平不苛者乎?具官某,起家甲科,出宰剧邑。有素丝之节,而居之以平;有游刃之能,而行之以恕。用能肃遏奸蠹,扶养小弱。循良之声,往复有闻。朕方更新弊吏,所司以考绩来上,用授具阶。在昔王安石令鄞多善政,贷谷立息,以纾其民,而人以谓新法之所自始。尔读先王之书,抚前政之迹,其必有概于中矣。观一邑知天下,毋谓一邑小也。尔其念哉!
(浙江台州府临海县知县张时授文林郎)
敕曰:迩者吏治纵弛,民不堪命。朕初即位,言者章满公车,意[B242]然伤之。今长吏有遵奉诏条,往复有闻者,吾用以表率新政,颁播百城,如不及焉。具官某,器资纯笃,风操修明。始试政于剡城,旋治剧于回浦,冰蘖自誓,廉平服官。歌思不忘于溪藤,美阴日滋于琪木。乃以覃恩授具阶。志称嵊在四山,民多强梗。而临负海,以朴静俭约闻,尔为政如登车射御,罄无不宜,以何道致然,尔亦既贯而获矣。尚毖乃心力,视后而鞭之,毋以丘陵之获自喜也。朕汝嘉哉!
(浙江台州府黄岩县知县周玄昭授文林郎)
敕曰:台为浙之奥区,其属城多阻山濒海。而黄岩以山为名,阻深朴静,尤为易治。此可以循良长吏,坐而镇之,难以琐科急切理也。具官某,起自贤书,遂膺民社。饮冰官舍,游刃簿书。事计日而可观,民望风而自理。所司上尔治状,曰野有归鸿,案无留牍。其庶几乎?乃以岁绩授具阶。夫挢虔之吏,专厉蜂气。廉平如尔,可以用为仪矣。然朕闻异时中倭自黄岩始,以偏师扼海门,而东南晏。如此亦长吏之任也。桑土之《诗》,岂遽忘于前事乎?朕于尔观厥成矣!
(江西南安府上犹县知县张国栋授文林郎)
敕曰:朕初即位,颁布诏条,劳问疾苦。阻深僻壤,越在数千里外,犹吾阶户也。有能副朕德意,将为远民报之。具官某,登在公车,试之百里。处虔、广交冲之地;当奸寇充斥之余。冰蘖矢心,割在手,遂使吏惴视牍,盗息探丸。风声茂著于书山,歌咏长流于犹水。乃以覃恩授具阶。夫上犹南迫东广,西带郴、桂。虔、吉之间一要地也。割虔以隶庾,盖自宋始。上犹戢而虔、庾之间咸,岂可以远方吏附赘视之乎?尔尚毖乃心力。朕且有后命。
(湖广常德府桃源县知县张醇儒授文林郎)
敕曰:古称桃源之中,其人淳朴,至不知有汉、晋。今世民俗へ浇,思得循良吏牧养小民,去雕返朴。闻桃源之风,欣然说之,采访遗俗,存问其长吏,今何如也?具官某,初宰沅江,而政简讼稀;移令桃源,而民淳俗茂。盖尔以清操约己,以醇德抚人。劝课惟勤,畜字不扰。遂使桑麻鸡犬,蔼然上古之风;女种男耕,宛尔家人之乐。教条滋简,程书有闻。乃以考绩授具阶。今之桃源,介在沅、湘,溪蛮接迹,亦稍勤征缮矣。其视中土望县,俗敝而文多者有间也。因其教不易其俗,斯善理人者乎?朕视天下,如此邑矣。行且以尔风异焉。
(河南河南府永宁县知县孙志元授文林郎)
敕曰:朕闻儒者以经术润饰吏事,化行俗美。至于修治学官,春秋乡射,蔼然先王之风。於乎!何修而得此乎?今有能复古教化,以汉之吏道字吾人者,吾何爱于玺书。具官某,服邹、鲁之遗教,作江、汉之名儒。两试为邦,皆用古法。迨于永宁之政,又当优仕之余。问织问耕,宛若家人之事;依孝依弟,居然长者之言。民既以为不烦,吏亦知其可畏。朕闻之汉吏曰:所居民富,所去见思。尔庶几近之。兹以覃恩授具阶。尔亦尝为中牟矣,便坐之嘉禾,其图状犹在乎?召伯之甘棠,蔽芾弗伐,去尔今所治不远也。尔之为吏,先教化,上礼义,其亦有前政之思乎?朕将风异尔,以昌明儒者之效。尚懋勉哉!
(河南开封府太康县知县李之茂授文林郎)
敕曰:大梁为天下要冲,其属城多古循吏风绩。朕嘉与长吏,涤除烦苛,有能遵奉诏条,以卓、鲁之遗字吾民者,朕不爱玺书以风异之。具官某,器识经远,风操肃明。牧此疲邦,副吾德意。抚劳人以缓征发,行荒政以救凶饥。束矢均金,不改饮冰之操;盘根错节,益征游刃之能。乃以考绩授具阶。夫宋斤鲁削,迁乎其地而弗能为良。尔一令武垣,再莅汤夏,何以所至治办也?诚心以求之,精心以理之,以此理人,何施而不可?《诗》不云乎:“尔之教矣,民之效矣。”
(陕西凤翔府岐山县知县赵民戴授文林郎)
敕曰:朕端忧民生,循省吏治。乃眷西顾,岐、雍之遗化,犹有存焉者乎?于斯地也,得一循良之吏,盖尤褒异之。具官某,学术淹通,器资恢杰。出宰百里,越在岐山。汉三辅之旧墟,号为难治;周文王之至德,载在简书。而尔壹以古人为师,聿成循吏之治。劳问疾苦,三时迹遍于周原,休养劳民,四野味饴于荼堇。诸汉法,是曰廉平;律以《周官》,则云能辨。兹以考绩授具阶。夫吏道杂揉,南北异宜。然而民犹先王之民,政犹先王之政也。尔既以治岐有闻矣,率是以往,其忍以叔季之治治吾民乎?尔往钦哉!
(山西平阳府浮山县知县陈崇虞授文林郎)
敕曰:朕闻平阳尧之所理,穷乡下邑,其人俭啬善让,有尧之遗风。朕方深思治理,嘉与良吏。去雕返朴,问吏于晋,尤拳拳加意焉。具官某,廉以生明,广而能俭。拊循劳问,迹遍郊圻;劝课巡行,身栖里舍。治邑如家人之事,斯民有上皇之风。乃以考绩授具阶。夫南北尧山,在尔竟上。传称新田土厚水深,有汾、浍以流其恶。而涝水西北流入于汾,尔官于斯,抚唐、晋之余,览山川之旧,其可以助吾理人者必多矣。益图前效,以称朕意。钦哉!
(四川潼川州安岳县知县翟学程授文林郎)
敕曰:安岳隶剑外,远在井络之间。朕轸念远民,思其俾。治行高等,不浃月而达于朕听,犹吾庭户也。具官某,风姿廉洁,条令和平。疏食敝衣,脂膏不润;均金束矢,约剂有孚。兴文则咏歌接于西眉,问俗则僻陋革于东普。遂以考绩授具阶。剑外征兵征材,民不堪命。俗吏壹切蜂厉,教化阙焉。尔广厉学官,存问耆老。步趋汉吏,或以谓迂阔寡效。然政声流传,不远万里,又岂有使然者乎?《诗》不云乎:“恺弟君子,神所劳矣。”
(四川雅州名山县知县刘尔完授文林郎)
敕曰:朕在宥天下,俯仰遐荒。邛、蜀、汉嘉,青衣故地,朕虽在明堂法宫之中,黎风雅雨,夷獠杂处之民,未尝不食坐见之也。朕不忘远民,其忍忘远吏哉?具官某,应经明行修之选,慕尚德缓刑之书。近畿已著年劳,严道尤传声绩。民风土俗,无往不宜;干办廉平,所至而治。遂使沈黎夷落之地,蔚有黄图赤县之风。乃以覃恩授具阶。日者蜀方多事,名山犹未受兵。然控带西蜀咽喉,南诏亦一要区也。尔其益相视衿要,抚民治兵,如雷简夫之在雅,则吾无剑外之忧矣。尔勉之哉!
(原任福建福州府罗源县知县倪千授文林郎)
敕曰:朕初践阼,覃恩区夏。而先朝循良之吏,乃有政声流闻,程书中格者,咸得补给如例,此亦彝典宜然也。具官某,蜚声乡举,出宰永昌。勤视戴星,清如饮水。百城称异,三年有成。乃于报最之时,遽有亲藩之擢。长裾可曳,尚思五之歌;丛桂为招,不忘甘棠之阴。抚兹旧政,霈我新恩。乃如所请授具阶。夫汉诸侯王相吏,必择文学治行优异者为之。而近制乃以为左迁。破格甄拔之议,亦屡闻矣。朕非独推恩及尔,亦示所司以玺书褒异之意,令毋以资格限天下良吏也。钦哉!
初学集卷一百一
○《太祖实录》辨证(一)
太祖高皇帝以天历元年戊辰九月壬戌十八日丁丑未时降诞于钟离。
(元天历戊辰,娄宿降灵,高帝以是年生。至洪武戊寅,娄星复明。周世宗征淮,以荆、涂二山,乃濠州之朝冈,有王者气,命断之。有梅族居此,因曰断梅山。后三百年,而太祖出焉。元末童谣曰:“富汉莫起楼,贫汉莫起屋。但看羊儿年,便是吴家国。”我太祖定都建康,改至正二十七年为吴元年,实丁未也。
壬辰二月,乱兵焚皇觉寺,上无所避难,甚忧之,乃祷于神云云。
(从《实录》则太祖忧乱避兵,祷于伽蓝神,固守旬月,而后有相招迫胁之事。以《皇陵碑》及御制文集考之,则先有相招迫胁之事,而后祷于神也。宋太祖微时,被酒入南京高辛庙,香案有竹丕,因取以占其名位。以一俯一仰为圣。自小较以上至节度使,皆不叶,忽曰:“过是则为天子乎?”一掷而得。晏元献为留守,题诗庙中曰:“庚庚大横兆,謦咳如有闻。”帝王之兴,一何其相类也?
壬辰闰三月甲戌朔,上入濠城,郭子兴留置左右。
(《滁阳王庙碑》云:“为门者所执,将欲加害,王亲驰活之。”《实录》云:“人以告子兴,子兴遣人追至。”亲驰之与遣人,其缓急则有间矣。《庙碑》为太祖亲稿以授张来仪者,《实录》不据此,何也?
居数月,子兴与妻张氏谋以马公季女妻上,张氏曰:“吾意亦如此。”子兴意遂决。即孝慈高皇后。
滁阳王夫人张氏,次夫人亦张氏。据张来仪《庙碑》,初劝滁阳馆高帝于贰室者,次夫人也。滁阳被械,携二子从高帝奔告鲁淮者,亦次夫人也。厥后女为上妃,生三王二公主。人知滁阳能识真主于鱼服之中,不知皆次夫人启之也。滁阳夫人生三子,皆与高帝不协。而次夫人独能知高帝,且以其子相托。当滁阳信谗疑忌,高帝忧疑疾之时,其所以周旋侧陋,解释间,又可知矣。高帝亲稿滁阳事实,盖亦深著次夫人之功。而《实录》但云子兴夫人张氏,尽没其实,大失高帝之意。余故表而出之。
癸巳冬,彭早住自称鲁淮王,赵均用称永义王。
按《实录》癸巳夏五月后书云:“彭、赵二帅既据濠州,挟德崖等为己用。是冬,早住自称鲁淮王,均用称永义王。”所谓是冬者,癸巳之冬也。《滁阳王庙碑》及《皇明本记》记二姓僭称,俱在壬辰奔濠之时,与《实录》异。以《高帝纪梦》考之,则云明年元将贾鲁死,城围解,予归乡里,收残民数百,献之上官,以我为镇抚。当年冬,彭、赵僭称,部下多凌辱人。所谓当年冬者,亦癸巳之冬也。以时势言之,二姓虽草草僭称,亦当在元兵解围之后,而不在自徐奔濠之日,当以《实录》为正。又按《元史 顺帝纪》:“辛卯八月,萧县李二及老彭、赵君用攻陷徐州。”老彭者,早往之父彭大也。芝麻李既败,则彭大当与君用俱奔濠。《实录》不书彭大而书早住,又书于甲午六月上取滁阳之后,云未逾月,彭、赵遣人邀上守盱、泗,上辞弗往。未几,二人自相吞并,早住亦亡,惟君用专兵柄云云。按《顺帝纪》又于丁酉岁书赵君用及彭大之子早住同据淮安,赵僭称永义王,彭僭称鲁淮王。则丁酉岁早住尚在,以理度之,癸巳之夏,与君用并吞而亡者,乃彭大,非早住也。《实录》于早住既亡之后,记上使人说君用,及赂其左右以解子兴,而《庙碑》与《天潢玉牒》俱云:彭、赵东屯泗州,挟王以往,遣人赂彭、赵,得纵归。则又早住不死之明证也。《龙凤事迹》云:先是芝麻李故将赵均用、彭早住据淮安。僭称王。早住死,均用益自专。未几奔山东,依宋将毛贵。此早住死于淮安之明证也。二姓僭称之事,在壬辰、癸巳间者,诸书载之甚确。而《顺帝纪》又载于丁酉岁者,盖彭大既亡之后,早住与君用同陷盱、泗,同据淮安,君用仍僭称永义,而早住袭其父之旧,仍称鲁淮,故《元史》又从而记之也。《元史》称彭大之子早住,其意甚明。修《太祖实录》者,殆未及考耳。己亥岁,君用杀毛贵,旋为续继祖所杀。独早住不知其所终。而丙午岁梅思祖以淮安降,上谕之曰:“汝等多故赵均用部曲,往往皆授重名,继归张氏,复食其禄。”则数年之内,君用辈披猖淮、泗间,略可想见。惜纪载阙如,无从援据耳。姑书此以订《实录》之误。
甲午七月,南略滁阳,道遇定远人李善长来谒,留置幕下,俾掌书记。
郑晓《名臣记》云:上尝与善长从容谈论天下事。善长称上豁达大度,类汉高祖,天下不足定也。上因问善长:“卿可方萧何,徐达可方韩信,谁可方张良者?”善长称金华宋濂。上曰:“孤所闻青田有刘基。”按高皇帝是时居滁阳甥馆,名位在诸将之后,安得偃然称孤,以汉高君臣相命?善长典司书记,上戒令勿言诸将得失,遑及其他。龙凤戊戌克婺,上始召见濂,庚子克处,始有人荐基。此时殆未必知有两人也。流俗有《英烈传》,称太祖三顾中山,中山谈经世大略,仿佛如韩侯、葛生。识者嗤之。不谓郑氏通儒,亦剽取俗说如此。又黄金《开国功臣录》,载善长当元季隐居东山,思佐明主以安天下。按庚午诏书,善长挈家草莽,诣军门,俯伏于前。岂隐居高尚者耶?太祖之于善长,一则曰以文吏相从,一则曰知小吏之心。善长之为吏审矣。必欲讳胥吏之名,标隐遁之目,则侯、雍奴,将不得为两汉之宗臣乎?俗儒肤陋,往往如此,宜痛削之。
乙未春正月,上率镇抚徐达参谋李善长取和阳。
谨按《太祖实录》:壬辰闰三月,上从滁阳王起义,命为九夫长。癸巳六月,以上为镇抚。乙未春,子兴命上率兵二千规取和阳,上率镇抚徐达参谋李善长等数十人径进。中山王之称镇抚,见于此。当是时,中山虽隶太祖麾下,其实属滁阳王部曲。太祖与中山之为镇抚,皆滁阳命之也。史家不悉本末,皆云一见上,即授镇抚,位诸宿将上。不知乙未之春,子兴命太祖总兵,和阳诸将犹不肯率从,久而后定。中山岂能遂踞诸将之上乎?太祖御制《神道碑》云:命为帅首,凡有微征以代朕行。至克姑孰,始云命王为将。定建业,始云命王为大将。此可见史家夸大之词,皆非事实也。渡江以后开帅府,丙申为吴国公,以逮于称吴王,凡有拜除,皆出龙凤之命,或如藩镇承制故事。国史多忌讳,皆没而不书。然亦往往有可考见。以太史公《秦楚月表》之意求之,不没其实可也。
乙未六月,克太平,命冯国用典亲兵,任以腹心。
镏三吾《宋国公追封三代碑》云:陈也先来犯和州,人马三倍我师,以庙算制胜,获其全军。也先死不得,则愿款附。刑牲与盟,饮血而呕,知其怀贰,必不令终矣。其军之投戈环上而寝,悉去其兵士,唯公一人侍侧,竟达曙无他。是后公先陷阵,众乘势崩之,遂禽也先。据《实录》,上悉屏旧人于外,独留国用侍卧榻旁。而镏学士《追封碑》,归其事于胜。当时国用最为上所亲信,周旋宿卫,胜封宋国,诰文犹以国用为言。令侍侧者为胜,则诰文必不独举国用也。胜在开国,其功未得比于常、邓,而与六公之列者,亦以国用故也。安得掠其兄之劳以归胜乎?丙申三月,降陈兆先三万众,择五百人置麾下,上知其疑惧,悉令入卫以安之。及攻集庆,多得其力,而碑以为陈也先之众。也先于乙未六月伪降,已而诱其部曲复叛,至有绐上临军受俘之事,上安得不心疑之,而令其降卒入卫乎?碑又云:是后公先陷阵,遂禽也先。乙未九月,也先追袭我军于溧阳,为青衣兵所杀,未尝有再禽之事,国初诸公记载之文,独镏学士最多讹缪,未可枚举。王世贞撰《冯胜传》,则云:独国用与胜擐甲侍帐中。两人既并侍帐中矣,何云独乎?郑晓《异姓诸侯传》云:上释也先,胜兄弟察其有异志,曲防之,竟不能为害。此皆因三吾之碑而傅会者也。史家曲说如此,并当删去。又按《开国功臣录》,冯国用从克镇江以下,皆镏三吾碑所载胜功次也。丙申七月,上开行省金陵,即以国用为亲军都指挥使。今乃云在克宜兴之后,则缪甚矣。国用既掌亲军,在帝左右,亦无出守御宜兴之理。王世贞撰列传,因《开国功臣录》之误,而又云:兄弟俱授万户,俱进大元帅,国用寻擢亲兵都指挥。以己意杜撰傅合,何所据依?失之远矣。
乙未七月,陈先以众数万来攻太平。战于城下,遂擒先。
太平城下之战,《实录》与宁河、东瓯《神道碑》互异。而《实录》宁河本传,又与《神道碑》合,则《实录》与本传又互异也。参互考之,《实录》则云:上遣徐达、邓愈、汤和引兵出姑孰东迎战,后命别将绕出其后。宁河《神道碑》云:上亲督兵御之,调王与魏国以奇兵出其后。东瓯《神道碑》云:王击其水军,中山、宁河二王由东门转战城北,破其步军,遂擒先以献。以二碑参考之,则从上督兵御之者,东瓯也;以奇兵绕出其后者,中山、宁河也。《实录》所载殊脱略,当以二碑正之。
丙申七月,徐达围常州,张士诚遣其弟九六来援。达设伏擒之。
“一望虞山一怅然,楚公曾此将楼船。间关百战捐躯地,慷慨孤忠骂寇年。填海欲衔精卫石,驱狼愿假祖龙鞭。至今父老犹垂泪,花落春城泣杜鹃。”右陈基敬初《夷白集》诗也。基,临海人,至正初以荐授经筵简讨。谢归,教授吴中。张士德入吴,网罗一时名士,延致幕下。仕伪吴为学士,入国朝,预修《元史》。集中所称楚公及平章荣禄公者,皆谓士德也。平章荣禄者,士德降元所授,曰楚国公者,元追封也。按《洪武实录》,士德以丙申二月据平江,秋七月援毗陵。中山武宁王设伏擒之。我太祖高皇帝御制武宁《神道碑》,亦首载其事。今基《舟中望虞山》之诗,则以为楚公身将楼船百战捐躯之地,此所谓传闻异辞矣。基身在士德幕中,是诗作于癸卯二月渡江使淮之日,不当为无稽之言。而丰碑国史,简册昭然,又岂宜有错误哉?今年采辑《开国功臣事略》,于宋文宪《銮坡后集》,得《梁国赵武桓公神道碑》云:丁酉六月戊辰,取江阴。秋七月丙子,攻常熟,张士德出挑战,公麾兵而进,士德就缚。士德,士诚之弟也。遂征望亭、甘露、无锡诸寨。以武桓之碑观之,则基之诗为有征矣。文宪身任国史,奉诏撰此碑,必经呈进。士德之就擒,开国之大事也,安得无所援据,而轻以武宁之功状移于武桓。《碑》于士德就缚之下又曰:士德,士诚之弟也。其属词郑重,似有意欲疏通证明之者。余因是而详复考之,则《实录》之误,诚不可得而掩矣。《实录》七月擒张九六,十月,士诚以其弟被擒,遣孙君寿请和,愿岁输粮二十万石,黄金五百两,白金三百斤。刘辰《国初事迹》以为士德母痛其子故也。然士诚既以失弟而耸惧,其母又以痛子而请和,士诚之遗书,何以了不置喙。高皇帝之复书,则曰:攻围常州,生擒张、汤二将,尚以礼待,未忍加诛。尔所获詹、李,乃吾偏裨,无益成败。张、汤二将,尔左右手也,尔宜三思。我师既擒士德,获其谋主,又何以匿而不言,但及张、汤二将耶?其误一也。《元史》:丙申七月,士诚兵陷杭州,杨完者击败之。陶九成《辍耕录》纪杭州之役,士德与王与敬偕往。以诸书互考之,则士德陷杭在七月,其败归平江当在八月,安得有常州被擒之事?其误二也。《元史》《顺帝纪》及《达识帖睦迩传》,张士诚为书请降,达识帖睦迩承制令周伯琦抚谕之,诏以士诚为太尉,士德为淮南行省平章政事。时士德已为大明兵所擒。此丁酉八月事也。若士德丙申七月就擒,则去士诚纳款,已一载余矣,安得有平章政事之授耶?又按《达识帖睦迩传》,元授士德淮南行省平章政事,士信同知行枢密院事,士德寻为大明兵所擒,则其事在旬月间矣。《元史》之书法甚明。其误三也。士德以好贤下士,创造伯业,如王逢、杨维祯、杨基者,颂慕之辞,久而不替。不独陈基辈流召致馆下者也。假令以二月入吴,七月就缚,居吴不及半载,又提兵往来三郡,无须臾之暇。士德虽有过人之略,何以能深得士心若此?其误四也。王逢《梧溪集》云:今太尉开藩之三月,令部将王左丞晟书使踵海上招至吴中,以予避地无锡,说晟劝张楚公归元,擢淮省都事。予辞不就。逢他日游昆山怀旧伤今之诗,亦云:“桓桓张楚国,挺生海陵鄙。玄珠探甓社,白马饮浙水。三年车辙南,北向复同轨。量容甘公说,情厚穆生醴。誓击祖逖楫,竟折孙策棰。天王诏褒赠,守将躬岁祀。”士诚之归元,其谋皆出于士德,逢以元之遗老,与有谋焉。令丙申之秋,士德已为俘虏,逢虽欲缓颊,何以自效?其误五也。《元史》记丁酉岁士诚屡为杨完者所败,然后乞降。士德之被擒在七月,而元之招谕在八月。则士德被擒时,归款之事已定矣。《实录》谓我欲留士德以诱士诚,士德间遗书士诚,俾降元以谋我,故诛之。国史既误记士德被擒于前,而不欲泯其主谋降元之事,故曲为之辞,非事实也。其误六也。由此言之,则士德被擒之事,断以赵武桓之碑为正,而《实录》之误为无疑也。予又考《天潢玉牒》云:丁酉六月取江阴州,攻尝熟,获张士诚弟士德以归。《皇明本纪》云:明年,复破其兵于宜兴湖桥,擒其弟张九六,并获其战船马匹。皆与《武桓碑》相合。湖桥在虞山西,北通福山港,为舟师入江要地,故士德被擒于此。基由琴川次福山港,舟中望虞山,至今可想见其处。《本纪》曰宜兴,传写之讹也。又考《实录》,丁酉七月丁丑,徐达兵徇宜兴,取常熟,击张士诚兵败之,获马五十匹,船三十艘,降其兵甚众。《武桓碑》记攻常熟在丙子,《实录》纪在丁丑,相去止一日,固知即此一役也。云徐达兵取常熟,而不言武桓者,武桓方以领军先锋听大将调遣,常熟之兵,亦听武宁调遣,遂没而不书。独于取尝熟下,脱士德就缚之事,则以丙申误记于前故也。然此事所以传讹者,盖亦有故。丙申七月,既擒张、汤二将军,十一月又擒其枭将张德,用兵之际,羽书交驰,奏报错互。流传既久,即圣祖制碑之日,亦止据一时功状书之,未及是正耳。《平吴录》载士德援常州被擒,在丁酉三月,尤为无据。其他纪录载纷如,又不足道也。夫史家异同,必取衷于国史,而国史多不足信。至如开国元勋之碑,出自御笔,传诸琬琰,非他金石之文所可伦亻疑,而犹或未免于传疑。史家之难,岂不信哉!余以万历戊午读《夷白集》,怀疑胸臆,如有物结啬(者。迄今数年,排缵鲜剥,稍有条理,乃敢次第书之。未知后之君子,其以为何如也?天启六年七月十九日。
丁酉七月,胡大海破杨完者于徽州城下。九月,汪同来降。
(徽州城下之战,宁河《神道碑》记宁河与越国同事,而《实录》本传从之。胡越国《新庙碑》记此战专属越国,而《实录》从之。按:是时宁河守徽州,越国进取婺源,完者兵寇徽州,宁河以守将御寇,而越国还兵合击之。则此战两公共事无疑也。碑载是战在十月,《实录》在七月。考程国胜《神道碑》,国胜以是年十月从卫公战败苗军。则当以十月为正。奏报偶异,史家之参错多矣。又按《实录》,七月丙申,杨完者率兵十万欲复徽州,胡大海还师与战城下,大败之。九月癸酉朔,元婺源州元帅汪同等诣雄峰翼降。《国胜神道碑》载同与国胜等偕降,徽州城下之战,国胜已在行间,则较《实录》所载,盖大相矛盾矣。考宁河《神道碑》,城下之战,在是年十月。盖宁河、越国之拔徽州在七月,而城下之战则在十月。惟战在十月,故国胜既降,遂得奉宁河调遣。如战在七月,而同等降以九月,则绝不相蒙矣。此可以订《实录》之误,当与《宁河事略》互观。
己亥十一月,胡深叛,石抹宜孙间道来降。
《实录》:处州守将石抹宜孙遣元帅叶琛等屯桃花岭诸要害,胡深守龙泉,以拒我师。至是深叛。宜孙间道来降,且言处州兵弱易取。大海大喜,即出军与耿再成合攻之,遂克处州。按《神道碑》与《行述》,深出见大海在克处州之后,而《实录》则以为深间道来降,乃献谋取处州,此大异也。以《实录》本传考之,似当从碑与行述。胡公受石抹公国士之遇,既解甲内附,而又献谋以取处州,此穿窬小人之为,而谓君子为之乎?苏伯衡撰《缪美列传》云:上至金华,美从胡公大败处州胡深元帅军梅花门外,遂至菱道,尽获其辎重。金华遂降。己亥十一月,复从胡公击处州,军据矾岭,其地险隘,众莫利先登。美率敢死士持梃,鱼贯奋击,夺其壁以入我师。守将石抹参政弃城而窜。分兵略定浮云,得元帅叶琛使谕元帅胡深曰:“今上天授也,士之欲立功名者,不以此时自附,将谁与﹃力?且去年尔之众战而大败,今年我之师不战而胜,则天意亦可见矣。与其阻险偷生旦夕,孰若改图,可以保富贵也?”深然之,出降。龙泉、庆元皆平。遂以胡深、叶琛暨刘基入见。内出银碗文绮赐之,而遣还金华。按伯衡记缪美说降深事甚详,其在处州既下,石抹弃城之后彰彰矣。石抹既遁,深不得已来降,岂有背石抹来降,复献计取处之事哉?此可以证《实录》一时之讹,白仲渊千载之诬矣。
丙申秋七月己卯朔,诸将奉上为吴国公,置江南行中书省,上兼总省事。
《实录》:丙申七月,上取台城,诸将奉上为吴国公。今考之,误也。是时置江南行中书省,亳都升上为行省平章。己亥五月,升行中书省左丞相。辛丑正月,乃为吴国公。俞本《记事录》次第载之甚详。据辛丑十一月叶子奇上书于孙炎,有曰:丞相以雄杰之才,绍开中兴之运。而壬寅冬航海之使,犹赍行省平章宣命,则丙申之未开吴国,断可知矣。汉高未王巴蜀,不改沛公之称,光武初徇昆阳,但循太常之号。帝王之兴,岂以区区封爵蚤晚为重轻哉!史臣于是为无识矣。
初学集卷一百二
○《太祖实录》辨证(二)
庚子二月,征青田刘基、龙泉章溢、丽水叶琛、金华宋濂至建康。基陈时政十八策,上嘉纳之。
按刘文成以至正十一年为江浙儒学副提举,十月辞疾归。十二年以浙东元帅府都事从纳麟哈刺筑庆元城。十三年以行省都事从帖里帖木耳招谕方氏,与朝议不合,羁管绍兴。十六年行省复以都事起公,与石抹谋括寇。十七年,石抹宜孙总制处州,分院治于处,以公为其院经历。又辟郡人胡深、叶琛、章溢参谋其军事。用公等谋,尽平处盗。十八年,我兵取兰,且逼婺,石抹遣胡深等救婺不克。上既定婺,即命耿再成驻兵缙云,以规取处。石抹遣叶琛、胡深等分屯以拒王师。公虽不在行间,然未尝不在石抹院中。石抹盖倚之以谋我师也。《实录》本传云:改行枢密院经历,与石抹守处州,以拒国珍。当是时,石抹与耿泗国对垒于黄龙、樊岭间,其所拒者,非国珍也。国史纡其词耳。《元史》:是年经略使李国凤至浙东,承制拜宜孙为江浙行省参知政事。行状载公迁右司郎中,李国凤上其功不录,则公之迁右司郎中,亦国凤承制拜之也。明年己亥十二月,我兵取处,而石抹弃城去矣。公久在石抹院中,其弃官归青田山中,或在石抹未败之先,要亦不甚相远也。李国凤巡抚江南,上公之功,在十八年十二月王师克婺之后,则《行状》《实录》、本传俱云弃官逃归青田山中,以其时考之,当在十九年春夏间,去石抹败时无几也。方孝孺撰《孙炎传》云:上克处,方欲用人,而秀民有能才者,皆伏匿山中不肯出。炎钩致一二人,录其姓名,为书遣使者招之。而刘基、叶琛、章溢尤为处士所推。基最有名,豪侠负气,自以为不当为他人用。使者再往反不起。以一宝剑奉炎,炎作诗封还之,为书数千言,开谕天命以谕基。基无以答,逡巡就见。炎遂致基于京师。又苏伯衡撰《缪美传》云:处州既下,龙泉、庆元皆平,遂以胡深、叶琛暨刘基入见。处平之后,公迁延避匿,待孙炎辈钩致,久之始入见,非独以仕元日久,不欲轻为我用,亦不忍负石抹也。读《覆瓿集》与石抹倡和诗,公之心事,二百年后,可以想见。《行状》载西湖见庆云,谓金陵有天子气,我当辅之,及上取金华,指乾象示人云云,吾以为皆佐命之后,其门人子弟从而为之词,非公之本心也。《封诚意伯诰》云:朕提师江左,兵至括苍,尔基挺身来谒于金陵,归谓人曰:“天星数验,真可附也,愿委身事之。”于是乡里顺化。《封弘文馆学士诰》云:当是时,括苍之民,尚未深信。尔老卿一至,山越清宁。然则公之事我太祖,倾心佐命,盖在金陵谒见之后。太祖之知公深矣。为著其梗概若此。
庚子六月,康茂才遗书友谅,约为内应。
郑晓《异姓诸侯传》载茂才与友谅书辞云云。当时仓卒致书,战后于敌舟卧席下得之,安得雕刻书尺,流传人间?此郑氏傅会之陋也,今削去。辛丑九月,陶安为黄州府知府。
按《实录》:辛丑九月,以左右司员外郎陶安为黄州府知府。乙巳正月,调黄州府知府陶安知饶州府。相去凡五年。而本传则云:知黄州,寻移知饶州。徐《集传》云:癸卯,黄州平,上思得重臣以镇之,遂命知黄州。改桐城令,寻移知饶州。谢理《太平人物志》亦然。皆与《实录》及本传不合。以《陶学士诗集》考之,自龙凤元年乙未至九年癸卯,安皆在金陵,壬寅岁有《忆别》之作云:七年同在省东厅。则辛丑岁安未尝出守可知也。癸卯秋从征鄱阳,甲辰守黄州,有“今年春二月,玺书命守土,两日抵其州,又值连月雨”之句,则安以甲辰守黄州,在平陈理之时。当以徐《集传》为正。《陶学士事迹》载令旨付陶安者凡二,俱称皇帝圣旨、吴王令旨。其授黄州府知府,则龙凤十年二月□□日,授鄱阳府知府,则龙凤十年十二月□□日。则安之守黄移饶,皆在甲辰年无疑也。惟徐、谢理所记改桐城令,他无可考。而《学士集甲辰十月七日舟发枞阳诗》自注云:“时迁往桐城旧县。”又记龙凤甲辰秋九月千秋节,亦在桐城。至闻除代者及召还之命,则云:“年残动归思,客至报除书。海内招文学,淮南起谪居。”又有《腊八日发桐城》诗。则知安守黄未几,谪为桐城令,至腊月召守饶州,乃发桐城也。札付所载授鄱阳年月,与诗悉合。乃知二传之有据,而实录与人传咸有脱误矣。俞本《记事录》:至正二十三年十二月,中书省郎中李君瑞、陶主敬、都事王用和、简较酆永真、陈养吾、博士夏允中、磨陈子初等俱令家人私通敌境,于四沙易盐,及水阳王千户贿选坏法,提至军前,俱剥衣锁项,置小船中,置于黄鹤楼下大浪中凡三日,沉江而死。惟李君瑞两腿扭一千下,安置桐城县。按《陶学士文集》,甲辰岁守黄未几,谪为桐城令。安之被谪,必以癸卯从征,令家人易盐之事也。俞本所记当不缪。其云俱置黄鹤楼下沉江而死,则当有误。盖主敬但谪桐城,而王用和以壬寅二月死于金华也。《国初事迹》云:夏煜犯法,取到湖广,投于江。与俞本记合。
壬寅,上驻金陵。曹良臣以所部来附。
按至正壬寅,顺帝二十二年,即龙凤八年也。庚午诏书:持兵负固于两间,可观望而不观望,乃来归者,良臣居其次。黄金《录》以为在金陵、安丰两主之间,非也。太祖方以龙凤记年,开国承制,安得自命两主,如黄金所云耶?当是时,小明王都安丰,张士诚已降元,构兵安丰,与察罕相应,次年即有安丰之围。良臣聚兵立堡,不走张氏而走金陵,此所谓持兵两间,可观望而不观望者也,岂容以金陵、安丰为言?小明王自亳徙安丰,已而为张氏所困。自安丰徙滁,其势日蹙,依吾太祖以仅免耳,岂有方张之势,可与金陵称两大者,而嘉其择主自拔耶?俗儒不达时务,误解诏书,不足采也。
壬寅六月,元中书平章察罕帖木儿遣使来致书。
按察罕破汴梁,下山东,江南震动。我太祖遣使通好,察罕亦致书相答。已而有张昶、马合谋之来,察罕为之也。上曰:“察罕书辞,欲以甘言啖我。”所谓甘言啖我者,即荣禄大夫江西行中书省平章之命也。元使以航海来,淹留逾年,而察罕被刺之问亦至矣。野史所谓太祖闻察罕死遂不受命者是也。太祖闻察罕死,叹曰:“天下无人矣。”又曰:“元朝不达世变,尚敢遣人扇惑我民?”察罕之死,所关系岂不重哉!刘辰《国初事迹》大书其事,无所隐避。国史虽多微词,亦不尽没其实。参互之可以考见,辰又云:太祖以孤军独守,别无趋向,成败当听其自然。在后灭陈擒张,信知天命有归。即位后,始图中原。然吾以为察罕一死,天意灼然归我明矣。呜呼!帝王之兴,岂不有天命哉!圣祖极推重察罕,即位后幸汴梁,特遣使往祭。厥后洪武九年,宋濂奉敕撰《方国珍神道碑》,历数一时群雄,皆直书其名,而于察罕则云齐国李忠襄王察罕,保河雒。其严重之如此,非本于圣祖之意,当时史臣,宁敢轻奖亡国之臣,以干圣怒耶?或曰:圣祖《祭忠襄文》,颇多讥评之语,亦非圣祖之初意也。
戊戌二月,明玉珍破嘉定,尽有川蜀之地。
按《元史 顺帝纪》:辛丑五月癸丑,四川明玉珍陷嘉定等路,李思齐遣兵击败之。《实录》本传载在戊戌岁,则相去四年矣。玉珍之绝友谅,称陇蜀王,在庚子岁,而《元史》记于壬寅五月;其称帝改元在壬寅岁,而《元史》记于癸卯正月;至玉珍之攻陷云南,在癸卯十二月,而《元史》记于壬寅之三月。其错互不一如此。盖《元史》修于洪武元、二陇蜀未入职方之时,而《实录》则平夏之后本其《载记》而存之也。断以《实录》为正。
癸卯三月,上率右丞徐达等击安丰。
黄伯生撰《诚意伯行状》云:中书设御座,奉小明王,以正月朔旦行庆贺礼。公骂曰:“彼牧竖耳,奉之何为?”遂不拜。《实录》及本传皆不载此事。是时上方奉龙凤正朔,承制行事,文成不应孟浪若此。或云:在癸卯克安丰之后。于事理为近。刘辰《国初事迹》云:张士诚攻安丰,刘基谏曰:“不应轻出,若救出来,发付何处?”此则文成不奉龙凤之本谋也。
癸卯四月,陈友谅攻洪都。元帅牛海龙、万户程国胜等皆战死。后俱配享洪都功臣庙。
《实录》记戊子之战,与朱善《安定侯神道碑》大略相同。但《实录》以为韩成等先战死,张定边方犯御舟。《碑》则以为定边犯御舟之时,成等咸与格斗。御舟既脱,而成等以援绝死之也。《碑》所记比《实录》为核。《实录》又于韩成下脱国胜偕死事,则以癸卯四月误载国胜与牛海龙俱死洪都之事也。国胜与牛海龙夜劫友谅营,牛中流矢死,程泅水得脱,径达金陵,从太祖亲征,死鄱阳湖,南昌城中不知也。次年甲辰,追录诸臣,南昌报程与牛俱死,得与祀赠侯。饶州又以国胜死康山事来上,又得与祀赠伯。当时事冗,不暇两相参订也。《实录》载国胜与海龙俱战死,盖据南昌所上国胜死事状也。甲辰立庙,国胜两得与祀,而《实录》则于两庙皆佚其名。后是有建议祀典重复,遂罢程豫章之祀。厥后有司又并罢康山之祀。修《会典》者亦因之,沿袭至今,国胜遂不复预两庙之祀矣。国史失于考核,遂成祀典百世之误,宜亟正之。
癸卯秋七月丁亥,与友谅师遇于康郎山。戊子,焚寇舟二十余艘,彼军杀溺者甚众,我指挥韩成、元帅宋贵、陈兆先等皆死。
高阳侯韩成之死于鄱阳也,定远黄金著《开国功臣录》,以为成当太祖危急时,服御袍对敌自沉。史家竞传之,比于纪信之诳楚。而《实录》纪此战,则云彼军杀溺者甚众,我指挥元帅宋贵、陈兆先等亦战死。国史故多讳辞,然以成之忠烈如此,一切抑没而不书,难乎其为实录矣。丰城朱文恪公善撰《安定伯程国胜神道碑》纪其事最详。盖当御舟胶浅,张定边奋前直犯之时,事势惶急。成与国胜、兆先等方左右格斗,及定边中矢,援舟骤进,御舟以水涌得脱,而成等反绕出敌舰之后,援绝而死。然则成等致命之时,定边之势已,御舟之厄已脱矣,宁有代死诳汉之事耶?且康山之役,与荥阳不同。羽围荥阳久,汉军乏食,汉祖计无所出,故纪信画诳楚之策,遂得以乘间遁去。康山之战,两军相持,雌雄未决,卒然有冕服代死之事,耳目瞀乱,军心尽解,我将何以自固?决机于两阵之间,我知其不出于此矣。《录》又言上念成效死,祀诸臣于康山,以成为首。按《实录》,中书省列进康山功臣,成在第三,居丁普郎、张志雄之次。《大明会典》载饶州忠臣庙在康郎山,祀枢密同知丁普郎、张志雄等三十五人,成实未尝首祀于康山也。成若代死,则必首祀。成不首祀,则不代死。黄金之徒,并为妄矣。又朱善《安定伯碑》云:皇帝追念南昌暨康郎前后死节之臣,追爵故万户程国胜安定伯,与梁国公赵德胜、济阳郡公丁普郎等一体庙祀。盖南昌庙以梁国为首,康山庙以济阳为首,其位次甚明,俗说流传既久,好事者遂造为首祀之言以实之,久而莫有知其非者。俗语不实,流为丹青,岂不信哉!此邦有许生重熙,好谭国朝典故,尝为余言;韩成诳汉,事诬也。余因许生言,为著其始末如此。成化二十一年,学士张元祯撰《重修康山庙记》,犹以丁普郎为首。正德中,御史唐龙刻《群忠录》于江西,成遂俨然首列,而济阳反抑置第十三。今之祀典,遂据此为差次,则舛误甚矣,有识者宜厘正之。
友谅骁将张定边欲犯上舟。舟适胶浅,遇春从旁射中定边,定边舟始却。俞通海来援,舟进水涌,上舟遂脱。遇春舟亦胶浅,上麾兵救之。有败舟顺流而下,触遇春舟,舟亦脱。
鄱阳之战,开平射中张定边,脱御舟于险,其功最巨。《实录》纪在七月戊子,朱善撰程国胜《神道碑》,其系日亦同。宋文宪开平《神道碑》但记射中定边,而胶沙脱险,则书于八月壬戌禁江口,相去一月余矣。鄱阳之役,两军相持,我军殊死力战,莫甚于戊子、己丑、辛卯三日。至禁江口则彼以战败归,而我为邀击之师,其大势非前日比矣。御舟胶浅,及开平力战之事,其当在戊子无疑也。又宋文宪《张中小传》云:己丑战湖中之康郎山,常忠武王深入,虏舟数四围之。其势甚危险,以为不可救,中曰:“勿忧也,亥时当自出。”如期果出,连战辄大胜。按己丑之战,六舟深入,疑陷没而旋出者,俞通海、廖永忠、张兴祖、赵庸等也。《实录》不载,开平《神道碑》亦但记胶沙脱险,而不及深入陷没之事,知《铁冠传》误也。宋文宪记事最为详核,且开平《碑》《铁冠传》共记一事,出一人之手,而彼此错互,史家记载之难如此。
郭英以谨重见信,从攻陈友谅于鄱阳,有功。
郑晓《今言》曰:嘉靖十六年,郭勋欲进祀其祖英于太庙,乃仿《三国志》俗说及《水浒传》,为《国朝英烈传》,言生擒士诚,射死友谅,皆英之功。传说宫禁,鼓动听闻。已乃疏乞祀英于庙庑。按《实录》,上闻张铁冠言友谅死,乃遣乐人具牲酒往祭,以觇其死生。未几,有降卒来奔,言友谅在别舸中流矢,贯睛及颅而死。当是时,友谅之死,我军尚未知。既死而降卒始来告,何以知此矢之出于英乎?杨文敏撰英《神道碑》云:友谅中流矢死,有言公之功者,上问之。公曰:“天威神算,臣何有焉?”上益重之。文敏此碑,以其孙玄之请,据其家传次第之。盖友谅既毙,军中流传,或言此出矢于某某。郭氏家传,亦不过载此疑似之词,以夸示后世。而勋遂张皇其事,以乞侑享之典,亦文敏之言启之也。英既有此大勋,圣祖又亲问之,乃三年论功,不得封侯,而待十七年平云南之役,有是理耶?刘三吾撰《陕国公神道碑》云:彭蠡之战,戒严所部,人百其勇,友谅计蹙,中流矢死。以三吾序陕国之事参互观之,则集矢之勋,其不出于营国,亦晓然矣。又按俞本《记事录》云:友谅度不能支,出首箭窗中,呼从船,而白船已至,箭铳交发,友谅左太阳中箭。须臾陈氏卒泅水报曰:“友谅死矣。”上大悦,谕众曰:“友谅中箭而死,将士之功,胜于赤壁走曹瞒远矣。稠人难辨射中者,均给重赏,以劳汝等。”俞本以骑士从征,其记录最确。以此益知文敏丰碑之文,出于傅会,不足信也。按郭勋以贵幸,欲骤进其祖配享,一时诸臣,严词驳正,可谓能举其职矣。诸疏援据虽详,亦多未核。至以永乐间之不得与享为言则非也。英之功以配享太庙,则有愧矣,岂不得进于鸡鸣山二十一人之列乎?白沟河之役,曾亲逆成祖颜行。身死之日,赠恤有加,已为厚幸矣,又敢望庙食乎?以此为言,宜勋之不心服也。然则如之何?曰:罢太庙之侑享,而入祀于鸡鸣之两序,斯当矣。
癸卯五月,置礼贤馆。
按刘辰《国初事迹》:杨宪奏朱文忠在金华,用诸儒干预公事。上提等至京,诛屠性、孙履而及许元、王天锡发充书写。此事《实录》及行状俱不载。以家传考之,壬寅十一月,召入京都,则刘辰所记发充书写之日也。发书写未几,即有儒台之授,又与许元、王天锡俱入礼贤馆。刘辰所记,盖不谬也。而国史以为用文忠之荐入礼贤馆,盖文忠没后,家传特美其词,而国史因之也。
甲辰三月,汤和破士诚杨山水军,升平章政事。
记杨山之战有二。以为癸卯破士诚兵于杨山拜中书左丞者,碑及本传也。以为甲辰三月击败杨山水军升平章政事者,《实录》也。癸卯则云:逐其将莫将军,获甲首五百级。甲辰则云擒刘文学等四十九人,风船六艘。功次各异,岂两战而各记之耶?抑一战而互记之耶?《实录》与本传每自相矛盾若此。洪武元年《兼太子谕德诰》曰:出迎敌阵,夺姑苏之卒千艘;保障东郊,请阳羡之区十载。任于左辖,升以辨章。则辨章之升,以杨山之胜明矣。碑及本传又以为甲辰年,会开平救长兴,超迁辨章,此又与《实录》互异也,按开平救长兴在辛丑十一月。甲辰年开平征武昌,下庐州即会宁河讨江西。长兴之役,岂有分身在行间,和与会师合战耶?断以《实录》所载,会长兴侯夹击为正,而中山辨章之命,亦当在杨山之役,不在长兴,一从《实录》,而碑与本传削之可也。
甲辰冬,追封胡大海为越国公。
胡大海殁之明年癸卯,立庙于婺城。又明年甲辰,追封越国。命下,方孝孺代宋濂撰新庙碑。碑用龙凤纪年,盖甲辰岁太祖为吴王时作也。首称皇帝手秉黄钺,屯兵和阳,其为尊称我太祖明矣。又云:夏四月,又从王破宣城,所谓王者,指吴王也。所从之王,即我太祖也。不称帝,不称上,而称王,纪实之词也。此后则皆改而称上矣。当是时,我太祖虽专征四方,然犹用龙凤名号,承制封拜。甲辰之追封越国,用龙凤之制也。碑所载上闻公之死,震悼弗置,降旨褒赠者,圣旨耶?令旨耶?抑后事而追记之,非当时本称耶?今皆不可考矣。若所云皇帝手秉黄钺,屯兵和阳云云,则洪武改元,革除龙凤之后,史家追改之,断非旧文,无可疑者。家有旧版《逊志斋文集》,摩娑此一行,楮墨莫糊,剞劂之痕迹宛然,二百年来改窜之遗迹,犹可想见。呜呼!隐、桓之间,秦、楚之际,若存若亡,可为叹息者多矣。姑识之,以质于好学深思者。
洪武元年五月,汤和师克延平,执陈友定送京师。
方孝孺撰东瓯《神道碑》云:师至延平,主帅陈友定怙险横甚,令其副出城降,观望持两端。王虏之以归,东南海上晏然。
按《实录》:友定誓众死守,见势穷蹙,于省堂按剑仰药饮之。赖正孙等以城降。友定死而复苏,械系送京师,不屈,斩之。碑乃云令其副出降,观望持两端,诬矣。赖正孙之降,在友定仰药之后,安得谓友定使之?《实录》、汤和本传,削去此数语,亦以其非信史也。
初学集卷一百三
○《太祖实录》辨证(三)
洪武元年九月,陶安卒。
(黄金诸书,皆称安追封姑孰郡公。考《实录》本传,但追封其祖父、父为姑孰公,祖母、母为夫人。此安为江西参政时事,安固未尝赠公也。安本集载诰词甚明。又安妻喻氏追封姑孰郡夫人,继妻陈氏封姑孰郡夫人,俱有诰文。安之署衔,则止云中奉大夫江西等处行中书省参知政事耳。洪武二年追赠刘基祖、父爵皆永嘉郡公,妻封永嘉郡夫人。基时官御史中丞。盖国初推恩之制如此。
洪武三年七月,中书省左丞杨晔伏诛。
按《实录》;杨宪嗾侍御史刘炳劾奏汪广洋,又教炳诬奏刑部侍郎左安善。上下炳于狱。太史令刘基尽发宪奸状及诸阴事,令群臣按问伏诛。然则劾奏杨宪者刘基也。而《开国功臣录》则以为李善长。按刘辰《国初事坟》云:杨宪为御史中丞,太祖尝曰:“杨宪可居相位。”数言李善长无大才。胡惟庸谓善长曰:“杨宪为相,我等淮人不得为大官矣。”宪因劾汪广洋不公不法,李善长奏排陷大臣放肆为奸等事,太祖以极刑处之。又云:杨宪、凌说、高见贤、夏煜尝言李善长无宰相材。太祖曰:“善长虽无宰相材,与我同里,自我起兵事我,涉历艰险,勤劳簿书,功亦多矣。我既为君,善长当为相,盖用勋旧也。今后勿言。”按国初太祖用勋旧相李善长,胡惟庸以乡曲相依附。而杨宪辈新进喜事,专务搏击,善长等皆畏之。太祖亦曰:“有此数人,譬如恶犬,则人怕。”则宪等气焰可知。宪等数言善长无相材,居然有蔡泽欲代应侯之意。故善长乘其排陷广洋,激上之怒而亟剪之。善长非欲援广洋也,以自救也。刘诚意则因凌说之弹善长,为善长解于上前,且又尝言宪不宜相耳。行状云:公与宪素厚,亦不载发宪奸状之事。《实录》诚意本传云:宪等欲诬陷基,未及发而伏诛。故知尽发宪奸状及诸阴事者,善长也,非诚意也。此国史之误,当以《国初事迹》正之。善长与惟庸结党相比,盖已有年。庚午之祸,肇于此矣。
洪武三年,诏天宁寺禅僧祖阐、瓦官教僧克勤护送日本僧祖来还国。
宋文宪《送无逸勤公序》与《实录》记僧祖阐、克勤奉使日本事互相发明。序云:日本疑祖来乞师中国,欲拘辱之。无逸力争得免。据《实录》,祖来为良怀所遣。良怀方以窃据被逐,日本疑祖来,因疑护送祖来归国者,此其情也。序又云:王欲延阐住持天龙寺,先遣无逸还,无逸再三以死争之。日本既以祖来疑中国,其请住持,虽曰延之,实则拘留耳。此即圣谕所谓拘留二载,及十四年遗书所谓加以无礼者也。无逸归,见上端门,备陈其故。阐亦附奏岛夷不知礼义,微勤,臣不能再睹天颜矣。此《实录》所载今年五月,去舟才还,备陈本国事体云云也。所载白金文绮之赐,皆与《实录》同。上顾侍臣言:“勤一沙门,乃能不辱君命。”谕其父华毅,使冠巾出仕。则日本之于阐、勤,以拘留始,以惭服终,盖克勤之力居多,安得谓二僧攘赵秩奉使之功?洪武六年,克勤官考功监丞,见《实录》。十年,高皇帝手诏谕山西布政司华克勤,见御制文集。《皇明驭倭录》谓野史之言皆僧徒粉饰,误也。《实录》主存大体,故纪载颇略。赖《文宪集》稍志一二。高皇帝御制诗见于文宪跋,甚确。文宪身在禁林,岂肯附会僧徒,与国史抵牾耶?日本之崇佛,自唐已然。临济一宗,流传最盛。圣祖遣僧化导,有微权焉。万历初,虏王求僧及经,江陵命宣大巡抚勿拒,且云经必有高皇御制序文,方可与之。呜呼!知圣祖之微权者,江陵也。
洪武四年十二月,追赠汪兴祖为东胜侯。
按黄金《开国功臣录》,兴祖以洪武三年封东胜侯。人有言其过者,上弗与诰券,令仍以都督职从征自效。四年死于蜀,命省部议封赠,授以原封铁券。《实录》于洪武三年十一月,大封功臣,纪封侯者凡二十八人,不及兴祖。是年十二月,又封薛显为永城侯,谪居海南,亦不记兴祖封侯不与券之事。但于四年十二月赏平蜀功之后,记追封兴祖为东胜侯及载其诰文而已。本传记追封兴祖,与《实录》同。合国史前后观之,则兴祖之侯,出于追赠,无可疑者。然《公侯铁券式》所载封兴祖《制词》,首尾完备,确然可据,又不得以《功臣录》为诬也。考洪武二十三年诏书,条列所在随军征讨累有战将之功,未有总兵之名。而论旧封者十九人,东胜侯汪兴祖居第十。诏书所条列,凡追赠者皆不与焉。此三年先封之明证也。况又有铁券可据耶?《昭示奸党第二录》载德胜男张宣云:东胜侯已前那里不曾厮杀?洪武二年投北来降的人,被别人杀了,却将东胜侯贬上海南去,不是因四川厮杀,那里肯取他回来?以此招推之,则所谓封侯后,人有言其过者,言其杀降之过也。封侯而不与券,谪居海南,亦如薛显之例。次年乃以征蜀召还,令从征自效也。显于五年正月以征和林召还,则兴祖之召还,又先于显也。兴祖封侯之后,以有过而夺券,及其从征死事,则尽复原封,以授其子。《实录》独书追赠,又稍节约其诰文,尽没三年封侯之实,斯可谓脱误之极矣。然则以铁券核之,三年封侯,当为二十九人,并永城为三十人,不当云二十八人也。不然,则或以十二月与永城并封而同贬,不当并其封而削之也。今幸有券文诏书,可以考证,不然,未有不据国史而刊别录者矣。国史之不足征如此。又按俞本《皇明记事录》,洪武三年大封功臣,第二十二人开国辅运推诚柱国晋王府左相东胜侯汪兴祖。俞本所载,与《功臣铁券式》合,又可以证《实录》之阙。
洪武八年三月,德庆侯廖永忠卒。
德庆侯廖永忠之卒也,《实录》为之立传,备书其功次与其卒之岁月,而又曰:上赙遗之甚厚,以其子权袭爵。史家因之无异词矣。刘辰《国初事迹》载永忠以僭用龙凤不法等事处死。王世贞《史乘考误》援据洪武十年圣祖戒谕勋臣之词,与永乐中纪纲狱辞,有廖永忠开国功臣僭犯被诛之语,谓刘辰所载为不诬。于是永忠之被诛始著,而人皆以国史之书法为有隐矣。余偶读《通鉴博论》记丙午年事云:是岁,廖永忠沉韩林儿于瓜步。大明恶永忠之不义,后赐死。《博论》盖洪武二十九年宁宪王奉敕编定。既成,表上之,镂版内府。其书实我圣祖所注意者。然后知永忠之被诛,虽为其僭侈犯上,实以沉韩林儿之故也。滁阳即世,上方孤军无倚,渡江以来,声势翕合,实有藉于龙凤。开省称王,承制行事,十余年不改。姑苏之役,犹称皇帝圣旨、吴王令旨。圣祖何嫌于奉龙凤哉?安庆之围,圣祖拒刘基之谏,躬擐甲胄,出之水火之中。圣祖何汲汲焉若是哉?丙、丁之间,大命既集,彼一牧竖耳,其何能为?圣公既死,光武犹怜而葬之,且存其祀,盆子亦食均输税以终其身。圣祖何难于待韩氏而必欲剪灭之哉!永忠以小人之腹,为君子之虑,一旦沉林儿以逢上指,论功之日,使所善儒生窥瞰上意,可谓果于诬上而巧于要君矣。圣祖对廷臣讼言之,以逆折其邪心,厥后卒以不义赐死。圣祖之心事,百世而下昭然如日月之中天,永忠有掩面于地下而已,岂不愚而可怜哉!然则圣祖之诛永忠也,何以不明正厥辟而以僭犯为词?曰:念其兄也,念其功也。正其辟,则弗可以袭矣。杀其罪以存其嗣,忠厚之道也。高帝之诛丁公也,不遑录其后。光武之封子密也,不及正其辜。我圣祖之于永忠,斯所谓义之尽仁之至也欤?于国史则讳之,于《博论》则彰之,其又何居?曰:国史之讳之,为一时也。《博论》之彰之,为万世也。曰沉韩林儿于瓜步,曰大明以永忠为不义,后赐死。于林儿则书其名,于大明则纪其号,于永忠则正其罪,曰不义,曰赐死,其词简而该,其义博而严。愚以为此非宁宪王之书法,而圣祖之书法也。《博论》之修,其即我圣祖之作《春秋》也欤?然则今之史家,刊落龙凤之事,使元、宋之际不得比于《秦楚之月表》,此后世媚臣腐儒之所为,而岂圣祖之志也哉!
洪武十年三月,复永城侯薛显所食禄。
按:永城以始封时削禄,至十年三月全给,《实录》载之甚明。王世贞《功臣表》乃云七年加千石,误也。《实录》凡列侯禄千五百石者,七年增千石,盖谓唐胜宗等。是时显全禄未给,当不在此例也。显坐胡党,见于庚午诏书及《实录》本传甚明,而《表》以为二十六年追论蓝党国除。世贞以熟习典故自负,往往无所援据,凿空杜撰,聋瞽后世,以为无从驳正,而姑妄为之说也,岂不异哉!
洪武十一年,靖海侯吴祯卒。
靖海之功,不减于江阴。其殁也,恩礼备至。而《实录》不为立传,仅附数语于江阴之后而已。今考庚午诏书,靖海死后,亦坐胡党,国史之阙传,岂为是耶?然公侯坐胡党者,诏书所列,先后二十二人,独靖海之子忠袭封不替,岂靖海之功大而罪未著,圣祖特宥之耶?凡庚午诏书坐胡党者,皆不得祀鸡鸣山功臣庙,今得与享东序者,亦惟靖海一人。
按:庚午诏书载通胡谋逆者公侯二十二人,生者上刑,死者孥戮,不待言矣。其有死而子仍袭侯者,靖海也。子不袭而弟仍袭侯者,南安也。身死而子得降指挥者,六安也。皆所谓已死不知其反之由者也,如六安之例,其子降指挥者,宣德也。所谓为胡、陈所诱,朝廷于礼无欠者也。详圣祖备条乱臣之意,一则涉于疑似,一则近于胁从,于罪为稍轻,故其子孙幸免参夷,得及宽政。若荥阳、汝南、永嘉之类,反状著明,负罪深重,则其后必无噍类,虽欲为愍隶而不可得矣。哀哉!
十二年正月,宜春侯黄彬往临清练兵。
彬不知其所终。考《实录》不书卒之例,知其非令终也。考庚午诏书及《奸党录》,知其坐胡党也。《开国功臣录》云:十二年练兵临清。召还后数年卒。郑晓《异姓诸侯传》云:练兵临清,后坐胡党,上念其未尝失朝廷礼,宥之。数年卒。郑氏不见庚午诏书全文,误以彬等之坐党在十三年,故傅会以为上曲宥之。不知彬等党事,皆发于二十三年,诏书所谓“朝廷于礼无欠”者,谓朝廷待彬未尝失礼,岂谓彬未尝失朝廷礼哉?郑氏之误解,近于郢书燕说,而大书特书,标于史传,疑误后人,岂非大缪哉!王世贞《功臣表》书十七年薨,亦未足据也。
洪武十二年十二月,中书右丞汪广洋贬海南,自缢卒。
废丞相汪广洋敕,见高皇帝御制文集。《实录》所载,与御制文集同,但稍文其辞耳。敕云:遣人追斩其首,特赐敕以刑之。而《实录》云:广洋得书惭惧,遂自缢卒。又云:坐事贬海南,死于道。乃知凡《实录》所书自经赐死,皆史臣有隐之词,非事实也。《实录》广洋本传云:至是御史中丞涂节言:诚意伯刘基遇毒死,广洋宜知状。上问广洋云云。广洋贬死在十二年之十二月,盖此时涂节已上变告惟庸。惟庸等当亦下吏。其狱成伏诛,则在十三年之正月耳。据《昭示奸党录》诸招,广洋实与惟庸合谋为逆,而上但以坐视废兴诛之。盖此时胡党初发,其同谋诸人,尚未一一著明也。国初讳诛为废,曰废丞相汪广洋者,盖诛之也。
洪武十三年正月,御史中丞涂节告左丞相胡惟庸与御史大夫陈宁等谋反。
自洪武八年以后,惟庸与诸公侯约日为变,殆无虚月。或候上早朝,则惟庸入内,诸公侯各守四门;或候上临幸,则惟庸扈从,诸公侯分守信地。皆听候惟庸调遣,期约举事。其间或以车驾不出而罢,或以宿卫严密不能举事而罢,皆惟庸密遣人麾散,约令再举。见于《奸党三录》者,五年之中,期会者无虑二百余。噫!亦危矣!诸公侯多宿将,惟庸辈亦文法老吏,一旦举事,如中风狂走,朝堂攘臂而大言,道涂连袂而抗议,岛夷草地,交关密约,流佣厮养,参预秘计,夜集晓散,会比期门,彼挽此推,号同邪许。此岂非天厌其恶,神夺其鉴,乘舆无触瑟之惊,庙门鲜ㄚ服之恐,使之贯盈败露,自取灭亡也哉!如其不然,则爰书具在,岂无傅致一时?反状已明,抑或传疑百世?后之君子,摩挲简牍,必有俯仰心悸,徨涕流者矣。为撮其要辞。胪列如左:
嘉靖中,赠故大监云奇为司礼太监,以其守西华门发胡惟庸谋逆也。南京城西华门内,有大门北向,其高与诸宫殿等,后堂甍栋具在,曰旧丞相府,即胡惟庸故第。前有眢井,即所谓醴泉出,邀上临幸,伏甲谋不轨者也。云奇之事,国史野史,一无可考。嘉靖中,朝廷因中人之请而加赠,何孟春据中人之言而立碑。王世贞《旧丞相府志》据国史以驳之,其辨甚正。第亦疑惟庸私第不当在禁中,而未有以核其实也。余考《奸党第二录》载卢仲谦招云:洪武九年秋,太师令金火者引仲谦同仪仗户耿子忠等往见丞相,前去细柳坊胡府门首。又汝南侯火者寿童招云:胡丞相在细柳坊住,与我官人住近,尝与丞相往来饮酒。则惟庸私第在细柳坊明矣。按《洪武京城图志》,广艺街在上元县西,旧名细柳坊。一名武胜坊。又考《街市图》,广艺街在内桥之北,与旧内相近。此惟庸私第不在禁中之明证也。世贞云:高帝初下金陵,以元御史台为中书省,后为吴王,徙居旧内,而别立中书省。按《实录》,丙申,上入金陵,居富民王彩帛家。七月,诸将奉上为吴国公,以元御史台为公府,置江南行中书省,上兼总省事。丙午八月,拓建康城。初旧内在建康旧城中,因元南台为宫,稍庳隘,上乃命刘基等卜地,定新宫于钟山阳。戊申正月,自旧内迁新宫。《一统志》云:旧内城在京城中,元为南台地。本朝既取建康,首宫于此。比皇城大内宫殿成,此称为旧内。然则旧内则元御史台也。世贞谓上为吴王徙居旧内。误也。又云:省中丞相以下至六尚书侍郎,当各有堂阁。按:洪武元年命置六部,固云国家之事,总之者中书,分理者六部,不闻六部皆属中书省为省中僚属也。世贞疑五部五府,即故中书省大都督府之遗址,而又云:上下金陵,即有此省府及台,自当与旧内相近。其后改卜大内,居都城左偏一隅,不应预建省府及台于宫之两傍。夫上为吴王居旧内,则省府当近旧内。及既即大位,改筑新宫,则省府当近大内。此不待辨而明者。《洪武京城官署图》,宗人府五部,在承天门外御街之东,五府太常寺在承天门外御街之西。志刻于洪武二十八年,上诏礼曹绘图锓梓。以今之五部五府推之,则昔之省府,其不与大内相远亦明矣。第未知即此地否耶?俟详考之。
初学集卷一百四
○《太祖实录》辨证(四)
洪武十三年正月,左丞相胡惟庸、御史大夫陈宁谋反,词连李善长等。赐惟庸、宁死,善长勿问。二十三年五月,御史劾奏善长大逆罪状。廷讯得实,善长遂自经;赐陆亨等死。
按《洪武实录》:十三年正月,涂节告胡惟庸、陈宁等谋反,事连李善长及吉安侯陆亨等。上命群臣更讯得实,赐惟庸、宁死。群臣又请诛善长、仲亨等,上曰:“此皆吾初起腹心股肱,吾不忍罪之,其勿问。”至二十三年五月,有告元臣封绩为惟庸通朔漠讯,得反状,及善长私书。刑官请逮善长。诏勿问。会善长家奴卢仲谦等,亦发善长素与惟庸交通状。上命廷讯得实。召善长诣奉天门,抚遣归第。善长遂自经。此国史所纪善长得罪之始末也。尝窃疑善长以元勋国戚,结党谋叛,罪不容于死。业已更讯得实,群臣劾奏请诛,其义甚正,而上以勋旧曲赦之。十年之内,宠寄不衰,有是理乎?纵上厚待之,善长独不愧于心,引嫌求退乎?吉安、平凉皆戆勇武夫,置之勿问犹可也。事露之后,上独无纤芥之疑,而出镇专征,委以重寄不一而足乎?仲亨之谋逆,以初起时股肱见贷。当时公侯,谁非丰沛故人,亦欲为仲亨所为,其孰能禁之乎?涂节等之上变,已经更讯。后十年再命廷谳,始致辟焉。将初辞犹未尽,而后狱乃致详乎?抑前之更讯者无左验,而后之具伏者乃定案乎?缓之十年,发之一日,劾奏者攘臂于先,而举首者接踵于后。天下后世不能不致疑于斯狱也,可知已矣。今以《昭示奸党录》考之,庚午五月之诏,与善长等之招辞,胪列备载,乃知惟庸之谋逆,发于十三年。善长弟侄之从逆,发于十八年。而善长与吉安、平凉诸公侯之反状,直至二十三年四月,始先后发觉也。国史所记,其失实于是乎不可掩矣。上手诏云:三十九年已被瞒过。三十八年善长招云:十三年奸党事发,侥幸不曾发露。十八年弟李四被毛向糖说出胡党免死,发崇明安置,不曾推问善长情节。则善长之反状,二十三年以前未尝发觉,晓然无可疑者。惟其如是,故十年之中,韩公之恩礼弥隆,列侯之任使如故。一朝发觉,而逮问相错,诛夷殆尽,此事理之可信不诬者也。不知永乐初史局诸臣,何不细究爰书,而误于纪载若此?窥其大指,不过欲以保全勋旧,揄扬高皇帝之深仁厚德,而不顾当时之事实抑没颠倒,反贻千古不决之疑,岂不缪哉?国初《昭示奸党》凡三录,冠以手诏数千言,命刑部条列乱臣情辞,榜示天下,至今藏贮内阁。余得以次第考之,而厘正如左:
一、《实录》:刑官请逮善长。诏弗问。下善长从子佑、伸于狱,廷讯得实。上召善长于右顺门,抚慰遣归,善长乃自杀。是善长始终未尝下狱也。按太祖手诏云:敕锦衣诣置所提到亲弟侄,令九衙门共审,发觉知情缘由。则逮问者善长之弟存义,存义之长男伸与李存贤之子仁也。已而命刑部备条乱臣情辞,则首列善长招辞,而次及存义与其子伸。善长倘终不下狱即讯,则法司何所援据,而有一名李善长之招乎?又按营阳家人小马招云:今年闰四月内,闻知李太师下。盖指二十三年之闰四月也。此非善长下狱之明证乎?俞本《皇明本记》云:国老太师李善长为逆党事伏诛,妻女子弟并家人七十余口悉斩之。然则善长之不下狱与归家自经,盖亦史臣有隐之辞,非事实也。又云:上不得已下佑、伸于狱。上曰:“吾欲赦佑等死,以慰太师。”群臣不可,佑即惟庸之婿也。李存义招云:十八年,次男李佑,被人告发,钦蒙免死,发崇明安置。存义与伸俱免死安置,则佑之不免死明矣。刑部但列存义、伸、仁三招而不及佑,二十三年必无佑尚在之理。此必国史之误也。王世贞撰《韩公传》,于十三年书云:遂止诛存义,并赦佑。尤为失实无据。
一、《实录》:惟庸以兄女妻善长从子佑。善长之弟存义,佑之父也。惟庸令存义阴说善长。善长惊悸曰:“尔言何为者?若尔,九族皆灭。”存义惧而去。十余日,惟庸又令存义告善长:“事成,当以淮西地封为王。”善长本文吏,用计深巧,虽佯惊不许,然心颇以为然,又见以淮西之地王己,终不失富贵,且欲居中观望,为子孙计,乃叹息起曰:“吾老矣,由尔等所为。”存义还告。惟庸喜,因过善长。善长延入,惟庸西面坐,善长东面坐,屏左右,款语良久,人不得闻,但遥见颔首而已。按《实录》所载与上手诏及善长、存义等招,大略相同。手诏之罪善长曰:李四以变事密告,善长中坐默然而不答。又十日,弟仍告之,方乃有言。皆小吏之机,狐疑其事。以致胡、陈知其意,首臣既此,所以肆谋奸宄。善长自招,一云:寻思难答应。一云:这事九族皆灭。一云:我老了,你每等我死时自去做。皆徘徊顾望,一无坚决之语。其所云:这件事若举,恐累家里人口;这事急切也做不成。以此含糊不举。此则其本情也。惟庸反谋已久,谋欲善长为己用,兄弟子侄,宾客朋旧,下及僮仆厮养,举皆入其彀中。善长昏姻谊重,家门虑深,目瞪口去,宛转受其笼络而不能自拔,卒委身以殉之。以霍子孟之忠,明知显之邪谋,欲自发举,不忍犹与,以酿身后之祸。而况可责之于善长乎?坐此族灭,岂为不幸哉?庚午诏书,条列善长罪状,不过曰:平昔以吏心自处,默然不答,以致胡、陈知其意。所据者,善长与存义、伸、仁四招而已。其他家奴妇女一切招辞,牵连错互,虽胪列之以示天下,而手诏皆不及焉。盖圣祖之意,亦未必尽以为允也。呜呼!亦可哀矣哉!
一、国史序善长与惟庸谋反情事,皆援据当时狱辞。第按《昭示奸党录》条列善长诸招,则亦有未尽核者。盖洪武十年九月,惟庸以逆谋告李存义,使阴说善长,未得其要领,乃使其旧人杨文裕许以淮西地封王。是年十一月,惟庸亲往说善长。善长犹趑趄未许。即国史所记惟庸西面坐,善长东面坐者是也。然此时善长未许。至十二年八月,存义再三往说,善长始有我老了,你每自做之语。今乃尽削去前后曲折,谓惟庸使存义说善长,善长不为动,更令以淮西地啖之,即叹息而起,遂自往面订逆谋。譬如赋诗,取义断章,岂可以为折狱定罪之法乎?惟庸过善长密语,据善长自招,则云知道了;据火者不花之招,则云善长怒骂李四,惟庸即去。正圣祖所谓小吏之心,狐疑其事也。今乃云良久人不得闻,遥见颔首。国史叙事,盖用太史公《淮阴》诸传之法,可谓妙于揣摩矣。以言乎实录,则犹有间也。
一、《实录》:善长家奴卢仲谦等发善长与惟庸往来状。惟庸为宁国知县,善长荐为太常少卿,惟庸以黄金三百两谢之。及惟庸欲谋反,善长阴遣家奴耿子忠等四十人从惟庸。惟庸皆厚与金帛,以古剑谢善长,且言此回回国所献者。又以玉酒壶、玉刻龙盏、蟠桃玉杯奉善长。按《昭示奸党录》所载招辞,有云龙凤年间,举荐惟庸为太常司丞,以银一千两、金三百两为谢者。此太师火者不花之招也。有云:洪武八年,太师在凤阳盖宫殿。三月间,胡丞相来点凤阳城池。丞相解剑赠太师,云是回回国所出,名木樨花并铁剑,不问甚么甲,层层透。十三年六月,太师命不花碎此剑。亦不花之招也。有云:洪武十二年八月,丞相家二舍以千金宝剑送太师。至第三日,二舍人令人抬木匣一个,有小玉壶瓶一个,玉盘盏二副,玉龙头大盏一个,玉马盂一个,玉盘一个,桃样玉盏二个,摆起来恰好一卓子。太师朝回,逐件看过,喜欢收了。至第二日,太师朝回往谢。酒间,丞相说:“玉器不打紧,我明日淮西地面盖起王府,拨五十家行院与你做家乐,那时才是富贵。”十三年,胡党事发,太师令脱脱火者将玉器并剑打碎,掷在河里。此火者来安之招也。有云洪武九年秋间,太师早朝回,唤家人卢仲谦及仪仗户陈进兴、耿子忠等四十人,各赏钞七十贯。至晚,太师又说胡丞相要几个人用,你们去根他,重赏赐你。即令金火者引仲谦等去细柳坊门首。李四官人引见丞相,丞相每人与银十两,又说:“你每是太师家里有用的人,常根我做贴身伴,当扶助我成得事业,教你每都做大官人。”仲谦等喜允,一向跟随本官出入,时常与李太师家商量事务。十三年,胡党事发,仲谦与陈仲良逃回太师家躲避。此卢仲谦等之招也。《实录》所载狱辞,大抵援据各招,约略相合。第据诏书及善长等招,善长虽与惟庸结姻,初未知惟庸反情。十年十月,惟庸使善长故人杨文裕说善长,许以割淮西地王之。善长方心动。至十二年八月,李存义来言,犹再三坚拒。而仲谦之招,以为善长遣往从惟庸,乃在九年之秋。果尔,则惟庸之反状,善长已明知之,且使其家人仪仗户杂然往助,惟庸又何以惟恐善长之不就己,而使其故人子侄宛转游说耶?又云:洪武八年十月内,太师常去胡丞相家商议,太师云:“若谋反,必要几个大公侯同谋。”如此则众公侯之从惟庸,皆善长主谋使之也。乃其身顾重自犹豫,不肯决然同事耶?仲谦又招云:洪武九年,太师使伴当耿子忠请吉安、淮安、临江、营阳、平凉、永嘉六侯吃茶。太师云:“我请你到胡丞相家商量谋反事务。”善长文吏奸深,何至矢口狂悖,如病易丧心者所为?岂仲谦等诸招,与夫杂出于家奴妇女之口者,亦有不足尽信者耶?或谓善长巧伪舞文,掩匿其通谋之状,而以狐疑观望,曲自抵讳,冀上怜而贳之。然以太祖之圣明,岂不能洞见其隐,而但据其抵谰之辞,以播告天下哉?核善长之罪状者,当以庚午诏书及善长、存义四招为正。如国史据拾仲谦诸招以傅爰书,则情事舛驳,疑信错互,千载而下,回翔翻阅,必有反抉谪其罅漏,为善长讼冤者矣。姑书之以俟后世焉。
一、《实录》:胡惟庸谋乱,密遣元臣封绩使于元主。惟庸诛,绩惧不敢归。蓝玉于捕鱼海获绩,善长匿不以奏。至是有告之者,捕下狱,讯得反状及善长私书。庚午诏书谓耿忠、於琥在宁夏时,听胡、陈分付,送封绩往草地通信,后破胡营,获封绩,二人反情,由是发觉。初不及善长私书及匿不以闻事也。以《昭示奸党录》考之,则云洪武二十三年,善长于京民合迁之内,朝给长姊杨阿李,暮给次姊王阿李,明日又给亲人丁斌。朕见其深奸,提伊亲弟侄,令九衙门共审,供发知情缘由。善长自招云:今年不合将应迁逆民数内,给付姐姐,及将亲人丁斌妄奏。致蒙送问,供出李四缘由。蒙提李四到官,供出善长前项缘由。则善长之事,由丁斌发觉明矣。按丁斌者,扬州高邮人,西安护卫百户周祥之义男也。周祥有胆勇,系张氏同佥归附,出入胡丞相门下,参预谋议,得升本卫千户。祥在京师,尝以其女原奴许配丞相之子。洪武八年,祥殁于西安。斌与祥之子周,食贫无以为生,因太师从子神舍、吉安侯妻舅石敏与其婿黄质引见丞相。丞相讯知祥已死,为之叹惜,遂命袭职,除杭州卫;留斌出入门下,如祥在时。一日,斌与李神舍往候丞相。丞相与太师弟李四在西轩闲坐。丞相谓李四曰:“周千户在时,曾以女许配吾子。今吾子俱有妇矣,汝侄神舍尚未娶。吾为主婚,以周氏女娶神舍何如?”李四遂命神舍拜谢。七月,斌义姊遂归神舍。神舍者,李存贤之次弟,仁之亲弟,而太师之从子也。斌自此与李四叔侄侍丞相饮酒。丞相每告戒,令齐心举事,事成,富贵不小。斌等心识之,不敢泄。十三年,胡党事败,斌惧祸逃杭州,往依周。二十三年二月,李神舍先为事处决。斌复来神舍家,闻石敏、黄质等事发,欲逃归。未果,为法司逮问。此丁斌招辞之大略也。由此观之,则李四父子之反形,因丁斌而发觉;善长之逆情,又因李四父子而供吐,其不为封绩手书之故明矣。国史于善长一狱,不胜舛误。即所记台臣前后论劾,凛如秋霜,要亦史臣以己意文致其词,未必当时白简果如此也。封绩爰书,详具于后,其词亦未尝连善长。
一、封绩招云:绩系常州府武进县人。幼系神童,大军破常州时,被百户掳作小厮,拾柴使唤。及长,有千户见绩聪明,招为女婿。后与妻家不和,被告发,迁往海南住坐。因见胡、陈擅权,实封言其非为。时中书省凡有实封到京,必先开视。其有言及己非者,即匿不发,仍诬罪其人。胡丞相见绩所言,有关于己,匿不以闻。诈传圣旨,提绩赴京,送刑部鞠问,坐死。胡丞相著人问说:“你今当死,若去北边走一遭,便饶了你。”绩应允。胡丞相差宣使送往宁夏耿指挥、居指挥、於指挥、王指挥等处。耿指挥差千户张林、镇抚张虎、李用转送亦集乃地面,行至中路,遇达达人爱族保哥等,就与马骑,引至火林,见唐兀不花丞相。唐兀不花令儿子庄家送至哈剌章蛮子处,将胡丞相消息,备细说与,著发兵扰边。我奏了,将京城军马发出去,我里面好做事。按封绩招词甚详,绝不及善长私书,则善长事发,非为有人首沙漠之故,又居可知也。通胡手迹,此善长大逆不道第一公案。圣祖不以列手诏,刑部不以入爰书,而国史罗缕书之,独何所援据哉!以圣祖所条示为案,而力刊《实录》之误,可也。《实录》又云:封绩,河南人,故元臣来归,命之官不受,遣还乡,又不去,谪戍于边。故惟庸等遗书遣之。按绩本武进人而曰河南,童稚被掳,身为厮养,而曰元臣来归,且所记遣戍遗书之故,与绩招无一语相合者。国史之不足征,一至于此。
一、诏书云:于京民合迁之内,朝给长姊杨阿李,暮给次姊王阿李,明日又给亲人丁斌。善长招云:不合将应迁逆民数内姐姐给亲及将亲眷丁斌妄奏。《实录》云:京民通惟庸作乱者,法当徙边。善长受奸民赃,奏请数给其亲。《九朝野记》则云:京民为逆,﹃其半,迁其半于化外。善长复请免其党数人,按善长二姐家及丁斌,皆惟庸党,合迁化外者。善长奏请免之,致将丁斌提问。若云以合迁京民奏给其姊及丁斌,恐无此理,当以《野记》为是。因诏书出自圣制,文义奥古,故《实录》误解耳。又如诏书云:陆仲亨年十七,持一斗麦藏草间。朕呼之曰:“来。”盖以罪状仲亨,著明其负恩忘旧,而《实录》援引,以为上对群臣曲赦仲亨之语,则不啻背驰矣。国史之多误如此。
一、太师妻朱氏招云:洪武十二年十月,听得李六十(即李仁)和太师说:“我有得多少人,和汤大夫处借些人。”太师自去请汤大夫前厅饮酒,太师说:“你的军借三百名与我打柴。”汤大夫说:“上位的军,不是我的军,我如何敢借与你。”酒散,太师对李六十说:“上位气数大,便借得军,也无军器,且慢慢理会。”(此招与《实录》相合)。
一、太师妻樊氏招云:洪武十一年六月,太师为救仪仗户事,上位恼李太师,著人在本家门楼下拿去察院衙门。丞相奉旨发落归家。爷儿三个在前厅哭,发狠:“我做著一大太师,要拿便拿。”当月第三日,丞相来望太师说:“不是我来发落你,上位怎么肯饶你?”
火者不花招云:洪武七年十月,李太师钦差往北平点树,回到瓜州。胡丞相差省宣使来说:“圣旨教你回凤阳住。”太师抱怨说:“我与上位做事都平定了,到教我老人家两头来往走。若是这等,事业也不久远。”八年三月,钦取太师回京。不数日,太师往告诉胡丞相:“上位如今罚我这等老人,不把我做人。”
太师管田户潘铭招云:太师于洪武八年凤阳盖造宫殿,差往兴原转运茶。与陈进兴说:“许大年纪,教我运茶,想只是罚我。”九年三月回家,对胡丞相说:“许大年纪,教我远过栈道去,想天下定了,不用我。”(俞本《纪事录》:七年十二月,善长奉旨差诣汉中府,清理茶政,秦州、河州访察马政。上嘱曰:“卿到陕西使曾跟朕小厮两个跟前用,不要使宣使奏差。朕与汝银二百五十两,买酒肉与小厮吃,只教也支廪给,休扰那驿家。”)
太师仪仗户孙本招云:洪武九年七月,李太师对延安侯说:“我为盖凤阳府宫殿不好,上位好生怪我,教我无处安身。”吉安侯说:“我每都去胡丞相家商量。”
仪杖户闻保儿招云:十年三月,丞相对太师说:“上位这几日有些恼,为凤阳盖宫殿不如法。”太师说:“这等教我怎么好?”丞相说:“太师,我这等事也觑的小可。”以上诸招,皆善长平日怨望圣祖之事,国史所不载者。
一、太师火者来兴招云:洪武九年六月,胡丞相教人送一柜钞与太师。丞相云:“我抬这钞,不是与别人。你收拾些好伴当与我。”太师说:“我与你这伴当,不要与人知道。”当日太师拨伴当陈进兴、耿子忠等四十名送胡丞相。丞相云:“你常常跟著我,等至十二年二月初一日下手。”(与卢仲谦招同。九年六月收拾伴当,约至十二年二月举事,何期会之蚤若此?)
又招:六年三月,胡左丞问太师:“我和你说的话,如今怎的?”太师说:“已知道了。明日有淮安侯管各门,约四月十二日点定人马下手。”(见淮安事中。时华云龙在北平,所约者小淮安侯华中也,恐无掌管各门之事。)
又招:洪武九年二月,胡丞相问梳头待诏许贵:“我要使你和太师老官人说些话,你敢说么?”许贵说:“我敢说。”丞相说:“我要和太师商量大逆的勾当。”(岂有大逆勾当使梳头待诏传说之理,似未可信。)
太师妻樊氏招云:洪武七年,胡丞相到太师家拜年节。丞相说:“天下的事,都在我手里掌著。我如今要作歹,你爷儿从不从?”太师说:“看丞相几时下手?我每爷儿也从。”九年十月,丞相约太师:“二十日下手,你著两个儿子,四官人、六官人爷儿各自领人。”
又招:八年八月十五日,胡二舍对太师说:“如今事都成了,有李四还在江那边,取他爷儿五个回来,交付人与他领。”太师即便使人取回。(李四与丞相结姻在洪武九年,岂有八年八月先取回领军之理。)
太师妻朱氏招云:洪武八年六月,太师伴当陈千户斫了胡丞相淮西坟上树。上位宣太师来问,脑揪太师赤脚走一遭。太师归家说:“我跟了上位许多年,听胡丞相说,便这等揪我。”李四说:“却又我说不差,你听我说,从了他,那里有这等事?”太师点头。(此亦在李四与惟庸未结姻之时,恐未足信。()
李四妻范氏招云:洪武五年十一月,男李佑回家说:“今日早我父亲和太师、延安、吉安四人在胡丞相家板房里吃酒,商量要反。”范氏道:“可是真个?你吓杀我。”李佑回说:“是真了。”
又招:八年九月,李四回家说:“我早起和汪丞相、太师哥在胡丞相家板房吃酒,商量谋反,我也随了他。”范氏骂李四:“你发风,你怎么随他?”李四说:“我哥哥随了,我怎么不从他?”(善长既与惟庸再三面议反事,何以至十二年犹狐疑未决耶?()
已上诸招,皆所谓杂出于家奴妇女之口,虽经刑部条示,而诏书皆未之及者也。三录所载,未可更仆数,姑存其梗概。
一、太师仪仗户周文通招云:洪武十六年五月初五日,太师坐前厅,“叫火者家人小厮都来听我发放。已前事务不成了,你每大小休要出去唱言。如今暗行人多,我好时小厮每都好,不好时都不好,出外小心,在家勤谨,休要说闲话。”小厮每都起去。
卢仲谦招云:洪武二十一年,仲谦到定远看太师新盖房子。仲谦跪说:“别公侯家都盖得整齐,大人如何不教盖得气象著?”太师说:“房子虽盖得好,知他可住得久远?”仲谦说:“大人有甚么事?”太师说:“你不见胡党事至今不得静办,我家李四每又犯了,以此无心肠去整理。”仲谦回说:“好歹不妨。”
仪仗户孙本招云:十九年十月,孙本去定远县见太师房屋不整齐。太师说:“李四见在崇明,胡党不息,不知我如何?”孙本说:“有甚么事?”
家人倪定住招云:十三年十月,太师在家饮酒,六官人和太师说:“已前和胡家商量的事,怕久后牵连我一家。”李二官人说:“父亲做太师,哥哥做驸马,料著我家无这等事。”
仪仗户赵猪狗招云:十六年六月,太师请延安侯饮酒。延安侯说:“我每都是有罪的人,到上位根前,小心行走。”太师说:“我每都要小心,若恼著上位时,又寻起胡党事来,怕连累别公侯每。”十七年五月,太师说:“上位寻胡党又紧了,怎么好?”吉安侯说:“上位不寻著我,且由他。”
十四年正月,平凉侯请太师饮酒。平凉侯说:“我每都是胡丞相作反的人,若上位寻起来,性命都罢了。”太师说:“早是也不来寻我。”平凉侯说:“若不寻著,我每且躲一躲,不要出头罢了。”
已上诸招,皆胡党发后,善长惶恐惧祸之事。观其告戒同党,晓谕僮奴,屏足掩耳,惴惴如不终日。至于凤阳第宅不事修葺,且有知他可住得久远之语,且悔且惧。其于善长情事,可谓逼真矣。他招谓善长欲为惟庸报仇,或云十六年谋之济宁,或云十八年谋之平凉,又谋之平凉侯男,或云十九年谋之吉安、营阳,或云二十一年谋之延安。善长老吏负罪,而心悸惟恐人知其影响,尚敢攘臂怒目,切切然谋为人报必不可报之仇也哉?爰书所列,此其最为失真者,断而削之可也。
一、祝允明《九朝野记》云:二十三年五月初二日,以肃清逆党,命刑部尚书杨靖备条乱臣情词。播告天下。上口诏几四千言。梅纯《备忘录》云:洪武三年,大封功臣。十七年,定功臣次第,又异于前。郑晓《异姓诸侯传序》云:洪武三年冬,大封功臣。十七年,定功臣次第,与前稍异,功高望重,连岁总兵者八人云云。二十三年五月,肃清逆党,命刑部尚书杨靖条示天下,上口诏几四千言。按庚午诏书,载于《九朝野记》者,首尾阙落,仅存其半。郑晓作《异姓诸侯传》,多援据此诏,第未见全文,概有舛错。其序云:十七年,定功臣次第。二十三年,肃清逆党。此大缪也。功臣次第,即定于肃清逆党之榜,岂有两诏乎?如曰功臣次第为十七年所定,则蓝玉之进封凉国在二十一年十二月,此诏何以不称永昌而先称凉国耶?舳舻、航海,以二十年封,开国、全宁、西凉以二十一年封,又何以备列耶?郑氏之失考甚矣。黄金《开国功臣录》云:二十三年春,榜列勋臣五十七人,李善长犹居首。不知此诏在二十三年之五月,正善长等参夷之日。其榜列勋臣,所谓刑人于市,与众弃之者也,岂以是优异善长等耶?《昭示奸党第三录》载营阳侯杨火者招云:洪武二十三年五月,内舍人杨达读录榜文,想伊父五次卖阵,我兄弟又有大罪,本年六月,钦差官来察理旨意。观此招,则肃清逆党之诏,其榜列在二十三年五月明矣。《昭示奸党》诸录,则又次第刊布,未必在一时也。此诏《实录》失载,几于湮没,今幸藏┑内阁,开国勋臣之事,其强半犹可考见。孔子二代之伤,公羊三世之论,君子不能不为之慨叹云。
一、善长子祺尚太祖长女临安公主。《开国功臣录》云:永乐元年,卒于江浦。《史翼》云:洪武中以善长罪,囚于家。建文初,赦出,守江浦。北兵入,投水自溺。按大明主婿祺卒于洪武二十二年己巳。《开国功臣录》诸书皆缪也。大明主婿,永乐间编纂仁祖、太祖及亲王主婿谱牒,其可征信无疑,余故援以正之。又按《昭示奸党录》载李太师家教学贡颖之招云:洪武十六年,颖之见党事不绝,仍投李太师家,教李驸马舍人读书。二十一年,跟李驸马往凤阳定远县住。则知祺以二十一年还定远,次年卒,亦当在定远,不在江浦也。使二十三年祺尚在,亦必不免。太祖大义灭亲,岂不能以欧阳伦之法处之耶?祺之得前死为幸,而韩公之后,其得存者必鲜矣。哀哉!
初学集卷一百五
○《太祖实录》辨证(五)
洪武十三年九月,永嘉侯朱亮祖病卒。
《实录》记亮祖之殁,以为病卒。而高皇帝《圹志》则曰:朕怒而鞭之,父子俱亡。亮祖父子之死,高皇帝未尝讳也。《实录》云:上亲制《圹志》,仍以侯礼赐葬。后有读御制文集者,则可考而知之矣。亦所谓讳而不没其实者与?亮祖在镇不法,为道同所论列,上虽怒之,亦但知其为胡惟庸所使,擅专贪取而已。二十三年正月,其次子昱始以胡党事提问,则知亮祖之坐胡党,亦发于二十三年也。郑晓《异姓诸侯传》云:罢职居江宁,又坐胡党,十三年卒。影响傅会,似是而实非,不可以不正。太祖于朱文正云鞭后而故,于朱亮祖亦云朕怒而鞭之。父子俱亡,盖皆毙于杖下也。太祖不讳,而国史概从讳词,何哉?
十三年四月,改封胡美为临川侯。
胡美,《实录》不载所终。《开国功臣录》《异姓诸侯传》俱云二十六年卒。王世贞《功臣表》云:二十六年,坐蓝党论死,国除。今按高皇帝手诏,则美于洪武十七年以犯禁伏诛。而据吴也先之招,原系临川侯火者,十七年本官为事拨李太师家,其证佐甚明。是知诸书皆缪,而《功臣表》蓝党之说,尤为无稽。又按郑晓《异姓诸侯传》云:十三年,董建潭王府,后坐党事,二十六年卒。美于十七年伏诛,而胡党之发露,则在二十三年,相去已七年矣。郑所记甚缪,今并正之。
洪武十三年七月,复封郑遇春为荥阳侯。
按遇春与陆亨、唐胜宗俱以多起驿马,降充指挥,发山西捕四达子。此洪武八九年间事,见于庚午诏书及《奸党录》诸招者也。《实录》略载仲亨事,而不及胜宗。遇春独于十三年七月书复封郑遇春为荥阳侯,而不详其谪降之故。惟十年五月,番酋寇凉州,书指挥郑遇春击却之。六年书荥阳侯郑遇春仍守朔州。而十年书指挥者,盖遇春夺爵之后,降为指挥守凉州也。考之诸招,仲亨三侯,俱以八年责降,九年复爵。诏书亦云:期年取回复爵。遇春家人杨保儿招亦云:九年回京。《实录》书遇春之复爵乃在十三年,何也?九年复爵,则十年又何以书指挥也?岂《实录》前后错互,其不书于八年九年者为脱略,而书于十年十三年者为赘误耶?《开国功臣录》亦记十三年复封,与《实录》合。郑晓《异姓诸侯传》则云:坐累夺爵,逾年复侯。郑所据者,盖庚午诏书也。
洪武十五年三月,命济宁侯顾时子敬袭爵。
《实录》不载敬所终。按《昭示奸党录》老济宁侯妻舅李赛儿招云:姊夫领大舍顾敬,时常到丞相家商议。十九年五月,小济宁侯以给亲具奏,今因事发提问。则二十三年敬以胡党连坐明矣。推国史不书卒之例,则敬之伏法可知。郑晓《异姓诸侯传》云:先是坐党,上特释时,以故子得嗣侯,后竟除。时殁时,党事未发,故身得赠谥,子得嗣侯。安有党事已败,而独释时之理乎?郑氏之传妄矣。然庚午诏书,独列顾时而不及其子敬者,何也?盖当时诸小侯从胡谋逆者,若顾时之子敬,陈德之子镛、杨之子通,皆其父谋逆,而其子亦与谋,故诏书列其父,而不及其子,举其重而书之也。至如申国公邓镇、小淮安侯华中,则其父不与逆,而其子自为之也。故独列其子之名,以著其为首恶也。诏书之书法简严,真不减于《春秋》矣。
洪武十七年三月戊戌朔,曹国公李文忠薨。
(按:曹国之薨,太祖痛悼辍朝,恩恤备至。而王世贞《史乘考误》载野史云:文忠多招纳士人门下,上闻而弗善也。又劝上裁省内臣。上大怒,尽杀其门客。文忠惊悸暴卒。上杀诸医及侍者百人。世贞初疑其诬,后以十九年景隆袭爵诰文考之,而知野史之言有自来也。诰云:非智非谦,几累社稷,身不免而自终。又云:尔其鉴前人之失,保尔富贵。太祖之叮咛告诫,不释然于曹国也,可谓深切著明矣。曰身不免而自终,其与夫获考令终者,则有间矣。俞本《记事录》云:文忠病,淮安侯华中侍疾进药。上疑其有毒致薨,贬淮安侯,放家属于建昌卫,医士全家被诛。淮安进药之事,与刘诚意之死状略同。胡惟庸之毒诚意也,奉上命挟医而往。淮安之侍药,岂亦传上命耶?惟庸之于诚意,淮安之于曹国,与夫德庆之于龙凤,卒皆用以致辟,岂其事亦有相类者耶?若曹国得罪之故,史家阙如,无可征考,吾不得而知之矣。呜呼!亲则甥舅,功则元勋,殁享大,生传带砺。五刑无隐,谁薄卫医之鸩?万岁为期,如赐汉仪之酒。若乃中山马肝之谤,开平杜邮之疑。汲冢之科斗,与孔壁而并传;隐、桓之异辞,征宝书而莫辨。悠悠百世,可为陨涕者也。
洪武十七年四月,进封征南功臣傅友德等。
洪武十二年,封仇成等十二侯。惟成以旧勋,余皆以征西有功也。食禄皆二千石,子孙世袭指挥使。至十七年四月,论征云南功,进封颍川侯傅友德为颍国公,副总兵永昌侯蓝玉、安庆侯仇成、定远侯王弼等,先为有功,身受侯封。今功著南征,当爵及子孙,食禄二千五百石,仍各赐铁券。《实录》但举永昌、安庆、定远三侯,而不及其他。然其他多世袭,如安陆侯之子杰、宣国侯之子镇,则皆以十九年四月袭封矣。凤翔侯之孙纲,宣德十年犹乞袭封矣。盖十二侯皆于十七年论功加世爵,而《实录》纪之,从省文耳。安陆、宣德皆先卒,其功自当与十二侯并论,考《袭封底簿》自明。
洪武二十年,靖宁侯叶进讨东川诸蛮,平之。
黄金《开国功臣录》载梁国公胡显,以洪武二十一年讨东川功得封。显,昭敬皇妃之父也。显之姓氏,始终不见于《实录》。考《实录》二十一年讨东川者,靖宁、景川也。二十二年讨九溪者,靖宁、东川、普定也。靖宁独得贼首,颁赏最厚。不闻援信国、颍国之例,自彻侯进封。而从征之胡显,以椒房故,猎封大国。圣祖慎恤名器,岂宜有此?且国封大事,国史虽多脱略,宁有没而不书之理耶?二十三年五月诏书,自三年大封以后,条例封公侯者凡五十七人,独不及显。洪武末年封爵,诏书不载者,惟永定、越隽二侯,皆二十三年五月以后封者也。显果以二十二年七月封,何不在建功一十五人之列耶?显之不封,此其明证也。王世贞云:据兵部黄及胡氏亲供甚明。余考吏部《公侯伯袭封底簿》皆据兵部贴黄,绝无梁国袭封始末。王氏又何从见之?斯亦妄矣。又按《楚昭王行实》云:王生母昭敬太充妃胡氏,都指挥同知胡显之女。《昭王行实》为王孙季所编,载充妃为显之女。而《开国功臣录》谓充妃为泉之妹,显之姑,则纰缪甚矣。《行实》称显止云都指挥同知,则其未尝开国封又明矣。《行实》载昭王事迹甚详,若有入奏召还胡显之事,安得不备载耶?其为傅会无疑也。余故据《楚昭王行实》,合之国史诏书,径削去之。恐后人尚承其讹,故存其辨于靖宁之后。
洪武二十一年十月,常袭封开国公。
按:《实录》自二十一年袭封,同诸功臣屡出练兵。自二十六年二月陕西召还之后,遂无闻焉。《公侯伯袭封底簿》载茂有弟常,生继祖,发云南临安卫安置,而不记之所终。郑晓《名臣记》:靖难兵至浦子口,与魏国公分道力战,已而见上得释。诸家记革除事,皆为立传,参列于魏、曹二国之间。今以《逆臣录》考之,则为蓝玉之甥,初与通谋,玉既伏诛,又于三山聚兵谋逆。反状已具,爰书胪列,而得免于圣祖之刑﹃,有是理乎?然则以二十六年伏法,无可疑者。《袭封簿》不记其所终,盖讳之也。既伏法,又安置其子于云南者,茂既无嗣,不忍复诛之子,此议功议亲之法也。若如郑晓所记,则于拒战得释之后,成祖遂释而贳之乎?抑亦既释而终不免乎?若释而贳其罪,则既得释矣,不应又放其子于临安也。若既释而仍不免,则以怒之故,放其子于临安,不应两年之内,旋召见而厚赐之也。故常之事,当以《逆臣录》《袭封簿》二书为正。其它革除诸书所载,一切削去可也。王世贞撰《开平世家》云:抗靖难师得罪,安置临安,以忧卒。此尤为附会,不足置辨。
洪武二十三年五月,赐李善长从子佑及吉安侯陆亨等死。
按洪武《实录》,延安、吉安、平凉、南雄四侯,皆吉安家奴封帖木所告,与胡惟庸等同谋为变者也。《实录》于五月乙卯,但记赐善长从子佑及陆亨等死,而不详其事。延安等三侯,既不为立传,亦不载其所终。黄金《开国功臣录》于四侯皆云二十六年卒。王世贞《高帝功臣表》皆书二十六年卒,追论奸党,国除。仲亨之赐死,国史既大书其事,无可疑者。然延安三侯,皆与惟庸等约日为变,厥罪惟均。既赐亨死,则胜宗、聚庸,安得同罪而异罚耶?《实录》书云:赐亨等死。曰亨等,则其非一人可知。以书法推之,盖包括胜宗、聚庸而为之词,其必以同时赐死无疑也。按《昭示奸党第二录》,载延安侯唐胜宗招云:今蒙提问胡党情节,从实开招于后。又载平凉侯费聚全招,则胜宗与亨等俱下狱即讯明矣。又延安家人汪成招云:洪武二十三年正月,延安侯往黄平公干,差成往苏州。闰四月,成到黄平回话回还。彼时胡党事正发,恐本官家被人招出,藏匿江宁县旧识人吕二家,本人同高里长赴官首告送问。按《实录》二十三年正月,胜宗讨平贵州平越苗蛮,即命同凤翔侯往黄平等处屯田练兵,与汪成招相合。汪成自黄平还,即恐胡家事发,藏匿人家,旋被首告。则胜宗之逮问,亦必以是年闰四月也。《实录》云:上复命诸司官谳之,亨等皆具伏。曰亨等皆具伏,则胜宗、聚庸举在其中矣。《实录》自二十三年五月后,延安四侯皆不复见,其以五月被诛可知。二十三年六月,载从胜宗之请,给云南诸卫耕牛。盖胜宗在黄平请之也。《实录》云:先是胜宗请给,至是诏给与之。则是年六月,胜宗不在黄平,又可推矣。黄金于功臣之诛,皆从讳词,概云二十六年薨。殊为失实。世贞曾见国史,多所援据,而于延安诸侯,悉因黄金旧文,不可晓也。今悉从庚午诏书及《昭示奸党三录》,又参互以实录,一一厘正如左。
平凉三侯与吉安同罪同辟,无可疑者。《开国功臣录 费聚传》云:二十三年,自云南召还,赐金帛还乡优老。二十六年卒,上为辍朝遣祭。黄金未见国史,故妄为粉饰如此。郑晓《异姓诸侯传》云:聚坐胡党。上曰:“聚往征姑苏,朕尝詈责,遂有反谋。”后竟得释。郑氏所记,亦出庚午诏书,第未见其全文。所谓后竟得释者,则因《功臣录》记其卒于二十六年,且有祭恤之典,求其说而不得,而曲为之词也。史家乖缪不可考信如此。
洪武二十四年,东川侯胡海卒。
海之卒也,史为立传记,上为辍朝致祭。镏三吾又为撰墓志,其获考死无疑矣,然赠谥恩恤,概未有闻焉。《实录》云:海尝有罪,收其公田。蓝玉对胡王云:“你家也是为事的。”则知海虽死牖下,其实亦伏罪而没也。是时蓝党未发,其亦以胡党牵连者与?黄金《录》云:当时党论一兴,元功宿将,惴惴焉朝不谋夕。海独摆脱众中,一辞莫逮。卒荷宠灵,考终牖下。其亦以得托肺附之故,幸而免哉?东川三子,长斌以从征死,次玉坐蓝党,次观尚主卒,其子忠授孝陵指挥。观之子得不坐蓝党者,或以南康之故。而东川之有罪与其得免,则史既不书,他亦无可考也。
洪武二十五年八月,江夏侯周德兴以帷薄不修伏诛。
王世贞《开国功臣表》大书于德兴之下曰:十八年,坐乱宫死。考庚午诏书,条列临川侯胡美罪状,盖如世贞所书。而德兴则以帷薄不修伏诛,见于国史,未可以美之罪坐之也。岂世贞所见庚午诏书,载在《九朝野记》者,首尾脱略,不及深考,而误系于德兴之下耶?或如《逆臣录》所载王诚之招,则德兴之子骥实犯禁而并坐德兴耶?抑国史所记帷薄不修,盖亦史官之微词耶?余于诸招,自临川侯外,如李善长之二子,及费聚之子越,杨之子通、达,德兴之子骥,皆削而不载。后之取征者,考《奸党》《逆臣》二录全招,则知之矣。
洪武二十六年二月,凉国公蓝玉谋反,与吏部尚书詹徽等俱伏诛。
郑晓《异姓诸侯传》云:蓝玉反,狱上,集群臣廷议。玉强辨,转展扳染不肯服。詹徽叱玉吐实,无徒株连人。玉大呼曰:“徽即吾党。”遂并执徽。按《逆臣录》载徽招云:近日上位好生疑我,必是连我也拿下。则玉先伏诛,而徽后始败露也。郑晓所记,盖出稗史,近于戏矣。又史敬德招云:二月初九日,詹尚书对敬德说:“凉国公见拿在卫,你可打听,如招我,便来报我知道。”此招亦可以征郑记之妄。
洪武二十八年二月,宋国公冯胜卒。
(按:《实录》于宋公之卒,书其日月,又为立传。然考国史之例,书卒而以诛死者,王弼是也。书卒且立传而以诛死者,廖永忠是也。宋公之卒也,国史书其卒,则如颍国、定远,书其卒而立传,则又如德庆。然而宋公实以诛死,则国史正用二公之例,不可得而掩也。胜之得罪,不独以北征之故,如平凉之役,代大将军总制军事,不俟朝命,辄自引还,跋扈不臣,罪状显著。高帝岂能贳之?二十七年手诏,以家人违令琐事,频烦戒谕,至云祸福之来,皆人自致,念卿兄弟相从,开国有功,且连姻亲,不忍不为卿。君臣之际,猜疑切责如此,求其令终,岂不难哉!本传记北征之事,但云上以此深责之,其有所讳耶?抑亦使人习其读而问其传耶?俞本《记事录》云:宋国公胜、颍国公友德等为党逆事伏诛,家属悉令自缢,毁其居室而焚之。非俞本之录大书特书,则宋、颍被诛之事,遂不可考矣。凉国之诛在洪武二十六年,而宋、颍相继伏诛,俞本云为党逆事,其为蓝玉之党可知也。宋、颍诛而开国之元功尽矣。丰、沛旧臣,如晨星之仅存者,惟长兴、武定耳。呜呼!微孝庙之继绝,则开平之苗裔,尚夷愍隶;微世庙之议礼,则青田之帷幄,孰与享?又况菹醢陨身,参夷湛族者乎?史家疏缪,不稽本末,昧丹书之惨酷,悼信誓之凌夷,斯则文献无征,可为叹息者矣。
又按黄金《开国功臣录》,凡功臣赐死与伏诛者,皆讳而书卒,李善长、陆仲亨之类是也。郑晓《大事记》及列传,别起一例,于李善长、傅友德之类,皆书曰暴卒,惟蓝玉书伏诛。以暴卒别于伏诛,所以别诸公于玉也,晓之微指也。考之《实录》,则义例尤错互不一。有直书自经及赐死者,善长、亨之类是也;有直书其事而曰伏诛者,蓝玉、周德兴之类是也;有于卒之年月立传,且书其赙恤而实以诛死者,廖永忠也;有于卒之年月立传,而不载赙恤者,冯胜也;有卒之年月但书曰卒,而别立传于封爵之年月者,傅友德也;有止书其卒,而封爵之年月并不立传者,王弼也;有其人以诛死而没其事,并不记其所终者,胡美、黄彬之类也;有不记其所终,而略举其事,或在奉朝请之下,或在封爵之下者,陆聚、孙恪之类是也。国史大书特书,发凡起例,在诸公必信而有征,立乎定、哀以指隐、桓,将使谁正之哉?夫班、马传汉,不没韩、彭之婴﹃;欧、宋书唐,必著文静之抚膺。山河之誓未干,麒麟之图安在?逝者不作,来者难诬。安用出入多端,掩沉魂于青史;推敲只字,寄隐狱于丹书也哉?愚不能深知国史之微词,亦不敢妄效诸公之别例,传疑传信,良惧厚诬前人;知我罪我,庶几俟诸百世云尔。
初学集卷一百六
○读杜小笺(上)
归田多暇,时诵杜诗,以销永日。间有一得,辄举示程孟阳。孟阳曰:“杜《千家注》缪伪可恨,子何不是正之以遗学者?”予曰:“注诗之难,陆放翁言之详矣。放翁尚不敢注苏,予敢注杜哉?”相与叹息而止。
今年夏,德州卢户部德水刻《杜诗胥钞》,属陈司业无盟寄予,俾为其叙。予既不敢注杜矣,其又敢叙杜哉?
予尝妄谓自宋以来,学杜诗者莫不善于黄鲁直;评杜诗者,莫不善于刘辰翁。鲁直之学杜也,不知杜之真脉络,所谓前辈飞腾,余波绮丽者,而拟议其横空排,奇句硬语,以为得杜衣钵,此所谓旁门小径也。辰翁之评杜也,不识杜之大家数,所谓铺陈终始,排比声韵者,而点缀其尖新俊冷,单词只字,以为得杜骨髓,此所谓一知半解也。弘、正之学杜者,生吞活剥,以寻扯为家当,此鲁直之隔日疟也,其黠者又反唇于西江矣。近日之评杜者,钩深抉异,以鬼窟为活计,此辰翁之牙后慧也,其横者并集矢于杜陵矣。呜呼!大雅之不作久矣。德水北方之学者,奋起而昌杜氏之业,其殆将箴宋、元之膏肓,起今人之废疾,使三千年以后,涣然复见古人之总萃乎?苫次幽忧,寒窗抱影,纟由绎腹笥,漫录若干则,题曰《读杜诗寄卢小笺》,明其因德水而兴起也。曰小笺,不贤者识其小也。寄之以就正于卢,且道所以不敢当序之意。癸酉腊日虞乡老民钱谦益上。
(游龙门奉先寺)
天阙象纬逼,云卧衣裳冷。
蔡绦《西清诗话》:黄鲁直较本云:王荆公言天阙当作天阅,对云卧为亲切。予读韦述《东都记》,龙门号双阙,以与大内对峙,若天阙焉。此游龙门诗也,用阙字何疑?程大昌《演繁露》亦引《水经》以证之。予按韦应物《龙门游眺》诗:“凿山导伊流,中断若天阙。”又云:“南山郁相对。”此杜诗注脚也。荆公妄改,殊不足信。
(冬日雒城北谒玄元皇帝庙庙有吴道子画五圣图)
配极玄都,凭高禁长。守祧严具礼,掌节镇非常。
碧瓦初寒外,金茎一气旁。山河扶绣户,日月近雕梁。
仙李盘根大,猗兰奕叶光。世家遗旧史,道德付今王。
画手看前辈,吴生远擅场。森罗移地轴,妙绝动宫墙。
五圣联龙衮,千官列雁行。冕旒俱秀发,旌旆各飞扬。
翠柏深留景,红梨迥得霜。风筝调玉柱,露井冻银床。
身退卑周室,经传拱汉皇。谷神如不死,养拙更何乡?
(唐自高祖追崇老子为祖,天宝中,见像降符,不一而足,人主崇信之极矣。此诗直记其事以讽谏也。“配极”四句,言玄元庙用宗庙之礼为不经也。“碧瓦”四句,讥其宫殿壮丽逾制为非礼也。“世家遗旧史”,谓开元中奉敕升老子、庄子为列传之首,序《伯夷》上。然太史公不列于世家,终不能改易旧史,盖微词也。《道德》付今王,谓玄宗亲注《道德经》及置崇玄学,然未必知《道德》之意,亦微词也。“画手”以下八句,记吴生画图也。世代之寥廓如彼,画图之亲切若此。冕旒旌旆,眩翟(耳目,不亦近于儿戏乎?“翠柏”四句,叙冬日之景也。“身退”以下四句,始略见大意。以谓《老子》五千言,其要在清净无为,理国立身。是故身退则周衰,经传则汉盛,即令不死,亦当藏名养拙,岂肯凭人降形,为妖为神,以博人主之崇奉乎?此诗虽极意讽谏,而铺张盛丽,语意浑然,所谓言之无罪,闻之足戒者也。
(投赠哥舒开府)
受命边沙远,归来御席同。轩墀曾宠鹤,畋猎旧非熊。
哥舒翰与安禄山、思顺并为节度使,禄山在范阳,思顺与翰分控河陇,故曰“受命边沙远”也。翰素与二人不协。天宝十一载并来朝,玄宗使高力士于城东崔驸马池亭宴会,赐热洛河以和解之,故曰“归来御席同”也。“宠鹤”、“非熊”,即御席之人,分别言之。言禄山、思顺,轩墀之鹤耳,岂如翰为畋猎之非熊乎?以卫懿公托讽玄宗,讥其昵于私幸,不能屏禄山、思顺而专任翰也。刘辰翁漫评之曰:“此语深愧士大夫。”实不知作何解,可为一笑。
(丽人行)
本朝杨慎云:古本多“足下何所著,红蕖罗袜穿镫银”二句。遍考宋版并无之。杨氏《诗话》,往往改窜伪托,以欺后人。流俗多为所误,故辨之于此。
(送高三十五书记)
崆峒小麦熟,且愿休王师。请公问主将,焉用穷荒为?
吐蕃每至麦未熟时,即率部众至积石军获取之,呼为吐蕃麦庄。哥舒翰遣将邀击,匹马不还。此诗记其事,又戒以勿逢迎人主好武之意,穷兵于石堡、河曲也。高为翰掌书记,故曰军事留孙楚。刘辰翁云:“崆峒,犹言一大地也。”纰漏至此,稍知《兔园册》者不为,而世犹宗之,何也?
(上韦左相)
霖雨思贤佐,丹青忆旧臣。应图求骏马,惊代得麒麟。
沙汰江河浊,调和鼎鼐新。韦贤初相汉,范叔已归秦。
天宝十三载,霖雨六十余日,天子以宰辅或未称职,命杨国忠精求端士,故曰“霖雨思贤佐”,非寻常使霖雨故事也。上以见素经事相王府,有旧恩,可之,故曰“丹青忆旧臣”。他本作老臣、直臣,皆非也。范叔归秦,此句托意最为深远。盖见素虽为国忠引荐,公深望其秉正,去国忠以匡时,故以范叔归秦讽之。国忠之在唐,犹穰侯以外戚擅秦也。今范叔已归秦矣,穰侯其可少避乎?盖诡词以劝之。见素虽不能用公言,然公之谋国,用意深切如此,千载而下,可以感叹也。旧注以为喻见素父凑仕隋归唐。凑以永淳二年释褐,未尝仕隋。旧注纰缪,多此类也。
(同诸公登慈恩寺塔)
高标跨苍天,烈风无时休。自非旷士怀,登兹翻百忧。
方知象教力,足可追冥搜。仰穿龙蛇窟,始出枝撑幽。
七星在北户,河汉声西流。羲和鞭白日,少昊行清秋。
秦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俯视但一气,焉能辨皇州?
回首叫虞舜,苍梧云正愁。惜哉瑶池饮,日晏昆仑丘。
黄鹄去不息,哀鸣何所投?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
三山老人曰:“此诗讥天宝时事也。‘秦山忽破碎’,喻人君失道也;‘泾渭不可求’云云,言清浊不分,而天下无纪纲文章也;虞舜、苍梧,思古之圣君而不可得也。瑶池、日晏,言明皇方耽于淫乐而未已也;贤人君子,多去朝廷,故以黄鹄哀鸣比之,小人贪禄恋位,故以阳雁、稻粱刺之也。按:此诗首言高标、烈风,登兹百忧,登高视下,岌岌乎有漂摇崩折之恐,正起兴也。‘泾、渭不可求’,长安不可辨,所以回首而思叫虞舜。‘苍梧云正愁’,犹太白云‘长安不见使人愁’也。唐人多以王母喻贵妃,瑶池、日晏,言天下将乱,而宴乐之不可以为常也。”宋人诗说多支离可笑,三山老人论此诗殊近理,故取之。程孟阳曰:“玄宗游宴,贵妃皆从幸。苍梧云正愁,暗指二妃之事也,故以瑶池、日晏惜之。”
(白丝行)
缲丝须长不须白,越罗蜀锦金粟尺。象床玉手乱殷红,万草千花动凝碧。
已悲素质随时染,裂下鸣机色相射。美人细意熨帖平,裁缝灭尽针线迹。
春天衣著为君舞,蛱蝶飞来黄鹂语。落絮游丝亦有情,随风日宜轻举。
香汗轻尘污颜色,开新合故置何许?君不见才士汲引难,恐惧弃捐忍羁旅。
(《傅咸集》曰:河南郭泰机,寒素后门之士,不知余无能为益,以诗见。激切可施用之才,而况沉沦不能自拔于世。余虽心知之,而末如之何。此屈非复文辞所了,故直戏以答其诗云。郭诗曰:“白素丝,织为寒女衣。寒女虽巧妙,不得秉杼机。天寒知运速,况复雁南飞。衣工秉刀尺,弃我忽若遗。人不取诸身,世士焉所希?况复已朝餐,曷由知我饥?”此诗用泰机之言而反之。泰机以白丝寒女自喻,而致憾于衣工之弃我,以冀咸之相荐。此诗谓白丝素质,不自贵重,而随时染裂春天衣著,随风轻举,亦可谓妙于趋时者矣。然而有“香汗轻尘”之污,有“开新合故”之置,向之汲汲求进,徒自点耳。所以才人志士,深思汲引之难,恐惧弃捐,而忍于羁旅也。此诗全用《选》诗,而属意尤为深婉,故曰熟精《文选》理。岂欺我哉!
(哀王孙)
高帝子孙尽隆准,龙种自与常人殊。豺狼在邑龙在野,王孙善保千金躯。
玄宗凌晨自延秋门出,亲王已下多追之不及,故曰骨肉不待同驰驱也。王孙不肯道姓名,但乞为奴,困苦若此,且窜逃荆棘,身无完肤,形容变尽,几不可辨识矣。然隆准之子孙,千人亦见,其能免于逆胡之物色乎?故曰“龙种自与常人殊”,“王孙善保千金躯”,危之也,亦戒之也。禄山使孙孝哲杀霍国长公主及王妃驸马等,刳其心以祭庆宗。又杀皇孙及郡县主二十余人。王侯将相扈从入蜀者,子孙兄弟,虽婴孩皆不免刑戮。当时降逆之臣,必有为贼耳目,搜捕王孙妃主以献奉者。如张均者不难为贼毁阿奴三哥家事,又何有于王孙?故曰慎勿出口他人狙,又曰哀哉王孙慎勿疏,盖嘱其慎防此辈,不独如孙孝哲为贼宠任者也。有宋靖康之难,群臣为金人搜索,赵氏宗室,遂无遗种。逆臣媚子,千载如一辙,读此诗可为流涕。
(哀江头)
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清渭东流剑阁深,去住彼此无消息。
人生有情泪沾臆,江水江花岂终极!黄昏胡骑尘满城,欲往城南忘城北。
此诗兴哀于马嵬之事,专为贵妃而作也。苏黄门曰:“哀江头,即《长恨歌》也。”斯言当矣!清渭、剑阁,寓意于上皇、贵妃也。玄宗之幸蜀也,出延秋门,过便桥渡渭,自咸阳望马嵬而西,则清渭以西,剑阁以东,岂非“蛾眉宛转”、“血污游魂”之地乎?故曰“去住彼此无消息”。行宫对月,夜雨闻铃,寂寞伤心,一言尽之矣。“人生有情泪沾臆,江水江花岂终极”,即所谓“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也。宋人谓一秦一蜀,托讽玄、肃父子之间,非也。“黄昏胡骑尘满城,欲往城南忘城北”。兴哀无情之地,沉吟感叹,瞀乱迷惑,虽胡尘满地,至不知城之南北,此所谓有情痴也。陆放翁但以避死惶惑为言,殆亦浅矣。
(塞芦子)
五城何迢迢,迢迢隔河水。边兵尽东征,城内空荆杞。
思明割怀卫,秀岩西未已。回略大荒来,崤函盖虚尔。
延州秦北户,关防犹可倚。焉得一万人,疾驱塞芦子?
岐有薛大夫,旁制山贼起。近闻昆戎徒,为退三百里。
芦关扼两寇,深意实在此。谁能叫帝阍?胡行速如鬼。
是时贼据长安,史思明、高秀岩重兵趋太原,崤、函空虚。公以为得延州精兵万人,塞芦关而入,直捣长安,可以立奏收复之功也。首言“五城”、“荆杞”,惜其单虚,无兵可用也。思明自博陵寇太原,舍河北而西,故曰割怀、卫。秀岩自大同与思明合兵,故曰西未已。两寇欲取太原,长驱朔方、河陇,而长安西门之外,皆为敌垒,故曰“回略大荒来,崤、函盖虚尔”也。“疾驱塞芦子”,言塞芦子而疾驱长安,非壅塞之塞也。薛景仙守扶风,关辅响应。取道扶风,与景仙合力,则收复尤易也。寇方从事于西,而我出奇芦关以捣其虚,故曰“芦关扼两寇”。此公之深意也。兵贵神速,不可使寇知而备之,故曰谁能叫帝阍?胡行速如鬼”也。王深父以为不当撤西备而争利于东,宋人又有谓塞芦子以拒吐蕃者,荆公极推深父,不应无识至此。
(晚行口号)
远愧梁江总,还家尚黑头。
江总十八解褐,年少有名。侯景之乱,崎岖累年。至会稽郡,曰梁江总,以总在梁遇乱,尚少年也。刘辰翁云:“著一梁字,见其自梁入陈,又自陈入隋,归尚黑头也。”强作解事,可笑。不知总入隋年七十余矣。刘之不学如此!总后有《自梁南还寻草宅》诗云:红颜辞巩雒,白首入辕。”其非黑头可知矣。
(北征)
微尔人尽非,于今国犹活。
许彦周云:“祸乱既作,惟赏罚当则再振,否则不可支矣!元礼首议诛国忠、太真,无此举,虽有李、郭,不能奏兴复之功,故以活国许之。”予谓“微尔人尽非”,犹云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也,其推许之至矣。
(行次昭陵)
旧俗疲庸主,群雄问独夫。谶归龙凤质,威定虎狼都。
天属尊《尧典》。神功协《禹谟》。风云随绝足,日月继高衢。
文物多师古,朝廷半老儒。直词宁戮辱?贤路不崎岖。
往者灾犹降,苍生喘未苏。指麾安率土,荡涤抚洪炉。
壮士悲陵邑,幽人拜鼎湖。玉衣晨自举,石马汗常趋。
松柏瞻虚殿,尘沙立暝途。寂寥开国日,流恨满山隅。
(此诗,《草堂诗笺》叙于北征之后,盖肃宗收京后作也。“往者灾犹降”,言安、史之乱,乃隋末之灾,再降于今日也。指麾、荡涤,序收复之功也。“石马汗常趋”,潼关之战,昭陵奏是日石人马皆流汗,事见《安禄山事迹》。李义山《复京》诗:“天教李令心如日,可要昭陵石马来?”韦庄《再幸梁洋》诗:“兴庆玉龙寒自跃,昭陵石马夜空嘶。”皆记此事也。黄鹤叙于天宝五年,今人多仍其谬,故正之。
(洗兵马)
已喜皇威清海岱,尝思仙仗过崆峒。
《雍录》:崆峒山在原州高平县,即笄头山,泾水之所发源也。肃宗自灵武起兵,而杜诗云云者。《元和志》:陇山在陇州之北,即灵州。灵州即灵武也。肃宗即位灵武,南回自原州入,即崆峒在回銮之地矣。
青春复随冠冕入,紫禁正耐烟花绕。鹤驾通宵凤辇备,鸡鸣问寝龙楼晓。
肃宗即位后下制曰:复宗庙于函、雒,迎上皇于巴、蜀。道銮舆而反正,朝寝门而问安。朕愿毕矣。上皇至自蜀,即日幸兴庆宫,肃宗请归东宫,不许。已而听李辅国谗间,遂有移仗之事。其端已见于此。此诗盖援据寝门问安之诏,引太子东朝之礼以讽谕也。鹤驾龙楼,不欲其成乎为君也,其词严矣。湖州有颜鲁公《放生池碑》载其上肃宗表云:一日三朝,大明天子之孝;问安侍膳,不改家人之礼。东坡云:“鲁公知肃宗有愧于是,故以此谏也。”
攀龙附凤势莫当,天下尽化为侯王。汝等岂知蒙帝力,时来不得夸身强。
关中既留萧丞相,幕下复用张子房。
“攀龙附凤”,指灵武劝进之人。灵武之事,公心所不与。是时方加封蜀郡、灵武元从功臣,肃宗之意独厚于灵武,故婉词以讥之。“岂知蒙帝力”,“不得夸身强”,即介子推所谓二三子贪天功以为己力也。郭《高力士传》云:辅国趋驰未品,小了纤人,一承攀附之恩,致位云霄之上,欲令猜阻,更树勋庸。移仗之端,莫不由此。与公诗意正相吻合。关中既留萧丞相,谓房也,自蜀奉册,留相肃宗,故曰既留也。张子房谓张镐也。时镐方代为相,故曰复用。与镐皆玄宗旧臣,遣赴行在,肃宗用之而不终者也。萧丞相或以谓指杜鸿渐,据《新书》“卿乃我萧何”之语,失之远矣。
初学集卷一百七
○读杜小笺(中)
(晚出左掖)
退朝花底散,归院柳边迷。
《雍录》:宣政殿下有东西两省,别有中书、门下外省。又在承天门外,两省官亦分左右,各为廨舍。杜诗:“退朝花底散,归院柳边迷。”其曰散,曰归,分班而出,东西各归其廨也。
(紫宸殿退朝口号)
宫中每出归东省,会送夔龙集凤池。
《雍录》:政事堂在东省,属门下。自中宗后,徙堂于中书省,则堂在右省也。杜甫为左拾遗,作《紫宸殿退朝》诗云云。凤池者,中书也。左省官方自宫中退朝而出,则归东省者,以本省言也。已又送夔龙于凤池,殆左省官集政事堂白六押事邪?杜之为左拾遗在中宗后,则政事堂已在中书矣。故归东省而集于西省者,就政事堂见宰相也。岑参为右补阙,故杜答参诗曰:“窈窕清禁闼,罢朝归不同。”言分东西班,各退归本省也。又云:“君随丞相后,我往日华东。”丞相罢朝,由月华门出,而入中书,凡西省官,亦随丞相出西也。左省官仍自东出,故曰“我往日华东”也。
(曲江对酒)
龙武新军深驻辇,芙蓉别殿谩焚香。何时诏此金钱会?暂醉佳人锦瑟旁。
此亦怀玄宗南内之诗也。玄宗用万骑军以平韦氏,改为龙武军,亲近宿卫。今深居南内,无复昔日驻辇游幸矣。兴庆宫南楼下临通衢,时置酒眺望。然欲由夹城以达曲江、芙蓉苑,不可得矣。曰“深驻辇”,“谩焚香”,则其深宫寂莫可想见矣。金钱之会,无复开元之盛,虽对酒感叹,意亦在上皇也。程大昌以谓龙武军中官主之,最为亲昵,初时拟幸芙蓉,后遂留驻龙武,盖有讥也。予以为不然。
(至德二年甫自京金光门出间道归凤翔乾元初从左拾遗移华州掾与亲故别因出此门有悲往事)
此道昔归顺,西郊胡正繁。至今残破胆,应有未招魂。
近侍归京邑,移官岂至尊?无才日衰老,驻马望千门。
(公自拔贼中,间关九死,得达行在。近侍未几,移官远出。此诗盖深叹肃宗之少恩也。题云“自金光门出”,又云“因出此门”,此诗之题即序,亦即诗也。《招魂》曰:“魂兮归来,入修门些!”经年之后,再出国门,痛定思痛,犹有未招之魂。比《招魂》之言,尤可伤矣!“移官岂至尊”,犹云岂至尊乎?盖不忍斥言之也。“驻马望千门”,正古人去不忘君之义。公之移官,以上疏救房也,素负重名,驰驱奉册,致位宰相。肃宗以其为玄宗建议制置天下支庶,悉领大藩,心忌而恶之,乾元元年六月,下诏贬,并及刘秩、严武等,以党故也。《旧书》云:罢相,甫上言不宜罢。肃宗怒,贬为刺史,出甫为华州司功参军。按杜集有至德二载六月有奉谢口敕放三司推问状,盖以是时罢相,公论救,诏三司推问。以张镐救,敕放就列。至次年六月,复与俱贬也。然而诏书不及者,以官卑耳。镐代相,亦以是时罢。镐亦蜀郡旧臣,坐党也。公诗于、镐及武,深所推服,而代、肃间论时事,则始终以封建为得策,盖公与同心若此。然吾观贺兰进明之谮曰:“昨于南朝为圣皇制置天下。”又曰:“于圣皇为忠,于陛下非忠也。”肃宗恶,尽出其党,下诏表暴其罪。盖忠于圣皇之语,有以深中其心也。移仗之事,其端已见于此。李辅国特探其邪心而成之耳。公与之贬谪,关系玄、肃父子间事。此其事君交友,生平出处之大端,故表而出之。作年谱者,至谓公不知论何事而出,其陋甚矣!
(寄张十二山人彪)
时来故旧少,乱后别离频。世祖修高庙,文公赏从臣。
商山犹入楚,渭水不离秦。存想青龙秘,骑行白鹿驯。
耕岩非谷口,结草即河滨。
至德二载,蜀郡、灵武元从功臣,皆加封爵。次年四月,九庙成,备法驾自长安迎神主入新庙,故曰:“世祖修高庙,文公赏从臣。”借汉、晋以为喻,而宗庙之焚毁,阙廷之匡复,皆尽于十字之中矣。叙事简妙若此,真攒簇五行手也。商山、源水,不出秦、楚疆域,喻西都丧乱,而山人仍隐于嵩阳也。当天地翻覆之时,耕岩结草,想青龙而骑白鹿,静者之妙如此。此数句隐显映带,其妙处未易名言,亦可以悟作长律之法。肃宗赏功,独厚于灵武从臣,故曰“文公赏从臣”。引介子推之事以讥之也。传曰:定、哀多微词。公于玄、肃之际,其多微词如此。
(天末怀李白)
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
“魑魅喜人过”,喜其来而择人以食也。即《招魂》之意。
(送远)
带甲满天地,胡为君远行?亲朋尽一哭,鞍马去孤城。
草木岁月晚,关河霜雪清。别离已昨日,因见古人情。
亡友顾云鸿朗仲曰:“亲朋一哭,鞍马孤城,送远之事尽矣。归而思之,草木之岁月如彼,关河之霜雪如此,别离之况,倏已昨日。因以见古人之情,莫深于送别,良有以也。”朗仲,恨人也,故其言如此。
(观兵)
北庭送壮士,貔虎数尤多。精锐旧无敌,边隅今若何?
妖氛拥白马,元帅待雕戈。莫守邺城下,斩鲸辽海波。
乾元元年,郭子仪领九节度围安庆绪于相州。明年,史思明引众来救,官军败而解去。先是李光弼请与朔方兵同逼魏城,则邺城必拔,鱼朝恩不可而止。而汾阳与光弼谋议不同,遂列大阵于城南十里。此诗谓官军当直捣幽、燕,破思明之巢穴,不当坚守城下以老师也。时汾阳与光弼不协,故败。光弼盖出公策,而汾阳亦千虑之失也。公岂徒诗人也哉?
(散愁)
百万传深入,寰区望匪他。司徒下燕赵,收取旧山河。
(此诗作于上元元年光弼胜贼河阳之后,所谓司徒下燕、赵者,盖喜而望之,非实事也。旧注失之。
(漫兴)
恰似春风相欺得,夜来吹折数枝花。
《老学庵笔记》:“相”字从入声读。白乐天用“相”字,多从俗语,作思必切,如“为问长安月,如何不相离”是也。北人大抵以“相”字作入声,至今犹然。
(戏为六绝句)
纵使卢王操翰墨,劣于汉魏近《风》《骚》。龙文虎脊皆君驭,历块过都见尔曹。
卢、王之文体,虽劣于汉、魏,而其源流实出于《风》《骚》,此所以“不废江河万古流”也。“劣于汉、魏近《风》《骚》”,“别裁伪体亲风雅”,公于此点出金刚眼睛矣。
才力应难夸数公,凡今谁是出群雄?或看翡翠兰苕上,未掣鲸鱼碧海中。
元裕之诗云:“邺下风流在晋多,壮怀犹见唾壶歌。风云若恨张华少,温李新声奈尔何!”又云:“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晚枝。拈出退之《山石》句,始知渠是女郎诗。”
未及前贤更勿疑,递相祖述复先谁?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汝师。
别,分别也。裁者,裁而去之也。“别裁伪体”,以亲《风》《雅》,文章流别,可谓区明矣。又必“转益多师”,“递相祖述”,无效嗤点轻薄之流,而甘于未及前贤也。裕之诗云:“论诗宁下涪翁拜?未作江西社里人。”又云:“传语闭门陈正字,可怜无补费精神。”别裁之道,思过半矣。
(入奏行赠西山检察使窦侍御)
窦侍御,骥之子,凤之雏。年未三十忠义俱,骨鲠绝代无。
炯如一段清冰出万壑,置在迎风寒露之玉壶。
蔗浆归厨金碗冻,洗涤烦热足以宁君躯。政用疏通合典则,戚联豪贵耽文儒。
兵革未息人未苏,天子亦念西南隅。吐蕃凭陵气颇粗,窦氏检察应时须。
运粮绳桥壮士喜,斩木火井穷猿呼。八州刺史思一战,三城守边却可图。
此行入奏计未小,密奉圣旨恩宜殊。绣衣春当霄汉立,彩服日向庭闱趋。
省郎京兆必俯拾,江花未落还成都,肯访浣花老翁无?为君酤酒满眼酤,
与奴白饭马青刍。
(《高传》:剑南自玄宗还京后,于绵、益二州各置一节度使,百姓劳弊。因出西山三城置戍论之请,罢东川节度,以一剑南,西山不急之城,稍以减削。疏奏不纳。公为阆州王使君进《论巴蜀安危表》,亦请罢东川兵马,悉付西川,与议合。而是时在成都,与公往来草堂,则罢东川捐三城之奏,必与公谘议而后行也。此诗云:“此行入奏计未小,密奉圣旨恩宜殊。”盖以此疏托侍御入奏,故题曰《入奏行》也。“兵革未息”以下,隐括入奏之语。“江花未落”以下,望其奉圣旨以苏蜀民,相与酤酒相贺,白饭青刍下及奴马,宴喜之至也。浣花老翁,参预国家大计,关心如此,良可感矣!
(渔阳)
渔阳突骑犹精锐,赫赫雍王都节制。猛将飘然恐后时,本朝不入非高计。
禄山北筑雄武城,旧防败走归其营。系书请问燕耆旧,今日何须十万兵?
赵亻叟曰:公初闻雍王统兵,作此诗以讽河北诸将,谓飘然而来,犹恐后时,乃拥兵不入本朝,岂高计乎?故又举禄山往事以戒之。旧注以后事傅会,非公本意也。
(有感五首)
幽蓟余蛇豕,乾坤尚虎狼。诸侯春不贡,使者日相望。
慎勿吞青海,无劳问越裳。大君先息战,归马华山阳。
是时史朝义下诸降将奄有幽、魏之地,封王节镇,骄恣不贡。代宗懦弱,不能致讨。此诗云:“慎勿吞青海,无劳问越裳。”安有节镇之近,不修职贡,而顾能从事远略者乎?盖叹之也。“息战”、“归马”,谓其不复能用兵,而婉词以讥之也。李翱云:“唐子孙不能以天下取河北。”正此意也。旧注以谓戒人主不当生事夷狄,真痴人说梦耳。
雒下舟车入,天中贡赋均。日闻红粟腐,寒待翠华春。
莫取金汤固,长令宇宙新。不过行俭德,盗贼本王臣。
自吐蕃入寇,车驾东幸,天下皆咎程元振。又以子仪新立功,不欲天子还京,劝帝且都洛阳,以避蕃寇。代宗然之。子仪因兵部侍郎张重光宣慰回,附章论奏。代宗省表垂泣,亟还京师。其略曰:东周之地,久陷贼中。宫室焚烧,十不存一。矧其土地狭厄,才数百里间,东有成皋,南有二室,险不足恃,适为战场。明明天子,躬俭节用,苟能黜素冫食之吏,去冗食之官,抑竖刁、易牙之权,任蘧瑗、史之直,则黎元自理,寇盗自平。中兴之功,旬月可冀。公诗云:“莫取金汤固,长令宇宙新。不过行俭德,盗贼本王臣。”正隐括汾阳论奏大意。
丹桂风霜急,青梧日夜雕。由来强干地,未有不臣朝。
受钺亲贤往,卑宫制诏遥。终依古封建,岂独听箫韶。
初,房建分镇讨贼之议。诏曰:“令元子北略朔方,命诸王分守重镇。”诏下,远近相庆,咸思效忠于兴复。禄山抚膺曰:“吾不得天下矣。”肃宗即位,恶贬之。用其诸子统师,然皆不出京师,遥制而已。广德初,宗藩削弱,藩镇不臣。公追叹朝廷不用议,失强干弱支之义,而有事则仓卒以亲贤授钺也。“丹桂”言王室,“青梧”喻宗藩也。卑宫制诏,即天宝十五载七月丁卯制置天下之诏也。谓其分封诸王,如禹之与子,故以卑宫言之。《壮游》诗:“禹功亦命子。”此其证也。落句言不依古封建而欲坐听箫韶,不可得也。公之冒死救,岂独以交友之故哉?
胡灭人还乱,兵残将自疑。登坛名绝假,执玉尔何迟?
领郡辄无色,之官皆有词。愿闻哀痛诏,端拱问疮痍。
李肇《国史补》:开元已前,有事于外,则命使臣,否则止。自置八节度、十采访,始有坐而为使。其后名号益广,大抵生于置兵,盛于专利,普于衔命。于是为使则重,为官则轻。故天宝末,佩印有至四十者,大历中,请俸有至千贯者。宦官内外悉属之使。旧为权臣所管,州县所理,今属中人者有之。此诗曰:“登坛名绝假”,谓诸将兼官太多。所谓坐而为使也。领郡辄无色,州郡皆权臣所管,不能自达,故曰“无色”也。“之官皆有词”,所谓为使则重,为官则轻也。《送陵州路使君》诗云:“王室比多难,高官皆武臣”,与此诗正相发明。注引东坡语,谓唐郡县多不得人,由重内轻外者,此天宝以前事,以言乎广德之时,则迂矣。
(送元二适江左)
刘会孟本,公自注:“元结也。”考颜鲁公《墓碑》及《次山集》:代宗时,以著作郎退居樊上,未尝至蜀。广德元年,授道州刺史,未尝适江左。次山《舂陵行》及广德二年《道州谢上表》,时月皆可据。所谓元二者,必非结也。宋刻善本,亦无此六字。
(阆州别房太尉墓)对棋陪谢傅,把剑觅徐君。
为宰相,听董庭兰弹琴,以招物议。此诗以谢傅围棋为比。围棋无损于谢傅,则听琴何损于太尉乎?语出回护,而不失大体,可谓微婉矣。刘禹锡和李德裕《房公旧竹亭》诗:“尚有松间露,永无棋下尘。”
(太子张舍人遗织成褥段)
客从西北来,遗我翠织成。开缄风涛涌,中有掉尾鲸。
逶迤罗水族,琐细不足名。客云充君褥,承君终宴荣。
空堂魑魅走,高枕形神清。领客珍重意,顾我非公卿。
留之惧不祥,施之混柴荆。服饰定尊卑,大哉万古程。
今我一贱老,衤豆褐更无营。煌煌珠宫物,寝处祸所婴。
叹息当路子,干戈尚纵横。掌握有权柄,衣马自肥轻。
李鼎死岐阳,实以骄贵盈。来赐自尽,气豪实阻兵。
皆闻黄金多,坐见悔吝生。奈何田舍翁,受此厚贶情?
锦鲸卷还客,始觉心和平。振我粗席尘,愧客茹藜羹。
《唐国史补》:严武少以强俊知名。及卒,其母曰:“吾知免官婢矣。”史称其累年在蜀,肆志逞欲,恣行猛政。穷极奢靡,赏赐无度。公是时在武幕中。故借此讽谕。明僭服之不祥,数奢淫之召祸,至举李鼎、来以深戒之。朋友责善之道,可谓至矣。不然,辞一织成之遗,而侈谈杀身自尽之祸,不疾而呻,岂诗人之义乎?
初学集卷一百八
○读杜小笺(下)
(诸将五首)
汉朝陵墓对南山,胡虏千秋尚入关。昨日玉鱼蒙葬地,早时金碗出人间。
见愁汗马西戎逼,曾闪朱旗北斗殷。多少材官守泾渭?将军且莫破愁颜。
此言胡虏入犯,陵墓焚毁,非解严安枕之日,所以责诸将也。《英华辨证》曰:《汉书》有朱旗绛天,此云曾闪朱旗北斗殷,则是因朱旗绛天闪见斗亦赤也。是殷字何疑?
韩公本意筑三城,拟绝天骄拔汉旌。岂谓尽烦回纥马,翻然远救朔方兵?
胡来不觉潼关隘,龙起犹闻晋水清。独使至尊忧社稷,诸君何以答升平?
首章言胡虏入犯之事以责诸将,此又责诸将之反借助于胡也。自回纥助顺,收复两京之后,雍王之讨朝义,子仪之败吐蕃,皆用回纥之力,故曰“尽烦回纥马”。仆固怀恩曰:“朔方将士为先帝中兴主人,是陛下蒙尘故吏。”故曰“远救朔方”也。龙起犹闻晋水清,追叹晋阳起义之时,所谓以一旅取天下也。立意与首章迥别。
雒阳宫殿化为烽,休道秦关百二重。沧海未全归禹贡,蓟门何处觅尧封?
朝廷衮职谁争补?天下军储不自供。稍喜临边王相国,肯销金甲事春农。
此责朝廷之大臣出将者也。两京残毁,幽、蓟盘踞,衮职未补,军储不贡,此乾坤何等时也?而将相大臣,当安危重任,不思何以归职贡,复封疆,补衮职于朝廷,供军储于天下。如王缙者,则不过募耕劝农,修承平有司之故事而已。曰稍喜者,婉词以致不满之意,非褒与之词也。朝廷衮职,思得中兴贤佐如仲山甫者,以补衮阙,非寻常谏诤之谓也。
回首扶桑铜柱标,冥冥氛未全销。越裳翡翠无消息,南海明珠久寂寥。
殊锡曾为大司马,总戎皆插侍中貂。炎风朔雪天王地,只在忠臣翊圣朝。
此言朝廷不当使中官为将也。杨思勖讨安南、五溪,残酷好杀,而越裳不贡矣。吕太一收珠广南,阻兵作乱,而南海不靖矣。以中官拜兵部尚书者,李辅国也,所谓殊锡也。以中官为观军容使者,鱼朝恩也,所谓总戎也。炎风朔雪皆天王之地,不精求忠良以翊圣朝,偏用一二中人专将帅之重任,溃偾国事,岂不缪哉?诗之立意如此。而词意敦厚,不露头角,真诗人之风也。
锦江春色逐人来,巫峡清秋万壑哀。正忆往时严仆射,共迎中使望乡台。
主恩前后三持节,军令分明数举杯。西蜀地形天下险,安危须仗出群材。
卒章言蜀中将帅也。是时崔旰、杨子琳等交乱于蜀,杜鸿渐以姑息为政,奏以节镇刺史授之。公以鸿渐治蜀远逊严武,故作此诗。巫峡、锦江言西蜀之地形也。曰“正忆”,曰“往时”,感今而指昔也。鸿渐以三川副元帅兼节度,主恩尤重,而军令之分明,岂得如往时乎?如严武者,真出群之材,可以当安危之寄,而惜鸿渐之非其人也。然其指近而词文,非深思之,则但以为追诵严武而已。此公之所以不可及也。
首章责诸将之防胡者,次章责诸将之用胡者,三章刺大臣之出将者,四章戒中官之出将者,末章则身在蜀中而婉刺镇蜀之将也。故其命题,总曰《诸将》。公诗凡长篇累章,皆铺陈排比,首尾照应。观此可以例知。
(殿中杨监见示张旭草书图)
呜呼东吴精!逸气感清识。
李颀赠张颠诗:“皓首穷草隶,时称太湖精。”公诗云:“呜呼东吴精。”信无一字无出处也。
(承闻河北诸道节度入朝欢喜口号绝句)
禄山作逆降天诛,更有思明亦已无。汹汹人寰犹不定,时时战斗欲何须?
社稷苍生计必安,蛮夷杂种错相干。周宣汉武今王是,孝子忠臣后代看。
河北诸降将归顺之后,朝廷多故,招聚安、史余孽,拥兵擅地,互相表里,朝廷专事姑息不能制。公闻其入朝,喜而作诗。首举禄山、思明,以立戒也。称周宣、汉武以耸动之,称孝子忠臣以劝勉之。题曰《欢喜口号》,虽曰欢喜,亦恫乎有余悲矣!
李相将军拥蓟门,白头惟有赤心存。竟能尽说诸侯入,知有从来天子尊。
光弼惧鱼朝恩之害,不敢入朝。人疑其有异志。田神功等诸军,不受其制,因此不得志,愧耻成疾而薨。公独以诸将入朝归功光弼,以白头赤心许之。《八哀》诗云:“直笔在史臣,将来洗箱箧。”此公之直笔也。
十二年来多战场,天威已息阵堂堂。神灵汉代中兴主,功业汾阳异姓王。
末二章咏李、郭二公,使河北诸将知所表仪也。诗之主意章法如此。
本朝弘、正间学杜者,专法此等诗,模拟其槎牙突兀,粗皮老干,以为形似;而不知其敦厚隽永,来龙远而结脉深之若是也。今人惩生吞活剥之病,并此诗与《秋兴》《诸将》而嗤点之,如李于鳞所云子美篇什虽众,ㄨ然自放。则又矮人观场之见,岂足道哉!
(赠李十五丈别)
公制方隅,迥出诸侯先。封内如太古,时危独萧然。清高金茎露,正直朱丝弦。
公,李勉也。史称勉清廉坦率,好古尚奇,为宗臣之表。张彦远云:“曾祖魏国公与司徒公并佐霍国公关内三年幕府。公博古多艺,寄情蓄奇。许询、逸少,经年共赏山泉;谢傅、戴逵,终日惟论书画。”
(郑典设自施州归)
南谒裴施州,义合无俭僻。温温诸侯门,礼亦如古昔。敕厨倍尝羞,杯盘颇狼籍。
施州,裴冕也。冕性侈靡,好尚车服及营珍馔。每会宾友,滋味品数,坐客有昧于名者。二诗记公、施州事,皆诗史也。
(寄韩谏议(注))
今我不乐思岳阳,身欲奋飞病在床。美人娟娟隔秋水,濯足洞庭望八荒。
鸿飞冥冥日月白,青枫叶赤天雨霜。玉京群帝集北斗,或骑骐翳凤皇。
芙蓉旌旗烟雾乐,影动倒景摇潇湘。星宫之君醉琼浆,羽人稀少不在傍。
似闻昨者赤松子,恐是汉代韩张良。昔随刘氏定长安,帷幄未改神惨伤。
国家成败吾岂敢,色难腥腐食枫香。周南留滞古所惜,南极老人应寿昌。
美人胡为隔秋水?焉得置之贡玉堂。
孟阳云:“此诗疑为李泌而作。”予考之是也。泌从肃宗于灵武,既立大功,而李辅国害其能,因表乞游衡岳。优诏许之。绝粒怡神数年。代宗即位,号天柱峰中岳先生。无几,征入翰林。此诗云:“今我不乐思岳阳。”正思泌在衡山也。《外传》记泌居衡山,仙人羡门、安期降之,羽车幢节,流云神光,灼山谷。“玉京群帝”以下,暗记其事也。肃宗猜忌蜀郡功臣,而泌在灵武,乃心上皇,故李辅国因而谮之,非独害其能也。张子房愿弃人间事从赤松子游,以避吕氏。泌之心迹略相似,故以子房赤松为比,又曰“帷幄未改神惨伤”也。肃、代之际,安刘帷幄,比功子房,又欲从赤松子游者,舍泌其谁?韩以谏议为职,故公望其荐泌于朝,而贡之玉堂也。旧本韩名注。按:韩休之子ι,上元中为谏议大夫,风尚高雅,当即其人。注字或传写之误也。
(谒先主庙)
如何对摇落?况乃久风尘。孰与关张并?功临耿邓亲。
应天才不小,得士契无邻。迟莫堪帷幄,飘零且钓缗。
向来忧国泪,寂寞洒衣巾。
“孰与关、张并”,公自许非关、张之流,犹言羞与哙等为伍也。“功临耿、邓亲”,以中兴贤佐自命也。《述古》诗:“吾慕寇、邓勋,济时亦良哉!”亦此意也。“迟莫”、“飘零”,徒有应天得士、惨淡风云之感而已。谒先主之庙而洒泪沾巾,公之自负如此。
(秋兴)
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
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莫砧。
《招魂》曰:“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心悲。”宋玉以枫树之茂盛伤心,此以枫树之凋伤起兴也。《九日》诗云:“故里樊川菊,登高素源。他时一笑后,今日几人存?”丛菊两开,指樊川之菊,故云“他日泪”。系舟身万里,伏枕泪双痕。即所谓“孤舟一系故园心”也。
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南斗望京华。听猿实下三声泪,奉使虚随八月槎。
画省香炉违伏枕,山楼粉堞隐悲笳。请看石上藤萝月,已映洲前芦荻花。
(“孤城落日”,怅望京华。曰“每依南斗”,盖无夕而不然也。只今石上之月,已映洲前,又是依斗望京之时候矣。请看二字,紧映“每”字,无限凄断,见于言外。如云已又过却一日矣,不知何年得归京华也?
千家山郭静朝晖,百处江楼坐翠微。信宿渔人还泛泛,清秋燕子故飞飞。
匡衡抗疏功名薄,刘向传经心事违。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
“千家山郭静朝晖”,一“静”字,写尽清秋惨澹之景。“百处江楼坐翠微”,一何其不自聊也?“渔人”、“燕子”,即所见以自伤,亦以自况也。“匡衡抗疏功名薄”,衡以数上疏陈便宜,不数年至公卿。公抗疏不减匡衡,而遭际不如,故曰“功名薄”也。《九叹》序曰:“向以博古敏达,典较经书,追念屈原忠信之节,故作《九叹》。”叹者,伤也,息也。向数奏封事不用,而典较《五经》,非其素志,故曰“心事违”,亦以自比也。《七歌》云:“长安卿相多少年,富贵应须致身早。”此所谓同学者,盖长安卿相也。曰“少年”,曰“衣马轻肥”,公之目当时卿相如此,其相轻之意,正在言外。
闻道长安似奕棋,百年世事不胜悲。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异昔时。
直北关山金鼓振,征西车马羽书迟。鱼龙寂寞秋江冷,故国平居有所思。
《左传》:奕者举棋不定,不胜其耦。曰“长安似奕棋”,言当国者如弈棋之无定算,故贻祸于百年之远,而不胜其悲也。辛有曰:“不及百年,其为戎乎?”百年世事,用辛有之言也。当年误国之臣,如林甫、国忠辈,其第宅已更新主矣。自玄宗倚仗蕃将,专制节镇,而肃宗以中官居重任,文武衣冠,亦异于昔时矣。以致戎虏交侵,海内版荡,金鼓未息,羽书交驰。惜哉!鱼龙寂寞,故国平居,无所短长于世,而徒抱百年世事之悲也。
蓬莱宫阙对南山,承露金茎霄汉间。西望瑶池降王母,东来紫气满函关。
云移雉尾开宫扇,日绕龙鳞识圣颜。一卧沧江惊岁晚,几回青琐朝班。
此记蓬莱宫献三赋之事也。“瑶池”二句,记天宝时事,王母指贵妃也。唐人诗以王母喻贵妃,不一而足,以贵妃曾为太真宫女道士也。公诗亦曰“惜哉瑶池饮”,又曰“落日留王母”也。天宝元年,玄元降形,云有灵宝符在函谷关尹喜宅。上发使求得之,故曰“东来紫气满函关”也。虽记天宝承平遗事,而荒淫失政,亦略见矣。“云移”二句,记献赋时朝仪之盛。曰“识圣颜”者,公于是日以布衣亲见玄宗,所谓往时文彩动人主也。落句方及拾遗移官之事。
瞿唐峡口曲江头,万里风烟接素秋。花萼夹城通御气,芙蓉小苑入边愁。
朱帘绣柱围黄鹄,锦缆牙樯起白鸥。回首可怜歌舞地,秦中自古帝王州。
此记禄山陷长安事也。玄宗自秦幸蜀,故有瞿唐、曲江、万里风烟之句。开元中,广花萼楼,筑夹城至芙蓉园。曰“通御气”,曰“入边愁”,则歌舞乐游之地,一切伤残,而宗庙宫阙,不言可知矣。此序事之妙也。
昆明池水汉时功,武帝旌旗在眼中。织女机丝虚夜月,石鲸鳞甲动秋风。
波漂菰米沈云黑,露冷莲房坠粉红。关塞极天唯鸟道,江湖满地一渔翁。
此借武帝以喻玄宗也。《兵车行》云:“武皇开边意未已。”韦应物云:“少事武皇帝。”唐人皆然。“织女”以下四句,模写昆明池清秋景物,而天宝丧乱玄宗仙游之后,凄凉黯淡,如在目前。“关塞”、“鸟道”,眼中之地也。“江湖渔翁”,眼中之人也。故国旧臣,俯仰上下,情见乎词矣。
昆吾御宿自逶迤,紫阁峰阴入氵美陂。红豆啄残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
佳人拾翠春相问,仙侣同舟晚更移。彩笔昔游干气象,白头吟望苦低垂。
此记在长安时游宴氵美陂之事也,仙侣同舟,指岑参兄弟辈也。此公最得意之游,最得意之诗。蜀中寂寞追思,故有吟望低垂之感。公诗云:“气冲星象表,诗感帝王尊。”此云彩笔昔曾干气象,盖公与岑参辈游长安,在天宝献赋之后,故《秋兴》卒章,更三叹于此也。《游城南记》曰:圭峰、紫阁在终南山寺之西。圭峰下有草堂寺,紫阁之阴即氵美陂。故曰紫阁峰阴入氵美陂也。
(收京)
衣冠却扈从,克复有群公。
刘辰翁曰:“衣冠却扈从”,为还京之喜,与先生之不及扈从而今扈从,道旁观者之叹,班行回首之悲,尽在一“却”字中。辰翁评杜,多于虚字著眼,亦小小间架耳,于杜诗实无所解。姑举此以例之。
初学集卷一百九
○读杜二笺(上)
《读杜小笺》既成,续有所得,取次书之,复得二卷。侯豫瞻自都门归,携《杜诗胥钞》,已成帙矣。无盟过吴门,则曰:《寄卢小笺》尚未付邮筒也。德水于杜,别具手眼,余言之戋戋者,未必有当于德水,宜无盟为我藏拙也。子美《和舂陵行》序曰:“简知我者,不必寄元。”余窃取斯义,题之曰《二笺》而刻之。甲戌九月,谦益记。
(行次昭陵)
往者灾犹降,苍生喘未苏。指麾安率土,荡涤抚洪炉。
班固《东都赋》曰:“往者王莽作逆,汉祚中缺;天人致诛,六合相灭。于时之乱,生民几亡,鬼神泯绝;壑无完柩,郛罔遗室。原野厌人之肉,川谷流人之血。秦、项之灾,犹不克半。书契以来,未之或纪。故下人号而上诉,上帝怀而降监,乃致命乎圣皇。于是圣皇乃握乾符,阐坤珍,披皇图,稽帝文。赫然发愤,应若兴云。霆击昆阳,凭怒雷震。遂超大河,跨北岳,立号高邑,建都河、雒,绍百王之荒屯,因造化之荡涤。体元立制,继天而作。系唐统,接汉绪。茂育群生,恢复疆宇。勋兼乎在昔,事勤乎三五。右班赋序建武革命之事,几二百言。此诗以二十字隐括无遗词。古人脱胎换骨之妙,最宜深味,故详著之于此。
(兵车行)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
牵衣顿足栏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道傍过者问行人,行人但云点行频。
或从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营田。去时里正与裹头,归来头白还戍边。
边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
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陇亩无东西。况复秦兵耐苦战,被驱不异犬与鸡。
长者虽有问,役夫敢申恨。且如今年冬,未休关西卒。
县官急索租,租税从何出?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
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此为南诏之师而作也。天宝十载,鲜于仲通讨南诏,丧师于泸南。杨国忠掩其败状,反以捷闻。制大募两京及河南北兵以击南诏,人莫肯应募。国忠遣御史分道捕人,连枷送诣军所。于是行者愁怨,父母妻子送之,所在哭声振野。此诗篇首直叙其事,而设为征人问答之辞。“君不闻”以下,言山东二百州,皆以征伐之苦,绎骚至此,不独南诏一役为然,故曰“役夫敢申恨也”。“且如”以下,言虽为土著之民,而田庐荒芜,租税无所从出,亦不免于死亡,不独征人也。“君不见”以下,举青海累年之故事,以明征南之必不返为可痛也。不言征南之苦,而言山东、关西、陇右,其词哀苦而不迫如此。一则曰“君不闻”,一则曰“君不见”,有诗人呼祈父之意焉。是时国忠方贵盛,未敢斥言之,故杂举河、陇之事,错互其词,若不为南征而发者,此作者之深意也。
(洗兵马)
中兴诸将收山东,捷书夜报清昼同。河广传闻一苇过,胡危命在破竹中。
氏残邺城不日得,独任朔方无限功。京师皆骑汗血马,回纥饣委肉蒲萄宫。
已喜皇威清海岱,常思仙仗过崆峒。三年笛里《关山月》,万国兵前草木风。
成王功大心转小,郭相谋深古来少。司徒清鉴悬明镜,尚书气与秋天杳。
二三豪俊为时出,整顿乾坤济时了。东走无复忆鲈鱼,南飞觉有安巢鸟。
青春复随冠冕入,紫禁正耐烟华绕。鹤驾通宵凤辇备,鸡鸣问寝龙楼晓。
攀龙附凤势莫当,天下尽化为侯王。汝等岂知蒙帝力,时来不得夸身强。
关中既留萧丞相,幕下复用张子房。张公一生江海客,身长九尺须眉苍。
征起适遇风云会,扶颠始知筹策良。青袍白马更何有?后汉今周喜再昌。
寸地尺天皆入贡,奇祥异瑞争来送。不知何国致白环?复道诸山得银瓮。
隐士休歌《紫芝曲》,词人解撰《河清颂》。田家望望惜雨干,布谷处处催春种。
淇上健儿归莫懒,城南思妇愁多梦。安得壮士挽天河,净洗甲兵长不用?
《洗兵马》,刺肃宗也。刺其不能尽子道,且不能信任父之贤臣以致太平也。首序中兴诸将之功,而即继之曰,已喜皇威清海岱,常思仙仗过崆峒。崆峒者,朔方回銮之地。安不忘危,所谓愿君无忘其在莒也。两京收复,銮舆反正。紫禁依然,寝门无恙。整顿乾坤,皆二三豪俊之力,于灵武诸人何与?诸人侥天之幸,攀龙附凤,化为侯王,又欲开猜阻之隙,建非常之功,岂非所谓贪天功以为己力者乎?斥之曰“汝等”,贱而恶之之辞也。当是时,内则张良娣、李辅国,外则崔圆、贺兰进明辈,皆逢君之恶,忌疾蜀郡元从之臣。而玄宗旧臣,遣赴行在,一时物望最重者,无如房、张镐。既以进明之谮罢矣,镐虽继相而旋出,亦不能久于其位,故章末谆复言之。“青袍白马”以下,言能终用镐,则扶颠筹策,太平之效,可以坐致,如此望之也,亦忧之也,非寻常颂祷之词也。“张公一生”以下,独详于张者,已罢矣,犹望其专用镐也。是时李邺侯亦先去矣,泌亦、镐一流人也。泌之告肃宗也,一则曰陛下家事,必待上皇,一则曰上皇不来矣。泌虽在肃宗左右,实乃心上皇。之败,泌力为营救,肃宗必心疑之。泌之力辞还山,以避祸也。镐等终用,则泌亦当复出,故曰隐士休歌《紫芝曲》也。两京既复,诸将之能事毕矣,故曰“整顿乾坤济时了”。收京之后,洗兵马以致太平,此贤相之任也。而肃宗以谗猜之故,不能信用其父之贤臣,故曰“安得壮士挽天河,净洗甲兵常不用?”盖至是而太平之望益邈矣。呜呼!伤哉!公以上疏救房,自拾遗移官,流落剑外,终身不振。此其一生出处事君交友之大节,而后世罕有知之者。则以房之生平为唐史抹杀,而肃宗之逆状,隐而未暴故也。史称登相位,夺将权,聚浮薄之徒,败军旅之事。又言其高谈虚论,招纳宾客,因董庭兰以招纳货贿,若以周行具悉之诏为金科玉条者。以宰相自请讨贼,可谓之夺将权乎?刘秩固不足当曳落河,王思礼、严武亦可谓浮薄之徒乎?门客受赃,不宜见累,肃宗犹不能非张镐之言,而史顾以此坐乎?请循本而论之:肃宗擅立之后,猜忌其父,因而猜忌其父所遣之臣,而其尤也。贺兰进明之谮曰:“昨于南朝为圣皇制置天下,于圣皇为忠,于陛下则非忠。圣皇于陛下何人也?而敢以忠不忠为言,其仇雠视父之心,进明深知之矣。”李辅国之言曰:“陈玄礼、高力士谋不利于陛下。”六军将士,尽灵武功臣,皆反仄不安。与镐在朝,何啻十玄礼、百力士!肃宗岂尝斯须忘之?是故之求将兵,知不安其位而以危事自效也。许之将而又使中人监之,不欲其专兵也,又使其进退不得自便也。败兵之后不即去,而以琴客之事罢,俾正衙弹劾以秽其名也。罢而相镐,不得已而从人望也。五月相,八月即出之河南,不欲其久于内也。六月贬而五月先罢镐,汲汲乎惟恐Θ之不尽也。败师而罢,镐有功而亦罢,意不在乎功罪也。自汉以来,钩党之事多矣,未有人主自钩党者,未有人主钩其父之臣以为党而文致罪状、榜之朝堂、以明欺天下后世者。六月之诏,岂不大异哉!肃宗之事上皇,视汉宣帝之于昌邑,其心内忌,不啻过之。幽居西内,辟谷成疾,与主父之探爵何异?移仗之日,玄宗呼力士曰:“微将军,阿瞒几为兵死鬼矣。”论至于此,当与商臣、隋广,同服上刑,许世子止,岂足道哉?唐史有隐于肃宗,归其狱于辅国。而后世读史者无异辞。司马公《通鉴》乃特书曰:“令万安、咸宜二公主视服膳,四方所献珍异,先荐上皇。”呜呼!斯岂李辅国所谓匹夫之孝乎?何儒者之易愚也?余读杜诗,感鸡鸣问寝之语、考信唐史房被谮之故,故牵连书之如此。
(奉赠太常张卿二十韵)
方丈三韩外,昆仑万国西。建标天地阔,诣绝古今迷。
气得神仙迥,恩承雨露低。相门清议众,儒术大名齐。
轩冕罗天阙,琳琅识介。伶官诗必诵,夔乐典犹稽。
健笔凌《鹦鹉》,锋莹鹈。友于皆挺拔,公望各端倪。
通籍逾青琐,亨衢紫泥。灵虬传夕箭,归马散霜蹄。
能事闻重译,嘉谟及远黎。弼谐方一展,班序更何跻?
适越空颠踬,游梁竟惨凄。谬知终画虎,微分是醯鸡。
萍泛无休日,桃阴想旧蹊。吹嘘人所羡,腾跃事仍暌。
碧海真难涉,青云不可梯。顾深惭锻炼,才小辱提携。
槛束哀猿叫,枝惊夜鹊栖。几时陪羽猎?应指钓璜溪。
“方丈”、“昆仑”,指秦皇、汉武也。秦皇之求方丈,汉武之穷昆仑,皆为天地古今阔绝不可致之事,岂如玄宗使张均取妙宝真符于宝仙洞往而旋获乎?均以此取幸于玄宗,故曰:“气得神仙迥,恩承雨露低”也。“方丈”四句,隐然借秦皇、汉武以讽玄宗之求仙,亦讽均不当以求仙得幸也。“相门”以下,言均之门第如此,遭际如此,声望如此,岂不可以自致公辅?何事以求仙幸进耶?投赠之诗,托讽深厚如此。其意切则其词愈婉,此风人之指也。“适越”以下,自陈其颠踬,又教均以大臣之道,当为国求贤,不当以求仙逢迎人主,非徒望之以荐引也。“应指钓璜溪”,以太公望自况,其自待亦不薄矣!
(收京)
生意甘衰白,天涯正寂寥。忽闻哀痛诏,又下圣明朝。
羽翼怀商老,文思忆帝尧。叨逢罪己日,沾洒望青霄。
收京之时,上皇在蜀,已诰定行日。肃宗汲汲御丹凤楼下制,不能少待。李泌有言:“后代何以辨陛下灵武即位之意乎?”此诗云:“忽闻哀痛诏,又下圣明朝。”盖讥之也。泌每言家事必待上皇,又为群臣草表致上皇东归,能调护两宫,故以商老许之。肃宗已即大位,而以商老羽翼为言,亦元结书太子即位之义也。玄宗内禅,故以帝尧称之。肃宗未尽人子之礼,公所不与,故曰“忆帝尧”,皆微辞也。逢罪己之日,而沾洒青霄,其不诵而规可知矣。公诗言商老不一而足,曰“每怪商山老,兼存翊赞功”。曰“日莫还歌《紫芝曲》,时危惨淡来悲风”。皆指泌也。其大意则于《赠韩谏议》诗发之。
(奉赠王中允)
中允声名久,如今契阔深。共传收庾信,不比得陈琳。
一病缘明主,三年独此心。穷愁应有作,试诵《白头吟》。
庾信《哀江南赋》曰:“大盗移国,金陵瓦解。”余乃窜身荒谷,公私涂炭。三日哭于都亭,三年囚于别馆。以侯景拟禄山,以子山拟摩诘,可谓切当矣。曹公谓陈琳曰:“卿罪状孤一人足矣,何至上及祖父?”当时从逆之臣,必有谤讪朝廷,进献符命,如玄宗之数张均,所谓与逆贼作权要官,毁阿奴三哥家事者。其视陈琳之于曹公,以敌国相訾,罪更不可言矣。维独痛愤赋诗,闻于行在,故曰“不比得陈琳”也。维既阳不受伪署,一病三年。肃宗复责授中允,故曰:“穷愁应有作,试诵《白头吟》。”其于郑虔则曰:“可念此翁怀直道,也沾新国用轻刑。”皆讥肃宗政刑之失当也。
(寄岳州贾司马六丈巴州严八使君两阁老五十韵)
衡岳啼猿里,巴州鸟道边。故人俱不到,谪宦两悠然。
开辟乾坤正,荣枯雨露偏。每觉升元辅,深期列大贤。
秉钧方咫尺,铩翮再联翩。禁掖朋从改,微班性命全。
贾笔论孤愤,严诗赋几篇?定知深意苦,莫使众人传。
贝锦无停织,朱丝有断弦。浦鸥防碎首,霜鹘不空拳。
严武之贬,已见于贬房之制。而贾至以中书舍人出守汝州,《旧书》不载,他皆无可考。此诗云:“秉钧方咫尺,铩翮再联翩。”知至与公及武,后先贬官也。按十五载八月,玄宗幸普安郡,下诏制置天下,此诏实出至手。此事房建议,而至当制。贺兰之谮已入,至安能一日容于朝廷?将贬而至先出守,其坐党明矣。至父子演纶,受知于玄宗。肃宗深忌蜀郡旧臣,其再贬岳州,虽坐小法,亦以此故也。“每觉升元辅,深期列大贤”。盖等用事,则必将引用至、武,故其贬也,亦联翩而去。“贝锦”以下,虽移官州郡,而以忧谗畏讥相戒,未能一日安枕也。公送至出守诗:“西掖梧桐树。”不胜迁谪之感。太白亦云:“圣主恩深孝文帝,怜君不遣到长沙。”可以互见。
(高都护骢马行)
安西都护胡青骢,声价然来向东。此马临阵久无敌,与人一心成大功。
功成惠养随所致,飘飘远自流沙至。雄姿未受伏枥恩,猛气犹思战场利。
腕促蹄高如踣铁,交河几蹴曾冰裂。五花散作云满身,万里方看汗流血。
长安壮儿不敢骑,走过掣电倾城知。青丝络头为君老,何由却出横门道?
此诗感叹骢马之失所也。此马产于青海,转战交河,岂自知功成之后,羁绁豢养,收敛其雄姿猛气,而俯首受伏枥之恩。纵使声价然,倾城掣电,岂其万里流血之志乎?“青丝络头为君老,何由却出横门道?”横门者,长安走西域之道也。廉颇、马援据鞍跃马,与老骥之骧首嘶风,亦何以异?曰“为君老”,有感愤之思焉。愿终惠养,可以为感恩,而未可以为知己也。《瘦马行》为房次律而作。胡青骢,或云为哥舒翰也。
(潼关吏)
哀哉潼关吏,百万化为鱼。请嘱防关将,慎勿学哥舒。
初,哥舒翰请坚守潼关,郭子仪、李光弼亦谓潼关大军唯应固守,不可轻出。玄宗信国忠之言,遣中使趣之,项背相望。翰不得已,抚膺恸哭而出。然则潼关之失守,岂翰之罪哉!潼关之陷,陈涛之再败,其罪皆在于趣战者,故曰“请嘱防关将,慎勿学哥舒”。又曰:“安得附书与我军,忍待明年莫仓卒。”此可以为千古用中人监军之戒。
(遣兴)
府中罗旧尹,沙道尚依然。赫赫萧京兆,今为时所怜。
东坡曰:“明皇虽诛萧至忠,然甚怀之。”侯君集云:“蹉跌至此。”至忠亦蹉跌者耶?故子美亦哀之,案:萧至忠未尝官京兆尹,不当曰“萧京兆”。若以萧望之比至忠,则望之为左冯翊,未尝为京兆也。天宝八年,京兆尹萧炅坐赃左迁汝阴太守,史称其为林甫所厚,为国忠诬奏谴逐,则所谓“萧京兆”,盖炅也。炅先代裴耀卿为转运使,又拜河西节度使,尝击吐蕃于白草。姚汝能《安禄山事迹》云:萧炅为河南尹,以赃下狱。林甫佐之,特与转太府卿。未几,拜京兆尹。高力士权移将相,炅亲附之。其事亦详《旧书 吉温传》中,所谓“赫赫萧京兆”者,亦可想见。唐京兆尹多宰相私人,相与附丽,若炅与鲜于仲通辈皆是。故曰“府中罗旧尹,沙道尚依然”也。故为人所羡,今为人所怜。用汉成帝时童谣,哀之亦刺之也。仲通附国忠,旋亦见逐。此诗虽刺炅,亦以讽仲通也。世所传《志林》及诗话等书,多后人假托。此盖非东坡之言也。
(秦州杂诗)
东柯好崖谷,不与众峰群。落日邀双鸟,晴天养片云。
野人矜险绝,水竹会平分。采药吾将老,儿童未遣闻。
“晴天养片云”,吴季海本作养,他本皆作卷。晴天无云,而养片云于谷中,则崖谷之深峻可知矣。山泽多藏育,山川出云,皆叶养字之义。“养”字似新而实稳,所以为佳。如以尖新之见取之,此一字,却不知增诗家几丈魔矣。
(建都)
苍生未苏息,胡马半乾坤。议在云台上,谁扶黄屋尊?
建都分魏阙,下诏辟荆门。恐失东人望,其如西极存?
时危当雪耻,计大岂轻论。虽倚三阶正,终愁万国翻。
牵裾恨不死,漏网辱殊恩。永负汉庭哭,遥怜湘水魂。
穷冬客江剑,随事有田园。风断青蒲节,霜埋翠竹根。
衣冠空穰穰,关辅久昏昏。愿枉长安日,光辉照北原。
此诗因建南都而追思分镇之事,终以房之议为是也。牵裾以下,追叙移官之事,盖公之移官以救,而之得罪以分镇,故牵连及之也。是岁七月,上皇移幸西内。九月,置南都于荆州,革南京为蜀郡。一置一革,汲汲然欲反其父之所为,非尽为形胜也。公心痛之而不敢讼言,故曰“虽倚三阶正,终愁万国翻”。“愿枉长安日,光辉照北原”。定、哀之微词如此。
(登楼)
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
北极朝廷终不改,西山寇盗莫相侵。可怜后主还祠庙,日莫聊为《梁父吟》。
黄鹤曰:吐蕃陷京师,立广武王承宏为帝。郭子仪复京师,乘舆反正,故曰“北极朝廷终不改”。言吐蕃虽立君,终不能改命也。此说良是。“西山寇盗”,盖指吐蕃,若以剑南西山之事言之,而曰“朝廷终不改”,则迂而无谓矣。“可怜后主还祠庙”,殆以代宗任用程元振、鱼朝恩致蒙尘之祸,而托讽于后主之用黄皓也。“日莫聊为《梁父吟》”,伤时恋主,而自负亦在其中。其兴寄微婉,一句而包数义如此。
(赠秘书监江夏李公邕)
伊昔临淄亭,酒酣托末契。重叙东都别,朝阴改轩砌。
论文到崔苏,指尽流水逝。近伏盈川雄,未甘特进丽。
是非张相国,相扼一危脆。争名古岂然,关键不闭。
例及吾家诗,旷怀埽氛翳。慷慨嗣真作,咨嗟玉山桂。
钟律俨高悬,鲸鲵喷迢,坡也青州血,芜没汶阳瘗。
哀赠竟萧条,恩波延揭厉。子孙存如线,旧客舟凝滞。
君臣尚论兵,将帅接燕蓟。朗咏《六公篇》,忧来豁蒙蔽。
自此至篇末,学者多苦其汗漫不属。吾谓论文以下,论其文也。杨、李、崔、苏,邕同时文笔之士。邕之论文也,叹崔、苏之已逝,伏盈川而夷特进,与燕公之论相合。燕公首推盈川,次及崔、李,世皆叹其是非之当。何至于邕,则相扼不少贷?盖崔、苏已殁,而邕独与说争名,说虽忌刻,亦邕之露才扬己,有以取之。卢藏用所以致戒于干将莫耶也。“关键不闭”,用《老子》《道经》之言,言邕之不善闭也。“例及”以下,论其诗也。邕之诗可以接踵吾祖《六公》之篇,可以追配嗣真之作,所谓“钟律俨高悬,鲲鲸喷迢”也。膳部之没也,李峤以下请加命,武平一为表上之。邕既子孙如线,而已则旧客凝滞,感今思昔,此所以不能自已于哀也。
(忆昔)
忆昔先王巡朔方,千乘万骑入咸阳。阴山骄子汗血马,长驱东胡胡走藏。
邺城反覆不足怪,关中小儿坏纪纲,张后不乐上为忙。
至令今上犹拨乱,劳身焦思补四方。我昔近侍叨奉引,出兵整肃不可当。
为留猛士守未央,致使岐雍防西羌。犬戎直来坐御床,百官跣足随天王。
愿见北地傅介子,老儒不用尚书郎。
《忆昔》之首章,刺代宗也。肃宗朝之祸乱,皆张后、李辅国为之。代宗在东朝,已身履其难。少属乱离,长于军旅。即位以来,焦心劳思,祸犹未艾,亦可以少悟矣。乃复信任阉宦,夺子仪之兵柄,以召犬戎之难,此不亦童昏之尤者乎?公不敢斥言,故以《忆昔》为词。其次章则追思开元之全盛,而深叹其不可复见也。
(戏题寄上汉中王)
鲁卫弥尊重,徐陈略丧亡。空余枚叟在,应念早升堂。
开元十四年,上幸宁王宪宅,与诸王宴,探韵赋诗曰:“鲁、卫情先重,亲贤尚转多。”为宪之子,故曰鲁、卫弥尊重。即用明皇诗语也。刘会孟评此诗:“鲁、卫对偶然,贵介之盛,宾客之感,其自叙亦在里许。”刘之无知妄论,一至于此。而赵子尝犹称述之,岂不异哉!
(诸将)
主恩前后三持节,军令分明数举杯。
杜鸿渐入成都,以军政委崔宁,日与僚属纵酒高会,故曰“军令分明数举杯”。追思严武之军令,实暗讥鸿渐之日饮不事事,有愧于持节而辜主恩也。《八哀诗》于严武则云:“岂无成都酒,忧国只细倾。”可以互相证明。
(承闻故房相公灵榇自阆州启殡归葬东都有作)
一德兴王后,孤魂久客间。
房相玄宗,建分镇讨贼之议,首定兴复之策,故以一德兴王许之。以贺兰进明之谮,为肃宗所恶,几致伊生婴﹃之祸,故以伊尹比之,寓意于玄、肃父子之间,亦微词也。
(舍弟观自蓝田迎妻子到江陵因寄)
庾信罗含皆有宅,春来秋去作谁家?短墙若在从衰草,乔木如存可假花。
卜筑应同蒋诩径,为园须似邵平瓜。比年病酒开涓滴,弟劝兄酬何怨嗟?
庾信、罗含之宅虽在荆州,所谓信美非吾土也。譬诸巢燕,“春来秋去”,是可以为家乎?“短墙”、“乔木”,指秦中之故居也。蒋诩隐杜陵,邵平隐青门,皆公故里之人老于田园者,非泛指寻常隐沦也。“弟劝兄酬”,言归秦之乐也。旧注不解,以为思卜居荆南,踵庾信、罗含之迹,失之远矣。
(折槛行)
呜呼房魏不复见,秦王学士时难羡。青襟胄子困泥涂,白马将军若雷电。
千载少似朱云人,至今折槛空嶙峋。娄公不语宋公语,尚忆先皇容直臣。
永泰元年,代宗命裴冕等十三人于集贤殿待制,以备询问,盖亦效贞观时瀛洲学士之意。独孤及上疏,以为虽容其直,而不录其言,故曰:“秦王学士时难羡。”叹集贤待制之臣,不及贞观之盛时也。次年国子监释奠,鱼朝恩帅六军诸将听讲,子弟皆服朱紫为诸生。朝恩遂判国子监事。集贤待制之臣,不能救正,故曰:“青衿胄子困泥涂,白马将军若雷电。”言教化陵夷,而中人子弟得以横行也。当时大臣钳口饱食,效师德之畏逊,而不能继宋之忠谠,故以“折槛”为讽。言集贤诸臣,自无魏、宋辈耳,未可谓朝廷不能容直如先皇也。
(戏为六绝句)
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今人嗤点流传赋,不觉前贤畏后生。
杨王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纵使卢王操翰墨,劣于汉魏近《风》《骚》。龙文虎脊皆君驭,历块过都见尔曹。
才力应难夸数公,凡今谁是出群雄?或看翡翠兰苕上,未掣鲸鱼碧海中。
不薄今人爱古人,清词丽句必为邻。窃攀屈宋宜方驾,恐与齐梁作后尘。
未及前贤更勿疑,递相祖述复先谁?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汝师。
作诗以论文,而题曰《戏为六绝句》,盖寓言以自况也。韩退之之诗曰:“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然则当公之世,群儿之谤伤者或不少矣,故借庾信四子以发其意。嗤点流传,轻薄为文,皆暗指并时之人也。一则曰尔曹,再则曰尔曹,正退之所谓群儿也。卢、王之文劣于汉、魏,而能江河万古者,以其近于《风》《骚》也。况其上薄《风》《骚》而又不劣于汉、魏者乎?“凡今谁是出群雄?”公所以自命也。“兰苕”、“翡翠”,指当时研揣声病,寻摘章句之徒。“鲸鱼”、“碧海”,则所谓浑涵汪洋,千汇万状,兼古人而有之者也。亦退之之所谓横空盘硬,妥帖排,垠崖崩豁,乾坤雷良者也。论至于此,非李、杜谁足以当之?而他人有不怃然自失者乎?不薄今人以下,惜时人之是古非今,不知别裁而正告之也。齐、梁以下,对屈、宋言之,皆今人也,盖曰:“吾岂敢以才力出群而妄自夸大乎?”于古人则爱之,于今人则不敢薄,期于清词丽句,必与古人为邻则可耳。今人目长足短,自谓窃攀屈、宋,而转作齐、梁之后尘,不亦伤乎!则又正告之曰:今人之未及前贤,无怪其然也。以其递相祖述,沿流失源,而不知谁为之先也。《骚》《雅》有真《骚》《雅》,汉、魏有真汉、魏。等而下之,至于齐、梁、唐初,靡不有真面目焉。舍是则皆伪体也。别者,区别之谓;裁者,裁而去之也。果能别裁伪体,则近于《风》《雅》矣。自《风》《雅》以下至于庾信、四子,孰非我师?虽欲为嗤点轻薄之流,其可得乎?故曰“转益多师是汝师”。呼之曰“汝”,所谓“尔曹”也。哀其身与名俱灭,谆谆然呼而寤之也。题之曰“戏”,亦见其通怀商榷,不欲自以为是,后人知此意者鲜矣!
初学集卷一百十
○读杜二笺(下)
(收京)
仙仗离丹极,妖星照玉除。须为下殿走,不可好楼居。
屈汾阳驾,聊飞燕将书。依然七庙略,更与万方初。
此诗盖深惜玄宗西幸,不意有灵武之事,遂失大柄,而婉词以伤之也。“须为下殿走,不可好楼居。”言玄宗之西巡避难,出于不得已,而非有失国之罪,致其子之代立也。“(屈汾阳驾”,言西幸之为出,不应遂然丧其天下也。“聊飞燕将书”,言禄山使哥舒招诸将,而诸将不从,知禄山之无能为也。“依然七庙略,更与万方初”,言玄宗当归奉七庙,与万方更始。肃宗乃汲汲御丹凤楼下制册称上皇,玄宗自此绝临御之望矣。故次章有忽闻沾洒之痛焉。
汗马收宫阙,春城铲贼壕。赏应歌《大杜》,归及荐樱桃。
杂虏横戈数,功臣甲第高。万方频送喜,无乃圣躬劳?
玄宗以至德二载十二月至自蜀郡,公望其复登大位,奉事七庙。而肃宗不循子道,明年亲享太庙,玄宗退居兴庆宫久矣。故曰“归及荐樱桃”,盖伤之也。是时加封元从功臣,皆不出于上皇,故曰“赏应歌《大杜》”,亦微词也。“甲第”论功,“万方”送喜,此收京之盛事,岂知公独有一人向隅之感乎?杨盈川曰:“匈奴未灭,甲第何高?”此语于功臣亦有讽也。
(咏怀古迹)伯仲之间见伊吕,指麾若定失萧曹。
张辅《乐葛优劣论》:孔明包文武之德,文以宁内,武以折冲。殆将与伊、吕争俦,岂徒乐毅为伍哉!崔浩与毛循之论曰:“亮之相刘备,当九州鼎沸之会,英雄奋发之时,君臣相得,鱼水为喻,而不能与曹氏争天下,委弃荆州,退入巴、蜀,诱夺刘璋,伪连孙氏,守穷崎岖之地,僭号边夷之间,此策之下者,可与赵佗为偶,而以为萧、曹亚匹,不亦过乎?”谓寿贬亮,非为失实。此诗二语,括张、崔二氏之论而折衷之,所以伸辅之公言,而抑浩之党陈寿也。公诗每希风孔明,其托寄远矣。
(自平)
自平宫中吕太一,收珠南海千余日。近供生犀翡翠稀,复恐征戍干戈密。
蛮溪豪族小动摇,世封刺史非时朝。蓬莱殿前诸主将,才如伏波不得骄。
此诗言唐盛时处置蛮夷之法,而戒中官之生事也。太宗时,溪洞蛮夷来归顺者,皆授以刺史,不以时朝,比于内诸侯,姑务羁縻而已。“蛮夷豪族小动摇”,言其小小蠢动,朝廷置之不问也。“世封刺史非时朝”,不责以时朝岁贡之礼也。如此则蛮夷率俾,虽有伏波之将,不得生事于外夷也。“蓬莱殿前诸主将”,指中官掌禁军者而言。是时宦官吕太一大掠广州,以收珠阻乱。《诸将》诗云:“南海明珠久寂寥。”亦谓此也。
(狂夫)
万里桥西一草堂,百花潭水即沧浪。
《北山移文》李善注,引梁简文帝《草堂传》曰:汝南周,昔经在蜀,以蜀草堂寺林壑可怀,乃于钟山雷次宗学馆立寺,因名草堂,亦号山茨,所谓草堂之灵也。李德裕《益州五长史真记》曰:益州草堂寺列画前史一十四人。注引《成都记》云:在府西七里,去浣花亭三里,草堂寺自梁有之,故德裕记又云:精舍甚古,貌像将倾。甫卜居浣花里,近草堂寺,因名草堂。志云:寺枕浣花溪,接杜工部旧居草堂,俗呼为草堂寺。此大误也。本传云:于成都浣花里种竹植树,结庐枕江。《卜居》诗:“浣花流水水西头。”《狂夫》诗:“万里桥西一草堂,百花潭水即沧浪。”《堂成》云:“背郭堂成荫白茅。”《西郊》诗:“时出碧鸡坊,西郊向草堂。”《怀锦水居止》诗:“万里桥南宅,百花潭北庄。”然则草堂背成都郭,在西郊碧鸡坊外,万里桥南,百花潭北,浣花水西,历历可考。陆放翁云:“少陵有二草堂,一在万里桥西,一在浣花。”万里桥踪迹不可见,放翁在蜀久,无容有误。然少陵在成都,实无二草堂也。
(杜鹃)
西川有杜鹃,东川无杜鹃。涪万无杜鹃,云安有杜鹃。
《东坡外集》载《辨王谊伯论杜鹃》云:子美盖讥当时之刺史,有不禽鸟若也。严武在蜀,虽横敛刻薄,而实资中原,是“西川有杜鹃”。其不虔王命,擅军旅,绝贡赋以自固,如杜克逊在梓州,是“东川无杜鹃耳”。涪、万、云安刺史,微不可考。其尊君者为有,怀贰者为无,不在夫杜鹃真有无也。案杜克逊事,《新旧》两书俱无可考。严武在东川之后,节制东川者,李奂、张献诚也。其以梓州反者,段子璋也。梓州刺史见杜集者,有李梓州、杨梓州、章梓州,未闻有杜也。既曰讥当时刺史,不应以严武并列也。逆节之臣,前有段子璋,后有崔旰、杨子琳,不当舍之而刺涪、万之刺史微不可考者也。所谓杜克逊者,既不见史传,则亦子虚亡是之流,出后人伪撰耳,其文义舛错鄙倍,必非东坡之言。世所传《志林》诸书,多出妄庸人假托,如伪苏注之类,而无识者误编之集中也。黄鹤本载旧本题注云:上皇幸蜀还,肃宗用李辅国谋,迁之西内,上皇悒悒而崩。此诗感是而作。详味此诗,仍以旧注为是。
(秋日夔府咏怀一百韵)
身许双峰寺,门求七祖禅。
鲍钦止注引《传灯录》云:北宗神秀禅师,其门人普寂立其师为六祖,而自称七祖。李华《大德云禅师碑》:自菩提达摩降及大禅师,七叶相承,谓之七祖。心法传示,为最上乘。又《中岳越禅师记》:摩诃达摩七叶至大禅师。按《旧书》神秀弟子普寂,号大禅师,则所谓七祖者大也。而此诗之意不然。自南北分宗,荷泽会序宗派,从如来下西域震旦凡六祖。房作《六叶图序》,于是曹溪之禅法大行。北宗门人,遂立其师为六祖,以攘曹溪之统。大以中宗制统神秀法众,都城传教,二十余年。如卢奕者,咸附寂以排会,故有七祖之称,而识者或未之许也。公盖与房次律辈咸归心于南宗者,故曰“身许双峰寺”,门求七祖禅。身之所许者如此,心之所求者如此,其归心于曹溪可知矣。大鉴之门,付嘱最亲,称孔门之颜子者,无如荷泽。法嗣最广,称曹溪之冢子者,无如南岳,皆不称七祖。曹溪之后,南岳、青原,是分五家,斥荷泽为知解宗徒,亦不称七祖。独孤及《三祖碑》云:能公退老于曹溪,其嗣无闻。秀公传普寂,门徒万,升堂者六十三。盖大鉴之后,衣止不传,亦不立七祖,其师门之规矩如此,所以息斗诤于北宗,定师传于五叶也。故曰“门求七祖禅”,又曰余亦师粲、可。公之为法门眼目者微矣。
(赠左仆射郑国公严公武)
四登会府地,三掌华阳兵。
按:《旧书 严武传》:武初以御史中丞出为绵州刺史,迁东川节度使,再拜成都尹兼御史大夫,充剑南节度使,三迁黄门侍郎,拜成都尹,充剑南节度等使。杜诗所谓三掌华阳兵,主恩前后三持节者是也。惟史于武传不记其迁拜出镇之岁月,而两川之分合,《新》《旧》书志、表与诸书互异,莫能归一。余详考之,两川之分也,《旧书 地理志》云:至德二载十月,玄宗驾回西京,改蜀郡为都府,长史为尹,又分剑南西川、东川各置节度使。《新书 方镇表》亦同。而《唐会要》则云:上元元年二月,分为两川。《会要》误也。先是称剑南节度,至是更号西川节度兼成都尹。乾元二年,以裴冕为之令。两川分于上元,则裴冕何得先兼成都尹乎?武传载上皇诰合剑两川为一道。余谓合两川非上皇诰,而分两川乃上皇诰。盖西内之后,上皇之诰不行久矣。此史误也。《图经》云:至德二载,明皇幸蜀,始分剑南为东西二川,西川治益州,东川治梓州。此其证也。武以乾元元年六月贬州刺史,未久而节度东川。上元二年,段子璋反,东川节度使李奂败奔成都。武自东川入朝,当在奂前。然则武之初镇,盖在乾元、上元之间也。两川之合也,《旧书》志以为广德元年,《新书》表以为广德二年,《唐会要》则以广德二年正月八日。盖皆在武三镇之时。《旧书》武传云:上皇诰以剑两川合为一道,拜武成都尹兼御史大夫,充剑南节度使。则合两川在武再镇之日。余谓《旧书》武传是,而志表诸书皆非也。案《高传》:剑南自玄宗还京后,于绵、益二州各置一节度。因出西山《三城置戍论》之疏奏,不纳。后绵州副使段子璋反,崔光远不能戢军,以代光远为成都尹、剑南西川使。以传考之。论罢西川节度,乃在子璋未反之前。及子璋反,李奂败,而光远不能兼制东川,故朝廷用前论,合两川为一而罢东川也。光远之罢也,武实代之。武召入,以代。失西山三州,又以武代。实代武,而武又代,谓代光远者误也。赵《玉垒记》曰:上元二年,东剑段子璋反,李奂走成都,崔光远命花惊定平之,纵兵剽掠士女,至断腕取金,监军按其罪。冬十月恚死。其月,廷命严武。此武代光远之证。宝应元年,杜有《严中丞见过》诗曰:“川合东西瞻使节。”系曰:自东川除西川,敕令两川都节制。此武再镇时合两川之证也。李奂虽重有节度,亦不能久于东川,何自奂后直至张献诚,无一人除东川者乎?故曰《旧书》武传是而他皆非也。若大历初复分两川,《旧书》云:在崔宁镇蜀之后。而《方镇表》以为元年。《会要》及卢求《成都记序》以为二年正月。按元年杜鸿渐表张献诚以山南西道兼领东川,至二年而始定。此又当以《旧书》《会要》为是也。《旧书》既失之不详,多所抵牾,而《通鉴》则尤为舂驳,武之初镇,《通鉴》既失载,而再镇则载于宝应元年六月,是年四月,召武入朝二圣山陵,为修道使。却云六月出镇,七月徐知道反,以守剑阁,武九月尚未出巴。故杜有何路出巴山之句。而云知道守要害拒武,武不得进。何背缪之甚也?胡三省泥于《通鉴》,乃云武只再镇剑南。《唐书》盖因杜诗,致有此误。则纰缪更不可言矣。谨书之以俟博闻者。
(寄李十二白二十韵)
乞归优诏许,遇我宿心亲。醉舞梁园夜,行歌泗水春。
鲁、黄鹤辈叙《杜诗年谱》,并云开元二十五年后客游齐、赵,从李白、高适过汴州,登吹台,而引《壮游》《昔游》《遣怀》三诗为证。余考之非也。以杜集考之,《赠李十二》诗云:“乞归优诏许,遇我宿心亲。醉舞梁园夜,行歌泗水春。”则李之遇杜,在天宝三年乞归之后,然后同为梁园、泗水之游也。东都《赠李》诗云:“李侯金闺彦,脱身事幽讨。亦有梁、宋游,方期拾瑶草。”李阳冰《草堂集序》云:天子知其不可留,乃赐金归之。遂就从祖陈留采访大使彦允,请北海高天师授道于齐州紫极宫。曾巩序云:白,蜀郡人,初隐岷山,出居湖、汉之间,南游江、淮,至楚,留云梦者三年,去之齐、鲁,居徂来山竹溪,入吴。至长安,明皇召见,以为翰林供奉。顷之,不合去。北抵赵、魏、燕、晋,西陟、岐,历商于至洛阳,游梁最久。复之齐、鲁,南浮淮、泗,再入吴,转涉金陵,上秋浦,抵浔阳。记白游梁、宋、齐、鲁在罢翰林之后,并与杜诗合。《鲁城北同寻范十隐居》诗:“不愿论簪笏,悠悠沧海情。”亦李去官后作也。《遣怀》云:“忆与高、李辈,论交入酒垆。”《昔游》云:“昔者与高、李,晚登单父台。”《壮游》则云:“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春歌丛台上,冬猎青丘旁。苏侯据鞍喜,忽如携葛强。”在齐、赵则云苏侯,在梁、宋则云高、李,其朋游固区以别矣。苏侯注云:监门胄曹苏预,即源明也。开元中,源明客居徐、兖,天宝初举进士,诗独举苏侯,知杜之游齐、赵在开元时,而高、李不与也。以李集考之,《书情》则曰:“一朝去京国,十载游梁园。”《梁园吟》则曰:“我浮黄云去京关,挂席欲进波连山。天长水阔厌远涉,访古始及平台间。”此去官后游梁、宋之证,与杜诗合也。《单父东楼秋夜送族弟沈之秦》则云:“长安宫阙九天上,此地曾经为近臣。屈平憔悴滞江潭,亭伯流离放辽海。”《鲁郡东石门送杜二甫》则曰:“醉别复几日?登临遍池台。何言石门路,重有金樽开?”此知李游单父后,于鲁郡石门与杜别也。单父至兖州二百七十里,盖公辈游梁、宋后,复至鲁郡,始言别也。以高集考之,《东征赋》曰:“岁在甲申,秋穷季月。高子游梁既久,方楚以超忽。望君门之悠哉,微先容以效拙。姑不隐而不仕,宜其漂沦而播越。”甲申为天宝三载,盖解封丘尉之后,仍游梁、宋,亦即李去翰林之年也。《登子贱琴堂赋诗序》曰:“甲申岁,登《子贱琴堂》。”即杜诗所谓晚登单父台也。以其时考之,天宝三载,杜在东都,四载在齐州,斯其与高、李游之日乎?李、杜二公先后游迹如此。年谱纰缪,不可以不正。段柯古《酉阳杂俎》载尧祠别杜补阙之诗,以谓别甫,则宋人已知其误矣。
(聂耒阳以仆阻水书致酒肉疗饥荒江诗得代怀兴尽本韵)
《旧书》本传,甫游衡山,寓居耒阳,啖牛肉白酒,一夕而卒于耒阳。元稹《墓志》:“扁舟下荆、楚间,竟以寓卒,旅殡岳阳。”公卒于耒阳,殡于岳阳,史、志皆可考据。自吕汲公《诗谱》不明旅殡之义,以谓是年夏还襄、汉,卒于岳阳。于是王得臣、鲁、黄鹤之徒,纷纷聚讼,谓子美未尝卒于耒阳,又牵引回棹等诗,以为是夏还襄、汉之证。案史,崔宁杀郭英,杨子琳攻西川,蜀中大乱,甫以其家避乱荆楚,扁舟下峡,此大历三年也。是年至江陵,移居公安,岁暮之岳阳,明年之潭州,此于诗可考也。大历五年夏,避臧之乱入衡州。史云:溯沿湘流、衡山,寓居耒阳以卒。《明皇杂录》亦与史合,安得反据《诗谱》而疑之?其所引《登舟》《归秦》诸诗,皆四年秋冬潭州诗也,断不在耒阳之后。《回棹》诗有“衡岳蒸池”之句,盖五年夏入衡,苦其炎,思回棹为襄、汉之游而不果也。此诗在耒阳之前明矣,安可据为北还之证乎?以诗考之,大历四年,公终岁居潭。而诸谱皆云是年春入潭,旋之衡,夏畏热,复还潭,则又误认《回棹》诗为是年作也。作年谱者臆见揣度,遂奋笔而书之,其不可为典要如此。吾断以史志为正,曰:子美三年下峡,由江陵、公安之岳,四年之潭,五年之衡,卒于耒阳,殡于岳阳。其他支离傅会,尽削不载可也。当逆旅憔悴之日,涉旬不食,一饱无时,牛肉白酒,何足以为诟病,而杂然起为公讳?若夫刘斧之《摭遗》小说,韩退之、李元宾之伪诗,三尺童子皆知笑之。而诸人互相驳正,以为能事,何足道哉!
(注杜诗略例)
吕汲公大防作《杜诗年谱》,以谓次第其出处之岁月,略见其为文之时,得以考其辞力少而锐,壮而肆,老而严者如此。汲公之意善矣,亦约略言之耳。后之为年谱者,纪年系事,互相排缵,梁权道、黄鹤、鲁之徒,用以编次后先,年经月纬,若亲与子美游从,而藉记其笔札者。其无可援据,则穿凿其诗之片言只字,而曲为之说,其亦近于愚矣。今据吴若本识其大略,某卷为天宝未乱作,某卷为居秦州、居成都、居夔州作。某紊乱失次者,略为诠订。而诸家曲说,一切削去。
子美集皆天宝以后之作,而编诗者系某诗某诗于开元,仍《年谱》之讹也。子美与高、李游梁、宋、齐、鲁在天宝初太白放还之后,而《谱》系于开元二十五年,故诸家因之耳。旧史载高适代崔光远为成都尹,《谱》以为摄也,遂大书于上元一年曰:十月,以蜀州刺史高适摄成都。唐制,节度使阙,以行军司马摄知军府事,未闻以刺史也。元微之《墓志》载嗣子宗武,《谱》以宗文为早世也,遂大书于大历四年曰:夏,复回潭州,宗文夭。按樊晃《小集序》,子美殁后,宗文尚漂寓江陵也。若此之类,则愚而近于妄矣。
杜诗昔号千家注,今虽不可尽见,亦略具于诸本中。大抵芜秽舛陋,如出一辙。其彼善于此者三家。赵次公以笺释文句为事,边幅单窘,少所发明,其失也短。蔡梦弼以捃摭子传为博,泛滥舂驳,昧于持择,其失也杂。黄鹤以考订史鉴为功,支离割剥,罔识指要,其失也愚。余于三家,截长补短,略存什一而已。
注家错缪,不可悉数,略举数端,以资隅反:
一曰:伪托古人。世所传伪苏注,即宋人《东坡事实》。朱文公云:闽中郑昂伪为之也。宋人注太白诗即引伪杜注以注李,而类书多误引为故实。如《赠李白》诗:何当拾瑶草?注载东方朔《与友人书》。元人编《真仙通鉴》,本朝人编《赤牍书记》并载入矣。洪容斋谓疑误后生者,此也。又注家所引《唐史拾遗》,唐无此书,亦出诸人伪撰。
一曰:伪造故事。本无是事,反用杜诗见句增减为文,傅以前人之事,如伪苏注碧山学士之为张褒,一钱看囊之为阮孚,昏黑上头之为尝琮是也。蜀人师古注尤可恨,王翰卜邻,则造杜华母命华与翰卜邻之事;焦遂五斗,则造焦遂口吃醉后雄谭之事。流俗互相引据,疑误弘多。
一曰:傅会前史。注家引用前史,真伪杂互。如王羲之未尝守永嘉,而曰庭列五马;向秀在朝本不任职,而曰继杜预镇荆。此类如盲人瞽说,不知何所来自,而注家犹传之。
一曰:伪撰人名。有本无其名,而伪撰以实之者。如卫八处士之为卫宾,惠、荀之为惠昭、荀珏,向乡之为向询是也。有本非其人而妄引以当之者,如韦使君之为韦宙,马将军之为马,顾文学之为顾况,萧丞相之为萧华,己公之为齐己是也。至前年渝州杀刺史一首,注家妄撰渝、遂刺史及叛贼之名,而单复《读杜愚得》,遂系之于谱,尤为可笑。
一曰:改窜古书。有引用古文而添改者,如慕容宝樗蒲得卢,添“袒跣大叫”四字,《赭白马赋》用“品骁腾”为句,而《蜀都赋》觞以缥青,一醉累月,断裂上下文,以就“蜀酒”之句也。有引用古诗而窜易者,如“庾信蒲城桑叶落”,改为“蒲城桑落酒”,陆机“佳人眇天末”,改为“凉风起天末”也。此类文义违反,大误后学,然而为之者亦愚且陋矣。
一曰:颠倒事实。有以前事为后事者,如《白丝行》以为刺窦怀贞,萧京兆以为哀萧至忠是也。有以后事为前事者,如《悲青坂》而以为邺城之役,雍王节制而以为朱滔、李怀仙之属是也。
一曰:强释文义。如“掖垣竹埤梧十寻”,解之曰:垣之竹,埤之梧,长皆十寻。有此句法乎?如“九重春色醉仙桃”,解之曰:入朝饮酒,其色如春。有此文理乎?此类皆足以疑误末学,削之不可胜削者也。
一曰:错乱地里。如注龙门则旁引《禹贡》之龙门,不辨其在雒阳也。注土门、杏园,则概举长安之土门、杏园,不辩其在河南也。注马邑,则概举雁门之马邑,不辨其在成州也。诸家惟黄鹤颇知援据,惜其不晓抉择耳。
一曰:妄系谱牒。按唐《宰相世系表》,杜预四子,锡、跻、耽、尹。襄阳杜氏出自预少子尹。元稹《墓志》云:晋当阳侯下十世而生依。甫《祭远祖当阳君文》,称十三叶孙甫。甫为预之后,未知预四子谁为甫之祖。而旧谱以甫为尹之后,此何据也?唐《旧书 杜易简传》:易简,襄州襄阳人。周硖州刺史叔毗曾孙。易简从祖弟审言。易简、审言,同出叔毗下,获嘉为甫高祖,即硖州之子也。《周书 杜叔毗传》:其先京兆杜陵人也。徙居襄阳。祖乾光,齐司徒右长史。父渐,梁边城太守。此世系之较然可考者也。以《世系表》推之,尹下六代为袭池阳侯洪泰,与乾光为行,洪泰生二子,祖悦、,与渐为行。,生三子,景仲、景秀、景恭,与叔毗为行。叔毗、景恭皆仕周,其子皆仕隋。叔毗之子为廉卿,则未知其为易简之祖欤?审言之祖欤?旧谱以叔毗为子,景仲、叔毗并系下,纰缪极矣。此不可不正也。颜鲁公撰《杜济神道碑》,为征南十四代孙。甫有《示从孙济》诗,斯为合矣。《世系表》济与位同出景秀下,并征南十四代,而诗称从弟位,抑又何欤?宋人谓《新唐宰相世系表》承用逐家谱牒,多所缪误。欧阳公略不笔削,恐未可以表为据也。姑书之以俟博闻者。
宋人解杜诗,一字一句,皆有比托。若伪苏注之解屋上三重茅,师古之解笋根稚子,尤为可笑者也。黄鲁直解《春日忆李白》诗曰:庾信止于清新,鲍照止于俊逸,二家不能互兼所长。渭北地寒,故树有花少实;江东水乡,多蜃气,故云色驳杂。文体亦然。欲与白细论此耳。洪驹父《诗话》:一老书生注杜诗云:儒冠上服,本乎天者亲上,以譬君子。纨绔下服,本乎地者亲下,以譬小人。鲁直之论,何以异于此乎?而老书生独以见笑,何哉?
杜集之传于世者,惟吴若本最为近古,它本不及也。题下及行间细字,诸本所谓公自注者多在焉。而别注亦错出其间,余稍以意为区别,其类于自注者,用朱字,别注则用白字,从《本草》之例。若其字句异同,则壹以吴本为主,间用它本参伍焉。
宋人词话以蜀人《将进酒》为少陵作者。蔡梦弼诗注载王维画《子美骑驴醉图》,并子美断句诗。至于郑虔愈疟之说,宗文斧臂之戏,李观坟土之辩,韩愈摭遗之诗,皆委巷小人流传之语,君子所不道也。饭颗山头一诗,虽出于孟《本事》,而以谓讥其拘束,非通人之谭也,吾亦无取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