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用的夫子,卑职也得有罪。所以现在卑职特地来请大人治罪的。』说着,就将头上戴的大帽子自己抓下来,朝学台面前一掼,嘴里嚷道:“请办!请办!咱们不干了,还有甚么大不了的事情吗?”此时学台心里心里是一肚子气,嘴上却说不出来,只得一面向他敷衍道:『夫子胡闹,老兄办的极好,兄弟还要饬提调把他们开了名字,送过去请老兄严办呢!至于老兄垫用的款子,兄弟马上就派赈房如数归赵就是了。老兄干吗这样的动气做甚么呢?』又叫文巡捕替某大老爷把大帽子拾起来,整理好了,送给他戴,一面又请本府出来同他从长计议,先时允五千,他不肯,又允一万,他仍然不肯,后来被他■来■去,整整的讹了五万两,才肯补给那一张印结的呢!你想是这一任学差碰在他手里,晦气不晦气呢?”
  那人道:“我不信,做一任学台到底能有多少钱?就是大小县分一扯,每考一次,二十几个秀才都是做买卖进的,所得也有限。如今倒被他一个人讹去了五万,再打上三年用度,幕友薪水,他自己巴巴,放一趟学差,难不成就连一个钱都不想留了么?你请吃酒罢,这些话恐怕是耳食来的,不见得是你亲目所睹。”
  他听了,但发急乱嚷道:“怎么我自己家的事,倒不如你知道的清楚呢?本来广东学差,就与别处不同的,即如优拔贡一项,外省至多不过几百金贽敬而已。独有广东,动不动就要上千上万的才能拔到手。俗语说得好:家无千百万,莫想优拔看,可知相习成风,由来已久了。苞苴昏夜,不足为奇。听说他那末考一次所取的一个姓和的拔贡,本来是个香山世家,人品也漂亮得极,一副小嫩白脸儿,比煮熟的鸡子白还嫩,真是大着意连手指甲都可以吹弹得破的。再加上年岁又轻,胆气又壮,穿上两件颜色公服,站在学台公案旁边,越显得秀可餐,风华绝代。只是一样不好,体气未免瘦弱些,素有向来一病轻于燕,扶上雕鞍马不知的暗病。不晓得因何受知于郓学台,就奉送了他一个拔贡。后来连朝考部费各事,都是姓郓的一手经理,始终成全的。及至钦用知县,分发浙江。又适当金衢严道鲍超的孙子鲍男爵,因外交上失算,奉旨出关,外人更迁怒到巡抚刘树棠身上,说他办理不善,也奉旨革职离任,以藩司郓野萍署理的那个机会。他禀到一见面,早知道他是阿兄得意的门生,久经在竹报中拜托过的,就不问到省资格深浅,胡里胡涂委了他一个督办温州洋货厘捐的差事,又接署一任山阴知县,一年本辕文案委员。由此凑凑刮刮就拼命捐了一个江苏即补道台。居然绿舆红伞,顶马跟班,大不是那时在州县班里做磕头虫子的气象了。制台也因为他老人家做过这一席,朝自己子孙身上看看,也不肯薄待他。又是一到省就委办警察总监,此一番更是一出门前呼后拥,威断行人了。恐怕连当日曾文正公初克复南京的时候,也无此声势。而且他又官运亨通,人才归附,一班和尚戏子都情愿投效台前,充当眼线,无论天上飞的,地下走的,水里爬的,没有一样侦探不着。诸如甚么富有票、贵为票、回天票、飞龙票,还有甚么哥老会、三点会、大刀会、小刀会各种党人,就像是养在家里的,只要上司一声要,他就一声有。其余若禁运军火,若访拿私枭,更是一件手到擒来的事了。你想:如今做官的,有了这一种孙行者七十二般变化的本领,去迎合上意,莫说他是个世家公子,又是五途正贡出身,即或是个一品大百姓,从根上捐起的捐班,也不怕不讨上司喜欢,不出人头地呀!但是他这个人倒还不忘本,每每想起恩师一番提拔之功,尝对人说:古人有二天,他有三天。就时刻叫人去坐探他恩师家里有甚么事,好藉图报效。后来那派去探事的人回来说,他恩师要想娶一房小,以为娱老之计,无奈素惧师母吃醋,不敢轻易启齿。他就阳借送与师母做丫鬟为题,搜买色艺双绝的幼女四名,教以教坊歌舞,娴其表情体操,以便暗中备师不时之需。他师叔辈中,有把持学务,吞勒公款,为绅商学界所不容,连名告发的。他又在制台面前极力保举,得以无事。平日他恩师左右前后红白喜事,甚之看门的家里小孩抓周,挑水的屋里老奶奶过冥寿,他送起礼来,都是一百千五十吊的送。当时有个官亲,谏止他两句,他还说“『敬其使以及其主,你们就没有读过这句书吗?而且大丈夫处世,当饮水思源,何况我们家里弟兄十人,素无恒产,我所有衣之食之,无一非恩师所赐,就是把子女玉帛分一半送恩师,我也是情愿的。莫说这区区几文薄礼,你们就以为舍不得了吗?』又翁,你要明白,郓大宗师要不是做一任学差,哪里能有这种种的利益呢?所以我说,广东学政,与天下不同,就叫心摆在心窝里做,至公无私,一任也得有二三十万。倘要不顾天良,不顾官声,逢一个卖一个闹起来,我恐怕还不止于此数呢!何况这姓郓的是常州人,有名的常剥皮,是认识他的。无一个不知道他是一生一世按定棺材里伸手死要钱的宗旨办事。当时我们老兄拼着一任现任知县不做,只向他要了五万银子,还不算是他剥人家皮,我们老兄只抽了他一条筋么?依我看起来,这宗生意要再公道,要再便宜是不得了。”
  那人道:“亏你好意思!这样五万十万的狂喊大叫,就不怕有人听见,讥笑你是个官场市侩么?我且问你,你适才说的那鲍超的孙子鲍男爵,他可是从前随曾文正平定发逆那个鲍春霆的孙子么?听说此人在金衢严道任上,专事声色,不理民事。及至百姓仇教,洋人被戕,他事前既漫不经心,事后又不知消弭,直是一个酒囊饭袋,极其无用的人。只可惜自己送掉一个灯台不算数,又带累了一个巡抚跟他革职回家,永不叙用。当日事起时,有人亲眼看见他学汉寿亭侯挂印封金故事,不辞而别,趁杭沪小轮转而之苏,又由苏至常,冀欲找盛杏荪宫保出为转圜。谁知盛宫保一径是住在上海的,他不知道,因而道路相左,未能见面。适值新任浙抚密派的侦探员也追踪而至。这一天,就在常州客栈里访查明白了。先进来一个人,对着他迎面打了一个千儿,口中称呼道:『卑职替大人请安,请问大人是几时由衙门里动身的?』他听着,忙摇手道:『我不是大人!我不是大人!你们莫要认错了我。』那人笑道:『卑职是伺侯过大人的,决不会认错。卑职还承过大人的恩典,赏过一某差事,难不成大人公冗,就一时忘记了么?』他此时自觉无可遁饰,又加后面进来的人,已把个客栈转得满满的,势难回避了,只得随同来委一路回到杭州,听候参办。后来他奉旨遣戍军台,由内河北上,还有我们苏州委员协同送的呢!所以我独有这件事情是知道清晰的呀!但当时只听见说姓鲍,虽然是个革职的人员,然面男爵未曾撤销,沿途地方官不能不另眼看待,就不清楚他是鲍哪个的后人。要不是现在听你说,我还不明白呢!”
  他道:“我们大清朝笼统只闹过一回粤匪,出过一个鲍超,哪里还有甚么哪个这个呢?这句话提起来,不是我在你面前卖老,他家里的历史,你又没得我知道透彻了。从前这个鲍春霆,是四川人,秉性刚勇,好为人排难解纷。只因身当乱世,在家里无业可为,只得贩卖私盐过活。不意得罪了一起捕盐营里的人,因为他无有钱物孝敬,就大家商议着将他私下活埋起来,想活活处死。谁知时正隆冬,忽然天上落下一阵大雷雨不止,把那些埋他的营勇都一个个吓得丢下锹锄,四散跑开。及至等雷雨过后,他再慢慢的扎起来,仰见月明如画,时约子正,逢见一人,赤面长须,绿袍金铠,持刀坐于树颠上,笑对他道:『汝今日合当有难,我特命风雷护汝。东南正当多事之秋,汝其速往!』并指示程途,嘱其投营立功,必得不用。他听了如梦方醒,自己回视己身,已不在原处。远远听见谯楼更鼓,时正三更,不觉就倒身下拜道:『小人蒙恩搭救,乞赐姓名,留为异日纪念。』那红面人道:『我关王也。前途珍重,封侯不远。』言讫不见。天明遵路而南,达曾文正大营,投效充护勇。也是他官星应该发现。这一日,曾文正军中偶然缺饷,他就随口的编作小唱儿,教同营的弟兄们三三两两互相歌唱。顷刻之间,就如楚歌四起,全营骚然。曾文正这一惊却吃得不小,只说是有奸细在内惶惑军心所致,就立刻督饬营务处,严密查究。由此三个挤两个,两个挤一个,你推我,我推你,将他推查出来。还算看他是本营兵卒,从宽发落,重责了一百军棍,逐出营门。谁知这一顿打,太重了些,竟把两只腿打得皮开肉绽,气息仅存。当是就有个带水师炮艇的哨长,也是他们四川人,推念同乡情谊,私下留他在船梢上将养棒疮。想将养好了,凑些盘川钱,让他此处不留人,另找留人处。即或伤重身死,替他买些棺木埋葬了,也不枉大家在外同乡认识一场。
  不提防曾文正这一天,在营里睡午觉,就像似带了数十名小队出外巡营,不知不觉的迤逦巡到这只炮艇上来。忽然见一只受伤的斑斓猛虎,睡在那里望着他咆哮。他就吓了一跳,惊醒过来,原来是一梦。忙问军政官是甚么时刻,原来正交日间十二点钟。曾文正就随即传令出营,按照梦中路径,委委曲曲也走到那号炮艇上来,坐下点名过卯,只是并没有见着甚么受伤的军士。就问那炮艇上哨官道:『我且问你:你船上可还有甚么受伤的人在那里?如有,带来见我。』那哨官见大师亲自来点卯,已经有些害怕了。现在又听见这么一问,就惊得魂不附体,连忙跪下来磕头道:『标下不敢瞒大帅说,前天有个同乡当弟兄的,因他犯了营规,被大帅责罚了几下。这几日棒疮举发,就生起病来,甚觉沉重。标下因念同乡之情,斗胆留他在船上暂住两日,等伤好了,再往别处去。今蒙大帅查问,只得直陈。标下随即就叫人把他送到古庙里去住就是了。』曾文正听说,真有这么一个受伤的人在船上,自己也约略记得前天发落过这么一回事,就暗中深庆得人。一面嘱咐那哨官好生看待此人,本帅不过一时怒他怠慢军心,本当重办。因为要想他自己悔过,才从轻发落的。如今既在你船上,很好!就替本帅留心将养,等他伤好了,还要大大的提拔他呢!』那哨官可怜,跪在地下,听一句答应一句是,就把他名字倒写着,再画上一只大乌做肖像,问他可是不是他,他也不敢答应是唔。自然是等曾文正走后,就七手八脚的把他抬到中舱里来,像菩萨样供奉着,连夜壶都要派两名老将替他捧了。一面曾文正那里又委了一名随营的军医来,好生看治。
  究竟这个棒疮的伤皮不伤骨的东西,哪消半月,业已一律痊愈。哨官就将他领到中军帐来见曾文正。曾文正先把他仔细看一看,见他虎头燕颔,气象不俗,就有意问他道:『你心里平时想做一点甚么事?』他请了一个安跪在地下道:『老子想杀长毛,想坐大帅坐的这张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