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也有说他是疯的、癫的,笑他的,骂他的,再没一个晓得他的。正在那里喧嚷个不了,有人说:“县里老爷来了!”众人散去。这马周不合向袖中取出数卷诗文,呈将上去,要这县官赏鉴。却说这县令姓崔,名贤,是个少年甲第,极是贪鄙之人,诈害百姓,贪酷异常。他自恃少年科甲,妄自矜大,目中无人,是个极不肖的,那知什么爱才下士,其时他轿上抬来,只见马周递上诗文,不曾下跪,他就大怒,把诗文都丢了下来,不看。马周见他不采,自去拾起了,依旧狂歌不已。崔贤见了大怒,喝叫左右拿来。马周大骂道:“你这草迷七窍的赃坯,遇着那盲试官,中了你这样门生,你在此吓这些不识字的愚民罢了!我是个天下的才人,谁敢拿我?”崔贤怒道:“你是天下才人,今日倒要受这盲试官门生的气哩!”也不问他姓名,喝令左右痛责。马周却也力大,与众争扯,死不肯跪下。闹了半日,崔贤叫:“住了。不责也且饶你,左右可将他的衣冠,都扯坏了。”取一张纸,写下四句道:
“好个天下才人,羞得当街叫屈;如今扯去衣冠,好去沿街乞食。”
叫左右的押了马周,把这写的,沿路念与人听,真是气得马周无奈。沿街行了一日,崔贤方才放了。
这马周怒激在心,弃了浚仪,直往帝京走去,也思求取功名,出这口恨气。非止一日,到了秦关陕西地面,就是当日汉高祖入关建都之地。这汉高祖的父亲太公,在项羽军中回来,虽是做了太上皇,他一心只思还到丰沛旧里。汉高祖不得已,就将陕西都城,尽数改了。其中城市街道、店肆里居,照像丰沛的模样,又将丰沛旧住的百姓,一概俱移徙住在城中。人家养的鸡儿、犬儿,也各各认得回去。因此这太上皇见了大喜,就不思东归了。便将此城,改名新丰。马周已是时运到了。一日,行到这新丰市上,果然风流华美,服物整齐,楼阁皇居,人文冠冕,有骆宾王《帝京篇》一首为证:
山河千里国,城阙九重门。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
皇居帝里崤函谷,鹑野龙山侯甸服。五纬连影集星躔,八水分流横地轴。
秦塞重关一百二,汉家离宫三十六。桂殿翎对玉楼,椒房窈窕连金屋。
三条九陌丽城隈,万户千门平旦开。复道斜通T鹊观,交衢直指凤凰台。
剑履南宫入,簪缨北阙来。声名冠寰宇,文物象昭回。
钩陈肃兰鳎璧沼浮槐市。铜羽应风回,金茎承露起。
校文天禄阁,习战昆明水。朱邸抗平台,黄扉通戚里。
平台戚里带崇墉,炊金馔玉待鸣钟。小堂绮帐三千户,大道青楼十二重。
宝盖雕鞍金络马,兰窗绣柱玉盘龙。绣柱璇题粉壁映,锵金鸣玉王侯盛。
王侯贵人多近臣,朝游北里暮南邻。陆贾分金将宴喜,陈遵投辖正留宾。
赵李经过密,萧朱交结亲。
丹凤朱城白日暮,青牛绀液斐径取O揽椭榈垂杨道,倡妇银钩采桑路。
倡家桃李自芳菲,京华游侠盛轻肥。延年女弟双凤入,罗敷使君千骑归。
同心结缕带,连理织成衣。
春朝桂尊尊百味,秋夜兰灯灯九微。翠幌珠帘不独映,清歌宝瑟自相依。
且论三万六千是,宁知四十九年非。古来荣利若浮云,人生倚伏信难分。
始见田窦相移夺, 俄闻卫霍有功勋。
未厌金陵气,先开石椁文。
朱门无复张公子,灞亭谁畏李将军。相顾百龄皆有待,居然万化咸应改。
桂枝芳气已销亡,柏梁高宴今何在。春去春来苦自驰,争名争利徒尔为。
久留郎署终难遇,空扫相门谁见知。当时一旦擅豪华,自言千载长骄奢。
倏忽抟风生羽翼,须臾失浪委泥沙。
黄雀徒巢桂,青门遂种瓜。
黄金销铄素丝变,一贵一贱交情见。红颜宿昔白头新,脱粟布衣轻故人。
故人有湮沦,新知无意气。灰死韩安国,罗伤翟廷尉。
已矣哉,归去来。
马卿辞蜀多文藻,扬雄仕汉乏良媒。三冬自矜诚足用,十年不调几回。
汲黯薪逾积, 孙弘阁未开。谁惜长沙傅,独负洛阳才。
马周到了关中,寻个有名齐整客店安下。这客店乃是天下驰名的,就叫做“新丰逆旅”。马周安歇了数日,想起交游寡少,终日只坐在那旅店之中,检着临街的一个阁儿里饮着酒,定要饮到一斗之上,他还不醉,歌呼狂舞,不是“杜浣花沉醉曲江”,便是“李青莲常酣采石”,真个傲然独酌,旁若无人。唐人有诗曰:
马上谁家白面郎,临街下马坐人床。
不通姓字粗豪甚,指点银瓶索酒尝。
不说马周日醉新丰,却说唐太宗自平了高丽回来,有个武臣中郎将,姓常,名何,极蒙宠眷。这常何却又忠心贯日,义气如云,他虽是个武夫,目不识丁,真真最爱的是才人、学士。早间朝罢回来,路从这新丰市上的道旅经过,远远见那马周独酌无朋,神情豪迈,自与凡人迥然不同。他就命从人住了后车,一直走到那酒肆中坐下。那些店中饮酒之人,见个官府进来,都远远的走了开去张望;外面街市行走的,也在那里立住脚,探头张看。只有那马周,独自一个,高吟畅饮,傲然不顾,只是不看见的一般,不觉那饮兴愈豪。常何有心,看了半日,即着人去请那秀才过来共坐。马周谦让了一时,坐在常何上面。先彼此通问了乡贯、姓氏,然后一递一回,讲起文谟定国、武略安邦,怎生样治民,如何的杀贼,最后,常何要求讲那太公的《豹韬》一篇。马周就诵如流水,解若悬河,说得常何心下大悦,遂叫备马,自家骑了,即将原坐来的安车一乘,请马周上车坐了,同回寓中。那些里里外外看的人,一个个都骇然而散。常何回来,重开筵席,待马周为上宾,自居下席相陪,日日如此恭敬。
忽然一时,关中遇了旱荒,六个月无半点雨儿,人民惶惶。唐太宗爱民心切,降下一封诏书来,传与百官看了:不拘文武、大小臣工,务须直言得失,不可隐晦,开陈朕过,弭顺天心,以称朕意。马周遂代常何,条陈便宜二十余条,又上《弭天政要新书》二十卷,献了上去。太宗览之大喜,特旨宣召常何入朝。问曰:“卿乃武人,何知事变详悉如此?朕尝说张蕴古所进《大宝箴》,未免溢美谀辞;卿这便宜二十条,可为明指利病,毫无忌讳,古直言之臣,何以加乎!真良宰相救时之言也。”深加奖赏不已。常何伏地叩头,奏曰:“臣不敢有欺陛下。臣本武人,何能知此,此臣家客博平马周代臣具草耳。此人实系才人,一向沦落不偶,臣不敢F私,愿陛下择而用之,与臣同升诸公,是臣所愿也。”太宗大悦,立命马周进对,令待诏金马门,随即除授监察卸史,巡历河南、河北、汴京等处地方,一切便宜行事。遇有利益便民,及妒贤嫉能者,任意区处赏罚,然后奏闻。常何有举贤之功,应受上赏,敕赐紫金鱼袋、带刀上殿,宿卫禁中。常何谢恩。马周遂衔命出了朝门,辞了常何,星夜就去汴京上任。
他记着那浚仪县令崔贤,曾耻辱了他一番。马周想道:“我如今是代天子巡狩,难道去报那私怨么?若报私怨,就是我小气了.但只那崔贤,平日为官,不理贤才,酷剥小民,岂不是个罪吏,我如今也不去报他私仇,却也难废了公论,也只去耻辱他一番罢了。”巡按到了汴京,却有开封、漳德、卫辉、河南、河北的大小有司,府属州县官员,尽来迎接。马周一个个都相见了,俱打发去回任莅事,单留浚仪县知县崔贤一人,改日讲话。崔贤因此就不敢回到地方,就住在按院衙门前,一间民房,等侯了三日,不曾相见。自此每日打了职事,行到按院门首候见,里面只回改日定要面会,却再不打发回县,故此崔贤又不敢回去。按院每日自去行香拜客,行事饮酒,分付左右:“如浚仪县来参,不可与他通报。”崔贤又不能相见,心下又不知是何缘故,自己急了,道:“毕竟是我在那里得罪了他,就把一向在地方上酷诈来的财物、银两,也有万金光景,着人到衙中尽数取来,央挽人情,到马大巡处,求为解释。马周无有不说领教。因此那些讲分上的,都讨了公事钱去了。这崔贤平日贪酷来的银子,白白都送与人去了。
然后一日,马大巡将牌一面,朱笔标说,次日辰刻,着令浚仪县县官,带领阖县吏书、衙役,一并进见,如有一名不到,官参吏究、革役不贷,崔贤也只信是公事已应允,料无甚事,但要阖县衙役见,却又不知何意,心下未免怀着鬼胎。到了次日,这些人役谁敢不到?那崔贤率领众人,一齐进到按院面前。崔贤庭参已毕,抬起头来,也不认得是前日凌辱的马周,平日又做人傲慢,不曾问得他的姓名,梦中也不放那个人在心上,怎生想得到此。只有那些左右皂快,与这马周争扯要打,又押解了他一日,如何不认得哩!因此马周要他认得,故要这些人都来参见,从吏书至皂甲,一名一名,都唱名叩头过了。按院开口问道:“你这一干奴才官吏,如今可认得我么?”崔贤吃了一惊,道:“如何连官也骂在里面?我却何曾认得他?”却有已前辱那马周的,这几个皂甲明明认得,就俱向前叩头道:“小人们都该死了,不敢求老爷饶恕,只求老爷活活打死罢了!”马周笑了一笑道:“你这干奴才,今日才知死了么?本院今日要处死你这一班官吏,值得甚么?我况是个便宜行事的大巡。据你这干奴才当日所为,便杀之亦非无为。但本院如天之量,岂与汝等变不全的蛆类较量么?”喝把这干衙役尽数收监,一名也不放出;喝那县官出去,改日再候发落。崔贤不知来头,气昏昏独自一个走了出来,抬轿的、牵马的,打职事的,一个也没有。没意思,自己走回下处去了。又候了几日,又去参见,按院坐堂理事,崔贤过去跪下,马周只做不见。问了半日的事,一个门子不知来由,跪禀道:“浚仪县知县候见老爷。”马周也不回言,丢下六根签来,两行皂隶按住这门子,打了三十大板,革了出去。马周故意又打发了承差、许多各府牌票,然后叫那崔贤上去。崔贤已是跪得久了,看着打门子,是为他的缘故,好生没趣,只得跪过去。马周也不与他开言,喝令左右,也把他的衣服扯碎,取一面硬牌,也判四句道:
好个聪明知县,不识天下才人,
一味嫉贤贪利,笑杀河南士民。
判毕,就差快手十名,押解他到本县乡绅士民之家,人人看过,然后遍河南省会府县衙门,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