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洧旧闻 宋 朱弁
●卷一
太祖在周朝,受命北讨,至陈桥为三军推戴。时杜太后眷属以下尽在定力院,有司将收捕,主僧急令登阁,而固其扃。俄而大搜索,主僧绐云:“皆散走,不知所之矣。”甲士入寺,升梯且发钥,见虫网丝布满其上而尘埃凝积,若累年不曾开者,乃相告曰:“是安得有人。”遂皆返去。有顷,太祖已践祚矣。
太祖皇帝抱帝王雄伟之姿,殆出于生知天纵,其所注措,初不与《六经》谋,而自然相合。晁以道云:“曾子固元丰中奉诏作论,论成,以吾观之,殊未尽善。某尝谓太祖有二十事,皆前代所无,出于圣断而为万世利者。今实录中略可数也,惜乎子固不及此,吾所深惜也。”
太祖皇帝龙潜时,虽屡以善兵立奇功,而天性不好杀。故受命之后,其取江南也,戒曹秦王、潘郑王曰:“江南本无罪,但以朕欲大一统,容他不得,卿等至彼,慎勿杀人。”曹、潘兵临城,久之不下,乃草奏曰:“兵久无功,不杀,无以立威。”太祖览之赫然,批还其奏,曰:“朕宁不得江南,不可辄杀人也。”逮批诏到,而城已破。契勘城破,乃批奏状之日也。天人相感之理,不亦异哉!其后革辂至太原,亦徇于师曰:“朕今取河东,誓不杀一人。”大哉,仁乎!自古应天命一四海之君,未尝有是言也。
太祖皇帝即位后,车驾初出,过大溪桥,飞矢中黄伞。禁卫惊骇,帝披其胸,笑曰:“教射,教射。”既还内,左右密启捕贼,帝不听,久之亦无事。
建隆间,竹木务监官患所积材植长短不齐,乞剪截俾齐整。太祖批其状曰:“汝手足指宁无长短乎?胡不截之使齐。长者任其自长,短者任其自短。”御批,宣和中予亲戚犹有见者。
场务多是藩镇差牙校,不立程课法式,公肆诛剥,全无谁何,百姓不胜其敝。故建隆以来,置官监临,制度一新,利归公上,官不扰而民无害,至今便之。
国初,宰执大臣有前朝与太祖俱北面事周,仍多在已。上一日即位,无所易,置左右,驱使皆委靡听顺,无一人敢偃蹇者。始听政,有司承旧例,设宰相以下坐次,即叱去之。如太阳东升,耀万物,无敢仰视者。盖其天姿圣度,果为命代真主,岂容测度哉!
五代割据,干戈相侵,不胜其苦。有一僧,虽佯狂而言多奇中,尝谓人曰:“汝等望太平甚切,若要太平,须在定光佛出世始得。”至太祖一天下,皆以为定光佛后身,盖用此僧之语也。
世传太祖将禅位于太宗,独赵韩王密有所启。太祖以重违太母之约,不听。太宗即位,入卢多逊之言,怒甚。召至阙而诘之,韩王曰:“先帝若听臣言,则今日不睹圣明。然先帝已错,陛下不得再错。”太宗首肯者久之,韩王由是复用。
山阳郡城有金子巷者,莫晓其得名之意。予见郡人,言父老相传,太祖从周世宗取楚州,州人力抗周师,逾时不能下。既克,世宗命屠其城。太祖至此巷,适见一妇人断首在道卧,而身下儿犹持其乳吮之,太祖恻然,为返命,收其儿,置乳媪鞠养巷中。居人因此获免,乃号因子巷,岁久语讹,遂以为金,而少有知者。
内中酒,盖用蒲中酒法也。太祖微时喜饮之,即位后令蒲中进其方,至今用而不改。
真宗皇帝因元夕御楼观灯,见都人熙熙,举酒属宰执曰:“祖宗创业艰难,朕今获睹太平,与卿等同庆。”宰执称贺,皆饮,独李文靖沆终觞不怿。明日,王文正旦问其所以,且曰:“上昨日宣劝,欢甚,公不肯少有将顺,何也?”文靖曰:“太平二字,尝恐谀佞之臣以之藉口干进,今人主自用此夸耀臣下,则忠鲠何由以进?既谓太平,则求祥瑞而封禅之说进。若必为之,则耗帑藏而轻民力,万而有一患生于意外,则何以支吾。沆老矣,兹事必不亲见,参政他日当之矣。”其后,四方奏祥瑞无虚日,东封、西祀、讲求典礼,纷然不可遏。王公追思其言,叹曰:“李文靖真圣人也。”求文靖画像,置于书室中而日拜之。予屡见前辈说此,询于两家子孙,其言皆同。
真宗问王文正曰:“祖宗时有秘谶,云南人不可作宰相,此岂立贤无方之义乎?”文正对曰:“无方,要之贤然后可。”是时,方大用王文穆,或以此为言,而不知此谶乃验于近世,而不在文穆也。
祥符中,天书降,有旨云:可示晁迥。迥云:“臣读世间书,识字有数,岂能识天上书。”定陵屡欲用,为宰执用事者忌之而止。迥,即文元公也。
王文正为参知政事,嫉丁晋公奸邪,屡欲开陈,以宰执同对未果。每闲暇与晋公语,色欲言而辄止者数四。晋公诘之,文正曰:“弟某当远官,而老母又钟爱,兹事颇乱方寸也。”晋公曰:“公可留身面陈其事,得旨,吾曹亟奉行耳。”明日,宰执退而文正独留,晋公悟,悔之不及。文正具陈谓奸邪,帘帏嘉纳,丁自此黜,士论莫不快之。
仁宗皇帝,至诚纳谏,自古帝王无可比者。一日朝退,至寝殿,不脱御袍,去幞头曰:“头痒甚矣,疾呼梳头者来。”及内夫人至,方理发,次见御怀中有文字,问曰:“官家,是何文字?”帝曰:“乃台谏章疏也。”问其所言何事,曰:“霖淫久,恐阴盛之罚,嫔御太多,宜少裁减。”掌梳头者曰:“两府、两制家中,各有歌舞,官职稍如意,往往增置不已。官家根底剩有一两人,则言阴盛须待减去,只教渠辈取快活。”帝不语久之,又问曰:“所言必行乎?”曰:“台谏之言,岂敢不行。”又曰:“若果行,请以奴为首。”盖恃帝宠也。帝遂起,呼老中贵及夫掌宫籍者,携籍过后苑。有旨戒阍者曰:“虽皇后,不得过此门来。”良久,降指挥,自某人以下三十人尽放出宫,卧房所有,各随身,不得隐落。仍取内东门,出尽,文字回奏。时迫进膳,慈圣虑帝御匕箸后时,亟遣,莫敢少稽滞。既而奏到,帝方就食。终食,慈圣不敢发问。食罢进茶,慈圣云:“掌梳头者,是官家常所嬖爱,奈何作第一名遣之?”帝曰:“此人劝我拒谏,岂宜置左右。”慈圣由是密戒嫔侍,勿妄言、无豫外事,汝见掌梳头者乎,官家不汝容也。
唐质肃公在谏垣日,仁宗密令图其像,置温成阁中,御题曰:右正言唐介。时犹衣绿,外庭不知。逮质肃薨于位,裕陵浇奠,索画影看曰:“此不见后生日精神。”乃以此画像赐其家人,始知之,乃叹仁宗之用意深不可及也。
昭陵时,京东路有一镇,其户繁盛在本路为最。大臣建言,请增置监临官,下漕司相度。及问本镇愿与不愿,父老既欣然,所由官司次第保明闻奏。比进呈取旨,昭陵思之良久,曰:“恐动漕司岁计,遂别生事,因为民患。”止而不行。大矣哉!昭陵之爱民也深矣(或云历下一镇)。
或有荐朱莒公兄弟可大用,昭陵曰:“大者可,小者每上殿来,则廷臣更无一人是者。”已而莒公果作相,而景文竟以翰长卒于位。
仁宗尝言,尊号非古也,自宝元之郊,诏群臣毋得以请,殆二十年。嘉四年孟冬袷,丞相又欲因此上尊号。宋景文曰:“却尊号,甚盛德也。臣下乃欲举陛下不用之故事,是一日受虚名而损实美也。”上曰:“我意正如是。”于是遂止。(按嘉四年,富弼、韩琦作相)
范讽知开封府日,有富民自陈为子娶妇已三日矣,禁中有指挥令入见,今半月无消息。讽曰:“汝不妄乎?如实有兹事,可只在此等候也。”讽即乞对,具以民言闻奏,且曰:“陛下不迩声色,中外共知,岂宜有此?况民妇既成礼而强取之,何以示天下。”仁宗曰:“皇后曾言,近有进一女,姿色颇得,朕犹未见也。”讽曰:“果如此,愿即付臣,无为近习所欺而怨谤归陛下也。臣乞于榻前交割此女,归府面授诉者,不然,陛下之谤难户晓也,且臣适已许之矣。”仁宗乃降旨,取其女与讽,讽遂下殿。或言讽在当时,初不以直声闻,而能如此,盖遇好时节,人人争做好事,不以为难也。
张尧佐除宣徽使,以廷论未谐,遂止。久之,上以温成故,欲申前命。一日,将御朝,温成送至殿门,抚背曰:“官家今日不要忘了宣徽使。”上曰:“得,得。”既降旨,包拯乞对,大陈其不可,反覆数百言,音吐愤激,唾溅帝面。帝卒为罢之。温成遣小黄门次第探伺,知拯犯颜切直,迎拜谢过,帝举袖拭面,曰:“中丞向前说话,直唾我面。汝只管要宣徽使、宣徽使,汝岂不知包拯是御史中丞乎?”
张康节为御史中丞,论宰执不已。上曰:“卿孤寒,殊不自为地。”康节曰:“臣自布衣,叨冒至此,有陛下为知己,安得谓之孤寒。陛下今日,便是孤寒也。”上惊而问其故,康节曰:“内自左右近习,外至公卿大臣,无一人忠于陛下者,陛下不自谓孤寒而反谓臣为孤寒,臣所未喻也。”当时有“三真”之语,谓富、韩二公为真宰相,欧阳公为真内翰,而康节为真御史也。
宋子京《西征东归录》载云:知成都陛辞日,面请圣训,上曰:“镇静。”子京自著其事曰:“语简而意尽,于治蜀尤得其要,真圣人之言也。”
仁宗于科举尤轸,圣虑孜孜然,唯恐失一寒也。每至廷试之年,其所出三题,有大臣在三京与近畿州郡者,多密遣中使往取之,然犹疑其或泄也。如民监本是诗题,王者通天地人本是论题,皆临时易之,前代帝王间有留意于取士,然未有若是者也。
仁宗俭德,殆本于天性,尤好服浣濯之衣。当未明求衣之时,嫔御私易新衣以进,闻其声辄推去之。遇浣濯,随破随补,将遍犹不肯易。左右指以相告,或以为笑,不恤也。当时不唯化行六宫,凡命妇入见,皆以盛饰为耻,风动四方,民日以富。比之崇俭之诏屡挂墙壁,而汰侈不少衰,盖有间也。
仁宗时,最先言立皇嗣者,明州鄞县尉,不记姓名。晁以道尝为予言,阅岁久,又经此丧乱,史家又复不载,可惜也。
慈圣识虑,过人远甚。仁宗一夕饮酒温成阁中,极欢而酒告竭,夜漏向晨矣,求酒不已。慈圣云:“此间亦无有。”左右曰:“酒尚有而云无,何也?”答曰:“上饮欢,必过度,万一以过度而致疾,归咎于我,我何以自明。”翌日,果服药,言者乃叹服。
予在太学时,见人言仁宗时,蜀中一举子献诗于成都府。某人忘其姓名,云:把断剑门烧栈阁,成都别是一乾坤。知府械其人付狱,表上其事。仁宗曰:“此乃老秀才,急于仕宦而为之,不足治也。可授以司户参军,不厘事务,处于远小郡。”其人到任,不一年,惭恧而死。
昭陵谨惜名器,而于改官之法尤轸圣虑。胡宗炎以应格引见,上惊其年少举官逾三倍,最后阅其家状云:父宿见任翰林学士,乃叹曰:“寒安得不沈滞。”遂降指挥,令更候一任,与改合入官。
李肃之公明,文定公子也。在三司论事切直,仁宗嘉纳,欧公以简贺之,甚有称赏之语。公明喜曰:“欧公平日书疏往来,未尝呼我字也。此简遂以字呼我,人之作好事,可不勉哉。”
盛文肃在翰苑日,昭陵尝召入,面谕:“近日亢旱,祷雨不应,朕当痛自咎责,诏求民间疾苦。卿只就此草诏,庶几可以商量,不欲进本往复也。”文肃奏曰:“臣体肥,不能伏地作字,乞赐一平面子。”上从之,逮传旨下有司,而平面子至则诏已成矣。上览之,嘉其如所欲而敏速,更不易一字。或曰:文肃作文思迟,乞平面子,盖亦善用其短也。
盛文肃镇广陵,苏参政某客游过之,尝献书。文肃一览,大喜曰:“观君之才,宜应制科。”对曰:“下走窃亦有此志,顾朝夕之养是急,不得三年读书工夫耳。”文肃曰:“吾有圭田租八百斛,可以成君此志也。”苏亦不辞,文肃乃荐之,归朝又于公卿间为之延誉。后三年,遂中制科。前辈成就人有如此者。
昭陵时,言利者请税天下桥渡以佐军。张锡字贶之建言,津梁利人而反税之,以为害,卒罢之。
蔡君谟得字法于宋宣献,宣献为西京留守时,君谟其幕官也。嵩山会善寺有君谟从宣献留题尚存。东坡评本朝书以君谟为第一,仁宗尤爱之,御制元舅陇西王碑文,诏君谟书之。其后,命学士撰温成皇后碑文,又欲诏君谟书。君谟曰:“此待诏之所职也,吾其可为哉?”遂力辞之。
晁以道尝为余言,本朝文物之盛,自国初至昭陵时并从江南来。二徐兄弟以儒学显,二杨叔侄以词章进,刁衍、杜镐以明习典故用,而晏丞相、欧阳少师巍乎为一世龙门,纪纲法度、号令文章灿然具备,有三代风度。庆历间人材彬彬,号称众多,不减武、宣者,盖诸公实有力焉。然皆出于大江之南,信知山川之气,蜿蜒磅礴,真能为国产英俊也。余尝因赋《澄心堂纸诗》,记其事以告后来之俊秀,其诗见余文集中。
祖宗平僭乱,凡诸国瑰宝、珍奇之物,皆藏于奉宸库。自建隆以来,有司岁时检点之而已,未尝敢用也。章献明肃皇后垂帘日,仁宗入近习之言,欲一往观,后以帝春秋鼎盛,非所以示之也。乃诏择日开库,设香案而拜,具言祖宗混一四海,创业艰难,此皆诸国失德,不能有,故归我帑藏。今日观之,正可为鉴戒。若取以为玩好,或以供服用,则是蹈覆车之故辙,非祖宗垂训之意也。词色严厉,中官皆恐惧流汗,后之用心,岂不深且远哉。
●卷二
张康节守泰州,召兼侍读,以老不能进读固辞。仁宗曰:“不必读书,但留备顾问。”遂免进读,未几擢任风宪。
厚陵初,张康节预政,屡请老,不许。诏三日一至枢密院。进见毋舞蹈。康节曰:“本兵之地,岂容尸禄养疾。”遂力求去。
熙宁、元丰间,神宗奉事两宫太后,尽心色养,有臣庶之所难能者。庆寿、宝慈宫在福庆之东西,天子朝夕亲视服膳,至通夕不下关键。母弟荆、扬二王已冠,犹不许就第,往还如家人礼。皇太后于二王亦未尝假以言色。言事官上章,讽请使出阁如故事,帝以为间亲亏孝,黜之于外。
裕陵务尊崇濮安庙,且欲改卜寝园,大臣心知其非而不能谏。一日,潞公同对,见众人纷然而莫得其说,公徐曰:“陛下必欲迁之,有何所求。若求福耶,则已出二天子矣,更求何事?”自此改卜之议遂罢,不复言。
岐王始封昌王,时飞语云:昌字,两日并出也。裕陵惑之,以问大臣,大臣无能对者。吕申公知开封府,因上殿奏事罢,上从容曰:“卿闻昌王之说乎?”申公曰:“不知陛下有何所疑,若圣意不能释然,以臣所见,改封大国则妄议息矣。”裕陵意遂解。
朱行中知广州,东坡自海南归,留款甚洽,其唱和诗亦多。行中尝与坡言,裕陵晚年深患经术之弊,其时判国子监,因上殿亲得宣谕,令教学者看史。是月,遂以“张子房之智”为论题,上索第一人程文,览之不乐。坡曰:“予见章子厚,言裕陵元丰末欲复以诗赋取士,及后作相,为蔡卞所持,卒不能明裕陵之志,可恨也。”
熙宁中,五经义成,介甫拜尚书左仆射,吕吉甫迁给事中,王元泽自天章阁待制进龙图阁直学士,力辞不受,裕陵欲终命之。吉甫言,秀以疾避宠,宜从其志,由是王、吕之怨益深。吉甫未几以邓绾等交攻,出知陈州,而发私书之事作矣。
元丰初,官制将行,裕陵以图子示宰执,于御史中丞、执政位牌上贴司马温公名,又于中书舍人、翰林学士位牌上贴东坡姓名,其余新政不合,亦各有攸处。仍宣谕曰:“此诸人虽前此立朝议论不同,然各行其所学,皆是忠于朝廷也,安可尽废。”王禹玉曰:“领德音。”蔡持正既下殿,谓同列曰:“此事乌可,须作死马医始得。”其后,上每问及,但云臣等方商量进拟。未几,宫车晏驾,而裕陵之美意卒不能行。新州之贬,无人正名其罪。绍圣间,党论一兴,至崇观而大炽,其贻祸不独缙绅而已。士大夫有知之者,莫不叹恨也。
裕陵弥留之际,宣仁呼小黄门,出红罗,密谕之曰:“汝见郡王身材长短、大小乎?持以归家,制袍一领,见我亲分付,勿令人知也。”后数日,哲宗于梓宫前即位,左右进袍,皆长大不可御,近侍以不素备,皆仓皇失色,宣仁遣宫嫔取以授之。或曰:小黄门,即邵成章也。岐邸之谤大喧,成章不平之,尝明此事于巨,巨呵之曰:“无妄言,灭尔族也。”
神宗喜谈经术,臣下进见,或有承圣问者,多皇遽失对。范忠宣谓,立法本人情,怨ゥ可虑,造膝之际,累数百言。且曰:“愿陛下不见是图。”帝曰:“何如是不见是图?”忠宣对曰:“唐杜牧所谓天下不敢言而敢怒者是也。”帝为改容,味其言者久之。
赵元考彦若,周翰之子也,无书不记,世谓著脚书楼。然性不伐而尤恭谨,馆中诸公方论药方,有一药不知所出,虽掌禹锡大卿曾经修《本草》,亦不能省。或云:“元考安在?但问之,渠必能记也。”时元考在下坐,对曰:“在几卷,附某药下。在第几页,第几行,其说云云。”检之果验,然众怪之曰:“诸公纷纷而子独不言,何也?”元考曰:“诸公不见问,某所以不敢言耳。”
元丰间,三韩人使在四明唱和诗奏到御前,其诗序有“惭非白雪之词,辄效青唇之唱”之句。神宗问青唇事,近臣皆不知,因荐元考。元考对在某小说中,然君臣间难言也,容臣写本上进。本入,上览之,止是夫妇相酬答言语。因问大臣:“赵彦若何以不肯面对?”或对曰:“彦若素纯谨,僚友不曾见其惰容,在君父前宜其恭谨如此也。”上嘉叹焉。
郭逵为西帅,王韶初以措置西事至边,逵知其必生边患,用备边财赋连及商贾移牒取问。韶读之,怒形颜色,掷牒于地者久之,乃徐取纳怀中。入而复出,对使者碎之。逵奏其事,上以问韶,韶以元牒缴进,无一字损坏也。上不悟韶计,不直逵言,自后逵论韶,并不报,而韶遂得志矣。予旧见前辈语及此事,无不切齿,而新进小生,往往以此谈韶不容口。近有一士人,自言久游太学,论及韶行事,亦以此为智数过人,而不以罔上陷老成罪韶。往时苟合干进者,持此自售,亦不足怪,不谓经此大变故,犹守旧闻。如此等辈,真是不识浊净,其可责哉。
宣仁同听政日,以内外臣僚所上章疏,令御药院缮写,各为一大册,用黄绫装背,标题姓名,置在哲宗御座左右,欲其时时省览。或曰:“此事出于帘帏独断,外廷初不知也。”予见故家大族子弟,往往皆能言之。
哲宗御讲筵,诵读毕赐坐,例赐扇。潞公见帝手中独用纸扇,率群臣降阶称贺。宣仁闻之,喜曰:“老成大臣,用心终是与人不同。”是日晚,问哲宗曰:“官家知大臣称贺之意乎?用纸扇,是人君俭德也。君俭则国丰,国丰则民富而寿,大臣不独贺官家,又为百姓贺也。”
建中靖国间,虞策经臣除吏部尚书,正谢日犹辞不已。且曰:“臣声华望实不逮王古远甚,而陛下以臣代之,人其谓陛下何?”上曰:“王古虽罢去,朕方欲大用之,卿且勉焉。”
元奸党置籍,用蔡京之请也。始刻石禁中,而尚书省、国子监亦皆有之。禁中石刻,崇宁四年冬因星变,上命碎之。时国子监无名子,以朱大题其碑上,曰千佛名经。其后岁月滋久,逮宣和中,所籍人往往多在鬼篆,独刘器之、范德孺二公在耳。未几,器之之讣至东里,晁以道对宾客诵“南岳新摧天柱峰”之句,至哽咽不得语,而客皆技睫。以道徐曰:“耆哲凋丧殆尽,缓急将奈何?”客曰:“世未尝乏材,前辈虽有殄瘁之感,安知无后来之秀。”以道曰:“人材之于世,譬如名方灵药之于病也。世之集名方、储灵药者多矣,然不肯先疾而备,至于疾既弥留,乃始阅方书而治药材,不如见成汤剂为应所须,而取效速也。”时坐客无不深味其言,而叹服之。
张才臣次元言,温成有宠,慈圣光献尝以事忤旨。仁宗一日语宰相梁适曰:“废后之事如何?”适进曰:“闾巷小人,尚不忍为,陛下万乘之主,岂可再乎?”谓前已废郭后也。帝意解,因间语光献曰:“我尝欲废汝,赖梁适谏我,汝乃得免,汝之不废,适之力也。”后适死,光献尝感之。忽一日出五百万作醮,帝适见其事,问之,光献以实告,帝叹息。自后岁率为之,至光献上仙乃止。才臣,文懿公诸孙也。
国朝以来,凡州县官吏无问大小,其受代也,必展剌交相庆谢。盖在任日,除私过外,皆得以去官原免,其行庆谢之礼,为此故也。自新政初颁,大臣恐人情不附,乃有不以赦降去官原减指挥,自是成例,而命官有过犯,虽经赦宥,及去官,必取旨特断,以此恩霈悉为空文,而公卿士大夫莫有厘正之者。
祖宗时,执政大臣多选声华望实厌于公论者,间有失于考慎而喧物议,则往往务含容之,听其善去以全国体。如欧公乞保全孙沔,刘原父乞保全狄青是也。近世喜用新进少年,不严堂陛,专视宰相风旨以快私意,至无瑕可求,则以帷箔不根之事眩惑众听,殊非厚风俗之道也。
祖宗时,凡罢官三月不赴部选集者,有罚。晁文元任翰长日,以年高,欲留其仲子侍养,乃奏乞免注拟差遣,特恩许之。近世有到部一二年不注授,公卿、侍从遂以陈乞子弟差遣为恩例,乃知员多缺少,大异于曩日也。
祖宗时,州郡虽有公库,而皆畏清议守廉俭,非公会不敢过享,至有灭烛看家书之语。元丰以来,厨传渐丰,馈饷滋盛,而于监司特厚。故王子渊在河北,州郡供送非时数出,谓之彳暴巡。元元年,韩川以朝奉郎为监察御史,言其事。
祖宗时,置京城觇者,专为伺察闾阎有冤枉,及权贵恃势倚法病民耳。其后法度有不合人心,恐士大夫窃议当政者,乃藉此以自助。士有正论,则谓之谤议。民有愁叹,则谓之腹诽。殊失祖宗之意,习见既久而人亦不知也。
本朝谈经术,始于王轸大卿,著《五朝春秋》,行于世。其经术传贾文元作,文元其家婿也。荆公作神道碑,略云此一事。介甫经术,实文元发之,而世莫有知者。当时在馆阁谈经术,虽王公大人莫敢与争锋,惟刘原父兄弟不肯少屈,东坡祭原父文特载其事,有大言滔天、诡论灭世之语,祭文宣和以来始得传于世。
乐全守陈,富公在亳社,以不奉行新法事为赵济所劾,谪知汝州。假道宛邱,与乐全相见。问寒温外,富公叹曰:“人果难知,某凡三次荐安石,谓其才可以大用,不意今日乃如此。”乐全曰:“自是彦国未识此人,方平于某年知举,辟为点检试卷官,每向前来论事,则满试院无一人可其意者,自是绝之,至今无一字往还。”公不语久之,孙朴元忠时与乐全子弟在照壁后亲闻其言如此。
邵先生名雍,字尧夫,传易学,尤精于数,居洛中。昭陵末年,闻鸟声,惊曰:“此越鸟也,孰为而来哉?”因以《易》占之,谓人曰:“后二十年有一南方人作宰相,自此苍生无宁岁,君等志之。”朝廷屡诏不起,后即其家授以官,尧夫力辞之,乃申河南府以病未任拜起,乞留告身在本府,俟痊安日祗受。朝廷益高之,元丰末卒,谥曰康节。
欧阳公在政府,闻康节之名而未之识也。子叔弼之官,道经洛下,曰:“汝至洛,可往谒邵先生,致吾钦慕而无由相见之意。彼若留汝,为少盘旋不妨,所得言语悉报来。”叔弼既到门,尧夫倒屣出迎之。甚喜,延入室说话终日。尧夫又自道平生所见人、所从学、所行事,谆谆不休。已而又问曰:“君能记否?”至于再,至于三。虽敬听之,然不晓其意也。以书报公,公亦莫测。逮元丰间,尧夫卒,有司上其行。应谥而叔弼为太常博士,当作谥议,乃始恍然悟尧夫当时谆谆,盖是分付兹事也。先生其神哉,世以比郭景纯之于青衣儿,虽其事不同,而前知实相类也。
温公与尧夫水北闲步,见人家造屋,尧夫指曰:“此三间某年某月当自倒。”又指曰:“此三间某年某月为水所坏。”温公归,因笔此事于所著文稿之后。久而忘之,因过水北,忽省尧夫所说,视其屋,则为瓦砾之场矣。问于人,皆如尧夫言,归考其事,亦同。此事,洛中大夫皆能道之。
富韩公居洛,其家圃中凌霄花无所因附而特起,岁久遂成大树,高数寻,亭亭然可爱。韩秉则云:“凌霄花必依他木,罕见如此者,盖亦似其主人耳。”予曰:“是花岂非草木中豪杰乎?所谓不待文王而犹兴者也。”秉则笑曰:“君言大是,请以是为题而赋之。”予时为近体七言诗一首,诗见予家集中。
晁检讨以道,于崇宁初尝为予言,富公晚年见宾客誉其奉使之功,则面颈俱赤,人皆不喻其意。子弟于暇日以问公,公曰:“当使北时,元勋宿将皆老死久矣,后来将不知兵,兵不习战,徒以聘问络绎,恃以无恐。虽曲不在我,若与之较,则彼包藏祸心多历年所事,未可知。忍耻增币,非吾意也。”吾家兄弟尝论之,惜乎东坡作神道碑日,不知此一段事也。
范忠文公在蜀,始为薛简肃公所知,及来中州,人未有知者。初与二宋相见,二宋亦莫之异也。一日,相约结课,以长啸却胡骑为题。公赋成,二宋读之,不敢出所作。既而谓公曰:“君赋极佳,但破题两句无顿挫之功,每句之中各添一者字如何?”公欣然从之,二宋自此遂大加称赏,用定交焉。
●卷三
范忠文公与司马文正公平生智识、谈论趋向,除议乐一事不同外,其余靡所不同。元初,温公起为相,忠文独高卧许下,凡累诏,皆力辞不起。其最后表云:六十三而求去,盖不待年七十五而复来,谁云中理?朝廷从之。当是时,中外士大夫莫不高公此举,而人至今以为美谈也。
范祖封,忠文公之孙也。尝梦忠文言,我墓前石人、石羊、石虎长短、大小皆逾制,如我官未应得也,汝可亟易之。祖封既久,遂忘其梦,而坟寺僧忽报:一夕,大雷,石人一折其手,一断其身为二。乃始惊惧,遍与亲旧言其事,或曰:“忠文死犹守礼不逾,况生前乎。”
蜀公与温公同游嵩山,各携茶以行。温公以纸为贴,蜀公用小木合子盛之。温公见之,惊曰:“景仁乃有茶器也。”蜀公闻其言,留合与寺僧而去。后来士大夫茶器精丽,极世间之工巧,而心犹未厌。晁以道尝以此语客,客曰:“使温公见今日茶器,不知云如何也?”
蜀公居许下,于所居造大堂,以长啸名之。前有荼コ架,高广可容数十客,每春季花繁盛时,燕客于其下。约曰:有花飞堕酒中者,为全醒。一大曰:“或语笑喧哗之际,微风过之,则满座无遗者,当时号为飞英会,传之四远,无不以为美谈也。”
按状元之目,始自辟召,而本朝科举取土之法,合以省试正奏第一名当之,今呼廷试第一名为状元,非也。元间,潞公在朝,因马涓来谢,尝言其事,自此人莫不知而莫能改也。
郑毅夫廷试日,曾明仲为巡察官,方往来之际,见毅夫笔不停缀,而试卷展其前,不畏人窃窥,意甚自得。明仲从旁见其破题两句云:“大礼必简,圆丘自然。”因低语:“乙起着,乙起着。”毅夫惊顾,知是明仲,乃徐读其赋,便悟明仲之意。乙起大礼、圆丘二字,自觉破题便有精神。至唱名,果以此擅场。予屡见前辈说此事,所说皆同。
科举自罢诗赋以后,士趋时好,专以三经义为捷径,非徒不观史,而于所习经外,他经及诸子无复有读之者。故于古今人物,及时世之治乱兴衰之迹,亦漫不省。元初,韩察院以论科举改更事尝言:“臣于元丰初差对读举人试卷,其程文中或有云:古有董仲舒,不知何代人。当时传者莫不以为笑。”此与定陵时省试举子于帘前上请云:“尧舜是一事,是两事?”绝相类,亦可怪也。
李方叔言,范蜀公将薨数日,须眉皆变苍黑,眉目郁然如画也。东坡云,平生虚心养气,数尽神往而血气不衰,故发于外如是耳。然范氏四乳,故与人异,忠文立德如此,其化必不与万物斯尽也。
查道善鉴人物,知许昌日,张文懿罢射洪令,归报过之,一见,大悦,以书荐于杨大年。大年令诸子列拜之,文懿辞不敢当,大年曰:“不十年,此辈皆在君陶铸之末,但恨老朽不见君富贵耳。”其后果如其言。
张文懿生百日不啼,身长七尺二寸,人皆异之。初为射洪令,有道士崔知微者,谒公曰:“吾尝得相法于异人,公正鹤形,不十年相天下,寿考绝人甚远。”又县之东十里馀罗汉院,僧善慧梦金甲神人叱令洒扫庭宇,相公且来矣。诘朝诵经以待,即文懿公也。慧语此,文懿谢之,云:“安有此事。”
张文懿虽为小官,而忧民出于至诚。在射洪,祷雨于白崖山陆使君之庙,与神约曰:“神有灵,即赐甘泽。不然,咎在令,当曝死。”乃立于烈日中,意貌端悫。俄顷,有云起西北,四合,雨大沾足。父老咨异,因为立生祠焉。
洪州顺济侯庙,俗号小龙。熙宁九年,发安南行营器甲舟船江行多有见之者。上遣林希言乘驿祭谢,希言至庙斋宿。是夜,龙降于祝史欧阳均肩入香合,蟠屈行礼之际,微举其首。祭毕,自香合出于案上供器间,盘旋往来,徐入帐中,其长短大小,变易不一。执事官吏百余人皆见之,乃诏封顺济王。
陈文惠初见希夷先生,希夷奇其风骨,谓可以学仙,引之同访白阁道者。希夷问道者:“如何?”道者掉头曰:“南庵也,位极人臣耳。”文惠不晓南庵之语,后作转运使,过终南山,遇路人相告曰:“我从南庵来。”乃遣左右往问南庵所在,因往游焉。行不数里,恍如平生所尝经历者,既至庵,即默识其宴坐、寝息故处。考南庵修行示寂之日,即文惠垂弧之旦,始悟前身是南庵修行僧也。文惠自有诗八韵纪其事,予恨未见也。
欧公下士,近世无比。作河北转运使,过滑州,访刘义叟于陋巷中。义叟时为布衣,未有知者。公任翰林学士,尝有空头门状数十纸随身,或见贤士大夫称道人物,必问其所居,书填门状,先往见之,果如所言,则便以延誉,未尝以位貌骄人也。
《醉翁亭记》初成,天下莫不传诵,家至户到,当时为之纸贵。宋子京得其本,读之数过,曰:“只目为《醉翁亭赋》,有何不可?”
欧阳在颍上,日取《新唐书?列传》,令子读而公卧听之。至《藩镇传》叙,嗟赏曰:“若皆如此传,其笔力亦不可及也。”
程琳字天球,张文节独知之。为三司使日,议者患民税多名目,恐吏为奸,欲除其名而合为一。琳曰:“合为一而没其名,一时之便,后有兴利之臣,必复增之,是重困民也。”议者虽莫能夺,然当时未知其言之为利也。至蔡京行方田之法,则尽并之,乃始思其言而咨嗟焉(大麦、纩绢、绸鞋钱、食盐、铁)。
“曳铃其空,上念无君子者;解组不顾,公其谓苍生何?”此谢绛希深上杨大年秘书监启事。大年题于所携扇,曰:“此文中虎也。”予尝得其全篇观之,他不称是。然学博而辞多,用事至千余言不困,亦今人少见者。大率此体前辈多有之,欧公谢解时亦尚如此未变也。此风虽未变,近世文士亦不能为之。
范氏自文正贵,以清苦俭约著于世,子孙皆守其家法也。忠宣正拜后,尝留晁美叔同匕箸,美叔退谓人曰:“丞相变家风矣。”问之,对曰:“盐豉棋子,而上有肉两簇,岂非变家风乎?”人莫不大笑。
范正平子夷,忠宣公子也。勤苦学问,操履甚于贫儒。与外氏子弟结课于觉林寺,去城二十里。忠宣当国时,以败扇障日,徒步往来,人往往不知为忠宣公之子。外氏乃城东王文正公家,觉林寺盖文正公松楸功德寺也。
曾肇子开修史,书吕文靖事不少假借。元间,申公当国,或以为言,公不答,待子开如初。客以密间公者,公曰:“肇所职,万世之公也。人所言,吾家之私也。使肇所书非耶,天下自有公议。所书是耶,吾行其私岂能使后世必信哉。”晁以道尝为予说其事,叹曰:“申公度量如此,真宰相也。”
吕微仲居相位日,晁美叔为都司。一日,台疏论稽违事,语侵宰执。微仲曰:“台省稽违,既有白简论列,则都司亦宜疚心。”美叔曰:“白简之意,专在宰执。”微仲曰:“论而当,当施行之。论而不当,自有公议。不宜以语言见侵,便怀私忿,况身在华要,宜务宽大,君等无惑乎?未作贵人也,这些言语犹容纳不得。”众皆惭而退。
予在太学,同舍有诵《曾南丰集》者,或云:“子何独喜此?”答云:“吾爱其文似王临川也。”时一生家世能古文,闻其言,大笑曰:“王临川语脉与南丰绝不相类,君岂见其议论时有合处耶?子殊未晓其意,久之而疑焉。”后二十年,闲居洧上,所与吾游者,皆洛许故族大家子弟,颇皆好古文。因说黄鲁直论晁无咎、秦少游、王介甫文章,座客曰:“鲁直不知前辈,亦未深许介甫也。”予尝见欧公一帖,乃答人论介甫文者,言此人而能文,角而翼者也。晁之道曰:“吾亦曾见此帖,今在孙元忠家。其子秘藏,非气类者,不出以示之。”元忠名朴,少为乐全客,元间为秘书少监。以帖中语考之,乃是介甫方辞起居注时帖也。
周茂叔居濂溪,前辈名士多赋《濂溪诗》。茂叔能知人,二程从父兄南游时方十余岁,茂叔爱其端爽,谓人曰:“二子他日当以经行为世所宗。”其后,果如其言。崇宁以来,非王氏经术皆禁止,而士人罕言其学者,号伊川学,往往自相传道。举子之得第者,亦有弃所学而从之者,建安尤盛。伊川一日对群弟子,取《毛诗》读一二篇,掩卷曰:“诗人托兴立言,引物连类,其义理炳然如此,其文章浑然如此,诸君尚何疑耶?若劳苦旁求,谓我所自得,以眩惑后生辈,吾不忍也。非独诗为然,凡圣人书熟读之,其义自见,藏之于心,终身可行,患在信之不笃耳。”
谢良佐字显道,韩师朴在相位,闻其贤,欲招之而不敢。乃遣其子治以大状,先往见之,因具道所以愿见之意。士大夫莫不惊怪,或曰:“嘉治平以前,宰执稍礼下贤士者,类皆如此,自是近人不惯见也。”
晁之道,名咏之,资敏强记,览《汉书》五行俱下,对黄卷答客,笑语终日,若不经意。及掩卷,论古人行事本末始终,如与之同时者。东坡作温公神道碑,来访其从兄补之无咎,于昭德第坐未定,自言:“吾今日了此文,副本人未见也。”啜茶罢,东坡琅然举其文一遍,其间有蜀音不分明者,无咎略审其字,时之道从照壁后已听得矣。东坡去,无咎方欲举示族人,而之道已高声诵,无一字遗者。无咎初似不乐,久之曰:“十二郎真吾家千里驹也。”
晁之道读《旧唐书》,谓子曰:“杜甫论房,肃宗大怒,当时人莫不为甫危之,而崔圆等皆营救,时颜鲁公为御史中丞,曾无一言。予尝谓鲁公忠烈如此,而老杜赋《八哀》,独不及之,岂赋此诗时鲁公尚无恙耶?将诗人不无所憾,初未可知也,吾更考之耳。”
顷年,近畿江梅甚盛,而许洛尤多,有江梅、椒萼梅、绿萼梅、千叶黄香梅,凡四种。许下韩景文知予酷好梅也,为予致椒萼、绿萼两种,各四根。予植之后圃,作亭遂以“绿萼”名之,书曰:“他日访公于溱洧之间,杖屦到门,更不通名。岸巾亭上梅,乃吾绍介也。”景文,三韩家少师子华孙也,风采环润,字画遒媚,亦好作诗,尝为都厢,人颇才之。
中岳顶上,松干如插笔,其间数株,上巨下细,枝柯似枯槎,皮或剥落。有半荣者,僧指云:“此是岳神为圭禅师夜移,天将晓,其鬼兵惧,遽倒植之而去。”其言虽难信,而其树亦可怪也。
郑、许田野间,二三月有一种花,蔓生,其香清远,马上闻之,颇似水樨花,色白,土人呼为鹭鸶花。取其形似也,亦谓五里香。
密县有一种冬桃,夏花秋实,八九月间,桃自开,其核堕地而复合,肉生满其中,至冬而熟,味如淇上银桃而加美,亦异也。
语儿梨初号斤梨,其大者重至一斤,不知语儿何义。郑州郭亻真蒙陵旁产此甚多,其父老云:有田家儿数岁不能言,一日食此梨,辄谓人曰:“大好。”众惊异,以是得名。洛中士大夫陈振著《小说》云,语儿当为御儿,盖地名梨所从出也。按御儿,非产梨之地,不知陈何所据也。
果中易生者,莫如桃。而结实迟者,莫如橘。谚云:头有二毛好种桃,立不逾膝好种橘。盖言桃可待,橘不可待。
洛下稻田亦多,土人以稻之无芒者为和尚稻,亦犹浙中人呼师婆粳,其实一也。
溱洧之源出马岭,今在河南府永安界,号玉仙山。历城东南为溱洧,其水清,有鱼数种,土人不善施网罟,冬积柴水中,为{林}(音渗)以取之。以捣泽蓼,杂煮大麦,撒深潭中,鱼食之辄死,浮水上,可俯掇。久之,复活,谓之醉鱼云。
麦秋种夏熟,备四时之气。荞麦叶青、花白、茎赤、子黑、根黄,亦具五方之色。然方结实时,最畏霜,此时得雨,则于结实尤宜,且不成霜,农家呼为“解霜雨。”祭,西北人呼为糜子,有两种,早熟者与麦相先后,五月间熟者,郑人号为“麦争场”。
草乌头,近畿如嵩少具。茨,诸山亦多有之,花开九月,色青,可玩,人多移植园圃,号“鸳鸯菊”,盖取其近似耳。
木香有二种,俗说檀心者为酴,不知何所据也。京师初无此花,始禁中有数架花,时民间或得之相赠遗,号“禁花”,今则盛矣。
银杏出宣歙,京师始唯北李园地中有之,见于欧、梅唱和诗。今则畿甸处处皆种,予游阳翟北四十里龙福寺,寺在超化南乱山中,佛殿前有数树,树大出屋而不结实。同游朝散大夫许和卿同叔言,木自南而北者,多苦寒,有一法于腊月去根傍土,取麦糠厚覆之,火燃其糠,俱成灰,深培如故,则不过一二年皆能结实。若岁用此法,则与南方不殊,亦犹人炷艾耳。吾屡试之矣,同叔为人敦厚方实,无城府者,其言当不欺云。
●卷四
龙福寺据大龟山腹,前负佛殿,山西有雁翅岭,岭下有龙潭,皆取其形似也。寺有伏虎禅师,相传云:山旧多虎,猎者数人方射虎,有僧来乞食,猎者指虎穴,绐云:彼有吾友舍,食饮略具,可往一饱。僧如言而往,日将暮,寂不闻声,及登东岩望之,见僧跏趺坐穴中,虎驯绕其侧。惊异,弃弓矢罗拜,大呼曰:“愿为师弟子,不复射生矣。”僧筑庵大龟山腹,自此虎不为害,学徒日盛,遂为大寺。后以龙潭祷雨屡应,赐今名焉。今正殿西南有禅师祠堂,塑像是真身,猎者五人侍左右。
龙福寺门外东偏有修竹二亩余,殆不减洛中所产,有鼠喜食其笋,寺僧于笋生时置鼓,昼夜鸣之,谓之惊鼠鼓。予与韩秉则同游见之,秉则笑曰:“使王子猷遭此,鼠必躬自挝鼓,传中又添此一事,以为后人笑谈也。”
芙蓉禅师道楷始住洛中招提寺,倦于应接,乃入五度山,卓庵于虎穴之南。昼夜苦足冷,时虎方乳,楷取其两子以暖足。虎归,不见其子,咆哮跳掷,声振林谷。有顷,至庵中,见其子在焉,瞪视楷良久,楷曰:“吾不害尔子,以暖足耳。”虎乃衔其子,曳尾而去。
代州五台山太平兴国寺者,直金刚经窟之上,乃古白虎庵之遗址也。相传云:昔有僧诵经庵中,患于乏水,适有虎跑足,涌泉沸,徐清,挹酌无竭,因号虎跑泉,而{艹}以此得名。
代州清凉山清凉寺,始见于《华严经》,盖文殊示现之地也。去寺一里余,有泉,号一钵泉。一钵许,挹之不竭,或久之不挹,虽盈而不溢,其理不可解,亦一异也。清凉山数出光景,不可胜纪。甲寅年腊月八日,夜现白圆光,通夕不散,人往来观瞻,如身在月中,比他日所见尤为殊异。
秘魔岩灵迹甚多,尝有飞石入厕,度其石之尺寸,则大于户,不知从何而入也。僧有不披袈裟而登岩者,则必有石落中路,或飞石过耳,如箭声,人皆恐怖。
长松产五台山,治大风有殊效,世人所不知也。文殊指以示癞僧,僧如其所教,其患即愈,自此名著于《清凉传》,而《本草》未之载也。
嵩山少室比南方山极雄壮,然石多而土少,乏香润之气,石皆坚顽,不可镌凿,峻极。上院尝于其院东凿井,经年才深丈许,每凿一寸,顾佣钱至一千,匠者不至也。法当积薪其中,然之,乘热沃以酽醋,然后施工,庶乎其可也。予尝语其寺僧,但恐山中难得好醋耳。
夜义石一里余,有泉一眼,清甘可饮,旧号救命水。欧公与圣俞同游时,改为醒心泉。或云:旧名虽鄙恶,然亦得其实也。
虎头岩在真君观西,岩北有一谷,幽深而险,人迹罕到。道人沈天休尝言,顷年采药其中,粮绝,掘山药煮食。见一藤引蔓甚远,而叶亦特大,疑其非也。乃共掘之,大如柱,长数尺,盖亦山药也,大茎可享半月,戏目为玉柱。其后玉柱之名稍著,山有玉柱峰,其下为玉柱川。鬻山药者利其易售,皆冒玉柱之名,然其实不知本末也。
巴榄之如杏核,色白,扁而尖长,来自西番。比年近畿人种之亦生,树如樱桃枝,小而极低。惟前马元忠家开花结实,后移植禁御。予尝游其圃,有诗云:花到上林开,即谓此也。
大隈山,即庄子所谓具茨山也。山有具茨寺,其中产一种木,身干枝叶皆如槐,三二月开花,色红而细,俗呼为槐三香,亦有种园圃中者。
具茨山亦产蕨,采药者云:其根即黑狗脊也。按《本草图经》,黑狗脊有一种,乃蕨也。而其下不云是蕨,盖苗已老,修书遗其说耳。具茨人虽采蕨为蔬茹,然不知其名,但呼为小儿拳。予游龙福寺,见于道傍,自尔岁遣人采焉,山下人知其为蕨,稍有珍之者。
药有五加皮,其树身干皆有剌叶,如楸,俗呼之为剌楸。春采芽可食,味甜而微苦,或谓之苦中甜,云食之极益人。予在东里,山中人岁常以此饷,因移植后圃,盖无可玩者,特为其芽可食耳。
密县超化寺,乃畿西山水胜处。考碑碣,始建于隋。泉色如琉璃,涌为珠,出波面,其他极浅。僧云:焦土襄陵,不涸不溢,往岁中贵人降香,乃于塔东命以锹试之,一锹泉涌出,至今谓之一锹井云。
红蓼,即《诗》所谓游龙也,俗呼水红,江东人别泽蓼,呼之为火蓼。道家方书亦有用者,呼为鹤膝草,取其茎之形似也。然泽蓼有二种,味辛者酒家用以造麴,余不入用也。
藜有二种,红心者俗呼为红灰ワ(徒吊切),古人食之,多以为羹,所谓藜羹不糁是也。而今人少有食者,岂园蔬多品而不顾乎?然山人处士未之弃也,其身干轻而坚,以为杖于老者尤宜。唐人犹有编为床者,往往见于篇,什仙方用之为秘药,或入烧炼药,多取红心者,易名为鹤顶草。
石炭不知始何时,熙宁间初到京师,东坡作《石炭行》一首,言以冶铁作兵器甚精,亦不云始于何时也。予观《前汉?地理志》,豫章郡出石,可燃为薪。隋王邵论火事,其中有石炭二字,则知石炭用于世久矣。然今西北处处用之,其为利甚博,而豫章郡不复说也。
欧公作《花品》,目所经见者,才二十四种。后于钱思公屏上得牡丹,凡九十余种。然思公《花品》无闻于世,宋次道《河南志》于欧公后又增二十余名,张(或云为留台字子坚)撰《谱》三卷,凡一百一十九品,皆叙其颜色容状,及所以得名之因。又访于老圃,得种接养护之法,各载于图后,最为详备。韩玉汝为序之而传于世。大观、政和以来,花之变态又有在所谱之外者,而时无人谱而图之。其中姚黄尤惊人眼目,花头面广一尺,其芬香比旧特异,禁中号一尺黄。予在南平城,作《谢范祖平朝散惠花诗》云:平生所爱曾莫倦,天遣花王慰吾愿。姚黄三月开洛阳,曾观一尺春风面。盖记此事也。祖平,字准夫,忠文公之诸孙也。以雄ヘ致仕,居许下,被俘。惠予花时,年六十一岁矣。
峤南山水极佳而多奇产,说似中州,人辄颦蹙,莫有领其语者,以其有瘴雾,世传十往无一二返也。予大观间见供备库使李(忘其名)自言,二十三以三班借职度五岭、历二广,差遣北归,已七十九矣。得监东太乙宫香火,其体力强健,行步如四五十许人。宣和间,其族人云尚无恙,乃信元微之商山赋《思归乐》言赵卿事不诬,而东坡《答参寥报平安书》云:虽居炎瘴,幸无所苦,京师国医手里死汉甚多。此虽宽参寥之语,与元微之至商山所赋,盖为不独炎瘴能死人,其理之常然者,非过论也。
郑州东仆射陂,盖后魏孝文迁洛时赐仆射李冲之陂也。后人立祠,远近皆呼为仆射庙。章圣皇帝西祀过之,遣官致祭,有祭文刻石在焉。近世遂传为李卫公仆射庙,土人得卫公行册以藏庙中。而崇宁以来,赐庙额亦以为卫公不疑,而士大夫莫有是正之者。
《笔谈》载淡竹叶,谓淡竹对苦竹,凡苦竹之外,皆淡竹也。新安郡界中自有一种竹,叶稍大于常竹,枝茎细高者尺许,土人以作熟水,极香美可喜,方药所须悉,用之有效,岂存中未之见耶?
新安郡婺源县境中产一种草,茎叶柔弱,引而不长,叶类甘菊叶,俗呼蔗,今讹为遮字,盖食之味苦而有余甘也。性温行血,尤宜产妇,煮熟揉去苦汁,产后多食之无害,往往便以为逐血药也。又呼苦益菜,访之医家,莫有知者。
去钜鹿郡西北一舍,有泉,按《水经》名达活,源深流长,广轮数百里享其利。咸平间,刺史柳开疏泉,一支植千柳,为亭于其上,为一郡胜游之地。熙宁壬子岁,泉忽沦伏不见。后五年,元丰改元之初,太守王忄造率郡僚祷于泉上,不越月而复出,再逾时而浩浩汤汤,倍加厥初,阖境神异之,因易名为再来泉。至今六七十年,焦土襄陵,不增不减,当时通判虢州王宏微为诘其事,刻石尚存焉。
吕申公公著,当李文靖公秉政时,自书铺中投应举家状,敝衣蹇驴,谦退如寒素。见者虽爱其容止,亦不异也。既去,问书铺家,知是吕廷平,乃始震叹。
谢涛,字济之,绛之父也。绛为太子宾客,女适梅尧臣。幼为王黄州所知,世称雅善品藻文章。江夏黄才叔喜自负其文,谓涛曰:“公能损益一字,吾服公。”涛为削二十字,才叔虽不乐,然无以胜之也。
欧公论谢希深曰:“三代以来,文章盛者称西汉。希深制诰尤得其体,世谓常、杨、元、白,便不足多也。”
王文康再使北,有《戴斗奉使录》三卷。文康预修《传灯录》、《册府元龟》,景德中命近臣修书,时杨文公为太常丞,制以二公并命。论者以才名等夷,非复爵位差降也。
元符末,王敏中长户部,丰相之自独座迁工部尚书。敏中表言,丰稷厚德,时所领属,臣古实不逮也,乞立班在奉稷下。诏不从,士大夫至今以为美谈。
宋次道龙图云:校书如扫尘,随扫随有。其家藏书,皆校三五遍者,世之蓄书,以宋为善本。居春明坊,昭陵时士大夫喜读书者,多居其侧,以便于借置故也。当时春明宅子比他处僦直常高一倍,陈叔易常为予言此事,叹曰:“此风岂可复见也。”
穆修伯长在本朝为初好学古文者,始得韩柳善本,大喜,自序云:天既餍我以韩而又饫我以柳,谓天不予飨,过矣。欲二家文集行于世,乃自镂板,鬻于相国寺。性抗直,不容物,有士人来,酬价不相当,辄语之曰:“但读得成句,便以一部相赠。”或怪之,即正色曰:“诚如此,修岂欺人者?”士人知其伯长也,皆引去。
古语云:大匠不示人以璞,盖恐人见其斧凿痕迹也。黄鲁直于相国寺得宋子京《唐史》稿一册,归而熟观之,自是文章日进,此无他也,见其窜易句字与初造意不同,而识其用意故也。
读欧公文,疑其自肺腑流出,而无斫削工夫。及见其草,逮其成篇,与始落笔十不存五、六者,乃知为文不可容易。班固云:急趋无善步,良有以也。
凡人溺于所见,而于所不见则必以为疑,孙皓问张尚曰:“泛彼柏舟,柏中舟乎?”尚曰:“《诗》又云:桧楫松舟,则松亦中舟矣。”皓忌其胜已,因下狱。南方佳木而下舟不及松柏,此皓所以疑也。今西北率以松柏为舟材之最良者,有溺于所见,遽谓柏不可以为舟,断以己意,以训导学者,而弃先儒之说,可怪也。《邶之风》言舟宜济渡,犹仁人宜见用,柏宜为舟,《风》亦然,乃独于《邶风》释之,可以概见也。况非其地之所有,风俗所宜,诗人不形于歌咏,昔人盖尝明之矣。孙皓虽忌张尚之胜己,然不敢以训人也。
宇文大资尝为予言,《湘山野录》乃僧文莹所编也,文莹尝游丁晋公门,晋公遇之厚,其中凡载晋公事颇佐佑之。予退而记其事,因曰:“人无董狐之公,未有不为爱憎所夺者,六一居士诗云:后世苟不公,至今无圣贤。然后世岂可尽欺哉?”
介甫对裕陵,论欧公文章晚年殊不如少壮时,且曰:“惟识道理,乃能老而不衰。”人多骇此语。予与韩秉则正言论此,秉则曰:“道理之妙,当求于圣人之言,圣人之言具在《六经》,不可掩也。欧公识与不识,姑置之勿问,不知介甫所谓道理,果安在?抑六经之外别有道理乎?东坡《祭原父文》云:大言滔天,诡论灭世,盖指介甫也。介甫当时在流辈中,以经术自尊大,唯原父兄弟敢抑其锋,故东坡特以祭文表之,以示后人。然亦未知其于君臣间如此无顾忌也。”时坐客颇众,莫不以秉则之言为然。
唐制,常参官自建中以后视事之三日,令举一人以自代,所以广得人之路也。本朝沿袭,唯两制以上乃得举自代,而常参官不预也。祖宗以来,从官多举已任官而名级尚微者,韩子华在翰苑日,乃以布衣常秩充选,而莫有继之者。建中靖国间,刘器之以待制出守中山,乃举一布衣(忘其姓名),当时莫不骇异,而不知援子华例也。
熙宁末,曾皎以常润团练推官为福建常平属官,乞朝辞、上殿阁门。以前无选人入辞上殿例,诏特引对,罢为潭州州学教授。
●卷五
本朝《九域志》,自大中祥符六年修定。至熙宁八年,都官员外郎刘师旦言,自大中祥符至今六十年,州县有废置,名号有改易,等第有升降,兼所载古迹有出于俚俗不经者,乞选有地理学者重修之。乃命赵彦若、曾肇就秘省置局,删定今世所刊者是也。崇宁末,诏置局编修,前后所差官不少,然竟不能成。
晁端禀大受,少以知人则百僚,任职为开封府解头。大受为文敏而工,于王禹玉为表侄。禹玉内集酒数行,而欧公谢致仕启事至,禹玉发缄看,称美不已,谓大受曰:“须以一启答之,此题目甚好,非九哥不能作也。”大受略不辞,让酒罢,方啜茶,启已成矣。禹玉惊其速,虽夸于座人,而意终不乐。
章子厚与晁秘监美叔同生乙亥年,同榜及第,又同为馆职,常以三同相呼。元间,子厚有诗云:三同晁秘监,乃谓此也。然绍圣初,子厚作相,美叔见其施设大与在金山时所言背违,因进谒力谏之,子厚怒,黜为陕守,美叔谓所亲曰:“三同,百不同矣。”
章被谪,钱勰草词云:无大臣之体,鞅鞅非少主之臣。章甚衔之。绍圣初,召拜首台,翰林承旨曾布子宣草麻,暨庭宣,有“赤舄几几对南山岩岩”之语在庭。士大夫相语云:“今则几几、岩岩,奈何、鞅鞅乎?”未几,钱自吏部尚书贬知池州。
秦少游自郴州再编管横州,道过桂州秦城铺。有一举子,绍圣某年省试下第归至此,见少游南行事,遂题一诗于壁曰:“我为无名抵死求,有名为累子还忧。南来处处佳山水,随分归休得自由。”至是少游读之,泪涕雨集。徽宗践祚,流人皆牵复,而少游竟死贬所,岂非命耶?
朝廷初令诸路州军创天庆观,别建圣祖殿。张文懿公时为广东路都漕,请曰:“臣所部,皆穷困,乞以最上律院改充。”诏许之,仍照诸路委监司、守臣亲择堪为天庆观寺院,改额为之,不得因而生事。
刘道原自洛还卢阜,时过淮南,见晁美叔。美叔呼诸子拜之,道原曰:“诸郎皆秀异,必有成立,无为妖学,但自守家法,他日定有闻于世。妖学已为今日患,后三十年横流,其患有不可胜言者。恕与公老矣,诸郎皆自见之,勿忘吾言。”
隆德府屯留县王诰,字宣叔,少习文,应进士举。以家贫,训幼学为业,屡取乡荐,而于省试辄不利。每赴省试,必梦胡僧姿状雄伟,谓曰:“君此行徒劳耳,君骨相虽主有才,而不应得禄位,寿可过耳顺外,是非余所知也。”年五十余,又将赴省试。梦前僧相贺曰:“君是举必登第无疑矣。”梦中诘之,曰:“师向语我不当得禄位,今乃云登第,何也?”僧曰:“以君教导童子,用心笃志,不负其父母所托,为有阴德,故天益君算,而报君以禄位。”因引至一官府,指庭下所陈古乐器,曰:“君姑记之,异时当自悟也。”厥后亦数有梦,但其僧不复见,而所陈乐器如初。时蜀公方献新乐,诏于延和殿按试,诰意廷试必问乐,凡古今乐事,无不经意者。逮试日,所试赋题乃“乐调四时和”也,是岁始预正奏名,遂于马涓榜下赐第,历官数任,以奉议郎致仕,年七十有七,卒于家。潞人能言此事者甚多,因为记之。
曾明仲治郡,善用耳目,于迹盗尤有法。潞公过郑,失金唾壶,明仲见公于驿中,公言其事,明仲呼孔目,附耳嘱付之。既去,不食顷,已擒偷唾壶人来矣。潞公归朝,大称赏之。
刘道原日记万言,终身不忘。壮舆亦能记五六千字,壮舆之子所记才三千字,晁以道戏壮舆曰:“更两世,当与我相似。”
东坡尝谓刘壮舆曰:“《三国志》注中好事甚多,道原欲修之而不果,君不可辞也。”壮舆曰:“端明曷不为之?”东坡曰:“某虽工于语言,也不是当行家。”
东坡自黄徙汝,过金陵,荆公野服乘驴谒于舟次。东坡不冠而迎,揖曰:“轼今日敢以野服见大丞相。”荆公笑曰:“礼岂为我辈设哉?”东坡曰:“轼亦自知相公门下用轼不著。”荆公无语,乃相招游蒋山。在方丈饮茶次,公指案上大砚曰:“可集古人诗联句赋此砚。”东坡应声曰:“轼请先道一句。”因大唱曰:“巧匠斫山骨。”荆公沉思良久,无以续之,乃起曰:“且<走尔>此好天色,穷览蒋山之胜,此非所急也。”田画承君是日与一二客从后观之,承君曰:“荆公寻常好以此困人,而门下士往往多辞以不能,不料东坡不可以此慑伏也。”承君,建中靖国间为大宗正丞,曾布欲用为提举常平,以非其所素学,辞不受,士论美之。
东坡曰:郗超虽为桓温腹心,以其父忠于王室,不令知之,将死,出一箱书付门生,曰:“本欲焚之,念父年尊,必以相伤为毙。我死后,若大损眠食,可呈此箱。不尔,便烧之。”后果哀悼成疾,门生依指呈之,悉与温往返密计。乃大怒曰:“小子,死恨晚矣!”更不复哭。若方回者,可谓忠臣矣,当以石昔比。然超不谓之孝可乎,使超知君子之孝,则不从温矣。东坡先生曰:“超小人之孝也。”
东坡在儋耳,因试笔,尝自书云:吾始至南海,环视天水无际,凄然伤之,曰:“何时得出此岛耶?”已而思之,天地在积水中,九州在大瀛海中,中国在少海中,有生孰不在岛者。覆盆水于地,芥浮于水,蚁附于芥,茫然不知所济。少焉,水涸。蚁即径去,见其类出涕曰:“几不复与子相见。”岂知俯仰之间,有方轨八达之路乎!念此可以一笑。戊寅九月十二日,与客饮薄酒,小醉,信笔书此纸。
东坡云:遇天色明暖,笔砚和畅,便宜作草书数纸,非独以适吾意,亦使百年之后与我同病者有以发之也。张长史怀素得草书三味,圣宋文物之盛,未有以嗣之,惟蔡君谟颇有法度,然而未放心,与东坡相上下耳。
东坡与客论食次,取纸一幅,书以示客云,烂蒸同州羊羔,灌以杏酪,食之以七不,以箸南都麦心面作槐芽温淘,糁襄邑抹猪,炊共城香粳,荐以蒸子鹅,吴兴庖人斫松江,既饱,以庐山玉帘泉烹曾坑斗品茶。少焉,解衣仰卧,使人诵东坡先生《赤壁前后赋》,亦足以一笑也。东坡在儋耳,独有二赋而已。
东坡至儋耳,见野花夹道,如芍药而小,红鲜可爱,朴故丛生。土人云:倒黏子花也,结子如马乳,烂紫可食,殊甘美,中有细核,并嚼之,瑟瑟有声,亦颇涩。童儿食之,或大便难。叶背白如石韦状,野人秋夏病痢,食其叶辄已。海南无柿,人取其皮,剥浸烂杵之得胶,以代柿漆,盖愈于柿也。吾久苦小便白浊,近又大腑滑,百药不瘥,取倒黏子嫩叶蒸之,焙燥为末。以酒糊丸,日吞二百余。二腑皆平复,然后知其奇药也。因名海漆,而私记之,贻好事君子。明年子熟,当取子研,滤酒为膏以剂,不复用糊矣。
东坡在海外,于元符二年春且尽,因试潘道人墨,取纸一幅,书曰:松之有利于世者甚博,松花脂、茯苓皆长生其节,煮之以酿酒,愈风痹、强腰足。其根皮,食之肤革香,久则香闻下风数十步外。其实,食之滋血髓,研为膏入漓酒中,则醇酽可饮。其明为烛,其烟为墨,其皮土藓为艾,纳聚诸香烟。其材产西北者至良,名黄松,坚韧冠百木。略数其用于世,凡十有一。不是闲居,不能究物理之精如此也。
东坡尝语子过曰:“秦少游、张文潜才识学问为当世第一,无能优劣二人者。少游下笔精悍,心所默识而口不能传者,能以笔传之。然而气韵雄拔、疏通秀朗,当推文潜。二人皆辱与予游,同升而并黜,有自雷州来者,递至少游所惠书诗累幅。近居蛮夷,得此如在齐闻韶也,汝可记之,勿忘吾言。”
东坡因子过读《南史》,卧而听之,语过曰:“王僧虔居建康禁中里马粪巷,子孙贤实谦和,时人称为马粪诸王,为长者。东汉赞论李固,云视胡广、赵戒如粪土,粪之秽也,一经僧虔,便为佳号,而以比胡、赵,则粪有时而不幸,汝可不知乎!”
东坡因与方士论内外丹,仍有所得,喜而曰:“白乐天作庐山草堂,盖亦烧丹也。丹欲成而炉鼎败,明日忠州除书到,乃知世间事不两立也。仆有此志久矣,而终无成,亦以世间事未败故也。今日真败矣,《书》曰:民之所欲,天必从之。信而有征,君辈为我志之。”
东坡言,唐僧段和尚善弹琵琶,制道调。梁州国工康昆仑求之不得,后于元载子伯和处得女乐八人,以其半遗段,乃得之。予家旧有婢,亦善作此曲,音节皆妙,但不知道调所谓。今日读《唐史?乐志》云:高宗以为李氏老子之后,故命乐工制道调,皆在海外语过者。
东坡云:今琵琶有独弹,不合胡部诸调者曰某宫,多不可晓。《乐志》又云:凉州者,本西凉所献也,其声本宫调,有大遍、小遍。正元初,乐工康昆仑寓其声于琵琶,奏于玉宸殿,因号玉宸宫调。予尝闻琵琶中作轹弦薄媚者,乃云是玉宸宫调也。
东坡言:唐初即用隋乐,武德九年,始诏祖孝、孙窦等定乐。初,隋用黄钟,一宫惟击七,钟五悬而不击,谓之哑钟。张文收乃依古,断竹数十二律,与孝孙等次调五钟叩之而应,由是十二钟皆用。至肃宗时,山东人魏延陵得律一,因李辅国奏云云,太常乐调皆下不合黄钟,请悉别制诸钟。帝以为然,乃悉取诸乐器磨剡之,二十五日而成。然以汉律考之,黄钟乃太簇也,当时议者以为非是。唐自肃、代以后,政日急,民日困,俗日偷,以至于亡,以理推之,其所谓下者乃钟声也,悲夫!
东坡在儋耳,谓子过曰:“吾尝告汝,我决不为海外人。近日颇觉有还中州气象。”乃涤砚索纸笔,焚香曰:“果如吾言,写吾平生所作八赋,当不脱误一字。”既写毕,读之大喜,曰:“吾归无疑矣。”后数日,而廉州之命至。八赋墨迹始在梁师成家,或云入禁中矣。
章质夫作《水龙吟》咏杨花,其命意用事清丽可喜,东坡和之,若豪放不入律吕。徐而视之,声韵谐婉,便觉质夫词有织绣工夫。晁叔用云:“东坡如毛嫱、西施,净洗却面与天下妇人斗好,质夫岂可比耶?”
东坡性不忍事,尝云如食中有蝇,吐之乃已。晁美叔每见以此为言。东坡云:“某被昭陵擢在贤科,一时魁旧往往为知已。上赐对便殿,有所开陈,悉蒙嘉纳。已而章疏屡上,虽甚剀切,亦终不怒。使某不言,谁当言者。某之所虑,不过恐朝廷杀我耳。”美叔默然,东坡浩叹久之,曰:“朝廷若果见杀我,微命亦何足惜,只是有一事,杀了我后好了你。”遂相与大笑而起(美叔名端彦)。
东坡之殁,士大夫及门人作祭文甚多,惟李存方叔文尤传,如“道大不容、才高为累,皇天后土鉴平生忠义之心,名山大川还千古英灵之气,识与不识,谁不尽伤,闻所未闻,吾将安放。”此数句,人无贤愚,皆能诵之。
温公既薨于位,而元丰余党以先政撼摇宰执。刘莘老持两端,独微仲、子由奋不顾身,靡所依违。时韩川上言,云:“伏闻朝廷谓前日臣下罪恶,已赐施行,将降诏书,自今以前事状,更不复问。戒敕言者,不许弹劾。得于传闻,臣不敢信。”反覆开陈,累千百言,盖疑莘老也。后三月,果有诏书,谓罪显者已正,恶钜者已斥,则宜荡涤隐疵,阔略细故,一应今日以前事状,一切不问。有司不得施行,川遂言张ロ罪显恶大,独在朝廷,而刘器之等交攻不已,因并言莘老,莘老久之亦求出。议者论微仲、子由非不虑后患也,为天下计当如此耳。
予尝闻陈叔易与人言,韩川章疏崔台符、杨、王孝先等元丰以后次第为大理卿,专视蔡确风旨,数年以来,锻炼刑狱至二万二千余事,而诉理所才八百余事,则知贫弱不能自诉,及流移死亡而无人为雪理者,皆在八百事之外也。绍圣、崇宁干进之臣,持此籍口,指为谤讪,而不推原。专视宰相风旨之人,上累裕陵,是以深刻固爵位者愈得志,而大臣为国者终以忌器,不可论列,小人一何幸哉!予在南平城,得元所编类臣僚章疏,而韩川一集在其中,其言台符等所断过刑狱数目,与当时所传不差。
熙宁大臣以缙绅不附,多起大狱,以胁持上下,而蔡新州因是取台辅。元间,置诉理所,专为新州之尚阝上误裕陵。建中靖国元年,范致虚知绍述之说复行,引诉理为言,欲击韩师朴而助曾子宣。师朴论其奸,自谏垣出为郢ヘ。既到任,谢表犹云云不已,其略云:岂十九年之睿断,有八百件之冤刑。当时读其表者,莫不知其必取好官,而恶其心术之险也。
●卷六
丰相之作独座日,曾子宣拜相,疑相之不附己,密遣其客倪直侯探其意。直侯见丰曰:“曾公真拜相如何?”相之曰:“也且看其设施始得。”子宣闻其言,怒甚。翌日,罢为工部尚书。故相之谢表云:内侍已成于怨府,何不思危佞人;未剡于封章,俄闻报罢。盖相之屡言郝随,不听,而欲论子宣,又不果也。
刘德初为仪真教授,日与官奴密游,监司欲发其事。晁美叔秘监时为大漕,其子之道从容言:“刘与某气类不相合,然其人必贵。”美叔因营救之,德初甚感焉。建中靖国间,德初知时事将变,谓吴材圣曰:“吾侪取富贵,正在此时。晁之道有文章、善词令,可引为台谏以相助。”之道闻二公言,答曰:“此固所愿,但某自视骨相不是功名会中人。若不见听,恐必败二公事。”二公知其意不可强,遂止。
邢恕字和叔,吕申公、司马温公皆荐其才可用。子居实字夫,年未二十,文学早就,议论如老成人。黄鲁直诸公皆与之为忘年友,所谓元城小邢是也。元更张新改之初,不本于人情者,和叔见申公密启曰:“今日更张虽出于帘帏,然子改父法,上春秋鼎盛,相公不自为他日地乎?”申公不答。未几,复以此撼摇温公。温公曰:“他日之事,吾岂不知。顾为赵氏虑,当如此耳。”和叔忿然曰:“赵氏安矣,司马氏岂不危乎。”温公曰:“光之心,本为赵氏,如其言不行,赵氏自未可知,司马氏何足道哉。”和叔恚恨二公不听纳其说,绍圣中,言二公有废立之意,而己独逆之,阴沮其事。蔡元度乘虚助之,踪迹诡秘,士大夫莫不知之。章子厚入其言,酝酿已成,密令觇者于高氏南北二第,讥察其出入,哲宗将御后殿施行之。钦成知之而不能遏,以闻钦圣,钦圣曰:“事急矣。”乃同邀车驾,问曰:“常时不曾御后殿,今必有大事也。”哲宗亦不隐,钦圣曰:“大臣既有异谋,必上累娘娘,且官家即位后,饮食、起居尽在娘娘阁,未尝顷刻相离也。使娘娘果怀此心,当时何所不可,乃与外庭谋乎?”哲宗始大悟,怀中探一小册子,以授钦圣,遂降指挥,不御后殿,其事遂寝。然申、温二公,犹追贬也。夫是时已蚤世矣。鲁直诗曰:鲁中狂士邢尚书,自言扶日上天衢。夫若在镌此老,不令平地生邱墟。正谓此也。建中靖国间,钦圣降出小册子,和叔放归田里。曾子开作词头,其略云:使光、公著被凶悖之名、蒙窜斥之罪,欺天误国,职汝之由。矧汝于彼二人,实门下士。借重引誉,恩意非轻。一旦翻然,反为仇敌,挤之下石,孰谓虚言。子厚于谪所闻之惶惧,于谢表中自叙云:极力以遏绝徐王觊觎之谤,一意以推尊宣仁保佑之功,岂惟密尽于空言,固亦显存于实状。反覆诡诈掠虚美者,他人赣直拙疏敛众怨于一己,所谓欲盖而弥彰也。
元初,蔡京首变神宗役法。苏子由任谏官,得其奏议,因论列其事。至崇宁末,京罢相,党人并放还。寻有旨,党人不得居四辅。京再作相,子由独免外徙。政和间,子由讣闻,赠宣奉大夫,仍与三子恩泽。王辅道为予言,京以子由长厚,必不肯发其变役法事,而疑其诸郎,故恤典独厚也。
蔡京进退倚中贵人为重。恨无以结其心,每对同列言三省怄密院贵史文资中为中大夫者,宴则坐朵殿,出则偃大藩,而至尊左右材力勤劳者甚众,乃以祖宗以来正法绳之,吾曹心得安乎。于是幸门一开,建节者二十余辈,至领枢府、封王、为三少,时时陶铸宰相者不无人焉。
吴伯举守姑苏,蔡京自杭被召,一见大喜之。京入相,首荐其才,三迁为中书舍人。时新除四郎官,皆知县资序。伯举援旧例,言不应格。京怒,落其职,知扬州。未几,京客有称伯举之才者,且言此人相公素所喜,不当久弃外。京曰:“既作官,又要作好人,两者岂可得兼也。”
蔡京丰吏禄以示恩,虽闲局亦例增俸入。张天觉作相,悉行裁减,邹浩志完以宫祠里居,月所得亦去其半,尝谓晁检讨曰:“天觉此事,吾侪无异词,但当贫窭之际,不能不怅然,乃知天下人喻义者少也。”
自崇宁以来,给舍多不论驳。靖康新政,人人争言事,唐恪在凤池,谓朝请大夫王仰曰:“近来给舍封驳太多,而晁舍人特甚,朝廷几差除不行也,君可语之。”以道闻其言,笑而不答。仰字子高,王子发之子也,室唐氏子,乃晁出也,故中书君使之达此意。
熙河用兵,岁费四百余万缗。自熙宁七年以后,财用出人稍可会计者,岁常费三百六十万缗。元二年七月,内令穆衍相度措置熙河、兰会路经制财用司事,所取到元丰八年最近年分五州军实费计三百六十八万三千四百八十二贯,今随事相度,裁减除豁共约计一百八十九万七千二百余贯,延开拓不在其数。北边自增岁赐以来,绵絮金币不过七十万,是一岁开边五倍之。而戎羌跳梁,出没不时,赤子蹈锋镝之祸者,可胜痛哉!东坡云:横费之财,犹可以力补,而既死之民,不可以复生。真保国者药石之论也!用兵与结好,其利害相悬绝如此。曹南院帅秦日,不肯向西行一步,其智识真雄杰人哉!
政和以后,黄冠寝盛,眷待隆渥,出入禁掖,无敢谁何,号金门羽客。恩数视两府者,凡数人。而张侍晨虚白在其流辈中独不同,上每以“张胡”呼之而不名焉。性喜多学,而于术数靡不通悟,尤善以太一言休咎。然多发于酒,曰:“某事后当然。”已而果然。尝醉枕上,膝而卧。每酒后尽言,无所讳,上亦优容之,曰:“张胡,汝醉也。”宣和间,大金始得天祚,遣使来告。上喜,宴其使。既罢,召虚白入语其事,虚白曰:“天祚在海上筑宫以待陛下久矣。”左右皆惊,上亦不怒,徐曰:“张胡,汝又醉也。”至靖康中,都城失守,上出青城,见虚白,抚其背曰:“汝平日所言皆应,于今日吾恨不听汝言也。”虚白流涕曰:“事已至此,无可奈何。愿陛下爱护圣躬,既往不足咎也。”
蒋颖叔守汝日,用香山僧怀昼之请,取唐律师弟子义常所书《天神》言大悲之事,润色为传,载过去国庄王不知是何国王,有三女,最幼者名妙善,施手眼救父疾。其论甚伟,然与《楞严》及《大悲观音》等经颇相函矢。《华严》云:善度城居士な瑟睇罗颂大悲为勇猛丈夫,而天神言妙善化身千手眼以示父母,旋即如故。而今香山乃是大悲成道之地,则是生王宫,以女子身显化。考古德翻经所传者,绝不相合。浮屠氏喜夸大自神,盖不足怪,而颖叔为粉饰之,欲以传信后世,岂未之思耶?
宋子京修《唐书》,尝一日逢大雪,添幕,燃椽烛一,秉烛二,左右炽炭两巨炉,诸姬环侍。方磨墨濡毫,以澄心堂纸草某人传,未成,顾诸姬曰:“汝辈俱曾在人家,曾见主人如此否?可谓清矣。”皆曰:“实无有也。”其间一人来自宗子家,子京曰:“汝太尉遇此天气,亦复何如?”对曰:“只是拥炉,命歌舞,间以杂剧,引满大醉而已,如何比得内翰?”子京点头曰:“也自不恶。”乃阁笔掩卷,起,索酒饮之,几达晨。明日,对宾客自言其事。后每燕集,屡举以为笑(此与陶谷党姬事相类,《两山墨谈》已并载之矣)。
王平甫该恰,善议论,与其兄介甫论新政,多援据,介甫不能听。侄病亟,介甫命道士作醮,大陈楮钱。平甫答曰:“兄在相位,要须令天下后世人取法。虽疾,某之祷久矣,为此奚益。且兄尝以君法绳吏奸,今乃以楮钱徼福,安知三清门下独不行君法耶?”介甫大怒。
王观恃才放诞,陆子履慎默,于事无所可否。观尝以方直少之,然二人极相善也。观寝疾,子屡往候之,观恶寒,以方帽包裹,坐复帐中。子履笑曰:“体中少不佳,何至是,所谓王三惜命也。”观应声复曰:“王三惜命,何如六四括囊。”当时闻者莫不大笑。
沈括字存中,为内翰。刘贡父与从官数人同访之,下马,典谒者报云:“内翰方就浴,可少待。”贡父语同行曰:“存中死矣,待之何益。”众惊而问其故,贡父曰:“《孟子》不云乎,死矣盆成括。”众悟其为戏,乃大笑而去。
杨畏字子安,元丰、元、绍圣更张,独能以巧免,世号杨千变。薛昂肇明在政府,《和驾幸蔡京第诗》有“拜赐须臾应万回”,大学呼为薛万回。昂守洛师日,子安居洛下。一日府宴,别无客,惟子安一人而已。或问一幕官曰:“今日府会,他客不与耶?”幕官曰:“客甚易得,但恐难得如此好属对耳。”
东坡尝与刘贡父言:“轼与舍弟习制科时,日享三白,食之甚美,不复信世间有八珍也。”贡父问三白何物?答曰:“一撮盐,一碟生萝卜,一碗饭,乃三白也。”贡父大笑。久之,以简招坡过其家吃饭。坡不省,忆尝对贡父三白之说也。谓人云:“贡父读书多,必有出处。”比至赴食,见案上所设,唯盐、萝卜、饭而已。乃始悟贡父以三白相戏,笑投匕箸,食之几尽。将上马,云:“明日可见过,当具毳饭奉待。”贡父虽恐其为戏,但不知毳饭所设何物。如期而往,谈论过食时,贡父饥甚,索食。东坡云:“少待。”如此者再三,东坡答如初。贡父曰:“饥不可忍矣。”东坡徐曰:“盐也,毛萝菔也,毛饭也,毛非毳而何?”贡父捧腹曰:“固知君必报东门之役,然虑不及此也。”东坡乃命进食,抵暮而去。世俗呼无为模,又语讹模为毛,尝同音,故东坡以此报之,宜乎贡父思虑不到也。
蔡新州起相狱,吴冲卿在揆路,见安石更张不合人情,凡安石所摈弃老成,欲渐召用。新州知不为己利,故因相州吏词连宰相,凡冲卿亲戚官属皆鞫考钩,致其语,裕陵独明其无他,而中丞邓润甫、御史上官均具论台狱不直,皆罢去。新州代润甫为中丞,冲卿久之求退,而新州终以击搏辅政,自此观望成风,为裕陵之累,有不可胜言者矣。
政和间,常子然、谢在伯、江子我同访晁伯宇及其叔用于昭德之第。因观梁萧子显《古今同姓名录》,见有王敦四、王莽二、董卓三。子我曰:“本朝有两□□□一在□□□□□□□□□□□□太宗时见于登科记,官不甚显。”叔用曰:“以此诸人,聚于一时,则奈何。”伯宇曰:“无害,吾此有九张良,足以制之。”座上无不大笑。子房至有九人,同其姓名而世莫知,可见今人读书比古人少也。
韩持正侍郎字存中,虽为张宾老所知,在从班十八年无所附丽,故蔡京不喜。大观末以后,多偃藩于外,能知本朝典故,谈祖宗时事历历如在目前。宣和间,守郑。京西路旱、蝗,蝗独不入郑境,客或誉之,存中云:“亦偶然耳。”善论时事,后必如何,至今无一言不中。自郑归老于曹,建炎初卒于家。平生好事极多,予愿志其墓,不知其子今在何许也。
蔡京所建明事,凡心所欲必为而畏人不从者,多托元丰末命,或言裕陵有意而未行,以此胁持上下,人无敢议者。张天觉为相,欲稍蠲罢以便人,乃置政典局,以范镗等为参详官,讨论其事。闻陈莹中著《尊尧集》,专为先政也。天觉奏乞取其书,复召惠卿。惠卿既至而卒,郑居中辈恐天觉得志不为己利,知刘嗣明与辟雍司业魏宪相友善,令嗣明与之俱来相见,许以立螭。宪,镗子婿也。宪归见镗,论天觉孤危,大人盍谋所以自安者。镗入其言,宪草札子,其大略言:成汤得伊尹,桓公得管仲,自古未见有君而无臣独能成一代勋业者。今陈作《尊尧集》,皆力诋王安石,果如所论,岂不上累先朝知人之明乎?镗请对,如宪言。有旨,令催促疾速缮写,赴局投纳。俟其书至,立焚之。天觉由是求去甚力。天觉既去,而蔡京父子皆召矣。
●卷七
张次贤名能臣,官至奉议郎,文懿公诸孙朝奉大夫德邻之子也。好学,喜缀文,有《郧乡》、《涪江》二集,尝记天下酒名。今著于此:后妃家,高太皇香泉,向太后天醇,张温成皇后,朱太妃琼酥,刘明达皇后瑶池,郑皇后坤仪,曹太后瀛玉。宰相,蔡太师庆会,王太傅膏露,何太宰亲贤。亲王家,郓王琼腴,肃王兰芷,五王位椿龄嘉琬醑,濮安懿王重酝,建安郡王玉沥。戚里,李和文驸马献卿金波,王晋卿碧香,张驸马敦礼,曹驸马诗字公雅成春,郭驸马献卿香琼,大王驸马瑶琮,钱驸马清醇。内臣家,童贯宣抚褒功,又光忠梁开府嘉义,杨开府美诚。府寺,开封府瑶泉。市店,丰乐楼眉寿,又和旨(即白矾楼也),忻乐楼仙醪(即任店也),和乐楼琼浆(即庄楼也),遇仙楼玉液,玉楼玉酝,铁薛楼瑶,仁和楼琼浆,高阳店流霞、清风、玉髓,会仙楼玉醑,八仙楼仙醪,时楼碧光,班楼琼波,潘楼琼液,千春楼仙醇(今废为铺),中山园子店千日春(今废为邸),银王店延寿,蛮王园子正店玉浆,朱宅园子正店瑶光,邵宅园子正店法清,大桶张宅园子正店仙,方宅园子正店琼酥,姜宅园子正店羊羔,梁宅园子正店美禄,郭子齐园子正店琼液,杨皇后园子正店法清。三京,北京香桂又法酒,南京桂香又北库,西京玉液又酴香。四辅,澶州中和堂,许州巽泉,郑州金泉,河北真定府银光,河间府金波。又玉酝,保定军知训堂。又杏仁,定州中山堂。又九酝,保州巡边银条。又错著水,德州碧淋,滨州石门,又宜城、博州、宜城。又莲花,卫州柏泉,棣州延相堂,恩州拣米。又细酒,沼州玉瑞堂、夷白堂。又玉友,邢州沙醅、金波,磁州风曲。法酒,深州玉醅,赵州瑶泉,相州银光,怀州宜城。又香桂,又定州瓜曲,又错著水,河东太原府玉液,又静制堂,汾州甘露堂,隰州琼浆,代州金波。又琼酥,陕西凤翔府橐泉,河中府天禄。又舜泉,陕府蒙泉,华州莲花。又冰堂,上尊州静照堂。又玉泉,庆州江汉堂。又瑶泉,同州清洛。又清心堂,淮南扬州百桃,庐州金城。又金斗城,又杏仁,江南东西宣州琳腴。又双溪,江宁府芙蓉。又百桃,又清心堂,处州谷帘,洪州双泉。又金波,杭州竹叶清。又碧香,又白酒,苏州木兰堂。又白雪,泉、明州金波,越州蓬莱,润州蒜山堂,湖州碧澜堂。又溪,秀州月波。三川,成都府忠臣堂。又玉髓,又锦江春,又浣花堂,梓州琼波。又竹叶清,剑州东溪,汉州帘泉,合州金波。又长春,渠州蒲卜,果州香桂。又银液,阆州仙醇,峡州重麋。至喜泉,夔州法。又法酝,荆湖南北荆南金莲堂,鼎州白玉泉,辰州法酒,归州瑶光。又香桂,福建泉州竹叶,广南广州十八仙,韶州换骨。玉泉,京东青州拣米,齐州舜泉、近泉。又清燕堂,又真珠泉(第一也),兖州莲花清,曹州银光。又三殳,又白羊,又荷花,郓州风曲白佛泉。又香桂,潍州重酝,登州朝霞,莱州玉液,徐州寿泉,济州宜城,濮州宜城。又细波,单州宜城。又杏仁,京西汝州拣米,滑州风曲。又冰堂,金州清虚堂,郢州汉泉。又香桂,随州白云楼,唐州淮源。又泌泉,蔡州银光香桂,房州琼酥,襄州金沙。又宜城,又檀溪,又竹叶清,邓州香泉,又寒泉,又香菊,又甘露,颍州银条,又风曲,均州仙醇,河外府州岁寒堂。
欧公与王禹玉、范忠文同在禁林。故事,进春帖子自皇后、贵妃以下,诸阁皆有。是时,温成薨未久,词臣阙而不进。仁宗语近诗曰:“词臣观望,温成独无有。”色甚不怿。诸公闻之惶骇,禹玉、忠文仓卒作不成。欧公徐云:“某有一首,但写进本时偶忘之耳。”乃取小红笺,自录其诗云:忽闻海上有仙山,烟锁楼台日月闲。花下玉容长不老,只应春色胜人间。既进,上大喜。禹玉抚欧公背曰:“君文章,真是含香丸子也。”
上元张灯,按唐名儒沿袭汉武帝祠太乙自昏至明故事。梁简文帝有《列灯赋》,陈后主有《光壁殿遥咏灯山诗》。唐明皇元天中,东都设灯。文宗开成中,设灯迎三宫太后。是则唐以前岁不常设,本朝太宗,三元不禁夜,上元御端门,中元、下元御东华门。其后罢中元、下元二节,而上元观游之盛冠于前代矣(文见《春明退朝录》,大同小异)。
唐成都府有散花楼,河中府有薰风楼、绿莎厅,扬州有赏心亭,郑州有夕阳楼,润州有千岩楼,皆见于传记,今无复存者。盖或易其名,或废而不修也(又见《退朝录》)。
元丰元年,盗发阳翟墓,元献晏公墓最被其酷。始盗之穴冢也,烟雾不可近,及有黄气氤氲而出,乃下石秉松炬而入。见一冠带者踞坐呵叱,盗以锄锹击之,应手而灭。乃剖棺,其衣片片如蝴蝶飞扬,取金带、携珍玩,焚之而去。盗又云:于张耆侍中家疑冢,得金银珠玉不可胜计。李方叔尝言:阳翟一老媪善联串骸骨,耆子孙使之改葬,而莫有临视者。尝以一骨一须示人,此天子牙、侍郎须也。予尝从晁之道过阳翟,拜于元献墓下。以耆事质于寺僧及其里人,所言皆同也。
太宗求治甚切,喜臣下言得失。尝谓执政曰:“大禹拜昌言,至今称之。若有臣能如昔贤用心,苟中时病,朕岂惜大禹之拜哉。”
淳化中,有一县尉上言,乞减宫人。太宗谕宰执曰:“小官敢论宫禁之事,亦可嘉也。但内庭给事二百人,各有执事,而洒扫亦在其中。若行减省,事或不济。”盖疏远之人所未谙耳,宰执欲以妄言置法,太宗曰:“以言事罪人,后世其谓我何?”宰执皆惭服(或言是雍邱尉武隆)。
田锡以敢言为定陵所知。定陵尝对李沆称赏曰:“朝廷政事少有阙失,方在议论,而锡章疏已至矣。朕每因其造膝,必有以激奖之。锡虑奏疏不得速达,朕令每季具所言事若干及月日以闻。”又言:“如此谏官能不顾身为国家,真难得也。”
定陵东封回日,献歌颂者不可胜数。而布衣孙籍上书,独言升中告成,帝王盛美,臣愿陛下以持盈守成为念,不可便自骄满。定陵大嘉纳之,召试中书,赐同进士出身。定陵将西祀,孙宣公累上疏切谏,以为必欲西幸,有十不可,至曰:“陛下不过欲慕秦皇、汉武,刻石垂名以夸后代耳。”其言痛切者,则有曰:“秦多徭役,而刘项起于徒中;唐不恤民,而黄巢起于饥岁。陛下好行幸,频赋敛,岂知今无刘项、黄巢乎?”帝览之,亦不怒,乃作《辨疑论》以解谕之,且遣中使慰勉,其纳谏如此。
昭宣景福殿使,太祖时置也。始中贵王继恩平蜀有功,执政欲以枢密赏之,太祖曰:“此辈岂可令居权要。”因命置为二使,名自此始也。
五代时,官吏所在贪污不法。王明为郢陵县令,独以廉律身,凡沿故例行赇赂,明皆不受,曰:“但为我置薪刍,积于某处,他不须也。”久之,积如邱山,民间莫晓。明因之筑堤以备水患,太祖闻之,擢知广州。
太宗知王禹文学正直,自大理评事擢为右正言、直史馆,满岁命为正字。
寇莱公有将相才,太宗倚任甚重,尝曰:“朕之得准,不减唐文皇之魏征也。”
真定康敦复尝语予曰:“河东见所在酒垆,皆饰以红墙,询之父老,云:‘相沿袭如此,不知其所始也。’后读《李留台集》,有《怀湘南旧游寄起居刘学士诗》云:“老情诗思关何处,浑是湘南水岸头。残白晚云归岳麓,浓香秋菊满汀洲。静寻绿径煎茶寺,遍上红墙卖酒楼。西洛分台索拘检,绣衣不得等闲游。据此诗,则湖南亦有之,不独河东也。但留台不著所出,为可恨也。”予曰:“典籍自五季以后,经今又不知几厄,秉笔之士所用故实,有淹贯所不究者,有蹈前人旧辙而不讨论所从来者,譬如侏儒观戏,人笑亦笑,谓众人决不误我者,比比皆是也。”敦复抵掌曰:“请为我于《曲洧旧闻》并录之。”敦复字德本,事亲孝,为吏廉,种学绩文,孜孜不辍,见书必传,其家所藏,往往皆是手自抄者。近时服膺儒业,罕有其比焉。
王安中履道,中山无极人也。元符间,晁以道为无极令,时安中已登进士第。修邑子礼,用长笺见以道,自言平生颇有意学古,以新学窃一第,固为亲荣,而非其志也。愿先生明以教我。以道曰:“子之志美矣,然为学之道,当慎其初,能慎其初,何患不远到。”安中乃筑室,屏居绝人事,榜之曰初寮,又自号“初寮居士”。其议论渊源与所闻见多得于以道,而作诗句法颇似山谷。以道弟之道后在北门与之同官,尤喜称誉之。然负才自标置,为梁才甫所阻,不得志。乃游京师,密结梁师成,遂年余两迁为正字,自是与晁氏兄弟绝矣。既长风宪,位丞辖,讳从晁学。王将明迫于公议,仅能用知成州。安中言出自已始,用简招以道相见,只呼成州使君四丈,无复曩时先生之号矣。平日交游,以此莫有称初寮者,但目为有初居士而已。
吕惠卿之谪也,词头始下,刘贡父当草制。东坡呼曰:“贡父平生作刽子,今日才斩人也。”贡父引疾急而出,东坡一挥而就,不日传都下,纸为之贵。暨绍圣初牵复知江宁府,惠卿所作《到任谢表》,句句论辨,惟至发其私书,则云:自省于己,莫知其端。当时读者,莫不失笑。又目叙云:顾惟妄论,何礻卑当日之朝廷;徒使烦言,有黩在天之君父。或曰:观此一联,其用心险如此,使其得志,必杀二苏无疑矣。盖当时台谏论列,多子由章疏,而谪词东坡当笔故也。
孔平仲建中靖国间为陕西提刑,时晁无咎乍下车,平仲见无咎举《到任谢表》,破题四句云:吕刑三千,人命所系;秦关百二,地望匪轻。无咎嗟赏曰:“前乎公既无此语,后乎公知莫能继矣,岂不谓光前绝后乎。”
崇宁初,范致虚上言,十二宫神狗居戌位,为陛下本命,今京师有以屠狗为业者,宜行禁止。因降指挥,禁天下杀狗,赏钱至二万。太学生初闻之,有宣言于众曰:朝廷事事绍述熙丰,神宗生戊子年而当年未闻禁畜猫也。其间有善议论者,密相语曰:狗在五行,其取类自有所在,今以忌器谀言使之贵重若此,审如《洪范传》所云,则其忧有不胜言者矣。《洪范传》所云,则其忧有不胜言者矣。
政和初,凡人名或字中有天字、君字、主字、圣字、王字,皆令避而不用,盖从赵野所请也。当时如寺观僧道所称王字,亦行改正。或曰:此何祥也?已而果然。
俚语有“张王李赵”之语,犹言是何等人,无足挂齿牙之意也。宣和间,王将明、张子能、王履道、李士美、赵圣从俱在政府,是时“张王李赵”之语喧于朝野,闻者莫不笑之。
政和辛卯正月,上以郭大长公主薨,不御楼观灯。何执中、刘正夫言,长主于属虽尊,于服已疏,圣主与民同乐,不宜以此事而辍。乃所在出榜,晓谕民间,再放灯五夜。予时在都城,亲见其事。
崇宁初,蔡京起祠馆,留钥北都。有旨,许过阙日朝见。邓洵武知其必大用,迎见于东水门船中,留语终日。有见其论事札子者,其大略引三桓七穆当国乱,至于亡先帝良法美意,所以再至纷更者,以故家大族未尽灭也。京大以为然。后京拜相,洵武因对复伸前论,上颇疑之,京知不可行而止,党论自此兴矣。
蔡京持禄固位,能忍辱,古今大臣中少有此者。自丙戌罢相,则密求游从,不肯去都城。未逾年,果再入。至庚寅,又因星变去位,台谏论不已,仅能使在外任便居住。京又欲留连南京,闻张天觉除中书侍郎,乃皇遽东下。于姑苏因朱冲内连贵,人人与为地,抚问络绎。至壬辰春,许还第,声艳光宠,迈于平昔远矣。宣和间,王黼当轴,京势少衰,黼之徒恐不为己利,百方欲去之,然京终不肯去。于是始遣童贯,并令蔡攸同往取表。京以攸被旨俱来,乃置酒留贯饮,攸亦预焉。京以事出不意,莫知所为,酒方行,自陈曰:“某衰老宜去,而不忍遽乞身,以上恩未报,此心二公所知也。”时左右闻京并呼攸为公,无不窃笑者。其后大臣有当去而不去,往往遣使取表,自京始。
●卷八
刘逵公达奉使三韩,道过余杭,时蒋款叔为太守,以其新进,颇厚其礼,供张百色,比故例特异。又取金色鳅一条,与龟献于逵,以致今秋归之意。或曰:“款叔老老大大不能,以前辈自居,尚何求哉?”
范百嘉字子丰,忠文蜀公之子也。识量颇类忠文,尝宴客,客散熟寝。偷儿入其寝室,酒器满前。子丰觉之,起坐,呼偷儿曰:“汝迫于贫至此,勿怖也。”以白金盂子二与之。偷儿拜而去。其后事败,有司尽得其情,子丰犹不肯言,闻者美之。
晁之道尝言,蔡侍郎准少年时,出入常有二人见于马前或肩舆之前,若先驱,或前或却。问之从者,皆无所睹。准甚惧,谓有冤魂,百方禳礻会,皆不能遣。既久,亦不以为事。庆历四年生京,而一人不见。又二年生卞,乃遂俱灭。元符末,都城童谣有“家中两个萝卜精”之语,语多不能悉记,而其末章云:撞着潭州海藏神。至崇宁中,卖馅者又有“一包菜”之语,其事皆验,而京于靖康初贬死于长沙,岂潭州海藏亦应于此耶。然之道语予此事时,京身为三公,子践三少,领枢密院,又为保和殿大学士者。而其孙判殿中监,班视二府,每出传呼甚宠,飞盖相随者五人。若子若婿,并诸孙腰金者十有七人。当此际,气焰薰灼可炙手也。厥后流离岭海,妻孥星散,不能相保,而门生皆讳言出其门。然则准所见,果为蔡氏福耶?否耶?近思之道所论,深有意味,惜乎早世不及亲见也。
中秋玩月,不知起何时。考古人赋诗,则始于杜子美,而戎昱《登楼望月》、冷朝阳《与空上人宿华严寺对月》、陈羽《鉴湖望月》、张南史《和崔中丞望月》、武元衡《锦楼望月》皆在中秋,则自杜子美以后,班班形于篇什。前乎杜子,想已然也,第以赋咏不著见于世耳。江左如梁元帝《江上望月》、朱超《舟中望月》、庾肩吾《望月》、而其子信亦有《舟中望月》、唐太宗《辽城望月》,虽各有诗,而皆非为中秋宴赏而作也。然则玩月盛于中秋,其在开元以后乎?今则不问华夷,所在皆然矣。
歙溪据二浙上流,古为新安郡,清浅可爱。沈休文诗所谓:洞彻随清浅,皎镜无冬春。千仞雁停桂,百丈见游鳞。即此也。溪西太平寺,旧号兴唐寺。李太白尝游而留题焉,其诗曰:天台国清寺,天下为四绝。今到兴唐游,奇踪更无别。木划断云,高僧顶残雪。槛外一条溪,几回碎明月。溪即取太白诗名之也。郡人以为登览胜处,石刻尚存,而《太白集》中不见此诗,故予特著之。
陈莹中大观末,以其讼蔡语言事就逮开封狱。时黄经臣监勘,有旨,令莹中疏蔡京过失。莹中固辞,曰:“在谏垣尝论京,今为狱囚而论三公,不可也。”上自此每欲用之,而朝廷上下皆恐其复用。又曾于宫禁对左右说及宜召之意,时蔡攸亦在侧,对曰:“得罪宗庙,陛下虽欲用之,其如在天之灵何。”上蹙额者久之。
建中靖国间,既相曾布而召蔡京,韩师朴求去甚力。上知不可留,以大观文出守北门。未几,党论大兴。凡在籍者,例行贬窜,独师朴得近地。京讽台谏言之,上终不从。其后,遇星变,大赦党人,皆内徙。师朴《谢表》云:转徙风波,独安于近地;归还里,最早于他人。上读至此,曰:“我固怜忠彦,今观其表,忠彦亦自知我也。”
厚陵待近侍甚严,其徒谗煽炽,慈圣殊不怿。富、韩二公上书切谏,其略曰:千官百辟在廷,岂能事不孝之主。伊尹之事,臣能行之。厚陵时虽病,犹能嘉纳。其后圣躬康复,车驾一出,都人欢忭鼓舞,所在相庆。慈圣语其事于宰执,宰执称贺,魏公进曰:“臣观太皇太后陛下所以谕臣等,必是圣心深厌万机,欲行复子明辟之事,此盛德也,前代母后岂能有哉。臣敢不仰承慈训以诏天下,臣等谨自此辞。”乃列拜,呼中贵卷帘而退。既下殿,富公徐曰:“稚圭兹事甚好,何不大家先商量。”魏公微笑而已。
王黼作宰日,蔡京入对便殿,上从容及裁减用度事,京言:天下奉一人,恐不宜如此。梁师成密以告黼。翌日,遂置应奉司,令黼专提举,其扰又甚于花石。中山刘元长卿尝为予言,宣和末,亲于畿北马铺中见无名子题诗,云:花已裁成愁叹本,石仍砌出乱亡基。如今应奉归真宰,论道经邦付与谁。
薛嗣昌善交中贵,每有馈献,常备四副,如锦椅背坐子之类,必以四十副为率。尝对晁之道言,此辈还朝至御前及中宫,须有以藉手,则已用二十副矣。本阁分十副,余十副,合渠自用于家。之道云:“人无廉耻,乃至于此不自知可耻,又复夸于我前耳。”
崇宁初,苞苴未盛。至政和间,则稍炽矣。邓子常在北门,所进山蓣数倍于前,缄封华丽,观者骇目。江子我有《玉延行》,为此作也。薛嗣昌以雍酥媚权幸,率用琴光桶子并盖,多者至百桶,人人皆足其欲。此犹未伤物命也,赵霆在余杭,每鹅掌入国门,不下千余罐子。而王黼库中,黄雀自地积至楝,凡满三楹。蔡京对客,令点检蜂儿见在数目,得三十七秤,其他可以想见。乃知胡椒八百石,以因果论之,尚可恕也。
无尽居士少有俊誉,气凌辈行,然颇以躁进获讥。元丰中,尝上裕陵百韵诗,有“回看同列骤,不觉寸怀忙”之句,裕陵读之大笑。
王岐公,蔡新州恶其敢言,因舒斥为赤岸监酒税。其后召还,有《谢启》,其间一联云:三年去国,门前之雀可罗;一日还朝,屋上之鸟亦好。当时传诵,而亦不免为有识者所窥也。
元间,东坡在禁林,无尽以书自言曰:“觉老近来见解与往时不同,若得一把茅盖头,必能为公呵佛骂祖。”盖欲东坡荐为台谏也。温公颇有意用之,尝以问东坡,东坡云:“犊子虽俊可喜,终败人事,不如求负重有力而驯良服辕者,使安行于八达之衢,为不误人也。”温公遂止。绍圣间,章子厚用为中书舍人,《谢启》力诋元以来代言者,其略有“二苏狂率,三孔阔疏”之语。韩仪公入相,无尽自知不相合,因论河患,以持橐出,相度河事。崇宁初,蔡京召为翰林,施种丞辖见物论多不与,与京时有异同。台谏视京风旨,乃交击之。后因星变大赦,牵复知鄂州。遂于《到任谢表》尽叙京所更张政事,以称颂圣德,其大略云:所谓率科严重,钩考碎烦,方田扰安业之民,圜土聚徙乡之恶。学校驱迫者,违其孝养之心。保伍追呼者,失其耕桑之候。文移急于星火,逮捕遍于里闾。百纶纷更、一切蠲罢,可谓崇宁之孝治,真为绍述之圣功。又言:有君如此,碎首以之。表至都下,人争传写,虽为京所切齿,而自此有相望矣。
新安郡黄山有三十六峰,与池阳接境,在郡西。岩岫秀丽可爱,仙翁、释子多隐其中,《图经》不著其名。山有温泉,其色红,其源可沦卵。刘宜翁尝游焉,题诗寺壁,其略曰:山有灵砂泉色红,涤除身垢信成功。不除心上无明业,只与山间众水同。宜翁名谊,元丰间自广东移江西,皆为提举常平官。上疏论新法,勒停。或云宜翁晚得道不出,东坡绍圣所与书可见矣。(《论新法疏》大略有云:自唐租庸调法坏,五代至皇朝税赋凡五增其数矣,今又大更张,不原其本,敛愈重,民愈围,为害凡十。又言变祖宗法者,安石也。持论润色之者,惠卿、曾布、章之徒也。其语激切深,至内批云:谊张皇上书,公肆诞慢,上惑朝廷,外摇众听,可特勒停。)
汉文帝时户口繁多,而隋开皇过之,元间又过于开皇。予亲见前辈言此事,古所不逮也。本朝地土狭于汉唐,而户口如此,岂不为太平之极也。
韩魏公沉厚有识量,进止详雅,两朝定策,皆为元勋。东坡祭文云:“二帝山陵,天下震恐,呼吸之间,有雷有风,有兵有戎,公于是时,伊尹周公。”盖言其事也。欧阳文忠公作《昼锦堂记》,成以示晁美叔秘监,云:“垂绅正笏,不动声色,措天下于泰山之安。如此,予所亲见,故实记其事,无一字溢美。于斯时也,他人皆惴栗流汗,不能措一词,公独闲暇如安平无事,真不可及也。”
世传《珞录三命赋》,不知何人所作。序而释之者,以为周灵王太子晋,世以为然,考其赋所引秦河上公如悬壶化杖之事,则皆后汉末壶公费长房之徒,则非周灵王太子晋明矣。赋为六义之一,盖诗之附庸也。屈、宋导其源,而司马相如斥而大之。今其赋气质卑弱,辞语儇浅,去古人远甚,殆近世村夫俗子所为也。俚俗乃以为子晋,论其世,玩其文,理不相侔,而士大夫亦有信而不疑者。吁可骇也!予每嫉其事,故因著之。
予书定光佛事,友人姓某者见而惊喜,曰:“异哉!予之外兄赵盖,宗室也。丙午春同居许下,手持数珠,日诵定光佛千声。予曰:‘世人诵名号多矣,未有诵此佛者,岂有说乎?’外兄曰:‘吾尝梦梵僧告予曰,世且乱,定光佛再出世。子有难,能日诵千声,可以免矣。吾是以受持。’予时独窃笑之,予俘囚十年,外兄不知所在。今观公书此事,则再出世之语,昭然矣。此予所以惊,而又悟外兄之梦为可信也。公其并书之。”予曰:“定光佛初出世,今再出世,流虹之瑞,皆在丁亥年,此又一异也,君其识之。”
熙宁初,议新法,中外惶骇。韩魏公有文字到朝廷,裕陵之意稍疑。介甫怒,在告不出,曾鲁公以魏公文字问执政诸公曰:“此事如何?”清献赵公曰:“莫须待介甫参告否?”鲁公默然。是夜,密遣其子孝宽报介甫,且速出,参政若不出,则事未可知。是参政虽在朝,终做一事不得也。介甫明日入对,辨论不已,魏公之奏不行。其后鲁公致政,孝宽遂骤用。前辈知熙丰事本末者,尝为予言,当此时人心倚魏公为重,而介甫亦以此去就。微鲁公之助,则必去无疑。既久,则羽翼已成,裕陵虽亦悔,而新法终不能改,以用新法进而为之游说者众也。东坡曾与子由论清献,子由曰:“清献异同之迹,必不肯与介甫为地。孝宽之进,他人之子弟不与,可以明其不助。”东坡曰:“当时阿谁教汝鬼擘口?”子由无语。蔡新州将贬,晁美叔谓人曰:“计较平生事,杀却理亦宜,但不以言语罪人,况尝为大臣乎。今日长此风者,他日虽欲悔之无及矣。”
元四年三月已卯,铜浑仪新成,盖苏子容所造也。古谓之浑天仪,历代相传以为义和之旧器,汉洛下闳、东京张平子、蔡邕、吴王蕃、刘耀光初中孔定、后魏太史令晁崇,皆玑衡遗法,而所得有精粗。孔定、王蕃最号精密,所造既沦没于西戎,而蕃不著其器。独子容因其家所藏小样而悟于心,常恨未究算法,欲造其器而不果。晚年为大宗伯,于令史中得一人(忘其姓名),深通算法,乃授其数,令布算参考古人,尤得其妙,凡数年而器成焉。大如人体,人居其中有如篝象,因星凿窍,依窍加星,以备激轮旋转之势。中星昏晓应时,皆见于窍中。星官、历翁聚观骇叹,盖古未尝有也。子容又图其形制,著为成书上之,诏藏于秘阁。至绍圣初,蔡卞以其出于元,议欲毁之。时晁美叔为秘书少监,惜其精密,力争之,不听。乃求林子中为助,子中为言于章,得不废。及蔡京兄弟用,无一人敢与此器为地矣,吁可惜哉!
政和以后,花石纲寝盛。晁伯宇有诗云:森森月里栽丹桂,历历天边种白榆。虽未乘槎上霄汉,会须沉纲取珊瑚。人多传诵。伯宇字载之,少作《闵吾庐赋》,鲁直以示东坡曰:“此晁家作,年未二十也。”东坡答云:“此赋信奇丽,信晁家多异材耶。凡文至足之余,自溢为奇怪。今晁伤奇太早,可作鲁直意微谕之,而勿伤其迈往之气。”伯宇自是文章大进,东坡之语委曲如此,可谓善成就人物者也。
东坡诗文,落笔辄为人所传诵。每一篇到,欧阳公为终日喜,前后类如此。一日,与论文及东坡,叹曰:“汝记吾言,三十年后世上人更不道着我也。”崇宁、大观间,海外诗盛行,后生不复有言欧公者。是时,朝廷虽尝禁止,赏钱增至八十万,禁愈严而传愈多,往往以多相夸。士大夫不能诵坡诗,便自觉气索,而人或谓之不韵。
王元之在黄日,作竹楼与无愠斋,记其略云:后人公退之余,召高僧、道士,烹茶炼药则可矣,若易吾斋为厩库厨传,则非吾徒也。信可始至,访其斋,则已为马厩矣。求其记,则庖人亦取其石压羊肉,信可叹曰:“元之岂前知耶?抑其言遂为谶耶?”于是楼、斋皆如旧,而今以其记龛之于壁。
●卷九
崇宁初,凡元子弟仕宦者,并不得至都城。晁之道自洛中罢官回,遗妻归省故庐,独留中牟驿,累日以诗寄京师姻旧,其结句云:一时鸡犬皆霄汉,独有刘安不得仙。语传于时,议者美之。
韩师朴元末自大名入相,其所引正人、端士遍满台馆,然不能去一曾布。而张天觉于政和初,欲以一身回蔡京党绍述之论,未几果罢,自西都留守徙南阳。道遇汝州香山,谒大悲,留题于寺中,其略云:大士慈悲度有情,亦要时节因缘并。也应笑我空经营,虽多手眼难支撑。读者莫不怜之。
或曰:“东坡诗始学刘梦得,不识此论诚然乎哉?”予应之曰:“予建中靖国间在参寥座,见宗子士东以此问参寥,参寥曰:‘此陈无己之论也。东坡天才,无施不可。而少也实嗜梦得诗,故造词遣言、峻峙渊深,时有梦得波峭。然无己此论,施于黄州已前可也,东坡自元丰末还朝后,出入李杜,则梦得已有奔逸绝尘之叹矣。无己近来得渡岭越海篇章,行吟坐咏不绝舌吻,尝云:此老深入少陵堂奥,他人何可及。其心悦诚服如此,则岂复守昔日之论乎’。予闻参寥此说三十余年矣,不因吾子,无由发也。”
熙宁元年冬,介甫初侍经筵。未尝讲说,上欲令介甫讲《礼记》,至曾子易箦事,介甫于仓卒间进说曰:“圣人以义制礼,其详见于床第之际。君子以仁循理,其勤见于将死之际。”上称善,安石遂言《礼记》多驳杂,不如讲《尚书》,帝王之制,人主所宜急闻也,于是罢《礼记》。
神臂弓,盖熙宁初百姓李宏造,中贵张若水以献,其实弩也。以为身,檀为肖,铁为枪镫,铜为机,麻索系札丝为弦。上命于玉津园试之,射二百四十步有奇,入榆半竿。有司锯榆呈,上曰:“此利器也。”诏依样制造,至今用之。
真宗至道三年,诏天下罢珍禽奇兽及瑞物之献。仁宗时,亦诏不得进诸瑞物。
王琪字君玉,自幼已能为歌诗。为集贤校理日,仁宗宴太清楼,命馆阁赋《明皇山水石》。上称琪为善,诏中书第其优劣,琪独赐褒诏。琪,成都人,年七十二以礼部侍郎致仕,终于广陵。
熙宁五年九月丁未,御史张商英言,近日典掌诰命,多不得其人,如陈绎、王益柔、许将皆今所谓词臣也,然绎之文如款段逐骥,箸力虽劳而不成步骤。益柔之文如野妪织机,虽能成幅而终非锦绣。将之文如稚子吹埙,终日暗呜而不合律吕。此三人,恐不足以发挥帝猷,号令四海,乞精择名臣,俾司诏命。
熙宁六年,上以犯刑者众,欲别立法。韩子华乞复肉刑,吕宝臣公弼以为不可,且论其曲折,乃止。
孙瑜字叔礼,宣公之子也。尝知蔡州,蔡有吴元济祠,瑜曰:“元济叛臣,何得庙食。”撤其像,以裴度易之,人莫不喜。以尚书工部侍郎致仕,年七十九,终于家。
熙宁末,浙西荒歉,杭州境内产物如珠,可炊可饭,水产蔬如菌,可以为菹,民赖以充饥,盖前此不闻也。
雒中旧有万花之会,岁率为之,民以为扰。李师中到官,罢之,众颇称焉。然善结中官,为韩、富二公所恶。新法初行,师中希司农意指,多取宽剩,令韩公与富民均出钱,亦为士论所鄙。师中字君锡,开封人也。
天禧诏收瘗遗骸,并给左藏库钱,厥后无人举行。元丰二年三月,因陈向为提举常平官,诏命主其事。向又乞命僧守护葬,及三千人以上,度僧一人,三年与紫衣,有紫衣师号。
元丰三年六月癸卯,录定州北平县主簿李竦子为郊社斋郎尉,王奎子为三班差使,竦因开濠溺死故也。
元丰四年六月辛酉,诏自今紫衣师号止令尚书祠部给牒,牒用绫纸。被受师名者纳绫纸六百,至是罢。
艺祖平定天下,悉招聚四方无赖不逞之人,刺以为兵。连营以居之,什伍相制,束以军法。厚禄其长,使自爱重,付以生杀,寓威于阶级之间,使不得动。无赖不逞之人,既聚而为兵,有以制之,无敢为非,因取其力以卫养良民。使各安田里,所以太平之业定而无叛民也。
艺祖养兵止二十万,京师十万,余诸道十万余,使京师之兵足以制诸道,则无外乱。合诸道之兵足以当京师,则无内变。内外相制,无偏重之患。天下承平百余年,盖本如此。
刘航元丰初上疏,论漕汴利害,又言时政五事,并乞蠲除不以赦降去官原减之制,诚可以通天下改过自新之路。语尤切直,不报。航字仲通,大名人,举进士,颇为蔡君谟、韩魏公所知,终于太仆卿。
中大夫直徽猷阁安咏字信可,宣和初守齐。安下车,访东坡雪堂,遗址虽存,堂木瓦已为兵马都监拆而为教场亭子矣。信可即呼都监责之,且命复新之。堂成,多燕饮其上。兹事士大夫喜称道之,信可亦喜作诗,在黄有诗云:万古战争余赤壁,一时形胜属黄冈。时争传诵,惜不见其全篇也。
咸平二年秋,大阅。其日,殿前、侍卫马步军二十万自夜三鼓初分出诸门,迟明乃绝。诘旦,上按辔出东华门,从行臣寮并赐戎服。既回,御东华门阅诸军还营,奏乐于楼下。
蔡宽夫侍郎筑室金陵,凿为池沼,既去土寻丈之下,便得一灶甚大,相连如设数釜者,灶间有灰,又得朱漆匕箸数十,其旁皆甓,初不甚损,莫测其故何也。旧闻其子择言亲道之。后见诸郡兵火之后,瓦砾堆积,不能尽去,因葺以为基址者甚多。因悟蔡氏所见,盖金陵故都。自昔兵乱多矣,其瓦砾之积不知几何,则寻丈之下,安知非昔日之平地耶?
《王建集》有《镜听词》,谓怀镜于通衢间,听往来之言以占休咎,近世人怀杓(怀杓今谓之打瓢)以听,亦犹是也。又有无所怀而直以耳听之者,谓之响卜,盖以有心听无心耳,然往往而验。曾叔夏尚书应举时,方待省榜,元夕与友生偕出听响卜。至御街,有士人徐步大言,诵苏东坡《谢表》曰:弹冠结绶,共欣千载之逢。曾闻之喜,遂疾行,其友生后至,则闻曰:掩面向隅,不忍一夫之泣。是岁,曾登科而友生果被黜。
旧说欧阳文忠公虽作一二字小简,亦必属稿,其不轻易如此。然今集中所见,乃明白平易,反若未尝经意者而自然尔,雅非常人所及。东坡大抵相类,初不过为文采也,至黄鲁直始专集取古人才语以叙事,虽造次间必期于工,遂以名家。二十年前,士大夫翕然效之,至有不治他事而专为之者,亦各一时所尚而已。方古文未行时,虽小简亦多用四六,而世所传宋景文公《刀笔集》,虽平文而务为奇险,至或作三字韵语,近世盖未之见。予在馆中时,盛暑中传崧卿给事以冰馈同舍,其简云:蓬莱道山,群仙所游。清异人境,不风自凉。火云腾空,莫之能炎。饷以冰雪,是谓附益。读者莫解,或曰:此《灵棋经》耶。一坐大笑,而不知其渊源亦有自也。
陆宣公《翰苑集》载,建中中宰相拜免,往往数人合为一制,盖唐故事也。国朝建隆初,除相犹循此体,近世虽侍从官亦不然,唯庶官并命,则或数人合为一制。又制词率用字数多寡为轻重,官愈尊则词愈多,且必过为称誉,反类启事。称美宰辅,必曰伊周。儒学议论之臣,必曰董、贾。将帅必曰方吕,牧守必曰龚、黄。至拜宰相麻词,姓名之下率以五字为句,循习如此,竟不知起于何人。程致道为中书舍人,尝论之。
凡史官记事,所因者有四,一曰:《时政记》,则宰相朝夕议政,君臣之间奏对之语也。二曰:《起居注》,则左右史所纪言动也。三曰:《日历》,则因《时政记》、《起居注》润色而为之者也。旧属史馆,元丰官制属秘书省,《国史》案著作郎佐主之。四曰:臣僚《行状》,则其家之所上也。四者惟《时政记》执政之所自录,于一时政事最为详备。左、右史虽二员,然轮日侍立,榻前之语既远不可闻,所赖者臣僚所申,而又多务省事,凡经上殿,止称别无所得圣语。则可得而记录者,百司关报而已。《日历》非二者所有,不敢有所附益。臣僚《行状》,于士大夫行事为详,而人多以其出于门生、子弟也,类以为虚辞溢美,不足取信。虽然,其所泛称德行、功业,不以为信可也。所载事迹,以同时之人考之,自不可诬,亦何可废。予在馆中时,见重修《哲宗实录》,其旧书于一时名臣行事既多所略,而新书复因之。于时或急欲成书,不复广加搜访,有一传而仅载历官先后者,读之不能使人无恨。《新唐书》载事倍于旧,皆取小说,本朝小说尤少,士大夫纵有私所记,多不肯轻出之。予谓欲广异闻者,当听人聚录所闻见,如《段太尉逸事状》之类,上之史官,则庶几无所遗矣。
欧阳公《归田录》初成,未出而序先传,神宗见之,遽命中使宣取。时公已致仕在颍川,以其间纪述有未欲广者,因尽删去之。又恶其太少,则杂记戏笑不急之事以充满其卷帙。既缮写进入,而旧本亦不敢存。今世之所有,皆进本,而元书盖未尝出之于世,至今其子孙犹谨守之。
唐以身言书判设科,故一时之士无不习书,犹有晋宋余风。今间有唐人遗迹,虽非知名之人,亦往往有可观。本朝此科废,书遂无用于世,非性自好之者不习。故工者益少,亦势使之然也。
《欧阳文忠公外集》载与石公操推官二书,言尝见其二石刻之字险怪,讥其欲为异以自高,公操即守道也。今《徂徕集》中犹见其答书,大略皆谰辞自解,至谓书乃六艺之一,虽善于钟、王、虞、柳,不过一艺而已。吾之所学,乃尧舜、周孔之道,不必善书也。文忠复之曰:“《周礼》六艺有六书之学,其点画曲直,皆有其说。今以其直者为斜,方者为圆,而曰我荑行尧舜周孔之道,此甚不可也。譬如设馔于案,加帽于首,正襟而坐然后食者,此世人常尔。若其纳足于帽,反衣而衣,坐于案上以饭,实酒卮而食,曰:我行尧舜周孔之道,可乎?不可也。”此言诚中其病。守道字画,世不复见,既尝被之金石,必非率尔而为者。即其答书之词而观之,其强项不服,义设为高论以文过拒人之态,犹可想见。称推官者,盖在南京时也。计其齿,方甚少,不知后竟少悛否。然文忠公志其墓与读《徂徕集》二诗,盛道其所长,亦足以见公与人不求备也。近岁有一二少年,虽开言有可喜者,而不肯循蹈规矩,好奇尚怪,遇事辄发,其书字尤任意,本欲以为高而不知自陷于浮薄。文忠公之言,真此辈之药石也。
《王文正遗事》称有言公幼时尝见天门开,中有公姓名二字。弟旭乘间问之,公曰:“要待死后墓志上写吾不知此言。”虽云拒之,亦可见实尝有是事矣。庞庄敏公帅延安日,因冬至奉祀家庙斋居,中夜,恍惚间天象成文云:庞某后十年作相,当以仁佐天下,凡十有三字。驻视久之方灭,公因自作诗纪其事云:冬至子时阳已生,道随阳长物将萌。星辰赐告铭心骨,愿以宽章辅至平。手缄之。是日斋诚密记其诗,后藏其曾孙益孺处。余尝亲见之,用小粉笺,字札极草草。按《实录》,自庆历元年初分陕西四路,公与韩忠献公、范文正公、王圣源三公俱为帅,至皇三年登庸,适十年。夫天道远矣,而告人谆谆若此,理固有不可尽信。若以王文正之事准之,可以无疑,矧庄敏公决非妄语者乎!
旧制,二府、侍从有薄罪,多以本官归班,朝请而已,初无职掌。然班著请给,并只从见在官,初不以所尝经历为下也。熙宁中,苏子容丞相为知制诰,坐缴李定中丞御史词头罢职,以本官归班。凡岁余,虽大寒暑风雨,未尝一日移告。执政有怜之者,谕使请外官闲局。苏公曰:“方以罪谪,敢求自便乎。”一时士大夫以此益推重之。元丰以阶易官,此制遂革。凡侍从以上被谪夺职,非守郡则领祠,无复留京师者。政和刘器之既复旧官领祠,然才承议郎,所至与人叙位,必谨班著,不肯妄居人上。一日,谒乡人赵朝奉。坐未久,有张基大夫者继来,刘与之叙官,张虽辞让,既不获,又不知避去,因据上坐。刘归之明日偶微病,人有候之者,曰:“比谒赵德进,坐于堂中,适张基大夫继至,吾官小宜居下,遂坐德进傍,正当房门之冲,风吹吾项,遂得疾。”客至必以此告,是亦不能不介意之辞也。近岁尝任侍从者,虽被夺职,亦偃然以达官自居。凡遇庶僚,必居其上无所屈,则非复责降之本意矣。其亦未闻苏、刘二公之风哉!
●卷十
仇徽猷自言,顷年尝为东州一邑宰。晨起视事,方受牒诉,有鹳雀翔舞庭下,驱逐久之方去,明日复来。仇心异之,遗一吏迹所止而观其为何。既出城数里,所见一大树,鹳雀往止其上。视其颠,则有巢焉,数子啁啾其中。其下方有数人,持锯斧绳索将伐之者,吏遽止之,且引其人与俱见仇。问伐树何为,曰:“为薪耳。”又问鬻之得几何?曰:“可得五千。”仇即以己钱五千与之,且告之曰:“是鹳连日来意,若求救于我者,异类而有知如此,尔不可伐。不然,且及祸。”其人遂去,因不敢伐。
凡以节度使兼中书令、侍中、同平章事,并谓之使相。唐制皆签敕,五代以来不预政事,敕尾存其衔而不签,但注使字。汉初有假左丞相,曹参之徒悉尝为之,皆以将军有功,无以复赏,故假以宰相之命而不得居其位,是亦唐以来使相之比也。汉殇帝延平元年,以邓骘为将军仪同三司,开府之名起于此,盖亦姑使其仪秩得视三公而已,是亦假丞相之类也。然晋以来,左右光禄大夫开府者为文官,骠骑、车骑、卫将军与四征、四镇及诸大将军开府者为武官。宋齐以后,循之不改。唐初,以为文散阶,虽三公、三师,亦必冠以此号。李涪著《刊误》,尝非之矣。本朝因唐,无所革。元丰官制既罢,正合创名之意,而文臣寄禄官亦存之,然无生为之者,惟以为赠官。予谓开府仪同三司,本无文武之别,今若文臣贴职至观文殿大学士、寄禄至光禄大夫以上,欲优其礼秩者,亦可加以开府,而许缀宰相班,则合古之遗制矣。
特进起于西汉,凡诸侯功德优盛、朝廷所敬异者,乃赐位特进,位在三公下,故曰特进。成都侯王商以特进领城门兵,置幕府,得举吏如将军是也。后汉光武时,邓禹列侯就第,特进,奉朝请。是特引见之称,无官秩定礼。魏以后,皆有之。唐以为文散阶。元丰官制,以为寄禄官,亚开府。国朝常以侍从贴职与官品俱高及前二府之被寄任者为宣徽使,元丰废宣徽使不置。政和以后,二府与侍从官职已崇,无以复加,则特旨依见任执政。予谓凡此正合加以特进之号,使缀二府班,如武臣之太尉可也。
彭器资尚书汝砺、熊伯通舍人,本皆鄱阳人也。其父并为郡吏,而二公少相从为学。彭公既魁天下,闻报之日,太守即谕其父罢役,且以所乘马及导从并命郡吏送之还家,乡闾以为荣。其徒相与言曰:“彭孔目之子既已为状元,熊孔目之子当何如?”次举,伯通亦擢上第。时前守已替去,后守悉用前例,送熊之父还家。自是一郡欣艳为学者益深,每科举尝至数十人。
曾子固性矜汰,多于傲忽。元丰中为中书舍人,因白事郡堂,时章子厚为门下侍郎,谓之曰:“向见舍人《贺明堂礼成表》,真天下奇才也。”曾一无辞让,但复问曰:“比班固《典引》如何?”章不答,语同列曰:“我道休撩拨。”盖自悔失言也。徐德占虽与子固俱为江西人,然生晚,不及相接。子固中间流落外郡十余年,迨复还朝,而德占骤进至御史中丞。中丞在法不许出谒,而子固亦不过之,德占以其先进,欲一识其人,因朝路相值,迎接甚恭。子固却立,曰:“君是何人?”德占因自叙,子固曰:“君便是徐禧耶?”颔之而去。
王将明当国时,公然受贿赂,卖官鬻爵,至有定价。故当时为之语曰:“三千索,直秘阁。五百贯,擢通判。”
磨勘之法,庶官则自具脚色、家状,陈乞于有司。侍从以上,则有司检举施行。东坡守颍时,有剧贼尹遇者,久为一方之害,朝廷捕不获。公召汝阴县尉李直方,谓之曰:“君能擒此贼,当力言于朝,乞行优赏。不获,亦以不职奏免。”直方受命惶怖,有母年九十,母子泣别而行。既谍知遇所在,则躬率众往,手戟刺而获之。东坡即条上其功状,以小不应格,推赏不及。东坡复为言于朝,请以年劳,合改朝散郎一官为直方赏,亦不听。后吏部以东坡当迁,以符会考。东坡自谓已许直方,卒不报。近世士大夫徒见东坡不磨勘,妄意其以是为高,多效之者,而不知其自有谓也。且既仕矣,不磨勘岂足为高?使东坡而出此,何其浅耶。司马公《辞枢密副使章》自言:臣自幼时习诗赋论策就试,每三年一次磨勘,岂不慕荣贵者耶?盖天下自有中道,过犹不及也。夫以温公为是言,岂害其为廉让,而更求加之,未见其非饰作邀名也。
今之中散大夫,即昔之大卿监也,旧说谓之十样锦。受命之日,不俟赦恩,便许封赠父母妻一次,一也。妻封郡君,二也(今为令人)。不隔郊奏荐,三也。奏子为职官,四也(今为从仕郎)。乘马许行驰道,五也。马鞍上施紫丝座,六也。马前执破木杖,七也。宴殿内金器,且坐朵殿上,八也。身后许上遗表,九也。《国史》立传,十也。
为帅守而踵父祖尝所居,自昔衣冠以为荣事。李文饶《献替记》称开成二年自浙西观察授淮西节度,国朝二百余年,未尝有自润州迁扬州者,况两地皆是旧封,倍怀荣感,盖其父吉甫亦皆领扬、润故也。本朝如此比者,亦时有之,多见于谢上表启。绍圣中,欧阳叔弼知蔡州,其父文忠公之旧治也,其《谢宰执启》曰:惟近辅之名邦,实先人之旧治。高城不改,自疑华表之归。老吏几希,尚守朱门之旧。追怀今昔,倍剧悲欣。靖康中,翟公巽自翰苑出守会稽,其父思之旧治也。其《谢表》曰:惟昔先臣,再临东越,岂期暮齿乃踵前修。朱邑世祠,犹有奉尝之旧。恬侯家法,自怜孝谨之衰。敢不慰问耆年,览观谣俗,无忘遗爱之厚,永念教忠之余。皆谓是也。
韩玉汝丞相喜事口腹,每食必殚极精侈。性嗜鸽,必白者而后食。或以他色者绐之,辄能辨其非,世以为异。然此事古人固已有之,《晋史》苻坚从兄子朗国破归晋,司马道子为设盛馔,极江左精肴。食讫问曰:“关中之食孰若此?”答曰:“皆好,惟盐味小生耳。”既问宰夫,皆如其言。或人杀鸡以食之,朗曰:“此鸡栖常半露。”检之皆验。又食鹅肉,知黑白之处。人不信,记而试之,无毫厘之差,时咸以为知味。与玉汝白鸽事正同,此非有法可传,盖独得于心,故能默契如此。天下之至理,固有独得于心而默契圣贤于千载之上,以此推之,殆无可疑,但不能章章如是,故信之者寡耳。
石林公尝问予兄济曰:“自东坡名思无邪斋、德有邻堂,而世争以三字名堂宇,公知前此固常有此否?”济曰:“非狮子吼寺乎?”石林笑曰:“是也。”吴兴城南射村有寺,号狮子吼,本钱氏赐名,国朝因之。石林既为《春秋》,书其别有四,其解释旨义曰传,其订证事实曰考,其掊击三传曰谳,其编排凡例曰例。又问曰:“吾之为此名,前古之所未有也。”济曰:“已尝有之。”石林曰:“何也?”济曰:“吴程秉逮事郑玄,著书三万余言,曰《周易摘》、《尚书驳》、《论语弼》,得无近是乎。”石林大笑。
丈人本父友之称,不必妇翁。《汉书?匈奴传》:彼天子,我丈人行是也。唐人尤喜称之,杜子美《上韦左丞诗》曰:丈人试静听,不闻子美之妇为韦氏也。如此者甚多,柳子厚记先友,韩退之其一也,至与之书,乃称退之十八丈父,友而字之者,以其齿相近乎?近岁之俗,不问行辈年齿,泛相称必曰丈,不知起自何人,而举世从之。至侪类相狎,则又冠以其姓,曰某丈、某丈,乃反近于轻侮也。
范元长侍读,吕申公之外孙也。余在馆中时,以史馆修撰寓直秘书省。尝言,申公作相时,从官白事,倨坐对之。张九成子韶遽曰:“若审如此,此时从官,吾之所不能为也。”范不能对,余为晓曰:“前人谨行辈,凡值父叔之执友,便以子侄之礼事之。而为父行者,亦偃然以父叔自居,当其跪起不疑,而况坐立之间乎。世既以为常,人亦莫以此为非。此礼既久废,故骤闻之若可骇耳。申公素贵于朝,当其为相,固已七十余矣,则时之侍从,孰非其子姓辈者。坐以对之,必是尔。申公岂以贵凌人者乎?”范以为然。予幼年随侍,犹及见客有初相见者,必设拜褥,虽多不讲拜,而遗风尚存,近世不复见矣。长幼之序,人之大伦也,而废之,风俗安得而淳耶。
西汉之为丞相者,有就国、有免归、有自杀、有伏诛,而无复为他官者。惟哀帝时孔光免丞相、博山侯后,久之复为光禄大夫,秩中二千石,位次丞相。月余为御史大夫,未几为丞相,复故国。御史大夫乃多复为他官,韩安国免后复为中尉,萧望之左迁太子太傅,翟方进左迁京兆尹之类是也。东汉光武即位之初,以谶文用王梁,自野王令超拜大司空,俄以违命将斩之,赦以为中郎将。自是终东汉之世,去三公而复为九卿、郡守者,不可悉数矣。唐宰相既无定员,又多以他官兼领,以故用之亦易多自下僚超拜,同时或至有十七人。及其贬责,亦无复礼貌。武后时,李昭德以凤阁侍郎平章事,后贬钦州高宾尉,俄复召为监察御史。严琐自天官侍郎同平章事,贬琰川州尉。狄仁杰自地官侍郎同平章事,贬彭泽令。此其尤甚者也。中叶以后,虽罕此比,然李揆尝以中书侍郎、平章事,贬袁州长史,后以试秘书监,江淮养疾,家百口,贫无禄,モ食取给,牧守稍厌,则去之。常衮自门下侍郎平章事贬河南少尹,崔甫两换秩,江公辅自谏议大夫平章事下迁太子左庶子,久不迁,谒宰相求官,闻德宗怒,惶惧而请为道士,复为泉州别驾。凡此类,虽不及武后时贬黜之遽,然顿辱之亦已甚矣,岂复以大臣遇之耶。
王荆公性简率,不事修饰、奉养。衣服垢污,饮食粗恶,一无所择,自少时则然。苏明允著《辨奸》,其言衣巨虏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垢面而谈《诗》、《书》,以为不近人情者,盖谓是也。然少喜与吕惠穆、韩献肃兄弟游,为馆职时,玉汝尝率与同浴于僧寺,潜备新衣一袭,易其敝衣。俟其浴出,俾其从者举以衣之,而不以告。荆公服之如固有,初不以为异也。及为执政,或言其喜食獐脯者。其夫人闻而疑之,曰:“公平日未尝有择于饮食,何忽独嗜此?”因令问左右执事者,曰:“何以知公之嗜獐脯耶?”曰:“每食不顾他物,而獐脯独尽,是以知之。”复问:“食时置獐脯何所?”曰:“在近匕箸处。”夫人曰:“明日姑易他物近匕箸。”既而果食他物尽而獐脯固在,然后人知其特以其近故食之,而初非有所嗜也。人见其太甚,或者多疑其伪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