沖虛至德真經四解
經名:沖虛至德真經四解。金人高守元纂集,約成書於大定乙酉。二十卷。底本出處:《正統道藏》洞神部玉訣類。
列子
列子,姓列,名禦寇,鄭人也。居鄭圃四十年,人無識者。初事壺丘子,後師老商氏,友伯高子,進二子之道,九年而後能御風而行。弟子嚴恢問曰:所為問道者,為富乎?列子曰:桀紂唯輕道而重利,是以亡。其書凡八篇。列子蓋有道之士,而莊子亟稱之。今汴梁、鄭州、圃田列子觀,即其故隱。唐封沖虛至德真人。書為《沖虛至德真經》。
太史公叙黃老而先六經,蓋知崇道術矣。何偶遺《列子》劉向迺校勘成書,其言明內外,證死生,齊物我,大抵與蒙莊合。至於謂不知我之乘風、風之乘我,周之為蝶、蝶之為周,若出一口矣。然後世注說傳者,俱少《列子》。在晋有張湛,唐有盧重玄。方之南華,湛則郭象,盧則成玄英也。逮宋政和,有解而左轄范致虛謙叔亦有說。當是時,天下立道學,與三舍進士同教養法。儒臣王禮上言:《莊》《列》二書,羽翼老氏,猶孔門之有顏、孟。微言妙理,啟迪後人,使黃帝之道粲然復見,功不在顏、孟之下。宜詔有司講究所以崇事之,禮從之。故其書大行。平陽逸民高守元善長收得二解,並張、盧二家,合為一書。誠增益於學者,因之得以叩玄關、探聖閾,致廣大而盡精微,顧不韙歟。竊嘗謂訓詁之義,自昔為難,盧序曰:千載一賢,猶如比肩;萬代有知,不殊朝暮,可為喟然歎息也。大定己酉春季月,承務郎前同知沁州軍州事雲騎尉賜誹魚袋致仕。毛麾序。
右《新書》定,著八章。護左都水使者、光祿大夫臣向言:所校中書《列子》五篇,臣向謹與長社尉臣參校讎太常書三篇,太史書四篇,臣向書六篇,臣參書二篇,內外書凡二十篇。以校除復重十二篇,定著八篇,中書多,外書少,章亂布在諸篇中,或字誤以盡為進,以賢為形,如此者眾。及在新書,有棧校讎從中書已定,皆以殺青,書可繕寫。列子者,鄭人也,與鄭穆公同時,蓋有道者也。其學本於黃帝、老子,號曰道家。道家者,秉要執本、清虛無為。及其治身接物,務崇不競,合於六經。而《穆王》、《湯問》二篇,迂誕恢詭,非君子之言也。至於《力命》篇,一推分命《楊子》之篇,唯貴放逸。二義乖背,不似一家之書。然各有所明,亦有可觀者。孝景皇帝時,黃老術,此書頗行於世。及後遺落散在民間,未有傳者,且多寓言,與莊周相類。故太史公司馬遷不為列傳,謹第錄。臣向昧死上護左都水使者、光錄大夫臣向所校《列子》書錄。永始三年八月壬寅上。
晉張湛注解并序
湛聞之先父曰:吾先君與劉正輿、傅穎根,皆王氏之甥也,並少遊外家舅始周。始周從兄正宗、輔嗣,皆好集文籍。先並得仲宣家書,幾將萬卷。傅氏亦世為學門,三君總角競錄奇書。及長,遭永嘉之亂,與穎根同避難南行。車重各稱力並有所載,而寇虜彌盛,前途尚遠。張謂傅曰:今將不能盡全所載,且共料簡世所希有者,各各保錄,令無遺棄。穎根於是唯齎其祖玄父咸子集。先君所錄書中有《列子》八篇,及至江南,僅有存者。《列子》唯餘《楊朱》、《說符》、《目錄》三卷。比亂,正輿為楊州刺史,先來過江,復在其家,得四卷,尋從輔嗣女婿趙季子家得六卷,參校有無,始得全備。其書大略,明群有以至虛為宗,萬品以終滅為驗。神慧以凝寂常全。想念以著物自喪生,覺與化夢等情,巨細不限一域,窮達無假智力,治身貴於肆任。順性則所之皆適,水火可蹈;忘懷則無幽不照,此其旨也。然所明往往與佛經相參,大歸同於老莊,屬辭引類特與《莊子》相似。莊子、慎到、韓非、尸子、淮南子,互示指歸,多稱其言。遂注之云爾。
唐通事舍人盧重玄敘論
劉向云:列子者,鄭人也,與鄭穆公同時,蓋有道者也。其學本於黃帝、老子,號曰道家。道家者,秉要執本,清虛無為。及其理身接物,務崇不競,合於六經。而《穆王》《湯問》二篇,迂誕恢詭,非君子之言也。至於《力命》篇,一推分命,《楊子》篇,唯貴放逸。二義乖背,不似一家之書。然各有所明,亦頗有可觀者。且多寓言,與莊周相類。故太史公司馬遷不為列傳。張湛序云:其書大略,明群有以至虛為宗,萬品以終滅為驗,神慧以凝寂常全。想念以著物,自喪生,覺與化夢等情,巨細不限一域,窮達無假智力,理身貴於肆任。順性則所之皆適,水火可蹈;忘懷則無幽不照,此其旨也。然所明往往與佛經相參,大歸同於老莊,重玄以為黃老,論道久矣,代無曉之者。咸以情智辯其真宗,則所諭雖多,同歸於不了。所詮雖眾,但詳其糟粕,莫不以大道玄遠遙指於太虛之中。道體精微,妙絕於言,詮之表,遂使真宗幽翳,空傳於文字;至理虛無,但存其言說,曾不知道之自我,假言以為詮,得意忘言,離言以求證,徒以是非生滅之思慮,因情動用之俗心,矜彼道華,求名喪實。我開元聖文神武皇帝。知道為生本,至德非言,廣招四方,傍詢萬宇,冀有達其玄理,將欲濟於含生。小臣無知,偶慕斯道,再承聖旨,重考微言。謹尋《列子》之書,輒詮註其宗,要竊懷智。此非欲指南,儻默契於希夷,猶玄珠於象罔,是所願也,非敢望焉。論曰:夫生者何耶?神與形會也;死者何耶?神與形離也。形有生死,神無死生,故老子曰谷神不死,死而不亡者壽也。然此之死生,但約形而說耳,若於神用,都無死生。神本虛玄,契真者為性;形本質礙,受染者為情。至人忘情歸性則近道;凡迷矜性殉情則喪真,是故隳支黜聰,道者之恒性;貪生惡死,在物之常情。不矜愛以損生,不祈名而棄寶,故《莊子》曰: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緣督以為經,可以養生,可以盡年也。代人以不求於名則縱心為惡,此又失之遠矣。何則?人笑亦笑,人號亦號,人之所畏,不可不畏,復安得為不善耶?是知神為生主,形報神功;神有濟物之功,形有尊崇之報;神有害物之用,報有賤陋之形。故神運無窮,形有修短,報盡則為死,功著則別生。亦由清白者遷榮,貪殘者降黜。約位而說也,形不變則位殊;約神而辯也,神不易而形改。至人了知其道,故有而寶真。真神無形,心智為用,用有染净。凡聖所以分,在染溺者則為凡,居清净者則為道。道無形質,但離其情,豈求之於冥漠之中,辯之於恍惚之外耳?故老子曰,吾道甚易知,甚易行,而不能知,不能行,其故何也?代人但約形以為生,不知神者為生主;約氣以為死,不知神者為氣根。繫形則有情,迷神則失道。封有惑本,溺喪忘歸。聖人嗟其滯執之如此也,乃歎夫知道者不易逢矣。故曰:千里一賢,猶如比肩;萬代有知,不殊朝暮者,惜之深矣。豈不然耶?儻因此論以用心,去情智以歸本,損之又損,為於無為,然後觀列子之書,斯亦思過之半矣。
政和解序
道行于萬物,物囿於一曲。世之人見物而不見道,聖人則見物之無非道者,真偽立而夢覺分,有無辯而古今異。得者不以智,失者不以愚,而窮達之差生于力命之不對。為我者廢仁,為人者廢義,而楊朱、墨翟之言見笑於大方之家。子列子方且冥真偽而兩忘,會有無於一致,得喪窮達,付之自爾。為我兼愛,通於大同,而深憫斯民之迷。見利而忘其真,如彼為盜,如彼攫金,迷而不反,馳而不顧。故著書八篇,以明妙物之神獨往獨來于範圍之外,而常勝之道持後守柔於不争之地。其說汪洋大肆,籍外之論,託言於黃帝、孔子。要其歸,皆原於《道德》之指,然考其言,賾其意,究其所造,至其見神巫而心醉,觀伯昏無人之射而伏地,卒其所以進乎道者,止於乘風而歸,則其去莊周也遠矣。《莊子》曰:列子御風而行,猶有所待也。嗚呼,不疾而速,不行而至,惟天下之至神、老氏之實體。朕萬機之餘,既閱五千言,為之訓解,又嘗注《莊子□內篇》,而子列子之書不可以無述也,聊釋以所聞,以俟後聖之知我者。政和戊戌閏九月朔日序。
范左丞解吳師中撰序
世之所貴者,書也,書不過語。語之所貴者,意也,意有所隨。得其意者,雖忘言可也。不明其意,非唯貴,非所貴,且又族坐錯立而共排之,烏足與言大方之家?列子,蓋鄭國有道之士,觀其立教坐議,闡揚性命之理;而救世發藥之言,超越諸子。言意之表,大抵以混元為宗;而屬辭設喻,駸駸乎與《莊子》並駕而馳矣。俗學世師,窘束於名物,不能越拘攣之見,而尋其閫閾,遂相與拒之。於聖智之外。若司馬遷,尤尊道家之學,而獨不與為列傳;劉向博物洽聞,校讎群書,乃指《穆王》、《湯問》之篇為迂誕恢詭,非君子之言,其排而斥之若此。豈非不明其意之所隨而失其所貴哉?伏見政和訓解,知其解於萬世之後,恢崇道教,將欲引天下之人反其性命之情而還太古,賜至渥也。迺命廱浮之儒,兼習道經,而老莊之書,一經大手,煥若日星。觀而化者,得所法象,不復可置議論矣。至《列子》書,張湛嘗為之注,而舛駮尤甚,非特不得立言之法,抑亦失經之旨,故士每患之。則得是書之意者,雖欲忘言,其可得耶?左丞范公太初先生比於燮理之餘,親為訓釋,推其意若出於列子之心,究其說足以解學者之蔽,微言妙道,歷數千百年間,一旦廓然,若披雲霧而睹青天,俾讀其書者,不待降席而得於目擊之際,則所以上裨吾君道化之方,其利博哉。爰因摹刻以廣其傳,謹題編之首云:宣和元年孟秋望日序。
沖虛至德真經四解卷之一
晋張湛、唐通事舍人盧重玄解
宋政和訓、宋左丞范致虛解
和光散人高守元集
天瑞
張曰:夫巨細舛錯,修短殊性?雖天地之大,群品之眾,涉於有生之分,關於動用之域者,存亡變化自然之符。夫唯寂然至虛,凝一而不變者,非陰陽之所終始,四時之所遷革。虛曰:夫群動之物,無不以生為主,徒愛其生,不知生生之理。生化者,有形也生生者,無象也。有形為之物,無象謂之神。邊可用也,類乎陰陽。論其真也,陰陽所不測。故《易》曰:陰陽不測之謂神。豈非天地之中大靈瑞也?故曰:天瑞。政和釋云:物有生化,道無古今。惟體道者為能,不化而常,今所以應物,無容心焉。故天瑞始言生化,而終於國氏之為盜。范曰:天地雖大,萬物雖多,一流於生死之境,一墮於出入之機,終始相循,變化相禪,死生壽夭,損益成虧,無非自然之符也。體道之人,超出物表,即萬形流轉之域,冥一性不遷之宗,晝夜不能役使,陰陽不能陶鑄,故能物物,而不物於物。
子列子
載子於姓上者,首章或是弟子之所記故也。
居鄭圃,鄭有圃田四十年人無識者。
非形不與物接,言不與物交,不知其德之至,則同於不識者矣。
國君、卿大夫眎之,猶眾庶也。
非自隔於物,直言無是非,行無軌迹,則物莫能知也。
政和:古之善為士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識。范曰:古之善為士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識。故體性抱神,以遊世俗之間,與物委蛇而同其波,曷常飾智驚愚,務為離世異俗之行哉。
國不足年饑將嫁於衛。
自家而出謂之嫁。
虛曰:不足,年饑也。嫁者往也。
弟子曰:先生往無反期,弟子敢有所謁,
盧曰:謁,請也。
先生將何以教?先生不聞壺丘子林之言乎?
壺丘子林列子之師。
子列子笑曰:壺子何言哉?
四時行,百物生,豈假於言哉。
范曰:壺則空虛而不毀,丘則安固而不動,子林則出道之母以君天下者,道無問,問無應。體道者,默而識之,無所事言,多言數窮,離道遠矣。
雖然,夫子嘗語伯昏瞀人,吾側聞之,試以告汝。
伯昏,列子之友,同學於壺子。不言自受教於壺子者,列子之謙者也。
政和:道不可言,言而非也。則壺子何言哉?
不得已而有言,故聞而告之。
范曰:道不可言,言而非也。卒不免於言者,蓋其不言之言,未之嘗言;於此言之,特為汝言其大略而已。伯昏瞀人,則體道而為物,長葆光襲明無所用見,或謂之無人。自其畸人而伴天者言之,此壺丘子林所以語之歟道,不可聞,亦不可告也。故聞則曰,吾側聞之;告則曰,試以告汝。
其言曰:有生不生,有化不化。
今塊然之形也,生物而不自生者也,今存亡變改,化物而不自化也。
盧曰:不因物生,不為物化,故能生於眾生,化於群化者矣。
不生者能生生,
不生者,固生物之宗。
不化者能化化,
不化者,固化物之主。
生者不能不生,化者不能不化,
生者非能生而生,化者非能化而化也。直自不得不生,不得不化者也。盧曰:凡有生,則有死。為物化者常遷,安能無生無死,不化不遷哉?
故常生常化。
涉於有動之分者,不得暫無也。
常生常化者,無時不生,無時不化,
生化相因,存亡復往,理無聞也。
范曰:神機氣母,出入升降。虫耑蝡、肖翹,無非生化之宇。惟不物而物物者,乃能生生而不生於生,化化而不化於化。彼生之所生者,待是而生,不得不生,故能常生,亦無時不生也;彼化之所化者,待是而化,不得不化,故能常化,亦無時不化也。烏能踐形而上脫生化之域哉?不生不化,與道玄同,是謂真人。
陰陽爾,四時爾,
陰陽四時,變化之物,而復屬於有生之域者,皆隨此陶運。四時改而不停,萬物化而不息者也。
盧曰:為陰陽所遷,順時轉者,皆有形之物也。念念遷化,生死無窮,故常生常化矣。
不生者疑獨,
不生之生豈可實而驗哉?疑其冥一而無始終也。
盧曰:神無方比,故稱獨也。老子曰:獨,立而不改也。疑者不敢决言以明深妙者也。
不化者往復。其際不可終;
代謝無間,形氣轉續,其道不終。
疑獨,其道不可窮。
亦何以知其窮與不窮哉?直自疑其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也。
盧曰:四時變易不可終也,神用變化亦不可窮也。
政和:生自無而適有,化自有以之無。有生有化者,物也;不生不化者,道也。物麗於數,故生者不能不生,化者不能不化。道行乎物,故常生常化,而無時不生,無時不化。獨立萬物之上,故不生者疑獨,汎應而不窮。故不化者往復。往復,其際不可終。蓋莫知其端倪也。疑獨,其道不可窮。蓋不可測究也。物無得而耦之者,豈真知其所以然哉?疑焉而已。
范曰:陰陽相照、相蓋、相治、四時相代、相生、相殺,孰主張是?孰維綱是?意者其有機緘而不已耶?其運轉而不能自止耶?陰陽不離乎氣,四時不逃乎數,故未能脫乎生化之域也。道之真體,獨立而不改。以其不自生也,故能長生。道之妙用,周行而不殆。日與物化者,一不化者也。夫化物而不化者,雖命物之化而獨守其宗。故不際之際,始終反乎無端,孰知其所終耶?生物而不生者,雖先天地生而不為久。故無物之象,彼是莫得其耦,孰知其所窮耶?
《黃帝書》曰:谷神不死。
古有此書,今已不存。夫谷虛而宅有,亦如莊子之稱環中。至虛無物,故謂谷神;本自無生,故曰不死。
是謂玄牝。
《老子》有此一章。王弼注曰:無形無影,無逆無違,處卑不動,守靜不衰。谷以成之而不見其形,此至物也。處卑而不可得名,故謂之玄牝。
玄牝之門,是謂天地之根。綿綿若存,用之不勤。
王弼曰:門者,玄牝之所由也。本其所由,與太極同體,故謂天地之根也。欲言存耶,不見其形;欲言亡耶,萬物以生,故曰綿綿若存。無物不成而不勞也,故曰不動。
盧曰:谷虛而氣居其中,形虛而神處其內。玄者,妙而無體;牝者,應用無方。出生入死,無不因之,故曰門也;有形之本,故曰根也;視之不見,用之無窮,故曰若存者也。
范曰:黃帝、老氏,皆體神而明乎· 道者也。道,一而已。言豈有異哉?故谷神、玄牝之說見於老氏,而列子以為《黃帝書》也。谷之用無相,神之體無方,萬物所受命也。玄者,天之色,牝者地之類,萬物所賦形也。命名不同,其實一物。夫天地者,萬物之上下也;而玄牝之門,又為天地之所從出入也。自本自根,自古以固,存如火之傳,而不知其盡。以生生則不生,化化則不化,動而愈出,何勤之有?
故生物者不生,化物者不化。
《莊子》亦有此言。向秀注曰:吾之生也,非吾之所生,則生自生耳。生生者豈有物哉?故不生也。吾之化也,非物之所化,則化自化耳。化化者豈有物哉?無物也,故不化焉。若使生物者亦生,化物者亦化,則與物俱化,亦奚異於物?明夫不生不化者,然後能為生化之本也。
盧曰:此神為生之主,能生物化物,無物能生化之者。
自生自化,自形自色,自智自力,自消自息。
皆自爾耳,豈有尸而為之者哉?
謂之生化、形色、智力、消息者,非也。
若有心於生化形色,則豈能官天地而府萬物,瞻群生而不遺乎?
盧曰:神之獨運,非物能使,若因情滯,有同物生化,皆非道也。
政和:陰陽之運,四時之行,萬物之理,俄生而有,忽化而無。形實色彰,智謀力作,消息盈虛,終則有始無動而不變,無時而不移。雖皆道之所寓,而運轉不止,咸其自爾。
范曰:天下之物生於有,有生於無,則物未有不生者;隱化而顯,顯化而隱,則物未有不化者。惟不生不化,然後為能生生化化。故盈於天地之間,生者自滋,化者自禪。形分於太始,色兆於太素,智有大小,力有強弱,或消而消,或息而息。咸其自爾,使之者其誰耶?一將有心,是謂非道。
子列子曰:昔者,聖人因陰陽以統天地。
天地者,舉形而言;陰陽者,明其度數統理。盧曰:夫有形之物,皆有所生以運行之。舉其所大者,天地也;運天地者,陰場也。陰陽,氣之所變,無質無形,天地因之以見生殺也。陰陽易辯,神識難明,借此以喻彼,以為其例。然後知神以制形,無以有其生也。
范曰:統物者,謂系屬之;為所統一者,充入之。天運乎上,地處乎下,聖人位乎兩間。果何足以統之耶?於此有道焉,上際于天,下蟠于地,裁成輔相彌綸圍範無不可者。故因陰陽統之,則天地雖大,將不出乎吾之度內矣。楊子曰:崇天,普地,分群,偶物,使不失其統者,莫若乎辟。
夫有形者生於無形,
謂之生者則不無,無者則不生,故有無之不相生,理既然矣,則有何由生?忽爾而自生。忽爾而自生,而不知其所以生;不知所以生,生則
本同於無。本同於無,而非無也。此明有形之自形,無形以相形者也。
則天地安從生?
細天地無所從生,而自然生。
盧曰:天地,形之大者也。陰陽者,非神識也。有形若生於無形者,天地豈有神識心性乎?若其無者,從何而生耶?假設此問者將明,萬物者有生也。
范曰:天地者,空中之細物,有中之最巨者。故與萬物同囿於形。原其所始,必有先天地生者焉,《易》所謂太極是已。莊子曰:昭昭生於冥冥,有倫生於無形。
故曰:有太易,有太初,有太始,有太素。
此明物之自微至著,變化之相因襲也。
范曰:無體也。無數也,冥於氣。形質未相離之先,故曰太易。若太初,則已兆於氣矣,若太始,則已分於形矣;若太素,則已著於質矣。豈無始之可原耶?刀所以製其衣,方其用刀,未有衣也,是衣之初而已。故於氣之始,則以太初命之;有初然後有始。女受始而生之,台倡始而成之。生之者左也,成之者右也,故於形之始,則以太始命之;素未受釆,無所與雜。即染而净不與物争,故於質之始,則以太素命.之。是四者,自微至著,既已離於無矣。故以有言之也。
太易者,未見氣也;
易者,不窮滯之稱。凝寂於太虛之域,將何所見?即如《易□繫》之太極、老氏之渾成也。
范曰:有陽氣焉,有陰氣焉,有冲氣焉,是皆無動而生之也。太易之先,氣且未見,況形質乎。
太初者,氣之始也;
陰陽未判,即下句所謂渾淪也。
范曰:太初有無,無有無名,雜乎芒忽之間,變而有氣,故太初,為氣之始。
太始者,形之始也;
陰陽既判,則品物流形也。
范曰:《易》曰,乾知太始。夫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謂之太始。財未始有始,故形之所形,莫不資始於此。
太素者,質之始也。
質者,性也。既為物矣,則方員剛柔,靜躁沈浮,各有性。
范曰:有氣有形,質幹斯具;色之所色,將自此而彰焉。
氣形質具而未相離,
此直論氣形質,不復說太易,太易為三者宗本,於後句別自明之也。
范曰:太極元氣,函三為一,故氣形質具而未相離,則命之曰渾淪。《老子》所謂混成者是已。貌象聲色,有萬不同,莫不含蓄於此。
故曰:渾淪。渾淪者,言萬物相渾淪而未相離也。
雖渾然一氣,不相離散,而三才之道,實濳兆乎其中。淪,語之助也。
視之不見,聽之不聞,循之不得,故曰易也。易無形埒,
不知此下一字。《老子》曰:視之不見,名曰希。而此曰易,易亦希簡之別稱也。太易之義,如此而已,故能為萬化宗主,冥一而不變者也。
范曰:渾淪之中,三者不可致詰。色之所色者,彰矣。而色色者,未嘗顯,故視之不見;聲之所聲者,聞矣。而聲聲者未嘗發,故聽之不聞;形之所形者,實矣。而形形者未嘗有,故循之不得。若是者,吾不知其名,字之曰易。
易變而為一,
所謂易者,窈冥惚恍,不可變也。一氣恃之而化,故寄名變耳。
一變而為七,七變而為九。九變者,究也;
究者,窮也。一變而為七九,不以次數者,全舉陽數,領其都會也。
乃復變而為一。一者,形變之始也。
既涉於有形之域,理數相推,自一之九。九數既終,乃復反而為一。反而為一,歸於形變之始,此蓋明變化往復而無窮極。
范曰:大象無形,孰分高下,降而墮數,變自此生。故易變而為一,所謂道生一也。一之所起,有一未形,雖涉於數,去道未遠。然既已為一矣,且得有變乎?既已謂之一矣,且得無變乎?故七也、九也,又自一而分變之,所以無窮者也。七,少陽之數;九,老陽之數。數終叉窮,故九變者,究也。窮則變,變則通,故九· 復而為一。一者,形變之始也。終始反復,如環無端,自此以往,巧曆不能計。
清輕者上為天,濁重者下為地;
天地何邪,直虛實清濁之自分判者耳。此一章全是《周易乾鑿度》也。
范曰:渾淪既判,三才肇分。天穹窿而周乎上,地磅礴而向乎下,人昬昬而處乎中。天,積氣耳,清輕而屬乎陽;地,積塊耳,濁重而屬乎陰。人受天地之中以生,故負陰抱陽,冲氣以為和。
冲和氣者為人;故天地含精,萬物化生。
推此言之,則陰陽氣遍交會而氣和,氣和而為人生,人生則有所倚而立也。
盧曰:一、三、五、七、九,陽之數也。極則反一,運行無窮。《易》曰:本乎天者,親上;本乎地者,親下。親下者,草木之類是也;親上者,含識之類是也。故動物有神,植物無識。無識者,為氣所變;有神者,為識所遷。故云太易、大初以至渾淪,言氣之漸也。其中精粹者,謂之為神;神氣精微者,為賢為聖;神氣維濁者,為凡為愚。乃至含生,差別則多品矣。
政和:陰陽者,氣之大;天地者,形之大。氣變而有形,則有陰陽,然後有天地。而道者,為之公;聖人者,道之管。此聖人所以因陰陽以統天地也。《易》有太極,是生兩儀。《莊子》所謂道在太極之先者是也。故太易者,未見氣也,雜乎芒忽之間,變而有氣,故太初者,氣之始也,氣變而有形;故太始者,形之始也,形辯而有質,故太素者,質之始也,氣形質具而未相離。則道之全體於是乎在。故曰:渾淪,老子所謂有物混成者是也。無· 所用其明,故視之不見;無所施其聽,故聽之不聞;無所玫其力,故循之不得。此三者,不可致詰;故混而為一。然既已謂之一矣,且得無其言乎?此所以強名之曰易也。易無形埓者,無體也。易況之陽,則一之所起,故變而為一;數起於一,故變而為七,則屈而未申也,七變而為九,則交而有變也;數窮於九,故復變而為一。一為形變之始,則天地、人皆得此以生。故曰清輕者,上為天;濁重者,下為地;冲和者,為人。精者,一也。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故天地含精而萬物化生矣。
范曰:陰陽專精為天地,散精為萬物。天地者,萬物之上下也。物與天地本無先後,明大道之序,則有天地而復萬物生焉。故《易》曰天地感而萬物化生。
子列子曰:天地無全功,聖人無全能,萬物無全用。
全,猶傋也。
范曰:道之大全,裂於上下,天地之所以設位也。成天地之能者,為聖人;盈天地之間者,為萬物。彼其覆載之功、輔相之能、散殊之用,未嘗不相待也,烏能備其大全?
故天職生覆,地職形載,聖職教化,物職所宜。
職者,主也。生各有性,性各有所宜者也。
范曰:有職者當聽上。故三才奠位、萬物散殊,皆有常職。若乃造形而上,觀天地,俯萬物,而不與聖人同憂,音之所不能該聽,無與焉。果且奚所受職耶?
然則天有所短,地有所長,聖有所否,物有所通。
夫體適於一方者,造餘塗則閡矣。王弼曰:形必有所分,聲必有所屬;若溫也,則不能凉;若宮也,則不能商。
范曰:三才具而萬物分,其用未嘗不相侍也,故有所短者有所長,有所通者有所否。
何則?生覆者不能形載,形載者不能教化,教化者不能違所宜,順之則通也。宜定者不出所位。
皆有素分,不可逆也。
范曰:天穹然而剛健,無不覆燾,未必能形載也;地隤然而止靜,無不持載,未必能教化也。聖人位乎其中,仰觀俯察,與天地參,教自我設,化自我行,斯能贊天地之化育矣。然教化之用,亦豈能違物之所宜哉?物無常宜,宜在隨時。吾則順其自然,而無汨其陳焉,俾萬物之生,各得其宜而已。故教出於不言,化成於不宰,其不違物之所宜,是乃所以輔相天地之宜者耶。
故天地之道,非陰則陽;聖人之教,非仁則義;萬物之宜,非柔則剛。此皆隨所宜而不能出所位者也。
方員靜躁,理不得兼,然尋形即事,則名分不可相干,在理之通,方員未必相乖。故二儀之德,聖人之道,燾育群生,澤周萬物,盡其清寧真粹而已。則殊塗融通,動靜澄一,蓋由聖人不逆萬物之性,萬物不犯聖人之化。凡滯於一方者,形分之所閡耳。道之所運,常冥通而無待。
盧曰:氣運者能覆載,神運者能教化,然則天地生萬物,聖人隨狀而用之。
政和:天位乎上,地位乎下,聖人位乎天地之中。凡以成變化而已。變化代興,萬物異宜。天地之與聖人,豈能違其所宜哉?蓋聖人之於天地,相辯則為三極,相通則為三才。生覆者不能形載,形載者不能教化,教化者不能所宜。所宜定者,不出所位。此言職之有分也。故以其所辯者言之,若夫聖人之道,上際於天,下蟠於地,化育萬物,不可為象。則上下同流而無間,安有長短之相形、通否之相異者哉?
范曰:天有陰陽,地有陰陽,故天地之道,陰陽必貴其相交也;不化則不生,不義則不成。故聖人之教,仁義必貴其相濟也;動靜有常,剛柔斷矣。故萬物之宜,剛柔必貴其相雜也。然天地體道,故擅覆載之功,萬物待之以生,而未嘗留道;聖人體道,尸教化之任,故物待之以成,而未嘗容心。是皆隨物之宜,亦不出所位而已。鵬、鷽之小大,何足以相笑?夔、蚿之多寡,何足以相憐?不浴鵠而黔烏,不績鳧而斷鶴,因其常然付之自然爾。
故有生者,有生生者;有形者,有形形者;有聲者,有聲聲者;有色者,有色色者;有味者,有味味者。
形、聲、色、味,皆忽爾而生,不能自生者也。夫不能自生,則無為之本。無為之本,則無當於一象,無係於一味,故能為形氣之主,動必由之者也。
盧曰:有形之始謂之生,能生此生者,謂之形神。能形其形,能聲其聲,能色其色,能味其味者,皆神之功,以無制有。
生之所生者死矣,而生生者未嘗終;形之所形者實矣,而形形者未嘗有;聲之所聲者聞矣,而聲聲者未嘗發;色之所色者彰矣,而色色者未嘗顯;味之所味者嘗矣,而味味者未嘗呈。
夫盡於一形者,皆隨代謝而遷革,是故生者必終,而生生物者無變化也。
皆無為之職也。
至無者,故能為萬變之宗主也。
盧曰:神所運用,有始必終。形、聲、色、味,皆非自辯者也。所以,濳運者乃神之功高焉。無為而無不為也。
政和:生形、聲、色、味,皆物之化,故隱斯顯往。斯返生生者,形形者,聲聲者,色色者,味味者,皆道之妙。孰原其所始,孰要其所終?道常無為而無不為,謂是故也。
范曰:疑獨者不生,不生者能生生,故形、聲、色、味皆有待而生也。然太虛之中,物成生理而形者自呈。太山、秋毫,彼奚自而形耶?惟大象無形,乃能形形;吹萬不同,而聲者自應。雷震、蚋飛,彼奚自而生耶?
惟大音希聲,乃能聲聲;留動而後生色,彼固不能自色也,賁而無色,蓋有為之色色者;物成而後有味,彼固不能自味也。淡乎無味,蓋有為之味味者;形形而我無形也,故如鎰之寂,妍醜畢現,而鑑實無形,豈與形者俱有?聲聲而我無聲也,故如谷之虛,美惡皆赴,而谷實無聲,豈與聲者俱發?色之所色者,彰矣,故探其本,要其末,推其色,逆其數,期其極,色雖不同,而色色者未嘗顯;味之所味者,嘗矣,故感於鹹,作於酸,化於苦,窮於甘,變於辛,味雖不同,而味味者未嘗呈。然則生生之妙,豈固與生之所生者偕終耶?自非無為而無而為者,疇克尸此,故曰皆無為之職也。
能陰能陽,能柔能剛,能短能長,能圓能方,能生能死,能暑能凉,能浮能沉,能宮能商,能出能沒,能玄能黃,能甘能苦,能羶能香。無知也,無能也,而無不知也,而無不能也。
知盡則無知,能極則無能,故無所不知,無所不能。何晏《道論》曰:有之為有,恃無以生;事而無事,由無以成。夫道之而無語,名之而無名,視之而無形,聽之而無聲,則道之全焉。故能昭音響而出氣物,包形神而章光影;玄以之黑,素以之白,矩以之方,規以之貟。貟方得形而此無形,白黑得名而此無名也。
盧曰:《老子》曰:吾不知誰之子,象帝之先言此。神也,先天先地,神鬼神帝,無能知者,無能證者。若能體證玆道,則天地之內無不知無不能矣。
范曰:幽無形、深不測之謂陰;瑩天工、明萬物之謂陽。能陰能陽,則陰陽所不能測也。曲直以立本,致曲以趨時,是之謂柔;敦實以為體,斷制以為用,是之謂剛。能柔能剛,則柔剛所不能定也。長短之相形,尺寸是已,道則能短能長;圓方之相研,規矩是已,道則能方能圓;能生能死,則不涉於數;能暑能凉,則不囿於時;物之在水也,沉者不能以浮,浮者不能以沉,能沉能浮者,殆猶日光之在水歟。物之有聲也,鼓宮而宮動,叩商而商應,能宮能商者,殆猶天籟之自鳴歟。出於機者,俄入於機;出於冥者,俄入於冥。惟不轉於機冥者,乃所以能出能沒。玄於天為小,而妙之道;黃於地為中,而光之色。惟不域於天地者,乃所以能玄能黃。能甘能苦,則以淡乎其無味,故也;能羶能香,則以漠乎其無臭故也。是乃道之無為而無不為者,如此,故無知也。周萬物而無所遺,乃無不知無不能也,彫眾形而不為巧,乃無不能也。
政和:有所知,有所能,在道一偏,非全之盡之者也。而無知而無不知,無能而無不能,則無不該也,無不遍也,何所不能哉?陰陽,氣也;柔剛材也,短長,形也;圓方,器也;生死,數也;暑凉,時也;浮沉,勢也;宮商,聲也;出沒,迹也;玄黃,色也;甘苦,味也;羶香,臭也。變化所為,皆在是矣。
之人其備乎?六通、四闢、小大、精粗,其運無乎不在,烏往而不暇。
沖虛至德真經四解卷之一竟
沖虛至德真經四解卷之二
天瑞
子列子適衛,食於道,從者見百歲髑髏,攓蓬而指,攓,扳也顧謂弟子百豐曰:唯予與彼知而未嘗生未嘗死也。
俱涉變化之塗,則予生而彼死,推之至極之域,則理既無生,亦又無死也。
盧曰:形則有生有死,神也無死無生,我如神在,彼如神去,髑髏與我生死不同,若悟其神,未嘗生死。
此過養乎?此過歡乎?
遭形則不能不養,遇生則不能不歡,此過誤之徒,非理之實當也。
盧曰:既受其形,則歡養失理,以至於死耳。
種有幾:
先問變化種數凡有幾條,然後明之於下。
若為鶉,事見墨子得水為,得水土之際,則為鼃蠙之衣。衣猶覆蓋生於陵屯,
陵屯,高潔處也。
則為陵舄。
此隨所生之處而變者也。
陵舄得鬱栖,則為烏足。
此合而相生者也。
烏足之根為蠐螬,其葉為胡蝶。
根,本也,葉,散也,言烏足為蠐螬之本,其末散化為胡蝶也。
胡蝶胥也,
胥,皆也,言物皆化也。
化而為蟲,生竈下,其狀若脫,其名曰掇。
此一形之內變異者也。
掇千日,千日而死化而為烏,其名曰乾餘骨。乾餘骨之沫為斯彌。沫猶精華生起。斯彌為食醯頤輅。食醯頤輅生乎食醯黃軦,食醯黃軦生乎九猷。九猷生乎瞀芮,瞀芮生乎腐蠸。
此皆死而更生之一形者也。
羊肝化為地皐,馬血之為轉鄰也,人血之為野火也。
此皆一形之內自變化也。
鷂之為鸇,鸇之為布穀,布穀久復為鷂也,鷰之為蛤也,田鼠之為鶉也,朽瓜之為魚也,老韭之為莧也,老羭之為媛也,羭,牡羊也。魚卵之為蟲。
此皆無所因感自然而變者也。
亶爰之獸自孕而生曰類。
亶,音釋。《山海經》云:亶爰之山有獸,其狀如狸而有髮,其名曰類,自為牝牡相生也。
河澤之鳥視而生曰鶂。
此相視而生者也。《莊子》曰:白鶂相視,眸子不運,而風化之也。
純雌其名大腰,純雄其名穉蜂。
大腰,龜鼈之類也。穉,小也。此無雌雄而自化。上言蟲獸之理既然,下明人道亦有如此者也。
思士不妻而感,思女不夫而孕。
《大荒經》曰:有思幽之國,思士不妻,思女不夫。精氣濳感,不假交接而生子也。此亦白鶂之類也。
后稷生乎巨跡,
傳記云:高辛氏之妃名姜原,見大人跡,好而履之,如有人理感己者,遂孕,因生后稷。
長而賢,乃為堯佐,即周祖也。
伊尹生乎空桑。
傳記曰:伊尹母居伊水之上,既孕,夢有神告之曰:臼水出而東走,無顧。明日視臼水出,告其鄰,東走十里,而顧其邑盡為水,身因化為空桑。有莘氏女子探桑,得嬰兒于空桑之中,故命之曰伊尹,而獻其君。令庖人養之,長而賢,為殷湯相。
厥昭生乎濕,此因蒸潤而生。醯雞生乎酒,此因酸氣而生。羊奚比乎不荀。此異類而相親比也。久竹生青寧,因於林藪而生。青寧生程,
自從至於程,皆生生之物,蛇鳥蟲獸之屬,言其變化無常,或以形而變,或死而更生,終始相因,無窮已也。
程生馬,馬生人,人久入於機。萬物皆出於機,皆入於機。
夫生死變化,胡可測哉?生於此者,或死於彼;死於彼者,或生於此。而形生之主,未嘗暫無。是以聖人知生不常存,死不永滅,而一氣之變,所適萬形。萬形萬化而不化者,存歸於不化,故謂之機。機者,群有之始,動之所宗,故出無入有,散有反無,靡不由之。
盧曰:種之類也,言種有類乎?亦互相生乎?設此問者,欲明神之所適,則為生,神之所去。則為死,形無常主,神無常形耳。神本無期,形則有凝,一受有形之質,猶機關繫束焉。生則為出,死則為入。
政和:《易》曰:原始反終,故知死生之說。蓋有生者必有死,而死於是者,未必不生於彼。通乎此,則唯予與彼知。而未嘗生,未嘗死也,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則養形而悅生。今之所存,乃昔之所過者爾。故曰:此過養乎?此過歡乎?萬物以不同形相代,則死生之變不可勝計也。故曰:種有幾?如下文所云,乃耳目之所及者耳。若鼃為鶉者,蓋言萬物之化無川陸之間也。也,蛙蠙之衣、陵舄也,一種也。或得水土而生於下,或得陵屯而生於上,蓋言萬物之化隨形氣之所遇也。陵舄得鬱栖,則為烏足。則假異物以為體;烏足之根為蠐螬,其葉為胡蝶。則散同體以為物。胡蝶,胥也。化而為蟲,生於竈下,其狀若脫,其名為掇。則睘飛者有化而為蝡動者矣。掇千日,化而為鳥,其名曰乾餘骨。則穴處者則有化而為林棲者矣。或因形而移易,則斯彌而為頤輅。原黃軦之生乎腐罐蠸,與天地皐、轉鄰、野火之類是也。或因性而反復,則鷂之為鸇,鸇之為布穀,布穀之復為鷂是也。鷰之為蛤,田鼠之為鶉,朽爪之為魚,老韭之為莧,老羭之為猿,魚卵之為蟲,則或以類而相因,或以不類而相與為類。亶爰之獸自孕而生日類,則無所感而化者。河澤之鳥視而生曰鶂,則無所交而化者也。純雌其名大腰,純雄其名穉蜂,則其在物也,有一陰陽而自生化者矣。思士不妻而感,思女不夫而孕,則其在人也,有非陰陽而能濳通者矣。以至后稷生乎巨跡,伊尹生乎空桑,雖不可致詰,而不足怪也。厥昭生乎濕,則化於氣,醯雞生乎酒,則化於味;羊奚比乎不苟,則化於習;久竹生青寧,則以無情而生有情也。青寧生程,則以無知而生有知也。《尸子》以程為豹之類,程生馬,則以同類而相生也。馬生人,則以非類而相生也。然則昆蟲之出入,草木之生死,變化無常,未始有極,又烏知死生先後之所在哉?惟萬物生有所乎萌,死有所乎歸,聖人於此,知其有機緘而不能自已耳。
范曰:道無終始,物有死生,陶於大化之冶。適然而變,則氣聚形成,強名曰生;轉於造化之機,適然有遺,則氣散形壞,強名曰死。氣有聚散,特浮雲之去來耳;形有存亡,特一漚之起滅耳。死生之名,有對而立,方死方生,夢已俄覺;方生方死,覺已俄夢。孰知其所以然耶?惟原始反終者,知其未嘗死,未嘗生,敵來而無從,去而無往,殆將入於不死不生矣。百歲髑髏,特已腐之餘骨,果何知也?然《莊子》載其言有曰:吾安能棄南面王樂,復為人間之勞乎?則不悅生而惡死。可知世之昧者,攬一身而願,膠萬化而執。生化而死,戚然而惡,故此過養乎?以其畏於死也。死變而生,欣然而喜,故此過懽乎?以其悅於生也。死固奚足畏,生固奚足悅乎?是特萬化而未始有極者耳,又況萬物相禪,種名不同,故鶉也、也、蛙蠙之衣也、陵舄也、此一種也,或得水,或得水土之際,或得陵屯,而其生各不同也。烏足也、蠐螬也、胡蝶也、其與陵舄亦一種也,或以鬱栖,或以葉,或以根,而其變各不同也。掇攘也,乾餘骨也,斯彌也,食醯頤輅也,其與胥亦一種也,或以竈下,或以千日,或以其沬,而其生各不同也。食醯頤輅生乎食醯,黃軦食醯,黃軦生乎九猷,九猷生乎瞀芮,瞀芮生乎腐蠸,則不知其種,自然而生者。羊肝化為地皐,馬血之為轉鄰,人血之為野火,鷂之為鸇,鸇之為布穀;鷰之為蛤,田鼠之為鶉,朽爪之為魚,老韭之為莧,老羭之為猨,魚卵之為蟲,則不知其種,自然而變者。自孕而生者,有若亶爰之獸;相視而生者,有若河澤之鳥;大腰之類,純雌而無雄。穉蜂之類,純雄而無雌。以思士則不妻而感,以思女則不夫而孕,以至厥昭、醯雞則有所因而生,羊奚不苟則無所因而比。久竹也,青寧也,程也,是又馬與人有自之而生也。用是以觀,則物或以有情而相生,或無情而相生,或以有情而生無情,或以無情而生有情,或生於無所因,或生於無所感,萬形萬化,無有紀極。意者,其有機緘而不得已邪?利用以出,注然勃然,莫不出焉者,皆出於機也;利用以入,油然漻然,莫不入焉者,皆入於機也。有萬不同,出生入死,不知其所由,然彼其神機之張,氣機之運,固有為之斡旋宰制者。列子方論無為之職,繼之以此,良有以也。
《黃帝書》曰:形動不生形而生影,聲動不生聲而生響。
夫有形必有影,有聲必有響,此自然而並生,俱出而俱沒,豈有相資前後之差哉?郭象注《莊子》論,之詳矣。而世之談者,以形動而影隨,聲出而響應。聖人則之以為喻,明物動則失本,靖則歸根,不復曲通影響之義也。
無動不生無而生有。
有之為有,恃無以生;言生必由無,而無不生有。此運通之功必賴於無,故生動之稱,因事而立耳。
盧曰:形有所生,不能生無,影響是也。神而無形,動則生有,萬類是也。
范曰:影之為影,若有待於形也,而實無所待形,動而影自從耳,影非有求於形也。響之為響,若有待於聲也,而實無所待,聲動而響自應耳,響非有求於.聲也。有生於無,其理若此。
形,必終者也。天地終乎?與我偕終。
料巨細,計修短,則與我殊矣;會歸於終,理固無差也。
盧曰:大小雖殊,同歸於盡耳。
范曰:系,物數之終,冬時,數之終。無物也,無時也、孰知其所終?天地者,形之大也,既已囿於形矣,雖欲不終得乎?
終進乎?不知也。
進當為盡。此書盡字例多作進也。聚則成形,散則為終,此世之所謂終始也。然則聚者以形實為始,以離散為終;散者以虛漠為始,以形實為終。故迭相與為終始,而理實無終無始者也。
盧曰:進當為盡,假設問者言天地有終盡乎?為復不知乎?其下自答也。
道終乎本無始,進乎不久。
久當為有。無始故不終,無有故不盡。
范曰:無物無時,孰為終始?除日無歲,孰為久暫?謂道為,可終邪?
特未可知也。彼其本無始《莊子》所謂未始有始是已。謂道為可進邪?特未可知也。彼其本不久,《莊子》所謂先天地生而不為久是已。
有生則復於不生,有形則復於無形。
生者反終,形者反虛,自然之數也。
盧曰:凡有始有終,皆本乎無始,歸於不有。今從太初、渾淪而言之,是有始也,安得不終乎?安得不盡乎?
不生者,
此不生者,先有其生,然後之於死滅。
非本不生者也;
本不生者,初自無生無滅。
無形者,
此無形者,亦先有其形,然後之於離散。
非本無形者也。
本無形者,初自無聚無散者也。夫生生物者不生,形形物者無形,故能生形萬物,於我體無變。今謂既生既形,而復反於無生無形者,此故存亡之往復爾,非始終之不變者也。
盧曰:所言神之不生者,非本不曾生也。萬物所以生,群品所以形,皆神之所運也。以其能生,生而即體,無生滅耳,是非都無形生,同夫太虛之氣。
范曰:生之所生者,死矣,則復於不生。形之所形者,實矣,則復於無形。不生者,非本不生,自有生而復於此耳。是豈生生而不生者耶?無形者,非本無形,自有形而復於此耳。是豈形形而無形者耶?
生者,理之必終者也。終者,不得不終,亦如生者之不得不生。
生者不生而自生,故雖生而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生,則生不可絕;不知所以死,則死不可禦也。
而欲恒其生,盡其終,惑於數也。盡,亡也。
盧曰:有生之物必有終極。亦如和氣萌達草木,不得不生。而欲令長生者,迷於至數者也。
范曰:生有所乎萌,死有所乎歸,始終相反乎無端,而莫知其所窮,殆有數存焉。於其間而欲怕其盡者,直將執而勿失流轉於生死之域,而莫覺莫悟,豈不惑哉。
精神者,天之分;骨骸者,地之分。屬天清而散,屬地濁而聚。精神離形,各歸其真,
天分歸天,地分歸地,各反其本。
故謂之鬼。鬼,歸也,歸其真宅。真宅,太虛之域。
盧曰:神明離於形謂之死也。歸真宅,反乎太清也。以太清為真宅者,明此,形骸而為虛假耳。
范曰:精者,水也。神者,火也。水與火合而生土。故人之生也,因精集神而百骸、九竅、六藏該而存焉。精神者,天之分,以其運而無窮,故清而散。骨骸者,地之分,以其常而不變,故濁而聚。精神離散,各歸其真,此其所以謂之鬼也。切常申之,人之初生,精神魂魄具而後形成焉。魂,云也。從於神而無不之。魄,白也。營於物而有所止。聖人則以魂制魄,故神不至於殉形。眾人則以魂從魄,則不足於使形。神不至於殉形,則雖死也無以異於生。神不足以使形,則雖生也無以異於死。賢人之死為鬼,盡人道而死,雖曰其鬼不神,與夫淪於幽陰,化為異物者,固有間矣。列子之言,若非其至,姑自其歸真宅者言之,故曰鬼而已。《爾雅》曰:鬼之為言,歸也。
黃帝曰:精神入其門,骨骸反其根,我尚何存?
何生之無形?何形之無炁?何炁之無靈?然則心智形骸,陰場之一體,偏積之一炁,及其離形歸根,則反其真宅,我無物焉。
盧曰:凡人以形為我,緣我則有情。情多者愛溺深,而情少者嗜欲薄。唯至人無我,了識其神。凡人不知,封執彌厚,令神歸乎真,形歸乎地,向時之我竟何在耶?
政和:靜則復性,動則去本,理之然也。形動而不生形而生影,聲動不生聲而生響,無動不生無而生有,則去本遠矣。無則生有,有必歸無,故曰形必終者也。天地與我並生,及其終也,與我皆終,孰知其極,則謂終者,進乎不知矣。有終有始,有久有暫者,唯其時物也。故有始以無始為至道,終乎本,無始則又至矣。有久者以不久為至道,進乎本,不久則又至矣。夫何故以有生則復於不生,有形則復於無形也?不生者,非卒不生,無形者,非本無形,蓋自有生有形者見之也。生者理之必終,終者不得不終,生者不得不生。而欲其生之長存,以終為界,辯又烏知環中之無窮者哉?此惑於數者也。生者,天地之委和。精神者,天之分,故清而散;骨骸者,地之分,故濁而聚。精神離散,各歸其真,尚何有於我哉?然此自眾人言之也。故曰精神入其門,骨骸反其根,我尚何存?若夫聖人,上與造物者遊,下與無終始者反,則形未嘗衰,而我獨存矣。
范曰:萬物有乎出而莫見其門,有乎生而莫見其根。精神入其門者,還其所自出也;骨骸反其根者,復其所自生也。若然則歸其真宅,我尚何存之有?聖人以精集神,以神御形,以形存神,精全而不虧?神用而不竭,形生而不敝。閉其門物無目而入,深其根物無得而搖。不壞之相,自古固存,是謂長生久視之道。古之人修身千二百歲,而形未嘗衰,蓋進乎此。
人自生至終,大化有四:
其間遷易,無時暫停,四者蓋舉大較而言者也。
盧曰:夫嬰兒者,是非未生乎心也,故德厚而志專矣。及欲慮充起,攻之者必多,衰老炁柔,更近於道,命之終極,乃休息焉。
嬰孩也,少壯也,老耄也,死亡也。
范曰:自物之無而觀之,則真常湛寂,亘古不去。故江河競注,實未嘗流。自物之有而觀之,則大化密移,交臂已失。故舟山雖藏,不能無遯。一將入陰陽之機,遊造化之塗,則形之所形者,實矣。無動不變,無時不移。借明於鑑,今吾非故吾;停燈於缸前,焰非後焰。操有時之具,託無窮之間,貌色智態,止日不異,自謂變化可逃,得乎哉?故自嬰孩而少壯,自老耄而死亡,大化日徂,間不可省。夫惟日夜無隙,為能通晝夜,而知古今不代,為能參萬歲。而一反復終始,揭天地以趨靜,是謂化化而不化於化者矣。
其在嬰孩,氣專志一,和之至也。物不傷焉,德莫加焉。
《老子》曰:含德之厚,比於赤子。
范曰:兒子,居不知所為,行不知所之,故其氣專則不雜,其志一則不二,沖和內固莫能傷,憂患不能入,邪氣不能襲,故其德全而形不虧。《老子》所謂含德之厚是也。
其在少壯,則血氣飄溢,欲慮充起;物所攻焉,德故衰焉。
處力競之地,物所不與也。
范曰:孔子所謂血氣方剛是也。
其在老耄,則欲慮柔焉;體將休焉,物莫先焉。
休息也。已無競心,則物不與争。
雖未及嬰孩之全,方於少壯,間矣。
范曰:莊子所謂佚我以老是也。
其在死亡也,則之於息焉,反其極矣。
盧曰:近於性則體道,惑於情則喪真。故含德之厚,比於赤子;倦而不作,猶為次焉。方之馳競,大可知也。
政和:其在嬰孩,氣專志一,和之至也,《老子》所謂含德之厚也;其在少壯,血氣飄溢,欲慮充起,《莊子》所謂與接為構;及其老也,血氣既衰,故欲慮柔而體將休焉,至於歸其真宅,則之於息焉,而反其極矣。《莊子》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此之謂也。自嬰孩至於死亡,皆以是日徂,故謂之化。
范曰:子貢所謂君子息焉是也。四者之化形,生之所同也。眾人則形化而心亦然,聖人則外化而內不化。
孔子遊於太山,見榮啟期行乎郕之野,鹿裘帶索,鼓琴而歌。孔子問曰:先生所以樂,何也?對曰:吾樂甚多。天生萬物,唯人為貴,而吾得為人,是一樂也;
推此而言,明人之神氣,與眾生不殊,所適者異,故其形貌不一。是以榮啟期深測倚伏之緣,洞識幽顯之驗,故忻遇人形,兼得男貴,豈孟浪而言。
男女之別,男尊女卑,故以男為貴,吾既得為男矣,是二樂也;
人之將生,男女亦無定分,故復喜得男身。
人生有不見日月,不免褪褓者,吾既已行年九十矣,是三樂也。貧者,士之常也;死者,人之終也。處常得終,當何憂哉?孔子曰:善乎,能自寬者也。
不能都忘憂樂,善其能推理自寬慰者耳。
盧曰:夫大冶鑄金,依範成質,故神為其範,群形以成,男女修短,陰陽已定矣,何者?神運其功,形為功報耳。形既不能自了,神者未形,已知啟期,暮年方始為樂,是知道之晚,情滯於形,夫子但善其自寬,未許期深達至道。
林類年且百歲,
書傳無聞,蓋古之隱者也。
底春被裘,底當也。拾遺穗於故畦,
收刈後田中棄穀,捃之也。
並歌並進。孔子適衛,望之於野,顧謂弟子曰:彼叟可與言者,試往訊之。子貢請行,逆之壠端,面之而歎曰:先生曾不悔乎,而行歌拾穗?林類行不留,歌不輟。子貢叩之不已,乃仰而應曰:吾何悔邪?子貢曰:先生少不勤行,長不競時,老無妻子,死期將至,亦有何樂而拾穗行歌乎?林類笑曰:吾之所以為樂,人皆有之,而反以為憂。
我所以為樂者,人人皆同,但未能觸事而夷,故無暫歡。
盧曰:仁者不憂,智者不懼,不受形也,生分已隨之。是以君子不戚戚於貧賤,不遑遑於富貴,人不達此,反以為憂。汝亦何怪於我也?
少不勤行,長不競時,故能壽若此;
不勤行,則遺名譽;不競時,則無利欲。二者不存於胸中,則百年之壽不祈而自獲也。
盧曰:非於非分之行,競於命外之時,求之不跋,傷生夭壽矣。吾所以樂天知命而得此壽。
老無妻子,死期將至,故能樂若此。
所謂樂天知命,故無憂也。
盧曰:妻子適足以勞生苦心,豈能延人壽命?居常待終,心無憂戚,是以能樂,若此也。
子貢曰:壽者人之情,死者人之惡。子以死為樂,何也?林類曰:死之與生,一往一反,故死於是者,安知不生於彼?故吾知其不相若矣。吾又安知營營而求生非惑乎?亦又安知吾今之死不愈昔之生乎?
尋此旨,則存亡往復無窮已也。
盧曰:知形有代謝,神無死生,一往一來,猶朝與暮耳。何故營營貪此而懼彼哉?
子貢聞之,不喻其意,還以告夫子。夫子曰:吾知其可與言,果然;然彼得之,而不盡者也。
卒然聞林類之言,盛以為已造極矣,而夫子方謂未盡。夫盡者,無所不盡,亦無所盡,然後盡理都全耳。今方對無於有,去彼取此,則不得不覺內外之異。然所不盡者,亦少許處耳。若夫萬變玄一,彼我兩忘,即理自夷,而實無所遣。夫冥內遊外,同於人群者,豈有盡與不盡者乎?
盧曰:死此生彼,必然之理也。林類所言安知者,是疑似之言耳。故云未盡。
政和:《易》曰:樂天知命,故不憂。處常得終,死生無變於己,所以自樂也。蓋修一身,任窮達,知去來之非,我亡變亂於心慮,則何憂之有?雖然,知樂知憂,非真樂也。孔子以無樂為真樂。榮啟期者,真能自寬。而林類蓋得之而不盡者爾。
范曰:生者死之徒,死者生之始。萬化而未始有極,惟原始反終者,故知死生之說,自不悅生不惡死言之,則營營求生者,可謂惑矣。然亦安
知其為惑乎?自生之勞死之息言之,則今之死者,固愈於昔之生矣。然亦安知其愈於昔之生乎?觀林類之言,若是,真可與言者。然以彼之所以為樂者觀之,尚不免對無於有,取此去彼,故夫子以為得之而未盡者也。
子貢倦於學,告仲尼曰:願有所息。
學者,所以求復其初,乃至於厭倦,則自然之理虧矣。
仲尼曰:生無所息。
勞知慮,役支體,此生者之事。《莊子》實:生為徭役。
子貢曰:然則賜息無所乎?仲尼曰:有焉耳。望其壙,睪如也,宰如也,墳如也,鬲如也,則知所息矣。
見其墳壤鬲異,則知息之有所。《莊子》曰:死為休息也。
子貢曰:大哉死乎。君子息焉,小人伏焉。
樂天知命,泰然以待終,君子之所以息;去離憂苦,昧然而死,小人之所以伏也。
仲尼曰:賜,汝知之矣。人胥知生之樂,未知生之苦;知老之憊,未知老之佚;知死之惡,未知死之息也。
《莊子》曰: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耳。
盧曰:夫生者,動用之質也,唯死乃能休息耳。亦猶太陽流光,群物皆動;君子徇名,小人徇利。未嘗休止也。
政和:學道而不至於死之說,則何以學為哉?子貢倦學而願息,是未知死之說也。故夫子告之以生無所息,望其壙,睪如其明,宰如其高,墳如其大,鬲如,而與世殊絕,此息之所也。然眾人之死曰物,而君子則雖死而不亡,故曰君子息焉,小人伏焉。生之苦,所謂勞我以生也;老之佚,所謂佚我以老也;死之息,所謂息我以死也。
范曰:《老子》曰:為學日益。又曰:絕學無憂。子貢倦於學而願息焉,由未進乎日益,又烏能損之又損,無為而無不為,而得夫謂所絕學者哉?孔子告之以生無所息,欲其日有孳孳,死而後已故也。《莊子》曰: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死。體道者,無佚老息死之事,特為載形勞生者言之乎?故孔子以是對子貢。
晏子曰:善哉,古之有死也。
生死古今所同,而獨善古之死者,明古人不樂生而惡死也。
仁者息焉,不仁者伏焉。
修身慎行,恒懷兢懼,此仁者之所憂;貪欲縱肆,常無厭足,此不仁者之所苦;唯死而後休息寢伏之。
死也者,德之徼也。
德者,得也。徼者,歸也。言各得其所歸。
古者謂死人為歸人。言死人為歸人,則生人為行人矣。行而不知歸,失家者也。一人失家,一世非之;天下失家,莫知非焉。
此眾寡相傾者也,晏子儒墨為家,重形生者,不辯有此言,假託所稱耳。
盧曰:《老子》曰:歸根曰靜,靜曰復命,復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神之有形,一期之報,迷本執有,勞神苦心,疲亦極矣。唯死也乃歸乎真,猶脫桎梏而捨負擔也。貪生惡死者,苟戀乎有,曾不知歸於本焉,而天下不以為非,迷者多矣。
有人去鄉土、離六親、廢家業,遊於四方而不歸者,何人哉?世必謂之為狂蕩之人矣。又有人鍾賢世、鍾賢世,宜言重形生,矜巧能,修名譽,誇張於世而不知己者,亦何人哉?世必以為智謀之士。此二者,胥失者也。
此二者雖行事小異,而並不免於溺喪也。
而世與一不與一,唯聖人知所與,知所去。
以生死為寤寐者與之,溺喪忘歸者去之。
盧曰:夫棄本逐末,勞神苦心,順情之與求名,逐欲之與徇利,二者俱失也。何厚何薄哉?而群所謂則舉世為是也,凡執所滯則舉世為非矣。唯有道者知去與焉,故《莊子》云:臧與穀,二人俱牧羊,俱亡羊,一則博塞問,一則讀書,善惡雖殊,亡羊一也。苟失道,則游方之與修學,夫何遠哉?
政和:死生亦伏矣,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故曰善哉。古之有死也,死而不亡曰壽,仁者壽,不仁之人則與物偕盡而已,故曰仁者息焉,不仁者伏焉,徼,有所歸宿之地。生,陽也。生者,德之光,而光則本乎陽。死,陰也。死者,德之徼,而徼則本乎陰。故以生為行,而死為歸,亦陰陽、動靜之義。狂蕩之人其失之也。外智謀之士其失之也。內去彼取此,世俗之蔽耳。唯聖人知所與,知所去。
范曰:人死曰鬼。鬼者,歸也。歸其真宅之謂。一旦攬有涯之生,託無遯之地,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薾然疲役而不知所歸,可不哀耶?是乃迷而不知復者,人謂之不死奚益。今有人焉,去鄉國,離六親,廢家業,遊於四方而不知歸者,果何人哉?是特造化之流人,陰陽之逆旅,薾然疲役而不知歸者爾。又有人焉,鍾賢世,矜行能,修名譽,自務誇張於世而不知己者,亦何人哉?是直飾智以驚愚,修身以明污,獨賣名聲於天下者爾。二者不同,其於溺喪而不知歸一也。而世與一不與一,或自以為狂蕩之人,或自以為智謀之士。要之,知所與,知所去,唯聖人能之。
沖虛至德真經四解卷之二竟
沖虛至德真經四解卷之三
天瑞
或謂子列子曰:子奚貴虛?列子曰:虛者,無貴也。
凡貴名之所以生,必謂去彼而取此,是我而非物。今有無兩忘,萬異冥一,故謂之虛。虛既虛矣,貴賤之名將何所生。
范曰:谷以虛故應,鑑以虛故照,管籥以虛故受聲,耳以虛故能聽,目以虛故能視,鼻以虛故能。有實有中,則有礙於此,虛固足貴矣。然所貴在此,所賤在彼,貴賤之名,未能兩忘。而化於道,又奚貴虛?
子列子曰:非其名也,
事有實著,非假名而後得也。
莫如靜,莫如虛。靜也,虛也,得其居矣;取也,與也,失其所矣。
夫虛靜之理,非心慮之表,形骸之外,求而得之,即我之性。內安諸己,則自然真全矣。故物所以全者,皆由虛靜,故得其所安;所以敗者,皆由動求,故失其所處。
盧曰:或問貴虛,答曰無貴,吾所以好虛者,非為名也。夫虛,室生白,吉祥止耳。唯靜唯虛,得其居矣。若貪求取與,神失其安,然後名利、是非紛競交凑,將何以堪之?故虛非我貴耳。
范曰:一而不變,靜之至也。無所於忤,虛之至也。守靜而篤,致虛而極者,豈在夫名聲之末哉?一性之中,咸有真宅,有尸則有矣,有則有所矣,靜固足以應群動,虛固足以受群實。靜也,虛也,不為物攖,真宅在我,居之安矣。若夫有所取,則有所求,有所與,則有所應。馳其形性,濳之萬物,望舊都而暢然,指先廬而流涕,欲反汝情而無由入,殆不啻若去國之流人也。雖欲不失其所,得乎哉?此天下失家至人之所悲也。《易》以井為居其所,艮為止其所。井者性之原,艮者性之止,惟此則為不失其所故也。
事之破而後有舞仁義者,弗能復也。
當為之於未有,治之於未亂,乃至虧喪凋殘,方欲鼓仁義,以求反性命之極者,未之得也。,音毀。
盧曰:吾所言虛,是修於未亂耳,若使真性破毀,心神汨昏,更弄仁義之辭教,易情之波蕩,故不能克復矣。
政和:有貴斯有賤,有名斯有實,虛則無是也。《老子》曰:致虛極,守靜篤虛,固足以受群實,靜固足以應群動。故曰莫如靜,莫如虛。以虛靜為得其居者,蓋言群動群實莫能閡之也。以取與為失其所者,蓋言去彼取此有所著也。大道廢,有仁義。因事之破而後有舞仁義者,豈能復歸於道哉。
范曰:《莊子》曰:道德不廢,安取仁義?蓋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仁以立人,義以立我,而去道也遠矣。事既破,乃始蹩躠為仁,踶跋為義,蘄以慰天下之心,天下莫不奔命於仁義,無以反其性情而復其初。此古之至人所以槌提而絕棄之者,良有以也。
粥熊曰:運轉亡已,天地密移,疇覺之哉?
此則《莊子》舟壑之義。孔子曰:日夜無隙,丘以是徂。夫萬物與化為體,體隨化而遷。化不暫停,物豈守故?故向之形生,非今形生,俯仰之間,已涉萬變,炁散形朽,非一旦頓至,而昧者操必化之器,託不停之運,自謂變化可逃,不亦悲乎?
范曰:陰陽相照、相蓋、相治,四時相代、相生、相殺,芸芸萬類,日徂於一息。不留之間,俄成俄壞,代廢代興,迭盛迭衰,倏超倏滅。壑澤之藏,在今非故,交臂之間,已為陳迹。大化密移,而昧者不知也。非通乎晝夜之道,疇能覺之哉?
故物損於彼者盈於此,成於此者虧於彼。
所謂川竭谷虛,丘夷淵實也。
損盈成虧,隨世隨死。此世亦宜言生。往來相接,間不可省,疇覺之哉?
成者方自謂成,而已虧矣;生者方自謂生,濳已死矣。
范曰:丘夷而淵實,則損於彼者未必不盈於此;栽成而木毀,則成於此者未有不虧於彼。損己而益,成己而壞,生死相循於無涯之變,往來相轉於不停之機,日夜無隙,間不容櫛,非大明終始者,疇覺所以然哉?
凡一氣不頓進,一形不頓虧,亦不覺其成,亦不覺其虧。
皆在冥中而濳化,固非耳目之所瞻察。
范曰:消者,俄且息氣,固不頓進也;盈者俄且虛形,固不頓虧也。其進也,日造所無而好所新;其虧也,日减所有而損所成。雖欲執之而留,皆自冥冥中去矣。《莊子》壑澤之喻,必日夜半有力者負之而去,蓋明乎此。
亦如人自世音生至老,貌色智態,亡日不異;皮膚爪髮,隨世隨落,非嬰孩時有停而不易也。
形色髮膚,有之麤者,新故相換,猶不可識,況妙於此者乎?
間不可覺,俟至後知。
盧曰:夫心識濳運,陰陽鼓作,故形體改換,天地密移,損益盈虛,誰能覺悟?所以貴夫道者,知本而不憂亡也。
政和:神也者,妙萬物而為言者也。妙不可識,則凡麗於形,拘於數,囿於天地之間者,二氣之運轉無已,萬物之往來不窮。求其主張推行是者而不可得,又烏足以知之哉?唯聖人通乎物之所造,覺此而冥焉。彼俟至後知,蓋亦後覺之莫覺者矣。
范曰:人生天地間,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盡,其形化,其心與之。然若驟若馳,莫覺莫悟,詎能不失赤子之心乎?古之體道者,以神御形,化化而不化於化,四肢百體,將為塵垢。死生亦大矣,而不得與之變。雖萬化而未始有極,何足以息心已?故含德之厚,復於嬰兒,上與造物者遊,下與外生死,齊終始者為友。
杞國有人憂天地崩墜,身亡所寄,廢寢食者。又有憂彼之所憂者,因往曉之,
彼之所憂者惑矣,而復以不惑憂彼之所惑,不憂彼之所憂,喻積惑彌深,何能相喻也哉。
曰:天,積氣耳。亡處亡氣。若屈伸呼吸,終日在天中行止,奈何憂崩墜乎?
夫天之蒼蒼,非鏗然之質;則所謂天者,豈但遠而無所極邪?自地而上,則皆天矣。故俯仰喘息,未始離天也。
其人曰:天果積氣,日月星宿不當墜邪7 曉之者曰:日月星宿,亦積氣中之有光耀者,
氣亦何所不勝,雖天地之大,猶自安於太虛之域,況乃氣相舉者也。
只使墜,亦不能有所中傷。其人曰:奈地壞何?曉者曰:地,積塊耳,充塞四虛,亡處亡塊。若躇步跐蹈,終日在地上行止,奈何憂其壞?其人舍然大喜。舍,宜作釋,此書釋字作舍曉之者亦舍然大喜。
此二人一以必敗為憂,一以必全為喜,此未知所以為憂喜也。而互相慰喻,使自解釋,固未免於大惑也。
盧曰:天為積氣,何處無氣也?地為積塊,何處無塊也?塊無所隱,氣無所崩,日月是氣中有光者,汝何憂於崩墜乎?
范曰:確然而上者,天其運乎。是直積氣耳,無為而清者耶。不然,將恐裂。隤然而下者,地其處乎。是直積塊耳,無為而寧者耶。不然,將恐發。崑崙磅礴,立礙於太虛之間,憂其壞者亦已惑矣,憂彼之所憂者其惑滋甚。以不惑是尚大不惑。
長廬子聞而笑之曰:虹蜺也,雲霧也,風雨也,四時也,此積氣之成乎天者也;山嶽也,河海也,金石也,火木也,此積形之成乎地者也。知積氣也,知積塊也,奚謂不壞?
夫混然未判,則天地一氣,萬物一形。分而為天地,散而為萬物。此蓋離合之殊異,形氣之虛實。
夫天地,空中之一細物,有中之最巨者。難終難窮,此固然矣;難測難識,此固然矣。憂其壞者,誠為大遠;言其不壞者,亦為未是。天地不得不壞,則會歸於壞。遇其壞時,奚為不憂哉?
此知有始之必終,有形之必壞,而不識休戚與陰陽升降,器質與天地顯沒也。
盧曰:積氣積塊,以成天地,有積有成,安得無壞耶?但體大難終,不可則見。若遇其壞時,何得不憂?
范曰:經曰:焉知天地之喪,不有大於天地者乎?則即空中以觀,是為細物。又曰,天地者,形之大也。則即有中以觀,是為最巨,以其難終,故難窮,以其難測,故難識。憂其壞者,既為大遠;言其不壞者,亦為未是。然復謂天地不得不壞,遇其壞時奚為不憂?則長廬子之言由在可笑之域。
子列子聞而笑曰:言天地壞者亦謬,言天地不壞者亦謬,壞與不壞,吾所不能知也。雖然,彼一也,此一也。
彼一謂不壞者也,此一謂壞者也,若其不壞,則與人偕全;若其壞也,則與人偕亡。何為欣戚於其間哉?
故生不知死,死不知生;來不知去,去不知來。壞與不壞,吾何容心哉?
生之不知死,猶死之不知生。故當其成也,莫知其毀,及其毀也,亦何知其成?此去來之見驗,成敗之明徵,而我皆即之,情無彼此,何處容其心乎?
盧曰:夫天地者,物之大者也。形體者,物之細者也。大者亦一物也,細者亦一物也,有物必壞,何用辯之哉?且人生不知死,死不知生,來去不自知,成壞不能了,近取諸已且未能知,亦何須用心於天地而憂辯於物外耶?
政和:自器言之,有成又有壞;自道言之,無成無壞。囿於器者,謂其有形有氣,不得不壞;通於道者,知其不陷不墜,莫得而壞。惟達者知通乎此。此列子所以無容心於其間也。
范曰:天地之在空中,譬猶一漚之在水也。水自為涯,漚亦成水,其壞亦水,成已俄壞,壞已俄成。杞人之憂其壞,是猶悲人之喪者也。有憂彼之所憂者,故能曉之,是猶悲人之悲者也。長廬子聞而笑之,是猶悲夫悲人之悲者也。進而上之,壞與不壞,無所容心,是為至極之論。然則生死之變,去來之機,皆不足以相知也。壞與不壞,曾何欣戚於其間哉?
舜問乎烝曰:道可得而有乎?
舜欲明群有皆同於無,故舉道以為發問之端也。
曰:汝身非汝有也,汝何得有夫道。
郭象曰:夫身者非汝所能有也,塊然而自有耳。有非所有,況於無哉?
盧曰:夫汝我者,自他形稱耳,非謂神明也。俗以己身為我,前人為汝,欲有其道,安可得乎?故曰汝身非汝有,安得有夫道。
舜曰:吾身非吾有,孰有之哉?據有此身,故重發問。曰:是天地之委形也。是一氣之偏後者也。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積和故成生耳。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順也。
積順故有存亡耳。郭象曰:若身是汝有,則美惡死生,當制之由汝。今氣聚而生,汝不能禁也;氣散而死,汝不能止也。明其委結而自成,非汝之有也。
孫子非汝有,是天地之委蛻也。
氣自委結而蟬蛻耳。若是汝有,則男女多少亦當由汝也。
故行不知所往,處不知所持,食不知所以。
皆在自爾中來,非知而為之也。
天地強陽,氣也。又胡可得而有邪?
天地即復委結中之最大者也。今行處食息,皆強陽之所運動,豈識其所以然?強陽,猶剛實也。而非剛實理之至,反之虛和之極,則無形無生,不死不終,則性命何所委順?子孫何所委蛻?行處何所止泊?飲食何所因假者也?
盧曰:既不知神明之為道也,故假天地以言之。天主神用,地主形物。涉有者,委形也。體和者,生性也。應用者,委順也。情育者,委蛻也。汝今行止食息,但知強陽之所運,而不知神明之真宰也。亦可得有夫道者耶?或曰:虞、舜,聖人也,安得不知道乎?答曰:夫假賓主辯惑豈可玄默而已耶?然《莊子》曰:上梁倚有聖人之才而無聖人之道,我有聖人之道而無聖人之才。是知有濟物之才,君居極之位者,未必能知道。處山林之下,有獨善之名者,未必能理人。是故黃帝即位三十年,然後夢華胥之國;放勛見乎四子,然後窅然汾水之陽。舜之未寤,亦何足怪之?
政和:虛則亡,實則有,凡得而有者,皆可執而取之。道妙無形,深不可識。既莫得而有,而人之一身,形體性命,方該而存,倏化而亡,亦安能有?形者,體也,故以身為天地之委形。和者,氣也,故以生為天地之委和。物之生也,順性命之理而已,故以性命為天地之委順。身也者,父母之遺體也,故以孫子為天地之委蛻。若然者,亦非我有也。故行不知所往,處不知所持,食不知所味。既有制之者矣。亦有使之者矣,直天地強陽,氣之所運動而已。又安能有夫道?雖然,道者,人之所共由也。故曰道將為汝居,是豈終不可得而有耶?蓋認而有之則莫能有,唯聖人有之以不有耳。
范曰:道本無物,汝身亦虛,虛而非有,道將孰寄?故觀天下之物,汝之所得擅者,莫若乎身;身之所存者,莫若乎生;其生之本者,莫若乎性命也;其身之所親者,莫若乎孫子也。汝皆不得而有之,故觀汝之身,知本無知,則行安知所往,處安知所持,食安知所味,是皆天地強陽,氣之所為耳。所謂道者,汝安得而有耶?
齊之國氏大富,宋之向氏大貧。自宋之齊,請其術。國氏告之曰:吾善為盜。始吾為盜也,一年而給,二年而足,三年大壤。自此以往,施及州閭。向氏大喜,喻其為盜之言,而不喻其為盜之道,遂踰垣鑿室,手目所及,亡不探也。未及時,以臟獲罪,沒其先居之財。向氏以國氏之謬己也,往而怨之。國氏曰:若為盜若何?向氏言其狀。國氏曰:嘻,若失為盜之道至此乎?今將告若矣。吾聞天有時,地有利。
謂春秋冬夏,方土出所有也。
吾盜天地之時利,雲雨之滂潤,山澤之產育,以生吾禾,殖吾稼,築吾垣,建吾舍。陸盜禽獸,水盜魚鼈,亡非盜也。夫禾稼、土木、禽獸、魚鼈,皆天之所生,豈吾之所有?
天尚不能自生,豈能生物?人尚不能自有,豈能有物?此乃明其自生自有者也。
然吾盜天而亡殃。
天亡其施,我公其心,何往而有怨哉。
夫金玉珍寶,穀帛財貨,人之所聚,豈天之所與?
天尚不能與,豈人所能聚?此亦明其自能自聚。
若盜之而獲罪,孰怨哉?
人有其財,我犯其私,所以致咎。
盧曰:夫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既無情於生育,豈有心於取與哉?小大相吞,智愚相役,因時以興利,力制以徇私,動用取與,皆為盜也。人財則不爾主守,以自供取之獲罪,此復怨誰也。
范曰:盜有羨志,取非其有。然有所謂公盜者,有所謂私盜者,禾稼、土木、禽獸、魚鼈,天之所生,國氏盜之而亡殃;金玉、珍寶、穀帛貨財,人之所聚,向氏盜之而獲罪。二者不同,非其有而取之則一也。
向氏大惑,以為國氏之重罔己也,遇東郭先生問焉。東郭先生曰:若一身庸非盜乎?盜陰陽之和以成若生,載若形,況外物而非盜哉?
若其有盜耶,則我身即天地之一物,不得不私有之;若其無盜耶,則外內不得異也。
誠然,天地萬物不相離也,仞而有之,皆惑也。
夫天地,萬物之都稱;萬物,天地之別名。雖復各私其身,理不相離,仞而有之心之,惑也。因此而言,夫天地委形,非我有也,飾愛色貌,矜伐智能,己為惑矣。至於甚者,橫仞外物以為己有,乃標名氏以自異,倚親族以自固,整章服以耀物,藉名位以動眾,封殖財貨,樹立權黨,終身欣玩,莫由自悟。故《老子》曰: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莊子》曰:百骸六藏,吾誰與為親?領斯旨也,則方寸與本虛齊空,形骸與萬物俱有也。
范曰:竊有小大皆迷者也。向氏喻其為盜之言,而不喻其為盜之道,故失之於殉貨;國氏喻其為盜之道,而不喻其所以為盜之道,故失之於累物。苟得乎道,則內之一身,不可橫私也。況於外物之紛紛乎?何則?且人之生也,百骸、九竅、六藏,該而存焉。吾誰與為親?認而有之,是為大惑。惟能不以利累形,不以形累心,則視萬物與我將擇焉而不可得,及吾無身吾有何患?
國氏之盜,公道也,故亡殃;若之盜,私心也,故得罪。
公者對私之名,無私則公名滅矣。今以犯天者為公,犯人者為私,於理未至。
盧曰:天地無私、取之無對,故無殃也。人心有私,取之有情,故為盜也。以有私之心取有私之物,私則有對,得罪何疑?故法者,禁人之私,無對無禁也。
有公私者,亦盜也;
直所犯之異耳,未為非盜。
亡公私者,亦盜也。
一身不得不有,財物不得不聚,復欲遣之,非能即而無心者也。
盧曰:聖人設法教化,不害人,不侵眾者,皆非盜也。不違法者,則為公道;違於法者,則為私道焉。雖不違於公而封於己者,亦為盜也,況違法封己乎。
公公私私,天地之德。
生即天地之一理,身即天地之一物。今所愛吝,復是愛吝天地之間生身耳,事無公私,理無愛吝者也。
知天地之德者,孰為盜耶?孰為不盜耶?
天地之德何耶?自然而已。何所歷其公私之名?公私之名既廢,盜與不盜,理無差也。
盧曰:知公知私而無私焉。與物同例而不怪者,是天地之德也。若知天地之德,取而無私心者,是不欺乎天。取之不殊於眾人,得之無私,不為盜。若然者,誰為盜耶?誰為不盜耶?唯了神悟道者知之矣。
政和:取非其有,無非盜也。或以公道而無殃,或以私心而得罪,時在夫不累於有與認而有之之問耳。然有公私者,未能無羨,故曰有公私者,亦盜也;而無公私者,亦未能勿忘,故曰亡公私者,亦盜也。公公私私,任其自然,而無容心焉。則兼懷萬物,是謂天地之德。知夫此者,泯然大同。雖參差不齊,而與天地為合。吾烏能知其辯哉?故天瑞之篇終焉。
范曰:自營為私,背私為公,公本無名,因私而得。天任理則大而公,故國氏盜天之所生則為公道,人任情則小而私,故向氏盜人之有則為私心。自道觀之,皆在一曲。有公私者,亦盜,無公私者亦盜,公公私私,天地之德。聖人兩不廢焉。覺此而冥,則盜與不盜,烏能知其辯?
沖虛至德真經四解卷之三竟
沖虛至德真經四解卷之四
和光散人高守元集
黃帝
稟生之質謂之性,得性之極謂之和,故應理處順,則所適常通,任情背道,則遇物斯滯。盧曰:此明忘形養神,從玄默以發真智。始其養也,則遺萬有而內澄心;發其智則化含生以外,接物。故其初也,則齋心服形不親政事;其末篇也,則贊孔墨以濟人焉。此其大旨。政和,古之明大道者,先明天而道德次之《列子》以天瑞首篇,而繼之以《黃帝》豈謂是歟。范曰:即無物之自虛者,隨處皆通;執有物之為實者,觸途生礙。然則有而為之其易耶?必將泯是非利害之心,去智巧果敢之烈,猜慮不萌,俾物無得,而傷吾宗不出,俾人無得而先,崇自賢之行,持常勝之道,子以襲諸人間,則人道之患庶幾其息矣。華胥之國,姑射之山,夫豈遠哉?此一篇之旨也。
黃帝即位十有五年,喜天下戴己,隨世而喜耳。養正命,正當為性。娛耳目,供鼻口,焦然肌色皯黣,昏然五情爽惑。
役心智未足以養性命,祇足以焦形也。
盧曰:舉代之人,咸以聲色、飲食養其身,唯豐厚者,則為富貴矣。而聖人知此道足以傷生,故焦然不樂也。第一篇知神為生主,第二篇欲明道以養身,故先示眾人之所溺,然後漸次而進之。
又十有五年,憂天下之不治,隨世而憂耳。竭聰明,進智力,營百姓,焦然肌色皯黣,昏然五情爽惑。
用聰明未足以政治,秖足以亂神也。
盧曰:代謂之君子,理人之士也。皆勞心苦己,以身徇物,以求其名,以嚮其利耳。而不知役神以喪實,去道斯遠矣。
黃帝乃喟然讚曰:讚當作嘆。朕之過淫矣。淫當作深。養一己其患如此,治萬物其患如此。
惟任而不養,縱而不治,則性命自全,天下自安也。
盧曰:淫者,失於其道也。含生之物,咸知養己,自私以為生,不知所生生而之死也;操仁義者,咸知徇名以取利,自私以為能,亦不知所以喪神傷生而知死也。徇己自私以為小人,濟物無私代以為君子。善之以惡約外則有殊,求名喪實約內則俱失。方明大道,故雙非之也。
范曰:鼓舞萬物而不與聖人同憂者,道也。吉凶與民同患者,事也。體道則無憂,涉事則有患,聖人不得已而臨蒞天下,亦烏至而恝然耶?內而養一己,則養正命,娛耳目,供口鼻,其患既如此。外而治萬物,竭聰明,進智力,營百姓,其患又如此。是豈胥易技係勞形怵心,固若是其多憂耶?方以百姓心為心;則人之所畏不得不畏故爾。
於是放萬機,舍宮寢,去直侍;徹鐘懸,减厨膳,退而閒居大庭之綰,齋心服形,心無欲,則形自服。三月不親政事。
盧曰:放萬機者,非謂都無所行也。事至而應,如四時焉。故曰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不勞焦思以邀虛名,不想能於千載欲垂芳於竹帛耳。但冥冥然應用,不得已而運之,不封崇其身名,不增加其嗜慾,不豐厚其滋味,不放肆於淫聲。齋肅其心,退伏其體。三月者,一時也。孔子曰:顏回三月不違仁是也。擇賢才而責成賞罰無私焉,是不親政事也。
晝寢而夢,
將明至理不可以情求,故寄之於夢。聖人無夢也。
遊於華胥氏之國。
政和:至人不以物累形,不以形累心,上與造物者遊,下與外生死、無終始者為友。憂喜無變於己,亦有何患?黃帝以此去萬有之累,而將復乎一。故齋心服形,夢遊華胥氏之國也。
范曰:聖人之治,一日二日萬幾,今曰放萬幾,則不勞心於土苴之末矣。舍宮寢,非累於居處之安也;去直侍,非樂於使令之眾也;徹鐘懸,則耳不綦聲;减厨膳,則口不綦味。退而間居大庭之館,齋心服形,三月不親政事,則又潔齋至矣。故華胥之國於此得而夢進焉。經曰:形接為事,神遇為夢。盡之所為,必形於夢,則魂交之寐未必虛也;夜之所夢,必合於晝,則形開之覺未必實也。惟通乎晝夜之道,而知者乃能。融夢覺於一致,等視世間得失、是非、貴賤生死,無非夢幻。故居化人之宮者,以夢而遊;執尹氏之役者,以夢而樂;獲鄭人之鹿者,以夢而訟。隨有所遇而安之者,知所幻而非真也。何獨於此而疑之?然古之真人,其寢無夢列子言此,將明至道之不可以情求,姑寄於夢而已。
華胥氏之國在弇州之西,台州之北。
不必便有此國也,明至理之必如此耳。《淮南》云:正西曰弇州,西北曰台州。
不知斯齊國幾千萬里,斯,離也。齊,中也。蓋非舟車足力之所及,神遊而已。
舟車足力,形之所資者耳。神道恍惚,不行而至者也。
范曰:華則敷而離根,胥則出而相見。理有至妙,不必求之於窈冥昏默之中。雖離道之根,而與物相見,所謂歸根復命者,常自若也。正西日弇州,正北曰台州,弇州之西,台州之北,則又歸根復命之地也。夫道降中庸,則有足者皆可至於丘。不知斯齊國幾千萬里,則去人為遠矣,蓋非舟車足力之所及,神遊而已。唯神也,不疾而速,不行而至,故出入六合,遊乎無有,烏往而不暇哉?
其國無師長,自然而已。其民無嗜慾,自然而已。自然者,不資於外也。不知樂生,不知惡死,故無夭殤;不知親己,不知疏物,故無愛憎;不知背逆,不知向順,故無利害;
理無生死,故無所樂惡;理無愛憎,故無所親疏,理無逆順,故無所利害也。
都無所愛惜,都無所畏忌。入水不溺,入火不熱,斫撻無傷痛,指植無痟癢。
至和者無物能傷,熱溺痛癢。實由矜懼,義例詳於下章。痟癢,酸痟也。義見《周官》。
乘空如履實,寢虛若處牀。雲霞不硋其視,雷霆不亂其聽,美惡不滑其心,山谷不躓其步,神行而已。
至順者,無物能逆也。
盧曰:寄言也,齋心服形,神與道合,則至其大國矣。夫神者,生之主也。既為生主,則役神以養生。養之失理,却成於損也。俗以益嗜慾者為養生,適為喪年之本矣。故君子養於性,小人養於情,養性者,無嗜慾,保自然,不樂生,不惡死,無向背僧愛,無畏忌自然。神行者,神合於道也。非是別有一國、別類之人耳。故曰:仁道不遠,行之則至。一言契者,交臂相得焉。
政和:在弇州之西,台州之北,去齊國幾千萬里,則其道幽遠而無窮。故惟神遊者,所能至也。無師長而自治,無嗜慾而自足,死生無變於己,親疏不累其身。不就利而利亦不至,不違害而害亦不來,都無所愛惜,都無所畏忌,而心有所忘,入水不溺,入火不熱,斫撻無傷痛,指擿無痟癢。而形有所遺,乘空寢虛,不硋不躓,惡往而不暇,以是出入往來陰陽之所,不能測也,而況於人乎?故曰神行而已。
范曰:其國無師長,自然而已。則無出治之勞,而國者自治;其民無嗜慾,自然而已。則無貪求之念,而民者自樸。生不知死,死不知生也,故其出不訢,其入不距,孰為而有夭惡?視人如我,視我如人也,故無所甚親,無所甚疏也。孰為而有愛憎?逆之而怒,順之而喜也,故不背所異,不向所同孰,為而有利害?;都無所愛憎,故其心無所知,都無所畏忌,故其形無惕。若然者,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熱。雖有勇,刺之不入,雖有力,擊之弗中,觸實不硋,乘虛不墜。視不用目而見曉,聽不用耳而聞和。刳心無物,美惡不能汩也。濳行不窒,山谷不能躓也。利用出入,往來不窮,是其神之所為乎。
黃帝既寤,
亦寄之眠寤耳,聖人無眠覺也。
怡然自得,召天老、力牧、太山稽,三人,黃帝相也。告之曰:朕聞居三月,齋心服形,思有以養身治物之道,弗獲其術。
身不可養,物不可治,而精思求之未可得。
疲而睡,所夢若此。今知至道不可以情求矣,朕知之矣,朕得之矣,而不能以告若矣。
不可以情求,則不能以情告矣。
又二十有八年,天下大治,幾若華胥氏之國,
政和:勞形怵心,知而辯焉,故其術弗獲,齋心服形,覺而冥焉,故其道乃得。雖有情有信,而無為無形,故至道不可以情求,而知之得之者,亦莫能以告也。
而帝登假。假當為遐。百姓號之,二百年餘不輟。
盧曰:既寤於道也,自不因外物以得之。疲而睡者,冥於理,去嗜慾也。識神歸性,不可以情求也。不能以告若者,心澄忘言也。凡以數理天下者,但成其空名,數極則跡見,虛而不能實也。上以虛名責於下,下以虛名應於上,上下相蒙,積虛以為理,欲求純素,其可得乎?夫道者,神契理合,應物以真,非偏善於小能,不暴怒於小過。如春之布萬物皆生,俗易風移,自然而化,不知所以化,不覺所以成。故百姓思之,不知其極也。
范曰:有身則累物而喪我。入而內觀身,本無身也,必期於養之,則未離於身;見出而外觀物,本無物也,必期於治之,則未離於物。見物我靡認,其去道也遠矣。何者?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極,昏昏默默,求之以情,道終弗獲。其所以知之者,無知而已;其所以得之者,無得而已。知本無知,得本無得,又烏能以是告人耶?審造乎是,則游心於淡,合氣於漠,順物自然,無容私焉,而天下治矣。千歲厭世,去而上仙,彼且釋弓而登假,人則從是也。孰肯以物為事?嘗原莊周之書,言黃帝始以仁義攖人心,而繼以問道廣成,蓋以謂絕聖棄智而天下治。則黃帝其人,所謂攖人心者,是宜寓言耳。是篇之意正與此合。
列姑射山在海河洲中,見《山海經》山上有神人焉。
凝寂故稱神人。
吸風飲露,不食五穀;
既不食穀矣,豈復須吸風飲露哉?蓋吐納之貌,不異於物耳。
心如淵泉,形如處女;
盡柔虛之極者,其天姿自粹,非養而不衰也。
不偎不愛,
偎者亦愛也,芻狗萬物,恩無所偏。偎音隱偎。
仙聖為之臣;
仙者,壽考之跡聖者,治世之名。
不畏不怒,愿態為之使;
畏威也。若此豈有君臣役使之哉?尊卑長短,各當其分,因此而寄稱耳。
不施不惠,而物自足;不聚不斂,而已無愆。愆,蹇乏也。陰陽常調,日月常明,四時常若,若,順也。風雨常均,字育常時,年穀常豐,而土無札傷,人無夭惡,物無疵癘,鬼無靈響焉。
天人合德,陰陽順序,昏明有度,灾害不生,故道合二儀,契均四時。《老子》曰:以道蒞天下者,其鬼不神。
盧曰:此言神之合道也,故假以方外之中,託以神人之目,不因五穀以為養,吐納真氣以為全,心如澄水無波浪之能鼓形,如處女無思慮之所營。喜怒不入其襟,是非不干其用,無求無欲,同天地之不仁,不惠不施,正陰陽之生育萬物所不能撓,鬼神所不能靈證之真,其功若此也。
政和:神也者,妙萬物而為言者也。體神之妙而出乎形數之外,故能勝物而無累。吸風飲露,不食五穀,則不志於養;心如淵泉,形如處女,則靜一而不二;不偎不愛,仙聖為之臣;不畏不怒,愿慤為之使;則與道相輔而行。若然者,從容無為而陰陽和靜,群生不傷,故不施不惠,不聚不斂,陰陽調,四時若,字育時,年穀豐,人無夭惡,物無疵癘,鬼無靈響焉。此聖人所以曲成萬物而不遺者也。
范曰:神也者,妙萬物而為言者也。萬物在道之末。體神者,寓乎萬物之上,視萬物莫足以攖其心者,故能勝物而無累。然則列姑射之山,非神人,孰能居之?吸風飲露,不食五穀,則不志於養也;心如淵泉,則靜尊而不流;形如處女,則柔順而無忤;不偎不愛,則非作好以親也,而仙聖實為之制;不畏不怒,則非作惡,以疏也,而愿愨實為之役,於物無所與也;不施惠,而物咸自裕,於己無所取也;不聚斂,而己無不足。道足以役陰陽,則陰陽常調,而無謬戾之灾。道足以旁日月,則日月常明,而無昏蝕之變。以道運數,則有以若四時。以道運氣,則有以均風雨,夫然故未嘗合六氣之靖。以育群生也,而字育常時,未嘗取天地之精。以佐五穀也,而年穀常豐,土無札傷。得以樂其生,人無夭惡,得以終其命。以物則遂性也,無疵癘之苦。以鬼則不神也,無靈響之出。是道也,非天下之至神孰能與於此?
列子師老商氏,友伯高子,進二子之道,乘風而歸。
《莊子》云:列子御風而行,泠然善,旬五日而後反。蓋神人,禦寇稱之也。
盧曰:夫神之滯於有,則百骸俱硋;神之契乎真,則五根俱通也。有通則無遠不鑒,無硋則乘風而行。被羽服以往來,託鱗毛以騰躍者,故為常理也。非謂其尚奇也,而此寓言者也。
政和:經曰:善行無轍迹。御風而行,雖無轍迹之可見,然猶有所待也。惟神也,不行而至。
尹生聞之,從列子居,數月不省舍。因問請靳其術者,十反而十不告。尹生懟而請辭,列子又不命。尹生退。數月,意不已,又往從之。列子曰:汝何去來之頻?尹生曰:曩章戴有請於子,章義,尹生之名。子不我告,固有憾於子。今復脫然,是以又來。列子曰:曩吾以汝為達,曩者,昔也。今汝之鄙至此乎?姬,將告汝姬,居也。所學於夫子者矣。
政和:三問而不答,十反而不告,道固不可言也。卒於告之者,亦告其所學於夫子者而已。
范曰:道無問,問無應。故古之人有三問而三不知,四問而四不答者。尹生之於列子,十反不告,豈不欲其因心會道而默識之故耶?彼且有憾,至於懟而請辭,何其鄙之若是也。故列子不得已而告之以所學之道,如不云所云。
盧曰;昔汝去也,吾將謂汝達吾道,今汝之息憾而來,知汝之鄙陋矣。
自吾之事夫子友若人也。
夫子謂老商,若人謂伯高。
三年之後,心不敢念是非,口不敢言利害,始得夫子一眄而已。
實懷利害而不敢言,此匿怨藏情者也,故眄之而已。
盧曰:專一而不離恭敬,以至求顧吾之形,觀吾之行者也。
五年之後,心庚念是非,口庚言利害,庚,當作更。夫子始一解顏而笑。
是非利害,世間之常理,任心之所念,任口之所言,而無矜吝於胸懷,內外如一,不猶踰於匿而不顯哉?欣其一玫,聊寄笑焉。
盧曰:三年之後,專於定也,顧眄而已。五年之後,越於專,其哂明矣。
七年之後,從心之所念,庚無是非,從口之所言,庚無利害,夫子始一引吾並席而坐。
夫心者何?寂然而无意想也;口者何?默然而自吐納也。若順心之極,則无是非;任口之理,則无利害。道契師友,同位比肩,故其宜耳。
盧曰:審之而後言欲是非利害,无所誤也。
九年之後,橫心之所念,橫口之所言,亦不知我之是非利害歟,亦不知彼之是非利害歟,亦不知夫子之為我師,若人之為我友,內外進矣。
心既无念,口既無違,故能恣其所念,縱其所言,體道窮宗,為世津梁。終日念而非我念,終日言而非我言,若以無念為念,無言為言,未造於極也。所謂無為而無不為者如斯,則彼此之異,於何而求?師資之義,將何所施?故曰內外盡矣。
盧曰:都無心,故是非利害不擇之而後言縱橫者也。縱心而言,皆合斯道。
范曰:是非之彰,道之所以虧矣;利害之生,情偽之所以感也。列子之學,三年之後,心不敢念是非,則心有所擇而念;口不言利害,則口有所擇而言。故始得夫子一眄而已,則道存於目擊之間也。五年之後,心庚念是非,則心無所擇矣,由未能泯是非也;口庚言利害,則口無擇矣。由未能忘利害也。故夫子始一解顏而笑。則心冥於莫逆之際也。七年之後,縱心之所念,庚無是非,則是非泯矣,由未能至於無念;縱口之所言,庚無利害,則利害忘矣,由未能至於忘言。故夫子始引吾並席而坐,則意會於交臂之間也。橫心之所念,則出念不念,而念出於不念矣;橫口之所言,則出言不言,而言出於不言矣。孰是孰非,孰利孰害,彼我兩忘,而俱化於道,又烏知夫子之為我師,若人之為我友?數始於一參,中於五,屈於七,究於九。古之學道者,或九日而後能外生,或九傳而後得於疑始,或九年而大妙,蓋以入道之序,至是而終,進於無數故也。
而後眼如耳,耳如鼻,鼻如口,無不同也。
盧曰:眼、耳、口、鼻,不用其所能,各任之而無心,故云無不同耳。
心凝形釋,骨肉都融,不覺形之所倚,足之所履,隨風東西,猶木葉榦殼。竟不知風乘我邪,我乘風乎?
夫眼、耳、鼻、口,各有攸司。令神凝形廢,無待於外,則視聽不資眼目,臰味不賴鼻口,故六藏七孔,四肢百節,塊然尸居,同為一物,則形奚所倚,足奚所履,我之乘風,風之乘我,孰能辯也。
盧曰:神凝者,不動也。形釋者,無礙也。骨肉都融者,忘形骸也。形骸忘於所之,神念離於所著,則與風氣同之上下也。
政和:三年而不惑,故始夫子一眄;五年而不蔽,故至於解顏而笑;七年而不累,故引之並席而坐;九年而是非利害簡之而不得,則物我兩忘,五官相徹,風之乘我,我之乘風,何容心焉?
令女居先生之門,曾未浹時,而懟憾者再三。汝之片體將氣所不受,汝之一節將地所不載。
用其情,有其身,則肌骨不能相容,一體將無所寄,豈二儀之所能覆載?
履虛乘風,其可幾乎?尹生甚作,屏息良久,不敢復言。
盧曰:列子所以乘風者,為能忘其身也。《老子》曰: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也?若其形骸之不忘,則一節之重則地所不能載,何暇乘風而凌虛哉?
政和:致道者忘心,況於懟憾者乎?片體氣所不受,一節地所不載,則汝身將非汝有也,何得有夫道?
范曰:六徹相因,則物物皆通;六鑿相攘,則物物皆礙。進於道者,眼如耳,耳如鼻,鼻如口,不知其所以觀聽,不知其所納嘗,脗然如一曾無所開心之疑也。有若死灰,形之釋也;有若槁木,骨肉都融,又將於大通矣。故在形應倚而倚不知形,在足應履而履不知足,隨風東西,由木葉榦殼。然則動而天機行無轍迹、風之乘我,我之乘風,烏能知其辯?列子之道進此,可謂至矣。莊周以謂由有所待,豈非本其所由入而言之歟?
列子問關尹曰:至人濳行不空,
不空者,實有也。至人動止,不以實有為閡者也。郭象曰:其心虛,故能御群實也。
蹈火不熱,行乎萬物之上而不慄。
向秀曰:天下樂推而不厭,非吾之自高,故不慄者也。
請問何以至於此?關尹曰:是純氣之守也,非智巧果敢之列。
至純至真,即我之性分,非求之於外。慎而不失,則物所不能害,豈智計勇敢而得冒涉難危哉?
盧曰:言至人濳行,積德非本,空虛者也。何如能蹈火不熱,登高不慄乎?以明純氣出乎性,守神以合道,則能至於此,故曰至人也。豈智巧果敢所能得耶?
姬,魚語汝。魚,當作吾。凡有貌像聲色者,皆物也。
上至聖人,下及昆蟲,皆形聲之物。以形聲相觀,則无殊絕者也。
物與物何以相遠也?
向秀曰:唯无心者獨遠耳。
夫奚足以至乎先?是色而已。
向秀曰:同是形色之物耳,未足以相先也。以相先者,唯自然也。
盧曰:凡有形者,皆物也,物皆是,色亦何後何先耶?而自貴賤物者,情惑之甚也。會忘形守神習靜以生慧者,然後能通神明者。
則物之造乎不形,而止乎無所化。
有既無始,則所造者無形矣;形既無終,則所止者無化矣。造,音作。
夫得是而窮之者,焉得為正焉。
尋形聲欲窮其終始者,焉得至極之所乎?
盧曰:忘形守神,造乎不形也。寶真合道者,止乎無所化也。若得此道,而窮理盡性者,何得不為正乎?
彼將處乎不深之度,
即形色而不求其終始者,不失自然之正矣。深當作淫。
而藏乎無端之紀,
至理豈有隱藏哉?任而不執,故冥然無迹,端崖不見。
游乎萬物之所終始。
乘理而無心者,則常與萬物並游,豈得無終始之進者乎?
盧曰:至人者,言無失德也,故不淫其度矣。行無失逵也,故藏乎無端矣。常歸其本也,故游萬物之終始矣。
壹其性,養其氣,含其德,以通乎物之所造。
氣壹德純者,豈但自通而已哉?物之所至,皆使無閡,然後通濟群生焉。造,音操字。
盧曰:性不雜亂唯真,與天地合其德,而通於萬物之性命。
夫若是者,其天守全,其神無卻,物奚自入焉?
自然之分不虧,則形神全一,憂患奚由而入者也。
盧曰:寶道則性全,去情則無郤,無眹無迹也。外物何從而入焉?
范曰:冲氣之和,人所同受,交物忘反,或為之餒,唯純氣之守,專而無所於雜,和而無所於暴,致虛極矣,豈智巧果敢之列所能與耶?何則?貌像聲色,無物不同,則物與物固無以相遠。夫奚足以造乎?先以其鈞,是色而已。則物之造乎不形,而非形於形,止乎無所化,而不化於化,得是而窮之物安得而止焉?彼將處乎不淫之度,無有過也。藏乎無端之紀,無有窮也。遊乎萬物之所終始,則與造物之所造而不為,若然者,塗郤守神退藏於密,物無自入焉。玆所以濳行不窒,而實之所不能礙,蹈火不熱,而火之所不能焚,行乎萬物之上而不慄,而高之所不能危也。
夫醉者之墜於車也,雖疾不死,骨節與人同,而犯害與人異,其神全也。乘亦弗知也,墜亦弗知也。
此借麤以明至理之必然也。
死生驚懼不入乎其胸,是故忤物而不摺。
向秀曰:遇而不恐也。
彼得全於酒而猶若是,
向秀曰:醉故失其所知耳,非自然無心也。
而況得於天乎?
向秀曰:得全於天者,自然無心,委順至理者也。
聖人藏於天,故物莫之能傷也。
郭象曰:不窺性分之外,故曰藏也。
盧曰:夫醉人者,神非合於道也。但為酒所全者,憂懼不入於天府,死生不傷其形神,若得全於神者,故物不能傷也。
政和:至人神矣。純也者,謂其不虧其神也。純素之道,惟神是守。守而勿失,與神為一。故曰:至人濳行不窒,蹈火不熱,行乎萬物之上;而不慄。是純氣之守,非智巧果敢之列也。貌像聲色,有名有實,名實既有,麗於留動,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盡,則何以相遠?而獨造乎其先?道之為物,造乎不形,而不與物為偶,止乎無所化,則獨立而不為物所運。形色名聲果不足以索彼之情,則得是而窮之者,焉得為正焉?至人於此,處乎不淫之度,則當而不過;藏乎無端之紀,則運而不窮;進乎萬物之所終始,則又與造物者遊也。一其性而不二,養其氣而不耗,含其德而不散,以通乎物之所謂造乎不形,止乎無所化者,其天守全,其神無郤物無自入焉。此所以濳行不窒,蹈火不熱,行乎萬物之上而不慄也。醉者之乘車,以其全於酒,故能逆物而不摺。至人行乎萬物之上,以其藏於天,故能勝物而莫之能傷,是皆純氣之守,不虧其神故也。范曰:探形之始,天地與我並生;原數之先,萬物與我為一。奚物而謂之車?奚物而謂之人?奚物而謂之墜?奚物而謂之傷?一旦開天而人與接為構,則執物以為有,所見者誠車矣。認我以為實,所知者誠墜矣。知見立,而乘墜分,詎能無傷乎?彼醉者之全於酒,知以之泯,見以之冥,乘不知有車,墜不知有地,死生驚懼不入乎其胸。是故忤物而不慴,而暫寄其全於酒者,猶且然爾。況性之全,未始離者乎?天下一車爾,託而乘其上者,內開智見之營,營逐幻化之擾,擾一將傾覆於諸妄之地,匪直骨節之傷也。聖人藏於天,故莫之能傷,則向之所謂守全而無郤者是也。雖然,謂之天者,以其對人一性無性,況有天乎?謂其藏者,以其對開一天無天,況有藏乎?審造於是,固有言之所不能論者。
列禦寇為伯昏無人射,引之盈貫,盡弦窮鐫。措杯水其肘上,
手停審固,杯水不傾。
發之,鏑矢復杳,
郭象曰:矢去也,箭鏑去復往沓。
方矢復寓。
郭象曰:箭方去,未至的,以復寄杯於肘,言敏捷之妙也。
當是時也,猶象人也。
盧曰:引滿,而置水於其肘上,發,一箭復沓,一箭猶如泥木象人也。志審神定,形不動,以致於此也。
伯昏無人曰:是射之射,
雖盡射之理,而不能不以矜物也。
非不射之射也。
忘其能否,雖不射而同乎射也。
當與汝登高山,履危石,臨百仞之淵,若能射乎?
內有所畏懼,則失其射矣。
盧曰:恃其能而安其形,審其當耳。非謂忘形遺物而以神運者也。
於是無人遂登高山,履危石,臨百仞之淵,背逡巡,足二分垂在外,揖禦寇而進之。禦寇伏地,汗流至踵。
盧曰:登高履危而懼,若此者,憂其身,惜其生也。曾不知有其形者,適足以傷其生;忘其形者,適所以成其生。禦寇但善於射者,非合於道者。若忘形全神,無累於天下者,乃不射之射也。
伯昏無人曰:夫至人者,上闚青天,下濳黃泉,揮斥八極,神氣不變。
郭象曰:揮斥,猶縱放也。夫德充於內,則神滿於外,無遠近幽深,所在皆明,故審安危之機而泊然自得也。
今汝沭然有徇目之志,爾於中也殆矣夫。
郭象曰:不能明至分,故有懼而所喪者多矣,豈唯射乎?
盧曰:夫至道之人,自得於天地之間,神氣獨主,憂樂不能入也。今汝尚恐懼之若此,豈近乎道者耶?汝於是終始初習耳,未能得其妙也。
政和:引之盈貫,言其力;措杯水其肘上,言其審,發之,鏑矢復沓,方矢發復寓,言其徒猶象人也,則又言其用志之專。然是技未至通乎道者也,故曰是射之射,非不射之射也。至人者,上闚青天,豈特登山之高也?下濳黃泉,豈特臨淵之深也?揮斥八極,神氣不變,豈特背逡巡,足二分垂在外也?列子於此伏地汗流,而不能射,是於守純而不虧,其神猶有未至也。故曰爾於中也殆矣夫。
范曰:引之盈貫,則持滿之至也;措杯水其肘上,則平直之至也;發之,鏑矢復沓,則前矢方發而復沓也;方矢復寓,則後矢復寓而在弦也;當是時,猶象人也,則其用志不分,由所謂望之似木雞者也;射之射如此而已。若夫不射之射,非特止是登高山,履危石,臨百仞之淵,其危亦已至矣,乃能不動其心,而發無不中,斯其所以為不射之射歟。推是以往,則夫至人者,上窺青天,則有以窮其高;下濳黃泉,則有以極其深。揮斥八極,神氣不變,是則至大至剛,塞乎天地之問,有如此者,又孰怵然而有恂目之志耶?
沖虛至德真經四解卷之四竟
沖虛至德真經四解卷之五
黃帝
范氏有子曰子華,善養私名,遊俠之徒也。舉國服之;有寵於晋君,不仕而居三卿之右。目所偏視,晋國爵之;口所偏肥,音鄙晋國黜之。肥,薄也。游其庭者侔於朝。子華使其俠客以智鄙相攻,彊弱相凌,雖傷破於前,不用介意。終日夜以此為戲樂,國殆成俗。
盧曰:偏視者,顧眄之深也。偏肥者,毀謗之厚也。士因其談以為榮辱,故遊其門者比於晉朝,而子華使令門客恣其言辯,無所迴避,人相毀辱,殆成風俗。
禾生、子伯,范氏之上客,出行,經坰外,坰,郊野之外也。宿於田更商丘開之舍,更,當作臾。。中夜,禾生、子伯二人相與言子華之名勢,能使存者亡,亡者存,富者貧,貧者富。
盧曰:存者亡,毀之也。亡者存,譽之也。富者貧,奪之也。貧者富,施之也。而商丘開下里不達,將謂聖力所成之也。
商丘開先窘於飢寒,濳於牖北聽之。因假糧荷畚之子華之門。子華之門徒皆世族也,縞衣乘軒,緩步闊視。顧見商丘開年老力弱,面目黎黑,衣冠不檢,莫不眲之。眲,音奴隔。既而狎侮欺詒,攩扌必挨抌,攩音晃,扌必音抶閉。挨音烏待,抌音排感切。亡所不為。商丘開常無慍容,而諸客之技單,憊於戲笑。
盧曰:撫弄,輕忽之極者也。狎侮者,輕近之也。欺詒者,狂妄之也。攩者,觸撥之也。扌必者,拗捩之也。挨者,恥辱之也。抌者,違拒之也。
遂與商丘開俱乘高臺,於眾中漫言曰:有能自投下者賞百金。眾皆競應。
盧曰:以愚侮之眾,故偽爭應命耳。
商丘開以為信然,遂先投下,形若飛鳥,揚於地,骨無。范氏之黨以為偶然,未詎怪也。因復指河曲之淫隅曰:彼中有寶珠,泳可得也。商丘開復從而泳之,水底濳行曰泳。既出,果得珠焉。眾昉同疑。昉,始也。子華防令豫肉食衣帛之次。俄而范氏之藏大火,子華曰:若能入火取錦者,從所得多少賞若。商丘開往無難色,入火往還,埃不漫,身不焦。范氏之黨以為有道,乃共謝之曰:吾不知子之有道而誕子,誕,欺也。吾不知子之神人而辱子。子其愚我也,子其聾我也,子其盲我也,敢問其道。
盧曰:從臺而下若飛焉,入水取珠若陸焉,入火往來無所傷焉,子華門人咸以為神而有道。此見欺怒而不慍者,必以我等聾盲之輩,敢問其道?
商丘開曰:吾亡道,雖吾之心,亦不知所以,雖然,有一於此,試與子言之,曩子二客之宿吾舍也,聞譽范氏之勢,能使存者亡,亡者存,富者貧,貧者富。吾誠之無二心,故不遠而來。及來,以子黨之言皆實也,唯恐誠之不至,行之之不及,不知形體之所措,利害之所存也。心一而已,物亡迕者,如斯而已。今昉知子黨之誕我,我內藏猜慮,外矜觀聽,追幸昔日之不焦溺也,怛然內熱,惕然震悸矣。水火豈復可近哉?
盧曰:《老子》曰:大智若愚者,似之而非也。但一志無他慮,能頓忘其形骸者,則死生憂懼不能入,況泯然與道合,寶神以會真,智周於宇宙,功備群有者,復何得一二論之耶?及是非生於心,則水火不可近之也。
自此之後,范氏門徒路遇乞兒馬醫,弗敢辱也,必下車而揖之,宰我聞之,以告仲尼。仲尼曰:汝弗知乎?夫至信之人,可以感物也。動天地,感鬼神,橫六合,而無逆者,豈但履危險,入水火而已哉。商丘開信偽物猶不逆,況彼我皆誠哉。小子識之。
盧曰:乞兄馬醫,皆下人也,愚之亦敢輕。夫子言其至信之感,理盡矣。
政和:誠信生神而神全者,聖人之道,抱神以遊。世俗之間,茫乎淳備,功利機巧必忘。夫人之心,死生驚懼不入乎其胸中,是故忤物而不慴,行乎萬物之上而不慄。彼以偽投之,此以誠應之,烏往而不可。故商丘開乘高臺自投其下,骨無,泳河曲之隅而果得珠以出,入火往還而埃不漫身。不焦者,誠故也。蓋至誠之道,入而與神俱,不知形體之所措,利害之所存,故能勝物而不傷焉。是以醉者墜車而無犯害,黃帝遺玄珠而象罔得之。而蹈火不熱者,關尹固以為純氣之守也。若夫機心存於胸中,則純白不備。純白不備,則神生不定,而道之所不載,故商丘開知其誕妄。追幸昔日之不焦溺,則惕然震悸,水火不可復近者,以機心生而有疑故也。夫誠而信偽物,與不誠而猜慮,其相去也如此。若迺至信之人,則又進乎此矣。可以動天地,感鬼神,橫六合,而無逆,豈但履危險,入水火而已哉。
范曰:挾名勢以矜人者,無往而能服。體誠信以接物者,無入而不自得。商丘開可謂能體誠信矣,故聞范氏之譽則信以為實,受眾人之侮則不以為慍,墜高臺之上而無石為,泳河曲之珠而不溺,取火中之錦而弗焦。原其所以然,則誠存乎心,與物無迕而已。夫以我之誠信、彼之偽物由不能害,又況至信之人乎?動天地,感鬼神,橫六合,而無逆,無足怪者。
周宣王之牧正有役人梁鴦者,能養野禽獸,委食於園庭之內,雖虎狼鵰鶚之類,無不柔馴者,雄雌在前,孳尾成群,異類雜居,不相搏噬也。王慮其術終於其身,令毛丘園傳之。梁鴦曰:鴦,賤役也,何術以告爾?懼主之謂隱於爾也,且一言我養虎之法。凡順之則喜,逆之則怒,此有血氣者之性也。然喜怒豈妄發哉,皆逆之所犯也。夫食虎者,不敢以生物與之,為其殺之之怒也;恐因殺以致怒。不敢以全物與之,為其碎之之怒也。恐因其用力致怒。時其饑飽,達其怒心。
向秀曰:違其心之所以怒而順之也。
虎之與人異類,而媚養己者,順也。
殊性而愛媚我,順之故也。
故其殺之,逆也。
所以害物,而逆其心故也。
然則吾豈敢逆之使怒哉?亦不順之使喜也。夫喜之復也必怒,怒之復也常喜,皆不中也。
不處中和,勢極則反,必然之數。
今吾心無逆順者也,則鳥獸之視吾,猶其儕也。故游吾園者,不思高林曠澤;寢吾庭者,不願深山幽谷,理使然也。
聖人所以陶運群生,使各得其性,亦猶役人之能將養禽獸,使不相殘害也。
盧曰:夫形質各有殊,神氣則不異也。故《莊子》云:視其異也,則肝瞻楚越。視其同也,則萬物一體矣。至人以神會之也。入鳥不亂行,入獸不亂群者,逆順同志而不迕。故猛獸可養,海鷗可狎也。夫禽獸之入深山幽谷者,欲全其身遠人害也。苟無其虞,則園庭之與山林,夫何異哉?
政和:天下之至柔馳聘天下之至堅,此聖人所以為大勝之道也。虎狼,獸之猛者,鵰鶚,禽之攫者。異類雜居,不相搏噬,而自得於園庭之內,則所以調而馴之者,有其道故也。性命之情,順之則安。喜怒或過,陰陽並毗。逆之使怒,豈順其性命之情?故養虎者,時其饑飽,達其怒心。凡以順其性命之情而已。吾豈敢逆之使怒,謂不違其性也;亦不順之使喜,謂不淫其性也;夫喜之復也必怒,怒之復也常喜,皆道之過也;今吾心無逆順,則既不違其性使之怒,又不淫其性使之喜,彼之安處而自適也,宜矣。聖人之養生,不使好惡內傷其身,達之至於育萬物,和天下,豈有他哉?以此而已。
范曰:有血氣者,不能無喜怒。故禽默異類,而喜怒之情常因於人之逆順。善養虎者,不敢逆之使怒,亦不順之使喜,故禽獸異類,視之猶儕也。然則襲諸人間,人道之息,固有甚於養虎者,惟聖人處物不傷物,故物亦莫之能傷。《莊子》寓言,於《人間世》亦有養虎之說,蓋明乎此。
顏回問乎仲尼曰:吾嘗濟乎觴深之淵矣,津人操舟若神。吾問焉,曰:操舟可學邪?曰:可。能游者可教也,善游者數能。
向秀曰:其數自能也,言其道數必能不懼舟也。
乃若夫沒人,則未嘗見舟而謖操之也。謖,所六切。
護,起也。向秀曰:能騖沒之人也。騖,音木。
吾問焉,而不告。敢問何謂也?
盧曰:善操舟者,能學之也。善游浮者,串習之也。至乎沒人,未嘗見舟而得者,斯乃神會,彼不能違。
政和:操舟若神者,道濟天下,不可窺測故也。能游者可教,謂其不溺於物。善游者數能,謂其久於其道。乃若夫沒人,則未嘗見舟而謖操之,則妙而不可知矣。問焉而不告,則道至於此不可以告人故也。
仲尼曰:,吾與若玩其文也久矣,而未達其實,而固且道與。,音衣。
見操舟之可學,則是玩其文;未悟沒者之自能,則是未至其實;今且為汝說之也。
能游者可教也,輕水也;善游者之數能也,忘水也。
忘水者,則無矜畏之心也。
乃若夫沒人之未嘗見舟也而謖操之也,彼視淵若陵,視舟之覆猶其車却也。覆却萬物方陳乎前,而不得入其舍。
神明所居者,故謂之舍也。
惡往而不暇?所遇皆間暇也。以瓦摳者巧,以鉤摳者憚,以黃金摳者惛。
互有所投曰摳。郭象曰:所要愈重,則其心愈矜也。
盧曰:見操舟可學者,玩其文也。若會其真者,彼則視水如陵,覆溺不入其靈府矣。何往而不閑暇哉?以瓦投物者,但見其巧,中而不憚於失瓦也。若以鉤投物,則不專於巧,中更恐失鉤之拙也。若以黃金為投者,不敢祈中,惟懼失金之損矣。是知向時之妙,忘於外物,今時之懼,惜於外物也。代人知矜外之兩失,而貪物以喪其生。
巧一也,而有所矜,則重外也。凡重外者拱內。
唯忘內外,遺輕重,則無巧拙矣。
政和:,與噫同。蓋醫者,意也。謂之,則或有救其失之義。能游者可教也,輕水也,則入水之溺,不累其形。善游者數能,忘水也,則蹈水之道無變於己。若夫沒人之未嘗見舟也而謖操之也,則物我如一,不疑其所行矣。死生驚懼不入乎胸中,而況利害之端乎?此所以視淵若陵,視舟之覆猶其車却覆却,萬物方陳乎前而不得入其舍,無往而不暇也。彼內資於道不深則外變於物亦易矣。故以瓦摳者巧,以鉤摳者憚,以黃金摳者惛也。先儒謂互有所投曰摳,蓋探籌投鉤之謂也。惟所要愈重,則用心愈矜。故以瓦則巧,以鉤則憚,以金則惛。憚則恐失而已,至於惛則若亡矣。故曰重外者拱內,拱內者心有所系,而不能休休焉之類也。
范曰:古之乘道德以浮游者,虛己而無累,刳心而無物。塗却守神,物無自入焉,烏往而不暇耶?一有所矜,詎能無內拙之患?
孔子觀於呂梁。懸水三十仞,流沬三十里,黿鼉魚鼈之所不能游也。見一丈夫游之,以為有苦而欲死者也,使弟子並流而承之。數百步而出,被髮行歌,而游於塘下。孔子從而問之曰:呂梁懸水三十仞,流沬三十里,黿鼉魚鼈所不能游,向吾見子蹈之,以為有苦而欲死者,使弟子並流將承子。子出而被髮行歌,吾以子為鬼也;察子,則人也。請問蹈水有道乎?曰:亡。吾無道。吾始乎故,長乎性,成乎命,與齎俱入,與汩偕出齎汩者,水迴入涌出之貌。從水之道而不為私焉,此吾所以道之也。孔子曰:何謂始乎故,長乎性,成乎命也?曰:吾生於陵而安於陵,故也;
故猶素也,任其真素,則所遇而安也。
長於水而安於水,性也;
順性之理,則物莫之逆也。
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
自然之理不可以智知,知其不可知,謂之命也。
盧曰:夫生於陵而安於使,生於水而安於水,習則為常,故曰始乎故也,長乎性也。習其故,安其性,忽然神會以成其命,得之不自知也。故《易》曰:窮理盡性,以至於命。命者,契乎神道也。
政和:黿鼉魚鼈之所不能游也而游之,則忘涉難之險者也。以子為鬼,察子,則人也,則亦疑於神矣。然求其為道,則從水之道不為私焉而已。與齎俱入者沈,以窮乎下,與汩俱出者浮,以摖乎上,任其自然而已。此所謂從水之道而不為私焉者也。生於陵而安於陵,不失其所因而已。長於水而安於水,不逆其所性而已。自然者,不累於外,不變於己,其所以然莫知為之者,故曰不知所以然而然,命也。
范曰:有所因而使然,故也。無所因而自然,性也。不知所以然而然,命也。呂梁大夫與齎俱入,與汨偕出,從水之道而不為私焉,乃能蹈乎黿鼉魚鼈之所不能游者。豈有所偏能而然耶?然則體道之人,固無往而不適矣。
仲尼適楚,出於林中,見痀僂者承蜩,猶掇之也。仲尼曰:子巧乎。有道耶?曰:我有道也。五六月,纍垸二而不墜,則失道錙銖;
向秀曰:景二九而不墜,是用手之停審也,故承蜩所失者,不過錙銖之間耳。
纍三而不墜,則失者十一;景五而不墜,猶掇之也。
用手轉審,則無所失者也,
吾處也,若橛株駒,
崔譔曰:橛株駒,斷樹也。
吾執臂若槁木之枝。天地之大,萬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側,不以萬物易蜩之翼,何為而不得?
郭象曰:遺彼故得此也。
盧曰:言初學累丸也,未嘗得之。習經半載,而能累二不墜矣。習之不已,乃至累五而不墜者,何耶?我身如橛株,臂如桔木,心一志定,都無異思,雖萬物之多,而知在蜩異,何為而有不得耶?
孔子顧謂弟子曰:用志不分,乃凝於神。
分猶散,意專則與神相似者也。
其痀僂丈人之謂乎。
盧曰:專心不維,乃凝於神會也。夫子以其未忘於蜩翼,故凝於神,非謂神會者也。
丈人曰:汝逢衣徒也,亦何知問是乎?修汝所以,而後載言其上。
修,治也。言治汝所用仁義之術,反於自然之道,然後可載此言於其身上也。
盧曰:言夫子之徒皆縫掖之士,用仁義以教化於天下,使天下紛然尚名利,役智慮,而蕩失其真,勞其神明者,何知問此道耶?汝垂文字於後代者,復欲以言智之辯將吾此道載之於文字然。
政和:志者,致一之謂精。精於道者,無自而不可。其處身若橛株駒,其執臂若槁木之技,則寂然不動而忘吾有形,雖天地之大,萬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不反不側,不以萬物易蜩之翼,則誠心不貳而外滑舉消,其專彌久,其失彌少。故其始也,失者錙銖;及其久也,失者十一;又其久也,猶掇之也。此無他,志致一而已。志致一之謂精,惟天下之至精為能通,天下之至神。故曰用志不分,乃凝於神。
范曰:承蜩,末技也。用志不分,乃造於凝神之妙。然則向之所謂純氣之守者,其用志不分,從可知矣。
海上之人有好漚鳥者,每旦之海上,從漚鳥游,漚鳥之至者百住而不止。
心和而形順者,物所不惡。住當作數。
其父曰:吾聞漚鳥皆從汝游,汝取來吾玩之。明日之海上,漚鳥舞而不下也。
心動於內,形變於外,禽鳥猶覺,人理豈可詐哉?
故曰至言去言,至為無為,齊智之所知,則淺矣。
言為都忘,然後物無疑心。限於智之所知,則失之遠矣。或有疑丈人假偽形以獲蟬,海童任和心而鷗游,二情相背,而童不忤物。夫立言之本,各有伙趣,似若乖互會歸不異者,蓋丈人明夫心慮專一,猶能外不駭物,況自然冥至,形同於木石者乎?至於海童,誠心充於內,坦蕩形外,雖未能利害兩忘,猜忌兼消,然輕群異類,亦無所多怪。此二喻者,蓋假近以徵遠,借末以明本耳。
盧曰:夫神會,可以理通非以情知。知生則骨肉所猜,理生則萬類無間,然後知審精微也。同萬物者,在於神會;同群有者,在於情滅。欲獨矜其心智,則去道遠矣。
政和:古之有道者,去智忘機,純白內備,故入獸不亂群,入鳥不亂行,鳥獸不惡,而況人乎?蓋內本無心,物自不疑故也。純白不全,則機變之智多,於是有高飛以避罾弋之害。然則漚鳥之舞而不下,蓋以向也去智而今任智故也。聖人不以智治國。其有言也,無言之之累;其有為也,無為之之迹。齊智之所知,則淺矣。
范曰:漚,海鳥也。出沒若漚。夫機心存於胸中,則海上之漚徒舞而不下,況於人乎?涉世之聖人,至言去言,雖言而未嘗言;至為無為。雖為而未嘗為,猜慮不萌,純白大備,入鳥不亂行,孰有舞而不下者?一將齊其智之所知,則言有當愆為有成虧,曾未免夫累,烏能深造乎道?
趙襄子率徒十萬,狩於中山,大畋曰狩。藉燔林,扇赫百里。有一人從石壁中出,隨煙燼上下。眾謂鬼物。火過,徐行而出,若無所經涉者。襄子怪而留之,徐而察之;形色七竅,人也;氣息音聲,人也。問奚道而處石?奚道而人火?其人曰:奚物而謂石?奚物而謂火?
此則都不覺有石火,何物而能閡之。
襄子曰:而嚮之所出者,石也;而嚮之所涉者,火也。其人曰:不知也。
不知之極,故得如此。
魏文侯聞之,問子夏曰:彼何人哉?子夏曰:以商所聞夫子之言,和者大同於物,物無得傷閡者,游金石,蹈水火,皆可也。文侯曰:吾子奚不為之?子夏曰:刳心去智,商未之能。雖然,試語之有暇矣。
夫因心以刳心,借智以去智,心智之累誠盡,然所遣心智之跡猶存。明夫至理非用心之所體忘,言之則有餘暇矣。
盧曰:前章言游水之不礙,此章明火石之不傷。言人之習水者多,蹈火者少,恐物情之偏執也,故復言火以辯之。其內忘己形,外忘於物,不知石之所以礙,火之所以傷。文侯不曉而興問,子夏素知而善答,故文侯重質子既能知者,何不為之耶?
子夏曰:我但知而說之,則有餘也。若行而證之者,商則未知之能。
文侯曰:夫子奚不為之?子夏曰:夫子能之而能不為者也。文侯大說。
天下有能之而能不為者,有能之而不能不為者,有不能而彊欲為之者,有不為而自能者。至於聖人,亦何所為,亦何所不為?亦何所能,亦何所不能?俛仰同俗,升降隨物,奇功異迹,未嘗暫顯,體中之絕妙處,萬不視一焉。此卷自始篇至此章,明順性命之道,不係著五情,專志政柔,誠心無二者,則處水火而不焦溺,涉木石而不挂硋,觸鋒刃而無傷殘,履危險而無顛墜;萬物靡逆其心,入獸不亂群;神能獨游,身能輕舉,耳可洞聽,目可徹照。斯言不經,實駭常心。故試論之:夫陰陽遞化,五才遍育。金土以母子相生,水火以燥濕相乘,人性以靜躁殊途,升降以所能異情。故有雲飛之翰,淵濳之鱗,火游之鼠,木藏之蟲。何者?剛柔炎凉,各有攸宜,安於一域,則困於餘方。至於至人,心與元氣玄合,體與陰陽冥諧,方圓不當於一象,溫凉不值於一器,神定氣和,所乘皆順,則五物不能逆,寒暑不能傷。謂含德之厚,和之至也。故常無死地,豈用心去就而復全哉?蹈水火,乘雲霧,履高危,入甲兵,未足怪也。
盧曰:言夫子能而不為者,方以仁義禮節、君臣之道以救衰俗耳。不獨善其身以群鳥獸焉。
政和:心與道冥則一體,未始有分,形與物遷,則萬化末始不異。物我相對,觸類為二,和之以天倪,烏用而求有以異?物我同根,彼是一致,無虛實之相形,則出入石壁,奚物而能閡?無利害相摩,則上下煙燼,奚物而能傷?故曰和者,大同於物,物無得傷。閡者,游金石,蹈水火,皆可也。子夏知之而未能,夫子能之而不為,蓋道非有心者所能得遠,亦非無心者所能得近。故子夏於此則曰刳心去智,商未之能。聖人藏於天而不自衒鬻,則夫子能之而不為者,真是也。彼弊弊然游金石,蹈水火,以為有道,是以其道與世抗,使人得而相之者爾。故《列子》歷叔諸子之道,至此則尊夫子為大全焉。
范曰:石則實而能硋,火則烈而善焚。觸實不硋者,雖從石壁中出,不知其為石;蹈火不熱者,雖隨煙燼上下,不知其為火。坐進此道,唯和而同物,然後能之。蓋大同離人,萬物一視,以游金石,以蹈水火,無往不可。將以刳心,未能虛而無物;將以去智,未能同於大通,故雖語之有暇,而未之能為焉。夫子能之而能不為,是殆得之以心者然耶。
有神巫自齊來處於鄭,命曰季咸,知人死生、存亡、禍福、壽夭,期以歲月旬日,如神。鄭人見之,皆避而走。
向秀曰:不喜自聞死日也。
列子見之而心醉,
向秀曰:迷惑其道也。
而歸以告壺丘子,曰:始吾以夫子之道為至矣,則又有至焉者矣。
郭象曰;謂季咸之至又過於夫子也。
壺子曰:吾與汝既其文,未既其實,而固得道與?眾雌而無雄,而又奚卵焉?
向秀曰:夫實由文顯,道以事彰,有道而無事,猶有雌無雄耳。今吾與汝雖深淺不同,然俱在實位,則無文相發矣。故未盡我道之實也。此言至人之唱,必有感而後和者也。
而以道與世抗,必信矣。夫故使人得而相汝。
向秀曰;無其一方以必信於世,故可得而相也。
盧曰:列子見鄭巫而心醉,以其能知生死、禍福,將以道盡於此。壺丘子曰:吾與汝且亡其文跡,都未盡其實理也,汝豈得吾道歟?夫澄神寂慮如眾雌也,動用成功若雄也,汝方息事以靜心,安得無雄而求卵耶?乃欲以至道與俗巫相敵,則汝之深信故鬼物知汝也。
政和解見:《莊子》書
范曰:神也者,妙萬物而為言,巫則誣神之言以告人者。故死生、存亡、禍福、壽夭,雖可期於歲月旬日之間,似妙而非妙,如神而已。既已謂之神巫,而又曰季咸,以寓物之妙而有感者也。咸則有感,感則有心,方且以我之有心而感人之心,以我之有見而見人之見,故死生、存亡、禍福、壽夭,八者妄名。起名既已妄,又妄見之,見既愈妄,又妄言之,世之滯於相而不能冥妄者,又妄受之,直以是為真,故棄而走也。雖列子由見之而心醉,未能制心也,以其道之至於壺丘子,未能絕學也。是直既其文,未既其實而已。夫道未始有物,而物無非道,故空虛無而莫之與匹,猶之眾雌而無雄也。苟居然獨而藏於胸中,是由無雄而卵也。而以道與世抗而必信焉,未能立乎不測而遊乎無有,故使人得而相汝。
嘗試與來,以予示之。明日,列子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譆,子之先生死矣,弗活矣,不可以旬數矣。吾見怪焉,見濕灰焉。列子入,涕泣霑衾,以告壺子。壺子。曰:向吾示之以地文,
向秀曰:塊然若土也。
罪乎不誫不止,罪字或作萌。
向秀曰:萌然不動,亦不自止,與枯木同其不華,死灰均其寂魄,此至人無感之時也。夫至人其動也。天,其靜也地,其行也水流,其湛也淵嘿。淵嘿之與水流,天行之與地止,其於不為而自然一也。今季咸見其尸居而坐忘,即謂之將死,見其神動而天隨,便為之有生。苟無心而應感,則與變升降,以世為量,然後足為物主而順時無極耳,豈相者之所覺哉。
是殆見吾杜德幾也。
向秀曰:德幾不發,故曰杜也。
盧曰:夫鬼神之靈能知人之動用之心耳。有所繫,鬼便知也。壺子色存乎濕灰,心著乎土壤,萌然無慮,故曰天文。振動則為生,止靜則冥寂,故曰不動不止也。
政和:見怪則非常,濕灰則不復然,古之至人,運道樞於無窮,則彼是莫得其偶。杜德幾而不發,則嗒焉似喪其耦,故示之以地文。而見吾杜德幾,則謂弗活也。地與陰同德,而其事文則一以為靜,一以為顯,故曰不誫不止。不誫,言不震動也;不止,言不止著也。
范曰:凡形,皆土也。有形矣,乃有可怪。有心矣,乃以為怪。土合於空,心合於無,道通為一,孰可為怪?古之至人,心若死灰,其藏深矣,不可測究,彼將以妄見而見焉,故直以為見怪也。不震,以言其未嘗動;不止,以言其未嘗止。萌乎不震不止者,示之以地.文,固如此也。是殆見其杜德幾而不發者歟?
嘗又與來。明日,又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幸矣,子之先生遇我也,有瘳矣。灰然灰或作全。有生矣,吾見杜權矣。
有用而無利,故謂之杜權。
列子入告壺子。壺子曰:向吾示之以天壤,
向秀曰:天壤之中,覆載之功見矣。此地之文,不猶外乎?
名實不入,
向秀曰:任自然而覆載,則名利之飾皆為棄物。
而機發於踵,郭象曰:常在極上起。此為杜權。是殆見吾善者幾也。
向秀曰:有善於彼,彼乃見之,明季咸之所見者淺矣。
盧曰:有權而不用,為杜也。若天之覆而未見其功,自下而升,為名實未入,故云有生矣。
政和:灰然有生者,或說以為不復然之中有生之意。向見其濕灰,則生之意已滅。滅則已矣,故以為弗活。今見其杜權,則動之用猶藏。然既以動矣,故以為有生。示之以天壤,壤者,土有息者也。所命於天者,於此有息焉,故曰天壤。名實不入,則真妄已冥。機發於踵,則息之所起,此所以為杜權也。蓋其道不可見,而繼道者如此而已,故曰是殆見吾善者幾也。
范曰:有名有實是物之居,無名無實是物之虛。名實不入,而機發於踵,則未嘗有未嘗無也。雖靜而無為,氣自是而起焉。所謂真人之息以踵是也。示之以天壤,固當如此。季咸初見其濕灰,不知其為杜也。遂以為死。及見其全然有生,然後知向之死灰為杜權而非正也。是殆見吾善者幾歟。
嘗又與來。明日,又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子之先生坐不齋,或無坐字。
向秀曰:無往不平,混然一之。以筦窺天者,莫見其崖,故以不齋也。
吾無得而相焉。試齋,將且復相之。列子入告壺子。壺子曰:向吾示之以太沖莫眹,
向秀曰:居太沖之極,浩然泊心,玄同萬方,莫見其迹。
是殆見吾衡氣幾也。衡,平也。鯢旋之潘音藩。為淵,止水之潘為淵,流水之潘為淵,濫水之潘為淵,沃水之潘為淵,汍水之潘為淵,雍水之潘為淵,汧水之潘
為淵,肥水之潘為淵,是為九淵矣。
此九水名義見《爾雅》。夫水一也,而隨高下夷險,有洄激流止之異;似至人之心,因外物難易有動寂進退之容。向秀曰:夫水流之與止,鯢旋之與龍躍,常淵然自若,未始失其靜默也。郭象曰:夫至人用之則行,舍之則止。雖波流九變,治亂紛紜,若居其極者,常澹然.自得,泊乎無為也。
盧曰:心運於太沖之氣,漠然無跡,蕩然有形,而轉運不常,若水之變動殊名,未嘗離乎淵澄也。故不得其狀而辯之矣。
政和:地文則陰勝陽,天壤則陽勝陰,至於太沖,則有陰有陽而非陰非陽。故曰太沖莫眹。眹者,神之兆於物,陰陽不測,故莫得其眹也。且沖者,陰陽之交,太沖莫眹,則見其適平而已,故謂之衡氣幾。一陰一陽,沖而莫眹,證諸九淵,亦可知矣。潘者,反流之謂也,惟反流,然後能全一。此潘者,所以皆淵也。鯢旋之潘為淵,以言全一於至動;止水之潘為淵,以言全一於或止;流水以喻夫出。與物交濫,則出之過也。沃水以喻夫入,為物澤汎,則入之窮也。雍則河水既出還復入,又異夫入之窮矣。汧則既出而不流,又異夫還復入矣。肥則出異而歸同,蓋反流全一者,其義盡於此也。然《莊子》獨舉其三者,蓋別而為九,合而為三,其致一爾。
范曰:地文則陰也,天壤則陽也。至其太沖,則一陰一陽,如衛適平,是以謂之衡氣幾也。萬法平等,無有高下,彼見自不齊耳,故無得而相焉。《老子》曰:心善淵,淵虛而靜,不與物雜。波流之變,雖或不同,而淵湛之性,常自若也。所謂太沖者,蓋亦若此。
嘗又與來。明日,又與之見壺子。立未定,自失而走。壺子曰:追之。列子追之而不及,反以報壺子,曰:已滅矣,已失矣,吾不及也。壺子曰:向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
向秀曰:雖進退同群,而常深根寧極也。
吾與之虛而猗移,
向秀曰:無心以隨變也。
不知其誰何,
向秀曰:汎然無所係者也。
因以為茅靡,因以為波流,故逃也。茅靡當為頹靡。
向秀曰;變化頹靡,世事波流,無往不因,則為之非我。我雖不為,而與群俯仰。夫至人一也,然應世變而時動,故相者無所用其心,自失而走者也。
盧曰:絕思離念,入於無為,至虛而、無形,不見其相貌,如草之靡,如波之流,森然,汎然,非神巫之所識也。
范曰:季咸則有心而感者,故每入而皆曰見壺子;則無心而應者,故每至而皆曰示以有心而相無心;則累於形數而未離見,見之處直以為死生在是而莫之逃也。故示之地文,則嘆之以其死。示之以天壤,則幸之以其生。示之以太沖莫眹,則
又名之以不齋,無得而相焉。曾不知至人之心,靜而與陰同德,動而與陽同波。與陰同德彼亦不得而見焉,必示之以地文。文者,物之所自維也;與陽同波,彼亦不得而見焉,必示之以天壤。壤者物之所自生也。至於示之以太沖莫眹,則又陰陽適中,無所偏勝,有所謂天地之中者。三者皆謂之幾意。而動之微而見之,是故得而見之也。若夫未始出吾宗,則雖示而秘,彼將莫得而窺矣。此所以自失而走,追之弗及歟。然壺子之告列子,且曰:殆見吾杜德幾,又曰:殆見吾善者幾,又曰:殆見吾衡氣幾。皆曰吾者,由是立我矣。至於吾與之虛而委蛇,不知其誰何。雖吾亦喪之。示之者其誰邪?相之者其誰邪?其止也如茅之靡而不知其所以靡,其動也如波之流而不知其所以流,求我於動止之間,皆不可得,所以故逃也。
然後列子自以為未始學而歸,三年不出,
向秀曰:棄人事之近務也。
為其妻爨,向秀曰:遺恥辱。食稀如食人,向秀曰:忘貴賤也。於事無親,
向秀曰:無適也無莫也。
雕琢復朴,塊然獨以其形立,
向秀曰:雕琢之文,復其真朴,則外事去矣。
然而封戎,向秀曰:真不散也。戎或作哉字。壹以是終。向秀曰:遂得道也。
盧曰:忘是非,等貴賤,齊物我,息外緣,不封於我,守一而終,然後契真。
政和:未始出吾宗者,蓋聖人以天為宗。藏於天,故未始出吾宗也。餘見《莊子解》
范曰:學者,學其所不能學也。列子之於道,既其文,未既其實。故自以為未始學而歸,將以學其所不能學也。三年不出,為其妻爨,食豕如食人,則忘我之至也。於事無為親,則致虛之極也。雕琢復朴,則既雕既琢,復歸於朴也。塊然獨以其形立,則似遺物離人而立於獨也。紛然而封哉,一以是終,則萬緒擾擾雖攖而寧,而終莫之變也。
沖虛至德真經四解卷之五竟
沖虛至德真經四解卷之六
黃帝
子列子之齊,中道而反,
驚人之推敬於己,故不敢遂進。
遇伯昏瞀人。伯昏瞀人曰:奚方而反?曰:吾驚焉。惡乎驚?吾食於十漿,客舍賣漿之家,而五漿先饋。
人皆敬下之也。
伯昏瞀人曰:若是,則汝何為驚己?曰:夫內誠不餌,
郭象曰:外自矜飾,內不釋然也。
形謀成光,
郭象曰:舉動便辟成光儀。
以外鎮人心,
外以矜嚴服物,內實不足。
使人輕乎貴老,
使人輕而尊長之者,由其形饑成光故也。
而其所惡。
郭象曰:以美形動物,則所患亂至也。
夫漿人特為食羹之貨,多餘之贏,
所貨者羹食,所利者盈餘而已。
其為利也薄,其為權也輕,而猶若是。
郭象曰:權輕利薄,可無求於人,而皆敬己,是高下大小無所失者。
而況萬乘之主,身勞於國,而智盡於事,
所以不敢之齊。
彼將任我以事,而效我以功,吾是以驚。
推此類也,則貨輕者望利薄,任重者責功多。
政和:古之至人,明白入素,無為復朴,天機不張,默與道契、惛然若亡而存,油然不形而神。則知我希而我貴矣。內誠不解,則未能忘心;形謀成光,則未能遺形。以外鎮人心,使人輕乎貴老而重己,身勞於國,智盡於士,則慘怛之疾恬愉之安時集於體,怵迫之恐欣懼之喜交溺於心。其所患,有,如此者,又烏能無驚乎哉?
范曰:聖人披褐懷玉而全其形,生之人藏其身也,不厭深渺而已。內誠不解,則非致道而忘心也。形謀成光,則非葆光而不耀也。食於十漿而五漿先饋,則是有以外鎮人心,使人輕乎貴老而重己也。至人尸居環堵之室,而百姓猖狂不知所如。往今有以使人輕乎貴老而重己,則其所患,而自貽也。其豈披褐懷
玉而藏其身之道哉?
伯昏瞀人曰:善哉觀乎。
汝知驚此者,是善觀察者也。
汝處己,人將保汝矣。
汝若默然不自顯耀,適齊之與處此,皆無所懼。苟違此義,所在見保矣。
盧曰:見威儀以示人,故人輕死以尊敬。將恐人主之勞於事也,必委以責功,食祿增憂,所以驚懼耳。伯昏曰:汝能退身以全真,含光以滅跡,人將保汝矣。何則?進善之心,人皆有之。多利之地,人皆競之。中人之性,可上可下,知名利之不可強也,則進善以自修。《詩》《書》《禮》《樂》事不易習,若退跡守閑,灰心滅智也,無招招之利,得善人之名,故學道之門,善惡同趣者。君子以澄心,小人以誨身,雖不體悟,亦從善之益之也。故曰人將保汝矣。
無幾何而往,則戶外之屨滿矣。歸之果眾伯昏瞀人北面而立,敦杖蹙之乎頤,敦,
堅也。立有間,不言而出。賓者以告列子。列子提履徒跣而走,暨乎門,問曰:先生既來,曾不廢藥乎。
廢,置也,曾無善言以當藥石也。
盧曰:廢,當為發,先生既來,何不發藥石之言,少垂訓耳。
曰:已矣。吾固告汝曰人將保汝,果保汝矣。非汝能使人保,
順乎理以接物,則物不保之。今背理而感物,求物不保,不可得。
而汝不能使人無汝保也。
郭象曰:任平而化,則無感無求。無感無求,乃不相保。
盧曰:汝之退身全行,絕學棄智,人所以保汝者,非汝能召之也。若能滅跡混真,愚智不顯者,人亦不知保汝矣。由是言之,汝之行適足為人所保,而不能使人不保也。
而焉用之感也?
汝用何術乃感物如此乎?
應豫出異。
郭象曰:先物施惠,惠不因彼豫出而異也。
且必有感也,搖而本身,又無謂也。
必恒使物感己,則彼我之性動易之。
與汝遊者,莫汝告也。
皆是搖本之徒,不能相啟悟者也。
彼所小言,盡人毒也。
小言細巧,易以感人,故為人毒害也。
莫覺莫悟,何相孰也。不能相成濟也。
盧曰:汝用何道感之耶?必讚勝豫之詞而出奇異之教,搖鼓汝舌,見能於眾物,雖靡然順汝,有何益耶?與汝同居者,不攻汝之短,但稱汝之長,如此適足毒汝之行,驕汝之心,有何相成耶?
政和:善哉觀乎者,善其能內省。汝處己者,告之使退藏。至人抱神以遊世俗之間,使人無得而窺之,故必處己。而不處己,則人將保汝矣。人之保汝,非所謂無得而窺者也。故感而後應,不求有異,是乃所以使人無保汝之道也。感豫則感而後應,出異則求有以異。若是者,非特人果保汝而見有於人,且必有感,搖而本身,不能不累於物。夫與汝遊者,莫汝告也,則無自而覺。彼以小言,盡人毒也,則適以為患。莫覺莫悟,安能反於其道乎?故曰:何相孰也?相孰者,謂相與薰蒸至於成也。
范曰:感而後應,體性抱神以遊世俗之間者,乃所以使人無保汝之道。感豫則非感而後應也,出異則非遊乎世之間也。用是則與人為徒,則鄧墟之家從汝者萬,齊國之眾價汝者三,尸而祝之,社而稷之;若畏壘之細民,又將竊竊然欲俎豆予于賢人之間,而脫屨戶外者,殆將滿矣。必且有感,搖而本身,烏能和豫通而不失於見耶?故莫告而小言者,盡為人毒以害性;而莫覺莫悟者,又不能相與薰蒸以至於成也。然則食於十漿,而五漿先饋者,汝將固驚耶?
楊朱南之沛,老聃西遊於秦,邀於郊。至梁而遇老子。
《莊子》云:楊子居,子居或楊朱之字,又不與老子伺時,此皆寓言也。
老子中道仰天而歎曰:始以汝為可教,今不可教也。
與至人遊而未能去其矜夸,故曰不可教者也。
楊子不答。至舍,進涫漱巾櫛,脫履戶外,膝行而前,曰:向者夫子仰天而歎曰:始以汝為可教,今不可教。弟子欲請夫子辭,行不間,是以不敢。今夫子間矣,請問其過。老子日:而睢睢而盱盱,而誰與居?
汝云何自居處而夸張若此,使物故欺之乎?
大白若辱,盛德若不足。
不與物競,則常處卑而守約也。
楊朱蹵然變容曰:敬聞命矣。其往也,舍迎將家,客舍家也。公執席,妻執巾櫛,舍者避席,煬者避竈。厚自箴異,則物憚之也。其反也,舍者與之爭席矣。
自同於物,物所不惡也。
盧曰:夫真隱之者,無矜夸之聲,無可貴之容。故楊子之往也,人迎送之;及聞善而政,居者與之争席矣。前章言列子之使人保汝,而此章言楊朱能使人無汝保也。
政和:良賈深藏若虛,君子盛德容貌若愚。知我者希,則我貴矣。彼飾智以驚愚,矯激以為異,自衒自鬻,何足以語夫道?夫列子無意於駭人,猶或非之。則楊朱更貌改容有意於異眾,其曰不可教也,宜矣。大白若辱者,滌除玄覽而不睹一疵,雖受天下之垢,然不修身以明汙也;盛德若不足者,德無以加,而不自以為有餘,所謂上德不德也。楊朱聞命而往,合者争席,幾是已。蓋其往也,將迎執避,眾異之如彼也;及其反也,合者争席,言眾輕之如此也,是以聖人披褐懷玉。故去彼取此。
范曰:賊莫大乎德。有心而心有眼,又況於睢睢盱盱者乎?睢則逆而不順,盱則干而不直,蓋內視已敗而外若有營之意。大白若辱,雖滌玄覽而常處,眾人之所惡;盛德若不足者,雖日新無敝而不自以為有餘。審造乎是,則合者與之争席矣。
楊朱過宋,東之於逆旅。逆旅人有妾二人,其一人美,其一人惡,惡者貴而美者賤。楊子問其故。逆旅小子對曰:其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也;其惡者自惡,吾不知其惡也。楊子曰:弟子記之。行賢而去自賢之行,安往而不愛哉?
夫驕盈矜伐,鬼神人道之所不與;虛己以修理,天下之所樂推。以此而往,孰能距之?
盧曰:此重結前兩科之義也。夫能使人保於我者,其不保者,心嫉之哉?不敢令物之保己也,則天下皆忘其惡矣,況逆旅之妾乎?
政和:自道觀之,物無美惡,知美之為美,則惡為之對。世之所美者為神奇,所惡者為臭腐。神奇復化為臭腐,臭腐復化為神奇,則美與惡奚辯?聖人不藏是非美惡,虛己以遊世而已。不矜不伐,所謂行賢而去自賢之行,天下莫與之争能,亦莫與之争功,所謂安往而不愛也。
范曰:道無異相,孰美孰惡勺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道無殊品,何貴何賤?以物觀之,自貴而相賤也。然則逆旅之妾,孰知其所以然哉?惟行賢而去自賢之行,則天下樂推而不厭矣。
天下有常勝之道,有不常勝之道。常勝之道曰柔,常不勝之道曰彊。二者亦知,亦當作易。而人未之知。故上古之言:彊,先不己若者;
所勝在己下者耳。
柔,先出於己者,
不與物競,則物不能加也。
先不己若者,至於若己,則殆矣。
遇敵必危之也。
先出於己者,亡所殆矣。理常安也。以此勝一身若徒,以此任天下若徒,謂不勝而自勝,不任而自任也。
夫體柔虛之道,處不競之地,雖一身之貴,天下之大,無心而御之,同於徒矣。徒,空黜之謂也。郭象曰:聽耳之所聞,視目之所見,知止其所不知,能止其所不能,用其自用,為其自為,順性而不競於物者,此至柔之道也。故舉其自舉,持其自持,既無分銖之重,而我無力焉。
盧曰:強之與柔,二者易知也。人所以未知者何?即求勝之心多也,即遇不如己者未足為強,若遇敵於己者,則常危矣。以此心求勝一身一任天下也,常如徒役無時。自安若柔者,在己下者亦不欲勝之,況出乎己者耶?人謂不勝,而我乃自勝也;自任,故未嘗有失也。《老子》曰:柔弱勝剛強。
范曰:濟物而勝之,上也;以力而勝之,下也。故常勝之道曰柔,常不勝之道曰強。《老子》曰: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先。莊子於《外篇》論夔蛇之相憐,而曰指我則勝我,我亦勝我。折大木,蜚大屋,惟我能也。蓋明乎此。然柔之勝剛,弱之勝強,天下莫不知,而莫之能行。故積眾小不勝為大勝者,惟聖人能之。
粥子曰:欲剛必以柔守之,欲彊必以弱保之。
守柔不以求剛而自剛,保弱不以求彊而自彊。故剛彊者,非欲之所能致也。
積於柔必剛,積於弱必彊。觀其所積,以知禍福之鄉。禍福生於所積也。彊勝不若已,至於若己者剛;必有折也。柔勝出於己者,其力不可量。
范曰:柔者道之本,弱者道之用。故積於柔必剛,積於弱必強。觀其所積,而禍福無不自己求之者。以強為用,而不知保之以弱,則所勝止於不己若者而已。以柔為用,則其終有以勝剛,故所勝有出於己者焉。古之人所以貴夫處不争之地者,以其不争,天下莫能與之争。
老聃曰:兵彊則滅。
王弼曰:物之所惡,故必不得終焉。
木彊則折。強極則毀。柔弱者生之徒,堅彊者死之徒。
盧曰:君子曰:強梁者,不得其死;好勝者,必遇其敵。積德累仁,柔之道也。
政和:積眾小不勝為大勝者,唯聖人能之。老子曰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先,以其無以易之也。蓋有以易之,則徇人而失己,烏能勝物。唯無以易之,故萬變而常一,物無得而勝之者。此之謂常勝之道。常勝之道曰柔,常不勝之道曰強,二者易知,而人未之知者,此《老子》所謂柔之勝剛,弱之勝強,天下莫不知,而莫之能行者是也。強,先不己若者;柔,先出於己者。先不已若者,至於若己,則殆矣。先出於己者,亡所殆矣者。蓋道與世抗者,必遇其敵;懦弱謙下者,馳騁天下之至堅。正謂是也。以此勝一身若徒,以此任天下若徒者,謂由一身以達之天下,必若柔弱者之徒,乃能勝任也。為其不求勝物而自勝,不假任人而自任故也。抗兵相加哀者勝矣,故曰兵強則滅。拱把之桐,梓人皆知養之,強則伐而拱之矣。故曰木彊則折。萬物負陰而抱陽,冲以為和,陽以發生為德,陰以肅殺為事。方其肅殺,則冲喪矣。故曰柔弱者生之徒,堅強者死之徒。
范曰:傳曰:剛強居下,柔弱處上。蓋柔而勝剛,弱而胜強,老氏之道術有在於是者。故《莊子》曰:以懦弱謙下為表。
狀不必童童當作同而智童,智不必童而狀童。聖人取童智而遺童狀,眾人近童狀而疏童智。狀與我童者,近而愛之;狀與我異者,疏而畏之?有七尺之骸,手足之異,戴髮含齒,倚而趣者,謂之人,而人未必無獸心,雖有獸心,以狀而見親矣。傅翼戴角,分牙布爪,仰飛伏走,謂之禽獸,而禽獸未必無人心。雖有人心。以狀而見疏矣。庖犧氏、女媧氏、神農氏、夏后氏,蛇身人面,牛首虎鼻,此有非人之狀,而有大聖之德。
人形貌自有偶有與禽獸相似者,古諸聖人多有奇表。所謂蛇身人面,非被鱗臆行,無有四肢;牛首虎鼻,非戴角垂胡,曼頞解頷;亦如相書龜背、鵠步、鳶肩、鷹喙耳。
夏桀、殷紂、魯桓、楚穆,狀貌七竅,皆同於人,而有禽獸之心。而眾人守一狀以求至智,未可幾也。
盧曰:夫異物之所親者,神也,神去則父子之親亦隔矣。故居恐怖之夜,與生物同宇,則不懼者,神有同也。處平常之宅,與死屍同室,則恐矣,神有異也。則彼死我生,猶是向時之形。一安一懼者,同類去而形非親也。而人不知含生之物,神同形殊以為憂畏,乃以狀貌同異以為親疏者,惑矣。故《莊子》曰:物所齊有者為神,故神為養生之主也。
范曰:孟子曰:人之所異於禽獸者,幾而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
夫索於形骸之外,則狀有同者,智不必同也。索於形骸之內,則智有同者,狀不必同也。是以古之人或有非人之狀而有大聖之德,或狀同於人而有禽獸之心,在夫存之去之之間而已。
黃帝與炎帝戰于阪泉之野,帥熊、羆、狼、豹、軀、虎為前驅,鵰、鶡、鷹、鳶為旗幟,此以力使禽獸者也。堯使夔典樂,擊石拊石,百獸率舞,簫韶九成,鳳凰來儀,此以聲致禽獸者也。然則禽獸之心,奚為異人?形音與人異,而不知接之之道焉。聖人無所不知,無所不通,故得引而使之焉。禽獸之智有自然與人童者,其齊欲攝生,亦不假智於人也。牝牡相偶,母子相親;避平依險,違寒就溫;居則有群,行則有列;小者居內,壯者居外;飲則相携,食則鳴群。太古之時,則與人同處,與人並行。
德純者,禽獸不忌也。
帝王之時,始驚駭散亂矣。逮於末世,隱伏逃竄,以避患害。
人有害物之心,物亦知避之也。
范曰:可以力使,可以聲致,則禽獸之心有自然與人同者。齊欲攝生,不假於人,則禽獸之智有自然與人伺者。至德之世,純樸不殘,故禽獸可係羈而遊,鳥鵲之巢可攀援而窺也。迨夫後世,好智以亂天下,弓弩畢弋機變之智多,則鳥亂於上矣。削格羅落罝罘之智多,則獸亂於澤矣,故之蟲,肖翹之物,莫不失其性。
今東方介氏之國,其國人數數解六畜之語者,蓋偏知之所得。
夫龜龍,甲鱗之宗;麟鳳,毛羽之長;爰逮蜎飛蠕動,皆嗚呼相聞,各有意趣,其相制御,豈異於人?但人不能解,因謂禽獸之聲無有音章。是以窮理備智,則所通萬途;因事偏達,偶識一條,《春秋左□氏傳》曰:介葛盧聞牛鳴,曰是生四子,盡為犧矣。
太古神聖之人;備知萬物情態,悉解異類音聲。會而聚之,訓而受之,同於人民,故先會鬼神魑魅,
禹朝群神於會稽是也。
次達八方人民,末聚禽獸蟲蛾。百獸率舞是也。言血氣之類,心智不殊遠也。神聖知其如此,故其所教訓者無所遺逸焉。
盧曰:《春秋》介葛盧聞牛鳴,知生四牲犧,禹朝群神,舜百獸則其事也。
政和:先儒以童為同,當以為正也。至德之世,同乎無知,其德不離,同乎無欲,是謂素朴。故同與禽數居,族與萬物並。禽獸可係羈而遊,鳥鵲之巢可攀援而窺也。黃帝阪泉之役,帝堯聲樂之致,蓋以此乎?介葛盧聞牛鳴,成周之時,設官使養鳥獸而教,擾之且掌與之言,則悉解異類音聲,會聚而訓受之。猶有見於後世者,《列子》嘆淳朴之散,原道德之意,寓之於書,方且易機,變之衰,俗而躋之淳厚之域,故其言有及於此。范曰:《周官》隸掌與獸言,則解六畜之語,固有遍知之所得者。然此喙鳴者,非工發隱亦不能與。是以伯翳綜聲於語鳥,葛盧辯音於鳴牛。
宋有狙公者,
好養猿猴者,因謂之狙公也。
愛狙,養之成群,能解狙之意。狙亦得公之心。損其家口,充狙之欲。俄而匱焉,將限其食。恐眾狙之不馴於己也。馴,音脣。先誑之曰:與若芋,芋,栗也。朝三而暮四,足乎?眾狙皆起而怒。俄而曰:與若芋,朝四暮三,足乎?眾狙皆伏而喜。物之以能鄙相籠,皆猶此也。聖人以智籠群愚,亦猶狙公之以智籠眾狙也。名實不虧,使其喜怒哉。
盧曰:含識之物雖同有其神,而圓首方足人最為靈智耳。智之尤者為聖人為賢,才之大者為君王。聖人隨才而任,各得其宜,無小無大,各當其分,既無棄人,亦無棄物,籠之以智,豈獨眾狙也?
政和:古之善為道者,非以明民,將以愚之。蓋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故善為道者,使由之而已。反其常,然道可載而與之俱,無所施其智巧焉。
范曰:古之人言詐者,必曰狙詐,以狙之為物,善伺而好詐也。故伐其巧,恃其便,貌非其情,可且而忌智,詐智只為智籠。故名實未虧,而喜怒為用。然則群狙見畜於狙公,反覆乎三四之間,曾不自悟者,豈非因其所好而籠之故歟。
紀消子為周宣王養鬬雞,十日而問:雞可鬬已乎?曰:未也,方虛驕而恃氣。無實而自矜者。十日又問。曰:未也,猶應影嚮。接悟之速。十日又問。曰:未也;猶疾視而盛氣。
常求敵而必己之勝。
十日又問。曰:幾矣。雞雖有鳴者,己無變矣。
彼命敵而我不應,忘勝負矣。
望之似木雞矣,其德全矣。
至全者,更不似血氣之類。
異雞無敢應者,反走耳。
德全者,非但己無心,乃使外物不生心。郭象日:養之以至於全者,猶無敵於外,況自全乎?
盧曰:恃氣以自矜,非必勝之道也。應物疾速如影響者,為物所轉未必自得也。疾視盛氣者,機心未忘也。唯忘形神全,死生不知變者,斯乃無敵於外物也。
政和:善勝敵者不争,夫惟不争,故天下莫能與之争。蓋欲靜則平氣,欲神則順心,是謂不争之德也。若是者,其天守全,其神無鄰,物奚自入焉?雖忤物而不慴,物亦莫之能傷;純氣之守,非智巧果敢之列也。是謂全德之人哉。
范曰:雞人所畜而繇於大者,則所養不能無待矣。故虛憍而恃氣於己,未能無所矜也,猶應響影於物,未能無所應也。疾視而盛氣,則猶不能無欲勝之心焉。若夫雞,雖有鳴者,已無變矣。望之似木雞矣,則所養之全有物,無敢敵者。夫形全猶足以為爾,而況全德之人乎?
惠盎惠盎,惠施之孫,見宋康王。康王蹀足謦欬,疾言曰:寡人之所說者,勇有力也,不說為仁義者也。客將何以教寡人?惠盎對曰:臣有道於此,使人雖勇,刺之不入;雖有力,擊之弗中。大王獨無意邪?宋王曰:善。此寡人之所欲聞也。惠盎曰:夫刺之不入,擊之不中,此猶辱也。臣有道於此,使人雖有勇,弗敢刺;雖有力,弗敢擊。夫弗敢,非無其志也。臣有道於此,使人本無其志也。夫無其志也,未有愛利之心者。臣有道於此,使天下丈夫女子,莫不驩然皆欲愛利之。此其賢於勇有力也,四累之上也。大王獨無意耶?
處卿大夫士民之上,故言四累也。
宋王曰:此寡人之所欲得也。
盧曰:刺不入,擊不中,一也。不敢刺,不敢擊,二也。本無擊之心,三也。使男女驩然愛利之,四也。如此,四重取其二者,何如耶?故宋王傾意欲聞之。
惠盎對曰:孔墨是已。
盧曰:此明智以齊物,崇教以化人,皆道之餘事陟乎德者。
孔丘、墨翟無地而為君,無官而為長;天下丈夫女子,莫不延頸舉踵而願安利之。今大王,萬乘之主也。誠有其志,則四境之內皆得其利矣,其賢於孔墨也遠矣。宋王無以應,惠盎趍而出。宋王謂左右曰:辯矣,客之以說服寡人也。
盧曰:此崇道以明德,垂跡以利人,眾徒見孔墨之教傳,豈知隱道以彰德?所以問津,不群於鳥獸,此其大旨也。
政和:聖人之於天下,神武不殺,而以慈為寶。故仁眇天下而無不懷,義眇天下而無不服。是謂常勝之道賢於勇有力者遠矣。此天下所以愛利之也。言孔子而遂與墨翟俱者,《莊子》論古之道術,百家眾技各有所長。墨子於道,雖不該不遍,亦才士之有所長者也。
范曰:夫有愛利之心者,由未能使人忘我,而惠盎之言止此,特以對宋康而已。是篇必終於此言者,豈非常勝之道亦在是故歟?
沖虛至德真經四解卷之六竟
沖虛至德真經四解卷之七
和光散人高守元集
周穆王
夫稟生受有謂之形,俛仰變異謂之化。神之所交謂之夢,形之所接謂之覺。原其極也,同歸虛偽。何者,生質根滯,百年乃終;化情枝淺,視瞬而滅。神道恍惚,若存若亡,形理顯著,若誠若實。故洞監知生滅之理均,覺夢之塗一,雖萬變交陳,未關神慮。愚惑者以顯昧為成驗遲速而致疑,故竊然而自私,以形骸為真宅。孰識生化之本歸之於無物哉。盧曰:天地成器,無所不包,人生其中,但保其有。曾不知神為形主,無制於有。聖人所以養其本,愚者但知養其形,約以為生。貪生而不識生之主,形謝以為死,不知神識之長存。迷者為凡人,悟者通聖智,惑者多矣。故先說悟者以辯之。政和:道無真妄,物有彼是。猶之夢覺,自生紛錯,唯大聖知之。通為一。范曰:滯於有者,一毫成隔;悟於無者,萬法同宗。體道之人,浮游乎萬物之祖,造形而上,與化人同游悟理之微,與造物默契一死生之理,齊夢覺之途。雖存亡得失,哀樂好惡,一無所知。雖天地四方,水火寒暑,一無所別。太虛無物,還性宅之,自然,又孰弊弊以物為事?
周穆王時,西極之國有化人來,化幻人也。入水火,貫金石,反山川,移城邑,乘虛不墜,觸實不硋。千變萬化,不可窮極。既已變物之形,又且易人之慮。
能使人暫忘其宿所知識。
政和:知變化之道者,其知神之所為乎?水火之所不能害,金石之所不能躓,高下一體,虛實兩忘,千變萬化,不可窮極,則亦神矣。然神者,妙萬物而不可測也。變物之形,易人之慮,是特窮數達變,因形移易者爾。謂之化人以此。
穆王敬之若神,事之若君。
盧曰:凡人之慮,不過嗜慾、憂憎、客利、仁義矣。化人今反其真,故云易也。化人者,應物之身也,窮聖極智,應用無方,千變萬化,未始有極者也。
推露寢以居之,引三牲以進之,選女樂以娛之。化人以為王之宮室卑陋而不可處,王之厨饌腥螻而不可饗,螻蛄臭也。王之嬪御羶惡而不可親。
盧曰:陋王之宮室,腥王之厨膳,膻王嬪御者,明化人不貴聲色滋味及居處也。
穆王乃為之改築,土木之功,赭堊之色,無遺巧焉。五府為虛,而臺始成。其高千仞,臨終南之上,號曰中天之臺。簡鄭衛之處子娥媌靡曼者,
娥媌,妖好也。靡曼,柔弱也。
施芳澤,正蛾眉,設笄珥笄,首飾,珥,瑱也。衣阿錫,阿,細穀。錫,細布。曳齊紙紈,齊,名紈所出也。粉白黛黑,珮玉環。雜芷若芷若,香草。以滿之,充滿臺館。奏《承雲》、《六瑩》、《九韶》、《晨露》以樂之。
《承雲》,黃帝樂;《六瑩》,帝嚳樂;《九韶》舜樂;《晨露》湯樂。
月月獻玉衣,旦旦薦玉食。言其珍異。化人猶不舍然,不得已而臨之。
盧曰:王不達其意,更崇飾之。化人猶不釋然,明心不在此之也。
政和:世之所美者為神奇,所惡者為臭腐。神奇臭腐,迭相為化,則美惡奚辯?化人以王之宮室、厨饌、嬪御為不可,而必改築簡擇,然後臨之,是未能忘美惡之情者也。故穆
王欽之,特若神而已。
范曰:孔子曰:不與化為人,安能化人。所謂化人者,殆亦化為人者耶?故水火、金石,可入而貫,山川城邑,可反而移,以無有入無間,不墜於虛;以無厚入有間,不硋於實。千變萬化,不可窮極,無體也。有以變物之形,無思也。有以易人之慮,謂之化人,固宜如此。穆王乃盡欽事之道,推露寢以居之,曾不知其卑陋而不可處也;引三牲以進之,曾不知腥螻而不可饗也;選女樂以娛之,曾不知膻惡而不可親也。於是築中天之臺,簡鄭衛之態,奏雲韶之樂,獻以玉衣,薦以玉食,曾不知其猶不舍然也。不得已而臨。是直隨其遇而安一宅,而寓於不得已焉耳。
居亡幾何,謁王同游。王執化人之袪,袪,衣袖也。騰而上者,中天乃止。暨及化人之宮,化人之宮構以金銀,絡以珠玉,出雲雨之上,而不知下之據,望之若屯雲焉。耳目所觀聽,鼻口所納嘗,皆非人間之有。王實以為清都紫微,鈞天廣樂,帝之所居。
清都,紫微,天帝之所居也。傳紀云:秦穆公疾不知人,既寤,曰:我之帝所,甚樂,與百神游鈞天,廣樂九奏萬舞,不類三代之樂,其聲動心。一說云趙簡子亦然也。
王俯而視之,其宮榭若累塊積蘇焉。王自以居數十年不思其國也。
所謂易人之慮也。
盧曰:中天,至靈之心也。以穆王未能頓忘其嗜慾,故化以宮室之盛,奪其所重之心焉。
化人復謁王同游,所及之處,仰不見日月,俯不見河海。光影所照,王目眩不能得視;音響所來,王耳亂不能得聽。百骸六藏,悸而不凝,意迷精喪,請化人求還。
太虛恍惚之域,固非俗人之所涉。心目亂惑,自然之數也。
政和:言王實以為清都、紫微、鈞天、廣樂,帝之所居,則明其非也。構以金銀,絡以珠玉,觀聽嘗納,皆非人間之所有,而王至於不思其國,其可樂如此。其所及之處,仰不見日月,俯不見河海,目不能視,耳不能聽,而王意迷精喪,請化人求還,其不樂如此。此之謂變物之形而易人之慮。
化人移之,移,猶推也。王若磒虛焉。磒,墜也。
盧曰:至極之理,即化人所及之處也。萬象都盡也,何日月、江海之可存?眾昏皆除也,何光景之能有此?俗形所不能止,常心所未曾知,常戀未忘,故請歸也。
既寤,所坐猶嚮者之處,侍御猶嚮者之人。視其前,財酒未清,肴未昲扶貴反。王問所從來,左右曰:王默存耳。由此穆王自失者三月而復。更問化人,
問其形不移之意。
盧曰:亡攀緣之慮,入寂照之方,一念之間,萬代所不及。至人之域,豈更別有方聖?故酒未清,肴未昲。左右見王之默坐,而都無所往來,王因坐忘三月,不敢問矣。
化人曰:吾與王神游也,形奚動哉?
所謂神者,不疾而速,不行而至。以近事喻之,假寐一昔,所夢或百年之事,所見或絕域之物。其在覺也,俛仰之須臾,再撫六合之外,邪想淫念,猶得如此,況神心獨運,不假形器,圓通玄照,寂然凝虛者乎?
且曩之所居,奚異王之宮?曩之所游,奚異王之圃?王間恒,疑暫亡。
彼之與此,俱非真物。習其常存,疑其暫亡者,心之惑也。
變化之極,徐疾之間,可盡模哉?
變化不可窮極,徐疾理亦無間,欲以智尋象模,未可測。
盧曰:夫神之異形,此益明矣。王但閑習常見,故有疑於暫亡。若夫至道之人,常亡其形者,復何疑哉?神之變化徐疾,不可盡言。
政和:神心恍惚,經緯萬方,則神游者其疾。俛仰之間,再撫四海之外,形不必動而心與之俱矣。世之人以常有者為真,以常無者為妄,故閑習於常存,而置疑於暫亡。著有棄空,蔽於一曲,不知彼之與此俱非真也。明乎此,則曩之所居,奚異王之宮?曩之所游,奚異王之圃?
范曰:化人之宮,構以金銀,絡以珠玉,出雲雨之上,而不知下之據,望之若屯雲焉。其視夫中天之臺為如何哉?耳目所視聽,鼻口所納嘗,皆非人間之有,其視夫鄭衛之態、雲韶之樂、獻玉衣而薦玉食者為何如哉?王實以為清都,紫微,鈞天廣樂,帝之所居,曾不知變物之形、易人之慮有若是也。故俯而視之,其宮榭若累塊積蘇焉,則變物之形可知。王自以居十數年不思其國也,則易人之慮可知。雖然止是耳矣,由非其至。故化人復謁王同游,所及之處,仰不見日月,則非所謂上見光者。俯不見河海,則非所謂下為土者。光影所照,王目眩不能得視,以其未能見曉故耳者。音響所來,王耳亂不能得聽,以其未能聞和故耳。百骸六藏,悸而不凝,意迷精喪,請化人求還,怖其徑庭,惕然震悸,殆將自涯而反矣。已而既寤,則所坐猶嚮者之處,侍御猶嚮者之人,視其前,則酒未清,肴未昲。王問其所從來,曾不知其默存於此,而形未嘗動也。故以是為神游焉。惟神也,不疾而速,不行而至,立乎不測,游乎無有,俛仰而再撫四海,恍惚而經緯萬方,又豈形之所能累耶?審造乎是,則變化之極,徐疾之間,在我而已。化人之宮,夫何遠之有?
王大悅,不恤國事,不樂臣妾,
感至言,故遺世事之治亂,忘君臣之尊卑也。
肆意遠游。
盧曰:《莊子》之論夫貴道之人,遺天下而不顧,是猶塵垢糠□將猶陶鑄堯舜也。孰肯以物為事乎?且聲色嗜慾之溺也,豈有道之所躭翫乎?故王大悅其道,不恤國事,不樂臣妾也。遠游者,忘於近習者也。
命駕八駿之乘,右服古華字騮而左綠耳,右驂赤驥而左白古義字。主車則造父為御,上齊下合,此古字,未審為右,次車之乘,右服渠黃而左踰輪,左驂盜驪而右山子。柏天主車,參百為御,奔戎為右,馳驅千里,至于巨蒐氏之國。巨蒐氏乃獻白鵠之血以飲王,具牛馬之湩以洗王之足。
湩,乳也。以己所珍貴默之至尊。
及二乘之人。已飲而行,遂宿於崑崙之阿,赤水之陽。
《山海經》云:崑崙山有五色水也。
別日升于崑崙之丘,又觀黃帝之宮,而封之以貽後世。遂賓于西王母,觴于瑤池之上。
西王母,人類也。虎齒,蓬髮戴勝,善嘯也。出《山海經》。
西王母為王謠,徒歌日謠。詩名《白雲》。王和之,和,苔也。詩名《東歸》。其辭哀焉。乃觀日之所入。《穆天子傳》云:西登弇山。一日行萬里。王乃歎曰:於乎,予一人不盈于德而諧於樂,諧辯,後世其追數吾過乎。
自此已上,至命駕八駿之乘,事見《穆天子傳》。
穆王幾神人哉。言非神也。
政和:神不疾而速,不行而至。穆王不知,所以出入六合在此,而命駕驂乘,日行萬里。故雖至巨蒐之國,升崑崙之丘,觀黃帝之宮,賓王母于瑤池之上,非乘雲氣,御飛龍,游乎四海之外者也。故曰:幾神人哉,言近於神而非神也。
能窮當身之樂,猶百年乃徂,
知世事無常,故肆其心也。
世以為登假焉。
假字當作遐,世以為登假,明其實死也。
盧曰:擇翹駿,揀賢才,應用隨方,不限華夷之國,唯道所趣不遠。軒轅之宮,窮天地之所有,極神知之所說,不崇德以矜用,方樂道以通神,千載化而上升,世俗之人以為登遐焉矣。
范曰:穆王悟化人之言,乃不恤國事、臣妾,駕八駿之乘,至巨蒐之國,宿崑崙之阿,封黃帝之宮,觴瑤池之上。肆意遠游,一日萬里,亦可謂神矣。然語之以乘雲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則未也。故以為幾神而已。
老成子學幻於尹文先生,三年不告。老成子請其過而求退,尹文先生揖而進之於室。屏左右而與之言曰:昔老聃之徂西也,顧而告予曰:有生之氣,有形之狀,盡幻也。造化之所始,陰陽之所變者,謂之生,謂之死。窮數達變,因形移易者,謂之化,謂之幻。
窮二儀之數,握陰陽之紀者,陶運萬形,不覺其難也。
造物者其巧妙,其功深,固難窮難終。
造物者豈有心者?自然似妙耳。夫氣質憤薄,結而成形,隨化而往,故未即消滅也。
因形者其巧顯,其功淺,故隨起隨滅。
假物而為變革者,與成形而推移,故暫生暫沒。功顯事著,故物皆駭。
知幻化之不異生死也,始可與學幻矣。
注見篇目已詳其義。
吾與汝亦幻也,奚須學哉?
身則是幻,而復欲學幻,則是幻幻相學也。
盧曰:夫形氣之所變,化新新不住,
何殊於幻哉?故神氣所變者,長遠而難知,法術之所造,從近而易見,乃不知乎?難知者為大幻,易見者為小幻耳。若知幻化之不異生死,更何須學耳?
老成子歸,用尹文先生之言,深思三月,遂能存亡自在,憣校四時,冬起雷,夏造冰,飛者走,走者飛。
深思一時,猶得其道,況不思而自得者乎?夫生必由理,形必由生,未有有生而無理,有形而無生。生之與形,形之與理,雖精麤不同,而迭為賓主,往復流遷,未始暫停。是以變動不居,或聚或散。撫之有倫,則功濳而事著;修之失度,則跡顯而變彰。今四時之令不乖,則三辰錯序,雷冰反用,器物蒸爍,則飛鍊雲沙以成水澒。得之於常,眾所不疑。推此類也,盡陰陽之妙數,極萬物之情者,則陶鑄群有,與造化同功矣。若夫偏達數術,以氣質相引,俛仰則一出一沒,顧眄則飛走易形,蓋術之末者也。
終身不著其術,固世莫傳焉。
日用而百姓不知,聖人之道也。顯奇以駭一世,常人之事耳。
盧曰:精乎神氣之本,審乎生死之源,則能變化無方,此必然之理也。會須心悟體證,故不可以言語文字傳者也。
政和:可與往者。與之至於妙道。揖而進之於室者?以此不可與往者,慎勿與之。屏左右而與之言者,以此陰陽之運,四時之行,萬物之理,俄造而有,倏化而無,故曰有生之氣,有形之狀,盡幻也。物以生為始,以死為終,以生為常,以死為變,而皆冥於造化陰陽之所運者也。故曰造化之所始,陰陽之所變者,謂之生,謂之死。既窮造化陰陽之數,又達有氣有形之變,則謂之化。付之係於數變者,復因其形而移易之,則謂之幻。造物者,天也。天則神矣,故巧妙而不可測,功深而不可究,此所以難終難窮。因形者,人也。人則明矣,故巧顯而遽成,巧淺而俄壞,此所以隨起隨滅。夫生死固然也,幻化或使也,自道觀之,皆非真常。則知幻化之不異於生死也,奚往而非幻哉?今且吾與汝皆幻也,而學幻焉。是猶所謂夢之中又占其夢者。與自在存亡者言物或存或亡,而吾固自存也。憣校四時,則役陰陽而不役於陰陽;冬起雷,夏造冰,則制四時,而不制於四時;飛者走,走者飛,則馳萬物而不馳於萬物。巧妙功深,且與造物者游矣。終身不著其術,世莫傳焉,則為其難終難窮,難測難識故也。故善學幻者,建之以常無有,然後足以盡此。
范曰:以我幻物,倒而本正,非所以通物也。然自道觀之,所以通物猶是也。故氣兆芒忽,形分混沌,無物不然。範於鑪錘者,為造化之所始,設於機緘者,為陰之所變,生死得以命之,故謂之生,謂之死。窮數達變者,未能超出於無數之先。因形移易者,未能頓革於無形之表。幻化得以命之,故謂之化,謂之幻。是二者,或本於造物,而得之自然,故巧妙功深,而難終難窮;或本於因形,而未能無待,故巧顯功淺,則隨起隨滅。若夫果之以道,則幻化之與死生,亦未嘗異玆。偃師之倡者,所以能與造物同功歟?苟明是理,則汝身非汝有也。孰有之哉?是亦幻而已矣。以幻學幻,與夫夢之中又占其夢者,奚異?老成子歸,用尹文先生之言,深思三月,則由未能不思而得也。然遂能存亡自在,而不累於物,憣校四時,而不拘數,雷冰反用,飛走異形,終身不著其術,又況夫體道者乎?操至權以獨運,斡萬化於不測,固有所謂密用而獨化者,世豈能識之者哉?
子列子曰:善為化者,其道密庸,其功同人。
取濟世安物而已,故其功濳著而人莫知焉。
五帝之德,三王之功,未必盡智勇之力,或由化而成,孰測之哉?
帝王之功德,世為之名,非所以為帝王也。揖讓干戈,果是所假之塗,亦奚為而不假幻化哉?但駭世之迹,聖人密用而不顯焉。
政和:五帝之德,三王之功,其道密庸者,言其道之藏諸用。其功同人者,言其功之顯諸仁。五帝曰德,三王曰功,其迹之所履者爾。其心未嘗不一也,然既已為智勇之力,而未敢必又以為由化而成,而或者疑之,其善為化莫測如此。是謂與天地同流者歟。
范曰:其道密庸,藏諸用也。其功同人,顯諸仁也,是道也,非體神為化未易致此,然道者,其本也。功者,特其餘事耳。故藏諸用者,雖曰退藏於密,而可用可見者本焉。顯諸仁者,雖曰為徒於人,亦未嘗不侔於無也。為化若是,則塵垢□糠猶足以陶鑄帝王。彼智勇之任是時,應世之蹤迹耳,豈其所以進哉?古之人所以藏其利器,不以示人,酬酢萬變,淡然無事者,誠以此道也。然則,雖鬼神之幽,將不能窺,而況於世俗之昏,亦何以測其妙乎?
覺有八徵,夢有六候。
徵,驗也。候,占也。六夢之占,義見《周官》。
奚謂八徵?一曰故,故事,二曰為,作為。三曰得,四曰喪,五曰哀,六曰樂,七曰生,八曰死。此者八徵,形所接也。奚謂六候?一曰正夢,平居自夢。二曰蘁夢,
《周官》注云:蘁當為驚愕之愕,謂驚愕而夢。
三曰思夢,因思念而夢。四曰寤夢,覺時道之而夢。五曰喜夢,因喜悅而夢。六曰懼夢,因恐怖而夢。此六者,神所交也。
此一章大旨,亦明覺夢不異者也。
范曰:周穆王之神之遊,似至非至;老成之子學幻,似真非真。審造其極,則等視世間萬殊,有同覺夢,故於此復繼以覺夢之說也。莊周《齊物》之篇,其言覺夢與此同意。故與為則涉於事,得與喪則異乎物,哀樂則萌於、心,生死則係於數。此八者,形所接也,其事為可驗,故謂之八徵。平安而夢,是為正夢;驚愕而夢,是為蘁夢;思夢則思而有所感,若孔子之夢周公是也;寤夢則寤而有所見,若狐突之夢太子是也;喜夢則有所喜而夢;懼夢則有所懼而夢;此六者,神所交也。其兆為可占,故謂之六候。
不識感變之所起者,事至則惑其所由然;識感變之所起者,事至則知其所由然。知其所由然,則無所怛。
夫變化云為皆有因而然,事以未來而不尋其本者,莫不致惑。誠識所由,雖譎怪萬端,而心無所駭也。
盧曰:夫虛心寂慮,反照存神,則能通感無礙,化被含靈矣。人徒見其用,化之跡不識。夫通,化之本也,何者?以其道密用而難知,其功成不異於人事,故五帝、三王,人但知其智勇之力,不能識其感化而成之者也。然覺有八徵,夢有六侯者,生人之跡不過此矣。故、為、得、喪、哀、樂、生、死,形所接也;正、愕、思、寤、喜、懼,神所交也。形所接者,咸以為覺;神所交者,感以為夢。而覺夢出殊,其於化也,未始有別。知八徵,六侯之常化也,是則識其所由矣。夫知守神不亂,而化之有由,則所遇徵侯,何所驚怛也?
政和:其覺也涉事,故驗之以八證。其夢也藏理,故占之以六侯。所遭謂之故,所作謂之為,得言所益,喪言所失,哀樂累其心,死生變於己。之八者,形開而可驗者也,故曰:此八證者,形所接也。正、愕、思、寤、喜、懼,之六者,魂交而可占者也,故曰此六侯者,神所交也。其夢也,魂交。其覺也,形開。晝夜之變也,不識感變之所起者,事至則惑其所由然,蓋不知其夢而自以為覺也。識感變之所起者,事至則知其所由然,所謂大覺而知此其大夢者也。通乎晝夜之道而知者,萬物一齊,孰覺孰夢,何怛化之有?
范曰:覺有八徵,雖形所接,因其八徵而驗之,未嘗不形於夢。夢有六候,雖神所交,因其六候而占之,未嘗不始於覺。然則感變之所起,殆亦有因而然者耶。不識其所起,則事之至也,惑其所由然。識其所起,則事之至也,知其所由然。知其所由然,則死生亦大矣,不得與之變,而況利害之端。夫孰足以患?心已怛,如怛化之怛。心有所愛,則忘所憂而曖,心有所怛則慮所患而明。識感變之所起,則無患矣,何怛之有?
一體之盈虛消息,皆通於天地,應於物類。
人與陰陽通氣,身與天地並形,吉凶往復,不得不相關通也。
故陰氣壯,則夢涉大水而恐懼,
失其中和,則濡溺恐懼也。
陽氣壯,則夢涉大火而燔,火性猛烈,遇則燔也,陰陽俱壯,則夢生殺,
陰陽以和為用者也,抗則自相利害,或生或殺也。
甚飽則夢與,甚饑則夢取。
有餘故欲施,不足故欲取。此亦與覺相類也。
是以以浮虛為疾者,則夢揚,以沈實為疾者,則夢溺。藉帶而寢,則夢蛇,飛鳥,銜髮,則夢飛。
此以物類而致感也。
將陰夢火,將疾夢食。飲酒者憂,歌儛者哭。
此皆明夢,或因事致感,或造極相反,即《周禮》六夢六義,理無妄然。
盧曰:神氣執有則化隨,陰陽所感則夢變。或曾極而為應,或像似而見跡,或從因而表實,或反理而未表情,若凝理會真,冥神應道者,明寂然通變,憂樂不能入矣。
范曰:形有盈虛,氣有消息。雖天地之大,此實與之通;雖物類之夥,此實與之應。夢覺相符,豈苟然哉?故夢之所見,或以陰陽為之寇,或以物變為之感。或與覺相反,或與事相類,殆有所因而然也。古之人以日月星辰占六夢之吉凶,其以此歟。
子列子曰:神遇為夢,形接為事。
《莊子》:曰:其寐也,神交。其覺也,形開。
故晝想夜夢,神形所遇。
此想為覺時有情慮之事,非如此間常語。
晝日想有此事,而後隨而夢也。
故神凝者,想夢自消。
晝無情念,夜無夢寐。
信覺不語,信夢不達,物化之往來者也。
夢為鳥而戾於天,夢為魚而濳於淵,此情化往復也。
古之真人,其覺自忘,其寢不夢,幾虛語哉?
真人無往不忘,乃當不眠,可夢之有?此亦寓言以明理也。
盧曰:夫六情俱用,人以為實意。識獨行人以為虛者,同乎為幻夢。行人以為夢為實者,同呼為真。是曾不知覺亦神之運,夢亦神之行,信一不信一,是不達者也。若自忘,則不夢,豈有別理者乎?
政和:通天下一氣耳。此所以盈虛、消息,皆通於天地,應於物類。陰氣壯則夢大水而恐懼,陽氣壯,則夢大火而燔,陰陽俱壯而和,則或夢生,陰陽俱壯而乖,則或夢殺。以浮虛為疾者,則夢揚,以沈實為疾者,則夢溺。盈虛之理也。甚飽夢與,甚飢夢取,將陰夢火,將疾夢食,消息之理也。藉帶而寢,則夢蛇,飛鳥銜髮,則夢飛,因其類也。飲酒者憂,歌憐者哭,反其類也。蓋形之所接存於晝,故神之所遇生於夜。是則神形所遭,皆盈虛消息之自爾。若夫冥以一真,每與道俱,則覺夢一致,實妄兩忘,是之謂真人。
范曰:其寐也,魂交,故遇而為夢。其覺也,形開,故接而為事。晝想夜夢,是直形神之所遇耳。必有神凝者焉。通晝夜而知,融夢覺而一成。然寐遽然覺,物之化往來,未嘗容心於其間,故夢為鳥而戾於天,夢為魚而沒於淵,不知周之夢為壺蝴蝶歟,不知蝴蝶之夢為周歟?萬學自化,化無欣戚,非大覺者,孰能為比。雖然,夢若反一,猶有妄見,道至於真人者,靜而與陰同德,動而與陽同波,以真冥妄,真妄一真。覺之與夢,一無所別。茲所以其覺自妄,其寢不夢也。然黃帝之華胥,不為未至者,是特寓是以明理而已矣。
沖虛至德真經四解卷之七竟
沖虛至德真經四解卷之八
周穆王
西極之南隅有國焉,不知境界之所接,名古莽之國。陰陽之氣所不交,故寒暑亡辯;日月之光所不照,故晝夜亡辯。其民不食不衣而多眠,五旬一覺,以夢中所為者實,覺之所見者妄,四海之齊,謂中央之國,即今四海之內。跨河南北,越岱東西,萬有餘里。其陰陽之審度,故一寒一暑;昏明之分察,故一晝一夜。其民有智有愚,萬物滋殖,才藝多方,有君臣相臨,禮法相持,其所云為,不可稱計。一覺一寐,以為覺之所為者實,夢之所見者妄。東極之北隅,有國曰阜落之國。其土氣常燠,日月餘光之照,其土不生嘉苗。其民食草根木實,不知火食,性剛悍,彊弱相藉,貴勝而不尚義,多馳步,少休息,常覺而不眠。
方俗之異,猶學夢反用,動寢殊性,各適一方,未足相非者也。
盧曰:故舉此二國之異,而神之可會者未嘗殊也。故知神理之契運,不明夢覺衣食,苟嗜慾之不忘,則情繫于俗矣。
政和:陽為動為明,陰為靜為晦。西極之南,偏於陰,故其民一於向晦,靜而多眠。東極之北,偏於陽,故其民一於向明,動而多覺。中央之國乎天地之所合也,四時之所交也,風雨之所會也,陰陽之所和也,何明而動?何晦而息?動靜不失其時,一覺一夢,實妄以解,非體真常而善為化者,孰能與於此乎?
范曰:雞晝明而夜昏,梟晝昏而夜明,彼物然耳,惟人亦如之。故西極之南隅,東極之北隅,與夫中央之國,方俗異宜,夢覺殊致,惡識其所以然?
周之尹氏大治產,其下趍役者,侵晨昏而弗息。有老役夫筋力竭矣,而使之彌勤。晝則呻呼而即事,夜則昏憊而熟寐,精神荒散,昔昔夢為國君,居人民之上,總一國之事,遊宴宮觀,恣意所欲,其樂無比。覺則復役。人有慰喻其勤者,役夫曰:人生百年,晝夜各分。分,半也。吾晝為僕虜,苦則苦矣,夜為人君,其樂無比。何所怨哉。尹氏心營世事,慮鍾家業,心形俱疲,夜亦昏憊而寐。昔昔夢為人僕,趨走作役,無不為也。數罵杖撻,無不至也。眠中啽囈呻呼,啽,吾南反,囈音藝。徹旦息焉。尹氏病之,以訪其友。友曰:若位足榮身,資財有餘,勝人遠矣。夜夢為僕,苦逸之復,數之常也。
夫盛衰相襲,樂極哀生,故覺之所美,夢或惡焉。
若欲覺夢兼之,豈可得耶?尹氏聞其友言,寬其役夫之程,减己思慮之事,疾並少間。
此章亦明覺夢不異,苦樂各適一方,則役夫勤於晝而逸於夜,尹氏榮於晝而辱於夜,理苟不兼,未足相跨也。
盧曰:夫勞形而逸其神者,則覺疲而夢安。勞神而役形者,則覺樂而夢苦。神者,生之主也,而人不知養神以安形。形者,神之器也,而人不知資形以逸神也。故形神俱勞,兩過其分,若勞佚適中者,疾並少間矣。
政和:一陰一陽,冲和適平,此天與之形也。形失其平,於是偏而為疾。或晝苦而夜樂,或晝逸而夜勞,終始反復必至之理也。寬其役夫之程,减己思慮之事,則各適其平,是以疾病少間。雖然,萬物一齊,孰覺孰夢,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覺而後知其夢,亦愚者自以為覺耳。必有大覺,而後知此。其大夢也,君乎,牧乎,固哉?
范曰:尹氏,則尹人者也,可謂逸矣,乃昔昔夢為人僕。役夫,則趨役者也,可謂苦矣,乃昔昔夢為國君。然則苦役逸之復,殆有數存焉於其間者耶。世之所貴,未必貴也。世之所賤,未必賤也。自道觀之,物無貴賤,是直以隸相尊而已。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遞相為君臣乎?而愚者從役於晝,夜乃或自以為覺,切切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
鄭人有薪於野者,遇駭鹿,御而擊之,御迎。斃之。恐人見之也,遽而藏諸隍中,覆之以蕉,不勝其喜。俄而遺其所藏之處,遂以為夢焉。順塗而詠其事,傍人有聞者,用其言而取之。既歸,告其。室人曰:向薪者夢得鹿而不知其處,吾今得之,彼直真夢矣。室人曰:若將是夢見薪者之得鹿邪?詎有薪者邪?今真得鹿,是若之夢真邪?夫曰:吾據得鹿,何用知彼夢我夢耶?薪者之歸,不厭失鹿,其夜真夢藏之之處,又夢得之之主,爽旦,案所夢而尋,得之。遂訟而争之,歸之士師。士師曰:若初真得鹿,妄謂之夢;真夢得鹿,妄謂之實。彼真取若鹿,而與若争鹿。室人又謂夢仞人鹿,無人得鹿。今據有此鹿,請二分之。以聞鄭君。鄭君曰:嘻,士師將復夢分人鹿乎?訪之國相。國相曰:夢與不夢,臣所不能辯也。欲辯覺夢,唯黃帝、孔丘。
聖人之辯覺夢何耶?直知其不異耳。
今亡黃帝、孔丘,孰辯之哉?且恂士師之言可也。
恂者,信也。音苟。因喜怒而迷惑,猶不復辯覺夢之虛實,況本無覺夢也。
盧曰:夫以為夢者,但妄識耳。神識之不審,則為妄夢焉。傍聞而取鹿者,亦不審也,此復為夢矣。得鹿者又夢而求鹿,以經獄官焉,其皆不審也,妄情同焉。故二分之。能了其妄者,其唯聖人乎?若時無聖人,事無的當,故士師之以不了斷不了,更為妄焉。
政和:自道觀之,孰覺孰夢,是非一氣。果且有辯乎?刑名而降,真偽起矣。故真得鹿也,妄謂之夢。真夢庇也,妄謂之實。是非之塗,繁然殺亂,惡能知其辯?黃帝、孔子,以真冥妄,果且無彼是乎哉?士師之言,以真辯妄,果且無彼是乎哉?故求證於黃帝、孔子而莫得,則且恂士師之言可也。
范曰:體道之人,見獨趨寂,得失無足以累其心者。鹿之為物好群,則非見獨矣。善走則非趨寂矣。故薪於野而得之者已而俄失,遂以為夢。聞其言而取之者已而俄得,亦以彼為真夢也。迨歸而告其室人,又復以為夢仞人鹿焉,然則鹿之得失,夢之虛實,孰知其所以然哉?彼是相攻,妄生分別争競之端起矣。彼夢之中又占其夢者,乃復夢分人鹿焉,庸詎而能知此其大夢也耶?必有真人而後有真知,故辯覺夢者,唯黃帝、孔子而已。士師則有為而治事者,國相則無為而論道者。
宋陽里華子中年病忘,朝取而夕忘,夕與而朝忘,在塗則忘行,在室則忘坐,今不識先,後不識今。闔室毒之。謁史而卜之,弗占;謁巫而禱之,弗禁;謁醫而攻之,弗已;魯有儒生自媒能治之,華子之妻子以居產之半請其方。儒生曰:此固非卦兆之所占,
夫機理萌於彼,著龜感於此,故吉凶可因卦兆而推,情匿可假象數而尋。今忘者之心,泊爾釣於死灰,廓焉同乎府宅,聖人將舞所容其鑒,豈卦兆之所占?
非祈請之所禱,
夫信順之可以祈福慶,正誠之可以消邪偽,自然之勢也。故負愧於神明,致怨於人理者,莫不因玆以自極。至於情無專惑,行無狂蹲,則非祈請之所禱也。
非藥石之所攻。
疾病結於府藏,疾病散於肌體者,必攻脉診以察其盈虛,投藥石以攻其所苦。若心非嗜慾所亂,病非寒暑所傷,則醫師之用宜其廢也。
吾試化其心,變其慮,庶幾其瘳乎。
夫忘都無心慮,將何所化?此義自云易令有心,反令有慮,蓋辭有左右耳。
於是試露之,而求衣;飢之,而求食;幽之,而求明。
先奪其攻己之物以試之。
儒生欣然告其子曰:疾可已也。然吾之方密,傳世不以告人。試屏左右,獨
與居室七日。從之。莫知其所施為也,
儒者之多方,固非一塗所驗也。
而積年之疾,一朝都除。
上句云使巫醫術之所絕思,而儒生獨能以其所病者,先引華子之忘同於自然,以明無心之極,非數術而得復推,儒生之功,有過乎史巫者,明理不冥足,則可以多方相誘。又欲令忘者之悟知曩之忘懷,實幾乎至理也。
盧曰:《老子》曰:為學日益,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為。華子學道而忘其有,儒生學有以益其知。益其知者,是非必辯於目前。忘其有者,得喪不入於天府。豈占卜、醫藥所能痊之哉?於是儒生以多方誘其心,是非惑其慮,華子於是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是非交馳於胸中,故坐忘之道失矣。
華子既悟,迺大怒,黜妻罰子,操戈逐儒生。宋人執而問其以。華子曰:曩吾忘也,蕩蕩然不覺天地之有無。今頓識既往,數十年來,存亡得失,哀樂好惡,擾擾萬緒起矣。吾恐將來之存亡得失、哀樂好惡之亂吾心如此也,須臾之忘,可復得乎?
疾病與至理相似者猶能若是,況體極乎?
盧曰:華子思反真而無從也,故怒其妻子,以逐儒生也。
子貢聞而怪之,以告孔子。孔子曰:此非汝所及乎。顧謂顏回記之。
此理亦當是賜之所逮,所以折之者,欲寄妙賞於大賢耳。
盧曰:子貢辯學之士,進取強學者也,故曰此非汝所及也。顏回好學亞聖,不違於仁者也,故令顏回記之者,用明道於大賢耳。
政和:知忘,是非心之適也。墮肢體而離形,黜聰明而去智,天機不張,默與道契,惛然若亡而存世,豈得而窺之?俗人昭昭,我獨若昏。素逝而恥通於事立之本原,而知通於神,此聖人之所以不病也。而世俗以不知為病,故謂華子為病忘。方且化其心,變其慮,使存亡得失、哀樂好惡,擾擾萬緒隨之而起,以累其形。因其亂心,則儒生所謂除其疾者。其開人而賊生者,與孔子不以語子貢者,以其多而而雜,顧顏回記之,則為其能坐忘故也。
范曰:宋者,火所次而明,陽者,性常浮而動,里則處而非奧,華則敷而離根,子則又其嬰孩之時也,中年則涉人偽之已深,病忘則還性。天之暫復,而謂之病,見世欲之病,非迷而不復者也。古之語致道者,必貴乎忘心。宋子之病,其幾乎忘心,而得道之真者耶?真則致一矣。朝取而夕忘,忘於朝也;夕與而朝忘,忘於夕也;在途則忘行,忘於途也;在室則忘坐,忘於室也;今不識先,忘於今也,後不識今,忘於後也;始則忘取與,是忘物也;中則忘行坐,是忘所也;終則忘後先,是忘時也;且獨奈何而以此為病耶?既已謂之病,必有受之者,其日忘,則受之者又其誰也。不知其未嘗病,乃闔室毒之,毒之不已,乃謁史而卜之,卜之弗已,又謁巫而禱之,禱之弗已,又謁醫而攻之。三者無所用其術,魯之儒又躡其後而自媒能治焉。魯者,文物之地。儒者,仁義之衍。大全自此析矣。然彼自無疑,則非吉凶之所能知,卦兆奚占?彼自無愆,則非鬼神之所能測,祈請奚禱?彼自無疾,則非陰陽之所能寇,藥石奚攻?欲愈其忘,試化其心,試變其慮,庶幾其有疹乎?於是露之,使知寒;飢之,使知飢,幽之,使知明。心非一而為物偶矣。其寒而知求衣,飢而知求食,幽而知求明,見非獨而心有對矣。鑿之七日,混沌之七竅遂開,除之一朝,世間之萬態俱起。大怒而黜其妻子,以其有親於我,而責之深也。操戈而逐儒生,以其有求於我而憾之切也。存亡得失、哀樂好惡,向也各各不知,今也營營不已。須臾之忘,安可得哉?子貢問於孔子而怪之,以其溺於博學之辯而已。孔子顧謂顏回而記之,以其造於坐忘之妙而已。然則華子之忘,猶非誠忘者耶。其病則冥然而忘,及其悟則咈然而怒,未能兩忘而化於道故耳。
秦人逢氏有子,少而惠,及壯有迷罔之疾。
惠非迷也,用惠之弊,必之於迷焉。
聞歌以為哭,視白以為黑,饗香以為朽。《月令》曰:其臭朽。嘗甘以為苦,行非以為是;意之所之,天地四方,水火寒暑,無不倒錯者焉。
盧曰:夫矜於小智者,人以為慧。體道保和者,人以為愚。夫齊聲色,妄水火者,非俗人之所辯。故以道為迷罔焉。
楊氏告其父曰:魯之君子多術藝,將能已乎?汝奚不訪焉。其父之魯,過陳,遇老聃,因告其子之證。老聃曰:汝庸知汝子之迷乎?今天下之人皆惑於是非,昏於利害,同疾者多,固莫有覺者。且一身之迷不足傾一家,一家之迷不足傾一鄉,一鄉之迷不足傾一國,一國之迷不足以傾天下。天下盡迷,孰傾之哉?向使天下之人,其心盡如汝子,汝則反迷矣。哀樂、聲色、臭味、是非,孰能正之?且吾之此言未必非迷,而況魯之君子迷之郵者,
魯之君子,盛稱仁義,明言是非,故曰迷之郵者也。
焉能解人之迷哉?榮汝之糧,不若遺歸也。
榮者,棄也。此章明是非之理未可全定,皆眾寡相傾以成辯争也。
盧曰:榮,棄也。天下俗士甚多,悟道者少,眾迷以嗤獨智翻以為迷。
故《老子》云:下士聞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為道也。今欲使趙競之士正其是非者,失道彌遠矣。魯之儒生於忘形保神之道,乃迷之甚者也。何能曉人之迷爾?不如棄汝路糧速歸矣。
政和: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虧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則歌哭之聲,黑白之色,香朽之臭,甘苦之味,以至於四方之內,人各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將誰使正之?民之迷,
其日久矣。竊竊然知之,謂彼為迷。吾烏能知其辯?此老子所以謂其父曰,汝庸知子之迷乎?又曰,哀樂、聲色、臭味、是非,孰能正之也?玄珠之遺,象罔得之,則迷罔之疾,亦豈世之所識哉?
范曰:仁,人心也。由心而行,是所謂惠。少而惠,則開天而已。及壯而有迷罔之疾,則無所用知將造乎道之無矣。方之北時之冬謂之罔。罔者,有之合也。迷而至於罔,其幾於至無而為群有之所宗者耶?其謂之疾,則世俗既是為疾故也。聞歌以為哭,則未能無聲,特於聲有所不分。視白隊為黑,則未無色,特於色有所不辯。饗香以為朽,則將至於無臭矣。嘗甘以為苦,則將至於無味矣。行非以為是,則又造乎道之有封而未始有是非者矣。其本也,意之所之,天地、四方、水火、寒暑,無不倒錯、是又其物物混融,了無分別者耶。楊氏告其父以魯之君子多藝術為能己者,蓋其躬服仁義,明言是非,而析道之渾全故也。其父之魯,過陳,遇老聃,因告其子之者,蓋其以深為根,以約為紀,而體道之博大故也。是時天下之人惑於是非,昏於利害,同疾者多,莫有覺者,孰為迷耶?孰為不迷耶?且自身而達之家,自家而而達之鄉,自鄉而達之國,自國而達之天下,莫不盡迷,孰傾之哉?向使天下之人,其心盡如汝子,汝則反迷矣。又況哀樂,聲色也,臭味也,是非也,眾寡相傾,特未可定吾誰使正之,使同乎我與若者。正之既同乎我與若矣,烏能正之使異乎我與若者?正之既異乎我與若矣,烏能正之一將以迷之郵者?蘄欲解人之迷,其惑以滋甚,將反汝情性,而無由入矣。故棄汝之糧,不若遄歸也。老子於此必曰:吾之言未必非迷者,蓋欲遣其為言之累故耳。
燕人生於燕,長於楚,及老而還本國。過晋國,同行者誑之,指城曰:此燕國之城。其人愀然變容。指社曰:此若里之社。乃喟然而歎。指舍曰:此若先人之廬。乃涓然而泣。指壠曰:此若先人之冢。其人哭不自禁。同行者啞然大笑,曰:予昔給若,此晋國耳。其人大慚。及至燕,真見燕國之城社,真見先人之廬家,悲心更微。
此章因情有一至,哀樂既過,則向之所感,皆無欣戚者也
盧曰:夫人,性相近,習相遠者,各隨其情,習所安也。生於燕者,未離其本也。長於楚者,安於所習也。所歸於本而不之識,故偽薄者是人得之焉,將所似而誘之信者,於是生惑也,反知不實,忘情以生慚,縱得見真,仍以為薄者,是非皆不相了,因人以惑其情焉。況今之君子咸妄執晋國之城社也,寧知養神反本之至道哉?
范曰:一性之所,亘古不遷。逐物忘返,則搖蕩恣睢於轉徙之途者,多矣。厥有繕性,俗學以求復其初者,又且大惑易性,認物為己,殆亦不知真宅之所歸而然耶。燕人生於燕,
長於楚,則逐物而失其性之所況也。及老而還本國,則繕性而求復其初之所況也。過晋國,同行者誑之,指城曰:燕國之城,則愀然而形於色。指社曰:燕國之社,則喟然發於聲。指舍曰:此若先人之廬,則涓然而泣矣。指壠曰:此若先人之冢,則哭不自禁矣。既而告之曰:此晋國耳,乃復大慚,則大惑易性,不知歸其真宅之況也。及至燕,真見燕國之城社,真見先人之廬冢,悲心更微。其得失所謂入而後悅之者歟。之人也,雖曰迷而後復,固與夫薾然疲役而不知所歸者異矣。《徐無鬼》有越人之說,莊周有舊都之喻,義與此合。
沖虛至德真經四解卷之八竟
沖虛至德真經四解卷之九
和光散人高守元集
仲尼
智者不知而自知者也。忘智故無所知,用智則無所能,知體神而獨運,忘情而任理,則寂然玄照者也。盧曰:此篇言證無為之道者,方可無所不為,世人但見聖人之跡,而不知所證之本也,學者徒知絕情之始,而不知皆濟之用,皆失其中也。
政和:或使則實,莫為則虛,徼妙並觀,有無不蔽,無不忘也,無不有也,澹然無極,是謂契理。范曰:惟忘乎智,乃能不用其智,惟造乎神,乃能不名其聖,若然者,入而內觀,是非利害,不入於胸次,故眼如耳,耳如鼻,鼻如口,口無不同。在我者,蓋如此也,出而外觀,則毀譽,憂喜不汨於心術,故視生如死,視富如貧,視人如豕,視吾如人。在物者,蓋如此也。力雖服海內不自用,辯雖彫萬物而不自悅,真知真能得之在我,所謂無為而無不為者,其在是乎。
仲尼閒居,子貢入侍,而有憂名。
政和:聖人退藏於密,故心不愛樂、吉凶。與民同患,故有憂
子貢不敢問,
子貢雖不及性與天道,至於夫子文章,究聞之矣。聖人之無憂,常流所不及,況於賜哉?所以不敢問者,將發明至理,惟起余於大賢,然後微言乃宣耳。
出告顏回。顏回援琴而歌。孔子聞之,果召回入,問曰:若奚獨樂?回曰:夫子奚獨憂?
回不言欲旨問,故弦歌以激發夫子之言也。
孔子曰:先言爾志。曰:吾昔聞之夫子曰:樂天知命故不憂,回所以樂也。
天者,自然之分,命者,窮達之數也。
政和:樂天,則不尤人;知命,則不尚力。任其自然,不累乎心。何憂之有?
孔子愀然有問,曰:有是言哉?
將明此言之不至,故示有疑問之色。
汝之意失矣。此吾昔日之言爾,請以今言為正也。
昔日之言,因事而興,今之所明,盡其極也。
政和:道惡乎往而不存?言惡乎存而不可?隨時之宜之謂是,體道之常之謂正,故昔日之言可以為是,而自今觀之,不可以為正也。然以昔日之言為是,以今日之言為正,其所言者,特未定也。知時無止證曏今故,則束於教者,豈足以語此?
汝徒知樂天知命之無憂,未知樂天知命有憂之大也。
無所不知,無所不樂,無所不憂,故曰大也。
政和:真樂無樂,亦無所不樂;真知無知,亦無所不知。修之身,故無憂;修之天下,故有憂之大。
范曰:退朝曰燕居。燕曰間。故有所謂燕居,有所謂間\居。子貢之學,得其言未得其所以言。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矣;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故於聖人之憂,則有所不敢問。顏回之學,具體而微,造形而悟,非真愚也。終日不違,非助我也,無所不說。故聞聖人之憂,則援琴而歌,蓋將有所激焉。此孔子聞之所以果召,回入而有獨樂之問也。體道者常樂,涉事者常憂。天者,莫之為而為也,吾則樂之而不辭。命者,性之所自出也,故則知之而無蔽,樂天知命,則鼓萬物而不與聖人同憂。俯視世間,萬事舉,無足以累吾心者,此回之所以樂也。雖然,止是耳矣,猶非其至。故孔子以是為昔日之言。夫言無常是,應時為正。昔之所是,今或非之,昔之所可,今或否之。汝徒知樂天知命之無憂,未知其有憂之大,是未能以今言為正者也。即此以觀,《列子》,可謂深於《易》矣。王通曰:天下皆憂,吾獨得不憂。豈知聖人之意哉?
今告若其實:修一身,任窮達,知去來之非我,亡變亂於心慮,爾之所謂樂天知命之無憂也。
此直能定內外之分,辯榮辱之境,如斯而已,豈能無可無不可哉?
盧曰;夫樂乎天,知乎命,而不憂感者,是時濟之道,非應用救物之事焉。仲尼曰:吾昔有此言,今則異於昔。
政和:古之知道者,以行止非人所能而在天,以廢興非力所政而在命,不榮通,不醜窮,適來時也。適,去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何憂之有?然是特修一身者爾。
曩吾修《詩》《書》,正禮樂,將以治天下,遺來世;
《詩》《書》禮樂,治世之具,聖人因而用之,以救一時之弊,用失其道,則無益於理也。
非但修一身,治魯國而已。
夫聖人知周萬物,道濟天下。若安一身,救一國,非所以為聖也。
而魯之君臣日失其序,仁義益衰,情性益薄。此道不行一國與當年,其如天下與來世矣。
治世之術實須仁義,世既治矣,則所用之術宜廢。若會盡事終,執而不舍,則情之者寡而利之者眾。衰薄之始,誠由於此。以一國而觀天下,當今而觀來世,政弊豈異?唯圓通無閡者,能唯變所適,不滯一方。
吾始知《詩》《書》禮樂無救於治亂,而未知所以革之之方,此樂天知命者之所憂。
唯棄禮樂之失,不棄禮樂之用,禮樂故不可棄,故曰未知所以革之之方。而引此以為憂者,將為下義張本,故先有此言耳。
盧曰:非詩書禮樂不足以為治天下之法,而世之理論,不由詩書禮樂所能救焉。若去其法,又無以為禮之本也。此唯有道者之所深憂。
政和:《詩》《書》者,載治之言。禮樂者,載治之具。孔子體道之真以治身,超然自得乎形色、名聲之表矣,而憫天下之弊,故言仁義,明禮樂,吁俞曲折以慰天下之心。然世之人滅質溺心,無以返其性情而復其初。則仁義益衰,而性情益薄,其道不行於當年矣,為天下後世慮,所以憂也。
雖然,吾得之矣,未樂而知者,非古人之謂所樂知也。
《莊子》曰:樂窮通物非聖人。故古人不以無樂為樂,亦不以無知為知,任其所樂,則理自無樂,任其所知,則理自無知。。
無樂無知,是真樂真知;
都無所樂,都無所知,則能樂天下之樂,知天下之知,而我無心者也。
故無所不樂,無所不知,無所不憂,無所不為。
居宗體備,故能無為而無不為也。
《詩》《書》禮樂,何棄之有?革之何為?
若欲損《詩》《書》易治術者,豈救弊之道?即而不去,為而不恃,物自全矣。
盧曰:知天命之所無可奈何而安其分以不憂者,君子之常心也。古之開物成務、濟人利俗,則不然也,不安其樂,不任其知,先天而不違,後天而奉天時,是真樂真知也。若然者,故無不樂,無不知,故能所不為矣。豈復委任之哉?是以詩書禮樂誠可以助化之本也。革之者何為乎?
顏回北面拜手曰:回亦得之矣。
所謂不違如愚者也。
出告子貢。子貢茫然自失,
未能盡符至言,故遂至自失也。
歸家淫思七日,不寢不食,以至骨立。
發憤思道,忘眠食也。
顏回重往喻之,乃反丘門,弦歌誦書,終身不輟。
既悟至理則忘餘事。
盧曰:顏生亞聖之道不違,聞而得之矣。子貢因詩書以為智,故為言而失其所宗。回重喻之,乃悟為學之益,不知日損之道也。
政和:道德不廢,安取仁義?性情不離,安用禮樂?樂天者,有所樂,非古人之所謂樂也。知命者,有所知,非古人之所謂知也。樂天者,必期於無所樂,是謂真樂。知命者,必期於無所知,是謂真知。若是,則無所不樂,無所不知,無所不憂,無所不為,與化為人焉。往而不能化,人治詩書禮樂可也。退仁義,擯禮樂,亦可也。故其始也,以詩書禮樂無救於治亂。及其得也,則曰詩書禮樂何棄之有?革之何為?子貢向也不敢問,至其聞之,茫然自失,思無所得,則誦書不輟而已。所謂得其言而未得其所以言者歟。
范曰:道之真以治身,所以修一身也。不榮通,不醜窮,所以任窮達也。適來則安之,適去則順之,則知去來之非我矣。不為軒冕,肆志不為,窮約趨俗,則亡變亂於心慮矣。所謂樂天知命之無憂者,固有在是。一將不得而駴世,則緒餘以為國家,土苴以治天下。以百姓心為心者,詎能恝然無憂耶?故詩書禮樂,先王之陳迹也,此為治之具,而非治之道。修詩書,將以為治乎?而仁義日益衰。正禮樂,將以為治乎?而情性日益薄。道不行於一國,其如天下何?道不行於當年,其如來世何?吾知詩書禮樂無救於治亂,而未知所以革之之方。此樂天知命者所以若是其多憂也。雖然,吾得之矣。樂天者,非古人之所謂樂也,真樂無樂,任其所樂,故無所不樂。知命者,非古人之所謂知也,真知無知,任其所知,故無所不知。若然者,雖日有憂,是豈蒿自以憂世之患
者哉?故能無為而無所不為也。向之所謂詩書禮樂者,用之而不必棄,
因之而不必革。順物自然,無容私焉。孰能弊弊然以天下來世為事?顏回造於坐忘之妙者也,故聞聖人之言而有得焉。子貢溺於博學之辯者也,故茫然自失而已。
陳大夫聘魯,私見叔孫氏。叔孫氏曰:吾國有聖人。曰:非孔丘耶?曰:是也。何以知其聖乎?
至哉此問。夫聖人之道絕於群智之表,萬物所不窺擬,見其會通之迹,因謂之聖耳。豈識所以聖也?
叔孫氏曰:吾常聞之顏回。
至哉此答。自非體二備形者,何能言其髣髴,瞻其先後乎?以顏子之量,猶不能為其稱謂,況下斯者乎?
曰:孔丘能廢心而用形。
此顏回之辭。夫聖人既無所廢,亦無所用,廢用之稱,亦因事而生耳。故俯仰萬機,對接世務,皆形進之事耳。冥絕而灰寂者,固泊然而不動矣。
盧曰:聖人應物而生,濟時用,導群有,以示跡不顯,真以化凡焉。
陳大夫曰:吾國亦有聖人,子弗知乎?曰:聖人孰謂?曰:老聃之弟子有亢古郎反,又音庚。倉子者,得聃之道,
老聃猶不言自得其道,亢倉於何得之?蓋寄得名以明至理之不絕於物理者爾。
能以耳視而目聽。
夫形質者,心智之室宇;耳目者,視聽之戶牖。神苟徹焉,則視聽不因戶牖,照察不閡墻壁耳。
政和:仲尼應物而忘心,故見其聖者,以為能廢心而用形。亢倉子適己而忘形,故見其聖者,以為能耳視而目聽。廢心用形,猶桔槔俯仰。人之所引,亦引人也。耳視目聽,與列子心凝形釋、骨肉都融同義。然何廢何用?無視無聽,聖人之道,烏可致詰?此特人者見之耳。
范曰:心者形之所主,形者心之所合。必有以制心,乃能廢心,故不為心所累。必有以使形,乃能用形,故不為形所役。聖人之所以聖,既無所廢,亦無所用。叔孫氏之聞者如此,故以是稱仲尼也。耳主聽,目主視。精全而不虧,則其耳徹矣,乃或能視。神用而不竭,則其目徹矣,乃或能聽。聖人之所以聖,視不以目,聽不以耳,陳大夫之所見者如此,故以是而稱亢倉子也。
魯侯聞之大驚,
不怪仲尼之用形,而怪耳目之易任,迹同於物,故物無駭心。
使上卿厚禮而致之。亢倉子應聘而至。
汎然無心者,無東西之非己。
魯侯卑辭請問之。亢倉子曰:傳之者妄。我能視聽不用耳目,不能易耳目之用。
夫易耳目之用者,未是都無所用。都無所用者,則所假之器廢也。
盧曰:夫耳目者,視聽之器也。唯神能用之。若神不在焉,則死人之耳目,不能視聽矣。亢倉子知人之所能,故不用耳目為視聽之主矣。是命耳見而目聞耶?此乃傳者不曉,因妄為說耳也。
魯侯曰:此增異矣,其道奈何?寡人終願聞之。
盧曰:魯侯仍未了此意,更以為增加奇異焉。固請其道矣。
亢倉子曰:我體合於心,
此形智不相違者也。
心合於氣,
此又遠其形智之用,任其泊然之氣也。
氣合於神,
此寂然不動,都忘其智。智而都忘,則神理獨運,感無不通矣。
神合於無。
同無則神矣,同神則無矣。二者豈有形乎?直有其智者不得不親無以自通,忘其心者則與無而為一。
盧曰:夫體既有質而成礙,心則有繫而成執,體合於心者,不在於形礙,而在封執也。故氣之於心,雖動而無所執。故心合於氣者,不在封執而在於動用也。故氣合於神者,不在於動,而在於了識也。神之於無,則妙絕有形,故不在於了識,而在於冥真矣。
其有介然之有,唯然之音,雖遠在八荒之外,近在眉睫之內,來干我者,我必知之。
唯豁然之無,不干聖慮耳。涉於有分,神明所照,不以遠近為差也。
乃不知是我七孔四支之所覺,心腹六藏之所知,其自知而已矣。
所適都忘,豈復覺知之至邪?
盧曰:是故有形有音,無遠無近,來干我者,皆能知之。都不用四支七竅,如明鏡高懸,朗然自照,豈運其耳哉也?
魯侯大悅。他日以告仲尼,仲尼笑而不答。
亢倉言之盡矣,仲尼將何所云。今以不答為答,故寄之一笑也。
盧曰:寄之一笑者,得忘言之旨也。
政和:耳視目聽,猶不能外乎形。視聽不用,耳目則離形矣。蓋耳目視聽,未離乎形,猶有所不及。至於不用耳目,則形充空虛。視乎冥冥,聽乎無聲,與神為一,世豈足以識之?體合於心,則以外而進內,心合於氣,則以實而致虛。氣合於神,則立乎不測。神合於無,則動於無方。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氣,吾以神遇,而不以目視,此所謂以無有入無間者。與介然之有、有形之小,唯然之音,有聲之微,遠在八荒之外,華九方也;近在眉睫之間,非無所也,囿於有形,感於有聲,吾雖黜聰明而同乎大通。來干我者,我必知之,亦惡知其所以然哉?故曰其自知而已矣。仲尼笑而不答者,解顏一笑,不知答也。
范曰:耳目,形也。視聽,用也。精神洞徹,了無所閡者,能以耳視而目聽,然特能易耳目之用而已,未至於都無所用。若乃無形之上,獨以神視無聲之表,獨以炁聽,則耳目不用,而聰明長存矣。故魯侯以是為增異也。原其所以致此,亦必有道。體合於心,則其體察矣,乃無謬心之韄。心合於氣,則其心凝矣,乃無使氣之強。氣無不運也,其化常本於神,氣合於神則融而無間矣,神無不在也;其用常託於無,神合於無,則混而為一矣。彼辯物而小,則為介然之有。感物而應,則為唯然之音。其在八荒之外,可以為遠乎?道亦在是,無間於遠。其在眉睫之內,可在為近乎?道亦在是,無間於近。大智並觀,物莫能間,無有遠近,遂知來物外觀於身,身本無身,故七孔四支之所覺,吾不知也。內觀於心,心本無心,故心腹六藏之所知,吾不知也。真知無知,無所不知,是其神之所為乎?道之至此,則至矣盡矣,不可以有加矣,故魯侯以告仲尼,仲尼所以笑而不答也。
商太宰見孔子曰:丘聖者歟?孔子曰:聖則丘何敢,
世之所謂聖者,據其跡耳,豈知所以聖所以不聖者哉?
然則丘博學多識者也。
示現博學多識耳,實無所學,實無所識也。
政和:夫子既聖矣,而曰聖則何敢,蓋不居其聖也。雖博學而無所成名,雖多識而一以貫之,此孔子所以為集大成。
范曰:達巷黨人知,足以知聖人者也。故曰博學而無所成名。漢陰丈人知,不足以知聖人者也。故曰博學以擬聖。然則聖人無名,孰得而稱之?博學多識,特以對商太宰而已。然其告子貢則曰:汝以予為多學而識之者歟。予一以貫之,何也?博學多識者。道中庸所以同乎人,一以貫之者,極高明,所以同乎天。
商太宰曰:三王聖者歟?孔子曰:三王善任智勇者,聖則丘不知。曰:五帝聖者歟?孔子曰:五帝善任仁義
者,聖則丘弗知。曰:三皇聖者歟?孔子曰:三皇善任因時者,聖則丘弗知。
孔子之博學,湯武之干戈,堯舜之揖讓,義黃之簡朴,此皆聖人因世應務
之麤跡,非所以為聖者。所以為聖者,固非言迹之所逮者也。
盧日:將明大道之非跡也,代人所詮者,徒知其跡耳。故夫子因眾人之所常見,欲明至真之聖人也。
政和:皇言道,帝言德,王言業。善任因時所以行道,善任仁義所以成德,善任智勇所以修業。然有為之累,非無為之事,故曰聖則丘弗知也。雖然,皇也,帝也,王也,應時而造所任者,跡也。其所以跡,非其所以聖。
范曰:王言業,故善任智勇;帝言德,故善任仁義;皇言道,故善任因時。是皆應世之麤跡耳,豈其所以聖哉?故夫子皆曰弗知。又因以見其不居聖也。
商太宰大駭,
世之所謂聖者,孔子皆云非聖,商太宰所以大駭也。
曰:然則孰者為聖?孔子動容有間,曰:西方之人,
聖豈有定所哉?趣舉絕遠而言之也。
有聖者焉。不治而不亂,
不以治治之,故不可亂。
不言而自信,言者不信。不化而自行,
為者則不能化,此能盡無為之極也。
蕩蕩乎民無能名焉。
何晏《無名論》曰:為民所譽,則有名者也。無譽,無名者也。若夫聖人,名無名,譽無譽,謂無名為道,無譽為大。則夫無名者,可以言有名矣;無譽者,可以言有譽矣。然與夫可譽可名者豈同用哉?此比於無所有,故皆有所有矣。而於有所有之中,當與無所有相從,而與夫有所有者不同。同類無遠而相應,異類無近而不相違。譬如陰中之陽,陽中之陰,各以物類自相求從。夏日為陽,而夕夜遠與冬日共為陰;冬日為陰,而朝晝遠與夏日同為陽。皆異於近而同於遠也。詳此異同,而後無名之論可知矣,凡所以至於此者何哉?夫道者,惟無所有者也。自天地以來,皆有所有矣。然猶謂之道者,以其能復用無所有也。故雖處有名之域,而沒其無名之象,由以在陽之遠體,而忘其自有陰之遠類也。夏侯玄曰:天地以自然運,聖人以自然用。自然者,道也。道本無名,故老氏曰強為之名。仲尼稱堯蕩蕩無能名焉,下云巍巍成功,則強為之名,取世所知而稱耳。豈有名而更當云無能名焉者耶?夫唯無名,故可得遍以天下之名名之,然豈其名也哉?推此足喻而終莫悟,是觀泰山崇崛,而謂元氣不浩芒者也。
丘疑其為聖,弗知真為聖歟?真不聖歟?
聖理冥絕,故不可擬言,唯疑之者也。
商太宰嘿然心計曰:孔丘欺我哉。
此非常識所及,故以為欺罔也。
盧曰:夫立跡以崇教,明行以興化者,皆救俗之賢聖耳。若夫體大道者,覆載如天地,化行若四時,不見有可治而不可亂者,不假立言而為信者,沛然而澤利萬物,裒然而含識皆生,蕩蕩難明。此為聖者寄之於方所,立言以辯之,猶恐未為至也,故以疑似而遣言。斯乃太宰所不知,以為夫子誑之耳。
政和:莊子論燧人、伏羲、神農、黃帝、唐虞以來,其為天下,皆以為德之下衰。孔子以三皇、五帝、三王之治為不知其聖,乃日西方之人有聖者焉,蓋道歲也。聖人時也,五帝、三王之治,閱眾甫於亨嘉之會,猶時之有春夏也,見其外王之業而已,故曰:不知其聖。西方之人,去華而復質,猶時之有秋冬也,靜而聖而已,故曰:有聖者焉。夫有不治也,然後治之;無事於治,何亂之有?故不治而不亂。待言而信者,信不足也;默然而喻,故不言而自信。道化之行,猶有行之之迹,化而無迹,孰推行是?故不化而自行,此之謂。莫之為,而常自然也。道不可名,無所畛域,故曰:蕩蕩乎民無能名焉。雖然,聖不可知,謂是為聖,豈真是哉?故疑其為聖而已。商太宰以其言不近人情,故始也驚怖而大駭,且求之度數而弗得,故其終默然心計,而以孔子為欺我也。
范曰:夫有土者有大物也,有大物者不可以物。物而不物,故能物物,是古之人門在宥天下,不聞治天下也。自三代以下者,釋示恬淡無為而悅夫啍啍之意,屈折禮樂以正天下之形。吁,俞仁義慰天下之心,名曰治之,亂孰甚焉?然則聖人之治也,治外乎正而後行確乎能其事者而已。故從容無為而萬物煩累,吾又何暇治天下哉?于以設教則無言之之累,爾其自信;于以運化則無化之之迹,爾其自行。道常無名,自人觀之,雖見夫蕩蕩,其大而無名之朴,終無得而稱之也。百姓謂我自然,帝力於我何有?莊子所謂聖人無名者,其是歟?然聖與不聖,方其致疑而未之或知也,殆將進乎聖而不可知之神矣。商太宰不足以語此,故以孔子之言為欺我哉。
子夏問孔子曰:顏回之為人奚若?子曰:回之仁賢於丘也。曰:子貢之為人奚若?子曰:賜之辯賢於丘也。曰:子路之為人奚若?子曰:由之勇賢於丘也。曰:子張之為人奚若?子曰:師之莊賢於丘也。猶矜莊也。子夏避席而問曰:然則四子者何為事夫子?曰:居,吾語汝。夫回能仁而不能反,
反,變也。夫守一而不變,無權智以應物,則所適必閡矣。
盧曰:可與適道,未可與權。
賜能辯而不能訥,
盧曰:有進取之能,未階乎道也。
由能勇而不能怯,
盧曰:但知其雄,不能守其雌也。
師能莊而不能同。
辯而不能訥,必虧忠信之實;勇而
不能怯,必傷七恕之道;莊而不能同,有違和光之義,此皆滯於一方也。
盧曰:自守矜嚴,不能同物,失於和也。
兼四子之有以易吾,吾弗許也。
四子各是一行之極,設使兼而有之,求變易吾之道,非所許。
此其所以事吾而不貳也。
會同要當寄之於聖人,故欲罷而不能也。
盧曰:兼有仁辯、嚴勇,吾且不與之易,況不能兼之。夫子能兼四子之不能也,故事我而不貳心矣。此論道之大者,更在其行藏之卷耳。
政和:聖人之道極高明,而道中庸,或過,或不及,皆非道也。賢者過之,聖人無取焉。回能仁而不能反,非大仁也;賜能辯而不能訥,非大辯也;由能勇而不能怯,非大勇也;師能莊而不能同,非和光也。雖不該不遍,在道一曲,然各有所長,時有所用,乃若夫子之大全,則備道而兼有之。彼數子者,仰聖人而自知其小,則孔子雖各以其所能為賢於己,而彼其所事我者,亦安能貳己哉?
范曰:顏淵得其行而未得其所以行,故雖或不違於三月之久,未能克己於一日之間,豈非能仁而不能反者耶?于貢得其言而未得其所以言,故孔子列之言語之科,孟子稱其說辭之善,豈非能辯而不能訥者耶?乘桴之游,或譏其好勇過我,三軍之問,或譏其臨事而懼,則由能勇而不能怯可知;飾堂堂之容難與為仁,持嘐嘐之志不掩其行,則師能莊而不能同可知。之四子者,皆非全才,故兼其有以易吾,聖人弗許也。然則夫子之道,其猶海乎?或小或大,或多或寡,各隨所取而有得焉耳。
沖虛至德真經四解卷之九竟
沖虛至德真經四解卷之十
仲尼
子列子既師壺丘子林,日損之師。友伯昏瞀人,乃居南郭。從之處者,日數而不及。
來者相尋,雖復日日料簡,猶不及盡也。
雖然,子列子亦微焉,
列子亦自不知其數也。
朝朝相與辯,無不聞。
師徒相與講肄,聞於遠近。
盧曰:來者既多,列子亦不知其數;日日談講,聖人之跡無不聞也。
而與南郭子連墻二十年,不相謁請;
其道玄合,故至老不相往來者也。
相遇於道,目若不相見者,道存則視廢也。門之徒役以為子列子與南郭子有敵不疑。敵讎。
盧曰:眾疑有讎怨,見不相往來也。
有自楚來者,問子列子曰:先生與南郭子奚敵?子列子曰:南郭子貌充心虛,耳無聞,目無見,口無言,心無知,形無惕。往將奚為?
充,猶全也。心虛則形全矣,故耳不惑聲,目不滯色,口不擇言,心不用知,內外冥一;則形無震動也。
盧曰:貌全而心至,終不耳目心口之為辯也,故心無所用,知形無所憂惕。
雖然,試與汝偕往。閱弟子四十人同行,
此行也,豈復簡優劣計長短,數有四十,故宜而記之也。
見南郭子,果若欺魄焉,而不可與接。
欺魄,士人也。一說云:欺頭。神凝形喪,外物不能得闚之矣。
顧視子列子,形神不相偶,而不可與群。
神役形者也。心無思慮,則貌無動用,故似不相攝御,豈物所得群也。
盧曰:閱簡弟子往見之,果若欺魄為像人,若令之欺頭者,形神不可與接也。
南郭子俄而指子列子之弟子末行與言,
偶在末行,非有貴賤之位。遇感而應,非有心於物也。
衎衎然若專直而在雄者。
夫理至者無言,及其有言,則彼我之辯生矣。聖人對接俯仰,自同於物,故觀其形者,似求是而尚勝也。
盧曰:末行者,情未忘於是非耳,衎衎衍然求勝之氣耳。
子列子之徒駭之。
見其尸居,則自同於土木,見其接物,則若有是非,所以驚。
反舍,咸有疑色。
盧曰:疑其未忘勝負之心。
范曰:南明也,居南郭則自幽而即明之意。從之處者,日數而不及,以言保汝之眾也。朝朝相辯,無不聞,以言肄業之勤也。而與南郭子連墻二十年,不相謁請,則又其道之兼忘而不相往來者,相遇於道,目若不相見,則又其道之默契而無所用見者。門之徒役遂以為有敵不疑,曾不知夫體道之人彼我混冥,未嘗立敵也。有自楚來而問者,子列子告之以南郭子其貌充矣,則全而不虧;其心虛矣,則刳而無物。耳之聞也,反聽而已;目之見也,內視而已。默而識之,以。則無言;覺而冥之,以知則無知。若然則踐形而上,又孰有惕然震悸者?彼且離人而常寂焉。往而為妄,行而偽,故曰:往將奚為。雖然,道無往而不存,亦無往而不可。閱弟子四十人同行者,言其與有足者偕至於丘也。見南郭子,果若欺魄焉,而不可與接,則熱然似非人矣。顧視子列子,形神不相偶,而不可與群,則答然似喪禍矣。南郭子俄而指子列子之弟子末行者與言,則又採而出,感而應,而不得已而有言焉。是其言也,猶時女也,曷嘗有心於為言哉?故自外觀矣,殆見其衎衎然以道自樂。其靜也專,其動也直,雖若有尚物求勝之心,而所謂不雄成者常自若也。彼偕來之眾方且疑,其以道與世亢,又烏能無驚乎哉?
子列子日:得無意者無言,進知者亦無言。
窮理體極,故言意兼忘。
用無言為言亦言,無知為知亦知。
方欲以無言廢言,無知遣知,希言傍宗之徒固未免於言知也。
無言與不言,無知與不知,亦言亦知。
比方亦復欲全自然,處無言無知之域,此即復是遣無所遣,知無所知。遣無所遣者,未能離遣;知無所知者,曷嘗忘知?固非自然而忘言,知也。
亦無所不言,亦無所不知;亦無所言,亦無所知。
夫無言者,有言之宗也;無知者,有知之主也。至人之心豁然洞虛,應物而言,而非我言即物而知,而非我知。故終日不言,而無玄默之稱,終日用知,而無役慮之名。故得無所不言,無所不知也。
如斯而已。汝奚妄駭哉。
不悟至妙之所會者更麤,至高之所適者反下,而便怪其應寂之異容,動止之殊貌,非妄驚如何?
盧曰:至知之與意,兩俱忘言也。若優劣不等,則須用言以導之。用無言之言,無知之知,亦何異乎?言之與知,雖然有道,自當辯之,則未嘗言,未嘗不言;未嘗知,未嘗不知。理正合如此而已,汝何妄怪哉?
政和:日數而不及者,言偕來者眾,而夫子之不可及也。列子亦微焉者,言列子之道亦不可得而見也。朝朝相與辯,而不聞者,道不可聞,聞而非也。不得已而有辯,則其所聞也亦淺矣。連墻二十年,不相請謁,則與老子所謂不相往來同意。相遇於道,目若不相見,則不必目擊而道固存矣。百骸九竅賅而存焉,所謂貌充也。窅然空然,視之不見,所謂心虛也。有人之形,故耳、目、口形貌無不充,無人之情,故無聞、無見、無言、無知、無惕其室虛矣。欺魄若存,形而非真,猶所謂象人也。形神不相偶,謂神不守形。衎衎然若專直而在雄者,謂不能知雄而守雌。以列子之道,南郭且視之如此,此其徒所以駭之而咸,有疑色也。言者,所以傳道也。言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故曰得意者無言。可以言論者,物之祖也,而不知內矣。故曰進知者亦無言。用無言為言亦言者,至言也。無知為知亦知者,至知也。以我之無言合道之不言,以我之無知,合道之不知,由得意與進知者觀之,亦所以為言,亦所以為知也。其道不外乎此,何妄駭之有?
范曰:意之所隨者,不可以言傳也,故得意者無言。知之所不能知者,辯不能舉也,故進知者亦無言。無言者,道也。用無言為言者,亦未能忘言,無知者,道也。用無知為知者,亦未能忘知。雖未嘗忘言,有所謂未之嘗言者,亦在可言之域;雖或未忘知,有所謂未之或知者,亦在可知之域。曰言曰知,本無所遣,亦無所累。應物而言,亦無所不言也,而實無所言;即物而知,亦無所不知也,而實無所知。嚮之所謂道者,如斯而已。汝將何驚耶?
子列子學也,上章云,列子學乘風之道。三年之後,心不敢念是非,口不敢言利害,始得老商一眄而已。五年之後,心更念是非,口更言利害,老商始一解顏而笑。七年之後,從心之所念,更無是非;從口之所言,更無利害。夫子始一引吾並席而坐,
眄笑並坐,似若有褒貶升降之情。夫聖人之心,應事而感,以外物少多為度,豈定於一方哉?
九年之後,橫心之所念,橫口之所言,亦不知我之是非利害歟,亦不知彼之是非利害歟,外內進矣。而後眼如耳,耳如鼻,鼻如口,口無不同。心凝形釋,骨肉都融;不覺形之所倚,足之所履,心之所念,言之所藏。如斯而已,則理無所隱矣。
《黃帝篇》已有此章,釋之詳矣。所以重出者,先明得性之極,則乘變化而無窮;後明順心之理,明無幽而不服。二章雙出,各有攸趣,可不察哉?
盧曰:老子曰:大智若愚,大辯若訥。人徒知言之為異,不知夫不言不知之為同,故《黃帝篇》中明用無言之言以濟人此篇復重論言,明用言之不殊於無矣。
政和:始得一眄,言道存於目擊之間;解顏而笑,言心得於形釋之外;引之並席而坐,則進而與之俱。內外進矣,則妙而不可測也。形充空虛,故心凝形釋,骨肉都融,造形上極,故理無所隱也。
范曰:御風而行,猶有所待。故上篇論乘風之道,此不復言,以明列子之學匪直止是而已。
初,子列子好游。壺丘子曰:禦寇好游,游何所好?列子曰:游之樂所玩無故。
言所適常新也。
人之游也,觀其所見;我之游也,觀其所變。
人謂凡人、小人也,惟睹榮悴殊觀以為休戚,未覺與化俱往,勢不暫停。
游乎游乎,未有能辯其游者。
人與列子游則同,所以游則異,故曰游乎游乎,明二觀之不同也。未有辯之者,言知之者鮮矣。
盧曰:翫物之變,遷謝無恒,人但樂其見,吾觀其化,此所以異於人。
壺丘子曰:禦寇之游固與人同歟,而曰固與人異歟?凡所見,亦恒見其變。
苟無暫停之處,則今之所見常非向之所見,則觀所以見,觀所以變,無以為異者也。
玩彼物之無故,不知我亦無故。
彼之與我,與化俱往。
務外游,不知務內觀。外游者,求備於物;內觀者,、取足於身。取足於身,游之至也;求備於物,游之不至也。
人雖七尺之形,而天地之理備矣。故首圓足方,取象於二儀,鼻隆口窊,比象山谷,肌肉連於土壤,血脉屬於川瀆,溫蒸同乎炎火,氣息不異風雲。內觀諸色,靡有一物不備。
豈須仰觀俯察,履涉朝野,然後備所見?
曰日:汝自以異於人。人之所視,未嘗異汝也,何者?汝知物,知物之變遷,不知汝之無。故但外游而不內觀,雖感物而亡身,斯為至矣,亦何必求備於外游乎?
於是列子終身不出,自以為不知游。
既聞至言,則廢其游觀。不出者,非自匿於門庭者也。
政和:所玩無故,則常新也。人之游也,觀其所見於貌像聲色而已。我之游也,觀其所變則在消息盈虛。未有能辯其游者,言兩者之異,未之或知也。然以性見者、於其所見,亦常見其變也。故曰:凡所見?亦常見其變。以我徇彼,則徒見彼之無故。反外照內,則在我者未嘗不常新也。故曰:玩彼物之無故,不知我亦無故。務外游者與物俱祖,見物不見性;內觀者反身而誠,見性不見物。窮響以聲,此求備於物之類也。處陰休影,此取足於身之類也。故游之至與不至,唯內外之為辯。列子終身不出,則反求諸己之謂也。
壺丘子曰:游其至乎。
向者難列子之言游也,未論游之以至,故重叙也。
至游者,不知所適;至觀者,不知所眂。
內足於己,故不知所適,反觀於身,故不知所眂。
物物皆游矣,物物皆觀矣,
忘游故能遇物而游,忘觀故能遇物而觀。
是我之所謂游,是我之所謂觀也。
我之所是,蓋是無所是耳。所適常通而無所凝滯,則我之所謂游觀。
故曰:游其至矣乎。游其所矣乎。
盧曰:夫形無所適,目無注視,則物無不視而物無不游矣。若此游觀者,真至游矣乎。
政和:至游者,因性而動者也。至觀者,即性而見者也。有所適則有盡,性豈有盡者哉?故至游者不知所適。有所眂則有硋,性豈有硋者哉?故至觀者不知所眂。無所不游而實無所游,無所不觀而實無所觀,上與造物者游,如斯而已。故曰:游其至矣乎。
范曰:物化無窮,在彼為故,在此為新。有陰有陽,而新故相除者,天也。有處有辮,而新故相除者,人也。游之樂,所玩无故,則所適常新矣。然人之游也,觀其所見,則以物之榮觀為可樂而已;我之游也,觀其所變,則又與造物者游,而觀復於芸芸之間也。游乎游乎,孰知其所然哉?子列子之好游,蓋明夫此。雖然,物我異觀。猶非其至,故以人之游為觀其所見,不知亦怛見其變也。以游之樂為所玩無故,不知我亦無故也。是直務外游而不務內觀者耳,又烏能逍遙無為而游於物之所不得逐而皆存者耶?
《莊子》曰:人有能游,且得不游乎?人而不能游,且得游乎?唯體道者乃能游於世而不僻。故務內觀者,則由勝之內,行乎無名者也;務外游者,求備於物,則由勝之外,志乎期費者也。取足於身,所觀在道,游之至也;求備於物,所游在物,游之不至也。游之為樂,若是其異。故封子自以為不知游,而壺丘子復告之以游觀之說焉。夫鞅掌以觀無妄者,是謂至游不知所適則自適而已。大觀而物無不可者,是謂至觀。不知所既,財內砥而已。夫若然者,道不違物,物無非道,則物物皆游,物物皆觀,是我之所謂游,是我之所謂觀也。萬物皆備於我,反身而誠,樂莫大焉,又何必以外游為務哉?道其至此則至矣,盡矣,不可以有加矣。古之人人知之亦當囂,人不知亦囂囂者,庶幾乎此也。
龍叔謂文摯曰:子之術微矣。吾有疾,子能已乎?文摯曰:唯命所聽。然先言子所病之證。
盧曰:文摯所醫,止於藏府骨肉之疾耳。龍叔所說,忘形出俗之心耳。不與俗類,自以為疾焉。
龍叔曰:吾鄉譽不以為榮,國毀不以為辱;得而不喜,失而弗憂;視生如死,視富如貧,視人如豕,
無往不齊,則視萬物皆無好惡貴賤。
視吾如人;忘彼我也。處吾之家,如逆旅之會;不有其家。觀吾之鄉,如戎蠻之國。天下為一。凡此眾疾,爵賞不能勸,刑罰不能威,盛衰、利害不能易,哀樂不能移。固不可事國君,交親友,御妻子,制僕隸。
夫人所以受制於物者,以心有美惡,體有利害。苟能以萬殊為一貫,其視萬物,豈覺有無之異?故天子所不能得臣,諸侯所不能得友,妻子所不能得親,僕隸所不能得狎也。
此奚疾哉?奚方能已之乎?
盧曰:《莊子》曰:譽之不加勸,毀之不加沮,定乎內外之分,辯乎榮辱之境也。夫契其神而志其形者,則貧富、死生、人畜、彼此皆過客耳,夫何異哉?今用心之若此也,則君臣朋友之道廢,愛憎喜怒之心絕矣。何方能愈之耶?
文摯乃命龍叔背明而立。文摯自後向明而望之。既而曰:嘻,吾見子之心矣。方寸之地虛矣。幾聖人也。子心六孔流通,一孔不達。
舊說聖人心有七孔也。
今以聖智為疾者,或由此乎?非吾淺術所能已也。
盧曰:背明而立者,反歸於凡俗之慮也。向明而望者,仰側至道之心也。方寸虛者,緣執書也。一孔不達者,未盡善也。夫七竅俱通者,寧復以聖智之道為病耶?此病非文摯所能止。
政和:子之術微矣,言其微妙之謂也心龍叔所告以為疾,文摯所命謂之病,則欲知其受疾之始而已。毀譽不能榮辱,得失不能憂喜,死生不能變其心,貧富不能累其形。視人如豕,則忘人之貴於物;視我如人,則忘我之異於人。處吾之家如逆旅之合,則無留居也;觀吾之鄉如戎蠻之國,則不擇地也。凡此眾疾,爵賞不能勸,刑罰不能威,則既不受制於人。盛衰利害不能易,哀樂不能移,則又不見役於物。仰固不可以事國君,交親友,俯固不可以御妻子,制僕隸也,昔之以天下辭者,皆曰適有幽憂之病,則命龍叔背明而立,向明而望之,疑其有幽憂之疾故也。聖人之道,莫貴乎虛。今日吾見子之心,方寸之地虛矣,則幾聖人者也。耳、目、鼻、口皆關於心,六孔流通,則眼如耳,耳如鼻,鼻如口之謂也。一孔不達,則心凝矣。視彼外物,何足以為之累?然且謂之疾者,豈病亡心之類、歟?
范曰:古之體道者,萬物一視而無彼此之擇,眾態一齊而無親疏之間。雖以天下譽之,得其所謂謦然不顧;雖以天下非之,失其所謂儻然不受。得自是也,吾無所喜;失自是也,吾無所憂。不以生為可樂,死為可哀,自生自死而已。不以富為可欲,貧為可惡,自貧自富而"已。視人如豕,忘貴賤也;視吾如人,忘彼我也。處吾之家如逆旅之舍,則以家觀家而無不同矣;觀吾之鄉如戎蠻之國,則以鄉觀鄉而無不同矣。夫若然者,雖有軒冕之賞弗能勸,雖有斧鐵之威弗能禁,盛衰利害不能易也,哀樂之變不能移也。天子所不得臣,諸侯不得友,近而妻子不得而親,賤而僕隸不得而狎,其道之大同若此。彼且以之為疾而冀其發藥焉,殊不知此非藥石之所攻也。文摯乃命龍叔背明而立,則以體道為心者,欲其趨至幽之域故爾;文摯自後向明而望之,則以治人為事者,欲其離至幽之方故爾。既而曰:嘻,吾見子之心矣。方寸之地虛矣,則圓明之府瑩無纖埃,而造乎刳心之妙矣。聖人之道,其殆庶幾乎,故曰:子心六孔流通,一孔不達。蓋所謂未達一間者,夫如是,又豈淺術所能已也?
無所由而常生者,道也;
忘懷任遇,通亦通,窮亦通,其无死地,此聖人之道者也。
盧曰:至道常存,不由外物。
由生而生,故雖終而不亡,常也;
《老子》曰:死而不亡者壽。通攝生之理,不失元吉之會,雖至於死,所以為生之道常存。此賢人之分,非能忘懷闇得自然而全者也。
盧曰:真常順理,隨形死生而自不亡者,道之常也。
由生而亡,不幸也。
役智求全,貴身賤物,違害就利,務內役外,雖之於死,蓋由於不幸也。
盧曰:貪有生而亡道者,不幸也。
有所由而常死者,亦道也;
行必死之理,而之必死之地,此事實相應,亦自然之道也。
盧曰:俗聞禮教之道,必分而至死者。
由死而死,故雖未終而自亡者,亦常;
常之於死,雖未至於終,而生理亦盡,亦是理之常也。
盧曰:愛生死之身,行生死之教,而不存道俗以為常。
由死而生,幸也。
犯理違順,應死而未及於死,此誤生者也。
盧曰居遷謝之業而節於嗜慾者亦為知生之幸也。
故無用而生謂之道,用道得終謂之常;
用聖人之道,存亡而得理也。
有所用而死者亦謂之道,用道而得死者亦謂之常。
乘凶危之理,以害其身,亦道之常也。
盧曰:不役智以全者,道也。用此道而終者,常也。俗士役其智以至死,以為濟物之道也。用此道而至死,亦謂之常。眾所樂者,眾為道。眾所安者,眾為常。然則出離之道與世間之道名同而實異也。
政和:所貴乎道者,謂其可以死生也。道獨存而常今,亦無往而不存。獨存而常今,故曰:無所由而常生。無往而不存,故曰:有所由而常死。由其道而生,則雖死而不亡,是理之常也。故曰:由生而生,故雖終而不亡,常也。乃若由生而亡,非正命也,故曰:不幸也。由其道而死,則未終而亡,不以為變,故曰:雖未終而自亡者,亦常。乃若由死而生,則罔之生也,幸而免爾,故曰:由死而生,幸也。造化之所始,陰陽之所變,既化而生,又化而化,由於道,聽於命,方生方死,乃常然耳。
范曰:道二死與生而已。生者造化之所始,死者陰陽之所變。體道之人通乎物之所造,故死生亦大矣,不得與之變也。一將入於晝夜之道,墮乎出入之機,則出生入死,莫覺莫悟,或悅生而累形,或忘生而徇利,烏知其所以然哉?故列子於此推而明之。無所由而常生者,可以生而生也,可以生而生,而雖考終厥命而有不亡之理,此其所以為常也。若夫由生而亡,是直不幸而已,顏子之夭是也。有所由而常死者,可以死而死也,可以死而死,則雖未終其天年而有自亡之道,此其所以為常也。若夫由死而生,是直幸而免而已,盜跖之壽是也。夫無所用而生者,任自然之道,乃能用道而得終。有所用而死者,行必死之道,乃能用道而、得死。皆謂之常,可也。若幸不幸,則言其變而已。
季梁之死,楊朱望其門而歌;
盡生順之道,以至於亡,故無所哀也。
隨梧之死,楊朱撫其尸而哭。
生不幸而死,故可哀也。
隸人之生,隸人之死,眾人且歌,眾人且哭。
隸者,猶群輩也。亦不知所以生,亦不知所以死,故哀樂失其中,或歌或哭也。
盧曰:得全生之理而歸盡者,聖賢所以不哀也。失真以喪理與至於死者,賢智所以傷也。凡眾人之生死歌哭,皆物之常,何知其所至哉?
政和:死而不亡,則其死可樂,所以望其門而歌;不幸而死,則其死可哀,所以撫其尸而哭。乃若隸人之生死,則或相和而歌,或相環而哭,又烏知死生之所在?
范曰:傳曰:子於是日哭,則不歌。夫歌哭異道,禮之吉凶,所以不相干也。唯體道之人則不然,故季梁以道為任,其死也,楊朱望其門而歌,豈非以順受其正則於死為不足哀故歟?古之人有臨尸而歌者,如此而已。隨梧不能忘我,其死也,揚朱撫其尸而哭,豈非以不幸而死則於其死為不敢樂故歟?古之人有人哭亦哭者,如此而已。雖然,悲樂者,德之耶?至人豈有心於為是哉?雖望門而歌,曾不知今之歌者其誰乎?雖撫尸而哭,殆非噭噭然隨而哭之也。與夫隸人之生死,而眾人且歌,眾人且哭者異矣。
目將眇者,先睹秋豪,
盧曰:老人之視也,遠則見,近則昏,是失明之漸也。
耳將聾者,先聞蚋飛;
盧曰:秦呼蚊為蚋。患耳者,聞耳中蟲飛之聲,是失聰之漸也。
口將爽者,先辯淄澠;
爽者,差也。淄澠水異味,既合則難辯別也。盧曰;余陵反。二水名,在齊地。
鼻將窒者,先覺焦朽;
焦朽者有節之氣,亦微而難別也。
體將僵者,先亟犇佚;
僵者,仆也。如顏淵知東野之御馬將奔也,與人之理亦然。
心將迷者,先識是非。
目耳口鼻身心,此六者常得中和之道,則不可渝變。居亢極之勢,莫不頓盡,故物之弊必先始於盈滿,然後之於虧損矣。窮上反下,極盛必衰,自然之數。是以聖人居中履和,視目之所見,聽耳之所聞,任體之所能,順心之所識,故智周萬物,終身全具者也。
盧曰:口失正味,則別有所辯;鼻失所聞,則別有所覺;體將僵仆,必先奔馳。心迷至道,在於是非。是非所以彰,道之所以亡。
故物不至者則不反。
要造極而後還,故聰明強識,皆為闇昧衰迷之所資。
盧曰:反其常執,則階於至道矣。故曰:視秋豪之末者,不見太山;聽蚊蚋之音者,不聞雷霆。故《莊子》曰:膠離朱之目,故天下皆明矣;戾工輸之指,故天下皆巧矣。合儒墨之學,矜是非之名以為富,記糟粕之跡以為能,欲反於真,何方可致也?故《易》曰:無思也,無為也,寂然不動,感而遂通。此聖人所以殷勤於至道也。
政和:物極心反,是事之變。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盡,故未免乎累。聖人不位乎其形,冥冥之中,獨見曉焉;無聲之中,獨聞和焉。豈以形累神哉?
范曰:睹秋豪者將以為明,曾不知五色令人目盲也;聞蚋飛者將以為聰,曾不知五音令人耳聾;口之於味,固有能辯淄澠者矣,而五味濁口,或至於使口厲爽;鼻之於臭,固有能覺焦朽者矣,而五臭薰鼻,或至於困惾中顙。體將僵者,先亟奔佚,此東野之馬所以至於必敗也;心將迷者,先識是非,此是非之彰,道之所以虧也。物極則反,自然之理,聖人覺此而冥焉。消息盈虛,與時俱行。進退存亡,不失其正。耳目之視聽,一無所役;鼻口之納嘗,一未嘗縱。體合於心,心合於氣,死生亦大矣,而無變于己,況得喪禍福之所介乎?
沖虛至德真經四解卷之十竟
沖虛至德真經四解卷之十一
仲尼
鄭之圃澤多賢,
有道德而隱默者也。
東里多才。
有治能而參國政者。
盧曰:脩崇道德者賢,習文審刑者才。
圃澤之役有伯豐子者,役猶弟子行過東里,遇鄧析。
鄧析,鄭國辯智之士,執兩可之說,而時無抗者。作竹書,子產用之也。
鄧析顧其徒而笑曰:為若舞,彼來者奚若?
世或謂相嘲調為舞弄也。
其徒曰:所願知也。知猶聞也。
盧曰:鄧析自矜於其同侶,為而欲欺弄於伯豐,析之門人咸願如此也。鄧析謂伯豐子曰:汝知養養上去聲下上聲之義乎?
盧曰:張湛云:上音颺字,下音癢字。
愛人養而不能自養者,犬豕之類也;養物而物為我用者,人之力也。使汝之徒食而飽,衣而息,執政之功也。
喻彼為犬豕,自以為執政者也。
長幼群聚而為牢藉庖厨之物,奚異犬豕之類乎?伯豐子不應。
非不能應,譏而不應。
盧曰:嫌其不知本,不足與言也。
伯豐子之從者越次而進曰:大夫不聞齊、魯之多機乎?
機者,巧也。多巧能之人。
有善治土木者,有善治金革者,有善治聲樂者,有善治書數者,有善治軍旅者,有善治宗廟者,群才備也。而無相位者,無能相使者。
事立則有所不周,藝成則有所不兼。巧偏而智敵者,則不能相君御者也。
而位之者無知,使之者無能,而知之與能為之使焉。
不能知眾人之所知,不能為眾人之所能,群才並為之用者,不居知能之地,而無惡無好,無彼無此,則以無為心者也。故明者為視,聽者為聰,智者為謀,勇者為戰,而我無事焉。苟柴謂傅根夏侯玄曰:子等在世,榮問功名勝我,識减我耳。嘏玄曰:夫能成功名者識也,天下孰有本不足而有餘於末者耶?答曰:成功名者志也,局之所弊也。然則志局自一物也,固非識之獨濟。我以能使子等為貴,而未必能濟子之所為也。
執政者迺吾之所使,子奚矜焉?鄧析無以應,目其徒而退。
盧曰:夫任群才以為理,因眾物以為用,使雞犬牛馬咸得其宜,士農工商各安其位者,唯有道者能之耳,豈汝曹自致耶?汝徒見其末而不識其本,欲以螳娘之臂而拒車轍者,是不知量也。鄧析理析而恥見其徒,故目之而去也。
政和:百家眾技不能相通,譬如耳目鼻口也,各有所長,時有所用,然有真君存焉。其使形者也,治土木金革以為器,治聲樂書數以為用,治軍旅以禦外,治宗廟以善內,群才可謂備矣。然皆有之以為利者,必無之以為用,迺能總而一之。蓋有為則有所不能為,無為則無所不為,故曰:位之者無知,使之者無能,而知之與能為之使焉。鄧析不通乎此,以執政自矜,宜其見笑於大方每家。伯豐子不應,則不言之辯也。
范曰:賢以德言,才以能言,伯豐子即上篇所謂弟子伯豐是也。鄧析操兩可之說,設無窮之辭,蓋辯者之囿,故以養養之義難伯豐子也。傳曰:巧者勞而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遨遊。夫體道之人,去其智巧而復於無能,則食而飽,衣而息,固未嘗有為也。彼且以是為犬豕之類,宜乎伯豐子之能以不應歟。若夫齊魯之多機,有土木金革之工,有聲樂書數之藝,有治軍旅以即戎者,有治宗廟以奉祀者,群才必備,莫能相兼,故無相位,無相使者,殆亦巧者勞而智者憂之類歟。然則天下之治能者多矣。百家眾技皆有所長,時有所用,譬如耳目鼻口不能相通。見天地之純全,明古人之大體者,唯聖人而已。故不務知眾人之所知,而有知者為之用;不強能眾人之所能,而有能者為之役。又孰弊弊然以胥易技係勞形休心為事耶?老氏所謂用人之力者,如此而已。
公儀伯以力聞諸候,堂谿公言之於周宣王,王備禮以聘之。公儀伯至。觀形,懦夫也。
懦者,弱也。
宣王心惑而疑曰:女之力何如?公儀伯曰:臣之力能折春螽之股,堪秋蟬之翼。堪,猶勝也。王作色曰:吾之力能裂犀兕之革,曳九牛之尾,猶憾其弱。憾,恨。女折春螽之股,堪秋蟬之翼,而力聞天下,何也?公儀伯長息退席,曰:善哉王之問也。臣敢以實對。臣之師有商丘子者,力無敵於天下,而六親不知,以未嘗用其力故也。
以至柔之道御物,物無與對,故其功不顯。
臣以死事之。乃告臣曰:人欲見其所不見,視人所不窺;欲得其所不得,修人所不為,
人每攻其所難,我獨為其所易。
盧曰:眾人之所為,眾人之所視者,皆利名之道、動用之跡耳。眾人所窺不為者,斯乃有道者之所遊。故能無敵天下者,力無對也。
故學昧者先見輿薪,學聽者先聞撞鐘。夫有易於內者無難於外。
古人有言曰:善力舉秋毫,善聽聞雷霆。亦此之謂也。
於外無難,故名不出其一道。
道至功玄,故其名不彰也。
盧曰:輿薪,近物也。撞鐘,巨聲也。夫易聞易見,自近而及遠也,夫善為生者先養其神,神全則無為之功著,則外物無不通。故曰:有易於內者無難於外也。是以得之於一心,成之於一家,故外人不知也。
今臣之名聞於諸侯,是臣違師之教,顯臣之能者也。
未能令名迹不顯者也。
然則臣之名不以負其力者也,
愈免於矜,故能致此也。
以能用其力者也,
善用其力者,不用其力也。
不猶愈於負其力者乎?矜能顯用。
盧曰:我雖不及師之隱晦其迹也,豈不猶負其能而自顯乎?夫合大道而化萬物者為有力也,故莊子曰:藏山於澤,藏舟於壑。有力者夜半負之而趨,昧者猶不知也,而宣王誤為筋力耳。
政和:積眾小不勝為大勝者,唯聖人能之,豈尚力之謂哉?此不用力所以為真有力者歟,學者學其所不能學也。故曰:人欲見其所不見,視人所不窺,欲得其所不得,修人所不為,自有所見,棄而忘之,以至於無見,則視乎冥冥,無以異於見奧薪也。自有所聞,棄而忘之,以至於無聞,則聽乎無聲,無以異於聞撞鐘也。德之不形,名安所出哉?然則顯其名者,是違其教矣。唯猶愈於尚力以求名,此所以見取於時也。
范曰:折春螽之股,堪秋蟬之翼,可謂弱矣,而弱者道之用也。裂犀兕之革,曳九牛之尾,可謂剛矣,而剛者死之徒也。故天下有常勝之道曰柔,常不勝之道曰剛。公儀伯之師,力無敵於天下,而六親不知者,殆亦操常勝之道而未嘗用其力者歟。夫天下之理,能視人所不窺者,乃能見人之所不見,能修人所不為者,乃能得人之所不得。見輿薪者不為明目,而學眎者必先見輿薪;聞撞鐘者不為聰耳,學聽者必先聞撞鐘何?則先行其易者,後其難者,則終無難矣。唯其無難,故名無得而稱之也。公儀伯之以力聞諸侯,疑若違師之教而顯臣之能者,然以能用其力,此於力無所以負也。若夫以力較力者,合眾力而攻之,彼有時而屈,又烏能馳騁天之下至堅哉?《莊子》曰:用之者假不用者也,以長得其用,而況乎無不用者乎?此公儀伯之能用其力所以不若商丘子之未嘗聞也。
中山公子牟者,魏國之賢公子也。
公子牟者,文侯之子,作書四篇,號曰道家。魏伐得中山,以邑子牟,因曰中山公子牟也。
盧曰:公子牟,文侯之子也,封於中山,故曰中山公子。
好與賢人游,不恤國事,而悅趙人公孫龍。
公子牟、公孫龍似在列子後,而今稱之,恐後人所增益以廣書義。苟於統例無所乖錯,而足有所明,亦奚傷乎?諸如此,皆存而不除。
樂正子輿之徒笑之。公子牟曰:子何笑牟之悅公孫龍也?子輿曰:公孫龍之為人也,行無師,學無友,
不祖宗聖賢也。
佞給而不中,
雖才辯而不合理也。
漫衍而無家,
儒墨刑名亂行而无一定之家。
好怪而妄言。
愛奇異而虛誕其辭。
欲惑人之心,屈人之口,與韓檀等肄之。
韓檀,人姓名,共習其業。《莊子》云:桓國公孫龍能勝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辯者之固。
盧曰:行不因師,獨學無友,辯而不中於理,漫衍而無所宗,其道能屈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也。韓檀,《莊子》云:桓團,俱為人名,聲相近者也。
公子牟變容曰:何子狀公孫龍之過歟?請聞其實。
不平其言,故形於色。罪狀龍太過,故責其實驗也。
子輿曰:吾笑龍之詒孔穿,
孔穿,孔子之孫也。《世記》云:為龍弟子。詒,欺也。
言善射者能令後鏃中前括,發發相及,矢矢相屬,前矢造準而無絕落,後矢之括猶銜弦,視之若一焉。
箭相連屬,無絕落處,前箭著堋,後箭復中前箭,而後所凑者猶銜弦,視之如一物之相連也。
孔穿駭之。龍曰:此未其妙者。逢蒙之弟子曰鴻超,怒其妻而怖之。引烏號之弓,綦衛之箭,
烏號者,黃帝弓也。綦者,地名也,出美箭。衛者,羽也。
射其目。矢來注眸子而眶不睫,矢墜地而塵不揚。
箭行勢極,雖著而不覺,所謂強弩之末不能穿魯縞也。
是豈智者之言歟?公子牟曰:智者之言固非愚者之所曉。以此言戲子輿後鏃中前括,鈞後於前。
同後發於前發,則無不中也。近世有人擲五木,百擲百盧者,人以為有道,以告王夷甫。夷甫曰:此無奇,直後擲如前擲耳。庚子嵩聞之曰:王公之言闇得理。皆此類也。
矢注眸子而眶不睫,盡矢之勢也。
夫能量弓矢之勢,遠近之分,則入物之與不入,在心手之所詮,不患者蹉跌。今設令至拙者闇射箭之所至,要當其極。當其極也,則豪分不復進。闇其極,則隨遠近而制其深淺矣。劉道真語張叔奇云:嘗與樂彥輔論此,云不必是中賢之所能,孔、顏射者,則必知此。湛以為形用之事,理之麤者,偏得其道,則能盡之。若庖丁之投刃,匠石之運斤,是偏達於一事,不待聖賢而後能為之者也。
子何疑焉?
盧曰:均後於前者,百發如一焉,故視之若一耳。眶不睫者,矢勢至睫而盡矣,故塵不揚於地,非是中睫而落也。子輿之聞,視之若一也,則謂自弦及堋,箭相連接,不絕如一焉。聞注眸而墜,則謂射目不入,是解之不了於至理,非公孫龍之詭妄焉。
樂正子輿曰:子,龍之徒,焉得不飾其闕?吾又言其尤者。尤甚。龍誑魏王曰:有意不心。
夫心寂然無想者也,若橫生意慮,則失心之本矣。
盧曰:心之動者為意,世人皆識其意而不識其心。
有指不至。
夫以指求至者,則叉因我以正物。因我以正物,則未造其極。唯忘其所因,則彼此互得矣。惠子曰:指不至也。
盧曰:凡有所指,皆未至也。至則無指矣。
有物不盡。
在於麤有之域,則常有有,在於物盡之際,則其一常在。其一常在而不可分,雖欲損之,理不可盡。唯因而不損,即而不違,則泰山之崇崛,元氣之浩茫,泯然為一矣,惠子曰:一尺之捶,日取其半,萬世不竭也。
盧曰:若盡,則非有也。一尺之棰,日取其半,萬世不竭者,折之雖多,但微細而理不應盡也。
有影不移。
夫影因光而生,光苟不移,則影更生也。夫萬物濳變,莫不如此。而惑者未悟,故借喻於影。惠子曰:飛鳥之影,未嘗動也。
盧曰:移則影變矣。新新相及,故不見其移焉。
髮引千鈞。
夫物之所以斷絕者,必有不均之處。處處皆均,則不可斷。故髮雖細,而得秤重物者,勢至均故也。
盧曰:細而眾鈞,可以舉重,亦猶毛之折軸,積而不輕也。
白馬非馬。
此論見存,多有辯之者。辯之者皆不弘通,故闕而不論也。
盧曰:白以命色,馬以命形,白馬非馬,辯形色也。
孤犢未嘗有母。不訐此義。
盧曰:謂之孤犢,安得有母也?
其負類反倫,不可勝言也。
負者,猶背也。類者,同也。言如此之比,皆不可傋載也。
公子牟曰:子不諭至言而以為尤也,尤其在子矣。尤失反在子輿。夫無意則心同,同於無也。無指則皆至。志指,故無所不至也。盡物者常有。
常有盡物之心,物既不盡,而心更帶有也。
影不移者,說在改也。
影改而更生,非向之影。《墨子》曰:影不移,說在改為也。
髮引千鈞,勢至等也。
以其至等之故,故不絕。絕則由於不等。故墨子亦有此說也。
白馬非馬,形名離也。
離者,猶分也。《白馬論》曰:馬者,所以命形也。白者,所以命色也。命色者非命形也。尋此等語,如何可解,而猶不歷然。
孤犢未嘗有母,非孤犢也。
此語近於鄙,不可解也。
樂正子輿曰:子以公孫龍於鳴皆條也。
謂龍之言,無異於馬也。而皆謂有條貫也。
設令發於餘竅,子亦將承之。
既疾龍之辯,又忿牟之辭,故遂吐鄙之慢言也。
公子牟默然良久,告退,曰:請待餘日,更謁子論。
既忿氣方盛,而不可理諭,故遜辭告退也。
盧曰:失理而忿者,不可與言,故告退也。
政和:行毀乎隨,故欲其有師;學陋於獨,故欲其有友。多言數窮,不如守中,故佞給者為不中。百家眾技,時有所用,故漫衍者為無家。有射之射,有不射之射,後鏃中前括,不過鈞後於前。矢注眸子而目不睫,故不過盡矢之勢而已。是射之射,又何疑焉?意生於心,有意而心異矣。故有意不心,而無意則心同。指以指物,所不指則不至,故莫若無指則皆至,物不可窮也。必有其物而欲盡,則常滯於有,故有物不盡,而盡物者常有。影不移者,謂或枉或直,其影則一,故其說在改也。髮引千鈞,謂積小不勝為大勝,故曰勢至等也。雖然公孫龍能勝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辯者之囿也。《列子》載此,蓋所以扶邪說之蔽。
范曰:傳稱桓團、公孫龍辯者之徒,飾人之心,易人之慮,能勝人之口,不服人之心。而龍之自稱,亦以合同異,離堅白、然不然,可不可困百家之知,窮眾口之辯為至達,則詭辭數萬固無足法者。中山公子牟,莊子以為有意於道而未至,故以公孫龍為至言而悅之,苟卿並與十二子而非之者,蓋以此也。夫龍之為人,行無師,學無友,佞給而不中,漫衍而無家,好怪而妄言,徒欲惑人之心、屈人之口而已。玆樂正子輿所以非之歟。觀其詒孔穿,有曰:善射者能令後鏃中前括,斯謂之鈞後於前可矣。鴻超之射其妻,矢注眸子而眶不睫,斯謂之盡矢之勢可矣。若夫有意不心,有指不至,有物不盡,有影不移,髮引千鈞,白馬非馬,孤犢未嘗有母,是又負類反倫,有不可勝言者。樂正子輿曰:子以公孫龍鳴皆條也。豈非其言之無謂,猶風之鳴眾察故歟?雖然,公子牟常悅龍之為人矣。而莊子復有公孫龍問魏牟之說,卒況之以坎井之蛙者,蓋始悅而終非之故也。
堯治天下
天下欲治,故堯治之。
五十年,不知天下治歟,不治歟?不知億兆之願戴己歟?不願戴己歟□
夫道治於物者,則治名滅矣。治名既滅,則堯不覺在物上,物不覺在堯下。
顧問左右,左右不知;問外朝,外朝不知;問在野,在野不知。
若有知者,則治道未至也。
堯乃微服游於康衢,聞兒童謠曰:立我蒸民,莫匪爾極。不識不知,順帝之則。
蒸者,眾也。夫能使萬物咸得其極者,不犯其自然之性也。若以識知制物之性,豈順天之道哉?
堯喜問曰:誰教爾為此言?童兒曰:我聞之大夫。大夫曰:古詩也。
當今而言古詩者,則今同於古也。
堯還宮,召舜,因禪以天下。功成身退舜不辭而受之會至而應。
盧曰:夫貴其身以居眾人之上也,則常懼不尊於人;愛其身以居眾人之上也,則常恐不益於物。若兼亡於天下者,則順之而不宰,理之於未萌,取之不以為尊,去之不以為失。如天之運,四時成焉,如地之載,萬物生焉。功成事遂而身退者也,故無私焉。夫能無私也,禪大位而不恡,受大位而不辭也。
政和:堯非有人,非見有於人。非有人,故天下治與不治,所不知也。非見有於人,故億兆之願戴己與不戴已,所不知也。問之左右,問之在朝,問之在野,皆所不知,則蕩蕩乎民無能名焉,故也。立我蒸民,莫匪爾極。則衣食足而咸受命之中。不識不知,則衣食足而循天之理。百姓謂我自然,此之謂太上之治。
范曰:有心於為治者,天下未必治;惟無以天下為者,乃能治之。不能為異者,人未必戴;必有異焉,人乃戴之。然聞在宥天下,不聞治天下,則治與不治,吾無容心也。君子不得已而臨莅,則治之者必本於無為。神人惡眾至,眾至則不比,則戴與不戴,吾無容心也。天下樂推而不厭,則戴之者有所不能釋。故堯在位五十年,而天下之治與不治,億兆之願戴己與不願戴已,皆所不知也。百姓謂我自然,帝力於我何有?問之左右,問之外朝,問之在野,殆有不知其所以然而然者。若夫游於康衢,聞兒童之謠,然後知其立我蒸民者,莫匪爾極;順帝則者,不識不知。豈非治極於無象而然耶?夫立我蒸民,莫匪爾極,《思文》嘗以是而稱后稷矣。不識不知,順帝之則,《皇矣》嘗以是而稱文王矣。故《列子》舉此以譽堯,直曰古詩而已。堯還宮召舜,因禪以天下者,功成而不居故也。舜不辭而受之者,會至而能應故也。且以堯之為帝也,以黃屋為非心;舜之為帝也,有天下而不與。則其相授受固自有道矣。而史之所記,謂堯之受舜,則有歷試之事;謂舜之受堯,則有升聞之德。嗚呼,豈其所以為堯舜哉?
關尹喜日:在己無居,
況然無係,豈有執守之所?
形物其著。
形物者,猶事理也。事理自明,非我之功也。
其動若水,
順物而動者,故若水也。
其靜若鏡,
應而不藏者,故若鏡也。
其應若響,
應而不唱者,故若響也。
盧曰:天至極者,神也,微妙玄通,深不可極。視之不見,聽之不聞;常在於己而莫知其居,形萬物而不可著見。其動若水潤下而濟上,其靜若鏡照用而不疲,其應若響不遺於物,此養神之至理也。
故其道若物者也。物自違道,道不違物。
同於道者,道亦得之。
盧曰:此至道者,非有形之物,而善應而不遺,故物自違,道不違於物也。
善若道者,亦不用耳,亦不用目,亦不用力,亦不用心。
唯忘所用,乃合道耳。
欲若道而用視聽形智以求之,弗當矣。
盧曰:欲得善為此道者,隳支體,黜聰明,虛其心而養其神,則自然而向證也。
瞻之在前,忽然在後;用之彌滿六虛,廢之莫知其所。
道豈有前後多少哉?隨所求而應之。
盧曰:唯此養神之道難知難見,非有非無。瞻之者居萬物之先,輕忽之者不與物競。用之則六虛皆備,廢之則莫知所存。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其至矣哉。
亦非有心者所能得遠,亦非無心者所能得近。
以有心無心而求道,則遠近其於非當,若兩忘有無先後,其於天二心矣。
盧曰:有心而求之者,自遠於道,非道遠之也;無心而合道,自近之於道,其道近之也。有心無心,人自異耳,道無遠也。
唯默而得之而性成之者得之,
自然無假者,則無所失矣。
知而亡情,能而不為,真知真能也。
知極則同於無情,能盡則歸於不為。
盧曰:唯默然而內昭,因性而成者,乃得之矣。知因性者必亡其情,能亡其情而無為者,此乃真知真能也。
發無知,何能情?發不能,何能為?
盧曰:夫發者,起人所不能知,更何能為情哉?發起人所不能為,復何能自為情哉?惑者變性以為情,智者變情以為性。故《易》曰:不性其情,何能久行其正也?
聚塊也,積塵也,此則府宅。雖無為而非理也。
盧曰:夫無為者而無不為也。若兀然如聚塊積塵者,雖則去情無為,非至理者也。
政和:道行於萬物之上,聖人體道,運而無積,而物不能離焉,故曰在己無居,形物其著。所謂其動若水者,言與物委蛇而同其波,順理而動也。其靜若鏡者,不將不迎,應而不藏,靜而不變也。其應若響者,未嘗唱也,常和人而已,道也者,應物而不造故也。道若物也,物玆遠於道,所謂物自違道。道大同於物,所謂道不違。物無始曰道不可聞,聞而非也;道不可見,見而非也。所以善若道者,亦不用耳,亦不用目。黃帝曰:無處無服始安道,無思無慮始知道。所以善若道者,亦不用力,亦不用心。形色名聲果不足以得彼之情,故曰:欲若道而用視聽形智以求之,弗當矣。瞻之在前,忽焉在後者,言不可度也。用之彌滿六虛,廢之莫知其所者,言不可執也。政道者忘心,心無所知是謂得之。有心者,無心者皆未能忘心也,故不足以有得。默而得之,性而成之,無所用其心者也,故有以得之。知而忘情,則無知之累,是謂真知。能而不為,則無能之巧,是謂真能。若發乎無知,又何以能情?若發乎不能,又何能為也?道常無為而不無為。聚塊也,積塵也,雖曰無為,豈道也哉?故曰:雖無為而非理也。
范曰:有積也故不足,無藏也故有餘。至人無積亦虛而已,故體道在己,未嘗居而有之也。然善貸且成,豈常有心於泛應哉?形物之著,咸其自受爾。故順而不逆,其動若水;應而不藏,其靜若鑑;和而不唱,其應若響。順物自然,無容私焉,是其道之所以若物者歟。夫道不遠人,人自遠道,故曰:物自違道。同於道者,道亦得之,故曰:道不違物。善若道者,耳目有所不用,即耳目以求道,則視聽雖詳,只為聾盲。心力有所不用,即心力以求道,則形智雖勞,只為極桔。又烏能當於道哉?惟道之運,無乎不在。瞻之在前,隨之不可;忽焉在後,迎之不可;用之彌滿六虛,則塞乎天地之間,而不睹其端倪也;廢之莫知其所,則入於窈冥之間,而莫窺其眹兆也。遠玄者,玄亦遠之,亦非有心者所能得遠;近玄者,玄亦近之,亦非無心者所能得近。惟即默而識者乃能得之,惟率性而行者乃能成之。道之在我,其無所失矣。故古之人知而忘言,是為真知,乃無所不知;能而不為,是為真能,乃無所不能。若夫聚塊也,積塵也,蔽於莫為,豈所謂道者哉?
沖虛至德真經四解卷之十一竟
沖虛至德真經四解卷之十二
晋張湛、唐通事舍人盧重玄解
宋政和訓、宋左丞范致虛解
和光散人高守元集
湯問
張曰:夫智之所限知,莫若其所不知,而世齊所見以限物,是以大聖發問,窮理者對也。盧曰:夫萬物之情,各貴其生,不知養其所注。生而愛身以喪其生,故此篇去形,全以生通其情,情通性達,以契其道也。政和形而上者神不可測,形而下者物不可窮。世之人以耳目之所及而期視聽之所不至,則淺矣。范曰:六合之外,聖人存而不論;六合之內,聖人論而不議,則湯之所問,革之所答,固未易為。淺見寡聞者,道也。一曲之士,怖其逕庭,乃以是篇所議為迂誕恢詭,昧君子之言,豈俗學之弊歟,與拘虛坎井者奚異哉?
殷湯問於夏革革字,《莊子》音棘曰:古初有物乎?疑宜混茫而已。夏革曰:古初無物,今惡得物?
今之所以有物,由古之有物故也。
後之人將謂今之無物,可乎?
後世必復以今世為古世,則古今如循環矣。設令後人謂今亦無物,則不可矣。
政和:《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天地之間,古猶今也。
殷湯曰:然則物無光後乎?夏革曰:物之終始,初無極已。始或為終,終或為始,惡知其紀?
今之所謂終者,或為物始,所謂始者,或是物終。終始相循,竟不可分也。
然自物之外,自事之先,朕所不知也。
謂物外事先,廓然都無,故無所措言也。
盧曰:後世必以今日為古,何殊今日問古耶?安得無物也?由湯以上古為先,然則物始事先,更相前後,此不可知也。
政和:無端之紀,莫知其極。始終之不可,故又烏知先後之所在?然在物之內,雖時無止始終先後,猶有數焉,故曰:烏知其紀而已。自物之外,自事之先,以智之所知而窮其智之所不知,則亦惑矣。故曰:朕所不知也。
范曰:冉求問於仲尼曰:未有天地,可知乎?仲尼告之,曰:古猶今也,蓋時徙不留,物逝無舍。昔日以為今者,今日視之則為古矣;今日以為今者,後日視之則為古矣。然則後何以異於今,而今何以異於昔耶?爰自氣母一判參差,萬類充牣兩間。有始者必有終,有終者必有始,始終相反,如環無端。自非大明終始者,焉知其所始?焉知其所終?雖然,終始無故,惟其時物猶可得而致知也。若夫自物之外有不物者存,自事之先有無事者存,無古無今,無始無終,雖聖人於此,殆亦未之或知也。
殷湯曰:然則上下八方有極盡乎?
湯、革雖相答,然於視聽猶未歷然,故重發此問,今盡然都了。
革曰:不知也。
非不知也,不可以智知也。
湯固問,革曰:無則無極,有則有盡,朕何以知之?
欲窮無而限有,不知而推類也。
然無極之外復無無極,無盡之中復無無盡。
既謂之無,何得有外?既謂之盡,何得有中?所謂無無極,無無盡,乃真極真盡矣。
無極復無無極,無盡復無無盡。
或者將謂無極之外,更有無極;無盡之中,復有無盡;故重明無極復無無極,無盡復無無盡也。
朕以是知其無極無盡也,而不知其有極有盡也。
知其無,則無所不知;不知其有,則乃是真知也。
政和:若域之內,則上下八方為有;若方之外,則上下八方為無。自有觀徼,則有極盡;自無觀妙,則無極盡。故湯之問革而革多以不知為言也。
范曰:夫物量無窮,烏至而倪小大?以其至小求窮其至大之域,則迷亂而不能自得矣。上下八方,豈易得而致知耶?故無則無極,上下八方則非超於無者也。有則有盡,上下八方則已墮於有者也。自人觀之,但見其無極而已,而無極之外,豈更有無極者哉?但見其無盡而已,無盡之中,豈更有無盡者哉?朕以是知其無極無盡也,而不知其有極有盡也。是乃窮理之言也。
湯又問曰:四海之外奚有?革曰:猶齊州也。齊,中也。
盧曰:言無安得有極盡耶?是以道無不遍,無之謂也,體用俱大,非虛實無有也。
湯曰:汝奚以實之?革曰:朕東行至營,人民猶是也。如是問也。問營之東,復猶營也。西行至豳,人民猶是也。問豳之西,復猶豳也。脫以是知四海、四荒、四極之不異是也。
四海、四荒、四極,義見《爾雅》。知其不異是間,則是是矣。
盧曰:四方窮之不可盡,皆有生死、愛惡、父母、妻子,故知四荒、四極之外不異、營、豳之內則是是也。
政和:天地覆載,道為之公。四方無窮,無所畛域。觀於遠近,何殊之有?
范曰:中天地者為中國,外於中國者為四夷。五方之性雖曰不同,五土之宜雖曰各異,姑即其所有者而言之,則四海之外亦奚異於齊州乎?故距齊以東,其行至營,人民猶是。問營之東,復猶營也。則東至日所出從可知矣。距齊以西,其行至豳,人民猶是。問豳之西,復猶豳也。則西至日所入從可知矣。用是以觀,故知四海、八荒、四極之不異是也。傳曰:東至於泰遠,四至於豳國,南至於濮鉛,北至於祝栗,謂之四極。觚竹北戶,西王母目下,謂之八荒。九夷、八狄、七戎、六蠻,謂之四海。
故大小相含,無窮極也。含萬物者,亦如含天地;
夫含萬物者天地,容天地者太虛也。
含萬物也,故不窮;
乾坤含化,陰陽受氣,庶物流形,代謝相因,不止於一生,不盡於一形,故不窮也。
含天地也,故無極。
天地籠罩三光,包羅四海,大則大矣,然形器之物,會有限極。窮其限極,非虛如何?計天地在太虛之中,則如有如無耳。故凡在有方之域,皆巨細相形,多少相懸。推之至無之極,豈窮於一天,極於一地?則天地之與萬物,互相包裹,迭為國邑,豈能知其盈虛,測其頭數者哉?
朕亦焉知天地之表不有大天地者乎?
夫太虛也無窮,天地也有限,以無窮而容有限,則天未必形之大者。然則鄒子之所言,蓋其掌握耳。
亦吾所不知也。
夫萬事可以理推,不可以器徵。故信其心智所知反,而不知所知之有極者,膚識也。誠其耳目所聞見,而不知視聽之有限者,俗士也。至於達人,融心智之所滯,玄悟智外之妙理,豁視聽之所閡,遠得物外之形。若夫封情慮於有方之境,循局步於六合之間者,將謂寫載盡於三墳五典,歸藏窮於四海九州;焉知太虛之寥廓,巨細之無限,天地為一宅,萬物為游塵?皆拘短見於當年,昧然而俱終。故列子闡無內之至言,以坦心智之所滯;恢無外之宏唱,以開視聽之所閡。使希風者不覺矜伐之自釋,束教者不知桎梏之自解。故刳斫儒墨,指斥大方,豈直好奇尚異而徒為夸大哉?悲夫,聃周既獲譏於世論吾子亦獨以何免之乎?
盧曰:夫神道之含萬物也,故不窮陰陽之含天地也。故無極天地萬物之外,我所不知以辯之,非謂都不知也。
政和: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為萬物之母者天地,故含萬物而不窮;為天地之始者道,故含天地無極。天地空中之一細物,而道包之,則天地之表固有大於天地者矣。
范曰:小者不同而別,大者覆入而同之。惟天地為能覆載萬形,惟太虛為能包裹六極。大小相含,孰知其所以然哉?以其含萬物也,故莫知所窮,此所以盈天地之間者惟萬物。以其含天地也,故未始有極,此所以天地雖大未雖其內。然則天地者,是直空中之細物,有形之最巨者耳,安知無形之表而有大於天地者哉?此可以意了,雖以言論,故每執之以不知也。
然則天地亦物也。物有不足,故昔者女媧氏練五色石以補其闕。
陰陽失度,三辰盈縮,是使天地之闕,不必形體虧殘也。女媧神人,故能練五常之精以調和陰陽,使晷度順序,不必以器質相補也。
盧曰:張湛此注當矣。
斷鼇之足鼇巨龜也以立四極。其後共工氏與顓頊争為帝,怒而觸不周之山,
共工氏興霸於伏羲、神農之間,其後苗裔恃其彊,與顓頊争為帝。顓頊,是黃帝之孫。不周山,在西北之極。
折天柱,絕地維;故天傾西北,日月星辰就焉;地不滿東南,故百川水潦掃焉。
盧曰:亂常敗德,則為折天柱、絕地維也。是以聖人知天道視有餘、補不足,故三光百川得其大要也。
政和:練石補闕,斷鼇立極,蓋聖人財成輔相之道,日月星辰就于天之西北,百川水潦歸于地之東南,則其勢然也。
范曰:《易》以乾為陽物、坤為陰物,則天地猶未離乎物也。故古之人或練石補闕,斷鼇立極,或折天之柱、絕地之維,天地雖大猶不能全,則彌綸範圍豈無所待耶?日月星辰,其行也左旋,則以天不足西北故也;百川水潦,其流也東注,則以地不滿東南故也。《黃帝書》曰:天不足西北,故北陰也,而人右耳目不如左明也;地不滿東南,故東南陽也,而人左手足不如右強也。近取諸身,而天地之大可見矣。
湯又問:物有巨細乎?有修短乎?有同異乎?革曰:渤海之東不知幾億萬里,有大壑焉,實惟無底之谷,
事見《大荒經》《詩含神霧》曰:東注無底之谷,
其下無底,
稱其無底者,蓋舉深之極耳。上句云無無極限,有不可盡。實使無底,亦無所駭。
名曰歸墟。《莊子》云:尾閭。八紘九野之水,天漢之流,莫不注之,而無增無减焉。
八紘,八極也。九野,天之八方中央也。世傳天河與海通。
盧曰:大壑無底者,言大道之無能窮盡者也。至微至細,入於無間者,不過水也。注之無增减者,萬有無不含容者也。
其中有五山焉:一曰岱輿,二曰貟嶠,三曰方壺,四曰瀛洲,五曰蓬萊。其山高下周旋三萬里付其頂平處九千里。山之中間相去七萬里,以為鄰居焉。其上臺觀皆金玉,其上禽獸皆純縞。珠玕之樹皆叢生,華實皆有滋味,食之皆不老不死。所居之人皆仙聖之種,一日一夕飛相往來者,不可數焉。
兩山間相去七萬里,五山之間凡二十八萬里,而日夜往來往來者不可得數,風雲之揮霍不足逾其速。
盧曰:有形之物,生於大道之中而增飾,翫好而不知老、不知死,動用不住,倏往忽來,無限數也。
而五山之根無所連著,
若此之山,猶浮海上,以此推之,則凡有形之域,皆寄於太虛之中,故無所根蒂。
常隨潮波上下往還,不得暫峙焉。
盧曰:眼、耳、鼻、舌、身為五根,隨波流不得暫止也,此舉世皆隨聲色香味染,著而不得休息,乃至忘生輕死以殉名利,不知止慮還源、養神歸道者也。
仙聖毒之,訴之於帝。帝恐流於四極,失群仙聖之居,乃命禺彊。
《大荒經》曰:北極之神名禺彊,靈龜為之使也。
使巨鼇十五舉首而戴之。
《離騷》曰:巨鼇戴山,其何以安也?
迭為三番,六萬歲一交焉。五山始峙而不動。
盧曰:夫形質者神明居也,若五根流浪而失所守,則仙聖無所居矣。《莊子》 云: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盡。若五根漂蕩,則隨妄而至死矣。一生虛過,豈不哀哉?故大聖作法設教以止之,五根於是有安矣。五塵以對之,五識以因之,故云十五也。因心以辯之,故云三番、六萬歲一交耳。自此知制五根之道也。
而龍伯之國有大人,舉足不盈數步而暨五山之所,一釣而連六鼇,合負而趣歸其國,灼其骨以數焉。
以高下周圍一萬里山,而一鼇頭之所戴,而此六鼇復為一釣之所引,龍伯之人能並而負之,又鑽其骨以卜計,此人之形當百餘萬里。鯤鵬方之,猶蚊蚋蚤風耳。則太虛之所受,亦奚所不容哉?
盧曰:伯者,長也,龍有力之大者也。以喻俗中之嗜慾矜夸、愛貪縱情,求以染溺而為鈎,負六情以自適,豈徒失其所守?乃更毀而用之也。
於是岱輿貟嶠二山流於北極、沈於大海,仙聖之播遷者巨億計。
盧曰:俗心所溺,唯聲色為重。君子小人,困於名利也。故曰二山流焉。愛溺深重喻之大海神識流浪不可勝言。
帝憑怒,憑,大也。侵减龍伯之國使阨,侵小龍伯之民使短。至伏羲、神農時,其國人猶數十丈。
《山海經》云:東海之外,大荒之中,有大人之國。《河圖玉板》云:從崑崙以北九萬里,得龍伯之國,人長四十丈,生萬八千歲始死。
盧曰:大聖惡夫嗜慾之為害也,乃立法以制之。因聖智之教行,故其國漸小。然神農雖治,猶數十丈焉者,蓋人不能滅之,但喊削而已。
范曰:傳稱東海之外有大壑,即此所謂大壑也。其下無底,則傳所謂東注無底之谷是已。名曰歸墟,則所謂尾閭泄之是已。八紘九野之水,天漢之流,莫不注之,而無增無减,則又注焉而不滿,酌焉而不竭,不以頃久推移,不以多少進退,有如此者。嘗考太史公言:三神山在渤海中,諸仙人及不死之藥皆在焉。未至,望之如雲。及到,即引而去。豈此所謂五山者耶?故非仙聖之種莫能居此。然五山之根無所連著,帝恐流於西極,乃命禺疆之神戴以巨鼇之首,而五山始峙不動,龍伯之國有大人焉,數步而暨五山之所,一釣而負六鼇以歸,員嶠之山遂沈於大海,仙聖之種乃為之播遷。帝大怒,於是侵减其國,侵小其民,至伏羲神農時,其國人猶數十丈。然則傳所謂東海之外,大荒之中,有大人之國,得非此所謂大人者歟?
從中州以東四十萬里得僬僥國,人長一尺五寸。事見《詩含神霧》。
東北極有人名曰諍人,長九寸。
見《山海經》。《詩含神霧》云:東北極有此人。既言其大,因明其小耳。
范曰:五山戴於巨鼇,一釣連於龍伯,以明物之巨者如此。僬僥國之短,人一尺五寸;東北極之諍人,九寸而已,以明物之細者如此。大智觀於遠近,故小而不寡,大而不多,又何以知毫末足以定至細之倪?又何以知天地足以窮至大之域?
荊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朽壤之上有菌芝者,生於朝,死於晦。春夏之月有蠔蚋者,因雨而生,見陽而死。
盧曰:苟有嗜慾,失其真焉。則形巨者與形小,長壽者與促齡,亦何異也?故知上極神仙,下及螻蟻,迷真失道,情慾奔馳,其喪一也。
范曰:冥靈、大椿,莊子所謂大年也。菌芝、蠔蚋,莊子所謂小年也。時有久近,數有多寡,覺此而冥焉者,遙而不悶,掇而不跂,則眾人安用知彭祖之為久而匹之乎?
終髮北之北《莊子》云:窮髮。有溟海者,天池也,有魚焉,其廣數千里,其長稱焉,其名為鯤。有鳥焉,其名為鵬,翼若垂天之雲,其體稱焉。
《莊子》云:鯤化為鵬。
世豈知有此物哉?
翫其所常見,習其所常聞,雖語之,猶將不信焉。
大禹行而見之,伯益知而名之,夷聖聞而志之。
夫奇見異聞,眾所疑。禹、益、堅豈直空言譎怪以駭一世,蓋明必有此物,以遣執守者之固陋,除視聽者之盲聾耳。夷堅未聞,亦古博物者也。
范曰:鱗炎舛乎下,能濳而不能飛。鯤者,濳也,麗乎陰者也。羽炎亢乎上,能飛而不能濳。鵬者,飛也,麗乎陽者也。鯤鵬雖大,尚未免乎陰陽之類。世之俗儒,拘耳目之近,遂以為無是物也,又烏知所謂無極無盡者哉?故列子必託言於大禹、伯益、夷堅之徒者,以其說古固有之,非直肆空言以駭一世故也。
江浦之間生麼蟲,麼細也其名曰焦螟,群飛而集於蚊睫,弗相觸也。栖宿去來,蚊弗覺也。離朱、子羽方晝拭訾揚眉而望之,弗見其形;
離朱,黃帝時明目人,能百步望秋毫之末。子羽未聞。
褫俞、師曠方夜擿耳俛首而聽之,弗聞其聲。
褫俞,未聞也。師曠,晋平公時人,夏革無緣得而稱之,此後著書記事者潤益其辭耳。夫用心智賴耳目以視聽者,未能見至微之物也。
唯黃帝與容成子居空桐之上,同齋三月,心死形廢;
所謂心同死灰,形若枯木。
徐以神視,
神者,寂然玄照而已,不假於目。
塊然見之,若嵩山之阿;
以有形涉於神明之境,嵩山未足喻其巨。
徐以氣聽,
氣者,任其自然而不資外用也。
砰然聞之,若雷霆之聲。
以有聲涉於空寂之域,雷霆之音未足以喻其大也。
盧曰:苟有形聲之礙也,則積壤成山,聚蚊成雷,塊然見之,砰然聞之,不足多怪。
范曰:離朱、子羽、古之明目者,然視止於有形,而無形之上有所弗見。褫俞、師曠,古之聰耳者,然聽止於有聲,而無聲之表有所弗聞。唯黃帝、容成,居空桐,齋三月,心若死灰,其神凝矣;形若槁木,其容寂矣,視以神而不以目,聽以氣而不以耳,故江浦之間焦螟群集。向也離朱、子羽,方晝拭眥揚眉,而望之弗見其形,今則塊然見之若嵩山。向也褫俞、師曠,方夜擿耳俛首,而聽之弗聞其聲,今則砰然聞之若雷霆。細大之倪,孰知其所以然哉?且由眾人觀之,則鯤鵬也,麼蟲也,其相去之遠,豈可勝言哉?由無極盡之際觀之,則二者均為物耳,何足以相過與?
吴、楚之國有大木焉,其名為櫾,音柚。碧樹而冬生,實丹而味酸。食其皮汁,已憤厥之疾。齊州珍之,渡淮而北而化為枳焉。鸜鵒不踰濟,貉踰汶則死矣,地氣使然也。此事義見《周官》雖然,形氣異也,性鈞已。無相易已,生皆全已,分皆足已。吾何以識其巨細?何以識其脩短?何以識其同異哉?
萬品萬形,萬性萬情,各安所識,任而不執,則鈞於全足,不願相易也。豈智所能辯哉?
盧曰:陰陽所生,土地所宜,神氣所接,習染所變,皆若是也,復何足以辯之哉?
政和:巨細,形也。脩短,數也。有形與數,同異之名立矣。四方之外、六合之裹,有萬不同,孰知其極?大禹、伯益見而名之,則猶接於耳目心知之間。黃帝、容成神視氣聽,則已造乎微妙玄通之表。睹道之人,不隨其所廢,不原其所起,有性皆鈞,有生皆全,有分皆足,知此而已,又何必識其巨細、脩短同異之所止哉?
范曰:《考工記》曰:橘踰淮而北為枳,鸜鵒不踰濟,貉踰汶則死,地氣然也。其言蓋本乎此。夫物生天地間,盈虛異形,消息異氣,而性之所稟,有自然而不可易者,生皆全,已一無或虧;分皆足,已一無或歉。巨細也,脩短也,同異也,覺而冥之,曾無夸趺,奚必致知於其間耶?《莊子》之《逍遙遊》義與此合。
大形、王屋二山,
形,當作行,太行在河內野王縣,王屋在河東東垣縣。
方七百里,高萬仞,本在冀州之南,河陽之北。北山愚公者,
俗謂之愚者,未必非智也。
年且九十,面山而居。懲
盧曰:形,尸剛反。懲戒也,創也,草政也。
山北之塞,出入之迂也。聚室而謀,曰:吾與汝畢力平險,指通豫南達,于漢陰,可乎?雜然相許。雜猶余也。其妻獻疑
獻疑,猶致難也。
曰:以君之力,曾不能損魁父之丘,如大形王屋何?
魁父,小山也,在陳留界。
且焉置土石?雜曰:投諸渤海之尾、隱土之北。
《淮南》云:東北得州曰隱土。
遂率子孫荷擔者三夫,叩石懇壤,箕畚運於渤海之尾。鄰人京城氏之孀妻孀,
寡也。有遺男,始齔,跳往助之。寒暑易節,始一反焉。河曲智叟笑而止之,
俗謂之智者,未必非愚也。
曰:甚矣汝之不惠。以殘年餘力,曾不能毀山之一毛,其如土石何?北山愚公長息曰:汝心之固,固不可徹,曾不若孀妻弱子。雖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孫,孫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孫,子子孫孫,無窮匱也;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平?河曲智叟亡以應。
屈其理而服其志也。
操蛇之神聞之,
《大荒經》云:山海神皆執蛇。
懼其不已也;
必其不已,則山會平矣。世咸知積小可以高大,而不悟損多可以至少。夫九層起於累土,高岸遂為幽谷。苟功無廢合,不期朝夕,則無微而不積,無大而不虧矣。今砥礪之與刀劍相磨不已,則知其將盡。二物如此,則丘壑消盈無所致疑。若以小大遲速為惑者;未能推類也。
告之於帝。帝感其誠,
感愚公之至心也。
命夸蛾氏二子
夸蛾氏,傳記所未聞,蓋有神力者也。
負二山,一厝朔東,一厝雍南。自此,冀之南、漢之陰無隴斷焉。
夫期功於旦夕者,聞歲暮而致欺;取美於當年者,在身後而長悲。此故俗士之近心,一世之常情也。至於大人,以天地為一朝,億代為瞬息,忘懷以造事,無心而為功。在我之與在彼,在身之與在人,弗覺其殊別,莫知其先後。故北山之愚與嫠妻之孤,足以哂河曲之智,嗤一世之惑。悠悠之徒,可不察與。
盧曰:此一章,興也。俗安所習而隨於眾,眾所共者則為是焉。雖嗜慾所纏,從生至死,生既流蕩無已,死又不知所之。愚者營營於衣食以至終,君子營營於名色以至死,咸以為樂天知命,自古而然。若夫至學之人,必至於求道忘生以契真。聞斯行諸,不計老少,窮生不聞,神或感而自通。故《易》曰:寂然不動,感而遂通。然後形礙之可忘,至平之理暢矣。
政和:平險而達之者,去其有形之弊。帝感其誠者,造乎不形之妙。河曲之叟累乎形之有盡,而不知夫道之無窮,以智笑愚,曾不知純純之愚為大智也。
范曰:懸岩之溜穿石,單極之便斷榦。水非石之鑽,繩非木之鋸,靡使然也。體道之人審燭厥理,以古今為一息,以生死為一條,篤強行之志,無期效於俄頃之間;持不息之誠,無要功於歲時之近。等視世間萬事,豈嘗所謂難者耶?故太行、王屋二山,峙冀州之南,跨河陽之北,方七百里,其崇萬仞,可謂· 高且大矣。然未離形數,可得而平焉。北山愚公者,年且九十,面山而居。懲山北之塞,出入之迂也。於是聚族合謀,畢力平險。荷箕畚,運土石,投諸隱土之北,置諸渤海之尾,所以去之,可謂遠矣。許之者有雜然之眾,助之者有始齔之男;獻其疑者有所弗聽,笑止者有所弗顧;以無窮匱之子孫,平不加增之土石,所以持之,可謂久矣。彼其不已,若是其卒也。懼操蛇之神,感夸蛾之子,力負二山之險,俾無隴斷之登。嗚呼,愚而復智之極也,是其所以為愚公者與?
沖虛至德真經四解卷之十二竟
沖虛至德真經四解卷之十三
湯問
夸父不量力,欲追日影,逐之於隅谷之際。
隅谷者,虞淵也,日所入。
渴欲得飲,赴飲河、渭。河、渭不足,將走北飲大澤。未至,道渴而死。棄其杖,尸膏肉所浸,生鄧林。鄧林彌廣數千里焉。
《山海經》云:夸父死,棄其杖,而為鄧林。
盧曰:夫人一至以祈道,則去有以契真。若將恃能以求勝,則步影而不及。及其契真也,則形盡平焉;及其追末也,則喪生以見跡。跡之著也,鄧林所以生;真之契也,丘隴所以平也。
政和:變化推遷,莫知其極。鄭人之為秋栢,夸父之生鄧林,其有機緘而不得已者耶?
范曰:傳稱夸父死,棄其杖而為鄧林,此所謂夸-父是也。逐日於隅谷之際,赴飲於河渭之間,卒焉北走大澤,未至而死。豈非以太自累而不量其力者耶?
大禹曰:六合之間,四海之內,照之以日月,經之以星辰,紀之以四時,要之大歲。神靈所生,其物異形,或夭或壽,唯聖人能通其道。
聖人順天地之道,因萬物之性,任其所適,通其逆順,使羣異各得其方,壽夭成得盡其分也。
政和:日月有明故曰照,星辰成列故曰經,四時有序故曰紀,太歲總焉故曰要。神靈所生,言天地之所生,蓋天神而地靈也。其物異形,或夭或壽,聖人遊乎萬物之所終始,而通物之所造,故曰:唯聖人能通其道。
夏革曰:然則亦有不待神靈而生,不待陰陽而形,不待日月而明,
夫生者自生,形者自形,明者自明,忽然自爾,固無所因假也。
不待殺戮而夭,不待將迎而壽,自夭者不由禍害,自壽者不由接養。
不待五穀而食,不待繒纊而衣,不待舟車而行,其道自然,
自然者,都無所假也。
非聖人之所通也。
聖人不違自然,而萬物自運,豈樂通物哉?自此章以上,皆夏革所告殷湯也。
盧曰:夫形動之物,各有所宜,聖人能順其生以通其道也。然則神識至靈,更無所待,非羣有之所資育,蓋獨運之自然,豈聖人所能通哉?
政和:六合之外,聖人存而不論,豈物物而通之哉?其無待而然者耶?烏識所以然,任其自然付之自爾,蓋樂通物,非聖人也。
范曰:大禹所言則止於有極盡之間,夏革所言則造乎無極盡之外。故或曰:唯聖人能通其道。或曰:非聖人所通。槩而論之,若物之外,若物之內,烏睹其所以異哉?
禹之治水土也,迷而失塗,謬之一國。
游絕垠之外者,非用心之所逮,故寄言迷謬耳。
濱北海之北,不知距齊州幾千萬里。距至也。其國名曰終北,
盧曰:終北者,言其極幽極微,玄默之地。
不知際畔之所齊限。無風雨霜露,不生鳥獸,蟲魚,草木之類。四方悉平,周以喬陟。山之重壟也。
盧曰:玄默之境,無有際畔,風雨鳥獸,羣動所不至也,其中坦然至平而已矣。喬陸者,形器之礙。
當國之中有山,山名壺領,狀若甔音擔。甀音槌頂有口,狀若貟環,名曰滋穴。有水湧出,名曰神瀵,山頂之泉曰瀵。臭過蘭椒,味過醪醴。
盧曰:山中喻心,水為慧用,蓋神所瀵出者。
一源分為四埓,注於山下。山上水流日埓。經營一國,無不悉徧。
盧曰:通乎四支,遍乎百體,以周形器。
土氣和,亡札厲。人性婉而從物,不競不争;柔心而弱骨,不驕不忌;長幼儕居,不君不臣;男女雜游,不媒不聘;緣水而居,不耕不稼;土氣溫適,不識不衣;百年而死,不夭不病。其民孳阜亡數,有喜樂,亡衰老哀苦。
盧曰:百骸九竅,應事而用。不争不競,不相矜誇;含陰含陽,隨運而用;其道至柔,不衣不食,衰老所不逐,夭壽所不拘。上士勤之,則至其國矣。
其俗好聲,相携而迭謠,終日不輟音,饑惓則飲神瀵,力志和平。過則醉,經旬乃醒。沐浴神瀵,膚色脂澤,香氣經旬乃歇。
盧曰:人以氣為生,故曰好聲也。出入之息,故云不輟。飲食真慧無雜思,故云醉也。覺慮起又沐其中,故云澤香。
政和:謬之一國,以明非聖人之所通也。不知際畔之所齊限,則六合之內有不可窮者也。《易》曰:陰陽不測之謂神。在天之時無風雨霜露,在地之氣無鳥獸草木。其民飲神瀵而沐浴焉,則能已饑惓而澤膚色,可以養生,可以盡年,謂之神瀵,是其所以為不可測也。
周穆王北游過其國,三年忘歸。既反周室,慕其國,□然自失。不進酒肉,不召嬪御者,數月乃復。
盧曰:周穆王亦曾至其國矣,不能常止其地,故云乃復焉。
范曰:姒氏治水土,其跡之所及者遠,而殊陬異域有非足跡之所可至者。故寄言迷謬也。濱北海之北,不知距齊州幾千萬里,其去人也,遠矣。其國名曰終北,則造乎歸根復命之地,不知際畔之所齊限則游乎廣漠無極之野,無風雨霜露則陰陽之氣有所不交,不生鳥獸蟲魚草木則散殊之類有所不育,四方悉平則夷而未嘗陂也,周以喬陟則高而不可踰也。國之中有山,山之頂有口,有水湧出,名曰神瀵,則傳所謂大出尾下者是已。一源分為四好,注於山下,則傳所謂山下有水者是已。經營一國,無不悉遍,則言其周流汎應而善利萬物也。夫然故土無札傷,物無疵癘。婉而從者無競争之心,柔而靜者無驕忌之行,不君不臣無長幼之序,不媒不娉無男女之別。緣水而居,不待五穀而食;土氣溫適,不待繒纊衣;躋仁壽之域,無夭傷之苦。飲神瀵而力志和平,則疏瀹心智,蓋若飲之以和。浴神瀵而膚色脂澤,則滌除塵垢,蓋若洗之以善。周穆王北游過其國,三年忘歸。既反周室,慕其國,□然自失。數月乃復。是又造道未至者如此。
管仲勉齊桓公因游遼口,俱之其國,幾剋舉。
盧曰:管仲能說其處也,故云:游遼口;欲往而不能得至,故曰:幾剋舉也。
隰朋諫曰:君舍齊國之廣,人民之眾,山川之觀,殖物之阜,禮義之盛,章服之美,妖靡盈庭,忠良滿朝,肆叱則徒卒百萬肆,疑作叱。視撝則諸侯從命,視,疑作指。亦奚羨於彼而棄齊國之社稷,從戎夷之國乎?此仲父之耄,奈何從之?
盧曰:夫俗之君子心所言者,正在於人民、禮義、章服、聲色,是尊貴稱情也。
桓公乃止,以隰朋之言告管仲,仲曰:此固非朋之所及也。
朋之知極於齊國,豈知彼國之巨偉,故管仲孩之也。
臣恐彼國之不可知之也。齊國之富奚戀?隰朋之言奚顧?
此國自不可得生耳,豈以朋之言故止也。
盧曰:隰朋之所及者,不達於此耳。夷吾云:以我之所聞,但恐不得如所傳耳。故云:恐不可知之也。所審如所傳說,往而能到者,則世俗聲色富貴何足戀?禮義忠良何足顧哉?
政和:道惡乎往而不存?故在無者亦道也,在有者亦道也。解心釋形則蔽無廢有,勞形休心則徇有棄無。聖人之於道,一有一無,徼妙並觀,乃無不可。然則戀國之富者固不足以知道,而舍夫種種之民,慕夫不可測之國者亦豈足以得道哉?穆王之意,管仲、隰朋之言,皆未為得也。
范曰:隰朋之為人也,上忘而下不畔,愧不若黃帝,而哀不已若者。其於國有不聞,其於家有不見,仲父固嘗以是為可以屬國哉?然其智適可以治齊而已,故終北之游遂以為非而諫之。是篇所論,若大禹則深造乎道者,若穆王則涯而反者,若桓公是直望道而未之見者耳。
南國之人被髮而裸,力果北國之人鞨巾而裘,中國之人冠冕而裳。九土所資,或農或商,或田或漁;如冬裘夏葛,水舟陸車,默而得之,性而成之。
夫方土所資,自然而能,故吴越之用舟,燕朔之乘馬,得之於水陸之宜,不假學於賢智。慎到曰:治水者茨防决塞,雖在夷貊,相似如一,學之於水,不學之於禹也。
政和:南方之氣熱,故被髮而裸,與《書島》夷卉服之義同也。北方之氣寒,故鞨巾而裘,與《書島》夷皮服之事同也。中國謂之夏,則文明盛大,故冠冕而裳,治辯而禮,具九土所資農商田漁,冬裘夏葛,一人之身,百工之所為備。然皆默而得之,性而成之,特異宜而已。
范曰:南國之被髮,北國之鞨巾,中國之冠冕,習俗之不同也。九土所資,或農或商,或田或漁,智能之不同也。冬裘夏葛,服各異宜。水舟陸車,器各異用。蓋有自然而不可易者,孰知其所以然哉?默而得之,性而成之而已。
越之東有輒休又休之國,其長子生,則鮮而食之,謂之宜弟。其大父死,負其大母而棄之,曰:鬼妻不可與同居處。楚之南有炎人之國,其親戚死,巧其肉而棄之,然後埋其骨,乃成為孝子。秦之西有儀渠又康之國者,其親戚死,聚柴積而焚之。燻則煙上,謂之登遐,然後成為孝子。此上以為政,下以為俗,而未足為異也。
此事亦見《墨子》。
盧曰:夫眾是則為當,眾習則為常,故至當至常,人所不辯。彼習俗者眾矣,寧知其至理哉?
政和:越之東,楚之南,秦之西,上無禮,下無學,然且行以為政,習以為俗。此亂倫者也,不足為教。
范曰:越之東,楚之南,秦之西,皆遐陬異域,不能相通。故上之為政,下之為俗,有不可比而同者。
孔子東游,見兩小兒辯鬥,問其故。一兒曰:我以日始出時去人近,而日中時遠也。一兒以日初出遠,而日中時近也。一兒曰:日初出大如車蓋,及日中,則如盤盂此不為遠者小而近者大乎?一兒曰:日初出滄滄凉凉,及其日中如探湯,此不為近者熱而遠者凉乎?孔子不能决也。兩小兒笑曰:孰謂汝多知乎?
所謂六合之外,聖人存而不論。二童子致笑,未必不達此旨,或互相起予也。
盧曰:聖人之生,所貴明道。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獨善者,養道以全真;兼濟者,設教以利物。若進非全道,退非利生,一曲之辯,聖人所以未嘗說也。夫不决者,非不知也。世人但以問無不知為多,聖人以辯之無益而不辯。若有理無理一皆辯之,則聖人無益之勞實亦多矣。然則二童之争也,事亦可明,何者?日之初升,光未遠,人居光外,見其大焉。日之既中,光備萬物,人居光內,見其質焉。亦如遠望燭光,更見其大;近窺則焰,乃更以小焉。物理則然,辯之何益?
范曰:日出於東方而入於西極,以體圓則未離乎形,以圍一則未離乎數,一墮於形數之域,則或遠或近,固得而測度。然則孔子不能决者,豈真弗能次哉?是直存而不論耳?
均,天下之至理也,
物物事事皆平皆均,則理無不至也。
連於形物亦然。
連,屬也。屬於器物者,亦須平焉。
均髮均縣,輕重而髮絕,髮不均也。
髮甚微脆,而至不絕者,至均故也。今所以絕者,猶輕重相傾,有不均處也。
均也,其絕也。
若其均也,寧有絕理。
莫絕。言不絕也。人以為不然,凡人不達理也自有知其然者也。
會自有知此理為然者。《墨子》亦有此說。
盧曰:夫理之至者,天下無不均,不待均之然後均也。有形之物亦然,當理則自均矣。猶如以髮懸重,雖微不絕。絕者不均,均則不絕。世人以為不是,不知理之必然也。
政和:一陰一陽之謂道,仁者見之謂之仁,智者見之謂之智。赫赫乎日月之光,韋目所見,各有不同。故以形見之,則以為遠者小而近者大;以氣見之,則以為近者熱而遠者凉。而所以為日,固不可以遠近期也。
范曰:髮引千鈞,勢至等也。義與此合。
詹何,
詹何,楚人,以善釣聞於國。
以獨繭絲為綸,芒鍼為鉤,荊蓧為竿,剖粒為餌,引盈車之魚。
《家語》曰:鯤魚其大盈車。
於百仞之淵汩流之中,綸不絕,鉤不伸,竿不橈。
夫飾芳餌,挂微鉤,下沈青泥,上乘驚波,因水勢而施舍,頡頏委縱,與之沈浮,及其施絕,故生而獲也。
楚王聞而異之,召問其故。詹何曰:臣聞先大夫之言,蒲且子之弋也。
蒲且子,古善弋射者。
弱弓纖繳,乘風振之,連雙鶬於青雲之際。用心專,動乎均也。臣因其事,放而學釣,五年始盡其道。當臣之臨河持竿,心無雜慮,唯魚之念;投綸沈鉤,乎無輕重,物莫能亂。魚見臣之鉤餌,猶沈埃聚沬,吞之不疑。所以能以弱制彊,以輕致重也。大王治國誠能若此,則天下可運於一握,將亦奚事哉?楚王曰:善。
善其此諭者,以諷其用治國矣。
盧曰:夫聖人之理俗也,必審萬物之情而設教化以運之,則百姓日用而不知,靡然無不應。亦猶弱弓纖繳,乘風而振之;輕鉤微餌,因波而運之,則不得不為我所制也。道者之養生全真含生,靡然以向化,則理天下者亦由玆道焉。
政和:刑名而降,大則制小,彊則制弱。道以懦弱為表,以小而妙之為玄,此物所以不得遯而皆存也。百仞之淵,其深可測,青雲之際,其高可及,而道則覆載之者也。與道同體,則守小樸而萬物自賓。以細綸而引盈車之魚,以弱弓而連雙鶬於青雲之際,其喻在此。聖人之治天下,如斯而已。
范曰:楚王聞詹何之釣而知所以治國,黃帝問童子之牧而知所以為天下,其理一也。
魯公扈、趙齊嬰二人有疾,同請扁鵲求治。扁鵲治之。既同愈。謂公扈、齊嬰曰:汝曩之所疾,自外而干府藏者,固藥石之所已。今有偕生之疾,與體偕長。今為汝攻之,何如?二人曰:願先聞其驗。扁鵲謂公扈曰:汝志彊而氣弱,故足於謀而寡於斷。
志謂心智,氣謂質性。智多故多慮,性弱故少决也。
齊嬰志弱而氣彊,故少於慮而傷於專。
智少而任性,則果敢而自用。
若換汝之心,則均於善矣。扁鵲遂飲二人毒酒,迷死三日,剖胸探心,易而置之;投以神藥,既悟如初。二人辭歸。於是公扈反齊嬰之室,而有其妻子,妻子弗識。齊嬰亦反公扈之室,而有其妻子,妻子亦弗識。
二子易心,乘其本識,故各反其家,各非故形,故妻子不識也。
二室因相與訟,求辯於扁鵲。扁鵲辯其所由,訟乃已。
此言恢誕,乃書記少有。然魏世華佗能刳腸易胸,湔洗五藏,天下理自有不可思議者,信亦不可以臆斷,故宜存而不論也。
盧曰:夫形體者,無知之物也。神識者,有知之主也。守乎本則真全而合道,滯乎質則失性而徇情。俗人徒見形之有僧愛,不知神之為主宰也。今言易其心而各有妻子者,明心為情主,形實無知耳。所以道者貴乎養神也。
政和:形失其平為疾,性失其平亦為疾。治形之疾,藥石攻之,治性之疾,則有道術存焉。志氣之帥也,氣體之充也,志主謀慮,氣主果斷,一失其平,強弱相反。故志強而氣弱者足於謀而寡於斷,志弱而氣強者少於慮而傷於專。心者,五官之主也。易其心,使強弱適乎是,以無疾妙物之謂神,投以藥,妙物深矣。聖人以神道妙天下,舉平與陂通而為一,何以異於是?
范曰:孟子曰:志至焉,氣次焉。又曰:持其志,無暴其氣。志者,心之所之也。氣者,志之所役也。一有或偏,則性失其平而為疾矣。故志譬則帥也,氣譬則眾也,志強而氣弱,雖有帥而莫為之用。其失也,疑而不决;志弱而氣強,則雖有眾而莫為之至。其失也,果而自用。儻不為之發藥,又烏足以化其心,易其慮,而庶幾其有瘳乎?嘗觀魏世華佗有刳腸易冑、濯洗五藏之術,則是篇所言,亦無足怪。
瓠巴鼓琴而鳥舞魚躍。
瓠巴,古之善鼓琴人也。
鄭師文聞之,
師文,鄭國樂師。
棄家從師襄游。
師襄,亦古之善琴人也,從其游學。
柱指鈞弦,三年不成章。
安指調弦,三年不能成曲。
師襄曰:子可以歸矣。嫌其難教。師文舍其琴,歎曰:文非弦之不能鈞,非章之不能成。文所存者不在弦,所志者不在聲。
遺弦聲,然後能盡弦聲之用也。
內不得於心,外不應於器,故不敢發手而動弦。
心、手、器三者,互應不相違失,而後和音發矣。
盧曰:人知以形習聲,不知辯聲運形者神也。若心不應器,雖成而不精。若極聲之能、盡形之妙,理須神契而心自得也。
且小假之,以觀其後。無幾何,復見師襄。師襄曰:子之琴何如?師文曰:得之矣。請嘗試之。
盧曰:得於心,應乎器,然後習其聲以通乎神矣。
於是當春而叩商弦以召南呂,
商,金音,屬秋。南呂,八月律。
凉風忽至,草木成實。
得秋氣,故成熟。
及秋而叩角弦以激夾鐘,
角,木音,屬春。夾鐘,二月律。
溫風徐迴,草木發榮。
得春氣,故榮華。
當夏而叩羽弦以召黃鐘,
羽,水音,屬冬。黃鐘,十一月律。
霜雪交下,川池暴沍。
得冬氣,故凝陰水凍。
及冬而叩徵弦以激蕤賓,
徵,火音,屬夏。蕤賓,五月律。
陽光熾烈。堅冰立散。
得夏氣,故消釋。此一時彈琴,無緣頓變四節。蓋舉一時之驗,則三時可知,且欲並言其所感之妙耳。
將終,命官而總四弦,則景風翔,慶雲浮,甘露降,醴泉湧。至和所致師襄乃撫心高蹈曰:微矣,子之彈也。雖師曠之清角,
師曠為晋平公奏清角,一奏之,時有白雲從西北起,再奏之,大風至而雨隨之;三奏之,裂帷幕,破狙豆,飛廊瓦,左右皆奔走,平公恐伏,晋國大旱,赤地三年。平公得聲者,或吉或凶也。
鄒衍之吹律,
北方有地,美而寒,不生五穀。鄒子吹律煖之,意而禾黍滋也。
亡以加之,彼將挾琴執管而從子之後耳。
盧曰:成性所行,動然而應陰陽之數、四時之序,水火且不能焚溺,況風雨寒燠之氣哉?故《易》曰:先天而天弗違,況於人乎?況於鬼神乎?此之謂也。謂之聲律而變者不因四時也。
政和:夫至樂者,調理四時,大和萬物,而四時迭起,萬物循生。至其妙也,二類相合,兩者交通,或謂之死,或謂之生,或謂之實,或謂之榮,行留散徙,不主常聲。故以聲感氣,隨感而應,亦理之必至者耳。春叩商弦以召南呂,而秋氣應之;秋叩角弦以激夾鐘,而春氣應之;夏叩羽弦以召黃鐘,而冬氣應之;冬叩徵弦以激蕤賓,而夏氣應之。則樂之感有至於易四時之序而奪造化之機者,其妙若此。至於總而調之,則交通而成和,是以景風翔,慶雲浮,甘露降,醴泉湧。蓋通天下一氣耳。聲合於氣,其應也自然而已。鳥舞魚躍,乃其餘事。
范曰:琴者,君子常御之樂。其制詳而義深,其聲妙而功大;始乎防心以自禁,終乃出器以入覺。故聲作於跬步之間,而感應乎大清之上,昔者黃帝鼓清角之琴以大合鬼神,而鳳凰蔽日,堯鼓琴而天神格,舜歌南風而天下化,又豈直瓠巴之鳥舞魚躍而已哉?然琴之制,絲託於木,其音乃發。蓋火得木而有聲,神因形而應世,殆有不測之妙存乎其間。苟拘拘然溺於形器之近,蔽於聲音之末,烏能樂得其道哉?師文之學,始也柱指而鈞弦,終也舍琴而興歎,所存者不在弦,所志者不在聲,可謂得乎此矣。夫然故叩弦召律,四氣變移。及命宮而總四弦,景風翔,慶雲浮,甘露降,醴泉湧,其聲和而致祥若是。彼師曠之清角,奏之而風雨應;鄒衍之律,煖之而禾黍滋。詎能進此哉?是宜師襄子為之撫心而高蹈也。
薛譚學謳於秦青,二人薛秦國之善歌者。未窮青之技,自謂盡之,遂辭歸。秦青弗止,餞於郊衢,撫節悲歌,聲振林木,響遏行雲。薛譚乃謝求反,終身不敢言歸。秦青顧謂其友日:昔韓娥韓國善謳者也。東之齊,匱糧,過雍門,鬻歌假食。既去而餘音繞梁欐,三日不絕,左右以其人弗去。過逆旅,逆旅人辱之。韓娥因曼聲哀哭,曼聲猶長引也。一里老幼悲愁,垂涕相對,三日不食。遽而追之。娥還,復為曼聲長歌。一里長幼喜躍抃舞,弗能自禁,忘向之悲也。乃厚賂發之。發,猶遣也。故雍門之人至今善歌哭,效娥之遺聲。
六國時有雍門子,名周,善琴,又善哭,以哭于孟常君。
盧曰:夫六根所用,皆能獲通,通則妙應無方,非獨心識而已。故魯公扈章直言心用,瓠巴以下乃從聲通焉。
政和:聲振林木,響遏行雲,則其出音之勁、餘韻之遠而已。曼聲歌哭,一里老幼,或喜或悲,則動蕩人之精神,變易人之思慮,此其謳歌之造乎妙者也。
范曰:秦青之撫節,振林木而遏行雲;韓娥之曼聲,變一里之老幼。誠動於中而感應於外,不得不然,又況夫誠己而發有耶?
伯牙善鼓琴,鐘子期善聽。伯牙鼓琴,志在登高山。鐘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鐘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伯牙所念,鐘子期必得之。伯牙游於泰山之陰,卒逢暴雨,止於巖下;心悲,乃援琴而鼓之。初為霖雨之操,更造崩山之音。曲每奏,鐘子期輒窮其趣。伯牙乃舍琴而歎曰:善哉,善哉,子之聽夫。志想象猶吾心也。
言心闇合,與己無異。
吾於可逃聲哉?
發音,鐘子期已得其心,則無處藏其聲也。
盧曰:夫聲之所成,因而感之,心之所起,聲則隨之。所以五根皆通,盡為識心所傳;善於聽者;聲咳猶知之,況復聲成於文,安可不辯耶?
政和:在心為志。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感於物而後動,則心之所之可得而審矣。然聽止於耳,則知聲而不知音;聽合於心,則審音以知其意。此子期聽所以造乎微也。
范曰:道不可聞,聞而非也。則無聲之表,固有聽之弟及者。伯牙之所鼓,子期之所聽,未離乎形聲之間、高山流水,每奏而輒窮其趣,復何聲之可逃哉?
沖虛至德真經四解卷之十三竟
沖虛至德真經四解卷之十四
湯問
周穆王西巡狩,越崑崙,不至弇山。反還,未及中國,道有獻工人名偃師。
中道有國,獻此工巧之人也。
穆王薦之,薦,當作進。問曰:若有何能?偃師曰:臣唯命所試。然臣已有所造,願王先觀之。穆王曰:日以俱來,日謂別日。吾與若俱觀之。
盧曰:神用之妙,豈唯聲哉?色香滋味,咸及其理矣。故此章言刻象之盡微。
越日偃師謁見王。王薦之,曰:若與偕來者何人邪?對曰:臣之所造能倡者。倡,徘優也。穆王驚視之,趣步俯仰,信人也。巧夫頷其頤,則歌合律;捧其手,則舞應節。千變萬化,惟意所適。王以為實人也,與盛姬內御並觀之。
《穆天子傳》云:盛姬,穆王之美人。
技將終,倡者瞬其目而招王之左右侍妾。王大怒,立欲誅偃師。偃師大懾,立剖散倡者以示王,皆傅會革、木、膠、漆、白、黑、丹、青之所為。王諦料之,內則肝瞻、心肺、脾腎、腸胃、外則筋骨、支節、皮毛、齒髮,皆假物也,而無不畢具者。合會復如初見。
如向者之始見王也。
王試廢其心,則口不能言,廢其肝,則目不能視;廢其腎,則足不能步。
此皆以機關相使,去其機關之主,則不能相制御。亦如人之五藏有病,皆外應七孔與四支也。
盧曰:夫內肝瞻心肺,所以能外為視聽行步神識,運之乃為生物耳。苟無神則不能用其五根矣。今造化之生物,亦何異於偃師之所造耶?若使無神,自同於草木;神苟在也,動用何足奇耶?木人用偃師之神,故宜類彼生物也。神工造極,化何遠哉?
穆王始悅而歎曰:人之巧乃可與造化者同功乎?詔貳車載之以歸。
近世人有言人靈因機關而生者,何者?造化之功至妙,故萬品咸育,運動無方。人藝麤拙,但寫載成形,塊然而已。至於巧極則幾乎造化,似或依此言而生此說,而此書既自不爾。所以明此義者,宜以巧極思之無方,不可以常理限,故每舉物極以袪近惑,豈謂物無神主耶,斯失之遠矣。
夫班輸之雲梯,墨翟之飛鳶,自謂能之極也。
班輸作雲梯,可以凌虛仰攻。墨子作木鳶,飛三日不集。
弟子東門賈、禽滑釐聞偃師之巧以告二子,二子終身不敢語藝,而時執規矩。
時執規矩,言其不敢數之也。
盧曰:夫偃師之精微,神合造物;班輸之輩,但巧盡機關,以明至妙之功,不可獨循規矩也。
政和:假於異物,託於同體,寓百骸,象耳目,視聽言貌、趣步俯仰,若性之自為而不知為之者,則其巧妙,其功深,獨成其天,有人之形,豈特幾乎以其真哉?偃師之造,信乎與造化同功者矣。雖然,生者,假借也。道與之貌,天與之形,亦奚以異於此?
范曰:崑崙者,安靜之丘。弇山者,日入之所。越崑崙而不至弇山,則雖欲戾動而之靜,未能去明而即幽,故反還而已。偃師之倡,功同造化。頷其頤,則歌合律,若天籟之自鳴;棒其乎,則舞應節,若天機之自動。千變萬化,惟意所適。穆王驚而視之,信以為實人也。曾不知其傅會革木膠漆白黑丹青之所為而已。彼進乎技者然耳,又況體道之人通乎物之所造者,宜如何哉?
甘蠅,古之善射者,殼弓而獸伏鳥下。
箭無虛發,而鳥獸不敢逸。《戰國策》云:更贏虛發而鳥下也。
弟子名飛衛,學射於甘蠅,而巧過其師。紀昌者,又學射於飛衛。飛衛曰:爾先學不瞬,而後可言射矣。紀昌歸,偃卧妻之機下,以目承牽挺,牽挺,機躡。二年之後,雖錐末倒眥,而不瞬也。以告飛衛,飛衛曰:未也,
盧曰:夫虛弓下鳥者,藝之妙也。巧過其師者,通於神也。妙在所習,神在精微也。先學不瞬,精之至也;以目承躡而不動者,神定之矣。定而未能用,故曰猶未也。
必學視而後可。
盧曰:此用不瞬以為視也。
視小如大,視微如著,而後告我。
盧曰:視審也,則見小如大矣。
昌以氂懸虱於牖,南面而望之。旬日之間,浸大也;三年之後,如車輪焉。以睹餘物,皆丘山也。
視虱如輪,則餘物稱此而大焉。
乃以燕角之弧、朔蓬之等射之,貫虱之心,而懸不絕,
以彊弓勁矢貫虱之心,言其用手之妙也。
以告飛衛。飛衛高蹈批膺曰:汝得之矣。
盧曰:視小如大,貫之不足為難。
紀昌既盡衛之術,計天下之敵己者,一人而已,乃謀殺飛衛。
盧曰:欲摧其能擬,過其師法耳。欲滅飛衛之名,非謂斷其命也矣。
相遇於野,二人交射,中路矢鋒相觸,而墜於地,而塵不揚。飛衛之矢先窮。窮,盡者也。紀昌遺一矢,既發,飛衛以棘刺之端扞之,而無差焉。
盧曰:二矢同道,相及而勢盡,故墜地而塵不飛者,微之甚也。以棘刺扞不差,審之至也。
於是二子泣而投弓,相拜於塗,請為父子,剋臂以誓,不得告術於人。
祕其道也。此一章義例已詳於仲尼篇也。
盧曰:此所謂神交而意得也,非矢之藝。故投弓而誓焉,神契方傳矣,故不得以術告之也。
政和:內有所定,然後在外者能有所應。微有所審,然後於其著者能無所遺。伯昏瞀人謂列子曰:汝休然有佝目之志於中也,殆矣。夫蓋謂其內不能有所定也。紀昌先學不瞬,而以目承牽挺者以此。《莊子》曰:自大視細者不明。蓋謂其微不能有所審也。昌以氂毛垂虱,而望之浸大者以此。蓋不通乎此而善射者,寡矣。
范曰:夫射於百步之外,其至爾之力也,其中非爾力也。故教人射者必志於彀,而學之者亦必志於彀。豈非力分之內可學,而能力分之外不可勉而至故耶?飛衛學射於甘蠅,而術過其師,固有得於自然之天性者。夫人之身居於內則心為之主,接於物則目為之先,故神合於心而其機常寓於目。紀昌學射於飛衛,必告之先學不瞬者,蓋欲其神全於內,然後忤物而不慴故也。然不瞬而已,猶非其至。古之養勇,亦有所謂不目逃者。若夫視小如大,視微如著,棲睫之蟲,見若嵩山,則又庶夫徐以神視者矣。故能彀燕孤貫懸虱,而不射之射得之在我焉。迨其久,既盡穿楊之巧,乃彎射羿之弓,抑何虛矯恃氣而以争術尚勝為心耶?故始而相遇於野,則交射而矢鋒相觸,已而相拜於塗,則投弓而剋臂以誓。夫學射之賤,猶且不得告術於人,又況夫體道在己而進於不傳之妙者耶?
造父之師曰泰豆氏。
泰豆氏見諸雜書記。
造父之始從習御也,執禮甚卑;泰豆三年不告。造父執禮愈謹,乃告之曰:古詩言:良弓之子,必先為;箕良冶之子,必先為裘。
箕裘者皆須柔屈補接,而後成器。為弓冶者,調筋角,和金鐵亦然。故學者必先攻其所易,然後能成其所難,所以為諭也。
慮曰:箕者,所以造弓之具也。裘者,所以扇冶之具也。老子以為橐籥,今之鞴袋也。彼以約弓之牀,此以扇火之鞴,非弓冶,而弓冶又資之也。
汝先觀吾趣。趣,行也。趣如吾,然後六轡可持,六馬可御。造父曰:唯命所從。泰豆乃立木為塗,僅可容足;既得安腳。計步而置,疏槩如其步數。
履之而行。趣走往還,無跌失也。造父學之,三日盡其巧。泰豆歎曰:子何其敏也?得之捷乎。
敏,疾也。捷速也。
凡所御者,亦如此也。
盧曰:立木如足,布之如步。《莊子》云:側足之外皆去其土,則不能履之者,必不定也。若御馬者亦如使其足,則妙矣。
曩汝之行,得之於足,應之於心。推於御也,齊輯乎轡銜之際,急緩乎脣吻之和;正度乎胸臆之中,而執節乎掌握之間。內得於中心,而外合於馬志,是故能進退履繩而旋曲中規矩,取道致遠而氣力有餘,誠得其術也。得之於銜應之於轡;得之於轡,應之於手;得之於手,應之於心。則不以目視,不以策驅;心閑體正,六轡不亂,而二十四蹄所投無差;迴旋進退,莫不中節。
與和鸞之聲相應也。
然後輿輪之外可使無餘轍,馬蹄之外可使無餘地;未嘗覺山谷之險,原隰之夷,視之一也。吾術窮矣,汝其識之。
夫行己之所踐,容足而已。足外無餘,而人不敢踐者,此心不夷,體不閑故也。心夷體閑,即進止有常數,遲疾有常度。苟盡其妙,非但施之於身,乃可行之於物。雖六轡之煩,馬足之眾,調之有道,不患其亂。故輪外不恃無用之轍,蹄外不賴無用之地。可不謂然也。
盧曰:莊生解牛云:其骨也有間,其刀刃也無厚,無厚入有間,恢恢然有餘地也。言其理則多暇也。不視足外之地則其志專,志專利運足如其心矣。若移之於轡街,易之於駔駿,當轍應足,何所傾危?世人皆求其末而不知其本,識真之士必求其本然後用之。故射御之末藝,猶須合道焉。
政和:中無主而不止,外無正而不行,此性習相成之道也。故政道者必始之以習,及其得道也,乃能成之於性,良弓之子必學為箕,良冶之子必先為裘,所以喻習也。立木為塗,僅可容足,計步而置,履之而行,所以使之習也。蓋立木為塗,僅可容足,推之於御,故輿輪之外可使無餘轍,馬蹄之外可使無餘地。計步而置,履之而行,推之於御,故山谷之險,原隰之夷,可使視之如一,齊輯乎轡銜之際,而急緩乎脣吻之和,所謂外合於馬志者也。正度乎胸臆之中,而執節乎掌握之間,所謂內得於中心者也。進退履繩而旋曲中規矩,言其服御如此。取道致遠而氣力有餘,言其順適如此。轡係銜者也,故得之於手,應之於轡,手執轡者也。故得之於轡,應之於手,心運手者也。故得之於手,應之於心,至於不以目視,不以策驅,而迴旋進退莫不中節,則若性之自然而不知為之者,此之謂善御。
范曰:紀昌學射於飛衛,飛衛不教之以射而教之以先學不瞬;造父學御於泰豆氏,泰豆氏不教之以御而教之以先觀吾趣,蓋引而不發,開而弗達,使之深造乎自得之妙而已。射御末技,猶且然爾,矧夫道可傳而不可受?則示於此者正容而悟,觀於彼者目擊而存,所謂自得,其得宜如何哉?觀泰豆之御,方其始也,輯乎轡銜之際,急緩乎脣吻之和,正度乎胸臆之中,而執節乎掌握之間,內得於中心,外合於馬志,故能進退履繩而旋曲中規矩,取道致遠而氣力有餘。則由於法度之中,未嘗敢越,有如此者。迨其久也,得之於銜,應之於轡,得之於轡,應之於手;得之於手,應之於心。不以目視,不以策驅;心閑體正,六轡不亂,二十四蹄所投無差,迴旋進退莫不中節,則超乎法度之外,不勉而中,有如此耆。若夫要其終而言之,則輿輪之外無餘徹,馬蹄之外無餘地,未嘗覺山谷之嶮、原隰之夷,視之一也。則又無適而非行,無行而非道,舉平與陂,道通為一,奚往而不暇哉?道乎進其至此,進乎技矣。
魏黑卵以暱嫌殺丘邴章。暱嫌,私恨。
盧日:夫以私嫌而殺傷、嗜慾而夭物者,皆世俗之常情,非有道之士也。
丘邴章之子來丹謀報父之讎。丹氣甚猛,形甚露,計粒而食,順風而趨,雖怒,不能稱兵以報之,
有膽氣體羸虛,不能舉兵器也。
恥假力於人,誓手劍以屠黑卵。黑卵悍志絕眾,力抗百夫。筋骨皮肉,非人類也。延頸承刃,披胸受矢,鋩鍔摧屈,而體無痕撻。負其材力,視來丹猶雛轂也。來丹之友申他曰:子怨黑卵至矣,黑卵之易子過矣,將奚謀焉?來丹垂涕曰:願子為我謀。申他曰:吾聞衛孔周其祖得殷帝之寶劍,一童子服之,却三軍之眾,奚不請焉?
盧曰:天地至精之物,但以威制於三軍。若以斷割為功,非至精者也。
來丹遂適衛,見孔周,執僕御之禮,請先納妻子,後言所欲。孔周曰:吾有三劍,唯子所擇;皆不能殺人,且先言其狀。一曰含光,視之不可見,運之不
知有。其所觸也,泯然無際,經物而物不覺。二曰承影,將旦昧爽之交,日夕昏明之際,此面而察之,淡淡焉若有物存,莫識其狀。其所觸也,竊竊然有聲,經物而物不疾也。三曰宵練,方晝則見影而不見光,
與日月同色也。
方夜見光而不見形。言其照夜。其觸物也,騞然而過,騞,伏墮切。隨過隨合,覺疾而不血刃焉。此三寶者,傳之十三世矣,而無施於事,不能害物。匣而藏之,未嘗啟封。來丹曰:雖然,吾必請其下者。孔周乃歸其妻子,與齋七日。晏陰之間,晏晚暮也。跪而授其下劍,來丹再拜受之以歸。
以其可執可見,故授其下者。
盧曰:器珍者,則害物深;至道至精,無所傷物。
來丹遂執劍從黑卵。時黑卵之醉偃於牖下,自頸腰三斬之。黑卵不覺,來丹以黑卵之死,趣而退。遇黑卵之子於門,繫之三下,如投虛。黑卵之子方笑曰:汝何蚩而三招予,來丹知劍之不能殺人也,歎而歸。黑卵既醒,怒其妻曰:醉而露我,使我嗌疾而腰急。其子曰:疇昔來丹之來,遇我於門,三招我,使我體疾而支彊,彼其厭我哉。
盧曰:夫道至之人,無傷於萬物;萬物之害亦所不能傷焉,故毒蟲不螫,猛獸不攫,故物之至精者亦無傷。《老子》曰:其神不傷,人是以聖。人貴夫知者,何以其不傷於萬物者也?
政和:含光者襲明而不耀,承影者處陰而不移。宵練晦之時,練有形之質,含光則無有也。故視之不見,運之不有,經物而不覺,承影則若有若無。故雖莫識其狀而且或聞其聲,宵練則既有矣。為其有形之質也,故晝見影焉。為其處晦之時也,故夜見光焉。道以無為上,若有若無次之,而囿於有者為下,故三劍含光為上,承影次之,宵練為下。來丹之所受者,其宵練與?然是三者不以斬决為勝,亦皆劍之神者矣。天下有常勝之道,直之無前,運之無旁,而天下服,豈在於擊鬥為哉?故莊子以斬領决肺為庶人之劍也。惜乎來丹不通乎此。知劍之不能殺人而後欺,何以為常胜之道乎?
范曰:黑卵則道之復乎至幽者,邴章則道之顯於至明者,來丹則又至陽之色也。故以父之讎而謀報黑卵,請劍於衛孔周焉。夫有千越之劍者,匣而藏之,不敢用也,寶之至也。道之利用若是,故直之無前,舉之無上,按之無下,運之無旁,决浮雲,絕地紀,恢恢然其於游刃有餘地矣。來丹受劍於孔周,徒用之以復讎而已,故因黑卵之醉,自頸至腰三斬之,則與夫上斬頸領下决肝肺者無以異矣,豈知所以用之道哉?
周穆王大征西戎,西戎獻錕鋙之劍,火浣之布。其劍長尺有咫,練綱亦刃用之切玉如切泥焉。火浣之布,浣之必投於火;布則火色,垢則布色;出火而振之,皓然疑乎雪。此《周書》所云。皇子以為無此物,傳之者妄。蕭叔曰:皇子果於自信,果於誣理哉。
此一章斷後,而說切玉劍火浣布者,明上之所載,皆事實之言,因此二物無虛妄者。
盧曰:夫金之不能切玉者,非器之利也;布之不能澣於火火不燒者,物之異也。天地之內,萬物之多,有可以理求者,亦有非理所及者,然則玉雖堅有可刻之理,劍雖鐵有必斷之鋒也。以必斷之鋒當可刻之物,不入者自非至利耳,非無可切之理焉,況已有之何所疑也?又動植之類,其性不同,有因水火而生者,有因水火而殺者,故火山之鼠得火而生,風生之獸得風而活。人約空立,魚約水存。然則火浣之纑非紵非麻,布名與中國等,火與鼠毛同,此復何足為怪也?果於自信不達矣夫。
政和:世之人以耳目所接者為有,而以其所不及者為無。然八荒之外,不可窮頡,安可以耳目所不及者遂以為無哉?
范曰:切玉之刀,火浣之布,理固有之,而拘耳目之用者必以為無是物焉,又烏能知極盡之際哉?是篇必終之以此,以明前之所載皆即當至理,非徒侈空言以駭世故也。
沖虛至德真經四解卷之十四竟
沖虛至德真經四解卷之十五
和光散人高守元集
力命
張曰:命者,必然之期,素定之分也。雖此事未驗,而此理已然。若以壽夭存於御養,窮達係於知力,此感於天理也。盧曰:命者,必定之分,非力不成。力者,進取之力,非命不就。有其命者,必資其力,有其力者,或副其命。亦有力之不能致者,无命也;侍命而不力求者,候時也,信命不信力者,失之遠矣;信力不信命者,亦非當也。政和:力有智愚,命有窮達,得喪之差,莫相為對。不貳其心,所以立命。范曰:古人有常言曰:莫知致而至
者,命也。又曰:不知吾所以然而然者,命也。夫命之在天,未形有分,且然无問固,豈力之所能制哉?唯知其无可奈何而安之,非有德者不能與此。
力謂命曰:若之功奚若我哉?命曰:汝奚功於物而欲比朕?力曰:壽夭、窮達、貴賤、貧富,我力之所能也。命曰:彭祖之智,不出堯舜之上,而壽八百;顏淵之才,不出眾人之下,而壽四八;仲尼之德,不出諸侯之下,而困於陳、蔡;殷紂之行,不出三仁之上,而居君位。季札無爵於吴,田恒專有齊國。夷、齊餓於首陽,季氏富於展禽。若是汝力之所能,奈何壽彼而夭此,窮聖而達逆,賤賢而貴愚,貧善而富惡邪?力曰:若如若言,我固無功於物,而物若此邪?此則若之所制邪?命曰:既謂之命,奈何有制之者邪?朕直而推之,曲而任之。自壽自夭,自窮自達,自貴自賤,自富自貧,
不知所以然而然者,命也,豈可以制也?
朕豈能識之哉?朕豈能識之哉?
此篇明萬物皆有命,則智力無施。《楊朱篇》言人皆肆情,則制不由命。義例不一,似相違反。然治亂推移,愛惡相攻,情偽萬端,故要時競,其獎孰知所以?是以聖人兩存而不辯。將以大扶名教,而致弊之由不可都塞。或有恃詐力以干時命者,則楚子問鼎於周,無知亂適於齊。或有矯天真以殉名者,則夷齊守餓西山,仲由被醢於衛。故列子叩其二端,使萬物自求其中。苟得其中,則智動者不以權力亂其素分,矜名者不以矯抑虧其形生。發言之旨,其在於斯。嗚呼,覽者可不察哉。
盧曰:命者,天也。力者,人也。命能成之,力能運之,故曰運命也。《莊子》曰:知不可奈何,安之若命。是力不能運也。孔子曰:五十而知天命。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然歷國應聘而思執鞭之士,是不忘力也。
政和:命在天,力在人,力若可致也。然在天者有非人所能勝,則君子不謂力,命在所聽也。然在人者有非天所能違,則君子不謂命。壽夭、窮達、貴賤、貧富,萬物之所受,蓋有制之者矣。為其不敢迕也,故直而推之。為其不可遏也,故曲而任之。既非力之所能使,亦非命之所能違,自然而已。孰弊弊然以多識為事?故曰:朕豈能識之哉?
范曰:時無止也,故年有大小,彭祖、顏淵,壽夭之所不同也。分無常也,故勢有得失。仲尼、殷紂,窮達之所以不同也。季札無爵於吴,田恒專有齊國,其貴賤固異矣。自道觀之,有所謂等貴賤者。夷、齊餓於首陽,季氏富於展禽,其貧富固異矣。自道觀之,有所謂同貧富者。自然之分,殆不可得而致知,故直而推之,俾其各正而無私;曲而任之,俾其委順而無迎。壽夭、窮達、貴賤、貧富咸其自取,使之者其誰耶?惟達命之情者不務,知之所無奈何,故死生亦大矣。不得與之變,而況得喪禍福之所介,夫孰足以患心已?
北宮子謂西門子曰:朕與子並世也,而人子達;並族也,而人子敬;並貌也,而人子愛;並言也,而人子庸;並行也,而人子誠;並仕也,而人子貴;並農也,而人子富;並商也,而人子利。朕衣則桓褐,食則粢蠣,居則蓬室,出則徒行。子衣則文錦,食則粱肉,居則連欐,出則結駟。在家熙然有棄朕之心,在朝諤然有傲朕之色。請謁不相及,遨游不同行,固有年矣。子自以德過朕邪?西門子曰:予無以知其實。汝造事而窮,予造事而達,此厚薄之驗歟?
謂德有厚薄也。
盧曰:吾所造皆達,汝所造皆窮,德之厚薄可見矣。
而皆謂與予並,汝之顏厚矣。北宮子無以應,自失而歸。中塗遇東郭先生。先生曰:汝奚往而反,偊偊而步,有深愧之色邪?北宮子言其狀。東郭先生曰:吾將舍汝之愧,與汝更之西門氏而問之。曰:汝奚辱北宮子之探乎?固且言之。西門子貝:北宮子言世族、年貌、言行與予並,而賤貴、貧富與予異。子語之曰:予無以知其實。汝造事而窮,予造事而達,此將厚薄之驗歟?而皆謂與予並,汝之顏厚矣。東郭先生曰:汝之言厚薄,不過言才德之差,吾之言厚薄,異於是矣。夫北宮子厚於德,薄於命;汝厚於命,薄於德。汝之達,非智得也;北宮子之窮,非愚失也。皆天也,非人也。
此自然而然,非由人事巧拙也。
而汝以命厚自矜,北宮子以德厚自愧,皆不識夫固然之理。西門子曰:先生止矣。予不敢復言。聞理而服。
盧曰:西門子求之而遂,命也。北宮子求之不遂,亦命也。不知命則有自矜之色,自知命則無憂愧之心。得與不得,非智愚,非才德也。西門子不敢復言者,知命之遂不敢恃德也。
北宮子既歸,衣其裋褐,有狐貉之溫;進其茙菽,有稻粱之味;庇其蓬室,若廣廈之蔭;乘其蓽輅,若文軒之飾。終身逌然,不知榮辱之在彼也,在我也。
一達於理,則外物多少不足以槩意也。
盧曰:知命則不憂不愧,亦不知德之厚薄也。
東郭先生聞之曰:北宮子之寐久矣,一言而能寤,易怛也哉。
盧曰:寐者,言未覺也,及其寤也,乃怛之常耳。
政和:世族、言行、年貌、相若,而貴賤、貧富、窮達相異,北宮子非愚失也,西門子非智得也,失者以德厚自愧,得者以命厚自矜,皆在物一曲,不通乎道,非東郭其孰覺之?予不敢復言,特知其非是而已。悟則其意也消於道也其庶幾乎?
范曰:命在天,德在己。古之君子修其在己者,俟其在天者,雖造事而達,吾不以命厚而有所矜;雖造事而窮,吾不以德厚而有所愧。安時處順,衰樂不能入也。北宮子衣則裋褐,食則粢糲,居則蓬室,出則徒行,可謂窮矣,彼不知其厚於德也,乃以是而自愧。西門子衣則文錦,食則粱肉,居則連欐,出則結駟,可謂達矣,彼不知其薄於德也,乃以是而自矜。詎識夫固然之理哉?東郭先生辭而闢之,然後聞言而悟者無深愧之色,聞理而服者去躬矜之行。施於身者不願人之文繡也,衣其裋褐有狐貉之溫,豈固以惡衣為恥哉?飽於內者不願人之膏粱也,進其茙菽有稻粱之味,豈固以惡食為恥哉?堂高數仞,我得志弗為也,雖庇其蓬室若廣廈之蔭矣,從車千乘,我得志弗為也,雖乘其蓽輅若文軒之飾矣。終身逌然不知榮辱之在彼也,在我也。則又遊券之內,行乎無名。其視物之儻來適去,猶觀雀蚊蚋虻之相過乎前耳。詎足以易吾之素履邪?非知命不能進此。
管夷吾、鮑叔牙二人相友甚戚,同處於齊。管夷吾事公子糾,鮑叔牙事公子小白。齊公族多寵,嫡庶並行。
齊僖公母弟夷仲年生公孫無知,僖公愛之,令禮秩同於太子也。
國人懼亂。管仲與召忽奉公子糾奔魯;
糾,襄公之次弟子。
鮑叔奉公子小白奔莒。
小白,糾之次弟。
既而公孫無知作亂,
襄公立,絀無知秩服,遂殺襄公而自立。國人尋殺之。
齊無君,二公子爭入。管夷吾與小白戰於莒,道射中小白帶鉤,小白既立。
小白即桓公也。
脅魯殺子糾,召忽死之,管夷吾被囚。
齊告魯曰:子糾兄弟,弗忍加誅,請殺之。召忽、管仲、讎也,請得而醢之。不然,將滅魯。魯患之,遂殺子糾。召忽自殺,管仲請囚也。
鮑叔牙謂桓公曰:管夷吾能,可以治國。桓公曰:我讎也,願殺之。鮑叔牙曰:吾聞賢君無私怨,且人能為其主,亦必能為人君。如欲霸王,非夷吾其弗可。君必舍之。遂召管仲。魯歸之齊,鮑叔牙郊迎,釋其囚。桓公禮之。
鮑叔親迎管仲於堂阜,而脫其桎梏,於齊郊而見桓公也。
而位於高、國之上,鮑叔牙以身下之,
高國,齊之世族。
任以國政,號曰仲父。桓公遂霸。管仲嘗歎曰:吾少窮困時,嘗與鮑叔賈,分財多自與;鮑叔不以我為貪,知我貧也。吾嘗為鮑叔謀事而大窮困,鮑叔不以我為愚,知時有利不利也。吾嘗三仕,三見逐於君,鮑叔不以我為不肖,知我不遭時也。吾嘗三戰三北,鮑叔不以我為怯,知我有老母也。公子糾敗,召忽死之,吾幽囚受辱,鮑叔不以我為無恥,知我不羞小節而恥名不顯於天下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鮑叔也。此世稱管鮑善交者,小白善用能者。然實無善交,實無用能也。實無善交實無用能者,非更有善交,更有善用能也。
此明理無善交用能,非但管鮑桓公而已。
盧曰:言其命之所應用,則因交而獲申,非是更別有善交用能也。然則恃才獲用者,命也。因交而達者,力也。非唯天時,抑有人謀。人力而遂者,皆歸於命。命之來也,鮑叔不得不盡力,桓公不得不用之,皆命矣夫。
召忽非能死,不得不死;鮑叔非能舉賢,不得不舉;小白非能用條,不得不用。
此皆冥中自相驅使,非人力所制也。
盧曰:皆命成於力,力成於命,非有私焉。
范曰:管伸之於齊,其視鮑叔則友也,其視桓公則君也。分財自與而不以為貴,謀事窮困不以為愚,仕而三遂不以之為不肖,戰而三北不以之為怯,幽囚受辱不以為無恥,則鮑叔之於夷吾,固得夫善交之道矣。始有莒道之戰,而射中帶鉤;終有堂阜之迎,而釋其桎梏;位居高國之上,號稱仲父之尊;九合諸侯,一匡天下,則桓公之於夷吾,固得夫用能之。道矣。管鮑善交而實無善交者,桓公善用能而實無善用能者,舍是而求,豈更有善交、更有善用能者哉?是則莫之為而常自然,殆有不可得而致知者。
及管夷吾有病,小白問之,曰:仲父之病病矣。可不諱。云
言病之甚,不可復諱而不言也。
盧曰:將死,不可諱言。
至於大病,則寡人惡乎屬國而可?夷吾曰:公誰欲歟?小白曰:鮑叔牙可。曰:不可。其為人也,潔廉善士也,清己而已。其於不己若者不比之人,
欲以己善齊物也。
一聞人之過,終身不忘。不能棄瑕錄善。使之理國,上且鉤乎君,下且逆子民。
必引君令,其道不弘。道苟不弘,則逆民而不能納矣。
其得罪於君也,將弗久矣。小白曰:然則孰可?對曰:勿已,則隰朋可。非君然而可也。其為人也,上忘而下不叛,
居高而自忘,則不憂下之離散。
愧其不若黃帝,而哀不己若者。
慚其道之不及聖,矜其民之不逮己,故能無棄人也。
盧曰:自忘其高,自愧無德,則進善之志深矣。不如己者,哀而憐之,則下人不離叛矣。
以德分人謂之聖人,
化之使合道,而不宰割也。
以財分人謂之賢人。
既以與人,己愈有也。
以賢臨人,未有得人者也;
求備於人,則物所不與也。
以賢下人者,未有不得人者也。
與物升降者,物必歸。
其於國有不聞也,其於家有不見也。
道行則不煩聞見,故曰:不瞽不聾,不能成功。
勿已,則隰朋可。
郭象曰:若有聞見,則事鍾於己,而羣下無所措其手足,故遺之可也。未能盡其道,故僅之可也。
盧曰:不責物之常情,是不聞於國也;不求人之小過,是不見於家也。
然則管夷吾非薄鮑叔也,不得不薄;非厚隰朋也,不得不厚。厚之於始,或薄之於終;薄之於終,或厚之於始。厚薄之去來,弗由我也。
皆天理也。
盧曰:夷吾之情,非有厚薄,此公薦也。薦之則為厚,不薦則為薄,此皆力也。桓公既不用鮑叔,鮑叔之命也;用隰朋,隰朋之命也。使鮑叔無命,而夷吾不施力焉;而隰朋無命,夷吾雖施力亦無益也。
政和:謂之有者以別於所無,而謂之無者蓋以名其莫之有也。世稱管鮑善交而曰實無善交,蓋言其善與人交不可跂及。其為交也,莫之或有矣。故曰:實無善交者。而又繼之曰:非更有善交也。稱小白善用能者而曰實無善用能,蓋言其善用能不可跂及。其善用能也,莫之或有矣。故曰:實無善用能。而又繼之曰:非更有善用能也。天下之事,時勢適然者,不得不然。召忽之死子糾之勢不得不死也;小白之用夷吾時,不得不用也。鮑叔舉夷吾於小白,至夷吾屬齊國之事,則違鮑叔而薦隰朋,是皆視時與勢,非私我與彼者。當其時,順其勢,厚薄終始,吾何容心焉耳?鮑叔之與人,則和而同,故於交友之際則能全之;鮑叔之行己,則清而失之隘,故於理國之事則不足以有任。管仲厚之於始而薄之於終,亦何有於我哉?曰賢君無私怨者,明人君以天下為公;曰不羞小節而恥不顯於天下者,明人臣當自重。以天下之任、以德分人者,善貸且成,故謂之聖人,然聖人之實不盡於此。以財分人者,利下之事,故謂之賢人,然賢人之實不盡於此。
范曰:老氏曰:容乃公,公乃王。公也,王也,名生於實。惟公則可以為公,惟王則可以為王。若鮑叔之為人,不己若者有所不比,一聞人之過,終身不忘,豈所謂能容者哉?若隰朋之為人,上忘而下不叛,愧不若黃帝,而哀不己若者。其於國有不聞,其於家有不見,則得夫容,乃公之道矣。管仲之對桓公,以鮑叔為不可以屬國,非固薄之也,不得不薄;以隰朋為可以屬國,非固厚之也,不得不厚。薄厚之去來,詎可容心於其間哉?一本乎自然而已。
鄧析操兩可之說,設無窮之辭,當子產執政,作《竹刑》。竹刑,簡法。鄭國用之。數難子產之治。子產屈之。子產執而戮之,俄而誅之。
此傳云子產誅鄧析《左傳》云駟喘殺鄧析,而用其《竹刑》。子產卒後二十年,而鄧析死也。
然則子產非能用《竹刑》,不得不用;鄧析非能屈子產,不得不屈;子產非能誅鄧析,不得不誅也。
此章義例與上章同也。
盧曰:作法者,力也。受戮者命也。用其法者,亦力也。誅其身者,亦命也。力其事者,才也。才不遇者,亦命也。
政和:不得不用《竹刑》者,時也。不得不誅鄧析者,勢也。
范曰:謹按《左氏春秋》:昭公二十年,子產卒。定公九年,駟喘殺鄧析而用其《竹刑》。此則言子產殺鄧析者是直寓言以明理而已。
可以生而生,
或積德履仁,或遇時而通,得當年之歡,騁於一己之志,似由報應,若出智力也。
天福也;
自然生耳,自然泰耳,未必由仁德與智力。然交復信順之行,得騁一己之志,終年而無憂虞,非天福如之何也?
可以死而死,
或積惡行暴,或饑寒窮困,故不顧刑戮,不賴生存,而威之以死,似由身招,若應事而至者也。
天福也。
自然死耳,自然窮耳,未必由凶虐與愚弱。然肆凶虐之心,居不賴生之地,而威之以死,是之死得死者,故亦曰天福者也。
盧曰:居可生之時而得其生者為天福也,居可死之時而得其死者亦天福也。如夷吾求生於齊桓之時,而得遂其生者,信為天福也;如鋤麑之觸槐以取喪,不辱君命不傷賢才,得遂其死,垂名不朽,亦天福也。
可以生而不生,
居榮泰之地,願獲長年而早終。
天罰也;
願生而不得生者,故曰天罰。
可以死而不死,
居困辱之地,而不願久生而更不死也。
天罰也。
輕死而不死,復是天罰。
盧曰:居榮泰之地,處崇高之位,是可以生而不得生,如董賢之類是也;居困辱之地,處屯苦之中,是可以死而不得死,如人競之類是也。求之不遂,皆為天罰也。
可以生,可以死,得生得死,有矣;
此之生而得生,此之死而得死。
不可以生,不可以死,或死或生,有矣。
此義之生而更死,之死而更生者也。此二者可上義已該之而重出,疑書誤。
然而生生死死,非物非我,皆命也,智之所無奈何。
生死之理,既不可測,則死不由物,生不在我,豈智之所如?
盧曰:不由於物,亦不由我,知不能運,力不能成,然後可以任命矣。
政和:以順而至者謂之福,以逆而降者謂之罰。可以生而生,可以死而死,皆順其常然,故謂之天福。言天之所福,應順而至也。可以生而不生,可以死而不死,皆逆其固然,故謂之天罰。言天之所罰,緣類而降也。然或可以生而死,或可以死而生,若是者,命之行也,孰知其故哉?故雖智者大迷,而唯達者知通焉。
范曰: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紀?惟原始反終而知死生之說者達命之情,不務智之所無奈何。
故曰:窈然無際,天道自會;漠然無分,天道自運。
無際無分者,是自然之極,自會自運者,豈有役之哉?
天地不能犯,
天地雖大,不能違自然也。
聖智不能干,
聖神雖妙,不能逆時運也。
鬼魅不能欺。
鬼魅雖妖,不能詐真正也。
自然者默之成之,
默,無也。
平之寧之,
平寧無所施為。
將之迎之。
功無遺喪,似若將迎。
盧曰:若合道成命,天地不能違,聖智不能干。運用合理,應變如神,鬼魅所不能欺,何況於人事乎?
政和:窈者,言深而難見。漠者,言蕩而難名。妙體無體,故窈然無際,而其道以自然而會;妙用無用,故漠然無分,而其道以自然而運。若是則生死之變,孰知其故哉?天地不能犯者,言天地雖大,而自然之理所不能違也,聖智不能干者,言聖智雖妙,而自然之理所不能逆也;鬼魅不能欺者,言鬼魅雖幽,而自然之理所不能罔也。蓋自然者默而成之,有乎不言。其無為也,寂然不動,故平之寧之,則處靜息迹而不累於有;其有為也,感而遂通天下之故,故將之迎之,則應物不藏而不蔽於無。
范曰:窈者,幽之極,漠者,定之至,言天道窈然至幽,而物莫能窺,故曰自會而已。無有際限,天道漠然至定而物莫能撓,故曰自運而已。無有分別,天地雖大,有所不能犯;聖智雖妙,有所不能干;鬼魅雖妖,有所不能欺。生生死死,咸有自然。默之者不假乎辯說也,成之者無事於贅虧也。平之而已,則無欠無餘;寧之而已,則勿攖勿擾。有以將之,斯能處適去之順;有以迎之,斯能安適來之時。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是。非至命者疇克爾。
沖虛至德真經四解卷之十五竟
沖虛至德真經四解卷之十六
力命
楊朱之友曰季梁,季梁得疾,七日大漸。漸,劇也。其子環而泣之,請醫。季梁謂楊朱曰:吾子不肖,如此之甚,汝奚不為我歌以曉之?楊朱歌曰:天其弗識人胡能覺?匪祐自天,弗孽由人。我乎汝乎,其弗知乎?醫乎巫乎,其知之乎?
言唯我與汝識死生有命耳,非醫巫所知也。
其子弗曉,終謁三醫。
不解楊朱歌旨,謂與己同也。
盧曰:其子謁醫,夫天命不能識乎?人亦何能覺之耶?天不別加福,人亦不為過。而遇病者,此其命也。夫我與汝尚不能知,醫與巫何能知乎?又將歌意我與爾能此疾,我不能疾,巫能之也。
一曰矯氏,二曰俞氏,三曰盧氏,診其所疾。矯氏謂季梁曰:汝寒溫不接,虛實失度,病由饑飽色欲,精慮煩散,非天非鬼。雖漸,可攻也。季梁曰:眾醫也,亟屏之。俞氏曰:汝始則胎氣不足,乳湩有餘。病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來漸矣,弗可已也。季梁曰:良醫也。且食之。
盧曰:矯氏所說之病,皆人事之失關乎力者也。俞氏所說之病,與形俱生,受氣不足,不可差也。
盧氏曰:汝疾不由天,亦不由人,亦不由鬼,稟生受形,既有制之者矣,亦有知之者矣,
夫死生之分,脩短之期,咸定於無為,天理之所制矣。但愚昧者之所惑,玄達者之所悟也。
藥石其如汝何?季梁曰:神醫也。重貺遣之。俄而季梁之疾自瘳。
盧曰:盧氏所說之病,乃由乎神。神之所造,有功有過。神者,報神之器也,神以制之矣。未受於形,神以知之矣。神既不足,形乃隨之。長短美醜,質形已定矣,藥石豈能愈之?季梁以為神醫,修神養德而病自愈。
范曰:動與過,疾所生也。醫能已此有疾而待治者,不如吾聞而藥之可也。然無妄之疾勿藥,有喜雖病者能言其病,庶幾其有瘳,然則非藥石之所能攻者。季梁得疾,七日大漸。其子環而泣之,則常人之所昏迷而顧惜之也。季梁謂楊朱曰:吾子不肖,如此之甚,汝奚不為我歌以曉之?則欲其推死生之理以警悟之也。奈何樸鄙之心終焉而弗去,故於是為之謁三醫焉。矯氏則逆性命之理而有所攻,故曰眾醫;俞氏則順性命之情而無所治,故曰良醫。若夫盧氏則原始反終,知其默有制之者,而湯劑砭石無所復加,非進乎技而與乎神,孰能至此?故季梁以是為神醫也。古之人有疾入靈府、病在膏盲者,而神醫皆以為不可治而信之,殆亦盧氏之類歟。
生非貴之所能存,身非愛之所能厚;生亦非賤之所能夭,身亦非輕之所能薄。故貴之或不生,賤之或不死;愛之或不厚,輕之或不薄。此似反也,非反也;此自生自死,自厚自薄。或貴之而生,或賤之而死;或愛之而厚,或輕之而薄。比似順也,非順也;此亦自生自死,自厚自薄。
范曰: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身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形也。或生或死,或厚或薄,豈人之所能違哉?咸其自然耳。
鬻熊語,文王曰:
鬻熊文王師也。
自長非所增,自短非所損。算之所亡若何?
算猶智也。
盧曰:若知形報,為則無以其私情。私情者,有貴有愛有賤有薄者也。形骸不由情之所厚薄,則得之以順違之似反,其實非反非順也,亦猶長短好醜,豈由情愛所遷耶?智算所無可奈何也。
范曰:鶴經雖長,斷之則憂,非固增之也;鳧脛雖短,續之則悲,非固損之也。長短相形,有數存焉於其間,雖巧歷不能計,而況其凡乎?是以大椿朝菌久近不齊,彭祖、殤子壽夭不等。冥冥之中,咸有定分,詎可以差數睹哉?
老聃語關尹曰:天之所惡,孰知其故?
王弼曰:孰,誰也。言誰能知天之意耶?其唯聖人也。
言迎天意,揣利害,不如其已。
夫順天理而無心者,則鬼神不能犯,人事不能干。若迎天意。料倚伏,處順以去逆,就利而違害,此方與逆害為巨對,用智之精巧者耳,未能使吉凶不生,禍福兼盡也。
盧曰:夫不知道者寧知天之所愛惡乎?若預迎天意、揣度利害以徇私情,不知順理而任命也。此章言力不能違命,命不可預知。任之則後時,力之則違命,所以愧。夫知道之修神養真,造業之始創力轉命,以我乎夭者也。
政和:命有所制,則天且不能知也,而也於人乎?匪祐自天,弗孽由人,則禍福唯所召,而灾祥以類應,非天之所私,而亦非人之所能為也。巫醫,技之賤者爾,命之所制,雖智所不能知。病而求醫,謂彼乃能知此耶?三醫,曰矯氏,曰俞氏,曰盧氏,矯言拂而治之,俞言順而理之,盧言總一其理而冥之也。蓋曰寒溫不節,虛實失度,則知其疾之在人而已,不通乎命,是拂而治之者也;曰胎氣不足,乳湩有餘,則知疾之所受於天而已,安之若命,是順而理之者也。若夫疾不由天,則非俞氏之所治;疾不在人,則非矯氏之所攻;莫知所以然而然,是命之行也,雖有藥石將焉用之?此之謂總一其理而冥之者,謂之神醫,不亦宜乎?貴生者養形以存生,愛身者不以養傷身,然非所以完身養生也。蓋徇物既不免於危身,生而憂戚不得者,又不免於愁身傷生。惟無以生為者是賢於貴生也,蓋生非貴之所能存,而亦非賤之所能夭故也。唯忘身者乃能無患,蓋身非愛之所能厚而亦非輕之所能薄故也。故貴之或不生,賤之或不死,愛之或不厚,輕之或不薄,由理之常觀之,此似反也,而安之命則非反也。或貴之而生,或賤之而死,或愛之而厚,或輕之而薄,由理之變觀之,此似順也,而制於命則非順也。凡此皆其自然,故皆曰自生自死,自厚自薄。鬻熊之言曰:自長非所增,自短非所損,言自然者不可得而增損。經曰:天之所惡,孰知其故?言自然者不可得而窺測。此古之真人所以不以故滅命。
范曰:疇於人者,侔於天。人之所利,天之所惡,人孰從而知之耶?迎天意,揣利害,則智有時而困矣,乃前識者所以為道之華愚之始也。上天之載,無聲無臭,豈可俄而度哉?故曰:不如其已。
楊布楊朱弟也。問曰:有人於此,年兄弟也,言兄弟也,才兄弟也,貌兄弟也,而壽夭父子也,貴賤父子也,名譽父子也,憎愛父子也。吾惑之。
盧曰:年,言才貌相似也,故云兄弟也。壽夭貴賤,隔懸也,故云父子也。此命之難知也,故疑惑也。
楊子曰;古之人有言,吾嘗識之,將以告若。不知所以然而然,命也。
自然之理,故不可以智知。
今昏昏昧昧,紛紛若若,隨所為,隨所不為。日去日來,孰知其故,皆命也夫。
盧曰:眾人所不知以為自然,昏昏昧昧,日去日來,運行無窮者,人以是為命也乎?
信命者,亡壽夭;
有壽夭,則非命。
信理者,亡是非;
有是非,則非理。
信心者,亡逆順;
有逆順,則非心。
信性者,亡安危。
有安危,則非注。
則謂之都亡所信,亡所不信。
理亦無信與不信也。
真矣愨矣,奚去奚就?奚哀奚樂?奚為奚不為?
理苟無心,則無所不為,亦無所為也。
盧曰:壽夭者命也,是非者理也,逆順者心也,安危者性也。使夫信命者亡壽夭,信理者亡是非,信心者亡逆順,信性者亡安危,則謂之都亡所信,亡所不信,然後至於真道也。亦何去何就,何哀何樂,何所為,何所不為哉?此之謂至道也。
范曰:兄弟,天倫也,所以言其同;父子天屬也,所以言其異。有人於此,年均也,而壽夭則異;言均也,而貴賤則異;才均也,而名譽則異;貌均也,而憎愛則異。孰使之然哉?自然而已矣。自然之理,不可致知,故昏昏昧昧,則冥而已,無所用見;紛紛若若,則順而已,無所於逆。隨所為,隨所不為,吾無容心也。知去來之非我,無變亂於心慮,又孰知其故哉?莫知致而至者,宜在於此,故歸之於命也。夫信命者亡壽夭,則彭殤定分等之為一條,信理者亡是非,則堯桀,自然同之為一貫;信心者亡逆順,未嘗背逆而嚮順也;信性者亡安危,未嘗去危而即安也。道其至此,信與不信亦將泯矣。故真則止一而不妄,愨則完實而不毀,去就哀樂無所復分。何為乎?何不為乎?固將自化。
《黃帝之書》云:至人居若死,動若械。
此舉無心之極。
亦不知所以居,亦不知所以不居;亦不知所以動,亦不知所以不動;亦不以眾人之觀易其情貌,亦不謂眾人之不觀不易其情貌。
不為外物視聽改其度也。
獨往獨來,獨出獨入,孰能礙之?
物往亦往,物來亦來,任物出入,故莫有礙。
盧曰:居若死,無心也。動若械,用機關也。如木人之運動有何知哉?不在乎情,不在乎貌也,神遊而已矣。誰能礙之耶?
政和:兄弟,以言先後之倫;父子,以言上下之等。才貌言年在己者也,壽夭貴賤名譽愛憎在外者也。年同而壽夭異,言同而名譽異,才同而貴賤異,貌同而愛憎異。凡以在己者出於固然,而在外者蓋有不可得而必者也。理有自然,有使然,所謂莫知所以然而然。命也者,既莫知其為自然,又莫知其為使然也。昏昏昧昧,言不可明。紛紛若若,言莫之能定。隨所為,隨所不為,言其應而不藏。日去日來,言其運而無積。夫如是,孰能知之?故曰:孰知其故?皆命也。夭壽不貳,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故信命者亡壽夭;是是非非之謂智,而智所以窮理,故信理者亡是非;人心順之則喜,逆之則怒,故信心者亡逆順,人之性得之則安,失之則危,故信性者亡安危。信者任其自然之謂也。雖然一於信,猶有所係也,惟亡所信,亡所不信,然後為至真矣,則無妄愨矣,則著誠若是者,無入而不自得也。故曰:奚去奚就?奚哀奚樂?奚為奚不為?至人居若死者,寂然不動之謂;動若械者,若機械之運。亦不知所以居,亦不知所以不居,謂其雖靜而居,亦未嘗滯於靜而所以為靜者,有不知也。亦不知所以動,亦不知所以不動,謂其雖動而出,亦未嘗流於動而所以為動者,有不知也。亦不以眾人之觀易其情貌,亦不以眾人之不觀不易其情貌,則萬態不能變於己。獨往獨來,獨出獨入,其運無乎不在者也。夫孰能礙之?
范曰:古之得道者,冥然而止,若立槁木;成然而行,若曳槁枝。居而無所係,動而無所逐,固未嘗以外物之變遷而芥蒂於胸中也。出入六合,遊乎九州,獨往獨來,獨出獨入,無得而偶之者,是遺物而立獨也,是朝徹而見獨也,又孰有與道大蹇而觸途生患者哉?
墨音眉杘勑夷、
盧曰:默詐佯愚之狀。
單音戰至音咥、
盧曰:輕動之狀也。
嘽齒然咺許爰、
盧曰:迂緩之狀也。
憋妨滅懯音敷
此皆默詐輕發、迂緩急速之貌。
四人相與游於世,胥如志也;窮年不相知情,自以智之深也。
盧曰:同游於世,終年不相知名,自以為善也。
巧佞、
盧曰:辯諂之狀也。
愚直、
盧曰:質朴之狀也。
婩魚略斫齒略、
婩斫,不解悟之貌。
盧曰:憨駿之狀也。
便辟
盧曰:折旋之狀。
四人相與游於世,胥如志也;窮年而不相語術,自以巧之微也。
盧曰:同游於世,終年不相訪,各自以為巧。妙也。
苦交苦、牙。
盧曰:頑戾強愊之狀也。
情露、
盧曰:不隱之狀也。
□音蹇極、
盧曰:訥澀之狀也。
凌誶音碎。
此皆多誶訥澀辯治之貌。
盧曰:尋間語責之狀也。
四人相與游於世,胥如志也;窮年而不相曉悟,自以為才之得也。
盧曰:各自以為才能。
眠莫典。娗、徒繭。
盧曰:無精釆之狀也。
諈止累諉、如偽。
盧曰:並煩重之貌。
勇敢、
盧曰:雄健之狀也。
怯疑、
眠娗,不開通之貌。諈諉、煩重之貌。
盧曰:懦弱不决之狀。
四人相與游於世,胥如志也;窮年不相謫發,自以行無戾也。
盧曰:各自以為適宜得中之道也。
多偶、
盧曰:和同之狀也。
自專、
盧曰:獨任之狀也。
乘權、
盧曰:用勢之狀也。
隻立、
盧曰:孤介之狀也。
四人相與游於世,胥如志也;窮年不相顧眄,自以時之適也。此眾態也,貌不一,而咸之於道,命所歸也。
盧曰:變詐巧辯,愚拙佞直,眾態不同,而皆以為命者,理不然矣。今說者言受氣有厚薄,故如此不同,一皆委之於天,更無可奈何者,此不知者也。故知道之士,養其神,舍其真,易其慮,變其身,彼形骸自我而造也。力其行,移其命,此皆生生者之功美矣。然則因形以辯命,則力不如命;因力以徵形,則命不如力也。政和:墨杘言其質無所通,單至言其行有所達,嘽咺以言性之緩,憋懯以言其心之急,自以為智之深者,蓋各以其所知者如此也。巧佞者詐,愚直者誠,婩斫者剛立之稱,便辟者柔從之貌,自以為巧之微者,蓋各以其所能者如此也。者心有所藏,情露者事無所隱,□極者吃訥之至,凌誶者辯說之給,自以為才之得者,蓋各以其所得者如此也。眠娗者若不力於行,諈諉者若不敏於言,勇敢則争先,怯疑則就後,自以為行無戾,蓋各以其所行者如此也。多偶者同乎眾,自專者異於眾,乘權者則依勢而行,隻立則獨居而處,自以為時之適,蓋以其所遇者如此也。是眾能態者,各生於心之所能,故心既不同,則貌亦不一,此所以自徇殊面而名聲異號也。雖然,有所行者必由於道,由於道者必聽於命。是眾態者,或有所止,或有所差,而均由於道、聽於命。故曰:咸之於道命所歸也。
范曰:眾志異慮,有所止者,有所差;羣趣殊方,有所拂者,有所宜。然自以智之深者,窮年不相知情;自以巧之微者,窮年不相語術;自以才之得者,窮年不相曉悟;自以行舞戾者,窮年不相譴發;自以時之適者,窮年不相顧眄。紛紛之眾態,貌各不同,然皆相與游於世,胥如志也。殆亦任其真性而然耳。
佹佹姑危。成者,俏成也,俏,音肖,俏,似也。
盧曰:魏魏者,幾欲之狀也。俏者,似也。
初非成也,佹佹敗者,俏敗者也,初非敗也。
世有幾得幾失之言,而理實無幾也。
盧曰:已欲成而不成者,似於成而非成也;垂欲敗而不敗者,似於敗而非敗也。
故迷生於俏,
惑其以成敗而不能辯迷之所由也。
俏之際昧然。於俏而不昧然,
際猶會也,言冥昧而難分耳。
盧曰:人之所迷,生於似者也。不了也不了,則昧然矣。若相似而不昧然,斯謂明也。
則不駭外禍,不喜內福;
禍福豈有內外,皆理之玄定者也。見其卒起,因謂外至,見其漸著,因謂內成也。
隨時動,隨時止,智不能知也。
動止非我,則非謂所識也。
盧曰:所謂明者,了於性,通於神。力之所以生,命之所以成。故無外禍可駭懼,無內福可忻喜。動止隨時,不須智度也。
政和:佹者,幾欲之貌。俏者,肖似之稱。佹佹成者,幾欲成而非成也。故曰俏成也,初非成也。言似成而非也。佹佹敗者,幾欲敗而非敗也,故曰俏敗也,初非敗也,言似敗而非也。自迹觀之,成敗之幾,間不容髮,自理觀之,毫釐之差,速以千里。此昧者所以生迷於疑似之際,而終莫能悟也。故曰迷生於俏,俏之際昧然。若夫達人之觀,則朝徹見獨。所以於俏而不昧然。成敗之端,無變於己,所以不駭外禍,不喜內福。動止不違其時,而未嘗留情焉。所以隨時動,隨時止,若是則非智所能識也,故曰:智不能知也。
信命者於彼我無二心,
無喜懼情也。
於彼我而有二心者,不若揜目塞耳,背坂面隍亦不墜仆也。
此明用智計之不若任自然也。
盧曰:若能彼我無二心,則言凶悔吝不生矣。苟不能知命任理,則全身遠害且免傾墜顛仆也。是以世人不忘於力求,而不能委於命也。
范曰:天下萬物,迭廢迭興,倏起倏滅,成敗之機相尋於無窮。故幾於成者,初非成也,俏成而已;幾於敗者,初非敗也,俏敗而已。俏似之際,疑而弗决,迷之所由生也。聖人睹變化之無窮,識盈虛之有數,超然自得,不累於物,禍亦不至,福亦不來,動止隨時,一無所迕,豈容私智於其間哉?信於命,而彼我無二心;莫之為,而常自然而已。
故曰:死生自命也,
若其非命,則仁智者必壽,凶愚者必夭,而未必然也。
貧窮自時也。
若其非時,則勤儉者必富,而奢惰者必貧,亦未必然也。
盧曰:子夏曰: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天者,時也。陽和布氣,羣物皆生。聖人利見,含靈俱暢。自我而定謂之命,因化所及謂之時也。
怨夭折者,不知命者也;怨貧窮者,不知時者也。
此皆不識自然之理。
當死不懼,在窮不戚,知命安時也。
盧曰:知命安時,德之大也。時來不可俱,命至不可卻。故曰:安時而處順,憂樂不能入。戚生於肖似,迷生於不知時焉。
政和:直然無間之謂命。故信命者,於彼我無二心,於彼我而有二心,則為有間矣。有心者不能致夫道,而政道者忘心。故有二心者不若揜目塞耳、背坂面隍,而不墜仆,蓋揜目塞耳者,黜其聰明;背坂面隍者,無所顧望。若是者,驚懼不入於胸次,所以亦不墜仆也。此雖未通乎命,然猶愈於彼。死生自命者,言制之於彼。貧窮自時者,言所遇不在我。命在彼,而夭壽不貳,君子俟命而已,則怨夭折者豈知命者哉?時在彼,而貧達不同,君子待時而已,則怨貧窮者豈知時者哉?惟當死不懼,則以死生為晝夜,此知命者也。在窮不戚,則以窮通為寒暑之序,此安時者也。
其使多智之人量利害,料虛實,度人情,得亦中,亡亦中中,半也。其少智之人不量利害,不料虛實,不度人情,得亦中,亡亦中。量與不量,料與不料,度與不度,奚以異?
盧曰:凡料天下之事十得五中者,必為善料也。而少智不料,亦得半矣。有何異也?
唯亡所量,
不役智也。
亡所不量,
任智之所知也。
則全而亡喪。亦非知全,亦非知喪。自全也,自亡也,自喪也。
自全者,非用心之所能,自敗者,非行失之所致也。
盧曰:假使勤心苦志料得其半,則不如無料而全其生。勞思慮者不知命,無所料者不知力,不知力者乃近於道矣,故去彼取此而已。
政和:事有利害,理有虛實,人之情有誠偽,非多智所能度,非少智所不能度,玆所以失得各半也。必以多智為必得,是無夭也;必以少智為必亡,是無人也。故曰:量與不量,料與不料,度與不度,奚以異?唯冥而一之,付之自爾,則幾乎以其真。
范曰:命可聽而不可逆,時可因而不可違。怨夭折者,非知命也;怨貧窮者,非知時也。唯君子為能知命安時,故視死生為晝夜之常,當死不懼,未嘗惡死;視窮通為寒暑之序,在窮不戚,未嘗醜窮。豈嘗弊精神,妄億度,以鑿為智哉?
齊景公游於牛山,北臨其國城而流涕曰:美哉國乎?鬱鬱芊芊,若何滴滴去此國而死乎?使古無死者,寡人將去斯而之何?史孔、梁丘據皆從而泣曰:臣賴君之賜,跪食惡肉可得而食,駑馬稜車可得而乘也,且猶不欲死,而況吾君乎?晏子獨笑於旁。公雪涕而顧晏子曰:寡人今日之勝悲,孔與據皆從寡人而位,子之獨笑,何也?晏子對曰:使賢者常守之,大公、桓公將常守之矣;使有勇者.而常守之,則莊公、靈公將常守之矣。數君者將守之,吾君方將被蓑笠而立乎畎畝之中,唯事之恤,行假念死乎?行假當作何暇。
盧曰:死而復生者,人咸歸於釋論道書、與儒教髣髴而不明言之。今比云吾君方將被蓑笠而立乎畎畝之中者,則死生之理灼然可詳矣。是知力以成命,成命而後生,則生生之功可見矣。
則吾君又安得此位而立焉?以其迭處之迭去之。至於君也,而獨為之流涕,是不仁也。見不仁之君,見諂諛之臣。臣見此二者,臣之所為獨竊笑也。景公慚焉,舉觴自罰。罰二臣者各二觴焉。
政和:晏子曰:善哉,古之有死也,仁者息焉。故以流涕為不仁。
范曰:天與地無窮,人死者有時。操有時之具,託無窮之間,忽然無異騏驥之馳隙也。然則有國之君雖欲長守,得乎哉?景公泣於牛山,蓋不知此,宜乎晏子之竊笑也。
魏人有東門吴者,其子死而不憂。其相室曰:公之愛子,天下無有。今子死不憂,何也?東門吴曰:吾常無子,無子之時不憂。今子死,乃與嚮無子同,臣奚憂焉?
政和:子孫非汝有,是天地之委蛻也。其來不能却,其去不能止,則有子非所喜,而亡子非所患。非達性命之情,何以與此?
農赴時,商趣利,工追術,仕逐勢,勢使然也。然農有水旱,商有得失,工有成敗,仕有遇否,命使然也。
自然冥運也
盧曰:夫士農工商,各趣利而逐勢者,力所為也;水旱成敗否泰者,力所不能成,則委命以自安之,是收其操榆是不損護也。世人皆以無可奈何,乃推之於命耳。不能力求者,迷於似得者也。東門吴善安於命者也,非謂善於知命者也。若生者有生,生者是得夫所以造吾命者,復安肯委命於生者?是得夫所以迭處迭去也。若知命者,當委命而任力焉。
政和:勢在人,命在天。在人者可以力為,在天者不可以力致。士農工商,舉天下之民不過此四者,赴時趣利,追術逐勢,我所能也。水旱得失,成敗遇否,我所不可能也。所可能者在人,所不可能者在天。人之不勝天也,久矣。故列子論力命之說,以此終篇。
范曰:赴者,趣之緩也。追者,逐之緩也。闢土殖穀曰農,故所赴者時;通財鬻貨曰商,故所趣者利;工相與議技巧於官府,則追術而已;士相與言仁義於宴間,則逐時而已。朝夕從事,不見異物而遷焉,勢使之然也。若夫農有水旱,商有得失,工有成敗,士有遇否,則非勢之有也,蓋亦有命存焉。
沖虛至德真經四解卷之十六竟
沖虛至德真經四解卷之十七
和光散人高守元集
楊朱
張曰:夫生者,一炁之蹔聚,一物之蹔靈。蹔聚者終散,蹔靈者歸虛。而好逸惡勞,物之常一性。故當生之所樂者,厚味、美服、好色、音聲,而已耳。而復不能肆性情之所安,耳目之所娛,以仁義為關鍵,用禮樂為衿帶,自枯槁於當年,求餘名於後世者,是不達乎生生之趣也。盧曰:夫君子殉名,小人殉利,唯名與利,皆情之所溺,俗人所争焉。故體道之人也,為善不近名,不趨俗人之所競,為惡不近刑,不行俗人之所非。違道以求名,溺情以從欲,俱失其中也。故有道者不居焉。此言似反,學者多疑,然則《楊朱》之篇,亦何殊於盜跖也?政和:聖王不作,處士橫議,察焉以自好。列禦寇知邪說之蔽于一曲,而世之學者不幸,不見天地之大,全道術為天下裂,故辭而闢之。范曰:侍智詐以干時者,或以權力。亂其素分;拂天真以殉偽者,或以矯抑虧其形生。惟玆二者,皆非中道,故《力命》之篇一推命分,《楊朱》之篇惟貴放逸。或以為二義乖背,不似一家之書,豈知至人立言之旨,兩存而不廢也?
楊朱游於魯,舍於孟氏。孟氏問曰:人而已矣,奚以名為?曰:以名者為富。既富矣,奚不已焉?曰:為貴。既貴矣,奚不已焉?曰:為死。既死矣,奚為焉?曰:為子孫。
夫事為無已者,故情無厭足。
名奚益於子孫?曰:名乃苦其身,燋其心。
夫名者,因偽以求真,假虛以招實,矯性而行之,有為而為之者,豈得無動憂之獘邪?
乘其名者,澤及宗族,利兼鄉黨,況子孫乎?
范曰:名公器也,不可多取。故殘生損性,以身為殉者,至人之所以深悲也。然有名則尊榮,亡名則卑辱。沒世不稱,君子疾之。故求生前之富貴,貽身後之子孫,則名有不可已者。
凡為名者必廉,廉斯貧;為名者必讓,讓斯賤。
此難家之辭也。今有康讓之名,而不免貧賤者,此為善而不求利也。
盧曰:夫人之生世也,唯名與利。聖人以名利鈞之,則小人死於利,君子死於名,無有不至者也。善惡雖殊,俱有求也。然而求名而遂者,豈唯取富貴乃榮及子孫,利兼鄉黨矣?雖苦身燋心、勤於廉讓者,志有所望而情有所忘,俱失中也。
曰:管仲之相齊也,君淫亦淫,君奢亦奢。
言不專美惡於己。
志合言從,道行國霸。死之後,管氏而已。
盧曰:實名之利薄也。
田氏之相齊也,君盈則己降,君斂則己施。
此推惡於君也。
民皆歸之,因有齊國;子孫享之,至今不絕。
盧曰:偽名之利深也。
若實名貧,偽名富。
為善不以為名,而自生者,實名也。為名以招利,而世莫知者,偽名。偽名則得利者也。
曰:實無名,名無實。名者,偽而已矣。
不偽不足以招利。
盧曰:行實者無其名,求名者無其實,故不偽則利不彰也。
昔者堯、舜偽以天下讓許由、善卷,而不失天下,享祚百年。
偽實之迹,因事而生。致偽者由堯舜之迹,而聖人無偽也。
伯夷、叔齊實以孤竹君讓,而終亡其國,餓死於首陽之山。實偽之辯,如此其省也。省,猶察也。
盧曰:偽者取名而無實,真者實行而忘名。堯舜之與夷齊炳然如此,真偽之迹耳不易察哉。世人若不殉名利而失真,則溺情慾而忘道矣。天下善人少,不善人多,則殉名者稀,從慾者眾。雖有智者,亦無可奈何,蓋俱失中也。
政和:聖人無名,而人與之名,故所謂名者皆賓其實。賢士殉名,而名或過於實,故所謂名者多取以偽。雖然,古之聖人無為名尸,惟恐名之累己也。名亦既有,則實偽奚辯?故有以實而得名者,有以偽而得名者,有以實而為偽者,有以偽而為實者。而管仲、田氏方且與堯、舜、夷、齊、争名實偽之間,此《莊子》之論養生所以欲為善無近名也。
范曰:康而無求則不免於貧,遜而無争則不免於賤,若是則名何益哉?然名一也,有實偽之不同。實名貧,管仲是也;偽名富,田成是也。推而上之,若堯舜之遜天下,若夷齊之遜國,或不失天下而享祿百年,或終亡其國而至於飢死,殆亦實與偽之間歟。
楊朱曰:百年,壽之大齊。得百年者,千無一焉。設有一者,孩抱以逮昏老,幾居其半矣。夜眠之所弭,晝覺之所遺,又幾居其半矣。痛疾哀苦,亡失憂懼,又幾居其半矣。量十數年之中,逌然而自得,亡介焉之慮者,亦亡一時之中爾。則人之生也奚為哉?奚樂哉?為美厚爾,為聲色爾。而美厚復不可常厭足,聲色不可常翫聞。乃復為刑賞之所禁勸,名法之所進退;遑遑爾競一時之虛譽,規死後之餘榮,偊偊爾順耳目之觀聽,惜身意之是非,徒失當年之至樂,不能自肆於一時。重囚纍梏,何以異哉?
异,異也,古字。
盧曰:舉俗之人咸以百年為一生之期,而復晝夜哀苦之所减矣。泰然稱情者無多時焉,稱情之事不過稱聲色美味,而復以刑賞名教之所束縛,不得肆其情,亦何以異乎囚繫桎梏者?此皆滯情之言也。
政和:《莊子》曰:至樂治身,唯無為幾存。人之生也,與憂俱生,所樂身安、厚味、美服、好色、音聲也。身不得安逸,口不得厚味,形不得美服,目不得好色,耳不得音聲,則大憂以懼,終身役役,以求至樂,其為樂也,亦疏矣,故唯無以樂為者是為至樂。今且勸禁於刑賞。進退於名法,順耳目之觀聽,惜身意之是非,以求吾樂,乃與重囚纍梏者無以異,惡足活身哉?
太古之人知生之暫來,知死之暫往;
生實暫來,死實長往,則世俗常談。而云死復暫往,卒然覽之,有似字誤。然此書大旨。自以存亡往復,形氣轉續,生死變化,未始絕滅也。注《天瑞篇》中已具詳其義矣。
故從心而動,不違自然所好;當身之娛非所去也,故不為名所觀。
為善者不近名者。
從性而游,不逆萬物所好;死後之名非所取也,故不為刑所及。
為惡者不近刑者。
名譽先後,年命多少,非所量也。
盧曰:舉太古之人者,適其中也。夫有生有死者,形也。出生入死者,神也。知死生之暫來暫往也,則不急急以求名;知神明之不死不生也,則不遑遑以為道。故從心而動,不違自然所好也,娛身而已矣。何用於名焉?故從性而游,不逆萬物所嗜也,適意而已矣,何懼於刑焉?是以名譽年命,非所料量也。娛身適意者,動與道合,非溺於情也。
政和:死於此,未必不生於彼,則死生特往來之暫耳。心有起滅,性無加損,故從心而動者不去當身之娛,從性而游者不取死後之名。從心而動,不違自然所好,言在己者因其固然;從性而動,不違萬物所好,言在外者順其自爾。不為名所觀,此《莊子》所謂無近名也;不為刑所及,此莊子所謂無· 近刑也。若是者,身後之名固非所觀,而當身之娛亦曾不足累,則名譽先後,年命多少,豈遑卹之哉?
范曰:人生天地間,譬猶一涯之在水也,生化而死,成已俄壞,死化而生,壞已俄成。惟原始反終,故知死生之說。從心而動,從性而游,當身之娛非所去也。為善無近名而已,故不為名所勸,死後之名,非所取也。為惡無近刑而已,故不為刑所及,名譽先後,年命多少,未嘗容心於其間,又曷嘗拘迫遑遽,措一身於重囚纍梏之間為哉?
楊朱曰:萬物所異者生也,所同者死也。生則有賢愚、貴賤、是所異也;死則有臭腐、消滅,是所同也。雖然,賢愚、貴賤、非所能也,臭腐、消滅亦非所能也。故生非所生,死非所死,賢非所賢,愚非所愚,貴非所貴,賤非所賤。
皆自然爾,非能之所為也。
然而萬物齊生齊死,齊賢齊愚,齊貴齊賤。
皆同歸於自然。
十年亦死。百年亦死。仁聖亦死,凶愚亦死。生則堯舜,死則腐骨;生則桀紂,死則腐骨。腐骨一矣,孰知其異?且趣當生,奚遑死後?
此譏計後者之惑也。夫不謀其前,不慮其後,無戀當今者,德之至也。盧曰:生者,一身之報也。死者,一報之盡也。賢愚貴賤,生物之殊也,故為異焉;臭腐消滅,死物之常也,故為同焉。世人皆指形以為死,生不知形外之有神。神之去也,一無知耳。故賢愚貴賤、臭腐消滅皆形所不自能也。不自能則含生之質未嘗不齊,人皆知其所齊,不知其所以異,且競當生,不暇養所生,故有道者不同於玆矣。
政和:達生之情者,知生暫來,況於為死而不已者乎?知有生必有死,有始必有終,齊死生,同賢愚,等貴賤,則百慮一致爾。為死後之計,是惑也。
范曰:役於陰陽之機緘,範於造化之鑪冶,以身為大患,以生為有涯,不能悅其志意,養其壽命,皆非通道者也,何者?貴賤賢愚以生則異,臭腐消滅以死則同。十年亦死。百年亦死,彭祖、殤子無久近之分也。仁聖亦死,凶愚亦死,仲尼、盜跖無善惡之間也。又孰以身為殉,而規死後之餘榮哉?
楊朱曰:伯夷非亡欲,矜清之卸,音尤,以放餓死。守餓至死。展季非亡情,矜貞之卸,以放寡宗。清貞之誤,善之若此。
此誣賢負實之言,然欲有所抑揚,不得不寄責於高勝者耳。
盧曰:殉名之過實以至於此,非所以體真全道、忘名證實者也。
政和:人不能無欲,既謂之人,惡得無情?則欲與人情之有也。伯夷矜清非無欲,展季矜貞非無情,以放於餓死,以放於寡宗,非所謂不以好惡內傷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者也。
范曰:伯夷之餓死,展季之寡宗,皆未免於有所矜者,是直論其制行之跡以矯好名之弊而已。讀是書者,必得意忘言然後可。
楊朱曰:原憲窶於魯,子貢殖於衛。
窶貧也。殖,貨殖。
原憲之窶損生,子貢之殖累身。然則窶亦不可,殖亦不可,其可焉在?曰:可在樂生,可在逸身。故善樂生者不窶,
足己之所資,不至乏匱也。
善逸身者不殖。
不勞心以營貨財也。
盧曰:固窮而不力求,損於生者也,貨殖而為命,累於身者也。唯有道者不貨殖以逸其身,不守窮以苦其生。樂道全真,應物無滯也。
政和:能尊生者,雖富貴不以養傷身,雖貧賤不以利累形。原憲之窶損生,為其以利累形也;子貢之殖累身,為其以養傷身也。愁身傷生以憂戚不得,非所謂樂生者,故善樂生者不窶。苦身疾作,多積財而不盡用,非所謂逸身,故善逸身者不殖。
范曰:原思塊坐於環堵之室,其窶可知;子貢鬻財於齊魯之間,其殖可知。斯二者,一則損生,一則累身,吾未知其可也。
楊朱曰:古語有之:生相憐,死相捐。此語至矣。相憐之道,非唯情也;勤能使逸,飢能使飽,寒能使溫,窮能使達也。相捐之道,非不相哀也;不含珠玉,不服文錦,不陳犧牲,不設明器也。
盧曰:知相憐相捐之道為至矣,皆人不能至焉,何則?相憐在於贍濟乎生,相捐在於無累乎形,此為至當矣。若生不能贍之令安,死則徒埋珠寶以眩名,招寇盜以重傷,是失其宜矣。
政和:天下之事,唯實與誠。勤能使逸,飢能使飽,寒能使溫,窮能使達,此相憐之實也。不含珠玉,不服文彩,不陳犧牲,不設明器,此相捐之誠也。
范曰:生相憐者疑若悅生,死相捐者疑若惡死。死生異道,固未能以是為一體也。楊子於此殆亦有為而言耶?
晏平仲問養生於管夷吾,管夷吾曰:肆之而已,勿壅勿關。晏平仲曰:其目奈何?夷吾曰:恣耳之所欲聽,恣目之所欲視,恣鼻之所欲向,恣口之所欲言,恣體之所欲安,恣意之所欲行。
管仲功名人耳,相齊致霸,動因威謀,任運之道既非所宜,且於事勢不容此言。又上篇復能勸桓公適終北之國,恐此皆寓言也。
夫耳之所欲聞者音聲,而不得聽,謂之閼聰;閼塞。目之所欲見者美色,而不得視,謂之閼明;鼻之所欲向者椒蘭,而不得嗅,謂之閼顫;
鼻通曰顫顫。音舒延切。
口之所欲道者是非,而不得言,謂之閼智;體之所欲安者美厚,而不得從,謂之閼適;意之所欲為者放逸,而不得行,謂之閼性。凡此諸閼,廢虐之主。廢,大也。去廢虐之主,熙熙然以俟死,一日、一月、一年、十年,吾所謂養。
任情極性,窮歡盡娛,雖近期促年,且得盡當生之樂也。
拘此廢虐之主,錄而不舍,戚戚然以至久生,百年、千年、萬年,非吾所謂養。
惜名拘禮,內懷於矜懼憂苦,以至死者,長年遐期,非所謂貴也。
盧曰:夷吾之才足以相霸主,振頹綱,而布奢淫之情足以件將來,敗風俗。故夫子賞其才也,則曰:微管仲,吾其被髮左衽矣。忽其失理也,則曰:管仲之器小哉,管氏而知禮,孰不知禮?列子因才高之人以極其嗜慾之志,令有道者知其失焉。然縱耳目之情,窮聲色之欲者,俗人之常心也。故極而肆之,以彰其惡耳,非所以垂訓來世,法則後人者也。
管夷吾曰:吾既告子養生矣,送死奈何?晏平仲曰:送死略矣,將何以告焉?管夷吾曰:吾固欲聞之。平仲曰:既死,豈在我哉?焚之亦可,沈之亦可,瘞之亦可,露之亦可,衣薪而棄諸溝壑亦可,衮衣繡裳而納諸石椁亦可,唯所遇焉。
晏嬰,墨者也,自以儉省治身,動遵法度,非達死生之分。所以舉此二賢以明治身者,唯取其奢儉之異乎。
盧曰:俗人殉欲之志深,送死之情薄。薄則易為節,深則難為情,故厚其生則眾心之所喜,薄其死則羣情所易從。列子乃因侈者以肆情,因儉者以節禮。故王孫之輩,良吏譴之,失其中道也。
管夷吾顧謂鮑叔、黃子曰:生死之道,吾二人進之矣。
當其有知,則制不由物;及其無知,則非我所聞也。
盧曰:既不由我矣,則任物以處之,此世人謂死為無知者也。若由我者,肆情以樂之,此世人謂順情為貴者也。若然者,堯、舜、周、孔不足為俗人重,桀、紂、盜跖可為後代師矣。豈有道者所處也?至人忘情,聖人制禮。情忘也,則嗜慾不存矣,何聲色之可耽耶?禮制也,則生死跡著矣,何焚露之可薄耶?縱情之言,皆失道也。
政和:貴生者不足以養生,唯樂生者乃能養生;哀死者不足以送死,唯捐死者乃能送死。肆之而無所拘,而視聽言行勿違吾之心,此養生而肆之之道也。任之而無所係,而沈瘞焚露勿異吾之情,此送死而捐之之道也。達死生之分如此,是之謂盡其道。
范曰:管仲以其君伯,晏子以其君顯,是直尊主強國之人,其於生死之道未必能達。列子記此,蓋寓言救弊故耳。
子產相鄭,專國之政;三年,善者服其化,惡者畏其禁,鄭國以治,諸侯憚之。而有兄曰:公孫朝,有弟曰公孫穆。朝好酒,穆好色。朝之室也,聚酒千鍾,積麴成封,望門百步,糟漿之氣逆於人鼻。方其荒於酒也,不知世道之安危,人理之悔吝,室內之有亡,九族之親疏,存亡之哀樂也,雖水火兵刃交於前,弗知也。穆之後庭,比房數十,皆擇稚齒婑媠者,婑,烏果切。媠,奴坐切。以盈之。方其耽於色也,屏親昵,絕交游,逃於後庭,以晝足夜,三月一出,意猶未愜。鄉有處子之娥姣者,必賄而招之,媒而挑之,弗獲而後已。子產日夜以為戚,密造鄧析而謀之,曰:喬聞治身以及家,治家以及國,此言自於近至於遠也。喬為國則治矣,而家則亂矣。其道逆邪?將奚方以救二子?子其詔之。鄧析曰:吾怪之久矣,未敢先言。子奚不時其治也,喻以性命之重,誘以禮義之尊乎?盧曰:喻以性命,誘以禮義者,欲止其貪逸之情,啗其軒冕之位,此皆世俗名利之要歸也。
子產用鄧析之言,因間以謁其兄弟,而告之曰:人之所以貴於禽獸者,智慮。智慮之所將者,禮義。禮義成,則名位至矣。若觸情而動,耽於嗜慾,則性命危矣。子納喬之言,則朝自悔而夕食祿矣。朝、穆曰:吾知之久矣,擇之亦久矣,
覺事行多端,選所好而為之耳。
豈待若言而後識之哉?凡生之難遇而死之易及,以難遇之生,俟易及之死,可孰念哉?而欲尊禮義以夸人,矯情性以招名,吾以此為弗若死矣。
達哉此言。若夫刻意從俗,違性順物,失當身之暫樂,懷長愁於一世,雖支體具存,而實鄰於死者。
為欲盡一生之歡,窮當年之樂,唯患腹溢而不得恣口之飲,力憊而不得肆情於色;不遑憂名聲之醜,性命之危也。且若以治國之能夸物,欲以說辭亂我之心,榮祿喜我之意,不亦鄙而可憐哉?我又欲與若別之。別之猶辯也。夫善治外者,物未必治,而身交苦;善治內者,物未必亂,而性交逸。以若之治外,其法可暫行於一國,未合於人心;以我之治內,可推之於天下,君臣之道息矣。吾常欲以此術而喻之,若反以彼術而教我哉?子產忙然無以應之。
盧曰:殉情耽慾之人,詭辭邪辯,足以塞聖賢之口,亂天下法。故桀紂之智,足以飾非;少卯之辭,足以惑眾。雖不屈於一時,亦鼓倡於當代。故夫子屈盜跖之說,子產困於朝穆之言,不足多悔也。而惑者以為列子叔之以暢其情,張湛注之以為達其理,斯乃鄙俗之常好,豈道流之雅術乎?
他日以告鄧析,鄧析曰:子與真人居而不知也,孰謂子智者乎?鄭國之治偶耳,非子之功也。
不知真人則不能治國,治國者偶耳。此一篇辭義,太逕挺抑抗,不似君子之音氣。然其旨欲去自拘束者之累,故有過逸之言者耳。
盧曰:夫當才而賞之,擇德而任之,則賢者日進,而不肖者退矣。任必以才,善人之道亨通矣;退必不肖,小人之道不怨矣。使賢不肖各安其分、適其志,則鄭國之治當矣。彼二子酣酒而愛色,禮義所不修,不因父兄之勢以干時,縱心嗜慾而不悔,此誠真人也。而乃欲矯其跡,為其心,取祿位以私之,是國偶然有以理,非子之至公也,豈得為智乎?此言真人者,非真聖之人,乃真不才之人。
政和:勞形怵心者役於或使,解心釋形者近於自然。或使者疑於妄,自然者全其真。朝穆荒湛于酒色,而動不顧名聲之醜、性命之危,蓋解心釋形而無所累者也。子產矜禮義法度之治,矯情性榮祿之美,唯恐其身之不治,蓋勞形怵心而有所拘者也。無所累者足以善其死。有所拘者不足以樂其生,則苦身勞生者為妄,而任情縱心者為真矣。故朝穆自以為所治者內,而以子產之治為外,曰:善治外者,物未必治而身交苦;善治內者,物未必亂而性交逸。非真人,孰能達此哉?
范曰:以智治國國之賊,不以智治國國之福。子產猶眾人之母也,能食而不能教。乘輿之濟,聖人非之。則於治國,猶有未至,故與真人居而不知也。古之真人不知悅生,不知惡死,脩然而往,脩然而來。慘怛之疾,恬愉之安,不監於體;怵惕之恐,欣歡之喜,不監於心。又曷嘗苦心勞形而以危其真為事?
沖虛至德真經四解卷之十七竟
沖虛至德真經四解卷之十八
楊朱
衛端木叔者,子貢之世也。藉其先貲,家累萬金。不治世故,放意所好。其生民之所欲為,人意之所欲玩者,無不為也,無不玩也。墻屋臺榭,園囿池沼,飲食車服,聲樂嬪御,擬齊、楚之君焉。至其情所欲好,耳所欲聽,目所欲視,口所欲嘗,雖殊方偏國,偏邊非齊土之所產育者,無不必致之,猶藩墻之物也。及其游也,雖山川阻險,塗逕脩遠,無不必之,猶人之行咫步也。賓客在庭者日百往,庖厨之下不絕煙火,堂廡之上不絕聲樂。奉養之餘,先散之宗族;宗族之餘,次散之邑里;邑里之餘,乃散之一國。行年六十,氣幹將衰,棄其家事,都散其庫藏、珍寶、車服、妾媵。一年之中盡焉,不為子孫留財。及其病也,無藥石之儲;及其死也,無瘞埋之資。
達於理者,知萬物之無常,財貨之暫聚。聚之非我之功也,具盡奉養之宜。散之,非我之施也,且明物不常聚。若斯人者,豈名譽所勸,禮法所拘哉?
一國之人受其施者,相與賦而藏之,反其子孫之財焉。禽骨又屈釐聞之,曰:端木叔,狂人也,辱其祖矣。段干生聞之,曰:木叔,達人也,德過其祖矣。其所行也,其所為也,眾意所驚,而誠理所取。衛之君子多以禮教自持,固未足以得此人之心也。
政和:達生之情者,縱而勿閼;知分之定者,積而能散。人之所欲為,無不為也;意之所欲玩者,無不玩也。縱心之所欲而勿閼焉,非遠生之情者,何以與此?散之邑里,棄其藏積,積而能散,非知分之定者,何以與此?窮當年之樂,不顧身後之憂,唯達者能通之。故無瘞埋之資可也。國人相與賦而藏之亦可也。禽骨釐以常德責其行,故以為辱祖;段干木以達德得其心,故以為過祖。索之於外,此眾意所以驚;索之於內,此誠理所以取。衛之君予以禮教自持,則拘於形骸之內,是惡知此意,故未足以得此人之心也。
范曰:體道之人睹物,寄之儻來,知貨財之蹔聚,認而有之,皆惑也。故不拘一世之利以為己私分,若端木叔,可謂知此矣。
孟孫陽問楊子曰:有人於此,貴生愛身,以蘄不死,可乎?曰:理無不死。以蘄久生,可乎?曰:理無久生。生非貴之所能存,身非愛之所能厚。且久生奚為?
設令久生,亦非所願。
五情好惡,古猶今也;四體安危,古猶今也;世事苦樂,古猶今也;變易治亂,古猶今也。既聞之矣,既見之矣,既更之矣,百年猶厭其多,況久生之苦也乎?
夫一生之經曆如此而已,或好或惡,或安或危,如循環之無窮。若以為樂耶,則重來之物無所復欣;若以為苦耶,則切己之患不可再經,故生彌久而憂彌積也。
孟孫陽曰:若然,速亡愈於久生;則踐鋒刃,入湯火,得所志矣。楊子曰:不然。既生,則廢而任之,究其所欲,以俟於死;
但當肆其情以待終耳
將死,則廢而任之,究其所之,以放於盡。
制不在我,則無所顧戀也。
無不廢,無不任,何遽遲速於其間乎?
政和:有生者必有死,有始者必有終,自然之理也。貴身愛生,以蘄不死,是豈達於理者哉?夫有生則復於不生,故生非貴之所能存;有形則復於無形,故身非愛之所能厚。若是而蘄久生,是益惑也。夫情之好惡,有以怵於內;體之安危,有以迫於外;世事苦樂,有以累吾心;變易治亂,有以動吾行。自古及今,聞見而更之者,可以前料而逆知,則百年之生有終身之憂,而無一朝之樂也。故方且厭其多而苦其久,尚可蘄久生之為乎?此孟孫陽所以聞楊子之言而遂欲速亡也。然蘄久生者固非達於理,而欲速亡者亦未為通於道,是二者胥失也。唯既生,則廢而任之,究其所欲,以俟於死,則無傷生之患。將死,則廢而任之,究其所之,以放於盡,則無惡死之患。可以生而生,可以死而死,生死無變於己,此之謂達。
范曰:貴其生者不自賊,以役於物,疑若能存矣,而生非貴之所能存;愛其身者不自賊,以困於物,疑若能厚矣,而身非愛之所能厚。雖欲久生而不死,得乎哉?又況五情之好惡,四體之安危,世事苦樂,變易治亂,又復終始如環無端。所歷既久矣,所閱既眾矣,百年猶厭其多,壽者惛惛,久憂不死,何之是苦也?其為形也亦遠矣。所謂不羨久生,蓋有在是。昧乎此者,乃以速亡為愈於久生,則踐鋒刃,入湯火,得所志矣。殊不知既生,則廢而任之,肆其情而無所攖拂,非以生為悅也,將死,則廢而任之,順其適而無所覬覦,非以死為惡也。無不廢,無不任,安時處順,盡其所受於天者,豈遽遲速於其間哉?
楊朱曰:伯成子高不以一毫利物,舍國而隱耕;大禹不以一身自利,一體偏枯。古之人損一毫利天下不與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損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
政和:不以一毫利物,為己者也;不以一身自利,為人者也。為人者不可以失己,為己者不可以失人。若夫損一毫而利天下,有所不與;悉天下以奉一身,有所不為。人我之分各足而止,則其為人太少,其自為太多,固不足以治天下。而楊朱之道術獨有在於是,此一曲之士也。
范曰:伯成舍國而隱耕,為己者也;大禹過門而不入,為人者也。雖制行之迹不同,而救世之心則一。古之人非其義也,非其道也,一介不以與人,況損一毫乎哉?非其義也,非其道也,一介不以取諸人,況悉天下乎哉?楊朱之行,失之為我,不拔一毛而利天下,孟子固嘗禽獸之矣。子列子有取焉者,當是時,天下之俗譎詐大作,質朴並散,雖世之學士大夫未有知貴己賤物之道者,於是棄絕乎禮義之緒,奪攘乎利害之際,趨利不以為辱,殞身不以為怨,漸清陷溺以至於不可救已。故是篇所載,有取於楊朱者,殆亦有意矯天下之弊而然耶。
禽子問楊朱曰:去子體之一毛以濟一世,汝為之乎?
疑楊子貴身太過,故發此問也。
楊子曰:世固非一毛之所濟。
嫌其不達己意,故亦相答對也。
禽子曰:假濟,為之乎?楊子弗應。禽子出語孟孫陽,孟孫陽曰:子不達夫子之心,吾請言之。有侵若肌膚獲萬金者,若為之乎?曰:為之。孟孫陽曰:有斷若一節得一國,子為之乎?禽子默然有間。孟孫陽曰:一毛微於肌膚,肌膚微於一節,省矣省察。然則積一毛以成肌膚,積肌膚以成一節。一毛固一體萬分中之一物,奈何輕之乎?禽子曰:吾不能所以答子。然則以子之言問老聃、關尹,則子言當矣;
聃、尹之教,貴身而賤物也。
以吾言問大禹、墨翟,則吾言當矣。
禹、翟之教,忘己而濟物也。
孟孫陽因顧與其徒說他事。
政和:老子、關尹之道術,貴身而賤物;大禹、墨翟之道術,忘己而濟物。然為己者固不失人,而為人者固不失己。楊朱學老子、關尹之道而不能至者也,故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墨翟學大禹之道而不能至也,故摩頂放踵利天下而為之。然皆非道之全也。孟孫陽有見於楊朱之道,禽骨釐有見於墨翟之道,故各是其所是耐有所不該。
范曰:子華子語昭僖侯曰:今使天下書銘於君之前,以謂左手攫之則右手廢,右手攫之則左手廢,然而攫之者必有天下,子能攫之乎?昭僖侯曰:寡人不攫也。蓋以兩臂重於天下故耳。然則侵肌膚而獲萬金,斷一節而得一國,豈遽為之耶?楊朱之行過於為己。載是說者,將以救弊於一時而已,若槩之以聖人之道,未免為有蔽。故禽子對孟孫陽曰:以子之言問老聃、關尹,則子言當矣,以恥、尹之教賤物而貴已故也。以吾之言問大禹、墨翟,則吾言當矣,以禹翟之教忘己而濟物故也。
楊朱曰:天下之美歸之舜、禹、周、孔,天下之惡歸之桀、紂。然而舜耕於河陽,陶於雷澤,四體不得暫安,口腹不得美厚,父母之所不愛,弟妹之所不親。行年三十,不告而娶。及受堯之禪,年已長,智已衰。商鈞不才,禪位於禹,戚戚然以至於死。此天人之窮毒者也。鯀治水土,績用不就,趣諸羽山。禹纂業事讎,惟荒土功,子產不字,過門不入,身體偏枯,手足胼胝。及受舜禪,卑宮室,美紱冕,戚戚然以至於死。此天人之憂苦者也。武王既終,成王幼弱,周公攝天子之政。邵公不悅,四國流言。居東三年,誅兄放弟,僅免其身,戚戚然以至於死。此天人之危懼者也。孔子明帝王之道,應時君之聘,伐樹於宋,削迹於衛,窮於商周,圍於陳蔡,受屈於季氏,見辱於陽虎,戚戚然以至於死。此天民之遑遽者也。凡彼四聖者,生無一日之歡,死有萬世之名。名者,固非實之所取也。雖稱之弗知,雖賞之不知,與株塊無以異矣。
觀形既事,憂危之迹著矣。求諸方寸,未有不攫拂其心者。將明至理之言,必舉美惡之極,以相對偶者也。
桀藉累世之資,居南面之尊;智足以距羣下,威足以震海內;恣耳目之所娛,窮意慮之所為,熙熙然以至於死,此天民之逸蕩者也。紂亦藉累世之資,居南面之尊;威無不行,志無不從;肆情於傾宮,縱欲於長夜;不以禮義自苦,熙熙然以至於誅。此天民之放縱者也。彼二凶也,生有從欲之歡,死被愚暴之名。實者,固非名之所與也,雖毀之不知,雖稱之弗知,此與株塊奚以異矣。
盡驕奢之極,恣無厭之性,雖養以四海,未始愜其心。此乃憂苦窮年也。
彼四聖雖美之所歸,苦以至終,同歸於死矣;彼二凶雖惡之所歸,樂以至終,亦同歸於死矣。
政和:萬物所異者生,所同者死,唯人亦然。故聖智凶愚,所稟固異,及歸於盡,未始不同。然則名實奚辯?憂樂奚擇?此遊方之外者所以齊死生而兩忘其道。
范約:萬物所異者生也,所同者死也。舜之窮毒,禹之憂苦,周公之危懼,孔子之遑遽,彼四聖也,天下之美歸之,而戚戚然以至於死,其死則同矣。夏桀之逸蕩,商紂之放縱,彼二凶也,天下之惡歸之,而熙熙然以至於死,其死則同矣。故仁聖亦死,凶愚亦死,烏睹其所以異?
楊朱見梁王,言治天下如運諸掌。梁王曰:先生有一妻一妾而不能治,三畝之園而不能芸,而言治天下如運諸掌,何也?對曰:君見其牧羊者乎?百羊而羣,使五尺童子荷箠而隨之,欲東而東,欲西而西。使堯牽一羊,舜荷箠而隨之,則不能前矣。且臣聞之;吞舟之魚,不游枝流;鴻鵠高飛,不集汙池。何則?其極遠也。黃鐘大呂不可從煩奏之舞。何則?其音疏也。將治大者不治細,成大功者不成小,此之謂矣。
政和:治家以及國,此言先後之漸。施於國者不可施於家,此言小大之宜。故牧羊者童子之任,而牧天下唯堯舜之道。將治大者不治細,成大功者不成小。此治之要,所以在知道。
范曰:千鈞之弩,不為鼹鼠發機;萬石之鐘,不為莛撞起音。鯤非溟海,無以運其軀;鳳非脩梧,無以晞其翼。將治大者不治細,成大功者不成小。自然之理也。
楊朱曰:太古之事滅矣,孰誌之哉?三皇之事,若存若亡;五帝之事,若覺若夢。三王之事,或隱或顯,億不識一。當身之事,或聞或見,萬不識一。目前之事,或存或廢,千不識一。太古至于今日,年數固不可勝紀。但伏羲以來,三十餘萬歲,賢愚、好醜、成敗、是非,無不消滅,但遲速之間耳。
以遲速而致惑,奔競而不已,豈不鄙哉。
矜一時之毀譽,以焦苦其神形,要死後數百年中餘名,豈足潤枯骨?何生之樂哉?
政和:時運不留,迹隨以泯。後之視今,猶今之視昔。則務一時之毀譽,而以生為可樂者,是不足以達於理也。太古遠矣,其事無傳,故若滅若沒,莫能誌之。三皇以降,比太古為近,故其事疑於存亡;五帝以降,比三皇為又近,故其事疑於有,而若覺若夢。然曰若存若亡,則疑於在而實無在也;曰若覺若夢,則疑於有而實無有也。至三王以還,則為尤近,故曰或隱或顯。蓋其所過者方嚮於無,而其所存者可證其有,故其憶顯特未定也。若夫當身之事,雖既往而未遠,然所過者聞,所存者見既已趣寂。目前之事方適,今而尚在,然目所注者存,目所過者廢,亦既不停。是以論其時則久近之殊,言其事則多寡之異。年運而往,其於不可識則一也。若是則賢愚之異性,好醜之異形,成敗是非異理,遲速之間,同於泯絕而已。方且終身役役與物,相刃相靡,競一時之虛譽,規身後之餘榮,尊生者也。
范曰:事之在天下,俄成俄壞,迭盛迭衰,代廢代興,焂起焂滅,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爰自古初以來至于今,不知其幾千餘萬歲矣,賢愚好醜,是非成敗,有萬不同,同歸于盡。而昧者不知,乃始胥易技係,勞形怵心,內盈柴柵,外重纏繳,終身役役,曾不得須臾寧神者,不自許也,尚何生之可樂哉?
楊朱曰:人肖天地之類,懷五常之性,
肖,似也。類同陰陽,性稟五行也。
有生之最靈者也。人者,爪牙不足以供守衛,肌膚不足以自捍禦,趨走不足以逃利害,無毛羽以禦寒暑,必將資物以為養性,任智而不恃力。故智之所貴,存我為貴;力之所賤,侵物為賤。然身非我有也,既生,不得不全之;物非我有也,既有,不得不去之。身固生之主,物亦養之主。雖全生,身不可有其身;雖不去物,不可有其物。有其物,有其身,是橫私天下之身,橫私天下之物。其唯聖人乎。
知身不可私,物不可有者,唯聖人可也。
公天下之身,公天下之物,其唯至人矣。此之謂至至者也。
天下之身,同之我身,天下之物,同之我物,非至人如何?既覺私之為非,又知公之為是,故曰至至也。
政和:肖天地之類,謂方圓動靜之形;懷五常之性,謂仁義禮智信之德。萬物所同者生,而惟人萬物之靈,故曰:有生之最靈者也。以其最靈,故於智為有餘;以其爪牙不利,無毛羽之蔽,故於力為不足。智有餘而力不足,故必資物以為養,蓋以我之智可以制彼之力,使為我用故也。雖然任智矣,而又恃其力,則莫知物我之貴賤。故智之所貴,存我為貴,以我貴於物也;力之所賤,. 侵物為賤,以物能役我也。夫身非我有,聖人豈以物殉身哉?為其為神明所託也,故既生,不得不全之;物非我有,聖人豈以身逐物哉?知其為耳目之役也,故既有,不得不去之。有生所貴者,故曰:身固生之主。養形必先之以物,故曰:物亦養之主。雖然,有生之所患者身,則雖全生,身不可有其身也;志之所以喪者物,則雖不去,物不可有其物也。外有其物,內有其身,蔽於一偏,暗於大理,竊竊然橫私天下之身與其物,豈知道之所以為公哉?聖人知身者天下之委形,故能公天下之身,知物與物何以相遠,故能公天下之物。唯天下之至聖為能與於此,故曰:此之謂至至者也。
范曰:汝身非汝有也,以不可有而有之,是橫私天下之身;外物不可必也,以不可必而必之,是橫私天下之物。《老子》曰:知當容,容乃公。惟公則能兼容。《莊子》曰:大人合并以為公。惟公則能合并。公天下之身者,內若於身,而身本無身也公天下之物者,外若於物,而物本無物也。進是道者,詎有介然之知存乎胸中。而以自營為事哉?惟至人無己,然後能之。若聖人則未離乎人道,彼其於此,猶有未至也。此之謂至至者豈非莊周所謂未始有物者,不可以加者耶?
楊朱曰:生民之不得休息,為四事故:一為壽,
不敢恣其嗜慾。
二為名,
不敢恣其所行。
三為位,
曲意求通。
四為貨。
專利惜費。
有此四者,畏鬼,畏人,畏威,畏刑,此謂之遁人也。
違其自然者也。
可殺可活,制命在外。
全則不係於己。
不逆命,何羨壽?不矜貴,何羨名?不要勢,何羨位?不貪富,何羨貨?此之謂順民也。得其生理,天下無對,制命在內。
外物所不能制。
政和:務生者為壽,干譽者為名,尊爵者為位,逐利者為貨。內有遑遽之心,則外有怵惕之恐,此所以幽則畏鬼責,明則畏人非。威之所加,刑之所及,且罔不惟畏也。終身役役,不須臾寧,是其所以不得休息者歟?知其分定,無然歆羨,則處靜以休息。烏往而不暇。謂之遁人,言違其常理謂之順民,言因其固然。違其常理者,聽於命而不知,故可殺可活,而制命在外;因其固然者,命萬物而無所聽,故天下無對,而制命在內。
范曰:壽者惛惛,久憂不死,何之苦也?其為形也亦遠矣,故以生為累,有至於畏鬼責者;夜以繼日,思慮善否,其為形也亦疏矣,故以顯為是,有至於畏人。權勢不大,而夸者以之悲,則為位而已。詎能無畏威乎?錢財不積,而貪者以之憂,則為貨而已,詎能無畏刑乎?若然遁天倍情,忘其所受,生殺之稱,制之非我,烏能自適其適哉?惟體道人安自然之定分,循不易之真理,適來則安之、適去則順之,曾未嘗外慕動而有歆羨之心,故畸人而侔於天,遺物而立於獨,斡旋萬化,惟我所為。古之人所謂命萬物而無所聽者,蓋在乎此。
故語有之曰;人不婚宦,情欲失半人不衣食,君臣道息。周諺曰;田父可坐殺。晨出夜入、自以性之恒;啜菽菇藿、自以味之極;肌肉麤厚,筋節□音區位切。急,一朝處以柔毛綈募,薦以梁肉蘭橘,心□體煩,內熱生病矣。而憊矣。
言有所安習者,皆不可卒改易,况目然乎?
故野人之所安,野人之所美,謂天下無過者。昔者宋國有田夫,常衣緼黂亂麻,僅以過冬。暨春東作,自曝於日,不知天下之有廣夏隩室,緜纊狐狢。顧謂其妻曰:負日之暄,人莫知者,以獻吾君,將有重賞。里之富室告之曰:昔人有美戎菽、甘弇莖芹萍子者,對鄉豪稱之。
鄉豪,里中之貴者。
鄉豪取而嘗之,蜇於口,慘於腹,眾哂而怨之,其人大慙。子,此類也。
政和:天下各安其性命之情,則之四者存可也,亡可也;天下不安其性命之情,則於是愚智相譏,而歆羨起矣。夫義之於君臣也,禮之於夫婦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謂命。口之於味也,四肢之於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謂性。楊子舉婚宦君臣之言,引田父鄉豪之說,凡以明使天下不安其性命之情者,以此而已。
楊朱曰:豐屋、美服、厚味、姣色,有此四者,何求於外?有此而求外者,無厭之性。無厭之性,陰陽之蠹也。
非但累其身,乃侵損正氣。
政和:動與過,刑之所取。宵人之離內刑者,陰陽食之。然則無厭之性為陰陽之蠹者,豈其內刑之過歟?
范曰:南溟之鵬不能展翼於蓬蒿,一而鷃之逍遙則有餘地;東海之鼈不能容足於坎井,而蛙之跳梁則有餘水。自然定分,有不可易。故無夸跂之心,儻或遊券之外而至乎期費,則盈嗜慾,長好惡,而性命之情病矣。陰陽之寇,奚自而可逃耶?是篇所言,大抵過於放逸,蓋以救弊故也。茍不明夫救獘之旨而以是為常,則世俗之君子危身棄生以殉物者多矣,又烏能安於定分哉?故復繼之以田父之說。
忠不足以安君,適足以危身;義不足以利物,適足以害生。安上不由於忠,而忠名滅焉;利物不由於義,而義名絕焉。君臣皆安,物我兼利,古之道也。
政和:忠所以安君也,忠而輕用吾身,則不足以安君而適所以危身;義所以利物也,義而反愁我己,則不足以利物而適足以害生。故忠以安君者,欲君臣皆安;義以利物者,欲物我兼利。此古之道也。
鬻子曰:去名者無憂。老子曰:名者實之賓。而悠悠者趨名不已。名固不可去,名固不可賓邪?今有名則尊榮,亡名則卑辱。尊榮則逸樂,卑辱則憂苦。憂苦,犯性者也;逸樂,順性者也。斯實之所係矣。名胡可去?名胡可賓?但惡夫守名而累實。守名而累實,將恤危亡之不殺,豈徒逸樂憂苦之間哉?
政和:自內言之,去名無憂;自外言之,有名尊榮。雖然,聖人任其自爾,何容心焉?去功與名,還與眾人,非所以蘄無憂也。苟有其實。人與之名不受,非所以圖尊榮也。兩無所係,此之謂順性命之道也。
范曰:名不可比周,争也,不可夸誕,有也;不可勢重,脅也。故古人謂是為公器而不可多取。彼烈士之殉名,廉士之重名,奸人之盜名,又烏知至人以是為己桎梏而有所謂無為名尸者哉?是篇始有為名之說,必終以此,所以遣其言之累耳。
沖虛至德真經四解卷之十八竟
沖虛至德真經四解卷之十九
和光散人高守元集
說符
張曰:夫事故無方,倚伏相推,言而驗之者,攝乎變通之會。盧曰:此篇去末明本約形,辯神立事以顯真。因名以求實,然後知徇情之失道,從欲以喪真。故知道者不失其自時,任能者不必遠害。政和:善言天者必有驗於人。《天瑞》自然之驗,《說符》言人事以合之。此書名篇始終之義。范曰:事物之變,有萬不同。成敗之相因,倚伏之相禪,言而驗之,豈苟然哉?契乎自然之符而已。孔子曰:予欲無言。則無言者,聖人之本心,卒不得已而有言者,期於明道故也。使天下之人皆造乎道,尚何事於有言哉?故《老子》之書終於信言不美,所以總叙其作經之意《列子》之書終於《說符》,所以自袪其著書之迹。
子列子學於壺丘子林。壺丘子林曰:子知持後,則可言持身矣。
《老子》曰:後其身而身先。
列子曰:願聞持後。曰:顧若影,則知之。列子顧而觀影,形枉則影曲,形直則影正。然則枉直隨形而不在影,屈伸任物而不在我。此之謂持後而處先。
物莫能與争,故常處先。此語似壺子答而不條顯,列子一得持後之義,因而自釋之。壺子即以為解,故不復答列子也。
盧曰:夫影由形立,曲直在於形;生形由神存,真偽在於神用,若見影而形辯,知形而神彰;不責影以正身,不執身以明道;觀其末而知其本,因其著而識其微,然後能常處先矣。
政和:道以柔弱謙下為表,故隨感而應,未嘗先人也。如彼桔槔,俯仰隨人。不與物争,而天下莫能與之争,則後其身而身先,有在於此。故曰:屈伸任物而不在我,此之謂持後而處先。
范曰:影之為物,火與日,吾屯也;陰與夜,吾代也。疑若有待矣,而實無所待。彼往則我與之往,彼來則我與之來,彼強陽則我與之強陽,或枉或直,隨形而已。故列子觀之而得持後之說也。人皆取先,己獨取後。日受天下之垢,是之謂持後,則不與物争,而天下莫能與之争,故常處先。《老子》曰:聖人後其身而身先。又曰:欲先人,以其身後之。義與此協。
關尹謂子列子曰:言美則響美,言惡則響惡;身長則影長,身短則影短。名也者,響也;身也者,影也。
夫美惡報應,譬之影響,理無差焉。
故曰:慎爾言,將有知之;慎爾行,將有隨之。
所謂出其言善,千里應之。行乎邇,見乎遠。
是故聖人見出以知入,觀往以知來,此其所以先知之理也。
見言出則響入,形往則影來,明報應之理,不異於此也。而物所未悟,故曰先知之耳。
盧曰:響之因聲,聲善則響美;名之因實,實善則名真。故名者聲之響,身者神之影也。聲出而響和,行習而神隨,故聖人聞響以知聲,見行而知道也。
政和:言發而響應,形動而影從,美惡長短在此而不在彼。故君子將有言也,將有行也,必慎其獨。《易》曰:先知其幾於神乎。見出以知入,觀往以知來,為之於未有,非幾於神者與?
范曰:言行之接物,若聲之於響,形之於影。聲有美惡,響則應之;形有長短,影則從之。故言出乎身,加乎民;行發乎邇,見乎遠。言行,君子之所以動天地也,可不慎乎?惟研幾之。聖人朝徹於見獨之先,作炳於眇綿之上,見出知入,觀往知來。言行之大,始於擬議,而終有成變化。故言無瑕謫之可累,行無轍迹之可尋。
度在身,稽在人。人愛我,我必愛之;人惡我,我必惡之。
禮度在身,考驗由人。愛惡從之,物不負己。
湯武愛天下,故王;桀、紂惡天下,故亡此則成驗此所稽也。
盧曰:禮度在於身,稽考在於人,若影之應乎形,響之應乎聲。湯武、桀紂,其迹可稽也,其度可明也,愛惡之心,不可不慎也。
稽度皆明而不道也,譬之出不由門,行不從徑也。
稽度之理既明,而復道不行者,則出可不由戶,行不從徑也。
以是求利,不亦難乎?
違理而得利,未之有。
盧曰:稽度之事可明而不為道者,譬行不由門戶與街衢耳。欲以求利身於天下者,不亦難乎?
嘗觀之神農、有炎之德,稽之虞、夏、商、周之書,度諸法士賢人之言,所以存亡,廢興而非由此道者,未之有也。
自古迄今,無不符驗。
盧曰:考其行,稽其迹,自古帝王贊聖之言,猶人存亡廢興,柴然可明。若不由此道而為理者,未之有也。
政和:度言其可度,稽言其所考,欲知己之可度,當念彼之所稽,斯得矣。是故人之愛惡於我。自我之愛惡爾。帝之所興,王之所起,縉紳先生多能明之。驗其廢興之道,未有不由此者。
范曰:以身為度者,其本在此;以稽為决者,其效在彼。有以愛人,人斯愛我矣;有以惡人,人斯惡我矣。愛惡之情,未嘗不本諸己。湯武積德有海內,愛之可知,故其興也勃然;桀紂不仁失天下,惡之可知,故其亡也忽焉。豈非稽在人之驗與是道也?自古及今,未有不由此者。
嚴恢曰:所為問道者為富。問猶學也。今得珠,亦富矣,安用道?
道,富之本也。珠,富之末也。有本故末存,存末則失本也。
子列子曰:桀、紂唯重利而輕道,是以亡。
非不富,失本則亡身。
幸哉余未汝語也,人而無義,唯食而已,
義者,宜也。得理之宜者,物不能奪也。
是雞狗也。彊食靡角,勝者為制,是禽獸也。
以力求勝,非人道也。
為雞狗禽獸矣,而欲人之尊己,不可得也。
豈欲人之尊己.’道在則自尊耳。
人不尊己,則危辱及之矣。
樂推而不厭,尊己之謂。苟違斯義,亡將至。
盧曰:無乏少者謂之富,非謂求利之富也。若重利輕道,桀紂所以亡也。雞犬禽獸不知仁義,争食恃力,不知其他。行此則危辱及身,欲人之尊己,豈可得矣?此謂因名求實。
政和:經曰:雖有拱璧,以先駟馬,不如坐進此道。苟輕道而徇物,則人不尊己,而危辱及之。
范曰:平為福,有餘為禍,物莫不然,而財其甚者也。夫富者苦身疾作,多積財而不得盡用,其為形也亦外矣,又烏知體道之人有所謂知足者哉?遊券之內,行乎無名,有萬不同,隨取皆備,又國財在所并焉。故莫之爵而常自然,天下樂推而不厭。固未嘗重利輕道,而以富為是也。
列子學射中矣,
率爾自中,非能期中者也。
請於關尹子。尹子曰:子知子之所以中者乎?對曰:弗知也。關尹子曰:未可。
雖中而未知所以中,故曰未可也。
退而習之。三年,又以報關尹子。尹子曰:子知子之所以中乎?列子曰:知之矣。關尹子曰:可矣。守而勿失也。
心平體正,內求諸己,得所以中之道,則前期命矣,發無遺矣。
非獨射也,為國與身亦皆如之。故聖人不察存亡,而察其所以然。
射雖中,而不知所以中,則非中之道。身雖存,不知所以存,則非存之理。故夫射者,能拙俱中,而知所以中者異;賢愚俱存,而知所以存者殊也。
盧曰:不知所以中者,非善之善者也。得之於手,應之於心,命中而中者,斯得矣。得而守之,是謂之道也。能知其道,非獨射焉,為國為身亦皆如是也。善知射者,不貴其中,貴其所以必中也。善知理國理身者,亦不貴其存,貴其所以必存。故賢愚理亂可知者有道也。
政和:射者非前期而中謂之善射,可乎?蓋前期而中,則所制在此,使無二適,唯我所為。推此以修身,推此以治國,是或一道也。聖人不察其存而察其所以存,不察其亡而察其所以亡。存亡末也,所以存亡者其本也。察其所以存則知免於亡,察其所以亡則知保其存。
范曰:古之射者,內志正,外體直,奠而後發,不失正鵠,蓋有所謂前期而中者。苟反求諸已而不知所以中之之道,詎能矢矢相屬而發發相及哉?雖然,非獨射也,為國與身亦皆如之。惟聖人深達神機,明乎無眹,不察存亡而察其所以然者,故養生則裕於屈伸,處己則適乎消長,蒞事則知成敗之策,御敵則達擒縱之權。酬酢萬變,無往不瑕,與所謂前期而中者伺異矣。
列子曰:色盛者驕,力盛者奮,未可以語道也。
色力是常人所務也。
故不斑白語道,失,而況行之乎?
色力既衰,方欲言道,悟之已晚。言之猶未能得,而況行之乎?
故自奮,則人莫之告。人莫之告,則孤而無輔矣。
驕奮者,雖告而不受,則有忌物之心,耳目自塞,誰其相之?
賢者任人,故年老而不衰,智盡而不亂。
不專己智,則物願為己用矣。
故治國之難,在於知賢,而不在自賢。
自賢者,即上所謂孤而無輔。知賢則智者為之謀,能者為之使,物無棄才,則國易治也。
盧曰:俗之所恃者色與力也,恃色則驕怠之心厚,恃力則奮擊之志多,不可以語其道也。色力衰者為班白,白首聞道猶不能行,況能行之乎?故守單弱者道必親之,自強奮者人不肯告。人不肯告,寧有輔佐者乎?賢者任於人,故窮年而神不衰,盡智而心不亂。以此理國者,知賢而任之則賢才為之用,自賢而無輔則失人矣。
政和:道以素朴為質,以懦弱謙下為表。故以色驕人而不鋤其色,以力尚人而不能不負其力,皆未足以語大道之方也。傳曰:行賢而去自賢之行,烏往而不愛哉?故不自奮則人樂告以善道矣。於是聞道則有年雖長而色若孺子者,此之謂年老而不衰。於是知道則有達理而不以物害己者,此之謂智盡而不亂。此治國之道所以在於其身,下人而惟驕矜之是去。
范曰:汝惟不伐,乃能無以色驕人;汝惟不矜,乃能無以力勝人。以體道者不能進此。又況天下之理,自用則小,好問則裕。善為國者,以賢下人未嘗以賢臨人,故聰明者竭其視聽,智力者盡其謀。能行賢而去自賢之行,豈容有不治者哉?
宋人有為其君以玉為楮葉者,三年而成。鋒殺莖柯,毫芒繁澤,亂之楮葉中而不可別也。此人遂以巧食宋國。子列子聞之,曰:使天地之生物,三年而成一葉,則物之有葉者寡矣。故聖人恃道化,而不恃智巧。
此明用功能不足以贍物,因道而化,則無不周。
盧曰:夫斲雕為朴,還淳之道也。故曰:善約者不用膠漆,善閉者不用關鑰,是以大辯若訥,大巧若拙耳。若三年成一葉,與真葉不殊,豈理國全道之巧乎?是以聖人恃其道化,如和氣布而萬物生,不恃智巧也。若違天理而偽巧出,此之為未明本末也。
政和:道雕刻眾形而不為巧。竊竊然恃智力而為之,安得物物而給諸?故匪雕匪琢,運量萬物而不匱,此聖人所以任道化而不任智巧。
范曰:大制不割。刻雕眾形,彼盈於天地之間者,幹而實,條而蔓。匪規匪矩而有形者,剸裁自我;匪丹匪青而有色者,藻飾自我。有萬不同,一無不備,豈固以人助天而有刻楮之勞哉?聖人者,天地而已矣,故以道為化,無為而天下助,孰弊弊然以智巧為事乎?
子列子窮,容貌有飢色。客有言之鄭子陽者,曰:列禦寇蓋有道之士也,居君之國而窮,君無乃為不好士乎?鄭子陽即令官遺之粟。子列子出見使者,再拜而辭。使者去。子列子入,其妻望之而拊心曰:妾聞為有道者之妻子,皆得佚樂。今有飢色,君遇而遺先生食。先生不受,豈不命也哉?子列子笑謂之曰:君非自知我也。以人之言而遺我粟,至其罪我也,又且以人之言,此吾所以不受也。其卒,民果作難而殺子陽。
盧曰:夫食人之祿,憂人之事。君不知我,因人之言而賜之;若罪我也,亦因人之言而責我也。吾所貴夫知我者真悟道之士也。及子陽難作而不見害,此真所謂不為外物之所傷累者也。
政和:尊生者不以養傷身。列子於是蓋有先知之理焉。
范曰:古之善為士者,三族之位不足易其介,萬鐘之祿不足遷其守。苟可以無與而與焉,固未嘗受而喜之也。其曰:民果作難而殺子陽,又以明聖人之知幾如此。
魯施氏有二子,其一好學,其一好兵。好學者以術干齊侯,齊侯納之,以為諸公子之傅。好兵者之楚,以法干楚王,王悅之,以為軍正。祿富其家,爵榮其親。施氏之鄰人孟氏,同有二子,所業亦同,而窘於貧。羨施氏之有有猶富也。因從謂進趣之方。二子以實告孟氏。孟氏之一子之泰,以術干秦王。秦王曰:當今諸侯力争,所務兵食而已。若用仁義治吾國,是滅亡之道。遂宮而放之。其一子之衛,以法干衛侯。衛侯曰;吾弱國也而攝乎大國之間。大國吾事之,小國吾撫之,是求安之道。若賴兵權,滅亡可待矣。若全而歸之,適於他國,為吾之患不輕矣。遂刖之,而還諸魯。既反,孟氏之父子叩胸而讓施氏。施氏曰:凡得時者昌,失時者亡。子道與吾同,而功與吾異,失時者也,非行之謬也。且天下理無常是,事無常非。
應機則是,失會則非。
先日所用,今或棄之,今之所棄,後或用之。此用與不用,無定是非也。投隙抵時,應事無方,屬乎智。
雖有七義禮法之術,而智不適時,則動而失會者矣。
智苟不足使若博如孔丘,術如呂尚,焉往而不窮哉?
二子之所以窮,不以其博與術,以其不得隨時之宜。
孟氏父子舍然無慍容,曰:吾知之矣,子勿重言。
盧曰:學仁義之道,善韜略之能,文武雖殊,同歸於才行之用,必因智之適時。智者道之用,任智則非道矣。夫投必中隙,抵必適時,應變無方皆為智也。故適時者無窘才,明道者無乏智。智若不足也,雖文若孔丘,武若呂尚,不免乎窮困也。孟氏既悟,故曰勿重言耳。
政和:理無常是,當時者為是;事無常非,不適時者為非。當時命而大通乎天下,則所棄者或用;不當時命而大窮乎天下,則所用者或棄。君子知窮之有命,知通之有時,則安時順命而已,豈以其遇不遇而恃區區之智以投隙抵事為哉?
范曰:物無常宜,宜在隨時。一是一非,特未定也。孟氏之二子,其道與施氏同而功與施氏異,豈行之謬哉?此所謂非遭時也。
晋文公出會,欲伐衛,公子鋤仰天而笑,公問何笑,曰:臣笑鄰之人有送其妻適私家者,道見桑婦,悅而與言。然顧視其妻,亦有招之者矣,臣竊笑此也。公寤其言,乃止。引師而還,未至,而有伐其北鄙者矣。
夫我之所行,人亦行之。而欲騁己之志,謂物不生心,惑於彼此之情也。
盧曰:夫貴於得而不知得有所守者,俗人之常情也,故嗜慾無窮而真道日喪矣。所以貴夫知道者內守其道而不失外,用於物而不遺一,世人則不然矣,外貪慾色,他婦是悅也,內失於道者而已,妻見招矣。
政和:察乎盈虛,知分之無常,則於去就安能獨以其身尚人哉?此聖人所以睹蟬鵲之相累,而不以物害己。
范曰:伴物者物亦伴之,害人者人亦復之。物固相累,二類相召也。此栗林虞人以吾為戮,古之真人所以三月不庭與。傳稱吴王欲伐荊,孺子諫之。義與此協。
晋國苦盜。有郄雍者,能視盜之眼,察其眉睫之間,而得其情。晋侯使視盜,千百無遺一焉。晉侯大喜,告趙文子曰:吾得一人,而一國盜為盡矣,奚用多為?文子曰:吾君恃伺察而得盜,盜不盡矣,且郄雍必不得其死焉。俄而草盜謀曰:吾所窮者郄雍也。遂共盜而殘之。
殘,賊殺之。
晋侯聞而大駭,立召文子而告之日:果如子言,郄雍死矣。然取何方?文子曰:周諺有言:察見淵魚者不祥,智料隱匿者有殃。
此答所以致死。
且君欲無盜,莫若舉賢而任之;使教明於上,化行於下,民有恥心,則何盜之為?
此答所以止盜之方。
於是用隨會知政,而羣盜奔秦焉。
用聰明以察是非者,羣詐之所逃;用先識以擿奸伏者,眾惡之所疾。智之為患,豈虛言哉?
盧曰:教者,跡也。眾人所以履而行焉。化者,道也。眾人所以日用而心伏。心伏則有恥,跡明則教成,舉賢任才,盜斯奔矣。或問曰:莊子云聖人生而大盜起,此云舉賢任才而羣盜去,何謂耶?答曰:求虛名而喪其實者,大盜斯起矣;得其實而去為名者,羣盜斯去矣。故舉賢而任才者,求名也;用隨會者,得實也。理不相違,何疑之有耶?
政和:道之以德,有恥且格。聖人所以教民而化之以道,雖賞之不竊也。以苛為明,抑末矣。剋核太至,必有不肖之心應之。郄雍視盜,所以見殺。舉賢而不仁者遠矣,隨會知政所以羣盜去而他適。
范曰:鑑水之與形接也,不設智故而物之方圓曲直不能逃也。善為國者,藏其利器,不以示人,無為而民自化,無欲而民自樸,又曷嘗務機巧,滋法令,飾智驚愚,恃明察物而期以得盜為哉?若郄雍者,不足以知此。
孔子自衛反魯,息駕乎河梁而觀焉。有懸水三十仞,圜流九十里,魚鼈弗能游,黿鼉弗能居,有一丈夫方將厲之。孔子使人並涯止之,曰:此懸水三十仞,圜流九十里,魚鼈弗能游,黿鼉弗能居也,意者難可以濟乎?丈夫不以錯意,遂度而出。孔子問之曰:巧乎?有道術乎?所以能入而出者,何也?丈夫對曰:始吾之入也,先以忠信;及吾之出也,又從以‘忠信。忠信錯吾軀於波流,而吾不敢用私,所以能入而復出者,以此也。孔子謂弟子曰:二三子識之,水且猶可以忠信誠身親之,而況人乎?
《黃帝篇》中已有此章,而小不同,所明亦無以異,故不復釋其義也。
盧曰:夫忠者同於物,信者無所疑。同而不疑,不私其已,故能入而復出也。然則同而不疑,不私其己,知道矣。夫《黃帝篇》中已有此章。
政和:至誠之道,無所不通。忠而不欺,信而不疑;誠心行之,可以感物。則動天地,感鬼神,橫六合而無逆者,故游金石,蹈水火,皆可也。
范曰:游於呂梁者,必順性命之理;濟於河粱者,必體忠信之道。其旨一也。
白公問孔子曰:人可與微言乎?孔子不應。
白公,楚平王之孫,太子建之子也。其父建因費無極所譖,出奔鄭,鄭人殺之。勝欲令尹子西司馬子期伐鄭,許而未行。晋伐鄭,子西、子期將救鄭,勝怒曰:鄭人在此,讎不遠矣。欲殺子西、子期,故問孔子。孔子知之,故不應。微言,猶密謀也。
盧曰:微言者,密言也,令人不能知也。白公,楚平王之孫,太子建之子。建出奔鄭,白公欲亂,故孔子不應耳。
白公問曰:若以石投水,何如?孔子曰:吴之善沒者能取之。
石之投水則沒,喻其微言人不能覺,故孔子答以善沒者能得之,明物不可隱者也。
曰:若以水投水,何如7 孔子曰:淄澠之合,易牙嘗而知之。
復為善味者所別也。
盧曰:以石投水喻跡不可見,以水投水喻合不可隱也。味者分,淄澠不可合也。唯神契理會,然後得也。
白公日:人故不可與微言乎?孔子曰:何為不可?唯知言不謂者乎。
謂者所以發言之旨趣,發言之旨趣,則是言之微者。形之於事,則無所隱。
夫知言之謂者,不以言言也,
言言則無微隱。
盧曰:夫情生而事彰,味殊而可嘗,唯神之無方,知言之謂者,神會也。
爭魚者濡,逐獸者趨,非樂之也。
自然之勢,自應濡走。
故至言去言,
理自明,化自行。
至為無為。
理自成,物自從。
夫淺知之所争者末矣。
本存末,事著而後争解,鮮不及也。
盧曰:魚在於水,争之者濡;獸走於野,逐之者趨,非樂之也,其勢使然也。故至言者不在言,至為者無所為也。淺智逐末,常失其理。道之所行,物無不當者矣。
白公不得已,遂死於浴室。
不知言之所謂,遂使作亂,故及於難。
盧曰:忿而非理,死以快意,下愚之所以亂常也。
政和:以石投水,既有形矣,若形形者未嘗形,則非善沒者所能取也;淄澠之合,既有味矣,若味味者未嘗呈,則非易牙所能嘗而知之也。微言固隱而未彰,然言亦既有。唯目擊道存,殆弗容聲,則知言之謂而不以言言者也。争魚逐獸,所争末矣。故至言必去言,然後為言之至;至為必去為,然後為為之至。白公何足以與此?
范曰:以石投水,而善沒者能取之;以水投水,而善喊者能嘗之。一涉於物,固有不得而逃者矣。然不知言之人,烏可與言;知言之人,默焉而意已傳。將欲微言,非知言之謂者,不可也。又況天下之理,争魚者濡,逐獸者趨,豈固樂之哉?意之所至,有不知所以然而然者,何則?物有感觸,皆從意生。意所偏係,隨念而易。發於言者一或不慎,則幾事不密而至於害成者有矣。故至言去言,則雖言而未嘗言;至為去為,則無為而無不為。夫淺智之所争者,末矣。白公争而滅,殆謂是與。
趙襄子使新穉穆子攻翟,
穆子,襄子家臣新穉狗也。翟,解虞也。
勝之,取左人、中人。
左人、中人,解虞二邑名。
使遽人來謁之。
遽,傳也。謁,告也。
盧曰:急來告捷也。
襄子方食而有憂色,左右曰:一朝而兩城下,此人之所喜也。今君有憂色,何也?襄子曰:夫江河之大也,不過三日;
謂潮水有大小。
飄風暴雨不終朝,日中不須臾。
勢盛者必退也。
今趙氏之德行,無所施於積,
無積德而有重功,不可不戒懼也。
一朝而兩城下,亡其及我哉。
不忘亡,則不亡之也。
盧曰:不能積德累行,而以強力下二城。夫物盛必衰,不亡何待耶?故貪不以忻,賢者所以懼。知苟得之所以懼也,然後能積其德矣。
孔子聞之曰:趙氏其昌乎。夫憂者所以為昌也,戒之深也。喜者所以為亡也。將致矜伐。勝,非其難者也,持之,其難者也。賢主以此持勝,故其福及後世。齊、楚、吴、越皆嘗勝矣,然卒取亡焉,不達乎持勝也。唯有道之主,為能持勝。
勝敵者皆比國,而有以不能持勝,故危亡及之。
盧曰:矜功伐能,所以亡也;憂得誡強,所以昌也。賢者以此福及後代,道者以此澤被含生,此之謂持勝。持勝者,持此誡慎,勝彼強梁。唯有道者所能行也。
孔子之勁,能拓國門之關,而不肯以力聞。
勁者,力也。拓者,舉也。孔力能舉門關,而力名不聞者,不用其力也。
墨子為守攻,公輸般服,而不肯以兵知。
公輸般善為攻器,墨子設守能却之,為般所服,而不稱知兵者,不有其能也。
故善持勝者,以彊為弱。
得為攻之母也。
盧曰:夫子之力能舉關,墨子之善能制敵。不以力謀顯而以道德聞者,善此持勝,以彊為弱也。夫藝成者必為人所役,好勝者必遇於彊敵,唯道德仁義者可以役物而興化者也。
政和:盈而處之以冲,成而處之以缺,持勝之道也。剛而守之以柔,彊而守之以弱,常勝之道也。江河之大也,有損焉。風雨之聚也,有息焉。日之中也,有昃焉。觀諸天地,尚不能久,而況於人乎?惟始於憂勤者終於逸樂,此憂者所以為昌。般樂怠敖者是自求禍,此喜者所以為亡。知此則福及後世,此之謂持勝之道。力足以制眾而無勇功,兵足以勝敵而無威名,柔弱處下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先,此之謂常勝之道。然常勝之道,是乃所以持勝也。
范曰:戰勝易,守勝難。故非有道之主不能持勝。
沖虛至德真經四解卷之十九竟
沖虛至德真經四解卷之二十
說符
宋人有好行仁義者,三世不懈。家無故黑牛生白犢,以問孔子。孔子曰:此吉祥也,以薦上帝。居一年,其父無故而盲,其牛又復生白犢。其父又復令其子問孔子,其子曰:前問之而失明,又何問乎?父曰:聖人之言,先迕後合。其事未究,姑復問之。其子又復問孔子。孔子曰:吉祥也。復教以祭。其子歸致命,其父曰;行孔子之言也。居一年,其子又無故而盲。其後楚攻宋,圍其城。民易子而食之,析骸而炊之。丁壯者皆乘城而戰,死者太半,此人以父子有疾皆免,及圍解,而疾俱復。
此所謂禍福相倚也。
盧曰:夫仁者愛人,義者濟物,三世不息,其於積善深矣。若有其才則招祿,無其才則致福,此餘慶之所鍾也。吉祥之應,為善之徵,克全其生而獲其利。積行之報,豈虛言也哉?
政和:昭昭生於冥冥,有倫生於無形。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孰知其極,則倚伏之理何常之有?唯德厚者福衍,故福生有基而禍亦不來。此宋人之行仁義,所以能因禍致福。
范曰:福之兆乎物謂之祥,禍之兆乎物亦謂之祥。所謂吉祥者,豈非吉之先見者與?然梱之祥也,其父以為不祥;巫祝所以.為不祥者,神人以為大祥。蓋憂喜聚門,吉凶同域,而禍福之相為倚伏,特未可知也。唯聖人為能知其所以然。
宋有蘭子者,
凡人物不知生出主謂之蘭也。
以技干宋元,宋元召而使見其技;以雙枝長倍其身,屬其踁,並趨並馳,弄七劍迭而躍之,五劍常在空中。元君大驚,立賜金帛。又有蘭子又能燕戲者,
如今之絕倒投狹者。
聞之,復以干元君。元君大怒曰:昔有異技干寡人者,謂先僑人。技無庸,適值寡人有歡心,故賜金帛。彼必聞此而進,復望吾賞。拘而擬戮之,經月乃故。
此技同而時異,則功賞不可預要也。
盧曰:夫積仁義以守道者,福可全也;恃力技以僥倖,不常祿也。列子兩舉其事,以彰德行之為益耳。
政和:理無常是,事無常非,顧所遇之時如何耳。乃若執技而不通乎道,尤非所謂可常之道也。君子知分之無常,所以謹於去就。
范曰:得時者昌,失時者亡。苟騁徼利之心,而昧適時之道,鮮不及矣。
秦穆公謂伯樂曰:子之年長矣。
伯樂,善相馬者。
子姓有可使求馬者乎?
問伯樂之種姓有能相馬繼樂者不?
伯樂對曰:良馬可形容筋骨相也。
馬之良者,可以形骨取也。
天下之馬者,若滅若沒,若亡若失。
天下之絕倫者,不於形骨毛色中求,故髣髴恍惚,若存若亡,難得知也。
若此者,絕塵弭。
言迅速之極。
臣之子皆下才也,可告以良馬,不可告以天下之馬也。臣有所與共擔纏薪菜者,
負索薪菜,蓋賤役者。
有九方單,比其於馬,非臣之下也。請見之。
非臣之下,言有過於已。
盧曰:擔纏薪菜者,餞役者也。子姓者,子弟之同姓者也。
穆公見之,使行求馬。三月而反,報曰:已得之矣,在沙丘。地名穆公曰:何馬也?對曰:牝而黃。使人往取之,牡而驪。穆公不說,召伯樂而謂之曰:敗矣,子所使求馬者,謂九方皐。色物、牝牡尚弗能知,又何馬之能知也?伯樂喟然太息曰:一至於此乎,是乃其所以千萬臣而無數者也。
言其相馬之妙乃如此也,是以勝臣千萬而不可量。
盧曰:皐之相馬,相其神不相其形也。形者,常人之所辯也。伯樂歎其忘形而得神,用心一至於此,自以為不及皐之無數倍也。故穆公以為敗,伯樂以為能也。
若皐之所觀,天機也,
天機,形骨之表所以使蹄足者,得之於心,不顯其見。
得其精忘其麤,在其內而忘其外;
精內,謂天機;麤外,謂牝牡毛色。
見其所見,
所見者,惟天機也。
不見其所不見;
所不見,毛色牝牡也。
視其所視,
視其所宜視者,不忘其所視。
而遺其所不視。
所不應視者,不以經意也。
若皐之相馬,乃有貴乎馬者也。
言皐之此術,豈止於相馬而已,神明所得,必有貴於相馬者,言其妙也。
馬至,果天下之馬也。
盧曰:夫形質者,萬物之著也。神氣者,無象之微也。運有形者,無象也;用無象者,形物也。終日用之而不知其功,終年運之而不以為勞。知而養之者,道之主也。皐之見乎所見者,以神也,契其神者而貴於馬也。代人皆不知所貴矣。
政和:道在體無體。若滅若沒視之不可見;若亡若失,搏之不可得;絕塵弭,逐之不能及。中人以下才士也,豈足以識此?可以言論者物之麤,可以意致者物之精。得其精忘其麤者,言之所不能論也。知之外矣,不知內矣,在其內忘其外者,知之所不能知也。見其所見,不見其所不見,此其見之所以獨;視其所視,不視其所不視,此其視之所以神。惟其所索者不在於形骸之內,故其所得者非見於形骸名聲之末,是乃進乎聖人之道。良馬以喻才,天下馬以喻聖人之道。
范曰:牝而黃,牡而驪,相去遠矣。九方之相馬也,得其精而忘其麤,在其內則忘其外,造天機之妙,而色物牝牡無所致知。此伯樂所以喟然而歎,以為千萬臣而無數也。
楚莊王問詹何曰:治國奈何?
詹何,蓋隱者也。
詹何對曰:臣明於治身,而不明於治國也。楚莊王曰:寡人得奉宗廟社稷,願學所以守之。詹何對曰:臣未嘗聞身治而國亂者也,又未嘗聞身亂而國治者也,故本在身,不敢對以末。楚王曰:善。
盧曰:損物以厚生,小人之常情也;損生以利物,好名之詭行也。安社稷者,後其身也;善理身者,國自理之矣。君者國之主,神者形之主。理國在乎安君,理身在乎安神,神安則道崇,道崇則國理。神者身· 之本,道者神之功,故不敢以末對。
政和:國之本在身,是以明明德於天下者,欲治其國,先脩其身,所謂治其本面末從之也。古之人以道之真治身,其緒餘以為國家,豈有身治而國亂?
范曰: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善為國者豈有他哉?蓋亦反其本矣。詹何之釣魚也,以弱制強也。以輕致重而曰洽國,誠能若此,則天下可運於一握,由是觀之,舉斯心以加諸彼,固其所慢為也。
狐丘丈人謂孫叔放楚大夫也曰:人有三怨,子知之乎?
狐丘,邑名。丈人,長老者。
孫叔敖曰:何謂也?對曰:爵高者,人妬之;官大者,主惡之;祿厚者,怨逮之。孫叔敖曰:吾爵益高,吾志益下,吾官益大,吾心益小,吾祿益厚,吾施益博。以是免於三怨,可乎?
盧曰:夫心益下君,道之用也;施益博者,德之用也。用道以下身者,無怨惡也;用德以周施者,主恩惠也。向之三怨,復從何而生哉?
政和:君子不欲多尚人,爵益高,心益下,此所以免於人之妬而無失;其為高官益大,心益小,此所以免於上之忌而無失;其為大祿益厚,施益博,此所以免於怨之逮而無失。其為厚,是謂持後而處先。
范曰:孫叔敖三為令尹而不榮華,三去之而無憂色,以是而期免於怨,固無往而不可矣。
孫叔敖疾,將死,戒其子曰:王亟封我矣,吾不受也。為我死,王則封汝。汝必無受利地。楚越之間有寢丘者,此地不利,而名甚惡。楚人鬼,而越人機,
信鬼神與機祥,
盧曰:機字,巨衣切,又居希切。《淮南傳》曰:吴人鬼,越人畿。畿,祥也。
可長有者唯此也。孫叔敖死,王果以美地封其子。子辭而不受,請寢丘。與之。至今不失。
漢蕭何亦云,子孫無令勢家所奪,即此類也。
盧曰:人所争者,有力必取之;利之薄者,人所不用焉。不争之物則久有其利,必争之物則不能常保。人知利厚而共争,不知長有而利深。故嗜慾者,必争之地也。全道者,長久之方也。善於道者,觸類而長之,何適而非道?
政和: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矣。唯處眾人之惡而不争者為幾於道而可以長久。
范曰:古之得道者,處眾人之所惡,不以自好累乎其心。以寢丘之封,孫叔放所以戒其子也。
牛缺者,上地之大儒也。下之邯鄲,遇盜於耦沙之中,盡取其衣裝車。牛步而去,視之歡然,無憂吝之色。盜追而問其故。曰:君子不以所養害其所養。盜曰;嘻,賢矣夫。既而相謂曰:以彼之賢,往見趙君,便以我為,必困我。不如殺之。乃相與追而殺之。燕人聞之,聚族相戒,曰:遇盜莫如上地之牛缺也。皆受教。俄而其弟適秦,至闕下,果遇盜,憶其兄之戒,因與盜力争。既而不如,又追而以卑辭請物。盜怒曰:吾活汝弘矣,而追吾不已,迹將著焉。既為盜矣,仁將焉在?遂殺之,傍害其黨四五人焉。
牛缺以無吝招患,燕人假有惜受禍,安危之不可預圖皆此類。
盧曰:夫知時應理者,事至而不惑,時來而不失,動契其真,運合於變矣。若見名示跡,不適其時,則無往不敗也。牛缺不知時,其弟亦過分,亦猶孟氏之二子出於文武哉。矯名過當者,未嘗不如此也。
政和:生非貴之所能存,身非愛之所能厚,牛缺之見殺是已。富貴者以養傷身,貧賤者以利累形,燕人之見殺是已。然則輕生固所不免,而重生者亦未離於有累。聖人所以有身為大患。
范曰:牛缺以無吝招辜,燕人以力争遇害。禍福之理不可預圖,有如此者。
虞氏者,梁之富人也,家充殷盛,錢帛無量,財貨無訾。登高樓,臨大路,設樂陳酒,擊博樓上。俠客相隨而行,樓上博者射,明瓊張中,反兩吐合切魚而笑。
明瓊,齒五白也。射五白得之,反兩魚獲勝,故大笑。
飛鳶適墜其腐鼠而中之。俠客相與言曰:虞氏富樂之日久矣,而常有輕易人之志,吾不侵犯之,而乃辱我以腐鼠。而此不報,無以立懂於天下。懂勇。請與若等勠力一志,率徒屬必滅其家為等倫。皆許諾。至期日之夜,聚眾積兵以攻虞氏,大滅其家。
驕奢之致視敗,不以一塗。虞氏無心於凌物而家破者,亦由謙退之行不素著故也。
盧曰:前章言學仁義,三代以致祥,此章言積驕奢,一朝以招禍。行之不著,飛灾所鍾。禍福無門,惟人所召。此之雙舉,誡之深焉。
政和:禍福之來,惟人所召。而天之所惡,孰知其故?
范曰:道者去奢去泰,奢則淫於德,泰則侈於性,豈道也哉?虞氏富樂日之久矣,肆輕易之心,亡謙恭之行,故其亡也,立而待也。
東方有人焉,曰爰旌目,將有適也,而餓於道。狐父之盜曰丘,見而下壺餐以餔之。爰旌目三餔而後能視,曰:子何為者也?曰:我狐父之人丘也。爰旌目曰:譆,汝非盜邪?胡為而餐我?吾義不食子之食也。兩手據地而歐之,不出,喀喀然,遂伏而死。狐父之人則盜矣,而食非盜也。以人之盜,因謂食為盜而不敢食,是失名實者也。
盧曰:求名失實,違道喪生,其爰旌目之謂乎?有道者不然矣,使盜者變其心,成乎仁也。身行其道,人沐其化,君子濟危,食之兩全也。歐則雙失,又喀喀而吐,偽愚也哉。
政和:賢者過之,道之所以難行也。此伯夷之隘,君子所以不由。
范曰:嘑爾之與,乞人弗屑;嗟來之食,餓者弗受。矧夫所謂盜者哉?然有禦人於國門之外者,其交也以道,其饋也以禮,雖孔子受之,詎曰以其人之盜而不食其食乎?
柱厲叔事莒敵公,自為不知己者,居海上。夏日則食菱芰,冬日則食橡栗。莒敖公有難,柱厲叔辭其友而往死之。其友曰:子自以為不知己,故去。今往死之,是知與不知無辯也。柱厲叔曰:不然,自以為不知,故去。今死,是果不知我也。吾將死之,以醜後世之人主不知其臣者也。凡知則死之,不知則弗死,此直道而行者也。柱厲叔可謂懟以忘其身者也。
盧曰:彼終不知己也,乃死其身以明彼之不知己,豈有道者所處乎?名之累愚,多若是矣,與夫全生寶道者遠矣。
政和:君子有殺身以成仁者,仁不可去也;有捨生而取義者,義不可辭也。忿誠無由,適足以殺其軀而已。不能懲忿窒慾,而刻意異俗以喪其生,此未聞君子之大道也。
范曰: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顧所以處之如何耳。死者非難,處死者難。公子糾之難,召忽死而管仲不死,古之人未嘗不非子糾而多管仲,矧夫所謂不知己者哉?以懟忘身,君子不貴也。
楊朱曰:利出者實及,怨往者害來。
利不獨往,怨不遍行,自然之勢。
發於此而應於外者唯請,
請,當作情。情所感,無遠近幽深。
是故賢者慎所出。
善著則吉應,惡積則禍臻。
盧曰:唯請者,若自召之也。禍福之來,若影與響耳,故賢者慎其所出也。今之慕道者,皆脫略名教,輕棄禮法,放情任己以為達生,以任義為桎梏,以屋宅為褌袴,忽彼報應,人事不修。故嵇康之徒死亡而不暇,嗣宗之輩世疾如仇讎而不知真理乎。
政和:言出乎身,加乎人;行發乎邇,見乎遠。言有招禍,行有招辱,君子不可不慎也。曰發於此而應於外者唯請,蓋言禍福榮辱之來。唯人所召。
范曰:禍福無門,惟人所召。榮辱之來,各象其德。出乎爾者,反乎爾者也。可不慎乎?
楊子之鄰人亡羊,既率其黨,又請楊子之竪追之。楊子曰:嘻,亡一羊何追者之眾?鄰人曰:多岐路。既反,問:獲羊乎?曰:亡之矣,曰:奚亡之!曰:岐路之中,又有岐焉,吾不知所之,所以反也。楊子戚然變容,不言者移時,不笑者竟日。門人怪之,請曰:羊,賤畜,又非夫子之有,而損言笑者,何哉?楊子不答,門人不獲所命。弟子孟孫陽出以告心都子。心都子他日與孟孫陽偕入,而問曰:昔有昆弟三人,游齊魯之間。同師而學,進仁義之道而歸。其父曰;仁義之道若何?伯曰:仁義使我愛身而後名。
身體髮膚不敢毀傷也。
仲曰:仁義使我殺身以成名。
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
叔曰:仁義使我身名並全。
既明且哲,以保其身。
彼三術相反,而同出於儒。孰是孰非邪?楊子曰:人有濱河而居者,習於水,勇於泅,操舟鬻渡,利供百口。裹糧就學者成徒,而溺死者幾半。本學泅,不學溺,而利害如此。若以為孰是孰非?心都子嘿然出。孟孫陽讓之曰:何吾子問之迂,夫子答之僻?吾惑愈甚。心都子曰:大道以多岐亡羊,學者以多方喪生。學非本不同,非本不一,而末異若是。唯歸同反一,為亡得喪。子長先生之門,習先生之道,而不達先生之況也,哀哉。
盧曰:羊以踰神,守神不失為道也。一失其羊而奔波歧路,不可得矣。但守其神,為無喪無得,而為無待也。多方於仁義者,亦若是矣。
政和:自道術為天下裂,百家往而不反,故天下之人各自為方,判離渙散而不見古人之大全,此多歧所以亡羊,多方所以喪生也。仁義使我愛身而後名,蓋若微子之去;使我殺身以成名,蓋若比干之死;使我身名俱全,蓋若箕子之智,然是三仁者同歸于道。使天下之人雖殊塗而同歸,則無得喪矣。
范曰:道不欲雜,雜則多,多則擾。體道者一以貫之,豈以多為貴哉?會殊塗而同歸,該百慮而一致,則於道幾矣。
楊朱之弟曰布,衣素衣而出。天雨,解素衣,衣緇衣而反。其狗不知,迎而吠之。楊布怒,將扑之。楊朱曰:子無扑矣,子亦猶是也。嚮者使汝狗白而往,黑而來,豈能無怪哉?
此篇明己身變異,則外物所不達,故有是非之義。不內求諸己而專責於人,亦猶楊布服異而怪狗之吠也。
盧曰:夫守真歸一,則海鷗可馴若失道變常,則家犬生怖矣。
政和:君子之行,內守之而外不變,或知白守黑,或以黑尚白,眾人固不識也。若喪其質之真,而外變於白黑,又豈能使物之不怪乎?
范曰:物變無常,是非各異,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者,妄也。真偽強生分別,名實震乎朝暮,毀譽迷於再三,豈不惑哉?
楊朱曰:行善不以為名,而名從之;名不與利期,而利歸之;利不與争期,而争及之;故君子必慎為善。
在智則人與之訟,在力則人與之争,此自然之勢也。未有處利名之中,而患難不至者也。語有之曰:為善無近名。豈不信哉。
盧曰:求名之善,人所必争。故曰為善無近名者,不與人争利也。行人之所不能行而不伐者,慎為善也。
政和:善不與名期而名自至,名不與利期而利自至。貨財聚而睹所争,則其流生禍也。聖人見出以知入,觀往以知來,故言行之發,必慎其獨也。《莊子》曰:為善無近名。
范曰:善者人之所欲也。一有所欲,則或殉名而不息,或逐利而無厭,决性命之情以争之,而攘奪誕謾無所不至矣,故伯夷餓于首陽之下,盜跖暴于東陵之上。豈不惑哉?
昔人言有知不死之道者,燕君使人受之,不捷,而言者死。燕君甚怒,其使者將加誅焉。幸臣諫曰:人所憂者,莫急乎死;己所重者,莫過乎生。彼自喪其生,安能令君不死也?乃不誅。有齊子亦欲學其道,聞言者之死,乃撫膺而恨。富子聞而笑之曰:夫所欲學不死,其人已死而猶恨之,是不知所以為學。胡子曰:富予之言非也。凡人有術不能行者有矣,能行而無其術者亦有矣。衛人有善數者,臨死,以决喻其子。志其言而不能行也。他人問之,以其父所言告之。問者用其言而行其術,與其父無差焉。若然,死者奚為不能言生術哉?
物有能言而不能行,能行而不能言,才性之殊也。
盧曰:或人有非術者,云徒能說虛詞以辯理,未有自能行.而證之者,故疑其所言,以為不實耳。故此章言有知之者,有能知而未能行者,有能行而不知者,然則知而不行,行而不知。不行不知,雖俱能悟,非無差別矣。況聞斯行諸,因知而獲悟者,豈不賢於不知言者乎?
政和:小梁倚有聖人之才而無聖人之道,女偶有聖人之道而無聖人之才,或有其才,或有其道,所以未能俱至於聖也。有衍而不能行者,有道之謂;能行而無術者,有才之謂。以聖人之道告聖人之才,庶幾則其果為聖人矣。孰謂死者不能言生術哉?
范曰:言人之才性不同,有如此者。
邯鄲之民以正月之旦獻鳩於簡子,簡子大悅,厚賞之。客問其故。簡子曰:正旦放生,示有恩也。客曰:民知君之欲放之,競而捕之,死者眾矣。君如欲生之,不若禁民勿捕。捕而放之,恩過不相補矣。簡子曰:然。
盧曰:夫人知所以善者,皆事之末也。若理其本則眾所不能知,而功倍於理末者,皆若此也,故小慈是大慈之賊耳。名教之跡,理其末也;大道之功,理其本也。眾人皆睹其小而不識其大者焉。故略舉放鳩以明此大旨也。
政和:天地之於萬物形色智力,使其自遂而已。聖人好生之德,蓋亦以匝。
齊田氏祖於庭,食客千人。中坐有獻魚鴈者,田氏視之,乃歎曰;天之於民厚矣。殖五穀,生魚鳥,以為之用。眾客和之如響。鮑氏之子年十二,預於次,進曰:不如君言。天地萬物與我並生,類也。類無貴賤。
同是生類,但自貴而相賤。
徒以小大智力而相制,迭相食,非相為而生之。人取可食者而食之,豈天本為人生之?且蚊蚋噆膚,虎狼食肉,非天本為蚊納生人、虎狼生肉者哉?
盧曰:夫食肉之類,更相吞噉,滅天理也,豈天意乎?鮑子之言,得理之當也。嘗有俗士言伏羲為網罟,燧人熟肉而食,彼二皇者皆聖人也。聖人與虎食肉何遠耶?釋氏之經,非中國聖人,約人為教,利人而已矣。釋氏是六通聖人,約識為教,通利有情焉。今列子之書乃復宣明此指,則大道之教未嘗不同也。
政和: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則類與不類相與為類。然形名而降,大則制小,遠近之相取,高下之相傾,智力消息,皆其自爾。故聖人之道,任萬物之自然而不為。
范曰:人之於物,無所不愛也。所謂放生以示有恩者,豈其然哉?天之於物,無所不生也。所謂生物以為民用者,豈其然哉?
齊有貧者,常乞於城市。城市患其亟也,眾莫之與。遂適田氏之廄,從馬醫作役而假食。郭中人戲之曰:從馬醫而食,不以辱乎:乞兒曰:天下之辱,莫過於乞。乞猶不辱,豈辱馬醫哉?
不以從馬醫為恥辱也。此章言物一處極地,分既以定,則無復廉恥,況自然能夷得失者乎?
盧曰:士有折支舐痔而取進用者,亦求衣食也。役於賤醫之門者,亦求衣食也。獲多利則以為榮,獲少利則以為恥,代人亦孰知榮恥之實者乎?
政和:以道觀之,物無貴賤;以俗觀之,貴賤不在。已明乎此,則天下之辱不足以辱其身。此有道者之所貴也。
宋人有游於道、得人遺契者,遺棄。歸而藏之,密數其齒。刻處似齒。告鄰人曰:吾富可待矣。
假空名以求實者,亦如執遺契以求富也。
盧曰:舉俗之人,迷於空名,失於真理,皆如拾遺失之水契,計刻齒之數以待富焉。亦猶不恥乞丐於市而恥受役於人矣。亦何異乎人間逃奴,棄其主而別事於人,執勞不異也,而自以為不繫屬於人。隨妄情而失實義,其類皆如是矣。
政和:世之所貴道者,書也。道雖書之所傳,而亦非書之所能得其真。彼載之空言而因以求道,則去道遠矣。執遺契以待富,凡以明此。
范曰:以內觀為務者,安至足之分,故從馬醫而不以為辱。以外慕為心者,肆無窮之欲,故執遺契而期以獲富。
人有枯梧樹者,其鄰父言枯梧之樹不祥,其鄰人遽而伐之。
言之雖公,而失厝言之所也。
鄰人父因請以為薪。
又踐可疑之塗。
其人乃不悅,曰:鄰人之父徒為薪,而教吾伐之也。
在可疑之地,物所不信也。
與我鄰,若此其險,豈可哉?
盧曰:勸之伐樹,公言也;請以為薪,理當也。勸伐而請疑過生焉,故曰:人之所畏,不可不畏。勿謂無傷,其禍將長。此之謂也。
政和:處嫌疑之域,則觸類而生疑,道之所以不行也。
范曰:宋有富人,天雨墻壞。其子曰:不築且有盜。其鄰人之父亦云。暮而果大亡其財,其家甚知其子而疑鄰人之父。然則踐可疑之地,失措言之所,詎能使人之不疑哉?
人有亡鈇者,意其鄰之子。視其步,竊鈇也;顏色,竊鈇也;言語,竊鈇也;動作態度,無為而不竊鈇也。俄而相其谷,而得鈇,相音掘字。他日復見其鄰人之子,動作態度無似竊鈇者。
意所偏惑,則隨想念而轉易。及其甚者,則白黑等色,方圓共形,豈外物之所能變乎?故語有之也,萬事紛錯,皆從意生。
盧曰:事有疑似而招禍者,多矣。自飛鳶墜鼠,皆疑似成患。唯積德守道,無情不私者乃能無患焉,故失鈇疑鄰,其事一也。
政和:藏猜慮之心,則隨在而有蔽。故道之所以不明也。
范曰:萬物紛錯,皆從意生。意所偏係,隨念而易。又況虛明之中,有物探之,沈淪性真;迷著外好,則事之物變。蓋有甚於竊鈇者。
白公勝慮亂,
慮者,猶度也。謀度作亂者。
罷朝而立,倒杖策,錣上貫頤,
錣,杖末鋒。
血流至地而弗知也。鄭人聞之曰:頤之忘,將何不忘哉?意之所屬著,其行足躓株埳,頭抵植木,而不自知也。
政和:意有所至,形有所忘。
昔齊人有欲金者,清旦衣冠而之市,適鬻金者之所,因攫其金而去。吏捕得之,問曰:人皆在焉,子攫人之金何?對曰:取金之時,不見人,徒見金。
嗜慾之亂人心,如此之甚也。故古人有言:察秋毫之末者,不見泰山之形,調五音之和者,不聞雷霆之聲。夫意萬物所係速著外物者,雖形聲之大而有遺矣。況心乘於理,檢情攝念,泊然凝定者,豈因萬物動之所能亂者乎?
盧曰:張湛云:嗜慾之亂人心,如此之甚也。故曰:察秋毫之未者,不見泰山之形;聽五音之和者,不聞雷霆之聲。心有所存,形有所忘,皆若此者也。此章言嗜慾不可縱,喪身滅性之大也。今以喪其身之物,意欲厚其身也。若能無其身,復何用金為?所言無身,非誰滅身也,蓋不厚而已矣。
政和:見得而忘形,見利而忘真,此世俗之人所以喪已於物也。是篇終之以攫金,蓋亦符《天瑞》為盜之說。
范曰:白公慮亂而杖茉貫頭,齊人攫金而衣冠之市,意有所至而形有所忘,可不慎數?
沖虛至德真經四解卷之二十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