沖虛至德真經義解

  經名:沖虛至德真經義解。宋徽宗趙佶撰,書成於政和戊戍年。原本八卷,存六卷。底本出處:《正統道藏》洞神部玉訣類。參見金人高守元編《冲虛至德真經四解》。

  沖虛至德真經義解卷之一

  宋徽宗皇帝著

  天瑞

  物有生化,道无古今。惟體道者為能,不化而常,今所以應物,无容心焉。故天瑞始言生化,而終於國氏之為盜。

  子列子居鄭國,四十年人无識者。國君卿大夫眎之,猶眾庶也。

  古之善為士者,徽妙玄通,深不可識。

  國不足,將嫁於衛。弟子曰:先生往无反期,弟子敢有所謁,先生將何以教?先生不聞壺丘子林之言乎?子列子笑曰:壺子何言哉?雖然,夫子嘗語伯昏瞀人,吾側聞之,試以告汝。

  道不可言,言而非也。則壺子何言哉?不得已而有言,故聞而告之。

  其言曰:有生不生,有化不化。不生者能生生,不化者能化化,生者不能不生,化者不能不化,故常生常化。常生常化者,无時不生,无時不化。陰陽爾,四時爾。不生者疑獨,不化者往復。往復。其際不可終;疑獨,其道不可窮。

  生自无而適有,化自有以之无。有化有生者,物也;不生不化者,道也。物麗於數,故生者不能不生,化者不能不化。道行乎物,故常生常化,而无時不生,无時不化。獨立萬物之上,故不生者疑獨,汎應而不窮。故不化者往復。往復,其際不可終。蓋莫知其端倪也。疑獨其道不可窮。蓋不可測究也。物无得而耦之者,豈真知其所以然哉?疑焉而已。

  《黃帝書》曰:谷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之根。綿綿若存,用之不勤。故生物者不生,化物者不化。自生自化,自形自色,自智自力,自消自息。謂之生化、形色、智力、消息者非也。

  陰陽之運,四時之行,萬物之理,俄生而有,忽化而无。形實色彰,智謀力作,消息盈虛,終則有始。无動而不變,无時而不移。雖皆道之所寓,而運轉不止,咸其自爾。

  子列子曰:昔者,聖人因陰陽以統天地。夫有形者生於无形,則天地安從生?故曰:有太易,有太初,有太始,有太素。太易者,未見氣也;太初者,氣之始也;太始者,形之始也;太素者,質之始也。氣形質具而未相離,故曰渾淪。渾淪者,言萬物相渾淪而未相離也。視之不見,聽之不聞,循之不得,故曰易也。易无形埒,易變而為一,一變而為七,七變而為九。九變者,究也。乃復變而為一。一者,形變之始也。清輕者上為天,濁重者下為地,沖和氣者為人;故天地舍精,萬物化生。

  陰陽者,氣之大;天地者,形之大;氣變而有形,則有陰陽,然後有天地。而道者,為之公;聖人者,道之管。此聖人所以因陰陽以統天地也。《易》有太極,是生兩儀。《莊子》所謂道在太極之先者是也。故太易者,未見氣也,雜乎芒忽之間,變而有氣;故太初者,氣之始也,氣變而有形;故太始者,形之始也,形辨而有質;故太素者,質之始也,氣形質具而未相離。則道之全體於是乎在。故曰:渾淪,老子所謂有物混成者是也。无所用其明,故視之不見;无所施其聰,故聽之不聞;无所致其力,故循之不得。此三者,不可致詰,故混而為一。然既已謂之一矣,且得无其言乎?此所以強名之曰易也。易无形埒者,无體也。易況之陽,則一之所起,故變而為一;數起於一,故變而為七,則屈而未申也;七變而為九,則交而有變也;數窮於九,故復變而為一。一為形變之始,則天、地、人皆得此以生。故曰清輕者,上為天;濁重者,下為地;沖和氣者,為人。精者,一也。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故天地含精萬物化生。

  子列子曰:天地无全功,聖人无全能,萬物无全用。故天職生覆,地職形載,聖職教化,物職所宜。然則天有所短,地有所長,聖有所否,物有所通。何則?生覆者不能形載,形載者不能教化,教化者不能違所宜,宜定者不出所位。故天地之道,非陰則陽;聖人之教,非仁則義;萬物之宜,非柔則剛。此皆隨所宜而不能出所位者也。

  天位乎上,地位乎下,聖人者位乎天地之中。凡以成變化而已。變化代興,萬物異宜。天地之與聖人,豈能違其所宜哉?蓋聖人之於天地,相辨則為三極,相通則為三才。生覆者不能形載,形載者不能教化,教化者不能違所宜。所宜定者,不出所位。此言職之有分也。故以其所辨者言之,若夫聖人之道,上際於天,下蟠於地,化育萬物,不可為象。則上下同流而无問,安有長短之相形、通否之相異者哉?

  故有生者,有生生者;有形者,有形形者;有聲者;有聲聲者,有色者,有色色者;有味者,有味味者。生之所生者死矣,而生生者未嘗終,形之所形者實矣,而形形者未嘗有,聲之所聲者聞矣,而聲聲者未嘗發;色之所色者彰矣。而色色者未嘗顯;味之所味者嘗矣,而味味者未嘗呈。皆无為之職也。

  生形、聲、色、味,皆物之化,故隱斯顯往。斯返生生者,形形者,聲聲者,色色者,味味者,皆道之妙。孰原其所始,孰要其所終?道常无為而无不為,謂是故也。

  能陰能陽,能柔能剛,能短能長,能圓能方,能生能死,能暑能凍,能浮能沉,能宮能商,能出能沒,能玄能黃,能甘能苦,能羶能香。无知也,无能也,而无不知也,而无不能也。

  有所知,有所能,在道一偏,非全之盡之者也。而无知而无不知,无能而无不能,則无不該也,無不遍也,何所不能哉?陰陽,氣也;柔剛,村也;短長,形也;圓方,器也;生死,數也;暑涼,時也;浮況,勢也;官商,聲也;出沒,逵也;玄黃,色也;甘苦,味也;羶香,臭也。變化所為,皆在是矣。古之人其備乎?六通、四闢、小大、精粗,共運无乎不在,烏往而不暇。

  子列子適衛,食於道,從者見百歲髑髏,攓蓬而指,顧謂弟子百豐曰:唯子與彼知而未嘗生未嘗死也。此過養乎?此過歡乎?種有幾:若鼃為鶉,得水為繼,得水土之際,則為鼃蠙之衣。生於陵屯,則為陵舄。陵舄得鬱栖,則為烏足。烏足之根為蠐蟾,其葉為胡蝶。胡蝶胥也,化而為蟲,生竈下,其狀若脫,其名曰鳥句掇。鳥句掇千日,化而為鳥,其名曰乾餘骨。乾餘骨之沫為斯彌。斯彌為食醯頤輅。食醯頤輅生乎食醯黃軦。食醯黃軦生乎九猷。九猷生乎瞀芮,瞀芮生乎腐蠸。羊肝化為地皐,馬血之為轉燐也,人血之為野火也。鷂之為鸇,鸇之為布穀,布穀久復為鷂也。燕之為蛤也,田鼠之為鶉也,朽瓜之為魚也,老韭之為莧也,老羭之為猨也,魚卵之為蟲。亶爰之獸自孕而生曰類。河澤之鳥視而生曰鶂。純雌其名大腰,純雄其名穉蜂。思士不妻而感,思女不夫而孕。后稷生乎巨跡,伊尹生乎空桑,厥昭生乎濕,醯雞生乎酒。羊奚比乎不筍,久竹生青寧。青寧生程,程生馬,馬生人,人久入於機。萬物皆出於機,皆入於機。

  《易》曰:原始反終,故知死生之說。蓋有生者必有死,而死於是者,未必不生於彼。通乎此,則唯予與彼知。而未嘗生,未嘗死也。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則養形而悅生。今之所存,乃昔之所過者爾。故曰:此過養乎?此過歡乎?萬物以不同形相代,則死生之變不可勝計也。故曰:種有幾?如下文所云,乃耳目之所及者耳。若鼃為鶉者,蓋言萬物之化无川陸之間也,繼也,鼃蠙之衣、陵舄也,一種也。或得水土而生於下,或得陵屯而生於上,蓋言萬物之化隨形氣之所遇也。陵舄得鬱栖,而為鳥足。則假異物以為體,鳥足之根為躋蹧,其葉為胡蝶。則散同體以為物。胡蝶胥也。化而為蟲,生於竈下,其狀若脫,其名為鳥句掇。則睘飛者有化而為蠕動者矣。鳥句掇千日,化而為鳥,其名曰乾餘骨。則穴處者有化而為林棲者矣。或因形而移易,則斯彌而為頤輅。原黃軦之生乎腐蠸,與夫地皐、轉燐、野火之類是也。或因性而反復,則鷂之為鸇,鸇之為布穀,布穀之復為鷂是也。燕之為蛤,田鼠之為鶉,朽瓜之為魚,老韭之為莧,老羭之為猿,魚卵之為蟲,則或以類而相因,或以不類而相與為類。亶爰之獸自孕而生曰類,則无所感而化者?河澤之鳥視而生曰鶂,則無所交而化者也。純雌其名大腰,純雄其名穉蜂,則其在物也,有一陰陽而自生化者矣。思士不妻而感,思女不夫而孕,則其在人也,有非陰陽而能濳通者矣。以至后稷生乎巨跡,伊尹生乎空桑,雖不可致詰,而不足怪也。厥昭生乎濕,則化於氣。醯雞生乎酒,則化於味;羊奚比乎不筍,則化於習,久竹生青寧,則以无情而生有情也。青寧生程,則以无知而生有知也。《尸子》以程為豹之類,程生馬,則以同類而相生也。馬生人,則以非類而相生也。然則昆蟲之出入,草木之生死,變化无常,未始有極,又鳥知死生先後之所在哉?惟萬物生有所乎萌,死有所乎歸,聖人於此,知其有機緘而不能自己耳。

  《黃帝書》曰:形動不生形而生影,聲動不生聲而生響,无動不生无而生有,形必終者也。天地終乎?與我偕終。終進乎?不知也。道終乎?本无始,進乎本不久。有生則復於不生,有形則復於无形。不生者,非本不生者也;无形者,非本无形者也。生者,理之必終者也。終者,不得不終,亦如生者之不得不生。而欲恒其生,盡其終,惑於數也。精神者,天之分;骨骸者,地之分。屬天清而散,屬地濁而聚。精神離形,各歸其真,故謂之鬼。鬼,歸也,歸其真宅。黃帝曰:精神入其門,骨骸反其根,我尚何存?

  靜則復性,動則去本,理之然也。形動而不生形而生影,聲動不生聲而生響,无動不生无而生有,則去本遠矣。无則生有,有必歸无,故曰形必終者也。天地與我並生,及其終也,與我皆終,孰知其極,則謂終者,進乎不知矣。有終有始,有久有暫者,唯其時物也。故有始以无始為至道,終乎本,無始則又至矣。有久以不久為至道,進乎本,不久則又至矣。夫何故以有生則復於不生,有形則復於无形也?不生者,非本不生,无形者,非本无形,蓋自有生有形者見之也。生者理之必終,終者不得不終,生者不得不生。而欲其生之長存,以終為界,辨又鳥知環中之无窮者哉?此惑於數者也。生者,天地之委和。精神者,天之分,故清而散;骨骸者,地之分,故濁而聚。精神離散,各歸其真,尚何有於我哉?然此自眾人言之也。故曰精神入其門,骨骸反其根,我尚何存?若夫聖人,上與造物者遊,下與无終始者友,則形未嘗衰,而我獨存矣。

  人自生至終,大化有四:嬰孩也,少壯也,老耄也,死亡也。其在嬰孩,氣專志一,和之至也,物不傷焉,德莫加焉;其在少壯,則血氣飄溢,欲慮充起,物所攻焉,德故衰焉;其在老耄,則欲慮柔焉,體將休焉,物莫先焉,雖未及嬰孩之全,方於少壯間矣;其在死亡也,則之於息焉,反其極矣。

  其在嬰孩,氣專志一,和之至也,《老子》所謂含德之厚也;其在少壯,血氣飄溢,欲慮充起,《莊子》所謂與接為構;及其老也,血氣既衰,故欲慮柔而體將休焉,至於歸其真宅,則之於息焉,而反其極矣。《莊子》曰: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此之謂也。自嬰孩至於死亡,皆以是曰徂,故謂之化。

  孔子遊於太山,見榮啟期行乎郕之野,鹿裘帶索,鼓琴而歌。孔子問曰:先生所以樂,何也?對曰:吾樂甚多,天生萬物,唯人為貴,而吾得為人,是一樂也;男女之別,男尊女卑,故以男為貴,吾既得為男矣,是二樂也;人生有不見日月、不免褪褓者,吾既已行年九十矣,是三樂也。貧者,士之常也;死者,人之終也。處常得終,當何憂哉?孔子曰:善乎,能自寬者也。林類年且百歲,底春被裘,拾遺穗於故畦,並歌並進。孔子適衛,望之於野,顧謂弟子曰:彼叟可與言者,試往訊之。子貢請行,逆之隴端,面之而嘆曰:先生曾不悔乎,而行歌拾穗,林類行不留,歌不輟。子貢叩之不已,乃仰而應曰:吾何悔邪?子貢曰:先生少不勤行,長不競時,老无妻子,死期將至,亦有何樂而拾穗行歌乎?林類笑曰:吾之所以為樂,人皆有之,而反以為憂。少不勤行,長不競時,故能壽若此;老無妻子,死期將至,故能樂若此。子貢曰:壽者人之情,死者人之惡。子以死為樂,何也?林類曰:死之與生,一往一反。故死於是者,安知不生於彼?故吾知其不相若矣,吾又安知營營而求生非惑乎?吾又安知吾今之死不愈昔之生乎?子貢聞之,不喻其意,還以告夫子。夫子曰:吾知其可與言,果然;然彼得之,而不盡者也。

  《易》曰:樂天知命,故不憂。處常得終。死生无變於己,所以自樂也。蓋修一身,任窮達,知去來之非,我亡變亂於心慮,則何憂之有?雖然,知樂知憂,非真樂也。孔子以无樂為真樂。榮啟期者,真能自寬。而林類蓋得之而不盡者爾。

  子貢倦於學,告仲尼曰:願有所息。仲尼曰:生无所息。子貢曰:然則賜息无所乎?仲尼曰:有焉爾,望其壙,睪如也,宰如也,墳如也,鬲如也,則知所息矣。子貢曰:大哉死乎。君子息焉,小人伏焉。仲尼曰:賜汝知之矣。人胥知生之樂,未知生之苦;知老之憊,未知老之佚;知死之惡,未知死之息也。

  學道而不至於死之說,則何以學為哉?子貢倦學而願息,是未知死之說也。故夫子告之以生无所息,望其壙,睪如也其明,宰如也其高,墳如也其大,鬲如也,而與世殊絕,此息之所也。然眾人之死曰物,而君子則雖死而不亡,故曰君子息焉,小人伏焉。生之勞,所謂勞我以生也;老之佚,所謂佚我以老也;死之息,所謂息我以死也。

  晏子曰:善哉,古之有死也。仁者息焉,不仁者伏焉。死也者,德之徼也。古者謂死人為歸人。夫言死人為歸人,則生人為行人矣。行而不知歸,失家者也。一人失家,一世非之;天下失家,莫知非焉。有人去鄉土,離六親,廢家業,遊於四方而不歸者,何人哉?世必謂之為狂蕩之人矣。又有人鍾賢世鐘賢世宜言重形生、矜巧能、修名譽,誇張於世而不知已者,亦何人哉?世必以為智謀之士。此二者,胥失者也。而世與一不與一,唯聖人知所與,知所去。

  死生亦大矣,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故曰善哉。古之有死也,死而不亡曰壽,仁者壽,不仁之人則與物偕盡而已,故曰仁者息焉,不仁者伏焉。徼者,有所歸宿之地,生,陽也。生者,德之光,而光則本乎陽。死,陰也。死者,德之徼,而徼則本乎陰。故以生為行,而死為歸,亦陰陽、動靜之義。狂蕩之人其失也。外智謀之士其失也。內去彼取此,世俗之蔽耳。唯聖人知所與,知所去。

  或謂子列子曰:子奚貴虛?列子曰:虛者,无貴也。子列子曰:非其名也,莫如靜,莫如虛。靜也,虛也,得其居矣;取也,與也,失其所矣。事之破石為而後有舞仁義者,弗能復也。

  有貴斯有賤,有名斯有實,虛則無是也。《老子》曰:致虛極,守靜篤虛,故足以受羣實,靜故足以應羣動。故曰莫如靜,莫如虛。以虛靜為得其居者,蓋言羣動羣實莫能閡之也。以取與為失其所者,蓋言去彼取此有所著之也。大道廢,有仁義。因事之破石為而後有舞仁義者,豈能復歸於道哉。

  粥熊曰:運轉亡已,天地密移,疇覺之哉?故物損於彼者盈於此,成於此者虧於彼。損盈成虧,隨世隨死。往來相接,間不可省,疇覺之哉?凡一氣不頓進,一形不頓虧,亦不覺其成,不覺其虧。亦如人自世至老,貌色智態,亡日不異;皮膚爪髮,隨世隨落,非嬰孩時有停而不易也。間不可覺,俟至後知。

  神也者,妙萬物而為言者也。妙不可識,則凡麗於形,拘於數,囿於天地之間者,二氣之運轉無已,萬物之往來不窮。求其主張推行是者而不可得,又鳥足以知之哉?唯聖人通乎物之所造,覺此而冥焉。彼俟至後知,蓋亦後覺之莫覺者矣。

  杞國有人憂天地崩墜,身亡所寄,廢寢食者。又有憂彼之所憂者,因往曉之,曰:天積炁爾,亡處亡炁。若屈伸呼吸,終日在天中行止,奈何憂崩墜乎?其人曰:天果積炁,日月星宿不當墜耶?曉之者曰:日月星宿,亦積炁中之有光耀者,只使墜,亦不能有所中傷。其人曰:奈地壞何?曉者曰:地,積塊爾,充塞四虛亡處亡塊。若躇步跐蹈,終日在地上行止,奈何憂其壞?其人舍然大喜。曉之者亦舍然大喜。長廬子聞而笑之曰:虹蜺也,雲務也,風雨也,四時也,此積炁之成乎天者也;山岳也,河海也,金石也,火木也,此積形之成乎地者也。知積炁也,知積塊也,奚謂不壞?夫天地,空中之一細物,有中之最巨者,難終難窮,此固然矣;難測難識,此固然矣。憂其壞者,誠為大遠;言其不壞者,亦為未是。天地不得不壞,則會歸於壞。遇其壞時,奚為不憂哉?子列子聞而笑曰:言天地壞者亦謬,言天地不壞者亦謬。壞與不壞,吾所不能知也。雖然,彼一也,此一也。故生不知死,死不知生;來不知去,去不知來。壞與不壞,吾何容心哉?

  自器言之,有成必有壞;自道言之,无成无壞。囿於器者,謂其有形有氣,不得不壞;通於道者,知其不陷不墜;莫得而壞。唯達者知通乎此。此列子所以无容心於其間哉。

  舜問乎烝莊子作丞曰:道可得而有乎?曰:汝身非汝有也,汝何得有夫道。舜曰:吾身非吾有,孰有之哉?曰:是天地之委形也。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順也。孫子非汝有,是天地之委蛻也。故行不知所往,處不知所持,食不知所以。天地彊陽,氣也,又胡可得而有耶?

  虛則亡,實則有,凡得而有者,皆可執而取之。道妙无形,深不可識。既莫得而有,而人之一身,形體性命,方賅而存,倏化而亡,亦安能有?形者,體也,故以身為天地之委形,和者,氣也,故以生為天地之委和。物之生也,順性命之理而已。故以性命為天地之委順。身也者,父母之遺體也,故以孫子為天地之委蛻。若然者,則非我有也。故行不知所往,處不知所持,食不知所味。既有制之者矣,亦有使之者矣,直天地強陽,氣之所運動而已,又安能有夫道?。雖然,道者,人之所共由也。故曰道將為汝居,是豈終不可得而有邪?蓋認而有之則莫能有,唯聖人有之以不有耳。

  齊之國氏大富,宋之向氏大貧。自宋之齊,請其術。國氏告之曰:吾善為盜。始吾為盜也,一年而給,二年而足,三年大禳。自此以往,施及州閭。向氏大喜,喻其為盜之言,而不喻其為盜之道,遂踰垣鑿室,手目所及,亡不探也。未及時,以臟獲罪,沒其先居之財。向氏以國氏之謬己也,往而怨之。國氏曰:若為盜若何?向氏言其狀。國氏曰:嘻,若失為盜之道至此乎?今將告若矣。吾聞天有時,地有利。吾盜天地之時利,雲雨之滂潤,山澤之產育,以生吾禾,殖吾稼,築吾坦,建吾舍。陸盜禽獸,水盜魚鼈,亡非盜也。夫禾稼、土木、禽獸、魚鼈,皆天之所生,豈吾之所有?然吾盜天而亡殃。夫金玉珍寶,穀帛財貨,人之所聚,豈天之所與?若盜之而獲罪,孰怨哉?向氏大惑,以為國氏之重罔己也,過東郭先生問焉。東郭先生曰:若一身庸非盜乎?盜陰陽之和以成若生,載若形,況外物而非盜哉?誠然,天地萬物不相離也,仞而有之,皆惑也。國氏之盜,公道也,故亡殃;若之盜,私心也,故得罪。有公私者,亦盜也。亡公私者,亦盜也。公公私私,天地之德。知天地之德者,孰為盜耶?孰為不盜耶?

  取非其有,无非盜也。或以公道而无殃,或以私心而得罪,時在夫不累於有與認而有之之間耳。然有公私者,未能无羨,故曰有公私者,亦盜也;而无公私者,亦未能勿忘,故曰亡公私者,亦盜也。公公私私,任其自然,而无容心焉。則兼懷萬物,是謂天地之德。知夫此者,泯然大同。雖參差不齊,而與天地為合。吾烏能知其辨哉?故天瑞之篇終焉。

  沖虛至德真經義解卷之一竟

  沖虛至德真經義解卷之二

  宋徽宗皇帝著

  黃帝

  古之明大道者,先明天而道德次之。《列子》以天瑞首篇,而繼之以《黃帝》。

  黃帝即位十有五年。喜天下戴己,養正命,娛耳目,供鼻口,焦然肌色皯黣,昏然五情爽惑。又十有五年,憂天下之不治,竭聰明,進智力,營百姓,焦然肌色皯黣,昏然五情爽惑。黃帝乃喟然讚曰:朕之過淫矣。養一己其患如此,治萬物其患如此。於是放萬機舍宮寢,去直侍,徹鐘懸,减廚膳,退而閒居大庭之館,齋心服形,三月不親政事。晝寢而夢,遊於華胥氏之國。

  至人不以物累形,不以形累心,上與造物者遊,下與外死生、无終始者為友。憂喜无變於己,亦有何患?黃帝以此去萬有之累,而將復乎一。故齋心服形,夢遊華胥氏之國也。

  華胥氏之國在弇州之西,台州之北。不知斯齊國幾千萬里,蓋非舟車足力之所及,神遊而已。其國无師長,自然而已。其民無嗜慾,自然而已。不知樂生,不知惡死,故无夭殤;不知親己,不知疏物,故无愛憎;不知背逆,不知向順,故无利害;都无所愛惜,都无所畏忌。入水不溺,入火不熱。斫撻无傷痛,指擿无痟癢。乘空如履實,寢虛若處牀。雲霧不硋其視,雷霆不亂其聽,美惡不滑其心,山谷不躓其步,神行而已。

  在弇州之西,台州之北,去齊國畿千萬里,則其道幽遠而无窮。故惟神遊者,所能至也。无師長而自治,无嗜慾而自足,死生无變於己,親疏不累其身。不就利而利亦不至,不違害而害亦不來,都无所愛惜,都无所畏忌,而心有所忘,入水不溺,入火不熱,斫擿無傷痛,指擿無痟養。而形有所遺,乘空寢虛,不硋不躓,惡往而不暇,以是出入往來陰陽之所,不能測也,而況於人乎?故曰神行而已。

  黃帝既寤,怡然自得,召天老、力牧、太山稽,告之曰:朕間居三月,齋心服形,思有以養身治物之道,弗獲其術。疲而睡,所夢若此。今知至道不可以情求矣。朕知之矣,朕得之矣。而不能以告若矣。又二十有八年,天下大治,幾若華胥氏之國,而帝登假。假當作遐,百姓號之,二百餘年不輟。

  勞形怵心,知而辯焉,故其術弗獲;齋心服形,覺而冥焉,故其道乃得。雖有情有信,而无為无形,故至道不可以情求,而知之得之者,亦莫能以告也。

  列姑射山在海河洲中,山上有神人焉,吸風飲露,不食五穀;心如淵泉,形如處女;不偎不愛,仙聖為之臣;不畏不怒,原愨為之使;不施不惠,而物自足;不聚不斂,而已无愆。陰陽常調,日月常明,四時常若,風雨常均,字育常時,年穀常豐,而土无札傷,人无夭惡,物无疵癘,鬼无靈響焉。

  神也者,妙萬物而為言者也。體神之妙而出乎形數之外,故能勝物而无累。吸風飲露,不食五穀,則不志於養;心如淵泉,形如處女,則靜一而不二;不偎不愛,仙聖為之臣;不畏不怒,願愨為之使,則與道相輔而行。若然者,從容无為而陰陽和靜,羣生不傷,故不施不惠,不聚不斂,陰陽調,四時若,字育時,年穀豐,人无夭惡,物无疵癘,鬼无靈響焉。此聖人所以曲成萬物而不遺也。

  列子師老商氏,友伯高子,進二子之道,乘風而歸。

  經曰:善行无轍迹。御風而行,雖无轍述之可見,然猶有所待也。惟神也,不行而至。

  尹生聞之,從列子居,數月不省舍。因閒請蘄其術者,十反而十不告,尹生懟而請辭,列子又不命。尹生退。數月,意不已,又往從之。列子曰:汝何去來之頻?尹生曰:曩章戴有請於子,子不我告,固有憾於子。今復脫然,是以又來。列子曰:曩吾以汝為達,今汝之鄙至此乎?姬將告汝,姬居也所學於夫子者矣。

  三問而不答,十反而不告,道固不可言也。卒於告之者,亦告其所學於夫子者而已。

  自吾之事夫子友若人也,三年之後,心不敢念是非,口不敢言利害,始得夫子一眄而已。五年之後,心庚念是非,口庚言利害,夫子始一解顏而笑;七年之後,從心之所念,庚无是非;從口之所言,庚无利害,夫子始一引吾並席而坐;九年之後,橫心之所念,橫口之所言,亦不知我之是非利害歟,亦不知彼之是非利害歟,亦不知夫子之為我師,若人之為我友,內外進矣。而後眼如耳,耳如鼻,鼻如口,无不同也。心凝形釋,骨肉都融,不覺形之所倚,足之所履,隨風東西,猶木葉幹殼,竟不知風乘我邪?我乘風乎?

  三年而不惑,故始得夫子一眄;五年而不蔽,故至於解顏而笑;七年而不累,故引之並席而坐;九年而是非利害簡之而不得,則物我兩忘,五官相徹,風之乘我,我之乘風,何容心焉?

  今女居先生之門,曾未浹時,而懟憾者再三,女之片體將氣所不受,汝之一節將地所不載。履虛乘風,其可幾乎?尹生甚作,屏息良久,不敢復言。

  致道者忘心,況於懟憾者乎?片體氣所不受,一節地所不載,則汝身將非汝有也,何得有夫道?

  列子問關尹曰:至人濳行不窒,蹈火不熱,行乎萬物之上而不慄。請問何以至於此?關尹曰:是純氣之守也,非智巧果敢之列。姬魚語汝。姬魚當作居吾凡有貌像聲色者,皆物也,物與物何以相遠也?夫奚足以至乎先?是色而已。則物之造乎不形,而止乎无所化。夫得是而窮之者,焉得為正焉!彼將處乎不深之度,而藏乎无端之紀,游乎萬物之所終始。壹其性,養其氣,含其德,以通乎物之所造。夫若是者,其天守全,其神无郤,物奚自入焉?夫醉者之墜於車也,雖疾不死。骨節與人同,而犯害與人異,其神全也。乘亦弗知也,墜亦弗知也。死生驚懼不入乎其胸,是故遻物而不慴。彼得全於酒而猶若是,而況得全於天乎?聖人藏於天,故物莫之能傷也。

  至人神矣。純也者,謂其不虧其神也。純素之道,惟神是守。守而勿失,與神為一。故曰:至人潜行不窒,蹈火不熱,行乎萬物之上,而不慄。是純氣之守,非智巧果敢之列也。貌像聲色,有名有實,名實既有,麗於留動,一受其成,形不忘以待盡,則何以相遠,而獨造乎其先?道之為物,造乎不形,而不與物為偶,止乎无端所化,則獨立而不為物所運。形色名聲果不足以索彼之情,則得是而窮之者,焉得為正焉?至人於此,處乎不淫之度,則當而不過;藏乎无端之紀,則運而不窮;遊乎萬物之所終始,則又與造物者遊也。一其性而不二,養其氣而不耗,含其德而不散,以通乎物之所造謂造乎不形,止乎无所化者,其天守全,其神无郤物无自入焉。此所濳行不窒,蹈火不熱,行乎萬物之上而不慄也。醉者之乘車,以其全於酒,故能逆物而不慴。至人行乎萬物之上,以其藏於天,故能勝物而莫之能傷,是皆純氣之守,不虧其神故也。

  列禦寇為伯昏无人射,引之盈貫,措杯水其肘上,發之,鏑矢復沓,方矢復寓。當是時也,猶象人也。伯昏无人曰:是射之射,非不射之射也。當與汝登高山,履危石,臨百仞之淵,若能射乎?於是无人遂登高山,履危石,臨百仞之淵,背逡巡,足二分垂在外,揖禦寇而進之。禦寇伏地,汗流至踵。伯昏无人曰:夫至人者,止闚青天,下濳黃泉,揮斥八極,神氣不變。今汝怵然有徇目之志,爾於中也殆矣夫。

  引之盈貫,言其力;措杯水其肘上,言其審;發之,鏑矢復沓,方矢復寓,言其捷猶象人也,則又言其用志之專。然是技未至通乎道者也,故曰:是射之射,非不射之射也。至人者,上闚青天,豈特登山之高也?下濳黃泉,豈特臨淵之深也?揮斥八極,神氣不變,豈特背逡巡,足二分垂在外也,列子於此伏地汗流而不能射,於是守純而不虧,其神猶有未至也。故曰爾於中也殆矣夫。

  范氏有子曰子華,善養私名,舉國服之;有寵於晋君,不仕而居三卿之右。月所偏視,晋國爵之;口所偏肥,音鄙晋國黜之。游其庭者伴於朝。子華使其俠客以智鄙相攻,強弱相凌。雖傷破於前,不用介意。終日夜以此為戲樂,國殆成俗。禾生,子伯范氏之上客,出行,經坰外,宿於田更商丘開之舍。更當作叟中夜,禾生、子伯二人相與言子華之名勢,能使存者亡,亡者存;富者貧,貧者富。商丘開先窘於饑寒,濳於牖北聽之。因假糧荷畚之子華之門。子華之門徒皆世族也,縞衣乘軒,緩步闊視。顧見商丘開年老力弱,面目黧黑,衣冠不撿,莫不眲之。既而狎侮欺詒,攩扌必挨抌,亡所不為。商丘開常无慍容,而諸客之技單,憊於戲笑。遂與商丘開俱乘高臺,於眾中漫言曰:有能自投下者賞百金。眾皆競應。商丘開以為信然,遂先投下,形若飛鳥,揚於地,肌骨无石為。范氏之黨以為偶然,未詎怪也。因復指河曲之淫隅曰:彼中有寶珠,泳可得也。商丘開復從而泳之。既出,果得珠焉。眾昉同疑。子華昉令豫肉食衣帛之次。俄而范氏之藏大火。子華曰:若能入火取錦者,從所得多少賞若。商丘開往无難色,入火往還,埃不漫,身不焦,范氏之黨以為有道,乃共謝之曰:吾不知子之有道而誕子,吾不知子之神人而辱子。子其愚我也,子其聾我也,子其盲我也。敢問其道。商丘開曰:吾亡道。雖吾之心,亦不知所以。雖然,有一於此,試與子言之。曩子二客之宿吾舍也,聞譽范氏之勢,能使存者亡,亡者存,富者貧,貧者富。吾誠之无二心,故不遠而來。及來,以子黨之言皆實也,唯恐誠之之不至,行之之不及,不知形體之所措,利害之所存也,心一而已。物亡迕者,如斯而已。今昉知子黨之誕我,我內藏猜慮,外矜觀聽,追幸昔日之不焦溺也,怛然內熱惕然震悸矣。水火豈復可近哉?自此之後,范氏門徒路遇乞兒馬醫,弗敢辱也,必下車而揖之。宰我聞之,以告仲尼。仲尼曰:汝弗知乎?夫至信之人,可以感物也,動天地,感鬼神,橫六合,而無逆者,豈但履危險、入水火而已哉?商丘開信偽物猶不逆,況彼我皆誠哉?小子識之。

  誠信生神而神全者,聖人之道,抱神以遊。世俗之間,范乎淳備,功利機巧必忘。夫人之心,死生驚懼不入乎其胸中,是故忤物而不慴,行乎萬物之上而不慄。彼以偽投之,此以誠應之,烏往而不可。故商丘開乘高臺自投其下,肌骨无穉,泳河曲之隅而果得珠,入火往還而埃不漫身。不焦者,誠故也。蓋至誠之道,入而與神俱,不知形體之所措,利害之所存,故能勝物而不傷焉。是以醉者墜車而无犯害,黃帝遺玄珠而象罔得之。而蹈火不熱者,關尹固以為純氣之守也。若夫機心一存於胸中,則純白不備。純白不備,則神生不定,而道之所不載,故商丘開知其誕妄。追幸昔日之不焦溺,則惕然震悸,水火不可復近者,以機心生而有疑故也。夫誠而信偽物,與不誠而藏猜慮,其相去如此。若迺至信之人,則又進乎此矣。可以動天地,感鬼神,橫六合,而无逆,豈但履危險,入水火而已哉。

  周宣王之牧正有役人梁鴦者,能養野禽獸,委食於園庭之內,雖虎狼鵰鶚之類,無不柔馴者。雌雄在前,孳尾成羣,異類雜居,不相搏噬也。王慮其術終於其身,令毛丘園傳之。梁鴦曰:鴦賤役也,何術以告爾?懼王之謂隱於爾也,且一言我養虎之法。凡順之則喜,逆之則怒,此有血氣者之性也。然喜怒豈妄發哉?皆逆之所犯也。夫食虎者,不敢以生物與之,為其殺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與之,為其碎之之怒也。時其饑飽,達其怒心,虎之與人異類,而媚養己者,順也。故其殺之,逆也。然則吾豈敢逆之使怒哉?亦不順之使喜也。夫喜之復也必怒,怒之復也常喜,皆不中也。今吾心无逆順者也,則鳥獸之視吾,猶其儕也。故遊吾園者,不思高林曠澤,寢吾庭者,不願深山幽谷,理使然也。

  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此聖人所以為大勝之道也。虎狼,獸之猛者。鵰鶚禽之攫者。異類雜居,不相搏噬,而自得於園庭之內,則所以調而馴之者,有其道故也。性命之情,順之則安。喜怒或過,陰陽並毗。逆之使怒,豈順其性命之情?故養虎者,時其饑飽,達其怒心。凡以順其性命之情而已。吾豈敢逆之使怒,謂不違其性也;亦不順之使喜,謂不淫其性也;夫喜之復也必怒,怒之復也常喜,皆道之過也;今吾心無逆順,則既不違其性使之怒,亦不淫其性使之喜,彼之安處而自適也,宜矣。聖人之養生,不便好惡內傷其身,達之至於育萬物,和天下,豈有他哉?以此而已。

  顏回問乎仲尼曰:吾嘗濟乎觴深之淵矣,津人操舟若神。若問焉,曰:操舟可學邪?曰:可,能游者可教也,善游者數能,乃若夫沒人,則未嘗見舟而謖操之也。吾問焉,而不告。敢問何謂也?

  操舟若神者,道濟天下,不可窺測故也。能游者可教,謂其不溺於物。善游者數能,謂其久於其道。乃若夫沒人,則未嘗見舟而謖操之,則妙而不可知矣。問焉而不告,則道至於此不可以告人故也。

  仲尼曰:言醫,吾與若玩其文久矣,而未達其實,而固且道與。能游者可教也,輕水也;善游者之數能也,忘水也。乃若夫沒人之未嘗見舟也而謖操之也,彼視淵若陵,視舟之覆猶其車却也。覆卻萬物方陳乎前,而不得入其舍,惡往而不暇?以瓦樞者巧,以鈎樞者憚,以黃金樞者惛。巧一也,而有所矜,則重外也。凡重外者共內。

  言醫,與噫同。蓋醫者,意也。謂之言醫,則或有救其失之義。能游者可教也,輕水也,則入水之溺,不累其形。善游者數能,忘水也,則蹈水之道無變於己。若夫沒人之未嘗見舟也而謖操之也,則物我如一不疑其所行矣。死生驚懼不入乎胸中,而況利害之端乎?此所以視淵若陵,視舟之覆猶其車却覆却,萬物方陳乎前而不得入其舍,无往而不暇也。彼內資於道不深則外變於物亦易矣。故以瓦摳者巧,以鉤摳有憚,以黃金摳者惛也。先儒謂互有所投曰摳,蓋探籌投鉤之謂也。惟所要愈重,則用心愈矜。故以瓦則巧,以鉤則憚以,黃金則惛。憚則恐失而已,至於惛則若亡矣。故曰重外者拱內,拱內則心有所系,而不能休休焉之類也。

  孔子觀於呂梁,懸水三十仞,流沬三十里,黿鼉魚鼈之所不能游也,見一丈夫游之。以為有苦而欲死者也,使弟子並流而承之。數百步而出,被髮行歌,而游於棠行棠行當作塘下。孔子從而問之曰:呂梁懸水三十仞,流沫三十里,黿鼉魚鼈所不能游,向吾見子道之,以為有苦而欲死者,使弟子並流將承子。子出而被髮行歌,吾以子為鬼也,察子則人也。請問蹈水有道乎?曰:亡。吾無道。吾始乎故,長乎性,成乎命,與齎俱入,與汩偕出。從水之道而不為私焉,此吾所以道之也。孔子曰:何謂始乎故,長乎性,成乎命也?曰:吾生於陵而安於陵,故也;長於水而安於水,性也;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

  黿鼉魚鼈之所不能游也而游之,則忘涉難之險者也。以子為鬼察子,則人也,則亦疑於神矣。然求其為道,則從水之道不私焉而已。與齎俱入者沉,以窮乎下,與汩偕出者浮,以摖乎上,任其自然而已。此所謂從水之道而不為私焉者也。生於陵而安於陵,不失其所因而已。長於水而安於水,不逆其所性而已。自然者,不累於外,不變於己,其所以然莫知為之者,故曰不知所以然而然,命也。

  沖虛至德真經義解卷之二竟

  沖虛至德真經義解卷之三

  宋微宗皇帝著

  黃帝下

  仲尼適楚,出於林中,見痀瘻者承蜩,猶掇之也。仲尼曰:子巧乎。有道邪?曰:我有道也。五六月,纍埦二而不墜,則失者錙銖;纍三而不墜,則失者十一;纍五而不墜,猶掇之也。吾處也,若橛株駒;吾執臂若槁木之枝。天地之大,萬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側,不以萬物易蜩之翼,何為而不得?孔子顧謂弟子曰:用志不分,乃疑於神。其痀瘻丈人之謂乎。丈人曰:汝逢衣徒也,亦何知問是乎?修汝所以,而後載言其上。

  志致,一之謂精。精於道者,无自而不可。其處身若橛株駒,其執臂若槁木之枝,則寂然不動而忘吾有形,雖無地之大,萬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不反不側,不以萬物易蜩之翼,則誠心不二而外滑舉消,其專彌久,其失彌少。故其始也,失者錙銖;及其久也,失者十一;又其久也,猶掇之也。此无它,志致一而已。志致一之謂精,惟天下之至精為能通,天下之至神。故曰用志不分,乃凝於神。

  海上之人有好漚鳥者,每旦之海上,從漚鳥游,漚鳥之至者百住而不止住當作數。其父曰:吾聞漚鳥皆從汝游,汝取來吾玩之。明日之海上,漚鳥舞而不下也。故曰至言去言,至為无為。齊智之所知,則淺矣。

  古之有道者,去智忘機,純白內備,故入獸不亂羣,入鳥不亂行。鳥獸不惡,而況人乎?蓋內本无心,物自不疑故也。純白不金,則機變之智多,於是有高飛而避繒弋之害。然則漚鳥之舞而不下,蓋以向也去智而今也任智故也。聖人不以智治國。其有言也,元言之之累;其有為也,無為之之迹。齊智之所知,則淺矣。

  趙襄子率徒十萬,狩於中山,籍仍燔林,扇赫百里。有一人從石壁中出,隨煙燼上下。眾謂鬼物。火過徐行而出,若无所經涉者。襄子怪而留之,徐而察之,形色七竅,人也;氣息音聲,人也。問奚道而處石?奚道而入火?其人曰:奚物而謂石?奚物而謂火?襄子曰;而嚮之所出者,石也;而嚮之所涉者,火也。其人曰:不知也。魏文侯聞之,問子夏曰:彼何人哉?子夏曰:以商所聞夫子之言,和者大同於物,物无得傷閡者,游金石,踏水火,皆可也。文侯曰:吾子奚不為之?子夏曰:剖心去智,商未之能。雖然,試語之有暇矣。文侯曰:夫子奚不為之?子夏曰:夫子能之而能不為者也。文侯大說。

  心與道冥則一體,未始有分,形與物遷,則萬化未始不異。物我相對,觸類為二,和之以天倪,鳥用而求有以異?物我同根,彼是一致,无虛實之相形,則出入石壁,奚物而能閡?无利害之相摩,則上下煙燼,奚物而能傷?故曰和者,大同於物,物無得傷。閡者,游金石,蹈水火,皆可也。子夏知之而未能,夫子能之而不為,蓋道非有心者所能得遠,亦非無心者所能得近。故子夏於此則曰刳心去智,商未之能。聖人藏於天而不自衒鬻,則夫子能之而不為者,真是也。彼弊弊然游金石,蹈水火,以為有道,是以其道與世抗,使人得而相之者爾。故《列子》歷叔諸子之道,至此則尊夫子為大全焉。

  有神巫自齊來處於鄭,命曰季咸,知人死生、存亡、禍福、壽夭,期以歲、月、旬、日,如神,鄭人見之,皆避而走。列子見之而心醉,而歸以告壺丘子,曰:始吾以夫子之道為至矣,則又有至焉者矣。壺子曰:吾與汝既其文,未既其實,而固得道歟?眾雌而无雄,而又奚卵焉?而以道與世抗,必信矣。夫故使人得而相汝。

  解見莊子。嘗試與來,以予示之。明日,列子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譆,子之先

  生死矣,弗活矣,不可以旬數矣。吾見怪焉,見濕灰焉。列子入涕泣沾衾,以告壺子,子曰:向吾示之以地文,罪莊子作萌乎不誫不止,是殆見吾杜德幾也。

  見怪則非常,濕灰則不復然,古之至人,運道樞於无窮,則彼是莫得其偶。杜德機而不發,則口答焉似喪其耦,故示之以地文。而見吾杜德幾則謂弗活矣。地與陰同德,而其事文則一以為靜,一以為顯,故曰不誫不止。不誫,言不震動也;不止,言不止著也。

  嘗又與來。明日,又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幸矣,子之先生遇我也,有瘳矣。灰或作全。然有生矣,吾見杜權矣。列子入告壺子。壺子曰:向吾示之以天壤,名實不入,而幾發於踵,此為杜權。是殆見吾善者幾也。

  灰然有生者,或說以為不復然之中有生之意。向見其濕灰,則生之意已滅。滅則已矣,故以為弗活。今見其杜權,則動之用猶藏。然既已動矣,故以為有生。示之以天壤,壤者,土有息者也。所命於天者,於此有息焉,故曰天壤。名實不入,則真妄已冥。機發於踵,則息之所起,此所以為杜權也。蓋其道不可見,而繼道者如此而已,故曰是殆見吾善者幾也。

  嘗又與來。明日,又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子之先生坐不齋,吾無得而相焉。試齋將旦復相之。列子入告壺子,壺子曰:向吾示之以太沖莫眹,是殆見吾衡氣幾也。鯢旋之潘為淵,止水之潘為淵,流水之潘為淵,濫水之潘為淵,沃水之潘為淵,氿水之潘為淵,雍水之潘為淵,濟水之潘為淵,肥水之潘為淵,是為九淵焉。

  地文則陰勝陽,天壤則陽勝陰,至於太沖,則有陰有陽而非陰非陽。故曰太沖莫眹。眹者,神之兆於物,陰陽不測,故莫得其眹也。且沖者,陰陽之交,太沖莫眹,則見其適平而已,故謂之衡氣幾也。一陰一陽,沖而莫眹,證諸九淵,亦可知矣。潘者,反流之謂也。惟反流,然後能全一。此潘者,所以皆淵也。鯢旋之潘為淵,以言全一於至動;止水之潘為淵,以言全一於或止;流水以喻夫出。與物交濫,則出之過也。沃水以喻夫入,為物澤氿,則入之窮也。雍則河水既出還復,入又異夫入之窮矣。濟則既出而不流,又異夫還復矣。肥則出異而歸同,蓋反流全一者,其義盡於此也。然《莊子》獨舉其三者,蓋別而為九,合而為三,其致一爾。

  嘗又與來。明日,又與之見壺子。立未定,自失而走。壺子曰:追之。列子追之而不及,反以報壺子,曰:已滅矣,已失矣,吾不及也。壺子曰:向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吾與之虛而猗移,不知其誰何,因以為茅靡,因以為波流,故逃也。然後列子自以為未始學而歸,三年不出,為其妻爨,食狶食人,於事無親,雕琢復樸,塊然獨以其形立,分然而封戎,戎當作哉壹以是終。

  未始出吾宗者,蓋聖人以天為宗。而藏於天,故未始出吾宗也。餘見《莊子解》。

  子列子之齊,中道而反,遇伯昏瞥人。伯昏瞥人曰:奚方而反?曰:吾驚焉。惡乎驚?吾食於十漿,而五漿先饋。伯昏瞀人曰:若是,則汝何為驚已?曰:夫內誠不解,形諜成光,以外鎮人心,使人輕乎貴老,而齎奮其所患。夫漿人特為食羹之貨,无多餘之贏;其為利也薄,其為權也輕,而猶若是。而況萬乘之主,身勞於國,而智盡於事,彼將任我以事,而效我以功,吾是以驚。

  古之至人明白入素,无為復朴,天機不張,默與道契,惛然若亡而存,油然不形而神。則知我稀而我貴矣。內誠不解,則未能忘心;形諜成光,則未能遺形。以外鎮人心,使人輕乎貴老而重己,身勞於國,智盡於事,則慘怛之疾恬愉之安時集於體,怵迫之恐忻懼之喜交溺於心。齑其所患,有如此者,又烏能无驚乎哉?

  伯昏瞀人曰:善哉觀乎。汝處己,人將保汝矣。无幾何而往,則戶外之屨滿矣。伯昏瞀人北面而立,敦杖蹙之乎頤,立有間,不言而出。賓者以告列子。列子提屨徒跣而走,暨乎門,問曰:先生既來,曾不廢藥乎?曰:已矣。吾固告汝曰:人將保汝,果保汝矣。非汝能使人保汝,而汝不能使人无汝保也,而焉用之感也?感豫出異。且必有感也,搖而本身,又无謂也。與汝遊者,莫汝告也;彼所小言,盡人毒也。莫覺莫悟何相孰也。

  善哉觀乎者,善其能內省。汝處己者,告之使退藏,至人抱神峽遊世俗之間,使人无得而窺之,故必處己。而不處己,則人將保汝矣。人之保汝,非所謂无得而窺者也。故感而後應,不求有異,是乃所以使人无保汝之道也。感豫則感而後應,出異則求有以異。若是者,非特人果保汝而見有於人,且必有感,搖而本身,不能不累於物。夫與汝遊者,莫汝告也,則无自而覺。彼以小言,盡人毒也?則適以為患。莫覺莫悟,安能久於其道乎?故曰何相孰也。相孰者,謂相與薰蒸至於成也。

  楊朱南之沛,老聃西遊於秦,邀於郊。至梁而遇老子。老子中道仰天而嘆曰:始以汝為可教,今不可教也。楊子不答。至舍進涫漱巾櫛,脫履外戶,膝行而前,曰:向者夫子仰天而嘆曰:始以汝為可教,今不可教,弟子欲請夫子辭,行不間,是以不敢。今夫子間矣請問其過。老子曰:而睢睢而盱盱吁,而誰與居?太白若辱,盛德若不足。楊朱蹴然變容曰:敬聞命矣。其往也,舍者迎將家,公執席,妻執巾櫛舍者避席,煬者避竈。其反也,舍者與之争席矣。

  良賈深藏若虛,君子盛德容貌若愚。知我者希,則我者貴矣。彼飾智以驚愚矯激以為異,自衒自鬻,何足以語夫道?夫列子无意於駭人,猶或非之。則楊朱更貌改容有意於異眾,其白不可教也,宜矣。太白若辱者,滌除玄覽而不睹一疵,雖受天下之垢,然不脩身以明汙也;盛德若不足者,德无以加,而不自以為有餘,所謂上德不德也。楊朱聞命而往,舍者争席,幾是已。蓋其往也,將迎執避,眾異之如彼也;及其反也,舍者争席,言眾輕之如此也,是以聖人披褐懷玉。故去彼取此。

  楊朱過宋,東之於逆旅。逆旅人有妾二人,其一人美,其一人惡,惡者貴而美者賤。楊子問其故。逆旅小子對曰:其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也;其惡者自惡,吾不知其惡也。楊子曰:弟子記之,行賢而去自賢之行,安往而不愛哉?

  自道觀之,物无美惡,知美之為美,則惡為之對。世之所美者為神奇,所惡者為臭腐。神奇復化為臭腐,臭腐復化為神奇,則美與惡奚辯?聖人不藏是非美惡,虛已以遊世而已。不矜不伐,所謂行賢而去自賢之行,天下莫與之争能,亦莫與之争功,所謂安往而不愛哉。

  天下有常勝之道,有不常勝之道。常勝之道曰柔,常不勝之道曰彊。二者亦知,而人未之知。故上古之言:彊,先不己若者;柔,先出於己者,先不己若者,至於若己,則殆矣。先出於己者,亡所殆矣,以此勝一身若徒,以此任天下若徒,謂不勝而自勝,不任而自任也。粥子曰:欲剛,必以柔守之;欲彊,必以弱保之。積於柔必剛,積於弱必彊。觀其所積,以知禍福之鄉。彊勝不若己,至於若己者剛;柔勝出於己者,其力不可量。老聃曰:兵彊則滅,木彊則折。柔弱者生之徒,堅彊者死之徒。

  積眾小不勝為大勝者,惟聖人能之。老子曰: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堅彊者莫之能先,以其无以易之也。蓋有以易之,則徇人而失己,鳥能勝物。唯无以易之,故萬變而常一,物无得而勝之者。此之謂常勝之道。常勝之道曰柔,常不勝之道曰彊,二者易知,而人未之知者,此《老子》所謂柔之勝剛,弱之勝彊,天下莫不知,而莫之能行者是也。彊,先不己若者;柔,先出於己者。先不己若者,至於若己,則殆矣。先出於己者,亡所殆矣者。蓋道與世抗者,必遇其敵;濡弱謙下者,馳騁天下之至堅。正謂是也。以此勝一身若徒,以此任天下若徒者,謂由一身以達之天下,必若柔弱者之徒,乃能勝任也。為其不求勝物而自勝,不假任人而自任故也。抗兵相加哀者勝矣,故曰兵彊則滅。拱把之桐,梓人皆知養,彊則伐而共之矣,故曰木彊則折。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陽以發生為德,陰以肅殺為事。方其肅殺,則沖和喪矣。故曰柔弱者生之徒,堅彊者死之徒。

  狀不必童童當作同而智童,智不必童而狀童。聖人取童智而遺童狀,眾人近童狀而疏重智。狀與我童者,近而愛之;狀與我異者,疏而畏之。有七尺之骸,手足之異,戴髮含齒,倚而趨者,謂之人;而人未必无獸心。雖有獸心,以狀而見親矣。傅翼戴角,分牙布爪,仰飛伏走,謂之禽獸;而禽獸未必无人心,雖有人心,以狀而見疏矣。庖犧氏、女蝸氏、神農氏、夏后氏,蛇身人面,牛首虎鼻,此有非人之狀,而有大聖之德。夏桀、殷紂、魯桓、楚穆,狀貌七竅,皆同於人,而有禽獸之心。而眾人守一狀以求至智,未可幾也。黃帝與炎帝戰於阪泉之野,帥熊、羆、狼、豹、軀、虎為前驅,鵰、鶡、鷹、鳶為旗幟,此以力使禽獸者也。堯使夔典樂,擊石拊石,百獸率舞;簫韶九成,鳳凰來儀,此以聲致禽獸者也。然則禽獸之心,奚為異人?形音與人異,而不知接之之道焉。聖人无所不知,无所不通,故得引而使之焉。禽獸之智有自然與人童者,其齊欲攝生,亦不假智於人也:牝牡相偶,母子相親;避平依險,違寒就溫;居則有群,行則有列;小者居內,壯者居外;飲則相携,食則鳴群。太古之時,則與人同處,與人並行。帝王之時,始驚駭散亂矣。逮於末世,隱伏逃竄,以避患害。今東方介氏之國,其國人數數解六畜之語者,蓋偏知之所得。太古神聖之人,備知萬物情態,翻解異類音聲。會而聚之,訓而受之,同於人民。故先會鬼神魑魅,次達八方人民,末聚禽獸蟲蛾。言血氣之類心智不殊遠也。神聖知其如此,故其所教訓者无所遺逸焉。

  先儒以童為同,當以同為正也。至德之世,同乎无知,其德不離,同乎无欲,是謂素樸。故同與禽獸居,族與萬物並。禽獸可係羈而遊,鳥鵲之巢可攀援而窺也。黃帝阪泉之役,帝堯聲樂之致,蓋以此乎?葛介盧聞牛鳴,成周之時,設官使養鳥獸而教,擾之且掌與之言,則悉解異類音聲,會聚而訓受之。猶有見於後世者,《列子》嘆淳朴之散,原道德之意,寓之於書。方且易機變之衰俗,而躋之淳厚之域,故其言有及於此。

  宋有狙公者,愛狙,養之成羣,能解狙之意,狙亦得公之心。損其家口,充狙之欲。俄而匱焉,將限其食。恐眾狙之不馴於己也,先誑之曰:與若芋,朝三而暮四,足乎?眾狙皆起而怒。俄而曰:與若芋,朝四而暮三,足乎?眾狙皆伏而喜。物之以能鄙相籠,皆猶此也。聖人以智籠羣愚,亦猶狙公之以智籠眾狙也。名實不虧,使其喜怒哉。

  古之善為道者,非以明民,將以愚之。蓋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故善為道者,使由之而已,反其常,然道可載而與之俱,无所施其智巧焉。

  紀渻子為周宣王養鬬雞。十日而問;雞可鬬已乎?曰:未也,方虛驕而恃氣。十日又問。曰:未也,猶應影嚮。十日又問。曰:未也,猶疾視而盛氣。十日又問。曰;幾矣。雞雖有鳴者,已無變矣。望之似木雞矣,其德全矣。異雞無敢應者,反走爾。

  善勝敵者不争,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與之争。蓋欲靜則平氣,欲神則順心,是謂不争之德也。若是者,其天守全,其神無郤,物奚自入焉?雖忤物而不慴,物亦莫之能傷;純氣之守,非智巧果敢之列也。是謂全德之人哉。

  惠盎見宋康王。康王蹀足謦欬,疾言曰:寡人之所說者,勇有力也,不悅為仁義者也。客將何以教寡人?惠盎對曰:臣有道於此,使人雖有勇,刺之不入,雖有力,擊之弗中。大王獨无意邪?宋王曰:善,此寡人之所欲聞也。惠盎曰:夫刺之不入,擊之不中,此猶辱也。臣有道於此,使人雖有勇,弗敢刺;雖有力,弗敢擊。夫弗敢,非无其志也。臣有道於此,使人本无其志也。夫無其志也,未有愛利之心者。臣有道於此,使天下丈夫女子莫不驩然皆欲愛利之。此其賢於勇有力也,四累之上也。大王獨无意邪?宋王曰:此寡人之所欲得也。惠盎對曰:孔墨是已。孔丘墨翟无地而為君,无官而為長;天下丈夫女子莫不延頸舉踵而願安利之。今大王萬乘之主也,誠有其志,則四境之內皆得其利矣,其賢於孔墨也遠矣。宋王无以應,惠盎趍而出。宋王謂左右曰:辯矣,客之以說服寡人也。

  聖人之於天下,神武不殺,而以慈為寶。故仁眇天下而无不懷,義眇天下而无不服。是謂常勝之道賢於勇有力也遠矣。此天下所以愛利之也。言孔子而遂與墨翟俱者,《莊子》論古之道術,百家眾技各有所長。墨子於道,雖不該不徧,亦才士之有所長者也。

  沖虛至德真經義解卷之三竟

  沖虛至德真經義解卷之四

  宋徽宗皇帝著

  周穆王

  道無真妄,物有彼是。猶之夢覺,自生紛錯,唯大聖知知。通為一。

  周穆王時,西極之國有化人來,入水火,貫金石;反山川,移城邑;乘虛不墜,觸實不孩;千變萬化,不可窮極;既已變物之形,又且易人之慮。

  知變化之道者,其知神之所為乎?水火之所不能害,金石之所不能躓,高下一體,虛實兩忘,千變萬化,不可窮極,則亦神矣。然神者,妙萬物而不可測也。變物之形,易人之慮,是特窮數達變,因形移易者爾。謂之化人以此。

  穆王敬之若神,事之若君;推露寢以居之,引三牲以進之,選女樂以娛之。化人以為王之宮室卑陋而不可處,王之厨饌腥螻而不可饗,王之嬪御羶惡而不可親。穆王乃為之改築,土木之功,赭堊之色,無遺巧焉。五府為虛,而臺始成。其高千仞,臨終南之上,號曰中天之臺。簡鄭衛之處子娥描靡曼者,施芳澤,正娥眉,設笄珥,衣阿錫,曳齊執,粉白黛黑,珮玉環。雜芷若以滿之,奏《烝雲》《六瑩》《九韶》《晨露》以樂之。月月獻玉衣,旦旦薦玉食。化人猶不舍然,不得已而臨之。

  世之所美者為神奇,所惡者為臬腐神奇,臭腐,迭相為化,則美惡奚辨?化人以王之官室、厨饌嬪御為不可,而必改築簡擇,然後臨之,是未能忘美惡之情者也。故穆王欽之,特若神而已。

  居亡幾何,謁王同遊,王執化人之袪,騰而上者,中天乃止,暨及化人之宮。化人之宮,構以金銀,絡以珠玉;出雲雨之上,而不知下之所據,望之若屯雲焉。耳目所觀聽,鼻口所納嘗,皆非人間之有,王實以為清都、紫微、釣天、廣樂,帝之所居。王俯而視之,其宮榭若累塊積蘇焉。王自以居數十年不思其國也。化人復謁王同游,所及之處,仰不見日月,俯不見河海。光影所照,王目眩不能得視;音響所來,王耳亂不能得聽。百骸六藏,悸而不凝;意迷精喪,請化人求還。

  言王實以為清都、紫微、鈞天、廣樂,帝之所居,則明其非也。構以金銀,絡以珠玉,觀聽納嘗,皆非人間之所有,而王至於不思其國,其可樂如此。其所及之處,仰不見日月,俯不見河海,目不能視,耳不能聽,而王意迷精喪,請化人求還,其不樂如此。此之謂變物之形而易人之慮。

  化人移之,王若硯虛焉。既寤,所坐猶嚮者之處,待御猶嚮者之人。視其前,則酒未清,肴未昲。王問所從來,左右曰:王默存耳。由此穆王自失者三月而復。更問化人,化人曰:吾與王神游也,形奚動哉?且曩之所居,奚異王之宮?曩之所游,奚異王之圃?王間恒,疑蹔亡。變化之極,疾徐之間,可盡模哉?

  神心恍惚,經緯萬方,則神遊者其疾。俛仰之間,再撫四海之外,形不必動而心與之俱矣。世之人以常有者為真,以常无者為妄,故問習於常存,而置疑於蹔亡。著有弃空,蔽於一曲,不知彼之與此俱非真也心明乎此,則曩之所居,奚異王之官,曩之所遊,奚異王之圃?

  王大悅。不恤國事,不樂臣妾,肆意遠游。命駕八駿之乘,右服嗣古華字騮而左綠耳,右驂赤驥而左白減古義字,主車則造父為御,离冏上齊下合又音泰丙為右;次車之乘,右服渠黃而左踰輪,左驂盜驪而右山子,栢夭主車,參百為御,奔戎為右。馳驅千里,至于巨蒐氏之國。巨蒐氏乃獻白鵠之血以飲王,具牛馬之湩以洗王之足,及二乘之人。已飲而行,遂宿于崑崙之阿,赤水之陽。別日升於崑崙之丘,以觀黃帝之宮,而封之以詒後世。遂賓于西王母,觴於瑤池之上。西王母為王謠,王和之,其辭哀焉。迺觀日之所入,一日行萬里,王乃歎曰:於乎,予一人不盈于德而諧於樂,後世其追數吾過乎。穆王幾神人哉。能窮當身之樂,猶百年乃徂,世以為登假焉。

  神不疾而速,不行而至。穆王不知,所以出入六合在此,而命駕驂乘,日行萬里。故雖至巨蒐之國,升崑崙之丘,觀黃帝之官,賓王母于瑤池之上,非乘雲氣,御飛龍,游乎四海之外者也。故曰:幾神人哉,言近於神而非神也。

  老成子學幻於尹文先生,三年不告。老成子請其過而求退,尹文先生揖而進之於室,屏左右而與之言,曰:昔老聃之徂西也,顧而告予曰:有生之氣,有形之狀,盡幻也。造化之所始,陰陽之所變者,謂之生,謂之死。窮數達變,因形移易者,謂之化,謂之幻。造物者其巧妙,其功深,固難窮難終。因形者其巧顯,其功淺,故隨起隨滅。知幻化之不異生死也,始可與學幻矣。吾與汝亦幻也,奚須學哉?老成子歸,用尹文先生之言,深思三月,遂能存亡自在,幡校四時;冬起雷,夏造冰;飛者走,走者飛。終身不著其術,故世莫傳焉。

  可與往者,與之至於妙道。揖而進之至室者,以此不可與往者。慎勿與之,屏左右而與之言者,以此陰陽之運,四時之行,萬物之理,俄造而有,倏化而无,故曰有生之氣,有形之狀,盡幻也。物以生為始,以死為終,以生為常,以死為變,而皆冥於造化陰陽之所運者也。故曰造化之所始,陰陽之所變者,謂之生,謂之死。既窮造化陰陽之數,又達有氣有形之變,則謂之化。付之係於數變者,復因其形而移易之,則謂之幻。造物者天也。天則神矣,故巧妙而不可測,功深而不可究,此所以難窮難終。因形者,人也。人則明矣,故巧顯而遽成,功淺而俄壞,此所以隨起隨滅。夫生死固然也,,幻化或使也,自道觀之,皆非真常。則知幻化之不異於死生也,奚往而非幻哉?今且吾與汝皆幻也,而學幻焉。是猶所謂夢中又占其夢者。與自在存亡者言物或存或亡,而吾固自存也。幡校四時,則役陰陽而不役於陰陽;冬起雷,夏造冰,則制四時而不制於四時;飛者走,走者飛,則馳萬物而不馳於萬物。巧妙功深,且與造物者游矣。終身不著其術,世莫傳焉,則為其難窮,難終難測難識故也。故善學幻者,建之以常無有,然後足以盡此。

  子列子曰:善為化者,其道密庸,其功同人。五帝之德,三王之功,未必盡智勇之力,或由化而成,孰測之哉?

  五帝之德,三王之功,其道密庸者,言其道之藏諸用。其功同人者,言其功之顯諸人。五帝曰德,三王曰功,其迹之所履者爾。其心未嘗不一也,然既以為智勇之力,而未敢必又以為由化而成,而或者疑之,其善為化莫測如此。是謂與天地同流者歟。

  覺有八徵,夢有六候。奚謂八徵?一曰故,二曰為,三曰得,四曰喪,五曰哀,六曰樂,七曰生,八曰死。此者八徵,形所接也。奚為六候?一曰正夢,二曰蘁夢,三曰思夢,四曰寤夢,五曰喜夢,六曰懼夢。此六者,神所交也。不識感變之所起者,事至則惑其所由· 然;識感變之所起者,事至則知其所由然。知其所由然,則无所怛。

  其覺也涉事,故驗之以八證。其夢也藏理,故占之以六侯。所遭謂之故,所作謂之為,得言所益,喪言所失,哀樂累其心,死生變於己。之八者,形開而可驗者也,故曰:此八證者,形所接也。正、噩、思、寤、喜、懼,之六者,魂交而可占者也,故曰此六候者,神所交也。其夢也,魂交。其覺也,形開。晝夜之變也,不識感變之所起者,事至則惑其所由然,蓋不知其夢而自以為覺也。識感變之所起者,事至則知其所由然,所謂大覺而知此其大夢者也。通乎晝夜之道而知者,萬物一齊,孰覺孰夢:伺怛化之有?

  一體之盈虛消息,皆通於天地,應於物類。故陰氣壯,則夢涉大水而恐懼;陽氣壯,則夢涉大火而燔焫,陰陽俱壯,則夢生殺。甚飽則夢與,甚饑則夢取。是以以浮虛為疾者,則夢揚;以沉實為疾者,則夢溺;藉帶而寢則夢蛇,飛鳥銜髮則夢飛。將陰夢火,將疾夢食。飲酒者憂,歌舞者哭。子列子曰:神遇為夢,形接為事。故晝想夜夢,神形所遇。故神凝者,想夢自消。信覺不語,信夢不達,物化之往來者也。古之真人,其覺自忘,其寢不夢,幾虛語哉?

  通天下一氣耳。此所以盈虛、消息,皆通於天地,應於物類。陰氣壯,則夢大水而恐懼,陽氣壯,則夢大火而燔焫,陰陽俱壯而和,則或夢生,陰陽俱壯而乖,則或夢殺。以浮虛為疾者,則夢揚,以沉實為疾者,則夢溺。盈虛之理也。甚飽夢與,甚饑夢取,將陰夢火,將疾夢食,消息之理也。藉帶而寢,則夢蛇,飛鳥銜髮,則夢飛,因其類也。飲酒者憂,歌舞者哭,反其類也。蓋形之所接存於晝,故神之所遇生於夜。是則神形所遭,皆盈虛消息之自爾。若夫冥以一真,每與道俱,則夢覺一致,實妄兩忘是之謂真人。

  西極之南隅有國焉,不知境界之所接,名古莽之國。陰陽之氣所不交,故寒暑亡辨;日月之光所不照,故晝夜亡辨。其民不食不衣而多眠,五旬一覺,以夢中所為者實,覺之所見者妄。四海之齊謂中央之國,跨河南北,越岱東西,萬有餘里。其陰陽之審度,故一寒一暑;昏明之分察,故一晝一夜。其民有智有愚,萬物滋殖,才藝多方。有君臣相臨,禮法相持。其所云為,不可稱計。一覺一寐,以為覺之所為者實,夢之所見者妄。東極之北隅,有國曰阜落之國。其土氣常燠,日月餘光之照,其土不生嘉苗。其民食草根木實,不知火食,性剛悍,彊弱相藉,貴勝而不尚義;多馳步,少休息,常覺而不眠。

  陽為動為明,陰為靜為晦。西極之南,偏於陰,故其民一於向晦,靜而多眠。東極之比,偏於陽,故其民一於向明,動而多覺。中央之國者天地之所合也,四時之所交也,風雨之所會也,陰陽之所和也,何明而動?何晦而息?動靜不失其時,一覺一夢,實妄以解,非體真常而善為化者,孰能與於此?

  周之尹氏大治產,其下趣役者,侵晨昏而弗息。有老役夫,筋力竭矣,而使之彌勤。晝則呻呼而即事,夜則昏憊而熟寐。精神荒散,昔者夢為國君。居人民之上,總一國之事;游燕宮觀,恣意所欲,其樂无比,覺則復役。人有慰喻其懃者,役夫曰:人生百年,晝夜各分。吾晝為僕虜,苦則苦矣;夜為人君,其樂无比。何所怨哉?尹氏心營世事,慮鍾家業,心形俱疲,夜亦昏憊而寐。昔者夢為人僕,趨走作役,无不為也;數罵杖撻,无不至也,眠中啽囈呻呼,徹旦息焉。尹氏病之,以訪其友。友曰:若位足榮身,資財有餘,勝人遠矣;夜夢為僕,苦逸之復,數之常也。若欲覺夢兼之,豈可得邪!尹氏聞其友言,寬其役夫之程,减已思慮之事,疾並少間。

  一陰一陽,沖和適平,此天與之形也。形失其平,偏而為疾。或晝苦而夜樂,或晝逸而夜勞,終始反復必至之理也。寬其役夫之程,减已思慮之事,則各適其平,是以疾並少間。然萬物一齊,孰覺孰夢,方其夢也,不知其夢,覺而後知其夢,愚者自以為覺耳。必有大覺,而後知此。其大夢也,君乎,牧乎,固哉?

  鄭人有薪於野者,遇駭鹿,御而擊之,斃之。恐人見之也,遽而藏諸隍中,覆之以蕉,不勝其喜。俄而遺其所藏之處,遂以為夢焉,順塗而詠其事。傍人有聞者,用其言而取之。既歸,告其室人曰:向薪者夢得鹿而不知其處,吾今得之,彼直真夢者矣。室人曰:若將是夢見薪者之得鹿耶?詎有薪者邪?今真得鹿,是若之夢真邪?夫曰:吾據得鹿,何用知彼夢我夢邪?薪者之歸,不厭失鹿。其夜真夢藏之之處,又夢得之之主。爽旦,按所夢而尋得之。遂訟而争之,歸之士師。士

  師曰:若初真得鹿,妄謂之夢;真夢得鹿,妄謂之實。彼真取若鹿,而與若争鹿。室人又謂夢仞人鹿,無人得鹿,今據有此鹿,請二分之。以聞鄭君,鄭君曰:嘻,士師將復夢分人鹿乎?訪之國相,國相曰:夢與不夢,臣所不能辨也。欲辨覺夢,唯黃帝、孔丘。今亡黃帝、孔丘,執辨之哉?且恂士師之言可也。

  自道觀之孰覺孰夢,是非一氣。果且有辨乎?形名而降,真偽起矣。故真得鹿也,妄謂之夢。真夢鹿也,妄謂之實。是非之塗,樊然殽亂,惡能知其辨?黃帝、孔子,以真冥妄,果且有彼是乎哉?士師之言,以真辨妄,果且無彼是乎哉?故求證於黃帝、孔子而莫得,則且恂士師之言可也。

  宋陽里華子中年病忘,朝取而夕忘,夕與而朝忘;在塗則忘行,在室則忘坐;今不識先,後不識今。闔室毒之。竭史而卜之,弗占;謁巫而禱之,弗禁;謁醫而攻之,弗已。魯有儒生自媒能治之,華子之妻子以居產之半請其方。儒生曰:此固非卦兆之,所占,非祈請之所禱,非藥石之所攻。吾試化其心,變其慮,庶幾其瘳乎?於是試露之,而求衣,饑之,而求食,幽之,而求明。儒生欣然告其子曰:疾可已也。然吾之方密,傳世不以告人。試屏左右,獨與居室七日。從之,莫知其所施為也,而積年之疾一朝都除。華子既悟,迺大怒,黜妻罰子,操戈逐儒生。宋人執而問其故,華子曰:曩吾忘也,蕩蕩然不覺天地之有无。今頓識既往,數十年來存亡、得失、哀樂、好惡擾擾萬緒起矣,吾恐將來之存亡、得失、哀樂、好惡之亂吾心如此也,須臾之忘,可復得乎?子貢聞而怪之,以告孔子。孔子曰:此非汝所及乎。顧謂顏回記之。

  知忘,是非心之適也。墮枝體而離形,黜聰明而去智,天機不張,默與道契,惛然若亡而存世,豈得而窺之?俗人昭昭,我獨若昏。素逝而恥通於事立之本原,而知通於神,此聖人之所以不病也。而世俗以不知為病,故謂華子為病忘。方且化其心,變其慮,使存亡得失、哀樂好惡,擾擾萬緒隨之而起,以累其形。因亂其心,則儒生所謂除其疾者。其開人而賊生者與孔子不以語子貢者,以其多知而雜,顧顏回記之,則為其能坐忘故也。

  秦人逢氏有子,少而惠,及壯而有迷罔之疾。聞歌以為哭,視白以為黑,饗香以為朽,嘗甘以為苦,行非以為是。意之所之,天地、四方、水火、寒暑,無不倒錯者焉。楊氏告其父曰:魯之君子多術藝,將能已乎?汝奚不訪焉?其父之魯,過陳,遇老聃,因告其子之證。老聃曰:汝庸知汝子迷乎?今天下之人皆惑於是非,昏於利害。同疾者多,固莫有覺者。且一身之迷,不足傾一家;一家之迷,不足傾一鄉;一鄉之迷,不足傾一國;一國之迷,不足傾天下;天下盡迷孰傾之哉?向使天下之人其心盡如汝子,汝則友迷矣。哀樂、聲色、臭味、是非,孰能正之?且吾之些黃,未必非迷,而况魯之君子迷之郵者,焉能解人之迷哉?榮汝之糧,不若遄而歸也。

  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虧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則歌哭之聲,黑白之色,香朽之臭,甘苦之味,以至於四方之內,人各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將誰使正?民之迷,其日久矣。竊竊然知之,謂彼為迷。吾烏能知其辨?此老子所以謂其父曰,汝庸知汝子之迷乎?又曰,哀樂、聲色、臭味、是非,孰能正之也?玄珠之遺,象罔得之,則迷罔之疾,亦豈世之所識哉?

  燕人生於燕,長於楚,及老而還本國,過晋國,同行者誑之,指城曰:此燕國之城。其人愀然變容。指社曰;此若里之社。乃喟然而嘆。指舍曰:此若先人之廬。乃涓然而泣。指壠曰:此若先人之冢。其人哭不自禁,同行者啞然大笑,曰:予昔給若,此晋國耳。其人大慙。及至燕,真見燕國之城社,真見先人之廬冢,悲心更微。

  情有一至,哀樂既過,則向之所感,舉無欣戚也。

  沖虛至德真經義解卷之四竟

  沖虛至德真經義解卷之五

  宋徽宗皇帝著

  仲尼上

  或使則實,莫為則虛,徼妙並觀,有无不敵,无不忘也,无不有也,澹然无極,是謂契理。

  仲尼閒居,子貢入侍,而有憂色。

  聖人退藏於密,故心不憂樂吉凶。與民同患,故有憂。

  子貢不敢問,出告顏回。顏回援琴而歌。孔子聞之,果召回入,問曰:若奚獨樂?回日:夫子奚獨憂?孔子曰:先言爾志。曰:吾昔聞之夫子曰:樂天知命故不憂,回所以樂也。

  樂天,則不尤人,知命,則不尚力。任其自然,不累乎心,何憂之有?

  孔子愀然有問曰:有是言哉?汝之意失矣。此吾昔日之言爾,請以今言為正也。

  道惡乎往而不存?言惡乎存而不可?隨時之宜之謂是,體道之常之謂正,故昔日之言可以為是,而自今觀之,不可以為正也。然以昔日之言為是,以今日之言為正,其所言者,特未定也。知時无止證曏今故,則束於教者,豈足以語此?

  汝徒知樂天知命之无憂,未知樂天知命有憂之大也。

  真樂无樂,亦无所不樂,真知无知,亦无所不知。脩之身,故无憂;脩之天下,故有憂之大也。

  今告若其實:脩一身,任窮達,知去來之非我,止變亂於心慮,爾之所謂樂天知命之无憂也。

  古之知道者,以行止非人所能而在天,以廢興非力所致而在命,不榮通,不醜窮,適來時也。適,去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何憂之有?然是特修一身者爾。

  曩吾脩《詩》《書》,正禮樂,將以治天下,遺來世;非但脩一身,治魯國而已。而魯之君臣日失其序,仁義益衰,情性益薄。此道不行一國與當年,其如天下與來世矣?吾始知《詩》《書》禮樂无救於治亂,而未知所以革之之方,此樂天知命者之所憂。

  《詩》《書》者,載治之言。禮樂者,載治之具。孔子體道之真以治身,超然自得乎形色、名聲之表矣,而憫天下之弊,故言仁義,明禮樂,吁俞曲折以慰天下之心。然世之人滅質溺心,无以返其性情而復其初。則仁義益衰,而情性益薄,其道不行於當年矣,為天下後世慮,所以憂心。

  雖然,吾得之矣。夫樂而知者,非古人之謂所樂知也。无樂无知,是真樂真知;故无所不樂,无所不知,无所不憂,无所不為。《詩》《書》禮樂,何棄之有?革之何為?顏回北面拜乎曰:回亦得之矣。出告子貢。子貢茫然自失,歸家淫思七日,不寢不食,以至骨立。顏回重往喻之,乃反丘門,絃歌誦書,終身不輟。

  道德不廢,安取仁義?性情不離,安用禮樂?樂天者,有所樂,非古人之所謂樂也。知命者,有所知,非古人之所謂知也。樂天者,必期於无所樂,是謂真樂。知命者,必期於无所知,是謂真知。若是,則无所不樂,无所不知,无所不憂,无所不為,與化為人焉。往而不能化人,治詩書禮樂可也。退仁義,賓禮樂,亦可也。故其始也,以詩書禮樂无救於治亂。及其得也,則曰詩書禮樂何棄之有?革之何為?子貢向也不敢問,至其聞之,茫然自失,思无所得,則誦書不輟而已。所謂得其言而未得其所以言者歟。

  陳大夫聘魯,私見叔孫氏。叔孫氏曰:吾國有聖人。曰:非孔丘邪?曰:是也。何以知其聖乎?叔孫氏曰:吾常聞之顏回曰:孔丘能廢心而用形。陳大夫曰:吾國亦有聖人,子弗知乎?曰:聖人孰謂?曰:老聃之弟子有亢倉子者,得聘之道,能以耳視而目聽。

  仲尼應物而忘心,故見其聖者,以為能廢心而用形。亢倉子適已而志形,故見其聖者,以為能耳視而目聽。廢心用形,猶桔槔俯仰。人之所引,亦引人也。耳視目聽,與列子心凝形釋、骨肉都融同義。然何廢何用?无視无聽聖人之道,鳥可致詰?此特人者見之耳。

  魯侯聞之大驚,使上卿厚禮而致之。亢倉子應聘而至。魯侯卑辭請問之。亢倉之曰:傳之者妄。我能視聽不用耳目,不能易耳目之用。魯侯曰:此增異矣,其道奈何?寡人終願聞之。亢倉子曰:我體合於心,心合於氣,氣合於神,神合於元。其有介然之有,唯然之音,雖遠在八荒之外,近在眉睫之內,來干我者,我必知之。乃不知是我七孔四支之所覺,心腹六藏之所知,其自知而已矣。魯侯大悅。佗日以告仲尼,仲尼笑而不答。

  耳視目聽,猶不能外乎形。視聽不用,耳目則離形矣。蓋耳目視聽,未離乎形,猶有所不及。至於不用耳目,則形充空虛。視乎冥冥,聽乎无聲,與神為一,世豈足識之?體合於心,則以外而進內。心合於氣,則以實而致虛。炁合於神,則立乎不測。神合於无,則動於无方。无聽之以耳,而聽之以炁,吾以神遇,而不以目視,此所謂以无有入无間者。與介然之有,有形之小,唯然之音,有聲之微,遠在八荒之外,華九方也;近在眉睫之間,非无所也,囿於有形,感於有聲,吾雖黜聰明而同乎大通。來干我者,我必知之,亦惡知其所以然哉?故曰其自知而已矣。仲尼笑而不答者,解顏一笑,不知答也。

  商太宰見孔子曰:丘聖者歟?孔子曰:聖則丘何敢?然則丘博學多識者也。

  夫子既聖矣,而曰聖則何敢,蓋不居其聖也。雖博學而无所成名,雖名識而一以貫之,此孔子所以為集大成。

  商太宰曰:三王聖者歟?孔子曰:三王善任智勇者,聖則丘不知。曰:五

  帝聖者歟?孔子曰:五帝善任仁義者,聖則丘弗知。曰:三皇聖者歟?孔子曰:三皇善任因時者,聖則丘弗知。

  皇言道,帝言德,王言業。善任因時所以行道,善任仁義所以成德,善任智勇所以修業。然有為之累,非无為之事,故曰聖則丘弗知也。雖然,皇也,帝也,王也,應時而造所任者,跡也。其所以迹,則其所以聖。

  商太宰大駭,曰:然則孰者為聖?孔子動容有間,曰:西方之人有聖者焉,不治而不亂,不言而自信,不化而自行,蕩蕩乎民无能名焉。丘疑其為聖,弗知真為聖歟?真不聖歟?商太宰默然心計曰:孔丘欺我哉。

  莊子論燧人、伏戲、神農、黃帝、唐虞以來,其為天下,皆以為德之下衰。孔子以三皇、五帝、三王之治為不知其聖,乃曰西方之人有聖者焉,蓋道歲也。聖人時也,五帝、三王之治,閱眾甫於亨嘉之會,猶時之有春夏也,見其外王之業而已,故曰:不知其聖。西方之人,去華而復質,猶時之有秋冬也,靜而聖而已,故曰:有聖者焉。夫有不治也,然後治之;无事於治,何亂之有?故不治而不亂。待言而信者,信不足也;默然而喻,故不言而自信。道化之行,猶有行之之迹,化而无迹,孰推行是,故不化而自行,此之謂。莫之為,而

  常自然也。道不可名,无所畛域,故曰:蕩蕩乎民无能名焉。雖然,聖不可知,謂是為聖,豈真是哉?故疑其為聖而已。商太宰以其言不近人情,故始也驚怖而大駭,且求之度數而弗得,故其終默然心計,而以孔子為欺我也。

  子夏問孔子曰:顏回之為人奚若?子曰:回之仁賢於丘也。曰:子貢之為人奚若?子曰:賜之辯賢於丘也。曰:子路之為人奚若?子曰:由之勇賢於丘也。曰:子張之為人奚若?子曰:師之莊賢於丘也。子夏避席而問曰:然則四子者何為事夫子?曰:居。吾語汝。夫回能仁而不能反,賜能辯而不能訥,由能勇而不能怯,師能莊而不能同。兼四子之有以易吾,吾弗許也。此其所以事吾而不貳也。

  聖人之道極高明,而道中庸,或過,或不及,皆非道也。賢者過之,聖人无取焉。回能仁而不能反,非大仁也;賜能辯而不能訥,非人辮也;由能勇而不能怯,非大勇也;師能莊而不能同,非和光也。雖不該不徧,在道一曲,然各有所長,時有所用,乃若夫子之大全,則備道而兼有之。彼數子者,仰聖人而自知其小,則孔子雖各以其所能為賢於己,而彼其所事我者,亦安能貳己哉?

  子列子既師壺丘子林,友伯昏瞀人,乃居南郭。從之處者,日數而不及。雖然,子列子亦微焉,朝朝相與辯,无不聞。而與南郭子連墻二十年,不相謁請,相遇於道,目若不相見者,門之徒役以為子列子與南郭子有敵不疑。有目楚來者,問子列子曰:先生與南郭子奚敵?子列子曰:南郭子貌充心虛,耳无聞,目无見,口无言,心无知,形无惕。往將奚為?雖然,試與汝偕往。閱弟子四十人同行,見南郭子,果若欺魄焉,而不可與接。顧視子列子,形神不相偶,而不可與羣。南郭子俄而指子列子之弟子末行者與言,衎衎然若專直而在雄者。子列子徒駭之,反舍,咸有疑色。子列子曰:得意者无言,進知者亦无言。用无言為言亦言,无知為知亦知。无言與不言,无知與不知,亦言亦知。亦无所不言,亦无所不知;亦无所言,亦无所知。如斯而已。汝奚妄駭哉?

  日數而不及者,言偕來者眾,而夫子之不可及也。列子亦微焉者,言列子之道亦不可得而見也。朝朝相與辯,无不聞者,道不可聞,聞而非也。不得已而有辯,則其所聞也亦淺矣。連墻二十年,不相請謁,則與老子所謂不相往來同意。相遇於道,目若不相見,則不必目擊而道固存矣。百骸九竅賅而存焉,所謂貌充也。窅然空然,視之不見,所謂心虛也。有人之形,故耳、目、口形貌无不充。无人之情,故无聞、无見、无言、无知,无惕,其室虛矣。欺魄若存,形而非真,猶所謂象人也。形神不相偶,謂神不守形。衎衎然若專直而在雄者,謂不能知雄而守雌。以列子之道,南郭且視之如此,此其徒所以駭之而咸有疑色也。言者,所以傳道也。言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故曰得意者无言。可以言論者,物之粗也,而不知內矣。故曰進知者亦无言。用无言為言亦言者,至言也。无知為知亦知者,至知也。以我之无言,合道之不言,以我之无知,合道之不知,由得意與進知者觀之,亦所以為言,亦所以為知也。其道不外乎此,何妄駭之有?

  子列子學也,三年之後,心不敢念是非,口不敢言利害,始得老商一眄而已。五年之後,心更念是非,口更言利害,老商始一解顏而笑。七年之後,從心之所念,更无是非;從口之所言,更无利害。夫子始一引吾並席而坐,九年之後,橫心之所念,橫口之所言,亦不知我之是非利害歟,亦不知彼之是非利害歟,外內進矣。而後眼如耳,耳如鼻,鼻如口,口无不同。心凝形釋,骨肉都融;不覺形之所倚,足之所履,心之所念,言之所藏。如斯而已。則理无所隱矣。

  始得一眄,言道存於目擊之間,解顏而笑,言心得於形釋之外,引之並席而坐,則進而與之俱。外內進矣,則妙而不可測也。形充空虛,故心凝形釋,骨肉都融,造形上極,故理无所隱也。

  初,子列子好游。壺丘子曰:禦寇好游,游何所好?列子曰:游之樂所玩无故。人之游也,觀其所見.;我之游也,觀其所變,游乎辦乎,未有能辨其辦者。壺丘子曰:禦寇之游固與人同歟,而曰固與人異歟?凡所見,亦恒見其變。玩彼物之无故,不知我亦无故。務外游,不知務內觀。外游者,求備於物;內觀者,取足於身。取足於身,游之至也;求備於物,游之不至也。於是列子終身不出,自以為不知游。

  所玩无故,則常新也。人之游也,觀其所見於貌象聲色而已。我之游也,觀其所變則在消息盈虛。未有能辨其游者,言兩者之異,未之或知也。然以性見者、於其所見,亦常見其變也。故曰:凡所見,亦常見其變。以我徇彼,則徒見之无故。反外照內,則在我者未嘗不常新也。故曰:玩彼物之无故,不知我亦无故。務外游者與物俱祖,見物不見性,內觀者反身而誠,見性不見物。窮響以聲,此求備於物之類也。處陰休影,此取足於身之類也。故游之至與不至,唯內外之為辨。列子終身不出,則反求諸己之謂也。

  壺丘子曰:游其至乎,至游者,不知所適;至觀者,不知所眠。物物皆游矣,物物皆觀矣,是我之所謂游,是我之所謂觀也。故曰:游其至矣乎。游其至矣乎。

  至游者,因性而動者也。至觀者,即性而見者也。有所適則有盡,性豈有盡者哉?故至游者不知所適。有所眡則有硋,性豈有硋者哉?故至觀者不知所眡。无所不游而實无所游,无所不觀而實无所觀,上與造物者游,如斯而已。故曰:游其至矣乎。

  沖虛至德真經義解卷之五竟

  沖虛至德真經義解卷之六

  宋徽宗皇帝著

  仲尼下

  龍叔謂文摯曰:子之術微矣。吾有疾,子能已乎?文摯曰:唯命所聽。然先言子所病之證。龍叔曰:吾鄉譽不以為榮,國毀不以為辱;得而不喜,失而弗憂;視生如死,視富如貧,視人如豕,視吾如人;處吾之家,如逆旅之舍;觀吾之鄉,如戎蠻之國。凡此眾疾,爵賞不能勸,刑罰不能威,盛衰,利害不能易,哀樂不能移。固不可事國君,交親友,御妻子,制僕隸。此奚疾哉?奚方能已之乎?文摯乃命龍叔背明而立。文摯自後向明而望之。既而曰:嘻,吾見子之心矣。方寸之地虛矣,幾聖人也。子心六孔流通,一孔不達。今以聖智為疾者,或由此乎?非吾淺術所能已也。

  子之術微矣,言其微妙之謂也。龍叔所告以為疾,文摯所命謂之病,則欲知其受疾之始而已。毀譽不能榮辱,得失不能憂喜,死生不能變其心,貧富不能累其形。視人如豕,則忘人之貴於物;視我如人,則忘我之異於人。處吾之家如逆旅之合,則無留居也;觀吾之鄉如戎蠻之國,則不擇地也。凡此眾疾,爵賞不能勸,刑罰不能威,則既不受至於人。盛衰利害不能易,哀樂不能移,則又不見役於物。仰固不可以事國君,交親友,俯固不可以御妻子,制僕隸也。昔之以天下辭者,皆曰適有幽憂之病,則命龍叔背明而立,向明而望之,疑其有幽,憂之疾故也。聖人之道,莫貴乎虛。今日吾見子之心,方寸之地虛矣,則幾聖人者也。耳、目、鼻、口皆關於心,六孔流通,則眼如耳,耳如鼻,鼻如口之謂也。一孔不達,則心凝矣。視彼外物,何足以為之累?然且謂之疾者,豈病忘之類歟?

  無所由而常生者,道也;由生而生,故雖終而不亡,常也;由生而亡,不幸也。有所由而常死者,亦道也;由死而死,故雖未終而自亡者,亦常;由死而生,幸也。故无用而生謂之道用道得終謂之常;有所用而死者亦謂之道,用道而得死者亦謂之常。

  所貴乎道者,謂其可以死生也。道獨存而常今,亦无往而不存。獨存而常今,故曰:无所由而常生。无往而不存,故曰:有所由而常死。由其道而生,則雖死而不亡,是理之常也。故曰:由生而生,故雖終而不亡,常也。乃若由生而亡,非正命也,故曰:不幸也。由其道而死,則未終而亡,不以為變,故曰:雖未終而自亡者,亦常。乃若由死而生,則罔之生也,幸而免爾,故曰:由死而生,幸也。造化之所始,陰陽之所變,既化而生,又化而死,由於道,聽於命,方生方死,乃常然耳。

  季梁之死,楊朱望其門而歌;隨梧之死,楊朱撫其尸而哭。隸人之生,隸人之死,眾人且歌,眾人且哭。

  死而不亡,則其死可樂,所以望其門而歌,不幸而死,則其死可哀,所以撫其尸而哭。乃若隸人之生死,則或相和而歌,或相環而哭,又烏知死生之所在?

  目將眇者,先睹秋毫;耳將聾者,先聞蚋飛;口將爽者,先辨淄澠;鼻將窒者,先覺焦朽;體將僵者,先亟犇佚;心將迷者,先識是非。故物不至者則不反。

  物極必反,是事之變。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盡,故未免乎累。聖人不位乎其形,冥冥之中,獨見曉焉;无聲之中,獨聞和焉。豈以形累神哉?

  鄭之圃澤多賢,東里多才。圃澤之役有伯豐子者,行過東里,遇鄧析。鄧析顧其徒而笑曰:為若舞,彼來者奚若?其徒曰:所願知也。鄧析謂伯豐子曰:汝知養養之義乎。受人養而不能自養者,犬豕之類也;養物而物為我用者,人之力也。使汝之徒食而飽,衣而息,執政之功也。長幼羣聚所為牢籍庖厨之物,奚異犬豕之類乎?伯豐子弗應。伯豐子之徒者越次而進曰:大夫不聞齋、魯之多機乎?有善治土木者,有善治金革者,有善治聲樂者,有善治書數者,有善治軍旅者,有善治宗廟者,羣才備也。而无能相位者,无能相使者。而位之者无知,使之者无能,而知之與能皆為之使焉。執政者迺吾之所使,子奚矜焉,鄧析无以應,目其徒而退。

  百家眾技不能相通,譬如耳目鼻口也,各有所長,時有所用,然有真君存焉。其使形者也,治土木金革以為器,治聲樂書數以為用,治軍旅以禦外,治宗廟以善內,羣才可謂備矣。然皆有之以為利者,必无之以為用,迺能總而一之。蓋有為則有所不能為,无為則无所不為,故曰:位之者无知,使之者无能,而知之與能為之使焉。鄧析不通乎此,以執政自矜,宜其見笑於大方之家。伯豐子不應,則不言之辯也。

  公儀伯以力聞諸侯,堂谿公言之於周宣王,王備禮以聘之。公儀伯至。觀形,懦夫也。宣王心惑而疑曰:女之力何如?公儀伯曰:臣之力能折春螽之股,堪秋蟬之翼。王作色曰:吾之力者能裂犀兕之革,曳九牛之尾,猶憾其弱。女折春螽之股,堪秋蟬之翼,而力聞天下,何也?公儀伯長息退席,曰:善哉王之問也。臣敢以實對。臣之師有商丘子者,力无敵於天下,而六親不知,以未嘗用其力故也。臣以死事之。乃告臣曰:人欲見其所不見,視人所不窺;欲得其所不得,修人所不為,故學視者先見輿薪,學聽者先聞撞鍾。夫有易於內者无難於外。於外无難,故名不出其一家。今臣之名聞於諸侯,是臣違師之教,顯臣之能者也。然則臣之名不以負其力者也,以能用其力者也,不猶愈於負其力者乎?

  積眾小不勝為大勝者,唯聖人能之,豈尚力之謂哉?此不用力所以為真有力者歟,學者學其所不能學也。故曰:人欲見其所不見,視人所不窺,欲得其所不得,修人所不為。自有所見,棄而忘之,以至於无見,則視乎冥冥,无以異於見輿薪也。自有所聞,棄而忘之,以至於无聞,則聽乎无聲,无以異於聞撞鐘也。德之不形,名安所出哉?然則顯其名者,是違其教矣。唯猶愈於尚力以求名,此所以見取於時也。

  中山公子牟者,魏國之賢公子也。好與賢人游,不恤國事,而悅趙人公孫龍。樂正子輿之徒笑之。公子牟曰:子何笑牟之悅公孫龍也?子輿曰:公孫龍之為人也,行无師,學无友,佞給而不中,漫衍而无家,好怪而妄言。欲惑人之心,屈人之口,與轉檀等隸之。公子牟變容日:何子狀公孫龍之過歟?請問其實。子輿曰:吾笑龍之詒孔穿,言善射者能令後鏃中前括,發發相及,矢矢相屬,前矢造準而无絕落,後矢之括猶銜弦,視之若一焉。孔穿駭之。龍曰:此未其妙者。逢蒙之弟子曰鴻超,怒其妻而怖之。引烏號之弓,綦衛之箭,射其目。矢來注眸子而眶不睫,矢墜地而塵不揚。是豈智者之言歟?公子牟曰:智者之言固非愚者之所曉。後鏃中前括,鈞後於前。矢注眸子而眶不睫,盡矢之勢也。子何疑焉?樂正子輿曰:子,龍之徒,焉得不飾其闕?吾又言其尤者。龍誑魏王曰:有意不心。有指不至。有物不盡。有影不移。髮引千鈞。白馬非馬。孤犢未嘗有母。其負類反倫,不可勝言也。公子牟曰:子不諭至言而以為尤也,尤其在子矣。夫无意則心同,无指則皆至。盡物者常有。影不移者,說在改也。髮引千鈞,勢至等也。白馬非馬,形名離也。孤犢未嘗有母,非孤犢也。樂正子輿曰:子以公孫龍之鳴皆條也。設令發於餘竅,子亦將承之。公子牟默然良久,告退。曰:請待餘日,更謁子論。

  行毀乎隨,故欲其有師;學陋於獨,故欲其有友。多言數窮。不如守中,故佞給者為不中。百家眾技,時有所用,故漫衍者為无家。有射之射,有不射之射,後鏃中前括,不過鈞後於前。矢注眸子而目不睫,故不過盡矢之勢而已。是射之射,又何疑焉?意生於心,有意而心異矣。故有意不心,而无意則心同。指以指物,所不指則不至,故莫若无指則皆至,物不可窮也。必有其物而欲盡,則常滯於有,故有物不盡,而盡物者常有。影不移者,謂或枉或直,其影則一,故其說在改也。髮引千鈞,謂積小不勝為大勝,故曰勢至等也。雖然,公孫龍能勝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辯者之囿也。《列子》載此,蓋所以袪邪說之弊。

  堯治天下五十年,不知天下治歟?不治歟!不知億兆之願戴己歟?不願戴己歟?顧問左右,左右不知;問外朝,外朝不知;問在野,在野不知。堯乃微服游於康衢,聞童兒謠曰:立我烝民,莫匪爾極。不識不知,順帝之則。堯喜問曰:誰教爾為此言?童兄曰:我聞之大夫。問大夫。大夫曰:古詩也。堯還宮,召舜,因禪以天下。舜不辭而受之。

  堯非有人,非見有於人。非有人,故天下治與不治,所不知也。非見有於人,故億兆之願戴己與不戴己,所不知也。問之左右,問之在朝,問之在野,皆所不知,則蕩蕩乎民无能名焉故也。立我需民,莫匪爾極。則衣食足而咸受命之中。不識不知,則衣食足而循天之理,百姓謂我自然,此之謂太上之治。

  關尹喜曰:在己无居,形物其著。其動若水,其靜若鏡,其應若響,故其道若物者也。物自違道,道不違物。善若道者,亦不用耳,亦不用目,亦不用力,亦不用心。欲若道而用視聽形智以求之,弗當矣。瞻之在前,忽焉在後;用之彌滿六虛,廢之莫知其所。亦非有心者所能得遠,亦非无心者所能得近。唯默而得之而性成之者得之,知而忘情,能而不為,真知真能也。發无知,何能情?發不能,何能為?聚塊也,積塵也,雖无為而非理也。

  道行於萬物之上,聖人體道,運而无積,而物不能離焉,故曰在己无居,形物其著。所謂其動若水者,言與物委蛇而同其波,順理而動也。其靜若鏡者,不將不迎,應物而不藏,靜而不變也。其應若響者,未嘗唱也,常和人而已,道也者,應物而不違故也。道若物也,物滋遠於道,所謂物自違道。道大同於物,故道不違。物无始曰道不可聞,聞而非也;道不可見,見而非也。所以善若道者,亦不用耳,亦不用目。黃帝曰:无處无服始安道,无思无慮始知道。所以善若道者,亦不用力,亦不用心。形色名聲果不足以得彼之情,故曰:欲若道而用視聽形智以求之,弗當矣。瞻之在前,忽焉在後者,言不可度也。用之彌滿六虛,廢之莫知其所者,言不可執也。政道者忘心,心无所知是謂得之。有心者、无心者皆未能忘心也,故不足以有德。默而得之,性而成之,无所用其心者也,故有以得之。知而忘情,則无知之累,是謂真知。能而不為,則无能之巧,是謂真能。若發乎无知,又何以能情?若發乎不能,能為也?道常无為而无不為。缺文

  沖虛至德真經義解卷之六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