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元选集 [清]颜元着
存性编卷一
驳气质性恶
明明德
棉桃喻性
借水喻性
性理评(三十九则)
存性编卷二
性图
图跋
附录同人语
书后
存学编卷一
序
由道
总论诸儒讲学
明亲
上征君孙锺元先生书
上太仓陆桴亭先生书
学辨一
学辨二
存学编卷二
性理评三十四条
存学编卷三
性理评二十八条
存学编卷四
性理评三十六条
存治编
序
王道
井田
治赋
学校
封建
宫刑
济时
重征举
靖异端
书后
存人编卷一
唤迷途
第一唤
第二唤
第三唤
存人编卷二
第四唤
第五唤
存人编卷三
明太祖高皇帝释迦佛赞解
存人编卷四
束鹿张鼎彝毁念佛堂议
辟念佛堂说
拟谕锦属更念佛堂
颜习斋先生言行录
凡例
叙略
卷上
常仪功
理欲
齐家
言卜
学人
法干
刚峰
吾辈
三代
禁令
卷下
鼓琴
王次亭
学须
教及门
杜生
赵盾
世情
不为
刁过之
学问
颜习斋先生年谱
序
凡例
颜习斋先生传
卷上
卷下
颜元选集 [清]博野颜元着
存性编卷一
驳气质性恶
程子云:「论性论气,二之则不是。」又曰:「有自幼而善,有自幼而恶,是气禀有然也。」朱子曰:「才有天命,便有气质,不能相离。」而又曰:「既是此理,如何恶?所谓恶者,气也。」可惜二先生之高明,隐为佛氏六贼之说浸乱,一口两舌而不自觉!若谓气恶,则理亦恶,若谓理善,则气亦善。盖气即理之气,理即气之理,乌得谓理纯一善而气质偏有恶哉!
譬之目矣:眶、疱、睛,气质也;其中光明能见物者,性也。将谓光明之理专视正色,眶、疱、睛乃视邪色乎?余谓光明之理固是天命,眶、疱、睛皆是天命,更不必分何者是天命之性,何者是气质之性;只宜言天命人以目之性,光明能视即目之性善,其视之也则情之善,其视之详略远近则才之强弱,皆不可以恶言。盖详且远者固善,即略且近亦第善不精耳,恶于何加!惟因有邪色引动,障蔽其明,然后有淫视而恶始名焉。然其为之引动者,性之咎乎,气质之咎乎?若归咎于气质,是必无此目而后可全目之性矣,非释氏六贼之说而何!
孔、孟性旨湮没至此,是以妄为七图以明之。非好辩也,不得已也。
明明德
朱子原亦识性,但为佛氏所染,为世人恶习所混。若无程、张气质之论,当必求「性情才」及「引蔽习染」七字之分界,而性情才之皆善,与后日恶之所从来判然矣。惟先儒既开此论,遂以恶归之气质而求变化之,岂不思气质即二气四德所结聚者,乌得谓之恶!其恶者,引蔽习染也。惟如孔门求仁,孟子存心养性,则明吾性之善,而耳目口鼻皆奉令而尽职。
故大学之道曰「明明德」,尚书赞尧,首曰「钦明」,舜曰「浚哲」,文曰「克明」,中庸曰「尊德性」,既尊且明,则无所不照。譬之居高肆望,指挥大众,当恻隐者即恻隐,当羞恶者即羞恶,仁不足以恃者即以义济之,义不足以恃者即以仁济之。或用三德并济一德,或行一德兼成四德,当视即视,当听即听,不当即否。使气质皆如其天则之正,一切邪色淫声自不得引蔽,又何习于恶、染于恶之足患乎!是吾性以尊明而得其中正也。
六行乃吾性设施,六艺乃吾性材具,九容乃吾性发现,九德乃吾性成就;制礼作乐,燮理阴阳,裁成天地,乃吾性舒张,万物咸若,地乎天成,太和宇宙,乃吾性结果。故谓变化气质为养性之效则可,如德润身,睟面盎背,施于四体之类是也;谓变化气质之恶以复性则不可,以其问罪于兵而责染于丝也。知此,则宋儒之言性气皆不亲切。
惟吾友张石卿曰:「性即是气质之性,尧、舜气质即有尧、舜之性,呆呆气质即有呆呆之性,而究不可谓性有恶。」其言甚是。但又云「傻人决不能为尧、舜」,则诬矣。吾未得与之辨明而石卿物故,深可惜也!
棉桃喻性
诸儒多以水喻性,以土喻气,以浊喻恶,将天地予人至尊至贵至有用之气质,反似为性之累者然。不知若无气质,理将安附?且去此气质,则性反为两间无作用之虚理矣。
孟子一生苦心,见人即言性善,言性善必取才情故迹一一指示,而直指曰:「形色,天性也,惟圣人然后可以践形。」明乎人不能作圣,皆负此形也,人至圣人乃充满此形也;此形非他,气质之谓也。以作圣之具而谓其有恶,人必将贱恶吾气质,程、朱敬身之训,又谁肯信而行之乎?
因思一喻曰:天道浑沦,譬之棉桃:壳包棉,阴阳也;四瓣,元、亨、利、贞也;轧、弹、纺、织,二气四德流行以化生万物也;成布而裁之为衣,生人也;领、袖、襟裾,四肢、五官、百骸也,性之气质也。领可护项,袖可藏手,襟裾可蔽前后,即目能视、耳能听、子能孝、臣能忠之属也,其情其才,皆此物此事,岂有他哉!不得谓棉桃中四瓣是棉,轧、弹、纺、织是棉,而至制成衣衫即非棉也,又不得谓正幅、直缝是棉,斜幅、旁杀即非棉也。如是,则气质与性,是一是二?而可谓性本善,气质偏有恶乎?
然则恶何以生也?则如衣之着尘触污,人见其失本色而厌观也,命之曰污衣,其实乃外染所成。有成衣即被污者,有久而后污者,有染一二分污者,有三四分以至什百全污不可知其本色者;仅只须烦撋涤浣以去其染着之尘污已耳,而乃谓洗去其襟裾也,岂理也哉!是则不特成衣不可谓之污,虽极垢敝亦不可谓衣本有污。但外染有浅深,则撋浣有难易,若百倍其功,纵积秽可以复洁,如莫为之力,即蝇点不能复素。则大学明德之道,日新之功,可不急讲欤!
借水喻性
程、朱因孟子尝借水喻性,故亦借水喻者甚多;但主意不同,所以将孟子语皆费牵合来就己说。今即就水明之,则有目者可共见,有心者可共解矣。
程子云:「清浊虽不同,然不可以浊者不为水。」此非正以善恶虽不同,然不可以恶者不为性乎?非正以恶为气质之性乎?请问,浊是水之气质否?吾恐澄澈渊湛者,水之气质,其浊之者,乃杂入水性本无之土,正犹吾言性之有引蔽习染也。其浊之有远近多少,正犹引蔽习染之有轻重浅深也。若谓浊是水之气质,则浊水有气质,清水无气质矣,如之何其可也!
性理评
朱子曰:「孟子道性善,性字重,善字轻,非对言也。」 此语可诧!性善二字如何分轻重?谁说是对言?若必分轻重,则孟子时人竞言性,但不知性善耳。 孟子道之之意,似更重善字。
朱子述伊川曰:「形既生矣,外物触其形而动于中矣。其中动而七情出,曰喜、怒、哀、惧、爱、恶、欲,情既炽而益荡,其性凿矣。」 「情既炽」句,是归罪于情矣。非。王子曰:程子之言似不非。炽便是恶。予曰:孝子之情浓,忠臣之情盛,炽亦何恶?贤者又惑于庄周矣。
又曰:「动字与中庸发字无异,而其是非真妄,特决于有节与无节、中节与不中节之间耳。」 以不中节为非亦可,但以为恶妄则不可。彼忠臣义士,不中节者岂少哉!
朱子曰:「'人生而静,天之性',未尝不善;'感物而动,性之欲',此亦未尝不善。至于'物至知诱,然后好恶形焉。好恶无节于内,知诱于外,不能反躬,天理灭矣',方是恶。故圣贤说得恶字煞迟。」 此段精确,句句不紊层次。吾之七图,亦适以发明朱子之意云尔。而乃他处多乱,何也?以此知朱子识诣之高,而未免惑于他人之见耳。按朱子此段,是因乐记语而释之。可见汉儒见道,犹胜宋儒。
又述韩子所以为性者五,而今之言性者皆杂佛、老而言之。 先生辈亦杂佛、老矣!
张南轩答人曰:「程子之言,谓'人生而静以上更不容说,才说性时便已不是性。'继之曰:'凡人说性,只是说继之者善也。'」 玩程子云「凡人说性,只是说继之者善也」,盖以易「继善」句作已落人身言,谓落人身便不是性耳。夫「性」字从「生心」,正指人生以后而言。若「人生而静」以上,则天道矣,何以谓之性哉?
朱子曰:「人之性论明暗,物之性只是偏塞。」 人亦有偏塞,如天哑、天阉是也;物亦有明暗,如沐猴可教之戏、鹦鹉可教之言是也。
程子曰:「韩退之说叔向之母闻扬食我之生,知其必灭宗,此无足怪,其始便禀得恶气,便有灭宗之理,所以闻其声而知之也。使其能学以胜其气,复其性,可无此患。」 噫!楚越椒始生而知其必灭若敖,晋扬食我始生而知其必灭羊舌,是后世言性恶者以为明证者也,亦言气质之恶者以为定案者也。试问二子方生,其心欲弑父与君乎?欲乱伦败类乎?吾知其不然也。子文、向母不过察声容之不平而知其气禀之甚偏,他日易于为恶耳。今即气禀偏而即命之曰「恶」,是指刀而坐以杀人也,庸知刀之能利用杀贼乎!程子云:「使其能学以胜其气,复其性,可无此患。」可为善论,而惜乎不知气无恶也!
朱子曰:「气有不存而理却常在。」又曰:「有是气则有是理,无是气则无此理。」 后言不且以己矛刺己盾乎?
孔、孟言性之异,略而论之,则夫子杂乎气质而言之,孟子乃专言其性之理。杂乎气质而言之,故不曰「同」而曰「近」。盖以为不能无善恶之殊,但未至如所习之远耳。 愚谓识得孔、孟言性原不异,方可与言性。孟子明言「为不善非才之罪」,「非天之降才尔殊」,「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又曰「形色,天性也」,何尝专言理?况曰性善,谓圣凡之性同是善耳,亦未尝谓全无差等。观言「人皆可以为尧、舜」,将生安、学利、困勉无不在内,非言当前皆与尧、舜同也。宋儒强命之曰「孟子专以理言」,冤矣!孔子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此二语乃自罕言中偶一言之,遂为千古言性之准。性之相近如真金,轻重多寡虽不同,其为金俱相若也。惟其有差等,故不曰「同」;惟其同一善,故曰「近」。将天下圣贤、豪杰、常人不一之恣性,皆于「性相近」一言包括,故曰「人皆可以为尧、舜」;将世人引蔽习染、好色好货以至弑君弑父无穷之罪恶,皆于「习相远」一句定案,故曰「非才之罪也」,「非天之降材尔殊也」,孔、孟之旨一也。昔太甲颠覆典刑,如程、朱作阿衡,必将曰「此气质之恶」。而伊尹则曰「兹乃不义,习与性成」。大约孔、孟而前,责之习,使人去其所本无,程、朱以后,责之气,使人憎其所本有,是以人多以气质自诿,竟有「山河易改,本性难移」之谚矣,其误世岂浅哉!
此理皆圣贤所罕言者,而近世大儒如河南程先生、横渠张先生尝发明之,其说甚详。 以圣贤所罕言而谆谆言之,至于何年习数,何年习礼,何年学乐,周、孔日与天下共见者而反后之,便是禅宗。
邵浩问曰:「赵书记尝问浩:'如何是性?'浩对以伊川云:'孟子言性善是极本穷原之性;孔子言性相近是气质之性。'赵云:'安得有两样?只有中庸说天命之谓性自分明。'」曰:「公当初不曾问他,'既谓之善,固无两般;才说相近,须有两样。'」 善哉书记!认性真确,朱子不如大舜舍己从人矣。殊不思夫子言相近,正谓善相近也;若有恶,则如黑白、冰炭,何近之有?
孟子言性只说得本然底,论才亦然。荀、扬、韩诸人虽是论性,其实只说得气。 不本然,便不是性。
问:「气质之说起自何人?」曰:「此起于程、张。某以为极有功于圣门,有补于后学。」 程、张隐为佛氏所惑,又不解恶人所从来之故,遂杜撰气质一说,诬吾心性。而乃谓有功圣门,有补来学,误甚!
程子曰:「善恶皆天理。谓之恶者,本非恶,但或过或不及便如此。盖天下无性外之物,本皆善而流于恶耳!」 玩「本非恶,但或过或不及便如此」语,则程子本意亦未尝谓气质之性有恶,凡其所谓善恶者,犹言偏全、纯驳、清浊、厚薄焉耳。但不宜轻出一恶字,驯至有「气质恶为吾性害」之说,立言可不慎乎!「流于恶」,「流」字有病,是将谓源善而流恶,或上流善而下流恶矣。不知源善者流亦善,上流无恶者下流亦无恶,其所为恶者,乃是他途岐路别有点染。譬如水出泉,若皆行石路,虽自西海达于东海,毫不加浊,其有浊者,乃亏土染之,不可谓水本清而流浊也。知浊者为土所染,非水之气质,则知恶者是外物染乎性,非人之气质矣。
问:「'善固性也'固是,若云'恶亦不可不谓之性',则此理本善,因气而鹘突;虽是鹘突,然亦是性也。」曰:「他原头处都是善,因气偏,这性便偏了;然此处亦是性。如人浑身都是恻隐而无羞恶,都羞恶而无恻隐,这个便是恶的。这个唤做性耶不是?如墨子之心本是恻隐,孟子推其弊到得无父处,这个便是'恶亦不可不谓之性'也。」 此段朱子极力刻画气质之恶,明乎此则气质之有恶昭然矣,大明乎此则气质之无恶昭然矣。夫「气偏性便偏」一言,是程、朱气质性恶本旨也。吾意偏于何物?下文乃曰:「如人浑身都是恻隐而无羞恶,都羞恶而无恻隐,这便是恶。」呜呼!世岂有皆恻隐而无羞恶,皆羞恶而无恻隐之人耶?岂有皆恻隐而无羞恶,皆羞恶而无恻隐之性耶?不过偏胜者偏用事耳。今即有人偏胜之甚,一身皆是恻隐,非偏于仁之人乎?其人上焉而学以至之,则为圣也,当如伊尹;次焉而学不至,亦不失为屈原一流人;其下顽不知学,则轻者成一姑息好人,重者成一贪溺昧罔之人。然其贪溺昧罔,亦必有外物引之,遂为所蔽而僻焉,久之相习而成,遂莫辨其为后起、为本来,此好色好货,大率偏于仁者为之也。若当其未有引蔽,未有习染,而指其一身之恻隐曰,此是好色,此是好货,岂不诬乎?即有人一身皆是羞恶,非偏于义之人乎?其人上焉而学以至之,则为圣也,当如伯夷;次焉而学不至,亦不失为海瑞一流人;其下顽不知学,则轻者成一傲岸绝物,重者成很毒残暴之恶人。然其很毒残暴,亦必有外物引之,遂为所蔽而僻焉,久之相习而成,遂莫辨其为后起、为本来,大率杀人戕物,皆偏于义者为之也。若当其未有引蔽,未有习染,而指其一身之羞恶者曰,此是杀人,此是戕物,岂不诬乎?墨子之心原偏于恻隐,遂指其偏于恻隐者谓之无父,可乎?但彼不明其德,无晰义之功,见此物亦引爱而出,见彼物亦引爱而出,久之相习,即成一兼爱之性,其弊至视父母如路人,则恶矣;然亦习之至此,非其孩提即如此也。即朱子亦不得不云「孟子推其弊至于无父」,则下句不宜承之曰「恶亦不可不谓之性」也。
朱子曰:「濂溪说:'性者,刚、柔、善、恶、中而已矣。'濂溪说性,只是此五者。他又自有说仁、义、礼、智底性时,若论气质之性则不出此五者。然气禀底性便是那四端底性,非别有一种性也。」 既云「气禀之性即是四端之性,别无二性」,则恶字从何加之?可云「恶之性即善之性」乎?盖周子之言善恶,或亦如言偏全耳。然偏不可谓为恶也;偏亦命于天者也,杂亦命于天者也,恶乃成于习耳。如官然:正印固君命也,副贰独非君命乎?惟山寨僭伪非君命耳。如生物之本色然:五色兼全,且均匀而有条理者,固本色也;独黄独白非本色乎?即色有错杂独非本色乎?惟灰尘污泥熏渍点染非本色耳。今乃举副贰杂职与僭伪同诛,以偏色错彩与污染并厌,是惟正印为君命,纯美为本色,惟尧、舜、孔、孟为性善也,乌乎可?周子太极图,原本之道士陈希夷、禅僧寿涯,岂其论性亦从此误而诸儒遂皆宗之欤?
言若水之就下处,当时只是滚说了。盖水之就下,便是喻性之善,如孟子所谓「过颡」「在山」,虽不是顺水之性,然不谓之水不得。这便是前面「恶亦不可不谓之性」之说。 竭尽心力,必说性有恶,何为?弑父弑君亦是人,然非人之性;「过颡」「在山」亦是水,然非水之性。
水流至海而不污者,气禀清明,自幼而善,圣人性之而全其天者也。流未远而已浊者,气禀偏驳之甚,自幼而恶者也。流既远而方浊者,长而见异物而迁焉,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浊有多少,气之昏明纯驳有浅深也。不可以浊者不为水,恶亦不可不谓之性也。 水流未远而浊,是水出泉即遇易亏之土,水全无与也,水亦无如何也。人之自幼而恶,是本身气质偏驳,易于引蔽习染,人与有责也,人可自力也。如何可伦!人家墙卑,易于招盗,墙诚有咎也,但责墙曰「汝即盗也」,受乎哉?
因言:「旧时人尝装惠山泉去京师,或时臭了。京师人会洗水,将沙石在笕中,上面倾水,从笕中下去。如此十数番,便渐如故。」 此正洗水之习染,非洗水之气质也。
而今讲学用心着力,都是用这气去寻个道理。 然则气又有用如此,而谓其有恶乎?
或问:「'形而后有气质之性',其所以有善恶之不同,何也?」勉斋黄氏曰:「气有偏正,则所受之理随而偏正;气有昏明,则所受之理随而昏明。木之气盛则金之气衰,故仁常多而义常少;金之气盛则木之气衰,故义常多而仁常少。若此者,气质之性有善恶也。」 是以偏为恶矣。则伯夷之偏清,柳下惠之偏和,亦谓之恶乎?
愚尝质之先师。答曰:「未发之前,气不用事,所以有善而无恶。」至哉此言也! 未发之前可羡如此,则已发可憎矣,宜乎佛氏之打坐入定,空却一切也!黄氏之言,不愈背诞乎!
气有清浊,譬如着些物蔽了,发不出。如柔弱之人见义不为,为义之意却在里面,只是发不出。如灯火使纸罩了,光依旧在里面,只是发不出来,拆去了纸,便自是光。 此纸原是罩灯火者,欲灯火明必拆去纸。气质则不然。气质拘此性,即从此气质明此性,还用此气质发用此性。何为拆去?且何以拆去?拆而去之,又不止孟子之所谓戕贼人矣!
以人心言之,未发则无不善,已发则善恶形焉。然原其所以为恶者,亦自此理而发,非是别有个恶,与理不相干也。若别有个恶与理不相干,却是有性外之物也。 以未发为无不善,已发则善恶形,是谓未出土时纯是麦,既成苗时即成麻与麦,有是理乎?至谓所以为恶亦自此理而发,是诬吾人气质,并诬吾人性理,其初尚近韩子「三品」之论,至此竟同荀氏「性恶」,扬氏「善恶混」矣。
北溪陈氏曰:「自孟子不说到气禀,所以荀子便以性为恶,扬子便以性为善恶混,韩文公又以为性有三品,都只是说得气。近世东坡苏氏又以为性未有善恶,五峰胡氏又以为性无善恶,都只含糊云云。至程子,于本性之外又发出气质一段,方见得善恶所从来。」又曰:「万世而下,学者只得按他说,更不可改易。」 程、张于众论无统之时,独出「气质之性」一论,使荀、扬以来诸家所言皆有所依归,而世人无穷之恶皆有所归咎,是以其徒如空谷闻音,欣然着论垂世。而天下之为善者愈阻,曰,「我非无志也,但气质原不如圣贤耳。」天下之为恶者愈不惩,曰,「我非乐为恶也,但气质无如何耳。」且从其说者,至出辞悖戾而不之觉,如陈氏称「程子于本性之外发出气禀一段」。噫!气禀乃非本来者乎?本来之外乃别有性乎?又曰「方见得善恶所从来」,恶既从气禀来,则指渔色者气禀之性也,黩货者气禀之性也,弑父弑君者气禀之性也,将所谓引蔽、习染,反置之不问。是不但纵贼杀良,几于释盗寇而囚吾兄弟子侄矣,异哉!
潜室陈氏曰:「识气质之性,善恶方各有着落。不然,则恶从何处生?孟子专言义理之性,则恶无所归,是'论性不论气不备'。孟子之说为未备。」 观告子或人三说,是孟子时已有荀、扬、韩、张、程、朱诸说矣,但未明言「气质」二字耳。其未明言者,非其心思不及,乃去圣人之世未远,见习礼,习乐,习射,习书、数,非礼勿视听言动皆以气质用力,即此为存心,即此为养性,故曰「志至焉,气次焉」,故曰「持其志无暴其气」,故曰「养吾浩然之气」,故曰「惟圣人然后可以践形」。当时儒者视气质甚重,故虽异说纷纷,已有隐坏吾气质以诬吾性之意,然终不敢直诬气质以有恶也。魏、晋以来,佛老肆行,乃于形体之外别状一空虚幻觉之性灵,礼乐之外别作一闭目静坐之存养。佛者曰「入定」,儒者曰吾道亦有「入定」也。老者曰「内丹」,儒者曰吾道亦有「内丹」也。借四子、五经之文,行楞严、参同之事,以躬习其事为粗迹,则自以气骨血肉为分外,于是始以性命为精,形体为累,乃敢以有恶加之气质,相衍而莫觉其非矣。贤如朱子,而有「气质为吾性害」之语,他何说乎!噫!孟子于百说纷纷之中,明性善及才情之善,有功万世。今乃以大贤谆谆然罢口敝舌,从诸妄说辩出者,复以一言而诬之曰,孟子之说原不明不备,原不曾折倒告子。噫!孟子果不明乎,果未备乎?何其自是所见,妄议圣贤而不知其非也!
问:「目视耳听,此气质之性也。然视之所以明,听之所以聪,抑气质之性耶,抑义理之性耶?」曰:「目视耳听,物也;视明听聪,物之则也。来问可施于物则,不可施于言性。若言性,当云好色好声,气质之性;正色正声,义理之性。」 诗云:「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孔子曰:「为此诗者,其知道乎!有物必有则;民之秉彝也,故好是彝德。」详诗与子言,物则非性而何?况朱子解物则,亦云「如有父子则有孝慈,有耳目则有聪明之类」,非谓孝慈即父子之性,聪明即耳目之性乎?今陈氏乃云「来问可施于物则,不可施于言性」,是谓物则非性矣。又云「若言性,当云好色好声,气质之性;正色正声,义理之性」,是物则非义理之性,并非气质之性矣。则何者为物之则乎?大约宋儒认性,大端既差,不惟证之以孔、孟之旨不合,即以其说互参之,亦自相矛盾、各相抵牾者多矣。如此之类,当时皆能欺人,且以自欺。盖空谈易于藏丑,是以舍古人六府、六艺之学而高谈性命也。予与友人法干王子初为程、朱之学,谈性天似无龃龉。一旦从事于归除法,已多艰误,况礼乐之精繁乎!昔人云:「画鬼容易画马难。」正可喻此。
临川吴氏曰:「孟子道性善,是就气质中挑出其本然之理而言。然不曾分别性之所以有不善者,因气质之有浊恶而污坏其性也。故虽与告子言而终不足以解告子之惑,至今人读孟子,亦见其未有以折倒告子而使之心服也。 孟子时虽无气质之说,必有言才不善、情不善者,故孟子曰:「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非天之降才尔殊也。」「人见其禽兽也,以为未尝有才焉者,是岂人之情也哉!」凡孟子言才情之善,即所以言气质之善也。归恶于才、情、气质,是孟子所深恶,是孟子所亟辩也。宋儒所自恃以为备于孟子、密于孟子,发前圣所未发者,不知其蹈告子二或人之故智,为孟子所词而辟之者也,顾反谓孟子有未备,无分晓。然犹时有回护语,未敢遽处孟子上。至于元儒,则公然肆口以为程、朱言「未备」,指孟子之言性而言也,言「不明」,指荀、扬世俗之论性者言也,是夷孟子于荀、扬、世俗矣。明言气质浊恶,污吾性,坏吾性。不知耳目、口鼻、手足、五脏、六腑、筋骨、血肉、毛发俱秀且备者,人之质也,虽蠢,犹异于物也;呼吸充周荣润,运用乎五官百骸粹且灵者,人之气也,虽蠢,犹异于物也;故曰「人为万物之灵」,故曰「人皆可以为尧、舜」。其灵而能为者,即气质也。非气质无以为性,非气质无以见性也。今乃以本来之气质而恶之,其势不并本来之性而恶之不已也。以作圣之气质而视为污性、坏性、害性之物,明是禅家六贼之说,其势不混儒、释而一之不已也。能不为此惧乎!是以当此普地狂澜泛滥东奔之时,不度势,不量力,驾一叶之舟而欲挽其流,多见其危也,然而不容已也。观至「虽与告子言,终不足以解告子之惑。至今读孟子,亦见其未有以折倒告子而使之心服」,叹曰,吴临川何其似吾童时之见也!吾十余岁读孟子至义内章,见敬叔敬弟之说,犹之敬兄酌乡人也,公都子何据而遽燎然不复问乎?饮汤饮水之喻,犹之敬叔敬弟也,孟季子何见而遂怃然不复辩乎?至后从「长之者义乎」句悟出,则见句句是义内矣。今观孟子辩性诸章,皆据人情物理指示,何其痛快明白!告子性甚执,不服必更辩,今既无言,是已折倒也。吴氏乃见为不足解惑,见为未折倒告子,是其见即告子之见,而识又出告子下矣。
朱子曰:「孟子终是未备,所以不能杜绝荀、扬之口。」 程、朱,志为学者也;即所见异于孟子,亦当虚心以思:何为孟子之见如彼?或者我未之至乎?更研求告子、荀、扬之所以非与孟子之所以是,自当得之。乃竟取诸说统之为气质之性,别孟子为本来之性,自以为新发之秘,兼全之识,反视孟子为偏而未备,是何也?去圣远而六艺之学不明也。孟子如明月出于黄昏,太阳之光未远,专望孔子为的,意见不以用,曲学邪说不以杂。程、朱则如末旬之半夜,偶一明色睒烁之星出,一时暗星既不足比光,而去日月又远,即俨然太阳,而明月亦不知尊矣。又,古者学从六艺入,其中涵濡性情,历练经济,不得躐等,力之所至,见斯至焉。故聪明如端木子,犹以孔子为多学而识,直待垂老学深,方得闻性道,一闻夫子以颜子比之,爽然自失,盖因此学好大骛荒不得也。后世诵读、训诂、主静、致良知之学,极易于身在家庭,目遍天下,想象之久,以虚为实,遂侈然成一家言而不知其误也。
吴氏曰:「程子'性即理也'云云,张子云:'形而后有气质之性'云云,此言最分晓。而观者不能解其言,反为所惑,将谓性有两种。盖天命之性,气质之性,两性字只是一般,非有两等性也。」 程、张原知二之则不是,但为诸子、释氏、世俗所乱,遂至言性有二矣。既云「天地之性浑是一善,气质之性有善有恶」,非两种性而何?可云恶即理乎?
问:「子罕言命,若仁、义、礼、智、信五常,皆是天所命。如贵贱、死生、寿夭之命有不同,如何?」曰:「都是天所命。禀得精英之气,便为圣、为贤,便是得理之全,得理之正。禀得清明者曰英爽;禀得敦厚者曰温和。禀得清高者便贵,禀得丰厚者便富,禀得长久者便寿;禀得衰颓、薄污(天命无污,当作「浊」)者便为愚、不肖,为贫,为贱,为夭。天有那气生一个人出来,便有许多物随他来。天之所命固是均一,而气禀便有不齐,只看其禀得来如何耳。」 此段甚醇。愚第三图大意正仿此。
「三代而上,气数醇浓。气清者必厚,必长,故圣贤皆贵,且富,且寿。以下反是。」 愚谓有回转气运法。惟行选举之典,则清者自高自厚矣。
程子曰:「性无不善,其所以不善者,才也。受于天之谓性;禀于气之谓才。才之善不善,由气之有偏正也。」 罪气因罪才,故曰孟子时人言才情不善即气质之说。程、张气质之性,即告子二或人之见也。
告子所云固是,为孟子问他,他说便不是也。 愚谓程、朱即告子之说,犹属遥度之语。兹程子竟明许告子所言是,且曰「为孟子问他,他说便不是」,似憾告子辞不达意者。不知诸先生正不幸不遇孟子问,故不自知其不是也。
朱子曰:「性者心之理,情者心之动,才便是那情之会恁地者。情与才绝相近,但情是遇物而发,路陌曲折,恁的去底;才是有气力去做底。要之,千头万绪,皆是从心上来。」 此段确真。乃有「才情恶,气质恶,程子密于孟子」之语,何也?
伊川所谓才,与孟子说才小异,而语意尤密,不可不考。 伊川明言「其不善乃是才也」,与孟子之说如冰炭之异性,燕、越之异辕矣,尚得谓之小异乎!
气质之性,古人虽不曾与人说,考之经典,却有此意。如书云「人惟万物之灵」,「亶聪明作元后」,与夫「天乃锡王智勇」之说,皆此意也。孔子说「性相近也,习相远也」,孟子辩告子「生之谓性」,亦是说气质之性。 「气质之性」四字,未为不是,所差者,谓性无恶,气质偏有恶耳。兹所引经传乃正言气质之性善者,何尝如程、张之说哉!朱子既惑于其说,遂视经传皆是彼意矣。若仆曲为援引,较此更似:「道心惟微」,义理之性也;「人心惟危」,气质之性也;「命也,有性焉」,义理之性也;「性也,有命焉」,气质之性也;然究不可谓之有恶。
问:「天理人欲同体异用之说如何?」曰:「当然之理,人合恁地底便是体,故仁、义、礼、知为体。如五峰之说,则仁与不仁,礼与不礼,智与不智,皆是性。如此,则性乃一个大人欲窠子,其说乃与东坡、子由相似,是大凿脱,非小失也。」 以气质之性为有善有恶,非仁与不仁礼与不礼皆性乎?非说性是一大私欲窠子乎?朱子之言,乃所以自驳也。
存性编卷二
性图
窃谓宋儒皆未得孟子性善宗旨。故先绘朱子图于前,而绘愚妄七图于后,以请正于高明长者。
朱子性图
性善(性无不善。)恶(恶不可谓从善中直下来,只是不能善,则偏于一端而为恶。)
善(发而中节,无性不善。)
右图解云:「发而中节,无性不善。」窃谓虽发而不中节,亦不可谓有性不善也,此言外之弊也。「恶」字下云:「恶不可谓从善中直下来。」此语得之矣。则「恶」字不可与「善」字相比为图,此显然之失也。又云:「只是不能善。」此三字甚惑,果指何者不能为善也?上只有一性,若以性不能为善,则诬性也;若谓才或情不能为善,则诬才与情也;抑言别有所为而不能为善,则不明也。承此,云「则偏于一端而为恶」,但不知是指性否?若指性则大非。「性善」二字,更无脱离。盖性之未发,善也;虽性之已发,而中节与不中节皆善也;谓之有恶,又诬性之甚也。然则朱子何以图也?反复展玩,乃晓然见其意,盖明天命之性与气质之性之别,故上二字注之曰「性无不善」,谓其所言天命之性也;下二字「善」「恶」并列,谓其所言气质之性也。噫!气质非天所命乎?抑天命人以性善,又命人以气质恶,有此二命乎?然则程、张诸儒气质之性愈分析,孔、孟之性旨愈晦蒙矣。此所以敢妄议其不妥也。
妄见图(凡七)
仆自颇知学来,读宋先儒书,以为诸先正真尧、舜、孔、孟也。故于通书称其为二论后仅见之文;尊周子为圣人,又谓得太极图则一以贯之;大程子似颜子;于小学称朱子为圣人;于家礼尊如神明,曰如有用我者,举此而措之;盖全不觉其于三代以前之学有毫厘之差也。惟至康熙戊申,不幸大故,一一式遵文公家礼,罔敢陨越;身历之际,微觉有违于性情者,哀毁中亦不能辨也。及读记中丧礼,始知其多错误。卒哭,王子法干来吊,谓之曰:「信乎,非圣人不可制作,非圣人亦不可删定也!朱子之修礼,犹属僭也。」盖始知其非圣人也。至练后,哀稍杀,又病,不能纯哀思,不若于哀不至时略观书。于是检性理一册,至朱子性图,反复不能解。久之,猛思朱子盖为气质之性而图也,猛思尧、舜、禹、汤以及周、孔诸圣皆未尝言气质之性有恶也,猛思孟子性善、才情皆可为善之论,诚可以建天地,质鬼神,考前王,俟百世,而诸儒不能及也。乃为妄见图凡七,以申明孟子本意,此则其总图也。
大圈,天道统体也。上帝主宰其中,不可以图也。左阳也,右阴也,合之则阴阳无间也。阴阳流行而为四德,元、亨、利、贞也,(四德,先儒即分春、夏、秋、冬,论语所谓「四时行」也。)横竖正画,四德正气正理之达也,四角斜画,四德间气间理之达也。交斜之画,象交通也;满面小点,象万物之化生也,莫不交通,莫不化生也,无非是气是理也。知理气融为一片,则知阴阳二气,天道之良能也;元、亨、利、贞四德,阴阳二气之良能也;化生万物,元、亨、利、贞四德之良能也。知天道之二气,二气之四德,四德之生万物莫非良能,则可以观此图矣。万物之性,此理之赋也;万物之气质,此气之凝也。正者此理此气也,间者亦此理此气也,交杂者莫非此理此气也;高明者此理此气也,卑暗者亦此理此气也,清厚者此理此气也,浊薄者亦此理此气也,长短、偏全、通塞莫非此理此气也。至于人,则尤为万物之粹,所谓「得天地之中以生」者也。二气四德者,未凝结之人也;人者,已凝结之二气四德也。存之为仁、义、礼、智,谓之性者,以在内之元、亨、利、贞名之也;发之为恻隐、羞恶、辞让、是非,谓之情者,以及物之元、亨、利、贞言之也;才者,性之为情者也,是元、亨、利、贞之力也。谓情有恶,是谓已发之元、亨、利、贞,非未发之元、亨、利、贞也。谓才有恶,是谓蓄者元、亨、利、贞,能作者非元、亨、利、贞也;谓气质有恶,是元、亨、利、贞之理谓之天道,元、亨、利、贞之气不谓之天道也。噫!天下有无理之气乎?有无气之理乎?有二气四德外之理气乎?恶其发者,是即恶其存之渐也;恶其力者,是即恶其本之渐也;恶其气者,是即恶其理之渐也。何也?人之性,即天之道也。以性为有恶,则必以天道为有恶矣;以情为有恶,则必以元、亨、利、贞为有恶矣;以才为有恶,则必以天道流行干干不息者亦有恶矣;其势不尽取三才而毁灭之不已也。
呜呼!汉、魏以来,异端昌炽,如洪水滔天,吾圣人之道如病蚕吐丝,迨于五季而倍微。当此时,而以惑于异端者诬圣曰「圣人之言性本如是也」,必诸先正之所不忍;天道昭布现前如此,圣经贤传指示亲切如此,而必以惑于世俗者诬天曰「天生人之气质,本有恶也」,亦必诸先正之所不敢。其为此论,特如时谚所云「习俗移人,贤者不免」耳。是图也,正就程、张、朱发明精确者一推衍之,非敢谓于先儒之见有加也,特不杂于荀、扬、佛、老而已矣;正即气质之性一订释之,非谓无气质之性也,特不杂以引蔽习染而已矣。意之不能尽者,仍详说于各图下。无非欲人共见乎天道之无他,人性之本善,使古圣贤性习之原旨昭然复明于世,则人知为丝毫之恶,皆自点其光莹之本体,极神圣之善,始自践其固有之形骸;而异端重性轻形因而灭绝伦纪之说,自不得以惑人心,喜静恶动因而废弃六艺之妄,自不得以芜正道。诸先正之英灵,必深喜其偶误顿洗而大快乎!圣道重光,仆或幸可以告无罪矣。其辞不副意,未足阐天人之秘,或反汩性理者,庸陋亦不敢自保其无也,愿长者其赐教焉!
阴阳流行而为四德。顺者,如春德与夏德,顺也;逆者,如春德与秋德,逆也。交者,二德合或三四合也;通者,自一德达一德,或中达正、间,正、间达中,正达间,间达正,正、正达,间、间达之类也。错者,阴阳、刚柔彼此相对也;综者,阴阳、刚柔上下相穿也。熏者,如香之熏物,居此及彼,以虚洽实,不必形接而臭至之也;烝者如烝食,如天地絪缊,下渐上也,一发而普遍也。变者,化也,有而无也,无而有也,或德相变,或正、间、斜相变也,如田鼠化鴽,雀化为蛤之变也;易者,神也,往来也,更代也,治也,阳乘阴,阴承阳也。感者,遥应也,如感月光,感苍龙,感流星之类是也;触者,邂逅也,不期遇也,如一流复遇一流,舟行遇山,火发遇雨,云集遇风之类是也。聚者,理气结也,一德聚,或二三四德共聚也;散者,散其聚也;舒者,缕长直去也;卷者,回其舒也。十六者,四德之变也。德惟四而其变十六,十六之变不可胜穷焉。
为运不息也,止有常也,照临、薄食也,灿列、流陨、进退、隐见也,吹嘘、震荡也,高下、平陂、土石、毛枯也,会分、燥湿、流止也,稚老、雕灾、材灰也,飞、潜、蠕、植,不可纪之状也。至于人,清浊、厚薄、长短、高下,或有所清,有所浊,有时厚,有时薄,大长小长,大短小短,时高时下,参差无尽之变,皆四德之妙所为也。世固有妖氛瘴疠,亦因人物有所激感而成,如人性之有引蔽习染,而非其本然也。
或谓既已感激而成妖瘴,则禀是气而生者即为恶气恶质。不知虽极污秽,及其生物,仍返其元,犹是纯洁精粹二气四德之人,不即污秽也。如粪中生五谷瓜蔬,俱成佳品,断不臭恶。秽朽生芝,鲧、瞍全圣,此其彰明较著者也。
四德之理气,分合交感而生万物。其禀乎四德之中者,则其性质调和,有大中之中,有正之中,有间之中,有斜之中,有中之中。其禀乎四德之边者,则其性质偏僻,有中之边,有正之边,有间之边,斜之边,边之边。其禀乎四德之直者,则性质端果,有中之直,正之直,间之直,斜之直,直之直。其禀乎四德之屈者,则性质曲折,有中之屈,有正之屈,间之屈,斜之屈,屈之屈。其禀乎四德之方者,则性质板棱,有中之方,正之方,间之方,有斜之方,方之方。其禀乎圆者,则性质通便,有中之圆,正之圆,间之圆,斜之圆,圆之圆。其禀乎四德之冲者,则性质繁华,有中之冲,有正之冲,有间之冲,有斜之冲,有冲之冲。其禀乎僻者,则其性质闲静,有中之僻,正之僻,间之僻,有斜之僻,有僻之僻。其禀乎四德之齐者性质渐钝,禀乎四德之锐者性质尖巧,亦有中、正、间、斜之分焉。禀乎四德之离者性质孤疏,禀乎四德之合者性质亲密,亦有中、正、间、斜之分焉。禀乎四德之远者则性质奔驰,禀乎四德之近者则性质拘谨,亦有中、正、间、斜之分焉。其禀乎违者性质乖左,禀乎遇者性质凑济,亦有中、正、间、斜之分焉。禀乎大者性质广阔,禀乎小者性气狭隘,亦有中、正、间、斜之分焉。至于得其厚者敦庞,得其薄者硗瘠,得其清者聪明,得其浊者愚蠢,得其强者壮往,得其弱者退诿,得其高者尊贵,得其下者卑贱,得其长者寿固,得其短者夭折,得其疾者早速,得其迟者晚滞,得其全者充满,得其缺者破败:亦莫不有中、正、间、斜之别焉。此三十二类者,又十六变之变也,三十二类之变,又不可胜穷焉。然而不可胜穷者,不外于三十二类也,三十二类不外于十六变也,十六变不外四德也,四德不外于二气,二气不外于天道也,举不得以恶言也。昆虫、草木、蛇蝎、豺狼,皆此天道之理之气所为,而不可以恶言,况所称受天地之中、得天地之粹者乎!
既有万物图,复摘绘其一隅者,全图意有所不能尽,复即一隅以尽其曲折也。此上黑点,亦象万物,姑以人之性质言之。如中角半大点,理气会其大中,四德全体,无不可通,而元亨为尤盛。得其理气以生人,则恻隐辞让多;或里元而表亨,则中惠貌庄之人也;或里亨而表元,则中严貌顺之人也。然以得中也,四德无不可通也,则有为圣人者焉,有为贤人者焉,有为士者焉;以通元亨之间,去利贞之济远也,则亦有为常人者焉;皆行生之自然,不可齐也。仁之胜者,圣如伊尹,贤如颜子,士如黄宪,常人如里巷中温厚之人;礼之胜者,圣如周公,贤如子华,士如樊英,常人如里巷矜持之人。南边一大点,则偏亨用事,礼胜可知也。准中之礼盛例,而达乎元者颇难,达乎利贞者尤难。然而可通乎中以及乎贞,可边通乎元利,可斜通乎利亨之交,可边通乎亨利之间,而因应乎元贞之间,可边通乎亨元之间;而因应乎贞利之间,可斜通乎亨元之交。故虽礼胜而四德皆通,无不可为樊英、子华、周公也。东边一大点,则偏元用事,仁胜可知也。准中之仁胜例,而达乎亨者难,达乎贞利者更难。然而可通乎中以及于利,可边通乎贞亨,可斜通乎贞元之交,可边通乎元贞之间,而因应乎利亨之间,可边通乎元亨之间;而亦因应乎利贞之间,可斜通乎元亨之交。故虽仁胜而四德皆通,亦无不可为叔度、颜子、伊尹也。东南隅一大点,元亨之间也,然直通元亨之斜以达于中,而与贞利之间为正应,虽间,而用力为之,亦无不可为黄、樊、颜、西、伊、周也。隅中一大点,居元亨斜间之交,而似中非中。然斜中达于大中而通及贞利,虽间斜,而用力为之,亦无不可为黄、樊、颜、西、伊、周也。其隅中若干小点,或大,或小,或方,或圆,或齐,或锐,或疏,或密,或冲,或僻,或近中,或近正,或近间,或近斜,或近元,或近亨,盖亦莫不以一德或二德,总含四德之气理而寓一中,所谓「人得天地之中以生」也。是故通、塞、正、曲,虽各有不同,而盈宇宙无异气,无异理。苟勉力为之,而勿刻以行其恻隐,不傲以行其恭敬,亦无不可为黄、樊、颜,西、伊、周也。故曰「人皆可以为尧、舜」,而全体从可知矣。
圈,心也;仁、义、礼、智,性也;心一理而统此四者,非块然有四件也。既非块然四件,何由而名为仁、义、礼、智也?以发之者知之也,则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也。发者情也,能发而见于事者才也;则非情、才无以见性,非气质无所为情、才,即无所为性。是情非他,即性之见也;才非他,即性之能也;气质非他,即性、情、才之气质也;一理而异其名也。若谓性善而才、情有恶,譬则苗矣,是谓种麻而秸实遂杂麦也;性善而气质有恶,譬则树矣,是谓内之神理属柳而外之枝干乃为槐也。自有天地以来,有是理乎?后儒之言性也,以天道、人性搀而言之;后儒之认才、情、气质也,以才、情、气质与引蔽习染者杂而言之。以天道搀人性,未甚害乎性;以引蔽习染杂才、情、气质,则大诬乎才、情、气质矣。此无他,认接树作本树也,呜呼,此岂树之情也哉!
中浑然一性善也。见当爱之物而情之恻隐能直及之,是性之仁;其能恻隐以及物者,才也。见当断之物而羞恶能直及之,是性之义;其能羞恶以及物者,才也。见当敬之物而辞让能直及之,是性之礼;其能辞让以及物者,才也。见当辨之物而是非能直及之,是性之智;其能是非以及物者,才也。不惟圣贤与道为一,虽常人率性,亦皆如此,更无恶之可言,故孟子曰「性善」,「乃若其情,可以为善」,「若为不善,非才之罪也」。
及世味纷乘,贞邪不一,惟圣人禀有全德,大中至正,顺应而不失其则。下此者,财色诱于外,引而之左,则蔽其当爱而不见,爱其所不当爱,而贪营之刚恶出焉;私小据于己,引而之右,则蔽其当爱而不见,爱其所不当爱,而鄙吝之柔恶出焉;以至羞恶被引而为侮夺、残忍,辞让被引而为伪饰、谄媚,是非被引而为奸雄、小巧,种种之恶所从来也。然种种之恶,非其不学之能、不虑之知,必且进退龃龉,本体时见,不纯为贪营、鄙吝诸恶也,犹未与财色等相习而染也。斯时也,惟贤士豪杰,禀有大力,或自性觉悟,或师友提撕,知过而善反其天。又下此者,赋禀偏驳,引之既易而反之甚难,引愈频而蔽愈远,习渐久而染渐深,以至染成贪营、鄙吝之性之情,而本来之仁不可知矣,染成侮夺、残忍之性之情,而本来之义不可知矣,染成伪饰、谄媚之性之情与奸雄、小巧之性之情,而本来之礼、智俱不可知矣。
呜呼!祸始于引蔽,成于习染,以耳目、口鼻、四肢、百骸可为圣人之身,竟呼之曰禽兽,犹币帛素色,而既污之后,遂呼之曰赤帛黑帛也,而岂其材之本然哉!然人为万物之灵,又非币帛所可伦也。币帛既染,虽故质尚在而骤不能复素;人则极凶大憝,本体自在,止视反不反、力不力之间耳。尝言盗跖,天下之极恶矣,年至八十,染之至深矣,傥乍见孺子入井,亦必有怵惕恻隐之心,但习染重者不易反也。蠡一吏妇,淫奢无度,已逾四旬,疑其习性成矣;丁亥城破,产失归田,朴素勤俭,一如农家。乃知系跖囹圄数年,而出之孔子之堂,又数年亦可复善。吾故曰,不惟有生之初不可谓气质有恶,即习染凶极之余亦不可谓气质有恶也。此孟子夜气之论所以有功于天下后世也。程、朱未识此意,而甚快夜气之说,则亦依稀之见而已矣!
吾之论引蔽习染也,姑以仁之一端观之。性之未发则仁,既发则恻隐顺其自然而出。父母则爱之,次有兄弟,又次有夫妻、子孙则爱之,又次有宗族、戚党、乡里、朋友则爱之。其爱兄弟、夫妻、子孙,视父母有别矣,爱宗族、戚党、乡里,视兄弟、夫妻、子孙又有别矣,至于爱百姓又别,爱鸟兽、草木又别矣。此乃天地间自然有此伦类,自然有此仁,自然有此差等,不由人造作,不由人意见。推之义、礼、智,无不皆然,故曰「浑天地间一性善也」,故曰「无性外之物也」。但气质偏驳者易流,见妻子可爱,反以爱父母者爱之,父母反不爱焉;见鸟兽、草木可爱,反以爱人者爱之,人反不爱焉;是谓贪营、鄙吝。以至贪所爱而弑父弑君,吝所爱而杀身丧国,皆非其爱之罪,误爱之罪也。又不特不仁而已也;至于爱不获宜而为不义,爱无节文而为无礼,爱昏其明而为不智,皆不误为之也,固非仁之罪也,亦岂恻隐之罪哉?使笃爱于父母,则爱妻子非恶也;使笃爱于人,则爱物非恶也。如火烹炮,水滋润,刀杀贼,何咎!或火灼人,水溺人,刀杀人,非火、水、刀之罪也,亦非其热、寒、利之罪也;手持他人物,足行不正涂,非手足之罪也,亦非持行之罪也;耳听邪声,目视邪色,非耳目之罪也,亦非视听之罪也,皆误也,皆误用其情也。误始恶,不误不恶也;引蔽始误,不引蔽不误也;习染始终误,不习染不终误也。去其引蔽习染者,则犹是爱之情也,犹是爱之才也,犹是用爱之人之气质也;而恻其所当恻,隐其所当隐,仁之性复矣。义、礼、智犹是也。故曰「率性之谓道」也;故曰「道不远人」也。程、朱惟见性善不真,反以气质为有恶而求变化之,是「戕贼人以为仁义」,「远人以为道」矣。
然则气质偏驳者,欲使私欲不能引染,如之何?惟在明明德而已。存养省察,磨励乎诗、书之中,涵濡乎礼乐之场,周、孔教人之成法固在也。自治以此,治人即以此。使天下相习于善,而预远其引蔽习染,所谓「以人治人」也。若静坐阖眼,但可供精神短浅者一时之葆摄;训诂著述,亦止许承接秦火者一时之补苴。如谓此为主敬,此为致知,此为有功民物,仆则不敢为诸先正党也。故曰「欲粗之于周、孔之道者,大管小管也;欲精之于周、孔之道者,大佛小佛也」。
又如仁之胜者,爱用事,其事亦有别矣。如士、庶人、卿、大夫、诸侯、天子之爱亲,见诸孝经者,仁之中也。有大夫而奉亲如士庶者不及,士庶如大夫之奉亲者过,而未失乎发之之正也。吾故曰,不中节亦非恶也。惟堂有父母而怀甘旨入私室,则恶矣;若甘旨进父母,何恶!室有妻媵而辱恩情于匪配,则恶矣;若恩情施妻媵,何恶!故吾尝言,竹节或多或少皆善也;惟节外生蛀乃恶也。然竹之生蛀,能自主哉?人则明德明而引蔽自不乘,故曰:「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也。」全体者为全体之圣贤,偏胜者为偏至之圣贤,下至椿、津之友恭,牛宏之宽恕,皆不可谓非一节之圣。宋儒乃以偏为恶;不知偏不引蔽,偏亦善也,未可以引蔽之偏诬偏也。木火一隅图中,仁胜之说可玩也。
或疑仁胜而无义,则泛滥失宜,将爱父母如路人,对盗贼而欷歔,岂不成其不宜之恶乎?仁胜而无礼,则节文不敷,将养父母同犬马,逾东家搂处子,岂不成其不检之恶乎?仁胜而不智,则可否无辨,将从井救人,莫知子恶,岂不成其迷惑之恶乎?予以为此必不知性者之言也。夫性,则必如吾前仁之一端之说,断无天生之仁而有视父母如路人诸恶者。盖本性之仁必寓有义、礼、智,四德不相离也,但不尽如圣人之全,相济如携耳。试观天下虽甚和厚人,不能无所羞恶,无所辞让,无所是非,但不如圣人之大中,相济适当耳。其有爱父母同路人,对盗贼而欷歔等恶者,必其有所引蔽习染,而非赤子之仁也。礼、义、智,犹是也。熟阅孟子而尽其意,细观赤子而得其情,则孔、孟之性旨明,而心性非精,气质非粗;不惟气质非吾性之累害,而且舍气质无以存养心性,则吾所谓三事、六府、六德、六行、六艺之学是也。是明明德之学也,即谓为变化气质之功,亦无不可。有志者倘实以是为学为教,斯孔门之博文约礼,孟子之存心养性,乃再见于今日,而吾儒有学术,天下有治平,异端净扫,复睹三代乾坤矣!
图跋
嗟乎!性不可以言传也,而可以图写乎?虽果见孔、孟所谓性,且不可言传图写,而况下愚不足闻性道如仆者乎!但偶尔一线悟机,似有仿佛乎方寸者,此或仆一人之所谓性,尚非孔、孟所谓性,未可知也。况仆所见尚有不能图尽者乎!语云,理之不可见者,言以明之;言之不能尽者,图以示之;图之不能画者,意以会之。吾愿观者寻其旨于图间,会其意于图外,假之以宣自心之性灵,因之以察仆心之愚见,庶不至以佛氏六贼之说诬吾才、情、气质,或因此而实见孔、孟之所谓性,亦未可知也。若指某圈曰此性也,某画曰此情也,某点曰此气质也,某形势曰此性、情、才质之皆善无恶也,则胶柱鼓瑟,而于七图无往不捍格背戾,且于仆所谓一线者而不可得,又安望由此以得孔、孟所谓性乎!恐此图之为性害,更有甚于宋儒之说者矣。
虽然,即使天下后世果各出其心意以会乎仆一线之意,遂因以见乎孔、孟之意,犹非区区苦心之所望也。仆所望者,明乎孔、孟之性道,而荀、扬、周、程、张、朱、释、老之性道可以不言也,明乎孔、孟之不欲言性道,而孔、孟之性道亦可以不言也,而性道始可明矣。
或曰:孔子罕言矣;孟子动言性善,何言乎不欲言也?曰:有告子二或人之性道,孟子不得已而言性善也,犹今日有荀、扬、佛、老、程、张之性道,吾不得已而言才、情、气质之善也。试观答告子诸人,但取足以折其词而止,初未尝言性善所由然之故,犹孔子之罕言也。宋人不解,而反讥其不备,误矣!
或曰:吾儒不言性道,将何以体性道,尽性道?余曰:吾儒日言性道而天下不闻也,日体性道而天下相安也,日尽性道而天下相忘也。惟言乎性道之作用,则六德、六行、六艺也;惟体乎性道之功力,则习行乎六德、六行、六艺也;惟各究乎性道之事业,则在下者师若弟,在上者君臣及民,无不相化乎德与行艺,而此外无学教,无成平也。如上天不言而时行物生,而圣人体天立教之意着矣,性情之本然见,气质之能事毕矣,而吾之七图亦可以焚矣。故是编后次之以存学、存治云。
附录同人语
上谷石卿张氏曰:「性即是气质底性,尧、舜底气质便有尧、舜底性,呆呆底气质便有呆呆的性,而究不可谓性恶。」
又曰:「人性无二,不可从宋儒分天地之性、气质之性。」
先生赐教,在未着存性前。惜当时方执程、朱之见,与之反复辩难。及丧中悟性,始思先生言性真确,期服阕入郡相质,而先生竟捐馆矣!呜呼!安得复如先生者而与之言性哉!
督亢介祺王氏曰:「气质即是这身子。不成孩提之童性善,身子偏有不善。」
又曰:「天生人来,浑脱是个善。」
又曰:「气质、天命,分二不得。」
书后
孟子曰性善,即鲁论之「性相近」也,言本善也。晏子曰「汩俗移质,习染移性」,即鲁论之「习相远」也,言恶所由起也。后儒不解,忽曰气质有恶,而性乱矣,圣贤之言背矣。先生辞而辩之,功岂在禹下哉?特先生性图,入「太极」「五行」诸说,则于后儒误论,当时尚有未尽洒者。塨后质先生曰:「周子太极图,真元品道家图也。'易有太极两仪',指揲蓍言,非谓太极为一物,而生天地万物也。五行为六府之五,乃流行于世以为民物用者,故箕子论鲧罪曰'汩陈其五行',非谓五行握自帝天而能生人生物也。生克乃邹衍以后方家粃说,圣经无有。」先生曰:「然,吾将更之。」及先生卒后,披其编,则更者十七而未及卒业,于是承先生意,而湔洗之如右。 康熙乙酉三月上浣,蠡吾门人李塨书。
存学编卷一
序
予幼读四书,惟知解字离句。稍长,略晓涂鸦,随肆力于诗文。及弱冠,虽潜心经史,亦惟博览强记是图,忽忽焉若以为为学之道遂在是者。
乙丑岁,晤李子刚主,语予曰:「子知读书,未知为学。夫读书,非学也。今之读书者,止以明虚理、记空言为尚,精神因之而亏耗,岁月因之以消磨,至持身涉世则盲然。曾古圣之学而若此!古人之学,礼、乐、兵、农,可以修身,可以致用,经世济民,皆在于斯,是所谓学也。书,取以考究乎此而已,专以诵读为务者,非学也,且以害学。」予幡然大呼,如醉而醒,如梦而觉。
李子复言:「此学乃尧、舜、周、孔正传,至后而晦。今倡而明之者,始自习斋颜先生。其议详载于所著存学编,可观也。」予心志之,屏去浮文,遂十余年矣。
今岁丙子,李子至都,出是编以示予。予读之,且叹且喜。以举世之沉溺诵读而不知返,而予得以屏去浮文而不坠迷途,其得力于习斋先生,岂浅鲜哉!虽然,学者,实学也;是编所以明实学耳,犹空言也。吾党若不尽力实学,而徒沾沾抱是编以为得,吾恐浮文之士,且起而笑其同浴讥裸也。 康熙丙子,一之日,北平后学郭金城拜撰。
存学编卷一
由道
圣人学、教、治,皆一致也。「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是孔子明言千圣百王持世成法,守之则易简而有功,失之徒繁难而寡效。故罕言命,自处也;性道不可得闻,教人也;立法鲁民歌怨,为治也。他如予欲无言、无行不与、莫我知诸章,何莫非此意哉!当时及门皆望孔子以言,孔子惟率之以下学而上达,非吝也,学、教之成法固如是也。
道不可以言传也,言传者有先于言者也,颜、曾守此不失。子思时,异端将盛,或亦逆知天地气薄,自此将不生孔子其人,势必失性、学、治本旨,不得已而作中庸,直指性天,已近太泻。故孟子承之,教人必以规矩,引而不发,断不为拙工改废绳墨。离娄方员、深造诸章,尤于先王成法致意焉。至宋而程、朱出,乃动谈性命,相推发先儒所未发。以仆观之,何曾出中庸分毫!但见支离分裂,参杂于释、老,徒令异端轻视吾道耳。若是者何也?以程、朱失尧、舜以来学、教之成法也。何不观精一之旨,惟尧、禹得闻,天下所可见者,命九官、十二牧所为而已。阴阳秘旨,文、周寄之于易;天下所可见者,王政、制礼、作乐而已。一贯之道,惟曾、赐得闻;及门与天下所可见者,诗、书、六艺而已。乌得以天道性命常举诸口而人人语之哉!
是以当日谈天论性,聪明者如打诨猜拳,愚浊者如捉风听梦,但仿佛口角,各自以为孔、颜复出矣。至于靖康之际,户比肩摩皆主敬习静之人,而朝陛疆场无片筹寸绩之士。朱子乃独具只眼,指其一二硕德,程子所许为后身者,曰「此皆禅也」,而未知二程之所以教之者实近禅,故徒见其弊,无能易其辙。以致朱学之末流,犹之程学之末流矣,以致后世之程、朱,皆如程学、朱学之末流矣。长此不返,乾坤尚安赖哉!
或曰:佛氏托于明心见性,程、朱欲救人而摈之,不得不抉精奥以示人。余曰:噫!程子所见已稍浸入释氏分界,故称其「弥近理而大乱真」。若以不肖论之,只以君子之道四一节指示,虽释迦恶魁,亦当垂头下泪,并不必及性命以上也。然则如之何?曰:彼以其虚,我以其实。程、朱当远宗孔子,近师安定,以六德、六行、六艺及兵农、钱谷、水火、工虞之类教其门人,成就数十百通儒。朝廷大政,天下所不能办,吾门人皆办之;险重繁难,天下所不敢任,吾门人皆任之,吾道自尊显,释、老自消亡矣。
今彼以空言乱天下,吾亦以空言与之角,又不斩其根而反授之柄,我无以深服天下之心而鼓吾党之气,是以当日一出,徒以口舌致党祸;流而后世,全以章句误乾坤。上者只学先儒讲着,稍涉文义即欲承先启后;下者但问朝廷科甲,才能揣摩皆骛富贵利达。浮言之祸甚于焚坑,吾道何日再见其行哉!友人刁蒙吉翻孟子之言曰:「着之而不行焉,察矣而不习焉,终身知之而不由其道者,众也!」其所慨深矣!吾意上天仁爱,必将笃生圣哲,刬荆棘,而兴尧、舜以来中庸之道,断不忍终此元会,直如此而已也!
总论诸儒讲学
仆妄谓性命之理不可讲也,虽讲,人亦不能听也,虽听,人亦不能醒也,虽醒,人亦不能行也。所可得而共讲之,共醒之,共行之者,性命之作用,如诗、书、六艺而已。即诗、书、六艺,亦非徒列坐讲听,要惟一讲即教习,习至难处来问,方再与讲。讲之功有限,习之功无已。孔子惟与其弟子今日习礼,明日习射。间有可与言性命者,亦因其自悟已深,方与言。盖性命,非可言传也。不特不讲而已也;虽有问,如子路问鬼神、生死,南宫适问禹、稷、羿、奡者,皆不与答。盖能理会者渠自理会,不能者虽讲亦无益。
自汉、唐诸儒传经讲诵,宋之周、程、张、朱、陆,遂群起角立,亟亟焉以讲学为事,至明,而薛、陈、王、冯因之,其一时发明吾道之功,可谓盛矣。其效使见知闻知者知尊慕孔、孟,善谈名理,不作恶,不奉释、老名号。即不肖如仆,亦沐泽中之一人矣。然世道之为叔季自若也,生民之不治自若也,礼乐之不兴自若也,异端之日昌而日炽自若也。以视夫孔子明道而乱臣贼子果惧,孟子明道而杨朱、墨翟果熄,何啻天渊之相悬也!
仆气魄小,志气卑,自揣在中人以下,不足与于斯道。惟愿主盟儒坛者,远溯孔、孟之功如彼,近察诸儒之效如此,而垂意于习之一字;使为学为教,用力于讲读者一二,加功于习行者八九,则生民幸甚,吾道幸甚!仆受诸儒生成覆载之恩,非敢入室操戈也。但以人之岁月精神有限,诵说中度一日,便习行中错一日;纸墨上多一分,便身世上少一分。试观朱子晚年悔枝叶之繁累,则礼乐未明,是在天者千古无穷之憾也。
明亲
大学首四句,吾奉为古圣真传。所学无二理,亦无二事,只此仁义礼智之德,子臣弟友之行,诗书礼乐之文,以之修身则为明德,以之齐治则为亲民。明矣而未亲,亲矣而未止至善,吾不敢谓之道也;亲矣而未明,明矣而未止至善,吾亦不敢谓之道也。亲而未明者,即谓之亲,非大学之亲也;然既用其功于民,皆可曰亲。其亲而未明者,汉高帝与唐太宗之类也;其亲且明而未止至善者,汉之孝文、光武之流也。凡如此者,皆宋明以来儒者所共见,皆谓之非道者也。其明而未亲,明且亲而未止至善者,则儒者未之言也。非不肯言也,非不敢言也,尧、舜不作,孔、孟不生,人无从证其为道者。
一二聪明特杰者出,于道略有所见,粗有所行,遽自谓真孔、孟矣,一时共尊为孔、孟焉,嗣起者以为我苟得如先儒足矣。是以或学训解纂集,或学静坐读书,或学直捷顿悟,至所见所为,能仿佛于前人而不大殊,则将就冒认,人已皆以为大儒矣,可以承先启后矣。或独见歧异,恍惚道体,则辄称发先儒所未发,得孔、颜乐处矣。又孰知其非大学之道乎!此所以皆未之言也。天下人未之言,数百年以来之人未之言,吾独于程、朱、陆、王之外别有大学之道焉,岂不犯天下之恶,而受天下僇乎?然吾之所惧,有甚于此者,以为真学不明,则生民将永被毒祸,而终此天地不得被吾道之泽;异端永为鼎峙,而终此天地不能还三代之旧。是以冒死言之,望有志继开者之一转也。
夫明而未亲即谓之明,非大学之明;然既用其功于德,皆可曰明。其明而未亲者,庄周、陈抟之类也;其明且亲而未止至善者,周、程、朱、陆、薛、王之俦也。何也?吾道有三盛:君臣于尧、舜,父子于文、周,师弟于孔、孟。尧、舜之治,即其学也,教也,其精一执中,一二人秘受而已。百官所奉行,天下所被泽者,如其命九官、十二牧所为耳。禹之治水,非禹一身尽治天下之水,必天下士长于水学者分治之而禹总其成;伯夷之司礼,非伯夷一身尽治天下之礼,必天下士长于礼学者分司之而伯夷掌其成。推于九官、群牧咸若是,是以能平地成天也。文、周之治,亦即其学也,教也,其阴阳天人之旨,寄之于易而已。百官所奉行,天下所被泽者,如其治岐之政,制礼作乐耳。其进秀民而教之者,六德、六行、六艺仍本唐、虞敷教典乐之法,未之有改,是以太和宇宙也。孔、孟之学教,即其治也。孔子一贯性道之微,传之颜、曾、端木而已。作当身之学,与教及门士以待后人私淑者,庸言庸德、兵农礼乐耳,仍本诸唐、虞、成周之法,未之有改。故不惟期月、三年、五年、七年胸藏其具,而且小试于鲁,三月大治,暂师于滕,四方归之,单父、武城亦见分体,是以万世永遵也。
秦汉以降,则著述讲论之功多而实学实教之力少。宋儒惟胡子立经义、治事斋,虽分析已差而其事颇实矣;张子教人以礼而期行井田,虽未举用而其志可尚矣。至于周子得二程而教之,二程得杨、谢游、尹诸人而教之,朱子得蔡、黄、陈、徐诸人而教之,以主敬致知为宗旨,以静坐读书为工夫,以讲论性命、天人为口受受,以释经注传、纂集书史为事业。嗣之者若真西山、许鲁斋、薛敬轩、高梁溪,性地各有静功,皆能著书立言,为一世宗。信乎为儒者,煌煌大观,三代后所难得者矣!而问其学其教如命九官、十二牧之所为者乎?如周礼教民之礼明乐备者乎?如身教三千,今日习礼,明日习射,教人必以规矩,引而不发,不为拙工改废绳墨者乎?此所以自谓得孔子真传,天下后世亦皆以真传归之,而卒不能服陆、王之心者,原以表里精粗,全体大用,诚不能无歉也。
陆子分析义利,听者垂泣,先立其大,通体宇宙,见者无不竦动。王子以致良知为宗旨,以为善去恶为格物,无事则闭目静坐,遇事则知行合一。嗣之者若王心斋、罗念庵、鹿太常,皆自以为接孟子之传,而称直捷顿悟,当时后世亦皆以孟子目之。信乎其为儒中豪杰,三代后所罕见者矣!而问其学其教如命九官、十二牧之所为者乎?如周礼教民之礼明乐备者乎?如身教三千,今日习礼,明日习射,教人必以规矩,引而不发,不为拙工改废绳墨者乎?此所以自谓得孟子之传,与程、朱之学并行中国,而卒不能服朱、许、薛、高之心者,原以表里精粗,全体大用,诚不能无歉也。
他不具论,即如朱、陆两先生,倘有一人守孔子下学之成法,而身习夫礼、乐、射、御、书、数以及兵农、钱谷、水火、工虞之属而精之。凡弟子从游者,则令某也学礼,某也学乐,某也兵农,某也水火,某也兼数艺,某也尤精几艺,则及门皆通儒,进退周旋无非性命也,声音度数无非涵养也,政事文学同归也,人己事物一致也,所谓下学而上达也,合内外之道也。如此,不惟必有一人虚心以相下,而且君相必实得其用,天下必实被其泽,人才既兴,王道次举,异端可靖,太平可期。正书所谓府修事和,为吾儒致中和之实地,位育之功,出处皆得致者也;是谓明亲一理,大学之道也。以此言学,则与异端判若天渊而不可混,曲学望洋浩叹而不敢拟,清谈之士不得假鱼目之珠,文字之流不得逞春华之艳。惟其不出于此,故既卑汉、唐之训诂而复事训诂,斥佛、老之虚无而终蹈虚无,以致纸上之性天愈透而学陆者进支离之讥,非讥也,诚支离也;心头之觉悟愈捷而宗朱者供近禅之诮,非诮也,诚近禅也。
或曰:诸儒勿论,阳明破贼建功,可谓体用兼全,又何弊乎?余曰:不但阳明,朱门不有蔡氏言乐乎?朱子常平仓制与在朝风度,不皆有可观乎?但是天资高,随事就功,非全副力量,如周公、孔子专以是学,专以是教,专以是治也。或曰:新建当日韬略,何以知其不以为学教者?余曰,孔子尝言:「二三子有志于礼者,其于赤乎学之。」如某可治赋,某可为宰,某达某艺,弟子身通六艺者七十二人,王门无此。且其擒宸濠,破桶冈,所共事者皆当时官吏、偏将、参谋,弟子皆不与焉。其全书所载,皆其门人旁观赞服之笔,则可知其非素以是立学教也。
是以感孙征君知统录说有「陆、王效诤论于紫阳」之语,而敢出狂愚,少抑后二千年周、程、朱、陆、薛、王诸先生之学,而伸前二千年尧、舜、禹、汤、文、武、周、孔、孟诸先圣之道,亦窃附效诤论之义。而愿持道统者,其深思熟计,而决复孔、孟以前之成法,勿执平生已成之见解而不肯舍,勿拘平日已高之门面而不肯降,以误天下后世,可也。
上征君孙锺元先生书
某发未燥,已闻容城孙先生名,然第知清节耳。弱冠前为俗学,枉度岁月,懵懵不知道为何物。自顺治乙未,颇厌八股习,稍阅通鉴、性理、诸儒语录,乃知世间有理学一脉。己亥在易水,得交高弟五修,乃又知先生不止以节着,连年来与高弟介祺尤属莫逆。德驾旋容时,已禀老亲,同王法干裹装出门,将进叩,老亲复以涝后不谙路,恐遭杨子之悲阻之,逾年则闻复南矣。恭祝绫辞,蒙介翁不外、玷贱名其末。迨读先生岁寒居文集寄介翁札,不知过听何人之言而侪之郡贤列,见之不胜惶愧!今在天地间已三十有六,德不加修,学不加进,曾不得大君子一提指之,每一念及,恨不身飞共城旁!兹先大母去世,服阕矣。幸大父犹康健,欲曲求俞允,今岁中一炙道范,未审得遂否也。敝庠耿师,东郡人也,以告休南归,去先生七十里,敢以便略吐愚衷于门下。
某静中猛思,宋儒发明气质之性,似不及孟子之言性善最真。变化气质之恶,三代圣人全未道及。将天生一副作圣全体,参杂以习染,谓之有恶,未免不使人去其本无而使人憎其本有,蒙晦先圣尽性之旨而授世间无志人一口柄。又想周公、孔子教人以礼、乐、射、御、书、数,故曰「以三物教万民而宾兴之」;故曰「身通六艺者七十二人」。故性道不可闻,而某长治赋、某长礼乐、某长足民,一如唐、虞之廷某农、某刑、某礼、某乐之旧,未之有爽也。近世言学者,心性之外无余理,静敬之外无余功。细考其气象,疑与孔门若不相似然。即有谈经济者,亦不过说场话、着种书而已。
某不自揣,撰有存性、存学二编,欲得先生一是之,以挽天下之士习而复孔门之旧。以先生之德望卜之,当易如反掌,则孟子不得专美于前矣。论今天下朱、陆两派互相争辩,先生高见,平和劝解之不暇,岂可又增一争端也!但某殊切杞人之忧,以为虽使朱学胜陆而独行于天下,或陆学胜朱而独行于天下,或和解成功,朱、陆合一,同行于天下;则终此乾坤亦只为当时两宋之世,终此儒运亦只如说话著书之道学而已,岂不堪为圣道生民长叹息乎!粗陈一二,望先生静眼一辨,及时发明前二千年之故道,以易后二千年之新辙,则斯道幸甚,斯民幸甚!临楮南望,不胜想慕战惧交集之至!某再拜言。
上太仓陆桴亭先生书
某闻气机消长否泰,天地有不能自主,理数使然也;方其消极而长,否极而泰,天地必生一人以主之,亦理数使然也。然粤稽孔、孟以前,天地所生以主此气机者,率皆实文、实行、实体、实用,卒为天地造实绩,而民以安,物以阜。虽不幸而君相之人竟为布衣,亦必终身尽力于文、行、体、用之实,断不敢以不尧、舜不禹、皋者苟且于一时虚浮之局,高谈袖手,而委此气数,置此民物,听此天地于不可知也;亦必终身穷究于文、行、体、用之实,断不敢以惑异端、背先哲者肆口于百喙争鸣之日,著书立说,而误此气数,坏此民物,负此天地于不可为也。
自汉、晋泛滥于章句,不知章句所以传圣贤之道而非圣贤之道也;竞尚乎清谈,不知清谈所以阐圣贤之学而非圣贤之学也。因之虚浮日盛,而尧、舜三事、六府之道,周公、孔子六德、六行、六艺之学,所以实位天地,实育万物者,几不见于乾坤中矣。迨于佛、老昌炽,或取天地万物而尽空之,一归于寂灭,或取天地万物而尽无之,一归于升脱,莫谓日月、星辰、山川、草木、鸟兽、虫鱼、人伦、世故举为道外,并己身之耳、目、口、鼻、四肢皆视为累碍赘余矣,哀哉!倘于此有尧、舜、周、孔,固必回消为长,转否为泰矣。即不然,或如端、言、卜、仲、二冉之流,亦庶几衍道脉于不坠,续真宗于不差,而长泰终有日也。奈何赵氏运中,纷纷跻孔子庙庭者,皆修辑注解之士,犹然章句也;皆高坐讲论之人,犹然清谈也!甚至言孝、弟、忠、信如何教,气禀本有恶,其与老氏以礼义为忠信之薄,佛氏以耳、目、口、鼻为六贼者相去几何也!
故仆妄论宋儒,谓是集汉、晋、释、老之大成者则可,谓是尧、舜、周、孔之正派则不可。然宋儒,今之尧、舜、周、孔也。韩愈辟佛,几至杀身,况敢议今世之尧、舜、周、孔者乎!季友著书驳程、朱之说,发州决杖,况敢议及宋儒之学术、品诣者乎!此言一出,身命之虞所必至也。然惧一身之祸而不言,委气数于终误,置民物于终坏,听天地于终负,恐结舌安坐,不援沟渎,与强暴、横逆内人于沟渎者,其忍心害理不甚相远也。
某为此惧,着存学一编,申明尧、舜、周、孔三事、六府、六德、六行、六艺之道,大旨明道不在诗书章句,学不在颖悟诵读,而期如孔门博文、约礼、身实学之,身实习之,终身不懈者。着存性一编,大旨明理、气俱是天道,性、形俱是天命,人之性命、气质虽各有差等,而俱是此善;气质正性命之作用,而不可谓有恶,其所谓恶者,乃由「引、蔽、习、染」四字为之崇也。期使人知为丝毫之恶,皆自玷其光莹之本体,极神圣之善,始自充其固有之形骸。
但孔、孟没后二千年无人道此理,而某独异,又惴惴焉恐涉偏私自是,诽谤先儒;将舍所见以苟就近世之学,而仰观三代圣贤又不如此。二念交郁,罔所取正。一日游祁,在故友刁文孝座,闻先生有佳录,复明孔子六艺之学,门人姜姓在州守幕实笥之,欢然如久旱之闻雷,甚渴之闻溪,恨不即沐甘霖而饮甘泉也。曲致三四,曾不得出。然亦幸三千里外有主张此学者矣,犹未知论性之相同也。既而刁翁出南方诸儒手书,有云,「此间有桴亭者,才为有用之才,学为有用之学,但把气质许多驳恶杂入天命,说一般是善,其性善图说中有'人之性善正在气质,气质之外无性'等语;殊新奇骇人!」乃知先生不惟得孔、孟学宗,兼悟孔、孟性旨,已先得我心矣。当今之时,承儒道嫡派者,非先生其谁乎!所恨家贫亲老,不得操杖亲炙,进身门下之末。兹乘彭使之便,奉尺楮请教,祈以所著并高弟孰长礼、乐,孰长射、书,孰为体用兼优,不惜示下,使聋瞽之子得有所景仰尊奉。倘有寸进,真一时千载也!山河隔越,不能多寄,仅以性、学编各一纸,日记第十卷中摘一页呈正,不胜南望恺切想慕之至!
学辨一
性亦须有辩,因吾友法干王子一言,彻底无纤毫龃龉,莫有能发吾意者,遂有待。今存学之说,将偕吾党身习而实践之,易静坐用口耳之习,为手足频拮据之业,非存性空谈之比。虽贤者不能无顾惜故窠、惮于变革之意,幸相举辩难,不厌反复。予撮其大略如左,病中亦多遗脱,不能尽述也。
己酉十一月二十六日,予抱病,复患足疮,不能赴学,惟坐卧榻,誊存学稿。闻王子来会,乃强步至斋,出所誊以质王子。甫阅一叶,遽置之几,盛为多读书之辨。
予曰:「人之精神无多,恐诵读消耗,无岁月作实功也。倘礼乐娴习,但略阅经书数本,亦自足否?」王子曰:「诵读不多,出门不能引经据传,何以服人?」予曰:「尧、舜诸圣人所据何书?且经传,施行之证佐;全不施行,虽证佐纷纷,亦奚以为?今存学之意若行,无论朝廷、宗庙,即明伦堂上,亦将问孰娴周旋,孰谙丝竹,孰射贤,孰算胜,非犹是称章比句之乾坤矣。且吾侪自视虽陋,倘置身朝堂,但忧无措置耳,引经据传,非所忧也。」王子曰:「射御之类,有司事,不足学。须当如三公坐论。」予曰:「人皆三公,孰为有司?学,正是学作有司耳。辟之于医,黄帝素问、金匮、玉函,所以明医理也,而疗疾救世,则必诊脉、制药、针灸、摩砭为之力也。今有妄人者,止务览医书千百卷,熟读详说,以为予国手矣,视诊脉、制药、针灸、摩砭以为术家之粗,不足学也。书日博,识日精,一人倡之,举世效之,岐、黄盈天下,而天下之人病相枕、死相接也,可谓明医乎?愚以为从事方脉、药饵、针灸、摩砭,疗疾救世者,所以为医也,读书取以明此也。若读尽医书而鄙视方脉、药饵、针灸、摩砭,妄人也,不惟非岐、黄,并非医也,尚不如习一科、验一方者之为医也。读尽天下书而不习行六府、六艺,文人也,非儒也,尚不如行一节、精一艺者之为儒也。
王子曰:「栋梁材自别,岂必为檩榱哉?」予曰:「栋梁亦自拱把尺寸长成,成时亦有皮干枝叶。世岂有浑成栋梁哉?」王子曰:「艺学到精熟后,自见上面。幼学岂能有所见?」余曰:「幼学但使习之耳。必欲渠见,何为哉?」王子曰:「不见上面,何与心性?」余曰:「不然。即如夫子使阙党童子将命,使之观宾主接见之礼,有下于夫子客至,则见客求教尊长悚敬气象;有班于夫子或尊于夫子客至,则见夫子温、良、恭、俭、让,侃侃、訚訚气象。此是治童子耳目乎,治童子心性乎?故六艺之学,不待后日融会一片,乃自童龆即身心、道艺一致加功也。且既令渠习见无限和敬详密之理,岂得谓无所见!但随所至为浅深耳。讲家解一贯章,有谓曾子平日用功皆是贯中之一,今日夫子教以从一而贯。夫用功于贯中之一,是夫子所以教三千人者也,岂得曰'六艺非心性'也?」
王子曰:「礼乐自宜学,射御粗下人事。」余曰:「贤者但美礼乐名目,遂谓宜学,未必见到宜学处也;若见到,自不分精粗。喜精恶粗,是后世所以误苍生也。」王子曰:「第见不足为,若为,自是易事。」余曰:「此正夫子所谓'智者过之'。且昔朱子谓'要补填,实是难',今贤弟又谓'易'。要之,非主难,亦非主易,总是要断尽实学,不去为耳!」王子大笑。予曰:「李晦翁年逾五旬,勤力下学,日与弟子拈矢弯弓,甚可钦也!」王子曰:「晦夫叔尝言,'射为男子事,何可不习!'余曰:「宋、元来儒者却习成妇女态,甚可羞。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即为上品矣。岂若真学一复,户有经济,使乾坤中永享治安之泽乎!」王子曰:「六艺之学,诚有功于乾坤。」予曰:「不但尔也。子产云,历事久,取精多,则魂魄强。今于礼乐、兵农无不娴,即终身莫之用而没,以体用兼全之气还于天地,是谓尽人道而死,故君子曰终。故曰学者,学成其人而已,非外求也。」王子又笑。
予曰:「此学终无行日矣。以贤弟之有志,且深信予,又入朱学未深,似无可恋惜,而犹难挽回如此,况彼已立崖岸者乎!」因复取首数篇进曰:「幸终观之!」王子阅毕,喟然曰:「孔子是教天下人为臣为子,若都袖手高坐作君父,天下事叫谁办哉!」抚卷叹息久之。余曰:「某急就三存编,以为天生某,使复明此学而已,非身见之材也。欲进之孙征君,藉以回天下。」王子曰:「人自为耳。何必伊!」予曰:「天生材自别。伊尹圣之任,夏季之民如在水火,何不出而延揽豪杰,自为奉天救民之举,必待成汤之三聘乎?张良志复韩仇,亦尝聚众百余,何不决于自为而终属沛公乎?盖天生王者,其气为主持世统之气,乃足系属天下,非其人不与也。儒者教世,何独不然!是其人也,天下附之;非其人也,学即过人,而师宗不立。如龙所至则气聚成云,否则不可强也,况愚之庸陋不足数乎!自料只可作名教中一董三老耳。」王子辞行。
越十日,予病痊,往会王子。因论风言复闰十二月,有诸?王子曰:「此间亦颇闻。」予曰:「噫!岂非学术不明,吾儒误于空言,无能定国是者乎!使吾党习谙历象,何以狐疑如此!」因言帝尧命羲、和,教以钦天授时及考验推步之法,尧盖极精于历。因言帝王设官分职,未有不授以成法者。尧命司徒,授以匡、直、劳、来等法,舜命士师,授以五刑、五服、五流、五宅等法,命典乐,授以直温、宽栗等理及依永和声、无相夺伦等法,成王置农官,授以钱镈、铚艾、耕耦等法。观命官之典,厘成之诗,是君父亦未有不知六府、六艺之学者,则袖手高坐,徒事诵读,固非所以为臣子,亦岂所以作君父哉!
学辨二
又越旬,王子来会,复曰:「周公制礼作乐,且以文、武之圣开之,成、康之贤继之,太、召、君陈辈左右之,亦不百年而穆王乱;迨东迁而周不可问矣。汉、唐、宋、明不拘古法,亦定数百年之天下,何歉于三代哉?」予曰:「汉、唐后之治道,较之三代,盖星渊不可语也,吾弟未之思耳。吾弟但见穆、平之衰而未实按其列国情势民风也。吾兹不与贤弟论三代盛时。且以春秋之末,其为周七百年矣,只义姑存鲁、展禽拒齐二事,风俗之美,人材之盛,鲁固可尚也;齐乃以妇人而旋师,闻先王命而罢战。由此以思,当日风俗人心,岂汉、唐后所可仿佛哉?」
王子曰:「终见艺学粗,奈何?」予曰:「此乃不知止耳。观大学言明亲即言止至善,见道为粗,是不知至善之止也。故曰'知止而后有定'。」王子乃欢忻鼓舞曰:「昨子产一段,已深悚我心。自今日当务精此学,更无疑矣。」因述乃父命计田数不清。予曰:「计亩,人以为琐事矣。然父命而不清,非不能为子之一乎?」王子曰:「无大无小,无不习熟,固也。弟昨言栋梁材,兄不以为然。恐天下自有可大不可小之材,如庞士元非百里材,曾子教孟敬子持大体,非乎?」予曰:「孔子乘田、委吏,无不可为。若位不称材,便酣惰废事,此自豪士之态,非君子之常也。孟敬子当时已与鲁政,乃好理琐小,故曾子教以所贵道三,岂可以此言便谓笾豆之事不宜学乎!况当时学术未失,家臣庶士无不能理事者,第忧世胄骄浮不能持大体耳。能持大体,凡事自可就也。」
王子曰:「博学乃古人第一义。易云'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德',子路曰'何必读书然后为学!'可见古人读书,诵读亦何可全废?」予曰:「周公之法,春秋教以礼乐,冬夏教以诗书。岂可全不读书!但古人是读之以为学,如读琴谱以学琴,读礼经以学礼。博学之,是学六府、六德、六行、六艺之事也。只以多读书为博学,是第一义已误,又何暇计问、思、辨、行也?」王子行。
越一日,予过其斋。王子曰:「连日思乐能涤人滓渣。只静敬以求惩忿窒欲,便觉忿欲全无,不时却又发动;不如心比声律,私欲自化也。」余曰:「噫,得之矣!某谓心上思过,口上讲过,书上见过,都不得力,临事时依旧是所习者出,正此意也。夫礼乐,君子所以交天地万物者也,位育着落,端在于此。古人制舞而民肿消,造琴而阴风至,可深思也。」
王子又问:「道问学之功,即六艺乎?」予曰:「然。」又问:「如何是尊德性?」予未答。又问:「如何是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盖因程、朱好语上,王子欲证语上之为是也。予曰:「离下无上。明德、亲民、尊德性,道问学,只是此事,语上人皆上,语下人皆下。如洒扫应对,下也,若以语上人,便见出敬;弦指徽律,下也,若以语上人,便见出和。某昨童子将命一段,正是道艺一致,耳目性情一滚做也。」王子怃然曰:「至言!」予曰:「此亦就贤弟之问为言耳。其实上有上,下有下,上下精粗皆尽力求全,是谓圣学之极致矣。不及此者,宁为一端一节之实,无为全体大用之虚。如六艺不能兼,终身止精一艺可也;如一艺不能全,数人共学一艺,如习礼者某冠昏,某丧祭,某宗庙,某会同,亦可也。夫吾辈姿质,未必是中人以上,而从程,朱倒学,先见上面,必视下学为粗,不肯用力矣。」王子曰:「'下学而上达',孔子定法,乌容紊乎哉!」
存学编卷二
性理评
程子曰:「邢明叔明辨有才气,其于世务练习,盖美才也。晚溺于佛,所谓'日月至焉而已'者,岂不惜哉!」 朱子云:「程子死后,其高弟皆流于禅。」岂知程子在时已如此乎!盖吾儒起手便与禅异者,正在彻始彻终总是体用一致耳。故童子便令学乐舞勺。夫勺之义大矣,岂童子所宜歌!圣人若曰,自洒扫应对以至参赞化育,固无高奇理,亦无卑琐事。故上智如颜、贡,自幼为之,不厌其浅而叛道;粗疏如陈亢,终身习之,亦不至畏其难而废学。今明叔才气明辩,练达世务,诚为美才。但因程子不以六艺为教,初时既不能令明叔认取其练习世务莫非心性,后又无由进于位育实具,不见儒道结果。回视所长者不足恋,前望所求者无所得,便觉无意味,无来由,乌得不莫之御而入于禅也!犹吾所谓明帝之好佛,非明帝之罪,而李躬、桓荣之罪也。
夫「日月至焉」,乃吾夫子论诸贤不能纯仁分寸也。当时曾子、子贡之流,俱在其中。乃以比明叔之溺佛,程子不亦易言乎!
明道谓谢显道曰:「尔辈在此相从,只是学某言语,故其学,心与口不相应。盍若行之!」请问焉。曰:「且静坐。」
伊川每见人静坐,便叹其善学。 因先生只说话,故弟子只学说话,心口且不相应,况身乎,况家国天下乎!措之事业,其不相应者多矣。吾尝谈天道、性命,若无甚捍格,一着手算九九数辄差。王子讲冠礼若甚易,一习初祝便差。以此知心中醒,口中说,纸上作,不从身上习过,皆无用也。责及门不行,彼既请问,正好教之习礼习乐,却只云「且静坐」。二程亦复如是,噫!虽曰不禅,吾不信也。
武夷胡氏曰:「龟山天资夷旷,济以问学,充养有道,德器早成。积于中者纯粹而宏深,见于外者简易而平淡。闲居和乐,色笑可亲;临事裁处,不动声色。与之游者,虽群居终日,嗒然不语,饮人以和,而鄙吝之态自不形也。推本孟子性善之说,发明中庸、大学之道。有欲知方者,为指其攸趋,无所隐也。当时公、卿、大夫之贤者,莫不尊信之。」又曰:「先生造养深远,烛理甚明,混迹同尘,知之者鲜。行年八十,志气未衰,精力少年殆不能及。朝廷方向意儒学,日新圣德,延礼此老,置之经筵,朝夕咨访,裨补必多。至如裁决危疑,经理世务,若烛照数计而龟卜也!」 无论其它,只「积于中者纯粹而宏深」一语,非大贤以上能之乎?其中之果纯粹与否,宏深与否,非仆所知。然朱子则已讥其入于禅矣,禅则必不能纯粹宏深,纯粹宏深则必不禅也。至混迹同尘气象,五经、论、孟中未之见。非孟子所谓同流合污者乎?充此局以想,夷旷、简易、平淡、和乐、可亲诸语,恐或皆孟子所状乡原光景也。
陈氏渊曰:「伊川自涪归,见学者凋落,多从佛教,独龟山先生与谢丈不变。因叹曰:'学者皆流于异端矣!惟有杨、谢二君长进。'」 尝观孔子殁,弟子如丧父母,哀恸无以加矣;又为之备礼营葬,送终无以加矣;又皆庐其墓三年,惓恋无以加矣;余情复见于同门友之不忍离,相向而哭皆失声。其师弟情之笃而义之重,盖如此也。迄后有宋程、朱两门,以师弟着于乾坤,不惟自任以为真继孔子之统,虽当时及门亦以为今之孔子矣,后世景仰亦谓庶几孔门师弟矣。而其殁也,不过一祭一赞,他无闻焉。仆存此疑于心久矣,亦谓生荣死哀之状必别有记载,寡陋未之见耳。殊不意伊川生时,及门已如此其相负也!涪之别也,日月几何,而遽学者凋落,相率而从于佛也!又孰知所称杨、谢不变者,下梢亦流于禅也!然则真承程子之统者谁也?非因二程失古圣教人成法,空言相结之不固,不如实学之相交者深乎!抑程门弟子之从佛,或亦其师夙昔之为教者去佛不远也。程子辟佛之言曰:「弥近理而大乱真。」愚以为非佛之近理,乃程子之理近佛也。试观佛氏立教,与吾儒之理,远若天渊,判若黑白,反若冰炭,其不相望也,如适燕适越之异其辕,安在其弥近理也!孟子曰:「治人不治,反其智。」伊川于此徒叹学者之流于异端,而不知由己失孔子之教,亦欠自反矣。
问:「龟山晚年出,是不可晓。其召也以蔡京,然在朝亦无大建白。」朱子曰:「以今观之,则可以追咎当时无大建白。若自己处之,不知当时所当建白者何事。」或云:「不过择将相为急。」曰:「也只好说择将相固是急,然不知当时有甚人可做。当时将只说种师道,相只说李伯纪,然固皆尝用之矣。又况自家言之,彼亦未必见听,据当时事势亦无可为者,不知有大圣贤之材何如耳。」 当时所称大儒如龟山者,既自无将相材,又无所保举。异世后追论,亦无可信之人,不过种、李二公而已。然则周、程、张、邵棺木尚新,其所成之人材皆安在哉?世有但能谈天说性,讲学著书,而不可为将相之圣贤乎! 或言「择将相为急」,何不曰「当时龟山便是好将相,惜未信用」,乃但云「也只好说择将相」,盖身分亦有所不容诬也。噫!儒者不能将,不能相,只会择将相,将相皆令何人做乎?末又云「当时事势亦无可为者,不知有大圣贤之材何如耳」。是明将经济时势让与圣贤做,尚得谓之道学乎?至于李公字行,种公名呼,此朱子重文轻武不自觉处。其遗风至今日,衣冠之士羞与武夫齿,秀才挟弓矢出,乡人皆惊,甚至子弟骑射武装,父兄便以不才目之。长此不返,四海溃弱,何有已时乎?独不观孔门无事之时,弓矢、剑佩不去于身也,武舞干戚不离于学也!身为司寇,堕三都,会夹谷,无不尚武事也。子路战于卫,冉、樊战于齐,其余诸贤气象皆可想也。学丧道晦,至此甚矣!孔门实学,亦可以复矣!
问:「龟山当时何意出来?」曰:「龟山做人也苟且,是时未免禄仕,故乱就之」云云。问:「或者疑龟山为无补于世,徒尔纷纷,或以为大贤出处不可以此议,如何?」曰:「龟山此行固是有病,但只后人又何曾梦到他地位在!惟胡文定以柳下惠'援而止之而止'比之,极好。」 余尝谓宋儒是理学之时文也。看朱子前面说「龟山做人苟且,未免禄仕,故乱就之」,此三语抑杨氏于乡党自好者以下矣。后面或人说「大贤出处不可议」,又引胡氏之言比之柳下惠,且曰「极好」;又何遽推之以圣人哉?盖讲学先生只好说体面话,非如三代圣贤,一身之出处,一言之抑扬,皆有定见。龟山之就召也,正如燕雀处堂,全不见汴京亡,徽、钦虏;直待梁折栋焚而后知金人之入宋也。朱子之论龟山,正如戏局断狱,亦不管圣贤成法,只是随口臧否。驳倒龟山以伸吾识,可也;救出龟山以全讲学体面,亦可也。
上蔡为人英果明决,强力不倦,克己复礼,日有课程。所著论语说及门人所记遗语,行于世。 要推尊上蔡,便言其「克己复礼,日有课程」。后面要说程门诸人见皆不亲切之故,又言是「无头无尾,不曾尽心」,毋乃自相矛盾乎?此处殊令人疑。
上蔡直指穷理居敬为入德之门,最得明道教人之纲领。 朱子称「上蔡直指穷理居敬为入德之门,最得明道教人纲领」,仆以为此四字正诸先生所以自欺而自误者也。何也?「穷理居敬」四字,以文观之甚美,以实考之,则以读书为穷理功力,以恍惚道体为穷理精妙,以讲解著述为穷理事业,俨然静坐为居敬容貌,主一无适为居敬工夫,舒徐安重为居敬作用。观世人之醉生梦死,奔忙放荡者,诚可谓大儒气象矣;但观之孔门,则以读书为致知中之一事。且书亦非徒占毕读之也,曰「为周南召南」,曰「学诗」、「学礼」,曰「学易」、「执礼」,是读之而即行之也。曰「博学于文」,盖诗、书六艺以及兵农、水火在天地间灿著者,皆文也,皆所当学之也。曰「约之以礼」,盖冠婚、丧祭、宗庙、会同以及升降周旋,衣服饮食,莫不有礼也,莫非约我者也。凡理必求精熟之至,是谓「穷理」;凡事必求谨慎之周,是谓「居敬」。上蔡虽贤,恐其未得此纲领也。不然,岂有「居敬穷理」之人而流入于禅者哉!
明道以上蔡诵读多记为玩物丧志,盖谓其意不是理会道理,只是夸多斗靡为能。若明道看史不差一字,则意思自别。此正为己为人之分。 谢良佐记问甚博,明道谓之曰:「贤却记得许多,可谓玩物丧志。」良佐身汗面赤。明道曰:「此便是恻隐之心。」可见大程学教犹不靠定书本。仆掀阅至此,悚然起敬,以为此正明道优于伊川、紫阳处,又未尝不爱谢公之有志也。使朱子读此亦为之汗身赤面则善矣;乃曲为之说,谓渠是夸多斗靡,不是理会道理,又引程子看史事证之,总是不欲说坏记诵一道,恐于己读尽天下书之志有妨也。不知道理不专在书本上理会;贪记许多以求理会道理,便会丧志,不得以程子看史一字不差相混也。
问:「上蔡说横渠以礼教人,其门人下梢头低,只溺于刑名、度数之间,行得来因无所见处,如何?」曰:「观上蔡说得偏了,这都看不得礼之大体,所以都易得偏。如上蔡说横渠之非,以为欲得正容谨节,这是自好,如何废这个得!如专去理会刑名、度数固不得,又全废了这个也不得。」 宋儒胡子外,惟横渠之志行井田,教人以礼,为得孔、孟正宗。谢氏偏与说坏,讥「其门人下梢头低,溺于刑名、度数」,以为横渠以礼教人之流弊。然则教人不当以礼乎?谢氏之入禅,于此可见。二程平昔之所以教杨、谢诸公者,于此可想矣。玩「行得来因无所见」一语,横渠之教法真可钦矣。「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此圣贤百世不易之成法也。虽周公、孔子,亦只能使人行,不能使人有所见;功候未到,即强使有所见,亦无用也。孟子曰:「行之而不着焉,习矣而不察焉,终身由之而不知道者,众也。」此固叹知道之少,而吾正于此服周公、孔子流泽之远也。布三重以教人,使天下世世守之,后世有贤如孟子者得由行习而着察,即愚不肖者亦相与行习于吾道之中,正中庸所谓「行而世为天下法」,历八百年而犹在,几百余年而未衰。此周公、孔子之下梢头原如是其低也,而其上梢头亦未尝高。制礼作乐,遵行遍天下,而周公之心,虽亲贤之召公不尽知也。博文约礼,服习遍三千,而一贯之秘,虽聪颖之端木未之闻也。相随半生,尚以「多学而识」认夫子,然则未闻性道之前,端木子与三千人不同以文礼为道乎?则横渠之门人,即使皆认刑名、度数为道,何害也!朱子既见谢氏之偏而知横渠之是,即宜考古稽今,与门人讲而习之,使人按节文,家行典礼,乃其所也。奈何尽力诵读著述,耽延岁月!迨老而好礼,又只要着家礼一书,屡易稿始成,其后又多自嫌不妥,未及改正而没,其门人杨氏固尝代为致憾矣。考其实,及门诸公不知式型与否,而朱子家祠丧礼已多行之未当,失周公、孔子之遗意者矣。岂非言易而行难哉!
尹彦明见伊川后,半年方得大学、西铭看。此意思好,也有病。盖且养他气质,淘潠去了那许多不好底意思,如学记所谓「未卜禘,不视学,游其志也」之意。此意思固好,然也有病者。盖天下有多少书,若半年间都不教他看一字,几时读得天下许多书?所以彦明终竟后来工夫少了。 伊川虽失孔子学教成法,犹知不可遽语人以高深,犹知不全靠书册,故迟半年方与门人大学、西铭看。至朱子则必欲人读天下许多书,是将道全看在书上,将学全看在读上,其学教之法又不逮伊川矣。吾谓大学可即与看,若西铭,虽姿性聪敏者,再迟数年与看,未为晚也。
和靖涪州被召,祭伊川文云:「不背其师则有之,有益于世则未也。」因言:「学者只守得某言语,已自不易;少间又自转移了。」 吾读甲申殉难录,至「愧无半策匡时难,惟余一死报君恩」,未尝不凄然泣下也!至览和靖祭伊川「不背其师有之,有益于世则未」二语,又不觉废卷浩叹,为生民怆惶久之!夫周、孔以六艺教人,载在经传,子罕言仁、命,不语神,性道不可得闻,予欲无言,博文约礼等语,出之孔子之言及诸贤所记者,昭然可考,而宋儒若未之见也。专肆力于讲读,发明性命,闲心静敬,著述书史。伊川明见其及门皆入于禅而不悟,和靖自觉其无益于世而不悟,甚至求一守言语者亦不可得,其弊不大可见哉!至于朱子追述,似有憾于和靖而亦不悟也。然则吾道之不行,岂非气数使之乎!
问:「伊川门人如此其众,后来更无一人见得亲切。或云游、杨亦不久亲炙。」曰:「也是诸人无头无尾,不曾尽心在上面,也各家去奔走仕宦,所以不能理会得透。如邵康节从头到尾,极终身之力而后得之,虽其不能无偏,然就他这道理,所谓成而安矣。如茂叔先生资禀便较高,他也去仕宦,只他这所学,自是合下直到,所以有成。某看来,这道理若不是拚生尽死去理会,终不得解。」 伊川门人甚众,后更无一人见之亲切,非因伊川所教诸人所学俱失孔子实学之故乎!朱子乃云「是诸人无头无尾,不曾尽心在上面」,试观游、杨、谢、尹诸公,果是「无头无尾,不曾尽心」者乎?又云「各去奔走仕宦,所以不能理会透;康节极终身之力而后有得;茂叔亦去仕宦,只他资禀高,合下直到」;然则必欲人不仕宦,不作事,终身只在书室中,方可得道乎?
与叔文集,煞有好处,他文字极是实;说得好处,如千兵万马,饱腾伉壮。上蔡虽有过当处,亦自是说得透。龟山文字却怯弱,似是合下会得易。游、杨、谢诸公当时已与其师不相似,却似别一家。谢氏发明得较精彩,然多不稳贴。和靖语却实,然意短,不似谢氏发越。龟山语录与自作文不相似,其文大段照管不到;前面说如此,后面又都反了,缘他只依傍语句去,皆不透。龟山年高,与叔年四十七,他文字大纲立得脚来健,多有处说得好又切,若有寿,必然进。游定夫学无人传,无语录。 如何只论人文字言语长短,语录有无,非失圣门学宗,不实用功于明亲,故无实事可称举乎?今有人议诸先生专在文字言语用功,或云只在言语文字论人品,必至群相哗之曰,「彼大儒,不止是也。」乃考其实则竟如此!较欧、苏诸公,但多讲论性道之语,内地静敬之功耳。试想三代前君臣奖赞,师弟叙述,或后人论断前圣贤,曾有此口吻比例否?噫!恐不啻冰玉之相悬也!
上蔡之学,初见其无碍,甚喜之。后细观之,终不离禅的见解。 予于程朱、陆王两派学宗正如是。
龟山未见伊川时,先看庄、列等文字。后来虽见伊川,然而此念熟了,不觉时发出来。游定夫尤甚,罗仲素时复亦有此意。 圣人教人六艺,正使之习熟天理。不然,虽谆谆说与无限道理,至吃紧处依旧发出习惯俗杂念头。
一日,论伊川门人,云「多流入释、老」。陈文蔚曰:「只是游定夫如此,恐龟山辈不如此。」曰:「只论语序便可见。」 朱子论游、杨入释、老处不知何指,但既废尧、舜,周、孔六府、六艺之学,则其所谓不入释、老者又果何指也!仆尝论汉人不识儒,如万石君家法,真三代遗风,不以儒目之;则其所谓儒,只是训诂辞华之流耳。今观朱门师弟一生肆力文字光景,恐或不免为游、杨所不屑也。
看道理不可不仔细。程门高弟如谢上蔡、游定夫、杨龟山辈,下梢皆入禅学去。必是程先生当初说得高了,他们只(目卓)见上截,少下面着实功夫,故流弊至此。 仆意朱子未觉程门教法之失,既觉而复蹈之,何也?倘因此便返于实学,岂非吾道之幸哉!「下面着实功夫」,是何物乎?将谓是静敬乎?程门诸子固已力行之矣。将谓是礼、乐、射、御、书、数之属乎?朱子已云补填难,姑不为之矣。将谓是庸德庸言乎?恐礼、乐、射、御、书、数所以尽子、臣、弟、友之职者既不为,又何者是其不敢不勉者乎?考其与及门日征月迈者,则惟训解经传,纂修书史,死生以之。或其所谓「下面着实功夫」者,未必是孔子所云「下学」也。
韩退之云:「孔子之道,大而能博,门弟子不能遍观而尽识也,故学焉而皆得其性之所近。」此说甚好。看来资质定了,其为学也只就他资质所尚处添得些小好而已。所以学者贵公听并观,求一个是当处,不贵徒执己自用。今观孔门诸子,只除颜、曾之外,其它说话便皆有病。 平日讲学主变化气质,此处却云,「其为学也只就资质所尚处添些小好而已。」盖诸先生认气质有恶,不得不说变化,此处要说诸贤各得其性之所近,故又说「气质已定,只添些小好」。且下云「学贵公听并观,求一个是当」,如果有此妙法,而诸贤徒执己见求之,固可憾矣;乃吾夫子亦不为之一指点也,何朱先生之大智而圣门师弟之大愚乎?则朱子所见之道与所为之学、所行之教,与圣门别是一家,明矣!至于求诸贤之短,又何不着实体验诸贤之造诣何如,吾辈较之何如,乃只论其说话有病无病乎?仆谓不惟七十子之品诣非可轻议,便是二千九百余人,既经圣人陶镕,亦不易言也。自战国横议后,重以秦人之焚坑,汉儒之训诂,魏、晋之清谈,历代之佛、老,宋、元之讲读,而七十子之身分久不明于世矣。吾尝谓孔子如太阳当空,不惟散宿众星不显其光,即明月五星亦不出色,若当下旬之夜,一行星炯照,四国仰之如太阳然矣。故孔子奠楹后,群推有子为圣人,西河又推卜子为圣人。当时七十子身通六艺,日月至仁,倘有一人出于后世,皆足倡学一代,使人望为圣人,非周、程以下诸先生所可比也。近法干王子有言:「后儒稍有不纯,议庙典者动言黜退。圣门如冉求之聚敛,宰予之短丧,何可从祀?」予曰:「贤弟未之思耳。冉有固有亏欠处,其学却实。如此案即缺一角,仍是有用之巨器,岂可舍也!故圣门一推政事之科,一在言语之列,不比后人虚言标榜,书本上见完全也。」王子曰:「然。」
延平李氏曰:「罗先生性明而修,行全而洁;充之以广大,体之以仁恕;精深微妙,多极其至。汉、唐诸儒无近似者。」 又是一圣人!宋固多圣人乎?
陈氏协曰:「先生可谓有德有言之隐君子矣!李公侗传其学。公殁之后,既无子孙,及其遗言不多见于世。嘉定七年,郡守刘允济始加搜访,得公所著遵尧录八卷,进之于朝。其书四万言,大要谓艺祖开基,列圣继统,若舜、禹遵尧而不变。至元丰改制,皆自王安石作俑,创为功利之图,浸致边疆之侮。是其畎亩不忘君之心,岂若沮、溺辈索隐行怪之比耶!」 元佑、元丰之狱,迄无公论。要之荆公之欲强宋本是,而术未尽善。苟安者竞为敌,洪水罔绩,遂咎崇伯。然使即任濂、洛群哲,恐亦如四岳群牧无如洪水何,未是神禹也。
周氏坦曰:「观先生在罗浮山静坐三年,所以穷天地万物之理,切实若此。」 原来是用此功,岂不令孔子哀之乎!但凡从静坐读书中讨来识见议论,便如望梅画饼,靠之饥食渴饮不得。
朱子曰:「李延平先生屏居山里,结茅水竹之间,谢绝世故四十余年,箪瓢屡空,怡然自得。」 试观孔子前有「谢绝世故」之道学乎?
先生从罗仲素学,讲读之余,危坐终日,以验夫喜怒哀乐未发之前气象为何如,而求所谓中者。若是者盖久之,而知天下之大本真有在乎是也。 昔孔门固有讲诵,乃诵其所学,讲其所学。如诵三代之礼、讲三代之礼以学礼,诵乐章,讲乐器、乐音、乐理以学乐,未有专以讲诵为学者。至于危坐终日以验未发气象为求中之功,尤孔子以前千圣百王所未闻也。今宋家诸先生,讲读之余,继以静坐,更无别功,遂知天下之大本真在乎是。噫!果天下之大本耶,果天下之理无不自是出耶?何孔门师弟之多事耶!
先生资禀劲特,气节豪迈;而充养纯粹,无复圭角。精纯之气,达于面目,色温言厉,神定气和。语默动静,端详闲泰;自然之中,若有成法。平居恂恂,于事若无可否。及其应酬事变,断以义理,则有截然不可犯者。
先生之道德纯备,学术通明,求之当时,殆绝伦比。然不求知于世,而亦未尝轻以语人,故上之人既莫之知,而学者亦莫之识,是以进不获行于时,退未及传之于后。而先生方且玩其所安乐者于畎亩之中,悠然不知老之将至。盖所谓「依乎中庸,遁世不见知而不悔」者,先生庶几焉! 合二段观之,则延平先生真一孔子矣。夫闻恶而信,闻善而疑者,小人也;仆即不肖,何忍以小人自居乎!但以唐、虞、三代之盛,亦数百年而后出一大圣,不过数人辅翼之。若尧、舜之得禹、皋,孔子之得颜、曾,直如彼其难,而出必为天地建平成之业,处亦一年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或身教三千以成天下之材,断无有圣人而空生之者。况秦、汉后千余年间,气数乖薄,求如仲弓、子路之辈不可多得,何独以偏缺微弱,兄于契丹,臣于金、元之宋,前之居汴也,生三四尧、孔,六七禹、颜;后之南渡也,又生三四尧、孔,六七禹、颜?而乃前有数圣贤,上不见一扶危济难之功,下不见一可相可将之材,两手以二帝畀金,以汴京与豫矣!后有数十圣贤,上不见一扶危济难之功,下不见一可相可将之材,两手以少帝付海,以玉玺与元矣!多圣多贤之世,而乃如此乎?噫!
先生少年豪勇,夜醉,驰马数里而归。后来养成徐缓,虽行二三里路,常委蛇缓步,如从容室中也。问:「先生如何养?」曰:「先生只是潜养思索。他涵养得自是别,真所谓'不为事物所胜'者。」 孔子但遇可悯可敬,便勃然变色;忽而久,忽而速,似为事物所胜,乃是圣人。释氏父子兄弟亦不动心,可谓「不为事物所胜」,却是异端。
古人云「终日无疾言遽色」,他真个是如此。寻常人叫一人,一二声不至,则声必厉;先生叫之不至,不加于前也。寻常人去近处必徐行,出远处必行稍急;先生出近处也如此,出远处亦只如此。又如坐处壁间有字,某每尝亦须起头一看;若先生则不然,方其坐固不看也,若是欲看,则必起就壁下看之。其不为事物所胜,大率如此。 行远不加急;叫人不至,声不加大;坐处有字,必不坐看;天地间岂有此理乎!莫谓「可以速则速,可以久则久」之孔子不如此,虽伯夷、柳下惠亦断非如此气象。
先生居处有常,不作费力事。 只「不作费力事」五字,不惟赞延平,将有宋一代大儒皆状出矣。子路问政,子曰:「先之,劳之。」天下事皆吾儒分内事;儒者不费力,谁费力乎!试观吾夫子生知安行之圣,自儿童嬉戏时即习俎豆、升降,稍长即多能鄙事,既成师望,与诸弟子揖让进退,鼓瑟,习歌,羽钥、干戚、弓矢、会计,一切涵养心性、经济生民者,盖无所不为也。及其周游列国,席不暇暖而辄迁,其作费力事如此,然布衣也。周公,文王之子,武王之弟,成王之叔,身为上公者也。而亦多材多艺,吐餔握发以接士,制礼作乐以教民,其一生作费力事又如此。此所以身当国钧,开八百之祚于宗周,其人材至末流,犹堪为五霸之用。虽为布衣,布散三千人于天下,维二百年之国脉,其士风之塌坏,犹足供七雄之用。故曰「儒者天地之元气」,以其在上在下,皆能造就人材,以辅世泽民,参赞化育故也。若夫讲读著述以明理,静坐主敬以养性,不肯作一费力事,虽曰口谈仁义,称述孔、孟,其与释、老之相去也者几何!
先生厅屋书室,整齐潇洒,安物皆有常处。其制行不异于人。亦尝为任希纯教授延入学作职事,居常无甚异同,颓如也。真得龟山法门。 当斯世而身任教授,焉得无甚异同乎,又焉得以「颓如也」为德容乎?其与龟山之混迹同尘,一矣。宜朱子称为「真得龟山法门」也。
问:「先生所作李先生行状,云'终日危坐,以验夫喜怒哀乐之前气象为如何,而求所谓中者',与伊川之说若不相似。」曰:「这处是旧日下的语太重。今以伊川之语格之,则其下功夫处亦有些子偏。只是被李先生静得极了,便自见得是有个觉处,不似别人。今终日静坐,只是且收敛在此,胜如奔驰。若一向如此,又似坐禅入定。」 看朱子前日所言,丝毫未稳,皆不难自驳倒。若有人以不肖性辨及孔子教法进,必豁然改悟。恨吾生也晚,不获及门矣!静极生觉,是释氏所谓至精至妙者,而其实洞照万象处皆是镜花水月,只可虚中玩弄光景,若以之照临折戴则不得也。吾闻一管姓者,与吾友汪魁楚之伯同学仙于泰山中,止语三年。汪之离家十七年,其子往觅之,管能预知,以手画字曰:「汪师今日有子来。」既而果然。未几,其兄呼还,则与乡人同也。吾游北京,遇一僧敬轩,不识字,坐禅数月,能作诗,既而出关,则仍一无知人也。盖镜中花,水中月,去镜水则花月无有也。即使其静功绵延一生不息,其光景愈妙,虚幻愈深,正如人终日不离镜水,玩弄其花月一生,徒自欺一生而已,何与于吾性广大高明之体哉!故予论明亲有云:「明而未亲,即谓之明,非大学之明也。」盖无用之体,不惟无真用,并非真体也。有宋诸先生,吾固未敢量,但以静极有觉为孔子学宗,则断不敢随声相和也。
问:「延平先生何故验于喜怒哀乐未发之前而求所谓中?」曰:「只是要见气象。」陈后之曰:「持守良久,亦可见未发气象。」曰:「延平亦是此意。」又问:「此与杨氏于未发前体验者,异同何如?」曰:「这个亦有些病。那体验字是有个思量了,便是已发;若观时恁着意看,便是已发。」问:「此体验是着意观,只恁平常否?」曰:「此亦是以不观观之。」 观此及前节,则宋儒之不为禅者鲜矣,而方且攻人曰「近有假佛、老之似以乱孔、孟之真者」。愚谓充此段之意,乃是假佛、老之真以乱孔、孟之似耳。
某旧见先生时,说得无限道理,也曾去学禅。先生云:「汝恁地悬空理会得许多,面前事却又理会不得?道亦无奇妙,只在日用间着实用工夫处理会,便自见得。」后来方晓得他说,故今日不至无理会耳。 原来朱子亦曾学禅,宜其濯洗不净者,自贻伊戚矣!延平谓之曰,「汝悬空理会许多,而前却理会不得。」理会面前者,惟周公、孔子之道。朱子自言不至无理会,以今观之,日用间还欠理会。盖二先生之所谓「面前事」,较释氏之悬空而言耳。若二先生得周、孔而见之,其所以告之者,必仍如李先生之告朱先生也。
猗欤先生,果自得师。身世两忘,惟道是资。精义造约,穷深极微,冻解冰释,发于天机。干端坤倪,鬼秘神彰,风霆之变,日月之光,爰暨山川,草木昆虫,人伦之至,王道之中,一以贯之,其外无余;缕析毫差,其分则殊。体用浑全,隐显昭融,万变并酬,浮云太空。仁孝友弟,洒落诚明,清通和乐,展也大成。婆娑丘林,世莫我知,优哉游哉,卒岁以嬉。 前资禀劲特二段已极推崇,此祭文中写状,尤极酣浓不遗余力,延平虽贤,恐未能当之。昔吾寄书于友人任熙宇,因其长刀笔事,内有「萧、曹之才,兼慕孔、孟之道」二语,任答书云:「凡誉人失实,即是自己离道。仆之驽下,轻诬以萧、曹,即道兄须臾之离道。」予当时读至此,悚然若魂飞,惊愧无地,自谓与任老相交,得力于此书者不浅也。朱子何其见游、杨诸公之明而推其师之侈也!抑笃服之切,不觉其过情欤?乃于静坐之说,亦明不以为然,又可疑也。
朱子曰:「胡文定曰:'岂有见理已明而不能处事者!'此语好。」 见理已明而不能处事者多矣,有宋诸先生便谓还是见理不明,只教人明理。孔子则只教人习事,迨见理于事,则已彻上彻下矣。此孔子之学与程、朱之学所由分也。二论、家语中明明记载,岂可混哉!
存学编卷三
性理评
延平谓朱子曰:「渠所论难处,皆是操戈入室。须从源头体认来,所以好说话。」 「从源头体认」,宋儒之误也;故讲说多而践履少,经济事业则更少。若宗孔子「下学而上达」,则反是矣。
「渠初从谦开善处下功夫来,故皆就里面体认。今既论难,见儒者路脉,极能指其差误之处。自见罗先生来,未见有如此者。」 朱子虽逃禅归儒,惜当时指其差误犹有未尽处。只以补填礼、乐、射、御、书、数为难,谓待理会道理通透,诚意正心后,方理会此等,便是差误。夫艺学,古人自八岁后即习行,反以为难,道理通透,诚意正心,乃大学之纯功,反以为易而先之,斯不亦颠倒矣乎!况舍置道理之材具、心意之作用,断无真通透、真诚正之理。即使强以其镜花水月者命之为通透诚正,其后亦必不能理会六艺。盖有三故焉:一者,游思高远,自以为道明德立,不屑作琐繁事。一者,略一讲习,即谓已得,未精而遽以为精。一者,既废艺学,则其理会道理、诚意正心者,必用静坐读书之功,且非猝时所能奏效。及其壮衰,已养成娇脆之体矣,乌能劳筋骨,费气力,作六艺事哉!吾尝目击而身尝之,知其为害之鉅也。吾友张石卿,博极群书,自谓秦、汉以降二千年书史,殆无遗览。为诸少年发书义,至力竭偃息床上,喘息久之,复起讲,力竭复偃息,可谓劳之甚矣。不惟有伤于己,卒未见成起一才。比其时欲学六艺,何以堪也!祁阳刁蒙吉,致力于静坐读书之学,昼诵夜思,著书百卷,遗精痰嗽无虚日,将卒之三月前,已出言无声。元氏一士子,勤读丧明。吾与法干年二三十,又无诸公之博洽,亦病无虚日。虽今颇知愤恨,期易辙而崇实,亦惴惴恐其终不能胜任也。况今天下兀坐书斋人,无一不脆弱,为武士、农夫所笑者,此岂男子态乎!差毫厘而谬千里,不知谁为之崇也,噫!
勉斋黄氏曰:「先生年十四,慨然有求道之志,博求之经传,遍交当世有识之士,虽释、老之学,亦必究其归趣。 今世为学,须不见一奇异之书,但读孔门所有经传,即从之学其所学,习其所习,庶几不远于道。虽程、朱、陆、王诸先生语录,亦不可轻看,否则鲜不以流之浊而诬其源之清也。朱子少时,因误用功于释、老,遂沾其气味,而吾五百年有功于圣道之大儒,不能涤此歧途之秽,岂非宋、元来学者之不幸哉! 余细玩朱子语录,亦有恍悟性学本旨处,但无如曾、孟者从旁一指,终不是判然出彼入此,故糊胡涂涂又仍归周、程所说。或曰:「悟学宗如是其难。吾子天资犹夫人也,而谓独明孔子学宗,吾滋惑矣。」予曰盖有由也。吾自弱冠遭家难,颇志于学,兼读朱、陆两派语录,后以心疾,无所得而萎塌。至甲辰,年三十,得交王子助予,遂专程、朱之学。乙巳丙午,稍有日进之势。丁未,就辛里馆,日与童子辈讲课时文,学遂退。至戊申,遭先恩祖妣大故,哀毁庐中,废业几年,忽知予不宜承重,哀稍杀。既不读书,又不接人,坐卧地炕,猛一冷眼,觉程、朱气质之说大不及孟子性善之旨,因徐按其学,原非孔子之旧。是以不避朱季友之罪而有存性、存学之说,为后二千年先儒救参杂之小失,为前二千年圣贤揭晦没之本源。倘非丁未废歇,戊申遭丧,将日征月迈,望程、朱而患其不及,又焉暇问其误否哉!
至若求道而过者,病传注诵习之烦,以为不立文字,可以识心见性;不假修为,可以造道入德;守虚灵之识而昧天理之真,借儒者之言以文佛、老之说。学者利其简便,诋訾圣贤,捐弃经典,猖狂叫呶,侧辟固陋,自以为悟。 此朱子极诋陆门之失处。然由孔门观之,则除「捐弃经典、猖狂叫呶」外,其它失处,恐亦朱门所不能尽免也。
其于读书也,必使之辩其音释,正其章句,玩其辞,求其意,研精覃思以究其所难,平心易气以听其所自得。然为己务实,辨别义利,毋自欺,谨慎独之戒,未尝不三致意焉,盖亦欲学者穷理反身而持之以敬也。从游之士,迭诵所习以质其疑,意有未喻,则委曲告之而未尝倦;问有未切,则反复诫之而未尝隐。务学笃则喜见于言,进道难则忧形于色。讲论经典,商略古今,率至夜半。虽疾病支离,诸生问辩,则脱然沈屙之去体;一日不讲学,则惕然常以为忧。抠衣而来,远自川、蜀,文辞之传,流及海外。 可惜先生苦心苦功,此半幅述之悉矣。试问如孔门七十子者,成就几人?天下被治平者几世?明行吾道而异端顿熄者几分?我夫子承周末文胜之际,洞见道之不兴,不在文之不详而在实之不修,奋笔删定繁文,存今所有经书,取足以明道,而学教专在六艺,务期实用。其与端木、言、卜诸子以下,最少言语,至于天道性命之言尤少,是以学者用功省而成就多。五季之世,武臣司政,诗书高阁,至宋而周、程诸儒出,掀精抉奥,鼓动一时,自谓快事。惟安定胡先生,独知救弊之道在实学不在空言,其主教太学也,立经义、治事斋,可谓深契孔子之心矣。晦庵先生,所宜救正程门末流之失而独宗孔子之经典,以六艺及兵农、水火、钱谷、工虞之类训迪门人,使通儒济济,泽被苍生,佛、老熄灭,乃其能事也。而区区章句如此,谓之何哉!
至若天文、地志、律历、兵机,亦皆洞究渊微。文词、字画,骚人才士疲精竭神,尝病其难;至先生,未尝用意,而亦皆动中规绳,可为世法。 天文、地志、律历、兵机数者,若洞究渊微,皆须日夜讲习之力,数年历验之功,非比理会文字可坐而获也。先生既得其渊微,奈何门人录记言行之详,未见其为如何用功也!况语及国势之不振,感慨以至泣下,亦悲愤之至矣。则当时所急,孰有过于兵机者乎!正宜诱掖及门,成就数士,使得如子路、冉有、樊迟者相与其事,则楚囚对泣之态可免矣。乃其居恒传心、静坐主敬之外无余理,日烛勤劳、解书修史之外无余功,在朝莅政,正心诚意之外无余言,以致乘肩舆而出,轻浮之子遮路而进厌闻之诮。虽未当要路,而历仕四朝,在外九考,立朝四旬,其所建白可概见也。莫谓孔、孟之暂效鲁、滕,可如子游、子贱、子路之宰邑光景否?故三代圣贤,躬行政绩多实征,近今道学,学问德行多虚语,则所谓「天文、地志、律历、兵机,洞究渊微」者,恐亦是作文字理会而已。
先生出,而自周以来圣贤相传之道,一旦豁然,如大明中天,昭晰呈露!」 扬子云曰:「古者杨、墨塞路,孟子辞而辟之,廓如也!」韩子驳之云:「夫杨、墨行,正道废,孟子虽圣贤,不得位,空言无施,虽切何补!然赖其言,而今之学者尚知宗孔氏,崇仁义,贵王贱霸而已,其大经大法,皆亡灭坏烂。所谓存什一于千百,安在其能廓如也!」夫孟子辟杨、墨而杨、墨果熄,尊孔氏而孔氏果尊,崇仁义,贵王贱霸,而仁义果崇,王果贵,霸果贱。至大经大法,如班爵、班禄、井田、学校,王道所必举者,明则明,行则行,非后世空言之比,正子贡所称「贤者识其大者」。子云赞之一语颇易,文公议之。今朱子出,而气质之性参杂于荀、扬,静坐之学出入于佛、老,训诂繁于西汉,标榜溢于东京,礼乐之不明自若也,王道之不举自若也,人材之不兴自若也,佛之日昌而日炽自若也。实学不明,言虽精,书虽备,于世何功,于道何补!然赖其讲解,朝廷犹以四书、五经取士,周、孔之文不至尽没,有志于学者承袭其迹,以主敬静坐求道,不至尽奉释、道名号,与二家鼎峙而已。若问自周以来圣贤相传之道,则绝传久矣。黄氏遽谓「一旦豁然,如大明中天」,岂惟不足俟圣人于百世,恐后世有文人之雄如韩子者,亦不免其议也。
果斋李氏曰:「先生之道之至,原其所以臻斯域者无他焉,亦曰主敬以立其本,穷理以致其知,反躬以践其实。而敬者,又贯通乎三者之间,所以成始而成终也。故其主敬也云云,内则无二无适,寂然不动;外则俨然肃然,若对神明云云。其穷理也云云,字求其训,句索其旨云云。始以熟读,使其言皆若出于吾之口;继以精思,使其意皆若出于吾之心。自表而达里,自流而溯源,索其精微,若别黑白,辨其节目,若数一二云云,而后为有得焉。若乃立论以驱率圣言,凿说以妄求新意,或援引以相纠纷,或假借以相混惑云云,以为学者之大病,不痛绝乎此,则终无入德之期。盖自孔、孟以降千五百年之间,读书者众矣,未有穷理若此其精者也云云。及其理明义精,养深积盛,充而为德行,发而为事业云云。入而事君,则必思尧、舜其君,出以治民,则必以尧、舜其民。 李氏此赞,体用兼该矣。仆不必详辩。但愿学者取朱子之主敬穷理与孔门一质对,取朱子之事业与尧、舜一质对,则其学宗之稍异判然矣。总之,于有宋诸先生,非敢苟求。但以宁使天下无学,不可有参杂佛、老章句之学,宁使百世无圣,不可有将就冒认标榜之圣,庶几学则真学,圣则真圣云尔。
言论风旨之所传,政教条令之所布,皆可为世法。而其'考诸先圣而不谬,建诸天地而不悖,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者,则以订正群书,立为准则,使学者有所依据循守以入尧、舜之道,此其勋烈之尤彰明盛大者。 「考诸先圣而不谬」等语何其大,而乃归之订正群书乎?夫朱子所以尽力于此与当时后世所以笃服于此者,皆以孔子删述故也。不知孔子是学成内圣外王之德,教成一班治世之材,鲁人不能用,又不能荐之周天子,乃出而周游,周游是学教后不得已处;及将老而道不行,乃归鲁删述以传世,删述又周游后不得已处。战国说客,置学教而学周游,是不知孔子之周游为孔子之不得已也。宋儒又置学教及行道当时,而自幼壮即学删述,教弟子亦不过是,虽讲究礼乐,亦只欲著书垂世,不是欲于吾身亲见之,是又不知孔子之删述为孔子之尤不得已也。况孔子之删述,是删去繁乱而仅取足以明道,正恐后人驰逐虚繁,失其实际也。宋儒乃多为注解,递相增益,不几决孔子之堤防而导泛滥之流乎!此书之所以益盛而道之所以益衰也。
先生搜辑先儒之说而断以己意,汇别区分,文从字顺,妙得圣人之本旨,昭示斯道之标的。又使学者先读大学以立其规模,次及语、孟以尽其蕴奥,而后会其归于中庸。尺度权衡之既定,由是以穷诸经,订群史以及百氏之书,则将无理之不可精,无事之不可处矣。 先生昭明书旨,备劳心力,然所明只是书旨,未可谓得吾身之道也。盖四书、诸经、群史、百氏之书所载者,原是穷理之文,处事之道。然但以读经史、订群书为穷理处事以求道之功,则相隔千里;以读经史、订群书为即穷理处事,曰道在是焉,则相隔万里矣。兹李氏以先生解书得圣人之本旨,遂谓示斯道之标的,以先生使学者读书有序,遂谓将无理不可精,无事不可处。噫!宋、元来效先生之汇别区分,妙得圣人之本旨者,不已十余人乎?遵先生读书之序,先大学、次语、孟,次中庸,次穷诸经,订群史以及百氏,不已家家吾伊,户户讲究乎?而果无理不可精,无事不可处否也?譬之学琴然:诗书犹琴谱也。烂熟琴谱,讲解分明,可谓学琴乎?故曰以讲读为求道之功,相隔千里也。更有一妄人指琴谱曰,是即琴也,辨音律,协声韵,理性情,通神明,此物此事也。谱果琴乎?故曰以书为道,相隔万里也。千里万里,何言之远也!亦譬之学琴然:歌得其调,抚娴其指,弦求中音,徽求中节,声求协律,是谓之学琴矣,未为习琴也。手随心,音随手,清浊、疾徐有常规,鼓有常功,奏有常乐,是之谓习琴矣,未为能琴也。弦器可手制也,音律可耳审也,诗歌惟其所欲也,心与手忘,手与弦忘,私欲不作于心,太和常在于室,感应阴阳,化物达天,于是乎命之曰能琴。今手不弹,心不会,但以讲读琴谱为学琴,是渡河而望江也,故曰千里也。今目不睹,耳不闻,但以谱为琴,是指蓟北而谈云南也,故曰万里也。
洙、泗以还,博文约礼两极其至者,先生一人而已!」 「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乃孔门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之实功,明德亲民百世不易之成法也。但孔门曰「博文约礼」,程、朱亦曰「博文约礼」,此殊令人不敢辨,然实有不待辨而判者。如孔门之「博学」,学礼,学乐,学射,学御,学书、数以至易、书莫不曰学也,周南、召南曰为也。言学言为既非后世读讲所可混,礼、乐、射、御、书、数又非后世章句所可托。况于及门之所称赞,当时之所推服,师弟之所商搉,若多学而识、不试故艺、博学而无所成名、文武之道未坠于地、文不在兹、游于艺、如或知尔、可使从政诸章,皆可按也,此孔门之文,孔门之学也。程、朱之文,程、朱之博学,则李氏已详言之,不必赘矣。孔门之约礼,大而冠婚、丧祭、宗庙、会同,小而饮食、起居、衣服、男女,问老聃,习大树下,公西子曲礼精熟,夫子逊其能,可谓礼圣,言、曾诸贤,纤微必谨。以此约身,即以此约心,出即以此约天下,故曰「齐之以礼」。此千圣体道之作用,百世入道之实功。故中庸大圣人之道,至于发育万物,峻极于天,序君子之功,备着尊德性,道问学。而其中直指曰「礼仪三百,威仪三千」,且曰「苟不至德,至道不凝」,显是以三千三百为至道。倘外此而别有率性,别有笃恭,子思亦得罪圣门矣。此孔门之礼,孔门之约也。程、朱之约礼,则惟曰「内而无二无适,寂然不动,外而俨然肃然,若对神明」而已。其博约极至与否,未敢易言,愿学者先辨其文与礼焉可也。
朱子言,自周衰教失,礼乐养德之具一切尽废,所以维持人心者惟有书。则宜追求其一切养德之具,而亟亟与同人讲习之,以经书为左证可也。而乃惟孜孜攻苦于书,其余不甚重焉。且李氏亦知春秋时患在诸书烦乱而礼乐散亡,孔子删定,为万世道德之宗。乃朱子适丁文墨浩繁之时,而不能删削其烦乱,反从而训之增之,何也?夫朱子之所欲学者,孔子也,而顾未得孔子之心,未尽合孔子学教之法。吾为五百年之士子惜其不得为曾、孟,为五百年之世道惜其不得为殷、周,为五百年之生民惜其不得蒙教养,故深惜朱子之未得为孔子也。
吴氏曰:「先生经史子集之余,虽记录杂说,举辄成诵。」 经史子集已惜其过用精神,况记录杂说乎!
北溪陈氏曰:「先生道巍而德尊,义精而仁熟;立言平正温润,清巧的实云云。辞约而理尽,旨明而味深。而其心度澄朗,莹无渣滓,工夫缜密,浑无隙漏,尤可想见于辞气间。故孔、孟、周、程之道,至先生而益明。所谓主盟斯世,独先生一人而已!」 试观「道巍德尊,义精仁熟」二语,虽孔子不是过,而下面实指处,却只是立言之「辞约理尽,旨明味深」而已,言其「心度澄朗」,「工夫缜密」,亦不外于辞气想见之。盖朱子身分原是如此,黄、李、吴、陈诸公,亦但能于虚字间崇奖,不能于实际上增润。及总赞「主盟斯世」一语,尤是不觉道出本色。盖王者不作,五霸迭兴,相继主盟,假仁义以明王章,圣贤亦不得已而取之,故孔子曰:「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孟子曰:「今之诸侯,五霸之罪人也。」秦、汉而降,圣人不生,扬、韩、王、周、程、朱、陆、薛、王、冯、高诸子,相继迭兴,主盟儒坛,阐诗书以明圣道,天下靡然向风,自好之士多出其内。故五霸者,实德未修,虽天下服之而不敢帝,不敢王,名之曰霸而已;诸儒者,实学未至,虽天下宗之而不敢圣,不敢贤,浑之曰儒而已;其身分正同。迄今大儒相继登坛于东林者,犹皆称主盟,其取义确矣!
鹤山魏氏曰:「国朝之盛,大儒辈出,声应气求,若合符节。曰极,曰诚,曰仁,曰道,曰忠,曰恕,曰性命,曰气质,曰天理人欲,曰阴阳鬼神,若此等类,凡皆圣门讲学之枢要,而千数百年习浮踵陋,莫知其说者,至是脱然若沈屙之间,大寐之醒。至于朱文公先生,始以强志博见凌高厉空;自受学延平李先生,遏然如将弗胜,于是敛华就实,反博归约。迨其蓄久而思浑,资深而行熟,则贯精粗,合内外,群献之精蕴,百家之异指,毫分缕析,如示诸掌。张宣公、吕成公,同心协力以闲先圣之道,而仅及中身,论述靡定。惟先生巍然独存,中更学禁,自信益笃。盖自易、诗、中庸、大学、论语、孟子,悉为之推明演绎,以至三礼、孝经,下迨屈、韩之文,周、程、张、邵之书,司马氏之史,先正之言行,亦各为之论著。然后帝王经世之规,圣贤新民之学,灿然中兴!」 天命、阴阳、鬼神等,仆之愚未足与议,但以大半属圣人所罕言不语者,而必「毫分缕析,如示诸掌」,何为也哉!至于推明古人之经书,论著先正之前言往行,此自吾儒学成后余事。学成矣,则用于世以行之;如不用于世,亦可完吾性分以还天地,不著述可也。观其时果有大理未明,大害未除,不得已而有所著述,以望后世之明之除之,亦可也。若文人之文,书生之书,解之论之,则不必矣。乃今以此等推演论著之既明,遂为「帝王经世之规,圣贤新民之学,灿然中兴」,不其诬欤!无实功于道统,既不免尧、舜、孔、孟在天者之叹息,又无实征于身世,岂能服当日之人心乎!徒以空言相推,驾一世之上,而动拟帝王圣贤,此伪学之名所从来也!仆尝妄议,宋代诸先儒,明末诸君子,使生唐、虞、三代之世,其学问气节必更别,若只如此,恐亦不免伪学之禁,门党之诛也。但宋、明朝廷既无真将相,草野既无真学术,则正宜用称说诗书,标榜清流者撑持其衰运,不宜诛之禁之以自速其败亡也。要之似龙骨马,司国柄者不可废崇儒重道之典,而悲天悯人,儒者宜存返己自罪之心。故天下有弑君之臣,杀父之子,无与于孔子也,而孔子惧;天下有无父之墨,无君之杨,非孟子为之也,而孟子惧;盖儒者之悯天下而厚自责如此。况真失学宗以误斯人,则近代之祸,吾儒焉得辞其责哉!
朱子曰:「敬夫高明,他将谓人都似他,才一说时,便更不问人晓会与否,且要说尽他个。故他门人敏底只学得他说话,若资质不逮,依旧无着摸。某则性钝,读书极是辛苦,故寻常与人言,多不敢为高远之论,盖为是身曾亲经历过,故不敢以是责人耳。学记曰:'进而不顾其安,使人不由其诚。'今教者之病多是如此。 朱子与南轩一派师友,原只是说话读书度日。较王、何清谈,颇用力于身心,较韩、欧文字,犹规规于理性,白、苏诗酒,既不能仿其矜持,佛、老空虚,又全不及其读讲,真三代后近于儒之学,硗薄气运中不易得之豪杰也。然而身分如此,无能强增。故推奖处,或衬贴以圣贤、道统、躬行、经济之语,至其比长竞短,叙实指事,或推人,或自见,则皆在言词读作之中而无他也。且其病南轩者,恐亦朱子所以自状,但其为失有浅深,遂自以为得中耳。愚尝上书刁文孝,其答书亦不问人之疑与否,只自己说尽。想刁公亦非矜情自见,盖素日所学,原是说话作文,更无他物与人耳。况讲读之学教,即循循有序,亦与学记之言时孙者不同。夫「进而不顾其安,使人不由其诚」,所谓「不学操缦,不能安弦;不学博依,不能安诗;不学杂服,不能安礼;不兴其艺,不能乐学」。苟躁速引进而不顾其安,是教人躐等而不诚也,不时不孙也。故法干上会谓其子九数已熟,甚悦。予曰:「且勿令知有乘归法,使之小息,得一受用,方可再进。」正此意也。学者观孟子深造之以道、教者必以规矩诸章,岂诵读讲说之学所可托哉!
南轩、伯恭之学皆疏略云云。伯恭说道理,与作为自是两件事。如云'仁义道德与度数刑名,介然为两途,不可相通。' 朱子说「礼、乐、射、御、书、数补填难,且理会道理诗书」,非是看道理诗书与礼、乐、射、御、书、数介然为两途乎?只是不肯说明耳。古人云,「不知其人视其友」,观此益信。
东莱自不合做这大事记。他那时自感疾了,一日要做一年。若不死,自汉武、五季,只千来年,他三年自可了。此文字,人多云其解题煞有工夫,其实他当初作题目,却煞有工夫,只一句要包括一段意。解题只现成,检令诸生写。伯恭病后,既免人事应接,免出做官,若不死,大段做得文字。」 可惜一派师友,都是以作文字度日,死生以之!朱子于南轩、伯恭皆不讳其短,交友之和而不同如此,岂恶闻异己之言哉!至今仕学皆先立党,此所以道愈微,世愈衰。
问:「子静不喜人论性。」曰:「怕只是自己理会不曾分晓,怕人问难,又长大了不肯与人商量,故一截截断。然学而不论性,不知所学何事。 不喜人论性,未为不是,但少下学耳。朱子好论性,又教人商量性,谓即此是学,则误矣。故陆子对语时每不与说者,中不取也;不取朱子而不思我所见果是,何以不能服此友也。朱子此等贬斥,尤不取陆子;不取陆子而亦不思我所言果是,何以不能服此友也。子曰:「察言而观色,虑以下人。」两先生岂未用此功欤!
子静之学,看他千般万般病,只在不知有气禀之杂。」 朱子之学,全不觉其病,只由不知气禀之善。以为学可不自六艺入,正不知六艺即气质之作用,所以践形而尽性者也。
「子静说话常是两头明,中间暗,是如何?」曰:「是他那不说破处。他所以不说破,便是禅家所谓'鸳鸯绣出从君看;莫把金针度与人。'禅家自爱如此。」 禅家无鸳鸯,也不绣鸳鸯,焉得鸳鸯与人看!
子静说良知良能,四端等处,且成片段,似经语,不可谓不是。但说人便能如此,不假修为存养,此却不得。譬如旅寓之人,自家不能送他还乡,但与说云,'你自有田,有屋,大段快乐,何不便回去'!那人既无资送,如何便回去!又如脾胃受伤不能饮食之人,却硬将饭将肉塞入他口,不问他吃得吃不得。若是一顿便理会的,亦岂不好,然非生知安行者,岂有此理!便是生知安行,也须要学。大抵子思说率性,孟子说存心养性,大段说破;夫子更不曾说,只说孝弟、忠信、笃敬。盖能如此,则道理便在其中矣。 陆子说「良知良能,人便能如此,不假修为存养」,非是言「不用修为存养」,乃认孟子「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二句稍呆,又不足朱子之诵读训诂,故立言过激,卒致朱子轻之。盖先立其大,原是根本,而维持壅培之无具,大亦岂易言立也!朱子旅寓人、伤脾胃人二喻,诚中陆子之病,但又是手持路程本当资送,口说健脾和胃方当开胃进食,即是终年持说,依然旅寓者不能回乡,伤脾胃者不能下咽也。此所以亦为陆子所笑,而学宗遂不归一矣。岂若周、孔子三物之学,真旅寓者之糇粮车马、伤脾胃者之参术缩砂也哉! 既知夫子不说破,前乃讥陆子不说破是「禅家自爱」,何也?
子静之说无定,大抵他只是要拗。」 细检之,讲学先生多是拗,只有多少耳。吾儒之道,有一定不易之理,何用拗!只因实学既失,二千年来,只在口头取胜,纸上争长,此拗之所从来也。
问:「象山道'当下便是'。」曰:「看圣贤教人,曾有此等语无?圣人教人,皆从平实地做去云云。又平时告弟子,也须道是'学而时习','行有余力,则以学文'。 圣贤教人,原无象山「当下便是」等语,试看圣贤可曾有先生之学否?「学而时习之」,「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孔门是学静坐训解否?
但有圣贤之言,可以引路。」 「有圣贤之言,可以引路」,今乃不走路,只效圣贤言便当走路。每代引路之言增而愈多,卒之荡荡周道上鲜见其人也。诗云,「如匪行迈谋,是用不得于道」,此之谓矣。
因说子静。云:「这个只争些子才差了便如此,他只是差过了;更有一项,却是不及。若是过底拗转来却好,不及底趱向上去便好。只缘他才高了便不肯下,才不及了便不肯向上,过的便道只是就过里面求个中,不及的也道只就不及里面求个中。初间只差了些子,所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又曰:「某看近日学问,高者便说做天地之外去,卑者便只管陷溺;高者必入于佛、老,卑者必入于管、商。定是如此,定是如此!」 看朱子叹息他人,真是自以为中,居之不疑矣。若以孔门相较,朱子知行竟判为两途,知似过,行似不及,其实行不及,知亦不及。又叹近日学者「高入佛、老,卑入管、商」,愚以为当时设有真佛、老,必更叹朱子之讲读训解为耗神粗迹,有真管、商,必更叹朱子之静坐主敬为寂守无用,恐不能出其上而令两项人受怜也。若吾夫子中庸之道,举其心性,可以使释、道哭,言其作用,可以使管、商惭。傥朱子而幸游其门,见其天高地厚,又岂敢遽自以为是乎!不得孔子而师,颜、曾而友,此朱子之大不幸也。
「陆氏会说,其精神亦能感发人,一时被他耸动底亦便清明,只是虚,更无底簟。'思而不学则殆',正为无底簟便危殆也。'山上有木,渐,君子以居贤德、善俗',有阶梯而进,不患不到。今其徒往往进时甚锐,然其退亦速。才到退时,便如堕千仞之渊。」 朱子指陆门流弊处,亦所以自状。但朱子会说,又加会解会着,是以耸动愈多,颇有底簟。或问:「读讲著述虽是靠书本,然毕竟经传是把柄,故颇有底簟否?」予曰:「亦是读讲经书,身心有所依据,不至纵放,但亦耗费有用精神,不如陆、王精神不损,临事尚有用也。吾所谓颇有底簟者,盖如讲着此一书,若全不依此书行,不惟无以服人,己心亦难以安,故必略有所行,此处稍有簟底。只因原以讲解为学而以行为衬贴,终不免挂一漏二,即所行者亦不纯熟。不如学而时习,用全副精神,身心道艺,一滚加功,进锐不得,亦退速不得。即此为学,即此为行,即此为教,举而措之,即此为治,真尧、舜宗子,文、周功臣,万世圣贤之规距也。虽聪明如颜、赐,焉得不叹循循善诱,欲罢不能也哉!焉得不初疑为多学而识,后乃叹性天不可闻也哉!虽退怯如冉求,安得不悦之而终成其艺也哉!傥入程、朱之门,七十子皆流于禅林,二千九百人皆习为训诂矣。鸣呼!吾安得一圣门徒众之末而师之也哉!」或问:「宋儒挂一漏二,所行不熟,何处见?」予曰:「如朱子着家礼一书,家中亦行礼,至斩丧墨衰出入,则半礼半俗,既废正祭,乃又于俗节墨衰行事,此皆失周公本意。至于妇人,便不与着丧服杖绖之制,祭时妇人亦不办祭肴,至求一监视而亦若不得者,此何说乎?商人尚音,周人尚臭,皆穷究阴阳之秘,祭祀之要典也。诸儒语录讲熏蒿凄怆等,语亦痛切,似知鬼神情状者,至于集礼,乃将笙磬脂膟等皆削去之,如此类不可胜述。不可见哉!」
邵庵虞氏曰:「孟子没千五百年而周子出。河南两程夫子云云,程门学者笃信师说,各有所奋力以张惶斯道。奈何世运衰微,民生寡佑,而乱亡随之矣!悲夫!」 许多圣贤张惶斯道下,却继之曰:「而乱亡随之矣!」是何缘故?何其言而不思如此!
草庐吴先生继许文正公为祭酒,六馆诸生以次授业。昼退堂后寓舍,则执经者随而问业。先生恳恳循循,其言明白痛切,因其才质之高下,闻见之浅深,而开道诱掖之云云。一时皆有所观感而兴起矣。尝与人曰:「天生豪杰之士不数也。夫所谓豪杰之士,以其知之过人,度越一世而超出等夷也。战国之时,孔子之徒党尽矣,充塞仁义若杨、墨之徒,又滔滔也。而孟子生乎其时云云。真豪杰之士哉!至于周、程、张、邵一时迭出,非豪杰孰能与于斯!又百年,子朱子集诸子之大成,则中兴之豪杰也。以绍朱子之统自任者,果有其人乎?」 恳恳循循,讲论不倦,每至夜半,且寒暑不废,其功可谓勤且苦矣,果有益于世乎,果成起一班人材乎?至其自负,亦不过「知之过人,度越一世」而已。朱子曰:「此道不拚生尽死理会终不解。」是其立志成功已不过如此。但朱子眼颇高,不肯明以自任,元儒识更下,故直出口而不觉,不足异也。所可异者,所见既小,而以为孟子亦只如此,则亦浅之乎言豪杰,易言道统矣!
存学编卷四
性理评
程子曰:「古人虽胎教与保傅之教,犹胜今日庠序、乡党之教。古人自幼学,耳目游处所见皆善,至长而不见异物,故易以成就。今日自少所见皆不善,才能言便习秽恶,日日铄销,更有甚天理! 既知少时缺习善之功,长时又习于秽恶,则为学之要在变化其习染,而乃云「变化气质」,何也?
勿谓小儿无记性,所历事皆能不忘。 所历事皆不忘,乃不教之历事,何也?
如养犬者不欲其升堂,则时其升堂而扑之;若既扑其升堂,又复食之于堂,则使孰从?虽日挞而求其不升,不可得也。养异类且然,而况人乎!故养正者圣人也。」 先生倡明道学,病天下之空寂而尚浮文也,乃废周公、孔子六艺而贵静坐读书,不几扑其升堂又食于堂乎?虽日挞而求其不空寂浮文,何可得也!养正之功,或不若是。
朱子曰:「古者初年入小学,只是教之以事,如礼、乐、射、御、书、数及孝弟忠信之事。自十六七入大学,然后教之以理,如致知格物及所以为孝弟忠信者。 既言此,何不学古人而身见之?要之,孔门称古昔,程、朱两门亦称古昔,其所以称者则不同也。孔门是身作古人,故曰「吾从周」;二先生是让与古人,故曰「是难」。孔门讲礼乐,程、朱两门亦讲礼乐,其所以讲者则不同也。孔门是欲当前能此,故曰「礼乐君子不斯须去身」;二先生是仅欲人知有此,故曰「姑使知之」。
古人自入小学时,已自知许多事了,至入大学时只要做此功夫;今人全未曾知。古人只去心上理会,至于治天下皆自心中流出;今人只去事上理会。 朱子叹人全未曾知,恐朱子亦未知之如渴饮饥食。如所云「古人入小学已知许多事,入大学只做此功」,何其真切也!而下文「古人心上理会」,「今人事上理会」之语,又与上文自相混乱矣。
古人便都从小学中学了,所以大来都不费力。如礼、乐、射、御、书、数,大纲都学了,及至长大,也更不大段学,便只理会致知穷理功夫。而今自小失了,要补填实是难;但须庄敬笃实,立其基本,逐事逐物理会道理,待此通透,意诚心正了,就切身处理会,旋旋去理会。礼、乐、射、御、书、数,也是合当理会的,皆是切用;但不先就切身处理会道理,便教考究得些礼文制度,又干自家身己甚事! 「要补填」三字,见之大快,下却云「难」,是朱子学教之误,其初只是畏难而苟安。
古人小学教之以事,便自养得心,不知不觉自好了;到得渐长,渐更历通达事物,将无所不能。今人既无本领,只去理会许多闲骨董,百方措置思索,反以害心。 既如此,何故说上段话?可怪,可怪!
古人自能食能言便已教了,一岁有一岁工夫。到二十时,圣人资质已自有二三分。 此周公以人治人,使天下共尽其性之道,所以圣贤接踵,太和在成周宇宙闲者也。朱子知之而不学之,岂不可惜!然愚于此二段,深幸存学之不获罪于朱子矣!
如今全失了小学工夫,只得教人且把敬为主,收敛身心,却方可下工夫。或云敬当不得小学,某看来小学却未当得敬。 敬字字面好看,却是隐坏于禅学处。古人教洒扫即洒扫主敬,教应对进退即应对进退主敬;教礼、乐、射、御、书、数即度数、音律、审固、罄控、点画、乘除莫不主敬。故曰「执事敬」,故曰「敬其事」,故曰「行笃敬」,皆身心一致加功,无往非敬也。若将古人成法皆舍置,专向静坐、收摄、徐行、缓语处言主敬,乃是以吾儒虚字面做释氏实工夫,去道远矣。或云「敬当不得小学」,真朱子益友,惜其未能受善也。
尝训其子曰:「起居坐立,务要端庄,不可倾倚,恐至昏怠。出入趋步,务要凝重,不可僄轻,以害德性。以谦逊自牧,以和敬待人。凡事切须谨饬,无故不须出入。少说闲话,恐废光阴,勿看杂书,恐分精力。早晚频自检点所习之业。每旬休日,将一旬内书温习数过,勿令心少有佚放,则自然渐近道理,讲习易明矣。」 先生为学得力处,备见训子一书,故详录之。充此气象,原有非俗儒文士所可及者,然孔门学者果如斯而已乎?是在有志实学者自辨之。
问:「小学载乐一段,不知今日能用得否?」曰:「姑使知之。古人自小即以乐教之,乃是人执手提诲,到得大来,涵养已就,稍能自立便可。今人既无此,非志大有所立,因何得成立!」 孟子曰:「我知言。」盖言者,心声也,故一言而觇其终身,不可掩也。况朱子大儒,亦不自掩,固昭然可见者。如人问小学载乐不知今日能用之否,何不答曰,「书上所有都是要用,不用,载之何为」!而乃曰「姑使知之」。然则平日讲学,亦不过使人知之而已,亦不过使人谓我知之而已。
因论小学曰:「古者教必以乐,后世不复然。」问:「此是作乐使之听,或其自作。」曰:「自作。若自理会不得,人作何益!古者国君备乐,士无故不去琴瑟。日用之物,无时不备于前。」 言之亲切如此,只不肯自做主意,作后世引路人,不作前圣接迹人。岂知历代相接,都作引路人哉!此人人说引路之言而圣人之正路益荒也。 「前贤之言,都是佩服躬行,方始有功。不可只如此说过,不济事。」 不知是自悔语,是责人语,但将「博学之」改为「博读书,博作文」,便不似圣门「佩服躬行」旧传受。朱子数则,知之真矣,而不行,何哉?
东莱吕氏曰:「教小儿先以恭谨,不轻忽,不躐等。读书乃余事。」 佳。 先生辈何为只作余事?
临川吴氏曰:「古之教者,子能食而教之食,子能言而教之言。欲其有别也而教之异处,欲其有让也而教之后长,因其良知良能而导之,而未及乎读诵也。教之数,教之方,教之日,与夫学书计,学幼仪,则既辨名物矣,而亦非事乎读诵也。弟子之职,曰孝,曰弟,曰谨,曰信,曰爱,曰亲,行之有余力而后学文。今世童子甫能言,不过教以读诵而已,其视古人之教何如也!」 草庐叙古教法,两言非事读诵,又曰「今世童子,不过教以读诵而已,其视古人之教何如也!」其言一若甚厌夫读诵之习者。五季之余,武臣司政,民久不见儒生之治,世久不闻诗书之声。积废之极而气数一返,周、程、张、朱适逢其会,以诵读诗书,讲解义理为倡,又粗文以道德之行,真不啻周公、孔子复出矣。此所以一树赤帜而四海望之,一登高呼而数世应之,呜呼盛哉!而流不可返、坏不可救之祸,实伏于此。吴氏亦犹行宋儒之道者,而出言不觉至是,盖诵读之焰已毁而举世罔觉,又不容不露其几也。而吾所甚惧,正在此几也。文盛之极则必衰,文衰之返则有二:一是文衰而返于实,则天下厌文之心,必转而为喜实之心,乾坤蒙其福矣。达而在上,则为三代,即穷而在下,如周末文衰,孔子转之以实,虽救之未获全胜,犹稍延二百年吾儒之脉。不然,焚坑之祸,岂待秦政之时哉!一是文衰而返于野,则天下厌文之心必激而为灭文之念,吾儒与斯民沦胥以亡矣。如有宋程、朱党伪之禁,天启时东林之逮狱,崇祯末献忠之焚杀,恐犹未已其祸也,而今不知此几之何向也。易曰:「知几其神乎!」余曰:「知几其惧乎!」
程子曰:「解义理若一向靠书册,何由得居之安,资之深!不惟自误,兼亦误人。 真语。
古之学者,优柔餍饫,有先后次序;今之学者,却只做一场话说,务高而已。 知及此矣,其教及门,乃亦未见古人先后次序,不又作话说一场而已哉!
今之学者,往往以游、夏为小,不足学;然游、夏一言一事,却总是实。」 程子虽失圣门成法,而胸中所见犹实,故其言如此。朱子去此则又远矣。
问:「如何学可谓有得?」曰:「大凡学问,闻之知之皆不为得。得者,须默识心通。学者欲有所得,须是诚意烛理。」 程、朱言学至肯綮处,若特避六艺、六府之学者,何也?如此段言「闻之知之皆不为得」,可谓透宗语矣。下何不云,「得者须履中蹈和,躬习实践,深造以六艺之道,乃自得之也」?乃云「须默识心通」,不仍是知之乎!
进学莫大于致知,养心莫大于理义。古人所养处多,若声音以养其耳,舞蹈以养其血脉,今人都无;只有义理之养,人又不知求。 学之患莫大于以理义让古人做。程、朱动言古人如何如何,今人都无,不思我行之即有矣。虽古制不获尽传,只今日可得而知者尽习行之,亦自足以养人。况因偏求全,即小推大,古制亦无不可追者乎!若只凭口中所谈、纸上所见、心内所思之理义养人,恐养之不深且固也。
学贵乎成;既成矣,将以行之也。学而不能成其业,用而不能行其学,则非学矣。 程子论学颇实,然未行其言也。夫教者之身,即所以教也,其首传所教者,即教者之身也。试观程门,学成其业乎?用行其学乎?孔子摄相而鲁治,冉、樊为将而齐北。二程在朝而宋不加治,龟山就征而金人入汴,谓之学成用行,吾不信也。
今之学者有三弊:溺于文辞,牵于训诂,惑于异端。苟无此三者,则必求归于圣人之道矣。 可叹三弊误此乾坤!先生濯洗亦未甚净,故其流远而益差也。向尝谓程、朱与孔、孟各是一家,细勘之,程与朱亦各是一家。
张子曰:「在始学者,得一义须固执,从粗入精也。」又曰:「若始求甚深,恐自兹愈远。」又曰:「但扫拂去旧日所为,使动作皆合于礼。 张子以礼为重,习而行之以为教,便加宋儒一等。
既学而有先以功业为意者,于学便相害;既有意,便穿凿创意作起事也。德未成而先以功业为事,是代大匠斫,希不伤手也。」 所学既失其宗,又将古人成法说坏。试观大学之道,才言「明德」,即言「亲民」,焉得云无意于功业!且入学即是要作大匠,乌得谓之「代大匠斫」!仆教幼学道艺,或阻之曰:「不可,今世不如此。」予曰:「但抱书入学,便是作转世人,不是作世转人。但不可有者,躁进干禄、非位谋政之心耳。」
上蔡谢氏曰:「学须是熟讲,学不讲,用尽工夫只是旧时人。'学之不讲,是吾忧也'。仁亦在夫熟而已。 子云:「学之不讲」,是博学矣,又当审问、慎思、明辨以讲之。若非已学,将执何者以讲乎?今徒讲而不学,误矣!颜子工夫,真百世规范,舍是更无入路,无住宅。」 极是!
龟山杨氏曰:「今之学者,只为不知为学之方,又不知学成要何用。此事体大,须是曾着力来,方知不易。夫学者,学圣贤之所为也云云。若是只要博通古今,为文章,作忠信愿悫,不为非义之士而已,则古来如此等人不少,然以为闻道则不可。且如东汉之衰,处士逸人与名节之士,有闻当世者多矣;观其作处,责之以古圣贤之道,则略无毫发仿佛相似。何也?以彼于道初无所闻故也。今时学者,平居则曰'吾当为古人之所为',才有一事到手,便措置不得。盖其学以博通古今、为文章、或志于忠信愿悫,不为非义而已,不知须是闻道。 诸先生自负闻道矣。愚以为责之以古圣贤之道,亦未尽仿佛也。即如先生当汴京垂亡之际,轻身一出,其所措置,徒见削夺荆公配飨,说道学话而已。
验之于心而不然,施之于行事而不顺,则非所谓经义。今之治经者,为无用之文,徼幸科名而已,果何益哉? 仆谓为学者与此较则陋矣,何不与尧、舜、伊、周、孔、孟较!
学而不求诸孔、孟之言,亦末矣。易曰:'君子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孟子曰:'博学而详说之,将以反说约也。' 多识自不可废。博学乃只多读书乎?
颜渊'请问其目',学也;'请事斯语',则习矣。学而不习,徒学也。譬之学射而至于彀,则知所学矣;若夫承梃而目不瞬,贯虱而县不绝,由是而求尽其妙,非习不能也。」 颜子「请问」,亦仍是问,未可谓之学;「请事斯语」,学也;「欲罢不能,进而不止」,乃习矣。龟山一字之误,未为甚差。但说学必宜习之理最透,而未见其习者,无他,习其所习,非孔门所谓习也。
延平李氏曰:「学问之道不在多言,但默坐澄心,体认天理,若真有所见,虽一毫私欲之发亦退听矣。久久用力于此,庶几渐明,讲学始有力耳。 试观孔、孟曾有「静坐澄心,体认天理」等语否?然吾亦非谓全屏此功也。若不失周、孔六艺之学,即用此功于无事时亦无妨。但专用力于此,以为学问根本,而又以讲说为枝叶,则全误矣。
孔门诸子,群居终日,交相磋切,又得夫子为之依归,日用之间,观感而化者多矣;恐于融释而脱落处,非言说所及也。不然,子贡何以言'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耶?」 何不思孔门群居终日是作何事?何不思「性天不可闻」是何主意?乃动思过子贡以上耶!以孔子之道律之,恐有宋诸先生不免为「智者过之」一流。
朱子曰:「今之为学甚难,缘小学无人习得,如今却是从头起。古人于小学小事中便皆存个大学大事得道理在,大学只是推将开阔去。向来小时做得道理存其中,正似一个坯素相似。 余谓何难之有,只不为耳。即将艺之小者令子弟之幼者习之,艺之大者令子弟之长者习之,此是整饬身体,涵养性情实务。正心诚意非精,府修事和非粗。乃诸先生只悬空说存养而不躬习其事,却说难,却说今日小学全失,无人习。如此而言格致诚正修齐治平,皆虚而无据矣。然则岂惟小学废,大学不亦亡乎!而乃集小学也,注大学也,何为也哉!
读书如炼丹,初时烈火煅煞,然后渐渐慢火养,又如煮物,初时烈火煮了,却须慢火养。读书初勤敏着力,子细穷究,后来却须缓缓温寻,反复玩味,道理自出。又不得贪多欲速,直须要熟,工夫自熟中出。 朱子论学只是论读书,但他处多入「理会道理」「穷理致知」等字面,不肯如此分明说。试看此处直言之如此十分精彩,十分有味,盖由其得力全在此也。夫读书乃学中之一事,何为全副精神用在简策乎!
学者只是不为己,故日间此心安顿在义理上时少,安顿在闲事上时多,于义理却生,于闲事却熟。」 只因废失六艺,无以习熟义理,不由人不习熟闲事也。今若一复孔门之旧,不惟好色好货一切私欲无从参,博弈诗酒等自不为,即诵读、训诂、著述、文字等事亦自无暇。盖圣人知人不习义理便习闲事,所以就义理作用处制为六艺,使人日习熟之。若只在书本上觅义理,虽亦羁縻此心,不思别事,但放却书本,即无理会。若直静坐,劲使此心熟于义理,又是甚难,况亦依旧无用也。
或问:「为学如何做工夫?」曰:「不过是切己便的当。此事自有大纲,亦有节目云云。然亦须各有伦序。」问:「如何是伦序?」曰:「不是安排此一件为先,此一件为后,此一件为大,此一件为小。随人所为,先其易者,阙其难者,将来难者亦自可理会。且如读书,二礼、春秋有制度之难明,本末之难见,且放下未要理会亦得;如诗、书,直是不可不先理会云云。圣贤言语,何曾误天下后世!人自学不至耳。」 或问「为学如何做工夫」,又问「如何是伦序」,皆最切之问。朱子乃只左支右吾,说皮面语。大纲节目数语,尚可敷衍;至于「不是安排此一件为先,此一件为后,此一件为大,此一件为小」,便是糊混。夫古人教法,某年舞勺,某年舞象,某年习幼仪,某年学礼,何尝不是安排一定,孰先孰后,孰大孰小哉!「知所先后」,大学又明言之矣。糊混几句,已又说归读书,读书又不教人理会制度等事,姑教避难取易。夫理会制度,已畏其难矣,况取其所谓制度者而身习之,身精之乎!此等语若出他人口,朱子必灼见其弊而力非之。师望既高,信口说去,不自觉如此,却说「圣贤言语、何曾误天下后世」。夫圣贤言语,谁曾道误天下后世!其误天下后世者,乃是不从圣贤言语耳。夫「学而时习之」,是鲁论第一言,尚且不从,况其余乎? 尝阅左传,至简子铸刑鼎,孔子叹曰:「晋其亡乎,失其度矣!」以为晋之亡在任刑威耳。而下文乃曰:「民在鼎矣,何以尊贵?贵何业之守?」盖其失不在刑书而在铸刑书于鼎。夫法度操于人,则民知范吾功罪者,吾上也;司吾生死者,吾上也;时而出入轻重以为平允者,皆吾上也。天下懔王,一国懔君,一狱懔吏。士农工商罔敢愆于职中、逸于职外者,惟吾上是神是严也。而上下定矣,贵贱辨矣,贤德彰矣。今铭在鼎,则国人必将以鼎为依据,而不知受法于天者王,守法者君,序守者卿大夫百执事,是使之忽人而重鼎。民不见所尊,必将不遵其度,不遵其度,必不守其业,故曰:「何以尊贵,何业之守」也。贵贱无序,何以为国!嗟乎!简子但以刑书铸于鼎而孔子知其亡,况汉、宋之儒全以道法摹于书,至使天下不知尊人,不尚德,不贵才,而曰「宰相必用读书人」,不几以守鼎吏为政乎!其所亡又岂止一晋乎!是以至此极也。非孔子至圣,孰能见铸鼎之弊乎!吾愿天下急思孔子之言,吾愿上天急生孔子之人也。
存治编
序
唐、虞、三代复见于今日乎?吾不得而知也;唐、虞、三代不复见于今日乎?吾不得而知也。谓复见于今,则汉、唐、宋、明以来政术风俗奚为而日降?谓不复见于今,彼古圣贤之所谓「人定胜天」、「挽回气运」者果何物哉?宜吾习斋先生俯仰而三叹也!
七制而后,古法渐湮,至于宋、明,徒文具耳,一切教养之政不及古帝王。而其最堪搤腕者,尤在于兵专而弱,士腐而靡,二者之弊不知其所底。以天下之大,士马之众,有一强寇猝发,辄鱼烂瓦解,不可收拾。黄巢之起,洗物淘城;李自成、张献忠如霜风杀草,无当其锋者,官军西出,贼已东趋川、陕、楚、豫,至于数百里人烟断绝。三代田赋出甲,民皆习兵,虽承平日久,祸起仓卒,亦断不至如此其惨也。士子平居诵诗书,工揣摩,闭户傝首如妇人女子;一旦出仕,兵刑钱谷渺不知为何物,曾俗吏之不如,尚望其长民辅世耶!三物宾兴之世,学即所用,用即所学,虽流弊不至于此,又何怪乎先生之俯仰而三叹也!
先生自幼而壮,孤苦备尝,只身几无栖泊;而心血屏营,则无一刻不流注民物,每酒阑灯炧,抵掌天下事,辄浩歌泣下。一日,与塨语,胞与淋漓,塨不觉亦堕泪。先生跃起曰:「此仁心也。吾道可传矣!」是以比年从游,勤有启示,塨因得粗知其略,以为贤君相用之自有润泽,而大纲所在,足为万世开太平者,则百虑不易也。使先生早有为于世,唐、虞、三代于于然而来也,不宁快甚!乃今双鬓颁白,尚托空言,岂天未欲治平耶,抑将用之于衰老时耶,亦使先生开其端,而更待夫后人耶?吾复不能知之矣。 康熙二十八年己巳,孟夏吉旦,蠡吾门人李塨顿首拜撰。
存治编
王道
昔张横渠对神宗曰:「为治不法三代,终苟道也。」然欲法三代,宜何如哉?井田、封建、学校,皆斟酌复之,则无一民一物之不得其所,是之谓王道。不然者不治。
井田
或问于思古人曰:井田之不宜于世也久矣,子之存治,尚何执乎?曰:噫,此千余载民之所以不被王泽也!夫言不宜者,类谓亟夺富民田,或谓人众而地寡耳。岂不思天地间田宜天地间人共享之,若顺彼富民之心,即尽万人之产而给一人,所不厌也。王道之顺人情,固如是乎?况一人而数十百顷,或数十百人而不一顷,为父母者,使一子富而诸子贫,可乎?
又或者谓画田生乱。无论至公服人,情自辑也;即以势论之,国朝之圈占,几半京辅,谁与为乱者?
且古之民四,而农以一养其三;今之民十,而农以一养其九;未闻坠粟于天,食土于地,而民亦不饥死,岂尽人耕之而反不足乎!虽使人余于田,即减顷而十,减十而亩,吾知其上粪倍精,用自饶也;况今荒废至十之二三,垦而井之,移流离无告之民,给牛种而耕焉,田自更余耳。故吾每取一县,约其田丁,知相称也。尝妄为图以明之。
所虑者,沟洫之制,经界之法,不获尽传。北地土散,恒恐损沟,(意夏禹尽力沟洫,必有砖炭砌涂之法。)高低坟邑,不便均画。然因时而措,触类而通,在乎人耳。沟无定而主乎水,可沟则沟,不可则否;井无定而主乎地,可井则井,不可则均。至阡陌庐舍,古虽有之,今但可植分草以代阡陌,为窝铺以代庐舍,横各井一路以便田车,中十井一房,以待田畯可也。
有圣君者出,推此意而行之,搜先儒之格议,尽当代之人谋,加严乎经界之际,垂意于厘成之时,意斯日也,孟子所谓「百姓亲睦」,咸于此征焉。游顽有归,而士爱心臧,不安本分者无之,为盗贼者无之,为乞丐者无之,以富凌贫者无之,学校未兴,已养而兼教矣。休哉,荡荡乎!故吾谓教以济养,养以行教,教者养也,养者教也,非是谓与?
井田经界之图
方一里图:画界一小区,方十步,每行长算十里,共三百六十里,该十二万九千六百步,合五百四十亩。
井田经界图说
孟子云:「方里而井,井九百亩。」吾所以明井制必明里制也。周制,三百步为一里,百步为一亩,六尺为一步,每步长今步一尺,则三百步为里者,即今三百六十步之数也。然考之文,问之献,又多异说,且谓周尺仅今七寸强。要之,不若即以今里、今亩、今步尺为准为甚明,且亦夫子从周之义也。以今里推之,方里之地,合该十二万九千六百步。周之九百亩,当今五百四十亩,(今二百四十步为亩。)每区六十亩,内公外私。若田饶处,除公田内六亩给八家为场圃、庐舍,田窄给三亩为窝铺,其地亦可桑。又通各井两端为田车之路,宜纵者纵,宜横者横,随邑人出入之便。十里一房,以处田畯。不云厅堂者,盖田畯宜游井以劝,此直暂息,不成其所也。
方百里图 四面皆百里,伯国之封地也。
方百里图说
公侯皆方百里,古也,何必图?以古制久湮,人辄谓田少,故图之以示田足也。一区方十里,当百井,一行方十里者十,当千井,共该一万井也。即除坟邑、山川、林路,约天下之大势,或有山川或无山川者增补言之,各百里内亦不减八千井,一井八家,共该六万四千家。吾知百里内之人民,去二十以下及六十以上者,亦不过六七万丁而已,即或人浮于田,一区二夫,一夫受二十七亩,亦足用也。又就孟子注徐氏所识田禄推之,大国之君取三百二十井,卿取三十二井,大夫八,上士四,中士二,下士一,共该三百六十七井。推之大国三卿、五下大夫、二十七上士、他官府史悉计之,交邻、宗庙、优宾、礼贤、抚幼、养老、柔旅、劝工、补春、助秋等事,以及邑宰、庶人在官,约不至八千井而用足矣。余则别贮,名曰「工仓」,诸侯不得擅开;王巡则以补助庆功,大凶则侯请以赈,三岁一散陈。又,十井一长,百井一百长,千井一千长,二千井一邑宰,一佐士。宰禄视大夫,佐士视上士,千长视中士,百长视下士,十长无禄。此方百里之大率也。天子之千里,侯之五十里,俱可推知,第王臣之禄重耳。
治赋
慨自兵农分而中国弱,虽唐有府兵,明有卫制,固欲一之。迨于其衰,顶名应双,皆乞丐、滑棍,或一人而买数粮;支点食银,人人皆兵;临阵遇敌,万人皆散。呜呼!可谓无兵矣,岂止分之云乎!即其盛时,明君贤将理之有法,亦用之一时,非久道也。况兵将不相习,威令所摄,其为忠勇几何哉!
间论王道,见古圣人之精意良法,万善皆备。一学校也,教文即以教武;一井田也,治农即以治兵。故井取乎八而陈亦取乎八。考之他书,类谓其法创自黄帝,备于成周,而以孔明之八陈实祖之。但帝王之成法既不可见,武侯之遗意又不得其传,后世亦焉得享其用哉!
窃不自揣,觉于井田法略有一得,敢详其治赋之要有九,治赋之便有九:
一曰预养。饥骥而责千里则愚。上宜菲供膳,薄税敛,汰冗费,以足民食。一曰预服。婴儿而役贲、育则怒。井之贤者为什,什之贤者为长,长之贤者为将,以平民情。一曰预教。简师儒,申孝弟,崇忠义,以保民情。一曰预练。农隙之时,聚之于场。时,宰士一较射艺;月,千长一较;十日,百长一较;同井习之不时。一曰利兵。甲胄、弓刃精利者,官赏其半直,较艺贤者庆以器。一曰养马。每井马二,公养之,彷北塞喂法。操则习射,闲则便老行,或十百长有役乘之。一曰治卫。每十长,一牌刀率之于前,九人翼之于后。器战之法具纪效新书。一曰备羡。八家之中,四骑四步。供役不过各二人。余则为羡卒,以备病、伤或居守。一曰体民心。亲老无靠不卒;老弱不卒。出戍给耕,不税;伤还给耕,不税。死者官葬。九者,治赋之要也。
一曰素练。陇亩皆陈法,民恒习之,不待教而知矣。一曰亲卒。同乡之人,童友日处,声气相喻,情义相结,可共生死。一曰忠上。邑宰、千百长,无事则教农、教礼、教艺,为之父母;有事则执旗、执鼓、执剑,为之将帅。其孰不亲上死长!一曰无兵耗。有事则兵,无事则民,月粮不之费矣。一曰应卒难。突然有事,随地即兵,无征救求援之待。一曰安业。无逃亡反散之虞。一曰齐勇。无老弱顶替之弊。一曰靖奸。无招募异域无凭之疑。一曰辑侯。无专拥重兵要上之患。九者,治赋之便也。
至于陈法:八千长率之于前;四邑将督之于后。左战而右翼之,则左正而右奇;右战而左翼之,则右正而左奇。前后之相应,内外之相接,无非前,无非后,无非左,无非右,无非正,无非奇,如循环,如鬼神,如天地。分张之,可围敌之弱,合冲之,可破敌之坚;敌攻之不可入,入之不可出;居则为营,战则为陈;亦乌可测其端,乌可穷其用也哉!
八陈图说(图失)
古伯国三万二千全军之陈也。纲目皆井形,表圆象天,里方象地,中军象太极,四角象四象,八陈象八卦,旗帜五色象五行。南方火则旗红。左旗镶青者,以火之于木相从也。青宜镶黑,而白之者,取易辨之也。黑宜白,而红之者,别于青也。凡千长所率二千卒。每百长一小旗,从其将旗,中必异色,书长姓,姓同书字。四邑将皆绣绒旗,又各备一方绣旗。一面当敌,则二邑督四路之兵;如四面当敌,则佐士与邑将分督八路之兵。一面当敌,左右者应之,余则皆否。如「天鸟」出战,「云虎」即为两翼,「风龙」「地蛇」各安其位是也。战者战而守者守,如八表皆战,而八里不动是也。下此而万六千,或三千二百,或一千六百,神而明之,在乎人耳。
学校
或问于思古人曰:自汉高致牢阙里,历代优意黉宫,建教训之官,有卧碑之设,何尝不存心学校也?似不待子计矣。思古人曰:嗟乎!学校之废久矣!考夏学曰「校」,教民之义也。今犹有教民者乎?商学曰「序」,习射之义也。今犹有习射者乎?周学曰「庠」,养老之义也。今犹有养老者乎?
且学所以明伦耳。故古之小学教以洒扫应对进退之节,大学教以格致诚正之功,修齐治平之务,民舍是无以学,师舍是无以教,君相舍是无以治也。迨于魏、晋,学政不修,唐、宋诗文是尚。其毒流至今日,国家之取士者,文字而已,贤宰师之劝课者,文字而已,父兄之提示,朋友之切磋,亦文字而已,不则曰「诗」,已为余事矣。求天下之治,又乌可得哉?
有国者诚痛洗数代之陋,用奋帝王之猷,俾家有塾,党有庠,州有序,国有学,浮文是戒,实行是崇,使天下群知所向,则人材辈出,而大法行,而天下平矣。故人才王道为相生。倘仍旧习,将朴钝者终归无用,精力困于纸笔;聪明者逞其才华,诗书反资寇粮。无惑乎家读尧、舜、孔、孟之书,而风俗愈坏;代有崇儒重道之名,而真才不出也。可胜叹哉!
周礼大司徒:「以乡三物教万民而宾兴之:一曰六德,知、仁、圣、义、忠、和。二曰六行,孝、友、睦、婣、任、恤。三曰六艺,礼、乐、射、御、书、数。」
乡大夫:「三年则大比,考其德行、道艺,而兴贤者、能者。乡老及乡大夫帅其吏与其众寡,以礼礼宾之。厥明,乡老及乡大夫,群吏献贤能之书于王,王拜受之,登于天府,内史贰之。」(书其副本。) 邱氏曰:「成周盛时,用乡举里选之法以取士。二十五家为闾,闾有胥;闾胥则书其敬、敏、任、恤者。百家为族,族有师;族师则书其孝、弟、睦、婣、有学者。五百家为党,党有正;党正则书其德行、道艺。二千五百家为州,州有长;州长则考其德行、道艺而劝之。万二千五百家为乡,乡有大夫;则三年大比,考其果有六德、六行而为贤,通夫六艺之道而为能,则是能遵大司徒之教而成材矣。于是乡老及乡大夫帅胥、师、正、长之属,合闾、旅、州、党之人,行乡饮之礼,用宾客之仪以兴举之,书其氏名于简册之中,献其所书于天府之上。天子拜而受之,以贤才之生,乃上天所遗,以培植国家元气者也。」
王制:「命乡论秀士,升之司徒,曰选士。司徒论选士之秀者而升之学,曰俊士。升于司徒者,不征于乡,升于学者,不征于司徒,曰造士。......大乐正论造士之秀者,以告于王而升诸司马,曰进士。司马辨论官材,论进士之贤者,以告于王而定其论。论定,然后官之;任官,然后爵之;位定,然后禄之。」
封建
或问于思古人曰:世风递下,人心日浇,以公治之而害伏,以诚御之而奸出。是以汉之大封同姓,亦成周伯叔诸姬之意,而转目已成反畔;唐之优权藩镇,仅古人甥舅伯侯之似,而李社即以败亡。故宋鼎既定,盏酒以敬勋臣;明运方兴,亦世官而酬汗马。非故惜茅土也,诚以小则不足藩维,大则适养跋扈,封建之难也。子何道以处之,可使得宜乎?
思古人曰:善哉问!此不可以空言论也。先王遗典,封建无单举之理,大经大法毕着咸张,则礼乐教化自能潜消反侧,纲纪名分皆可预杜骄奢,而又经理周密。师古之意,不必袭古之迹。
使十侯而一伯。侯五十里,一卿,二大夫,三士;卿,天子命之。伯百里,一卿,三大夫,六士;卿与上大夫亦天子命之。侯畜马二十五,甲士与称;伯畜马五十,甲士亦称,有命乃起田卒焉;边侯、伯,士马皆倍其畜,有事乃起田卒焉。侯庶不世爵禄,视其臣而以亲为差;侯臣不世邑采,取公田而以位计数;伯师不私出,列侯不私会。如此者,有事则一伯所掌二十万之师,足以藩维,无事而所畜士马不足并犯。封建亦何患之有?况三代建侯之善,必有博古君子能传之者,用时又必有达务王佐能因而润泽者,岂余之寡陋所能悉哉!第妄谓非封建不能尽天下人民之治,尽天下人材之用尔。
后世人臣不敢建言封建,人主亦乐其自私天下也,又幸郡县易制也,而甘于孤立,使生民社稷交受其祸,乱亡而不悔,可谓愚矣。如六国之势,识者尝言韩、魏、赵为燕、齐、楚之藩蔽,赢氏蚕食,楚、齐、燕绝不之救,是自坏其藩蔽也。侯国且如此,以天下共主,可无藩蔽耶!层层厚护,宁不更佳耶!板之诗云:「大邦维屏,宗子维城,无俾城坏,无独斯畏。」道尽建侯之利,不建侯之害矣。如农家度日,其大乡多邻而我处其中之为安乎,抑吞邻灭比而孤栖一蕞之为安乎?
况此乾坤,乃自尧、舜、夏、商、周诸圣君、圣相开物成务,递为缔造而成者也;人主享有成业,而顾使诸圣人子孙无尺寸之土,魂灵无血食之嗣,天道其能容耶?身为天子,皆其历世祖功宗德,上邀天眷;顾不能覃恩九族,大封同姓,而仅仅一支私其富贵,宗庙其无怨恫耶?创兴之际,攀龙附凤,或运帷幄,或功汗马,主臣同忧劳,共生死;一旦大业既成,不与之承天分地,为山河带砺之盟,勋旧其何劝耶?
凡诸大义皆不遑恤,而君不主,臣不赞,绝意封建者,不过见夏、商之亡于诸侯与汉七国、唐藩镇之祸而忌言之耳。殊不知三代以封建而亡,正以封建而久;汉、唐受分封藩镇之害,亦获分封藩镇之利。使非封建,三代亦乌能享国至二千岁耶!夏以有仍再造,商有西伯率叛服殷,周则桓、文主盟尊王,周、召共和不乱。四百也,六百也,八百也,递渐益长,是皆服卫迭迭,星环棋布,隐摄海外之觊觎,秘镇朝阙之奸回,有以辅引王家天祚也;以视后日之一败涂地,历数日短者,封建亦何负人国哉!
即以三代败亡论,受命者犹然我先王之股肱甥舅也,列辟无恙,三恪世修,失天下者仍以一国封之,是五帝、三王有数百年之天下,而仍有千万年不亡之国也。使各修天子礼乐,事则膰之,丧则拜之,客而不臣,是五帝、三王有千万年不亡之国,即有千万年不降之帝王也。猗欤休哉!守此不替,有天下者谁不胥受其福乎!
且君非桀、纣,谁敢犯天下共主,来天下之兵耶?侯非汤、武,谁能合千八百国而为之王耶?君非桀、纣,其亡难也;侯非汤、武,王之难也,故久而后失之也。即君果桀、纣而侯果汤、武矣,本国之积仓自足供辎重,无俟掠人箱囷,炊人梁栋也;一心之虎贲从王之与国,自足以奉天伐暴,无俟挟虏丁壮,因而淫携妇女也!南巢、牧野,一战而天命有归,无俟于数年数十年之兵争而处处战场也!耕者不变而市者不止,不至于行人断绝而百里无烟火也;王畿鼎革而天下犹有君,不至于闻京城失守而举世分崩,千百成群,自相屠抢,历数年不能定也;王者绥定万邦而屡有丰年,不至于耕种尽废,九有荡然,上干天和,水旱相仍,历三二世不能复也。盖民生天地,咸沐封建之泽,无问兴亡,皆异于后世如此。
而秦人任智力以自雄,收万方以自私,敢于变百圣之大法,自速其年世,以遗生民气运世世无穷之大祸,祖龙之罪上通于天矣!文人如柳子厚者,乃反为「公天下自秦始」之论,是又与于不仁之甚者也,可胜叹哉!
宫刑
或有问于思古人曰:昔汉除宫刑,百世称其仁。子言王道亦既详矣,乃并微闻宫刑亦当复,无以法不严则易犯,故峻其法以仁斯民乎?
思古人曰:否,不然也。夫谓法不严则易犯,暴君酷吏假辞以饰其恶耳。吾所谓复古刑者,第以宫壶之不可无妇寺,势也,即理也。倘复封建,则天下之君所需妇寺愈多,而皆以无罪之人当之,胡忍哉!且汉之除宫刑,仁而愚者也。汉能除妇寺哉?能除万世之妇寺哉?不能除妇寺而除宫刑,是不忍宫有罪之人而忍宫无罪之人矣。
说者又谓刷童男女,不于民间,惟以官买,则是任民之愿。嗟乎!狙民甚矣!小民何知?惟知利耳,以利诱民而宫之,岂天为民立君之意哉!今之贪利为盗者,恶自民也,上且诛之;若因民之贪,诱而宫之,恶自君矣。可胜慨哉!故封建必复宫刑,不封建亦必复宫刑也。惟愿为政者慎用之耳。至肉刑之五,墨、辟今犹用之,劓、剕二刑不复可也。
济时
或曰:若子之言,非王政必不足治天下。顾汉末非行王道时也,孔明何以出?唐叶无行王道事也,邺侯何以相?是必有济时之策矣。况王政非十年经理,十年聚养,十年浃洽,不能举也。倘遇明王贤相,不忍斯民之水火,欲急起拯之,而人材未集,时势未可,将舍此无道。则所谓大用之而大效,小用之而小效者,又何说也?
思古人曰,王道无小大,用之者小大之耳。为今计,莫要于九典、五德矣。除制艺,重征举,均田亩,重农事,征本色,轻赋税,时工役,静异端,选师儒,是谓九典也。躬勤俭,远声色,礼相臣,慎选司,逐佞人:是谓五德也。为之君者,充五德之行,为九典之施,庶亦驾文、景而上之矣。然不体圣学,举圣法,究非所以致位育,追唐虞也。是在为君者。
重征举
尝读礼「聘则为妻,奔则为妾」,所以崇礼义,养廉耻也。故女无行媒不相知名,士不为臣不见。成汤之于伊尹也,三聘莘野,文王之于吕尚也,载旋渭滨。下至衰世,犹有光武就见之子陵,昭烈屡顾之诸葛。如四子者固有以自重,抑其君知所以重之也。近自唐、宋,试之以诗,弄之以文,上辄曰选士,曰较士,曰恩额,曰赐第;士则曰赴考,曰赴科,曰赴选。县而府,府而京,学而乡,乡而会;其间问先,察貌,索结,登年,巡视,搜检,解衣,跣足,而名而应,挫辱不可殚言。鸣呼!奴之耶,盗之耶?无论庸庸辈不足有为,即有一二杰士,迨于出仕,气丧八九矣,宜道义自好者不屑就也。
而更异其以文取士也。夫言自学问中来者,尚谓「有言不必有德」,况今之制艺,递相袭窃,通不知梅枣,便自言酸甜。不特士以此欺人,取士者亦以自欺,彼卿相皆从此孔穿过,岂不见考试之丧气,浮文之无用乎,顾甘以此诬天下也!观之宋、明,深可悲矣。
窃尝谋所以代之,莫若古乡举里选之法。仿明旧制,乡置三老人,劝农,平事,正风,六年一举,县方一人。如东则东方之三老,视德可敦俗、才堪莅政者,公议举之,状签某某深知其才德,兼以事实之,县令即以币车迎为六事佐宾吏人。供用三载,经县令之亲试,百姓之实征,老人复跻堂言曰,某诚贤,则令荐之府,呈签某令深知其才德,亦兼以事实之,则守以礼征至。其有显德懋功者,即荐之公朝,余仍留为佐宾三载,经府守之亲试,州县之实征,诸县令集府言曰,某诚贤,则府守荐之朝廷,呈签某守深知其才德,亦兼以事实之,则命礼官弓旌、车马征至京。其有显德懋功者,即因才德受职不次,余仍留部办事,亲试之三载。凡经两举,用不及者,许自辞归进学。老人、令、守,荐贤者受上赏,荐奸者受上罚,则公论所结,私托不行矣,九载所验,贤否得真矣。即有一二勉强为善,盗窃声誉者,焉能九载不变哉!
况九载之间,必重自检饬,即品行未粹者,亦养而可用矣。为政者复能久任,考最于九载、十二载或十七八载之后,国家不获真才,天下不被实惠者,未之有也。
靖异端
古之善靖异端者,莫如孟子;古之善言靖异端者,莫如韩子。韩子之言曰:「人其人,火其书,明先王之道以教之。」善哉,三言尽之矣!
愚尝取而详推之。目前耕耘,皆三代之赤子,第自明帝作俑,无耻之民从而效尤,妄谈祸福,侈说仙神,枝连蔓长,焚香讲道者遂纷纷,其实犹然中国之民也,一旦收为左道之诛,岂不哀哉!
考古谋今,靖之者有九:一曰绝由,四边戒异色人,不许入中国。二曰去依,令天下毁妖像,禁淫祠。三曰安业,令僧道、尼姑以年相配,不足者以妓继之,俱还族。不能者各入地籍,许鬻寺观瓦木,以易宅舍;给香火地或逃户地,使有恒产。幼者还族,老而无告者入养济院,夷人仍纵之去,皆所谓「人其人」也。四曰清檗,有为异言惑众者诛。五曰防后,有窝佛老等经卷一卷者诛,献一卷者赏十两,讦窝者赏五十两。六曰杜源,令硕儒多着辟异之书,深明彼道之妄,皆所谓「火其书」也。七曰化尤,取向之名僧长道,令近正儒受教。八曰易正,人给四书、曲礼、少仪、内则、孝经等,使朝夕诵读。九曰明法,既反正之后,察其孝行或廉义者,旌表显扬之,察其愚顽不悟者,责罚诛戮之,皆所谓「明先王之道以教之」也。
如此,则群黎不邪慝,家户有伦理,男女无抑郁之气而天地以和,兆姓无绝嗣之惨而生齿以广,征休召祥,蔑有极矣。且俭土木之浪费,杜盗亡之窝巢,驱游手之无耻,绝张角等之根苗,风淑俗美,仁昌义明,其益不可殚计,有国者何惮而不靖异端哉!若惑于祸福之说,则前鉴固甚明也。
书后
先生三存编,存性、存学皆悟圣学后着,独存治在前,乃壮岁守宋儒学时所作也。当是时,仁心布濩,身任民物之重已如是,其得圣道也盖有由矣。
塨从游后,闻而悦之,着瘳忘编以广其条件。张鹏举文升着存治翼编,聚晤考究,历有年所。及塨出游四方,辨证益久,谬谓乡举里选,行之或亦因时酌略,而大体莫易。井田则开创后,土旷人稀之地,招流区画为易,而人安口繁,各有定业时行之难。意可井者井,难则均田,又难则限田,与先生见亦颇不参差。
惟封建以为不必复古,因封建之旧而封建,无变乱,今因郡县之旧而封建,启纷扰,一。三代德教已久,胄子多贤,尚曰「世禄之家鲜克由礼」,况今时纨裤,易骄、易淫、易残忍,而使世居民上、民必殃,二。郡县即汉、唐小康之运,非数百年不乱,封建则以文、武、成、康之圣贤治之,一传而昭王南巡,遂已不返,后诸侯渐次离析,各自为君,六七百年,周制所谓削地灭国,皆付空言,未闻彼时以不朝服诛何国也。矧于晚近,虽有良法,岂能远过武、周!三。或谓明无封建,故流寇肆毒,遍地丘墟。窃以为宋、明之失在郡县权轻,若久任而重其权,亦可弭变。且唐之藩镇即诸侯也,而黄巢俨然流寇矣,岂关无封建耶!四。或又谓无封建则不能处处皆兵,天下必弱。窃谓民间出兵,处处皆兵,郡县自可行,不必封建始可行也,五。而封建之残民,则恐不下流寇。不观春秋乎!列国君卿尚修礼乐,讲信睦,然自会盟朝遇纷然烦费外,侵伐战取,一岁数见,其不通鲁告鲁者殆又倍蓰,幸时近古,多交绥而退。若至今日,杀人狼藉,盈野盈城,岂减流寇!然流寇亡蹙而诸侯亡迟,则将为数十年杀运、数百年杀运,而祸更烈矣。唐之藩镇为五季,金之河北九公,日寻干戈,人烟断绝,可寒心也,六。天子世圻,诸侯世同,卿大夫独非伯叔甥舅之裔耶,亦世采自然之势也;即立法曰「世禄不世官」,必不能久行,周之列国皆世臣巨室可见矣。夫使天下富贵,数百年皆一姓及数功臣享之,草泽贤士虽如孔、孟,无可谁何,非立贤无方之道也。不公孰甚,欲治平何由!七。戊寅,浙中得陆桴亭封建传贤不传子论,盖即郡县久任也,似有当。质之先生,先生曰:「可,而非王道也。」商搉者数年于兹,未及合一,先生倏已作古矣。
于戏!此系位育万物参赞天地之事,非可求异,亦非可强同也,因书于后,以待用者。 康熙乙酉二月,蠡吾门人李塨书于郾城寓署。
存人编卷一
唤迷途
第一唤
此篇多为不识字与住持云游等僧道立说。此项人受惑未深,只为衣食二字,还好劝他。譬如误走一条路,先唤那近者回来,我们这里唤,那近的也先听得。故第一先唤平常僧道。
凡人做僧道者,有数项:一项是本人贫寒,不能度日,或其父母贫寒,不能度日,艰于衣食,便度为僧道。一项是祸患迫身,逃走在外,或兵乱离家,无地自容,度为僧道。一项是父母生子女不成,信佛道,在寺庙寄名,遂舍入为徒。一项是偶因灾祸,妄信出家为脱离苦海,或目触寺庙倾倒,起心募化,说是建立功果,遂削发为僧或戴发称道人。大约是这几项人。或有不得已,或误当好事做,不是要惑世诬民,灭伦伤化。便是圣人出世,亦须哀怜而教化之,不忍收为左道之诛也。但你们知佛是甚么人否?佛是西域番人,我们是天朝好百姓,为甚么不做朝廷正经的百姓,却做那西番的弟子?他若是个好人还可,他为子不孝他父母,为臣不事他君王,不忠不孝便是禽兽了,我们为甚么与他磕头?为甚么做他弟子?他若是个正神还可,他是个西方番鬼,全无功德于我们。我们这房屋,是上古有个圣人叫有巢氏,他教人修盖,避风雨虎狼之害,我们于今得住;我们这衣食,是上古有个圣人叫神农氏,教民耕种,又有黄帝元妃叫西陵氏,教人蚕桑,我们于今得吃,得穿;我们这田地,是陶唐时有个圣人叫神禹,把横流的洪水都治了,疏江、淮、河、汉,凿龙门,通大海,使水有所归,我们于今得平土上居住;我们这世界,是伏羲、神农、黄帝、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合汉、唐、宋、明历代帝王圣贤,立礼乐刑罚,治得乾坤太平,我们才得安稳。所以古之帝王圣贤庙食千古,今之帝王圣贤受天下供奉,理之当然。佛何人,有何功德,乃受天下人香火?真可羞也,真可诛也!你们动辄说「赖佛穿衣,指佛吃饭」。佛若是个活的,不忠不孝,尚且不当穿天下人的衣,吃天下人的饭,何况佛是个死番鬼,与天朝全无干涉,你们焉能指他吃穿的?语云:「无功食禄,寝食不安。」你们又动辄念经宣卷,神要那西域邪言做甚么,人要那西域邪言做甚么,白白的吃了人家的,活时做个不妥当的人,死了还做个带缺欠的鬼。我劝你有产业的僧人,早早积攒些财物,出了寺,娶个妻,成家生子;无产业的僧人,早早抛了僧帽,做生意工匠,无能者与人佣工,挣个妻子,成个人家。上与朝廷添个好百姓,这便是忠,下与祖父添个儿孙,这便是孝,使我上面千百世祖宗有儿孙,下面千百世儿孙有祖父,生作有夫妇、有父子、有宗族亲友的好人家,死入祖宗坟墓,合祖宗父兄族人埋在一块土,做个享祭祀的鬼。思量到此,莫道是游食僧道,与住持僧道,便是那五台山京都各寺观大富贵僧道,也不该贪恋那无意味的财产。你们说,那有钱的僧道像甚么?就是那内官家富贵,便黄金千两,位享三公,断了祖父的血脉,绝了天地生机,竟成何用!思之思之!
老僧人,老道士,见的明白!你们受苦一生,中甚么用?无徒弟的,再不消度人了,误了自己,又误他人,神明也不佑;有徒弟的,早早教他还人伦。你若十分老,便随徒弟去度日;若不十分老,也寻法娶妻,便不娶妻也还家。家下有房屋田产的固好,虽无田产、房屋,寻个手艺生理的也好,就两者俱无,虽乞食度日,比做僧道也好。好在何处?现有宗族,合他有父兄、子侄情分,便病了,他直得照管你,便死了,他直得埋殡你,便做鬼,也得趁祖宗享春秋祭祀,岂不是好!若做僧道,莫说游僧游道死在道路,狼拖狗曳的,便是住持的,若无徒弟也苦,虽有徒弟伏侍的,终是异姓人,比不得我儿女,是我骨肉,也比不得我宗族,是我祖宗一派,死了,异姓祭祀也无飨理。况世上那有常常住持的寺院,究竟作无祭祀的野鬼,岂不伤哉!
归人伦事,最宜蚤图。第一件,先要知前日由平民做和尚,是朝廷的逃民,是父母的叛子,是玷辱亲戚朋友的恶事。古人云:「不忠不孝,削发而揖君亲:游手游食,易服而逃租税。」只此四句,断定和尚不是好人了。今日由和尚做了平民,是朝廷正道百姓,是父母归宗孝子,是从头有亲戚有朋友的好事。古人云「自新休问昔狂」,伊尹称成汤改过不吝,自新便成的君子,改过便做的圣人。我之归也,不忍我祖宗无后而归也,不忍我父母无子而归也,是谓之大仁;不愿天下人皆有夫妻我独为鳏夫而归也,不愿贵贱贤愚皆为朝廷效力独我为猾民而归也,不愿昆虫草木皆为天地广生成我独腐朽而归也,是谓之大义。大仁大义之举,而世人反以为不美事,名之曰「还俗」。夫谓之俗,必以为作僧道是圣果事、而今还于俗凡也,必以为是清雅事,而今还于俗鄙也,必以为新奇事,而今还于俗常也。嗟乎!「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此尼父之所大虑也。吾今正其名曰「归人伦」,明乎前此迷往他乡而今归家也,明乎前此误入禽兽之伙而今归人群也,明乎前此逸出彝伦之外而今归子臣弟友之中也。世人去家乡数千里,见一本土人,辄涕泣不胜,一旦还乡,则邻里皆来看望,心安意乐,今之归伦,何独不然!僧道有归人伦而来见吾者,吾必酒食待之,为之图谋生理;吾党有寄尺书口信于吾者曰,某处某僧道今归伦于某府州县某乡为某姓名矣,吾必不远百里,具仪往贺之。人之好善,谁不如我,鼓动天下,救济生民,同志者共勉之!
你父母生你时,举家欢喜,门左悬弧。欢喜者,以为他日奉养口体,承宗继嗣,有所托矣;一旦为僧道,生不能养,死不能葬,使父母千万年无扫坟祭主之人,一思赤子怀抱时,你心安不安?悬弧者,男子生下当为朝廷应差应甲,平定祸乱,大而为将,小而为兵,射猎四方,生人之义也;一旦为僧道,便为世间废人,与朝廷无干,不但不为朝廷效战斗,并不当差纳粮以供其上,回思悬弧之义,宁不自愧!
禽有雌雄,兽有牝牡,昆虫蝇蜢亦有阴阳。岂人为万物之灵而独无情乎?故男女者,人之大欲也,亦人之真情至性也。你们果不动念乎?想欲归伦,亦其本心也,拘世人之见,以还俗为不好耳。今无患矣,我将此理与你们说明了,更不可自己耽误。
细思来,你们为僧道也只为吃碗自在饭。岂不思上自天子,下至庶人,皆有所事,早夜勤劳,你们偏偷安白吃,就如世间仓鼠木蠹一般了,是甚么好?试看世上各行生理手艺,命中有饭吃,自然饿不着,你何必做僧道?你命中若不好,做僧道也受饥寒,况有一种赴苦做活种地灌园的僧道,一般受苦,为何废了人伦?你们都思量思量,不可胡迷到底也!
第二唤
此篇多为参禅悟道、登高座发偈律的僧人与谈清静、炼丹火、希飞升的道士立说,较前项人惑渐深,迷渐远,唤回颇难。然此等率出聪明静养之人,聪明人易驰高远,故惑于异者多。仆以为聪明人易惑亦易悟,静养人善思又善听,况吾之俚言,如数一二,如辨黑白,如闻钟鼓,亦易入者。一悟一思,而猛然醒,幡然改,同快人伦之乐,岂不美哉!
佛道说真空;仙道说真静。不惟空也,并空其空,故心经之旨,「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不徒静也,且静之又静,故道德经之旨,牝矣又玄,玄矣又屯屯。吾今以实药其空,以动济其静,为僧道者不我服也,入之深,惑之固,方且望其空静而前进之不暇,又焉能听吾所谓实与动乎!今姑即佛之所谓空,道之所谓静者穷之,而后与之言实与动。佛殊不能空也,即能空之,益无取;道殊不能静也,即能静之,益无取。三才既立,有日月则不能无照临,有山川则不能无流峙,有耳目则不能无视听;佛不能使天无日月,不能使地无山川,不能使人无耳目,安在其能空乎!道不能使日月不照临,不能使山川不流峙,不能使耳目不视听,安在其能静乎!佛道之空静,正如陈仲子之廉,不能充其操者也。即使取其愿而各遂之,佛者之心而果入定矣,空之真而觉之大矣,洞照万象矣,此正如空室悬一明镜,并不施之粉黛妆梳,镜虽明亦奚以为!曰大觉,曰智慧,曰慈悲,而不施之于子臣弟友,方且照不及君父而以为累,照不及自身之耳目心意而以为贼,天地间亦何用此洞照也!且人人而得此空寂之洞照也,人道灭矣,天地其空设乎?道者之心而果死灰矣,嗜欲不作,心肾秘交,丹候九转矣,正如深山中精怪,并不可以服乘致用,虽长寿亦两间一蠹。曰真人,曰至人,曰太上,而不可推之天下国家,方且盗天地之气以长存,炼五行之精以自保,乾坤中亦何赖有此太上也!且人人而得此静极之仙果也,人道又绝矣,天地其能容乎?世传五百年雷震一次,此必然之理,盖人中妖也,天地之盗也。
请问:若辈聪明人乎,愚蒙人乎?果愚蒙人也,宜耕田凿井以养父母,以受天子之法制,不应妄为大言,鼓天下之愚民而立教门。若聪明人也,则以天地粹气所锺,宜学为公卿百执事,以勤民生,以佐王治,以辅扶天地,不宜退而寂灭,以负天地笃生之心。
朝廷设官分职以为万民长,立法定律以防万民欲。人虽贤智,只得遵朝廷法律而行,所谓「虽有其德,苟无其位,亦不敢作礼乐也」。你们辄敢登高座谈禅,使人跪问立听,辄敢动刑杖,是与天子长吏争权也;辄敢别定律令,号招士民,谓之受戒,各省直愚民呼朋引伴,赴北京五台受禅师法戒,是与天子争民也。堂堂皇王之天下,俨然半属梵王子之臣民,倘朝廷震怒或大臣奏参,岂不可惧!猛醒猛醒!
你们那个是西域番僧?大都是我天朝聪明人。欲求道,当求我尧、舜、周、孔之道,尧、舜、周、孔之道是我们生下来现成的道。此身是父母生的,父母生此身,如树根长出身干枝叶,若去父母,是树根,还成甚么树!所以尧、舜、周、孔之道全在于孝,小而养口体,悦心志,大而显亲扬名,再大而严父配断了天。自庶人上至天子,各随分量,都要完满,毫厘不尽,便是缺欠,便不可以为子,不可以为人。况敢抛却父母,忍心害理,视为路人,还了得!此身合兄弟同生,都要相爱,有兄长,又如树上生的前一节后一节,若离了兄,正如树枝断去前截,定后截都坏了。所以尧、舜、周、孔之道全在于弟,隅坐随行,尊父母的嫡子,敬之如严君,爱父母的遗体,爱之如婴儿。无贵无贱,各随分量,都要完满,分毫不尽,便是缺欠,便不可以为人弟,即不可以为人子,况敢抛却兄长,忍心害理,视为路人,还了得!父母生下我,我又娶妻,作子孙的父母,他日子孙又长成作父母,故曰「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兄弟,有兄弟然后有朋友,有朋友然后有君臣」。故「尧、舜之道,造端乎夫妇」,此端字,是端倪的端字,如织布帛之有头绪,如生草木之有萌芽,无头绪则布帛没处织,无萌芽则草木没处生,无夫妇则人何处生?一切伦理都无,世界都无矣。且你们做佛弟子的,那一个不是夫妇生来的?若无夫妇,你们都无,佛向那里讨弟子?佛的父亲若无夫妇,佛且无了,那里有这一教?说到这里,你们可知佛是邪教了,是异端了。假佛原是正道,原行得,他是西域的师,西域的神,我们有我中国的师,中国的神。自己的师长不尊,为甚么去尊人家师长?自己的父母不孝,为甚么去孝人家?何况原是邪教,原是异端!由其道,一步行不去,从他做甚?你们最聪明,说到这里,莫道你们有才料,在世间做的别事,便做个农夫,做个乞丐,也不失为正人。为甚么上高座,阖眼并手,跟番鬼谈邪言,自欺以欺世也?思之思之!
佛轻视了此身,说被此身累碍,耳受许多声,目受许多色,口鼻受许多味,心意受许多事物,不得爽利空的去,所以将自己耳目口鼻都看作贼。充其意,直是死灭了,方不受这形体累碍,所以言圆寂,言涅盘,有九定三解脱诸妄说,总之,是要不生这贼也,总之,是要全其一点幻觉之性也。嗟乎!有生方有性,若如佛教,则天下并性亦无矣,又何觉?无所谓昭昭,何所谓暗暗?如佛教,并幻亦不可言矣,又何佛怪哉!西域异类,不幸而不生天朝,未闻我天朝圣人之言性也,未见我天朝圣人之尽性也。尧、舜、周、孔之言性也,合身言之,故曰「有物有则」,「尧、舜性之;汤、武身之」。尧、舜率性而出,身之所行皆性也,汤、武修身以复性,据性之形以治性也。孔门后惟孟子见及此,故曰「形色天性,惟圣人然后可以践形」。形,性之形也;性,形之性也,舍形则无性矣,舍性亦无形矣。失性者据形求之,尽性者于形尽之,贼其形则贼其性矣。即以耳目论,吾尧、舜明四目,达四聪,使吾目明彻四方,天下之形无蔽焉,使吾耳聪达四境,天下之声无壅焉,此其所以光被四表也。吾孔子视思明,听思聪,非礼无视,非礼无听。明者,目之性也,听者,耳之性也。视非礼,则蔽其明而乱吾性矣,听非礼,则壅吾聪而乱吾性矣。绝天下非礼之色以养吾目,贼在色,不在目也,贼更在非礼之色,不在色也。去非礼之色,则目彻四方之色,适以大吾目性之用。绝天下非礼之声以养吾耳,贼在声,不在耳也;贼更在非礼之声,不在声也。去非礼之声,则耳达四境之声,正以宣吾耳性之用。推之口、鼻、手、足、心、意咸若是,推之父子、君臣、夫妇、兄弟、朋友咸若是,故礼乐缤纷,极耳目之娱而非欲也,位育乎成,合三才成一性而非侈也。彼佛,大之空天、地、君、亲而不恤,小之视耳、目、手、足为贼害,惟阖眼内顾,存养一点性灵,犹瞽目人坐暗室,耳目不接天下之声色,身心不接天下之人事,而方寸率思无所不妙,可谓妄矣,安在其洞照万象也哉!且把自身为贼,绝六亲而不爱,可谓残忍矣;及其大言慈悲,则又苦行雪山,割肉餤鹰,舍身喂虎,何其颠倒错乱也哉!
洞照万象,昔人形容其妙曰「镜花水月」,宋、明儒者所谓悟道,亦大率类此。吾非谓佛学中无此意也,亦非谓学佛者不能致此也,正谓其洞照者无用之水镜,其万象皆无用之花月也。不至于此,徒苦半生,为腐朽之枯禅;不幸而至此,自欺更深。何也?人心如水,但一澄定,不浊以泥沙,不激以风石,不必名川巨海之水能照百态,虽渠沟盆盂之水皆能照也。今使竦起静坐,不扰以事为,不杂以旁念,敏者数十日,钝者三五年,皆能洞照万象,如镜花水月。做此功至此,快然自喜,以为得之矣,或预烛未来,或邪妄相感,人物小有征应,愈隐怪惊人,转相推服,以为有道矣。予戊申前,亦尝从宋儒用静坐功,颇尝此味,故身历而知其为妄,不足据也。天地间岂有不流动之水,天地间岂有不着地、不见沙泥、不见风石之水!一动一着,仍是一物不照矣。故管道、杨傻,予存学编所引,出山便与常人同也。今玩镜里花,水里月,信足以娱人心目,若去镜水,则花月无有矣。即对镜水一生,徒自欺一生而已矣。若指水月以照临,取镜花以折佩,此必不可得之数也。故空静之理,愈谈愈惑,空静之功,愈妙愈妄。吾愿求道者尽性而已矣,尽性者实征之吾身而已矣,征身者动与万物共见而已矣。吾身之百体,吾性之作用也,一体不灵则一用不具。天下之万物,吾性之措施也,一物不称其情则措施有累。身世打成一片,一滚做功,近自几席,远达民物,下自邻比,上暨庙廊,粗自洒扫,精通燮理,至于尽伦定制,阴阳和,位育彻,吾性之真全矣。以视佛氏空中之洞照,仙家五气之朝元,腐草之萤耳,何足道哉!
四却子曰:「谈仁义、孝弟、心性,如数家珍,明白恺切,不独可唤僧道,即吾儒皆当各置一通于座右。」
第三唤
此篇是唤醒西域真番僧者。我天朝人误走迷途,固皆呼之使转矣,西域番僧独非同生两间者乎?他既各具人形,便各有人性。予尝自谓,生遇释迦,亦使之垂头下泪,固以其人形必之也。况今番僧亦不幸而生乎西域,为其习俗所染,邪教所误耳,何可不救之使归人伦耶!你若识天朝字,自读而自思之;若不识字,能解天朝语,可求人讲与你们听。
你虽不幸而不生天朝,你独无父母耶?你父母生下你,你便不做人父母生人,可乎?是释迦诬了你。你求人讲上两唤听,便惺的释迦是邪说了。你看天地是个大夫妇,天若无地,也不能化生万物,天不能无地,夫岂可无妇!你看见妇人,果漠然不动念乎?这一动念,却是天理不容灭绝处。只我天朝圣人,就这天理上修了礼义,定就婚姻礼法,使天理有节制,以别于禽兽。然禽兽虽无一定配偶,而游牝以时,也是禽兽的天理。若人无配偶,是禽兽的天理也无了,岂非天地父母恶物乎!你们也当从我天朝,行婚礼,配夫妇有一定配偶,这便是人道了。力不能回家的,便在天朝娶妻,学天朝人手艺,做个过活,成个人家,生下子女,万万世是你们后代了。力能回家的,将这唤迷途带去,讲解于你国人听,教他人人知释迦是邪教,也学我天朝圣人的道理,孝弟忠信,你们就是正道的祖师了,你们就是你国的圣贤了。与你国添多少人类,添多少亲戚,添多少礼义,便是大有功德,天神必加福祉。你们子孙为官,为宦,为帝,为王,都是有的。你们看我天朝为帝为王的,为国公、侯、伯的,官宦的,多是羲、农、黄帝、尧、舜、周公、孔子子孙。我教你归人伦,是慈悲乎?释迦教你断子绝孙,做个枯寂的鬼,是慈悲乎?你思量思量!
你们凡往天朝来的,都不是庸俗人,或奉你本国王命进来,妄说做国师的,或差来纳贡的,或差来观天朝虚实的,或彼处豪杰自拔,要到天朝显才能的,或彼国不得志,求逞于天朝的,大都是聪明人。且说你国也有夫妻否?也有儿女否?也有邻里乡人否?也有君臣上下否?夫妻也相配合否?生儿女也爱他否?儿女爱父母否?儿女同生也彼此抬敬否?邻里乡人也相交好否?君臣上下也有名分否?吾知其必夫妇相配也,必父子相爱也,必兄弟同生者相敬也,必邻里相好也,必上下有分也,这便是凡为人类者自然的天性,必有的道理。我天朝圣人,只因人自然之性,教人必有之道。因人有夫妻相配,便教他以礼相合。夫妇必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六礼备而后成,成后还要相敬如宾,相成如友,夫义妇顺,这叫做「夫妇有别」。那佛断绝夫妇的好,还是夫妇有别的好?因父子相爱,便教他父慈子孝。父慈不但幼时怀抱养育,大时还教他仁义,管他干正事,子孝不惟衣食奉养,还要和敬并尽,朔望节令还行参拜礼文,没后还有许多丧祭道理,这叫做「父子有亲」。那佛断绝父子的好,还是父子有亲的好?因人兄弟相敬,便教他兄友弟恭。无论男兄弟,女兄弟,都是兄爱其弟,弟尊其兄,一坐一行都有礼法,不得欺侮,不得僭越,这叫做「长幼有序」。那佛兄弟无情的好,还是长幼有序的好?因人邻里相好,便教他同类相交谓之朋,同志相爱谓之友,以实心相与,以实言相告,这叫做「朋友有信」。那佛弃绝人类入深山的好,还是朋友有信的好?因人上下有分,便教他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这叫做「君臣有义」。那佛断绝君臣的好,还是君臣有义的好?我天朝道理,只有这五件,制许多刑政法度之文,礼乐兵农之具,水火工虞之事,都是要节宣这个,维持这个。当东汉时,有几个沙门传佛道入天朝,酿成无穷大祸,鸠摩罗什等又翻译西域经文,传有许多邪说,以惑天朝之民,这都是天地的罪人,你们更不可效尤。若能醒解我的言语,把我天朝圣人的道理传往西方,将唤迷途翻译成西方的言语,使人都归人伦,都尽人伦,莫说父尽父道,子尽子道,君尽君道,臣尽臣道,你西方诸国享福无穷,只人也多生几千万,岂不是真善果!勉哉!
第四唤
前三篇唤迷途之人已毕,此篇又专为名儒而心佛者立说。虽在五伦之中而见涉禅寂,如宋苏东坡、明王弇州之徒,小有聪明,见闻滥博,启口成辩,举笔成文,不惟词坛之雄,而无识之人且尊为儒者。其实邪正不明,得罪名教,一生学力,万卷文章,只此一误,举无足观,惜哉!
欧阳文忠与苏文忠,人品学问,俱难轩轾,只佞佛一节,苏斯下矣。佛之为邪,易明易见。长公之才,把笔何等气力,立朝何等风节!到大悲阁记、四菩萨记等文,便卑鄙不堪,迷惑如田间村妇语,何其于尧、舜、周、孔之道顿忘,四书、五经之理遽万里也!必是自幼生长川、蜀之地,习见僧人,多读佛书,入鲍鱼肆不觉其臭矣。文人看书,可不慎哉!
老泉传家,原是文人伎俩,虽好读孟子,只要讨出文法,不是明道。故其夫妻皆佞佛,并其聪明子亦误之矣,岂不可惜!
欧阳文忠公大有过人论头,如说「圣人教人,性非所先」,其识高于程、朱一派。盖圣人教人,只是六德、六行、六艺,端木子明言「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性道不可得闻」。程、朱一派好谈性道,置起圣门时习事功不做,盖亦隐为禅惑,不觉其非,却说永叔为误,异矣!如作本论,胜于柳、苏诸人,但他亦是从文字起见,只作一篇好文字耳,亦不是全副力量卫圣道辟异端的人。公若向此处做工夫,与子瞻相交最深,自可一言而救正之,何至听其惑迷而不返也!且与郑公同在政府,若常讲明邪正之理,郑公亦必相感而化。以二公之贤而不能化,亦未闻辩论救正之语,固知其非用功于辟异者矣。且与韩、富二公,三贤秉政,大权在手,正当举其所谓礼乐者实行之矣,乃亦全不挂口,益见其为文字之见,非孟子本领矣。
本论亦非确当之理。医书云:「急则治其标,缓则治其本。」今佛氏之害弥天漫地,如人遍体疮疡。若是而言从容调理血气乎,抑急须针膏擦洗之方也?佛之害中人,便昏乱狂颠,发作便窒气绝生,正如风痰急症,风不散则立刻瘫痪,火不解则立刻谵语,痰不吐不下则立刻丧命。如是而言从容补阴阳乎,抑急须汤丸灸熏,散风降火,吐下顽痰之法也?佛之害在一日,则此一日中普天下添多少人为僧,便断多少人血脉,如病瘟疫天包,迟治一日便多传染几人。如是而言采参于朝鲜以补中,斩兕于羌国以解毒乎,抑现用防风、荆芥以汗之,芩、连、恶食、金银花之属以解之为当也?公之言曰:「幸有一不惑者,方艴然怒曰,将挥戈而逐之,有说而排之。千岁之患遍于天下,非一人一日所可为,民之沉酣入于骨髓,非口舌之可胜,莫若务本以胜之。」嗟乎!公第甚言当务本耳,不知却味医家急则治标及标本兼治之法矣。是圣人不生,礼乐不兴,便任佛氏之灭伦伤化戕贼民生而不救乎?不几如朝鲜之参,羌国之兕不至,遂听瘟疫、天包之死丧传染而不治乎?何以为医也!乾坤中挥戈逐佛、着说排佛者,若傅尚书、韩吏部、胡致堂,其表著者,公亦其一人矣。若非有公辈数人「不忠不孝」数语,佛骨表、原道、本论数文在,乾坤更不知何底矣。非一人所可为,虽千万人亦一人之倡也,非一日所可为,虽千百年亦一日之积也,救得一人是一人,转得一日是一日,正得一分是一分。又曰「民之沉酣骨髓,非口舌所可胜」,亦未之思也。积蚊成雷,累画成册。吾儒在上者则兴礼乐以化民,在下者则崇仁义以明道,彼佛何所有哉!徒以口舌簧鼓,转相惑诱,遂乱天下至此,吾独不得以口舌救之乎!天相吾道,吾人而在上也,一面兴礼乐,谨学校,以修其本,一面立法禁,施诰命,以治其标;天不相吾道,吾人而在下也,一面崇仁义,励躬行,以修其本,一面详辩论,著书说,以治其标。夫礼乐明,则人才出而操戈排佛者益众,此本而标之之法也;辩论着,则君相悟而礼乐兴,此标而本之之法也。庶几其善医矣。
愚蒙人为秃番所欺固可怜,聪明人未闻尧、舜、周、孔之道,见异而迁亦无怪。所可恶者,柳、富、苏、王以绝世之才,读孔子之书,有目而不分黑白,有耳而不辨锺磬,时而堂堂正正,谈理如海潮河决,时而窒心眯目,迷惑如村妇牧儿,最足以侈愚僧之口,迷俗人之向,此君子所深为痛恨者也。纸上雄文,立朝气节,皆孔子所谓「其余不足观」者,功不抵其罪也。明之弇州辈,特一文士耳,未必有大君子与之交也;柳则友韩矣,富、苏则友欧阳矣,柳、富、苏之不虚心受益,韩、欧之不极尽规劝,均可憾也。今世而有韩、欧乎?遇友人之柳、富、苏者,宜极尽其救正,正之不可而再,再之不可而三而四,此非小故也。今世而有柳、富、苏乎?遇友人之如韩、欧者,则宜虚心受益,改辙自新,勿取诛于君子可也。试看贾岛一诗僧耳,从昌黎而归人伦,尚来千古美谈,况吾儒中豪杰,而可自误乎哉!
三代后,唐之昌黎,宋之程、朱,明之阳明,皆称吾儒大君子,然皆有与贼通气处,有被贼瞒过处,有夷、跖结社处,有逗遛玩寇处,今略摘一二,与天下共商之;非过刻也,恐佛氏借口,与儒之佞佛者倚以自解也。昌黎诛佛不遗余力,死生以之,真儒阵战将也。惜其贬潮州时,闻老僧太颠,召至州郭,与之盘桓,及其将行也,又留衣服为别。夫使太颠可教,则一二见可化之归儒,不可教,则为不就抚之猾寇,又何久相盘桓,留衣相赠乎,不几夷、跖结社乎!及孟尚书闻其事,贻书致问,又称太颠「颇聪明,识道理」,予阅答书至此,大为惊异,世岂有为僧之人而识道理者乎,岂有识道理之人而为僧者乎?则昌黎所见之道理必尚有微异于孔、孟者矣,则昌黎之交太颠必尚有微为瞒过者矣,不几逗遛玩寇乎?周子太极图说已多了无极二字。极乃房上脊檩,是最上之称,又加以太字,是就无可名处强指之矣,又何所谓无极乎?至其言性,又不合加一恶字,故程、朱由此皆误言气质有恶,又言气质为吾性害,是即为六贼之意浸过儒道分界矣。朱子尽力与象山辩无极二字,是即为佛之空,老之无隐蔽矣。至程子作诗,说「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又云「隔断红尘三十里,白云红叶两悠悠」。朱子动辄说气质杂恶,动辄说法门。阳明近禅处尤多。习俗移人,贤者不免。所谓与贼通气者,此也。
儒之佞佛者,大约是小智能人看道未贯上下,或初为儒者,而功力不加,畏圣道之费力,半途欲废,又耻于不如人,遂妄谈空虚以夸精微者,或贪名利,工文字,名为儒而实不解圣道为何物,亦如愚民见异端而惊喜者。至惑地狱祸福之说而从之者,民斯为下矣。何谓小智慧见道未贯上下者?彼多谓「佛之上截与吾儒同」,或竟谓「佛得其精,吾儒得其粗」,此其人学识未大,未能洞见性命之本及吾道体用之全,见宋、明儒者之所谓性无能出乎佛氏之上,一闻禅僧之谈心性,遂倾心服之,谓上截儒释原不异也。嗟乎!不几如吾存性编中所云根麻而苗麦乎,天地间岂有此理!有上截本仁而下截不爱父母者乎?有上截本义而下截不敬君上者乎?抑其上截之原非仁义也?吾儒以仁义礼智信为性,而佛以空虚不着一物为性。以仁义为性,故忠孝者仁义之发也,仁义者忠孝之源也,后截之忠孝与上截之仁义,如树之根与枝一体也。佛之上截总一空,故为不忠不孝之教,断绝伦物,下截亦总一空也,又焉得上截同而下截始异哉!此辈犹能见宋、明儒者之性者也。至谓「佛得其精,吾儒得其粗」者,又并宋、明儒之性未之闻,平日徒以章句目儒业,即粗闻仁民爱物作用,亦第视为后起事。不知尧、舜之精一执中,三事六府之体也,三事六府,精一执中之用也;周、孔之一以贯之,三物四教之体也,三物四教,一贯之用也;如树之根本枝干,通为一体,未可以精粗分也。故无根本则无枝叶矣,无枝叶则非根本矣,梧槚之根,藏土千年,与秽腐同讥。彼佛氏固未可以精言也,又何者是其精乎?以腐秽为精,愚之愚者矣,何为以初为儒功,半途而废,妄谈虚空以夸精微者?人性皆善,虽甚恶人必有善念一动之时,虽甚浊世必有特起作圣之士。但吾儒之道,六岁教名、数,七岁教别,八岁教让,九岁教数日,十岁学书、计、幼仪,十三岁学乐、舞,十五岁入大学,凡六德、六行、六艺,一切明亲止至善者,俱步步踏实地去做。二十岁尚不许教人,到三四十,发挥其幼学者,进见之君民,退式乎风俗。今世全错了路径,少小无根本,粗者求之章句,精者求之静敬,到数年或数十年后,全不见古人充实大化之我贶,全体大用之我酬,再进无工程之可据,回顾无基本之可惜,又耻于奔宝山半生作空手回之汉,遂放达者为庄周、李贽之流,谨饬者作龟山、定夫之辈。非以欺世也,略以自涂抹其作圣初心,而不染于禅者鲜矣。不知世降学晦,孔径久荒,即虚花无果,前路弗凭,正宜返求之实地,虽六德之一德,六行之一行,六艺之一艺,不自失为儒也;即精力已竭,尺寸莫赎,惟当痛自悔恨,如汉武轮台之诏,亦自千古共谅,何必益为虚大而背叛于圣道之外哉!君子思之!何以谓名为儒而实不解圣道,亦如愚民之见异而喜者?自幼惟从事做破题,捭八股,父兄师友之期许者,入学、中举、会试、做官而已,自心之悦父兄师友以矢志成人者,亦惟入学、中举、会试、做官而已。万卷诗书,只作名利引子,谁曾知道为何物!故以官长、进士、举人,而听讲于村俗僧人,惊道妙而师事者有之,以秀才而信旁门邪说,入焚香会者有之,岂儒者而丧心至此乎,抑原未尝于儒道参一解,行一步也?况做秀才而贪利肆行,为官长而染指负上,中气必馁,中心必惧;明惧朝廷之法,幽惧鬼神之祸,一闻佛者颟顸之说,乌得不悦;一闻空名利之谈,乌得不服;一闻忏悔消灾之技,又乌得不甘心也?况僧道惑世诬民之巧,网亦密矣。地狱报应之说,仅足惑天朝之愚民,痘疹送生仙妃之说,仅足惑天朝之妇女,士大夫不之信也;又创为文昌帝君之神,谓司人间科甲贵贱;又恐其教之淡薄苦寂,士夫未必肯受也;又创为准提菩萨会,每月只几日不食酒肉;又许那藉以遂其口腹之欲。予之以不得不悦,不得不服,不得不甘心之势,而又开之以不甚苦而易从之门,乌得不莫之御而从于邪也!虽然,天理自在人心,猛一觉照,愚蒙之夫无不可去邪而归正,况我辈士夫聪明杰秀,高出寻常万万者乎!急出幽壑,返登乔木,是所望于今之君子!
地狱轮回之说,我天朝圣人全未道及。仲子路才一问事鬼神,问死,便截断不与言。盖人之与天地并大者,尽人道也。尽人道者,方且参天地,赞化育,尽幽明上下而自我治之,又焉得舍生人之理而不尽,暇问鬼道乎!故地狱无之乎?君子不道也。有之乎?则君子行合神明,自当上升为圣,为贤,为神。彼灭伦败类不作生理之佛、之僧,生时已背叛人纪,脱离人群,不可以为人矣,死后其可对冥府之神乎?不知神之所钦重福利者,其在忠君孝亲者乎,其在无父无君者乎?且不忠之臣,但愧忠臣耳;不孝之子,但愧孝子耳;而犹为君之臣、父之子也。设冥府果因生前之行而拟之罪,恐视夫舍君而不之臣,舍父而不之子,尚有轻重差等也,况不为乱臣贼子者乎!故明舍人道而好谈幽冥,尽人皆不可,而佛僧更非所当言,奈何反以我辈全人伦之人,而听彼言之妄?可谓愚矣!
祸福忏悔之理,若听信僧言,更为可笑。古人云:「积善之家,降之百祥;积不善之家,降之百殃。」又云:「鬼神福善而祸淫。」诗云:「永言配命,自求多福。」此祸福正理也。成汤改过不吝,颜子不贰过,此悔过改过正理也。若能日畏天理,日畏王法,不作亏心事,尚矣!即贪财好色,做出无状,猛然一醒,痛改昨非,成其今是,孝亲敬长,忠君爱民,恤孤济寡,救难扶危,真心实力,足以格天地,感鬼神,况于人乎!去却半生恶,成此半生善,或扫去五分恶,成其五分善。昔伯夷不念旧恶,孔子见人一善而忘其百非,吾以为神明亦当如是。只真心自新,便为君子,自是朝野钦之,鬼神敬之,又何借佛力僧经,作三昧法水哉!今有人,罪恶种种,官府将依律定罪,或有言此人素孝,此人素弟,或有言此人素有大功于国君,有大功于生民,则周礼八议之法可行;若空言「再不敢了」,官其减罪乎?若言出于大圣大贤,或忠臣孝子,或朝廷贵人,官府或因而少灭其辜,亦未可知也。今诵西番邪妄之经,依佛氏不忠不孝之鬼,而求以免祸辟,如作窃盗而求强贼为之请讨,骂兄嫂而借弑父母者为之先容,罪不更加之耶?愿熟思之!
第五唤
儒名而心禅者,大足为世道人心之害,既呼回之矣。世间愚民,信奉妖邪,各立教门,焚香聚众者,固皆俗鄙无足道。然既称门头,乱言法道,群男女废业而胡行,诱惑良民,甚至山野里比皆遍,则其为害亦不小矣。愚民何知,不过不晓念佛看经之为非,不知左道惑众之犯律,妄谓修善而为之耳。若不急急唤醒,恐他日奸人因以起事,则黄巾、白莲之祸恐即在今日之「皇门」「九门」等会,上廑国家之忧,下坑小民之命。新河之事,不已可为覆车之鉴哉,此篇各因其愚而开明之,庶迷途上个个唤回,共由荡平之正路,是予之愿也。
吾观当今天下,僧道是大迷途。其迷途中之岐途岔路,或有信佛,或有信仙,或仙佛兼奉,而各立教门,交相诱引,焚香惑众,各省下盖多名目,吾未之遍游而全知也。惟就吾之近地眼见者,一一正其误而唤之回,则他省府州县,名目虽不同,而凡不遵子臣弟友之道者,便是邪说,不安为朝廷百姓而名为道人者,便是左道,皆可类推而急醒改之。大率你们做头行的,都说是正道,要化人,你们做小道人的,都不肯说是邪,只当是修善。这「善」字不明,「修」字不讲,是天下大关系也。在位大人,惟大学首章三纲领是真善。实去明德,实去亲民而止至善,自格物以至明德于天下,当先者便先加工夫,当后者便后加功夫,这便是真修善。外此者都不是善,都不是修善。无位的百姓,只今圣谕,朝廷官府立乡耆乡约讲解教人的,木铎老人朔望摇铃晓谕的,便是真善;实去孝顺父母,实去尊敬长上,实去教训子孙,和睦乡里,各安生理,勿作非为,便是真个修善。若去口中念不忠不孝的佛,聚会讲无影无形的经,这不独犯王法,大是得罪神明。你们听那邪说久了,迷的深了,如今说是犯王法,你们不解。譬如你们姓张,你们的儿子却说他不是你儿子,「我姓李」,你们容他不容他?朝廷以道化天下,我们就是他道中人,你们而今另立门头,说「我别是一教」,这便是反了教了,便和你儿子不从你姓从人姓一般,朝廷怎么容的?今日发文,明日发禁,你们不曾见么?京中剐了甚么「无生老母」,杀了许多倡邪道人,你们不曾听的么?你们那头行哄你们说:「上头不是拏持斋念佛的,是恐怕聚众谋反。」不晓的聚众谋反是别有律条,不与持斋相干。持斋念佛,叫做左道惑众,是大犯法的,便是一个人持斋立教,也该问罪。又说:「他若是拏我,我便吃酒肉。」不知上面不是为你不吃酒肉,是为你另立教门。你如今可醒那犯王法的去处了么?其得罪神明在何处?我说与你深微道理,你们也不解,且就明白的与你说:你们家下供佛的,供仙的,三世再无不得奇祸的,再无不得断宗绝嗣的,再无不得恶疾的。这是怎说?他是忍心舍世的很鬼,他是无子无孙的绝魂,你们把那很鬼绝魂招到宅上,焉得不作祸?焉得有子孙?且如今人请几个和尚道士来住在宅内,是好不好?且佛亦非以不好事故意加你,辟如一人吃着山药甜,遇心爱的人,亦必教他吃山药;又如溺者喜人溺,缢者喜人缢。佛以覆宗绝嗣为好,你们敬他,以气相召,也叫你覆宗绝嗣,是必然的了。我们宅上自有当祭的五祀正神:门、户、中溜、井、灶。古人祭五祀,或令庶人只祭二祀、一祀,至于士庶人各祭其祖先,又是古今通法。今你们不祭五祀,不祭祖父,专祀邪神,辟如你们儿子有酒食,只将去与张三、李四吃,反不孝父兄,你心下恼他不恼他,责惩他不责惩他?神明自是不容,加祸来,祖先自是不救,此所以得罪神明先灵也。你们如今可醒的了么?你们当初原是要修好,只差走了路,拏着不好当好修。朝廷官府也还怜悯你们,也还宽待你们,从容晓谕,教你改图。更有一等可恶的,听见传下禁旨,官府告示,反说是「刮风里落病枣」,也把怕王法归正道的好人,反说是病枣不耐风,你们执迷不醒不遵王法的倒是好枣,把王法比做狂风。而朝廷官府听的此话,真个拏起来,杀起来,怎么了得?有识者替你寒心,急醒,急醒!
上一段是大概劝谕天下走邪门的。我直隶隆庆、万历前风俗醇美,信邪者少。自万历末年添出个「皇天道」,如今大行,京师府县以至穷乡山僻都有。其法,尊螺蚌为祖,每日望太阳参拜,似仙家吐纳采炼之术,却又说受胎为「目连僧」,口中念佛,是殆仙佛参杂之教也。其中殊无好奇尚怪,聪明隐僻,大可乱世的人,不过几个庄家汉,信一二胡诌乱讲之人,当就好事做,不知犯王法,乱人道,得罪神明,亦不可不唤醒他。如你们不吃酒肉,古圣人经上说「为此春酒,以介眉寿」,又云「七十非肉不饱」,是圣人制下养老的物,若是不好,圣人便不教人吃了。若有一等性甘淡薄的人不爱吃也不妨,但不当胡说胡道。甚么是胡说胡道?即如你们唤日光叫「爷爷」,月亮叫「奶奶」;那是天上尊神,我们是百姓最小最卑,那可加以名号?你看,北京才有日坛月坛,天子才祭的他,便是都堂道府也不敢祭,况我们愚民,每日三次参拜他做甚么?我尝教一「皇门道」人说:「你去一日三次参拜你县官,看何如?」他说:「怕竹板打。」参拜县官便怕板打,若去轻渎朝廷,头也斫了。你终日轻渎那天神,还是降灾不降灾?所以你们多大灾,多灭门,这个是犯王法,得罪神明的一端。又如你们把「日」改做「晌」,把「月」改做「节」之类,也只说是尊日月,不敢冲犯之意。不知我圣人书上说:「非天子不议礼,不考文。」那官府行文都叫「日月」,没有改就「晌节」的礼,没有改就「晌节」的文。你们私议私改,是又一天子了,看是小事,却犯大法。又如你们把天上参宿叫就「寒母」,又叫「三星」;不知天官书上是「七星」,上面还有两大星叫「参肩」,下面还有两大星叫「参足」。你为甚么把天神去了他手足?你们把天上房、心二宿,合成一座,叫就「暖母」,不知竖四星是「房」,横弯三星是「心」,你们混杂二宿为一。律上说:「妄谈天象者斩!」这信口胡说,却犯了大法,你们那里知道?又如你们男女混杂,叫人家妇人是「二道」,只管穿房入室,坐在炕头上。不知我圣人的礼,男无故不入中门,女无故不出中门,叔嫂尚且不通问,父兄于女子既嫁而归,尚且以客礼待之,至亲骨肉亦必避嫌,那有妇女往异姓无干的人家去上会的礼?那有异姓无干的男子入人内室的礼?这大是坏人道,乱风俗,你们怎么不顾体面?我不忍细说,你们思量思量!古人云:「天地之性人为贵。」我们在万物中做个人,是至尊贵的,怎么反以虫类为祖师?便成个仙佛,也是人妖,也可羞。况你们见成了多少仙,多少佛?尽是无影妄谈,你们从今莫信他了,回头做朝廷好百姓,省做会的财物,孝父母,敬兄长,养子弟,省上会的工夫,作活计,过日子。只守王法,存天理,便是真正的善,便受真正的福,免得官府今日拏,明日禁,免得乡人这个把持,那个讦告。
直隶区处,「皇门道」外,「九门」最多,其犯王法,得罪神明,是一理,何用多言!但你们愚民,若不就名色一一说破那不是处,你们不醒,必有说那门是邪,这门不是邪的,便不肯改邪归正。「九门道」是敛钱给神挂袍上供的。你们思量,府县官长叫人敛钱做衣穿否,做饭吃否?苟非异样赃官,断无此理,况于神乎!神要衣食做甚么?辟如百姓有人敛钱与官做衣食,必是奸民,官府知道,必是打死。神亦如此,定加你罪。你看你那师傅们,都被恶灾,都绝后了,你还不怕么?又如你们申文上表上帝,你看,知府巡道那样大官还上不得本,必自巡抚转本。当初蠡县道徐某,拏了杀官破城的大寇,以为有大功,差人上本,差官当拏赴刑都,将徐问罪,你们闻知否?道官尚且上本有罪,况你百姓上表于上帝,岂不大得罪么?又如你们摆几碗豆腐凉粉,请甚么「玉皇上帝」、「东岳天齐」、「城隍」、「土地」,我们听的大为寒心。你们摆下那等东西,敢请县官否?县官且请不得,请许多尊神来做甚么?亵渎神明,罪必不赦,思量思量!又如你们供养仙佛在宅上,朝夕朔望焚香叩头求福,你们思量,人家请几个和尚道士常住宅内如何。定是不好。佛、菩萨、仙师,都是断子绝孙,不忠不孝之鬼,凡招这邪气在宅,自是不祥。看巫蛊镇魇之术,但埋藏些骨董物件在宅上,便能禳祸,看那邪崇中恶之疾,但占些眚魅之气在人身,便能为灾,况常常供此恶鬼,岂不发凶!所以你们供邪神三世者,断无不绝。你们想想是如此否?
他若「十门」,专以跪香打七为修善。你看,世间有钱的,叫人跪他几炷香,便将钱与他,有这理否?便有之,是好人否?那有神明叫人跪他便给福的?可谓愚矣!世间岂有几日不吃饭便得了道的,又岂有几日不吃饭便可得福之理?这都是邪人弄个奇怪,惊哄你们,总不如信奉家宅正神,孝敬自己的祖父,方是正道。又若「无为」、「大乘」、「龙华」等,名目不一。即如古之黄巾、白莲,随时改变名色以欺愚俗,小之哄骗钱财,欺诱妇女,大之贻患于国家,酿祸于生民。前朝白莲之害,近日新河之事,你们不曾闻乎?何不知惧也?你们陷于邪说者深,初闻吾言,未必不怒。请细细思量,方知我爱你们苦心也。看来也与你们无干,你们本心是修善,我们儒者不自明其道,无人讲与你们听,不知如何是善,却差走邪路上去,我们殊深可愧也!
闻河南一省白莲教中人,因自明朝山东某反,朝廷大禁,又改名「清茶会」,又叫「归一教」,愚民从之者甚众。其法,画燃灯佛,供室中幽暗处,设清茶为供献,闭口卷舌,念佛无声,拈箸说法,指耳目口鼻皆是心性。你们不知道朝廷法,任你改换多少名色,就如「黄门」「九门」,一般都是犯禁的,只做好百姓,孝弟忠信,是善人。你们供燃灯佛,比人家念的阿弥陀佛、释迦佛改了个名色,也不过是西域番人,当不得我天朝圣人,当不得我天朝皇上。我们现为天朝人,放着我天朝圣人的道不遵,我天朝皇上的法不遵,却奉西番燃灯佛,这就不是了。我们愚民,只可做庄稼,做买卖,孝父母,敬尊长,守王法,存良心,便是本等,胡讲甚么心性?我们书上说「率性之谓道」,这子臣弟友便是率性来的,你孝父母便是为子的心性,你敬尊长便是为弟的心性。你们锄田的人,胡讲甚么心性?胡说甚么「归一」?大凡邪教人都好说「三教归一」,或说「万法归一」。莫道别的归不得一,只我儒道祭自己的祖父,自家宅神,你们好祭西番死和尚,这归一不归一?要说一是性,你们把率性的子臣理都不知,却尊他不忠不孝的佛,还归甚么一?要说一是空,越发不是了。只看我唤参禅悟道僧道的便醒的了,不必重叙。只你们要各人散去,务农,做生意,莫聚会胡说,便是好人。若有高年识字人爱随个会,就遵朝廷法令讲圣谕,大家相劝,年少做子弟的如何孝,如何做,年老做父兄的如何教子孙,成个孝慈风俗,和睦乡里,各安生理,勿作非为,朝廷官府知道也欢喜。第一件,要知焚香聚众,妨你庄农、买卖,正是不安生理,正是作非为了。
历代帝王优礼儒生,做秀才时,便作养礼貌,一切差徭杂役,不以相烦。下自未入流,上至三公,皆用儒生做,而儒生不能身蹈道义,以式风俗,可愧一也。不为朝廷明道法,化愚民,可愧二也。不尽力辟辩佛仙二蠹,以救生民于荆棘,可愧三也。今日儒运,恐遭焚坑、清流之祸不远矣!仆用是忧惧,辄为俚说,愿凡为孔子徒者,广为钞传,于以救生民,报国恩,回天意,庶仆惧心少下也。祝祝!
存人编卷三
明太祖高皇帝释迦佛赞解
佛之害,至今日尚忍言哉!胥天下之周行而埂塞之,胥天下之人物而斩绝之。家家土偶,而不思野鬼入宅,足以招致不祥,户户诵经,而不知覆宗绝嗣之邪教,阴毒浸染,足以害人祸世。甚哉民乎,愚之可怜也!人徒见高皇帝龙潜皇觉,僧道入品,遂谓佛至明朝,实崇信之,不知高皇识见力量为三代后第一君,真龙川所谓「开眼运用,光如黑漆」者,其一时之误,特倏尔云翳耳。今观是赞,放邪卫正,乃益服其识之高,言之切,于世道人心大有功也。而或者谓佛家有谑赞体,太祖以之。予以为不然,谑伯夷者必谑以陈仲子,断不谑以盗跖;谑柳下者,必谑以胡广,断不谑以黄巢。况此赞之尾,刀斧森严,直使佛逃奸无所。世有铁案杀人,以为谑者乎?即使姑从人言,谓太祖而果谑,此谑也亦率性之谑矣。不佞痛世之愚,妄为注释,用公天下,至于辞则效训谕俗说,庶使荒村父老子妇皆可听睹,而不敢从事于笔墨之文也。
这个老贼,贪心不辍。 自有这个天地便有这个人,自有这个人便有这个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的人伦,佛氏独灭绝之,自有这个天地人,便有这个生生不穷的道理,佛氏独斩断之;真是个杀人的贼了。高皇命名以此,王言何确也!至「老」之一字,更中其情。贼不老,犹或有悔心,犹或不巧于盗,犹或易扑捉;惟是他老熟于盗,生不回心,死不悔祸,善为淫词诡术以欺天下,后世任是聪明伶俐的人都被他瞒过。吾儒之道,有天地还他个平成,有父子,还他个慈孝,有民物,还他个仁爱,因物付物,不作自私自利心。释氏全空了不管,只要自己成个幻觉的性便了,真是贪利行私的;又全无悔意,竭力在那幻妄理上去做,尽力在那幻妄途上去走,则此贪心何时是辍?彼自家却假说些甚么清净慈悲,非圣祖箕大眼,谁能指出他这个「贪」字?
将大地众生,偷出三界火宅。 释氏甘空寂,自谓「清凉世界」,故指两间为「火宅」。不知乾坤中二气五行全赖此火。天地非太阳真火则黑暗,人非命门真火则灭绝,忠臣孝子一副热肠,愚夫愚妇一段热情,酿成世界,这大地众生离了火宅,便过不得日子。且释氏亦自火宅中生出,即结成舍利子,亦是火宅中豆大火光。彼自己且偷出不去,又乌得偷出众生哉!曰「偷出」者,圣祖原老贼一种偷出贪心而定罪耳。火便是世间生生不穷的种子,火宅便是世间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行走的去处,佛氏尽欲偷出,正名定罪,真是老贼了!
掩迹则假灭双林,逃形在微尘刹界。 此是据佛事实而形容老贼之情状也。谓在双林之地,托名假死以掩其迹,又逃其形在微尘刹界,使人莫得擒捉也。然佛虽善逃善掩,天地如烘炉,日月如明镜;彼在中间,终是不能逃得一步,止落了一个贼害天下之物。
五十年谈许多非言,三教中头一个说客。 佛说法不足五十年,言五十,举成数也。其间如弃绝父母之言为非孝,背叛圣人之言为非法,如天上地下惟我为尊之言为非天地,如耳、目、口、鼻、身、意六贼之言为非人,总之皆非言也。「三教」者,世俗以儒宗孔子,道宗老子,桑门宗释迦为三教。我夫子祖述尧、舜,宪章文、武,躬行六德、六行、六艺,非徒以口说者,而且为天地肖子,为众生父母,至亲也,不可言「客」。即老子玄牝守雌,微异吾儒,然孔子称其犹龙,老子习于礼,自言以道治世,其鬼不灵,则亦非徒逞口说者。况当时为周柱下史,亦中国人臣也;生于苦县,亦中国人子也;凡天下李姓皆祖之,亦中国人父也;不可谓之「客」。飞霞紫气之说,乃后世道家者流妄托耳。惟释迦空天地,空万物,亦空其身,全无一些行实,专事口说。生于伽毗罗国,行于天竺国,与中国全无干涉,真是个客。且空天地,则天地孛蚀之客气;空万物,则万物游魂之客忤;自空其身,则此身追命之客鬼。「说客」二字,确乎不可易矣。然说客又坐之以「头一个」者,何也?如儒之庄、列、仪、秦,道之五利、灵素,释之佛图澄、鸠摩罗什,或以口说,或以笔说,皆说客也,而不若释迦为最。
普天下画影图形,至今捉你不得。 贼与帝王势不两立,有贼则帝王之教化不行,宇宙之民物不安,宜急急捉者故遍天下画为影像,图为形色。球毛跣足,明是老贼之状;破额裸身,明是老贼之体;闭目趺坐,明是老贼好为佚逸之态;亦易知易见,可一索而速擒者,乃至今捉之不得,则中国之祸何时已乎!人民何辜,遭此土偶作崇!太祖独曰,吾将画影图形以捉之也。是大聪明,大手段;故末二句果然捉住。
呵呵呵!没得说,眉毛不离眼上横,两耳依然左右侧! 此一段,便是高皇捉住佛处。呵呵呵,大笑声也。佛全凭口说,而今笑你将何说乎?你眉毛依然在眼上横着,你何不空此眉?两耳依然在左右长着,你何不空此耳?盖五官、百骸是开辟来有的,五伦、百行是尽人外不了的。佛空父子,必是空桑顽石生的然后可;然纵生自空桑顽石,而空者犹是桑,顽者犹是石,岂是空的?空君臣,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地是天子的父母,四夷是天子的手足。佛若说空,则上不得天,入不的地,遁不得山林,逃不得外国,佛将安之?空兄弟、朋友,而又广度生徒,是去绊而戴枷了,岂止不能空乎!空夫妇以绝生生之道,而自己却欲结舍利子以长存,谁还说是空的!太祖指其易见处,就眉与耳言之,而老贼情状毕露,伎俩尽穷,束手就擒矣。唐高祖沙汰一勅以后,录捉贼之功,太祖其首乎!
存人编卷四
束鹿张鼎彝毁念佛堂议
元藏拙草茅,素不惯交显达。一时君子,盖多其人,苦愚陋无由知。以寻父游辽左,贬节叩号,无门不入。奉天少京兆束鹿张先生为吾友尚夫兄,且怜苦子,为颁布报帖所属,是以得侍坐侧,闻此议也。谨录为唤迷助。
甲子,张子奉简命督学奉天,既抵沈,适通志成,大京兆以其稿属为仇校。见其志祠祀,锦北关有曰「念佛堂」者,喟然曰:风俗之不淑,民无礼也;人心之不正,上无教也。子舆氏曰:「不以尧之所以治民治民,贼其民者也!」尧之所以治民者何也?劳之,来之,匡之,直之,辅之,翼之,使蚩蚩者氓,日用饮食,晓然于三纲、五常而不敢于邪慝斯已矣。锦州为我朝龙兴地。太祖、太宗暨世祖,皆尝以尧、舜之治治之者也。今上命吾侪来尹兹土,固将曰,尔受兹嘉师,庶劳之,来之,匡之,直之,辅之,翼之,以无负我二三城尧、舜之民也。锦民者,竟群然以念佛为业,而又肆然鸠工庀材而树之堂,而又巍然峙于都会之衢,而又煌然登诸通志,以昭示夫天下后世!所谓「劳之,来之,匡之,直之,辅之,翼之」者,固如是耶?
余窃以为惧,爰召太守某君而议曰:「盍毁诸?」辞曰:「锦民之习于是也众,且匪伊朝夕矣,仍之便。」予瞿然曰:「佛法至汉明始入中国,迄今千余年,西方圣人之名遍海澨;凡名山大川,靡不有珠宫贝阙以供香火。然圣君贤相虽未能尽去髡发之侣,断未有等释氏于二帝、三王之道,迪万世以祈雍熙者也。即萧瑀、王钦若之徒,为圣君贤相所不齿,亦不敢播为令甲,以合掌当空闭门诵经之事号召乎寰区也。甚而至于佛图澄之佐石勒,姚广孝之佐成祖,身本缁衣,而得君行政,奏底定之勋,宜以其术易天下矣,卒亦未敢撺一言于制治之书,俾有室有家者,胥率彼天竺教,作六时梵诵也。子太守当尧、舜在御,而乃使锦之民群然以念佛为业,肆然鸠工庀材而树之堂,巍然峙都会之衢,煌然登诸通志以昭示天下后世,为萧、王、佛、姚所不为,将何以无负嘉师而对扬天子之休命?至不瞩于非义而诿诸众且久,则甚矣子太守之饰也!
闻之义州乡俗,故重佛、老及诸不经之神。有医巫闾先生者,制祀外神文,祝而悉焚之,一时翕然,无或梗焉者。夫义之民众矣;其俗亦非一日矣。医巫闾不过一谢病乡先生耳,非其有责也,非其有权也,乃毅然行之,而义州人无敢梗焉者,岂有他欤?躬行以导之,积诚以动之,坦白洞达以晓之,虽甚顽愚,固无不可格之民也。子太守保厘东郊,民之表也。诚破其饰而振其诿,何畏乎徒之繁而淫于俗者之深且久哉?若念锦土瘠凉,其材或可惜,则锦向有辽右书院,为明樊介福直指所建,借其地而复之,集郡之俊秀实其中,而课之以白鹿洞之规条,救俗育才,均有赖焉,其谁曰不宜!惟子太守勉旃!」弗应,默然而退。嗟呼!义,锦属也。医巫闾先生之子若孙犹有存者,宁无闻之而齿冷!
辟念佛堂说
京兆方构前议,未成稿;予适入衙,欢然诏予曰:「辟异端,浑然素志也。念佛堂之设最为不经,盍为我辟之?」予退,草此以进。
昔者圣人之治天下也,惟务生人,其生人也,务厚人之所以生。故父子,人之相生也者,教之孝慈;兄弟,人之同生者,教之友恭;夫妇,人之从生者,教之义顺;君臣朋友,维人之生者,教之令共与信。恐人之未必克尽于是教也,为之立学校以宣行艺,鸣鼗铎以警道路,导之也;为之法度藏诸王府,律令悬之象魏,示之也;入教者赏于祖,出教者刑于社,令民知所趋避也。圣人之公卿百执事以及州牧里师,咸奉是以勤其职,圣人亦以是上下其绩,此二帝、三王之治之所以隆,而风俗之所以美,为继天立极之化也。
降及秦、汉,治虽不古,而君臣、父子、夫妇、朋友,凡天下之为生者,未之有改也。自汉明帝乃西迎以死教天下之妖鬼,入我天朝,其号曰佛。五蕴皆空,是死其心及诸脏腑也;以耳目口鼻为贼,是死其身形也;万象皆空,是并死山川草木禽鱼也;推其道易天下,男僧女尼,人道尽息,天地何依!是并死世界宇宙也。举振古来十百圣人所以生天下之道法尽夷灭之,举千万载生民所以相生、从生、同生、维生者尽斩断之。然人君迎之,亲王奉之,历代风靡,寺庵遂遍天下,仁人君子望清凉台,未尝不痛心疾首也!
然寺庵虽俨然立,僧尼虽公然行,而都鄙不寺不庵之地,闾阎不僧不尼之人,犹未有异名别号以倡邪说者。迨红巾、白莲始自元、明季世,焚香惑众,种种异名,旋禁旋出,至今日若「皇天」,若「九门」、「十门」等会,莫可穷诘。家有不梵刹之寺庵,人成不削发之僧尼,宅不奉无父无君之妖鬼者鲜矣,口不诵无父无君之邪号者鲜矣。风俗之坏,于此为极!犹幸国朝严擅建庵观寺庙私度僧尼之禁;凌迟无生老母,屠夷新河妖人。煌煌显律,凛凛王章,愚民犹有不辨邪正,不畏生死,相聚会佛者,仁人君子所以听佛声,未尝不痛心疾首,淫淫泪下也。噫!
愚民何知?妄谓念佛可以致福免祸耳。殊不思福者何?子孙昌、家业富之谓也,祸者何?绝子孙,无家业之谓也。彼佛者,有子孙耶?有家业耶?佛已无福,念之其可以致福耶?佛已大祸,念之其可以免祸耶?况天地鬼神昭昭在上,不可以伪言欺,苟不实践忠孝,笃行仁义,即口称忠臣孝子之名,日诵大仁大义之语,天地鬼神必且靳之福而降之祸。况口称不忠不孝之非鬼,日诵贼仁残义之邪言,天地鬼神其不益怒而加祸耶?以念佛求福,愚且妄矣!念佛已愚且妄,况聚为群社,立之室堂,公然建之城市,闻之官长,其干法坏俗、又何等耶!是又愚之愚、妄之妄者矣!
今锦州府志有云「念佛堂」者,世未前闻。官吏非徒不之禁,而且显登之记载,以长邪俗,污典册,奈何不知圣人生天下之教而忍于助死天下之教也!仁人君子所以阅锦府祠祀记,未尝不痛心疾首,淫淫泪下也。噫!
拟谕锦属更念佛堂
既呈前说,京兆遂出所议示予。予曰:「经世之文也。」然窃念议之辟之,不若直行文更之;遂草此进。
呜呼锦守!天生苍赤,爰赋恒性,叙为五典,厘为百善;顺之吉,逆之凶。矧其弃之,鲜不殄灭!
越自东汉,皇天降割于我时夏,使西番妖法入惑我黔首,五典咸堕,百善俱废,忍绝天性,谬托慈悲,苦戾人情,妄称极乐。沙门辈复敢恣为幻灏,创为十王、阴狱诸危酷,恐栗我赤子;谓呼乃佛号,立致种种福,立脱种种难。
呜呼!惟德动天,非修善克允,福弗幸邀;非改过克允,祸弗苟免;举口而致,斯民畴不易从!始迷是非,继反荣辱,终至不畏刑戮,生死是以,呼佛成俗,敢营堂城市,罔知禁忌。
呜呼锦守!小人何知?惟君子心思;小人何识?惟君子耳目。素迪不勤,素戒不饬,今复显登之志册,以翼邪俗。呜呼!予兹惧上干天子降罚,传讥于后世。
呜呼锦守!易乃风俗,是责吾侪。其罢堂中所有,更匾额曰「乡约所」仰承天子制,选老成德望,朔望讲读圣谕,训正斯民,无俾终恶。
呜呼!予闻兹土医巫闾先生贺子钦易诸佛刹为书院,讲朱考亭白鹿洞规,淑俗明季,当日士夫齐民胥安从之,罔有异。矧予暨汝,实尸名位,孰与乡先生反掌丕变,信无梗!无俾志册比观,取羞贺贤。勖旃锦守!易一时羞,作千古美,锦守勖旃!
【四书正误】
四书正误卷一 大学
大学章句序
先生辈何不如此学,如此教?【第三段】
孔子与三千人习而行之,以济当世,是圣人本志本功;删述是老来无奈何方作底,朱子认作诵而传之,误矣。【第五段】
大学在记中通是一篇,而朱子务将古人书装裁就训诂式样,分作十一章,竟指前一段为经,后十段为传。又因有「曾子曰」说不通,复说是曾子之意而门人记之,皆何所本?甚矣!其好自用也。【第六段】
先生辈恐不能出此两项,而其害更甚于两项。其谁知之?伤哉!
其惑世误民、充塞仁义者固多,而总不如先生辈之甚。两程出而前圣之道始乱矣,伤哉!表章此书,乃在次简编、发归趋乎?恐夫子之宪章文、武者不是如此。【第七段】
是月孝宗内禅。孝宗十六年。【第八段】
戴本大学【礼记原文】
首章下「此谓知本」二句,「所谓诚意」章,「诗云瞻彼淇澳」二节,「康诰曰克明德」至「止于信」,「子曰听讼」章,「所谓修身」下,皆同今本。
大学对小学而言,即包注中大人之学了。盖吾儒原是学为君相、为百职。便是庶人,谁无个妻子、兄弟、仆从?以道治吾身便是明,以道治他们便是亲,明亲到十分满足便是至善。此个大人,是人人有分可做的;此个学功是人人有力当做的。异端是不上此条道的;曲学是自身上做几分,不能合天下以为量的;霸术是治民上做几分,不以修身为本的;隐怪又是异端中雄杰,要出至善外做十二分的。总坐不知止耳。注「必至于是而不迁」,意最好。【「大学之道」节】
不知止,则曲学、偏霸、异端都说是道,这道那有定?知止而后道有定了。这「定」字便收煞上面三个「在」字。道无定,则朝廷上曲学、偏霸、异端纷纷胡混;里巷间曲学、偏霸、异端穰穰胡闹,朝野都不能静。定了而后能静。那不静时,搅扰底上下都不得安稳。静而后能安。那不安时,惊哄底人心惶惑,莫说至善,并是非、利害都不觉,如何能虑?安稳了,人心才有主张,不糊迷,在下者才能研究道理,明伦察物;在上者才能审几度务,出谟定命。安而后能虑。这明亲至善之道,若非心细如发,如至圣之文理密察,断不能得。「虑而后能得」下三句,正是能虑能得了,则近大学之道矣。开头以「大学之道」一句起,后而以「则近道矣」一句收,前后呼应,经文甚明。朱注「志有定向,所处而安」等,似属模糊。向在上蔡,张仲诚先生又谓定静安虑是明德工夫,大近禅家定觉之说了。【「知止」节】
李植秀问「格物致知」。予曰:『知』无体,以物为体,犹之目无体,以形色为体也。故人目虽明,非视黑视白,明无由用也。人心虽灵,非玩东玩西,灵无由施也。今之言『致知』者,不过读书、讲问、思辨已耳,不知致吾知者,皆不在此也。辟如欲知礼,任读几百遍礼书,讲问几十次,思辨几十层,总不算知。直须跪拜周旋,捧玉爵,执币帛,亲下手一番,方知礼是如此,知礼者斯至矣。辟如欲知乐,任读乐谱几百遍,讲问、思辩几十层,总不能知。直须搏拊击吹,口歌身舞,亲下手一番,方知乐是如此,知乐者斯至矣。是谓『物格而后知至』。故吾断以为「物」即三物之物,「格」即手格猛兽之格,手格杀之之格。此二格字见古史及汉书。」秀问:「不先明理,如何行?」予曰:「试观孔子,何不先教学文,而先孝弟、谨信、泛爱乎?又何不先教性、道、一贯而先三物乎?且如此冠,虽三代圣人,不知何朝之制也。虽从闻见知为肃慎之冠,亦不知皮之如何暖也。必手取而加诸首,乃知是如此取暖。如此菔蔬,虽上智、老圃,不知为可食之物也。虽从形色料为可食之物,亦不知味之如何辛也,必箸取而纳之口,乃知如此味辛。故曰:『手格其物,而后知至。』故予尝曰:不解圣人之行者,证之圣人之言;不解圣人之言者,验之圣人之行。试观孔门,身通六艺者七十二人,周公以三物教万民而宾兴之,不可见大学首自行习下手乎?朱注「穷至事物之理」,夫穷至,不犹然一「致」字乎?穷至其理,不犹然一「知」字乎?是解成个「致知在致知」矣。以张仲诚、王法干二贤友之高才卓识,一则言操存明理,然后把明白心到物上去,是知至而后物格矣;一则知宋儒为不学无术,而口口只道明理,是知当格物而不愿出穷理之套矣。圣道不几亡乎?与二友费许多气力,只为此一句关头不破也。」【「古之欲明明德」节】
学、庸似不必分右第几章。如此章,首条明德也,次条亲民也,三条受天命、止至善也。故本文结曰:「无所不用其极。」谓之「释新民」可乎?又因此处有几个「新」字,并前「亲民」亦改作「新」。总之,老先生辈以章句训诂为学,亦要将古人经书都做作章句训诂体段。噫,千里矣!【「汤之盘铭」节】
今解家只理会「切磋琢磨」四字,全不理会四「如」字正义是甚。赫,盛大。喧,宣着貌。注似颠倒。「终不可諠」,「民不能忘」,谓之新民亦可。【「诗云瞻彼淇澳」节】
其贤是前王作人之化,培植人才,思皇多士,不显亦世者,后王得举用之,以辅翼政事。而贤其贤亲其亲是前王子孙之多【第二「贤」字下原脱「亲」字,据大学补。】,一本九族,姬姓不狂惑者皆为诸侯,后王得亲睦之,以藩屏王室。「而亲其亲」明载文、武之政。九经内曰:「尊贤也,亲亲也。」俗解模糊。【「诗云于戏」节】
注训「大畏民志」「明德既明」【云云】,极得。但解「无情」作「无实之人,【「无」下原衍「情」字,依朱注删。】不敢尽虚诞之辞」,是说无实之人不敢告谎状耳,然则有情实之人还得尽真正屈枉之辞,岂可言无讼,岂所云「使无讼」乎?是畏民志使不敢进耳。岂大畏民志,使不得尽乎?夫情即常言恩情、情义之情。大凡争讼,皆起于无情义之人。大人明明德于天下,使仁让成风,人知羞恶。概世皆有情之人,方愧我之仁未及、让未及而相爱相敬之不暇,又岂有责人之不仁、不让而起争起讼者乎?即有一二无情义者,亦口羞说不得。便强说一两句,自己见他人仁让,终是羞惭说不尽,便强说几句,旁人便阻拦劝解,终「不得尽其辞。」总是满天下都有个「明明德」,都有个「顾諟明命」,都知畏天命、畏大人,都成个「缉熙敬止」底乾坤,这方是「无情者不得尽其辞」,方是「大畏民志。」批注何啻千里!【「子曰听讼」节】
吾辈须日夜自问:吾心必如何恶恶,方是「如恶恶臭」;必如何好善,方是「如好好色」。再自问:吾心果真如此好否,如此恶否?方不堕自欺坑子里,方得坐在「自谦」地方上受用受用。【旧见「所谓诚其意者」节】
甲戌春夜自讼过,忽思:心之动曰意,意不过好恶两念,好恶不过好善、恶恶两路。其诚意实下手处,要好恶真挚【「挚」字原误「擘」,据文义改。】,好善「如好好色」,心极笃,不浮慕,念极专,不旁杂,功极紧,不松散;恶恶「如恶恶臭」,望而拒之,闻而避之,去而远之,疾掩耳塞鼻,不时刻停待。总之,好善务必得好方真,恶恶务必去恶方真,纯是一番不自瞒、不自缓、不自恕、不自放的工夫,谨之至也。此意是他人不及见不容替代底,故谓之「自谦」。谦者,谨也,不自满假也。此「自」字便是「独」,「谦」字便是「慎」,故紧承之曰:「君子必慎其独也。」试看「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为不善正是不能好善真、恶恶真也。「无所不至」正是自松散、自放侈、自满假、不自谦、不慎独的样子。「见君子而后厌然」,何如不见人时自心厌然?「如好」「如恶」二句,是自己厌然处,是自谦处,是慎独处。后「十目」「十手」「其严乎」画出自谦、厌然样子。通章何处讨快活意,改作「慊」,妄矣!【「小人闲居」节】
此书若使后人传释,一派禅宗矣。以「身」改作「心」,把身心判成两个矣。「有所忿懥」等,正是就身上发动出来说,莫忽过了「有所」二字。「身有所忿懥、恐惧」【云云】,则其心不得正处也。下节更明,全分不得那是身不修,那是心不正。大凡后儒解书失旨,都因释氏重心轻身,别而为二,与文字章句之见先在胸中,便相扞格,非改字添字解不去矣。【「所谓修身」节】
古人正心、修身、齐家,专在治情上用工夫,治情又专在平好恶上用工夫,平好恶又专在待人接物上用工夫,故引莫知子、莫知苗之谚,作榜样与人看。吾辈可以知所用力矣。二章合看更佳。【「此谓修身」节】
后世之为治者,全不从平好恶上做正、修工夫,故末梢上做许多事业,毕竟会差,所以为霸术。后世之为学者,离了治情讲心性,离了平好恶讲治情,离了待人接物讲平好恶,所以为禅宗。春秋、战国、秦、汉亡大学之道者,霸术也。唐、宋、元、明至今世,亡大学之道者,禅宗也。然霸术之亡道易见,禅宗之亡学难见,故吾之恶禅宗也,甚于恶霸术。【「所谓齐其家」节】
看一部大学,自诚意、正、修、治、平,总是个好恶工夫到底。【「故谚有之曰」节】
上平言孝、弟、慈,下专引「康诰曰如保赤子」而以「养子」释,正终首节「亲民」二字之义,后「民之父母」更明。知大学在礼记原通是一篇,则自知不必改「亲」为「新」,亦不必分右经、右传几章矣。【「康诰曰如保赤子」节】
民之父母非亲乎?「此之谓民之父母」,犹言此之谓「亲民」也。【「诗云乐只君子」节】
「命」字如何竟改「慢」、改「怠」?予玩辞意,当是「先命」连读。下命即一命再命之命。「举而不能先命」,犹言虽或举用而不能大用也。过,罪也。远罪即上文迸、放,犹言虽或退黜,而不能迸、放也。一气读到「恶人之所好,是谓拂人」二句,乃断其失,「是谓」二字自明。【「见贤而不能举」节】
以义为利,圣贤平正道理也。尧、舜「利用」,尚书明与「正德」、「厚生」并为三事。利贞,利用安身,利用刑人,无不利。利者,义之和也。易之言「利」更多。孟子极驳「利」字,恶夫掊克聚敛者耳。其实,义中之利,君子所贵也。后儒乃云「正其谊,不谋其利」,过矣!宋人喜道之,以文其空疏无用之学。予尝矫其偏,改云「正其谊以谋其利,明其道而计其功。」【「孟献子曰」节】
四书正误卷二中庸
中庸章句序
是原中庸所由作。【第一段】
是言中道发于尧、舜,见道统所由来。【第二段】
是朱子解「人心惟危」二句。【第三段】
是朱子解「惟精惟一」二句。【第四段】
是言理尽于「中」,学尽于「执中」。【第五段】
是历序道统而归于夫子。【第六段】
是序子思作中庸以绪道统。【第七段】
是言一部中庸正是虞廷十六字。【第八段】
是言道统失传,异端肆行,程子生而承统子思、孟子,始发明此书之意。【第九段】
是言程子之意亦渐湮没,朱子自序不得不集章句,或问以明道之意。【第十段】
何劳?【批「既为定着章句一篇」句】
略序功效,亦见朱子以道统自任之意。【第十一段】
中庸原文
凡尽人事以全其天者皆谓之教,故中庸后面自注云「自明诚谓之教。」朱注「为法天下」,「礼乐刑政之属」,是将「修道」二字专看在治人上。元妄谓后面「择善固执」「博学之」五者、「为天下国家,修身也」九句,都在此「修道」二字内。至诚之尽性,尽人、物性,参赞天地,至圣经纶,知化育,立大本,都从这里下手。这是天子、庶人都有的性分,都个个不容推的担子,都时时不容歇的程头。故紧承之曰:「不可须臾离也」,正是说不可须臾不修。须臾修,便须臾道;须臾不修,便须臾离;即论语「学而时习之」也,即易所谓「终日干干」也。「可离非道」,一转方说到「戒慎不睹」,「恐惧不闻」,即易所谓「夕惕若」也。「莫见」节申上意耳。书生不知「修道」二句是中庸着手工夫,而全归之「戒慎」「恐惧」为修道,误矣。【「天命之谓性」节】
「致者,推而极之也」,解致字最好。到底实讲处却说「自戒惧而约之,以至于至静之中无少偏倚,而其守不失,则极其中」,「自谨独而精之,以至应物无少差谬」【云云。】世有至静之中不失其守而天地便位者乎?有应物无差谬而万物便育者乎?几何而不以吾道之至诚等于仙释之空寂妄诞也!况春秋之天地不位、万物不育,将谓孔子至静之守犹有失、应物之处犹有差谬乎?抑致中致和而位焉育焉,子思竟为不验之空言乎?理之不通,明矣。且字义之训诂,亦自相矛盾焉。夫推者,用力扩拓去,自此及彼、自内而外、自近及远之辞也。推而极之,则又无彼不及、无外不周、无远不到之意也。曾可云「约之」乎?曾可云「精之」乎?曾可以至静之守不失,应物之处无差,而谓之「致中和」乎?中庸何以称天下之「大本」、天下之「达道」乎?盖吾人之中和与天地万物一般大,致吾一心之中、一身之和,则钦明温恭是也;推而致一家之中、一家之和,则一家仁、一家让是也;推而致一国之中和、天下之中和,则调燮阴阳,协和万邦,三百三千之礼、韶英濩武之乐是也。夫然而清宁还之天地,咸若还之万物,斯真修道之极功,而吾人尽性至命之能事毕矣。注乃云「修道之教,亦在其中」,是致中和还不是修道乎?真梦语也。【「致中和」节】
丁丑二月,俨讲此章。予叹曰:「夫子时犹胜今日也。试观天下学者,莫道期月守否,知择中庸者谁乎?莫道能中庸否,能均天下、辞爵禄者谁乎?因述孙锺元云『赴的汤,蹈的火,纔做的人』。其以封文之祸北行也,便是要赴汤蹈火,毕竟此老好。」
又自顾叹曰:「吾与汝王师还是『予知』一流人,乌能免先圣之叹悼乎?」谓不能守到期月,或不能守到月,非「匝一月」之解。【「子曰人皆曰予知」节】
矫,矫偏之矫。谓和必易流,「君子和而不流」,不强哉其矫乎?余同。「强哉」是赞语,「矫」乃实字。【「故君子和而不流」节】
君子素位而行其庸德,异端素隐而行其怪事。素只是安若平常、视若固有的意思。其于居位未能素之者,其体道也不笃;于幽隐未若素之者,其攻异也不深。吾于宋儒之谈理、释摩之谈禅征之。【「子曰素隐行怪」节】
正是大勇,如何不赖勇?【批「不赖勇而裕如者」句】
此章今上蔡张仲诚先生作「圣人处变而能通权」说,谓中庸本言圣人之作用,故三言君子;本言道之穷极,无可奈何处,故三言「及其至也。」注空言说道之用大体微,不就圣人身上说,不是了。费,即如人言费力、费钱之费。言君子所行,大费气力,大费心思,旁人观之,窥他不透,也费解,说外面竟不是道了,而隐微中却是道。如子当孝,臣当忠,夫妇之愚皆可与知。到了极处,遇为子之变、为臣之变,虽圣人如舜,受尧之妻,亦若不知有父了;虽圣人如汤武,竟行放伐,亦若不知有君了。如告父而娶,苦守臣节,即夫妇之不肖可以能行,到了极处,遇瞍之父、纣之君,虽圣如大舜,恐废伦致怼,亦竟不告了;虽圣如汤武,迫于天人,亦竟不能安臣节了。此君子有憾之道也。试观天地之大也,天地正以有憾见其大,圣人正以有憾见其神,故君子说起那大处来,是翻天覆地,天下没处载放他了。若说他心里细微处,只是为祖嗣、为苍生,却天下共见白日青天,说不上个破绽。然这有憾之道不是容易做出,实由君子察理精透,如诗云鸢飞极上,鱼跃极下,正言君子上于天理,下于人情,察之极精,而后做出有憾之道也。末节又总结之,言君子之道,其初只造端乎夫妇,甚细微,甚平常,到的极处,却精察乎天地,甚精微,甚广大。张先生看此书与宋儒差别,然于「鸢鱼」二句则仍旧。仆为解如此,仲诚甚喜。【「君子之道费而隐」节】
慥慥,他书俱训言行相顾貌,从造,从心。盖言君子之心,无时无处不干惕,不精进也,故云「胡不慥慥」乃尔。下文「素位而行」,素其位而行,吾子臣弟友之庸行也。「不愿乎其外」,不于所素之位外而别有愿慕,以分吾慥慥之心也。富贵等皆极所素之位之变也。数「行乎」皆不愿于位外,而无往不慥慥,无往不自全吾子臣弟友而不失也。故曰:「无入而不自得焉」,正与「胡不」句相应。朱子分章,又以上为赞美,下是行甚。昔者吾友张石卿尝为予略言之,予兹详玩,追其意而为之解如此【「如此」原作「此如」,今乙正。】。【「君子之道四」节】
或问:鬼中之神、神中之鬼如何?曰:「如春是气之伸,其寒时是神中鬼也;秋是气之屈,其暖时是鬼中神也。」问屈伸往来。曰:「如吾口,开便是伸,闭便是屈,气出是往,气入是来。」问性情功效。曰:「如风起止是鬼神,其所以为风处是性,发而动是情,吹木是功,吹木使之青,发枝发叶是效。」问造化之迹。曰:「凡此皆显然可见,故曰迹。」【「子曰鬼神之为德」节】
达是通权达变之达。下文善继、善述、行礼、奏乐等,那一节不是权变通达以为孝处?故曰「达孝」。「天下之人通谓之孝」,似不合「达」字之义。【「子曰武王周公」节】
尧、舜之三事、六府,文、武之六典、九经,总只是维持此五道,发挥此三德。不意乾坤中,世运学术顿变至此。吾尝读此默叹:「君臣、父子、夫妇、昆弟、朋友,天下之达道也。」自仙佛之道出,而天下有不达之道。「智、仁、勇,天下之达德也」。自程、朱之学行,而天下有不达之德。【「天下之达道五」节】
植秀问「好学近乎知。」予诘之曰:「子心中必先有多读可以破愚之见。」对曰:「然。」予曰:「否。子试观今天下秀才晓事否?读书人便愚,多读更愚,但书生必自智,其愚却益深。」秀问:「何也?」予曰:「试观梓人,生来未必乃尔巧,以其尝学此艺,便似渠心目聪明矣。凡匠莫不然,而何疑于君子乎?好学礼则度数日明,好学乐则神明可通,好学射、御、书、数、兵、农等,则万事可理。虽性非上智乎,于焉近之矣。」【「好学近乎知」节】
吾尝言:大贤,尊之为公卿而敬之;小贤,尊之以百职而体之。尊贤之道,似无余矣。文、武不几多此一经乎?盖世闲原有不受爵禄、不愿下人的圣贤,圣人原有不敢臣使、不敢强屈的人品,须是师事、父事、兄事、友交方得他教诲,明天下之道、吾心之德。故下文曰「则不惑」,言外见不敢烦以职事也。汉家二祖昧此一经,故不能下四皓于陵。【「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节】
言、事、行、道,似皆就一端粗浅处说。不然,「凡事」二句已尽该了,何必絮絮迭复乎?况「事」字更明重矣。【「凡事豫则立」节】
南游中州,友人好举此段为谈柄。予曰:「问,问其所学也。思,思其所学也。辨,辨其所学也。行,行其所学也。自汉、宋来,学字已误,况博乎?况问、思、辨、行乎?」问之。予曰:学,学礼,学乐,学射、御、书、数等也。博学之,则兵、农、钱、谷、水、火、工、虞、天文、地理,无不学也。以多读为学,圣人之学所以亡也。【「博学之」节】
此节愚见以五字为句,着力在「学之」、「问之」等。「弗能弗措」,即下「己百」、「己千」,犹言有不曾学的便学去,不能不止也云云。注「不为则已」云云,恐「学之」、「问之」等上文已明出,说不得「不学则已」。【「有弗学」节】
此章是说「诚之者」之层次也。「致」字不是一用力便了的工夫,「曲」字不是多端乱营的勾当,乃就吾辈各得赋分之一偏而扩充去。孟子「扩而充之」,正此字注脚也。注「积而至于能化」,「积」字最精,但「悉」、「各」、「无不」等字尚欠晓畅。「致曲」者,若「有诚」至「形」便罢手,则亦止成「诚」与「形」之德而已。再致之不已「则着」,「则明」,「则动」,「则变」,「则化」,此作圣之阶级,善人、君子、贤圣所由分也。【「其次致曲」节】
学也,教也,治也,后世分为三;古之圣贤只是看就一事,做成一串。学也,教也,治也,后儒之用功又习为三,作闲眼看、闲口说、闲笔着;古之圣贤只是完自己性分,与天下人共完性分,「成己成物」四字便了。朱注自首章便说「化生万物」等闲话。仆谓性道教直从人说起,从人做起,此二「自」字便是下「成己」「己」字,二「物」字便是下「成物」「物」字。自成、自道,如云诚忠者,我自成其臣也;诚孝者,我自成其子也。而做忠、做孝之道,则自己走自己路程也,不是外面来的,不由他人强的,不须他人替的。且此诚者虽曰「自成」,却不是自了汉,虽曰「自道」,却不是独善功,即所终物、始物者也。若我不诚,便无物了。故君子必「择善固执」,以「诚之」为贵。下「诚者,非自成己而已」二句,正申明上文,而见人、物一体,知、仁同用,外、内措施无弊之道也。自局外旁观之学行,而此人、此事久不见于世矣。可慨也夫!【「诚者自成也」节】
元谓「故」字紧承上节「故」字来。盖中庸在记中自「天命之谓性」至「至矣」,原总一篇,未尝有章节之分也。章分则理悖,不惟失中庸本旨,虽朱先生训诂文法,岂有开口用「故」字之理乎?盖「诚之」之君子功用到时,「措」则亦「至诚」矣。犹前「能化」下即接「至诚」也。故至诚人己交修,智仁合德,外内一致,如循环之无端而无息,「不息则久」,道化成而久,久则征休召祥。征于天者,景星庆云;征于地者,醴芝瑛蓍;征于人者,昭明协和;而征,「征则悠远」云云矣。【「故至诚无息」节】
试观山川流峙,草木蕃茂,地不见乎?七政环转,干干不息,天不动乎?注之牵文比句,拘泥上文,不顾义礼甚矣。三句浑括赞之,正见至诚不显之德也。「为物不贰」,「生物不测」。无穷、广厚、不测,正见天地之「于穆」也。故引诗以赞至诚之纯,纯到「不显」,斯同天之「于穆」本体,即尚书所称玄德、末章「上天之载」二句是也。注「犹言岂不显」,似非的解。【「博厚所以载物也」各节】
「系」字义千古无人发明。予在甲寅、乙卯间夜观天象,忽有流星自南来,触五车口,大星摇移,须臾乃定,如有所系状。则传者用此一字,必有所见也。录此以俟有得于天文学者。【「今夫天」节】
圣人之道,大而无外,至于「发育万物,峻极于天」,何等样极口赞扬!下面又说「待其人而后行」,又说「苟不至德,至道不凝」,何等样极力推重!而其中指实处则惟「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可见礼便是圣人之道,便是至道。君子之尊、道、致、尽、极、道、温、知,皆所以「敦厚以崇此礼」也。其效至「上不骄」,「下不倍」,「有道足兴」,「无道足容」,皆谓能循此礼也。孔子一生学教,惟曰执礼,习礼,约之以礼。至其作春秋,谱其经世本领,凡合道处皆曰礼,在则然也。周公制礼,立八百年大统。太和在其宇宙间总名「六典」,止曰「周礼」。则礼之外固无学、无治矣。而后儒全废弃之,不学、不习、不行,从事于心头之禅宗、著述之章句,曰「道学」云云矣。其实道亡矣,非亡道也,亡礼也。学亡矣,非亡学也,亡习行也。仆甚为此惜,甚为此惧。解者将末句「以崇礼」「以」字与上四「而」字一例看,便失此章之旨。【「大哉圣人之道」节】
看圣人口吻,「自用」、「自专」、「反古」,定个罪名曰「烖及其身」。「议礼」、「制度」、「考文」,推个共主曰「天子」,无德曰「不敢作」,无位曰「不敢作」。一则曰「学礼」,再则曰「从周」,与论语「述而不作」互参合看,何等小心,何等守分。后世动辄自用、自专,竟议礼,竟制度,竟考文。正使所著尽善,其决古圣之大防,犯孔门之大禁,吾不知其何取?况乱成法、背经学、失书旨者且多乎!吾甚惑焉。【「子曰愚而好自用」节】
体「三重」于己,寡一身之过;布「三重」于政,寡天下之过。故曰:「君子之道,本诸身,征诸庶民。」自己不习行「三重」,是无本也;不能寡庶民之过,是无征也。后世所谓道,只本诸书册,本诸禅宗,证之于身已疏矣,验之于其及门,于「三重」梦如也,尝不知冠、婚、丧、祭礼为何物!当今称大儒、冒第一等高名者便皆如此。呜呼,圣道何辜?遭此似是而非者灭亡之哉!孔、孟所为深恶者,至今果被其害矣。故宋儒中吾必推翼之先生存孔道之羊,横渠次之,惜其受诬于程、范者亦不浅也。【「王天下有三重焉」节】
律,万法所自出。说文:「均布也。」尔雅谓之「分律取管,可以分气也。」释名训「累也,累人心,使不得放肆也。」元按,诸解「律」,乃法度之法,非法效之法。袭,重衣也。占筮不袭,亦言不重卜也。因解已属牵扭,况此处乎?律,法治之也。「上律」即裁成天地,调燮阴阳是也。袭,文被之也。「下袭」即文明世道,黼黻山河是也。【「仲尼祖述尧舜」节】
心思深入曰「睿」,是非别白曰「知」,容受得下曰「宽」,包裹得去曰「裕」。【「唯天下至圣」节】
末节是申赞「其仁」、「其渊」、「其天」之难知也。犹言我虽强以肫肫者形至诚之仁,而终不能知其肫肫者何如也;虽强以渊渊者形至诚之渊,而终不能知其渊渊者何如也;虽强以浩浩者形至诚之天,而终不能知其浩浩者何如也。如注中「惟圣知圣」,恐不似作中庸者口吻。【「苟不固聪明圣知」节】
吾友法干王氏曰:「志乃吾心所之。如志在千里,住一步,迟一步。因吾志之所恶,即行到九百九十里,终是吾志之所恶。吾兄弟初志作圣,即令到的贤人位次,终是自恶。」似较注「无愧于心」为切。【「诗云潜虽伏矣」节】
宋家诸先生,胡文昭之外,无不染于禅者。游、杨、谢诸公,朱子言之矣。周子太极图,始无极,终主静。朱子论未发气象,以不观观之,半日静坐,他无论矣。仆洞观儒道沦亡之根,在禅宗也。故辩学,先辩禅宗。为陆、朱学者便以「无声无臭」来相难。予曰:「中庸是引人向平实处做,向收敛、韬晦处做,正患后世凌高厉空、废弃卑迩、张皇表暴、修非闇修、德不玄德之弊也。故开卷至终篇,只从喜怒哀乐、子臣弟友上做工夫,到底至诚、立本、知化,不外了经纶大经。从戒惧、隐微说到天命于穆、文德不显,又从闇然内省说到笃恭、天下平、天载无声无臭,总是个平实,总是个收敛。后世全翻了孔门本案,却强拉『无声无臭』去混掩禅宗,岂不思:『载』者,事也。」请问后世佛氏:何者是他笃恭、平天下?何者是他上天之事?只『事』字自非禅宗所得混也。」【「诗云予怀明德」节】
四书正误卷三论语上
口口只道读孔子,口口只道学。两家不同道处,一字亦足辨矣。若学论语一两句,足一生受用矣,何待读了后乎?【批序「程子曰今人不会读书」节】
「已晓文义,意味深长」八字正程子过后人处,亦正程子不及古人处。【批「程子曰颐自十七八」节】
学而
既云学者「效先觉所为」,习者「学之不已,如鸟数飞」,程子如何添个「时复思绎」?噫!凡书皆牵古人来就己见,类如此。
汉、宋来道之不明,只由「学」字误。学已误矣,又何「习」?学习俱误,又何「道」?是以满世读书把笔开坛发座之人,而求一明、亲、经济者,举世无之;求一孝弟礼义者,百里无之。尧、舜、周、孔之道亡矣。然汉、宋之儒,亦不意其祸世误民至此也,亦非有心叛故道、开新辙以为异也。但见孔子叙书、传礼、删诗、正乐、系易、作春秋,不知是裁成习行经济谱,望后人照样去做,却误认纂修文字是圣人,则我传述批注是贤人,读之熟、讲之明而会作书文者,皆圣人之徒矣,遂合二千年成一虚花无用之局,而使尧、舜、周、孔之道尽晦。人知能叙述删传非孔子,是孔子之不得已,是孔子习行经济谱,则学非他学,学尧、舜之三事,学周公之三物也,习之时习之,而天下乃可言有道矣。详存学编。
注「必效先觉之所为」,而诸先生却全不效先觉所为,只读解前人所编。【「学而时习之」节】
如何「不愠」,如何「君子」,注全无一透语,可笑。【「人不知而不愠」节】
「有子」一章,俱从心性措施处看,道理甚切近,甚着实。陆子静却自幼便见支离,到后来益自信,仆通不解。平日凡古人所见大不合处,必先究极其意指,而后参考其是非,惟此语与丘文庄公「秦桧于宋有再造功」不得其指。后从陈龙川集中见「秦桧文章礼乐,文饰太平二十年,而至今天下笑骂之者,为其主和、忘金雠」等语,而后知文庄所指。惟象山不足有子处,终疑。近日思子静是少年聪明,早见了根本,只道根本上见得分晓,自然事事物物合道。正仲深说三原:「一屋索子,只欠散钱之病。不知须要事事理会,一以贯之。」其圣人乎!【「君子务本」节】
予尝言:盗跖至恶矣,寿至八十,习染至深矣。傥乍见孺子匍匐将入井,亦必怵惕恻隐。
毕竟夫子「鲜」字是,朱子解「绝无」,所以深警人耳。【「巧言令色」节】
曾子,字子舆,取参乘、参前之义。参,当读仓含切,音骖。举世读作参昂之参,为疏簪切,音森。误矣。梅诞生字汇已正,不可不知。【「吾日三省吾身」节】
「敬事」非为政之事乎?「信」非政令不欺乎?所「节」非国用乎?所「爱」、所「使」非国之人若民乎?何谓之「所存而已」,何谓之「未及为政」?真梦语!【批「道千乘之国」注「论其所存」二句】
刚主李氏曰:朱注释「文」,只合说「文谓诗书六艺」,不应又复「之文」二字。盖渠只理会诗书六艺的文字,故不觉处处露本色耳。【「弟子入则孝」节】
总之,后世之为学与古人异,开口便差。如此处夫子说「余力」,不比孟子「壮者以暇日修孝弟忠信。」彼壮者原以耕耨为业,日日在田中,要教他孝弟,须待暇日,他要修其孝弟,亦须暇日。此是说弟子何日不孝弟,何日不谨信爱亲,那有闲暇日子?只不见父时,这力不用在孝上,便是行孝底余力;不见兄时,这力不用在弟上,便是行弟底余力,便读些诗书,学些礼、乐、射、御等。【批「弟子入则孝」注「犹言暇日」句】
或云:此章是敦伦之学,「贤贤易色」是就夫妇说,不就好善,亦通。【「子夏曰贤贤易色」章】
此章语气只是要人养重的意思,身「不威」、学「不固」是「不重」流弊。「主忠信」三句是养重工夫。玩前后三「则」字自见。【「子曰君子不重」章】
刚主李氏曰:「圣人制为礼度,使人『慎终追远』,民德自归于厚矣。如程子云『人家能存得家祠礼一两件,亦能使子孙数世成材』之意。」注:「以此自为,则己之德厚,下民化之,其德亦归于厚。」添几许转折,还不亲切。【「曾子曰慎终追远」节】
子禽多是子贡弟子,观「问伯鱼」章记其名,便似晚辈了。孔门无朋友记名之例。「子为恭」章明呼子贡为子,称夫子字,不更见乎?即或师夫子,必将奠楹一二年中事也。【「子禽问于子贡」章】
和自是蔼然温煦意,乃行礼时自有之至情。故曰「温温恭人」,故曰「温恭允塞。」礼和自相济,自离不得。有子见当世为礼者,或过于矜持,或过于严肃,或拿腔作势,都失为礼本意,先王制度反为隔越人情之具;不知礼者,却又恣纵嬉玩,狎亵无制,故发此二项。朱注:「从容不迫」,意甚模糊。下文「知从容不迫而从容不迫」,成何话说?【「有子曰礼之用」章】
为政
问尔俨曰:「夫子三十方守之固,四十方不惑,五十方知命【云云。】乃颜子三十二岁已去圣人止一问。设寿如颜子,将不得为圣人乎」?俨久之,不能对,请问。予曰:「夫子立时,圣人规模已定,但圣人精细,见的此方是立。不惑时,已自天命了彻了,圣心见的此方是不惑。自他人视之,吾子为生安之圣,一发齐到矣。而圣心则真觉十五至七十原有许多层次也,生来便志学,便用功,便终身用功无已时。此便是圣人纯一不已处,便是生知安行处。非不志学,不用功,乃是生安圣人也。圣人偏是终身志、终身学」。俨云:「然则朱注至立,『无所事志矣』;至不惑,『无所是守矣』等,不通乎」?予曰:「朱子之学,妄谓与孔门别是一路,觉说来都不亲切。然或是吾未尝的滋味,亦不敢轻非之也。」
辛未游中州,鄢陵王笃周问此章,吾为解之。有云:不惑即是明,明德谓心体光照,全无蔽谬处。试将论语各「惑」字反看便明。注「于事物所当然,皆无所疑」,只见不痛快。【「吾十有五」章】
樊迟尝为孟氏家臣,或此时樊迟得常见孟氏,故告之使转晓之乎?【「孟懿子问孝」章】
辛未年督学顾氏试取卷有此题,文曰:「和气之下必无告劳之子弟矣,愉色之前必无缺养之父兄矣。」李孝廉介石甚为击节。【「子夏问孝」章】
由此章想见其聪明力量,真是天生了一对孔子,好个大圣人胎坏。其死也,夫子焉得不恸哭,焉不说是「天丧予」?【「吾与回言终日」章】
朱子看理多,重心而轻行,故将「以」训「为也」,「由」训「意之所从来」。予妄谓:人尝有主意如何,而毕竟做不来、行不出的,看人主意还定不得人。故先看他「所以」;是主意如何。「所由」,所行也。次看他所行如何。「所安」,所乐也。终看他如此是所安否,而人无遁情矣。或说为长。【「视其所以」章】
温有三义:习也,暖也,燖也。重习其所学,如鸟数飞以演翅。又将所以得者暖之,不令冷。又脱洗一层,另焕发一番,如以汤沃毛,脱退之意。盖古人为学,全从真践履、真涵养做工夫。至宋人,则思、读、作三者而已。故训「温,寻绎也」。一字千里矣。【「温故而知新」章】
此处批注「学」字,何其了当!【批「学而不思则罔」注「不习其事」二句】
错,鑢也。又厉石也。诗云:「他山之石,可以为错」。言举正直之人使之错治诸枉,则民心服矣;若反举屈枉之人使之错治诸直,则民不服矣。试观尧举舜,使之诛四凶;舜举皋陶,使之纠正天下,直错枉也。汉用十常侍而清流被祸,明用崔魏而东林遭刑,枉错直也。「舍置」之解未闻。【「哀公问曰何为则民服」章】
定公初年,孔子不仕。朱注:「孔子之不仕,有难以语或人者」。盖以季氏逐昭立定,而定公但知立己之为德,不思逐其兄之罪,孝友安在?故孔子之答甚浑厚,而本意亦明。朱注「至理亦不外是」,会其微矣,但未直揭出耳。【「或谓孔子曰」章】
八佾
李植秀问:「先生谓俭、戚即礼之本心,终未妥」。予曰:「注『凡物必先有质』三句,是俭、戚正解。俭犹言质也,勿泥「奢则不逊」章看。若谓俭非礼本,或可谓戚非丧本,可乎?夫子说了上句,正恐人疑还不曾说本,故又从礼中抽丧之戚明之」。秀曰:「与其、宁三字口吻,恐是说奢、俭、易、戚皆非礼之中」。予曰:「然。正说四者皆非礼之中,故言与其如彼,宁如此。若林放问礼,或问礼之中,夫子便答文、质相称谓之礼,谓之中矣。只因林放见周末文盛,来问本。夫子知他是厌奢、易光景,故如此说。言本也,非言礼之中也。『二者皆未合礼』等说殊多事,不干此章意」。【「林放问礼之本」章】
旅,祭名。予谓不是祭泰山谓之旅,亦不是有个祭名谓之旅,是季氏将旅祭众神,而泰山亦在祭中也。【「季氏旅于泰山」章】
「进林放以厉冉有」非的解,范注是。【批注「又进林放」句】
春秋之时,举世狃于华靡而不知反正,如今日习于纸笔浮文一样,世道人心全坏于此。但有人觉得这仪文是后面发用出来的,反求之根本,则天下事尚可为也。无奈举世罔觉,令人见其行事扼腕,听其言语欲睡,忽从言诗,得卜子夏「礼后」一语,真令夫子起舞。「起,发也」。恐未得。今世全翻了公案【「案」字原误「紊」,今改。】。若有人曰:「礼先乎」?予为之起矣。【「曰礼后乎」节】
或人自是当时有心人。注「鲁所当讳」是答「不知」本意,而「之于天下」示掌,又辞浑而意明矣。注「非或所及」,多事了。【「或问谛之说」章】
「天子以季冬颁来岁十二月之朔于诸侯,受而藏之祖庙;月朔则以特羊告庙,请而行之」。谓行其一月之政令,上奉以治,则有体天顺时之禁令;民受以作,则有因天乘时之稼穑;非后世历家建满平、收星宿、五行宜不宜之具文也。呜呼,王制之亡也,多矣!即如历法,岂犹是「钦若昊天,敬受人时」之故道哉?吾儒杰者只贪着虚文,而历术、历法全无解者,可慨也夫!【「子贡欲去告朔之饩羊」章】
当时权奸目中无君,习为骄泰,朝中臣工化之,举不知尊君之礼矣。夫子事事尽礼,彼自目为「谄」,然而扶公室、抑私门大手段在是矣。详见乡党篇。【「子曰事君尽礼」章】
季孙氏逐昭公立定公,当此时正如汉宣之见霍光,芒刺在背时也。使、事一问,心事孔棘。夫子告以「君使臣以礼」,则敬大体小,可以收忠荩之心;朝廷肃饬,可以摄权奸之气,具有许大手段。正如吾论荀彧,若果有扶汉抑曹之志,只合如孔子乡党部中所以事哀、定以事献帝,则满朝耳目尽知献帝为吾君,不惟老瞒权势可以渐移,他日曹丕篡逆,岂能一身为之哉?【「定公问君使臣」章】
关雎,批注「求后妃」,非是。详诗经注头。【「子曰关雎」章】
圣门推端木、宰予二贤居言语之科,乃得传后世者,宰予处处不及端木。「短丧」章最背谬,此章甚无学识。【「哀公问社」章】
清苑陈戆庵述先正马锺阳解「成事」指观齐社,「遂事」指与三家盟于社,「既往」指亳社。言责宰我:君既问社,现成事你何不说?遂事你何不谏?殷人所以丧其社,你何不咎,而妄对乃尔乎?胜注。【「子闻之曰」节】
夫子为东周,便是要奉哀、定作齐桓,惜渠无承接二帝、三王称霸业福气,不能专任孔子事。以仲父第一着会夹谷,可以霸矣,为女乐坏。第二着讨陈恒,可以霸矣,为三家缚。终是凡夫骨头,无豪杰魄气。删修一部春秋,正照管子一番作用改抹成章,为待时致用之谱也。试看说到夷吾,夫子便口角叹羡,下「器小」二字,惜之也,非轻之也。若非或人两问奢、僣二事,夫子固尝恕之曰:「贤大夫也,而难为上」。不铢铢刻责作罪案也。孔门五尺童子羞称五霸,谁氏之言乎?老孟救时之言,误死宋人矣。明儒云「以富强为仁义」,少有知觉,惜亦未能改宋家老儒故辙也。【「子曰管仲之器小哉」章】
少弟利问「三归」,予曰:注见说苑,未详其义。冯氏谓归民之左、右、中。金氏谓用三归法筑方台,人多从之。余过东阿,见其遗迹,盖三阜当是三台也,古字与山归通用,近是。或臆度天下人君归者宴上台,人臣归者宴右台,士民归者宴左台。
吾见一解曰:「筑台三层:人民归,诸侯归,四夷归,故曰三归。」与我先生解相近。【「或曰管仲俭乎」节】
读此章使我神魄飞越。汉、宋诸儒专就一派讲读、注作之学,使礼乐沦湮,真堪遗恨千古。我辈从何处尝四「如」字滋味!【「子语鲁太师」章】
好个封人,真是巨眼。千载而下,令人爱敬,一见便是一家人话头。【「仪封人请见」章】
注前说为正,后「或曰」一段是朱子认理不真处。圣人之生,原以为君相,为天之木铎。以孔子之周游、删述为大用圣人,不惟圣心戚,天心亦戚。丧谓失位。礼盖曰:丧位便当速贫,凡事俭约,不可犹行富贵态。【批「仪封人请见」章】
若以「善」为「美」之实,则韶之美尽其实,武之美未尽其实,恐无此解。予谓:韶有韶之实,武有武之实。美只是声容之盛,善毕竟是温厚和平意,「未尽善」毕竟是发扬蹈厉意。【批「子谓韶」注「善者美之实」句】
士倧问:「使武王生揖让之世,其乐如舜之尽善否」?予曰:「只歌功象功处颇善耳,反之之德亦自有发扬蹈厉意。」【「子谓韶」章】
里仁
好仁恶不仁,便是用力于仁。真好仁者必「无以尚」;真恶不仁者必其为皆仁,「不使不仁加身」。人人具有此力,只不用耳。「有能一日」二句正夫子取人心力鼓动一番,与「一日克复,天下归仁」同一机法。「盖有之矣」二句似是宽了人一层,却是更紧人一捆。朱注说似两项人,又似三项人,不惟失夫子意思,亦不似夫子口气。刚峯说:「朱子割裂经书」。指此类乎?【「子曰我未见好仁者」章】
「其为仁矣」,有力量语。注「故其所以为仁者」是作上下句过文,非是。【批「好仁者」注「故其所以」句】
此章夫子全因人见过便轻人者发,至后世人情更甚,不知过中亏苦了多少忠臣孝子,埋没【「没」字原误「汲」,今改。】了多少奇辟豪杰!人但见做差,便打入小人边去。夫子分出个「党」便是出脱君子,所以下面只说「知仁」。若谓彼小人,心事俱差的不用说,君子遭际艰危,或曲全君父,看他做差处有几许苦衷,几许忠爱,斯知他仁矣。尹注非是。【「子曰人之过也」章】
「道」即「率性」之谓。是人之所以生,了悟的此道,便完却了此生。长寿的百年千载,夭折的一时亦千载。注「道者,事物当然之理」。何啻千里!【「子曰朝闻道」章】
世间人只为「温饱」二字,耽阁了多少英雄,埋没了多少人品!夫子就此地扫兴他一场,直令膏粱子弟、肥马轻裘者无立身处,衣敝缊袍不耻,只是「志」好。【「子曰士志于道」章】
「适」,往也。读如字。犹云:无做去意,亦无不做去意,只「义」上取齐。注改「丁历反」,与孟子「人不足与适」改作「谪」同病。何其敢妄改圣贤书也!病根只是愚。【「子曰君子之于天下也」章】
君子、小人,四书中多有就位言者,亦有德、位兼言者,非尽以善为君子、恶为小人也。如此章便是德、位兼言。怀德、怀刑是做圣贤底常情,亦是做大人底常情;怀土、怀惠是做不肖底常情,亦是做百姓底常情。怀,只是着之胸中,思念不忘之意。人曾爱我以义,谓之德人。曾恤我以财,谓之惠。若如注说,不惟解惠为利不通,将一怀字解四样:存也,溺也,畏也,贪也。然则亦可谓贪刑乎?亦可谓畏惠乎?其无理可笑,更甚于为仁误二已、论政误二信矣。
怀刑亦不是专畏犯刑。先曾经过底刑,亦终身拳拳不忘。如元十一岁时,便受吴先师三十朴,今三十余年,感惕未敢忘也。管夷吾不敢忘槛车,亦一端也。君子念念进道修德,小人念念求田问舍,亦通。【「君子怀德」章】
妄谓「放」当读去声。贪利之人,肆然无忌,纵其心以图自便,毫不恤乎人,恣其计以营自利,全不觉其害。夫子箴以「多怨」二字,以见快乎一己之欲,必伤乎众人之心,虽获一时眼前之利,实伏日后不可测之灾。正就其肆贪之心顶门一针,使他少有顾忌,便不至「放于利」矣。【「放于利而行」章】
朱注之「一理浑然,曾子有见难言,故借尽己推己之目以着明之」。程注之「与违道不远异」。及曾子告门人,亦犹夫子告曾子,文虽不同,而其意皆谓忠恕还不是一贯也。是曾子见为「而已矣」者,程、朱见为未已也,是曾子止于至善,程、朱未知止也。故曰「道之不行,知者过之」也。
孔子之一贯,「天下归仁焉」,故曰「忠恕而已矣」。宋儒之一贯,理一而分殊,故曰「曾子有见于此而难言之,故借以着明之」。「借」之云者,言非一贯本旨也。嗟乎,程、朱所见者与孔门果同焉,否耶?【「子曰参乎」章】
公冶长
缧【依注当读雷,入声。】
绁【读音谢。】
世传公冶子通鸟语,未知果否?但食羊事,予断以为好事者为之也。天地间岂有无主之羊哉?一旦听鸟语,取人虎余之羊食之,长其丧心乎?至于大胜齐人于汶、泽之间,鲁君爵以大夫,力辞不受,耻其以鸟语得官,又何廉介有志!与食羊之初心相天渊也?吾恐吾子称可妻之人必不如是其贪食不义,又矫情钓名也。世顾述为美谈,里塾教师辄作事实授弟子,公冶子久已被误矣。【「子谓公冶长」节】
圣门三千人,颜子卒后,当以宓子为第一人。吾子亟称「君子」者未见其二。闻其治邑曰:「惜乎不齐之所治者,邑也。」对哀公直许为霸王之佐,圣门亦未见其二。治民使之闇行,若有严刑,其唐、虞乎?汉、宋儒误认删述为圣,故推有著述者乃传,以夫子所许之「君子」不比于「四配」,且世之列「十哲」者亦不与焉,亦异乎圣人之取人矣。【「子谓子贱」章】
与上章虽相连,然既隔○,未必果一时事。朱子集注稍非正指者便置○外,恐子贡见孔子、以「君子」许子贱一段尚当○外。【「子贡问曰赐也何如」章】
「吾斯之未能信」,犹言我这里学得未成,尚自信不过,如何出的仕?解得此意,则朱、程等注俱千里矣。家语指其所抱之书而言,亦汉儒以己意插入。【「子使漆雕开仕」章】
愤道之不行,作浮海之想,此夫子无聊之极,思揣得子路追随周游,见所入不合,必有懊恨决裂意,观厄于陈、蔡,独出愠见语可见,故特许从行,实点化之也。子路果喜。夫子曰:由也果决得去,更胜于我,但无处取许多材木作桴耳。训「材」借用「裁」,恐费解。【「子曰道不行」章】
注中「镘」乃涂墙之器,人多误为彩画,何也?【「宰予昼寝」章】
端木子此言,不知在未闻性道、未闻一贯、未闻恕乎之前后,若在未闻之前,固自许太过;若既闻之后,则功力必尚欠缺,未做到而冒认矣。冒认则必自足,而功力不加矣。以视既见卓尔而终不伐善之颜,既唯一贯而犹三省不忠、不信、不习之曾,有间矣。此所以终逊二子也。况不肖未及端木子之分毫,能无愧乎?能无勉乎?【「子贡曰我不欲」章】
「文章」当是诗、书、礼、乐等夫子常以教人者。注「德之见乎外,威仪文辞」,恐尚未确,识者详之。【「子贡曰夫子之文章」章】
朱先生门下想皆颜、曾乎?即皆颜、曾,能必皆自幼便颜、曾乎?何开口辄言性道乎?又何读解至此全不悔过改图乎?其批注经书之功,不敌其废乱圣学之罪。读讲之弊,与晋人之清谈同讥,流而为浮文。诬世生民之祸,先生不得不分其责。【「夫子之文章」章】
龟为灵物,古人假之以卜吉凶者,与蓍草同。蓍,植龟也;龟,动蓍也。假以卜吉凶耳。吉凶固非龟蓍所得司也。鬼神即能司祸福,守道君子尚以吉为福、恶为祸,而不之媚,况龟一物类乎?山藻之奉,又蹈祀爰居之愚辙矣,是讥他媚物若神,便为不明。朱注「不务民义,而谄渎鬼神」,不惟无涉,似与文仲同一见矣。【「子曰臧文仲居蔡」章】
尔俨讲「未知,焉得仁」曰:「但有一分勉强,便不是仁」。予曰:「误矣,必安于天理而后为仁,是诚者仁,而诚之者非仁矣。一日勉强向天理上,便是一日之仁,终身勉强向天理上,便是终身之仁。孟子『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岂必安乎」?【「子张问曰令尹子文」章】
武子当邦有道之智,自当就立朝、议政、事君、持身上说,夫子必有所见,未可以书籍无明文而妄为测度也。朱子竟以「无事可见」为「智之可及」强解,可笑。新安陈氏又附会「行所无事」上讲,是必欲毁孔就朱也。噫!【「子曰寗武子」章】
程批注「愚」字与○内不同,尤不肖当年。【批「其愚不可及也」注】
雍也章注称「仲弓简重」。仲弓问子桑伯子,夫子亦许其「可也简」。易亦云「简则易能」。盖「狷」者多不喜做事,多简朴简略。窃思夫子之思小子,是思「狂」与「简」都已「成章」,即「必也狂狷」之意。
朱先生自十余岁便欲传道后世。注中下「始欲」二字时,何不憬然自恨立志之误、学术之失乎?噫!【「子在陈曰」章】
讲此章毕,谓尔俨曰:「圣人隐恶扬善。吾尝称陶渊明诗『汲汲鲁中叟,弥缝使其醇』,极得孔子救世苦心。此与居蔡以防、不与柳下惠立等。为何发人私隐,俾无遁情乎?」俨对:「不解。」予曰:「圣人爱世,成人美,不成人恶。若欺世盗名,所谓乡原类,则吾道对头也,圣人则深恶之。微生高、文仲、武仲皆当时享大名欺过世的人,圣人必拈出其真象与人看。」【「孰谓微生高直」章】
按左丘明,程子谓「古之闻人」。朱子述邓氏以为姓左丘而名明,非传春秋者,故注比之老彭,以为孔子之前辈。然吾闻鲁哀公欲召孔子,将谋之三家,左丘明与闻其事,有「与羊谋羞、狐谋裘」之谏,然则左丘明固即鲁史官,传春秋之人,而与孔子同时者。姑存此备参。【「巧言令色足恭」章】
羁音鸡,马络头也。靮,音的,马缰也。【「子路曰愿闻子之志」注】
壬申二月讲此二章,谓尔俨曰:「圣人书理无论其多,只能实做。悔过、好学两者,终身不懈,便到圣人地位。吾儒功夫不外改过、迁善。讼过便是改过,好学便是迁善」。【「子曰已矣乎」章】
雍也
颜子所好之学,仆不敢言。但七十子于诗、书、六艺皆习而通之。后之大儒全废六艺,只尚诗、书,其于诗、书又非如古之学且为者,只是读讲以悦口自欺,因以欺世盗名,而好说颜子所好之学。吾不知颜子之好学,即同七十子之习而通之者而涵养更精乎,抑外七十子习而通之者别有一种学而好之乎?噫,从祀孔子庙庭者,非曰滥觞章句,则曰打诨禅宗,皆曰学颜子之所学。噫,孔子门下三千人中仅一颜子,又仅七十一人,何后世人人颜子而曾不见一七十子之学也!噫,生民世道乌得不莫之御而至于此也!【「哀公问弟子」章】
斛,洪入声。十斗曰斛【「子华使于齐」注】
「父贱行恶」,注不知何所本?予闻先正解此章,是夫子与仲弓论官人之法不可拘世类,似为得之。【「子谓仲弓曰」章】
万世从无见人之心者。人之才、人之器、人之象貌俱可见,惟心不可见。夫子直许颜子「其心三月不违仁」,正如自言「从心不踰」,其相契之深,真如一人矣。故其卒也,哭曰:「天丧予」!七十子日至、月至身分,久不明于乾坤中矣。予尝体察其深浅,一日十二时,但有一刻一分不纯天理,便非日至矣。一月三十日三百六十时中,但有一刻一分不纯天理,便不得谓之月至矣。后世莫道三月、月至者不得见,但有日至之贤人,将推为圣人矣。故孔子卒,群贤便推有子为圣;群贤卒,西河之上便推卜子为圣,不可见乎?元又尝返己自勘,只刻至、分至,或可自信,时至未能也,况日至乎?宋儒乃敢以比,明叔之信禅,谬矣。【「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章】
今山东有费县,音废。朱子南人,不知而音秘,天下从之,误矣。此章书法全在一「使」字,季氏不知聘贤之礼,直遣人呼使为之宰,闵子不屈,力辞之。后季氏悟其失,以礼相招,闵子却臣之矣。家语「闵子骞为费宰,问政」可据。朱、程注皆梦语。程、谢诸人之论如此矣。不知闵子后来却与季氏为了宰,此特记其初时事耳。大抵古人时势,不可以后日揣度而论。且当日桓、康之流皆能礼贤好士,一时僭越之杰也。使宋儒遇之,恐不能自全。观龟山、文定可见。【「季氏使闵子骞」章】
寻乐之方在博文约礼。后世博非其博,约非其约,而曰我之乐即孔颜之乐,我之寻即颜子之所以寻也。或诸先生当自信之,而吾不敢信也。【「子曰贤哉回也」章】
君子之儒,其务者实,其循者理,其规模大,其器量全,大学首章是也。小人反是。宋儒惟辨之于人己、义利之间,抑知为己循义而不能明亲至善位育兼成,亦「小人儒」乎?是不怪也。宋儒正孔门所谓小人儒,故其立言皆为不觉,皆为自己地。谢注末四句乃正解。【「子谓子夏曰」章】
说者曰:罔,勿作枉。看来似古字通用。【「人之生也」章】
予讲此章,以君臣父子等解「民」义,以宗庙社稷等解「敬、远」,一时惊笑。后见癸丑状元韩元少与予同,乃服。予解「先难、后获」,以克复、利济兼心德爱理说,虽元少亦不同矣。
夫子告樊迟,不曰「人之义」,而曰「务民之义」,正是就君道论知仁,药迟琐小之病。其实正与宋儒不学为君相之学对症药也。晦庵见药不受,反要改作「人」字,失夫子意矣。
「先难而后获」,犹言先忧而后乐也。复性济世皆然。朱子「先其」「后其」「仁者之心」三语已模糊,程子「不计所获」更不通。【「樊迟问知」章】
括字质。【批注「知者乐水动而不括」句【「注」字为点校者所加。】
由此章观之,则夫子之所谓治平强盛,与后世之所谓治平强盛,盖天渊也。【「子曰齐一变」章】
大约书是古人为学为治谱也。汉、宋儒专以读讲著述为学,自幼少历壮老,极一生心力为之,故发明确透者亦多。然路径不同,下手亦异。凡遇着实用功处,便含糊脱略过去,或说向精微远大处,更无亲切开豁语。他书类然,此章与「立达」节更甚【「立达」节指「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一节。】。渠满眼只看得几册文字是文,然则虞、夏以前大圣贤皆鄙陋无学矣。解「博学」用「于文无不考」五字,蔽哉!夫「文」,不独诗、书、六艺,凡威仪、辞说、兵、农、水、火、钱、谷、工、虞,可以藻彩吾身、黼黻乾坤者,皆文也。故孔子赞尧曰:「焕乎其有文章」。周公作谥曰:「经纬天地曰文,道德博闻曰文。」君子无方以学之,则事物洞达,措办有方。然材料之聚集虽广,恐未必一归于性情之正,条理于国家之间,故又必约之以经曲范围之道、仪文度数之节,使吾身之动止、进退,国家之宗庙、会同,皆有规矩绳墨之可循。虽未必德即进于中和,功即臻于位育,亦可以弗畔于道矣。【「子曰君子博学于文」章】
这立字便是「可与立」、「立于礼」、「患所以立」等立字。凡在下而立心、立身、立家、立业,在上而立政、立功、立位、立社稷、立国邑,皆是。我欲成立,谁不想成立?便推欲立之心去立人。这达字便是「在家必达」、「在邦必达」、「赐也达」、「不成章不达」、达道、达德、达尊等达字。我欲通达,谁不想通达?便推欲达之心去达人。这一欲字,把千古帝王、百代圣贤、愚夫愚妇心事都通同无隔。这立、达二字,把帝典王道千百事功、千百政务、圣人一贯、成己成物千百作用都统括无遗。晦庵好注,而到此立达二字片言不加。其禅学去此远也,强训亦不切。【「夫仁者」节】
看「因民之所利而利之」,井田学校等布置,则博施济众,圣人之功用与?「虽博施济众,亦由此而进」二句,不攻自破矣。【「能近取譬」节】
述而
丙子七月十日卯,坐漳南书院南斋,思岁已秋矣,而吾学无成熟之时,真愧天哉。适白宗伊问述而章,为讲之。思宋人正是作而不述,正不信古人而好之也。信尧、舜之三事、六府,则好正德,好利用,好厚生,好六府,而和之、修之之不暇,焉有许多功夫玩弄镜花水月之禅宗,着辑语录许多闲话,而不窃比于我老伊我老姚也。信周、孔之三物、四教,则好六德,好六行,好六艺,好「文行忠信」,「学而时习之」之不暇,焉有许多功夫讲论性与天道,画图著录,训诂章句,而不窃比于我老姬我老孔也。【「子曰述而」章】
夫子「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可谓二帝之肖子、昭代之功臣。若反谓之「功倍于作」者,夫子之心伤矣。若即以其不得已之删修谓之功倍,夫子之心益伤矣。【批「述而」章注「功则倍于作」句】
予之正误也,只偶举大端耳。其实朱注之支离妄谬不可胜指。如「三者已非圣人之极至」,成甚话!三者实非圣人不能,「默而识」,即无言而四时行百物生也;「学不厌」,即干干不息也;「诲不倦」,万物一体也。子贡明言「既圣」,朱子未见乎!【「子曰默而识之」章】
「学之不讲」句是后世讲学诸先生误认以自欺欺世把柄也【「柄」字原误作「病」,今改。】,不知分晓早在「学之」二字。古人学礼、乐、射、御、兵、农、水、火等事,又从而讲之,则所学益明,而致用不误。今全不学一事,而以诵读为学,以能讲其所读者为明道,为大儒,是吾忧也。【「子曰德之不修」章】
朱注「至其老而不能行,则无复是心」程注「及其老,则志虑衰而不可有为」。窃谓二子皆不知圣人,亦皆不解此章书义。何也?二子先为俗语「梦是心头想」一语所蔽,故有此解。不知「吾」之一字,夫子是道统之身,非但气血之身,是悲道无可行之兆,非叹老也。周公之梦,兆应在摄行相事,三月之大治。后不复梦,是道无行兆。看「甚矣」「不复」口气,正是有是心,正是要有为。【「子曰甚矣」章】
吾凡与朱、陆两派讲学先生言周公、孔子三物之道,即言以六艺入手,再无不举此章「游艺」作辩柄者,渠亦不是果志道据德依仁了方学艺,只艺学是实下手功夫,渠不肯落袖手高谈空架,做此下学事,且以道德仁可以念头口头笔头热混者自已涂抹,并与朋友弟子交相涂抹耳。吾谓之曰:古圣人之为教也,六岁便教之数与方名,七岁便教别,八岁便教让,九岁教数、日,十岁学书计、幼仪,十有三岁学乐舞,学射御,二十学礼。又曰「博学」,兵、农、水、火、工、虞无不学矣,明载内则,是志道之初已精艺学。夫子正恐德立仁熟之后便视艺为粗迹,不复理料,故又说个「游于艺」,盖如游玩景致,不大费力耳。三物之学,贯始彻终,不相离者也。【「子曰志于道」章】
「十脡为束」「礼至薄」之解,最可笑。朱子不曾见猪乎?十脡,半猪矣,何「至薄」之有?且「自行束修」四字口吻全不似,当是望人自行约束修饬,以求上进之意。又见古周书太王之迁岐也,豳人束修以从者三千人。是各备十脡脯以从乎?【「子曰自行束修」章】
玩「子于是日哭,则不歌」,可见夫子平日尝歌。又观礼云:「里有丧,君子不巷歌。」可见里无丧,君子亦歌于街巷。后儒莫道无作用气象,亦成木偶矣,直可叹。【「子于是日哭」节】
鲁论诸贤,善观圣人,事无巨细,无不备状,真有功于我辈万世后学也。此处记夫子「慎战」,必夫子亦曾临阵。又证之夫子自言「我战则克」,是吾夫子不惟战,且善战,明矣。至孟子传道,已似少差。流至汉、宋儒,峨冠博带,袖手空谈,习成妇人女子态,尚是孔门之儒乎?熟视后世书生,岂惟太息,真堪痛哭矣!【「子之所慎」章】
过二千年而夫子闻韶,犹移情如此,如身跻虞廷、亲炙舜夔者,音器存也。吾辈空扼腕矣。通天之罪,汉、宋儒当与祖龙分受之。【「子在齐闻韶」章】
「五十学易」,自当主「大衍」说,竟毁作「卒」,妄甚。学易自是谨于神谋,以卦取义,以爻处身,所谓「君子时中」也。若如后世读讲而冒为学,虽百倍其功,乌能寡人一过哉?【「子曰加我数年」章】
上文云:「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矣。何必又赘「皆雅言」一句乎?记者正恐人呆,认孔子如后世经生样,故复此一句,犹言却都是常常语,谓不拘称引不称引,皆此义耳。诗、书之理原执不得,执则害事;礼则一定制度,确乎规矩,必要执定,不执则失矣。仆一生勉力,在此一字,但恐年衰气惰,方望朋友匡扶耳。注「非徒诵说而已」,将诗、书便诵说而已乎?程注既知性道不可得闻,而一派皆好言性道,何也?元故曰:宋儒是主意差,说不是处无用,是处亦无用。【「子所雅言」章】
钓弋,小事耳,亦足见吾圣人只是个中。世人惨杀贪取,草芥物命,非也;佛氏大言慈悲,一生不杀,亦非也。天地间大义,以贱奉贵,以蠢养灵,宜也。若充释氏之意,五谷亦性命也,将人物亦不食乎?是绝类矣。先王搜狩,亦是不得不借禽兽蠢类以习,强救人卫人之事。【「子钓」章】
圣人当日说话耳,朱子每以文人眼去看经书,辄敢颠倒涂改,可谓大自用矣。试观此节口吻,须眉在目,何劳更动?【「子曰与其进也」节】
修己问「仁是心之德,一欲便在心里,是否」?予曰:「祇为程、朱如彼看,仁人皆如彼看。至予,则见心也、身也,一也。汝欲孝斯孝至矣,汝欲弟斯弟至矣,是心乎,身乎?」【「子曰仁远乎哉」章】
泰伯
注引春秋传,予谓传必因诗经曰「自太王,实始翦商」二语附会一段事耳。古公当武丁中兴之后,商道方盛,而为狄人摧残,播迁岐州,伏栖复穴,草次荒创。艰难困苦之时,而妄思翦商,不惟不仁不义,亦几病狂丧心矣。夫「实始翦商」言太王迁岐,国始渐大,卒成王业,即所谓「肇基王迹」是也。或曰:「汉高游咸阳,身无寸土,见秦帝出,叹曰:『大丈夫当如此。』英雄之志,固不可测。」予以为太王即有此心,亦不过家人父子间一空谈耳,固无翦商实事,泰伯不从个甚?况其父悬空一言,伯遂真以商为可翦,逃之荆蛮以让商,伯其痴儿乎?堂堂商世,百余年无恙,三四世方属周。以全无形影、无鼻之事,称以天下让商,归以至德,又不一而已,且曰「三以让」,孔子其谵语乎。」此断主让弟无疑,人但知遵父命让国,事同伯夷。我夫子仰见伯当日之德,合观后来武王之事,以为伯若不让弟,则有天下者必伯矣。人之可得而称者,但谓以国让弟而已,岂知却以天下让弟、让侄孙哉?其一让国,民得而称也;其「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也。德至无得而称,真至德哉!非吾夫子,孰能知之深而信之真也。【「子曰泰伯」章】
圣人说话,门人记之,一时何妨三两段,一事何妨三两次。此章之妄合妄分,「昼寝」章之「子曰」、孟子叹王子章之「孟子曰」,皆注「衍文」,只因宋人以自己著作文字之见去律圣贤言语故也。至以「慎终追远」相类,竟加书上所无,而作曾子语,益愚妄可笑矣。【「君子笃于亲」节】
捷,武伯子也,其家三世亲就圣贤,亦足多矣。【「孟敬子问之」节】
甲子三月三日讲此章,谓颜士侯曰:「为学要知时。如此章当知春秋时圣贤未晦,天下学者、朝中百官都能料理兵、农、礼、乐等事,执政但能持得大体,凡事自妥。敬子必好屑屑琐小,故曾子告以持己临人之要。如孔门三千人都已六艺习惯,兵农素娴,故夫子点化他,说『君子多乎哉?』若如今日圣道成法扫地无存,学者方且不知笾豆为何物,岂可仍如此说?」
平生最厌宋儒于圣贤书中所无,添插己意,惟至「学者所当操存省察,而不可有造次颠沛之违」二语,大喜。
远如「远庖厨」之远,远之也。近如「近之则不孙」之近,近之也。斯远,斯近,有功夫,有力量。【「君子所贵乎道者三」节】
孔子不可及矣,只理会此章与孟子「以齐王犹反手」,曾、孟本领为何如?而后世无用腐儒,其可假托冒认「道学」二字哉?【「曾子曰可以托六尺之孤」章】
「兴」尝有资于诗,「立」尝有资于礼,「成」尝有资于乐,非必自诗而得「兴」,自礼而得「立」,自乐而得「成」也。若然,则尧、舜以前无兴、立、成之学德矣。注三言「必于此而得之」,不亦痴乎?况夫子之时,所谓诗者,用之乡人,用之邦国,用之朝庙,无地不歌,无人不歌。其中美刺,歌之听之皆足激发善念。所谓礼乐者,上自朝廷,下达里巷,少自孩童,长及壮老,无人不习学,无时不行用,其经曲、进退、声容、舞奏,皆足以固人身心,化人性情。今宋、元、明之儒,举先王之迹一举而尽空之,将所谓诗、礼、乐者群天下而归之读讲著作,如是而思兴、立、成也,真有甚于缘木求鱼矣。呜呼伤哉!今日之灾方烈而未有极也。呜呼惧哉!
凡古人所谓道、所谓学者,后世废失殆尽。凡汉儒与老、释所谓道、所谓学者,后世家知人习。果有真志绳二千年堕绪,而为二帝、三王、周公、孔子之学,明二帝、三王、周公、孔子之道,必于后世之学道恶如淫声恶色,除如莠草荆棘,而实学古人之学,求古人之道,乃可曰道学先生,乃可上溯古人而使之点头,乃可下议汉儒、辟老、释而使之垂首。若夫论古人之道、之学,而徒多一叹羡,问其身之学教,殊不见古人之事、之功也。取后世之道、之学而敢肆一弹压,问其身之学教仍不外后世之事、之功也,道云乎哉?学云乎哉?故吾于有宋道学先生不能无惑,而不暇深责之也。仆于老、释虽恶除殆尽,而汉儒之弊未尽脱,二帝、三王、周公、孔子之道、之学毫发未有着落也,乌免于后世之予哀也哉!【「子曰兴于诗」章】
「民可使由」说见存学编。【「子曰民可使由」章】
却有骄而不吝、吝而不骄者,且多。【「子曰如有周公」章】
尝与法干论此章之理最难者,因古人之学,都是做礼、乐、射、御功夫,到三年之久,便成许多经济本领,鲜有不欲食其报者。若后世之学,虽终身不至谷,亦易事。
「三年学」便是自己不干禄,人见他礼、乐、兵、农成个片段,亦必选举而至于谷矣。「不至于谷」者,不惟纯心向道,又必有许多韬晦闇修意,真所谓默识之学,不显之德,故不易得也。【「子曰三年学」章】
笃信而不好学,是好古而不敏求,虽信之笃,终无实得于身,从何得受作用处也。注所谓「或非其正」,毕竟是谓学明理话头。【「子曰笃信好学」章】
有道是天下知重我道,无道是天下不知重我道。旧解「有道」为治平之时或明良之时,「无道」为离乱之世或骄谄之时。不知夏桀荼毒方烈、殷纣虐政方张之际,但有三使弊聘之汤、后车载我之文,伊、姜便见矣。光武中兴,二十八贤汇征,祇不知父事、兄事、师事;一定要縻以爵、抑以臣,子陵便隐矣。邦有道、无道一例看。【「危邦不入」节】
「不任其事」是程子特见。若吾儒隐居求志,凡兵农礼乐,为君、为相、为百职职掌机宜,那一件不去理会。观大学及「知尔何以」「患所以立」等章自明。无志小儒、章句禅寂之士,不得假此以文其陋。【「子曰不在其位」章】
侗,从同、人,言其才无过人处,犹言庸众,当训无能。悾悾,从空、心,言其心中空空,一无所见,当训无知。注似误。故梅氏字汇于「侗」依朱批注「无知」,又人未成器,言无能也。于「悾悾」则直解「无知」,亦不依注矣。【「子曰狂而不直」章】
吾辈能认取「焕乎」之文章是甚物事、是甚光景,则不惟八股帖括、八大家古文非文,虽四书、五经亦止记此文章之册籍,并不可言「文」矣。【「焕乎」句】
魏徐干齐都赋:「雕琢有章,灼烂明焕,生民以来,非吾所见。」【「巍巍乎」节】
或问:「以人臣而有君二分之天下,尚谓至德乎?以纣之凶暴,肯听其有二而不妒怒争夺乎?」予曰:「初时,怒一言而囚之羑里七年,纣岂不妒怒之人?但释囚后感其天王圣明之心。洛西之献,信其无他,假之九锡,使之征叛伐暴。文王又命归己六州奉王命,供赋如常。纣又日日昏醉酒色中,亦不觉其失二矣。文王之广大包括曲全,善处亦可想见,然亦就其可取不取谓之「至德」耳,必是文王当日还将就曲全得去。若到杀叔父、奴亲臣,四海切齿,万民深热,文王岂能已乎?观戒武王时,至勿疑。武王曰:『文考肃将天威,大勋未集。』心事可见,非必终不取方是至德。」【「三分天下」节】
此章适宜绘出个「中」字,则见字字皆中。后胡一桂解出个「孝」字,则又见字字皆孝矣。可见圣人言语,道理无穷;任人会心,种种皆出。故曰:有训不如无训,有诂不如无诂。尔俨问:「若无注,人何由解惺?」予曰:「汉、宋诸先生只要解惺,教人望世亦祇要他解惺,故罄一生心力去注疏,去集注。圣人说出只要人习行,不要人解惺。天下人尽习行,全不解惺,是道之明于天下也。天下人尽解惺,全不习行,是道之晦于天下也。道明于天下,尧、舜之民不识不知,孔门三千徒众性道不得闻;道晦于天下,今世家讲而人解。」【「子曰禹」章】
子罕
自幼遵注看书,为他印定作三件「罕言」看过矣。忽思「利」下二「与」字不可忽,是不把利与命搀说,不把利与仁搀说,为贪利则不受命,为富则不仁也。然谓之「罕言」者,却亦有时为贪利者言天命、言天理也。【「子罕言」章】
此章举世失其本解。看来四书中称圣人者,惟党人赞底着,宛然夫子赞尧「大哉,民无能名」口吻。夫子闻之不敢当,故特为此言以谢去其称。注中「闻人誉己,承之以谦」极是,但前节不合下一「惜」字。后世「学不贵博」等,俱梦解也。【「达巷党人」章】
绝者,所深恶而痛绝之者也。四「毋」字正是「绝」字力量。意、必、固、我四者,生于其心则害德,作于其事则害政。吾子自治、教人皆痛之、绝之。改「毋」为「无」,似非本旨。【「子绝四」章】
礼乐制度谓之道矣。先生辈何弃孔门之习行而别有道乎?「文」不坠地乎?夫子直以「斯文」自任,决天意之重斯文,便决信己之不死,正自任、自信处。而以文为谦辞,又可见朱先生轻道之用处。噫!岂知离文无道哉?【「子畏于匡」章】
「固」者,已然之辞。「殆」者,未然之辞。一句中不应矛盾如此,况「天纵之」三字已自极推无外,不应又下疑似语。予妄谓是将帅之将,谓乃天纵之大圣,总领群圣者也。孟子中「端木子见礼知政」一节明明自下此两字注脚,由人妄揣不得也。【「子贡曰固天纵之」节】
此章解者多入禅宗,或以「空空」属鄙夫。予见鄙夫已是指无知之人说了,「空空」句正应无知也,犹言吾有知识乎哉?我实无知也。有如个无知的鄙夫来举一事问于我,我心里却也无个见解,「空空如也」,合他一般。只其所问之中原有两端,我因其所有叩而竭之,人便谓我有知,其实原无甚见解。
譬如我本无物,有人持一袋来讨,我就他袋中所有,用手拍几下,令出来给他去,人便当我有东西,其实我无有。【「子曰吾有知乎哉」章】
看圣人之心随触便动,只因是个活心,见可喜便喜,可怒便怒,推而至于万应曲当,天下归仁,总是个活心。宋儒辄言不为事物所胜,以「呼人不至,声不加大」、「远近一般缓走」状德行,恐正予所谓禅家死其心也。【「子见齐衰者」章】
此章幸颜子自叙出博文约礼,将夫子之道、之教与颜子之学前后俱有着落矣。不然,入宋儒口笔,几何而不满纸禅宗也。【「夫子循循然」章】
侯注「博文」胜前朱注「文无不考」。【「夫子循循然」章】
既知颜子称圣人最切当。圣人教人惟此二事,先生辈何不以兵农礼乐等文、冠婚丧祭等礼,自博自约,博人约人也?无他,文其文,礼其礼,非孔门之文礼;博其博,约其约,非孔门之博约焉耳。何以明之?观注「高坚前后,语道体」「无方体」之言,博文「知古今」,约礼「尊所闻」等,可知矣。【「欲罢不能」节】
到底是读书讲究上看「博文」。【批「欲罢不能」节注「使我知古今」句】
吾闻老友陈戆庵曰:「葛屺瞻解贾为商贾之贾,音古,非价,似有意味。」【「子贡曰有美玉于斯」章】
看圣人于出入死丧最平常事,皆看的甚难到的。「不为酒困」,更属细碎,亦觉未有诸己。吾辈亦知所用力矣。彼仙、禅、宋儒,对此真是天渊。【「子曰出则事公卿」章】
「三达德」上自天子,下至庶人,大而谋王定国,小而庄农商贾,都缺他不得。试观汉高祖张文成便是知不惑,萧文终便是仁不忧,韩淮阴便是勇不惧,缺一不成西汉二百年世道。后汉昭烈孔明知也,蒋、费仁,关、张勇,缺一不成鼎足事业。递至百职之居官,学者之进德,农成佳禾,商聚财货,都须一段识见、一段包涵、一段勇气方做得去。看到「学之序」句,止觉腐气扑人,良由误传孔子家法,不怪误看孔子话头。【「子曰知者不惑」章】
乡党
观孔子之处乡党,与舜居深山之中一般气象。吾人之居乡里,多少自贤、自智,不安乡人本分处,却真小家孩子势。愧死,愧死!【「孔子于乡党」节】
看「与上大夫言誾誾」,合前「出则事公卿」,则薛文清之处三杨,自是贤者之过。【「朝与下大夫言」节】
踧,字汇切同,音感。北韵切,音秀。踖,字汇资昔切,音积,注音祭。【「君在踧踖如也」节】
襜,蚩占切,谄平声。又昌艳切,去声。【「揖所与立」节】
予尝言乡党篇详记夫子尽礼于鲁君处,只是人臣庸行,而降龙伏虎手段便其中。只看几个「色勃如」,「足躩如」,「鞠躬如」,「踧踖如」,便悚动得满朝臣工共知哀定为吾君,即三家老奸亦不由渐革非心,束手受教,愿堕三都矣。三月神化,真奇异经纶也,却自最平常做出。惜乎,哀定无甲成福气,女乐一受,把弥天事业顿作灰尘矣。【「入公门」节】
过位,门内屏外,当是闰月人君听政所莅,平日则为虚位。【「过位」节】
予问修己「绀何以饰齐服?」对:「不知。」予曰:「深青,阴也;扬赤,阳也。齐以交神,取幽明交也。緅,据考工记五入为緅,以饰练,象小祥也。」又问:「何不施他处,惟以缘领?」对曰:「或以统领其服。」予曰:「不然。人之一身,阴气至颈而还,头为纯阳,饰领亦取阴阳交、吉凶交之义。」【「君子不以绀緅饰」节】
红紫不以为亵服,盖礼服或亦有用红紫处。如唐制贵臣制服紫袍。注:「不为朝祭服」,恐未必然。【「红紫不以为亵服」节】
「去丧无所不佩」,无故玉不去身,觿砺、刀锥、决拾皆佩,则圣人固尚礼文、办百事者也。历代大儒,惟冠博带,静坐读讲,竟若全不见此节与短右袂、执御、执射诸书,亦独何哉?噫,苍生真不幸也。【「去丧无所不佩」节】
食取精,脍取细,饮食之人既专贪悦口,矫情之士又故尚粗粝,而绝精腻。「不厌」二字画出中庸心法,记者何善传圣人也!注末二语得之。【「食不厌精」节】
予尝限酒七年,饮不踰三盏。「量」之一字,古人想亦有各定限数者。惟夫子「从心所欲,不踰矩」,然门人见,以为「无量,不及乱」,夫子自见则曰「不为酒困,何有于我哉?」饮酒虽庸行小节,其义甚精,其功甚细,亦何事可忽与?【「肉虽多」节】
沽酒、市脯,夫子所不食,而今丁祭反以病沽屠,深可叹矣!惟敝邑执事有专酿生,尚可谓饩羊一端之存也。【「沽酒市脯」节】
瓜当如字。盖春秋之末,士习尚文,断无饮食不祭之礼,只是祭成具文,不致敬意。夫子异人处在「齐如」,不在祭。【「虽疏食」节】
此一举也,遵古礼也,妥先灵五祀也,尽主道也,诸义具有。然乡人久行成套,习而不察,未必不视为戏局。得朝服一立人,将耳目一新,先王古制复明,其移风易俗大手段具此矣。【「乡人傩」节】
正席想是正顿之正,在家非在君前也,而必正君前所立之席,其敬君何如也!【「君赐食」节】
圣人见凶服便式,见负版便式,盖万物一体之怀,有触便动,故凡见可敬可矜皆变也。元,小人也,无万物一体意思,只妄学孔子眼前小节之一二,如见瞽起式,凶服式,墓羔裘玄冠不吊,变食迁坐之类。每谓友人曰:「人之不学圣人,其弊有二:一在望圣人之大德不敢为,曰此圣人事也,非常人所可及;一在忽圣人之小节不屑为,曰圣人不在是也,为之岂便是圣?元之愚劣不谓是也,大德之高远虽不能及,且学其一二卑近者。【「见齐衰者」节】
此三语正如宋儒所称「如泥塑人光景。」诗云「倚重较兮」,此之谓也。
「不亲指」者,谓虽有当指示事物,亦令参仆从者指示之,不亲手自失也。【「车中」节】
四书正误卷四 论语下
先进
吾友陈翁戆庵述旧解曰:「先辈于礼乐一段质朴意思,还是无位的野人存着;后辈华靡光景,都是有位的君子干的。所谓『礼失而求诸野』也。」
问修己「『礼乐不可斯须去身』,夫子何日不用礼乐,怎说『如用之』?」对:「不解。」予曰:「是就出身行政、用礼乐化民成俗说,圣人酌所从,以挽文胜也。至今世,礼乐荡然,莫道先进文质得宜之风不可见,求如周末文过其实,聊存一纤之饩羊,何可得乎?元与法干家力行一二礼文粗迹,乐遂不可得闻矣。伤哉!」【「子曰先进」章】
试观孔门论列人才,可以见孔子之教矣,亦可以悟吾人之学矣。至章句、静坐之儒兴,而孔子之道亡。莫道德行、政事全不可问,并言语、文学亦只在纸上,非复孔门之旧矣。
孔子教人,各因其材,何处不可见?但先生辈只教人静坐、读书,不惟孔子之教不可见,而天下之材从此皆误矣。【「德行」节】
孔子于及门不字,此处子骞恐误。篇首胡氏据「侍侧」章直称「闵子」,疑为闵子门人所记,近之。
按字汇:闲,隔也。又,以计离闲敌人曰行闲。盖他人之孝,,得父母昆弟称之也易,得人之称也难。闵子之孝,外人皆称之,偏父母昆弟不说孝,尝隔于父母昆弟之言,甚至人称孝,一家反说不孝。以离闲之后,感化得一家慈爱,人乃不闲于其一家之言矣。胡注欠会。【「子曰孝哉」章】
南容先生三复白圭,必不止口头反复诵读,定是实地反复践履。若仆日日三复四箴,而终日放废,不见寸进,亦何哉?
家语载圣贤之事,论语载圣贤之言。宋儒表章论语以及学庸孟子,而独于家语全不挂口,非独重言而轻事也。盖言可胡涂混赖,事不可将就冒认。若一表章,则恐人举圣贤之事一印证,而我不得为大儒矣。五经独略于礼,亦此意。【「南容三复白圭」章】
颜无繇信得夫子爱弟子之深,故敢请子车,但不知爱之以义为深,非徒厚之也。
路之请车,正与冉子请粟与五秉一般见解,此圣贤分别处。贤者凡事有心往厚处作,圣人则当厚而厚,当薄而薄,只平常作去,所谓「行所无事」也。【「颜路请子之车」章】
冉子请粟,不如其意,辄以己意与之五秉;颜路请车,不遂其意,竟与门人厚葬。圣人亦不能强人必从如此。而元望人过甚,责人过切,宜人之不亲就也。向法干谓予曰:「不假卜氏,盖此夫子所以包括三千人也。宽裕足容,夫子之量大矣哉!」【「门人欲厚葬之」章】
孔子奉周公之法以立教,冠、婚、丧、祭夙教之矣。季路之问事鬼神,当必有一种玄空之想,非问祭祀意也。观下面问死,可知吾夫子以人治人,惟日与弟子讲习六德、六行、六艺之不暇,何遑道及幽冥?宋儒抛却孔门儒业,好讲许多不可见闻事,故朱子赞子路为「切问」,程子称夫子为「深告之」。不知夫子直与截断,正防后世流于参杂佛、老之学也。【「季路问事鬼神」章】
真大乐,令我百世神驰。【「闵子侍侧」章】
按路史:长府,鲁国藏甲兵之所也。昭公不能忍季氏之强,为长府将以图之也。闵子看透鲁国积弱之势,忽伐大奸必成祸,故云:「仍旧贯。」夫子嘉其识远中机也。公卒居之致祸。
「言必中」,不言之人也。元之易言,他日当国事,必不能言之必中。【「鲁人为长府」章】
礼云:「君子无故,琴瑟不去于侧。」诗云:「琴瑟在御,莫不静好。」是琴瑟固人人常习之业,家家常设之器也。仆仅得从吾友张函白学其琴,其它人则十百不能,且终身不见矣。至于瑟,则仆从圣庙丝竹堂、上谷郡庠仅再见,他人则千万不见,且举世无传矣。只因世有著书、静坐之道学,八股、策论之贤士,而孔门之业尽亡矣。求如仲先生之瑟,乌可得哉!此吾于宋儒独推胡文昭、明儒独推韩苑洛也。【「子曰由之瑟」章】
当云才气高广之过,与笃信谨守之不及,其失中,一也。「贤智」、「愚不肖」五字,似不稳。【「子曰过犹不及」节】
富于周公,言恐其富过鲁国耳。「有大功,位冢宰」似不稳。【「季氏富于周公」节】
「非吾徒」深罪之之辞,使「小子鸣鼓而攻」,所以明证其罪,那有许多婉转?【「子曰非吾徒也」节】
王法干曰:「『不践迹,亦不入于室』二句,一气画出个善人来。注『虽不必践旧迹,而自不为恶』,多转了。」予曰:「昨言时习便悦,朋来便乐。昨宵习礼,悦否,乐否?不知童辈晓何理得于心,晓何以善及人,信从者众,说乐将独在吾辈乎?总之,程、朱二先生未曾尝此滋味也。故经书不劳训注。」
明明「践迹」是「入室」的真路头、真步法,先生辈何不向周公、孔子三物上着脚乎?读讲至「践迹」,独不思如何是迹、如何是践乎?【「子张问善人之道」章】
修己问:「有父兄在,禀命而行,似窄。解家谓:有父兄家法,子弟不得辄自行己意。即行,后或致谴责不悦,乌得不审慎度量?乌得不禁忌畏让?乌得不默藏待机,而可斯行乎、敢斯行乎?」予曰:「此意俱有。」【「子路问闻斯行诸」章】
「贼夫人之子」盖谓道未明,德未立,如漆雕子所谓「吾斯未能信者」,遽使临民,必有自诬诬人处,非谓必使之先读书也。而子路云云,真似佞矣。注「不斥其非,而特恶其佞」最得。圈外范氏注「读而知之,何可以不读书?」正后人之见,失孔子之旨。不知使其为宰,贼夫人之子,「何必读书,然后为学」一论,更贼万世夫人之子也。【「子路使子羔」章】
一说三「以」字俱作「用」字解,如云用我,则有一日之长于尔辈;老不堪用了,不我用了也罢,如今只望尔辈行吾道了。「居则曰」【云云】,「则何以」?正应上两「以」字也。【「子曰以吾一日」二节】
看他一句紧似一句,一层难似一层,如何料理,真大手段,大经纶。夫子只是哂其不谦让,固不曾说他不能。后世儒者全无分毫本领,对此章能无汗颜?【「子路率尔」节】
予少孙重光谓:「可使民有勇,能攻战,且知方略。」亦通。【「可使有勇」二句】
孔门上继尧、舜、文、武、周公之学,原以协和万邦、致君尧、舜为本等事,故师弟同坐,便筹应知之具,由、求、赤各呈本领,真足定一代之太平,成唐、虞之事业。但世降运否,知己安在?只空令人扼腕。被曾点冷眼看破,兵、农、礼、乐都无安顿处,倒不如随时随分,耍乐耍乐,却可自得自遂,将夫子一种济世热肠殊觉扫兴,故喟然发叹而与之。吾友刚主李氏曰:「若如世儒之解,便当欣然作喜,岂可喟然发叹?」知言哉!理会到此,宋人「无舍己为人」、「事为之末」等,俱梦语矣。【「点尔何如」节】
此下皆夫子之言,犹言我之哂由,为他志为国,而言不谦让也。你看求独非为国也与?安见他六七十里、五六十里不是国,只言辞之谦让耳。你看赤独非为国也与?「宗庙会同,非诸侯而何?赤也为之小,孰能为之大?」亦其言辞之谦让耳。由言志少此意,故哂之。是申明一番。宋人「微问微答」,殊似不通,且已明言「其言不让」,曾点又何疑?【「曰为国以礼」三节】
程子此段最好。【「唯赤」注「程子曰」首段】
孔子梦寐中常欲得国而治之,岂有不取三子?且此时师弟团坐,「如或知尔,何以」一问,原是商确治国。宋儒既失孔子正业,又好牵圣贤书来就己意,且亦不看此章书全从应知一问发也。【「唯赤」注「程子曰」二三段】
颜渊
按克,古训能也,胜也,未闻「克去」之解。己,古训身也,人之对也,未闻「己私」之解。盖宋儒以气质为有恶,故视己为私欲,而曰克尽,曰胜私。不惟自己之耳目口体不可言去,言胜,理有不通;且明与下文「由己」相戾,文辞亦悖矣。夫子若曰能将自己一身都反还乎天则之正,便为仁。若一日能使自己反还天则,则全其本来性量,自然万物皆备,而天下皆归吾仁中矣。为仁全由这个己,而由人乎哉?颜子请问其目,夫子又告之曰:凡非礼之色,便要自己目作主,莫去视,则所视者必在于礼,而己之目复乎礼矣。凡非礼之声,便要自己耳作主,莫去听,则所听必在于礼,而己之耳复乎礼矣。凡非礼之辞,便要自己口作主,莫去言,则所言必在于礼,而己之口复乎礼矣。凡非礼之念、非礼之事,便要自己身心作主,莫去动念动行,则所动必在于礼,而己之身心皆复乎礼矣。耳目口体,发皆中节,一如乎未发之天则,天下之大本达道俱足于此,正所谓「致中和而天地位万物育」者也,天下归仁又何疑焉!「与其仁,称其仁」之说殊俗鄙不稳,虚诞不实,当非吾夫子本意。或曰:「胜己者,使己常胜也,己常胜于外物,以复天理之正则为仁,与下『由己』、『四勿』前后贯彻。」其解亦通。【「颜渊问仁」章】
程子他处以恶字归气质之偏,四箴中却拈出「蔽」、「诱」、「习」三字,精确无弊,予每爱而日三复之。【「颜渊曰」注「程子四箴」】
前解仅异宋人耳。「礼」字终作「理」,「天下归仁」终模糊。至乙亥子月初七夜,思能使自己复了先王三千三百之礼便为仁,岂止自己为仁,一日克己复礼且天下归仁焉,所谓「其身正,天下归之」也,所谓明明德于天下也,所谓「王天下有三重,其寡过」也。又思:当与「为邦」章参看。「服周之冕」,非礼勿视也。「放郑声」,非礼勿听也。「远佞人」,非礼勿言也。「行夏时、乘殷辂」,非礼勿动也。「乐则韶、舞」,兼非礼勿视听也。【「颜渊问仁」章】
说个「复礼」,便说「天下归仁」。说个「敬恕」,便说「邦家无怨。」说个「恭、宽、信、敏、惠,」便说「不侮」、「得众」等。所谓体用一源,合外内之道也。静言一思,愧汗几许。【「仲弓问仁」章】
宋家诸先生学术,既失孔门之旧,流为训诂,训诂又好插入己意,添书中所无,使圣贤书都就自己学术。如此章何曾有「存心」意,总在「为之难」一句讨仁人真精神。盖人之尚口者,只因不「为」耳;人之易言、躁言,只因为之不难耳。耻躬不逮则自言之不出,言顾行,行顾言。君子胡不慥慥?此难字即「先难」难字,所谓力行近乎仁也,敏而慎也。言讱是为仁工夫,「为之难」是讱言工夫。注「心常存,故事不苟」,是上面又添出一层,将「终日干干行事也」「反复道也」,许多着手着力、身世实做的工夫,收向虚中一点,非禅而何?其失与孟子「登东山」章前不看「澜」字,后不看「成章」,添入个「有本」同。【「司马牛问仁」章】
尔俨问:「解家末句有勉之感动其兄弟意,何如?」曰:「此书生说体面话的见解,意谓四海之人皆可作兄弟,乃亲兄弟不可感动乎?便是朱注『不以辞害意』胡注『意圆语滞』,皆此意也。不知子牛开口便说『亡』,子夏开口便下『死生』句。盖其兄弟顽恶不变,大家俱知矣,故只合教之安命,只合教之广交,更不言感化。然此书之不如书生意不在文也,卜先生广交胸次早与宋儒冰炭矣!嗟乎,卜之谨守而胸襟如此。孔门所尚,不可想乎?」后见又别。【「司马牛忧曰」章】
「民信之矣」是说这民要把信实教他,如富之、教之之类。「矣」字是对上两「足」字而归重口气,犹言为政之道食要足,兵要足,至于民,则更要信实之矣。若作「民信服于我,不离叛」解,则于「民无信不立」不通,故朱注前后相左,解末句费许多力,终不似,也说约。刘上玉虽文人,亦已见及此,但其说未大畅,故予申言之。
修己问:「古者田赋出兵,兵即民也,往那里去?」予曰:「兵者,车旗甲胄戈矛之属也,非指兵卒,故注云『武备修』。」【「子贡问政」章】
子贡之言与夫子「文质彬彬」章同旨,朱先生便生驳讥,何也?【「棘子成曰」章】
鲁之贫,以三家三分公室而致也。三家之敢于三分公室,以鲁废周公之制,不恤其民,百姓不附而致也。故勉之行彻,则经界正,谷禄平,百度举,百姓皆知吾君修先王之政以自强,邻国之民方且襁负其子而至。如滕文公行井田,而自宋自楚者来,皆愿为氓。况本国之民,有不亲其上者乎?此时三家自当畏服,而归田禄于公室,上下均矣。均无贫,孔子强公抑私大手段隐而未发者也。是彻行而百姓足,三家亦不敢与君以不足矣。即世积跋扈,不肯悔祸而恃强侮君,不惟公之民知亲上死长以卫上,将三家所素侵夺之邑人亦必不从之矣。观阳虎、公山屡欲灭私附公,不可见乎?「君孰与不足」?惟其不从有子之策,不行彻而使百姓不足,是以主势益孤,三家益肆陵逼,固不与君以足矣。即在朝群臣亦望风而靡,不惟通国八九之臣民尽属私党,将三家仅存之一二亦不知君为我君矣。是以意如逐昭之故事,又及哀公之身而见之。「君孰与足」?有子之言验如操券,圣贤之吁谋远见,何迂之有?但三家之耳目盈朝,有子不便洞悉,公又不知召对秘室,使之痛陈利害。朱、杨注中模糊,未抉大义,是以略阐其旨。【「哀公问于有若曰」章】
我辈皆当自勘。【「子曰是闻也」节】
元尝以此自勘,「质直」句颇自信一二分,「察言观色虑下人」毫发未能,真堪愧死!【「夫达也者」节】
古者不惟无帖括、八大家等文,并无汉宋注疏、章句、语录之文。文,诗、书、六艺耳。诗、书亦只是三物之谱,其会友时同学共习,礼陶乐淑,许多益人性情、化人邪僻处,皆辅仁事也。「讲学」、「明道」之注,夏虫语冬矣。【「曾子曰君子以文会友」章】
子路
元尝理会此事。辄虽蒯瞶罪人之子,而实灵公嫡孙也,群臣立之无妨。但蒯瞶既来,则必须奉迎,更无别说。瞶即有罪,他人可讨而辄不得讨也,犹之南子淫行,人人可诛而蒯瞶不得诛也。今竟以祖为祢,以父为贼,名不正甚矣。傥出公虚心委政于吾子,吾子必至诚恻怛,力陈天性,劝之改过奉迎,自缚请罪。及瞶之既入,吾子又必至诚恻怛,力陈辄偶为群臣所误,拒父非其本心,求瞶赦其罪,立为世子,则父父、子子、君君、臣臣,卫之名正矣。若如胡氏之言,则父终不父,子终不子,且问用夫子者谁乎?辄用夫子则夫子之君也。夫子告于天王,数其君之罪而废之,出公何乐而有圣人为之臣也!不唯夫子已先不臣,而势亦有所必不可行也。胡氏之言,是周王待子为政,非卫君待子为政也。其迂疏不切情事,昏悖不察伦理,可笑甚矣。朱子取附于此,盖同一无识,而天下同声称为「大手段」,异哉!【「子路曰卫君待子而为政」章】
壬申四月十五日,为弟子讲此章毕,叹曰:「小人者,百姓也。学农、学圃,百姓事也。上者,君相也。好礼、好义、好信,君相事也。士,学为君相者也。故孟子曰:『大人之事备矣。』士好大人之事,不但得吾境内之民敬服、用情,方且四方之民皆襁负而至。后世之士,既不学农圃,作小人事,又不好礼、义、信,作大人事,只好静坐,好说话,好著书,好假圣人操存、慎独,作禅家心头上工夫,故不惟吾民之不敬服、用情,且致四方之侮害并至,不忍言矣。请有心者净眼一辨【「净」疑为「睁」字之误。】,尚是孔门之儒否?真于小人、大人之外,别有一流儒生矣。又何怪世人夷儒于仙、佛,而并称三教也!【「樊迟请学稼」章】
孔门之经学曰学诗,曰为。周南召南,学也,为也。固以兴观群怨,事父事君,无事不达,免面墙之立也。莅政出使,何施不可?彼口诵者,虽多无用。孔子已深伤之,何后世俱蹈口诵之弊,而不思孔门之学与为哉?宜世无一儒矣。【「子曰诵诗」章】
圣贤但一坐便商确兵、农、礼、乐,但一行便商确富民、教民,所谓「行走坐卧,不忘苍生」也,是孔门师弟也。后世静坐、读书,居不习兵、农、礼、乐之业,出不建富民、教民之功,而云真儒!真儒者,质之孔门何地乎?故曰:章句、禅宗之学不熄,孔子之道不着。圣人复起,不易吾言矣。【「子适卫」章】
期月、三年,是孔子课程,孟子则不敢当矣。大国五年,小国七年。许衡何人?乃敢冒认,忘哉!【「子曰苟有用我者」章】
心游乎唐、虞、成、康之世矣。这「仁」字通天地,成了一个太和。【「子曰如有王者」章】
几者,几微仅就之辞,北方方言也。燕人于事物所争不多,而仅成仅不成者,动曰「几乎」。「其几也」「不几乎」,正相呼应。「期」字之训恐不似。【「定公问一言」章】
为仁工夫惟此章三言而备,最现成,最切实,然而惜也。惜夫子不曾说静坐,不曾说「主一无适之谓敬」!【「樊迟问仁」章】
观夫子论士与家语论儒,可谓悉矣。何不及静坐、读讲、著书之士、之儒耶?且「行己有耻」,必兼「不辱君命」,则本体、作用必不缺一。后儒冒认「行己」句谓可混也,「不辱君命」全不做功,全不挂口矣。岂非孔门士外之士,儒外之儒哉?举世罔觉,是以灭圣道,误苍生,至此极也。乡问一秀才曰:「兄看今世尚有一儒否?」答:「无之矣。」嗟乎,至举世无一儒,犹循静坐,讲着之覆辙而不易乎?可以觉矣!【「子贡问曰」节】
斗受粟,筲受水。斗筲者,犹言饮食之人耳,非言容受少。【「曰今之从政者」节】
看「必也」二字,是夫子全副付托这两种人意思。注始终裁抑,似不见夫子心事。拙见「狂者进取」是状他那一段勇敢有为意思。凡存心遇事,都要向前铺张去做,常常打起精神,故谓之「进。」凡取道德,取人物,取功名事业,好提挈到手做一番,故谓之「取」。每好进而不好退,每好取而不好舍。偶有退时,亦是进处,舍时亦是取处,是「狂者」真面目也。进而取法古人,只其中一意耳。「狷者有所不为」是状他那一段谨饬方板意思。凡存心遇事,都向里收敛,将来常常把定门阑,莫道非道、非义断断不做,即遇人物,亦若有不轻交、不愿交、不敢交意。即遇道德功名事业,亦若有不轻做、不愿做、不敢做意。故谓之「有所不为。」当其进时,亦好急流勇退;当其取时,却亦得舍便舍,是「狷者」真面目也。「守有余」只其中一意耳。天地间惟此两种人遇大圣人济世,鼓动得起,造就得成,驾驭得出。虽不及「中行」稳当,皆可同心共济,有益生民,辅扶气运。不得大圣人济世,自己犯手在上、在下,亦能鼓动得人,造就得人,驾驭得人,虽不及「中行」无破绽,然亦能各成一局,领袖一时。总之,中行外除此两者,更无圣贤,并无豪杰矣。此节书大有关系。注只觉酸腐,或是予心悖谬耳。【「子曰不得中行」章】
观夫子之论好恶,吾辈宜知所以立身矣。【「子贡问曰乡人」章】
春秋已起战国之渐矣。诸侯与其臣日夜究图,都向征伐上去做工夫,处士亦往杀人伎俩上做学问,每日训其民坐作击刺,求逞其坚利。夫子看的满眼杀机,特地拈出个善人之治来,以一剂仁慈凉药,解满世戈戟热毒。此意「善人为邦」章更明,但彼是要百年仁政化了杀运,此是说仁慈治国亦可自强。「亦可即」三字,许多引喻至意。【「子曰善人教民」章】
宪问
壬申初夏讲此章,曰:「邦有道,不能致君泽民,致治唐、虞,而徒食谷禄;邦无道,无以济难扶危,保安社稷,而徒食谷禄,是深可耻也。」俨举注「无道独」为问。予曰:「观二谷字,是言在位为臣的了,说不得『独』。况进原子于有为,吾儒乃只能有为于有道,不能有为于乱世乎?」【「宪问耻」章】
当以「俱不得其死」为句,「然」字属下句,与「若由也」句异。那是料于未事口气,此述已然古案。【「南宫适」章】
吾尝爱春秋人才,只让唐、虞与成周盛时耳。列国名卿合孔门七十子,真可成平一世,创数百年统业,而不使孔子得位统领分布之。天之未欲平治天下,良可惜也。只看公孙拔是何等气象【「拔」字作「枝」,据朱注改。】!【「子问公叔文子」章】
春秋世界一片杀机,夫子甚爱个子产,称为古之遗爱,此处特许「惠人」。春秋气数,急须两字:尊、攘。夫子大不取个子西,大爱见个管仲,一「彼」一「人」,俱于一问答间寓大手段、大拨转。【「或问子产」章】
吕新吾先生言:夺伯氏骈邑无怨,如孔明废徙廖立、李平,及孔明薨,而廖立垂泣,李平病死,服其公也。注作桓公夺之与管仲,伯氏服其功,无怨,似添出桓公。【「问管仲」节】
知、廉、勇、艺,都是世间有用人才,还必文之以礼、乐,方可言「成人」。后儒只拏敬静虚字面做释氏实工夫。「不欲」或可混赖,「知」、「勇」、「艺」则全不挂口,又将礼陶、乐淑真下手处全不习行,却亦妄希「成人」,大言帝王圣贤。吾尝比之缘木求鱼,且谓正孟子所言「殆有甚焉,后必有灾者。」观之今日,不大可见哉!癸辛杂识所载兴老儒沈仲,固不知何许人,所言「异时必为国家莫大之祸,不在典午清谈之下。」其言如操左券,好眼力。如何天下犹昏梦也!【「子路问成人」章】
此节极似子路语。胡注近是。况明有「曰」字,仍作孔子语亦不似。【「曰今之成人者」节】
吾尝爱春秋人才,只让唐、虞与成周盛时耳。列国名卿合孔门七十子,真可成平一世,创数百年统业,而不使孔子得位统领分布之。天之未欲平治天下,良可惜也。只看公孙拔是何等气象【「拔」字作「枝」,据朱注改。】!【「子问公叔文子」章】
「仲尼之门五尺童子羞称五霸」,不知出自何人,载在何书?而宋儒遂拾残渖以文其腐庸无用之学。试观吾夫子极口称桓公之正而不谲,重辞赞管仲之仁,全以扶周室救苍生为主,又不特叹羡之而已也。会夹谷,讨陈恒,便要于身亲见之。「为东周」一语,情见乎辞矣。作春秋一书,实自谱其用焉。觉「心皆不正」,「彼善于此」等,皆赘语支辞。傥程、朱诸先辈生春秋时,恐为孔夫子吐弃久矣。予尝言霸业便是让王业一等事功,霸佐便是下王佐一等人品。又尝言宋儒推许孔明,若生同时,孔明却鄙夷诸老。何以知之?观出师表恨刘繇、王朗一段,正不取汉代之程、朱也。此等语一闻于人,便大被迂儒讥贬,指予为霸气,而予窃自信其不谬孔子也。
「五尺之童羞称五霸」出自春秋繁露。然孟子亦有言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
右段是李刚主因予不知「羞称五霸」之语出何人、载何书故及之。予以为:贤人之言五七分理,当引圣人正之;圣人之言,不得以贤人之见压之。孔子万世照彻之见也;孟子一时救弊之言也。孟子且不足道,况董子乎?恐刚主录此,正见解囿于宋人处。予与孟子却有易地皆然之理。别见。【「子曰晋文公」二章】
昔者哀公问:「今天下之贤君为谁?」孔子对曰:「世无其人也,抑亦其次则卫灵公乎?」哀公问:「何也?」孔子称其任渠牟、士林国、庆足、史。至此告康子,又称其能用此三人。则吾夫子而得邦家,若渠牟之智可治千乘,王孙贾之才可治军旅,必在所不废矣。朱晦庵必欲断绝,陈同甫甚至其弟子张体仁竟欲杀之,宋家社稷生民所急需者,孰有过于智勇耶?其志识亦异于夫子矣。【「子言卫灵公」章】
俨问:「陈恒,弒君之贼,书谥,何也?」予曰:「罪齐人也。恒弒君之贼,已无所容于天地之间,而齐国无能讨之者,竟使终爵正命而死,而又予之谥,齐无人矣。故书谥,讥失贼也。」【「陈成子」章】
好机会,好手段。惜哀公无桓、文福气,徒令吾夫子扼腕耳。【「公曰告夫三子」节】
迂腐至此,以义者便不用力乎?况以鼓哀公之气,安哀公之胆,尤当如此说。
怪不得诸先生不做尊宋攘夷、复雠雪耻功业,指为「余事」耳。请问甚为正事?妄谬不通至此。
陈恒积奸,上弒其君,通国臣民无敢问之者,则其权势兵甲之强可想矣。孔子一致仕老大夫,如何「先发后闻」?胡氏傻语,朱子取入注,皆可笑可哀矣。程、朱迂腐愚谬,不足致用,于此可见。【「之三子告」注】
不敢说无过,只求寡过,并寡过亦不敢自保,尚觉未能,与吾夫子「可无大过」「未能一焉」一般小心,一般虚心,与后儒愚骄自是,其所集着,辄自谓「增减一字不得」者,其心量相去何如也!【「孔子与之坐」节】
方字从一│。一,东西也;│,南北也。四面见刀则方正矣,犹礼所谓方物。子贡好为方范裁正他人,即夫子所谓「好与不如己者处」,孟子所谓「好为人师」也。夫子教之曰:「赐也,好正人。己成德而贤乎哉!夫我则自治不暇,岂暇正人乎?」宋家诸先生及我辈正坐此病,见病不自省,见方不肯服,乃训「比人物,较短长」,不知古人原有此解否?【「子贡方人」章】
作,起也,而谓之隐,将仕者谓之伏乎?恐「作」字无「隐去」之解,还训创起、始立、着撰等意为妥。言创作者已七人矣,何必更作,只传述古人所有而习行之,足矣。【「子曰作者七人矣」章】
晨门聪明,一句道出孔子心事。孔子真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若沮溺辈,见得不可为便罢手。孔子明知不可为,只是不能已。见「龙之在田」与九三之「干干终日」、九五之「云行雨施」同一忧劳,济不济非所计也,岂可与「潜龙勿用」者同日语哉!【「子路宿于石门」章】
好个荷蒉者,涂中闻磬声便知其人,便知其人心事,真非等闲人。此雅所谓「凡周之士,不显亦世」者,文、武培植遗才也。一经秦火,再经注疏,三经禅宗,四经诗文,乃如牛山之濯濯,人才尽绝,先王之泽斩矣。求一荷蒉者,焉可得乎!【「子击磬」章】
古之人皆然,可以观三代之治矣。盖其先世积德之厚系人心也,盖其礼法制度闲邪明分也,盖其百官、冢宰皆从选举来,可依任也。如后世,祇启篡耳。噫,谁实为之,俾世日下哉!【「子张曰书云」章】
修己以敬,己自兼该了。仲子轻视了修敬二字,只看作严肃持己,似宋儒伎俩,夫子方发出「以安人」。还把人字小看,夫子方说「以安百姓,尧、舜犹病」。三「以」字大有作用。说到尧、舜,便见得「君子」二字自是君相本色,非后世主一无适,假此「敬」字衍禅宗之儒生所可冒也。【「子路问君子」章】
卫灵公
孔门以兵、农、礼、乐为业,门人记夫子慎战,夫子自言「我战则克」,冉求对季氏,战法学于仲尼,且夫子对哀公,亦许灵公用治军旅者之得人,岂真不学军旅乎?偶以矫其偏好耳。后儒狃于妇女之习者,便以此借口,误矣。
俨问:「兵、农、礼、乐,吾儒本业也。灵公既问陈,夫子何不告之,而言未学乎?」予曰:「春秋时王章尚可举,只兼并已开其渐。一种争地争城杀机,君子闻之疾首,观其任用王孙贾,必已尽力讲究此道,夫子又忍扬其波乎?况圣人至国,至理要道当访求者多矣,而开口便问陈,可知其不足行吾道矣。故『明日遂行』。」【「卫灵公问陈」节】
颜、曾而下,端木子为诸贤中尤品也。且年已高,终以「多学而识」即圣人,况其余六十九贤乎?又况二千九百余徒众乎?则皆以多学而识是学夫子,皆以多学而识为教,端可见矣。即夫子博文约礼成法也,必学到八九,夫子方与指点,端木子尚未豁然,故他日因其问一言终身行,乃告以「恕」字,实此一字也。彼六十九贤,二千九百余人,终身习行于博学之中。六德、六行、六艺以至兵、农、水、火,亦何莫非贯,何莫非此一之所散见流行也哉!宋儒废却孔门成法,动指「一贯」,文其禅宗。注又憾端木子终不能「唯」。噫,诸先生乃皆出冉、闵、仲、宓之上哉!【「子曰赐也」章】
此以知注又误看「学」字了。谢氏谓「圣人岂务博者哉?」独不观「弗畔」「喟然」二章乎!【「子曰赐也」章注】
此中工夫,只有志为学者自问、自证。忠信、笃敬何物乎?而乃参前、倚衡也。「博文约礼」何道乎?而乃「如立卓尔」也。见之不真,几何不为禅家镜花水月者借口也。【「立则见其参于前」节】
「杀身成仁」,仁人能事也。志士未必德诣到仁处,只志之所在,便一时做一路天理,更顾不得身。孔子如此说,子路以见危授命为成人,子张以士见危致命可己,子夏以颈血溅赵简子,圣贤之志气所尚可见矣。宋儒气象全别,今儒又极力贬气节二字,宜天下皆无气无节矣。【「子曰志士仁人」章】
贤大夫德位俱尊,事之便可以束修人;仁士才品兼优,友之便可以熏陶切磋人,真如百工之利器也。予受郭友敬公、王友法干切摩久矣,惜事贤大夫滋味未尝着,天何不爱我也!【「子贡问为仁」章】
按「时」即「敬授人时」之时。夏之时令极善,如月令所载,某月【云云】,某月【云云】。天子之调燮奉若,诸侯之承宣政事,农工之稼穑攻工,师儒之执业肄习,毕举三代所同,而天时人事之相应,则取乎夏。行者,行其时令也。如天子以季冬颁来年十二月之朔于诸侯,受而藏之祖庙,每朔以特羊告庙,请而行之,即此「行」字。近代徒以建寅月为岁首,全不从其时令而行,是止依夏人正耳。岂吾子「行」字之义哉!而又信小术,用建满平收,其曰宜云何云何,不宜云何,是择吉小技,岂治历明时大法耶?【「子曰行夏之时」节】
王政圣学之亡莫甚于乐。然吾观郑世子乐书、韩苑洛乐器数音,理犹可循也。傥有王者修明学校,分定历律,为特科以教士,三年选举,重其荐用,不三考而古历古乐皆可复也。【「乐则韶舞」节】
仆每自检诸欲,惟色根难断。尝经历人情,惟好色最真。目中求一个好德如好货、如好名者且未见,况好色乎?【「子曰已矣乎」章】
昔夫子诏子贡以「一贯」,当下未能理会,又不能再问,故因其问而以「恕」字示之。盖吾儒只是个求仁,仁只是以一心通天下,合天下为一体。非「不欲」、「勿施」,无学术矣。非絜矩,无治平矣。体帖到此,则谓告参之「一贯」重行边,告赐之「一贯」重知边者,尚属文人浮见也。【「子贡问曰」章】
此章之旨蒙尘,致使后世腐儒不思谋养身家之策,而甘心贫苦,徒务讲读著作,以孔子之言借口。不知告冉有策卫之言,先富后教,筹应知已,不废足民。圣人之自处,何独不然?况吾子祖述尧、舜者也。若废却利用厚生,尚得谓之祖述乎?盖吾子之所谓道,即指德行兼六艺而言。所谓学,即指养德修行习六艺而言。若如此谋达而见用,固不忧贫,便穷而食力,礼、乐、射、御、书、数皆足自养。如简兮硕人,以乐养也。如执玉王良,以御养也。如子为委吏,以数养也。是进退皆得食的,较耕稼尚忧荒旱者,更是上天旱涝所不及。故曰「学也,禄在其中。」其理自明。想为及门愤道不行辄欲学稼、学圃者发论,后人不但迷了道学,亦呆看夫子矣。【「子曰君子谋道」章】
「知及」章宋人更是说梦。通章十一个「之」字,沾连到底,焉得解前「之」指理、后「之」指民乎?予以为此吾子论服民定国之全功也。「知及之」,谓聪明知略足以得民,如秦皇、新莽顺成是也。「仁守」,如汉高、唐太是也。「莅位」,如汉文帝是也。然不定服色、立制度,终未善也。【「子曰知及之」章】
此处怎不说是「气质之恶」?【「子曰有教无类」章注】
季氏
「均无贫」是圣人富国法,「和无寡」是圣人强国法,「安无倾」是圣人定国法。【「丘也闻有国」节】
「友直」对「善柔」说,「友谅」对「便辟」说,「友多闻」对「便佞」说。朱注只拘文辞,挨次对讲,与「不见而」章节同一失也。【「孔子曰益者三友」章】
俨问:「『节礼乐』注谓『辨制度声容之节』,何如?」予曰:「宋儒工夫只在辩论考究上用心,不知孔子是说行礼奏乐若无节,便是『骄乐』,便成华靡奢泰之礼、靡靡淫逸之乐,须是去『节礼乐』。但人多不乐就规矩准绳之礼、平和安雅之乐。能乐此则益矣。宋儒全废却孔门六艺成法,故解此等书皆支离。」【「孔子曰益者三乐」章】
诗曰:「天难谌斯。」又曰:「峻命不易。」书曰:「惟命不于常。」恐「天命」不是「所赋正理」之解。【「孔子曰君子有三畏」节】
九思工夫,惟思明、思聪最难做,亦最难理会。【「孔子曰君子有九思」节】
「求志」,求其所志者也。谓当隐居之时,便汲汲用力,将致君泽民如兵、农、礼、乐等本领都作成片段,以待用。注下一「守」字,千里矣。盖因其学与孔门别,故处处相龃龉也。【「隐居」节】
以「问政」章有齐景公,而错误「诚不以富」二句于「辨惑」后。以程注推之,则二句当在齐景公之上【参看四书章句集注颜渊篇「子张问崇德辨惑」章朱注引程注。】。书体多如此,观中庸可知。【「齐景公有马千驷」章】
阳货
吕聘君申尝曰:「阳货以术致孔子,若即去见他,过重矣;若终不见他,失礼矣。偶闻他也不在,此时可以拜货矣。这一『时』字最妙,孟子『瞷』字便太着意。」【「阳货」节】
予少年作此段文云,读鲁论而叹圣人之不可测也,有数言而终默然,似远之而实深契之者,此不答之答,如子之于南容是也。有言之而随唯诺,似亲之而实深拒之者,此答而不答,如子之于阳货是也。彭恒斋大许曰:「最妙。一个『答而不答』,使圣人如画。」
或谓曰:「『不可』两句仍系阳货自问自答之言,直至『岁不我与』;下面『孔子曰诺』,方是孔子之言。」亦未尝不合。【「谓孔子曰」节】
此二句是夫子从罕言中偶一指示,便定千古性旨。程、朱全不解此,谓天命之性,尧、舜与途人皆一,是昧「性相近」之旨也;谓性落气质便杂,便有恶,是昧「习相远」之旨也。昧夫子性旨,故与孟子处处冰炭。予详辩之,在存性编。【「子曰性相近也」章】
前记闻弦歌之声,子游述夫子学道【云云】,非礼、乐即道乎?后儒乃道其所道,专事训诂、禅宗,而坐视礼、乐之亡也。伤哉!【「子游对曰」节】
宋儒看「仁」字似若虚大,其实小了,仁人总成小人儒伎俩。予尝举此章与同人论。五者便是尧、舜如天之仁,溥济万方,泽流百世真本领。汉高只行得一句粗浅处,便成四百载统业,「惠则足以使人」是也。【「子张问仁」节】
尝拈此章与「欲赴公山召」问同人,两人皆以畔书矣,夫子之欲得无踰矩乎?答曰:「公山畔季氏也,非畔鲁也。佛肸畔赵氏也,非畔晋也。二人必假强公室抑私门为名,正合夫子素志,故欲往。亦看得二人非可与『为东周』人品,故不果耳。」【「佛肸召」节】
孔门于诗曰「学」,于周南召南曰「为」。学也,为也,可以读讲了事乎?今日之读诗讲诗者,其有可以兴、观、群、怨者乎?其有能事父、事君、多识物名者乎?盖以未尝学之也。今日之不读二南、不讲二南者,果如「正墙面而立」也乎?盖夫妇挚而有别,即所以「为」关雎。富而能俭,贵而能勤,尊夫、敬傅,孝于父母,即所以「为」葛覃。虽不读讲二南,不害其「为」二南也。解「学」、「为」二字,则天下乃有诗矣。【「子曰小子」二章】
国奢示之以俭,国俭示之以礼。春秋礼乐之弊在文具繁兴,失其本也,故夫子如此说。今日礼乐之具尽亡矣,夫子可作,必将曰:「礼云礼云,不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不钟鼓云乎哉?」【「子曰礼云礼云」章】
微子
吾党妄读一生书,习而不察者尽多,如微子。微仲【「仲」字似为「子」字之误。】
自武王定鼎已封于宋为公爵矣,如何两世称「微」?周人亦云微子来朝,论、孟皆书「微」。吾是以叹微子之仁也,微子之苦也,周德之大也。汉高犹庙祀,秦始皇封东周君,曹魏犹世封山阳公谥,汉献帝为服而哭称「受禅老臣」。晋、宋之后,弒故君,杀孙子,始无孑遗。乾坤日下,竟如此哉!【「微子去之」节】
「范氏曰」一段当在「微子第十八」分注中「出处」二字下,「凡十一章」上。【「齐人归女乐」章注】
天为世道人心生圣贤,原不是教他「逸」的。七先生身分各有一定的,可不可便各自成一高品,而不做担当世道、劳济生民的人,故曰「逸民」。夫子无一定隐见,无一定进退,只一副热心肠,虽不遇圣明,而一生无一日安逸,此所以千圣之中为独异,岂第异于七子哉!【「逸民」节】
孟子「圣之时」,「时」字极妙,可谓善传夫子之神者矣,竟以一字绘出五字。【「我则异于是」节】
子张
观「可已」二字,孔门所谓人品学术可想矣。后世不曰多读、善作,则曰心性、天道,其实只是文人、禅宗,非吾儒也。仆于「致命」未逢其会,不敢信也,以下三者,四十年来拳拳不敢自弃矣。【「子张曰士见危致命」章】
「不能执德,虽得之必失之,固不足取。然必宏吾之所执,成己必兼成物,致中和必期位育,便是万物一体,天地为徒。不能信道,自暴自弃,固不成人。然必笃吾之所信,见得实有诸己,真是大德敦化,便能诚诸其身,着明动变,此等人在上、在下都能撑持气运,砥柱人群。有之则治,无之则乱。若「不弘」、「不笃」【「弘」原作「宏」,据论语正文改。下一「弘」字同。】,焉能为有无哉!注「则德孤」是教人执德要宽容而已,「则道废」亦与为有亡不恰对,不亲切。正由宋家诸先生执德欠弘,信道欠笃,故凡解此等书皆扞格。【「子张曰执德不弘」章】
「日知其所亡」,日省也。「月无忘其所能」,时习也。合曾子「省身」、夫子「学而」二章,好学之功备矣。【「子夏曰日知」章】
注中病皆在言外,无由摘其误,而实句句不透切。盖志者志所学,问者问所学,思者思所学也。程、朱、苏子辈之学,始终表里全与孔门无干,更何处是博笃切近乎?若由宋人之学志、问、思,而望仁在其中,又如缘木求鱼矣。【「子夏曰博学」章】
学即庠序学校之学,学则三代共之是也。夫子取工之居肆兴起,不宜深看。注虽二说,却于「学」字都不曾解。【「子夏曰百工」章】
俨问:「如何有三变?」予曰:「君子盛德之容只如常,不曾变。自侍君子者「望之」、「即之」、「听之」觉的如此。然非盛德者不能有此,非真学圣人、真尊圣人者不能觉此也。」【「子夏曰君子有三变」章】
子游所谓「本」,未审何指意者,圣门已开孟、陆之渐乎?【「子游曰子夏」节】
区如圃中畦畛。凡植之者,各色草木,各自一区,区以别其类也。「区」不是「类」。【「子夏闻之曰」节】
甲戍丑月廿五之夜省过,幸元之过隐者必见,微者必显,人皆见之,或天不成元为小人乎?因服膺此章久之。【「子贡曰君子之过也」章】
端木子言「文、武之道,未坠于地,在人」。此文、武、周公之泽远也。吾夫子得随遇得师,及门三千人之幸也。至今日,文仅存于纸,道真「坠于地」矣。虽欲学之,孰从而学之?愿吾人取纸上之文,措之吾人身上,虽小亦道也。【「子贡曰文武之道」节】
多,极也,犹足也。注「祇」「适」,未妥。【「叔孙武叔毁仲尼」节】
看至此,思夫子异人处在「斯」字,其它圣贤以至豪杰,立都会叫人立,道都会叫人行,绥、动都会叫人来、和,生死都有关系,但不及夫子之神妙感应,有浅深耳。因观宋儒从何处托此。朱子未尝造就成一人,程子口中称许似有三二人,未及都入于禅,是立之不立也,况行、来、和乎?生也不过先生之称,且多兄弟之号。今观其所定礼仪,曾不敢南面纳拜,何人尊如元后、戴若父母乎?死也不过一祭一赞,何人如丧考妣、心丧三年乎?如是光景,恐不堪令豪杰贤士见也,况敢大言「内圣外王」「安成神化」「发前圣未发」「集大成」等语以欺世乎?忽自反,吾教七八人,尚立之未立,道之未行,况得邦家治千万人乎?殊堪愧汗!【「夫子之得邦家者」节】
尧曰
汤诰原文「肆台小子将天命明威,不敢赦,敢用玄牡,敢昭告于上天神后。【下九十句】
尔有善,朕弗敢蔽。罪当朕躬,弗敢自赦。惟简在上帝之心,其尔万方有罪,在予一人。予一人有罪,无以尔万方。」孔门之引书,颠倒缺略,违其字句,或更其意旨如是。盖古人读书,惟取施行,固不沽沾其章句。宋人务读取三百遍,期一字不差。朱子尤欲读尽天下书,耗有用心气于纸墨,何为也?率古今之文字,食天下之神智,扫天下之人才,乱古圣之本学,愚哉妄哉!斯世何不幸,而罹兹大祸也。悲夫!【「曰予小子履」节】
予每向子弟言:生世六十余矣,读论语分三截:前二十年见得句句是文字,中二十年见得句句是习行,末二十年见得句句是经济。看秦、汉史尝说:汉高只行得「惠则足以使人」一句,便定四百年统业,看韩淮阴那等大豪杰,所感激的只在「解衣、推食。」楚霸王只犯了「出纳之吝」一句,便杀身败业。假使汉高能行四、五句,便是三王。【「子张曰何谓惠而不费」节】
四书正误卷五孟子上
原文佚
四书正误卷六孟子下
离娄
井田、封建、庠序,先王之规矩六律也。战国之君臣处士,别有种种富强、捭阖、纵横,卒致秦、汉以后如彼,而尧、舜、三代之仁政斩焉扫地矣。孟子一生苦心,谆谆成法,读此及王道诸章,令人扼腕太息。三事、六府、六德、六艺,圣人之规矩六律也。汉、宋之儒生、道学,别有种种训诂、章句、空静操存、觉悟禅宗,卒致宋、元以来如此,而周公、孔子、七十贤之学宗颓乎坠地。予不自揣,日夜疚心,存学、存性,共志无人。予与苍生福薄,即不敢望老孟复生,安得如胡文昭、韩苑洛、杨椒山、吕新吾四先生者一,与之谈学救弊哉!【「孟子曰离娄」节】
吾于孟子之论治而悟学矣。人之质性各异,当就其质性之所近、心志之所愿、才力之所能以为学,则易成。圣贤而无龃龉扞格终身不就之患,故孟子于夷、惠曰:不同道,惟愿学孔子。非止以孔子独上也,非谓夷、惠不可学也。人之质性近夷者,自宜学夷;近惠者,自宜学惠。今变化气质之说,是必平丘陵以为川泽,变川泽以为丘陵也,不亦愚乎?且使包孝肃必变化而为庞德公,庞德公必变化而为包孝肃,必不可得之数,亦徒失其为包、为庞而已矣。
周公之圣,必是公西子之贤做成;公西子之贤,必是世间有体段、性和平之善人做成;太公之圣,必是仲子之贤做成;仲子之贤,必是世间有气魄、性刚方之善人做成。【「故曰为高」节】
孟子引诗,为当日人臣不助君行先王之道者,皆不知畏「天之方蹶」,而甘沓沓也。卒之六国君臣胥为秦屠戮,无一幸免者,乃知天运之蹶也,亦晚矣。吾观近世学者,高者禅宗,卑者训诂,尤卑者帖括,居身无义,进退无礼,言行皆背尧、舜三事、周、孔三物之道者,犹沓沓也。天命方将取儒运而蹶之,秦人之祸已着,而沓沓者曾不知醒。吾之忧惧,何有已乎!【「诗曰天之方蹶」节】
孟子看透夏、商、周得失之故,断定「得天下也以仁,失天下也以不仁。」愚续之曰:「汉、唐、宋之得天下也以智,失天下也以不智。元、明二国之得天下也以勇,失天下也以不勇。」【「孟子曰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章】
平生大欠借人证己工夫,只妄谓吾尽其在我,或云吾可自信,或见人负己,或谓人顽梗,不可以情感理动。读孟子三「反」字,乃怃然「爱人」、「治人」、「礼人」,而不见「亲」、不见「治」、不见「答」者,必是吾原不曾真爱之、治之、礼之,而妄自以为已爱之、治之、礼之,或用爱、用智、用礼之不当,而反致其怨恶欺侮,须皆「反求诸己。」【「孟子曰爱人」章】
战国时满天下都是杀机,只欠的是个「仁」字。孟子故就其欲无敌于天下的心点醒他。今日满天下都是个虚局,宋儒却还向静坐、章句上做,是欲无敌于天下而不以实,几于抱薪救火矣,岂止「执热不以濯」哉!【「今也欲无敌于天下」节】
尝疑「会弁如星」即今清朝之冬时皮冠多以珠石饰之者。孺子所歌「濯缨」,即如今之夏笠着西牛尾缨者,缨每用濯。但中国屡更制度,肃慎人未变耳。「冠系」之解恐不的,系岂常濯者哉?【「有孺子歌曰」节】
观蓄艾之喻,此亦为欲王而苟且因循,不能断自今日便行仁者发,当与「以待来年」章参看。【「今之欲王者」节】
今为人言汝「自暴」、汝「自弃」,谁肯甘受?乃「言非礼义」「不能居仁由义」者何多也!孟子点破他,此就叫自暴,此就叫自弃,令人愕然。试看居仁的人何等稳当平妥,由义的人何等光明正大,人却将自有的安宅、现成的正路旷舍了不觉。孟子唤醒他:「你旷了你安宅了,你舍了你正路了。」令人怃然。【「孟子曰自暴」章】
「尔」字即指人当身而言,下二「其」字自明,近意自在,不必作「迩」通用也。【「孟子曰道在尔」章】
「二老」明是孟子自寓,谓今诸侯有如文王者,我便归之。【「孟子曰伯夷辟纣」章】吾读论语,见此事而凛然惧也。冉有亲受圣人之教,在七十二贤之选,而骨力不坚,操守不定,为孔子之所深恶,取后贤之讥评,作万世之监戒。未必感季氏之私恩,忘君民之大义,只因抱政事之才、多艺之能,便有自恃其长,要夸逞的念头,遂做出聚敛底事。况我辈无他才能,不得圣人陶镕,又无七十子切磋,傥有自恃一念,岂不一败涂地乎?可惧。【「孟子曰求也」节】
草莱自是合当辟得。孟子恨他贪土地、佐军兴,便欲加次刑。又云孟子定三项人罪案矣。予则曰:善战者加上赏,连诸侯者次之,辟草莱、任土地者又次之。且以为孟子与予易地则皆然。盖七国皆周先王伯叔甥舅也,若非三等人启诱搬唆,便不至争城争地,致杀人盈城野之惨也。近世之祸,则在辽、金、元、夏。傥有三等人,生民不犹受干城之福哉!吾盖于北伐之役,而叹费、孙诸公之功在万世也。【「故善战者」节】
人即指当时之人,政即指当时之政。适,向也,往也。间,止其所行而参一说也。孟子曰:看今日之人皆不足与之适仁适义,今日之政皆不足间止其所行而参以仁义也,不知根本止在君心耳。惟大人能格君心之非,则君仁而人与政莫不仁,君义而人与政莫不义,君正而人与政莫不正,一正君而国定矣。亦何人不足与适,何政不足间哉?
或曰,不足,犹言不难也。亦通。但改「适」作「谪」,训「过也」,「人」上添「用」字,下添「之非」字,「政」上添「行」字,下添「之失」字。既觉欠解添改,还于「与」字不通,又欲于下句亦添「与」字。曾谓圣贤之言由人添改乎?曾谓圣贤之书待人添改而后通乎?故吾凡于诸先生添改经书处,皆不能无惑焉。【「孟子曰人不足与适也」章】
宋儒学教原与孔、孟不是一家,故凡遇着实处,解来都不亲切。此章君子当主教者说,首「之」字二「其」字指学者说,中七「之」字指道说,「自」字指他本身说,亦是学者身上造之、就之也,「以道」便是「深」处。道即尧、舜三事、周、孔三物,大学括为「明亲」,孔子统为「博文约礼」者是也。以此造就他,使之循序习行,盈科渐进,日养之礼陶乐淑之中,久之方真有诸己,不比口头讲说、心头思维浅尝之学,故曰「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云云。观末句一煞,更明后儒昧此一条道,祇慌忽自欺耳,乌能实有诸己哉!不能有诸己,「居」个甚么,「资」个甚么,况「安」深乎!况「左右逢源」乎!徒令不肖扼腕耳。【「孟子曰君子深造之以道」章】
观「详说反约」四字,恐孟子之立教已微异孔门,但其识高,看到上章耳。【「孟子曰博学」章】
人之异禽兽,尽人知之。其所以异禽兽者是何物事,君子之「存之」者是何工夫,人不尽知也。若出宋儒口,一派禅宗矣。而孟子历叙舜、禹、汤、文、武、周公,则即在明伦、察物,恶酒、好善,以至兼三、施四【云云】也。下章承之以孔子而及己身,亦只为王者之迹熄,幸君子小人之泽未泯也。然则孔、孟是存先王之迹,衍百圣之泽者也。迹、泽二字,正当与明物、察伦,恶酒、好善及兼三、施四等一例看,犹吾大学正误解「缉熙敬止」便是「仁敬慈孝信」也。近与刚主拈出「小心翼翼,昭事上帝」二句作自检自勖工程,正是要日用饮食,接人应事上明明白白处鼓力向前。【「孟子曰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四章】
「故者,已然之迹。」人性已然之迹,非气质而何?人性「故」之「利」者,非耳聪、目明、子孝、臣忠而何?宋人以气质为杂恶,是破毁其「故」矣。又曰:「性虽不善,而不可以无省察矫揉之功。」是戕贼其「利」矣,非「凿」而何?想当时告、荀辈正如宋儒「气质之性杂恶」等见,蛊惑天下,故孟子指其病根,拈出个「凿」字;诊其包脉,拈出个「故」字;下一捷效方药,拈出个「利」字。不意千余年,「凿」者又纷纷也。伤哉!详见存性。【「孟子曰天下之言性也」章】
万章
此段不惟大远于善人之情,亦大远于恶人之情,似人情所无。不知大顽傲不遇大孝友,其逆施迭加,必有受之不天然处,必有受之不天然时,则顽傲亦有觉悟,不日进日甚也。大孝友不遇大顽傲,其至情、至性必有动之使悔悟处,必有动之使悔悟时,则孝友必见原谅,亦不日进日甚也。惟以大孝友遇大顽傲,受之者愈天然,施之者愈不感动,积而久之,驯而致之,焚廪揜井视为允当,视为功绩,盖由来者渐也,盖难为常人道也。【「万章曰父母使舜完廪」节】
尝与友人王法干论「仁人之于弟」三语,时文动云:「仁人之心无怒也,何藏?无怨也,何宿?」此不知仁人者也。仁人遇弟骂一句,较平人骂之更怒,但转眼便忘,不慝于怀也。当弟打一拳,较平人打之更怨,但转眼便释,不留于中也。【「万章曰舜流共工」节】
「先知」谓天下所未知而先知之,乃开物成物之圣人,如三皇五帝是也。「先觉」谓天下皆醉梦而先醒者,乃木铎救世之圣人,如伊、姜、周、孔是也。伊尹当夏德昏迷举世睡寐时,故不言先知而任先觉。注又梦语。【「天之生此民也」节】
汤放桀于鸣条,武王伐纣于牧野。「牧宫」二字或孟子发辞,因类而偶误,记者因以记之耳。或曰,鸣条之小地名也。【「伊训曰」节】
「己之善盖于一乡,然后能尽友一乡之善士。」朱注似解作勉未为善士者进一步。不知孟子正为已为善士者加一策,筋节全在「斯」之一字。言「一乡之善士」不可以一乡之士自足,便要去交「一乡之善士」;「一国之善士」不可以一国之士自足,便要去交「一国之善士」。观下引而「天下」,引而「尚友」,其意自明。【「孟子谓万章曰」章】
告子
「生之谓性」,若以「天生蒸民,有物有则」,「人之生也直」等「生」字解去,亦何害?但告子之心则正如程、张气质之性,观杞柳、湍水、无善无不善诸说可见。宋儒却说告子所见本是,遇孟子问他,他说便不是耳。不知诸先生正不幸而不遇孟子问,故不觉其不是也。然性地见不彻亦自无妨。孔门三千人,可与言性、道者才一二,况后世乎?可怪执告子之旧见,反谓密于孟子、备于孟子,则愚而自用,不能无过矣。至有明阳明先生所谓「无善无恶心之体」,正亦告子无善无不善之见,故称告子亦是孔门别派,究竟也会成。嗟乎,三代后孰是真孟子哉!【「告子曰生之谓性」章】
气亦异。【「然则犬之性」注「人与物若不异」句】以人与物同气,即告子见也。【「然则犬之性」注「人与物同」句】
宋儒尚未出此三说。【「公都子曰告子曰」三节】孟子明言其情可以为善,宋儒却说情恶,甚至论气质之性,并性亦谓有恶,非孟子之罪人与?【「孟子曰乃若其情」节】
「为不善,非才之罪。」失之远者,不能尽其才者也。而程氏竟敢说其为恶却是「才」,朱考亭又称其密于孟子,真率天下之人而祸人之性、情、才者矣。吾道乌得不莫之御而至今日也。伤哉!【「若夫为不善」节】
尧、舜之性与途人之性果「一」乎?孔子何以言「性相近」也。性、情、才、气质果有恶乎?孟子何以言性善,又言才、情皆可为善也?盖性自尧、舜至途人,万有不同,而皆出于天命之善,故不曰「一」而曰「相近」。才、情、气质自尧、舜至途人,亦万有不同,而亦同而出于天命之善,故不惟性善,而孟子并才、情皆以为善。吾又谓气质皆善,以清浊厚薄虽不同,而性皆元亨利贞之理,情、才、气质皆元亨利贞之力、之气若质也,从何处加「不善」二字?人之为不善,必引蔽、习染使之。虽圣人复起,不易吾言。详见存性编。
「矫揉」二字,真告子戕贼杞柳之说矣。噫!【「诗曰天生蒸民」注】
昔少时观阳明书有云:以土打狗,狗狂,只理会土。若以土打狮子,狮子便来扑人。兹读此节「理」字而忽有慨也。前圣鲜有说理者,孟子忽发出,宋人遂一切废弃而倡为明「理」之学。不知孟子之所谓「理义悦心」有自己脚注,曰仁义忠信,乐善不倦。仁义又有许多注脚:未有仁遗亲、义后君,居天下广居,立正位,行大道,井田,学校。今一切抹杀,而心头玩弄,曰「孔、颜乐处」,曰「义理悦心」,使前后贤豪皆笼盖于释氏极乐世界中,不几舍人而理会土乎哉?【「故曰口之于味」节】
钱绪山德洪曰:「操则存。操字几千百年说不明矣。识得出入无时,是心操之之功,始有下落。操如操舟之操。操舟之妙在舵,舵不是死操的。又如操军、操国柄之操。操军必要坐作进退如法,操国柄必要运转得天下。今要操心,却只把持一个死寂,如何谓之操?」予尝如此解「操」字,不意绪山已先得我心,一见欣然,录之。【「孔子曰操则存」节】
修己问此章转折段落。予曰:「孔子之书虽名论语,其实句句字字是行。子试从『学而时习』挨次思想,那一句不是行?唐、虞之史二典亦同。至左传便辞藻华巧,孟子便添些文气、文局。吾故曰『左传孟子,衰世之文也。』」【「孟子曰鱼」节】
俨问「『何不用』、『何不为』、主意、口吻理会不得。」予曰:「汝小子辈多为朱晦庵分章裂节所误,反致不解。昔海刚峯先生论朱子发明经传之功,不抵其割裂经传之罪。幼时不晓海公意,近乃知之。如大学、中庸,自首至尾原皆一章,朱子却妄分大学为十一章,中庸为三十三章,以致许多不通。此章前后『所欲有甚于生』、『所恶有甚于死』紧相应,中『何不用也』、『何不为也』与『而有不用』、『而有不为』紧相呼。朱子却分四、五节中,隔断口吻云,则凡可以偷生苟免者,皆将不顾义理而为之矣。故今人反理会不得。」【「如使人之所欲莫甚于生」节】
孟子先说出「仁,人心;义,人路」来,方说「求其放心」,分明是为舍弃仁义者发。「人心」配上「人路」,岂后世操存染禅宗者比乎?【「学问之道」节】
俨问:「『则引之而已矣』,非引其心乎?岂惟耳目?」予曰:「形、性不二,孔门一片工夫。故告颜子非礼勿视、听、言、动。治耳目即治心思也。孟子『先立其大』,似与孔门微别。后象山之学正是如此,想他资性高,直向根本上捉定。然颜子岂资性庸下者乎?孔子亦只是从『博文约礼』诱他。要之,学教之旨微异孔门。」【「曰钧是人也」节】
尝讲此章,因论科甲以诗词、帖括取士之法,作俑何人,其坏儒道、误人才、贼民命、降气运之罪,上通于天。莫道唐、虞、三代士习民风渺不可追,虽战国时修天爵以要人爵者亦何可得哉!予尝言:修真德者受真福,修假德者受假福。今日莫道从吾存治,备举王道,使天下皆乐善真品而乾坤复泰,即单行选举、征聘一条,吾知假仁者必勉修定省、温清之子职,假义者必勉修隅坐、随行之弟道,假忠信者必勉修姻睦、任恤之贤行。此时,天下之为父兄、宗族、乡党者,享福何等哉!况至性自在人心,其鼓动真德,必更多乎!世之君子苟见愚说,而入朝不以更制科、复选举告其君者,其不仁当与作俑者等矣。【「孟子曰有天爵者」章】
仁之胜不仁也,如汤、武必胜桀、纣。今之为仁者,指后世宋襄、梁惠而言。到小惠不胜秦、楚,则谓之仁不胜暴。此又助于强暴之甚者也。彼行小惠者,亦终必灭亡而已矣。后世以理欲、公私训仁、不仁,千里矣。【「孟子曰仁之胜不仁也」章】
俨问:「如何是『为仁不熟,反不如他道之有成』?」予曰:「存心养性不到终食不违处,反不如技艺农桑专心致志者羁着此心,不驰于人欲。发政施仁不到仁覆天下处,反不如富强霸术令行禁止者保大其国,不至于削亡。」【「孟子曰五谷者」章】
看「先立其大」、「知言」、「养气」等,似与孔门「学而时习」者不同,亦不见与章、丑辈行礼、奏乐用工夫处,便疑微异孔门。乃前云「深造之以道」,兹云「必以规矩」,何者是孟子之道,何者是其规矩乎?门人以周、孔之三物为朝廷之制度、学教之常事而不记乎,抑已如张起庵所云「即心是规矩」也?【「孟子曰羿之」章】
「亦为之而已矣」,「孝弟而已矣」,「乌获而已矣」,「是尧、是桀而已矣」,末云「求之,有余师。」何等容易,何等现成!真足鼓动人为圣志气,其指示人做工夫处曰:「服尧服,诵尧言,行尧行。」简易直捷,莫过于此。【「曰奚有于是」节】
元尝言二千年无圣人,非无作圣之人也,因作圣有二弊:一在视圣人之广大精微处为圣人事,畏之曰:「非我辈所敢望」;一在视圣人之曲行节目,谓圣人不在此,诿之曰:「即能此岂便是圣人?」是将万古无圣矣。元谓吾人为学,当如范睢为秦谋取天下,得尺是尺,得寸是寸,即如服圣人一服,不现合圣人之一服乎?诵圣人之一言,不现合圣人之一言乎?行圣人之一行,不现有圣人之一行乎?非孟子真作圣人之人,说不如此平实亲切,令人拜拱。【「子服尧之服」节】
有人于此,越人射之,则己谈笑而求宽免,道其自卑尊伊之情,望其一念大义而恕己也,无所责望也。其兄射之,则己垂涕泣而求宽免,道其一体骨肉之情,咎其忍心不仁而杀己也,不能无悲愤也。小弁之怨如是也。俗解二「己」一「其」字别作一人,诬矣。【「曰固哉」节】
孟子门下无如孔门之善学圣人者。然陈臻、屋庐辈能细心体验师长之行事而考究义理,不惟自己受益无尽,师长之得力亦多矣。【「他日由邹」节】
吾观伊圣之五就桀、成汤之使之五就桀,而叹二圣人仁之至、义之尽也。一就之冀其改也,见其不可而去。又久之,冀其或有悔与?再就之,又不可而去。至三,至四,至五,见其断不可矣,乃放之。又三年,使其如太甲之处仁迁义也,必反之。卒不可,乃伐之。【「孟子曰居下位」节】
孔子之在鲁也,三月大治,齐还侵地,冉、樊两胜齐师。公仪、柳、思乃不能保鲁之不削,致孟子「削何可得?」之言,一若削亦仅仅难之者。盖思、孟已渐失孔子之传,非复兵、农、礼、乐之学矣,又何责于汉、宋二代之儒哉!但中庸犹谆谆于位育,孟子汲汲于王道,是所异于后世训诂无用之学者。若徒「天命」、「率性」、「尽心」、「知性」等章,其于周、程、朱、陆之相去也几希。【「曰鲁缪公之时」节】
观此章大有慨于两宋矣。宋之事君者曰:「我能为君失土地、耗府库。」宋之所谓良臣,古之所谓民贼也。「我能为君媚雠国、战必败。」宋之所谓良臣,古之所谓民贼也。若有如老孟所称「民贼」者,吾必谓之良臣、良臣矣。是犹家之有子,然得孝子,家之上庆也;干子,次焉。将以败家子加干子,可乎?吾见其惑焉。【「孟子曰今之事君者」章】
观自古圣贤豪杰,都从贫贱困苦中经历过、琢磨成,况吾侪庸人,若不受煅炼,焉能成德成才?遇些艰辛,遭些横逆,不知是上天爱悯我,不知是世人玉成我,反生暴躁,真愚人矣!【「孟子曰舜发于畎亩之中」章】
尽心
心即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心,是人人本有,故曰「其心」。人尽其恻隐等「四端」之心者,知其仁、义、礼、知之性也。性命于天。「知其性,则知天矣」。
知天,便知我这心性都是天命我的,不是悬空说个「尽」、说个「知」,便支吾过那天。须是静存动察,葆摄住我天赋的本心,礼陶乐淑,培灌起我天命的本性,天纔欢喜,方是所以「事天」也。正如父母生与我身子,付与我家业,我能保全,所以事父也。吾君命与我人民政事,我能料理,所以事君也。「贤者能无丧」章便是「存其羞恶之心」的样子。「桐梓」二章便是「养性」「养」字的注脚。朱子「履其事也」之解可谓的确。
能存养以事天矣,然或以所遇之顺逆、穷通贰其心,则事天者必不真,必不终,将获谴于天而夺其命矣,焉能立命?故必殀寿不贰,只修身以俟天之处我,方是「所以立命」也。此「立」字与论语「患所以立」「立」字同义。下章正发明此意。【「孟子曰尽其心者」章】
能修身以俟方是「顺受」,「尽道而死」方是「正命」。不然,岂惟犯王律、结怨雠、积货杀身者非正命也?凡贪财好色,不慎起居,不节饮食,诸致疾祸者,皆「岩墙」、「桎梏」也。【「孟子曰莫非命也」章】
「万物皆备于我矣」一句,孟子画出「仁」字本体。吾人之仁,原通天下为一体,只为一己不能复礼,便与天下隔绝。纔能使己胜外物,复了天理之则,便全了万物皆备之我,天下岂不归在我仁中?这「我」字即论语「己」字。「归犹许也」,千里矣。【「孟子曰万物皆备于我」节】
「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即「能近取譬」。求仁之方,孔、孟如出一口。除了人情物理,更无处下手,更无处见「万物皆备」之「仁」。絜矩之道,到底「平天下」方是「恕」行了,方是「明明德」于天下了。宋儒所见原别,故开口便差。【「强恕而行」节】
刁文孝倒变孟子文法,曰:「着之而不行焉,察矣而不习焉,终身知之而不由其道者,众也。」盖孟子所承者,周公、孔子之末流,天下狃于习行故套而欠着察;文孝所承者,周、程、张、朱之末流,天下惑于禅宗、训诂故套而不习行。其所慨皆伤心语也。【「孟子曰行之而不着焉」节】
必其性分自足,视贫富如一,所谓「大行不加,穷居不损」者,岂止识力过人乎?【「孟子曰附之」章】
王道如桥梁之济渡,霸治如肩负而救涉。【「孟子曰霸者」章】
修己问:「『无他,达之天下。』集注及诸解家俱于『无他』二字不着痛痒,何也?」曰:「未得孟子之意也。
孟子是先有『达之天下』句在胸中,方说此章书,犹言不同别的,只人人亲亲敬长,行其本有之『良知、良能』者,仁义便满天下了。当与『道在尔』章参看。」【「亲亲仁也」节】
上文已言「无不知爱敬矣。」此句不通。【「亲亲」节注「虽一人之私」句】
宋家诸先生先坐个禅宗在内,将圣贤都牵来就他主意。如「孔子登东山」章,无来由生添上个「大而有本」,此章无来由添上个「至虚至明。」予谓此章前截只是大圣人杂于愚人而不惊,不自贤智,不大声色。深山中居,便是一个深山野人。及其闻善,却一往莫御。正如孔子于乡党,恂恂似不能言,俨然昌平乡中一乡人耳。及在宗庙朝廷,却便便言,大圣人一样气象。因顾修己曰:「吾之不理人口,不洽人情,正少此意。真可愧也。」【「孟子曰舜之居深山之中」章】
此章论人品都在好边,一等进一等。「事君人者」以能事是君,则为容为悦;若不能事是君,则无以自容,自心不悦矣。如注「阿徇」「逢迎」「鄙夫」「妾妇」,则下节「悦」字说不去矣。但事君人专以得君爱君为主,如程济、杨叶史诸君子,止知事惠宗而已矣,社稷安危不计也。若于忠肃,则以安社稷为悦英宗,生死不计矣。俨侍曰:「时说不称『臣』,而曰『事君人』,贱之也。」予曰:「否。下『天民』不称人,更贱于人乎?『有大人者』,非人乎?」【「孟子曰有事君人者」章】
吾自幼不解「盎于背」。自吾友张文升方悟出。文升少时乘驴行吾前,吾背后望之,殊异于人,思近地,莫揣其谁也。鞭驴追之,及视之,文升也。乃叹曰:「一才子盎背如此,况圣贤乎?」
「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言所性之德,克布于四体,动容周旋中礼,不待言语而人共喻。君子盛德之发现,如子夏叹君子之三变,门人记夫子温厉,威不猛,恭而安,乡党一篇皆是也。注「不待吾言,四体晓吾意」,谬矣!试问常人之四体有待人言语而后喻者乎?【「君子所性」节】
孟子气象甚广大,规略甚旷远,只谈学常从事父从兄上着力,谈治必在田里树畜上着手,便平实,便王道,前无五霸,后无宋儒矣。【「五亩之宅」节】
「孔子登东山」二句,犹言在一国则高于一国,在天下则高于天下也。小鲁、小天下,便有鲁之人物难为观、天下人物难为观意了。故下紧承「观海」二句,总言孔子即是天下的泰山、万河的大海,但游其门,凡诸子百家之言俱不足道矣。盖其道盛大流行,汪洋无际,如水之澜,照耀乾坤,发隙不遗,如日月之明。即如子贡形容夫子宗朝之美,百官之富一例看。圣道之广大高明如此,入道君子若非如圣门兵、农、礼、乐各具一体,斐然成章,焉得达到圣域乎?看「盈科」「成章」四字,自非后儒空谈静敬、从事训诂者所可彷佛分毫。注「道之有本」,千里矣。通章何处有此意?【「孟子曰孔子登东山」节】
吾尝痛禅宗、章句之惑天下,而有矫激之论曰:「自静敬、注疏之学行,莫道尧、舜、周公之道亡,求如古之异端不可得矣。试观今世,若有为我之杨子,虽充塞圣人亲民之大道,苍生不被其泽,尚使人自全一己;若有兼爱之墨子,虽充塞圣人明德之大仁,施恩无序,尚使苍生实被其排难守卫之功。何至主教大儒读讲著述,耗损自身之心血精力,双瞽其目,尺寸无补于社稷世运,沦胥以亡,其流祸后世,使国无政事、人无才德、民无教养,举一切而皆空之如此乎?故妄谓:仙、佛之害,甚于杨、墨;理学之祸,烈于仙、佛。」【「孟子曰杨子」章】
凡书中「有为者」,张仲诚皆主干济天下说。【「孟子曰有为者」章】
孟子之为教也,门人有「一若登天」之语,王子有「士何事」之问,恐当时已失周公、孔子六德、六行、六艺之教矣。如尚习行,许多人必无此言。【「王子垫问曰」节】
「杀一无罪非仁也」,故天德好生。晋石崇以劝酒杀人,流血阶前,王导、王敦将相坐其上。不惟崇莫之忌,而导、敦恬不之怪,天理全灭。五胡之惨,桓、刘之祸,岂偶然哉?幸也,茂弘之首未枭。【「曰何谓尚志」节】
孟子师弟设言以究天理之尽耳,周家八议之法亦不可不知。【「桃应问曰」章】
宋儒但醒此章,必不分天命之性、气质之性为二矣,必不谓气质为杂、为恶矣,必不敢谓「密于孟子」、「备于孟子」矣。读孔子「性相近,习相远」而不悟恶之所从来,读此章而不悟气质、天性之为一,信口拈战国告、荀、后世禅宗以为奇者,可谓愚谬矣。【「孟子曰形色天性也」节】
俨问:「时说急于亲近贤人,是否?」曰:「若是说智,或作亲爱贤人亦通。此句原是行仁之急务,自当以『亲亲』『贤贤』为急,观文、武九经,急于亲亲尊贤可知。」【「孟子曰知者」节】
善陈、战如何便是大罪?冉、樊之胜齐,非乎?子路之可使治赋,非乎?孔子之慎战,不欲善乎?且革车其浪设,虎贲其束手乎?盖孟子只目击当时苍生糜烂,多由摩拳沽勇辈引君兴兵构怨,曾无一人引「好仁」,故激为「大罪」服上刑之论,犹无痛心于气数之降、圣道之亡、生民之苦。根由于禅宗,便恶闻空静。祸成于章句,便恶闻讲读也。吾心有所大惧,孟心有所大伤,其可为世人道乎!【「孟子曰有人曰」章】
俨问:「『邪世不能乱。』人言邪世不同乱世,何如?」予曰:「是也。如战国时,虽使四方平定,只杨、墨充塞仁义,便成邪世。如宋朝虽半璧苟安,只禅宗、训诂迷乱圣道,便是邪世。当时杨、墨之言盈天下,人皆信为真尧、舜,惟不能乱孟子。今日之禅宗、训诂盈天下,人皆信为真孔子,不为之乱者曾未见一人也。伤哉!」【「孟子曰周于利者」章】
仁人合而为道。惟尧舜三事、周孔三物,真即人是仁,浑身都是仁,浑身都是道。人不合仁,虽满心拳拳天理,夏释也。人不合仁,虽百体日日言动,走尸也。况举世昏迷纸墨中,与『人』、『仁』两字更何干涉!吾请僭增一言曰:「人也者,世也,合而言之,治也。」【「孟子曰仁也者人也」章】
理者,木中纹理也。其中原有条理,故谚云顺条顺理。「不理于口」,犹言不顺于人口,是为人讥讪。「赖」解何来?「憎兹多口」,言士常见憎于此多人之口也。改作「增」,反费解。【「貉稽曰」章】
孔子曰:「畏大人。」又曰:「出则事公卿。」孟子则「藐大人」,其主意则要「说大人」。「堂高」节又须与世主比竞一番,亦不是温良恭让,必闻其政气象,此圣贤所以分也。「说大人」三字是孟子染于战国习俗处。【「孟子曰说大人」章】
后世道学之言,而其言犹有后世道学所未及者。【「曰何以是嘐嘐也」节】
后世道学之行,而其行亦有后世道学所未改者。观孟子所述乡原之言,所状乡原之行,与孔子之恶乡原、诛少正,则古时未尝无宋儒,但先王之成法未尽坠,贤士君子犹得见其非,指其诬。至后世,则古道尽亡,而天下入其窠窨,胥蒙昧而不觉矣。自非经正,何以靖邪慝哉?愿与元同志者,急反尧舜三事、周孔三物之经!【「曰非之无举也」节】
朱子语类评
训门人类【朱子语类第一百一十三卷至第一百二十一卷计九卷为「训门人」,前八卷记有姓氏之门人,后一卷为总训门人,而无姓氏。自1至44条摘自「训门人」,以后各条,即为论吕祖谦、陈亮、叶适等卷中语。】
朱子言:朋友来此,先看熹所解书。
引上迷途。吾尝言「但入朱门者便服其砒霜,永无生气、生机」;不意朱子还不待人入门,要人先服其砒霜而后来此也。痛哉!
仆亦吞砒人也!耗竭心思气力,深受其害,以致六十余岁终不能入尧、舜、周、孔之道。但于途次闻乡塾群读书声,便叹曰「可惜许多气力」;但见人把笔作文字,便叹曰「可惜许多心思」;但见场屋出入群人,便叹曰,「可惜许多人材」。故二十年前但见聪明有志人,便劝之多读;近年来但见才器,便戒勿多读书,尤戒人观宋人语录、性理等,曰:「当如淫声、恶色以远之。」观此卷乃知朱子自贼之原。噫!试观千圣、百王,是读书人否?虽三代后整顿乾坤者,是读书人否?吾人急醒!
朱子言:教人无宗旨,只是随分读书。
会读书者,曾见一人如帝臣、王佐否?以读书自误,兼误少年书生矣。此段且增「随分」二字,是自天子至庶人皆欲误之乎?大学何不言「壹是皆以读书为本」!
横渠说:读书须是成诵。
原来张子亦是如此。
朱子言:今人不如古人处,只争古人记得、晓得;今人记不得、晓不得。
尧、舜五臣、十乱,那个如此?
朱子言:诸公不曾晓得,纵多言何益?
岂知晓得也无用!
又云:只要熟看、熟读,别无方法。
将圣人方法坏尽,却说「看读外别无方法」。试观尧、舜至孔子何尝有个「熟看」、「熟读」?
一士谓:「读书不用精熟,不要思维。」朱子谓:「此两句在胸中为病根。」
然则孔明、渊明览彻大义,不求甚解,非乎?二子犹是汉、晋高人;若孔、孟之引诗、书多隔间错误,又何故也?朱子可谓千年书笥中迷魂子弟一矣。
朱子言:求文字之工,用许多工夫,费许多精神,甚可惜。
文家以有用精神,费在行墨上,甚可惜矣。先生辈舍生尽死,在思、读、讲、着四字上做工夫,全忘却尧、舜三事、六府,周、孔、六德、六行、六艺,不肯去学,不肯去习,那从讨「庸德之行」,那从讨「终日干干,反复道也」,千余年来率天下入故纸堆中,耗尽身心气力,作弱人、病人、无用人者,皆晦庵为之,可谓迷魂第一、洪涛水母矣。
朱子言:释子之心却有用处,若是好长老,他朝夕汲汲,无有不得之理。
咳!说到丛林长老,分外精彩,且云他「无不得之理。」然则元尝谓「朱子为手执四书、五经之禅僧」;钱晓城述朱子瑞岩寺诗有「三生此地记曾来」之句,谓是寺僧再生,岂过误哉?
朱子言:其弟子学道,此心安得似长老?是此心原不曾有所用,逐日流荡放逐,无一日在此上;莫说一日,并一时顷刻也无,悠悠漾漾,似做不做,从死至生,忽然无得而已。
此段把朱门弟子都可想见矣,宜朱子之目无一人也。子静说「朱子受病在群雌孤雄」,岂不信然!
朱子言,其弟子原不曾汲汲,若是汲汲用功,那得工夫说闲话。
先生只好说闲话,还是不曾汲汲。
朱子言,其弟子思量一件道理到半闲不界便掉了,又看那一件。如此,没世不济事。
先生济了甚事?盲了自己两目,坏了五百年人才世运耳!
朱子言,其弟子徒听某言不济事,须去下工夫,始得。
先生不曾下工夫,令弟子下甚工夫?
朱子言:学者不成头项,只缘圣贤说得多,既欲为此,又欲为彼,却不把捉得一项周全。
既知患在说得多了,何不认定一句做去,却更多说乎?
朱子言:学者看文字不必自立说,只记得前贤说便得;而今自家如何说,终是不如前贤。
既知学者不必自立说,只记得尧、舜三事,周、孔三物,便信从孔子一句话「学而时习之」足矣,何劳公等说无算语,录集无算书文,别开静坐、注书、讲学、刻书许多路径乎?朱子之立说教人,真如颠人说安静,瘟疥者教人避传染方也。伤哉!
朱子言:学者做工夫,须如大火锻炼通红成汁方好。今学者虽费许多工夫看文字,下梢头都不得力、不济事者,只缘不熟耳。
此段说来津津有味,使人欲舞,究竟归到「看文字」,可哀也夫!
既废却「三物」之学,「时习」之功,则所谓「大火中锻炼通红成汁」是指何物、何功说?下面乃云「费许多工夫看文字,都不得力者,正缘不熟耳」。则朱子说诨半日,皆谓读书乎?读书愈多愈惑,审事机愈无识,办经济愈无力。试历观宋、明已事,可为痛哭。朱子胸中妙思,口里快道,直如许津津有味。试问立朝四旬,亲民九考,干得甚事?吾尝谓「读书欲办天下事,如缘木而求鱼也」;圣人复起,不易吾言矣。
朱子谓:建阳士人做工夫,今年只似去年,前日只是今日,无昌大发越底意思。
朱晦庵之「昌大发越」,是张起庵之「满满实实」也。呜呼!何日靖此乱根,除此疫毒,使学人再壮,乾坤复治哉!
朱子谓:在家读书间断,只是无志;若家事如何汩没得自家?须摆脱得过,山间坐一年半岁,做多少工夫,立个根脚,若往应事亦无害。
尧、舜、孔子总是人世上底圣人,总是做人世上底工夫,后世虽有书,只记圣人之事业、工夫,以便后世遵法谱籍耳。试观「摆脱得过,山闲坐一年半岁做工夫」,还是尧、孔工夫否?见人便讲读书,便问读书,是尧、孔口吻否?吾友李刚主近语仆云:「近见宋儒始终本末,全与吾儒无干。」可谓见到矣。
朱子言:某于相法,爱苦硬清癯底人,至看百十字精细底也不见」一段。
此段予初看甚爱。「爱苦硬清癯底人,做得苦硬底事」,全不似晦庵语。再向下看,却又转到「看百十字精细底也不见」,越说越低。渠见不好底可叹,见好底亦可叹,总之,文字人只说底文字话。便说许多尧、舜话,终无用也;即如说糟粕无救于饥渴,说稻粱鱼肉亦无救于饥渴也。呜呼!其如此等学何哉!其如此等人何哉?
朱子言:学者不仔细玩味圣贤言意,却要悬空妄立议论。又云:人好做铭、做赞,于己分上无益,既不曾实读书,玩味圣贤言意,则终日所说是这个,岂得有新见?
自状如画。不曾说得一句痛痒语,不曾做得一截着靠事,究竟只是教人读书。噫!不看尧、舜、五臣、汤、文、伊、莱、十乱、孔子、七十贤是从说话读书来否耶?先生迷矣!
朱子说:学者工夫间断,反不如古山和尚吃饭阿矢,只是看得一头白水牯。
晦庵开口不是谈禅,便是读书,每阅一段,令人欲呕,不知何以迷惑学者如是其深也?岂非天乎!
或解「居处恭」三句云:「须是从里面做出来。」朱子曰:「公读书,便是多有此病,这里又那得个『里面做出来』?大凡看书,须只就他本文看教直截。试看圣人说话那一句不直截,切忌如此支离蔓衍,拖脚拖尾。」
先生终身坐此。试看解四书、诗、易,多少离背本文,支离蔓衍,拖脚拖尾;去其本有,增其本无,妄为割裂,敢为改作者。他处吾亦多欲批此,而吾则欲正乾坤中大义,尧、孔学宗,不屑屑于文字上斗口角。即四书正误亦多偶笔,况评此书乎?此则其自状甚肖,故标出。
或言:「某所学,多于优游浃洽中得之。」朱子曰:「若遽以为有所见,亦未是;须用力于学、问、思、辨,且未可说笃行,这便是浃洽处。孔子所以『好古敏以求之』,其用力如此。」
孔、孟「恶乡原似是而非」,况之「莠乱苗」,「紫夺朱」。盖其害之大,祸之烈,至朱子而始验矣。自始至终,由隐而见,其工夫主意分毫不与圣门同;却也说「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却也冒称孔子「好古敏求」,如之何不灭圣道至此也?
或言:「今且看先生动容周旋以自检,所著文义却自归去理会。」朱子曰:「文义只是目下所行底,如何别做一边看。」
此公极是好弟子,何不奖劝之使照此学去?则朱子亦受其益,却以文义混之,讲学先生真不可解。
或言:「格物一项稍支离。」朱子曰:「公依旧是计较利害。因喻以放船到岸」一段。
夫子自道也。
朱子言,学者工夫不是「主静」,便是「穷理」一段。
「主静」、「穷理」,先生云「只有此二者」,却不思二者全与吾道无干。尧、舜还有做不尽工夫乎?为甚专专去要「和三事」、「修六府」?周、孔还有做不尽工夫乎?为甚专专去要学习六德、六行、六艺?朱子口说佛者工夫,又明引佛者曰「十二时」云云,竟又称夫子,可谓迷惑矣,可谓「无忌惮」矣。
朱子言:人之为学,五常百行,岂能尽记?然五常之中惟「仁」为大,人之为「仁」者,但守「敬」之一字。常「求放心」,莫令废惰,则虽不能尽记众理,而义、礼、智、信之用自随其事之当然而发见矣。
宋人废尽尧、舜、周、孔成法,而究归禅宗,自欺以欺世,自误以误世者,正可于此段想见。吾于存学编言:「静、敬二字,正假吾儒虚字面,做释氏实工夫。」此之谓也。
朱子言:夫子不大段说心,只说实事。
先生何为不说实事,只说心,不亦与孔子反乎?谚云:「明镫不照己」,先生之谓矣。
方伯谟以朱子教人读集注为不然,蔡季通丈亦有此语,且谓:「四方从学稍自负者,皆不得其门而入,去者亦多。」
当时亦有见其非而不许者,亦有厌其学而弃之者,只其徒【缺】不肯如此说。
朱子言:注释是博采前辈之精微,写出与人看,极是简要,省多少工夫。
咳!还不醒,真醉梦过一生矣。
炎言:先生独任斯道之责,如西铭诸书方出,四方辨诘纷然;而江西一种学问,其于圣贤精义皆不暇深考,学者乐于简易,甘于诡僻,和之者亦众;然终不可与入尧、舜之道。故先生教人专以「主敬、穷理」,使学者自去穷究,见得道理如此,便自能立,不待辨说而明,此「引而不发」之意。
炎心更顽,尚不及方、蔡及散去诸公。
朱子言:「穷理,事事物物皆有个道理」云云。
嗟乎!吾头又痛矣。若得孔门旧道法、旧程头,此等俱属打诨。
朱子在郡中言:此两日甚思诸生之留书院者,不知在彼如何?「孔子在陈,思鲁之狂士」,孟子所记本亦只是此说。「狂狷」即「狂简」;「不忘其初」,即「不知所以裁之」。当时随圣人底可逐日照管他,留鲁却不见得其所至如何。然已说得「成章」了,成章是有首有尾。如异端亦然,释氏亦自说得有首有尾,道家亦自说得有首有尾。大抵未成者尚可救,已成者为足虑【编者按:请参阅论语公冶长「子在陈曰」章及子路「子曰不得中行」章朱注及正误,以及孟子尽心下「万章问曰孔子在陈」章。】。
宋儒与尧、舜、周、孔判然两家,自始至终无一相同。宋儒只是书生,故其学舍直曰「书院」,厅事直曰「讲堂」,全不以习行经济为事。故刚主谓余「漳南书院宜仍名『习斋』,堂匾宜去『讲』字」,予则有苦心也。自存学中有性理辨,吾不复辨宋儒之误矣。至此段又欲详辨,但限于纸地,仅细注一二语见意,智者自心会耳。
或言:「外面寻讨,入来都不是。」朱子曰:「吃饭也是外面寻讨,入来若不是,须在肚里做病,如何又吃得?盖饥而食,即是从里面出来;读书亦然。」
凡事必归在读书上,先生中书魔矣。
朱子言:尽舍诗、书而别求道理,异端之说。
朱先生必欲盖读诗、书,而思求道理,全废三事、三物,是又别出一种异端之说也。
朱子言:人求道理,只剖析人欲以复天理,教明白洞达。今不于明白处求,却求之偏旁处,其所得几何?今日诸公之弊,却自要说一种话云「我有此理,他人不知」,安有此事?只是一般理,只是要明得,安有人不能而我独能之事?
先生不求之明白处,却求之虚暗处,胸中玩弄光景,纸上读解虚文,何从讨充实、光辉?「今日诸公之弊」以下,乃程、朱两门通弊也,只不认不觉耳。
朱子谓:今人读书得如汉儒亦好。汉儒各专一家,看得极子细;今人才看这一件,又要看那一件,下梢都不曾理会得。
汉儒强似宋儒,解书亦胜于宋儒,但惜汉儒读书已差,宋儒更差;其叹今人一段,先生自道也。
政和有客同侍坐。朱子曰:这下人全不读书。
离了读书,先生便无话矣;否则执五经、论、孟谈禅。
朱子读解四书、五经,凡三事、六府、六德、六行、六艺,古圣人为治、为学、为教成法,那一件未见到?下手学教只是讲读,全不习三事、三物矣。可见读、讲之学全无用。
朱子言:做秀才,须知古圣贤垂世立教之意如何云云,方始成得个人。
予不得己亦尝如此与人说,亦就时文人且引他观纪鉴耳;朱子便以为「成得个人」,则误矣。
朱子言其弟子意趣卑下,都不见上面道理,辟如吃鱼咸,不知有刍豢之美。又云:如论语说「学而时习之」,公且自看平日是曾去学?不曾去学?云云。且去做好读圣贤之书,熟读自见。
先生正是「吃鱼咸不知有刍豢」底人,全不自看。说半日学习,胸中却是个读书。先生迷障至此,率天下人入烂纸堆中,耗胸气心神,而孔子之道全无一人行习。呜呼痛哉!
朱子言:日来多病,诸公全靠某不得,须是自去做工夫。且如看文字,须要此心在上面云云。
临死还只讲「看文字」,哀哉!
朱子言:某病此番甚重,向时看文字也要议论,而今都怕了。诸友可自努力,全靠某不得。
只说「看文字」,只说「要议论」,至死不悔。孔门经济全废,独无一悔时乎?哀哉!「都怕了」三字可叹,更可怜。平生耗尽心神肺气,可不早怕?
朱子一日腰疼甚,时作呻吟声。忽曰:人之为学,如某腰疼方是。
医工皆知好内之人必腰疼,败精也;不知好读、好讲、好着之人必腰疼遗精。盖内经明载「肾藏慧」,精但精于血气筋骨耳,慧则更精于精。故吾友刁公寡欲,尝岁月不入内,而夜夜遗精,以其读、作也。今天下尽弱病之儒,晦翁遗泽着矣。孔学不复,其如苍生何?
朱子言:某臂痛,常以手擦之,其痛遂止;若时擦时不擦,无缘见效,即此便是做工夫之法。
晦公臂痛,何不读按摩经三百遍,使之不痛乎?而必「常以手擦之」乃止。若「时擦时而不擦便不效」,不可见道必学,学必习,习必时习乃得乎?顾终以读、讲、思、着自欺一生,不亦惑乎!某亟欲目为「惑公」。
朱子言:伯恭门徒各自为说,久之必销歇。子静不然,精神紧峭,其说分明,能变化人,使人旦异而晡不同,其流害未艾也。
就朱子口中绘出子静之学。莫道伯恭,即朱子亦不及也。顾曰「流害未艾」,何也?抑知己之害更甚于子静乎!
朱子谓:「吕氏言『用夏之忠』,却不合黄屋、左纛。」不知汉高即「用夏时,乘商辂」,亦只是这汉高也。骨子不曾改变,盖本原处不在此。
若如朱子之言,则夫子「论为邦」,何必「行夏时,乘商辂」乎?余谓汉高即他端一善无称,能行此二端,亦有禹、汤之二事,不胜一事不遵先王者乎?朱子只胸中有禅宗,欲异人耳。
陈君举以为读洪范,方知孟子之道「性善」,如前言五行、五事,则各言其德性而未言其失,及过于「皇极」,则方辨其失。
君举认性道之真如此,精确如此;程、朱「气质之性杂恶」,孟子之罪人也,而反贬斥君举,望人从己,愚谬甚矣。
朱子言:平日学者问春秋,且以胡文定传语之。
胡康侯诬经多矣,朱子偏主之,春秋大义、小节尽亡矣。
朱子言:与林黄中、陆子静诸人辨,只是某不合说得太分晓,不似他只恁地含糊。他是理会不得,被众人拥从,又不肯道我不识,所以不肯索性开口便道是甚物事,又只恁鹘突了。子静只是人未从他便不说,及钩致得来,便直是说,方始与你理会。至如君举胸中有一部周礼都撑肠拄肚,顿着不得。又曰:子静却是见得个道理,却成一部禅。
陈永嘉、陆象山、陈龙川到吃紧便含糊不与朱子说。盖朱子拘泥章句,好口头角胜,又执呆自是,不从人善。凡英雄遇之,初慕其名望,皆爱与谈学问,商经济,到看透他不作事,好争长书生局,便只到模糊罢手,所以皆致朱子「不说破,墨淬淬」之讥也。吾之遇张仲诚便如此。
朱子言:金溪之学虽偏,犹是自说其私路上事,不曾侵过官路。
咳!你是官路乎?
朱子言:永嘉诸人皆以道艺先觉自处。
若在三代时,诸公原不敢称先觉。当两宋为禅宗、章句灭却孔子之道,全无一人不为程、朱惑者,而能别出手眼,或以经济,或以道艺,倡收人才,亦可谓先觉矣。今之士风更不如宋。
朱子说:乡里诸贤文字,皆不免有藏头亢脑底意思。
开口只论文字,只讲读书,把圣人和事、修府、「三物」习行工夫,牙齿不挂。谚云「三句不离本行」,朱子信矣。
朱子说:某所说从古圣贤已行底道理,不是为奸为盗怕说与人,不知我说出便有甚罪过。
满口胡说。「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闻」;「中人以下不可语上」,即上等亦不轻与。黄帝问阴阳秘旨,岐伯曰:「帝其齐。」武王问丹书,太公曰:「王其齐。」今朱子废却习行经济,玩弄吾道于口舌文字之闲,其罪大矣;乃敢肆口妄言不是为奸为盗,说出有甚罪过,可谓「无忌惮」矣。
一人与朋友书,言:「学不至于『不识不知,顺帝之则』处,则学为无用。」朱子曰:「诗人这句,自是形容文王圣德不可及处,圣人教人何尝不由知识入来?」
是尧民击壤光景,是孔门「不闻性道」,只「学而时习」旧路,偏说高了。
朱子言:永嘉诸公多喜文中子,然只是小;它自知做孔子不得,见小家便悦而趋之。
咳!圣道之亡,只为先生辈贪大局,说大话,灭尽有用之学,而举世无一真德、真才矣。试问先生是学孔子乎?孔子岂是「半日静坐」、「半日读书」乎?
朱子言:张子韶学问虽不是,然却做得高,不似今人卑污。
宋家两派道学只近禅耳,子韶便是真禅,朱子偏高之。
朱子言:养许多坐食之兵,其费最广云云。
吾观宋、明来天下冗兵之患浅,冗儒之患深,群天下而纳于「之、乎、者、也」之局,食天下之食,误天下之事,政皆坏矣,兵亦因之。
朱子言「坐食之兵」之弊。人问:「君举曾要如何措置?」曰:「常常忧此,但措置亦未曾说出。」
自是有心人方忧此,方图措置;禅宗人只忧静坐未能「主一无适」耳,章句人只忧「集注某字未妥,须十九年苦工」耳。噫!朱子讥君举登小土堆,恐自身在平地,寸基未着脚也。
器远言:「乡间诸先生所以要教人就事上理会,教着实,缘是向时诸公都是清谈,终于败事。」朱子言:「前辈不曾有这话」云云。
器远大是晓人,问得都好,朱子却只胡混。
朱子言:陈先生要人就事上理会。
陈先生不远过诸儒乎?
朱子言:温公居洛六任,只理会个通鉴,到元佑出来做事,却有未尽处,所以激后来之祸。然温公所做今只论是与不是,合当做与不合当做,如何说他激得后祸;这是全把利害去说温公云云。
温、魏二公之相,先生辈之儒,太不顾利害了!
朱子言:王安石罪已明白,后既加罪于蔡确之徒,论来安石是罪之魁,却于其死,又加太傅,及赠礼皆备想当时也,道要委曲周旋他云云。
当时君、相是良心过不去,朱先生与此道背驰太远了。若果如尔「委曲周旋」之说,则赠官备礼已足矣,何为封王也?何为入孔庙也,且配飨进历代儒生之上,七十子之前,而班于思、孟也?自天生杨时与先生辈行于时,而孔庙无经济之儒,知福祚辽、夏、金、元者远矣。悲哉!
以真忠、真义,大功、大劳,廉洁、干济之宰相,当时被腐固书生乱其政,使大功不成;后世被悖谬书生坏其名,使沈寃不雪;岂惟公之不幸,宋之不幸哉!天地气运之不幸,百世生民之不幸也。予有宋相辨、宋史评,力为乾坤翻此大案。以医事游河间,见朱子语类,特携三卷归,专欲见朱子主见,非不知朱子即宋相之温公也,特欲从詈讥中见长也。见深服荆公「大学问,真德行」等语,盖荆公之学、之德大有近朱处,故极称之;其实是公短处。其设施作用不惟远出两宋,且高过汉、唐,朱子则大非之矣。呜呼!非百世后再生孔子,谁知予言之是哉?谁解予心之悲哉?
朱子言:陈同父纵横之才,伯恭不直治之,多为讽说,反被他玩。说同父,因谓伯恭乌得为无罪?恁地横论却不与他剖说打教破,却和他都自被包裹。今来伯恭门人却亦有为同父之说者,二家打成一片,可怪。君举,只道某不合与说,只是他见不破。天下事不是是,便是非,如何恁地含糊鹘突。某乡来与说许多,岂是要眼前好看,青天白日在这里,今人虽不见信,后世也须看得此说,也须回转的几人。
吕伯恭眼还宽,量还大,其本传中说「当时豪杰归心」,盖书生文人中之欲有为者也,极敬重同父,又极密交晦庵,费许多牵合苦心,欲二人相交,而终成冰炭。反恨伯恭不直治同父,不剖破他说,任他纵横包裹在裹,不知二子之胜于腐儒,正在「纵横包裹」四字也。傥晦庵而能此四字分毫,三家打成一片,不惟有宋社稷生民之幸,亦五百年乾坤之幸矣。奈渠原是以禅宗为根本,以章句为工夫,以著述为事业,全不是帝、皇、王、霸路上人。二老反复过望,渠解「合金、银、铜、铁镕成一器」为何道,「包裹在里」为何略哉?宜乎致其师弟断绝之,欲杀之,而并罪伯恭也。
朱子言:同父才高气粗,文字不明莹。
不肖还嫌他文字莹明。干济豪杰何以文为?朱子惑矣。
朱子说:看史,只如看人相打,相打有甚好看处?同父一生被史坏了。直卿亦言「东莱教学者看史,亦被史坏」。
是朱子自坏不觉了。同父方要看人相杀,岂止相打乎?
陈同父祭东莱文云:「在天下无一事之可少,而人心有万变之难明。」朱子曰:「若如此,则鸡鸣、狗盗皆不可无。」因举易曰「贞一」云云。
汝宋家若有「鸡鸣、狗盗」,二帝亦脱难矣。同父祭伯恭心事全不晓,而引易「贞一」云云,愚腐令人欲呕。
予观朱子论龙川数段,思素尝言,「以干济英雄手段向宋家书生说,如与夏虫问冰」,益信矣。
朱子言:子静是禅,却成一个行户。如叶正则说,只是要教人都晓不得,尝得一书来,言:「世间有一般魁伟底道理,自不乱于三纲、五常」,却是个甚么物事?也是乱道,也不说破。
龙川、正则使碎心肺,朱子全不晓是甚么物事,予素况之「与夏虫语冰」,不益信乎?
朱子言:正则之说最误人,世间呆人都被他瞒。
仆谓人再呆不过你,被你瞒者更呆。元亦呆了三十年,方从你瓶中出得半头,略见得帝、皇、王、霸世界,尧、舜、周、孔派头一回想在呆局中,几度摧胸堕泪!
朱子言:正则说话只是杜撰,看他进卷可见。又云:叶进卷待遇集毁板,亦毁得是。
可惜荆公日录、正则进卷板毁,二公本领不尽传于世也。
朱子言:正则作文论事,全不知些着实利害。
翻语。
江西之学只是禅,浙学却专是功利。禅学,后来学者摸索无可摸索,自会转去;若功利,则学者习之便可见效,此意甚可忧。
都门一南客曹蛮者,与吾友王法干谈医云「惟不效方是高手」,殆朱子之徒乎?朱子之道千年大行,使天下无一儒,无一才,无一苟定时,不愿效也。宋家老头巾群天下人才于静坐、读书中,以为千古独得之秘;指办干政事为粗豪,为俗吏;指经济生民为功利,为杂霸。究之,使五百年中平常人皆读讲集注,揣摩八股,走富贵利达之场;高旷人皆高谈静、敬;著书集文,贪从祀庙廷之典;莫谓唐、虞、三代之英,孔门贤众之士,世无一人、并汉、唐杰才亦不可得。是世间之德乃真乱矣,万有乃真空矣。不惟周、程、张、朱之功效乃见,乡原、佛、老之流祸乃极矣;举世犹蒙蒙也。上天不生先觉,其如民生何?其如儒道何?
陆子寿访朱子于鈆山观音寺,子寿每谈事,必以论语为证。
两派先生正欠个「以论语为证」。如第一句「学而时习之」,两派全无,况他句乎?
陆象山言:「『本立而道生』,多却『而』字。」朱子曰:「圣贤言语一步是一步,近来一种议论只是跳踯,初则两三步作一步,甚则十数步作一步」云云。
向见为宋儒之学者全不着脚,说甚三两步、千百步?若听其议论,且悬隔天渊,只管说,又何千万步之可计乎?朱子只见人,不照己耳!
朱子言:江西士风好立异以求胜,如陆子静说告子论性强于孟子,又说荀子「性恶」之论甚好,使人警发,有缜密之功。
先生便是好立异求胜第一,为何断却陆、陈两路?为何门人要杀龙川?○先生「气质之性杂恶」,非「性恶」之说乎?先生明言「伊川之说密于孟子」,又云:「孟子之说为未备,」非谓强于孟子乎?见人偏明,自己之失全不觉。
朱子言:荆公作兵论,刘贡父窃见其稿,易其文为公诵之。公退,遂碎其稿,以为所论同于人也。
荆公作兵论,刘贡父窃见其稿,易其文为公诵之,迎合公旨,欲纳为腹心也。公以为人皆知此法矣,可以不着论。碎之亦平平事耳,朱子偏见出跷蹊。
朱子言:金溪说「充塞仁义」,其意之所指,似别有一般仁义,非若寻常他人所言。
金溪亦未是尧、舜、周、孔正宗,但其聪明胜朱子,每有见到、说到处。如宋儒训诂、禅宗大行,举尧、舜以来仁育、义正尽废,而胸中自有一种仁义。此段顶门一针,朱子犹不觉,木石矣。
朱子论「易简」。
天地真「易简」,故四时常运,万物常生;帝王圣贤真「易简」,故三事、三物之外无道,五达、九经之外无功。宋儒分毫不可语此,朱子尤甚。
陆子静以「朱子说话为意见,为闲议论」。朱子曰:「邪意见不可有,正意见不可无;闲议论不可议论,合议论则不可不议论。」
只为朱先生有些「正意见」,「合议论」,杀尽苍生矣。孔夫子之「绝四」,何不曰无邪意,而曰「无意」乎?孔夫子之言道,何不曰「合议论不可不议论」,而曰「予欲无言」,而曰「有余不敢尽」乎?
子静以人说话为「意见」、「议论」。朱子曰:「不尚议论,则是默然无言,不贵意见,则是寂然无思;圣门问学,不应如此。」
「是故恶夫佞者」!
陆子解「克己」作「除意见」,朱子以为此三字误天下学者。
陆子解「克己」作「除意见」,恐因朱子好执意见而药之。朱子好斗口,好争长,便把以为破绽矣。正如陈龙川谈「经世大略,合金、银、铜、铁镕成一器」。此一句最精,最真,是大圣贤、大英雄垆锤乾坤绝顶手段,却将去与书生讲,犹与夏虫语冰矣。反令反复牵文引义,字格句制,卒致龙川自屈,认措辞之失而后已。道不同之谋,亦何益哉!
陆子静说「克己复礼」云:不是克去己利欲之类。
古人训克,能也,胜也;己者对人自谓也。朱子惑于「六贼」之说,创出「克去己私」之解,圣贤经书所未闻;寒斋四书正误偶笔已具解矣。未审陆子相同否?然幸先我见其不是矣。
朱子说:金溪学问真正是禅,钦夫、伯恭缘不曾看佛经,所以看他不破。
二子之不堕禅宗,正幸不曾看佛经也。先生多看佛经,自谓看破他弊病,不知却已被佛传染矣。
朱子言:圣贤教人有定本,如「博学」五者是也。人之资质虽不可一概论,其教则不易。禅家教更无定,今日说有定,明日又说无定。陆子静似之,只要理会内,不管外面。
「夫子自道也」。其乱定本而易圣人之教,只理会内而不管外,与陆子同;较陆门多了诵读、训诂,便自信为管外,岂知内外、本末俱非圣人三事、三物之学哉?
朱子说:子静只是拗。
两派所同。若尧、舜、周、孔旧道放光,一条大路拗不得,亦不必拗,亦无处拗。
朱子说:子静不立文字也是省事。只是那书也不是分外底物事,都是说我这道理,从头理会过更好。
汪长孺说:「江西所说主静,看其语是要不消主这静,只我这里动也静,静也静。」朱子曰:「若如其言,天自春、夏、秋、冬,也不须要辅相、裁成始得。」
你那一端是辅相、裁成?孔子所恶「巧言乱德」,晦公之谓乎!
朱子说:象山所学、所说,尽是杜撰,不依见成格法。
「不依见成格法」,二派所同,先生更甚。陆子之依格法,如截指甲习射为修身之格法【编者「甲」字据第一○二条补。】;治家出入丰减皆有定规,齐家之格法;守荆州,到任先教练兵士,治国之格法;较先生「半日静坐」、「半日读书」,专事训诂、读、讲,肓病不惑,自是病痛少;惜亦沾得禅宗,非三事、三物之学,吾亦不敢妄推正派耳。
朱子谓:吾儒万理皆实,释氏万理皆空。
先生正少个「实」。「半日静坐」之半日固空矣,「半日读书」之半日亦空,也是空了岁月;「虚灵不昧」,空了此心;「主一无适」,亦空了此心也。说「六艺合当做,只自幼欠缺,今日补填是难」,是空了身上习行也。在朝四旬,无一建白;亲民九考,无一干济;徒说「诚、正」两字,义仓一端而已。其于帝儒之「三事」治迹,师儒之「三物」学宗,曾有分毫否?释氏之万理皆空,犹可言也;灭绝五伦之释,不能灭儒道也。讲诵五经之释,不可言也,其万事皆空,人不觉也;是以天下无一习行经济之儒矣。
朱子说:禅学炽,则佛氏之说大坏,云云。
咳!先生又于禅学外别见一种佛法,只惜不于训诂、禅宗外,别思一种圣法。孟子云「诐辞知其所蔽」,吾于朱子信之矣。
朱子谓:陆子静千般万般病,只在不知气禀之杂。
咳!先生千般、万般病,只在不知气禀之善。
朱子谓:子静一向任私意做去,全不睹是,人同之则喜,异之则怒。
却是先生如此。今观二先生往复论辨太极图说至六、七书,子静尽透快明白,先生终不服义,后面反讲绝交,曰「『我日斯迈,而月斯征』,无复望其相同矣」;又要断绝子静一路,何等固蔽!即此书亦只要硬加恶毁,向其弟子背地市长,焉能服二陈、二陆、张、吕诸公也?
朱子说:陆子静、杨敬仲自是十分好人,其论说道理恰似闽中贩私盐底,云云。
句句自画小像,仆亟欲添朱元晦三字于上。
朱子言:为学若不靠实,便如释、老谈空。
何不自反?是将训诂、读、着当靠实乎?又陆、陈所羞为矣。
陆子静好令人读介甫万言书。
只此一端,胜朱学万万,真留心民社者矣。
朱子言:子静教人莫要读书,误人一生。
先生只读书、著书,自误一生;看其叹人,真「居之不疑」矣。哀哉!
先生谓「子静教人莫要读书,误人一生」,不知先生专要读书,自误一生,更误五百年天下人一生也。尧、舜以至孔子只是修和府事,学习经济,以经书为谱耳,如看琴谱学琴,非以读谱为学琴也。试观古人全无读、说、着撰之学,小乱于汉,大乱于宋,而圣人之道亡矣。朱、陆、陈三子并起一时,皆非尧、舜、周、孔之道之学也。龙川之道行,犹使天下强。象山之学行,虽不免禅宗,还不全靠书本,即无修和、习行圣人成法以惠天下,犹省本来才力精神,做得几分事功,正妙在不以读书误人也。朱子更愚,全副力量用在读书,每章「读取三百遍」,又要「读尽天下书」,又言「不读一书,不知一书之理」。此学庸人易做,较陈学不犯手,无杀战之祸;较陆学不须上智超悟,但工「之、乎、者、也」,口说、笔做,易于欺人,而天下靡焉从之。但到三十上下,耗气劳心书房中,萎惰人精神,使筋骨皆疲软,天下无不弱之书生,无不病之书生,一事不能做。而人生本有之「三达德」尽无可用,尧、舜、周、孔之「三事」、「三物」无一不亡;千古儒道之祸,生民之祸,未有甚于此者也。呜呼伤哉!
朱子谓:陆象山截断「克己复礼」,便道只恁地便了,不知圣人当年领三千人,积年累岁,是理会甚么云云。
此幅朱子满眼见他人之不解圣道,不由圣道,而自以为得中正之派者,历历可想矣。独不思圣人当年领三千人,积年累岁,是「半日静坐」、「半日读书」否?是训诂、章句否?其所理会周公之「三物」、「学而时习」者,吾亦与之合否?我说尧、舜之道,也做尧、舜「六府」、「三事」一点工夫否?内累禅宗「以不观观之」,外迷读、讲,频死不厌,而偏攻人恶曰:「某也事事不管,专要成己。」试观子静兄弟齐家之法,应义社长、守荆州之政,是一事不管专要「成己」者乎?又曰:「某也事事要晓得,是要成物。」试看君举、同甫辈明目张胆,理会实政,是不知是非,鹘鹘突突,不能成物者乎?朱子果行真正大路,无过、不及者乎?仆见其未由道也,况中不中乎?
朱子论子静之学,只管说一个心,【至】论南轩,却平直恁地说,一段。
先生却似自写。五臣、十乱之所事,七十子之所学,全不着手,只目空古今,颜、曾以下皆有所不足,同时之贤若象山、龙川气味不合者固摈之道外,虽伯恭、南轩、君举辈都受贬斥,乾坤中欲只有一晦庵,哀哉!
评朱子「浙中之学只说道理」一段。
先生废却孔门学习成法,便是一种「只说道理」之学,而不自见其弊者,误以读书、著书为儒者正业也。当其说颜、曾着多少气力方始庶几万一时,何不思古人着力是做甚工夫,而自己一生只「半日静坐」、「半日读书」了事乎?又云:「孔子全不说,便是怕人有走作。」然先生天地、阴阳、鬼神无所不说,其走作不既多乎?又云:「孔子只教人『克己复礼』,到克尽己私,复还天理云云,只恁地了,便是圣贤。」元旧日亦如此说,近日方觉与「天下归仁」不合拍。「非礼勿视、听」,即「舞韶、远佞」是也,「非礼勿言、动」,即「行夏、乘殷、服周冕」是也,每句一气,不在「非礼」二字作读。一己「复礼」,一己为仁;己与天下「复礼」,「天下归仁」。
朱子云:浙中之学,会说得动人,使人都恁地快活;某也会恁地说,只是不敢。他之说却是使人先见得这一个物事,方下来做工夫;却是上达而下学,与圣人「下学上达」都不相似。然他才见了便发颠狂,岂肯下来做?若有这个直截道理,圣人那里教人恁地步步做上去。
朱子言:子静固有病,今人却不曾似他用功,如何便语得他;所谓「五谷不熟,不如稊稗」,恐反为子静之笑也。且如看史云云。
先生误看读书、著书为五谷乎?元以为不啻砒霜、鸩羽也,岂若稊稗尚了人饥哉?
子静谓:朱子教人只是章句之学。
确断。
朱子谓:欲穷理,如何不在读书、讲论?
此等话真是迷昏不觉了,可慨!
朱子谓:今学者有几个理会得章句?也只是浑沦吞枣,终不成;又学他于章句外别撰一个物事与他斗。
更迷了。岂知学道原在章句外乎?「期年而离经、辨志」,正要人离了章句也。
朱子谓:圣人说话都是实说铁定,教人就这上做工夫。
说来好听。先生「半日静坐,半日读书」,是圣人所说工夫否?朱子沉迷于读讲章句,更甚于汉儒,玩心于空寂禅宗,更甚于陆子。陆子治家有许多法例,可为定式,守荆州,到任便教战守,居身截指甲习射,梭山直任义社长。朱子则立朝全无建白,只会说「正心、诚意」,以文其无用,治漳州,全无设施,只会「半日静坐」、「半日读书」,闻金人来犯宋,恸哭而已。两派虽俱非孔子之派,江西犹有长处。
朱子谓:庄周说话都说得也是。
仆看庄子,批云:「庄周之人,人中妖也;庄周之文,文中妖也。」朱子许他「说话都说得也是」,又称他「是个大秀才」,又何怪乎今儒鹿干岳、孙锺元、杜君异,皆有三教圣人之说哉!盖儒道之亡也久矣,盖冒儒者之参于禅、老、庄、列也深矣。呜呼!天不再生周、孔,遂忍儒道之亡乎?
朱子谓:庄周是个大秀才,他都理会得,只是不把做事。
明儒有宋希哲者云:「程、朱乐处自禅学来,康节乐处自老、庄来。」吾尝服其明眼,确论。细看来,宋儒于释、老、庄、列无不染着,程、朱不止染禅,康节亦不止老、庄也。
朱子谓:后世圣贤著书立言,以示后世。及世之衰乱,方外之士厌一世之纷拏,云云。
以著书立言看圣贤,便误矣。著书立言,莫道二帝、三王所不为,孔子六十岁以前举往圣之道法,与三千人学之,习之,要为东周,于身亲见之,何尝著书?虽六十后不得已为传后之谋,亦取道法之谱籍而删之、修之、定之,以为将来习行经济之准式,何尝着一书,而谓之立言示后哉?先生辈误认儒道,率天下成诵讲四书、五经之老、释,亦一等方外之士耳,尚辟异端哉?
朱子论「谷神不死」曰:谷,虚谷,中有神,受声所以能响,受物所以生物。
朱子解大学「明德」,以为「虚灵不昧,具众理而应万事」者,是即为老子「谷神不死」之说先入矣。吾儒所谓「明德」,即禀受于天,仁、义、礼、智之德,见父知孝,见兄知弟,以至万皆从此出。孟子所谓「良知、良能」,子思所谓「诚明」,尧之「钦明」,舜之「浚哲」,孔之「一贯」,此「明德」也。「虚」之一字,从何来哉?朱子不惟错了尧、舜「和三事,修六府」,周、孔习行「三物」路径,即「德、性」二字,早为佛、老蔽之矣。同志但观予存性、存学,则此等自晓然,尺雾不能障青天矣。
朱子谓:庄子说得较开阔,较高远。
胸中终有羡慕庄子根子。
朱子言:孟子不辟老、庄而辟杨、墨,杨、墨即老、庄云云。
程、朱派头始终与尧、舜、孔、孟无干,程子还有一二近儒,朱子则并杨、墨亦不及,只著述、训诂,双目俱盲,其能「为我」乎?入仕二十七年,分毫无益于社稷生民,分毫无力于疆场天地;书生艳之,亦无可表章,左曰「义仓」,右曰「义仓」而已。义仓一节,亦非朱子创之也。宋之削弱自若也,佛、道之猖狂自若也,尧、舜、周、孔之道湮没消沈自若也,金、夏之凭陵为君父生民忧灾自若也,其能「兼爱」乎?妄谓之「口诗、书,身禅静,而别作一色之文人」,圣人复起,不易吾言。未知君子以为何如也?
朱子谓:杨、墨之说犹未足以动人,云云。
朱子谓:真空能摄众有而应变。
朱子之禅自欺欺世在此,集注每见此意。
又云:真空亦只是空,今不消穷究他,伊川所谓「只消就迹上断,便了」。
诚哉是言也,先生何不向迹上做工夫?
朱子谓:今之讲师后来谈议厌了,达么便入来,只静坐云云。
朱子「半日静坐」,是半日达么也,「半日读书」,是半日汉儒也。试问十二个时辰那一刻是尧、舜、周、孔乎?宗朱者可以思矣。
朱子谓:礼官不识礼,乐官不识乐,学官德行、道艺不可为表率云云。
朱子学术只是禅宗、训诂、文字、乡原四者集成一种人,而好间论古今人物事情耳。如其辟佛、老,皆所自犯不觉,如「半日静坐」、「观喜、怒、哀、乐未发气象」是也。好议人非,而不自反,如此处「礼官不识礼,乐官不识乐,学官德行、道艺不可为师表」,殊不思皆先生辈也,皆先生辈误之也。
朱子言:佛氏斋戒,变为「义学」。
吾素所闻于佛氏只挞诨之宗,寂灭之禅耳。自浙儒钱晓城集中,始知佛家有义理宗派。今朱子只名「义学」,隐却理字,为其一代理学先生讳也。不知废却尧、舜「三事」,周、孔「三物」,不用习行工夫,而只口谈义理者,皆禅也;只笔写义理者,皆文人也。天下知二者之非儒,则乾坤有生机矣。
朱子言:肇论只是「动中有静」,如东坡「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之意,此是「斋戒之学」一变,遂又说出这般道理来。及达么入来,又翻了窠臼,说出禅来,又高妙于「义学」,以为可以直超径晤。其始足以钳制愚俗,其后遂使有国家者制田给宅,以相从陷于无父无君之域,而不自觉。虽隆重儒学,而选举之制,终不出于言语、文字之工。又以道无越于释、老,而崇重隆奉反在于彼,至于二帝、三王之大法,一切不复有行之者。
释氏心静见理,老氏亦难为抗衡。
是先生辈庸愚,被他压倒,未必老子出其下也。
今日释氏,其盛极矣;但程先生所谓「执理反出其下」,吾儒执理既自卑污,宜乎攻之而不胜也。
先生与二程、罗、李都在他范围,岂不盛乎!而反言辟之,乌能不出其下乎?又不特下之,且入之,不觉代灭孔子之道矣;吾道之弘范、贾辅也。○程、朱亦别样禅宗耳,故皆以达么之静坐为下手真工夫。不知但能习行周、孔三物、四教,一切禅宗、训诂、文字、乡原诸不可穷诘之邪说、曲学,皆如太阳一出,霜露尽消矣。
昔在定州,坐王生楷礼斋,言及程、朱灭孔子之道,生遽怒起骂予曰:「先生万世罪人矣!」予笑谓曰:「坐不一时,使楷礼自言程、朱灭孔道矣。」生曰:「先生百计不能使我如是言。」予因约之以有问必答。生曰:「唯。」予因问曰:「王楷礼真定好秀才乎?」生曰:「不敢当。」予曰:「考优等,即好秀才也。发落时同府好秀才皆曾遇见乎?」曰:「然。」「皆读朱某集注者乎?」曰:「然。」「皆遵程、朱注讲书者乎?」曰:「然。」「皆遵之作文者乎?」曰:「然。」「八府秀才同然乎?」曰:「然。」「八府童生亦然乎?」曰:「然。」「天下生、童皆然乎?」曰:「然。」「无一不遵宋儒,读之、讲之、作之者乎?」曰:「然。」「吾请于吾兄,求一如孔门身通六艺之贤,颇通一二艺之门弟子,如七十人、三千人者谁乎?」生仰首沈思久之曰:「无之。」予又问:「不拘目见,耳闻皆可。」生又对:「无之。」予曰:「普天下皆宋儒徒,曾无一习行经济之孔子徒矣。请问谁灭孔子道乎?」生拜手笑伏曰:「信矣。」
朱子谓:佛氏四十二章经,其说却自平实。
佛氏四十二章尤空幻到极处,朱子反道平实,此是禅根先成,胸中不自觉处,正如论语注称「佛弥近理」,一般病也。
朱子谓:杨雄太玄经皆是。
是自先生辈称述乱臣、贼子之书。表章太玄,谓之「大醇、小疵」,与孟子一例较论,方乱人闻听耳。谁曾宗为儒者哉?是不足怪也,太玄与太极图、近思录诸书根蔓连绵,乱圣道而杂歧之,新莽之周、程、朱、邵也。阐玄,皆自为地也。
朱子谓:临济若不为僧,必作大贼。
作大贼杀人命,作僧杀天理,一也。
朱子谓:道之在天下,一人说取一般,禅家最说得高妙去,吾儒多有折而入之者,惟有学问底人不被它惑。
吾谓道之乱,道之亡,病根全在一「说」字。尧、舜之世,道不外「六府」、「三事」,学不外「和其事」,「修其府」。周、孔之宗,道不外「三物」、「四教」,孔之「文」即周之「艺」;行即周之「六行」;忠、信即总括周之「六德」也。此外无道,学即学此,习即习此,时习实时时习此也。「无行不与」,即与三千人同行乎此行义,「达道」即与四海之民同达乎此也。尧、舜、周、孔岂哑人哉,全不事乎说。至汉人以书说,晋人以口说,圣人之道,乱而亡矣。宋人书、口兼说,开坛虎座,动建书院,曰大明道法也;抑知实晦之尽乎?吾之就聘肥乡也,仍名书院堂曰「习讲」,实有苦心,刚主犹不取,曰:「不如尽扫世套,仍用先生家垫名,曰『习斋』。」
朱子谓:厌薄世故,而欲尽空一切者,佛氏之失也。机关巧便,尽天下之术数者,老氏之失也;故世之兵、数、刑名,多本于老氏。
尽空一切者,却不曾尽空,以吾中夏圣人之遗泽自在人心,自在遗俗,非佛氏不近人情、全无天理之道所能空也。惟先生辈以佛氏之实,灭圣人之业,而我中夏之学术尽亡,无由成人才,而一切乃真空矣。呜呼!岂惟吾道哉?虽求老氏之机关巧便,兵、数、刑名,何可得哉?故曰,宋儒为金、辽元、夏之功臣。
朱子谓:释氏说真空,却是有物,与吾儒说略同。
朱子所见之儒道,即释氏精微处,故说略同。
朱子说:老氏只是存得一个神气,伊川只就迹上断便了,不知它要何用?
吾之异于宋儒者,只谓非尧、舜、周、孔之迹也。
朱子谓:释氏以事理为不要紧而不理会。
先生辈还欠向事上理会。
朱子谓:释氏所谓「敬以直内」,只是空豁豁地更无一物,却不曾「方外」。圣人所谓「敬以直内」,则湛然虚明,万理具足,方能「义以方外」。
吾尝言「宋儒『主敬』而废『六艺』,是假儒门,虚字面,做释氏实工夫」;不知释氏亦讲「敬以直内」也。观此,及秦桧一生受用在「敬以直内」,则「敬」之一字为自欺欺世之把鼻,吾非厚诬宋人矣。【编者按:「诬」原作「误」,依文意改。】
朱子言:儒、释之辨,真似冰炭。
朱子素不曾见到此,何由忽出此一语?
朱子言:佛氏亦见天机,有不器于物者。
佛氏果「见天机,不器于物」乎?朱子所见何氏之「天机」乎?
朱子言:释氏「入定」,道家「数息」,只是要静,但他开眼便依旧失了。
宋儒之异此者几希!
或问:「释氏只是『勿视、勿听』,无那『非礼』工夫?」曰:「然。」季通因曰:「世上事便要人做,似它坐定做甚?日月便要行,天地便要运」云云。
既知世上事要人做,何一事不做?须知宋儒「半日静坐」是半日禅;「半日读书」是半日汉儒;其能运天地,行日月乎?只大言以自涂抹耳。
朱子言:禅僧叫主人翁惺惺着,正若父母为人所杀,无一举心动念,方始名为「初发心菩萨」。
吾尝言「南北二宋人全无了羞恶之心」;又尝言「宋儒灭孔子之道」,非是宋儒能灭孔子之道,是佛灭孔子之道也。其陷溺邪说只有浅深,浅者遂自见为不染耳。如朱子「以不观观之」,见龙川、节夫一流人反厌恶,皆是父母为人杀,举心动念不真不热也。故吾尝言「晦庵之痛哭沾襟,不如象山之截指甲习射。【编者按:「甲」字据第一○二条补。】」
朱子言:禅家弄精魂磨擦得来,精细有光彩。
朱子凡到辟禅肯綮处,便谈禅有殊味,只因其本来有禅根,后乃混儒于释,又援释入儒也。故释、达之禅易辨,而程、朱之禅难明。
释氏专以「作用为性」。
「作用为性」四字不差,只佛氏与宋儒偏无作用耳。尧、舜之「明四目,达四聪」,「仁如天,智如神」,尽一身之性也;「克谐以孝,敦睦九族」,尽一家之性也;「百姓昭明,黎民于变时雍」,与天下共尽其性也。天地清宁,万世永赖,合古今乾坤通尽其性也。今释氏、宋儒,有伏而无作,有体而无用。不能作之伏,非伏也;无所用之体,非体也。以宋儒言「作用」,已不免无耻,为汉、唐英雄之所笑,而况敢令七十子、五臣、十乱见也?彼释氏而言之,真如木石谈飞舞,妖鬼之尤矣。
朱子谓:佛书中「六根」、「六尘」之类,皆极精巧,故前辈学佛者谓此孔子所不及,必欲穷究其说,恐不能得身己出来。
嗟乎!朱先生迷至此乎!称其说「皆极精巧」,人谓「孔子所不及」,他何理即吾儒何理,便是为他汩没了。却说「人穷究其说,恐不能得身己出来」,尚谓自己穷究其说能自出乎?
华严合论精密。
今言朱子信禅,称其邪说「精密」,宗朱惑朱者必不信,必为力辩,岂知种种不一也。吾于是编厌观直过,不之辨驳者多矣。
问:「龟山集中答了翁书,论华严大旨,不知了翁诸人何为好之之笃?」曰:「只是见不透,故觉得那个好;以今观之也是好,也是动得人。」
了翁诸人好佛之笃,既云「见不透,故觉得他好矣」,下面却云「以今观之,也是好」,然则先生也还见未透?只举尧、舜、周、孔之道一对质,自判然矣,更何处有些子好?
「佛氏偏处只是虚其理,理是实理,他却虚了,故于大本不立。」因问:「解禅偈【编者按:「解禅偈」原误作「禅解偈」,据本条评语改。】,却恐后人因温公言,作儒、佛一贯会了。」先生曰:「此皆禅之至陋,妙处不在此。」又曰:「只无『义以方外』,则连『敬以直内』也不是了。」
宋儒偏处只是废其事;事是实事,他却废了,故于大用不周也。人皆知古来无无体之用,不知从来无无用之体,既为无用之体,则理亦虚理。释氏谈虚之宋儒,宋儒谈理之释氏,其间不能一寸。尧、舜名其道曰「三事」,周、孔名其道曰「三物」,殆逆知后世有无事之理、谈理之学,而预防之乎!温公似与程门异,而解禅偈,则宋人之不染于禅者,不亦鲜哉!至于朱子讥人谈禅之陋,谓「妙处不在此」,自多得其妙处,更可伤。惟又曰:「只无『义以方外』,则连『敬以直内』也不是了」,真见到语也。
圆觉经只有前两三卷好。
合你禅宗处便见好耳,番鬼话,有甚好?
禅只是一个呆守法云云;把定一心,不令散乱,久后光明自见,所以不识字的人,才悟后便作偈颂。
参禅之久,悟后便能作偈颂。宋家朱、陆两派敬、静之久,便能著书、讲学。予少年从二家入手,且能前知来日事,其实与禅一条路径,一般伎俩,只名为儒,手执经不同耳。试观尧、舜修、和府、事,周、孔习行「三物」,五臣、十乱、七十贤所执之水、火、工、虞、兵、农、礼、乐,曰某事惟汝谐,某事惟汝谐,曰某可使如何,某可使如何,莫道释、达番子分毫不得肖窃,虽程、朱之道学,欧、苏之文字,汉人之训诂,其可分毫彷佛否?
僧家所谓禅者,于其所行全不相应云云,如秀才家举业相似,与行己全不相干,其为人与俗家无异。只缘禅自是禅,与行不相应耳。
朱子看僧人之禅学与秀才举业,全与行不相应;不知静、敬、著书之道学,其与行不相应一也。予尝言「世有大欺世、大误人、大乱道者三,而千余年罔觉,遂致气数日降,人心日昏,尧、舜之道坠不复起、晦不复明者,帖括、禅宗、宋家道学也。」帖括聪明只在犹毫、水墨上,推之口头、手头全不相应;禅宗识悟只在心头恍忽,口头打诨,推之身上事上全不相应;宋家道学见解只在静言训诂,推之朝陛、疆场、齐、治、均平,全不相应。而妄自冒称冒认,动言尧、舜、周、孔,众皆悦之,自以为是;殊不思吾身似尧、舜、孔、周分毫否?吾家、吾斋、吾国似唐、虞、殷、周分毫否?「三事」之修和安在?「三物」之习行安在?是吾所深惧也,是吾所深悲也!
在浙东祈雨设醮,拜得脚痛。
今说道学先生也设醮拜签,人必谓无之,而不知当日竟如此,其弟子亦记之不为怪,伤哉儒之亡也!
俗言佛镫,想是彼处山中有一物,日出照见其影,圆映人影如佛影耳。
予尝见碎柳柴布场中,夜中满场光明;或云,夜中蚰蜒、狐、蝎皆有光。昔年在都门,夜中闻佛声起,见群僧合掌向白塔呼佛,云塔放光。予见明气游转上下不定,彼时亦谓都中镫火所映,如山中有物,日出见影也。
禅子病脾,只坐禅六七日减食便安。
阳明尝言,丹法差可疗病。
雪峯和尚住山数年,无一僧到,遂下山。至半岭,忽有一僧来,遂与之还。先生曰:某虽无人来,亦不下山。
知晦庵素深于禅定,不下山,但不解不下山有何好处?
王质不敬其父母,曰:「自有物无始以来,自家是换了几个父母。」其不孝莫大于是。以此知佛法之无父,其祸乃至于此。
王质可杀!佛道换父母之说更可杀。即如其幻说,果是换一层父母,方是此一世人,不得父母一生,便无此一世人,父母便可不敬乎?
问:「释氏之失:一是自利,厌死生而学,大本已非;二是灭绝人伦;三是径求上达,不务下学,偏而不该。」曰:「未须如此立论。」
此问不惟辟佛教允当,第三条且正中朱学之弊。「不务下学,径求上达」,奈何朱子见药不受,反言「未须如此立论」乎?
佛那妙处离这知觉运动不得,无这个便说不行。只是被他作弄得来精,所以横渠有「释氏两末」之论云云。
仆凡见宋人讲、读、著作处,便头痛欲呕,见谈禅处更甚,故初间批驳一二处,后全不看。可惜横渠被范文正、二程误,亦讲这话。
问:「士大夫晚年被禅家引去者,何故?」曰:「是他的高似你,所以被他降下。」
朱子一生肆力训诂、章句,也便晚来看着禅家高,所以临终有许多禅家故事,也是「被他降下」了。
王介甫舍宅为寺,请两个僧住持。
介甫吾所推服,为宋朝第一有用宰相,乃亦舍宅请僧乎?可笑!
朱子谓:士大夫溺于释氏之说者,缘不曾理会自家底原头,却见他底高,直是玄妙,又且省得气力,所以被他引入去。
你也图省气力,说「少年欠了六艺工夫,如今补填是难」,况他人乎?
今之学者往往多归异教,只为自家这里说得疏略,无药治他,而禅者之说则以为有个悟门,云云。不知自家有个道理,不必外求,此心自然各止其所。
为何只论「说得疏略」,朱子好说。谚云:「三句不离本行」,此之谓矣。上段论溺佛之由云,「因不曾理会自家原头」,不知周、程与先生皆不出禅宗者,正因要理会原头也。先生所云「不必外求,此心自然各止其所」,舍孔门习行「三物」之学,焉能「各止其所」哉?
朱子谓:佛氏是逋逃渊薮,无问何人皆得入其门,最无状,云云。又引退之诗云:「出入人鬼间」,以僧上交贤士、大夫,下又交中贵小人,出入其间,不以为耻也。
朱子好称述僧人,口角每带叹羡,此二处便甚卑薄之。盖朱子之于禅,喜其精,而恶其粗也。
李德远云:论学惟佛氏直截,如学周、孔乃是抱桥柱洗澡。
宋、明学者皆迷惑如此,吾侪不极力行明吾道,乾坤不将毁乎!
王日休立化,朱子以为它平日坐必向西,心在于此,遂想而得此。
王日休之小人,昙阳女之妖诡,真宋、明隐怪之尤惊人者。书生亦随世人艳道之,殊不思不尽人道而死,即是不正命。病死、立化有以异乎?
奉佛者至老体多康健,以为获福于佛,不知每晨拜跪,日劳筋骨,运用气血,所以安也。
先生看人康健之由如此透切,奈何废孔门学习之功,置礼、乐、射、御等不加时习,竟成畏难而苟安乎?
伊川参某僧后有得,遂反之,偷其说来做己使,是为洛学。
好洛学!朱子以潘淳曲辩;抑知自己偷其说者,亦不少乎?
佛学只是无存养工夫,唐六祖始教人存养工夫。学者只是说,不曾就身上做工夫,伊川方教人就身上做工夫,所以说伊川偷佛说为己使。
学佛者只是说,「不曾就身上做工夫,至伊川方教人身上做工夫」,所以谓「伊川偷佛说为己使」。吾尝谓「宋儒儒名而释实」;今观伊川真做佛家工夫,朱子真有「伊川偷佛说」之言,元幸不诬人矣。宋儒之灭孔道,非宋儒能灭孔道,实佛灭之。元之言又幸不诬道矣。
朱子谓:释氏之教,其盛如此,吾人家三世之后,亦必被他转。
口吻亦是投降。
做事的人多是先其大纲,其它节目可因则因,方是英雄手段。如王介甫大纲都不理会,却纤悉于细微之间,所以弊也。
神禹生洪水时,只治得洪水,便是大纲;伊尹、太公生桀、纣时,只伐了桀、纣便是大纲;介甫生宋世,只能尊宋攘辽、夏,便是大纲,如何说不理会大纲?纤悉于细微处,却不甚好。此下多有好识议,却不似朱子平日酸腐口吻,可惜好资性,误用了工夫也。
太祖时,枢密院一卷公案行遣得简径,毕竟英雄的人做事自别。
说来极似知治体者,为学何不做「三物」简径工夫?学孔子删修许多虚文而反增之耶?
秀才好立虚论事,太祖当时无秀才,全无许多闲说,只是今日何处看修器械,明日何处看习水战,又明日何处教阅,日日着实做,故事成。
朱子看秀才之害如许透快,而自己蹈其中;论太祖实做之利如许确真,而自己全不做;口明心不明,乃至此乎!朱子亦为人误耳。
问:「秦、汉以下无一人知讲学明理,所以无善治。」曰:「然。」
秦、汉无一人知讲学明理,苍生之幸也;早如宋家书生,早如两宋矣。人有知太极图、近思录与太宗之诗、字、真宗之天书同一伎俩者,则孔子既亡之学可复,尧、舜已绝之道可续矣。
气有盛衰,真宗时辽人直至澶州,旋又无事,亦是气正盛;靖康时直弄到这般田地,亦气衰故。
宋儒论事,只悬空闲说,不向着实处看。如真宗澶渊之役是一时将、相有人,未经周、程、欧、苏辈禅宗、训诂、文字坏士习,惑人心,六军还可用,高将军还敢斥呵文墨之人。至靖康时,人心风俗坏惑已甚,杨时得罢荆公配飨,汤、汪等蒙高宗,使宗汝霖、李伯纪壮志成灰,秦桧竟杀岳忠武;虽寇莱公、高将军复生,乌救灭亡哉!朱子却归之气盛、气衰;抑知天地之气,人心之气,皆若辈衰之乎!此理不明,乾坤无复振之日矣。
神宗初用富郑公,甚倾信,及论兵,郑公曰:「愿陛下二十年不可道着『用兵』二字。」神宗只要做,及至中朝倾覆,反思郑公之言,岂不为天下至论。
宋家时势,何容一日忘兵,弼乃曰「二十年口勿言兵」,真亡国之言。朱子称为「天下至论」,则朱子亦一弼也。盖书生自幼少耗其精神智慧于章句,迨中旬后便病弱,不能作一事,况行军事?自幼废却孔门兵、农、礼、乐时习旧法,全不曾着手,成断不能干济之身,遂坚就不欲干济之心;又不肯推服能者,而自小其大儒大言之架,遂轻之为弼,重之为桧,而天下事皆坏。不惟不做,而反忌人之做,一切说坏。呜呼!此局何日破,而圣人之道明,乾坤之气复哉!今世犹梦梦称富弼之相业,朱子之道学,真堪痛哭矣!
神宗极聪明,于天下事无不通晓,只因用介甫为相,遂误天下。使得一真儒而用之,那里得来?
神宗之所以度越两宋人主者,正因不用公辈真儒耳;若亦如公之所言,又何聪明通晓之有?
神宗事事留心,熙宁初修许多兵备。○熙宁作阵法,令将士读之,未厮杀时已被将官打得不成模样了。○神宗大故留心边事,自古人主何曾恁地留心?
只此三段,不惟超绝两宋,三代后不再见之贤君矣。为书生所乱,大业不终,使五百年苍生受祸。伤哉!○真英主。吾见通鉴一书生评云,「神宗昏庸」,何狂悖愚谬之甚也!
哲宗惜先帝旧卓,宣仁大恸。又,刘挚尝奏君子、小人之名,欲宣仁常常喻哲宗知之。
哲宗惜先帝一旧卓,岂非孝子乎?宣仁遽大恸,何也?刘挚辈之人臣,晦庵辈之儒生,皆与老妇同心,凡经理两边之机芽亦不许动,哀哉!坏人心,灭天理,真有甚于杨、墨者矣。其如此局何哉!
徽宗召上蔡。
徽宗召上蔡,聘龟山,即知其为亡国之君矣;高宗相秦桧,用游定夫、胡康侯于要地,如出一辙,谁知其谬哉?
蔡京谋取皇阝、鄯,费四千万缗。
蔡京谋取皇阝、鄯,费四千万缗,何特笔标记也?朱门所恶也。蔡相之取皇阝、鄯,以其地自汉、唐来久为中国地也,以其为夏人肩臂也。复中国之地,断敌人之臂,大义也,大略也;即时势不宜,举措不当,总之为取人地而费也,而朱子恶之,必着其縻费之罪。宋家韩、马诸相,以至于亡,岁币两虏,正额一百二十五万五千;加以庆吊、聘问、输供,且贿赂其近幸权要,见诸野史遗文,辄言「更十余倍」,且岁岁遗之,此何名乎?何啻千百倍乎?朱子何不特笔标出也?是又轻侮鹏举,尊称秦桧之比例也。
钦宗无刚健勇决之操,纔说着用兵,便恐惧。
宋家君臣、道学、史官通病也,只道学还时而说体面话耳。
广问:「汉、唐来惟本朝臣下最难做事,故议论胜而功名少。」曰:「议论胜亦自仁庙,熙、丰耳;若太祖时亦不过论当时欲行之事耳,无许多闲言语也。」
艺祖立国,已非做事之君。至后世又添出道学、文人两派,不能做一事,专能阻人做。
言及靖康之祸,曰:庆历、元佑间只是共相扶持,不敢做事,不敢动,被人侮也只忍受,不敢与较,方得天下稍宁;积而至于靖康,一旦所为如此,安得不乱?
呜呼!宋室之亡是庆历、元佑诸公养成乎,是熙、丰绍圣酿成乎?
胡明仲召至扬州,久之未得对。忽夜闻人次第去了,便叫仆籴米数斗造饭裹囊,夜出候城门。见数骑出,谓上也。后得舟渡江,见一人拥毡坐石上,乃上也。
观杨龟山应聘至汴京,毫无补救,胡明仲应召至扬州,只同一走,则儒生分毫无本领可见,有国者宜鉴矣。试想当时朝廷倏忽一散,百官、士、庶全无一人济急扶危,为天下主而孑然拥毡石上,皆道学、文人之贻祸也。莫道二帝、三王之世不如此,汉、唐必亦不然,有国者可不思变计哉?
楼寅亮太上朝入文字云「乞立太祖后承大统」。太上喜,遂用楼为察院。
天生楼寅亮发此公论,高宗欣然从之,亦一线天理明彻处。
赵丞相发回跸临安之议,一坐定着,竟不能动。自今观之,为大可恨。
恨赵公,亦是朱子识见到处,仆亦不掩其长。
岳飞励兵鄂渚,有旨「令移镇江陵」。飞会诸将与谋,皆以为可,独任士安不应,飞颇怒之。任曰:「这里已自成规摹,可以阻险而守,若往江陵,则失长江之利。」飞遂与申奏,乞止留军鄂渚。
「颇怒之」,「遂申奏」,即如汉高之趣刻印,趣销印,何害哉?祗见英雄之无我耳。
张戒见高宗,高宗问:「几时得见中原?」戒对曰:「古人居安思危,陛下居危思安。」陈同甫极爱此对。
谁不爱此对,只宋家老头巾不爱耳,伤哉!读宋史,可哭。
岳飞面奏,虏人欲立钦宗子来南京,以变南人耳目,乞皇子出阁以定民心。高宗云:「此事非卿所当预。」时有参议姓王者见飞呈札子,手震。
鹏举看透赵构不足与复雠,或闻皇子资性过人,故乘闻金人欲立钦宗子之谋,而请皇子出阁,以定人心。此宋朝兴衰大关也,实与构心冰炭矣,杀公之心,已伏于此。直曰「此事非卿所当预」,王参政之手震,殆亦见到杀机乎?
昭慈谓高庙曰:「宣仁废立之说,皆是章厚之徒撰造,可令史官重议删修。」赵忠简遂荐元佑故家子弟数人,方始改得正;然亦颇有偏处,才是元佑事便都是,熙、丰时事便都不是。后赵罢,张魏公继之,又欲修改,未及改而又罢。时有人上书乞禁锢章厚子孙、亲戚,赵有文字说:「但禁其子孙足矣,恐不可及其亲戚。」
凡谋国之臣,既被儒生左右掣肘,死后又百法媒糵其罪状,而又改涂国史,乌得不乱黑白于当时,惑人心于后世哉!细注载魏公不主元佑事,盖元佑一流人专以苟安畏敌,不作一事,为忠,为是;即不得已小有作用,其中终存畏敌苟安之心。张魏公虽无戡乱之才,而其心则武穆、平原之心也,只惜不能择用人才。
太上未立时,有一宗室名叔向,自山中出来,招数十万人欲为之。忽太上即位南京,欲归朝廷;然不肯以其兵与朝廷,欲与宗泽。其谋主陈烈曰:「大王归朝廷,则当以兵与朝廷,不然,即提兵过河,迎复二圣。」叔向卒归朝廷,后亦加官,亦与陈烈官,烈弃之而去。烈去,叔向阴被害。
不意赵氏生此好皇孙,太祖、太宗灭绝天理,获谴上帝,曾不使之受宗、岳、王、韩之福,而肯令其佳孙干蛊耶?被害于构,与岳、韩之为秦、史杀,正如天恶卫宣之恶,使之自杀伋、寿也。○陈烈盖龙可一流人,四海苍生不被其泽,可惜也!○赵构不是人,真□裔孙也。
张子韶人物甚伟。
好个人物,好个伟,九成之人物可叹也!朱子之称之曰「甚伟」,更可叹也!
子韶高庙时有所奏陈,上曰:「朕只是一个至诚。」
吾尝言,废尽古圣「三事」、「三物」之道,而好言「敬」,言「诚」,正宋人自欺、欺世之目上指也。如赵构、秦桧全无人气,而亦自负「至诚」,自负「敬以直内」。呜呼!诚、敬也与哉?
张侍郎一生好佛。
朱子已言九成学佛,而孙征君犹录入儒统,何也?宋运中偏此辈有名。
逆亮临江,百官中不挈家走者,惟陈鲁公与黄端明耳。
噫!看至此真可痛哭矣!宋家全无立国分毫规模,宋人全无立身致用分毫本领,只不挈家走者便出色;而纸笔口头间辄敢藐视汉、唐,大言道统,真伪儒也,贼儒也。可杀!可杀!
高宗忧孝宗读书不记,某人进云:「帝王之学,只要知兴亡、治乱,不在记诵。」后来孝宗却聪明,试文字有不如法者,举官必被责。
帝王之学要知兴亡、治乱,不在记诵,抑知人人不在记诵乎?抑知人人皆帝王学乎?
楼寅亮上言,太祖受命,而子孙无为帝王者,当于太祖下选一人养宫中云云。赵忠简遂力赞于外。
楼寅亮之言,赵忠简之赞,即天意也。
问:「岳侯若做事,何如张、韩。」曰:「张、韩所不及。」特推鹏举,晦翁平矣。周、程弟子反夺荆公配飨,反与秦桧结腹心,曾无人如岳老之志、之才者,道学伪否?
寿皇尝叹不如孙仲谋,能得许多人。
宋儒还不如周公瑾、谢玄,较王衍、何晏只多禅宗、训诂耳。
孝宗置御屏,书天下监司、帅臣、郡守姓名于其上。
孝宗与明张文忠同一留心人才,经理两边之志;其屏画、屏书之法亦同。但神庙时文人之乱之者寡,且无权,故文忠得任将,用将李、戚诸英雄,得效其材而粗立功勋。孝宗虽有其心,终不胜文墨苟安之习,而大雠终不报,与不共戴天之虏究竟一和。惜哉!
寿皇本英锐,只是向前所误。
便是为书生误。宋家一代腐气误人,非大豪杰不能脱。脱之者岳鹏举、胡翼之、韩平原三人而已,王荆公则受染大半矣。
舞蹈之礼不知起于何时,或是夷狄之风。
礼废久矣。周礼之废朝仪也,废于王弱侯强;后世之废习学也,废于禅宗读注。朱子曰「或是夷狄之风」。字字令人下泪。不知其礼可伤也,朱子而不知,责谁知之也?「或夷狄之礼」,更可伤也,中国朝仪而参夷礼,宿学莫辨,礼亡矣,果谁亡之也?冒入孔庙从祀者焉能辞其责哉?
太子参决时,见宰相、侍从以宾主之礼。太子亦人臣、人子也,故太子入学,与人序齿。宋制近古,近则诬矣。
宫中有内尚书,文字皆过他处,天子亦颇礼之。不系嫔御,掌印玺,代御批行出底文字只到三省。
此制佳。
神御散于诸寺。
神御散于诸寺,悖谬之甚。明太祖特诏禁佛寺设万岁牌,当矣。
「诸侯一娶九女,元妃卒,次妃奉事,次妃乃元妃之妾,固不可同坐;若士、大夫家三娶皆人家女,同祀何害?唐人已如此。」因问:「唐人立庙院,重氏族,固能如此。」曰:「唐人极有可取处。」
三代后,两汉人才、政事、勋业为上,唐次之,盖汉犹存古制,选举未坏;唐已坏矣,而声韵之耗人心气,敝人精神,犹较轻于读、讲、著述。容有世网不羁之才,若邺侯、汾阳之徒,文惠、忠宣之辈,吾但知干济世业胜于宋耳。兹朱子称其为礼「极有可取处」,则唐人之胜宋者多矣。
南渡前,士夫夫皆不用轿,王荆公、伊川皆云:「不以人代畜。」
予尝言「天地之性人为贵」,又曰:「民吾同胞,岂可乘人,若古炎帝参乘之获罪于天乎?」二先生先得我心矣,此后世恶制之必当革者。
祖宗时,升朝官出入有柱斧,其制是水精小斧头子在轿前。
何不言在轿前何用?其制度何取?想先生亦无所考据矣。吾尝见一孔子庙,旁列十哲象,有二人手把绿色器,状如药葫芦,两桠一般粗,如盌而圆,中干上下出数寸,粗如鸭蛋。问之宿儒、古董家,皆无晓者。
册拜之礼,唐以来皆用之。至本朝宰相不敢当册拜之礼,遂具辞免;三辞,然后许,只命书麻词于诰以赐之。
予纪史中见「册拜」字,第谓册封某官,其人拜命耳。兹观宋朝宰相不敢当册拜之礼,具辞三次,然后许,乃书麻词于诰以赐之。册拜之礼隆重如此,其仪注未闻。如汉高之拜将,王者礼命之乎?如予之立学长,使徒众再拜乎?意者天子赐册印有礼,又使百官拜之,上下兼举乎?唐、虞、三代之相,直以社稷、政事天下委之,而子孙人民胥受其福。其册拜也,必天子特隆其礼,而又命百官拜礼无疑,惟得其人也。秦、汉之任相也亦同,而子孙人民胥受其祸,惟非其人也。得人之庆,五姓二千年,其受宰相之祸者十百之一二。失人之殃,十余氏,千余年,其受宰相之祸者犹参其半,莽、操、卓、裕亦不常有也。非天子家衰萎如许,人才故家衰萎如许,莽、操、卓、裕亦不得肆也。帝王断不可无宰相也。明祖因噎废食,着训「建言立丞相者极刑」,试观二百余年,国体与受祸固不可比于唐、虞、三代,何如于秦、汉、唐、宋乎?可以度矣。
今宗室与汉差别,汉宗室只是天子之子封王,王子封侯,嫡子世袭,支庶以下皆同百姓,只是免其繇戍。如汉光武皆是起于民间也。
明以永乐故,全不推恩,使宗室如饱暖之囚。其亡也,何如于周、汉、唐、宋乎?亦可以度矣。
朱子谓:某在漳州要理会某事,集诸同官商量,皆逡巡不前,如此几时得了?于是取纸,某先自写,教同官各随所见写出利害,只就这里,便见得分明。
写也不妙。总之,朝廷会议,当如唐、虞之「都俞吁咈」;府、县之会议,当如孔子之治鲁,万世不易之良法也。后世政事全无成规,其弊全从文墨生。朱子也是文墨中人,故想令各官写,不知是非利害从口说出便见施行,有多少精神力量,到底纸笔,便有假饰宛转。或会议各出主见,令堂吏记录,待议定施行可也。此中机括,甚不堪为文人道也。
汉、唐御史弹劾某人,先榜于阙外,直指其名,不许入朝。
「榜于阙外,直指其名」,以见公是公非,与众共弃之义;其制好。若其人服义,谢职待罪,或辞官告退可也。只「不许入朝」,非美政也,万一君子为小人寃误,曾不得入见君父,向群寮友一辩也,可乎哉?
本朝枢密院号为典兵,仓卒讨一马使也没有。若汉三公都带司马及将军,仓卒出得手,立得事,扶得危。又云:「范文正、寇莱公人物不知是如何样的人,如今有志节担当人,亦须有平阔广大意。」致道云:「若做不得,只是继之以死。」曰:「固不爱死,但死也须济事。」
吾阅此段而慨叹无限也!不假枢密一兵匹马,惩检点故事,吾屡言之已。朱子羡汉制三公带司马、将军,「仓卒出得手,立得事,扶得危」。夫以三公带武权而济国如此,唐、虞即三公,即元帅,历三代文武未分,其善又何如乎?元每深叹夫兵、民分而中国弱,文、武分而圣学亡,正为是也。叹慕范、寇一段,朱子真宋人也。莱公本领终以三十万取和;文正曾未斩西夏一首,反致侮辱,汉、唐英雄所羞也,遽望若天上人矣。又云:「有志担当人,须有平阔广大意。」朱子心目一人不容,能任大事乎?致道一问,亦窥定朱子底蕴矣,临大事一死而已。
「本朝鉴五代藩镇之弊,遂尽夺其权,兵财皆收,日就困弱,靖康之祸,虏骑所过,莫不溃散」。因及熙宁变法,曰:「亦是变之不得其中尔。」
非鉴五代也,自鉴黄袍之变,全不敢假柄于人也;而一代之将权不立。但有将德、将才,非如狄公之弃,则如岳老之杀,以致中国无人;即有之,亦不获展。两宋之祸,顾出于海东、漠北也。噫!
昭文馆大学士兼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后改为左、右仆射,后又改为左、右丞相。
昭文馆大学士兼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明朝一代以大学士代丞相,其弊亦始于宋。总之,学术、人才、政事、官制小坏于唐,大坏于宋,中夏遂无强盛治平之日矣。
人言安石「正名」之说,驯至祸乱。「正名」是孔子之言,如何便道他说得不是?使其名果正岂不更佳?
百事无实,遂使名皆不正,如大将有功加学士是也。荆公特眼主于「正名」,宋人非之,朱子此处颇平。
给事中在内给事,差除用舍在里面整顿,不欲其宣露于外。
此制极佳,但后世皆有名无实,奈何!
节度使、观察使在唐以治兵治财,今皆是闲称呼,初无职事。
今盈天下皆闲称乎,无职事矣,岂第节度、观察哉?
朱子谓「史皆不实」数段。
吾未见朱子语类,便尝为友人言,「历代史鉴,惟宋纪全无真事实、真是非」。兹见朱子谓「史皆不实」以下数段,又历指作史之弊,真可叹矣!况朱子之见亦多不平乎!
史官论温公改诗赋不是。陆农师云:「司马光那得一件是!」
荆公去「声律科」最好,温公复改诗赋,自不是,此人人所同也。其它不是处,惟仆与友人张文升所见同,世间腐儒不我二人许也。今观朱子述陆史官言「司马光那得一件是」,则当时亦不尽服温公,而腐儒顾至今力攻荆公而扶奖温公,不几心无定鉴,而同流合污矣乎!
进士科试文字,学究科试墨义,每段举一句,令写上下文,以通不通为去取,只务熟读,但未必晓文义,正如和尚转经相似。
文字中已无人才,便焚香而礼进士矣;背写经书谓之「学究」,是文字亦不能作矣,宋世何以愚惑至此。宜其亡于金、元,倍酷残于往代也,又堪流毒千百年哉?吾故曰,去文字之害,则功同神禹。
荆公恶学究科而罢之,但自此科一罢之后,人多不肯去读书。荆公罢学究科,其识高甚,而朱子犹惜罢此科后人不肯读书;抑解天下万事之败,都起读书者乎?噫!知之者鲜矣。试观尧、舜以至于孔子,那有一圣人教人读书?即有之,亦千头万绪中之一二,而朱子「每书必读取三百遍,欲读尽天下书」,至瞽目而不悔,真可谓纸墨堆中迷魂矣。噫!
论勅式,细注引程伊川之言曰:「介甫之见,毕竟高于世俗之儒。」
新法之行,大程与荆公合,后以书生阻挠者多,遂不执做。今因论勅式,注引程伊川之言云:「介甫之见,毕竟高于世俗之儒。」然则两程亲见荆公而皆服之,固可征荆公之是,韩、马之非;亦可见两程之儒尚不似晦庵腐愚之甚,不随世人訾詈荆公也。
淮南盗贼发,赵仲约以金帛、牛酒使人买觅他去。范文正谓:「和解得去,不残破州郡亦自好。」
大盗,宋人以岁币事;小盗,亦以金帛、牛酒款,文正公却夸好。此等识见,宋人皆教人以之自期待,辱两宋可也,辱千古矣。宋人之腐套不除,其书不尽焚,使人全无羞恶,无复人气矣。伤哉!
太宗朝人多尚文中子,盖见朝廷不振,而文中子颇说治道故也。
文中子未必即孔门正传,然尚留得样象;宋初尚此学,宋事犹可为也。至周、程画图说话,而孔学变矣;再障而训诂、禅宗,而后尧、舜、周、孔之道尽亡。
国初人便已崇礼义,尊经术,但未说透,至二程出,始说透。
宋家国初便崇礼义,尊经术,但说未透;说未透正是好处,至二程说透,学、治俱坏矣。
李文靖若有学,便可做三代事。
有学可做三代,至言也;但如先生之学,欲做三代,则适越而北辕矣。
文正献图诋吕相,吕不乐,由是落职。后元昊犯边,吕乃以文正经略西事。
吕相用人不拘格序,正其超迈宋代人物处。文正偏献图诋之,吕不乐,宜矣。后知其才大,用之,真宰相量。
文正尝奏记吕公云:「相公有汾阳之心、之德,仲淹无临淮之才、之力。」后欧阳公为范公神道碑有「欢然相得,戮力平贼」之语,正谓是也。公之子尧夫乃以为不然,遂刊去此语。前书今集中亦不载,疑亦尧夫所删。
文人此等心最可恶,只主意不合,其文集便删去素交,依若欲没其人,并没其交情,使无一人知之方快者。推此意也,即秦桧之杀武穆,史贼之杀节夫,永乐之削去让皇帝纪,只是欲有我无彼。即朱子亦复如此。看龙川集往来许多书,且辄言新妇附拜,不惟有交,且有亲谊矣,而以意见不合,遂断绝之;至门人且欲杀之,其风味可畏也。今之君子却亦如此,总以欺世盗名、相忌嫉之心为病根耳。
范文正杰出之才。
真宋人中杰出者,汉、唐英雄笑之矣,况五臣十乱乎?
某尝谓:天生人才,自足得用。且如一范文正公,仁宗大用之,便做出许多事业。今则所谓负刚大之气,且先一笔勾断云云。
天生一代人才,原足供一代之用,只为若辈学术所误,遂无人才耳。吾尝东西朔南游览各二千里,不惟成章之品未睹一二,即粗向天运、国祚留心者,亦未见其人;即有肖似,亦断不在「之、乎、者、也」局中。
范文正尝云:浙人轻佻易动,切宜戒之。
名言。
吕夷简最是个无能的人,其所援引皆是半间不界无状之人。
惜当时无人详其所谓「半间不界无状」之状,令我闻之。要之,道学所厌,便是人才。
范文正招引一时才俊之士,聚在馆阁,如苏子美、梅圣俞之徒。此辈虽有才望,虽皆是君子党,然轻儇戏谑,又多分流品,一时许公。张安道、王拱辰之徒皆深恶之。又卖纸会,尽招两军女妓作乐烂饮,作为傲歌。王胜之句云:「欹倒太极遣帝扶,周公、孔子驱为奴云云。」
文正招引一时才俊苏子美、梅圣俞之徒,称才望君子党。而卖纸会,招伎烂饮,作为傲歌,侮天骂圣,放废狂荡甚于竹林。馆阁之士,乃如此乎?着之书册,必以希文自期,待误天下后世乎?文正乎!非宋朝在上第一流乎,其行如此乎?朱子乎!非在下第一流乎,其识如此乎?
宋家一代人主、人臣,称仁宗时为最。详玩此段,史氏妆点大人物作欺世局面者都是甚样气象,甚等人品,岂非二帝、三王罪人耶?吾故曰:学术败坏,人才污鄙,莫甚于宋。其史传、鉴纪有圣王、真儒,俱当焚毁更修,勿令误其一代世道,并误千百世也。
可怪宋家一代文人、理学,自误一生,并误其君之社稷,民之性命,而偏劲主定一派无用文局,无用禅宗、训诂。要改抹前二千年尧、舜、周、孔之道,来冒认在他套样中;要妆饰后二千年文字、训诂人物,去笼盖那英俊杰秀都出他下风,只无真个斡旋乾坤人物压世人,遂尽力推起温公、文正二人。噫!其可充汉、唐豪杰仆御否耶?
仁宗惩才士轻薄之弊,这几个承意旨,尽援引纯朴持重之人,以愚仁宗云云。
纯朴持重之人自是好,奈何说以愚仁宗?朱子说话尝如此背谬,如上段轻儇戏谑,无复人状,还说是君子党。只本领做事豪杰便扼为小人,加罪名矣;乾坤非先生辈坏之,将谁咎耶?
后汉名节至于末年,有贵己贱人之弊,故遂衮缠至唐,至本朝然后此理复明。
贵己贱人,莫甚于宋儒,眼中并无古今人物。莫道高、光英主,三杰、云台、凌烟豪杰看不上,虽孔门高贤,卜、端以下,皆摘訾之。此辈道学益盛,尧、舜、周、孔之道学益衰。盖霸术之盛者拟于王,即不王矣,而其霸业犹足以持气运,福生民。杨氏之精实似义,墨氏之博爱似仁,即不仁义矣,而其「为我」、「兼爱」犹足以自全庇物,而生民亦犹食其福,气运犹受其持。刑名家不仁不义矣,而火烈鲜死,威力把捉,而生民亦犹受其不仁中之仁,不义中之义,而阴受祸中之福,气运亦犹降而不降。惟至宋儒,积乾坤百害之成:其闭目静坐、禅宗也;著书、讲解、训诂也;集撰、古文大家也;吟咏、诗人也。衮缠至此,一无习行本领,而尧、舜、周、孔之真斯尽亡矣。生民何赖,天地何依哉!
「本朝道学岂是衮缠」?先生曰:「亦有其渐,自范文正以来,已有好议论,如:孙明复、石守道、胡安定诸人,后来遂有周子、程子、张子出。但数人皆天资高,知尊王黜伯,明义去利,但只是如此便了,于理未见,故不得中。」
安定之门人刘彝,善治水,所至兴水利,有一部诗解,处处作水利说,好笑,熟处难忘。
处处作水利说,正佳。朱子之笑,何从来乎?
问:「风俗如何可变?」曰:「如何可变,只且自立。」
只问到肯綮处,朱子便推开。
安定规模虽少疏,然却广大着实;如陈古灵文字极好,尝见一丰碑说孔子之道,甚佳。此亦时世好,故此辈人出,有「鲁一变」气象。其后遂有二先生,若当时稍加信重,把二先生义理继之,则可以一变;而乃为王氏所坏。
幸有王氏,若早信重伊川,久已北辕东海矣。
问:「当时如此积渐将成,而坏于王氏,莫亦是有气数?」曰:「然。」
惟王氏未大被其害,惜救弊不胜耳。
胡安定、石守道诸人说话虽粗疏,却尽平正;如古灵文字都好,只如谕俗一文,极为平正简易。
为文字得此四字,可爱,为人、为治得此,更可爱。
孙、石辈忽然出来发明一个平正道理云云。○孙明复恶胡安定。○石守道只是粗,若其名利、嗜欲之类,直是打迭得伶俐。
连味数段,胡、石、孙大约胜周、程,大约未染禅宗,去道未远。惜其学无人传,不获见其详耳。安定之学则得孔子之正传矣,孙先生恶之,则别是一派也。
胡安定于义理不分明,然是甚气象。
试看孔子之门,「性与天道不可得闻」,惟以「三物」与及门「学而时习之」。宋人发明义理,正是达么义理之宗也。先生议安定于义理不分明,岂知正是安定过于周、程处乎?
「安定讲论今有传否?」曰:「并无。薛士龙尝以书问之,回书云『并无』,如当时取湖州学法以为太学法,今此法无。今日法乃蔡京之法。」又云:「祖宗以来,学者但守注疏,其后便论道,如二苏直是要论道;但注疏如何弃得?」
安定说得义理平正明白,无一些玄妙。近有一辈人别说一般惹邪的详说话,禅亦不是如此。只是不曾见那禅师,便是被他笑。
方叔珪称「本朝人物甚盛,而功业不及于汉、唐,只缘是要去小人」。先生曰:「小人如何不去得?自是不可合之物,观仁宗用韩、范、富诸公是甚次第。只为小人所害,及韩、富再当国,前日事都忘了。富公一向畏事,只是要看经念佛,缘是小人在傍故耳。」
人物甚盛,而功业不及汉、唐,有此理乎?或其所谓人物,非真人物也。又谓「只缘要去小人」,仆更伤心矣。世有恶衣菲食,昼夜焦劳,为社稷生民办边疆、选兵将之小人乎?世有袖手吚唔,不习行一业,不斡旋一事,间谈间着,在下在上皆苟安忍耻,岁币媚敌之君子乎?
陈烈【字季慈。】行甚高,然古怪太甚,使其知义理之正,是如何样有力量?惜其只一向从一边去。
季慈行高,使朱子目为「古怪太甚」,则其为学必有异于人;若知先生辈之义理,早为无用人矣,乌能佐十五太尉起兵匡济乎?
陈好行古礼,其妻厌之而求去。
元不才,勉行古礼四十年,妻妾无异辞,每以其无志期作女圣为憾。今见季慈之妻厌礼求去,乃觉天之福我妻妾之可幸矣。
神宗与群臣说话,往往领略不去。才与介甫说,便有「于吾言无所不说」的意思。可惜有「咸有一德」之君臣,而宋人之成习反胜。卒致大谋不就,三百年痼疾莫之或疗,殆天祚辽、夏、金、元而祸时夏,非人之所能为也。
何万着论云:王文正公当国以来,庙论主于安静,凡有建明,便以生事归之。英宗要改作,神宗尤欲更新天下,难得恰好却又撞着介甫出来承当,所以作坏得如此。
看是作坏。朱子亦不解此。
「荆公遇神宗,可谓千载一时,惜渠学术不是」。曰:「渠初来要做事,到后为人所攻,便无去就,不观荆公日录,无以知其本末,它直是藐视一世。」
宋家一世原该藐视。只有程明道、常彝甫颇晓此中滋味,而担当骨力又不足。
明道、横渠初见时,皆许以峻用。
明道、横渠在宋儒中原有可爱处,只不幸而生于宋,亦被人坏耳。
富韩公当再用时,与韩魏公在政府十余年,皆无所建明,不复如旧时;若范文正公当此,定不肯回。
弼原无本领,只是念佛人耳。看在政府十余年,一无建明,本色见矣。文正亦第文人之雄,非有为之人也,观办西事可见。
荆公作参政,第二日便措置理财,徧置回易库以笼天下之利,谓周礼泉府之职正如此。却不知周公之制只为天下之货有不售云云,初未尝以此求利息也。
孔明治蜀、交吴识力,人都不晓,只子敬颇略见的,孙权、周瑜皆梦昧如隔山。神宗、荆公苦心高识难为宋人道,故托周礼泉府法为之。其实一朝臣子,二百年南北史官,皆梦想不到肯綮处,皆开间口,睁冷眼,指摘热肠人举动。呜呼伤哉!
国家百年承平,其实规模不立,特幸其无事耳,若有大变,岂能支耶!
既知如此,而不以荆公为是,何也?
新法之行,虽明道不以为不是,盖那时也是合变时节;但王氏行得来有害,若使明道为之,必不至恁地狼狈。
他处朱子皆明道、伊川为一,当时作史者亦无明文,不知大程与二程已是两家,与朱子更两家。但史书与宋儒书皆与荆公冰炭,吾亦谓明道亦犹伊川、朱子矣,见是编乃知明道不以新法为非。故荆公当群阻新法之时,独与明道议,特用为条例司。朱子既抹倒荆公经济,因明道望高,又不敢非之,故又为「使明道行之不至狼狈」之说。噫!古今是非,尽由书生之口哉?
新法之行,荆公用明道作条例司,皆是望诸贤之助。想见其意好,后来尽背初意,所以诸贤不从。明道行状不载条例司事。
为何不载?书生之心,蔽偏甚矣。
神宗尝问明道云:「王安石是圣人否?」明道曰:「『公孙硕肤,赤舃几几』,圣人气象如此。王安石一身尚不能治,何圣人为?」曰:此言最说得荆公着。
观神宗一问,明道一对,吾许公为三代后第一人,殆不误矣。
圣人之问,以其德行、经纶兼优也;「公孙」之对,以其遭阖朝挠阻,不及周公处流言之变,不失其常度也。神宗之问固推拟过分,程子之对亦止言其非圣人耳,非贬斥也。
荆公德行,学则非。
直口许荆公德行,朱子亦有不得不服荆公处;但学术不合,遂非之耳。岂知自己学术更非耶?
介甫之心固欲救人,然其术足以杀人,正如医者将砒霜与人吃,云云。
荆公所办,正是宋家对症之药,即治疮之砒霜,破块之巴、黄,犹之治虚劳之参、苓也;惜为书生妄谈医理所乱耳。
因语荆公,陆子静云:「他当时不合于法度上理会。」语之云:「法度如何不理会?只是他所理会非三代法度。」
朱子只向文字口纸上理会,亦是不理法度的;只与象山拗,便如此说,若遇荆公,他又口说「正心、诚意」了。
问:「荆公节俭恬退,素行亦好。」曰:「他当时作此事已不合『中』,如孔子于饮食、衣服之闲,亦岂务灭裂?它当初便只苟简,要似一苦行然。」
当宋时,与宋君、宋臣而言「中」,便是乡原话。一代君臣,先生辈道学,并不曾上正路头去走,并言不得「过」、「不及」,更何从与之言「中」乎?荆公苦处只自知耳。吾友法干王氏为吾辩宋儒,明尧、孔旧道,怒叫曰:「兄真王安石也。」予曰:「然。荆公,赵家社稷生民之安石;仆,孔门道脉学宗之安石也。」如今世盈世章句、帖括,静坐、著述,文人耳;曾无一人在「三物」道上。只与讲「去口笔,为习行」,「去禅宗,为经济」,尚敝舌无用,又何暇言莫紧「过」,莫漫「不及」乎?
荆公学术之谬,见识之差,误神庙委任。
若使公遇朱晦庵,必亦谓其学术谬,见识差,误孔子学脉,误宋朝士风。吾阅是编,敬服宋儒中两人矣。朱子心目中一人容不下,吕东莱却包得朱、陈两派,俱厚交终身。程伯子虽未能直接周、孔,而能陆王、朱许两派道学俱宗之。王荆公经济之儒,亦识见政事同志同才,能于乾坤中包括三路,岂可与书生、文人冒儒道者,同日语哉?
介甫心术隐微处都不曾攻得,却只是把持。
先生是另一等把持耳!
龟山长于攻王氏。
以无用学究误经世君子,杨时之罪上通于天,朱子偏称他「长于攻王氏」。吾人生两间,不思习行圣道,不去经世济民,只去口舌攻人,孔门罪人也,不愧朝廷币聘哉!
王氏新经尽有好处。
凡朱子称许,皆是荆公短处。朱子乐与己合也。
陈后山说:「荆公学唤作转般仓」云云;东坡云:「荆公之学未尝不善,只是不合要人同己。」此皆说得未是。荆公之学自有未是处耳。
其未是处,亦是染于宋家文人、书生瘟疫也。朱子却正憾其不尽合宋人,指其是处为未是也。
荆公作字说,解佛经二段。
作字说,解佛经,荆公大谬处也。吾不遑问其是否,只做此工夫,便谬。
唐埛力疏荆公,对神宗前叱荆公,云云。初,埛附荆公,荆公不收用,故后诋之。埛初欲言时,就曾鲁公借钱三百千,后得罪逐,曾监取其钱而后放行。
埛真小人,疏荆公当朝恶数,称快腐儒之心矣。神宗不能斩之,不及桓公之任仲父远甚,乌能成一匡之烈哉?
荆公、坡公之学皆不正,但东坡之德行那里得似荆公。
朱子服荆公德行,亦有时服他学问,盖荆公大半与朱子同,惟到强宋,遂千里矣。
荆公后来全不用许多儒臣,也是各家都说得没理会。如东坡以前进说「要出来整理弊坏」,后来荆公做出,东坡又却尽的翻转云:「也无一事可做。」如拣汰军兵,也说「怕人怨」,削进士恩例,也说「士人失望」云云。
文人常态也。道学人无能为,又信口翻转更甚。故孔子复生,亦以先变文人、书生、禅宗之习,而后人才出;亦必不听文人、书生、伪学之言,而后事功【以下阙。】
礼文手钞
序【颜元钞录家礼序作为礼文手钞序。】
子朱子曰:「凡礼有本有文。自其施于家者言之,则名分之守、爱敬之实,其本也;冠、昏、丧、祭仪章度数者,其文也。其本者有家日用之常体,固不可一日而不修,其文又皆所以纪纲人道之始终,虽其行之有时,施之有所,然非讲之素明,习之素熟,则其临事之际,亦无以合宜而应节,是亦不可一日而不讲且习焉者也。
「三代之际,礼经备矣,然其存于今者,官庐器服之制、出入起居之节,皆已不宜于世。世之君子虽或酌以古今之变,更为一时之法,然亦或详或略,无所折衷,至或遗其本而务其末,缓于实而急于文。自有志好礼之士,犹或不能举其要,而困于贫窭者,尤患其终不能有以及于礼也。
「熹之愚盖两病焉,是以尝独究观古今之籍,因其大体之不可变者,而少加损益于其闲,以为一家之书,大抵谨名分、崇爱敬以为之本,至其施行之际,则又略浮文,敷本实,以窃自附于孔子从先进之遗意。诚愿得与同志之士熟讲而勉行之,庶几古人所以修身齐家之道、慎终追远之心,犹可以复见,而于国家崇化导民之意,亦或有小补云。」康熙三年岁次甲辰八月戊寅后学颜元谨识
卷一通礼【此篇所著,皆所谓有家日用之常礼,不可一日而不修者。】
祠堂【议就四龛,当以高祖考妣居中,而曾祖考三龛以昭穆分列于侧后。考古礼官师祭二世。今世王制亦云士民祭二世,品官方许祭四世。宋儒所谓虽善不尊,况并列四龛,制亦不善乎?元家祠惟祖龛南向,祢龛侧设,二世而已。】
君子将营宫室,先立祠堂于正寝之东,【祠堂之制三间,外为中门,中门外为两阶,皆三级。东曰阼阶,西曰西阶,阶下以屋覆之,令可容家众叙立。地狭者止立一间,不立库厨。东西壁置两柜,藏遗书、衣物、祭器亦可。】为四龛以奉先世神主。【祠堂之内以近北一架为四龛,每龛内置一桌。大宗及继高祖之小宗,则高祖居西,曾祖次之,祖次之,父次之;继曾祖之小宗,则虚高龛;继祖之小宗则虚曾龛;继祢之小宗则虚三龛。非嫡长子不敢祭其父。】旁亲之无后者,以其斑祔。【伯叔祖父母祔于高祖,伯叔父母祔于曾祖,妻若兄弟若兄弟之妻祔于祖,子侄祔于父。皆西向主椟,并如正位。侄之妇自立祠堂,则迁而从之。○程子曰:「无服之殇不祭。下殇之祭,终父母之身;中殇之祭,终兄弟之身;长殇之祭,终兄弟之子之身;成人而无后者,其祭终兄弟之孙之身。此皆以义起者也。」○补注按:祔位有一祔祭,有二盖。四龛神主,以西为上,四亲以次列之。其祔位皆西向,以北为上,此合男女而言也。至于祔祭,小小祭祀只就其处,四龛神主不动,但祔祭神主则以东西分男女。祭伯叔祖考祔于高祖考,西边,东向。祭伯叔祖母祔于高祖妣,东边,西向。祭伯叔父祔于曾祖考,西边,东向。祭伯叔母祔于曾祖妣,东边,西向。祭兄弟祔于祖考,西边,东向。祭兄弟嫂妻妇祔于祖妣,东边,西向。若大祭祀,则出四龛神主于堂或正寝,惟高祖在西边,南向,高祖妣在东边,南向,曾祖考、祖考与考皆西边,东向,曾祖妣、祖妣与妣皆东边,西向。祔祭神主,若伯祖则祔于祖考之上,叔祖则祔于祖考之下,伯祖母则祔于祖妣之上,叔祖母则祔于祖妣之下,伯父则祔于父之上,叔父则祔于父之下,伯母则祔于母之上,叔母则祔于母之下。正位神主与祔位神主皆分男女而言也。】
【置祭田法贵多其道。近世子孙分居者,祖父母、父母有养老地,卒后可因以为祭田。富而贤愿入田为祭田者,或立家法、入学中、入会、出仕,各置祭田若干。或族人无后者,当以其产为之立后,如人不愿,或无可立,则以为祖祠祭田。】置祭田。【初立祠堂,则计见田,每龛取其二十之一以为祭田,亲尽则以为墓田。后凡正位、祔位皆放此。宗子主之,以给祭用。上世礿未置田,则合墓下子孙之田计数而割之,皆立约闻官,不得典卖。】具祭器。【床席椅桌,盥盆火炉,酒食之器,随其合用之数,皆具贮于库中而封锁之,不得他用。无库贮于柜中。不可贮者,列于外门之内。】
主人晨谒于大门之内。【主人谓宗子,主此堂之祭者。晨谒,深衣焚香再拜。】出入必告。【主人主妇近出,则入大门瞻礼而行,归亦如之。经宿而归,则焚香再拜。远出经旬以上,则再拜焚香,告云:「某将适某所,敢告。」又再拜而行。归亦如之,但告云:「某今日归自某所,敢见。」经月而归,则开中门立于阶下,再拜,升自阼阶,焚香告毕,再拜,降,复位再拜。余人亦然,但不开中门。○凡主妇,谓主人之妻。○凡升降,惟主人由阼阶,主妇人及余人,虽尊长亦由西阶。○凡拜,男子再拜则妇人四拜,谓之侠拜。其男女相答拜亦然。○补注按:本注瞻礼而行,男子唱喏,妇人立拜。或问:古者妇人以肃拜为正。何谓肃拜?朱子曰:「两膝齐跪,手至地,头不下,为肃拜。」张子曰:「妇人之拜,古者低首至地,肃拜也。」用肃,遂屈其膝。今但屈其膝直其身,失其义也。】
元按:分注「出入必告」之礼,谓余人亦然,但有升自阼阶、西阶之别。窃谓一家之人,惟主人出入当告庙,余人则不得告。盖宗子为家长,余人平居出入,惟告家长而已。余人亦同告庙,是僭也。若子及孙、弟及侄将有重事,如亲迎、承使、就师、应试、出任之类,自宜主人告:「某之子弟侄孙某,今将以某事往某地,谨率以告。」其反也,曰:「某自某地归,敢率以见。」虽叔祖、叔父、从兄,亦若是,但稍前偏跪,主人之告不曰「率」而已。若俱在当告之列,是庙有二主也,非所以重宗也。观古人,曾祖之小宗即不敢祀高祖,至于次子即不得祀其父,名分何其严!而可以余人专告哉!
又按:肃拜之礼,二先生不知孰是,亦未知其何所据而各异其说,但以今日观之,男子之拜,鞠躬伏兴,又鞠躬又伏兴,又鞠躬,乃成再拜之礼。妇人只一立拜,伏地连以首叩地四,兴,又一立拜,便是四拜,更无许多起伏之劳,有端肃不动之意。恐古者肃拜即是如此,亦阳动阴静之义。若亦如男子一伏兴,又立拜,又伏兴,则妇人弱柔之质,兼以四拜之繁,又焉能与男子之再拜同时毕礼哉!至如朱子「两手至地,头不下」之说,张子固已前断其失义,又何传其误乎?某家只从俗,男子再拜,妇人四拜,男子四拜,妇人八拜,其起伏行止适相称,未知是否,俟知礼君子。再质之。
【大祭出主于正寝。】正至朔望则参。【正至朔望前一日,洒扫齐宿,厥明夙兴,开门抽帘,每龛设新果一大盘于棹上,每位茶盏盉酒盏盘各一。于神主椟前设束茅,聚沙于香桌前。别设一桌于阼阶上,置酒注盏盘一于其上,酒一瓶于其西,盥盆帨巾各二于阶下东南。有台架者在西,为主人亲属所盥;无者在东,为执事者所盥。巾皆在北。主人以下,盛服入门就位,主人北面于阼阶下,主妇北面于西阶下。主人有母,则特位于主妇之前。主人有诸父诸兄,则特位于主人之右,少前,重行西上。有诸母姑嫂姊,则特位主妇之左,少前,重行东上。诸弟在主人之右,少退。子孙外执事者在主人之后,重行西上。主人弟之妻及诸妹在主妇之左,少退。子孙妇女内执事者在主妇之后,重行东上。立定,主人盥帨,升,搢笏启椟,奉诸考神主置于椟前。主妇盥帨,升,奉诸妣神主置于考东。女出祔主,亦如之。命长子长妇或长女盥帨,升,出诸祔主之卑者,亦如之。皆毕,主妇以下先降,复位。主人诣香案前,降神搢笏,焚香再拜,少退,立。执事者盥帨,升,开瓶实酒于注,一人奉注,诣主人之右,一人奉盏盘,诣主人之左。主人跪,执事者皆跪,主人受注斟酒,反注,取盏盘奉之,左执盘,右执盏,酬于茅上。以盏盘授执事者,出笏俛伏,兴,少退,再拜,降,复位,与在位者皆再拜参神。主人升,搢笏执注,斟酒,先正位,次祔位,次命长子斟诸祔位之卑者。主妇升,执茶筅,执事者执汤瓶随之,点茶如前。命长妇或长女亦如之。子妇执事者先降,复位。主人出笏,与主妇分立于香桌之前,东西再拜,降,复位,与在位者皆再拜,辞神而退。○冬至则祭始祖毕,行礼如上仪。○望日不设酒,不出主,主人点茶,长子佐之,先降,主人立于香案之南,再拜乃降,余如上仪。○准礼「舅没则姑老不预于祭」。又曰「支子不祭」。故今专以世嫡宗子夫妇为主人主妇,其有母及诸父母兄嫂者,则设特位于前如此。】○原本此下【解「盛服」遵本朝之制,自不敢录。司马注。影堂杂仪已见前及后祭礼,不赘。】
元按:杨氏复曰:「先生云:『元旦则在官者有朝谒之礼,恐不得专精于祭事。某乡里却止于除夕前三四日行事,此亦更在斟酌也。』」据此则朱子盖心知除前之祭非是,而未定其日,故云「更在斟酌也」。愚谓国家祭用孟月,士庶用仲月。元旦之祭似亦宜推此行之,定于新正初五日,盖朝谒后齐三日则可祭也。若除前三四日行之,不惟嫌于先君,未新岁而行新岁之礼,亦属假矣。○又按:望日不出主,不设酒,主人点茶再拜,余如常仪,是犹隔门而拜亲饮亲也,可乎哉!【补注:大祭祀则出主于堂于正寝,并祔位神主亦有重列者,若大伯叔祖祔于曾祖,伯叔祖祔于祖之类是也。祔正位者,考以东为上,若大伯祖父在曾祖考之左,大叔祖父在曾祖考之右是也。妣以西为上,若大伯祖母在曾祖妣之右,大叔祖母在曾祖妣之左是也。祔侧位者以北为上,若伯祖父在祖考之上,叔祖父在祖考之下,伯祖母在祖妣之上,叔祖母在祖妣之下是也。但神主位次则男西女东,子孙位次则男东女西,此阴阳之制也。】
元按:重行东上西上之说似不必解,故于补注删其半。惟因而言及大祭神主之重列,则迁主于堂寝之祭,与前即龛小祭自是不同。但所言考以东为上,妣以西为上,为祔正位,考妣俱以北为上,为祔侧位,是曾祖考妣俱南面,而祖与考始侧列,其与前惟高祖考妣西东边南向,曾祖考妣以下皆东西向之文,又何相背也!存之备考。
俗节则献以时食。【节如清明、寒食、重午、中元、重阳之类,凡乡俗所尚者。食如角黍,凡其节之所尚者,荐以大盘,间以蔬果,礼如正至朔望之仪○问:「俗节之祭如何?」朱子曰:「韩魏公处得好,谓之节祀杀于正祭。」】
元按:原本此下有答张南轩杨氏复二条,及此条「七月十五日不用浮屠」之语。愚以为「不用浮屠」自不用说,俗节当祭隆杀之节,只朱子三语已足见矣,故删之不录。
有事则告。【如正至朔望之仪,但献茶酒,再拜讫,主妇先降,复位,主人立于香桌之南,祝执版跪于主人之左,读之毕,兴,主人再拜,降,复位。余并同。○主人生嫡长子,则满月而见,如上仪,但不用祝。主人立于香桌之前,告曰:「某之妇某氏以某月某日生子名某,敢见。」告毕,立于香桌东南,西向。主妇进,立于两阶之间,抱子再拜,主人乃降,复位。后同。○冠昏则见。原本此处有「本篇」二字,不知何谓。】○祝版用版。【长一尺,高五寸,以纸书文黏于其上,毕则揭而焚之。其文曰:「维某年月日孝子某敢昭告于某考妣某某氏某事云云,谨告。」但于高祖考妣自称孝元孙,于曾祖考妣自称孝曾孙,于祖考妣自称孝孙,于考妣自称孝子。有官封谥则皆称之,无则以生时行第称号加于府君之上,妣曰某氏夫人。几自称,非宗子不言孝。告事之祝,四代共为一版。自称以其最尊者为主,止告正位,不告祔位,茶酒则并设之。】
元按:原本前有授官、贬官、追赠等祝式,后有焚黄之仪,俱非今日所须,不录。但分注两云主人立于香案之南,恐皆是跪字之误。又疑生凡子皆宜告祠,但其礼杀于嫡长子,或带于晨谒中、朔望祭拜中口祝告之,亦可。又生嫡长子,满月之告曰名某,是已有名矣。吾乡一人凡为子孙起名,预为数名,拈为阄,祝于先灵前,而投一器中,取之得者以为名,此见人子不自专之义,其礼甚好。或于告祠之际行之,亦可。故备录于此,以备用。
或有水火盗贼,则先救祠堂,迁神主、遗书,次及祭器,然后及家财。易世则改题主,而递迁之。【改题递迁礼,见丧礼大祥章。大宗之家始祖亲尽,则藏其主于墓所,而大宗犹主其墓田,以奉其墓祭,岁率宗人一祭之,百世不改。其第二世以下祖亲尽,及小宗之家高祖亲尽,则迁其主而埋之,其墓田则诸位迭掌,而岁率其子孙一祭之,亦百世不改也。○或问:「而今士庶亦有始基之祖,莫亦只祭得四代,四代以上则可不祭否?」朱子曰:「而今祭四代已为僭古者,官师亦只祭得二代。若是始基之祖,想亦只存得墓祭。」○杨氏复曰:此章云始祖亲尽则藏其主于墓所。丧礼大祥章亦云:「若有亲尽之祖,而其别子也,则祝版云云,告毕而迁于墓所,不埋。」夫藏其主于墓所不埋者,则墓所必有祠堂,以奉墓祭。补注:改祢为祖而迁于祖之龛,改祖为曾祖而迁于曾祖之龛,改曾祖为高祖而迁于高祖之龛,虚东一龛,以俟新主,奉旧高主埋于墓侧,则大宗之家墓有二祭,家有四祭。继高小宗墓有一祭,家亦四祭;继曾小宗家三祭,继祖小宗家二祭,继祢小宗家一祭,无墓祭。○改题迁主如朔日之仪,但先别设一桌于龛东,置凈水、粉盏、刷子、砚、笔、墨于其上,告毕,主人进奉主于桌上,执事者洗去旧字,别涂以粉,俟干,命善书者改题之,洗水以洒祠堂之四壁,主人奉主递迁而西,乃降,复位,后同。若有亲尽之祖,而其别子也,则祝版云云,告毕而迁于墓所,不埋;其支子也,而族人有亲未尽者,则祝版云云,告毕,迁于最长之房,使主其祭。若亲皆己尽,则祝版云云,告毕,则迁其主于墓所,埋之。旧谓埋于两阶之间。】
元按:改迁之仪,原本见于「有事则告」下及大祥章,今集录于此。若入新主之仪,自宜在彼。
元按:此处原本有深衣、大带、幅巾、黑履等制度,今遵制不录。
司马氏居家杂仪【此章乃家居平日之事,所以正伦理笃恩爱者,其本皆在于此。必能行此,然后其仪章度数有可观焉,不然则节文虽具,而本实无取,君子所不贵也,故亦列于首篇。】
凡为家长,必谨守礼法,以御群子弟及家众,分之以职,【谓使之掌仓库、庖厨、舍业、田园之类。】授之以事,【谓朝夕所干及非常之事。】而责其成功。制财用之节,量入以为出,称家之有无,以给上下之衣食及吉凶之费,皆有品节而莫不均一。裁省冗费,禁止奢华。常须稍存赢余,以备不虞。【○补注:此节言家长御群子弟及家众之事【「众」原误作「羣」,依正文改。】。】
凡诸卑幼,事无大小,毋得专行,必咨禀于家长。【易曰:「家人有严君焉,父母之谓也。」安有严君在上,而其下敢直行自恣不顾者乎?虽非父母,当时为家长者,亦当咨禀而行之,则号令出于一人,家政始可得而治矣。补注:此节言卑幼事家长之道。】
凡为子为妇者,毋得蓄私财。俸禄及田宅所入,尽归之父母舅姑,当用则请而用之,不敢私假,不敢私与。【○补注:此下九节犹小学,言父子之亲。】凡子事父母,【孙事祖父母同。】妇事舅姑,【孙妇亦同。】天欲明,咸起盥【音管,洗手。】漱栉总,具冠带。昧爽,适父母舅姑之所省问。【丈夫唱喏,妇人道万福,此即礼之晨省也。】父母舅姑起,子供药物,【药物乃关身之切务,人子当亲自检数调煮,不可委人,脱若有误,则有祸不测。】妇具晨羞,供具毕乃退,各从其事。将食,妇请所欲于家长,退,具而供之。尊长举筯,子妇乃各退就食。丈夫妇人各设食于他所,依长幼而坐,其饮食必均一。幼子又食于他所,亦依长幼席地而坐,男坐于左,女坐于右。及夕食,亦如之。既夜,父母舅姑将寝,则安置而退。【丈夫唱喏,妇人道安置,此即礼之昏定也。】居间无事,则侍于父母舅姑之所。容貌必恭,执事必谨,言语应对必下气怡声,出入起居必谨扶卫之。不敢涕唾喧呼于父母舅姑之侧。父母舅姑不命之坐,不敢坐;不命之退,不敢退。
凡子受父母之命,必籍记而佩之,时省而速行之,事毕则返命焉。或所命有不可行者,则和色柔声具是非利害而白之,待父母之许然后改之;若不许,苟于事无大害者,亦当曲从。若以父母之命为非,而直行己志,虽所执皆是,犹为不顺之子,况未必是乎?凡父母有过,下气怡色柔声以谏。谏若不入,起敬起孝,悦则复谏;不悦,与其得罪于乡党州闾,宁熟谏。父母怒,不悦而挞之流血,不敢疾怨,起敬起孝。【杨氏复曰:父母有过,下气怡色柔声以谏,所谓几谏也。父母怒而挞之犹不敢怨,况下于此者乎?谏不入,起敬起孝;谏而怒,亦起敬起孝。敬孝之外,岂容有他念哉?是说也,圣人着之论语矣。】
凡为人子弟者,不敢以富贵加于父兄宗族。
凡为人子者,出必告,反必面。有宾客不敢坐于正厅,升降不敢由东阶,上下马不敢当厅,凡事不敢自拟于其父。
凡父母舅姑有疾,子妇无故不离侧,亲调尝药饵而供之。父母有疾,子色不满容,不戏笑,不宴游,舍置余事,专以迎医、检方、合药为务,疾已复初。【颜氏家训曰:「父母有疾,子拜医以求药。」盖以医者,亲之存亡所系,岂可傲忽也!】
元闻有病附之庸医,比之不孝不慈。颜氏家训拜医之礼,近世犹有知之者。今日则若有马借乘矣。然礼医尤必择医,择医尤必任医。礼之不重,无以感医之心;择之不审,无以得医之良;任之不专,无以尽医之才。要在未迎之先审之访之,务请明理知脉之儒医或老医,断不可服集市之货药,信巷衢之游夫,自蹈不孝之罪。既迎来,当如拜师之仪,又不可轻信人言,或以小不效而易医,或以不速效而辍药,皆任医者之过也。愚故曰:任医如任相。又曰:孟子云送死可以当大事,犹不如治病可以当大事。然又必自能知医,而后可以得良医,而后可以任良医也。故先儒云:「为子者不可不知医。」此理吾家当世世着为训。
凡子事父母,父母所爱,亦当爱之,所敬亦当敬之,至于犬马尽然,而况于人乎?凡子事父母,乐其心,不违其志,乐其耳目,安其寝处,以其饮食忠养之。幼事长,贱事贵,皆放此。【刘氏璋曰:「乐其心者,谓左右侍养也,晨昏定省也,出入从游也,起居奉侍也,必当赜讨其心之所好者所恶者何在,苟非悖乎大义,则蔑不可从,所以安固老者之行,以适其气也。乐其耳目者,非声色之末也,善言常入于亲耳,善行常悦于亲目,皆所以乐之也。安其寝处者,谓堂室庭除必完洁,草席毡褥衾枕帐幄必修治之类。」】
凡子妇未敬未孝,不可遽有憎疾,姑教之。若不可教,然后怒之。若不可怒,然后笞之。屡笞而终不改,子放妇出,然亦不明言其犯礼也。子甚宜其妻,父母不悦,出;子不宜其妻,父母曰是善事我,子行夫妻之礼焉,没身不衰。【○补注:此下一节犹小学,言夫妇之别。】
凡为宫室,必辨内外。深宫固门,内外不共井,不共浴堂,不共厕。男治外事,女治内事。男子昼无故不处私室,妇人无故不窥中门。男子夜行以烛。妇人有故出中门,必拥蔽其面。【如盖头面帽之类。】男仆非有缮修及有大故,【谓水火盗贼之类。】不入中门,入中门妇人必避之,不可避亦必以袖遮其面。女仆无故不出中门,有故出中门,亦必拥蔽其面。【虽小婢亦然。】铃下苍头,但主通内外之言,传致内外之物,毋得辄升堂室、入庖厨。
凡卑幼于尊长,晨亦省问,夜亦安置。【丈夫唱喏,妇人道万福。】坐而尊长过之则起,出遇尊长于涂则下马。不见尊长,经再宿以上则再拜,五宿以上则四拜。贺冬至正旦六拜,朔望四拜。凡拜数,或尊长临时减而止之,则从尊长之命。吾家同居宗族众多,冬至朔望聚于堂上,丈夫处左西上,妇人处右东上,皆北面共为一列,各以长幼为序。【妇以夫之长幼为序,不以身之长幼为序。】共拜家长毕,长兄立于门之左,长姊立于门之右,皆南向,诸弟妹以次拜讫,各就列,丈夫西上,妇人东上,共受卑幼拜。【以宗族多,若人人拜,则不胜烦劳,故同列共受。】受拜讫,先退。后辈立受拜于门东西,如前辈之仪。若卑幼自远方至,见尊长,遇尊长三人以上同处者,先共再拜,叙寒暄问起居讫,又三再拜而止。【晨夜唱喏、万福、安置,若尊长三人以上同处,亦三而止,所以避烦也。补注:此节犹小学,言长幼之序。】
凡受女壻及外甥拜,立而扶之。外孙,则立而受之可也。【○补注:此节言接女壻、外甥、外孙之礼。】
凡节序及非时家宴,上寿于家长,卑幼盛服序立,如朔望之仪,先再拜,子弟之最长者一人进,立于家长之前,幼者一人搢笏执酒盏,立于其左,一人执酒注,立于其右。长者搢笏跪,斟酒祝曰:「伏愿某官备膺五福,保族宜家。」尊长饮毕,授幼者盏注,反其故处。长者出笏,俛伏,兴,退,与卑幼皆再拜。家长命诸卑幼坐,皆再拜而坐。家长命侍者徧酢诸卑幼,诸卑幼皆起,序立如前,俱再拜就坐。饮讫,家长命易服,皆退,易便服,还复就坐。【此节言家宴上寿之仪。】
凡子始生,若为之求乳母,必择良家妇人稍温谨者。【乳母不良,非惟败乱家法,兼令所饲之子性行亦如之。】子能食,饲之,教以右手。子能言,教之自名及唱喏、万福、安置。稍有知,则教以恭敬尊长。有不识尊卑长幼者,则严诃禁之。【古有胎教,况于已生!子始生未有知,固举以礼,况于已有知!孔子曰:「幼成若天性,习惯如自然。」颜氏家训曰:「教妇初来,教子婴孩。」】六岁教之数与方名,男子始习书字,女子始习女工之小者。七岁男女不同席,不共食。始诵孝经、论语,虽女子亦宜诵之。自七岁以下谓之孺子,早寝宴起,食无时。八岁,出入门户及即席饮食必后长者,始教之以谦让,男子诵尚书,女子不出中门。九岁,男子诵春秋及诸史,始为之讲解,使晓义理。女子亦为之讲解论语、孝经及列女传、女戒之类,略晓大意。十岁,男子出就外傅,居宿于外,读礼、诗,傅为之讲解,使知仁义礼智信。自是以往,可以读孟、荀、杨子,博观群书。凡所读书,必择其精要者而读之。【如礼记大学、中庸、学记、乐记类是也。】其异端非圣贤之书传宜禁之,勿使妄观,以惑乱其志。观书皆通,始可学文辞。女子则教以婉娩听从及女工之大者。未冠笄者,质明而起,总角靧面以见尊长。佐长者供养祭祀,则佐执酒食。若既冠笄,则皆责以成人之礼,不得复言童幼矣。【此节言教男女之道【见颜氏家训教子第二。】。】
凡内外仆妾,鸡初鸣咸起,栉总盥漱衣服。男仆洒扫堂室及庭,铃下苍头洒扫中庭,女仆洒扫室堂,设椅桌,陈盥漱栉靧之具。主父主母既起,则拂床襞衾,侍立左右,以备使令。退而具饮食,得闲则浣濯纫缝,先公后私。及夜,则复拂床展衾。当昼,内外仆妾惟主人之命,各从其事,以供百役。【此节言仆妾事主父母之道。】
凡女仆,同辈【谓兄弟所使。】谓长者为姊,后辈【谓诸子舍所使。】谓前辈为姨,【内则云:「虽婢妾,衣服饮食必后长者。」郑康成曰:「人贵贱不可以无礼,故使之序长幼尊卑。」】务相雍睦。其有斗争者,主父主母闻之即诃禁之,不止即杖之。理曲者杖多。一止一不止,独杖不止者。【此下三节言主父主母御仆妾之道。】
凡男仆,有忠信可任者重其禄,能干家事次之,其专务欺诈,背公狥私,屡为盗窃,弄权犯上者,逐之。凡女仆,年满不愿留者,纵之;勤奋少过者,资而嫁之;其两面二舌、饰虚造谗、离间骨肉者,逐之;屡为盗窃者,逐之;放荡不谨者,逐之;有离叛之志者,逐之。
礼文手钞卷二
冠礼
冠【杨氏复曰:有言书仪中冠礼简易可行者。先生曰:不独书仪,古冠礼亦自简易。补注:黄帝以前,以羽皮为冠,以后乃用布帛。其冠之年,天子、诸侯皆十二。】男子年十五至二十皆可冠,必父母无期以上丧始可行之。【大功未葬,亦不可行。】前期三日,主人告于祠堂。【主人谓冠者之祖父,自为继高祖之宗子者。若非宗子,则必继高祖之宗子主之,有故则命其次宗子若其父自主之。告礼见祠堂章。祝版前同,但云:「某之子某若某之某亲之子某,年渐长成,将以某月某日加冠于其首,谨告。」若族人以宗子之命自冠其子,其祝版亦以宗子为主,曰使介子。○某若宗子已孤而自冠,亦自为主人以告。】戒宾。【古礼筮宾,今不能,然但择朋友贤而有礼者一人可也。是日主人礼服诣其门,所戒者出,见如常仪。餟茶毕,戒者起言曰:「某之子将加冠于其首,愿吾子之教之也。」对曰:「某不敏,恐不能供事,以病吾子,敢辞。」戒者曰:「愿吾子之终教之也。」对曰:「吾子重有命,某敢不从也。」远则书初请之,辞,遣子弟致之,辞,使者固请,乃许。】前一日宿宾,【遣子弟以书致辞曰:「来日某人加冠于子某之首,吾子将之,敢宿某上。」某人答书曰:「某敢不夙某人。」补注:宿宾是隔宿。「戒之」云云,俗言为覆请也。】
元按:冠礼戒宾宿宾意,古者将举重礼,与事之人必皆斋戒或斋宿,而后从事,故于其初请即谓之戒,于其覆请谓之宿,皆郑重其文义,使人不敢忽。若只请与覆请而已,何为以戒宿名哉?
陈设【设盥帨于厅事,如祠堂之仪。以幕为房于厅事之东北,或厅事无两阶,则以垩画而分之,后放此。司马温公曰:「古礼谨严之事皆行之于庙,今人既少家庙,其影堂亦褊隘,难以行礼。但冠于外厅,笄在中堂,可也。」○刘璋曰:「冠礼筮日筮宾,所以敬冠事。冠者,礼之始也,嘉事之重者也,是故古者重冠。重冠故行之于庙者,所以尊重事,尊重事而不敢擅重事,所以自卑而尊先祖也。」元按:二说则冠礼必宜行之家祠。若十分褊隘,方可行于外厅。】
厥明夙兴,陈冠服,【随冠者职分,备新衣服带履梳栉澃掠,皆以桌子陈于房东领北上。酒注盏盘亦以桌子陈于服北。冠笄各以一盘盛之,蒙以帕,以桌子陈于西阶下,执事者一人守之。长子则布席于阼阶上之东,少北,西向。众子则少西,南向。宗子自冠,如长子之席,少南。○程子曰:「今行冠礼,若制古服而冠,冠了又不常着,却是伪也,必须用时之服。」】主人以下序立。【主人以下,盛服就位。主人阼阶下,少东,西向。子弟亲戚皆在后,重行西向北上。择习礼者一人为摈,立于门外,西向。将冠者衣新洁,在房中南面。若非宗子之子,则其父立于主人之右,尊则少进,卑则少退。○宗子自冠则服如将冠者,而就主人之位。】宾至,主人迎入,升堂。【宾自择习礼者为赞,俱盛服,至门外,东面立。赞者少退。摈者入告,主人出门左,西向再拜,宾答拜。主人揖赞者,赞者报揖主人,遂揖而行,宾赞从之。入门分庭而行,揖让而至阶,又揖让而升。主人由阼阶先升,少东,西向。宾由西阶继升,少西,东向。赞者盥洗,由西阶升,立于房中,西向。摈者筵于东序,少北,西面。将冠者出房南面。○若非宗子之子,则其父从出迎宾,入从主人,后宾而升,立于主人之右,如前。】宾揖将冠者,就席为加冠,冠者适房。【宾揖将冠者,出房立于席右,向席。赞者取栉澃掠置于席左,立于将冠者之左。宾揖将冠者,即席西向跪,赞者即席,如其向跪,为之栉,合紒施掠,宾乃降,主人亦降。盥毕,主人揖,升,复位。执事者以冠盘进,宾降一等,受冠笄,执之,正容,徐诣将冠者前,向之祝曰:「吉月令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维祺,以介景福。」乃跪加之,兴,复位,揖,冠者适房。○若宗子自冠,则宾揖之就席,主人不降,余同。】冠者服皁衫、大带、云覆,出房立,行再加礼。【宾揖冠者,即席跪,执事者以冠盘进,宾降二等受之,执以诣冠者前,祝之曰:「吉月令辰,乃申尔服,谨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永年,享受遐福。」乃跪加之,兴,复位,揖,冠者适房。○杨氏复曰:仪礼、书仪再加宾盥如初。】
冠者公服、革带、纳靴、杂佩具,出房立,行三加礼,【礼如再加,惟执事者以冠盘进,宾降没阶,受之,祝辞曰:「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赞者彻,再加之冠,宾乃加之。余并同。】
元按:礼文,初加冠巾,服深衣纳履;再加帽子,服皁衫、革带系鞋;三加幞头,公服革带,纳靴执笏,若襕衫纳靴,此自先正典型。但冠用古冠服,程子已戒其伪,今自宜遵时制,如春夏,冠宜用尾缨凉帽,再加易绒缨凉帽,三加益之顶帽。或宦家,初用平顶,次加银顶,三加金顶,亦可。秋冬,冠初用秋暖帽,再加冬暖帽,三加益之顶帽。此或因时制宜之义,但未经名儒议定,宁阙之,不敢擅入。至于皁衫、大带、云履、公服、革带、纳靴,正今朝所尚,故直入之。惟觿韘、刀锤、佩玉之属,文公于芄兰之诗明言成人之佩,吾夫子平居亦无所不佩,而旧文不载,殊为缺典,故僭补之曰:杂佩具,所以备成人之体也。
乃醮。【长子则摈者改席于堂中间,少西南向,众子则仍故席。赞者酌酒于房中,出房立于冠者之左,宾揖冠者就席右南向,乃取酒就席前北,面向祝之曰:「旨酒既清,嘉荐芬芳。拜受祭之,以定尔祥。承天之休,寿考不忘。」冠者再拜,升席,南向受盏,宾复位。冠者进席前,跪祭酒,兴,就席,末跪啐酒,降席授赞者盏,南向再拜,宾东向答拜。冠者遂拜赞者再,赞者宾左东向少退,答拜。】宾字冠者,【宾降阶东向,主人降阶西向,冠者降自西阶,少东南向。宾字之曰:「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于嘏,永受保之,曰某父。」冠者对曰:「某虽不敏,敢不夙夜祗奉。」宾或别作辞命以字之,亦可。○补注:古者子生三日,父名之。既冠,则宾字之也。】出就次。【宾请退,主人请礼宾,宾出就次。】主人以冠者见于祠堂,【如祠堂章告事之仪。告辞曰:「某之子某若某亲某之子某,今日冠毕,敢见。」冠者进,立于两阶间再拜,余并同。若宗子自冠,则曰:「某今日冠毕,敢见。」遂再拜,降,复位。余并同。若冠者有曾祖,祖以下祠堂,则各因其宗子而见。自为继曾祖以下之宗,则自见。】冠者见于尊长。【父母堂中南面坐,诸叔父兄在东序,诸叔父南向,诸兄西向,诸妇女在西序,诸叔母姑南向,诸姊嫂东向。冠者北向拜父母,父母为之起。同居有尊长,则父母以冠者诣其室拜之,尊长为之起,还就东西序,每列再拜,应答,拜者答。若非宗子之子,则先见宗子及诸尊于父者于堂,乃就私室见父母及余亲。若宗子自冠,有母则见于母,如仪。族人宗之者皆来见于堂上,宗子西向拜于尊长,每列再拜,受卑幼拜。司马温公曰:冠义,见于母,母拜之;见于兄弟,兄弟拜之,成人而与为礼也。今则难行。但于拜时,母为起立可也。见诸父及兄,放此。】元按:成人而与为礼,正当教与尊卑长幼之节,岂可令母与父兄答其拜乎?此必汉儒之滥觞,非周礼之旧,所谓非礼之礼也。岂止今日难行而已哉!或曰:然则父母为起,何也?曰:见子成人而深喜,故起,亦见分外重其始事之义。
乃礼宾。【主人以酒馔延宾及宾赞者,酬之以币而拜谢之,币多少随宜,宾赞有差。】【司马温公曰:「士冠礼『乃礼宾以一献之礼。』」注:一献者,献酢酬宾,主各两爵而礼成。又曰:「主人酬宾,束帛俪皮。」注:束帛,十端也。俪皮,两鹿皮也。又曰:「赞者皆与,赞冠者为介。」又曰:「宾出,主人送于门外,再拜,归宾俎。」注:使人归诸宾家也。今虑贫家不能办,故务从简易。】
冠者遂出,见于乡先生及父之执友。【冠者拜,先生执友皆答拜。若有诲者则对,如对宾之辞,再拜之,先生执友不答拜。补注今按:仪礼所存者惟士冠礼。自士以上,有大夫、诸侯、天子冠礼,见于家语冠颂大戴公冠与礼记特牲、玉藻者,虽遗文断缺不全,而大概亦可考。如赵文子冠,则大夫礼也;鲁襄公、邾隐公冠,则诸侯礼也;周成王冠,则天子礼也。大夫无冠礼。古者五十而后爵,何大夫冠礼之有?其冠也,则服士服、行士礼而已。始冠缁布冠,自诸侯下达,诸侯始加缁布冠,缋緌,其服玄端,再加皮弁,三加玄冕。天子始冠,加玄冠朱组缨,再加皮弁,三加衮冕。又君冠必以裸享之礼行之,以金石之乐节之,以先君之后处之。又诸侯礼宾以三献之礼,其酬宾则束帛乘马,其详见于仪礼经传通解。】
笄【元按:正文已有「宾为将笄者加冠笄」之语,是宋时女子已有冠,特名加笄,以别于男耳,未必如补注所解。】
女子许嫁笄,【年十五,虽未许嫁,亦笄。补注:笄,簪也。妇不冠,以簪回髻而已。】母为主。【宗子主妇则于中堂,非宗子而与宗子同居则于私室,与宗子不同居则如上仪。】前期三日戒宾,一日宿宾。【宾亦择亲姻妇女之贤而有礼者为之,以笺纸书其辞,使人致之。辞如冠礼,但子作女,冠作笄,吾子作某亲。】陈设。【如冠礼,但于中堂,布席如众子之位。】厥明陈服,序立,【主妇如主人之位,将笄者双紤衫子,房中南面。】宾至,主妇迎入升堂,【不用赞者。】宾为将笄者加冠笄,适房,服皆子。【祝用冠礼始加之辞,不能则省。】乃醮,乃字,【改冠礼祝辞髦士为女士。】乃礼宾,皆如冠礼。【旧脱冠礼二字。】补称呼式。【凡妇人自称,于己之尊长则曰儿,卑幼则以属于夫党。尊长则曰新妇,卑幼则曰老妇。非亲戚而往来,各以其党为称。程子曰:「冠礼废,天下无成人。或欲如鲁襄公十二而冠,此不可。冠所以责成人事,十二年非可责之时。既冠矣,且不责以成人事,则终其身不以成人望之也。徒行此节文,何益?虽天子诸侯,亦必二十而冠。」○刘璋曰:「女子笄则当许嫁,然嫁止于二十。以其二十而不嫁,则为非礼。」】
卷三 昏礼
议昏【与王子议:男子冠昏当在十八以上至二十,女子笄昏当在十六至二十。盖以十四五六犹有童气,不可责以成人及为妇之道也。】
男子年十六至三十,女子年十四至二十,【温公曰:「古者男三十而娶,女二十而嫁。今令男年十五、女年十三以上并听昏嫁。今为此说,所以参古今之道,酌礼义之中,顺天地之理,合人情之宜也。」补注:家语哀公问于孔子曰:「礼男子三十而有室,女子二十而有夫也。岂不晚哉?」孔子曰:「夫礼言其极,不是过也。男子二十而冠,有为人父之端;女子十五许嫁,有适人之道。」】身及主昏者无期以上丧,乃可成昏。【大功未葬,亦不可主昏。凡主昏,如冠礼主人之法。但宗子自昏,则以族人之长为主。】必先使媒氏往来通言,女氏许之,然后纳采。【温公曰:「凡议昏姻,当先察其壻与妇之性行及家法何如,勿苟慕其富贵。壻苟贤矣,今虽贫贱,安知异时不富贵乎?苟为不肖,今虽富盛,安知异时不贫贱乎?妇者,家之所由盛衰也。苟慕其一时之富贵而娶之,彼挟其富贵,鲜有不轻其夫而傲其舅姑,养成骄妬之性,异日为患,庸有极乎?借使因妇财以致富,依妇势以取贵,苟有丈夫之志气者,能无愧乎?又世俗好于襁褓童幼之时轻许为昏,亦有指腹为昏者。及其既长,或不肖无赖,或身有恶疾,或家贫冻馁,或丧服相仍,或从宦远方,遂至弃信负约,速狱致讼者,多矣!是以先祖太尉尝曰:『吾家男女,必俟既长然后议昏。既通书,不数月必成昏。』故终身无此悔,乃子孙所常法也。」】
纳采【纳其采择之礼,即今世俗所谓文定也。】
主人具书,【告族人之子,则其父具书告于宗子。】夙兴,奉以告祠堂。【如告冠仪,但云:「某子某,年已长成,已议娶某之女,今日纳采,不胜感怆,谨告。」若宗子自昏,则自告云:「某年长成」云云。】乃使子弟为使者,如女氏。女氏主人出见使者,【使者盛服如女氏,女氏亦宗子为主,盛服出见使者。非宗子之女,则其父位于主人之右,尊少进,卑少退。啜茶毕,使者起致辞曰:「吾子有惠贶室某也,某之某亲某有先人之礼,使某请纳采。」从者以书进,使者以书授主人。主人对曰:「某之子若妹侄孙,蠢愚又弗能教,吾子命之,某不敢辞。」北向再拜,使者避不答拜。使者请退俟命,出就次。若许嫁者于主人为姑姊,则不云「蠢愚又弗能教」,余辞并同。】遂奉书以告于祠堂。【如壻家之仪,但祝改「某之女某,年渐长成,已许嫁某郡某之子某」,余并同。】出,以复书授使者,遂礼之。【主人出,延使者升堂,授以复书。使者受之,请退。主人请礼宾,乃以酒馔礼使者。至是,始与主人交拜揖,如常日宾客之礼。其从者亦礼之别室,皆酬以币。】使者复命壻氏,主人复以告祠堂。
纳币【古礼有问名纳吉,今不能尽用,止用纳采、纳币,以从简便。】
纳币。【币用色缯,贫富随宜,少不过两,多不踰十。今人更用钗钏羊酒果实之属,亦可。】具书遣使如女氏,女氏受书,复书,礼宾,使者复命,并同纳采之仪。【使者致辞,改采为币。从者以书币进,使者以书授主人,主人对曰:「吾子顺先典,贶某重礼,某不敢辞。」乃受书,执事者受币。主人再拜,使者避之。复进请命,主人授以复书。余并同。杨氏复曰:「昏礼有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礼。家礼去问名、纳吉,止用纳采、纳币,以从简便。但亲迎以前,请期一节有不可得而略者。今以例推之,请期,具书遣使如女氏,女氏受书、复书、礼宾、使者复命,并同纳采之仪。使者致辞曰:「吾子有赐命,某既申受命矣,使某也请吉日。」主人曰:「某既前受命矣,惟命是听。」宾曰:「某命某听命于吾子。」主人曰:「某固惟命是听。」宾曰:「某受命,吾子不许,某敢不告期,曰某日。」主人曰:「某敢不谨领。」余并同。○此下补注删去。】
亲迎
朱子曰:「亲迎之礼,恐从伊川之说为是。近则迎于其国,远则迎于其馆。」○有问昏礼。「今有士人对俗人结姻,士人欲行昏礼,而彼家不从,如何?」曰:「这也只得宛转使人去与他商量,但古礼也省径,人何苦不行?」前期一日,女氏使人张陈其壻之室。【世俗谓之铺房。○司马温公曰:「文中子曰:『昏娶而论财,夷虏之道也。』夫昏姻者,所以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下以继后嗣也。今世俗之贪鄙者,将娶妇,先问资装之厚薄;将嫁女,先问聘财之多少。至于立契约云,某物若干,某物若干,以求售其女者。亦有既嫁而复欺绐负约者,是乃驵会卖婢鬻奴之法,岂得谓之士大夫昏姻哉!其舅姑既被欺绐,则残虐其妇以摅其忿,由是爱其女者,务厚其资装,以悦其舅姑。殊不知彼贪鄙之人不可盈厌,资装既竭,则安用汝女哉?于是质其女以责货于女氏。货有尽而责无穷,故昏姻之家往往终为仇雠矣。是以世俗生男则喜,生女则戚,至有不育其女者,用此故也。然则议昏姻有及于财者,皆勿与为昏姻可也。」】厥明,壻家设位于室中,【设椅桌子两位,东西相向,蔬果盘盏匕箸如宾客之礼。酒壶在东位之后。又以桌子置合卺一于其南。又南北设二盥盆勺于室东隅。○卺音谨,以小匏一判而两之。】女家设次于外。○初昏,壻盛服。【朱子曰:「昏礼用命服,乃是古礼。如士乘墨车而执鴈,皆大夫之礼也。冠带只是燕服,非所以重正昏礼,不若从古之为正。」黄氏瑞节曰:士昏礼谓之摄盛,盖以士而服大夫之服,乘大夫之车,则当执大夫之贽矣。补注:谓之昏者,娶妻之礼以昏为期,因名焉。必以昏者,取阳往阴来之义。今世俗不知昏之为义,往往拘忌阴阳家书,选择时辰,虽昕旦尽夜,亦皆成礼,殊为纰缪。士昏礼曰:「记凡行事必用昏,斯受诸祢庙。」疏曰:「用昕,使者谓男氏使向女家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五者皆用昕,即诗所谓旭日始旦也。昏,亲迎时也。」】
元按:昏礼士服大夫服,乘大夫车,谓之摄盛。冠礼三加,亦有公服之文。不知先王定礼何意?朱子谓冠带只是燕服,非所以重正昏礼。窃谓礼所以别嫌疑、正名分也,况冠昏成人之始,岂可便教人僭乱之为乎!或谓是以远大相期之意。假如诸侯亲迎便宜服天子服、乘天子车,亦谓之摄盛,可乎?且上自天子,下至庶人,莫不有燕服,有礼服。冠昏之际,必用新洁礼服,足为郑重矣,又何必越分粉饰,乃以彰其盛哉?然古人之礼,朱子之言,非可轻议,姑以存疑。
又按:亲迎必用昏,取阳往阴来之义固矣。今世俗用鸡鸣昧旦,入门即拜堂,远者则天已旦。窃谓昏姻,人道之始,伦纪之原,即用昧爽,以取天地始开之义,且见其为光明正大之礼,非暗昧苟且之私,其礼不亦重乎?又昭昭举事,乱世可以防强暴之患,即日可以行谒见之礼,亦可以免朱子所疑先配后祖之讥矣。事虽非古,无甚害义理,吾家昏姻从俗可也。
主人告于祠堂,【如纳采仪。○朱子曰:「仪礼虽无娶妻告庙之文,而左传曰:『围布几筵,告于庄、共之庙。』是古人亦有告庙之礼。」问:「今妇人入门即庙见,盖举世行之。近见乡里诸贤颇信左氏先配后祖之说,岂后世纷纷之言不足据,莫若从古为正否?」曰:「左氏固难尽信,然其后说亲迎,亦有布几筵告庙而来之说。恐所谓后祖者,讥其失此礼耳。」○元疑宋时已有用昧旦者矣。】遂醮其子而命之迎。【先设桌酒于堂上,主人盛服,坐于堂之东序,西向。设壻席于西北,南向。壻升自西阶,立于席西,南向。赞者斟酒,诣壻席前,壻再拜升席,南向受盏,跪祭酒,兴,就席,末跪啐酒,兴,降席,西授赞者盏。又再拜,诣父坐前,东向跪。父命之曰:「往迎尔相,承我宗事,勉率以敬,若则有常。」壻曰:「诺。惟恐不堪,不敢忘命。」俛伏,兴,出。非宗子之子,则宗子告于祠堂,而其父醮于私室,如仪,但改「宗事」为「家事」。宗子己孤,自昏,不用此仪。○温公曰:「赞者,两家各择亲戚妇人习于礼者为之。凡壻及妇人行礼,皆赞者相导之。」】壻出,乘马【二烛前导。】至女家,俟于次。女家主人告于祠堂,【如纳采仪,祝版改某女妇。】遂醮其女而命之。【女盛服,姆相之,立于室外?南向。父坐东序,西向。母坐西序,东向。设女席于母之东北,南向。赞者醮以酒,如壻礼。姆导女出于母左。父起,命之曰:「敬之戒之,夙夜无违舅姑之命。」母送至西阶上,为之整冠,于是命之曰:「勉之敬之,夙夜无违尔闺门之礼。」诸母姑嫂姊送至于中门之内,为之整裙衫,申以父母之命,曰:「谨思尔父母之言,夙夜无愆。」非宗子之女,则宗子告于祠堂,而其父醮于私室,如仪。补注谷梁传曰:「礼,送女,父不下堂,母不出祭门。诸母兄弟不出阙门。」】主人出,迎壻入,奠鴈。【主人迎壻于门外,揖让以入,壻执鴈以从,至于厅事。主人升自阼阶,立西向。壻升自西阶,北向跪。置鴈于地,主人侍者受之。壻俛伏,兴,再拜,主人不答拜。若族人之女,则其父从主人出迎,立于其右,尊则少进,卑则少退。○凡贽用生鴈,左首以生色缯交络之,无则刻木为之,取其顺阴阳往来之义。程子曰:「取其不再偶也。」○问:「主人揖,壻入,壻北面而拜,主人不答拜。何也?」朱子曰:「乃为奠鴈而拜,主人自不应答拜。」补注按:本条下注「凡贽用生鴈,左首以生色绘交络之,无则刻木为之。」「首」宜作「手」,「生」亦恐「五」字之误。刻木为鴈近于死。无则以鹅代之,鹅亦鴈之属也。】姆奉女出登车。【姆奉女出中门,壻揖之,降之西阶。主人不降。壻遂出,女从之,壻举轿帘以俟。姆辞曰:「未教,不足与为礼也。」女乃登车。补注本注「壻揖之」,请女行也。】
元按,姆奉女出登车,即家贫无姆,如世俗送女,客亦可。今乃使亲属皆出登车,甚无谓。夫至亲孰有如父子兄弟哉?而诗犹云:「女子有行,远父母兄弟。」礼亦云:「女子既嫁,父及兄弟不同席。」况无至亲,亦有用异姓之亲族人之疏者,愈为非礼。试思列女传王凝之妻,店主一执其手,遂剁去之,男女之际何其严!而可使方嫁之女拱人项、覆人身,以蹈于失礼之大乎?或曰:人皆登车至壻家,自门至堂室皆布以席,取如从空而来不履地之意,所以重新妇也。吾以为新妇入室,必升榻而坐。因昏礼用夜,恐有不洁不便,故布席耳。此亦无妨。至于抱镜而入,壻挟弓矢射四隅,此男女始有室家,习所有事之义,虽礼文所无,从俗无害。若十葶、九筋之类,俱宜废去。取送女客,最忌寡妇、无子妇、再嫁妇及邪淫张狂之妇。
壻乘马先妇车,【妇车亦以二烛前导。○司马温公曰:「男率女,女从男,夫妇刚柔之义自此始也。」】至其家,导妇以入。【壻至家,立于厅事,俟妇下车,揖之,导以入。】壻妇交拜,【妇从者布壻席于东方,壻从者布妇席于西方。壻盥于南,妇从者沃之,进帨。妇盥于北,壻从者沃之,进帨。壻揖妇,就席,妇拜,壻答拜。○温公曰:「夫妇始接,情有廉耻。从者交导其志。」○女子与丈夫为礼则挟拜。男子以再拜为礼,女子以四拜为礼。古无壻妇交拜之仪,今从俗。】就坐。饮食毕,壻出。【壻揖妇,就坐,壻东,妇西。从者斟酒设馔,壻祭酒,举肴。又斟酒,壻揖妇,举饮,无殽。又取卺,分置壻妇之前,斟酒。壻揖妇,举饮,不祭,无殽。壻出,就他室。姆与妇留室中,得馔置室外,设席。壻从者馂妇之余,妇从者馂壻之余。○温公曰:「古者同牢之礼,壻在西,妇在东,盖古人尚右故也。」今既尚左,且从俗。补注:本注「祭酒举肴」,壻妇各倾酒少许于地,各以殽少许置桌子上空处。】复入,脱服,烛出。【壻脱服,妇从者受之。妇脱服,壻从者受之。补注:成夫妇。仪礼注曰:「昏礼毕,将卧息。」】主人礼宾。【男宾于外厅,女宾于中堂。古礼:明日飨宾。今从俗。○温公曰:「不用乐。」注云:曾子问曰:「娶妇之家三日不举乐,思嗣亲也。」今俗用乐,殊为非礼。】
元按:脱服,烛出。明日见舅姑,三日见于祠堂。斯不亦左氏所谓先配后祖乎?且昏夜之中,礼宾亦甚不便。若从俗,鸡鸣至妇家亲迎,妇至门,主人告祠,入即以妇见礼毕,壻率妇拜。馈父母毕,退回私室,而后行夫妇相拜合卺礼,主人礼宾,明日乃见其余尊长,似宜于世而协于情。或有未成妇不见舅姑祠堂之疑。窃谓亲迎时二姓告祠,己云某妇,礼亦俱名为妇矣,岂必居室而后谓之成妇哉!且未面父母,而人子即公然与妇行礼受拜,于心安乎?为父母者为子娶妇,未令拜其先灵,而先受拜馈,于心安乎?初之将令子亲迎,必先告祠者,何义也?此议既违古礼,又非朱子之旧,不敢质是。敢以俟明礼君子,求下正焉。
又按:昏字恐亦是后半夜黑暗意思,后人因误为昏暮之昏,未可知也。
明日夙兴,妇见于舅姑,【妇夙兴,盛服俟见舅姑,坐于堂上,东西相向,各置桌子于前。家人男女少于舅姑者,立于两序,如冠礼之叙。妇进,立于阼阶下,北面拜舅。升奠,置币于桌子上,舅抚之,侍者以入。妇降,又拜毕,诣西阶下,北面拜姑。升奠,贽币姑举以受侍者。妇降,又拜。○若非宗子之子,而与宗子同居,则先行此礼于舅姑之私室。与宗子不同居,如上仪。○温公曰:「古者拜于堂上,今拜于下,恭也。可从众。」补注按:丘氏仪节,壻妇俱拜,拜毕,壻先退。家礼无壻拜之文,今从俗补之。】舅姑礼之。【如父母醮女之仪。补注:礼记昏义曰:「舅姑先降自西阶,妇降自阼阶,以着代也。」方氏曰:「阶者,主人之阶,子之代父,将以为主于外。妇之代姑,将以为主于内。故此与冠礼并言着代也。」】妇见于诸尊长。【同居有尊于舅姑者,则舅姑以妇见于其室,如见舅姑之礼。还拜诸尊长于两序,如冠礼,无贽。小郎、小姑皆相拜。非宗子之子而与宗子同居,则受舅姑礼,后诣其堂上拜之,如舅姑礼,而还见于两序。其宗子与尊长不同居,则庙见而后往。补注:今人家娶妇,亲属毕聚,宜留至次日,行见舅姑礼毕,先见本族尊长及卑幼,次见诸亲属,各称礼。】若冢妇,则馈于舅姑,【是日食时,妇家具盛馔酒壶,妇从者设蔬果桌子于堂上舅姑之前,设盥盆于阼阶东南,帨架在东。舅姑就坐,妇盥,升自西阶,洗盏斟酒,置舅桌子上,降。俟舅饮毕,又拜,遂献姑,进酒。姑受饮毕,妇降,拜,遂执馔升荐于舅姑之前,侍立姑后,以俟卒食彻饭。侍者彻馔,分置别室。妇就馂姑之余,妇从者馂舅之余,壻从者又馂妇之余。非宗子之子则于私室,如仪。补注:馈者,妇道既成,馈以孝养也。】舅姑飨之。【如礼妇之仪。礼毕,舅姑先降自西阶,妇降自阼阶。○元谓此时当随姑降。】
三日,主人以妇见于祠堂。【古者三月而庙见,今以其太远,改用三日,如子冠而见之仪。但告辞曰:「子某之妇某氏敢见,」余同。补注:壻妇同往,亦从俗也。】明日,壻往见妇之父母,【妇父迎送揖让如宾礼,拜即跪而扶之。入见妇母,妇母阓门左扇,立于门内,壻拜于门外。皆有币。妇父非宗子,即先见宗子夫妇,不用币,如上仪。然后见妇之父母。补注:郑氏家礼,壻妇同往归家,行谒见之礼,虽非古礼,颇合人情,宜从之。】次见妇党诸亲。【不用币帛,相见如上仪。】
妇家礼壻如常仪。【亲迎之夕不当见父母及诸亲,及设酒馔,以妇未见舅姑故也。○程子曰:「昏礼不用乐,幽阴之义,此说非是。昏礼岂是幽阴,但古人重此大礼,严肃其事,不用乐也。昏礼不贺,人之序也。」此说却是。妇质明而见舅姑,成妇也。二日而后宴乐,礼毕也。宴不以夜,礼也。○朱子曰:「人著书只是自入些己意,便做病。司马与伊川定昏礼都是依仪礼,只聊改一处,便不是古人意。」司马云:『亲迎,奠鴈见主昏者,即出。』伊川却教拜了又入堂,拜大男小女。伊川非是。伊川云:『妇至次日见舅姑,三月庙见。』司马却说入门即拜影堂。司马非是。盖亲迎不见妻父母者,妇未见舅姑也。入门不见舅姑者,未成妇也。今亲迎用温公,入门以后用伊川,三月庙见改为三日云。」补注:壻往妇家后,若富家,当有会亲一节。壻家主人先一日致书于妇父,至家以礼款之。男属亲皆至。主妇先一日致书于妇母,至家以礼款之,女属亲皆至,如俗,称为坐筵。斯时昏礼己毕,用乐可也。妇家不必行。○元按:此下有「仪礼所存惟士昏礼,大夫以上侯王」等,俱非今日所需,删之。】
卷四 丧礼
初终
疾病,迁居正寝,【凡疾病,迁居正寝,内外安静,以俟气绝。男子不绝于妇人之手,妇人不绝于男子之手。补注:迁居正寝者,惟家主为然。】既绝乃哭。【疾病,谓疾甚时也。近世孙宣公,讳奭,临薨迁于外寝,盖君子谨终,不得不尔也。○以上温公言,当在上句下○高氏曰:「废床寝于地。」注:人始生在地,故废床寝于地,庶几生气之复也。本出仪礼及礼记丧大记。刘璋曰:凡人病危笃,气微难察,属纩以俟气绝。纩乃今新绵,易为摇动,置口鼻之上以为候也。○丧礼甚繁,不甚关切,注文皆删。】复,【侍者以死者之上服尝经衣者,左执领,右执要,自前荣升,关屋中溜,北面招以衣,三皋呼曰某人。复毕,卷衣降覆尸上,男女哭擗无数。呼某人者,男子称名,妇人称字,或称官封,或依常时行次称号。高氏曰:「今淮南民有暴死,则使数人升其居屋,及于路傍遍呼之,亦有苏活者。」诸复之余意与复声必三。】立丧主。【凡主人谓长子,无则长孙承重,以奉馈奠。其与宾客为礼,则同居之亲且尊者。温公曰:奔丧曰:「凡丧,父在父为主。」注:与宾客为礼,宜使尊者。「父没,兄弟同居,各主其丧。」注:各为妻子之丧为主也。「亲同,长者主之。」注:昆弟之丧,宗子主之。「不同,亲者主之。」注:从父,昆弟之丧也。杂记曰:「姑姊妹其夫死而夫党无兄弟,使夫之族人主丧。妻之党虽亲弗主。夫若无族矣,则前后家。东西家无有,则里尹主之」。丧大记曰:「丧有无后,无无主。若子孙有丧而祖父主之,子孙执丧,祖父拜宾。」】主妇、【谓亡者之妻。无则主丧者之妻。】护丧、【以子弟知礼能干者为之,凡丧事皆禀之。】司书、司货,【以子弟或使仆为之。】乃易服不食。【妻子妇妾皆去冠及上服,被发。男子扱上衽,徒跣。余有服者皆去华饰。为人后者为本生父母及女子已嫁者,皆不被发徒跣。诸子三日不食,期九月之丧三不食,五月三月之丧再不食。亲戚邻里为糜粥以食之,尊长强之,少食可也。○扱上衽谓插衣前襟之带。华饰谓锦绣红紫金玉翠之类。补注:礼,始死将斩衰笄纚,将齐衰素冠。小敛毕而彻帷,主人括发,袒于房,妇人髽于室。】治棺。【护丧命匠择木,其制方亘,头大足小,仅取容身,勿令高大及为虚檐高足。内外皆用灰漆。内仍用历青溶写,厚半寸以上。以炼熟材木夹铺其底,厚四寸许,加七星板。底四隅各钉大錧镮,动则以大索贯而举之。○高氏曰:「伊川先生谓棺之合缝,以松脂涂之,则缝固而木坚。注云松脂与木性相入而又利水,盖今人所谓历青者是也。须以少蚌粉、黄蜡、清油合煎之,乃可用,不然则裂矣。其棺椁之闲,亦宜以此灌之。○胡氏泳曰:「松脂涂缝之说未然。先生葬时,蔡氏兄弟主用松脂,尝问用黄蜡麻油否,答云用油蜡则松脂不得全其性矣。此言有理。」○刘氏璋曰:「凡送死之道,惟棺与椁为亲身之物,孝子所宜尽之物。丧之日择木为棺,恐仓卒未得其木,灰漆亦未能坚完。或值暑月【「暑」原误作「署」,依文义改。】,尸难久留。古者国君即位而为椑【「椑」原误作「裨」。礼记檀弓谓「君即位而为椑」,今据改。「椑」下原衍一「蒲」字,今删。】,岁一漆之。今人亦有生时自为寿器者,此乃犹行其道,非豫凶事也。其木油杉及柏为上,毋使高大以图美观,惟棺周于身、椁周于棺足矣。棺内外皆用布裹漆,务令坚实。余尝见前人葬墓,掩圹后即以松脂溶化,灌于棺外,其厚尺余。后为人侵掘,松脂岁久,凝结愈坚,斧斤不能加,得免大患。今有葬者用之,可谓宜矣。」补注:本注「七星板」,用板一片,其长广棺中可容者,凿为七孔。】
元按:松脂不用油蜡诚为易裂,用油蜡诚不得全其性,二说似为相戾,愚以为若临圹灌棺椁之间,及灌棺外尺厚之脂,则已将埋土中,不虞其裂矣。若生时备寿器涂缝之脂,须用蚌粉、油蜡合煎,乃得熨帖。或先溶松脂涂一层,待裂后再用加粉油蜡者一涂亦可。又按温公不用椁之说,觉不如刘氏之言于本心为安,故舍彼录此。
讣告于亲戚僚友,【护丧、司书为之发书,若无则主人自讣亲戚,不讣僚友,自余书问悉停。以书来吊者,并须卒哭后答之。】执事者设帏及床,迁尸掘坎。【执事者以帏障卧内,侍者设床于尸床前,从置之,施箦去荐,设席枕,迁尸其上,南首,覆以衾。掘坎于屏处洁地。○补注:帏,联白布为之,今帏幕是也。严陵方氏曰:「人死斯恶之矣,以未设饰故。帏堂盖以防人之所恶也。小敛则既设饰矣,故彻帏焉。床谓袭床。礼,始死废床,而置尸于地,及复而不生,则尸复登床。」】陈袭衣、【以桌子陈于堂前东壁下,西领南上。幅巾一,充耳二。用白纩如枣核大,所以塞耳者也。瞑目帛方尺二寸,所以覆面者也。握手用帛,长尺二寸,所以裹手者也。深衣一,大带一,履二,袍、袄、汗衫、袴、袜、勒帛、裹肚之类,随所用不拘多少。刘璋曰:「古者人死不冠,但以帛裹其首,谓之掩盖。以袭敛,主于保庇肌体,贵于柔软紧实。冠则磊嵬难安,莫如袭以常服,上加幅巾、深衣、大带及履,既合于古,又便于事。幅巾所以当掩也,其制如今暖帽。深衣、带、履,自有制度。若无深衣带履,止用衫、勒帛、鞋亦可。其冠带靴笏,俟葬时安于棺上可也。」】沐浴、饭含之具,【以棹子陈于堂前西壁下,南上。钱三实于小箱。米二升,以新水淅,令精,实于盌。栉一,沐巾一,浴巾二,上下体各用其一也。侍者以汤入,主人以下皆出帷外,北面。○元谓侍者俱用服亲者。】乃沐浴,【侍者沐发,栉之,饰以巾,撮为髻。抗衾而浴,拭以巾。翦爪。其沐浴余水并巾栉弃于坎,埋之。】袭,【侍者别设袭床于帏外,施荐席褥枕。先置所陈袭衣于其上,遂举以入,置浴床之西。迁尸于其上,悉去病时衣及复衣,易以新衣,但未着幅巾、深衣、履。】徙尸床,置堂中间。【堂正中南首。卑幼则各于其室中间。】乃设奠,【执事者以棹子置脯醢,升自阼阶,祝,盥手,洗盏,斟酒,奠于尸东。当肩巾之亲戚为祝。○刘注:奠谓斟酒奉至棹上,而不酬主人。虞祭然后亲奠酬也。】主人以下为位而哭。【主人坐于床东奠北。众男应服三年者坐其下,皆藉以藁。同姓期功以下,各以服次坐于其后,皆西向南上。尊行以长幼坐于床东北壁下,南向西上,藉于席荐。主妇众妇女坐于床西,藉以藁。同姓妇女以服为次,坐于其后,皆东向南上,尊行以长幼坐于床西北壁下,南向东上,皆藉于席荐。妾婢立于妇女之后。别设帏以障内外。异姓之亲,丈夫坐于帏外之东,北向西上;妇人坐于帏外之西,北向东上,皆藉以席。以服为行,无服往后。○若内丧,则同姓丈夫尊卑坐于帷外之东,北向西上;异姓丈夫坐于帷外之西,北向东上。○三年之丧,夜则寝于尸旁,藉藁枕块。羸病者藉以草荐可也。期以下寝于侧边,男女异室。外亲归家。可也。】乃含饭。【主人哭尽哀,左袒,自前扱于腰之右,盥水执箱以入。侍者插匙于米盌以从,置于尸西,彻枕,以瞑巾入覆面。主人就尸东,由足而西,床上坐,东面,举巾,以匙钞实下尸口之右,并实一钱,又于左、于中亦如之。主人袭所袒衣,复位。○补注:或问饭含之义。曰:檀弓云:「不忍其口之虚,故用此美洁之物而实之。」】侍者卒袭,覆以衾。【加覆巾、充耳,误瞑目纳覆,乃袭深衣,结大带,误握手乃覆以衾。○温公曰:「古者死之明日小敛,又明日大敛,颠倒衣裳使之正,方束以绞紟,韬以衾冒,皆所以保其肌体也。今世俗有袭而无大小敛,所阙多矣。然古者土袭衣三称,大夫五称,诸侯七称,公九称。小敛尊卑通用十九称,大敛士三十称,大夫五十称,君百称,此非贫者所办也。今从简易,袭用衣一称,小大敛皆据死者所有之衣及亲友所襚之衣,随宜用之。若衣多,不必尽用也。」高氏曰:「袭数不同,大抵衣衾惟欲其厚耳,岂徒以设饰哉!盖人死斯恶之矣,圣人不忍言也,但制为典礼,使厚其衣衾而已。○杨氏复曰:按高氏一用礼经,而袭敛用衣之多,故袭有冒,小敛有布绞,大敛有布绞、布紟,所以保其肌体者固矣。司马公敛从简易,而袭敛用衣之少,故小敛虽有布绞,而袭则无冒,大敛则无绞紟,此为疏略。先生初述家礼,皆取司马公书仪,后与学者论礼,以高氏丧礼为最善,遗命治丧俾用礼仪,此可以见其去取衷折之意矣。况夫古者袭敛用衣之多,故古有襚礼。衣服曰襚。士丧礼:「亲者襚,庶兄弟襚,朋友襚,又君使人襚。」今世俗有袭而无大小敛,故襚礼亦从而废,惜哉。然欲从高氏之说,则诚非贫者所能办,有如司马公之所虑者,但当量其力之所及可也。愚故于袭、小敛、大敛之下悉述仪礼并高氏之说,以备参考。】置灵座,设魂帛。【设帛于尸南,覆以帕。置椅桌其前,结白绢为魂帛,置棹上,设香炉、合盏、注、酒、果于棹子上。侍者朝夕设栉类奉养之具,皆如平生。○温公曰:「古者凿木为重,以主其神。今令式亦有之,然士民之家未尝识也,故用束帛依神,谓之魂帛,亦古礼之遗意也。」○元按:此戒画影及以衣冠装饰人状之论,今已无二弊,故删去下段。○高氏曰:「古人遗衣裳必置于灵座,既而藏于庙中。恐当从此说以遗衣裳置于灵座,而加魂帛于其上可也。」补注:灵座、魂帛皆设于帷外。卷首图设于帷内,恐非。谓之重或主者,始死有柩,而又设重,所以为重也。既有庙,而必立主,是为主也。○删去重复。】立铭旌。【以绛帛为之,广终幅,三品以上九尺。四品以下八尺,六品以下七尺。书曰:某官某公之柩。无官即随其生时所称。以竹为杠如其长,立于灵座之右。礼檀弓云:「铭,明旌也。以死者为不可别也,故以其旗识也【「旗」原作「旌」,依礼记改。】。」】不作佛事。【温公曰:「世俗信浮屠,诳诱饭,增作道场,云为死者灭弥大罪恶,必生天堂,受种种快乐。不为者必入地狱,剉烧舂磨,受无边波咤之苦。殊不知人生含血气,知痛痒。或翦爪剔发从而烧斫之,己不知苦,况于死者,形神相离,则入于黄壤,朽腐消灭,与木石等。神则飘若风火,不知何之。借使剉烧春磨,岂复知之。且浮屠所谓天堂地狱者,计亦为劝善而惩恶也。苟不以至公行之,虽鬼可得而治乎!是以唐庐州刺史李舟与妹书曰:『天堂无则已,有则君子登;地狱无则已,有则小人入。』世人亲死而祷浮屠,是不以其亲为君子,而为积恶有罪之小人也,何待其亲之不厚哉!就使其亲实积恶有罪,岂赂浮屠所能免乎?此则中智所共知,而举世滔滔信奉之,何其易惑而难晓也!甚者至有倾家破产然后已,与其如此,何若买茔墓而葬之乎!彼天堂地狱若果有之,当与天地共生。自佛法未入中国之前,人死而复生者亦有之矣,何故无一人误入地狱,见阎罗等十王者耶?不学者固不足与言,读书知古者亦可以少悟矣。」○此处集览十王解,删去之。】执友亲厚之人,至是入哭可也。【主人未成服而来哭者,当服深衣临尸哭,尽哀,出拜灵座,上香,再拜,遂吊,相向哭,尽哀。主人亦哭,对无辞。】厥明,【谓死之明日也。】执事者陈小敛衣衾。【以棹子陈于堂东壁下,据死者所有之衣随宜用之。若多,则不必尽用也。衾用复者。绞,横者三,纵者一,皆以细布或采一幅,而折其两端为三。横者取足以周身相结,纵者取足以掩首至足,而结于身中。高氏曰:「袭所以衣尸,敛衣则包之而已,此袭敛之辨也。○小敛衣尚少,但用全幅细布,析其末而用之。凡敛欲方,半在尸下,半在尸上,故敛衣有倒者,惟祭服不倒。凡铺敛衣,皆以绞紟为先。小敛美者在内,故次布散衣,后布祭服。大敛美者在外,故次布祭服,后布散衣也。敛以衣为主,小敛之衣必以十九称,大敛之衣多至五十称。夫既袭之后,而敛衣若此之多,故非绞以束之,则不能以坚实矣。」杨氏复曰:「按仪礼士丧,小敛衣十九称,绞横三缩一,广终幅,析其末。绞,所以收束衣服为坚急也,以布为之。缩,纵也。横者二幅,纵者一幅,析其末令可结也。」补注小敛衾用复者,复谓夹也。】设奠具、括发麻、免布、髽麻,【括发谓麻绳撮髻,又以布为头澃也。免谓裂布或缝绢广寸,自项向前交于额上,却绕髻如着掠头也。髽亦用麻绳撮髻,竹木为簪也。皆设于别室。】设小敛床【「床」原误作「状」,依正文改。】、布绞、衾衣,【设小敛床,施席荐褥于西阶之西,铺绞衾衣,举之,升自西阶,置于尸南,先布绞之横者三于下,以备周身相结。乃布纵者一于上,以备掩首及足也。衣或颠或倒,但取方正,唯上衣不倒。】乃迁袭奠,【执事者迁置灵座西南,另设,乃去。】遂小敛。【侍者盥手举尸,男女共扶取之,迁于小敛床上,先去枕而舒绢叠衣,以藉其首,乃卷两端以补两肩空处,又卷衣夹其两胫,取其方正,然后以余衣掩尸,左衽不纽,裹之以衾,而未结以绞,未掩其面,盖孝子犹俟其复生,欲时见其面故也。敛毕,别覆以衾。】主人主妇凭尸哭擗,【男妇东西如其位。○凡子于父母凭之,父母于子、夫于妻执之,妇于舅姑奉之,舅于妇抚之,于昆弟执之。凡凭尸,父母先,妻子后。补注:擗,拊心也。】袒括发免髽于别室,【男子斩衰者袒、括发,齐衰以下至同五世祖者皆袒,免于别室,妇人髽于别室。温公曰:「古礼袒者皆当肉袒,免者皆当露发。今袒者止袒上衣,免者惟主人不冠。齐衰以下去帽着头巾,加免于其上,亦可也。妇人髽也,当去冠梳。」杨复曰:「世俗以袭为小敛,失此变服一节。在礼,闻丧、奔丧,入门诣柩前,再拜,哭,尽哀,乃就东方去冠,袒,括发,又哭,尽哀,如小敛之仪。明日后日,朝夕哭,犹袒括发,至家四日,乃成服。夫奔丧,礼之变也,犹谨其序,而况处礼之常,可欠小敛一节,又无袒、括发乎?此则孝子、知礼者所当谨而不可忽也。刘氏问丧注曰:「已冠者为丧变而去冠,则必着免。盖虽去冠,犹嫌于不冠,故加免也。童子初未冠,则虽为丧,亦不免,以其未冠,故不嫌于不冠也。若为童子而当室,则虽童子亦免,以其为丧主,而当成人之礼也。盖问丧亦指齐衰以下者言也。」】还迁尸床于堂中,【执事者彻袭床,迁尸其处,哭者复位,尊长坐,卑幼立。】乃奠。【祝师、执事者盥手,举馔至灵座前祝,焚香、洗盏、斟酒奠之,卑幼者皆再拜。】主人以下哭,尽哀,乃代哭不绝声。【元按:代哭乃更代而哭,如斩衰哭毕齐衰哭,次期者哭,次九月五月三月者哭,或内亲哭毕外亲哭,或尊长哭毕卑幼哭。盖至是死始二日,孝子虽二日不食,其哀正盛,古人惧其灭性,故制为哭不绝声,以重其哀。又因立代哭之礼,于重哀寓节哀之意。诸家解礼者多误为替代之代,至谓使仆从代哭,是使人假为哭声,有何义意!且令不哀者哭,亦乌用此声为哉!愚故忘其固陋,僭正之。】厥明,【死之第三日也。温公曰:「三日而敛者,俟其复生也。三日而不生,则亦不生矣。故以三日为之礼也。今贫者丧具未办,或漆棺未干,虽过三日,亦无伤也。世俗以阴阳拘忌【「拘」原作「狥」,形近而误,依文义改。】,择日而敛,盛暑之际,至有汁出虫流,岂不甚悖也哉!】执事者陈大敛衣衾,【以棹子陈于堂东壁下,衣无常数,衾用有绵者。高注:大敛之绞,缩者三,盖取一幅布裂为三片也,横者五,盖取布二幅,裂为六片而用五也。以大敛衣多,故每幅三折用之,以为坚之急也。衾凡二,一覆之,一藉之。杨注:「紟,单被也。」】设奠具,举棺入,置于堂中少西,【执事者先迁灵座及小敛,奠于旁侧。役者举棺以入,置于床西,承以两凳。若卑幼则于别室,侍者先置衾棺中,垂其裔于四外。○檀弓曰:「饭于牖下,小敛于户内,大敛于阼,殡于客位,祖于庭,葬于墓,所以即远也。」荀子曰:「丧礼之凡,变而饰,动而远,久而平,故死之为道也,不饰则恶,恶则不哀,迩则玩,玩则厌,厌则忘,忘则不敬。」】乃大敛。【侍者与子孙妇女俱盥手,掩面结绞,共举尸纳于棺中,实生时所落齿发及所翦爪于棺角,又揣其空缺处,卷衣塞之,务令充实,不可摇动。谨勿以金玉珍玩置棺中启盗贼心。收衾先掩足,次掩首,次掩左右,令棺中平满。主人主妇凭哭,尽哀。妇人退入幕中,乃召匠加盖下钉,彻床,覆柩以衣,祝取铭旌,设跗于柩东,复设灵座于故处,留妇人两人守之。温公曰:「凡动尸举棺,哭擗无算,然敛殡之际,亦当辍哭,临视务令安固,不可但哭而已。」按古者大敛而殡,既大敛则累敷土涂之。今或漆棺未干,又南方土多蝼蚁,不可涂殡,故从其便。补注按:丘氏仪节,盖棺彻大敛床,又敛于阼者,未忍即离主人位也。主人奉尸敛于棺,则于西阶上宾之,此所谓殡之也。】设灵床于柩东,【床帐荐席屏枕衣衾之属,皆如平生时。】乃设奠,【如小敛之仪。】主人以下各归丧次,【中门之外择朴陋之室为丈夫丧次,斩衰寝苫枕块,不脱绖带,不与人坐言,非时见乎母也,不及中门。齐衰寝席。大功以下异居者,既殡而归居,宿于外三月而复寝。妇人次于中门之内别室,或居殡侧,去帷帐衾褥之华丽者,不得辄至男子丧次。】止代哭者。厥明,【死之第四日也。】成服,五服之人各服其服,入就位,然后相哭相吊如仪。【杨氏复曰:「三日大敛,可以成服矣。必四日而后成服,何也?大敛虽毕,人子不忍死其亲,故不忍遽成服礼。生与来日,死与往日,取此义也。」补注按:丘氏仪节,是日夙兴具服,各就位,男位于柩东,西向,女位于柩西,东向,各以服为次序,举哀相吊,诸子孙就祖父前及诸父前跪哭,皆尽哀,又就祖母及诸母前哭,亦如之。女子就祖母及诸母前哭,遂就祖父诸父前,如男子之仪。主妇以下就伯叔母哭,亦如之。讫,复位。按哭吊仪出大明集礼,今采补入。】其服之制,一曰斩衰三年,【斩,不缉也。衣裳皆用极粗生布,旁及下际皆不缉也。衣缝向外。裳前三幅,后四幅,后四幅缝内向,前后不连。每幅作三辄,辄谓屈其两边,相着而空其中也。衣长过腰,足以掩裳上际,缝外向。皆有负版,用布方尺八寸,缀于领下垂之前。当心有衰,用布长六寸,广四寸,缀于左紟之前。左右有擗领,各用布方八寸,屈其两头,相着为广四寸,缀于领下,在负版两旁,各距负版一寸。两腋之下有衽,各用布三尺五寸,上下各留一尺正方。一尺之外,上于左旁裁入六寸,下于右旁裁入六寸,便于尽处相望斜裁,却以两方左右相沓,缀于衣两旁,垂之向下,状如燕尾,以掩裳旁际也。冠比衣裳用布稍细,纸糊为材,广三寸,长足跨项前后,裹以布,为三辄,皆向右,从缝之。用麻绳一条,从额上约之,至项后交过前,各至耳,结之以为武。屈冠两头入武,内向,外反屈之缝于武。武之余绳,垂下为缨,结于颔下。首领以有子麻为之,其围九寸,麻本在左,从额前向右围之,从颐过后,以其末加于本上,又以绳为缨以固之,如冠之制。要绖大七寸有余,两股相交,两头结之,各存麻本,散垂三尺。其交结处,两旁各缀细绳系之。绞带用有子麻绳一条,大半要绖中屈之为两股,各一尺余,乃合之,其大如绖,围腰从左过后,至前乃以其右端穿两股间,而反插于右,在绖之下。苴杖用竹,高齐心,本在下。屦亦粗麻为之。妇人则用极粗生布为大袖、长裙、盖头,皆不缉。布头澃、竹钗、麻屦。众妾则以皆子代大袖。凡妇人皆不杖。其正服则子为父也,其加服则嫡孙。父卒为祖,若曾高祖承重者也。父为嫡子,当为后者也。其义服则妇为舅也,夫承重则从服也。为人后者,为人后父也,为所后祖承重也。夫为人后,则妻从服也,妻为夫也,妾为君也。○问:「周制有大宗之礼,立嫡以为后,故父为长子三年。今大宗之礼废,无立嫡之法,而子各得以为后,则长子少子不异,庶子不得为长子。三年不必然也。父为长子三年,亦不可以嫡庶论也。」朱子曰:「宗法虽未能立,然服制自当从古,是亦爱礼存羊之意,不可妄有改易也。如汉时宗子法已废,然其诏令犹云赐民当为父后者爵一级,是此礼犹在也。岂可谓宗法废而庶子皆得为父后者乎!」○杨氏复曰:「丧服制度,惟辟领一节沿袭差误,自通典始。按丧服记云:「衣二尺有二寸。」盖指衣身自领至腰之长而言之也。用布八尺八寸,中断以分左右,为四尺四寸者二。又取四尺四寸者二中折以分前后,为二尺二寸者四,此即寻常度衣身之常法也。合二尺二寸者四迭为四重,从一角当领处四寸下取方,裁入四寸,乃记所谓「适博四寸」。注疏所谓「辟领四寸」是也。按郑注云:「适,辟领也。」则两物即一物也。以此辟领四寸,反折向外,加两肩上,以为左右。适乃疏所谓「两相向,外各四寸」是也。辟领既反折向外,加两肩上,故前后左右各有四寸,虚处皆谓之阔中,疏所谓「阔中八寸」是也。此则衣身所用布与裁之之法也。又云「加辟领八寸而又倍之」者,谓别用布一尺六寸,阔八寸,纵折而中分之,其下一半裁断,左右两端各四寸除去不用,只留中间八寸,以塞元裁辟领各四寸后脊相并处,此所谓「加辟领八寸」是也。其上一半全一尺六寸,不裁,以布之中间从项上分左右,对折向前垂下,以加前之阔中与元裁断处,当肩相对处相接,以为左右领也。夫下一半加后阔中者八寸,而上一半从项下加前阔中者又倍之,而为一尺六寸焉。此所谓「而又倍之者」是也。此则衣领所用布与裁之之法也。凡用布一丈四寸,又当少宽其布,以为衣缝地。若负版、带下两衽,又在此数外矣。但领必有袷(宜别用布可也)。○又按:丧服记及注云:「袂二尺二寸,缘衣身二尺二寸。」故左右两袂亦如之【「两」原误作「雨」,依文义改。】,欲使纵横皆正方也。又云:「袪尺二寸。袪,袖口也。」缝合袂下一尺,留上一尺二寸,以为袖口也。又按丧服记云:「衣带下尺。」缘古者上衣下裳,分别上下,不相优越。衣身二尺二寸,仅至腰而止,无以掩裳上际,故于衣带之下用纵布一尺,上属于衣,横绕于腰,则以腰之阔狭为准,所以掩裳上际,而后缀两衽于其旁也。度用指尺,中指中节为寸。○菅屡仪礼注:「菅屦,菲屦也。」家礼云:「屦以粗麻为之。」恐当从仪礼为正。○凡丧服,上曰衰,下曰裳。仪礼妇人但言衰不言裳者,妇人不殊裳衰。如男子衰下如深衣,无带下尺,无衽。夫衰如男子衰,未知备负版辟领之制与否。下如深衣,未知裳用十二幅与否。此虽无文可明,但衣身必二尺二寸,袂必属幅,裳必上属于衣,裳旁两幅必相连属,此所以衣不用带下尺,裳旁不用衽也。今考家礼则不用此制,男子纯用古制,而妇人不用古制,此则未详。仪礼妇人有绖带。绖,首绖也。带,腰带也。围之大小无明文,大约与男子同。卒哭,丈夫去麻带,服葛带,而首绖不变。妇人以葛为首绖,而麻带不变。既练,男子除绖,妇人除带,其谨于绖带变除之节若此。家礼并无绖带之文,当以礼经为正。○庶童子不杖,童子妇人不杖,母为长子杖。主丧者不杖,则长女杖,谓童子亦杖也。诸经皆有妇人杖。愚按:家礼用书仪服制,妇人皆不杖,恨未得质正。○刘氏璋曰:「礼为斩衰不缉,余衰皆缉之。缉必向外,所以别其吉服也。」补注:斩衰用布二幅,中屈之,为前后四叶,每叶长二尺二寸,将后两叶缝合为脊缝,留上四寸不合。将前两叶为左右衿袂,用布二幅,亦中屈为四叶,如衣身长,缝连衣之两旁,又缝合其下际以为袖袪,从下量上一尺,缝合之,留其上一尺二寸不缝,为袖口。适即后两叶脊缝,原留不合处,及在前两叶之上各横裁入四寸,遂分折所裁者,当衣身两肩上为左右适,其间空缺处前后俱名为阔中。领别用布一幅,长一尺六寸,阔八寸,下四寸,两头各裁出一块,方四寸,留其中间八寸,连上条,裁讫将中间八寸级在衣后阔中。将上条一尺六寸折两头,向前缀在衣前阔中。带下用布一尺缀于裳之上际,横绕于腰。衽,用布一幅,长三尺五寸,斜裁为两片,缀于衣之两旁,皆广头在上,狭头在下。衰缀在左衿上,负版缀于两领,下垂之。裳前三幅,后四幅,每幅作三辄,与幅巾横辄少异。幅巾横辄是屈其两边,相凑在里。衰裳三辄,是屈其两边,相凑在上也。妇人大袖长裙。大袖用极粗生麻布为之,其长至膝,袖长一尺二寸,其边皆缝向外,不缏边,准男子衰衣之制。长裙用极粗生麻布六幅为之,六幅共裁为十二破,联以为裙,其长拖地,其边幅俱缝向内,不缏边,准男子衰裳之制。至于齐衰三年、杖期、不杖、五月、三月,其衰、负版、辟领俱与斩衰同,但缉边与布不同耳。大功、小功、缌麻服制同上,但用布不同,无衰、负版、辟领耳。斩衰冠,弯后抵为梁,广三寸,长足以跨项前后,用稍细布裹之,就折其布为三细辄子,二条直过梁上,其辄俱向右其梁之两头尽处,卷屈向外,以承武,是谓外毕。武用麻绳一条,弯其中,从额上约之,至项后相绞,过前各至耳边,结住以为武。又以武之余绳两头垂下,为缨结于颐下。首绖用有子麻带黑色者为之,其绳约长一尺七八寸,圆围九寸,麻本在左,末加本上,又以绳为缨以固之,所以加于斩衰冠上也。齐衰冠用布一条重叠之,弯其中,从额上至项后,亦相绞过前,至两耳用线缀之,为武垂,其末为缨。首绖以无子麻为之本,在右。系其下,以布为缨,所以加于齐衰冠上也。妇人盖头用稍细麻布为之,凡三幅,长与身齐,不缉边。布头澃用略细布一条为之,长八寸,用以束发根,而垂其余于后。仪礼女子在室为父布总是也。竹钗,削竹为之,长五六寸。冠,自小功以下三辟积,向左,余与齐衰同。首绖,斩九寸,齐七寸余,大功五寸余,小功五寸余,缌麻三寸余,皆五分去一也。斩衰,腰绖用有子麻两股,相绞为粗绳,大七寸有余,两头结之,各存散麻三尺未结,待成服日方结之。其两头结处各用细绳系之,束在绞带之上。绞带用有子麻绳一条,大半于腰绖中屈之为两股,各一尺余,乃合之为一彄子,两末梢为腰,从左过后,至前穿彄子中,反插于右,在绖之下。齐衰,要绖大五寸余,制与斩衰同。绞带以布为之,而屈其右端尺余,连下稍通,长七八寸。系时围腰从左过后,至前乃以其末稍穿右端,屈中而反插于右边,束在腰绖之下。大功,腰绖大四寸余,制与斩衰同,绞带与齐衰同。小功三尺余,缌麻二寸。绞木不散垂,绞带并与齐衰同。妇人不用。若夫杖屦,按仪礼云:斩衰苴杖,齐衰削杖。传:苴,竹杖也;削,桐杖也。杖各齐其心,皆下本。小记绖杀五分而去一,杖大如绖。又云:斩衰菅屦,齐衰疏屦。按经云:齐衰不杖,麻屦。小记齐衰、三月,与大功同,绳屦。小功以下,吉屦,无絇。注云:妇人屦,经传无明文。唯周礼屦人命妇有散屦。注云:散屦去饰。又云:祭祀而有散屦者,惟大祥时。】二曰齐衰三年、【齐,缉也。其衣服冠制并同斩衰,但用次等粗生布,缉其旁及下际。冠以布为武及缨。首绖以无子麻为之,大七寸余,本在右,末系本下。布缨、腰绖大五寸余。绞带以布为之,而屈其右端尺余。杖以桐为之,上圆下方。妇人服同斩衰,但布用次等为异。后皆放此。其正服则子为母也,士之庶子为其母同,而为父后则降也。其加服,则嫡孙父卒为祖母若曾高祖母承重者也,母为嫡子当为后者也。其义服,则妇为姑也,夫承重则从服也,为继母也,为慈母,谓庶子无母,而父命他妾之无子者慈己也。继母为长子,妾为君之长子也。○杨复曰:「按仪礼,补服条当增祖父卒而后为祖母后者也,为所后者之妻若子也。」○程子曰:「古之父在为母服期,今则皆为三年之丧。皆为三年之丧,则家有二尊矣,可无嫌乎!处今之宜,服齐衰一年外,以墨衰终月算,可以合古之礼,全今之制也。」元按:父在为母降服期年之说,吾友法干王子持之甚坚。愚因四子书,如「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父母之丧,无贵贱一也」之类甚多,曾不闻母降期之礼。初疑是汉儒滥觞,观程子此说,则古制信有之。然窃谓父斩母齐,已足见父之独尊,又何嫌于家有二尊之疑乎!意古之降期也,必以父执妻丧,至期而除,为子者犹缟绖惨哀,非所以承父欢,故从而期之,盖压于父,不得不然矣。】杖期、【服制同上,但又用次等生布。其正服则嫡孙父卒祖在为祖母也,其降服则为嫁母出母也,其义服则为父卒继母嫁而己从之者也,夫为妻也。子为父后,则为出母嫁母无服,继母出则无服也。○杨氏复曰:按此恐当添「为所后者之妻若子也。」○删半。】不杖期、【服制同上,但不杖又用次等生布。其正服则为祖父母,女虽适人不降也。庶子之子为父之母,而为祖后则不服也。为伯叔父也,为兄弟也,为众子男女也,为兄弟之子也,为姑姊妹女在室及适人而无夫与子者也,妇人无夫与子者,为其兄弟姊妹及兄弟之子也,妾为其子也。其加服,则为嫡孙,若曾玄孙当为后者也,女适人者为兄弟之为父后者也。其降服,则嫁母出母为其子,子虽为父后,犹服也。妾为其父母也。其义服,则继母嫁母为前夫之子从己者也,为伯叔母也,为夫兄弟之子也,继父同居父子皆无大功之亲者也,妾为女君也,妾为君之众子也,舅姑为嫡妇也。○杨氏复曰:「按此正服当添一条:姊妹既嫁相为服也。其义服当添一条:父母在则为妻不杖也。○此下亦删其半。】五月、【正服则为曾祖父母,女适人者不降也。】三月,【正服则为高祖父母,女适人者不降也。其义服,则继父不同居者(谓先同今异,虽同居而继父有子,已有大功以上亲者也)。其原不同居者则不服。○杨注:当增「为所后者之祖父母若子也」。】三曰大功九月,【服制亦同上,但用稍粗熟布,无负版、衰、辟领。首绖五寸余,腰绖四寸余。其正服则为从父兄弟姊妹,谓伯叔父之子也,为众孙男女也。其义服则为众子妇也,为兄弟子之妇也,为夫之祖父母、伯叔父母、兄弟子之妇也。夫为人后者,其妻为本生舅姑也。○杨注:按此恐当添「为同母异父之昆弟也」。】四曰小功五月,【又用稍熟细布。冠左缝首绖四寸余,腰绖三寸余。其正服则为从祖祖父、从祖祖姑(谓祖之兄弟姊妹)也,为兄弟之孙,为从祖父、从祖姑(谓从祖祖父之子、父之从父兄弟姊妹)也,为从父兄弟之子也,为从祖兄弟姊妹(谓从祖父之子所谓再从兄弟姊妹者)也,为外祖父母(谓母之父母)也,为舅(谓母之兄弟)也,为甥也(谓姊妹之子)也,为从母(谓母之姊妹)也,为同母异父之兄弟姊妹也。其义服则为从祖祖母也,为夫兄弟之孙也,从祖母也,为夫从兄弟之子也。为夫之姑姊妹适人者,不降也。女为兄弟侄之妻已适人,亦不降也。为娣姒妇(谓兄弟之妻相名。长妇谓次妇曰娣妇,娣妇谓长妇曰姒妇)也,庶子为嫡母之父母兄弟姊妹。嫡母死则不服也。母出则为继母之父母兄弟姊妹也,为庶母慈己者(谓庶母之乳养己者)也。为嫡孙若曾玄孙之当为后者之妇,其姑在则否也。为兄弟之妻、为夫之兄弟也。○杨氏复曰:按此当增「为所后者妻之父母若子也,姑为适妇不为舅后者也,诸侯为嫡孙之妇也」。补注:服制同,但布稍熟细耳。】五曰缌麻三月。【服制同,但用极细熟布。首绖三寸,腰绖二寸,并用熟麻,缨亦如之。其正服则为族曾祖父、族曾祖姑(谓曾祖之兄弟姊妹)也,为兄弟之曾孙也,为族祖父、族祖姑(谓族曾祖父之子)也,为从父兄弟之孙也,为族父、族姑(谓族祖父之子)也,为从祖兄弟之子也,为族兄弟姊妹(谓族父之子,所谓三从兄弟姊妹)也,为曾孙、玄孙也,为外孙也,为从母兄弟姊妹(谓从母之子)也,为外兄弟(谓姑之子)也,为内兄弟(谓舅之子)也。其降服,则庶子为父后者为其母,而为其母之父母兄弟姊妹则无服也。其义服,则为族曾祖母也,为夫兄弟之曾孙也,为族祖母也,为夫从兄弟之孙也,为族母也,为夫从祖兄弟之子也,为庶孙之妇也,士为庶母(谓父妾之有子者)也,为乳母也,为壻也,为妻之父母。妻亡而别娶亦同。妻之亲母虽嫁出犹服也。为夫之曾祖、高祖也,为夫之从祖祖父母也,为兄弟孙之妇也,为夫兄弟孙之妇也,为夫之从祖父母也,为从父兄弟子之妇也,为夫从兄弟子之妇也,为夫从父兄弟之妻也。为夫之从父姊妹适人者,不降也。为夫之外祖父母也,为夫之从母及舅也,为外孙妇也。女为姊妹之子妇也,为甥妇也。○杨氏复曰:当增「为同爨也,为朋友也,为改葬也。大夫为贵妾也,士为妾有子也」。按通典汉戴德云:朋友有同道之恩,故加麻三月。晋曹述初问:「有仁人义士,矜幼携养,积年为之,制服当无疑耶?」时徐邈答曰:「礼缘情耳。同爨缌,朋友麻。」又按:仪礼补服条同爨谓以同居生于礼,可许。既同爨而食合,有缌麻之亲。改葬为坟墓以他故崩坏,将亡失尸柩也。言改葬者,明棺物毁败,改设之,如葬时也。此臣为君也,子为父母也,妻为夫也,余无服。必服缌者,亲见尸柩,不可以无服。缌三月而除之,谓葬时服之。又戴【「戴」原误作「载」,今改。】德云:「制缌麻具而葬,葬而除,谓子为父,妻妾为夫,臣为君,孙为祖后者也。其余亲皆吊服。」补注:缌,丝也,治其缕细如丝也。又以藻治莩垢之麻为绖带,故曰缌麻。服制同小功,但用极细熟布为之。】
元按:杨注「改葬」条子为父也,僭添一母字。其制服必改葬时服之,葬后三月而除。盖一见尸柩,不啻初死,哀情不能自已,古人因定三月之服。杨注近是。若戴注葬后反除,是服在未改葬先矣,非。
凡为殇服,以次降一等。【凡年十九至十六为长殇,十五至十二为中殇,十一至八岁为下殇。应服期者,长殇降服大功九月,中殇七月,下殇小功五月。应服大功以下,以次降等。不满八岁为无服之殇,哭之以日易月。生未三月则不哭也。男子已娶、女子许嫁皆不为殇。】凡男为人后、女适人者为其私亲,皆降一等。私亲之为之服也亦然。【女适人者降服,未满被出,则服其本服,已除则不复服也。凡妇服,夫党当丧而出则除之。○凡妾为其私亲,则如众人。○司马温公曰:「丧服小记云:『为父母丧,未练而出,则三年;既练而出则已。未练而返则期,既练而返则遂之。』」补注按,丧服小记注:未练而出,当父母之丧未期而为夫所出也。既练而出,在父母小祥后被出也。】成服之日,主人及兄弟始食粥。【诸子食粥。妻妾及期、九月疏食水饮,不食菜果。五月、三月者饮酒食肉,不与宴乐。自是无故不出,若以丧事及不得已而出入,男仆马布鞍,女素轿布帘。】凡重丧未除而遭轻丧,则制其服而哭之,月朔设位,服其服而哭之。既毕,返重服。其除之也,亦服轻服。若除重丧而轻服未除,则服轻服以终其余日。【朱子曰:「吕与叔集中一妇人墓志:凡遇功缌之丧,皆疏食终其月,此可为法。」问:「丧礼衣服之烦,逐时换去,如葬后换葛衫,小祥后换练布之类。今之墨衰可便于出入,而不合于礼经,如何?」曰:「若能不出则不服之亦好,但要出外治事则只得服之。」问:「居丧为尊长强之以酒,当如何?」曰:「若不得辞则勉徇其意,亦无害,但不可至于醉。食已复初可也。」问:「坐客有歌舞者,如之何?」曰:「当起避。」○杨氏复曰:心丧三年。按仪礼父在为母期。注:子于母,虽为父屈而期,心丧犹三年。唐前上元元年武后上表,请父在为母终三年之丧。礼记师心丧三年。今服制令庶子为后者为其母缌,亦解官申心丧三年。母出及嫁,为父后者虽不服,申心丧三年。为人后者,为其父母不杖期,亦解官,申心丧三年。嫡孙,祖在,为祖母齐衰、杖期,虽期除,仍心丧三年。先生曰:「丧礼须从仪礼为正。如父在,为母期,非是薄于母,只为尊在其父,不可复尊在母,然亦须心丧三年。这般处皆是大项事,不是小节目,后来都失了,而今国家法,为所生父母,皆心丧三年,好。】○朝奠,【每日晨起,主人以下皆服其服,入就位,尊长坐哭,卑者立哭,侍者设盥栉之具于灵床侧,奉魂帛出就灵座,然后朝奠。执事者设蔬果脯醢,祝,盥手,焚香,斟酒。主人以下再拜,哭尽哀。刘璋曰:「奠用家常馔数器。朝奠将至,然后彻夕奠,与夫夕奠将至,然后彻朝奠。用罩。若暑月设食,顷去之,留果酒。」】食时上食。【朝奠之仪。】夕奠,【如朝奠毕,主人以下奉魂帛入就灵座,哭尽哀。】哭无时。【哀至则哭。】朔日则于朝奠设馔,【用肉鱼面米食羹饭各一器,礼如朝奠之仪。○问:「母丧朔祭,子为主?」朱子曰:凡丧,父在父为主。则父在父为主,丧之礼也。」又曰:「父没兄弟同居,各主其丧。」注云:「各为妻子之丧为主也,则是凡妻之丧,夫自为主也。今以子为丧主,似未安。」○高氏曰:「若遇朔望节序,则具盛馔,其品物比朝夕奠差众。礼疏曰:「士则月望不盛奠,惟朔奠而已。」○杨氏复曰:「按初丧立丧主。凡主人谓长子,无则长孙承重,以奉奠馈。今乃谓父在父为主,父在子无主丧之礼,二说不同,何也?盖长子主丧,以奉奠馈。以子为母丧,恩重服重故也。朔奠则父为主者,朔殷奠以尊者为主也。」丧服小记曰:「妇之丧,虞,卒哭,其夫若子主之。」虞,卒哭,皆是殷祭,故其夫主之,亦谓父在父为主也。朔祭父为主,义与虞、卒哭同耳。】有新物则荐之。【如上食仪。】
吊奠赙
凡吊皆素服,奠用香茶酒果,【有状或用食物随宜。】赙用钱帛。【有状或亲友分厚者有之。】具刺通名,【宾主皆有官,则具门床。】入哭奠讫,乃吊而退。【既通名,丧家炷火然烛布席,皆哭,以俟护丧出迎宾。宾入至厅事,进揖曰:「窃闻某人倾背,不胜惊惧,敢请入酹,并伸慰礼。」护丧引宾入,至灵座前,哭尽哀,再拜,焚香,跪酹茶酒,俛伏。兴,护丧止哭者。祝跪读祭文、奠赙状于宾之右,毕,兴,宾主皆哭,尽哀,宾再拜。主人哭,出,西向稽颡,再拜。宾亦哭,东向,答拜。进曰:「不意凶变,某亲某官奄忽倾背,伏惟哀慕,何以堪处。」主人对曰:「某罪逆深重,祸延某亲。伏蒙奠酹,并赐临慰,不胜哀感。」又再拜,宾答拜。又相向哭,尽哀。宾先止,慰主人曰:「修短有数,痛毒奈何,愿抑孝思,俯从礼制。」乃揖而出,主人哭而入,护丧送至厅事,茶汤而退,主人以下止哭。○温公曰:「凡吊人者,必易去华盛之服,有哀戚之容。若宾与亡者为执友,则入酹。妇人非亲戚与其子为执友尝升堂拜母者,则不入酹。凡吊及送丧者,问其所乏,分导营办。贫者为之执綍负土之类,毋扰及其饮食财货可也。」○高氏曰:「丧礼宾不答拜。凡非吊丧无不答拜者。」胡先生书仪曰:「若吊人是平交,则落一膝,展手策之,以表半答。若孝子尊吊人卑,则侧身避位,候孝子伏次,卑者即跪。还须详缓去就,无令跪伏与孝子齐。」○杨氏复曰:「按程子张子与朱先生后来之说,奠谓安置也。奠酒则安置神座前,既献则彻去。奠而有酹者,初酹酒,则倾少酒于茅,代神祭也。今人直以奠为奠,而尽倾之于地,非也。盖家礼乃初年本,当以后来之说为正。」○又按:吊礼主人拜宾,宾不答拜,此何义也?盖吊,宾来有哭拜或奠礼,主人拜宾以谢之,此宾所以不答拜也。故高氏书有半答跪还之礼。凡礼必有义,不可苟也。书仪家礼从俗,有宾答拜之文,亦是主人拜宾,宾不敢当,乃答拜。今世俗吊宾来,见几筵哭拜,主人亦拜,谓代亡者答拜,非礼也。既而宾吊主人,又相与交拜,亦非礼也。】
元按:宾不答拜,古礼之义不可知,或以别于吉礼耳。杨氏谓是谢其哭奠,宾所以不答,亦未闻谢人人不答拜者。愚谓当遵书仪、家礼。又稍增一议焉:尊长则不答,平交答,卑幼则不敢,当如书仪侧身避位跪还之仪。盖如古礼通不答,则质之。主人哀感无极之心固安,吊者则何以安!甚至极卑与极尊、极幼与极长,而公然受其拜,不几太远于人情乎?若无论吊宾之尊卑长幼,无不拜谢,且尊长则不答拜,自足以别于吉礼矣。且疑平交以下宾吊,生者亦宜再拜,姑阙疑可也。又按温公「勿扰及其饮食财贷」,窃谓近宾哭奠毕即退是矣。若数十里之外,自宜丧主或别亲候饭,从俭素可也。又今裂帛作帽以散宾,原非古礼,然至亲执友虽在五服外者,率有同哀之义。且礼废俗颓,行吊冠服多不能备,红缨玄冠,大是乖戾,即假此以易之,亦得所谓「礼之以义起」者也。
闻丧 奔丧 治葬
始闻亲丧,哭,【亲,父母也。以哭答使者,哭尽哀,问故。】易服,【裂布为四脚白布衫,绳带,麻屦。】遂行。【日行百里,不以夜行。虽哀戚,犹避害也。】道中哀至则哭。【哭避市邑喧繁之处。】望其州境、其县境、其邑、【本作城。】其家,皆哭。入门诣柩前,再拜,再变服,就位哭。【初变服如初丧。柩东西向,坐哭尽哀。又变服如大小敛,亦如之。】后四日成服,【与家人相吊。宾至,拜之如初。】若未得行,则为位不奠,【若丧侧无子孙,则此中设奠如仪。】变服。【亦以闻后之第四日。】在道、至家,皆如上仪。【若丧侧无子孙,则在道朝夕为位设奠,至家不变服。】若既葬,则先之墓哭拜。【之墓者,望墓哭,至墓哭拜,未成服者变服于墓。归家,诣灵座前哭拜。四日成服如仪。已成服者亦然也。】齐衰以下,闻丧为位而哭。【尊长于正堂,卑幼于别室。○温公曰:「今人皆择日举哀。凡悲哀之至,初闻即当哭之,何暇择日?但法令有不得于州县公廨举哀之文,则在官者当哭于僧舍,其它哭于本家可也。」】若奔丧,则至家成服。【奔丧者释去华盛之服即行。既至,齐衰望乡而哭。大功望门而哭。小功以下,至门而哭。入,诣柩前哭拜如仪。补注:成服亦在至家第四日。】元按:四日始成服,家人相吊,原因三日内尚望其亲复生故也。今奔丧若已过四日后,似宜至家哭拜毕即家人相吊,次日即成服,不必俟四日后可也。正文「齐衰以下」恐当作「期丧以下」,盖嫌于母亦齐衰也。又温公注「在官者当哭于僧舍」,夫僧舍乃灭绝伦理之地,岂可作丧位哉!若拘于法令,或借人闲所;必不得已,空处起棚哭之。
若不奔丧,则四日成服。【不奔丧者,三日中朝夕为位会哭,大功以下始闻丧为位会哭,俱四日成服。每月朔为位会哭,月数既满,次月之朔乃为位会哭而除之。其间哀至则哭可也。补注:今在官闻期以下丧不得奔者,三日中可委政于同僚,朝夕为位会哭于闲所,四日成服。以日易月,期丧十三日,大功九日,小功五日,缌麻三日,毕仍吉服听政。每月朔变服会哭,月数既满即除之。○元按:「以日易月」下旧作「齐衰二十五日」,是母丧亦可入此例乎?故改云「期丧十三日」。又缌麻旧云「会哭成服俱不必行,但哭之尽哀」,为可疑,其近忍。若外亲或可,至于族曾祖父及庶子为父后者为其母之类,曾可以当官而废其服,故亦进于期功等丧之例。】三月【旧误作日。】而葬。前期择地之可葬者,【温公曰:「古者天子七月,诸侯五月,大夫三月,士踰月而葬。今五服年月,敕王公以下皆三月而葬。然世俗信葬师之说,既择年月日时,又择山水形势,以为子孙贫富贵贱贤愚寿夭尽系于此,而其为术又多不同,至有终身不葬者。正使殡葬实能致人祸福,为子孙者亦岂忍使其亲臭腐暴露,而自求其利耶!悖理伤义,无过于此。然孝子之心虑患深远,恐浅则为人所汩,深则湿润速朽,故必求土厚水深之地而葬之,所以不可不择也。或问:「家贫乡远,不能归葬,则如之何?」公曰:子游问丧具,夫子曰:「称家之有无。」子游曰:「有无恶乎齐?」夫子曰:「有毋过礼。苟无矣,敛手足形还葬,县棺而窆人,岂有非之者哉!」又曰:「在礼,未葬不变服,食粥,居庐,寝苫,枕块,盖闵亲之未有所归,故寝食不安也。」又曰:「世有游宦没于远方,子孙焚其柩收烬归葬者。夫孝子爱亲之肌肤,故敛而藏之。残毁他人之尸,在律犹严,况子孙,乃悖谬如此,岂不哀哉!」延陵季子适齐,其子死,葬于嬴博之间,孔子以为合礼。必也不能归葬,葬于其地可也,岂不犹愈于焚之哉!○程子曰:「卜其宅兆,卜其地之美恶也,非阴阳家所谓祸福者也。地之美则其神灵安,其子孙盛。若培壅其根而枝叶茂,理固然也。地之恶者则反是。然则曷谓地之美者,土色之光润,草木之茂盛,乃其验也。父祖子孙同气,彼安则此安,彼危则此危,亦其理也。而拘忌者惑,以择地之方位,决日之吉凶,不亦泥乎?甚者不以奉先为计,而专以利后为虑,尤非孝子安厝之用心也。惟五患者不得不谨,须使他日不为道路,不为城郭,不为沟池,不为贵势所夺,不为耕犁所及也。一本云:「所谓五患者,沟渠、道路,避村落,远井窑。」○补注:按礼,大夫士三日而殡,故三月而葬。既殡之后,即谋葬事。其有祖茔,则祔葬其次。若窄狭及有所妨,则别择地亦可也。○金华胡氏潮曰:「察乎阴阳之理,审乎流峙之形,辨顺逆,究分合,别明暗,定浅深。崇不伤乎急,卑不失乎缓,折而归之中,若璞之所谓乘生气者,宜于是得之。」】
元按:古者大夫三月而葬,待其邑宰与列国卿大夫执友毕至也。宋制王公以下皆三月,似乎无别。且若士庶之家,有远亲或服亲在外者,容可如古礼踰月而葬,不则如世俗七九日以上俱可行葬。况今非有故误,多不堂殡,而乃使已逝之亲尸久暴于世,不急就魄降之常,亦无义意。设遇暑月,尤为不可。但世俗又有三日、五日者,则迫矣。又世俗多用阴阳画符镇呪,殊为悖礼惑俗。好礼君子但当请一知礼者护丧,或同姓无人,当聘异姓者,坐之别室,每事咨之,使无失礼可也,断无信用邪说。至于除殃一事,祓除不祥,微似近理,然亦只于葬后三日内,扫舍室院,各设炭火一盆,烧苍朮、乳香或椒艾之属,以熏逐殃气,设祭主前以妥灵。或恶疾时疫而故者,将经用衣衾枕簟及侍疾人衣服用苍乳等烟熏过,甚者煎麻黄甘草汤,或雄黄酒,各饮一二盏,勿用阴阳。
择日开茔域,祠【疑作祀。】后土。【主人既朝哭,帅执事者于所得地掘穴四隅外,其壤掘中南,其壤各立一标,当南门立两标。择远亲或宾客一人告后土氏,设位中标之左,祭一桌,盥洗如常仪。告者北向,执事者在其后,东上,皆再拜。告者诣桌跪酹酒,祝跪于告者左,读祭文曰:「维年月日,子某官某,敢告于土地之神,今为某官某营建宅兆,神其保佑,俾无后艰。谨以清酌脯醢,祗荐于神尚飨。」讫,伏兴,复位,再拜。祝及执事者皆再拜。主人若归,则灵座前哭,再拜。○元按:旧注,酹酒后俛伏,兴,少退,立读祝。似不妥。僭改如上仪。丘氏曰:「后土之称,对皇天也。士庶有似乎僭,拟改后土氏为土地之神。」今从之。】
遂穿圹,【温公曰:「穿圹宜狭而深。狭则不崩损,深则盗难近也。问合葬夫妻之位,朱子曰:「某初葬亡室时,只存东畔一位,亦不曾考礼是如何。」陈安卿云:「地道以右为尊,恐男当居右。」曰:「祭时以西为上,则葬时亦当如此方是。」○人家墓圹棺椁,当使圹仅能容椁,椁仅能容棺。李守约云:「凡发掘者,皆以葬浅之故。若深一二丈,自无此患。曰:「不然。深葬有水。」】作灰隔,【穿圹既毕,先布炭末于圹底,筑实,厚二三寸,然后布石灰、细沙、黄土拌匀者于其上,灰三分,二者各一可也。筑实,厚二三尺。别用薄板为灰隔,如椁之状,内以沥青涂之,厚三寸许,中取容棺。墙高于棺四寸许,置于灰上,乃以四旁旋下四物,亦以薄板隔之,灰末居外,三物居内,如底之厚,筑之既实,则旋抽其板。近上复下炭灰等而筑之,及墙之平而止。盖既不用椁,无以容沥青,故为此制。又炭御木根,辟水蚁。石灰得沙而实,得土而黏,岁久结而为金石,蝼蚁盗贼皆不得进也。○朱子曰:「用炭末置之椁外,椁内实以和沙石灰。若纯灰,恐不实,须杂以筛过细沙,久之灰沙相杂入,其坚如石。椁外四围上下,一切实以灰末,约厚七八寸。既辟湿气,免水患,又戳树根不入。树根遇炭,皆生转去。以此见炭灰之妙。盖灰是死物,无情,故树根不入也。古礼,圹中置物甚多,以某观之,礼文之意大备,则防患之意反不足。要之只当防虑久远,毋使亲肤而已,其它礼文皆可略也。古者棺不钉漆,蚁子必入,皆不可行。」又曰:「圹中用生体之属,久之溃烂,郄引虫蚁,非所以为亡者虑久远也。」○元按:杨氏所引朱子答廖子晦问葬法,有石椁之说,但以法禁,而以数片石合成。愚谓石椁虽无法禁,吾夫子尝云:「若是其靡也,葬不如速朽之为愈也。岂可以若是费哉!」今无椁用温公法,有椁用朱子法,似亦尽固矣,何必石然!愚感此而思,昔人尝有遗言用瓮葬者。若教瓮工制如棺式,底体上口,四周有里半高之唇,上盖下覆有外半高之缺,其里唇外覆各寸余,合而相对。即其中穿孔,两头各十余,两箱各二十余。大敛后用铁钉或锡钉锭之。或巧工令底口及盖皆平,而棺体口端两头各贰长方窍,两箱各肆长方窍,其盖边两头各二长方舌,两箱各四长方舌,盖后于舌入窍之中,外穿各一孔候受钉,如此烧制,敛锭后又用铁屑调沥青中,涂棺缝及钉孔空隙。初制时棺下底横截四缺,或有足则穿四大孔,俟葬时悬棺下圹,便于受绳也。此制一行,虽倍数瓮之价,而较石椁之省费甚多,入土千万年不坏。傥爱亲君子倡用此棺,则用者多,而瓮工射利,制者亦多,将使斯人死者全肌肤,生者快孝思,不及杉栢费,而已得石棺之利,是所望于同志者,讲明之可也。】刻志石,【用石二片。其一为盖,刻云:「某官某公之墓。」无官则书其字,曰「某君某甫」。其一为底,刻云:「某官某公,讳某字某,某州某县人。考讳某,某官。母氏某,封某。年月日生叙,历官迁次,某年月日终,某年月日葬于某乡某里某处。娶某氏,某人之女。子男某,某官。女适某官某人。」妇人,夫在则盖云:「某官姓名,某封某氏之墓。」无夫则云妻。夫无官则书夫之姓名。夫亡则云「某官某公某封某氏」。夫无官则云「某君某甫妻某氏。其底叙年若干适某氏,因夫子致封号」。无则否。葬之日以二石字面相向,而以铁束束之,埋之圹前,近地面三四尺间。盖虑异时陵谷变迁,或误为人所动,而此石先见,则人有知其姓名者,庶能为掩之也。】造明器、【刻木为车马仆从侍女,各执奉养之物,象平生而小。唯令五品六品三十事,七品八品二十事,非升朝官十五事。补注:檀弓曰:「之死而致死之,不仁而不可为也。之死而致生之,不知而不可为也。」是故竹不成用,瓦不成味,木不成斫,琴瑟张而不平,竽笙备而不和,有钟磬而无簨虞,其曰明器,神明之也。】下帐、【谓床帐裀席椅桌之类,亦象其平生所用而已。】苞、【竹掩一,以盛遣奠余脯。补注:按仪礼注:「苞,草也。」古称苞苴是也。曲礼注:「苞者,苞裹鱼肉之属。苴者,以草藉器而贮物也。」】筲、【竹器,盛刘盛黍稷麦,其实皆瀹。注云:「皆湛之以五谷。」注:汤,神之所享,不用食道,所以为敬。】罂、【瓷器三,以盛酒酰醢。○温公曰:「自明器以下,俟实土及半,乃于其旁穿便房以贮之。○性理原注按:此虽古人不忍死其亲之义,然实非有用之物。且脯肉腐败,生虫聚蚁,尤为非便,虽不用可也。」○元按:明器、下帐之属,不知自何时皆易木竹,用纸苇,葬毕即于墓前焚之,行之已久,亦无害于义,从俗可也。但五谷生人之物,或资之以复父母生气,不可不用也。】大轝、【古者柳车,制度甚详,今不能然,但从俗为之,取其牢固平稳而已。○朱子曰:「某旧为先人饰棺,考制度作帷。延平先生以为不切,而今礼文觉繁多,使人难行。后圣有作,必是裁减了方始行得耳。」○元按:饰棺即从俗,用所谓官罩亦可,但其用纸苇者,其制虽工巧靡费,恐为风雨损坏。元亦尝见用布者,当用木架,以布障之,既不惧风雨,尤利远行或远地归葬,用油布为之更佳。】翣,【以木为筐,如扇而方,两角高,广二尺,高二尺四寸,衣以白布,柄长五尺。黼翣画黼,黻翣画黻,云翣缘云气,其画皆为云气。补注:丧大记注曰:「在路则障车,入椁则障柩。」】作主。【程子曰:「作主用栗趺,方四寸,厚寸二分。凿之洞底,以受主身。身高尺二寸,博三寸,厚寸二分。剡上五分为圆首,寸之下勒前为颔而判之,四分居前,八分居后,颔下陷中,长六寸,广一寸,深四分,以书爵姓名行曰:「故某官某公,讳某字某,第几神主。」合植于趺,下齐。身出趺上一尺八分,并趺高一尺二寸。窍其旁以通中,如身厚三之一,圆径四分。在七寸二分之上,粉涂其前以书属称,曰:「高曾祖考某官号,行如处士秀才,几郎几公。」旁题主祀之名曰:「孝子某奉祀,或元孙某奉祀。」加赠、易世,则笔涤而更之。○温公曰:「府君夫人共为一续。」○性理原注按:古者虞主用桑,将练而后易之。今于此便作栗主,以从简便。或无栗,止用木之坚者,续用黑漆。○程子曰:「庶母亦当为主,但不可入庙,子当祀于私室。主之制度则一。」○朱子曰:「伊川制士庶不用主,只用牌子。」看来牌子当如古制,只不消二片相合,及窍其旁以通中。且如今人未仕只用牌子,到仕后不中换了。若是士人只用主,亦无大利害。主式乃伊川先生所制,初非朝廷立法,固无官品之限。又曰:「牌子亦无定制,窃意亦须似主之大小高下,但不用判合陷中可也。」又曰:「尺制各书不同,然非有声律高下之差,亦不必屑屑然也,但得一书为据,足矣。」】
迁柩 朝祖 奠 赙 陈器 祖奠
发引前一日,因朝奠以迁柩,告。【设馔如朝奠。祝斟酒讫,北面跪,告曰:「今以吉辰迁柩,敢告。」俛伏,兴。主人以下哭尽哀,再拜。补注:引,所以引柩车,在轴輴曰绋。此迁柩即告启殡。】奉柩,朝于祖。【将迁柩,役者入,妇人退避。主人及众人辑杖立,视祝以箱奉魂帛前行,诣祠堂前。执事者奉奠及椅桌铭旌次之,役者举柩次之,主人以下从哭。男子由右,妇人由左,重服在前,轻服在后。服各为叙,侍者在末。无服之亲,男居男右,女居女左,皆次主人主妇之后,妇人皆盖头。至祠堂前,执事者先布席,役者致柩于其上,北首而出。妇人去盖头。祝率执事者设灵座及奠于柩西,东向,主人以下就位立,哭尽哀,止。此礼盖象平生将出,必辞尊者也。○杨氏复曰:方其朝祖时,又别有輁轴,状如长床,仅可承棺,转之以轴,辅之以人,故得以朝祖。既正柩则用夷床。后世皆阙之,但使役者举柩,柩既重大,如何可举,恐非谨之重之之意。若但魂帛朝于祖,亦失迁柩朝祖之本意。恐当从仪礼,别制輁轴,正柩用夷床。○元按:役用手举柩,诚非谨之重之之道。杨氏所引仪礼輁轴之制,在仕宦家诚妥,但恐士庶家无力为之,寝祠门阈又或不便。愚谓以绳络代輁轴,以二坚朴凳代夷床。绳络之制,以大绳二条,纵施柩下,次大绳二条,横施柩下。横者长取可束棺而结之。过门,则翼者束绳于柩而活结之,二壮夫肩纵绳于前,另二人即接所结横绳而肩之。次横三横结,接俱如之,至祠正柩,置柩二坚凳上,去络易且便也。】遂迁于厅事,【执事者设帷于厅事,役者入,妇人退避。祝奉魂帛,导柩右旋。主人以下哭从如初。诣厅事,预布席,役者置柩席上,南首。祝设灵座及奠于柩前,南向。主人以下就位坐哭,藉以荐席。】乃代哭。【如未敛前,以至发引。】亲宾致奠赙。【如初丧之仪。】陈器,【方相在前,狂夫为之,冠服如道士,执戈扬盾。四品以上,四目为方相。以下,两目为魌头。次明器下帐。上、服二字从温公礼文补入。苞、筲、罂以床舁之。次明旌,次灵车,以奉魂帛香火。次大轝举,旁有翣,使人执之,翣有数。】日晡时设祖奠。【馔如朝奠,仪亦同。祝文曰:「永迁之礼,灵辰不留。今奉柩车,式遵祖道。」温公曰:「若自他所归葬,但设奠,行至葬备此。】厥明,迁柩就轝。【轝夫纳大轝于中庭,执事者彻祖奠,北面跪告曰:今迁柩就轝,敢告。遂迁灵座置轝侧。妇人退避,召役夫迁柩就轝,乃施新组,左右束柩于轝,令极牢固。主人从柩哭,降视,载妇人哭于帷中。载毕,祝率执事者迁灵座柩前,南向。○温公曰:「启殡之日,备布三尺以盥濯,灰治之,布为之,祝御柩,执此以指挥役者。」○刘氏璋曰:「祝用功布拂去棺上尘土,见仪礼。」】乃设奠,【馔如朝奠,有脯,惟妇人不在。奠毕,彻脯纳苞中,遂彻奠。高氏礼祝文曰:「灵輀既驾,往即幽宅,载陈遣礼,永诀终天。」杨氏补于此。】祝奉魂帛,升车焚香。【别以箱盛主,置帛后,妇人乃盖头出帷,降阶,守舍者哭辞,尽哀,再拜而归。尊长则不拜也。】
发引 及墓 下棺 祠土神 题木主 成坟 反哭
柩行,【方相等前导,如陈器之叙。】主人以下男女哭,步从。【如朝祖之序,出门则以白幕夹障之。】尊长次之,无服之亲又次之,宾客又次之。【亲宾或先待于墓,或出郭哭辞,拜归。】亲宾设幄于郭外道旁,驻柩而奠。【如前奠仪。】涂中遇哀则哭。【若路远,则每舍设灵座于柩前,朝夕哭奠。食时上食,夜则主人兄弟皆宿柩旁,亲戚共守卫之。】未至,执事者先设灵幄、【在墓道西,南向,有椅桌。】亲宾次、【在灵幄前十数步,男东女西,次北与灵幄相直,皆南向。】妇人幄。【在灵幄后,圹西。】方相至,【以戈击圹四隅。】明器等至,【陈于圹东南,北上。】灵车至,【祝奉魂帛就幄座,主箱亦置帛后。】遂设奠而退。【酒果脯醢。】柩至,【执事者先布席于圹南。柩至,脱载置席上,北首。执事者取铭旌,脱杠置柩上。】主人男女各就位哭,【主人诸丈夫立于圹东,西向。主妇诸妇女立于圹西,幄内,东向,皆北上。补注:袭敛哭位皆南上者,尸南首也。及墓,哭位皆北向者,尸北首也。】宾客拜辞而归,【主人拜之,宾答拜。】乃窆。【先用木杠横于灰隔之上,乃用索四条穿柩底镮,不结而下之,至杠上则抽索去之。别折细布若生绢,兜柩底而下之,更不抽出,但截其余弃之。若柩无镮,即用索兜柩放下。大凡下柩,最须详审,用力不可误有倾坠动摇。主人兄弟宜辍哭,亲临视之。已下,再整柩衣铭旌,令平正。补注:窆,下棺也。檀弓曰:「葬于北方北首,三代之达礼也,之幽之故也。」注:「殡犹南首,未忍以鬼神待其亲也。葬则终死事矣,故葬而北首。」周礼冢人掌公葬之礼,先王之葬居中,以昭穆为左右。王氏曰:「昭穆之序非特施于宗庙而已,葬亦有焉,此上下尊卑之分,所以严而不可乱。」张子曰:「安穴之次,设如尊穴南向北首,陪葬者前为两列,亦须北首,各于其穴安。」】
元按:今世俗行葬,祖穴居最北,陪葬子孙挨辈为行,迤南而下,未免有背尊之嫌。古行穴法,祖穴居北,其子左昭,其孙右穆,其曾孙又左昭,其玄孙又右穆,由此推至无穷,皆左右行,穴中空为神路,此正象其平生家主端临堂上,子孙分列侍立之义,允为合理。但如此行穴,似宜昭皆东首,穆皆西首,乃如侍立之象。张子云亦须北首,恐未然也。且家主虽云尊主于一,其子不得不在昭穆之列,然昭父穆子,同行对葬,似亦未安。意或兄弟相为昭穆,使父行与父行相对,子行与子行相对,一子则空穆一穴,又恐累世一子,则皆昭无穆,不成气象。世俗又有所谓领孙葬者,祖穴最南,子孙挨辈为行,迤北而下,象其平生祖父前行,子孙随后之义。此却近情,但亦有趾近尊首之嫌。此礼更须斟酌,姑附于此,以存阙疑之意。
主人赠,【玄六纁四,各长丈八尺,主人奉置柩旁,再拜稽颡,在位者皆哭,尽哀。家贫或不能具此数,则玄纁各一可也。其余金玉宝玩,并不得入以为亡者之累。补注:玄皁色,纁浅红色。禹贡注:玄赤黑,纁绛色也。】加灰隔内外盖,【先度灰隔大小,制薄板一片,旁距四墙,取令合,至是加于柩上,更以油灰弥之,然后旋旋小灌沥青于其上,令其速凝,即不透板,约已厚三寸许,乃加外盖。】实以灰,【三物拌匀者居下,炭末居上,各倍于底及四旁之厚,以酒洒而蹑实之。恐震柩中,故未敢筑,但多用之,以俟其实耳。】乃实土而渐筑之。【下土每尺许,即轻手筑之,勿令震动柩中为得。】祠后土于墓左,【如前仪,祝版同,但云:「今为某官封谥,窆兹幽宅,神其后同。」】藏明器等,【实土及半,乃藏明器、下帐、苞、筲、罂于便房,以板塞其门。】下志石,【于圹内近南,先布砖一重,置石其上,又以砖四围之而覆其上。】复实以土,而坚筑之。【下土亦以尺许为准,但须密杵坚筑。】题主【执事者设桌子于灵座东南,西向,置砚笔墨,对桌置盥盆、帨巾如前。主人跪于其前,北向祝,盥手,出主卧置桌子上,使善书者盥手,西向立。先题陷中,父则曰:「故某官某公,讳某字某,第几神主。」粉面曰:「考某官封谥府君神主。」其下左旁曰:「孝子某奉祀。」母则曰:「故某封某氏,讳某字某,第几神主。」粉面曰:「妣某封某氏神主。」旁亦如之。无官封则以生时所称为号。题毕祝奉置灵座,而藏魂帛于箱中,以置其后。炷香斟酒,出主人之右,跪读祝曰:「孤子某敢昭告于考某官封谥府君,形归即穸,神返室堂。神主既成,伏惟尊灵,舍旧从新,是凭是依。」毕,怀之兴,复位,主人再拜,哭尽哀。凡有封谥皆称之,母可推知。○,张伦切,厚也。穸,音夕,夜也。○问:「夫在,妻之神主宜书何人奉祀?」朱子曰:「旁注施于所尊,以下则不必书也。○高氏曰:「观木主之制,旁题主祀之名,而知宗子之法不可废也。宗子承家主祭,有君之道,诸子不得而抗焉。故礼,支子不祭,祭必告于宗子。宗子为士,庶子为大夫,则以土牲祭于宗子之家。其祝曰:「孝子某为介子,某荐其常事。」若宗子居于他国。庶子无庙,则望墓为坛以祭。其祝曰:「孝子某使介子某执其常事。」若宗子死,则称名不称孝,盖古人重宗如此。】祝奉神主升车,【魂帛箱在其后。补注:即灵车也。】执事者彻灵座,遂行。【主人以下哭从,如来仪。去墓远,出墓门,许乘车马,但留子弟一人,监视实土成坟。】坟高四尺,立小石碑于其前,亦高四尺,趺高尺许。【温公曰:「按令式,坟碑石兽大小多寡虽各有品数,然葬者当为无穷之规,后世见此等物,安知其中不多藏金玉耶?是皆无益于亡者,而反有害。故令式又有贵得同贱,贱不得同贵之文,然则不若不用之为愈也。」孔子防墓之封,其崇四尺,故取以为法。用温公说别立小碑,但石须阔尺以上,其厚居三之二,圭首而刻其面,如志之盖,乃略述其世系名字行实,而刻于其左,转及后右而周焉。妇人则俟夫亡乃立面,如夫亡志盖之刻云。○温公曰:「碑文既不能免,依其志文,但可直叙乡里世家官簿始终而已。季札墓前有石,世称孔子所篆,云:『呜呼,有吴延陵季子之墓。岂在多言,然后人知其贤也。』今但刻姓名于墓前,人自知之耳。」○荀子曰:「葬埋,敬藏其形也;祭祀,敬事其神也。其铭诔系世,敬传其名也【「埋」原误作「理」,「葬」原误作「藏」,「诔」原误作「诗」,均依荀子礼论校正。】。】主人以下奉灵车,在涂徐行哭。【其反如疑,为亲在彼,哀至则哭。】至家哭,【望门即哭。】祝奉神主入,置于灵座。【先设灵座于故处,祝奉神主入,就位椟之,并出魂帛箱,置主之后。】主人以下哭于厅事,【主人以下哭入,升自西阶,哭于厅事。妇人先入,哭于堂。】遂诣灵座前哭,【尽哀止。】有吊者,拜之如初。【谓宾客之亲密者既归,待反哭而复吊。檀弓曰:「反哭之吊也,哀之至也。反而亡焉,失之矣,于是为甚。」补注:严陵方氏曰:「人之始死也,则哀其死;既葬也,则哀其亡。亡则哀为甚矣,故反哭之时有吊礼焉。问丧曰:『入门而弗见也,上堂又弗见也,入室又弗见也,亡矣,丧矣,不可复见矣,故哭泣擗踊,尽哀而止矣。』大宗伯以丧礼哀死亡。盖死亡之别如此。」】期九月之丧者,饮酒食肉,不与宴乐。小功以下,大功异居者,可以归粹。【读丧大记「既葬」上有「三月」二字,故教子于祖母之丧,虽葬必三月不御内,不饮酒食肉。】
元按:期九月之丧,饮酒食肉,礼固有之。余先师贾夫子之丧,余不御酒肉者踰月,不忍故也。若吕与叔集中一妇人,凡功缌之丧皆蔬食终其月,朱子称其可以为法。此诚可以为法也。若功,若缌,或义服,容可任情,盖哀不胜养也。若于期,则祖父母、伯叔父、兄与弟,其恩皆仅次于父母者也,岂可以若是恝!九月则从父兄弟姊妹,其恩又皆仅次于兄弟姊妹者,岂可以若是薄!先王制礼,长民恩爱,愚于此不能无疑,姑从旧文。
虞祭【葬之日,日中而虞。或墓远,则不出是日可也。若去家经宿以上,则初虞于所馆行之。郑氏曰:「骨肉归于土,魂气则无所不之,孝子为其彷徨,三祭以安之。」○朱子曰:「未葬时奠而不祭,但酌酒陈馔。再虞始用祭礼卒哭,谓之吉祭。」】
主人以下皆沐浴。【或不暇,即略自澡洁可也。】执事者陈器具馔,【盥盆帨巾各二,于西阶西南上。东盆有台,巾有架,西者无之。凡丧礼皆放此。设蔬果桌子灵座前,设香案居堂中,炷火于香炉,束茅聚沙于香案前,具馔陈于堂外之东厢。】祝出神主于座,主人以下皆入哭。【主人及兄弟倚杖及与祭者,皆入哭于灵座前,皆北面,以服为列,重者居前,轻者居后。尊长坐,卑幼立。丈夫处东,西上。妇人处西,东上。各以长幼为序,侍者在后。】降神,【祝止哭者,主人降自西阶,盥帨,诣灵座前,焚香再拜。执事者皆盥帨,跪授主人注盏,主人斟酒,酬之茅上,执事者仍跪取盏。主人俛伏,兴,少退,再拜复位。】祝进馔。【执事佐之。】初献,【注执如常仪,主人跪受盏,三祭于茅束上,俛伏,兴。执事奠所受盏于灵座前,祝执版出主人之右,跪读之。前同,但曰:「日月不居,奄及初虞,夙兴夜处,哀慕不宁,谨以某牲某品哀荐祫事,尚飨。」祝兴,主人哭,再拜,复位,哭止。祫,合也。欲其合于先祖也。】亚献,【主人为之礼如初,但不读祝,再拜。】终献,【亲宾一人,或男或女,为礼亦同。】侑食,【执事者执注,就添盏中酒。】主人以下皆出,祝阖门。【主人立于门东,西向,卑幼丈夫在后,重行北上。主妇立于门西,东向,卑幼妇女亦如之。尊长休于他所,如食间。】祝启门,主人以下入哭,辞神。【祝进,当门北面噫歆,告启门三,乃启门。主人以下入就位,执事者点茶,祝立于主人之右,告利成敛。主匣之置故处,主人以下哭,再拜,尽哀止。出就次,执事者彻馔。】祝埋魂帛,【祝取魂帛,帅执事者埋于洁地。】罢朝夕奠。【朝夕哭、哀至哭如初。】遇柔日再虞,【乙丁己辛癸为柔日,其礼如初虞,惟前期一日陈器具馔,厥明行事,祝词改初虞为再虞,祫事为虞事。若墓远,途中柔日行之。】遇刚日三虞。【甲丙戊庚壬为刚日,其礼如再虞,惟改再为三虞,虞事为成事,若墓远,亦途中遇刚日,则且阙之,须至家乃可行此祭。】
卒哭【檀弓曰:「卒哭曰成事。是日也,以吉祭易丧祭。」故此祭渐用吉礼。】
三虞后刚日卒哭。前期一日陈器具馔,【并同虞祭,惟更设玄酒瓶一于酒瓶之西。】厥明夙兴,设蔬果酒馔。【并同虞祭,惟取井花水充玄酒。】质明祝出主,主人以下皆入哭,降神。【并同虞祭。】主人主妇进馔,【主人奉鱼肉。主人盥帨,奉面米食。主人奉羹,主妇奉饭以进。】初献,【并同虞祭,惟祝执版出于主人之左,东向跪读。祝词并同,但改三虞为卒哭,哀荐成事下云:「来日跻祔于祖考某官府君,尚飨。」】亚献,终献,侑食。阖门,启门,辞神。【并同虞祭,惟祝西阶上,东面告利成。】自是朝夕之间哀至不哭。【犹朝夕哭。】主人兄弟疏食水饮,不食菜果,寝席枕木。【杨氏复曰:「按古者既虞、卒哭有受服,练、祥、禫皆有受服。盖服以表哀,哀渐杀则服渐轻,然受服数更近于文繁。今世俗无受服,自始死至大祥,其哀无变,非古也。书仪家礼从俗而不泥古,所以从简。」按礼,卒哭,丈夫去麻带易葛,妇人易首绖亦以葛。】
元按:卒哭必当在三月以后。宋制王公以下皆三月而葬,故诸儒家礼皆无明文。今或九日以后,或踰月而葬。须三虞既毕,仍俟三月后行卒哭之礼可也,勿泥三虞、卒哭之常。
又曰:卒哭不可用小忌。
祔
卒哭明日而祔,卒哭之祭既彻,即陈器具馔。【于厅事或祠堂,设亡者祖考妣位于中,南向西上,设亡者位于东南,西向。母丧则不设祖考位。酒瓶、玄酒瓶于阼阶上,火炉、汤瓶于西阶上。具馔如卒哭而三分,母丧则两分,祖妣二人以上则以亲者。补注:祔之为言附也,祔祭者,告其祖父以当迁他庙,而告新死以当入此庙也。父则祔于父之祖考,母则祔于祖妣。祔父则设祖考妣二位,祔母则设祖妣一位而已。主人未除丧,以主祔祭于祖庙,祭毕复奉还,灵座犹存,朝夕哭。既除丧而后,主迁于新庙。若母丧父在,既除丧,则祔藏于祖庙,有祭即而祭之,待父他日三年丧毕,始考妣同迁也。】厥明夙兴,设蔬果酒馔。质明,主人以下哭于灵座前。【主人兄弟皆倚杖于阶下,入哭,尽哀止。○按此谓继祖宗子之丧。其世嫡当为后者主丧,乃用此礼。若丧主非宗子,则皆以亡者继祖之宗主此祔祭。○祔,注云祔于祖庙,宜使尊者主之。】诣祠堂,奉神主出,置于座。【祝抽帘,启椟,奉所祔祖考之主置于座内,执事者奉祖妣之主置于座西上。若在他所,则置西阶上桌子上,然后启椟。○若丧主非宗子而与继祖之宗异居,则宗子为告于祖,而设虚位以祭,祭讫则除之。】还奉新主入祠堂,置于座。【主人以下还,诣灵座所哭,祝奉主椟诣祠堂西阶上桌子上,主人以下哭从,如从柩之序,至门止哭。祝启椟出主如前仪。若丧主非宗子,则惟丧主主妇以下还迎。补注:奉椟先在西阶桌子上,出主则在东南西向位上也。】叙立。【如虞祭。○叙立之仪【「叙立」二字原脱,依正文补。】,若丧主非宗子,则宗子主妇分立两阶之下,丧主在宗子之右,丧主妇在宗子妇之左,长则少进,少则居右,余同。】参神。【皆再拜,参祖考妣。】降神。【同卒哭。若丧主非宗子,则宗子行之。】祝进馔,【同虞祭。】初献,【非宗子,则宗子行之,并同卒哭。但酌献先诣祖考妣前。祝版前日字前同卒哭,但云:「孝子某谨以絜性柔毛粢盛醴齐【「絜」原误「某」,「醴」原误「体」,今改。「柔毛」二字原脱,今补。】,适于某考某官府君隮祔孙某官,尚飨。」皆不哭。内丧则云:「某妣某封某氏祔孙妇某封某氏。」次诣亡者前,祝前亦同,但云:「荐祔事于先考某官府君,适于某考某官府君,尚飨。」若非宗子为丧主,则随宗子所称;若亡者为卑幼,则宗子不可拜。】亚献,终献,【若宗子为丧主,则主妇亚献,亲宾终献;若丧主非宗子,则宗子初献,主妇亚献。其丧主终献,并同卒哭。○元按:旧文此处云「丧主非宗子,则宗子亚献,主妇终献」,与初献丧主「非宗子,则宗子行之」之文正相左,必是讹诬,敢僭改正如此。傥或不合于礼,君子再正。】侑食。阖门,启门,辞神。【同卒哭,但不哭。】祝奉主各还故处。【祝先纳祖考妣神主于龛中匣之,次纳亡者神主西阶桌子上匣之,奉之反于灵座。出门,主人以下哭从,如来仪,尽哀止。若丧主非宗子,则哭而先行,宗子亦哭送之,尽哀止。○程子曰:「丧须三年而祔。若卒哭而祔,则二年却都无事。礼卒哭犹存朝夕哭,无主在寝,哭于何处?」○朱子曰:「古者庙有昭穆之次,昭常为昭,穆常为穆,故祔新死者于其祖父之庙,则为告其祖父以当迁他庙,而告新死者以当入此庙之渐也。今公私之庙皆为同堂异室,以西为上之制,而无复左昭右穆之次,一有递迁,则群室皆迁,而新死者当入其祢之故室矣。此乃礼之大节,与古不同,而为礼者犹执祔于祖之文,似无意义,然欲遂变而祔于祢庙,则又非爱礼存羊也。」】
元初读祔礼,便疑出其祖考妣之主而祔祭,新死者并不曾入祖考室中,如何是告新死者入此庙之渐?且卒哭而祔,二年却都无事,则亦焉用此祔为也?且不祔考妣,而祔祖考妣,亦不知其何义也!今观程子朱子之言,适与愚之所疑合。然遂三年而祔于祢,则既非爱礼存羊之意,若仍卒哭而祔于祖,又无意义。今拟三虞、卒哭毕,即奉新主朝于祠堂,四主并出,预布席于其前,置新主其上,少顷即奉新主于其考妣侧,西向,如祔祭之仪。毕乃奉主各还故处,待三年而后祔于祠堂,庶几不失卒哭而祔之旧,亦以见发引前奉柩朝于祖者,象生时之出告也;卒哭后奉主朝于祖者,象生时之反面也。然则何不于既葬奉主至家之初行之?盖亡者之神四散彷徨,至一虞而再,再虞而三,而后其神反而聚,聚而安。孝子体其亲心,回家必面其祖考,故须卒哭后行此礼也。然非敢谓得礼之宜,姑附疑于此,以俟好礼君子再加参考焉。
小祥【郑氏云:「祥,吉也。」】大祥 禫【郑氏云:「澹澹然,平安之意。」】
期而小祥。【自丧至此,不计闰凡十三月。古者卜日,今用初忌以从简。】前期一日,主人以下沐浴,陈器具馔,【皆如卒哭之礼。】设次,陈练服。【丈夫妇人各设次于别所,置练服于其中。男子以练服为冠,去首绖、负版、辟领、衰。妇截长裙,不令曳地。应服期者改吉服,然犹尽其月不服金珠锦绣红紫,惟为妻者犹服禫,尽十五月而除。○杨氏复曰:「礼经既练,男子除首绖,妇人除腰带。家礼于妇人成服时并无妇人绖带之文,此为疏略,当以礼经为正。○丘氏曰:「按此既曰男子以练服为冠,而不言冠之制,又曰去首绖、负版、辟领、衰,而不言别有所制。今考之韵书:练,沤熟丝也。意其以练熟之布为冠服,故谓之练焉。今疑冠别为练。其制绳武条属右,终一如哀冠,但用稍粗熟麻布为之,不用负版适衰,腰绖用葛为之,麻屦用麻绖为之,杖如故。妇人服制,亦用稍粗熟麻为之,庶称练之名云。」】
元按:古无棉布,麻葛为家常易得之物,故丧服用粗麻布,练用稍粗熟麻布。今北方无麻葛布,富贵之家乃得服之。贫者遭丧,岂容反市美物以为服哉!即从俗用生棉布,小祥用稍粗熟棉布可也。但世俗既葬三十五日即易熟布,非礼。然既葬后若大不得已而出,亦必从俗,服熟白布衣,着白冷布巾,入复常。又曰:二祥皆不可用忌日。
厥明夙兴,设蔬果酒馔。质明,祝出主,主人以下入哭。【皆如卒哭,但主人倚杖于门外,与期亲各服其服而入。若已除服者来预祭,亦释去华盛,用吊服,皆哭,尽哀止。】乃出就次,易服复入哭。降神,三献,【如卒哭之仪,祝词前同,但云:「日月不居,奄及小祥,夙兴夜寐,小心畏忌不惰,其身哀慕不寗,敢用某牲某供荐此常事,尚飨。」】侑食,阖门,启门,辞神。【皆如卒哭。】止朝夕哭,【惟朔望未除服者会哭。其遭丧以来亲戚之未尝相见者相见,虽已除服犹哭,尽哀,然后叙拜。】始食菜果。【问妻丧踰期主祭。朱子曰:「此未有考,但司马氏大小祥祭,已除服者皆与祭,则主祭者虽已除服,亦何害于与祭乎!但不可纯用吉服,须如吊服及忌日之服可也。」】再期而大祥。【自丧至此,不计闰凡二十五月,亦止用第二忌日祭。】前期一日沐浴,陈器具馔。【如小祥。】设次,陈禫服。【温公曰:「丈夫垂脚黪纱,幞头黪布。衫布裹角带。未大祥间,假以出谒者,妇人冠,梳假髻。以鹅黄青碧皁白为衣履。其金珠红绣皆不可用。」丘注:按说文:「黪,浅青黑也。」今世无垂脚幞头之制。】告迁于祠堂。【以酒果告,如朔日之仪。若无亲尽之祖,则祝版云云,告毕,改题神主,如加赠之仪,递迁而西,虚东一龛,以俟新主。若有亲尽之祖,而其别子也,则祝版云云,告毕,而迁于墓所不埋。其支子也,而族人有亲未尽者,则祝版云云,告毕,迁于最长之房,使主其祭。若亲皆已尽,则祝版云云,告毕,埋于两阶之间,其余改题递迁如前。补注:大宗之家,始祖亲尽,则迁其主于墓所不埋。其第二世祖亲尽,及小宗之家高祖亲尽,请出就伯叔亲未尽者祭之。亲皆已尽则迁其主埋于墓侧,所谓「告毕,埋于两阶之间」者也。】厥明行事,皆如小祥之仪。【惟祝版改小祥曰大祥,常事曰祥事。补注:此告灵座告新主,当入此庙也。】毕,祝奉神主入于祠堂。【主人以下哭从,如祔之叙,至祠堂前哭止。】彻灵座,断杖,弃之屏处。奉迁主埋于墓侧,始饮酒食肉,而复寝。【问祧主。朱子曰:「天子诸侯有太庙夹室,则祧主藏于其中。今主人家无此祧主,无可置处。礼记说藏于两阶间,今不得已只埋于墓所。」○问纳主之仪。朱子曰:「横渠说三年后祫祭于太庙,因其告祭毕还主之时,遂奉祧主归于夹室,迁主新主皆归于其庙。此似为得礼。周礼注大宗伯享先王处似亦有此意。而周舜巽+攵所疑与熹所谓三年丧毕有祭者,似亦暗与之合。但既祥而彻几筵,其主且当祔于祖父之庙,俟祫毕然后迁耳。」○杨氏复曰:家礼祔与迁皆祥祭一时事。前期一日以酒果告讫,改题递迁而西,虚东一龛,以俟新主。厥明祥祭毕,奉神主入于祠堂。又按先生与学者书,则祔与迁是两项事。既迁而彻几筵,其主且当祔于祖父之庙,俟三年丧毕,祫祭而后迁。当合祭前一夕以迁告迁主毕,乃题神主,厥明合祭毕,奉神主埋于墓所,奉迁主新主各归于庙。故并述其说,以俟参考。○高氏祔迁祝文:「年月日,孝曾孙某罪积不灭,岁及免丧,世次迭迁,昭穆继序,先王制礼,不敢不至。」补注:按本条注后二说,则上文告迁于祠堂犹未祧未迁,但改题神主。厥明行事犹未入庙,且祔藏于其祖庙,待禫祭毕,又卜日祫毕,然后祧后迁后入也。○元按:如上二说,则上文告迁于祠堂直当削而移于禫之后,又当特设一祫祭,而移「奉迁主于墓侧」一句于祫后。补注:「犹未祧未迁」一语,是谓仍存告迁之礼于祥祭前,殊欠分晓。○丘氏曰:「『始饮酒食肉而复寝』当在禫之后。按礼,中月而禫,禫而饮醴酒。始饮酒者,先饮醴酒;始食肉者,先食干肉。又大祥居复寝,禫而床。由是观之,则禫又未可以食肉饮酒,惟饮醴食脯而已,而况大祥乎!今拟禫后始饮淡酒,食干肉。大祥后虽复寝,至禫后乃卧床,庶几得礼之意。」】大祥之后,中月而禫。【间一月也。自丧至此,不计闰,凡二十七月。○温公曰:「士虞礼『中月而禫。』郑注云:『中犹间也。禫,祭名也。自丧至此,凡二十七月。』按鲁人有朝祥而暮歌者,子路笑之。夫子曰:踰月则其善也。孔子既祥五日,弹琴而不成声,十日而成笙歌。檀弓曰:「祥而缟。」注:「缟,冠素纰也。」又曰:「禫徙月乐。」三年问曰:「三年之丧,二十五月而毕。」然则所谓「中月而禫」者,盖禫祭在祥月之中也,历代多从郑说。今律勅三年之丧,皆二十七月而除,不可违也。朱子曰:「二十五月祥后便禫,看来当如王肃之说,于是月禫,徙月乐之说为顺。而今从郑氏之说,虽是礼宜从厚,然未为当。」补注:石梁王氏曰:「二十四月再期其月,余月不数,为二十五月。中月而禫,注谓间一月,则所间之月是空一月,为二十六月。出月禫祭,为二十七月。徙月则乐矣。愚谓禫祭不言设次陈服者,盖小祥祭即易练服,大祥祭即易禫服,禫祭宜易吉服。礼记间传所谓「禫而后无所不佩」是也。厥明又卜日祫祭,迁主,于礼毕矣。」】
前一月下旬卜日【「月」原误作「日」,依文义改。】。【下旬之首择来月三旬卜日,或丁或亥,置桌子于祠堂前,置香炉、香盒、王+丕珓、盘子于其上,西向。主人禫服,西向。众次之,少退,北上。子孙在后,重行北上。执事者北向,东上。主人炷香熏珓,命之曰:「某将来月上旬某日祗荐禫事于先考某官府君尚飨,即以珓掷于盘,以一俯一仰为吉;不吉,更命中旬之日;又不吉,则用下旬之日。主人乃入祠堂本龛前再拜,在位者皆再拜。主人焚香,祝执辞立主人之左,跪告曰:「孝子某将以来月某日祗荐禫事于先考某官府君。卜既得吉,敢告。」主人。再拜,降,与在位者皆再拜,祝阖门退。若不得吉,则不用「卜既得吉」句。○元按:此卜仪不知何人所定?寝谓未为尽善。夫事之必不可已者,君子不卜;日之必不可移者,君子不卜。卜以决疑,不以生疑也。今禫事必不可已者也,而日可移,故卜日。此仪预定三旬之日而递卜之,期以一阴一阳为吉。是三卜万一皆不吉,而竟行不吉之禫矣。生疑长惑而重,生者死者以不安,则焉用此卜为也?兹拟三旬各择一日,熏珓掷盘,二阳则以上旬之日为吉,一阳一阴则以中旬为吉,二阴则以下旬为吉,祝如之。其冥冥之中,果有吉不吉之日乎?吾卜而得其吉矣。其或皆吉,吾卜而取其尤吉;其或皆不吉,吾卜而取其稍吉。此卜之所以通神明而定人事也,岂可与他事之可行可止者同日语乎!明理君子其思之。】前期一日沐浴,设位,陈器具馔。【设神位于灵座故处,他如大祥之仪。】厥明,行事皆如大祥之仪。【但主人以下诣祠堂,祝奉主椟置西阶桌子上,出主置于座,主人以下皆哭,尽哀。三献不哭。改祝大祥为禫祭,祥事为禫事。至辞神乃哭,尽哀。送主至祠堂不哭。○朱子曰:「荐新告朔,吉凶相袭,似不可行。未葬可废;既葬则使轻服或已除者入庙行礼可也。」又曰:「四时大祭,既葬亦不可行。如韩魏公所谓节祀者,则如荐新行之可也。」又曰:「家间顷年居丧,于四时正祭则不敢举,而俗节荐享则以墨衰行之。盖正祭三献受胙,非居丧所可行。而俗节则惟普同一献,不读祝,不受胙也。」○又曰:「丧三年不祭。但古人居丧,衰麻之衣不释于身,哭泣之声不绝于口,其出入居处言语饮食皆与平日绝异,故宗庙之祭虽废,而幽明之间两无憾焉。今人居丧与古人异,卒哭之后遂墨其衰,凡出入居处言语饮食与平日之所为,皆不废也,而独废此一事,恐亦有所未安。窃谓欲处此义者,但当自省所以居丧之礼,果能始卒一一合于曲礼,即废祭无可疑。若他时所以墨衰出入或其它有所未合者尚多,即卒哭之前,不得已准礼且废;卒哭之后,可以略仿左传杜注之说,遇四时祭日,以衰服特祀于几筵,用墨衰常祀于家庙可也。」○杨氏复曰:「先生以子丧,不举盛祭,就祠堂内致荐,用深衣幅巾。祭毕反丧服,哭奠子则至恸。」】
元按:古礼丧三年不祭,非特谓吉凶不相袭也,非特谓衰麻不可入庙也,非特谓三献、读、祝、受胙居丧不可行也。盖先祖考妣既逝,神气已四散于天地之间,孝孙主祭,致戒致齐,以萃其涣,则一气相感,能聚其神气于庙而来歆,是故匪类不飨,不诚不飨。商颂云「汤孙之将」,又云「绥我思成」是也。一旦遭大故,孝子之心如天覆地陷,五脏崩裂,惟知号咷惨怛。三年之内,耿耿一吾父吾母而已;七情之中,戚戚一哀而已。若复举祀,将致诚敬耶,则忘哀;将不致诚敬耶,则不齐即不思,不思即不成家,祠中何所为先灵乎!虽使人代祭,与墨衰行事,徒作伪耳。吾儒教人,只可如古人居丧一段论去。吾人居身,只可如古人居丧一段勉力行去。如以今人居丧与古人异,便墨衰云云,是为拙工而改废绳墨也;如谓我不得如古人,是不则古昔称先王也。详玩其意,不几宰我所谓「三年不为礼,礼必坏」乎?至于废正祭,不废节祭,尤为无谓。习俗移人,朱子犹且不免,可畏也哉!元素笃服朱子,推为圣人,观此处所言所行,则动容周旋中礼与夫人伦之至尚或少欠,余岂敢阿其所好,而不舒一得之愚哉!
居丧杂仪
檀弓曰:「始死,充充如有穷。既殡,瞿瞿如有求而不得。既葬,皇皇如有望而弗至。练而慨然,祥而廓然。」「颜丁善居丧。始死,皇皇焉【「焉」字原脱,依檀弓原文补。】如有求而弗得。及殡,望望焉如有从而弗及。既葬,慨然如不及其反而息。」○杂记「孔子曰:少连大连善居丧。三日不怠,三月不懈,期悲哀,三年忧。」○丧服四制曰:「仁者可以观其爱焉,知者可以观其理焉,强者可以观其志焉。礼以治之,义以正之,孝子、弟弟、贞妇,皆可得而察焉。」○曲礼曰:「居丧未葬,读丧礼,既葬读祭礼,丧复常,读乐章」。○檀弓曰:「大功废业。」「或曰:大功诵可也」。○杂记:「三年之丧,言而不语,对而不问。」丧大记:「父母之丧,非丧事不言。」
「既葬,与人立,君言王事,不言国事;大夫士言公事,不言家事【「既葬,与人立,...」一段,见丧服大记。】。」檀弓「高子皋执亲之丧,未尝见齿」。杂记:「疏衰之丧,既葬,人请见之则见,不请见人。小功请见人可也。」又「凡丧,小功以上,非虞、祔、练、祥,无沐浴。」曲礼:「头有创则沐,身有疡则浴。」丧服四制:「百官备,百物具,不言而事行者。扶而起,言而后事行者。杖而起,身自执事而后行者,面垢而已。」凡此皆古礼,今之贤孝君子必有能尽之者。自余朝时,量力而行之可也。
致赙奠状
具位姓某,某物若干,右谨专送上某人灵筵,聊备赙仪。【祭物云奠仪。】伏惟歆纳,谨状。年月日具位姓某谨封。封皮状上某官灵筵,具位姓某谨封。
元按:右式只可作奠状,若赙状当云:送上某人苫次(称孝子)。又当云:伏惟俯纳(不宜云歆纳)。封皮亦宜称孝子。盖奠是祭死者,赙是助生者故也。
谢状【三年之哭。未卒哭,只令子侄发谢书。】
具位姓某,某物若干,右伏蒙尊慈以某【发书者名】某亲违世,特赐【赙奠】仪,下诚不任哀感之至。谨具状上谢,谨状。余并同,但皮去「灵筵」字。○温公云:「若平交则改「尊慈」为「仁私」,「赐」为「贶」,去「下诚」字,后云「谨奉状陈谢」。此及前状,凡平交及降等皆无年。封皮用面签,题云某人,下云状谨封。
慰人父母亡疏【慰嫡孙承重者同。】
某顿首再拜言,【降等及平交去「再拜」】不意凶变,先某位奄弃荣【生者无官即改色养。】养。承讣,惊怛不能已已。伏惟孝心纯至,思慕号绝,何可堪居!伏乞强加餐粥,俯从礼制,某某事所縻,末由奔慰,其于忧恋,无任下诚,【平交以下改「无任」句为「悲倍增深」】谨奉疏。【平交云「状」】伏惟鉴察,不备,谨疏。【平交云「不宣,谨状」。】日月具位姓某疏,上某官大孝苫前。封皮:疏上某官大孝苫前,具位姓某谨封。降等用面签,云某官大孝苫次。若母亡,云「至孝」。○刘氏璋曰:「父母亡日月,远云『哀前』,平交以下云『哀次』。」刘仪云:「百日内云『苫次』,百日外云『服次』。如尊则云『前』。」今从刘仪。
元按:慰答哀启俱取简切达意而已,旧式尚嫌其繁,恐五内崩裂之时,无心绪读写长文,且至情所舒,随时随情,各表其怀,当家异而人不同,岂得定就活套?欲不钞,然恐临期荒遽,或无能词命之人,反致失礼。故稍减录之。
父母亡答人慰疏【嫡孙承重者同。】
某稽颡再拜言,某罪逆深重,不自死灭,祸延先【考妣,】攀号擗踊,五内分崩,酷罪苦,无望生全。伏蒙尊慈俯赐慰问,不胜哀感,谨奉疏。日月,孤子【母亡称「哀子」,承重者称「孤孙」、「哀孙」。】姓名。疏上某位。封皮同前。【改具位为孤子。】
慰人祖父母亡疏【谓非承重者伯叔父母。姑兄姊弟妹、妻、子、侄、孙同。】
某启不意凶变,尊某亲【同等改「令」,降等改「贤」,姑姊妹则称以夫姓,云某宅尊姑令姊妹。】某位奄忽违世,承讣惊怛,不能已已。伏惟悲悼沈痛,何可胜任,乞深自宽抑,以慰慈念。某某事所縻,末由趋慰,其于忧想,无任下诚,谨奉状不备。日月,具位某上某,封同。
答前启
某启家门凶祸,【伯叔姑兄弟姊妹云「家门不幸」,妻云「私家不幸」,子侄孙「私门不幸」。】先某亲奄忽弃背,【兄弟以下云「丧逝」,子云「遽尔夭折」,侄、孙同。】痛苦摧折,不自胜堪。【伯叔以下云「摧痛酸苦」。】伏蒙尊慈,特赐慰问,不胜哀感,谨奉状上谢不备。月日,某位姓名,某状上某位座前。
元按:姑姊妹裴仪俱有明文,独不言女,似为缺落。但凡女子在室,主人当讣;若已出嫁,似非其父兄侄弟所得讣矣。若有他故,带讣于相契亲友,而亲友吊慰之。或以启状相慰则可。亲友自知而吊慰之亦可。其初终布讣,非女家事也。玩慰疏本注,姑姊妹则称以夫姓,云某宅尊姑,而亦云承讣惊怛,是已嫁而女家特讣于人,大非古礼之意。试观杂记,姑姊妹其夫死而夫党无人,至使邻里主丧,而妻之党不得与焉。诗云:「女子有行,远父母兄弟。」知此者,可与明此礼矣。
礼文手钞卷五 祭礼
四时祭【温公曰:「王制:『大夫士有田则祭,无田则荐。』注:祭以首月,荐以仲月。」○高氏曰:「何休云:『有牲曰祭,无牲曰荐。大夫牲用羔,士牲特豚,庶人无常牲:春荐韭以卵,夏荐麦以鱼,秋荐黍以豚,冬荐稻以雁,取其新物所宜。凡庶羞不踰牲,若祭以羊,则不以牛为羞也。』今人鲜用牲,惟设庶羞而已。休,汉人也。」补注:继高祖宗子,则祭高祖以下考妣;继曾祖宗子则祭曾祖以下考妣;继祖宗子则祭祖以下考妣;继祢宗子则祭考妣,二位而已。】
时祭用仲月,前旬卜日。【盂月下旬之首,择仲月三旬各一日,或丁或亥,主人盛服于祠堂卜日,仪同卜禫。但熏珓命之曰:「某将以来月某日荐此岁事,适其祖考,尚飨。」掷珓既得吉,祝执版跪主人之左,曰:孝孙某将以来月某日祗荐岁事于祖考。卜既得吉,主人再拜,降后同毕,主人以下复西向立,执事者立于门西,皆东面,北上,祝立主人之右。命执事者曰:孝【「孝」原误作「考」,依文义改。】孙某将以来月某日祗荐岁事于祖考,有司具修。」执事者应曰:「诺」。乃退。○温公曰:「孟诜家祭仪用二至二分,若不暇卜,用孟仪亦便也。○问:「旧收先生祭仪,时祭卜日,今却用二至二分祭,是如何?」朱子曰:「卜日无定,虑有不虔。司马公云:『只用分至亦可。』」诜,唐汝州梁人也。】前期三日,斋戒。【主人帅众丈夫致齐于外,主妇帅众妇女致齐于内。沐浴、更衣,饮酒不得致乱,食肉不得茹荤,不吊丧,不听乐。凡凶秽之事,皆不得预。○主妇,主人之妻也。礼,舅没则姑老不与于祭,主人、主妇必使长男、长妇为之。若或自欲与祭,则特位于主妇之前,参神毕,升,立于酒壶之北,监视礼仪。或老疾不能久立,则休于他所,俟受胙,复来受胙辞神而已。○刘氏璋曰:祭义云:「齐之日,思其居处,思其笑语,思其志意,思其所乐,思其所嗜。齐三日,乃见其所以为齐者。」专致思于祭祀也。】前一日,设位陈器。【主人帅众丈夫及执事洒扫正寝,洗拭椅桌,务令蠲洁。设高祖考妣于堂西北壁下,南向,考西妣东,各用一桌一椅而合之。曾祖考妣、祖考妣、考妣以次而东,皆如高祖之位,世各为位,不属祔位,皆于东序,西向北上,或两序相向,其尊者居西。妻以下则于阶下设香案,于堂中置香炉、香盒,其上束茅,聚沙于前及逐位前地上。设酒架于东阶上,别置桌子于其东,设酒注、盏、盘、受胙盘,一切应用器于其上。设盥盆、帨巾各二于阼阶下之东,其西者台架,又设陈馔大床于其东。○朱子曰:「古人宗子承家主祭,仕不出乡,故庙无虚主,而祭必于庙。惟宗子越在他国,则不得祭,而庶子居者代之。祝曰:『孝子某使介子某执其常事,然犹不敢入庙,特望墓为坛以祭。』盖其尊祖敬宗之严如此。今人主祭者,游宦四方,或贵仕于朝,又非古人越在他国之比,则以其田禄修其荐享尤不可阙,不得以身去国,而使支子代之也。泥古则阔于事情,狥俗则无所品节,必欲酌其中制,适古今之宜,则宗子所在,奉二主以从之,于事为宜,盖不失萃聚祖考精神之义。二主常相从,则精神不分矣。下使宗子得以田禄荐享祖宗,处礼之变而不失其中,所谓礼虽先王未之有,可以义起者,盖如此。但支子所得自主之祭,则当留以奉祀,不得随宗子而徙也。」○兄弟异居,庙初不异,只合兄祭,而弟与执事,或以物助之为宜。而相去远者,则兄家设主,弟不立主,只于祭时旋设位以纸榜标记,逐位祭毕焚之,如此似亦得礼之变也。○元按:宗子所在当奉四主,「以从」二字恐是讹误。兄弟异居,四时正祭与考妣忌祭,虽弟在百里,亦当至兄处从祭,百里外只可望拜以尽私心。纸主之设,独不分散精神乎?独不为僭祭乎?似不可行也。补注:本注设位之次,愚未敢以为然,盖神主在四龛中,则以西为上,以东西分昭穆也。至于大祭祀,出主在堂或于正寝,惟高祖考在西,高祖妣在东,皆南向。其余曾祖以下之考皆西旁东向,曾祖妣以下之妣皆东旁西向,而祔祭神主,高祖兄弟则祔于高祖左右,亦南向。曾祖考与考兄弟则祔于曾祖考、祖考与考上下,皆东向。凡妣之祔者亦然。卑幼男女祔位则在两序,以上下分昭穆也。至于子孙序立,惟宗子在东,宗妇在西,北向。其余男在宗子之右,女在宗妇之左,先大伯叔祖,次伯叔祖,次伯叔及兄,在宗子宗妇之前。次弟、子侄,次执事,在宗子、宗妇之后,以前后分昭穆也。盖继高祖宗子则为高庙,故高祖考妣得居正位。继曾祖宗子则为曾庙【「祖」字原脱,依文义补。】,故曾祖考妣得居正位。继祖宗子则为祖庙,故祖考妣得居正位。继祢宗子则为祢庙,故考妣得居正位。非正位者当在侧,而祔祭者亦世为一列。当祔正位者亦正位,当祔侧位者亦侧位。如天子、诸侯太庙祫祭,惟太祖东向,其余在南北牖下,亦南北向。此自然之理也。张子曰:「虽一人数娶,犹不妨东方虚其位,以应庙方之数,其世次则复对西方之配也。」又按,注:束茅聚沙,所以酬酒也。】省牲、涤器、具馔,【主人帅众丈夫省牲莅杀,主妇帅众妇女涤濯祭器,洁釜鼎,具祭馔。品物随宜,务令精洁。未祭之前,勿令人先食,及为猫、犬、虫、鼠所污也。○朱子书戒子塾曰:「吾不孝,为先公弃捐,不及供养,事先妣四十年,然愚无识知所以承顺,颜色甚有乖戾。至今思之,常以为终天之痛,无以自赎。惟有岁时享祀,致其谨洁,犹是可着力处。汝辈及新妇等切宜谨戒。凡祭,肉腐割之,余及皮毛之属皆当存之,勿令残秽亵慢,重吾不孝。」○刘氏璋曰:「往者,士大夫家妇女皆亲涤祭器,造祭馔。近来妇女骄倨,不肯亲入庖厨,虽有使令之人,亦须身亲,务令精洁。按:古礼有省牲、陈器等仪,今人祭其祖先,未必皆杀牲。司马公祭用品馔云云共十五品,今先生品馔异同者,盖恐一时不能办集,或贫家则随乡土所有,虽蔬、果、肉、面、米食数器亦可。祭器:簠、簋、笾、豆、鼎、俎、罍、洗之类,岂私家所有,但用平日饮食之器涤濯严洁,竭其孝敬之心亦足矣。】厥明夙兴,设蔬果、酒馔。【主人以下盛服,及执事者俱诣祭所,盥手,设祭果、蔬菜、脯醢,次设醋楪盏,西楪东鍉,筯居中。设玄酒及酒各一瓶于架上。玄酒其日取井花水充。主妇炊暖祭馔,以盒盛出,置东阶下大床上。】质明,奉主就位,【主人以下盥帨,诣祠堂前,众丈夫叙立,如告日之仪。主妇西阶下,北向立。尊于主妇者,皆位于主妇之左,少进;卑者后之。皆北向立定。主人升自阼阶,搢笏焚香,出笏告曰:「孝孙某,今以仲春之月,有事于高祖考妣、曾祖」云云。至考妣,皆如题主之称。有祔食者,即云「以某亲某考妣祔食,敢请神主出就正寝,恭行奠献。」若夏、秋、冬,各随时告。告讫,搢笏敛椟,正、祔各一笥,各一人捧之。主人出笏前导,主妇以下从于后。至置西阶桌子上,主人搢笏启椟,奉诸考主就位。主妇盥帨升,奉诸妣主如之。其祔位,则用子弟一人奉之。既毕,主人以下皆降,复位。】参神,【主人以下再拜。若尊长老疾者,休于他所可也。】降神,【主人升,搢笏焚香,出笏,少退,立。执事者开酒,巾拭瓶口,实酒于注。一人取盘盏,立主人之左,一人执注,立主人之右。主人搢笏,跪。执事者跪,进盏于主人,注者跪注酒,主人灌于茅沙毕,出笏,伏,兴,再拜,降,复位。○温公曰:「古之祭者,灌用郁鬯,臭阴达于渊泉,萧合黍稷,臭阳达于墙屋?所以广求神也。今此礼既难行于士民之家,故但焚香酬酒以代之。」○北溪陈氏曰:「廖子晦广州所刻本,降神在参神之前,不若临漳传本在参神之后,得之。盖既奉神主于其位,则不可虚视其主,而必拜而肃之,故参神宜居于前。至灌,则又所以为将献而亲享其神之始也,故降神宜居于后。始祭始祖、先祖无主,则又当先降而后参,不容以是拘也。」○元曰:「似宜先降后参为是。」○张子曰:「奠酒,安置也,注之于地非也。」○朱子曰:「酬酒有两说:一用郁鬯灌地以降神,则惟天子诸侯有之;一是祭酒,盖鬼神自不能祭,故代之祭也。」又曰:「祭酒,初献少倾,降神是尽倾。」○杨氏复曰:「礼,祭酒少倾于地,祭食于豆间,皆代神祭也。」】进馔,【执事者奉品馔诣高主前,主人奉奠肉蔬,主妇奉奠面米食。每数盘肉蔬,主妇奉奠一食,以次设诸正位。主人出笏,使子弟妇女设祔位。皆毕,主人以下皆降,复位。】初献,【主人升,诣高祖位前,一人执注立其右,主人搢笏,奉高祖盘盏位前,东向,执注者西向斟,主人奉奠故处。次献高妣,亦如之。出笏位前,北向跪,执事者奉所献盘盏跪进,主人受而祭之茅上少许,反之故处。出笏,俛伏,兴,少退立。兄弟之长一人,奉炙肝奠于高祖考妣前。祝执版跪主人之左,读曰:「维年月朔日,子孝玄孙某官某敢昭告于高祖考某官府君、高祖妣某封某氏,气序流易,时惟仲春,追感岁时,不胜永慕,敢以某牲某供粢盛醴齐,祗荐岁事,以某亲某某亲某氏祔食,尚飨。」毕,兴,主人再拜,退,诣诸位献祝如初。每逐位祝毕,即兄弟众男之不为亚、终献者,以次分诣本位,所祔之位,酌献如仪,但不读祝。毕,皆降,复位。执事者以他器彻酒及肝,置盏故处。○凡祔者,伯叔祖父祔于高祖,伯叔父祔于曾祖,兄弟祔于祖,余仿此。丘氏曰:「按家礼,四代各一祝文,今并用一祝文,以从简便。」】
元按:本注祔者皆于祖考之位,是因丧礼「孙没祔于祖」之文也。不知古者卒哭而祔,必暂入庙。又四主未迁,庙额未改,故避一祢二考之嫌而祔于祖。余且疑之。今无后之主不祔于父而祔于祖,何义也?若前补注,高祖之兄弟祔于高位,考妣亦南向,曾与祖及考之兄弟祔于曾与祖及考之位,考妣亦东西向,兄上之,弟下之,此在出主正寝之祭可矣。但以为服至高祖而极,高祖兄弟士庶似推不去也。且俾高祖或压于兄,反不得成其尊,高祖兄弟似不必祔食。至于不出主四龛之祭,直以曾祖兄弟祔于高庙,祖考兄弟祔于曾庙,考之兄弟祔祖,主人之兄弟祔于祢,子侄孙若妇祔于龛外,两序皆男西女东。子妇侧食父母,情理似为合宜。祔于祖,祔于兄弟,俱不可也。
亚献,【主妇为之,诸妇女奉炙肉及分献【「及」原误作「反」,依文义改,参看「终献」注。】,如初献仪,但不读祝。朱子曰:「无主妇则弟得为亚献,弟妇为终献。杨氏复曰:「古者三献,尸皆祭酒。潮州本或者以意改之,故与他本不同,失之矣。」】终献,【兄弟之长,或长男,或亲贤为之,众子弟奉炙肉及分献,如亚献仪。】侑食。【主人升,搢笏,执注就斟,诸位之酒皆满,立于香案之东南。主妇升,扱匙饭中,西柄,正筯,立于香案之西南。皆北向,再拜,降,复位。】阖门,【主人以下皆出,祝阖门。主人立门东,西向,众丈夫在其后。主妇立门西,东向,众妇女在其后。如有尊长,则少休于他所,此所谓厌也。】启门,【祝声三噫歆,乃启门。主人以下与尊长皆入就位。主人、主妇奉茶,分进于考妣。祔位使诸子弟、妇女进之。】受胙。【设席于香案前,主人就席,北面跪。祝诣高祖考前,举盘盏跪主人之右,主人搢笏受之。祭酒,啐洒,祝以鍉盘抄取诸位之饭各少许,奉以诣主人之左,嘏曰:「祖考命工祝承致多福于汝孝孙,来汝孝孙,使汝受禄于天,宜稼于田。眉寿永年,勿替引之。」主人置酒席前,俛伏,兴,再拜,搢笏,跪受饭,尝之。实于左袂,挂袂于季,取酒啐饮。执事者受盏自右,置主旁,受饭自左,亦如之。主人出笏,俛伏,兴,立于东阶上,西向。祝立西阶,东向,告利成。降,复位。与在位者皆再拜,主人不拜,降,复位。○元按:主人饮尝毕,彻去盏、盘,不必置旁也。】辞神,【主人以下皆再拜。】纳主。【主人、主妇升,奉主入椟,主人以笥敛椟,奉归祠堂,如来仪。】彻,【主妇还,监彻酒入瓶,缄封,所谓福酒也。果蔬、肉食皆傅燕器,并监涤祭器而藏之。】馂,【主人监分胙品,取少许置于合,并酒皆封之以书。归胙亲友,遂设席,男女异处,尊行自为一列,南面。若止一人,则当中而坐,其余以次相对,分东西向。尊者一人先就坐,众男叙立,世为一行,以东为上,皆再拜。子弟之长者,一人少进立,一人执注,立于其右,一人执盘盏立其左。献者搢笏,跪,弟献,则尊者起,子侄则坐受斟酒。祝曰:「祀事既成,祖考嘉享,伏愿某亲,备膺五福,保族宜家。」授执盏者置于尊者前,长者出笏,尊者举酒。毕,长者俛伏,兴,退,复位,与众男皆再拜。尊者命取长者之盏置于前,自斟之。祝曰:「祀事既成,五福之庆,与汝曹共之。」命执事者以次就位斟酒,皆遍,长者进,跪受饮。毕,俛伏,兴,退立。众男进揖,退,立饮。长者与众男皆再拜。诸妇女献女尊长于内,如众男之仪,但不跪。既毕,乃就坐,荐肉食。诸妇女诣堂前献男尊长寿,男尊长酢之如仪。众男诣中堂献女尊长寿,女尊长酢之如仪。乃就坐,荐面食。内外执事者各献内外尊长如仪,而不酢。遂就斟在座者遍,俟皆举,乃再拜退。遂荐米食,然后泛行酒。将罢,主人颁胙于外仆,女妇颁胙于内执事,徧及微贱,其日皆尽,受者皆再拜,乃彻席。○杨氏复曰:「司马公书仪曰:『礼,祭事既毕,兄弟及宾迭相献酬,有无算爵,所以因其接会,使之交恩定好,优劝之。』今取此仪。」】
元按:祭毕,燕礼女如男仪,皆不跪,何也?想见宋时妇女骄踞之态,观家礼中妇人衣衰绖带不为制,祭礼中妇人不亲厨办祭,先儒屡言之,可见彼时内庭不足为礼。今观余蠡故习,妇人临丧必哭,男子则否;妇人筵会必跪,而四拜于尊长,男子止一揖。是内庭实有遗风;坏礼者,男子耳!因俗制礼,不可不令女子拜也。又,王子准礼行家法,叔嫂不相见,叔于门外拜嫂,虽高堂不见子之友。今宴席既定,岂可令众妇女出堂前,对众献尊长,又令众男入中堂,献女尊长乎?况筵中众列,或有外宾,乃即酢之,令男饮女群,女饮男群,尤为不可!愚谓,内外各事,男不献酢于内,女不献酢于外,可也。寒家祭先,主人率男子拜于前,妇人数步后或门外拜之。如谓恐男众不得伸情于女尊,女众不得伸情于男尊,则当众妇女来献也,役者禀复尊长,出立堂外,南向,受酒微饮。拜毕,令执事者酢以酒一注,其长者受之,即同再拜,退就其位而后饮。男众之入献也,亦如之。有外宾,终以不交献为宜,所谓礼之不可泥古者也。
凡祭,主于尽爱敬之诚而已。贫则称家之有无,疾则量筋力而行。财力可及者,自当如仪。
初祖【惟继始祖之宗得祭。○朱子曰:「古无此。伊川先生以义起,某当初也祭,后来觉得似僭,今不敢祭。」○始祖之祭似禘,先祖之祭似祫,今皆不敢祭。】
冬至祭始祖。【程子曰:「此厥初生民之祖也,冬至一阳之始,故象其类而祭之。」丘注:礼经,别子法乃三代建侯之制。于今人不相合,以始迁及初有封爵者为始祖,准古之别子。又以始祖之长子准古继别之宗,虽非古制,其实则古人意。】前期三日齐戒,前期一日设位。【堂中墓所随宜。补注:恐当设初祖考一位而已,妣不在其内。世远在所略也,先祖亦然。】陈器,具馔。厥明夙兴,设蔬果酒馔。【补注:按,家众叙立之仪,在四亲庙,则男在主人之右,女在主妇之左,世为一列,前为昭而后为穆也。在大宗家之祭始祖、先祖,则一世居左,二世居右,三左,四右,递叙之,左为昭而右为穆也。女不在内者,盖四亲之子孙,世近属亲,男女会于一堂,自不为嫌;若始祖、先祖以下子孙,世远属疏,又久数众多,故女不在内祭者,莫非自然之理也。】质明,盛服就位,降神,参神。【主人盥,升,奉脂盘诣堂中炉前,跪告曰:「孝孙某,今以冬至,有事于始祖考、始祖妣,敢请尊灵,降居神位,恭伸奠献。」遂燎脂于炉炭上。俛伏,兴,少退,立,再拜。执事者开酒,主人跪酬于茅上,如时祭之仪。○依补注,则不告妣。】进馔,【毕,皆降,复位。】初献,【祝词曰:「维年岁月朔日,子孝孙某敢昭告于初祖考、初祖妣,今以中冬阳至之始,追维报本,礼不敢忘,谨以洁牲某物,粢盛醴齐,祇荐岁事,尚飨。」】亚献,终献,侑食。阖门,启门。受胙,辞神,彻,馂。【补注:祭毕而馂。设席,东向为昭,西向为穆,世为一席,各以齿而坐。】俱如时祭之仪,异处仍录注。
先祖【继始高祖之宗得祭。继始祖之宗自初祖下,继高祖之宗自先祖而下。补注:大宗之家,其第二世以下,祖亲尽,小宗之家高祖亲尽,所谓先祖也。】
立春,祭先祖。【程子曰:「立春,生物之始,故象其类而祭之也。」】前三日齐戒,前一日设位,陈器,【设祖考位于堂中之西,祖妣位于堂中之东。】具馔。厥明夙兴,设蔬果酒馔。质明,【盛服就位。】降神,参神。【改告词「始」为「先」。】进馔,初献,【献两位,各俛伏,兴,当中少立,改祝「初」为「先」,「中冬阳至」为「立春生物」。】亚献,终献,侑食。阖门,启门,受胙,辞神,彻,馂。【右俱同祭初祖之仪。】
祢【继祢之宗以上皆得祭,惟支子不祭。】
季秋祭祢。【程子曰:「季秋,成物之始,亦象其类而祭之。」】前一月下旬卜日。【惟告本龛,改前祝词。】前三日齐戒,前一日设位,陈器,【正寝合设两位于堂中西上。】具馔。【二分。】厥明夙兴,设蔬果酒馔。质明,盛服诣祠堂,奉神主出,就正寝。【告云:「孝子某,今以季秋成物之始,有事于考某官府君、妣某封某氏。」】参神,降神。进馔,初献,【祝云:「孝子某官某,敢昭告于考某官府君、妣某封某氏,今以季秋成物之始,感时追慕,昊天罔极。」余并同。】亚献,终献,侑食。阖门,启门,受胙,辞神,纳主,彻,馂。【丘氏仪节云:「彻馂止会食,而不行庆礼。」】俱同时祭之仪。
忌日
前一日齐戒,设位,【父忌止设父一位,母忌止设母一位,余亲皆然。】陈器,具馔。【一分。】厥明夙兴,设蔬果酒馔。【以上俱如祭祢之仪。】质明,主人以下变服,【男子皆素冠服。妇女特髻去饰,白大衣,淡黄帔。余人皆去华饰之服。或问今日服色何谓?杨氏复曰:「岂不闻君子有终身之丧。」】诣祠堂,奉神主出,就正寝。【告云:「今以某亲某府君远讳之晨,敢请神主出就正寝,恭申追慕。」余同。】参神,降神。进馔,初献,【祝云:「岁序迁易,讳日复临,追远感时,不胜永慕。」考妣改云「昊天罔极」,旁亲云「不胜感怆」。若考妣则哭,尽哀。】亚献,终献,侑食,祢。阖门,启门。【不受胙。】辞神,纳主,彻。【以上余仪并同祢祭。】是日不饮酒,不食肉,不听乐,黪巾、素服、素带以居,夕寝于外。【补注:此所以不馂也。】【朱子忌日着白绢凉衫,黪巾以纱或绢为之,其制如帕腹相似,有四只带,若当幞头然。】
墓祭【伊川曰:「嘉礼不野合,故生不野合,则死不墓祭。盖燕享祭祀,乃宫室中事。后世习俗废礼,故墓亦有祭。如礼,望墓为坛,并家人为墓祭之。尸亦有时为之,非经礼也。」南轩曰:「墓祭非古也。然考之周礼,则有家人之官,凡祭于墓为尸,是则成周盛时,固亦有祭于其墓者。虽非制礼之本经,而出于人情之所不忍,而其义理不至于甚害,则先王亦从而许之。其必立之尸者,乃亦所以致其精神,而示享之者,非体魄之谓,其为义亦精矣。」】
二月上旬择日,前一日齐戒具馔。【墓上各一分。别具一分,以祭后土。】厥明洒扫,【主人礼服,帅执事者诣墓所,再拜,奉行茔域内外,环绕哀省三周。其有草棘,即芟夷。洒扫讫,复位再拜。又除地于墓左,以祭后土。】布席陈馔。【用新洁席陈于墓前,设馔如家祭仪。】参神,降神。初献,【祝前同。「某亲某官府君之墓,气序流易,雨露既濡,瞻扫封茔,不胜感慕。」余并同家祭之词。】亚献,终献。【并以子弟。】辞神,乃彻。【以上俱同家祭之仪。】遂祭后土,布席陈馔,降神,参神,三献。【祝云:「某官姓名,敢昭告于后土之神,某恭修岁事于某亲某官府君之墓,惟时保佑,实赖神休,敢以酒馔,敬伸奠献,尚飨。」】辞神,乃彻,退。【○朱子曰:「改葬须告庙,而后告墓,方启墓以葬。葬毕,奠而归,又告庙,哭而后毕,事方稳当。行葬更不必出主祭,告时却出主于寝。」○祭祀之礼,亦只得依本子做,诚敬之外,别无有着力处也。○笾、豆、簠、簋之器,乃古人所用,故当时祭享皆用之。今以燕器代祭器,常馔代俎肉,楮钱代币帛,是亦以平生所用,是谓从宜也。○刘氏璋曰:「周元阳祭录曰:『唐开元勅许寒食上墓。』」○夫人死之后,形葬于原野之中,与世隔绝。孝子追慕之心何有限极?当寒暑变移之际,益用增感,是宜省谒坟墓,以寓时思之敬。今寒食墓祭,虽礼经无文,世代相传,寖以成俗,上自万乘,下达庶人,皆得以登父母丘垄焉。凡祭祀品味,亦称人家贫富,不贵丰腆,贵在修洁,罄极诚悫而已。○黄氏瑞节曰:「南轩张氏次司马公、程子、张子为冠昏祭礼五卷。家礼盖参三家之说,酌古今之宜,而大意隐然,以宗法为主,不可以弗讲也。然礼家之备,有仪礼经传集解,亦朱子之所辑次云。」】
元家以分、至、朔、望、元旦、主人生日祭于祠堂,以寒食、十月初一日、忌辰祭于墓。献新之祭,遇墓祭时随献。不遇墓祭,皆于祠堂。若精察祭义,既神而祀诸祠,又时而祭诸墓,恐神气分散不专一。且已化者形藏于地,孝子所得感格者,惟其精气耳。古人用魂帛、造木主,三虞而安之,皆尚其神也。故不陵、不树、不墓祭,不尚其魄也。然宗庙之中,燔燎以求神于阳,又郁灌以求神于阴,固因神之无定在也。况宅兆于斯,形体在焉,其灵能不恋恋乎?又,古不墓祭,或其神气不聚于墓者有之。今父母生时恒覩世俗墓祭,其心以为他日某处吾之安享地矣。况礼教不明,多无祠主,生时致祭其祖考皆已于是,化后必依其祖考之灵无疑。墓祭之礼,虽圣人复出,不得废矣。吾家即以今日所行为法,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