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丕基道:“这种堂倌,要在我们扬州,早已被人打死了。他这样的混帐,如何他这个馆子里还有许多生意?可也作怪。大约本地人是被他欺负惯的。我想,自洋人进来以后,我们中国的人吃的亏真正不小,总得要想个法子出口气纔好。”子厚道:“这件事,照现在情形看起来,怕没有翻身的了。”郭丕基道:“其实,总是中国人不好。他的洋布有什么好,偏要买他的,难道我们中国自己织的布,穿在身上就有甚芒刺在背?他的洋货有什么好,难道我们中国的土货,用在身边就显出拙陋难看?即如洋油这件东西,他的气味是臭而不可闻的,我是最不欢喜。无奈人家都要点他,说是加倍的亮,这真是个天意。要是大家不买他的东西,他自然也不来了。要这个样子一直不改,十年之后,你看样子罢!”
一路谈着,还走不到半里路光景,看见前面围个圈子,闲人挤了不少。想进圈子去看看,那里还挤得上?忽然间围子散了,几个人没命的冲了出来,就有个巡捕似的将一人辩子扭着,望前拖去,后面还跟了无数闲人。有几个像发恼的,有几个像着急的,有几个说说笑笑,像是不知轻重的,闹烘烘的一群过去。子厚、丕基立在那里,是晓得他们的利害,也不敢前去多事,随后人也清了。
有一个画空圈抹鼻头的读书人,在那里低着头,踱得几步绝好的方步,直踱到子厚身旁,这人还不觉着。听他嘴里念着道:“清平世界,朗朗乾坤,难道竟没有王法的么?唉,放屁!放屁!”这人的“屁”声未绝,子厚实在忍不住,便道:“仁兄请了。”这人听见,连忙将眼镜除下,似揖非揖的向着子厚道:“雪斋兄几时来的?”原来这人号唤仁慕,听子厚叫他仁兄,声音又与他的朋友雪斋相似;况且一副近视眼,除下眼镜,更加弄不清楚,所以竟瞎缠了一回。子厚见他是斯文一派,也就含含糊糊的答应了几句。
这人郄兴高采烈的说道:“方纔被巡捕拉去的一个人,也是好好人家的子弟。祇因抽上几口鸦片烟,跑到洋街上来,到这烟间里面开了一只灯。后来还帐的时候,拿出一个小洋夹,却放着两角洋钱,拿来交与堂倌。堂倌说不出嫌他钱少,面上就装着不愿意的样子。再把角子细看,却是奉天省造的,就要拿去掉换。但这小洋夹里没有第三角洋钱,祇得嘴里说道,奉天不是中国的省分么,你倒不要他起来?吵了一回,这堂倌就喊了巡捕,拖出来拉到巡捕房去了。巡捕果然强横,这鸦片烟有何好处?要去吃他则甚?弄到如此狼狈,不知他懊侮不懊悔?”子厚道:“堂倌的权力,洋街上竟大到如此。”这人道:“不是堂倌的硬,开烟间的人,说在洋人处做过细崽,会说几句洋泾说话,同巡捕头脑也有些认识,所以他们的堂倌,也靠了些些洋势,就耀武扬威的做起事来。”
两人讲得起劲,那郭丕基饿得难受,将子厚的衣裳拉上几拉。子厚觉着,就与这人告别。一路行来,没找着个点心店,看见一个山芋担子,买了二十钱山芋吃了。一头吃,一头说道:“我明天是要回家去了。”子厚道:“不是你要到江阴去吗?”郭丕基道:“不去了,不去了。我本是要到江阴找一个人,这纔出家门口四十里地,就是这个样子。若再走远些,我还有命吗?况且,出门也要取个吉利,这种不吉利,还不如回去好。”子厚道:“那也不然,有正事总是要办的。我还要到广西去呢,这路不更远了吗?”郭丕基道:“我这人真糊涂,也没有问你到广西去做什么事?”子厚道:“我是一个知县,因为要到广西去请咨文引见,这纔要去。”
郭丕基惊骇道:“原来是一位大老爷,我还不晓得。我请教大老爷一声,怎样就可以做知县呢?”子厚道:“有好几种不等,并不一样。”郭丕基道:“请你老人家说给我听听。”子厚道:“有的是中了进士,放的知县,叫做即用知县。这一班从前是极好的,所以叫做即用,后来各省人多,也压下班去了。有的是中了举人,三科之后,挑选一个知县,这叫做大挑知县。有的是拔贡考二等的,叫做拔贡知县。有的是优贡考一等的,叫做优贡知县。有的是打仗有功,或是出洋,或是办河保举的,这叫做劳绩知县。有的是银子捐的,叫做捐班知县,这些名目多着哩。”郭丕基道:“譬如捐的,要多少钱?”子厚道:“统通在内,也得四千银子。”郭丕基道:“很上算。我看见我们江都县的老爷出来,坐着四人大轿,前拥后卫,打着锣,开着道,又是红伞,又是街牌,他坐在轿子里自在得很,很羡慕他。听说他做一年,有好几万的银子呢。照你这样说,那不是几十倍的利钱么?”子厚笑道:“他是实缺,我那里能够?我们是候补,到了省,不知还要等多少年哩。”一路说说笑笑,早到了栈房。子厚便辞了郭丕基,自己回到船上。家人已打听得,明天有招商局的轮船,子厚便招呼归着东西。到了明日,便搭船到上海,取路往广西去了。
要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回 信鸾仙大府护飞蝗 全蚁命进官乘饿马
虞子厚别过了郭丕基,搭了轮船到上海,由上海搭船到了广西。那时候,舒军门那里的文案已是请定了人,便也无所牵扯。子厚等到了咨文,重复折回京城,办到省书,部办亦没得别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