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秉性虽然很鸷③,他老太太为人却是慈善不过。今日因儿子私造匪刑,拷问强盗,他便动了矜恤之念,意思想趁儿子退堂之时训诫他一番,教训他以后不可如此。岂料看了儿子的倨傲的样子,竟是气的痰壅气闭。等到好容易回醒过来,外面书差早已伺候多时,魏剥皮又要出来审事了。刑名老夫子接着,问过了老太太的安,站着同魏剥皮谈了两句,是教魏剥皮拿铁钉锤打犯人的脚孤拐,任你英雄好汉,只要把这块骨头打碎,自然一步不能行走。魏剥皮连称领教,遂出升堂,重新提到一干人如此泡制。强盗在地下呼冤,说:“小人们已经招认口供,大老爷为何又施这等严刑?”魏剥皮只是不言。但见差役们按照点单前后,先提上一个人来,把这人按倒在地,一人揿住他的上身,一人揿住地一条腿,再用一个人把他裤脚卷起,除去袜子,却拿一只手扳牢他的脚,把脚孤拐露在外面。那个拿钉锤的人,就照准孤拐上一块骨头,一五一十打个不了。诸公可知,这块骨头是经不起打的,始而痛,继而麻,到得后来,只有痛无麻,一下下都痛到心里去。一只打完,再打那一只,每只打不上二三百不但皮破血流,骨头亦已碎了。骨头打碎,袜子再穿不上,赤了一双脚,就在堂前躺下。此时正是隆冬天气,被寒风吹着冷飕飕的,更不觉钻心的疼痛。寻常的人挨不到几十下就吃不住。真正大盗,挨到二三百,也同废人一样了。此时魏剥皮还怕不妥,手铐之外仍旧加了一副脚镣。这镣铐都是生铁做的,两边起了棱角,其锋利同刀一样,人的皮肤磨在上头,不消两三磨俱已擦破。这个打过脚孤拐的人,早已骨碎血流,不能行走,那里还禁得住这铁家伙,在皮肤上擦磨起来。正是:
任你铜浇兼铁铸,管教磨骨与扬灰。
要知还有何样刑法,且听下回分解。
①健讼———爱打和善于打官司。
②居停主人———东家主人。居停,寄居的处所。这里是指魏剥皮。
③鸷(zhì)———本为凶猛的鸟,这里指魏剥皮秉性凶暴。
第十三回 见公差鸡犬受虚惊 送使费虎狼饱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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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位看官只晓得官的刑法难受,可晓得差的刑法格外难受么?做官的人,千百之中,真正肯下得辣手的,也不过一二。而且这般酷吏,若非遇见真正强盗,也用不着他那种辣手。乡愚无知,偶然犯了国法,到得堂上断无不赖之理,只要随常的刑法,或是鞭背,或是掌面,不消费事,他熬刑不过,不怕他不招。至于真正强盗,练就的厚皮厚骨,寻常刑法他受了毫不介意,于是只得加重些,或是挂竿子,或是跪链子,或是烧火香,或是打藤条,一日不招,便一日受罪。等磨到后来,那受刑的人不免意懒心灰,亦就渐渐的供认了。总之做官的人,苟能平心和气,亦断乎没有问不明白的案件。从古到今大奸大恶的人何代没有?何地没有?倘若必须有了严刑峻法,地方上方能治理,则何以恺悌①慈祥之君子,百姓一定要尊他为民之父母,又是什么缘故呢?从前人有句话,说刑法所以济道德之穷,这才是探源立论理。如今我把做官的人丢开不讲,且把当差役的凶恶叙述一番。只因做官的有好有歹,有酷吏就有循吏,循吏固占少数,然而酷吏亦不占多数。至于差役则到处从同,凶恶的多,慈善的少。只因这里头亦有一个缘故,照例差役的公食都是皇上家发的,本来的数目已少,再加一道道的经手剥削下来,发到县里,更为有限。而地方官也明晓得这几个钱,就是如数发出亦不能养活他们,他们还是要到外头借端生发的,因此也乐得将这钱吃起,任凭他们胡作胡为,只要事情不穿,官亦不来过问。倘或被人告发,此时官在堂上,要光自己的面孔,却不能不秉公讯办。好在差役们平时受过官的恩惠,亦断不肯将这吞没公食的原因当堂说出,使官置身无地的,任凭挨打挨骂,可辩者辩上两句,不好辩者甘心忍受,这总是上下相蒙,心心相印呢。
闲话少叙,我今想起一件事,还是前三年头里,有年十二月中旬,同朋友下乡有事。这乡间有个小户人家,我这朋友同他相熟的。这家姓刘,夫妇两个,有个兄弟,还未成亲,老大有三个儿女,都在十一二岁七八九岁不等,乡下人盖的几间草房,多收几担米谷,便是很好过的日子。他家又养了一口猪,十几只母鸡,下了蛋亦可以到城里卖钱。乡下人的屋没有院子,门前一片空场便当了院子,空场南面一派竹林春天生出笋来也是绝好一宗利息。苟遇太平无事,国课②早完,虽非履厚席丰③,倒也暖衣饱食。如此者一年年的过去,倒也自乐其乐。却不料这乡里的地保最坏不过,看见这个人家日子稍为好过点,他便无中生有想出法子起他的花头,而且不时还来借贷。乡下人能够自给已经很不容易的了,那里有许多积蓄供他无厌之求?况且借了去,亦从来没有还过。头两次,这姓刘的总还应酬他,后来这地保竟其拿他当作户头了。不时的前来商量,久而生厌,必然之理。实在姓刘的亦没有这许多出借,于是回复他一两次,这地保便记恨在心,不说他是没有,只说他是不肯,乡下人完钱量,有几个自己拿了钱上城的。无非交到地保那里,由地保代为交纳,掣④了印串回来,一一的分给他们以为凭证。地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