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晨夕伴狂且,怨雨愁云那得舒?只有更阑方少息,将明又唤把头梳。
此诗一出,声名愈重,哄动一城,往来之人无不怜爱。但她自己另具一段隐衷,常想道:“我之此目已经双瞽,无策可疗。我之此身虽落火坑,尚可自拔。于当拿定主意,万不可随波逐流,误却终身。倘有缘得遇一个有才有貌的情郎,当以此身相许。若只许财帛,与轻薄儿郎丑陋子弟为伍,不但人笑我心盲,我于岂不自误?”她因执定这个主意,那来访的人定要选择才留。这话在她胸中,无人可告,真所谓: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
钱贵矢心立了个择婿之念,要觅一个伶俐丫头托以心腹,凡是来访之人妍媸,叫她预报。这主意不肯向娘说,只说要寻一个好丫头作伴。那郝氏此时靠她如泰山一般,敢不遵依来命。四处托媒人找寻,不惜重价。
一日,媒人领了一个丫头来,说是童百万家打发出来的,小名仙桃,才十四岁。郝氏看了,果然生得性格温柔,齿牙伶俐,就买了与她。
过了数日,钱贵见这丫头动止端庄,至诚可托,细问她的来历,也还是正经人家的女儿。因父亲不才好赌,将她卖出。幼时曾读过书,又还识的字。这钱贵甚喜,竟待之如亲妹一般,不叫她做一点重活。食必同桌,若无客来,卧必同榻。这丫头也感激不已。钱贵遂将心腹告之,丫头也尽心允诺。替她改名代目,因自己眼看不见,取其代己双眸之意。
话分两头。且说童百万家是南京城中数一数二的财主,如何卖起丫头来,内中有一个可笑的缘故。
这童百万名自大,原籍徽州府人氏。他高祖上,在元朝曾做到行省平章政事,挣下了一个偌大家私。因爱江南繁华,遂留寓于此,已经数代。到他祖父,虽不曾出仕,却善于经营,专于刻薄,所以做了有名财主。他父亲名童山,生他弟兄二人,他排行第二。他哥哥名唤自宏,父亲故后,兄弟拆居,他兄搬回祖籍新安去了,只他一人在此。这童自大虽算不得奇蠢,也有三分呆气。既是一字不识,却又半分(钱)难舍。他娶的妻子就是铁化之妹。这铁氏不但生得性子凶暴无双,且娇容更长得奇异无两。有几句赞语赞她的妙处,怎见得:
两道浓眉,阔如柳叶;一双怪眼,大胜桃姿。樱桃口,三寸还宽;蒜头鼻,一拳稍小。面如皮鼓,两腮肉有十斤;体似绵包,浑身重余二百。拳真柳斗,足赛鳊鱼。高声大喝,不亚虎啸空山;细语低言,还像洪钟夜度。仰卧绣榻,肥乳峰一尺犹高;侧坐牙床,胖屁股十围还大。阴门宽阔,似两瓦合成;牝盖丰隆,如一盂扣住。走来时,俨同一座肉山;睡下时,全然一只皮袋。
请教这样一位佳人,令人害怕不害怕?童自大自娶了她来家,也不曾领教过她的打骂,只见了她那一种不恶而严,不怒而威的样子,真如鼠见猫、如獐见虎相似。那铁氏天性万种咆哮,只有一件与丈夫相合,却是千般吝啬。这铁氏在家时,见她令嫂管教她令兄的那些法则,学了个满心满耳。本要拿厥夫做个小试行道之端,不想这尊夫心悦诚服得很。每见她双眉略竖,不觉屈膝尊前。忽然两眼微睁,早已稽颡顿地。这铁氏虽然凶暴,古语道:“大虫不吃伏肉”,她见了这个局面,也竟无所施其威,可以不必用其打了。但只是学了这几年的阃政来,竟用不着,未免有抱负经纶沉埋草莽之叹。只好慢慢等待机缘,相时而动罢了。
一日,该她发令施行、开张第一的良辰到了。这是为何?铁氏在家时,他哥哥铁化寻了六个丫头与她陪嫁,买了四好二丑。四个好些的与妹子做针黹,侍梳妆,铺床叠被,贴身服侍。两个粗笨些的,为洒扫浆洗之用。四个好的里头有一个顶尖出色的丫头,她也是好人家女儿。因她父亲戴迁好赌,输了铁化的钱,无可偿还,没奈何,将女儿算来抵帐。那来时才得十岁,就与了妹子。铁氏见她生得乖巧伶俐,心爱非凡,每日替她梳头打扮,与她好的吃、好的穿,替她起了个名字,叫作仙桃。这丫头也读过二三年书,因她资性聪明,竟识许多字,还动笔写得来,女红件件都略知些,说话行事能看人眼色。铁化这样一个急如火暴如雷的性子,别的丫头一打非数百不饶,一骂非半日不住的,三四年来,不但恼弹不曾弹她一个,连哼也不曾哼她一声。自嫁到童家,丫头跟了过来,已半载有余。那一日清晨,铁氏在前一张桌子上放了镜台梳头。童自大就在桌横头一张椅子上坐着,看她抹脂腻粉,刷鬓扫眉,看得十分亲切,只见她:
酱色脸上,浓堆铅粉,衬成青紫二色;阔大唇中,重点胭脂,染做血红两片;牙黄齿垛,真像金嵌玉山;面白颈乌,果是银杓铁靶。发像金丝,也学个时样梳妆;腕如铁杵,还带副起花金镯。
童自大见了,不由得胆怯,心中凛凛然起来。她已打扮完了,要水洗手,忽见仙桃掇了一银盆水来。只见她:
黑臻臻青丝细发,喜孜孜俏丽娇容。面上红白相兼,身材高矮厮趁。裙下一对小小金莲,盆边十个尖尖玉笋。头上簪一朵娇滴滴仙花,耳上带一双黄烘烘金坠。
童自大看了这半日的魔母,忽然见了天仙降世,头顶上铮的一声,魂已出窍。痴呆呆大张着嘴,口水顺着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