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将军正在遥青轩午睡着。那轩临着一个荷池,有十余亩大校这时正值深秋天气,残荷落尽,显出一泓澄清澈底的秋水来。水面微风起处,将燕儿覆额秀发微微吹动。燕儿掠了一掠,正坐在个石磴上,对着水中自己的影子悠然神往。
忽听背后隐隐的有了脚步声,像要躲着来吓自己的一般。笑问道:“谁呀?你看波明如镜,我早在水中见了你影儿哩。”燕儿虽这样说,其实并没有见。背后的人认是真被他见了,便格格一笑,将手向燕儿身上轻轻摘了一下。燕儿这才从水中见是六姨房里的丫头喜儿,因笑道:“好姊姊,请你多摘既(几)下。可怜你兄弟,被你这一摘有些恍恍惚惚呢。”
喜儿啐了他一口,向对面石磴坐下来了。燕儿见他穿着半旧浅色湖绉的夹衫裤,罩着件蟹壳青羽毛的半臂,垂发覆额,甜净可爱,便低声笑道:“姨娘敢是歇中觉了,不然姊姊那里来这空闲呢。”喜儿点了点头,却指着池边一丛小红花道:“这是什么花?倒红得有趣儿。”燕儿道:“前儿听得二公子说,这是外国花,叫什么长毋相忘呢。”喜儿笑道:“那里来这古怪名儿,听了便不喜欢。”燕儿道:“呀,这不算是个古怪名儿,这长毋相忘的意思,便是长相思。姊姊,这相思二字,是聪明人多情人不能免的,姊姊怎不喜欢他起来?”
喜儿听着脸上慢慢的红了,将眼看着花道:“我不信花也有什么相思不相思的。”说到末了,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出来。
燕儿也痴痴的离了石磴,俯身下去,采了几朵给喜儿道:“好姊姊,你受了兄弟这一份礼罢!”喜儿不等他说完,早羞得飞跑去了。燕儿呆呆望了一回,将花一瓣瓣摘下来,洒在水面上,引游鱼来喋,自言自语道:“便无此意,只就这软羞薄恨的神情,已教我燕儿不敢辜负了。”
正想着,见隔花一阵衣香,便是才见的喜儿扶着个丽人走将过来。燕儿知是六姨了,忙垂手凝神打了个千儿,立在一边,六姨问道:“将军呢?燕儿道:“睡在轩里炕上呢。”六姨沉吟了半晌道:“你仔细伏侍着,莫躲懒,将军要什么,可同喜儿说,到我那里去取,别向那起浑帐人噜苏去。候将军醒来,你说我来过罢。”燕儿答了几个是,却恭恭敬敬回道:“小人敢不依着姨娘办去!只小人是个童儿,喜儿姊娣早晚伏侍着姨娘的,要什么时,小人又不便冲门撞户的。这便怎样呢?”六姨沉吟道:“哦,我每天叫喜儿出来三四次照看着罢。”喜儿听了这句话,明知燕儿在那里捣鬼,狠狠的盯了他一眼,却欢然答应了。扶着六姨慢慢的沿花径度红桥还去。
六姨指着一架玫瑰道:“只有他最热闹,没一个月不红香可爱的。”喜儿想起了方才的事来,便摘了几朵长毋相忘花笑道:“姨娘,你晓得这花的名目么?”六姨瞧了瞧道:“谁记得这些儿!”喜儿笑道:“燕儿说这叫什么长毋相忘呢。我原说是个古怪名儿,他说得好笑,这‘长毋相忘’四字的意思,便是长相思。姨娘你瞧这豆一般大花,谁又希罕他去相思他呢。”
六姨听他半痴不颠的说着,不觉带笑啐了他一口道:“这蹄子越说越出来了。女孩儿家相思不相思的,仔细给太太那边人听了去,不说你说话没遮栏,翻说我平日没好模范做给丫头看呢。”喜儿咕哝着道:“我不过说这花罢了,干我们主子奴才甚事!姨娘又骂起我来了。”说完,将花揉个稀烂掷在地上,将脚踹了几下,骨朵着嘴再也不出声了。六姨见他这个样子,暗暗好笑,却走得有些娇喘上来,便向一条长廊下坐了。喜儿也不去管他,自向一丛修竹前掐着竹叶生气。
六姨忽从竹林隙处望去,远的一个高坡,坡上有亭翼然,亭前一个美少年,披襟当风,亭亭玉立,大有趁月来游乘风归去之概。不觉回眸乍顾,芳心自警。喜儿掏(掐)了回树叶,觉得没趣,回顾来,见六姨支颐脉脉,如有所思,懒懒的立起身来道:“斜阳下了,还去罢!”喜儿不明白他做什么懒懒的,认是才自己咕哝着,多半是怒着自己。便从白天小心伏侍他到半夜,又从朝晨小心伏侍他到午天,总没见他笑过一笑。心里正摸不着头脑,六姨忽又懒懒的道:“是时候了,你去问燕儿,将军可要什么?”喜儿欢然答应着走了。才到门口,六姨又唤他回去。喜儿立着,见六姨向着镜子出神了半晌,道:“没什么说了,你叫他仔细着,还来我自有好处给他呢。”
喜儿莫明其妙的走了出来,一路上只念着:“叫他仔细着,还来我自有好处给他”这句话,痴痴的盘算着道:“仔细些什么呢?这好处又是些什么呢?自己伏侍他,也算是他仔细的了,怎没见给过好处呢?”自言自语的想着,忽然悟了过来,不觉脸上一阵绯红,心里突突的跳起来,再也走不动了,一蹲身便在个花鼓凳上坐下,咀嚼这“好处”两字的滋味。
正呆着,忽见三姨房里的丫头唤昌儿的,笑嘻嘻托着个食盒走将过来,一见喜儿,便抄着花径避去。喜儿唤着道:“昌儿姊姊,头也不回的去那里啊?”昌儿被他唤住,没奈何只得立住了道:“三姨娘叫送新果儿给将军去呢。”喜儿立起身来道:“我也看看是什么果儿。”说着便要来揭盒盖。昌儿忙退了一步,将盒盖揿住道:“这有什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