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也;古人象远,而唐以景逼之,二不得也;古人法变,而唐以格律之,三不得也;古人色真,而唐以巧绘之,四不得也;古人貌厚,而唐以姣饰之,五不得也;古人气凝,而唐以佻乘之,六不得也;古人言简,而唐以好尽之。七不得也;古人作用盘砖,而唐以径出之,八不得也。虽以子美雄材,亦踣踬於此而不得进矣。庶几者其太白乎?意远寄而不迫,体安雅而不烦,言简要而有归,局卷舒而自得。离合变化,有阮籍之遗踪,寄托深长,有汉魏之委致。然而不能尽为古者,以其有佻处,有浅处,有游浪不根处,有率尔立尽处。然言语之际,亦太利矣。
上古之言浑浑尔,中古之言折折尔,晚世之言便便尔,末世之言纤纤尔,此太白之所以病利也。
杜少陵《怀李白》五古,其曲中之凄调乎?若意摹情,遇於悲而失雅。《石壕吏》《垂老别》诸篇,穷工造景,逼於险而不括。二者皆非中和之则,论诗者当论其品。
诗不患无材,而患材之扬;诗不患无情,而患情之肆;诗不患无言,而患言之尽;诗不患无景,而患景之烦。知此台可与论雅。
太白《古风》八十二首,发源於汉魏,而托体於阮公。然寄托犹苦不深,而作用间尚未尽委蛇盘砖之妙。要之雅道时存。
少陵苦於摹情,工於体物,得之古赋居多。太白长於感兴,远於寄衷,本於十五《国风》为近。
七言古,自魏文梁武以外,未见有佳。鲍明远虽有《行路难》诸篇,不免宫商乖互之病。太白其千古之雄乎?气骏而逸,法老而奇,音越而长,调高而卓。少陵何事得与执金鼓而抗颜行也?
太白七古,想落意外,局自变生,真所谓“驱走风云,鞭挞海岳”。其殆天授,非人力也。少陵《哀江头》《哀王孙》作法最古,然琢削磨砻,力尽此矣。《饮中八仙》,格力超拔,庶足当之。
少陵五古,材力作用,本之汉魏居多。第出手稍钝,苦雕细琢,降为唐音。夫一往而至者,情也;苦摹而出者,意也;若有若无者,情也;必然必不然者,意也。意死而情活,意迹而情神,意近而情远,意伪而情真。情意之分,古今所由判矣。少陵精矣刻矣,高矣卓矣,然而未齐於古人者,以意胜也。假令以《古诗九首》与少陵作,便是首首皆意。假令以《石壕》诸什与古人作,便是首首皆情。此皆有神往神来,不知而自至之妙。太白则几及之矣。十五国风皆设为其然而实不必然之词,皆情也。晦翁说《诗》,皆以必然之意当之,失其旨矣。数千百年以来,愦愦於中而不觉者众也。
《三百篇》每章无多言。每有一章而三四叠用者,诗人之妙在一叹三咏。其意已传,不必言之繁而绪之纷也。故曰:“《诗》可以兴。”诗之可以兴人者,以其情也,以其言之韵也。夫献笑而悦,献涕而悲者,情也;闻鑫则壮,闻丝竹而幽者,声之韵也。是故情俗其真,而韵欲其长也,二言足以尽诗道矣。乃韵生於声,声出於格,故标格欲其高也;韵出为风,风感为事,故风味欲其美也。有韵必有色,故色欲其韶;韵动而气行,故气欲其清也。此四者,诗之至要也。夫优柔悱恻,诗教也,取其足以感人已矣。而後之言诗者,欲高欲大,欲奇奇欲异,於是远想以撰之,杂事以罗之,长韵以属之,俶诡以炫之,则骈指矣。此少陵误世,而昌黎复涌其波也。心托少陵之籓,而欲追《风》《雅》之奥,岂可得哉?
子美之病,在於好奇。作意好奇,则於天然之致远矣。五七言古,穷工极巧,谓无遗恨。细观之,觉几回不得自在。
初唐七律,谓其“不用意而自佳”,故当绝胜。“云山一一看皆好,竹树萧萧画不成”,体气之贵,风味之佳,此殆非人力所与也。
少陵五言律,其法最多,颠倒纵横,出人意表。余谓万法总归一法,一法不如无法。水流自行,云生自起,更有何法可设?
少陵“绿樽须尽日,白发好禁春”,一语意经几折,本是惜春,却缘白发拘束怀抱,不能舒散,乃知少年之意气犹存,而老去之愁怀莫展,所以对酒而自伤也。少陵作用,大略如此。
宋人抑太白而尊少陵,谓是道学作用。如此将置风人於何地?放浪诗酒,乃太白本行。忠君忧国之心,子美乃感辄发。其性既殊,所遭复异,奈何以此定诗优劣也?太白游梁宋间,所得数万金,一挥辄尽,故其诗曰:“天生我才必有用,黄金散尽还复来。”意气凌云,何容易得?
人情好尚,世有转移,千载悠悠,将焉取正?自梁以後,习尚绮靡,昭明《文选》,家视为千金之宝,初唐以後,辄吐弃之。宋人尊杜子美为诗中之圣,字型句矱,莫敢轻拨。如“自锄稀莱甲,小摘为情亲”,特小小结作语。“不知西阁意,更肯定留人”,意更浅浅。而一时何赞之甚?窃谓後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即余之所论,亦未敢以为然也。
少陵七言律,蕴藉最深。有馀地,有馀情。情中有景,景外含情。一咏三讽,味之不尽。
善言情者,吞吐深浅,欲露还藏,便觉此衷无限。善道景者,绝去形容,略加点缀,即真相显然,生韵亦流动矣。此事经不得着做,做则外相胜而天真隐矣,直是不落思议法门。
每事过求,则当前妙境,忽而不领。古人谓眼前景致,口头言语,便是诗家体料。所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