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话》,大旨不出「悟」字;钟、谭《诗归》,大旨不出「厚」字,二书皆足长人慧根。然诵沧浪诗亦有未尽悟者,阅钟、谭集亦有未至厚者,以此推之,谈何容易。
少陵称太白诗云「飞扬跋扈」,老泉称退之文云「猖狂恣睢」。若以此八字评今人诗文,必艴然而怒,不知此八字乃诗文神化处,惟太白、退之乃有此境。王、孟之诗洁矣,然「飞扬跋扈」不如太白;子厚之文奇矣,然「猖狂恣睢」不如退之。有志诗文者,亦宜参透此八字。
少陵诗云:「前辈奔腾入,余波绮丽为。」盖谓前辈时有绮丽之句,不过余波及之耳,若其入手,则如良马奔腾,不可控驭也。以「奔腾」二字合之「飞扬跋扈」四字,觉李、杜存日,龙飞虎跃,凤翥鸾翔,如在目前。
吴景仙谓「盛唐之诗雄深雅健」,而严沧浪诃之,谓「健」字但可评文,不可评诗。余谓诗文原无二道,但忌硬而不忌健,纵或优柔婉约,低徊缠绵,然其气力何尝不健,不健则弱矣。沧浪又云:「雄深雅健,不若雄浑悲壮。」余谓此四字但可评杜诗耳,他家亦未尽然,总不若「沉着痛快」四字为至。曰「痛快」则「悲壮」已包,曰「沉着」则「雄浑」之所自出,而「健」不足以言之矣。
不知何所起,不知何所止,一片灵气,恍惚而来。《十九首》中取一篇讽之亦尔,取一段讽之亦尔,取一句讽之亦尔,合《十九首》全讽之亦尔。
同时齐名者,往往同调。如沈、宋,高、岑,王、孟,钱、刘,元、白,温、李之类,不独习尚切劘使然,而气运所致,亦有不期同而同者。独李、杜两人,分道扬镳,并驱中原,而音调相去远甚。盖一代英绝,领袖群豪,坛坫设施,各有不同,即气运且不得转移升降之,区区习尚,何足云乎!
诗至中晚,递变递衰,非独气运使然也。开元、天宝诸公,诗中灵气发泄无余矣,中唐才子,思欲尽脱窠臼,超乘而上,自不能无长吉、东野、退之、乐天辈一番别调。然变至此,无复可变矣,更欲另出手眼,遂不觉成晚唐苦涩一派。愈变愈妙,愈妙愈衰,其必欲胜前辈者,乃其所以不及前辈耳。且非独此也,每一才子出,即有一班庸人从风而靡,舍我性灵,随人脚根,家家工部,人人右丞,李白有李赤敌手,乐天即乐地前身,互相沿袭,令人掩鼻。于是出类之才,欲极力剿除,自谓起衰救弊,为前辈功臣。即此起衰救弊一念,遂有无限诗魔,入其胸中,使之为中为晚而不自知也。盖至此而诗运与世运亦若默受作者之升降矣。嗟夫!由吾前说推之,则为凌驾前辈者所误;由吾后说推之,又为羽翼前辈者所误。彼前辈之诗,凌驾而羽翼之,尚不能无误,乃区区从而刻画摹仿之,吾不知其所终也!嗟夫!此岂独唐诗哉?又岂独诗哉?
李翱有云:「读《春秋》如未尝有《诗》,读《诗》如未尝有《易》,读《易》如未尝有《书》,读屈原、庄周如未尝有《六经》。」此数语真善读古人书者。余亦谓终日看太白诗、子瞻文,每至极佳处,辄不信世间复有子美、退之;及读子美诗、退之文,每至极佳处,又不信世间复有太白、子瞻,即此便见四人身分。譬如人食西施乳时,不复知肉味中有熊蹯;饱熊蹯时,亦不复知鱼味中有西施乳。若食他鱼肉,便不尔尔也。
中唐如韦应物、柳子厚诸人,有绝类盛唐者;晚唐如马戴诸人,亦有不愧盛唐者。然韦、柳佳处在古诗,而马戴不过五七言律。韦、柳古诗尚慕汉、晋,而晚唐人近体相沿时尚。韦、柳辈古体之外尚有近体,而晚唐近体之中遂无古意。此又中晚之别也。
晚唐人落想之妙,亦有初盛人所不能道者,然初盛人决不肯道。今人于晚唐语肯道,又却不能道。
少陵诗中如「白摧朽骨龙虎死」等语,似李长吉;又「叶里松子僧前落」,「天清木叶闻」等语,似摩诘;「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等语,似常建;「灯影照无寐,心清闻妙香」等语,似王昌龄。其余似诸家处,尚不可尽指,而终不能指其某篇某句似太白。太白诗中如〈凤凰台〉作似崔颢,〈赠裴十四〉作似长吉,
〈送郄昂谪巴中〉诸作似高、岑,〈送张舍人之江东〉诸作似浩然,「城中有古树,日夕连秋声」等语似摩诘。其它似诸家处,尚不能尽指,而终不能指其某篇某句似少陵。盖其相似者,才有所兼能;其不相似者,巧有所独至耳。
作诗有情有景,情与景会,便是佳诗。若情景相睽,勿作可也。
才小者尺幅易窘,然苏长公翻为才大所累;学贫者渴笔难工,然王元美翻为学富所困。其故何也?
诗律对偶,圆如连珠,浑如合璧。连珠互映,自然走盘;合璧双关,一色无痕。八句一气而气逾老,一句三折而句逾遒。逾老逾沉,逾遒逾宕。首贵耸拔,意已趋下;结须流连,旨则收上。七言固尔,五字亦然。神而化之,存乎其人,非笔舌所能宣也。
所谓蕴藉风流者,惟风流乃见蕴藉耳。诗文不能风流,毕竟蕴藉不深。
梅圣俞有《金针诗格》,张无尽有《律诗格》,洪觉范有《天厨禁脔》,皆论诗也。及观三人所论,皆取古人之诗穿凿扭捏,大伤古作者之意。三书流传,魔魅后人,不独可笑,抑复可恨。不知诗人托寄之语,十之二三耳,既云托寄,岂使人知?若字字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