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舂陵行》、孟东野《游子吟》等,直是《六经》鼓吹,理岂可废乎?其无理而妙者,如‘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但是于理多一曲折耳。”乔谓唐诗有理,而非宋人诗话所谓理;唐诗有词,而非宋人诗话所调词。大抵赋须近理,比即不然,兴更不然,“靡有孑遗”,“有北不受”可见。又如张籍辞李司空辟诗,考亭嫌其“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若无此一折,即浅直无情,是为以理碍诗之妙者也。
问曰:“言情叙景若何?”答曰:“诗以道性情,无所谓景也。《三百篇》中之兴‘关关雎鸠’等,有似乎景,後人因以成烟月露之词,景遂与情并言,而兴义以微。然唐诗犹自有兴,宋诗鲜焉。明之瞎盛唐,景尚不成,何况于兴?”
古诗多言情,後世之诗多言景,如《十九首》中之“孟冬寒气至”,建安中之子建《赠丁仪》“初秋凉气发”者无几。日盛一日,梁、陈大盛,至唐末而有清空如话之说,绝无关于性情,画也,非诗也。夫诗以情为主,景为宾。景物无自生,惟情所化。情哀则景哀,情乐则景乐。唐诗能融景入情,寄情于景。如子美之“近泪无乾土,低空有断”,沈下贤之“梨花寒食夜,深闭翠微宫”,严维之“柳塘春水漫,花坞夕阳迟”,祖咏之“迟日园林好,清明烟火新”,景中哀乐之情宛然,唐人胜场也。弘、嘉人依盛唐皮毛以造句者,本自无意,不能融景;况其叙景,惟欲阔大高远,于情全不相关,如寒夜以板为被,赤身而挂铁甲。
景同而语异,情亦因之而殊。宋之问《大庾岭》云:“明朝望乡处,应见岭头梅。”贾岛云:“无端更渡桑乾水,却望并州是故乡。”景意本同,而宋觉优游,词为之也。然岛句比之问反为醒目,诗之所以日趋于薄也。
问曰:“诗文之界如何?”答曰:“意岂有二?意同而所以用之者不同,是以诗文体裁有异耳。文之词达,诗之词婉。书以道政事,故宜词达;诗以道性情,故宜词婉。意喻之米,饭与酒所同出。文喻之炊而为饭,诗喻之酿而为酒。文之措词必副乎意,犹饭之不变米形,啖之则饱也。诗之措词不必副乎意,犹酒之变尽米形,饮之则醉也。文为人事之实用,诏敕、书疏、案牍、记载、辩解,皆实用也。实则安可措词不达,如饭之实用以养生尽年,不可矫揉而为糟也。诗为人事之虚用,永言、播乐,皆虚用也。赋而为《清庙》、《执竞》称先生之功德,奏之于庙则为《颂》;赋而为《文王》、《大明》称先生之功德,奏之于朝则为《雅》。二者必有光美之词,与文之摭拾者不同也。赋而为《桑柔》、《瞻》刺时王之秕政,亦必有哀恻隐讳之词,与文之直陈者不同也。以其为歌为奏,自不当与文同故也。赋为直陈,犹不与文同,况比兴乎?诗若直陈,《凯风》、《小弁》大诟父母矣。”
李、杜之文,终是诗人之文,非文人之文。欧、苏之诗,终是文人之诗,非诗人之诗。
人有不可已之情,而不可直陈于笔舌,又不能已于言,感物而动则为兴,物而陈则为比。是作者固已酝酿而成之者也。所以读其诗者,亦如饮酒之後,忧者以乐,庄者以狂,不知其然而然。
诗不越乎哀乐,境顺则情乐,境逆则情哀。《明良之歌》,顺而乐也,《或朴》、《旱麓》其类也。《五子之歌》,逆而哀也,《民劳》、《南山》其类也。後世不关哀乐之诗,是为异物。
余与友人说诗曰:“古人有通篇言情者,无通篇叙景者,情为主,景为宾也。情为境遇,景则景物也。”又曰:“七律大抵两联言情,两联叙景,是为死法。盖景多则浮泛,情多则虚薄也。然顺逆在境,哀乐在心,能寄情于景,融景入情,无施不可,是为活法。”又曰:“首联言情,无景则寂寥矣,故次联言景以畅其情。首联叙景,则情未有著落,故次联言情以合乎景,所谓开承也。此下须转情而景,景而情,或推开,或深入,或引古,或邀宾,须与次联不同收,或收第三联,或收至首联,看意之所在而收之,又有推开暗结者。轻重虚实,浓淡深浅,一篇中参差用之,偏枯即不佳。”又曰:“意为情景之本,只就情景中有通融之变化,则开承转合不为死法,意乃得见。”又曰:“子美诗云:‘晚节渐于诗律细。’律为音律,拗可诗不必学。”
问曰:“何为性情?”答曰:“圣人以‘思无邪’蔽《三百篇》,性情之谓也。《国风》好色,《小雅》怨诽;发乎情也。不淫不乱,止乎礼义,性也。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亦言此也。此意晋、魏不失,梁陈尽矣。陈拾遗挽之使正,以後淫伤之词与无邪者错出。杜诗所以独高者,以不违无邪之训耳。”
问曰:“丈丈生平诗千有馀篇,自谓与此中议论离合何如?”谢曰:“不佞少时为俗学所忄吴者十年,将至四十,始见唐诗比兴之义;又二十年,方知汉、魏、晋、宋之高妙,而精气销亡,不能构思矣。人之目见者易远,足践者必近,勿相困也。”
问曰:“唐诗六义如何?”答曰:“《风》、《雅》、《颂》各别,比、兴、赋杂出乎其中。後世宗庙之乐章,古之《颂》也。三代之祖先,实有圣德,故不愧乎称扬。汉已後之祖先,知为何人,乐章备礼而已,不足论也。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