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与文明 -05-古籍收藏 - -08-集藏 -03-诗话

6-丽白楼诗话--林庚白-第1页

丽白楼诗话 民国 林庚白
●上编
诗要有意境与才力。意与境又自不同,而才力则所以运用意境者,此不可不知也。古人谓“诗穷而后工”,又谓“愁苦之辞易工,欢愉之言难好”。世之为诗者,往往误解此二义。其实所谓“穷而后工”与“愁苦之辞易工”者,盖入世不深,则不足以尽人间之变,而喜、怒、哀、乐之情,动与其境遇相为表里。曰“穷”,曰“愁苦”,言其极也。境不极则情不真,纵或能工,抑末矣,非必教人以叹老嗟卑为工,以伤贫怨别为穷也。故又谓“诗以言志”。前者言其境,而后者言其意。凡人之哀乐过人,或怀抱与人殊,皆境为之也。境之极而意于是乎出,其诗始工,亦由其情之真也。若乃所处非古人之身世,但蕲其貌似古人,非仅丧真,且并失古人之真,其所得止于古人面目之伪而已。此宋以后诗之所以日衰也。
唐宋两代诗,先后媲美,无所轩轾。以言其工,突过汉魏,直接《三百篇》。何者?其意境固已极前此之世变与人事,而诗之才力又足以发其变。所谓“柏梁体”,所谓建安七子,不若是也。柏梁体特应制诗之滥觞,其本已拨。建安七子虽遭逢丧乱,其人物大都委靡颓废,徒知标榜豪放与清高,开六朝亹亹之风。中华民族性之不振,魏晋之诗,亦有以毒之也。晚近浅者,溺古不返,遂以为诗愈古则愈工,宋必不如唐,唐必不如汉魏六朝,而《三百篇》、《离骚》,莫敢议其一字者。吁,何其陋且固欤!
一代有一代之文物典章,而文物典章所被,人情与风俗亦因而异。形诸诗歌,宜表其真实。春秋、战国人之生活,不同于三皇五帝时代;汉魏六朝人之生活,又不同于春秋、战国时代;而唐宋元明人之生活,则又与汉魏六朝时代不同。清戊戌维新,迄于民国,远沿五口通商之旧,近经辛亥与丁卯革命之变,文物典章,几于空前。生活之因革,虽或矛盾杂陈,要其于人情与风俗之推移,实为有史以来之创局。苟诗人于此,懵焉无睹,行今人之行,而言古人之言,人人自以为陶、谢、李、杜,其去陶、谢、李、杜益远矣。
诗者,民间歌谣之变也。自政尚帝制,仕皆儒冠,而诗始为士大夫阶级所独有。浸假至今,末贵本贱,士大夫驵僧相为狼狈,民困于生,举莫能读书识字。于是诗之为物,驵僧亦负之以趋,以与士大夫游咏,转于劳民无舆矣。惟其如是,民间之疾苦,遂不得见于诗。而此辈士大夫驵僧,身委质于异族与豪强者之间,衣于斯,食于斯,寄生于斯。民间之呻吟,异族与豪强之刀俎,彼方踞以资富贵,欲求其表暴今之生活舆时代,又岂可得哉?此无他,情与意之真者蔽于其境,而境之真者,金掩之矣。
清同光以来,为诗者号祧唐祖宋,而大都取法于荆公、后山、山谷、简斋、宛陵、诚斋诸人。其尤笃古者,则高言杜、韩,或王、孟、韦、柳。然一究其实,祖宋则近似矣,祧唐则未也。抑所谓祖宋,亦仅从句法着眼。其弊之极,肉胜于骨;以骨胜者,又往往撏撦绪古人之枯骨,而张之以皮。顾所以致此者,真感苦少,其意境又皆囿于古人之意境也。彼盖不解宋人诗皆自唐贤变化而来,所不同者,唐人任自然,而宋人力求不苟。试一寻绎,则恍然于宋人每以汉魏与唐人古体诗之句法,蜕为今体,南宋诗尤多近于晚唐。宋人中才思较富,而气力横绝者,能接杜韩之骨,如荆公、山谷、后山、诚斋、放翁皆然。简斋、宛陵,则前者袭杜韩之皮,而后者刺取王、孟、韦、柳之骨。之数子亦间参陶、谢,此又不可不知也。
同光诗人什九无真感,惟二张为能自道其艰苦与怀抱。二张者,之洞与謇也。之洞负盛名,领重镇,出将入相,而不作一矜夸语。处新旧变革之际,危疑绝续之交,其身世之感,一见于诗,视謇尤真挚。如《九曲亭》云:“华颠文武两无成,羞见江山照旆旌。只合岩栖陪老衲,石楼横榻听松声。”《焦山观宝竹坡侍郎留带》云:“故人宿草已三秋,江汉孤臣亦白头。我有倾河注海泪,顽山无语送寒流。”《读宋史》云:“南人不相宋家传,自讠羽津桥警杜鹃。辛苦李虞文陆辈,追随寒日到虞渊。”《崇效寺访牡丹已残损》云:“一夜狂风国艳残,东皇应是护持难。不堪重读元舆赋,如咽如悲独自看。”《中兴》云:“流转汀湖鬓已皤,重来阙下抚铜驼。故人第宅招魂祭,胜地林亭掩泪过。前席颇怜非少壮,小忠犹得效蹉跎。神灵今有中兴王,准拟浯溪石再磨。”诸作皆沉郁苍凉,其感叹之深,溢于言表。盖之洞夙主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者,丁满清末造,知国事之不可为,其主张之无补于危亡,而身为封疆大吏,又不得不鞠躬尽瘁以赴之。后二首居宰辅时之作,时势益艰,故危苦益甚。浅者讥之洞之诗有纱帽气,不惟不知之洞,且不知诗矣。之洞于各体诗并工绝,其五七言古体诗,直可与荆公抗手,无能高下。
民国以来作者,沿晚清之旧,于同光老辈,资为标榜,几于父诏其子,师勖其弟,莫不以老辈局日虾,而自为其水母。不知同光诗人之祖宋,与宋四灵、明七子之学唐,直无以异,盖皆貌其面目、声音,而遗其精神也。唐人以自然得其真与美、善,而四灵、七子,务刻划以蕲似于自然,背矣。宋人以充实矫平易浮滑之失,与唐人争胜。而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