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扬州评话传统曲目

清风闸  (清)浦琳著

第一回 孙大理离乡留定远,刘公条扶阻到清风

  第二回 强氏由南雄归家,孙大理央媒复娶

  第三回 大理洞房,小继螟蛉

  第四回 小继落院施钱,大理因嫖训子

  第五回 小继为债所逼,强氏因借通奸

  第六回 野飞熊教场卖卜,孙大理回家风鉴

  第七回 大理河厅上丧命,小继清风前装疯

  第八回 孙强氏闭井支锅,汪成龙选择地理

  第九回 小继请客,强氏招亲

  第十回 孝姑自缢,大理相救

  第十一回 皮奉山议亲,孙孝姑出嫁

  第十二回 看房成交,饣耎居揎屋

  第十三回 皮奉山支贺分,孙孝姑嫁穷神

  第十四回 洞房匪友聚会,破水缸做妆台

  第十五回 皮奉山闹点心店,孙大理显魂借贷

  第十六回 皮奉山卖菜,孙孝姑送灶

  第十七回 到年就过年,遇货就打货

  第十八回 马盖当钱赌,运转四五六

  第十九回 皮奉山改姓,潘彩臣邀赌

  第二十回 八蛮聚赌,一人得彩

  第二十一回 二次聚赌,归家谢神

  第二十二回 皮府迁居,财神点化

  第二十三回 皮奉山运转挖窖,孝姑娘各庙拈香

  第二十四回 造花园落成,厅房上匾对

  第二十五回 皮奉山开当铺,潘彩臣拔劣迹

  第二十六回 匪友聚会,捕厅赴宴

  第二十七回 皮奉山生子,包清天出京

  第二十八回 孙大理显灵喊冤,包公出牌示招告

  第二十九回 孝姑替父鸣冤,包公检验大审

  第三十回 立拿毛郎二贼,求雨坛前认尸

  第三十一回 官媒婆锁拿强氏,用非刑复审定罪

  第三十二回 新建包公祠,皮府大筵宴

提要

  清代小说。四卷三十二回。浦琳撰。今有嘉庆已卯年()奉孝轩刊本。不题撰人,首有序,后署“梅溪主人书于奉孝轩”,李斗《扬州画舫录》卷九《小秦淮录》载:“浦琳,字天玉,右手短而捩,称扌必子。子耳濡已久,以评话不难学,而各说部皆人熟闻,乃以已所历之境,假名皮五,撰为《清风闸》故事”。

  书叙宋仁宗年间,台州木行主孙大理和弟文理携眷属前往江南,至江口兄弟失散。孙大理一家至定远县,得旅店主王小三之助,开一酒店,后又为县中贴写书吏,于清风闸旁建宅,丰衣足食。不幸妻汤氏重病身亡。孙大理以女儿孝姑年幼,又娶寡妇强氏为妻。一日,大理收一乞儿小继为螟蛉子。但小继却与强氏通奸,合谋将大理杀死,欲成大礼,遭邻里亲朋唾弃,强氏旋将孝姑嫁于破落户皮五腊子皮奉山。皮五喝酒赌钱,孝姑饥寒无助,欲寻短见,被父亲阴魂救下,又托梦警告皮五。

  一日,皮五得大理阴魂相助,赌赢一笔钱,过一老妇家,闻哭声悲切,便留钱而去。从此每赌必赢,不久即有钱买宅。忽一晚天降一火球入院中,掘之得白银五甏,皮五遂成巨富,造花园,开当铺,捐员外,得爱子,事事顺利。孙文理江口与兄失散后,至建平县贩木材得银数万两,伙计郎丰、毛顺谋杀文理夫妻,劫得银两。清官包拯巡视江南,私访凤阳县,孙大理兄弟阴魂鸣冤,孝姑又上堂伸冤,包公明察秋毫,分别惩办了郎丰,毛顺和小继、强氏。皮奉山为报恩建包公祠。从此,皮五、孝姑行善积德终成正果。

  此书状人情冷暖,颇有可观处,但文字质滞,李斗《扬州画舫录》称浦琳《清风闸》“揣摩一时亡命小家妇女口吻气息;闻者欢噱,进而毛发尽悚,遂成绝技。”俞樾认为:“此书余曾见之,亦无甚佳处,不谓当日倾动一时也。殆由口吻之妙,有不在笔墨间耶?”(《茶香室丛抄》卷十七)序小说昉自《虞初》。后之作演义者,或借一人一事,引而申之,可以成数十万言,如《封神传》、《水浒传》,由来久矣。抑或有凭虚结撰,隐其人,伏其事,若《金瓶梅》、《红楼梦》者,究之不知实指何人,观者亦不过互相传为某某而已。

  惟《清风闸》一书,既实有其事,复实有其人,为宋民一大冤狱,借皮奉山以雪之。奉山,则一市井无赖子耳,愈贫困,愈趋下流,不惟亲族不与之齿,抑且乡邻疾忿衔仇,几濒于死地而后生,卒之坎坷俱脱,富贵相逼而来,竟能如孙氏之沉冤,一旦昭雪于奉山得志之后。是天使之雪其冤,即不使之终其困。

  览是书者,莫不啧啧而称羡之。

  予因是书脍炙人口,可以振靡俗、挽颓风,惜向无刻本,非所以垂久远,今不惜工价,付诸剞劂,庶使穷乡僻壤,海澨山陬,无不可购而得之。非无裨于世道人心之用也。爰题数言,弁于简端。

  嘉庆己卯夏五月梅溪主人书

  第一回 孙大理离乡留定远

  刘公条扶阻到清风

  诗曰:

  离乡去国远堪悲,寄迹江南莫可依。

  非是刘公成义举,如何事业渐丰肥。

  话说这一部小说,出在宋朝仁宗年间时故事。浙江台州府有一个姓孙名大理,系木行生理。一日,与弟文理携眷汤氏并女孝姑,向江南贩卖。走至江口,文理叉路前行,大理找寻无着,只得到凤阳辖下有一定远小县北门大街王小三饭店,暂且居祝王小三夫妇年已半百,并无子侄,为人甚为长厚。大理不觉住了数月,将衣服行囊尽行当净,又欠下许多房饭。王小三夫妇与大理闲谈:“你在我家,住吃虽有,终非良策。”大理说:“我是离乡在外,举目无亲,无衣食可靠。多蒙二位贤夫妇种种盛情,感恩无荆我胸中毫无一点主意,仍仰望二位贤夫妇代酬良策。倘有进益,必以厚报。”王小三说:“我有一处门面房子,与老爹开了酒铺,不知尊意若何?”大理说:“很好!”即日立合同成交,择于正月二十日开市。王小三叫匠人粉饰油漆,置办货物、家伙等件,忙至十八日方闲。十九日悬彩挂灯,与孙大理贺店。

  到了次日,天色微明,孙大理同妻汤氏、女孝姑起来嗽口,一同搬到新居,进神放旺鞭开市。众人恭喜未毕,到有人来吃酒,忙乱不至。到二更之后,收了店门,将余菜蔬酒馔,备齐一席,请王小三夫妇,一则谢平日之情,二则复席。三更酒散,各自归家。

  次日,孙大理店内生意甚好,自己写账,又要打酒,又要照应,又要跑堂,连辫梢子都忙出汗来了。门前拥挤,开了数日,寻了数十千文,归还王小三房租,代垫酒物钱一并还清。

  又开了两三个月,生意仍然茂盛。

  一日,有一定远县书吏,姓刘,名公条,到孙大理店内吃酒,问大理:“你口音不是江南人氏?”大理回说:“我是浙江台州府人,出外投亲不遇,流落贵处,手内又无钱钞,又无亲戚可靠,多亏王小三夫妻收下,帮扶开此一小店。”刘公说:“我看你非生意之人,何不另图别事?你可会写会算?”大理说:“俱皆晓得,只是不精。”刘公说:“写算皆会,我荐你到县内做一个贴写书吏。据我看来,比此生意觉得好些。”孙大理颇有此意,奈无门路可钻,每日黎明至晚,并无一刻偷安。

  今有刘公一席话满心欢喜,羁住刘公诵谈一番,至晚各散。

  大理将欠户逐一讨清,腰内积聚之项,又托刘公代觅买一块空地,起造一所房屋,三间两厢一客座,紧靠着河。房是在城外清风闸旁,不消一月,起造成功。收拾油漆粉饰,各事齐全,择于十六日搬家。先将店内零货俱皆卖完,又雇一小伙帮忙,搬家十分热闹。至期,大理去拜谢王小三夫妇,又向街邻辞谢,回来同汤氏、孝姑进新宅,敬神祗,焚化钱粮纸马,放过旺鞭。

  隔了一日,大理备了酒席,请刘公条二老爹,次日就同刘公进衙办事,甚为停当。与同房之中一切人等相好得很,逐日颇有积聚数百金。刘公又要替大理邀请五十两六总会,三个月一摇,会终之日可以买一分缺,上卯应差。众人应允,俱皆称是。

  孙大理心满意足,公务无差。家内有汤氏奶奶照应,俗说,“外有寻钱手,家有聚钱斗”,过得丰衣足食。不期好事多磨,忽汤氏奶奶得了病症,请医调治,服药无功。大理天天又要进衙办事,毫无一刻之宁。可怜孝姑娘各庙烧香,拜斗求符,总是不灵,医生都是推手。

  看看病了百日之期,二更时分,汤氏大数已到,痰响了一声,身亡气绝。可怜大理哭得昏迷绝过,孝姑娘忙叫人冲生姜汤灌下,有两个时辰,听得大理咽喉内悠悠苏醒回来。姑娘劝解大理:“不要悲伤,娘已去世,忙叫成衣置办装殓要紧。”

  次日吉时,收殓设供,下首又挂白布孝幔,白布桌围。桌上摆了风灯、边斗,六碗素菜,一个灵牌位上写着“宋大理孙公原配汤氏之灵位”。两旁摆的童男女,容亭蒲合。蓝白毡条,俱皆齐备,四班头开殓。俗说:“有福之人夫前死,无福之人夫后亡。”可怜苦坏了孝姑娘,哭了三天,连饮食都不进。守七陪客,做了三个斋,打了一个醮,放了一台焰口。到了百期,看了年庚,预备出殡。临期办酒席酬客,四鼓起棺。孙老爹叫一声:“娘子!你好狠心,竟把老夫丢下,还有苦命女儿,叫何人领他!”此刻父女二人大放悲声,旁人解劝方止。老爹意欲跟棺木走,众人说老爹年轻,将来还要续弦,领代姑娘。

  殡已出过三日,伏山已毕,老爹逐日到衙办事,早去晚归,未免饥寒饱暖,无人照应。晚上回来,就在奶奶灵前痛哭。孝姑娘解劝,叫声:“爹爹!保重要紧,不可痴呆。爹爹呀!女儿幼小,不知人事,爹爹何不央媒娶一位继母来家,照应门户?”

  老爹听了此话,不由心酸,叫了一声:“我的亲儿呀!你望为父说的这一番话,为父心内岂有不明白的?若娶贤惠的一个人还好,倘或娶一个不贤的家来,啕气啕恼,又要作践我亲儿,为父看见,何肯忍心?焉能不气!”

  姑娘见爹爹不肯继娶,从此一言就止。老爹虽然如此,心内也还要想娶。老爹从此每天出去进衙办事,十分勤劳,就是晚上回来觉得孤苦。虽然与姑娘谈谈说说,父女各房安歇,老爹进房,未免半床冰冷,不觉心中有要续弦之念,翻来覆去,一夜难眠,胡思乱想。那一日出门,见那些邻居一对对成双,老爹心动,要续娶继配,走到县前进衙,同众人商酌,议娶后婚。不知众位商议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强氏由南雄归家

  孙大理央媒复娶

  诗曰:

  世间妖物为人弃,却与孙公续断弦。

  早识危亡留后日,诲教成长恶姻缘。

  话说孙大理见旁边邻居成双作对,他看见巷内有两位奶奶谈心。叫了一声:“妹子呀!我倒有好些时不看见你了。”叫了一声:“姐姐!我是去年有了喜。”

  “我就不晓得,少礼,少礼!你瞒着我们是何道理?”

  “我是去年腊月初八日生产的,怪道叫个腊狗子呢!”

  “妹妹,妹夫待你可好么?”

  “好得很呢!他见我动了气,不是倒茶,就是装烟,还要时刻汰化我,生怕我气出病来,还要代我捶捶扭扭,百般殷勤。

  晚上还要我先睡,代我把衣裳盖得好好的,被内还要汰化。他因为我身子虚弱,气不得的,恐有点差迟,大为不便,所以每日总要汰化我笑起来才罢。”

  “妹妹,你修了来的,夫妻就这么好,是前生福气。我家这一个该杀的,他就不死!一天烧酒吃到晚,醉熏熏的,就像死人一般,连推都推不醒。他天天在外吃酒,赌钱,还想他被内恩情!连我穿的衣服首饰,一齐都当完了,叫我连娘家都去不得了。一个该死剥皮的、砍万刀的,早早死了,让我好另寻头路。我修的来世嫁个好丈夫!”

  不讲二姐叙谈,再言孙大理听了此言,他到了司房,与众同事商议:“我到好笑,诸位听着,我旁边有一邻居,他欲意代我做媒。”众人回言说:“太翁,你心中要是不要?”大理说:“我本不该娶,奈因家下无人照管,只有小女一人,又怕后娶不贤,反有笑话。”众人回言:“续弦继配,此是正礼。”

  “虽然如此,我又不要人品好丑,只要可以当家撑持门户,照管小女就是了。”适值内里有一位小伙计说:“老爹!该因了千里姻缘是线牵,我代老爹为媒吧!”

  小伙代孙大理说媒去。先到得胜居茶馆吃茶,靠栏杆头条凳上坐下,泡了一壶干烘茶。小伙计开口说:城内有一位乡宦老爷,姓潘,当日在广东做过南雄县的,娶了一位姨奶奶,他家姓强,买到了任上,同老爷好得很,行双双,坐双双。老爷一口茶喝过去,又递过来,自己喝一口,与老爷喝一口。坐了一张杌子,姨娘一定找了与老爷坐下。强氏年轻,风花雪月无日。不要说潘老爷年纪又高了些,觉得精神有限,何能当得艳妾每日如此!抵当不住,渐渐得了病,不上半年,把老爷弄吊了!大太太动了气,叫:“人来!把强氏这一个骚母,快些着人叫船,去把强氏一房一屋的都搬了去,早些让他回娘家去。”

  强氏听见,叫了一声:“太太!我舍不得太太,况老爷平日待我甚好,我又丢不下太太。况我家那没良心的父母,又要把我卖了别处去呢!太太开了恩,我情愿跟随太太一世!”太太大怒,动了气,说:“我喜欢你的很!把我活活的老爷,被你天天妖媚迷人,淫声浪语,把老爷弄死了,我如同切骨之恨!”

  强氏说:“是老爷寿限,如何怪得是我弄死的?我而今情愿削发修行,伏侍太太。”那太太如何肯听妖言,即刻吩咐家人:“押着强氏,立意动身,不得迟留!”那强氏如何肯去,又说出许多瓜甜蜜饯的话来,皆是一派孤名刁语。

  那两个家人奉太太之命,押令出门,将强氏带出,暂寄住人家,二人且向街上得胜居吃茶,他二人说:“姨娘打发出来,又要代他叫船,还要送他回去!”不期小伙计已在快吃茶,说:“二位兄,你府上当真将姨娘打发出来了么?”二人说:“真的!”小伙计在他二人耳朵内低低说道:“今有孙老爹,是我衙门里一位贴写书吏,年纪相仿,二位何不代他成全吧!二位原奉太太之命,将他领出,不拘甚人可配就罢。”

  二位想了半天,彼此乐得成全这事,一者又省了事,二者还可以生财之道。主意已定,小伙计说:“二位可过去当面会会谈谈,况此时这个孙老爹,与众不同,除了县主,就数着他是一个竖得起来,会办事的。”二位回去。小伙计同孙老爹会过茶钱各散,老爹仍奔司房。

  再讲潘府两个家人,回去见太太,备说此事。太太说:“你二人明日回他信,既是本地坊县主太爷的书吏,而且为人古道,我连这骚母身价银子概不要也,算我积德一常看是明日,就要到他家去罢,我以了此一条肠子,怕他丢了你老爷的脸,从此两无相干。”

  孙大理回家,与孝姑晚饭后叙谈:“今早出门,到了司房,有人代你爹做媒,约了明日早上说话。我的儿呀!为父的回来与你说一声,明日好同媒人会说。”孝姑说:“爹爹!此事正礼,况家内无人掌管,你的女儿年纪又轻,何能撑持门户?”

  一一说了半会,父女各闭房门安寝。

  再说姑娘闭了房门,将灯移至桌边,不禁一阵心酸,低低痛哭:“我的亲娘呀!你把你女儿丢下,年纪又轻,孤苦伶伶,又无弟兄照管。不知我的亲娘得了这个时症,一病不起,呜呼哀哉!今日爹爹说,明日要续弦,继母不知为人如何?不知可贤与不贤?你的苦命的女儿,要望亲娘阴灵保佑,娶得一位贤德继娘才好。”他暗暗数说,已至三更,吹灯上床。

  孙大理次日起来,到衙门约了小伙计,仍在得胜居等候潘府管家前来回话。不多一刻,二位前来,彼此相叫。二位将太太之言说了一番,孙大理老爹依允,晚间抬人。彼时会了茶钱,孙大理说:“二位改日奉请!”大凡公门中人,皆好便宜,听见白送的一个美人与他,谁知便宜是个吃亏的后门,到后来,连命都丧在他手里。

  孙大理欢天喜地直奔家中,与姑娘说过,准备晚间洞房花烛,老爹就忙了一个够。他又到成衣铺内,买了时样新鲜衣服,带回家来。此刻大理忙乱不了,随即又叫了厨子,备办四桌七盏十六碟,两样点心,又央了人来家悬红结彩,又请了同事中小帮忙家来,代他写写请帖,通知各房人等。众人闻听孙老爹今日续弦,大众前来道喜,吃他喜酒。再言老爹出去买了香烛元宝,他又到混堂洗了个澡回来,到晚打扮做新人,忙忙不了。

  又称了一百今封子,又买了二百安息香,诸事停当。

  再讲强氏大娘伏到潘宅内去,到了太太跟前,拜了四拜,回身又到老爷灵前拜了四拜,未免有那猫儿哭鼠哼了两哼。到了外面,叫了人将他零星物件一卷精光。叫了一乘小轿,抬到百子观音庵内。原来俗语:“借娶不借嫁。”强氏大娘轿子到了百子观音庵内,下了轿,开发了轿钱,轿夫去了。奶奶走进去,到了后面,见了三师父,闲谈了一会,摆出饭来吃过。将至傍晚,复又梳洗打扮,去做新人。他又称了四两香仪,送了三师父。出家的靠了嫁寡妇这节,是他们抄头,不过吃了他两餐饭,略做了一做,得他四两香仪。

  强氏大娘打扮齐楚,约莫有定更之后,大理喊了轿子一乘,到百子观音庵,将强氏抬了回来。轿子刚才歇下,孝姑娘将轿帘一起,叫了一声:“滴滴亲亲的娘呀!”孝姑虽然年轻,礼数周到,不过暖暖父亲心,二者以让众朋友听得如此,显得他为人的意思。谁知强氏听了有人叫他娘,他便下轿,抬头看了姑娘一眼,口中哼也不哼,似乎假装朦胧,一言不发。不知姑娘把今日事就存在心里,也不开口。随了强氏进房,自有老妈伺候。大理将满堂香炷点起,敬家神,祀祖先,又到了汤氏奶奶灵前叩了个头,又化了包子,然后进房。强氏抬头看见了大理,暗暗叹了一口气:“我道是个甚么孙相公,原来这么大年纪老相公!”恨了一声,说道:“这个鬼骚拇养的,叫我是上不上,下不下,我又没有抱了他的娃子下井,何苦坑我,是个甚么意思?”奶奶自己抱怨。

  再讲孙老爹出来,到了客座,叫人摆酒。众人恭喜老翁,说:“今日娶了这么一位标标致致的夫人,我们是要替老翁发辉发辉,而且要喜香喜果。”孙老爹亦尽主人之道,百般周全。

  众人道:“我们今日要吃到三更,还要代老翁送房。我等还要行令猜拳。”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大理洞房小继螟蛉

  诗曰:

  鳏孤居处不须愁,欲使持家善自谋。

  既得娇妻思美子,岂知求乐转生忧。

  话说众人猜拳行令,约已二鼓之外,众人齐言:“我等送太翁洞房花烛。”叫人拿了两壶酒,一齐进房内。中有两位少年同事,再者酒下了肚,豪兴发作,要代太翁发辉发辉。此刻大理无可如何,只得随众人去罢。言三语四,这个说要猜三拳,那人说要行三个令。内有一位说:“诸公不要猜拳行令,愚弟口出戏语,我代太翁今日要撒个帐玩玩,诸公不知可合意否?”

  众人同声:“很好!”“每人先斟门面杯一杯,大家同干,等我先出丑:撒帐,撒帐东,新人齐捧合欢钟。才子佳人乘酒力,大家今夜好降龙。”

  众人同声赞好,依次各人口念一遍。

  撒帐,撒帐南,从今翠被不生寒。

  香罗几点桃花雨,携向灯前仔细看。

  撒帐,撒帐中,管教新娘脚朝空。

  含包迷惯风和雨,且到巫山十二峰。

  撒帐,撒帐西,窈窕淑女出香围。

  厮守万年偕白发,狼行狈负不相离。

  撒帐,撒帐北,名花自是开金谷。

  宾人休得枉垂涎,刺猬想吃天鹅肉。

  撒帐,撒帐上,新人莫得装模样。

  晚间上床得合欢,老僧就把钟来撞。

  撒帐,撒帐下,新人整顿蛟鱼肖帕。

  须臾待得云雨收,武陵一树桃花谢。

  众人欢呼大笑,老爹每人又送棒儿香一盒,斟酒,众人一哄而散。

  再言老爹将门户、火烛照应清楚,打发姑娘进房,他老人方才进房,拴了门,上床与强氏成其夫妇。百年好事,如鱼似水。不觉的金鸡三唱,早又天明,老爹梳洗已毕,吃了东西,出门谢客,到衙门。一日无事,晚上回来,未免汰化了强氏一回。

  那一天老爹进衙之后,傍晚回来,到了门口,用手敲门,进内,强氏接住,叫老妈倒茶,用茶谈谈心。顷刻,来至里面,叫了一声:“娘子!”奶奶此刻心中大有不悦之意,自己怨恨:“命不好,嫁了又是半本头,不得终局。真鬼骚拇养的,何苦坑我怎的!”奶奶是心内话,自己抱怨自己。老爹进房,他已不同老爹闲谈,坐在房中闷闷不乐。那时,孙老爹自己无聊,出房到了汤氏奶奶灵前,烧了香,随即在客位坐下,把姑娘叫了出来,说声:“我儿,我有话,今日吩咐你小心些,依你继母教训要紧,看继母不是好人。我当初原因家内无人照管,所以我才做这件事的呀!不想到如今已经娶了这位奶奶回来,我自悔已无中用了。”彼此父女谈过心,老妈来请老爹、姑娘吃晚饭。次日天明,老爹洗过脸,他仍奔县前司房办事去了。

  再言强氏大娘,见老爹出去,他就起来梳洗头,净净面,用刡子刡了头,光踏踏的,戴一枝时样鎏金洋纹的金簪,又戴一枝小钗,戴了金环一对,手上戴了一付洋纹万字的响镯,足下穿了一条白绫袜套,漂白布裹脚,又一双宝蓝倩皮球的缎子鞋,上裁尺量,二寸零三分半,紧紧的,一点不歪。奶奶身子又苗条,瓜子面,一对双箍眼,柳叶眉,樱桃口,糯米牙如水银一般。腰下紧了一条松花绿裤子,又一个大红兜子,穿了一件白绫小褂,外穿大红洋绉衤登子,加了一件小羔羊皮的玉色西绫面皮袄。

  奶奶收拾完备,出了房门,叫老妈拿点心吃。吃毕,撤去。

  姑娘喊了一声:“娘呀!今日大锅菜买甚么菜吃?”奶奶把嘴一撅:“你问我做什么事?有菜吃一碗饭,没得菜就是茶泡泡,吃一碗就是了。你知道我是今日人,明日人?”哎呀!奶奶心内有了不悦之意:天天苦气起来,就洒骰子、掼盆子了。姑娘忍气吞声,苦在心中,又不敢告诉爹爹。奶奶自从嫁了老爹,见他年纪老了,不能济事,不得终局。我看奶奶终日吃了三顿饭,总不得遂心如意。孙老爹每日亦由他去了。

  再者,孙老爹在公廨内自理公事。那一日到县前照壁墙下,看见一位如乞化一般的人。老爹见他看告示上的字,朗朗念下去,老爹就停步盘问他。该因大理老爹对头冤家到了,不知老爹见了小继,陡发恻隐之心,此乃该因。老爹说:“少年人必是好吃懒惰,不长俊,弄到了这一个样儿。”老爹又问:“你小时可念过书么?可会写字么?”小继回言:“会写字。”遂走过店内,取了笔砚与他,他写了“利见大人”四字。孙老爹见他写了四字,满心欢喜,说:“我要你做我一个贴写的书手,如何?不知你心可肯?”小继叩首:“承蒙老爹提拔,感恩不浅。”于是大理进司房,同众朋友言明,说:“我今日收得一小子,年纪又轻,我意下欲带到司房帮办贴写,不知诸位如何?”

  众人闻言:“听凭太翁吩咐,我等无不遵命。”

  此时,孙老爹谈心盘问小继的根由,小继回言:“我是泗洲人氏。”老爹此时带小继换周身衣服,洗澡梳洗等,就带在司房内帮大理办事。一日三,三日九,丝毫无过。老爹意欲代小继公务之中提点分子与他,众人就依允了。他三钱一月,长至四钱一月,实在为人办事妥贴。后来众人渐渐长至四两八钱,此乃亦是小继停当,又系众人回不过孙大理老爹之面。后来一切公务俱托孙小继办理。老爹又教导他怎么会原告说话,怎么会被告说话。此乃大理老爹教导尽心竭力,为人又伶俐,心中又明白,各事不用老爹烦心。

  老爹原因意欲将小继过继为儿,奈因房下年轻,家中又有女儿,大为不便:“倒不如将他做了我的侄儿罢,亦是一样。”

  孙老爹肚内情思,出了司房,直奔自家门首。进了门,见了姑娘,说了一席话,又停了一会,叫了一声:“奶奶,我前日在县前收得一个少年人,形如乞丐一般,我见他为人伶俐,细细盘问,他说系泗洲人,与我又是同乡,故此我起了个怜念之心,就收他在司房里办事,众朋友已经依允。我问他家内还有何人,他说他家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只身一人。我说他,你自幼不学好。他回言,幼失父教,故尔如此。我见他言语之间,大有赏干。”亏他褒奖,后来命都送在他手里,这也是冤家聚对头。

  老爹说:“我的年纪,又有房内办事无人,将来那一房,就弄到这一房来了。外司房办得事,外司房办得妥当,看他年轻,将来内司房亦办得事!众人没得他言贴写之人。我如今回来,欲与娘子商酌,我年已五十岁外之人,意欲收他做个螟蛉,但不知娘子意下如何?”奶奶听了老爹这番话,即刻把脸往下一沉,放下来,心中大有不悦之意,自己说:“不能生男育女,倒要螟蛉过继,岂不好笑!”叫了一声:“老爹!你不要问我,我不知今日的人,是明日的人呀!自己又没本事肚肠里拉一个小的出来。若没本事就罢了,焦尾巴绝后代,吃一碗现成饭倒罢了;若养这好,烧水荡照井生。”奶奶怨恨自己,哭了一会:“自怨自命,嫁得这样好东西!”

  不谈奶奶怨恨,再谈老爹上床睡觉。次日大早,洗面直奔司房,将公事办清,到晚方归。老爹心内要过继小继作螟蛉,他已不同姑娘奶奶商议。次日起来央了人:“代我请十位老爹,并同孙小继来家。”老爹又央了人办了二桌酒。家人去到司房邀齐众人,不一刻工夫,小继同众人前来,大理将小继要过继螟蛉之语众人言明,众人同声:“极好!”于是教小继过来,吩咐着人摆香案等事,即将小继叫他先拜过了神祗,又拜过祖先、灶君、土地,后拜见了老爹。老爹转身进房,叫小继拜了奶奶,又后拜过已故汤氏之灵,后孝姑与小继兄妹拜过。

  奶奶此时看见小继,他年少之人,心中欢喜,他就起了歪心了。奶奶见小继面白清俊,奶奶心就有他八九分了。他把昨日老爹之言语付于东海,吩咐叫人办饭等件,并无他言。晚上酒席齐全,众人欢呼畅饮。酒至三更,各散,众人齐言:“明日补分过来。”老爹叫小继另铺床铺。

  次日,小继直奔县内,谢过众位老伯,众人分头补贺。老爹以至司房一一谢过,仍办公事,一天清楚,至晚方与奶奶姑娘闲谈。不觉光阴易过,将有个月。那一日午后,直奔司房窥探小继办公如何,可有差错。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小继落院施钱

  大理因嫖训子

  诗曰:

  宿尽闲花万万千,不知终日伴谁眠。

  虽然枕上有情趣,睡到天明就要钱。

  话说孙小继在司房,办理公务,并无舛错,足不出户,小心勤谨。他此时腰内颇有积聚,总有百余金矣。别人的银子,他有本事赚下来;就是有承刑事件,人来会话,都是他会了,故此打人照面别人不知,以及同事有了怨声,又见他有银子在腰内。小继自持其能干,时刻将银子叫人代他称,如波斯献宝一般,称过他又收起来。如此不止一次,不觉习以为例。司房内就有两位同事恨他不过,只得暗地里害他才好。二人商议,必须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约有几日工夫,那一天,小继正在忙写案卷,一刻不暇。

  外面来了一人,蓦然喊了一声:“孙大爷!忙得很你!”孙小继说:“你是那一个,我认不得你。”那人说:“孙大爷,你如今财忙,如何认得我这穷鬼?”那人将小继拉到避静处去说:“前日有一位新到的二姑娘,慕你大名,说孙大爷很好。今有些破落户据着他,二姑娘特着我前来请你,不知可肯赏光否?

  你同我玩一回去,包管没人挤你。”孙大爷说:“我有事,此刻不得工夫陪你去。我没曾玩过,可好玩?”那人回言:“很好玩,就如云里雾里一般。”小继说:“你先在茶馆等,我把公事办完就来。”小继说:“你先去!”随即将公事办清,回家换了一身华服。俗说道,为人只要好嫖,好赌,好穿,好吃,一点不错。他又到司房叫了一声。“诸位老伯,小侄今日到城外会原告说话,犹恐老爹问我,早则今日就回,迟则明日早回。

  ”同事中并无疑惑孙小继说谎,况他又说得圆,众人信以为实。

  孙小继失于检点,中了圈套了。此时他命官以入了,消耗神,撮弄他银钱空了,所以,将来自有一番口舌,以及断送了头,人伦颠倒,皆由今日起。

  再讲孙小继到了得胜居茶馆内,与那人吃过茶,会过茶钱,二人一直奔院内,见了保儿,细说一遍。再言孙小继到了院内,吃茶之后,从里面走出了一位二姑娘,他打扮得袅袅妖妖,犹如仙子临凡。此刻小继魂都不在身上了,只见二姑娘身子苗条,瓜子脸,穿一件杨妃色胡绉夹袄,天青宁细背心,内衬松花绿棉衤登漂白小褂,下系生色裙,白绫袜套,银红鞋,刚刚不大不小三寸,上倩的富贵不断头满帮花,内拖大红鞋边,倩花裤腿。

  于是,坐在小继旁边谈心:“闻得大爷之名,久已要奉请,又恐不赏光。今日尊驾前来,真是三生之幸也。”

  不谈他二人谈心,再言保儿吩咐人到外面办了茶点,又吩咐办酒菜去了。不多一会俱已齐备,请小继吃了茶点,又到中饭时候,他二人就在房内吃过中饭。不多时候,将又天晚。摆上酒来,二姑娘与小继对酌,百般卖弄。于是酒毕,他二人用水洗脸,吃茶。他二人相好的很,恩爱非常。小继今日忘却回去,就在二姑娘处祝彼此拴上门,上床颠鸾倒凤,百种恩情。

  小继今日初到烟花,欲情凭意玩耍,不觉欢娱,早又到金鸡三唱,天又大亮。保儿端了两碗水燕汤,前来与他二人吃下,复又躺躺,起来,用水净面,吃了茶,吩咐妈儿办早点。二姑娘梳洗净面,孙小继在旁观看。他收拾打扮已毕,二人出得房门,叫人泡盖碗茶来,吩咐装点心盛粥。二姑娘问:“大爷,今日中上,喜吃什么菜,叫人办去。”大爷说:“随便。”二姑娘吩咐:“买母鸡,用汤汁汆大潮鱼,热切火腿吧!”大爷说:“很好!”他二人又到房中。二姑娘说:“今日无事,何不请我们家两个姐妹前来陪大爷投掷骰子,把消消时尽。”小继听说,点点头,就有人取了骰盆子,摆上桌子,叫了人去约二位前来陪大爷。谁知不是姐妹,就是那半夜回来不点灯,早出晚归。大爷是初走烟花,如何晓得?各人坐下,连大爷四位。大爷见不是姐妹,他又在二姑娘面前点过头的,不好推辞,只得就桌坐下,打底转流掷骰。此刻,二姑娘在小继旁边帮小继。

  不一会工夫,小继赢了他们大钱四十八千,还有零碎银子有十多两。来的两位输了钱,有了气,连酒饭都不吃,他就去了,不提。再言孙小继此刻心中欢喜,进房摆酒吃饭,安歇。到了次日黎明起来,早有昨日输钱之人,久已前来,复又续赌。到中饭时候,孙小继输去了昨日四十八千,连银子一齐都完了。俗说:“赢钱是输钱的后门。”他终日迷恋烟花,忘却老爹教训,放之肚外。再者,二姑娘百般周全,以及要东要西,又不能回,只好各处想空法。院中姐妹,不时前来同小继戏笑玩耍。

  此时小继把衙门办公事付于九霄云外,他就犹如做了神仙一般,将自己积聚百有余金,尽行花费干干净净。一住约有十余多日,未免手内空空,又同外人借贷银两。先前是九五扣,三分起利。借过了银子,他又到院中来。此时小继被二姑娘缠住,连公事也无心去办。况借人之银,容易用去,又在烟花中费用。俗语:“花钱是无底深坑,屋脊上支锅,冲家后门。”

  又借,起利不只三分,处处是重利。后来,又无处腾挪,连六折加十的利钱都借高了,到院中来用。况烟花妓女,眼睛是天平一般,见大爷手内空空,所来的银子大约皆是借的,要想起逐客之计,说:“我要嫁与你为妻,不愿在烟花久留。爱大爷种种之情实,真舍不得,愿跟随大爷做铺床盖被人。我身价若干,不过三百金。除中人使用,大约共要银四百金。你就救我出烟花,我同你做个长久夫妻,百年偕老,岂不是好?”小继痴心,过了一夜,枕上百般恩情,一个说天长地久,一个说海誓山盟。

  到了天明回来,与人商议借银,那里有人借银与他?况连腰内零用钱不得了,只好到了家中,与老妈将工食借去用了,并同孝妹妹借了一付坠子,都当掉了。又到院中,二姑娘见小继,说:“你待我心不真。俗语道:痴心女子负心汉。”百般耻笑大爷。二姑娘说:“你看众姐妹们都是手上戴的金镯。人说我同你恩爱如山,我手上戴的是铜镯头。”孙小继即刻别了二姑娘,到了外面想悬法,到了山西侉子店,驼了五六疋茧细;又到各衣店,驼了衣服等件,到了当铺内,当出银子,来到金珠店,换了金子,打了包金镯一付,金戒指一付回来,仍到院中,交与二姑娘,又住了几天。

  光阴迅速,不觉到了五月底,要脱单了。二姑娘又往小继说:“你看看别人到脱了单,穿的是纱裤子了,我还是布的哩!”

  小继没奈何,到了成衣店内,做了一条银红兼丝裤子,又做一条玉色纱裤子,限晚就要做成,亲自送到二姑娘处。

  孙老爹那日无事,到公廨内,不见小继,叫人各处找寻。

  不知司房内公役,已是平日小继曾嘱过的:“我在二姑娘处,有人找寻我,你送个信来。”今公役先在茶馆吃茶闲谈,孙大理找寻小继之话,不期被旁人一五一十听得明白,即起坏意,商量:“飞速前去,挤孙小继几两银子用用。弄到银子,你我大家均公,如何?”随即这二人里应外合,到了二姑娘处。适值小继与二姑娘交欢之际,这二人进去,将房门推开,彼此二人赤身露体,不能起来。保儿见有二人进来,凶凶拥拥,知有跷蹊,告诉妈妈。妈妈跟了二人,看见进房,听见说:“官休私休?”妈儿旁边解劝。小继此刻并无主意,只愿私休。小继回言:“我身边并无银钱财物。”大家做好做歹的,相应写一百两空头券,方肯干休。小继无奈,只得写下借券与他二人,明日交银。二人望妈妈说:“我今将孙小继交与你,千万不可放他走了。若放他走了,明日没银,就同你要。”

  不谈小继院内之事,再言孙老爹叫人找寻小继不着,大怒回家。走至半路,有人谈说:“如今孙小继这个畜生,平空变了。如今迷恋烟花,终日都不到司房办事,荡费银钱,周身是债。”那二人认不得孙老爹,这才是:路上说话,草里有人。

  老爹听得此言,复到家中叫人找到院头,找见了孙小继说:“你家老爹大怒,此时打发我等前来找你,快快回去!”小继此刻无可奈何,别了二姑娘回来。见了孙老爹,一一问他近日干何勾当。小继被逼无可奈何,只得将某日遇见某人,到院迷恋二姑娘等语,并言如今欠下各人银钱。老爹一听,气冲牛斗,奔至司房,同众人商议。众人力劝老爹:“趁早将他债户请来,打折头逐款归还,将小继当我众人责他几下,以戒下次要紧。”

  老爹无奈,回不过众人。

  一夜已过,次日,叫小继将各户帐目开来,连那被挤一百金亦在内,只有香账,账开共计数百余金。老爹择日请了众同事,代小继还债。众人把借券交与来人,来人一一交与老爹。

  老爹开言:“诸位下次若要借与他,我姓孙的就同诸位在定远打一场恶官司,那时非怪我无情!”济济众人散去,老爹就同孙小继到司房内,当着众人打个十扁担,从今以后,再不敢犯法了。众人劝住,请老爹带小继回家。至此,小继在家将有半月,足不出户,闷闷不乐。

  过了一天,小继吃了饭自己踱到了院内。有人送信与二姑娘,二姑娘晓得,顷刻把头发打散了走了来,用些灰把脸上一泥,泥了干净;用生姜汁一辣,辣下眼泪来。将近小继前来,娇声燕语说:“大爷,你好狠心!一去今已半月不来,我打发人请你数次,皆未见你面。想你又有别个情人,将我丢下了。

  我将终身靠着你,谁知你口不应心!数百金身价就如此作难?

  我已明白了:想我残花败柳,难以伴你。”此刻孙大爷见二姑娘如此言语,非我不尽心,奈无门路借贷,实在舍他不得。无奈,只得把有事羁身,所以不得前来,失他老大的时,百般赔小心不是,二人方才吃茶谈心。他把那被打还债话都不提,殊不知二姑娘早已晓得。

  此刻,小继原说一走就回,奈二姑娘如此做作,心内又舍不得,只得勉强吩咐人办酒。二人住了-宿,奈小继此刻腰内没有得银子,外头又借不动,勉勉强强敷衍的住了几天。保儿故意开言往二姑娘说:“如今孙大爷若要有银子,多付几两与我;若没有银子,我妈儿做此生意,前门迎新,后门送旧,何能代你白养孤老?趁今日孙大爷在此,说个三长两短,省得你每日茶饭不思,说他要娶你。如今我也不能耽着个思胎过日,若是孙大爷无银代你赎身,趁今日说明,好让我另寻主顾。”

  此刻二姑娘亦不得话说,此乃不过烟花逐客之计,又晓得他老爹孙大理之名,骂又不怕,无计辞他,只得将此言语激他。若来赎身,又生别计。妓女从无真心从良。如此说法,个个从良,天下良人倒没得妓女如此真心?妓女亦可竖贞节坊!此时孙小继听见保儿言语,心内火冒。妈儿说:“就是他家姐妹,也要钱方能与人家睡觉。”孙小继听见此言,随即辞别二姑娘说:“改日再来看你,今日有点小事。”小继恨恨在心,出了院门,从此再不进院门了,说:“娼妇保儿皆要银钱,方能合意。我劝诸位少年子弟,切不可留恋烟花。我孙小继从前手内有钱,妈儿以及姐儿百般要好,千般奉承;如今我手内空空,故将诸般言语,不尽人情伤我,岂不可惨!”他一直奔城外清风闸前来。未及到家,遇见了山西侉子、卖棉细的同他要银子。他腰内并无银子,回他改日,山西老爹不依。二人正在言语,不期东头官府来了,彼此难闻。小继乘空溜了回来。到得门口敲门,有小夥开门,孙小继叫他把门拴上,直至堂屋中。姑娘叫了一声:“哥哥,你前日当了我的,当早些还我,怕爹爹问我,如何回他?”

  再言奶奶叫小夥送衣服与老爹去,此刻起了风了。不言小夥送衣服去,家内妈妈望奶奶说:“我家小夥,不知今日有些发热,先生说防喜事。早,今日就来;如迟,明日来。”奶奶依允去了。不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五回 小继为债所逼

  强氏因借通奸

  诗曰:

  云淡淡天边鸾风,水沉沉被底鸳鸯。

  写成今世不休书,结下来生欢喜带。

  话说孙小继一时之错,一念之差,误中机谋,堕入烟花,费了若干钱钞,又累父亲还银。小继被妈儿一番言语,忽然醒悟,此时才晓得被人暗算。没奈何,忍气吞声不敢向人言。再言家内老妈告假回去,小继拴门,复进堂屋,姑娘说:“哥哥,早晚千祈将当还我要紧。”姑娘进房。

  再言小夥回来敲门,小继忙走问道:“此刻门口可有侉子在块?”小夥回言:“侉子正里怯法!”急忙拴上大门,紧三步到了堂屋东中间坐下。在内听见,侉子骂了一声:“孙小继,没脸面东西!王八羔子,不把钱还我,等着你就是一刀子。”

  小继听见,唬得一身冷汗,喊了一声孝妹妹,不曾答应,知道孝姑中饭后睡午觉睡着了。大爷悄悄走到奶奶房门口,把门帘一掀。奶奶此刻躺在凉榻上问:“是那一个?”小继回言:“是我。”奶奶说:“小继,此刻不在衙门办事,你老子还不曾家来,你家来做甚么事的?”“奶奶,我今日回来同奶奶商议一件小事。”奶奶说:“小继,你与我商议甚么事?”奶奶躺在榻子上,穿了一件五色绸裤,大红倩花腰巾,白凤机小褂,斜睡在块。足穿一双杨妃色镶鞋,膀上戴一付金手镯,手上戴了一付干子洋指玉戒指,一手靠枕,一手靠胸说:“小继,你同我商议甚么事?”小继说:“奶奶,我同奶奶借几两银子偿还人。”奶奶说:“小继,你进来,我问你因甚么事拉下债来?

  上回你老子代你还过一回,共计数百金,怎么今日又有了债?

  小继,你好好的明白对我讲实话,我就借把你三十五十、一百二百;若有一字虚言,休想借我银子!”小继听见说:“奶奶,我有个朋友,我要帮助他的。”奶奶说:“小继,你不要瞒我!

  我听见你家老子说,你在一个院内开心,迷恋烟花,说的一个陪你吃酒,一个坐在你怀里亲嘴,吃皮杯,百般开心。小继,你到了那块地方开心去?我问你可是真的?”小继说:“奶奶,我不好在你老人家面前说。”奶奶道:“不妨!家内无人,有何不可说?不妨!你只管说,怎么拉下债来,怎么用法,怎么在院内同二姑娘玩耍的?我同你是娘儿两个,有不好说话的,尽可告诉我。”小继说:“奶奶,我那一日在司房低着头写文卷,不知外面来了一个人,把指头一竖,说:‘有一位二姑娘带了信,你去走走。’我那时不知,心内糊涂,就约了那人到院内去了。见了二姑娘,不晓得怎么云里雾里一般。”奶奶说:“甚么云里雾里?”小继说:“我见二姑娘生得丁伶百巧,百般风流,亦说他不荆见了面,装水烟,倒茶,吃桌盒。”奶奶说:“吃桌盒又怎么样?”“桌盒吃过,就叫摆中饭,饭毕净手吃茶。”吃茶之后又怎么样怎么样玩,又怎么样玩到晚,吃酒猜拳行令,行令后怎么样怎么样进房,进房又怎么样拴房门,拴房门又怎么样二人就脱衣裳,脱衣裳又怎么样上床,床上又怎么样盖被,盖被又怎么样睡觉,睡觉又怎么样,小继说:“奶奶,我不能说了!”奶奶说:“不妨!说又怎么样?”

  小继被逼不过,只得说:“玩耍怎么,玩耍怎么,玩耍不过风流乐事。奶奶你还不晓得么?”奶奶此时欲火交加,忍耐不下。当时奶奶初婚时节,以致朝欢暮乐不舍的,如今是二婚,嫁了大理老爹,不过略尽夫妻之情。奈大理年已五旬之外,精力有限,不遂奶奶之心,所以奶奶终日抱怨。不期那日老爹将小继继螟蛉之时,奶奶已存下三分意思。适值小继此时前来借贷,况男女都已二十外之人。小继固然有心,奈老爹面上不敢放肆。奶奶此时已顾不得母子名分,纲常全无,遂把小继面前裤子一拉,那话跃然而起,挺竖坚硬异长。奶奶看见,更觉合式,淫心荡漾。二人脱衣解带,奶奶仰卧榻上,小继反复举其二足,将龟头送入牝户。初时涩滞,次后淫水浸出,稍沾滑落,出入有声。其柄至根,直抵花心,约有二三百回,一泄而止。

  奶奶畅美之至,心满意足。奶奶靸了花鞋,又系裤子,开柜取出了五十两递与小继。小继出房门到堂屋,望奶奶说:“关门!”

  奶奶穿好衣裳,出来拴了大门。此时孝姑仍在房内,未曾出来,亦不知他二人干此无天大事。小继此刻取了银子,上街还了侉子,又把零星碎账还了一半。大爷奔公廨办事不提。再言众同事望老爹说:“令侄好了,长进了,不在外头玩了。”老爹说:“诸位!如今不必提他了,是我命苦,由他去罢!”不提。

  此时正当秋令,那一天老爹在司房办钱粮之事,忙忙不了。

  小继从外面来家,寂寂溜在奶奶房中。奶奶正坐在净桶,看见小继前来,叫他拴上房门,两人搂抱着亲嘴咂舌,一面解褪衣裤上床,双凫飞肩,灵根半入,不胜绸缪。厨下老妈烧火,姑娘炒豆芽子。姑娘耳尖,听见房内卿卿哝哝说话,姑娘认做老爹回来了,悄悄走到窗风下,用唾沫舔破纸窗一看,不看犹可,看见了他二人在床上发抖。姑娘不懂,诧异,悄悄喊了:“妈妈你来看看,不知娘同哥哥怎样,二人在床上只是抖,我不懂是何症疾。”此时老妈听见,悄悄前来一看,叫了一声:“姑娘!家门不幸了!不好了!老爹为人一世,忠厚至诚,如今到了这个地位,丢了老爹脸面,叫老爹怎么做人?娶了这个淫妇,道代老爹加了级了,绿头巾与他戴戴。小继,你这天杀的,没良心的禽兽,老爹待你何等恩情?你此时畜生恩将仇报了!”

  老妈又骂了一声:“该死的畜生!你自己想想看,当日觅食到此,亏了老爹收留,今日做此丧良心之事,日后看你好日子过哩!待我有一日告诉老爹,拿一把刀把你两个人头割下,那时方出我气!”

  姑娘听见了此言,此时心中明白,回房暗掉泪不提。再言小继与奶奶一度之后,即出去了。不觉光阴易过,到了十数日外,回来望奶奶说:“连日家里妈妈看见我,畜生长畜生短,同我做对,难道妈妈有些晓得了?奶奶,我原说做不得的!”

  奶奶说:“小继放心,我告诉你家鬼老子,一定打发他。你听着信,试试奶奶的手段看!”

  不提大爷出门去了,再言老爹晚上回来,吃了晚饭,早些安歇。进房拴了房门,老爹同奶奶上床。老爹今日又汰化了奶奶一次。奶奶说:“老爹!家里老妈又会偷米,又会偷油,我那一天走到了他房里一看,床底下一缸子米,一瓶油。”老爹听了,怒从心起:“明早一定打发他!奶奶,我每日在外,不知道家里事。”奶奶叫:“老爹!你打发他好好的,同他说,切不可唱扬要紧,恐媒人不肯代他寻下家生意。再者,媒人又有碍。”老爹说:“晓得。”天才一亮,起来穿了衣服,就开了房门,叫小继烧水净面,又吃了早茶,老爹气得过不得。过了半日,吩咐人弄饭吃,吃过之后,叫老妈到了客厅内坐了,取一面算盘,又取了历年经摺子一看,用手一拨,算了清楚,老妈该老爹工三十七天半。老妈说:“老爹,你打发我怎的?

  我又不犯法!”老爹说:“妈妈,你怎么,我一不在家,你做出事来了,你还不明白?”彼此两下皆系暗话。妈妈说:“我也明白了,是我嘴不好,招人怪了!”妈妈说:“就是老爹早晚要小心些,保重些,要明白些!”于是妈妈出来,到了姑娘房中:“姑娘!今日老爹打发我,我也不便说了。再者,姑娘你依我说话,千祈切不可搭在这个盘子里!你要紧,此刻老爹糊涂,不知日后怎的你。我是舍不得你,姑娘,啊呀!”妈妈又到奶奶处:“奶奶,我去了。”奶奶说:“妈妈,你先出去等一等,老爹气平一平,妈妈你再来。”妈妈说:“奶奶,我嘴直,招人怪,我还来寻魂,你老爹是一个昏君!”不谈妈妈去后,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野飞熊教场卖卜

  孙大理回家风鉴

  诗曰:

  清溪流过碧山头,空水沉沉一色秋。

  隔断红尘三千里,白云明月两悠悠。

  话说孙大理老爹,见奶奶所说之言,信以为实,遂将老妈打发。次日清晨,叫媒人带了老妈家来与奶奶看,奶奶说:“做一天瞧瞧。”奶奶心病是不要老妈,因其碍眼,故各种种扭扭难难,皆是不合式。老爹晚上归来,奶奶向老爹说:“我是一个堂客家,家里还有这么个大女儿在家,明日到人家去,说我晚娘不管他事,被人咒骂,待我教导教导。衣裳我自洗,他的衣裳自洗,洗不动我代他洗,省得明日到人家,怨怕没人用,就不得拿住了。”老爹一听很好,敬重奶奶如神。皆是一派刁言,各有用意,老爹信以为实。时当五月天气,孙小继时刻家来,有一个细小夥扯着说:“孙大爷,我要请你十两一股会。”

  孙小继无奈,只得同奶奶商议。奶奶说:“小继,放心!你如今大着胆,莫要怕他,我包管叫小夥出了店,看我的手段。”

  奶奶到了晚上,老爹回来,叫人弄了晚饭吃下,就去睡觉。奶奶说:“老爹,家里细小夥没人在块,我叫他有事,他就髬我手心,我就时刻存他神。那一天,我在房内展脸,身上有些汗酸味,就把房门关了,脱了衣裳展身上,谁知他用唾沫一潮潮了一个洞,望着我两乳上一指,我被他唬了一跳。”老爹气了一夜,次日绝早起来,就同细小夥算账,就把工食银一并算清,叫了媒人押着动身。次日带了十几个小夥家来,与奶奶看,择了一个做一天看,仍同对妈妈一样。书不可重叙,皆是不要。

  老爹晚上回来,奶奶说:“如今天热了,我想有人不好,一时你不在家,没得人,我可以不穿裙子,光穿裤子乘凉就罢了。

  等秋凉时候,再寻人不迟。”奶奶又说:“如今女儿又大了,况女儿家亦要叫他上上锅。”奶奶说了多少闲话,哄了老爹信以为真。从此,家中不用寻人,奶奶心满意足。

  不觉光阴迅速,到了六月初一日,孙老爹早些起来,就吩咐奶奶关门,到了外面,奔司房办事。再言孙小继在司房内,看见老爹手忙脚乱。小继看见,就一溜溜出来到街上,跌了一枝战嵬嵬茉莉花送家来。走到门首,敲门进去,奶奶关了大门,见了小继。小继问:“孝妹妹可曾起来么?”奶奶说:“没曾起来。”奶奶叫小继进房来,奶奶脱了衣裳,用了水洗屁股。

  奶奶皮子白艘艘的,嫩嫩兜兜的,软抽抽战兜兜的。于是二人上下衣服尽行脱去,奶奶仰卧在一张醉翁椅上,小继那话插入牝户口揉擦,急得那妇人淫水直流,用力抱住小继一滑,以抵至根。用手一摸,只剩二卵在外,十分畅美遂心。

  再言孙大理在司房办事,有好一会工夫不见小继。到中上,热汗直淌,到了外面站着。只见来了一位头翁,叫了声:“老爹!我今日听见本官受了暑了,请的大夫说暑热太重,叫人快办后事。他怀中取出三两四钱的白封红千,送你的,我叫他回去了,过一两天再来听审罢。”孙老爹答应着他,将白封套收起,一直出了司房,走到中大街,又走回头,到了教军场内。

  看见演武厅上凉风扑面,走下去望望,见一个大篷子下,是布搭的,有一张小竹桌子,上面摆了一应相书俱有,一张板凳旁有一招牌,上写着:浙江野飞熊谈相合参:流落江湖四十秋,全凭神相度朝谋。

  吉凶休咎凭君断,祸福穷通各自忠。

  石崇豪富范丹穷,运早甘罗晚太公。

  彭祖寿高颜命短,六壬俱在五行中。

  “我小子在浙江杭州看相,与江湖上面不同,我看他一生富贵贫贱,穷通寿夭,都是一派浮言。我谈相非此,就有三等人不要钱相:头一等命后孤,一不要钱;二等乞丐相,二不要钱;三等人快将死,又不要钱。我相命取钱不在贫贱,只论人品,情奇端行,有道要钱。富贵观乎手足,贫贱出于皮毛。尊兄看看相罢。”那一人说:“我不看。”内有一位雇匪,名叫叉鸡王二,走进布篷一看,叫了一声:“先生法眼如神,代我看一看罢!”先生叫:“尊驾来相的。”王二开言:“先生看我一看,将来可有碗饭吃?”“借左手一观,好呀!右手一观,尊驾是三只手,不是叉鸡定剪绺。”老爹走至篷内,叫了一声:“先生,你果然相法好,代我看一看气色好与不好。”先生说:“尊驾一派衣禄财源,好的,天庭好,地角好,土星有度,印堂平稳。鱼尾纹不好,要克妻。你去年克过了,手足遭刑克不是?他不亡,你要亡,子息少。”老爹说:“有。”先生说:“尊驾不要欺我呀!”

  “你的命中没有儿子的,若有了儿子,就是对头了。女儿你命中该有的。问老爹,几位令媛?”老爹说:“一位。”先生说:“少了!”“多几位以好?”先生说:“人家养下儿子来,光宗耀祖,门墙显达,户列簪缨;生下一个披包儿子,就在外行凶撒泼,坐牢,打板子,挟夹棍,杀头,把人扌造,偷盗人银子现世,父母气出病来,呜呼哀哉就上香,到不如绝后代好!”“先生,我年已五旬限外,相我命中一定无子,你欺人太甚呀?也罢!先生,你再代我看看五行。”先生说:“请尊冠升一升,咳嗽一声,前走三步,后走三步。”话言未了,大理前走三步,后走三步,野飞熊一看大惊:“你快些回去要紧,你吃了酒么?”老爹说:“我并未曾吃酒。”野飞熊说:“尊驾莫怪,相书有云说:行人如醉酒,难过明日丑。我观尊驾之相,大为不妙!”老爹说:“先生相我一定要死了,没有救应了?”“我是照相而断,连神仙难以相救!”老爹说:“可有救应,托先生相救!”飞熊回言:“老爹,你莫呆了,没有法相救。我不是阎王老子,能够救你。自古道:阴骘一年能积寿,良心没得命难长。老兄呀:皇帝不得死,子孙代代做万年。

  道士不得死,山顶种得田。

  阴阳会看地,子孙可以中状元。

  凡人不得死,世上被人嫌。

  老爹,早些回去,把自己的首尾,代人经手账目算清白,就把些亲丁叫到了跟前,吩附吩咐他们话,早些买个大大棺材,准备衣衿、棺木,爬到里头去罢!”孙老爹一听此言,有了气,就骂起来,叫:“野飞熊,你在此妖言惑众,我姓孙的今日回去三更不死,我明日清早起来,走进县内,回了本官,打你二十大毛板,押解回籍。”遂取出三两四钱白封套送与先生。先生接过来一看,叫了一声:“鬼老爹,你送了我的银子,想我就可以救你不死了?你不要呆,我不要你银子,速速回去罢。”

  老爹垂头丧气,转弯抹角,来至家门首扣门。奶奶一听,说:“不好了!小继,你家老鬼来家了!你不要怕,躲在床底下,等我叫孝子开门。”奶奶喊了一声:“孝子开门!”姑娘没奈何,走出房门开大门。老爹进来,见姑娘一阵心酸,掉下了泪来,叫了一声:“我的亲儿呀!苦坏了你了!我今日,相面的说我三更天要别你们了,你想想瞧,为父丢下你来,可惨是不惨的?恨只恨小继,收他为子,如今就变了!”奶奶在房说:“相面先生好灵呀!堂客在家里偷人,男人脸上现了龟相了!”老爹与姑娘放声大哭。

  奶奶穿了裤子,下床尿尿,用水匀匀脸,开了房门,叫了一声:“老爹!你家来为什么大哭?”老爹将相面之言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奶奶说:“相面说不灵,你不要信他,到河房里凉凉去。”老爹说:“我不去!他叫在家中,莫到外边去。”

  奶奶说:“河房在家里,不在外头。”奶奶说:“我打水,你洗澡,凉凉去。”老爹一想,河房是在家内。老爹到了河房,洗澡已毕,望奶奶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遂叫奶奶取文房四宝过来,老爹写了遗嘱三张。不知遗嘱所言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大理河厅上丧命

  小继清风前装疯

  诗曰:

  世上只有人不仁,万物还教天养人。

  但教方寸无诸恶,狼虎丛中可立身。

  话说孙大理老爹写了遗嘱三张,一张交与小继,一张交与姑娘,一张交与奶奶。此时小继不在司房,不知何处去了。奶奶说:“你到外头凉凉去!”老爹说:“我不去,要死一定死在家内,看是怎么死法,难道我不块坐着,梁掉下来打死我不成?地裂开来,我突下去不成?墙倒下来,把我打死不成?”

  奶奶说:“小继好,跟我过;一样:叫他若不听我言,分他出去。把孝女依我说,招个女婿家来,孝敬我,我箍在一块儿过;要是不依我,我就剪头发上庵,我修我来世了,随他们去罢!”

  奶奶只见老爷不肯出去,奶奶说:“我洗澡去了。”奶奶就把澡盆一滚滚到房中,奶奶洗澡洗的干干净净,小继此时已同奶奶一盆洗了,不提。

  再言孝姑已洗过澡了,到了外面,叫声:“爹爹,用晚饭吧!”奶奶出房,将晚饭弄好,摆到河房。老爹静坐河房,一更已过,不觉二鼓将残。正交三鼓,姑娘此刻打呵欠,要睡觉了。奶奶呼:“孝子,你辛苦了,早些睡!你家老子暂时不得死!”奶奶吩咐孝子回房歇息。从此时,要得父女相逢,后来包公伸冤,方能父女见面。

  再言强氏大娘见老爹乘凉已交三鼓,在块睡熟了,大娘起来用烟,从河房走到上房,叫小继到床上去睡。奶奶正走到房中,起了一阵怪风,一个黑球子,朝奶奶身上一扑扑住,忽然之间柳眉直竖,俊目圆睁,一派杀气,走出来好凶像。奶奶叫小继:“你同我把你家鬼老子,早些叫他变继子去罢。小继,你依我,就有快活的日子过你。”小继说:“让我推一个干净身子,奶奶你另寻别人罢!奶奶,我当衙门人,天天在堂上看审,怎么事样浑身整肉,后来割的细碎儿,这个日子不叫好过!”

  奶奶说:“小继,依我不依我?若不依,回三声。”小继说:“我不依你,你说怎么样?”奶奶说:“你到我房内强奸继母,你是个什么罪?按律上也该问个割罪!小继,你想想瞧,两件都不便宜。老实些依我罢!”小继说:“望奶奶开一线之恩,留老爹活活罢!奶奶呀!我当初连饭都没得吃,亏老爹救我的性命。奶奶呀!我心中不忍害他,奶奶你太狠了些!”

  黄泥心,越烧越硬,奶奶此刻杀气附体,如何能回心转意?

  他自己走到房中,站在板凳上,取了一条麻绳、奶奶此时包齐眉一扎,打了一个超手结,系了一条裙子,走到了河房。轻轻把绳子朝亭柱上一扣,扣了一个结,走到老爹面前,将绳子往下一扣,刚刚认准颈项,一勒勒下,放开来又一松,松了又一勒,又放开来,三收三放。老爹此刻二目一睁,他此时舌燥喉干,喊不出来。看见一边孙小继,一边是强氏,老爹心里已明白,自叹道:“好一位相面先生!果然相面如神,夜在三更,为奸夫淫妇绝了命。”

  老爹意欲把桌子一推,惊醒姑娘前来搭救,不期奶奶晓得,早已把桌子搬去。奶奶把老爹推翻在地,骑在身上,兜下部一拳,清浊二气朝下一突,临死放了一个挺尸屁,老爹此刻往枉死城中去会他结发汤氏奶奶。

  谁知文理已死多年,弟兄阴曹相会,彼此悲伤,说:“哥哥,你的冤枉,自有你女儿、女婿代你包公手内鸣冤。”

  不谈阴司之话,再表奶奶,叫:“小继,你同我抬老爹到井下去乘凉罢!”二人将老爹往井下一丢,但放宽心。到了四更天,奶奶吩咐小继:“依我计来!”叫小继穿了老爹服色,就奔水港口,回头往水内一跳,跳下河去,“我那时就喊说‘老爹疯了。’”小继奉奶奶之命,就喊起来了:“我疯了!我陡然疯了!什么疯?大麻疯,白癜疯,羊儿疯,脏头疯!”不晓老爹得了一个疯症掉下水去,小继仍在块,口内说:“王母娘娘请赴皤桃会,我要做皇帝了!”孝姑听见老子疯了,开了房门,叫声:“爹爹呀!你晚上好好的,为何就疯了的呀?”

  姑娘不知,大爷认做老爹,乱喊乱叫。奶奶一见不好,就把灯吹。奶奶先把地下收拾干净,大爷见姑娘抱住,一捽一个跟头,跌到袿提,昏昏过去。他就乘空望水港口一跳。奶奶平空一直喊了一声,河那一边有一信奶奶,正乘凉睡觉,叫:“老爹,你停一停!”老爹把奶奶一蹬蹬倒地下,唬了一裤裆骚尿,直淌到氵归洲城内,一直流到港口奶奶说:“赴河孙老爹疯了,跳下水去了!少些代他到清风闸喊水鬼余三去,孙老爹待我们啐。”

  随即把余三找来,同奶奶讲价钱,说明白了:“好捞,捞到活的六两,捞到死的十两。”又同奶奶要蜡烛两支。捞了半天,并无动静。

  再讲孙小继跳下水去,原是假的,到了僻静之处,他把老爹衣服脱去,一断断了,撂在大毛屎坑内交代。其时约有四更净天,小继低头正走之间,撞见了众邻居,叫:“孙小继!你快些家去,你家老爹疯了,跳下水去,打捞不着!”孙小继假意哭起来了:“我的爹爹呀!你活活的就绝了命了?”慌慌张张说道:“老爹怎么样疯了的?”此刻孝姑已醒了,说:“昨日晚爹爹回来好好的,不知怎样疯了的,”小继说:“如今老爹死了,又捞不着,如何办法?必须一定要设牌位守孝。”

  次日天亮,叫了成衣家来做孝衣,全家挂孝。此还是孙小继一点良心。再言奶奶说:“小继,快些把井闭起来要紧。只说家内无人照管,恐怕外面男人家前来挑水,寡妇少女不便。”

  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孙强氏闭井支锅

  汪成龙选择地理

  诗曰:

  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问杖剑斩愚夫。

  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

  话说次日孙小继在家用过中饭,洗洗脸,到了街上。奶奶吩咐:“你先奔瓦匠营会了师父,说明白,与他说支锅闭井。”

  师父说:“须得六个人才够。”一应喜钱在内,连工钱讲定二两纹银。又奔到西门大街,到阴阳生家。只见城脚根有一个人家,门口贴着纸条,旁边又有一扇白粉牌写的字,上写着:祖传汪成龙选择地理。

  孙小继到了门首,用手敲门,里面有一位先生问道:“哪一个?”孙小继说:“我姓孙,请先生说话的。”那时,先生起来无事,在天井内捉虱子。先生运气低,天天不发利市,到了中上,锅仍然盖锅,连灶君都饿急了,拉下债来,留到湖州城去了。家中两口子,肠子都细了,天天喝粥,有一顿没一顿。

  今日孙小继前来,先生开门,让进小继,告坐。先生开言:“尊驾姓孙,尊府何处?尊驾有何见谕?”孙大爷答言:“家住城外清风闸,有一件小事奉商。不瞒先生说,我家有一位老爹,号叫大理,于六月初三日陡然疯了,跳在河内死了。各处打捞,尸首无存。我奉我家婶娘之命,前来请先生代我看个日期。”先生说:“将年庚八字开来,方可择期。尊茔在那一块?”

  你看这先生可明白?小继方才告诉他,连尸影无存,他又问此话。小继说:“先生,不是择地葬坟,我告诉你听:我家中有一眼井,只怕有些不好,有些妨人。我家婶母不时头疼发热,再者家内无人,我家婶母年纪轻,恐有人来挑水,颇不便宜。

  请先生择日闭井,还要镇压疯症才好。”

  先生取过历日来一看:“明日是上好日期,一行到底的。”

  小继说:“拜托先生,填压要紧。”取出三两银子交与先生。

  此刻先生大暖,买米、买柴、打肉,又赎了一件大褂子。孙大爷又关照:“师父,明日大是要紧!”然后直奔家中商议。

  一宿已过,次日清晨,小继起来洗脸,一刻工夫,汪成龙先生来了,众师父也来了,坐下吃茶,吃点心。汪先生将罗盘打开一看,大声诧异,说:“尊府这口井在块不好,速速闭起为高。若不闭起来,一定还有异样疯症,不可解救,不能救了!”

  小继即叫众师父将井拆了,嵌得干干净净,要紧必须以火压之方好。奶奶说:“何不把锅支上?”汪成龙说道:“很好!”

  众师父听说,大家动手,说:“奶奶,锅门朝那一方好?锅门朝东,死人太凶;锅门朝南,王人生痰;锅门朝西,天天苦苦哜哜;锅门朝北,终日吃粥。”再讲众师父忙到中,回去吃饭,先生自有小继款待。众师父将锅支起来,安享受用。

  到了下午,汪先生叫小继安灶君之神,以及家堂祖先。先生念了一遍焚化元宝阴阳,又代他打扫,写了一张镇压单子,交与小继,上写着:大宋天圣四年孟夏六月初三日,孙大理,已故书吏,大限将终,特此赫赫阳阳,威镇四方,祓除不祥,敕令!

  再言先生打扫已毕,一众师父人等各散,将银清楚。小继与奶奶外边收拾干干净净。到了晚间,用过晚饭,到房安歇。

  次日,小继与孝姑闲谈,姑娘问:“爹爹逢七可做斋?”

  奶奶说:“头七做,七七做,我想三七做个斋,六七打一个蘸。

  ”姑娘是没奈何,到了房中,悲苦痛哭,不知爹爹尸首何处去了。

  三七之期又到,大爷走到街上,奔土地庙内,见了那癞和尚一说,讲了五钱的银子,香烛元宝,一概不管。大爷将银付他。大爷回来,又将此话告诉奶奶。奶奶叫:“姑娘!明日早些起来到庵里去拜佛。我不去,我是个少年寡妇,到了庵不便。

  和尚不是个好人。”奶奶说些云谈话。

  到了次日,天色黎明,姑娘起身梳洗已毕,上了轿子,一直奔庵内前来,原来是土地庙。癞和尚何尝做得出个好斋来,于是敲起法器,就念了一卷经。姑娘大哭不止。到下午回来,早早安歇。

  过了数天,到了六七,家内办了几样素菜,贾家、马家代老爹换饭,仍是癞和尚念了一天经。不到数日,七终。

  时值夏令已过,交了秋了。大爷被奶奶缠出病来,骨肉都消了。我观人色乃剐骨钢刀,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削磨精神,渐渐大爷瘦得不成人形。奶奶天天煮莲煨粥,中上煨老鸭,煨得稀烂的,煮的是晚米饭,将养他。奶奶私下又合了一料人参丸药,每天服三钱,开水送下。天朦明,奶奶起来,亲手用麻油打鸡蛋别子,代大爷润润心,滋滋肺,降降火。奶奶甘心诚服伺候,渐渐抚养复原。大爷照常一样,奶奶心内欢喜得很。

  再讲姑娘坐在房中,日夜悲伤,连饮食都吃不下,心中切齿痛恨晚娘,说:“爹爹呀!你好死的苦呀!叫女儿有话对那一个谈?”喊了一声:“娘呀!家里门不开户不开,小继不知那里去了。”姑娘原是唬他们的,他已进房,如何晓得小继不在外房耶?奶奶说:“儿子孙小继在我房里同我做伴。你也怕,我也怕,是我留他在房做伴的。”“娘呀,你差了!小继在房做伴,外人晓得,旁观不雅。你倒不要女儿做伴,倒要儿子做伴?”大娘一听,就骂了一声:“骚拇,要你管!”虽然嘴上回出去,心内颇有切骨痛恨:“有朝一日死在我手里!”奶奶叫小继:“莫要怕,依我睡觉,孝子说的话不合情理,留这鬼骚拇自言自语去罢。”早已金鸡三唱,孙小继抽身出去,奔公廨内来办事,晚间回家。

  不多几日,正逢八月十五日中秋佳节,家家团圆,户户成双,未免大爷同奶奶亦有此乐。可怜姑娘一晚进房,悲他爹娘之苦,暗中掉泪。

  再言小继叫声:“奶奶,我二十一日有好些分子出哩!”

  奶奶说:“好日子,这许多分子出,你告诉我那几家?”小继说:“徐二老爹家娶媳妇,胡三老爷嫁侄女儿,王二老爹过八十岁,何二老爹家孙子洗三 。”奶奶听了小继之言,说:“小继,我同你商议件事,我们两下何不打会兑罢!”小继说:“怎么打会兑?”奶奶说:“我要招你做亲,不知大爷依允不依允?”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小继请客强氏招亲

  诗曰:

  紫薇花对紫薇郎,不顾纲常把丑扬。

  要知来年阳寿绝,何必今朝不洞房。

  话说孙小继听见奶奶之言,只唬得他魂飞楚岫三千里,魄绕巫山十二峰。奶奶说:“此不是两便的了?”小继说:“奶奶,你省事些罢!就这么玩玩罢,你老人家不要若是被旁人批评,不是玩的,吃饭家伙就要搬家了!”奶奶说:“你不依我,我一定是要招你的!”“奶奶,你可晓得于礼不合?天下那有娘嫁儿子道理?”奶奶说:“偏要!小继,你莫要呆了,你同我前世有缘,两下牵连了在一堆。我是扬州人,你是泗洲人,你不是孙家儿子,你我是前世一对好夫妻,今世里人在一堆。”小继此时,骑虎之势,欲罢不能,被奶奶三番两次胡言乱语迷惑住心了:“听奶奶,办罢。”奶奶说:“小继,你娶亲不是冷冷清清的瞒着人的,必须要热热闹闹的,请些人来恭喜,吃一杯喜酒,还要用二扣帖子请那几位老爹来家吃喜酒,还要拿捧儿香,要办七簋两道汤。”小继说:“奶奶,你老实些吧!

  悄俏招了,不要惊动人了。”奶奶说:“不肯!一定要办酒,摆摆我翻身一场,嫁夫作主,一定要请人一回酒。”大爷说:“不用办罢,恐人晓得,大有不便。”奶奶心中不悦,到了饭后,逼着小继,教人买了帖子家来,逼着小继:“代我写,写完了念与我听。”上写的:二十一日菲酌。候光眷晚生孙小继顿首拜复又念与奶奶听。奶奶又叫写了长签,请的是汤老爹,汪老爹,方老爹,张老爹,吴老爹,胡老爹,卢老爹,储老爹,陈老爹,任老爹,文老爹,着人送至司房,下了二十一日请帖,又叫人喊了厨子。

  小继回家,奶奶又叫买了一对红烛回来,又叫买一百锞子,准备烧灵脱孝,此还是奶奶一点好心。世界上天只劝人,除结发之妻,继配讨妾,皆可不必。天下可有六月初三死丈夫,八月二十一日他倒嫁人,连百期都不能守?可叹,可叹!奶奶又叫小继出去买了些时样绒花,家中又挂灯,又结彩,一齐都闹闹热热的,忙乱三天。叫小继保养身子,用好饮食,成天将养着他。奶奶昼夜忙忙不止。到了十九日下午,又叫小继买一斤头红烛回来,好做富贵烛,又请香烛、元宝零星物件,一切齐全。

  忙到二十一日,手不住,脚不停,俱是奶奶承管。到了二十一日,小继早上来梳洗,用了一餐面,吃过,用茶嗽口,吃袋烟。奶奶这一天打扮与往日不同:内里穿了一件玉色绫褂,下穿一条白绩裤子,足换了一双画眉色褶裤子,一双富贵不断头杨妃色花鞋,外系一条天蓝夹裙,加上一件西绫夹袄。上穿一件天青衫子,头上戴了一根龙头金钗,又戴了一枝面簪,两旁边挂下吊珠,道是钗结一般。奶奶今日打扮十分俊俏,今日又做新娘一回,用了中饭,匀匀脸,刷刷头。今日奶奶头梳的光搭搭的,搽的水射油,连苍蝇都不敢歇在上面,恐怕滑了脚,跌断了腿。

  再说司房众人,看了孙小继请帖,擅用红帖,未满百日。

  见帖内又是菲酌之谈,众人不懂是个甚么意思。内中有一位谈论:“不知用红帖子是何道理?”大家商量,想必是孝姑出嫁,不然就是小继定亲。有一位老爹说:“我们今日是要一定去的罢。同大理相好,小继又用帖请,倘我们今日不去,外人就要批评我们不是。人在人情在。”众人说论,下午司房会齐。

  再言小继到了下午过的时候,眼睛不住地跳,耳朵发热,心神恍惚,叫了一声:“天老爷,快下雷暴雨罢!淹起来,没得人来也罢!”过了一刻,外面敲门,原来是厨子来了,挑了四桌菜。小继对师父说:“先会三桌,留一桌,待客散了,再用团圆席一桌。”

  到了太阳下山,一众老爹来了。到孙府敲门,大家进来,走到堂屋内来,众人请孙氏见礼。小继开言:“诸位老伯请坐了罢!婶母有事。”众人说:“强氏大婶原是通家,今日大翁去世,少年寡妇,自被嫌疑,好的可敬,可敬!”众人也不问今日何事,就吩咐会菜罢。一刻工夫,摆下酱油碟子,请他们叙坐。众人都是一处的人,每日会见,就叙齿坐下。

  再讲奶奶叫小继:“对他们说了罢!”小继说:“奶奶,我不好说!”奶奶说:“你此刻不说,我就喊了,说你如何,你我就要分开了。小继,你看还是说的好,不说的好?”小继被逼不过,只得硬了头皮出房,叫:“诸位老伯老叔,在块今日菲酌。我家婶母年轻,与其这们干,不如那们干!”众人不懂何事,内中有一位说:“我明白了。大翁在日,上了我一个会,我差他会银子。我是中秋把三两,过年把三两,明年清楚。”

  小继说:“错了!不是,婶母说我人大了。”众人说:“我们晓得了,你家婶母代你娶一房亲事么?”众人说:“如何?

  我说他该用红帖请人,必是喜事。是那一家姑娘么?”孙小继说:“不是。小侄定亲,诸位老伯、老叔在块,我家婶母年轻,意欲这们干,倒不如那们干!”众人说:“令婶母要改嫁,好是好的,何不依他,早些让他去罢!是甚么人家?”小继说:“我个人大了,与其花钱费钞,两下省事些罢,不如这们干罢,倒不如做嫁招夫罢!”不一刻工夫,上头莱。奶奶喊小继说:“拿毡条拜头菜,礼不可缺。”小继拿毡条,众人说:“头菜头汤,一齐都免了罢!”再讲众人说:“孙小继,你的意思要招你令婶母不成?”内有一位老爹有了底气,就骂了一声:“该死的丧心禽兽,枉在世上把个人皮你裹了!”遂站起来,骂了一声,伸手打了他一个嘴巴子,把新郎官躲在桌子底下。众人各散,天翻地覆的了。

  不提众人散去,再言大娘在房听见,此刻有了底气,把门帘一掀,罢了,骂了一声:“该死的些不中抬举骚拇养的!我嫁强盗,嫁大王,与你什么相干?好意请你们吃酒,为何打起新郎来?我好恨耶!我气得过不得了!我不是今日是我的喜日,百年大事要紧,不定我同他们这班骚拇养的把命拚的了!我又恐怕喜神被我唬去了!”在桌子底下把新郎官请出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孝姑自缢大理相救

  诗曰:

  世间时运强不来,谁知今日有此灾。

  意欲一命归阴去,父女相逢不忍怀。

  话说孙小继见众位老爹去了,他才趴出来,说:“我魂都不得了!”有两位厨子听见了,说:“此是新闻,儿子招娘,我们倒未曾听见过,这不是个畜牲事么?”骂了一声,走到厨下,把刀一拿,他开了大门走了。奶奶随即叫小继:“把门拴了。我们此刻来点了香烟,把毡条拿了来。”奶奶望大爷说:“你先来磕个和合头。我代你说句吉利话,我同你同偕到老,百年和合,夫唱妇随,百子千孙。”奶奶又叫:“大爷,我同你拜天地。”又拿毡条到祖先面前拜过,又拜家神、土地。大爷说:“奶奶,不用拜菩萨吧,至菩萨看见我们做的事不在礼,不依起来,不如歇了吧。”奶奶叫大爷把锞子烧了,又拜了一拜,奶奶叫声:“老爹,你见谅些!我今日有良心,烧张纸你,你放安稳些,我逢时遇节还烧个包子;你若要不安稳作闹,我把你牌位拿把刀劈碎,朝毛屎里一丢。”奶奶叫:“小继,到房里来,我们吃个交杯盏。”大爷说:“奶奶,不用吃罢。今日是断头酒,不是交杯酒,歇歇罢。”

  再讲有一位烧火的厨子在那块打睡,醒了站起来,看见同伙的都去了,菜都还在块,他不知是何道理。站起来擦擦眼,到了外面,看见新娘子不丑,叫声:“奶奶,恭喜奶奶七子八婿,五男二女,百子千孙,万代富贵。”此刻奶奶欢喜无穷,今日一天也没有一个人说句好话。奶奶此刻买了一个脱市,他又卖了个脱市。奶奶见这位师父和气,赏了银子,两碗菜,还有棒儿香。奶奶叫他:“回去罢,改一天来收家伙。”奶奶令大爷收拾灯火,于是二人进房,拴上房门安歇。

  再讲孝姑娘见晚娘做下没廉耻事,在房中骂了声:“该死的贼呀!你不念往日恩德如山,反恩将仇报!”放声大哭。奶奶在房听见,说:“骚拇,你阴毒我,我们已坐过富贵了,已三更,诸事不忌惮了!”奶奶叫:“大爷,你不要拦我,我起去打他个半死!”奶奶靸了鞋子,取了一个红棒头,开了房门,走到对过房中。把门一推,直奔床前,把被一揭,奶奶气得浑身发抖,举起棒捶打了数十下,打得姑娘哭哭啼啼,周身青肿。

  奶奶复又卡住姑娘嗓子,意思不要他哭,可惨连气都呻不出。

  大爷见强氏打姑娘,打了不则声,有些发毛起来,连衣服都不穿,连而三的到了对过房来,见姑娘被奶奶卡了连气都不能呻,眼睛朝上错,在块翻白眼。奶奶见大爷来,未曾穿衣裳,冻得浑身冰冷的,奶奶才把姑娘丢下,同大爷进房,代大爷把身温暖。

  再讲姑娘悄悄起来奔厨房来,意欲自荆取了汗巾一条,叫一声:“爹爹与亲娘呀!我在世活着已无人照管,被继母如此揉挫挨打,倒不如死了罢。千休万休,不如死休。”把汗巾打了一个圈儿,正要朝里伸,不期从锅堂里一阵阴风刮了出来,见一位老翁,头戴吏员巾,身穿一件葛布大衫,颈下三股麻绳头有大头钵还大些,鼻内七孔流血,低低哭声,叫了一声:“亲儿呀!你小小年纪,如何寻此短见?为父的海大冤仇要你报!后来清官到任,自有应验。”孙老爹吩咐姑娘说:“我儿,我要去了!”一阵阴风仍归井内。孝姑娘见老爹去了,走到锅堂里面一摸,摸了一手锅烟灰。姑娘叹息,疑思半会回房,低低声音叫了一声:“小继呀,我没时来便罢,若有时来,替爹爹报仇泄恨!”大爷听见,“奶奶,你不要开心了!孝妹妹那边说要替爹爹报仇!”奶奶说:“不妨!有我,你放心。”

  再讲次日,十一位老爹内有一位汤老爹,气得过不得,要约众人与小继评理。众人说:“我等今日亦有事,留这个畜生吧,我等何必与他为冤作对,做甚么事?”汤老爹见众人不肯行,他亦自己回来。看见媳妇抱着孙子,叫了一声:“你老人家修修孙子罢!”老爹见媳妇与他说叫修修孙子,也就把小继评理付之度外。

  再讲小继见外人评论又在情理,他已不敢到司房里去,天天躲在家内。那一天,奶奶说:“你到外头走走!”“奶奶,我如今没脸见人。”奶奶说:“怎么不能见人的?难道男人家不娶亲的,女人家不嫁的?这都是古之常理,男大当婚,女大须嫁!”奶奶总是一派忘其纲常,不知耻辱之话,逼着大爷,数次催他出去走走。大爷被逼不过,只得出来。到了街上,看见了一众娃娃喊了一声:“你们来看呀!儿子招娘的就是他!”

  众娃子以为新闻,拴着他到了那一头。大爷此刻脸上真正无趣,一走走到了太平园门口,意欲数几十文买盘肝肠躲娃子,不意开店看见,“我这肝肠不卖畜生吃,你去吧!”大爷无趣,走米店内,要看看米色,不防外面有一位老爹大喝一声:“该死的畜生!饿死的这个畜生,快些去吧!若走迟了,叫人打你孤拐!”小继垂头丧气,一直家来,不言不语。从此之后,足不出户,坐了十几天。

  那一天闷急了,到了街上,有一个人看见了孙大爷,把他邀到了一个僻静面馆说:“大爷,我如今手中拮据,要同大爷借几两银子用用。”大爷此刻无奈,应说:“九五扣,三分钱。”

  当时立券,次日交银。

  再说小继回来,看奶奶梳妆。奶奶一天三样梳妆:早起巧梳妆,中上慢梳妆,晚上懒梳妆。到了次日,奶奶吃了中饭,到了房中匀匀脸,搽搽粉。小继此刻不在家,他奔门首,瞧瞧来来往往的人滔滔不断,他吸了一根烟袋,一者他守着大爷,二者站站门子开开心。

  正看之时,那远远来了一位卖花的婆子,年纪五旬限外,花花白头发,挽了一个鬏,他身上穿了一件元色衫子,古铜色裙子,手中拎了一个花提盒走了过去。强氏看见,喊了一声:“张妈妈!”他那娇滴滴的声音,尖甜脆美。张妈听见:“一位奶奶,原来是你。奶奶呀,我老拙无能了!”张妈妈叫了声:“奶奶,你家姓甚么?”“我家姓孙。”

  “老爹可在家么?”

  “我家老爹去世了。”

  “得何病症?”

  “是疯病。”

  “几时死的?”

  “六月初三日不在的。”妈妈看见奶奶周身艳服,说:“奶奶,难道改了节么?”他心内说,六月死丈夫,如今倒改了节了!妈妈说:“改节的好,守节的不好。我家老伴儿去了,丢下我来,我到半夜三更想起那件事儿,连席子都抓破了。”

  奶奶说:“我是做嫁招夫,很好!”“喜欢做嫁招夫?”“我单欢喜做嫁招夫!”奶奶说:“进来,我有要紧的话与你商量。”

  妈妈到姑娘面前叫了一声,奶奶说:“不用叫他!他如今变了。”把妈妈邀到房中,将上若下都告诉他。叫了一声:“妈妈,你代我家孝子做一个媒。”妈妈说:“做那一等人家,奶奶?”“孝子如今变了,与我成了仇了!”奶奶出去,取了四个黑漆盘子,装了四样东西进来,不过一般栗子云片糕,一盘枣子,一盘老豆,老豆腐干子。倒了茶,摆在桌上,叫妈妈坐坐吃茶。奶奶此刻又取出银子,五两一个大锭。“妈妈,我把这银子送与你,买你的心。”妈妈说:“奶奶,你还是买我老妈子一半好心,一半坏心?”“我买你一半好心,一半坏心!”

  奶奶说:“你不过代姑娘做媒。”

  “我就有一位汪翰林家,大爷、太太、姑娘、公子,去年把我带到徽州去游黄山,我连黄山脚下都玩到了。我同他们回来,他家太太说,我家公子,有位先生代他算命,说快进学了,又快中举了,又快中进士了,又快点翰林了,又快做官了。

  奶奶,此家可以相宜么?”奶奶说:“妈妈,我本当把孝子一定把个有钱的人家,热热闹闹。他如今冷了我的心了,你代我寻一个上无片瓦,下无立锥,开口就骂,举手就打,行凶撒泼无赖之徒。”“奶奶呀!世上四只脚蛤蟆多,三只脚的蟾也不少。”

  “妈妈,我也不论他疤麻、破绽、瘸腿、瞎眼。我一不要人出众,二不要衣服鲜明,三不要行财下礼,四不要有钱有势,五不要来往上门,六不要择选门第,七不要家中兴旺,八不要下役陈行,九要打降扛丧,十要酗酒撒泼。”张妈妈听了有气了,奈因银子白滑滑的回不过,只得答应。他把那四盘茶食一包,拾了提盒去了。到了门首,奶奶说:“过两天来讨信。”

  于是一直到了街上。张妈妈慢吞吞走到门首,自己说:“寻钱不费力,费力不寻钱。今日晚了,我妈妈说了多少鬼话,大锭骗到腰里了。”

  正走之间,只见吊桥上来了一位,口里喊着:“九月重阳十月朝,光棍腿上起皮硝。”头戴一顶开花帽,身穿一件破棉袄。手提着青竹梢,脚踏着乱稻草。吃得醉熏,跄跄踉踉走到张妈妈面前。他喊了一声:“张妈妈,今日没局了,鸭子找不着了。今找到你了,打一斤烧酒我喝喝吧!”张妈妈叫一声:“五老爹,我今日也不曾发利市,你饶我罢!”五爷说:“开弓没有回头箭,一定今日要烧酒喝。”五爷拦阻不放张妈妈走,可惜此刻,妈妈连眼泪都急下来。叫一声:“五老爹,我腰内没有带钱,五老爹同我家去,打酒与你喝吧!”五爷跟着张妈妈,转弯抹角到了门首。取了钥匙,把门开了。先把提盒一放,走到房中把银子收好,然后出来叫:“五老爹,看看门,我去打酒去!”不好,去了他把我香炉烛台偷去,我没处去拴他。

  也罢!我央邻居:“大小夥,你去罢!”妈妈喊了声。王奶奶站在门口喊了一声:“大小夥,你家干妈妈喊你!”不期两位小大爷在街上,用芦柴裹了锡箔子在块唱戏玩,你呛咙对呛咙,耐鼻子、眉毛、眼睛、耳朵、嘴。他听见他妈妈喊他,他二人家来。洗了手,到张妈妈家说:“干妈妈打酒?”于是老人家数钱与大小夥打酒,回来代皮五爷说亲。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皮奉山议亲

  孙孝姑出嫁

  诗曰:

  婚姻大事非偶然,自有月光暗底牵。

  夫唱妇随偕到老,来年寿富又双全。

  话说皮奉山叫声:“妈妈,快快打烧酒来我喝!”张妈妈说:“已叫乾儿子上街打酒去了,买豆腐干子。”再言大小夥买完,一直来家交把妈妈,站在块不走:“妈妈,我要个钱买巴巴吃!”张妈妈把强氏与他吃的果子把了些,大小夥他欢喜得很,咙嚉咙嚉嚉跳了去了。

  再言妈妈开柜,拿酒杯子与五爷吃酒。不料五爷眼尖,看见了一盘大鲫鱼,端了出来,搭搭酒。豆腐干子热热,取壶斟酒。妈妈看他,说:“五爷,你从此以后不要找我了,只当你女儿死的了!”五爷说:“我今日吃了你的酒,从此一笔勾销,窝账再不窝你了!”妈妈心内说:“今日强氏嘱托事,我看此人正合他语。”妈妈开口说话:“老爹,你就不想日子过么?”

  “我的妈妈,怎么不想好日子!我时运不好,局就坏了,我就没有好日子过了!我想到我不如死了干净!”妈妈说:“五老爷,你可曾娶过亲?”“我没有,那一个又还同我做亲?”

  妈妈又开言说:“你今年尊庚了?”五爷说:“我今日二十四岁。”“你今住在那块?”

  “妈妈,我住在土地庙子里藏身。我皮五癞子是六个妈子带大了的。父亲在日,到庙里求神许愿做好事,修桥铺路,修积我这一个献世宝下来。寻了一个吃乳的妈子,他的年纪轻,夫妻又好,两下舍不得分开来,带家去了;后又寻个贴乳的妈子,那晓得贴乳妈子又有了孕了,辞了家去;又寻了一个半乳的妈子,那半乳的妈子老了,家去;又寻一个干带的妈子,那干带的妈子又要下乡种田;又寻一个抱我的妈子,他抱不动;又寻一个抚我的妈子,过了一年,他又去了。”

  闲话休提,再言妈妈说:“五老爹,我代你做个媒吧!”

  五爷说:“妈妈,是那一家姑娘,代我做媒?”

  “说起来你已该晓得,就是孙大理姑娘,名叫孝姑。”

  “妈妈你说起孙老爹,我认得他,他是我个若大的恩人,还未报他。我想起当初,讹了一个开绸店小官,他回去告诉他家大人,即刻把我送到捕衙里。把我叫到上面问了一声:‘皮五癞子,你又来了么?’叫取头号板子,六寸厚的板子。站班的恨我,狠狠说:‘小夥,今日与你个糖心的吃吃!’若是吃食糖心倒好了,原来是块头号重板子。孙老爹看见叫:‘兄弟们,公门好修行,你们换个空壳子与他吃吃罢。’站班的依了老爹,换了轻的。老爷叫打四十板,哀求打了二十板。后来叫又打十板,我浑身打的不疼,如扑灭一般。我一个飞脚腿跳出来。可怜孙老爹是个好人,把两把银子与我,说:‘老五,你把银子拿了去,做一个生意。’我拿他银子就走,到叉鸡王二家,一输输了个干干净净。妈妈,你说别人家还犹可,你说孙老爹家,妈妈,天下人不要,独独要看上我皮五癞子不妨?还是我人品好?言谈好?家道好?人色好?就是妈妈你说这种话,看中我那一件好,不妨耶?你要论品格,极了顶了;若论本人,是我皮五癞子尖儿脑儿赛儿,特等之中特特等。也罢!你既代我做媒,还有两句话交代在前:是要叫我养他,是万万不能。

  天晴各吃各,天阴他还要贴我一顿。奶奶你代我说得妥,你打一斤代我道喜;要是说不妥,你打一斤代我探脑。”张妈妈说:“五爷,你今日且回府,过两天来讨信吧!”

  到了次日下午后,张妈妈无事,就到孙奶奶那边走走。不一刻工夫,已到孙府。用手敲门,奶奶问:“是那个?”妈妈答应:“是我!”奶奶将门开了,二人进内。奶奶问:“代找的人在那一块”“奶奶,人是找到一个。当日开过当铺,两个果子行。”奶奶未曾听完,说:“你还是人,还是鬼么?”“奶奶你不要着急,等我说完了。如今就穷了干干净净,衣不终身,食不充口。家内烟火全无,上无片瓦,下无立锥,只身一个,住在土地庙里了。”奶奶听毕,回嗔作喜:“此人正合我意!”

  奶奶又拜托:“就是此人很好!”于是,二人话毕,张妈妈回到自己家来。

  到了次日,天还未亮,起来烧烧香,开了门,那晓得皮五爷天还未亮,他就站在门口。他为何不敲门?他虽穷,心里也还明白。他说道:“张妈妈是个半边人,寡妇家,我清早敲门进去,不便。只得站在门口等他开门。”妈妈烧过香,开了门,看见皮五爷,说道:“你早呀?”五爷说:“也不早了!”进来望奶奶说:“你代我说的亲、做的媒如何?”奶奶说:“媒是倒有九分了。你家住房也要一所,你如今住在土庙里,如何娶得亲?你可有床么?娶他在那里睡觉哩?”“奶奶,我房子也有,床也有,被也有,褥子也有,枕头也有,各色皆有!”

  张妈妈说:“告诉我听,房子在那里?床在那里?被褥在那里?

  说与我听一听。”五爷说:“妈妈,你听着:房子不消说得,土地庙内;床么,我把土地公公、土地奶奶搬搬家,让我们,不是床有了?被褥,你听着,等那晚间,新娘进门,我早起到城门口,同乡下人拿两个稻草下来,不是被褥也有?枕头更容易,拿两块城砖,这个如何?”

  “叫新人到土地庙,稻草铺内,是何话说!必须要寻一所房子,买一张床,做一床紫花布被,绿布褥子,还要买个四脚盆。”奶奶问:“五老爹,你可要添东西?”“奶奶呀,你是个什么人!我要有钱添东西,奶奶,我不去赌钱,娶什么亲?

  我不是呆子,你老人家想想看。”奶奶说:“五爷,我有几两银子借与你,我同你去寻一所房子要紧。”五爷就同了张妈妈带了银子,锁了门户,到了街上寻房子。五爷说:“奶奶,要看看人色何如?奶奶,不是我皮五癞子说大话,开口是我皮五癞子一个人,那一个大胆穷得过我的皮五癞子?站起来是我皮五癞子,竖起来还是皮五癞子,睡下去还是皮五癞子,把我就癞得干干净净!”

  不谈五爷癞大口,再讲张妈妈同他一路谈心,顺步而走。

  走到了东门城脚根,走了几家门口,见有一家贴着:“七十三闲房子把人住。”奶奶认不得,上写着:“黄门姚氏七十三岁,领黄衣的。”妈妈说:“怪不得上面忒黄些!”张妈妈又走过了几家,看见那门口有一位奶奶,坐在板凳上,端了一盆衣服在块洗的,旁边有一间空房子。张妈妈说:“问了声奶奶,这间壁房子可租与人?”奶奶说:“是租的。”妈妈说:“拜托!

  带我看一看!”奶奶说:“等我喊人去,带你老人家看房子。”

  奶奶喊了一声:“细小夥老子,有人看房子哩!”倪三正同人打天九,听见喊有人看房子,打挫了牌包子,一直跑了家来。

  看见老太,彼此通名通姓,妈妈说:“里面房子是尊府?”倪三说:“敝友徐老二的,待我喊他一声。”说:“张奶奶,我家敝友的房子干干净净,又不安水。如今我这个敝友,系他家父置下来的,如今这敝房又租别人。敝房是干干净净,连一点水也没有。”随即喊了徐二过来,讲了房租,二两八钱一年房租,彼此言定,永无异说。徐二问多早晚成交,择了好日,张妈妈说:“改日不如撞日好,就是今日吧!”不知成交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看房成交饣耎居揎屋

  诗曰:

  酒后逞凶不安眠,荒唐帽戏揎屋边。

  劝君此后须收敛,不做当年乱讹钱。

  话说张妈妈议定房租,当日成交,皮五爷远远站着,并未同老太前来。此刻五爷见已是时刻了,忽然走进草房,见了张妈妈。他叫了一声:“干妈妈,你在块做甚么事?”“我在块寻房子,你若没事,代我明日搬搬家。”五爷说:“是!”奶奶说了一席话,叫五爷:“你代买两个花古来!”老太取了三文,五爷说:“奶奶,贴子长了价了,要五文才卖!”老太就与他五文。五爷取了钱,他到贴子店,要了两个花古,把五文钱就打了四两喝喝。一刻工夫,前来见了张妈妈,说:“花古在块!”妈妈说:“叫倪三爷代我写下字吧。”倪三爷说:“张太太,我不会写字,自幼不曾念过书。”徐二说:“我一窍不通,不会写。太太何不请皮五爷代我写下字吧!”五爷说:“就是了,怎么事件,这用意干鬼!”倪三借了笔砚前来,五爷举笔写道:立绝卖文书人徐二,今卖到皮名下东门城脚根草住房一间,当日言明收银十二两正。自卖之后,听凭本主修造。一非利债准折等事。自卖之后,并无亲族作闹退还本主。倘或徐姓本家唆讼,俱系倪三中人一面承管。今恐无凭,立此绝卖文书存照。

  大宋天圣四年九月初十日

  立绝卖文书人徐二(十)

  居中人倪三(十)

  皮五爷他写了两张花古租批,他原是精皮光棍,又加上倪三、徐二认不得字,他一张上面写的:“一立没相干某人,今立到没相干名下,租得没相干。”他就写了若干“没相干”在上,倘日后查出,以作废纸无用。张妈妈又称出三钱中,用来交与倪三,又将房租交清,各散。老太说:“五爷同走。”五爷说:“你先走,我随后就来。”到了外面,等着倪三说:“小夥!”挝住敷领,卡住嗓子,在块翻白眼,“小夥,你好好还我三星就罢了。”倪三没奈何,把三星从腰内拿出来,递与五爷,五爷说:“我家干妈妈要你照应!”倪三一一应承。

  再讲张妈妈一直奔家内,开了门,坐下来一刻工夫,五爷已来,说:“先打四两酒喝喝去了。”

  又言张妈妈把门一锁,到了大街,看见一张四脚床,问要卖多少银子,开店说要卖八钱银子。张妈妈还他四钱,那块不卖。妈妈回来,劈面撞见五爷,问:“奶奶,你到那块去的?”

  妈妈说:“代你看床去的。”五爷说:“我去!”于是同妈妈要了三大星。他走到街上,直奔家伙店来。有一位伙计在块,他认不得皮五癞子,叫了一声:“老爹,你家这个床要卖多少金子一张?”伙计说:“一两一张,实价六钱就卖。”五爷说:“五钱吧!”伙计说:“看便宜你了,我这床是发财床!”果不然后来皮五爷大发。我看世事,人都要讨个吉兆。当时五爷交了三星,他拣床,拣了一张摇不动的,扛起来飞跑说:“扰了你一半床的子孙床了!”有伙计正在块剔牙,不妨着他扛床,五爷起意想全扰他的,因他说“发财”二字,才把三星丢下。

  五爷扛起就走,伙计老爹叫人代他赶一下子,人说:“你把苦我吃的!他是皮五癞子的,我如何赶他!”

  不言众人,再讲皮五癞子将床扛至街上,东撞西歪,不知打了人家多少东西,人也不敢望他启齿。他将床扛至东门城脚根,推开芦巴,床扛至里面放下。他四面一看:“呀?窄了好些。也罢,等我晚上揎他一揎看。”丢下了床,走到张妈妈家,同他要了四十文脚钱,打酒吃去。

  过了半会回来,张妈妈与五爷谈心,问道:“你可有家伙用?”五爷说:“那块来呀!”于是,张妈妈找了一张三支腿柳木板凳,一个四耳朵罐子,一个没把子黄罐子,一个破头钵,一个锔大碗,还有一个漏汤木亮子,零星物件,找了一大篮了,叫五爷拿到新房子里去。五爷将零星物件一齐拿到东门城脚根,推开芦巴,将篮放下。五爷喊了一声:“诸位贤邻听着,我新房子搬了些上好的值钱的东西,还有多少古董在内,你们要代我存神些。若是有人偷了我的东西去,我是不得甘休的!我皮五太爷晓得了,你们拿黄腊补起来,我都是不依的。”皮五癞子说过了些狠话,他又奔妈妈家来。他连日也不窝人去了,每天在老太家,又有酒吃、饭吃。他今日望老太说:“你今日可代我饣耎饣耎房,又算饣耎居,打烧酒我喝喝。”张妈妈说:“五爷,今日没有你吃的,要得罪邻居,你不是个省油灯盏,恐邻居骂我。我若是被骂,你自己肉身也不安。留着我过几天再骂也不迟!”

  皮五爷心中有了底气,直奔街上。已好早晚了,他悄悄地到了芦巴,将门一推进去。他把门推好了,把碗盏一推,弄的叮当响的。旁边四邻此刻已睡了,听见新房子的有人们,皮五爷还好惹的在?众邻居吃过晚饭省油,就睡觉了。此刻听见了新房子里响,都爬起来了,穿了衣服直奔门外。灯球点起,奔芦巴门内一推,五爷瞧见了,推上门,一声喊:“好呀!你们半夜三更打劫我?不好了!你看看我的三十二个皮箱不见了,又不见了两盒子首饰了,只还有四个银箱,又把些铜锡器都搬了去。”皮五爷将他们挝住问:“你们官休,私休?你要是官休,送到定远县捕衙那里,打你板子,还要赔我的东西;私休,看便宜你们了,只打二斤烧酒,买两碗菜:一碗肝大,一碗烧乌鱼就罢。”众人没奈何,只得应允。五爷说:“你们拿个灯盏来,带些油来,我点点灯。”倪三说:“我家只得一个灯盏挂,何能把你用?”五爷说:“你有的用了这几年了,今朝该派我家用用。”再言众人说:“伙计,你代我垫一下,明日生意上还你。”此刻徐二没奈何,又把奶奶生活匾子内代小伙买布鞋子的钱亦弄去,先买两碗菜,打了二斤烧酒。五爷说:“你们吃一杯!”众人不敢吃他的,多谢了一声,众人散去。

  他把门推上,取了杯子,酒儿吃吃,菜儿搭搭,吃了有八分酒意,他酒兴发作起来,想日里要揎房子来,他说:“也罢,老实些揎房子玩罢!”他先唱一出《醉打山门》,五爷站起,拿条板凳一敲,口中唱起醉熏熏洋花花字。未曾唱完,他就东一推,西一推,推倒倪三家锅腔子,头钵、大碗一齐都打吊了。

  他这边又转了腔了,唱的是《卧雪归窑》,到这边一家,两口在床上,被五爷一推,把两口儿推翻在地,把尿壶一泼,泼了老爹一嘴,那种骚味难闻,连细娃子都在尿内。邻居吵闹一夜不安。到了天明,倪三与徐二同到张老太家悔交。不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皮奉山支贺分

  孙孝姑嫁穷神

  诗曰:

  漫言酒色颇难行,远是冷铺过太平。

  白酒以能迷本性,讹到黄金动心情。

  话说皮五癞子讹了众人,吃酒,吵得邻居一夜不安。再言众人天明约齐了,就奔张妈妈家来,说:“我的房子不租了,要悔交了。”正在块告诉老太,不防皮五爷已到了张家。这里众人朝外一望,张老太问五爷:“邻居待你可好?”“待我好!

  说:‘老五,我们代你饣耎房,又要饣耎居,打酒贡菜,各样应酬。’”张妈妈说:“你就唱了一夜?”众人听了,就喊了一声:“老太,皮五癞子把我家东西打得干干净净,我真真要悔交了!我房子不租了,你另寻别处吧。”皮五癞子开言:“悔交很好的。你家房子是卖断了与我的,怎么今日要悔交?想赖我的房子么?我同你们到官,与你们评一评理,我在家房子唱曲,你们不许,这不是反了天了么?”众人不敢与他争论,怕他难缠,只得各散。

  再讲皮五癫子就叫:“张妈妈,把几个钱我,好打点烧酒喝,盖盖脸,同人支贺分去。”老太无奈,与他二十文,五爷打酒吃去了。上街正走之间,东头来了一位少年人,一声喝:“站住!”那人一唬,不知何意,说:“借几两银子我用用,你可晓得我娶妻子么?”那人说:“你娶妻子不与我相干!”

  彼此二人言三语四,口角起来。五爷不由分说,拦腰一把抓:“我要看看腰里。”谁知他腰内有一两六钱三分银子,被五爷一倒,干干净净。他又到了三叉路口,看见一位老爹,叫了一声:“恭喜!”那老爹说:“我同你素不相识!”皮五爷说:“你不知我娶亲么?请你吃喜酒,看新娘,拿棒儿香。”那人说:“我腰内没曾带银子!”适值封门南京王相公开言:“老爹,我代你垫一下罢。”那人点点头去了。王相公称了三星与皮五爷,五爷说:“一行无二利!”王相公也是三星。又到了那头一个鸦子,弄了五星,走到南门讹了一条汗巾,也有手帕、腰巾、衣服等件,他今日到一总弄了十五两银子。他有了赌本,一直到了叉鸡王二家赌去,一输输的干干净净。皮五爷说:“奶奶,你好坏命!有了你,我天天输。老实些不要他吧,相应退吊了吧。”不提。

  张妈妈见五爷几天不去,张妈妈先把二百文轿钱与轿夫,言定轿夫下午时来接。张妈妈各处找寻新郎官,没处找。到了十八日一找,找到土地庙子里,看见皮五癞子,奶奶叫他回来,又道:“你见忘了,两天你就要娶亲了,你支的贺分在那块?”

  五爷说:“我是男子汉大丈夫,你是女人家,你找着我,外人看见,男女授受不亲,外观不雅!”妈妈劈面一口啐,说:“该死的东西!”拉他就走。到了家中,数说一番。张妈妈又把了几个钱他,说:“老爹,你去剃剃头,洗洗澡。”皮五爷剃头洗澡之后,家来说闲话。又到了一个地方,把分子都找清了,回归新屋,叫:“倪三,你二十日,我要借你家锅代我煮饭,弄肉条子豆腐汤。你自己到街上买两碗饭带家来吃。我收你一百四十文分子,你家两个人吃我的,我不兑数。”五爷到了十九日下午时,请了一众匪友前来恭喜。

  再讲张妈妈到了天不亮起来,换了衣服,烧了香,开了大门,两位轿夫前来说:“吴翰林家老太太三更才转过灵祭,还有一家出殡,坐在城门口等了好一会,城门才开。”张妈妈同了轿夫奔清风闸孙府门首。

  再讲强氏大娘,自那日与张妈妈约定,并未与小继知晓。

  强氏大娘叫:“小继,你起来,我同你说话。你快些起来!”

  小继说:“奶奶,此刻天还未亮,迟一刻起来。”奶奶说:“你起来!”孙小继无奈,穿了衣服,到了天井,看见天还有月色。奶奶望小继说:“开大门去!”奶奶乘大爷出去开门,遂随手将他一推,奶奶上了拴,到里面去了。又喊了一声:“奶奶,转一转回来!”大爷心内明白了,自然奶奶又看上别人了。小继叹了一声说:“自然有人来睡热被窝了,怕我碍眼!

  咳,也罢!待我转一转去。”

  再讲张妈妈已到,叫开门,将轿子歇下,然后见了奶奶。

  奶奶说:“妈妈,叫你一亮就抬人的,此刻太阳到了半天井才来!”妈妈说:“我今日四更天就起来,又等了半天,轿夫他又出恭去了半会子。奶奶,也要等城门开了我们才得进来哩!

  城门不开,我们不能飞进城来!”张妈妈到了姑娘房中,叫了一声:“恭喜你,姑娘!”姑娘说:“妈妈,你到我房中有何话说?”妈妈说:“姑娘呀,今日是你的吉日!奶奶代你恭喜,拣了一个姑爷,是一个至忠至厚的人,又不会赌钱,又不吃酒,人品又好,家道又好,声名又好。”姑娘听见妈妈一番言语,喊了一声:“妈妈,有你勾串我继母来卖我么?”于是,孙姑娘大哭不止。强氏一听,气冲牛斗,即刻就把姑娘在房内带推带拉,拉他上轿。吩咐两位轿夫:“你们先走一步,我随后就来。”张妈妈望奶奶说:“奶奶,你可看见姑娘身上穿的白鹅儿似的,奶奶,你有衣裳快些拿出来。”奶奶说:“我是没有衣裳,你去吧!”妈妈说:“奶奶,你说的没有衣裳,我去叫皮五癞子来,把姑娘一房一屋都搬了去就是了。”奶奶一想,喊声:“张妈妈,站着呀!我找了两件衣服与你。”一件元色衫子,上下有了裂缝;一条元色裙子,连腰都断了;一双大红纱褶裤子,如料丝灯一般滑眼;一双宝蓝缎子鞋,连花都摸的边也没有,把这么四样的好物事与妈妈。妈妈拿了,到了街上,找不见轿子了,一赶赶半天,看见轿子是被人拉下来了的。见姑娘在轿内喊了一声:“四方的仁人君子,我是孙大理的女儿孝姑,今朝被继母勾串张媒婆来卖我,你们前来做一件好事,救救我吧!”随即有二位上来,把轿夫打了一个嘴巴子:“好你把人抬到那里去?”

  不言轿夫被打,再言张妈妈远远的望见:“轿子歇下做什么?”只见有两位说:“这一个老骚拇,我同你到县里去禀一禀官,你私卖人口!”张妈妈说:“二位老爹,你晓得姑娘嫁把那一个?你们也该闻这个人大名,就是那皮五癞子今日娶亲,你认做何人?”二人听说,唬得屁滚尿流的去了。于是妈妈叫轿夫抬姑娘到皮府完姻。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洞房匪友聚会

  破水缸做妆台

  诗曰:

  今日宾朋乱烘烘,红鸾高照洞房中。

  可怜命苦强嫁去,谁知家贫一色空。

  话说孝姑在轿内听见张妈妈之言,二人唬得飞跑,“难道果应妈妈之言,声名甚好?”住哭凝思,“咳,罢!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于是轿夫飞抬,张妈妈押着轿子到了城脚根。妈妈看见五爷说:“请你先出去,让新娘子到里边来。”

  皮五爷出去,轿夫将轿抬至里面。张妈妈说:“升一升,再升一升,升到床面前再升!”叫我升到那里去呢?于是张妈妈把姑娘搀下来,先代姑娘把孝服换去,藏在床底下,要喊五老爹家来。轿夫听见,飞风将轿抬了飞跑,犹恐五老爹把轿顶抢了去换烧酒吃。张妈妈急了,喊了一声:“五老爹,快些来!快些借支爵来!”“奶奶我们没讲究,就是杯子混混罢。”即刻叫陶口兀子拿了三个剪边钱,打了烧酒放下。五爷看见那一首有芦席四张,家内房子浅坐不下,就摆在城脚根,说:“我们今日早些吃饭!”

  再言五爷同陶口兀子提了篮子,一直到了前邻后店敲门:“我姓皮的找你家老爹说话!”老奶奶说:“我家老爹不在家。”

  “你家老爹回来,请到我家吃杯喜酒。你家有家伙,借几个我用用。”于是,老奶奶找了一面破大盘子,还有锔,大小粗细碗十个,放在篮子。又奔第二家去,进了大门,见了奶奶:“你家大爷可在家么?”奶奶回说:“不在家!”“你家大爷回来,千万叫他把个分子带了来!”又借了些破东西。他们四门把些分子一一找清回来。

  再言陶口兀子将东西放下去了。五爷傍晚回来,叫人打酒,把芦席摆下,一众匪友,先看新娘子,后吃酒。众人说:“老五好一会跌钱,不差事将来你要发财了!”闲话少叙,再言一众匪友,猜拳行令,一个说,三个和,令共是一样:落地无声是蓬雪,四足能行是个鳖。

  要得一样变三样,笋长竹子劈成蔑。

  落地无声是蓬霜,四足能行是个獐。

  要得一样变三样,木头改变做成枪。

  落地无声是蓬雾,四足能行是个兔。

  要得一样变三样,棉花碾线织成布。

  一众匪友酒毕饭饱,连五爷家的锅巴都吃得干干净净,散去。此刻已点灯时候,张妈妈叫:“五爷进房。”代他换了衣裳,说:“怎么干,羞人答答的,怎么?”妈妈说:“做富贵吃交杯盏,此是百年大事,要紧!”于是,五爷喝一口,妈妈递了姑娘,五爷说:“他不会吃,待我自饮了罢!”做过富贵,五爷同陶口兀子家去,微赌一刻回来,同了张妈妈吃了晚饭。

  再言五爷照看一会灯火,人虽极穷,心内明白,该当后来富贵双全,此是后话。

  再言张妈妈回去安歇,五爷把灯一吹,上床同姑娘成周公之礼。天还未亮,五爷爬起来,眼一擦,推开芦巴门到了街上,一直奔西门城脚根,到了叉鸡王二家赌钱,到晚方回。

  再言孝姑见五爷出去,一定做生意去了。早起三光,迟起三荒。此刻不来,是出恭去了。又过一刻不来,姑娘说:“一定被人拉到茶馆去了。昨日我听见到有好几桌酒,果真名不虚传。怎怕吃茶去了!”他就睁开两眼,下床往外面的一看,不由的一阵伤心,暗暗掉下泪来:“我好苦命那!谁知张妈妈代我做媒,嫁了这么个丈夫!原来居的草房,芦巴门。”随即推好门,坐在床边上,呆呆的过了一会,听见芦巴门响,姑娘认做五爷回来,不期原来是张妈妈来了。手中拎了一个提盒,里面一个油辗子,一把梳子,一个油碟子,一根绳子,还有零零星星东西。叫了一声:“姑娘!”他就到了外面,冲了一个钱水,买一个大肉包子,带来与姑娘吃。姑娘那里吃得下去,只得下床梳梳头,没有镜子,自己走到破水缸面前一照。张妈妈望着姑娘,不由的一阵心酸,舍不得,自己骂着自己:“老骚拇,你看依了强氏,自己损了寿了。”说:“姑娘,你莫怪我,皆因你家继母心肠狠,我也不能尽说。姑娘,只怨你命罢,姑娘呀!我去了,再来看你吧。”说了一声,走了。以后逢时遇节,缺柴少米,亏张妈妈随时周济。

  再言孝姑娘见丈夫出去,至晚不归,一连去了七天,到第八天,五爷回来。姑娘站起,喊了一声:“五爷!”一把抓住:“你早出晚归,作何生意?”五爷言:“叫声奶奶,你真正的好悬呀!你也不访访我的底子,就嫁了我了?奶奶,待我告诉,你耳朵听着了:待我说一个官衔你听,听听真个,我是朝廷逆子的花头的顽民,鸦子的魔头,米里的蠹虫,按上界烧酒星君临凡,自称讹王大帝在位的,姓皮名奉山,插号五癞子,你可知道么?”姑娘听了,哭道:“五爷呀!你道是酗酒、行凶、赌钱、打降,倒不是个无赖之徒了么?你家中妻子柴不管来米不管,叫你妻子问那一个要呢?”“奶奶,你不要噜唆!你再要说长问短,看我太平拳头,你试试瞧!我吃酒赌钱,那一个管得我下来?连父母都管我不了,何况你?”五爷大气,跑吊了。又到叉鸡王二家去赌,到三鼓时分回来,吃得大醉,直奔城根,大喊:“孤王摆驾回宫,众大臣闪开!”

  再言一宿已过。次日,五爷一亮把床上的被一摘就跑,可怜姑娘还未起来,也顾不得了。五爷把被拿了,直奔得典当了八钱银子,连票子卖了七百文,走到王二家,一输输得干干净净,三更方回,吃得大醉,遂睡了。打的是抽牵扭肘胳目荅葡萄呼。到了天未亮,又把褥子拉了去,到了典中六钱银子,票子倒卖了四百文,到王二家,又输去了。仍然三更,孤王摆驾回宫。第三天爬起来,没法想,同姑娘开口,姑娘回了他几句言语,他走上把姑娘簪子一拔,飞跑当出钱来,又赌到三更,仍输得手里空空的。街上连人都没得走了,到了家中,连衣睡下。

  此时九月过完到了十月了。数九的天快来了,朔风逼人。

  五爷自己良心发善说:“姑娘在我家终日忍饿,于心何忍!”

  爬起来,今日出去弄点东西家来,与姑娘吃吃。他一直到了街上,见一个人还没有走。他就风跑了走,走到了一个豆腐店门口,有一位在块拉风箱,他说:“我烘烘脚你!”那师父喊了一声:“五老爹,把脚拿出来!这个臭味难闻!”他说:“浆该滚了!”师父说:“滚了。”走到锅上,拿了十张豆腐皮自己吃了,说:“借个头钵我用用!”开店无奈,找了头钵把他,他拆了些火,又放上粗糠,把大碗又舀上浆,放了五张豆腐皮,说:“我带回去与奶奶吃你,今日多谢你店中晦气!”他奔街上,到了吊桥上,遇风一刮,把头钵内火星飞出,扑在五爷膀上,他把手一松,头钵浆打得干干净净,独独泼在狗屎上。五爷叹了一口气:“奶奶呀,你好苦命那!”他回头直奔南门街内,听见一声爆竹声音,想必有人家开店,不免风奔前来一看,又要进店讹粉团吃。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皮奉山闹点心店

  孙大理显魂借贷

  诗曰:

  世间无赖亦颇多,仔细思量没奈何。

  见食垂涎须忍耐,不如硬抢往家拖。

  话说皮五癞子听见爆竹之声,沿途探听。谁知南门城门口有一个姓张的,开张一个粉团店,今日挂牌开市,门口热闹非常。排了许多桌凳,上下人共七八个,忙个不了。五爷到了粉团店门口一看,有张案子摆些粉子,堆了一堆:有豆沙的,也有肉的,放在案上。外面有些人在块等粉团,拥挤不开。谁知皮五爷进了店,恭喜了一声,坐下,闻见粉团,一阵香味到了十二重楼,解馋补虚开胃口。皮五爷忍不住开口问道:“开店的,你姓什么?”开店的答道:“我姓张,弟兄三个,住在南京水西门城外。大家兄叫做张松,今年四十二岁,有个侄儿二十四岁;二家兄叫做张崇,年三十六岁,有一个侄女儿十八岁;我小的年纪二十八岁,尚未有后代,生过数胎不存。”谈了半会闲话,说毕了,五爷开言叫声:“店东你赊几个粉团我吃吃。”

  店东说:“我今日才开店,利息甚微,未曾大发利市。我小店一概不赊,况尊驾我又不相识,请到别处去赊罢!”皮五爷听见一番话,他有底气,叫声:“店东,你看放亮些,开弓没有回头箭!一定要你赊么?当初你家令尊翁姓张,你们弟兄三个。”一长一短说了半日话,谁知俱是张三告诉他的话。五爷又说:“你家令尊当日借我家父亲四百两银子,至今本利未还,到了如今你开了店,认不得相好的了?我今日来恭喜你的,说赊几个粉团,你倒一毛都不拔了!爽利些,是你的造化;若要没得,就将历年本利一并算还我,我就罢了;要是没得还我,我叫你这个三官店就开不成,同你打场恶官司,花的你干干净净!”旁边站闲的说道:“只怕你家是该他的,不然,他如何晓得你家根底?”开店说:“是我同他谈心的!”那人道:“在我看起来,赊几个与他罢。”开店的不肯,说道:“我又没有大发利市!”皮五癞子听见说:“你没有大发利市,我代你发利市!”腰内拿出大钱一文,朝钱筒内一丢,咕咚咕咚的响,口里道:“一本万利。”就走到案上,自己取了一个土络子,又自己装了二十个粉团,出得店门,说道:“姓张的,今日我皮奉山多谢你了!”五爷拿了粉团家来,喊声奶奶,叫奶奶吃粉团。奶奶只吃三个,五爷倒吃了十七个。吃毕,他奔叉鸡王二家赌去了。一连数日不归家。

  不觉光阴易过,到了腊月半边。只见彤云密布,瑞雪飘飘。

  五奶奶在家饱一顿,饿一顿,可怜家中连柴米俱无,清锅冷灶的挨日子。一日晚间,五爷回来,奶奶拉住五爷说:“你妻子在家终日忍饿,你心中可过意得去?”五爷闻听此言,叫声:“奶奶,你想想瞧,天下那有男家该养婆娘的?还是奉旨的,还是奉明文的?你看小心些,我翻过脸来,你试试我的太平拳头,你尝尝看可有点滋味?”可怜孝姑忍泪吞声的上床睡觉。

  不期次日,皮五爷照常又赌去了,仍到三更回来,口中喊道:“孤王摆驾回宫。”进了芦巴门,他见妻子孝姑骨瘦如柴,把他头发一揪,打了一个嘴巴子,把孝姑一推,跌倒在地,说道:“孤王旨下,传殿前金瓜武士,朕龙性发作,将娘娘贬下冷宫!孤王安寝龙宫睡了。”孝姑娘爬起来,叫了一声:“皮奉山,皮奉山!你要看你妻子,此刻看罢!”孝姑娘主意想定,欲寻自荆开了芦巴门,顺城脚根到了一株小槐树跟前,将汗巾解下,打一个死扣儿,挂在枝上。孝姑娘眼泪汪汪,叫了一声:“爹爹呀!女儿命不好,嫁了一个不长俊的丈夫!没奈何自尽了罢,料想也没有个出头的日子!”又叫了一声:“爹爹呀!你阴灵前来领你苦命的女儿去吧!”姑娘此时正欲自尽,从那一首起了一阵阴风,过处现出一位大理老爹,二次显魂,口中低低的声音叫了一声:“亲儿呀!为父的海大的冤仇要你报哩!等后来有一位清官到任时,你切切的记着数句言语。”

  说道:

  前子系,后子系,子系占了子系妻。大女子,二女子,前人反被后人欺。要知冤枉事,决开火中土。

  说罢复又低低叫声:“亲儿呀!你日后富贵荣华,夫唱妇随,你不要寻此拙见。我阴灵引领你到小继家借贷些须,挨过残冬,明正大发。”

  不言孝姑随大理老爹的阴魂向小继家来,再言强氏大娘坐在家中,见雪大风狂,天气寒冷。他身上穿了一件大红洋绉皮证,加了一件皮绵袄,底下系了一个皮裙,足下穿了毡褶裤子,一双倩皮球的小占鞋,手上戴了一付纹银响镯,叫大爷买了豆腐回来预备吃酒。因大爷要房钱回来迟了,奶奶说:“这么冷法,此刻才回来!”

  不提小继进房,将要来的房钱放在梳桌抽屉内。再言强氏大娘同大爷房中端了香油钵子,又挖了一瓢子猪油,拎了一篮子豆腐,到了锅上放下来,点火架柴。正引着火又熄了。忽然一个黑团子影了一下,跑出个狸花猫来,唬了一跳。奶奶把火引着了,大爷烧火。奶奶取了一把刀,打了豆腐,用锅铲子放香油,把锅一滑,煎豆腐。还未煎好,忽听外面有人敲门,乃是妇人之声。奶奶说:“罢了!你在外面开心的很,今日有人找上门来了!”奶奶叫:“大爷,你快些开门去!”大爷到门首开门,谁知大理老爹将孝姑引至小继门口,叫孝姑敲门,老爹站在对过黑影子里。大爷开门,看见孝姑娘,喊了一声:“孝妹妹呀,苦坏了你了!我要来看看你,又怕皮五癞子难惹。

  今日此刻,怎么认得前来的?”姑娘说:“我同老爹前来与你借几两银子用用。”小继说:“老爹在那一块呢耶?”姑娘用手一指,说道:“那不是爹爹么!”小继抬头一看,唬了一跳,只见大理老爹七孔流血,望着小继点了一点头;唬得小继筛糠抖战,乱喊乱叫说:“我见了鬼了!”奶奶连忙问着何事,小继说:“孝,孝,孝,妹,妹,妹,同老,老,老,爹,爹,爹前来借银子的!”大娘听见一慌,手一滑,把刀一掉掉在锅里,把锅打了一个洞,豆腐一抖,泼在锅堂内。大娘浑身发抖,战战兢兢跑到房内,开了书桌抽屉,取了十两银子,就是大爷才要家来房钱,叫:“大爷,你快,快,快,快送与孝子去罢!”

  大爷硬了头皮,将银子送出,递与孝姑。

  再言强氏同了小继将大门关好,一直进房,齐奔床上,连衣服都未曾脱,把被蒙了头,只是发抖。

  再言大理老爹叫了一声:“儿呀,走罢!”引着孝姑且奔东门城脚根。姑娘站在门首,用手推门进来。再言老爹灵魂到了皮五爷床前,用手一卡,卡住嗓子,说:“你休推梦里睡觉。”

  叫声:“皮奉山,你太狠心!我家女儿嫁在你家,你揉挫他够了。从此以后改过便罢,若再行凶,我就要绝你性命!”把手一松,皮五爷一吓醒了,原来是南柯一梦。此时看见天色大亮,欲要起来。不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皮奉山卖菜孙孝姑送灶

  诗曰:

  小本营生走街头,看着檐前夕阳收。

  可恨时运全无继,从此今朝一日休。

  话说皮奉山睡在床上,忽然惊醒,爬起来看见五娘站在面前,满眼泪痕,开言叫声:“五奶奶,你昨日在那一块去,冻得这模样?冰冷的何苦来呀!”五娘开言,叫:“五爷呀!你昨日晚上吃得大醉回来,你一时龙性发作起来,把我贬下冷宫去的呀!”五爷说:“奶奶,你想想瞧,我麻雀子头上有多大的脑子哩!胡言乱语,我吃饭的家伙要被你请下来,看看食嗓哩!”五爷说:“从今后要禁言。”奶奶说:“我被贬下冷宫里,想再生无益,欲寻自荆奔到前面树上,正要寻死上吊,被我爹爹灵魂救了我下来,引着我到孙小继家借贷些须,说挨过残冬,明年要交好运,夫荣妻贵了。”五爷听了奶奶之言,周身寒毛根根直竖,叫声:“奶奶,你晓得,老爹虽然做鬼,灵得很耶!我被他一卡,卡得我上不得上,下不得下,说:我儿被你揉挫,下次若再欺他,我就不得过门了。我被他一唬醒了,惊出了一身冷汗。”说:“奶奶,如今你有了银子,把我去做生意罢!”五奶奶叫他掉过脸去,取了一两多重银子与他。

  谁知五爷将银子拿去,仍奔王二家赌去,输得干干净净回来。

  他家来,到半路想了一派胡言,回来诈银子。到了家中,看见奶奶、揪住头发一索,索了一个斤斗,叫了一声:“奶奶,不妨你看那一个,望我说明白。你悄悄的,人不知鬼不觉,瞒着人嫁去!若是零零的嫁,我是不依的!脸要丢我的,不是好说话!你不妨你此刻同那一个通奸?你说!”奶奶一听,“五爷暂息雷霆之怒,权罢虎狼之威!你的妻子虽是公门之女,颇晓三从四德。你今说此混话,从何而来的?”“罢呀,若不是看上人,你那白晃晃的银子是那一块来的?不妨你说,那一个是色胆包身了,也不访访我五爷爷可好惹的?”于是二人斗口。

  奶奶说:“五爷,早上你妻子已告诉你的耶!是爹爹引我到小继家去的耶!你若不信,前面大树上你看看去!”于是五爷出门,奔东门城脚根,顺着城找去,果然见树上挂着一条汗巾。

  他回心一想,妻子之言一些不差;老爹之言,一些不错。他回到家中叹息了一会,复又到外边,叫了声:“倪老三!连日生意可好?卖菜可有利钱?”倪三说:“也罢了!”“我要明日做生意,你可把篮子借与我用用吧!”倪三说:“我明日要做生意,如何能个借与你?”“不妨呀!大家用用。”倪三不肯,他就用强。倪三没奈何,五爷将篮拿了家来说:“奶奶,同你借本钱做生意。”奶奶见五爷做生意,倒也欢喜。奶奶随即与他几钱银子。

  次日清晨,五爷直奔城外菜园,讲定一百二十文一担,发了一担菜钱,倒把青菜挑了那一担,可怜南街喊到北街,并无一人买他的。此刻太阳到挫了西了,没得人买,他无法可施,一走走到一条深巷内,喊了一声:“卖菜!”独独有一位奶奶喊了声:“买菜呀!”皮五癞子一直挑了进来,说:“奶奶,一十文一百个一斤。”说了半会,奶奶不懂。五爷将菜倒下来了,说:“把钱吧,随你!”奶奶说:“菜我要不了。”还在块捡那一棵,这一棵。五爷暴跳如雷:“不把钱我么?”奶奶说:“我要不了!”五爷说:“讲明白了,八百文。”奶奶说:“放你娘的屁!”两下大闹,旁边邻居出来做拦停,把奶奶银镯一只,当了大钱八百文与他。众人开言:“奶奶,他是皮五癞子,你为何要买他的菜?”奶奶大气,说:“舍他钱买年食吃罢!”

  再言皮五癞子带了钱,奔王二家,输得干干净净,连篮子作二百文都输去了。王二他要这担篮子无用,取了草标,摆在门口卖。适值倪三没做生意,看见了,家去,望五奶奶细说情由。奶奶把钱倪三赎篮。

  再言五奶奶气出一场大病来,多蒙张妈前来照应。到了腊月二十边,五奶奶、五爷如今家中连柴米全无,怎么过?五爷呀长叹一声。五爷又叫:“奶奶,有银子把点,我上街买柴桑籴米。”奶奶无奈,仍有一块银子把与五爷。五爷到了街,上钱店内一称,称有一两一钱三分,随即叫店家:“代我包起来,要红纸包,代我写大发财三字!”他又叫打开来,包起来,如此数次,拿到家交与奶奶,说明年好做本。五爷又复到街上,讹了些豆腐边、香油等家来,庖厨吃毕饭,没有别法,仍去小赌。

  那一天,快到送灶日期了,奶奶说:“五爷,快过年了。”

  五爷说:“提起过年,我倒有一番心事了。奶奶,你老实些,那一家过年过得好,过得热闹,你跟他家去过年罢!你早些离了穷窝,你过好日子去罢!”奶奶说:“五爷,你说那里话!

  我生是皮家人,死是皮家鬼。五爷你好狠心,叫我可往那里去!”

  “奶奶,你说的话金石良言!我要是个人,你望我说就好了。

  我见同鬼间了壁!”五奶奶又说了闲话,五爷到外面找人,弄了些烧酒喝。到了王二家,看人在块赌钱。到了三更天,人静了,没人走路,五爷才家来安歇。

  到了二十三日,家中一切俱无。到了下午时候,看见人家买东西热闹,五爷又找了一个朋友,喝了四两酒,悠悠在肚内盖起来。远远走到了一个米店门口,他用手一抄,说:“看看米样!”说:“你可赊几升糯米与我,写账罢了,明春加利奉还。”米店无奈,把糯米量了五升与他。他又要了些米糟料豆。

  正走之间,远远来了一个卖灶糖的。五爷问:“你这灶糖卖多少钱?”卖糖人说:“十伙。”五爷一听,扭过扶领,抬拳就打:“我与你做买卖,为何叫我‘失火’?”街上人做好做歹,将灶糖送与五爷。五爷携了灶糖等件,直奔自家来,告诉奶奶,奶奶心中大喜。奶奶说:“丈夫好了,如今是败子回头金不换!”

  到了晚上,煮好灶饭,奶奶请五爷拜上灶君。五爷说:“如今灶君没处走。”喊了一声:“倪三,你家灶君请让让,好让我家灶君先走!”不知让不让,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到年就过年遇货就打货

  诗曰:

  年来年去又新年,终日昏昏在街前。

  识逢亚页子来相会,扭过扶领就要钱。

  话说皮五爷五癞子硬直直将芦巴伸手一抓,扒了洞,说:“请灶君神圣!”就跪将下去,口中便诵告说:“弟子皮奉山,今年清香素烛,并无三牲供献,保佑弟子明年发了大财,一定买三牲全礼供献。今年望神灵担待!你老人家老实些吃,没人陪你!”于是夫妻叩首已毕,吃灶饭,连锅巴都被五爷吃下去了。

  再讲次日,五爷一早起来,买了四两喝喝,上街找鸦子。

  远远看见槽坊内柜台上很为热闹:张老爹、李老爹,站了一柜。

  众人看见皮五爷前来,说声:“我们回头拢你。”一拱而散。

  五爷进来,向柜台上人说:“家门清净,人口平安!”五爷说:“我有个当包,代我查查!”伙计说:“你有个什么当包?”

  五爷说:“有一把戥子,暂押在你店里,怎说没有耶?”伙计无奈,代他转查出来了,犹如骆驼长牙齿——变了象,旋即用算盘一算,共欠七钱三分半。“代我把纸条字毁去,当包今日我赎,代我把账簿上写十二月二十五日,一并收清。拿过去吧!

  我们这主顾可好么,二十五日还账。伙计,好的很!仍押两坛酒过年,正月清账。”伙计不依:“放你娘的屁,一个钱不把,还要押两坛过年!”两下争闹,东家出来了,他就口软了:“押二十斤罢。”东家说:“老五呀!今日收账了,明年把我吧!这个没砣尊戥,明年再押罢!”五爷不依,又做好歹的,送十斤酒与他罢。酒把式拿了一个坛子来打酒,报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五爷说:“伙计,打准了!

  错数了吧?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柜上人说:“不好了,满出来了,东家师父!”大家说:“不要送你二十斤,天从人愿!”于是,吩咐师父代皮五爷将酒家去。

  五爷出得酒店门,一直到了米铺之中。把米一扌错,到了那一家一扌错,找尾讹了一个足数,约有二三斗米。后又到磨坊门口,他左手拿了个酒杯,右手拿了个头钵藏在背后,走进磨坊,说:“寻点干面。”店里人看见酒杯,说:“扌错点去吧!”不期他头钵一扌错,端着飞跑。到酱坊门口:“你家酱瓜、生姜,送我些家去炒十香菜。你叫师父送了十条瓜子是苦的。”又找上生姜等件,土络子盛了。又到柴店,硬讹了一担大柴,又拢油店讹了五斤油,又加添了半斤麻油,逐件东西送到家里去。他又上街,到窑货店,讹了个火盆,又讹了个茶吊子;走到炭店门口,请叫一声说:“我从不拢你,你今日到二十八的了,赊几斤元宝炭,送我蜡烛。”老爹回不起他,称了三十斤谷片,二十斤谷成,十斤红烛,叫人送到他家。他又到前面,到了一个南货店,店东不在块,有一位新来的小官能干,在柜上做生意。

  看见皮五爷,他认错了,认做是人家下锅,把手一招:“买果子,进来!”众人先前一柜,此刻一个全无。小官说:“你尊驾是买果子的么?可开个单儿。”五爷说:“好!”小官说:“回来照单查货。”五爷见柜内有熟人,把眼稍挤一挤,众人不敢开口。亦有将腿踢小官,亦有背后打手势,小官不懂,认是个好户,遂将果子一一开列于后:红枣一斤橘子一斤黑枣一斤风菱一斤元眼一斤青饼一斤核桃一斤洋糖一斤还有灶牌一个,坑三姑娘、金钱天地牌,逐件清楚,五爷托着土络就走。小官喊了一声:“把钱查下来!”五爷说:“你不要钱送我的,怎么又要起钱来了?”皮五爷大喊,说要扒店。店东一吓,走出来:“五爷!看我分上,货你拿了去吧!”

  五爷又转身望店东说:“小官,你要打发他,我是不依的!”

  于是他走了。再言小官说:“野人要东西,不把钱,还要撒泼!”

  众人说明,小官方晓得他是皮五癞子。

  再言走到了肉店门首,开口叫声:“傅老大,我一宗从不扰你,今日过年了,赊宗元宝肉吃!”傅大爷说:“皮五癞子,小伙,你访访我傅大爷是个好说话的?别处怕你,我这里不怕你撒野的!”二人你争我斗,皮五癞子手疾眼快,拿起刀来,认定傅大砍来,傅大眼尖,跑的了。五爷见没有人在块,取了一个猪头、四方元宝肉才走。傅大看见:“老五,你不恼,我与你玩的!”

  又到了卖鱼摊子上,一位笑嘻嘻叫:“老五,我为你留了上好的鲤鱼两个,我正要打发人送到你府上,奈我们忙,不得工夫!”

  又到了那头卖鸡鸭店:“老五呀!出奇大母鸡三斤十二两重,送与五爷!”

  又到了帖子店,要了对子纸两张,又要买红扯画儿,是孙行者大闹天宫,还要伍子胥闯昭关,抢了飞跑。劈头撞见一个乡下人卖元宝的,走上去打了一个耳刮子,把元宝抢了就跑。

  一走走到个酱园里,栏杆上挂了多少对子,外边摆一张桌子,一个破乌缸子,墨盘大小不等。五爷喊了一声,把桌子一挂,把东西都拍翻了。说:“你做什么把我唬一跳?这是什么意思,五爷?”“代我写下字。”袁先生说:“明日你来拿!”五爷说:“我等不得,此刻就要写!”袁先生无可如何,正欲举笔代他写,五爷说:“慢着些,我说与你写:穷穷穷,你家穷。”

  先生说:“穷穷穷,你家穷!”他二人为了你家穷我家穷,杠了半天,后来先生明白了:“请说下联!”

  富富富,我家富。

  铁笤帚扫净天下穷鬼,

  万把勾搭住五路财神。

  年难过,难过年,年年难过,

  回没得,没得回,回回没得。

  再穷穷不去,一日三顿酒。

  一富富将来,都是讹的他。

  今日脱了鞋,掷掷居里快。

  明日来不来,常常做赢家。

  叉赶出去,快请进来。

  袁先生代五爷对子写完了,说:“好吉利耶!酢踉傺运镄〖棠侨战哟蠼稚下蛄硕骰厝ィ黄诘搅斯孛砻趴冢布の羼樱〖叹土铩Fの羼雍攘艘簧骸罢咀牛⌒〖蹋阋庞械懔夹模∧忝米痈夜娜兆涌嗄眨阋膊豢纯此ィ?

  我天下人都找到了,我们有些降气,不找你。你今日买了点心东西家去,正月里受用了,你可转送你家妹子吧,倒不干净?”

  谁知篮子底下还有两吊钱,小继放下飞跑。五爷说:“孙小继,你自己小心些!我不发财便罢,倘或一时发了财,我要代我丈人报仇,不把你这两个畜生头搬下来,看看食嗓子,我就不姓皮!”再讲小继家来,把皮五爷一席话告诉奶奶。

  再言皮五爷家来,遇见小继,告诉奶奶,然后切面筋丝子,胡萝卜丝子,又切肉、弄鱼、炒面筋丝,十香菜,忙个不了。

  吩咐倪三,代他贴对子过年。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马盖当钱赌运转四五六

  诗曰:

  世间无物不值钱,感恩马盖颇周全。

  阴灵暗阻时来到,三牲鼎礼谢神前。

  话说皮五癞子到三十日晚,吩咐奶奶先把鱼煎起来,放在头钵内,后又炒好了一切东西,弄得现现成成。此刻五爷回来,奶奶说:“五爷,过来拜家神!”然后接灶,化了元宝,倒过得热热闹闹。

  奶奶又把火盆旺起火来,火盆上煨着红枣等件。于是夫妇二人开了芦巴门,用守岁酒。五爷同奶奶谈了一会的心,说道:“奶奶,我有一年登在土地庙内,外面大雪,冷得不可当。来了两条雪白的大狗,朝我脚上一睡,两下总有了命了。狗叫我代他捂暖,我叫狗代我捂了。我前年二十四日期更狠,讹着一个翻顶,把我送在捕衙里,还打了二十板,才把我放出来。”

  奶奶说:“你该打了!说些发财的话也好。”

  于是夫妇二人守岁酒毕,用饭,五爷睡觉,说:“奶奶,今日脱了鞋,不知明日来不来?”奶奶说:“今日大三十晚上,说些吉利话。”“奶奶,我要一字头呵,你早些嫁人吧!”五爷说毕就睡着了,靠菩萨,他倒不择床。

  再讲倪三爷同三奶奶说了一声:“奶奶,我们悄悄的接灶吧。”到厨下把菜弄得现现成成的,又到外面放了三个炮:“菩萨,但愿不响吧!”远远的掼去,望见炮不响,又把第二个炮一掼,一滚,滚到面前,一响,把皮五爷惊醒了。他爬起来,喊了一声说:“好早呀!到开财门了!”五爷说完,三炮忽然一响,五爷又开口说:“三个炮是避殃的了!”

  五爷一直到天大亮时候才起来。奶奶叫一声:“恭喜呀!”

  五爷回敬一声:“奶奶恭喜!”奶奶到了外面火盆上端了红枣子茶,走到五爷面前,五爷说:“你晓得我自幼小时,不喜吃甜食,相应老实些吧,拿饭来我吃。”

  五爷把饭吃完,就同奶奶取出赌本来,他叫了一声:“奶奶,我今日去赌钱去,想必是输。若输了,我就不回来了,我就寻死去了!我死了,奶奶你不用收我尸去,你拣好的嫁去罢!”

  可怜奶奶一肚心思。

  再讲五爷到了街上,一望无人,只见一位老者出门去烧头香,撞见皮五癞子,回头家去了。五爷走到四岔路口,拾起一根草棒儿来,四面磕了四个头,看草棒儿冲西角去了,他就望叉鸡王二家去了。进门喊了一声:“二嫂子,恭喜你!”王二奶奶说:“恭喜五爷!”

  吃元宝,又同一众匪友道喜续赌。五爷连掷了十三个么二三,将银子输得干干净净。将骰子一咽在肚内,他到门外毛屎上窝,下来还是么二三。心内想道:“天绝我也!”去到河边要跳河,一想,淹不死倒反难过,不如不死吧;若要跳下井去吧,又要闷人,不如不死吧;到坟滩里去上吊吧,谁知走到坟滩里,绳子没有扣得好,吊下来,还是不死吧!他就千方百计仍踱回来,叫一声:“奶奶,快点出去走走,出出行!”五爷进房,四面一张,没有东西,心生一计,拿了一条破裙子,将马盖一包夹着,紧三步一直走到西门叉鸡王二家敲门,里面有人答应了一声,王二叫王二娘快些开门。就有人先把骰盆子取了,开开门来。五爷急忙忙的叫一声:“二嫂子,我回去打得干干净净,连箱子都翻过了,没有甚么东西,后来我找钥匙都没有找到了。我就拿一把刺刀子一划,划了开来,取了一面青铜镜子。此镜要三牲大祭才能照人,若不祭,人就变鬼;祭过了,丑的都变标致了。这当二两银子,我做赌本,不当也要你当,要是三声不当,我就一攘子”把腿一阵扑。此刻王二娘一唬,尿屎屁都滚出。“小夥,老子我同你说话,皮五爷带了镜子来当,问你可当?”王二说:“我不管,你自己做主就是了!”王二娘称了二两银子把皮五爷,不放心,要打开来看看,觉得臭烘烘的。开来,原来是一个大马盖!王二娘叫了一声:“五爷!”五爷明白,把腿一扑,奶奶又不敢叫了,说:“该打了,菩萨保佑五爷今日赢了!”倒把五爷听见,骂了声:“短命的鬼!赶清明烧不过!”

  谁知五爷将银子拿去,小二慢赌。刚刚到了中交午时三刻,交运脱运。孙大理老爹做了定远县判官,差了停当,赌鬼到叉鸡王二家来,把五爷一双手拿住,往下来掷,都皆是四五六,一直赌到晚,共赢了三十七两。到外面算了帐,除去二两折头,称了四两本利,还赎青铜大镜;称二两与王二嫂子做裙子穿,又称了二两,吵闹二嫂子送他买东西吃,大小夥三钱。五爷带回二十多两银子,王二娘说:“五爷爷,好臭烘烘的马盖都玩起来了!”

  再讲五爷将马盖拿去,前后左右都觉臭气难闻,五奶奶家更臭得很。五奶奶走到房中,不见了马盖,心中晓得,一定是五爷拿去了。奶奶把家中拜垫子盖了,臭气稍好些,不提。

  再言五爷将马盖赎回,王二娘说:“五爷,今日就发财了,以后不能往别处去赌呀!”五爷将银子并马盖拿去王二家,沿路喊说:“诸位老爷闪开些,我迎马盖大将军回宫!”满街人大笑皮五爷玩马盖。回到家中,叫奶奶:“快些烧香,马盖将军灵得很,千万不可得罪他。”五爷叫奶奶把银子藏在四耳朵罐子内,夫妇二人洗手焚香,叩谢马盖大将军感应。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皮奉山改姓潘彩臣邀赌

  诗曰:

  逢人不可把嘴夸,闻名财主一生涯。

  勒逼改姓来聚赌,拈过子码打头家。

  话说皮奉山到了第二日,有吴四癞子前来叙赌去。皮五爷叫:“奶奶弄饭吃!”吃毕,捭了两吊钱,一直正走,只见陶口兀子家里有人哭声,凄惨切耳,听见陶老太太要一挂。五爷听见,用手敲门,问:“老太可在家?”陶老太开门,说:“五爷,我家儿子去年三十晚收在班房里去,未曾放了回来。可怜家内柴米全无,正在块寻短见。”

  五爷一听,斗发善心,把两吊钱丢下来。五爷转身家去,细细告诉奶奶一席话,奶奶说:“这也是好事!”就在家中用过中饭,外面随便小赌,皆是五爷得利。

  过了数天,陶口兀子家来。老太将皮五爷丢了两吊钱他家与他用,陶口兀子也就感激五爷恩情。到了次日,陶口兀子到了五爷家里谢谢,随即就同五爷回来。陶口兀子邀众匪友家来,同五爷赌钱,就赌了一天,五爷就赢了三四十两银子,还有两包衣服,都是这些赌友三十晚、初一早带来的东西,都孝敬了五爷的。

  有三更,五爷捭了两个包袱,腰内又带了银子,他直奔家来。一到门口,叫:“奶奶!”把芦巴门一开,到了里面,将银子用黄罐子盛了,叫奶奶收好了,恐人眼眶子浅,君子防未然。

  五爷次日清晨,用黄泥将芦巴有缝地方泥起,泥紧了,丝毫无缝。五爷说:“夜里有人来挖洞,要睡醒些。”再讲五奶奶同五爷谈心,五爷说:“奶奶,你在我家也没有过了一天好日子。奶奶,我昨日赢了两包衣裳,还有首饰。奶奶这件裙子穿起来,这件大棉袄穿起来,这付手镯戴起来,这付大镯戴起来。”各样衣服首饰,五爷叫奶奶都戴起来。五爷说:“奶奶,你我此刻有时运,穿些戴些罢了。”奶奶穿得犹如胖枣子一样,手上犹如戴了刑具一样,叮当叮当响。

  再讲五爷连赢了这几天银子、衣裳,一连十数天,连芦巴门都不出,他恐怕出来惹祸。那一日,奶奶说:“五爷,你还到街上走走去,找找赌。”“奶奶,钱是你的命,我的运。奶奶,那见人家赌钱发了大财的?奶奶,你去年说的话似刮了一阵大风。奶奶,你今年说的话真是金石之言。奶奶呀,我们弄饭吃罢!”吃口茶,净净手,他无事,来到门口站站。下午时,他又来家中坐下,连日酒一概都不大狠吃了。

  次日早间,他又踱,踱到了大街上四岔路口。此刻,五爷不是从前麻布裤头儿,身上已有一件布直身,鞋袜倒也干干净净。他来到四岔路口,瞧见一位老爹,姓潘,名彩臣,是定远县一个老翁,千伶百巧,为人惯走衙门。一个极停当的挑工,众人起了一个插号叫笑面虎的。潘彩臣他头戴方巾,身穿阔服,他正在块称鱼,手内拣那烂椽子的在块换。五爷走到了他背后站定,等他把鱼称完了,叫了一声:“二老爹!”二老爹转过身看见,叫声:“老五呀!我时常在人面前说不徕你,倒有好一向时不见你,又闻得你如今变了块金子了?你如今可赌赌么?”

  二老爹要看人色才赌哩。二老爹同五爷谈心,卖鱼的就送家去。

  再言潘彩臣细问五爷赌钱,“闻得你赢了几千两银子了?”

  “二老爹,我不瞒你说。我去年带了你家侄媳妇到了徽州去,我见了我家二家伯。二家伯说:‘奉山,你家父亲在日,挣了有万金事业,被你这畜生败掉了,如今回来做甚么?’要邀同族长把我撵出去。大亏你家侄媳讨情,到祠堂里打了我十扁担,说:‘奉山,我为头,把公项发出来一万余两。’说:‘奉山,你把这银子带了去,做个生意,向上要紧。’于是我把你家侄媳妇仍带了来家。”

  再言潘彩臣,他听见皮五爷如此银子,发了财,要勾他去赌。说:“老五呀!你没事到我家里去小赌吧。”五爷说:“今日还有点小事,改日罢!”二老爹相应:“明日罢,不妨!

  老五呀,没得不相干的人,总是些客人,不过一千两一个小小赌局。五爷,你若来,我明日就备堂食;你不来,我就不备了。

  ”五爷说:“明日准来的!”二人告辞,各散。

  再讲潘二老爹家来,问鱼可曾送了来,奶奶说:“送来了!”

  二老爹坐下告诉二奶奶:“有一个人,如今发了大财了,又寻了一所大呆的房子。”二奶奶问:“那一个?”老爹说:“叫做皮五癞子!”怎么上徽州,怎么发公项,怎么遇见我,勾他明日前来赌钱。

  再讲五爷回去,把遇见潘彩臣一番告诉五奶奶:“明日潘彩臣邀我去赌,以后我就戒赌了!奶奶,他们都是有钱的人,每人带一千两银子前来赌钱。”奶奶说:“五爷,你总共赢了四百多银子,一时若输的了,岂不哭穷了?你老实些,不用去赌吧!”五爷说:“奶奶,你好呆!我明日只带五十两银子前去,若是赢了便罢,若我输的了,我就把骰盆子拿起来,开一个堂,同他们扳到定远,打一场官司,我本不设!”

  再言潘二老爹把小喜叫到套房里,教他的话:“你到行德典请汪朝奉,说二老爹致意汪朝奉,有一位广东的大财主,叫做张五太爷,有几百万金事业,住了有一百多进房子,上下轿夫、打杂的、跟班的,有二三百个。”到了行德典,小喜将此话望汪朝奉说,汪朝奉正有人在块当当,单马一件,当钱半。

  汪朝奉说:“老喜呀!”“老爹致意,明日请过去赌钱。”汪朝奉道:“一定准来!”

  他又到皮货店,请了姚相公。姚相公说:“我兄弟又回山西去,你,你家二老爹又结交一位广东的大财主了?”又到兴隆鞋袜店请了王相公,后又到了磨坊请了方老爹,又到开油坊的请了胡四老爹,又到开碾坊的请了徐二爷。小喜子一总请了,回来,复请开钱店董五老爹,家来告诉一遍。

  二老爹打发人叫厨子,喊茶酒,中两桌,中上要六碗头烧肉,煎鱼虾,元掌蛋,烧黄芽菜,煨鸡,四小菜。晚上七盘十六碟,要鱼翅、海参、蛏虫乾、火肘、燉鸭、螃蟹、炒素面、河吞鱼。碟子要火腿、板甲、抢虾、盐蛋、瓜米、花米、榛仁、核桃、炒蹄筋、炒杂拌、炒腰子、炒甲舌。四小菜,四点心,两米,两面,不提。

  二老爹在家忙乱了一天,次日大赌。不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八蛮聚赌一人得彩

  诗曰:

  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运退黄金多失色,时来顽铁有光辉。

  话言潘彩臣忙乱一天,傍晚安寝。次日四更起来,吩咐家人打扫厅堂,搌抹干净。他净面嗽口,专等众友。□再讲五爷天不亮起来净面,叫奶奶弄了饭,吃毕后,拿五十两前去。奶奶劝五爷:“何不带了四百两银子前去?一者冠冕,二者可以多赢些。正所谓本大利大。”五爷将四百两带在身边,到潘府。

  再言五奶奶在马盖将军面前祝告:“有灵有圣的,保佑我丈夫今日赢了回来,三牲鼎礼谢你!奶奶来家保佑。”

  再言五爷到了潘府,看见门公在块扫地,他悄悄进了书房。

  小喜回了潘二老爹。

  再言汪朝奉把典内事情办清,带了一千两票,揣在怀内,到了潘府。有人进去通报,二老爹开中门,请汪朝奉到大厅上。

  小使倒茶,二老爹出来说:“汪朝奉好早耶!”“蒙二老爹呼喝,说有一位新来的大财主张五太爷,所以老早前来陪客。”

  两下谈心,一刻工夫,姚侉子见面,叫声:“二老爹,在块等大财主?”又停一会,王相公来;又停一会,开磨坊的胡四老爹,说了些闲话;又过一刻,开油坊的徐二老爹;一刻工夫,开钱店董五老爹来了。众人陆续前来,在块谈心。

  五爷在书房静听,听见行德典汪朝奉,又王相公声音,却是熟人,叫人请了二老爹前来,五爷低言说道:“二老爹,我今日有点小事,改日来罢!”二老爹说:“怎么?”五爷说:“汪朝奉,我不好意思见他。那一年在塘坦子上,十六文买子一条破裤子,要当二两纹银,汪朝奉不当。我把头往柜一碰,碰了一个洞,卡着他当二两。王相公,我讹过他两次贺分。再者,我家贱内昨日在火巷看轿夫搬东西,风呛了肺管,请了医生诊脉,要用人参。”

  再言众位等到早饭后,没有见甚么大财主:“我们散罢!”

  二老爹说:“一定是财主性子晚上睡的迟,早上起得又迟,叫人邀去。”

  “再言五爷在书房等信,二老爹叫:“老五,我有一法,叫他们认不出来。”他拿了一付大眼镜,又拿了一张金膏药来,把五爷往太阳上一贴。二老爹说:“五大爷如今过省俭,连皮袄总舍不得穿了。况此刻众人身上穿的皮袄,你五大爷是布服,怕的不入班。”五爷说:“写个字儿,叫人拿去!”写道:“不好,等我家去换吧!”二老爹:“不早了,就叫小喜子去拿。”他写道:“小毛出风皮祆吧?不好,用不得;银鼠吧?不好!”

  二老爹说:“不用去罢,此刻好早晚的了。五大爷,你若不弃嫌,我有一件未开折大狐狸皮袄,连靴子、帽子,一齐拿出来,请五爷穿起来,猛一冲,认不出你来了。”

  于是二老爹到外面吩咐下面,又叫快些请张五太爷。小喜出了后门,到了大门,进厅说:“五太爷才起来,吃人参丸药,一刻工夫到。”又叫去,回来说:“下了玻璃厅了。”又过了一刻回来:“下了账房了。昨日辽东到了八百万两锞,兑哩。”

  众人说:“完了!等他把八百万两银子兑完,就迟了。”王说:“我家老子今日动身,我却没有等得我家老子动身就来了。”

  姚相公说:“咱家兄弟今日家去,咱也没有送他!”

  众人焦躁心烦,二老爹叫小喜子:“你少些去说,众位要散了。”小喜子走到锅上,汤罐内用水把脸烫的红红的,从后门跑到大门口,上了大厅,气喘喘的:“张五太爷轿子已出了大门,先到吴翰林家拜寿,后到松江府赵太爷家上祭,就来了。”

  一刻工夫,小喜把五爷从后门领到大门,飞跑上厅,喊一声:“五太爷来了!”再讲二老爹说:“众位莫急,让我迎五太爷去!”二老爹走到仪门外,故意喊了:“五太爷早呀!叫轿夫、管家回去罢,我这里有人伏侍!”于是二人进得厅来坐下。汪朝奉一看,此人不姓张,说:“小喜子,你老爹哄找,此人皮五癞子!”王相公一看,把二老爹一拉,拉到半边说:“二老爹,此是那讹人的皮五癞子!”众人说:“是的!”潘二老爹叫:“五大爷,众位说尊品像皮五。皮五,我们老实些吧,叫做皮五癞子吧!”

  姚相公说:“管他叫人罢!桌上有银子,赌就是了。”于是抬了桌子,取了筹码放在中间,进去拿出五十两银子出来,放在五爷面前。于是,众各打了筹码头,交了二老爹管。众人议论:“不怕二老爹请皮五癞子来与我们赌。”于是众人叙坐赌钱。先是汪朝奉当在,掷下一个。又姚侉子打盆,掷了一个惰。王相公打盆,徐老爹掷了一个红黑变脸。胡二老爹又打盆,到开钱店董老爹,掷下了一个快。到了张五大爷打盆,掷下了一个快。

  再言众人赌钱,一直赌到晚,共赢了八百两银子。五爷打点要回去,姚侉子不依,要赌夜钱。五爷不依允,众人解围,依了姚侉子。他要家去拿银子再赌。姚侉子叫:“张五太爷不要走,咱老子就来了!”再言五爷进了书房,叫小喜子前来,称了四两银子与他:“难为你!”又称了二两银子赏家中大小男女厨子茶酒,辞别二老爹回去。二老爹说:“姚侉子就来了!

  ”五爷说:“明日再来!今日被房有点不好过,回去走走,明日一定前来。”于是小喜子打灯笼,送五大爷回府。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二次聚赌归家谢神

  诗曰:

  赌钱度量论家财,今日偶然做客来。

  时来广聚千亿万,谢神饮酒足快哉。

  话说皮奉山同小喜子到了街上,他二人谈心说:“潘二老爹待你可好么?”小喜子说:“二老爹待人刻薄的狠哩!前日我打的了一面盆子,还叫我赔他十六文。”五爷说:“小喜子,你回去代我说个谎,若说得圆,我赏你一个大锭。”小喜说:“五爷,容易!”他二人说说谈谈,已到四岔路口。五爷说:“我今日不回去。”小喜说:“五爷,我晓得了,今日五爷到下锅家,与老婆有话说。五老爹,我小的还有些半开门,明日五爷再玩玩去!”于是小喜将银放下,五爷拿了起来,他将小喜支开回去。

  再言五爷推开芦巴门,把火把息了,进得门来,将两包银子即刻放下,叫奶奶收起。他心中大为欢喜,又到街上请了香烛、元宝家来,敬马盖将军。二人谢毕,奶奶用了晚饭,安歇睡觉,他又把芦巴门关好。

  再言姚侉子到了潘府擂门,潘二老爹叫人开门一看,看见多少侉子。姚相公押了两个吊包子,开口问:“张大爷不在块了么?”姚侉子说:“怎么就回去了?”王相公说:“姚大爷,你此刻不用赌了,明日再赌吧,啊?”于是众人在二老爹家草挨一夜。

  再言小喜子家来,回二老爹说:“小的送张五太爷回去,那晓得他家大门首桃笏板、大玛瑙、石鼓子大门,描金门神,门拴了,敲门,众人都睡着了。敲了半天,门上披了衣裳,未曾穿袜子,掌灯不及,未曾点灯。开门一碰碰了瘤见骨,进门喊了声打杂的李二,李二又喊小寿子,到了上房又喊打杂的妈妈,妈妈又回了太太。五爷叫了人将银子押进去。”

  再讲众人睡到天明,打水与众人洗脸,叫厨子下面。二老爹叫小喜子去请五太爷爷,谁知五爷大早到二老爹处,谢他昨日承情,遇见小喜。

  合当皮五爷发迹,机缘凑合,诸位坐在大厅,五爷见了众人,谈了会,二老爹飞风出来问:“五太爷曾吃过东西?”五太爷说:“是我家贱内留下些水燕汤,是我代他吃了。”大家略谈了一会,仍又叙赌。掷到下竿时,姚侉子复拿来银子都输去了,仍欠下帐。五爷说:“还清帐目再赌!”五爷就说了一派温柔言语,并无当时癞腔,说:“诸位,你们认得我姓张,我同诸位在块已赌两日的钱,我生平不欺人,我是姓皮,我就是当日讹人的五癞子。因到徽州发了公项,复到定远。”

  姚侉子说:“姓皮的,你是个朋友,你那一件还没有见过?

  你可惜一千五百两银子与我用用。”五爷说:“容易!这么件小事,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看要先小人,后君子,要二老爹同众位居中。”众人说:“容易!”于是五爷将银子放在块,共计三十封。姚侉子举笔写了一纸借约,众人居中。姚侉子喊了一声:“潘彩臣,你不是个好人!是个混帐忘八羔子!”

  再言姚侉子借了皮奉山的一千五百两银子,回到山西贩了皮货,次年加利奉还。再言五爷叫人将银子用壮子盛起,不提。

  众客散去,五爷复称银子,兑了四十两送二老爹买狐狸皮袄;又称六两送二太太做衫裙;又称四两赏厨子,又称二两赏打杂的,又称十两赏小喜买衣裳穿。于是分派完,五爷整整带了八千两纹银回去。二老爹两日头,除堂食之外,净落五七百金。

  再言五爷将银挑了回来,奶奶见了。五爷心中畅快,当时带了银子上街,先买了一个十三斤重的猪头,买了一只九斤半重的大公鸡,又买了十斤零四两大鲤鱼,请了香烛、元宝糕、馒粉、鸡脚菜家来,收好了。

  次日,五爷天一亮爬起来,洗洗脸,把猪头的毛一刮,刮了又洗;把鱼鳞打去,又将鸡子宰过,尾上留一撮毛敬神。各色齐全,把桌子摆好,点了香烛,夫妻二人拜马盖将军。

  次日,又到街上喊了细木匠家来,用紫檀雕花嵌玻璃龛,将马盖大将军供起,每日夫妻二人早烧香,晚换水。再言五爷到街上,打了些清酱油、木瓜酒、洋糖、花椒、八角等件家来,系了一条围裙:“等我来。”五爷说,“奶奶,你歇歇,我来动手。”将猪头切方块子,烧的金黄色,又将鸡毛退下来,鸡子用砂吊子三煨,衬了冬笋。五爷叫奶奶:“把猪头、鱼送些邻居吃吃,我们去年吵得邻居不安。”于是奶奶送些猪头远些的邻居回来,五爷又用粗大公碗盛了猪头,亲自送到倪三吃。

  倪三感恩,五爷押着倪三吃。可怜倪三咽得翻白眼。

  过了一刻,五爷回来,夫妻二人对着,奶奶说:“五爷,弄点酒吃吃。”五爷说:“酒不是好东西,酒能乱性。”二人饭毕,奶奶同五爷谈心,说:“如今五爷有了银子了,可以寻一处房子住住。”五爷说:“原是!”

  他出得大门,叫:“奶奶,不用睡中觉耶!把门关好了。”

  他一走走到南门大街上,有一个银号郑二老爹旁边,一看,锁着一处空房子。五爷细细问了郑二老爹:“这个房子可把与人住?”郑二老爹说:“这个房子凶的很!上年有一位住在块,不平安,后来又出了妖怪了。如今倒关了十二年,没有一个问信的。你问他做什么?”五爷说:“要买他房子住。”“五爷,你不要同我说玩话!有钱不置冤业产,这房子连红白契共银四千五百两,如今跌了价了,只要二千两纹银就卖了。”于是二人谈了半天,五爷回来商议买房子。下回搬家究窖子,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皮府迁居财神点化

  诗曰:

  蠖屈终年始得伸,雕梁画柱一时新。

  须知财至非人力,冥漠之中自有神。

  话说皮五爷家来,商议说:“南门大街上,郑二老爹银号间壁有一处空房子,到后九进头,还有东厅井,还有空地一大块。”奶奶说:“房子要多少银子?”五爷说:“原价四千五百两,如今房子内有了妖怪了,据郑二老爹说,倒关了十二年了没得人住,跌了价钱了,只要二千两,还可以让些。”奶奶说:“房子倒也罢了,你明日同他谈谈去。”五爷说:“颇合我的式!”

  次日天明,五爷到郑二老爹一谈,两下一边让,一边添,讲定了八百五十两银子,择定三月十六日成交。彼时,五爷存下五十两银子押议。成交之日,兑银八百两,银房两交,各无话说。再讲五爷讲定,明日回来,将钥匙交了奶奶收起,坐在家中。约莫了小中时候,奶奶说:“五爷,如今房子已寻了,你我有一人倒忘记了。你快些请他来,报报他的恩!”五爷说:“奶奶,那一个?”奶奶说:“就是代我做媒的张妈妈,当初亏他照应一切,你去请他家来,报报他的恩,也是该的。”五爷说:“好,容易。我也有这个意思。奶奶,我当初讹他烧酒吃的,他还肯代我做媒。娶亲的时节,亦不觉到今日我弄了这么些银子。”再言五爷说:“我上街去买点东西回来,再请张老太去。”五爷买了二斤肉,十块豆腐,五个鸡蛋,一串子鱼酱,油,木瓜酒,生姜,葱,一齐买了下来,吩咐奶奶备中饭,现现成成。

  过了一刻工夫,五爷一直就奔张妈妈家来,见老太在块洗锅,预备弄中饭吃,五爷喊了:“老太!”老太回头看见五爷说:“五爷,今日什么风儿把你刮了来看看老妈妈子?五老爷,我听见人说你发了大呆的财了。五老爷,你坐坐,我叫人冲茶来与你吃!五老爷,你好气色耶!”五爷说:“太太,我不吃茶,我来请你老人家到我家吃碗便中饭。你女儿想你,看看你。

  还要问声老太,你女儿意思请你老人家到我家里同住,不知你老人家可肯去否?”“五老爷,不当人子花花,我老妈妈子何德何能,蒙五太爷、五太太如此抬举。”

  再言五奶奶在家内,先切了肉放在锅内,用作料烧好了,煎鱼弄豆腐,打蛋花汤,各样弄齐,用碗盛了盖起来。又淘米煮饭。饭好,五奶奶在块等了有两袋烟工夫。

  再言张老太喊了一声:“王二奶奶,我拜托你代我照应照应门户,我今日有人请我去吃中饭哩!”奶奶说:“那一个请你呢?”老太说:“我家干女婿请我,就是那讹人的皮五癞子,如今发了大财了,又寻了大呆的房子,还要请我过去住呢!”

  二奶奶想起丈夫,一阵心酸,放声大哭:“我家魍魉鬼就永世不得发财,为甚么我不嫁他的?”

  再言张老太锁了门,五爷前走一步家来。奶奶问老太,五爷说:“就来!”不多一刻工夫,张老太前来,推开芦芭门,见了五奶奶,奶奶看见老太,叫了一声:“亲亲滴滴的娘呀!

  你可晓得你家女婿寻了房子,预备请你同住!”于是,奶奶摆下中饭,请老太上坐,五爷对坐,姑娘横头。老太说:“五爷,不弄点酒吃吃吗?”姑娘说:“娘呀,你家女婿如今不吃酒了。

  ”“咳!你看么,那块看人去!如今连酒都不去吃了,正所谓败子回头金不换,如今这么干了!”

  三人饭毕,姑娘说:“娘呀!你同你家女婿看看房子去!”

  五奶奶将钥匙递与五爷,他二人到了南门大街。已到房子门口,五爷开了锁,进去一看,青草长了多深。老太说:“一定要出妖怪!”又走了厅上,到后头一看,好一个大空院子!

  “姑老爷,起些瓦房,要是起了草房,恐怕走水要带累人家里 !”老太同五爷一进进出来,关了门,锁起来家。老太坐了一会告辞,动身家去。姑娘说 :“娘呀,房子收拾完了,叫你家女婿来接你 !” 再言五爷到了三月十六日成了交,他到瓦匠营叫了师父前

来,吩咐粉饰油漆,一共讲定四百两银子,一应相全,择了二十六日动工。

  再言五爷将银子付清师父,无事他到新房内,看看收拾油漆一个月,干干净净。他又办了一桌酒,谢谢师父们,各人又有喜钱,众人喜欢。

  再言五爷同奶奶谈心,要买家伙,铜器、银器、木器各色齐全。又代奶奶打了一付时样钗环首饰,又叫成衣代奶奶做了春夏秋冬四季衣裳,自己又添若干衣服,又打了一付对联框。

  到了四月初十日,到炮炸店买了旺鞭一万,又买地雷一本万利,各样火药,又请了观音大士家神,买米、上柴、挑炭,又买了万年青吉祥草,上用旗杆斗两个,一个上写着“陡发万金”,一个上写着“诸事如意。”到了搬家头一天,买了糕馒,又买了肝肠一付,取长长利市;又买了鱼,取富贵有余;又买了豆腐,取豆腐豆腐,红札梗红。杏仁,莲子,准备倒茶茶杯用。

  一切零星东西买办齐整,交与奶奶收起,到了外面,又喊了人家来搬东西,搬了数日。潘二老爹把小喜子荐过来,与五老爹用。

  再言五爷到了新房子,打扫干净清楚。再言老太把家内东西收拾完全,又奔了些门楼内太太小姐处辞辞,说他家女婿请他家去住了,皮五癞子如此发财话,各家细说一遍,不提。到了在城脚根五老爷家,一同到新房子去忙到了十八日,忙完,老太动用的东西,另有交代。

  再言五爷到四岔路口,喊了轿子,把奶奶、太太抬到新房,每人手内拿了宫香,太平钱。

  再言五爷称了二两银子与倪三,赔他锅灶;又把徐四爷请来,称了六两银与他算房钱,又把房子交代徐四。

  再言此刻五爷进了新房,看见大厅上火盆旺旺的。到了后面,拜过家神、灶君、土地、马盖大将军,然后焚化元宝。一切无事,他叫小喜子到对门郑二老爷家借个钉耙来,准备明日空地下挖挖砖头,铺铺地下。

  再言一天将晚,掌上银盌,摆下酒,有夫妻、老太三人吃酒谈心,欢喜非常。五爷又到外边拴好大门,复又入席。

  约有二更以外,刮了三阵大风,从天井外一个红球直奔五爷,三人一唬,唬得屁滚尿流,连话都说不出来。不知火球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皮奉山运转挖窖

  孝姑娘各庙拈香

  诗曰:

  溷迹闲阁自守穷,无端运转恰相逢。

  拈香早遂酬神愿,一旦丰盈气倍雄。

  话说皮奉山见了红球子拍来,他凝神一会,叫了一声:“要是富我的,左转三转;若是害我的,右转三转。”委果是富他的,左转三转。

  此刻,老太与奶奶定神细看,老太说:“姑娘,你少些把金簪子拿下来,随手放下!”谁知红光将金簪裹住,往空地钻去。老太忙取了香烛、元宝,烧过磕头,把借来的钉耙往下挖,看见一块石板,取灯一照,上有字迹:“某年某月某日,皮奉山取用,窖银五窖。”五爷看得明明白白,将石板揭起,有宣缸大的五窖银,满满装盛。于是老太在旁,取了他的提盒来盛,一提底掉下来,滚了一地元宝;又取盒子来盛,把子又掉了;又取簸子来盛,口又卷了;用拜金盛了又翻;裙子来兜,又站不起来了。于是,五爷、五奶奶搬了一夜的银子,忙得不了。

  忙乱到次日中饭时,才把五窖银忙清,放在套房内,散堆着,正是满地元宝泼泼撒撒的,正所谓财奔大处,子奔多处,财来奔我三分上,我去寻财万丈深。

  约莫忙乱十多日,夫妇将银子放妥贴。再言张老太住在五爷家有一个多月,叫奶奶:“你寻个人用用,你如今人虚,不能做事。”奶奶望五爷说:“明日到媒人家处,带个把人来看看。”五爷说:“明日叫媒人带人。”

  再言五爷上街买了韭菜、豆腐等件家来,弄中饭吃。吃毕傍晚,他就把大门上了栓,回头吃晚饭。他此时有了家私,朝朝怕事,一夜无出。次日天明,到媒人家去,叫他先带了一个客上来用用,后又带锅上。不一日工夫,写了纸,言明每年工食银二两四钱,不折不扣。每节五钱,亦是不折不扣。他说:“下人若要折扣,他就不用心代你当家了。况且,穷人有限的事。”又过了一天,又寻打杂的。

  那一日无事,看小夥收拾厅房,搌抹等事。到中吃中饭,同奶奶谈心。次日,五爷起来,叫锅上到街上打肉,买菜台子。

  那晓得下锅认他是个完库肉,开他八十五文一斤,还只得十四两秤;菜台开他三分一斤,十六两秤。大锅菜是芹菜炒豆腐干子。五爷叫锅上菜台氽臜肉,放些虫米烧好了来吃。中饭吃毕,浓茶嗽口。

  次日,又叫媒人带了三个妈子家来奶奶看,拣定再看,三日后写纸。又过了数日,五爷请了一位袁先生家来,做了门官,讲定工食。又过数日,叫媒人带上锅来,添打杂的,说锅上若没事,搭着抬拾轿。

  那一天,五奶奶无事想,说道:“明日叫锅上抬我各庙进香。”五爷吩咐贴身小夥,小夥吩咐跟班的,跟班的吩咐打杂的,打杂的吩咐门上,门上吩咐锅上,明日五太太各庙进香。

  随即五爷叫人买了香烛,伺候他,又称了香仪钱包等件,准备奶奶进香。又把了五百文与跟班的,明日赏花子。

  次日,奶奶收拾,有老妈代他戴首饰,绞后影子,戴花,又有老妈代五奶奶拿衣服等件,伺候奶奶烧香拜佛已毕,回来。

  五爷称了二两银子赏锅上,每人五钱;跟班四个,亦是每人五钱,众人欢喜。再言妈妈每人三百文,众人感谢奶奶恩典。

  谁知五奶奶烧香劳了神,家来有些头晕,即刻吩咐请先生,代奶奶诊诊脉说:“人虚。”用了一派补药,叫人打药,五爷亲自煎好端了把奶奶吃,次日就好了。五爷说:“奶奶你此刻人虚了,叫媒人寻个细丫环搀搀你。”于是吩咐带丫环与五奶奶看,拣了一个,当十年为满,身价十五两。交代随即立了纸。

  奶奶又关照媒人,带两个俊俏的小夥跟跟五爷,上街走走。

  再谈五爷无事,想想从前。日下晚了,吃晚饭睡觉。次日天明,穿好衣裳,有人倒了洗脸水,拿刷牙盆子,拿肥皂的,拿擦牙散,拿手巾的,拿嗽嘴碗的,各人伺候。又有老妈拿了人参丸药,又有的端了水燕汤。吃毕,有家人把衣服拿出来,五爷换了。吩咐打杂买点心,又吩咐厨子上街买鸡子家来。张老太叫老妈喊厨子来,把鸡子要洗三攒,洗干净净,要清水带一下子,切得细块子,叫他用心弄好了,作料要全了,不可过咸,亦不可过淡,要有味些,放点酱瓜子,还要放点生姜米子,还叫他烧得金黄色,头一要干净了。老妈一句句传了到厨子,厨子一句句答应。

  五爷奔房中,看五奶奶梳头、洗脸、裹脚、换鞋子,看他吃水燕汤,看他擦粉,看他戴花,看他穿衣裳,看他换袄子,看他戴锅镯头,看他戴戒指,看他出房门,看他坐下来,看他叫丫头倒茶,看他吃茶。看了半会,摆上一盘点心、粥,二人对面吃粥,吃点心。二人无事谈心,谁知外面媒人送了六个俊俏小夫儿来,奶奶、五爷一看,甚是中意,留下,打发媒人去了。不数日,六人一总写纸,每年工食一两六钱,每节三钱,外贴衣裳四季。遂各改了本姓,都姓主人家的,改过皮兴、皮旺、皮德、皮明、皮庆儿、皮猴子。不谈众小夥之话,再言五爷那一天打发皮庆儿请潘彩臣二老爷前来说话,要商议起造花园,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造花园落成厅房上匾对

  诗曰:

  台阁玲珑望转深,丹枫紫桂各成林。

  落成今日还题额,锦字斑斓映碧岑。

  话说皮五爷叫小夥把潘二老爹请来,二人相见,各叙寒温。

  五爷说:“二老爹,我意欲同你老人家商议,晚生每日无事,意欲家内空地起造一所花园,不知可好否?”二老爹说:“很好,正该如此!我也预办早晚来同你老人家商议。”于是吩咐人,到瓦匠营喊解师父的叔子来。小夥去了一刻,解师父的来见过五太爷、二老爹,望他说起造花园。二老爹叫他把地方图样打了来看,解师父答应去了。不过数日工夫,图样已成。送了来看过,择定四月初十日破土开工。先兑了五两银子交与解师父,解师父差了夥计上宜兴买石灰;付了三十两银子与他,又叫伙计到南京买鹅卵石子,又打发人到苏州买青石,又打发人到仙女庙买木头。一装装到了定远县码头上岸,就和木厂一般。又差人到扬州瓦窑铺买了砖瓦、磨地砖,又差人上扬州刘元美家买生漆,一直分派已定,差人去了。不日工夫,总装到定远县来,好不热闹。解师父叫小工奔院内挑水和泥,分派各事。各伙计照应办理。五太爷以礼待之,众师父感五太爷深情,日夜兴工,五太爷加添了酒钱。皮府中起造花园,有人传说到清风闸孙小继耳朵里,他晓得,家来告诉奶奶说:“如今皮五癞子发了财了,在家里起造花园。”奶奶叫大爷到他家去走走,大爷说:“等他起完花园,前去恭喜他。”

  再讲皮五太爷到了六月半后,房子告竣完工,谢土神,打十三台醮,众位师父吃喜酒,分派喜钱,轻重不等,众人多谢五太爷、解师父。过一日将账找清银子回去。五太爷吩咐,每日收拾要紧,不可有灰尘。他无事从大门外赏鉴起:大门黑漆退光,两旁桃笏板、白石鼓屏,门是白粉的。进了天井,内有福祠一座,左右有对联一付:上首受福加受罪;下首奔土如奔金。

  门房内上下十二间,里面摆了一张粗方桌,十二张竹椅子,有一把小大化锡茶壶,一色杂样茶杯,有笔砚一付,粉牌一面,上下串楼打了地屏,摆在上面,又有六间轿房,十二间饭堂。

  进了厅门一转弯,走廊天井下去两层,沿石板台十二扇黄油格子,厅上一色十二张圈椅,据木的,四张据木方马杌子,中间一张据木桌子,一张道地江南据木香几,一对滴台香几上,一边摆的宣窑花瓶,一边摆的插牌子,挂了一轴黄山谷字,四张洋灯,两张建珠,有一付对子分左右,上写着:雕梁画柱;顷刻成灰。

  由火巷穿过去,进小角门,一个天井,有一厅,是一色红格子。一色金漆椅子十二张,四张黄杨马杌,挂了一样万字洋灯。一张金漆香几,香几上摆了一枝古铜瓶,一边摆的灵壁石。

  插牌两旁滴台中间方桌,挂了一幅《八骏图》。有一付对联:白虎当头坐;无灾必有祸。

  又进了二门,到了花厅,一色十二扇明油格子,十二张罗甸椅子,一张天然几,六张小杌子,几上摆了花盆,是蒲草;一张铁梨色香几,小桌上挂的一色小寿字灯,挂一轴东坡字,有一付对联:勾绞星进宫;消耗神入命。

  到了蝴蝶厅上,有顶篷,是竹蔑子盖的,一色格子,一堂竹椅子。四个白瓷的秀墩,一张竹桌子,一张竹几子,挂了一样西湖十样景灯,中间挂了一轴《西园雅集图》,有一付对联:恶狠狠将人打死;哭啼啼挽进牢门。

  到了小书房内,一色小风窗子,有人吊起,摆了四张本色的杌,一轴挑山,有一张小方四仙,下摆的秀墩两个,有四张小杌子,一付对联:清早家里坐;祸从外边来。

  到了花园内一看,有无穷景致,一直进去,有一条埏游小路,铺了一色鹅卵石子。有一洞,名叫藏春洞,内有一个圆门,进去有一桥,桥下水猛涌,瀑布声如龙吟虎啸一般,见鱼游戏的热闹。有一带树木,交加遮映,下面桃、杏、梅、柳、李、西府海棠、芍药、芙蓉、菊花,各色各样花草。过了桥,到翠芝轩下,有一带新篁掩着浓阴之处。到芰荷亭上,一色荷花香十里。到小门,过卷棚下去,有一个池,名叫绿波池,也有一对鸳鸯戏水。到了堂屋中间,有一阁,供了大士,旁边有二龛,祖先与马盖将军之位。有一付对子写道:西天佛国无人走;阴间地府哭哀哀。

  左右房门,也有一对:

  今日脱了鞋和袜,不知明日来不来。

  夫妻好比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

  到了厨房,灶君也有一对:

  上天天无路;入地地无门。

  到了仓房,看见米桶也有一对:

  日无呼鸡之米;夜无鼠耗之粮。

  到了后门口,也有一对:

  日里风扫地;夜间鬼敲门。

  五太爷从前至后,赏鉴一番,回归上房,心满意足。下回开当铺,再听分解。

  第二十五回 皮奉山开当铺

  潘彩臣拔劣迹

  诗曰:

  运到时来甚稀奇,资易经营一不迟。

  回想当年讹典铺,忽然已做东翁时。

  话说皮五老爷在家无事,心内想开个当铺玩玩,吩咐叫人请潘彩臣二老爹前来,谈谈不妨。外面有门公报进来说:“有一位行德典汪朝奉,在外说同老爷说话。”于是吩咐开中门请进来。门公出来说一声:“有请!”汪朝奉一见,两下叙谈闲话。

  正言之时,潘二老爹来了,在大厅相见。朝奉说:“正想你,来得凑巧!”汪朝奉说:“押的两个当典,押不开了,押几十年不回去,意思与五老爷开吧。”五老爷心内说:“运来如水就下,我正要想开个当铺玩玩,不期汪朝奉就来说,正所谓:思衣得衣,思食得食。”当日汪朝奉托潘二老爹做中,说:“押当铺两座,当日房价纹银二千五百七十两,两处货物共一万二千五百两银子,”于是,潘二老爹望五爷谈过,五爷应允,连折头都不打,说:“二老爹,你这个里头,可拜他点光。”

  二老爹说:“兼五老爷光了。”回头同汪朝奉说:“遵命折头不打,小弟要拜点光。”汪朝奉说:“就是送二老爹一千两纹银。”于是择定日期,五爷将银挑至船上,把银交清。汪朝奉回去,上徽州。

  再言皮五老爷,他到典当之中,与众位伙计言明:“每年薪俸,与汪朝奉加一倍给付。”众人欢喜。次日盘货,择日开张。五爷回来,叫了厨子,办了酒席,定了戏,请众位伙计;又叫匠人将两处当铺收拾添瓦,粉饰油漆,将两边挂牌重新油漆,大门粉墙上面“当”字,又重新写了。收拾银两,交与师父,不表。

  那一天,五爷在家无事,叫了成衣,要做一顶暖轿围,又要做一顶杭绸围的,一顶纱围,一顶毡围,四季轿围。叫人打点铜锡鼎,又吩咐做摈榔木轿杠,叫媒人添上六个轿夫。不日工夫,轿夫对妥了,讲明工食每年九两六钱,春帽、冬皮袄,又草鞋银一两二钱。讲定择日上店。五老爷又吩咐瓦匠:“代我城里城外各土地庙粉饰油漆,以及土地公公、土地婆婆彩画,忽然一新,以了五爷心愿。”

  再讲潘二老爹在家,前后一想,我很沾五老爷光,无恩补报。想了两日,想出一件上好物事补他情分。二老爹平日惯走衙门,他代五爷上下衙门花了约有数百金,把五老爷从前劣迹,代他一一清理,将他结状,共计五百多张,总是潘二老爹代他拿出来。至今衙内,并无皮五癞子的结状。二老爹领了出来,等五爷开当铺吉期,以作贺分。

  再言五爷在家思想:有富必贵。叫人请二老爹前来商议。

  一时,二老爹已至。五爷言及意欲拔例,不知可否。二老爹说:“此刻行来,撺掇五爷捐一个员外郎之职。”即刻,他专人进京办理。何也?此刻捐得官,都在他肚内,因没有结状在衙门了。不到两月,差人已至定远县。五爷心中欢喜,候选员外郎之职,不时到定远县会谈会谈。光阴易过,不觉八月,选择了吉期开当铺,正欲叫人打轿,潘二老爷前来道喜。二人相见,恭喜已过。潘二老爹屏退众人,将大红纸包递与,五爷一看,满心大悦,收至里面,足感盛情。于是,五爷打轿到当铺,众伙计恭喜,放了旺鞭,吃了面,奔里盘货。谁知外面一众匪友,将马盖一个个拿到五爷当典内,要当纹银二两。众朝奉说:“押这臭哄哄的,要当银子?”回了五爷,五爷说:“每人当二两与他吧。”朝奉答应,出来照数当银,不提。再说这些匪友不一而足,又拿到那边,仍然一柜马桶盖。此刻朝奉急了,回了五爷,五爷叫人请了潘二老爹来说明。二老爹说:“只好请陈公一走,方能退得掉。”不一刻工夫,捕衙老爷已至,众匪友一听,唬得屁滚尿流而去。

  五爷回来,告诉五奶奶,并说:“二老爹送的礼物如此大法耶!”五爷说:“将我以上劣迹结状,一并领出,此恩可不大么?”五奶奶说:“改日补他情吧!”

  不觉直到九月初五,奶奶连日身子有些不爽快,口内作酸,五大爷说:“你凉了吧!”奶奶说:“也没有!”老太旁边插言:“姑太太,只怕早上洗脸颈项的冒了点风。”五大爷出来吩咐,叫人请医生去。一刻工夫,先生已至。请至里面,代五太太诊脉。谁知先生诊脉以后,走出厅:“恭喜!五太太脉是喜脉,并无别恙病症。”用了一剂加减保胎药。皮五爷送出去,那种欢喜。五大爷进来,望五太太说:“先生说是喜脉。”老太说:“五爷,明日叫媒人带乳妈看!”于是,次日带了乳妈来看,讲定每年工食银六两,每节一两,四季衣服在外。床帐等情,皆是五太爷置办。

  次日五太爷起来,有六个人伏伺:一个代五太爷梳辫子,一个提手中,两个捧面盆,一个绰着水洗脸,一个手取擦牙盒子,一个拿肥皂。又有管衣服的提袍袖带,取了镜子与五太爷一照。用过早点,吩咐打轿到当典内。抬到祥发典,坐了一刻,又到万兴典,叙了半天话家来。

  过了半月多日,那日无事,带了两个家人出来踱踱,踱到了南门关帝庙门口,瞧见了两位朋友,一个徐二癞子,一个叫做吴四癞子,正在块吃烧酒。看见皮五爷,一声喊:“皮五癞子!”不知五太爷如何回答,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匪友聚会捕厅赴宴

  诗曰:

  无益之朋不可交,设席安排把银包。

  你讹他时他讹我,任意行凶乱咆哮。

  话言徐二癞子、吴四癞子喝烧酒,遇见皮五爷,看见他身上穿的华服衣裳,后头都有坠瓦子,他二人一声喊:“皮五癞子!小夥,你记不得当日同我们吃靠柜酒了?如今你发了财了,连人都认不得了!”皮五老爷看见二位,他就溜到巷内要走,被二位一把拉住,后头跟兄动了气,要上前开口,五爷摇摇手,两个不敢动手,站在远远的。这二位拉住五爷不放,说:“小夥,你赢了我们几千两银子,小夥,好好的把家资分一半我们,你方事才干休;若有半字不肯,叫要典田招女婿,不得好开交!”

  骂不绝口。跟兄说:“老爷被人挡住,要上前打他。”五爷说:“不可造次!”五爷说:“二位,我今日腰内没有带银子,改日奉谢,还要奉请!”吴四癞子说:“莫要说谎,就放去吧!

  ”五爷气得了不得,奔家下前来。到了大厅,叫人端人参汤来吃下。走到内里,见了五奶奶,细细说了一遍,五奶奶气得发抖,口出冷气,快些叫人端了燕窝粥来。

  五爷到外面,叫人请二老爹商议。不刻工夫已至。五爷将此话细说一遍,二老爹说:“容易!必须如此这般。”二老爹辞别。五爷回上房与张老太称银,打一钱起至一两止,一两起至十两止,称了几十两银子,用纸包好,做了记号。又写了一个邀单出来。

  再言家人内中有一位少年人,他要出尖,走上去把邀单一拿,此刻五爷贵人少语,头一摇:“明日请赴席!这一位,你看看单子,问问再走!”他把邀单一拿,昏天与黑地,再一看邀单上,又没有名讳,只有别张写道:王老二,叫叉鸡。

  徐二,叫癞子。

  吴四,叫癞子。

  宦老大,叫军犯。

  黄大爷,叫流徒。

  陈三,叫铁枪。

  胡老六,叫木狗。

  蒋五,叫虎子。

  余七,叫小枷。

  卞八,叫肍夺子。

  起九,叫草头神。

  代十,叫黑妒蜂。

  管老爹,叫青竹蛇。

  陶老大,叫口兀子。

  白四,叫疤子。

  杨二,叫歪瘤。

  高福,叫胖腿。

  沈六,叫气鼓登子。

  顾五,叫鬼不搭。

  姜七,叫瘦刀郎。

  李六,叫黑秋鱼。

  这一位把邀单一拿,认做一分的是好事。把了门公一看,内有晓事的指教他去请人,转一请就请到了。

  再讲众人说:“明日老爷请了一众天官地,把尿壶拿起来。

  ”有几位尊管早已告假回去了。五爷一色请的贼老爹、讹王大帝,他们认熟了脸,明日莫讹我们。

  不讲众管家之言,再讲皮五大爷吩咐厨子:“明日代我要办六碗头饭菜四桌,明日下午时候要现现成成,不可误事。”

  又吩咐家下人:“把大厅上一切桌椅条台代我收拾干净,代我换柳木板凳。坏桌子,破木破伙,把腰门各处门关拴顶紧要紧。

  你们今日在此多时,不告假的早早安歇,明日要伺候伏侍席哩!”

  众人答应,各自睡觉去了。

  五大爷次日起来净面嗽口,用了天王补心丹,叫人前后掸又掸灰尘,甫了鸡汁汤下面,龙井茶嗽口。不一刻工夫,摆中饭一吃,专候一众匪友前来赴席。

  将尽夕阳西下,一众匪友约齐,至皮府前来。进了大门,直奔大厅。有人传话五爷,五爷出来相见众位,叫人摆饭。五爷叫人将称下银包拿在旁边伺候。饭已摆齐,众人用饭。五爷说:“诸位贤弟都在块,你等众位在街上屡次喊我,我非不来。

  你等晓得我今日意思,请你们吃杯水酒,大小有一个银包,诸位带了去随便用用。非弟怕你等不周全我脸面,我敬诸位的,我不是怕诸位。我姓皮的当日穿棉袄头与麻布裤子,诸位没有帮扶过我姓皮的。我今日发了财,因我运好命好,有神灵保佑,发了大财的,非是诸位把我的。我同诸位干干净净的,一点拉扯没有。今日做兄弟有一个银包,诸位见谅些。大家要明白些,不可自误。”众人叫:“老五呀,罢罢,今日你请我们已罢,老实些吧。老五呀!你爽力些,只分家资分五千两,与我们大众分分。若不肯,老五呀!我们就不是这样了!老五呀,你快点开口!若不说,我们就要打了!”

  可怜此刻皮五爷气得同癞猴子一样汗流满面。管家打了一把手巾与五爷揩抹汗,喘息定了一会,皮五爷说:“容易!”

  他踱到外面,叫人飞跑把潘二老爹请来,有要紧的话说,请走后门。一刻工夫,二老爹已至。商议叫人速办四小菜,跟了二老爹,即奔陈捕衙来。原来陈公是浙绍人,同潘彩臣相好。他闻得皮五大爷发了财,他打算与他结交,奈因无门可入,正在花厅无事,忽有门公进来禀了一声:“外面有潘彩臣要面会老爷!有皮五老爷家人送小菜。”陈公吩咐:“请二老爹花厅相见!”不一时,二人见过,二老爹说:“皮府请老哥今日便酒饭。”遂将始末情由一一说了,“今有四色小菜,内有八百金,望老哥笑纳。”陈公依允,二老爹回来,仍从后门进去,吩咐办桌盒,叫人吩咐厨子办八碗二十四碟菜一桌,点灯后用。

  再讲众人在块吃酒,不见皮五爷出来。大众喧闹不可当,二老爹出来解说:“诸位!老五今日请你们,非是怕你们,你们大家见谅些,若再不依劝,就不是这样待诸位了!”众人说:“潘彩臣,你不要帮皮五癞子!我们不怕你潘家。”

  众人正在块喧闹,不防外面陈捕衙叫人打轿拜客。不一刻工夫,吆吆喝喝直奔皮府。陈公到了皮府,故意宁了一宁,响了声说:“那一块喧闹?”衙役禀上:“此地乃是皮府喧闹!”

  老爷吩咐下轿,众人正在块喧闹,听见门口衙役高高声气、吆吆喝喝进了大门。皮五爷迎进花厅去,众匪友见捕衙是他们对头,听见捕衙拜他,众人东奔西躲。有家人领他到后门口,大众如逃生一般。

  捕衙酒毕,打拱散去,有这些小班喊了一声:“皮五癞子,你今日请我们老爷吃酒,连我们常例都没得!”五爷听见,叫:“二老爹,称银包分派!”众人欢喜而去。

  再言五爷回到上房同太太谈心。次日,五爷仍叫人将厅上收拾干净,再将管门的叫进来,昨日不曾告假的人名开进来。

  不一刻工夫,管门呈上,五爷将未告假人,每人赏银五两,门上赏银十两,说:“尔等忠心为主,可赏可称;告假的人,叫他们罚酒席两桌,代你们庆功。”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皮奉山生子包清天出京

  诗曰:

  积德修功传美名,果报之中好儿生。

  细思当日多受苦,岂料今朝事业成。

  话说皮五爷请过捕衙之后,他在家无事,闲谈众事。奶奶将十月满足,腹中有些转动。五爷叫请收生婆,又另外雇乳妈,老太代奶奶撕尿布,做布毛衫子,打项圈锁,打金兜索子,打金镯,打脚镯,都是金的。叫厨子办酒,叫下锅煮糯米粥,买鸡蛋,预备上床蛋。原来奶奶是转胎,五爷天天不出去,时刻问。不觉将有个月。

  那一天,五奶奶生下一位官官,眉清目秀,五爷叫家下人等送粥送蛋。原来五爷并无亲眷,只有捕衙陈公、潘二老爹、干外当铺众伙计。五爷叫人:“送呀,你们是亲眷都送,连下锅家小姨子、丈母家都送;轿夫、邻居、干儿子,婶娘、婶娘外甥女儿家都送。”到了洗三日期,五爷丢汤盆,十两大锭,两吊钱。老太太是金戒指两个。皮五爷谢了收生婆五十两银子,满心喜欢。家下人等赏了一两一名。即日,办酒请客,众人送礼物。再言五奶奶自从生下官官,一月之内,天天肚、肺、鸡腰子,自有女管厨的。每日奶奶早上水燕汤,大补丸药。

  不觉已满月之期,上下家人有酒。门官缴上各人送礼单并送蛋总单,共送了百万蛋,自有人照数给银子。

  再言京中特放了一位清官,铁面无私,不爱民财。有铁铡铜闸芦帘子,一件件刑具齐全。包公到了凤阳县,拨了小船,带了四位贴身家丁:张龙、赵虎、王朝、马汉,改装私行。过了黄河,奔江南卢州府下来,到了一个地方,无事。奔凤阳府,到了码头上了岸,奔定远。轿到了清风闸,看见有一家烟囱内冒出了一只手,望着包公招了一招。包公点头,到了船中。约有二鼓,见冤魂叫了三声。次日,包公换了服色,于二十日走马上任。众位小官一齐参见。包公坐轿进城,至署,拜仪门,行堂事,击鼓排衙,一直进内,同师爷谈心。到了外面,吩咐吃上顿饭。叫厨子买豆腐,菠菜,都是省俭,不敢浪费。下顿饭亦是轻描淡写两样菜。

  次日起榻,用参须五分泡茶,吃毕,头梆已发,二梆已交。

  三梆发毕,包公吩咐各班伺候。他随即用早点毕,开暖阁到大堂上轿,吩咐谒庙行香已毕,奔城上游玩一番。到了署内,寻思已想。用了茶,包公标了放告牌,吩咐人抬至甫道上。一声吩咐,传扬开去。

  凤阳府离城有四十里,有一集名叫聚兴集。集上住了一位老寡妇,姓陈,年纪五旬限外。他有子名叫歪毛子,年纪二十六岁,终日打柴为生,家中贫苦。儿子那一天到山中打柴,撞见了一只大虫,将他儿子吃了。老寡妇不见儿子,一找找到山凹内,见儿子被虎吃去了。老寡妇无奈回来,哭到了定远县署内,走上堂,到了鼓架子面前,用手取了鼓槌子一击,击了半会,宅门上有人问:“外面何人击鼓?”看堂的说:“老妇人叫冤!”即刻发了三梆,包公升堂,叫老妇人上来,问了一席话。包公就标了朱签一根,差张龙、赵虎:“立拿老虎一名,当堂回话。”

  张龙、赵虎带了朱签,直奔山凹内,见了一只虎,二人哀求半会,虎看见公门中二位,他心悦诚服的就上铁链,锁至城中。到了衙门,见了包公。包公吩咐松了刑具。包公问老虎:“还是抵命,还是养老妇人?”包公问:“你在山为何吃人?

  知罪么?”老虎点了头。包公叫人传铁匠打了一个铁牌,凿上两字“官虎”。包公审明,赏了老妇人一串钱,同老虎同住,哄动合城人,看见要把钱,此老虎养膳妇人。

  再说包公退堂静坐,用过上顿饭,吩咐传话出去,喊值日皂头进来。老爷吩咐,叫他到城隍庙,叫道士打扫干净,县主要宿庙,求忠佑神托兆,代民伸冤。皂头飞跑到庙喊了道土,细说老爷宿庙之事。

  一日已过,次日清晨天大亮,包公起了榻,沐浴更衣,换了官带,用过便食,到了庙中,自有道士迎接。包公点香点烛,拜过神祗又拜了二十四司,到了里面,吃过桌盒,茶用过。

  上顿饭已毕,傍晚,下顿饭已齐,包公用毕,到了外边踱踱,两旁走走,巡视巡视。约有三更,走到大殿上盘膝而眠。

  只见从外面三阵阴风吹过后,里面三个冤魂。头一位年纪约有五旬,颈下三股麻绳,鼻孔流血;第二位是三旬之人,浑身有伤,鼻孔内有两枝犀角钉;妇人第三起,一边刀伤,下部有青肿一般,一个猫,一个狼闩着走。包公心内明白,到了四更多天,坐轿入署,细细寻思。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孙大理显灵喊冤

  包公出牌示招告

  诗曰:

  朝廷立法颇精明,杜弊奸邪不准行。

  定期三六来放告,飞刑人鬼俱皆惊。

  话说包公在城隍庙宿坛,拈香托兆,心中明白,坐轿奔署内。天交五鼓,直奔书房,同师爷谈心,细说忠佑显应。用了上顿饭之后,吩咐喊吏员一名,写了高脚牌一面,传谕各坊保甲,沿街逐户细查;各村各镇庵观寺院,旅店招商内可有闭井支锅,天天巡视,并无一家详报。

  再说孙文理二爷自从江口分路,雇了船只,带了两个伙计,一名郎风,一名毛顺卿。连年生意大顺,约有三万多银子木头,要到建平县城外有一行,名叫张同升老行。孙二爷将货物一齐交下,兑了一半银子,行主人又备丰盛酒席,唱戏款待孙二爷。

  又过了数日,将银找清,二爷他要到定远找寻哥嫂。不知伙计起了歹意,备席请孙二爷吃酒,大醉如泥,不知人事。二人就用绳子一捆,打得浑身重伤,用羊角钉钉在鼻孔内,后用大稍袋一个,用绳子坠了一块青石,朝转水墩下一丢,躺下,至今不知去向。

  郎、毛二人将孙文理治死,并未与人知晓,将孙姓银子二人吞占了到手,天天嫖赌取乐。二人串通一计,写了一封家书,差人送去,细说他有病症了,速请二奶奶来江南看看丈夫。

  郎、毛二人写了假书,星夜差人奔浙江台州府东门内大街第三家便是。差人到了地头,问到了门口,里面孙二奶奶问:“你是那里来的?”送信说:“是建平县木行张老爹,说有一位姓孙的木客人,得了重病,请奶奶去看看要紧。木行心中害怕,特差我送信前来。”奶奶开发脚力银五钱,关了门户,拆书信一看,只见上面写道:自三月又至建平木行,不幸偶得寒症,饮食不进。

  今日如二鼓寒山月,身似三更尽油灯。迟则难相见,永别黄泉洒泪矣。

  孙二奶奶得了书信,带了长寿子,雇了一只船,连夜赶到建平县东门外张家老行,见丈夫不在行中。二人假意将妇人哄诱说:“在城外一个庵内。”妇人信以为真。哄诱到一个树林内,把妇人拖倒在地,蹬他裤子。二人要逼他节操,妇人口咬郎、毛二贼,不敢放松。妇人手一起打了一个嘴巴子,二人此刻被妇人打的浑身青肿。二人见孙二娘骂不绝口,二人用刀砍了他三十七处伤,又把阴户用脚一踢,踢了一下,送了终了。

  浑身一剥,剥得干干净净,朝潭内一丢。

  再讲孙小继叫人打捞尸首,未曾起水。到了那一年七月,有人捞起尸首,差人买了口棺木暂且装下。也不知可是大理的尸首,放在求雨坛内。

  且保甲乡长奉了包公谕示,天天扛了高脚牌,城里城外喊,叫人伸冤。那一天走到皮五大爷门口,喊了一声伸冤。再讲孝姑娘自从生了官官,无事。那一天,喊了一声:“干娘,我同你到门口玩玩去。”老太说:“去呀!”再讲众家人纷纷议论说,新到了一位包大人,冰心铁面,叫人家伸冤理枉。奶奶与老太一听见,说:“叫门上将牌扛了来!”门上说:“小的没有看牌,上面有一付骨牌,还有一扇粉牌。”奶奶说:“听见有人扛牌,叫人伸冤理枉的牌,不是别的牌!”不一刻工夫,把扛牌的喊住,将牌扛至里面。到了天井,请奶奶、老太看,只是木牌,不是纸牌。奶奶叫门上:“你看上面有字,写的什么东西?念与我听。”门上念道:前子系,后子系,子系占了子系妻。

  大女子,二女子,前人反被后人欺。

  要知冤枉事,决开河水便分明。

  孝姑娘听了念毕,哭了一声:“爹爹呀!”昏迷过去,不省人事。

  独独五爷今日无事,到当铺内玩玩。此刻老太叫人烧开水冲生姜汤灌下,有两袋烟工夫,慢慢苏醒回来,叹了口气,吩咐人到当铺内把五老爷请回来,说:“奶奶同老太太到了门口玩去,看见了一面牌,拿家来念了一遍,奶奶想了苦楚,抱牌哭了绝过去了。”家人到当铺看见五太爷,急急忙忙说:“五太爷,家里奶奶看牌看了绝过去了!”说:“在那块看牌的?”

  “在门口看牌的。”“同那些人看的?”“同老太太、门上李胖子看的。”五爷说:“奶奶要看牌,为甚到门口看牌?有多大输赢,就看绝过去了?为什么家里老妈丫头少可消遣?”管家把包公牌,不曾说明抱牌伸冤哭了绝过去,他只说看将绝过去了。五爷飞即坐轿回来,到了门口,看见门上,呼喝一声:“为甚你同奶奶看牌看了绝过去,他不回来?”也不等回话,直奔里面。

  老太细说情由,要老爷抱牌替岳父伸冤。一宿已过,次日清晨,皮五爷坐轿至定远县抱牌,孝姑娘伸冤,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孝姑替父鸣冤

  包公检验大审

  诗曰:

  为人忠厚被人欺,勒逼呜呼在丑时。

  后来亲女伸冤屈,水火之中存我尸。

  话说皮五爷次日清晨起来,整冠束带,吩咐下面。吃了面,吩咐打轿三乘伺侯。五奶奶今日素妆打扮,张老太一同前去,准备包公临时问答。一同收拾清楚,抬至定远县衙门口歇下。

  此刻,包公正喊各班伺候。不一刻工夫,典鼓齐鸣,包公升了公座,问:“高脚牌可有下落?”正然之间,外面喊冤,孝姑声音低小,包公耳内隐隐姣滴滴声音喊:“黑海冤枉!”

  此是孙公显灵,护佑姑娘,包公拈须,沉吟一听:“带叫冤妇人进!”又一喊:“叫冤人告进!皮孙氏,有甚么冤枉,从直招来,倘有一字虚诬,本县执法如山,决不宽恕!”孙孝姑说:“太爷明如清镜,如水覆盆,有黑海冤枉!”包公详思一会,问:“代何人伸冤?”孙氏口称:“替父伸冤!”“可有丈夫?”

  孙氏回言:“皮奉山即是丈夫,现在太爷台下。”包公一想,并无实据,传皮外郎进见。五爷向上深深一躬,包公问:“令岳翁当日被害情形?”皮奉山回了包公说:“外郎并不知情!

  孙氏才明白。”包公叫带皮孙氏:“你父亲的冤枉,被何人所害?一一说明。”孙氏说:“父亲本是浙江台州府,寄籍定远,做了书吏,收了一侄,名叫小继。因借银,两下通奸,勒死父亲,丢下井中,支了锅灶,又吞占家资。”包公暗暗点头,发付:“孝姑、皮外郎回去,本县代你伸冤枉!”二人下来。

  再讲包公吩咐值日的快头,又叫坊保,准备一切东西,在求雨坛,坊保办了炭醋火酒,现现成成。包公用了中饭,到了晚上安歇。次日早,穿了吉服,用了上顿饭,外面叫人伺候。

  众人将刑杖一齐带全,外带行人全班执事,吆喝前至求雨坛面前下轿。

  包公传谕,将皮奉山同妻孙氏前来。五爷、奶奶、张老太吃饭,饭毕,坐轿到了求雨坛下轿。包公叫人抬了棺具等件放在芦篷内,吩咐喊了匠人、听差来,用凿子把棺枋攒头凿开,吩咐一声:“升炮开棺!”取出尸首放在芦席上一看,认不出面目。取了水喷过,行人上来磕过头,就说:“验过头上无过。”

  又验两耳、两眉、鼻子、口唇、两膀、十指,皆无故,只有脐下有掐伤一寸零三分,乳上有爪伤一寸三分深,膀下有打伤,五寸零三分,伤共十一处,粪门踢一下,现有青肿。三个发内并无伤。包公叫:“行人,你自己要一定相验明白,不可卖法!”

  包大人吩咐外面打轿,一齐各归署内。皮五爷他坐轿回来,家中人每人赏了酒钱。包公上轿时,吩咐地保,看好尸首,明日复验。次日,包大人又至,行人仍然前供,验不出伤来。众人诧异,包大人一看,心中疑惑,他有了底气,即刻调回衙行人:“明日相验,若三次相验无伤,抬棺木来见我!”包公退堂,仍然回署。孙氏回来,亦不讲他。

  且言行人回来,闷闷不乐而回。奶奶开门,见丈夫愁眉不展,细细说了一遍,奶奶说:“你可曾验得清楚?”“耳门鼻孔,并未看过!”奶奶又叫:“丈夫,买东西请了我,我告你,明日验去。”余升说:“买东西请你?”买了肝大,打了酒家来,二人吃酒。奶奶说:“黄蜡炒鸡蛋,吃了验不出伤来;针掉在里面,没有伤;犀角钉钉子,验不出伤来!”余升听了,暗暗点头。

  到了次日,包公一晃,又到尸篷下轿,余升已来。包公复叫余升相验一遍。余升相验,孙公明白尸首,叫人将无主尸首仍放棺内,此刻并无尸亲。包公问:“余升,你两次相验无伤,如何今日相验出来?”余升跪禀实话:“是房下教我的!”包公立标朱签,将余升妻带来,一拶子就招出:“因同人有奸,亲夫碍眼,将亲夫谋死。”包公押着余升妻子起尸,果见鼻内有犀角钉定住,装在棺内,押付荒郊埋葬,吩咐:“赏五十两银子,余升,代你妻子把前夫超度!你妻子亦非良善之人,本县带去,重重治罪!”

  再讲包公坐轿走到西门城外一带,忽然一阵风将锡顶刮下江去。叫衙役打捞锡顶,谁知打起一个女尸,精赤条条。上岸,用芦席遮住身躯,进衙禀报。包公坐轿,带齐行人,至江边相验。行人细细验明回话:“头上无过,鼻子上擦伤,耳朵上掐伤,肚腹上刀伤,腿上捶伤,门下打伤,阴户踢伤。”吩咐备棺寄放,自有尸亲前来认去。

  再讲包公直至司衙,忽有外面击鼓,姓黄,名癞子,送忤逆。因长寿子系孙公令郎,流落建平,后至定远,黄公收他以为义子。不期冤家聚头。郎风、毛顺卿自得文理死后,日逐嫖赌。刚刚手内空虚,到了定远,看见长寿子,勾串他终日赌钱,将黄癞子棺材本都输了去。他急了,前来告状。包公问:“何事送他忤逆?”黄癞子说:“有两个人,一名郎风,一名毛顺卿,勾他去赌钱,把小的棺材本被他二人赢去了,只得前来求太爷伸冤!”不知包公如何办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立拿毛郎二贼

  求雨坛前认尸

  诗曰:

  为人切莫要欺心,举头三尺有神明。

  若还作恶无报应,天下凶徒人食人。

  话说包公当堂标了朱签,差了值日快头前去捉拿毛顺卿、郎风,当堂回话。二差人带了伙计出了署门,直奔城外,谁知二位坐在关帝庙门口同长寿子在块叙赌,二差人走上前,拍拍郎风、毛顺卿肩头说:“你的事犯了!”他二人看见差人,面如土色,浑身发抖,嘴还硬:“你说甚么事犯了?我二人又非强盗,又没有甚么大罪。”二差人说:“孙二老爹告了你了!”

  他二人听见孙二老爹告了他,他二人的嘴口不知怎么样就像鱼鳔粘住一般。二差人此刻不容他分辩,说:“太爷现有朱签牌票与你看!”二贼望见朱签上写道:定远县堂朱签,立拿谋命吞财人郎风、毛顺卿当堂回话,速速。

  二贼看后,叹了一声:“该因我从建平谋吞孙文理财帛,弄到了定远县破案。谋占之银,为何不远走他乡?终朝嫖赌,天下人皆可以赌钱,为甚么要同长寿子赌钱?赢了他老子棺材本,手内此刻银子又不得了,如何是好?”二差人取出了铁绳,将二人套上,可怜就如活猴一般。长寿子看见差人前来,他人小,一溜溜到了回来。

  二差人将二贼带至班房坐下,差小伙计看了,值日快头吉云板到宅门传话。有人禀了包公,包公吩咐:“各班伺候!”

  包公吃了上顿饭,浓茶嗽口毕,吩咐伺候。他听见三梆已过,身坐大堂,值日快头跑上,跪在丹墀,缴上朱签说:“二犯今已拿到,现在外面,伺候太爷发落!”包公一声吩咐:“将二犯带来听审!”值日快头出头前来,到了班房,将二犯带至仪门,喊了一声:“犯人告进!”这二贼看见包公坐在上面,犹如阎罗天子一般。见两边摆列刀枪剑戟,鞭锏锤抓,外有铜铡铁铡,芦席子,大夹棍,点锤,还有短夹棍,敲牙摘舌,百样非刑,只唬得浑身发抖。二差人将他带至公案面前,毛顺卿、郎风朝上磕头。包公叫二人抬起头来!二贼说:“大人金面在上,小的不敢抬头!”包公说:“抬起头来,本县问你话:你怎么把孙文理银子谋去,怎么谋死他命!你又怎么谋害他妻的,从直招来,免受刑法!”二贼说:“小的未曾谋害孙文理并他妻子!”包公说:“你可晓得孙文理托兆与本县,叫本县代他伸冤!”此二贼见县主不曾带长寿子上堂,若有长寿子在当堂,这件事看起来就赖不去了。他二贼不知黄癞子告他与长寿子赌钱。此二贼不肯认谋害的话,说:“太爷!孙文理他已回去,小的并未谋害。如太爷不相信,现有木行为凭。”本主吩咐:“暂且收监!”太爷堂上立标朱签,拿张同升木行回话。

  差人星速至建平县,将张姓带至定远,并将账簿调上去。

  太爷坐堂,差人将张公带至丹墀,回了本官。包公问:“开木行的,你姓张么?”张公答应:“小的祖开行,至此三代。”

  包公问:“你家可有个姓孙的在你行内?”张公答:“孙姓却有一个,是某月某日同了他伙计,一个姓郎,一个姓毛。小的将银于某日交清,还办了酒饭代他送行。后来小的不知。闻得人说孙公不测,小的实不知情!”包公叫将账簿取上。包公一看,心中已明白了,说:“且下去,候本县审明二贼,然后放你回去。你放心!”包公即标提监牌,将二贼带到丹墀。包公复问说:“本主已将张姓审过,某月某日将银交清,你还有何说?”包公叫取大夹棍前来,叫皂吏将夹棍一丢,可怜二人唬得魂不附体。将夹棍套在二贼之腿,三收三放。包公说:“尔等从实招来,不可支吾!尔等可晓得明有王法,暗有鬼神?尔等为什么连日又同长寿子赌钱?若不是黄癞子告他逆子螟蛉,你二贼如何破案?本主劝你招了吧!”二人见包公一番言语,毛骨悚然,慢慢的才招上说:“某月某日将文理谋死,丢在深潭。后来二人私设假书,骗了孙二奶奶前来,同了他家长寿子。

  后来逼他强奸,孙二奶奶不从,小人将他砍死,丢在转水墩。

  后来我等逃生,天网恢恢,长寿子见母不归,乞化回归,不期黄癞子收他做义子。小人将谋文理银两,终日浪费,沿途打光棍,路遇长寿子,我二人意欲斩草除根,不期黄癞子告在太爷台下。小人一一真情,并无丝毫隐情!”包公拈签,每人打了三十大板,吩咐:“带去收监,等本县申文上司,然后发落。”

  包公将张姓放去,不得他交代。

  再讲包公将黄癞子带上来说:“本主已审过二贼,二贼说你收留义子系孙文理儿子,今本县该将你儿拘来,重责他几下。

  奈尔义子年轻无知,被奸人勾去,本县姑宽不究。今孙文理夫妻尸首,本县已相验明白,尔可叫你义子等本县示下,于某日前来亲认生父生母骨殖。本县自有公断于你,决不叫你好心变丑,决没收成。”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官媒婆锁拿强氏

  用非刑复审定罪

  诗曰:

  缧绁之中实可怜,身躯碎骨负九泉。

  追想昔日贪欢事,仿佛依稀在目前。

  话说包公吩咐黄癞子之后,当堂即标朱签,差皂快立拿孙强氏、小继,当堂回话。差人拿了朱签,直奔清风闸前来。

  再讲强氏大娘,那一天正在家中与小继取乐,小继说:“奶奶,我连日肉战心惊,神魂不安。奶奶,我闻得新到了一位清官,姓包,单名拯,清如水,明如镜,狠的利害非常!我听见断了多少无头官司,未见未闻。又听见断风断虎,如今我们的仇人又发了财了。我想,奶奶,你我做的这件事不是玩的。

  奶奶呀,我想终有些不妙!”奶奶说:“小继,你莫要怕,有我!你我攀着赖他一阵,若是不碍事,你我就太平了。恐是皮五癞子他要是告了我们,我教道你的话,你不要忘却了。你准备两条腿,我预备十个指头,只是莫要招出逼勒死了大理的,只说他是疯死了的就是。孝子,我也不怕他。就说他在家不端,跟人走了,不知去向。”

  不讲他二人在家之言,再讲二公差商议说:“孙小继,我一人可以下手拿他,不怕他飞到天上去!强氏,我们雇他一个官媒头去,就叫他先进去,我们再进去,如何?”二人商议:“很好!”他二人一直到了官媒婆家,将此话告诉他,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官媒婆答应,随即收拾收拾,跟了差人前去。

  二差人叫了地方保正,引了住处。

  再讲强氏望大爷说:“我今日眼睛跳,身子坐不安稳,莫不是昨日夜里与你干的事功夫大了些?凉了罢?”他已死在头上,还说这些开心的话。大爷说:“我今日也是如此!”正讲话说的,迎面屋上白颈脖老鸦连叫三声,忽听得大门响,大爷问:“是那一个?”外面官媒婆答应了一声说:“是我。”大爷把门一开,看见了一位奶奶,大爷问:“你是那一块来的?”

  他说:“我同奶奶说句话的。”他一头说,一头走到了天井。

  进来一眼看见奶奶浓妆艳服,坐在块吃烟。

  再言大爷看见官媒婆进去,他是欲关门,外面又来了二人。

  看见了大爷,拱拱手说:“尊驾姓孙,大号叫小继,可是尊驾?

  ”孙大爷就如鬼使神差说:“在下叫孙小继。二位有何话说?”

  二位公差说:“奉本主差遣,说请孙小继当堂回话!”这边一个说着话,那边一个取铁绳将孙大爷颈脖一套。孙小继说:“二位胡说!我上不该官粮,下不该私债,如何将我锁起?”

  二公差说:“孙大爷,你不信,现在太爷朱签在此!”

  他二人正同大爷言语,再讲里面奶奶。奶奶说:“姓甚名谁?”官媒婆说:“我奉本主太爷示,叫我等前来奉请!”他一边说,一边将奶奶用铁索锁祝奶奶说:“反了!好好的人,又不犯法,如何敢将人锁起来,有何凭据?”不妨他二人正在块言三语四,二公差将太爷朱签递将过去与奶奶看,只见签上写道:本县正堂示朱签,立拿犯纲灭伦重犯孙小继、谋害亲夫重犯孙强氏当堂回话,速速。

  二公与他们看过,收起朱签,又诈了他们几两银子,遂将他二人带出,将房子倒上了天龙。把坊上喊了前来,说:“代他家照应照应!此事是我们太爷的要犯,切不可大意,将他家房屋遭汰,小心!”奶奶又央差人叫了定远县的轿子与奶奶坐,二公差将孙小继带至署前,奶奶自有官媒押祝二公差等太爷升堂。不刻工夫,包公升堂。差人将孙小继、强氏带到了,回禀过了,太爷吩咐:“将二犯带进仪门外!”差人喊了一声:“犯人告进!”差人将犯人带至丹墀,包公坐上一声呼喝,说:“孙小继,你可知罪么?”小继说:“太爷在上。小的不知!

  望太爷明示。”包公说:“有人告了你了,你还不知么?”包公吩咐速往皮五爷家送信,请来听审。不一刻工夫,五爷、五奶奶前来听审,还有张老太一并前来。再讲包公问:“小继,你为何将你义父弄死了?如今尸首在于何处?快快招来,免受刑法!”小继说:“太爷,小人并不曾将义父弄死,是他自己于六月初五日偶得疯症投河自死,于小的无干!”包公说:“好利害嘴!”吩咐掌嘴,小继仍然无供。包公把惊堂一拍:“你这该万死的奴才,满口支吾,并不有口供!”包公吩咐取了签子,又打了四十大板,小继仍然无供。吩咐带至一边,将孙强氏带上。不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新建包公祠皮府大筵宴

  诗曰:

  明如清镜正如神,黑海冤仇能辨真。

  感恩德无以为报,愿立长生不朽人。

  话说包公将强氏大娘带上,他见了两边刑具,不觉的胆战心惊。包公看见强氏,心中大怒,吩咐:“抬起头来!”强氏回大人:“金面在上,小泼妇不敢抬头。”包公吩咐抬起头来。

  包公问他:“你怎么将孙大理谋死,从实招来,免受刑法!”

  强氏照样小继之供,一字无差。包公大怒,把惊堂一拍,吩咐:“拶起来!”可怜十指尖尖,拶得像胡萝卜一样。强氏仍然无供,又加四十点锤,亦是无供。包公吩咐,将他带至仪门外,再把小继带上来,伏在丹墀,哼声不止,口说冤枉。包公劝导说:“你招了吧!”小继说:“太爷在上,叫小的招出甚么来?”

  包公问小继说:“颇会熬刑!”即吩咐取猪鬃来,将他裤子去的了。包公说:“当初因这件事起,今日仍从这件事无。”众衙役将猪鬃撵至龟头,可怜一撵,鲜血淋淋,他竟仍然不招。

  猛然抬起头来,看见皮五爷同奶奶在旁边,他那时不得不招了,说:“太爷,小的愿招了。”包公在上,吩咐松刑,小继说:“招了!小的当日乞化之时,流落定远县,蒙孙老爹抚养。几个月后,孙老爹收留做义子。后来孙老爹娶了婶母,我因被人勾串,引到窑家玩耍。后来怎么拉下债来,怎么同婶母借贷银两,婶母怎么贪淫,怎么中计,怎么被婶母逼勒通奸,怎么将义父置死,怎么放在井中的。”小继一一供招,自有招房写供。

  再讲包公吩咐:“带强氏上来!”包公惊堂一拍:“快快招上来!”强氏在仪门外面,不知小继已供,他仍然不招。包公叫:“拶起来,收紧了!”又打上四十板,他还不招。包公吩咐:“传剃头的来!”一刻工夫到了,磕了一个头,吩咐取箝子,将他头发一根根箝下来。可怜箝血淋淋的,他还不招;又叫拿盐卤滴下去,可怜疼到心里,满地乱滚,他还不招;又叫将十指摘去,他仍不招;又把脚指摘去,仍似咬住银牙,他不招。他说什么,留着命可以过日子,若要招了,就活不了。

  他是怎么个心。包公说:“好一个熬刑泼妇!”吩咐取猪鬃,将他两乳撵进去,可怜撵进,鲜血淋淋往外直冒,如此非刑,他仍然不招。他说:“太爷,小泼妇谋死亲夫,如何据对?”

  旁边走过皮孙氏来,强氏一见,唬得魂飞楚岫三千里,魄绕巫山十二峰。不由的口内言语支吾:“小妇人愿招,求太爷松刑!”执堂的将猪鬃拔出,强氏哎呀一声。

  包公吩咐孙氏起去。包公说:“招上来!”强氏说道:“小泼妇年轻,没奈何,心中羡慕,情投意合,两下勾搭通奸。

  因六月初一日小继带回茉莉花家来,两人恋恋不舍。怎么初三日丈夫相面回家,说难过明丑。那时小继正在小泼妇房中,是小泼妇用计用麻绳勒死后,怎么叫小继装疯,怎么凌辱孝姑,怎么招小继,怎么长,怎么短,一一供招。”包公又问:“如今尸首何存?”强氏又招:“现在井内。”包公标了朱签,着差毁锅开井,包公吩咐:“将男女带进收监,待本主拜本,申奏朝廷,自有发落。”

  再讲,人到了孙府门首,开门进去,叫了匠人将锅拆去,果见下面井一口。叫人下去,果真有尸首一个,颈有三股麻绳。

  差人回复包公,包公身穿吉服,到清风闸相验孙大理尸首。皮五爷同奶奶、张老太一众前来。可怜孝姑见父亲尸首在芦席上面,可怜抱尸痛哭昏晕过去。大理见孝姑是他亲人,七孔流血。

  包公吩咐皮五爷,速办尸棺盛殓要紧。于是包公相验已毕,坐轿回衙。皮五爷买棺盛殓,停放家中,请僧追荐。

  再讲包公吩咐书吏:“将大理家财查存入库,等本主详文一转,再行发落。”

  再讲皮五爷因包公代他伸了岳父之仇,恩重如山,造了祠堂,摆了香供,早晚焚香。

  再言包公将三案申奏朝廷,差官星夜进京,适值那日天子驾坐早朝,有黄门官捧本进去,接本官将本接了,天子展开一看,龙心大悦;“包卿很好。”遂将御笔亲标“剐”字。有接本官接至外面,仍交差官,星夜奔定远而来。

  再讲包公将前任定远张公参他一本,削职为民,亦在本内。

  天子一准,张公感念包公不提。

  包公那日无事,案卷翻看,看见黄癞子一案,包公想起二尸相验,未有亲人,俱毛、郎二人口称文理之子系黄姓收留,吩咐差人出去,将长寿子带来回话。不一刻工夫,克详已到。

  包公身穿吉服,到大堂开读圣旨,谢过圣恩。次日开坐大堂,将禁提牌标上,提那四名人犯。

  再言差人将黄癞子与长寿带到,包公看见长寿身才俊俏,就有怜念之心,将长寿子呼喝几声:“本主本待重处,念尔年轻,被人勾串,姑宽尔之罪。本主收将你父母尸骸,本主已相验明白,回来至求雨坛,要你滴血认亲。尔义父黄癞子要你侍奉终天,尔下去若不改过前非,本主知情,从重治罪。俟本主今日代你起名孙明,将你复姓归宗。”

  再言包公上轿,直奔求雨坛而来。全班执事,神鬼皆惊。

  先将男女尸首抬至芦席上,叫孙明滴血,果然滴将下去,透入骨殖。包公叫他收殓已毕,叩头谢恩。

  再言提牢吏将监牌一看,到了里面,一声恭喜,四名人犯都提到岳神堂内,绳索重捆。到了外面,将四名押到求雨坛,有破锣破鼓迎出来。

  再讲包公传了守备、游击、兵丁至教常可怜强氏今日用木驴骑着,三名男犯身背刑具,实实可惨。包公吩咐:“请皮五爷前来看斩!”五奶奶此刻亦要前来。

  再言包公身穿吉服,到了公座坐下,叫刑房书吏上来,写了四个招子,写:一名男犯孙小继,谋夺家财,占婶杀父,灭伦丧耻。

  一名女犯孙强氏,因奸害死亲夫。

  一名男犯郎风,吞占木客财帛,谋害人命。

  一名男犯毛顺卿,强奸烈妇,谋害人命。

  包公坐在上面,有阴阳生报道:“午时三刻。”刽子手取了招子上来,包公用朱笔一勾,有爱便宜的,拾去治疟疾,不知可灵与不灵?再叫刽子手上来,磕过头,取了小刀子一把,先将强氏问了一百二十块,共计尸骸推倒,后将孙小继、郎风、毛顺卿三个枭首示众,掩埋荒郊。

  再言皮五爷与奶奶坐轿回去。包公心中喜欢,坐轿回衙。

  那一天无事,心中想了,提起城隍庙之事,发了银子,差人修理,重新换了换幔,粉饰油漆,干干净净。完工之日,谒庙拈香,拜过神癨已毕,包公坐轿回衙。

  过了数日,他拜本进京覆旨。天子展本从头观看,满心大悦。着六部九卿议奏,升他官职。两边文武百官、六部九卿四科官启奏,该升龙图阁大学士之职。天子降旨,包公升任。

  再言皮五爷在家无事,心中欢悦。时光易过,不觉数年。

  皮五爷公子长成十岁,起名士浚耶日士俊生辰,办了酒席,请了胜友,将孙明亦请来吃酒看戏,富贵非常。

  后来皮五爷与五奶奶出心行善,凡遇穷人,周济柴米;遇了冬天,施粥无厌;遇了无力婚娶,他竭力帮持;冬泡姜汤,夏施凉茶;无力殖歹享,五爷出钱帮他施棺木,修桥补路,广积阴功。说五太太又要施沿路灯,遇庙坏即修;佛若无光,即妆金塑像。

  光阴迅速,不觉士俊长成十六岁。历年以来,请了先生在家教他读书,孙明亦在书馆。幸喜他二人情意相投,无分彼此,二位小学生心伶俐,过目不忘。今已年十六岁,学业大进。适逢开科取士,按临定远,士俊高高进了十三名生员,孙明取第五十名之下,后来逐渐高发。皮五爷老年欢悦,士俊娶了定远富户之女,孙明亦娶妻。所有花烛等件,俱系大理老爹家财。

  后来五爷、五太太寿活八十而终。张老太过至九十岁而死。

  皮奉山病终,吩咐士俊不可忘却遗言之命:“奉敬三宝,虔诚佛像,自有感应。”士俊见父归天之后,仍行善事。

  所有士俊后来事件多繁,不能荆此一部小说劝谕世人,有诗有证:孙公忠厚成神,淫妇好奸废命。

  一门富贵安然,万事皆由天命。

  一劝人生不可强,强中必定有余殃。

  忍耐些须不要紧,一朝横报必参商。

  二劝为人不可痴,痴心留恋美姣姿。

  你恋他来他恋你,一朝反面悔后迟。

  二劝为人不可恶,富贵穷通各有无。

  先富后穷人多少,不可耻笑把他欺。

  四劝为人不可呆,莫把穷人当作呆。

  一朝神灵来护佑,富贵荣华一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