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灯记
〔清〕 佚名 著
《双灯记》十回,佚撰著名,叙明正德年间孙继高与户部尚书之女赵兰英恋爱婚姻事。
本书底本藏于南开大学图书馆特藏部。本书经抄本《话本十四种》整理而成。
目 录
第一回 孙继高因贫卖水 定毒计屈打成招
第二回 闻凶信气死孙母 置灵薄龙氏剪发
第三回 孙继成得中招赘 龙素真卖女葬亲
第四回 赵兰英赠银葬姑 定巧计门挂双灯
第五回 通书信爱姐探监 因吊孝兰英逛灯
第六回 清峰山贼寇劫径 赵兰英误入黑店
第七回 赵兰英绝处逢生 李梦月杀贼寻主
第八回 闻喜报赵明殴子 投相府认兄诉情
第九回 千里寻伯投相府 诉明屈情上本章
第十回 孙状元回家救弟 报仇冤居家团圆
第一回 孙继高因贫卖水 定毒计屈打成招
青云杳杳紫云现,正德皇爷登金殿。
十二治官造监书,选出一部《烈女传》。
四句题纲叙过,引出一部《双灯记》故事,乃是大明正德年间,有两部大臣,一位是家住常州府无锡县南门内,姓赵名明,表字飞熊,官拜户部尚书;夫人王氏所生一女,名唤兰英小姐。一位是住无锡县东门外,姓孙名宏,表字广德,官拜兵部侍郎;夫人徐氏所生二子:长名继成,次名继高。长子娶妻龙氏素真,是山东龙进士之女,次子未曾婚配。赵、孙两家老爷一郡人氏,又同殿为臣,爱好结亲,就将兰英小姐许配继高为妻,尚未迎娶。只因刘瑾专权,二家老爷无心在朝奉君,遂各上辞王表章,带职还家。
孙老爷为官清廉,家道只可餬口。未及三年,孙老爷病故,家内又遭回禄之灾,度日无资,陆续卖尽地土田园。大公子孙继成就其余资,上京赴考,抛下高堂老母、妻子龙氏素真、女儿爱姐,日久天长,家中度用堪堪已乏。二公子孙继高见家内度日如年,艰难已甚,无奈不顾体面,在大街卖水为生,餬口度日。
这一日赵明从王宅赴席而回,在大街正遇孙继高担水筲从旁边过去。回到府中修书一封,差家人送至孙府,并衣服一身、白银十两。二公子不知是何事,禀明母亲,拆书同观。书中所言:请姑爷过府读书,白银五两安家。母子心中大悦,立刻更换衣服,同赵府家人来至赵府。赵明闻报,迎出大厅。二公子行了大礼,翁婿谈了些闲话,命人将二公子送在后花园内读书。这且不表。
且言赵明欢欢喜喜来至内宅。原来王氏夫人早已故去,当时是继配马氏当家。见赵明入内,马氏同带来之子赵能将赵明接进内室,马氏问道:“老爷满面欢喜,有何得意事?”赵明见问,就将请姑爷在家攻书言了一遍。马氏闻言心中不悦,腹内度乎:“若留孙穷鬼在此,日后必将家业分去一半。”想到其间,开言说道:“老爷做事太不明白!”赵明问道:“何以见得?”马氏说:“这穷鬼终日即在大街卖水,哪有大志?穷的连立锥之地也无,真乃玷辱门庭!若依我之见,将此婚退了。多给他银两,令他别娶。如其不然,用酒将他灌醉,令吾儿赵能杀死丫鬟,赖他酒后行凶,送到当官问成死罪,有何不可?”赵明闻言,左思右想,心无主意,只可依计而行。定于七月七夕行事。
到了初七晚,设下酒筵,请孙继高饮酒过七夕。话不可烦絮,将孙继高哄醉,扶入花园书斋,赵能在书斋门外把丫鬟杀死,将刀扔在尸旁,自去安眠。次日园丁报禀:“园中书斋外丫鬟被杀。”赵明闻报,假意吃惊,遂率领众家丁,来至花园书房外验看,遂说道:“园中并无别人,必是不长进孙继高小奴才!因奸不允,杀死丫鬟灭口。此系人命,老夫不敢隐瞒。”命家人拿名帖,将孙继高送县,暗中送与知县百两黄金。赃官蔡英得了贿赂,立刻升公堂,将孙继高屈打成招,问成酒后行凶,杀死丫鬟,问成死罪,定镣收监。赵明命赵能进监,立逼孙继高亲笔写退婚文约一纸。赵能将退婚之字拿回府来,交与赵明。
在客舍父子讲说此事,不料被小姐使女李梦月听了个真真切切。急急忙忙回到绣楼,将此事向兰英小姐学说一遍。小姐听毕,如站高楼失足,洋子江心崩舟一般,激伶伶打了一个寒战,不由的扑簌簌滚下泪珠。心中暗说道:“爹爹作事太差!做此伤天害理之事!头上有青天,离地三尺有神灵监察。你因女儿恐日后迎娶过门受苦,定计谋害我那未过门的夫君,代奴另寻豪富之家。岂知你这女儿知三从晓四德,心如铁石。常言:‘嫁乞随乞,嫁叟随叟’,烈女焉能嫁二夫?”想到其间,啼哭不止。李梦月说:“姑娘少要悲恸。难道你哭一会子,孙公子就出了监牢狱不成?还是设法救公子出监才是。”兰英说:“奴家此时心如刀搅,哪有主意?月姐,自从你兄妹离乡在外,落在此处,你兄染病,姐在街巷求乞,为妹周济你兄妹。后来你兄病愈,将你寄在我府,我以姐妹相待,姐姐就是我贴心之人。你与奴想一主意才是!”梦月说:“我有一个拙见:咱到前厅去见老爷,不可愁眉泪眼。压下浊气,现出笑容。随着老爷心意行事,将退婚文约诓到手内,给他撕碎,再想救孙公子的主意。你看何如?”兰英小姐闻言大悦,说:“事不宜迟,就此前去。”二人下了绣楼,竟奔前厅。
霎时来至前厅门外,只听里边父子讲话。小姐停步,梦月一声说道:“俺姑娘来了!”赵能听说小姐到来,出离客厅徉徜去了。
小姐进客厅向赵明面前深深拜了一拜,说:“爹爹万福了。”赵明说:“女儿,家礼不可常叙。坐下讲话。”小姐遵命,在一旁坐下。赵明问道:“女儿不在绣楼习学针黹,来至前厅有何事论?”小姐口尊:“天伦,孩儿夜半偶得一梦,梦见一轮红日坠落怀中。不知主何吉凶?爹爹照梦书上给孩儿圆上一圆。”赵明闻梦满心欢喜,说:“儿呀,红日坠怀乃系吉庆喜兆,我儿必有大喜临身。”小姐问道:“孩儿乃系闺门幼女,喜从何来?”赵明仰面大笑说:“这前厅也没外人听,我对你言讲,亦无妨碍。”遂将“起初与东门外孙侍郎次子爱好结亲,孙宏亡故,家遭天火,穷无立锥之地,无食充饥,无衣遮寒,只落的次子长街卖水为生。为父恐日后女儿受他所累,假意请他来府攻书为由,用酒将孙继高灌醉,命赵能杀死丫鬟春香,诬赖他酒后行凶,将他送在公堂。暗中贿买蔡知县,定成死罪。为父于你另寻富贵之家子弟婚配,你得风光,为父脸面亦得光彩。”兰英小姐听罢此言,犹如滚油烧心,只得勉强笑道:“天伦为孩儿终身大事费尽心力,只怕还有〔考〕虑不到之处。闻听人言他的长兄上京应试,三年未回。倘若得官还家,搭救他兄弟出监,再来争亲,爹爹指何为凭?”赵明说:“女儿放心,为父已逼勒他写了退婚文约,还怕他怎的?”小姐说:“既有文约,孩儿看一看。若果然写的结实,任凭天伦与孩儿择婚。”赵明不解其意,遂将退婚文约取出,递与小姐,说道:“这就是退婚的凭据。”小姐接在手中,展开一看,上写着:
立退婚文约人孙继高:因故父与同乡赵明爱好结亲,不料父故,家业凋零,以卖水为生。赵明请我过府读书,酒醉杀死丫鬟,公堂定罪,秋后处决,不能男婚女配,耽误青春少女。自此日为始,任凭赵明将女另配豪门,孙姓并不过问,永断葛藤。此系两造情愿,各无返悔。恐后无凭,立此退婚文约为凭,后有脚摹手摹为据。大明国某年某月某日立。 退婚文约人孙继高亲笔
兰英小姐看毕,不由的腮边落泪,刀割柔肠,剑刺心肝,忿火中烧,把退婚文契撕的纷纷而碎。赵明见小姐撕碎退婚离书,怒道:“老夫费了许多心机,才得这张离书,竟被你一旦撕碎。老夫以后指何为凭?真乃下贱之才,令人可恼!”小姐说:“爹爹不必烦恼。古云:‘贫而能守即如圣矣,富而不仁近于禽兽。’你枉为国家大臣,信听枕畔之言,害了女儿结发之夫,天理丧尽,岂不怕人辱骂!况且你熟读五经四书,那试官有眼无珠,就中了你这不通文理的进士。做事太狠,上天斩你宗嗣。你倚赵能为子,哪知是异姓乱宗?你替儿嫌婿,儿只认命。谁家未有穷亲戚?”几句话只气的赵明浑身乱抖,举手欲打小姐。李梦月眼精手快,用身遮拦,把兰英小姐推出客厅,一同回绣楼去了。按下不表。
且言禁卒把孙继高背进南牢放下,孙公子拜了狱神,举目观看:墙高满插荆棘,受罪之人披枷带索,脚镣手木丑,垢面蓬头。自己暗想:“这些罪囚皆是自作自受,谁似我被屈含冤?”想到其间,不由心中一惨,嚎啕痛哭起来。众囚犯走至孙继高面前,齐声问道:“朋友,为何啼哭?这里边俱是杀人放火,绿林豪杰,那有你这脓包,睁眼惹下闭眼受才是男子汉大丈夫了。你姓甚名谁?因何犯罪?说个明白,大家听一听。”孙公子闻言,从头至尾说了一遍。众囚犯说:“这赵明狗娘养的,真令人可恼!你不必伤悲,盼望皇上开恩赦罪,我等出了牢狱,定要杀他满门家眷,鸡犬亦不留,替你报此仇恨!”只见禁卒进牢房问道:“孙相公,这牢内的规矩你可知晓?”公子说:“一概不知,望求大哥指教。”禁卒说:“凡人犯进监,都有俺一分规矩礼,你可从带来?”公子说:“我家中贫苦,才被老贼制我于死地,哪有钱奉送大哥?望乞大哥方便方便,日后若有出头之日,必有重谢。”众囚犯也替孙继高讲情:“他是含冤负屈,被人陷害,望乞宽量他罢。”禁卒只得罢了,向前边去了。不多时,只见牢头跑进来说道:“众囚犯快快入牢,四老爷前来查监。若是闯见,大家不便。”一行说着,将众犯上了串锁刑具。捕厅进的监来,将人犯点清数目,方才出监而去。
且说孙继高家的街邻刘保,以卖豆腐为生,从县衙所过,见禁卒背负继高入监,大吃一惊。
不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 闻凶信气死孙母 置灵薄龙氏剪发
姻缘由来定生前,月老久矣赤绳牵。
只因嫌贫爱富贵,竟敢昧心违上天。
话表孙宅邻舍刘保家贫,以卖豆腐为生。这日肩担豆腐从县衙前经过,看见衙前人山人海,心中纳闷。访问饭铺,铺伙张三说:“是东门外卖水的孙继高,被他岳父送在当官,说是酒后无德,杀死丫鬟。”刘保闻言,心中疑惑:
“孙二叔素日无此脾气。待我看看去。”将豆腐担放下,口称:“张三哥看一会挑子,我去衙中望一望。”张三说:“快回来才好呢。”刘保回答:“晓得。”忙忙走进县衙,正遇见孙继高下堂,身带刑具,禁卒背着进了监牢。心中暗想:“真有此事!孙太太并大婶未必知此事。我不免给他家送一个信,令他婆媳设法搭救孙二叔,才是正理。”想罢,出了县衙,担起豆腐挑,慌慌张张竟奔东门外。
〔刘保来至〕孙宅门首,用手将门连拍了几下,叫道:“爱姐,快开门来!”老夫人婆媳三人正在草堂闲话,忽听叩门之声,说:“爱姐你出去看一看,是谁叩门?”爱姐说:“多半是俺爹爹从京回来咧!”遂走出草堂,来到大门里,从门缝望外一看,问道:“外边不是刘保哥哥么,作什么来了?拍门拍的这么紧!”刘保说:“你快开门,有话向太太说。”爱姐把门开放,刘保问道:“太太在那里?”爱姐说:“现在草堂。”刘保随爱姐进了草堂,老夫人问道:“刘保有何事?叩门甚紧。”刘保口尊:“太太,我来报信。适才我在大街卖豆腐,走在县衙,见俺孙二叔身带刑具,腿上血淋淋的。禁卒背着二叔从我面前过去,进了监牢。我已访问,原来是赵明嫌贫爱富,诬赖俺二叔酒醉行凶,杀死丫鬟,贿送到官,问成死罪。我急忙跑回来给太太送个信,好设法搭救俺二叔。”老夫人问道:“此话当真?”刘保说:“小人焉敢撒谎?”老夫人闻言,不由的扑簌簌落下泪来,只气的浑身乱抖。刘保送完此信,先自卖豆腐去了。老夫人年纪高迈,哭一回骂一回,猛然痰涎上壅,堵住咽喉,一蹶跌倒在地。龙氏、爱姐连忙上前,抱住老夫人,一个叫:“母亲醒来!”一个叫:“祖母醒来!”连叫数声,并不哼声,工夫不大,见老夫人面如青叶,直挺挺浑身冰凉。龙氏一见婆母故去,不由的母女痛哭起来。
哭够多时,爱姐止泪说道:“娘呀,歇歇罢。我奶奶既死,哭也无益。咱先给俺奶奶买灵薄才是。难道哭会子,俺奶奶就活了不成?”龙氏说:“赵明贼给咱五两银子,换了钱钞,给你二叔置买衬衣并鞋袜,余剩之钱每日用度,又还街坊邻舍之欠。至今家中分文未有,咱母女落到这步田地,有何人借给咱钱钞?小孩子家焉知道世态炎凉?再说咱家里一根秫秸、一披麻也没有,教为娘如何办法?”爱姐说:“俺奶奶前日所留的一捆秫秸,要夹篱笆的,何不先做灵薄呢?再将院内的破砖头搬些个进来,架起灵薄。我去寻点麻经钱串,把灵薄拢住就得了么。”龙氏闻儿言有理,自己搬运砖头,爱姐去寻麻经钱串。不多时将麻经钱串寻找了来,拢好了秫秸的灵薄,将砖头垒起两个台子,将灵薄铺放停妥,将老夫人的尸身搭在上边。爱姐说:“娘呀,俺奶奶还得蒙脸纸,也得买几张纸钱烧一烧哇。”龙氏说:“儿呀,你所言的这些事非钱不行,咱家那来的钱去买去?”爱姐说:“这也没有,那也没有。这心里怎么忍的过去?”龙氏闻说,半刻无言,“咳”了一声,说:“爱姐你去将钱婆唤来。”爱姐说:“遵命。”走出大门去了。
龙氏打发爱姐去后,遂将青丝发打开,用剪子将头发剪下一缕。只见钱婆走进门来问道:“大婶呀,老奶奶怎么死的?又没听说有灾病?”龙氏说:“家中寒苦,二叔在大街卖水,你是知道的。不料被他岳父遇见,假意请到他家里攻书。这赵明贼杀死使女,诬俺二叔酒醉行凶,送到当官,屈打成招,问成死罪,下在南牢。刘保送信,我母亲生生气死。咳,连噙口钱、蒙脸纸并纸钱都没有。唤你来非有别的事,我方才剪下一缕头发,烦你拿在长街,代卖几百钱文,好买纸张一切。”钱婆连声答应,接过头发,出了街门。
钱婆心中想道:“前日王府上小姐托我买头发,我何不往那里去卖?”想罢走进东门。不大工夫来至王府门首。看见家人王兴,说:“给我看着狗”。王兴说:“狗不咬人,只管进去。”钱婆进了大门,拐弯抹角来至绣楼之下。见丫鬟喜梅正欲上楼,遂烦喜梅领着上楼。见了王小姐,将头发递过去。小姐接过一看,见头发又黑又亮,足有三尺多长,小姐便问:“这是谁家的?这样好头发拿来卖。”钱婆说:“若提起这头发的缘由,是小孩没娘,说话就长了。”遂将孙宅之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王小姐听罢钱婆一席话,说道:“他家为官一场,谁想如今贫的这样苦楚。这头发值钱有限,我给他大钱三百文罢。”钱婆说:“这是姑娘的美意。”小姐遂拿了三百大钱,递与钱婆。钱婆接钱,往楼下就走。小姐说:“你且停步。”钱婆说:“小姐还有甚事吩咐?”小姐说:“我给你五十文钱作为脚步钱,你不可打人家的拐。”钱婆笑说:“姑娘说那里话来,把我看的不是人了。人家死丧在地,卖头发我再打拐,我可连猪狗都不如了。”言罢下了绣楼,出了大门,来至街心。心中暗想:“适才王小姐不教我打拐,我终日忙忙给人家买卖物件,说大卖小,若不打拐,我就得喝风倒沫。不成今日少赚点罢。”遂把钱摸下五十文,揣在怀内,一直出了东门,来至孙宅。走进草堂,把二百五十文钱交给龙氏,又将王小姐的美意表出。龙氏称赞不已。说:“我给你五十文钱,作为谢你,余下这二百钱烦你再去给俺打点油,称些面,买些钱纸。”钱婆说:“使的。”接过钱出了大门,来至街市。买办停当,拿回交于龙氏,徉徜去了。
龙氏立刻做了两碗供汤,用火点着钱纸,母女二人双膝跪倒,悲悲切切哭起来了。爱姐止悲,见他娘过于哀恸,劝道:“娘呀,天已晚了。歇歇再哭罢。”龙氏止住悲声,把打狗饼放在婆母衣袖内。把一文钱放在婆母口内,将蒙脸纸蒙在婆母脸上。收拾已毕,坐在一旁,只是怔呵呵发愣。爱姐说:“娘呀,天不早了,咱在哪里睡哇?”龙氏说:“儿呀,你二叔在南牢受罪,你爹爹上京赶考未回。咱家内一个男人没有,你到厨房把柴禾抱些来,摊在这当门,咱就与你奶奶守灵罢。”爱姐说:“我这心里就是害怕呢。”龙氏说:“千万休说害怕,说害怕就为不孝了。”爱姐只得到厨房抱了一抱柴禾,放在灵薄一旁。龙氏用手铺好,命爱姐躺在柴禾上安睡。爱姐害怕又不敢哭。不多一时,爱姐睡熟。龙氏独坐灯前,思前想后,想起丈夫上京赶考,三年有余,并无音信来家;二叔现在南监受罪,监中又无银钱打垫;家中停灵在堂,无钱买办棺木,天气又热,又恐怕坏了尸首。想到这里,不由的大放悲声。按下不表。
且言大公子孙继成自从大比之年上京应试,不料时运不通,水土不和,感冒风寒,进京之后身得汗病,病在招商客店。病了一月有余,及至病好离床,三场已过,误了场期。银钱花费已净,衣服行囊典当已空。有心回籍,难见本乡父老,与自己脸面无光。无奈流落京师,卖字饣胡口,受尽饥寒之苦。挨到三年之期,皇王开科取士,自己身上衣服褴缕,手中无钱制办衣履衫巾,愁锁眉峰,无处告贷。店主人刘小全看见孙继成终日的是呆呆发怔,就知他缺衣少钱,不能进场夺魁。可惜他在京受苦,耐等三年之工夫,一旦之间大失所望。不由发了一点恻隐之心,“不免我成全他这一步功名罢。”遂将孙继成的衣服代他在典当内赎出,又赠了些资财,令他置办进场所用之物。孙继成千恩万谢,立刻置办已齐。礼部投卷已毕,竟候入场之期,好入场夺取锦标,扬名天下,光宗耀祖。想到其间,不由的心中爽悦。不觉已到了场期,携带文房四宝入场。不知取中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回 孙继成得中招赘 龙素真卖女葬亲
应时大比赴顺天,身离庭帏近朝班。
只图扬名将亲显,谁料婺星沉九泉。
闲言少叙,书归正传。话表孙继成否去泰来,时运已至,福至心灵。等至三年,多亏店主人刘小全帮助,入场夺魁。三场已毕,得中皇榜进士;殿试已罢,皇王钦点头名状元。京报原郡报喜不表。
且言状元孙继成率领三百六十同年赴完鹿鸣宴,金殿谢恩,龙心大悦。只见左班中闪出一位大臣,口呼:“万岁,臣有本奏。”正德皇爷闪龙目望下观看,原来是文华殿大学士、当朝宰相高荣,表字天贵,跪在丹墀。皇王问曰:“高爱卿有何本奏?”高天贵口呼:“吾主,臣有一女,年方二九,尚未许字。臣意欲许配新科状元为妻,愿吾皇作主。”孙继成闻奏,激伶伶打一寒战,跪爬半步奏道:“臣家有妻室龙氏。古云:‘糟糠之妻不下堂’,臣不敢从命。”正德皇爷谕曰:“二卿毋庸互奏,朕已主婚,赐你两幅冠诰,凤冠霞帔,高、龙二女皆封诰命夫人,休分大小,宜姊妹相称。”孙继成遵旨,谢恩出朝,就在相府招赘已毕,命人将店主人刘小全请至相府,以筵宴相待,酬以白金。刘小全告退。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不觉一月有余。这日夜间孙继成偶得一梦兆,梦见口中牙落,向外流血。猛然惊醒,耳热眼跳,即刻起来,坐卧不安。听了听樵楼鼓打三更,心中纳闷,忽然想起家乡老母并兄弟妻孥,在家不知怎样度日?想到其间,不由的泪流满面。及至天明,玉瓶小姐已醒,见夫主在那旁闷坐,满面泪痕。玉瓶小姐心中早明白了八九成,慌忙起来,将衣服穿上,下了牙床,口尊:“夫主,自深夜起来,哭啼不止。想必是思乡念亲。这有何难?妾之箱笼中现有积蓄纹银一百两,相公速写家书,差一能干的家人,连夜赴无锡递信,替妾请安问好,你看何如?”孙继成闻言满心欢喜,口赞:“小姐的贤德异常,所言甚实有理。卑人前去书房内写信。”言罢,下了绣楼,来至书房之内,研浓了墨,提笔写道:
不孝男继成顿首:百拜母亲大人膝下万福金安。叩禀者,男求名之心胜,辞母离乡,久违教诲,不能膝下承欢,男之罪已获。只望金阙夺标,不料运蹇时乖,病染沉疴,二竖施虐。及至病瘳,场期已过,行囊典质已空。男无颜旋籍,流落京师,卖字餬口。因守三年,又至大比。否去泰来,会试已中进士;殿试蒙恩,皇王钦点状元及第。圣上主婚,赘于高相府。今遣高府家人代男至家请安,捎去纹银百两,以慰母心。男不日回家祭祖,即请万福金安。上禀。
孙继成将书写毕,丫鬟红梅把百两纹银送至书房,放在书案,回绣楼去了。孙继成遂把家书、银两封在一处,来至前庭,一声叫道:“高来哪里?”高来闻听姑爷呼唤,不敢怠慢,来至前庭门内,垂手侍立,口称:“姑老爷呼唤小人哪边使用?”继成说:“这是家书一封,纹银百两。命你下到无锡县东关外路北我那家中。见了你太老夫人,交代明白,求一封家书。速去速回,不可迟延。”高来说:“小人记下了。”遂将家书接过,回到自己居处。收拾行囊,叩备鞍马,牵出府门,搬鞍上马,顿辔加鞭,竟奔阳关大路。撒马昼夜而行,不在话下。
且言龙氏母女清晨早起,爱姐说:“娘呀,你看俺奶奶又活了。”龙氏断喝一声:“小冤家,竟是胡言乱语,世上那有人死能再生之理?”爱姐说:“若言人死不能活,你看俺奶奶的嘴怎么还动弹咧?”龙氏闻言,回头一看,惊慌失色,说道:“儿呀,你奶奶不是久病之人,又未曾断饮食。现今天气暑热,是尸首将坏,那嘴里已有了血沫子了。是咱们无钱买棺材,尸首必坏,如何是好?”忍不住的又哭起来了。爱姐说:“娘先休哭,有话相商。”龙氏止悲问道:“有何事相商?”爱姐说:“娘呀,家中无钱买棺材,找几件东西卖了钱,给俺奶奶买一口棺木就结了么。”龙氏说:“儿呀,咱家中那有值钱的物件卖钱买棺?小孩子家说话怎那么轻巧。”爱姐说:“物件可有,只怕俺娘舍不的卖。”龙氏说:“有甚么物件我舍不的卖呢?”爱姐说:“娘呀,既然舍的,就把身上的肉狠狠的割下一块去卖,卖的银子尽够给俺奶奶买棺材,只恐还使不清咧。”龙氏闻言说:“儿呀,你说来说去,莫非叫为娘卖你不成?”上前将爱姐抱在怀中,不由的扑簌簌滚下泪痕,说道:“苦命的姣儿,就知你说出这一句话来,叫为娘的怎么好受。咱娘儿俩人宁死在一块。为娘岂肯舍你分离?”爱姐说:“为儿说了一句卖身上的肉,这就又哭起来了。你卖我也罢,不卖我也罢,难道竟哭一会子就当了俺奶奶的棺材不成。父母之丧当其大事,人家若临上丧事,如无钱办理丧事,有庄卖庄,有地卖地,就是卖儿卖女也是应当的。闺女原是人家人,毋庸远比,就是母亲当日未出阁时,俺姥爷姥娘看你亦是如同明珠。自从娘亲来到俺家,看望俺姥爷姥娘去了几趟?世上生儿是防备养老送终,生女终何而用?吾娘若怜爱女孩,顾一己之私,不卖孩儿,俺奶奶的尸身必坏,看你如何措置?”龙氏闻听爱姐所说之话,不由的心如刀搅,说道:“小冤家,你既情愿叫为娘的卖你,若到人家挨打受气,休怨为娘的心狠。”爱姐说:“那是自然。俺爹爹在家时,常说舍一命轻如蒿草,留名姓重如泰山。为儿的至死亦不怨俺娘心狠,葬俺奶奶事大,舍孩儿事小。”龙氏哭着说道:“我的贤孝儿呀,即是如此,你去将钱婆唤来,叫他把你领了去卖。”爱姐答应:“孩儿遵命。”遂即离了草堂,走出大门,含泪去找钱婆。看至此,这七岁女孩有这样贤德。有诗为证:
自古身名难两全,欲立名节身须捐。
谁料七岁孩童女,倍胜前代几辈贤。
爱姐来至钱婆门外,走进院中问道:“老钱在家没有?”钱婆在屋内回答:“在家了。”爱姐说:“俺娘叫我来请你咧。”钱婆笑说:“爱姑娘实会说话,你就说你娘唤我就罢了,又搭上一个请字,分外好听。”言罢把门锁上,爱姐在前,钱婆在后,来至孙宅。见了龙氏,口尊:“大婶子,你令爱姐唤我,有何事故?”龙氏说:“你有所不知。只因我的婆母尸身将坏,无钱钞置买棺木。我是万般出于无奈,欲将爱姐烦你领到长街卖上几两纹银,好与婆母买口棺材,盛殓尸身。”钱婆说:“大婶子,你说这话我可是不信的。这么一个聪明伶俐的小姑娘,你就舍的了?”龙氏含泪说道:“事到其间,说不上舍的舍不了。吾的姣生惯养的女儿,若有人将你买去,非比在家,有些错处有担待容让。若到了人家,须要早起晚眠,殷勤侍奉。诸事多言多语,抢吃抢喝,人家必要下眼看待,轻则挨打受骂,重则受人家的凌虐。”爱姐说:“娘亲不必嘱咐,孩儿记下了。”钱婆见他母女难割难舍,嚎啕痛哭,说道:“大婶子幸亏我还没领他去卖,若领了去将他卖了,必然返悔,我就受了夹了。”龙氏止泪说道:“你言之差矣。我既令你将他领去卖,我焉有日后怨你之言?是我母女之情肠,离别嘱咐他几句。你领了去罢。”钱婆说:“既然如此,爱姐跟我走罢。”
钱婆领定爱姐出了街门,心中欢喜,暗想:“这是我的财神到了。合该我赚他几吊钱使用,将急荒就打过去了。”走在大街,拾起一根草棍,插在爱姐的发髻上,领定爱姐进了东关门,游走大街小巷,并无人问一声。只热的通身是汗,口干喉燥,见眼前有一棵大柳树,有许多的妇女在树下乘凉,也有纳鞋底子的,也有绣花的,也有洗衣的,也有哄小孩玩耍的。钱婆领着爱姐聚在树下乘凉,向众妇女闲谈。
且说这树东边就是赵明的后花园。兰英小姐自从在前厅撕了退婚文约,父女吵闹一场,回在绣楼,想不出搭救孙公子的出监之策。愁锁娥眉,终日茶不思,饭不想,睡卧不安。不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 赵兰英赠银葬姑 定巧计门挂双灯
卖女葬姑心意坚,孝心早已达上天。
偶因乘凉遇婶母,赠银回家乃双全。
话言次日清晨,李梦月见兰英小姐食不甘旨,坐卧不安,恐怕小姐忧愁出病来,将小姐哄进花园散心。正然观花玩景,忽听花园墙外有妇女说话之声,小姐遂令梦月去看一看是什么事喧哗。梦月闻言,搬了一张茶几放在墙根,小姐给扶住茶几,梦月脚踏茶几,手扶墙头,往外观看,原来是众妇女围着一个七八岁的小闺女问话。梦月一声问道:“众位婶子、大娘、嫂嫂、姐姐、妹妹们,围着那个小闺女做啥?”众妇女见问,抬头望上一看,说道:“那不是梦月姐吗?你们姑娘想必也在花园中了。这是卖婆领这个小闺女卖,生的又极好,又伶俐,又俊俏,又会说话。你告诉你家姑娘买下罢,留着使唤。”内中有一妇人,身长力大,又粗鲁,走过来说:“待我把这小闺女递给你,叫你姑娘看一看。”两手把爱姐举起,递上墙头。梦月接过来,将爱姐放在就地,领到花亭。
姑娘随后上至花亭坐下,仔细留神观看爱姐,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二眉如峰,鼻如悬胆,通关鼻梁,二目带秀,齿白唇红,天然生来一团精神,举止端方,生就的贵相。心中暗想:“为何卖身呢?”开言问道:“你这小姑娘家住哪里?姓字名谁?因何卖身?对我说来。”爱姐见问,不由的扑簌簌满眼落泪,口尊:“姑娘,我家住东关外,姓孙,我名爱姐。只因我二叔卖水,赵明贼子将我二叔诓入他家,害死丫鬟,诬我二叔酒后行凶,送在当官问成死罪。俺奶奶闻信生生气死,无钱置买棺木,故此卖身。”兰英小姐闻听侄女到来,婆母气死,不由的眼中滚下泪珠,上前拉住爱姐,口呼:“侄女,我是你未过门的婶婶赵兰英,这就是嫌贫爱富的赵明花园。”爱姐闻听心中害怕,抽身想跑。小姐拉住爱姐说道:“侄女休要害怕。我父嫌贫,昧了血心,婶婶岂是失节丧德之人?古云‘忠臣不事二主,烈女岂嫁二夫’。我生是孙家人,死是孙家鬼。”说到其间,痛泪交流。爱姐暗暗夸奖:“赵明心如狼毒,他女这等贤德,真乃出人意外。”遂劝道:“婶母少要悲哀。我二叔将来自有解救。”兰英止住泪水,眼望梦月,说道:“你陪着爱姐在此稍等片时,倘有人问,你就说是王府丫鬟来替花样的。”梦月回答:“晓得,小姐请便。”
兰英小姐款动金莲,出了花亭。来到绣楼之上,打开皮箱,取出三十两纹银,用汗巾包好,连忙提笔写了一封书字,拿下楼来。急忙忙来到花亭,向爱姐说道:“这是纹银三十两,书字一封,务必早晚送在南牢,给你二叔拆看。钦天监现今奏明皇上,有瘟鬼下降,令各府州县军民人等于七月十五日皆挂红灯。趁此晚上假意玩灯,暗去过府吊孝。我又不知咱的门户所在,如何是好?”爱姐说:“这有何难?婶母若去吊孝,去年俺奶奶给我买了一对红莲灯,到十五晚上把这双灯挂在咱那大门上,看见红莲双灯就认的是咱的家了。”兰英小姐心中大喜,说:“好一个有主意的侄女,我记下了。这银两怎样拿法?看卖婆知道。”爱姐说:“好办,将银,信缝在我的贴身衣内,他就看不出来了。”立刻收拾已毕,爱姐说:“侄女蒙婶母天高地厚之恩,使俺母女团聚,又赠银葬我祖母。婶母转上,受孩儿一拜。”小姐忙忙搀起,恋恋不舍。梦月说:“姑娘呀,爱姐来已多时,只顾留恋不舍,倘被俺老爷撞见,有些不便。”小姐闻言,遂命梦月将爱姐送出去。
梦月立刻将爱姐领至墙下,自己立在茶几上,小姐扶住茶几,梦月把爱姐提起,举在墙头以上,向外边说道:“哪一位嫂子有力气,把这小闺女接下去,俺家太太、小姐嫌他小。”立刻有人把爱姐接下墙外。钱婆心中不悦,问爱姐:“你这孩子没点紧慢,人家不要你,就该早些出来才是,随我走罢。”兰英小姐在墙内听的明白,说:“月姐,你把卖婆唤回来,有话向他说。”梦月闻言,向墙外说道:“老钱休走,俺姑娘有话向你说。”钱婆闻叫,连忙来至墙下,问道:“有何话说?”梦月回头问:“姑娘有么话说?”小姐低言说道:“因爱姐身上带着银子,卖婆与他同行,我恐被他看破,有些不便。这有二百大钱给他,慢慢递给他,暗向爱姐丢一眼色,令他先去。”梦月闻言,趴在墙头,把钱串摇了两摇:“俺姑娘说把那小闺女看了半天,耽误你的工夫,这有二百大钱给你。”钱婆说:“又破费姑娘的钱,替我谢谢罢。”梦月说:“你把布衫撑起来,我一五一十数给你。”钱婆说:“勿须数,扔下来罢。”梦月说:“若不数清,俺姑娘说我打拐。”一行说着,向爱姐使了个眼色。爱姐参透其意,转身竟扑旧路跑去。出了东关厢,到了自己大门,走入院中,龙氏看见爱姐回家,就知无人买,愁上心来。才要问话,只见钱婆喘吁吁满脸是汗,走进院来,向龙氏说道:“你这孩子教我赶了一身汗。我与人家一句话没说完,他就跑了。万一失迷了他,我怎么见大婶呀。阿弥陀佛,幸亏他回了家。今日领他将大街小巷游遍,也没有人买。”言罢出门而去。
龙氏见钱婆走了,眼望爱姐说道:“儿呀,无钱买材,如何是好?”爱姐说:“娘呀,不要愁闷,现有银子。”龙氏问道:“银子在哪里?”爱姐说:“现在我的里衣内。”龙氏闻言,掀起爱姐的里衣,见有一条蓝汗巾,解下来一抖,见包着一封白银。问道:“此银从何而来?”爱姐遂将遇见婶母赠银的话说了一遍。龙氏说:“儿是胡言。你二婶就是赵户部之女。你二叔被他父害到死地,咱与他血海冤仇,焉有赠银之理?”爱姐说:“俺婶母乃是明理之人,与他父大不相同。他不但赠银买材,使咱母女相聚,还给俺二叔写了一封书字,还说教你老替他灵前行孝。于本月十五夜晚假说逛灯,暗来吊孝。儿同婶定记门挂双红莲灯呢。”龙氏说:“这就是了。爱姐,你再去把钱婆唤来,令他去买材。”爱姐说:“钱婆替咱买材去,他必打拐,不如我自己去买。”龙氏说:“你既能买,免烦人了。”遂把银子取出几两包好,递给爱姐。
爱姐接在手中,离了草堂,来到大街。走不多时,看见向南一座木作铺,从里面走出一人。是铺中掌柜的,姓李名永兴,问道:“你这小闺女,哪里玩耍不了?单在俺这铺面门口站立。”爱姐说:“你们开铺奉官,就该断了路行人。我们家死了人,要买一口棺材,莫不成你铺中棺材留着自己使用?”李永兴心中不悦,说:“你这个小闺女,好不会说话呀,俺这棺材原是卖的。”爱姐说:“既是卖的,也许我看看,不许吗?”李永兴说:“俺今日还未发利市呢,小闺女你快去罢。”爱姐说:“哟,你把主顾向外推,你还想卖钱?竟剩不开张了。”李永兴说:“莫非你是买材的吗?或是钱或是银子,拿来我看。”爱姐把银子递过去,李永兴接来一看,果然是高足白银,问道:“你在何处住家?”爱姐说:“我在这东边住,孙继成是俺爹爹。”李永兴说:你就是孙相公的闺女,名唤爱姐吗?怪不的人说你会说话。你家谁死了?”爱姐回答:“俺奶奶。”李永兴说:“你看哪一口好?”爱姐说:“那西北角上第二一口好。”李永兴说:“那是六寸柽木的,别人给过五两二钱银子未卖。你这银子成色高一点,让你二钱银子罢。”言罢把银子在天平上一秤,原是五两三钱。李永兴说:“这银子多三钱,我找给你罢。”爱姐说:“别找给我银子钱咧,奉烦你铺中伙友把棺材与俺抬了去,将殓预上,就将剩下的银子给众位喝盅酒罢。”众人闻言,上前抬盖的抬盖,抬材的抬材,霎时抬至孙家。把材放下,一齐动手,将老夫人尸身捧入棺内,用斧把棺盖钉好。龙氏母女一齐叩谢,众人徉徜而去。母女二人在灵柩前焚化纸钱,双膝跪倒,放声大哭一场。堪堪红轮西坠,玉兔东升,一夜晚景不提。
次日清晨起来梳洗已毕,爱姐说:“娘呀,俺二叔在南牢受罪,这些日并无一人探监看他去。你老把饭多做些,我一来给俺二叔送饭,二来还有俺二婶那一封书字,送与俺二叔看。龙氏说:“儿呀,你本是七岁闺女,知道监在那里?”爱姐说:“鼻子下有嘴,问问人家就知道了。”龙氏说:“你既然决意要去看你二叔,为娘也不阻拦,我去做饭。”不大工夫将饭做熟,掏在罐内。爱姐说:“娘把银子给我拿上一锭,再拿二百大钱给俺二叔捎去,好教他零碎使用。”龙氏遂将银子钱如数拿出,递与爱姐。爱姐把银子装在小荷包内,手提饭罐,出大门顺着街道进了东关,逢人就问县狱在于何处。不知找的着县狱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回 通书信爱姐探监 因吊孝兰英逛灯
父女本系骨肉亲,不料贤奸莫比论。女贤葬婆流芳远,父奸害婿遗恨深。话说爱姐问来问去,来至监门以外。从窟窿向里问道:“里边有人么?”且言把守监门禁卒名唤狗皮脸,正在那里打盹,忽听有人叫门,立起身形往外探头一看,问道:“是谁叫门?”爱姐说:“是我。”狗皮脸说:“你这闺女家喊叫甚么?”爱姐说:“我给俺二叔送饭的。”狗皮脸问道:“你二叔是谁?姓吗名吗?”爱姐说:“我二叔是孙继高。”狗皮脸说:“确有这一个人,是你来晚了。方才开门放风,现时将门锁了,钥匙四老爷带进官宅去了。你回去,明日早些来,等着开门放风,你好进去与你二叔送饭。”爱姐含泪哀求:“禁卒大爷,你老瞒上不瞒下,行个方便,把监门开了,我与俺二叔见一面,不枉我大远的走这一遭。”狗皮脸说:“这是朝廷家的禁地,谁敢私开,要是跑了囚犯,哪个能担的起?去罢,这门是不开的。”爱姐听了这话,就大哭起来。哭了一会,止住悲声,口呼:“禁卒大爷,我二叔官事,实是屈情。俺家又是贫寒,有心给大爷你送一分人情,奈家中无力,这有二百大钱,权且送给你老人家买杯茶吃,方便方便罢。”狗皮脸见有了钱,心中暗喜,说道:“别看你年纪小,真会说话。你到懂的人情世事。既是你诚心看望你叔父,我做个私情罢。俗语道的好:何官无私,何水无鱼。若是住衙门不丢鬼,除非狗不吃屎。虽然钥匙带进官宅,俺们也有一把两把的私钥匙。女孩儿家大远来一趟不容易,你将这二百大钱捎进去,给你叔父零碎使用罢。”爱姐说:“大爷莫非嫌少吗?”狗皮脸说:“小姑娘若是这么说,我就收下。”接过钱来揣在怀内,用钥匙把狱门开放。爱姐随着狗皮脸进了狱门,复把门锁上。
狗皮脸领定爱姐来至孙继高的牢房之外,狗皮脸进了牢房内,说道:“孙相公,你侄女给你送了饭来了。”孙继高说:“大哥休来取笑我,那侄女方交七岁,焉能到此?”狗皮脸说:“我焉能哄你?”扭项回头说:“小姑娘,你进来向你叔父说几句话,你就快出来。看有查监的老爷来看见,大有不便。我上狱门上看看去。”言罢徉徜而去。
爱姐进了牢房,只见叔父蓬头垢面,骨瘦如柴,腿上棒疮血水湿透衣襟,不由的痛哭起来。孙继高说:“吾的儿,休要哭,恐有查监的知晓。”爱姐止悲说:“二叔,吃点饭充一充饥,也不枉我娘命我送这一趟饭。”继高闻言,心中暗想:“爱姐来到监中,只提他母亲,不提他奶奶,是何缘故?”遂问道:“你奶奶在家可安好?”爱姐见问,腹中暗想:“我若说出实言,大约二叔这饭准不能下咽。不免哄过一时,等二叔吃完了饭再说明也不迟。”信口说:“俺奶奶在家可也好哇。”继高闻言心中犯疑,暗想:“我母亲听我坐监,必然哭的死去活来,焉有好的道理?”复问道:“你奶奶在家到底怎样了?若不说实言,我吃不下去这个饭。”爱姐见他二叔再三的追问,料想瞒不过去,含着眼泪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孙继高闻言一怔,说道:“爱姐你说来说去,你奶奶死了吗?”爱姐说:“已死好几天了。”孙继高痛哭起来,哭了一阵,止住悲声,怔呵呵发愣。爱姐说:“这有零碎银子,留这二叔使用。”继高接过拆看,果是雪花白银,心中纳闷:“我在监中受罪,兄长上京未回,又无亲朋帮助,家无物件卖钱,此银从何而来?”爱姐见他二叔看银不语,知他心中犯疑猜,遂问道:“二叔不语,莫非疑此银来路不明吗?”继高回答:“正是。”爱姐又将卖身遇婶,赠银殓亲说了一遍。继高说:“吾儿言之差矣。赵明把为叔害到死地,仇深似海。那有赠银之理?”爱姐说:“别屈了好人。二叔若不信,现有俺婶的书字一封,命我送给你看。”继高接过,拆开一看,上写道:
赵氏兰英敛衽百拜孙二相公:
自前日我父心起不良,实系奴之继母马氏唆挑赵能杀死丫鬟,徒赖公子。及奴知信,已晚之矣。奴将退婚书诓来撕碎,自此父女不睦。欲救公子,束手无策。适值侄女卖身,奴赠银殓亲,定计十五夜晚吊孝。有奴义姐李梦月伴奴赴京寻兄,救公子出牢。奴心自有天鉴,岂肯失德丧节?虽有衷肠,笔难尽诉,草草手书。兰英泣拜
继高看毕,心中暗想:“父是毒虫,女倒贤德。”不由两眼落泪。只见狗皮脸从外进来说道:“孙相公,你令侄女入监工夫太大,打发他回去罢。四老爷不久查监了。”继高回答:“我晓得。”眼望爱姐说道:“监中无纸笔,修书不便。若见你婶,就言为叔感谢不尽。你回去罢。”叔与侄女洒泪而别。不多时来到家中,龙氏问道:“监中送饭为何去了这半天?”爱姐遂将监中之事述说一遍。
不知不觉已到七月十五日,家家户户挂一红灯。所因何来?只为钦天监奏明圣上,当年秋令有瘟鬼下降。普天下之民于七月十五日各挂红灯一只,驱逐瘟鬼,得其平安。此诏一下,故此普天下之民不约而同。爱姐慌忙走进房来说道:“孩儿见家家户户挂一红灯,想必今日是十五了。险些我耽误了大事。娘呀,将我奶奶给我买的红莲双灯挂起才是。”龙氏依其言将灯挂起,按下不表。
且言兰英小姐向梦月说:“今日正是十五日,你同我到前厅,对老爷说明今晚去观灯之事。到那里见景生情。”二人下了绣楼,穿宅过院,来至前厅内屏以后,赵明正吩咐家人往大门上挂灯,梦月近前禀道:“姑娘来了。”家人听说,各自退下。小姐走进,向赵明拜了两拜说:“爹爹万福。孩儿禀告:终日在绣楼闷倦,闻听今晚家家户户皆挂灯彩,大街小巷甚是热闹。孩儿意欲同梦月姐假扮男子模样,前去逛灯。特禀父知。”赵明说:“儿呀,你是宦门幼女,逛灯不便。”小姐闻言,低头不语。梦月在旁说:“老爷不准咱逛灯,咱就不去,可不要哭哇。”小姐闻梦月之言,知是叫他哭,口中数数落落哭将起来,说道:“若是生身亲娘在世,要一奉十,说一不二。这是吗呀,有后娘就有后爹,日在绣楼,如同坐监,好容易遇着灯彩不准逛,不如死了方休。”赵明说:“好一个不通情理的奴才,为父不教你逛灯,你就后爹后娘,述长道短,哭起来了。自从马氏到咱家数年,未曾听你叫他一声娘,他也未曾打你一下,骂你一句,就像为父有了短处一般。你这是娇养惯了的性情。今晚你逛灯也罢,不逛灯也罢,为父再也不管你了。”梦月说:“姑娘呀,别哭了,俺老爷准你逛灯去呢。”小姐闻言,止住悲声,立起身向赵明说道:“孩儿逛灯,必然城里关外男女拥挤,孩儿不与他们为伍,须备两匹马,我同梦月走马观灯,逛不多时就回家。”赵明正在盛怒,说:“别说你骑马,就是你坐轿,我也不管你了。”梦月说:“姑娘回楼妆扮去罢,我令他们备马伺候,晚上用。”言毕来至马棚,吩咐家童备两匹马,晚间姑娘逛灯用。家童将马备好,梦月说:“不用你们伺候,把马交于我罢。”梦月将马牵到绣楼下拴好,上了绣楼。主仆二人将行李收拾齐备,用完晚饭,二人女扮男妆,把行囊搭在马上。兰英命梦月将生身母的影像悬起,拜了四拜。向梦月说道:“月姐,奴待你未有什么好处,奴自幼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今晚吊孝上京,全仗姐姐照应,转上受小妹一拜。”梦月慌忙也就跪下说道:“姑娘休行大礼,奴感姑娘的恩德比泰山还重,杀身难报。姑娘请起,天不早了,咱下楼走罢!”梦月暗将弹弓、防身宝剑捎在马上,把两匹马牵出后门,主仆搬鞍上马,拐弯抹角来到大街。一看各铺户皆悬灯结彩,鼓乐喧天,齐放花炮,异样之灯挂满街衢。主仆无心逛灯,催马出了东关。往前走了不远,见路北门前挂着红莲双灯,主仆下马,拍门叫道:“爱姐,开门来。”
且言龙氏母女正在草堂盼望,忽听有人叩门。爱姐说:“想必是俺二婶子来了。”母女二人出离草堂,将街门开放。借着灯光一看,问道:“你是谁拍俺大门?”兰英说:“爱姐,休要高声,你二婶到了。”爱姐一听语音,自己方明白,回头说:“娘呀,是俺二婶到了。”龙氏闻言,进前用手拉住兰英说:“妹妹随我来。”一同进了草堂。梦月把马牵进院内拴好,爱姐把街门关闭。龙氏与兰英叙礼,爱祖与婶母叩头。龙氏说:“妹妹,这位是谁?”兰英回答:“这是义姐李梦月。”龙氏又与梦月见礼。兰英说:“月姐姐将钱纸取出,灵前焚化。”梦月从行囊内取出钱纸,在灵前焚化,兰英哭拜。龙氏说:“妹妹少要悲啼,咱的婆母六十七寿的人,也算老喜丧,不必过哀。”兰英止住悲声说:“妹子岂不明白,只是你兄弟南牢受罪,婆母因此气死,奴心何安?小妹今夜一来吊孝,二来上京寻兄,商议救你兄弟,居家好团圆。奴若寻不见长兄,就住在京中等候圣上出巡,定要诉告御状,好搭救你兄弟出监,小妹终身有倚,咱姊妹白首相聚。”言罢,从行囊取出纹银百两,口尊:“嫂嫂,这银以作家中费用,小妹就此拜别。”爱姐上前扯住衣襟,说:“二婶别走,再住几天走也不迟。”爱姐缠住,不知走的了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回 清峰山贼寇劫径 赵兰英误入黑店
女子贞烈出本心,沽名要誉非其论。
千里寻兄救夫主,惹得世人说到今。
话说爱姐扯住兰英小姐不放,兰英说:“我若住在家里,恐怕我父知晓,我就走不开。那时怎了?”龙氏向爱姐说:“不可留恋你二婶,还有会面之日。”爱姐方撒开手。李梦月把两匹马牵出街门,龙氏、爱姐相送兰英,洒泪相别。主仆上马,天已五鼓,兰英说:“嫂嫂同侄女进去罢。”龙氏说:“在路上早下店,晚出店,身体保重。”言罢顿革詹加鞭,望北蹚下去了。按下不表。
且言赵明次日清晨问及丫鬟:“你姑娘昨夜逛灯几时回的府呢?”丫鬟禀道:“自昨晚上逛灯,并未回府。”赵明说:“你上绣楼再瞅一瞅去。”丫鬟领命,来至绣楼一看,并无人影,立刻回覆:“老爷,绣楼无人。”问及门上人,皆言未回府。赵明闻报暗想:“此时不回府,大约在王府上了。遂命家人去问。不多时回报:“王府上并未见小姐之面。”赵明闻报,心知有异:“莫不是这奴才因我退婚,撕了文约,吵闹了几句,恐我给他另寻夫主,假意借逛灯为由,行脱身之计也是有的。”想到这里,遂派数名家人,在城里关外并孙姓侦探消息。这事按下不表。
再言兰英主仆夜住晓行,走阳关大道扑奔北京。这一日正往前走,来在济州地方。有一座高山阻路,从林中发出一枝响箭。暗中交代:此山名为清峰山。有一伙劫径的强盗,为首有四个头目:一个名鬼头张俊,一个名鬼脸李清,一个名地溜鬼王熊,一个名追命鬼李豹。又聚了些亡命之徒,四五十号俱是山东人氏,在这清峰山称孤道寡,每日在山下抢劫来往行客。这四个贼首见天气清亮,令喽罗备马下山采盘。喽罗遵命,不敢怠慢,把四匹马备妥,牵至山口。四个贼首认镫乘骑,众喽罗拥护着下山。来至松林之内向外探望,不大的工夫,远远来了两匹马。堪堪临近,原来马上是两个白面后生,立刻放了一枝响箭。
且言主仆二人正往前行,忽听松林中放出一枝响箭。兰英问道:“月姐,这是什么响?”梦月说:“这是响箭,林中必有劫径的贼寇。”言还未尽,只见从林中窜出四匹马,马上骑着四人,皆是花布蒙头,面生凶恶;后面有几十名喽罗,各执长枪短刀,耀武扬威。只见众寇中窜出一贼,坐跨一匹青马,此贼花布缠头,面如灰色,浓眉大眼,颏下一部红髯,身穿青缎窄袖衣,腰系绰包,青缎兜裆裤,花布裹腿,大尾巴革及鞋,手擎一把鬼头刀,嘴内大喊道:“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有人从此过,须给买路钱,若要牙崩半个不字,一刀一个土里埋,一刀一个土里埋。”李梦月看的明白,见贼人身临切近,左手擎弓,右手搭弹,照定贼人哽嗓咽喉打去。弦响弹到,“吧”的一声,响鬼头张俊在马上歪了两歪,跌下马来,绝气身亡。追命鬼见大寨主张俊落马身亡,不由的三尸神暴跳,五灵豪气飞空,心中大怒,喊道:“绵羊也能扎手,气死我也!”手抡双刀,一马窜出,“好好下马受死,与俺大寨主抵偿。李梦月见此贼也是花布缠头,面如白纸,并无血色,浓眉毛小眼睛,塌鼻梁,血盆口,颏下无须;正在年轻,身穿蓝缎窄袖衣,蓝缎兜裆裤,腰系红缎绰包,花布裹腿,大尾巴鱼鳞革及鞋,手抡双刀,赶奔前来。身临切近,李梦月早已将铁弹叩在手内,见贼已近,将弹搭在弦上,前拳一伸,后拳一撒,只听“嗖吧”一声响,正打在追命鬼李豹的哽嗓咽喉。李豹“嗳哟”一声,将双刀抛落尘埃,栽两栽、晃两晃,跌下马来,身归那世去了。只听銮铃响处,李梦月抬头望对面观瞧,见冲过两骑马。马上驮定二贼,这一个花布缠头,满脸青一块、紫一块的痣痕,塌拉眉稍小眼睛,哆列嘴,颏下无须;身穿灰缎窄袖衣,灰绸裤,腰系紫缎绰包,花布缠腿,足下穿鱼鳞大尾巴革及鞋,坐骑一匹青马,手擎截头刀一把,此贼乃是鬼脸李清。那一个也是花布缠头,面如锅底,红眉毛,红胡须,身穿青缎窄袖衣,红缎绰包,青缎兜裆裤。花布裹腿;足蹬大尾巴革及鞋,手使加钢月斧,坐跨一匹乌马,此贼乃是地溜鬼王熊。二贼凶抖抖气昂昂,拍马各举兵刃,并马赶奔过来。梦月见二贼来的凶恶,即刻弓上叩弹,对准黑贼发去一弹,只听“嗖吧”一声,王熊“哎哟”一声,正中哽嗓咽喉,“扑咚”吊下鞍鞒,绝气废命。李梦月急忙将弓斜插脊背,执出雌雄二剑,在马上迎敌。刀剑相碰,战有七八个回合不分胜败。兰英小姐在马上见梦月与群贼相战。只吓的浑身厉颤,一抖丝缰,扑奔山洼逃命去了。按下不表。
且言梦月胜不了贼人,将招法改了二马相撞,使了一招名为毒蛇吐舌,用右手剑迎面劈去。鬼脸李清用截头刀相迎,将右胁闪出,梦月左手剑跟近,就在贼人右胁上将剑刺入。鬼脸李清说声“不好”跌下马来,死于废命。众喽罗见四位寨主皆已废命,谁也不敢上前,俗语人无头不走,鸟无翅不飞,群寇一哄而散,逃命去了。李梦月见众贼已散,也不追杀,拨马再寻小姐,踪迹不见,只急得汗流满面,在山洼前后寻找。这且不讲。
再言兰英小姐心中害怕担惊,惟恐身落贼手,又怕梦月敌不住众强盗,顿革詹加鞭。多亏松林遮目,未被贼人看见,逃出清峰山口。不多时看见前面一座镇店,打马入镇。见是南北大街,路东有一座客寓,门上有匾,上写“荣升店”,白灰墙上写着“清河镇招商客寓,仕宦行台。”正然观看,只见从店内走出一人,把马嚼环一拉,说:“老客呀,咱这店内洁净,天色已晚,哪不是住呀。”兰英问道:“你这店内可有单间否?”店家说:“哪上房也有,单间也有。”小姐闻言,弃镫离鞍,把马牵进店来。抬头一看,东北角有一间屋,极其僻静,“就住在此屋,烦店主给搬行李。”店主答应,把行李搬入屋内。自觉行李沉重,就知里边金银不少,心中欢喜财神到了,何用再留客人?”遂把店门关闭。暗中交代:这原是一座黑店。店主姓张名虎,外号名没牙虎。见小姐是一孤客,财帛又多,心起歹意,回在后边,走入自己房内,见了他妻笑嘻嘻的低声说道:“今日店内来一孤雁,骑一匹大马,行李沉重。看光景不是上京的举子,就是探亲的后生。今夜三更将他杀死,得了他的行李,咱小两口享不尽的富贵。”刘氏闻言喜不自胜。只听前店客人呼唤店东,张虎急忙奔前店。
且言兰英小姐在清峰山遇群贼,恐贼寇追赶,一天未用饭。住在店内,饿的虚火上炎,自觉口中发渴,喉中生烟,故而呼唤店东取一杯茶吃。张虎问:“有何事呼唤?”小姐言道:“口喝欲饮一杯茶。”张虎回答:“相公少待,我去取去。”急忙来到后院,见了刘氏说:“活该,早早打发他去前店。这孤客要茶吃,你把蒙汗药多多下在茶内,将他蒙倒,用芦席一领,麻绳三条捆起,把他撇在后潭,顺水流去,极其爽神。”刘氏闻言,急忙把蒙汗药下在茶内,张虎将茶用托盘托定,送至小房,放在桌上。小姐正在饥渴之际,见茶既饮。霎时药性一发,只觉天旋地转,头目眩晕,浑身无力,躺卧地上人事不知。
张虎、刘氏二人忙忙来至前店小房门外,偷眼往里窥探,见小客人躺卧在地,就知中了蒙汗药。二人进房把行李扛到后店,将行李打开一看,许多金银,仍然包好。复又来至小房,将榻上芦席拉下,将小姐用席裹起。用三条麻绳捆了三道,张虎、刘氏用扁担绳系好,抬起来至后门放下。开放后门,向外张望,并无一人行走。二人把小姐抬出后门,竟奔后潭而来。刚来至潭边,见灯光一闪,有几个人竟奔潭来。只吓的男女二贼激伶伶打了一个寒战,撂下小姐,忙忙跑去。
暗中交代:这清河镇上有一家乡绅,姓王名进,表字居功,官拜刑部侍郎。夫人蒋氏所生一男一女,男名金桂,女名玉梅。老爷年迈,告职还家,不幸一病而亡。今孝服已满,蒋氏夫人身染秋瘟,病体沉重,服药无效。玉梅小姐无计可施,只得沐浴斋戒,候至夜静更深,到后潭龙神庙拜祷,求药医治母病,便令兄弟金桂同行。丫鬟秋香拿着金银锞子,右手执着灯笼,开放后门,主仆三人扑奔后潭而来。丫鬟执着灯在前行走,忽见有人抬着不知何物,撂在地上,撒腿就跑。主仆三人皆已看见,玉梅小姐心中想道:“昨夜晚上偶得梦兆,在这后门之外有一只孤凤,身被绳索,我给他解开。那凤飞上绣楼,又有一凤飞来,将被困之凤引去,双双飞上九霄。”遂向着丫鬟说道:“咱们要得些横财。”丫鬟问道:“横财在于何处?”小姐说:“这时候正是夜静更深,贼人偷盗人家财物,用芦席搭讫,从此经过,被咱主仆三人冲撞,摞下财物,将贼惊走。把此席包运到咱家,岂不是发了横财吗?”金桂接言:“我看这一捆财物实不少,何不一齐上前看个明白?”丫鬟说:“姑娘同大叔给我助着胆,我去看一看去。”手提灯笼上前一看,不看则可,及至一看,不由的激伶伶打了一个寒战,只吓的面如土色。不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回 赵兰英绝处逢生 李梦月杀贼寻主
玉梅夜深扯龙潭,祈祷妙药求灵丹。
不料解救赵小姐,五百年前结善缘。
话说丫鬟秋香遵姑娘之命,撑着胆子,手执灯笼走近前一看,原是一床芦席捆着三道麻绳,不知内里捆着何物,把绳解开,将芦席打开一看,“咳哟”一声,“咕咚”跌倒尘埃。玉梅小姐见丫鬟吓倒,把灯笼也摔灭,令金桂兄弟回家点灯。金桂闻言飞奔回家取灯。秋香将神定了定,眼望小姐说:“芦席内非是财帛,原是一个死尸,是书生打扮。这时候抬在此,定有原故。”金桂手执灯笼来到,用灯光一照,见此人口喷黄沫,气息未绝。秋香说:“这必是被人所害,中了蒙汗薰香,被咱主仆撞见,若是见死不救,与那害人的一律同罪。”小姐说:“你就把他背在咱家书房,救活此人,胜造七级浮屠,咱主仆再造潭求药,有何不可?”秋香说:“我不背他,男女授受不亲。”小姐说:“深夜之间,并无人见。你若把他背在书房,我赏你九尺红绫做裤穿。”秋香说:“不要过河拆桥。”小姐说:“焉能撒谎。”秋香心中欢喜,说:“姑娘、少爷抽一把,我可就背起来了。”说着拉着兰英的胳膊,玉梅、金桂用手向上一抽,秋香背负兰英,金桂执着灯笼在前引路,玉梅在后相随。不大工夫来在书房。一进书房,兰英靴子被门框刮掉一只。小姐看见,弯腰拾起。秋香把兰英放在榻上,玉梅小姐命秋香给他穿这一只靴子。秋香接过靴子,上前去用手给穿靴,只见是一只瘦小的三寸金莲,红缎花鞋,插着满帮的,复又将那一只靴子也解脱掉,一看两只是一样的瘦小金莲。秋香说:“姑娘,你来看这稀奇事。玉梅闻言走近观看,原来是一女子,对秋香说:“既是女子,放在书房不便,将他背上绣楼。”秋香不敢怠慢,又把兰英背起,玉梅在前执灯导引,来至楼上。
把兰英放在床上,把他方巾摘下,花氅脱去,仔细一看,竟似一位如花女子。玉梅命秋香灌兰英半盏凉水。工夫不大,只见兰英一咕噜爬起,抬头观看,见似一座闺阁绣楼,旁坐一女子。丫鬟端着水碗。自己发怔,心中暗想:“我住在招商客店,怎么来在此地?”只见玉梅小姐说道:“这一女子不必狐疑,皆因我母染病,我姊弟同丫鬟赴后潭求神讨药,撞见有二人抬着席”,如此如彼述说一遍,问道:“你是何处人氏?因何女扮男妆抛头露面,被人所害?从头说明。”赵兰英闻言,如梦方醒,不由的眼中落泪,说道:“奴家家住无锡县南关内,奴父赵明曾作过户部尚书,奴母是王氏美容,早已弃世。奴名兰英,终身许配无锡东关外居住孙兵部之次子,未曾过门。孙老爷病故,又遭天火,家业中落。我父嫌贫,定计害婿。女扮男装,上京寻兄,同恩姐梦月山前遇寇失散,误入贼店,荷蒙小姐姊弟相救,不然必葬鱼腹。此恩此德无可相报,只可昼夜焚香,但求小姐阖宅宝眷福寿康宁。”玉梅小姐闻听赵兰英小姐诉说一遍,满心欢喜,说道:“原来是表姐到了。”兰英闻言,口呼:“恩人,恩人称我是表姐,小奴心中不明。”玉梅说:“表姐有所不知。此处是清河镇,我父名王居功,作过侍郎,我母蒋氏。表妹名唤玉梅,兄弟名金桂,表姐你是我姑母所生,咱岂不是表亲?”兰英这才明白,烦表妹导引去见妗母。这且不言。
且说李梦月在清峰山伤了四贼,寻找兰英小姐,直寻至天晚,只得奔到一座村庄借宿。次日清晨辞别主人,复又寻找小姐。寻觅不见,正在着急之际,忽听前边有马嘶之声。抬头一看,认的是兰英小姐所骑的那匹马,骑马之人是一三旬的妇人,后有一人赶着马走。心中暗想:“马似人非,小姐哪里去了?看此光景,小姐是被这男女二人所害,我何不问个明白,报此仇恨?”想罢高声叫道:“前面骑马的慢走,有话相商。”
再言前边骑马的正是刘氏,赶马的是张虎。只因张虎、刘氏用蒙汗药蒙住兰英,用席卷捆,方要向后潭内扔,被玉梅主仆三人冲破,惟恐被人识破,大有不便,撂下席卷急急回店。回到店中一想:“不好,倘若这小客人苏省过来,怎肯善罢干休?不如走为上策。”故而将银两搭好,刘氏骑马,张虎在马后相随,连夜逃走。及至天明,忽听后面有人叫他。张虎止住脚步,刘氏勒住了马,扭项一看,是一骑马的后生。李梦月一抖丝缰来至近前,说道:“你二人行路,何不再买一匹马骑坐,岂不方便?”张虎说:“我有心欲买,未有卖的。”梦月说:“我原是往北京投亲,走在此地,盘缠缺短,欲卖此马又无人买。”张虎说:“此马要多大价值?”梦月说:“路上不便议价,去到前面树林处议价,亦便歇息。”张虎闻言,遂牵马同行。来在树林,把马拴在树上。张虎问道:“相公,此马要多少价银?”梦月说:“价银只要五十两,驭价不卖。”张虎说:“你既不说谎,我也不打价。”遂打开行李取银。梦月抬头一看,认的是自己行囊,不由的心头火起,手拔宝剑照着张虎脑后,手起剑落,人头落地,鲜血崩流。刘氏喊道:“明明世界,朗朗乾坤,白昼杀人。”梦月上前顺手牵羊,把刘氏拉倒在地,说道:“你若喊嚷,我将你杀死。我且问你:“这行囊、马匹从何处得来?速速说明。若一字说虚,休想活命。”刘氏跪倒:“只求饶命,我实说就是了。”将昨晚有一位相公入店投宿,用蒙汗药灌醉、用席卷抛后潭从头说了一遍。梦月闻言咬牙切齿,心中暗恨,勉强问道:“后潭在于何处?”刘氏用手一指,说:“那西北渺渺溟溟的,白汪汪就是。”梦月用剑将刘氏杀死,遂把二尸掩埋,牵着兰英小姐的马够奔清河镇的后潭而来。
半日的工夫,来至后潭,四下观看,并无踪迹,暗说:“不好,大约小姐必葬鱼腹。”不免来到街上,买了些钱纸。来到潭边,将两匹马拴在树上,方要烧钱纸,未带火种。一抬头见一家门首立着一个孩童,梦月走上前,口称:“相公,将火种借给我一个。”原来此正是王宅后门,孩童正是金桂。金桂说:“你且少站,我给你取火。转身慌慌张张上了绣楼,说:“姐姐给个火,潭边有一书生牵着两匹马在外面借个火,想必烧纸求神的。”玉梅说:“兄弟你将桌子上火种拿去借给他罢。”金桂闻言,手拿火种往后门去了。兰英小姐心中悬念梦月,听金桂所言必是梦月,暗想:“怎么牵着两匹马呢?”心中疑惑,眼望玉梅说道:“表妹,愚姐意欲望望后潭可否?”玉梅说:“正合我意。”秋香在前引路,姐妹携手而行。来至后门楼上,望外观瞧,只见一人在潭边焚化钱纸,哭拜在地。兰英小姐仔细一看,正是李梦月,不由的满心欢喜,高声叫道:“月姐,上这里来!”李梦月哭拜已毕,站起身形,才要往潭中跳,耳畔忽听人叫,停步四下观望,并无一人,暗想:“怪道,我要投潭一死,就有鬼魂来缠。”正然犯想,又听一声叫道:“月姐休要发怔,快上这里来。”梦月抬头往上一看,见那适才借火的门楼上,有两个姑娘,一个丫鬟。仔细一看,一个是兰英小姐,那一姑娘、丫鬟不认识。弄的自己疑惑,人鬼莫辨。暗想:“这是阳世还是阴间?”只得奔门楼问个明白。
兰英、玉梅二人下楼相迎。兰英上前一把拉住梦月问道:“月姐,你如何来到此处?”梦月说:“一言难尽。我且问你,今日相会,这是阴间?还是阳世?”兰英说:“这是阳世,何言阴间?你看当空那不是太阳吗?”就将遇山贼逃跑,误入贼店,表妹相救,从头至尾细说一遍。梦月闻言,向玉梅见礼,就将弹弓打死贼首,余党逃散,树林杀死贼人夫妇,问明底里说一遍,“巧遇二位姑娘,真乃吉人天相。重逢相聚就是不幸中之幸。”梦月遂把两匹马拉进院内拴好,喂上草料,又把行李搬到绣楼。秋香捧过脸盆,梦月净了面,换了女妆,三人一同到堂楼拜见蒋氏太太。按下不表。
书中单表孙继成得中状元,京内报子星夜奔无锡。非止一日,来到无锡东门,见有一簇人在街市闲谈。报子下了坐骑,秉手当胸,口尊:“众位仁兄请了,小可动问一声:孙老爷的府在哪里?”众人回答:“这东门外姓孙的甚多,不知你问那个姓孙的?”报子说:“我是京报,到孙府报孙继成孙大老爷中了状元,特来报喜。”众人闻说,个个欢喜,人人说孙宅冤仇有了见天之日,用手一指说:“你看那卖豆腐刘保是孙宅紧邻,你问他可就把你领了去了。”报子拱了一拱手,说:“多承众位指教。”报子拉着马走至刘保面前,一拱手:“动问老兄一声,孙继成老爷府在哪里?现今得中状元,我是报喜的。”刘保闻听,只喜的拍手打掌,问道:“可有报单?”报子见问,遂从黄布包袱内取出报单。刘保一看,一字不差,说道:“报子大哥随我来。”刘保担着豆腐挑在前,报子牵马在后相随,来至孙宅门首。刘保放下豆腐挑在前,报子牵马在后相随,来至孙宅门首。刘保放下豆腐挑,用手拍门说:“爱姐快开门来。”且言龙氏母女日夜悬念赵兰英主仆上京寻兄一路的吉凶,这一日忽听外面拍门之声甚紧,急命爱姐到外面去看一看,是何人叫门。不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 闻喜报赵明殴子 投相府认兄诉情
贫居街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继成才高登金榜,羞杀嫌贫爱富人。
话说爱姐遵母命,来至门内问道:“外面何人叫门?”刘保说:“是我叫门。”爱姐说:“刘保哥吗?”遂把门开放。刘保一声不语,奔到草堂说:“大婶子,我给你老叩喜!”跪在地就磕响头。龙氏问道:“刘保你疯了,你叩的哪门子喜?”刘保说:“俺大叔得中状元,报子现在门外。这不是报单吗?”双手奉上。龙氏接过报单一看,不由满心欢喜,说道:“刘保你替我代劳,陪报子饭铺用饭。这有廿五两银拿去,除去饭帐,余剩赏给报子。”刘保接银陪报子去了。这时候龙氏又忧又喜,喜的是丈夫得中状元,叔叔有了出头之日;忧的是小婶女扮男装赴京平安否?未卜到京未到京,不由长吁短叹。自己只得写了一封书信,信中所写无非是家中遭的是非,叔叔南监受罪,婆母气死,小婶女扮男妆赴京寻兄之言,写毕封叠好。只见刘保走来说道:“报子在门外谢赏回京。”龙氏说:“这有书信一封,带到北京交与你大叔那里,自有重赏。”报子接信赴京,这且言讲不着。
且言蔡知县已知孙继成得中状元,这一惊非小。回到私宅,见了夫人说道:“我这七品官坐不稳了。”韩氏问道:“这话从何而起?”蔡知县说:“孙继成得中状元,我受了百两黄金,把他兄弟问成死罪。他若知晓,岂能善罢干休?我丢官罢职事小,恐有性命之忧。”不由心中害怕,眼含泪水,韩氏闻言,微然一笑,口尊:“老爷不必忧心,虽然将孙继高定了死罪,现有赵府呈词,又有孙继高的口供,院司都有批谕,可以向他折辩。难道说哥哥得中状元,他兄弟杀人就不抵命了吗?古云:王子犯法,与庶民同例。”这一席话说的蔡知县心花乱坠,按下不表。
且言赵明这一日正在大厅闲坐。只见家丁走进大厅说:“回禀老爷。”赵明问道:“何事?”家丁说:“听人说孙继成得中状元。小人不信,赶到孙宅门前一看,见孙宅门旁贴着状元及第红报,此事真确。”赵明闻听家丁之言,大吃一惊,默默无言,低头不语。心中暗想:“当初帖请门婿孙继高过府读书,我是一番好意。可恨马氏母子终朝每日调唆,是我一时不明,心地糊涂,耳软心活,设计暗害继高。如今孙继成中了状元,若是知道继高南监受罪,必然金殿上本,只恐我的大罪难逃。又不知兰英、梦月这两个奴才的去向,万一娶亲,我以何言答对?”左思右想,无法可使,吩咐来福去叫赵能:“速来见我。”来福遵命,来至后院,口尊:“大叔,老爷在大厅等你说话。”赵能正在东厢房熟睡,忽听老爷呼唤,急起身走进大厅,见了赵明,口尊:“父亲,将孩儿唤来有何事训教?”赵明吩咐来福、来寿:“把这小畜生给我捆起,吊在梁上。”两个家丁不敢怠慢,用绳把赵能捆讫,把长绳撇过梁去,用绳把赵能扯起。赵明说:“看皮鞭伺候。”家丁将皮鞭递过,赵能含泪哀求:“饶恕孩儿并未为匪作歹,办错了事。”赵明用皮鞭一指,说道:“我将孙继高请来读书,犹如你母子添了眼中钉、肉中刺的一般,调唆谋害他。老夫一时耳软,上了你母子的贼船,花费了若干的银钱,又丢了我的女儿。现如今孙继成得中状元,堪堪回家祭祖,你母子所做的事,此祸非轻,你还说未做错了事。”扬起皮鞭“唼、唼、唼”就打了无数的皮鞭,只打的赵能浑身青紫,皮开肉绽,一阵发晕,一阵发迷,这才停手不打,回书房歇息去了。
且言马氏正在堂楼闷坐,忽听前厅一声低一声高喊叫,犹如杀猪的一般,心中好生诧异,遂即下了堂楼,来至前厅。只见四下无人,忽听哼声不止。抬头一看,见赵能悬吊在梁上,浑身的青紫伤痕,就知是赵明打的。只疼的马氏眼含泪水,心如刀搅。骂一声:“狠心的老狗,为着何事这样毒打?我儿生长十九岁,嫩骨嫩肉,若给打残废了,老娘倚靠何人?”口内咕咕哝哝,用手把绳解开,把赵能放下去了。把赵能扶上堂楼,躺在床上,马氏问道:“老狗因何吊打你?下此毒手?”赵能说:“一言难尽。孙继成得中状元,不日回家祭祖。赵明说我母子主谋害孙继高,故此把我打的死去活来。”马氏闻言,只吓的面色焦黄,说:“果然孙继成中了状元,回家祭祖,岂肯善罢干休?赵明老狗必推在咱母子的身上。那时有口难分诉,如何是好?不如咱母子今夜逃走方是上策。”母子二人商议妥当,立时打点金银,不料被赵明听了个真真切切。
自从赵明打完赵能,在书房歇息,见来福走进禀道:“太太把少爷绳索解开,扶上堂楼去了。”赵明闻听气往上撞,站起身形竟奔堂楼。上了楼梯一摆手,众丫鬟不敢言语。只听他母子要逃走,立刻吩咐来福、来寿将他母子锁禁冷房,一日三餐不可缺他。让二人昼夜防范。按下不表。
再言赵兰英、李梦月姐妹二人,在清河镇妗母家住了两日,次日清晨女扮男装已毕,来在堂楼以上,辞别妗母,上京寻兄。蒋氏太太一把拉住兰英,含泪说道:“老身带病,自从甥女来府,病症已愈。今又走的太急,教老身如何割舍?”玉梅在一旁也是恋恋难舍。兰英含泪说道:“甥女也是难舍妗母、表妹,无奈心怀大事一件。若上京大事办妥,甥女必来伺候妗母。”此时正在难割难舍之际,李梦月在一旁接言:“此地离京不甚远,此去不过半月二十天也就回来了,再叙家常。今日天亦不早,再若迟延,恐怕赶上不宿头,那就不便了。”蒋氏夫人说:“月姐言之有理。”母女三人将兰英、梦月送下楼,直送到后门以里。梦月把马叩备停当,牵出后门,认镫乘骑,一声“珍重”,洒泪而别。
二人在马上行程,涉水登山,早投店晚起程,饥餐渴饮。有话则长、无话则短,半月之期进了北京。正往前行,只见一人拦阻马头说道:“天色已晚,二位相公下我店中罢。人人皆知我刘小全店中房屋干净,饭食俱全,价钱随便开发。新科状元在我店内住中的。”梦月向兰英说:“大兄,你看这店主人甚是和气,咱就住在这里罢。”兰英点头,二人搬鞍下马。刘小全将马牵在槽头拴好,喂上麦夫料,把行李搬进上房。刘小全打来洗脸水,二人净了面,又泡了一壶茶来,二人喝茶。见那迎面挂着一幅挑山,是水墨古迹,旁配一幅对联,字体端正,上联写“有志气方为奇男子”下联是“无涵容岂是大丈夫”,落款是:“无锡孙继成。”看罢心中一动,扭项问道:“店主人,这写对联的孙继成是住在你的店中吗?”小全回答:“正是。客官你问他则甚?莫不成烦他写幅对联吗?”兰英回答:“我名孙继高,这写对联的是我长兄。自他在京中三年未曾回家,家母命我前来寻找,一同回家。”小全说:“原来是二老爷到了。小人不知,多有得罪,望乞宽宥罢。”请了一个安。兰英问道:“店主人为何这样称呼?我好不明。”小全说:“二老爷有所不知,你家大老爷自前年进京赴考,住在我的店中,身染病症,误了场期,在此卖字度生。等至今年开大比,我赠银两,置买靴帽蓝衫,大老爷三场得意,殿试圣上钦点状元及第。现在高相爷府入赘,给我白银百两,亲笔写了一幅对联,雇匠人裱好,我挂在这里。二老爷若见大老爷之面不难,趁天气尚早,小人愿领二老爷相府见兄。”兰英说:“又劳店东贵步。”小全说:“无妨。”兰英要开发店饭钱,小全执意不收,遂将行李给搭在马上,牵出店门。二位小姐搬鞍上马,小全头前引路,竟奔相府。
走不多时,小全回头说:“已到相府门首,请二老爷下马。”二位小姐闻言,下了坐骑,小全将马拴好说:“二老爷少待,我去通禀。”遂走至门前,见了把门的张龙、李虎,说道:“烦二位兄台传禀状元老爷一声,有无锡县状元爷胞弟二老爷来投。”张龙说:“我进去禀复。”连忙来至书房之外,见了掌家说:“高大爷,府门外来了状元老爷的胞弟二老爷,前来相投。”高掌家闻言,走进书房,见了状元,垂手侍立说:“禀姑老爷,府门外来了无锡县家中二老爷来投。”孙继成听说兄弟到来,满心欢喜,吩咐:“有请!”掌家出来说于张龙,张龙来至府门说于小全,小全说于小姐:“里面有请二位,我回店去了。”小姐说:“多劳贵步了。”兰英在前,梦月在后,走进府门。孙继成在二门等候,抬头一看,见进来二位美少年,并不认识,心中诧异,只得让进客厅,叙礼坐下。孙继成开言问道:“适才家丁禀报我家中舍弟相投,观二位兄台面貌大异,天下同名同姓的也不少,莫不成投错门户也是有的。”兰英见问,只羞的面红过耳,低头不语。孙继成参透其意,遂吩咐家人退去,要追问底细。不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回 千里寻伯投相府 诉明屈情上本章
母子兄弟情最真,离别家庭正三春。一旦闻报冤枉事,气坏金榜标名人。话说孙继成看见赵兰英不是胞弟继高,心中不悦,根问原由。兰英小姐羞口难开。李梦月一旁开言说道:“状元老爷若问原由,他是无锡县南关内居住户部尚书赵老爷之女,名唤兰英,奴名李梦月,陪伴小姐千里寻伯,有事相通,并无别故冒认官亲。”孙继成闻听此言,是弟妹到来,大为诧异。倒退了几步,暗想:“男女授受不亲,令人观之不雅不便。”交谈说话背脸向外,呼唤丫鬟红梅。红梅答应,来至近前,口尊:“姑老爷呼唤奴婢,哪边使用?”孙继成附耳低言,吩咐道:“速到绣楼,请你家姑娘前厅说话。”
丫鬟不敢怠慢,到绣楼将玉屏小姐请至前厅。
小姐高玉屏来至前厅,闪屏后举目一瞧,有两位书生在厅上,旁坐状元老爷,低头向外。自己不解其意,停住脚步。遂命红梅请状元老爷闪屏后说话。孙继成闻言,来至闪屏后,低言将二人来历说明,高玉屏说:“这也是一宗奇事。”遂来至厅堂说道:“二位妹妹请至绣楼一叙。”赵兰英、李梦月站起相随,来至后院绣楼,谦谦让让上了绣楼。丫鬟红梅早已预备洗脸水,二人净了面,更换女衣。三位小姐施礼叙坐。玉屏小姐闪秋波观看,这二位姑娘生的是一派的正气,比花花解语,比玉玉生香,真有沉鱼落雁之容,蔽月羞花之貌。含笑问道:“二位贤妹,哪位姓赵?哪一位姓李?千里遥遥至京中,真是不易之事。”兰英说:“小妹是赵氏兰英,这一位是小妹的义姐,名唤李梦月。千里路遥,多亏义姐作伴保护。”玉屏闻言,复又谢了谢梦月。梦月还礼。姐妹三人正叙寒暄,孙继成在绣楼之下呼唤红梅。红梅答应一声:“伺候状元老爷。”忙忙下楼说:“有何吩咐?”孙继成说:“你上楼去说,把楼上竹帘垂下,我要上楼,与赵姑娘见礼说话。”红梅答应一声,上的楼来,向玉屏小姐说道:“姑老爷在楼下吩咐奴婢,把竹帘垂下,姑老爷上楼与赵姑娘见礼叙话。”李梦月闻言闪在一旁,红梅把竹帘垂放。玉屏小姐说:“请你姑爷上楼。”红梅说:“请姑老爷上楼哩。”
孙继成闻言,遂即上楼,站在帘外。玉屏陪着兰英,站在帘内,彼此隔帘施了一礼,各自坐下。继成便问:“妹妹不在家安享富贵荣华,冒雨冲风赴京,有何事故?”兰英回答:“愚妹若无事,怎肯抛头露面,上京寻伯伯?只因伯伯上京求名,三年有余,并未回家,音信杳然。无锡县年年荒旱,籽粒不收,家贫度日艰难,伯伯之弟长街卖水,遇见我父,请婿府内攻书。不料继母马氏终朝调唆,赵能杀死丫鬟,诬赖伯伯之弟所杀,送在当官,又贿买蔡知县屈打成招,定了死罪。一日侄女爱姐插标卖身,问其情由,知是婆母闻凶信,一口浊痰未曾吐出,气死在草堂。贤良的龙氏嫂嫂剪发变钱,置买灵薄钱纸。皆因无钱买材,方卖侄女。是奴赠他白银三十两,拿去置买棺材,又与爱姐定计,七月十五夜晚过府吊孝,连夜奔京。路过清峰山险些丧命,多亏义姐李梦月保护,不然死无葬身之地。”说到此间,不由的痛泪交流。
孙继成闻听兄弟被赵明害到死地,母亲气死,妻剪发、女卖身,只气的三尸神暴跳,五灵豪气飞空,一口浊痰往上一涌,“咳哟”一声,“咕咚!”栽倒在楼板以上。高玉屏顾不的身分,忙忙跑出帘外,上前双手抱住孙继成,连叫:“夫主,官人苏来!”叫了数声,见继成并不作声,甚是着急,埋怨兰英道:“妹妹你太心粗性急,家中之事一句也不瞒藏,陡然说出,竟将他气死,如何是好?”悲悲切切哭起来了。赵氏兰英听高氏嫂嫂悲哀之中一片的怨声,又见伯伯面色发青,自己也顾不得小婶大伯之嫌,一掀竹帘,慌忙走出楼外,来至伯伯面前,用手捶打前后胸,喊叫:“大伯苏来!你若有一舛二错,我为家中之事绝了父女情肠,假扮男形,不辞千里之遥,来京投府送信,指望伯伯回家葬母救弟。谁料伯伯一气而亡,母丧不能葬,弟仇不能报,抛妻撇女不能教养,枉中了国家状元。为臣不能尽忠,为子不能进孝。难道孙家门庭竟至如此败落?是祖上的阴德太浅了?”兰英、玉屏二位小姐守着孙继成,只是啼哭,丫鬟红梅见此光景,含着眼泪上前用手将姑爷喉咙扑撸。不大的工夫,痰气向下一降,“哼”了一声,微有气息。红梅说:“好了!好了!俺姑爷还过气来了。若不亏了我,俺姑娘不是小寡妇就是小后婚。”玉屏把红梅唾了一口,说:“好一个小妮子,哪个与你作耍笑。急去熬姜汤去!”红梅噘嘴,哭丧脸子下楼去了。
这时候孙继成一口浊痰吐出,哭了一声“娘呀!”叫了一声:“苦命兄弟,我明朝上本,管教你赵明老狗被参,死无葬身之地。”老狗长、老狗短骂个不了。玉屏小姐听的状元公口内七言八语的骂赵明,惟恐赵兰英脸上抹不开,口尊:“相公,你想母亲已然故去,多亏兰英贤妹买棺葬亲,又救女儿,为咱家冤枉父女情绝,未出闺门的幼女抛头露面,赴京送信,亦非容易。你须感贤妹的大恩才是,口内不须胡言乱语。”几句话将孙继成提醒,遂向兰英小姐说道:“适才愚兄鲁莽失口,望贤妹海涵一二。请上受愚兄一拜。”兰英回答:“伯伯所言差矣。为子的为妇的皆当行孝,理之当然,不敢受伯伯之礼。”二人对面对施一礼。孙继成复又问道:“贤妹适才所言清峰山遇寇,多亏李梦月相救。我想他亦是一女流,如何能退贼寇?”兰英说:“梦月之父乃是武状元出身,官至总兵,被刘瑾所害。”述了一遍。孙继成闻言道:“原来如此,请来相谢。”红梅说:“李姑娘呢?俺姑爷请你见礼咧。”梦月闻言走至帘下,向继成对施一礼。孙继成向玉屏小姐说道:“安排酒宴,你代我与二位小姐接风。我到书房修下表章,明早朝王见驾,上本奏明此事。”玉屏小姐说:“相公所言非也。现丁母丧,若朝王见驾,圣上一怒,怪你瞒丧不报,你获罪不小。若依我的愚见,且候我父下朝回府,咱夫妻将此事向我父说明,代咱上奏候旨,咱好回家殡母救弟,拿贼报仇,岂不是好?”继成闻言说:“小姐言之有理,拙夫不及也。”遂吩咐丫鬟红梅:“到前厅探听相爷下朝回府否?”红梅遵命,不敢怠慢,来至前厅闪屏后探视。只见相爷在厅上闲坐吃茶。看的明白,慌忙回到绣楼报于姑爷、姑娘得知:“俺相爷现已回府,在前厅吃茶咧。”
孙继成夫妇闻报,一同下了绣楼,来至前厅。夫妇二人双膝跪在相爷面前,哭诉家中始末原由,细说了一遍,高相爷听完孙、赵两家之事,心中暗想:“赵年兄当初与我同殿称臣,你做官甚是忠正,如今年迈,竟做出这等不法之事,真是糊涂之甚。却有这样好女儿。”便吩咐丫鬟:“请你家太太二堂会话。”又命女儿玉屏请赵、李二家小姐同赴二堂会话。相爷立刻来至二堂,见了夫人,遂将状元家中之事并二家小姐来历述说一遍。只见玉屏小姐引领赵兰英、李梦月来至二堂,赵、李二家小姐向着相爷夫人面前双膝跪倒,向上叩头。兰英口尊:“老相爷,老夫人,可怜我孙家遭此横祸非灾。”言罢啼哭起来。老夫人见两个女子俊俏无比,慌忙用手搀起问话。那旁有坐,二位小姐遵命坐下。高相爷说道:“恁姐妹二人背父奔京,恁父必然使人四处寻找。侦寻不着,必然昼夜啼哭,茶饭懒餐。父女的情肠不问可知。若依老夫之意,恁姐妹二人歇息数日先回原郡,以慰恁父之心。老夫上朝奏本,必然你兄嫂一同随后回家葬亲救弟,你看如何?”兰英闻言,口尊:“相爷,非是我无情义,抛撇天伦,古语云:‘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我父所做的无法之事,我岂肯遵父命改适他人,落一臭名不朽?从今以后,宁可死为怨鬼,再也不登我父之门了。”高相爷老夫妇闻言,心中大悦,说道:“好一个有志气的女子!你二人无心回家,老夫也不便相迫。但只在我府行走不便。也罢,老夫意欲收你姊妹二人为义女,不知你姊妹二人心下如何?”
不知兰英、梦月二人如何回答,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回 孙状元回家救弟 报仇冤居家团圆
一家离别受折磨,想望聚首恒蹉跎。
危困颠险无情苦,终然团圆乐如何。
话说赵兰英、李梦月姊妹二人,闻听高相爷收他二人为义女,不由的满心欢喜,说道:“既是二老怜爱,请上受孩儿一拜。”兰英、梦月姊妹二人跪倒磕头,把相爷老夫妇喜欢的哈哈大笑,说:“夫人,你把这三个女儿领回堂楼,母女闲叙话。老夫书房内灯下修理表章,明晨好朝王见驾递本。”老夫人闻言,带领三位小姐回堂楼去了。高相爷修理表章已毕,就在书房安歇一夜。晚景不表。
次日五更〔相爷〕起来,家人伺候梳洗盥沐已毕,整顿朝衣,将本章袖起,府内上轿。不多时来至午门朝房外落轿。正值正德皇爷升殿,文武朝参已毕,分东西站班。只见高相爷整袍掇带,手执牙笏,捧着本章口呼:“万岁,臣高荣有本上奏。”来至金阶,双膝跪倒。正德皇爷龙目观瞧,开金口问曰:“下面可是首相高爱卿,有何本奏?”太监把本章接过,展在龙书案上。正德皇爷举龙目从头至尾阅了一遍,龙心大悦。往下问道:“高爱卿,赵明做下不仁之事,他的女儿竟有大志,能全夫妇之情,而绝父女之气,贞烈可嘉。高爱卿将此二女宣召至金阶,朕当钦讯虚实。”
高荣遵旨,下殿回府,将圣谕说明。将二家小姐用轿抬到午门落轿,高相爷引领到金阶,双膝跪下,口呼:“万岁,臣女赵兰英,臣女李梦月见驾。”正德皇爷问道:“赵兰英,你父嫌贫爱富,定计害婿,按律定罪,该当立决。你今假扮男子,千里进京,亦非容易,可惜你来迟了。刑部早已奏明:孙继高强奸不从,杀死使女一案,朕已批秋后处决,今已有两月有余,只恐文书一到县中,必将他斩首。朕怜你贤孝苦节,降下旨意,在午门外高搭彩楼,准你奉旨招夫,抛球打彩,勿论王侯公子、庶民百姓,打着者配其夫妇,朕当加封官职。你看如何?”赵兰英闻听孙继高已正典刑,圣上谕令抛彩招夫,不由的如站高楼失足,洋子江心崩舟,又如热油烹心,钢刀刺腹,扑簌簌滚下泪珠,叩头如鸡喙啐米,口呼:“万岁龙恩且莫降旨,容臣女有下情上陈。臣女知三从晓四德,并及九烈三贞。既绝了父女情肠,闻丧吊孝,改装赴京,寻兄报仇。路过清峰山遇寇,多亏义姐拯救逃出,颠险来京,指望控告救夫。谁知明正典刑。臣女生是孙姓妇,死是孙姓鬼,古云:‘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夫主已死,臣女只可以身殉葬,留名不朽。臣女即有抗旨之罪,欲令午门抛彩,臣女宁死难以遵旨。”正德皇爷闻奏,不由的龙心大悦。眼望高荣说道:“高爱卿所奏果然是实,话不虚传。朕掌江山社稷,全凭孝悌忠信,礼义廉耻。若无仁孝,江山社稷如何得稳?赏善罚恶须要分明,现今竟有这样贤孝贞节女子,朕不加封,惟恐文武群臣及军民百姓纷纷议论朕赏罚不明。”叫道:“赵英兰,休要悲啼。朕适才所言孙继高明正典刑是假,现在牢狱是真。你是钟灵毓秀,出类拔萃之女,天地正气所生,是国家祥瑞。朕认你为节孝皇姑。李梦月涉险从义,义勇可羡,朕认为忠义公主,赐你姐妹上方剑,先斩后奏,朕差总兵黄俊龙带领一千人马护送回无锡县,孙继成一同回籍葬亲。所有一干人犯,讯明便宜行事,先斩后奏,一平大公。守孝三月,以当三载。期满,回京缴旨守职。”二位皇姑叩头谢了皇父,下金銮宝殿,入了皇姑府第。早有宫娥、太监接迎。歇息三日,黄总兵选了一千人马,在城外驻扎,伺候皇姑,护送回籍。第四日,二位皇姑拜别皇父,排开半副銮驾,有八名锦衣卫在前开路,来至相府。又拜别恩父、恩母,一同孙状元、玉屏小姐,各自上了八抬大轿,放了三声大炮,出了相府门弟。前护后拥,不多时来至城外。黄总兵摆队,接迎进营。参见已毕,一声令下,放炮拔营,兵马起队,拥护着前行。逢山开路,遇水叠桥,所过府州县皆来参见,伺候官驿公庭。
书要简短为妙。
夜宿晓行,非止一日,来到无锡。文武百官出城十里相迎。有黄总兵高声说道:“皇姑吩咐下来,众官免参免见,在察院衙门伺候。”众官方进城去了。黄总兵一声令下,队伍扎在城外,带领护卫军校前导进城。三声大炮,入了察院衙门,皇姑手捧圣旨,供在大堂以上。兰英小姐同李梦月、高玉屏、孙继成在大堂跪拜圣旨已毕,兰英小姐吩咐:“令人抬轿到东关外去接你家龙氏太太及孙小姐,来察院衙门相会。”又吩咐黄总兵:“到南监请你家二老爷孙继高与你家状元老爷相见。速拿蔡知县、赵明、赵能、马氏一干人犯,来察院听审,定罪发落,不得有误。”黄总兵领命去了。不多时,只见龙氏太太、爱小姐乘轿来到,大堂外下轿,拜了圣旨。赵兰英、李梦月、二位皇姑迎接,进二堂去见了玉屏小姐。二人叙礼已毕序坐,爱姐向上给高玉屏叩头毕,平身站起,一旁侍立。高玉屏眼望龙氏说道:“婆母故去,叔叔南监受罪,多亏姐姐替俺行孝操心。小妹负罪。姐姐转上,受妹妹一拜。”龙氏用手相扶说:“不敢受此大礼。”二人重新归坐叙话。这且不表。
且言黄总兵在南监请出孙二老爷,更衣上轿,霎时来至察院大堂下轿。继成接迎。兄弟相见抱头痛哭。哭了一回,止泪停悲,叙不尽离情之苦。孙继成亦将赴考从头叙了一遍。孙继高闻言,欲见高氏嫂嫂。孙继成相陪入后堂,来至滴水檐前停步,一声叫道:“爱姐,你向里传禀:你二叔要拜见你高氏母亲。”爱姐回答:“孩儿晓得。”爱姐转身入内,禀知此事。玉屏闻言,吩咐:“有请。”兰英即刻即入内室。孙继高走进后堂,眼望高氏玉屏,口称:“嫂嫂,为弟的礼到。”言罢,恭身下拜。高氏玉屏言说:“不敢。”忙忙还礼。孙继高退出后堂不表。
且言兰英小姐吩咐才女令外面伺候,皇姑升堂理事。才女答应,向外吩咐已毕,将竹帘垂下。只听外边鼓乐齐鸣,三声大炮。闪开仪门。兰英坐在堂上,只见总兵官黄俊龙来至堂口,控背恭身,口称:“皇姑,臣将一干人犯拿至辕门,候皇姑发落。”兰英小姐吩咐:“先把知县蔡英带进。”黄总兵闻言,站在堂口向外高声喊叫:“速将犯官知县蔡英押上堂来。”众武士闻听不敢怠慢,一声呐喊,把知县蔡英用法绳牵至当堂,押至堂前。蔡知县向着圣旨双膝叠跪,口呼万岁。兰英小姐怒从心生,一声断喝:“好你这狗官!领了圣上文凭印信,来到无锡县理民,就该爱民如子,赏善罚恶,方不辜负皇恩。你为何苦害黎民,贪赃卖法,受了赵家百两黄金,将孙继高屈打成招,问成死罪?像你这贪官酷吏,要你何用?”命左右把赃官绑赴法标,立绞复命。其家眷发边远瘴地充军。兰英问黄总兵:“马氏、赵明、赵能可曾拿到?”黄总兵控背恭身说:“回禀皇姑:马氏悬梁自缢已死,赵明、赵能皆已拿到。”兰英小姐点头说道:“只是便宜这马氏了!”吩咐:“带赵能上堂。”下面喊了一声堂威,众武士把赵能推拥来至堂口,一声喊嚷:“犯人赵能带到。”把赵能摔在大堂以下。兰英小姐柳眉直竖,杏眼圆睁,用手一指,喝道:“好大胆的奴才!你母子唆调你父做得好事。你死有余辜,还有何话说?”吩咐武士把赵能推出辕门行刑枭示。武士答应,把赵能推出枭示复命。
兰英小姐吩咐:“将赵户部带上堂来。”黄总兵不敢怠慢,将赵明带至大堂以上。赵明望着圣旨跪下,兰英小姐问道:“你既官拜户部尚书,就晓得致君泽民才是,为何嫌贫爱富,谋害你女结发之夫?不仁不义太甚。今奉圣上旨意,赏善罚恶,我不能顾父女之情。先论国法,后讲行孝。”吩咐武士:“给我推下去斩首示众。”孙继成、孙继高一家人等听说要斩赵明,一齐说道:“刀下留人。”阖眷人等皆向圣旨跪倒,口呼:“万岁,此事乃马氏母子所行。赵明一时糊涂,望祈赦宥。”兰英小姐闻言正合本意,将计就计,放回赵明。孙家弟兄给赵明施礼,赵兰英、李梦月跪在赵明面前,口称:“父亲恕女儿不孝之罪。”只羞的赵明无处藏躲。大家一同入内官宅,悲喜交加。
择日祭祖,发丧已毕,假满,阖眷回京缴旨,上本奏明。正德皇帝阅本,龙心大悦,旨意下,封龙氏素真一品贤夫人,封孙继高为驸马,以李梦月为侧室,赐下蟒袍玉带,钦命钦天监择选吉日良辰成亲。谢恩下殿。光阴似箭,不觉吉期已到,孙继高夫妻三人拜堂成亲,洞房花烛。一夜不提。次晨金殿谢恩供职。后来孙继成又生一男一女,孙继高生二男一女,以次男接续赵氏门中香烟。
《双灯记》至此而终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