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平居尝与友辈读报章,辄叹吏治之风近岁愈下,贪黩枉货,道民无方,而小民之憔悴于威力下者,终岁匍匐,不得见天日,则相与咨丧,以为国政若此。思所以澄清之者,殆未有其方也。又尝于客居之隙,返家园经乡里,故老相劳,聚谈近事,则覼缕以告语者,又无非临政者之苛暴、被虐者之呼号也!唏嘘久之,百不一当。一日以语余杭戚饭牛,饭牛曰:吾舌固尚在也,幸得多暇,试为子叙虞初言,果得一足为百世之表率者,播其余风以示薄俗,亦庶几收效于万一乎。余曰:顾安所得其人者?饭牛矍然曰:有清陆清献公,以硕儒为循吏,道德文章百世不惑,而练川政绩,至今犹在乡老之口。得尽采之以实吾书,其兴趣当何如也!于是相顾称善。饭牛乃以其讲课之隙,排日为之。余更为之批末。书既成,复缀一言于此。果他日此书流行,而当世苛悍之风得以减杀其毫末,则吾二人蚊蚋之劳为不虚矣。民国十三年夏青浦鲁庄云奇叙
目录
第一回 崇祯帝吊死煤山 平南王借兵清国
第二回 多尔衮摄政治国 洪承畴贬节封侯
第三回 长平公主嫁周郎 肮脏书生魁芷榜
第四回 宴杏苑新状元夸街 会花山老强盗排阵
第五回 廖军毕军大评议 苏社锡社各经营
第六回 河南开榜得一士 浙西兴师丧三贤
第七回 陆迂阁训蒙秀水 汤介庵巡抚苏城
第八回 下纤埠私行察访 上方山淫祀邪神
第九回 中丞大怒击五通 师爷小劝奏六部
第十回 泥神奉旨游街衢 木偶经火成石像
第十一回 崇正克邪朝珠显法 安良除暴泥像游街
第十二回 烧神庙后圃得金银 养老院前楼收孤寡
第十三回 建石坊循吏得贤名 递状纸酒鬼告忤逆
第十四回 老赵小赵共投官 振兴鸿兴各果腹
第十五回 东西席讹称作贼 风雅事竟致告官
第十六回 取汉书详革功名 考知事确定优劣
第十七回 大中丞统属文武 小天子甄别贤奸
第十八回 交白卷知县触霉头 泡绿茶堂倌开恶口
第十九回 劝相打陆知县受辱 讲斤头冯地保留情
第二十回 遇帮闲亲访赌场 打白虎大赢筹码
第二十一回 贤令尹竟得色彩 栈房主细说根由
第二十二回 陆知县上院密告 汤抚官微服寻人
第二十三回 万年桥寻觅赌棍 石牌坊寄慨先贤
第二十四回 顾全宝旁观露破绽 沈继贤当局得风闻
第二十五回 顾全宝报告细情 小月娟妆娇掩泣
第二十六回 李子卿料理赌局 沈继贤预备游山
第二十七回 汤巡抚亲抄赌窟 姜知县求教师爷
第二十八回 访赌犯月下行舟 施妙计冥鸿见面
第二十九回 看梅花尽兴而归 返苏州请君入瓮
第三十回 邵达勤再定阴谋 徐掌明初番探望
第三十一回 徐巨猾进城上当 邵师爷到庄取银
第三十二回 邵达勤隔墙听壁脚 陆稼书入城审赌头
第三十三回 访茶馆先捉赌奴 坐暖阁重审巨猾
第三十四回 姜知县畏罪潜逃 邵师爷取银卖主
第三十五回 写告示忙煞贴告示 陆知县密捉姜知县
第三十六回 匿马桶姜霞初成擒 认钮相小南京痛哭
第三十七回 善恶到头二猾殒命 甘棠遗爱五老留官
第三十八回 二百老翁推代表 万家香烛送清官
第三十九回 观音庵盛席接风 竹篁里猛虎入柙
第四十回 浪子当堂说诳话 多娇含泪诉前情
第四十一回 笪有才下酒偷香 曹金虎陈辞仗义
第四十二回 竹篁村仵作验尸 郭家宅叔侄斗气
第四十三回 将虚作实必发控人 似有还无虎臣投谒
第四十四回 荇塘湾周城隍显圣 小草屋毛哥哥发财
第四十五回 荇塘湾一掌肇祸事 小茶馆两造讲斤头
第四十六回 毛有光当场占胜利 王道士连夜借平房
第四十七回 孔希贤撰文居奇货 王道士修屋奂新猷
第四十八回 结冤家新庙用武 捉正凶密室受刑
第四十九回 缧绁遭殃罪魁下泪 名儒说法顽石点头
第五十回 陆知县优游绛帐 戚旗牌跋涉长途
第五十一回 万年桥一叶逍遥 接官亭百僚忙碌
第五十二回 枣市桥移舟小泊 河南馆谒旧深谈
第五十三回 新抚台庆寿送知单 苦秀才束装赶乡试
第五十四回 贺寿诞贤助制新鞋 送礼物卫兵观冷眼
第五十五回 陆知县亲送布鞋 小天子大开内禁
第五十六回 明珠绮绣各斗奇珍 风柳残荷独怜清景
第五十七回 约清谈八仙趋内室 传急信陆令会旗牌
第五十八回 一池春水骤起奇波 两袖清风急谋归计
第五十九回 留良吏老农下泪 说去就陆令达观
第六十回 辞官潇洒满路遮留 吊古苍凉全书结束
清朝圣人陆稼书
青浦鲁庄云奇评 余姚戚饭牛着
第一回 崇祯帝吊死煤山 平南王借兵清国
古语道:百年风水轮流转,千年田地到三村。这二句话,是说天下断无不散之筵席,皇帝江山亦然。你想朱太祖牧牛童出身,跟随郭子兴东征西战十六年,辛苦打成大明江山,奄有天下,定鼎南京。后来传位于长孙简文,被燕王弒篡,迁都北京,一传再传。那一个不想学秦始皇万世基业?然而天下是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万事终有结局开场。我先把一边结局一边开场的情形,细细讲与列位听听。
却说明朝思宗,虽然是个末代亡国皇帝,然而却是个英明强干、仁慈忠厚的英主,自从接位以来,前后十七年当中,所作所为,很想挽回造化,补救隙漏。但是已被上两代的祖宗嘉靖、万历弄坏了,好像一个人满身疯痨臌膈,实病难医。兼诸天灾兵祸相逼而来,百姓个个惊恐;加以官场苛刻暴虐,人心思乱。于是挺而走险,东亦反,西亦变,大好神州,竟无一片干净土!其时最利害之反寇,总要算李闯。李闯拥兵百万,自称闯王,十三省尽被蹂躏。国库空虚,将不用命,李闯所到之处,如入无人之境,兵皆倒干相向。所以闯王声势滔天,一闻李闯名姓,彷佛张辽烕震逍遥津、小儿不敢夜啼。这时崇祯帝身在九重,各省告急的奏章浑如雪片飞来,不是失城,定是催饷,京城大小官员一筹莫展。年轻有钱的私自逃奔,年老贫弱的长嘘短叹。皇帝深坐宫中,愁眉暗锁,究不知外边到底如何?独自一人在宫闱里走来踱去,踱去走来,好似着了疯魔的样子。皇后田氏,亦不敢来问询,不敢来解慰,也只得长吁短叹,闷闷地在暗底里弹泪。所有宫娥侍婢,看见帝后如此情状,也各在阶墀帘幙下交头接耳的闲谈。
皇帝出于无奈,传旨黄门官:宣召国丈田奎到南书房商议国政。黄门官奉了密旨,赶到杨梅竹斜街田王府,自有田府门差入内禀报。那国丈田奎得知圣上宣召,安敢逗留,随即整冠执笏,驾了驴车,与黄门官相见,一同登车,直抵紫禁城下。车进南书房,见过圣驾,赐坐赐茶,茶罢收杯,皇上对国丈看了一眼,连叹了几口冷气,然后启口道:“今日朕特召卿家入宫,实因四库无一钱,各省告荒告灾告变,谅卿家久已闻知。巧媳难为没米之炊!工部郑琳,亦心力交瘁,别无商量。万不获已,向国丈暂借纹银三十万两,以济倒悬之急。望国丈以国为重,速即如数解交工部。”田奎不待皇上说完,顿时满头臭汗,彷佛像落汤鸡一般,跪倒地下磕了两个响头,奏道:“臣田奎蒙圣上天高地厚之恩德,风日雨露之栽培,草茅贱士,未答涓埃。一身除父母遗体之外,悉皆出于我主之赐。今国家多故,圣上勤忧,小臣践土食毛,岂有不効忠尽职?视力能为,当尽心献纳。”皇帝听他如此回答,于千万焦虑中,倒觉一丝畅快,随双手在田奎肩上一握,强作笑颜道:“田卿起来!朕果知乔木之臣,休戚相关。倘得如朕之愿,且图目下之安……”田奎一面谢恩立起,头上之汗,直与珍珠无异。小立片时,退朝回府。
皇帝亦退入西宫,面呈喜色。田后接驾,心中颇为惊奇,暗想:皇上从去年秋间直到现在,约及五六月光景,日日愁眉泪眼,真似西厢曲所云“一万声长吁短叹,五千遍捣枕捶床”久矣,不见龙颜开霁,故而亦不敢多话多言,触动震怒。今忽覩带笑微微,必有可喜之事,不免待奴问问,亦足聊破妾忧。田后亦轻启樱唇,含笑而询,崇祯帝道:“此事全仗卿家。”这一句话倒弄得田后如堕五里云雾,疑上加疑。苏州人打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路。“妾在深宫,那得办国政兵权,弭灾消祸?‘全仗卿家’一语,教臣妾那里可以担当呢!”思宗说起方纔与国丈借饷,承渠一口答应,极是难得。田后听到这话,心上一怔,自想父亲素来刻薄,只知有家不知有国,何以现在肯捐输如此巨款?谅他或是假话……心中如是想,口中不敢与皇上直言,恐言之而转增圣躬不悦。只得勉强作笑,以言语枝梧过去。皇上多日辛忧,一时身子疲倦,呵欠连连,遂和衣倒卧于龙床之上。宫娥忙将绣被为他轻轻盖上。
迨至一梦醒来,已是红日三竿。皇上陡然想起昨日面召国丈借银一事,等候了一夜未有回音,心中忐忑不定:万一言而无信,饷银不发,御林军变动真不得了。正在思想,忽宫门守卫太监凌金泉,气急咆哮,赶至御座前起奏道:“现有御林军统带臣史继香,急欲见驾。兵士骚动,无法劝阻,须立发饷银,尚可遏止。若再迟延,万难统御!”皇上闻奏,愁眉双锁,宛比蚂蚁走热锅。一面宣召史统带进见,一面饬黄门官急至国丈田府召田奎商议。史统带陛见请安,照例三呼万岁,赐平身站立,奏明兵变情形。不多片刻,黄门官掩泪而入,跪于丹陛号哭而奏曰:“臣奉旨赴田国丈府第,岂料国丈不问情由,大骂而回!”皇上听报,这一气非同小可!凌统带见此状态,亦呆若木鸡,料想军饷无着,如之奈何?
君臣默默无言了半晌,凌统带要起立,正待请训之际,忽闻宫墙外连天钲鼓之声。左右各各侧耳凝神,凌统带急忙不别趋出,早有黄门监飞报入宫,说李闯带领雄兵七十万杀奔前来,已将京城团团围绕,彰仪门势将不支,难免攻破。守城将官虽肯效忠死守,特是兵士多因连日不发饷糈,都是怨声叹苦,竟有倒戈相向,投入敌军者。崇祯帝此时无可奈何,问国丈借银又不肯,李闯又攻破彰仪门,看看大势已去,天命无可挽回。“国存朕存,国亡朕亡!大明三百年天下,坏于朕躬,并使天下子民流离惨痛。上不能见祖宗,下不能对臣民,惟有一死以谢天下!”念头打定,遂即回宫与田后说知,抱头痛哭了一场。田后先闭宫闱,顷刻间宫娥大哭而出,跪奏皇上说田后已伏毒驾崩。
思宗大笑而走,至夹道,遇见长平公主徽娖。公主年十七岁,生得天姿国色。徽娖见父皇手提宝剑,泪痕满面,吃了一惊,上前叫声“父皇万岁”。正待双膝跪下,思宗赶上一步,将近徽娖身边,手起一剑,剑光落处——这剑锋利无比,早把公主连衣斫破,血流如注,晕倒于地。思宗见公主臂断而死,心中罣碍已尽,走出后宰门。门监杳无一人,独上煤山,望北跪下,呼天怆地,号啕痛哭了一场,将腰间玉带解下,挂于松树枝头,自缢而崩。是日为庚申年三月十九日也!
皇帝一死,国内无人,所有朝廷大小臣工,尽节的尽节,逃走的逃走,投降的投降,纷纷扰扰,好似天翻地覆。十三头城门,开得直堂堂,闯王长驱而入。入宫寻不见皇帝,寻到煤山,方始晓得殉国,闯王吩咐手下,将帝后尸首不可怠慢,用上好棺椁安殓。一面出榜安民,一面传投降诸臣分部办事,择日登大宝,御海内。
这个信息,惊动了平南王吴三桂,率领大军五十万打入燕京。闯王领兵拒敌,连打几仗,三桂每战必败,死亡过半。形势抵挡不住,只得步步为营,望后而退。接连三十余战,相持约八十余日。此时已经夏末秋初,气爽天高,战马肥饱,正可大战一场。扎营山海关,吴王以逸待劳,专等李兵杀来,进则可直捣燕京,退则可出关求救。七月七夕,那一天天上女牛相会,人间盗贼相杀。吴三桂兵微将寡,兼诸锐气屡挫,怎当得闯王长胜军一鼓作气,吴营辙乱旗靡,前队抛戈,后队弃甲。所剩七零八落之残军,拥护着吴王落荒而走,彷佛曹操赤壁遇周郎光景。三桂抱头鼠窜,一口气逃出关外,方纔惊魂稍定,一检手下人马,祇剩三千多步兵、七八百马队,并且大半衣衫不整,身带伤痕。
吴王整理旧部,重编新伍,与偏稗将商议。内中有一书记官,姓魏名杰,原是东边人氏,虽屈于下僚,胸中颇熟韬略,惜未能大用。现在吴王败到如此田步,谋士大都阵亡,可以商量商量行军大事者,惟此魏杰一人而已。此际吴王,竟像斗败的公鸡,神志昏乱,志气衰颓,莫衷一是,不识如何是好:若就此归老林泉,长为农夫没世,总要功成身退,纔是英雄本色;大将军马革裹尸,本属分内之事。今遭李贼挫辱,心实不甘,再欲与之一决雌雄,胜果欣然,败亦可喜。将一片心腹事,就与魏书记细细说了一遍。魏杰听了不语,点头摇膝,目视吴王,似乎相面先生谈流年看气色,吴王倒好笑起来。魏杰接口说道:“将军休笑。我且问将军,到底要与李闯战,还是不与李闯战?如其欲与李阀战,自问有力量可与对垒乎?兵法云‘知己而不知彼,百战十败;知彼而不知己,百战十胜;知彼知己,方许百战百胜’。今将军欲与决胜负,可谓不知彼而不知己矣。如将军有意欲与李闯一决,据在下目光看来,不如卑礼厚币,亲赴蒙古,向爱新觉罗借精兵十万,断无不胜之理。将李闯驱逐出京,或侥幸擒获,再与蒙古王开议,论功行赏,可以将明社江山,大将军与清室平分。则大将军非仅一吐今日之怨气,且不失南面称孤,名传千古。未识殿下尊意如何?”
三桂听了,不禁哈哈拍手大笑,离席拱手向魏书记长揖:“先生之言,顿启茅塞。不啻拨云雾而覩青天。当照计而行!”遂即饬部下收买珠玉锦绣、山珍海错各种贵重宝物,不日备齐。一面按兵不动,一面带了魏书记,立刻动身向黑龙江长白山来。此去乞借清兵,为报仇起见。不知清兵肯假与否?且听下回分解。
评
明思宗以英明精察之才,而躬罹亡国之祸,万寿山上寸帛长留,风雨凄其,幽恨无限。推原其故,皆由于嘉靖万历,已将国家元气断丧殆尽,故贤主虽兴,国命难继。易曰:履霜坚冰至。其由来也渐矣!君子观于此,诚不能不兴慨于先几也。
宫内大乱,琐尾流离,文笔描写最力。思宗手刃长平公主一段,尤觉有声有色。昔人有言:愿子子孙孙毋再生帝皇家。持诵斯言,可为涕下!
吴三桂雄才大略,自是不凡。文笔亦极写其不凡之致。
第二回 多尔衮摄政治国 洪承畴贬节封侯
话说吴三桂与魏记室,载了珍宝礼物,水行用舟,陆行用车,早夜赶路,匆匆投蒙古境界而来。一路沙漠,正是万里黄天。遥望长白山高矗霄汉,四围树木层层密密,都是森林。山颠白云覆护,红日分外鲜明。魏记室博古通今,深晓堪舆之学,今见长白山气势崔巍,风景茂盛,断非中原所有。即五岳泰岱,亦无此雄壮。想钟灵毓秀,地方上必有豪杰挺生。现当世乱时荒,国家兵戈迭迭,生民涂炭。安得圣主出世,奠定戡平,出万姓于水火,而登于袵席,未始非闾阎之福。眼见中华绝少英俊,李闯好杀残暴,吴三桂亦骄奢淫逸,不忠不孝,为了一个歌妓陈圆圆,竟把生身老父抛弃。这人岂成大事?此间地灵人杰,或者天意攸归,真主不在华夏而在此蒙古部落乎?亦未可决。且待到那里相机行事,看风使船。魏公自己思想,也不与吴王说起。
一日午牌时分,吴王等已到黄旗界,自有旗长探明来历,一头出接,一头快报狼主可汗。此刻狼主可汗恰值天聪宾天,大阿哥正在冲龄,胞弟多尔衮代理朝政。国母天生绝色,古之西子太真昭君蔡琰,亦无其美丽。蒙古风俗,贞节二字不甚看重,不比中邦寡妇,当以柏舟苦守为上。将来太后下嫁摄政主,载在东华录,恬不为怪。所以后世有清朝世界乌若若,爷死吃娘喜酒之谚,这是后话。
言归正文,却说清国摄政王多尔衮,闻报大明朝平南王吴三桂大将军亲自来旗,不知有无事故。遂问左右带领多少人马,左右回报:并无多少人马,不过数百人而已。言罢,并将书札呈上。多王将书札拆开,从头至尾一览,上边客套,下边诉说李闯蛮横,京城已失陷贼手,欲借我兵为之驱贼。下边附赠各种宝物。多王看了又看,心中莫明其妙。一面吩咐手下开招贤留宾馆,接待从丰,自有手下出来款待来宾。多王召集旗下八处大小臣工,商论借兵一事。有的主张借,有的主张不借,议论纷纷,莫衷一是。多王听了各有意见,不能定谁是谁非,且行散席回府,再定计较。吴三桂住于馆中,一班蒙古官将轮流前来把盏,看了他们的打扮,头上矗起顶子,脑后拖根鸟毛,袖管反折,衣裳两丬四丬,暗中好笑。看他们都是精神抖擞,规矩肃穆,虽属外国,倒也有兴隆景象。特因心事重重,急于回国报仇雪恨,催促晋谒。
那摄政王多尔衮命手下整顿陈设,铺张扬厉,也耀自己威风,择定吉日,恭请吴王台驾。吴王到了那日,亦肃衣冠而入。多王格外卑小,降阶远迎,两王拱手见礼,宾主坐定肆筵,设席款待。堂下奏起细乐,堂上陪座者济济跄跄,彷佛蒋干与周瑜羣英集会。一时觥筹交错,说说风景,讲讲兵戈。虽属异国口音,尚可通达,无须翻译。彼此相见恨晚。席中谈起李闯猖獗无礼,崇祯帝殉国吊死煤山顶上,田国丈不肯捐输,田后亦随驾而亡,长平公主徽娖被斩,不知死活存亡,言下异常悲愤。多王亦扼腕唏嘘,一时义愤填膺,准允借助精兵十万,预备兵五万,辎重队、冲锋队五万,共二十万大军,择日兴师,浩浩荡荡杀奔山海关来。
当夜席散,吴王非常快意,与多王握别,先行入关督理旧部,与清兵合而为一,分前后左右中五军。吴王自领中军,多尔衮领前部先锋,魏记室挂将军衔率领左军,直逼燕京。早有探马报与闯王,李闯得信大惊,欲待出战,实因清兵火器凶猛利害,猛不可当,无计可施,只有紧闭城门,不敢越雷池一步。清兵把京师围团围绕,好像铁桶相彷。一连围了两月光景,城中粮草缺乏,不战自乱。吴王学汉朝张良故智,命谋士陈梁编作歌曲三首,令军士高声歌唱;并饬书手写此歌曲几千张,缚于箭头之上,射进城中。城中小兵拾得,东也几张,西也几张,倾刻之间拾着无数。这曲中的意思,无非引动他思乡之念。一时军心大乱,都有越城而来投降吴军者,亦有得了吴王赏赐还乡者。李闯困守皇城,看看不能支持,只得背城一战,开门冲锋而出,与清军混杀一阵,死亡不可胜计。李闯乘势,落荒逃往西川去了。清军亦并不追战,打着得胜鼓,长驱而入皇城。
那多尔衮正是英雄人物,自从得胜以来,看看中原锦绣江山,谁肯舍之而去?况且目下无敌,中原无主,何不趁此机会就作中原之主?好在皇上年在冲龄,万事皆我作主;料想吴三桂是败军之将,亦不能与我抵抗,不如加封王爵,锡土分茅,裨他永镇南藩。他既得了好处,亦再不与明朝出头。多尔衮想定主见,请吴三桂商议,甜言蜜语,骗得吴王欢喜之至。三桂亦想自己力量薄弱,不如趁水推船,做了好人,后日看风使篷,再作计较。当时一口答应。
多王入宫,大宴功臣,并下谕旨一道:明室已亡,清室继统。政号顺治元年。前朝大小文武诸臣,所有一切官职如旧,不事更张。愿从者从,不从者悉听己意,去留亦不相强。百姓剪发易服。明朝臣子也有贪生怕死者,也有倔强不服者。内中有一位文华殿大学士三边总制经略大臣洪承畴,有经天纬地之才,不减兴周姜子牙、旺汉张子房,在崇祯十六年的当儿,见国势日非,权奸当道,无可挽救,与李闯打仗,假作阵亡,其实隐姓埋名,隐居辽阳村里。崇祯得报洪经略阵亡之信,痛哭失声,御祭十九坛,营衣冠墓于陶然亭,可谓极人臣之哀荣;百姓亦大家晓得洪经略已死,“忠臣”“忠臣”之声,街谈巷议不绝于耳,孰知他优游林下,逍遥诗酒,啸傲琴棋,暂作无怀葛天之民哉!顺治登基,大赦天下,搜访遗贤,有人举荐洪承畴。多王在旗下亦素闻中原有此能臣,今既未死,正当开国之初,用人之际,如何不传旨嘉奖?蒲轮征召,近臣多方劝驾,郡县逼迫催促上道,州司临门急于星火,洪承畴出于无奈,只得进京拜职。
自洪承畴陛见之下,多王言听计从,国政皆由洪定。洪承畴顾念先朝恩泽,遂劝多王大从小不从、阳从阴不从、男从女不从,清朝百姓皆受其赐。洪承畴入朝,见了多王确有英主器度,明朝气数已绝,大丈夫应当识时务,俗言识时务者为俊杰,不妨効学王景略出相符坚,强兵富国。所以人称之为洪经略是王景略。
但是人各有心如面不同,当明清交革之际,効其忭忭愚忠者不可计算。山西太原府知府陆静,表字守墨,原是进士出身,规行矩步;原籍浙江嘉兴平湖县人氏,作秀才时,即以天下为己任,颇有范仲淹先天下忧、后天下乐之概。自从出守太原,官清民乐,案无留牍,农耕于野,商游于市,行旅皆出其途。一个边僻区域,日见兴盛。别处荒歉,独有太原,三年余一,九年余三,从无饥馑之苦、疫疠之侵。自庚午至庚申,一载之间,五谷丰登,风调雨顺,男有余粟,女有除布,红男绿女,白叟黄童,莫不熙熙攘攘,讲让型仁,太原府竟像镜花缘小说裏的君子国,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照这太原地万情形看来,祯祥迭见,毫无亡国的气象,闭关安居乐事,不知兵戈为何物。庚申三月十九皇帝驾崩之噩耗,五月初七兴朝顺治皇帝登基之惊报,直至六月中旬方始得悉。知府事陆静得信之下,形如疯癫。顺治誊黄圣谕颁布省中,特令庶民剃发易服。闾阎惊动,羣集里社,共哭赴郡城中来。未知陆太守如何安插?且听下回分解。
评
吴三桂借兵一举,似是而非。虽此时出于万不得已,然亦当酌量行之。明社之所以至屋,三桂亦不得辞罪矣!
清兵围攻李闯一段,绘声绘色,有三国志赤壁风味。写明代沉亡景象,萧条有致。洪承畴隐而复用一节,极尽波澜诡谲。太原府治平一节,插于天下纷纷之际,尤耐玩味。文笔亦萧洒堪诵。
第三回 长平公主嫁周郎 肮脏书生魁蕋榜
话说满清入关,顺治幼主登庸,这也是天命所归,人力不能挽回。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摄政王多尔衮万几余暇,想起崇祯英杰,虽是亡国之君,然与历代昏庸不同。明社之屋,一半系饥馑疫疠,一半系贪官污吏,以致民不聊生,四方揭竿而起,壅塞上闻,犹复歌咏升平,百般粉饰;及至养痈成癖,病入膏肓,纵有扁鹊神医,也难起沉疴痼疾。所以他的殉国,实应另眼相看。随饬六部九卿从优议典,一月议出,当以金棺银椁,帝王之礼,崇葬皇陵,并上尊谥为思宗皇帝。又想他一生只留一个女儿,闻说殉节上煤山时,先把长平公主徽娖一剑将右臂斫断,到底不知存亡,传谕黄门徧访公主消息:如有知公主下落留养于家者,无论军民人等,能将公主安抚无恙者,保护来京,赏千万黄金,三等侍卫;若公主已死,能指其埋香处,赏万金;如以伪作真,察出治极刑无赦。
这个风闻,一传十,十传百,早已哄动了宜兴全城。当庚申三月十九那一天,思宗皇帝独步庭闱,巧遇公主,把他一剑斫伤右臂,一时公主负痛倒卧于地,皇帝转身出后宰门。宫娥晓得公主被斫,自有人传说。守宫太监老何福,从小极叹喜徽娖,保抱提携,宛如保姆相仿。现在听得公主被杀,岂有不来看视?老太监何福跟了那报信宫娥,急匆匆赶到宁馨宫门前御道夹弄中间,看见公主横卧于血泊,何福一阵心酸,眼泪那里留得住,早
已夺眶而出,扑簌簌如珍珠断线。忙即跪近公主身躯,一头哭,一头起两只手,抖抖的来摸公主。先摸头上,微微尚有热气;再摸他两手,温度亦不减。惟按到胸口,觉着一颗心勃勃地乱跳,忽上忽落,跳个不住。随即附于耳鬓上,轻轻叫了“公主,公主”几声。起初叫的时候并不答应,叫到临了,只见公主樱唇微启,星眼斜扬,对老何福点下两点眼泪。老太监心痛难言,看公主的右臂,宫妆已经斩破,料想有这般红血,臂上一定受伤,心乱如麻,莫衷一是。只得将自己身上衫袖撕下一条,把公主伤臂包好,吩咐宫娥将公主扶一扶起,自己将身子蹲下,背驮了公主,漫吞吞缓步走到永宵宫。宫门早已紧闭,再折走御花园,园门亦闭。
此时天色渐渐黄昏,又听得耳边一阵金鼓之声,远远地叫杀连天,又是一羣宫娥带哭狂奔望后宰门而去。何太监见势不妙,也祇得拚着老命,驮了半生半死的公主,也望准后宰门抄近路而走。刚纔奔出后宰门,幸亏遇着夺口御史李靖澜。这李靖澜是甲科出身,平日狠与何老太监最为莫逆知己。御史屡谏不听,今闻圣上赴煤山,想必有变,此刻在后宰门正想尽节而亡,恰恰何太监驮了公主出来。也是公主命不该绝。他二老聚首之下,亦无暇诉说情由,何太监气喘吁吁的说道:“御史,御史!公主在这里!”李靖澜看见何太监背上驮了一个人,正不知就里,忽听得公主在这里,料想他背上驮的必是长平公主。李御史赶紧一步,打定精神抄到何太监背后,子细把背上的女子一看,只见梨涡惨淡,双目紧闭,好像大病的光景。欲待细问情由,此时宫内大乱,逃难的宫娥都纷纷出后宰门去。
李御史见了长平公主,寻死的念头倒也消灭,以为一死无益,现既公主被何太监救出,想先帝一生并无儿子,只有这一块亲生骨血,当此离乱时候,我不保护,谁来保护?主意想定,也不与何老多言,就在他背上将长平公主扶了下来,自己来替他背了。太监在后,也有十余个宫娥带哭带走,跟了李御史何太监出了宫门。但见四面火光烛天,照耀如同白昼,他二人也顾不得山高水远,只得落荒而走。走得脚腿酸痲,实无力支撑,就在村庄草屋檐下歇息一夜。把长衣卸下,公主宫装亦为脱却,扮作难民,一程程逃到家乡。
李靖澜原在江苏宜兴城外,夫人孙氏,大贤大德。说明何老忠心救出公主,孙夫人拜见公主之后,事到其间无法可想,在人前只得权认作义父义母义女,称呼何太监作为京中旧用老仆。众乡邻见御史归来,大家欢迎。从此李老即住在家中,代他访问周氏情形。国家虽然易姓,宜兴常州一带不过小有兵戈,并不十分翻搅。周氏公子安闲在家,御史与何太监打听得这个消息,暗暗欢喜,容缓几时再与成婚,以了心愿。长平公主右臂斫伤处,亦为延医敷药,平健如常,倒也快快活活过了一任。闻得有黄榜张挂,县中哄动,全城说新朝皇帝上谕,招访周氏公子与长平公主下落,如有人得知下落,将周公子长平公主报告县中,赏万金,送入京师金殿完姻。李御史与何太监也出去看了榜文,这如天之喜,何等快乐?归来告诉夫人,孙夫人自然也是谢天谢地。独有公主,得知此信,忍不住放声大恸。这也人情之常,亦犹箕子麦秀、黍油之叹。老夫妇两个与何老也悲伤了一回,自有侍婢等来劝住了。
打点拜会县主与府尊,告明原由。李老是进士出身,本地绅士,所以官场亦素来钦敬。进衙门诉说一切根由,邑府尊亦异常欣喜,随即至周宅拜谒周郎。可怜周公子衣衫褴褛,短褐不完,草屋三椽,聊蔽风雨。屋中陈列思宗皇帝木主,其实即是他的岳丈,朝夕焚香,暗中弹泪。现在邑尊府尊络绎不绝的光降,说起黄榜招贤欲完姻事,周郎又惊又喜又痛。三方面会议起来,择日将周郎与公主起程,伴送入都。一面申详督抚,先行奏上一本,所有衣服车马,尽是府县办差,事在人为,有钱不难。不多几日,奉旨:前朝公主原配周郎,给官颁帑,御赐田宅,金殿完姻。百姓人人额手,称颂本朝厚德,千古未有。这虽是满清收服民心,然而较诸用硬力欺压,似胜一筹。因此上四海人民归向清朝。
顺治二年秋,开放秋闱,各省士子都入闱考试,取士之法悉照前明,毫不更动:正场八股文三篇,二场五经题文三篇,三场策论五言八韵排律诗一首,用朱笔录誊迷封阅卷。抡才大典,慎重非常,此为大清定鼎后第一次开科。有湖北省黄冈县孝廉刘子壮、熊伯龙二人,素有才名,因秉性倔强,不谐于俗,自从中了举人之后,沦落家园,无人延请。他二人性格相同,倒也非凡知己,弄得少吃没穿没法想,走江湖卖卜为生。半卷残书消永昼,一枝秃笔度春风。走关东,闯关西,宛若严君平在成都市上垂帘设砚,日进百文钱,聊充饥渴;荒亭寄宿,煞是堪怜。一日街上小锣响亮,大众围拢聚观,乃卖朝报之小贩。刘子壮出三个青铜,也买了一张来看,并无别文,说的是二月内朝廷开科取士,春闱招考的话头。子壮看了,即与伯龙看了,心里功名念头怦怦而动,你对我笑,我对你笑,叹了一声穷气。刘子壮眉心一皱,默不作声。熊伯龙笑道:“刘兄,我与你二人,飘荡江湖,终非久计。何不趁此机会,或者侥天之幸,及第荣身,亦可扬眉吐气。”子壮微微冷笑说:“伯兄,你说得容易。照今日光景,如何动身晋京?北京严寒,正当残冬将届,水路又不通,陆路去非驴马不可,那里有这考本,可以飞渡燕京么?”伯龙亦笑道:“刘兄,你可谓聪明一世,蒙懂一时。我二人现作卖卜营生,何不借这笔墨,一路卖卜进京。俟春初二月,虽有千里之遥,亦可达到目的之地了。你意下若何?”子壮一听,甚为高兴,随即照计而行。
于是刘熊二人,借卖卜为业,晓行夜宿,到明年正月初,已抵皇城。只待试期,投院报考,三场完毕。御笔亲鸿胪唱名,孰知第一声,即是刘子壮状元及第,独占鳌头。第三名探花,即是熊伯龙。他二人高掇巍科,正所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评
何太监忠心义胆,长平公主之得脱于难,实赖其力。文笔描写其时情景,如同目击。读之令人兴亡国之憾也!
长平公主与周郎成婚一事,乃清室收买人心之举。宝鼎已移,人心未改,黄金玉帛相与羁饵。此正近世社会学者所谓温情主义也。
开榜选士,用心正复相同。明太祖曰:天下英雄,皆入吾彀中矣。循诵斯语,想见其当时得意之致。不图后之覆其宗庙者,仍用此入吾彀中之策也。
第四回.宴杏苑新状元夸街 会花山老强盗排阵
却说刘子壮与熊伯龙,患难友朋,竟做了同榜兄弟,天子门生。金殿胪唱,以后名闻天下,自然与从前大不相同,早有同乡故旧来趋奉了。俗语说得好:门前骑得高头马,不是亲来也是亲。何况杏苑探花,御笔题名。照例琼林开宴,皇上赐酒三杯,鼎甲蓝衫雀顶,头戴金花,骑了高头白马,全副銮驾,六部九卿站班侍候。皇帝临殿卷帘,亲授玉鞭,出午朝门三吹三打,连放九声大炮。一路百姓看状元夸街,人山人海,挤挤挨挨,轧得六街三巷;红男绿女,白叟黄童,立得两旁水泄不通。随从行仗旗旛伞扇,名目繁多,有开道旗、飞虎旗、竹筱旗、清道旗、八标旗、黄龙旗、尖角旗、八卦旗、孔雀旗、押队旗,一对一对的过去。还有各种的行仗牌衔。三鼎甲满身簇崭新鲜,俗语所说人要衣装、佛要金装,一妆扮自然锦上添花,分外起看。得意人气概昂昂,两旁看客人人羡慕,个个称扬,大家都起书包翻身之念。(旧时科举取士,读书人入泮宫采芹,登贤书拆桂,入翰林攀杏,功名连捷,显宗耀祖,谓之书包翻身。若读书一无出息,谓之书包落在盐菜缸里去。虽齐东野语,然亦通行传诵)男男女女看的呆了。道子一直走,曲曲弯弯,弯弯曲曲,长街短巷,接连夸官三日,满京城里的人没有一个不来争看新状元游街。刘子壮好不快活!真人间第一福星;熊伯龙亦满怀适意,他人与前年比较,可谓今昔不同。
等到游街夸官事了,入朝谢恩,当殿御授翰林院修撰与翰林院编修。刘熊二人身伏丹墀,叩头拜职。退下来回转寓所,早有一班同乡人皆来拍马趋承,这也是炎凉世态,从古如是,倒也不消多说。刘熊择日拜谢恩师,拜会同年,你来我往,车如流水,马若乘龙,好不热闹。喜事过了,熊伯龙特授明史馆编修,在京供职。刘子壮素有文名,兼诸状元及第,特授浙江全省学政,奉旨还乡。刘熊二人各自为官,暂且按下。
话分两头,书中讲到陕西省城固县,该管地方有一座花山,这山周围有二百六七十里,高矗云霄,真所谓崇山峻岭,茂林修竹,洞壑深远,岩岫奥冥,气势极其雄壮,风景极其秀丽。山麓之下居民,傍陆者樵,傍水者渔,凿井而饮,耕田而食,熙熙攘攘。虽土阶茅屋之中,却都丰衣足食,不忧冻馁,宛有世外桃源之概。满山遍植桃花,故称之曰花山,一名桃花山,僻处边陲,绝不闻国家离乱黜涉。这一座花山上面,向来有公平强盗,不欺孤寡,不刦单身过客,专除贪官污吏,彷佛宋公明在山东蓼儿洼梁山泊上,聚集无数英雄。山头扯一面杏黄色布旗,上写替天行道,也有忠义堂、聚义厅,东廊西舍,前山后山,都有城郭保护乡村。所以山左山右的人家,倒惧怕官家而欢戴盗窟。内中为首的大王,原是本省本县人氏,姓廖名从化,天生膂力,双手能挽十粒强弓,擅使一把紫金刀,重一百二十余斤,射箭有百步穿杨之技。幼时曾读诗书,深通韬略,详明仁义,爱民如兄弟,嫉恶如仇寇,欺硬怕软,吃苦辞甘。平时敬老怜贫,冬施衣食,夏施茶药,远近百里之间,都称赞廖从化叫他廖老爹。富家大户有时供给些银钱于山上,他亦收受,并不苛求,不供给亦不取讨,任人之便。那廖公黑色面庞,微白须髯,身站平地六尺五六高低,声若钟笙,气奔山岳。手下随从都是彪长大汉,所谓强将营中无弱兵也。今年恰值五十寿辰,各乡各镇的农户,平时有得着廖从化大王的恩惠的人,都凑起贺份来,或送香烛,或送糕团面菜。到了大庆前三日,就闹热起来。山上亦预备筵席,款待嘉宾。一客多是客,也不分贫富贵贱,大家在聚义厅恩义堂上,向大王祝嘏晋爵,众头领分席敬酒,奉陪堂下。虽无清音丝竹,自有军乐奏动,吹吹打打,堂上猜拳行令,说说笑笑,不知胡天胡帝。
这一场寿事,前后足足闹了七日,太觉铺张扬厉,放浪无忌。乡农归去,在小茶寮来扇铺里,指手画脚的闲谈,一传十,十傅百,这强盗做寿的风声,渐渐传到县官府衙门里,大小官员大半知晓。那城固县知县官,原是明朝孝廉公出身,本在安徽宁国当府学教授老师,后值崇祯甲申明社倾覆,他遂投降满清,转辗夤缘,抛却苜蓿杯盘冷淡生涯,得升是缺。到任以来,纔不过半个年头,坐堂判牍,处处小心,患得患失,终是饭碗主义。百姓因他姓韩名叫世书,谐音称他寒试试。现在寒试试本县地界上有这一座花山,花山上有这一班啸聚绿林的人物,心中兀自忐忑不定,原想设法剿办,又苦县小粮空,兵力单薄,诚恐一惹胡蜂窠,胡蜂弗曾捉着,倒被胡蜂毒螯了。故而闷气吞声,不敢去捋虎须,一只眼睛开,一只眼睛闭;官只为官,盗只为盗,好像官盗分治的架形,盗也不来犯官,官也不去犯盗,彼此相安无事。在百姓方面,提着官字,头昏脑涨;说起强盗,手舞足蹈,神清气爽,喉咙也响得多,觉着心头一股怨愤夺眶而出。
此刻花山大王做寿,热闹了几天,喧傅府道,那知县官韩老先生揑了一把汗,怀着鬼胎,不动声色,独自跨了一条牲口,背后跟了一个秃头书僮,一鞭得得,走村坊街巷,一路来耳朵里只听得瘟官害人、无刀强盗,百姓弗认识韩公,韩公亦低头据鞍,赶奔省城。一日午牌时分,晋得省城,先谒亲临上司府里。知府事姓田名穰,原是六房小吏出身,于江湖险阻世故艰难极为明晰,不比书呆子只知己不知彼的。当日韩知县拜谒田知府,二人相见坐下,韩老把花山强盗首领廖从化做寿的情形,县中百姓与他来往,声势浩大,为虺弗摧,为蛇若何,卑县兵力单弱,不能对垒,请府大人作主。
韩公把一番言语说完,田知府干事老练,眉头紧蹙,嘴里又自舒舒舒的响,好似上足心事一般。想了半刻,急忙冲口而出道:“贵县治下花山既有强盗如此猖獗,本府兵方亦弱,须禀明中丞,或剿或抚,方可定夺。若万一失误,我与贵县两人处分有关。”韩世书听了,连种了几十棵树。田知府又道:“此事不比等闲,岂容眈阁。据卑府愚见,最好立刻同上抚院,听候吴大人钧裁。”韩世书又接连来不及的种了几棵树。田知府即传衙役速备竹兜两乘,与韩知县坐了竹兜,飞也似的上抚部院来禀见。传禀号房看见现任府、县上衙门,两人同来,必有要公,非面禀不可。所以接了手本,不敢稽延,随即抠起了衣角,手里拿手本,急急匆匆进签押房来。
吴大人正在批行文书,见传字房吏呈上府县手本,亦知必有要公,立即传见。田知府韩知县听传,跻跄晋谒,照例下属见上司,自有一番礼节,也不用多说。他两人见过了抚院,送茶命坐,田知府斜转身体,轻声低语,把韩知县方纔所说的花山一节,详细告禀过了。那吴大人听了,双眉顿皱,面带愁容,说:“既然贵府县有这座花山,山上有这伙大帮强徒,何不早为之计,捣毁其巢穴?照今说来,竟与梁山泊水浒无异。那盗魁廖从化,究竟有几许喽啰?”府县禀道:“卑职等虽不知其细,据道路传闻,大约实数五六千之谱;或者外帮也有通同几处,亦未可知。总言此人极有势力,余不足虑,所最可怕者,深得民心。”吴中丞听到深得民心四个字,陡然大发雷霆,说:“这还了得!一个小小毛贼,有何德化,恩泽及民?难道皇上洪福齐天,容此跳梁小丑,在光天化日之下猖獗不成!”一面吩咐府县留心防城,一面传檄中军将毕魁,吊齐三千人马,杀奔花山,务于一月之间把花山首领廖从化擒获销差。
当时文官知府、知县,武官中军将三人,退出巡抚衙门,在官厅里商议,面面相觑。毕中军久闻花山廖大王的利害,“今吴大人命我前去征剿,恐螳臂不能当车,如之奈何?且限期逼促,更难着手。贵兄台二位有何高见?”府县二人只不作声,如何开得出口来?抚院吩咐守城,也只怕中军前去征剿,一个不得手,他乘势下山来刦库,亦未可知。文武官三人,如湿手揑了干粉面,进既不能,退又不可,只得彼此分别,各行各事而去。
却说毕中军排行第三,营中戏呼之为毕三,平日待人尚称宽厚,肯与兵卒同甘苦。现在奉了抚院紧急命令,嘱他连夜调兵拔队,速往花山攻打,毕中军回到营中,把上项事说与偏稗众将听了,休教泄漏风声,立刻点齐马步兵三千,分三路进发,绕城而走。不到两日,早已逼近花山。
花山上正在做寿未了,大家欢天喜地的当儿,忽然探风的小喽啰急急忙忙,奔得满头臭汗,赶上忠义厅找寻大王,说:“大事不好!山下有官军来攻打,旗上飐出一个毕字,乃知必是中军毕三亲自前来。探听是实。”廖从化听了,仰天哈哈大笑道:“我不去捋虎须,他们竟入虎穴了。孩子们,速传命,前山后山保守住了;我从斜刺里杀下山去,杀他一个片甲不回!”当时乡村上来贺寿的,听得官军来围攻,如何不吓?竟号呼多欲奔逃下山,不知家中若何光景。廖大王一面分付好好送贺客下山,一面调集喽啰二千,一声呼啸,金鼓乱鸣。欲知后事,且看下回分解。
评
昔日流离,今朝得意。此前代文人最得意之举也。作者细写其声威仪仗,殆犹不胜其欣慕者?
世乱年荒,民不聊生,悍者为盗,懦者从风。此历朝亡陷时必有之象也。顾瞻四宇,吾心伤悲矣!
第五回 廖军毕军大评议 苏社锡社各经营
却说毕中军统领三千人马,不动声色,人衔枚马勒口,连夜杀奔花山。那花山之上,早有探子报告廖大王知晓。廖从化深通战略,听得官军来围困山头,毫不介意。常言道兵来将挡、火来水掩,随即排座在聚义厅前,命小喽啰立在滴水檐前,把竹邦子敲动,众山大小头领听得竹邦子响,都赶到聚义厅来。这原是山上的定章,凡有火急情事,然后敲动竹邦子;若平常小事,叫小喽啰传唤。
顷刻之间,各山头大小众头领,一个个奔上聚义厅,早见廖大王高坐虎皮高椅,面带欢容,众头领上前参见过了,各依座位坐定。廖从化不慌不忙,四面一望,笑微微对众头领说道:“今日官里率领人马到山剿伐,吾们宜各自努力,下山应敌。诸位有愿守山者,有愿下山者,悉听自便,予亦不相强。”众头领不待大王说完,大家一齐挺身而起,齐声曰:“都愿跟随哥哥下山,杀这欺虐百姓的狗官,食其肉而寝其皮,方雪胸中之恨,好代百姓出口鸟气。”廖大王又道:“足见众弟兄一心。但是有下山的,也要有守山的。我今点领一半下山,其余多在山固守。”众头领个个摩拳擦掌,不肯守山。廖从化也无法阻止,想出一法,拈纸阄而定。于是请司书头领写了一十八个纸卷,九个下山,九个守山,各人上前来拈,当众开看。拈得下山者乃飞天药叉程咬玉、云里仙赵得胜、钻江鲤鱼史天福、阴间秀士童龙、轰天炮张靖、独脚虎钱彪、小松鼠戚德身、无用霸王潘四、尖嘴神猿周大银,拈不着的九人只得垂头丧气退下,守山而去。拈得着下山的,都是精神抖擞,雄纠纠气昂昂,各归房头预备戎装兵器,到山前演武场听令调遣。廖大王看得众弟兄如此英武,满怀欢喜,随走出聚义厅,饬手下擂起大鼓,冬冬敲动。三通鼓罢,九个头领带了所辖人马,统统齐集演武场,一字儿排开,只等大王发令。此时廖大王立在演武场中心,先发一令:第一队,尖嘴神猿周大银作冲锋,小松鼠戚德身中军,飞天药叉程咬玉断后;第二队,钻江鲤鱼史天福水营,领十条渔船助战,阴间秀士童龙冲锋,云里仙赵得胜断后;第三队,矗天炮张靖冲锋,无用霸王潘四断后,独脚虎钱彪分头助战,作巡逻查察。自己暂领五百刀斧弓箭手相机行事。三队合计二千七百余人,那各个头领听令之下,一声吆喝,势如海啸,杀下花山。一时山鸣谷应,声势分外凶猛。
山下官军听得半山里金鼓齐鸣,喊杀连天震动,顷刻间在山麓排成阵势。毕三看了,知是八卦阵,按杜伤生绝景死惊开八字,当年诸葛亮在鱼腹浦迷困东吴陆逊,即是此阵。攻破却非易易,若不从生门打入、开门打出,必定全军覆没,片甲不还。倘小不谨慎,走差一门,一败涂地,不可收拾。毕中军自己心中暗想:我一人识得他阵图格局,所带三千兵卒,知者能有几人?万一失着,为之奈何。故而见了此阵,心中异常耽忧。若畏难而退,岂非被草贼哂笑?然廖从化这人老于军事,非等闲可比。心中一想:若与他武力对垒,决难取胜,不如先礼后兵,用好言劝勉他一番。彼或能醒悟,去邪归正,投诚降服,非但去一心腹之患,且可得一手臂之助。能得彼投降,亦可算战胜而回,归禀中丞,亦必欢喜。毕中军想定心思,遂出马阵前,两边见了,于马上欠身作拱,满面笑容高叫:“廖大王,久仰大名,如雷贯耳。今幸有缘拜识,何快如之。想大王秉良信之才,具涓膑之略,生不逢辰,暂寄绿林。本中军虽未与大王有杯酒之谊,然闻名钦仰,早知英贤抱屈之心。我中丞吴大人,亦素知大王之豪杰,闾阎感戴。今特遣毕某前来恭请,去暗投明,立身行志。若能投顺,则不失封侯之位;若趁一时之忿,千古无荒山落草者青史传名也。望大王熟思之!”说罢,把鞭梢一扬,三千军士尽向后退下半里之遥,阵前独剩毕中军单骑、护卫亲兵数十人而已。廖从化看他一面诚意,语言恳挚,谅来非伪。转念落草荒山,虽独霸一方,到底终非了局,不如听他忠告,就此进身,将来或有翻身之日,显祖耀宗,封妻荫子。念头想定,然亦不能当场即应,未免被他们看得太轻。也在马上欠身拱手,答道:“蒙中军见爱,不弃菲樗,容鄙夫回山与众兄弟商议三日后再行答复。”毕三笑道:“甚好,甚好。”两人彼此拨马而回。大家打得胜鼓,一面归营,一面上山。
话分两头,不说毕中军回营,却说廖大王上山到忠义堂坐定,众弟兄都来听令。廖大王开言道:“山上弟兄共有一十八位,今日九位随战,九位守山,随战者已知今日情形,在山者均未知一番详细……”就把阵前毕中军劝降说话,子细说了一遍。十八位弟兄一时议论纷纷,有的说大哥愿降弟等亦当相从,有的说莫要钻了毕三圈套,七嘈八杂,哄动满堂。这是应该之事,廖从化亦难定是否。大家谈到半夜,吃了夜饭,各归山寨,明日再议。一连议了两日,仍是莫衷一是,有愿主战,有愿主降,直到第三日,廖从化倒心中忐忑,立起来对众说道:“诸位弟兄听愚兄一言,我等啸聚深山,原为从权栖身之计。今既有机会,还是去邪归正,以图立功边徼。据我愚见,且降了清朝,看他待我辈如何。若优容厚礼,亦不失良禽择木之意;倘刻薄无味,仍可落草谋生。诸位意下如何?”众弟兄平素服从廖大王的,是蛇之首、乌之翼,常言道蛇无首而不行、鸟无翼而不飞,“今日大哥主见已定,我等小弟进退悉随,进亦随大哥,退亦随大哥,并无两个心肠。事已至此,大哥作主是了,不必疑虑了。”廖从化素来作事极有决断,今见众弟兄都愿相随,满怀适意,遂于当夜出榜,分贴四山:如小弟兄等等有愿随山主降服清军,约日取齐下山编队;倘有不愿跟从,并不相强,各给白银十两,分遣归耕。这榜文贴到三日之久,并无半个人前来领银,大家一心皆愿跟从大王下山编队归降,仍照向日,悉听指挥。廖大王见此情形,亦非凡欢悦。山上各头领,都纷纷料理一切,打点下山。也有押寨夫人的,准备箱笼细软物件,小喽啰等收拾军器。
到了那日,廖从化率领十八位弟兄,共一十九匹马,并不携带从人,他十九人下山亲投军前。毕中军闻讯,即命放炮开营,亦率领偏稗将士,欢欢喜喜的接入营中,肆筵设席,奏起军中细乐,彼此行过相见之礼,在席间说说谈谈,相见恨晚。正是惺惺惜惺惺、好汉识好汉。从化禀说:“山上共有八九千人马,皆愿相随鄙夫下山,先曾出榜给银遣散,竟三日之久,并无一个愿去。”毕中军听了,执杯在手,叹颜笑口称赞不迭,敬了廖公双杯,再满满筛了十八杯,各敬十八位头领一杯。廖等也筛了双杯,各各敬了在席诸公。是日可称尽欢而散,但是从明日起已作一家人,不再客套。临行时约定,一月内入城参见中丞吴大人,暨府县文官。毕中军一一答应,拔队先归。此番未折一矢,未伤一卒,能得十九位英杰、八千余弟兄,岂不快活!毕军打了得胜鼓,长驱返旆,先禀中丞府县,然后再行申奏朝廷,定职授官,这是一定的事。将来廖从化一班十九人,做出几许惊天动地的事体,此乃后话,暂搁不提。
书中说到,江南本为文秀之乡,自从甲申三月十九以后,思宗殉国,满人入主中华,荣登大宝,令下剪发易服,一班贪生怕死、爱富贵保身家之徒,自然听从惧怯。更有一辈子守节不阿之绅士,暗中四出运动,意欲兴复明社,重振乾坤,不甘以黄冑大好锦绣江山,轻易拱手捧归夷族。当时苏府昆山顾炎武、吴江金日生、常府属颜习斋、恽居易等等道学名儒,痛思宗之殉国,各处设位哭祭,大家会议兴复明室,东林复社诸秀才,多有招兵买马,意欲起义。现闻福王已败,顾亭林与颜习斋等,登钟山望气,一望之下,见明朝王气消沈,谅也不能重振乾坤,只得野服僧装,逍遥世外,了此残生足矣。这时天下盛平,虽有几处勤王,特是大势已去,一木不能支厦。
在满清正当开创之初,延揽人材,原属最为要紧。各省开科取士,河南为中州华夏,旨下派差特加恩科广额,七月初七取齐录遗,八月中秋试毕,九月重阳发榜。待发榜出来,却取出一个惊天动地之人。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评
文中写廖从化智勇兼备,自是草泽之英。闻毕中军一言,涣然冰解,尤识邪正。文笔描写尽致,与水浒传之写武松,可谓各尽其能。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当南都沦陷之秋,而颜顾诸公,不忘故主,惓惓之忱,百年如一日。观其钟山望气,故土营斋,一往缠绵,哀动行路,可谓忠矣。惜乎鲁戈空挥,逝日难返,此古今有志之士所同为放声一哭者也!
第六回 河南开榜得一士 浙西兴师丧三贤
却说清朝定鼎燕京,凡事百政,悉照前明制度,一无更改。春秋两闱,也是八月中秋试毕,九月重阳龙虎日发榜。是年癸卯六月初考差考,取常熟钱谦益、太仓吴伟业为河南正主考副主考。那钱谦益表字牧斋,别号蒙叟,原为明朝礼部尚书,博学知名,宏奖风流,家有红豆山庄,绛云楼藏书可与毛氏汲古阁、宁波范氏廖天一阁相颉颃。曾娶秦淮名妓柳如是为妾,投降清朝,仍居原职。那吴伟业字骏公,别号梅村,太仓人,崇祯十三年探花及第,年纔二十,奉旨金殿完姻。当十七年崇祯死殉社稷,吴梅村不过二十四岁,在籍得知思宗已吊死煤山,三桂借清兵入主中夏,改号大清,自思手无寸柄,不能兴复汉室,宇宙重光,回想金莲撤炬,帝赐完姻,如海皇恩,莫报万一。本欲即日尽节,以答涓埃,因堂上白头慈母、房中红颜娇妻,兼诸寒门无息,嗣续尚虚,一旦决绝,两代孀居,如何度日?只得偷活草间,再图别计。清朝爱才慕贤,仍以旧职充国子监祭酒。今考差得河南大省,与钱老尚书同任阅卷,奉旨签点,可谓荣幸之极。遂即择日出京,亲友同乡咸来作贺,他二人谢了皇恩,走别亲友,一帆风顺,直抵河南,按驿停泊。不到一月,安抵河南。地方官站班迎接圣旨,恭请圣安之后,一齐与帘官等乘轩排道,吹吹打打,敲锣击鼓,悬旗升炮,簇拥而进贡院。正副主考、帘官、监临,并誊录、书记、听差、守护、兵卒人等,封门放告,按期点名开考。
全省七十府州县贡监生员,济济莪莪,都萃集贡院左右寓舍,一班考客彼此交头接耳,说起钱吴二公博洽通品,不易侥幸。此番命题扃试,关防一定严密,况新朝初次求贤,不比逊国埋埋虎虎。所以老少士子,大家揑着一把汗,在寓舍勤读文章,翻阅策论经籍,欲借敲门砖猎取功名,为富贵计。急来抱佛脚。专候到期献艺。时光迅速,转瞬中秋,各州县士子纷纷来集,棘闱三场已过,吃了月饼馒头,只等发榜。
却说睢州有一个姓汤名斌的卷子,落在第七房里。房官费继馨,原籍宛平大兴人氏,也是道学宿儒,阅到一卷,满纸周孔宋朱说话,仁义忠信之气溢于言表。费公从头至尾,三文三策,看了再看,读了再读,一线到底,毫无破绽。就是一首五言八韵的排律诗,也有一股邵康节先生击壤集“一枝清香炉内装,谢天谢地谢三光。所求处处田禾熟,惟愿人人寿命长。国有贤臣安社稷,家无逆子恼爷娘。四方平静干戈息,我若贫时也不妨”之意,真霭然仁者之言。所以费房官得了此卷,得意非凡,随即加批,荐上副考官。吴大人批阅荐呈各卷,浓做的,淡做的,双叙单写的,奇横清正的,文章如人面,一人一人的心思,卷卷不同。读了汤斌那一卷,异乎寻常,故分外注意,也提起黄色笔,加了一个评语,呈于正考官钱老先生。从来闱中的定例,写字祇有考生可用墨笔,誊录用朱笔,帘官用蓝笔,副主考用黄笔,正主考用绿笔。绿笔加批,则功名到手矣。当时吴副官批评了一番,呈上正主考,一看也大加赞赏。龙虎日发榜,汤斌高中榜魁。汤斌字介庵,研究阳明性理之学,将来要做一番事业,此为发轫之始。全省皆庆得人。待试罢来参谒,座师见了汤生一表不俗,各加勉励,彼此相贺。各考生还转家乡,得意者欣欣,失意者戚戚,孙山被摈,也是无可奈何。然而不愿文章中试官,只愿朱衣暗点头。尽有高才落寞,所谓“刘蕡下第,吾辈登科”,走马看花中,不知埋没了几许英才博学。因钱吴两主试都是鼎鼎盛名的法家,这班失意书生闷气吞声,自嗟命薄,不敢噜苏。
钱吴二公秋试事竣,为国求贤,捧了题名策,三场朱墨试卷,携带一切,赶程进京复命。明年春闱二月,杏花开放,各省举子纷纷皆集辇下。事有凑巧,春试大主考四人,钱吴两公亦在四人之内。及至试竣发榜,睢州汤斌联捷成功,钦点翰林院庶吉士,朝考散馆一等。老虎班子,弗论双单,月选用签,分山东直隶州知县。汤斌联捷,分发山东候补,不到五六月,适有新城县缺出,鲁藩熊秉履即以汤斌试用。汤公一上任,敬事而信,节用爱人,官声清如冰水,自后步步迁升。
书中暂停,话分两头,却说满清入关以来,虽是未改明朝旧制,然百姓心中都有不服新朝制度,各处有志之士,皆想兴复汉统,重振乾坤。浙江嘉兴府平湖县有陆氏兄弟三人,长名鑫,次名森,三名淼。他本来同胞五人,第四名焱,第五名垚,早年亡故,剩三人在家侍奉父母,并不做官经商,守产度日。居乡行善,所以远近百里之间,都赞他陆氏善门。父亲名叫仁范,平时以忠孝训子。适逢甲申鼎革,陆仁范老封君听得先帝吊死万寿山殉国,当即摆了香案,号啕痛哭了一阵,三位公子看见父亲这般情状,也晓得世务至此,国终不国,现在满人入主中夏,所谓用夏变夷,上国衣冠沦于夷狄。并且顺治年号的黄榜,早已贴遍通衢,人人传说。他兄弟三人到街坊上去看了黄榜,一腔怨气直透脑门,回转家来闷闷不乐。今又看见父亲痛哭,上前去劝了一番,陆封翁如丧考妣,满身换了全白的衣襟,好像死了爷娘一般,又痛哭了一场,即命全家上上下下,妻儿媳妇,以及僮仆厮养婢女一应人等二十余丁口,统统挂起孝来,烧香点烛,望北稽首,供三牲礼品,诚恳祭拜,闭户不出。
过了一月有余,浙江全省人民大半翦发易服,黄榜上写得明明白白:倘有执拗不从,作谋反叛逆论。地方官随拘,就地正法。陆氏父子得了此信,对天立誓,抵死不从。如其死得无声无臭,不如烈烈轰轰,做一番动地惊天之事,也博得个千古芳名,不枉人生一世。父子四人商议妥当,情愿毁家招兵,虽明知以石击卵、螳臂当车,百足之虫死而犹僵,奋不顾身,义不顾家,将家中所有现银一箍脑儿从地坑里搬出来,检点有二十四万两,即命大儿子陆鑫,星夜赴山东徐州一带招集亡命三千;即命次子陆森至湖北荆州一带,买办刀鎗弓箭;命三子陆淼至安徽庐州一带,买办粮食。不到三月,陆森先从庐州回来,陆森办好兵器,也从荆州转来。大儿陆鑫在徐州招足壮勇三千,陆续水程用船载、陆路用马驼,都到平湖城外。这个风声非同小可,早传遍苏杭两省,亦有昆山顾亭林先生手下的义士,听得平湖有此义举,也来相助。并有余姚上虞台州常州江阴吴江金匮各县遗民,凑集嘉兴,来会陆家父子,约计有一万人马。陆封翁大为欣喜,成败在此一举,把嘉兴府城独立,竖起义旗,传檄宇内。
此信传到北京,北京即调两路人马,水陆兼程,赶奔杭州而来。第一路大将姓郭名鹏年,原是明朝三关总制;第二路水师督军,满洲有名上将,名完颜哈赤。两路人马到来,把嘉兴府团团围绕,好似铁桶相仿,水泄不通。城内万余人马固守城关,休想发展。城内粮草虽然足备,坐吃无助,总要吃完。陆氏父子与各处相助的人商议,大家见此情形,面面相觑,半筹莫展。守了半年余,看看城中粮草将绝,外边又无救援,势必束手待毙,为之奈何?这日正值八月中秋佳节,天上一轮明月,照得如同水银一般。陆老翁封月伤感,忽发大愤,敲起梆子,传齐各营守城兵士,对众宣言说道:“围城困守,终非了局。与其坐毙,还是背城一战,死得有名!未知众位意下如何?”言犹未了,只闻大众一呼,声如山坍海啸,趁此喧嚷声中,四门齐辟,刀鎗人马拥出四门,与郭完二军混杀一阵。直到天明月落,究属陆氏兵少,怎敌得城外雄兵?清兵一哄破城而进,杀得鸡犬不留。可怜陆氏三子,皆死于乱箭之下。老封翁则有义仆丁福源扮作难民模样,逃出南门,暂躲长亭,再往松江招寻旧友而去。欲知后事,且看下回分解。
评
自古文人,为名为利而丧其人格者,比比皆是。钱谦益吴伟业二人,降清复职,腼为士宗。虽声誉灿然,不减畴昔,然深宵自抚,内疚多矣。梅村晚年虽有“一钱不值,草际偷活”之言,然遂事不谏,已往难回,赤诚空留,白圭终玷。不过较之牧斋,尚胜一筹耳。
陆氏三子售产集兵,图复明社,可谓义举。惜乎石卵难敌,卒致杀身,与郑成功弹丸莫保千古同憾。文笔叙失城一节,哀感动人,可谓杰构。
第七回 陆迂阁训蒙秀水 汤介庵巡抚苏城
却说平湖陆鑫陆森陆淼等三弟兄同时殉难,剩有乃父老封翁,逃走出城,孤苦零丁,无所归宿。当道官府又行文到四乡八镇,画影图形的搜捕,以致亲戚友朋皆不敢留住,老仆又走散了。陆封翁单身孤独,幸亏身体康健,步履尚能勉强,日间不敢出头露面,只好星夜黄昏挨程而进。可怜他从平湖走到秀水,虽然不远,也有九十里路光景,在少年时候太平日子,本无什么道理。陆翁又是年高,又是偷偷摸摸,故一里有十里之长,九十里路足足走了一月以外。在动身逃难的时节,在七月初头,暑威未退,朝夜不寒。此刻已值八月秋中,天气新凉,朝夕薄寒,临行匆匆忙忙,亦未带得衣裳。在路思量,到何处栖身?垂头丧气,百无聊赖。忽然想到秀水朱廷夫,是胞妹所生,与我有甥舅关系,瓜葛至亲,谅来决可招留。念头打定,望东迤逦行来。八月二十那一夜,陆老已抵秀水县境。离城三十余里,地名竹垞。朱廷夫世世住于竹垞老宅,廷夫幼年作孤,无父无母,幸自己有主,居然成立。此时年已三旬,娶妻生子,耕织营生,粗堪自活。
陆老翁走上竹垞村庄,时已三更,乡农家家闭户,深入黑甜。陆翁在月光底下,看准外甥家门户,轻轻叩了几下。里边听得外边似有打门声,凝神静听,意谓半夜三更谁来敲门?莫名其妙。朱廷夫在卧床上起来,披衣到门前来问,陆老翁听得外甥口音,即低低的道:“贤甥开门。”廷夫听得是外祖的声音,心中奇怪万分,何以这时候凉宵深夜,他老人家光降呢?内中必有缘故。随即拔去门闩,一见果是外祖,搀扶步进草堂,忙到房里唤起妻子奚氏,出来见了外祖,点起灯来,入厨烧水暖粥。请问外祖安否,何以半夜来至此?陆翁把兄弟起义失败,我逃难至此,把上项事一一说了一番,暗中挥泪。朱廷夫听了,亦长吁短叹。而奚氏烧好了水,倒了一碗茶送与母舅,翻身重入厨下,端正了几样家常小菜。乡间并无佳味,终不过鸡蛋鸭蛋黄荠酸芥而已,端了一盘粥,请母舅点饥。陆翁连日未能畅吃,今日遇此,如同玉液琼浆,自家人无须客套。舅甥说说谈谈,甥媳在侧侍奉。
廷夫问起舅父:“现在到处捕捉,还是在竹垞村上盘桓几年。甥儿又无父母,正好服侍,稍尽小辈之孝敬。”当夜说说谈谈,雄鸡喔喔,东方微微吐白,奚氏甥媳已将床铺端正舒齐,陆老倦极,倒卧一觉。直到傍晚起来,再与甥儿商酌,在村中训蒙,以解忧闷。朱廷夫云:“舅父在舍间,尽可逍遥自在,何必辛苦劳碌?所有粗茶淡饭,无愁饥饿;其余布衣,亦可御寒。何以自寻烦恼,再与小儿村童重温经籍?”陆翁叹了一口气,道:“承你好意,感荷靡极。但是穷老赋闲,也非得计。且素性喜动不喜静,动则不生疾病,守静则转觉寂寞无聊。故想到这一层,以破岑寂罢了。还是请你贤甥,假我一椽一榻地权且栖托,了此残生!”说罢唏嘘。廷夫见母舅如此,倒不好过意劝他,只得顺他老年之意,一口答应。等到重阳节后,就在草堂上首排了几张书案,自有东邻西舍人家把小儿女送来读书。好在陆翁并非靠冷板櫈营生,不过欲借此消磨岁月,聊破岑寂罢了。闲来外甥说晴话雨,甥媳奚氏贤慧有余,服侍老人知暖知寒,十分周到。所以陆翁在乡间,倒反觉适意。村上几家邻舍,也来请教请教,万事都来问示;一村的少年,被他型仁讲义,感化不少。草堂里咿唔呫哔,十分闹热,颇合村夫子诗所谓“一阵乌鸦噪晚风,诸徒齐趁好喉咙。赵钱孙李周吴郑,天地元黄宇宙洪。千字文完翻鉴略,百家姓毕理神童。塾中有个超羣者,一日三行读大中。”——最高程度,大学、中庸而已;其余学生,都是三字经、百家姓、神童诗而已。郁郁都都,嘈嘈杂杂,陆老翁借此消磨岁月,亦未为不可。其余一切世事,功名利禄、争权鬬气的心肠,早已抛入九霄、丢诸爪哇国外去了。清朝入关已有二十余载,各省反正的英雄,亦渐渐入彀,老的老了,隐的隐了,死的死了,也有看破红尘的,改装做道士和尚,往深山大泽中去了。所以四海升平,万民悦服,人心怕乱。现在倒比明末时世好得多,百姓自然快活。
书中要提起河南睢州汤介庵先生,介庵单讳一个斌字,确有文武全材,名符其实。从小读书,即似宋朝范文正公“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为秀才时,以天下为己任。后来联捷成进士,秋闱折桂,春闱探杏,朝考散馆,做了几任知县官,到处政尚廉明,一清如镜,卓异纪录,连升府道臬藩,官声鼎鼎,名动九重。内阁御史交章特荐,保举天下清官第一。康熙皇帝知道了,龙颜大悦,存诸在心。此时正值江苏巡抚噶礼为贪脏拿问进京,噶礼是白旗人,康熙的宗亲。他想满人做皇帝,满人做大员,应当为自己人争口气,保存些体面,那知反不如汉人忠良,故而一心要放汉人到江苏。况江苏为东南富庶第一个省分,最好选一个第一个能员去统治。康熙正在思想,踌躇不定之际,夺口西台御史赵则芳奏上一本:考查良吏,祇有江西藩司臣汤斌,清、慎、勤三字,字字不愧,应破格内用,请授侍郎衔,在六部分派试用,求皇上就近察看,再行升赏。康熙本是御史中极信赵则芳敢言不阿的,既保荐汤斌,朕早闻汤斌是个好臣子,此刻江苏巡抚出缺,正在踌躇,何不即令他去?一定官清民乐。皇上主意打定,也不烦六部九卿荐人择用,随于上书房用朱笔手书:江苏巡抚,着原任江西布政司汤斌前去。上谕到赣,该司无容来京陛见请训,仰即兼程水程赶赴江苏。所有江西遗缺,再行于该省候补道中,仰该省巡抚择贤奏明,听旨定命。钦此。
黄门官捧了御旨,直贴宫门。传递官即抄下,吩咐八百里快马飞递江西省城。不多几日,飞马早到南昌藩司衙门,号房晓得京报到来,谁敢延迟?急急接下圣谕,飞报汤宪知晓。汤藩台随即整理衣冠,安排香案,开读圣旨,谢恩毕。自有手下小官陪伴差官宾馆中相待,讨了回文,赶奔进京覆旨,不在话下。却说汤藩台自得了升任苏抚之信,官场势利,从古厉害,不必上院禀知,江西巡抚业经先来,借恭请圣安为名,其实专为贺喜而来。满城道府州县佐杂,以及武官自城守中军以下,听得中丞大人已到藩司衙裏,那个不极屁连连,上轿的上轿,骑马的骑马,纷纷攘攘都到藩司里来请安贺喜。汤介庵素性俭让,不喜吹拍,也看得澹泊得极,与大小官员相见了。谕旨上吩咐速速离任即赴新任,一面嘱手下各科房办清交代,一面上衙门,把印信文卷一一点交抚台,一面往省城各绅士府宅辞行,一面择定吉日动身赴苏履新。这几日忙不胜言,一应衙门人等也预备送仪,所有刑名钱谷亲信,都携挈同行。当临行这一天,百姓攀辕,香花满路,走送十里长亭,竟有大哭失声者。汤藩司一一安慰道谢,后日相见再圆快晤。士民等依依不舍,无法挽留,升炮执香,直望到官船看不见了,方始回去。可笑汤藩台两袖清风,行装单薄,只有铺盖一副、竹箱一只、书帘数件而已。江西人去此好官,心感不已,罢市半日,只望使君重来。
却说汤藩台离了江西,坐了官船,好得天公相助,顺风快意,长江如矢,浪静波平。介庵先生在舱中,看看两岸景物,山明水秀,犬吠鸡鸣,一路太平景象。闲与随员说说谈谈,不到几日,已达镇江。遥望金焦,如两点螺鬟,隐见于夕阳暮霭,画也画不尽,说也说不完,正所谓观之不足,赏之有余。苏东坡诗,江南好风景,名不虚传。汤先生亦满怀适意,船过金焦,也不停泊,因圣旨上吩咐星夜到任,愈早愈妙。一到苏州,即要拜本进京,告慰圣怀。官船张帆,晓夜不停,过丹阳、常州、戚堰墅、无锡、望亭、浒墅关、枫桥,一到浒关,关官检查来往舟船,异常严密。这是各关的定例,诚恐走漏捐税,偷运粮食,藏匿盐厅,所以不论什么大小船只,均要照章停泊关闸之外,俟关吏检点过了,然后发给关单,双日东至西,单日西至东,一丝不乱,无可逃遁。汤介庵不喜夸张,也看不出他是新任巡抚,他也报了民船,关吏踏下舱来一看,只见一个苍颜老叟,大布之衣,大帛之冠,余外有五六七个衣冠之辈,并无夹带私货,自然别无多言,查验一周,照例给了关单,明日开闸放行。谁知舱中坐的苍颜布衣老叟,即是新任特简的头品顶戴侍郎衔新任巡抚大人呢?他非仙人,不知不罪。等到船只放行,无数大小商船,挂帆的挂帆,摇橹的摇橹,扳纤的扳纤,一声欸乃,千声邪许,百十只船飞也似的过关。浒墅关到胥门,不消半日水程,在接官亭把船停了下来。新巡不许声张,先要私行察访,问问此间风土人情,然后再说。新巡抚要做一番事业,未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评
陆迂阁以耄耋之年,图复明社,事既不成,流避异乡,尚欲待机而动,其忠荩之思,可质天日。朱廷夫再三劝诱,始训蒙终老。哀垂千古矣!
汤介庵巡抚苏城一段,文笔颇有声势,盖作者擅长铺排,谚语所谓“拉在篮中便是菜”也。
第八回 下纤埠私行察访 上方山淫祀邪神
却说新巡抚的官船,停泊在胥门万年桥堍。城中文武官员,大大小小,自朝至暮,都在那接官亭恭候,车马纷纷,脚靴手版,衣冠济楚,好不热闹。只恨新巡抚消息全无,不知几时纔抵码头。一班官员朝等一个空,夜等一个空,接了十余天,仍旧是接不到。大家心白火燥,那里晓得新中丞早已一叶扁舟、半肩行李,在那万年桥下,冷眼看得你们清清楚楚了。那一日汤中丞传唤随身仆人,吩咐他到接官亭递个信息,说新巡抚已到码头,即在万年桥堍小船上。这信说与他们听了,急得屁滚尿流,大家整衣冠,跻跻跄跄赶奔前来。藩臬两司走上小船,小船摇曳不稳,险几乎把两位大臣跌落。河干舱中,汤中丞接见,先对圣旨牌三跪九叩首的,在船头上请了圣安,然后打千作揖,再行僚属相见之礼。其余粮道、织造、府、县佐杂、经历、总捕、乡巡、保甲、区董,武职自中军、旗牌、戈什哈、守备、参将、营哨、舱长等,一字儿排开,都跪倒岸边请过圣安。藩司走到船唇,招呼各官上船参谒,于是一个一个的立起来,恭身亲递手本履历,一一收受了。那时接官亭,早已三吹三打,连珠炮响,好不热闹威风。汤先生是素来不喜夸张的,今见如此排场,颇不为然。藩臬两司陪话了片刻,岸上预备八座绿呢大轿一乘,蓝呢小轿数乘,迎接巡抚与师爷们上岸,进接官亭,献茶晋酒,此乃照例之供张。新中丞与各僚属说说吴郡风俗,讲讲京师情形,百官唯唯诺诺,暗窥中丞规行矩动,况素闻他是道学中人,决不喜欢趋承供奉,所以一面在亭上饮宴,一面即饬听差进城,把衙门内的陈设灯彩折卸。少停片刻饭罢,即排道进城。胥门内外一带店家民户,在滴水檐前排设香案,迎接新官。汤中丞坐在轿中,望两旁观看,只见灯烛辉煌,香烟缭绕,肃然静穆,百姓们扶老携幼,立在阶砌上看接新官。富庶太平气象描写出来。汤公看了,满怀乐意。接官亭到蜜蜂洞,只有来远桥、侍其巷,相去不遥,故不消炊饭时光,台驾早抵部院,头门旗竿上高扬三军司命统属文武的黄旗,吹鼓亭里笛声锣声吹打,送进衙门,百官道贺。接印之后,各自散归汛地。
汤中丞自从接印以后,把从前一切陋规悉数革除,六十三州县全省的官员,闻得中丞名字,各怀鬼胎,个个谨慎小心。院前贴出放告牌示,无论军民人等,如有寃抑诉讼事宜,县府州道判断不明者,或有宿案久悬未结者,倘有妖魔怪鬼缠绕不清者,可向本部院投呈来诉,无须经由号房传递;若有向民间原被告需索分文,一经察出,定与重办不贷。这种牌示挂出,自然喧传哄动全城,茶坊酒肆交头接耳,抵掌高谈新官汤公,非但肯受理民刑诉讼,并且会批审妖魔古怪,真正阎罗包老复活。闾阎半信半疑。这个消息,传到娄门城外敌楼头下纤埠,下纤埠一带住户,大半开设鸡鸭哺坊,哺坊生意另有妙法:把鸡蛋鸭蛋,用煤炭柴火烘出小鸡小鸭,赊与乡农馁养,春夏间哺小鸡鸭,等到秋尽冬初,乡村稻谷登场,鸡鸭亦养得长大,然后向其收款。年年岁岁有老例定章,交易公平,绝无争执。大小哺坊,上下塘大大小小约有二百余家,各安营业。故市面虽比不得金阊、元妙观前,较诸葑门、盘门外冷落地方,不可同年而语。
内中有一家姓禇的哺坊,招牌叫禇长兴,开翁老板名叫莲生,祖业传下来,到莲生手里已有五六代了,家资小康,足供衣食。娶妻凌氏,也是近处乡农人家女儿,虽无十分姿色,裙布荆钗,乱头粗服,也有一二分雅丽光泽。莲生成亲之后,将近四载,祇小产过了一次,尚未生育,小夫妇唱随极其和睦,男勤女俭,邻里称慕。孀姑亦异常欢慰,一家三口,无愁冻饿。不料于今年夏间,婆媳正洗浴晚饭乘凉,蒲葵竹榻,快哉当风。莲生不在家中,婆媳正在闲谈之际,忽见有一年少书生模样,黄昏时候看不分明,闯入禇长兴店门,直扑庭心,笑逐颜开的叫一声婆婆嫂嫂,就出双手把凌氏一抱。凌氏吓得魂不附体,急待高声呼救,咽喉似乎塞住一般,任尔如何,再也叫喊无声。婆婆见了这种情状,怒火如焚,正待欲上前拦阻,手脚软化,莫说动弹,连立都不能立起,欲想呼唤,宛如喉咙被棉絮塞紧。只见那少年拥了媳妇,进卧房而去,唧唧哝哝缠绵情话。及至莲生归来,时已半夜,庭心中见老母独坐,叫之不答,问之不应,又不见妻子凌氏,心中疑惑,入房寻觅凌氏。只听得似有人声,房门紧闭,极力不能推开,莫名其妙。窗外一张,见妆台上红烛高烧,一少年裸体坐于床前,妻子亦赤身一丝不挂。这时莲生怒不可遏,急奔出门外,狂呼捉贼。街头乘凉,多有唱歌说笑,尚未熟睡,一闻捉贼之声,大家跟了莲生一哄而入。众人未明来历,只见卧房中飞出一人,认以为贼,乱喊狂追,其人不知去向,顷刻间形影俱渺。闹嚷了一番,围绕莲生问起情由,莲生气急败坏的走进自己卧房,可怜凌氏两眼翻白,一脸变青,手足都僵。众人覩此情状,料必被斜神缠绕。莲生又气又急又恨,然亦可无奈何,只得一面装香点烛,一面延医购药,合家直闹到天明,妻子亦渐渐苏醒了。但自这夜以后,每隔八九日,或五六日,所谓翩翩少年,必要大驾光临。少年一到,凌氏必血流床席,疲惫不能动作。莲生虽恨如刺骨,终归没法解除,以致合家不宁。
现在看见娄门砖桥头贴起大字告示,说新任巡抚,日判阳来夜判阴,好像包龙图相彷,何不趁此机会,写个状纸,声明起诉?也有几家邻居前来撺掇,莲生与母亲商量了,托人写了一个详详细细的状纸,等初一清早到抚院衙门前来投呈。收禀处接了他的投呈,即饬投状人退下静候批示。莲生走回家中,说也奇怪,当夜那少年即贸贸然来在卧房中,与凌氏敲台拍櫈,大肆咆哮,把凌氏的耳光打得如同拍熟猪肺,青一块红一块紫一块白一块,五颜六色,疼痛难熬,吵闹不休,邻里咋舌。少年临行时,怒犹未息,叮嘱凌氏说:“不日巡抚部院当有传单提人,假使汝夫直言不隐,莫怪老爷反面无情,将汝全家烧毁。”悻悻而去。莲生母子怀着鬼胎,不敢声张,只等抚院传提。可怜他母子二人出世,未曾见过灶君老爷,此刻要去见江南小天子,真叫逼上梁山泊。(吴俗旧时称抚台为江南小天子,盖言官阶最尊者也)隔了五六日,莲生正在发蛋,门外走进衙门里差役,袖出传票,声势赫赫,耀武扬威。这是差役的习惯,县衙门出来的尚且呼五喝六,何况大宪里出来的呢?这到不在话下。莲生见了他,恭恭敬敬,小心翼翼接了传票,倒茶送烟,来不及的奉承。把传票展开一看,上写他母子三人的姓名,初十午时早堂。看了答应,打发了一两银子茶仪,差役郑重吩咐不可失时,须要来衙伺候。莲生连连答应,送了差役出门。早有远近邻居前来探听,莲生把院上传票递与邻居看览,一辈邻居都得知初十早堂,大家眼巴巴专候初十那一天,可以跟去看审这希奇古怪的案件。这个风闻,顷刻之间一传十、十传百、百傅千的,传遍了六门三关八码头,大小人家统统晓得,都打听开堂审问碻期,皆要来看看新抚台审判新鲜神案。
光阴容易,初十易到,一到初十那一天,天色黎明,下纤埠一带的居民,少年好事,朝饭也不吃,愿甘饿了肚皮,立在哺坊门前恭候。却说莲生母子婆媳三人,吃了点心,叫了一只小船,动身开往蜜蜂洞抚院前来。远近邻居一见原告已开船动身,人山人海的蜂拥而来,抚台衙门前轧得挤挤挨挨。到了午正三刻放炮击鼓,三声梆子,麒麟暖阁开放,汤大人袍帽领顶坐出大堂,几声吆喝,六房书吏站班高呼:原告上堂禀事。可笑这件公事,祇有原告,并无被告,却是一面头官司,所以希奇。看客越挤越多,庭中直轧到大堂上,几无插足之地。好在汤大人正要百姓观看,不许差役驱逐,只吩咐静立不许噜嘈,人虽多却是肃然。只听得堂上皂隶高唤:“禇莲生一名,母严氏,妻凌氏,进…进——”褚莲生在人丛中听得呼唤自己姓名,心头七上八下跳个不住,答道“来哉,来哉”,两边看客与皂隶们,都抿着嘴笑。莲生走上大堂,翻身跪下,汤大人把他一看,是个安分良民的模样,先安慰了他几句,叫他不必惊惶,把案中情节从始至今,一一照直禀来,好待本部院审理。莲生跪上一步,心中亦略定,按正六神,把家中一切事,从爷死起到成亲遇径如何如何,详详细细陈诉了一番。汤公听了,教他跪过一旁,再提老婆严氏。严氏也照上项事诉说了一遍,与儿子所说一字不更。然后再提媳妇凌氏,可笑凌氏上堂,足见正能克邪,一见堂上正印钦命大员,早已吓得如野猫一般,满身擞擞抖抖,一句也说弗出,独说些不相干的说话。什么孙行者大闹天宫,猪八戒落难盘丝洞,沙河尚受戒流沙河,七弗搭八,七差八缠,背了几回西游记。
汤公听了凌氏的言语,看了凌氏的色相,明知邪魅纠绕,也不多问,传谕退堂,择日出城踏勘,再行办理。褚莲生遵断,谢了恩,磕了几个响头,立起身来,搀扶了母亲,携挈了妻子,出衙门还家听信。汤公打鼓退堂,百姓纷纷散出,哄动六街三市,聚论纷纷。不知汤公究属如何办理,且等下回分解。
评
日间审阳夜间审阴之说,在近世科学昌明时代,虽三尺童僮亦皆知其为妄。此回所述汤公审妖一节,皆委巷无稽之谈,本欲尊重汤公,而实则反损汤公价值者也。读者试思,天下宁有以严正闳博之儒,临缙绅观瞻之地,而肯妄信邪言,空为推勘者?贤如汤公,必不出此。即曰汤公处时较旧,不知鬼神之无稽,然须知汤公系理学名儒,服膺圣训,而怪力乱神子所不语,性与天道不可得闻,亦安能据捕风捉影之谈,为索隐行怪之事哉!在作者假托稗官,造为谐语,固无不可。特恐读者以辞害意,故表而出之。
第九回 中丞大怒击五通 师爷小劝奏六部
却说禇家母子婆媳,从巡抚部院回到家中,自有一辈子邻居未曾跟去听审者,前来问信,七张八嘴,挤满一屋子。褚莲生对答闲人,说当堂并未有何动作,不过汤大人子细问了一遍口供,我亦照禀单上从实讲了一番。这件官司祇有原告并无被告,一面头官司,正是万难处理。并且被告是无形无踪的妖怪,教他如何办理呢。除非包龙图转世,方可审断清楚。汤大人说过几日他老人家自己亲自要出城来踏勘。众邻居三长两短的乱讲了一场,也有说三大宪正印官江南小天子,何等威武显赫,正能克邪。一待抚台大驾到来,自然妖魔肃静,诸邪回避。也有说须到江西龙虎山去请张天师作法降妖捉怪,也有说佛法无边,还是到宁波落伽山烧香,求佛菩萨保佑。也有说以后邪神再来,只消多喊几个年轻力壮的男子,在房门口敲锣击鼓吓退他,阳气一重,自然阴气消除。议论纷纷,莫衷一是,所谓闲人只说闲话。褚莲生心里再是忧闷不堪,七嘈八杂闹了一回,众人络续散去。莲生陪了妻子凌氏进房,关门下闼,烧了夜饭睡觉。
家中弄得七颠八倒,生意也无心经营,一条娄门塘,那一家不讲禇家哺坊里的新闻?茶坊酒肆也都作为话柄,一个风说,晓得抚台大人要出城来踏勘,倒是各茶馆小饭店里做着几主外快生意。这外快生意,都是城内外好事之人,想来看新任汤抚台捉妖怪的,所以闲常日脚,下纤埠不甚热闹,现在彷佛像了阊胥观前大街。并无信息几时来,所以这班吃饱宕空筲箕饭的老朋友,借看汤抚台拿妖捉怪踏勘为名,成群结队的都到下纤埠来,两户两岸的茶馆酒楼,倒因此做着一笔好交易。月半那一日,忽起一个谣头,说汤抚台出城来哉,听得镗镗两声铜锣,大家侍立拱手的看,那里晓得是王衙矗灯娶新娘好日;忽然又是一声金锣,大家认得汤抚台来了,那里晓得又是一个空心汤团衙牌掮过来,一看乃是诰封恭人晋封淑人钦加五品衔布政司理问候选县左堂钱府上老太太出棺材。看的人触了霉头,不想他今朝出城了。有人说今朝月半,或者大关帝庙拈香,顺便出城,亦未可知。正在三丛丛四测测的当儿,只听得一阵吆喝之声,远远地连一接二的越听越近,大家肃静无声,抚台轿子到了。
褚莲生晓得汤大人已到,吓得手足无措,连忙整整衣袖,跪在当街迎接。四邻看客,都静悄悄的立在两岸观看。汤抚台叫褚莲生立起,自己出轿,即命莲生引领到他哺坊里来。说也希奇古怪,刚巧抚台大人出轿,脚步尚未跨上阶沿,这凌氏已坐在房中床沿上,擞擞抖抖个不住,嘴里极喊救命王菩萨,“不得了不得了不得了!玉皇大帝来了!太上老君元始天尊,王灵官陆压真人,四金刚八臂哪咤温天君,元坛韦陀斗姆王母,太白金星吕纯阳曹国舅蓝采和韩湘子铁拐李,上八洞神仙,下八洞神仙统统来了!婆婆来救救媳妇!”那婆婆晓得抚台大人已来,前日虽然到过衙门见过,今日他亲身大驾光临,也要出去迎接;现在听得媳妇叫救连天,只得进房来看顾。正待动脚要进媳妇房来,早见儿子莲生领了一羣人,簇拥了抚台大人缓步进来,莲生请母亲来迎接抚台,老年人颠笪,欲得前来叩头迎接,汤抚台是爱老存心的,随即双手去扶,说:“不必如此。”言未毕,走进房中。小人家的卧室,床榻之外,无非衣橱、箱笼、春櫈、坐杌、马桶、夜壶之类,加之房里卧了病人,并且有妖魔纠缠,如何会干净清爽呢?所以房间里面的对象,都是七纵八横,灰尘龌龊,一榻胡涂,莫说好坐,连搭立也不能立。莲生心中又是吓又是难为情,勉强拖了一张春橙,用衣袖管拂了几拂,遂请抚台大人坐。好在这个汤抚台大人不比别个大员,他素来欢喜节俭的,所以到了此地,并不以为肮脏,坐在矮春櫈上颇觉舒服。其余跟进来的一班差役顶马戈什哈等人,约有二十余个,房中侍立了几个,余多在房外,拥挤得不亦乐乎。莲生向众人告了一声罪,众人倒也非常客气,点了点头,说“不客气,不客气”。远近的看客闲人,也不敢直闯进来,也不敢卤嘈喧嚷,反寂静立在街上门口,或者庭心里面,好看好听。
汤抚台坐在矮春櫈上望四壁厢,东看西看,并无什么花样痕迹,只见那媳妇凌氏,坐在卧床沿,四肢抖个不住,牙齿捉对儿似的厮打,面皮一块青一块白,忽而一阵红忽而一阵紫,好像强盗破了案,将画供定罪时的光景。汤抚台宛比坐堂审询,亲自问那凌氏,汤大人问一句,凌氏头低一低;抚台问了十几句,凌氏只管低下去,低下去……低到低无可低,头在下,背朝前,一个鹞子翻身簿弄筒,一个倒垂葱,两脚向上,一交觔斗跌出床沿,像元宝一只跌在地上,动也不动。差役等都在那里抿嘴暗笑,汤抚台吩咐褚莲生把妻子抱起来,仍旧坐在床沿上再问,看他有何回答,听听他出言吐语,声音若何。孰知莲生过来,想抱再也休想抱得起,动也不能动,移也不能移,一移直挺挺的横在地板上,宛有千百觔重。抚台回过头去,再唤手下差役前来相帮,过来两个年轻力壮的戈什哈,抠下身体,把凌氏两手想一把提起。奇哉怪哉,凌氏未曾提起,倒被凌氏把手一拖,那两个少壮的长大的戈什将军,扑翻身踢倒了平定旁宕,(平定旁宕四字,见西湖志余,谓声音之震动也)一齐爬在地板上。汤大人看了又惊又怒,料想此中必有崎峣,否则一个年轻的病女子,如何三个力壮的男子都扶抱不起来,非但扶抱不起来,反而会被他一拖,两个人都会扑翻身体?其间定有邪魔作祟。汤抚台见了这种情形,怒不可遏,从矮春櫈上立起来,自己走过来搀扶凌氏。真是奇怪之至,不待汤大人动手,那凌氏早已骨碌的爬起来,口中忽作男子声音,说“弗敢当,弗敢当”,又听得一声“三老爷去了”,似乎有一人脚步声音出去。抚台正想凝神观看,只见凌氏神志清爽,见了抚台,即慌忙叩头。汤公见他已知人事,随即问他自己邪魔来时如何光景,凌氏羞颜答答不肯多说,只有双泪如流,呜呜咽咽的哭起来。这时地上跌交的差役与戈什哈爬了起来,个个额角上有几处红碎,又痒又痛。汤大人明知一定妖魔,问了莲生,说这邪神在胥门外十里上方山。汤公听了,晓得此乃江南之五通,既属五通,当必有法取缔。一面吩咐好好看视病人,遂即立起来动身回衙。
褚莲生送了抚台上轿,街上的闲人看客,挤得浑如春社迎神赛会,张三说长,李四说短,足足闹了一两个时辰,方始渐渐稀疏。时光不早,莲生去请了几个道士来家,铙钹喧天的闹了一夜,道士画了几道符,大门上、房门上、后门上、灶门上,连那狗洞上都贴满,这是道士得人钱财与人消灾的老规矩,明知无益,做与闲人看看的交易。大家自从汤抚台来过之后,更加请了道士念了经,做了法事,贴了灵符。事有凑巧,凌氏面色复旧,作事照常,那位三老爷亦影踪不来。一班邻居都说抚台正能克邪,也有人说道士灵符有验,但是苏州城里城外,都把这件事作新闻资料。
却说汤抚台回转院门,走到刑名师爷书房里,谈起这件神怪的案子。师爷听了,倒劝主人翁敬鬼神而远之,不必与妖魔对垒,劳而无益,还是不去管代。汤公听了,颇不为然,虽是师爷劝我敬鬼神而远之,孔圣名言,果是不差。但是这是害人的邪神,如何可以敬远呢?总要想个妙法,把他驱除消灭纔是。绍兴师爷何等鉴貌辩色,冷眼一看话不投机,顿时回过头来,说:这种邪神,应当想法驱除。江南五通,犹北道的狐仙,颇为民害。但是根深蒂固,一旦欲铲灭,也非容易。现在褚莲生一案,想是城外的一家;恐防城内也有这种情形。据我愚见,不如请大人出示,若有邪神缠绕的人家,尽十日内前来起诉。等到收齐状子,饬县查办,然后申奏朝廷,奉旨烧毁淫祀,最是光明正大。否则事过境迁,苏人迷信甚深,牢不可破,再加师巫邪觋从中播弄,踵事增华,装头添脚,为害伊于何底。主翁既有志为民除害,最好亲至上方山察看情状,俟民间多数被蛊人家起诉,把状纸上被害一切稀奇古怪的花样胪列案牍,然后烧毁,使愚民亦可恍然醒悟。未识主翁尊意若何?汤公听了,句句真碻,头头是道,点头称是,准其照此而行。头门上悬挂虎牌招告,下纤埠褚哺坊里这件事早已讲动全城,现在又贴招告,自然一班被害受累的人家纷纷前来呈状起诉,不到七日,收发处共收诉呈三十三张。汤公阅了大怒,暗想如此邪魔,可恶之至,杀不可赦。一个性起,立命统兵三百,随本部院出城到上方山顶察勘邪神殿宇。号房传出命令,自有中军旗牌官料理,点齐三百护兵,听候调遣。三百兵齐集辕门,不离左右,只待令下,立即护座出城。未知汤抚台到上方山如何摆布,且听下回分解。
评
文中描写汤巡抚捉妖一节,笔下颇有异致,是殆摹仿西游记者。
刑名师爷对汤巡抚一段,始则劝其远祸,继则劝其刬除,察言观色,自是老枪。
第十回 泥神奉旨游街衢 木偶经火成石像
却说汤抚台与绍兴师爷商议,绍兴师爷原意要劝主翁敬鬼神而远之,不必管这闲事。后来看看抚台颜色不对,听听语气不洽,马上得风便转,就助风使篷,趁水开船,劝他出城到上方山踏勘神庙光景,再上奏明圣上,请旨查封毁灭。汤抚台点首称是,一面即托师爷起折稿,一面下谕,定期八月十七日黎明出城,赴上方山查看五通神庙。这个消息传播满城,下纤埠的褚家哺坊莲生亦得知,并有几家来告发邪神被累的人家,晓得八月十七那一天汤抚台要到上方山踏勘庙宇,哄动闾阎,家家传说,人人闲谈。苏州向来风俗,八月十八为石湖串月,大小船只都要汇集于横塘、聚福桥、行春桥一带。十七夜通宵游人如织,六十三市乡镇村的男巫女觋、关亡师娘等众,约有三四千人,于八月十六日起至十九日止,四五日当中,这一班师巫邪术鬼话连篇的人,统统要到上方山来进香,做出许多妖腔魔势,欺骗乡愚信以为真,装头装尾画蛇添足的故神其说。有的在烛台上立,有的在木栏上卧,有的用刀刺血,有的力大如虎,十余壮伟男子扶之不住。有的烧红油镬,双手在锅底捞物,其实彼辈均有手法,局外人一看莫不惊奇骇异,叹为真正灵怪,谁敢不信?年年八月中秋,胥门一带非凡闹热,香烛纸马售买一空,画舫灯船,富贵王孙雇叫,摇橹撑篙之舟子,亦靠此利市三倍。茶坊酒肆零食小贩滩担,尽皆生意兴隆。
今年百姓听得抚台要来捉妖怪献神通,所以格外热闹,河里船只,覅说大的定完,连搭臭粪船灰船柴船阳沟水船,一齐叫空,甚至昌善局、安节局、轮香局几处善堂里殡舍葬材船,也都有人请教。一到十八那一天,几个高兴朋友扒起来,推牕看天,一看天无片云,料得晴干不雨,这快活说不出其所以然。辰牌时分,河里的船橹横篙倒岸上,马的马驴的驴轿的轿,成羣结队一起一起的,推背接踵,齐向胥门万年桥、枣市桥,轧得虾爬不过、蟹爬不通,远望只见万头攒动,人声吆喝,如潮涌海啸一般。午牌时,汤抚台统领三百余护卫兵丁,全副道子,约有五百余人,金锣三下,行人肃静,乌鹊无声,两岸的人等抚台已过,背后头拥上来,人山人海,只望上方山来。不消片刻,道子已抵山麓,山上烧香帮红男绿女白叟黄童,挤挤挨挨,求签的求签,借债的借债,(苏州贫人有向上方山借阴债之俗例,至今不歇,真可怪也)真是观之不足,说之不尽。更有无数师巫觋,为要在汤公面前献出神道灵异,加二加三的拚命装做奇形怪状,满山乱奔乱嚷。汤公看了,怒从心起——诸君诸君,你想汤公是位道学先生,这种杀不可赦、难画难描的师巫邪术,看得入眼么?越看越气,遂拍扶手吩咐停轿,命把师巫不论男妇老少,尽数捉住。这命令一下,带来的护兵三百奉令捉人,那班师巫正在装妖作怪,算老爷附魂身上,自己身不由主乱奔乱嚷的当儿,不料一声捉人,早有几个老太婆被太极图(清朝护兵军衣胸前背后有红黑圆补,故谓之太极图,像其形也)横拖倒曳,绳捆索绑起来,宛比猪猡一样。有的明知不妙,极口高呼救命,有几个尚且装烊鬼话吓人,你想太极图怕你鬼话,吓得倒么?可怜可笑,顷刻之际,山前山后的师巫,捉有二百五六十人,十份中一二份捉着,有一班见机聪明乖巧的,一溜烟向山僻静村庄里躲避去了,披头跣足,狼狈不堪。护兵摩拳擦掌,抖擞精神,逢着便拖,碰到即扯,也有乡间烧香的香客,误被捕捉,此时也只得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一时噜嘈之间,难分皂白,少停审询明白,取保释放。此乃后话不提。
却说护兵一面捕捉,汤公绿呢八座大轿抬进五通神正殿,抽扶手出轿,闲人站立两旁,静悄悄观看。汤公向殿上细瞧,这大殿九楹,画栋雕梁,朱红漆窗棂,青石门坎,正中紫檀木佛龛内,高坐金装泥塑的神像五尊,上首两尊,下首两尊,皆有须髭,独有中间一位是少年打扮,塑得长眉入发,齿白唇红,精神饱绽,活像乌衣翩翩公子。汤公看到这里,猛然间想起褚哺坊里去查勘时节,护兵戈什哈几人去搀扶凌氏,无端跌倒,自己要想去拖,忽听一声“三老爷去了”,今见五通神像之中第三位是少年装束,莫非就是这个作怪?此刻不知褚莲生在这山上么?汤公即唤从人附耳过来,吩咐殿中司香火人来。少停片刻,那司香火的人,年约四旬左右,五短身材,姓魏名叫老狗,苏州本地梅湾里农户出身,老婆邵氏也是师巫行业中的前辈老手。魏老狗一家靠此神殿,日进斗金,买田得地,造屋修园,十年来造孽钱却积了不少。现在得着香火专职,今日正在殿上应酬香客,差役呼唤,吓得魂不附体,冷汗直流,战兢兢走到抚台身边,双膝跪下。汤大人对他一看,鼠目狼须,头尖如瓜,嘴阔似鸭,声音彷佛敲破竹筒。抚台一见了他,早知是个小人之尤,命他抬起头来,抚台即坐在皮椅子上。此时香烟缭绕,烛光闪烁,人声虽寂静,而一股火气熏蒸,秋暑还未消尽,颇觉有些蒸热,命把香垆烛台搬开。护兵过来,悉数把殿上大大小小的香炉、高高低低烛台,移掷广庭中间,炎炎烁烁的尽他去焚烧罢了。汤公喝了一口茶,问那魏阿狗:“你须把这山上五通庙从前经过一切情形,直到此刻的事实,邪神如何作祟,师巫如何骗钱,你是庙中司香火,一定得知详细,速速从实供招,本部院有赏无罚。若有半句隐藏瞒弊,有罚无赏。本大人赏罚分明,言出法随。上方宝剑在手,你休做了上方山香火,来试上方宝剑的滋味!”说罢微微冷笑,哼哼未了。那魏老狗听得上方宝剑要试上方山上人,这一吓非同小可,连忙跪在地上,叩头如捣蒜相仿,磕个不住,口中极叫“大人救命!青天大人救命”,一个闲话说弗出。左右喝住了他,叫他跪好。只见这魏阿狗,竟像偷鸡贼上了摆渡船,两只眼睛乌溜乌溜煞是好看。汤抚台问魏阿狗:“此庙几年代盖造,害的人家城内外远近共有几家,男女巫觋共有若干人数,一年四季敬奉斋献烧、香客进款几许,你须一椿桩细细答复。倘有半句隐藏,重责决不宽贷!快快从实招来。”魏阿狗听了,祇是眼睛一白一白,半句答不出来,左右吆喝追问,阿狗没法想,又磕了几个响头,说:“青天大人听禀,此地庙屋不知年月盖造,谅必盘古皇帝手里所造。五位神道,大的称大老爷,二的称二老爷,坐在居中的这位年轻打扮的人称三老爷,其余四老爷、五老爷,五位老爷当中,独有三老爷最灵最凶最利害,大二三四皆无感应。所有各乡镇人家妇女迎接的,亦皆是三老爷。至于城内城外巫觋师娘,共约二千七八百人,代人家看香头、关亡、走阴差、调水碗、捉牙虫、算命做生意的,约一千三百余人。一年十二月香烛钱粮,进帐也不是我阿狗一人经手,不晓得仔细;阿狗一年当中,只有七八九三个月,三个月当中,八月里最旺,约有一百五六十千文,其余正二三四五六十十一十二九个月,是吕桂卿、丁顺福、钱听涛所管,小的不知其数。斋献等情,一年也有百十次,锡箔灰都买于绍兴老蜡烛头,近处乡下人来买。至于奶奶小姐被污,皆是三老爷,这是阴空无凭无据,小的是阳间的,小人实在不知。所供是实,望青天明鉴。”汤抚台对他细细一相,心中想道:这魏阿狗虽则鬼头鬼脑,听他言语,却是句句真情,并不虚假。命他立起来站在一边,阿狗再叩几个响头,立了起来。抚台即命护兵把闲人驱散至天井中,吩咐不必走开,闲杂人等多到广庭拥挤一堆,吩咐不许走散,不知有何道理。
只见汤公立起来,走到露台中间,对众高声宣言道:“苏州好百姓大众听者,本部院河南人,向来读圣贤书,嫉恶如仇,爱民如子。未出京时,早知江苏有五通邪神,淫乱害人。到任以来,即明查暗访,出示招告。娄门下纤埠褚莲生哺坊妻凌氏,被五通玷污,本部院于初十亲往踏勘,得闻实情。临行时听得凭空‘三老爷去了’,谅必果有邪神。从古在生正直,死后封神,可见神道圣贤,务必正直。若淫邪蛊惑妖怪,且不如何能称之为贤圣?今本部院查访的确,一面奏明皇上,一面为民除害。你们今日到此,亲眼见本部院打毁邪神木偶泥像,沈诸石湖,稗众周知。以后不必再事张皇,人人安分守己。倘再有邪神恶鬼作祟,切不可相信师巫,如家中疾病,亦应当延聘良医,诊脉服药,是为正道。看香头、调水碗、关亡魂等情,皆属奸徒设局拐骗,千万勿被瞒蒙。本院苦口奉劝汝等,勿作过耳秋风。”庭心中老年人口称“大人青天,大人青天”,少年人附和,亦连声“青天大人,青天大人”。抚台宣谕毕,回进殿上,立即饬手下兵丁动手。欲知后事,且待下回分解。
评
汤抚台上上方山一节,乃为民除害,情出万真。可见古昔良宰,视民如子,乃非虚诳也。
拷问魏阿狗一段文字,谐趣百出,令人捧腹。作者于滑稽方面素负盛名,此乃得意之作也。
汤公当众宣言,词严义正,如读韩退之驱鳄鱼文。
第十一回 崇正克邪朝珠显法 安良除暴泥像游街
却说汤抚台吩咐手下护兵,把闲杂看客驱至广庭,这天井极大,可以客纳千数百人。是日八月十八,又值天高气爽,游石湖、看串月之期,所以白相人比往日更加上几倍,兼诸晓得今朝抚台在山上勘查,游人都上山来,愈聚愈众,从头门起直到正殿阶沿,立得搭搭铺铺,天井里、冲天宝鼎里的香烟轰轰烈烈,高透九霄。一应看客,大家鹤起子头颈,站起子脚跟,望殿上看。要说大殿上一班戈什哈护兵人等,只待抚台号令。汤抚台吩咐:先把殿上对象尽行捣毁,然后把五通木偶泥像扛下,抛入石湖中心,消踪灭迹,不留半丝痕象,遗害将来。这个命令一出,你想这班年轻力壮的山东夸子,身体又长,臂膊又粗,拳头又大,够什么带,砰砰訇訇,不消片刻,早把正殿上的窗棂格子、枱条椅櫈、香炉蜡筌蒲团、长旛短旆,庙宇内一切装潢对象,新新旧旧大大小小,有一样打一样,霎时间脚踢手折,打得落花流水,雪片相仿,满地横陈。然后涌上露台莲花座,将五通神泥像想搬。
说来真是奇怪,谁也不信。动手的人刚正奔上莲台,扯开黄绸绣幕,正待要把泥像搬下,只见左右四个泥像,眼中扑扑簌簌的滴下泪来,犹如活人哭泣一般。这班动手的戈什哈护兵等见了此种神情,倒也缩住了手,心上一惊。并非胆小,泥像如何会得流出眼泪?自觉有些诧异,且行禀明一声,再行移搬。内中有个护兵目,名叫笪得标,走下莲台来谒抚台大人:“禀大人,泥像眼睛内流出泪珠,如同活人一般。”汤公听了也觉为奇,移步走近莲台,望绣幕框中一看——此时绣已扯去,独剩幕框遮瞒小半,看不甚清楚,汤公用手一指,令把幕框一齐打去。护兵遵命,用力一扳,这幕框一齐拍落。望进去一无遮隔,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子细一看,果然见泥塑木雕的偶像,眼睛里扑簌簌滚下红泪,颜色猩鲜,竟如鸡血新杀一般。汤公自左至右看这五个泥像,左首两个右首两个一样的出血泪,单单居中的一个,所谓三老爷的泥像上,面色如生,鲜艳活泼,眉开眼笑,喜容可掬。汤抚台看了大怒,头发上指,目眦尽裂,说:“你这邪魔,真是冥顽不灵!你左右的,虽是与你同是一般的邪神偶像,土木形骸,今日得知本部院前来,尚知大祸临头,将有杀身之难,故而胆战心惊,急出泪血。独有你自称三老爷,害了多少人家费钱破业,玷污几许闰阁贞淑,今对本部院,尚敢嬉皮顽脸,哑装聋作。既有灵感,速即垂下血泪,本部院或可开一线之恩。”言末毕,只见左右四个泥像,满头汗下如潮,摇摇欲坠,一眨眼訇然倒于莲花座下。独有中间一个三老爷,泥像面色转现红润,嬉嬉似笑,危然不动。
汤公看了,明知必有邪魔附属,痛骂了一顿,即命护兵等动手,将泥像倒扳,与四个泥像一同扛至山下,出示游街示众。护兵奉命动手,那知这三老爷的神像,宛如铜浇铁铸,坚硬万分,摇也不摇,动也不动。数十戈什哈兵士一齐用麻绳扳曳,再也无用。拖曳了半日,仍旧分毫未动。众人只得停手,上来回禀。汤公大怒,说“岂有此理”,自己性发,走上莲花座,对泥像一看,起右手在泥像面上掴了几掌,只见泥面皮彩色一块大一块小的落下来。汤公把自己颈项内挂的珊瑚朝珠,拿起来一头套在泥像头颈内,立一立定,与泥神对面,把朝珠一扳,只见那泥像摇动。护兵等见泥像摇动,随即趁势用力一推,这泥像砰訇倒于莲台之下。众人大为奇怪:数十有气力人拖曳不动,抚台老年人,一串朝珠,竟能把泥像扳倒。足见正能克邪。这三老爷实是利害,非待汤大人自己动手,他尚不倒。现在五个神像已经倒仆在地,汤公即命护兵端正绳索扛棒,把五个泥塑木雕邪神像扛往衙门,听候示下。一面打道进城。山上下闲杂看客人等,并今朝游石湖看串月的人众,晓得汤大人将五通神扳脱扛进城中,一路传说纷纷闲人,看抚台坐轿下山,两个兵丁扛一个泥像,自有好事少年跟随进城看好看的。胥门横塘一带,家家谈说此事,最是弗色头是庙祝阿狗,用练条锁了头颈,横拖竖扯,押进城来,交吴抚管押起来。山上空庙打得不亦乐乎,大殿打得干干净净,二殿三殿书房书院,都发封起来,隔日再发县查封,然后烧毁。此是后话,暂搁不提。
却说汤抚台打道回衙,从行春桥一直过断桥湾、横塘镇、彩云镇、七里塘、枣市,上万年桥,进城胥门。城门官跪接上来,远走道前街,右转湾侍其巷,过董桥、蜜蜂洞进辕,吹吹打打,三炮连声。一路看客人山人海,也有人说多事的,也有人说为民除害的,也有人说得罪神道,冥冥中定要报复作梗的。三人说九头话,莫衷一是。汤公回转衙门,将日间上方山上的情形,一一告诉绍兴刑名老师爷。老绍兴听了,也说诧异之至:“东家正能克邪,为民除害,其功非浅。”一面把起好奏章稿底,唤徒弟呈于东家。一班学幕的小绍兴师爷,手捧奏稿,深深作揖,呈奉东家。汤公呼腰曲背接了奏章稿底,略翻一阅,藏入袖中,携归签押房再行细看下行。一面再与老绍兴商量:今日已将五通邪神泥像悉数扛回,香火庙祝魏阿狗,现交吴县姜霞初管押,在彼暂寄外监,再行定罪发落。老绍兴一只眼睛开,一只眼睛闭,手里拖了一枝长旱烟筒,想定念头,说:“东家,这件大案,非同小可,不比寻常。据晚生愚见,最好出示,张贴六门三关、城厢内外、大街小巷、长弄短湾、里头桥脚,百姓看见之后,传三首县知县上辕,交代知县官分期当差,一月分上中下三旬,把这五个邪神泥像金锣示众。等到一月下来,六门三关几百条街巷桥弄,自然游到周遍。苏州百姓人人闻见。并将十八日在山上捉到之师巫三百六十三人三,县监里分押一百廿一人,不分男巫女觋,与五个泥像同时游街示众。”……三县官唯唯连声,汤公端茶送客。县官退出抚辕,各遵宪谕照办。当日长洲县县官李廷扬,吩咐手下差役将五通神泥像扛抬至本县,然后再连同所押师巫一百廿一人,同时游街。自己上轿打道回衙,抚台命令,岂敢延宕?所以一回本衙,上房也不进去休息,随即升坐大堂,传集六房书吏三班皂役,吊齐本县卫兵史官,立即当堂出示画行,着各图地方保正村董乡图,随地随时照料,不许痞棍流氓滋扰生事造谣,分派日期,把泥像师巫,尽十日上旬内游遍全县城市镇乡村庄里巷。史官传谕已毕,打鼓退堂,手下兵役人等自去遵谕照办。把五个泥像分作五杠,在监牢里提师巫男女共计一百二十一名,用粗麻绳牵缚,十名押一兵,分作十二队走,敲锣、掮牌自有地方伙计当差,一羣人等出衙门,看准路程图,排定日脚出发。此时衙门前的看客兴高采烈,为目所未覩,拥挤不消说得。一路过来,无一处不人山人海,看的人都议论纷纷。从初一起至初十止,长洲县境总算走遍。十一挨着元和县轮值,县官潘庭硕接手照办;廿一挨到吴县县官姜霞初,也照长元两县办法。城里人老老小小、男男女女,新鲜活巴戏足足看了一个月,眼福实在不少。等到城乡内外各境统统游遍,长元和三县知事官上辕来复命销差,五个邪神泥像,仍旧扛到抚院收管;其余男女师巫三百六十三人,还押三县外监。三县销差不提。
再说汤公将上项事写成奏章专折拜本,六百里快马双牌晋京,六十日工夫,御旨下来:便宜行事。抚院得了京批,遂即择定明年正月元日,一趁民间休息之时,出示悬挂头门,再贴四言白话告示于通衢,裨众咸知。时光容易,转瞬岁阑,百姓人等看见了告示,又是拍手拍脚,欢喜得什么似的:新年裏又有新鲜戏看了。旧年还有许多人未曾看见,今年新年,工商歇业,趁此时间可以广广眼界了。所以闾阎街巷,大家小户,专盼年初一到上方山看放火。一传十十传百,大除夕不睡,眼巴巴只等天亮。一到天亮,胥门一带格外闹热,三五一羣,八九一队,红男绿女,新年里都打扮得衣裳楚楚鞋帽整齐,还有做小生意的人,越加挤轧。也有出阊门的,城里人拢总出城,几有空城之概。巳牌时分,抚院上大小官员皆来贺禧,汤抚台今日有事出城,藩臬两司府道县佐,武官自中军守备各营泛地,共有七十余员,一齐护卫抚台出城。正是好看之极。欲知汤公到上方山如何情形,且听下回分解。
评
五通邪神,本唐人笔记中所谓山魈木魅之流,汤公除之是也。吴俗尤负有佞鬼之名,焚香奉佛,习为故常,耗财既多,昧心滋甚。得贤豪长官起而辟之,厥功伟矣!
魏阿狗为庙祝,亦不过为贫困所迫耳。邪神之罪与彼无干,而汤公必欲下之桎梏,殊为不解。
全篇自上山至下山,洋洋洒洒,极描写之能事。
第十二回 烧神庙后圃得金银 养老院前楼收孤寡
却说汤抚台特令三首县知县官,分旬把五通邪神并男巫女觋三百六十三人分日游街示众,看得城乡镇市村区的百姓,人人破除迷信,晓得巡抚手段正道克邪。风行雷厉,择定年初一到上方山焚烧泥像及神庙。这岁首元旦,工商歇业,家家闭户,人人游玩,所以此番出城的看客,比旧年八月十八更加千倍,胥门枣市横塘一带,较阊门中市南北两濠尤为热闹,塘岸上几无插足之地。但闻一棒金锣响亮,文武官员道子,一起一起都上山来,煞是好看。足足过了一个时辰,两旁看的人脚也立得酸麻了,直等到道子过完,一众百姓们等放开脚步,提足精神,一涌赶上山头,万头攒动,不知有多少人数。汤公出轿,文官各各跟随,走进大殿,早有差役把各处封条扯碎,带过魏阿狗,重复问了几声。各官多随抚台到二殿三殿书院书房,以及厨房宝库等处。这一所五通庙,正是造得层楼耸翠,上彻重霄,飞合流丹,下临无地,说不尽的画栋雕檐、粉墙垩壁,不知费了几许有用金钱,作此无益的所在,令人可惊可叹。照抚台原意,本想留此场所改作公共事业,继而一想:不好,斩草务须除根,斩草不除根,逢春必要发。做官是蓬苹浪迹,今日在此,明年到彼,万一换了他人来,奸民想法重兴,则我一番心机,岂非白白空费了么?不能爱惜,只顿付之一炬,削根斩枝,免得遗害于将来。随即与藩臬司道府县、中军城守参将营泛等官僚属,说起邪神五通历年来害人不浅,今已将泥像与师巫游街示众,谅百姓人等老幼皆知,此后再不准信奉五通,并不许民间疾病延请巫觋,凡属师巫释放后,四邻亲戚取保,另作别业营生;五通泥像沈诸石湖,此间庙屋一火烧成白地,再不许重建房廊,请会衔出示,悬挂通衢。下属谁敢说一声不字,当然唯唯诺诺,连称极是极是,遂将一声号令:将所有庙屋尽行封锁,屋内家伙一件不能搬动,再将所捉师巫三百六十三人尽行细绳缚住手足,放火烧屋时,将师巫抛入火中。
号令一出,一面兵丁放起火来,霎时间烈焰冲天;一面兵丁由细绳索捆缚师巫,这个当儿,三百六十三个师巫晓得尽数要抛入火窟活活烧死,这一吓魂飞魄碎,号啕痛哭,力竭声嘶,叫起撞天屈来,哭声震动山谷,吓得看客也面面相觑。内中有吃过师巫苦头、受着师巫欺骗者,巴不得一一烧个干净。此时三首县走到山前来做白面孔,说:“你们这班该死的师巫,照你平常作为,专门鬼话敛钱,本应活活处死。但是想你们有父有母有妻有子,杀不可赦,情有可原。汤大人体上天好生之德,你们速去恳求,立誓去邪归正,自经赦后另作别业,世世不作骗人事体,本县身为民之父母,今日看你们煞是可怜可恨,汝等肯改过从新做好百姓,弃贱业别谋生计,并劝同道勿再胡为,本县当代汝等向抚院大人前叩恩,贷汝们一死。你等情愿立誓,去邪归正否?”这班三百六十三人,听得汤抚台要把他统统活活烧死,岂不惊惧?此刻听得知县大老爷肯他代们乞恩,岂不快活?于是同声齐呼救命恩公,情愿立誓去邪归正,永远不再胡为。亲戚乡邻甘出保结,三首县做红白面的向汤抚台叨情,好容易总算答应了,众师巫个个叩头,如同捣蒜相仿,跪在一旁。看火焰冲霄,烧了一殿又烧一殿,看的人看的好看。午牌时分烧起,直烧到半夜方止。汤抚台在申牌时分,吩咐三县把三百六十三人仍旧带回各县,另外将庙祝魏阿狗一名枷号臬司衙门,示众三月,从宽取保释放。其余师巫,嘱他切具甘结改业,放他回去。三县连连种树。火烧场自有行春桥图董地方保正照料,明日进城报县不提。新年日短,汤抚台打道回衙,藩臬司道各文职、中军守备各武官,各各坐轿的坐轿、骑马的骑马,分道赋归,明日再来上辕请安听训。
却说上方山上火烧过了殿宇楼阁,可怜焦土彷佛如秦始皇帝的阿房宫,昔日雕阑画槛,今日瓦砾荒芜。地保经造乡民等把残火浇息了,所有烧剩枯木断梁,自有横塘一带江北草棚里江北老来拾取偷拿。事有极奇怪不可思议,却正有一江北老婆,小脚伶仃,手里拿了竹夹,背上掮了竹篮,一步一颠,白发蓬松,青衣褴褛,如同丐妪一般,刚巧在三殿基址邪神太太卧宫地位内,搜寻有无残铜废铁,伛偻在地。保正走来叫喊,不许老婆揠扒,那江北婆一吓,将手中竹夹一挑,天下事无巧不成书,挑出金光耀目的几绦金条。那保正原想藏匿,无如年初四城内出来看客不少,保正岂敢藏匿,随即喝退江北老婆,走过来一看,目定神呆。不是别样,乃灿灿黄白物也!看了抠下身去,把手细翻,金银不少,遂即检了两锭藏在身边,赶进城来报县得功;一面吩咐家中人看守。他赶到县衙,直进宅门,看门人见是着役保正,随即禀报县官。此时县官姜老爷,正在上房与太大对脚背吃中饭,年初头上烧的年东,鸡呀鸭呀肉呀鱼呀糟货呀,摆得满枱满桌。太大齐巧夹了一块肥鸭,送与老爷饭碗上,姜老爷笑迷迷接了,自己亦夹了一块嫩鸡,敬还太太,好算得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好夫妻了。看宅门的心腹二太爷,名叫连贵,那连贵素日穿房入户,不避什么的,所以今朝看见有人来禀事,马上进来禀报姜老爷,得知上方山那边来的人。这是抚台公事,如何敢半丝怠慢?保正进城来,一定有紧急事情。听了连贵禀报,立即丢落饭碗,连搭太太敬的一块壮鸭也来不及吃,连忙三步两跨的走到签押房来。宅门二太爷唤胥门横塘保正进见,那保正走进签押房,打了签请过安,随手把上项事情一一禀告,然后在怀中揠出两锭烧残的金银呈上。姜霞初看了,翻来覆去的再看了几遍,说:“汝速即回去,把火烧场看守,以免旁人盗取。”保正回答:“已经饬家中老婆儿女看守。”姜知事点头,说:“你办事能干,将来重赏。”保正听了,又是赞他能干,又是将来重赏,这快活那里描画得出。姜知县既得发见金银之信,随唤衙门中几个心腹,一同与横塘保正前去保护,自己再入上房,将上项事告与太太知晓。太大自然迷花眼笑,恭贺老爷高升有望。姜知县赶紧吃了一些饭,唤站班伺候上辕办公。一霎间六房三班齐集大堂上,击鼓打点,县官坐轿上辕,见了抚台大人,跪安之后,随即禀知上方山发现金银,即袖出金银锭两只。汤公了看大喜,嘱姜知县速即出城到上方山,所有火烧场上发见之金银,尽数掘出送归本院,再作别用。姜霞初奉命之下,不敢逗留,随即出城,将火烧场上之金银尽行掘出,用船载入城来,上院交纳。用天平一秤,足有二万余两,内中黄金一千三百两,其余那是白银。汤抚台吩咐送交藩库收贮,一面与绍兴师爷商量:城内养老院前楼空废,城内外孤儿寡妇实多,现在既有此二万银子,正可收养寡妇孤儿,经费有着,可以开支。即日召集绅士同议,大家非常忻喜,不日兴工,将养老院之前屋修理,出示招收孤儿,自一岁至八岁者少年;寡妇自愿清节守贞者。告示一出,报名者纷至杳来,十日不到,二百人早已满额。后至者无处安插,汤公心有不忍,因此另造清节堂于虎邱山对河,专收寡妇。其养老院之前楼,则专收孤儿。开创之日,汤公手写“老安少怀”匾额,悬诸门口,并书一联分挂左右,文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城中百姓莫不称诵贤德,口碑载道。上方山任其荒芜。
最是奇怪事体,自从上方山烧灭之后,下纤埠褚家哺坊里新妇病也好了,所有巫觋三百六十三人,与庙祝魏阿狗,尽行由三县审过一堂,亲族乡邻出具保给释放。这一件公事至此,作一个结束,万民戴德,为立石坊于胥门接官亭下,题曰“民不能忘”。从此汤公又要整理属下六十三州县,考察勤惰贪廉,各加按说,奏明升黜。自有太仓州嘉定县陆稼书先生之事。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评
焚毁神庙,痛责师巫,锄邪纳正,为民除暴。汤抚台的是不凡宰才。观其焚庙得金,半钱不私,移筑院墅,养孤抚寡,清、慎、勤三字,汤抚台足当之矣!
三百巫觋生死间不容发,得知县一言始免于死,情殊艰险,文笔亦极写其紧迫之致。
姜老爷为公忘餐,其关心国事之忱,正与汤抚台相同。有此清廉之宰,满清乌得不兴。
第十三回 建石坊循吏得贤名 递状纸酒鬼告忤逆
却说汤公奏毁五通淫祀,并添设养老恤孤安节等院,惠及闾阎,万民称戴。大家集资,为建石坊,以旌表其德。汤公上任以来,事事躬亲,绝不假手于胥吏,所有六十三州县官,人人敬畏,个个寅恭。审理民刑案件,不敢稍有疏忽。三首县同在一城,更加难做,即远隔百里及数百里外者,虽属迢遥,然耳目亦易,每逢三月必考查一周。时有太仓州底下嘉定县,僻处海隅,民俗素称强悍,近海居民大抵野蛮无理,历任知县官到任,终无三年满任而去,休说连任到六年九年。自从陆稼书到任以来,民风大变,几几乎像孔子治鲁,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安居乐业,揖让而治。书中说起陆稼书先生,双名陇其,表字稼书,原籍浙江嘉兴府平湖县人氏,进士出身,大挑考选知县,特授嘉定陆知县。一上任,就将宿案结清,罚则罚,打则打,放则放,断得清清楚楚,一丝不错。满县传播出去,以为从来所未有,现在到了一个清官,官既廉明,民自醒悟。
有一日来了一件告忤逆的案子,陆官正在内堂与夫人擘麻上机,忽听得大堂上冬冬鼓声敲动,必是击鼓伸寃叫喊的大案件,若是小小案情,决不击大堂之鼓。陆官一听外堂鼓声响亮,接连冬冬不断,明知紧急公事,遂即丢掉手中麻线,别了夫人,独自升堂,也不传唤六房书吏、三班皂役。陆官坐在暖合里,看那人正在击鼓拚命的敲打个不住,满头大汗,陆官暗暗好笑:他来击鼓,一定有大大事情,否则何致击鼓告状呢?遂即唤住了他。这告状人回转头来,一看是知县大老爷,倒吃了一惊,遂即停手,趋上一步,跪在地下,叩头如捣蒜相仿,叩个不止。也无禀单,不知他为了何事,遂问那人:“你今日来衙击鼓,速将禀单呈来。”那人回道:“老爷听禀,小人姓赵名叫灶虎,年纪五十九岁,种田卖藕为业。老家婆钱氏,年纪五十七岁,所养儿女四人,两男两女。长男已于十年前死了,两女均已出嫁,膝下独剩第二孩儿,名叫金龙,年纪二十三岁,上年讨亲苗氏。金龙作泥水匠为业,并不种田,自从娶妻之后,听了老婆枕边言语,即将小人老夫妻二人的供养,渐渐缺少起来。去年春里,老妻一病呜呼,小人把他安葬了,自己又生了一场病,腿上生了一个疖,不能行动,以致田也不能种,藕也不能卖,各种小生意均无力去做,坐卧家中。小人的儿妇时时毒骂,连一日三餐都不给,自己吃鱼吃肉。昨日竟敢把小人打起来,他们平日凶横,所以乡邻也不敢来劝。小人年老有病,如何受得起?儿媳痛打,一时忿不可遏,无处伸寃,所以斗胆前来击鼓告状。晓得大老爷明镜高悬,请求大老爷为小人作主。”语罢,又连连叩了几个头。陆官听他诉说了一番,其语言之间,好像背熟书的模样。命他立起,对他从头至脚细细看了一遍,只见他头戴破毡帽,身着旧衣服,满身油光,脚上鞋子也是头穿底落,面上露出懒惰神气,像贪吃怕做不长进的老年人模样。陆官看了这人的架形,察言观色,早知二三。然后问道:“赵灶虎,儿子赵金龙,此刻在何处?”灶虎答道:“此刻去做手艺去了,不在家中。”陆知县点点头说:“你既要告儿子的忤逆,须归去补写禀单上来,方可出票提人。不能全凭你一口空话作为算数,快快下去补状,再来县告可也。”赵灶虎兴匆匆叩了几个头,下堂出衙门去了。
此时六房三班,看见本官独自坐堂,大家希奇,只得站班伺候。今见告忤逆的老人出去了,照例打鼓退堂。陆官走进二堂,独自思量:看这赵灶虎行景,身上肮脏,口中酒气直喷,言语无礼次,非是个善良之徒。虽然是来告做儿子忤逆,且待传提他儿子到来,看他如何说法,再定办法。看官,你晓得陆先生的做官,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说出来也是笑话:衙门里也无钱谷师爷、刑名师爷、朱笔师爷、墨笔师爷,也无文案二爷、宅门二爷、着身二爷、亲随二爷,独自知县一个孤家寡人,外边六房书吏三班皂役,都教他们去做生意的做生意,种田地的种田地,万一有公事,然后再去挨户叫来。所以一个嘉定县衙门,冷清清竟像了一只土地庙,讼庭中大堂、二堂直到内厅、花厅、上房,天井里的青草高高,长得与人一样齐,好似百年衰败的坟堂屋相仿。知县官自己无事,在花厅上读史记汉书、春秋左传,闲下来写了各种劝人为善的大小告示,四言呀六言呀,通俗白话,毫无官样文章气息。每种告示,写好了自己拎了浆糊桶,拿了棕刷帚,到桥头巷口,行人来往热闹所在,墙壁上贴起来。官过路人围拢来观看,他就一一的告诉他们,有人晓得他是本县知县官;本人也有不认识得他的,认到他是善堂里的老人。若然逢到初一月半,必定清早起,到孔庙里去拈香、城隍庙里讲乡约。你想这种州县官,那里去寻第二个呢!
却说赵灶虎自从击鼓叫喊之后,县官命他须上禀单,他出得衙门,兴匆匆摇头摆尾,先到酒店里,耀武扬威的弄摊手讲张,说:“此番告忤逆,一定准,不必娘舅抱告,看这小畜驴忤逆我老子,今番须得要教他吃些苦头,方始相信穷爷的手段利害!倒是一桩为难,正经知县老爷不许我一面之词,必定要写呈禀单,恨自家不会写字,只好去请教桥头拆字先生了。”赵老在酒店里吃饱了烧刀,兴匆匆走到测字摊头,把击鼓告状事诉说了一番,即托测字先生写了一张状子,付了三百铜钱,笑嘻嘻捧了这张状纸对他看。其实一字不识,倒像从头至晃翻来覆去的看,说:“做得出出色,先生名不虚传,江湖才子!”灶虎捧了状纸,不回家来,一直奔到衙门,要想把老文章抄他一抄,赶到大堂上暖阁半边堂鼓架上,一望,要想拿起鼓槌又来击鼓,寻来寻去寻不到。孰知陆官防他再来击鼓,故而把鼓槌两根早已取了进内堂。此时赵灶虎寻不着鼓槌,无计可施,东一张西一望,走到大堂天井里寻可有竹梢木梗。好在这嘉定县衙门不比别处衙门,总有几个六房三班衙役听差,独有这宝衙门,除却本官之外,师爷也弗有,差人也少见,真所谓妻子之外孤家寡人罢了。现在灶虎一个人在大堂天井里寻物事,所以无人禁止他。灶虎寻不着东西,情急智生,贼肚皮里转出聪明念头,拾起一块大黄砖拾在手里,重新走到暖阁旁边堂鼓前,掮起膀子,用足力气,蓬动蓬动的把黄砖敲鼓。鼓声起处,惊动了县官陆大老爷,陆大老爷正在与夫人拿纱锭子上摇车,一听大堂上又起鼓声,料想必是那赵灶虎又来告状,随即抛却纱锭子,披了外套,戴好朝冠,穿上布靴,快步走出大堂。一看正是灶虎,忙即喝住了他。灶虎一眼回过头来,一看见知县老爷出来,慌忙跪下,身边摸出状纸,就是方纔请桥头拆字先生所写的,呈于陆知县。陆公接过来一看,真要笑煞人——写得七弗搭八,连头弗搭尾巴,别字联篇,无非说来说去,说儿子忤逆,要请知县严办的意思。陆公看过之后,内中情节明白,随即传唤差役:先把赵灶虎押起来,然后退入内堂。这位陆老爷既无刑名师爷,又无朱墨笔书吏,事事亲身下降,走到书案里提起红黑笔来,写了一张提单:速提赵灶虎儿子金龙。差快皂两人,捧了提票,立提赵金龙。
可怜这赵金龙,日夜勤俭作工,要撑扶这家门户。生身父贪吃懒做,吃饱宕空筲箕饭,终年游玩浪荡,还要七更八调,对儿子媳妇横不好、竖弗好,弄得儿媳走头无路。有时吃饱烧酒骂乡邻,空来下小茶馆里赌铜钿,现在弗称心,居然告起忤逆来。今朝县裏差了张千、李万、丁得胜三个差役,拿了公事,到赵家村来提人。那赵金龙早有所闻:老子在县里告他忤逆不孝,但是处境贫乏,要做孝子亦做不来,只得听其自然。此刻三个差役登门,喝六呼吆,吓得他妻儿老小屁滚尿流,鸡鸣狗吠,大哭小喊。四邻八舍听得县里捉人,自然大男小女围集拢来看好看,七张八嘴的说闲话。也有说赵灶虎弗像个爷,全不顾恋儿子为难;也有说养儿防老,积谷防饥,人到老年,全靠小辈侍奉。张千李万要等好处,衙门前吃公事饭的人,又无薪水,又无伙食,独靠公事出来寻些油水吃吃。自从陆官到任以来,真所谓清打清、饿断脊梁筋,今朝又碰着件好生意,照例差费且拿不着,还有什么蟹脚肉吃呢?此时恰值赵金龙在外工作未归,早有人传信去报告金龙得知,金龙是从来东厨司命灶君都没有见过,听说要去见官,吓得心头跳跃,急汗满额,连口都开不出,脚步也行不动,真是一个好百姓!只以此一层,看来如何会作忤逆不道的勾当?在金龙自己想,并非要不孝,老父实为进帐少、出帐多,无力供敬,他竟不肯体恤,把我告了一状。不想事果弄假成真,欲待躲避,料也无处藏匿,只得挺身而出,从直伸诉。好在听悉知县老爷明镜高悬,伸头也要去,缩头也要去。当时也有几个朋友与金龙要好的,晓得他老子果真请儿子吃官司,前来拍腰包,叫他放心胆大,一到当堂自有分晓,不必忧愁家内妻儿吃用,一两月尽管无妨。赵金龙既蒙朋友帮忙,多多感谢,停了手工,赶回家来。只见张千李万等三个差役,坐在家中,拍手拍脚,扬武耀威的在那里索讨差费。可怜这恶习,知县官那里得知?赵金龙没法可想,只得把所有几件衣服,央人去质典了三两白银,送与张千等作为茶敬。张千李万看看不是话头,石子里逼弗出油渣,只得冷笑一声,暂且收下。照例告忤逆是十恶大罪,非比等闲公事,马上摸出铁纯手铐,把赵金龙上了家伙,横拖倒扯的押入嘉定县来。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评
在民智未开之际,地方之治安全在行政者之调度有方,如汤抚台之毁祀建院,破除迷信,为万民倡利益者,自是大才。而陆稼书之感化愚民,至于道不拾遗,夜不闭户,则更非易事。当今兵戈骚扰,民不聊生之际,安得有其人出世,以苏吾民哉!
诉告忤逆本为常事,乃文织罪状以陷其子,天下宁有此狠心之父。然竟见之于赵灶虎,则不能不谓为伦常之怪矣。此事在庸吏为之,必且累及无辜,而陆公胸中雪亮,早烛其奸,自非常人所及。
第十四回 老赵小赵共投官 振兴鸿兴各果腹
却说衙役把赵金龙呼么喝六,横拖硬拥的提进衙门来,知县官陆大老爷早已高坐堂皇。张千李万等差人上前,打了一签销差禀到,将公事带过一旁,自有值堂差人接过。赵金龙当堂跪下,身体发抖,胆战心惊。陆官对他上上下下子细一相,看他状态,却是一个安分守贫的手艺工匠模样,绝无下流不肖架形;看他父亲赵灶虎,必是个贪吃懒做的游民。虽是父告子逆,不得视为具文,但是内中亦须分清皂白,不可听乃父一面之辞,就把案情草率断理。
陆官想定主意,命把原告赵灶虎带来,差役一声吆喝,即将赵老头带上,跪于案下。陆官再问他住址、年岁、营业、金龙是你何人、何以要告他忤逆,须得从实说来,倘有半句虚伪,一经本县查明,非惟不准,反要重办。这两句说话,已有些回护金龙的意思,灶虎那里明白,仍旧扮出穷爷面孔,一门心思禀上来,说得儿子不好到二十分地步,如何听信妻言,如何贪吃懒做、不务正业、不敬老父……一一禀完,仍旧唠唠叨叨。差役喝住。陆官道:“你是他爷,从古道养儿防老、积谷防饥,人家生男育女,原为老来侍奉起见,古今世界人人同具此心,谁无父母?做父母的衣食教养,谁不望儿女孝顺以娱晚年?但是其中亦当分出贫富病健情形,你是他父亲,来告他不务正业,你自己所作什么生计?年纪也未耄耋,走得动吃得落,穷人一家数口,也不能全靠仰事俯畜。你现在家中,平时做生意否?春夏种田否?”赵灶虎听了,眼睛一白一白,两只上下替换煞,一时想弗出如何还答,亦算眉头一绉、计上心来,只好推托中年多病,所以不能做工,并非贪吃懒作,就是要靠儿子,也出于无奈。否则自己强健,正可帮儿子的忙,替儿子撑些产业,何致反要弄到被亲生儿子看轻、媳妇憎厌?说时,跪在案前,爬倒在地上,呜呜咽咽假作哭的样子来。陆官听了他说话,一半知道他胡说,随即喝住了,命他跪过旁边。
遂唤他儿子金龙跪上一步,问他何以听信枕边言语,独顾妻子、不顾老父?快把实情供上来,若有半句虚话,定当加等治罪。那赵金龙从出母胎,未曾见过灶君老爷的,故而一见公差,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提进衙门,又是胆战心惊。此刻看见县官面孔并不凶险,故而心思略定,头脑略清,现在听得传唤,叫他跪上一步,金龙遵命,把膝馒头移动,跪近公案,恭恭敬敬老老实实,把自己家贫,赚钱不多,无力孝事老父的情形苦衷禀上。言语之中,并不提及父亲酒水胡涂。陆官听了,暗暗点头,别样不问,倒问他说:“你们父子两人,来此已多时,想腹中一定饥饿了——”随唤公差李得胜,到账房内去取铜钱二百来。李差奉命,到账房内取小铜钱二百,呈于公案。陆官伸出手来,将一百文授与赵灶虎,一百文授与赵金龙,笑嘻嘻对他二人道:“本官腹中也饥饿,想必你们二人也饥饿,你们穷苦,谅来决未带钱来打官司,本官回到上房去吃饱肚皮,再好来审断官司。你们二人,可先把钱去到饭店里吃饱肚皮,再来听候审理。速去速来,不可眈阁。本官有一句要言吩咐你们,今朝你们父子二人,既到衙门里来对簿公庭,有父不父、子不子的道理,须得待本宪审理明白,把案由结束,始可父子如初。此刻如同仇敌,同出去,不可在一家饭店吃饭。灶虎你往东,金龙你往西,早吃完者早来候审。”说罢立起身来,踱进麒麟门内堂去了。堂上站班的三书吏皂隶,照例打点击鼓,连声呼喝,退堂散班。
今朝赵老老倒是心中怀疑不定:告忤逆,老爷有赏钱吃饭,无怪满县百姓说陆官好。照此看来,真正是好!一头想,一头携了青蚨,听老爷命令,腹中正在有些蛔虫叫、酒虫瘾,来得正巧。出衙门,急匆匆望东市心,来鸿兴馆来吃饭。走上楼梯,拣靠窗桌子上坐下,自有跑堂的小二官过来,把抹布一揩,笑逐颜开的说:“老伯用什么点什么菜?”这是酒保的照常见客的老规矩,人人上来是人人这般对待的,赵老老今朝心里的快乐,真是从出母胎第一遭,坐下来点了两样菜,打了三角酒,有公事在身,不敢浅斟缓酌,吃了饭还钞问价,连小帐九十七文。看官看到这里,大为不然,要责问编书人道:三瓶酒两盆菜,远有饭,外加小帐,何以还钞只有九十七文呢?岂非大大一个漏洞么?列位有所未知:二百年前的时世,与现今天远地隔,大不相同。康熙年间,白米二文一升,拿一个铜钱进酱园,可买一碗油、一碗酱、一碗醋、一碗酒,叫做四碗一文钱。到此刻听了这话,谁人肯信?彼一时此一时!闲话丢开,言归正传,赵灶虎吃饱肚皮,满心适意还了钞,下楼出得店门,一直紧步再进衙门来候审。两廊衙役看见赵老进来,面孔上红云两朶,知他一定吃了三酉儿,唤住了他,在班房长櫈上叫他坐定,与他搭讪,瞎三话四。
书中话分两头,说了一头,撇了那边。再要提起赵金龙,在堂上领了一百青铜钱,出了衙门望西走,就在衙门右首横街上振兴馆老饭店里进去,穿堂里与人并桌坐了,叫了一盆青菜入油荳腐,别样小菜不叫,吃了四碗饭,共用去十三文。当时饭店里的饭,两个青钱一碗,四碗八文;青菜油荳腐四文一盆,再加堂倌洗面手巾小帐一文,故所以共总只用去十三文。再剩八十七文,袋好搭膊里,走出振兴馆店门,别处概不停留,一直赶到衙门来候审。这时已经未牌时分,知县陆老爷饭亦吃舒徐,重整衣冠,击鼓打点升堂。此时看客听得鼓声冬冬,差役吆喝,皆来滴水檐前看审官司,立得拥挤异常。知县踱出麒麟门,公案内坐定,六班书吏差役照例两旁站立,传唤赵金龙上堂。一声呼唤,赵金龙当堂跪下。陆老爷笑微微问他道:“金龙,你饭吃过否?吃饱否?酒吃几斤,菜吃几碗?”一一问过,金龙将吃去十三文告禀陆老爷,说完,在袋里摸出八十七文,送呈案上还老爷,“谢谢老爷”。陆知县听他言语,对他看了一看,点了几点头,然后再提赵灶虎。
此时赵灶虎酒性正发作,两丬面孔红如猩猩屁股,连耳根都红,好像关公单刀赴会过江转来,七跌八冲,跪在堂上,蹲倒子头,恨弗得困下去的样子。陆官看了一半明知,亦是笑嘻嘻问他道:“赵灶虎,你到那里去吃的饭?饭吃几碗,菜吃几样,酒吃几斤?”此时这位老伯伯,似醒非醒似梦非梦,吃的东西、用的钱数,已经糊胡涂涂,忘记得干干净净,再也回答不出半句。今闻县官一问,似乎一吓,略为清醒些些,勉强打起精神禀道:“青天大老爷……青天大老爷赐赏了小的一百大钱,小的奉了青天大老爷之命令,一出衙门,不敢到小饭店里去吃酒饭,拣一家大酒馆里吃的。小的对堂倌说的,今朝小老来吃酒吃饭,这钱是青天大老爷赏赐的,他们相信的,晓得青天大老爷是好官,所以今朝小的吃的酒菜,滋味格外讨好。谢谢青天大老爷……铜钿用完,齐巧正好,不多勿少,大老爷真是青天,赛过仙人,阿弥陀佛。不肖金龙的忤逆,一定要求青天恩准,重重办他一办,代小的赵灶虎出这一口恶气。大老爷公侯万代,立刻高升……阎罗大王”一套麻哜麻嘈的说话,三班站堂也听得抿嘴暗笑,若不在堂上,大家都要捧腹喷饭。陆官听了,明知他已入醉乡,忽地里把惊堂木一拍:“赵灶虎!你实在好!你倒来告儿子的忤逆,本宪与你一百钱吃饭,你竟敢去吃酒,吃得酩酊大醉,把一百铜钱尽数用完,可见你平时好吃懒做。你儿子只吃去十三文,并不吃酒,所剩之钱,今犹交还本宪,足见平时勤俭当家。我看你这老头子好无道理!”说罢,喝一声来,衙役各应一声。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评
无辜良民一旦被陷面官,必且觳觫无对。庸吏不察,每易诬指,千古寃屈之事,无逾于此。观陆公独具英明,丝毫不爽,其赐钱买饭之举,正所以试彼父子也。而乡愚无知,立露其荒唐行迹。陆公智明,令人叹佩。
文叙赵灶虎酒后一节,诙谐百出,读之令人忘倦。
第十五回 东西席讹称作贼 风雅事竟致告官
话说陆官,已将赵灶虎父子勤惰情形,在吃饭上试察出来,把忤逆案件撤销。赵灶虎自知理屈,情愿作事营生,不再向儿子纠缠,出具甘结。又把言语叮嘱了赵金龙一番:生身之父本当孝顺,以后得能处境舒徐、菽水旨甘,时时奉养,不可稍存忤逆之心。又黾励相劝,谕毕,赵金龙叩了几个响头,诺诺连声,遵命而退。两旁看客各各称颂神明。赵氏父子退出衙门,各归乡里不提。县官照例打鼓退堂,书吏皂役纷纷散值。
陆官正在退堂之际,忽有一人,年约四十余岁,五短身裁,头戴红缨暖帽,身着蓝布箭袍,脚穿云头镶鞋,在人丛中滴水檐前挤出,走至暖阁前深深一揖,苏州声音,口称公祖大老爷,袖出一禀,站立案侧。陆官即在公案上推开禀单,从头看下,乃知告状人姓秦名叫绶源,表字绅石,是苏州府元和县生员,现在嘉定城中廖宅教书,历已七八年头,主宾甚为相得,师生亦极和洽。每岁寒尽放学归苏,来岁元宵重来疁东,习为常事,并无闲言。今年三月馆东家来一内亲,姓皇甫名叫定慧,原是安徽池州学县生员,也曾补廪食饩,举过优行,贡入成均,在本地也是个黉宫,鼎鼎盛名、盘盘大才的人物,因来探视亲戚,特至嘉定耽阁。廖氏西厢与书房卧室媲连,彼此往来,言谈莫逆。继于春初返苏,约及月余,迨由苏来馆,而书簏中所藏宋板汉书一部,遍寻不得。书房中并无闲人出入,或系僮儿盗窃,僮儿粗蠢乡愚,不知宋板明板为值钱之物,初不疑及东翁之戚所攘。后忽走入皇甫君之卧室,见其正在翻阅此书,彼见予入内,张皇无措,藏匿不迭。予见原赃已在,惊喜交集,不啻儿女走失,遇诸于歧涂,岂肯再令其走散?当即问其索还,彼初犹嬉皮笑脸不认,继则竟然老羞成怒,硬作己物,出言不逊,势欲用武。予见彼非理可喻,遂无言而退,乘暇专告东翁。敝东以亲谊攸关颜面,用婉言相劝,冀其原璧归赵,物还故主。不料皇甫先生胆敢曰:偷书官儿不为贼,况捉贼捉赃、捉奸捉双。彼已将此书别贮他处,令我搜寻,且云如寻获不着,诬人偷盗,应得何罪。东翁当时亦代为搜其衣箧书簏,均寻不得。东翁与彼究属至戚,言语之间未免怪予鲁莽,予忿不可伸,故特前来告禀,敬求公祖大人提审,以期物归旧姓,曷胜盼祷,铭感无涯。
陆官听了,问其事有见证否,秦绶源回禀:证人是并无,惟书中眉批,以及页数缺字,皆可指明,以见秦氏家传之物,他人偷得者,决不能若内中详细,即此一端,亦可证明。陆官点头称是,谕他退下候传。秦生员诺诺连声,打躬作揖,摇头揩鼻的出衙门了。陆官退堂,三班散值不提。姓秦的气急败坏,摇头摆尾走出衙门,陆官退入签押房,把他所说一番说话仔细推测,自言自语道:“这事不难,一讯便得。”稼书先生素来案无留牍,随时审判,免得入讼人延时误事。陆官到明朝清晨起身,即写了两张传单,自有值日差役取去传提,向午时分,差役早把两造传到。秦绶源坐在吏房长櫈上,皇甫定慧坐在户房廊檐底下,两人对面不招呼,彼此恶狠狠的,火起面孔,斜转眼睛,在眼角裏看人。这时若有拍照机器,代他俩摄一个影,煞是好笑,真是十八位画师也画弗出的。你则揩鼻子,彼则捋胡须。两造传到,差役见他是斯文一辈,倒也不敢怠慢,值日公役李升、张迁轻步走进签押房,打了一个千,回禀:已将皇甫生员、秦先生传到。交上传票消差。陆官传谕坐堂,张迁李升诺诺连声而退,一直走出宅门,随即高声呼唤“站堂站堂站……堂……”,早有三班击堂鼓三点镗镗,麒麟门开放,红帽黑帽,呼幺喝六。本官衣冠,坐出暖阁。今日并无别起案件,单单只有秦生员一案,堂面上照例公事格式,先传提秦绶源上学,详问原告。秦生员上堂,高拱手低折腰,连连作揖,口称:“公祖大人在上,晚生苏州生员秦绶源见过礼。”陆官是翰林出身,也敬重读书种子,故亦立起还揖。秦公站在案前,再将皇甫定慧偷书不还的情形重复,不还的细情诉说一遍。陆官听他说完,乃问道:“此部板书,共有几本?”答十六本。“有否眉批?”答有朱色绿色螣黄墨笔,四人批过。问“共有几页”,答“每本三十三、三十四五页不等,第八卷里有蛀虫痕,第十卷里有湿烂三四页,第十七卷里有破残,手写补写字十五行半,此系先君孝廉公手迹,家传四代,奉为珍宝。去年敝东廖氏见之,愿出六百银两易之,生员宁饥寒,不甘以先代手泽卖花银而得一时饱暖。今无端被无耻皇甫窃去,犹如刀割心肠,痛不胜言。但求物归故主,其余亦不必追求。”说罢唏嘘不尽,几至垂涕。察其情状,此书决为秦氏物无疑。
陆公问了原告,已有端倪,再传皇甫定慧被告上堂。一声传唤,那坐在户房廊檐底下的皇甫君,立起身来,也整一整衣帽,究属也是拔贡老爷,不比寻常小民,故而懂得官场模范礼貌规矩。他并不做贼心虚,摆出官腔,不慌不忙缓步轻移,彷佛老臣危素,靴声橐橐,踱上大堂,望上深深一揖,高称公祖。自称贡生皇甫定慧,站而不跪。陆官对他相了一相面,只见皇甫贡生眉心紧蹙,鼻尖鹰嘴,颧骨高耸,发际低落,颇有凶恶之状,不似秦绶源文质彬彬,有穷读书人模样。陆知县相了他这种神气,早有三四分不快,料想此书一定是他偷盗。问他年岁籍贯,答道:“公祖听禀,贡生原籍安徽池州,十九岁人泮,二十五岁举优行补廪伏饩,康熙二十年丁酉贡成均,五上秋闱,文章憎命,三荐不售。舍亲嘉定廖氏,与有中表之谊,因路隔千里,山水迢递,疏于来往。今为访山寻水,觅六朝古迹,下榻廖氏西厢。廖氏所聘西宾,一塞窒腐儒耳,饾饤未辨,帝虎不分,觍颜好为人师,真误尽少年子弟。平时惟利是视,贩卖书画古玩,以西席作市侩,实不足齿之。伧侩甜言蜜语,阿谀趋奉,贡生行李中携有祖传珍本宋版汉书一部,于春暮上己令辰,舍亲廖君邀友赏花饮酒,酒兴浓时,出法书名书一碑帖铜石相玩,此乃文士之积习。贡生一时高兴,遂尔忘形,将枕中鸿秘一一取出——此乃自己不好,既属珍秘,何必乌斯献宝,诲盗取祸?初不料秦绶源一见,赞不绝口,拂刷摩娑,剧于十五之女。当时即欲借观,贡生因彼此客居,且同住一室,观玩观玩有何不可?于是借与浏览。孰知秦绶源乃贩卖能手,早识此书可得巨价,暗中四出兜销,竟有彼同县潘氏一人,特至嘉定,借访友为名,窃观此书,当然爱不忍释。闲谈中,愿以白银六百两交换。虽未敢与贡生明言,而茶余酒后,乘隙而探予之口气,不止三回五次。贡生付诸一笑,绝不介意,意谓文士酷爱古籍,亦属常事,既无心脱售,又何必与彼齭齭置辩?事过后亦忘怀。再说谁料秦绶源恶心不死,一再无理取闹,终以攫骗为计,贡生始终不受其愚。彼无中生有,竟想出花样,胆敢作为自己之物,竟难理喻,形同反噬。幸得当堂明察秋毫,一经水落石出,务请从严按律处办,以儆效尤,而戒刁顽,实为德便沐恩之至。”陆官侧耳细听皇甫供词,滔滔汨汨,宛如熟读旧文,伶牙俐齿,好不利害,说得自己干干净净。观其眸子、察其颜色、闻其声音,纵使这件案子曲在秦姓,这皇甫平日行为,决非善良之辈。今两造说数,究属谁是谁非,一时虽未能断定,此中蛛丝马迹,尚可寻觅,亦不能凭他一面之词,即下判决。
陆官听皇甫供状已毕,自己打定念头,对皇甫道:“这件案本县略有线索,此部汉书,想在你处,速去取来,呈案备查。将来了结后,再行出结来领。”皇甫始初不肯,然既经入讼,不能由你作主。皇甫依旧崛强不遵宪谕,陆官势将大怒,皇甫看势不好,只得诺诺连声,打发差役去取,随于当堂写了凭条。堂上抽朱签在手,唤张迁李升道:“你两人狠能办事,速去廖家,将秦绶源先生家传的宋版汉书一部,共计十六本,现在廖宅至戚安徽人皇甫慧定房里,你两个速去取来,俟案了结,本县重赏。倘有疏虞,照例重责。”张迁李升遵命而退。堂上的皇甫听了问官说话蹊跷,语中有骨,心中勃勃跳个不住,斜转眼角,对上首站立的秦绶源看看。那边站立的原告秦绶源,听了方纔皇甫之供词,怒火几乎烧穿顶门,郁极险些落下泪来,后来听得陆官的语气暗暗帮助,又是乐极,也斜转眼睛对皇甫看看。一副面目,两般神气,若在京戏馆班子做起戏来,戏台上板要敲一记小锣。陆官静坐在暖阁里,望下一看,只见他二人怒目而观,真正好看煞人:看皇甫的情状,恨不得一口气把秦姓的吞了下去;姓秦的也是恨得难画难描。
张迁李升捧了朱签,拿了凭条,一直退下堂来,走到自己房里吃了一口茶,两人也不耽阁,不敢迟延:本官在堂上恭候立等,火烧公事,如何可以拖宕片刻?故而拔步飞奔,一直赶到市前巷廖府墙门,门公见公差到来,手捧朱签,倒是一吓。张迁上前说明来因,未识汉书取到与否,下回分解。
评
赵灶虎无端控告,终至水落石出,君子观之,能不额手欢呼,与不平人同声称快也哉!
一案方终一案又起,案情奇特尤甚。在俗吏当之,且将束手无策,而陆公拈手即得端倪,其左右逢源之状,不减当初宜僚之弄丸也。昔人云借书一痴,还书一痴,于以见文人积习,痴者多矣。虽卿本佳人奈何作贼,然世果有宋版汉书,我亦愿得而久假之。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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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取汉书详革功名 考知事确定优劣
却说张李两役,奉命赶到市前巷廖宅门墙,说明来意与门公知晓。廖宅也是阀阅人家,不能造次从事,公差虽然奉命前来,也只得循规蹈矩,踏准理信而行。将朱签与门公看了,这枝朱签并非提人所用——公差出门办公事,须得手持朱签,表明确是奉公而来,并非私下出来敲诈恐吓之意。再拿皇甫取书凭条,交与门公,门公接了,问明原委,随即匆匆入内,禀明主人。主人廖启祥也是孝廉出身,候补福建,署理四五年知县过,现在林下优游,守产度日,闭户读书,吟咏饮酒,清簟疏帘,一枰对客,消遗余生,绝不干预外事。故乡里中有廖好人、老糊涂之谣。廖老闻知,也乐得此美名,尝曰“难得胡涂,难得胡涂”。然此老似吕端,小事胡涂,大事不胡涂,虽日在醉乡,北窗高卧,怕谈世俗,啸傲羲皇,自比陶潜,无怀葛天,与人无争。亦知旧戚与西宾秦先生汉书一节,此部汉书的,真淳熙初刻,字迹纸张均臻上乘,家藏精本,秦公爱如珍宝。不意皇甫借来观玩,据为己有,于情理上确实话不过去。后经老夫调停,劝过舍亲:既爱此书,何不出银兑换?商诸西席,亦属执之一见,不听谏劝,已致弄到入讼,公役到我门墙,成何体统?今既持凭来取,他又自已不来,我又何便到他卧房翻箱倒箧?他又不将此书摆在外边架上,又未曾交托与我。想定主意,即嘱门公:“请衙差进来,我有话讲。”门公奉主人之命抽身出来,传言主人请进。张迁李升跟了老门公,走进内厅,站立滴水檐前不走。当公的极懂礼貌,眉毛里会说话,鼻观里会演戏的,看什么人讲什么话,人王老虎狗,三色头面孔。今见廖宅是有功名人家,何敢放肆?并且公事是他亲戚,并不是廖家本人,故而格外留神。正在四面观看之际,只见遮堂门背后走出白发朱颜的一位,绅士装束,料必就是主人。凝神肃静,只等传唤。廖翁步至中堂,朝外一望,见庭心内有两个公差模样,遂和颜悦色的唤他入来。张李闻唤,趋一步抢上前,打了一个千,叫了一声老相公,侍立拱手听命。廖翁手里托了凭条,对张李二人说:“二位有所未知,这书乃郑重珍宝,舍亲之物。虽系有凭来取,小老未便交付。如要取书,须得本人来取,望原谅为要。”张迁素有能干之称,听了廖翁此言,遂含笑低声道:“老相公所说极是。但是奉了主命,无物不能复命,须望老相公作主。皇甫相公既有凭条前来,即老相公付了,也不妨碍,他日皇甫相公也决不见怪。况闻得堂供,此书系皇甫原物,而秦相公冒认的,如此刻来取不放,反为不妙,问官误为情虚,讼事倒难免见亏。求老相公原谅,俾差役回去销差。况本官在堂上坐候,如空手归去,必遭斥骂。即使令皇甫相公自己来取,这案又须延阁一天。最好求请老相公作主罢。”廖翁一听公差异常圆到,自己又何必为难他两差?况有他手写凭条,即与了他,虽要见怪,亦不敢出口。随即唤书僮,到皇甫住房内把汉书十六本寻出,连木箱一只齐交公差。张李二役捧了书箱,藏了朱筌,回一声廖翁,急匆匆飞步回衙复命,将书箱呈于案上。那秦绶源立在东首,一见书箱摆在公案,差役尚未上前缴签销差,他忘形骸奔过来,两手连身体直扑将来,彷佛小孩儿思乳,见了母亲解襟相仿,口中说“书在此了!这木箱不是我的!”陆官见了又好笑又好气,两旁差役喝退一旁。张迁李升上来缴过朱签,打了一千,退下去站立一旁。陆官体谅入微,命他二人出外安歇,张迁李升退下不提。
言归正传,却说知县把木箱竖盖抽开,取出汉书两三本,展卷浏览,真一部宋版原印的宝书,无怪爱者。是爱读书朋友,见此谁不欢欣?犹美人见脂粉,烈士见刀剑。陆官正翻出刘项鸿门大宴,樊哙吃豚肩,项庄舞剑,沛公如厕,花花绿绿的一段好文章,看得起劲出了神,倒把两造打官司事体忘掉,摇头点脑的朗声,大读特读。引得站班差役暗笑起来。陆官又看上下眉批,丹铅朱墨蝇头小楷,正草兼有,真批得好,赞不绝口。足足看了半个时辰,然后自已亦觉着了忙,把书页折转,再问皇甫道:“这书是你的,有何证据?”皇甫自见此书,早把全部中细目一一看得烂熟,故而脱口而出,一一回禀。再问秦绶源说:“你说这书是家传,你有何证据?”秦绶源听皇甫回禀时,已恨得不亦乐乎,心里颇诧异,皇甫居心可险,已看得如此清楚,现在听陆官问他有何证据,他究属是家传的,更比皇甫详尽,自然说得更比皇甫细致,连那几个缺笔字、几个蛀虫洞、几家眉批字、上代名字、某代祖宗名字,与某人为友,一件件如小学生背千字文百家姓神童诗,背得一字不差。陆官再问他:“眉批上的人名,是否是你先代?若属是你先代,则你所刻试草上,一定与眉批上相同。再不然,我提问两姓亲戚来问,便可分晓此部汉书究是谁家之物。”皇甫听了此问,顿时两耳发红,面上发青,一句话都说不出,不比先前滔滔汨汨了。陆官再教绶源背一遍,绶源仍旧一丝不乱。陆官审得清楚,即谕将汉书断归秦姓,而皇甫慧定身入黉宫,不应欺诈赖人,即行备案申院详革功名。皇甫见事不妙,只得叩头求拜开恩。陆官不睬,袍袖一拂,就此退堂。秦绶源欢天喜地抱了汉书,把书箱抛于堂上,口颂青天,欢跃出衙门去了。皇甫亦无颜再取书箱,只得抱头似鼠,满脸羞惭而去。堂上打点三声,衙役各退,庭槐鸦噪,已是夕阳时候。陆官回进卧房,提笔上详学院,六十日回文转来,将皇甫功名革去,与秦绶源结成深寃,另起别样花头,秦绶源弄到家破人亡,流落江湖,此是后话,要在下文再行提及,暂且搁起。
秦绶源原有些书呆子模样,自从陆官断结此案,逢人说好,到处揄扬歌功颂德,做了八首七言诗,刻板送人。这个好官名声传至省里,抚台大人汤介庵亦有所闻。汤斌一清如水,最喜僚属不贪,江苏一省上四府下四府六十三州县,其中府州通判知县,好好坏坏,岂能个个如嘉定县陆稼书一样呢?现在触动了他甄别下属的念头,遂与藩台臬台商量,会衔下札别省会课,以观各县文才。此时藩台姓孔名希尧,山东曲阜人,确是圣人裔孙,也是翰林出身;臬台姓戚名叫蓉镜,浙江余姚县人,是明朝大将军戚继光的子孙,拔贡出身,精通法律,尤熟韬钤,抚台极为倚重。一月三十日,约有二十天在抚院里聚谈,案无留牍,嫉恶如仇,真所谓访拏贪官污吏、剪除势恶土豪乡绅;要有请托,愈弄愈僵,不避权贵,能与抚台一鼻孔出气。故而非常投机。汤公言听计从,倒反比藩台亲热。此刻三大宪会衔行文各府州县,择定明年正月初十日,趁晋省团拜贺岁之际,留省七日,会考文墨,送部评阅。并另开会审,所审理疑难案件。所有租粮欠缺,亦须一律缴齐,以重国课而裕财源。这札子行到各县,县官是科甲或生监出身,动得来笔墨者,犹不至大吓;若是捐班商吏出身,捧读此札,吓得三魂渺渺七魄悠悠,一阵清风,将化为阙党童子,搔头摸耳,巴不得天不要夜、日不要落,方可不到正月初十。否则夜去明来,日来夜去,总要到正月初十。小百姓交了正月,共说阿弥陀佛治世,大家小户欢天喜地,穿新衣吃荤酒,敲锣鼓放边炮,接龙掷羊赌铜钿,恭喜贺岁。犹有捐班州县,坐立不安。
时光流水,瞬眼即是除夕,店家结帐,住家还帐,年初一极其容易。苏州虎阜狮林湖田上元妙观几处热闹场所,无一处不是人山人海,红男绿女白叟黄童,都是熙熙攘攘,如登春台,快活得口不能言、笔不能写。独有下县的知县老爷,急得如斗败雄鸡。五日头一过,已有一班笔墨来得及之知县,纷纷络续进省参谒三宪,借此大出其风头;还有一班入粪不通的老州县,挨一日两个半日,挨半日两个三刻,直挨到初九那一天,方始抵胥门码头,一肩行李一迭手版,如鸟归笼,都寻下处安歇,上衙报到。真正性命交关,荳腐说不出,只说腐腐。一到正月初十那一天,又是倾盆大雨,六十三州县官个个似落汤鸡,狼狈不堪,拖泥带水,齐集辕门听点。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评
璧归故国,须籍相如之慧;书还原主,亦赖陆公之明。皇甫坐罪,绶源胜狱,明刑公断,可谓不爽毫厘。邑有良官,得在上者提携引用,在天下升平之日,每有见之。汤抚台之加爵陆公,亦若是也。然当世运凌夷之际,锄良诬正,虽有良官,亦复见黜,是以盛者益盛,衰者益衰。纵观古今,深堪叹惜!
第十七回 大中丞统属文武 小天子甄别贤奸
却说江苏大小六十三府州县全省官员,自从得了抚藩臬三宪台会衔通札,都于正月上旬纷纷晋省,络续取齐。长元吴三县在苏州城内,近在咫尺,幸无跋涉之劳。然新年来同僚酬应,格外闹忙,几至日鲜暇晷。各府县知事官咸在胥门一带租借民房居住,道前街养育巷慈悲桥左右商店,皆靠此莫不利市三倍,街道上车马往来,正是肩摩毂击,异常热闹。说到苏州一省,为东南富庶之区,原分苏州府、常州府、镇江府、松江府、徐州府、淮安府、扬州府、江宁府。八府之中,以江宁为首,苏州次之,因两江总督部堂驻节江宁,巡抚部院常驻苏州故也。余如太仓州、南通州、太湖厅,较知县为大。而一府有辖五六县者,七八县八九县不等。此刻全省府县正印官,不论实授、署理、代理,皆奉札来省,只待初十那一天五鼓,齐集辕门听点。两司两道守备中军城营卫队等武职,也都随班伺候。一到黎明交着初十那一天,抚台大人升座大堂,一声呼喝,打鼓打板,好不威风凛凛。全省六十三州县官,个个领顶辉煌,脚靴手版,谨慎小心,恭恭敬敬的挨班站候仪门外听点进见。堂上五通板三通鼓罢,案上红烛摇光,庭中乌鹊出巢,寂静肃穆中,祇听得堂上高呼“江宁府蒋焕章”,本人答应一声“到”,跻跻跄跄上前打拱,接卷按号入座。座位多排列在大堂两次间,东西相向。绩一连二的苏州府魏国柱、松江府袁观涛、扬州府徐乃嘉、淮安府史可仪、徐州府何梦周、太仓州钱諟明、上元县黄廷栋、句容县笪谦、长洲史廷扬、元和潘庭硕、吴县姜霞初……直点到丰、沛、萧、杨。六十三州县官,一个个应名接卷入号,各人排出文房四宝,息静无喧,只等题目纸下来。
时光容易,不消几个耽搁,早已辰牌时分,天光亮透,鸟鹊乱飞。幸得檐溜停歇,旭日高挂绿槐树顶,而一股晓寒之气,直逼砚池。各官呵冻磨墨先行试笔。这种情景,在一班考职出身的知县府,想来仿佛从前院试闱场,永已不弹此调,未免感今思昔;在几位捐班出身的,只自满腹忧愁,从出母胎未曾干过这痨什子,少停不知玩些什么把戏,两丬老面皮上一股热气透上来,被那朔风一吹,倒也热不出,惟有两朶红云,从眉心涌起。三声炮响,吹鼓亭里吹吹打打,将头门仪门角门统统封锁,关防严密,水泄风缝不通。正是急得那一班摇头大老爷,人中吊过额角,暗暗里兀在摇头。辕门上差使早几日派定,旗牌守门,戈什哈伺候,文巡捕武巡捕左右巡逻,以防传递代枪。粮道秦联元派题目纸,苏州浒墅关督办收卷,发照出签,藩臬两司打戮收卷。题纸发下,按位发给,有一个人有一张。大家捧来一看,乃“道之以政、齐之以刑”两句论,后附苏台怀古诗不拘体韵。那老在行科甲出身的,放出老本事来,究属不推板,磨墨握管,点头播脑,伏案而书;最苦那捐班老爷,官则做了长久,逢着考试,只会考别人,不会试自己,此刻真正要他的老命,说不出、画不出的苦,哑子吃黄连,独剩对这张题目纸呆看,嘴里“道之以政齐之以刑……道之以政齐之以刑……”,两丬嘴唇上下一开一阖,嘴角里唧唧有小声音。看到“苏台怀古不拘体韵”,更加莫明其土地庙城隍庙。再看看别位老兄,都是下笔飕飕风雨,春蚕食叶之声,有时得意忘形,露出本来色相、旧时面目,低吟缓咏,推敲起来。今朝不是抚台大人考试,简直阎罗天子索命!
闲文休絮,讲到汤大人,身坐暖阁,望阁下两旁诸州府县看过来,尽是衣冠济济,领顶光光,独有坐在靠阶栅东首第二排第一位的,衣冠敝旧,面目憔悴,好似带病的状态。汤公坐在高处望到栅阶,太远有些看不清楚,但见他伏案而写,有时仰天而嘘,似乎搜索枯肠,神气狠肯用心似的。汤公着实留意,但看不清此人为谁,特于座上抬身,仍恐他人立起有碍文思,故走下与藩司作闲谈,移步至各人案前东看西看,慢慢走至阶栅之旁,横眼斜观此人,方识是嘉定县陆陇其。汤公看到陆稼书,心中一快:陆知县在任声名极好,闻得一贫如洗,两袖清风,今见其衣冠残碎、面目枯黄,确是忧国爱民的现象。历观全省同僚七八十人,谁不是肥头胖耳、华服鲜裳?素闻陆陇其乃浙江平湖籍进士,过班文章必妙,且观他笔墨如何。汤公一面想,一面仍是东看西看,与臬司略为小谈,然后走入暖阁坐下。时光极其容易,已将巳牌时分,打戳官手捧印泥磁缸,右手执小玉图章,从上边打下来。有的卷子已誊一两叶,有的仅写十余行,你写到那里,这朱印戳在那里。阅卷的亦颇注意,看你笔性迟速。此刻打戳的并不问你,也有好几个只写了一个题目,一句句子都没有;也有连题目都未写,打戳的不能不打,也只得埋埋虎虎在半页之前打了一个印在上面,就算卸职,究属非考秀才举人,那个肯来顶真与同寅为难,做顶死寃家呢?可晓得十几个捐班知县摇头大老爷,如沛县彭景芗、金匮县冯世杰、上海县尚之敬、丹徒柳阳凤、江阴谈古岱、山阳管汝安、新阳褚洁身、崇明真葆佩、靖江孟贤孙、昭文李瑚图等,你对我看,我对你望,不是搔鬓,定是挖耳,有个面孔涨得像血贡猪猡,有个像胡狲屁股,目定铜铃,颜如僵尸,十八画师画弗像,煞是可怜可笑。初十那一天,苏州府三首县,事前早有成约,彼此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将诗文草草完篇交了卷,先出场,或有别样传唤,倘使绷在场面上,堂上未免不快活,反为不妙,求荣反辱,何苦呢?所以他三位好似同气连枝的,长洲史廷扬交了喜卷,接连就是元和潘庭硕;潘公方纔取拔照出签在手,吴县姜太公已把卷子抢步上前,也交藩台亲手收了,笑欣欣打了一个招呼,掣了一枝照出竹签,赶紧一步奔到甬道上,彼此传呼了,笑迷迷大摇大摆的出去,在仪门内恭候,只等开门,与戈什哈握手闲谈。此时已交午正三刻,抚台衙门本有子午例炮,三首县交了卷,恰恰赶到仪门,而头门外照墙里亦恰恰放炮,好像接他们三人似的,好算无巧不成书。汤公看见已有人交卷,望下一看,乃是长元吴三首县,暗暗点头称赞能员。那东面坐的山阳管汝安、江阴谈古岱,看了三首县缴卷出去,那一阴一阳两位宝贝,江山不保,性命难逃,昨夜三更来院,今日午正肚皮又是饿,身上又是冷,卷子上墨迹未留,蛔虫不客气咕噜咕噜底乱嚷,真所谓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宁可丢官回陕西抱儿子吃大饼,这种无告的苦头吃了何处伸寃!到未牌时候,他二人坐得上下肩,平日是同乡,素来久慕大才的,料想今日等到康熙万万年,也等不出半个西瓜大字,肚饥实在难熬,也顾不得什么了,大家将身体移近一些,附耳低声,恐防他人听了难乎为情,打了陕西土白,商量了一回:题目不写,未免说瞧不起抚台,我们题目写得好好的,我老子文章不做是不妨的。山阳江阴两位贤令尹绝妙计策打定,就呵了冻砚,说也奇怪,老天也与他作难似的,一只蒲扇大手,五只萝卜大指,握了一枝七寸斑管,揑了实心拳头,写“道之以政”的道字,被这冻墨拖住,呵一笔化一笔,一个道字,足足写了三个格子,还在红线以外。北边人身体长大,连那写的法书也长而且大,冻笔更不由自主,明明要写道字写成之后,亦像遒字,亦像达字。阴阳二君,宜兄宜弟难弟难兄,只顾肚皮饿,不顾面皮厚,也学长元吴的法子交卷掣签,头也不回,二人一缕烟急望甬道,大踏步如飞而至仪门,高鸟脱笼,猛虎离山,心中又气又喜又恨又惭愧。长元吴见有有二位早交卷同僚来了,欢迎畅叙,聊尽地主之谊,不在话下。堂上收卷朋友心是闲空,看有卷子自然要翻开来赏鉴赏鉴,换换眼光,奇文欣读,先覩为快,这是读书人的积习如是。那里晓得真是奇文,一部无字天书!苏州人俗语,笑杀夷亭王三。一看他浮票上尊姓大名,方知山阳管汝安、江阴谈古岱,这一阴一阳,正是太极图玄机妙理,都包涵在不言之中。这时官厨房按位送上热汤暖碗面,各人一碗,谚所谓饥不择食,大家均饿了,故而一到手大家吃个精光大吉。此时各人也有络绎的交卷上来,收卷官亦无暇翻阅了,一手接卷一手掣签。申初时分命放头排,文武巡捕传命出去,三吹三打,三炮高声,头排出去二十余人,堂上三分中去其一分,此时交卷者更多。不多一刻,接连又放二排,到申末夕阳挂檐,三排净放。收卷官送卷入内,各归衙门,明日再来上院。汤公入内阅卷,如何情形,且待下回分解。
评
篇首叙述苏境吏治沿革,了如指掌。
考试怪状,历来章回小说中叙及者颇少,作者独能蘸笔伸纸,淋漓摹写,将蒲留仙所谓如蜂如蚁之情形,活跃纸上,可谓能手。间及禅语,尤觉妙趣横生。民国初年亦曾行所谓文官考试矣,闻友人言其中怪状不一而足,惜谈者未详,谅亦不过如本书中阴阳二宝贝而已。一部无字天书,可谓妙喻。
第十八回 交白卷知县触霉头 泡绿茶堂倌开恶口
却说六十三州县晋省面试,上灯时节,汤抚台阅卷。卷卷都自己过目,并不假手师爷,以防内中无私有弊。汤抚台独自在签押房批阅考卷,新年里借此消磨岁月。试卷中也有矞皇典丽,也有感慨苍凉,也有借他酒杯浇自己块垒,也有前不对后文不着题,也有寥寥几句敷衍塞责。看到山阳江阴两本好卷子,真是亦好气亦好笑,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好算惜墨如金。看他写的题目字,亦像篆隶亦像钟鼎,正所谓有目当共笑。看了一回,另外将两卷摆开。看到有一卷,虽系冻墨,笔致飞舞,并不为楷法所拘泥,字字银钩铁画,句句抉肾剔肝,似范文正公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痌癏在抱、胞与为怀,能将孔圣心肠一齐写出。汤公久不覩此种妙文,朗声高诵,三复斯篇,翻出浮票看是何人所作,乃即坐在栅阶口第一排第二位,衣冠寒酸面目黧黑之嘉定县平湖进士陆稼书陆陇其。汤抚台把这卷推在案上,从头至尾的看了两三遍,一读一击节,叹为得未曾有,即定为第一。以外各卷都看了,把名数自己用朱笔标题在卷子面上,一迭迭齐,自有值签押房的当差的送于吏房写榜出案,也与考书院无异。正月十五元宵佳节,那一班府县都要看了榜,方始定心,请了训还任的还任,或乘便请几日假归里省亲的省亲,扫墓的扫墓。最可笑的那两位阴阳先生的妙才,他们俩自己也明白大高而不妙,预备吃排头丢纱帽。元宵声里,榜文高贴,抚院照墙应试,诸君统来看了。列前第的欣欣回寓,在下次的未免怀怨,这是一定的道理。十六日午前辕门上,文武巡捕奉命翻阅号房底册,其余各县饬即各各回任,毋荒厥政,单传嘉定、山阳、江阴三县花厅面谕。文武巡捕一翻底簿,晓得陆陇其寓在查家桥高升小客栈,山阳县管汝安、江阴县谈古岱同寓在长春巷山陕会馆,知了他三位寓所,随即分头去传请。
文巡捕林魁至查家桥去,武巡捕闵国梁至长春巷去。林魁走别高升小客栈,说也可怜,这丬小客栈不是仕官行台,简直是江湖乞丐栖流所。一只竹楼橙,三块硬阁松板,一条被头,薄薄像张粉皮,如何熬得寒宵。林魁与陆知县招呼了,陆知县含笑作揖,说声“惭愧”,拍拍板铺,请林公坐下。林公一面客气,看看实因肮脏不过,即立在牕前,说:“我们自己人,不用客套。恭贺贵县名列第一,此刻奉宪台大人之命,即请贵县上辕,大约有话商量。”陆稼书得知名列榜首,自然色喜,人情大抵若斯。自己虽未看榜,谅巡捕来贺,决不谎说。且抚台特命巡捕来传,必有事故。当即谦逊几句,聊整袍帽,跟了文巡捕即出店门。好在查家桥之东不过一二百步路,望得出抚辕,左右甚近,一走就到。门房里挂了号,不必落官厅候传。文巡捕略为客气,匆匆在前,陆稼书紧紧随后,过仪门,穿大堂,直达内花厅。揭起暖帘,汤公坐在坑床上,见嘉定陆知县进来,笑逐颜开,要待立起,而陆稼书抢步上前,请安不迭。汤公并不卖大,乘势扶起回礼,招手延坐。陆知县正欲谦让谢坐,武巡捕闵国梁领引了山阳知县管汝安、江阴知县谈古岱两个海宝贝,亦高揭暖帘而入。但见他二人蹲倒头曲转腰,脸涨通红,趋步上前,至坑沿侧连连打千,也没有看清汤抚台,管汝安对准陆稼书叩头——他误认是汤大人,弄得陆知县忙避不及,退至屏风背后,引得闵国梁抿嘴大笑。汤抚台暂按怒气,勉强伸手招呼他两人一旁坐下。两人做贼心虚,吃屎面孔,那里敢坐,弯身诺诺,拱手侍立。新年初春,天气严寒,他二人额角上汗出如浆,竟与暑伏无异。汤抚台一想他二人,果然不应与他坐位,但是他二人此刻不坐,回头转去一看,屏风旁的陆稼书也不肯坐了,姑且放下欢容,说:“三位贵县一同坐下,有事可谈。”管汝安先谢了坐,尖起屁股搭在靠右一边的末一位椅上坐了一只角角,一个头颈,几乎垂至胸前。谈古岱看见管汝安已坐,也告罪一声,仿他好样,在左边靠柱末一位坐了。汤公坐在坑上望下来,竟像一对石狮子在那里生病。陆知县从屏风边转到庭柱口管汝安背后椅上,斜身坐了。听差照例送茶,这是衙门内会客应有的老规矩,书中不提。
少停片刻,汤公对山阳知县道:“贵县好文才!惜墨如金,好容易赏光,竟肯将题目写出。贵县从幼读过几年书?倒要请教,乞道其详。本院作事核实,幸勿虚语。”管汝安听了这话,满身抖擞,险几乎椅上跌下来,回答不出什么,连连种树。正在问管汝安的当儿,那左首的谈老三,吓得如雷击顶,牙齿乱战,身体摇摇不定,椅子戛戛作响,旁边坐的陆知县被他也带动。若在轻薄的人,必要嘲笑他,陆稼书是道学先生,存心仁厚,倒代他担忧:不知今日为了何事?恐怕到如此田步,或者必有别项过处,亦未可知。故而代他俩非常难过,低头不语。汤抚台见他二人这般模样,贼头狗脑,可见平日为官,一定颟顸从事,如何临民?大加申斥了一番,骂得他二人垂头丧气,闭口无言。令他回去速办交代,另委贤员接任,端茶送客,留住陆公。山阳江阴两员上来打了一个千,趱出花厅,抱头鼠窜,各归本县,端正卷铺盖,吃泡饭抱小囝去了不提。汤抚台见管谈二人已去,怒容渐退,改作笑颜,招陆知县升炕。稼书照例谦逊,不敢越分,再三推辞也非所宜,恭敬不如从命。好在别无他客,陆稼书走近坑床,在下首一面坑沿上斜转身子,似坐非坐的恭聆抚宪台谕。这是下属对于上司应当如此规矩,听差重行送上热茶,汤公笑逐颜开的大加奖励了一番,陆公受宠若惊,愧不敢承。汤抚台再问起嘉定风土人情,陆知县一件件一椿椿明白回答,若数家珍,地方上应除的悉数除去,应兴应办的视力而作……抚宪点头称是,誉不绝口,叹曰:“如君为知县,真不愧知县二字!若山阳、江阴,可谓阴弗管、阳弗牧,再成什么东西!”陆稼书看看时候已近向午,请训告退。临行抚宪握手谓之曰:“县中地方上事,便宜而行。倘有势恶土豪,不守王法,硬干讼事,随时来院禀知,铲除尽净为是。”陆公奉命,出院一直踱过查家桥,到高升小客栈里略坐片刻,算清房饭钱。可怜一主一仆,行李萧条,极像明朝海瑞、海红,主人则破帽残衫,仆人则蒲鞋竹担,路上行人必以为他们俩是乡间出来的贫民,那里晓得是现任县尊!他二人一路看看省城的闹热,六街三市,店铺林立,鳞次栉比,烟火万家,富庶气象,满目繁华。况且落灯时节,犹有几分新年景色。缓步行来,不觉已到胥门万年桥万人渡口。仆人歇了担子,走到贝大有酱园水码头,望嘉定航船。
向来嘉定航船,一来一往有两只,现在因为生意清淡,归并一只了,逢双到苏。今朝恰恰正月十七,是个单日,陆先生不见航船,仆人又从水码头走上来告知情形,陆先生倒是一闷。这便如何是好?且在万年桥对桥脚万年春茶楼,沿门泡一碗茶吃,歇歇脚接接力再作计较。二人坐定下来,早有茶博士过来,用抹布揩了一揩桌椅,问泡什么茶。陆公说“随意”。那堂倌是江北人,老苏州老油腻,听说“随意”,一看陆公又似乡下阿曲,并且吃吃头枱茶,明欺他是个曲辫子,顿时出口骂人说:“红是红绿是绿,君眉是君眉,雨前是雨前,随便拿茶馆里的茶一齐泡上来?你这老甲鱼,阿是黄土侨初上来,吃过歇茶么?”陆公被他骂了一顿,自知说得理屈,随便二字囫囵吞,叫他是难泡的。等他骂停了嘴,接口道:“泡一碗绿茶罢。”那堂倌也不作答,眨了一个白眼,遂伸长颈脖子,提高声音,朗朗打起调门喊过去:“君眉一碗个!”少停,一手拿了一只金华木面桶,一块高丽布青破手巾,搁在面桶沿,一只手拿了一碗茶,两只空茶杯,对他主仆面前一摆,然后再到煤炉上拾了一把大铜吊,走过来冲了两碗茶。陆公洗了一洗手,正待捧起茶碗,喝一口润润喉咙,暗想:苏州省城里的茶博士,竟如此蛮横,肆无忌惮……忽听得当头楼窗口一片声喧,带哭带骂,沸翻盈天,似有几个妇女声音在里头。沿窗口抛将碗盖下来,水迹淋漓正滴在陆公身上,帽子边亦湿透。只见无数闲人脚步奔忙,一齐赶上扶梯楼上,枱橙推翻,乱打乱嚷。陆公满身茶水,门外看客拥进。不知到底为着何事,陆公主仆二人若何情形,且待下回详解。
评
陆公以文笔邀荣,管谈以白卷遭谴。一赏一罚,黑白分明。
苏州浇风,以衣饰美恶为谦骄之标准。陆公布衣敝冠,萧然自适,在不知者,鲜不目为乡曲。士大夫且然,又遑论区区茶博士哉?文笔状其伧恶口吻,维妙维肖。为民父母,而能菲衣恶食,既极难能矣;及茶博士咻咻相向,犯而不校,一笑置之,尤可见其恢闳之度。
第十九回 劝相打陆知县受辱 讲斤头冯地保留情
话说万年春茶馆楼上忽地里相打,飞盆掷碗,大哭小喊,闹得不亦乐乎。一班游手好闲,日里吃太阳、夜里吃月亮的朋友,趁此机会一齐拥上楼来,人声噌杂。陆公主仆亦立了起来,望楼梯看,不晓得所为何事。七言八语,楼梯拥挤不堪。亦有贪小利茶客,一遇相打局头,趁此推托逃走,茶钿不还,就此夏侯惇明朝会。这是苏州老茶馆里茶馆楦头的老规矩,既然茶客要溜之云乎,何以堂倌不喊住,叫他还钞呢?内中也有一个道理,因为这班人都是地方上的老弟兄,横竖停停,好向动手打相打的总算帐,非但当日的合茶馆茶钞,敲碎的碗盏、打坏的烟袋枱櫈面桶,一古脑儿少停停结帐,统归在打相打的身上;即是不过敲碎了一只碗,费心他要把从前连自己打碎的茶碗碗底碗盖一齐拿出来,算你的帐。所以茶馆内老规矩,一等喉咙响动手动脚,这班老茶客就此弗客气照牌头。今朝陆公主仆难得到苏州来,适逢其会,看见打架情形,陆先生是本性和平的,最恨的是不讲理,现在见了此等事,不免插身其间,走上楼来问问为何情形。那相打的人,都是胥门枣市一带的流氓,嘴里三句说话,倒有两句骂人。他们看看陆公像个村夫子模样,又非是本地口音,面孔又不熟,呆头呆脑,故而出言不逊,把他冲撞了几句。陆公闷气吞声,自己怪自己多事,正欲想下楼来,与仆人挑了行李进城,再住一夜客栈,明日等航船抵码头,方可动身回嘉定,忽见楼梯上涌上一羣少年,脚声如潮,嘴里乱嚷“覅吵覅吵,覅打覅打,大家住手,有话好说,有屁好放,陈阿爷来哉,冯相公来哉!”只见一羣少年,簇拥一个年约四十八九岁的员外打扮,一个年约三十六七岁的公役打扮,陆公一想,此两人必定是前来决断的,我左右无事,不免看看子细,亦是探听风土、查访民情的资料。所以打定主意,不动脚下楼,就轧在人丛中静观窃听。那前楼打架的,也有人劝开几个,动手的都是扯得衣碎发乱、满脸红涨,帽子也丢了,头上的热气,一缕一缕直冲起来,好像馒头蒸笼,恶狠狠犹是磨拳揎袖,口中别无话说,独剩骂人,这边也是骂,那边也是骂,骂得陆公暗暗好笑。究竟为着何事,看了半天,未曾知晓;听了半日,亦未能明白。只听那三十六七的那人开口道:“今朝新年新岁,何不快快活活,偏要打得头开?既然请我们到来,速将前后情形告诉清楚。”话犹未毕,只见前楼走来一个二十余岁的人,恭恭敬敬对那冯相公一揖,立在他面前,气急败坏的诉说道:“小人在年初三,到申衙前沈继贤太爷府赌钱,一连十日,输去三百七十余两银子。在初五那一夜,小人赢了九十多两——”说至此,右手一指前楼的那少年道:“潘阿根一同去赌,他那夜输干净了,身边分文没有,要想翻本。我与阿根素来认识,原是赌友,他见我赢了百两纹银,问我借去三十五两。原约十四归清,加利五两,共计四十两。到了十四,小人出城来向阿根取讨,他避而不面,到他家里,上庙不见土地菩萨,一个铁将军把门。小人连日赢了,这三四十两银子,朋友面上缓几日还我,尽不妨事。此刻我又输光大吉,自然要问他讨还,自己想再到沈太爷府上去翻本。今朝出城来,恰巧在城门口碰见,扯他到万年春来吃茶,开口问他要钱,谁想他非惟不还,教我拿出借票来。冯相公,你想在赌场里,衣袖管里暂移的钱,那里有写借票的道理?虽是借款,总有凭据收条,但是赌场里白相人借移,全凭一个信字,牙齿当阶石。谁料阿根不要脸,就此读赖谱。冯相你去想,天下有此情理?我肯放他过门么?”冯地保张开三角眼,对他看了一看:“闲话少说,你姓甚名谁,住居何处?”那少年答道:“我姓杨小名四知,住在阊门吴趋坊莼思桥,做帐竿竹旱烟袋生意。”那冯地保道:“你杨四知的说话晓得了,但是一面之词,不足为凭——”高唤:“潘阿根!”潘阿根听得本图保正叫他,他是从小出身生长胥门,老子潘金玉,素来亦当吴县衙门的皂役,现在死了,所以冯地保是一向认识他的。此时潘阿根听得冯相喊他,满心欢喜,意谓护身符到了,随即拔步如飞的奔到后楼来,与陈书办太爷点了一点头。冯地保即把借钱是否果有其事,申衙前沈家赌钱输赢如何……潘阿根推托干干净净,且说杨四知问他借过五十两银子,已有三年多本利弗清,今朝问他讨讨利息,反而动手打人出口骂人。“冯相,你明白人,天下世界有此种道理么?”冯地保听了潘阿根一番说话,斜转三角眼回过头去,对杨四知看了,冷笑几声,鼻子里哼哼作响道“出出色,你又说他借你四十两,他又说你借他五十两,到底谁借谁的银子?我姓冯的又不是中保,当时又不曾看见,你们过付这件事情,真叫包龙图况青天活转来,恐怕也断不清楚。据我说起来,杨四知也不是好人,潘阿根也不是户头,公有公理,婆有婆理,既然你们来请我出来,我来劝开一句。从今以后作为,叫开瓜葛,谁碰着谁,再也不许提起谁借银子!朋友原是好朋友,大家不必怀恨,船头有相逢之日,好轧未仍旧吃茶吃酒,弗好轧客客气气,各走各的千秋路。陈老相个句闲话,听得进么?我姓冯的弗助和尚,弗帮道士,潘阿根,你听得进吗?”潘阿根一口答应,姓冯的也不把这话问杨四知,即连下来道:“既然如此,甚好甚好。你不问杨四知讨五十两,杨四知也决不能再问你潘阿根来纠缠了,说开算数。就是大家吃茶,大家吃茶,千弗好万弗好,你们才好,独有我姓冯的弗好。”说完,哈哈大笑。各茶馆的人拍手的拍手,跳脚的跳脚,齐声和调,响震屋瓦,彷佛春雷震耳。此时杨四知的神气,急得几乎要哭出来;潘阿根嬉皮滑脸,得意洋洋,两只脚躲在长櫈上,手里拿自己的辫子梢,在指头尖上乱转,嘴角里合唇嘘嘘嘘的吹孟姜女寻夫。
陆稼书先生立在人羣里,看得明明白白,听得清清爽爽,杨四知借银子与潘阿根,虽在赌场里私相授受,无人见证,是极不该应。然观其情形,这四十两银子确有其事,而潘阿根之五十两,一定是反诳,无中生有的。况且杨四知住在申衙前,到城外来讨钱,冯地保是胥门之地保,潘阿根去叫来,通同一气。察其原委,名为劝和,实为恶霸。苏州乃省城繁盛之区,何容有赌窟害人?方纔听得这赌场“沈继贤,沈继贤”三字,好生耳熟,不免待下官探听探听,能得除去赌窟,为地方上灭脱害人之事,亦不虚此一行。陆先生打定主意,翻身走落扶梯,走至沿街靠栏杆方纔吃茶那只枱子上坐下,仆人叫应了,行李铺程仍摆在桌边。此时茶馆中闲人亦络续退清,人声亦静,陆先生意欲探听申衙前赌窟,望茶堂里一看,无巧不成书,恰巧左侧一只桌上,坐了三个中年人,都是雄纠纠气昂昂精神抖擞兴高采烈的,在那里高谈阔论:“白虎连三三伏一大跳,开出来一个青龙,王阿狗一挡摊摇官换子,五个人结帐下来,挡里输一千二三百两银子……”正在说得起劲的当儿,又走进来一个似下色人模样,头戴青毡笠,身着短绵袄,领钮摊开,元色布裤,紫花布鞋子,口操本地音,走到那左首一只桌上,随便坐下来,喝了一杯茶,接讲:申衙前沈家赌台采花六百两,还弗及白塔子巷施家采花一夜,采花连房工小头一千多两……四人讲的皆是赌经,陆先生是有心的,等他四人说话之间,略为松懈之际,乘间笑微微说平湖口音南路话:“请问申衙前在那里?沈继贤是何等样人?何以名声普普?苏州赌场如何规矩,至少有几化本钱可去出手?”那四人都对陆公上下身打量了一回,像个秀才形景,不像睹客,又听他问得赌经入细,又是南路声音,湖州是丝茧绸绉出产地处,乡下亦多富户,不可衣帽取人。他既问得赌场规矩,或者此老新年到苏来张亲眷望朋友,带了银子想来白相相,亦未可知。做些输赢,人不可貌相,看他虽然寒酸读书人打扮,金钱不是着在身上的,或者比较身上十两头、屋里火石榴的空心老官好得多。内中有一个紫棠色招耳朶杳山口音的答道:“老先生尊姓?”陆公哈腰半立,笑答:“敝姓钮。”那招耳朵一听,湖州姓钮,怕人山水,胜于苏州姓宋姓顾,随即问道:“钮先生,你阿欢喜白相相?”陆公趁势问起申衙前沈家赌场情形,那招耳朶把头一蹲,舌头一伸,右手大拇指一跷,将沈继贤罪恶一齐说出。不知陆知县做出什么事来,且听下回分解。
评
茶楼为五方杂聚之处,形形色色,皆研究社会情形者之好资料也。陆公厕身其间,遂发见无穷隐秘。
公门胥吏,恶毒甚于猰貐,徇私也,贪利也,均为彼辈必守之成例。文中写冯地保庇护潘阿根,虽无一语直叙,而意在言外,读者自能知之。作小说者必知乎。此而后有含蕴之妙。
苏台言语,腴软清丽,为全国冠。作者随手拈来,皆作妙谛。可以知其为老苏州也。
第二十回 遇帮闲亲访赌场 打白虎大赢筹码
却说陆稼书在万年春啜茗,听得因赌而打架,有人大讲赌经,就此探问情形。那招耳朶茶客误认陆知县为湖州钮乡绅同族,意必乡间有钱富户,欲想引入赌场,所以一听钮老老问起沈继贤,他就竭力揄扬,说得沈继贤家产如何富,手段如何阔,交际如何广,妻妾婢仆清客闲汉如何多。天花乱坠,宝雨缤纷。陆公听了,含笑点头,装出狠欢喜的神气。那招耳朵看姓钮的老者有些入彀的形状,遂问道:“钮老相公,可高兴进城去看看苏州沈家的场面?看得高兴,还可以白相两记。横竖这边场子里,随便什么都有,只要你大老官有银子,无论什么都办得到。就是杀了人,也只要求沈继贤一句闲话,康熙皇帝弗在心中;汤抚台如此清廉,也困在半夜里梦中,一些风闻也不知;就是现在嘉定县陆稼书,调到吴县来,恐怕亦不能查访。大大小小廿八头衙门,新新旧旧九十家绅户,那一处不与联络?单单瞒了一个豆腐汤朋友,这叫瞒上弗瞒下。钮老伯伯,你老人家高兴的白相相,我小南京可以奉陪。”陆公听他如此说得沈家利害,汤公被他瞒过,为害地方不浅。今日正值无事,不妨跟只闲汉进城去看看,究属若何光景。想定念头,即对仆人附耳说了几句,仆人随手挑了行李,出万年春店门,一直上万年桥进城去了。陆公看不见了挑担的,回转身来,笑微微对招耳朵道:“好了,打发他先进城,我们今日可以畅游了。尚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那招耳朶道:“惭愧惭愧,晚辈南京出身,从小跟娘住在胥门皇亭头,专门帮帮闲扯扯牌头,日里吃吃太阳,夜里吃吃月亮,别人叫我小南京。”陆公听了“扯扯牌头”这一句话,倒有些不明白,上文有“帮帮闲”三个字,谅必也是帮闲之意。也不便再问,自己摸出四文钱来,还了茶钞,也与他桌上两个茶还了八文,坐在桌上的人都说声谢,另有一个畅胸的少年对小南京道:“你今朝好过门哉。”小南京一笑,一跳先走,“钮相公,一同走罢。”此时陆公腹中着实有些饥饿,走出茶馆,过了万年桥进城,一直过来远桥臬台衙门前,好不闹热。陆公见一家小饭店,扯小南京一同进去吃了饭,请他吃了一斤酒,付钞出饭店,过臬台衙门棋杆下,有两块五尺高二尺阔的木漆牌,上写“访拿贪官污吏,剪除势恶土豪”。陆公看了,暗想:这两块木牌,明明欺人!贪官污吏,几是访拏?势恶土豪,何曾翦除?可叹可叹!
一路看看风景,小南京领了他转湾走养桥持太平桥、慈悲桥、水泼粉桥,转湾就是申衙前,一个极大的水磨竹丝六扇高大墙门,方方一块照墙空地,这空地上歇满卖糖担、卖油荳腐的各种担子不少,轧得挨挨挤挤,彷佛神庙前演戏酬神,门前竟其成市。也有驴子,也有轿子,也有高头白马,实似人家大喜庆一般。惟六扇竹丝墙门,关闭得紧腾腾,出进的无数人,都在上首一个石库门内。小南京回转头,来呼声:“钮老相,此地此地!到哉到哉!”陆先生点头会意,走紧一步,跟了小南京在人丛中,轧进石库门。只见狠长狠长的一条备弄,备弄内出来的人,都是手捧银两与牙签筹,进去的人各与出来的人招呼,极似朋友熟识模样。小南京也不住口的招呼人。约摸走了有五六重房廊,转了一两个弯,小南京谓陆公曰:“钮老相,你看看沈府上的房屋,进深么?将要到了。”陆公口中答应,心里狠是纳罕。再过了一个小花园,在墙上另辟一个月洞门,月洞门是圆式的两扇珊瑚飞金门,上有磨细方砖雕出蕉叶式的一块小横额,题上“寒玉”二字,下款“董其昌”。这月洞外有五六人把守,一见小南京,即便招呼。小南京走到了月洞门外立定了,含笑对陆公曰:“钮老相发财恭喜恭喜,请你进去,大得其意。”说罢,那门外的人把月洞门一开,陆公也不问所以,料想其中必定即是赌场了。
陆公挨进月洞门,那门随即关好。一望前边,是一只七开间的大厅,庭心里都是些吃食小担子,也有竹篮提托在手中,挟在臂弯,顶在头上的,来来往往,却复不少,竟与会场节场戏场无异。只见大厅上东也围拢一堆人,西也围聚一堆人,七间厅屋,间间聚拢一簇人头在那里。陆公走到人堆里,要看是赌什么,再也挤不上。人虽众多,声音却是寂静。只听得有一人朗声似唱又似说:“……白热落掂阿来呒不要开……”唱道:“亮又亮哉梅花一朶落地个,青龙对门白虎个,出进浪向起身个,龙脚浪向带角个,廿两头浪啥个,卅两要赢足百个……”其声清脆,听他唱了一阵,只见有几个轧出来,手裏拿了无数象牙短筹,走至沿窗另一枱上,把牙筹上去换银,天平砝码掂斤播两,狠为公平,与钱铺子裏无异。陆公立在天平旁边冷眼看,持筹来兑银的人也络绎不断。这牙筹一面是镌刻花草,一面镌刻申字,或沈字贤字不等。看了半天,实在莫明其妙,自出母胎未曾见过。想起孔子入太庙每事问,君子不耻下问,林和靖谓天下到处皆学问,学问学问,要学必须问,不问那里会晓得?正在想问,忽见有一个人空手走来,携了长湘妃竹旱烟管,陆先生上去打了招呼,请问他赌场规矩、筹码兑银的情形。那人一看陆公极像一个乡下曲辫子,又是南路口音,所以是一是二的告诉他明白:押牌九一两银子赢一两,押摊宝一两赢二两八钱,这牙筹五两起码,一千两为止。庄家赢了一掳头,如输了,把银子一两一两的配出来,岂不周折?所以配牙筹,赌客取了筹,可以到兑换处来兑现银,丝厘不缺。今朝弗兑,康熙三百年来兑也不妨。此地沈继贤的筹码,藩台国库里都好兑,摆廿四个枕头困觉也不要紧。陆公听了,想道:今朝难得到此,不免待我照他说法,也轧上去赌他一赌,输去了也不妨事。若然赢了,我可以拿此牙筹,直禀抚宪,作为铁证。方纔在茶馆里,听那小南京说,苏州廿八头衙门处处与沈家通关节,独瞒抚宪一人。汤公嫉恶如仇,被下属蒙蔽,教他如何能觉?今日天假奇缘,嘉定航船不开,几回曲折,有这帮闲人,小南京会引领我到这里亲知灼见。待我拿得证据,禀明抚宪,为民除害,方为正道。
念头想定,一摸身边却有六七两银子——何以陆穷鬼身边有起银子来呢?这是他的动身盘川。陆公身边有六七两银子,也是难得的希奇事体。闲文休赘,书归正传,他走到东首一丛人稀少些的枱子上,此台上适逢上局输了结帐,现在刚正亮摊,陆公靠近上首枱角白虎门上,摇官亮了三盆,即有人络络围上来,将陆先生困在垓心。他是要牙筹来作证据的,并不是想赢钱——你想陆老伯伯道学先生,肯赌钱么?今日此来,也是沈继贤一班赌棍淫贼合当有事,死日临头,故而鬼使神差,无形无踪,陆稼书来会到此,赌钱取去真实凭证,踏破确切切地盘——他摸了二三两碎银在手中,也不知押在那一门,也不知何为白虎何为青龙,管他东西南北,立在近处,就押在近处一门罢。开开盆子来,恰正白虎;又押,陆先生是不懂多少,配了他兀自未知,第二盆开出来,又是白虎,庄家再配牙筹,他又不动,仍旧一堆大小牙筹,连第一次的本钱,都堆在白虎门上。别个赌客看他乡曲,倒像一个老赌鬼,等到第三盆唱出来,梅花一对落地个,又是白虎三连响。这一配,连本带利有四五百两银子。庄子停盆取骰子,陆先生见连赢三次,也不再押,取了筹码,袋在身边,挨出人丛中去。也不到沿窗兑现银,四边再看了一看,子细走出天井。那庭心里吃杂食的人真不少,甜甜咸咸都有,陆公走至月洞门,自有守门的看你要出去的形状,他就把珊瑚漆门一扯。陆公纔出月洞门,小南京已在洞门口欢天喜地的迎接上来,说:“恭喜恭喜!钮老相发财发财!”陆公倒又一大希奇,问小南京道:“我在里头赌钱,你在外边何以得知?”小南京笑道:“这里风声极灵,莫说即在赌场中事体,就是大小衙门里打个涕、放个屁,都会得知。”陆公听了一怔,口中假说:“如此利害!”小南京道:“不利害,不成为沈继贤。”一头说,一头跟他走。陆公明白了,他曾说日裏吃太阳、夜里吃月亮,他是帮闲惯的,今朝引领我到此间得了赢钱,无非想几文好处。随即与了一枝二十两银子的牙筹。那小南京快活得什么似的,千多万谢,约钮老相明朝仍在万年春聚会,千万叮咛而别。陆公缓步问信,踱至胥门,来寻高升客栈。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评
陆公一路与小南京闲谈,问者有心,答者无意,一经挑逗,情形毕显。作者写其渐渐入港之致,无语不肖。
以汤抚台之贤,而沈姓赌窟,犹为所朦蔽而不知,甚矣,为民牧者之不易也!
门户重重,亭台历历,写沈继贤家自是豪富不凡。『沈某的筹码连藩台国库都可兑』,小南京两语,道尽其声势煊赫之致。
陆公素不知睹,而为取证计,不得不下注。此类情形正不易写。
附金匮钱梅溪「泳」《履园丛话》一则:国初苏州大猾,有施商余、袁槐客、沈继贤,吴县光福镇则有徐掌明,俱揽据要津,与巡抚两司一府三县声息相通,鱼肉乡里,人人侧目。太傅金之俊归田后,屡受施商余之侮,至患膈症而殁。施下乡遇雨,停舟某船坊内,主人延之登岸,盛馔款留。施见其家有兵器,遂挽他人以私藏军器报县拘查,施佯为之解救,事得释,曰:以此报德。而其人不知也,再三感激,馈之银,不受。适鲥鱼新出,觅一担送施,以为奇货。施即命其人自挑至厨下,但见鲥鱼已满厨矣。又见一银匠妻貌美,曰:此妇眼最俏。匠闻之,以石灰瞎妻眼,恐其计夺也。其势焰如此。后金太傅门生某者来官江苏,臬使闻其名,百般罗织,杖毙之,沉其尸于胥江。沈继贤尝与人鬬牌,被人误捉一张,沈曰:我之牌,谁敢捉?其人曰:捉尔何害?沈唤家人耳语,少顷县差捉其人去,其人恚曰:犯何法而捉我?沈笑曰:捉尔何害?关诸刑房三昼夜,备受苦楚。又一势家款客,沈上坐,有一少年至向沈一拱,满堂骇然,责少年。少年曰:我不认得沈继贤,何妨乎?未几,少年被盗攀害,下县狱,其父兄以五百金求沈解救,得脱,踵门叩谢。沈曰:此事乃余讨情。以五百金还之,少年恳受不从,感激无地,叩首不已。沈笑曰:如今是认得沈继贤了。少年始恍然。以致吴中有一俗语:得罪了你,又不是得罪沈继贤,怕什么?亦可想见其为人矣。后被巡抚汤文正公杖毙于玄妙观三清殿下,暴尸七日,满城称快。徐掌明住光福镇,与昆山徐状元联谱,势可炙人,谚云:长吴两县印,不及掌明一封信。尝与至戚黄振生有隙,令人殴死,村农扛尸至黄门,如张员外杀王德保正诈周羽故事,讦讼十三年。至康熙二十二年,制台王公新命断结办,徐掌明发遣,寻以逃归论死。其子名逊如,扮强盗入孙氏室,奸污其妇女以泄旧愤,一妇被奸时摸盗手有六指,知为掌明子,案破,立斩。掌明之父,亦被湖寇赤脚张三余党斫死,三代不得首邱。殆所谓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耶!袁槐客死后,其子流落为盗,问立斩,亦天报也。
第二十一回 贤令尹竟得色彩 栈房主细说根由
却说陆稼书改姓钮,跟小南京到申衙前沈家赌场押摊宝,赢了三百余两银子。带了筹码回到查家桥高升小客栈,仆人迎接进去。开栈房老板见客人去而复来,格外欢迎,早已问过陆仆,晓得航船未开,又有一夜生意。陆公走进房间,坐下来,满肚皮寻思:申衙前在吴县衙门左近,料必归吴县管辖。听赌徒说城内城外二十八头衙门,头头衙门中人与沈继贤往来。此人有此声势手段,决非等闲之辈,所瞒者不过一个抚台汤公,声名被他玷污不少。此时得有真凭实据,若不密告汤公,未免有负一番栽培之德。又想:吴县姜霞初,平日与我无仇,倘使被我密告他地方上有偌大赌窟,一旦巡抚得知,难保不丢官问罪。若先见姜公与之说明,同他两人出首,画虎画龙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万一走漏风声,赌场暂停,俟巡抚去查,渺无形迹,岂不是我之多事?非但无功,反而加罪欺弄上峯,罪名非浅。故而坐在榻上神志寂寞,定睛发呆,不言不语,回肠如辘轳般的旋转。这又不是,那又不是。继而想着了:我与姜公虽属同僚,而同为朝廷命官,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如姜公为官清正,此赌场事并无关节,尽可原谅;若得贿包蔽,则未免辜负君恩,治民反而害民。但是我初到苏州,究不知姜霞初平日官声如何,且一问此地开客栈主人,即可分晓。
陆公想定念头,霍地里立起来,唤仆人吕贵。吕贵请问有何分付,陆公对吕贵道:“你快快到外边去,请高升主人房间里来,我有事托他,教他一人进来。”吕贵答应出去,不多片刻,栈房主胡礼图,一步三跳进来,含笑对陆公道:“老相公,啥事体,阿有啥见教?”陆公笑微微答道:“开翁这俚来请坐,小事谈谈。”那胡老板就坐在床沿前一只方骨牌櫈上,陆公坐在板铺上:“我今朝欲乘航船归去,不巧航船未来,所以重来住一夜。我实在独自无聊,特来请你进来闲谈闲谈,破破寂寞。且请教,你现在苏州的县官,那一位声名最好,缺分最优,进款最丰?申衙前一带是归那一县管辖?老板你久住苏州,必能深知其细,乞道其详。”这位胡礼图先生,近处绰号叫他七步查,又叫百有份,平生素性顶喜欢管闲帐,善于弄摊手讲张,三日弗嘴酸、四夜弗口干的长舌根说话祖师,今朝有人请教他闲谈,正是酒甏到绍兴,中了区区的下怀,遂接口笑道:“老相公,倷阿是要问苏州地方官情形,并非夸口,我来一椿一椿的奉禀你老人家听,还是粗讲呢?还是细讲?”陆公笑道:“何谓粗讲?何谓细讲?”胡老板也笑道:“粗讲了,表一过,猫头上一扯,狗头上一抓,说东忘西,说南忘北。细讲则未,有一得一,从头至尾,原原本本,赛比吴铁口算命,班班可考,句句可证。”陆公笑道:“这就请教,相烦细讲罢。”胡老板道:“老相公,你问申衙前,乃是吴县管辖。说起吴县地方,极其广阔,一年上忙下忙,田粮非同小可。这笔进款,是份内应得的,倒也不必提起他。你老人家说的申衙前,那申衙前有一个大进帐,真是胜过沈万三的聚宝盆。我想沈万三的聚宝盆,还要有银子放了下去方始盆里有银子生出来,这沈继贤的摇宝盆,不必放银子在里头,而银子日夜摇弗完。明朝姓沈的有聚宝盆,清朝姓沈的有摇宝盆。”陆公听了沈继贤摇宝盆,心中暗暗明白,他场里的牙筹还在我身边呢。胡老板鼻子管哼了一哼:“老相公,说着这申衙前沈继贤,神通广大,手段活泼,心思刁恶,产业充足,爪牙密布,妻妾罗列,僮仆如云。真正食前方丈,堂上一呼,阶下百诺。出身本是藩台房库,后来巴结官绅,与一班大奸大猾袁槐客、徐掌明、施商余等连络一气,结拜弟兄四人,你商我量,如同一人。倘使碰着患难之处,四家头打通银子尽管用,即随弄出人性命——俗语说得好,天大个官司,只要地大个银子。有了银子挡头,再怕什么呢?所以他四个老爷,人性命看得如同儿戏,弄杀个巴人,比了杀一头狗还要看得轻!因此上人人侧目,个个摇头,那个再敢吃了豹子胆,去捋他虎须?有一椿顶顶诧异事体,待在下来细细的讲与你老先生听,恐怕你老人家听了,也要怒发冲冠呢!去年三月初头清明时节,艳阳天气,正是桃红柳绿,翩翩团扇,缓缓罗裙,白袷青衫仕女,嬉春陌上,虎邱山塘,箫鼓画船,万人空巷,好不热闹。施商余也叫了一只六门旗枪灯舫,约了城裏几位有名的乡绅,都是彭宋潘韩公子爷,船过南北濠,就在几家堂子里出条子,叫了十几个婊子,如花如玉,袅袅婷婷,弹丝吹竹荡山塘。这只船一路在山塘七里湖里打招摇来摇去,摇船朋友个个年轻力壮小伙子,三出跳双点篙,一只船好像一条彩龙,两岸看的闲人自然拍手喝彩叫好。施商余左拥右抱,真是一个活神仙,岸上的人那个不羡慕?后来这只船打了一泡抬,停在野芳浜吃饭,猜拳唱曲,闲人看见施商余在船舱里,那个不认得他?就有不认得他尊容,闻其大名也要过来瞻仰瞻仰丰采。恰恰有一家住在东城临顿路潘儒巷口开银匠店的,正月里为大儿子讨了新妇——小人家讨新妇不很容易,老夫妻自然快活。这一日合家欢,老银匠领了老家婆、大儿子、新妇,也雇了一只小船出来游赏春光,作乐作乐,也随众照例,山塘湖里打了几个招,进浜停船吃饭。巧不巧恰巧船碰船,这只老银匠的船停在施商余的船并肩,春三月,游春船四面船窗一齐卸落,那施商余怀中抱了两个粉头,正在说笑,老银匠新妇也打扮得花花绿绿,不应该对他嫣然一笑,一阵风来吹过粉花香,施商余闻着花粉香,掉转头来,正见那银匠新妇!老相公,你想这施商余,还不是杀不可赦么?马上色胆如天,不避耳目,在千人百眼时候,竟其伸手过船舱,照准那新妇面孔摸来。新妇不提防被他一摸,吓得脸涨通红,呜呜咽咽的哭起来了。那老太婆自然拔出嘴来就骂,他的丈夫更加怒火上冒,就在桌上把酒碗象牙筷一齐飞过去了。这也无怪其然,白昼调戏人家妇女,该当何罪?舱里忽然吵闹起来,后梢头摇船人看见了,这班船户走千家的,久已晓得施商余利害,今朝看见坐客闯祸,不当稳便,明知是施商余,大差特差,无如他的势焰熏天,谁敢吹他一根汗毛?今朝坐舱客人老虎头上去拍苍蝇,一定呒不便宜的。船老板急急忙忙,满头冷汗,从后舱平基板上,小狗似的爬出来,连那锅子小菜碗一齐打翻,也顾不得许多,急忙对银匠老板道:这是施商余本人,不得了,不得了!说完马上钻出去,到后舱喊船伙计,快些搭上橹摇。他母子听得‘施商余本人’五个字,赛过忤逆儿子听得了雷响在当头,转吓得一响都不响。老银匠别样弗说,独自绉眉头拍手说:‘穷人薄福,不该应今朝出来白相。穷人开心,大祸临门!’反怪老家婆何以要骂人,儿子少年不更事,何以要飞盆掷碗?摸摸你家小,也不甚要紧,发火也要看看清人头。今朝好出出色,该该死!顷刻之间,急得面孔像温将军,青一块黑一块。后来转去了,恐怕施老贼出花样,就把新妇一双眼睛,用石灰弄瞎!可怜做了残疾之人!过一日,施商余果然差人到银匠店里,借名打首饰,意欲报复。打听新妇眼睛已经灰瞎,别人添了好话,总算格外看松,不曾家破人亡。然而施商余搭沈继贤敢于如此横行,皆由吴县大老爷包庇之故……”
栈房老板正要讲下去,忽有人来喊他出去,打断话头。陆公点头转念:初不料姜某如此可恶!料栈主所说非虚,我也顾不得同寅之谊,且待明朝带了筹码,上院将上项事一一禀明。所瞒者惟巡抚一人,汤公明镜高悬,被手下昏蒙,岂不有玷官声?我去告禀,也决不会怪我多事。遂与吕贵出栈门,到巷口小饭店里吃了夜饭。一日也觉得有些困倦了,吃了夜饭随即回栈安睡,一宵无话。天明起身,梳洗毕,整衣冠,吩咐吕贵看房间,也不与他说明上院,诚恐小不谨慎,泄漏一丝风声,大为不妙。陆公袖了手本,踱过查家桥,走到辕上号房里挂了号。号房是何等势利,晓得陆知县是初试第一名,抚台最是赏识,谁敢怠慢?立即通报。不多片刻,号房出来说请见,陆公匆匆跟了号房,走进东花厅,揭起门帘,汤公含笑出迎。陆知县上前,照下属通例打千请安,分宾坐下,一面送茶。陆公此来告禀密情,不知汤抚台如何办理,且听下回分解。
评
陆公宅心既正,处事复周,观其归寓后思索一番,即可知贤者用心,无微不至。
胡礼图健谈如此,真所谓闲嚼蛆儿者。然对于陆公一席话,言者无心,闻者有意。不如此,亦正不足以坚其告发之心。则胡礼图亦不得谓为无用矣。
施商余游春一节,文笔极清丽潇洒,其描写戏银匠媳妇处,尤令人发指。
第二十二回 陆知县上院密告 汤抚官微服寻人
却说陆稼书悄悄上院来,东花厅抚台接见,分宾坐下。汤公是看得起嘉定知县的,所以含笑而言曰:“本部院正在想昨夜天气大寒,贵县舟船辛苦,今日忽来,甚好,甚好!在省中耽阁几天,亦无不可,且俟暖和再走。”陆公伛身而禀道:“大人垂爱,所说极是。今日卑职特来,有一件伤风败俗、秘密害人的事奉禀。”汤公听到“秘密、伤风”,更加以“败俗”,又添入“害人”字样,事非等闲,还当了得?况陆知县去而复来,此事决系重大。陆公正待说下去,眼睛四面一望,抚台会意,霍地立起来,说:“贵县这里来。”陆公跟了抚台,一直走走到签押房。清朝风宪,衙门里的签押房,犹之乎北京军机处;如抚台在签押房,签押房四周围二丈路,当中不许一个人经过立定。倘然违令,即以军法从事。此刻汤抚台请陆知县到签押房,陆公亦明白汤公慎重其事,两人坐近贴身,陆公亦不过谦,遂将昨日午前出胥门,欲趁航船归县,航船不开,万年春吃茶小歇,看见赌徒畅谈赌经,卑职更名改姓,假作南浔人姓钮,与一赌徒名小南京者闲话;小南京误认卑职为乡间富翁初来省城,勾引入局,卑职即跟从小南京至申衙前一家大绅缙家,此人姓沈表字继贤,门前成市,车马喧阗,高其垣墉,深廊密室,曲曲折折,不知历数十重门户纔到小园中,墙上另辟一月洞门,两扇珊瑚漆矮门,门外有人把守,门内有人接应,非熟识局中人引领,概不开放,异常秘密谨慎。小南京引卑职至月洞门口,遂与守门人招呼了,然后拨动机关,放卑职进去。一身纔入,两门已闭,卑职进去一看,只见一只大厅,五楹晓敞,中间摆设五枱,也有摇摊的,也有牌九的,庭心中尽是几许卖吃食的担子,荤素甜咸色色俱全。卑职看了一回,继思空来白走,当得拿些凭据才是,然而赌之一事从未得知,姑妄试之,挨入人丛,听他们高唱青龙上个、白虎浪个,卑职不知何者为青龙、何者为白虎,身边一摸尚有六七两碎银,也跟了众人,把三二两银子顺手押在身边一门押了下去,只听他连喊四次白虎浪个,卑职身边已堆满三百余两牙筹……说到此句,陆公遂把身袋里的牙筹尽数取出,摊于桌上。汤公一枝一枝拿在手中细看,点头赞好。陆公连下去再说:卑职既得了这牙筹的凭据,遂即抽身挤出人丛,至月洞门首开放了出来。月洞门外小南京笑脸欲迎,早知卑职赢了三百两纹银,他门消息灵通,奇怪不可思议,臂指相使,于此可见,能不令人惊服!卑职遂赏了小南京一枝牙筹,也不知十两念两,小南京欢天喜地相送一程,雅意拳拳,再邀卑职不时去赌。卑职自然含糊答应,与小南京分别,一路窃想,走过吴县衙门,陡然想起申衙前贴近吴署,其地必系吴县该管,难道地方上有偌大赌窟,知县官全然无所闻知?颇滋疑窦。卑职走回高升栈,心思紊乱,遂约栈主人姓胡的,意栈主人是本地久居,五方杂处,宾来客往,必有知闻。胡姓进来,卑职将上项事问他,这栈主语颇滑稽,问卑职还是粗讲还是要细讲,卑职于是请他细讲。栈主人云,沈继贤有三个换帖弟兄,一个叫袁槐客,一个叫徐掌明,一个叫施商余,四人朋比狼狈,杀人宛同儿戏……徐掌明与昆山徐氏通谱作一家,苏州大小廿八衙门无一不与联络,所瞒者大人一人而已……汤公听到这一句,将手中牙筹一丢,怒容满面立起来,向陆公深深一揖,说:“多谢,有劳贵县费神。本院漫漫而来,当为地方除去大害!”重复坐下,说:“最好有劳贵县将上项一切事情,写录一纸与我。本院恐有遗忘。”陆公遵命,走到书案旁磨墨铺笺,提笔飕飕一挥而就,一事不漏,呈于汤公。汤公从头至尾看了一遍,折迭好了,藏于身旁贴肉锦囊之中,遂与陆公商量:“沈家既属如此秘密,破其机关自然非易,他又这等消息灵通,还请贵县同去如何?”陆公沈思半晌,回禀说:“大人,他四猾通同一气,二十八头衙门都与联络,卑职斗胆放肆一言,据栈主云,所瞒者惟大人一人。贵院上上下下,或者亦有一二与彼联络,适或大人有所动作,鼓钟于官,声问于野,出去踏个空,打草惊蛇,画虎类犬,反为不妙。卑职并非不遵宪谕,此事悉听钧断。”汤公点头,说:“贵县主见,极是极是。本院再另行想法罢。”说完,略谈几句闲文,陆知县禀辞,汤公重入东花厅,端茶送客。
陆公复翻身出院,到市上买了几件苏州食物,拿了到栈房。那栈主胡礼图,素性喜欢闹热的,况且昨夜头与老客人长谈了一番,更加亲热。今见陆公手里拖包甩袋,笑逐颜开,在帐台上赶出来,双手来接了东西:“哗嗄,老相公辛苦,吃力煞哉!啥咾买物事弗叫贵当差一同去,要自家去费心呢。请坐罢!吃杯茶,今朝再住腊里子白相两日来去罢?玄妙观兜兜,虎邱山逛逛,小的可以奉陪奉陪。”陆公含笑道:“多谢盛意,舍间还有许多俗事,归心如箭,改日再来讨厌,与贵主人畅游几天。来日方长,且图后会。”说罢,就付了房金,吕贵早已将行李铺盖端正舒齐,装了一担,把新买来食物缚好定当,与栈主作别,一路出胥门过万年大桥,在桥栏杆空隙处一望,吕贵高声道:“航船来哉,航船来哉!”陆公也伸长头颈一看,“来哉来哉”,不容耽阁,上船罢。吕贵挑过桥来,把行李停在岸头,自有船家来接。吕贵搀扶主人上船进舱,将行李打开铺好,陆公坐定,吕贵到岸上老虎灶泡了一壶香茗,陆公休息在舱中。看看岸上行人,胥门正是闹市,红男绿女,击毂摩肩,一派升平景象。少停片刻,航船上客货都齐,拔跳板、下篙橹,一声欸乃,就此开船。
话分两头,笔无两管,只得权将陆公回嘉定暂且阁起。书中回叙抚院内事,再说汤抚台送了陆知县,在东花厅喝了口茶,重复翻身至签押房——看官看到此际,要问编书的道:上文牙筹,汤公看了,未曾收好。既然秘密重大事情,这沈继贤的牙筹推开在台上,被抚署中当差看见,必要走漏风声,岂非编书的大大一个漏洞?看官,在下早已交代明白:凡属风宪衙门里的签押房,任他开门关门,二丈路以内,随便太夫人大人公子小姐姨太太亲信,以及刑名、钱谷、折奏、红笔各位师爷,贴身亲随,不奉呼唤,不许走到二丈以内,要请军令杀头的交易,谁敢埋埋虎虎?以故不曾放好,送客出来,也尽不要紧的。闲文表清,汤公走入签押房,把长长短短的牙筹细看,这筹光滑可爱,也有雕花草的,雕翎毛走兽,雕人物古迹,雕徽班昆戏的,还有诗句词牌,每枝末脚必刻一申字,或贤字、继字、沈字,汤公看了明白了嘎,这即是沈继贤赌棍的暗号记码——申字即藏申衙前之意,或者筹码上还有雕衙字、前字的,陆公未曾赢得耳。翻来复去,根根看了一遍,一数共总二十二枝,银数一算共计三百十九两七钱三分。检点完毕,也藏在贴身锦囊里面。这锦囊即是荷包袋,在前清时候,为人人必须之物,犹今日之皮夹也。汤抚台将牙筹藏好之后,独自坐在皮榻子内闭目凝神,想陆知县公忠为国,众官僚贪财害人,沈继贤如此猖獗,须用何法可以破其巢窟?竟敢在省城森严之地,目无法纪,杀人放火,若此大猾不灭,其祸胜于五通邪神万倍。他又耳目爪牙密布,断断不能与别人商酌,本衙门中的人难保不无一二与他通同一气,陆令之所见甚是,又不可不防。左思右想,虑乱心烦,不知所从。想到无可如何之际,忽然绝处逢生:听陆令说,小南京专在万年春吃茶,引诱路人入局。我不如也从这条门路上进去。乔装改扮一个乡下富翁模样,引他上眼,我再与他兜搭,祇要身入赌窟,查察确实,然后再作计较。料想他不能插翅腾空飞去。想定主意,闷中一快,自忖自量,决计照此而行。
汤公素性也是极迅速的,编书的也不卖什么关子,晓得看官也急于要看下文,故而直接下去,不必扬开他去。当夜无话,一宵已过,早到来朝。汤公在京当京官的时节,五更三点待漏院,只听景阳钟动,上惯早朝的,所以出任封疆大员,也是常起五更早起。这一日乃正月二十日,天气春寒,重裘不暖,瓦上浓霜,白如小雪。一轮旭日,斜照在绿槐枝上,冻鹊喜晴,唶唶唶的在屋角修翎。汤公自有小婢捧了汤盆,洗了脸,用过早点。北风怒号,正是十分干冷,汤抚台想定念头,换了一副衣帽。他是独自一人私行察访惯了的,出后门一直出胥门,左近人家百姓晓得,看见了又说抚台又去私行察访了,倒亦不以为奇。汤公于巳牌时分走到万年桥,意欲来寻小南京的。小南京一个赌奴光棍,今朝抚台都来求教他,也算交运。未知小南京逢得着否,且待下回细讲。
评
陆稼书进见汤公一节,重叙上文,不至犯复,此正是作者经营之处。或谓此段文字本可简叙,不必铺排,自是小说家经济作法。然如是为之,亦无不可。
汤公展玩筹码一段,极写文心之细。汤公与小南京相遇,不知作何办法?此读者所亟欲知,亦评者所亟欲知者。
第二十三回 万年桥寻觅赌棍 石牌坊寄慨先贤
却说汤抚台,从陆稼书密告申衙前沈继贤家大赌窟,急欲剪灭此大害,遂改扮乡村富翁模样,私行察访。只见他头戴银盘银顶红璎皮帽,天蓝团龙花纹杭宁绸缺襟长袖马挂子,紫酱甘露叶飞鹤纹摹本缎绵袍,火黄色湖绸套裤,杜布白袜云头云脚三套青绫鞋,手提一枝四尺七寸湘妃竹长旱烟筒,摇摇踱踱,缓步安行,路人一望而知为近城落乡的老监生小康富翁。此时正巳牌时分,万灶炊烟扬起,万年桥、由斯弄、石灰桥、接官亭一带,各种蔬菜鱼虾摊担,都在那里收拾干净,预备归去吃饭,市面人声略静,各处店家招牌上都悬挂纸剪利市大小金花,新年景致的尾声,此乃苏城年常旧规。汤公东看西望,踱过万年桥,迎面正见万年春茶馆双开间门面,一带朱红漆褪色半旧栏杆排门板横放在里面,可作茶客坐身靠墙;几只七穿八洞的小台子,七纵八横,十几只长板櫈。一面一丬饼炉子馒头摊,江北人恰在那里洗垆盆,江北孩子盘铜钱。大门前金字招牌底下,高悬两块新红纸写的一块挂在右首,上写“特请名家陈汉章先生开讲三国志全部,元旦日起,每日下午申刻开书,风雨不更,时刻无误。诸位请早”,挂在左首一块,上写“特请名家吴寄庵先生弹唱玉蜻蜒古今全傅,正月初三夜戍初开书……”,其余字样也与右首挂的相同。
汤公走进茶馆,即在沿栏杆台子上坐下,茶博士拎了铜吊开泡红淡,心里想:如此老相公,何不内堂君眉房、寿眉房去,偏在此吃头枱茶?料必在门口候朋友。汤公见问,随意答道:“红的罢。”那茶博士高声喊道“一碗红袍个”,送呈面汤,筛上杯茗。汤公思想:今朝万年春是来了,就是前日陆知县吃茶之处,但不知那小南京天天来否?我又不认得他,即使小南京立在面前,亦必交臂失之,如何会有凑巧遇到他本人呢?正在思想,忽见有两三少年,形似光棍,歪戴紫毡帽,一团头衣裳鞋皮跌塔拖,三步一跳的走进来,在排门板上一坐高叫“泡茶”。只见有一个吊眼皮,对一个小麻子笑道:“小南京,个两日阿对个六月里着绵鞋,时运亨通。一年你碰着十个钮老老,你小南京好做大北京了。”只见这小麻子回答道:“事体正是希奇,前日这钮老老与了我二十两筹码,他赢的三百十几两,亦未到账房去领兑,一去不来。我也在此望他,巴望他来了,再领他去。呆人自有呆福,或者他再赢了,一定远要赏我几两。可惜他不来,不知什么道理。难说道,这筹码三百几十两银子不要用?或者这牙筹到老虎灶上去泡水么?倒亦诧异之至,啥人想得出?亦算穷家里额角头浪黑澈澈腊里。”汤公听他小麻皮如此说法,虽然当时未曾问陆令明白小南京面貌如如,但是此刻听他口音,苏州声音中每句收尾,仍有些些南京人口气,且所说赌场情节,与陆令改作湖州姓钮并且银子数目与我身边袋袋里贮藏的三百十九两七钱三分亦相同,十中八九定是此人无疑。我不如移船就岸,要等他来兜搭勾引。小南京又不认得我,决无此理。汤公转定主意,也不用河南话,也不用北京官话,恐怕说了这两处口音,他要疑惑,和不认得姓钮的,故而只得用强苏白——好在汤抚台来苏几年,苏州话勉强会说几句,所以叫作强苏白。汤公看到其间,他们三人正在指手拍脚的讲赌经,立起来向那三人打了一个喏——俗语说得好,一个喏唱到天下,恭敬谦和四字,无有行不通的。即含笑而问道:“三位老兄请了。三位之中,不识那一位是小南京兄?”小南京闻提他名字,自然直立起来,对汤公礼无不答也,是深深一喏,含笑道:“小人就是小麻皮。”小南京眼睛是试金石,最是利害炎凉,看汤公是富翁形状,何敢轻慢,就称“老相公尊姓?不知老相公来问小人,有何事体?”汤公笑道:“老夫姓赵,原来与姓钮的是同巷老友,也是住在湖州。昨日他要紧归去,我尚有事在苏州耽搁几天,临行动身的时节,曾交与我象牙筹二十枝,嘱我到此地茶馆里吃茶,奉访你老大哥,什么到城里申衙前沈宅去领取三百余两纹银。他自匆匆去了,且对小老说,如果到申衙前去,相烦小南京兄领了取着。之后叮嘱我再送十两银子与小南京兄。姓钮的老友如此托我,所以我今日特至此地奉访,一早到此,已经多时。”小南京不待汤公说完,笑逐颜开的答道:“哗嗄嗄,真正巧极,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赵老相公,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多多失敬!原来就是湖州钮老相公的贵友,勿罪勿罪!”一手就拖出一条长板櫈,推汤公靠墙坐了,自己坐在长櫈头上,与他赵老相公长赵老相公短,自家心里寻思:今年交了新年运气,总算不坏。落灯日脚,碰着一个姓钮的,鬼缠八丫叉得着了念两银子。今朝二十,隔不过两日,又碰着一个姓赵的无端会到万年春来寻我小南京,亦要来送我十两银子白用哉。真正路头菩萨照应,再有啥个话说!更想到前日姓钮的老头子,被我七差八缠天花乱坠,说得他赌心一热,就此入局,居然财运亨通,赢了三百多。倘然今朝姓赵的亦欢喜白相相,也未可知,凑口馒头送上门来,不吃也叫呆鸟。想到这层,打足精神,满目添花的告诉汤公,前日钮老相公如何到申衙前去白相,亦是我小南京奉陪他去的,沈宅场子里如何局面如何富足如何领款,别人家亮摊,随便啥场化,只有二记多到三记,从来弗有四记,独有申衙前枱子浪亮摊要亮到五记。押客个便宜,真正说勿尽言,所以赌客一年三百六十日,无不一日弗兴,就是这个道理。苏州城里城外场子,大大小小扳指头算算,总有七八十处,啥咾别人家总开弗长久,有个开子一两月就歇阁,有个短寿命开子十几日就收场,惟有申衙前沈家里场子,八九年下来从来勿曾停过一刻,并且还有一桩大好处,别处万万不及:进去白相,放心胆大,有衙门里护卫保守得铁桶相似,安安稳稳。只要你有本事会赢,个是真正响票,比子皋桥头孙春阳个招牌还要硬。“赵老相公,小人虽弗是玄妙观里三清殿吴铁口,亦勿曾学过相面先生,看老相公眉开堂堂,神光佛现,印堂里毫光红亮,财星透露——赵老相公今年贵庚?”汤公含笑道:“犬马春秋虚度六十四岁了。”小南京故为一看,说:“一定发财!”说得那同来的两人,扭转头笑。
小南京信口开河,要想勾引姓赵的入局,于自己有进帐,管什么别人窃笑?汤公点头答应说:“我一则要去领兑银子,二则也要去白相白相,试试手色,看看今年财运如何。”小麻子接口道:“一定好,一定好!小人早已说过,虽然弗是诸葛亮孔明先生未卜先知,亦有三四分道理晓得,赵老伯伯你放心放胆去,小南京领几个白相人到申衙前,六七年下来,呒不半个人失风,至少总有几两银子脚步钿。况且老相公你红光透顶,额角头浪点得着火,岂有不赢之理?今朝亦是巧极,巧妹做亲在巧花园里巧因缘嫁巧官人,押青龙开青龙,押白虎开白虎,撩响跌个三响,一定比钮老相公要加几倍。只要自家手骱骨放得落。小南京极意奉陪,赵老相公就去阿好?好得沈家场子一日开到夜,并无停歇辰光的。”汤公亦满心急欲去察访赌窟,现在听得小南京如此说法,虽是他铺张扬厉,然与陆令所说有七八分相符合节,今不劳而遇小南京,真是巧事。他既邀我即去,我正可随他的意,教他引领。想定主意,唤茶博士问几文茶钞,小南京双手一扯,笑道:“赵老伯伯笑话哉,茶钞老早还个哉,个层层小东道引笑啥人,真正要笑煞夷亭王老三哉。”汤公说:“这是不敢当,那有此理,破你的钞。”小南京头一摇,眼一闭,道:“哗嗄嗄,猫要笑瞎眼乌珠,快些覅说罢。请赵老相公漫漫教走未哉。”汤公立起来,与他两人作别了,小南京陪了汤公跟在背后,将近转出栏杆,回转头去与他二人点点头,霎霎眼,说多吃一杯茶晏轩会。只听他俩说道:“六月里着绵鞋,隔轩章万全晓得。”
汤公上万年桥一直进城,小南京在路上格外趋奉,东搭头西搭脑,以免寂寞。一路走来,胥门到申衙前并不窎远,约不过二里光景。两人说说谈谈,转瞬之间已到申文定公石牌坊底。汤公抬起头来一看,好座南大青石坊表!上边镌出“明故文渊阁大学士”八个大字,下款“顺治十年裔孙申某谨修”。汤公知是明朝嘉靖宰相申时行,瞻仰之下,无限感慨。只见人来人往热闹非常,小南京扯了汤公衣角,附耳低声道:“老相公到哉。”汤公随地留心观看,果然和陆稼书所讲一样。走到赌楼边,也随意赌了几注,居然也赢了二百两银子光景。抽身出来,小南京跟着讨采头,汤公随手抓一把筹码给他。小南京喜的磕头如捣蒜,早惊动了一个人。未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评
此回首节描写汤公易衣一段,所举者均确为清初装束,语语逼真,多亏作者想出。
汤公与小南京相遇,既不宜太迟,又不宜太骤。作者乃借茶客口中道出其人名字,以便牵合,文心甚巧。
第二十四回 顾全宝旁观露破绽 沈继贤当局得风闻
却说那赌场里有一个高等帮闲,名叫顾全宝,原是个破落户乡绅,而今只吃一口空手饭。恰巧从外面进来,正遇见小南京对一老者磕头,似乎是汤公模样。因为汤公欢喜私访,这一班吃空手饭的人都很留心他的面貌。顾全宝当下心里只转念头,一双眼却钉住了汤公,越看越是。正在想算细细盘问小南京一番,然后再去密报沈继贤好作预备,只见小南京送了赵老老走出申衙前口,回转身来,要到赌场账房里大块头处把筹码兑换现银,兑了现银再作计较。小南京此时的得意,好像罗夫子做梦,要买这样,又要买那样;要还人家,又要赎当;又是快活,反而又是忧愁。急匆匆踏上阶沿,正要望石库门里走进,忽听得背后有人高叫道:“小南京。”小南京自然答转身来一看,乃是台子上吃分头的顾相,在当街走过来,说“慢些走,一同进去兑了银子,我有闲话问倷。有一椿天大的重事,要替你商量。”小南京一听要有大事与他商量,进去兑了银子出来再说……这辈白相人最怕借铜钿,我小南京难得大老爷照应,碰着了一个姓钮的老头子,因这姓钮的又钻出一个姓赵的老头子,今朝得着些些油水,自家尚且未曾晓得数目,偏偏被顾全宝看见了。染坊里从来弗会脱白捺,亨齐巧不巧赵老老拿出筹码来,贴正拨腊顾全宝看见,此刻看我到账房里兑银子,等在背后喊住我想花样,啥个天大事体商量?有啥天大地大,无非要香香手,划策几文用。顾全宝顾全宝,倷别人还可以想想好处,惟有我小南京,手里就叫鼻头尖上挂勒鱼,我顶乖。今朝弗起兑银子,推头赵老老弗曾拨我牙筹,看你拿我如何?这是小南京贼人心虚,误认顾全宝要来分肥。顾全宝亦是阊门胥门老弟兄,鉴貌辨色,眼睛里会说话,眉毛上能秤斤两的白相人,况且比起声价身分来,与你小南京天差地远,我顾全宝是究属上身,你小南京是塌皮,就是要转念头,也决不来与你商量。此刻一看小南京两僵面孔,早已明白八九,马上冷笑对他道:“小麻皮,你不要弄差了,东瓜缠到茄门里。我今朝亦赢了一百多两——”说时伸手衣袋里摸出银包来与小南京看了,“倷尽管放心,你去换了银子,我实在有一椿天大的大事,与你身上亦大大有干系。你不要想银子想昏了,祸到临额,火烧屁股,还不晓得我顾相是一段好意。你万万不要缠夹二先生。弗必多言,你去换银,我在门口等你,同你一同去吃夜饭长谈——”拍拍腰囊,“小东我来。”小南京被他这么一说,如梦方醒:言中有骨,他决不问我借钱。我也不必进去兑换。赵老老说分我一半,我也未曾数清,大约二十几根筹码是有的,弗晓得几两头。我腰内无钱,他说请我,这也不好,不如进去换两根用用,明朝再说,筹码逃不掉的。一齐兑换了,又被他人看见现银,要问我借起来,更为不妙。
小南京赶回账房裏,摸出筹码两根,说是代人领的。六两纹银,此时已晓得根根是三两头的了。袋好银子,遂即出来,石库门跟首招呼了顾相。此时已申牌下三刻,正月底边天气日短易夜,小吃担子去的去来的来,已上灯烛,店家亦多上火,申衙前口更加闹热,老小赌客男男女女一羣羣一队队,出的出进的进,天天如是。夜市全靠沈家的一个赌场。顾全宝小南京二人说说谈谈,一直走珠明寺前,到察院场元妙观前大监弄口松鹤楼酒菜馆。二人走上楼来,拣了一间幽静的阁儿坐,正月里落灯过后,人家尚有来年糟货未完,故而菜馆里生意还不十分兴旺。早有酒保过来泡茶送手巾,照例四只盆子:油鸡、酱鸭、醉蟹、荳腐干之类。酒保强作笑颜,问吃什么酒烧什么菜,这松鹤楼是有名的小吃大还帐的菜馆,名厨烹调,新鲜佳味。顾全宝一腔心事在身,今朝要问小南京来踪去迹,所以预备破钞,回转头去问小南京吃么酒。小南京意下,今朝得了横财,也想请请全宝,说“炖一斤绍兴罢”。酒保侍立拱手敬问用甚汤菜,全宝点了一盆炒三鲜,小南京点了一只鱼杂卷菜,酒保朗声高喊,少停搬上酒菜。顾全宝执壶在手,立起来恭而且敬的来筛酒,小南京直立来抢:“顾相不敢当,弗敢当,岂有此理。”全宝笑道:“无须客气。今朝有一椿极大极大的事情,要来请教你,与你自己身上亦大大有干系。”小南京听他两次说起这天大事情,并且与自家身上有干系,倒莫名其妙了,转笑问顾全宝道:“顾相有什么天大事情,与我有何相干,倒要请教。”全宝笑道:“你一面吃酒,一面闲讲。我问你,方纔在小天井里,你对他磕头的何人?你如何认识他?如何你会拖他入场?他老头子何处人,姓甚名谁,做甚生意,家住那里,与你多少筹码?你须明明白白,是一是二的告诉我。听你若有半句谎言,将来弄出祸来,非同小可!恐你与沈继贤以及一应赌客,靠贝字傍里吃饭的朋友,统统有身家性命之忧。”小南京听全宝如此说得凶险,觉着小鹿撞胸,非常惊怕,倒问全宝:“这赵老头子,你认得他是那一个?啥路道,什么来路?”顾全宝冷笑:“我不认得,故特来问你。倘然认得,亦不来问你了。只要你不说虚话告诉我,或者可以再想手脚。”小南京略定一定神,喝了一口酒,吃了一些菜——此时堂倌已将鱼卷送上,小南京遂把前日万年春茶馆里碰着姓钮的老头子,引他入城赢了三百多银子,姓钮的出来赏我廿两筹码,他所赢的筹码带在身边未曾去兑,他约我再来,我眼巴巴等了他两日,影子都不见。今朝朝晨到万年春去吃茶,我搭铜匠巧生、板箱阿桂讲张,正是讲得起劲,忽然沿街枱上坐一位老老,立起来搭我攀谈,说前两日个钮老老湖州人就是他的老乡邻,我问他尊姓,他说姓赵,钮老头子的筹码在他身边托他去兑换现银,姓钮的有要事回湖州去了。他问我沈家赌场情形,我自然想着了姓钮的廿两头野味脚,凑此机会引他上局。他又教我领导,我是生意有牌头可照,领他到申衙前。不料他又赢了,故赏我几根筹码,被你顾相看见,此是实话,并无半句虚言。顾全宝听了小南京一番言语,点头会意,并不露圭角风声,诚恐小南京是个下流粗俗人,与他说穿,大为不妙,不如请他吃一顿酒,一个闷葫芦。走漏消息,事关重大。我方纔看那姓赵的,一定是巡抚汤大人本人。他专门私行察访,他出后门在我家门前不时走过,瞒得过别人,如何瞒得过我顾全宝?但是今朝沈宅出了这件事体,但不知姓钮的是什么样人。这事非同小可,沈继贤尚在梦中!我若不私下到他那里报告,好教他预先防备,否则瓮中捉鳖一网打尽,如何得了呢!顾全宝一面自己肚里思想,一面与小南京假作殷勤,你一杯我一盏,添喊了几样小菜,吃了饭还了帐,两人出松鹤楼店门分别了。弄得小南京吃了一顿,吃得莫明其妙。先前顾全宝邀我吃酒的时候,说得凶险得极。后来听我讲了,就此弗响。到底他葫芦里卖什么药,我小南京也不去管他,明朝去兑银子再说。
话分两头,却说顾全宝独自一人走出家院场,在四叉路口立一立定,想一想,还是转弯走饮马桥一直归家,还是连夜到沈宅去告诉?还是等过一夜明日去?心思历落不定。正在思想,只听一棒金锣呼么喝六,吴县正堂姜霞初轿子,打从大关帝庙前过来,一直望南,谅必上抚台衙门去的。顾全宝有事在心,一时忐忐忑忑,随即拔脚直走珠明寺郡庙前,抄西百花巷沈府后门。因为沈宅房屋极大,足有四百多间,前门申衙前现在开设赌场,中间关断,自己亲友出入,都在西百花巷后门。此刻顾全宝急急忙忙紧一步,赶来沈宅后门。看门人老金福,素来是认识的。全宝推进广漆矮门,只见老金福坐在风灯之傍看小书,嘴里唱“别家坟上飘白纸,孟姜女坟上冷清清……”在那里写意唱“万里寻夫”。全宝走到他身边,轻轻叫道:“金阿爹。”老福一看,认得是顾全宝,遂丢去了小书,立起来说:“顾相有何贵干?”全宝含笑低声问道:“你们主人老爷在府上么?你晓得今夜二十夜里,在那一位姨奶奶房头?如果在府,烦你老人家进去宅门上通报一声管家婆王妈妈。倘使弗在府上,我只坐在此等等。”金老福听他如此说法,一定有要紧的事情,否则决不会深夜来此。回道:“老爷在家,今夜在三娘娘房里。”顾全宝听了说:“既然老爷在家,相烦你速即进去一报,说我胥门剪金桥巷顾全宝,有千万要事面谈,不可稍缓。托你要说得火烧屁股,他自然会见,否则有误大事。”老金福点了一枝腊烛头,拿了一个手照,一步一拖的走进内堂通报主人。未知沈继贤请见与否,且听下回分解。
评
顾全宝招呼小南京,小南京遂误会其意。江湖痞棍中确有此种手续,更确有此种情形。作者信手写来,极见风俗情形无不洞晓顾。
全宝既问小南京,复不明语其故,深谋密算,自是不凡。此其所以有拆分头之资格也。
顾全宝走出察院埸,即见姜霞初轿子,暗为下文伏线,极有草蛇灰线之妙。
顾全宝与老金福谈话中间,其姬妾如何当夜,极见富贵人家身份。此等旁写之笔,最耐寻味。
第二十五回 顾全宝报告细情 小月娟妆娇掩泣
却说顾全宝与小南京元妙观前松鹤楼吃夜饭,讨了口气,虽未能十分清楚底细,然而那姓赵的赌客一定决煞是抚台大人乔妆改扮的,但不知这姓钮的老老先来打探,料必是辕上的心腹。然而申衙前既经被他踏破机关,祸在眉睫,终归不妙。我虽与沈继贤不见得十分要好,然我辈饭碗生计大半靠托在他身上,一朝风吹草动,树倒胡狲同散,这事如何得了?我顾全宝不晓得也罢,现在既属有些因头,万无袖手旁观之理。锅子防热掇,事不宜迟,还是让我趁早连夜赶到沈宅面谈要务,好教整备,水来土掩兵临将挡,免得迅雷不及掩耳,猛火不能脱身。顾全宝想定主意,提起脚步一直兜抄至沈宅百花巷后门来。原来沈继贤的宅子极大,约有四百余间房廊,前门在申衙前,后门通西百花巷,平时前后门隔断,前门专做赌场,自己亲友来往,悉从后门出进。今夜酉牌时分,顾全宝赶到,他是常常来的,故而和老金福一谈便去通报。
此时沈继贤正与第三爱姬月娟,在暖阁子里围炉饮酒,浅酌低斟,嬉言戏谑,说说玄妙观的千人碑,讲讲虎邱山的点头石。月娟粉妆玉琢,澹笑轻颦,沈老老倚翠偎红,饱领温柔乡乐趣。鸦鬟小婢奔走左右侍奉,真快哉快哉,南面王无此福也!丫头春梅恰恰提了一把铅壶,从厨房间里出来,走到宅门口,听得咳嗽之声,知是有人要见主人,遂问道:“啥人?”顾全宝听是小鸦头声音,答道:“是我。”春梅走近一步,在墙头纸糊灯光下子细定睛一看,认识的,笑微微叫一声:“顾相,阿要见太爷?”全宝亦笑答道:“春梅阿姐,相烦你通报一声,说我有要事来见。”春梅答应进去,不多时,只见另一丫头手里照了一盏烛台,一路喊过庭心:“客人进来。”顾全宝听喊,就趁烛光,跟了小丫头直达暖香坞小阁,见了沈继贤。继贤问他:“吃过夜饭么,再吃一杯酒?”全宝道:“多谢多谢,夜饭已经在松鹤楼与小南京吃过。”沈继贤听小南京三字,这种雅号,决非上等之辈,顿时觉着一呆。一面饬侍婢再取一只磁杯、一双牙筷,侍婢筛了一杯酒,顾全宝也不多客气,坐下来略为吃了两杯,遂将高椅移近沈老身旁,轻轻告禀日间所见一节:松鹤楼盘问小南京……那姓赵的赌客我认定是汤抚台本人,但是那姓钮的湖州老翁不知是谁先来探望机关。沈继贤起初听了,似乎有些不信,后来一想,顾全宝住在翦金桥巷,即是抚院后门邻居,汤公素性欢喜私行察访,左右都认识他容貌,况且顾全宝一年吃着开销,也尽靠在我这宝枱子上,他决不会无中生有造作谣言,劝我收场,把自己饭碗敲破,断无此理。今朝他夤夜来报,足见他一片至诚好意,岂可辜负。想到此两人赢去四百多两筹码,不来兑现银子,最是可疑。故而愈想愈真,越想越怕,一动天君骤然间肝火直冒,满面红胀,小鹿撞胸,心头七上八落的跳个不住。抚台自己踏穿,还当了得!况且这位汤老先生非比别人,嫉悉如仇,雷厉风行,地方上坏风俗的事体,不论大小,不晓得便罢,一晓得随即重办,芟草除根。现在据顾全宝所说,谅必非虚,如果属实,祸在眉睫,这便如何得了?
沈继贤默默无言,呆呆思想,独自把眼睛一开一闭,念头如辘轳价转。半晌,遂与顾全宝商量有何妙策。全宝道:“此事不难安排,只要收锣歇鼓,袍笏散场,他来踏勘捉赌,扑一个空,并无痕迹可查,他也无奈我何。所可怕者,倒是四百多两筹码在姓钮姓赵的腰袋里,这个真凭确据,难以抵赖,并且牙筹上面暗号‘申衙前沈继贤’六字大书深刻,清清楚楚。把这东西追究起来,极是一椿万难之处。”沈继贤听到这句说话,好比当头一个霹雳,头脑子发晕,赛过老虎一般的沈继贤,此刻犯了真家伙,吓得像了一只煨灶猫,坐下去立起来,坐又不好,立又不好,搔头摸耳,踱去走来,用得着一句京戏:伍子胥听说昭关路不通,好似狠牙箭穿胸。顾全宝劝道:“事已成事,木已成舟,为今之计只有喊歇暂停。春季到夏天,且看风色再说。一面如有风吹草动,丈夫不吃眼前亏,你老人家避避开,到别处去躲过风头,寻山玩水,反可以借此逍遥。或者到光福徐家去盘桓几时,趁此香雪海虎山桥石楼石壁,望望太湖铜坑铜井,看看梅花,亦未为不可。苏州城里的风声,自有小弟在外打听。据我愚见如此,未知尊意以为然否?事不宜迟,迟恐有变。”沈继贤是何等机警的人,明明丢脱进帐可惜,然到此地步,亦教无可如何,过一阵再说。全宝之劝不差,我困在鼓中,一些儿不知,今夜亏他来报信。一想他是穷人,赌场收了,他的生路断绝,意欲出去带他同走,带他走了,城中又无人知心着意打听,还是留他在城中,我出去唤别人相伴。遂摸出伍拾两银子一张即期本城庄票,交与全宝,说:“费心你来报告我,连夜吩咐一切随即动身躲避他方,过几日再作计较。”沈继贤说这几句言语时,面上狠现一副极不快活之色,他是从来未曾倒过霉头的人,无怪其然。顾全宝是看风使篷的朋友,今朝得了五拾两银票,心里感激到万分,应当格外卖力帮忙,郑重叮咛而别,明日再来。
书中不说顾全宝回归翦金桥巷,却说沈继贤饭也不吃,酒也收开,月娟自然要问情由,继贤愁眉苦眼的对他从头至尾讲了一遍。女流听得官场捉人事体,格外惊惶,不等他说完,早已泪落如珠,呜呜咽咽的哭起来。沈老头子看见爱姬一哭,寸心无主,越是慌张,独剩在地当中打转,嘴里舒哩舒哩,眉头紧蹙,一无法想这身体安顿在那里。时已不早,足有子牌时分,所有服侍的几个婢女,都像秋声赋里的童子,垂头而睡了。沈老老念头历乱,遂差小丫头桂芬,拿个锁钥开到前门,唤李子卿相公进来,说我有要事商量,速即进来。桂芬丫头奉命接了钥匙,照了一只手照蜡烛,曲折兜抄转弯抹角,冷冰冰的备弄里走到前进束腰库门,开了锁走出前厅,只见灯烛辉煌,人声喧闹,东一桌西一桌人头挤挤,暖气直冲。桂芬照了火来寻李子卿,赌场里赌客一心在青龙白虎上,一个小鸦头也不留心,旁边弗赌的朋友看见小女照了蜡烛台,似乎寻人的架形,自然管闲帐要问了,桂芬说要寻李相公,那人晓得要寻李总管必有事故,随即领了桂芬来到账房间里。李子卿正在秤银子,忙得不亦乐乎的时候,忽然看见宅内小鸦头半夜来此,倒是一跳,遂放下天平,笑嘻嘻对桂芬道:“妹妹,你来做啥?”桂芬也笑微微答道:“李相公,老爷请你进去一埭,要快,老爷腊浪等。”李子卿听了,半夜三更东家来唤,从来未有之事。今夜开了腰门出来叫我,必有大事。不觉心头勃勃的跳跃不住,一面答应桂芬,一面将推散的元宝元丝锭小碎银片交与手下王德官代秤代包,吩咐分量不可丝毫有误,马上跟了桂芬进来。桂芬在前,李子卿在后,过腰门,重把腰门锁好,一直拔步来见东家。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评
顾全宝一儿沈继贤,即代为筹策,足见撅竖小人,拍马工夫无所不至。
沈继贤虽为再世老狐,神通广大,而一闻汤公驾到,便不能不心慌意乱者,足见正直之能克奸邪也。
小桂芬携蜡烛台往寻李子卿一节,描写大户排场睹场光景,均能逼肖。
第二十六同 李子卿料理赌局 沈继贤预备游山
却说总账房李子卿,跟了桂芬小丫头开了腰门,到后进来见东翁,心里忐忐忑忑。抄出备弄,到房厅上叫应一声,沈继贤面带愁容,将方纔顾全宝来,说起姓赵的来赌赢了三百多两银子,筹码未曾来兑,姓赵的即是汤抚台本人,是一是二的转告与子卿听。李子卿初听时不以为奇,听到汤抚台本人来过,三四百两筹码的确无人来兑,越听越吓,也吓得两只眼睛地牌式一响不响,默无半语。一个能言舌辩伶牙俐齿的赛苏秦、胜张仪的李子卿,像个吓呆松鼠。可见汤抚台当日为官之清正,赌场里生意之兴隆。此刻沈继贤与李子卿商量,万事只怕阴阳梦懂,既然顾全宝有确实风闻,不可不早为之计,宜未雨而绸缪,毋临渴而掘井。尽今朝天亮散局,将所有筹码尽数收清,早一刻收局,不可打草惊蛇。不动声色,明日停止,收下来筹码,或葬或烧,再行定夺。事不宜迟,局中人也不必与他们说明,说明了反恐啰唣。我今夜亦不睡了,等你进来再作计较。李子卿一一听了,重行讨要了锁匙,后进抄到前进,走到账房,已有几化人来打听信息。因为沈宅从来不开腰门,今半夜小丫头出来唤账房,一定有重大事情。外场赌客已三丛丛四测测七张八嘴说是论非,不过想不到汤抚台自己来赌过铜钿。现在李子卿出来,面孔上虽装出无其事的形状,而眉目间终有一腔说弗出画弗像的气色。鸡声喔喔,东方偷牛黑,在冬天腊月,这时早经歇局。此刻适逢落灯初过,犹有新年尾巴,各赌客身边梢板个个充足,所以每夜歇局,总要到大白天亮。此刻辰光,各只格子上还是喊添腊烛,李子卿不能叫停,只得听其自然,不能泄漏机关。但是有人要来买码子,只推托时候不早要结帐,只收兑不卖出。光阴容易,转瞬东方微明,老鸦出巢,哇哇哇的在庭树上乱啼乱嚷,一轮旭日高射树枝,晓风吹进窗棂,初春冷气,更比冬里尖酷。一班赌客,赢钱的满心快活,欣欣然来兑银子,在吃局摊上热汤热水瞎吃;输铜钿朋友一副面孔,十八个画师画弗出,有个还不得家乡,有个见不得爷娘、顾不得妻啼儿泣,赌场之害人,一言难尽。汤抚台是好官,爱民如子,嫉恶如仇,踏破了机关,你想再肯放松么?李子卿心乱如麻,精神提在上部,满面升火,一面结帐,算下来独少姓钮的与姓赵的两注,其余半根不少。想到此一层,更加提心吊胆,为自家进款东家祸殃,冷汗直透绵衣。粗粗草草,将所有筹码大大小小包成十六七包,包面布上写了一个总数,其余大小元宝、散银子、天平、砝码、翦银子的夹刀、算盘、帐簿一切对象,吩咐手下人尽行收拾清楚。几个手下人看了莫明其妙,晓得其中决定不妙,也不敢多噜苏。只见李子卿东张西望,交代把一应对象叮嘱手下人拿了,自己拿了锁匙先走。几个手下跟了他望里走,开了腰门,走到内听,将所有一切交葛。沈继贤也无心检点,此时天已大明,辰牌时分,外场一应托李子卿料理,子卿答道:“已弄舒徐,骨牌骰子摇缸等类,我带去藏好。赌场形状,一丝也无痕迹。请放心可也。”沈继贤拿出两只大元宝,吩咐出去开销各人走路,日后再有生路,当再召集。李子卿与各赌奴拿了银子出来分派不提。从此腰门亦不关闭,前后通为一气。
书中说到沈继贤一夜未睡,吩咐家人弗必惊慌,如有衙门中人来问起赌博等情,须要咬定不晓得三个字,各人赏银五两。倘有漏出半个赌字,决不宽贷。再与各姬说明原委,女流自然哭哭啼啼,好像死了家主一般。继贤心惊肉跳,究属做贼心虚,宛比大祸即在眼前,交代手下安心照常过度,我携带月娟到光福徐家去暂住几日,借此游山玩景,亦未为不可。倘有亲眷朋友来问起,说我到嘉兴烟雨楼去白相,千万不可提及光福二字。内堂吩嘱定妥,自己走到前头来看过,见已排枱设櫈,已像书房模样,毫无睹场局面,心里倒觉着一松,遂即差人去喊一只蒲鞋快,说我去玄墓山看梅花。恰巧正月底边,大多城里乡绅叫船赏梅时节,趁此巧当,亦可掩人耳目。用人中最是玲珑乖巧,主人欢喜者,名叫升发,这升发是黄埭人,到沈宅来亦有五六年头,讨人欢喜,上上下下人缘极好,今朝要带他同去;小丫头服侍月娟姨太太,亦不可少。带了桂芬,端正铺程行李鞋篮食盒便桶夜壶茶杯酒盏翦刀家火应用之物,后河头下船,船家拔篙下橹开船,顾全宝与李子卿相送出城。临别之际,沈继贤吩嘱他二人留心,如有信息,不可寄信,自己下乡到光福来。顾李二人答应,一声珍重而别。
书中丢开沈继贤下乡,要说一班赌客,每日下午络络续续到申衙前来,门前赶生意的小吃担子不知歇局,仍旧纷集,所有熟客闯进侧门,门上有人拦住不许进内。胥门小南京亦来想兑银子,晓得歇局,这一急非同小可,只恨昨日顾全宝来忙邀他吃饭,未曾兑得现银,今朝赌场关门,这筹码有何用处?一打听,沈继贤出门了,尚有许多赌客,多在墙门口走来走去,七张八嘴,不知内中情形,都在那里暗猜瞎测。做小生意的也晓得歇局,渐渐挑开去了,就此门前冷落。正所谓昨日今朝大不同。然而阊胥门一带茶坊酒肆,自从沈家赌局停止,竟似出了一椿新闻,朝晨夜晚作为谈助,但不知为着何事,终究猜度不出。别人不必去说他,独有靠此营生活命的一众赌奴,正望新年二三月长在天气,占些油水,无端歇局,岂不难过?
闲话丢开,书归正传,却说汤大人从赌场里赢了筹码,回转衙门,到签押房内身边取出牙筹,与陆知县所赢的筹码一对,一色一样,不过分量银数大小之分而已,牙筹上暗号配下来,“申衙前沈继贤”六字,一字不缺。汤公看了,又喜又怒,看玩了一番,重复包好,藏在怀里,闭目静坐,想此案如何着手办理。各衙门均与联络,稍不秘密,诚恐走漏风声,他有防备,如何可以一纲打尽?昨今只隔一夜,谅来虽是耳目众多,决无如此神速,此事须问本县,看他如何还答。汤抚台想定主意,随即传唤戈什,戈什进来叩见,传吴县姜知县速即来辕。戈什奉命而去,不多时禀字房通报姜知县已来辕,立命西花厅见。姜霞初伛身进叩,汤大人不改常度,照例请坐送茶,茶罢收杯,汤大人开口问道:“贵县管辖之地方,共有大小赌窟若干处?”姜县一闻此言,面孔顿时红云布满,唯唯诺诺,一时无从答应,说又不好,不说又不好。汤公看他不能回答,接口道:“贵县近在咫尺,申衙前沈继贤家,本部院久闻其名,昨日幸已去过。贵县知其人否?”说到这里,姜知县连称“卑职该死卑职该死”。汤公拍桌大怒,立命戈什哈吊集本院卫兵五百名,随同本部院往城中去搜捕盗窟。这个命令下去,连那戈什不知,且听下回分解。
评
沈继贤与李子卿收拾残局,虽属慌张,究称整暇。于此见小人作恶,亦自有相当之才能。
李顾二人送别沈继贤,一声珍重,自崖而返。此情悒悒,正复难堪。若出之美女才郎,定必博人洒泪,惜二个光棍送一个大猾,不足为读者挂齿颊耳。一笑。
第二十七回 汤巡抚亲抄赌窟 姜知县求教师爷
却说汤抚台传唤吴县知县姜霞初上辕,在西花厅接见,问他申衙前沈家大赌局情形,姜知县骤聆之下,宛如半天里打个霹雳,教他如何回答?说晓得弗好,说弗晓得弗好,心里想:沈家如此秘密,这个消息谁人泄漏?汤大人何以会得知?一时汗流浃背,回答弗来,只得吞吐,连连种树。汤抚台是何等样人,见其一而知其十,看姜知县如是这般,早已若见肺肝,汤抚台鼻子里哼的一声,姜霞初低头至腹,连称“卑职失察,该死,罪该万死,求大人栽培,求大人栽培。”这大人栽培四个字,本属小官对上司的通套口头禅,不过用于此际,实在文不扣题,有些用不着。汤抚台冷笑一声,道:“本部院未曾能栽培你,你却栽培得沈继贤,灌溉滋养,厥功非浅!”正在这个当儿,文巡捕吕超琼、武巡捕邱廷栋两人,一齐进来,打了一个签,禀道:“奉命调集本衙门亲勇卫兵五百名,点齐伺候听拨。”禀完叉手拱立于帘门前。汤抚台微微颔首,又对姜知县看了一眼,只见他额角上的汗宛如黄荳般大小,滴滴搭搭直挂两颊,真是又好气又好恨,想嘉定陆令说起城中大小二十八头衙门,无一处不与沈家通声气,单单瞒我一人。照此说法,非独吴县姓姜的一人得贿,连那藩臬两司道府总捕,比吴县上级官都受关节,简实可恶万分。若不澈底重办,再用何法可肃?官方且慢慢地计较……戈什送上一杯香茗,汤公吃了一口润一润喉,对姜知县笑道:“贵县,你可晓得本部院今日请贵县来院,有何事故?”姜霞初听了,吓得汗如雨下,急屁连放,引得文武巡捕掩唇吞声,如何敢放声大笑。汤公看他这种神气,煞是可怜,那姜知县也无半句还答,双膝跪下,磕头如捣蒜般的,口中只说“该死,没法,该死,听参,该死……”汤公笑道:“今日本院意欲相烦贵县同往申衙前沈家,去赌他一场摇宝玩玩。”说完,遂命往申衙前。你道抚台衙门里的人,虽然不比廿八头衙门的通同一气,然而沈家的开销,抚台衙门也挨着一分,否则猫儿不吃素的,见了鱼腥岂有不偷之理,不过略比别处衙门少些肥油罢了。本官虽是不要老虎不吃人,这班狐狸精要他遮瞒上头,那敢不送一个干人情呢?故而此刻汤抚台去密传姜知县,密调亲随兵,好算得人不知鬼不觉,落里晓得早已蚂蚁传信,关照申衙前去了!就是昨夜里顾全宝不去通风报信,预备放走,此刻亦来得及,仍旧从从容容可走,你想厉害不厉害!汤抚台一面说,那两位巡捕老爷也各自揑一把汗,心里都在寻思,邱廷栋对吕超琼看,意谓老头子如何会亲访着这件事情?吕超琼对邱廷栋看,意谓沈家事体那里出的毛病,会被老头子自已访着呢?莫明其所以然。两人心里怀着鬼胎,面孔上那能可以露出半丝破绽呢,兀自立在窗前,斜侧眼睛看姜霞初,想他此番一定该死,顶戴总归虽保。
闲话休絮,却说汤抚台传命更衣换帽,手下戈什哈文武巡捕等出去,预备往申衙前。不多一刻,抚台在前,知县在后,两乘轿子,五百亲兵,一直来到申衙前沈宅照墙停下。吕超琼看前门,邱廷栋围后门,即令姜知县引导进门。姜霞初战战兢兢,领了抚台大人暨护卫人等走进石库门,曲曲折折,将所有关闭的门窗户闼尽数推开,今朝抚台亲自下来踏勘,不比等闲,前进到处搜觅,并无一丝半毫破绽。汤公走到前日赌钱处所,月洞门依然如旧,只少一个人把门罢了,心中颇为诧异,难道已有人报信不成?汤抚台如此想,姜知县心里却大放厥胆:只要搜寻不到痕迹,就可以脚踏实地。前进搜寻过了,再往后进搜查,既经到此,也不客气了,亲兵动手翻箱倒箧,连那天花板地阁板夹壁板统统翻起,非但牙筹骨牌不见一张一根,连那小孩子白相的赌具也没有些些。众兵搜查了一回,汤抚台坐在房厅上,命主人沈继贤来见,自有一个半老妇人回禀:主人往江西去了,来年十二月内动身,至今尚无信函寄归家中,所留主妇练氏暨小妾三人。汤公听了,勃然大怒,回看姜霞初面孔似有喜色,以为搜寻不到凭据,故而放心,孰料汤公早已窥破奥妙,即谓姜知县道:“贵县有所未知,本部院老实对你讲了罢,二十那一天午牌时分,本院自己来此入局赌过,门径看得清楚,一切局面都已知道。何以事隔一宵,竟为变动到此地步?若无走漏风声,岂能料理到如此干净!”说完,即挖出锦囊内的牙筹来,姜知县看了顿时失色。汤抚台即命带主妇回院看管,俟捉到主人释放,房屋前后发封。沈宅男男女女,霎时间大哭小喊起来,所有人口限一个时辰迁空,巡抚公事谁敢抗违,当面论姜知县:限七日内将沈继贤捉到,如私释贿放,惟尔是问。姜知县诺诺连声,汤抚台带了沈宅主妇练氏,念他小脚伶仃,罪非己犯,特命赏一竹兜,扛抬至院。练氏哭哭啼啼,无可奈何,只得似田鸡捉入竹笼,跟了巡抚道子同走。这个当儿,早已哄动满城,无论近处远处城里城外,一班年轻喜事的朋友,三五成羣,七八成队,都到申衙前西百花巷沈家前后门来看好看。人言嘈杂,道三弗着两,吵得甚嚣尘上,茶坊酒肆间作为新闻资料,有的说汤青天为民除害万代公侯,有的说沈继贤恶贯满盈眼前报应,有的说有财有势钱可通神,有的说汤青天活包龙图关节不通。书中丢开沈宅迁空,妾妇奴仆彷佛逃难,各寻安身处所。讲到汤巡抚带了练氏回辕,督令姜霞初七日内须将沈继贤交出,若不把正身捉到,当以姜知县李代桃僵,替人受罪。此刻姜知县身背上分量吃重。话分三头,笔无两管,汤抚台回辕,将练氏交官媒婆看管。那官媒婆姓孟,年纪四十多岁,人极圆滑,出名叫做孟婆太太。孟婆太太晓得沈练氏是一块肥肉,兼诸抚台亲提公事,千万分干系,安敢怠慢,故而把练氏好好安插。
书中再要说到吴县大老爷姜霞初,今朝碰了天字第一号的大钉子,自家饭碗纱帽丢在脑后,倒是七天之限如何办法捉得到本人,还有可说,或者将功抵过。倘然沈继贤坏坏良心,神通广大,怕吃官司,逃之夭夭,鸿飞冥冥,势必将我捉生替死。七日光阴一瞬即逝,这便如何弄法?一筹莫展,回归本署,抓耳爬腮,终无善策。还是搭师爷去商酌商酌,旁观者清当局者迷,虽然师爷亦到手赌场里个孝敬,究属他是客位,我是主位,换一句说说,得人钱财与人消灾,闲常日脚沈继贤月月送规费来大家受用,此刻沈继贤出了这样天大的毛病,我亦适当其冲,邵达勤亦决不能袖手旁观,青云头里看厮杀。这位邵达勤,原是会稽孝廉,本衙门的刑席师爷,胸中极其龌龊,笔下极其尖利,平日捞横塘的本领亦极其灵敏,沈家月规,与本官三七均分。故而姜老老此时想着他有福同享有祸独当,想想实在不愿,真正弄到山穷水尽,也要拖落案不放他便宜安安逸逸还绍兴去吃酸冬汤、买锡箔灰。除他以外别无商量,看他大才有何妙法可以脱卸自己罪名。故而走到书房门口,咳嗽一声,邵达勤正在吸旱烟阅案卷,听得咳嗽声音,知是东翁到来,谅必有要事,遂即丢去旱烟筒,立起来招呼。姜公真是僵公了,皮笑肉弗笑,两僵面孔,叫声“邵老夫子”。那邵师爷打起绍兴白:“东翁请坐。”姜公即把房门掩上,回转身来,向邵先生深深一喏,说:“大祸临头,须求老夫子神机妙策帮忙。”邵达勤倒吃一大惊,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东翁请教乞道其详。”姜霞初坐下来,遂把上项事从头至尾一一告与邵师爷听了。邵达勤别样公事,任你万难,鸭蛋里会寻筋骨,象牙筷上要扳燥丝,省里大小官员、同道刑名钱谷,都不把在眼里,惟有这位吃荳腐的祖宗汤介庵,提起他尊姓大名,已经头痛脑胀,实在清廉厉害,猛往难挡。听亲访案子,且有牙筹实据,这件公案非同小可,不独东家有碍,连那藩臬道府统统难免纠葛。眉毛紧蹙,一言不发,只拿双膝乱摇,一头乱点。姜霞初如失乳婴孩殷殷求教,未识孝廉公大名鼎鼎、博古通今的刑席师爷,运何妙算可以成全本官顶戴,暗地骗到赌棍销差,且待下回分解。
评
姜霞初见汤公一节,形客逼肖,真是颊上三毫,栩栩欲活。
汤公亲到沈宅,而赌博痕迹早已烟散火灭,且不待顾全宝通知,亦可以从容摆布,消息传递捷于置邮,甚矣小人之可怕也!
绍兴师爷自是有名,然不知其计将安出耳。
第二十八回 访赌犯月下行舟 施妙计冥鸿见面
却说姜知县贼人心虚,得了沈继贤的贿赂,现在事体弄大,抚台公事交下来,限定七日须要把逃犯捉到。沈继贤有财有党,不知逃往何处,幸亏手下师爷邵达翁颇有心计,火烧眉毛,只得与他商量。那知邵师爷别样公事,无论大小难易终有计较,听得荳腐汤三字,头像芭斗,张天师被鬼迷,有法没使处。眉头一绉,计上心来,究属聪明人,想着念头,遂问:“东翁,这事抚台亲身访到,谅也难逃。只要捉到沈继贤,东翁即可将功抵过,这赌场陋规,得好处者不止东翁一人,不过在东翁地方上,自当贵重。东翁去捕获,但望捕获正犯到案,其余迎刃而解,不庸焦虑。汤大人亦不过于拖累。为今之计,也顾不得朋友交情,晚生想来,沈继贤早一日先走,必有抚院内人通信,否则何能如此干净?你想他急于动身,俗语说慌不择路,并且携带小妾婢仆,舟车累坠,决不能高飞远扬。本城……断不在本城……窎远……断不会窎远。据瓦落测度起来,一定郭外乡镇上大家暂避风势,然后再作后图。瓦落久慕他与光福玄墓徐掌明,是金兰之契,性情亦近,举止相同,此刻带下家眷,不到徐家,却到那处?晚生虽非神仙吕纯阳,然而也算得未卜先知的诸葛亮,院上有七日限期,尽可连夜动身,离城六七十里光景,黎明可抵光福。好在光福是本县管辖,徐掌明又是该镇区董,平日来县,东翁颇与要好,大驾去候徐公,徐公当然推托沈某未来。晚生施小小巧计,包管如瓮中捉鳖,手到拿来。”姜老老听邵达勤说有巧计可获要犯,如何不欢天喜地?立起身来满面笑容,一天愁闷都抛入九霄云外,接一连二的作揖,口称“老夫子大才,后谢不尽,总总费心,后谢不尽,老夫子照应”,邵师爷道:“东翁,事不宜迟,迟恐生变。今夜不动声色,只消一叶扁舟,欵乃出胥江,携一青衣童子,仿蒋干访周瑜故事。既到玄墓,投帖专拜掌明,掌明相见之下,东翁千万不可露惊惶之态,语言间亦要从容宛委,兵家所谓虚虚实实、实实虚虚,须将昨夜半夜里特传东翁上院,巡抚大人说起自己到申衙前赌了一局,居然赢了三百余两筹码,尚藏在身边,未曾兑现,筹码东翁亦看见,今日带领五百卫兵将沈宅团团围绕,入内翻箱倒箧,徧地搜查,并无丝毫凭据。巡抚大人搜不到凭据,也何能定人之罪?他竟无可如何,即将沈练夫人带回抚院,声言以沈继贤来赎,并把房屋前后封锁了,并命东翁跟上院门……”姜霞初听了邵师爷一番言语,似乎不以为然,太觉老实,徐掌明听了未免要吓。邵师爷哈哈大笑,道:“东翁真太老实了,方纔早已说过,兵家所谓实实虚虚、虚虚实实,东翁想,沈继贤何等势力?消息何等灵通?暗中打听问讯的人,势必络绎不绝。徐掌明岂有不知?我以老实说话挡在前,先固其信心,然后方可用骗工。他已信东翁是好人,再说:巡抚大人所以下此毒手,并非有意与沈继贤为难,其实用意要捐他一笔银子,为城中紫阳、正谊、平江三书院月课膏火欠缺。想此一着,只要继贤肯拿一万八千银子出来,就可以一天云雾风吹云散,东翁到那里,只消以此言语说上去,包管你沈继贤会跟了你进城。相机而行。”
姜霞初听邵师爷如此说法,钦佩到一千二百分,决定照计而行,如法泡制。遂更衣便装,叫了一只小船,船上端正些夜饭,带了一个伶俐小僮,出衙门慈悲桥水埠头下船,吩咐开船到胥门,恰将下锁,船家赶紧一橹过横塘,转木渎敌楼头善人桥,荒鸡喔喔,冷月挂树,橹声水声咿哑泼刺,春寒透被。姜知县心事重重,斜倚蓬窗,对如豆孤灯,那里合得拢眼?只见童子呵呼熟睡,窗隙内透进一股冷气,身上一个寒噤,想那摇船人煞是可怜……姜知县心事如潮,捱一刻似一夏,第闻橹绷时时脱落,船底碎冰砰訇有声,四野鸡声遥吟俯唱,似乎黎明光景。又闻寒鸦哑哑出巢,绕树乱飞。少顷,听得人家开门汲水声,知已抵镇。船家推动舱门,望里一张,见姜公醒坐,即叫:“姜老爷,光福已到,船停泊于那里?”姜公是不认得徐家的,也不知停泊于何处,遂唤醒小僮,问那沿滩汲水的那人:“借问一信,镇上徐掌明府上在那里?”乡镇上不比通都大邑,问信大家晓得的,总肯指引,汲水的人还答:“徐掌明住在东市梢,这里是西桥头,要摇过市河,见沿岸人家,一家门前有一株杨柳,月牙水照墙,磨细武康石踏埠,停下船来,上岸就是徐家。”问到信,一人点篙,一人摇橹,晓色清爽,一轮红日高挂屋脊,市心人声渐渐嘈杂,各店家都将上市,吃早茶朋友等太阳来曝背。正月廿三的天气,春寒实在利害,船家摇到杨柳树、月牙照墙,一带多是磨细石驳岸,对照踏埠石镌象鼻眼,木桩上还有几个手臂粗的铁圈,乃停船系缆所用。岸上一排大榆树,高高黑墙,仿佛退光金漆六扇竹墙门,门上贴满衔条,黄纸宋纸,好不威风。“钦加五品衔布政使理问光禄寺署正候补县左堂”,吓吓乡下人足够吓了。姜霞初一看,知是徐掌明家到了,吩咐小僮拿了红纸名片登岸通报。小僮踏进墙门,高声呼唤叫了半日,并无人来接应,究属乡下大家及不到城里绅宦,因为平常日脚来往亲友皆是直冲直闯,并无客气人出入,故而墙门虽好,不用管门人招呼的。小僮无法可想,直得一直望里走,连走连喊,有一个戴毡帽着芦花鞋的老头子出来,小僮见了他,上前叫声“老伯”,递上红帖,说:“苏州姜老爷特来徐府贺岁,有要事与徐大老爷面商,敢烦老伯入内传禀一声,多感多谢。”那老乡亲看这小僮言语伶巧,听得“苏州姜老爷”,不知姜老爷何人,叫“老爷”二字,决非平常人物!随手接了红帖,问:“姜老爷呢?”小僮笑答道:“在船上恭候。”那老人嘱:“弟弟,你在此立立,我代你进去通报一声罢。”小僮又谢了他,只见那老人进去了。
却说那老儿是徐家的后村邻居,不时来往的,今朝来上利钱出来,碰着姜知县的小僮。重行走到房厅——昨夜沈继贤一家门主仆六七人避难到此,与徐掌明谱弟讲了足足半夜,满腔忧闷,辗转反侧,觉着心惊肉跳,合眼不能成寐,困在床上难过,不如起来罢。此时徐掌明,方纔披了一口镜的皮兜篷,走到窗口,要想到北厅来看沈继贤,恰巧乡下人褚根福,手里捧了大红帖子进来。掌明即问:“根福,你拿的什么东西?”褚根福道:“掌相,外头来一个小厮,说苏州姜老爷船在水墙门。”说罢呈上红帖。徐掌明一看,知是吴县姜太爷,心里勃的一跳窜到喉咙头,几乎口也开不出,连忙说:“开正门出接!”褚根福赶紧一步奔到外面,高声连喊“开大门出接”。小僮听得开大门出接五个字,随即到水照墙船上来通报主人。一面徐掌明着了外套,自己出墙门来接姜大老爷,乡下人难得看见蓦生人下乡,昨日又有沈宅全家来,今朝又有吴县老爷到徐家来,满镇市已传说纷纷,当作谈话数据,一个光福镇早已讲动。却说徐掌明怀着鬼胎,假作笑容,走到水照墙伛身恭迎。船里姜霞初走出船头,双手高拱,招呼答话。船家搭扶手靠跳板,小僮搀扶姜太爷上岸。掌明伸手来扶姜太爷,上了岸,两人挽手同行。两岸的闲人看客,男男女女,不知其数。这是乡间到处如此的情景,不必细讲。姜老太爷主仆二人,掌明接到内宅南书斋坐定,自有送茶送点不提。
他二人相见,先讲了一番照例寒暄的话,然后提起申衙前一件公案,姜霞初即把邵达勤所教的话头,如法泡制。徐掌明先前听了,假推不知,后来听了姜太爷说话,句句心腹卫护继贤,并且并无别种利害,归根结蒂,不过要想些银子充作善堂捐款。只要银子,并不为难,掌明心里想:独怕抚院里用弗进钱,今有路可走,塞翁失马安知非福,借此而进,倒是一个机会。面孔上堆下真笑来,心头亦平复不跳,遂向姜公道:“公祖有所未知,既荷公祖处处照应,心腹相待,不敢相瞒。老实话对公祖讲,沈兄已于昨日来舍暂避风头,今日既蒙光顾敝庐,万事均有商酌。少停去请沈兄来,同行商酌如何办理,此事周旋,全靠公祖。”姜霞初心里佩服师爷高见,果然不出他的锦囊妙策!面上堆下笑睑,更作殷勤说:“既是沈兄昨日来此,小弟今日亦来,足见事有凑巧,即是吉兆。花些银钱算什么一回事呢?”徐掌明诺诺称是,再谈了几句别文,问问田园,谈谈桑麻,一天风雨的紧急事,姜太爷视作轻松百懈。徐掌明看了心里一宽,少停进去叫沈继贤出来会面。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评
邵达勤饶有心计,虚虚实实,尤为洞烛人情之谈。观其为姜霞初设计,先以实言,继以诳语,阅者到此,度无不拍案叹赏。
姜霞初连夜到光福,一路水程,描写清丽。破晓风光,尤写得如展图画,洵诗人妙笔也!
第二十九回 看梅花尽兴而归 返苏州请君入瓮
却说姜知县用了绍兴师爷邵达勤的妙策,到光福镇来骗徐掌明,此兵家虚虚实实、实实虚虚、攻其有备、出其不意之法,果然灵验非常。徐掌明本则见了姜霞初提心吊胆,他与沈继贤金兰结契,如同一人,申衙前赌局,原属施商余等四人合开,今沈宅出毛病,掌明亦有切肤之痛。昨日继贤携妾逃乡,今早知县追下来,任汝胆大如卵之姜伯约、一身是胆之赵子龙,做了亏心犯法事,能不魂飞魄碎?现在看姜霞初的面色,听姜霞初的言话,句句为己,非常亲热,汤抚台密查亲访,其主意,不过想几千两银子,补助紫阳、正谊、平江三书院里几个躄脚秀才的膏火罢了,要想银子,极是容易。只待宝宝开口,吾们四份分派,花掉一万两,也不过大家二千五百,有何大惊小怪?故而绝不介意,也不瞒霞初,实明直白的告诉穿,沈继贤昨日携妾到舍眈阁,北厅小住。姜知县听了大喜,说:既然如此最好没有,请来会晤商酌一个万全之计。徐掌明立起身来,说:“公祖少陪,晚生进去请沈兄出来拜见。”姜知县笑道:“走好走好,请便请便,不须客气。”徐掌明遂即飞步到北厅来见继贤。
此际沈继贤,竟似吓呆松鼠,何以故呢?因为已经晓得姜知县来,赛过小贼碰着捕快,如何不吓破天门!据徐宅的丫头送点心面水,进来说主人在厅上与姜老爷在书房会话,一定凶多吉少,祸患临头,上天少梯,入地无洞,别无计较,独剩发呆。现在看见掌明进来,又是勃勃地心跳不住。只见掌明笑欣欣道:“大哥,大事无妨,请放心罢!”用两只手一围,做了一个手势,似乎元宝形状。“大哥,银子是好宝贝,人言汤青天一文不纳,那晓得也是一个三只掱包龙图!”此时他爱妾月娟,并带来的家人,都围拢来听徐掌明讲张,掌明扯了继贤,横坐在弥陀榻上,细细说姜知县来意,一片热诚,事有斟酌,姓姜的肯竭力帮忙。沈继贤究属是老狐狸,听了不肯相信,只自绉眉摇头,连连叹气,不作一答。徐掌明笑道:“大哥,你休怀疑,做兄弟的与你如同一人,岂有哄骗之言?请你出去见了老姜再说。”沈继贤此时身不由主,无可奈何,只得换了衣襟,跟徐掌明一同来会姜公。姜公坐在书房,暗暗佩服老邵,忽听得一阵脚步响,知必沈徐二人出来,侧转身体,望窗外望,只见徐掌明在前,沈继贤在后,紧步走来。姜知县立起,至窗口笑接继贤。沈继贤面孔霏红,心经乱跳,勉强抢上一步,深深一揖到地。姜知县还礼打恭,伸手来握,又是一番寒暄宽慰话头。继贤寸心略安,三人推上下首分宾坐定,先用一套浮文闲谈了几句,徐掌明开口引到正文,说起姜公祖来的一番好意,全仗鼎力扶助。沈继贤自然照样说上去。姜霞初用足全身本领,装足体贴入微的架形,沈继贤听了,始信方纔掌明之话一些不差,于是求教姜知县,此事如何料理?总以速了为是。既是汤大人为三书院生童膏火不敷,欲借此罚款补助,不知公祖已得汤大人示意否?姜知县笑道:“汤大人亦未便明言,兄弟窥其用意,曾于上月分上院时,三县同在晋谒,似有一两句提及书院膏火已填一万五六千两,此款向地丁钱量上移借,久宕非宜,迟至二月底须拨归藩库。如过三月,藩司林大人不肯担当,要望汤大人身上移。故而汤穷鬼穷思极想,弄这花样……”说得沈徐二人大笑起来。“据兄弟冷眼测度上峯之意——”用两指头一扬,“恐非此不办。沈继翁也是年灾月晦,这一笔钱不能省了。”徐掌明插口道:“公祖明镜高悬,并非沈兄要省此区区,但不知即办了二万银子,如何交纳?”姜霞初接口道:“兄弟所以特地下乡到徐府上来者,即欲与二位商量万全之策。顾此顾彼,汤大人虽有示意,现在练嫂嫂被孟婆看管,须得要沈兄到案,方可将练夫人释出。此乃官样文章,照例公事,不得不然。但是此案须归本县办理,据兄弟愚见,沈兄与我同返城中,暂住行台,俟兄弟上辕销差。汤大人限我七日内捉到本人,我于三四日即缴令,足见兄弟办事能耐。藩司林大人三回五次的上院逼款,此刻有了款子交纳,有钱可使鬼推磨,只要现银子交进,俟兄弟再另托绅襟代为疏通,即使沈兄被押,也不过在本县捕厅眈阁几日。这一件惊天动地的案子,就此瓦解冰消。未识二位以为好否?”徐掌明接口道:“承公祖竭力斡旋,沈兄之幸也。但是有一件过虑之事,以小人之腹度君子之心,倘然汤大人板定面孔,沈兄被押不放,这便如何?”姜知县道:“徐兄过虑了,二万头在那里说话,即无兄弟帮忙,亦又何碍?”说得二人又大笑起来。姜霞初又道:“世间万事,逃不出银钱两字。古语云,衙门堂堂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又云,纵使天大的官司,只要有地大的银子。况且沈兄的案子,乃是赌钱,上司访案,并非杀人放火、图财害命、谋反叛逆、忤逆不孝十恶大罪,访案只愁无钱,既端正现款,再有什么忧虑?自己投到,又可减轻一等,至多十日半月,沈继贤依然沈继贤,申衙前原是申衙前。”说得二人又拍手大笑。徐掌明笑道:“姜公祖之言不差,伸头一刀缩头一刀,晚娘拳头,前后一顿。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这事有公祖在内帮忙,决无大碍。镬子防热掇,准其端正二万银子,或径奉交公祖。如手头一时不便,弟处亦可凑些。沈兄明日跟随公祖同船进城,月娟住在乡下白相。过梅花汛,等到梅花落,事体亦可舒齐了。做兄弟的隔一两日,亦当鼓棹进城,一则专为谢步,二则探望沈兄,三则顺便往诸亲友处拜拜过头年。”三人谈妥,沈继贤有姜徐二人拍了腰包,故而倒觉大胆起来,再讲了几句闲文,厨房里端出盛席酒肴款待姜太爷。这是徐掌明地主之谊,无须多表。
再说沈继贤赶紧入内,将上项事情一是一二是二,交诉月娟。月娟说道:“你不要上了姜知县的当!他用骗工来骗你。”继贤笑道:“你年轻女流,那里得知外边官场的出进?无须多虑,你住在玄墓,看看梅花,至多十日半月,等梅花落,事体可以舒齐,我来接你可也。”月娟听他说得如此容易,终究有些疑惑,起初要跟他同返苏城后来,继贤再三说了,方始作罢。一面开箱子取出阊门源发庄的存折来,自己提笔开了一张二万两正月底期的庄票,票脚银数上押了一个篆文腰圆图章——继贤亲笔迹,源发庄上看惯的,不比存根,亦可支取。写好,将折根藏好,一直出来,掌明过了目,即交与霞初,再三费心再四感谢,说了无数好话。姜霞初看了,藏在衣袋内。少顷席散,横竖要明朝动身,徐掌明看看不到未牌时分,忽动游山之兴,遂饬家丁后河船棚裏撑出自备的游山画船,请姜知县游山探梅。霞初一想,大计已成,落得借此嬉春,偷得浮生半日闲。这二万头,见机行事,或者可以上袋。满脸欢颜,谢了扰,三人下船。一路野景,春气盎然,远远梅花香随风吹来,沁脾清鼻。船到香雪海停泊,也有城里乡绅出来看梅花的宅眷船,都停泊在香雪海坞下,翠袖红裳,如入图画,较诸城市俗氛,竟有霄壤之隔。无怪西湖林处士,妻梅子鹤终身也。他三人说说谈谈,过铜坑上铜井,度虎山桥,欲登石楼石壁,一穷千里之目,自有竹兜抬上——竹兜风味,较诸绿呢大轿大有雅俗之别。三人饱观野景,西崦夕阳,兴尽下山,竹兜送至船边,重行落船,一路摇归。再摆酒肴,欢呼畅饮,半夜散席。书房中锦被绣衾,备姜知县安寝,小使相陪另床而卧。
一宵无话,已抵来朝,姜公起身,送过漱洗水,点心呈上,吃了。少顷徐掌明出来,照例款留姜公,照例谨谢,再重言拜托。姜公又大拍其腰包。直待沈继贤进内料理舒齐,巳牌动身,掌明相送。原来船拔橹架绷,一声欸乃,出市河过木渎善人桥敲楼横塘,顷刻之间,风顺水利,已望到胥门。姜知县与继贤在船上假作殷勤,叮嘱一切,实为替己,沈继贤千分相信,万分感激。不多一回,将到衙门慈悲桥,姜知县谓继贤曰:“沈兄,你亦不必另住行台,惹人耳目。还是耽阁在敝衙门,服侍亦为便当,信息亦觉灵通,免得诸事隔阂。”沈继贤此时鳖已入瓮,只得听人调遣,点头称是。船一傍岸,小使上去,衙门中打两乘轿子接进去,东花厅招待。姜知县赶到邵达勤房里,不待开言,深深一揖。邵师爷问:“如何?”姜知县把昨夜事,是一是二的统统告知师爷,就瞒起二万头源发庄票。邵师爷笑道:“东家,如何?”姜知县又是打一拱,说:“佩服之极!现在本犯已骗到,还要请教如何办理。”邵师爷说出情形,且听下回分解。
评
姜霞初依邵师爷所言,如法泡制,而沈继贤果入彀中。足见智谋之工,高人一等。
姜霞初等三人闲看梅花,颇有雅人深致。特此时之沈继贤,心中吊桶七上八下,正恐视之而勿见耳。
第三十回 邵达勤再定阴谋 徐掌明初番探望
却说姜霞初骗到沈继贤,软看在衙门里,与邵师爷商量办法。邵师爷听了大喜,对姜知县道:“东家,此桩案件,非但无过,还可有功。汤大人最喜为民除害,苏州四巨猾,施商余、徐掌明等,手段通天,心思奸恶,东家趁此机会上院密禀,也用虚虚实实、实实虚虚的方法,将上任以来到目今的事实,一一和盘托出,把麻布袋底透穿,汤大人一定听了大怒,要责问东家,何以不早来通报。东家可实说,做了小官,要想保住前程,弄碗饭吃,上司重重迭迭,只有巡抚大人一清如水,其余合省长官,那个不是千里做官不为财么?斗胆放肆一句话,藩司里也要,臬司里也要,道府里也要,官卑职小,实在应接不暇。抚大人能体谅苦衷,俾姜霞初洗心革面,整顿全神,为国为民,且观后効!如无振作,两罪俱罚。苏州四猾由姜霞初一个个访到案前,如有半个走漏,请大人以姜某补抵……东家上院求见抚宪,把上项说话一一禀上,包管有益无损!”姜霞初听了邵师爷教训,点头称是,打恭钦服。退出书房,再来与沈继贤假意周旋。沈贼信以为真,心事丢开大半,厨房送进夜饭,自有左堂捕厅老爷戚荷斋前来奉陪。
姜霞初连夜亥牌时分,小轿一乘,屏去仪仗,独上衙门来。号房看见吴县半夜上院,定有要事,不敢阻隔,立即禀报。此时汤大人犹在签押房,高烧红烛,批读各县呈详,目送笔挥,精神矍铄。传字房吏联贵,手里拿了吴令单片,望签押房里一张,门帘飘动,抚台知外边有人——前回书中早已交代明白,这里签押房宛比京城里南书房,随便何人,不奉呼召命令,不能踏进脚步。如无命乱闯,虽至亲密戚好友旧交,捋直面孔,竟要军法处斩。所以无人敢乱撞吏房。联贵掀动门帘,汤大人问谁,外答:“大人,传字房联贵,吴令姜独上辕来请见。”汤大人一声来,然后联贵伛身入内打筌,呈上名片。抚台看了一看,说签押房见。联贵诺诺退出,飞步出外,对姜知县道:“请大人在签押房。”霞初连声是是,传字房吏在前,姜令跟了他紧一步,靴声橐橐,一直到签押房,掀起门帘。姜令进了签押房,联贵领到,出去不提。却说姜令见了抚台大人,照例规矩行过,姜知县见旁无一人,遂将奉命赶紧下乡,到沈犯同党巨猾光福镇徐掌明家查获,现在本犯已押在本县,应当连夜解上院来,恐有疏虞,故特来请示。汤大人听了,赞一个好字。姜知县用一句探抚宪口气:“苏州巨猾四人,横行乡里,鱼肉乡愚,声气广通。他四人声应臂指,通同一气,趁此一网兜拿,为民除害……”汤抚台不等他说完,接口道:“贵县能包办这件事吗?”姜霞初成竹在胸,不慌不忙的答道:“上峯差委,敢不竭力!”抚台看他有能耐,即委他尽一月内,把苏州四巨猾一齐捉到重办。姜霞初答应下来,全权交付,余无多话,退出来,乘轿回本衙门。辰光不早,已子牌时分,连日辛苦精神,觉得疲倦,遂入上房安睡。
一宵无话,明日起来,姜知县也不梳洗,急忙走到邵师爷书房。绍兴师爷素来出名要摆架子的,呒馆地,则在乡下抱小男、吃酸冬汤;一得馆地,就此工架十足,臭脾气拿出来。此刻本官走到书房门口一张,看看里向寂静无声,师爷还高卧黑甜,做发财好萝。霞初没法,不敢惊动,退出去洗面,吃了些点心,停了一个时辰,然后再到书房来看。只见一顶帐子一动一动,晓得邵公已苏醒,姜知县实因心有要事,不能再等,遂在门口咳嗽一声。邵达勤问谁,其实早已听出东家声音了,故作不知而问。姜知县听问,遂带笑声答道:“达翁,是我。”邵师爷连声说请,姜霞初遂跨进书房。邵师爷说声:“放肆。请坐,瓦落起来哉。”做作要紧披衣起来,嘴里还说:“天气好冷,春寒冻煞老黄牛。东家好早。”自有专侍师爷的听差阿福,送茶送面水进来,邵师爷下床,拖鞋着衣,与东家招呼。霞初略候片刻,看他洗面已毕,送进点心,屏退左右,遂把昨夜上辕一番情形和盘托出。邵师爷听了,说:“东翁,如何?”姜霞初拱手不迭的笑道:“钦佩高明,钦佩高明!”邵师爷亦笑道:“看病总要用药对症,那怕不起死回生!此刻汤抚既然全权交托,东家可以用力做去。据我愚见,苏州四猾,果然个个杀不可赦,但是杀之亦要有名,名正则言顺。徐掌明此番尽可牵落案,因其窝藏赌棍,加罪有辞。若施商余等两人,不能归入一案办理。少停几时,留心暗访,拿到真凭实据,再行想法不迟。”姜知县点头称是,邵师爷又道:“晚生素闻徐掌明独霸光福,家资富有,良田万顷,广厦千椽,较沈继贤尤为充足。东家无啥客气,大可借此窝赌藏棍题目,呕他一笔肥汁出来。东家连年亏空,亦可补补;各朋友穷乏,亦可滋润滋润。当取不取,也是呆子。东家以为如何?”姜知县连连点头,说:“总请老夫子费心。”这一句,尽在不言中,彼此心照罢了。邵师爷说:“今朝徐掌明要来城么?”霞初说:“昨日临行送下船的时候,他说即日来城,一则谢步,一则探候沈犯。想今日不来,明日当来。”邵师爷道:“既然如此,再便宜沈继贤一两日,吩咐照看沈继贤格外留心款待,防中生防,他耳目众多,爪牙密布,衙门动作,门外七八分得知。徐掌明何等阴险,作事步步细密,岂有不派人打听,自己贸然敢来尝试?虽然事不关己,他与沈姓如同一体,他既云即日要进城来谢步,顺便来望沈姓,他谢步只句话是顺便,望沈继贤是专诚。他来城之后,岂有不在外打听?城中捉捕沈继贤这件事,早已闹得烟昏瘴黑,那个不知,茶坊酒肆必然讲动。所以沈继贤暂时万不能难为,要格外款待,一面再骗沈氏几文。俟徐掌明来城打听,一打听果然并不难为,他就胆大进衙谢步。等他一入牢笼,怕他插翅飞去不成?然后细细榨他油水出来,不怕他不拿十万八万银子花用。到那其间,把两猾向抚院一送,看他猾到那里?东家尊意,以为如何?”姜知县连连称是,说了几句闲文,走出师爷书房,到自己签押房来,自有值日当差过来伺候。光阴迅速,今日已是正月二十五了,坐定下来,正想徐掌明不知来否?这源发庄的二万头即期银票,未曾告诉师爷,托谁人去取可以不穿?想来想去,实难其选,不如稍缓几日,自己去取。谅这家庄殷实有名,决不至在春季内倒闭。
话分两头,要说到光福镇徐掌明,自从沈继贤下乡,出了这事之后,姜知县一力担保,然而心中终究万难放心,继贤跟了姜官进城,不知凶吉如何。照例应当谢步,便道来探望探望继贤。想了无数念头,推推委委,捱到廿五那一天,再不能捱了,想定进城后,好在与县前人皆熟,若果然不把继贤难为,我就进衙门谢步;倘然风声不妙,马上调转身体拨他一个脚底,写封信去了结。徐掌明出名老奸,色色顾到。端正备船,与月娟说明来望继贤,月娟垂泪嘱托掌明无穷记念,自己要跟掌明同来。掌明婉言安慰,约他即日回乡,定有佳信,月娟鸣鸣咽咽的入房而去。然后徐掌明带了一个庄折,唤长工两人,携了茶篮开船。是日春风和暖,风顺水快,不到傍晓,船抵胥门,船埠头登岸,遂即进城,一直到养育巷元元行台看了房间,那丬元元栈,虽挂仕官行台招牌,其实是光福、香山、木渎、胥口、东西桥、南北桥一带乡庄生意,所以玄墓客人及徐府上的人进城来,总耽阁在元元栈,老板、茶房等悉是熟人。今朝徐老爷光降,招待自然格外殷勤周到,虽然及不来府上适意,而说啥有啥,亦未为不可。徐掌明一到栈里,开了一间楼上靠河房间,窗明几净,点上孙春阳通宵蜡烛。老板也是玄墓出身姓,蒋名叫元庆,排行第五,人人不叫他名字,而祇呼他老五。此刻蒋老五巴结徐富翁,特地账房里拨冗,登楼来敷衍老主客,装出笑脸来问长问短,说东说西。徐掌明有事在身,假作不知沈继贤出事,问起申衙前新年里赌局情形。蒋老五遂将小南京不知如何引了汤抚台亲自入局,赢去三四百两筹码,作为真凭实据,限吴县姜大老爷七日内破案捉人,申衙前房屋发封。据说逃到府上,徐相你不要瞒我,大家同乡人,岂有手臂不望里弯之事。姜老爷下乡,此刻沈相在衙门里,幸他平时有交情在前,姜老爷总算出色,留在衙门里款待,格外要好,并不摆出官势。小栈里时刻有人出进,所以晓得非常灵清……掌明听了蒋老五一番谈风,心裹一定,亦将继贤逃下乡来一切情形,实话告诉老板;今朝进城用意,亦与老五商量。开栈房的人,素以胡调为旨的,趁水推船,看风使篷,亦瞎拍胸脯、乱装胆气,带拍马屁和吹牛皮,说沈继贤决无妨事,况且有徐相帮忙,更不要紧。徐掌明听了,满心托胆,安睡一夜。到廿六那天起来,唤了一乘小轿,摆出杨树松香架子,上吴县衙门来投帖拜会。门房接了红帖,遂即通报。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评
邵师爷妙计无穷,工架十足。观姜霞初探望一段,便知其身份之高。作者使用绍兴土语,尤觉活跃纸上。徐掌明与沈继贤,著名大猾,自非有邵师爷之谋,必不肯步步就范。此犹诸葛亮与司马懿,棋高一转,自然缚手缚脚也。
徐掌明徐观风色,缓缓而来,自以为审慎之至,而不知猎者已设阱待之矣。读者至此,度必引觞称快。
清朝圣人陆稼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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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回 徐巨猾进城上当 邵师爷到庄取银
却说徐掌明正月廿五到苏州,要来探望沈继贤,眈阁在栈房里,不敢就到衙门拜谒吴县姜公,暗问栈主蒋老五。蒋老五亦是一个白相人,况且栈房是五方杂处,上中下三等人都有出进,一有新闻,别场处未曾听得,栈房里总归先有几许人来讲起。何况靠近在衙门左右,衙门里撒一个屁,蒋老五晓得香臭。沈继贤一番前因后果告诉徐掌明。徐掌明装出假痴假呆,听了蒋老五说头,心中一快,想起二万头足见有些效验,明朝借脚上街头,先去姜知县处谢步,然后出来与继贤细谈,得能早日舒齐,申衙前赌局不致久阁冷场。此刻歇一日少一日进帐,这暗中损失说不尽言。倘使趁此机会打通抚院,亦未始非塞翁失马,花落区区二三万,算得什么?所谓小钱不去大钱不来。但是这件事,须要恳求老姜竭力设法,防早弄开,早一日好一日。掌明私自转念头,万稳万当,再想明日去望贤继,总要买几样食品去纔是道理,想到老沈最喜欢是吃糖食东西,于是即托蒋老五差栈房里听差,代付五两银子,到阊门皐桥堍孙春阳,去拣配些松子糖、葡桃肉、番桃饼、砂仁糕、山楂片、胡桃酥等细品。蒋老五即拿五六两银子,唤了听差速去孙春阳买办食物。少停食品买到,徐掌明船上一日也觉有些劳顿,遂早安睡,一宿无话。
明早起来,唤栈司雇了一乘竹轿,徐掌明衣冠齐楚,带了从人,拿了红帖及所买食物,出栈房上轿,径到吴县衙门来,不多几步路,即抵照墙。从人持帖投进号房,号房接了帖子,一看上写的治下愚弟徐亮顿首拜,号房晓得即是光福巨富徐掌明,与沈继贤是同党一气,遂即取了帖子进宅门通报。此时县官姜霞初正在邵师爷书房里商量,如果徐掌明到来探望,如何对待可以弄他几万银子,大家分润分润。邵达勤正在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际,打起绍兴白,“亨瓜”长“瓦落”短,兴高采烈。忽号房把门帘一掀,看见姜官在内,不敢乱闯,立定伺候,这是官场老规矩。姜官回转头来,看见号房,一定有事或有客,一声来,号房遂入内打千挂火腿,呈上红帖。姜官一看,点头说:“花厅见。”号房种树退出。邵达勤晓得徐掌明来,路头菩萨到了,遂笑对姜令道:“东家,徐掌明先用软,慢用硬,六字要诀切记,切记。”霞初含笑点头,走起身走出书房,到西花厅预备。不多片刻,只见徐掌明整其衣冠,尊其瞻视,规行矩步,趋进而来。姜霞初本是老知县,又经绍兴滑头一教,心里要想他银子,故而满面堆下笑脸,伛偻谦恭,来与掌明握手。徐亮见邑尊如此欢迎,喜出望外,也笑逐颜开的高拱手低曲腰,跨上阶石请安谢步。差役掀起硬门帘,让二人走进花厅,分宾升炕坐定,自有听差送香茗、装旱烟,照例客套不赘。谈次询及沈案,务祈公祖帮忙,将来竭诚补报。霞初三分包拍,七分推托,口口声声抚院大人公事,汤大人如何雷厉风行,如何关节不通,如何嫉恶似仇,如何重视沈案,恐有意外牵涉……徐亮听到意外牵涉四个字,心头小鹿乱撞,面上顿露红云,嘴里勉强含糊酬应。正在闲谈之顷,只见门帘揭处,堂外走进一人似差役模样装束,头戴紫缨帽,身穿青蓝布长衫,口带河南中州土音,年约五十左右,走进来直到知县炕床边,挺身直立,侧身旁侍,伸出右手递上红筌条官封尺书一信。当这人进花厅时,知县早已立起作招呼之状,此刻那人递上书函,姜知县双手来接了,将信函翻转来,把封条用小指甲揭开,抽出信内笺纸一看,面上顿露红云。翻覆看了两三遍,似乎狠忧闷狠郑重的,将笺纸袋入信函,握在左手,强作笑容,走下坑床,踏板櫈,向那来人道:“和哥费神,回禀大人,兄弟知道了,马上一刻儿就上院。”那老人诺诺连声,伛身而退。姜霞初跄步送出门帘,再连说一刻儿就来、一刻见再会,似乎那人去远。
只见姜老老回进花厅,重行坐上坑沿,面带愁容,一言不发,这封信仍旧握在左手。徐掌明听得说即刻上院,料必那来人必从抚院中而来,心事在身,听到抚台衙门,宛同绣花针刺屁股,能不惊心吊胆?所以忍耐不住,低声启问姜官说:“敢问公祖,方纔进来的那一位,从抚宪大人衙门裏的当差否?未知什么要公,公祖即刻要去?公祖有公事,晚生告辞。”姜霞初正待他问,可以接口上去,所以不待他说完,装作绉起眉头,连摇其头曰:“难了,难了。”掌明听他说难字,心里更为着急起来,须要讨他一个明白。姜霞初对他面孔凝神子细一看,也不说话,即把手里一封信换到右手拿了:“掌明兄,我辈交好,不敢相瞒。请看罢。”说完这句,就把这封信授与掌明。徐亮本拟想看,今既肯与我看,遂双手来接过去,抽出来看,上面写道:“沈猾继贤,知已捉到,甚好。其同党密布,最著名者为光福徐亮(即掌明),素与沈猾狼狈为奸,须即设法,早获归案同办。幸勿疏扬漏网,至嘱切切无违。此谕 吴县姜令知悉”下钤小方章。笔墨龙飞蛇舞。徐掌明捧了这笺纸,满身寒战,三十六只牙齿捉对儿的厮打,一张笺纸,两只手在坑几上蔌簌簌响。霞初冷眼看他这副神气,心里好笑,想:你徐掌明在光福耀武扬烕,天高皇帝远,村中无虎狗为王,乡下人见你怕。此刻着了道儿,真家伙还未上,已经手足无措。我不趁此时候呕你一个畅,等待何时!回转头去对掌明看,只见徐掌明面色死灰白,额汗赛珍珠,蹲头无语,呆望那张笺纸目不转睛。霞初晓得他心思已慌,神经已乱,趁此机会,叫一声:“掌翁,现在抚台大人亲手书谕,立刻命兄弟上院听训。好得阁下在此,可以当面斟酌。掌翁你大才,看如何办法,可以几面光鲜?”徐亮到此时间竟不亮,掌明竟不明,吓到无可如何,忘形骸哭丧着脸,双膝跪下,口称“大老爷开恩搭救”。此一来,到弄得知县不提防,万不料土皇帝如是不吃斗,姜霞初说:“阿呀呀,掌翁何致于此!万事容缓,或有商量。请起来再说,请起来再说。”掌明掮手揩了一揩额角上汗珠,又磕了一个响头,嘴里连说:“无论如何,总要公祖大老爷搭救!”爬起来,重新颤危危斜坐在坑沿上。
姜霞初心生一计,自己不便与他明言,还是托邵师爷来与之开谈罢,并可免了邵公疑心。想定主意,向掌明道:“掌翁,兄弟有抚院来唤,不容缓去,须上院一行,听抚宪有何吩咐。兄弟无暇相陪,且引与邵师爷处,邵师爷颇有商量,掌翁且往求教,定有一条出路。”掌明连连称感不已,遂即领了掌明径到邵师爷书房里来,绍介攀谈。姜知县假扮好人,亦托了他几句,似乎急匆匆要上院去的形状,与邵徐二人暂别,出了书房,到姨太太那里松骨头,当作上抚台衙门。可怜徐亮,全在暗中摸索。却说掌明到邵师爷书房,又是一种景色,邵师爷工架十足,不比邑尊谦和,且从前又无十分交情,故而格外留神。方纔所看的抚台手谕一封信,姜霞初早已交与师爷,掌明看见他交信的时节重托他代为想法开路,坐了半刻忍不住,只得开口恳求斡旋。邵师爷是何等样人,青石粪坑板愈硬愈臭,摆足臭架子,加二加三,拿这封信上的话头来吓掌明。掌明究属乡下大头亲家公,祇会做关门皇帝,未曾见过世面,怎禁得起他唱绍兴高调来吓?正如西厢记上所说,“吓得倒躲倒躲”,邵师爷看他情状,火到猪头烂,一烙铁荡下去,弗怕皮里弗走油。这种主顾,千年难得虎磕铳。常言道,城里人做坟,乡下人打官司,任汝老白相,总归老毛病摸出来。邵师爷久渴之时,狮子大开口,要他一万五千两纹银,方始代他揩刷。徐掌明当这个当儿,莫说一万五千,就是三万四万两,亦是一口应承,只望代他洗刷。此时深悔来探望继贤,一入衙门,犹之游鱼上钓,自己晓得脱不来身。邵师爷听他一口即应,倒亦懊恅弗多要他一万,事已如此,且拿到一万五千,过一日再想法子。当时逼他交出现款,好在元发庄上徐氏有十余万存款,只消掌明亲笔迹小方图书条子,随到随付。邵师爷等徐亮写好凭条,立刻差人到庄上去取兑现银,不多一刻取到,掌明心裏一半放心,一半吊胆,正要恳求邵师爷设法。孰料姜知县在姨太大房里说说笑笑,方纔与邵达勤做好圈套,骗吓徐亮银子,只等好消息出去分折银子。忽然号房送信到宅门,宅门心腹二太爷丁贵,气喘吁吁赶进姨太大房来,手里拿了一封信函呈与主人。霞初一看封面,两目直定,真是巡抚部院汤大人来的公事。不知信中若何,急把绣花盘内小剪刀翦开一看,立即唤站堂伺候打道上院听训。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评
徐掌明既入署,邵达勤又以伪信吓之,妙计无穷,真可称智多星矣。徐掌明以乡间巨猾,作恶横行,凭仗势财,俨然南面。而一到县署,便是银样蜡枪头,松谚所谓乡智不如市呆,洵不诬也。
伪谕才成,真谕又到。文笔有风起云涌之致。
第三十二回 邵达勤隔墙听壁脚 陆稼书入城审赌头
却说姜知县接到宅门丁贵送来抚院汤大人亲笔手谕,翦开一看,方知传唤上院。立即换了衣冠,打道坐轿,赶换上院而来。号房通禀,即命东花厅传见。姜知县出轿进院,见了汤大人,照例请安,招呼旁坐。汤抚台谕:“贵县办事勤敏,沈继贤正犯,不动声色既已捉获,须将他同党徐掌明,一同捉到归案讯办。”姜知县听大人说停,遂即离座打了一千:“启禀大人,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卑职奉大人面谕之后,连夜下乡,并将徐掌明骗到登岸,未及半刻。正拟上院来密禀,而大人手谕适至。”汤抚台听罢,掀髯哈哈大笑,点头说:“正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贵县好能干!”面谕:“此案,本部院已去唤那第一进睹场的湖州朋友钮公,来城与贵县同审就是了。”姜知县听了莫明其妙,只得连声种树。汤抚台遂饬巡捕吕超琼,将沈案犯妇练氏,令官媒孟婆移押吴县监中,并将五百余两牙筹一应交与姜知县带回,一俟湖州人到来,即行审结可也。谕毕端茶送客,姜霞初出来,与文巡捕吕超琼握手相见,称兄道弟假知己了一番。吕超琼早把官媒孟婆唤到,孟婆即在抚辕官厅见过姜令,姜知县吩咐好好把沈女犯练氏送入本县监房,归案并办。孟婆答应,下去料理不提。姜知县与吕超琼握别,升轿打道回衙,坐在轿中一路思想:那湖州姓钮的是引领抚台入局赌钱勘破机关的朋友,究不知何人?此刻宪谕,要等他到了开审,这疑团可以冰释了。
吴署离抚院一箭之路,转瞬间已回本衙。知县出了轿,不进签押房,即到邵师爷书房里来。师爷正与徐掌明长谈,邵徐二人见知县回衙,立起来招呼。徐掌明一个心直跳到喉咙口,几乎跃出腔子,一阵火冒穿迷丸宫,两只耳朶红如猩猩屁股,不知姜老爷上院去了,谅必多凶少吉。姜老爷看看邵师爷,坐下来,邵师爷送一眼风过来,似乎要加油加酱添咸头,说得凶险,趁此再好弄他一笔外快。姜知县亦是老滑头,两下心照,所以眉毛双锁,牙缝中唧唧有声,故意妆腔作势说不出的样子。掌明冷眼偷看,心里越吓;邵师爷吃旱烟,亦不作声。三个人如三清殿上三位泥塑天尊。静了一刻,霞初叹了一口气,对徐亮看了一看:“掌翁,这事如何办法?抚宪面谕,此案即日有一湖州姓钮的来同审,那姓钮的湖州人,即是引汤大人到沈继贤府上赌钱赢筹的人。兄弟本疑这姓钮的不知何人,现在即要水落石出。但是这姓钮的决非真姓钮,料必系汤大人的心腹,否则何能引汤大人入场?并且此人能与兄弟同审,定然是现任官,或者候补官。若是绅襟亲故祇,可听审不能同审。”邵师爷插口道:“东家所说极是,可谓如见肺肝。亨个湖州人,不管真姓钮假姓扣,只要是个官,也不问其现任候补,等到见了面自然认得。即使平时不甚往来,无甚瓜葛,有一样物事可以说话——”说到这一句,冷笑一声,眼角梢斜对掌明一看,说:“徐老先生以为如何?”掌明低声下气的答道:“全仗师爷与公祖费心,但求大事化为小事,小事化为无事,徐亮倾家荡产、碎骨粉身,亦所甘心。”邵达勤笑道:“当得効劳,尽管放心。到时徐老先生能听瓦落劝,相信亨瓜说话,就是东家亦肯丢官帮忙。瓦落卷铺盖回绍兴卖干菜、收锡箔灰,尽可放心。但是事不宜迟,迟则变化万端。徐兄进城谢步,尚未与继贤碰头,据我愚见,东家还是去请继贤进来,到瓦落书房里,把一切情形,相烦徐老先生是一得一、有二得二,细细告知继贤——好让沈徐二位接接笋头。此案胜败吉凶,不在东家身上,全在钮湖州老身上。俗语说得好,有了五十两花边元宝,七十岁公公婆婆返老还少。沈继贤徐掌明他两位,亦是通达世故人情,岂必再要瓦落多言多语?两位商酌下来,可以防早安排。徐老先生尊意如何?”徐掌明本来急欲一见继贤,此刻邵师爷说去请继贤进来碰头,求之不得,马上拱手答应:“妙极极妙。”心里一想:用请字,足见未曾难为。姜霞初并不欺骗,尚顾交情。所患者,姓钮的湖州人。然而邵师爷说这两句古老话,亦是实情。事已至此也,顾不得花费了。姜霞初凝神半晌,似乎不允邵师爷之请,邵师爷又拍拍旱烟袋叫一声:“东家,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四书上这两句,东家从小读熟的,东家既是包拍胸脯,救人须救澈,让他二人商量商量,或有妙计,亦未可知。”姜霞初答应下来,即饬听差去请沈老爷。
沈继贤自从乡下被姜霞初骗到衙门里,名曰款待,实则软禁,在他岂有不知?特是鸟已入笼,纵有双翅,又何能腾飞远扬,真教无可奈何了。眼巴巴望徐掌明,掌明又不来,这个闷葫芦难以打破。所有旧时城里心腹到衙门前来探望,早有命令,一概擂揽。所以沈继贤独在衙门中,虽无脚镣手铐,心里比子犯人还要难过,这种日脚出世从未过过。正在思想之际,忽一听差来请,说邵师爷有请,光福徐老爷也在书房相候,请沈老爷即去。沈继贤听到光福徐老爷,晓得掌明已来了多时,这一乐,如同饿小儿见了母乳,随即跟了听差,三脚两步兴冲冲到书房来,彼此相见。此刻姜知县已走出书房,书房中邵师爷做圈做套,徐掌明与沈继贤咬耳朶,告诉他抚宪面谕姜官,此事我与老兄云须归案并办……语言中带一二分见怪沈继贤的口气。沈继贤来时高兴,此时又冷了半截身体,呆看掌明,无言可对。掌明对他说:已交一万五千两银子与邵师爷,托代斡旋。若然不日姓钮的湖州人到来,万一板定面孔,这便如何得了。沈继贤想了半日,说:“……既有姜老爷邵师爷暗中帮忙衬托,天大官司地大银子,倾家荡产亦是报应。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姓汤的不会三十年五十载世袭江苏巡抚,总有走日。等他鸭蛋生脚滚开了,吾们再作计较。此时虎落窟穽,祇堪摇尾乞怜。绍兴人鬼头鬼脑,心存不良,这事落在他手,在他矮檐下,怎敢不低头?当此用人之际,花钱也不能肉痛了,但求太平无事,已为万幸。”他二人咬了半晌耳朶,邵达勤假作吃旱烟出恭,其实在门背后窃听,究嘱绍兴人,听不出苏州人默测测的讲张,听了半日壁脚,一句都没有听出来。不料额角头上搭着些些便宜货,什么便宜货?他把额角靠在门缝里张,门搁条上几条陈年灰尘,一条一条都挂牢在他帽檐上。书房里沈徐二人闲谈,声音放高,门角落诸葛亮邵师爷假登坑亦舒齐,缓步揑了旱烟袋出来。沈继贤看他头上琳琅挂了三四条灰尘,似烟囱管里钻出来的,禁不住要笑出来。徐掌明亦对他看了,不懂,后来听差进来说穿,邵师爷方纔明白。
邵师爷铺张扬厉,说得汤大人如何利害,如何猛烈,正在要吓他二人之际,姜霞初进书房来。沈继贤立起招呼,重言恳托。姜知县素来老奸巨猾,绝不露圭角,仍旧虚与委蛇。正在说东话西,忽见传字房书史荣升掀起门帘进来,打了一千,呈上红纸简帖。姜霞初接来一看,上写“寅愚弟陆陇其顿首拜”。霞初接了这帖儿,不觉呆了一呆:那陆陇其是本府同寅,现任嘉定知县,此人进士出身,道学先生,在六十三州县中最有清慎勤声名,最得上峰赏识者。且年初大考,曾取第一名。陆公是湖州平湖人氏,他素不喜与人往来,今朝陡然来拜我,甚为蹊跷。莫非那引领汤大人到沈家赌钱的姓钮老翁,就是陆稼书么?停睛一想,着实有些道理。一面吩咐南花厅请见,荣升退出去;一面即将陆帖交与邵师爷看,说:“与此案定有关系!”邵师爷说:“东家出去款见,晚生随后窥探。”姜霞初走到南书房,穿整衣冠,恭候嘉宾。不多一刻,只见陆稼书青布箭衣,元色布大袖马褂,外套也不穿,一只旧绒纬暖帽,一双黑布靴——粉底都黑了,拱手走上厅来。姜知县笑脸相迎,分宾而坐,照例送茶。花厅上两位县官攀谈,门背后善听壁脚的邵师爷,带了沈徐二人都到,只听得姜知县先开口问陆知县道:“稼翁几时来府院,上谒过没有?”只听得陆知县答道:“院上去过,汤大人面谕,沈案从重从速办理。此案起始,须捉小南京对质。实不相瞒,沈案发生在正月初十大考之后,兄弟到胥门趁航船,是日航船不开,万年桥头万年春吃茶,遇着赌奴小南京,勾引至申衙前入局……”一番情节,备细说与霞初知晓。姜知县方始明白,姓钮的湖州人即是陆公。这一套说话说得狠清楚,沈继贤在门背后听了,方信顾全宝说得不差,悔不该上姜知县之骗。现在已入圈套,真不得了。徐掌明亦惊心吊胆。南花厅上陆知县要催姜知县开审,姜霞初何敢违抝,只得唤伺候坐堂。沈徐二人吓得不知所云,邵师爷拖了他二人回转书房。欲知后事,且看下回分解。
评
姜霞初既能受赂,自是恶吏传中人物。汤公虽屡加赞赏,而审案之时,必派陆稼书同审,可谓有识。
徐沈相见一节文章,诙诞可观。此正所谓流泪眼看流泪眼也。
徐掌明初到,谈判未了,而陆稼书已接踵而至。寒暄才毕,便尔开审,文笔紧凑之至。
第三十三回 访茶馆先捉赌奴 坐暖阁重审巨猾
却说邵师爷带了沈继贤徐掌明两人,到南花厅来听壁脚,听到陆稼书嘉定知县,即是钮姓湖州人,引领汤抚台入局赌钱,现在真凭实据,身入牢笼。邵师爷听到开审两字,马上逃转书房,沈徐二人急得六神无主,也只得跟进书房,跪求扶救。正在求救,外面走进两三个公差,如狠如虎的声音,也不叫“沈爷、徐相”了,竟直“沈继贤、徐掌明,上头要人!”不由分说,冰冷的铁链条,头颈骨里来了。二猾如笼鹰柙虎,垂头丧气的,只得跟了公差到南花厅来。一声吆喝推进门坎,跪倒尘埃。坑床上首坐的陆稼书,下首坐着姜霞初,两旁站立六房书吏三班差役,虽非风宪衙门,已觉威灵显赫。今朝是初审,嘉定县为正审官,吴县为陪审官,先问了籍贯姓名年岁住址,沈徐二人一一回答,旁边自有书吏朱黑笔分录口供,问了一堂,原是草草不工。先将二人收入刑房看管。沈徐二人你对我看、我对你看,眼睛地牌式尺贡老寿星,公差押了——已是犯人,正所谓今昔不同,昔为座上客,今作阶下囚。沈徐押在刑房中,暂且搁一搁。
再说陆知县耽阁在吴署花厅,即前两日沈继贤所住之处,一宵已过,陆知县上院之后,即回吴署。此时苏州城里城外为了申衙前一案,闹得一天星斗,处处讲动,茶坊酒肆作为谈助,各处大小赌局收拾干干净净,一辈子靠此营生的赌鬼饿瘪肚皮,谁也不敢开手;旧时靠沈家吃饭的朋友,晓得继贤弄假成真,都来县前打听。所以县前几家酒店茶馆生意,非常拥挤,莫不利市三倍。徐掌明船上人,得着主人恶消息,吓得城里弗敢居,就此拔脚开船夏侯惇,回转光福,到徐府送信。徐氏问得此信,免不得男啼女哭,鸡狗不宁。沈妾月娟听了,更加号啕痛哭,寻死觅活。徐府闹了一阵,章夫人带些银子,携了月娟等十余人,进城来探望,不在话下。陆知县本性一尘不染、两袖清风有名的,在吴县里上上下下,皆视为一椿好交易,轧一个陆老太即在中间,也不敢明日张胆的做生意,就是弄铜钿,终有些碍手绊脚。然而衙门前人王老虎狗,霍吓骗弄铜钿本事,神出鬼没——沈继贤徐掌明他两人的家财,都是黑心钱,编书的亦不必为他节省,让衙门前人多赚几个罢。所以章氏夫人与月娟一到衙门前,足足花去二三千金。闲话少说,书归正传,陆稼书与姜霞初商量:此案须捉小麻皮南京人到案对审,方可语无遁词。一面出示招告:如有受沈家赌局家破身亡者,并传示光福镇村庄愚氓受徐掌明荼毒者,尽七日内来县投禀,一体归案严办。现任苏州府吴县正堂姜、嘉定县正堂陆会衔朱印告示,张贴六城门大街小巷、四乡八镇,着各图地保悬贴,一面立饬干役张迁、李捷,出胥门搜捉小南京麻皮。
这小南京自从得了赵老老赏他筹码,碰着顾全宝松鹤楼吃了一顿夜饭之后,明朝想去慢慢教兑换现银,孰知明朝赌局关门,筹码袋在身边一无用处。这几日别无生路,正在万年春吃白茶、骂山门,怨天恨地的讲沈家赌场情形,张迁李捷眼捷手快心灵,走上去一看面目,确像小南京,略为搭讪几句,十拿九稳,两只指头拾一田螺,对勿住,黄牛上绳。弄得小南京弗明其白,张迁笑道:“象牙筹码弗好拿个,湖州人钮老伯伯请俚去,赵老头子亦叫我来相请,走罢!”小南京听了,方始明白沈继贤的案子。好在家无一担,身无一甩,吃官司安逸饭,坐监弗嫌日长,充军弗怕路远,跟了张李两差拔,上鞋皮就此进胥门。胥门一带游手好闲,认得小南京的,一路跟的人倒不在少数。张迁李捷将公事小麻子交与值日头儿黄贵,拿小南京上了练子,锁在班房里。一班胥门外跟进来看好看的朋友,在班房外面打转,亦有好事者通信与小南京的娘晚爷卖牛肉阿景,居然带了几两银子,与他娘到衙门前望望。父母爱子之心,无分贫富。那顾全宝、李子卿等,这几日忙得不亦乐乎,到各处乡绅处,并继贤亲友处通信想法子,实因抚台公事,并且嘉定县陆稼书这位先生主审,大家不敢前来捋虎须,只好作东诸侯壁上观,听听风声,看看气色,再作道理。班头黄贵来禀:“小南京已提到。”赏了五钱银子与黄贵,黄贵谢谢退出。
自从出了会衔告示,分贴六门之后,不满五日,告发沈继贤的状子,收了足有近百张;胥门外七乡八镇告发徐掌明的状子,收了四五十起。宅门绞案二爷看了吐舌头,那状子上的说数,不是欺孤儿,定是逼寡妇,否则重利盘剥、一本五利,还要强敲硬打……种种不法行为,他两人统统做到。五日之间,共收告发状纸一百三十余张,陆知县昼夜批阅,几入山阴道上,应接不暇。一一阅过,上院送呈,巡抚汤大人看到本城临顿路银匠店瞎目一案,怒不可遏,叮嘱陆令照律重办,万难宽恕!陆令回转吴署,即邀姜霞初坐堂。今朝升坐,大堂尽许百姓看审,这个信息传出去,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倾刻间头门照墙里轧起,轧到宅门,第见万头攒动,虾爬弗出,蟹爬不进。少焉打点起鼓,麒麟门开放,暖阁里排两只案桌,上首一只陆稼书,下首一只姜霞初。两位太爷升座,先吊小南京,一声呼喝,小南京当堂跪下。陆令谕抬起头来,小南京偷眼一看:真是奇怪,这上首坐的老爷,竟像那万年春碰着的钮老老。看了发呆。陆知县问道:“小南京,我认得你,你认得本宪么?”小南京听说官认得他,一定是钮老老!我不妨也认得,故而叩了一个头禀道:“大老爷在上,小的也认识大老爷,大老爷莫非就是湖州钮相公,赏赐小的牙筹的?”陆官微笑点头:“小南京,你记性尚好,目光不错。前日赏你牙筹,今日又要赏你竹筹。你无庸瞒藏,速把申衙前沈继贤家赌埸里的情形,从头至尾一一供上来。”回转头去提沈继贤,一霎之间,沈继贤提到,跪于小南京旁侧左肩下。陆官道:“沈继贤,你一生做得好事,你可晓得善恶之报,如影随形!本县放告,未满五日,四乡八镇来告你的有百余人,可见你平日为人。你今日亦不必躲赖,先听小南京的招供罢。”沈继贤斜转上首向小南京一看,实在平时赌场出进的赌奴多极,也不认得大南京、小南京,此刻望他一看,似乎托他包瞒一些,不可乱说的意思。小南京禀道:“两位大老爷在上,钮相公听禀——”这一句,引得陆知县几乎笑出来。“小人并无行业,平日专在胥门一带,引领几个赌客到沈家去赌。如其赌客输了,小人可到赌局里去拿几分银子用用;如其赌客赢了,看赌客各人手面,或者一二两,多则三四两,也有几日领不到半个赌客,就此饿肚皮。至于赌场里的情形,小人身价够弗到,实不知其细。钮相公大老爷,吴县大老爷,开赌场的老板在这里,请两位大老爷问他自家罢。”陆官说:“小南京,你狠老诚,不说谎,好!”小南京听赞他老诚,他就在身边摸出二十根象牙筹码,说:“钮相公,你老人家的朋友,姓赵的老相公来寻你,小人也领他去赌,他赢了,与小人彩钱。正要进去兑换现银,忽然碰着顾相顾全宝,被他看穿,小人防他借钱,故藏在身边,不敢去兑。那里晓得赌场明朝就关门,沈相就此逃走,小人这十二根筹码,也无用处。今特呈上。”小南京将牙筹交与案上,陆令看了,一些不错,筹脚上都刻继字申字。
小南京退下去,仍旧跪在一旁。陆令问沈猾道:“沈继贤,事到今日,水落终须石出。下流众恶,皆归你与施商余、徐掌明等四人狼狈朋比,无恶不作。巡抚大人早已访悉,汝今恶贯已盈,徐亮自投罗网,先除两猾,再除四凶。你自己明白,快快招供,也无庸抵赖,徒吃刑苦。你从几时开赌起,害了几许人家,一一供上来!”沈继贤原是老奸巨滑,口舌何等利便,心思何等狡展,原想强词夺理,移祸江东,实因此番案如铁铸,万难推托,恨只恨姜霞初与邵达勤,连次包拍胸脯,现在看苗头不妙,要死大家死!平时受我贿赂,今朝吃苦独当,我死也不甘!何不趁此时机,咬他一口,看他如何办理。所以沈继贤到了此刻,横字挡头,心定胆大,说:“陆大公祖听禀,监职沈继贤,开赌罪该万死,自知理屈。但是赌场所得赢余,并非沈继贤一人享用,不知其余享受者,应得何罪?”稼书先生听他口供,早想着栈房老板对我说过,七十二头衙门头头用钱,独剩汤大人不知,瞒他一人。沈继贤语中有骨,然而我不能不问,遂拍案道:“休得胡说,谁人与你朋分?一一供上来,本县转呈抚宪,法不宽恕。如有乱言妄语,加等治罪。”沈继贤答应:“这个自然。”暖阁里坐一位姜老先生,此时眼睛只望继贤看,心里勃勃跳不住了。沈继贤也望暖阁里一看,要说出姜知县、本府史可章其余大小衙门受赌情形。且听下回分解。
评
沈徐两人,昔为座上客今作阶下囚,读者试一回想当日豪恶光景,度无不拍案称快者。
小南京为本案主眼,初引陆县令,继引汤巡抚。沈家一案直全出于此人之手。此时当堂质证,尤为必要人物。陆公出示搜捉,正所谓擒贼擒王也。
五日之间,告发沈徐者多至一百三十余起,甚矣,豪商大猾之作恶多也!古语所谓投畀豺虎、投畀有北者,正是此等人物。
沈继贤当场供出赌局赢余并非独享,读者试一揣当时姜霞初,面色当作如何光景?一笑。
第三十四回 姜知县畏罪潜逃 邵师爷取银卖主
却说沈继贤自想,从前开赌,用铜钱人不少,有福同享,现在捉赌吃官司,我姓沈的有祸独当,天下事太不公平了。所以陆官问他,他倒转问陆官,贼咬一口烂见骨。姜霞初坐在暖阁裹,心中惴惴然如坐针毡,眼睛望准继贤,似乎别人皆可攀叨光,不要攀我姜霞初,我正想捉牢沈徐两猾,汤抚台赞我能干,升官发财正在此时。若然今朝被你一攀,未免拖落案,弄出话巴戏,如何抵御。只听陆官说:“沈继贤,大丈夫做事,终要磊磊落落,正大光明,切不可像那春二三月桃花狗,疯疯癫癫逢人便噬。汤大人秦镜高悬,温犀洞照,本宪一尘不染,真伪立辨。从实招供,当网开三面,决不刻责苛求。倘有半句虚言,一俟察出,加等处治。”即把惊堂木一拍,两旁站班书吏公差,都是如狼如虎,说:沈继贤,你魂灵性须摆在身上,千万不可胡言乱语,张三李四瞎攀。两位大老爷弗答应个。沈继贤事到临头,放出老本领,跪跪上,挺挺直,朗声说道:“陆公祖听禀,治民沈继贤,不务正业,开设赌场,自知罪有应得。但是历年在家设局,所得头钱,苏州数十处大小衙门,除了汤大人与陆公祖两处,那一处不受沈家赌场的关节?逢年则有年敬,逢节则有节规,就是本县姜大老爷台前——姜老爷坐在上头,沈继贤岂敢妄说,请陆公祖问问姜大老爷,即可明白!”
姜霞初听他这般说,上天天无路,入地地无门,若有天梯就要登,若有地洞就要钻,面孔上一朶红霞,正如初日芙蓉。雅篆“霞初”,可谓名副其实。姜知县素来剥削贫民,官声狼藉的,此时两旁看客忘形骸,齐声吆喝,鼓掌如雷。这一来,倒弄得陆稼书无词可问。请问到此地步,叫他如何问法?沈继贤又道:“吴县每月二百两,长洲县史廷扬史大老爷每月一百两,时时嫌少,上年七月起加添三十两,说是官太太的脂粉敬。府里史可章史大人处,每月二百五十两。臬台大人丁文豹、藩台大人林理,皆四百两。其余四守备、两中军、城守营、六城门城门官:阊胥门,每月六十两;葑娄齐盘,各三十两。一月衙门里开销,约共二千余两。名则沈继贤开赌,其实各衙门开赌!陆公祖,当今包龙图,须代沈继贤伸寃!”说罢,磕头如捣蒜,放声大哭不止。陆稼书听他如是供招,谅必不虚,这案如何问法呢?再问倒要弄僵。只得退堂,禀过抚宪再说。故而立命退堂,将沈继贤小南京两犯钉镣收监。丁丁当当两副镣钉好,押入外监收禁。牢头禁子一桩路头生意到了,敲打要钱不在话下。陆姜二官退堂之后,走入花厅,大家默无一言。陆稼书为难之极,不能问姜官;姜官情虚,不能求陆官。所以各无话头。陆稼书一想,这桩案件越弄越大了,沈犯攀到全城官员,不能不听,又不能全听,只得上院禀知,定夺请训再审。立刻提轿上抚院而去。
姜官待陆令动身,急不待缓,匆匆奔进师爷邵达勤书房里来,把沈继贤口供乱扳各官、陆令随即退堂,一言不发,今已上抚院去。此去凶多吉少,祸在眉睫!倘澈底追究,小小前程不够抵挡,此事如何办理?须烦师爷锦囊妙计。邵师爷屏退左右,把书房门关闭,拖了姜霞初走入自己卧室,床沿上并肩坐下,眉头蹙绉,毒计如金井辘轳,盘旋不定,忽而这个,又是那个。想了半日,足足呼吸了五六袋旱烟,陡然附耳向霞初道:“东家,东家,此事不得了,不得了,大祸临头!不远矣,不远矣!兄弟情急智生,有一条计策在这里:古人说得好,好汉弗吃眼前亏,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与其束手待毙,不如插翅高飞。好在逃走本钿有在这里,兄弟与东家谊是宾主朋友,情同骨肉父子,敝处绍兴山阴,茅屋三间,可蔽风雨;深山穷谷,彷佛桃源。移名改姓,尽可避秦。况且此案究非杀人放火、谋反叛逆,只要弗吃跟前亏,有口苦粥饭无妨事了。现在放着一万五千两银子,东家归一万,兄弟归五千,吃吃东菜饭,亦足够半世吃着不尽。未知东家尊意如何?”姜霞初至此地步,如苍蝇摘去头,红蜻蜓摘去翼,六神没主,心话都肯说出,即对邵逹勤道:“实不相瞒,逃走本钿还有二万两,尚未去取……”邵达勤道:“银子在何处?”姜霞初道:“在源发庄上。”达勤道:“事不宜迟,东家快快去取了,不必回衙门,约在那里聚会,立刻将太太姨太太料理细软出后门,借好友处站一站脚,笨重东西不值几文,亦不必爱,惜抛弃在衙门中,便宜了后任可也。宜速不宜迟,若等陆稼书回来,定有花样。不必多言了!”于是姜霞初即在身边取出徐掌明所写的二万两头源发庄票,交于达勤,即托他支了现银,今夜暂住于同乡好友凌木斋那里。凌木斋住在齐门西汇,后门即是环城河,素与姜邵二人极为莫逆。此刻无可法想,只得暂到那里权且躲避,再作计议。姜霞初吩咐邵达勤到庄上取了二万银子,不必回转衙门,一直径到西汇。达勤答应,到自己卧房里料理料理,拣了几件要紧东西,打了一包,即命自己绍兴带来的用人阿星拿了包裹,与东家郑重说妥分别。卧房中的一万五千头,交代霞初拿了。姜官虽然心乱如麻,看见又有一万五千两,即与邵师爷分柝,亦有二万多,逃出去尽管不妨。随即赶进上房,与大太太姨太大说明,两处上房赶紧打点细,软粗硬物件一应割爱抛弃。姜霞初到书房里取了银子,挈了妻婢数人,出后门就此出齐门,来到凌木斋家里。凌木斋顿时发呆,恐防祸到临头,着火烧身,后来看见他银子不少,眼睛里放出火来,且行留住下来,再想别法。姜霞初把上项事说与木斋知道,木斋照例安慰,聊尽同乡之谊。大太太姨太太丫头等,自有木斋的妻女招待。
霞初惊魂方始小定,又想起邵达勤去取银子,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等人心急肝火直冒。孰知等到黄泉路上都不会相逢了,却说邵达勤携了心腹用人董阿星,提了一个小小包裹,袋了银票,径到临顿路源发庄支兑绍兴利亨即期划票,四千一张,四张三千五百,一张取五百两现银,舒徐了,将五百两分作两包,邵达勤袋了一包,董阿星袋了一包,走出庄来,即到护龙街小客栈住了一夜,明朝动身,趁船到杭州回绍兴迁居,面团团做富家翁去了。丢开不提。
再说陆稼书把沈继贤口供上院来禀抚台,抚台大发雷霆,吩咐陆令:且照赌犯办理,其余拖落案各犯再行慢慢处分。陆稼书晓得事情弄大不妙,难以收拾,只得把沈徐二人重办,其余再行发落。奉命禀辞回转吴署,时已深夜,遂即安卧。到天亮起身,始悉县官挈眷潜逃,师爷亦同走。此事真非小可,陆官第一要要紧,先问沈徐二犯沈妇练氏小南京在押有无毛病,差役回禀一无毛病。再着书吏查档案卷宗有无遗失,书吏去查了一刻,回报粗看似无花样,其细一时难以检点。即提宅门二爷,询问县官潜逃,汝岂不知?宅门二爷孙元指天誓日,实不知情。此时衙门里吵翻了,街坊讲动,作为奇谈。陆知县且将县库封锁了,到内房一看,粗硬物件,连那衣箱靴帽、太太的裙鞋衫裤,都不动。速查印箱,原封藏在箱内,方知患罪潜逃,并无别故。遂将宅门二爷孙元押起来,一面再将徐掌明钉镣收禁,吩咐加意防范,无论军民人等一概不许近监门与沈案诸犯通信探望。并将署中上房封锁。陆稼书安排停当,马上捧了吴县印信一方,拿了上抚院来禀见汤大人。汤抚台见他托了印匣,到吃了一惊,莫明其妙。稼书即将昨夜由院返吴署,并无声息,至天明署中吵动,始悉吴县知县官姜霞初挈眷潜逃,刑席邵师爷、仆人董阿星,连使女鸦鬟八名口,查无影踪不知去向。卑职即四处查检,所有案卷对象一无走漏,谅姜知县患罪,恐被沈继贤攀案,出此下策。印信为一县重要之物,卑职带来呈缴。汤抚台听了这话,三尸神暴燥,七窍内生烟,说岂有此理再当了得么!即传谕陆稼书兼理吴县,将印信带回;传文巡捕吕超琼、武巡捕邱廷栋二人,五里单牌、十里双牌、五十里加急文书,行文远近各府州县,捕捉逃官原任吴县姜霞初,并刑幕邵达勤、仆人萧阿星、男女八丁口。遍贴街厢,不论军民人等捉获逃官正身者,赏白银一千两、米三百石、布一百疋,以此递减。倘有不知法度窝藏在家,查获同罪。巡抚公事,谁敢怠慢,故而这几日大街小巷到处搜查,竟有秦始皇捉拿张良大索十日之概。
风声一日紧一日,齐门外西汇的凌木斋,到街头巷口来看看风头,听听风声,只见告示贴得密密层层,看到窝藏查获与犯同罪,心里勃勃跳个不住。究属吃官司坐监牢是人人怕的,还念一想:姜霞初虽与我同乡,到底不知他犯了什么案,在任脱逃。内中决有不得了的事情。我也不便问他,我看他有一万多银子在手边,并且告示上写明有重赏,天赐横财,不取有殃。何不前去报告?说得有理。凌木斋放大胆,奔到抚院衙门来。欲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评
沈继贤侃侃直说,迫得姜知县如坐针毡。以常理论之,姜既诱沈出乡,又复吞其巨款,诈欺之毒,无可复加,宜乎沈继贤一口咬住,使之一齐落水也。
姜知县畏罪潜逃,似乎太怯,然此特以今日之眼光视之耳。若在当年,则汤公秦镜高悬之下,必无幸理。故黄鹤高飞,正是上策。
邵达勤既得银票,即回故里,宾主之谊,顿时可卖。亦可谓阴狠之至矣。虽然,有此主固宜有此宾也。
第三十五回 写告示忙煞贴告示 陆知县密捉姜知县
却说陆稼书奉了巡抚之命,带印回署,兼理吴县。衙门中人得知此信,照例迎接新官荣任,那裏晓得这位陆翰林,蔬食布衣,省一文好一文,不欢喜铺张摆架子的,所以传谕六房三班人等,一律谨慎清廉当差。并将捉拿逃官赏格——也顾不得同寅之谊,事体弄大,足见沈继贤所供不虚。官方如此不肃,真堪浩叹。吴县衙门里人上上下下都晓得,陆官舆姜官今非昔比,大不相同。姜官是伸手包龙图,陆官是清朝孔夫子,所以书史差役各自小心敛迹,不敢张牙舞爪。这几日新官上任,书办写劝忠说孝的告示,日夜通宵,写到眼痛手酸。实在来不及,赛过乡试秋闱招誊录,胥门一带的测字先生,尽行请进六房里来帮忙,有一个要一个,来两位要一双,测字先生缺货,长长短短、四言六言的告示,贴得三关六城门、桥头巷口、尿缸粪坑、酒楼茶寮墙壁上,贴高贴满,甚而至于南濠北濠一百余家的妓馆里,将妆阁旁踏雪寻梅、汉宫春睡、杨妃出浴、西施浣纱等轴子收落,也实贴吴县老爷、现任嘉定县卓异加三级纪录七次赐进士出身陆为的扁字告示,苏州人播作笑话美谈。
陆官要紧出告示沈案要等捉到姜官再审。一班老赌鬼素与沈继贤有旧,靠申衙前场子吃饭的朋友,好如热石上蚂蚁,亦像无锡人在缸尖嘴上,日日到衙门前来转。也有人送银子来的,也有人送吃物小菜水菓来的。无如禁令森严,不许进监探望。这些吃局东西,沈徐二人梦都没有做,莫说要尝滋味,不过请几位牢禁狱子吃吃罢了。书中要说齐门外西汇的凌木斋,这人也是山东潍县人氏,起初小康专办苏绸京货彼因遭刧镳局伙计与强盗合伙因此蚀本挈眷住在苏州与姜霞初是同村旧邻老友平时尚算莫逆现在姜霞初患罪携款无从避处即藏匿在凌家寓所外面挨家擦户的搜查虽无风声疑到凌家窝藏日久终需穿绷凌木斋到街坊看见遍城告示条例凶险报告则有利藏匿则有祸此中出入关系太大所以想了一想与自己有切肤之痛也顾不得什么同村不同村老友不老友况流寓江苏终非了局客中手头亦异常拮据既然有此天赋横财不取等待何时于是想定主意也不回寓与老婆商量诚恐走漏消息反而画虎类狗大为不妙故而拔脚赶紧一步心里想一想还是到抚院里告还是到吴县里告一路走出齐门路上临顿路走任蒋桥皮墅街过王天井巷既而一想巡抚院规模大难弄还是到陆老爷衙门里场面小好说话领赏钱容易些想定到吴县衙门来不多一刻已到一时不敢上去张头探脑了好一回衙门里走出一个皂头名叫杨连贵的此人极其能耐喜管闲帐刚到石狮子旁边凌木斋对他一看似乎要问讯的样子杨连贵凑上去先开口问他什么事凌木斋拱手笑道请问哥哥尊姓大名杨连贵就对他说了也还问凌木斋凌木斋也对他说了即问杨兄贵衙门出了告示捉拿逃官姜霞初如其通风报信这一笔赏银赏米布帛到那里去领杨连贯何等玲珑真是眉毛里会说闲话的人一听木斋问起赏格必有来因我能经手这件事将来亦可弄些扣头故而接上去就说凌先生这赏格一层非是儿戏如果捉到正身厘毫丝忽不会少倘使捉弗着该当何罪凌木斋点头道这个自然若无线索岂敢乱话自讨苦吃好肉上生疮呢杨连贵听他话中十拿九稳这一主好卖买安肯放与别人去做遂即扯了木斋衣裳附耳低言此地非说话所在同他到兔子桥堍一丬来扇馆小茶楼上拣一副净座坐下茶博士认得他是县里皂头不敢怠慢招呼了泡上一碗红袍两只杯子放下筛了一开茶博士走下去好在这丬小茶楼一日也不满二三十碗的生意吃客极清此刻两小间前后楼上只有他二人余无别客连贵得意非凡遂倒了一杯茶递过来问起来踪去迹凌木斋为赏银米起见遂将姜霞初避逃到家的一番原委悉数告与杨头儿听了杨连贵是当公事的有当公事的规矩说凌老相此事出入极大你今虽来报告不能凭你一句浮言就此算数凌木斋道这便如何呢杨头儿道需烦老人家移步小衙门去先在号房中挂了一个号将姓名年岁藉贯行业住址录入号簿本人押在衙门里等捉到本案犯人然后开放领赏凌木斋听到自己先要押牢面孔变色心旌乱摇有些懊恅多言的样式杨连贵究属老公事见他这副形状说凌老相你的报告到底是真是假靠得住靠不住如其真靠得住并无虚假衙门里捉人也不是埋埋虎虎既然姜官全家在府这里并不走漏风声谅来全数不能捉获二三人总可拿到只要拿得到姜官正身其余都松泛了纵使拿不到姜官正犯捉到他老婆或者姨太太也有线索可寻赏款一样照给你尽管放心我现在只要问你到底在你家里不在你家里凌木斋道在是一定在我家裏杨头儿道既然如此又何必堂堂男子汉大丈夫胆小起来呢木斋被他一激顿时气旺神足立起身来杨头儿付了三文茶钞踏下扶梯出了来扇馆凌木斋在前走杨连贵在后跟名为客气实则押看过兔子桥学宫一转湾吴县衙门已到两人走进号房杨头儿招呼号房拿号簿取出请木斋写出姓名年岁住址看他写好了即丢一个颜色与号房似乎教他看好不要放他动身的意思号房老门坎暗暗领会号房自与凌木斋闲谈兜搭杨头儿飞步也似赶进宅门一问宅门二太爷陆官可在签押房宅门二爷回说在签押房杨头儿就赶到签押房来将近遮堂望里一看只见陆官坐在蛎壳牕下批阅文卷楼上七纵八横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纸头堆积如青山翠岫一个人在那里翻阅连贵踏到门口陆官听得人脚声早已看见有人因为上任不多几日故而本署公役也不认识连贵将身站定正欲掀帘报名陆官问谁连贵应声老爷本衙门捕快杨连贵有密切要事求见陆官听是本衙门公役理当要见并且说有密事求见更加要见一声来杨连贵跄走一步就此一个筌退下三步又是一签双手垂下拱剑而立于案旁眼观鼻鼻观口口观胸膛胸膛看脚背规矩肃穆侧耳待训陆官素来敬上和下佛家平等主义四海皆兄弟一视同仁的遂问道杨捕头有何要密坐了细说捕头对官长从来没有坐位那里敢坐但是晓得陆稼书做官比众不同嘉定人日日有人来讲起叫啥公差衙役如家人父子相仿他说什么一定要听他与他客气不听反要动气略为告罪抱只高椅斜坐在案旁即把齐门凌木斋的说话转述一遍陆官听了大喜即问凌姓告发人现在何处杨云在号房命进见杨捕头退出立刻带领木斋进见仍将一番话再说了一遍陆官奖励几句命杨捕头带下凌木斋俟捉到逃官姜霞初全家按名照格结赏杨凌二人答应退出不提却说陆官听报想必非虚还是上院禀明巡抚由巡抚派兵围捉还是由本县带公役护兵去捉获逃官再行上院去禀或者耽耽合合泄漏脱逃反为不妙不如由县中去捉了再说好在姜霞初是文官并非武将有武艺可以奔逃有刀枪可以抗敌这文官手难缚鸡即以本县全班公役护兵去捉足够分派主意想定事不宜迟立命坐堂传集本衙门三班六房前后护兵一点花名共到实数一百二十七人各带家伙铁尺痲绳扛棒腰刀抬枪陆知县即命杨捕头作眼线押了凌木斋引导指点知县乘轿一行人飞快出齐门一路居民议论纷纷必以为捉大赌或以为捉大盗自有喜事少年吃饱宕空筲笠饭的闲人背后也跟了不少再说姜霞初自从挈眷逃避在凌家心神不安魂梦颠倒有时似像有人来捉有时睡中跳觉正与姨太大商量要往别处一身好走拖了家人如何走法倘欲一个人走又是舍不得美人银子听听风声不好又是钻头弗出不敢露面托凌家买东西价钱一倍三倍五倍的贵贵了不算数还要看他脸受他气真叫莫可奈何此刻吃了早夜饭要寻木斋谈心木斋又不在家中问他老婆说巳牌时分进城去候朋友至今戌牌时分尚未出城不知何故姜老老是惊弓之鸟草木皆兵听了不知何故四字眼睛停人中吊心肺霍霍动顿口无言刚想掉转身来喊三姨太伴他睡觉忽听一片人声喧嚷前门后门火把齐明照耀庭心红光接天三姨太急上前楼推窗一看叫声阿呀老爷不得了放声大哭凌家的人也不知就里吓得大哭小叫哭声沸翻说时迟彼时快杨捕头认得亲切当头打开前门一百余人把凌家团团围绕欲知后事下回分解评凌木斋见利动心遂至卖其同乡老友此等人物皆所谓平居指天誓日临时投井下石之流也文笔写其满腹踌躇如何报告则有利如何藏匿则有祸可谓将小人心事曲曲写出杨连贵忽倨忽恭自是公役中老手文笔描写其口吻身段亦恰到好处临行时付茶钞三文尤切合康熙年情事此等闲处平人最易忽略姜知县寄寓凌家既受其气复受其欺终之不免于破获其为情亦殊可怜然试一思当日沈继贤受骗出乡复丧巨款则正天道好还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此之谓也
第三十六回 匿马桶姜霞初成擒 认钮相小南京痛哭却说吴县全班公役一二百人静悄悄赶出齐斗杨捕头带领了凌木斋作为眼线把凌家寓所前后门团团围住火把齐明照耀如同白书姜霞初听得打门声急贼人心虚明知不妙急得一佛出世二佛湼盘野鸡乖一个头望准床底下躲夫人姨太太使女们等大哭小喊那班公役说时迟那时快三拳两脚铁尺木棍一齐上两扇门早已洞开几十人奔进来不论男女见一个缚一个见两个缚一双共总缚了一十四人内中只不见姜霞初于是到处搜寻遍寻不得难道他已闻风远扬么后来把木桶箱橱凡属可以藏躲之处统统搜查并将床榻拆卸翻到床底下只见一团像大乌龟式在那子孙马桶旁边动快叫把火来照一照知是个人扯出来一看是逃官姜大老爷正身一声喊姜大老爷在马桶里大家上绳捆索绑姜大老爷像馄饨样一只搜了半天陆知县问凌木斋道人数全否凌木斋禀道人数已全但是姜家的人只有八口其余七口系小的凌姓家人恳求释放陆官点头说搜查时难分皂白恐防走漏此刻已经明白免得凌家的人拖累受惊一律释缚木斋叩头谢了众人扛的扛拖的拖把姜逃官全家八丁口赶回吴县衙门来凌木斋报告是实也不用看押跟在背后满心只望领取赏银去了此时凌家寓内拥满一屋人七嘈八杂了好一回齐门外讲动不多一刻全城多讲闲文丢开再归正传却说陆知县进了衙门也不坐堂即命杨捕头带了姜氏八丁口押入外监留心看守凌木斋先给白银一百两回家听候定期领赏自己即重整衣冠吃了些粥上抚院来禀杨捕头奉命到司库处取了白银将七十两一包包好其余三十两向衣袋里一藏走到号房里看凌木斋笑微微扯了他说凌老相吃碗茶去谈谈罢辛苦哉木斋跟了杨捕头仍旧到兔子桥堍来扇馆来这来扇馆无甚大生意故而打烊极早不过两根五灯烛的辰光就要关门堂倌正在掮排栅看见杨连贵进来不敢不应酬他二人上小楼博士泡上一碗红袍素来杨捕头吃惯红茶的故而不问即泡照例送水面汤水两只茶杯一放冲了一冲下楼去了杨连贵心中甚喜好在楼上别无他人胜比自己家里可以开谈笑微微对木斋道凌老相我与你运气今年总算在屋里自有横财送到门上来俗语所说有意种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阴钱来寻人是容易人去寻钱是艰难你老人家会有姜霞初来看你我自有凌老相来看我此刻总算事体进场只等辕上定期下来银米布三项立刻可取但是我们衙门里赏格一层经手人有个老规矩不知凌老相可会晓得凌木斋商家出身素不知官场经络那里会明白赏格取银的道理此番事体真时从出母胎第一次听都没有听过所以全乎不懂即问杨捕头什么老规矩请道其详杨连贵又敬了一敬茶将长櫈拖近一步把手边墙上挂的菜油灯盖剔一剔亮笑微微向凌木斋道凡属衙门里贴出赏格因报告走漏风声正犯脱逃报告人非但无赏反要作为诬陷反坐吃官司若因此而捉获破案领赏时须照例经手人七扣即如本案而论阁下是领赏人兄弟是经手人缓日定期领赏阁下不必费心只要由我如数交奉不过写一领纸押一花字可矣木斋一想此银米布疋亦是横财既然姓杨的肯代我领亦省了不少手脚欺心铜钿公道用一口答应杨连贵满面添花谢了一声把身边七十两银子交与木斋下楼分别订日再会如抚院赏期贴出当来送信凌木斋亦谢了他明知时光不早齐门荒落比不得阊门热闹想城门已闭上了钱粮不能开即在胥门栈房耽阁了一夜清晨回家不提嘴只一张笔只一枝说了这边又要说那边新署吴县陆官黄昏得报押了凌木斋眼线出城到西汇把逃官前任知县姜霞初全家八丁口捉获交与杨捕头立即上院来谒抚台汤大人得知传见陆官遂将姜官逃匿齐门正在悬赏购线有其房主山东人凌木斋来署由杨捕头探得本当先上院禀知大人然后往捉继思事关重要故而斗胆先往城外不动声色已将逃官本犯连同家属七名悉行获到现在本县外狱收禁汤大人听了欣喜非常赞了陆官能干并谕赏格银米即日由藩库支给交报告人凌木斋领去并嘱行文各处通缉吴署刑席邵达勤绍兴人仆人阿星亦开具面貌年岁画影图形不论军民人等获着正身有赏沈继贤徐掌明小南京等即日开审余党赌棍顾全宝李子卿等亦当捕获追究严办陆官连声答应时已深夜不便多言退出抚院回转吴署觉精神困倦夜饭也不吃略进些些干点解衣即卧明日午初陆官升坐大堂三声升堂鼓一击远近百姓拥入衙门层层迭迭都要来看新知县审旧知县这希奇新闻从来未闻未见所以看好看朋友越聚越多加以陆稼书天生脾胃别位县官坐堂审事遮遮掩掩弗许闲人看惟有陆老爷堂堂皇皇尽管闲人看倘使看客不多他恨不得发大红简帖去请今朝开审逃官带审沈徐一定好看老老小小男男女女彷佛黄石桥龙灯山看春台戏轧得不亦乐乎从暖阁旁边挤起直挤到头门照墙裏丝缝不空一声吆喝麒麟门开放陆官升座唤前任逃官姜霞初堂上直喊下来杨捕头早把姜犯正身带上两旁看客争看逃官帽子脱落不知几许杨连贵带下姜犯挨进来真非容易轧得臭汗一身再加百姓要看姜犯面孔更加挤轧上堂跪下陆官问他何以要逃到底平时得了沈继贤若干贿赂包庇几年从直招供姜霞初面皮虽厚到了此际惟有丧气垂头一言不发陆官再四开导姜霞初只有该死开恩两句陆官吩咐录供朱墨笔将该死开恩四个字写出了跪过一旁再把姜家眷属婢仆带上罪推家主身上命收禁提沈继贤徐掌明正在传唤下来的当见所有放告的一百余人都在堂庭中一齐跪下高声喊道青天大老爷青天大老爷沈继贤害人不浅徐掌明助纣为虐大老爷明镜高悬须要把两个恶人重办姜霞初贪脏枉法亦不能放松一片声喧众人拍手助威声震堂屋但是人虽多规仪仍是肃穆命将沈徐二犯带上沈继贤看见姜霞初跪在上首咬牙切齿道姜大老爷你来作甚你一力担保此刻请你担保罢骂得他无地容身陆官问徐掌明你在乡间天高皇帝远无日无天作威作福今日你可晓得恶贯满盈告发你的人可知几许你两人罪有应得也不容狡展历开赌场十余年因你丧身亡家卖子鬻妻指不胜屈赌场乃不操刀之盗窟杀不可赦法律难容听候处断罢提小南京小南京号啕痛哭大老爷小的认得你是钮相公不晓得是吴县嘉定大老爷有眼不识泰山筹码赏了我我运气不好拿不着银子那里知要吃官司家里有一个七十岁老娘可怜小的小南京饶赦了小南京公侯万代子孙千秋磕头如捣蒜陆官当堂谕小南京身无恒业事不归正专好游手闲宕勾引赌客入局输钱为虎作伥伥不吃人其罪归虎伥当分过姑念无知小人着枷号三月锣游六门示众开释后提解回籍并朗声谕庭下诸人汝等前来告发本县统已阅悉头绪太多一时难问各各回家听候毋耗费工夫当将沈徐二犯从严办理以平众心谕毕庭中百余人谢青天大老爷明断命将姜沈徐三犯加钉双镣监禁严守姜姓七口沈练氏等分别回押筹码入库徐掌明身边抄出元发庄存银八万三千零八十两折子一扣充赏格外拨入地方普济清节育婴三善堂经费草草分派宣谕退堂万众百姓齐声青天络续退出街谈卷议共颂嘉定好官名不虚传能得不回本任实授吴县苏城之福闲文少叙陆官退堂入签押房想抚宪面论此案速理案中要犯已到余如藩臬道府虽属沈口攀入何能并案办理且俟抚宪奏参邵达勤主仆在逃加紧缉拿李子卿顾全宝究非正犯容捉再论惟主犯沈徐二人罪大恶极害人无算此等大猾断不能容留世界为虺勿摧后患更无限量拟对众乱棒打死似为允当遂将此意草一便稿上院请训定夺施行陆官吃了饭一肩竹舆不带从人悄悄上抚院而来户房递帖他是汤大人的红客何敢阻隔立命花厅传见陆官进谒抚宪将上午审询详情草拟罪条一一禀上汤大人阅了大喜准照如此办理但是击死沈徐二犯宜在闹市丛中元妙观为游人萃集之所较诸南廒枫桥尤为便利热闹定于四月十四神仙诞榜示通衙沈继贤徐掌明二犯击死烧灰同案诸犯陪帮这个沽息传出人人称快恨不得日光易落大家要看奇观欲知后事且看下回分解
评公役捉姜霞初说在马桶里作者自谓此句仿水浒传花和尚捉桃花山强盗笔法其工警洵可匹敌杨连贵既得赏银又与凌木斋吃茶谈话其一副狡猾嘴脸亦更进一步多亏作者写出沈继贤见姜霞初跪在上首即曰姜大老爷你来作甚小南京一见陆公即曰我认得你是钮相公不晓得是吴县嘉定大老爷此二语一是冷讽一是实情咸可谓言语妙天下 、陆公此次开审罪犯共有十余名连案共有百余起欲求写一一写到自非易手而作者头头是道水到渠成此真老斫轮手也
第三十七回 善恶到头二猾殒命 甘棠遗爱五老留官却说陆稼书上了抚院将捉获逃官家属等审过沈徐等情形禀呈汤公汤抚台大为欣悦即谕从速断处定日把沈徐二猾打死于元妙观里贴榜示众以快人心陆知县奉了宪旨回转衙门自己起稿饬谕六房书吏写示六百张限三百内分贴六门城乡大小街厢俾众周知原来这四月十四那一天阊门虹桥下塘福济观孚佑帝君吕纯阳祖师诞俗谓神仙生日有轧神仙之举每年是节从四月十一起到十五日止前后五日当中皐桥崇真宫桥一带人山人海都来轧神仙走江湖相好出戏法杀小囡卖拳头走绳索弄缸弄甏张西洋镜相面测字百戏杂陈吃物各摊耍耍货具遍地皆是虎邱山之花木惠泉山之泥佛尤为触目皆是告化乞丐忙头出足一班太太奶奶们尽肯施舍相传吕纯阳最喜超度凡人往往下尘界来必与铁拐李搭挡铁拐李是烂脚告化子变弗出花样吕纯阳也只得扮作乞丐模样到世界上来试心如遇善心人可以超度所以这一班瘪三码子一到清和首夏就要动天君想心思亦要用一两文本钱孙春阳草纸买两张雷允上膏药赎几贴装哑吧扮癞痪奇形怪状做出仙气来妇女们疑信内中或有吕纯阳铁拐李摸铜钱施舍格外从速不知乞丐利市三倍向晚来陆稿荐猪头肉抢买一空若有告化婆小乞丐还可在金刚殿上聚天伦之乐呢这是苏州城里的年常旧规无庸多赘今年四月十四更加闹热了亦要轧吕纯阳铁拐李神仙亦要看打沈继贤徐掌明赌棍但是轧神仙年年好轧打赌棍何处去看所以一到四月十四那一天少年起劲朋友寅牌时分就合了三朋四友饿了肚皮赶到元妙观里三清殿露台上来恭候那里晓得出门清早走还有早行人进头山门一看人数已经弗少不多一刻儿工夫寿星殿六角亭万人碑灶君祠太阳宫惜字库门前挨肩推背一到将近巳牌时分保甲局里几个差役兵勇手里拿了藤条想来弹压敲到东面拥到西敲到南面挤到北只见人头攒动但闻人声鼎沸有几个中年婆娘抱了小孩子来轧得喊爷娘哭青天鞋子扇子不知满地多少也不敢抠下去拾祇好脚底下踏过如你要贪小利要想拾一把扇子对弗住性命就在眼门前任汝气力大胆量粗也轧得满身臭汗年纪略为大些气力略为小些的人狠弗容易轧出牛角浜去了观里几丬茶馆三万昌熙春台雅仙居席棚茶枱都轧得台子上立小男连那皇宫万国来朝的墙头上亦有弗怕死的少年爬上去真正作壁上观了至于察院场大成仿太监弄宫巷洙泗巷醋坊桥孔过桥等处轿子挤坍马拥倒但听得大哭小喊觅子寻娘呼兄唤妹今朝的轧从来未有比山塘上看三节胜会更加十倍书中还转来要说吴县陆大老爷五六日自从出了告示之后私下乔妆改扮放出老本领到茶坊酒店里去探探百姓口碑都说有汤介庵的抚台方有陆稼书的知县新署理吴县陆老爷但怕不能尚在省城嘉定县百姓一定要来焚香讨去倘使陆大老爷实任吴县城里大赌小赌大猾小猾一齐可以扫荡沈继贤徐掌明恶贯满盈平日害人非浅小百姓无力与较亦有今朝一日陆先生四处密访十有八九如此说品故而私心窃喜在衙门里把公事办好只等十四上院请令施行十四那天汤抚台怜惜陆知县连日辛劳不待他上院黎明旭日未升早派文武两巡捕并院前戈什赵湘孙济四员跨马直抵吴署并带来本哨护兵三百名尽是黑布裹头青布裹腿太极图红布掩心弓上弦刀出鞘雄纠纠气昂昂威风凛凛院上派来史等四员与陆知县相见了述抚宪之意在元妙观将沈徐二犯对众仗毙不许收尸露示三昼夜听野狗拖吃姜霞初逃官并其家属七丁口陪帮在三清殿下小南京已游街示众期满释放递解原籍其余案中无关紧要之人不必过事追究刑席邵达勤主仆行文各省缉获赵湘把宪谕传述一遍陆知县诺诺遵命当即与吕超琼史廷扬赵湘张济四人在花厅小坐片刻此刻已辰牌时分吩咐差人传唤全班听遣坐堂三声鼓三声点陆大老爷袍帽领顶舒齐升坐大堂两旁看客百姓立得水泄不通乡下人居多数前几日告示贴到四乡八镇七子山木渎善人桥横泾观音山范坟横塘一带晓得徐掌明今朝要活打杀这种奇事难得看见故而田里虽忙情愿出钱叫了替工摇船驾橹而来一百余户告发的人也都呼亲邀友来看堂上一声提牢头葛锦蓉捕头杨联贵早把沈继贤徐掌明二犯鎯铛铁索簇上堂来当堂跪下验明正身捆绑手将二犯用无情结捆缚好了推入囚车徐掌明号啕痛哭骂沈继贤姜霞初害人大呼寃枉沈继贤闭了双目顿口无言堂上将二犯推过一旁再提姜霞初逃官此时姜逃官的面孔真是二十四画师画不出押上堂来的时候堂下齐声瘟官杀柸如春雷怒震陆知县吓了一跳侩子手将姜官两手反拴了推入无顶小布轿再提姜家宅眷婢仆七名用长绳缚牢了如一羣猪猡小南京已枷示头门不再押去堂面公事端正妥当陆官退堂花廰上去会同吕史赵张四员请他们先到元妙观四员遵命带领三百兵勇动脚陆官立即升轿排道子也走全班衙役同去看客随后跟了一直慈悲桥城隍庙前过来到双井口街路挤断再也走不过了吕超琼等骑在马背连马都要轧倒看客实在多得不得了这便如何弄法只得饬令三百兵勇开道到太监弄大成坊口再也不能走了人头像木栅竹排塞窒无缝独听得呼声哭声陆知县轿子将要轧坏吕超琼知事不妙想出一个法子命看客暂入店家小立俟道子进了元妙观再走此法果妙一应人马进了正山门观里虽然轧究属场所空阔可以走得散公役押了人犯扛到三清殿露台下停在那里保甲局段头官褚老爷招接了即在露台上排好五张案桌五把座位这桌椅在三万昌茶馆里借用的陆知县当中坐了上首巡捕老爷下首戈什老爷褚局官在刑场弹压午时初刻太阳照得当空热如初伏看客晒得头皮焦口枯舌干无法想人众不许嘈杂肃静无喧书吏宣读沈徐罪状所犯各案同时并发归案并办处以杖毙百姓听毕同声称快陆大老爷青天汤大人为民除害子孙万代公侯声喧里押过沈继贤跪在烈日中命侩子手五人用力痛打一百杖打死五侩子一齐上木棍木尺不到六十记皮开肉烂血如花放沈继贤呜呼哀哉再押过徐掌明字样看上行不到四十记徐掌明伏维上飨两旁跪在地下的姜霞初等看得发呆臣姓都见沈徐二人已仗毙渐渐散了陆知县即托吕超琼等四员上院复命吕等带领护兵三百名先行归去陆知县全班衙役押了姜霞初七名打道回衙仍旧关禁听参再办元妙观里自有段头保甲老爷料理万千看着打的退出去吃饭看不着与未曾来看的赶到三清殿来看死尸从十四看起直到十七宪令不许收殓天气又热阳光又烈尸体易腐闲人都掩鼻而观尸身虽有木罨遮盖有无数野狗想来吃异味见者伤心徘徊多看了几时转去竟脊发痧的真是寃苦难伸可怜徐掌明妻子及沈继贤一班赌客老友私下走到元妙观里来见此形状心痛难忍这尸身晒了四五天血水狠籍皮肤晒干像一段焦炭枯木臭气冲到半空被热风一刮茶馆里茶客坐不住各种小摊头买客无人方丈道士不敢出门都骂沈继贤死后害人直到五月中旬尸肉烂尽仅存一堆朽骨他保方来收去埋葬此案一半了结逃官姜霞初北京参案详文到追脏抄家二年监禁永不叙用家属减等治罪小南京期满押解回藉李子卿顾全宝等便宜货总算漏网日久亦不追究偷偷摸摸过了一时方敢露面邵达勤主仆不知遁迹何处原籍绍兴山阴亦捉不到正身院上抚台大人深爱陆稼书办事清廉勤敏意欲升他首县所有嘉定县缺在合省候补人员中择一个堪以胜任者去补充因嘉定近海民风强悍盗贼枭匪出入甚多虽非冲繁其实疲难两字足够说得颇不易治这个消息传到嘉定嘉定百姓正在议论本县好官自从二月初头进省兼理吴县将有三月光阴何以仍旧不回本任听得要实授吴县遗缺另委他人这事非同小可我嘉定县自宋朝嘉定皇帝立县以来七百余年县官不知来千去百照陆老爷这圣贤道德虽言偃弹琴而治武城宓牢却扫而宰单父亦不能若此爱民如子痌癏在抱胞与为坏今无端夺我使君不啻令我嘉定阖邑出桩席而入水火万不可听其更调于是各村镇社市四民集议士罢学农罢耕工罢艺商罢业家家关门下闼议定举出二百耆老各执棒香一枝进省赴院请求陆官回任众谋佥同于是摇了十只大船每船二十老翁年均在六十以外者须发斑白扶杖而来一路从南翔昆山唯亭跨塘来不到三昼夜二百耆老的船在盘门河停泊赶紧入城执香抚院求见宪台号房一看奇哉老人胜会了一问情由如此如此不敢隐瞒只得飞报汤大人得知深为赞叹敬老古有明训但是二百人一共进儿未免嘈杂命五老进内推年最高之五人秦寿斋魏松年郭梦龄何盘叟卞纪昌呼腰曲背做出挺胸凸肚进谒抚宪汤大人降阶相迎分外优待款以茶点果饵秦等掀髯开口诉说陆官德政务须俯顺舆情还我使君汤大人见此诚意哈哈大笑准其答应五老亦跪谢感恩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评四月十四轧神仙此习为他方所无作者铺张描写颇为认真至一般烂脚化子冒充李铁拐以博妇女之青睐尤滑稽可玩味杖毙沈徐宽释同党或有疑其轻重逾分者不知歼厥渠魁正为擒贼擒王之法而附和者流则皆无识力小民不过藉此以谋斗升之食此所谓如得其情则哀矜而勿喜者也一轻一重正见先贤用心沈徐弃骨道彷野狗思食此等光景虽旷达如老庄见之度亦无不动心二百老翁共请挽留陆令此真晚世所不易观者文笔亦写得慎重之至
第三十八回 二百老翁推代表 万家香烛送清官却说嘉定五老先生上抚院进谒汤公挽留陆官回任汤公大为喜悦满心适意一口答应准如所请即日俾陆官回任尔等归去务劝四民安分营业照例慰谕几言秦绅耆五人告谢辞出汤抚台逾格恭敬端茶送客直至大堂五老欣喜非常笑容而出头门外一百九十五位老伯伯都撑了拐杖迎上来问讯应否如何五老齐笑道恭喜恭喜大家有福众老翁亦齐声笑道阿弥陀佛嘉定人之幸也吾们大家归去早些开船可以安慰桑梓内中有一位老者绰号劳伯晓启口道诸位小老有一言奉禀人人爱名树树爱皮人争一口气佛争一枝香陆老爷在嘉定待百姓好故而今朝吾辈来迎接挽留但是据小老愚见独上抚台衙门来挽留弗到吴县去迎接一篇文章似乎做了半篇觉着未曾完卷主考不能披中何弗便路到吴县衙门走一躺二百人执香迎接使得苏州百姓看看足见陆稼书做官好吾辈做百姓的亦非痈鼻头弗得知香臭陆官面子上何等增光心腹里未始不乐小老愚见查家桥到慈悲桥一箭之路诸位高兴同往否尊意如何众人听了劳伯晓这话狠有道理大家点头称是劳伯伯说话弗差准其上吴县去了一次即行开船端正迎接好在抚台衙门与吴署相隔不远二百老翁烧着香同至慈悲桥来今年苏州城里花样出得不少眼福尤为不浅亦看大捉赌又看活打杀人平时只看见一羣一羣老太婆女人烧香今朝忽然看见二三百老头子烧香胥门一带看了大为诧异继而一打听弗是庙堂庵观进香为挽留迎接新吴县陆老爷回嘉定原任这二三百老翁都是嘉定老百姓大家明白跟了他们同到吴署前来二百老翁一到衙门就在石狮子牌栅门前一字儿双膝跪下口称嘉定县耆民劳伯晓秦某某等奉嘉定阖邑子民之意特来省晋谒抚宪已蒙允准请求特许陆大老爷回任故而老民等来署迎接号房见这种情形心里想好极好极求之不得陆官署理不到三月衙门前当公的无论那个有老婆的老婆嫁人有儿子的儿子讨饭弄得清打清饿断脊梁筋再做三个月下去不卖女儿定掘祖坟陆稼书果然好官嘉定小县份里登注销色省城里首县实不配符嘉定人既然要俚转去吾们吴县里还是天不该绝有碗饭吃吃号房黄二爷走到门口问了来历兴匆匆直达签押房把劳伯晓等二百人执香跪求的来意禀罢侍立候命陆知县又惊又喜喜者是深得民心至于如此惊者是同寅嫌太招摇未免疾妬但是二者不能得兼来者不拒请推举五六人花厅相见黄号房领命趋出请举五六位进见当即仍烦秦寿斋郭梦龄等五位加一劳伯晓合成六位鱼贯而入劳伯晓自负能干当先急走将到宅门黄二爷领了六人进去只见陆知县已降阶拱手而候劳伯晓抢前一步自己通名道姓并代秦寿斋等五人尊姓大名年龄职位一一告禀如数家珍陆知县延入花厅升坐奉茶劳伯晓卖弄本领谈天说地趋奉承颜陆知县谦逊道蒙诸老远来贵邑推爱铭镂五中亟思图报特是地方官宰一则由朝廷所派一则由督抚所委自身亦不能定去留劳伯晓接口道大老爷公祖不必太牵了房子造得弗坚固要牵坍哉弗瞒你大老爷公祖大人说小老方纔已邀秦寿斋魏松年诸位见过抚台大人抚台请小老升坑极其客气已经一口应承所以大老爷不必再谦小老等回去端正全副导子迎接公祖陆公见劳伯晓相貌丑俗语言粗蠢攀辕而来只得微微暗笑姑且答应伸谢一声端茶送客劳伯晓本想在花听上多坐片刻与县官多讲几句还转本乡亦可装头装脚说说大话现在五人俱动身将走他亦没奈何走在着末陆官送出来劳伯晓推住他手说勿要客气弗敢当留步留步算数哉算数哉再会罢再会罢陆先生在平湖家乡送亲友于这种规矩自从点了进士做了知县以来久不见此倒也颇觉有味一直送至宅门劳伯晓推住了十余次陆知县亦真不客气了就此作揖进去劳伯晓出来得意非凡红光满脸对秦寿斋道诸位老伯伯如何我早已晓得这凑口馒头落得吃趁风人情落得做摇头摆尾的走出头门高声直喊诸位请起吃饭去罢陆老爷一定回嘉定好了好了吃了饭开船寿斋松年梦龄盘叟纪昌五人亦笑微微走出来招呼众人同去吃饭一百九十余人一齐立起手裏捧香丢掉一众人都寻饭馆去吃饭养育巷几家小饭店今朝请到大生意猪头肉猪尾巴吃得精打光衙门前看客三言两语说好说歹不在话下劳伯晓今朝自谓大功告成与知县老爷分庭抗礼对坐谈心视为耀祖荣宗显亲扬名之举满肚皮适意之极一进饭店点菜喝酒吃得酩酊大醉东倒西歪幸亏同来人手众多扶的扶搀的搀拖拖扯扯共出盘门苏州并无别事人多开支广不敢耽阁连夜开船一声欸乃风顺水流跨塘过昆山小歇上岸买些食物南翔卅里已抵练川境界(嘉定一名疁城一名练川)二百人各经自己村庄络续登岸住于城市者送还府宅嘉定到处传说端正香花灯彩到那时得信码头上去迎接陆大老爷便了再说署理吴县陆稼书自正月考试对策详明抚院甄别全省六十三州县取了第一又破了申衙前大赌窟三月里捉获苏州二猾又获逃官姜霞初办理沈案轻重得宜抚院有升任实授之意而嘉定百姓竟来执香请求回任益见陆知县做官清正汤大人大为赏识但是已允民请亦不能再缓待饬藩司在全省候人员中选择三四人详院考察札子颁递藩司林理奉札遂即于诸县候补班三百余人中选出三人写填履历呈缴院上林丹曦福建侯官乙卯举人充庚午江苏同考官册年四十岁到省七年严启伟浙江分宜县廪贡生大挑一等誊录原任署丹徒县教谕册年三十九岁到省四年孟宪章山东邹平县乙丑经魁世籍五经博士大挑二号分发江苏双单月选用到省一年册年四十五岁林理拿了名单上院禀见汤抚台取来一看说缓一日容本部院考察再定挂牌林理退出汤抚台把这三个名单仔细一看心想藩司姓林为侯官人他第一个就保举姓林的非惟是他同乡一定是他近族应当回避非惟回避且属首保不用姓严的声名平常也不用还是姓孟的山东人罢五经博士定是亚圣后裔读书种子试署三月遂将朱笔在名单上圈出孟宪章下批试署三月字样遂饬值日戈什咨送藩司林藩台接到公文折开一张大大失望姓林的确是堂侄在省候补已久官况萧条苦不胜言亟思调济他恨无机会今有吴县缺出故首保一下不料汤公如此细心猜度悔不该将孟子后裔开上专讲道学的见五经博士投其所好事已至此无可法想只得将此一番苦衷面告堂侄也是他的官运不通莫可奈何且待时机再说罢只得将孟宪章试署吴县的牌子悬挂头门孟宪章在公馆里与太太少爷吃泡粥得着试署吴县消息半信半疑奔到藩台衙门前来一看果然不差快活之至奔回公馆想去告诉太太安慰少爷官海势利难画难描不料公馆门前已经轿马纷纷同乡同僚同班子朋友都来贺喜谋事了平日鬼影都没得上门一挂牌就此门庭如市你想世态炎凉可叹不可叹这孟宪章端正借债做官上司处谢委不提再说陆稼书亦得孟氏消息自己当回本任立办交代择日交卸吴县百姓得着陆官去任之信想起为民除害之德几许绅耆士商凑了分子备齐香烛边炮盛筵酒席等五月初一日陆代理上抚院禀辞出衙门满城百姓家家点烛户户烧香胥门接官亭设筵饯别好不荣耀真是万两黄金买不来的陆公向绅耆作谢下船一路炮竹之声不绝士民竟有泣下沾襟者陆知县回嘉定以后未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评劳伯晓老当益壮偏有这样颠头簸脑神气文笔亦写得滑稽有味林藩司挑选候补人员第一个便是堂侄极写官伤黑幕自非汤公心细如发鲜有不堕其壳中者孟宪章在家吃弼听鼓生涯萧条可想而署令一发车马纷来官场势利如是如是
第三十九回 观音庵盗席接风 竹篁里猛虎入柙却说陆知县交卸代理吴县之职五月初一回本任嘉定苏州绅耆士商香烛筵席恭送下船何等焕耀三百里水程两昼夜可达嘉定百姓早已打听明白连日在南门码头恭候合邑绅者士商仍旧公推秦寿斋郭松龄等出面领头到码头恭迓劳伯晓回乡之后逢人告诉与知县如兄若弟极其要好乡人信以为真佩服他能言舌辩故而亦来轧一脚正在迎接之际遥遥看见一只大船扬帆破浪而来劳伯晓说必定陆老爷来了马上吩咐乡下人放起爆竹来火绒点着爆响连连少顷大船抵埠船舱里钻出一个公役打扮的人自称杨连贵本人是吴县捕头晓得五月初一陆大老爷荣还本任小捕头受恩深重赶到胥门码头陆大老爷已动身不及拜送甚为抱慊只得加橹赶到贵县聊尽半丝孝敬之意说定遂饬手下同事在舱中搬出无数边炮盛筵一席其余不敢送来因知陆老爷一清如水不敢多送他物即此一席酒筵几行爆竹聊表心敬至诚而已劳伯晓见吴县来的捕头又要巴结他轧个朋友特来与他攀谈招接一应乡人眼巴巴只望来船直等到夕阳西坠陆知县一肩行李一个仆人在南关外走进南门秦寿斋看见上前欢迎跪接陆官即在道傍回礼不迭劳伯晓正与杨捕头轧朋友闲话多于饭泡粥讲得起劲头上听见陆大老爷已登岸马上赶过来接见一面乡下人把爆竹点火放起来砰砰訇訇足足放了一个时辰本衙门的差役也都上来接见了衔牌轿子统统端正好要接回衙门这里杨捕头特地从苏州赶来如此盛筵岂可不进水酒一杯还有嘉定绅商秦寿斋郭松龄等亦备盛筵接风如何肯放陆稼书情不可却只得从命于是一众人扶拥了陆知县到南门观音庵内肆筵酒席两桌并成一桌请知县陆老爷居中朝南坐了摆起香案好像待猛将菩萨相仿劳伯晓等作陪宾你一杯我一盏的劝敬陆知县是圣门弟子事事学孔子的惟酒无量不及乱耳应酬吃了几壶乡下人还是不住的放边炮围了无数人在观音庵天井中拖男抱女的看吃比看春台戏还要加二加三的有滋味此刻劳伯晓嘴里七嘈八杂噜哩噜苏无锡人打话心上莲花朶朶开了直吃到午夜陆知县拱手道谢尽欢而散正所谓官民同乐本衙门差役打道回衙又是烛炮满堂当晚官太太任氏夫人也停了织机说说家常谈谈政事一宵无话却说陆官自从赴省代署吴县一倏光阴已经三月嘉定虽然已被陆官德化讼事稀少然不过较别县稀少些究属一县之大岂会小讼也没有呢这八九十日之中亦有五六件公事号房都将禀单藏于上房任氏夫人取出呈奉丈夫看官看到这里一定要问衙门里总有刑名钱糓两席师爷本官有事离任紧要公事留待本官批判平常公事刑钱可以代拆代行何以嘉定县公事要交与上房官太太手里岂非一椿笑话么你编书的亦太诧异了看官这问也不差待在下细细诉明看官诸位晓得这位陆知县实在比众不同他衙门里非独不请钱谷连那刑名师爷都不聘绍兴人真生路断绝俗语有句话无绍不成衙衙门无论大小头头有绍兴师爷陆老爷不请师爷不要说他他自己一把连会弄连搭收租的皂隶也用木头来雕的何况再肯请专门搭架子碰碰卷铺盖一只旱烟袋终日弗离手一个弗称心顿时板面孙绍兴师爷碰着陆稼书亦算路头菩萨接着陆稼书做官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独一无二的有时连那差役也要自己做做所以一应案件大大小小统是亲手自造终不假手于人以杜漏弊照陆知县的做官非但江苏全省六十三州县寻不出第二个就是古今天下全中国省地方亦拣不着照式照样一个人所以上司与百姓无不欢喜爱戴闲话少说书归正传要讲陆稼书回了本任拣点案牍共计有五张状纸一张是丽娃乡民潘大椿与潘二萱同胞兄弟两人为分家产不匀听妻党撺掇势不两立一件是竹篁里曹三宝半夜归家被人谋毙拖尸陌上继查确系近村富户笪有才觑其妻美所求不遂故认为三宝窃贼击伤误杀一件郭外村郭氏同族叔侄郭兆舜郭传禹即阿贵因两家牛斗而死其一叔家之黄牛死侄家之水牛活叔来诉须侄赔赏牛价银十八两八践一件西乡戚家墅富翁彭五秀霸占佃户押契田七亩作绝图赖佃叔马如龙代侄马阿飞不平而控一件北门大街绍成烛店主绍兴人雷必发控邻近不许开设汇昌油行油行为本地人柳逢春所开陆公翻来覆去看了这五张状纸当择其重要看先问五者之中惟笪姓一案有人命关系余皆钱财口角细故不妨稍缓须臾于是传唤九图保正陶仁卿来署讯问县官喊保正犹如猫捉老鼠谁也不敢倔强顷刻间陶仁卿已来跪在书房里陆官即问道九图竹篁里曹三宝身死不明你这件事晓得详细么得了几两银子你就肯替他包庇好大胆的保正那姓笪的倒底有多少家资田几亩屋几间三宝的妻子是否结发年岁若干母家何氏住居何处有无父母兄弟美丑如何从前笪姓是否来往现在作何光景你一一从实禀上倘有半句虚假经本县查出重办无贷加等治罪决不姑宽陶保正连连磕头禀道竹篁里村庄头东头西约有一里多长人家住屋朝南造南面是河四围尽是竹筱故名竹篁里大小人家共有七八十户笪有才住宅居中曹三宝住极东头如往西头耕种上市买物饮酒须在笪宅场上经过曹三宝素喜饮酒每日傍晚必入市肆沽饮吃到烂醉往往深夜歌唱而归今年四月十五那日天气倒黄梅细雨蒙蒙三更时分笪宅门外来了一贼有才为因天气鏖糟蚊虫钉咬难以安睡剪烛看书倚床假卧忽听村狗乱吠知必有贼遂手拿铁刀开门雨更倾盆而下昏黑之中见有一团影子不问短长兜头一铁尺打去不料黑影开口方知是人马上大喊捉贼村邻出来秉火一看认得这是东头曹三宝其时三宝已倒卧雨中一无声息不知他真醉还是假死笪有才即唤人至曹家去唤其妻周氏到来周氏闻信于睡梦中惊醒披衣冒雨赶来一见丈夫僵卧雨中放声大哭即央人将三宝抬归家中延至天明气绝身死此乃实在情形保正并无半句虚言请大老爷密访陆官又问道周氏今年几岁面貌如何母家还有何人陶仁卿又连连叩首禀道大老爷听禀三宝妻姓周本县本图小板桥农户出身家中祇有一母并无兄弟姊妹其母在城大家帮佣一年二年不还乡周氏今年二十一岁面貌尚还清白至于笪有才有无通情小的实在不知陆官听了再问这来县控状之曹金虎是死者何人陶保正禀过三宝之堂兄自己种田儿子读书颇有家财陆官遂命陶仁卿领了差役作线立提笪有才如捉不到正身惟尔是问仁卿唯唯立起晓得此系血案出入重大万难包庇遂与差役下乡不动声色捉拿淫棍去了陆官一面再传曹金虎自然一传即到却说陶仁卿领了差役两人不露形色出城到竹篁里来将近村口见笪有才手执团扇身披夏衫摇摇摆摆而来陶仁卿上前攀谈叫声笪才相那里去笪有才见是仁卿笑道保正哥正欲进城访友陶仁卿得风转舵顺水推橹接口道巧极巧极我亦想进城买两条夏布巾正苦无伴笪才相同走罢说说讲讲免其寂寞有才笑道甚好甚好背后两个公役冷眼看保正还身也装作不知不识跟了就走有才在前仁卿在后丢个颜色与公役两人眼目会意四人正走到县东街将近鼓楼头两个差役上前来说一声得罪了即将练条套上有才颈里笪有才魂不附体所谓闭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不由分说拖了如牵羊入笠欲知详情下回细解评陆令交却代理仍归原职其欢迎之盛实为近世循吏传中所罕见自非此人亦不能当此盛举观音庵席次觥筹交错谈笑风生极写官民同乐之致曹三宝毙命一案陆公首注意于其妻此所谓一针见血陶仁卿所叙曹三宝致毙情形明明有不足信者此非作者疏漏正要留下若干关键为下文张本也
筇四十间 浪子当堂说诳话 多娇含泪诉前情却说笪有才县衙鼓楼前正与陶仁卿谈东说西天花乱坠忽被两个公役斜刺里奔出来一声先生对弗住冰冷的铁练猛然套上颈骨不由分说拖猪牵狗般似的扯了就走笪老四魂不附体明知曹案发作乌入竹笼奋翅不能飞越莫可奈何祇得跟了陶保正同入衙门只见衙门班房里冷清清地在那东首一间屋檐下转出一个人来陶仁卿亦见了随即上前叩头请安喃喃呐呐说了几句就退下来见那人转入树阴背后不见了笪有才看那人近六年纪苍白须眉和善面貌五短身材头戴瓜皮小帽身着天青布长衫脚蹬杜布虎头鞋白袜好像满面病容的模样不知他是衙门里何人何以陶保正的身份一见了他就要上前磕头请安呢定有来历仁卿回过来笪有才熬耐不住侧过头去凑近仁卿耳朵轻轻问他方纔的老者是谁陶保正听问眼睛一停神气一注对笪有才看了一看说声咦难道你不认识么就是本县大老爷陆稼书笪老四听了也是一呆怪不道满城百姓都说陆稼书好官我看这人活像一个教书先生并不像什么堂堂七品命官我想此人面貌慈善心肠一定胡涂此番曹金虎出首告我吃官司好在禀单上已经伸说明白曹三宝暗黑过村误作捉贼而打伤就是定下来也不过是一个误伤之罪罢了坐了三五月的刑房有什么大不了呢故而心定不惧两个差役就把笪老四带入刑字招房自有值班公差接收此刻知县老爷早知曹案正凶捉到素来案无留牍的脾气不肯延搁何况人命关系的案子更加要迅速审理一则可免拖累讼费二则可早雪寃魂之气三则犯罪恶徒不致逍遥法外堂鼓打动暖合门开放陆大老爷早已升座他坐堂审讯虽无大模大样的铺张今朝审人命大案也不比平常审小贼偷鸡小男打狗一声吆喝几个应卯的正身差役都蹔蹔齐齐站立案旁陆老爷把惊堂木一拍立唤笪有才进审一面再传曹金虎原苦尸兄一面再提死者曹三宝发妻周氏并周氏之老母恽婆此时嘉定县里几位公差脚不贴地的各处去传提同案人证好在嘉定是县城周围不广非比省城府城辽阔窎远那就难以赶办了各个差役果当分头去办公事传的传提的提一面当堂九图竹篁里保正陶仁卿凶身正犯笪有才当堂跪下陆老爷平时审案无论大小不分昼夜总坐大堂而且头门开直街上行人看得出审事男女老幼军民人等尽可观审并有一条最可笑的告示高高悬挂照墙里如若本县断事不公百姓可以插嘴如若其事知晓底细可以上禀告知并不拖累所以他老先生挂贴了这两条条文以后凡属审讯事件天井里看客立得挨挨挤挤水泄不漏今朝笪老四人命案子闲人管闲事的朋友更加多了陆知县坐在暖阁里望庭心中一望看客到齐了心中非常快活遂问笪有才道你叫笪有才么答是你为何恃财欺霸乡里窥探邻居曹三宝发妻周氏略具几分姿色你竟敢心存叵测破人家室谋人性命污蔑人名节倘曹三宝无其堂兄曹金虎挺身仗义来本县告状呼寃你这狗头久已鹊巢鸠占你可知头高三尺自有神祗从实招供免受毒打若执迷欺人本县执法如山律无宽贷笪老四听陆官义正词严大失所望方纔进衙门的时节看他面容和善像个三家村冬烘老夫子满心适意状子辩论周密必能遮头盖脚为我瞒饰此刻听他说法正是一轮秦镜高悬千妖百怪原形毕露这便如何呢心里一吓嘴里极屁连连更加曹三宝阴魂不散好知县正能克邪一到法堂律法昭彰任你奸刁奇猾巨憝桀盗也要倾囊倒箧尽情吐露何况你这笪老四究属是不过一个柴房间诸葛亮老虎灶上刘伯温罢了到得那里又经堂上公役呼喝天井中看客万目睽睽随便你吃了豹子心忽律胆也要吓得魂灵儿飞去半天云外笪老四到此地步遂连连磕了几个响头葡卜在地下禀道青天大老爷在上容小人细细告禀小人家住竹篁里与曹三宝同村从小相识他租我田地耕种我乃业主他乃佃户历年租米不清小人念其家贫宽限不与计较前三年冬间三宝欲娶妻室无力送盘向小人处借贷白银二十五两至今本利未偿小人顺便至他家问讨三宝一味延赖分文不付念他同里之谊亦姑宽容因此两家素无嫌隙彼亦口口声声感激小人此合村乡邻皆知前月阴雨联绵三十余天未放晴光村上暗暗有偷鸡偷牛贼来窥探想做手脚那日小人正在家中吃了夜饭欲卧不寐翦了腊烛观书消遗细雨斜风打窗淅沥远远谯楼鼓转二更四邻人家都已睡熟忽听得犬吠唠唠村庄农户无一家不养黄狗一只狗叫只只狗叫一唱百和狗声喧闹小人听了知必有小贼来庄遂即将手中书卷抛掷床边诚防贼来见了灯火看清屋内物件顺口把烛吹灭小人凝神息气斜倚床上侧耳细听此时风声雨声与百犬吠声别无声响又猛然间闻有脚步声音惊知贼已来窥遂即暗中摸索在门角落里摸着铁尺一根蹑步独自一人并不叫喊同去走至前门把门拽开到麦场上一看四野昏黑不见五指风狂雨骤陡见黑影一闪小人此时胆子放大奋不顾身手提铁尺照准黑影击去也不知是鬼是贼猛击之下忽闻阿呀一声方知是贼不是鬼这贼被小人打着了于是大声呼唤高叫捉贼捉贼接连呼唤合家惊起四邻远近听我高叫左右亦均起身一时灯毯火把照耀打麦场上此际风渐停雨渐歇众人执火寻觅黑影在桑柘树底见倒卧一人共认为小贼诈死遂又将乱棒轻敲这贼始终不动乃听其倒卧泥淖中扰攘半宵夏夜短天光易明旭日高升乌鹊喜晴有人来说昨夜所击之贼并非真贼乃西头曹三宝也小人得悉大惊遂同至溪边桑柘树下将卧尸翻转认看认得确是曹阿三即差人去告他妻周氏周氏闻讯即奔来观看一见之下自然痛哭哭得死去还魂后经邻人劝归周氏寻死觅活欲与小人为难要我偿命小人自认误杀并非出于有意周氏对众言非将笪有才同入棺材自已同入棺椁小人自知理屈央人恳求愿出白银三百两作为周氏养老之费所有曹阿三衣衾棺木之费亦由小人料理当时一切情形均由本图保正相公陶仁卿作主停当这事算为了结不料曹三保之堂兄曹金虎前来告发旧案重提所供是实陆大老爷听他供词滔滔不竭宛如村垫小儿背诵三字经神童诗将惊堂一拍喝声胡说好大胆恶奴笪有才你受了那个讼棍唆教将口供读熟来欺瞒本县实属罪大恶极可杀之至不动刑不肯供实正待喝使用刑各个差役均络续回来当堂销差所有原告尸兄曹金虎尸妻周氏周母恽氏老媪见证卖糖粥老翁丁桂官等一行人统统在衙门班房候审陆官谓笪有才曰你好利嘴本县暂不打你提陶仁卿公差高唤提陶仁卿陶仁卿当堂跪下把上项事经过情形一一禀上他究是当公事的语言非常圆活无非诿过于人自己得赃卸得干干净净禀完招房红黑笔录了口供陶保正跪过一傍再提尸妻周氏周氏满身缟素白头白扎白衣白裙双泪齐抛陆官看他虽无惊人之色却有中人之美梨花一朶带雨轻盈以此人品宜置于红梅翠阁误配田舍郎真有骏马驼痴之憾无怪笪有才见之觊觎陆官对了他看了一看眉目妩媚尚无悍泼神气遂问他丈夫打死笪姓求情一一从实供来那周氏虽属乡间粗蠢人物然抛头露面于公堂兀自含羞答答蹲头至腹粉头低垂含泪而答曰小妇人母家姓周十三丧父无兄弟姊妹生母恽氏贫不能活在城帮佣小妇人十九岁十月凭媒说合嫁与曹三宝为妻三宝耕种度日并无田园住屋五间在竹篁村西夫妇耕织相安至今七载有余并无生育上年夫君重病医药乏资即向田主同里笪才相家契借白银二十五两言明照当店起息六月为期孰知到期无力偿清又生急病承笪相公格外恩德非惟不索二十五两旧欠再借与白银二十五两连本带利共计六十三两六钱自此后笪相公时时到小妇人家里不时携来饼饵茶酒在小妇人家煑吃并赠我布帛食物不少人非草木谁不重情如是半年笪相公……说至此句周氏不响陆官叫他说下去周氏伏倒案下死也不说公差唤道周氏快快说下去欲知后事如何下回再解。评从笪有才眼光中看出陆公风仪更觉得清高绝俗此古文家旁写法也笪有才长篇诉说尽是欺人之谈试思殴打之时既有灯毯火把何至连三宝面目也竟瞧不清楚此一大破绽也然一路看来如簧巧语宛转圆活想见其造作之时亦已煞费一番思索矣周氏小家碧玉薄有丰姿文笔写来亦自饶旖旎之致全书自开端以来裙钗之登场者极少至此始换一副面目回末写周氏欲说不说光景羞愤神情毕现纸上
第四十一回 笪有才下酒偷香 曹金虎陈辞仗义却说周氏敬跪当堂呜呜咽咽带哭带诉一似重有忧者说到笪有才屡次蒙其借银赠物逐日到家吃酒吃饭有时遇雨即权宿草堂用言语勾引去年正月元宵佳节挈小妇人入城看灯亚在西门窥塔桥饭馆吃酒饭那夜醉饱归家有才同返不去并带了十几碗美味嘉肴唤三宝畅饮三宝吃得胡涂烂醉不知人事当此时际周氏说到这句又两颊飞红一言不续两旁差役看客正听得好听他又含羞无语陆官和颜柔气的说道周氏你莫害羞从实招供本县可以超腕当从轻发落快快供上来吧公差亦接口传话快快供上去大老爷可以开恩超豁说罢周氏含羞答答欲言又止少停片霎遂接续禀道不料窥塔桥吃了夜饭回家之后笪有才跟了同归复将三宝灌醉酩酊如泥时已深夜约将三更小妇人心烦意乱难画难描的难受满身发热面若火烧急欲睡卧推窗见月色晈洁再三催笪相公归去笪相嬉皮笑脸推托夜深霜冷不宜行路意欲歇宿曹家小妇人告以屋小且无床铺屡次催他动身他此时非惟安坐不动寸步随伸手向衣袋内摸出小元丝锭三只圆珍珠十粒走近小妇人身傍双膝跪下紧抱两腿把银物递入小妇人之手并谓以后金珠宝贝绫罗绸缎只要小妇人开口无不如愿称心小妇人穷苦出身从未见过这种美物一时不该被其迷恋说至此低垂粉颈珠泪齐抛颇有追悔不迭之神味陆官又霁颜问道正月十五以后怎么样呢周氏又呜咽带哭声的禀道十五以后笪才相测准三宝下田他就来家强宿并对小妇人言短头夫妻是露水因缘不能长久不如背夫潜逃向别处去安乐度日何必随此扒泥虫苦度小妇人不听他言他又骗计多端并且教小妇暗用毒手害死三宝小妇人想三宝待我不薄何忍出此总归不听欺骗笪有才无计可施遂弄出打死之计事前并未与小妇人泄半句风声因恐泄漏风声小妇人不允要教他防备事后小妇人即与之拚命意欲到官告状千方百计恐吓并好言安慰当时即委陶保正来料理丧事朋友来劝说死者不能复活纵使经官动府将死者伸寃你一个寡妇年纪轻轻无依无靠如何过活反不如听人劝导跟了笪相有吃有着无虑无愁小妇人一时无可如何只得听从了他们闷气吞声权且忍时下来所供是实青天老爷明鉴说罢呜呜咽咽挥泪不止陆官点头并不难为他用好言安慰他几句跪过一旁提尸兄曹金虎公差高声叫唤曹金虎曹金虎听得叫提马上赶到当堂跪下点名应是命他将详情供上金虎禀道死者曹三宝乃伯父之子与小的合祖一脉兄弟只有两人并无别房小的在南翔营业水叶半年三月还乡一次自从接到弟媳周氏报丧之信信函夹在原禀之内大老爷想已阅过小的看信大为惊疑因三宝弟年轻力壮素无病痛虽属爱吃黄汤断不致无端跌死一面疑惑一面遂即连夜奔走回村此时航船已开无车子船只可乘故而拔脚赶归到三宝家一看情形正在疑惑痛哭死弟即问弟妇尚未问得三言两语门外走进本图保正说至此用手一指跪在右首的陶仁卿道就是这位陶相笑迷迷进来招呼问我几时回府小的只得不问弟妇打断话头即与陶保正攀谈他连声叹气的说一个人生在世真如一场春梦天有不测风云人有不测祸福上床脱下鞋和袜未知明朝穿不穿阎王注定三更死不肯留人到五更你令弟总算好人一世并无坏处不过贪吃三酉儿几盏福水糊里胡涂不料短寿而亡可惜少了一个儿女抱头送终再活十年就好了我只得和他说话小的走到尸旁正要揭起面上黄纸看看三弟面容以为此番见了今生今世兄弟永无相见之日方纔立起身来动脚走进孝帏欲待掀开黄纸观看陶仁卿保正急匆匆赶入孝帏面带笑容一手扯住小入衣角说金虎阿哥出来出来我有话与你阿哥细谈笪相公在板桥头茶馆里恭候小人遂问他不知有什么话保正道到茶馆再讲于是小人以为他必定有要紧事体跟了他同至板桥张金林茶馆里来小人走入茶馆只见笪有才立起身来堆下笑向予深深一揖问金虎阿哥多时不见南翔生意好几时归来不料舍弟死于误伤实出无意此也是命中注定合当有事人力难以挽回的现在想三宝为人忠厚死后应当好好端送再不能过于省俭小弟聊尽乡谊微情说时袖中摸出银子一包双手递与小人小人此时感激他如此慷慨丧中正要用钱约这一包似有四五十两模样小人与他客气推却不受意为虽是同乡何能受此重仪后来推却不过只得受了那时小人收受他银子时要紧回去料理安殓急欲出茶室正走出门口时忽听得有人叹气而说道苦恼苦恼一条性命只值五十两银子买了死鬼又可白相活人银子正是好东西小人听了这话回头去一看此人是前村汤家宅做泥水匠的荀纪官小人与荀纪官点了一点头回进茶馆谢了谢笪有才陶仁卿重行与小人同还家中将那一包银子解出来估估分量一解开来一看不用估计十两条纹六条恰恰六十两足纹小人遂以此六十两交与弟妇告知来历弟妇捧了此银并无半句语言小人见此情状转想荀纪官之冷话笪有才平日之刁滑凶霸这六十两银子大大可疑内中必有蹊跷然一时并无什么凭据只得放藏于心缓缓再访当日买棺椁衣衾锭缎灰炭延请和尚道士挽歌郎草草把三弟入殓时光尚早小人满怀疑惑一面将三宝灵柩抬往田横头隙地权厝了顺道往汤家宅去寻荀纪官讲话问问他根由细底走到汤家宅上荀纪官刚正背了竹篮歇工归家小人邀他板桥小酒店里吃酒谈心起初荀纪官只是微笑万事推托不知三杯落肚就把笪有才勾引周氏弟媳借钱与三宝逼他还款令他开口不出并借捉贼为名黑夜候三宝归家经过笪家有才把铁尺打死原原本本一片细帐小人得知忿火烧天故而央人写状告禀老爷所供句句是实须要求青天大老爷伸寃说罢连连叩头大哭失声陆知县点头案头红墨笔书吏已将口供录出再提周氏之生母恽老婆一声吆喝死者岳母恽老太婆当堂跪下陆官问他几岁恽婆禀道老妇人五十九岁知县官唤他将案情从实招供恽老婆禀道老妇恽氏中年寡居所生一女嫁与曹三宝为妻本说半子之靠养老送终因三宝无力供给老妇人又不愿带累女壻幸天皇照应身体穷健洗衣烧饭粗事手脚轻健在城中绅襟廖府帮佣吃了湿的袋了干的工钱与女儿收藏以防将来老病可用一年下乡一次不过住在女壻家至少三四天至多八九日女儿女壻待我甚好老妇人亦快活想做到六十四岁不做了有了老死钱归来念念佛吃吃素烧烧香修修来世求求阎罗大王来世投一个好人身头顶清凉屋脚踏干净泥口吃珍珠饭身穿绫罗衣总弗再要像今生今世千分苦万分恼一心帮人家吃饭但巴望曹家里小夫妻早生儿女传种接代所以女壻也是我心头之肉不料他短命苦命死了后来老妇人下乡听得人家说被人暗算我实不知其详所供是实倘有半句说谎欺骗大老爷情愿立咒死入拔舌地狱陆官听了也不难为这老婆叫他立起来站在一旁恽老太婆听得唤他立起来明知老爷照应看见别人都跪心中万分快活伏在地上磕头三起三落好像九月十九拜观音看得看审朋友险几乎哄堂大笑陆知县看这乡愚倒亦可怜可笑即在案上一翻名单是案关系人统统问过所有四乡邻及卖糖粥的见证丁桂官今日亦不暇提问且行开棺相验以后俟定罪伸详时候再行提询不迟即命公差将一案人犯笪有才陶仁卿收禁外监尸妻周氏交官媒带押原告曹金虎及恽老婆子回家取保听候传提片刻间公事舒齐知县退堂所有弗怕肚皮饿喉咙干脚骨酸的一众看客也都如寒天老鸦三三两两一羣一羣的飞走散去各自去吃宕空筲箕冷饭不提公差将公事带过散值各各归去陆官退堂休息官太太到灶上暖一暖饭盛出来吃了把公事推出研摩口供曹三宝一案罪在笪有才一人陶保正贪财朦蔽尸妻周氏被药失身并非同谋恽老婆确乎未知曹金虎仗义告伏亦为难得此案非开棺相验不可定谳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提起笔来判定六月初一日卯刻本官至竹篁里曹家踏勘开棺相验传本县仵作子黄禄随县下乡毋误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评上回将周氏供词轻轻一顿及此始完全叙出叙出时却又为三峡江流一波三折读者闭目一想可见其「梨花一枝春带雨」的光景诚写生能手也曹金虎自是乡里好男子观其一闻凶耗星夜奔丧自非至性过人何能致此到家后欲揭面上黄纸以看亡弟遗容尤为满纸血泪水浒传中武都头归家一节亦不能逾是矣陶保正招呼曹金虎诡容诡色如见其人读此节者必能记得水浒传中之何九叔特此两人邪正不同耳笪有才亦与西门庆有几分相肖持手段不同耳细玩此回作者文笔确系从水浒传武大一节中化出惟既有同处亦有异处各插变化皆见作者本领
第四十二间 竹篁村仵作验尸 郭家宅叔侄斗气却说陆知县在书房翻阅曹案各犯口供定期六月初一日巳牌出城开棺相验写了粉板悬挂头门木栅远近居民见了这开棺柑验的牌示本县从未见过诧为奇事一传十十传百满县争说大家只巴望六月初一恨不得把黄历扯去好像新官人拣了成亲迎娶日脚彷佛时光容易转眼就是六月初一到了初一那一天满城的高兴少年有起五更早起点心店都未开门遂吃了宕空筲箕里的隔夜饭吃得饱了三个一淘五个一羣大家拔脚赶出北门来北斗城门还开放一扇百姓络络续续接连不断今朝北门街不比往日闹热得多这里衙门前不到卯牌已经男男女女的看客拥挤不堪一班做小生意的挑担相好什么油豆腐担豆腐花担糕饼团子担五香荳篮凉粉担拌面线粉担都钊照墙前后来赶生意外路人来看了不晓得是知县衙门定以为是城隍庙或者是东岳大帝做生日好得嘉定是僻处海强不比苏州省城都会陆知县老爷的脾气做小生意挑担朋友模着了大凡审堂时候衙门里有堂事从来不禁看客那挑担的就来赶趁何况今朝是大案提讯看客一定多所以做小生意的也巴望初一端正货色一早就光降到了说到陆知县升堂在狱中吊出笪有才官媒婆早将曹周氏押到其余曹金虎尸兄卖糖粥丁桂官见证都已到齐在衙门前恭候惟九图地保陶仁卿在监抱病不能行动自有官医诊治辰牌时分仵作子徒弟张步云禀知师父有病陆知县亦晓得张步云本领故而准其代替案中一行人点名舒齐三班公役跟了本县打道出城直奔竹篁村来知县出轿就在村口观音庵借作尸场把曹三宝暂厝棺木扛抬放在场上看客围得密密层层堆山积海地保将尸场端正好了然后把曹三宝棺材抬来自有公差奉命打开棺材户闸拿三宝尸身拖出铺在席丬上说也奇怪别人生病死了弗断汤水的至多两三日就要腐烂即是盖到棺材里七七四十九天肚肠心肺五脏六腑统统尽行烂完到百日皮肤手脚也都烂尽独有头发与指爪可至数十年不朽牙齿六百年不坏现在曹三宝的尸身莫说死了已有数月此刻黄梅过了正在大伏天气何以能够面色如生仍旧像吃醉的模样两颊红云堆双眉紧蹙嘴唇咬碎两手紧托宛似有人打他他极口叫痛光景仵作子相了他面貌即把他上下身短衫裤裣时衣裳并鞋袜一并脱干净周身一丝不留单剩一根绳纱辫线张步云用冷水含在自己口中对准尸身没头没体一连喷了十六七口这是仵作子相验时候不论相得出相弗出有伤痕无伤痕照例公事一定罢弗了的工天也是例行规矩张步云把冷水喷好蹲倒身体子子细细用手在三宝尸体上轻按重捺翻来覆去先验背脊然后看四肢十指头骨腰股上下左右全行验到此时城里乡下看客胆小朋友立在远处不敢走拢自有胆大相好赛过吃得着什么似的直逼近尸身看客越弄越多连搭相验要不能了于是公差掮了藤条竹丬乱打乱敲六月天气太阳照得当顶人多热气汗酸滋味实在难熬看客大都赤膊倘然敲着一记竹丬抽着一下藤根肉碰肉的交易倒也难受难効劳故而做势吓吓他们看客散开仵作子趋步上前向知县官打了一个筌高声禀道
尸身长四尺九寸六分左眼眶有一青痕周围二寸三分皮碎右乳下
破皮一方周围三寸五分小腹上紫色周围五寸致命伤腰背共有四处青紫色手心有指甲痕三点检点确被他人打死察其凶器非竹非
木似系金属器所击致命所验是实。张步云禀罢旁有书吏填明尸格张步云立起来拿墨笔在仵作名下签了一个花押所有案内人犯大家听得清清楚楚尸场事毕仍将曹三宝尸身殓好棺材扛去原厝处摆妥饬令该图地方看守陆知县乘轩进城回衙一行人犯押回原押看客亦各自散归陆老爷回转衙门将尸格阅看几遍再把堂供翻查此案主凶全在笪有才一人真是杀不可赦尸妻周氏被诱地保陶仁卿通谋奸非助虐成杀遂将案情砌实在笪有才一人身上其次则陶仁卿并将尸妻周氏超豁恽老太婆无关开释遂将案件迭稿伸详上司此案断定下来合城四乡八镇人人称快大家赞知县秦镜高悬停了一两日天气已交初伏太阳晒得烁石流金田事正在忙挡郭外村离城不远有郭家叔侄为因两牛相鬬阿叔郭兆舜阿侄郭阿贵本系从堂叔侄同住一宅基各养一牛阿叔所养是黄牛阿侄所养是水牛黄牛力小水牛力大四月初三那一天向晚牧童放青同在一处吃水草不料牛性发作拚命在河滩头恶斗起来牧童那里敢去分拆只得奔归喊人等到大人出来拿了竹棒门闩来打那知两条牛斗得性出水牛用角挑黄牛用头撞门闩竹棒打上去牛皮老动也不动一觉着都弗觉着斗来斗下水去了水牛天生有水性的黄牛一下水那就不得了浸得沉头没脑透气不转被水牛用角一撞把黄牛肚皮撞成一个窟窿黄牛顿时呜呼哀哉水牛一无损伤郭兆舜自然要教阿贵赔偿牛价纹银十八两八钱阿贵不肯故而央托村馆先生写了一张状纸阿叔告阿侄恃蜜撺掇自养水牛来斗死黄牛陆知县看了禀单哈哈大笑说这位村夫子笔墨妙不可言亏他呕出心肝牛是畜生可以撺掇乎这案极容易办遂挂出粉牌定期传审郭兆舜正等得心急种田又无牛踏水踏得要命眼巴巴看阿贵跷起子脚乘风凉直实气不过日日进城来候审幸亏路近那日看见衙门木栅上挂出粉牌可怜又不识字在衙门前东张西望了半日看看自己郭兆舜三字还认得料想一定是自己的事要审了只看不落几时审好容易候了半天看见衙门里有一个当公模样的面孔手里拿了一把蒲扇脚上拖了一双陈桥蒲鞋披了一件夏衫敞开了胸凸出前夹心一踱一踱走出头门来郭兆舜满头臭汗上前看了那人叫声阿叔求教他看一看粉牌是否是郭外村牛斗案子几时开审那人见郭兆舜呆头呆脑本地口音的乡下人回转头来看了一看粉牌说十二朝晨兆舜再想问第二句那人早已下阶沿望南走了郭兆舜听着十二开审急急回到郭外说起十二要审郭阿贵也进城来打听果然日脚不差也归去端正听审天气热陆知县欢喜坐早堂是日再有一块粉牌挂出来本城北门大街绍成蜡烛店主诉东邻汇昌油行夺生意一案陆知县的规矩凡有提案不用差役去传诚恐差役需索实在要紧罢不得案子方始差人去通知送信这也是他爱惜百姓的意思所以百姓晓得他脾胃进了状纸自己日日到卫门前来看粉牌此刻雷柳两人也看见了粉牌日子一到那天卯睥时分郭外村的郭氏叔侄本城烛店油行的两个开翁都已到齐此种小小案情看客总可以少些了孰知不然嘉定县审事毋论大小必坐堂皇尽许百姓观看所以看好看弗会少的一到六月十二那一天陆老爷坐早堂先提郭兆舜原告问黄牛斗死情形郭兆舜听了村夫子的妙计禀道阿侄郭阿贵富而无礼欺侮长上撺掇自己水牛把民人黄牛打死在河中求老爷伸寃并要赔偿牛价白银十八两八钱正分文不能扣折陆知县听了哈哈大笑你这乡愚本当重责念你无知姑且宽恕你与阿贵从堂叔侄恩同父子一本之亲阿贵岂有撺掇自己所养水牛打死你所养黄牛牛性好斗原属寻常之事以前事本县不问你叔侄和好如初所有死牛剥出皮骨卖钱同分阿贵水牛与你同耕再有不服将你重办问阿贵愿否阿贵叩头说愿看客拍手说大老爷断得公平知县大喜即饬郭兆舜郭阿贵具甘结完案两人出衙门央折字先生写了两张甘结进来欢天喜地出去了再提雷必发柳逢春二人听审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评曹三宝一案主要全在笪有才一人陆公下乡验尸即已知其所供必多不实保正陶仁卿见钱眼开亦天然一鼻孔出气此时乃竟在监抱病毋亦天之所以示罚欤曹三宝死已数旬而尸体不腐信知奇寃所蕴幽明如一读者读至「宛似有人打他他极口叫痛光景」二语度无不悚然改容者曹周氏既失节于前复得金于后以理言之似不能无罪而陆公竟加以超豁者非不知理之所在也特深知乡妇无识爱慕纷华自所不免而强暴当前欲抗无力偷生效死进退两难所谓如得其情则哀矜而所喜者故一念恻隐恕其既往仁者之用心诚无微不至矣陆公提案但书粉牌不用传役诚知虎狼无赖好行需索也必如此周浃方见贤吏用心作者文笔亦无曲不达
第四十三回 将虚作实必发控人 似有还无虎臣投谒却说陆知县当堂将郭外村郭姓叔侄斗牛一案断开具结完案接连提审北门大街绍成烛店争业一件先提原告雷必发雷必发供绍兴余姚县人氏年四十九岁向以浇蜡烛为生十二年前移家到嘉定城中开设绍成招牌烛店生理一家衣食全靠此店粗堪温饱不致冻饿忽于上年秋季有本地人柳逢春因见小人生意兴旺即在绍成间壁租屋开设源泰仁油行素油荤油并卖自从源泰仁开设以后生意顿时衰败今来请求速令柳逢春迁移他处营业陆知县听禀大笑雷必发你好不通情理你开烛店他开油行既非同业断无嫉妬之理各做各的生意况柳逢春是本县人你是绍兴来你欲请求速令柳逢春迁移他处据本县看来还是请你迁归绍兴去限日闭歇不许逗留如不听从勒令无悔雷必发听断叩头求饶四围看客人人拍手说青天明鉴雷必发可恶已极我嘉定人要呒饭吃无处存身了柳逢春上来叩谢堂谕雷必发七日内移出嘉定境不许逗留堂下看客个个称快知县官打鼓退堂雷必发垂头丧气走出衙门深悔自己不好也来不及了只得遵断尽七日内料理店务移家还绍兴卖冬菜收锡箔灰去陆知县一日坐于书斋翻读文卷天气正热汗流如雨意欲科头跣足披襟当风忽门帘揭处走进一个本衙门值堂差役手捧大红名片全简红帖递与本官陆公接到手里一看名片上两个大字顾彪彷佛新翰林出京拜会亲友的片子再把简帖一看大为诧异奇怪起来上写一行细字年愚晚生新任江苏苏州府嘉定县周彪顿首拜陆公把这红帖翻来覆去的看莫明其妙这周彪又素昧平生从不认识且是新任嘉定县知县自己想难道省里上峯新委来接任的亦未可知但是既委新官来接任何以我这里绝无半丝升降的消息自问并无过处谅来决不致于降革现在宪眷甚隆或者升调首要但是新任到来我底缺总不出升降两途或升或降终先几日有消息到来断无骤然间新官上任而旧官不知升降交代如此匆促若何办理呢然新官已来衙门拜会且行出去见了听他如何说法再行计议陆公想定念头遂向值堂差役说花厅请见高升连连答应退出帘外飞步而去陆官着了青衫箭衣戴了凉帽实因天热外套也不客气免着了打扮定当料想来的新官周公早在花厅坐定了陆公缓步出来靴声橐橐摇扇而出刚正走过庭心只见值堂差人高升满头大汗气急败坏赶进来三脚两步险几乎与陆官撞个对面陆官吃了一惊问道何故如此慌张高升跪一跪禀道方纔奉大老爷之谕嘱高升去引来客花厅相见孰知高升走至花厅不见来客但吹过一阵寒风毛发直竖彷佛遇鬼高升既不见来客遂奔往头门问可有人出来头门口有五六人在绿柳树下乘凉均云人是没有见只吹着了一阵阴风都在那里打寒噤此刻光天白日之下说也奇怪难道姓周的是妖鬼不成陆公听了也颇纳罕仍旧走至花厅一无影踪四边看了一看颇觉怀疑重复回进书房把箭衣凉帽卸下换把蒲扇乱摇天公真热到极处庭中木瓜树上的知了叫个不止难得有一阵凉风吹来其味较雪藕还要爽快陆公坐到书桌旁边一头摇扇一头默想方纔周彪来而不见其人去则不见其形红帖名片正在案头陆公取来子细观看明明一张大字名片一个小楷红帖楷法尤极端正看了想想了看难道在梦中么自己也如堕五里云雾若说高升作怪欺骗谅他亦决不敢作此无益戏弄如说真有人来临走何以又无形影更可疑者名帖上何以写嘉定知县这一桩疑案何从解释呢六月天气长日如年衙静吏稀斋闲人倦陆公两眼蒙眬神思惝怳几欲入黑甜乡访槐安国主演南柯之记忽见帘幕揭处那值堂公役高升又飞步进来好似揑着鬼胎颤声禀道大老爷大老爷方纔来的姓周的用人又送来一封信人在头门号房内坐对小的说须得大老爷亲笔回条归去好复命说罢呈上书函一信陆公接来一看一个白纸大官封一条顶天地红钱笺条上面写道赍呈嘉定县正堂陆陇其大老爷钧鉴后一行写嘉定县正堂周缄翻转来一看乃护封两个小字一上一下写得恭恭敬敬并无半笔潦草且有两个小印章篆文细微难辨似是嘉定县印样子陆公看了封面即将抽出信笺来看两张薛涛八行笺上写道陇其寅兄先生大人钧览久仰山斗莫遂瞻韩今幸同处一城藉获常亲训益感快何似弟以粗觕之樗材谬膺繁冲之剧任中夜踌躇时虞陨越窃荷先生明烛政通人和单父鸣琴闾阎安庆弟托庇幈幪之下谅不致尸餐见笑也或有不周之处务乞指教不吝当此蝉噪槐阴日长如岁楼居如沸水屋多凉略备雪藕冰丝拿舟绿杨岸侧专迟法驾消暑清谈藉聆麈诲匡我不远夕阳无限好还盼科头蹑屐潇洒过我也恕不再速此讲台绥寅年愚弟周彪顿首
后附一行船泊北门外三里荇塘湾小市桥侧墙上有周字旗号陆公看了疑惑万分遂即重返书室高升也跟了进来陆公坐定再把周彪书信细看他约我城外去叙我且去了再说嘉定县一时有两个岂非笑话此中疑窦一见可以清爽在案头取了一张自己名片名字下写了违约的话头天气燥热停笔即干递与高升高升拿了本官名条退出书房急匆匆奔到号房门口那来人早已立起恭候高升把名条递交那人那人笑欣欣伸手来接看了一看向高升道陆大老爷请早些高升答应那人别了高升即走高升望那人的走路彷佛脚下腾空一眨眼顿时不见高升回进号房与同衙门人闲谈这事甚为诧异少停本官去赴宴吾们同去一看方解胸中疑惑同衙门人也都如此说法均要跟随同去好在衙门里人不多少停一定可以同往的外面说说谈谈里面陆公满怀疑团他既来奉约我已答允赴约当排衙而去看看时已未牌过了虽是日长太阳已斜射西墙炎威紧逼正是汗出如浆陆官揩了一盆水洗了一盆浴着好衣帽吩咐排衙衙门中所有差役全数同出北门到荇塘湾小市桥周公船上下边一声答应全衙门轿班公差一点共祇十六人陆公素来不喜排场内场刑名钱糓皆不请外场六房书吏快皂差遣有公事站堂无公事返舍所以人手极少今朝凑得出十六位已算难得之事当即打起鼓来本官踱到大堂升轿出衙门一路百姓看见陆老爷今朝坐轿并且跟随十余人为上任以来未有之事大家视为奇异交头接耳开谈陆老爷今朝那里去难说是相验踏勘去罢是未闻出有事故倒也不知就里其中必有道理况这般天热若无事故决不会出衙门所以自有一班好事少年跟在轿子背后蠭拥出北门来嘉定本是小小县城城里居民不甚多祇有北门外市面略觉比城内稍为兴盛些些一出城阔三里路容易走到转瞬之间已抵荇塘湾小市桥小市桥是个镇口一顶大石桥河面颇为宽阔商店亦甚热闹茶坊酒肆肉庄银楼都有亦有一丬典当上下塘足住六七百人家也算嘉定县小市集了陆官轿子将到小市桥早在轿子中留心望河里可有大船停泊周姓旗号挂出果见对岸有一只蒲鞋头大号官舫停泊在那里一面新黄布大旗在风中杨柳树底招展飘荡上面明明大书特书奉旨特任江苏苏州府嘉定县正堂周字样陆公心里明白嗄这姓周的系皇上特放的所以省中一无消息既而一想不对即是奉旨特放断断不会抚台藩台不晓得的抚台汤大人平素极重视我断不致于新任到来或调或提空也无半个信息的道理此中仍多疑惑或是姓周的借此招摇撞骗既属招摇撞骗何敢在本县来做天通并敢来书函约请想来想去终归不合且待我上船与周公相见了自有分晓此时从人也都看见对岸周姓旗号大家心里疑惑高升愈加诧异陆公拍扶手轿夫停脚着身差役至轿门帘口请示陆公吩咐先到船上投帖也是嘉定县愚弟陆稼书名片高升急欲来看抢步过桥来那里船上也有从人出船头来接帖少顷陆公轿子已到绿杨树下停落船上走出周彪相迎两人握手相见招呼上船推上下首进舱坐定下人送过香茗彼此通名道姓一番照例客文话陆公正在攀谈之际举目对周彪细看周彪亦对陆公细看笑问曰稼公犹记庚戌琼林共宴时乎当日瑶池一会迄今三十七年人事纷更沧桑屡易不谓稼公少年英隽倏而为白发老翁陆公更疑庚戌同年大半衰暮听他言论似是同年何又翩翩若三十许人又奸像面熟在那里见过的一面答应一面思想问贵籍何省雅号何字周笑道小弟浙江余姚籍贱字虎臣与君春闱同榜方期主事期满出膺民社不料家园多故匿迹田庐忽忽流光三十六年本则无意于世事谬邀天帝宠召特命鄙人来任嘉定知县事又获与四十年老友朝夕相叙岂非绝大荣幸乎陆公听他说话更加怀疑不禁离席而起请求明白宣示欲知后事如何须待下回分解
评雷必发营业不振归咎邻居可谓无理取闹之尤者陆公即令其歇业还乡正所谓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文笔写来极有风趣周彪进谒其事甚奇既有投刺并无来客可疑一刺上署嘉定县知县既非接替又非同寅可疑二无怪陆公当时满腹疑云茫然不解即读者至此度亦无不窃窃疑之者回末周彪口说谬邀天帝宠召云云以前无数疑阵至此已微微逗露却又并不直说但言匿迹田庐粗心者读之仍必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脚甚矣作者文心之狡也
第四十四回 荇塘湾周城隍显圣 小草屋毛哥哥发财却说陆知县出北门荇塘湾拜会新任嘉定知县周彪两人相见之下彼此闲谈来历陆公听了周彪一番言论闪闪烁烁仍旧不得明白反而越加胡涂心里疑惑不定船夫送过香茗周公吩咐摆出酒筵笑谓陆公曰稼年兄京华一别倏已三十余年今日同宰一城真是天假奇缘聊备水酒粗肴可以剪烛深谈藉聆教益席中并无他客天气又热叨在同年同寅尽可脱略一些不必执守俗套请升冠宽衣罢说罢周公过来双手代陆公升冠陆公推让了一回实因天热且欲问明究竟打破疑团也不能即走升冠宽衣正用得着遂即解带高升看见遂即进舱来将本官衣帽取去周公亦有人来将衣帽取去柳外一阵微风拂拂吹入船牕比陶渊明卧北窗自称羲皇上人更觉快意宋玉披襟无此乐也周公命船家索性把四面挂窗打开岸上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百姓们都远远围拢来探望闲观乡镇上从来没有官到少所见自然多所怪以为奇景当作新闻此时夕阳衔山晚霞映水三两渔舟掉歌归去而人家屋角炊烟一缕缕在树梢头扬出与白云共走乱蝉嘒嘒曳残声过别枝而去这一幅太平欢乐乡景画所不到陆公看了非常欢乐但是忽然来了新任知县周公真是莫名其妙并非一官恋栈且待少停杯酒深谈自见分晓不多片刻舱中已将盛席摆好排了两个座位两只酒杯两双牙筷菜肴堆满一席周公执壶在手上首推陆公请坐满斟一杯陆公略为客气分宾主坐定周公请饮陆先生素不吃酒今为情不可却勉强吃了半锺周公再三劝陆先生不得已饮完周公又筛了一杯陆先生立起回敬周公那里肯依陆先生亦不再客套话休絮烦他两位嘉定知县浅斟低酌起来高升等一班差役在柳阴下乘凉闲谈彼此怀疑急欲扯船家一问又不敢造次故而均伏在船旁听他两位的讲话这时斜月一钩早挂在柳梢枝上清风徐来水波生凉市上酒楼也有几点疏灯绝妙夜景观之不厌陆公三巡酒罢两套菜上满腹狐疑实在忍耐不住微笑而问曰虎臣年兄据云庚戌春闱一别倏忽流光三四十年疎于问候慊仄殊深但不知此行几时出京圣驾可曾陛见省中汤大人几日付凭临行来县时是否有谕小弟盖因小弟这里并未接有札子故不知年兄到来未曾远接反而偏劳宠召敢请详示一切开我茅塞那姓周的只自笑只自敬酒敬菜陆公急欲明白原委重言再问周公将椅子拖近一步附耳过来低声微笑谓陆公曰年兄素通阳明之学良知良能无容深讳既蒙垂询何敢隐匿直不相瞒小弟自幼读书谬捷两榜庶常候职郁不得志宦海浮沈仕途蹭蹬兼诸遭家不造竟如石曼卿作地下修文郎天上玉楼应召而去作玉皇香案吏者将及十载此番授职苏府嘉定并非出诸九重皇帝之命乃出诸九霄玉帝之勅也一则因年兄为国为民任劳任怨人心感动天心上帝知年兄冲繁疲难之缺恐有精力不继所以特令小弟前来年兄管理嘉定阳间之政小弟料理嘉定阴间之务斗胆直言幸勿惊怪陆先生听毕满腹疑团一齐冰释遂即起立离坐拱揖曰天威不违颜咫尺陇其一介凡夫竟荷天帝垂念特委年兄到来暗中襄助为理陇其何德何能从此当益加省勉以不负天不负君不负人三不负为志设有亏心之处年兄望匡不远周彪既将幽明来历说破略谈几句也不再留饭有端茶送客之意陆知县亦明白人鬼阻断不便多延即告辞离舟登岸高陛等十六七人咸来伺候上轿陆公方纔上轿周公走至船头相送一揖而别第闻鸟鹊乱啼凉风吹拂四野鸡鸣狗吠之声不绝回头一望柳树下船只不见但见数十盏嘉定县城隍周六个大字的红灯高高低低在半霄云摇动荇塘湾一带的居民家家开户人人仰首而观焚香点烛的叩首膜拜此时正初更时分荇塘湾镇上人家大多数尚未睡觉一闻有此奇异信息无人不仰首而观屈膝而拜大家传说方纔活知县与城隍老爷同在船中聚首阴阳一体真是千古难得之奇事陆知县打道进北门那半空中的红灯仿佛飘飘扬扬送至城门口渐渐疏少烛光亦淡淡而隐陆官回衙此时却闹动了嘉定全城嘉定本是小去处一传十十传百更有衙门里差役出来一讲城里跟出去的人进城一说高升把前一日有人送帖子进来拜会等到本官到花厅来人无形无踪一阵阴风吹得汗毛直竖今朝来请赴宴看得清清楚楚实在阴阳一体灵感昭彰玉皇大帝晓得陆稼书办事辛苦恐防来不及所以特饬城隍菩萨暗中帮忙宋朝手里包龙图包拯日管阳来夜断阴是一身兼任现在陆老爷清白廉洁阳间事体忙不了阴间事体弗能管城隍菩萨与他联络本来陆老爷明镜高悬样样事体多照得清爽此刻与城隍菩萨轧了朋友再有什么话头百姓搯一个虱被头洞里撒半个屁瞒弗落俚老娘家还有几个人来问差役高升听得新任城隍说是同年高升装头装脚画蛇添足对众人说了一遍众人听得毛骨悚然这也是錾货广东人打话顶括括的并非江湖滑头李大兴众人信仰到万分一班城里住家太太奶奶听得这个信息素来晓得陆公是好官今朝城隍老爷显圣下降活灵活现还当了得所以呼奴唤仆敲开香烛钱粮店门请香烛买钱粮元宝彩缎沈速檀降连一接二直卖到天亮另有一班好事朋友本则天热蚊子钉臭虫咬困弗着一听城隍菩萨与知县老爷吃酒马上扒起来赶出北门到荇塘湾来看还有几个人看见云端里红灯飘荡自有几许人仰起子头伸长子颈乱指乱话其实弗曾晓得城隍姓圈吉周还要假充内行说嗱嗱嗱一盏红纱灯戚谢邹喻的邹字大来嗱嗱看娘一闪弗看见哉还有几许人听了他的屁扒到高处去看头颈伸痛眼睛张酸半的影儿都没有瞧见独剩这位好眼睛看得清楚兀自求那里瞎话倒怪别人弗留心闲话休烦是夜荇塘湾小市桥头热闹非凡来来往往也有借此乘凉的六月天光日长夜短一霎东方发白鸡啼报晓一到天亮北门一带更加拥挤小桥对岸杨柳树下香烛插得密密层层另有一班乡下大阿哥乘此机会就在柳树下昨夜城隍菩萨停船处搭了一间小草屋不知到那孟将堂里去抬了一个泥菩萨神像供在居中又想必到尼姑庵里去借了几只蒲团摆在下面当拜垫又不知到那里去弄来两条烛条高高低低长长短短大大小小插满了蜡烛天气热太阳凶照在草屋上屋里烛光点得旺蜡泪烊得滴滴点点田里禾稻都踏倒各乡村来烧香的络绎不绝这日点烛钱进款不在少数原有城隍庙里的道士得着这个岂不眼红心恨以为新任城隍周老爷既然显圣与本县大老爷吃酒相会是城隍之灵感可想而知道士一想将来出息不言可喻若被荇塘湾白相小弟兄抢了生意去这是衣食饭碗岂可被人夺去所以一面做了城隍告示托拆字先生赶紧写出来叫香工帮闲四城门大街小巷张贴上边话头说本城隍上任以来已在荇塘湾显圣与本县陆老爷酌酒谈心众目昭彰共见共闻并非谣言惑众刻已回本衙门并不在荇塘湾军民诸色人等如有求本城隍问事求财求子者请至本衙门可也一面当家道士自己出北门来看不看犹可一看之下真是气得发昏章第十一三尸神暴燥七窍内冒烟老太阳晒在当头外热里热险几乎发痧看看烧香朋友一羣去一羣来捐簿推在草屋檐下有当地白相人毛哥哥执管劝募也有愿捐木料若干也有愿捐石料砖瓦的也有愿助匠工几工的也有当场摸出纹银钱票的就是零钱也掷得满地不在少数城隍新庙看上去指日可成道士看了立在杨柳树下透透风急匆匆奔转来与徒弟香工商量抵制之法三个臭皮匠合弗成功诸葛亮七张八嘴无如生意弗上门来任你想出什么花样没用亦有几个城里人怕出城怕热的朋友就在老城隍庙里烧烧香点点烛然而比较荇塘湾不可同年而语当家王道士呒法可想顶凶别人弗相信看看逐日出城烧香的男男女女竟自朝至暮有万人空巷之概自己老庙里虽比平时菩萨未显圣前略好然一看毛哥哥进帐天远地隔将来新庙立成我这里老庙决计不可与敌不如趁他未成之前与这班青皮拚他一拚想定主意着了道袍戴了道冠拿了一柄鹅毛扇穿了陈桥蒲鞋背后跟了一个香伙一个徒弟共总三位仁兄拔脚出北门来三里路不消片刻容易走到路上碰着城里出来烧香的人手里托了蜡烛经日光一晒淋淋浪浪挂得满身也有认识王道士的还要招呼他搭讪头当家阿是出去烧香城隍老爷真灵呀挪梈显圣弗在庙里倒在荇塘湾大约老爷嫌此城里弗清爽要到城外哉王道士越听越动气嘴里没法只得对答敷衍心里一股怨气真似火上添油愈加暴燥三脚并作两步倾刻之间已到小桥头看看更比前日热闹四下里做小生意的担子东一副西一副南一条北一条也有歇在露天的也有歇在树阴底下的处处人山人海比春台戏场还要人多那毛哥哥披了夏布大衫细竹马夹拖了无跟陈桥蒲鞋满头臭汗吃得麦烧面孔像关老爷收捐款指挥小弟兄招呼香客忙得不亦乐乎王道士眼中钉肉上刺实在难熬无法想想出一个妙法走封蜡条底下捐簿面前也来登号收银毛哥哥一看认得是老城隍里的当家王道士毛哥哥何等样人开口见喉咙提起尾巴识雌雄的此刻王道士来代他收银岂有不知内中道理你来夺他饭碗那肯罢休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评回首写晚景一段笔极清丽仆尝谓描写景色文言易好白话难工正以文言中有许多成语可用白话则清丽不足浮滑有余欲求写得浑雅尤为难事惟老残游记写月下看山一段不用前人词藻字眼而月色山光隐约纸上自是好手作者此节亦颇不弱『市上酒楼也有几点疎灯』景极清幽可以入画幽明分界各畀有司此特前人影响之谈作者借此生发遂有周虎臣请见一篇大文正以稗官小说不妨略事妨点以新耳目若必执为信史以讥陆公迷信则失作者之本意矣既有荇塘湾显圣遂有王道士毛哥哥斗气一节作者一枝笔东扯西拉进篮便菜却又处处谐谑横生不使人倦正社会小说好手也末段写毛哥哥打扮尤活画白相人神气
第四十五回 荇塘湾一掌肇祸事 小茶馆两造讲斤头却说城里皮市街老城隍庙王道士为因城隍老爷显圣于城外荇塘湾这几日四门六镇十八乡茶坊酒肆大街小街无老无少人人说动真是闹得乌烟瘴气非但嘉定本县百姓都到荇塘湾来烧香即近处如宝山上海昆山一带接近的邻县村庄也都驾船跨马而来所以这几日荇塘湾非比往时冷落也有几家多余屋的竟像招商旅店开起以备远客小住当地青皮头脑毛哥哥本名毛有光从小杀猪屠出身后来不务正业专门吃酒打降色赌卖盐官司不知吃了几次刑房里放出来依旧恶性不改此刻有一块天鹅肉落到嘴里如何不吃趁此机会就在小桥对岸搭起三间草屋把新城庙的招牌挂起来一班四穷八极小弟兄胡调帮忙毛有光挺胸凸肚奔出打进的应酬香客逢人劝捐建造庙屋自有一种愚夫愚妇迷信神灵平时一文不舍看铜钱如磨盘大为阿弥陀佛面上西湖天竺宁波落茄行船驾路不避风波不怕跋涉况且此番城隍菩萨显圣千真万确众目共覩所以信字上再添一个诚字一到荇塘湾香烟缭绕彷佛十月内迷雾更以人头挤挤西厢记所谓香烟人气两般儿氤氲得不分明王道士赶出城来一看这般光景与城里老城隍庙比较比较天渊之隔好不愤气填膺呢又看毛有光立在烛条前面枱子上收捐白的是银子青的是铜钱硬的是竹筹软的是纸票一笆斗一笆斗的撞起来王道士两眼出火熬不住老实弗客气招呼香客书写姓名赵门张氏黄门江氏戚太太卜奶奶花三小姐李六姑娘三槐堂王四知堂杨百忍堂张无名氏助一两隐姓子助二千应接不暇跟来的徒弟香伙也前来七手八脚的帮忙毛有光满头臭汗敞开竹马甲扯了大蒲扇拖了草鞋从太阳里走进来一见王道士收款两只贼眼睛露出凶光眉毛倒竖喝一声咦其实是素来认识的此刻又好假作不认识那里来的火居道士谁人请你来费心知相的快快滚蛋不知相莫怪老爷粗蠢眼睛看过去是人拳头看过去是狗天气又热香客又多弗要呒事寻烦恼老虎头上来拍苍蝇和尚头上来捉白虱等穷爷性发爷亲娘眷统统弗管别样纔好商量单是要到我新城隍庙里来想吃鲜鱼汤苏州人打话鼻尖上挂鳓鱼叫做休想休想各人有各人的地段你亦弗犯我我亦弗犯你你走你的千秋路我走我的独木桥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嘉定小小县城城里城外落俚一个弗识得我毛老爷此时众香客善男信女尽是满头大汗一听毛哥哥发火言语之间指桑骂槐王道士红肿了脸半言不发只在枱子上收捐款写姓名一条一条红签条唤徒弟黏浆糊高高地贴于芦席丬门上毛有光横转双目形同恶虎对准王道士喝道阿是弗识敬重一定要老爷动手敬酒弗吃吃罚酒快些滚蛋是便宜货再弗走得罪了说时即在收捐枱上猛拍一下砚瓦笔都跳将起来落在地上砰訇有声枱上碎银片铜钱也落得满地王道士见势不妙挟了捐簿掳了几包纹银想走徒弟正在席门口贴红签条听得毛哥哥发怒回头一看师父挟捐簿待走他乘势亦想来拿几包银子香伙见势不佳三十六着拔脚先到空场上立定着着乖风色好汉弗吃眼前亏王道士挟紧捐簿在胛下望准外面脚底明白徒弟看师父拔脚也袋了一包碎银跟出来毛哥哥一声喝那里去手下一班小弟兄早已各献身手揎拳捋臂拦住去路王道士师徒二人岂是他们狠似虎的对手东一扯西一扳挟的那本捐簿早被一个绰号偷鸡贼金福抢去身边几包碎银约摸十四五两又被一个绰号满堂红招生的挖去顺手牵羊望准自己夏布马甲袋里袋徒弟亦被他们几个相好搜得干干净净并自已袋里的一百多钱也被搜去鸡勿曾偷着倒蚀了一把粞芦席门口王道士宛像杀猪般的喊救命香伙立在空场上望那里敢进来救毛哥哥是白相到家的人一面发火一面顾着自身进帐故而强作笑声说各位香客奶奶太太爷们勿必惊怕弗关诸位事惊动诸位明朝事体舒齐到府上来陪罪伏礼一头说一头揑紧双拳高高拱手作揖一路走过来将近门口恰巧王道士说打人好好欺瞒我老头子明朝请你好看好看二字方纔脱口毛有光恰巧走到他身边说请你好看请你好看绰挞一声响一记巴掌清脆可听王道士吃着耳刮子这还了得若要还手一无气力二来寡不敌众反弗如借此因头顺风推舟顿时大哭大叫放出做法事通疏头上天表本领来打得好打得好碰屈我一根汗毛搭子鹰架来还玉皇大天尊救命呀救命呀草屋里的烧香朋友齐声喊道毛哥哥切弗动手有话好说那能可以毛手毛脚就此打人真正姓了毛可以毛手毛脚么外边草地上看好看朋友一听喊救命声音自然心聚拢来要看内中也有认识王道士的料想王道士被打一定为饭碗生意起见这两日看看毛有光进帐斜气闲油气咽弗落眼红自己挨弗着乘此机会做好人帮王道士说风凉公平话毛哥哥啥事体有话出来茶馆里去讲王法师年纪老哉天色又热倘然打出些花样人命交关地方上啥人担当王道士一听有人闲话中来偏袒胆子放大乘势横在泥地上乱滚说好蛮好会打人个尽管打今朝请你打杀弗打杀我王道士勿算倷好汉一头乱喊一头乱滚身上又有汗草泥粒屑滚得满身面孔上鸟弗三白弗四六分像人四分像鬼这当儿烧香人白相人一齐围住王道士看毛有光欲想再请王道士吃两记耳刮子被人喝住了恐犯众怒倒也缩住了手不敢动弹但是心里的火冒上冒落恨不得一口吞了他下去俗语所说山山有老虎处处有强人这荇塘湾虽然是个小镇口日里吃太阳夜里吃月亮的相好亦有弗少内当中亦分头等二等三等头货色毛有光在镇上拍胸脯吃讲茶断祸福打抱不平强家劝摆枱子开赌春秋款猛将赛会掉龙灯东岳香泛雷祖醮二婚头水贩媒人卖田典屋做中保挨着俚局局有份总要算姓毛的身极亦长大嘴码子亦来得交情又广阔外三面兜得转推他头等头天字号然而有了头等总有二等三等现在城隍菩萨显圣这件大交易被毛有光念头快手段敏捷拔帜先登三四日工夫一箍脑儿进帐旁边人代俚算算足有一千多两银子如是则二等头三等头白相人不能轧脚分肥眼睛里那能不放出火来心里那能不气大凡白相人嘴里说得好听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自家人无分彼此其实归根结蒂逃不出银钱二字内中有个姓韩的荳腐店牵磨出身名叫阿桂因为他颈骨里生一个小疣就此题他绰号称他竖头肉阿桂这竖头肉阿桂看见毛有光吃此天落馒头也要想来和调弄些滋味油水弗晓得毛有光汤水弗进独霸弗让竖头肉怀恨在心本则无从发泄此刻有王道士之机会遂即插身下来踏进草房扶起王道士说王法师有话好说请起来茶馆里去毛有光一见竖头肉到场心里怦怦一跳平日晓得竖头肉肚肠狠为龌龊说话极其利害这块肉胜似臭咸肉不甚好弄况且前日他要来想花样轧一脚分斤头我还绝他用弗着他一定怀恨在心我亦提出一条心肠早已备防他此刻借王道士来兜搭倒是一椿心腹之患如何对付此时人声鼎沸闹得不亦乐乎阿桂抠倒身体撮起笑睑打足精神来扶王道士王道士亦素知阿桂是荇塘湾镇上白相人既有他来劝听他小茶馆里去再说乘此扒起来假扮疼痛模样装出赖皮腔调哼哼蛮好蛮好打得好出出色我王真修活了五十五岁除脱爷娘打爷娘死了从来呒人打过老实说话师父亦弗曾打过歇今朝倷个毛贼鬼倒来打我我王老老岂肯就此罢休不成阿桂皮笑肉弗笑的说道真修法师闲话待到茶馅里再说一手扶了王道士回转头去对毛有光道毛哥哥倪到小全福茶馆里恭候呀一头扶了王道士就走城隍庙香伙看见当家出来上来鬼讨好伸出臂膊来搀他徒弟元孙亦跟在背后同到桥西小全福茶炉子来那小全福姓余也是白相人投拜竖头肉做小孩子闲人跟了二三百一窝蜂的拥过小市桥看好看却说毛有光打了一记王道士耳刮子弄出一块竖头肉他喊我到小全福茶馆里心里想倘然去未免吃眼前亏倘然不去未免被众人笑难说怕他们罢想定主意还是去临走吩咐徒弟们等留心招呼香客捐簿拾了起来藏好了扯一把大蒲扇敞开胸凸出肚拖一双蒲鞋大摇大摆走过桥西背后又是一羣人像胡蜂钉鬎疬踱进茶馆竖头肉招呼泡茶一丬乡下小茶馆能有几只三脚枱子两只脚櫈子三只半脚长櫈缺盖茶碗靥口茶杯今朝接着路头菩萨足足轧满撑堂连搭水缸边上多坐人风炉上水来弗及滚只好半生弗熟缠缠幸亏天气热吃子弗怕肚里撒竖头肉阿桂立起来招手请毛有光坐外三面难过只好难过在心里弗能放在面孔上况且礼无不答毛有光只得强作笑睑叫声阿桂哥请坐请坐阿桂等有光坐定随即拿起盖碗腾一碗原泡茶递过来一面喊小全福开水一面再拿别只盖碗筛一杯与王真修说王法师吃茶王道士也不客气扯起碗茶就喝毛有光等小全福来冲了开水也拿盖碗腾一杯茶送与阿桂阿桂说弗敢弗敢一只靠墙枱子三只脚立在泥地上一只脚用麻绳缚牢在柱子上板楼面七穿八洞茶碗可以弗用茶托就当他茶船王真修朝外韩阿桂朝墙毛有光正与道士对面此刻是两造寃家所以有光还敬了阿桂一碗茶别转身子朝外恶狠狠一言不发欲知后事下回分解评王道士书写香客姓名赵钱孙李累累如贯珠具见当日热闹景象。写毛有光言语举止均活现一副泼皮光景作者对于下等社会情形最为谙练故描写亦最有精采王道士只身至荇塘湾想见其心中正有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之想然而一辱于恫吓再辱于挥拳钱袋翻身终无所得为诵聪明人弗吃眼前亏之句君子于是不能不为王道士惜矣王道士吃巴掌哭叫之时作者偏写其放出做法事上天表本领真是调侃不少阿桂既是白相人物遇事生风自属惯技其所以为王道士声援者必有其它用意可知也小茶馆讲斤头旗鼓各张居然有南北议和光景好看清朝圣人陆稼书
青浦鲁庄云奇评 余姚戚饭牛着
第四十六回 毛有光当场占胜利 王道士连夜借平房
却说小全福茶馆里看客围得水泄弗漏韩阿桂两面泡相茶毛有光照例敬还了一杯面孔上蒙着严霜似的朝外坐定半言不发竖头肉素来嘴讲极好冷眼里对他看了一眼开口说个两日毛哥哥辛苦哉城隍菩萨真灵王法师末亦活得老呆哉城隍老爷弗在自家庙里显圣要到荇塘湾来显圣明明晓得毛哥哥肯出力代俚造新庙住住新房子王法师弗明白还要赶出城来胡闹但是做兄弟今朝要插嘴问一声毛哥哥将来造起新庙来造在啥地方还是造在小桥头呢还是将旧城隍修理今朝王法师不知为了啥事体得罪老阿哥乞道其详毛有光听竖头肉话中有骨若说弗还答他倒算怕俚让我索性弹住他使他弗能开口毛有光接口道新造城隍庙我自有道理别人何能管我嘉定城隍庙难道是王道士独行生意别人弗能再造么只要有人相信有银子莫说造一只城隍庙即使造十只一百只王道士总弗能管现在城隍老爷显圣在小桥头自然新庙应当造在荇塘湾我姓毛的是荇塘湾人亦应当为本地方出力做些事体是荇塘湾人那一个不可造城隍庙韩阿桂听他话中带诮然而捉不着他差头无可发威只得追问一句王法师何以要倷老兄打俚毛有光笑道真正笑话他不讲道理在我庙里收钱岂有此理并非打他他诈死害人我姓毛的天不怕地不怕坐监弗怕日长充军弗怕路远花样尽管来马尽管放姓毛的怕子别人亦好买块豆腐去撞死了竖头肉见他一时无礼可讲天光又将夜太阳已经落山茶馆里看客尽管多且劝王法师转去商量再与毛有光讲理阿桂假作笑容说闲话好说今朝夜不兴兵明朝再谈立起来说各位朋友大家散散罢倪自家人说说谈谈无啥好看一头再喊小老板茶钱纔是我介毛有光喊亦是我介覅收小全福答应毛哥哥明朝倷个罢今朝桂阿叔有哉毛有光照例打了一声招呼摇起蒲扇先自踱出茶馆一班小弟兄跟了毛有光一哄而去上饭店修五脏殿去拍他马屁想些油水毛哥哥耀武扬威在饭店里大吃大喝不提却说竖头肉阿桂见毛有光硬到底水泼弗进心里气极万分王法师又抱鸡弗鬬一时又拿弗住他把柄看看时光将夜陪了王道士出小茶馆进城到庙里来商量他徒弟毕元孙与香工阮德基也都跟了王真修缓步进城四家头走进庙来香工遂即去点灯拿出冷饭来吃罢之后王道士就扯了阿桂书院天井芭蕉树下乘凉商酌克服毛有光两人用尽心机这亦不妙那也不好后来阿桂想着一条计策对王法师道法师你是城隍庙里的真命天子毛有光是不过一个反寇罢了归根结蒂究属坐不得龙廷着不上黄袍这个黄八蛋在荇塘湾借造新庙为名进帐不小据我愚见去请一位有才学的读书人或者秀才先生托他做一篇通透通透的榜文推托城隍周彪老爷昨夜三更子时托梦显圣于本庙道士王修真命他速即出城到小市桥对岸检一所房子先将城隍老爷抬到那里你把城隍老爷抬了出去自有人来烧香然后再说上半月要住城外下半月要住城里上半月管城外百姓下半月管城里百姓赏善罚恶历历分明如有不信还要托梦于本县青天陆知县老爷倘使梦中说话不清再要显圣与陆大老爷请客面谈照此话头请好文才做一张榜示逼贴长街短巷吾来帮你法师的忙小全福茶馆间壁有一间空房子我连夜出城去与他租了或者可以办到王法师你以为此计如何王道士听了阿桂这个说法顿时眉飞色舞连说赛诸葛胜伯温果然锦囊妙策一准照计而行两人非常快活喊徒弟元孙赶紧出城去请余小全福进来商酌租借房子去不多时早已进来叫应一声王法师半夜裏喊我小全福啥正经王法师招呼他坐下说有事奉商竖头肉也笑欣欣说道今朝特地差元孙出城请倷进来非为别事一则实在气弗过丈夫争气弗争财二则王法师终身衣食父母被毛贼夺去现在想得一个好法子老城隍庙看上去弗成功了只得到显圣场化寻一间房子把现成老城隍金身抬出去装个样子然后再托好笔墨秀才允生做一张榜文遍贴大街小巷说周彪老爷连夜托梦于王法师教他速在小市桥左右募化盖造新庙如此一来不怕无人来烧香捐款但是荇塘湾要寻几间房子一时无处可觅想着老弟倷尊驾宝店隔壁有两间空房颇为合用所以请倷进城商酌只要倷老弟肯帮忙答应租借此事包可成功一口恶气亦可以吐将来王法师决不辜负老弟小全福本来与毛有光弗甚和睦今朝阿桂拨他金字面子并且有利可图马上一口答应当时王法师亦快活万分随手喊元孙拿出文房四宝亲手写一张租契就央烦韩阿桂作中保毕元孙为见立写好递与阿桂阿桂授交小全福小全福拿来一看说极好极好阿桂随即教王法师去取银子出来将押租光缴小全福收了租契上押了花字小全福亦收好作别待到天亮元孙与香工就出去打扫揩洗所有神前应用之物络络续续搬出城外去城里王道士满肚皮想要去寻一个通品先生写这张榜示想了半天想着了县街直衖孔希贤先生原是秀才拔贡出身他的腹中无所不晓还是去恳求他写一写罢想罢就袋了三五两碎银子一直出庙走到直衖来寻孔先生此时辰光正早孔宅只开大门二重白垩门掩着王道士踏上阶沿走进竹丝墙轻轻弹那白垩屏门咳嗽了二声内天井正值孔夫子的最小儿子孔尼曾低头扫地忽听得墙门间里有咳嗽声音晓得外边有客人遂即丢去竹帚出来招呼开门一看乃是一个黄冠素来不相识的误为江湖索钱物者大声喝曰去去吾们是孔子后裔素辟异端僧道无缘概不题捐的王真修笑道小相公休见错贫道并非江湖乞丐到府来索取钱米是本城城隍庙常住今日特来奉献银子的那孔尼曾年纪虽不过舞象舞勺一听得有银子送上门来耳朶里就觉着放出亮光来马上微微笑容的问道法师尊姓大名清早光降敝庐有何见教王真修也微含笑脸曲躬拱手答道贫道王真修为因敝庙迁移求孔老夫子大笔一挥作一篇榜示故而特地清晨专谒但不知孔老夫子起身否敢问小相公是孔宅何人尼曾答道家君尚在卧房想已起身且请法师内堂请坐容禀家君款待王真修点头答应跨进屏门尼曾在后仍将二重门闩好走进来天井不扫了招呼王道士到草堂上坐定然后拿了一枝象牙嘴长竹湘妃旱烟袋打火藤盘火刀火石煤头纸吹递与王道士自己进去通报老先生希贤先生方纔洗面停当立在窗边漱口看见好儿子兴匆匆奔进来正颜厉色的问道何以如此慌张虽在家中亦宜规行矩步万不可学那下流派有失书家子孙体统尼曾笑道爹爹外头来一位道士说要来见爹爹有事相商希贤愤然作色道儒家素与僧道无缘不相往来你何必招呼他进来你快快出去说我昨夜贪凉冒风而睡今早觉着有些寒热不能谈话打发他走了就是了尼曾道父亲且勿误会这道士乃城隍庙之当家并非化缘讨香金的江湖茅山老道今朝特地到来孩儿早似父亲说话回他他说是来专送银子来的故而请他草堂上坐来报父亲若是来化缘的早被孩儿撵了出去再也不来禀报父亲希贤放下脸来说嗄他说送银子来么奇性极哉莫说做梦无凭据喜鹊叫无道理今朝看看直实有些意思所以有人相信奇了奇了尼曾你速去烧壶天泉水床头钖瓶里还有些雨前茶叶泡两碗茶说我出见尼曾随即到草堂上与王道士说老相公出来王真修呼腰曲背的答应立在堂中恭候忽听得痰嗽一声履声橐橐屏门后走出一位岸然道貌年在五十以外的先生王真修抢步上前下一半跪礼叫声老相公贫道王真修稽首孔希贤亦打还一恭招呼分宾坐了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评阿桂与毛有光对垒词锋之隽冷态度之安闲均不愧为出等脚色苟移此才以求学问富是艺林上驷而惜乎其不出于正也阿桂既以城隍地点刺毛毛即以独行生意四字反刺一来一往均能直入中心王真修弃甲曳兵而归与阿桂树下深谈阿桂告之以真命天子而以毛寇目毛不图纲常正统之说应用于此时可发一噱毛有光既以显圣炫人阿桂即以连夜托梦为抵制具见双方钩心斗角之致孔尼曾一闻银子两字便尔前倨后恭初则以异端相斥继则以法师相容想见其平日得力教训着实不少孔希贤初说僧道无缘俨然是名教中人及一闻银子便信做梦有凭据祇一句话写尽孔老心事作者冷隽之笔不下于儒林外史
第四十七回 孔希贤撰文居奇货 王道士修屋奂新猷
却说王道士见了孔希贤先自谦让了一回然后将来意徒头至尾告诉他相烦做一好笔墨的榜示藉资号召耸动香客观听嘉定县城里读书相公虽然不少好笔墨好文章独剩孔老相公所以清早专诚来访费心大才随即一挥然而语言中并不提及银子二字孔希贤假装硬笑客气道不敢不敢嘉定原来是文才出处在下年老神疲久不握管兼值天热更难构思虽承雅意谬赏实在有方台命另请高才万勿耽误王道士绉一绉眉头答极是极是故所以贫道想来想去想着尊驾万望看城隍老爷面上务要费心一下说话之间仍旧不提起银子越说越远看城隍老爷面上则一定要白费心了孔老老一想方纔尼曾进来对我说送银子来故而我出来早知他要敬我看城隍老爷面上我何必出来与这茅山老道多讲呢可恶之至想想肝火上升两颧飞红一言不发手里装旱烟打火石心无二用火纸撮不对火石片吉阁吉阁那里打得出火星王道士看他这副神气料到九分九弗听得我送润笔故而秀才先生悻悻然见于面遂向夏布道袍袋裹摸出一包红纸包摆在茶几上火刀藤盘背后孔先生看见道士摸出一包东西来料是银子斜转眼睛来看弗清约摸多少遂乘打弗着火的当儿强作一笑说道奇怪奇怪今朝天气如此干燥火也打弗着么乘势即把藤盘一拖一面假作打火一面斜过眼来偷看约摸四五两光景心花就此一放面上红光平了下去一半心里一快活手里火石纸吹就照得正了一粒火星对着纸吹煤头旺了一面装烟王道士拿起红纸包立起身来拱手曲腰递呈孔老夫子说些些薄敬聊表寸心不足言酬看城隍老爷面上希贤笑道法师你又来了我们自家人何必如此客气呢做些文章是我辈读书人瓶袋里货色不费吹灰之力只要拿管笔来画画犹之乎法师拜忏画符各人总有一个专门法师你想可对王真修笑道老相公说得极是但是小道士怎比得老相公大才孔希贤手裹揑牢红纸包一头顿分量一头假推辞客气了一阵然后牙缝里咀哩咀哩几响收受了答应他马上动笔起稿隔三日来拿或者差小儿尼曾送到贵庙王真修忸怩了面色说老相公还有一句话弗敢说可否敬求老相公随即大才一挥贫道在外厢等一等孔希贤笑道这是办不到的做文章这样东西狠是希奇立逼坐索决无好东西须得要从从雍雍还有一等读书人做起笔墨来板要关紧门一个子不能听见外头声音或有要咬指甲有的要睡在被头里有的摇头摆尾放声高调种种不一就是老夫亦有一个恶习说出来休见笑写平常笔墨可以随随便便照今朝这种榜文一定要坐在马桶上一面撒屙一面用心思等到烂污撒出来文章亦做成功了自家想想都好笑王真修也笑道如此末敢请老相公早些撒屙晚上来取罢孔希贤道既然如此要紧王法师面上让我赶紧一准晚上请来拿罢王真修不敢多耽阁立起身来告别再三郑重千费心万劳神的说了一套孔希贤送到二重门口王道士推住孔老回进去上马桶做文章不提却说王道士出了孔宅墙门就寻馄饨店吃了一碗馄饨拔脚出城到荇塘湾来天气正热老太阳当顶正是烁石流金一路绿杨枝上蝉声知了知了叫个不断王真修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赶路一脚不停到小市桥全福茶铺里看见竖头肉阿桂赤了膊掮门掮户正在那里督同他徒弟香工揩扫隔壁空房子招呼过了闲谈一回又吃了午饭重新走到新屋裏商量布置当中供城隍两边作坐地可容一百余人地方尽可舒徐较毛有光那里大得多王道士满心适意叮嘱元孙加紧收拾庙裏用得着的对象一一搬出来如其弗够要添的亦不能省再到全福那里吃了一回茶时光已过申牌王道士心事在身要到孔宅来拿榜文底稿故与作别赶紧进城走到孔宅敲门敲了一歇音响全无王道士心急暴躁只得再敲里边有人问外边啥人王真修接连应道是我是我里边又问我是啥人真正急惊风碰着慢郎中越是要紧越是慢外边答道我是城隍庙里王道士请快开门我来拜访孔老相公的裹边答道孔老相公出去哉王道士听了一吓即问到那里去的里边答道今日午后苏州亲眷急信来有重病老相公去望病的王道士这一急非同小可一张榜文耽阁不起如何千弗望病万弗望病恰巧今朝去望病又问老相公动身时候说起一椿事体么里边开出门来乃是一个十七八的女娘王真修叫他一声小姐老相公临走时光说及一张榜文么那小姐答道说是说起的说倘然下晚时有一个法师来拿物事对他说稿子做了一半如其要紧可以差尼曾到苏州去取老相公一路带到船上去做哉若然王法师来等得及末等老相公转后来取若等不及可以到苏州去取因为长久不到苏州此番去了一则为探病二则借此顺便要去探望别位亲友或者去游山玩景坐灯船泛荷花塘须有半月耽阁王道士听他如此说法真是三尸神暴燥七窍内生烟祇得又问小姐老相公到苏州去亲家探病这是一定有地方的我这篇榜文甚是要紧立刻要用可否托人追到苏州去问老相公一取否那小姐道可以是可以的但是老相公动身时候对尼曾说过的倘使王法师来取稿子要紧等用可到苏州来取问他取来往川资十二两银子船上水边千万留心别人莫差你尼曾来最好说是有这句说话的王道士一听又要十二两银子盘川做做只有五两一加倒加两倍半小鸡大过娘嘉定到苏州航船来还亦祇二三百文亦不消十二两明明想花样其实老甲鱼藏匿房内推托到苏州探病真是扳准葫芦揠子他晓得我必罢弗得他就下此凶恶手段我道士吃十方他秀才先生来吃十三方然而木吊桶落在他井里别人又无他好文才我又要靠他榜示做生意但是这张榜示贴出去有用无用事体尚在镜子里丢脱五两银子再去请别人做又一时想弗出第二个若要去苏州一躺又要十二两头如何办法呢他立在屏门口想念头不响那小姐拿了门闩要关门王道士急得无可如何问道尼曾小相公在家么答道送老相公下船出去了尚未还来晚上是一定要归的王道士别无可说听得尼曾又不在家只得强作笑脸说停一刻再来候小相公罢说完掉转身体就走听得背后砉浪一响关门宛似坍屋王道士又吓了一跳一路望自己庙里来路上店家已点灯烛王道士心烦意乱一直赶到庙里踏进天井竖头肉阿桂早已进城到城隍庙扬州人与元孙亦皆在后房洗浴此时阿桂浴好走出来看见王道士归来遂叫法师声转来哉阿是直衖里孔老相公那里多耽阁了恭候他写起来么王道士说该死弗要说起阿桂倒猛然一惊问什么缘故王道士走进大殿即把道袍并短衫一齐脱得精光然后把孔希贤推托苏州去望病等情说了阿桂自然半边和调亦是岂有此理大放其屁骂了一阵然后商量另请他人阿桂道据我愚见不过文才欠缺些顾家桥头万法通测字先生倒亦可以看看个末可以连夜去叫他来并且可以替你写通夜明日朝晨就可以差人各处去贴王道士拍手赞成就托韩阿桂到县前直衖底去请测字先生万法通两人相见之下说明来历万法通一听是生意经来甚为欢喜遂即披了长衫一同走出说说谈谈不多片刻已到老城隍庙韩阿桂推门进来高叫先生来哉里边大殿上王真修听得人声音晓得韩阿桂已领万法通来遂唤元孙多点几枝蜡烛头一面走出来招呼万先生阿桂顺手将山门关上时已夜深落一落闩三人同至大殿王道士照例说了几句仰慕大才的客套话万法通也照例谦逊了几句王道士请他宽了长衫将事情原原本本一是二一是二的说了万法通听罢即忙起草草稿做罢又连夜誊了二十张王道士十分欢喜吩咐元孙明朝一早去贴这夜万法通就住在庙里到得明朝王道士换了一身夏衣又袋了五两纹银出房来送与万法通万法通手里一掂足有五六两心中非常快活嘴里终要客气假作推辞了几回然后袋在着肉搭膊里面道了声谢谢去了王真修与万法通一路出城留心桥头巷口果然榜示高高贴起足见徒弟作事认真扬州人并不偷懒王道士心里非常快活眼睛一霎荇塘湾早在面前刚正走到新庙门前看见几化人围住在门口打听老爷几时出来几时可以烧香听得韩阿桂的声音在门内答应即日装潢舒徐城隍老爷就要出城一等老爷出城立刻可以烧香正在这时候徒弟香工二人拎了空浆桶拿了一根竹头走过桥来王道士问榜示贴完了么元孙答道早已贴完太嫌少不够贴最好还要补写几张王道士点头这时候新庙里已收拾得粗致大约门前尚少一扇匾额一时来不及漆店里去做即暂将红纸写一写布置完毕时已不早就此进城到庙安歇一宿无话明朝一早起身王道士洗手焚香恭恭敬敬对城隍老爷木像拜了四拜默祷一番然后立起来吩咐元孙到桥头去喊了四个抬夫开了庙门把城隍老爷的袍帽更换了蜘蛛丝灰尘揩刷洁净在暖阁里请出来摆扶上轩轿四抬四扶并有旧时庙中各班会首都来凑趣所以各种行仗如旗锣扇伞香挡香亭彷佛三节清导出会城里居民到庙里来烧香送老爷出城的人也不少跟了导子一同出城来到新庙里烧香的人也不少哄动街厢颇觉闹热此时开锣喝道城隍老爷出堂王真修吩咐手下人先出城去料理自己随班同走不多一回工夫道子早到小市桥跟首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评写孔希贤应封王道士一节隽冷如儒林外史而工细又过之不图严贡生马纯上一般人之外尚有这么一个孔希贤真真令人绝倒古人言文成三上才华之士多具癖好固不得目为谰言也观孔希贤一定要在厕上做文谅亦懂得此中三昧者王道士叩门索稿孔希贤偏有许多摆布往还数十里船价数百交而要索竟至十二两何自居奇贷一至于此也此等妙计谅赤必在厕上安排者一笑万法通所撰之文不知其作何说法观其挥手即就自是拆字先生中上等人物
第四十八回 结寃家新庙用武 捉正凶密室受刑
却说王真修等当下把城隍老爷抬进新庙那三间草屋里早已挤满了人烧香朋友要磕头也不能插足蜡条上烛油烊荡满地天气又热人多亦热真似西厢曲所谓香烟人气两般儿氤氲得不分明了王道士左右招呼人多声喑喊得喉咙都哑内中也有对河毛有光的人在里面看今朝真城隍出来了果然假不敌真毛有光草棚里生意顿时冰清水冷一百份中少去九十九所要烧香的人一箍脑儿统统挤到新庙前小全福茶馆门前摆满香烛摊小市桥畔更是人山人海沸翻盈天隔河毛有光那里相形之下不可同年而语有人对毛哥哥说得加二加三的助款如何多如何多某宅几十元某太太几百两装头装脚天花乱坠毛有光本来看得眼红不由不心里发出火来肚里念头如井上辘轳般的转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好在自己庙里今日不比昨日外客无半个毛有光料想生意不会再好索性把门关起来喊了自己党羽十几人商量定当到隔河新庙里来寻事开出草门拔脚就走一齐哄过小市桥来人人亦扮作烧香客有的捧了香一棵有的拿了几副钱粮轧进新庙硬要上前此时人多那里轧得上韩阿桂与元孙分立两边正在收点烛钱王道士摊出捐簿在另外一只枱子上笑脸迎人的募捐写疏毛有光带来一众人自己淘里借烧香为名先用口角吵起来你亦来敬菩萨我也来拜城隍有了钱那个不可烧香你一言我两句放声骂起来阿桂初起头认是真正香客龃龉要想来劝后来子细一看都是荇塘湾小弟兄在毛大哥一路里的知事不妙正待来与王法师说路已遮断不能拔脚这边假扮烧香的早已越骂越利害说时迟彼时快那长大的一拳飞来那肥矮的一脚踢去十几个人也有假作劝和的也有凑淘乱打的顷刻之间早把三间屋内的摆设一应东西所有打得如雪片冰块落花流水就剩城隍老爷的木偶泥身总算恭敬弗曾惊动案前摆的什么干菓湿菓盆子那班好友连打连吃正如严嵩做寿照单全收王道士此时气得发昏章第十一方想吐一口气捞几个钱费尽心机纔有今日不料毛有光如是恶弄那得不气嘴裏只喊反了反了拿人拿人再有那个敢来捋虎须惹蜂窠呢无数香客喊天喊地喊爷娘荇塘湾闹得烟雾腾天那一班打手打完之后一哄而散这时韩阿桂也顿口无言元孙与扬州人将打毁的物件在地下收拾起惟有城隍老爷依然危坐不动喜怒不形于色屋里已弄得不成样子闲人拥满一屋七张八嘴王道士气极一时也无主见不觉眼中淌下泪来停了片刻才和韩阿桂去报知当图地保阮云山云山问此事如何了结呢王道士说只有到陆青天县里去告状当下就寻万法通写了一张状纸把一番情形从头至尾统统写在上面又认定主凶是毛有光写罢之后急忙赶到县衙门来王道士看看大堂上并无一人便把木栅栏旁边的鼓敲击起来这时陆官正在脱帽披襟看学生的文章陡然间听得鼓声意想民间有何紧急寃枉公事要来击鼓叫喊呢凡属击鼓叫喊必有大不了的寃枉等拦轿子叫喊来不及故而赶进衙门来击鼓陆官素性爱民如子现在听得堂上打鼓谅必有人来伸寃遂即披了夏长衫戴上凉缨纬帽移步走到暖阁后望外一看果然有两个人在大堂上击鼓那陆官是素来不装官腔的一见有人击鼓方步转出暖合韩阿桂留心一看认得本县陆老爷遂往扯扯王道士道袍袖角王道士马上停手抢上三步口中高叫青天老爷在上小人本城城隍庙住持道末王真修叩见青天老爷一连串好像上天表打醮通疏头一头说一头跪在地下双手呈上万法通写的禀单陆官接了禀单从头至尾草草的看看一遍即把手一招说道家起来明日来县听审王真修又叩了几个响头走出衙门已是上灯时候了话分两头却说县衙门里陆官接了王道士击鼓告状的禀单吩咐他明日听审陆官素来禀到即判从无三件两件压积所以拿了他状纸走进二堂书房打了一个火点亮一枝红蜡烛头摆在书桌上细细看那禀单这件事体全从那天城隍神周彪显灵而发生可恨那毛有光借此生风小题大做就此生出花样谣言惑众骗人财物本县攻乎异端敬鬼神而远之这件事体毛有光虽不该厅王真修亦利令智昏烧香入庙都是耗财惹祸男女混杂的勾当本县悬为厉禁他竟敢明目张胆大振旗鼓当此民穷财尽之秋作此媚鬼求神之事毛王各有不是非严办不足以寒匪胆可恶之至王道士再敢来县击鼓叫喊可见平日亦非安分之徒遂即把这案批好恰巧留下一个值日公差名叫赵得贵者进来问问可有公事陆官遂叫赵得贵把粉牌悬挂号门明日传原告王真修听审一面即叫赵得贵去喊捕快头丁仲梅来县赵得贵唯唯奉命将粉牌贴好浆糊掮出悬于头门顺脚去喊丁仲梅丁捕头得信披了夏衣赶紧到县里来进来叩见县尊陆官对他说你把朱签一根批了姓名速往城外荇塘湾不动声色连夜捉毛有光一班无赖光棍不可走漏了捕头唯唯答应随即拿了朱签藏在身旁走出县门喊了几个手下伙计都是眼捷手快心灵脚健的朋友一共五个人恰地里乘着月色星光一径到荇塘湾镇来是时已戌牌过后人定亥时模样素来晓得毛有光是个著名白相人住处亦约摸这几处不在林家酒坊定在顾家茶社丁仲梅走过绿杨小桥对那伙计道我们五人分作两班三个往林云卿酒坊两个到顾大宝酒店看见有光他亦识相的只用软工勿必用硬若他不识相只好对弗住伙计答应分投照办去了丁仲梅身边摸一摸朱签藏一藏好望东到顾大宝酒店门口来无巧弗成书那毛有光恰巧绰了一把鹅毛扇背后跟了四五人乱笑乱话的迎面而来丁仲梅在月光底下认得清切笑迷迷上前叫道毛哥哥落里去毛有光凝神一看认得乃是本县的捕快头脑丁仲梅心里勃的一跳心里虽然跳面孔上不肯做出极相来仍旧定一定神回叫一声丁老板城里出来丁仲梅笑道弗敢弗敢正是城里出来特来拜望拜望老阿哥有光强笑道不敢不敢难得倷老娘家出来勿曾吃夜饭来吃碗酒去罢丁仲梅谦逊了一回四人走进酒馆坐下来吃了几杯丁捕头遂将公事取出来那毛有光一见面色陡变冷汗直流祇得跟进城来坐在班房里候审一面差人进去禀报被告捉到明天一早陆官端正袍帽舒齐打鼓升堂一声吆喝先传原告王真修当堂跪下将上项事从头至尾一一口禀陆官看禀单与事实相同略问几句然后命提被告毛有光堂阶上高呼提毛有光差人一路喊来即把毛有光推到堂上跪下陆官对他一看叫他拾起头来仔细一相果然容貌凶恶不是规矩安分之徒遂将惊堂木一拍问道你在城外干得好事城隍神显圣与你何干纵使城隍神果有灵应自有城中旧庙道士管理你姓毛的万不能插身其间谣言惑众借端敛钱何以王道士出城你竟擅敢将老年人毒打设或失手打死你全不想杀人偿命么休姓毛的年强力壮不作规矩生意平日专门打降敲诈如嘉定一县百姓人人像你这种行为又复成何世界王道士租屋立庙你又撺掇闲人徒党把他已成之局打毁居心可恶胜过毒蝎本县且往踏勘如访问得你平时行为如何凶横当格外重办毛有光跪在下面顿口无言独剩叩头乞宥陆官又谕王真修你作道士是出家修炼之人不该应重视银钱与下流斗气城中既有老庙香金已可收入有余何必再起贪心全失出家人体统今日本县亦非左袒于你城外之新屋待我踏勘以后如有损失当令姓毛的赔偿你倘有半句虚言本县访问属实亦必重行处办王真修跪在堂前连连叩头遂命把毛有光上枷看押起来王道士饬退听传并令排道出城访问踏勘打了退堂鼓自有值日公差丁贵王魁两人把毛有光带上练子拖到班房里收押衙门里向有旧规凡属吃官司朋友吃了下面官司差人必要问他要长要短虽是陆官竭力整顿改革陋规但是终究如何改得干净说到嘉定县原有银嘉定之称自从到了陆稼书清官真是官清如水吏苦如药打官司人亦极少偶有一二主交易本官当堂吩咐不许向原被告需索分文今朝毛案当堂未曾吩咐这一块肉不吃等待何时所以把毛有光拖到班房里请他坐下用先礼后兵之法把一句哑谜丢过去试他一试毛有光听了岂有不知心里想哗嗄花样来了但是在别头衙门里自然要出钱买安逸嘉定县衙门弗怕你做出什么花样景就是用手段出来吃了苦头可以告禀县官毛有光拿此主见摆定所以只作假痴假呆做半吊子架形丁贵王魁两家头看毛有光装聋作哑牢不可破实在可恶之极丁贵两只眼睛斜过去对王魁一看王魁也恰恰眼睛斜过来对丁贵看此时情形倘使在戏台上唱戏一男一女丢眼风敲小锣朋友又要镗镗一响抬下看客定要喝个满堂采呢两人心照不宣又用旧时久而不用的公门切口说了一声吃长寿面罢丁贵开口王魁答应一面遂将毛有光牵到下处又向丁贵道毛贼是胡桃弗敲吃弗着肉准其下手罢衙门里私刑敲打暂搁不提却说陆官用了早饍升堂打道出城踏勘先到荇塘湾小桥北首新城隍庙王道士那里踏勘了一番把封条封了顺便再往小桥南首毛有光盖的草栅里看了一遍也把封条封了将毛有光平日行为也打听得仔细确实打道回衙陆官再把案情揣摩一下批出粉牌后日审理这两日两夜工夫可怜不足惜的毛有光在下处吃受私刑好算足够的了什么看金鱼长寿面登楼望月卧绣衾苏秦读书这种名目无不赏到何谓看金鱼将犯人拖至尿桶旁侧锁于其旁把嘴角凑在尿桶沿口面孔对准尿桶桶裏必有干粪长长短短汆来汆去当他为金鱼从朝至暮不许进食空腹闻臭味更是难熬这叫看金鱼何谓长寿面买面一碗与犯人吃犯人见有面吃以为美味到了吃了之后取出席丬一条即令犯人卧在席上把席卷作一束颠倒竖在墙角或门角里你想顶天立地的人如何可以脚在上头在下颠倒处置况纔吃面食人一倒竖越来所吃的面尚在上部犹未消化一股气望下将吃的面一条一条或从口角挂出或从鼻孔挂出钻到耳朶眼晴任你一等梁山好汉也熬受不住要讨饶逼出钱来这即是吃寿面更有那卧绣衾名目何等香艳美丽实地设身把犯人横卧于木棍上头脚压一是石条手脚四肢宕空祇有背脊骨着棍一刻也难消受较那寒恋重衾觉梦多孤负香衾事早朝者相去奚啻天堂地狱又有登楼望月把粗麻绳将犯人捆缚背朝上面在下倒县于屋之正梁上背压巨石一方下边有人用竹竿以火球熏其鼻孔浓烟入目泪涔涔落你想这种毒刑非身受者那知其惨毒这两日两夜姓毛的总算尝遍异味好得毛有光身体坚强受了这种苦刑尚可支持丁贵王魁拿他无可如何倒也没法摆布称他一声好汉毛有光吃了一番苦头抱定主意明日上堂一五一十的告禀县官时光流水一转瞬已到堂期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评毛有光争庙不胜即为第二次之用武此等匪徒诚非严惩不可特怪韩阿桂同为江湖人物何以如此无能毫不招架岂流氓人物中亦大有高下之分乎新庙用武之后庙中惟有城隍老爷依然危坐喜怒不形于色此语趣极与金圣叹批水浒传生辰纲一段说松树林中满地枣子可谓先后辉映毛有光入狱之后备尝毒罚而不肯破费一文居然有好汉骨格然而公门黑幕闻者伤心作者有意借此一揭于世道关系非浅
第四十九回 缧绁遭殃罪魁下泪 名儒说法顽石点头
却说那日到了堂期辰牌时分陆官打鼓升堂先提原告略问几声口供与前不异陆官劝了王道士几声教他安分守己看守老城隍庙照常度日不许另立新庙造谣惑众所有荇塘湾什物开封后自去料理王道士唯唯听断岂敢违拗念他年老命他站过一旁再提毛有光听审原差丁贵王魁将毛有光提到当面三丢三甩的推上堂来陆官对毛有光一看心中诧异士君子三日不见便当刮目相看第一堂看他形状凶恶如狼今朝竟像了一只煨灶猫儿垂头丧气满脸病容一面想一面将惊堂木一拍说大胆不法的毛贼你知所犯何罪夺人之财毁人之物借佛敛钱造谣惑众你所骗之银钱藏在何处速即交出听候本县处理毛有光跪在地下听了讯问连连叩头带哭禀道青天大老爷听禀小的明知不该所有收到香金用的用去了吃的吃去了至于捐簿上题名的各户捐项尚未收到大老爷明鉴开恩遂将王魁丁贵两日间如何教他登楼看月如何请他吃寿面睡绣衾赏金鱼种种毒刑私打一一装头装脚告禀泪随声下说得两旁看客胆战心惊陆官听了怒发冲冠将惊堂木一拍毛有光你这供词胡说么毛有光大哭道青天大老爷明鉴如有半句虚言小的情愿打死在案下如大老爷不信请验小的手上脚上之麻绳捆缚痕迹说未毕将两只手伸高嘴里高叫青天大老爷请看陆官最恨是衙门差役索诈到任以来第一着手整顿今丁贵王魁仍敢肆其故技实属可恶之极所以毛有光将双手掮起呈于陆官查察陆官随即降座转到毛有光身边将他从头至足处处看了一周复行升座勃然大怒当堂把丁王二役拖翻案下立命重贵竹极丁王正待要辩堂上怒不可遏急实打了五百竹板一个一部肉鼓吹万不料于嘉定县衙门里听得陆官向来总用软化今朝恨极故而出此丁王打过之后跪过一旁毛有光本来要罚得重些此刻陆官看他受了私下非刑倒要将他减轻即命出立改过结将草屋拆去捐簿呈案销毁以后不准在城外胡闹所余几文亦不追还将此作为小本经营毛有光听丁感德无穷叩头如捣药一般再吩咐王道士守着旧庙香火度日不准另立新庙敛钱城外屋内之物候启封后去取王真修磕头遵断此案作为了结即把丁贵王魁两役当堂判了粉牌游街示众七日走边城乡六十里开除名字永远不许充役应卯堂下看客齐赞清官爱民陆官吩咐退堂的时候又顾两旁百姓道王毛一案皆为城隍显圣起见本县当于七月初一清早到荇塘湾启封房屋一面宣讲圣谕并讲城隍来历百姓听了这个清息一传十十传百大家巴望七月初一那一天去听陆官讲城隍来历一到那天陆官出城宣讲乡约并晓谕百姓城隍神显圣之理荇塘湾绅董保甲早已在镇东小关帝庙前安排舒齐只等知县官出来陆官本是道学先生出身诲人不倦所以今朝宣讲劝导非常起劲黎明起身梳洗了自己到签押房里取了一本大板局刻顺治皇帝颁发的圣谕广训带在轿子真排道鸣啰出城早日已传谕王真修七月初一要开封可于是日将城隍神像抬进旧庙租屋可归原主收管所以王道士亦在清早起身赶出城来伺候陆大老爷顷刻间已抵镇上绅董保甲等暨王道士都来迎接过了在小关帝庙东厢送茶小歇殿庭中早已排下高台桌子中间高供圣旨牌束了黄绸桌围明晃晃点了两枝黄烛乡董也衣冠齐整侍立恭陪陆官向北三跪九叩首拜毕然后上台宣读圣谕广训十六条总目庙中来听讲的人男女老小十分拥挤人虽多肃静无声陆官读罢十六条总目之后朗声说道今日本意下乡来讲圣谕嘉定都是好百姓沐浴皇恩食毛践土在家当为孝子出仕当为良臣诸位静听本意细细的讲来此时关帝庙前人山人海都拥在台下昂首而听陆官便把为忠作孝的道理洋洋洒洒讲了两个时辰最后讲到人而不孝父母便是人面畜心一句对台下一看东首庭中老松树下立一个年约成童的小女在那里呜呜咽咽刷眼泪陆官停晴一看颇为诧异听者众多何以独此幼女偏能发现天真倒要问一问清与他一些好处借此亦可以激劝激劝众人陆官想定主见遂含笑微微招手乡董潘似邠似邠看见县尊招手唤他即忙走近一步说公祖大人有何吩咐陆官笑道邠翁先生一头说一头用手一指立在那松树底下揾泪的小姐不知是那一家的此时人多但见万头攒动潘似邠遥望过去果见一个十五不足十三有余的小女正在人丛中捩泪但不晓得是那一家的谅必如此幼女定是近处村庄决不会路程窵远的他看了一看拱手而答道公祖大人此女谅必近处人家的不识公祖问他要去唤来一问否陆官答道极好极好费神似邠先生劳驾唤这幼女上台来兄弟有话与他讲似邠点头随即走下讲台挨入人丛到老松树底下来叫那幼女潘似邠是不认识那幼女那幼女自然认得潘似邠大凡乡村镇上处处如此只要略有一些田产声名之人周围团团一带二十三十里都认识其人何况董事老相公更加认识的人多了此刻潘老老挤过来两旁看客大家让开一线走到树下那幼女正在揾泪未曾留心有人来叫他倒吓了一跳停睛一看认是潘乡董随即止泪问道潘相公叫奴甚事潘似邠笑道你姓甚住在那里小名叫什么那幼女莫名其妙见是本镇董事来问他也是极荣耀的台下无数乡民此一刻眼光都集在松树底下不知何故台上陆官与潘乡董一讲潘乡董即来与苏小妹说话那幼女回答道奴姓苏名叫小妹即在蕴藻湾住潘似邠一听蕴藻湾姓苏的就晓得了那一湾的人家十分中有八九分姓苏蕴藻湾亦叫苏村有时叫苏家庄苏家湾潘似邠问了那幼女姓名遂笑向他道小妹知县老爷谅必看见你哭了特地委我来唤你到台上去那苏小妹一听知县老爷要叫他去康熙手里的小姐怎比得现在吓得真哭出来潘老伯伯倒弄僵用好言安慰他旁边自有年老的乡邻拍了他腰包然后苏小妹跟了乡董潘似邠捩干眼泪在人丛中挤过来走上台来陆官看见潘乡董领了那幼女上来遂笑逐颜开的拍拍苏小妹肩胛问今年几岁了那小妹初听知县老爷来叫他认得知县比老虎还凶一定要吃人的现在看他笑迷迷也是一个人心里不跳了就回答道十四岁潘似邠将那小女的姓名住址告诉了一遍陆官含笑点头但是这个当儿台下的听客眼睛个个对准台上看乡下不比城里一个人认得的多即使不认得也一查即明白今见蕴藻湾苏子然的女儿小妹被知县官喊到讲台上去大家以为奇事台下你讲我话一时人声嘈杂这也不期然而然的情形两边弹压的差人掮起藤条一扬顿时寂静只听得台上陆官高声又讲道诸位本县方纔讲为人子女当思父母恩德昊天罔极粉骨碎身莫报万一今朝来听讲的谁无父母谁非人之子女而适见那位苏小姐说至此回手转去搀了苏小妹的衣袖走至台口对众说道立在老松树底下揾泪照此幼年小姐天真未漓一听本县讲着孝道即能孝心油然而生在彼揾泪足见孝之可以动人说至此回头转去问苏小妹可有父母小妹答道生母早死家中现有继母说到生母已死小妹又双泪直流如一串珍珠断线陆官看他纯孝可爱随即伸手代小妹揩捩眼泪嘱他莫哭陆官借此为题正好现身说法作一篇大文在台上滔滔不竭的说了一番庭中听客揾泪捩泪者十有三四陆官说着自己身上树欲静而风不息子欲养而亲不在祭而丰不如养之薄声音渐渐低下来觉着鸣呜咽咽遂携了小妹的手对众宣言道今日本县特爱此乡间弱女能顾念生母本县颇为欢喜特给他白银一两持归献与父母说罢即嘱差役去取一两白银与苏小妹潘似邠瞩小妹谢了下台送他归去是日看客都见陆知县赏给苏小妹白银心中孝感人人陡生陆官看看晨光向午下台休息自有乡董等恭备午饍款待饭后即往桥南桥北勘查启封此时关帝庙中人众陆续散了王道士亦去小饭店吃饭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评陆官对毛有光一看说三日不见便当刮目相看运想成语如此真可谓涉笔成趣苏小妹以一茕焭少女而一闻德音便尔堕泪其根器自非寻常然使非陆公之谆谆诲人亦何能有此作者于此节描写十分着力盖以累次打戒之余不能不有黄钟大吕之音以苏读者耳目也
第五十回 陆知县优游绛帐 戚旗牌跋涉长途
却说陆知县赏给苏小妹白银一两小妹携归苏家庄千人传说大为荣耀从此后母亦不敢虐待前妻之女一乡风气感化不少此是后话却说当日陆知县讲忠说孝完毕从小关帝庙出来董事潘似邠陪了同至小桥南北两处启封城隍庙道士王真修过来拜谢了饬人将神像抬回庙中乡董等送了陆官上轿看客各自散归不提却说陆知县讲了乡约回转衙门数日之间那私刑敲打之差役丁贵王魁借神敛钱之毛有光游街示众已毕开堂重审一过本则毛有光所犯之罪不能就此轻易开放因已受私刑碰着好官在堂上劝导一番勉其为善毛有光亦吃过苦头听好官之训句句答应自从开释之后倒在荇塘湾原处随时做做小负贩戒除酒赌性子亦改和平做了一个好人可见人性本善所以为非作歹皆自外间恶习所染丁贵王魁受了刑罚之后革除役名出了衙门也在城中另谋别业安分营生陆官又出一张告示遍贴通衢内中话头无非雚人破除迷信神鬼努力为善不在念佛求神烧香点烛百姓安分营业不犯刑章本县为国治民一秉至公所有公差丁王两人已经革办如敢再在外面借名招摇无论军民诸色人等随时扭解前来立予重究等情这张告示贴了出去满县百姓那一个不称赞神明传说好官小小一个嘉定地方仿佛孔子治鲁三月做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子孝其父母妇敬其丈夫市无争斗之人狱长蓂荚之阜远近邻封各县都视练川疁城为安土乐国农者皆欲耕于其野商贾皆欲藏于其市行旅皆欲出于其途嘉定地方就此兴盛起来足见官清民乐陆知县政事清闲日无所作收集县中秀才枵腹而文字欠亨者二十余人在大堂上摆设书案三人一桌四人一枱朝暮咿唔诵读陆公是翰林出身素来考究文学研精经籍现在又做知县官又做教读师这嘉定县法堂竟改成了学堂那一班不通秀才朝于斯夕于斯把四子五经从头讲解每逢三六九日出题作文一篇竟像一个门馆这二十余个穷秀才都是感激到五体投地你想早年失学幸博一衿胸中又是空空洞洞要想寻觅好馆笔下又拿当不出若想再从名师教授那里去取十挺束修真是书呆子走头断路之时现在得着这种机会岂不千分快活万分铭镂所以同堂二十余人人人如苏老泉发愤用功倘遇不明之处前来请益于陆先生源源本本的告诉他自然胸中雪亮腕下风生了衙门裏打官司的人极少所以差役人等悉归家中种田的种田做生意的做生意逢着坐堂或是朔望本官到各庙拈香一处一处去招集拢来至于乡绅府上拜会真是千年难得虎嗑铳的并且祇有绅士上衙门从无本官拜绅襟一个嘉定县如同太上垂拱而治不减子游宰武城鸣琴鼓乐也阖县百姓与县官如同家人父子相亲相爱陆知县得着了这几位高足也是十分欢喜切磋琢磨诵读用功汉朝扶风马融绛帐传经前列女乐后授生徒此时平湖陆先生堂前教授弟子书声朗朗堂后是他夫人织布机声轧轧书声与机杼相和正是阖天下一千七百数十县中除了江苏嘉定断无第二个县这般模样嘉定县正似桃源世界别有天地官民相安无事不料变幻沧桑无事中生事七月初三那一天天气炎热不减盛夏陆先生五鼓早起立在芭蕉树底吹凉忽听得大堂外马铃声响陆官凝神侧耳细听一阵风来确是马蹄声与人痰嗽声知必有人来了遂走到麒麟门背后向外一望此时天下亮足红日高射树头乱蝉知了知了的自己呼名噪个不了只见来人非别乃省裏抚辕上旗牌官戚德身素来认识的那戚德身正在大堂庭中溜马故铃声琅琅蹄声得得陆官见省裏差官到来必有事故正想就此出去一看身上科头跣足短衫蔽体见客未免怠慢好在他在庭心溜马尚有片刻耽合故而急急翻身进来草草衣冠出来迎迓戚旗牌正把马在庭树拴好方欲进来一面出去两人旧雨相逢握手欢然道故延入内堂分宾坐下可笑嘉定县衙门说也旁人不信竟像一个坟堂屋平时除了知县官贤夫妇之外连那秃头僮儿都没有半个此刻客人到了夫人在风炉上赶紧扇起茶水来陆官与戚旗牌寒暄一番戚旗牌在身边招文袋内摸出一封公事双手递呈陆官含笑双手接捧谨敬的拆开从头至尾看过了方知汤抚台入宰纶扉拜东合协办大学士新任江苏巡抚已放吏部右侍郎现任钱法堂督理奉天人进士出身慕容天颜陆官看了公文心里一喜一惊喜的是汤公入阁为相必能如郑子产宽猛相济佐理万几全国被福惊的是那新放巡抚慕容天颜素知他好货财私妻子结交当路公卿声势煊赫在京中炙手可热与那旧任汤公天渊之判他一来江苏人难免遭殃心里这般想面上仍带笑容问戚旗牌道不识旧官几时交卸新官几时接任这都是一番套话戚旗牌亦照例敷衍陆官料想夫人茶水已熟这是衙门里老规矩凡有远处客来皆是夫人当婢本官作仆陆官自己送茶戚旗牌久慕嘉定县第一清官今日目覩益征名不虚传心中非常钦敬再为略谈几句戚德身公事送去意欲告辞陆官留住便饭戚德身谢道尚须赶赴宝山南汇上海崇明盛情拜感缓日再图快叙陆官亦不强留戚旗牌兴辞陆知县送至大堂看他庭树上解了马缰飞身上骑扬鞭拱手而别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评毛有光一乡曲恶棍耳既乏教养又习下流而陆公亦能用盛德化之则信乎昔人点石驱鳄之说为不虚矣惩奸恶之公差教清贫之儒士咸陆公德政史中可纪之事下半叙陆公弦歌绛帐之时忽插上『变幻沧桑无事中生事』两语便将一天风云斗的提起此作者得意笔也
第五十一回 万年桥一叶洼遥 按官亭百僚忙碌
却说陆官送客还进内堂将省宪新旧交替的公文翻覆细看长吁短叹免不了迎新送旧尽卑职小官之责呆呆思想了一回然后把公文招迭好了插入招文袋内此刻已辰牌时分诸生络续到来内中有一位姓陶名师侃的文章高超性品温良最为陆先生得意高足他冷眼看陆公形容颓丧他就开口请问夫子若有不豫之色贵体安否陆公遂将方纔戚旗牌递到公文汤抚台入阁新任慕容天颜与汤公相提并论不可道里计真有天渊之咖省宪新旧交替免不脱进省伺侯迎送淘师侃等听说即询夫子何日动身陆公停睛一想说拟今晚动身师侃等听了先生有事弟子服其劳诸生略坐片刻各自走出衙门唤船的唤船办食物的办食物一过午饭时诸生复络续齐集前来送行陆先生端正了薄薄行装脚靴手版是做小官罢不了的其余祇带一个小小被囊几本破旧残书他出门无论到那里总是这个排场陶师侃禀明船只业经雇定弟子等来敬送公事毕盼早归一路保重陆公满心欢喜告了一声扰实为感快他师生辈恩同父子兄弟故而心心相印息息相通当日傍晚船家秦荷生携了铺程诸生送陆公下了船各自归去不提陆公在船感念诸生多情嘱咐荷生开船闲倚蓬窗看晚炊缕缕扬出林梢与白云争逐两岸田野间牛羊下坂鸡鸭归埘一幅桃源图画无此真景既而墟里孤烟溟溟笼罩秦荷生端正停泊入舱敲火上灯烧好夜饭送进舱来陆公遂将学生所赠的菜肴取出来下饭一宵无话明日拂晓开舟风顺水溜不到一日好风送到市声陆公推开蓬窗一望已是齐门西汇不多片刻转过金阊亭胥江万年桥在目时已薄暮不便上岸赴辕只得在船耽阁陆公本性似杜陵忧国忧民后天下乐故快活时候极少小队舟中转辗反侧了一夜幸得秋初天气犹是昼长夜短听姑苏驿戍楼上冬冬鼓转五更鸡声鸦声一齐并作为善为利之人声亦渐渐闹热起来陆公起身洗了面吃了粥着好衣冠上岸怀中藏了手本红简进胥门径到抚辕来查家桥一带只见大小百官人人都在那里接耳交头陆官不便上去探问只得到传字房里来挂了号方纔走入官厅只见两疋快马飞也似的跑来马背上两位旗牌满头珠泪夏布箭干竟像河中撩起淋漓透湿两疋马赶进头门扣住丝缰两旗牌翻身落鞍飞步到传字禀报一应官员也都拥挤在号房门口不知说些什么话又只看两位旗牌赶出号房不停脚的飞身上马一鞭如舞铃声响处出辕门向西去了又只见传字房书吏戴了红缨帽飞步往内而去另一书吏走至庭心中高声招呼护兵人等说新大人已抵浒墅关速速至接官亭迎接那书吏说话未了所有一应大小官员文官上轿武官跨马纷纷扰扰的走了又有一班壁脚官候补老爷轿也没得坐马也没得骑幸亏天生独杠轿两脚马甘随后尘也自出城而去陆公晓得新官已到照例首府知县理当早去站班于是重进号房借了纸笔写好一个官衔履历手本拔脚而走正走的时候辕门上已排道子汤抚台亦将台驾出行所以陆知县不敢稽迟怠慢急匆匆三脚并作两步出胥门过万年大桥棨戟遥临的牌楼下随班站立与上下肩同府同寅长洲史廷扬等点头招呼了官场如戏场在戏场上唱做时候要踏准规矩岂可乱搅这时人虽多而威仪极其肃静祇有风吹旗帜鼓亭中箫笛按和工尺之声无多片刻那两位旗牌的飞马又到一声吩咐炮手准备火药火线城里旧抚台汤大人到细乐奏动大炮开放各官接进官厅探马又如飞而至新任慕容大人由水路将到各文武等多往水码头恭候遥见一大号蒲鞋头无锡快在北滦河进发探子马又到在马背上高声报道来来来了来了岸旁大小众文武听得探子在马背上高报来了知必非虚这大号船只一定是慕容大人驾到随身必有皇上圣旨故而文巡捕吕超琼武巡捕邱廷栋拔步上厅来禀报汤公汤公之来并非来接新官乃是恭接圣旨敬请圣安闻悉慕容已抵码头汤公整理衣冠亲身立在水码头迎迓慕容船只亦到靠岸船上取出圣旨圣谕各官跪听宣读毕新官延接进舱一一相见道贺参见过了接官亭岸上的一班众僚都递奉手本自有差官接去挂号登簿记录少停可以按日按期分班分次传看这是官场套例书中略为表过不必细赘新旧两大人谈话几句慕容起身进舱捧出圣旨牌居中高供差宫手忙脚乱排好香案各文武三跪九叩恭请圣安慕容大人又捧了大大一篇誊黄圣谕南面植立朗声宣读各文武肃静伏地敬听俟读毕了钦哉谢恩众官一齐拜跪岸上鼓乐手吹吹打打了一回炮声隆隆旗影飘飘万千百姓都环集在胥江两岸屏息而观当时一番套例完毕新任与藩臬两司首府县敷衍了几句再向汤阁老贺圣眷之优渥期望之深切汤公谦逊感谢明询几日荣任可办移交慕容本来巴不到今日一来即上任既然前任移交公事舒齐亦无容装腔作态即择定七月初十日黎明接印今日乃七月初六离初十吉期仅隔四日首府县两人知悉此信随即上前请问未荣任前还是打水公馆或旱公馆如打水公馆则原来官船旁侧须办差另雇几只船只在官船之旁伺候旱公馆则登陆亦有一定规章供奉当时慕容传命下来说大人风尘劳顿在舟休养几天不必登陆费事至于请见拜会俟接印之后再行定夺汤公亦知新官在舟休养并不另打公馆意中甚慰他是事事省俭不喜铺张扬厉汤公告别新官直送至船舷汤公上轿回辕藩臬两司一见老抚台已走弗客气亦复登岸回衙府太爷史可章长洲县史廷扬他两位姓史的方纔奉了新官命令要打水公馆当该应预备船只厨役干差人等前来照料本衙门中调遣护兵八十名更夫十八名本图地保丐头到船边昼夜梳巡不敢稍有怠慢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评上半回写陆公从练川起程直至金阊一路田亭水驿雨态晴姿随笔写来无不清新动目慕容一到非苏人之福陆公真有知人主明后半写查家桥一带大小官员之种种怪态仅用几个『只见』便觉神情欲活
第五十二回 枣市桥移舟小泊 河南馆谒旧深谈
却说当日接官之大小文官各各归去独有嘉定县陆老先生来船即停在枣市桥左右离开慕容抚台官船不过三箭之地陆知县随众出城算巧一接即着较诸他人三回五次十度九空者已省麻烦不少但是听得新任接印吉日还有四五天如返县一行这四五在天时光祇够路上来去不如在省耽阁几日等新抚台接了印送了老抚台的行然后归去免得一番跋涉陆知县想定主意即在枣市桥学晋朝张融权在小船中住流光极其容易三五日工夫如流星一瞥早已到了初十初十那天陆知县在船中黎明时推出篷牕一看凉风拂拂气爽云高一味新凉天做早秋心地为之一清他起身洗了面用了粥登岸寻了家薙发店整容舒齐回船着好衣冠独自一人带了手本红帖到万年桥水码头来伺候此时城里小官文是知县左堂武是守备都司早已一个一个坐轿的坐轿骑马的骑马络络续绩聚集接官亭吹鼓手放铣手迎宾吹打热闹非常不多一回已初时辰藩臬织造粮道关道本府中军统带各大员以及候补红员各差弁营汛大小数百员倾城都到上船请安叩看只等抚院排导来接不多一回只听号筒吹动全副职事蜂拥而来连珠炮响旗旛招展刀鎗密布辕斗上文武巡吕超琼邱廷栋下得马来踏上船进舱恭请慕容大人升轿慕容也有带来着身体己心腹人不少一一先登岸伺候然后慕容袍帽整齐上岸升舆八人拾八人扶细乐喧天大炮震地大小众官屏息站立两旁正是威风凛凛令人艳羡新抚台全副道子排驾进城各各文武如鱼贯相随胥门一带交通阻断百姓人等须从盘关阊亭绕道而行片刻间新巡抚法驾已抵辕门汤公早在大堂衣冠侍候大堂中间摆了香案两只一只上陈列钤印关防档册卷宗一只上供奉黄蜡黄香木雕金漆盘龙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的木牌蜡烛辉煌香烟缭绕烧得绛煨煨地辕门仪门角门宅门开得直堂堂地慕容大人进辕门直抵大堂出轿汤大人笑颜相接即对香案三跪九叩首恭请圣安毕再向印绶一跪三叩首大礼告毕延入花厅藩司都司以下文武大小依次谒见自午时三刻起直到申刻方止正所谓枵腹从公了此时旧官早已迁至河南会馆暂驻行旌当日新官接印舒齐烦文不赘号房里书办已将泥板印就传单一纸立在仪门左侧见一人出去即分派一纸陆知县也随大众参谒过了出去走至仪门接得传单一看只见上面分明印着七月十一日午前见藩司织造首府上午见臬司粮道关道十二日上午见都司两中军四守备十六营汍舱长十三日上午见在城各县远处再传陆公看了心里一想又须耽阁三天再想汤公迁住河南会馆何不前去晋谒一则可作送行二则可算贺喜三则可请训一举而三善备准于十二上午去一行他仍旧在枣市侨船上安歇到了十二那一天整理衣冠竭诫拜谒好在河南会馆在石岩桥离胥门不过二里之遥陆公安步当车慢吞吞走到石岩桥会馆在望门房中投帖求见门差持帖进内无多片刻一声请门差前走陆公后随历敷重门曲曲折折进一小轩门帘揭起汤公今已卸任不以昔日上司下属的看待故一见之下分外欢喜平常汤公在任时于六十州县中最爱嘉定今他来见自然格外莫逆陆公是规行矩步的仍以下属见上司之礼叩头请安汤公亦下跪还礼礼毕分宾而坐说说谈谈汤公叮嘱此后为官尽力国家无忝厥职闾阎安堵课税完纳足矣至于升降毁誉诸葛君所谓成败利钝非能逆观者也陆公唯唯再谈了些闲文问起何日荣行汤公云一行作吏十余年不返家园祖宗邱墓荒芜有亏子孙之职问心愧恨此次将往河南祭扫再进燕都入都后同僚旧雨再通鱼雁陆公唯唯辞别出会馆来闲步归舟路经万年春茶室瞻顾之下殊生感叹想起吴县姜霞初做官胡涂如此收场今汤公已去看民不能忘四字的石牌坊巍然峙立与皇帝碑并传千古一熏一莸相去奚啻霁壤想到自己一肚皮不合时宜现在慕容巡抚怎比得汤公道德嘉定知县恐不能久长俗语说得好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罢了一路思想一路下船一宵已过七月十三辕门传见各县之期起身梳洗整理衣冠上岸进城缓步过侍其巷已见正堂佐堂经历理问司狱等现任官络续皆来听传都到传字房挂号报到少停传字房吏将报各县各职等手帖名片名单送入宅门去午初内堂高声唤出传见官厅里纷纷走出跟了传字房书办进西花厅谒见巡抚大人官场恶习说来可叹大凡高低一级较儿子见爷老子还要厉害得多宛比小鬼见了钟馗学生见了先生养媳妇见了凶阿婆真是可怜可笑可惨可哭知县七品巡抚二品挂头品顶戴衔还有钦命两字顶在头上相去五六品阶级所以战兢兢小心谨慎卑恭谦逊下气怡声的跟定书吏按名待传共有佐杂班七十余人照例五人一班今日要分十五班先进去的见了不过说几句筹星唱曲子老调头官样文章若是排在后面真要立得四肢浮肿你想痰也不能吐嗽也不能咳几乎头也不能回馋唾不能咽再有那个吃了豹子胆老虎肉放半个屁么做小官之苦楚难画难描但是大官皆从小官做起这一番鏖糟肮脏之气万万免不了的亦只得忍辱耐受当年柴桑陶渊明先生不为五斗米折腰情愿丢官归隐种菊吟诗饮酒就是这个道理然而古今来陶渊明能有几个若是人人像陶老先生世界上小官也寻不着了亦是一件难事闲文休絮幸得今朝陆知县排在第四班一班进去了又是一班一班出来了亦是一班等到第三班出来好容易挨着陆知县谒拜站立承蒙新抚台破格垂青别人多不问独对嘉定县笑道贵宪名声极好本部院未到江苏在吏部任上已知贵县姓名御史李弼保举老兄清廉今本部院幸来江苏得与老兄同省且看老兄清廉到如何地步陆公看他颜色一面孔的奸气倘使上台做戏走出来不必画粉鼻头即可知其为秦桧严嵩又听他语气似誉实毁鸭蛋里寻骨头的声口令人难受然在他矮檐下怎敢不低头祇得诺诺唯唯谦谢而已一班退出来走到角门口斗的见一位二太爷打扮的手里捧了一大迭白纸立在那里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评本回写新旧巡抚大堂交替情形矞丽堂皇十分华美具见作者经营河南会馆汤陆深谈此是题中应有之事盖汤公既深赏陆令而陆令亦崇仰汤公落落两贤一番深契宜乎临去时有此一席话也慕容巡抚对陆公几句话若真若假亦痛亦瘙活是奸吏口吻
第五十三回 新抚台庆寿送知单 苦秀才束装赶乡试
却说那个立在角门口的二爷挺出胸凸出肚满脸凶纹假作笑容逢人送递一纸过来陆公点头伛身伸手接了随走随看却是一张知单上面写的是慕容大人的出身来历官阶经过祖宗避讳字样以及本省庶母生日自己与大夫人诞辰其余毫无别文暗底下即是关照下属谨敬避讳凡属公事上不可违犯生日诞辰是借此可以广收礼物大开夤缘纳贿之门陆公草草看了一看即把此纸揣在怀中匆匆出院腹中实觉饥肠辘辘来远桥是胥门最繁盛的市面各种商店都有拣了一丬饭馆进去吃得饱了还帐出来出城下船即命解缆开船船家遵命搭上橹欸欸乃乃原路还嘉定陆公在船上推开蓬牕卸去衣冠怀中遗一张知单落在枰基板上伛身拾起平摊矮小桌上坐靠船窗细细观玩陆公看了不觉长吁短叹那本省的庶母今年恰巧八十岁高寿生日在十一月十一他自己诞辰又巧在今年八月中秋六十大庆大夫人苗氏又是六十正寿在十月初十尚有二夫人三夫人及大少爷五公子等生日一一载明若算他三年一任无一年不有几个人生日别的不讲即以他几旬寿仪收下来也可满载而归了这种奇妙贪钱方法真为匪夷所思一省之主此等人品江苏人足够受用了所以陆公短叹长吁频频不息在船中两日工夫已到嘉定练川舟抵县署水照墙他即登岸踱进衙门陆公在嘉定衙门赛过家庭一无官场习气船家即将铺程与陶师侃陈策等学生所赠的食篮盘盒以及帽笼笔匣对象收拾一担挑送进来陆公见了夫人他们老夫妻两个不减梁鸿之与孟光举案齐眉如宾恭敬夫人正在布机上排纱打结见丈夫归来即忙下纴为炊较诸苏季子归秦古今事分霄壤陆夫人走到东窗下把风炉点了火扇起茶来陆老爷看船家已将铺盖等物挑来遂屈指一算日期自动身至今日十五足足十天从前定例赴苏船资每日白银三钱二分照十日算合计三两二钱船家服侍辛苦耽阁厌烦应当格外另赏酒钱若干陆公闭目一想给他纹银四两最为好看然而心里这般想当年晋朝阮遥集布囊尚怕羞涩留得一钱看守今我清朝陆稼书两袖清风一囊明月苏子瞻之明月清风在山间江上不用一钱买此刻要打发船家四两纹银到何处去拿呢只得与夫人商量问他可有织好的布疋把布疋卖去了可以开发船钱陆夫人正把风炉扇得水沸提了铜罐欲想出来开茶陆公回转头去一看只见那船主人把物件铺盖摆好笑微微叫道老爷铺盖篮盒都在此小的去了陆公听他说要去心上一怔也接口唤住他道船主人船钱还未取去你且少待那船主人笑答道船钱已由陶家相公预先付过多少再与陶相公算论大老爷不必问起陆公听他说船资已预付当问付了几许那船主人笑而不答只自移步向外走了陆公又喜又恼卸了衣帽靠窗坐下饮了一杯茶正与夫人闲谈庭心中走进三四学生高声各叫恩师恩师还来了玉体康宁陆公一看乃正是陶师侃陈策李采薇叶潜甫在诸生中最称高才最为契合的船主人已到陶家晓得先生回来故他即来拜谒陆公丢了手中茶杯立起身来从西厢转出在堂中与四生握手四生叩安毕略略寒暄陶师侃问起省中近况市面好否新官与旧巡抚贤否如何陆公听询不觉放浪形骸斗然长叹道不见高山那见平地俗语相传洵非虚谬招呼坐了即在怀中摸出一张纸来笑曰诸位请览四人各各立起拿来观看只见前排是慕容巡抚官阶出身来历并应当避讳诸字后边庶母与自己侍夫人公子太太的寿诞日期四人看了面面相觑早知其意若曰不言可喻是一个贪赃纳贿的奸官所以夫子有高山平地之喻叶潜甫口齿伶俐笑道这位慕容大人全家五十六十七十的大寿正庆何以如此天缘巧凑今年秋间荣任江南他们府上诸位生辰恰恰都在秋冬别样不必说单是全省文武六七十州县照例应送寿仪六月中有五次一次即以数千金论五次可集巨万哩陆公默然不语诸生闲谈了一回各自散归从明日起仍旧请先生开馆二十二学生皆来上课今年九月内秋闱特开恩科平常科分在七月初头两江生监南京取齐本科挨下一月在中秋节前后取齐衙门里一班人都是拟题作文预备程序一日并两日的用功真是朝干夕惕急来抱佛脚闲时怕烧香世间最易过去的即是光阴一转瞬间又是八月将交诸生等正忙着买书买笔置办行装料理一应考具雇定船只翻阅黄历时宪书择定八月初九黄道吉日各人定了动身日期大家祭祖告先饯别亲朋邻里兴高采烈满望蟾宫攀桂易而为麕篱采菊亲朋邻里聚餐的聚餐送行的送行闹热了几天一到初九特来恭恭敬敬告辞拜别夫子陆公笑对诸生同学少年都不贱英气勃勃眉宇焕发口中作贺心中甚喜问及考场条例师侃等回禀一一周详向午时分太阳高照正中出门要取吉利趁此时二十二人如乱坠天花纷纷拜倒陆公伛身答半礼扶起好言颂祷努力加餐客中珍卫翘盼佳音诸生立起恭而且敬的再向师母处拜别了重言告别陆公送至大堂见无数的人在甬道上走动一见陆公送客出来几许人都来欲接陆公暗想此必是诸生亲友来送行的他立在大堂石阶上直待看不见了半个人影方纔进去欲知后事即听下回分解
评慕容天颜急于搜括下司而又不便明说乃假放见之缘予以知单一纸使之心照不宣此等伎俩非老于宦海者决不能办陆公买棹归来而窘极不能付船值可见其清贫之至此等旁写笔墨最见力量陶师侃一般人亲昵陆公有如骨肉既无尊卑贵贱之嫌而又不流于狎亵皆陆公德化所致也
第五十四回 贺寿诞贤助制新鞋 送礼物卫兵观冷眼
却说当下陆公送了诸生归来刚走到二堂天井一阵金风吹送到馥郁芬芳的丹桂花香扑鼻不散猛然想起新抚台中秋十五六十大庆下属万无不往贺祝之理一头想一头缓步踏上堂阶午衙人静鸦鹊不喧只听得东厢下轧轧机声夫人在那里一梭来一梭去的织布陆公坐定四顾壁宇萧条碎砖满地纵横错落宛似李斯程邈篆文案上堆积几部残书无非性理大全明儒学案朱柏庐治家格言张杨园读书人谱大清律例圣谕广训之类看看自己身上一领葛布箭衣青蓝色将化淡黄又想到夫人欲沽酒无金钗之可拔欲添衣无荩箧之可搜四壁凄凉一囊空匮这新巡抚不比旧巡抚中秋一副礼如何送献陆公想到此处半筹莫展搔头摸耳愁眉蹙额了一回又想到谚语相传礼轻情意重千里送鹅毛这句话人到礼到一个敬字谅他亦不致于十分见怪然而贪财好货者又当别论这便如何是好呢万事宜未雨绸缪乌可临渴掘井实无想法祇得与老妻商酌主意打定走至东厢夫人恰巧下机转轴见丈夫进来笑问有何事故陆公亦含笑答道上月晋省迎接新抚院归来不是曾与夫人讲过慕容大人全家寿诞悉在今年秋冬两季么但是最注重的就是八月中秋节为大人自己六旬正寿吾辈知县小官虽不趋承献媚然薄薄人情朋友亲戚邻里也得通个款曲酬酢岂能如老子所谓庆吊不通老死不相往来世非太古那可如此夫人道春间汤抚院不是亦作七旬诞寿么老爷送去布鞋一双红布两疋均妾手制老爷归来不是向妾话及汤公别人的贡献珍珠玉石锦绣书画都退换独受老爷的微礼么偏得汤大人奖语此时新大人六十大庆应当送礼据妾女流之见不如仍照旧样机上红布今已转轴再加一个黄昏可以织就好在今日是初九至十五月圆尚有几天不知慕容大人脚寸大小待妾赶紧制就鞋子一双与送汤抚院礼一样无分轻重厚薄足见老爷敬上之心陆公听了长叹一声夫人所说极是但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今非昔比大不相同天下事岂有一律但是除此之外亦无他法既承夫人美意又要辛苦了至于鞋寸大小约略为之慕容大人绣花靴且着不尽岂再要着及布鞋不过我尽我力聊以敷衍而已他夫人把布机转好轴赶紧连夜挑灯匆匆织就完功落机刮浆晒好包裹随即取老爷旧鞋样修剪制起鞋来扎底上梁两日完毕是日已八月十二了屈指进省路程约须两天再不能耽阁于是雇了原船船家来挑铺盖下船陆公检点简帖手本红梅单片上写了红布一疋制鞋二双端正停当与夫人作别动身百里之遥十四黎明已抵胥江十四为正寿前一日远处赶到总算恭敬陆公携了礼物上岸进城这条路是走熟的无劳问讯一路过来忽听石岩桥头一白发老叟植杖与人立谈精神颇为矍铄语音极为响亮说道得了福不知觉自家要做寿长春不死百姓统统要逼死了汤公民不能忘的石牌坊立在接官亭流芳百世现在的宝贝亦要立民不能忘的石碑了张灯挂彩要别人自己情愿的万无用强硬手段威迫的真正岂有此理事体反了我活了七十余岁大官来来去去看也看得不计其数照这种不要脸的东西从来没有见过旁边立的少年也是摇头长喟陆公听此言出有因意有所指一路过桥来踏着南门大街只见两岸商廛居家门担上下尽是红红绿绿的绸绫翠翠黄黄的纸彩大大小小高高低低层层密密的琉璃灯书画灯绢灯纱灯触目皆是好像圣天子万寿彩子甚为诧异心中想方纔老叟之言足见民怨沸腾这劳民伤财之举不过为自己夸耀声威又何苦呢倘真立起民不能忘的碑来不将遗臭万年么他独自一人手里挟了包裹缓步而行背后一阵轿子过了接连一羣马街坊拥挤不堪都是衣冠炫烜翎顶辉煌上抚院那里去祝寿的官绅将近查家桥细吹细打的音乐轰天震地的炮声不绝于耳陆知县挨进西辕门那守门的几个卫兵尽是威风凛凛杀气腾腾弓上弦刀出鞘如临大敌好不英雄气概看见陆知县老态龙钟形容委琐冠裳狼狈对他虎视耽耽的拦住不放他进门陆公晓得他不认识自知不入他眼也难怪狗眼看人低狐假虎威故微微含笑左手挟了布包右手在怀中掬出一副手本来那卫兵居然识得几个西瓜字一看上面写四品衔纪录七次卓异加一级赐进士出身翰林院侍讲苏州府知嘉定县事陆陇其一行细楷那卫兵看了这手本又对他上身下身细细的评量似乎不像翰林更不像现任知县何以别个候补官躄脚乡绅尚且或轿或马难道进士出身现任知县官连狗都不跟一只手里还要挟个包裹这也难怪他疑心陆公与那守门兵看了红帖不慌不忙大踏步望传字房门来那卫兵跟在背后传字房书吏戚绅甫平素极敬重陆公清廉陆公跨进传字房房内挂号的人不计其数戚绅甫见陆知县来百忙中立起来招呼请坐那卫兵冷眼看见号房招接心想决是现任知县不是假冒了自下阶去仍去守卫辕门不提欲知贺寿送礼情形且观下回分解评汤巡抚寿辰不受珍珠锦绣而独赏纳陆令之布鞋可谓千古佳话作者却又不肯径直写出而借陆夫人口中回忆叙及如此叙事庶几作手陆令长叹一声说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寥寥八字感慨无穷慕容巡抚贪黩之状作者文不用直叙而借石岩桥头野老口中说出亦是不肯平衍之法卫兵眼中的陆知县真是贤令写真作者却写其一看再看狗眼势利神情逼肖
第五十五回 陆知县亲送布鞋 小天子大开内禁
却说陆嘉定知县手里挟了礼物一包卑恭谦谨的踏进传字号房那号房管事书吏戚绅甫素来极敬陆知县清廉的今日百忙中间看见他进来遂即立起身与他招呼请坐陆公含笑鞠躬恳托绅甫把这一包礼物转送总收礼处苏州抚台是俗称江南小天子一省当中的官再没有比他高贵两江总督远在南京名为统制其实难管得许多所以一省之中首推巡抚藩臬两司虽然说与他并称三大宪讲到声势权利相去乌可以道里计逢着抚台有什么喜庆寿事小官趁此机会那一个不来拚命趋奉巴结今朝已是十四丰砀萧沛江北一带远处的县分赶到收礼处登簿的收物的贵重的一处平常的一处堆积如山此刻传字房吏戚绅甫拏了陆知县送来的一包礼物解开一看乃是红布一疋鞋子一双戚绅甫是原经手晓得他又是老规矩上年汤官做寿他送的礼物是红布与鞋子并非店家买来是他夫人织造汤官别人送的珍珠锦绣书画古玩一概谢璧单单受了陆知县的而且非常快活把红布做栝罩鞋子立刻着在脚上亦不管脚寸大小并得几许奖语实在看重他是一个清廉好官无钱巴结趋奉做官若不贪赃枉法那里来锦衣玉食丰妻买妾但是时有今昔人分好坏慕容与汤公熏莸之判同是一疋布一双鞋恐有祸福之分戚绅甫把礼物编了号登了帐将来要与收礼处核对的把鞋布重复包了一包贴了一张红纸号码签条写了一个陆字然后携了进宅门去陆公坐在州县官厅子里与一辈子州县班或现任或捐职或候补一省也有五百余人五百余人中现任有印的不过六七十人其余都是听鼓侯门脚靴手版走脚路碰头寸人人要想尝尝百里侯滋味的巡抚衙门之排场实在不小两廊官厅分道职同通州县佐杂惟藩臬两司与织造粮关盐官另在花厅其余一应文武各官弗管爷亲娘眷伯叔师舅老前辈皆要照规矩落官厅挨班点名传见不能乱羼等到心灰意懒腹饥力倦亦只得冷坐风廊听鸦啼鹊噪看吏人往来而已所以做官要做得大官卑职小煞是可怜真正呕气鼻头观洞洞小实实要气死的今朝官廰里挨挨挤挤文官武官物以类聚都是鲜冠华服头高气傲打足精神来献殷勤卖能干冀邀上司青眼正犹金钗十二争妍斗媚欲见宠于主人分得专房之爱亦复谈何容易明日为寿诞正日今朝十四隔夜远处僚属兼程齐集阊胥十里商家莫不利市三倍尤以行台客馆为最大小栈舍有人满之患后至者几无容身之地不得已租赁画舫歌船这几日之间市面骤形热闹商店欺瞒生客瓦丬饼卖十文一块荳腐干卖百文一袋小民趁这当儿做着一宗好生意故而挂灯结彩红烛辉煌无知蚩氓一得目前小好处即忘日后大患难恨不得抚台日日做生日陆知县破帽残衫彷佛冷落书生谁识他是金马玉堂木天清供人物凤雏屈就耒阳哉如丹阳丹徒如皋东台等江北县知事县佐堂一晋省来狗眼看人低在官厅里面寻翎顶辉焕的同寅攀谈叙话无人理睬嘉定知县只重衣衫不重人这一句自古已然何况叔季陆公无精打采独坐在槛前思前想后闷怀感叹其余的人那一个不兴高采烈妆出尽忠报国爱民忘彖的形状东一堆西一簇无非谈国计讲民生陆公看他们麞头鼠目耸肩巧笑可怜可鄙忽听得一声贴出来了看看去看去看贴出来了只见几许人靴声橐橐脚步匆匆都向宅门口奔陆公自然也打从官厅里出来走过大堂二堂只见二堂左首庭柱高挂一块长方粉牌墨迹淋漓未干众人围着一堆昂首而观写的是自八月十四日起至十七日止为本部院母难之辰悬弧之诞凡属亲友戚属世谊寅年来院除去浮文俗套悉行家人兄弟之礼并恕迎送设有款待不周之处诸希原察馈赠礼仪权且谨存容缓璧谢余外客气话头众同袍看了退下来皆赞美大人宽和接物谨逊待人各各喜形于色规矩一松有的少年浮躁就此放浪形骸起来宅门不禁内外乱跑平时难亲宪合色笑者今既有三四日内家人兄弟礼相见何不趁此机会与他说说谈谈亦足自豪不虚晋省一行登堂一拜陆公看了粉牌之后也如囚犯开释了桎格东花厅木樨花开得茂盛一阵风过吹送到鼻观中来好不沁脾清胃陆公本性又最爱金桂所以嘉定县署中别种花木都不栽惟有丹桂二堂天井里种得四株自己题一匾额曰四桂轩与三鱼堂皆为读书之所此际闻着木樨花香浓芳艳馥更觉可爱于是随风跟了花香起处辨一辨东西信步走到东花厅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评上半写慕容做寿排场历历如绘常人但知官家寿仪之盛礼物之隆而不知其实状究属奚若读此回者恍如身历其境矣官僚一多物价便贵在前清康熙年间而瓦丬饼卖至十文一块则信乎难得之事矣然以之持较今日则奚何若写东花厅桂花盛开又连写到陆公爱桂在嘉定县署中自植四株便将上回丹桂香飘一段带映前后照应有致
第五十六回 明珠绮绣各斗珍奇 风柳残荷独怜清景
却说陆公那时信步走到东花厅来这庭心假山前面种着丹桂二三十株竟是木樨厅了陆公踏进来抬头一看只见正中悬一银杏镌字的斋匾是前明吴县状元宰相大学士王鏊手笔闻木樨香否五个擘窠字铁画银钩龙飞虎卧魄力雄厚恣态秀媚真不愧名贤墨宝陆公观赏之余踏上厅来只见铺列许多台子摆的花花绿绿耀目生光玻璃锦盒中人参啊鹿茸啊燕窝啊野于朮啊各种珍奇宝贵药品锦盒横角贴细楷红笺一条条标明阳湖县金山县镇江府城守营中军参将等谨上字样又有红木紫檀雕花盒里高供翡翠如意碧玉白玉如意珊瑚琏瓘鼻烟壶翎管顶子班指文房玩具等类横角也贴细书金笺纸一条条标明粮道陈织造江提督刘全省学院岳镇台留守将关字样其余一包一包的堆满地上好像杂货行场的栈房都是本省属僚致送的礼物两傍墙壁上贴满六寸长短二寸阔狭的红纸条写着北京吏部尚书侍郎某某送某物御史翰林院某等送某物外省督抚司道同通班职某等送若干好像僧寺道观尼庵善局里施主檀越善男信女张门李氏赵门孙氏三槐堂王四知堂杨五柳堂陶一两二两三千四千五百六百的捐项陆公四围浏览了一周觉得满眼尽是珍奇宝物与自已送的一疋布两只鞋相形之下分外的上下床有别又想他今年到寒底接连四个月中不是太太定是官官庶母姨娘一个个的生日做下来这一笔寿仪总算起来何止百万黄金富堪敌国虽古之石家金谷邓氏铜山亦不是过矣他三年一任抚台做下来真是富贵双全郭汾阳无此全福矣但是江苏去了一个民不能忘的汤介庵又来了一个民不能忘的慕容羡青(天颜之别号)江苏的民脂民膏不知要被他搜刮几许一面想看得气胀膀胱塞满也不要看了慢吞吞走出木樨厅只听见东西南北四面笙箫鼓乐吹吹打打无数翎顶煌煌的僚属三五成羣的望内走陆公正走至芍药坛边遇见长洲县史廷扬一把手扯住陆公笑道今朝叙熟可以畅谈畅谈陆公云甚好甚好于是至二堂上入席八珍罗列觥筹交错上客盈廷无一个不欢呼畅饮陆公与史公坐的一席在东首墙角边其它中间西首尚有二十余席席上贵宾都是翩翩华服独有陆公似一介寒儒不脱书生本色今日之宴会虽属一省同僚而路隔千百里往往祇闻姓名而未覩面目者居多别席上见陆公规矩肃穆言不妄发所以大家颇为注意认识他的不多不认识的自然见了他寒酸态度当看看问问自有人晓得他尊姓大名的说了有的起敬有的轻视亦有的想着他上回送汤公寿仪一疋布一双鞋得了上宪奖励别人送了千百银物反受闲气今非昔比不知他此番所送何物有人得知仍旧老规矩一样不臻一些不减鞋仍两只并不一只布仍一疋并不两段说的合席哄笑别桌上瞎子趁淘笑起来酒至数巡厨司头顶朱漆盘两席一席的献上大菜慕容大人派定文武巡捕吕超琼邱廷栋代劳敬酒吕超琼从中间上首起邱廷栋从中间下首起差役执壶接客奉敬三杯各客起立领杯满堂敬毕吕邱二人鞠躬作揖道谢再往别处去敬酒不提无多片刻未牌时分大家吃传杯盘狼籍微微小醉有的面孔像关老爷有的像蟹壳青有的像死人脸各各酒性不同陆公素不嗜饮今为吕超琼敬劝再四纠缠情不可却没奈何饮了浅浅三杯所以面不转色未改常度少停席散各自闲步或拟奕棋或拟叶子戏或拟马吊有的听歌有的看戏真是天上神仙人间富贵再知什么水火兵刀饥馑疫疠无衣无褐呼庚呼癸之苦哉陆公独自一人颇无聊赖也不去听歌看戏也不会马吊弹棋只在凝碧池头观赏零落残荷破叶虽无翠盖红裳之雅艳而几对鸳鸯联翩戏水翻绿波牵荇藻翡翠兰苔亦无其活泼一声泼刺小鱼逐大鱼争唼苹影庄惠濠梁之乐无间古今栏外啼鸟啾啾与隔院风送笛韵悠扬心境颇为荡涤陆公独乐其乐正在悦目赏心猛然间听得有人在假山石上高声呼唤陆公一怦回头看去不是别人乃文巡捕吕超琼也吕超琼平时与陆公最为莫逆故院上无论何事一有消息即差人送递此刻饭后寿堂开贺事前并未知照慕容大人陡然高兴特地吩咐申刻传见苏州府七县八人会谈超琼得知此谕料陆公一定未知所以满衙门的寻找不料他在凝碧池头领略清闲滋味超琼在假山上见他倚栏呆看高声呼唤陆公转出雨来亭相见之下吕超琼告知会谈之事陆公揖谢同至宅门苏州府太爷史可章暨六县知县皆站立在宅门外听候传唤陆公也随班恭候不多片刻只见宅门里奔出一人高叫苏府诸位老爷大人有请史可章含笑答应七县鱼贯而入欲知慕容大人会谈何事且看下回分解评起首写木樨花一段好在清幽之中仍有富贵气味与抚署光景确合厅中所陈礼物妙在并不多叙多叙则读者必苦其冗长矣陆公在凝碧池头观赏残荷一段文笔华绮无匹在笙歌喧沸之中而编插此一段萧闲之笔令观者翳障一消
第五十七回 约清谈八仙趋内室 传急信陆令会旗牌
却说苏州知府事史可章带领知县事七人站立抚院宅门待传晋谒祝寿静声屏息鹄候多时只闻一声请史可章略一招呼照例不客气知府在前七知县在后八人一齐进宅门曲躬趋翼走至堂上早有两三个听差把竹帘揭起八人跻跄而入行下属见上司惯例但是今日非公事不比往时抚台大人早站立坑床之侧满面堆笑又不比平常阎罗王神气见八人如八只蝙蝠展翘飞入帘来他忽地里想着一句俗典今日我六十大庆恰巧他们八人齐来岂非合着八洞神仙上寿么史可章身体魁梧领头进来又合着仙人老前辈汉锺离权的模样其余长的瘦的年少的都可附会吕纯阳曹国舅韩湘子一班仙人但是内中却少了一个跷脚一个女子合配不到李铁拐何仙姑了慕容天颜一面正想一面含笑那八人说时迟那时快三脚做两步跻跻跄跄的赶近抚台身边一个大鹏展全翅式打筌请安霭接连贺寿恭祝千春华诞这是照例的礼节并非趋承诣媚慕容巡抚抠身答礼也还全礼并不摆出长官架子礼毕请坐送茶下大人一一献菓八人两行告坐巡抚坐于下首主位闲谈天气的寒暖瞎讲古人的寿征真是半句说不到家国民生大事慕容大人言中带及致谢各人光降赠送盛仪说时目光斜射陆公笑道本部院在京时节久慕嘉定贵县清廉不减前朝况锺海瑞况锺的锺字当作钟鼓之钟方与其别号伯律相符而今人多讹写锺字情之所锺正在吾辈了诸位以为然否八人齐道大人考据精详高见极是况钟出身江西胥吏海刚峯虽属翰院僻处琼崖境同荒服初不料竟出类拔萃有此人物谚谓十步之内必生芳草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孔圣亦深佩古语而传述之圣朝入主中夏方当隆盛修文偃武四海升平十雨五风一年调顺江浙灵秀所锺自生人杰说到此句又似笑非笑面皮牵动眼皮开阖目光又斜射过来在陆公身上打量又向左右座上七人周视一番凡属下属与上司对话的时候都是目不转睛凝神壹志的听闻瞻视较孝子事父母视无形听无声还要加上十百千倍的精神贯注呢实因上司严厉凶暴的多做小官的稍不谨慎一丝半线模糊即遭呵谴若再碰碰顶子出出坌儿立刻这只纱帽要戴不牢在头上丢官归家吃泡饭抱小囝偎老婆倘要想做官不得不照这样文章依他范围而走慕容巡抚手捧碧玉璱璱鼻烟壶拔去金镶珊瑚盖头轻轻拍出鼻烟在一只小圆翡翠盆子里缓缓细嗅而言道本部院何德何能谬膺疆寄今日贱诞又蒙同袍不弃惠贶隆仪眼睛正对陆公道贵县光降不说偏劳及尊夫人辛苦愧何敢当却之不恭请贵县归衙代为谢谢说罢大笑诸人和调又不好不和调又不好祇得默然不则声陆公听他似嘲似讽的话头本想还他几句既而一想何苦呢略谈别事各人告退出了花厅陆公本则满肚皮鏖糟满眼睛龌龊今又满耳朵忉怛不待过了中秋正日再来酬酢无精打彩的出了辕门一路到枣市桥雇船还转练川进了衙门与夫人讲起抚院做寿情形短叹长吁几番太息慨仕途卑鄙宦海沈浮有陶潜三径松菊张翰一江莼鲈之感夫人亦唏嘘不置重为劝慰了一番八月既望明月犹圆一牕桂影历乱横斜老夫妻两人玩赏闲谈颇得梁孟之乐把一腔肮脏之气消释了大半在省奔波辛苦觉得有些麻烦一枕黑甜蘧蘧入梦清早起身萧斋寂静既无案牍劳形又乏文章批判故颇觉幽闲一味新凉爽人眉宇忽怀及陶陈等诸生想已安抵秣陵只待磨厉以须棘闱鏖战倘能三中取一有六七人题名金榜孝廉船归亦不负我平生期望从古文章无价只愿朱衣暗点然而未登贤书痴望高发像我春秋两捷清供木天在他人方且艳羡孰知一行作吏心与力违范文正雄镇四川统兵节度转不如作秀才在长白山僧寺廊下断虀画粥清寒胜于繁华做官有何乐趣反不如挂冠归隐蓬门僻巷卖卜垂帘日得百文钱无虑无忧优游岁月了此残生何必以浮云富贵没我良知正在思想忽闻马嘶人喧似在大堂上首陆公仔细一听确乎不谬遂立起出来观看纔走至大堂麒麟门背后当面走进一人撞个满怀彼此立定陆公一看不是别人乃是辕门上旗牌官戚德身两人招呼同入内堂西厢分宾坐下问安客套毕戚旗牌身边摸出一封抚院藩署会衔公文双手递交过来陆公谨敬双手来接一看乃是一件会衔公文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评
八人如八只蝙蝠展翅飞来祇一句话便将极难描写的光景活现目前真是写生好手
八人譬做八仙信手成文均有兴味
慕容与八人相见不及他事先行考据钟不钟的闹了一阵还亏他引了
两句晋人的妙语真是妙不可言慕容与陆公数语扪之字字有刺大堂上人嘶马喧又来了戚旗牌带下公文读者试掩卷思之此来果为何事乎
第五十八回 一池春水骤起奇波 两袖清风急谋归计
却说当下陆公接到会衔公文未曾开拆早已十知八九前清官场文书头衙门管一头公事不论大衙门小衙门皆是一体同行要无二致况三大宪为钦命风宪衙门公文不肯轻于会衔惟有忤逆不孝儿女杀父母请皇令方始三大宪会衔关防出来其外新旧官交卸出差提空拿问扣押下狱问罪亦有会衔文件藩司专管各官升降黜涉更调事宜虽有这个权柄终归禀明抚院照准方可挂牌施行若抚院作梗任你司里要把这缺或升或降或调或罢黜也只得一纸空文付诸延宕委员查复以不了了之而已抚台所以谓之统属文武一省之王当时把公文拆开一看果然丝毫不差嘉定县陆陇其两句考语八个大字说沾名钓誉谬学圣贤着即交卸兹查全省候补人员前任吴县姜霞初干练有为可寄百里虽经弹寥罪不由己今得部令明保且观后效着署理嘉定三月毋负宪眷云云陆公看完了默默慨叹自己禄位无所恋栈但是全省候补州县不知凡几何以别员不委偏偏派此胡涂贪渎革职之姜霞初如此颠倒黑白再复成何世界言之真堪痛恨戚旗牌将公文送去卸官为失意之事所以并不多话讨了回签立刻兴辞陆公送至大当看他上了马一鞭作揖四蹄得得而去不提再说陆公回进内堂与夫人说知省宪有公文到来令我立刻出缺赶办交代夫人问道后任何人陆公呵呵大笑道千古奇文万年怪戏后任好官说来夫人也得知先请你试一猜度夫人道妾系女流那知官场人物莫非表兄雷靖陆公摇头道非也夫人又寻思半晌笑道或是姑丈纪晴光么陆公笑道非也夫人又笑道其公公当年得意门生何元桂何元菊兄弟乎陆公大笑道更远了更远了夫人道妾身再试猜一人老爷门窗契友宁定慧恽敬秋苏慕瞻三人中一人么陆公道皆不是夫人道妾身猜不出了陆公仰大大笑道无怪夫人猜不到此宝贝即海龙王江西老也觅不到此古董我说了出来夫人当复想得起来就是上半年苏州大赌窟沈继贤案内的要犯吴县知县官姜霞初夫人听了姜霞初三字好似旧时亲邻族党耳中听得颇熟竟像见过的一般接口道春间赌案破了汤大人将他参革永不起用押在牢狱何以今日汤公去任犯官竟能谋复功名呢陆公叹道乾坤一本胡涂帐世界谁人算得清神通广大门路多端有钱可使鬼推磨谋复功名算不得什么希罕特是嘉定县将他撵走而今偏是他来撵走嘉定县这一椿事思之甚为希奇纳罕在姓姜的亦可以吐出一口寃气我谓寃气虽吐囊中造孽钱又不知花费了若干悖入悖出其中因果循环政路如是昏黑为之奈何夫人下官并无稽留案牍蒂欠钱粮所有未了的事说时把案上乱纸一翻仅学生窗课四五十篇赶紧将他批改好了其余公事狱无一囚厨无一仆档册日日清楚粮丁处处完纳就是夫人机上的布疋远望夫人不能织完者也不必织了一俟新任姜公到来随可移交夫人问道老爷此次缺任到何处存身还是晋京别谋缺职还是归平湖训徒设帐陆公笑道故乡不远闭户著书以消岁月不愿再入尘途为五斗米向小儿折腰夫人道君以陶元亮自况妾亦愿作汲泉织缣之韦娘陆公颇为欣慰明日起自内自外检点一周把衙门内一应物件开了一篇细帐写成一个小册头门至后门窗槛全厨灶锅罐全大小水缸盂钵计共七只墙壁碑碣九块历任堂屋五间衔牌粉板大小十块卷宗册子十椠都图乡图户口册七本护兵四名捕役六名书吏差人十六名另有花名册悉在家中经商耕种有事随时可唤衙左牢狱一所现无囚犯安顿锁匙全副一个嘉定县如是情状陆公写好将学生文卷一一批改完毕只待好官姜公来接任深秋九月满城风雨近重阳天地都作愁容惨状陆公夫妇料理行装机上残织也停当卸轴三只竹簏内藏文房四宝破旧书籍诗稿两只板箱是贤夫妇的冠裳鞋袜大小竹篮藤盘七个铜锡水吊灯架等最是笨重的一张木机一张摇纱架七十二个木锭两只油灯挂其余火刀火石火绒竹盘米钵饭桶碗等杂件零星不计最是夫人心中忧虑一时难处者南市可久质库里的长生劵无银取赎如之奈何他日重来非常周折况天气渐渐逼冷老夫妇犹是薄薄衣裙夹绵不备夫人虽是如此焦急而陆公则处之泰然毫不介意惟有日盼姜公光降满城风雨时节陆青天卸任的消息竟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半日之间茶坊酒肆书场牙行无一处不讲动或疑或信似假似真自有热肠急性的朋友奔到衙门里来探听不探听犹可一探听只见行色仓皇束装待发这碻信实耗传出去闹得满城风雨变作一天星斗还当了得倾刻间衙门前照墙里立起直至大堂上老少男女不知齐集了多少陆官在内堂听得人声嘈杂倒是陡然一吓为了何事呢遂急匆匆走出来望外一看那百姓亦见了陆老爷欲知后事如何且观下回分解评以陆公如此政绩而其结果祇落得沽名钓誉谬学圣贤八字是非不彰读者至此度必同声一叹陆公之去职既如此而尤属匪夷所思者则继任之人竟为昔日匍匐堂下之姜霞初小人道长君子道消宦途黑暗至此极矣陆公之所谓未了事宜祇是窗课几十篇其余狱无一囚厨无一仆呜呼何其清之至于此也吾读至此为之肃然起敬长生券无银取赎亦虑他日重来周折一语一泪一字一泪统观作者全书以此回为最有力量盖引弓将满一发千里在文势言之其力自是劲极而陆公清廉状况又一一旁写出之不必用清苦字样而读者见之自能下泪文字之感人深矣
第五十九回 留良吏老农下泪 说去就陆令达观
却说嘉定县百姓晓得知县陆大老爷出任消息一传十十傅百大家诧异将信将疑故而不期而会的都到衙门里来探听这衙门又不比别处总有六房三班牙役皂隶可以打听问讯独有这嘉定县空空如意只有一个官一位官太太除了他两人之外闲时更寻不出第三个简直像个祠堂屋那百姓愈聚愈众人多未免声杂在大堂上聚议不如请几位年尊的父老进去拜谒邑尊以讯究竟正在谈论之际里堂陆公亦听得外面人声庞杂知必有事匆匆走至大堂门后望外一看见有许多百姓倒是吃了一惊除坐堂审案之外从未如此拥挤或者本城出了什么案件那众百姓见陆老爷出来遂即一一跪下口呼青天父母陆公中心怦怦手足无措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得高声叫他们立起来有话请讲大众一齐立起内中走出一白须老者上前作揖陆公还揖而问道老丈今日众位到此何干那白须老者道老汉田茂北斗外农户为因午前听得村口茶局子有人说及青天老爷卸职丢官省里大宪已派定什么前任贪赃吴县姓姜的来接任老汉听了此话半信半疑午后人人尽是这般传说城里茶坊酒肆也都讲动适见诸位来衙门打听小老故也跟随同来不知此信果然碻否实在惶急万分所以斗瞻前来恃老勿罪一叩真假陆公听了田老叟一番话再向堂外庭心中一望男女老小足有数百都是哭丧着脸引领而望本官宛似穉子恋母的情状陆公想民心如是爱戴实为难得既而一想他们如此爱我我若从实告知他们或者攀留不舍又多周折我若不告知他们不日即要实现倒是我不诚意有负众人好感故而默然不语那田老叟见陆公不答谅来十中有九是实不禁垂泪向陆公曰青天老爷如真卸职而去我嘉定人再也寻不到第二个好官况老汉今已七十三岁死了也不算夭折短寿宁死不放青天去的说罢大哭起来那无数立在檐下庭中的许多人寂静而听田叟与知县问答忽闻田茂放声大哭料必真有其事一同随声也号啕擗踊起来十分中有七分哭这哭声再当了得竟似翻江搅海地怨天愁人家死了亲爷娘孝顺儿女也断没有如此形状陆公感极而涕急得双手乱摇有话商量不可哭泣嘴里虽这般说自己眼泪也夺眶而出一想不好随即咽住厉色正颜对众说道朝廷分职或是一年一任或是三年一任调来调去长宪自有权衡断无终身老死于这一省一县况本宪来嘉定屈指前后已届四载较他人三年一任者已过头多了一载并且做官的品行学问性质无甚分别姓张的来如是姓李的来也如是你们以为本宪不坏安知新任更比我胜十倍者哉你们不知国家定例知县官最多四年必须调往他处再隔一两年仍旧调还这县譬如一家人家父子兄弟姊妹至亲至爱理当寸步不离片刻不别然亦要出门经商及时婚嫁天下无不散之筵从古无不圆之月人生世上忽而聚忽而散如柳絮飘萍随风逐水东西南北自己也何能作主本宪与诸位相处不谓不久若因缘未断此去不多时习凿齿再到襄阳蓟子训重游灞水练川或似灞水襄阳我陆陇其或作蓟子训习凿齿亦未可知古人留此佳话难道今人不及古人耶古人乃古时之今人今人即后时之古人他日相逢后会有期来日方长容图畅晤官场本如戏场一出演完换出再演诸位请各各归去安分守己耕读营业不可随众附和致干未便那白发盈颠的田老叟正欲开言忽头门外铃声响处一骑黄骠马一个公役打扮的飞身跳下马来牵了马溜了几回那许多百姓多拥出来看那来人那来人也不知何故衙门内聚集了这几许闲人那人把马溜好了拴在绿槐树上手中提了鞭子走到头门号房口望内一张不见半个人影只见满地苔痕满窗蜘网两三只小黄蝴蝶无力似的在枯草阶前飞舞那人又走到班房口探望高叫班房裹有人么任汝叫唤谁来应答那人面露怪异之色嘴里叽叽咕咕似苏州口音自言自语此时大堂上一班百姓也一哄而趋至公生明木楼下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评此回写嘉定农民攀留爱戴之状自是题中应有之正面文字陆公劝慰老农虽语语旷达而胸中实蕴无限悲酸正所谓哭不得而笑也回末写来人向号房探望只见满地苔痕满窗蜘网百忙中偏有此闲笔
卷六十田 辞官潇洒满路遮留 吊古苍凉全书结束
却说那时一班百姓趋到楼下堂上祇有陆官田叟两人也望外观看陆官心里早已明白此必是新任已抵码头来人必系新官那里差来的一枝笔不能三面写当百姓们听得陆官更调消息所有衙门中花名差役各在家中做小生意的做小生意种田的种田亦听得闲人讲起自然格外当心内中有自愿如此的亦有被劝没法自从陆官到任四年来吃尽当光巴不得换官调任老虎脚爪伸伸狐狸尾巴显显一得信息喜出望外故而拔脚飞奔到衙门前来观看恰巧苏州新任姜官的头帖马到来手里提了马鞭子嘴里叽哩咕噜一脚一脚在班门枯草丛中走到角道上来皂役高升王贵进得头门一看说声哗嗄肩碰肩巧遇那人王贵素来快口即问你寻谁那人见有人来招呼正是求之不得遂笑揖拱手答道兄弟从苏州跟新任姜老爷来的通报陆大老爷为何这衙门虚无一人不知那全公差皂役却在何处王贵笑道都在家里贴板壁又说道兄弟就是差役王贵的便是请问尊姓大名那人笑答兄弟桂元的便是王贵一面与桂元说话一面把嘴一努使个颜色与高升似乎叫他去送信与通班同伙高升亦是玲珑星下凡做差人的眉毛里会变戏法如何不懂这过门顿时拔脚飞奔分头去蚂蚁传信一刻之间全衙门公役差不多十成中来了七八王贵领引了桂元一直进来刚至大堂只见一个白发老翁与本官立在滴水檐前倒是一怔定一定神上前来叫一声太爷打了一个千回转头来招呼桂元桂元理会也打了一个千短靴统里摸出一页红帖呈奉陆官接来一看上印姜霞初三字陆官知新官到了遂即问来人道姜大老爷现在何处桂元回禀船泊东门陆公即向桂元道你先去通知即刻排道来接桂元答应出去陆公对王贵道好得你来了你速去呼唤衙役全班到来去接新官王贵假作答应其实心里明白早已高升去了多时王贵答应做作匆匆走出并不去呼唤立在头门外望只见捕头快班侩子牢禁子等络续皆来少停高升亦到王贵领头鱼贯而入来见旧官陆公命他们把全副职事往东门外迎接新官姜大老爷众役唯唯而退各去料理排衙物件可笑轿子旗锣伞扇瓜楞棒超棍红黑帽有了这样少了那样蛛蛸尘网痗烂不堪众人端正出去活像三家村猛将堂赛会那班百姓看见这种情形衙役去接新官也有少年力壮跟往东门去看接新官的从此闹动城内外大街小巷无人不知陆青天要卸任去新来的官姓姜从前做过吴县是个贪赃枉法的胡涂虫去了麒麟来了狼虎百姓不要遭殃么于是绅襟耆老倾城都来衙门挽留旧官拒绝新官其余大小男女手里执香市上商店悉数罢市连那米铺茶楼也是关门掩户余外不必说了街坊上闹吵吵来来往往不讲别的都拥到衙门前来攀辕不放他走一班耆老绅襟杖履衣冠进衙门来拜见邑尊大堂上那位田茂田老公公也轧在耆老之中进来叩见陆公陆公一见许多人倒弄得手足无措内堂挤满莫说要坐立也不能立几无插足之地了衙门里如是的情形那班衙役奉了陆官之命尽是兴高采烈的去迎接新官那姜大老爷赋闲已久官瘾大发好容易走门路写八行书化子几多银子然后夤缘到苏府嘉定虽比不得吴县出产总算疲难要缺而且他从前后走我今番换了巡抚我来撵走他报一还一报聊吐胸中郁气故而一儿来接也不管三七廿一立刻登岸升轿居然呼么喝六敲锣拖板的望衙门里来王贵高升开直大堂正门新官出轿陆官在人丛中挨出来恭接略谈几句将档册花名簿等印信盒点交过葛陆官携了夫人立刻欲出衙门即饬王贵去雇船只遄返平湖原籍所有竹帘板箱布机行李一肩即命高升等相帮扛挑那无数百姓看见陆青天要走无论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一齐跪下牵衣不放竟有痛哭失声者陆官看看不忍也是揾涕温语对众人道朝廷之命岂可有违方才早与诸位说过现在新官已进衙门断无暂留之理诸人爱我后会有期来日方长好图良晤诸人再不听我良言万一上司动火将我问罪爱我适以害我了父老绅襟听他如此说真是实情明知挽救无益只各放声大哭如丧考妣新官在二堂上听哭心里好不烦燥比自家吴县卸任百姓烧帛纸大不相同众百姓痛哭了一阵没法想只得立起身来抬了两乘轿子来恭请陆青天与太太上轿一摊而出衙门老弱的一路执香跪送少壮的簇扶了轿子人山人海把两乘轿子在城里打圈子所过之处家家点烛户户焚香城隍土地出会断无如此诚心虔意陆公夫妇满怀快乐半日间走遍城厢然后登舟只见船上边除了自己几件东西之外吃物衣裳银钱满船乱堆陆公那里肯受正要开口辞谢那父老众人立命开船岸上边百姓呼号而送船放中流陆公立在船头拱手伸谢两岸百姓跟了船只一路执香相送有的哭有的喊直送到十里以外河路断处方止陆公在船遥望望到暮烟瞑茫人影不见尚闻隐隐哭声呼号声随风吹送入耳一部清官册至此告一段落阅者诸君处今日世界回想三百年前有如是好官今日如何编书的见闻浅陋还望赐教迄今嘉定练水间犹有先生之遗迹我将拨宂访之评
本回写陆公洒脱百姓攀辗贤吏高蹈之心小民甘棠之思俱属必不可
少作者亦一一写到毫无罅漏
末段以吊古作结缅怀往哲寄慨无穷余韵绕梁悠然不尽
第三十四回 姜知县畏罪潜逃 邵师爷取银卖主
第三十五回 写告示忙煞贴告示 陆知县密捉姜知县
第三十六回 匿马桶姜霞初成擒 认钮相小南京痛哭
第三十七回 善恶到头二猾殒命 甘棠遗爱五老留官
第三十八回 二百老翁推代表 万家香烛送清官
第三十九回 观音庵盛席接风 竹篁里猛虎入柙
第四十回 浪子当堂说诳话 多娇含泪诉前情
第四十一回 笪有才下酒偷香 曹金虎陈辞仗义
第四十二回 竹篁村仵作验尸 郭家宅叔侄斗气
第四十三回 将虚作实必发控人 似有还无虎臣投谒
第四十四回 荇塘湾周城隍显圣 小草屋毛哥哥发财
第四十五回 荇塘湾一掌肇祸事 小茶馆两造讲斤头
第四十六回 毛有光当场占胜利 王道士连夜借平房
第四十七回 孔希贤撰文居奇货 王道士修屋奂新犹
第四十八回 结冤家新庙用武 捉正凶密室受刑
第四十九回 缧绁遭殃罪魁下泪 名儒说法顽石点头
第五十回 陆知县优游绛帐 戚旗牌跋涉长途
第五十一回 万年桥一叶逍遥 接官亭百僚忙碌
第五十二回 枣市桥移舟小泊 河南馆谒旧深谈
第五十三回 新抚台庆寿送知单 苦秀才束装赶乡试
第五十四回 贺寿诞贤助制新鞋 送礼物卫兵观冷眼
第五十五回 陆知县亲送布鞋 小天子大开内禁
第五十六回 明珠绮绣各斗奇珍 风柳残荷独怜清景
第五十七回 约清谈八仙趋内室 传急信陆令会旗牌
第五十八回 一池春水骤起奇波 两袖清风急谋归计
第五十九回 留良吏老农下泪 说去就陆令达观
第六十回 辞官潇洒满路遮留 吊古苍凉全书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