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世界
(清)碧荷馆主人
提要
清代小说上下两卷二十回碧荷馆主人著光绪三十三年1907小说林社刊行后收入阿英编反美华工禁约文学集
小说包涵三方面内容赴美洲的华工被虐待的情况上海等地反美华工禁约抵制美货的情况作者所憧憬的一个黄金世界——螺岛洋商勃来格利用广东一些地痞赌棍充当工头拐骗华工为猪仔贩往古巴在轮船上华工惨遭荼毒愤而反抗又遭屠杀抛尸大海又有书香门第之子何去非被骗贩至巴西沦入人间地狱所居之室矮不类屋秽不如牢挨挤不及马棚猪棚每日每人只给三合黑料豆与驴马所差无几初来巴西时逾万人后来所剩不过三百新会县女子应友兰远赴美国旧金山寻夫寻子被关进木屋备尝酷虐九死一生方知其夫其子均已葬身异域
由于美国虐待华工上海等地爆发轰轰烈烈的反美拒约运动所有美货一概不定不用以为抵制国人悲愤填膺同仇敌忾有冯君者饮药自戕以示抗议侨居美国的巨商夏建威也变卖产业毅然归国力图振兴民族工业但是拒约运动受到内外阻遏一方面是商人的动摇妥协暗中继续销售美货惟恐倾家破产另一方面是清政府的无耻媚外下令解散拒约组织逮捕爱国人士致使拒约运动终告失败
作者还虚构了一个明代遗民所开垦的海外孤屿螺岛是一个照资本主义蓝图设计的乌托邦国。
第一回 丧心作马骗人也当猪
得意出羊城奴乎非犬
大凡中国人有一种特别学问从遗传性带下来水不能濡火不能灭叫做只知利己不知利他揣摩纯熟养到功深的就是于人有害只要于己有一丝的好处且把良心歪到半边千方百计竭力钻谋便像心如意了还不住手
广东地方又有两种普通学一赌二鸦片人人皆知人人皆喜不知丧失多少生命破败多少人家咳这些人饶着不死难道好不穿衣不吃饭么
距今六十年前干支也是乙巳通商初定虬髯碧眼来者日多买一瓶酒几个水果都用整块的金圆银圆引的广东人便觉不入宝山此生虚度恰巧街头巷底忽然贴满了古巴招工的长红先有几个乖透顶坏到底的看在肚里趁势争先想大大发注财源这其间不知又拆散了若干人家断送了若干生命他们并不放在心上却因此引出一班绝世的英雄开出一座梦想不到的世界
六十年后重逢乙巳忽然黄浦中有三只大轮船九面大红狮旗飞入口门在他们也算是将功补过了
原来广东香山县有座市镇名为澳门在明朝便借给葡萄牙后来久假不归反客为主竟成了藏垢纳污的渊薮有个著名财徒贝仁内地犯事逃到澳门东钻西闯鬼混了两三年别无长进只相与几个西洋人学会一口咕里咕噜的西洋话
乙巳元宵到一处火树银花见一人鲜衣华服庆贺那良辰佳节仁愁城深入杖头无钱闷闷地信足所之走进一 家洋行找到细崽房门见是反锁着还当回家过节翻身移步已近大门想一想又找到厨房却见炉火通明油香四溢大司务七手八脚整理杯盘三四个侍者穿梭价送出送进都是忙不可当见了仁喜道今天在那里怎不来帮我们仁问道行里请客么侍者道美国邮船上来了一个洋人叫做勃来格家住古巴说有整千万家私要在广东招工去开荒垦地这回没工夫停会儿细谈罢仁便抢着一碟一碟的望外送
行东见他勤谨也觉喜欢对勃来格道我荐给你的就是这人明儿你到省城便可带往他本是省里人情形熟悉很可做你帮手的仁见勃来格两颧高耸凶眼外露拳粗于臂手劲若铁倒觉有些害怕勃来格相了仁一眼说这人倒颇伶俐但是跟了我一次违令要吃十鞭两次违令要吃百鞭行主笑道倘然三次要加几倍呢勃来格嘻开一张大嘴两手作势道三次违令便活活打死行东哈哈大笑道说玩话罢哩没有的事贝仁你不要怕他是心直口快极好伺候的仁唯唯道是那敢多说什么勃来格道你今天便跟我去我说的话就是主说的话你违了我就是违主无处得救你可要小心仁低声下气回了两声是是等到席散勃来格才将省中情形详详细细问了一番又同行主商量妥贴
隔了十日开一只轮船在虎门外抛锚下碇仁引勃来格另坐小轮到沙面找所客栈安顿行李连夜刷印长红城里城外四处张贴
广东那时米薪昂贵十有九人度日艰难十有七人闲居失业听说古巴水土怎样好起居怎样便当工钱怎样贵东家怎样和气章程怎样完善人人都动了心只是有的上有父母 不舍得儿子飘洋过海去做小工有的是下有妻子尤其难舍难分远离乡井有的亲戚朋友苦口劝解道此时传闻之辞虽觉动听但是人心难测万一将来所见不如所闻上前不能退后不得不是自寻冤苦么因此人人扫兴
贝仁连守半月不见一个应招衣食日用虽不缺少天天所受的打骂二十四句钟极少要受八小时也觉闷急非常意兴萧索
这晚回栈前脚刚进勃来格早厉声问道还是你一人么后脚缩不迭孤拐上已着十余鞭只在地上捎滚直听勃来格断了声息才悄悄扒到自己床上
踌蹰了一夜东方刚白溜出栈门径到番滩馆去寻主人想干老营生去那里想到早有几人住在馆中见面时拍手笑道老贝怎么今天才来累我们好等可是白道发迹旧朋友就不爱认么丢头一罩把仁怔住半句话回答不来只呆呆地相馆主哈哈大笑道我早劝你们不要性急老贝自然会寻上门来今天如何只看他行动的样子大约已吃过大亏你们不必再挖苦了待我同老贝说明商量正事要紧转向仁道你不是在澳门跟勃来格来招工么若要两三万人须另想别法若要一千八百人不消半月一呼可集你怎不早来寻我呢仁大喜问计几个人低声低气半晌商定同到栈中
勃来格余怒未息盛气而待仁叫众人站在门边自己蹑手蹑脚轻轻地带走带爬到勃来格身边一站又轻轻地回道四个大工头都来了不论一千两千人半月便可招齐勃来格才微微有些笑容回头问道怎么你又招工头了仁道人多了总得分头去办我算是个总工头以下招四个大工头以下再招十余个小工头每人名下限招五十人 又快又容易不是绝好法子么
勃来格笑道这主意倒不差四个大工头叫什么名字以下小工头有人无人仁才道小工头也有了只不曾来四个大工头叫做戎阿大狄阿二万阿三倪阿四都是眼睁睁手长长玲珑尖利有名的好汉现在房门外可好叫他们来见一见勃来格点一点头
仁才喊一声来四个加一个七跌八撞纷纷进来勃来格昂然上坐不曾抬身等他们行过礼问道第五个是什么人仁满脸飞红吞吞吐吐了半天喉咙里硬并出一句话道是番滩馆主钱小鬼勃来格道他来做什么钱小鬼抢着说道你们不是来招工么要老老实实的做百年招不到十人我有一个主意已同老贝谈过不知合用不合用勃来格道不差我来了半月不见一个人影你有主意只管说只见钱小鬼又是低声低气讲了半天只听勃来格连声道使得使得午后我带老贝来走一趟就留他帮你们的忙
却说广州谷埠有个花船驾长姓朱双名阿金娶妇陈氏也在船当女佣夫妇同庚又在少年如鹣似鲽形影不离无奈阿金一生好的是赌一天不去手足发麻连胸口也奇痒难搔偏偏十场九输船上几个工钱尽数消缴了有时还累其妻拔钗典衣替他赎身
新近三四天陈氏见丈盈囊而出垂橐而归明知又是五木神收的月饷倒也不在意中只是阿金嗳声叹气整夜不眠追问缘故只不肯说陈氏正在纳闷却见阿金又像犯了失心疯渴不问茶饥不问饭双眼酸酸有泪无泪喉间隐隐有声无声待哭不哭
陈氏急到极处说夫妇之间有事尽可明说不要这 样郁在心上怕先伤了身子阿金还是哑巴锁了喉管有口无话陈氏失声大哭说三年夫妇耐苦安贫不曾破过一句口反过一回目这几天怎把妻子当作路人究竟是生病还是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呢
阿金经其妻再四逼问不觉也哭道五日内现洋输了一百多元又欠馆主二百余元馆主说是洋人本钱逼我三日归还三日还不清要押我到古巴做工欠的钱按月在工钱上摊扣我不去哩无钱还账去哩撇不下你如何是好呢阿金说到这里索性嚎啕大哭
陈氏倒揩一揩眼泪说赌账不还清不怕他告发你实在胆小就到别处躲两天等他来时我一个女人怕他怎样遮莫也挡的十日半月
同船的人得了风声挨拢来听都道大嫂主意不差阿金你只管走有人讨账时我们也好帮大嫂说的阿金道你们说的太平话欠了摊馆账行动有人跟随肯容你走么稍些看的不对景你们真肯拼钱便把你一枪送命我真是一时糊涂上他这一钩苦呵如何是好呵同船的人黄了脸不敢再说
陈氏沉吟道三日内要二百余元真正无处筹划且问你古巴做什么工要女人不要譬如夫妇同去能常在一处不能阿金道粗的开矿种地细的卷烟熬糖女人尽用得着夫妇在一处不在一处还须去问陈氏道若然能在一处我和你同到古巴走一遭若然要分开的你能躲就躲不能躲一命连两命索性和他拼一拼你快去问来催着阿金立时就走
阿金走到馆中先是狄阿二问道阿金你来还钱么阿金陪笑道不是我来找老钱问句话的旁边走过倪 阿四说你这笔账在我名下有话问我不用找老钱他也没工夫同你多谈阿金又陪笑道我就问古巴这句话譬如夫妇同去能在一处做工么
倪阿四一听话里有因满脸都是笑容说怎么不能并且怕是有父母有公婆无人侍奉格外要给安家费到了地格外另给房子洋人最尊敬女人比寻常单身工人看待正自不同呢阿金也喜道我先回去一趟就来回话的倪阿四道好好我在这里老等
阿金头也不回兴匆匆回到船上详细说给陈氏听陈氏也喜道我同你一无父母二无公婆领了安家费不论多少尽数归还赌账身子就轻了阿金道我约倪阿四在等回音要去回复他了三脚两步赶到摊馆
贝仁也在那里听阿金一说忙道你们两人本来动身时要预领三个月工价就把这项先扣一半还账一半仍交你领回未了的账目以后按月扣还安家费是少不得的阿金道我们夫妇一无父母二无公婆用不着安家也把来算还赌账罢仁目视倪阿四阿四却高声道阿金真是快人老贝你就把三个月一半工资先算给他余外就抵了账只是轮船快要开了阿金明日领你妻到这里来我陪你们上船阿金一手领钱一手又想再赌倪阿四却拦住道带在路上用不好定要输完了安心阿金有些惭愧才歇手回去
明日午后当真带些行李夫妇两人同到摊馆倪阿四正在门前张望说别人都到齐了就只等你两人便领到划子上阿金看一排两只约坐二三十人女人却只他妻了一个
上船坐定荡起两把桨趁着退潮片时已出虎门戎阿大指着一只三枝桅双烟筒的大轮招呼船户靠上去系定缆绳 放下软梯大众纷纷都上阿金一手掮了行李一手又扶住其妻也从软梯到了舱面瞥见仁胸前抱一只小哈吧嘴对嘴正在喂食一个洋人背手立在半边嘻嘻的笑
第二回 谋食舟中初犯禁
醵金道上又当灾
阿金不招呼随众进了大舱左右正中上下四层三排统长的吊铺先有三四百人七横八竖在底下两层打睡阿金夫妇便在第三层紧靠后壁摊下行李刚要睡下见仁左手抱狗右手扶定阑干从梯而下
倪阿四同三人赶过去陪定仁逐层查看大约是点人数点到后壁阿金陪笑问好仁板了脸咕噜了几句道怪模怪样挤在一处算是你们有夫妻阿金回视其妻双颊飞红重眉锁翠眼汪汪早似泪人吓得不敢则声赶紧缩脚上床一个不留神后脑在四层板上一碰直扑下地仁骂声不中用的东西阿金还没爬起一脚飞过踢在背上又直挫下去
陈氏喊道平白地欺人则甚还了你们工钱我们夫妇好上岸的倪阿四一双乌珠红肉半暴半凸的眼睛睁有桂圆大小大声问道工钱便还了二百余元的欠账怎样仁却拦道大嫂说玩话罢哩阿四不要认真
正闹时有人喊道老贝快抱狗去密司忒在寻哩仁忙道来了来了人数还没点清呢那人道你又强想是背上痛定了仁把眼一斜道你又胡说了抱定那只哈吧跟了那人便走阿金才从地上爬起来两手撑定床板先探进头横身蜷脚平睡定了慢慢挪动翻身侧卧同其妻唧唧哝哝做牛衣对泣的班本四边见的人窃笑指目都道这模样儿真是冤人怪不得要招老贝说话阿金夫妇付之不闻不见一概不睬 黄金世界
守到近黑先有人送进一把筷一幢碗按人分派在后又送进几桶饭几十碟乳腐几十碗清汤下两层先到的哄然赶抢杓儿碗儿筷儿一片声怪响引得后来的喉咙火冒人人都跳下床
却说船上的诸人挥手禁住众人不服说别人有饭吃偏我们该饿的下层人失笑道新来后到却也难怪船上规矩要开了船才有饭吃此时是花钱买的五钱银子一顿天天现交众人一听便缩回头等大众吃完船上人走尽了才聚集计议道五钱一顿一天就是一两银子吃这一点子菜太觉不值我们合雇划子上岸吃去
下层人听说又笑说道你们都乖偏我们就是呆子肯花冤枉钱不成可知道这张扶梯一下不准再上昼夜都有人看守误走一步尉迟恭钢鞭丢头直盖已伤过二十多人你们待从何处去雇划子三层人一听才断了上岸的心肠
陈氏尤其悲苦却出主意道我们夫妇怕面食吃不惯带三斗米来又有洋炉诸位如有带米的何不凑齐了分起煮吃同在一船还分什么彼此呢三层同来的顿时你也掏出五升我也掏出八升你也取出一锅我也取出一炉
下层人见了眼红说我们来的匆匆没想到这着你们如有多余情愿花钱分些自煮省得受船上人的瘟气三层人道一总不到三担米全船要吃一顿还不够哩陈氏道不是这样说老话道同船合命况且都在难中不怕一天煮几斗米的稀汤一人一碗不至饿死只要将将就就混到开船再说只是这许多水那里去取诸位可有法想就有人接嘴道茅房半边有自来水龙头待我去来取只面盆朝天就走陆续跟了十几人大盆小碗搬满一舱七八只洋炉同时发火焰腾腾光烁烁耀眼晃目渐渐水熟粥香外溢
大众正在流涎却听梯上一片靴声十几柄回光灯飞入舱中头前两个黑奴有人认得一是管厨一是管舱齐声吆喝道船上第一禁的是火你们谁起意做这事的连问三声没人答应便有侍者把炉火吹熄开玻璃窗连锅抛入海中黑奴高举皮鞭没头没脸挨排打来顿时舱中盈天沸地一片哭声
阿金钻进被窝缩做一团偷眼望其妻时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忽地下床抢上前喊道是你老娘起的意要打便打你老娘一人黑奴揪住发髻挥鞭待打面前忽然无数喊声都是是我是我只觉两臂也被人揪住灯光下又见陈氏盛怒之际正如初日芙蓉落霞秋树越显得艳丽可人把髻一松道去罢慢慢同你算帐回身大步径自上梯
大舱中骤然黑到没丝亮光原来天已晚了陈氏正觉不能举步却听阿金背后说道几乎把我吓杀你胆子忒大了一手便携住袖子摸到后壁依旧上床睡定大众叹息道我们自不长进才中了别人算计如今进退不得不知何日才能出头陈氏悲悲切切对着阿金道初上船所见的还不过几个奴才已是万分可恶料想将来决无好处横竖不花钱也没饭吃情愿饿死倒是干净
阿金抖索索的道你死了我呢万一洋人逼我退你的工钱不是要我命么陈氏道你便同我死这样受辱还贪图些什么阿金道不好不好我同你无儿无女就这样一死不把祖宗香烟绝了么不如耐心守到古巴再作计较罢从此阿金只随大众一天也出二两买命的银子到第六天上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陆陆续续上了八九百人上下四层挤得没些空缝阿金夫妇已并在一床 黄金世界
第七天下午忽见四个工头同了二三百人进舱贝仁钱小鬼都在里面转眼间不知何往只听梯面上嘣然作响响过后骤然如在黑夜伸手不能见指对面只可听声舱中四处同时发作道我们是来玩的怎也关在舱内老钱你同船上既是相熟还带我们去罢闹了半天不听老钱答应便又喊道老贝老戎在那里狄老二万老三在那里呵呀呀倪老四还是你心善些不要给我们吃苦任你喊破喉咙只是叫天不应汽管三鸣轮声四沸倒听得开船声息一霎时有倒地声有撞壁声有哭声有劝声大约舱面诸人都被闹得一夜不曾合眼
东方既白勃来格带一个总工头四个大工头十几个黄黑水手揭开舱板同下大舱那些人饥肠倦眼正在朦胧一闻响声人人惊醒忘命奔上把工头揪住拳脚交下却吃饿的若狂风大浪船体偏斜都觉立脚不稳勃来格不问是非在众中指出四十个小工头同着水手在梯半边小房内搬出无数铁链见两人锁一双顷刻间全数锁住
看贝仁时倒地乱哼戎阿大万阿三脸似金纸鲜血直冒狄阿二倪阿四模模糊糊伤势都不轻先令侍者送到医生处养伤才带小工头逐层点名此时各层我挨你挤但见人头攒动人声嘈杂实在无从查点
勃来格想了一法吩咐一张铺坐四人等大众坐定看还有无铺可坐的又令着地靠边顺着铺形也是四人一排坐在板上分拨清楚才见阿金那边三男夹着一女此外有三女一男的有两男两女的乱嘈嘈的和哄便把小工头一人一鞭喝令挪开阿金略一俄延鞭影横飞又梢带其妻头上陈氏一肚郁闷借此捶墙撞壁狂哭不休
勃来格气极了才待打下忽又缩手说你想嫌这里不舒服搬到房舱去住好不好陈氏停哭不语勃来格笑嘻嘻道我扶你下来罢丢了鞭子双手伸过陈氏也把双手搭定阿多眼睁睁干号狂急无可奈何忽见其妻银牙一挫俯身低头把勃来格一手一口两面两掌勃来格顿时手上脸上一条条都是乌道鸿沟霞飞月满那班小工头因他调笑得热闹远远避开勃来格双足乱跳无人来助待拾铁鞭偏偏手背上胀痛彻心不能平举
恰巧水手送过仁等五人回身进舱见勃来格模样希奇暗暗失笑勃来格却咆哮乱指道把这女人衣服剥去绑在柱上先打几百鞭子丢下海去水手不辨何人横扯横拽许多女人急得乱叫乱躲道不关我事呵不关我事呵勃来格才明白指道是这个女人是这个女人水手便拥到陈氏铺边
阿金在其妻口咬手抓时神魂已失到此际不知不觉直跳下床飞奔过来勃来格抢不及急喊拿人不想左右中三行上下四层所有工人一齐发作也不知陈氏凭何魔力能使众人齐心合意推的推搡的搡把勃来格撵到梯边管舱人带了无数黑奴闻声赶到擎枪吓禁也被众人夺下勃来格见事不妙拔步飞逃背后有人追上只差两级扑通一声舱板盖下接一连二的纷纷倒下舱来爬起跌落嚷做一团三四句钟还不曾停
勃来格才同大副二副又跟着一群水手侍者进舱检点死了九个工人三个水手又有一名女工有些已头开额裂腹破肠流带伤三十四人却水手多于工人勃来格令将死尸尽数搬到舱面望海中抛下伤的水手带去医调小工依旧喝令归铺然后来查陈氏已不在床再点别个女工一人不少才知也在死数便把众人喝骂一回自去歇息 黄金世界
过了数十天船到一处商埠正是古巴会城先在北岸靠定码头就有关员上船勃来格报明人数并告知明日登岸关员约略一查并不漏税物件也不深问这时大舱中因伤因病先后又死一百余人共存一千四百七十三人内有十三名是小工头不知生的好心还是歹意大众却听他们说道我们好兄弟四十人死的二十七人虽说自作之孽究竟也上洋人的当活的十三人吃时欠饱病时无医同诸位一样受苦勃来格的矿厂听说还在东部穿山过岭有六七天不通铁道的路程必然崎岖难走虽说另有湖道可通闻勃来格节省费用要逼我们起旱诸位请想饿乏的人再要晓行夜宿戴星披露的赶路保不住无人生病也保不住无人病死若像船上病无医药死便葬身海中在旱路上自然要喂狼饲狗难道我们本国住的厌烦到古巴寻死么说到这里满舱中呜呜咽咽只是哭声女人里头有妻亡其夫母亡其子的尤其惨不忍闻哀能动人又听说道我们和诸位者是同类出门在外彼此犹如亲人想起旱不比坐船勃来格不代我们请医好自己请不代我们棺埋好自己买材埋葬只怕无钱罢了有了钱愁他则甚不瞒诸位说我们不比大工头每月工钱比诸位只多三元经他几次的搜括身边所剩不过八九元现在想和诸位商量公立一会专替同类中病者延医死者营葬在会的月捐一元我们十三人月捐三元诸位若然应承便从今日为始大众听了都以为然公举两个小工头八个散工专管这事按月轮换
一夜无话天晓时贝仁同戎阿大等催促诸入上岸那些上链的到此无从倔强昨晚先就开锁随着大众一跷一拐挨到岸边先有六个黑奴在前引路勃来格同十几个白人骑马在后监押想都是矿东厂主了第一日走的平路第二日清早起身随高逐低连过三座小山时值正午迎面万峰耸翠危崖插天又走四五里已近山趾打一望时左临峭壁右倚深渊正中间蜿蜒一线便算是人行大道捱到半腰都已汗雨通流喘吁不止忽然下面递来暗号知有人倒在山下
原来会中定的章程一路有事或以手作势或以足点地或以眉传或以目语传消递息以便预作准备当下大众让在一边会员飞驰下山见是三个女人抚心喊痛七个男子两足肿到腿弯脚跟裂缝哼声不止
勃来格一班人挥鞭乱击叱喝快行却见一个刚起一个又已睡下正在暴跳如雷发月会长便来献计道这样情形光打怕不中用待我招呼散工搀扶同走勃来格无奈答应会长又递暗号通知男女会友每一人用两人前护后卫簇拥上路晚间赶不到站拣一片空地支篷野宿
勃来格自不放心左手执灯右手提鞭亲自巡逻瞥见树林中有人坐地窃窃私议便把灯隐在怀中招手叫贝仁跟在背后窃听才知是会中收了捐钱计议替病人延医买药贝仁认得两个小工是戎狄名下暗暗告知勃来格回账抬名传来厉声诘问工头失色回答不来勃来格便令大工头把两人揪下各责铁鞭百下又立逼着轮换用力两人起初还求饶声呼痛声打到六十多下早已索然气尽大工头便停了手勃来格怒骂四人不肯出力四人跪报道人已死了不用再打了勃来格不信离座执灯亲自照看知是真情喝令拖出帐外抛在林中带了黄黑奴绕林围守不准一人近前天明后滔滔上路不想中有一人实不曾
第三回 闻抵制破产东归
遇乡亲边床西笑
古巴一岛先属日斯巴亚政苛税重民不堪命屡举义旗以抗日人军兴之际土客不分欧美侨民也不免受池鱼之祸幸亏警电朝传兵轮夕至不知保全了多少独有我们的同胞呼天无路吁地无门只好尽人欺侮
后来美人战胜从日人手中把古巴夺去我同胞知美国为自由平等的祖国以为从此可以拨云见日不想禁约之苛定例之烦竟于东方人种中用特别手段待我同胞
其时太平洋中的华人美利坚全国约有十余万檀香山约有二万余古巴约有四万余今天查册明天照像天准作商人明天又改作工人我同胞重足而立侧目而视正在人人悲愤
忽然上海传来一电说商会学界公议所有美货一概不定用以为抵制非待彼国改良禁约不肯罢手中国全国到处响应已经定期实行旅外同胞喜得以手加额遥祝祖国诸君的胜利谁知这消息传到纽约一个巨商耳轮里蓦地感动除住宅同几只轮船依然留在公司此外行厂货物地皮房产尽数变卖净得美金八百万元存放银行收取子金为家人日用孑然附轮便回中国
船上头等舱二十七间这巨商住的九号对面七号一老一少像是日本人又像是菲列滨人不曾理会晚膳时恰好排在一桌彼此怀疑只敷衍几句门面话也不曾深谈饭罢同到甲板散步这巨商听老少两人自谈衷曲说的一口广东土白才知也是本国人赶忙上前自通姓名说小弟姓夏双名建威南直隶应天人氏向在外国经商此番因闻祖国有抵制禁约之举亲往探听实在消息不知两先生姓氏踪迹能明以告我否那老者答礼道小弟姓何号图南这是小儿去非踪迹离奇非立谈所能罄尽先生既是热肠人且请回舱倒几瓶葡萄酒作竟夕清谈当令先生始而怒发上指继而引巾拭泪终且破涕为笑悲欢离沓情不自禁哩
建威骤闻其言虽是惝怳迷离无从捉摸大约必有奇文便道闻君所言使我欲狂本是对门居请更订连床之约破此岑寂何君何君当不嫌仆唐突也当时回舱图南呼侍者买六瓶酒行箧中取三只玻璃杯几种干脯邀了建威开樽共饮图南黄发皤然精神弥满饮兴又极豪爽连引数巨觥微有酣意掀髯作色道建威先生亦知广东猪仔之祸否
建威道固尝闻之但未知其究竟先生忽为此言殆曾身受其害者图南道一语破的先生真是解人弟自有生以来未尝一出国门指着去非道不想为这个孽障垂白之年倒要轻身万里远渡重洋真是梦不想不到的事建威道怎么是为着令郎呢去非道我少就傅训坐困经生长而涉猎书传始知九洲以外尽有须弥六合以内何止拳石便有乘风破浪之志所愿不遂郁伊坐愁那年偶出虎门登高纵览晚霞落日绚烂波心正如万顷琉璃罩住了无数金星游衍晃漾照眼生花不禁喝彩道好那知就这声中转过一人执手问讯我以其突如其来尚只虚与委蛇
其人却道仆平生好观海不想先生具有同癖仆只恨家贫累重不能于汪洋浩瀚中击楫高歌一吐胸间宿鲠天天在这浅水滩头徘徊一晌便算开了眼界自谓井底之蛙将见笑于鲸鲵那知一夕之内跬步之间却与先生相遇也是前生缘法
我笑说道楫转而为帆帆转而为轮瀛海茫茫只如咫尺古人所谓如此风波公无渡河足下正不消重吟复唱
那人指道面前那枝高深若屋横广若梁不就是轮船么屡思登舟周览全船的结构虽不能附之出海也聊慰一时饥渴但闻上有洋人恐不容我辈涉足因此欲前又止
我于此时笑不可仰道足下空具须眉不殊巾帼洋人是人我辈不是人不成何胆馁若此仆虽不文愿陪足下一行那人欣然便就滩边唤枝小划渡上大轮先在舱面周游一遍以次而至二层三层到货舱堆货的所在再不想入我眼帘动我感情竟载了一群上等动物缩颈蜷足苦脸愁眉似有无限苦楚欲言不敢言之形状我不禁出神止步细视他们面目再不想便是同种同族的同胞越发欲行不忍
再不想一霎时间船身晁摇地轴震动仿佛竟似开轮回首望那人时早已杳无踪影急急转身踏梯而上再不想四处舱门都关得没丝隙缝竟是升高无路无计奈何便随着众人去做牛做马了一遭建威拍案道设计之巧措词之工彼辈何尝非人怎便丧心昧良至于此极昔之所谓汉奸彼辈大约就是缩影了图南先生一颗掌珠轻入匪人之手并且茫无消息那时怀抱又复如何呢图南道小儿平日朝出暮归都有一定的时间那天过时不归错疑在戚串家酒食停留再不想隔日尚无影响到处探问都道未尝见面小弟就觉有些惶惑还说偌大年纪不见得被人拐骗再不想隔了一日就听见父母失子兄失其弟妇失其夫乱哄哄通城闹动再不想传来警信说那天虎门口外有条火轮船开往巴西展轮时节渔舟渡船上都远远离有哭声小弟想到以前古巴招工闹过一回猪仔这番儿小儿必被骗往巴西
说到此外眼圈一红不觉掉下两行血泪接着又说小弟那时上顾天下视地无往或有生人之乐荆人只生一子倚门倚闾呼名出入朝夕只以眼泪洗面小弟穷思极想忽然得个计较到本省节度使处请咨游历想借钦使的斡旋还我阶前玉树再不想踏遍美洲无从得知实在的下落便拼得割恩断爱且把这副老骨头归正首邱再不想回到纽约忽然会合
建威引满一杯道昔于无意失之仆为先生悲又送过一杯道今于无意得之仆敬为先生贺但去非兄既到巴西怎又能来纽约呢去非道舟中情形固已奇苦万状及到工次未明上工见星始休所居之室矮不类屋秽不如牢挨挤不及马棚猪棚秋霖霉雨终夜如在水中日食三餐请先生猜是何物建威道粥饭想不能自然总是面包精美想不能得自然总是粗粝了去非道真有粗粝的面包倒不算苦了每日每人只给三合黑料豆生吞活剥虽不至和草咬嚼其实与驴马所差几何因此无人得饱亦无人不病我于平时粗习医理开轮后自知失检受人所愚回想我父我母生我一人骤然去而不返不知我父我母若何悲痛若何感伤展转踌躇七昼夜不能合眼后来立定主意与其客死中途不如留此一身尽出所学普救众生稍赎不孝之罪或者还有归见我父我母的日子
建威肃然动容停杯不饮看图南时两行血泪又挂胸前去非也悲不自胜呜咽半晌才说道每晚工毕除雨夜不能登山越怜此外天天趁着星光月色遍出寻药三鼓始归顺便带枝败叶当作薪煤用罐煎熬分给我同灾共患至亲至爱苦力之同胞咳再不想瘦骨一把怯不禁风的三天要挨六次皮鞭病者自病打者自打我便劳而无功建威愕然道照这样说我至亲至爱苦力之同胞莫非屈死不成去非痛泪盈睫泣不成声图南斟上酒令去非饮毕说我儿且将下文尽数说给建威先生听
去非又叹了几口气说我同灾共患至亲至爱苦力之同胞始初陆续来有万人病死屈死到如今所剩不过三百人都是疮痍遍体忧患余生进退郎当莫知究竟好不可怜人呢建威道工作数年也应薄有余资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况在地狱中还有什么系恋呢去非道人孰无情谁又愿葬身海外无奈按月应领的工资扣这样扣那样总不能如数领足工限届满又说某处不曾如法某处违误限期责令重新力作先生请想不要说迢遥数万里膏秣之资无从应付且一身不能自立如何能作归计呢
建威道如此去非兄如何脱身而出愿闻其详去非道那就亏着采药的益处了我每夜入山志在得药不问崎岖险仄只要有趾一可容便穷探深入久而久之忽于无意中得一僻境可以脱离巴西的国界便连夜亡走一路渴饮岩泉饥餐山果幸而未遇逻人安然出险展转到了纽约有限工资早已不存毫厘正愁落魄穷途将为翳桑之续幸天假奇缘即于此处与老父相遇才得附轮东返
建威听去非说毕叹谓图南道小弟旅美三十年只知美国人待我华工惨刻无复人理再不想除此而外还有巴西彼昏梦梦当外交之冲任保民之责者胡亦无闻无见如聋如瞽呢图南道个人自护之事不一定倚赖政府只我同胞能力薄弱心计又粗就处处吃人的亏了譬如小儿先前能窥破那人的狡计就不至上船不上船就不至九死一生几终身不与父母相见总怪自失检点便要倚赖政府也无从倚赖了建威点点头举杯待饮早已觞空瓶罄再一看时玻璃窗上隐隐透进亮光便与图南父子作辞回房略略歇息重复起身
从此将抵制问题分外看得认真穷日穷夜与图南假作两造一辩一驳研究这里头的利害得失
这天船到伦敦忽来个冠玉少年后随两女子首戴绒冠足穿革履长裙羽衣蹁跹唇无脂而红脸不粉而白宛然倾城绝世的美妇人却又东方不似日本西方不似西班牙
第四回 蓦相逢意外缘中
到此地人间天上
有两句笔头锋口头禅叫做前三藩后三藩其实后三藩的吴耿倏明倏清究竟算那一代的藩封连他自己都不明白前三藩是福王唐王桂王正是胜国天汉维城宗子其间还有监国的鲁王虽未称制建元却为东南人望所归
鲁王一生事实在地理上关系最重的是舟山地方孤臣遗老多在其中庚寅九月城陷文武军民死节者数千因为先前曾经乞师日本到此时有些不甘剃发的便想借海外三神山做避世的桃源驾一只海里鳅装载了应用物件乘乱逃出蛟门把定舵认准罗盘布帆饱满以为指顾可到不想风利不得泊随波逐浪直望东南大洋冲下
约摸到了南纬六十五六度中间一座荒岛边砰訇一声船底触礁海水汩汩而入赶忙查看幸亏不过方圆三寸的窟窿急取现成木板将洞钉塞再用棉花掩尽四围水渍方始涂抹桐油修整已毕想把船身退下却如蚍蜉撼树丝毫不能移动便去测量水势原来不上两尺无怪不能浮送了
船上诸人至此有些着慌迎面悬崖峭壁中劈一沟沟水汹涌外泻声如雷霆望里边若明若暗似深似浅不敢轻入因用小划周围去看无岸滩可以随人登陆谁知围抱七八十里竟无处可插一趾诸人回到大船相对欷无计奈何便在桅顶挂了一面遭风旗或有他舟经过好来救援那知连守五日竟无只影莫非坐困舟中待死不成便商议进沟探看形势除留女人守船外四人分坐两只划子用竹篙点底撑到沟口水往外流船从下上费了无数力气好容易进了口门五步一折十步一曲山势高耸阳光不到又是千湾百转黑魃魃地认面不真前后舟以声应和并且沟势越窄竹篙使不成只好放下用双手扶壁双足一踮一挺逐步挪上如此一步一步走了十余里忽然有丝亮光透入眼轮正如瞽者复明这一喜直到三十六重天上喜定凝视才知前面开个石阙高广三尺恰容小划出入阙外便是这条既低且窄既黑且曲的小沟阙内中间是溪水沦漪两岸是平原旷野
四人伏身船舷依旧手扶足挺慢慢挪到阙口岂知水势分外湍悍把船打下不是拼命撑持险些全船粉碎情知这划子是再不能逆流而上了四人便跨在水中用带扣住两舷的铁圈水与船争人与水争居然拉倒阙口伏身便入
太阳当顶知是午时再入舟中撑到岸边在棵大树根上系定了带才上岸来只觉一阵寒噤帽中领口袖边衣角滴沥滴沥的有水淋下看划子中也积有三寸多水恍然大悟知沟中两壁必有钟乳幸亏里面气候比外边和暖十倍卸衣脱帽就地拾些细石压定四角迎日晒晾赤身跣足望前进行暗香浮动疏影横斜隔河对排整千株十人合抱的大梅树白萼舒苞绿英露蒂就是元墓山也没这样多而且盛
行尽梅林天生一条青石梁横在河中渡过对岸便有莹青露翠的小山迎人而立山顶一排矮松斜坦到地顺着松林盘上山顶举目四望才见积方四五十万亩的平野野外四周大山环抱从外进来除那条小沟竟无可通之路
四人这一喜觉得就是琼楼玉宇长生久视的仙乡也兑换不过便匆匆下山渡过石梁到岸边收了衣帽再上划子却踌躇道逆流固是费力湾多水溜的地方顺水尤其危险好在沟不甚深出阙门不如还在水中挽舟而下到沟口再上舟出海罢
四人定了主意又是一步一步走了十七八里才得回船说给女人们听也都欢喜此时过晡从明日起先支茅篷把各样物件用划子分起运了十天方始运完又忙了十天建梁造屋事事停妥在石阙内传子传孙别开世界
只看花开花落便分春秋人死人生才知悲喜二百六七十年世人不知有这一块干净土岛中人亦不知外边还有许多恶浊大地那年那月那日就是乙巳丙午丁未戊申有两人不知何事出了山沟正吸收海中新空气瞥见流过一尸浑身装束仿佛是个华人疾把篙子钩住衣服拉近船边看还是个女人用手去候鼻管气息不曾尽绝看面上许多伤痕都还不在致命部位急扶上船到沟内先替控了一回水然后平放舱中飞划进内报知岛长便送在他屋内岛长知是女人并且还有伤痕请其妇解衣细视胸口腰际手湾足部都有紫印原来岛中有种草专治各种外伤不怕在何部位只有一丝气在便能追魂返魄这女人过了一时悠悠醒转睁眼望时满屋中女的是高髻云鬟男的是宽衣方帻不知此为何地自己又如何来到仔细一想想是地府阴司不觉失声大恸
身旁一个女人忙俯身劝道外伤初愈元神未复万万不可悲伤并且不可说话用巾替揩泪痕又拿一钟红沉沉紫油油的汤灌在口中说再静睡一时便可复旧了这女人知无歹意安然便睡一觉醒来浑身全无痛楚自觉已有精神起身致谢动问姓名地址
那女人道此名螺岛拙夫朱怀祖便是岛长奴家张氏今天申家两个兄弟有事离口无意中救了姊姊不知姊姊何方人氏因何落海如何浑身又有伤痕愿闻其详
这女人又复失声大恸半晌拭泪问道请问夫人此地离古巴有若干路张氏愕然道古巴属于何国位于何度奴却自幼未闻其名怀祖在旁道中国自来不闻有此想是新辟的地方了
这女人又道既如此请问夫人此地离广东有若干路通轮船不通张氏摇头道此地在南纬线六十五六度间离广东四十度差得远哩并且将近南极圈我们自上祖到今不曾见有一船来过更是闻所未闻了这女人一听捶胸跌足大哭不止张氏道姊姊来踪尚未请教且免悲啼请剖明源委或者事有可商这女人且哭且诉道奴家陈氏随夫朱阿金从广东应招到古巴做工船中被虐昏晕倒地不知怎样来到此地如今我夫与我相失哀痛自不消说到是他的生死存亡都在别人掌中此时不知如何情形叫我怎能安心呢
张氏听了也代感伤怀祖备细问了一遍沉吟道姊姊是由船上人疑为已死抛入海中恰巧这岛沟外一年只有一日涨潮姊姊适逢其会顺潮到此古巴既在太平洋中姊姊将来只消到太平洋探问总有会面的日子张氏道此地与外边不通往来怎么能去呢
怀祖笑道你不记得我们上祖带来的船么此时正用得着了陈氏不解所谓正想动问怀祖似已微解其意叹口气道不瞒姊姊说我上祖系鲁王世子国变时同拙荆远祖大学士张肯堂之子张茂兹又有一位汝应元一位申懋堂拥王妃同定西侯张名振的夫人在舟山逃出初意欲至日本不想遭风吹到这座岛外这岛前面两山如屏一水中界小舟出入尚且不能自由大船更无容议当日远祖们不知用了若干心思若干气力运来许多动植物的种子留为子孙衣食就是当时那只船名叫海里鳅总说后来必有用处在口外逐层逐节拆卸运进这里只有朱张申汝四姓岛长一年一轮前后交接时总得将远祖遗言叮嘱一番道那只海里鳅一钉一板不许轻弃年年还要油漆一次所到至今仍在只消运到口外那块礁石上装配起来不又可以乘风破浪送姊姊再进太平洋做万里寻夫的孟姜女么
陈氏破涕为笑一拜一谢怀祖忙拦住道我本疑心地球之上如只以前所闻几个国名本岛这块地又从何而来早有漫游世界的心肠姊姊堕海不流到别处去恰恰会遇一年难逢的一日申家兄弟又适在口外才引姊姊到我家里是天命我送姊姊到太平洋的姊姊何劳谢得
陈氏道奴家盼望丈夫度一时如一日度一日如一年但愿早些动身成全则个张氏道再隔五月拙夫任满方可远行此时是不能半途告退的但有一层奴尝闻之祖父中国方言各省不同有时尚须以目听以意会的即姊姊说话决不是广东乡谈若然广东乡谈同我们北音有天渊之别怎么对谈会语呢陈氏点点头
张氏道如今又是古巴哩又是美洲哩都在中国万里以外言语决不一致此去如何问路如何同人交谈倒要预先斟酌怀祖道古巴既在中国东面这岛偏南此去只须偏北总可寻见倒是言语一层姊姊在船多时能道其略否陈氏道先在家乡略略能说几英国话上船后似乎又长进些听说美洲英语比法语通行想尚无妨怀祖喜道如此姊姊自然也是读种子了陈氏道不曾张氏道我们上祖传下来定章不论男女到六岁都要上学又为各姓不能家家延师每二十家便设一学堂以此四姓到今虽只五千人倒开了四十所学堂可算无不读书的人了姊姊这几月无事不如上半日上学读书下半日轮赴名堂教授英语姊姊肯俯就么
陈氏道夫人之命怎敢不遵但奴家通话不通文下午教授这一层怕是劳而无功怀祖道我们堂内除上祖带来书籍外新著述只得几种医学不能把近世万事万物的现象增长儿童智识我每引以为憾如今请姊姊先传授些英语做远游的准备文法一层且俟将来再说陈氏方始应承
怀祖便在议堂请四姓诸人开特别会把自己任满要到太平洋游历并请陈氏教习英语两件事备细报告请诸人议决诸人中虽有人以本岛地小人寡正为与大地断绝交通才能据守这许多年不愿怀祖出游给人知有本岛的名色究竟大多数都不愿拘守故常赞成怀祖的议便又公举几个地理家做了同伴先把海里鳅运到礁上下垫圆木逐层逐节装配好把圆木抽出船便溜下才在近海预先演习
到四月诸事妥贴又开特别会提议经费此时陈氏因锐意用功每晚又得张氏指点浅近文理居然可通便也占了一席献议道本岛货币恐外间不能通用好得矿中产金日富不如多带些熔成的金饼倒到处可以兑换诸人均以为然便议除杂物外共支出大小金饼四百斤作男十六人女五人的游历费又两千斤作往来贩货费
转瞬间已到五月便从本岛出发一路上但见风色不顺有港便收无港便先抛锚下碇居然不曾有失收港时逢人便说是中国广东帆船到古巴贩货半路遭风迷了方向求人指引居然曲曲折折行了三个月找到那边不想为无护照不容登岸
陈氏徬徨万分怀祖也叹气同行的申绍祖道我想我们出行的宗旨本为求学不如便出大西洋以私费生名议到英伦去住的一二年再设法到古巴来却不是好怀祖固是喜欢陈氏无可奈何也只索赞成
一行人便望英伦进发果然并无阻碍女五人男八人都得进了学堂又有八人依旧驾船索性先开到中国贿通官吏居然得了照旗便浩浩荡荡四远贩运二年后又开到伦敦正放年假陈氏因本校教员之助得中国公使古巴领事的私信又辗转得了公文便坐本船到古巴领事报明关员才得上岸
连寻三个月几乎踏遍了古巴全岛竟无消息本校假期将满不得已回到伦敦与怀祖商量怀祖踌躇道为时已久或者回了广东只有到广东去寻的一法陈氏道帆船之迟不如轮船之速我想坐轮船去怀祖道也好姊姊遇见姊夫同到伦敦来将来仍然回岛不必在中国了又转一念道中国是我祖国不如送姊姊去也看一看故乡今昔的情形便同诸人议明留海里鳅在大西洋印度洋一带往来怀祖挈妻陪了陈氏在利物浦恰好趁了美国邮船公司到中国的邮船
第五回 破镜忽重圆无限悲欢成一哭
宝山尽空入且留身命问当归
恰好十号十一号头等房舱的搭客已在伦敦上岸尚是空房怀祖同张氏便住了十一号让十号给陈氏住正同图南父子做了贴邻天天听他们的雄辩高谈见他们的豪情胜慨不觉十分倾倒
陈氏这时早脱尽了怯生生羞答答的女儿常度建威听三人对谈偶操英语多带北音有时又说广东土白情知是中国人了也是有心便展问姓名各谈衷曲图南听陈氏讲到受伤落海的情形只是摇头叹气去非追想当初扑簌簌眼中落泪陈氏听到脱离苦海父子重逢代人欢喜便替自己忧愁情不自禁放声长号惊动了同船诸人都来查问消息建威怀祖一面敷衍张氏一面也把陈氏劝住铃声一响同上饭厅
晚餐既罢相约到甲板散步其时正在上弦弯弯月子涌上天空在这万里混茫渺无归墟的所在又遇了晚风乍静一波不惊分外的皎洁空明沁人肺腑大众倚定船舷喝彩不止只剩建威同了怀祖靠在藤椅上讲那抵约的新闻
怀祖问道弟在伦敦游学于抵制禁约的情事闻见无多不敢轻赞一辞在兄高见究是如何建威道就禁约一面说知病所在始可以奏功不知病之所在杂药乱投标未愈将本益伤思之已可寒心就抵制一面说能从我之所以对待人与人之所以对待我者彻始彻终筹划到万妥万善始制人不为人制不然任你火一般热的心水一般沸的血等到害人自害的时候终究瓦解冰消小弟怀此两疑愁此两 黄金世界 端所以不惮跋涉要寻内地的同胞重与细论倘然破除成见从要害处根究不从枝叶上搜寻从此得了法律上自护的权利才算争回国体才算替十万侨氓造无上的幸福哩怀祖叹道小弟去国已久人情风俗不知有无变更建威道兄台几时到地英京怀祖停了一停才道不过两年余建威笑道也不算久请问兄台既籍北京尊府在那一条胡同怀祖支吾道在东华门内建威起身执手道东华门内非臣子所得居兄台行藏弟与图南兄蓄疑数日见兄藏头藏尾不敢轻易动问但弟决非歹人兄台尽可释疑愿请明以告我怀祖慨然道弟之隐性所以不肯宣露者为外人之属垣耳兄等忝同乡土又都有豪人侠客的胸襟迟早决当相告既兄谆谆下问请回房闭户借笔对谈罢
建威招手把图南去非邀到一舱怀祖另点一只洋烛在衣袋取出铅笔随写随烧不留一角建威面有喜色图南亦默默无言半晌建威接过纸笔写了十几句给怀祖及图南父子看过也就烛烧毁灭迹四人相视而笑一会各自分散
明早建威因感寒不能出房闭门静养日中时忽听有人敲门忽忙开看正是陈氏先道了好才说我刚想起一件事去找图南先生恰未在房不得已惊动长者请问先生此船开行时有无华工附船返国建威道三等舱中却有三数十人但华工聚处是在旧金山纽约并不甚多大嫂可是疑尊夫或从古巴逃到纽约搭轮想去查问么陈氏点头道是建威道若从古巴回国打纽约走也是捷径
陈氏一听直踮起身便往三等舱去恰巧怀祖来问建威的病知陈氏在此才走叹谓建威道此女既饶侠气爱情又十分真挚闻之拙荆彼尝自言出身风尘古人谓醴泉无源芝草无根以此女例之真非虚语哩正嗟叹时只听陈氏的哭声张氏的劝声从对房嚷到这边怀祖料定决无消息赶到房婉转譬解了良久才得停止
又过了一夜建威本无大病晚上得些微汗霍然已愈几个人依旧聚在一处谈天说地论古道今不知不觉到了新加坡卸货下货泊了六天到第七天上开船前两句钟陈氏一人在舱面来回散步领略四围山色忽见一人戴顶草帽拖双橡皮鞋一身雪纺衫裤左手挟伞肩上掮只大皮包右手执定皮带脸黄微麻约略三十七八年纪
陈氏道咦你怎么在这里那人听有人招呼抬头见是一个贵女先还不敢答应仔细一认不觉失声道咦你不曾死呵怎么在这里陈氏笑道我怎么得死那人道你不是朱大嫂么怎么得不死倒又改了装像是西洋贵官的夫人陈氏道胡三麻子且不消说闲话请问我丈夫是生是死现在何处三麻子拍手笑道好叫大嫂欢喜又叫夫人忧愁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忽又拍手哈哈大笑道咦咦这是谁呵陈氏定睛一看原来不是别人正是丈夫阿金已从舢板渡上船来喜得痛泪直下顾不得有人无人疾忙上前执手问好阿金出其不意吓得缩手倒退三麻子又拍手笑道咦咦咦这位夫人说先前同你有爱情的怎么你不认得莫非假冒不成阿金越发摸不着头路只是呆呆地不言不语陈氏怒视三麻子道不要胡说白道的呕人又挥泪上前执了阿金的手道别了这几年怎么连自己妻子都不认得了阿金糊里糊涂问了一句道你莫非是鬼么三麻子笑得跌足道太阳照在当顶怎会白日见鬼可是一样我要问这位夫人讨些谢仪呢
阿金果真望了一望太阳也是仔细一认不觉失声道咦咦咦你不曾死呵怎么改了装像是西洋贵官的夫人呵陈氏泣道我得救不死因到学堂读书所以改了装并不曾另嫁呵阿金侧耳一一听明顾不得有人无人执手抱头痛哭叫苦陈氏也泪如红雨酸酸的只在眼角流滚三麻子在旁边看两人的情景只是拍手嘻笑
顿时轰动合船人挨挨挤挤重重叠叠把三人围住茶房水手不知就里为碍了他们展动一味价吆来喝去亏得怀祖从人丛中挤进匆匆略问了几句便引三人出围招呼众人道这两位是夫妇重逢并不别故请诸位让一让路刚出得围恰遇建威怀祖忙指他看道这位朱大哥正是小弟同宗自然要与大嫂同房请将船票给我去换建威兄你便领他们下舱罢三麻子见了早自到三等舱去
阿金骤见两位钜商贵介模样齐整的人物越发不知所措跟定陈氏随建威进了头等舱看的人还有许多随在背后打算来听新闻陈氏引阿金同进十号房间关上房门听众人渐渐散开才引阿金出房
此时怀祖早将船票换好在门外老等便递将过去陈氏接了放在袋里才与怀祖建威道谢又见了图南父子图南一手捋须一手执了阿金的手哈哈大笑道大哥你还不知老夫现身说法常劝大嫂宽怀自解大嫂只是不听朝夕以泪洗面今日如何可惜老夫年老健忘九宫谱又不曾带在箧中不然大哥的夫妇重逢老夫的父子重逢合填一出双杯圆倒是翻新出奇绝妙排场哩
正想动问细情听铃声已是饭时阿金却对陈氏道怪剌剌的我不到饭厅陈氏道几个人一路走怕什么阿金一定不肯陈氏对怀祖等道诸位请便我们便在房饮食了阿金道我不我要找胡大哥去吃我同他一块儿出古巴一块儿回中国哪一件不靠了他这会儿丢他一人在三等舱我倒有点过意不去怀祖点点头道大哥倒是情重的陈氏道夫妇之间甘苦相同我便陪你也进三等舱吃去建威失笑道你们都说的呆话各舱食物扣着人数那有多余留备你们去吃的耽搁已久了快到饭厅等吃完了我陪朱大哥到三等舱找胡大哥说话去
不由分说拉了阿金几个人同到饭厅别人已吃到一半了建威同诸人就座看阿金拘拘束束代点几样菜阿金匆匆吃完急急离开建威便陪他走怀祖道我也同去图南道你们不便独偏了我
当下阿金在前诸人在后都下三等舱来三麻子拍手笑道好了你朝也妻呵晚也妻呵如今真给你哭活了只是累得我一年多没好睡如今你是快活了我倒静了怀祖道且请问胡大哥怎样同我们大哥在一处的三麻子道这位是谁陈氏代答道是我们隔房的长兄三麻子才道你们看我嘻皮笑脸像是只知欢乐不知忧愁岂知我心里的冤苦正也无从伸诉呢大嫂我不是当的小工头么路上情形大哥想告诉过了其实那天我是受伤发晕林子里得了凉气一周时后居然醒过来背上疼痛锥心彻骨用手摸一摸已经发酵自知不至伤命勉强挣扎起来看身边倒个死尸正是同类我既有口气不成便让他做野狗嘴里的食就拣跟粗硬的树枝折下来代锄头挖土埋葬不想却是稀泥我便俯身把来敷在背上随挖随换等到掘好坑埋下死尸觉背上痛已定了许多自想少吃没喝总是死数不如出林去碰碰那时天色已黑辩不出东西南北无奈又在林内躲了一夜这夜里思家怨别不知落了多少泪提起来还是伤心
去非听三麻子带着哭声忙劝道胡大哥虽说是创巨痛深同死的比起来还胜一筹此时不必伤心了三麻子谢了又道挨到天明不敢上山只在平地乱闯模模糊糊不知走下多少路才见十几家平房临水依林水边一排椅子只有一个老者衔枝烟管坐在椅上吃烟乍见我面吃惊问道你是中国人么怎样走到此处又怎么这般狼狈我便是长是短一一说出
老者道我是中国人到此两代此村周围都是我的兄弟子侄你既背创未愈且在这里养伤引我入门格外收拾一房备好床帐令我安居我便衣之食之医药之一住半月伤痕全愈至今提起来还感念他哩那时老者便荐我在近处工厂去做工头半年后薄薄有些积蓄想同老者商量自己做些生意也是合当凑巧那夜月色极佳我舍不得就睡出门散步已是三更后了忽见草堆里闪闪烁烁似有人影还疑是贼掩上待捕倒把我吓了一跳诸位试猜是谁便是朱大哥了
当时大哥不认得是我跪地哀求饶他性命我赶紧说明问他缘故才知大哥为受不住又饥又渴蛮针蛮打的苦楚上夜在工次逃走一日夜不曾歇脚我便悄悄引到自己房中宿了一夜打天明又悄悄送至老者处恳其暂时收留承他情就留在家里工作又过了半年我开店的心越发盛了才辞了老者回到波那和来大哥就在店内管账
不到一年本地土人又同日兵开仗我们中国人真叫做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不知带伤了多少人家我便有些胆寒听说新加坡是无税口岸收拾收拾就同大哥搬到这里来做买卖此番我是回接家眷的大哥顺便上坟所以又是同路不想就遇见大嫂大嫂你可知道那天你下海时大哥已晕倒了我好容易把他拍醒又一头撞到壁上只要寻死又亏我几次三番抱住了不容他死今天才还你一个鲜龙活虎的丈夫大嫂你该怎样谢我呢
第六回 物是人非抚今吊古
形随步换触目伤心
陈氏这时喜极而悲对三麻子道真正感激只祝你享百年的长寿三麻子摇头道我不要活一百八十岁做讨人嫌的老物只愿从今以后少担些惊恐少受此磨折便是莫大幸福建威问道救你那个老者现在古巴么三麻子道他老人家住处幽僻清静轻易无人能到我临走时本意约他同行他再三不肯说土人同日人争的政治上权利繁华都府军兴时虽不免玉石俱焚荃孙同尽我这里决无妨碍倒劝我也搬去住我是惊弓的鸟儿闻了弦声就觉心惊胆碎只好同他老人家别过了怀祖对建威道安土重迁人情不免不听老者在古巴已有两代么随乡为乡只好得过且过了胡大哥暂时别过隔天再细谈罢
携了建威径回舱中浩然长叹道盛衰兴亡何代蔑有这倒不足深论只恨我同种积衰至此单晓得忍气吞声不知道振筋挺脊凭何因由酿为习惯兄台能道其详否那时图南也上来了接口道我们中国人自私自利的心肠超出于世界人种只消一身有丝毫私利就拿全体来供牺牲也都心甘情愿但看目前朱大哥同小儿的往事不就是证据么
怀祖道下流社会见目前不见将来果真不免此弊但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岂有圆颅方趾全然没些良心但看那班工头到利害生死的关头一样结盟联会互相提携至死不易其志像胡大哥后来见朱大哥脱难来归便殷勤接待往返相偕足见初时虽贪小利也由不知彼中苛的情形以致冒昧尝试并不是真肯以自己血肉献给别人做刀俎之物若然读书明理上中社会的人物自然更无此心了去非失笑道先生不知中国上中两社会人还比不上下流社会呢怀祖愕然道这是何说却听陈氏在问阿金道我正忘了几个大工头后来怎样阿金道老贝为喂狗不得法连受几顿毒打第一个呜呼哀哉其余感瘴害病的害病只剩一个倪阿四也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我走时已堪堪待死了陈氏不胜伤感建威道自作孽不可活那些怙恶不悛的何消去可怜他去非兄所说的从何见来我亦急于欲闻呢
去非道中国上流的代表是官绅中流的代表是士商官呢升官发财是他的目的钻营倾轧是他的手段等到退归林下好的求田问舍不好的便武断乡曲侵吞公款凭借越大气焰越盛小小州县的举人秀才便是绅了若到省会固然无可作为并且人数过多此之所是彼之所非此有所党彼亦有所争总不肯同心同德做一件有益的事因此虚名虽好实权倒不及商人那些商人呢乘时捷足争先攘臂是他的好处同行嫉妒互相贬抑吞并了同类倒便宜了外人这是他的坏处总而言之私利的心盛例无团体团体一解害公败群之事相因而至倒不如下流社会日谋一饱夜谋一睡混混沌沌还不失赤子之本心有大力量大慈悲当头一棒顶胸一椎立地回悟居然肯疾病相扶痛痒相关生死不相残害请问上中两社会可做得到么
建威道凡事不可从一面说下流中有好人何尝没有坏人上中两社会有坏人何尝没有好人即如所说团体这一层拿抵约事来作证一人高呼万众响应单就目前论心何尝不齐志何尝不坚可见我同种全体并非不能团结若然得机得法几十年和血吞牙从此也渐渐扬眉吐气了
张氏是时也在旁听说道团体的散结半属男子一半属之女人我闻姊姊说中国女人十九都不识字读书既不识字读书单靠天生的知识现世界上的事事物物形形色色那时包罗得尽就不免牵制丈夫做男子的内有牵制外有困难一身尚顾不过来那里能谋全群的公益团体两个字只成纸上的名词就是抵约那件事夜长梦多正莫知所终哩
图南靠在一张椅上拈须微笑道我亦云然建威道君等所见皆过去之中国现在名气日昌女权逐渐回复女教亦渐兴起不过处于幼稚时代有斫丧便退无斫丧便进真正极危极险那斫丧两个字不定要明侵暗阻即如只看坏处不看好处使人人志衰气颓以为我同种已进了十八层阿鼻地狱万万不能再上天堂享幸福这便叫做斫丧我辈不明白这个道理倒也罢了既然自负前知提倡扶持责任正是不轻呢怀祖道若辈各恃一理都能抉透同种的病根大约进则使人敬退则便受人侮危机一发连毫厘都不可差的建威点头道其然将无同自此往复辨论借船中做他们的议事堂倒也颇不寂寞阿金也长了许多见识
船过锡兰怀祖手持望远镜在甲板上徘徊眺望恰好图南走来怀祖指给他看道那边隐隐约约巨人的足迹不是我佛如来当年说法处么近数百年宗门歇绝灯焰不明七宝楼台弹指间也做了强宾供养天行回转浩劫当前入世的解脱不来出世的又何尝不在旋涡中呢图南道人生无百年忧乐且相忘兄台为佛生愁为禅预虑真正何苦呢怀祖默然图南便邀他来找建威问些美洲的胜景说些海外的奇闻怀祖渐渐面有笑容图南又提直甲板上的问答建威道我佛初地早被外族点污了庄严此外南洋三国也是佛教极盛的地方迩来缅甸归英越裳属法只剩暹逻暂留残喘然为两大竞争的焦点后来茫茫事未可知综其致亡就衰之迹虽说别有原因只是宗尚虚无遗弃迹象也就失了立国的本原了
怀祖道采石者忘璧买椟者还珠自是采者买者之咎信佛而得恶果者毋乃类是但我追想先朝以楚昭之入随似黎侯之寓卫式微已甚性命苟全因以为利者犹发三患二难之议迫诸逆旅蹑我游魂莽酋亦弃旧事新饰辞相绐遂致膏涂原野血溅蒿莱无争无尤何为而致此思之裂眦言之痛心迄今枝叶离披根本摇动哀我人斯求如暹逻而不得又将蹈缅甸越裳之覆辙祸福倚伏得失循环可胜浩叹么欷相对了一回图南觉有倦意便先告睡怀祖建威也各回房歇息
不数日到了香港图南父子阿金夫妇要换船上省怀祖本是借此游历的也要领略五羊的风景以与建威肝胆相照意气相投早结生死交情坚邀同行建威无可不可便自应允
于是相约买舟登越王之台揖赵佗之墓溯江而上把罗浮山的十五岭四百三十二峰有胜必搜无幽不入游兴未阑又复舟藤城弄月镡江苍梧碧莲然入望建威觉得一尘不染万象罗胸块垒尽消襟抱自远
怀祖置身峰头引领四顾忽然东西乱指道那边不是瞿留守张司马化血之地么这边不是焦宣国苦战立功之地么世事如棋人生若梦而今又安在哉建威劝道白云苍狗变幻无常我辈留此一身庶几言人所不能言为人所不敢为已往陈迹兄台何必介介呢怀祖口虽无言却自此郁郁不欢神魂若失张氏商之建威来劝怀祖重回广州刚进栈房安下行李瞥见陈氏揭帘而入张氏惊问道我们不过才到姊姊怎已得知陈氏道你们这回怎么去了这许多日子累我天天只在栈房查消问息腿也走疼了怀祖道姊姊如此要紧有无事故么陈氏道没什么事五日前海里鳅又到广州来带的伦敦诸人给你书件交在我处我要紧交还你呢便在衣袋中取出各书
怀祖一一看过见无甚事才问陈氏道海里鳅已否他往陈氏道尚在香港听说装货卸货还有五六天耽搁怀祖喜对张氏道即今动身到香港坐原船去游舟山陈氏道舟山不过一座孤岛有什么好玩张氏道古之伤心别有怀抱姊姊如何知道呢怀祖却已出房去通知建威了建威道图南兄自舟中一别两次来广不曾造访我心已觉负负这回又过门不入未免薄情了并且我之此行专为抵约而来兄虽所志不同何妨姑赴春申暗为我助默窥同种之真相以决将来之进退过去之事且请付之达观陈氏入问接口道即如图南先生相处数十日交谊未尝不深目前居忧坐困不一存问竟自匆匆上道不怕人抱怨么怀祖建威同问何事陈氏坚不肯说但道去自知之两人无奈便同陈氏来望图南却见阿金正从西边过来陈氏迎上问道昨夜堂讯有无挽回么阿金摇头道难难建威十分关心正待动问恰已近门阿金同门者讲明来历引进书室坐陈氏自到上房
一会图南进门神情萧索意象牢骚迥非在船时兴高采烈的模样开口先问道两兄这些时间到那里去来令我眠思梦想望眼欲穿建威约略告知急问图南近况
图南未言先叹道老夫承先人遗业虽比不上郭家的金穴邓氏的铜山却也尽堪温饱自从小儿遇骗族中有些子弟知我单丁几次说辞要我择人承继我一概回绝治装出洋只荆人支持门户族中见我日久不归以为小儿决不无还之望我偌大年纪受不得煎熬辛苦也要为异域之鬼先用软语来说荆人见荆人不为所动便与婢仆内外勾串把我田房用强硬占差不多都被夺尽了荆人投诉房族袒彼抑此不为理处荆人又气又急卧病在床至今行动尚自需人扶掖今春有姑子自外贸易归来闻知此事代为不平便劝荆人赴县呈告不意县中不知因何置霸产不问只问姑子事不干已插身扛讼把来收禁三阅月不问不释老夫归国想切已之事不便叫至亲久累因令小儿投请收审谁想见一人押一人姑子还未释放好容易左呈右催昨夜才算提讯糊里湖涂问了几句话依旧还押老夫目前内有病妻外有横祸方寸中竟无片时宁静幸亏朱大嫂代我料理医药大哥又代我传递消息闲时还婉劝慰才得撑恃与两兄相见不然也早累倒了怀祖叹道晚近官场不过是苞苴世界图南兄不是我把不中的听的话来劝你
第七回 能有所弃乃为英雄
毋谓无人何来之子
怀祖对图南道我劝你一句话不是我把别人千辛万苦积下的产业看作不心疼也不是畏威惧势劝你掀头低其实盛族那几位子弟无非迫于饥寒又看你有隙可乘才纷纷动心其所为可恨其情犹可怜县中偏听枉法难道真是糊涂不言而喻是盛族借重了方兄才见一人押一人要把令亲公郎磨折的半年十月使你自愿了事建威道县里真有这个心肠图南兄不好上控么
怀祖笑道凡事真可以理胜天下早便无事了常言道官官相护又道心是黑的银子是白的苞苴一行鸬鹚作笑还问什么是非曲直如要打赢官司也是不难只消图南名子拼着这些产业钻头觅缝双手送到县中究竟盛族理短图南兄理长图南疾忙截住道要我行贿么我宁死不为怀祖道令亲呢公郎呢何月何时得离押所兄台会计及么图南不语
怀祖道楚人失之楚人得之究竟还在一家不如邀盛族宣明一本之谊把产业按人分送建威道图南兄先拥偌大家财一夕间变为窭人将心比心能无郁郁怀祖道以目前事势度之已失之珠决不能重还合浦去者不返讼则终凶不如慷他人所不能慷慨他人所不能慨失利得名想亦图南兄所乐为图南道如兄所言小儿与舍亲又如何脱离苦海呢怀祖道此复何难一纸和息呈便可取保开释图南道县中似有意同我作难自请和息不怕坐诬么怀祖笑道兄台真是长者南面者种各刁难不过弄钱的方法与兄无仇与盛族又有何恩盛族所欲得者兄之财产非欲得令郎之性命行贿图胜之事在兄虽不肯为在盛族不敢不防今兄慨然将已往之事置之不问又复指相赠盛族觉是意外之侥幸有不感激的么回首当初不免又有些惭愧其欲急出公郎令亲之心正也不亚吾兄为什么缘故呢一层本案一了百了便可安然坐享二层在兄台面前明为图报实则示权使公郎不敢翻案正有大大地作用兄台如听吾言令亲公郎不消虑得盛族自然会代兄设法
建威道图南兄的产业赠人不赠人是图南兄的权利虽在族中不应争夺既经明侵暗占便要讲究自保的方法争持到底如兄之言虽非畏事非慷他人之慨但令图南兄因争而让便是自丧其权自失其利此时同族相争还好用一本两字来解嘲万一其亲其友见图南兄肯受欺肯吃亏都来依样葫芦图南兄产业虽多今天割一分明天割一分转瞬例无立锥之地请问怀祖兄可使得使不得
怀祖道兄台不是尝讲合群么尝讲团体么群如何合团体如何结讲道理贤哲有时难明讲手段下愚所乐从手段在那里呢中国自昔相传的宗法正是目前救急的良方宗法一明由近及远由后溯前人人欢若一家亲若兄弟还怕不能协心同力抵御外侮么即以图南兄近事论争者固然不是坐视一族之贫困不能代谋生计预弭其争者亦有不是若再此呈彼诉坐令贪得无餍的长官如狼如虎的胥吏不讯不结视为永远的衣食久而久之图南兄与盛族两败俱伤一边是丝毫不能归原一边是丝毫不以享用若辈以外之贪心则始终无有餍时后累还堪设想么毒蛇螫手壮士断腕何尝没痛苦便有更甚于断腕者一腕便不足爱了建威道话虽不差究竟自弃权利我终不以为然怀祖道图南兄的产业图南兄自行主张分赠族中虽失利还未丧权若使将来被县中褊袒曲断权利两失又将如何兄台尚以上控为有用么阿金在旁接口道府里不准到司里司里不准到院上院上不肯还好京控哩
怀祖长叹道从府以至京控就算得直且算一算该费多少时该用多少钱为甘于同宗一本之亲而甘于漠不相关之路人有这道理么图南兄我劝你及早自决无用踌躇令亲同公郎也好早些脱难傥来之物安知不能去而复来呢图南道金石之言知我肺腑正要望下说陈氏匆匆走来道大嫂此时有些发厥的样子图南不等说完急忙入内建威怀祖不便久坐也回栈中
入晚阿金来报图南已发帖遍请族人定于明日会议又恐他们疑忌不来另备小启申明分产的主意其夫人知事易了去非又不日可归心胸一舒病也减了许多怀祖甚自欢喜建威只是摇头道我欲教人以强兄偏教人以弱真正格不相入怀祖道对外人宜用强对亲人不嫌于弱若如兄言因薄物细故自相残杀的只消说是自保权利还有谁好去责备建威微笑不复多争
次日建威对怀祖道闻兄岛中产药多尊夫人又深明医理图南夫人病势反复何妨同往省观倘仗回春妙手生死肉骨也尽些朋友之谊怀祖顾问张氏道行囊中有无药料张氏道虽有登门自荐能无为惨所笑怀祖道图南非比泛常是亦无伤张氏正还未允陈氏适时来报道图南夫人忽然想及家计说败家破产都由已起半夜悲啼到今未止刚才厥了两次看病情已是凶多吉少奈何奈何怀祖力促其妻道去罢问不容发之际人命为重不在拘泥小节了张氏绉眉道心病还将心药医去亦徒然陈氏问知因由极力怂恿道就算无功也尽一番心张氏方始无辞同到图南家中
陈氏引进相见诊视既毕张氏先委婉劝解了一番才在箱中取出一瓶红沉沉的药露用开水镶了一茶怀灌下再拣几味药嘱用甘澜水煎送连看五天图南夫人十分已好了七分去非等两人亦已归来建威意欲先行怀祖又思同走图南再四挽留说待其妻大愈彼此都可放心无奈只能住下
其时建威同怀祖夫妇已从栈中迁住图南宅内夜晚无事聚议禁约的前途非白非黑是异是同争得热闹建威却一言不发只拿上海寄来几张报纸反复阅看忽地拍案道卑怯的中国人无廉耻的中国人几为地球通行的口头禅彼何人欤彼何人欤忽地又推案起立摩胸抚髀喃喃自语道彼何人欤殆旧中国之警钟彼何人欤殆新中国之导师人心不死赖有斯人怀祖几人不解所谓急取报纸翻到一张海上日日新闻载有一篇小传其略曰
冯君亚泉东越人少佣于墨西哥积赀入美
以贸迁为业者有年矣愤同种之受侮奋然有以尚武
为雪耻之志乃返国就学海上之某社为入日本陆军
学校之备戒行不日忽以拒约事于某月某日饮药
自戕新闻上又记几句来函道
拒约不至以死争而冯君竟死其死也无名禁
工毋害于冯君而冯君且死其死也愚以愚死以
无名死冯君其徒死哉 怀祖嗟叹道其无名也正好名者所不肯为其愚也正智者所不能及冯君冯君仆恨来迟不然与君把臂入林相视而笑决不使君独死图南父子肃然正容道冯君以一死廉顽立懦后来必有食其福者我辈虽不能似亦当思所以似之来函何人乃敢掉弄辱舌妄肆轻薄
张氏道圣者见之谓之圣贤者见之谓之贤下愚见之则仰天大笑谓之大愚其人不同其见自异上宙下合往古来今那有什么定评呢陈氏痛骂道是而为愚是而谓无名我当时若不遇救葬身海中在若辈眼光里越发见得是愚见得是无名了说着说着不因不由脑门作酸眼角里流下许多红泪按捺不住索性放声长号大恸起来阿金急得搓手道这是何苦呢你就哭死冯君也不得返魂这是何苦呢众人被他引得发笑
却见建威依然摩胸抚髀喃喃自语道彼何人欤彼何人欤殆非今之人欤咦彼何人欤其旧中国之警钟欤咦彼何人欤其新中国之导师欤上上下下一面走一面念竟有失魂落魄的情景怀祖过去执住他的双手问道建威兄如何建威兄如何建威摇摇头道冯君冯君吾爱其为人吾敬其为人吾痛其为人吾尤恨人乃不知君之为人冯君冯君其真徒死已欤怀祖慌道建威兄想是哀痛过度神志失常索性借这间房做追悼冯君的会场建威兄便学大姊痛痛哭他一场倒可宽胸解郁众人都道是极建威兄快听怀祖兄的劝罢那想任你舌敝辱焦建威双耳如聋竟无一言回复
众人正急得手足失措一个女佣慌慌张张赶来道不好了太太急煞了图南父子飞步而入陈氏拉定张氏紧跟在后剩下怀祖阿金两人守定建威不敢走开
怀祖忽地得计附着建威耳朵高声叫道建威兄醒来图南夫人变了病了建威兄快快醒来图南夫人灿重了恰像两根电气直剌入脑才把建威剌醒定睛问道图南夫人如何怀祖道女佣所传不知是何情形回头对阿金道建威已醒大哥何妨入内探一探呢阿金应了要走
帘开处张氏陈氏携手在前图南在后笑嘻嘻又走进来建威急问道大嫂无恙图南道没事没事荆人听外间倏哭倏哭声高音响当有意外之事不免发慌女佣无知轻事重报倒累了诸位建威兄可是你刚才的情景真几乎把人急死张氏笑对怀祖道大嫂有几句批评真是十分贴切怀祖问是何言张氏道大嫂说夏大哥如处冯君的地位便是第二冯君冯君如处夏大哥的地步便是第二夏大哥夏大哥与冯君可算是千里同心生死知已怀祖听了也觉失笑
建威恍恍惚惚有些记起重把报纸携过来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忽然怒发上冲双眼横视众人又吃一惊
第八回 弱主遇强宾宾主而今真易位
私情遏公理公私两字本殊途
建威长叹一声道怀祖拒约两个字本为全体公益不为一人私计然在他人不过牲些钱财方事之始冯君乃并性命牺牲之难道不自知其愚不自知其无名么正恐长夜漫漫前路茫茫拼以一身鼓我全国的锐气激我全国的决心想其定志决策时不知流了若干血泪绞了若干脑髓然后毅然引药长往不返但生之前既有无限的踌躇死之后自有无限的希望轻轻地把徒死两个字一笔抹煞中国的舆论可想而知了中国的人心也可想而知了
怀祖嘿然不答建威沉吟一回道怀祖我想明后日倘有上海邮船便要动身了图南道内子近来饮食日强精神日复留小儿在家侍奉我与诸君同行既可开拓胸襟展舒怀抱或者有什么事也好为诸君分劳建威道以地望论上海自是中心以感情论旅外工人粤人独居多数桑梓之情竔榆之谊容易动人就容易成事我们还是分途各任的好请兄留粤我与怀祖两人同舟共济也不为孤了
陈氏道我在此无所事事愿到上海走一遭怀祖道此行迟速未能预期本岛的消息海船的贩运要仗大嫂代谋请与大哥同到香港俟我南归大嫂如欲北游那时再去尚不为迟陈氏方始无言
后日是六月十八日恰好招商班期建威同怀祖夫妇午后雇夫搬运行李上得飞鲸船来陈氏已同其夫先在船中图南父子直至解缆开船作辞上岸船到香港陈氏同着阿金也就分手自行一路经过福建洋面浙江洋面四周山峰时隐时见灵奇雄厚各有各的胜境怀祖经一处徘徊一处见一处感伤一处张氏素来达观到此亦郁伊万状亏得建威极力开解才略略定了痛肠止了痛泪
不知不觉已近崇明洋了怀祖凭栏四望战舰巡洋舰炮舰鱼雷舰衔尾分列从三夹水直进黄浦江两面树林似的高桅桅顶挂满了各色旗帜临风招豋映日飞扬细数龙旗只得四竿还是二三等巡船有两条只堪迎送怀祖愕然顾谓建威道地球上日所出入有了白种的足迹便是白种的世界以今所睹证昔所闻能不令人惊心动魄么建威道古今往来新陈代谢尽我力量做一步算一步计什么利害问什么强弱怀祖摇头道理虽不差势不相敌兄所说的究竟只指未来不指现在正要辩论离岸不远便各回房收拾
待傍码头挑夫车夫栈房的接客纷纷上船建威等三人却由长发栈随船伙计预先邀定便代雇两乘马车到栈中看定房间略略歇息建威出门自去调查近事怀祖与其妻本为游历而来并也举目无亲便先高驾双轮遨游四达遇便也暗暗物色
倏忽数日十里洋场奇奇怪怪琐琐屑屑的情形大略已在胸中这晚回栈建威恰已先归正叫了两样菜引杯痛饮怀祖取只杯子倒了一杯酒随饮随谈道建威兄吾今而知开放主义四个字主之于主又有实力以为之护是为通商互市之通例无所忌惮亦无所用其议论主之于客又有强权以为之继便是侵疆掠地的代名词言虽动听实则尽丧正难为主人呢建威道兄何自而知之
怀祖道吾与兄现所居处不是租界儿既名租界地主之为何人不言而喻然虚名在我实权在人试就表面侦察就内容研究反客为主早成为他人殖民之地即一隅推全局大概可知可再轻信甘言自忘实祸么建威道是由他人之国家有治外法权其领事即因而有裁判权以至于是然我名义既尚保全只望法律上有日回复种种障碍都可消灭似毋庸长虑却顾的
怀祖道谈何容易吾闻日本之争法律尚在维新之初年而至辽东战胜契约始定苟无实力无强权至今不过付诸梦想即人观我则我仅仅以修改刑律骤望与列强改订同等之约能乎不能既自知其不能则无论为占领无论为开放其必至为我害者只争隐显不争轻重名义是假法律才是真呢建威道事在人为日本当年与我正复同病今乃巍然居于头等强国之列我中国人种不定弱于日本怀祖急道日本以武士道为第一之大和魂中国之国魂何在建威道国魂么咳殆已死矣我今日正一肚皮不合时宜聊借浊醪自浇块垒见兄来正思尽情吐露倒为开放问题争执了半天其实就事实上讲起来兄所云云真是窥脏见结之谈我心不死遂于无可希冀中强生希冀然而魂之不存身将焉用东国鲁连恐转瞬即将蹈海哩怀祖诧异道兄台何为郁郁若此建威道兄幸未见其人未与之谈不然此时也必不欢怀祖道小弟连日出游正未知兄所调查者如何今日所见又是何人
建威举瓶斟酒连引三巨觥复杯在案先吁了两口气才道调查之事迟再相告先告兄今日所之人与所谈之言其人为谁则海上巨商孙问锄是也孙君与外人交易极广势力极雄拒约议起亦复身与其列一时视线交集于其身以卜斯事之胜负不定美货之决议未尝有人强迫毅然签允众遂坦然以为无恐弟初意我国商人乃肯牺牲个人莫大之利源以谋全群之益甚心仪其为人
昨日造门请谒握手深谈意识之坚定言词之慷慨益令弟五体投地顾影自惭故今日不辞烦数重往把晤以自开农牧自兴制造自辟路矿之三说反复陈说请与合谋大约我辈半年来熟思深虑者虽未一一吐露大端总纲业已不遗一字乃孙君唯唯诺诺无可无否弟于是心为以疑徐视其面若重有不豫者然又若有所深思者然弟问其故初犹隐而不言久而久之弟怒谓之曰仆亦商人凡商人之甘苦久已亲尝身受此次破产东归虽欲谋海外侨氓之便利亦决不致有害君等如君有疑于我或以我为不足言则我请从此辞
孙君沉吟良久入内取两纸示弟乃他处学堂中所发不用美货之传单弟阅毕问孙君以此示弟之意孙君谓弟君不尝言凡商人之甘苦已亲尝身受么我辈商人一时之嬴亏犹在其次最怕是销路滞钝成本停搁万一运掉不灵虽有巨资每为一二小故牵连倒闭不要说是全数不销还经得起么偏我行中底货尚多外洋定而未到者计算货价又在五百万两上下一经他们提倡人人抱定不用的宗旨货无去路本无归期外人没要紧我第一个先不免倾家破产在他们只想害外人那知倒害的自己人并且又先害的我君自外来彼此又都是商人目前我之奇厄君有良策为我助否
弟沉思至再始答道如以私言则仆谨谢不敏如以公言或实迫于势所无可如何者仆苟能为必为君尽力但以仆所闻有人建议凡原存底货送交商会粘贴印花仍准行销则君所虑底货之一层当已无碍孙君忽然失笑道我辈经商凡事向贵自由如今无缘无故强受他人之干涉请问夏君易地以处甘乎不甘弟又晓之道是将以释用户之疑示非拒约后续定之货正为君等求疏通不得谓之干涉君何为而不甘心孙君又笑道万一他人横挟私见强指某货为应销某货为不应销不免终受其害至受害而后悔已嫌其迟何如此时不从其言之为愈呢
弟彼时细味其言觉得必有不可告之隐情多言亦属无益因问定货之价值至五百万两上下自非一时所定能将日期告我否孙君于时面色骤变道是非君所宜问忽然转为沉静又道日期过多仓卒不能记忆弟因是益知其必有私笑谓孙君道货价之钜如是安有不记日期之理即使偶有遗忘至近之数期必能记忆度君于仆终始不免怀疑故不愿以实告但君语仆仆或者能为君助若不语仆亦不便相强惟君牌号仆已剌知尽可传电出洋详细查探彼时必发君复于同胞之前幸君毋怪
孙君于时色乍红而旋青颜将舒而复惨嗫嚅答道前者犹可临期所定为最多以是有忧幸君勿宣弟不禁失声叹道自作之孽夫复何尤但仆所忧有大于君者连类而及又不得不为君忧愿君尽出定单告罪于我同胞之前请其仍照印花办法一体销售惟君当宣誓现单而外不再续定
乃弟之言未终突有一人疾趋而入谓此事我辈别有办法夏君请毋多言弟于时平心静气以谓其人道孙君定货价值如许一通一滞于市面大有影响为商言商安能不为代忧既为代忧又安能无言君既以仆为多言又谓别有办法谅君自有良法仆益愿得与闻其人瞪斜视道宗旨不同我不乐为君言
弟见其人奇横至妄郁火上冲几不可遏一转念忍而又忍转谓孙君道此事当争是非不当争意气君之目前又在至危极迫之境仆所为君谋者自问无所损于君所损者不过于我同胞之前一下气耳然此小损于君亦有大利于君君如从我所言而又惧我同胞或不谅于君不敢呈身自请仆愿以君万无可奈之苦衷代告我同胞请为君谅孙君孙君全体之害固可成于个人个人之利却必资于全体未有皆在荆棘中个人独能回旋自适者幸毋执迷重自取忧
后来之人忽又接口道夏君夏君我不尝言我辈别有力法么君犹执呈单请罪之说以强孙君无乃多事弟问孙君其人为君何人孙君道同行之来议事者弟本不乐与其人言继念其人所谓别有办法或出于破坏之一途不可不预防其渐又复忍之又忍平心静气冀以婉言回其人之听乃弟唇舌俱敝其人除别有办法君无多言八字之外竟无一语弟乃拂衣而出至今思之犹有余恨怀祖屏气侧耳直待建威讲完才道其人之奇横至妄自由成竹已定适与兄所见者相反觉其逆耳故不乐闻但孙君临期放手定货自丧之利犹小败群之罪实大应使薄受惩创为类似者之警如兄所言呈单请罪盖印并销是转为其疏通又示人以拒约之无实际也是万不可行的
第九回 聊共联床话通夕
莫从行野怨三春
建威道以怀祖兄之明达乃亦作此论诚非弟意料所及怀祖道何也兄岂亦以商为重以工为轻故视临期定货者为无罪欲为谋疏通之法么
建威道非此之谓也拒约初起既已宣明办法当即刻日施行乃又轻信甘言展限两月致若辈得以为鬼为蜮行此败群之事商会诸人殆已无所辞责怀祖道展限者既尚无所辞责则定货者之罪尤不能无所惩儆兄何为犹言疏通呢建威道事既前误至今其势已危不谋疏通上海市面转瞬间恐将不堪闻问
怀祖道兄何故虑至此上海商场是地球万国之商场仅仅禁一美货仅仅惩一孙君何致败坏市面呢建威道商场诚非美货所得专然一孙君定五百万两孙君就是一千万若然三孙君呢四孙君呢直须二三千万外如许巨款一旦全数悬搁市面银根该紧到如何地步事虽未见不难预猜兄尚以为可不疏通么
怀祖愕然道兄意乃不独为一孙君凡类似孙君者皆将任其自定自销拒约之议直可付之空谈海外侨氓从此永永居于十八层阿鼻地狱中建威兄建威兄咳你未免忍心了
建威道我亦侨氓之一欲同我同胞出地狱入天堂之心未尝不热但数日来以所见所闻互相印证始觉大局已误仓卒间断无挽回之望遂思及早保全上海之商场方可集众公商定一持久之法一年不成则两年三年两三年不成则八年十年有进无退有死无生庶几犹有可望
怀祖道兄兹所言益令我无从索解发轫方始如何谓大局已误宁不使闻者寒心么一时尚不能守乃谓持以十年八年宁不使听者失笑么建威道咳兄有所未知海上众商所定之美货已至明年十月此一年有余内如不疏通所受害者不在外人及在我中国之商人并且夜长梦多事难逆料窃恐政府今日方重有赖于外人迁就订盟恐将不免怀祖疾忙接口道不用美货之说其价值所以高于一时其势力所以横于一世正为此故二三奸商即使败产倾家咎由自取诚不足惜
建威道何货乐用何货不乐用此个人之自由内力无所施外力尤无所用价值诚高矣势力诚横矣然市面一坏相承而及者决不止二三人又安得不为之计怀祖道兄以货为虑然货虽不销其物自在商人所受亏者不过目前之息大局一定后来仍可取偿是复何患
建威道中国商人即使慢藏厚拥要以田房为信用取之存户取之钱商以出入周转而决无数百万实银任其取携自便母财一滞本商之赢亏且不计存户知有货在不至骤然提还亦且置为后谈彼钱商者今日取之甲明日又输之乙今日输之丙明日又取之丁乃能于其间计赢取利决不能任一人二三人宕欠数十万金经年不还且钱商亦非自有数百万之实银以与用户往来不过仍取之存户存户之与钱商往来者长存者少短存者多诚为一人二三人宕欠数十万金万一存户提银无从应付则钱商可以立倒钱商一倒则弟所谓相承而及决不止数人者其事又将立见至此时上海市面尚堪复问么建威言至此瓶酒已空便令茶房盛饭 黄金世界
怀祖回房一转少停又来谓建威道兄所虑钱商之一层理虽不差按之目前事势其实并未中肯货定而未来不独未用钱商之银本商之母财亦尚存之宫中建威道迟早要来来时将如何呢怀祖道可先运动钱商凡临期定货之奸商一概不与往来或出或不出及出之或如期或不如期由本商自担责任建威道责任呢本为本商自担但有数百万交易之巨商其先必与钱商有首尾货来则出势无可诿若为钱商所厄懦者割田卖屋以顾燃眉黠者或自弃其业拼受贴罚与洋商了事而钱商未了款则折若干成扣若干成固中国歇业清账之通例兄试为钱商思之现在定货者凡若干人将来应倒者凡若干人其所负钱商者又应若干金真能脱然无累么二三奸商不足惜相承而害及钱商辗转相承又害及钱商以外之商皆将来必至之势能无顾虑么
怀祖沉吟道不用美货既不受内外之干涉又可制私定者之命万万不容败坏即万万不可更言疏通惟钱商之赢缩所关于市情者极大极险却不可不虑无已其令临期定货者及早退货是亦保全之法建威道货样不符可退迟误日期可退未来之前惟有意外可以言退拒约诚意外矣然外人决不承认必因此入于国际兄不尝言强权言实力么我苟有实力苟有强权犹无所畏而今则皆无外人诚执约问我何事绝其通商我将何辞以对咳怀祖兄此事如用兵然决定拒约是主战之说也不定不用是行兵之方略也如何则胜如何则败胜如何进败如何补救是多少之算也我攻则彼如何彼攻则我如何是量度彼已之策也一有不慎未交绥而胜负之机智者可以立决弟所忧者不在二三奸商而至今日已为二三奸商所误拒约结果遥遥无期则弟之所忧益甚怀祖道兄所忧者何在呢建威道海外之工可忧国内之工尤可忧我辈所主兴垦立厂造路开矿之数端至此殆无可缓然富者贫之母富者将贫贫者又将何赖能无痛心么
怀祖想了一想道造端益宏愿兄尽罄所言迢迢长夜也可借此消磨无畏趾离子横来扰人建威也是欣然只听窗外风声雨声拉杂交作电火挟着雷火倏来倏往
怀祖道是几时下的雨清谈相对竟自忘怀可笑人哩建威道知已天涯联床风雨是人生极乐之境管他几时下的怀祖道夜深凉重宜倩麴秀才来伴岑寂兄尚能拇战三百否建威道旗鼓对树余勇未衰只愁小巫不要退避三舍怀祖笑道小户遇大户唾涎即倒兄须自防莫慢愁人因起身取了两瓶白兰地倒在玻璃杯内又冲了荷兰水才道肴尽盘空只好借兄豪谈作下酒之物且问国内之工如何可忧富者又如何将贫
建威道目前所为于法律上谓之报复在我诚为有名然我以是施之人亦当防人以是施之我万一我曰不用美货外人亦曰不用华货弟恐中国有害群负约之奸商外国必无徇私背众之谬种一年之内享利者外人受害者华人且其数未可详计
怀祖道如是则如孙君等其负罪尤大非使之受至痛至巨之惩罚殆难甘心建威道以理论若辈诚为可恨以势论事机已变与其言惩罚丝毫无损于外人不如言补救犹望保全华人之生计怀祖道怎又要虑华人生计呢
建威道一年之内误于若辈结果殆已无望转瞬而秋而冬冬尽而又春事若未解不用华货之一层必将发见怀祖兄中国商业不以丝茶为大宗么江以南之居民不专以丝茶为生计么怀祖道且慢外人并无此意开隙以待人不如纳约以自牖兄毋为教猱升木
建威不觉失笑道畏钟者谓钟师曰毋声钟畏弓者谓弓师曰毋力弓不知钟与声相习弓与力相应非其师所能止今兄畏人谓我曰毋教人不知循环往复无待于教如讳其无贻事后之悔宁防其有犹可为事前之计怀祖点头建威又说道中国丝茶二项为运美出口之大宗我工我商侨居彼国用此者亦复不少但一出一入其权皆在彼商故我不用美货犹有人敢定之使来彼不用华货我并无人能贩之使往彼乃添运意法日印之丝茶以供一国之所求我旅外之工商亦不得不茹羞饮恨仰鼻息以分其余沥其为痛苦宁可深言怀祖道此犹指侨氓说愿闻本国补救之法建威道劝丝商少收丝劝茶商少收茶年少数百万之实耗商人犹无所伤劝蚕户少养蚕劝茶户少种茶半年数月顿觉无以资生谚云饥寒起盗心从此且将多事若听之不相过问丝商茶商一蹶必不复振蚕户茶户得利亦不过一时终非久计怀祖道拒约事罢我用美货彼亦必用我货如兄言似乎中国之丝茶外人将从此不再闻问恐无是理
建威叹道丝茶何止销彼国甲年短销乙所并无所增早有比例美人不添运他国之丝茶则已苟添运他国之丝茶弟敢决中国之为此业者必然永败故弟以谓不定美货当添一语曰华定华货不用美货当添一语曰华用华货既曰华定华货华用华货非兴农牧以补未备之天然产非兴工厂以补未备之制造物亦复空言无实此中原理兄固深明不烦弟之多言但体大端巨三数私人量远而力不足以及之是非求本国商家之赞助决难普及求商家之赞助而先令其顾影汲汲未暇自谋如之何其有成呢
怀祖道项庄舞剑不离左右兄意仍主疏通呵建威道总而言之拒约之举无临期定货之商人则彼已受实害一年当可定局有临期定货者则彼窥我之团体殆如散沙非持久不能有济欲持久则必农牧工厂同时并举纳蚕户茶户于其中使其少种少养则丝茶商人少实耗即受实利至农牧工厂之资本既欲筹之商家自当令其母财通而不滞方可收为我用否则铜山西崩洛钟东应一发所动千钧并摇恐不待内力外力之交至先将自相纷扰一纷扰必致自相解散延颈足停辛伫苦所结之团体如云丽空如烟过眼转瞬即无踪影岂独海外侨氓全中国人皆将永永居于十八层阿鼻地狱中不复有升天堂之日弟不辞烦复扼要再讲几句我制人先自制定货者必败此自取无所尤而必害及钱商我制人而讳言人制业丝茶者必败亦并害及钱商而蚕户山户之穷民且难自存二者有一出现于我辈理想之实业所以为持久计者皆有莫大之关系兄诚达人当能会我斯言
言毕取酒待斟不想瓶已罄如并无点滴看怀祖时脸红及颈气喘若鸣反背双手绕室回旋建威惊问道怀祖兄是醉呢还是有所不快于弟呢
第十回 得海外双鱼老谋宏远
草灯前一檄苦心分明
怀祖尚未应声门环响处一人突入说道日上三竿辞锋未竟可谓豪于谈者转眼又专向怀祖道何事伤心做这般模样怀祖见是张氏才道建威兄只主疏通若辈将无顾忌我意终难释然但为钱商计为丝茶商户计欲并得若辈之资以经营理想之实业我又骤无驳辞以此踌躇非有所不快亦非有所伤心
张氏茫无头绪转问建威略告大概又道弟所谓疏通者固将令若辈尽出定单请罪于我同胞又以其万不得已之情求助于我同胞而后我同胞令其宣誓不再续定并将议办之实业劝其自认承办不能则自认股份事事分明乃取临期所定者稍与通融并粘印花发售其在期后有私定者则不在此例既有作用又非漫无限制怀祖兄当可无嫌矣
张氏摇头道临期者可通融后期者亦将希冀此事似难轻许惟祸变不远大哥所议为丝茶补救者必当亟行果能如愿以户为佣即以商为资本家不足再别求赞助似不必谋之若辈怀祖拍手道不差丝商少收丝茶商少收茶余母正可吸集若辈自作孽不可逭建威兄菩萨低眉正不如金刚怒目哩建威道钱商呢
张氏道假以货价为一千万两付定十之三为三百万两此三百万两假以十之五出之本商其取之钱商者为百五十万两本商与钱商之往来自然随付随收倘钱商约计收数将及付数立时截止目前当无大害所可虑者货来之后本商或以周转滞而无力或以怨恨深而故延皆足以资口实即足以败大局然理无并顾势难兼谋只可置之缓议了建威低头不语绕腹筹思怀祖道我有些腹枵了张氏道一夜到今已过若干时夏大哥怕也饿哩便喊茶房买些点心
吃毕建威问怀祖今日有无所事怀祖道弟今日无事与兄同行正待易衣出门外边投进一信封面字迹韶秀知是去非所写去非信如何来的恁快原来怀祖到沪曾传一电通知居址寄书邮才不致无从投递拆开看时只说父往澳门母氏平安别无要话却附陈氏所致张氏的信厚纸实封好一会才得拆开另外又有一信是伦敦留学寄给怀祖的
先看陈氏信前面叙些伤离感别中间祝些健饭加餐后面方说伦敦同学之来书及海船船长之意见关系綦重飞书驰告船长在港等候请大哥裁定速复张氏随交怀祖已将同学的信看了一半接着看完神气间十分踌躇张氏在旁一张张也看个明白怀祖才递给建威道请兄看此信当如何复建威看道
怀祖先生执事君游东亚仆留英京虽今日水
有轮舟陆有汽车交通之便利已非古若然相隔
七万里一书往复动淹月日以视在本岛时晨夕
把晤倾送襟抱苦乐为何如耶虽然丈夫之志
视四方若户庭友生亲疏又在精神不在形迹仆遂
日夕以此间为乐而惟忧学殖不长负本岛诸父老兄
弟姐妹殷殷之望谅君雅人必默会此旨也伦敦东
亚会近顷宾宴以仆辈行将毕业并招与会因得
与彼中士大夫纵谈时局知自新地发见垂三百年
无寸土尺地得以闭关谢客者有之惟非洲漠北穷
荒不毛之地而已无神皋沃壤得以孤立绝世者有 黄金世界
之则自我本岛始坐令聪俊之子弟不得交换智识
以争雄竞长于五洲珍异之物产不得贸迁化居以
揽权纲利于六合吁可恫焉
然而海陆气运自塞而通已非人力所能遏抑
本岛虽蕞雨土仆辈先人结室家长子孙于此既
有年矣苍苍者天无故送一陈姊来又无故遣君与
仆辈复出而见巍巍之宫阙泱泱之河山其有意于
谋本岛之开通者当可逆睹仆辈既顺天不敢复逆
天私相聚议普通卒业后姊妹四人将入理化专
门学校兄弟八人以四之一亦入理化以四之三专
习机械为回岛时伐山通道之备而于实业所关系者
尤重且要执事规模宏远尊夫人识解尤轶侪辈如
不河汉斯言则目前有一少纵即逝万不可失之机会
愿执事以前岛长之资格为仆辈解决之
机会为何则亚洲公司所登东方时报之广告
是也录如下
亚洲公司有载重五千吨以上之商轮六只向在
大西洋太平洋印度洋装运客货伦敦旧金山
香港及此外著名之巨埠均有行栈码头兹因本主物
故俟登报日起隔三月在伦敦定期拍卖有欲知
详细情形者请除礼拜日外每日上午九句钟至十一
句钟下午二句钟至五句钟至本公司取阅图样簿册
可也
仆辈见近世立国得海权者强失海权者弱海
权不独在兵也商亦得与其谋英之所以骤盛而称为
海王者非独恃其水师商船之吨位之只数之速
率亦自足以横绝一世荷兰西班牙之所以骤衰 黄金世界
而属地几于尽削者非独水军累败于英蹶不再振之故
其商人冒险之体魄生利之计画亦远不逮英人悲
哉微乎仆辈今日始注意亚洲公司之六轮沧海滴水
大陆点尘其不足增本岛之光荣也明甚然得此聊以
自豪十年后或且犹有大用约计各费至多二百余
万金海船累年之赢利已足以办开办时应备之活
本即以海船并入支用原有之成本无待另筹
仆辈公议甫定船长适来英京该公司各埠之情
形粗闻大概因以此议告之船长亦欣然称是惟
请命本岛往返不能应时虑有迟误帅臣将命当
机专断执事则仆辈今日之帅也事之可否系于执
事之一言祖国绵邈山川奥旷执事行迹所至伏
愿时采见闻托诸尺素俾仆辈得窥南渡之陈迹茂
宏之风怀虽甚顽钝犹能喜执事之喜悲执事之悲
也海上风厉凡百珍卫不宣 又另行写道附缩绘亚洲公司图说一纸尊夫人陈姊致声
建威阅毕交还怀祖问道事大时促兄须速定主意速写回书如决计收买的弟看信尚嫌迟非发电报不可怀祖仰首上视良久未置一词
张氏耐不住先道时不可失机不再来当急传电购买但须择地立一商船学堂请本岛挑选五六十人来堂肄业庶几人材日出可将船员更换不至专仰外人方为长算建威道我同种中在公司执业其材足以司机行轮者未尝无人但习其事不知其理终不能为一船之主既立公司学堂却不可缓的怀祖道买船不难立学堂也不难只是有一极难着手处非先商定万万不可冒味张氏建威同问何事怀祖取过纸笔连写了十几句张氏默然建威笑道是复何难取过纸笔也写了十几句怀祖与张氏相视而笑道无已且可知是
怀祖道我意船员能早一日更换自己人便好一日英京中诸兄弟以四之一习机械以四之二亦入商船学堂普通已备自比本岛新来者卒业较速其堂即立于伦敦凡习理化机械者每礼拜亦令授课数小时数年后即不能专掌一船倘能为副未尝不是妙策张氏点头怀祖将图说又看了几遭对建威道弟急于写书无暇陪兄出门了建威道徐园今日有演说会我且去旁听回来再谈罢
怀祖便先写了两封复信将办法请同学公商又写了一信给船长请其收点船只机器行栈码头另致本岛一信请船长将本船交副驾领回岛中装载学生到伦敦入学一共四封信直至下午才毕
张氏早将陈氏回书写完又摘要拟一个密电底稿请陈氏交船长阅后转电伦敦俟怀祖将信封好夫妇两人同坐一部马车亲到邮局分发明白
晚饭后又到前数日游过几处未曾尽兴的园林徘徊良久才回栈中怀祖来寻建威尚未归来直到子初才听楼梯履声橐橐知是建威来了怀祖迎到梯边建威问道电信都发了怀祖道是便随建威入房看他除帽脱衣回身在椅子上坐定只是气愤愤地一言不发怀祖惊问何事建威道请大嫂来有事商量
张氏到后建威才道今日留春戏园亦有演说弟以路近先到见章程来宾演说须先将宗旨告知会员由其认可方能上坛弟知现在拒约分为改良废约两派与弟见都不相合又不知会员属于何派因往请教原来也主改良弟驳之道君辈会中以学界为多商界为少工界则无一人工人痛痒利害姑且不论单指学生商人说照原约文义解释应在最优相待之列后来一样要查册一样要拨回一样要关木屋防疫时一样要赤身露体受硫磺的薰洗并且在学不得兼工学费必要充足非本国无此学堂及资格可入高等者不得来美种种苛待不但比不上白种即非洲黑种亦比不上同种中不但比不上日本即积弱的高丽也比不上推原其故若是约之所致愿君等言改良若不是约之所致愿君等毋言改良会员转问弟道君意将如何弟道非废例不可此言一出那知会员中议论纷纷有的道是内政不可干预有的道是将牵入国际有的道是夏君把中国看得太高我辈得此已足弟再四力辩会员竟深闭固拒无一人能信我言
弟因愤然出至徐园开会及半弟往谒会长并与诸会员通问姓名才知都是南越东越两处的人物海外侨氓十九是两处人合群的公义又有桑梓的私情弟心窃喜我谋庶几相合那知只主的废约弟驳之道禁约有可废未始不是上策无奈前约已经满期续约订而未成待把什么来废君辈既不言改而言废眼光自然兼注工人身上比专为学生商人设想不自平等望人平等者识力自高十倍就我看来还是隔靴搔痒不曾到那好处
会长问道于君意如何呢弟道以我意当分两层办法内对政府当求不与外人续约外对敌国当求其废工商部新旧的禁例一日不如愿我团体一日不解坚持力争以必胜为主会长道我辈始谋诚不及此但问题太大我辈之力亦不足以及此会员又道既不便与外人直接开谈政府能力薄弱往求亦无所济不必多此一举罢弟驳之道美公使领事为此事不尝与商会诸会公谈数次么既能会谈便可请商会诸公以此意往告领事君等求之政府拒之其咎自在政府逆料政府不为我谋遂不往求其咎即在君等若谓非力所及难道订约废约真君等力之所及不过政府争于外君等合力以助于内政府有后劲胆壮则辞可坚外人见我民气之不可轻也易就我范围如是而已会长道总而言之问题太大怕要闹出事来谨谢不敏弟当时气愤已极想不问会章不会章且自上坛发表我的意见究竟有人赞成没有咳怀祖兄那知旁听中竟有些不可思议的议论倒把我缩住了
怀祖道如何不可思议哩建威道有些年长的说我们须眉俱白这倒是第一回才见如今世界真正愈出愈奇有些中年的说譬如听说书有话好听有茶如吃倒又不花钱管他借他坐坐歇歇脚也是好的有些少年的道场上那班人手舞足蹈倏走倏立赛如在那里做戏可惜少了行头咳怀祖兄弟彼时且悲且愤魂灵儿像出窍飘飘荡荡良久才进躯壳知我中国从此沉沦的了大踏步出园便想回栈忽然得个主意走了无数路去做了一件事
怀祖问是何事建威从夹袋中取出一本日记簿送请张氏去看张氏看时见三张六页写满了学堂的名字坐落总理教习监起居庶务员以及学生等人的姓名都开载明白
张氏道大哥就调查的这件事建威道弟三句钟出徐园直走到此时呢张氏道意思想在女界中运动么建威点头道是怀祖道女界中的潜势力一经涌现真可推倒一时只是谁人能去运动呢张氏道是妾之责今夜先将大意草张择日开会的檄文明日发印印成后妾亲自逐处分派有效无效姑置勿论尽些责任也替夏大哥分一半的焦心建威大喜道请大嫂定稿我来做磨墨的高力士张氏看表上针指子正两刻十分便道谢谢大哥昨宵失睡今夜须早就寝妾将檄搞拟就明早再请教罢
起身作辞同怀祖回房也请睡下独自一人点枝洋蜡烛想了一回磨墨吮毫顷刻已成及复看过两回又改了几个字桌上钟声已敲两下倒杯茶吃了两块蛋糕方始就睡
一觉醒来玻璃窗上罩满日光急便起身盥洗方毕正要出房只听门外一叠声的喊道怀祖怀祖
第十一回 发菩提心为众生请命
运广长舌愿诸君静听
怀祖蓦地一惊急忙举头认是建威问道兄又有何事建威道别无甚事尊夫人檄文想已草就弟急欲一读怀祖问其妇取稿交在建威手中随行随看洋洋洒洒写满了一张如意笺首叙自己来历并回国的因由中述例与约的分别末叙开会的缘故共分三大段其大意道
妾不幸作女子身尤幸不生于祖国而呱呱堕地
于新大陆极南之海角以幼以长以至于于归肢体
胸膈未尝一日有拘孪束缚之苦固自以为豪矣乃
与彼中诸姊妹对镜而互观内于家庭外于社会
权利义务思想之发达无毫末不逮男子有时几几
若过之及知凤凰之自有真仅仅修饰羽毛自夸文
采者终不离乎鸡群也已且惭且愤且奋思得藉手
以显我同种诸姊诸妹之能力卒之未获如愿会禁约
届满海内外诸伯诸叔诸兄诸弟云合雾集
风发潮涌锐然鼓无前之勇毅然举自我作古举世
未为之义妾始佩之继感之终乃飙然起曰此我
诸姊诸妹潜势力发生之机也自顾五尺躯虽纤弱无
似然得执鞭瞂负牙旗为前驱之走卒非所敢惮
月日横渡太平洋东经地中海出苏彝士河北驰以
抵上海
上海者全中国人材之所萃而今者抵制之中心
点也十日来饫问绪论或改或废相持者
要不出约之外夫外人之视我华工奴隶蓄于先牛 黄金世界
马鱼肉待于后日循日酷又旁决以虐待我商又横
溢以厄我学生约为之乎亦例为之耳我诸伯诸
叔诸兄诸弟之明达何遽见不及此其始终言约
不言例者由乎中有所惮何惮乎尔则我诸姊诸
妹实有以致之
嗟乎我诸姊诸妹有势力而自放弃也又以为
诸伯诸叔诸兄诸弟之累尽义务而若未尽争
权利而若未争将不免为地球万万种种色色之外族笑
且不独现在之地球而已又将为未来地球为万为亿为
兆为京为垓以至无量不可思议之外族笑我姊妹苟一
熟思之必且蹙然不安尽焉自伤毋待妾之哓哓已
而妾犹不敢自嘿者则以我诸姊诸妹蹙然不安尽
焉自伤之一心即潜势力之发生于无兆无朕之中而
我诸姊诸妹或有一二犹未自觉也充是势也充
是力也无内无外无坚无暇无高无下无一世十
世百世千世乃至万万世之别皆得弥纶鼓荡于其间
若犹不知之犹不遂利用之则真至可伤心者也月
日午后三句钟借座雅仙剧场敬迓诸姊妹各贡伟抱
以匡妾之不逮而为海外诸父老兄弟姊妹谋所以解倒
悬之厄仰企毋任纫秋张氏谨白 建威阅毕大喜便约怀祖到一家印刷所加倍许了钱提前发印约定明早叁又到雅仙戏园同园主说明就理
原来这座雅仙园专唱昆腔自从京调盛行听的人说是调高响逸胜于靡曼之音唱的人觉得发声收口色色随人所便比不得昆腔一手一足都要应弦赴节难易相去十倍听戏的不爱听昆腔唱戏的也不爱唱昆腔从此雅颂之声真应了两句老话叫做只应天上难得人间了 黄金世界
那雅仙园主偏是个李龟年白发婆娑不能够重描眉黛学步时趋一园一天卖不到二十个座儿浑身一毛一孔都填满了债主的金钱偏又尚侠任义脱不了旧时风范掀髯笑向两人道我亦华人一样也有耳有目有脏有腑难道不该帮忙要两位说个借字临期竟请光降茶水也由我承值只是应该如何布置请两位预先吩咐这倒是个门外
建威怀祖出其不意相顾起敬道既如是我们也不说客话事后另图补报罢前后看了地位计议了一番回栈告知张氏惊诧道伶官中竟有此人曾问姓名么怀祖道也曾问来陈姓钊泉其名是个梨园老辈一切众生有声闻就有根器有根器就能成佛古人真不我欺哩
本日无话明日去取了檄文张氏按照建威开的校名坐落挨排去送每到一处必与主人教员纵谈半晌又看看学生的课程张氏见这数年居然发达到这等地步着实佩服众人见张氏和蔼亲人谈言慷慨也着实敬礼又知开会这日尚只张氏一人便有自任干事的有自任招待的约定一句钟先到园中会齐
连忙三日檄文方始派完离会期只一日了下午晡时正自外归茶房递过一张名刺说这女人已来过两次了张氏看是一张巨红纸印着三个不大不小的字纸色古朴笔势尤其苍健不知何等人物又不知居停所在只知道叫做苏隐红闷闷地无从索解恰巧怀祖同着建威也已回寓张氏提起有这女人今日一连来了两次不知为的何事建威道无因而至不速而来形迹已是可疑只这名字若断若连也是十分奇怪怀祖抚掌道吾知之矣隐娘红线不是个女侠么这人胸襟谅也不凡依古来道高魔广务自晦藏他犹游戏人间呈露色相正如佛门中辟支禅还没到上乘地步哩 黄金世界
正在互相议论忽见一人当顶挽个盘髻横插一枝玉钗髻边茉莉珠中镶一朵大红月季花耳垂一副翡翠三连一身金银罗的衫袴脚上套了一双蛮靴服色离奇偏又脂粉不施天然妩媚婷婷袅袅的走来深深的万福道这位想是纫秋姊了三次登门始得近接玉容一消饥渴也算前生缘法
张氏急忙答礼道是隐红姊么步虚声里习习天风俗抱尘襟霎时尽扫始知天人真相自非俗粉庸脂所能模拟敬具皋卢前谢失迎之罪当下谦逊坐定
隐红不待动问先自陈诉道家住黄山客游沪渎昨闻豪举深佩热肠不自揣量俗以肺腑之言箴膏肓之疾不知姊姊尚能垂纳么张氏肃然正容道妹心长才短不自知非倾盖之间即承匡正正自求之不得哩
隐红道山有空穴风所从生海有归墟水所奔赴今日主持改约者果如空穴之招风不免示人以隙然而登高一呼海内响应数千年酣酣之梦居然一醒其所见虽差其苦心可敬其魔力尤可佩姊姊必欲抉症破结一层时机已失恐言易而行难一层借人口实因以疵议前议者之非败坏团体自便私图姊姊一番普渡众生的盛心转不免负罪社会黄河浩瀚犹自朝宗不如且退一步罢张氏道心知其是而故相抵抗是谓愎心知其非而盲相顺从是谓媚愎与媚皆非妹所敢为且自今以往抵制之真结果遥遥无期此时而为废例之预备不为失时怀私挟诈者苟闻妹言方将深恶痛绝怎肯借为口实又怎么能败坏团体姊姊似乎过虑了
隐红道目前诸人忽而言退货忽而言不用之有害倏反倏覆正为个人的私计与团体不能相容无奈不曾搜到病根倒觉进退狼狈若然晓得改约之无济于事自然而然要大声疾呼道外不能救工人内先自困生计随声附和的一经提醒能无颓丧人人都到意懒心灰的时节抵制之局立时可以解散姊姊可不慎重么
张氏道有为私谋破坏者即有为公谋团结者私情究胜不得公理在妹愚见尚属无妨隐红道是则然矣姊姊亦知大祸之将至么主不用者以为源不绝而流自清主疏通者以为利未睹而害先彰各持一谈各不相让究竟都是空言所可虑者商人现定之货期远而数多压于断流绝潢之势力出则停搁成本不出则经年存栈外人岂无烦言妹尝私计目前犹可相安明岁交春若辈非怂恿外人出而以强力干预即将辍业杜门纷纷倒闭外人干预则主改约之诸君必有受其害者犹不过二三人倒闭人事若见影响之广将至不可思议而其终皆足以解团体姊姊与其言例似乎别树一帜实则更添歧路不如从这两层层层推勘求一两全之策但迩来人情类乎讳疾而忌医掩耳而盗铃姊姊如采刍言亦不是仓卒间可以从事的张氏道姊姊所说为商人虑者妹与同人也曾想来也会议过疏通的办法来但总不外粘印花给凭单各有所利也各有流弊最难者前定销通后定或致混充不消几时大局例将瓦解且有至要一层必当先自分明目前何为而议抵制人人皆知是为排障碍求便利障碍如何而可排便利如何而可得是非废例不可例之不废就将约文修改完善彼外人者舍约而引例我其将奈之何故妹之意第一当宣明抵制的宗旨专为废例而起宗旨既定再就现在情形谋所以维持商场保全市面的方法而如有于全局有害者则只可以为多数人计公益不当为少数人计私利姊姊亦国民中之一人既为此事出与社会周旋家庭间亦尝有所论辩否
隐红笑道上天下地独往独来何处为我的家庭张氏惊道姊姊并地室家么隐红道不瞒姊姊说小妹为先人遗腹六岁又遭母氏之丧幸为邻庵老尼收养得至成人向来于世事不闻不见此番因佩姊姊的热心才来踵门求教本意想劝姊姊无劳笔舌无如姊姊立志既坚小妹又不工辞说此时倒觉无从进言了张氏道姊姊来申何事老尼曾否同来隐红道不妹行踪无定来去不常也无一定的事老尼却尚在山中张氏正色道厌世主义不合现时的趋势姊姊稚龄弱质也不在厌世的时候隐红不让说下早截住道小妹别有怀抱不入世也不出世姊姊倒不劳挂怀时已上灯后会有期姊姊凡百自重张氏道尚不曾问姊姊的寓处妹真忘情了隐红道不妹居址姊姊即知之亦无从过访明日如在此间或者到会中奉候也未可知说着已经离房
其时怀祖避在建威房中等张氏送客归来又相议道其人言论无异常人其形踪至为恍惚真令人无从捉摸张氏道我视其人虽饶有美姿眉宇间时露英武慷爽之气或者便是隐娘红线一流人也未可知谈论一会夜色渐深饭毕就寝
明早建威邀怀祖先至雅仙园主陈钊泉早遵两人预嘱安排妥贴伶人也都遣开只留几丁茶房在内承值午后张氏先到未时干事员招待员陆续都来一到申初前前后后到了竟有五百余人一半是闻风自来
铃声一响先有干事员宣明本会宗旨是争例不是争约所以即名为争例会宗旨宣后来宾中登坛演说的共有八人末后张氏才翔步从容走近桌边款款吐语道 黄金世界
诸侠姊姊妹妹呀我辈女子不是国民之母么为个人之母者勿论子之贤不肖念其为骨血所化分只觉可爱不觉可憎为国民之母者子之为上流为中流为下流在他人虽有分别在母之眼帘中只见为子不见有何阶级并且他人视之愈贱蹙之愈甚者母之于子则怜之愈深护之愈力例如道有饿夫男子斜睨而过之女子则必有多寡之助足见人群的感情女子自优于男子而所以致此者则由世界人类都为我女子所生所产故无声无臭中遂相感而不自觉
今日言抵制者为外人虐待我侨氓而起侨氓之受虐者要以工人为多为最烈能使工人出苦海而入乐土则商人学生相沿而及之祸不扫自除仅仅言改约即能如愿不过便商而止便学生而止工人要不得与诸位姊姊妹妹啊旅外之人难道不是我女子所生所产么勿信外人谓愿并改一二条遂坦然不为我子若孙虑也毋论现所续议我工人去来出入依旧不能自由即使改至十分完善不还有例在么我执约以相诘彼引例经相绳究竟管理之权在人掌中约之力断不及例诸位姊姊妹妹啊到那时我工人果不消说依旧是为鱼为肉听人烹割了我商人我学生自今以前未尝得享约之利自今以后岂能免例之害么
说到这里台下有人诘问道约何尝有利商人学生如何能享呢张氏道第一次禁约说此是专指华人续往美国承工者其余别等华人均不在限制之列第二次禁约说此约专为华工而设不与官员传教贸易游历人等现时享受来寓美国利益有所妨碍照这两条文义解释商人学生犹在商约中最优相待之列如何至与工人同受不可思议之奇辱岂非例所使然么诸位姊姊妹妹啊拒约的潮流汹涌及于全国我辈忽然说要争例似乎势力薄弱不免为所淘汰不知我辈女子在家庭内婉婉转转以告我父兄夫婿在社会上恳恳切切在告我伯叔兄弟理论果真圆足了便容易动人听闻小妹不量奉劝我诸位姊姊妹妹不要随人附仰以改约为圆满功德要知例而不废改约不过虚名今日男子既不敢言我女子为国民之母当尽为母之责任万万不可自暴自弃啊
这时台下拍掌声如春雷怒鸣四壁摇动忽地人丛中飞出一人褰裳迈步直上演坛端端整整立在正中
第十二回 何许是之子佳城碧波白浪
空自盼平安尺素粤海金山
张氏只觉眼前一晃像是苏隐红闪到身后回头一望却并不是正中立个四十余岁佳人妆饰朴素举止从容偏又眼角流波眉尖敛黛像含着十分幽怨朝着台上台下鞠躬点头呜呜咽咽的说道
小妹应友兰新会县人家世务农我父我舅会香港初开以工致富始弃农习商又因合资营业情意相投一子一女自小订婚妹年十六即赋于归夫婿区远龄少有远志每思破浪乘风遨游域外久久未遇机会妹于此数年始稍知生人之乐不意金山分号的掌柜忽传病信亟须替人夫婿欣然请之于舅孑然独往其时妹年二十有四有子亦七龄矣夫婿去不匝月舅以猝病辞世妹以弱女子内支门户外款亲朋间时又赴乡间营亲窀穸三月之中心力交疲始知生人之苦幸而夫婿闻讣归来妹得稍稍息肩乃未愈年忽有戚串从金山来传述号中各伙滥支浪费势将不支夫婿不得已匆匆就道
自此十年不归我父亦已亡矣子年渐长酷肖其父慕壮游妹以膝前孤另劝不使行年十八为之授室未三载得一男妹于是时有儿有媳又有稚孙投怀索抱几几乎只知有乐不知有苦但良宵深夜系念藁砧犹时时以泪浪渍枕不想此两年前金钱空卜只雁不来妹固晨夕皇皇儿尤傍徨万状挨过八阅月儿忍无可忍坚欲赴金山省视不得已只可任其远行出门之日儿媳悲离怨别泣不成声妹回想当年也不觉欷欲绝惟盼早一日得一平安之报便早一日慰我闺中之望转瞬又已半年竟也鱼沉雁杳
咳那时那时不瞒诸位姊姊妹妹说妹与儿媳一时从好处想或是父子两人双双回国恍恍惚惚好像已在面前不觉莞然欲笑一时从坏处想或是父子两人双双都遇了意外恍恍惚惚好像已闻凶信不觉嚎然欲啼如是又逾一月忽见一张金山日报上记一条说
太平洋会社之汽船有一乘客闻从广东新会县
来以违禁例致被拨回某月某日船离桑港约五
十哩其人不知何故自投入海船员闻信急放舢
板施救正遇风狂浪涌无从打捞其人何姓何名
何事来美尚待查访云 妹骤睹此条便猜是我至宝至贵至亲至爱之佳儿酸痛彻心便悠悠神魂若失良久良久忽有小儿哭声剌入耳轮才得醒来却见桌边地下横卧一人模模糊糊尚不认是何人俯身一视咳可怜呀不想便是至宝至贵至亲至爱之儿媳昏不知人悠然若死孙儿方幼只是牵衣绕膝极声嘶唤道娘醒醒呀娘醒醒呀这时旁听诸人都听得万种悲伤百般怨恨友兰忍不住已是失声
停了刻许拭泪重语道好容易延医觅药才把儿媳救醒却自此一姑一妇楚囚相对只觉死之可乐生之可悲偏偏两三月来尚无确信邻家又夜夜隐约送来哭声越引得望夫思子不能自己不瞒诸位姊姊妹妹说妹虽商妇然节财省费犹似农家未尝轻役佣人
偶以易米与邻妇相遇渠一啼一哭告妹道其夫在外国作工年前因事回家甫及半年乘船复往近见同伴家书知到埠时适遇木屋新成梁夫应对不知如何错误便被押入据闻木屋造在海滨低潮黑暗比囚牢尤苦几倍体亏身弱的一入其中极易成病渠又闻人传言在木屋中染病不起者已有四五人因此又惊又急夜夜不能安枕
咳诸位姊姊呀诸位妹妹呀妹当时若不生希冀之心守着一孙一媳苦楚已非人境偏偏又想我夫或是抱病我子或也被押木屋因此音信杳然不自揣量亲身去探消息诸位姊姊呀诸位妹妹呀那真自寻烦恼了台上下会内外一切听者都以为奇便悄悄侧耳细听张氏蓦地记起陈氏前事胸头不觉勃勃跳了几下却听友兰接着说道
妹既决定亲赴美洲探听父子两人消息的主意便从新会到香港在领事署请张护照上船坐定的是下等舱污秽的情形不堪入目上等舱固然比不来即同白种的下等舱两相比较亦有天渊之别这还怪不得外人我同胞确有些不知自爱的借着解闷消闲的名色赌钱吃鸦片无所不至无怪被人轻视妹再三再四的劝阻在我一片婆心有人反嫌为多事真是无可奈何
及近桑港妹已问知禁例的大概默想夫婿号名坐落及贩运之货物出入之赢亏幸未模糊至于姓氏年岁是无待言决不至于差误的妹便坦然不以为虑惟念我夫此来究竟如何我子何时到美何时入号何以无片纸只字报母妻前番日报所载是否另有其人倒觉万感罗胸颠倒不能自主
咳不想一傍码头目睹白种诸人纷纷上岸渐渐黑种走渐渐同种同舱之日本人走渐渐同种同舱之高丽人亦走此时举目四顾在舱待问供的只剩我中国之同胞咳诸位姊姊啊诸位妹妹啊轩轾厚薄一至于此已令人万分抱怨若然一样不来留难一样许其上岸仅仅少差时间犹可于不平之中稍稍平心不想关员上船点验盘诘竟无一人不被禁在舱中直至第三日十成中有两成方算无事四成便押进木屋四成便原船拨回
妹先亦在拨回之例窃不自量力与争执道如谓商人之妻不应来此则领事即不应给照如谓填照不曾合例本人何自而知之其咎自在领事不在本人咳诸位姊姊啊诸位妹妹啊惟口兴戎妹因此便受有生未受之辱尝有生未尝之苦至今追念从前犹觉饮恨含酸悲肠尽裂说着说着又是泪痕满面了
旁听中有人问道姊姊争执的不差如何会受辱如何会吃苦不成彼人竟不讲公理么友兰道公理两字正与文明一般解释是强权的护符断非衰弱者所能借口今日中国之弱如何理长理短皆非外人所顾不然禁约具在何尝有量身囚禁这许多奇闻呢妹就因抗辩了几句关员以为倔强几个如狼似虎的关差前来揪扭妹喝问何事若辈谓既不服拨回便须进木屋候审咳诸位姊姊啊诸住妹妹啊木屋的苦况妹在家乡时已听邻妇谈及知不是个好所在惟念迟早终须释出倘得与我夫我子再见重逢庶几不枉此行便死也所甘心咳不想大谬不然不但不如所愿连性命几乎断送天乎厄我至此乎号号啕啕哽咽不能成声又隔数分钟才说道妹谓关差便进木屋让我自行关差不听竟尔自船扭上浑身磕伤了几处初犹不知入屋后和着大众席地而坐渐渐痛上来了此犹可忍最难堪者以女子身杂居男子之中睡时坐时更衣时处处分别不清还比不得船中无板无门尚可用布遮拦此时一身不由自主便觉郁火蒸腾不能止遏忽然转念此来何为不忍不耐便不免成病在这不见风日的地方一病将来不免死如何得见我夫我子又如何慰我儿媳如是一想便当躯壳已死只留灵魂与大众周旋平心静气老守关员的查审希冀查审后便可释放
不想一守一月遥遥无期想尽方法要同外间通一消息岂知被禁之人例不准通书札竟也未能行遂妹默揣情景此行恐是徒劳不知不觉钩起满腔的懊悔不悔受辱也不悔吃苦悔儿媳当时再三力阻说不听邻妇讲么渠夫曾到美洲尚然会遇意外姑年虽老犹自女身万一拨回犹不过空劳往返万一也被押入木屋不听说是低潮黑暗极易成病么不如出钱请人前往访查或禀请县中行文金山领事或者也可得个实在下落妹意请人未必可靠中国地方官民本非所重未必肯管闲事就算邀准一纸往返动须轻年也嫌迟慢故决计不从
目前身在牢笼进退渺无凭准抛下一媳一孙轻年弱小何等可怜一日十二时竟无一时不在方寸间盘旋往复咳诸位姊姊啊诸位妹妹啊从此越想越愁越愁越悔不上几时遂昏沉不知人事忽地苏醒已在船中身旁有人道好了姊已醒了定睛细看其人也是妇人却又素昧平生且如何出的木屋如何上的轮船恍恍惚惚无从回想因而转问其人
咳不想此时便得了我夫我子的凶问知我夫于前年查册时备受凌辱气愤身亡号友昧良匿不发书横相吞灭我子略闻消息故于拨回时投身海中咳妹自此真为未亡人了当下悲伤郁结亦欲从我子之后尘以大海为佳城累被其人所阻便又昏昏沉沉连睡三昼夜
这时四围虽无大声若号惺惺惜惺惺情不自禁早已珠泪偷弹细声若泣忽然承尘上巨响骤作大众都吃了一惊内外查视梁橼柱础纹丝不动才定了心 黄金世界
友兰又道其人苦苦劝解说我两人产业都已抛荒真是同病相怜不过我有夫有子比姊似胜一筹姊家中尚有何人呢妹略告大概转问其详才知其人夫妇成室美洲生子方得九龄上春因事请照挈眷回国事毕依然同来关员只准其夫上岸妻子谓不合例均须拨回其夫苦求不得才将店务招人盘替一家人依旧同来同往但匆忙之际子金不必说自然无着成本所收回者亦不及十成之四其夫与我夫之号相去不过二十家曾经一面此番又闻人谈及妹之踪迹假托亲戚代禀关员带回中国妹才得离囚出禁
咳诸位姊姊啊诸位妹妹啊白种女重于男彼地为自由平等之产乡女权尤为发达乃同一神圣不可侵犯之女身独独视我中国人以为可欺可侮诸位姊姊啊诸位妹妹啊苟有血气谁能甘心并且彼国既有中国之男子侨居或母或妇乃概禁不使往生生的离人家室是何人情是何法律今日抵制这件事男子之责任固然不可放弃我姊姊妹妹所负的责任也并不轻
为什么缘故呢在外之男子一时之间既不能全数归来自然必有续往之女人不趁此时并力与外人争持受害安有已时咳诸位姊姊啊诸位妹妹啊妹一身所经历者已经如是尚有不堪言不忍言之奇丑极辱使我女子含羞饮泣无可如何而其祸根都从工商部或例案孳乳化生刚才会长宣言与外人争例不废不解探骊得珠固不愧为扼要制胜之先着倘然能如所愿妹还有一层要请与外人严明要约例既废不得再引案
张氏起问道怎还有什么案呢友兰道便是累年被禁被逐被焚屋被伤人种种的旧案了审时不许有公证人只供判语不许载之报章一任关员上下其手所以例不具者比之案例所宽者又附之案我同胞遂无一人得出于网之外并且例之繁苟众人犹可得见案则遁于若明若昧之乡虽公使领事无权得而查阅故争改约不如争废例争废例并须争废案不如是不足以满志
诸位姊姊啊诸位妹妹啊我辈今日若同政府通电同疆吏通书在中国的旧习非但无人信从且将以为荡检逾闲论不定不生阻力但谁无父谁无夫谁无兄弟子女门内的言论决无人能相顾问却是由家可推之亲由亲可推之友势虽不可见力量其实不小诸位姊姊啊诸位妹妹啊其我旅外十万同胞的耶和华啊
一鞠躬一点头闪身便要下台张氏急起把他双手执住
第十三回 通别绪且留尺素
鼓天风忽折竿旗
友兰回头见是张氏忙道姊姊尚有何言张氏道斜阳欲落夜色初生也须散会了请问姊姊居停所在以便造门奉访友兰道妹寓南市相离极远姊姊今夜如无事愿陪回栈小坐片时
张氏大喜当下又宣明几条会章另举两位副会长订定五日后各将运动情形到会报告再行择期集议美货的问题各事议定摇铃散会
张氏邀友兰同车回栈怀祖建威恰犹未归友兰入房见壁间一幅五人合照的小影问道姊姊也在学堂么张氏道是这几位都是同学此番因放署假才来上海不久就要回堂友兰道怪不得会长一席姊姊要请另举妹原疑心既已做了开会的领袖又不肯充当会长难道是防后患自占地步不成原来还要回堂张氏笑道回堂呢极早尚有一月暂当几日会长原无不可但妹既非生长此邦此番又匆匆假道发端之始不过揽其大纲到实行时千条万绪节目繁多非熟悉情形者殆难下手妹自揣不能胜任故请诸姊姊另举他人若防后患也不在大众风靡时出身犯难了姊姊是移家来沪还是偶然经过友兰道妹有一弟在此经商偶来小住适逢胜会因做个不速之客把身历的苦情借此发表聊泄数年郁抱
张氏道我姊妹所遇不幸丁此屯艰只有人人都把挑在肩上百斤不说轻千斤也不说重希冀有个挽回友兰道想呢固不能不作如是想但言之非艰行之维艰只好且看后来互相感叹了一回友兰辞去
张氏独自一人觉得寂寞翻了一本女界钟借书下酒正在入神门环响处知是怀祖归来不想袅袅婷婷站在身边依然是个苏隐红
张氏停杯惊问道适从何来隐红道我来已久会应家姊姊在此坐谈妹不愿多见生客故此避开张氏道姊姊既未他行今日如何负约不到园中呢隐红道妹曾去来姊姊狂言乍发雄辩方酣不欲骤来惊动一会应家姊姊上坛了哀情苦语使人闻之发狂妹遂趋出辗转筹思才知昨日与姊辩论者无一非误明日决计回山多则两月少则一月仍当出门愿订相见之地
张氏沉吟道妹学期未满尚须重返伦敦惟迟速之期未到预料当在何处会晤呢又想了一想问道姊姊能到香港么隐红笑道不要说是香港即伦敦又何不可去张氏道先到香港的妥当就把陈氏寓处告知说请姊姊先在上海一探妹他行便到香港必可相见的隐红问明备细也不多坐匆匆即走
张氏仍是一人自斟自饮约及戌正才见怀祖入房先问一番会中的情形转告建威才来说道今日有件奇闻会中有人谈及么张氏道是何奇闻却无人道及怀祖道拒约领衔人不是钦幼琛么昨日有人前往告以有人谋害力劝暂避其锋钦君先曾接过两封信都说的何人何人闭门设计将不利于其身知事有因今日写了一封留别书登在报上劝大众俟其死后仍抱定不用美货的主意坚持力争勿为野蛮举动贻人口实并将自己日间所到的地方办事的时刻一并登录候人下手你道奇不奇
张氏道真奇真奇抵制的议论起自檀香山办法亦其所拟钦君又不过商会中一人偶然领衔害彼一人难道能解我全局不成怀祖道若辈不如是计算以为钦君创首全国受其愚弄钦君一死他人将有戒心不敢复与为难若辈便可畅所欲为至于商会中人却决无继钦君起者其留别书述及初时合会都预其谋及至通电政府便彼此推诿不肯首先具名钦君才挺身而出足见诸人早有畏难怕事的心肠了
张氏道商会中无人安知学界中无人商会学界无人安知商会学界以外又无人个人的交际甲为乙侮尚有不平之旁观攘臂代谋不要说是关系全体死一钦君就能遂若辈的私愿有这样容易怀祖道观中国目前的民气谓一钦君死必无一如钦君者起承其后殆无一人能信此言然若辈糊涂虫所见不出眉睫遂有这些想头并且钦君接的信还有些运动政府运动外人的话哩张氏道既如此所谓设计谋害者不过恫喝之词欲令钦君自退决不致见之实事但为此书者何人为此言者何人自然都为若辈所用若见钦君不为所动恐运动政府运动外人的两层决不能免倒不可不防
怀祖道谚所谓狗急跳墙人急悬梁若辈正处跳墙之势苟可以遂其私如其愿自将无所不至建威所以主疏通者未始非先虑此
张氏道无压缚犹可言疏通以先顾内国的商人一有压缚势必至前定后定一任若辈之便讲不得不定的两字了只有用不用是出于个人所自愿政府就肯干预也不能家家都走去替外人说法人人都传到替美货推销若说运动外人不过强迫政府罢了政府权力所不能到也不愁无辞可复建威以后也可以死心塌地不再去说疏通了 黄金世界
怀祖道建威自闻此信也料到运动政府运动外人的两层迟早总须发见一发见后所谓过期不定的一层无论如何总是空谈抵制的大局必致深受其害故已不作疏通之想也要服从不用美货的主义了但我不用美货又防外人不用华货这是建威千愁万虑念念不敢忘的
张氏道古人谓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今从其说即以若辈所待钦君者还而以待若辈惩其败群之罪泄我同胞之忿亦不得谓之过分但积恶者将自毙姑且任其自生自灭只是建威所预虑者势不得免将如之何怀祖道从前所议自兴农牧自开工厂为现在为将来都是力争上游的胜算且俟机会想建威决要举行我辈也略助一臂张氏道是非我夫妇所能主须预告本岛方可怀祖道本岛自然要报明才能筹款但此时且不必急姑视局势之进再行定计罢一宿无话
明早建威见了怀祖就说道弟昨晚一夜未睡想钦君所报告行刺的一层决然是恫喝了但恐运动外人以强力迫我政府或将商人定而不出之货责政府之承认或将商人出而不销之货责政府之不为保护政府仅凭唇舌理虽长而势不敌怕还有意外变端哩怀祖踌躇道是诚不可不防但若辈刁险若此蛮横若此断无两利并存之势建威兄有何办法么建威道弟正为不得其策才致失眠哩张氏恰在门外经过入问缘由建威一一告知张氏道外交上的应付不尽关乎兵力形格势禁有时亦赖权谋况且彼国货销的少他国货必销的多一旦以抵制问题酿成意外莫大的交涉牵动他国商场我直彼曲彼敢犯此不韪么
正讲得高兴友兰忽来张氏赶快接到自己房中尚未开谈会长处又有密信交干事员王韵芳面递张氏拆开一看说是传闻厦门美领署悬旗之竿为暴徒拆断领事照会关道严词诘责似此轻率粗慢授人口实之举动于争例之前途太有关碍等话
张氏仰首沉思约过五六分钟才问韵芳道厦门有无商会与上海可通声气么韵芳道厦门商会开办已久为抵制事与此间亦时通消息友兰道既如是断竿警报是从商会来抑从领事署传出呢韵芳道不从商会也不从领事署是西报载的来电张氏道此事如确关系何等重大商会中无不报告之理既尚寂寂恐有别情妹意不如请会长传是厦门查问虚实俟接回信再行商量韵芳道会长亦有此意惟与厦门向无往来须谋之此间商会以是踌躇友兰道舍弟有分号在厦待妹嘱其电问号友谅也可得实信张氏喜道如此极好事不宜迟请姊姊速商速发韵芳道会长也正悬悬待妹奉陪回号看发电后便好复命当下两人同辞下楼又同坐一部马车闪电般飞驰而去
张氏目送两人直到蹄铁声消鞭丝影远方始回身劈面遇着建威动问应王此来的缘由张氏悄悄告知建威道原来为此刚才华字新闻纸已经转录怀祖兄正没看完哩张氏入房也来阅看怀祖道闻说厦门地方漳泉两府人流寓最多外洋番客亦多属此两府人其于旅外工人之感情自较别处为胜不要真正激成事端把条坦平大道添出许多荆棘倒有些束缚手足哩张氏道商会无信恐非确报我已嘱应家姊姊传电去查了建威道如果情真事确诸人之暴动固然无所辞责若是附会妆点或竟如莫须有三字故意张皇外人之用心便不可测了张氏道傍晚时厦门总有回电且看究竟是何情形怀祖道去电是说明此处么张氏道不由我去取便在夹袋内取时计一看将近巳初
催饭吃毕先到各处探望一回临了会才同会长来望应友兰一转弯新月映着无数电灯照耀得大千世界真成不夜行近门前友兰恰待上车一眼瞥见带笑招呼道正要来找姊姊们去先劳动会长问道厦门有回电么友兰道有的到不多时哩引进楼上正中客座内坐定才取回电送到会长手中会长阅过又递给张氏看除地址姓名外只有七个字道有因不确详另信
友兰先说道昨日厦门闻有出口到沪的轮船看电报似乎先经发信大约再隔一日便可接到了会长道事既不确因自何来越发叫人犯疑了张氏道起在如何虽不可知其非厦人之所为要无疑义好在一二日即可接信一接信便可了然了因与友兰订明会期分手各散
过了一日先在新闻纸见厦门商会所复上海学界的电报也说地方平靖并无暴动建威怀祖才放下心友兰恰好如约送过一封信来正是其弟厦门的号信张氏自首至尾细细看完不觉喜动眉宇友兰道姊姊前日所谈第二次的大会愈早愈妙妹在此间无多耽搁能趁回粤之前躬逢其盛才是万幸张氏道只在此数日间不至误姊姊的行期
友兰走后张氏才告怀祖道厦门领署的旗竿年久朽坏那夜天有大风骤然吹折适值抵制的风潮人心不无愤激外问以讹传讹便疑在暴徒身上其实并无是事当不致别生波折怀祖听了也是欢喜建威却默然不语背手靠在一张椅背只管出神
第十四回 议疏通中朝腾尺素
掩耳目一纸贴凭单
怀祖不解其意也静坐不则一声建威忽地浩叹道怀祖兄将无作有讹虚为实正是阻力的发端未来事黑如漆安得复有冯君不惜生命激厉同胞的锐气呢怀祖道冯君死矣同胞之悠悠忽忽依然如昔即有第二冯君正恐已死之心虽有洪炉巨冶不能鼓之使热
张氏接口道只看目前的议论分途歧出倒不如初时画一那些怀挟隐私掉弄唇舌的无论言之是非皆不足道就是一二主持清议的也不过以空谈争胜谁肯从实地上做番事业浩浩大劫泄沓视之怕真无可补救了建威道且尽我心所能到我力所能为以待时机又如何呢
怀祖道兄言至此想以独力经营么且请问兄台将如何下手呢建威道或农牧或工厂择一为之但本国工人不如居外者之机巧且弟自彼来目睹同胞孑身飘泊茫无归依尤觉为之惨伤故下手第一法先将失业的工人载之回国以次及于有业可操者尽数使之离去工人去则商亦不得留工商皆去则公使领事有如赘瘤亦不得不改驰他国彼国受累真浅哩
怀祖道工去何与于商又何累于彼国呢建威道华商在外的贸易小部分是赚外人的钱大部分还是赚中国工人的钱工人一去彼国虽有遍山遍地的金银我华商所分不过毫厘的子金能容若干华商自然而然要随工人回国了工商皆归他货姑不论试问彼之食物要少销若干种彼之行厂要多添若干别种工人今日罢工明日又索加佣金能不受累么再加吾祖国诸同胞人人抱定不用美货四个字为抵御外侮无上的势力内外一逼彼何能支必有低首下心俯就范围的日子那时废例废案我将何求不得张氏道工人既先失业那归国的川资自然无着要君代谋一人需金若干十人需金若干推而及于千人万人又需金若干博施济众愿量虽宏实力可能不可能就算心力相济了十数万工商折中计之已有五六万工人决不是一厂一地所能位置众擎易举独木难支与其举事而无收束不如且凭三寸舌鼓动一番果能将伯一呼他山来助才可望有始有终哩说得建威十分动听拉着怀祖道此间富商不少与兄往访看有一二同志没有怀祖也就匆匆随着建威出栈
撇下张氏一人形影相对不免孤寂便雇车寻到会长处来客座中先有两个干事员正拿一张抄稿在那里指指划划的谈论一见张氏都道姊姊来得凑巧我们正打算来找呢张氏问有何事会长道那班定货的商人怪不得日来绝无动静原来已运动部中派了一位参议会同商会中人替他们筹划疏通的办法这张是部中所致参议的信稿那张是参议所复部中的信稿姊姊请看罢
张氏接过看罢会长才说道部稿说有六七千万两的货价是据商人所报但六千与七千相差一千万两在商人已不应为是约略估计之词复稿先说存货一千三四百万两定而未到者五千余万两合计将及七千万两先后相差二千万两揣其用意不过欲牵合商人的报数而忘先后之间自相矛盾岂不可笑
张氏道就妹看来参议复数既然先后不符则现定之货待至销动必且放胆续定所谓尽销前定惩罚后定的议论皆不过欺人之谈干事道诚如是则抵制大局不且瓦解冰销么
张氏笑道尚不至是定者自定不用者自不用我辈无如商人何商人又将如我辈何会长摇头道姊姊这话太托大了据复稿所查全中国一年只销美货一千六七百万两然照复稿前半的货价约够三年的销路照后半的货价约够四年的销路从前不定不用两层的主意都从商会发起到实行时若辈虽将不定的一层自行破坏然不用的一层学界持之甚力全国和者亦最多若辈非无闻见何以加定至三倍四倍之多不防销路的窒塞自然别有用意
干事员道若辈不过视我团体有如散沙必不至人人不用才敢如此多定的会长道非此之谓也凡货只认牌号然商人能分用户不能分譬如香烟煤油只有几种改换已是不难销最广牌最多的要推洋布不能人人都用土布便受人朦混也不自知
干事道现在各处争约会都将美货的商标印单广送照单检点若辈如何朦混呢会长道无论全国四万万人不能人人都得那张传单就是几位得单的也不见人人随带在身随地对勘有什么不好朦混呢既好朦混行商倘然略略有些折扣贩商自然要贪目前的小利既贪目前的小利自然要三倍四倍加定了总而言之华商安货已够三年四年的销路则三年四年中我虽不买不用在美要无所伤抵制大局从此摇动了张氏太息道好新则厌故安常则惮变今日要人弃洋布用土布其势万万不能只有自拓洋布的制造厂或就门面或就两边别加符号使人易于识别再联合各地的会友普劝众人改用本国的货物若然众人都能信从此事便易挽回但不知姊姊等肯赞成此议么会长欣然道自兴实业不但可谋持久并可永杜漏卮极愿赞成的但一二人之力能有几何自须另开一会劝人分任且妹所接各友的报告书本须当众宣明姊姊看是何日相宜呢张氏道会友大半是在学堂非星期不能有暇好在相去有三日便在星期举行罢因拟一张传单的底稿用印刷器立地印了四百张交干事员分投去送其时报时钟已报戌初会长坚留张氏小饮直到子正方回栈房听怀祖正在建威房中谈论自觉微酣不去惊动便先静坐养神渐渐睡魔来扰有些入定模样
忽然听耳边似有人声张目一望正是怀祖连声叹气道今日与建威连走十余处都是空劳往返并且还得一信南北节度都已行文令禁各会集议抵制怎不叫人丧气呢张氏道禁者自禁不用者依旧不用政府其奈我何但须人人激发天良默相领会阻力之有无可一概置之不问怀祖道仅仅国内之阻力原不过一纸文告不至真到自残同种献媚外人的地步所难者农牧工厂不能兴路矿大端尤如梦想其始则内资日绌外资日溢其终必至内权日削外权日张生计之竞争直将一败涂地了张氏道今日所与诸人往复者究竟是何情形呢怀祖道大半是闻废例两字先已掩耳疾走不容人再讲下文小半是或约可例本都不甚了了也就附和道是等听说兴农劝工这些话却就有了议论说中国工价虽贱工人极会偷懒两天只抵一天所以制成之件不能不求善价偏偏又粗又笨不及洋货的精良买客断无丢了好的不要来买坏的买客不买了存货不存钱日久或霉或朽必至一钱不值这种包定折本的买卖谁人肯做若说种田江浙人也算精明了一年忙完四季才将将就就顾了一家养牛养羊蒙古人的本行几见有发大财拥厚资的人既然不得发财谁肯花着偌大的本钱去做茫无把握的事业并且还有一件极难措手的是请朋友寻常小小一家店铺尚且千难万难不要说大来大往可容易托人么两位不看蹇老先生现在的赫赫再隔数年便好见他败象了
我同建威听似无理又似有理因竭力剖解那知路是越走越差话是越说越远竟道如今物力艰难谁有余款能做什么大事两位可知道中国的路矿借洋债迟早总可收功招华股若无影附的洋款便永无成日难道偏是洋人有钱华人无钱其实华公司中股东相并经理经理又想欺股东到底股东无权经理有权只好忍气吞声受尽经理的欺侮历来榜样已是多多待从何处去招股份若说独创一业我辈资本不多本等生意尚且不敷周转万万不能兼营他事只好让两位独为君子了建威彼时尚想再与争辩我见其不可以辞动不可以理喻才劝建威辞出不想行过石路陡有非常怪象刺入眼帘建威几被气绝我亦为之愤懑到十二分
张氏道是什么怪象呢怀祖道胡礼号卫生衣不是美货么一条石路两旁无数的地摊都堆了这件东西高声喊卖我平心一想早间曾闻商会中已有人决议疏通凡在限期以前不论何货概予行销又议了两条识别之法或者因此才有人敢当街明卖因而逼近一看谁想绝无忧心知这事不妥当了又约建威回到大马路去查出售美货的店家咳怪象中之怪象商会中人真不知如何穷思级想得了这等计算几乎要以一手遮尽众人耳目那班商家也就大书特书道是国人公认你想这种茫无限制的疏通不是破坏是什么
张氏笑道说了半天究竟怎样的办法还没说明知道谁非谁是呢怀祖恍然道我亦有些气糊涂了没先把话说明先下断词原来商会发了一张凭单各家把来贴在玻璃窗上便算是前定的符记可知逐件盖个硬印尚怕描样私雕把后定的充作前定不要说是小小的软纸又不随货粘附以后窗内之货售尽再运若干置于其中还有谁人能指他是后定么
张氏一听也觉愤愤道有限制的疏通尚觉得不偿失无限制的疏通何不竟行解散还装什么假面原来若辈奸商竟有这般运动力部中诸官也只顾商人的赀财不顾工人的生命咳大势至此必无可为我辈终日劳劳即有万分之一如意也终不能圆满了怀祖道难道部中诸官已为商人之助么张氏道可不是我在会长处得见两张部中同参议往返的抄稿疏通之议竟从内发可怪不可怪呢便前前后后细细讲了一通怀祖搓手道会长所论妙入渊微我想内地货物都由上海转贩能由学会中力劝内地诸商令其停贩美货改贩他国之货以供市需诸商魄力既无沪商的雄厚胆力自亦不如沪商并且运贩出入不似上海散漫调查也较便当比劝用户似乎直截许多了张氏道是亦一法开会那天我当宣告会友请其分函亲友即有阻力内地只得一重比不得上海却有两重似乎有个难易的分别
怀祖道合众营业的一层我与建威已经失败要仗女将军的运筹决胜了张氏摇头道初听会长赞成时我却不无希望如今想来恐是镜花泡影茫无凭准怀祖惊问道是又何为张氏道中国财政之权操诸男子不操诸女子即有俗所谓私房不过岁贮月积虽多亦复有限偶然做两件买卖犹不为难真要合一大公司兴一大利源非得之于男子其力断断不及现在男子之有富名者既然互相推诿又明说让人之为君子不耻自居于小人其决不肯轻破悭囊固已不言而喻即此证彼即少观多恐女子之所赞成者归而与其父兄或若夫谋必然拒而不许岂非空费词说么怀祖沉吟道以事势言固将不免但使建威得闻此说又不知要添几许愁绪哩
张氏正待应声只听窗外平起一阵大风龟鸣鲸吼价四围屋宇顿时震得旋天转地兀兀兀响个不住
第十五回 天降之殃竟夜波涛听澎湃
女兮何恃一宵情话自缠绵
风声一过电光三闪平地起个霹雳屋檐四角顿时无数的瀑布悬空下泻地沟中宣泄不及一霎时盘满庭心渐渐冲进房门楼下寓客的床榻在水中央都不能安眠稳卧这还是件小事听风声越吹越紧雨声越下越大水势便不知何时始退又有人记起今日正是大潮的汐期趁着风威雨势外江内沟自然同时暴涨万一继长增高满房的箱笼杂物不免都要打潮
只听一片声嚷着茶房乱哄哄都望楼上搬来怀祖夫妇本未就寝揭帘出房看建威负手立在栏杆边挨上问道兄也没睡么建威绉眉道今夜风狂雨骤江中海中不知要坏几许船只要伤几许生命思之心悸如何睡呢张氏指道那边堆满了物件那边站满了男男女女只这栈房一夜中挨挨挤挤情景已是可怜哩怀祖道英界地形低似法界各处货栈此时想都积水若不速睛速退货物必致霉变建威道可不是哩但听这风声雨声夜中决不得停张氏道钟上针指寅初再隔一时也可天明了建威道夜色已深我们虽不安睡静坐片时养一养神方不致过于疲倦怀祖道好便同张氏回房
建威绝早冒雨踹水孑身出门午后来寻怀祖已不在栈一抹地走转直到跑马场才见夫妇两人同坐一部亨斯美观海不足来看这一洼浅水
建威叫道怀祖兄你真会自寻快乐呢怀祖回头见他浑身拖泥带水笑问道兄如何这等狼狈建威道话长哩停会细谈罢各转马头践着细石一步步颠将回去建威更衣易履又洗过脸吃了几杯热茶才告怀祖道早上出门时安步当车先过洋泾桥直出法马路看中间稀泥滑达稍有点水痕望东到外滩又从外滩进英马路高高低低一尺二尺不等竟无一处无水才雇车到虹口新闸四处相望一遭顺便去看几人谈起此番大水尚是六十年来第二回发现沿海沙地田庐人畜漂没的不知其数江中大小船舶断链走锚撞沉碰翻也伤了好些人岸上堆栈受潮各货约计要值一千三四百万两现虽有人创议疏通然学界中坚持不用不买极力鼓扇与商界为难将来因潮渐霉因霉渐毁商人血本岂非尽付东流定货一到无银应付后患殆不可测
又取一张日报指着蹇参议所复部中的信道君试想已到未到合计如许巨资本不应令其悬搁目前天灾流行义赈诸君方筹银筹米赡恤被难的穷民然不从商家着想何处筹巨款商家若自顾不暇又安有余力可以舍已耘人故无天灾已亟需谋疏通才能保守商场有天灾尤亟需谋疏通才能兼顾灾民君自海外来与商界学界都不容心能为鲁仲连替两面解纷排难么
弟谓其人道拒约领袖主改良争约学会主废约与鄙人所持之宗旨皆不相合不相合即难相入如何能为调人且商家现存之货照蹇参议所查通年约销数西八月以后应再存六七百万两目前计价乃至千万以外岂非一半之货已应归入下年虽说预为储备以防市情之涨落也不应于上年前四月间存至强半有余昧良取巧乃至于此这次风潮正由人力不以施假手于天以为儆戒鄙人如何肯为调人 黄金世界
其人闻言忸怩不能答施又强辩道君毋信学界之谰言二三商人犹无能联为一体全中国的用户保等散漫真能万众一心么说时容易做时恐就艰难了弟怫然怒道君亦中国人乃敢薄视中国人是何可忍且试问现在美货商会中不定有疏通之法么究竟卖者几家买者日有几人两相比较便可知此番团体之坚不坚人心之死不死何用轻唇舌好为非薄
其人忽又装出惶恐的样子吞吞吐吐说道正为买者日少商力恐不能支才想求学界中人暂敛言论啊弟叹谓之道言论为人之自由权或止或发凭乎一心畏人而不言与哀人而不言为情虽异丧权则一学界中辨之必明必不致轻为动摇君辈果情不能已鄙人却有两法任君辈所择其人喜问道肯代谋疏通么愿闻其详
怀祖愕然便欲诘问张氏止之道且听建威说明了再辨不迟
建威道怀祖兄勿忧诚行弟之两法于抵制有百利而无一害无奈已成空言弟初谓其人道美之货不尽销于中国欧洲日本何地非其市场君辈暗中运动日本欧洲之商人以现定美货略减原价数厘请其转售即以买货之资还而如价买彼之货一出一入彼已有利可图君辈虽薄有所耗然将来货搁不销栈租拆息亏数谅不能小何如急谋脱手内保成本外又不开罪于社会之为得策呢
其人道日本欧洲所销的美货年年亦有定额不能无故骤增彼之商人如何肯认售呢弟道合一则多分为数国则所增正自有限君辈尚可与之约明请其电告本国此处多定即于彼处少定若再为难料想三数年中我中国之实业未必兴起君辈又何妨许以后来销货之利益彼之商人知我所求者只一年之事彼之所利者将两年三年而不止未必不能许我
其人摇头道许我犹可因此开罪于强国要非日本欧洲商人所乐为君此法不可从愿闻其次弟道次策非始甚不利于君辈其终则大利为君辈独享但恐君辈始终不我从怀祖道兄究竟如何设策怎么不利于先能有大利于后呢
建威道弟劝其人邀集商界学界两类人会议设一大公司公举数人总理凡上海美货不论已到未到均令减成买入由公司逐件盖用硬印汇总批发怀祖道且慢六七千万之本银兄将何处筹措呢建威道各号卖与公司现货少定单多公司与各号亦不用现银而用股份票譬如定单值银一千万两公司即出九百作一千之股票交各号收执货到时仍令备银出栈如此于商人岂非甚有所不利么却是每千一百之虚数公司必从卖价收回即以之制物植产另再计数填票分给各号从此各号又为新厂地之主人将出产日多销路日拓所有余利不归主归于何人归主则不归各号又归何人岂非可以独享大利么
怀祖道兄所谈总不离疏通岂至今尚为商人顾虑么建威道有限制的疏通与无限制的疏通自有分别且能借此以兴实业于持久之策不为无裨无奈其人以为后来之利总属渺茫目前每千先受百两之实耗此策又断不可从弟因不复多谈辞赴酒肆自斟自饮了半天又到茶楼品茗忽在新闻纸上见有一件奇事兄可知这事如何起因原来禁演说阻抵制的告示是燕云节度主谋恼动一位大侠前往行刺误入文案房为人所捕
怀祖击掌道这人胸襟胆量真也不小可惜一击不中先要把一颗好头颅轻轻断送了建威道弟初亦作如是想及看下文那知刺者出奇被刺者更出奇竟自开门解放
怀祖直从椅上站起来道燕云节度本负盛名即从这事揣想其度量也非常人所及如何一时糊涂又与全体反对真令人无从索解
张氏道戟门深阻宿收森严行刺非其所惧若然取怨外人责言日至头上猩红孔翠便怕不能安稳今之节度谁无此心只看那年立约互保之疆臣表面上说为民命愿其本心也只为功名而起有什么难解呢
建威道俄之尼古喇士不毙于虚无党的炸药么刺客之可畏不自今始坦然释放怎能不服其度量呢张氏道苏菲亚之类中国今无其人若说一刀一枪即我辈尚不知畏况彼身为节度左右居处在在有人防护么建威方始无言
茶房送进一封信来拆开看时是会长因事来邀张氏匆匆坐车而去至晚方归第二日下午开会张氏直到散场回告怀祖道会长已采我议将下手方法透澈宣明会友都已赞成愿任运动怀祖道单任运动么也有几人能醵赀营业否张氏道只得十数人此外当学生的尚权力当教习的类都孤寒自然只能运动别人不能反求诸已全会三百余人不望尽数有一半得手便可创立规模了建威听说也是欢喜问张氏道约在几日可得会友的报告张氏道想应陆续而来不能拘定日子建威道此会倘有成议我愿以家财一半附属其中怀祖道弟有时虽不能专主然必尽力以助其成
如是连守五日建威天天只催张氏去探消息不想绝无影响那天晚上建威觉得枯坐无聊约怀祖同到剧场听戏未及两出又觉厌烦怀祖无奈陪着回寓听房内有人说话正是会长声音建威不知不觉竟自止步
只听会长道运动的无成功还是在人意中自允醵赀者不日便已反复真正出人意外建威愕然悄悄问怀祖道兄听清楚么可奇不奇怀祖略略点头又听会长道妹当时有些气愤诘问诸友要令讲明缘故咳等诸友一说却也真难相怪了
其时张氏侧耳谛听门外建威怀祖也自屏气息声的静守会长连着说道诸友言虽有此私蓄然都存之夫婿有的又须请命姑嫜不能自由自主初时应允者为属固有之财并非取之公中自不致横相阻挠谁知归谋之室不以为创举之事男子尚受人侮每每无以善后便以为经商服贾非女子所应为必致招人姗笑众口相合一人便觉势孤不能相敌尚有数友已与家人同化索性不来回复了建威听到这里气得双手如冰又听张氏道我姊妹生在中国享不到丝毫权利一举一动都要受人监视听人束缚妹早料有一着也不怪几位会友食言的不是但担任运动的姊妹究竟如何回复呢
会长道姊姊还待问哩内受家庭的唾骂外受亲族的讥讽无一人不来挥泪诉冤倒使妹几乎置身无地怀祖悄向建威道兄听清楚么照这样说中国女子的苦情正如蚕茧一层深一层岂不可怜么建威道兄且低声会长还没讲完哩
只听说道那些唾骂的无不过说女孩儿家只应谨守闺门不该为读几句书认几个字便也学着洋派预闻外事那些讥讽的不过说中国以前借着开矿造厂立公司的名色到处骗钱却还只得几个男人如今翻新出奇女娘们也和在里间混闹还成什么世界姊姊请想有这两种议论诸姊妹虽有粲花之舌也不能轻下一辞运动两个字只索付之梦想
张氏道从此看来当时提倡废例的一层诸姊姊之在家中怕也受些郁气了会长道这却不曾来妹处报告的人人都有喜色那天会中妹才敢表明全会赞成的这句话如今推想怕其家人并非出自真心不过觉得无关得失便随声附和等到要他挑上一副担儿顿时本相皆露这是中国人通病姊姊可不必因后疑前呵张氏叹道男子不肯担责任女子肯担偏又力与心违大势将不可问了
会长忽然呜呜咽咽掩面悲啼把门内张氏门外建威怀祖都吃一惊
第十六回 莫慢潮声听歇浦
且将归思问珠江
会长呜呜咽咽掩面悲啼张氏再三问其缘由半晌才答道妹幼失怙恃鞠于祖姑年十八而嫁嫁不两年即丧所天遗子未周岁呱呱在抱于时憔悴哀伤几欲以身从我夫于地下继念此一块肉何所托付因而忍泪衔悲以舌耕自给至今又七年矣儿未十龄家无担石空抱宏愿无所发舒闻姊言剌我肺腑以是悲耳
张氏叹道如姊所遭可谓极人生之不幸然投身教育能破作恶俗的人民养成严格的国民自今以往有新英雄有新豪杰起而造福于世界使人指而目之曰是某某氏这学生姊之名荣矣姊之功亦伟矣目前境遇要不必置之怀抱
会长收泪起谢道姊姊良言开我郁结自此便当专诚一致调护我所亲所爱幼稚之生徒不复作寻常儿女之态建威悄悄对怀祖道慧剑一闪立断情丝尊嫂可谓能言会长亦可谓善悟呵怀祖正想答言听脚声张氏已在送客便避到一边
停回张氏走入建威房中说数日所盼已成画饼请问建威先生应再如何决策建威道机之已失事无可图然我不能强人必为人亦不能强我必不为拼破一家争寸便寸争尺便尺此外别无计较怀祖道以兄之愿虽十倍兄之家财不能完善与其贻后来之悔不如于事前迟徊审慎犹冀得有一当建威道弟非不知吾愿之太奢然废例即少赞成即使将约文改之又改以至万分如意我侨外之同胞祸根固在后患方长除运载回国外殆无善策回国后不为别谋生计亦非图始图终的长算虽知其难不可以已怀祖兄究以为何如呢
怀祖道一人川资八十元五六万人已须四五百万元再加相地造屋购机置械与五六万人之生计欲以独力恢此远模弟恐辛苦徒劳实不敢为许可建威沉吟数回道弟有自置轮舟附属公司行走倘收归应用不过空费数月的薪粮煤炭较出资附乘他船所省何止十倍便以脚价所余者或开十数处小厂或兴一二处大工足可收容二三万人
张氏笑问怀祖道建威先生所为同胞计者可谓至诚我辈理无旁视也应驰告本岛急速请命了怀祖道日来所见所闻无处不令人灰心他乡虽乐不如钓游我便欲乘风归去建威兄能泛舟大海移家小山么建威笑道好好弟以兼善为志兄乃以独乐导我相去霄壤不如各行其是罢怀祖听其语意决绝一笑趋出
明日会面也没提昨宵问答依旧相同出入那夜归来见桌上堆了几件信札张氏正低头伏案似在缮写回书怀祖道何处来信可是会中的么张氏道不是这是陈姊寄本岛及伦敦诸人的信轮船买定房屋码头都已点交船长意思首次开轮要待君到港举行祝典这是南先生的信省门不甚如志香港竟尔被禁但语焉不详不知究竟如何陈姊函中于抵制事索性只字不提尤为咄咄怪事图南先生为省澳铁路又同去非赶赴澳门据云公司举祝也须来会哩
张氏一面说怀祖一面看待都看毕问道你可是写的陈姊回书么张氏道不是今午友兰姊送银贰千两助入会中我把会长所谈诸友报告的情形同建威先生现在的筹划告以大概请其暂时收回渠再四不肯说明后日便须回澳乡居幽僻消息迟钝倘建威先生一旦定局渠无所闻必致误事我因告以我辈在此也无久留渠如坚欲捐助且俟我商之建威先生再行订定渠始勉强收回不久便接陈姊信悬揣君意必如船长所请因作书致友兰想请待我同行
怀祖道友兰助款此时收之无名建威必不肯允幸已收回无须再提了开轮祝典我固不容不往但如与友兰同行有无不便么张氏道我想并无不便友兰姊肝胆过人与我情意又十分相合任其埋没穷乡我意颇为不忍只不知其媳为何如人故至今不敢以踪迹轻告哩怀祖点头道是又道陈姊此信却不能不告建威同舟而来恝然分别未知建威能不阻我否
想了一想袖书走到对门看建威手持报纸正自入神便问道有何新闻又钩住我建兄神魂迷若醉建威听有人声叹了几口气把报纸丢在半边回身向着怀祖道抵制抵制文明文明遇着刻深的锻炼的批评都成了匪人了怀祖诧异道兄言为何非我所解建威道谏垣中有人特上封奏请禁拒约其措词一则曰宵小再则曰暴动三则曰酿交涉意所盘旋不过希冀一纸诏书为二三商人得一解围之妙用朝廷不察居然传旨通行虽叔季之时具文多实事少然在不明事理的以为政府不与外人争民间之奔走议论徒为多事自此无形中便要生无数障碍抵制前途尚堪复问么
怀祖道前数日曾闻彼国行文谓我集议不用美货禁止交易等事有违约章并有致失应得之权本国政府不担责任等语已微露恫喝之意大约今日之旨半采风闻一半不由外交上的作用只是这御史也有耳目也有心肝不应更上此折即使为人所动贸然具奏亦不应如此措词骇人听闻台官为风节所自出尚然不为鸣凤而为怪鸱碌碌食肉之诸公复何足道建威兄弟只于此数日间便同内子赴广不愿再居海上了
建威失惊道吾兄何便思归须知朝旨虽严已经联合之团体必不致因而解散言官怀私挟诈之妄谈尤不足代表舆论我辈虽事事失败然竭口舌手足之力犹冀有万一之得倘便舍之而去三月来之劳劳岂非昙花泡影么怀祖道兄言诚然弟所以欲行者不尽由此兄曾接图南书否建威道有的也不如意兄难道想为图南之助么怀祖道舍兄于此而往助图南非弟之所忍为今日陈姊有书弟却不能不行请兄一阅便知其详建威将书阅毕笑道当是什么要事原来以司中要举祝典有船长在兄可到可不到的并且还有一说公司是兄一岛的事抵制是我一国的事二者相衡孰轻孰重公司已成之局抵制正在艰危困阻的时节二者相较孰缓孰急兄既为社会自献此身万不可中道沮丧遽谋引退呵怀祖道有济而去与无济而留其失维均请问建威兄今日之事犹能有济否建威沉吟道难则难矣或不至于绝望
怀祖道弟试与兄逐层往复兄不嫌其琐琐否建威道理愈辩则愈真何嫌其琐兄试道来怀祖道第一例与约之争兄所主持者以为禁例不废约之或废或改皆无当于利害之数而今则不界多数主废约商界多数主改良信兄之说者不过二三私交兄以为将来言约者胜抑言例者胜建威道主争约者人数何啻万千主争例者人数不过二三至寡如何能敌至多不言而喻是言约者胜怀祖道然则为例一层兄固可以绝望第二不用美货与疏通美货之争兄始主疏通后见定货违于年额亦反而主不用然主不用者运动及个人主疏通者之运动内而中政府外而美政府皆将无所不至今固已端倪兄以为将来运动个人者胜抑运动内外政府者胜
建威道政府虽有强权不能遍及个人以弟度之上海之源虽不清内地之流则自今已绝将来运动个人者胜运动政府者将不败自败怀祖袖出一稿道请兄试阅一通建威接过看是苏州商会上商务总办的信稿大意谓存货过多求请疏销商之拒约处亦以为然拟派人赴沪查探疏通约办法不觉拍案道拒约处不从学界发起么上海现在茫无限制疏通也可采用么咳苏州学界原只听商会的牵制可谓卑鄙可谓无廉耻
怀祖笑道请兄勿詈弟为此已调查一番拒约处不但未允并且未闻此说是商会妆点以期耸听的只是苏学界的名誉于此信极有关系想不久也应开会自行表明了建威道如此还好怀祖道但既有此书上海之源不能清内地之流亦必不能尽塞久而久之境守情迁恐更无人理会了建威道用户不用则或行或店或多定或少贩皆将受累兄无以为过忧
怀祖道兄未闻争例会长之言么香烟等牌至简而易认洋布种类既多牌号又各不同用户安能分别以是思之单抱不用主义而无不定者以卫其前竟非制胜上策建威道是呵我辈所持华用华货的两着万不可速行预备呵怀祖道第三层便是这两着了争约的风潮汹涌及于全体谈实业者绝不闻有人附和即我辈所图者兄与弟既失之男界内子与会长又失之女界兄以为将来华用华货华定华货还是空谈还是真有实际呢建威默然良久良久不能回答怀祖抚掌道无待踌躇不过空谈罢了此三层为本题之主要余外枝叶殆不足辩然既由今度后皆知其必不胜我辈留此又复何为弟不但自行还要约兄同行建威俯首沉思忽然起立绕屋巡行连走几个转身才道即此舍去弟心终觉不平请以三日为限当竭我所能为者视其有效无效再定行止怀祖道兄之行止原该待兄自决但弟三日之后如有便轮定须起身的
从此夜起建威每每一人绝早出门深夜始归也不与怀祖多谈张氏已与友兰约定怀祖发过广东的回书一人无聊便堂至雅仙剧场与园主陈钊泉叙话见其清苦万分赠银三千金劝其改良班本重整旗鼓
第四日早张氏因本星期又是飞鲸的班期便往会友处辞行怀祖在栈略略归检行李近午时见建威垂头丧气直走入房明知已打绝饭了慢慢过来问道建威兄所图如何建威颦蹙道总而言之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兄毋细问弟亦不愿深谈后日飞鲸班期与兄同行便了尊夫人可是到会友处辞行么怀祖道是
且说张氏各处辞过行才到会长处来会长道此会持理极真无奈为改良势力之所屈本已不能持久姊姊一行势必风流云散了张氏道妹之初意本不愿半途辄止无如事势至此虽有苏张之舌不能使已死之人心重行苏醒才忍心决志与我诸姊妹作别然二三知已印影在胸万里天涯正不知如何自遣哩会长道妹性孤耿不合时宜故此间亲旧虽多形影之间也只自怜自爱自见姊姊胸襟之阔大器识之宏远不觉五体投地倾心诚服若非迫于家累便当相从作数年汗漫之游借以常相把晤
张氏忽然心上一动道姊姊普通学已经完备又能兼通英文何不出洋游学补习专门令郎虽幼也可入小学堂不须忧虑的会长道妹亦久有此心一层学费无从筹划二层小儿如进洋学堂恐将荒废国文坐是蹉跎不能自主 张氏道姊姊如决计出洋学费妹可代谋伦敦那边已有好几位姊妹先在留学姊姊无暇令郎的国文也可代为指点会长大喜道如此承情之至妹即今便将教习一席别延替人准要追随骥尾了张氏道姊姊即已决定尚须收拾行李妹不久坐后日遣车来迎即在舟中相会罢
当下辞回栈中知建威依旧同行笑向怀祖道我女友已有两人君尚只一建威先生同来同往足见须眉不如巾帼了怀祖哑然失笑道我诚不意祖国之真男子竟无几人岂非怪事么说完便到招商局定了三个房间过两日陆续下船中途忽遇风暴连走一星期才到香港雇了挑夫径进公司迎面撞着胡三麻子拍手狂笑道这两天几乎把陈大嫂急煞好了朱先生来了夏先生你可是嫌冷静又同了来么这两位贵女士又是谁呵
第十七回 此地何地予欲无言
为人在人卿干甚事
胡三麻子见怀祖同着建威又有几个女人走进公司正在殷勤致问并谢承招因在新加坡收店来港絮聒了一回后面陈氏夫妇闻声出来先接张氏等入内坐定
张氏指告陈氏道这是友兰姊应氏这是侣华姊氏正是我们争例会的会长这幼年便是侣华姊的玉树公司祝典何日方开伦敦学堂何时可以成立呢陈氏道本岛续派四十人已到伦敦公司内划出十间余屋作为学堂教习先即聘定船长来时已经开学这里祝典总在此数日间等大哥再定罢
怀祖也在外面指告建威道这是我们船长汝念祖现在公司的总理念祖问些上海的情形又同建威谈些美洲的故事才告怀祖道十月朔日为开轮第一日距今尚有九天兄嫌其迟么怀祖道不迟不迟诸事都妥贴么念祖道都已妥贴图南先生处也经发书知会大约早晚即可到港了
建威道图南来书所述省澳抵约的风潮寥寥十数言又都是些凄音苦语于事首尾略而不详念祖兄亦有所闻么念祖道弟奔波海上于此不常往来更不能为兄台详告了三麻子拍着手击着膝道我是个粗人不懂什么文明不文明也不知道什么抵制不抵制只知道待我好的我便同他亲热待我坏的我便同他疏远我做中国人就说中国语助我的便是好人禁我的便是仇人阿金道可不是哩他们没受过工人的苦只当传来的多半出于捏造叫他自己去尝尝怕早没命了三麻子道中国人的性命中国人尚且看得轻无怪别人更看得一文不值了怀祖笑道你两人一吹一唱合着图南的信好像从一副印板印出来可知言者虽是愤懑听者越发糊涂何不详详细细说一说呢阿金道总怪中国人只说白话不肯做些实事就处处受人的牵制照我识见大家捐钱把旅外的那些中国人都运回来不就干净么建威笑道这议论倒有些意思
三麻子道图南先生到了好快啊当真图南父子一面走一面说道建威兄怀祖兄我自接信扣算日子知两兄今日必到故从澳门赶来海上所图如何也无头绪真非意料所及
建威道我从前以为此事从海上起自然该从海上下手那知着着失败并且商界中以义声提倡天下的近来也藏头缩颈悄无声息只剩几个学界中人奔走呼号表面上似还热闹其实势孤力薄万万不能有为就算能有为了隔靴搔痒也万万不能恰到好处粤人与旅外工人十九是里相同宗祖相同风俗相同语言相同无形中的感情自当远胜别处如何兄也失意呢
图南叹道弟之宗旨与兄相似而微有异废例一层我说既不得伸姑就约之或废或改为诸君子权其利害抉其轻重求有万分之一可聊慰我旅外同胞的呼吁也算失意中得意那想外之压力日出而无所止内之成见坚恃而无可化无可奈何我也只得知难而退了
怀祖道独木不可以风孤掌不可以鸣弟所以劝建威兄急离海上者也正为此但请问图南兄既不谈例还是主废约还是主改约呢
图南道目前旧约早经限满新约尚未订成有何可废为此论者固已不能自圆其说故弟尝谓可言不续约不可声废约但华工所受种种凌虐不关约之有无犹忆初议自禁时美廷议稿政府驳令修改外人不允我钦使不能争又不知请命贸然遽与画押政府以外间怨谤沸腾商之彼公使添改三条并谓非此则公使订者不能批准彼总统知之手谕议院立废此约
自此七年中无所谓禁工之约章然外人执行禁例日苛一日未尝有丝毫能为同胞宽故今日上策莫如要彼废例其次犹莫如改约议者徒见两国交际尚实力不尚公理实力苟不如人徒张公理求争胜于口舌纸墨间势必不得故谓有约与无约相差无几不知我无约而人有例前事未远宁不寒心人有例我亦有约明知不胜犹可以口舌争以纸墨争万不胜之中希冀其有一胜若并约而无之是并纸墨不必备口舌不必具他人欲脔剥我则熟视其脔剥他人欲割烹我则坐听其割烹气绝声喑有类土木之偶像形骸空具血络不存主废约者其心不望若是其结果必至若是怀祖抚掌道诚哉是言
建威道弟在海上以废例求我同胞赞成者正为次策犹多空言上策乃有实效故不敢轻为附和兄既降格以相周旋宜可动人听闻了图南道一哄之士利害轻重非其所知此曰废约彼亦曰废约恶屈已羞伸人弟言其何能入旋即分发传单定期集议事为港官所闻遽出干预建威愕道与港官何与何为干预三麻子拍手道夏先生你这般通人不知道这里不是中国的地方么既不是中国的地方肯轻容中国人开会么怀祖道究竟此会曾否开成抑被禁止图南道是被禁止的种族界限他人分晰极清我同胞中犹有主张大同的陈言欲合地球万国为一大社会成一大团体岂非梦呓建威道主张大同的不过无聊之想其见事不明固可嗤其立言之心犹可哀我闻迩来并不投身他族求隶版籍者苟为市井之不肖犹不足论乃竟出于自号开明侈谈道德的人类中国民族真是有退无进了
怀祖道香港上海为美货绝大的来源上海既有名无实香港又横生阻力源之不清流安能绝抵制之说我见其为空谈的了建威干笑道怀祖兄我血已冷脑已冰我将结我舌锁我喉不再说抵制我且将闭我眼不再见抵制的文字我并将塞我耳不再闻抵制的议论
念祖先本旁坐静听此时忽然发议道豪杰举事不因胜而喜不因败而馁抵制苟无效何访别谋所以代抵制者沾沾若此宁非陋儒怀祖道建威兄一时愤言要非由衷彼之志愿海不足涵山不足负彼之胆气壮士不足勇丈人不足豪宁有馁时去非道建威先生中流者乐生故畏阻力下流者不惮死故非压力所能制自今以住我辈不必为中流忧但为下流者求一资生的善策便不致愧对社会了念祖道去非兄所谓下流不惮死有无证据怀祖道去非兄向来持论是偏重下流社会的前此同舟也曾往复数次阿金道何先生这回却是有凭有据并不说的白话哩
建威道我知之矣粤东盗风甲于天下前者死后者继非刑非罚所能禁去非殆借此为尚武者劝须知盗贼之多且盛一半迫于苛政一半也迫于饥寒并不是生而好盗盗而不惮死的三麻子将手乱摇道夏先生你这是在题目外面做文章了何先生说的是有实事的没多几日美国总统女公子不是同了一个兵部大臣到过中国的么建威道是的听说到北京时许多文武都在车站迎接还派兵队护送进宫朝见赴宴哩三麻子道女公子的随员我们待他怎样的怀祖道一例优待稍分些儿高下罢了
三麻子叹道听说那年有个到英国的钦差路过那一个国一班道台知府叫大人的随员都赤身露体萎萎蕤蕤被押到木屋里面洗浴薰硫磺又有赴会的委员职分说也不小都在船上关了好几天好容易千央万求才得上岸如今比起来一个是来做客人一个是去做囚犯无怪人家要恨了图南道百姓们才恨做官的还是喜欢呢
阿金道呔做官的真有吃过苦的么我却疑心是个假话若然是真就算还同外国人要好也不应该欺侮百姓啊三麻子道百姓的事是该百姓做的官府不官府他便怎样即如总统女公子他在北京算是舒服了到香港的时节港中官吏那个不到码头上恭恭敬敬的迎接临上岸时可就作难了建威道怎么作难可是女公子不如意不愿上岸么三麻子道女公子没什么不愿倒是我们做苦力的有些不如意怀祖道为什么不如意可是扣减了工价么去非笑道只争工价的多少我也不至偏重下流社会了港中苦力家起初于外人之祸我虐待我懵无所知自从抵制议起爱情恶情脑筋中一时交融并灌相戒不做外国总统女公子的肩夫女公子可不作难么建威道可敬可敬中流中的商人真不及下流社会去非兄已往所论真有先见之明怀祖道大凡下流社会可与为恶也可与为善全视向导者以为进退比不得中流中人天真既漓要全靠道德来克制情欲却不容易了但是女公子后来上岸没有阿金抢着说港官四处招人竟没有一个肯去应命弄来弄去女公子焦躁了港官也发急了想硬逼人去当差知道不行才把自己肩夫让给女公子港官步行陪了进署方始完事
建威道无怪近人多有重视粤人谓后来独立争存的主力即从这事讲虽然是受外界的剌激究竟性质不强团体不坚的也不能始终没有动摇呢图南道此亦惟工界能然若商界中则与外人交易如故不嫌于自剌自盾学界中热血虽炽所惜不中筋节遂让下流社会倒显这一番特色念祖道工界中闻不读书不识字者居其大半犹知痛痒相关的道理何以中流社会倒反不如是何因由诸兄能为我道其详么
图南道弟早年曾到上海正值宁波人与外国人争四明公所地址商辍业工罢工以全数全力卒能自保未尝不心焉敬之这回抵制事闻宁商类都袖手请问建威兄可是实情么建威道业美货的巨商多半宁人商会领袖亦以宁人为多岂但袖手并敢首犯清议哩去非道足见中流中除自私自利外别无思想诚不如下流社会不知则已知则死生以之身家以之真能为我中国扬眉吐气哩
念祖道我以为不可一概论即如学界中人虽不能扼要制胜然今日演说明日又印商标此为论说家彼又为小说家敝舌焦唇败纸秃笔以唤同胞的睡梦其情何尝不可敬哩建威道我以宁商于此所以袖手所以敢首犯清议者不在中流下流的分别是别有一个原因呵
第十八回 一士作色二士失色
非路为权惟财有权
建威说到宁商所以袖手所以敢首犯清议别有一个原因图南愕然问道可是宁商与外人别有秘密交际么念祖道想未必然殆由好货之心胜于好名之心公理既不敌私情清议自非所顾了怀祖道中国人讲私德的尚多能知公德知之又能实行之者要无几人宁商自亦不免此病建威道秘密交际尚无所闻弟不敢妄言好货的心肠岂独宁商公德之不明又岂独中国人如彼外人若真是讲公德还肯薄待华人么念祖道我数人所揣既皆不中兄所谓原因又何在呢
建威道爱亲者不推以爱其邻爱邻者不推以爱其乡爱乡者不推以爱省郡爱省郡者不推以爱其国其初各守家室各居田井隐隐已种下省界的恶因后来二三志士见政治之腐败思大有所改革苦于无所着手乃退而谋地方自治至今并未得志却因是将省界两字如在入人脑中又添上一重刻画故宁商为其公所不惜解囊醵金以养罢工之工人俾之安心不以饥寒易志抵制的发现在我辈认为同胞全体公共之利害在宁商目中只见多数之粤人少数之闽人与彼无所关涉既无关涉我辈谓彼为袖手彼方自谓守分我辈谓彼为犯清议彼且谓我为谬谈推原其故皆由先有省界的恶因才有破坏的恶果若然外人种种凌虐粤人者以施之于彼宁人一经有人发其覆抉其假相彼宁人之死争力拒恐犹胜闽人粤人万万哩
怀祖颔首道此论可谓推勘入微但目前大局决不是一省一郡所能支撑既已种是恶因若不急急融化后来现生的恶果尚不知如何景象哩去非奋然道南越慰佗何遽不若汉我粤人便当联合闽人破釜沉舟与外人十年二十年永远争持不废禁例决不甘休念祖击节道豪哉去非凡为男子凡为闽粤之男子皆当谛听斯言三麻子摇头晃脑道是呵不拼着剜些肉滴些汗无头无面就此解散了不要说给彼国笑也不要说给别国笑先要给省港两外的苦力笑歪了嘴呵
怀祖道省城的苦力也有什么事可是不代外人上下货物么去非道不上美货初议抵制时确也有这一条后来并未实行且美货不尽装于美船非商家殆难分析既有定货的商人工人又不能尽辨其为何国之货即实行亦属无济于事建威道此条利少而害极深不实行倒是万幸但省城苦力究竟做些什么事呢图南道美兵部大臣不是到过上海么后又从上海到我广东
建威道塔君以不满工约为我同胞所礼重但据传闻彼于商界学界或者犹不致过相歧视若我同胞之为工人者亦复多所厌憎故自其到上海后遂令人怅然失望不知后到广东曾有所发表么去非道塔君到省节度适卧疾命属僚款待席间不过说些酬应的套语悬揣其情彼以外人言外人决不能谓华人是外人非的但我苦力家得知港中前事已先互相警戒学界中又有三数有暗中游说遂益人人以为外国人之舆夫为耻塔君抵埠也几乎不能上岸哩
建威叹道感情之厚薄真正勉强不来我独不解今之商人何竟工人之不若彼辈不自耻我转代为厚颜了图南长吁几声徐徐发言道商人不足责我责官吏小吏不足责我责大吏寻常大吏不足责我责广东号贤者负时望之大吏
建威道是为禁演说么那人从燕云起的议正名定罪斯为其首图南摇头道燕云之禁犹是一纸的空文不如广东竟有因而下狱者怀祖建威骤闻是说都觉骇然
图南又道此事起因是由彼领事行文指名提倡抵制的两人的姓名谓为可恶索请提究兄等试想彼国之工党以前集众演说排斥华工我公使领事何尝过问后来彼国之新宪法明定公家不雇华人为职业彼国之工党相誓不用华货以为政党商党助立禁约之报酬我公使领事又何尝过问今我于三十作余年后张皇奋激又且空言多实事少彼领事乃遽不能容苟其自省能无内惭我广东之大吏熟闻我粤人呼天吁地不能出一谋画一策拯我粤人又并不敢备一纸书诘问外人尸位素餐已是辜恩溺职今因彼领事一言承命不遑急急授意属僚捕我同胞致之于狱弟千思万思不解外人何德于大吏我粤人又何仇于大吏乃忍心害理一至于此
怀祖叹道晚近官吏虐民以媚外是其长技若问何心不过是保全禄位的心肠若问何理不过是长享富贵的道理德可为仇仇亦可以为德颠倒反复总不出名利的圈子罢了建威道两君现在尚在狱中么去非道此事发现后我同胞为之哗然虽势力不逮无如彼领事何无如彼大吏何而道路以目谤言繁兴大吏亦有所闻殆自知其颜之过厚故两君未久即出然为公众求便利所志未遂先自受数日之不利且不在外国而在中国不在商埠而在内地两君可谓不幸建威道是岂独两君之不幸固我同胞全体之不幸时事至此尚复何言
只见张氏自内仓皇走出谓怀祖道适闻陈姊所谈省港的情形竟尚有如上海甚至居东游学之同胞亦时因此事与彼中人相抵牾从前尝有人谓苟行抵制则诸国皆将助我吾辈私议早知其为无根之谈再证以今兹所闻益见其谬大约除自求外断断无人可求除自助外断断无人能助乃闻图南先生亦复改主改约不知仅为商人学生谋抑兼为工人谋如仅为商人学生谋则旧约本无苟待的明文如兼为工人谋恐非改约所能有效
图南道鄙意改约当为工人谋必将禁例所尤苛尤酷者明著于约概令剔除虽自知今日之约我可改明日之例外人又可添始终不能获济但为废例之议累言而不见信于人将伯空呼孩拳莫奋不得已降格相求冀有万一之效犹为废约风潮所排沮卒不相入今已废然自退不复与三五少年轻相饶舌会值路权之说纷腾一时投身其中饫闻达官长者之绪论艰难曲折尤异寻常措施之间允难满意比来意气消沮颇思杜门息影自娱岁月不复预人间事了
怀祖道弟与建威专诚一致为抵制效奔走第闻直省互争路权却未深知其详图南道我粤人言粤路之大者凡四九广为一路潮汕为一路省澳为一路最大则为粤汉赀本先贷之美人美后售于比粤人以其违背合同不得转售之条起与湘人鄂人合办争执收回自办其时外人已经动工既议自办所有该路各项工程外人必向我索偿事理至明无待再计故下手第一着即当筹划资本乃三省人士议论纷纭久而未定最后粤人创议分省各办援引轮船三公司以为前例
建威诧异道第闻芦汉铁路名为比资实则俄法于其后外人办中国路犹能合本共谋我华人自办之路又是同一界线如何要分什么畛域呢 黄金世界
图南道正为是故我粤人亦有异议然二三主持之巨绅别有隐情我足深责且并非一成不变将来境过情迁或者仍归合办犹不可知所最难解者以三省官绅商之财力首期偿费三百万不能自筹犹必出之于借
怀祖道三百万之巨赀双须全数实银或者一时不能凑集因发借券向民间告贷是亦欧美常行之例毋足为奇图南笑道怀祖兄以为是我国民所借的么咳息借哩昭信股票哩绅富捐哩皆以借始以捐终信用久失是万万不能募集的然三省凡若干州县何县何地无积存的闲款每县酌提万金不足则绅商济以私囊又不足则公家助以官本三百万实银悉索敝赋何致竟尔束手建威道目前公家之掌度支者无一人不仰屋无一省不罗掘安有余力傍顾路政图南兄这一策恐不可行罢
图南道他款姑不论如存典生息的银两何妨提归铁路令其承认息银不过公家恐铁路投本在一日收利不可以岁月计挹彼注兹宁无顾忌公家尚且有顾忌私家自然而然要怀疑观望了迨至外人承认撤销合同亟须划拨偿款以待签定处此间不容发的时候粤人熟视之湘人鄂人亦熟视之袖手默坐听命于大吏大吏亦不闻有能筹全局防后患乃出于借借又不商之民乃商之外人商之外人又不于其私人而于其政府
怀祖道我闻芦汉为贷外款故一切管路管工的权利尽举以授外人虽有督力不啻傀儡其下虽有总办文案收支种种的名色不过大傀儡外又添无数小傀儡在外人以厚薪为报酬在若辈只可称为蚀本的蠹虫粤汉这条路费如许唇舌如许时间久而久之却只定了退狼进虎的计策大吏不足道三省人士竟又睡熟不成 黄金世界
图南道此番贷款正约只订明抵款的专税还款的年限管路管工等项未提一字与通常借约无所出入但既指明为赎路之用万一将来还款不能如期粤汉这条路便难脱然于借约之外
建威点头道若至彼时以政府与政府交涉视彼之以公司出贷者利害相差不啻十与百的比例怎不令人毛发俱悚哩图南道传闻正约而外别有密约就是指的路工以理度之自当不宜有此万一果如传言譬如以彼易此前者轰轰烈烈以爱国倡天下先如今思之只算是个儿戏可堪浩叹么
建威道于此不能不服日本人彼之初造铁路时政府贷之外人其民哗然迫令还款卒以已力先成七十里尔后渐推渐广几遍全国论其区域不过我一大省论其丁口不过我百分之一何彼举事若是易何我举事若是难借镜对照不必论再兵力的强弱军事的胜负了
图南道抵抗外力的思想日本人固强中国人也并不弱即如川汉处于英法两大的旋涡卒能毅然决然力为排斥因是如赣如浙如皖相继并起其后来究竟虽犹茫茫若仅就现在说大都并志一心不肯丝毫借助外人且推此心以及于省界至有该路股票不在本籍人的手中即不承认之议其排外思想之强弱可以想见了建威道一省疆界每与他省犬牙相错若两路能衔接犹可勉强划分若在此为干视一里犹急在彼为枝视百里犹缓者省界一分各相逆阻还是半途中止还是用强权侵占若主中止路未完则利不厚且将得不偿失若主用强权一国之内自生残嫉设有坐乘其敝者将如之何图南兄这省界两个字万万不是好事呵 黄金世界
怀祖念祖同声说道必以一省的财力办一省之事若然此厚彼瘠厚者不能助瘠者必将坐废这事如何可行呢图南道话虽不差彼赣人皖人浙人所以为此说亦自有他们的苦心呵
第十九回 故乡事旅人对语
一夕谈万里移家
图南道赣人皖人浙人其初并无省界的成见近来忽传此说责备他不是的外间正自有人但弟设身处地替三省人平心静气想一想真也自有苦心哩建威摇头道各私其族因而各私其乡这是中国人人的通病如彼三省诸人也不过这个意思有什么远识呢
图南道建威兄不闻潮汕铁路的事么怀祖道是工人滋事的案么固尝闻之图南道弟所论者不指滋事案系指股份说潮汕总理在新加坡营商有年本我粤著名殷实之豪商旋又报效巨金得赏京衔乡望因之滋重附股者十分踊跃为信任该总理必不致蹈名华商实洋商之覆辙故他人向来不能号召的该总理一呼即应未几有传言谓其中实暗附洋股众人初时还不肯信哩后来言者日多细细访查始知该总理所延之经理虽系华人早已隶入洋籍既入洋籍该经理所附之股无论如何总不能视为华股总理悍然独断不恤人言自此地立渐渐变信用为怨恨不久就有工人滋事案的发现此虽别有缘由其实股份的糊涂便是远因
建威道该总理既称殷实何不自解悭囊一定要招洋股做什么呢图南道其人亦自有股并非全是外附但以其家道的殷实声望的隆重就算短少一二百万若到南洋去寻乡人都还不难偏偏舍内求外真不知是何肺肠这是粤中的往事了赣路初定章时声明专招华股不招洋股是只有国籍的分别没有十的分别只须真是华人有股必收以多为贵原是洞开门户的其时便有他籍人到赣投谒自认独修九南的枝路另备巨万金作为总公司的借款赣人初时得此大财东何等快乐不想也是隔不多时经人查出明说华人暗中都是洋人的资本赣人大为惊恐或电或函责成总公司立予撤销总公司也恐受人的欺骗自为查察又的的确确是本人的资本并无洋股在内两说相持至今莫衰一是我辈隔省人此中底蕴尤难揣测惟告者之辞真自不当容其含混总公司之辞真则人以厚意来我以责言往亦非相处以诚的道理皖人浙人殆有鉴于此赣人惩前毖后方始纷纷分出本籍客籍的界限原其本意当非歧视客籍正所以杜外赀的输入此中流弊殆不暇计即计及殆不暇问我辈也须原谅的
念祖道弟穷年累月衽席风涛祖国大小的事端闻见极少听兄辈谈大地抟抟殆都属列强的势力即今急起直追时其已晚且又心长力薄言易行难失之东隅终恐桑榆无补哩建威默然
图南道念祖兄他省人至今虽不能实行犹有空言指着建威道独彼南人一切权利概付之不闻不见连空言都不想有一句呢建威慨然道兄指大概说抑专指路权说图南道中国今日之内政有比路权重的么
建威道即以路权论殃民误国我南人诚有负其罪者然彼负罪者之乡人大梦方醒引咎自责遂首为全省倡腾书中外讼言其非并要求如粤汉之毁约自办萌芽初发结果虽不可知然其事其言与他省较未必遂有轩轾哩
图南道兄言诚不谬试问沪宁一路其利害为独彼毗陵受之抑全省皆受之如独毗陵人受之则听毗陵人自为叫嚣他人皆可不问如全省人皆受之则如兄之宁籍人与外此苏镇松太各籍人岂有目皆聩有耳皆聋有舌皆结有喉皆封遂各各守田园抱妻孥且食蛤蜊不知许事么
建威失色俯首不作声良久良久浩然长叹道有目不皆聩有耳不皆聋有舌不皆结有喉不皆封其实是有心皆死罢了怀祖在旁不觉失笑图南回问道怀祖何笑岂以此为国家大政非我辈所该妄谈么
怀祖正色道一地政事的得失一地之主实身受其利害怎么不该说我是笑建威兄生为江南人不知江南之事图南兄沪宁一路不可以粤汉为比例这是什么缘故呢粤汉合同订明不准转售美人私以售之比人是其自违合同授我口实得借以为论辩的张本外人理曲我理直遂以就我范围沪宁未转售情事固已不同所可藉端的只有年限一层然测地破土业经动工只就年限立说恐以今日之外交断能有成功的希冀彼乡人为名誉所关诚不能不有一书以表白个人之罪不涉全体若苏宁各籍人既心知成局不可挽回因不作无谓之谈建威兄乃谓其心皆死诬其乡人者无乃实甚图南道即如兄言宁苏各籍人知动工后不可争何不争于动工之前乃始终视若不与已事者然其心不皆死其血恐皆不热了怀祖不能辩目视建威色败若灰只在椅上喘气
却听图南又滔滔的说道主持路政者其掌握全中国的利权固已有年南人诚不皆受其卵翼然其胆馁其志怯其识卑见此炙手可热之势不寒而栗还敢轻赞一词么既不敢赞一词还显与为敌败其已成之局么咳建威兄弟虽妄言然持此以揣南人之心肠殆可十得八九
建威那时静坐在旁一声儿不响忽地起立直望外边走去怀祖疾忙离座拉他不及亏去非眼明步快赶上前执住衣袖图南先开口问道建威兄将何往知已重逢互倾襟抱正是至苦中至乐的境界兄将何往呢建威道我思回纽约去探问轮船的开期怀祖愕然急道建威兄且静坐一回慢慢商量建威不肯怀祖再三力劝好容易才把他捺在椅上
其时逾晡已久公司内外电火通明晚餐既罢散步数小时重复入室坐谈
怀祖道建威兄不尝主议在外的同胞都要赀助回国么如何兄之一身依旧要回美洲究系一时的愤言还真作此想呢建威道弟意已决万万不在祖国安居乐业了图南道兄何所愤而云然维桑与梓必恭敬止如何可以他乡为乐土呢
建威道弟此行为抵制来所志不遂郁勃已不堪言又闻图南兄之责备自顾藐躬愧对衾影还能问什么桑梓讲什么恭敬么
怀祖叹道图南所责备者指全体不指个人兄虽其中之一分子不能诿为无咎然以弟私见颓波日逝砥柱无功迁地为良适郊云乐未始不是上策但所迁者必良于未迁者所适者必乐于未适者而后可往今彼国之良只彼国之人所为良彼国之乐只彼国之得享其乐我同胞之流寓者项背不敢望连足趾犹不敢拟种种事实兄已尽知可有再往侨寓的理么图南道我猜着了建威兄一门老幼尽在彼洲大约因此不能不归这却也是人情之中呵怀祖道华商往返有种种匪夷所思的条例建威兄若至进退维谷的时节苏张之舌无可施贲育之勇无可用将如之何
建威道是在他人诚非我得自主但我总觉早行一日此心便早安一日怀祖叹道弟初见兄孑身独归本以为兄失计后闻兄议于族外诸人尚欲其归不欲其留意兄家人必不于彼久居因是迟迟未与兄计及行止今兄既决计不去此他行敝岛虽小未尝不是避世的桃源浮海居夷固我孔子据乱世不得已之所为建威兄能移家远徒么建威沉吟有顷问怀祖道兄又何时回岛呢
怀祖道弟与内子毕业未满尚须重赴伦敦大约极速也在四年之后即兄能采弟言此数年弟拟请兄暂总港中的事务兄之家人不妨先归待弟归时学堂诸兄弟亦将卒业此地可有替人便当与兄剌舟大海挂帆蓬壶唱东坡水调歌和子野的水龙吟把酒问青天引怀斟斗方见吾两人豪情胜概哩建威道有念祖兄在港中诸事无待弟谋怀祖道念祖兄往来各口不常厥居港中安得有人即如南洋群岛本岛新来的既非老斫轮名操全局实则尽属他人弟意拟倚重图南乔梓不知肯俯从么念祖道怀祖兄所言我与伦敦诸兄弟姊妹先未思及真是失着的失着及今补牢幸犹未晚建威兄图南兄既在相知必求臂助的了图南去非谦让了几句也就答应
建威道弟即今电告家人令其治装来港现赀而外尚有自置轮舟并令收回附入此处公司将来或添开口岸或一线加期且看贸易的衰旺再与诸兄细商但有一层公司中用人理财皆关全体本岛固不及通知伦敦诸兄弟姊妹似不可不见告明即尊夫人处前闻兄言岛中立法男女平权此事当亦令其预闻图南笑道有这许多情节一隅之地俨有极乐世界的气象弟将来倒也要领略一番了
建威笑道幺弦寡和独雁悲鸣弟方顾影自伤得兄具有同心始知吾道不孤图南道弟平生有一级满意的事请诸兄一猜怀祖道天下不如意事十常八九知兄何指呢 黄金世界
图南道男尊女卑岂非自古到今相传的金科玉律么实则嗜好同智识同赋形之间所以稍示区别者正是造物主持为养成人类的枢机否则独阴不生孤阳不长现在的世界便如过去的世界不复有高等动物生存竞争于其中何以因区区的形骸终古以来遂锢其生灵塞其聪明并夺其权利读书则谓之轻薄问事则谓之僭越天下不平殆无甚于此诸兄须知弟非醉心欧风从天理人情实实推勘出来始知古人立言未尝一无所误后业承谬袭亡为几几视女子一种特别玩物是尤弟所念之即愤者不知诸兄闻之以为何如
怀祖念祖相视而笑建威早接口道即如一夫多妻旧习岂非失平之尤显见的么甚且因此自促其寿命自简其生殖卒昧死不一省悟思之可怪言之亦可怜
图南道欧洲未婚之前一女可友数男中国既婚以后一男可娶数女遂致横溢旁决奇案环生后有贤者必当首为矫正建威道欧人风尚似若女尊于男其实一为女子身并选举权而夺之故在成文法典上犹是男尊于女平权两个字不过二三学子的理想与事实却相违背哩图南道滔滔皆是何地能副我期适闻螺岛的情形枨触予怀也鼓了破浪乘风之兴不知郭李同舟能许我老范傍参一席么怀祖道枳棘之丛恐不足以栖鸾翔凤若兄固欲远游弟自当为前导
正在谈论桌上报时钟连连八扣建威道再迟一时电局即将闭门弟急须去发电了图南道待我与兄偕行借引也聊舒筋骨怀祖因有伦敦的电信匆匆拟了一稿同两人去发过回来又将同前谈话告知张氏也自欢喜
一宵易过纽约伦敦都已有了回电才将公司各事重新料理一番转眼已是十月朔日了
第二十回 精卫海潮寒可怜身世
杜鹃山月苦且此婆娑
十月朔日为公司开轮第一日建威接理了港中事务图南父子先七日已坐他公司船赴南洋群岛
怀祖因离学堂为时已久与妇张氏同黎侣华母子陈氏坐本船前往伦敦当日庆贺浮文不消深说应友兰送张氏上船订明下期令其媳与孙也到英伦托代招呼才回新会建威不久又接家人回国启程的电报并有些工人得着风声随船同来
过了几时念祖恰从伦敦一路巡视来港建威与商将收回的轮船附入公司在太平洋中添开几个口岸所有工人就岸上船上一一安排妥当建威本是老行家图南父子一以老练胜一以精明胜螺岛诸人新型初发念祖又随时随地把数年海上的阅历引证教导居然整理有条有绪贸易日旺船舶越添越多海上运送权便分了欧人片席公司中人人都是眉飞色舞独有建威总觉愁绪填膺十天开不上一面笑口三麻子稍稍知道他的心事每到无事时诙谐百出谈笑风生要替建威消愁解闷其实消也无从消起解也无从解起哩
那晚建威独坐在事务室内靠着栏杆遥望大小船只内高高下下疏疏密密的灯花一点点映在海面夜潮初平好风微吹便如琉璃净瓶中闪烁出无数金星色不离色声不离声脱得出人海的尘根跳不破诸天的魔障不知不觉掉下几行泪来
正是难分难解哩忽听有人叫道建威先生定睛一看却是阿金听他问道建威先生我的妻子今年即可毕业不知是回广东可还要到别处么建威道应家黎家两家的母子自须回国大嫂想必同来阿金道可能求建威先生写封信先去问声么建威颔首等阿金出房回到书案傍取纸墨提笔写道
日月之来也循轨旋转无骤无疾其去也如
箭离弦如弹脱膛一纵即不得复屈指与执事形影
相隔谈笑相暌者四年于兹矣卒业之期瞬将不
远子为子野我为长公誓言若新菟裘斯在人
生难得者知已知已难得者一合而再不离仆与执事
行且兼之亦可极视听之娱尽喁于之乐已然仆长
年郁郁四顾寡欢每每酒肉纷纶管弦杂沓东向
隅坐僵然若槁木寂然若死灰引众大噱谓之狂
痴执事解人倘能心知其意乎
盖我十数万旅外之同胞辗转水火之间哀号文
网之内进不得为进退不得为退死不得为死生
不得为生未逮亡国之时有如无国之惨哀哉恫乎
吾曹今日犹敢宴然饰太平侈豪举漠然不为之所乎
螺岛虽小犹百里之地峭壁绝猿猱坚冰驱蛟龙
而执事及诸兄弟姊妹之先人乃得于其中辟田庐长
子孙以逮于今是天所以不亡我同胞而将赖执事
以偕之桃源之中也问与念祖兄指划形要纵谈今昔
山巅水涯可开可辟之利源殆足以容数万人而有余
执事与兄若弟姊若妹回岛之后必有兴举我同胞之
旅外者虽不必尝学问通理数而更事既多见闻
自广即不敢媲欧美人犹翘然于故国工师之上鄙
意此数届轮期挈之俱归俟执事回岛移之俱往 黄金世界
内以兴实业外以树义声固两利之道也执事其为
我同胞玉成之
陈嫂年来如贾然垂橐而去盈橐而来必有以
慰大哥之望大哥不谅乃日夕引领西望曰我妻
曷归乎我妻曷归乎盖别离之情与相思俱苦矣
附书以博一粲 建威发书后自此朝朝夕夕盼望回书好容易守到拆封看时附有陈氏寄其夫的信递给阿金才拿怀祖回书一张张详看了一遍内言在外的工人请同念祖商量尽五个月全数载归便就海鳅船全数运回本岛岛中自能安排建威才定了心
却为书中另提着一节事重新取来一看道的是
岛中兄弟姊妹先后来英游学者凡二百四十人目
前将毕业者理化四十人机械五十人驾驶五十人
政治法律商业等科七十人未毕者三十人皆专
门学也五月后学堂大考颁给文凭届时尚须买榜
珠江泛舟辽海一览祖国山川之胜然后开会公议
若者回岛若者上轮若者分赴各埠人视所长各
执一事勉勉焉与循诸君子之成轨期无陨越为前
人并为本岛羞惟驾驶中之兄弟三十人得有因缘
服役兵轮虽所操者为最卑最贱最劳最苦之职役我
诸兄弟皆心安之以何根茎甘此魔难执事高瞻遐
瞩长虑深思必相喻于不言之表也然因是之故
将来执中流之柁柄席大海之波涛将专于我诸姊妹
是赖黎应两嫂即其中之二人询之念祖自得
其详不复缕缕 建威阅毕阿金笑吟吟走来道建威先生再隔五个月我妻子便可回来了三麻子恰正在旁拍手笑道好好别人也好少受些聒噪了我看你样子大嫂若在伦敦再读的三年两年书你若不发痴也要赶去上学了阿金被他说得脸上发讪却把建威逗的狂笑不止连念祖入门也没有留神直待听得道好的声音才起身招呼
念祖开口道前在伦敦见建威兄的来书因此开会三次兄弟姊妹中无一人不佩服高义但有一事踌躇公司中虽有来往美洲的船只岸上管理向来并无华人交其代办恐未必十分周到若别派人又虑不能登岸请问建威兄有何良策
建威道派人一层非华人我辈仍不放心但照彼国之例决计要被拨回倒觉空劳往返弟意彼国著名巨埠为我华工荟萃的地方都有中华会馆馆中董事大半与弟相知有素由弟致书请其查造工人的名册招呼上船谅必不至推托上船之后再由舟中执事按册给发免票也不至受人朦混了念祖喜道如此却便妥当但会馆中查造名册自然有些花费索性由公司担任免其瞻顾建威道如此更妥当了但须请念兄函告彼管理员令其拨付才不误事念祖亦以为然
那知旅外工人得了这个信人人都愿归不愿留人数太多了一只海鳅船往返运送未免迟慢且恐误了解冰的时期几万人留在港中
建威念祖正在踌躇幸而怀祖夫妇同一百八十位卒业的兄弟姊妹都已回港不及细谈也不及办别事先调四只轮船公举八人做了正副船主八人做了正副司机在工人中挑选了水手火夫开船先行其余诸人分往内地游历应家母子回新会省视祖姑侣华母子不愿再到上海仍同陈氏住在公司
张氏忽然记起一事来问建威道苏隐红姊本约在港相会前此匆匆就道未经觌面不知渠后曾来否建威道隐红姊来去无端踪迹飘忽到港与否却不得知公司中是始终未来张氏道我观其人不至负约且彼尝言如在港相左不妨即到英伦数年来累我疑影疑声竟无消息岂非奇事么几人猜想一回都猜不出是何缘故也自丢开
六月后游历员先后毕事便在公司中开了一个大会推怀祖夫妇为会长法律学生为干事员政治理化学生为选举员铃声三响男女分班入席将各岸管理员会计员庶务员各轮驾驶员司机员庶务员一一举定方始摇铃散会建威已备下庆贺的筵席当夜欢呼畅饮各各尽兴次日被举各员到岸的到岸上轮的上轮纷纷出发岛中前次派出管事的各人交代清楚随地乘轮都到伦敦留学连去非也随着走
五阅月后只剩图南一人依旧回了香港同建威怀祖等人一一会面各谈别绪互罄奇闻又知其妇先期赶到与陈氏夫妇同居又去叙叙老怀养息了几日专开一条轮船径归螺岛
建威在路常同诸人谈道我所以主议载撤美洲的航路正为此路一切人员不能不借重外人其实我华人才力聪明何尝逊于他族不解中国半官半私的局所三十年来不能裁一客卿有用的金钱不自养徒以养人又处处将权分让真是何苦呢
图南道中国人有常言谓之舞弊所以多用客卿其实每年二三百元的薄俸岂能自给不能自给安得不舞弊若也如客卿多的月给七八百金少的月给三四百金俯仰从容那有生成寡廉鲜耻的怀祖道我闻月俸而外还有养廉一万八千不等也不算薄了图南道这是实缺督抚的养廉督抚起家非州县即京僚州县的廉俸归入摊款是有名无实的京僚一年不过几石米一二十两的俸给舞文犯科心手并滑虽有厚廉也就以多为贵了
在路谈谈说说不止一日行近螺岛的礁外即便停轮放下几只舢板其时船上除应友兰之媳已选充船主其孙仍到英伦去进高等学堂友兰便在香港赁屋居住此外各人生长本岛都是轻车熟路只有建威一家同着图南夫妇侣华母子又有一个阿金三麻子的老小初次走这条转弯抹角有水有石忽船忽步又深又黑的狭弄几次三番凝不住不是随着大众便须倾跌渐渐出了石门一湾流水两岸垂杨红日当中清风徐送忽然又是一个世界
建威看着图南只是拍手慢慢行近岸边岛长已经得信率领全岛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在道旁迎接怀祖看上下岸新添了无数房屋山上以前人行绝迹的地方又开了几条坡路知是岛长布置了招待员指引来宾各归新室
隔了三日岛长申鹫峰在议事堂内新建的九间通长的厂厅率领全岛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开欢迎大会祝贺新来的上宾同学成回岛的学生男东女西同时入座学生中连怀祖夫妇共计政治生二十人法律生十人商业生二十人理化生四十人机械生二十人来宾中建威一家七人图南夫妇陈氏夫妇侣华母子胡三麻子一家三人
岛长代众先宣了祝词来宾学生也宣了答词岛长才代众报告道去年四轮载来二万五千余工人前岛长张峰多半派进矿山又开三座铸铁厂照寄来图样铸成许多器械那知工人中颇有几人能辨矿苗因用新器开了几个新窿出产便日富一日又拨些未开的基地分派承种今年我接任后为矿中运物每每行途觅路才定计另辟几条捷径织丝纺纱织布织麻的大厂也从今年毕工石门外又添一百号小船就近海采捕海鱼所获不多却也可添本岛的食料哩
怀祖代了学生建威代了来宾又离席祝颂本岛的发达正待归座突见庭前站着一个衣红负剑婷婷袅袅的女人大众不知何来相顾失色
张氏却突前握住他的手道隐红姊真是飞将军从天而下了但数年何在今日又如何来累妹梦魂颠倒了二千余日姊姊真好忍心哩
隐红款款答道妹别有怀抱为守本师之命遁迹山中者四年念姊之情正与姊念妹者相同今年在伦敦香港游行数次总与姊姊相左第三次到港访问姊姊已先一日动身偏是行踪竟无一人能道其详无意中遇见友兰姊姊彼知妹名妹知彼面才得了实信着纬线一路寻来恰与姊姊到在同时又在别处游了一番所以今日才登堂赴会
大众听了都觉诧异隐红却在身边取出一个小小的匣子递在张氏手中打开看时是只皮纸造的小舟有帆有柁可收可放隐红却道本师为此耗了十年心血方始告成妹平常出门若有路可通不怕高山峻岭都能上下自如若是大河前横重洋旁阻使只靠此舟了张氏道此舟虽巧如何能追轮船哩隐红一笑不言
岛长早已备下座位隐红就入了女宾数内当时又议了几条学堂的章程再添开几种的实业独有开通石阙的一层当下没有议定散会下来建威来访怀祖道弟所居外屋四面梅花冬春之交如在众香国里真堪娱我晚年但三日来周览全岛山多地少不甚足以回旋倒又添了一重心事隐红其时正也在座便对张氏道此数日间发见一块从古到今杳无人迹的大地正要告诉姊姊哩
却因此语又开出一座锦绣江山花团世界做我同胞父子兄弟夫妇朋友子子孙孙的殖民地政治道德的完善还比现在文明国胜过十倍岂非我同胞绝大的幸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