驻春园小史 作者:吴航野客
《驻春园》一书传世已久”,刊行于乾隆年间。
本书据乾隆四十八年万卷楼刊本校点,参校上海铸记书局石印本。
序
人伦有五,天合之外,则以人合。天合者,情不足言;人合者,性不可见。故者弟忠根于性,而琴瑟之好,胶漆之坚,则必本之情。其真者莫如悦色。试从《大学》序以思,足占一往而深,又在嘤鸣之上。《易书》于男下女,而系之咸,于二女同居,则命之睽。见情有可通,亦有所隔。汉儒训《诗·雎鸠》,谓求贤女以自助,其义甚长。情之为用,至斯而畅。必拘拘于唱随问,不亦偏乎?
《驻春园》一书传世已久,因未剞劂,故人多罕见。兹吾友欲公同好,特为梓行,嘱余评点,细为批阅。间有类《玉娇梨》、《情梦柝》,似不越寻常蹊径,而笔墨潇洒,皆从唐宋小说《会真》、《娇红》诸记而来。与近世稗官迥别。昔人一夕而作《祁禹传》,诗歌曲调色色精工,今虽不存,《燕居笔记》尚采摘大略。但用情非正,总属淫词。必若兹编,才无惭大雅。云娥之怜才,等之卓女,而放诞则非;绿筠之守义,同于共姬,而侠烈更胜。小鬟爱月,慧口如莺,俏心似燕,经妙手写生,更是红娘姐以上人物,非贼牢之春香可比也。
善乎!汤清远之官曰:先生讲性,弟子言情,情之既挚,乃之死靡他。经可也,权可也,舍贵而贱,易妒而怜,亦无不可。等而上之,兰沅芷,致之于君;断金兰臭,致之于友,何莫非此情之四达哉!普天下看官,无作刻舟求剑观,作关关睢鸠读,则得矣。
时乾隆壬寅年菊月上浣水箬散人书于楷香斋开宗明义传奇关目总言情,离合悲欢阅变更。
礼在自分奔与聘,盟存何论死和生。
蝇将骥附还驰远,叶衬花妍亦向荣。
案臼固知难脱俗,凭空撰出乞真评。
这一首诗,乃全部《驻春园》总根。历览诸种传奇,除醒世、觉世,总不外才子佳人,独让《平山冷燕》、《玉娇梨》出一头地。由其用笔不俗,尚见大雅典型。《好逑传》别具机抒,摆脱俗韵,如秦系偏师,亦能自树赤帜。其他,则皆平平无奇,徒灾梨枣。降而《桃花影》、《灯月缘》风俞下矣。兹传之作,发端东邻,实自登徒脱骨,安根投帕,亦本彤管面目,视《绣鞋》、《玉盘》大有雅俗之分。至于屈身奴隶,如《情梦柝》、《绣屏缘》、《一笑姻缘》请本,无非蝶恋花丛,从未有假道于其邻者。迹愈幻,而想愈奇。古来奔之获济,卓文君后,红拂、红绡固自不乏,然不得成全者比比。荔镜之卿琚,情骊之瑜辂,虽吐露其才华于僵蹇际遇,反不若毂则异室,竟为名教束缚,亦属懦夫弱女。胆识双绝,然后可行。张丽贞之自叙,读者有不为之生悲乎?临邛当垆涤器,竟遂驷马高车,可谓适所愿矣!末路白头一出,几至鲜终,何况其余。惟深于情者,庶几可保无惑乎!
云娥之郑重,迨后有所遏,为逃死计耳,非其本心也。绿筠之情挚,与云娥同。若遇魏提举,必为贾云华。无如口血已渝,视为陌路,先着已为高才所据,妒化为怜,安得不与同心者安常缔结,尚费调停。与其拖笔累墨,无宁用选采蒙杂,途次收料,较为捷径。传奇虽属小道,不异画工,金圣叹论烘云托月,周栎园论皴叶渲花,极意描天尊。若于陪辇人物草草,那能衬壁得起天表亭亭。爱月伶牙利齿,侍儿中铮铮佼佼,恐曹瞒所许为知心,青衣未必能若是也。成人美者,乃适以自成,逮后亦得所归,庶于慧心不负。若楚王之撇衾儿,无乃不情,过甚安顿。欧阳气类相通,容易插入;慕荆向关痛痒,似乎天外奇峰。然正如紫钩之黄衫客,点缀帮扶,断不可少。若《五凤吟》之红须,则喧宾夺主矣。究之,得依皈,便成正果,亦足见任侠不可为而为。此诗乃粗陈梗概。看官欲得其详,待在下仔细申说。
第一回窄路遇黄衫无心下种隔邻窥白面有意寻跟词曰:雨覆云翻不定,情拴意锁难开。闲中下着巧安排,后挽前推宛在。邂逅已逢适愿,清扬犹费疑猜。瑶篇著是未衔来,错眼兀谁担带。
右调《西江月》
话说皇明,浙江有少曾浣雪者,母叶氏,父名青,字又青,嘉靖间进士,官光禄大夫。与同年翰林吴应松,字幹甫,江南陵人,时常相过。青性耿介,不合于时,与都御史苏廷策有隙。虑其谋已也,遂致仕返于嘉兴,在城外三十里黑浪墩居祝归囊甚淡,所居者半亩青山、一湾绿水而已。生下女儿浣雪,十分伶俐。五六岁教以读书习字。自是文情诗思,月异而岁不同。遂自作一字曰云娥,别字蝉照。养二婢,一曰惜花,一曰爱月。公夫妇以乏嗣钟爱,故未尝缔姻。不期公年老得疾,竟淹然而逝。云娥与母孤孀,仍以诗史为消愁之助。奈家事未几零落,亲婢惜花遂托媒媪卖与商人,只留爱月一婢。云娥有所著作,辄命磨墨洗砚,以致爱月亦颇通文字。不图邻人失火,延及曾家,犹幸主婢三人及一个老奴俱获脱身,遂投城内亲舅叶家。叶公名渡,号曰小舟,官三边总制。夫人刘氏,见其始并甥女罹难来投,遂收拾后亭,留夫人大家居祝亭中有高楼,楼下有芭蕉,名曰“蕉楼”。隔楼有亭一座,系黄尚书书亭,亭名“驻春园”。其公子名玠,字玉史,肄业其中。抱质有倚马露布之才,负貌有羊车掷果之态。先大人名之榜,号酉山,官兵部尚书。在日与在京翰林吴幹甫缔姻,翁亦溪为媒,其官刑科也。厥后黄公逝世,吴公继殁,黄夫人致书于吴,道及亲事。不意吴夫人念母子孤孀,不忍远别,欲将小姐拟配他人。继而黄家夫人亦殒,两家全不提起此事。幸得吴小姐承先人遗言,矢心待字。生以音书遥隔,盟约必谕,全不以之为意,益励志攻书。与同乡欧阳颖缔交莫逆,朝夕聚首于驻春园,分题拈韵,叩钵成篇。
一日,欧阳游楚中,生独坐高吟。五更时,忽一人从墙跳下,生携灯视之,乃魁然奇男子。问其故,曰:“小弟姓王名慕荆,近因知己为势豪诬陷,弟不胜愤懑。昨夜提刀刺中豪者,恐人迫捉,暂匿贵国,望其垂庇。”生知是负侠为知己报恨,遂挟以入。须臾天明,命书童,名墨奴者,置酒款之。到黄昏时,取白金数十,对慕荆道:“敝园浅狭,恐事久觉露,薄具微物赠兄,兄可别处藏身,非敢相却也。”荆见生如此,便道:“蒙一日收礼,恩已过重,宠赐决不敢领。”生道:“兄侠人也,何故作此腐谈?人生相逢,遇有事时,若不能为知己报恨、同类解纷,真骂名千古。此微物耳,安足挂意?”荆乃拜受,别去不提。生外间探侦,知己远扬,遂放下热肠。
却说一日云娥无事,同爱月登楼晚眺。忽见隔亭疏竹外一垂髫美男子,年十五六上下,姿洒潘安,神清司马,心甚怜之。生行吟阶前,亦举头见那隔墙花阴柳色间,一佳人倚风独盼,一阿鬟背后侍立,时时为姐姐捻发,不觉爽然若失。须臾,云娥掩着楼窗带笑而下,到房中对爱月道:“才见佳郎,令人心折,若得佳婿如其人,不负我生平怜才至意矣。但外貌虽甚可人,未知其实学何如。”爱月道:“须密察之。”
却说生见佳人下楼,神魂飞越,如有所失。佩遥香散,乃返坐书窗。不觉遥遥月上,射入楼头,犹留艳影。挑灯染墨,以纪奇逢,有诗为证。诗曰:有美人兮,飞舞客光。
含笑凝睇兮,素面相当。
望不可即兮,在水一方。
褰裳从之兮,道阻且长。
彼美人兮,从何处来?
洞前客与兮,仿佛天台。
刘郎咫尺兮,耽待迟回,
羽翼见假兮,飞越墙隈。
彼美人兮,奚所思?
情牵肺腑兮,语在眉。
泄春心兮,独余知,
待相呼兮,一问之。
怀美人兮,倚画栏,
静掩玉宇兮,离云端。
渺不见兮,月光寒,
强拈毫兮,睡未安。
《彼美人》四章
吟毕,一夜无眠。早起出外,见门前众人围聚喧嚷,查问根由,一相识的人指须发半白者道:“这老头儿行动慌忙,全无关顾,将孩子绊倒在地,把那手中所携油瓶打碎。孩子拉住勒赔,反揎拳要打这孩子,十分可恶。乡邻不服,将他扭住毒殴一顿泄泄气。”生进前一看,认是叶家老家人,因对众人道:“此老无心卤莽,身边又无钱钞相赔,以此相争。应该多少?我原代赔,勿要争闹。”众见生发语肯代出钱相赔,大家放开。生令身旁墨童进内取钞。墨童乖觉,将老家人带入内厅,回身将钱交付为首的人,一哄而去。
生进内堂,老家人忙来称谢道:“幸蒙相公救解,得免殴伤,只累相公破钞,老汉心甚不安。”生道:“小可出力,何必挂口?我虽与汝隔邻,汝老爷外任,未获登堂,不知家内亲眷尚有几人?”老家人道:“我原是城外曾老爷家人,近因祝融无家,来此借祝老爷姓曾名青,字又青,原任太常卿,娶过夫人叶氏,即叶总制大人胞妹。我老爷并无公子,亦未曾承继,单生一位小姐,取名浣雪,十分才貌,尚未议姻。今日叶夫人寿诞,小姐命我出来买些东西与他上寿。起得太早,老眼不济,撞跌孩童,身上无钱,故有此番口舌。回去报知夫人,令其知道相公好心。”遂引退而别。
生送他出门,欢喜自慰道:“无意中得知楼上美人消息。他家人既云在此寄居,则此女的系曾又青之女、叶氏舟之甥女无疑矣。”意欲传情娇容,无因再睹。思及欧阳生好友,将次到家,当往一探。遂命墨童看园,出门而去。时见爱月取水,生认得是楼上侍立阿鬟,两下各相顾盼而去。
爱月归,将生外出之事对云娥说过。云娥沉吟半晌,命爱月开采花潜往邻园一探,便知公子何人,慎勿令其瞧见。爱月领命,不数武便到驻春园,佯问墨奴道:“亭中可有人否?”墨童道:“我公子外出,独我在家。”爱月又问道:“是何公子?”墨奴道:“是我家尚书老爷公子。”爱月道:“公子可有多少年纪?曾婚娶与否?”墨童道:“年方十六。我家公子素负大志,乃以未登科甲,欲娶无媒,加以老爷夫人早逝,是故迟延,至今孤子,尚未议婚。姐姐今日来此何干?”爱月便托词道:“我家夫人昨日登楼,见辛夷盛开贵园,敢思一枝献佛。”墨童见爱月如此说,便听其直进。爱月见书窗几上有一卷新书,面上书“驻春园新稿”五字,知是生之窗稿,遂拾置袖中,仍向亭上折辛夷一枝而归。乃带笑对云娥道:“今日不负此行矣。”云娥问故,爱月遂将墨童所言述了一遍,仍向袖内把藏来富稿递与云娥。云娥遂整窗拂几,焚香展读。但见一卷,约五六十篇,题目下书“黄玠著稿”四字。云娥看毕,只见字字金玉,篇篇锦绣,不忍释手。爱月见云娥只管翻玩,带笑问道:“公子肝肠,今日尽为小姐所见,毕竟实学何如?”云娥叹息一声,便叫爱月道:“天也!余志决矣,不必复言。”二人论了一番。
生访欧阳生,尚未回来。归到房中,不见几上窗稿,忙问墨童道:“适有何人到此?”墨童俱以实告,遂将爱月讨花细述一番。生知此稿恐是爱月窃去以达小姐,遂置不问。
第二回营巢招燕侣解佩情殷闭户断鸿音掇梯心冷词曰:梁装玳瑁待双栖,花外兼泥,柳外兼泥。轻罗剪挂画楼西。神度香闺,影傍香闺。掩巢倏变武陵溪。换却新题,出个难题。寻群无翼逐高低。空费痴迷,犹自痴迷。
右调《一剪梅》
且说云娥自得生实学后,一片怜才深心固结不解。有时挑灯独坐,有时倚枕寻思,总在此窗稿中赏玩不已。遂自想道:“人才之遇,自古为难。或南北地天,他山遥隔;或形骸咫尺,对面乖离。即使两美相逢,情怀备属,而屏佳姻缘早已缔结者比比。今吾有此奇逢,且在隔邻之下,倘不及时萝附,不亦当面错过乎?”思相已切,愿望弥深。
一日,又与爱月登楼玩景,铁见窗前紫燕双飞,掠帘上下。俯眺驻春园景色,不觉亦爽然。遂呼爱月道:“我昨有红罗一幅,系腊帕一方,并那笔墨端砚,可代我取将出来。”爱月闻言,取过文具、罗帕,登楼付与云娥,仍下楼而去。云娥便将双燕为题赋诗一首,书于帕上。书毕,将罗帕包着琥珀坠,执在手上,远望踌躇,沉吟半晌。
正玩景间,忽听琴声袅袅,低头一看,见生在花下端坐鼓琴。云娥此际,不禁神怡心动,遂将罗帕所题的诗抛将下去。生正在鼓琴,出于不意,见之愕然,遂停琴韵,看是何物。拾将起来展开一看,见那帕上题诗一首,上书道:绿云倩剪舞春衣,斜拂红梨度翠微。
红雨卷帘情脉脉,轻风历槛影依依。
妆楼爱结同心梦,画阁曾期比翼归。
纵有烟波分去路,迟君一水伴于飞。
蕉楼曾浣雪云娥氏题
生看毕,拍案叫绝。急举头致谢云娥,云娥不意他举头瞧见,不觉脸带微红,掩窗而下。
及到房中,如有所失,谁是低头弄指环耳。爱月在旁问道:“小姐对景漫吟,自舒怀抱,西邻有宋玉,独不知乎?”云娥闻言,只是低眉兀坐。爱月知其有所思,中途盘问。云娥不必讳,遂将掷帕之事对爱月说知。爱月道:“如今休得耽误,小姐有心在那隔邻公子,可急修书招之。”云娥听了,不觉发嗔,答道:“安有此事!如彼才貌,怎不教人想慕?坐视无媒,恐为高才捷足所夺,后来追悔无益于事,故虽一时行投赠之私,实为终身订,靡他之意。岂容弄丑,致坏芳名?且日下正值秋令,已近场期,日在楼头缠扰,宁不乱彼精神,致荒举业?自今以后,吾不复登楼矣。”是后与黄生遂绝消息,并爱月亦不令其往来出入。
生一片痴情,日在楼头伫望,竟日望餐废寝,直至累月,不见美人影响。无间可寻,心中但有郁闷而已。日挨一日,愈见痴迷,只剩恹恹一命。云娥与爱月以不登楼眺望,故全然不知。
生久不见,心内愈坚,日则忘食,夜则忘寝,兀坐书房中细思,无计可施。念及欧阳生与吾至交,不若和他相议,或且别有良策,得以通情。纵使玉人知道,料不怪我轻狂。但此事虽非一人可为,岂同容易?譬之饮水,冷暖只许自知,问计何益?吾之心病,必得昆仑、磨勒一流人方能医得。欧阳生虽我同窗莫逆,兹尚未知回家,又以槐黄期近,必劝我向蠢简埋头。若对他说出隐情,不但不代我设谋,反有许多头巾话,不如勿与他言是好。
又挨久之,愈无聊赖,及自忖道:“我今日为情所感,几至殒生,若无知道,岂不误了玉人?”算计已定,遂强勉修书一封,令墨童致于欧阳生处。
欧接书在手,便问墨童道:“汝相公在家勒修学业,定然进益。吾客楚中,昨日初返,汝相公如何得知,便致书来?”墨童道:“相公抱病月余,心神恍惚,自言自语,不知什么症。今叫我送书来此。”生见书,拆开读毕,即奔见生。
黄生便将云娥使爱月来到书房、窃去窗稿一一告知,并以罗帕所题之诗以示欧生,乃道:“未知佳人何意,以后音迹不通,欲不关情,总不可得,近成重玻致书于兄,主来为弟筹画。”欧见说,遂把罗帕展开一看。读毕惊起叫绝曰:“世间安有此闺中名士!如此多情,怎不叫人痴死!怪不得足下倾心。但此事明明有据,成就可期,以后不得佳音,在彼或恐足下驰神痴想,以荒举业,故绝往来.欲足下稍断此种念头,暂潜踪迹,亦未可知。依弟愚见,足下正当励志秋闱,抢魁占解,洞房金榜,小登大登两得之矣,何自苦乃尔?”黄生听了半晌,遂对欧阳生道:“知己爱我良深,谋我实至,弟听兄言,自此悟矣,痴何为哉?”
自是,黄生寝疾日觉渐愈,未历多时而场期已届。欧、黄二生各论进常却说黄生入闺,在坐舍中搦管沉吟,忽忆云娥,凄然欲泪,神思迷离,不期旧疾复作,将一座场臣认作蕉楼两离恨天矣,遂伏案而卧。须臾惊觉,鼓已四下矣。乃强起操笔,一卷具书完整,直至二三场毕。
生急欲谋归,欧阳生曰:“回家甚易,为路无多。但归得佳人,一倾素心,因为快事。万一音迹仍疏,芳颜莫晤,岂不反添闷肠?依弟之见,不如在此等候捷音之为意也。”黄生道:“任难见面,即痴死我驻春园花下、昔日弹琴赠帕处,也是所甘心瞑目。那可睽违两下,各天一方,彼此同叹?”欧生见他如此,只得依他。生遂别欧阳而归。
一日抵家,入门进内,无遑戒饬行李,即连忙步至驻春园,向隔墙蕉楼一望。不期爱月正在登楼,推窗忽见飞雁,排列如字,天上翱翔,爱月遂呼道:“小姐呵,可急上楼来望一望。”云娥见是爱月呼声,便自登楼,步三楼窗,向窗外看去。只见横飞雁排列成行,遂高声呼道:“雁何无人投字寄来?”生正在楼下寻芳,忽闻云娥有这话,因向楼前应道:“小姐如此多情,教小生怎生消受得起!”生在楼下,目定云娥。云娥低头俯视去,见生容貌憔悴、消瘦,知其秋试初归。细玩其客,心甚怜惜。乃命爱月掩窗,向生微笑,实不忍去。无如爱月将窗欲掩,只得步下楼来。
生于斯时不禁心醉,楼下独立移时,徘徊自遣,转觉无聊。归到亭中,愈见凄然不安,竟为泪下。因想佳人玉貌,本当配合得其人,况投来锦字,可见有心。今日望雁传词,芳心毕露,低头微笑,无可如何,一天好事,坐视不谐,悲深欲绝。犹自勉强拂几拈毫,成二首绝句,置于几上。诗云:青青双泪拭还流,万种幽怀注小楼。
对影不堪沉影去,斜阳空倚石栏秋。
忍将旧事付寒流,月郎风清一倚楼。
蕉叶尚知怜寂寞,声声窗外伴悲秋。
生吟毕,天色已晚,闷坐书房,孤灯独对,一夜无眠。东方既白,尚自未知。
第三回锦字寄来迟梦乡唤醒参星催散速急网奔逃词曰:情牵意绊棼如缕,唤醒游魂,耳畔闻莺语。做作那知埋怨误,锦笺写掷花间去。世事翻云与覆雨,击破铜壶,漂泊自何处。消息欲通难诉与,藏舟且办逃生路。
右调《蝶恋花》
生一夜无眠。直到早饭时分,乃吩咐墨童道:“欧相公回家与否,可到他家一探,若是回来,早报与我知道。”墨童听说,即忙走到欧阳生家里,敲门道:“欧相公近日可回家么?”内应尚未回来。墨童听说未尝回家,急转身回去报生知道。生又以好友离居,日坐书房饮恨而已。
却说云娥同爱月,自从见生楼下答话殷勤,是夜下楼,一夜亦惟抚几托腮,无言兀坐。爱月知云娥意有所思,便道:“适才登楼晚眺,见黄公子逍遥楼下,潜身花坞,竟成司马之癯容,顿减潘安之逸貌,故思之,心中似有所求未遂。且姐姐自昔日贻帕之后,音信久疏,直到今日。怪不得黄郎怨我二人有始无终,使人空想半仪,究无实意,岂不误了此生怜香真意?”云娥见爱月如此说,不禁中着心脾,几乎泪下。乃叹道:“我正为此事踌躇,难乎进退,无可奈何。”爱月听过便道:“小姐休得没了主张,误却风流才子,抱恨终身。倘坏公子玉体,那时悔之晚矣。依爱月之见,不若修书一封,招之使来,令其即刻过楼少叙,以申契阔之私,省得两处断肠,岂为不便?”云娥道:“正恐冒野合之秽,贻悔终身,以致旁观耻笑。故思量至屡,不敢作那偷香故事,为人所轻贱也。”爱月道:“虽如此说,毕竟要具数字叙那久疏之故,只为黄郎场期已届,不敢相扰,以表无他。婉转致词,庶可消黄郎愁闷于万一也。”云娥道:“此意吾岂不知,第思幽闺字迹,岂可轻传?倘或被人所见,宁有不作终身丑谈?”爱月见云娥如此说,亦不敢强其修书,由其自便。
略挨数日,已是揭榜之期。生乃潦草成章,竟为下第;欧生脱颖囊中,名字高登。欧阳颖中在第三名。
爱月听外人传说,知公子失意秋闹,遂把黄生下第之事对云娥说知。云娥知道下第,暗想道:“昨日看见黄郎,分明为我久疏音问,是以相思,容瘦如梅,眉颦似柳。况眼前秋今,加以金风冷落,下第而居,极目萧条,必增憔悴。不如依爱月之言,聊寄一书,以致慰藉之情,或可消愁解恨。”遂命爱月磨墨,拂笺,挑灯振翰,下笔直书。书毕,次早即命爱月将书达生,且嘱爱月道:“汝把这书通于彼处,宜即早回。”爱月领命,仍向前日采花驻春园而去。
逡巡之际,行到书房亭外,犹腼腆不前,立于窗外。但见黄生睡在碧纱帐内,案前雅具杂陈,无心坐几观书,有意梦中寻美。沉吟半晌,即欲回来,乃转思道:“我若空回,岂不辜负小姐致书一番好意?”伫立久之。但黄生风流人物,一段幽韵更觉可人,为门外佳人所见,心内倍加爱惜。不禁直进房中,把暖帐一事,伸手将枕头轻轻敲了数下。生梦中不觉吃了一惊,翻身一顾,爱月便低声道:“公子正在睡乡,为小婢唤醒矣。”生见爱月,知为云娥小姐所使,深深作揖道:“姐姐今日光临,怕是小姐有些心事托汝代传。小姐一片好心,小生知之久矣。自隔楼赠帕、望雁传情,至今渺无竟耗,心中痞块结于膏盲,每想此情不续,几欲自荆何期姐姐今日嗣来,是救小生之命于既绝也。”爱月听了,遂将云娥之书递与黄生。生未及展开,又问爱月道:“小姐今日必有见教。”爱月道:“妾窥小姐心向郎君已久,奈男子不可无媒苟合,以致贻累郎君贵体欠安,诚为可恨。此系小姐亲手所书,一片心情尽罄其上也,试展一看,自必了然。”生乃将书拆开一看,又致谢道:“若非姐姐指示,几忘赠帕之情矣。”只见书上写道:忆自客楼赠帕之后,音问久疏。所以然者,正恐扰荡丰神,致减远扬之念耳。是以芳颜一别,迥隔人天。际此光风朗月,无时不遥想芝眉。结愿既坚,日牵肺腑。伏念足下,品迈王杨,文追班马,正拟名魁乙榜,何期第落孙山。固知才调绝伦,无如命不由己。秋闱失意,顿减风流,毋亦为牵情所致。陋质鄙姿,不堪握盥。奈与足下相逢,留情风月,无意功名,室遥心迩,抱歉何如也!独是青春未去,夺锦有期。那时姓字高题,趋迎有日,兼兼此翼,共遂于飞。芸窗雪案,尚须中流鼓掉,切勿日同鶗鳺只怨年芳,徒纷足下之心,无益钟情之事。至于露白霜高,寒风萧瑟,尤须保重,勿致欠安。后会有时,安在香奁待字,始不为无因矣。忙里传言,情长格短,一经青照,荣荷良深。此上研台,伏维藏览。临风珍重,不禁神驰。书达黄郎文几。
辱爱妾曾浣雪端肃百拜
生看毕,欢喜起来,乃暗道:“云娥才质真为举世无双。只看是书,尺幅波澜,措词无微不到,且见体段大方,非钻穴逾墙所可比。小生若辜此意,罔自为人。展读之时,令人卧想。”
正吟哦间,忽见欧阳生遗家人持书至。生虽失意,志气不颓,遂对家人道:“相分高中,尚未造府拜贺,反辱书来。”拆开书看,见上写道:从君归后,旅日如年。清夜兴思,离魂与落叶同飞,客梦并秋声共寂。榜中忝标前队,文章实愧同人。回思才调如君,仍嗟垂翅,恐是龙头所属,迟我一筹,他日秋风,鹏程万里,匣中霜雪,必耀神光。即有所违,幸勿介意。
昔日别弟归家,想为隔墙美。琼姿艳质,种种关情;花阴月下,谅必称心;握手天台,料应数度。然此中景味,勿语俗人,足下一片深心,莫遮知己,弟之短才浅识,已探素心。
敬奉寸函,略输衷曲。余容面晤,指点疏愚。书到时,勿负江于伫望,得登电览,何既容光!肃候近安,维期哂纳。书上玉史黄兄文几。
研弟欧阳颖顿首
生看毕,暗思道:“才得佳音,正图一会,不期友人书到。欲往相贺,省中隔此不遥,明日可买舟一去。云娥小姐处,今日更非前日,相与不同矣。不如也作一书寄去,托爱月送与小姐知道,多少是好。”生意已定,遂将云笺一幅,挥毫直书。书毕,遂到蕉楼下,一探爱月在否,一无动静。生又思欧家家人相等同行,遂往外束装就道。
次日抵省,见了欧阳生,致贺毕,便将云娥致札之事说过一遍。欧生赞叹不已。遂与同在省中居住不题。
却说云娥母舅叶总制,素与部将苏廷略有隙。不期边人犯境,叶公临阵被擒,乃与族兄廷策疏叶公通谋叛逆。旨下,以叶公拟罪当族。刑部文书密行本府。太守姓钱,名国弼,原系曾太卿门生,平日素知曾夫人家眷寓在叶家府中,乃密令心腹公差报与曾夫人母子知道。于是曾夫人母子、丫鬟及老管家四人连夜准备奔逃外方居祝正在踌躇,忽见公差来到,大家一见震惊。曾夫人见事头不好,遂自求生,因对云娥说道:“汝父在日,唯有金陵吴年伯十分知己。目今年伯巳故,年母在堂,母子孤单,与我同玻莫若急投彼处。”云娥听说有处藏身,心才放下。只可怜母舅一家被惨,坐视实难为情。说毕,夫人、小姐并爱月、管家,跟着钱太守差人,往后门走出。
爱月但道:“此行恐不能再入此门,可惜焦楼上下一派景物,尚未饱观。”叶夫人道:“如今尚虑及此乎!”云娥听见爱月所言,不觉心中难舍,凄然流泪。乃以目视爱月,爱月会意。又见天色尚早,犹未起行,乃潜步竟往驻春园一探。只见亭前紧闭,寂然无人。
不多时,天已发亮,只得讨轿出城。但见官兵围住叶府门前,府内百余人一时遭此毒惨,不知所为。曾夫人家眷出城,便叫随轿管家雇船而去,投金陵吴府来居不题。
第四回拟实为招魂风前陨涕凭空偏捉影江上闻声词曰:平地风波何处起,江颜疑丧锋芒里。绣阁尘封门永闭,空奠匜,藏阄莫辨非耶是。拟逐行云无定止,有缘倏泛仙津舣。触绪关心愁不寐,真留意,佳音偏彻寻亲耳。
右调《渔家傲》
却说黄生在省,闻行叶府家诛之事,心上欲归,便辞欧阳生而行。舟中隔了一夜,方才抵家。一进门来,便跑至驻春园一望,果叶府门户皆被官差拆倒,服的器具一空,府中男女不知置在何方,曾家小姐必定为其所害。思及二八佳人,一巳遭此惨毒,竟为发声大哭一常空庭置了位,送进书房,取过笑墨,制诗一首,拜祭云娥、爱月。乃命墨单安排香烛,但见援笔书成一律云:百里青溪一掉回,旧时玉石变成灰。
只因为友暂离矣,岂料思卿不见哉。
蕉叶楼空归宿雨,芙蓉影灭冷秋台。
可知挂水声声血,莫抵新诗飞燕哀。
生奠毕,遂命墨童撤奠,放声又哭一常须臾暗忖道:“先吾门人李邦彦,现任扬州司理,如今莫若往扬州一游,免得在家悲切。且小姐已故,天下那有佳人!如今风流一事,如何提起?”立意已决,遂把云娥所贻罗帕,并检出欧生解慰一书,及那随身要用物件,收拾已完,带着墨童买舟就道。
是夕,船泊江边,望见凉月当空,水天一色,清江无际,益觉凄然。回想云娥,冷冷泪下。忽闻邻舟一婢步至前舱望月,回首呼道:“小姐,可急来一看。”生只见船内有一佳人,坐在舱板,应那丫鬟道:“际此凄凉,何心玩景。”爱月独立良久,但见前面万点渔灯,一天星斗,两边断岸,双架红桥。玩景生情,怀人触恨,转觉与深闺眼界大异。观瞻风清月白,避匿舟中,顾影凄其,殊难索解。生于月下细认,乃云娥小姐之侍婢爱月也,不胜骇异。因想道:“彼密计脱身,故得到此,但不知此行何往。”遂急呼舟人问之。爱月闻言,不晓是生,玩毕,遂入舱去睡。只见舟人答道:“我舟要往金陵。”生闻言,便想道:“我只为佳人已殁,故有此行。令得知其踪迹,到不思自往扬州,即跟着此舟径往金陵,或得再晤阿云,也未见得。”遂对舟人说道:“我舟亦驶至金陵。”舟人不知其意,只得从命,仍自睡去。生犹在船头徘徊玩景。又向邻舟舟人道:“汝船内夫人、小姐欲到金陵,下处却是谁家?”那管家在旁应道:“我老爷在日,与金陵吴翰林老爷相知极厚,今我老爷与吴爷皆殁,吴夫人京里搬回金陵居祝目下我家遭难,不惮跋涉,共往投之。”生一一听罢,遂紧记在心。
五更时分,例起开船。不期舟人腹痛,倒在舟中呼叫天地。生起视之,前船已开行里许矣。生不胜着恼,顿足道:“我探阿云踪迹已明,正欲舟尾其后,邻舟同济,令其知我行踪。且爱月跟在身旁,日于船舱内外行动,必定可通消息,不意舟人如此作恶。”又须臾间,风帆顺驶,前舟已不见矣。
忽闻船后有一来船,船内管家招呼道:“前面黄公子的船暂等片时。”生闻言回顾,只见欧阳生坐在船头,管家侍立。生忙叫船家开船就之。此时船家腹痛已愈,遂把船驾去,相撑住,生跳过船,问候欧生已毕,便将前来说与欧阳生知道。欧生听说,便道:“今日又会江中,莫非天缘所使?弟不胜代为喜跃。”生道:“如今踪迹更明,却又茫茫无据。”欧阳生道:“兄又痴了,他明说金陵吴杜甫家,何言无据?且吴幹甫系足下先令岳,此行到彼,一访佳音,兼可见其令爱,或得成双,也未见得。则一堂二美,聚首齐眉,那时乐当何以。”生见欧阳生说到吴家亲事,不觉恨自心生,遂道:“这段姻缘,老母在时致书道及,可恨年伯母意欲悔亲,久无音信。于今多载,必然别配他人。弟此行只探云娥,到彼随时区处,断不轻入吴门,使添恨事。”生一片精神,又送前舟荡漾矣。不禁青衫泪湿,遂令回舟,拉欧阳生并坐船舱而去。生与欧阳生遂各作一词拨闷。黄生拈调,乃名《醉落花》云。词曰:并掉水中流,君令射枣上皇州,痴情我则索云游。芙蓉憔悴,错认佳人半面羞。旧愁未断接新愁,昨夜新愁一半休。长江又失却前舟。古岸斜阳,白水迢迢一望秋。
欧阳生亦作一词,名《桃花引》云。词曰:万里清江净碧波,美人长是隔银河。唤奈何,唤奈何,望断前舟,玉泪冷冷似尔多。昨夜江边听细雨,悠悠知向金陵去。盼娇娥,盼娇娥,欲觅儿家,须向桃花洞里过。
舟行不数日,船到镇江来,遂与欧阳生分袂,直抵金陵。
却说云娥同爱月与叶夫人到了金陵,寻到吴府居住,见了郭夫人。郭夫人乃带着女儿绿筠小姐出来相见,礼毕,各叙寒温、郭夫人便对叶夫人道:“不期浣雪小姐有此长大,不知许配谁家,下聘与否?”叶夫人道:“小女自从伊父退居捐馆,尚未许人,老身常常以此挂念。”说毕,便将被害脱身之事说了一遍。郭夫人听了便道:“原来遭奇事,老身实有不知。但寒舍萧条,惟是草蔬淡饭,若是相挨过日,望乞谅之。”叶夫人因指绿筠小姐说道:“令千金绿筠小姐许聘谁家?”郭夫人原欲悔亲,乃答道:“前年意欲适人,但以母子孤孀,而且稚年尚幼,竟寝至今。”遂顾绿筠小姐道:“浣雪小姐必定才质过人,汝今时常亲炙,倘有笔墨之间偶有所作,宜为就正。”云娥听了,遂自谦道:“孩儿才疏识浅,见笑大方,尚须就正绿筠小姐一二。年母而出此言,孩儿易胜自愧。”绿筠便道:“姐姐休谦,妹妹早知。姐姐在京,那时年方七岁,出口成章,恨不得相依朝夕,聚首一堂,盥栉之余,亲聆教诲。移居于此,欣跃何如!”内面已先备下酒席,遂排出中堂,大家乃入座饮酒。
正饮之间,云娥忽自暗想道:“人生世上,萍合蓬飘。我今在此,不知黄郎在彼,近体如何。临行,爱月往探,书房掩了,不在亭中,想必外出,分明不晓此番脱走来此。他若回家,必以妾身并遭其祸,定是加伤,万一损坏了身,莫期后会矣。”空在席思量,不觉心酸起来,忽然泪滴酒中,却被郭夫人瞧见,只以为才到,未免思乡,心中不舍母妗诸人,忽然悲切。将此等语相劝殷勤,云娥唯是低头,犹思不置也。只有爱月在旁,会其心事,亦但低头无语而已。及撤席散座,已是更深。郭夫人遂命提灯,亲送叶夫人、小姐到后亭涌碧轩居祝次早,叶夫人与云娥、爱月起来,但见亭中景物较之叶府蕉楼,繁华几倍,暂得宽心。三人共到轩中游玩,见那轩下亭边,置一小门,门则紧闭。叶夫人遂命爱月开了,出来一看,又是一座名园,匾上书着“红螭阁”三字。阁下墙外,又有一带高楼,俯临轩中亭子。阁中侧有小门,又是紧闭。叶夫人又命爱月开了,只见一林翠竹,几树海棠。又有一座亭门紧闭在左,恍惚驻春园门外。爱月遂对叶夫人道:“竹径有门,恐是邻家园子,不便往观。”三人共向门内而回。未移数步,夫人举头见楼匾书着“衣云楼”三字,楼上书声朗朗。夫人遂命闭着轩下小门,思进府内候郭夫人去。爱月依言,遂重重闭上门子,随着去娥同候郭夫人而来。
叶夫人对郭夫人说道:“才同小女、小婢到红螭阁玩置,忽见邻家亭子,一带高楼,且有人在上读书,不知谁家别墅?”郭夫人道:“邻家周年伯,名谦,号牧庵,官工部尚书,旧岁退居林下。乃郎名之元,字八士,年方十八岁,读书于此。老身一向不许小女及家人辈过红螭阁探望,有失孀居家法。”叶夫人听觉,便向爱月道:“以后切记在心,汝等亦不许向后花园闲玩,当避人耳目。”云娥领命。自是云娥与爱月敛迹不题。
第五回假道作邻奴锥还露颖荡舟逢宿侠萍且留踪词曰:大罗天,阎浮地,下下高高,都要追寻至。问途近可从邻比,权屈为奴,何怕污行止。渺烟中,埃尘里,物换星移,觌面人千里。道故班荆浑梦寐,冷遇倾肝,缓急堪相倚。
右调《苏幕遮》
却说黄生寻到金陵,遂入城中,到吴府门前探信。只见老管家站门前,便想道:“云卿大家已寄迹于兹矣。”忽转头一看,见隔楼有一高第,访问邻人,知为周牧庵第也。带着墨童奴暂寓客舍。那夜想了一夜,不知何计得晤阿云。忽想道:“周牧庵致仕在家。莫若卖身投在周牧庵家,谅必收留。既系隔邻,或得一面,岂不甚妙?”又想道:“此计虽妙,如此墨奴何?”又想道:“我昨日登舟时,行里许,有一寺,其中长老系我同乡,明日莫若封了一札,将墨奴暂寄彼处,谅必不我却也。”
次早,遂对墨奴道:“我此来为拜访老爷同年,今已到此,带汝齐去恐有不便。今具一书,汝可访到昨日登舟与欧相公作别之处,里许有一寺。”墨奴见说,便应口道:“昨日一寺,匾上书‘广教寺’三字,有一长老出迎相款处未知是否?”生点头道:“好乖,认得如许明白,正是彼处。汝可见那长老,将书递上。彼看书中来意,必定留汝。俟我回日,便与汝同归。”墨奴遂承命而去。
生见墨奴已有着落,将所著衣冠遂一一换了。把行李寄在客店中,只把云娥所贻罗帕并坠谨包一封,置之怀中。急走周尚书府内,对那管家道:“老爷在家否?”那管家道:“足下何来?问家老爷何事?”生遂将来意一一说明。老管家便进书房中禀周尚书知道。尚书即命管家引生进见。周尚书见生是个文人,气象闲雅,便问道:“汝本籍何处?因甚到此?”生道:“小人系浙江人,姓胡。早岁亦事诗书,近因家计零落,飘荡于兹,特来投靠府中,缮书以及工役之事,某一一效劳。”尚书遂道:“看汝这样,任不得烦剧之劳,可同小童伺候公子代书,取名曰司翰。”遂进见,并道前事。公子亦不胜喜跃,遂命生与家童司墨日夜相伴,生叩头领命,即在周府住了。
以后周公子或与友人分韵联吟,生亦在旁低声卿卿。脱稿完,即窃书片纸,置之壁窦间,公子全不及觉。乃司墨颇称解人,时常亲近公子。公子教之读书习字,以故与生十分绸缎。
一日,公子偶因外出,生将楼窗推开,只见隔享有一座名园,遂呼司墨道:“此是谁家亭子?”司墨道:“乃是邻家园子,吴翰林老爷所居。一门孤蠕,一向无人在此间来往的。且近闻浙江有年家家眷寄住在此,亦是孀居,以故益加严密。”说毕,又指着红螭阁亭边小门对生说道:“此门正通彼家府内,从来不开。”说话未毕,忽传公子回来,中堂有召,遂一同下楼而去。
一日,正当长至,周公子招友人过楼分韵,拈得“先”字韵,个个苦口推敲。生潜往房中,取一短笺,书于笺上,带着袖中,仍到公子身边侍立。但见列作皆完,共相就正。生从旁一看,亦但庸庸,且有不通之外。须臾,对公子说道:“某下里巴人,勉强一和阳春,不知列位相公肯赐教与否?”诸位公子道:“何妨,可不闻苏公小婢亦解诗联,郑氏丫鬟尚工应对。”遂顾生道:“你若会做,不妨写来。”生遂将袖中取出,递与周公子。请少年齐来一看,见上写道:江外寒峰碧晚天,峰楼回首事凄然。
雪兮无意怜梅瘦,云也何心抱月眠。
绣线牵长添别恨,分题联句续姻缘。
吟边不少诗奴兴,漫学新言寄一篇。
衣云楼长至即事
看毕,各人不胜惊异。中有一人却妒忌生才,疑道:“还恐此诗有夙构抄袭之弊,莫若就本题再限一韵,命他当面赋成。”生道:“唯命是从。”遂限七阳韵,生低头半晌,遂走到座中,即书以献。诸少年又来一看,见写道:雪艳输春破暗香,金陵佳气渐汪洋。
愁深今日逆明日,醉到他乡即故乡。
倚槛谁怜寒不耐,拈针翻怨昼添长。
请看邻坞泪痕竹,为甚关心劲节凉。
大家看毕,不觉一齐拍案叫绝道:“他笔墨有可观,此名士也。何故乃为下人?”公子遂将卖身来由说了一遍。只见一个姓李的道:“此人暂屈尘中,毕竟出人头地。”众人一面说话,至黄昏时候各自别去。
公子遂把生二诗达于周尚书。尚书不胜惊异。嗣是,公子或有所作,每命生代为捉笔,无不工绝,以故公子益重之。
公子想道:“他既如此才情,放他不得。我府中婢子甚多,他如肯留,禀过父亲,拣一个匹配与他,不知他心意如何。”尚未直对说明,司墨遂将公子的话与生知之。生闻公子的话,每遇公子外出,即向楼窗,向红螭阁望去,实不见一毫动静。遂想道:“忆昔驻春园,每日可以举首高瞻;今日红螭阁,劳我倚窗低瞩。空结冤家,咫尺抱天涯之恨,于今两度矣。”一时不觉恼从心生。拾将小石块,向红螭阁掷了一掷,忽惊起飞鸟一阵,飞向内府而去。生见了叹道:“何不如伊飞入隔墙而去,其乐何如!”彼正在痴想之间,忽见司墨上楼,对司翰道:“明日公子订李相公诸公往印峰溪舟游,命弟同兄偕往。”生道:“公子此命,谁敢不从。”
到次日,生与司墨遂跟周公子大家入船。正登舟时,忽把舟人细认,似曾经会过,又不敢记忆,恐露事机。不逾时,诸少年俱已登舟。公子命司墨执壶,命生司毊,入厨看酒。那舟人见生声音、状貌酷似黄公子,仍加仔细识认,连声呼道:“黄公子何在此?”生听说,转轻声问道:“足下何人,今日奚由遂相识耶?”舟人道:“公子忘之乎?吾乃暮夜跳墙之王慕荆也。”生疑始释。便想道:“此人乃真负侠,有心许我,必非鼠辈流人,我便说明来意,彼必不我泄也。”遂将别后情由对慕荆一一说了。且问道:“足下几时到此,潜迹鱼舟?”慕荆道:“小弟自蒙公子大恩之后,便一路直抵江南,改换姓名,潜栖于此。这等看来,弟为友人改名换姓,兄为佳人假饰行装,虽则痴侠不同,而踪迹行径大都相似。前日贵园一别,报答无由,不图此日得晤恩人。倘日后有事相闻,报以一死。士当为知己者用,侠者大经。”说毕,遂举手遥指竹林里一茅屋,对生道:“此系是小弟寄迹处。”生举头细认,忽闻公子在座呼唤,遂对慕荆道:“弟且赴召,少停再来。”
生遂趋见公子,问道:“公子有何使令?”公子道:“可取文具、诗韵出来。”生闻言,知列位要作诗,少不得在旁帮衬。遂将各物携到席上。
只见公子对列位道:“诸兄既有兴作诗,请命一题,限一韵。”那李生道:“题目无过《印峰溪舟行即事》,韵限‘舟’字,各成一律。”说毕,又指一对公子道:“借重贵价,亦一倾珠玉,何如?”公子顾生道:“李相公台命,汝是要遵。”生道:“不弃葑菲,敢不呈政?”于是列位各搦管思索。生密书一律,递与公子,公子接了,遂倚着船窗,举头独向外面,假意玩景,将片纸得得展开,赴席疾书。生复成一律。须臾,诸作皆完,又相换繙阅毕。把生一首展开齐看,只见上面写道:湖海由来任纵游,飘蓬踪迹一孤舟。
不图万里他山外,得集千称名士流。
绕岸树声寒客思,印峰溪色照人愁。
夕阳何处催归鸟,畏向黄昏下碧楼。
列位看毕,大加叹服。只见李生道:“看他寓意遥深,措词大雅,又将压倒举座矣。”即而红日西斜,遂命舟人反掉。生又往慕荆处叙别了,一同大家回府而去不题。
第六回红绽泄春光针将线引月沉迷夜景雪把桥淹词曰:游丝力弱,却逢翠羽来粘着。青衣妆扮今非昨。诉出衷肠,听去双珠落。磋跎只恨无风恶,浓云密布天垂幕。老苍不管人离索。盼望云天,倚遍栏杆角。
右调《醉落魄》
却说云娥自到吴府之后,一向不知生之踪迹。夫人家教森严,重门深锁,但与绿筠小姐日在后院盘桓,两人甚是相得。
一日残冬时候,雪片飞空,姐妹联吟,在诵碧轩折梅赏雪,各成一词。云娥词云:飞霰飘飘坠,寒梅几树花。花飞片片落谁家?忆昔故园楼下,泣琵琶。家山千里外,回首夕阳斜。漫天雪里带归鸦。作解恨诗诗成,恨更加。
右调《南柯子》
绿筠见云娥作词,亦作一词云:
萧条深院,但恹恹睡了,海棠柔媚。我起强把云鬟整,镜里悉颜偷视。敛束残妆,裙拖髻坠,步到琅牙地。看他压雪,伤心为甚事?
肠牵碧竹层楼,十年慵上,畏染湘江泪。鸟语温存难解些,子儿家憔悴。料得花残,飘零玉骨,谁把消魂记。人生如梦,一尊伴姐沉醉吟毕,共相就正,各不胜欣赏。
一日,二娇又同爱月在涌碧轩玩景,举头只见红螭阁一枝红梅斜压过墙,向涌碧轩来。遂对绿筠道:“汝看红梅盛开,色色可人,安得一枝置于瓶中,可供玩想。”绿筠道:“夫人严命,不敢私开小门,花不许人折。姐姐倘爱其姿,除非命爱月妹潜开小门,从假山石上扳折一枝,庶可供得一玩。”爱月道:“潜折固易,但置之瓶中被夫人瞧见,责将安归?”云娥道:“汝好痴呆!倘若夫人见时,我等只道移梯攀折。汝可私自开门。”绿筠道:“有理。”乃命爱月开小门,径往红螭阁,向假山石上去。
恰好生因公子带着司墨外出未回,正望着红螭阁那边红梅,不期爱月正扳上假山。生认是爱月,便叫道:“爱月姐,我嘉兴黄玉史,在此候久矣,可怜,可怜!”爱月吃然一惊,急回首一看,再加细认,乃知是生,缘何妆扮不同?生又忙问道:“姐姐在此何干?心中勿疑,我特为云娥小姐失身。此夜可烦移玉,潜往小径,待小生历叙颠末,干万勿误!”说毕,不觉泪下。爱月正要开口问候,忽闻绿筠小姐在涌碧轩急唤:“爱月回来!”爱月只得折梅一枝,仍向假山小路回去。正是:连理花开,又被恶风吹散;并头睡稳,忽因湃浪惊飞。举足间,适见石畔黄长春盛开,亦随手折了一枝。回首见生倚窗含涕,情觉可怜,但以绿筠小姐在即,不敢私通一语,惟是拭泪闭门而已。
到涌碧轩,绿筠见爱月含泪未干,洁问其故,爱月微意说道:“正折红梅,适见黄花,随手扳折,为花刺所扰,故尔含泪。”绿筠只道是真。云娥亦不解其意,只对爱月道:“阁上红梅谅必十分鲜艳。”应道:“不独红梅可爱,黄长春也开茁得可人。小姐倘不及时玩赏,挨了数日之后,残谢落英矣。”绿筠道:“此花不会落英,只是过时不耐观玩。”爱月道:“原来不落英的黄花此处也有。”因顾云娥道:“小姐可记得叶舅爷家蕉楼之下,也有一丛黄长春,亦系不落英的,谁想移根到此。只因二位老夫人严禁出入,不得再向隔墙饱看。今折一枝,徒令人酸心忆故也。”说毕,又欲泪下。云娥见爱月所说分明寓意在人,且其所言句句刺骨,亦不觉泪染胭脂。绿筠见二人如此光景,不解其意,无心玩赏,遂别云娥而去。
爱月手提二花,同云娥入房,把花插在瓶中,不禁长叹一声,泣下如雨。云娥忙问道:“爱月何事,只管下泪?”爱月道:“才见驻春园黄公子,不觉心伤耳。”云娥听了,吃然一惊道:“爱月恐作梦语耶?”爱月见他不信,即将折花时候见黄生,如此情状、如此言语、并嘱其是夜潜出之事,细说一遍。云娥仍不信道:“我当时灭迹奔逃,彼岂知我在此?爱月所言,虽非指鹿为马,恐误认刘郎作阮郎耶。”爱月道:“黄郎状貌、声音,岂容混过?但今日只因绿筠小姐属墙有耳,未得详问起居,小姐岂可执疑不解。且当时黄公子尚有窗稿在小姐处,小姐以罗帕赠之,此物黄公子必带在心旁,如欲解疑,此物即可为证。今夜爱月过去,倘得一面,听黄公子历叙前情,团疑自解矣。”云娥道:“夫人有命,日夜小门必加严禁。且彼处亦有重门,如何得达?”爱月道:“此何难。今夜伺候夫人睡去了,可偷开小门。谅黄公子必先在曲径潜身,到彼探听真实,宁不甚便!万一重门难开,即将轩上高梯光移墙角,只以摘花为辞,便可逾墙,仍从假山下去,即于红螭阁亭边楼下,亦可通语,岂不为妙!”说犹未毕,忽见阿鬟来请云娥晚餐,二人同向府内去了。
只见叶夫人在坐等候。爱月便对叶夫人道:“夫人不知红螭部梅花盛开,才承二小姐之命,移梯墙上,扳折一枝,真觉艳丽可人。”夫人道:“不可造次,恐失大雅。”正说话间,家人排上晚饭,三人同吃过不题。
第七回献策巧安排逾墙即讯通辞惊落月吮墨投供词曰:探问东君,重门隔祝无人插翼难寻至。用心算定步云梯,扳花偷度墙头去。月影将沉,初斜花树。来踪细剖真叨絮。权凭笔墨具亲供,梅酸只为飘风雨。
右调《踏莎行》
却说云娥同爱月吃了饭,心实放他不下。沉吟半晌,那云娥仍别过夫人,同着爱月向涌碧轩而去。
爱月又随着云娥小姐,步到墙边梅花树下,缘着半梯坐着。须臾之间,只见皓月东升,长天一色。云娥看了,乃道:“到不如无月之光,还得便宜行事。”爱月便带笑道:“只要小姐有心,奴家自能掩护。前度之来,不期被风雪所阻,恰逢今夜天上月圆,人间月半,黄公子多应又在楼头盼望。小姐存细思量,作何发付?”云娥小姐因道:“别无所虑,小门久闭,不便开去也。倘不细腻,定被外厢知觉。孀居闺范,两失防闲。即欲往观,其中不容造次,事方有成。既得妥当,乃不负此去初心。”爱月又道:“已经到此,若是空回,毋乃不情已甚!前因小姐题诗赠帕,惹得他废寝忘餐,梦魂牵引,功名付之流水,性命薄于鸿毛。若令哀怨成病,却是奈何?”
伫立不多时,更已深了,回顾寂然,无人在彼。遂缘上高梯,将梅树一扳,已在墙上。云娥站在半梯,举头望去,只见高楼掩映,人在柳阴,明月之中,树影低迷,几度望断朦胧之眼。正在无可如何之际,又低头步上梯去,爱月已立于假山之下矣。
且说黄生,自见爱月折花之后,真个如醉如痴,又惊又喜。伺候了许多时,不得其便。是顷也,月明风细,幸的左右无人,见家内大家已睡,遂来楼下,向西角门步出曲径,闲行,探望云娥消息。乃到隔亭门前窃听,并不闻些动静。直到三更时分,绝无影响,只得闷闷而回。仍将小门轻掩,潜步上楼,斜倚楼窗望去,惟见一轮明月可人。
忽低头看见月下有人,乃爱月步在亭中,望着黄生不至,伫立良久。生不禁低声呼道:“爱月姐姐为何在此觑甚?我往曲径中等汝多时,因甚不见踪迹?”爱月只将不便开门之故说了一遍。生道:“姐姐既不便于开门,因何到此?”爱月又道:“只为黄郎,只得逾墙到此。”说罢,因云:“今夜更深,不便久留细说,诚恐外厢知道,闺范有伤。公子若有所言,莫若取片纸写将起来,把胸中欲吐,待爱月递与云娥小姐知之,省得唧唧哝哝,恐被他人晓得。不独云娥小姐玷污,即公子置身何地也?”黄生听了,乃道:“爱月姐姐所言极是。”遂取房中文具,携到楼窗外面放下,向月下而书。书毕,便将此字付与爱月,只得掷下楼来。又嘱道:“此书烦爱月姐姐递与云娥小姐,千万勿误。”爱月双手捧着,乃婉转辞黄生,向假山上面,缘着梅花而去。伸足上墙,踏着高楼下去,将梯放下,把黄公子之书付与云娥小姐,说道:“公子近来行状,尽在此间。小姐可紧拈勿失,不可被旁人知道。”说毕,二人携手同归房中。
云娥欢喜,因对爱月道:“我妹如此用心,方有妥当,不独外厢莫晓,闺范凛如,一去便来,是为难得。”遂将来字展开一看,但见上面写云:黄玉史冒死敬承贵侍爱月之言,因向月下致书云卿小姐妆次:忆昔文场失意,曾接小姐瑶函,曷胜欣快!奈尔时为友人见招,只得修书作别。弗获一面,竟尔怅怅就道。不期贵府惨遭奇祸,尔时在省,闻息星夜奔到家中。谁料叶家门第已荡然矣。且以小姐与爱月贤妹并遭玉石,不胜痛悼,遂昏然绝倒,无心举业,决志远游,幸一夕舟次相连,得明踪迹。正欲连舟同抵金陵,讵意与友人公车舟行相遇,故又耽延。到此之时,无缘相遇,不得已将小怦暂寄寺僧,自行卖身周处为奴,冀于旦夕之间,或能一晤。岂料至今消息仍是杏然。昨见贤妹爱月,托故折在闲玩,因祈代达隐衷。倘获小姐见怜,万死一生,庶免失身异地也。尚是怀疑,则帕坠、窗稿藏身可证。侦便或能潜出一面,岂不是花发月圆之庆也!楮短情长,言不尽意。黄玉史冒一锴谨达云卿小姐妆次。
黄玉史百拜
二人看毕,方知黄生来由。爱月与云娥看毕,不觉潸然下泪。云娥道:“原来黄公子单为我受此屈辱,比昔日在驻春园时,可怜又加百倍矣。兹以两家老夫人严禁出入,不得一晤,奈何!奈何!”爱月道:“若非移向红螭阁居住,谅必难会黄郎。”云娥把眉一蹙,因道:“夫人曾说,只可日在涌碧轩,连那门外亦不许出入,安肯容妆隔园居住乎?”爱月又道:“此事虽万分不能,恐夫人近日或变了心,也未见得。”谈论移时,已是五更。爱月与云娥二人遂各自就枕安寝。
次早,日高丈五,尚在睡乡做梦。此时,叶夫人起来多时,见那云娥与爱月二人尚未起来梳洗,正欲和他二人说个话,移步便到涌碧轩而来。进前一看,只见房门紧闭,遂唤爱月道:“红日已上半墙,汝同小姐二人夜来到底作了何事,睡梦尚是未醒?”爱月与云娥闻是夫人声音,遂不及穿衣,只着短衣,急起开门接见夫人。夫人因道:“夜间我已明白吩咐早睡早起,若非迟睡,何至今尚未下床?”云娥方欲答应,爱月因接口应道:“夫人独不闻古书云‘爱月本是夜眠迟’。”夫人见爱月善谑,亦不觉带笑,指着轩下长梯道:“长梯因甚在此?”云娥应道:“昨日绿筠小姐在此玩游,见那墙上红梅盛开,命爱月移梯折花。”爱月又接口应道:“夫人恐是忘记昨日吃饭时候,对夫人亦曾说明。”夫人听道:“后来切不可如此。”说毕,叶夫人仍向府内去了。
云娥只得草草梳妆。须臾,忽见绿筠小姐徐徐而来,便于袖中取出一笺,对云娥说道:“日前无事,即将折红梅为题,聊赋一律呈教。倘若不陋鄙才,即求和韵一首。”云娥小姐拉来一看,只见上写云:芳姿绰约隔红尘,前度渔郎费问津。
独把红颜娱晚岁,竟超素质比怀春。
朱苞深浅胭脂染,嫩蕊高低琥珀真。
此去罗浮知近远,梦中蝴蝶解迷人。
云娥看毕,大加赞赏。爱月在侧,也将诗句拈来一看,因笑道:“同此一夜,筠姐索句且有暇,云姐看月也无心。”绿筠道:“何事无心看月?”爱月因道:“昨奉夫人之命夜宜早睡,只得早早睡去,那有心情玩月?”绿筠小姐见爱月如此说,只道是真,就也不疑。乃对云娥道:“只求姐姐赐和一律罢!”云娥见说,也不推敲,低头半晌,便取笔直书笺上,付与绿筠道:“只得勉强塞责。”绿筠开看,见上写道:蕉窗一别已成尘,螭阁重逢又隔津。
烟雨那堪霏故国,风波谁与驻芳春?
偶然对影欣相见,未免伤心认不真。
折不细看朱脸湿,曾知含泪为何人。
绿筠小姐看毕,折案叫奇。三人在轩中闲谈许久,方各散去不题。
第八回斗笋便开关寻欢出峡守株乖待兔失望停云词曰:重门深锁湮幽径,隔断寻芳信。借题偏是索寻思,晓妆犹起来迟,喜孜孜。彩云何在方惆怅,得得蟾光上。恰逢青鸟语难通,求凰又恶与鸦同,恨忡忡。
右调《虞美人》
却说生自月夜寄书之后,每日楼前徒倚,伫望爱月回音。不期腊尽春回,沓无影响,真是肠一日而九回。因作《九回肠》以寄意,其词曰:一回肠,永日盼东墙。隔院分明人宛在,溯洄欲去路偏长。
二回肠,顾影倍凄凉。不为伊人多系念,羁栖何事恋他乡。
三回肠,受辱学佯狂。鱼服特来寻旧约,谁怜入网困腾骧。
四回肠,前事费思量。灰灭蕉楼无旧垒,不堪重见雁来翔。
五回肠,云敛镜重光。惟有素娥偏耐冷,夜深双照两人乡。
六回肠,挂起更难忘。纵有深心无与达,空留遗佩在身旁。
七回肠,无处可投奔。深院重肩门永闭,寻来不界隔蓬岗。
八回肠,鸡鹤列同行。局促樊笼难振羽,何时华表恣翱翔。
九回肠,远志可能偿?脱却北溟程九万,银河犹是隔红墙。
黄生书完,暗忖道:“世事变迁,人心反复,莫非怪我流于污下,玷辱也府第门风,遂尔决绝,竟致不问?即不谅我此来行止有亏,宁忘却蕉楼赠帕?已致兹憔悴,任是铁石心人,也将心动。况云娥小姐如许多情,爱月那般怜我,难道忽尔生心,全无发付?还记前日病中写书慰藉,何等绸缪,必无半路海却前盟。那日爱月见我病容,甚加怜惜,必然于云娥小姐面前从中宛转。奈他这几日潜踪匿迹,一定是内庭严禁,不容出入。我且暂放了心,再等几时,必有好消息也。还要看他再来作何回我。”算计已定,只得坐向楼前,睚目以俟。日过一日,并不见些动静。
又挨几日,乃是二月初旬。云娥与爱月日日商量,欲与黄生相会,计无所出。要如前次逾墙,往返实为不便。待要开那轩下小门,锁钥又被夫人收去。算来算去,俱有不便,亦惟日挨一日而已。
一日,二位夫人与绿筠小姐在堂上闲谈,云娥与爱月亦在相陪,正是四人对坐,一人侍立。忽见一小童冲入来,左窥右探。郭夫人便喝住问道:“何人乃敢到此?看门何在,容他擅入中堂!”那小童忙回道:“小人是周公子伺候书房的管家,名唤司茶,来讨府上门公说话,因不在外面,故此进来。实非窥伺,望乞宽容勿罪。”夫人听了,便问道:“汝寻门公何干?”小童应道:“明日乃是花朝,我家周公于欲请友人会饮春游,设席在云谷寺赏花。特遣小人来此,见借登山小盒一对,回来即便奉还。”夫人因命取出小盒儿,交与小童挑去。
郭夫人因对叶夫人道:“明日原来是个花朝,几乎忘了。我等家内也要置酒赏花,毋使良辰冷落也。”爱月亦在,便乘机说道:“昨承二小姐之命移梯折梅,见红螭阁百卉俱开,十倍往日。且明日周公子看花出外,隔墙谅必无人。即有管家,不须退避。不如置酒于彼,游玩一番。”郭夫人道:“这却不妨,但周公子已出春游,家中即有管家,我等只在自家红螭阁赏花,与他却无相涉。明日即依爱月,于红螭阁设席可也。”说毕,各自别去。云娥与爱月仍回涌碧轩。
是夜,爱月对云娥道:“方才所言,何幸夫人即允!但不知周公子外出,黄郎亦同去与否。万一不在家中,一同赴会,岂不空出一番机谋?黄公子一副肝肠,都在小姐。尔日这般行径,将痴死矣。明朝一过,再无机会。”云娥听了,不觉恨自心生,又成咏诗拨闷,拈毫濡纸,又是二绝。只见上面写云:今宵白月露层云,春色三分剩几分?
盼到花朝春已暮,仍愁风雨不同群。
有心待月盼朝云,触恨伤情已十分。
惟是一园千里共,奈何咫尺恨离群。
云娥咏二绝,尤自无聊,不能排遣。因想:“隔不见,咫尺天涯,韶光无几,转瞬将归。明日花朝,殊难耐赏,心情顿减旧时,坐久愈无聊赖。黄公子明日倘不去看花,或可从中取便。即二位夫人与绿筠小姐俱在,无步步限定之理。倘离左右,即有机缘。那时桃源有路,或能不负佳期,也未见得。”说毕,已是三更,云娥与爱月两人同声一叹,各自掩门睡去。
且说黄生,是夜亦在楼头待月,痴想美人,不能放下。忽见司墨走到,因道:“公子明日邀同李相公并各友往云谷寺看收丹,着我与兄偕往。”黄公子道:“我不去,汝且同公子、李相公自去罢了。”司墨道:“见何寡情到此,独守书房,岂不闷死?”生道:“妆看亭中楼下,亦有名花可供玩赏矣。”又指着隔墙红螭阁道:“且无论自家花草色色可人,即是邻园万卉缤纷,耐观如许。我一人在家玩赏,倍觉适情起兴,吾弟不必多心。”说话未毕,又见公子进来。向生说道:“列位相公在外等我同到云谷寺看花,妆二人为何在此留连不去?”生知推脱不得了,只得检点书房,掩了楼门。
正欲出门,只见隔墙红螭阁上面有人,乃是爱月同一小婢手提着凳子,放阁中椅上。便想道:“阁中一向无人来往,今朝爱月姐上来,必是云娥小姐来此春游。今日花朝,拟在上面玩景。”欲待留迟不去,无奈公子在旁等候多时。生不得已,长叹一声,竟将楼门掩了,便同公子往云谷寺而去。
须臾,二位夫人果同着二小姐来到红螭阁下。郭夫人便向爱月问道:“汝方才移凳阁中,见隔园楼上有人与否?”爱月应道:“若是有人在内,树上莺鸣料不如许自得。”说毕,大家同坐亭中。绿荺道:“孩儿犹记儿时,常随先君日在此中玩赏,不料数年而来,世事变迁,少到此间,于今已久。今日叨陪年母来游,回首少时,依稀在目。但以先君去世,如此凄凉,细忆彼时,使人泪下。”云娥小姐听了,发叹一声道:“此事亦有同心。”亦不觉潜然。爱月见二位小姐在此生悲,便慰道:“看花乐事,何故悲伤起来?奴家劝一言,若非夫人与小姐逃难来此相依,安得与夫人、小姐聚首一堂?焉有今日看花饮酒?人生恒乐耳,人间世事大抵如斯。眼前景色,且以自娱。放下瞏日欢肠,向目前取乐可也。”爱月所言,真个字字刺心。二位小姐乃拭泪看花。
须臾,排上酒席,四人依次坐下,爱月乃末座执壶,各说闲话。云娥小姐只是低头不答,侧目倾耳,都在隔墙。奈上面竟日寂然,畜了一腔长恨。大家不晓其意,只有爱月一一领会。
直到午后,叶夫人对郭夫人道:“今日宜去看花,休得果坐饮酒,且到花间赏玩一番,不知尊意何如?”于是四人同向花间闲步。忽惊了一阵黄莺,二位夫人见了说道:“真乐趣也。”爱月拾了石片,要向隔墙掷去,叶夫人止之,又只得紧步相随,不敢再向墙头窥探。云娥小姐见了,心下益恼,只是无言。绿筠陪了半日,见他如许缄默不言,因问道:“姐姐为打今日寡言不笑,岂有所思?”云娥应道:“桃李本自无言,何必拘拘言笑。即有不言,何寡之有?”少刻,红日返照,鸟雀投林。郭夫人遂命仍归涌碧轩而去。
方坐吃茶,爱月进前又道:“天色尚早,二位夫人在此安歇,待爱月同二位小姐再去一游。隔壁无人,料亦不妨一玩。”二夫人见爱月如此说,只道后生心性,原不可拘,也不阻他,只嘱爱月道:“汝同小姐闲游,若闻隔院有人,即促小姐回去。”二位夫人各去安歇了。
二位小姐同爱月三人仍来坐在石上,又叙一回寒温。正是:周旋宛转多娇女,算是辛勤做老娘。
第九回昏后可寻盟安排要路暗中偏错认凑合机缘词曰:邀友花朝出,玩游夜未休,待月更迟留。娇才无影驻楼头。极目难相见,空自费寻谋。何不早身抽,情书怎的暗中投。撤桃寻李意方酬。错认针儿,引线把功收。
右调《小重山》
却说诸生看花,订在云谷寺中相会。那日,黄生与司墨跟随公子同到云谷寺来,遂到讲堂坐定。少顷,同步庭前。大家看去,果然地面宽阔,只见千红万紫,馥郁缤纷。看罢,心中欢畅起来,周公子乃吩咐设席。须臾,即排出来。李公子见了说道:“饮酒必对花,方是花朝模样。此席可移在牡丹树下,一面饮酒,一面看花,一面赋诗言志,庶几不负美景良辰。”诸公子齐声道好,皆推李兄所言极是,遂移席花间,其相叙坐毕,乃传杯畅饮。
李公子又道:“酒已半酣,吟兴勃发,或是联吟,或是分韵,诸兄大家公义。”座中张公子道:“众位才思迟速不同,联句心拘次序,工于推敲,难于急就,喜于思索,失于安闲,拈阄分赋,方能各抒所长。”李公子道:“张兄所见又是不差,请席东命题。”周公子忙道:“安有是理;公议已定。”张公子道:“不必另寻题目,即以花朝在云谷寺,雅集诸同人看花分韵。或贴牡丹,或不贴牡丹,即席各成截句一首。”众人俱抚掌道好,遂各遵命。
李公子又道:“周兄有位贵价能诗,今日曾偕来否?”周公子道:“今日同来,想在后面。今日不知何故,被弟捉来,临行还是推托。早晨到此,见他闷闷不乐,即入内边去了。”李公子道:“人生一体,境遇不同,才人处困,自然触景伤情,岂能若我辈赏心乐事乎!”遂亲至后边捉出生来,命立席前,以厄酒劝生:“芦中人岂终作贪士耶!想必不以青衣老也。今日放开怀抱,且领略秾华,一舒心上忧愁。”生讲道:“谨依尊命。”将酒饮干,洗杯送上,退立席旁,看那大家拈韵。
李公子先拈得“华”字,众人挨次拈去。周公子拈得“饶”字。李公子招呼生道:“汝亦来拈。”乃“观”字韵。拈立各自构思。或往花下闲行,或移一席静坐,或把盏沉吟,或瞑目伏几,俱各去沉思构结。
生拈了韵,潜到僧房,取笔砚直书,一挥而就。周公子作完,书毕,乃向李公子取诗。李公子未脱稿,见生执稿在旁,因道:“汝才敏捷,我输三十里矣。何不取来与众位一观?”生道:“遵命塞责,请各位相公垂示典型。”李公子道:“我不妨先来献丑。”遂将诗句送与列位齐观。只见上面写云:花朝在云谷寺,雅集诸同人看花,聚饮壮丹花下,拈得“华”字。
千红万紫斗繁华,占断春光景色奢。
记后曲江开宴日,题名齐唱楚王家。
众人看了赞道:“大雅不群,英雄本色,当为搁笔。”周公子已脱稿多时,亦取出来观,因道:“诸兄幸勿见哂,实愧大方。”李公子接来,乃高声朗吟道:良辰恰好值花朝,入眼春光已富饶。
云谷较他金谷胜,春游联骑喜相邀。
吟毕,笑说:“不有贤主,那有佳宾!周公元乃过谦。”余外诸友陆续亦毕作完,送与大家阅看。也有称赏李公子阔大高华,不流小巧,是为杰作;也有称道周公子的气度安和,音韵闲雅,可逐前人。诸作平平无奇。大家看毕,同道:“其余亦毕作者当行,或工刻画,或巧寻求,各极其胜,不复多寻。”而黄生站在席旁,侍立良久。李公子见生便问道:“汝的佳章何不取来同看?”生遂向袖中取来,放在几上。只见上面写云:松柏坚贞耐岁寒,与他富贵可同观。
洛阳贬处知何限,不及禅僧象外繁。
众人看毕吟介,李公子又云:“周公诗才独绝,不足为奇。令贵价亦如此高致,斯称难得,真是强将伍下无弱兵也。项珠又为所探,小弟甘拜下风。”生见褒奖太过,恐生事端,回身避去。
须臾,李公子向张公子道:“青莲有云,如诗不成,罚以金谷酒数。今乃众作皆完,行酒不宜太急。”诸位公子以生奴仆,李公子不宜太奖,各欲散去,周公子为陪罪,始为和揖。李公子已先知众位不愉,遂欲自家回去,又以路远不便,乃勉强留祝此时周公子身在僧院,心挂家中,因吩咐生道:“汝且先回,今晚我们大约不能回去。汝到家中,不必对家老爷大人说明就里,好生看守书楼,谨防盗贼,恐失事。”生巴不得脱身,一闻公子此言,不胜欢喜,抽身直走。
回家,禀过家爷,急走上楼。只听隔墙似有妇人声息,便从上面看去,但见阁下有三人共语一处。正在寻思窥探,又闻接下召呼叫道:“司翰何在?家爷命写回书。”生不得已,乃赴召而下。
且说云娥同绿筠、爱月三人闲话半晌,爱月便道:“今日佳会,不可无诗。才以二夫人,不敢禀明小姐,东邻有女,西邻讵无宋玉乎?即此命题,各赋一章,以纪胜事,意下何如?”绿荺应道:“妙,妙!为汝小姐无意看花,我亦何心吟咏,不敢强作韵人。爱月要看新诗,可同到小姐房中,何等不便。”云娥听了,道:“此处石上,尽可摊笺,汝且同我到房中取笔砚来。”爱月与云娥向绿筠小姐吩咐道:“小姐小待,往内一取纸墨便来。”二人遂同涌碧轩而去。
且说黄生召赴.回到楼上一看,只见一佳人坐在空庭。生犹道是云娥,若非云娥,实是爱月。乃低声叫道:“爱月姐可在此?”见那佳人坐定,全然不睬。生亦不管好歹,把前日小姐所寄之书,并罗帕、扇坠取来掷去。恰好掷在绿筠小姐身旁。正欲再听消息,又中堂呼去。那绿筠小姐等候云娥小姐,端在石上。忽见一物从空中掷将下来,拾起正欲展开,月下照去,只见封皮上面写着云娥名字。又有一封,上写“云卿小姐开拆”,遂密存抽中。
正值云娥持文具来到。绿筠小姐道:“去久未来,害人孤怜。此处凉风拂拂,不如回去房内命题,明早起来就正何如?”云娥本来无意做诗,但以黄生未回,久留无益,遂命爱月将文具收回,向涌碧轩去了。绿筠道:“今日诗题,即以花朝即事,请限十六韵,各做七言古风一首。”正欲吟诗,一小婢提灯来捉绿筠回去。云娥闻言,对绿筠道:“明早佳作,祈即赐教,不可又吝。”绿筠答道:“但恐姐姐今夜无心索句。欲谈佳话,何必明朝?意中别有所属,何妨对小妹直言?”云娥见绿筠如此说,错愕起来,只将闲话支吾。良久,遂别去不题。
云娥见他已去,对爱月道:“绿筠小姐所言,大不可解,得毋今日有破绽乎?”爱月道:“这谅无别的生疑,都因小姐无意看花,故有此言。无须挂意,只要自家把定,不可轻言。”说罢,二人吹灯,各自睡去。
且说绿筠回到房中,遂将袖中之物取出来看。未及拆开,便想道:“此物不是周公子的,更有何人?想是平日与云娥小姐有这机缘,只因禁他出入,音迹不通,故今日托做外出,恐大家俱在,露出马脚,是以只管闷闷。方才是我一人独坐,故此将物抛来。封上有字,故此藏来,若是当面拆开,遂令云姐置身无地。但门儿紧闭,如何得通?”乃叹人心不测,一至于此。封儿拆开,立知颠末。遂把来细看。只见一条红帕,上写《双燕诗》云云。又把书拆看。正是:白云本是无心物,又被因风引出来。
第十回故剑现巅芒备知劫夺输棋寻救着纯用推敲词曰:有意盼春春不到,占魁却被梅先。无端错认把书传,凭空难起妒,结伴转生怜。心事一腔吞未吐,姑为赌谜猜拳。利锥逼紧刺中坚,何从安慧眼,跟脚被窥全。
右调《临江子》
话说绿筠月下得生封函,将帕诗及小草已经细阅。内有一重密封,随将手轻轻拆开来,叠叠是些诗文。绿筠看去,不是哀挽之词,即是相思之句。因忖道:“此等篇章,与云姐何干也,封来求他赏鉴也?”寻思半晌,方知是云娥小姐曾经遇难,与他相识。不知周公子何与他如此绸缪,为他伤感。此字呈来,恐是欲明心迹。这等看来,周公子与云娥小姐情好又是有素,不是此地始相逢知矣。但云娥小姐远处嘉兴乡坞,周公子父母在堂,不曾远涉,何从缔好联交?真不可解。云娥小姐既是与周公子相识,奚待今日消息始通?定是我家严禁出入,即有封函欲达,爱月不得传来,故逗他作此番伎俩耳。因又怪道:“昨日赏花,爱月力劝移觞阁下,云娥小姐以多人不便,终日不放愁眉。欲知颠末,必须看他书里所言,方能明白。”绿筠小姐乃又把书细看,只见上面写云“忝在知心,同乡黄玠顿首百拜,致书于云卿小姐妆次”,绿筠既看了,吃然一惊,又想道:“这黄生岂不是黄酉山年伯的公子?我家母亲大人只因此生杳无踪迹,故此担误婚盟,至今未字,身同不系之舟。不想此生为甚到此,从未闻我家出入之辈谈及此人。但看书上所写“同乡”二字,却非此生而谁?”于是又把书逐一细看,只见上面写云:昔者芸窗读史,矢志鹏程,独寐中从不落深闺脂粉想。不谓丝桐寄兴,回首玉楼,于蕉碧桐阴之际,见鱼沉雁落之姿。并惠垂青,欣疑交集。双燕之诗,红罗之坠,毋亦恍惚有思。临风错落,非是则人无司马之才,安致一盼秋波,钟情尔尔耶?后欲再晤芳容,流水桃花,渺然天上。一纸书藏,萧娘肠断。纵酉风紧,北雁高,鏖战迫人,此时不复顾文章性命矣。犹赖肺腑友人,殷勤解疾,勉强就闱,已不堪于翰墨。况倍念佳人,何怪名落孙山、途穷阮籍?然终不以是介意也。幸也同心见谅,慰藉殊深。正欲修书以致候,又迫知己有省行之招。当日诚万难获已,以为虽暂相离,而归程不远。讵意影断仙迹,天涯间绝?早知若此,即痴死蕉林,不以一日缀卿而去也。尔时闻事奔旋,蹄魂吊影,扼腕捶心,血洒三升,诗成万字。所以存一线如丝者,欲访真知,然后死不憾耳。是以一叶轻舟,漂流江上。浅洲依泊,隔艇闻声。嫌疑之际,不敢动言。只打坐舟头,自思自喜。不谓缥渺神仙,犹在风尘流落。乃窃听舟人,潜询去往,知欲寄迹金陵吴翰府中也。时即尾棹相随,奔驰京邸,寻思至屡,无路可通。因易措大旧装,充为邻周小介。自秋迨春,凭楼怅望,只见掩重关,客孤千里,怜我者唯有镜中瘦影。知自相思,冷落到而今。幸际烟景催花,红梅有意,不惜一枝,为我诉春愁万种。使爱月梯高扳折,睇远拖情,乃知书生若也奴隶。曾思奴隶而实为阿谁也?爱书昔所见者窗稿、近所制者词诗,并前所贻者罗坠。卿试思之,是耶,非耶?可谓非当年意中事乎!唯祈花阴月夕,阭迹潜踪,赐晤娇颜,得伸片语。即漂泊江山,烟沉贱辱,虽死之日,犹生之年。如或弃爱略情,分萍断梗,以贻赠为偶尔,谓要盟之可忘,则必骨化魂消,形青血碧,天实为之,谓之何哉!存殁之情,言有尽而意还生,笔欲庸而词不缀。
临书呜咽,和泪封缄。无曰此草草芜言,甘心弃置也。玠再拜。
却说绿筠看毕道:“世间有此奇事奇人,天下有此风流奇士,何得怪我云娥姐姐一人,不自怪疾情乃尔也!但我为他守贞待字,彼在隔邻周家,如许行径,全然不知。细玩书中之意,殊不以我为怀。但云姐襟怀阔达,黄郎才志过人,他倘得聚首一堂,此身谅不落寞矣。如今莫若遂将此事漫漫提起。明日先将别事探彼实心,然后说明心事,谅云姐自有两全之法也。”主意已定,夜将半矣。欲睡不能,只得拈纸舒毫,咏诗一首,以应云娥之约。诗成,吹灯睡去。
到次早起来,梳洗已毕,便向涌碧轩缓步行来。忽见云娥与爱月在那帘前看双燕翩跹,随风上下,绿筠乃潜往二人背后行来。云娥与爱月不知。云娥因指飞燕向爱月道:“只为飞燕一诗,不识孽债何时可了,徒令人对景兴怀,伤春寄恨。人间世事,如许变迁,实非所料。”爱月未答。绿筠立在后背,便抚云娥背道:“同心有梦,比翼可期,何恨之有?”云娥听了,吃了一惊,无言以对。良久,乃应绿筠道:“愚姐失迎有罪。”绿筠笑道:“小妹不应唐突,亦为有罪。”爱月在旁便道:“论云姐,该罚失迎不可之罪,论筠姐,该议潜入重闱之罪,一也。”绿筠笑道:“与私递军机之罪,又当有别。”云娥听了,只得勉强笑道:“昨夜分韵佳章,可曾赐教与否?”绿筠不便絮叨,因向袖中取出一笺来,因道:“昨宵原亦无暇敲诗,只恐爽约,乃潦草成篇,不成分韵。”云娥接来一看,只见上面写云:冷落春光寂如水,红妆深锁绿杨里。
十载纷华转瞬间,朱帘歌舞声犹迩。
开我今朝涌碧轩,惟见红花杂香芷。
花开花落自年年,花中生长十四纪。
朱英片片雨敲残,伤心女子泪如此。
细腰无力倚画栏,软弱东风扶不起。
为忆移芳上苑中,玉蕊琼枝称两美。
梦寐天涯总不知,眉尖幽韵效颦始。
春也何时拂神归,收拾愁来寄行李。
回首媚杀看花人,独盼倚风思尔尔。
暗拭泪痕心恨谁,畏听娇莺声入耳。
林营虽巧学新声,双燕双飞更可喜。
几时飞傍旧楼前,还置旧巢忘睇视。
漫基竹叶怨无容,醉眼桃花居名士。
良辰佳话动千秋,妹妹何能让阿姊!
云娥把诗看毕,反复细玩,知他诗里机锋,言中有刺,句里用讥,恐有圭角被摸着,只得对绿筠道:“妹妹昨宵佳作,依姐姐看来,比往时更进矣。”绿筠道:“近以亲炙香奁,自当仿佛,姐姐过褒,休要取笑。姐姐佳篇已就,即取来赐教何如?”云娥道:“昨宵不觉睡去,今日愚姐岂容无诗相酬?但吾妹佳作曲高和寡,今以塞责,只得步韵呈政。”云娥乃执笔沉吟,遂直书下去,良久乃完。绿筠拉来一看,见上写道:断桥家隔西江水,消瘦春光明镜里。
天浮斗草竟红妆,陌上歌声无远迩。
歌中字里学新莺,彩衣不惜薰兰芷。
飞来飞去作娇姿,云口初整二八纪。
何处游子不可怜?千古丽华少有此。
谁怜作客易伤心?水簟沉眠早慵起。
满径胭脂雨自残,半春花鸟人自美。
芙蓉损尽旧时颜,闲愁万种以今始。
啼尽黄鹂妒杀人,门掩重关深桃李。
忆昔客楼细雨天,诗事消长春日尔。
琴中韵谱黄花吟,一弹再弹声在耳。
故园春色度江南,吟花句落翻悲喜。
强醉帘前琥珀环,帘卷重头凝睇视。
诗情妍媚属佳人,才色闺中深学士。
日日邀人笔墨忙,那知流落伤春姊。
绿筠看毕,因叹道:“阿姊和韵,已驾前鱼,非有大福分儿郎,安能消受!”说毕,回头见一朵黄长春,乃指与云娥道:“此来却为何来,偏开向姐姐起来?”爱月在旁应道:“昨晚又到园中,随手折来。”云娥道:“虽是黄花,亦觉可爱。”绿筠又道:“黄花自然可爱,但爱黄花者不特姐姐也。”说毕,竟将黄长春一枝拈去。又对云娥道:“此花分小妹一玩何如?”云娥不觉,爱月便道:“绿筠小姐何夺人所好?”绿筠道:“本是愚妹妹物,借玩何妨!且闻前年叶舅爷楼下,此黄花已为你姐姐饱玩,今即愚妹一赏,何须月妹吃醋?”云娥听了道:“姐妹同心,何分尔我?”绿筠道:“非妹遽分尔我,只为倘不说明,亦不知此中谁主。”二人坐了半晌,却言言着刺,恼得云、月踏烟促雾,直至午后方别,不题。正是:五言包得三更早,四句埋将九里山。
第十一回友朋千里隔特致瑶函姊妹两情殷齐消块垒词曰:车笠曾申夙约,桃花侥幸先芳。良友离居将一载,潦倒何堪滞异乡,驰书雅谊长。曲意偏多撩拨,惊心推切关防。任彼罗笼疏复密,准拟瞒天一造慌,来踪费审详。
右调《十拍子》
话说欧阳生,自江头与生分袂,一路直进京城。果然才福兼高,遂登二甲第一名,殿试选在翰林。在京诸同年,每人致贺应酬,不得空闲。但仕路往来,虚情者众,欲求一知心款密者,杏不可得。常念及黄生,殊深春树暮云之感。前在省城,离嘉兴不远,可以致书通候;今成千里之遥,岂易往来问讯。况黄生日下已离乡邑,踪迹无常。何日得与聚首快谈,以偿夙愿。故欧阳生在京,日挨一日,亦见凄凉冷落,不得快心。但以应酬无暇,且一暂放愁怀。
又过数时,无如促膝者多,输心者少,孤单京邸,陪待新交,无人可告语者。又想起“黄玉史与我至交,我幸秘阁翱翔,彼乃伴林掩滞,必当通书安慰,始不至得路忘我至交,以致笑我轻狂举止。彼时金陵船上,见他神魂不定,全在香奁。虽则江上联吟,但申劝解,不敢阻当。但去后担忧,思他不置”。又想:“曾家母子既系逃灾,必不可觅,黄生又非亲故,何缘再见芳容?吴府门深似海,家法森严,岂比邻家门禁不严,尚许渔郎问路!我已代为打算,未必得进侯门。”愈想愈觉放心不下,虽不相干,日日心头结念。因想:“黄生应是脱展功名,亦未见得。但我与他既系心知好友,必任规劝之劳,定要耑书赍候,劝彼来京,同在一处,方可化彼痴心。以玉史之才而求榜举,真是拾芥工夫。岂有自登高第而负知己若遗。”主意已定,遂作书一封,欲遣旧仆起程。又以抱恙,欲行不得,只得另遣一人前往。
正在踌躇之际,又报同年见会,忙出相迎。叙话之间,道欲遣人一到镇江,顺路捎书,甚为妥便。欧阳生见说,喜不自胜,因道:“恰好便途,勿使浮沉致误,是所切望。”那同年答道:“年兄请自放心,即举回书报上,自然不至稽迟。”说毕辞去。
果然,次日家人到寓领书。彼时十分匆遽,又以日内起程,遂立案前相等。欧阳生写毕,乃当面吩咐道:“此书送与金陵黄公子。黄公子原系嘉兴,客寓于吴幹甫老爷家中。到彼借问,不患无人指引。汝会必取回书,自当厚劳。”那家人便领命而去。
且说黄生月下投书,又被尚书唤去问话,站立许久,乃得回来楼上。夜已深了,遥望隔墙,寂无人影,知必进内,不胜惆怅。推开楼窗,只见月色皎然,愁思交集。想起江头与欧阳生分手,不觉冬去春来。久候爱月回音,耽误不至。因想:那夜月色朦胧,心忙手快,莫是掷得太远,未曾拾着,亦不可知。但包以石块,地上有声,岂有不起身来拾之理。恐那人不是云娥,亦非爱月,定为他人拾去,以至音信杳然,深思良久,悟道:“幹甫之女,原与我缔就姻盟,只为无缘,不曾婚娶,别议来陈,不知目下适人与否。必须从旁探问,端的自明。”但不便问人,未知始末,惟时常向吴府门前徘徊伫立。
一日,又在门前窥探,忽见一位管家向生问道:“吴老爷府中有位嘉兴黄公子,烦足下进内相传。”黄生闻说.便道:“长兄欲问家公子,有何事干?”那管家道:“小人奉翰林老爷之命,有书送上。”生道:“汝家老爷想是欧阳名颖?我家公子日内为友人招去未回,贵老爷来书即付小弟代达,足下可于明日来领回书。”那管家遂将书付与黄生,竟自去了。
生遂回家,想道:“我只为佳人一念,寥落天涯,不得与欧生聚首谈心,天衙并辔。江干一别,倏尔春秋,回头盼望,渺不可期。今觅双鱼遗我,徒令人对景兴怀,酸心亿旧也。”乃把书拆开一看,只见上面写道:忆阿盟于一水之滨,远浦微云,孤舟淡月,无时不回首沉思,缀咏美人天各一方之句。不知红叶前缘,飘流异地,有觅到春津,许我仙郎一渡否也。但事属千秋,聚离匪偶,足下翩翩年少,远涉关山,以客寓之凄抢,置佳人于寤寐。倘时艰势阻,思极怨深,瘦病中谁怜我客愁?佳公子也!欲旋归把臂,曾如名利纠人,忝中春闱,尔时待罪翰中,无由给归林下。闲来挑灯听雨,披史搜书,见羊、左、范、张故事,未尝不掩卷三叹。古人生死一念,肺腑相倾。今急事浮名,不待中原并辔,使乘风破浪之才,迟迹于荒烟蔓草之地。寒潭千尺,可足喻罪之深乎!唯祈京中之事,少酬楼下之思。不辞千里,重访故友,就业京师,惠然不弃。唯阿盟念之矣。颖再顿。
生看了,乃知友人欧阳生上京会试,已经登第,选入翰林,不觉满心欢喜。慌忙进去,亦书一札,将卖身周家之事,始末—-附知。
次日,仍到吴府门着站立相等,果然来领回书。生遂将书交付那家人收了,竟辞谢而去不题。
却说云娥,自见绿筠说话每含讥刺,虽不便询问缘由,暗自着恼。一日在轩前,见墙外辛夷盛开,乃对爱月道:“汝可记得驻春园折辛夷故事乎?”语犹未毕,而绿筠小姐忽至,便问云娥道:“姐姐又与爱月在此间,恐是伤春耶?”云娥未及答应,爱月乃道:“人自往而春自来,徒伤何益?”绿筠小姐见爱月如此说,便对云娥道:“小小丫儿,犹能道此,姊妹二人未免有心,何时索解也?”云娥道:“大抵境之顺逆不同,心之悲喜亦异。愚姐远离他乡,身无终泊,人情莫测,世态炎凉。今日得与贤妹聚首一堂,品题花月,不知此乐可常得与否?”绿筠说道:“闺房中似我姐妹谈心,意投心合,每发痴想。欲得一绝世才郎,我姐妹效娥英同堂共事,诚快举也。但不解姐姐年已及笄,尚未许人,得无四海茫茫,竟无一佳士堪为姐姐匹配乎?”云娥道:“闺中未惯阅人,宇宙不乏名士。若得一才郎,又得一贤妹终身聚首,愚姐愿侍巾栉矣。”绿筠笑道:“姐妹久已同心,有事何必隐讳。即姐姐意中人岂非才郎,何必求之天下。”云娥闻言:“莫道姐意中无人,纵或有之,妹妹何由得知?”绿筠又笑道:“欲人不知,除是不为。姐姐看燕题诗,登楼赠帕,乃使俊白郎君驰心香阁。两下痴情,旁人不晓,愚妹先知。”云娥又呆思半晌,愈觉无言,只目送爱月。而爱月亦不胜惊异。绿筠良久又道:“姐妹一心,何所嫌疑,而作此态!”云娥知说话有因,乃说道:“妹妹既有所见,即各言始末,何必作此梦语!”绿筠道:“但说来只恐姐姐伤心莫解也。”不知绿筠小姐说出如何,且待下回分解。正是:月被云遮天下管,帘因风荡燕先知。
第十二回守义共寻盟尽倾肝膈深情翻致病渐入膏盲词曰:缩结丝罗年月久,撇李寻桃,漂泊难成就。诉出衷肠劳借口,星盘认定随伊走。室迩人遐长疾首,无地相逢,不亲行监守。一寸眉心终日皱,卢医莫治相思瘦。
右调《蝶恶花》
话说云娥、爱月主婢二人被绿筠揭出隐情,疑神疑鬼,要绿筠小姐详示根由,又不肯说明就里。云娥至是,不得已,乃欲探其真意,便说道:“妹真有心人也。愚姐倘有此事,贤妹何以能得其详?莫非有破绽风闻,致妹错认刘郎,遂以臆度其说首?”绿筠道:“妹所见者,非错认之刘郎,乃确见之黄郎也。且姐姐胸臆之事,安有知者,此事实出黄郎之手,入小妹之目,姐姐不必疑也。”爱月在旁便道:“筠姐独处深闺之内,安知外厢?说为出手入目,吾不信也。”绿筠说道:“爱月妹不信亦是,但黄郎为你小姐故,流落异乡,失身下贱,久疏音迹,盼眼如穿,旁观者已为之伤心,当局者能无动念乎?”云娥至是,知黄生根脚已露,乃说道:“细看贤妹所言,似非无据。妹妹既已爱我,则所说之黄郎指明可也。”绿筠道:“事已至此,妹敢不实告。只是说来,那黄郎亦是小妹意中人。妹平日所以倦倦者,只为此生消息两茫,立身待字。孰意为高才捷足者先得之,宁不怅怅!”云娥道:“妹妹亦说慌了。黄郎居嘉兴,妹居金陵,千里天涯,何由见面,乃为之倦倦?”绿筠道:“姐姐勿疑。小妹事出于礼,姐姐情出于礼。此事不分远迩,异日与黄郎握手,细问便知也。”云娥道:“这等看来,莫非有黄郎夙缘之缔乎?”爱月闻言,使接口道:“黄郎与笃姐既有夙缘,前日小妹亦尝一面黄郎,何无道及此事,难道黄郎肯作负心人乎?”绿筠道:“莫道黄郎平日不道及此事,即使今日得与你姐谈叙情怀,彼意中口中,何尝知有一我?”云娥道:“如此,则黄郎竟是一浪子。今日负妹,安知异日不负姐哉!”绿筠道:“姐姐是何言也!黄郎一片深心,岂思相负!但小妹此事亦怪不得黄郎不以我为念也。先严在日,与黄郎今尊老年伯即席结姻,刑科翁年伯举酒为媒,尔时妹方三岁。不期次年,黄年伯弃家君而先逝,年母遂返嘉兴,竟疏往来之信。先大人常以此挂念。到小妹五六岁时,每每言之。不意家严继亦捐馆,临死时犹嘱妹以底事,妹尝佩之。孰意家母不忍妹于异乡,黄年伯母虽常致书道及此事,而老母竟无回音。嗣而黄年伯母亦析世,虽有翁年伯现在,奈黄郎以年少孤儿,不能匍匐往恳,以故全不以妹为念。是以老母前年拟以妹许配邻周。妹思先人遗命,秉志待字,誓不见黄郎,此身甘作木石。不意此生专为姐姐流落于此,亦乌知邻闺中尚有十年待字,衷情犹为耿耿乎!”云娥听了,叹道:“世间有此凑巧之事。我姐妹聚首终年,几同蕉鹿,今日清夜一钟,梦乡皆醒矣。但不知愚姐之事,妹妹何得深知其实,率性言之。”绿筠见说,遂将花朝月下错认投书说了一遍。乃向袖中取出帕、坠与诗,并玉史月下所投之书递与云娥。云娥见了乃道:“原来这生如此轻躁。”爱月在旁便道:“小姐何反怪黄郎!彼为小姐结想二年,竟难一面。且在堂堂相府,要知我家这里尚有绿筠小姐在此歪缠。周家虽出入有人,谁为传言于彼?前于月下投书,从空一掷,自是实心。孰知乃为筠姐所拾。如此看来,莫非绿筠小姐与贵公子定下姻盟,夙缘未断,今日于花朝月下,天作之合,使玉史东邻留意,因而得到天台?前事不忘,遂获兼收两美。五百岁之姻缘有定,三千年之桃实在兹。始终不改新旧同盟。且令公子知其十年来字,以待良人之再至也。”云娥听了,便对绿筠道:“妹妹既知其详,姐亦不敢相讳。”遂将驻春园掷帕之后节节事情详述了一遍。绿筠小姐道:“这等看来,姐姐一片心肠,无非怜才之见。但妹子矢志同堂,计又安出?”云娥未及答,爱月便道:“绿筠小姐又痴了。黄公子既与绿筠小姐缔有夙缘,理出于正。彼所以又与小姐于驻春园相结者,只以绿筠小姐之踪迹未明耳。先以孤身子立,遂有新特之求。相逢到此,人非木石,谁无感念旧人!”三人说了一会,各自散去。
且说云娥自是之后,愁肠百结,神思昏沉,遂致病得十分沉重,饮食不思者已数日矣。二位夫人并不知其致病之由,虽医药不闲,百计莫瘳。
一日,绿筠亦来问病,因对云娥道:“姐姐此病,专为黄郎。事已至此,何不致书一封,命爱月潜往一看,或得一面,俾知吾姐之牵情,或有安慰之言,且如亲见,足放愁怀。”云娥道:“但恐二位夫人见责。”爱月见他执意,乃道:“小姐倘不听绿筠小姐之言,此病何时可愈。二位夫人亦未必不知。且老爷只有小姐一人,无他兄弟,万一莫测,夫人暮景准依?那时黄公子亦莫如何,竟负从前一片苦心,将为断送矣,岂不累及绿筠小姐与黄公子姻盟之结,终归无济矣。莫若依其所言,致书公子,或慰所思,且将病愈,彼此得安,终期后会。二位夫人处终赖绿筠遮盖一二。”云娥见爱月如此说,甚是有理,遂强起而坐,命爱月拂几磨墨,挥毫书成,付与爱月寄去。爱月忙收好,仍与二人商议底事。
正踌躇间,忽见二位夫人俱来看病,叙些寒温。绿筠便乘隙对二位夫人说道:“云姐久病,且药不效,以筠儿看来,此木叶阴翳,非养病之地,莫若将云姐卧房移于红螭阁,权住数时,或能渐愈。”叶夫人道:“筠姐言亦有理,但隔壁有人,动关耳目,起居反为不便,且有失内家尊堂严禁之常。”绿筠闻言,犹为请移过去,无奈二位夫人固执不从。各说些闲话,散去了。正是:知机语要剩机发,心病须将心药医。
第十三回拆缄如壁合远役愁生驰禁获笼开移居病剧词曰:待月挨光,晦朔韬藏,正凝眸怅望、无寻处。忽瑶札传言,睽中得偶、错里逢凰。心事一春难遂,抛针黹,入膏盲。人自行,喜得留欢在,移巢就凤,非关娇纵,反因病疏防。
右调《好女儿》第一体
话说叶氏夫人因云娥抱病,苦之不胜。日则顿忘茶饭,夜则寤寐不安。口里啾啾唧唧似有言。郭夫人见其病症沉重,奇异骇人,亦不胜惊惶恐惧。每为之祈祷神明,延求医士,百般调护,总元乃廖之日。只有绿筠小姐知其负病根由,又不便从中说出。且二位夫人日在房中候病,即欲相议底事,亦未免关动耳目,不能施行,并使爱月所存云姐之书信,亦不得少隙通于黄生,以故云娥之病症日深一日,愈见沉重而黄生自掷书之后,日在楼头伫望爱月回音,久不见其踪迹,故亦不知云娥抱病之深。
直至旬余,乃是初夏之时,恰逢周尚书有门生起任经过,请尚书父子一齐赴席。尚书乃带司墨以往。而生独在楼中,恒念佳人不知何处。乃复开窗盼望。只见柴门紧闭,庭榭萧条,遂不觉暗自着恼,竟把片石向红螭阁一掷。恰好爱月正在阁下打扫花片,急然闻声,知生在楼,乃连步走入房中,将封书谨存袖里,密语云娥,遂轻开小门,从竹阴深处而来。行不数武,举头一看,只见黄生方倚楼窗怅望。忽见爱月来,便高声叫道:“爱月姐姐,竟不一救小生乎?”爱月闻言,知楼上无人,遂道:“公子休得着急,小姐以公子流落他乡,竟难一面,愁肠寸断,瘦病恹恹,伏枕经旬,水米不沾。兹特奉书报信,有策可以急谋。不然,小姐性命将不可知。”生闻言便道:“一般心病,计无所出,奈何?汝小姐既有书来,宜即赐阅。久远之谋,惟小姐自思之,小生至此,所为何事,倘有所言,不妨指示,或可相从,惟命自听。楼下角门被锁,姐姐可寻竹竿一枝,将书系上,向檐外挑来,小生立等。”爱月依言,即便进去取了竹竿一枝,将书系于其上,挑送接头。生取书,乃对爱月说道。“姐姐对小姐说,小生多多拜上,欲带回书问候,恐久待不能。此间近日无人,不妨再至小叙,无令小生独坐无聊,难于索解也。”爱月听了,亦恐迟疑生事,遂别黄生而归,仍把小门港掩上。
生见爱月已去,遂把书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云:小妹曾浣雪,病中致书于五史黄公子文几;辱承来翰,蒙受过深,三四赓吟哀怨之词,何若是之凄怆感咽也!自别君落叶之秋,迟念载阳之候。无由似月,对影亲襟,倘化为云,山高路绝,故寒宵自处,无不泪零。虽未尝无梦寐之追,亦总觉不得愁来路也。今日永叹前愆,怜才结爱,致公子如玉之贞,眷念如环不绝。昔下第者何为?今辱身者何事?至于飘泊间关,怨愁雨雪,此君所不堪尽言,妾所不堪遥念也。特是来书,致意殷勤。无缘拜会,以致贱质莫支,恹恹瘦损。夜深人静,惟有泪滴莹莹,沾湿罗襟绣帕耳。然妾死诚不足惜,但恨人有致君于意中,而君仍置之度外,君也何心,不忍及此?倘非天哀至性,使花朝月夕,错认投书,可怜待字深闺,不辜我绿筠姐姐耶。因获封题青公姓字,道君翁缔结之由,及邻周问字之事,矢志事君,淋淋泣下。君何遐弃前盟,牵情偶值?但为妾如此,则至情可知。或以关山修阻,鸿雁慵飞,疑我妹妹有抱琵琶之意乎?故欲寄言于小婢,又恐不得发其真实。抱恙陈词,意深笔懒,妹情则诚可喜,妾病无足深忧,烟雨犹寒,惟君自爱。
生看毕,备知根本。因想道:“原来这段姻缘至今尚在,倘不以花朝一错,安知其详?毕竟天缘凑合。若是两美兼收。曷胜快意!但目下云娥小姐抱病不廖,计将安出?”
踌躇之际,忽见周公了同司墨向楼上而来,对生说道:“适才郑老爷请我赴宴,这郑老爷系是我家大人门生,现任浙江抚宪。要邀我去浙江一游,定在此月中就道,你可跟随同去。”生听了不胜惊惶,又推托不得,只勉强应诺。公子说完,遂带司墨下去。
生在楼中闷坐,正思无计可施,忽见爱月复从花间行来,对生说道:“小婢回去,吴府绿筠小姐正在问玻因问:‘封函既已达,何无回书?’乃命小婢再到此间,来领回书转去。今求公子速赐一封带回,幸勿迟误。”生道:“方才拆开芳信,始知吴小姐之守贞,不胜感激。正欲具书两封,达上二位小姐妆台。未及拈毫,不期周公子归到楼中,要带我同往浙江郑老爷任中,不得推托,便在月内起行。奈何,奈何!”爱月听了,便道:“偏有此阻,实是无可奈何。但临期假病,似可不行。若周公子自去,那时此间无人,便唤我家小姐移来红螭阁养病,乘间求他一面,略叙幽情,岂为不妙。”生闻言不觉欢喜起来,点头道:“真妙计也。”正欲再立谈谈,遥见周公子要上楼来,生急转身去了。爱月会意,遂向内面而回。
走入房中,见了云娥,将生与周公子欲同往浙江,并与自家教其假托暴病一一详述一遍。绿筠亦在,听了此言,二人皆点头称是。
过了数日,周公子将束行装。黄生果依爱月之计,忍饥不食,竟日在床。周公子果迫欲行,见生负病,一时不起。不得已,乃吩咐司墨在楼与他相伴,同守书房。乃命别个管家收拾行装而往不题。
一日,二位夫人谈及云娥抱病,久而不廖,正在忧愁。爱月在旁说道:“前日云娥小姐欲红螭阁养病,以周公子常在隔园读书,不便移居进去。今幸周公子外出,仅无不便,搬去红螭阁养病无妨。”郭夫人与叶夫人见爱月如此说,遂同到涌碧轩而来。入房问病,见云娥伏枕恹恹,不能起席而坐,绿筠亦在床前看视,郭夫人乃对云娥道:“侄儿病症至今未痊,莫是房前林木阴翳?本若移汝红螭阁养病,以隔邻周公子书房相近,不便移居。今以周公子外出,不妨搬进,不知侄儿意下如何?”云娥小姐闻夫人如此说,心内不胜之喜,遂扶起坐在床上,与二位夫人说些闲话。二位夫人仍向中堂去了。
绿筠尚在,便对云娥说道:“如肯移居养病,姐姐此病立见有痊矣。所谓天亦有情,不使人长抱凄凉之恨,无所告语,真乃机缘所在。”云娥听了又道:“虽如此说,二位夫人肯从,但不知黄公子托病,肯从与否。”爱月应道:“周公子府内不少管家,或带别人同去,亦未可知。”云娥闻言,便起来问道:“二位夫人毁已有命,爱月可进去收拾卧房,忽得迟留了。”绿筠笑道:“姐姐热肠,便挨几日何妨于事!”云娥面带红道:“妹妹体得取笑。愿见黄生一面,死可瞑目。此外倘有他求,天将不佑。”绿筠道:“姐姐胡为着急乃尔!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姐姐两下牵情,未知了局,即妹妹亦乐观厥成,岂忍以局中人视局外事哉!姐姐正当矢志前驱,不必迟疑避嫌。万一玉颜有损,不亦有始无终,以至旁观耻笑。”说毕,即命爱月将涌碧轩房内之物一一收拾,命移于红螭阁中安置。
自是之后,黄生假病自愈,云娥真病亦痊,彼此遂得一面。便为司墨之故,仍未通片语。绿筠知云娥之病势已差,得与黄生会面,遂亦稍自身避,不复向红螭阁去搅扰。
一日,黄生正欲再晤云娥,恰逢司墨因有事外出,遂从楼下观望无人行动,乃向西角门潜出,把门开了,悄悄伸手把红螭阁墙门敲了几下爱月知是黄生,密进房中对云娥说过,遂自出来,潜开小门出见,二人即于竹径之中分坐而谈,把两地相思之故一一详述一遍。半晌,黄生不觉轻狂之态自露出来,即欲尾着爱月同到云娥房里。爱月素知云娥不可轻犯,乃道:“公子何得自轻,使我小姐置身无地。小姐因愁致病,不过欲得面晤,两下相订终身。岂效桑间濮上,徒作终身丑态!若令小姐知公子女此轻狂,岂不看轻了公子!但我小姐既有心,复得筠姐相帮,矢志待字,公子须自早计,要速速谋归故里,奋心举业,倘得名登春榜,绿筠小姐与之同归,那时金屋安贮双娇,岂非美事!何可苛且于目前,而置收场于不问哉!情有可原,事为难处。”生见爱月如此说,遂以礼自持,不敢复言过去矣。正是:侍婢尚知防感帨,檀郎终免作狂且。
第十四回执约遣阿鬟因诗起衅伪游窥好女探信求婚词曰:徙宅欣相近,呼伊来致问。冤家偏与主翁逢,闷、闷、闷。挑逗危机,戏题诗句,妄留名姓。纳妇深心动,才美何曾稳。更教阿母假殷勤,恨、恨、恨。探侦当筵,缔姻成未,乱人方寸。
右调《醉春风》
却说生与爱月在竹径谈了半晌,思进云娥房内,被爱月再三阻止,乃不敢妄想求欢。听了爱月之言,便深深作揖谢道:“爱月姐姐倘若不言,小生几乎越礼造次。好为我致谢云娥小姐,可对小姐说道:‘小生感激弗谖,死生以之’。”说毕,又嘱道:“我这亭中明日无人在此,祈爱月姐姐仍托采花为名,屈玉过来谈谈,万勿失信。”爱月闻言,点头应诺,遂领命而归。
进了房,见云娥小姐,便说:“黄生要进来面晤小姐,因有不便,被为力阻,不许进来。后乃不果。”又说:“明日那隔亭中无人走动;吩咐奴家过去谈谈,稍解一番愁闷。”云娥听见爱月如此说,良久乃云:“此是公子痴情,亦怪不得。但我之深闺守范,不可有玷清远见,须防以礼,彼所不知。如我爱月所云,明日亭子无人走动,既是黄郎有命,不可畏难,须往那边一走。谅伊府内、除了周公子,并无闲人敢入亭中,不怕嫌疑生事。但汝虽托采花,亦须谨慎,恐怕招尤,致使二位夫人嗔责。周公子即不在家,尚书大人更须防避。”爱月遂一一领命,但俟次日而行。
且说黄生,到了第二日,司墨果然外出。生见已去,遂将西角门潜开等候,以等爱月来时,邀进房中而去。不料爱月尚未即来,而周尚书那日以拜会回来,为周公子外出,偶到衣云楼闲玩片时。行来楼下,伫立移时,忽见司翰同一位丫环手持一扇从西角门进来。二人不觉楼下立着大人,爱月与生直走到亭中,见是尚书伫立空阶,生遂进前侍立。爱月以被大人瞧见,即便退出,乃以采花为词,行到尚书大人跟前万福道:“小婢奉家主母吴夫人之命,以公子外出未归,见园内夜合盛开,乞赐一枝,以助佛前清供。”周尚书见说话从容,进退闲雅,便道:“看汝说话声音,不似我金陵生长,实为何处,说来。”爱月知瞒不得,应道:“小婢委实嘉兴土著,客岁从夫人与小姐逃难而至金陵,寄居吴府,故得到此乞花,此来实奉吴夫人之命。”尚书又问:“汝夫人姓甚,说来。”生立背后,见周尚书如此问,因摇手微示以不可说出之意。爱月欲待不言,又以尚书面前不敢相瞒;欲待说出,生于背后又令其不说,进退两难。正在踌躇之际,只得说道:“先老爷姓曾名青,夫人叶氏。”尚书听说,又道:“原来曾老爷家眷在此,倘非今日,何以得知。”便对爱月说道:“既夫人有命,不妨折一枝去。”爱月领命,便将手中之扇放在石凳上面,伸手向枝头扳去。周尚书见凳上有扇,遂命生携来,生取扇交与尚书。尚书展开一看,只见上写道:花径不曾绿客扫,金陵作客春光早。
可怜一片惜春情,懒对春光添懊恼。
懊恼罗衾湿泪痕,空庭寂寞度黄昏。
黄昏独坐暗消魂,雨打梨花深闭门。
蓬门今始为君开,春色江南烂作堆。
故山回首家千里,春也随人容里来。
客里怀春难遣兴,兴来姐妹频呼应。
姐有诗歌呼妹赓,清声联络飞花径。
春日怀春,连押杜句,赋得“花径不曾绿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浣雪云娥曾氏戏题。
周尚书看毕,不胜叹赏。遂问爱月道:“扇上所题款式,似是女子名字,却又姓曾,汝家老爷有小姐么?”生见问,又以目视爱月,仍前立在背手摇手。而爱月又被尚书盘问,没奈何,乃应道:“委是小姐所题。”周尚书又看了叹道:“真闺中秀士也。”遂顾生道:“你素能诗,试阅何如?”生接在手中,再三细玩,知云娥题中寓意,看了乃对尚书道:“真妙作也。”说毕,生将扇送还爱月。周尚书又问爱月道:“汝小姐多少年纪?许配谁家?”爱月此时忙里不及寻思,便道:“小姐年方十六,尚未许人。”尚书听了,满口叹羡。爱月知不得与生通言,遂谢尚书,以目送生,回首向花间而去。周尚书亦进内宅矣。生见爱月已去,失此一场机会,仍上楼闷坐而已。
而爱月回到红螭阁,进见云娥。云娥问道:“公子黄生今日见汝来时,料必十分欢喜,畅所欲言,断非隔墙不见,而若昨天之恨恨也。”爱月摇手应道:“今日之行几乎误了。”便将撞着周尚书并看扇致询之事,说了一遍。云娥听说,叹口气道:“语云红颜薄命,岂料乃薄如云乎!但我之年,虽未及笄,喜是未曾许人。但此老知我此情,必萌求亲痴想,前已思欲联姻于筠姐,未获定聘,岂今日肯舍我而他求也?”爱月听了,始悟失言惹事,悔之无及。
一日,郭夫人寿诞,叶夫人带着云娥小姐并与爱月同到中堂贺寿。忽见一位丫环押着寿仪直至中堂,郭夫人知是周尚书府上送来,只得收了,遂命云娥写贴谢之。那丫环见了云娥写贴,便留心去看,不胜之喜。
那丫环领了回贴,竟自回去。遂对周尚书、郑夫人说道:“今日送礼到吴夫人府上,见那曾小姐果然色色俱佳,有才有福。此谢仪回贴便是曾小姐所书。”周尚书看了,便对郑夫人道:“怎得此女为儿媳妇?”郑夫人说道:“此事无难,但吴伯母自会周旋,此事断无不成之理。”正说话问,忽见吴府一位丫环送贴来,请郑夫人赴席。周尚书闻言,密对夫人说道:“此席本当辞谢不赴,但今日以曾夫人与小姐本在,正好乘此一会。即托吴年母订下婚盟,多少是好。”郑夫人见尚书大人如此说,遂对丫环说道:“你可代我拜上老夫人,说我少顷即来贺寿。”那丫环领命而去。不多时,又来催请,郑夫人只得上轿赴席。
至中堂,叙礼坐下。郑夫人指着叶夫人与云娥,向郭夫人道:“这两位从未会过,不知是何贵戚?”郭夫人道:“夫人不知,那是曾夫人,乃光禄曾年母也。这是令千金云娥小姐。去岁逃难,寄居于此。夫人从未过来,故未经会面。”郑夫人听了又道:“一向不知寓居于此,有失迎迓。”因问曾夫人道:“令爱小姐多少年庚,许聘与否?”曾夫人应道:“小女年方十六,以先夫早近,故未许人。”郑夫人道:“婚嫁须当及时,令爱小姐已长成,如何宽得。”郭夫人乃应道:“曾年母正以此事挂怀。”郑氏夫人见如此说,乃向叶夫人道了万福,说道:“小儿现在求亲,曾小姐倘肯俯诺,即仗老年母作伐,感激不朽。”郭夫人听了,连声应诺。未知作伐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正是:一将淑女婚君子,全仗冰人执斧柯。
第十五回当局意如焚途穷守义旁观心独醒打点从权词曰:望恩情美满,谁知命保妒花风雨纷而落。恼是慈帏见短,一味轻诺。将人断送,把残生抛却。慧出旁观,妙算先提掌握,脱身潜遁那曾错。归去也,故乡回首,怕无安着。且勿顾,同心寂寞。
右调《凤凰阁》
却说郑夫人到了吴府,叙了坐,见叶夫人与云娥,问个详细,遂央作伐。郭夫人乃对叶夫人道:“周尚书公子,年方十八,才学品貌兼全,老身亦尝瞧见。今日既受周年母之托,老身说合此事,不知曾年母意下将何如?”叶夫人听了,不胜欢喜,遂对郭夫人与郑夫人道:“年母台命,安敢不遵。”云娥在坐,见各位夫人如此说,魂魄惊惶,欲待推辞,不便开口。不得已,惟是闷坐低头而已。众人在坐,只道小姐害羞,但绿筠在坐,能知其意。因插口道:“曾年母亦要三思,倘异日若返嘉兴,又是关河远隔,不无天各一方之叹。”叶夫人见绿筠如此说,提醒起来。正在踌躇,谁料郭夫人因前次辞婚,恐郑夫人怨己,乃道:“绿筠小姐不必多言。周公子与曾小姐两美相当,珠联壁合。以我看来,倘周公子与云娥小姐缔就姻盟,于归之后,曾年母即不返嘉兴,亦得与云娥小姐朝夕相依,周公子岂有不从之理?”叶夫人见郭夫人如此说,诚为有理,遂决意与周公子结姻。遂各相叙位入席,互相订约交贺。
再说云娥小姐心有所思,不能相陪,遂推以腹痛,别了三位夫人,与爱月同归红螭阁而去。三位夫人直饮到黄昏,绿筠小姐尚在相陪。心亦不快,只得勉强坐下。陪了上灯,郑夫人方才辞谢回去。
回来进内,把求亲之事细述一遍,尚书见说已经允诺,不胜欢喜。
却说云娥推病归房,思量无计,有死而已。正门坐无聊,恰好绿筠别了两位夫人,急走入红螭阁。遂进房中,因对云娥说道:“不意事乃如此!但不知周夫人平时从不来此赴席,一旦乃有此举。”爱月听了,便将隔亭递信,被周尚书看见,述了一遍。绿筠小姐听了,对爱月道:“汝既素负聪明,对着大人,何得说小姐未婚之事。但事已至此,责汝之失言无益。姐姐急谋脱身之计可也。”云娥道:“计将安出?愚姐思之,惟有一死以报黄郎,余无所望。”绿筠沉吟半晌道:“以小妹看来,周家纳聘之期,定在几日之内,姐姐莫若先约黄公子私会,同爱月即与之逃回嘉兴,以杜目前之耳目。待事过之后,叫黄郎寄书来诉前情。那时尊大人或是见许,亦未可定。除此之外,无可别图之策颖。”云娥听了,把眉一蹙道:“妹妹是何言也!却不闻闺房有范,动必以礼自防,何可以名门女子而作行露淫奔之事!若是天有不从人愿,岂惜一身以报玉史黄郎!且妹妹既与黄郎结下佳偶,他日自必成双。愚姐倘有不然,甘心地下。苟以一时之见而起私奔之念,事发所关不小,周府知之,肯恕黄郎乎?黄郎一罹重祸,不惟愚姐受污,即妹妹之矢志幽贞,亦归无济。一举而三人受害,孰若一死而两美能全!妹妹思之,所言自合正理,不比迁就目前之计也。黄郎前以音耗未通,思而成病,宛转自扶,几乎死者已数回矣。所以尚存一息而远游者,以未获亲奠灵前。且以秋闱不第,一死未足相报知心。后以江中相遇,遂甘心流落,没身为周府家奴。语云:‘士为知己者用,女为悦己者容。’既虑失身,一死奚惜!姐姐身死之后,老母暮年全仗左右相扶,朝夕看现,姐姐亦甘心瞑目矣。”绿荺小姐听了又道:“依愚妹之见,不若仿司马相奔之事,脱身归里,得以聚首一堂。妹以父命,终不解适矣。事有不然,死亦甘心瞑目。”云娥终不敢依计私奔,听了绿筠之话,俯首无言,垂头掩泣而已。
绿筠见云娥如此情状,相劝不能,只是催其寄信黄郎,令爱月招其进来面商,或有妙计,亦不可知。云娥至是乃勉强而从绿筠之计。所谓身已待组,无望生全之日;心则不昧,尚牵一缕之丝。拭砚拂笺,又成一札。遂命爱月探侦,无人瞧见,往达黄生。那夜不及即行,云娥总不放心,仍以此事踌躇不置。直至五更,方才睡去。
却说生自那日与爱月同行,撞着周尚书,竟与爱月未通一语。一日,正在楼中闷坐,忽闻呼云:“司翰何在?大人召见。”生即应命跑下楼来,见了尚书。尚书道:“前日夫人为公子求亲于吴府寓居之曾小姐,籍系嘉兴。那日贺寿赴席,托郭夫人说亲,已蒙夫人允诺,兹定于八月十三日行聘,汝可代作一书寄去,如何?”生听了,不觉面如土色,不知所措,只得领命,仍跑上楼,暗想道:“事出意外,乃所不知。难道小姐亦竟许诺不成?”
正在踌躇,低头一看,乃是爱月伸手相招。生见了,忙走下楼,向西角门开了出去。爱月亦把红螭阁小门开了出来,等候着生。黄生走近前来问道:“云娥小姐怎么变卦?爱月姐姐替小生想来,天地间那有此番诧事?待我千辛万苦寻到金陵,又是空空没身周府,欲见一面,亦不可得。”爱月听了,忙把寄来之书付与生道:“公子试看此书,便知颠末。急谋脱身之计。”生见了书,不胜喜跃,即在竹径之中展开一看。正是:旁人要问荣枯事,鹦鹉前头不敢言。
第十六回赴约入深闺双星对语束装开后院一舸偕奔词曰:轻曳湘裙,慵整香云。怅今宵、谁料见君。瑟琴钟鼓,体说诗云。且步相随,影相傍,语相通。帮衬何人,侠客堪亲。入桃源、已得仙津。暂时携手,避难逃邻。趁漏初沉,人初静,月初升。
右调《行香子》
却说爱月将书与生,生接书就于竹径之中一看,只见上面并无封缄,招为几叠,乃知其心事匆匆,未暇封好寄来。摊开细看,只见上面写云:小姐曾浣雪手书,达上黄玉史公子文几:素矢葭依,谁料而有翻云之不测。红颜薄命,千古伤心。今日之事,又将谁怨?但念古人,情钟肺腑,誓以死生。妾虽儿女,非同烈士,何尝无睢阳齿、常山舌、子卿节哉!所抱恨者,不能以一死抱我知心。诗云“母也天只,不谅人只!”事已至此,夫复何言!此生已矣,再世相期。不获晤君一面,何堪瞑目九泉,而抱无穷之恨也!伏维前缘未断,屈玉寒斋,以为死别。
黄生看毕,便对爱月道:“云娥小姐来书惠爱,招吾一会。恰好今宵无人相伴,可以潜往谈心。贤妹可代达此情,订下小姐,万望勿误。”爱月遂领命,闭门而归。行至云娥房中,把黄生托订今夜定来相会述了一遍。
却说生说完了话,亦潜闭小门,仍跑上楼去了。直到是夜更深人静,回顾寂然,乃下楼来,轻开角门而出。果然爱月在径中等候,遂引生见了云娥。
生与云娥二人叙礼坐下,云娥道:“自蕉楼一面直至于今,神驰心企,惹得公子怀情负病,异地失身。不图意外风波,变生叵测,缘既无终,势惟有死。今日得君一面,甘心九泉矣。死后精神定不离君左右也。君当立志读书,与绿筠小姐异日完成佳偶,幸勿以妾为念也。若生惆怅,致坏金躯,反以重妾之罪也。”言已,不觉泪零,呜咽无语。生闻言,不胜感怆道:“卿若决志九泉,余亦何心人世!虽绿筠小姐为我待字十年,我为芳卿负痴想三载,此之情好不同,必有能辨之者。何忍弃子如遗,甘心地下。宁舍一死?即无良策,遂甘决绝,以负知心。”
时爱月在旁,见二人情景如此,便向生道:“公子既有妙计,必须迅速一闻。聘期已近,稍缓则无及矣。”生闻言,复沉吟半晌道:“除非踵文君之侠,无以却郑氏之求。”云娥遂应道:“妾今日所以兢兢者,正恐一时失节,千古臭名。倘或私奔,终为丑行。且看再思别有何策,冀得两全。否则宁甘死矣,断不以名门淑女桑中故事,千秋作话把耳。”生道:“一死决无再生之理。昔日所以苟延残喘者,以后会可期耳。若是玉碎珠沉,则亦不能苟全,唯有寻个自尽,以从芳卿于地下也。若肯依计脱身,断无凄惶之处。那时同返嘉兴,即命家人恳请令堂,亦获共回相守。事过然后可以通融,亦可进京应试。若得衣锦还乡,岂不是千金奇逢!小生想了几回,只是这条妙计。除此之外,别无奇谋,唯有相断黄泉而结来生之好耳。”云娥听了,只是垂头下泪。
爱月看了,又云:“公子所云极是,不必狐疑。昨日绿筠小姐所言,正合今日公子之见。”云娥只是无言,滴泪盈盈而已。爱月见云娥不语,便对生道:“事不宜迟,要往嘉兴,便可作速买舟,共相就道。”生道:“嘉兴路远,不若近在此地,有一僻静所在。小生前在印峰溪交一负侠友,明日急往印峰溪寻之,若得见面,图返嘉兴易矣。”爱月又道:“人心不可轻信,事若一露机关,断难如愿矣。”生见爱月如此说,便将驻春园救济之慕荆说了一遍,又云:“及至印峰溪,舟行遇见此人,因知住止。此人负气,或思报我前情,亦未可得,无败露之理也。”因复回顾云娥,未免有情,难于自禁,遂以目送爱月,欲使爱月走开。爱月知生意,乃道:“公子独忘记前日竹径之言乎?”云娥知说话有因,遂云:“才闻大教,容妾三思,倘应如命,定遣月妹相闻。夜深矣,宜暂别回去,无劳公子久留于此,恐有泄漏机关,即使同去之事亦不得行矣。”生见云娥如此说,似乎推脱之意,知其决意同奔,无心苟合,遂道:“明日即访友人,代谋这事。芳卿幸勿爽约,不妨再谋之绿筠小姐,急宜收拾,暂与分离,幸勿系念尊堂,仍生犹豫。若后日得以聚首,岂不是先有隆冬,乃有盛暑也!”云娥听了,只不做声。须臾,对爱月道:“急送公子回去,慎勿迟延。”生闻言,只得闷闷辞归。云娥送到阶前,只见一天月色,匝地花阴,遂吩咐生道:“公子仔细行走,奴家去了。”各自别去不题。
次早,生在楼中独坐踌躇,忽见司墨跑来对生道:“弟随老爷往云谷寺送行,今晚回来,兄可小心看守书房。”说了,遂下楼而去。
生见亭中无人,遂锁了楼门,竟出了府,往东关外而走。不多时,即到印峰溪。恰好慕荆在溪边晒网,见了生至,忙打一躬道:“自别恩人,不觉又经半载矣。今朝光降,不知何谕?”生遂将前事说了一遍,且说:“欲求足下同返嘉兴,不知允否?”慕荆沉思良久,乃道:“舟行甚易,但此事一行,恐周府必告于官,定求寻究。一定移咨州县,遍处查寻追究。且金陵返嘉兴,一路差船来往,万一破绽被获,仍不得脱身而去矣。以弟想来,必暂寄舟居,权于僻处暂住几时,再作区处。”生闻言乃道:“足下深心虑到,开我茅塞。即仗足下出力代谋,日后自当图报。”慕荆道:“弟平生最喜成人美事,况恩人有命,即死不辞。今夜弟将船移在城下歇泊,鸡鸣时候城门一开,便可出城登舟,随潮开驾。”生闻言不胜喜跃,遂别了慕荆而归。
抵家时已过午,直跑上楼来,向楼窗上面只管盼望。
却说云娥一面寻思与生同去,迨及次早,要与绿筠小姐商量。恰好绿筠晨妆已整,向红螭阁走来。路中见着爱月,爱月将夜间与生相约返嘉兴说了一遍,因道:“黄公子与小姐所谋暗合。”绿筠听了,来至房中,为之欢喜。因鼓掌道:“英雄所见,大抵略同,姐姐休得没了主见。”云娥道:“今日身冒秽名,他时如何相见?黄郎之计,决是难从。”绿筠道:“姐姐又痴了。计已算定,何故踌躇不决?此时得脱,异日聚首,妹妹自有主意,定不至有天各一方之叹。只要姐姐力劝黄郎立志读书,留心举业,以彼之才,不息或遗。倘得衣锦还乡,香车双拥,联臂东床,那时自不忘了这段苦心。”云娥见绿筠如此说,遂诺其意,已决同奔。因对绿筠小姐道:“愚姐志坚矣,妹妹勿忘前日之言,好代姐姐照看老母,我姐妹二人从此拜别。至于终身之事,断不可使东西隔绝,以致有初终不保之事。”言已,不觉掩面大哭。绿筠见了,亦觉凄然。须臾,各拭泪作别。
绿筠小姐进内取了一包白银出来,对云娥道:“姐姐此去,关山渺渺,岁月悠悠,好与黄郎小心自爱。聊具些小薄仪,用表微意,望姐姐笑纳。”云娥小姐见绿筠厚情,有意相赠,只得收了。两下各伤心不舍,直坐到傍晚,乃含泪而别。
云娥送了绿筠回来,步至前庭,忽举头一看,见生在楼上一人顾盼。遂命爱月往亭边等他,并吩咐爱月,见生说“我决意同奔”之事。爱月行到门边,将门开了,行近呼生。生乃开门出视,爱月遂以生说明。生闻言不胜欢喜,对爱月道:“我今日往寻友人,他已应允,订以今夜五更时分,潜出城外登舟,顺潮开去,暂行躲避。烦姐姐转达小姐,订其千万勿误。”爱月听了,急走入房中,对云娥说了。云娥乃命爱月报生,订于是夜五更而行。正在谈些闲话,司墨此时已从云谷寺回来。生恐知觉,遂别爱月而去。爱月回来不题。
是夜五更,生乘司墨睡熟,遂将随身各物及诗札潜负下楼,向西角门窃出。果然爱月在波等候,遂引生入见云娥。此时云娥亦收拾已便,乃与生偷门而去。
须臾鸡鸣,城门开了,三人竟出东关,慕荆正在城外相等,遂相引登舟,开船而去。只道风平浪静,顺水安流,岂料变生意外,生出事端。正是:世路险巇方跳出,中途陷阱又重逢。
第十七回出门逢劫盗借重顶缸登岸遇捕差包藏对簿词曰:意外风波斗笋奇,哑冤难白致生疑。方欣脱网才离局,谁料?门开人去贼来时。圆转莺俦欢正洽,何不、同心厮守莫分离!挫折经官自由误,直认、拐逃强劫费寻思。
右调《定风波》
却说生与云娥,竟偷逃出去,亭门尽开。不期事偏相值,适有强盗经过。见门大开,提刀直入。惊醒司墨。司墨闻有人行,急叫道:“司翰兄尚未睡耶?”不闻生应,司墨疑惑。不放心,急跑下楼,于月中一看,见是强盗,遂高声喊叫。内一管家闻道出来擒捉,不料被强盗用刀砍倒在地。司墨昏乱,遂躲在假山之后。
须臾贼去,司墨急跑内衙,报知尚书大人。尚书闻报,急命点灯,即到亭中观看。只见一管家被杀在地,忙问司墨道:“司翰何在?”司墨应道:“彼倚楼头闷坐,令小的先睡。小的睡去,不知司翰何往,遍呼不见。”此贼便是司翰何疑?”司墨道:“方才躲在假山背后,于月下看见此贼是胡须大汉,非司翰所为。”尚书又道:“司翰乃是同谋合伙,所以与贼同去。”遂命点灯巡看。却见吴府亭门亦开,又令家婢提灯进府报与叶夫人,夫人慌了一吓,乃携灯到红螭阁一看,云娥、爱月俱不见了。夫人惊哭道:“我儿及爱月丫环俱被强盗劫去。”少顷,郭夫人出来,亦惊云:“焉有此事!”说比遂命丫环同周家丫环往周家呈明周尚书。周尚书听了,跌足道:“奇哉!这等看来,乃是司翰平日与曾小姐有些动静往来,故乘夜静私逃出去。”想是欲劫吾财,不料知觉,撞着管家,杀倒在地。但此事不可外扬,明日只以深夜劫杀人命为词,告官遍缉。若获司翰,则曾小姐与爱月之踪迹自明。”司墨又道:“但事辨真假,若论劫杀,定非司翰,不可冤屈。”尚书大怒,骂道:“狗奴饶舌。”吴家丫环叩谢尚书,向后门归去,将尚书所言一一对二位夫人说了。郭夫人又道:“原来贼乃自家人,明日告官追寻,是劫是拐,又难明白矣。”惟有绿筠皆知道,又以劫杀家人,不敢说出。是以叶夫人以此愤气,反是绿筠小姐在旁解劝。
直挨至次早,周尚书果令管家递状,只以逆奴劫杀为词,正犯家人周司翰本系嘉兴人。本府看了状词,乃人命之案,加以尚书势头,即刻移文各州县,访缉命案犯人。仍着管家同公差遍处巡缉不题。
却说生与云娥出城,到天明时分,舟已潜行三十余里。到一处地方,名紫墨屿。烟火俱绝,人迹鲜到,青山碧水,景色颇佳,乃泊舟于此。三人时在舟中,或则吟诗煮茗,联句弹琴。王慕荆则往来照看,伐芦为炊,下钓为撰,却喜全无知觉。
黄生在舟中与云娥所吟诗句,略述一二:轻舟潜泊碧流边,昔日妆楼别一天。
纵说同心成好伴,转教异地对愁眠。
身如介石凭谁诉,情比慈乌有梦传。
山色溪声都领略,回头佳话已前缘。
云娥曾浣雪稿
临流对影绿荷边,联袂交卮醉晚天。
螭阁当时劳远盼,扁舟此日获同眠。
最怜待字深闺闭,不作江中韵事传。
若是临歧多一念,难完五百好姻缘。
嘉兴黄玉史稿
一日,天将傍晚,看见岸上无人,欲登岸一游。云娥道:“不可被人瞧见。”生道:“无妨。”遂命慕荆移舟上岸,信步玩景,口占有一律云:万峰盘叠石苍苍,一片清溪隐碧篁。
断续板桥分路置,参差灌木有花香。
浮鸥飞鹭双双见,回雁交鸳两两翔。
紫墨屿边舟泊处,看来无景不潇湘。
吟毕,又行数武。正欲选石打坐,不期为周府家人及公差撞见,遂将锁锁生,大声喝道:“好个劫杀害命之贼!”生闻言,不胜骇异,忙问道:“列位何事?”公差应道:“汝夜进周府,杀人逃走。好同我去见本府太爷。”生闻言暗想道:“我与云娥月夜私奔,岂有劫杀之事。”深与公差辨了许久,不得脱,乃同到城中来。一路以口问心,又想道:“我到公堂直认拐逃,劫杀非我,可以相宽。”又想:“若认脱逃,一则累我云娥小姐,一则累我侠友慕荆,不如认了劫杀。”
须臾,到了城内,恰好太守晚堂。公差将生押到台下。太守将生一看,暗想:“此人眉宇清秀,举止轩昂,必无劫杀之事。”于是稍稍加刑,叫生供招。生仰天叫屈,因道:“今日之事,供招亦死,不招亦死。”遂自执笔亲供。只见供词写道:周司翰,良家子也。访旧金陵,托身周府。公子命为笔墨诗奴,事曲意深,知我者惟有白云与明月耳。前宵劫杀,波及翰身,赫赫明明,在上在旁,必有能辨之者。今刑临势迫,死易言难,既甘认杀,奚必辨其烛影斧声!而别有伤心,谁可怜乎!王孙芳草,在前三尺,敢不供招!
太守看毕,大加叹息道:“天下安有斯文才士而行劫杀之事!”细玩供词,恐为诬枉,因吩咐衙役松了刑具,权且收监。生负罪不伸,何堪愤恨!
迨及次早,周尚书又来托太守作速申详,以便上行处决。挨了数日,尚未申详,皆太守故意迟延也。周尚书一面命家人乘其拿生,一面路密访了云娥踪迹。正是:潮生水面人无主,浪叠江心自不平。
第十八回事发为多情投供出首思宽由太守改谳问流词曰:宿水鸳鸯,待吉交颈,肺腑相倾,艰苦愿同尝。事发投词,潜逃自首,申诉求详。太府风情偏重,开冤狱,判才郎。道非他劫杀,难饶拐,定罪名流犯,三千里外,发遣穷荒。
右调《好女儿》第二体
却说云娥见生登岸玩景,许久无归,乃着了忙。适慕荆送食物至,云娥与爱月对慕荆道:“不知公子上岸,为何半日不见回来,得勿被人瞧见,遭其所获乎?”慕荆听了,不及相答,自家急上了岸,沿江寻讨,不见踪迹,于是直赶到城内来。约行十余里,不觉天色已晚,举步难行,城门已闭,权在古庙投宿。
云娥与爱月两人守在舟中,自慕荆去寻黄生,直等至上灯时分,犹不见回来。二人知事必露,生乃为其所获矣。获去料必受刑。云娥与爱月哭了一夜不眠。次早,尚且不知消息。
却说慕荆,睡到天亮起来,急跑进城寻讨,直至府前探侦。知生拿到,并已供招劫杀矣,慌得手足俱软。但事已至此,无之如何。歇了须臾,只得飞跑转去。
直至饭后,行到紫墨屿,遂上舟与云娥说明被拿供招之事。云娥与爱月听了,惊个魂不着体,顿足呼天。因道:“是夜与黄郎私逃出来,那有劫杀之事?恐是浪传。”慕荆应道:“所杀有人,非诬公子。然公子实来杀人,恐是周府怕有私奔事发,不成雅观,是以妄报劫杀,亦未可定。但堂堂相府,以拐逃株累,乃自杀人,实无是理。此中颠末,真所不知。而黄公子想是供及私奔一节,恐必株连小姐、爱月。是以直认劫杀就刑,使我大家得以干净,亦未必见得。”云娥听了,乃对慕荆说道:“他若是供招,死难免矣。我与爱月自家挺身出首,可于死罪求宽,或从轻减,亦不可定。”
主意已决,遂命慕荆撑船近岸,乃与爱月上岸同行。慕荆亦登岸,去催小轿两乘,约直抬到城内及府堂放下。脚夫乃如命,直到府前放轿。正遇太守升堂,云娥忿不顾身,高声叫屈。太守堂上听见呼冤,急命衙役带见,不多时,带到堂上。太守把云娥一看,原来乃一位红粉女娘,姿容倾世。太守问道:“这位女子何事呼冤?”云娥乃乞取纸笔,自写亲供。太守遂命行役取笔砚纸墨与云娥。云娥伏在下面,直笔写完呈上。太守令衙役取上来一看,只见写云:曾云娥,原籍嘉兴,父官光禄。雅年从事诗书,弱质深藏闺阃。自是绿窗静女,金玉为心。岂莫南陌投金,稍萌妄念。不幸家君捐馆,母子孤单。继以祝融,楼台皆毁。因来舅氏之居,遂邻黄玠之宅。黄玠非他,乃司马西山先生嗣也。拥书万卷,环竹一亭。妆楼聆吟咏之声,怜才非关慕色。飞燕效淑真之赋,寄意实出倾心。厥后,云徙金陵避难,玠离本郡相寻。乃觅迹千山,方识依栖于吴府。留情隔第,故谋投罪于周家。昔乃翩翩公子,漂零之状堪怜。遇合之缘既再,时传秩秩德音。然百两之将,彼也有怀莫展,追冰期之吉;此则亦愧桑中,宁效运送之孟姜,不学窥帘之梁女。方欲上启慈帏,永随巾栉,讵意别陈聘帖,已施莺萝。则缘既无终,思惟有死,而情所弗禁,计及行权。故月下潜踪,栖舟墨屿。岂意中宵遇暴,毕命花园。而势宦不识名流,竟以奚奴相待。是夜询知行遁,即将劫杀为词。念云与玠栖迟尚无百里之遥,出奔已有两月之久。果其罪有难原,实愿殒身堂下;苟其愆尤可赎,亦将三讯方明。然价窃恐私奔事露,故甘冒罪受刑。又思波及冤深,所以舍身隐讳,非望幸逃三尺,实思代死伏辜。玠则何人,而遭此惨!相如之赋未售,空叹读书万卷,曾参之诬不辨,必将饮恨九泉。此云之所以拊心泣涕而不能自己者也。伏望高悬明镜,洞察秋毫,解网商汤,怜才汉武。则在报德之心,宁芳有生之日,跪陈词以自首,甘认罪而雪冤。
太守看毕,不觉拍案惊奇,叹道:“好个奇才女子也,真乃不负一个痴肠书生。以云娥之申诉,因知私奔事真,劫杀事假。”遂令役将云娥权且取保回家,以后复审申详。一面令轿去见周尚书,说知其事。
尚书见说,遂对太守道:“以此看来,劫杀尚是他人,与他无涉乎?”太守道:“正欲一扳大人台驾,同至敝衙,当堂面审。倘有不明,情愿即日挂冠。”周尚书见太守如此说,只得同到太守堂同来。
太守升堂,遂令值日衙役,带出一干人,当堂面讯。周尚书造以劫杀无疑,以所杀有人,明明证据。太守见如此说,想道:“若要讯明,必须有人作证,方可正刑,如何妄断?”乃问生,生道:“要证甚易,那一夜私逃,惟有伺候书房名司墨者同宿亭中,在下有无劫杀,一问可知。”太守闻言,即着公差拘押司墨上堂质讯。
须臾之间,司墨带上。太守见司墨带来,便道:“本犯死生,在汝一言而决,汝可从实招来,不可冤屈了他。”司墨素亦能文,尝陪吟咏,与司翰同在公子左右得来,所以亦能提笔。遂于堂上提笔直供,只见上面云:具状干证周司墨供得:是夜更深,欲与翰同睡。乃翰似有所谋,令墨先睡。不知夜半时分,墨睡方浓,送与邻亭曾小姐偕奔出去。适逢巨盗提刀经过,且入亭中。劫财之时,墨醒呼翰,不见声音,是以大声喊叫。内宅走出老家人,被盗一刀砍倒。墨惊,闪在假山。而月色正明,细认曲贼乃胡须大汉,与翰无干,所供是实。
周尚书见司墨供出云娥,气忿不胜。太守听了实供,不胜欢喜,乃带笑向周尚书道:“贵介所供,乃是实情。”又当尚书之面。今堂上街役带了云娥前来质讯。遂于堂上结了批词,但见上面批云:审得黄玠与曾云娥,皆系嘉兴人也。前因诗帕之赠,遂订婚姻之好。去岁云遭家难,避迹金陵。嗣后玠访真迹,托身相府,则周之司翰,即浙之黄玠也。谓非云娥之故而为谁乎?乃尚书未审前因,竟为子儿择配。而云娥不忘旧好,爱与昏夜同奔。情也,亦谊也。孰意天不从人,适有强盗之劫杀;事偏偶值,不无瓜李之嫌疑。嗟嗟,一介书生,既蒙红肖,行夜遁,异乡公子,敢将白刃杀手人!虽有劫杀,既非其罪,合就招诱之律,共定厥辜。即将本犯发配北军,余皆释放。真盗另为缉获,毋得抗违。
太守判完,随命云娥、爱月仍归本第,不得爱例相拘。而司翰乃寄身周府,非同拐骗之流,着其软监长流,即行起解。
黄生判完出来,恰遇慕荆亦在府前探信。二人因暂别公差,跟云娥轿后同到吴府而来。正是:相逢谁是黄衫侠,知己先沉不测冤。
第十九回深心怜燕侣密赠盘缠援手仗兰交托驰缄札词曰:夜奔偏遇盗行凶,阻归帆,计成空。褴褛累囚,谁诉难穷途。默念长流人去远,千里外,橐愁空。地分霄壤不相同,面稀逢,梦常通。记得先时,磋切雪窗中。极目关山思救援,劳侠客,一缄封。
右调《江城子》
却说绿筠知云娥出首,幸得风流太守代为减罪,只配北军,遂修一缄,并具白金二百两,共封一包,只叫家婢俟生起身之时,密贻于生。恰好云娥归家,强颜见了叶夫人,被叶夫人痛骂一场,只得吞声忍泪。见了绿筠,不胜懊悔,绿筠为慰藉,仍将自己要致书赠行之情详说一遍。正拟议间,忽为夫人传唤而陈晚饭。云娥、爱月无心吃饭,绿筠只得自去吃了。
大家正吃饭时,有二家婢进来道:“黄公子在外,要来拜别叶夫人,要求叶夫人一见。”叶夫人道:“我亦何颜相见?请公子退步。”郭夫人道:“年伯母差矣。事已至此,便是曾门佳婿,正宜一见,勉之矢志前驱,无忘旧好。难道周家到此尚有言说!且尚未受聘,彼亦无词生波,何故却之?”叶夫人听了郭夫人之言,亦觉有理,遂起身带家婢出到厅前见生。对生道:“年小书生,浪荡不轨,殊可羞人。但事已至此,公子正宜矢志前驱,恢宏大业,老身仍留东床,待君坦腹。”生云:“晚生痴情狂妄,开罪高明。得蒙老夫人容恕前愆,仍念旧好,晚生铭入五内,终久不谖。”叶夫人又道:“虽是如此说,但公子今日罹难,难道令尊翁老大人都无门人故友,可以代为解困者乎?何不修书达之?”生闻言,便对叶夫人道:“懵懵未及此,倘非夫人指示,晚生几至忘忘怀。早岁有友人,复姓欧阳者,名颖,与婿颇称莫逆,现在京中,官居内翰。莫若具书道达若情,谅渠必能排难。”叶夫人答道:“好极。”遂命家婢取出文房四宝,付生修书。
适绿筠亦在厅吃饭,闻叶夫人外堂见生,早已同郭未人站在屏风后详闻其事。遂跑到红螭阁,将生与叶夫人部答之言详述了一遍。且道:“公子尚在修书,姐姐莫若遣月妹将小妹所封书及白金一缄,乘间贻之,岂不是好?”云娥遂将包封银子付与爱月,仍一面同绿筠步出外厅,站在屏风之后偷觑。
须臾,生写书毕,复对叶夫人道:“书已封毕,无人可往,奈何?”夫人未及答,恰好爱月在旁,乃说道:“可惜昨日紫墨屿舟人不在此间,彼甚负侠,有托断然无疑。”生听了,不胜欢喜。乃道:“必须此人前去方好,刚才已同我来门首。”生遂出去招入。半欲寄书缘由对慕荆说了。慕荆道:“今日恨不得插翅代公子效劳,何况北行一事。小弟会也。”叶夫人见慕荆如此说,即令爱月取白金十两,交与慕荆为川资。慕荆乃别叶夫人、黄生而去。
是夜,叶夫人知生明日起解,不忍相离,直挨一夜无眠。次早差押登程,夫人出来相别。生不得已,同押差而去不题。
却说司墨自堂供救生之后,不敢回家,恐尚书重处,遂奔广教寺投宿。见一僧僮在门下,方才扫地。见司墨来得慌忙,便问道:“兄长他乡何处,高姓大名,甚事着忙到此?”司墨道:“小弟城中人,姓周。”说犹未毕,那僧僮便接口道:“兄长既系城中,曾识我嘉兴黄公子否?”司墨见问,益加仓皇,忙答道:“小弟略识此人,不知师兄问彼何事?”僧僮道:“实不相瞒,黄公子原是敝主公。小弟在家,原名墨奴,只为跟公子来此拜访友人,不知何意,将小弟寄在本寺。弟亦尝到城探问,竟无人不识者,所以一遇城中人,每每问及。不知足下何以相识?”司墨道:“小弟倘非为黄公子,今日何为到此?”僧僮道:“却是为何?”司墨遂将和情及私奔受屈,幸得改配北军之事一一说了,且说:“弟怕归家被责,无路可逃,奈何,奈何?”墨奴听了,大哭起来,向司墨深深一揖道:“今日若非足下救我公子,我主仆断无相见之期矣。今足下拟欲奔逃,弟有一处可投。家公子在家时有一位知己,复姓欧阳,同窗读书,皆是小弟服待。前进城探公子消息,闻欧阳相公已中了进士,现为翰林。莫若同小弟往京,投其门下,谅彼决然收留。且公子现今发配北军,途中或得相遇,亦未可知。至于一路川资,前日公子付有十余金在弟身边,可无虞也。”司墨道:“这等更妙。”说毕,墨奴遂邀司墨入见长老,只以生来招为词,即在寺中宿歇。次早,二人遂辞了寺中众人,向北而去不题。正是;闲忙不问荣枯事,万里前程且共行。
第二十回侠客阻行旟蹇遭伏莽流徒除解镣亨通班荆词曰:奔波不惮将书带,释纷始表男儿概。那知偏遇黑旋风,腰缠解,孤身在,穷途撞入强梁界。非与潢池同一派,独泊只欣无阻碍。流人闻报此经过,兵一队,马一队,劈开手镣驮归寨。
右调《天仙子》
却说王慕荆领了书倌,即日启程,向长安而去。一日,行到山东地方,歇了客店,不期狂雨大作。那一夜适有窃盗,将慕荆行李负去。次早慕荆起来,见了行李不在,遂慌忙追寻,不知去向。乃跌足道:“我受知己之托,一旦至此,连身上川资皆空。但到得京师,亦愿相与,曾荣我友人封书亦被窃去,如何是好?”须臾想道:“近闻此大义山有一伙哨聚,日夜在山下劫人财物。此山乃北京通衢,凡发配罪人,皆从此经过。莫若投入伙中,或得遇着公子经过山下,别生区处,岂不是妙?”主意已定,遂向大义山而来。
果见一伙巡哨,慕荆遂将投充情由对诸众伙说了。那一伙见慕荆状貌非常,山中正少元帅,遂奉慕剂为主帅。慕荆命众人日夜巡缉,凡有罪发配的,俱要通报,切不可妄伤一人。众人领命在山下巡缉,不敢虏掠平人,远近皆服。日挨一日,只等黄生到来。
却说黄生自同押差起解,是夜歇在店中。将绿筠所赠,不识何物,取出来拆开一看,但见一缄书信,只见上面写云:妾吴绿筠裣衽先百拜,谨致书于大三元夫婿玉史黄公子文几:昔者先严在日,与尊翁大人朝夕以诗酒相过,亲连姻姬之情。继之而尊翁退居捐馆。斯时也,公方七岁,妾甫六龄。先君在日,每有道及此事,未尝不感慨欷歔也。乃不数年,亦以在官淹滞。临别切切遗言,妾心佩之不忘。尔时挚眷归里,虽荷尊堂致书寻约,奈家慈以子母孤孀,不甘远别,此事竟以中阻。嗣后,君居浙右,妾住江南,天涯隔阻,消息茫茫。妾以闺壶少娃,欲言无自,此待字深心,埋藏十载,君皆不得而知也。因是顿忘旧好,爱缔新交,停琴拾帕于故园,访迹卖身于异地,意中所属,全非十年待字者矣。孰意天缘巧合,君之意中人,少时与妾缔交,客岁以家中值难,寄迹敝庐。花晨月夕,不肯说出此段机缘。佳人举止,未易窥测。已不谓名流作事动关耳目,花朝月下错认投书,遂使经年所讳,一旦皆知。于是两人一心,共倾衷愫。既沥肺腑之私,爰订终身之好。从今以始,以为可以聚首一生,百年成对矣。讵料意外风波,周家作难。此时公子意中岂计及偕奔之事?乃昔以礼自持,偏会教人权适。风流有债,致使翩翩公子前则辱身,后则贾罪。妾以少不更事,只知设策机宜,乃致累君及云姐。事已至此,悔亦何言!公子正宜努力前驱,便途燕邸,顺纳北雍。倘得上苑观花,前既有言,所当如约,与妾矢守贞,以待东床坦腹。外奉白金二百两,少住行装。君倘不忘旧好,仍念新交,暂且敛翼就途,终能飞鸣天外。临歧唯以小心行李,珍重加餐为嘱。
生看毕,不胜欢喜。把另封一包展开一看,乃是许多银子,于是乃寄怀二姣,口占有二律云:孤舟紫墨屿,银烛影依依。
寂念今宵冷,愁从昔日归。
漂零还有债,遇合愿何违。
不语思乡处,峰前月色微。
右句容中怀云娥
不有抛书误,安知旧爱心。
闺中人比五,灯下字如金。
客逐千山远,愁成一水深。
青衫双泪湿,道路渺难寻。
右句容中怀绿筠
吟毕,次早仍同押差起解。
一日,行到山东地方,遂于大义山经过。忽见树后走出一伙,中有一大汉,忙将生直扶而去。那押差惊得面黑,仪仗伏于地。须臾人散,不知生去向。只得禀了地方官,报个被盗杀了,领文准了而去。
那一伙扶生到了山中,惊得黄生魂不附体。大汉对生道:“公子切勿惊惶,小弟王慕荆,在此相救。”生停了良久,始醒。慕荆遂将被盗投伙之事说了一遍。生道:“今日救我因妙,若日后事党,宁不重弟之罪耶?”慕荆道:“公子勿虑,弟已筹之熟矣。事已至此,须改名换姓,往他乡住了数时。待试期将近,那时弟与兄同到京师,访欧阳内翰。既系友人,或相通声气、求取功名,亦不可知。若获衣锦还乡,重续旧好,岂不妙甚!”生听了,不胜欣幸,遂改姓李,名之华不题。正是:心已明知难驻足,不妨事急且相依。
第二十一回半亩奋三冬燖温举业双闺分两地赠报清词词曰:鱼龙寂寞需时候,权展却,眉头皱。五典三坟钻要透。芸窗冷淡,雪案寒寂,日自勤昏昼。同体共戚期相守,别雁离鸿遽分手,尽把衷情倾锦绣。摛词佳句,短吟第调,赠答寻常有。
右调《青玉案》
却说黄生改了姓名为李之华,即于寨上宿了一夜。次早,王慕荆辞了诸伙而去,同生走出城外乡坞,地名梓香里,赁得一座书房。而慕荆仍以渔樵为业。荆则打鱼,生则读书。生每于柳下花前寄怀云娥,泪滴青衫;追忆绿筠,愁深碧水。说不尽远离之意,题残尺幅,展看单笺,花无穷忆故之思,傍他山寄迹,以住饔餐,日惟感激不题。
却说叶夫人与云娥,自生起解之后,亦觉无颜吴府。一日,叶夫人对云娥说道:“儿为此事,似伤大雅,今有何颜在此见人。且周家即在比邻,岂不玷辱先人门面!”正在踌躇之际,忽见有少年尼姑,年方十五六上下,直进涌碧轩,求见叶夫人,且言抄化。叶夫人定眼半晌,对那少师姑说道:“师父何来?”尼姑未答,而爱月便道:“此位师姑莫非是我家惜花乎?胡为卖在嘉兴,忽而金陵?又胡为易女服而尼姑?”那尼姑见爱月如此说,尼姑因细认了,急向叶夫人叩头说道:“小尼前蒙老夫人卖与商人,商人将为妾。孰意正妻怀妒,私将小婢卖与娼家为妓。但惜花素蒙老夫人教养,岂甘失节青楼?那夜走到尼庵,视发皈依,法名一水。去岁同师父江南抄化,遂到金陵,寄迹于城外白梅庵。才到吴府募缘,吴夫人命入后轩,乃得见我夫人和我小姐,实乃有缘相会。但不知我夫人和小姐因甚到此?”夫人听了,知是惜花,便将来依颠末一一说明,且道:“我今无年可投,在此亦觉不便。”那师姑应道:“到是小尼庵中可以寄迹,只在离城十里许,不知夫人和小姐肯去与否?”夫人闻言,不胜欢喜,乃道:“穷鸟奔林,何须择大。有一栖身之处便可相安,有甚肯不肯。”
夫人说毕,遂带着云娥、爱月来到厅上,将认婢投庵之事因对郭夫人与绿筠说了一遍。郭夫人与绿筠听了,遂百般苦留。奈叶夫人去志已决,只管辞去。两下难分,不得已,乃别了去。仍嘱咐郭夫人道:“倘小婿黄生有些消息,伏乞命人往白梅庵相闻,老身仍命家婢时常进城问候起居。”说毕,大家各登轿,同着惜花向白梅庵而去。
那绿筠却不忍刻下割舍,凄凄切切,无可奈何,只得将私订终身之事嘱了一回。因口占有二绝,以为赠别之作云:于今索处伴无从,去去离离总悴容。
不识禅关浑近远,深闺可得听疏钟。
梅花路人小轿湄,十里相思莫寄知。
还有凄凉芳草怨,伤心不独为分离。
云娥临别,亦步绿筠之韵和诗二首云:
回首名流何处从?强留客地倍羞容。
心中别去还相忆,只听茅庵静夜钟。
故山遥隔碧流湄,欲历千溪访所知。
行客依然为寄客,那到别地又言离。
云娥和韵毕,绿筠小姐送至外厅,两下相别而去。
那惜花带着主母与云娥小姐前爱月共为四人,不多时到了白梅庵来。遂将夫人借寓之事,与师父说知。那老师父见三人来,俱是同乡,又是官家宅眷,遂命小记打扫客房,整洁安静,乃请叶夫人、小姐居住歇宿。
自是而后,叶夫人与郭夫人每欲相见,即遣婢往来,各相慰藉。不觉韶光易过,又值三春时候。春色重来,而情有所感,自见于诗词笔墨之下。故云娥与绿筠多以诗词来往。绿筠尝作四时词,以贻云娥云。其词曰:才一别,又是阳春节。带雨梨花门深闭,怀人肠欲折。人在天涯雨雪,一向音书断绝。两地心思思不竭,沾衣红泪咽。
右调《谒金门》
紫燕掠新泥,上下双飞东复西。不管离人添别恨,凄凄妒汝、翩翩日并栖。杨柳绿盈堤,寸心转辗望偏迷。试问白梅庵里客,日日香闺,犹亿双燕题。
右调《南柯子》
寂寥秋夜睡,觉香鬟不整,曲栏杆外月光冷。空阶积绿粘脂粉,凉夜叶交飞金并,梧桐坠,又恨同心人。思欲寄愁笺,茅庵隔远言难荆惟有残灯影帐里,相栖冷,慵起推窗。恨盼长安远,鱼雁音书难作准,几时挂月在梧桐,却把离情仔细问。庶几不负两青春,宝枕垂云方睡稳。
右调《瑞鹤仙》
片片花飞寒夜,短枕单衾。三处栖迟唯怨别,梦魂何自更追寻。隔在天涯人万里,不知何处月偏明。有怀今夕自愁深,只有姮娥知我心。飞叶连天作坠,梅花带雪成林。那堪此际断佳音,惹得恹恹病不禁。人面怜将花共瘦,不困倦寝听鸡鸣。若有梦中相见,使人无事恨离情。
右调《河满子》
云娥与绿筠相隔不相见,作排律赠之云:别后情何似,明河隔素心。
妆慵频坠髻,意懒绝鸣琴。
岁月人间异,音书天际沉。
离思愁不耐,独坐恨难禁。
连袂归何日,春风又变今。
凄凄留客地,寂寂问梅林。
容比花同瘦,愁方水更深。
那堪依古刹,况乃类栖禽。
钟鼓松堂暮,烟云竹径阴。
掩窗留烛焰,吟夜惜分衿。
莫诉相思苦,常凌节序侵。①
半衾曾对榻,一信重如金。
梦残心自警,人去香难寻。
以余情渺渺,知汝语愔愔。
持此聊相答,肠攒懒步吟。
①原文脱一“凌”字,据不印本补。
却说云娥瞒着夫人,且常致书访生消息,竟在白梅庵住了不题。正是:有独神方能驻景,休将凤纸写相思。
第二十二回好友作门生暗中摸索娇娃充选侍格外搜求词曰:碧兰纷纷①,桂花扳花。思入丹霄,彩夺朱霞。离别经时,凭空一顾,识是名家。讵知才别,拔萃占有高魁。正庆排班,佳丽出色选娇娃。不许停车,待哺寒鸦。调奏琵琶,目盼飞鸿,恨遍天涯。
右调《入桂令》
却说司墨同着墨奴,别了广教寺,向北京而去。一路查生踪迹,到处杳然。两人直到北京,便来投那欧阳生内翰衙门。便对行班说道:“托为传言,说有黄公子家人求见。敝处嘉兴。”门役遂引两人进见欧阳生。
墨奴见了欧阳生,遂将别后为事问流、现充北军一一说了。欧阳生闻言,不胜骇异,长叹一声,乃道:“原来与我反别后,因情误事,遭此意外之忧。今既长流北军,不时即应解到。等其到后,自必力为周旋。”说毕,遂命长班往各驿遍查黄生踪迹,各领欧阳大人之命而去。司墨与墨奴在府内住了。
却说黄生同着慕荆住于梓香里。到了次年,又值大比之年,遂商量欲往北京,纳监入闱,两人遂收拾北上。
是科恰好遇是欧阳翰主试,遍行回避,不见外人,人闱去了。生到,闻此消息,不胜怅恨,只得援例捐监,易名李之华。三场已毕,仍同慕荆宿于客馆。
主卷乃欧阳生,看到黄生一卷,反复赞叹。暗想道:“看此卷文字、笔力,全似我友黄玉史,若非其人,安能有此?”又想道:“我友已经发配北军,我既令人遍查踪迹,保得无罪回家,已为万幸,岂其到京,又能赴试?此必非其人也。我如今只就卷取文,若是吾友,更为快意;如不是黄生,得了门人若此,亦不负我衡文巨眼矣。”遂将生卷拔取第一。
到了揭晓日期,众位官员俱在公堂揭封誊榜。欧阳生先将元卷拆开一看,意中亦欲黄生高中。不期封拆起来,乃是李之华,内仍注着江南应天府籍。不是黄生,颇觉意中不豫。而榜上追查,又无黄玠名字。
到了次日,同年俱来赴宴,解元而居上座,欧阳主司亦在。那时细认,原来解元乃是黄生。生已知应司乃是欧阳,但于公堂,不敢说起旧话,只得宴罢别去。欧阳生回去,即命家人去请李解元相见。
地说李之华来见,说些阔别套头,大家欢喜。欧阳生遂将:“场中取卷,即疑我友”说了一遍,又将司墨与墨奴来投说了。生令之相见。而慕荆乃随黄生同来,遂各相欢饮。乃命司墨、墨奴执壶,一齐饮到三更,方同慕荆辞去。生回寓所,以待会试场期。
却说周尚书,自曾小姐亲事不成之后,且见司墨奔逃,日夜着恼。一日,周公子自浙江归,尚书将此事对公子说了。公子闻言亦不胜愤懑。又想求亲于吴府,却被绿筠再三拒绝。正在着急,忽见家人携一京报,递与尚书。尚书看了,公子亦在旁。只见上面写着:“礼部具奏,遍选宫人一件”。公子遂对尚书道:“吴家贱货如许无状,大人必将彼名字达于本府,填在册中。”尚书依计而行。数日后,果然差官出来点眩查册中姓字,便是吴绿筠列在第一,钦限五月初五,进京拣眩此事郭夫人与绿筠皆不知道。
那日正与一小尼姑在轩前说话,忽见一家人进来报知此事,大家吓个魂飞天外。绿筠便哭起来,因对郭夫人道:“不知谁人下此毒手,孩儿决无赴选进京之理。”乃欲跳在庭外池中,尼姑拦住,乃免。郭夫人见绿筠这等激烈,亦哭起来,说道:“我儿休得造次,那有不从之理?我想了,不若用银赂了差官,权送汝到京。汝父尚有同年故旧,托彼挽回,或念汝父,亦不可定。”绿荺见郭夫人如此说,想道:“我一时即死,不得与黄郎相会,彼亦何知我死乎!莫若依其进京,或能脱身,且有相聚之日;若不得脱,死不为晚,亦可甘心瞑目矣。”郭夫人乃一面命尼姑达于叶夫人,一面收拾进京。
那尼姑归到白梅庵,将绿筠被选入宫,誓死不从,将身欲赴池而死,小尼从旁力救说了一遍,大家惊愕。叶夫人因道:“意外风波,不知何人弄鬼。未知何日起行,少不得要去送行。”尼姑一不应道:“行期定于三月十五,入宫限于五月初五。”云娥暗想道:“绿筠为黄郎待字十年,只望双飞画锦,并臂连床。孰意做路波澜,终无着落。且黄郎一别,再易春秋,音耗久疏,死生未卜。可怜十载苦心,竟等落花流水。使黄郎异地而闻此信,益加怨痛,性命难知。则夫妻、姐妹永无聚首之期。兴思及此,必定伤心。”夫人见云娥下泪,因问何故。云娥不便详言,而爱月已知之,便道:“绿筠小姐父在,曾许配玉史黄公子,后以天涯阔绝,子母孤孀,不曾成对。而绿筠小姐畜志已坚,但以无人主成此事,尚是分开。且当日又无物作记,只有在京翰林翁刑部备知情由。今日天各一方,信音久断。吴夫人要将绿筠小姐改配周公了前经其不愿,几回辞了,才不想及此事,故黄公子后与小姐私奔,而周家亦作难。但绿筠小姐矢志不适他人。尚书大人与公子不乃相强,故于近日黄公子充军起行,而绿筠小姐赠金致意。”许多情节,爱月皆对叶夫人说了一遍。正是:方喜同舟期共济,不虞落水乃分携。
第二十三回出饯惜同心蜘躇顾影成名欣衣锦邂逅闻声词曰:牵衣送别意无穷,永难逢,去匆匆。前度联盟,翻变忽成空。他日莲房求并蒂,丝藏在,藕谁同。桃花三月浪溶溶,化为云,趁春风。此日成婚,舟下结吴中。夜泊惊闻音惨切,欣邂逅,免西东。
右调《日江神》
却说叶夫人听了爱月所言,便道:“原来如此。小小年纪,便能以节自持,教人可敬。孰知意外之事如此纷更,良可叹也。”遂命小尼买车,定于三月十五日,舆至歧路送行。
挨了几日,乃是三月十五日矣,吴家夫人与小姐约在同日起行。叶夫人与云娥小姐亦乘车而来送别。两下相见,不胜呜咽,二位夫人遂于路边握手。绿荺小姐见了云娥,乃道:“妹子此行,断不可免。”停车良久,又口占截句四首作别云:比翼连枝鸟,今分南北飞。
辞家栖两处,寂寞怨慈帏。
久断黄郎信,离愁绪转多。
津亭驿路隔,去住各蹉跎。
别离空怅望,会合听天然。
姐妹同搔首,情肠两挂牵。
因怨红螭阁,邻人结祸胎。
鸳鸯难作配,受累只因才。
且说差官见了如此光景,只管迫上毡车,两下方才割别。叶夫人与云娥回庵,郭夫人与绿筠同着差官向大路官道而去不题。
却说黄生在京,自登科以后,专候会试。日与欧阳生、王慕荆相过聚饮,每于谈论之间,偶然触目,便忆云娥与绿筠,至于泣下。直至会场期届,遂收拾赴闱而去。不挨几时,而黄生又登进士,钦点探花矣。欧生与慕荆不胜欢喜。生于日下,即上疏谢恩归娶,乃得钦赐旋里毕姻。生因求书翁刑部,以达绿筠,完其姻事。即时辞了欧阳生,带着王慕荆并司墨、墨奴,一齐下船向江南而去。
那夜船泊江岸,生在舯中静坐未睡,正在遥忆二娇。忽闻江上啼声,生闻了亦觉悄然。急向舱外一看,但见那船上挂着灯笼,乃是“奉旨拣驯。生遂命慕荆高声问道:“那边是何官船?船内如何有妇女啼哭?”船内差役亦出来一看,见生船上亦挂着“奉旨归娶”大牌,亦高声问道:“汝是何处归娶官船,在此盘问?”慕荆应道:“我老爷新试探花,钦授翰林编修,奉旨归娶。泊舟于此江中,听见舟中有妇女啼哭,故相动问。”差役听了,遂应道:“我本官奉旨采选宫人,不晓金陵有一女子姓吴,父在亦是翰林。不知何人与他有隙,把他名字开列头名。今以被选入京,帮此啼哭。”黄生听了,知是绿筠,不觉爽然,如有所失。又令慕荆问道:“船上还有何人同来?”隔船又应道:“现有尊堂老夫人同来在此。”生闻言,急命人提帖,往隔舟请郭夫人相会。旁方司墨,领命过船,将帖递与郭夫人。
郭夫人将帖接来一看,只见上写“愚婿李之华”,旁书:黄玠”,吃了一惊,遂把帖付与绿筠。绿筠见了,破涕为欢起来。乃向郭夫人道:“孩儿平日所以守贞不字,正为此矣。”夫人不知,忙问何故。绿筠至此不得不言。遂将黄西山年伯、亡父与其子缔姻并自己为之守贞待字述了一遍。且道:“想是前国云娥小姐事发,改了名姓李之华。幸得联捷荣归,母亲大人可速见之。”郭夫人听了,满心欢喜起来。即刻同着司墨过船相见。
生便问道:“岳母大人遭此意外之变,婿实料不及此。”郭夫人道:“正不知何人结冤而有此事。今得贤婿,独不能周旋乎?”生道:“此回愚婿于翁刑部处亦求有书在此,即刻回京,少不得要同欧阳大人并翁年伯上疏,奏了此事。”遂将翁刑部之书交与郭夫人。正是:朝起日临冰化水,春来风动树开花。
第二十四回禅室话前盟双星会合芳园留胜迹三美团圆词曰:今夜团圆月,几度经残缺。苦尽甘来,严寒难受霜和雪。上苑重逢,对玉人儿,把前盟申说。旧恨都抛却,最怕只伤别。赠诗投帕,信传金赆,中间波折,爱怜兼激烈。驻春园演出,许多情节。
右调《灼灼花》
却说郭夫人听生所说,喜自天来,又道:“但不知贤婿国甚得以改名换姓?”生便将前情说知。生亦问及郭夫人起身之后,曾夫人托身于谁,云娥何在。郭夫人便将叶夫人寄寓白梅庵说了一遍。生闻言,悲喜交集。便道:“诣阙恳恩,即刻兼程上疏,或能解免,重得团圆。”说完,命司墨扶郭夫人登舟而回。
生于次日,开船进京,一途而至。连忙见了欧阳生与翁刑部,说知此事。遂一同上疏奏闻:前与吴绿筠联姻,后以播迁未娶。圣上见有翁刑部作证,且有内翰欧阳生同奏,遂下令免吴绿筠进京,即放归家,与李之华择吉合卺。后究图害绿筠,系前工部尚书周谦,即时命下,拟以欺君之罪,姑念老臣,罚以遣戍。生同二人谢恩而去。
恰好郭夫人亦到,闻知此事,好似云开见日,死里得生,不胜欢喜。生送命管家即刻送郭夫人、绿筠小姐到嘉兴,顺路迎接叶夫人并云娥小姐与爱月同回,不可更住金陵,恐有仇人,别生枝节。遂命墨奴、司墨同慕荆先送郭夫人起身,即日别去。生仍在京师,复与欧阳盘桓数日,乃别翁刑部而去。一路不胜赫奕,几日即日至浙江不题。
却说云娥,自别绿筠之后,日觉无聊。一日在亭中看花,忽见小尼自外而入,向叶夫人道:“吴夫人与绿筠小姐已到庵外,车马耀人。”叶夫人与小姐听说,忙出相迎。见油车奕奕,前面有钦赐完姻大牌两面,清道严肃。须臾,果夫人郭氏、小姐绿筠下车,直进庵中,大家相见。叶夫人与云娥小姐因说道:“今日之来,似从天降。”
少顷,乃坐下吃茶。忽见墨奴领着一班管家对叶夫人、云娥小姐磕头说道:“太夫人喜,夫人恭喜。”叶夫人与云娥小姐心中不解。须臾,王慕荆亦进来,对叶夫人道:“老夫人、嫂嫂在上,容王慕荆见礼。”叶夫人与云娥小姐连忙答礼,礼华出去。云娥与爱月细认,似是紫墨屿舟人,何以同来?大家皆不知此中曲折。郭夫人与绿筠小姐未肯说明,叶夫人乃潜遣小尼到庵外一查,说是李翰林大人钦赐毕姻,遣搬家眷。叶夫人与云娥小姐尚是不解。直到是夜,郭夫人与绿筠小姐归了僧房宿了,才将与生相遇及改名李之华、后乃得官说了一遍,大家喜不自胜,互相庆贺。
是夜,慕荆与各管家亦在庵中歇宿。
到了次早,忙备了大轿二乘,请叶夫人及云娥小姐动身。叶夫人不舍前婢惜花,与老尼姑说明,带之同去。老尼只得领命。郭夫人舍银二百两,整理尼庵。辞别尼姑,共向嘉兴而去。
不数日到了嘉兴,共入生家居祝墨奴乃与旧时管家重新阀阅。云娥小姐与爱月邀同绿筠小姐到了驻春园观玩。但见花草依然,不改旧时眼界。云娥因对绿筠道:“只为此园迫近所居而成好事,受了多磨。今日得返故园,真出望外。”
须臾,二位夫人亦来园里。叶夫人因对郭夫人道:“当日舍弟之家与此园相附,老身昔日寄居府内,一带高楼,景致颇好。今日府第已墟,亭榭灰烬,令人忆故,顿觉伤心。”郭夫人道:“即今世态难于意料,老身倘非借庇,安得生还完聚?且喜黄郎及第,双娶而归,使我二老得所依栖,可以无憾矣。”绿筠小姐亦道:“倘非今舅高楼府此,我姐妹焉有今日!”大家欢喜起来。
不数日,生亦抵家。恰好过了三日,便值吉期,三人双双合卺,向北谢恩,而完好事,两两和谐。自是生与二位夫人,日夕以作赋联诗为事。因感爱月前情,收为侧室。又感王慕荆负使相求多年,以还俗尼姑一水,即惜花,赠之为室,即在黄生府上合卺交欢,住居不去。司墨、墨奴亦相继毕姻。
未几,而叶总制亦以奉赦回朝,旨以苏廷策诬谄罪,亦发戍边。叶总制回朝,遂乞假归家。即于旧居,重新府第,与生第宅俱见辉煌相映。而云娥小姐亦往庆贺,不胜欢喜。
生后官历礼部,乞疏复姓,钦赐归宗。曾小姐封为淑慧夫人,吴小姐封为淑贞夫人。子孙相继登第,至今相传有五代尚书推李黄族云。
后人有诗赞曰:
于今欢合历千磨,情种心苗惹事多。
钓隐巧从闲里下,珠遗急向错中搓。
痴来岂惜为厮卒,帮村还须仗素娥。
留与词人加藻绘,氍毹毡上洽笙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