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鸿泪史 (清)李修行撰
自序
《雪鸿泪史》出世后,余知阅者将分为两派:爱余者为一派,訾余者又为一派。爱余者之言曰:“此枕亚之伤心著作也。”
訾余者之言曰:“此枕亚之写真影片也。”爱余者之言,余不能不感;訾余者之言,余亦不敢不承。何也?无论其为爱为訾,皆认余为有情种子也。余之果为有情种子与否,余未敢自认,而人代余认之,则余复何辞?
车免近小说潮流,风靡宇内,言情之书,作者伙矣。或艳或哀,各极其致,以余书参观之,果有一毫相似否?艳情不能言,而言哀情;普通之哀情不能言,而言此想入非非索寞无味之哀情。然则余岂真能言情者哉?抑余岂真肯剪绿裁红,摇笔弄墨,追随当世诸小说家后,为此旖旎风流悱恻缠绵之文字,耸动一时庸众之耳目哉?余所言之情,实为当世兴高采烈之诸小说家所吐弃而不屑道者,此可以证余心之孤,而余书之所以不愿以言情小说名也。
余着是书,意别有在,脑筋中实并未有“小说”二字,深愿阅者勿以小说眼光误余之书。使以小说视此书,则余仅为无聊可怜、随波逐流之小说家,则余能不掷笔长吁、椎心痛哭!
昔有苦吟者之诗曰:“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余愿即借此二十字以题余书,并质阅者。
乙卯十二月二十日,东海三郎自序于沪滨之望鸿楼。
序一
言情小说者,情种之写真也。天生情种固不易,而为此情种之写真更大难。而世之自命为小说家者有言曰:“小说为文人遣兴之作,非历史也,非纪传也,有其文不必有其事,凭虚构造之可也;有其事不必求其实,穿凿附会之可也。”噫!此大谬也。此小说之所以仅成其为小说也。
今之世小说多矣,言情小说尤汗牛充栋,后生小子读得几册书,识得几个字,遽东涂西抹,摇笔弄唇,诩诩然号于人曰:“吾能为情种写真也。”实则情种之所以为情种,彼固何尝梦见之!盖情种有情种之真相,情种有情种之特性,此真相,此特性,惟情种能知之,惟情种能自知之,断非彼东涂西抹、摇笔弄唇之小说家所得而凭虚构造穿凿附会者也。
余尝谓作言情小说为情种写真,欲求其于情种之真相,能惟妙惟肖,于情种之特性,能绘声绘影,无假饰,无虚伪,非以情种现身说法自道之不能。否则必其人之亦为情种,斯能设身处地,以己身作影,为他人写照也。
是说也,余尝以质余弟枕亚。今以《雪鸿泪史》与《玉梨魂》参观之,不啻为余说作一根据也。夫梦霞情种也,世惟情种能知情种之所以为情种,能知之斯能道之,此《玉梨魂》之所以作也。亦惟情种能自知其所以为情种,能自知之斯能自道之,此《玉梨魂》后所以又有《泪史》之作也。
《泪史》与《玉梨魂》,同为言情之作,惟《玉梨魂》为枕亚之作,而《泪史》则为梦霞之自道。枕亚之作,为设身处地;而梦霞之自道,则为现身说法。然梦霞与枕亚,固同一情种,而《泪史》与《玉梨魂》虽互有出入,可互相引证,乃同一情种之写真也。然则谓枕亚为梦霞之知己也可,谓梦霞为枕亚之影子也亦无不可;谓《玉梨魂》为此情种之写真也可,谓《泪史》为彼情种之摄影也亦无不可。
枕亚自谓有《泪史》而《玉梨魂》可以尽毁;余则谓有枕亚而梦霞可以不死。世之阅过《玉梨魂》而再读《泪史》者,当韪余言。至其文词之哀感绮艳,与《玉梨魂》如出一手。而枕亚又自谓有崔灏上头之感,则余又何言?
四年十一月海虞徐天啸序于粤西浔州旅次。
序二
虞山崔巍,其灵秀所钟耶?不然,何代生文人,迄今后进云兴也。夫今国势陵夷,国纲不振。茫茫华域,日簸荡于愁云惨雾之中,凡百弱点,不遑论矣。即以文字之微,冥冥之中,亦日随国弱而俱微,长此滔滔以不返。其末也,吾恐不忍言矣。
而虞山诸君子,颇能发扬蹈厉,日以笔花墨雨,灌溉文字而光大之。文字振微之机,或能于千钧一发中,露一毫生意欤!
徐子枕亚,庸中佼佼,歇浦骚台,日见其飞腾上达。曩着《玉梨魂》,颇有蜚誉,近又以何梦霞日记付刊,风行一时,操券可待。走与梦霞,稍附姻娅,《玉梨魂》事,知之甚审。
故走于《玉梨魂》一书,赏其才华绮丽,凄咽缠绵,他事则未敢知也。
嗟嗟枕亚,既秉以生花吐凤之才,似宜善用,则何事不可成?何事不可为?泣鬼神而动风雨,抗衡千载,媲美古人,正未遑多让。奈何日为小说家言,孜孜忘倦以自弃耶?
然而浪迹天涯,伤心已惯,负韩非之孤愤,怀长吉之心肝,情动于中,胡能自己?不得不寄情《说郛》!日作过激之谈,以抒其牢骚郁勃之怀,是亦非可厚非也。境靡苦斯,文字亦靡工,《雪鸿泪史》斯杰构也。猿啼巫峡,鹃泣空山,展读一过,真不知是泪是血耳。
乙卯梁溪秦蛩秋撰。
序三
徐子枕亚,古屈灵均之俦出。雅不欲以斯文着,无如生当浊世,壮志莫伸,外感既深,内情斯泄,于是以典赡高华之笔,写缠绵悱恻之文,寓救世于稗官,舒愤懑于儿女,而《雪鸿泪史》诞生矣。
顾读者第服其文情之挚,文思之奇,文言之富,文旨之纯,谓深合古者风人之旨,而得近世小说界中所未曾有,抑知此书成而徐子之文光、徐子之泪亦随之而竭耶!是故《雪鸿泪史》者,亦徐子之《离骚》也,乌得以小说目之!
嗟乎!方徐子下笔草此时,国是纵极阽危,而告朔虽虚,饩羊犹在。今则邪说暴行,萧艾充涂,茫茫夏域,将并此具文之典而犹去焉。此虽志得气扬之士对之,犹不免魂销而骨挫,矧伤时善哭之徐子耶?然则继自今徐子殆又有《远游》、《天问》之赋也夫,虽然,吾深愿徐子之不复作也。
顾柘村撰。
序四
写情难,写对于不能用情之人而又不能不用之情为尤难。
吾国小说,传者多矣,而言情者乃寥寥。岂吾国人皆榛榛如草木,狉狉如鹿豕,不知情之高尚可贵乎?然而《石头记》、《牡丹亭》、《花月痕》又何以称焉?则知吾国人固非不知情之高尚可贵也。知情之高尚可贵,而言情之作,传者乃寥寥,则言情之作,舍《石头记》、《牡丹亭》、《花月痕》外,更无有惬心贵当令人爱慕不忘者,又可知也。故曰:写情难也。
夫《石头记》写宝黛之情。宝黛固中表亲,一则中馈犹虚,一则深闺待字,两情既洽,苟无家庭之阻力,欲成有情眷属,易如反掌耳。
《牡丹亭》写柳杜之情,柳为落魄书生,杜为离魂倩女,皆非使君有妇、罗敷有夫者,欲谐伉俪,即亦匪难。
若《花月痕》写韦刘之情,则以坎坷名士而遇沦落佳人,同病相怜,遂相缱绻,虽非用情之正轨,然《闲情》一赋,不损渊明高节;司马青衫,伤心人别有怀抱,固亦不得谓为名教之罪人。
是三书所写之情,皆非对于不能用情之人而又不能不用之情可比也。既非对于不能用情之人,而又不能不用之情,则是普通之情。写普通之情难,而究非大难,故能工。使易其写普通之情者,以写此对于不能用情之人而又不能不用之情,则工者或未必工。故曰:写情难。写对于不能用情之人而又不能不用之情为尤难也。
曷言乎对于不能用情之人而又不能不用之情也?彼梨影者,新寡文君也;而梦霞者,则才同相如,品非相如之比者也,其对于梨影,固不能用情之人也。然而佳人命薄,才子情多,一念怜才,半生知己,惺惺惜惺惺,当有未能忘情者矣,所谓不能不用情者此也。
写此对于不能用情之人,而又不能不用之情,其范围极狭,过则滥,不及则不能感人。记所谓“发乎情止乎礼”,及古诗所谓“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二语,庶几得之。
余友徐子枕亚,尝本此意以着《玉梨魂》一书,所谓梦霞、梨影者,即此书中之主要人也。其叙彼二人也,虽互相钟情,然一能持其圭壁之躬,一能保其松筠之节,虽爱而不及乱,是无过也。而其后卒能以身殉之,是无不及也。
噫!本此意以着言情小说,虽不得为言情之正轨,亦庶几能得古人之微旨矣。而徐子犹自视?然,以为代他人写照,终不若其自抒胸臆之能得其真象,故又将何梦霞之日记,修饰而润色之,且缀以评语,如治丝而理其绪,振网而挈其纲,俾阅者知要旨之所在,名曰《雪鸿泪史》。其书之详审精密,直驾《玉梨魂》而上之,视《石头记》、《牡丹亭》、《花月痕》诸书,尤有难易之判。
盖徐子多情人也,以多情人而言情,正如伐木于山,渔鱼于泽,取之固有不待外求。故其写难言之情,独能缠绵悱恻,酸人心脾,阅之泣数行下,诚言情小说中之杰作哉。
自有此《雪鸿泪史》出,而《玉梨魂》不足多也,而《石头记》、《牡丹亭》、《花月痕》诸书更不足多也。何也?盖彼为其易,而此为其难也。书将付锓,徐子索序于余,因弁数言于卷首。
乙卯九月韦秋梦撰。
序五
盈天地间无物也,而所以物物者,一情之弥纶而已。有情而后有儿女,有情而后有家国。未有缠绵于儿女之情,而恝置于家国之情者。亦未有贯注于家国之情,而轻弃其儿女之情者。
人第见风流旖旎,两好无猜者之为艳情,而不知此横陈嚼蜡之情,情之易竭者也。人第见伫辛伫苦、百折不回者之为苦情,而不知此剥极后复之情,情之应有者也。善言情者,不虚铺于美满之情,而肆力于落寞之情;不轻许于离合之情,而崇拜于寂灭之情。愈落寞,斯其情愈奇;愈寂灭,斯其情愈挚。
良以情之真趣,当于空山抔土中求之,不第于软玉温香中卜之也。
人生弧弧堕地球,使举此良缘嘉偶,悉数以偿,则娲皇无不补之天,精禽无待填之海,于此而欲用吾情,吾又乌乎用吾情。
而求牡守雌,蠢蠢动动,与禽兽奚择焉?徐子曰:是乌可哉!吾始有以表示之。而既有《玉梨魂》之着,吾今复有以演进之,而于是有《雪鸿泪史》之作。譬之物质,《雪鸿泪史》其元素,而《玉梨魂》特其标本也;譬之绘事,《雪鸿泪史》其真迹,而《玉梨魂》犹其临摹也。托微波于尺素之中,以翰墨了死生之局,只此结果未遑之文字,而厥后种种之末日朕矣。
善读者正无庸以灰窦求也。况准斯以推,则梦霞他日之死筠倩,非梦霞之矫情,正梦霞之苦用其情也。梦霞他日之死国事,非梦霞之逃情,正梦霞之借殉其情也。
落寞云乎哉?寂灭云乎哉?嗟嗟!十年影事,依约啼痕,双冢斜阳,鞠为茂草。吾知一弹再鼓之徐子,伤心人固别有怀抱也。然而梦幻泡影,过眼空花,文士肝肠,能容得凡许折皱?
“钟情深处恨人多”,余不尝作是言乎?余爱徐子,余盖深望徐子之有以自忏焉。
是为序。
乙卯八月镇海倪轶池识于海上。
序六
昔欧阳子谓“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斯言也,予今者以之证吾友徐子而益信矣。盖枕亚实一天壤间之最穷人也,故其作为诗文,率多哀感悱怨,男儿生不能霖雨苍生,勒石燕然,不得已以济世苦心,发救时哀音,甚至不惜效箕子披发为奴,贾生痛哭欲狂。
呜呼!此其人盖亦大可怜已。徐子之穷,余知之稔矣。间尝劝之,谓君年未三十,而视茫矣,而发苍矣,是皆愁思忧郁之所致也。人生贵及时行乐耳。且君上有母,下有儿,家有书可读,圃有花可莳,老屋聊以蔽风雨,薄田自可免饥寒。君固神仙中人不啻也,胡戚戚为?君其不宜过哀矣。余言时,徐子每为之低首默默,相对欷如愚。
噫!徐子岂真不愚人耶?久矣吾衰也。去日苦多,愁城坐困,咄咄书空,皇皇何止。未几而可爱之春光,不我留矣;未几而憔悴之秋风,又一年矣。大好头颅,搔首成丝。无聊情绪,亦总堪怜。访旧半为鬼,一转瞬间耳。故余尝曰:人而生不能自寻其乐,等闲白了少年头,其人实天下之至愚,不独徐子然也。
乙卯之秋,七月既望,余驱车过枕亚,剪烛西窗,促膝话心,意至快而为状至乐也。顷之,枕亚出《雪鸿泪史》示余。
予诵读未半,觉泪耶墨耶血耶,沛然若决江河,莫之能遏。呜呼!《石头》遗憾,旧事重提;《梨花》春梦,别谱新弹。泪蒂长留,血花独吐。东海三郎,是宜愁肠百结,悲无已
时耳。虽然送穷乏术,迎愁有缘,彼徐子之去《泪史》中人物几希哉!余以是劝徐子,其亦可以已也。“同是天涯沦落人”,无聊之劝,姑勿计入耳与否,意博吾友之一粲,想亦故人所许我尔。时七月慈溪冀良冯常序于海上。
序七
天地不仁而生男女,男女不幸而有爱情。有爱情而男女以死,其死之者非爱情死之也,天地不仁有以死之也。夫天地不仁,而玩弄男女,使男女姻缘错误,以是而男女爱情遂苦,以是而男女以爱情以死。此男女也,此爱情也,无有而有,既有而无,颠倒万幻,至人莫测,非天地不仁,冥为操纵,曷克臻此?而梦霞与梨影,亦不过其一者耳。
夫梦霞与梨影,罗敷有夫,使君有妇,本无爱情可言也,而梦霞与梨影,竟有爱情。然而吾谓其有爱情也,非梦霞与梨影之爱情也。天地不仁,弄梦霞与梨影以爱情,而以爱情死梦霞与梨影也。不然,则梦霞与梨影,何有爱情?纵有爱情,亦不发生于梨影有夫生子之后也。惟夫梦霞灵昧,梨影情缚,弗审天地不仁,而相争恋爱,此梦霞与梨影所以不免于死也。且梨影自误,又牵筠倩,而筠倩又死,是又梨影之过也。
呜呼!天地不仁,好弄众生。而众生根器薄弱,难逃情网,此古今来,情海苍凉,今人欲泣也矣。吾言梦霞与梨影,吾又不暇哀梦霞与梨影矣。呜呼梦霞!呜呼梨影!其奈天地不仁何!
其奈大地不仁何!
周亮夫序。
序八
天下惟有至性者,乃有至情。古今来名士美人,无端遇合,相怜相慕,悱恻缠绵。及其志不得遂,则为情颠倒,郁郁以终者,亦至伙矣。谁为为之?孰令致之?天为之,抑人为之欤?
皆非也,实出于至性至情而已矣。
夫名士美人,既无端遇合,怜且慕矣,乃不免为情颠倒,郁郁以终。卒未有逾闲荡检之行者何耶?夫发乎情,止乎礼,乃得其性之正。非然者,徒见庸劣之性情而已,焉得谓之至?
而名士美人,亦何足取哉!
梦霞具至性至情之名士也,梨影又具至性至情之美人也,有不相怜相慕者哉!其势既不可合,梨影知之,举筠倩以自代,以为如此庶足见我之情矣,而又不失其性之正,法固莫善于此也。梦霞亦非不知之,而自以其情不可夺,遂报国以死,以为如此亦足尽我之情矣,而其性之正固在也。
然余以为梦霞之报国以死,与夫影梨之举筠倩自代,要皆至性至情之发现,而无勉强存乎其间。惜乎好梦难圆,情天惨劫,后之人士,凭吊而不免欷耳。筠倩处旋涡之中,既不得顺梨影之至性至情,以安身立命,又不得合梦霞之至性至情,而?碍毫无。举世之怜梦霞、梨影者比比,又岂能不为筠债怜哉!徐君枕亚刊《雪鸿泪史》既成,因邮寄所见如此。
乙卯秋日吴兴沈凤览方来氏撰于春风书屋。
序九
盖闻沦落骚人,悲世多愁怀之作;枯贫才子,穷途着感慨之文。李贺锦笺,尽成血草;江郎彩笔,惯放泪花。司马迁之作史,良有以也;楚屈原之为骚,岂无故哉!今也何子梦霞,末路愤编日记;徐君枕亚,芸窗校订鸿词。西邻闻笛,向子期思旧之言;华屋生悲,曹子建感怀之赋。收月夜杜鹃之血,编作恨书;是雪天鸿雁之哀,着成《泪史》。伤心人读之,能无悲乎?
嗟嗟!愤欲问天,惟容把酒;愁来感世,空托饣甫糟。伤哉一哭,仆本恨人;卓尔千秋,君原奇士。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班超慷慨,犹怀报国之心。虽烈魄空归,红羊浩劫,而雄功难朽,青史留名,岂不伟哉!亦可敬矣!若夫说部湮没,缘稗官世上无名;《史记》流传,因著者生前有道。词工词拙,何有于传;文妙文佳,毫无在毁。此孟子德才凛凛,因之书宝千年;鲁公忠义堂堂,以故字遗百世也。
是书哀感缠绵,情词悱恻。思凝楚岫之烟,韵按湘波之月。
而况能为国死,书生起豪杰之心;不恋家生,词客动英雄之志者乎?从此人与书美,馨遗世间;书共人芳,风行海外。
四年夏五月江都牖云俞长源序。
序十
言情小说,前有《红楼梦》,后有《花月痕》,皆脍炙人口。然《红楼梦》情流于滥,《花月痕》情流于浪,仍不得为言情之极作。若《雪鸿泪史》,诚哉善言情者矣!夫于无可用情之地,无可言情之人,而竟用情言情。且出以至性至情,情若离若合,若有若无,括悲情欢情、愁情惨情,而成此一段奇情,又能轨于情之正,是为正宗情,非野狐情。故必具此手笔,始许作言情小说。质之情天情种,想无不表同情也。弁言既竟,系之以诗:“道是无情却有情,镂肝刻骨更全贞。《红楼》《花月》都无色,只合瑶函贮上清。百转柔肠百炼金,海枯石烂两同心。情天别具生花笔,写尽孤鸾寡鹄吟。”
四年冬月南海冯雉泉壕隐序于杏香庐。
题词
崇明徐吁公:
春机织得相思鸟,春风吹绿断肠草。
落花时节送春归,白怨红愁梨花老。
梨花满院悄闭门,临邛酒醉近黄昏。
儒冠误似犊鼻裈,琴心闲拨月下魂。
可怜玉钩斜畔路,毵毵谁种合欢树。
三郎恩重美人轻,李死桃僵风日莫。
重□当初劫余灰,秋坟鬼唱空徘徊,
粉痕界褚血殷朱,千古痴人眼泪陪。
浮尘过客:
狂风怒雨撼乾坤,绝少生花江笔存。
冷眼倩人挥热泪,壮心终自阻销魂。
世衰贾傅才何用,书着虞卿愁更繁。
本性真情余几辈,唤醒儿女仗名言。
人间何地住红裙,离合悲欢惨澹闻。
一什关睢翻别调,双飞彩凤敢同云。
琴心觉到文君误,剑气欣从侠士分。
几事而今非泪史,空教山鬼哭秋坟。
虞启征:
人间无计相回避,恨不初逢未嫁时。
一死能完儿女节,半生且了梦魂痴。
月圆花好宜郎寿,玉碎香销岂妾期。
侬欲忏情情不断,英雄自误误蛾眉。
自锁葳蕤春意消,不将艳曲谱文萧。
余生已分红情断,有客还来绿绮挑。
玉女丰怀霜后菊,美人心事雨中蕉。
愿移旧爱移新宠,甘伴明珠慰寂寥。
剑影:
侠骨痴情累此身,相思无复问前因。
寂寥夜月埋香冢,惆怅斜阳送别人。
一剑血花欣马革,三生红粉感征尘。
蓉湖啼鸟鸿山柳,司马伤心卓女颦。
英雄殉劫蛾眉死,一样痴情付水流。
家国无缘惊客梦,海天何处问归舟。
风寒大漠新狐泣,血冷中原暮鬼愁。
几度秋声几回首,敢书时愤吊枯髅。
莽莽风波渺渺春,天涯遗恨楚萍身。
牺牲碧血酬知己,慷慨黄泉哭故人。
鄂堵怒云欣逐鹿,沙场浩劫历飞尘。
死生一卷哀鸿史,阅尽沧桑几苦辛。
梨魂筠泪凄凉梦,落叶残花劫火灰。
端合鸿山酬侠女,偏教鹗水妒英才。
斜风细雨藏诗阁,枯草垂杨挂剑台。
镜里姻缘成泡影,断砖遗骨在苍苔。
用枕亚自题玉梨魂原韵
武进刘谷荪:
蓉湖一水路迢迢,梨白筠青恨未销。
名士多留倩女影,新词莫唱《念奴娇》。
因防礼义难同梦,非为功名始折腰。
李代桃僵空有愿,梦魂夜夜度蓝桥。
我亦伤心鬓已丝,年来难觅合欢枝。
守身如璧甘沦绝,立志兼金岂等差。
咏絮才华谁比拟,葬花心事莫能知。
从今普告痴儿女,刻骨相思无尽期。
梨花香冢已无存,风雨年年独闭门。
殉国殉情宁惜死,多情多病自忘言。
鸳盟未许今生订,鸾帕难招异日魂。
一读残编一凄绝,最难消受是黄昏。
花落春归剩一亭,真娘艳迹几曾经。
青陵幽怨向谁说,黄鹄歌成未忍听。
玉陨香销刚六月,含情忍泪看双星。
诗词评语题名遍,《泪史》流传万古青。
南沙蒋沧海:
乾坤巨眼失昆仑,去果前因莫再论。
蕉叶有心留恨史,梨花无语锁啼痕。
春风枉切庄生梦,夜月还归荆女魂。
一样蛾眉偏薄命,荒江岁岁泣文鸳。
昔日词坛有胜兵,只今说部擅才名。
天教彩笔传鸳谱,魂断灵犀绝凤城。
罗袜霓裳悲杜字,玉楼金谷渺云英。
伤心莫展画图问,我读斯篇泪亦倾。
瘦竹
嫠妇心怀孤客影,相怜同病益凄凉。
茫茫世事天胡醉,皎皎丹心日有光。
尘梦渐随乡梦老,愁苗并逐爱苗长。
狂澜倒处吾能挽,情史千秋姓字香。
愈经挫折愈缠绵,朗澈晶莹烛大千。
一点精诚贯金石,三生誓约薄云天。
痴心犹欲逃情劫,苦海谁能了夙缘。
如此关头真险恶,空空色色问何年。
蜀南太瘦生:
儿女相思总惹愁,梦魂梨影更悠悠。
飘零幻海谁青眼,颠倒情场孰白头。
天意难回歌当哭,尘缘已尽死方休。
可怜一现昙花后,博得人间双泪流。
都向愁城寄此身,相逢何必问前因。
明知此境终成幻,偏把侬心示与人。
事到强为多两败,情如可忏总难真。
三千《泪史》从头看,鸿爪雪泥尽作尘。
乞得三生石上盟,天心无那不公平。
忍将慧业期来世,反被多情误此生。
歌哭无端终侘傺,文章贾祸是聪明。
缘悭命薄凄凉甚,一枕梨云梦未成。
羞向蛾眉说报恩,只将哀怨细评论。
由来儿女情关险,不愿风流姓字存。
蝶梦惊风多失意,梨花带雨总销魂。
即今一部伤心史,知是墨痕是泪痕。
张庆霖:
一卷新词万恨攒,孽河刻刻有惊湍。
《梨魂》已是长生怨,
《泪史》重翻绝命澜。
红豆种成怜月缺,绿章奏罢惜花残。
佳人小传才人笔,挑尽兰灯不忍看。
天愁生:
伤情毕竟是伤春,同是天涯沦落人。
红袖留痕离恨旧,青衫吊影客愁新。
一池绿水君多事,古井生波卿有因。
善病工愁难自胜,相思相慕梦中身。
春风容易慝吾思,半作情缘半作痴。
冷月凄烟伤心色,泪花血絮断肠诗。
相如客里都成病,织女银河更可悲。
留得埋香遗冢在,幽魂夜夜绕残碑。
励生:
断肠词句欲低徊,《泪史》题名无限哀。
雪印鸿痕何处觅,蛛丝马迹为谁来。
情天未补娲皇拙,海恨难填精鸟猜。
别有伤心悴憔者,辛夷零落长莓苔。
剑魂:
笑煞何生好梦赊,情丝揽起乱如麻。
啼残杜宇凝成血,哭罢鲛珠散作霞。
醇酒妇人自古尔,柔情侠骨有谁耶?
只今天少长生药,医遍人间短命花。
(何梦霞)
只为多情葬落英,一场惨史所由成。
好花解语都成梦,红粉怜才惟有卿。
万劫不磨情一字,期年赢得泪千行。
知君别有伤心在,多谢金吾钟爱情。
(梨娘)
长夜漫漫迄未明,自由侵夺恨难平。
漫将怨偶成嘉偶,未必前生订此生。
孤雁声声都怨泪,六歌字字尽哀鸣。
含沙射影心何忍,嫂氏当年太不情。
(筠倩)
姚民哀:
淡烟疏柳罩池塘,病蝶凉蝉忆梦乡。
不是恨人谁解得,一编新著费商量。
别梦离魂断客情,笙簧百啭恨流莺。
借浇块垒人间有,岂独伤心阮步兵。
明月空堂忆所思,穷居茕独不胜悲。
锦茵苫席都尝遍,最是踌躇下笔时。
笔精墨妙写吴姝,呕尽心肝亦太愚。
记事系年陈迹杳,烟云过眼有还无。
文雅纵横亲手删,裁冰剪雪泪潸潸。
怜君又入梨云梦,盼断蓉湖水一湾。
作嫁年年压线针,天涯同一是伤心。
可怜销尽轮蹄铁,读罢缃囊感慨深。
集《疑雨集》句
樵渔:
谁教倾国更怜才,恰羡顽痴福分来。
长日卧多宵不寐,情交总自慧心开。
掩关多病独吟身,暂见花间滴泪频。
灯下有时思梦笑,泣看图画叫真真。
绰约还同未嫁年,倍添今日泪绵绵。
情钟我辈难忘处,青鸟闲将病耗传。
为传音问与萧娘,密讯红笺日几张。
料得似侬愁艳在,独揩清泪两三行。
徐淑题诗病甫轻,扫眉才子更无卿。
开函喜见翩翩字,更近残灯一看明。
自许单栖燕子楼,霎时知遇半生愁。
春心久作寒灰死,命薄难将一愿酬。
燕妒鸳猜卒未休,返魂续命亦人谋。
阁中碧玉谁人识,只愿莲开是并头。
底样酬郎一片心,剩余残骨付哀吟。
狂心于此何能已,值得萧郎到死寻。
定知名士悦倾城,未称琼浆一饮情。
我已自知生趣短,不辞辛苦为云英。
染得衾斑似竹鲜,莫教赍恨下黄泉。
思量却被欢情误,心似游丝百尺牵。
半山旧主:
蕊珠官里瑞芝香,花覆浓阴砚席傍。
百计千思来作合,枉抛心力剧无常。
古皇山畔草芊芊,青冢佳人绝可怜。
月似梨花花似月,芳魂随月照君边。
杨陛云:
郁往深愁解不开,天公有意厄奇才。
不图小小埋香冢,引起情场惨劫来。
已被柔丝一缕牵,愈思解脱愈缠绵。
心猿纵有千般巧,逢此情魔也惘然。
不能自处欲全人,疑思天开选替身。
争奈痴郎痴到底,只将一死报情真。
千古名言说至情,情深不必果圆成。
是谁旷达是谁恋,澈底翻腾辨不清。
万幼新:
文明怕说自由婚,错让良缘已断魂。
一念痴迷惟誓死,误人误己两含冤。
孽缘应自悔当初,鳏绪无端叹索居。
曲谱求凰心未死,文君不怨怨相如。
偏从学界误青年,情到痴时命易捐。
若未成名先丧志,好姻缘是恶姻缘。
相思两地尚冰清,几度心期竟未成。
卿自死情侬死国,莫嫌身后欠分明。
佳人才子逝悠悠,废宅沧桑感旧游。
艳福由来成祸水,休将奇遇诩风流。
泪草曾题无限哀,重摹粉本费清才。
徐陵自有如椽笔,新咏今堪续《玉台》。
江夏宝琛:
生涯黯淡强依人,遭际何缘感夙因。
只为残宵花溅泪,一轮明月照愁颦。
凄凉腻友正相和,匝地风液起爱河。
炼石无方天莫补,尔劳我怨付悲歌。
眼底沧桑种种哀,错将心事诉妆台。
孽生夙世虽为数,陷入愁城不易回。
埋香埋玉种情根,杜宇啼红有泪痕。
失足沉沦浑不悟,好将骨肉报君恩。
坐嫌力弱倩人扶,烛影摇红玉骨癯。
两字只余情恨在,生离死别各分途。
牢缚蚕丝已不堪,铸成痛史血斑斑。
竟因壮志扶摇语,弹雨枪林破素颜。
奉天陈景尧:
重翻新样好文章,一话前情一断肠。
墨駃泪痕浑不辨,伤心岂独有江郎。
埋香冢畔月孤明,满地梨花任落琼。
东渡聊偿知己愿,岂因名利便偷生。
蓉湖风月两悠悠,一局残棋带泪收。
往事不堪回首处,凄凉黯淡醉花楼。
漫说钟情便是痴,相逢能有几相思。
娥不靳长生药,举世应无薄幸儿。
樵渔:
少年衰飒恐非宜,凄绝江郎笔一技。
三复《雪鸿》新泪史,令人肠断想情痴。
身世飘零泪满襟,容中偏有惜花心。
那知绣阁怜才意,惹起相如一曲琴。
梦魂颠倒醉花楼,青鸟传书互唱酬。
名士美人无限意,可怜福慧未双修。
缘悭空唤奈何天,别鹄离鸾我亦怜。
君自多情侬薄命,伤心缺月总难圆。
桃僵李代了情缘,因爱生怜计万全。
演出家庭悲惨剧,天长地久恨绵绵。
沙场毕命一身轻,耿耿此心愿殉情。
优孟衣冠弥缺陷,《梦圆》差足慰书生。
(民兴社演《玉梨魂》,有《梦圆》一幕。)芙影室主:影里梨花梦里霞,花飞霞散事堪嗟。
当年堪葬残英日,早把痴情个里赊。
由来红粉总怜才,造物何心付劫灰?
休羡文君司马事,终身已垢不胜哀。
作茧春蚕总自缠,青衫红粉镇相怜。
多情要以礼为限,咫尺天涯梦若烟。
四行血泪浇香冢,万缕情丝烧寸心。
一点灵犀谁解得,诗词都是断肠吟。
芳情寂寞到黄昏,满地梨花更断魂。
泪蘸胭脂红雨冷,斜阳淡月掩重门。
薄福如侬原薄命,多才若子更多情。
传来绿简肠将断,和去新诗眼不晴。
蓄溪潘幻影:
凄绝三郎笔一技,两番一样写哀思。
却悲个里因缘误,何不相逢未嫁时。
孤灯幽恨绕窗纱,枉自多情惜岁华。
一阵杜鹃哀泻血,晚风吹月照梨花。
春花秋月自年年,作嫁为人绝可怜。
怪煞个侬无赖甚,伤心同戴奈何天。
佳人双殒怎淹留,到死情怀不自由。
且向扶桑偿素志,一番小劫忆从头。
古越倪少白:
今年春比去年迟,开到梨花带雨时。
底事书生悭艳福,由来一幅断肠词。
青衫红袖两相怜,都被情丝一缕牵。
却怪风姨频肆虐,名花凋谢绿窗前。
西风黄叶雁迢迢,夜坐书窗魂暗销。
处世凄凉谁似女,深闺犹有可怜宵。
美人名士两跎磋,总是前身孽债多。
千古风流同一哭,生离死别恨如何。
古越汪春樵:
姑嫂双双一树花,凄风何事苦交加。
可怜零落无人惜,为有江南何梦霞。
潦倒风尘百事哀,满腔热血尽成灰。
客中遍寓无情处,深院梨花带雨开。
情天泪雨落深闺,病骨恹恹瘦不支。
事到于今难省悟,痴心犹有苦相思。
青衫染泪千秋湿,红粉怜才万古香。
一曲琵琶弹不得,犹悲同调感潇湘。
苏恨仙:
一腔哀怨托蛮笺,墨泪生涯大可怜。
月自常圆天不老,空教恨事待人传。
风月何曾惹梦霞,不堪肠断玉梨花。
只缘小把琴心误,香冢蓉湖又一家。
孀闺冷月梦如烟,止水心同古井泉。
可奈何郎痴太甚,无端抵死把人缠。
桃既摧时李亦僵,空余噩梦到鸳鸯。
虚名赚得千行泪,撒手还难热一常
白壁生愁着点瑕,情能礼义最堪嗟。
都拼一死酬知己,愿结来生并蒂花。
无缘何必更相逢,孽镜台开到几重。
搔首问天天不语,巫山十二白云封。
王吟雪:
儿女情肠亦太痴,英雄肝胆剑相知。
那堪啼鸟声声里,忍读卿卿绝命词。
底事干卿拼命写,教人无语暗销魂。
埋香剩有多情骨,含恨犹余血泪痕。
集句
樵渔:
独在异乡为异客(王锥),
药囊诗卷是生涯(宋贺镇)。
情钟我辈难忘处(王次回),
此恨绵绵无绝期(白居易)。
耿耿残灯背壁影(白居易),
几回偷看画图来(主次回)。
江州司马青衫湿(白居易),
夜半分明到镜台(王次回)。
愿作贞松千岁古(刘希夷),
真成薄命久寻思(王昌龄)。
红笺漫有千行字(裴羽仙),
恨不相逢未嫁时(张籍)。
无边妒眼憎情眼(王次回),
欲采茨花不自由(柳宗元)。
长日卧多宵不寐(王次回),
他生未卜此生休(李商隐)。
惟有感君珍重意(王次回),
小姑居处本无郎(李商隐)。
不如意时常千万(陆游),
云雨巫山枉断肠(李白)。
花影一阑吟夜月(殷尧潘),
情痴自信定非痴(王次回)。
春风无限潇湘意(柳宗元),
恩重真拼命一丝(王次回)。
光风霁月庐:
投赠芳兰礼意诚,何期爱叶勃然生。
诗筒唱和频来往,只为怜才动感情。
天若多情愿果偿,佳人才子好鸳鸯。
笑蓉帐暖团夜,鲽鲽鹣鹣乐未央。
太息青年寡鹄伤,频挥酸泪宿空房。
红颜薄命知无补,辜负书生一片狂。
苦被情牵一缕丝,客窗魂梦系相思。
求凰一曲难如愿,此恨绵绵无绝期。
爱河滚滚苦无边,红袖青衫都化烟。
勘破情禅应失笑,从来恨海有谁填。
堂上衰翁闺里女,同归泉壤最堪哀。
世间多少为情死,借鉴前车可畏哉。
金缕曲
奉天祝封:
便不情根种。似那样、侠骨柔肠,也应钦敬。况是一般断肠人,能不相怜同玻正期诗简长酬赠。讵料相知才一载,遽今生、永抱分离痛。醉花楼,空留影。盟心誓口终何用,霎时间埋香冢畔,长辞薄命。梨花拼向东风陨,枉说三生有幸。消不劲愁怀万种。却怪娲皇真计拙,补情天,遗下情天孔。忍回首,蓉湖梦。
满江红
鱼城杨昌国:
浪藉梨魂,怜花黛玉知谁是。这都是生生有意,神情若契。
鸿雪因缘难再证,无端竟把芳魂瘗。这痴情欲彩凤双飞,待来世。思往事,愁难置。鲛销泪,君知未?收拾行囊也,鼓东瀛枻。故国荒烟衰草冷,那堪回首铜驼地。把这轻轻笔尖儿抛,从戎起。
罗敷媚
吴江殷梯云:
流莺不惜啼声苦,春满儿家,侬住谁家?愁对阶前夜落花。
人间恨事知多少,抛尽年华,消尽才华,莫把哀情误认差。
仿回溪道情体
何亚澄:
吊梦霞(用吊何小山曲)
凄绝秋风,血战沙常牺牲知己,一死相偿。想梦霞侠骨柔肠,酬报莫忘。把情苗爱叶,血花泪果,归结戎行。不论梨带啼痕,梨留梦影,侠与义两全不爽。但武汉军人,那一个识得梦霞模样。幸徐公至友黄郎,旆返武昌。检点化者衣囊,始悉了人儿影响。想伊人也无论他恨短恨长,也莫问他是李是张。
须将那小册儿细细端详。漏泄春光,知台前孽债尽情了帐。从今后殒玉销香,物在人亡。只剩一部儿《雪鸿》史泪流纸上。
如此凄凉,令我可泣可歌也,不禁目睹神伤。况君殉国如生,殉情如矢,忝附同宗,教不才倾倒诚无量。思量只得抚一首商调道情词,凭吊青陵壤。愿吾君咽住悲哀,早超情网。
悲梨影(用吊马秋玉曲)
命薄红颜,酷叹乾坤太不情。恨镜破难圆,从此青鸾障影。
同梦鸳鸯梦不成,命短缘悭,一片幽凄景。这不特成了充饥画饼,恰又等那虚生泡影。他心如止水,情不生波,本同古井。
白头黄口,小姑共处,谁怨谁争。此恨绵绵,偏来了阃外知音。
座中佳士,公然谛结诗盟。竟来鸿去雁,便怜我怜卿。放宽慧眼识英雄,最难得玉洁冰清。忆昔司马长卿,谱新词琴声依永,深得那求凤要领。文君意动心倾,霍地私奔,难言贞静。这独礼防森严,任剥尽红蕉,此心耿耿。休见屏,斧柯手秉,且以阿姑为请。伊人未省,报知音一命身倾。
悼筠倩(用题翁霁堂三十三山堂图曲)
夫婿马牛风,流水无情竟向东。大好自由,水中用暗,镜里花空。凤倒鸾颠惊束缚,鸳羁鸿梏入樊笼。这樊笼,撇得开,晓得你自由自在,陷将去,惹得他至悲至痛。雾浓五里身如堕,石订三生命怨穷。只恨接木移花,僵桃代李,暗暗遭愚弄。这一片苦诣孤心,嫂也真如梦。到后来一场恶果,结得生怜死恸。
从此黄口童儿白发翁,一样可怜虫。尽着孩提哭,老婿弹,夫泪未婚马首东。
伤崔翁(用题何师之采药图曲)
命也竟何如,最伤心苍颜白首,送老终叹空虚。一家风卷残云尽,仅有那鹏孙寄戚庐。忆昔丧明初,叹仅存硕果,寡独鳏孤共处。为延请西宾伴读书,如花天女娇无语,欲觅东床付缺如,半子目无余。自由种子,那一是求凰侣。为什么付托有人志不舒。亲识尽悲,失珠痛煞散花女。早与孀雌冥叙,只剩髫龄孤苦,随侍残年共起居。
忆鹏郎(用赠方又将曲)
一片灵光,端的从慧根舒放。引线穿针,来鸿去雁,青鸟凭谁仗。正是硕果犹存,传递着锦绣文章。忍令那家门积善,反降不样。无靠无依,把劫后余灰,尽了孽冤帐。因此上寻根究柢,多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如今听稚子埋踪,孤雏沦迹,只怕无人肯放。还要望你在烟霄之上,当学得抟风万里,接衍旧书香。
题石痴(用寿蒋贪山五十曲)
一对书生,一样聪明。一个是不衫不履,一个是多义多情(此指梦霞)。畴知道死生有命,天道不平。先令那效死武昌,不作二难并。殉国殉情,无姓无名。蓉湖减色,鄂渚咽声。君当班马,彼已骑鲸。戴笠难逢知己,捉刀谁是豪英。全凭着城北徐公,因君家一片热诚。记事言情,须践那从前函请。想当年梦霞附骥渡东瀛,必死之心早萌。忆重逢旧雨,道故班荆。
凭谁作合,双碧连城。何事报酬,为国捐躯命。男儿流血竟,全仗尔秦君至友,流传了死友英名。
赠枕亚(用赠陈亚泉曲)
情种出琴川,城北徐公冠世贤。羡锦心绣口,笔妙天然。
自《玉梨魂》人手一编,风流佳话都传遍。到而今鸿爪雪泥,《泪史》重新补缮。较从前艳迹奇情,更吐得珠玑飞溅。因此把锦章瑶函,增辑成编。满纸尽伤心可怜。从来惟才子情多,乐得满目琳琅染锦笺,再践前言。伸纸抽毫,便把梦霞日记评校一卷终篇,更相期将稗史别裁修遍。也不枉万苦,千辛操笔砚。待他时,墨儿饱、笔儿健,他编定得重相见,再结三生文字缘。
《雪鸿泪史》评
第一章
余之身世,乃与梦霞如出一辙,余对于元旦,亦从无快乐之表示。十一岁时,曾有元旦诗云:“愁人那有随时兴,锣鼓声休到耳边。”余父见之,叹曰:“是儿才清,惜福薄耳。”
今余父殁且八载,余母年亦五旬,余则飘泊风尘,欲归无计,风木之悲,于焉终古,反哺之愿,何日能偿?读此章开始数节,不啻字字从我心头跃出也。
性与情相通,家人骨肉之间,率性而联之以情,情固不必仅用于男女之交际也。人对于家人骨肉而漠然,则于男女交际而言情,其情已为无源之水,必不可恃。梦霞对元旦而忆去年,对生母而悲死父,纯笃之性,肫挚之情,悉流露于行间字里,此梦霞所以为至性中人,亦梦霞所以为至情中人也。
《玉梨魂》第二章云:“家本书香,门推望族。”今此章第三节云:“余家先世经商,至余父而改业儒,倒非书香望族也。”又云:“父本淡于功名,且以梦霞非凡品也,不欲其习举子业,入名利常”读第三节末段,其父乃热于功名者。前清时老师宿儒,中科名之毒者,固不仅梦霞之父,亦无庸为梦霞讳也。
第一节至第六节,皆为思父之作,一唱三叹有余音,其用笔不嫌其重叠复杂者,以其为至性语也。第五节中“花爷爷”三字,奇绝妙绝。
花为情死,信有其事。梦霞家中乃父手植之花,皆情种也。
后日梨花、木笔,两殉美人,已于此处现一影子。
人至成人以后,回忆儿时况味,无不怅怅若失。恨年光之不肯逆流,此亦为人之常情。惟梦霞儿时有父,此时无父,其所感益深,则其情亦益可怜耳。
前六节为痛死,后三节为痛生。痛死情苦,痛生情更苦。
第七节中,何母侃侃数言,毫无一点婆子气。有是母乃有是子。异日梦霞殉国,剑青奉母隐居,冢中碧血,久已成灰;堂上白头,今犹无恙,盖儿死而母心反为之慰矣。
梦霞答母之语,全从肺腑中流出。哀哀欲哭,读之觉昌黎《祭十二郎文》无此惨痛也。
剑青生子于父殁之后,《玉梨魂》第二章云:“剑青亦已授室,且抱子矣。”下接:“父母欲即为梦霞卜婚。”是剑青生子时,父犹在也,误矣。
写母子之情,则节节伤心;写夫妇之情,亦层层入彀,极双管齐下之乐。即以词句论,亦当得“哀感顽艳”四字。每见青年学子,喜发牢骚,为文则满纸“呜呼噫嘻”,为诗则自命“悲歌慷慨”,虽曰“穷而后工”,然穷字亦有真解,境穷非穷,心穷,乃为真穷。况境实不穷,而假托于穷。口穷而心乐,又何用是做作为?故余谓文人多穷,而真穷实不可多得。乞儿求富,倘是真情。文人言穷,半为假话。必有如梦霞之境遇之性情,乃可以言穷,乃可以言穷而后工。
第十节中,何父训子数言,真足为少年喜发牢骚者之药石。
特梦霞非其入耳。
梦霞之姊名梦珊,子名兰儿,此为《玉梨魂》所略。
梦霞之姊,亦是一个巾帼能人。在《石头记》为凤姐化身,在本书为筠倩小影。
人谓梦霞多情,梦霞未尝不自负。观十三节末段,实阴以宝玉自拟,而后日之奇缘会合,即胎于是。为《泪史》中必不可少之文。然伧父见之,必曰:“四人身份,一一与图中人吻合,掷骰得此,吾不信,吾不信。”
枳棘丛中,非栖鸾凤之所。梦霞之献身教育界,从母命,亦从兄命也。能为孝子,所以能为悌弟。
欲去则不忍,不去又不能,不得已乃决之于不出百里之外。
婉曲写来,想见踌躇之苦。
捡剑青由楚入闽,在己酉六月之后,此余得之于剑青之自述。此亦以潇湘云梦为言。是剑青此时,明明在楚,《玉梨魂》第九章云“剑青于去年秋间,只身游闽,迄今已十阅月”者,误也。
良夜无月色,即失良夜之价值。每月之望,月色最佳。所谓良夜者,舍此固无他求矣。每岁元宵,为月光第一次圆满之期,即为一年第一良夜。此天然满美之月光,乃所以润色良夜,装点良夜者,吾人不赏此冰清玉洁之月,偏赏彼烟熏火灼之灯,是亦焚琴煮鹤之类也。
诗人复即而歌咏之,一若元夜现灯,果为韵事。而月色之佳否,可置不问。积习相沿,不知是何心理。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今良夜又将如游人何。二十节中所云,自是千古快论,梦霞真嫦娥之知己哉。
二十一节末段,感慨淋漓,可见革命思想。梦霞蓄之有素,幼时固已不凡矣。
介绍梦霞之人,《玉梨魂》佚其姓名,但云:“适其同学,有为之介绍于蓉湖某校,函招之往。”不知实是梦霞自荐,并非子春函招,此亦与事实不符之处也。
校址所在地,为一穷乡。而是乡何名?《玉梨魂》固未指出,此非著者之粗忽,乃从石痴之请。而石痴亦询梦霞之意也。
其地著者亦曾到过,非如世外桃源,不容人寻觅者。二十二节中所言之螺村,则遍问锡人,无有能举其名者。《玉梨魂》第六章云:“是乡处蓉湖之尾闾,远隔城市,自成村落,周围十里,分南北两岸,回环屈曲,形如一螺。”此数语足为螺村二字之注脚。有熟悉锡金各地形势者,当能悟此假名,得其真境。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读此章别母一段,乃觉此诗之沉痛。
梦霞之去,幸有姊在可以留伴老母。不然,母子二人,相依为命,伶仃孤苦,未尝一日相离,毕竟是去不得。《玉梨魂》于此等处太嫌忽略,且未言及梦霞家中尚有何人,更是大疏。
第二章
李某之名,《玉梨魂》亦略之。字曰杞生,殆自命为卢杞复生那?
李之为人,梦霞一见,即知不可久与相处。后日犹受其愚弄,几酿惨祸,所谓君子可欺以其方也。
《玉梨魂》以崔氏为何氏之亲,不知乃秦氏之戚也。张冠李戴,固属可笑。且崔何既属姻亲,相去密迩,六七年间,两家死亡相继,决无不通吊问之理。《玉梨魂》第二章云云,非特与事实不符,且亦为事实所必无。
梦霞之应骋而来,并无他项目的,《玉梨魂》误以崔何为戚,因谓其母怂恿梦霞往,得便道询崔氏近状,此误之又误也。
石痴之行,本其素志,非梦霞促成之也。
石痴若无志东渡者,梦霞亦无由来此,与石痴订交。《玉梨魂》第六章所记两人谈话,全系妆点失实。且石痴若必待他之劝勉而始发愤,则石痴亦乌得为有志之士哉!
客中送客,其情最苦。而梦霞之送石痴,又别有一种无名之感触,转不在于伤离怨别也。赠别八章,意在言外,所以自伤者实深。不知当时石痴读之,其视梦霞为何如也?
石痴东渡在二月上旬,非四月上旬也。石痴以《玉梨魂》事略寄余,误二月为四月。余初读梦霞诗,至“沽酒无忘今日醉,梅花未落柳初黄”二句,亦讶其与物候不符,故易为“沽酒莫忘今日醉,杨花飞尽鬓无霜”,盖欲以牵合于四月,非敢点金成铁也。然末首云:“君去我来春正好,蓉湖风月总难闲。”
“春正好”三字,亦岂可用之于四月?而余顾忽之,此不待阅者之讶,余亦无以自解矣。
小学教师,为最苦之生活,却最易受人轻视。为乡校教师,其苦尤甚,而受人之轻视亦尤甚。社会之心理如是,此教育普及之所以难言也。八至十一四节,说得淋漓尽致,实为普通之乡校同写一照。读之为乡校教师一哭,为教育前途一哭!
《玉梨魂》详于崔氏一方面,于校中情形,未着一笔。石痴桑梓情深,容有所讳,故书中略焉。黑幕既揭,乃如罗刹鬼国。若前无石痴之嘱托,后无梨影之缠绵,梦霞早作飞鸿之冥冥矣,乌能居此是乡,至一年有半之久哉!
乡间贫民,暴棺不葬者,往往而是,野田草露之间,时有此等纪念品出现,无足奇也。然或庇以茅,或覆以瓦,虽不掩埋,可蔽风雨,从未有骸骨委弃于外,如梦霞之所见者。孟子曰:“盖上世尝有不葬其亲者,其亲死则举而委之于壑。”梦霞所制,殆所谓太古之民欤!
坟墓革命,近来研究社会学者始创此说。不料数百年前,已有人实行,是亦一异闻也。
该乡北岸,并无人家。《玉梨魂》第六章云“两岸均有人家者”,误也。
鹿苹为人,颇饶豪气,虽职业稍卑,要亦吾道中人也。梦霞于无聊中与之为友,虽曰慰情聊胜于无,然弹铗曳裾,同是穷途潦倒。卖浆屠狗,非无志士沉沦,但得志同道合,何求学侔才均。落拓如鹿苹,正梦霞之良友。况相遇于客中,无怪其如鱼得水,如胶投漆也。此人亦为《玉梨魂》所略,不知后来于梦霞情史上,煞有关系,亦不可少之脚色也。
鬼之有无,殊难确断。十八、十九两节,虽持辟鬼之论,实亦说鬼之谈也。鬼而能说,说亦可害,只恐说得不像,为鬼所笑耳。梦霞不信鬼,鬼故示之以信。梦霞既说之,而复辟之,鬼又奈此梦霞何哉!
二十节以下,方入正文。梦霞由此航入情海,其为《泪史》之过渡时代乎?
梦霞若无杞生为其眼中钉,未必遽允崔翁之请。不寓崔氏,即无由与梨娘通情,演出一段情史。小人行事,往往转为人福。
后日春光漏泄,杞生蓄谋破坏,其结果卒使两人爱情上得完全美满之信用,亦犹是也。
“不知我者谓我轻薄,知我者谓我狂痴。”此二语可以代表一部《玉梨魂》,亦可以代表一部《雪鸿泪史》。梦、梨两人之心事,同是光明磊落,可质鬼神!其相感之情,至高尚,至纯洁,绝不参以一毫之物欲者也。
《玉梨魂》中之书僮,《泪史》中并无其人。梨娘以爱婢遣侍梦霞,方足以见其待先生之诚。且梦霞因此得于秋儿口中悉梨娘历史,说来毫不费力。秋儿解人,得此已足,不必多增一马矣稚无知之书僮也。
第三章
看梅四绝,《玉梨魂》未载。有此一段,于石痴方面,方不冷落。
“惜花生怕花轻放,珍重韶光恰二分。”早发不如晚达,岂惟花为然,人事亦如斯矣。
梦、梨两情之结合,以兰为之媒。折花寄意,不待闻声相思也。《玉梨魂》中赠兰一节,已为第二次。彼时之兰,乃惠兰也。馨香远赠二律,即步前诗原韵。惟第一首第三联,则前后互易耳。二诗意甚轻薄,似可不录。
然此时相感伊始,即梦霞亦未必消除妄念。其后卒能自持,故不可及。若不到悬崖,便尔勒马,此惟漠然无情者能之。试问梦霞岂无情者乎?故存此二诗,所以见梦霞之真。
鸿山踏青一节,虽不关紧要,而于其地之人情风土,亦可略见一斑,非无谓之闲文也。
虞仲山与让皇山,遥遥相对,相距不过六七十里,山脉互通,应有山灵来往,惟二山所占之地位,截然不同。虞山秀色可餐,夭矫天际,四周胜迹独多,雉堞参差。由山脚碗蜒上达,若常山蛇然。所谓“十里青山半入城”者是也。春秋佳日,时有游人登山眺玩。
余家于虞,亦曾蹑屐相从,领略林峦风味,非如鸿山之荒凉寂寞,无可流连也。世传虞山十八景,与西湖媲美,若以比鸿山十八景,相去殆不可以道里计。一样千秋,兄不如其弟矣。
梦霞身世,虽云不幸,然少年作客,尚非人生至苦之事,且乡居风味,亦殊不恶,何惯作牢骚语,郁郁至此耶!盖此时一缕情丝,已怦怦欲动,其胸中别有难言之隐,故不觉思之苦而语之哀矣。
静庵为梦霞至友,其后两情缱绻,梦霞悉以语静庵,未尝或讳。静庵亦尝尽言劝慰,冀悟其痴。盖渠亦情场失意人,与梦霞相怜同病,而能攀登恨海、跳出愁城者也。
葬花、哭花,为全书大关键。两人由此生出美感,事既非虚,情尤独绝,读之令人意消。
律诗二首,下首方咏葬花,上首仅咏落花而已。《玉梨魂》佚去第二首,便与题目不合。
梦、梨两人之遇合,三生泪债,本非正当之因缘;一片诗心,仅作无聊之慰藉。观梦霞第一书,即愿与梨娘作诗友。初无非分之要求,后日卒能相守以礼,不及于乱,此则持圭璧之躬,彼亦坚冰霜之节,但以至情相感应,不以肉欲为牺牲,呜呼远已!
芳讯之通,未免太骤。此时两人,殊均不免一“挑”字。
惟各能认明情欲之辨,故卒能保全,不致堕落。古来大贤大圣,未有能忘情者,于梦、梨乎何尤!
梦霞半生潦倒,无分功名,与梨影之有才无命,正是一对可怜人。以及第花相赠,正有无穷惋惜,无穷爱慕,寓乎其中。
深情密意,亦凄苦,亦缠绵,宜梦霞为之倾也。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两人相遇,其情正复类此。
前六绝后四绝,《玉梨魂》误作一起,而各佚其末首,四律则一首未录。其第三首描写伊人,似嫌刻划,然词句绝妙,殊难割爱,阅者勿以辞害意可也。
第四章
长歌一首,沉郁慷慨,濡血成篇,而宛转言情,苍凉应节,庾、鲍、韩、杜兼而有之矣。
梦霞之病,自知之,梨娘知之,费医亦知之。梦霞自知而不能自药,费医知之而无能为力,梨娘乃能以一篇锦字,两剪兰花,驱病魔而远去,谁谓治相思无药饵哉?
梨娘书中有云:“留此身以有待,且及时而行乐。眼前虽多烦恼,后此或有机缘。”此数语曾有人函诘著者,谓为可疑之点,曰:“有待。”曰:“机缘。”果何所指?不知此正是梨娘之妙用。梦霞之病源,梨娘知之审矣。欲愈其病,必先慰其情。如此云云,即为慰情之语。若病愈而后,又无需此虚言相慰矣。曾谓冰清玉洁之梨娘而怀他念哉。
梦霞病而梨娘担忧,一札两诗,真情毕露。是病魔之来,适以助情魔之虐也。第一次赠兰,尚在有意无意之间。第二次则明明有意矣。梦霞诗云:“美人此意最分明。”斯语确也。
从此情苗怒茁,与兰俱长,无言之兰,能为痴男怨女作断肠媒,是亦奇事。
梦霞咏兰两词,寓意亦自深远。就词论词,亦无愧名句。
乃深自谦抑,不求胜人,明是退让,反说求工。其实仍窃怡红故智,而用意更深一层。谓不如是不足以显梨影之真才也。此梦霞深情作用,亦梦霞狡狯伎俩,阅者不可被他瞒过。
梦霞索观梨娘诗稿,若不以病余消遣为由,梨娘犹未必遽肯相示。小儿女恃爱撒娇,梦霞则恃病乞怜,恶甚亦趣甚。
梨娘诗才清绝,心迹皎然,卷中诸什,虽多凄怨之词,却有大方之致。多才折福,无足为怪。使其勘破情禅,一尘不染,含茶茹蘖,直到白头,岂非一巾帼完人!今乃于清净中,又着此一番情感,致复损其寿,梦霞之误人甚矣哉!
《玉梨魂》于梨娘从前种种,未有一字提及,此章事足补其漏。而其人身世,即于其人诗中得之,更省却几许笔墨矣。
衾寒如铁,好梦初回。一盏残灯,半明半灭。床头鼠子,嘁嘁作声。此时情景,阅者设身处之,堪乎不堪?伤哉梦霞,身当其境,吾不知其何以挨过此残宵也!
误尽才人是此书。一部《石头记》之罪案,七字足以定之。
梦霞亦被误之一人,故言之真切若此,然岂第身陷情窟者?为此书所误,今之喜作哀情小说者,亦皆被误于此书者也。
《玉梨魂》第六章,已云“清和天气”,其时梦霞尚未病也。不知梦霞之病,尚在三月之中。《玉梨魂》既将石痴东渡时日移于后,又将梦霞卧病光阴移于前,前后倒置,不符殊甚。
而此章末两节之情事及诗词,又均为所略,是不可不亟为指出者也。
梦、梨两人,以理言,以势言,万无可合之理,荡检逾闲,为文君、相如故事,两人又均非其伦,欲合则无可合,欲离又不能离。无端邂逅,至死纠缠,其情之苦,良有独绝古今者!
使两人中有一人焉,有自决之能力,知其不可而毅然绝之,回头苦海,撒手悬崖,宁非幸事!惜乎,其皆一往情深,不遑返顾也。
病后追思,两情之接触又逼近一步。自此以后,更步步沦入苦障矣。
第五章
闻泰伯庙离墓六七里,梦霞所遇之道士,不知何许人?所赠五律,高唱入云,习习有仙气,余颇爱诵之。
赠影一节,在梦霞为过望之喜,在梨影有自献之嫌。然一观后文,则此赠自有深意。梨影聪明女子,固早知此事之无好结果矣。
梦霞之誓,毋乃过激。一念狂痴,陷人陷己,此实书生之见误之。梨娘与筠倩之死机,均伏于是矣。
梦霞第一次复书,《玉梨魂》略之,两绝则仅载末二句。
今读此书此诗,觉其愤无可遏,郁而莫伸,不平之气,跃然纸上,如闻祢正平《渔阳参挝》,宜乎梨娘之不能堪也!
名场失手四绝,《玉梨魂》误置于《赠兰》、《题影》数章之前,而书则略之,书语颓丧已极,然梦霞后来卒践此言。
梨娘一劝,收效乃在于死后,不亦痛哉!
梨娘之书,情至义尽,字字清醒,却字字沉痛。语语解脱,却语语缠绵。委婉若此,顽石亦应点头。而梦霞竞终于不悟,梦霞真恶魔哉!
梦霞之于梨娘,得尺则尺,得寸则寸,一方面愈退让,一方面愈猛进。此书为梨娘第一次正告梦霞,使梦霞而即悟者,则一场惨剧,就此告终,后来之事,皆可以免。此事梨娘实处于被动地位,梦霞能舍彼,彼无不能舍梦霞,彼固至死尚求解脱者也。此书之语,不足死梦霞之心,适以坚梦霞之心,此则文字感人之毒,在梦霞固有不能自解者。惜哉梨娘!何不为无才之女子也!
梨娘之劝梦霞东渡,原欲使梦霞离彼而去,此层意思,余着《玉梨魂》时,却未曾体会得到。《玉梨魂》第十章有云:“委曲陈词,情至义至,字字从肺腑流出,一幅书成,芳心寸断矣!”盖即指此书也。
两情愈逼愈紧,虽由梦霞为其主动,仔细思之,梨娘亦不能无过。梦霞第一次上书,原是客邸无聊,偶然弄笔,使梨娘能置之不答,或答而明示决绝,出以正大光明之语,不作缠绵凄苦之词,则梦霞之情,何自而入?
前则无端窃其诗稿,后则作动情之答书,又复叠次连番,赠花寄意,此酬彼唱,折简传情,人非木石,畴能已于怀思者?
!
梦霞第一次誓书,因得梨娘小影而作。夫衾中小影,何自而来?案头诗稿,又何自而去?此不皆多事乎?后来种种,欲专责梦霞,梦霞决不任受。我为此论,未免过刻。揆之事实,盖未尝谬,以质梨娘,应亦首肯也。
梨娘以大家闺妇,不辞劳瘁,尽力于蚕事,可谓有敬姜遗风。至彼此时不答梦霞,自有不可说者在,非因蚕忙,不遑弄笔也,观下文便知。
梦霞在家时之日记,处处以老母为言,天性肫挚,自然流露。比离家后,则忽然冷落,彩笔一枝,别有用处,不复作孺慕语矣。然观其前次病中,闻医言心疾,忽念及此身未可死,乃知梦霞固未尝须臾忘老母也。即此篇自责之语,亦纯是至性用作,乌得而非之哉!
梨娘之病虽出意外,实亦在梦霞意中。梨娘不病,乌得为梦霞知己哉?!
两情若此,一面尚难,隔水牵牛,空劳怅望,无聊之极,妒及侍鬟,痴绝亦痛绝!
《问卜六绝,未载《玉梨魂》,诵其词,深情刻露,沉痛万分,直受次回衣钵矣。
梨娘病状,由鹏郎口中述来,凄然若睹。至今读之,犹令人伤心泪落,况梦霞留日,能不惊怛欲绝哉!
就末节崔翁之言观之,梨娘确是一贤能之妇,苦心全节,只手持家,洵属可钦可敬。惜卒为情误,身既殒而家亦隳,九原有知,能无余痛!
后来梨、筠俱亡,梦霞长逝,崔翁亦奄然就毙,卒未知其所以然,此老一生梦梦,大是可怜!
第六章
筠倩,庸中佼佼,自是可儿,而梦霞视之,异常淡漠,盖其胸中已有一梨花小影,先入为主。余子碌碌,无足当其一盼也。
以当日地位论,梦霞能用情于筠倩,斯为正当。今彼乃以筠倩为可爱,以梨影为可怜,且曰:“吾辈用情,在彼不在此。”
是其心以不正当者为正当也久矣。牵缠到底,贻恨无穷,何其谬耶!
筠倩之归,在五月之初。奉父命省嫂病也。考其时,距校中暑假,尚差二三星期,此点足正《玉梨魂》之误。
李代桃僵之计,微特梦霞不曾想到,即梨娘于未见筠倩之先,亦不曾想到一棹归来,会逢其适,盖冥冥中有牵丝者,然而筠倩冤矣。
梨娘为梦霞,百转千回,渗同流血,卒于无可奈何之中,得此一计,其意固欲自免一死,不知此计一成,转以促其速死,欲不谓之孽,焉可得哉!
梨娘之诗,不载于《玉梨魂》者甚多。此章所有六绝二律,皆漏记者也。
所谓真爱情者,一度属人,终身不二。梦霞此时胸头方寸地,已为梨娘小影占据殆满,万不能以他人夺其位置。
此在梦霞亦无如何,所恨者,天既生梨娘,何为复生筠倩,且何为生筠倩于崔氏之家,使一朵自由花,亦陷入于情爱漩涡之内,此实筠倩之命,非二人之过也!
一着错,满盘输。两人之错,错在于先。先着既错,欲以末着补救之,已成倒挽九牛之势。即此着而果获效,亦终为不了之局。况复着着趋于失败乎?噫,君子所以责慎始也!
梦霞此次答书,《玉梨魂》亦未载,沉郁顿挫,倾倒出之,不复自留余地。其深刻处入木三分,洵一字一滴血也。梦霞有许多未了事,梦霞不自筹而梨娘代为筹之,此计正所以全梦霞也。使梦霞而能如梨娘言者,何尝不可自全?乃一则曰:“自全难。”再则曰:“不能自全。”彼所谓难与不能者,意固别有在。女陈平其奈此痴宝玉何哉!
梨娘一宵无寐,望梦霞之一诺。盖亦知此事万非梦霞所愿,故徨无已也。然此一纸断肠书,入于彼目,又不知悲慨至于胡地。梦霞万千情绪,可一言以蔽之,曰;“始终不肯放过而已。”若两人者,余终觉其可恨之处多,可怜之处少也。
梨娘书中末段,故作旷达语,愈旷达乃愈觉其可痛。律诗第二首,,欲抛还恋,是欲绝人而不能自绝也,吾是以知两人之终不可绝矣!
论情字十分警辟,世间姻缘美满者,往往不能尽其情量,无怪彼苍恶作剧,必欲将痴男怨女一一驱而纳诸愁城恨海中也!
使有情的才子佳人,都成了眷属,天地间之情种子,且将自此而绝矣!
两人对于姻事,其心理之缓急,适成一反比例,相同者一“痴”字耳。梨娘之望其速成,以了心事,痴也。梦霞之望其不成,以全盟誓,亦痴也。
风雨夕制风雨词。《石头记》亦有此事。特彼在于深秋,此则在于初夏,风风雨雨可怜宵,愁人当之,随时可以肠断,不必秋风秋雨,才是伤心时候也。
荷花生日之约,《玉梨魂》未曾叙明,诗语便觉无根。其后梦霞因病爽约,故复有“已负荷花生日期”之句。
第七章
首段言情人交际,精神形迹,分如水犀,真说得出。即此可觇梦、梨两人之心地,固非流俗人所能妄测也。
梦霞对梨娘则情真,对家人则情假,低徊往复,若有所不慊于心,实则所谓假者,仍是天真之发现,微至性人又乌能作是语哉!
诸人初见梦霞之时之语,各如分际,出话不同而亲爱则一。
现何母对剑青数言,可见其于梦霞,实有所偏爱。惟此偏爱,亦正与常人不同,所以能为梦霞之母。
梦霞姻事,何母未尝不于心。有此一番谈话,后文乃不觉其突。剑青答母之语,亦能深谅梦霞之心,惜梦霞此时已为情场失意之人。“婚姻”二字,言之痛心,初不系乎自由与专制矣。
剑青一夕话,侃侃而谈,真能抉出“情”,字真际,足以警醒痴愚。梦霞本能自觉,入此良言,心地乃益明澈,所以异日终不至于堕落也。
家庭之乐,为人生所不可必得。得之而不能享,是为至愚。
梦霞之家庭,虽未得为十分美满,亦足当,“和顺”二字。梦霞情感虽多,性灵未汩,一经接触,便自清醒,然则梦霞固未负此家庭也。
梦霞此次之病,未必全系外感,挠情失志之余,继之以惊忧疑惧,百端交集,那得不病!
因病而心地愈明,必欲将隐情说出,以求心安,自是入情入理。《玉梨魂》作剑青私窥秘箧,此实大误。
抑知梦霞若欲自秘,则此箧乌有不自慎密,而与人以窃窥之机者?且此事惟为梦霞自陈,乃足以见其觉悟之诚,若待剑青窥破,而始承认,则梦霞到底欺人,人格复安在哉!
梦霞自陈忏悔,剑青笑其未能,正道得着,可谓“知弟莫若兄”。然剑青能为此言,则剑青之多情,亦不弱于乃弟矣。
梦、梨之发情止礼,剑青未尝不佩,抑又深服梨娘之智。一闻梦霞不愿之言,便自怫然不悦,继乃反复劝喻,言之亲切有味。
卒使梦霞胸次豁然,无复介蒂,自愿缔姻。此一席话,其力乃胜梨娘一纸书十倍。
梦霞既诉心事于剑青,剑青为之代陈老母,亦情事所必至。
《玉梨魂》亦将此层略去,且以下亦未表明。若其母终未知订婚之由来者,非特事实不符,且陷梦霞于欺母之罪矣。
何母侃侃数言,未免有头巾气,然自是探源之论,不嫌过刻。且亦不仅为梦霞说怯,足令行善而心恶者,闻之丧胆。
梦霞之姊,忽在忽谐,最是可人。一种友爱之情,于谑浪笑傲中自然流露,家庭间有此种人,足以化惨雾为祥云,增进幸福不少。
聚餐一段,纯是至性语,读之令人油然生孝弟之心。
症结既解,情感复上心来。梦霞固无如此心何,此心亦无如梦霞何也!
八诗叙别后之情,语亦真挚,惟较之他作,则似稍逊。
梨娘之书,姿致自佳。中段尤觉深情婉致,娓娓动人,不言愁而愁至,不言怨而怨深。
四绝首章,艳绝媚绝,寥寥二十八字,不厌百回读也。
第八章
两人通函之法,却补得好。且由此引出静庵,承上启下,暗暗度过,生出以下无数文字来。作文关键,即在于是。
梦霞归家后之日记,只可写家庭状况。梨影一方面,用虚笔点缀,不能实写。行文至此,几有水尽山穷之概,乃忽然请出一静庵,便觉生面别开,文势一展,真如左右逢源,取之不竭。
静庵确是绝好一梦霞影子,而其历史妙在即从梦霞口中说出,烘托映带,极双管齐下之乐,此亦借宾定主法也。
静庵八律,均情至语,而以末首为最佳,未首中尤以末联为最佳。静庵闻声而感,梦霞即以诗语调侃之,趣语风生,如见当时欢谑情状。
静庵亦不愧一情种,故与梦霞交好,亦以情相感也。诵痴到来生一语,可以想见其为人矣。
情痴者每不自知其痴,且每笑人之痴,舍己耘人,忽明忽暗,是之谓真痴,不独静庵一人然也。
梦霞之痴,实不减静庵,以痴遇痴,以痴劝痴,双方痴谈,言各成理,卒不能确定痴者为谁,写来煞是好看。
静庵劝梦霞一番说话,自是正理。彼盖深知梦霞决非庸庸者流,万不可轻于一殉,故此劝正与寻常有别,不可以其痴而废其言也。
静庵认情甚真,故议论亦极透辟,彼苍与人以顶天立地之身数语,尤如棒喝一声,足以警醒情界众生之痴梦。劝到后来,梦霞仍说到他自己身上,至此而静庵劝无可劝矣。若要劝人,还须自劝,以“吾将娶矣”四字收场,妙极!趣极!
伤心人之怀抱,无劝解之余地。故梦霞虽能抉出其所以不可劝之理,而卒亦不能自劝也,悲夫!
《七夕》一绝,与第一章之《元夜》诗,遥映成趣。梦霞儿时,出语恒足惊人,故后来行事,亦自不同凡俗,辟千古情场未有之奇。
前次通讯,梨娘自有牍而无诗,梦霞有诗而无牍;此次通讯,梨娘有诗而无牍,梦霞有牍亦有诗。有补笔,无复笔;有活笔,无死笔。行文得此诀,庶免刻板之消矣。
梨娘十二绝,伤离怀远,情见乎词,《断肠集》中佳句也。
《怀人诗》第七绝,未免流于荡,却妙在着一“愧”字,觉其词虽荡而意正,绝无可疵。
梦霞答书,直是两人遇合后一篇小史,叙次极清,出语极挚,诗亦哀婉动人。
剑青原来亦是革党中人物,梦霞之志,剑青实成之。临行问答之词,何等激昂慷慨,读之而不动者,非男儿也!
梦霞得剑青临行一激,总是真正醒悟,然亦幸有彼梨嫁先入之言耳。后来结果,一半殉国,一半殉情,实无所轻重于其间也。
别兄之后,继以别母,别长儿之后,复别次儿,均是大难为情。人生最苦是离别,似此盖尤离别中之最苦者也。
不幸之人,每遭天妒,斯语至痛。凡使梦霞才经回复之精神志气,复为此盲风恶雨所摧残,天厄若人,亦太甚矣哉!
饥而进餐亦寻常事。有心人便由此寻常细事,发出许多感慨,读者于此,亦可悟无中生有之法。
写夜景绝佳,中间一段,实借江山风月,寓沦落之感,言外更有意味可寻。
思母一层,断不可少。
此章及前章情事,大致皆为《玉梨魂》所略。其未略者,亦多歧误,如何母之知否?两人之通讯,剑情之别话,均属紧要关节,《玉梨魂》未曾说明者,故特标出。
第九章
梦霞重来,适值灯节末日,时机之巧,一至于此。使迟一日来者,两人又乌得有一面缘哉?
梦霞意不在观灯,故不见梨娘,便兴尽而归。梨娘初未知梦霞之来,忽于灯市见之,如昙花一现,不复留连,可见其意亦不在于观灯。所以来此者,殆因不能却秦氏之请,聊随人兴,安有欢肠,赏此良夜灯光哉?
鹏郎初见梦霞,问别后病状,琐琐不休,是必梨娘教而为此,亦不减一枝解语花也。
莲开并蒂,其兆甚佳。而突遭雨折,则佳兆变为恶兆。筠倩横夭,应于此矣。
《观灯》六绝,《玉梨魂》轶其二。末首云云,知梨娘闻梦霞病讯,担尽惊恐,至欲买掉相寻,事虽未行,而其情已至。
梦霞安得而不感?
梨娘《和观灯诗》,亦不载《玉梨魂》,六绝均佳,为集中不可多得之作。
静庵两律,销魂刻骨,而哀而不怨,深得诗人温柔敦厚之旨,非伤心人不能为此语。此梦霞情界知音,亦梦霞诗坛劲敌也。
《石头记》一段,恰好回应到前。分咏十二律,论事言情,各如分量。出自闺人手笔,尤为难得。而梦霞之《影事诗》,独不可得而见惜哉!
梦霞善病,梨娘亦善玻情者病之因,病者情之毒。情既不解,病终难除,梨娘乃为梦霞之附骨疽矣。
梨娘令鹏郎辍读,俾梦霞得安心养病,体贴至此,真足令人感泣。
《病中》四绝,呜咽声声,如闻哀哭,即非伤心人,恐亦不能卒读也。
世有为文自寿,或撰联生挽,未闻有预作绝命诗者。梦霞此诗,洵能了澈于死生之际,其情至痛,而其意至达,《玉梨魂》轶之,不亦辜负此奇文妙事哉!
绝命诗成,人命不绝,然哀莫大于心死,梦霞之心,固已死矣。此诗何可不存!
梨娘劝而梦霞不从,两方各有至情,然讳疾以慰母,何如割情以慰母,惜梦霞不能见到。
劝归不得,便欲自来省视。梨娘之情至矣,而梦霞却之,此却殊出人意外,此两人之情,所以自始至终,纯白无疵也。
秋儿数言,点逗至妙,读之恍有一深怜痛爱之梨娘,隐现纸上,梦霞何修而得此?
中秋夕之诗词,均未载《玉梨魂》。六绝末首,即脱胎“砌下梨花一堆雪,明年何处倚阑干”之句,而所感不同。杞生视病一段,伏下文酿祸之根,却不可少。
《秋词》两阕,即《玉梨魂》用为煞尾者。书中诗多词少,而长令又仅此两阕。就词论词,无愧名作,况是吉光片羽哉!
此病则彼亦病,几成惯例。此次梨娘之病,自在梦霞意中,而梦霞既愈,则梨娘亦愈,此中自有作用,冤煞病魔,究竟何能为力?
梦霞之诗,梨娘宝之;梨娘之诗,梦霞宝之。知己文章,自关性命也。然此书一出世,两人之诗,且将与天下有情人共宝之矣。
末段《赠答》八律,《玉梨魂》亦皆未见。灵犀一点,息息相通。温、李之笔,而运于屈、贾之思,那得不令人叹绝!
第十章
秋风秋雨,愁煞双声。诗情自是独绝,梨娘四绝,评梦霞诗至当,真知己之言。梦霞亦不枉呕却一番心血也。
戒诗一简,以痛语起,以趣语收,实则趣语中亦含深痛,吾觉其痛而不觉其趣也。
五古六首,自叙平生,与前《放歌》一章,可互相印证。
而词意沉着,音调激越,似又过之。
人到穷愁始著书,读梦霞此数节日记,益信此言之确。
春兰秋菊,绝好配对。诗里因缘,不可无名花点辍,花亦何幸,而双伴此有情人也。
梨娘《咏菊》诗,实是自己写照。末联用李山甫句意,身分恰合。
“诗似残棋剩劫多”一语,意新词隽,不愧名人吐属。
首节起至梦霞《重阳》诗止,其中情节及诗词,皆为《玉梨魂》之轶文。
杞生作剧,事出意外。然祸根之伏,固非一日。君子与小人,不可与并处,斯言信然。
何母以把生为热诚君子,抑何可笑!然在此时之梦霞,尚未能决定其意之良否,况何母之隔膜几层者哉!
观梦霞揣测一段,在慌乱之时,尚能静心体会若此。梨娘谓梦霞才大心细,良非虚语。无如宵小窃发,防不及防,然因此亦可多增一番阅历,固非无益于梦霞也。
其言甘者其心苦,人之忽变其常者,必有所谋也,梦霞自不察耳。
杞生利用鹏郎,却是探骊得珠。然若非鹏郎传书,适与之值,彼亦无隙可乘,又何至酿此奇变?若此者诚不得不谓之魔矣!
梨娘之书,辞气咄咄逼人,无复柔婉之致,盖其情急迫,不暇择词也,然不怕急煞梦霞耶?
杞生之赚梨影,不过年少无赖,欲一见颜色以资笑乐耳。
若必谓其有他种恶意,吾却未信。
静庵决定伪书必不能乱梨影之目,心比梦霞更细。以下数语,在梦霞视为闲言,在全书则为补笔,不可少之文也。
杞生以伪为赚归,梦霞复以伪书自脱,伪书之作用大矣哉!
心灵计妙,俯拾即是,静庵亦自可儿。
梦霞在舟中,自谓心绪懊,行踪狼狈,而中途吟诵不辍,诗为性命,语实非虚,此诗亦未入《玉梨魂》。
祸变之生,出于意外。会晤之促,亦出于意外。以意外奇祸,结意外奇缘,遂有此意外奇文。
梨娘未出之前,先写一番延伫光景。既出之后,又写一番冷淡神情。梨娘自始至终,曾无数语,梦霞亦不多言,如此写来,方不失两人身份。
杞生交来之纸,《玉梨魂》误作梦霞友人《无题》诗四律,诗亦未录。二诗旖旎风流,在把生观之,或竟信两人真步文君、司马之后尘矣。
梦霞隐去鹏郎漏言一节,阴慰梨娘之心,自在情理之内。
《玉梨魂》梦霞语梨娘,有破坏好事之罪魁云云,未免太过。
其他谈话,误处亦多。
四绝末首,吾读之亦为泪下,何况梨娘,有不伤心刺骨者乎!既赚人哭,复陪人哭,梦霞亦无赖哉。
《秋风》四律,《玉梨魂》与四绝连载。兹作次晨续咏,与情事较合,未首略易数字。
筠倩姻事,久已冷落,因此一番魔劫,乃复旧事重提。而即于梨娘书中,带出石痴归国之耗。应上呼下,线索甚清。
梨娘之必欲玉成姻事,一半为梦霞,一半实为鹏郎,此书乃说出心话。
六绝第一首,《玉梨魂》误为梦霞之作,其余六首,则均失载。
梦霞答书,何其哀婉刻深。梨娘阅之,又将赔却几许眼泪矣。
《玉梨魂?魔劫》一章,考其前后情节,盖在八月,记时实误。而此次两札,及章末梨影和诗,亦均略去。
第十一章
首段言愁,能得愁中三昧。非真愁人,不能道其只字。言愁至此,我亦欲愁矣。
“惜秋”两字,绝好题目。愁人心孤,于此可见。诗亦感喟苍凉,有对此茫茫百端交集之慨。
梨影和惜四绝,为《玉梨魂》所未载。诗韵婉妙,衣韵沉痛,花韵切合,魂韵警炼,直驾梦霞之作而上之。呜呼,才难不其然乎!
草木无情,随开随落。人即无情,而死者岂能复生。然则不仅有情之人,不如草木,即使天下之人,尽作无情之物,亦不能与草木争荣也。我愿为草木,不愿为人矣!
埋香冢冷落已久,着此一二闲笔,略为点逗,亦不可少。
崔家舍后之草场,为梦霞晚来散步之地,即春时于此见梨娘数面者也。当时虽惹闲情,犹未极缠绵之致。今则时序由春深而入秋深,人亦由希望既绝而至于悲愁无底,旧地重经,那得不感!
石痴未归,而梦霞先忧,梨娘先喜,两人之心,处处皆同。
惟此时之一喜一忧,则绝然反对,然梨娘委屈求全,梦霞亦委屈求全,反对处均是吻合处也。
“计到两全终是苦”,此言确是实话。三春忙过,蜂怨蝶愁,人与物同是一痴。然则使梦霞与筠倩意遂双飞之愿,彼时梨娘之心,必有更苦于此日者,一死实较干净耳。
怀才厌世,为文人通玻梨娘之惜梦霞,正在于此。一样用情,自有公私之判。巾帼知音,似此者实难再得。天遣梦霞遇斯人,正天之独厚梦霞。呜呼,梦霞夫复奚恨!
梦霞前经剑青一激,已稍稍有自振之心。一至此间,志气又复颓落,饮恨益深,则灰心益甚,不仅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之谓矣。
匣底龙泉四律,与上文交酬答八绝,及下文梨娘《叹月诗》和梦霞《枕上》两绝,《玉梨魂》均未载。
梨娘《叹月诗》,写尽独夜凄凉状况。“双桨风横人不渡,玉楼残梦可怜宵”,可节榷花月痕》句以评此诗。
“隔一重衾如自寒”,即脱胎《两当轩集》“隔一重城如自寒”句,仅换一字,而意更警切。
向人觍颜求作冰人,此层却是强人所难,梨娘未免不谅。
石痴设问颇骤,使梦霞存心欲讳之者,此时更不知如何也。
梦霞自和石痴《看梅》四绝后,日记中久已忘却是人,非梦霞薄于友谊,实势有未遑也。此处借石痴数言作补笔,甚妙。
把生告密,亦属意料中事。《玉梨魂》谓杞生已受梦霞诚感,化良为恶,实是不确。
梦霞欲托石痴之事,不能明言,反教石痴逼出,而杞生又于暗中助梦霞一臂,抑何巧妙乃尔!
筠倩之归,固得梨娘之信。《玉梨魂》作筠倩会逢其适,与石痴同时归,非特无故请假,非学生所宜,且事亦巧不至是。
《玉梨魂》漏去鹿平,即漏去此时一介绍人。婚姻常例,执柯须有两人,故此层不可不补。
石痴之诗亦挂,处境不同,故出语亦洒落,不似梦霞之专作愁词。
五律之中,《玉梨魂》轶其末二首。
静庵亦深情人,故书意恳挚,无一语泛设,尺牍所以言情,必如此类,方不负“言情”二字。
静庵之函及和诗,《玉梨魂》亦漏载。
第十二章
筠倩之勉允姻事,实未知梦、梨二人暗中有此情感。若早有所闻,吾知其必不肯允也。
梨娘之强筠倩,虽为梦霞,实为筠倩。以梦霞足为筠倩佳偶也,不知以他人自由之身,为一己爱情之代价,根本已谬,措置均乖。即使筠倩和顺以从,亦不得为正当之婚配,况乎人各有志,无能相强哉!
梦霞之委屈承顺,在彼固自有说。若筠倩与梨娘究无何种关系,不愿则不愿耳,何必曲从。故此事筠倩亦自误,筠倩之灰心求学,引吭高歌,均属太过之举。使彼竟不允者,梨娘或不至于死。既勉允矣,能含忍到底,不露声色,梨娘亦不至于死。然则直接死梨娘者,梦霞也;间接死梨娘者,筠倩也。
梦霞虽怨梨娘,犹不敢以言伤梨娘。使梨娘不先有书,梦霞亦决不为此愤激之词。此番悲痛,实梨娘自召之。梨娘第一书,《玉梨魂》不载。梦霞答书,前后多篡易,二律亦佚去。
梦霞之书,语诚太激。梨娘之还诗赠发,亦嫌太骤,皆不能忍之过也,到底不能决绝,则又何苦为此!
梦霞啮血作书,迫于情之不得已。书中作乞怜之语,以感动梨娘,明知梨娘必为所感,而不忍竟绝也。两情至此,其苦亦云至矣。
秋儿有言,洞中肯綮,能深知梨娘心事,方以《石头记》中之紫鹃,何多让焉。
两人相见,各无一语,惟以泪眼相看,情景至为惨厉。
四绝各道心事,针锋相对。人意与诗情俱苦,有情人何堪卒读!
梨娘两绝,《玉梨魂》仅载二句,梦霞和诗,则一字未载。
此外尚有十二绝,首二绝为梦霞之作,曰:“深深小巷”,曰“半墙残月”,曰“行到阶前”。梨娘楼居,字面不合,故《泪史》独佚去此诗,其余十绝,则散见各处。
梨娘语梦霞,“君用心若此,我终有以报君。所谓报君者,舍一死外无他途”。然则梨娘死志,此时已早决矣。
西湖之游,其后卒未偿厥愿。此日梨娘,不知埋香何处,惜无好事者,为之卜葬于西子湖头,以慰芳魂也。
梨娘和韵两律,梦霞续赋四绝,《玉梨魂》皆未载,末段六律,则佚其三。
第十三章
梨娘赠物,《玉梨魂》未载其事。梦霞答诗,因物寄意,自然切合,非咏物诗,直写情诗耳。
《警梦》一段,与《玉梨魂》无甚出入。惟以时计之,彼在秋宵,此在冬夜,不免舛误耳。
此梦固非佳兆,然苦海同沉,梦境实已早验,岂待将来?
所谓梦者,固以心理造成之。梦无不与心相应,事亦无不与梦相应也。梦霞续赋二绝,《玉梨魂》未载。痴人说梦一首,实较前一绝为佳。
梨娘求死,梦霞亦求死。事至无可奈何,只有大家求死,情痴至此,宁不可怜!
继《记梦》诗而作之八绝,《玉梨魂》佚其五。未佚者,第三、第六、第七三首也。而第六又误为梨娘之作,且三首分见,计时物不符合。
梦霞与梨娘相见,前后实不止两次。《玉梨魂》少此话别一番情事。梦霞之《留别》诗亦佚去其六,未佚之首二绝,则误载于前一次相见之时。
《归舟》四绝,及归后酬和四律,《玉梨魂》亦未栽。
梦霞归时,梨娘尚未玻《玉梨魂》作已病,误也。梨娘之书,首段删数句,以符事实。
一年所记,惟此月最略,因无可记之资料也。岁阑事集,非繁琐即尘俗,不合笔之于书,故宁缺毋滥。
第十四章
《玉梨魂》叙梨娘之死,为己酉除夕,实为全书之大误点。
《泪史》即为正此误点而作,故又有此章之补叙。
此章所载诗词,其七十余首,《玉梨魂》录入者,仅有四律五绝,而计时均误。
此章梦霞与梨娘又见三次,计前后共有六次见面。与筠倩则终无一面,缘亦刻矣。
梨娘死志早决,其未死前种种示意,梦霞均于死后悟之,情景逼真。
梦霞恋情忘母,致其母有致梨娘一书,而促梨娘之死,不孝不义,吾不能为梦霞恕矣。
梦霞重赋《木笔》二律,语语伤心。梨娘读之,知其终不能与筠倩相合,而死志乃益决,和诗不终,何其痛也!
梦霞续赋两绝亦痛绝,亦知伤心之梨娘将何以堪?而一弹再鼓之不已耶!此一诗笺,实于催命符同其效用。
梦霞末次所呈二律,心事已和盘托出,梨娘更以何语相酬?
更有何术避死?
《石头记》无宝玉祭黛玉文,为全书缺陷。《泪史》无梦霞祭梨娘文,亦为全书缺陷,顾此文实难于下笔,阅者多有情人,能为拟作一篇以慰芳魂乎?著者为梨娘馨香祝之。
何母遗书,为《玉梨魂》所无。此书措词,婉而多讽,口吻逼肖,梨娘答书亦称,而悲痛之深,过于流涕。其感人处,却在哀而不艳。
明知其必死而不能救,此痛宁复有底。不痛之痛,乃是深痛。梦霞所有哭梨娘之眼泪,盖悉驱之向腹内倒流,至月明人静时,使得尽情一泄,呜呼痛哉!
秋儿忠于梨娘,故若有不谦于梦霞,梦霞受其冷淡,而绝无忤意,毕竟多情。
筠倩遗梦霞书,梨娘遗梦霞书,《玉梨魂》皆未载。筠倩之书,怨而不怨,梨娘之书,不怨而怨,若此者可以怨矣。读梨娘遗筠倩之书,可想见其死时之苦,在梨娘欲以慰筠倩之心,而孰知又以此促筠倩之命也!
梦霞之于筠倩,若有情若无情,终身未能忘情。使筠倩不死者,或尚能如梨娘之嘱,以安生而慰死。惜哉筠倩,死更冤矣!
梦霞两闻凶耗,两作吊客,惟一再恨己之误人,至此地位,舍一恨固无他法,然岂一恨所可了哉!其后从剑青之劝,东渡以图事业,死者之心慰矣。而崔翁、鹏郎,置不一顾,吾于梦霞,终不能无责焉!
筠倩日记中,时时不忘老父。自知其不可死,而卒不免一死。崔翁双袖龙钟,叠遭两人之丧,而并不知其致死之由。梦霞虽终以一死报两人,其能告无罪于此翁哉!
梦霞书筠倩日记后数语,自是真心吐露。若并此而无之,则梦霞直万古之忍人耳,焉得谓之情人!
剑青之劝,迎机而入。石痴之返,会逢其适。复加以静庵之赞助,无三人则梦霞东渡之举,必不实行。故书中叙此三人,实为宾中之主。
收束数语,知梦霞原欲即以身殉,东渡之举,尚非所愿,固当时应有之意。而梦霞之所以为梦霞,亦即于此处见之。
例言
一、是书主旨,在矫正《玉梨魂》之误。就其事而易其文,一为小说,一为日记,作法截然不同。
一、书中人物,悉仍《玉梨魂》原本。间有加入者,情节较《玉梨魂》增加十之三四。诗词书札,较《玉梨魂》增加十之五六。两书牜氐牾处,附注评语,以清眉目。
一、是书初登入《小说丛报》时,章复分节。嗣以太嫌割裂,故仅分章,以书非小说体裁,故每章不无疏密不同之处。
一、书中称谓,间有错乱。如余、吾、尔、汝等字,未遑悉数校正,以归一律,阅者谅之。
一、小说家言,多半空中楼阁。此书情节较奇,著者即以寓言自解,阅者未必肯信。顾即为事实,亦未必遂是真相,阅者可毋事深求。
一、是书属稿虽久,或仍不免有失检之处,深望阅者不吝赐教,俾便改正。如能于每章后,另加评语见惠,尤所欢迎。
题词补遗
石昆:
人隔梨花香冢前,魂惊彼美夕阳天。
是谁丝缚春蚕死,愿结来生未了缘。
憔悴生涯笔一枝,无端文字种想思。
若逢柳絮前身认,已嫁桃花薄命知。
重来园畔草犹青,景是人非已慨零。
一笑狂奴太痴绝,护花无术促花龄。
无力春风势不支,痴人心血美人诗。
红颜薄命同声哭,何不相逢未嫁时。
珊珊瘦骨我犹怜,感旧人来思惘然。
杯酒花阡来世祝,姓名先注有情天。
前情尽付水流东,泪洒梨花瓣瓣红。
脂粉琴书两零落,美人名士命原同。
第一章乙酉正月
今日为己酉元旦。余自出世以来,所历之元旦,并此已二十有三。韶华如箭,余乃如弦,箭去而弦仍寂然。岁自更新,人还依旧,余所以负此元旦者深矣。聪明消尽,只余得一片痴呆,将于何处发卖耶!
爆竹一声,欢腾万户。元旦诚可贺哉,而余之元旦独可吊。
三年前之元旦,已撇余而逝;三年后之元旦,复逐余而来。余回溯过去之元旦,而余乃泫然;余下测未来之元旦,而余更惘然。元旦自元旦,哀乐人为之。人谓余姓乖僻,无事不抱悲观。
夫余亦犹人耳,非别具肺肠者。余亦有笑口可开,余亦有眉头可展。使余果有可乐之实际,则对此佳日,将舞手蹈足之不暇,何无疾而呻为?痛哉余心!余固不求人谅也。
夫人所以乐此元旦者,家人父子团聚之乐耳。三年前之余,固亦与人一样欢迎此元旦。父母俱存,兄弟无故,饮屠苏酒,舞五采衣,余固有三乐之一也。
而今则寂寂春盘,徒对饧而生苦感。徘徊堂上,触于目者,乃为余父之遗容;入于耳者,仅闻余母之咳叹。呼父而父不应,慰母而母无欢。使余兄而在家者,眼看玉树双双,余母或稍忘伤逝之痛。今复远隔楚天,为岁暮不归之游子。
母老矣,自父死后,双袖乃无干时。余以一身兼二子职,虽强笑承欢,有时痛泪,亦复难制。一家骨肉,死别生离。伤哉余母,慈怀之恶何如耶!余母无乐,而余尚有何乐耶?
余家先世经商,至余父而改业儒,丰才啬遇,潦倒终身。
晚年督子綦严,意失之东隅,或可收之桑榆也。顾属望方殷,而名场已毕。余兄犹博得一第以慰亲心,余乃一无成就。
父爱余特甚,常摩余顶而笑曰:“此吾家千里驹。他日得路云霄,为若翁吐气者也。”比终南径绝,希望成空,慨世之余,病根遂伏。然犹勉力教余吟咏以遣老怀。余兄则系情书画金石,古心自鞭,沆瀣一家,颇得陋巷自安之乐。青灯有味,不减儿时。惜此中岁月,已为余父养病之年矣。尝有句云:“学堂扰扰此何时,家学翻嫌误两儿。伴我寂寥饶别趣,一勤铁笔一吟诗。”此即余父病中之作。
嗟呼!余父之死,余杀之耳。余父殁二年矣,此境此情,固历历悬余心目。每诵遗诗,未尝不号泣呼天也。余父弥留之际,自撰一挽联,命余兄书之。俟其书毕,乃含笑逝。联曰:“凡事如是难逆料,诵武侯语,妄想都除。此身元自不应来,读放翁诗,老去何恋。”
今其联尚在,每岁元旦,必出而悬诸余父遗容之侧。过此则卷而藏之箧笥,奉母命也。此惨痛之纪念品,今日乃复入余眼际,余泪宁可收欤!
余得良好之家庭教育,而劣性不除,书籍什物,随手抛掷,纵横满案,不事整理。日坐于丛尘积垢之中,已成习惯,今更懒似水牯牛,襟袖上之墨痕,作碗子大矣。
今晨入书室,拟作一函,促余姊归宁。入则见案头书册,如叠乱山,弥望皆是,更无横肱属草之余地,不得已略事修整。
而其中签题倒乱,十亡六七,存者或为猫爪所裂,或为鼠牙所余,盖彼等据以为搏击之场者久矣。
犹忆余父在时,所好惟洁,所宝惟书。洒扫拂拭,事必躬亲。虽局促一斗室,而窗明几净,尘飞不到。琳琅满架,秩然不紊。入其中者,觉有一种静雅之气,??袭人。余辈若有移动其位置,或损其书之一角者,必大加呵责不少贷。儿时好弄,深苦其烦苛。受责后,辄背父喃喃詈。
今虽几上尘封盈寸,书叶碎舞为蝴蝶,余父更不复责余矣。
余于此数日间,乃无一刻不思余父。盖余父之爱余至深,而余之所以报余父者,仅此清洁勤俭之习惯,尚未能率由不愆,致大好书城鞠为茂草。九原有知,当痛恨夫不肖子之无可救药矣!
余父暮年养性,屏酒近花,家有隙地,可辟场圃,只以盆栽小本数十种,取次花开,迎繁送谢,君子长卿,罗列主座。
吾庐可爱,俗客不来。春气绵绵,四时不断。
余父虽不精于种植学,而无论何花,一经余父之栽培,即着手成春,无枝不发。此是名山经济,非同老圃生涯,其灌溉之勤、爱护之力,真可谓无微不至。朝除花虱,暮洗叶泥。性本好洁,以花故,虽粪土之污,有所不避。余母戏呼之为“花爷爷”云。
余父殁后,惜花人去,寂寞阑干。余母乃为之管领,殷勤护惜,一如余父生时。然而睹物思人,难免对花溅泪。未几而诸花次第憔悴死。岂花真有知,甘殉此多情之主人,为坠楼之绿珠欤?抑余父死未忘情,知余母之见花不乐,而为之斩此愁根欤?
今姹紫嫣红,飘零都尽,惟剩老梅一株,婆娑墙下。春到草庐,犹着凄花一二,然亦冷淡无生意,恐不久亦同归于荆窗纱寂寂,冷月窥人,瘦影一团,只伴凄凉之我。魂兮不归,兄行复远,阿谁与共巡檐,向此冷蕊疏枝,索一回苦笑也?
更岁以来,又匆匆三日逝矣。满城萧鼓闹如雷,豪兴哉,曾未解愁人耳边,禁不得尔许噪聒也。方余幼时,每值新年,余父必命收拾书囊,尽十日之乐。余则招邻儿来,挝催花之鼓,吹卖饧之萧,杂沓欢呼,闹成一片,乐乃不支。余父虽习静,此时亦不以为忤。或值韶光骀荡,风日宜人,必挈余出游,饱览春城丽景。入市见售纸灯者,作种种虫鱼鸟兽之形,裁红剪翠,穷极工巧。余顾而乐之,徘徊不忍去。余父已知余意,笑解钱囊,购其一二以归,悬之壁间。
夜燃以烛,呼邻儿来观之。喜极,则群于灯下唱田歌,以贺余得此新灯。余亦乐而和之,哗笑追逐于灯光之下。当余母呼余晚餐时,歌袅余音,犹绕梁未息也。
今儿年不再,而父骨已寒,人比春烟,事如春梦,只此万户春声,依旧洋洋盈耳。昔日天伦乐事,节节思量,皆断肠资料矣。雨夜听《淋铃曲》,商女唱《后庭花》,乐者自乐,忧者自忧,伤心人别有怀抱,彼不入耳之欢,复胡为乎来哉!
余母爱余之挚,与余父同。平日每值伊郁寡欢之际,见余跳跃而前,依依作孺子态,辄为之破颜一笑。余亦不忍见余母之不乐也。
乃自余父殁后,余母老困愁城,十日九病,伏枕嗓泣,长夜无眠。时或扶病花前,听莺窗下。青春大好,白发无情,辄复对景伤怀,临风雪涕。
余百计求悦,或述瀛海遗闻,或粲东方妙舌,虽一时霁色,偶上慈颜,而痒隔靴搔,曾未稍解其中心之郁结。迨事过情迁,一刹那间,惨雾愁云,又绕身三匝矣。
今晨余入室视母时,见其含颦独坐,对余父遗容,悠然神往。凝睬久之,而珠泪双双,无端自落,盖未能一刻忘余父也。
母泪如绠麾,儿心亦如刀割矣。
是晚,乃谓余曰:“儿年长矣。寒素家风,例无坐食,非可如千金之子,长赋闲居也。儿亦知若父死后,虽稍有余资,而经营丧葬,已去其三。年来米盐琐屑,亲友周旋,复耗其六七,今已床头金尽,若无汝兄时寄资回,以相继续,则汝嫂亦非巧妇,其何能为无米之炊耶?家累万端,在理宜两人共同担负。彼既远游,汝亦须谋自立。行矣,行矣,毋令阿兄笑汝富于倚赖性也。”
余闻言泣曰:“母训良是,儿亦不愿长此株守,累母及兄。
然户庭寥落,父死兄离,孤苦零丁,备极惨况。有儿在,母或忘忧。儿复行,母将吊影。空房寂处,何以为欢?儿实不忍再弃母于冷清清地也。”
母忽怒曰:“霞儿,汝何言之傎也。男儿志在四方,家食虽甘,而修名不立,耻孰甚焉。儿欲为食粟之曹交耶?抑欲为乘风之宗悫耶?余虽逆境撄心,老怀滋恶,然得及余未死,睹汝有所作为,桑榆暮景,足自遣矣,又安用是长日相伴者?”
嗟乎!母言诚甘,母心太苦,彼日望兄归,岂复愿离余者?
其为此言,余知其心之千回百转也。
余家无多人,余母与余外,一嫂一媪而已。嫂亦名家女,归余兄者六载矣。前年举一雄,今已牙牙学语,骨紧头圆,白胖可爱。余母尽多愁思,睹此兰芽挺秀,绕膝依依,以常情测之,亦应易茹荼之苦,为含饴之乐。顾余母每捧抱此儿,泪辄被儿嫩颊。盖此儿出世之时,已在余父盖棺之后,故余母抱孙,即思余父,痛此无知婴儿,乃未识阿翁一面也。
嫂父固名儒,幼承家学,能解吟咏。归余兄后,徐淑秦嘉,一双两好,芦帘纸阁,灯影书声,消受人间艳福。
无端而薤歌一声,惊破春闺好梦。家庭多故,田园已芜,芋粟之收,难供菽水。余兄迫于饥寒,遂轻离别。从此东莺西燕,两两分飞。余嫂乃去其膏沐,卸却钗钿,尽力于事母抚儿诸事,而黄花之句,亦于以辍吟矣。
姑良不恶,妇亦大贤,不厌糟糠,能操井臼。不知者见之,每谓得妇如此,不知姥姥几生修到也。然而高堂白发,少妇青春,死别生离,各含惨痛。虽并无恶感横生,亦只有愁颜相对,融泄之乐何在耶?
今者春到人间,瀛洲又绿,王孙不归,罗敷独处。虽余未有室家,不识此中甘苦,然伤离怨别,人有同情。况其为思归征夫,于伤春人中,又当别论。值此晴光乍转,柳色渐舒。客里思家,楼头望远,乌有不临风怅忆、异地同心者!
余无以慰母,更无以慰嫂。余嫂此时,直是朝朝寒食,夜夜辽西,不悔教夫婿觅封侯,应亦恨子规啼不到也。
余今年之日记,开卷即作无聊语,其后每一拈管,而愁丝一缕,即紧绕于余之笔尖,致行间字里,墨泪交萦,一片赍音,几堪裂纸。
牢骚烦忧,为文人结习。余更天生愁种,自识字以来,即堕此魔道,今乃更甚。曩者余父屡以是规余,谓少年人如方春之花,当时有欣欣向荣之概。虽处境极穷,心地终须活泼,稍不如意,遽抱悲观,非丈夫也。即作为诗文,亦当就雄浑豪放一派,不宜恨字频书,哀声叠奏,啾啾卿卿,若虫吟,若鬼哭,以自附于伤心人。盖颓唐之音,最足短人志气,无多心血,尽呕于区区文字之中,殊不值得。
嗟乎!微亲爱之余父,又谁为此暮鼓晨钟,发人深省者?
余年方盛,事业正多,余之日记,方如一出极热闹之戏剧,登场之际,当振刷精神,别开生面。由是渐趋绚烂,有声有色,蔚为大观。乃方开幕,便呜呜咽咽,唱起断肠曲子,将未来身世、绝妙文章,一笔抹煞,岂不可怜!岂不可惜!
虽然言为心声,日记所以记实,余今所见者,皱眉耳,泪眼耳;所闻者,噪泣耳,长叹耳。综言之,余之家庭,愁城耳,恨海耳。余处其中,如项王困于垓下,四面皆敌。惟有悲歌一曲,以自排遣,有甚心情,作旖旎风流之文字哉!
余日草此不祥之日记,以写此可怜之家庭,闷苦甚,亦局促甚。余亦不知余之心思如何开拓,余之篇幅如何发展。长此以往者,余且病,而日记之资料且穷。
今日乃大幸,于寂寞无俚中,有不速之客一人来,则余姊梦珊也。余姊归宁,挚一甥俱来。甥名兰儿,年五岁矣。登堂拜母,语杂笑啼。兰儿亦如小鸟依人,活泼可爱。老人颜色遂为之大霁。
在此新年中,见余母作此态,尚是破题儿第一遭也。余母之爱余姊,较甚于余,此亦为母者之恒态。戚党中有谂余母性情者,固无不知媪之爱燕后贤于长安君也。
一枝解语花,便是忘忧草。温言软语,慰藉无聊,本为女子之特长,其细腻熨贴,恳挚周详,允为余辈莽男子所不逮。
故看护病人,必利用之。即如余对于余母,未尝不求其症结所在以药之,而穷搜冥索,终嫌隔膜一层。
余姊谈笑之间,便回慈意。彼盖能深入余母之心坎而代为解释者,故如天女散花,如水银泻地,使一室之中,满布融和之气。余姊能使母乐,余乃益爱余姊矣。余直视余姊为喜神、为救星、为侦探余母心坎之福尔摩斯、为余日记中开辟新世界之哥伦布。
余姊归而余之愁担卸矣。所谓家庭幸福者,固属人为之。
余姊有转移亲心之能力,所以慰母者良深,而所以福余者正不浅也。
惜姊自有家室,可小住而不可久留。一旦青舆担来,玉人归去,余将失所凭依。余母且立复其故态,而余之日记,才放光明,又将黯然无色矣。余作此想,知眼前欢笑,大不可恃,此时一点忧心,虽暂时抛却,已怦然有复动之机。
虽然,母之苦乐姊为之,余之苦乐母为之,既于苦中得乐,复于乐中寻苦,宁非大愚?且余母此时,已尽忘苦痛。余乃以来日大难,忧思未已,设不慎而形诸词色,恐适足以召老人之诘问而大煞风景,夫又何苦来耶!
掷骰斗叶之戏,人每于新年无事时,藉以消遣。余家则无人喜此,赏心乐事,真不知在谁家院子矣。
今日余母兴乃勃发,饭罢后,呼余姊、余嫂及余,团坐掷骰,各纳青蚨二百为公注。所掷者,为《大观园行乐图》。是图为余父遗制,手泽存焉。图之起点,先以人名分配,视事迹之大小轻重,为胜负之比较。制法与寻常之升官图略同,而趣味弥永。
余母掷得史太君,余姊掷得王熙凤,余嫂掷得邢岫烟,余乃掷得宝玉。玲珑骰子,若有神灵。一局四人,会逢其适。
余母虽无史太君之福,而今日情形,固不减荣禧堂前之佳话。余姊善承色笑,有凤丫头之黠而无其奸。余嫂裙布钗荆,鹿车共挽,岫烟之食贫安分,庶几近之。惟余于宝玉,殊不相类。盖宝玉情人,而余则恨人也。以余之身世,再跌入情涡,不知更何所底。止平日读《石头妃》,对于潇湘妃子,颇富感情,然徒羡痴公子之艳福,未敢效癫蛤蟆作天鹅想也。今日“怡红”二字,居然冠我头衔,戏耶?真耶?偶合耶?有征耶?
前因渺渺,后果茫茫,苦海无边,余心滋惧矣。
晨起,闻乌鹊绕屋鸣,作得意声,余家更有何喜可报者而为是哗噪耶?
未几,忽闻剥啄,启视乃邮卒也,以一函授余。接而阅之,不禁狂喜。此书非他,余兄剑青发自潇湘云梦之间者也。
书语恳切周至,先问慈躬安否,次乃及余,并询余行止,谓:“吾弟学业有成,可以应世。为谋生计,为立名计,则掉臂行耳,何恋恋作僵蚕之伏茧者。同学少年,今多不贱,何不就教育界中稍有势力者,效毛遂之自荐,最下亦得一小学教师之位置,足以略展平生抱负。家食苦无甘味也。”
余兄此书,讽余至切。余处家庭,本
无生趣,出游之志,蓄之已久。所以迟迟吾行者,只以有老母在耳。然母意亦殊落落,前固以此言促余,今复有兄函劝驾,则余志决矣。顾投身学界,殊非余愿,不得已当暂以是为武城鸡耳。
书后附一纸,乃致余嫂者。在理余无阅此书之权利,然彩笺一幅,并未加缄,似个里春光,非不许旁人偷觑者,乃展阅之。则满纸淋漓,尽作伤心之字。魂羁孤馆,梦绕深闺,令人读之直欲质问春风,何不送王孙归去,只将锦字传来。书至人不至,徒博得双方情泪,新痕湿透旧痕耳。
余兄固多情人,且能专一其情者。不然,异乡风月,大足撩人。冶柳秋花,道旁岂少。他人处此,殆未有不结托萧娘,以为遣此旅愁之计。春风一曲,欢笑当前,忘却糟糠久矣,更何心远道驰书,存问闺中人之无恙耶!
余今将为东西南北之人矣。宇宙虽宽,如余之性情冷落,满肚皮不合时宜,恐走遍天涯,亦少余寄身之地。
近来学界人才,斗量车载,而人格秽鄙,志气嚣张,目的只在黄金。名誉轻于白羽,如是者十得八九。
余虱其间,热心虽少,傲骨犹存,其何能伈伈伣伣,长与哙等伍耶!且昔年同学,多隔天南地北,大好江湖,即多佳境,余亦未能遽从此逝。
盖偏亲在堂,阿兄不返,余复更事浪游者,设有缓急,又无穆王八骏马,何能千里江陵一日还耶?余可为负米之子路,不能为绝裾之温峤。在百里之范围,觅一枝之栖息,则离家不远,朝发可以夕至,倚闾之望,其稍宽乎?
余于是思得一人名江子春者,锡之同学,与余夙有交谊。
闻渠近在锡金学界中,颇占势力,即作一请托之函,嘱为绍介。
书毕,入告余母,将待母命而置之邮。母笑颔其首,若甚喜余之能自策者。
余嫂亦在旁,见余怀函欲行,问曰:“叔今往邮局耶?妾有私函,可否携与俱往?”
余曰:“敬诺。”
嫂即入内将出,郑重授余,小语曰:“莫作殷洪乔也。”
密密函封,中护深情一片。余虽未窥悉其内容,方嫂授余时,余固见其眼角腮边,啼痕宛中,一腔心事,未可明言,书中所有,非血泪语,即断肠草耳。
人春,腰脚不健,蛰伏斗室,未出衡门一步。香衫细马,花帽软舆,正不知多少风光,为谁占去,伏茧僵蚕,其亦有出谷新莺之想乎?人生及时贵行乐,胡郁郁久居此愁城之中而不出也!
虽然,繁华境里,热闹场中,惟彼无心肝之叔宝,乃能周旋于其际。余不识春风,春风其乌能识余耶?犹忆十四岁时,曾有春游一绝句云:“古寺斜阳隔小溪,模糊墨迹粉墙低。
阿侬别有伤心句,背着游人带泪题。”
父执方某见之日:“沉郁悲愤,大有杜工部《伤春》末首意境。少年人胡作此语?”盖杜《伤春》末首句云:‘幽人泣薛萝。’诗意相同也。
余身虽难拔俗,性不近嚣,山林中人,自与仆仆城市者异其志趣。春秋佳日,乘兴出游,亦惟与二三吟侣,踯躅于深山穷谷,留连于野店荒村,向枯寂中讨生活。
彼七里山塘,马龙车水,软红十丈中,殊未敢一试其风味也。今则恨逐年添,情随境易,囚首丧气之余,并此青鞋布袜选胜探幽之结癖,亦复消除净荆冷落山灵,隔院东风,满城丽景,从此将永与余断绝关系矣。
今夕何夕,以遨以游,忽矣过春,俄焉临望。所谓重城之扉四辟,车马轰阗,五剧灯之九华,绔罗纷错者,正上元之佳景也。
千门开锁,万户腾烟,而余家双扉,仍严守闭关主义,不放一线光明入此室内。夜市声喧,灯光大好,小窗影悄,月色偏多。一度团阚之候,正万人鼓舞之时。蛮蜡飞烟,炫人望眼。
凉蟾泼水,清我诗心。一样良宵,毕竟是谁孤负?是谁糟蹋耶?
唐崔液《元夜诗》云:“玉漏银壶且莫催,金关铁锁彻明开。谁家见月能闲坐,何处闻灯不看来。”
青莲《春夜宴桃李园序》亦曰:“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夫秉烛夜游,岂真善赏良夜者,直杀风景之举耳。”以彼号称诗人,犹作是语,一般俗物,夫又何责!宁不令嫦娥笑尽古今人耶?不能耐冷,偏解趋炎,此实骚坛奇辱。
余所以看月而不看灯者,非敢引嫦娥为知己,聊为古人解嘲,为今人败兴。城开不夜,看到天明,人自乐此,此真所谓“一池春水”也。
良辰佳节,无岁无之。自古及今,不知历若干年月。此若干年月中,又不知有几许同性质之良辰佳节。而人所以赏此良辰佳节者,微特古今人志趣不同,行乐未能一致,即同是今人,亦岂能一一而强同之?匪特此也,一人之身,情随境迁,嬉春伤春,前后之观念迥异。
余今夜独赏此凄凉之月,而回忆十年前儿嬉时之状况,俯仰之间,又生别感矣。
余年十岁,尝于元夜随父游灯市,归而父命赋诗记之,有“忆昔狄青关夜夺,嬉游愧煞太平人”之句。
余父喜曰:“此非髫龄口吻也。能有此思想,将来必非弱虫。”
噫!元宵犹是也,灯犹是也,昔之观灯人,犹今之观灯人也。览兹破碎河山,果否具有太平景象,而需此灿烂之灯光以点缀之?王者之民,熙熙皞皞。醉生梦死,年复一年。如此烽烟如此酒,老夫怀抱几时开,漫漫长夜中,或不乏愤时嫉俗之士,与余表同情,而挥泪送此元宵也。
事有会逢其适而至者。余于前日函托江子春谋一席地,今日忽有不速之客至,即子春也。
子春由锡来苏,余初谓其乘此新年无事,驾言出游,来与余寻平原十日之约者。及询之,乃知其不然,且似与余事有密切之关系也。
锡北之螺村,有秦石痴者,与子春为总角交,卓然新学界中第一流人物也。
前年毕业于某公学,愤其乡人之顽钝,以开通风气为己任,请于其父,出资办一小学。全校教科,一人独任。三学期后,成绩斐然。惟石痴青年有志,不欲牺牲其身于教育之中。热心任事之余,忽萌游学之念。今春决意东渡,校务势难兼顾,乃托子春代聘一人以承其乏。子春诺之。因吴门有十数同学,为子春夹袋中之人才,特地来苏劝驾,以报命于石痴。
讵彼所心许之人,已多有他就,一二赋闲家居者,又多以彼乡陋僻,不愿为此寂寞生涯,不得已乃来访余,其意欲余转为推荐,彼固知余无志于此者,不知余已为亲老家贫稍磨壮志,一变昔日之宗旨也。子春既为余言,余在势必为毛遂。
子春大喜曰:“得君愿往,此行之结果良佳,余可无负石痴矣。”
议既定,询子春以开校之期。子春曰:“石痴东行有日,需代孔殷。余允于三日后觅得一人来,恐彼此时,正目穷帆影,耳听足音,日盼高贤之驾。既蒙俯就,即于明日首途何如?”
余笑曰:“虽有君命,何其速也。明日太局促,迟以后日,可担簦就道矣。”
子春曰:“诺。余当待君一日,然后偕行。今且去,勿溷君,可絮絮与家人话别也。”
余日:“君远来,余尚未尽地主谊,蜗居虽隘,尚有容榻地,今夜当与子抵足,一罄阔衷,何言去为!”子春乃止。
余与子春,在同学中最相投契。毕业后水分云隔,倏已二年。彼能奋发有为,蜚声学界,不似余之潦倒。今夕相对,联杯酒之余欢,话沧桑之别恨,人影西窗,不觉烛之三跋也。
然余于是时,已别有所感,几不能复与子春周旋。计余在此,为此室之主人者,为时止二十四钟矣。二十四钟后,余即将背离乡井,抛撇慈亲,为异地劳人,作穷乡孤鬼。世间离别,莫惨于斯,莫怪余之魂摇而心怯也。
嗟呼!余将行矣,此行不出百里,而余视之,几有千山万水之遥,地北天南之感。非别苦也,不可以别而竟别,则别斯苦矣。割慈忍爱,为国忘家,温太真绝裾而去,原无累乎盛名。
而余之出也,仅为糊口之谋,不作立名之计。室家虽好,风雨飘遥骨肉无多,死生契阔。留此一身,以伴老母。凄凉之况,已不堪言,乃不为反哺之鸟,复作离巢之燕。双袖龙钟,又挥别泪;一声骊唱,竟不回头。此后欢承菽水,更有何人,望切门闾,不知几日,谁非人子,处此万难之局,未有不徘徊瞻顾,欲行复恋者。近别甚于远别,小别难于永别,固不必道路几千,时序变易,始觉此别之黯然销魂也。
余母为余治装,被一条,布衣数袭,一一缝缀而折叠之。
一针一血,其痛由母心而转彻余心。余知此行已无可挽,然忽然竟去,心岂能安!余于是不得不陈情于余姊之前矣。
余所求于姊者无他,欲姊留家伴母,代余之职耳。而余母此时,虽不沮余之行,未尝不痛余之行。
成行尚在明朝,而叮咛千万语,已于先一夕倾筐倒箧而出之。若恐临别仓皇,一时说不了者。余以是知余母之爱余深也。
视老人之颜色,计别后之情形,此心乃震震欲裂,顾竭力制泪,不欲复为母见以伤其心。然母若已窥余隐,忽正言以勖余,旋复婉言以慰余。余第唯唯,而母言滔滔,似江河之不竭。
世无有慈母而愿离其子者,余母亦犹人耳。因其学问识见,俱高人一等,故爱子之念,寄诸精神,不形诸词色。余聆母叮咛之语,足动余儿女之情。复聆母训诫之言,又足振我英雄之气。
生我者母,成我者亦母。此别太无端,此恩真罔极也。余姊平日,谈吐生风,豪放自喜,是夕亦至无欢。余欲彼留家伴母,彼在理必允余之请。彼之爱母,固无异乎余之爱母。余不能不行,彼可以不去也。
喃喃一夕话,余母舌敝,余魂碎矣。听到晓钟,惘然就道,别时情况,至为凄恋。余母转无一言,惟以一双枯瞳,炯炯视余,欲泪不泪。
余此时欲忍痛觅一慰母之言,而方寸已乱,竟不可得。良久始得数语曰:“母亲,儿去矣。待到清明,当遄归视母也。”
母闻言微颔其首。
余姊则诏余日:“弟到校后,速以书来,免家人盼望。此后亦须时时通问,毋吝平安二字也。”余敬应曰:“诺。”
正徘徊间,而舟子不情,解维自去。好风相送,帆饱舟径,一回首间,而杳杳家门,已没人晓光迷漫中矣。
雪鸿泪史 2 (清)李修行撰
第二章二月
此行也,与子春偕,舟中并不苦寂,而余则涕泣登舟,慈容遽隔,听欸乃之橹声,拨余心而欲荡。沧波路杳,游子魂孤。
推篷一望,远山蹩恨,如愁乱攒,寸寸离肠,为渠割断。湖水作不乎之声,呜鸣咽咽,亦若和人饮泣者。江春早景,大足娱人,离人视之,伤心惨目。
子春见余不乐,则曲相慰藉,谓:“苏常犹邾鲁耳,一水相通,往还至易。小别数月,何事戚戚为也?”
余叹日:“余非恋家,恋老母耳。”
余与子春别二年,此二年中,余家小劫沧桑,子春固未知一二。今日余愿膺斯职,在子春亦未尝不以为讶,谓与余之初志相违也。一舟容与,絮絮谈心,乃以不得已之苦衷,告余良友。
子春闻之,亦深为扼腕日:“枳棘丛中,非栖驾凤之所。
子姑安之,腾达会有期也。”
夕阳在山,暮烟宠树。余舟已傍岸歇。子春先登,旋偕石痴来迎余。行装甫卸,肴核纷陈,同席者为副教员李杞生、石痴及其父光汉,此外尚有一叟,崔其姓,五痴之戚也。子春一一介绍于余。
石痴为人,风流倜傥,矫矫不群,一见如旧相识,若与余三生石上,订有夙缘者。其父年约六旬,精神矍铄,谈吐甚豪,绝非乡曲顽固者流。副教员李杞生,去冬毕业于锡金师范学校,石痴聘之来,任音乐、体操、图画等科。与余寒暄数语,即知为毫无学养者,其一种浮嚣之气,几令人不可向迩。
近来新学界人物,类李者正多。余姓介介,厌与若辈交接。
前所以不愿投身此中者,正以薰获之不能同器耳。今初次任事,即遇此人,姑无论其人品如何,学问如何,而聆其言论,察其行为,已与余心中所厌恶而痛绝者,一一符合。
此后将与彼同卧起,同饮食,晤言一室之内,周旋一年之久,寂寞穷乡,生涯已云至恶,复得此不良之伴侣,相与其处,其何以堪!余之来此,其第一事未能满余意者,即此是矣。
是校系私立性质,校费所自出,秦氏之私款也;校舍所在地,秦氏之庄舍也。屋字宏敞,空气光线,俱十分充足。似此适宜之校舍,求之乡间,殊非易得。余下榻处在室之东隅,四面有窗,地亦不恶,惟与李联床,殊令余梦魂为之不安。
子春已于今晨去,石痴亦将行,交才晤面,别已惊心。余于未见石痴之前,意石痴亦常人耳,迨既接其人,丰姿比玉,咳唾成珠,才华之茂,器局之宏,胥足动人钦慕,与余姓情之投契,真有所谓倾盖如故者。
嘉宾贤主,晨夕流连,弹铗曳裾,此缘不浅。惜乎会合无常,别离甚促。剪西窗之烛,夜雨多情;挽南浦之船,东风无力。但看片帆开处,即是天涯。余心之怏怏为何如耶!余来校二日矣,尚未开课,枯坐无欢。时过石痴家,与其清谈。而可厌之杞生,追随不舍。余行亦行,余止亦止,时来噪聒,其所语乃无一堪入耳者。石痴之意,亦似不乐与之周旋。闻此人来历,出于当道某公之保荐,石痴不得已而纳之者。
余初晤石痴时,彼即以全校主持,责余一人,盖亦知此人之不可恃矣。今石痴将离余而去,惟剩此伧日扰余之左右。未来之岁月,余正不知其何以消受也。
石痴之行,余惜之亦复妒之。当此黄祸燃眉之际,正青年励志之秋,余亦欲东耳,安能郁郁久居此乎?顾附尾有心,着鞭无力,相人相我,显判云泥,磋跎蹉跎,余其为终穷天下之士矣。
此行无意,得遇石痴,石痴亦引余为同志,结来短促之缘,莫补平生之恨。从此月明茅店,不敢闻鸡。血洒中原,看人逐鹿。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诵顾氏之言,能不令余汗珠儿湿透重衫耶!
今夕石痴置酒招余,与余作别,明晨出发矣。离筵一席,反令行人作东道主,是亦一笑谈也。是会也,杞生以小病不赴。
席间少此一人,殊快余意,因与石痴纵饮谈心,豪情勃发,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
余之心事,石痴尚不能知。余对于石痴之行踪,实不胜前路茫茫之感。石痴固无以慰余,余之不能告石痴也。酒酣耳热之余,身世之悲,胡能自遏!即席赋诗,以赠石痴,余亦不自知其为送别之诗,抑为怨穷之作也。
羡君意气望如鸿,学浪词锋世欲空。
恨我已成下风手,荠花榆荚哭春风。
情澜不竭意飞扬,密坐噤吟未厌狂。
沽酒无忘今日醉,梅花未落柳初黄。
唐衢哭后独伤情,时世梳妆学不成。
人道斯人慌悴甚,于今犹作苦辛行。
不堪重听泰娘歌,我自途穷涕泪多。
高唱大江东去也,攀鸿无力恨如何。
榜童夷唱健帆飞,乡国云山回首非。
但使蓬莱吹到便,江南虽好莫思归。
更无别泪送君行,掷下离觞一笑轻。
我有倚天孤剑在,赠君跨海斩长鲸。
河桥酒慢去难忘,海阔天长接混茫。
日暮东风满城郭,思君正渡太平洋。
林泉佳趣屋三间,门外红桥阁后山。
君去我来春正好,蓉湖风月总难闲。
春宵苦短,小住为佳。竟夕深谈,不觉东方已白矣。酒杯才冷,烛泪未干。惜别有心,留行无计。仆夫负装相摧,舟子整篙以待,于是石痴行矣。
出门一望,晓色犹豫,听啼鸟数声,权当骊歌之唱。而小溪一带,稚柳成行,冶叶柔条,尚未为东风剪出,不足供攀折之资料也。风光草草,云影匆匆,聚散无常,此别亦嫌太促矣。
石痴既登舟,余亦惘然返校,五日余欢,从兹收拾,惟于脑海中,增一良友之影象。花明驿路,不胜去国之思;草长阶除,讵免索居之感。迢迢千里,可与相共者,惟有江上清风,窗前明月耳。
今日为开课之第一日。第一时上修身课,余方上讲坛,而怪象忽见,几令余不能毕讲。盖乡校情形,本不能与城校例视,而是乡地点较僻,风气之闭塞,民情之顽固,尤为锡金各乡冠。
余初谓石痴办学,夙有经验,一年中之成绩,必有可观。
及身入其中,而不可思议之怪象,叠呈于余之眼帘。其程度与未开化之野人等耳。办学者过于严厉,固足愤事,专事因循,亦少成效。石痴办是校,盖坐宽猛不能相济之弊。乡人子弟,平日皆所狎习,一旦庄以相莅,事诚大难。此无庸为石痴讳,且亦不足为石痴咎也。
然则是校若永远为石痴自任教务,将终不能有所成成就矣。
此其故石痴亦明知之,临歧之际,以全校责任,郑重付余,云“弟去之后,一切总望君以大度容之”。余方讶其语不伦,而不知其固有为而发也。
乡中鲜读书之士,愚民无知,视学校如蛇蝎,避之惟恐不遑,嫉之惟恐不甚,是校之成立,石痴盖已历尽困难,始得规模粗具。而察其内容,实一完全私塾之不若。学生二十余人,额本未足,而年龄之相差,至堪奇异,有长至二十余岁者,有幼至五六岁者。是乡俗尚早婚,学生中已授室者有二人,问其年龄,已届中学毕业之期;问其程度,则当初等二三年级而不足。有某生者,其子亦七岁矣,与乃父同时入学。子固蠢然,父亦木然,可笑亦可骇也。
因年龄之相差太远,管理教授上,不免多所窒碍。余登坛后一见此状,诧为得未曾有,眼为之花,口为之噤,而当时足以窘余者,更别有人在,不仅此陆离光怪之生徒也。
学校者,乡人所反对者也。既反对矣,对于校中之教师,往往不知敬礼,而加以侮蔑,甚或仇视之。求疵索瘢,尤其长技,即品端学优者,偶一不慎,亦足贻人口实。为乡校教师,其难盖如此,况余非锡人而为锡校之主教,尤足动彼都人士之注意。
方余初至,乡人闻之,麇集来观,如窥新妇,其情景与渔父初入桃源时,殆相仿佛。幸余非女子,不然视线所集,?
至于无地矣。
今日开课,若辈闻讯,相率偕来,围观如堵,来者大率非上流人,短衣窄袖,有赤足者,有盘辫于顶者,更有村妇数辈,随众参观,口中大呼:“看洋先生,看洋先生!”指点喧哗,无所不至。
堂中学生皆其子弟,于是有呼爷者,有呼妈者,有呼哥与叔者,甚有径入课堂,相与喁喁私语者。余不得已为之辍讲,禁之不可,却之不能,婉言以喻之,无效,严词以拒之,亦无效。若辈不知学校为何地,更不知规则为何物。既不可以理喻,复不可以威胁。若辈非黔驴,余竞为鼯鼠矣。
去者去,来者来,喧扰竟日,至罢课后始鸟兽散,非特余不能堪,即杞生亦为之减兴。幸至次日,来者渐稀,余又诏木工于课堂外树一棚以拦之(是校附设秦氏义庄内,故不得禁人之出入)。彼等乃为之裹足。间有一二顽梗之尤,不得其门而入,则大怒,申申詈教师之恶作剧。余只听之,旋亦引去。
顾外界之干涉未终,内部之困难方始。学生程度不齐,顽劣而不率教者,占其大半,如木石,如鹿豕,教之诲之,不啻与木石居,与鹿豕游也。余非深山之野人,此间又乌可以一朝居耶!
今日课罢,晚晴甚佳,杞生邀余出游。余亦因终日昏昏,欲出外一舒烦闷,乃允偕行。杞生身操衣,足皮鞋,橐橐然来,路人多属目焉。或窃窃私议,或指而詈之曰:“此洋贼也,私通外国者也。”余一笑置之。杞生怒目相向,然亦无如之何也。
行尽街,得一桥,过桥达于北岸。北岸无人家,弥望皆荒田,田中杂树丛生,乱草蓬勃,生意固未歇绝,中有块然而纵横者,则暴棺也。
即而视之,棺多破碎,或亡其盖。间有小树出于棺之小穴中,人立而颤,白骨累累,狼藉地上,积而聚之,可成小阜。
生理学家见之,当居为奇货,较之寻常蜡制之品,固尤为确而有征也。余不知研究及此,对此枯骸,徒呼负负。而是间空气恶浊,更不可以久留,乃挚李去休。归时拾得胫骨一小枚,以为兹游之纪念。
前所记之暴棺,大率皆村中贫农,死不能葬,弃之野田。
俾与草木同腐,遂使阴惨之气,笼罩一村。雨夕烟朝,啾啾盈耳,是乡固不乏坐拥厚资者,而为富不仁,熟视无睹。
人鬼同居,恬不知怪,埋肉掩骼,一视同仁。此至可仰至可崇之慈善事业,固不能望之于铜臭翁守钱虏也。然长此不加收拾,新鬼故鬼,络绎趋赴其间,血肉代滋田之水,骸骨为铺地之金,岂惟人道之贼,抑亦卫生之障!闻每年夏秋之交,乡人中疫而死者,必以数十计。是岂无因而然欤?
石痴非无力者,知兴学以加惠乡人子弟,独不见及此,同一公益事,胡厚于生薄于死?此则余所大惑不解者,异日函询石痴,石痴当有以答我。
余又闻之乡人云,是乡在数百年前,本为丛葬所,杳无人烟。不知何时何人,披荆棘,辟草莱,将土馒头斫而平之,建筑房舍,以居民人,遂成村落。惟所成之屋,悉偏于南,北岸则任其荒弃。即今乡人弃棺之所,其地原为古墓,实非荒田。
置棺其中,固其宜也。即今南岸人家,其下皆数百年前之枯骨,鬼不能安,故时有啸于梁而阚于室者。
是说也,余固笑之,而乡人信之殊笃。有患病者,不为延医,先事禳鬼,往往因施治不及而致毙,迷信之祸烈矣。
只身穷士,举目无亲。伧父顽童,长日相对。俯仰不适,言笑谁欢?课余无事,欲出游散闷,而信步所至,途人指摘于前,村儿嬉逐于后,若以余为游戏消遣之资者。自抚藐躬,实不堪为众矢之的,以是不敢出校门一步,埋颈项于斗室之中,听风雨于孤窗之下,几闷煞没头鹅矣。
今日幸于寂寞无俚中,得一良伴,其人何人,则秦氏义庄司会计者,亦秦姓,字鹿苹。其人虽盲于文学,而豪于谈吐,朴实诚悫,浑然太古之民,而野性不驯,疏狂落拓,与余亦不甚相左。十步之内,必有芳草。萍踪偶合,兰臭相投。吾不图别石痴而后,复于斯地遇斯人也。
鹿苹家邻村,余初至时,渠适归。今日来,乃与余款接。
彼盖以会计员之资格,兼任校中庶务一席者也。鹿苹嗜酒,余亦为麴生至及。鹿苹好奔,余虽不善此,然努力亦可借一。
四五钟时,铃声一振,诸生鸟兽散,鹿苹即来就余。一樽相对,娓娓清谈,其味弥永。鹿苹读书虽不多,而见闻殊博。
酒酣耳热,唇吻翕张,上至国家大事,下至里巷琐谈,一一为余倾倒出之。若海客之谈瀛,若生公之说法。虽有稽无稽,未能鉴别,语言凌杂,多半荒唐。然能令余听而忘倦,其魔力亦复不校残酒既尽,揪枰遂开,相与驰骤纵横,追奔逐北,局终兴尽,分榻酣眠,不知东方之既白。如是者,亦足偿一日之苦矣。
故自鹿苹来,余乃大乐,戏呼之为“黑暗世界之明星”。
每晚课罢,非酒风习习,则棋声丁丁,非口诵如流,则手谈不倦。一一周旋,犹虞不及。而出游之念,自归淘汰。为吾谢村中人,从兹十字街头,三叉路口,或不复有“洋先生”之踪迹矣。
乡人信鬼,余已志之日记中。多见其闭塞之深,迷信之剧而已,然信鬼之说,固非无因。是乡荒僻过甚,人事无闻,而鬼迹独着。
余来此渐久,乃得闻所未闻,大谙鬼趣。校舍为秦氏义庄,亦为秦氏家祠,讲堂之后,木主累累,不知几百,由下而高,重重叠叠,兀峙其间。若此数百木主,魂各以为依据,此地不啻为鬼之大巢穴。
以余等数人,与之为邻,阳少阴多,其必无幸。且闻庄客言,当年平垄筑舍时,此间枯骨独多,与人同处,鬼亦难安。
时有警告之来,不啻逐客之令。故胆小如鼷者,辄一夕数惊,不久即谢去。今所存之庄客,为数不及十,皆自谓力能胜鬼,故可高枕无忧也。
又一人言,往年六月,纳凉庭畔,月光之下,曾亲见一红衣女子,掩映桐阴,冉冉而没。余固不信,然言者凿凿,心亦不能毋动。意其言若果可信者,余今常客是间,亦当有所闻睹。
此后迢迢长夜,益不愁寥寂寡欢矣。
余与杞生同卧室,室之外为庶务室,亦即义庄之会计处也。
室置一案,账册纵横其上,鹿苹当据坐是间,持筹握算,一日万机,非头脑清明者,固亦无能理此乱丝也。
其卧处与是室毗连,萧然一榻,长夜独眠。室极狭,一榻外无余地。余每以不得与之联床共话为恨。日中余上课之时间,亦为彼办公之晷刻。至余课完,而彼之公事亦毕。
浊酒三杯,围棋一局,夜深归寝,日以为常。盖彼之办公,亦有限制,未尝见其焚膏继晷,以补日间之不足也。
畴昔之夜,事乃大奇,风雨声中,夜阑人倦。余既就枕,意鹿苹亦作甜乡之游矣。
急雨打窗,睡魔远遁,辗转不能成寐。忽闻有声来自隔室,知鹿苹犹未睡,方手拨盘珠,其声滴沥盈耳。俄又闻磨墨隆隆声,展纸飕飕声,与窗外风声、雨声相唱和,益恼人眠。未几诸声并息,又闻启抽屉声。俄而钅从钅从铮铮,纷然大作,则以银市相触而成此声也。
余呼鹿苹,鹿苹不应,起视,一灯昏然,群籁未寂,喧扰达旦,那复成眠!黎明即起,入视鹿苹,方披衣下床。余讶甚,问之曰:“君彻夜未息,此时不妨假寐,胡便起为?且余昨夜呼君,君胡以不余应也?”!鹿苹亦讶曰:“异哉君言!余夜睡甚甜,君何所闻而谓余未睡?”
余曰:“然则昨夜有事于室中者,非君也耶?”
鹿苹笑日:“君真见鬼矣。余昨夜先君就睡,君宁未知?
碌碌终日,头脑为昏,夜长梦多,谁复耐作此琐碎欲死之生活!”
是时杞生亦起,闻之笑余妄!谓:“余与君联榻眠,胡独一无所闻?君殆误以雨声淅沥为拨珠声耳。”昔人言鬼而余不之信,今余言鬼而人亦不之信也宜也。
鹿苹知余非妄言,则俯首而思。久之,憬然曰:“是矣,余之前任曰黄老者,精于计学者也,在此任事十余年,去岁殁,乃承以余。闻黄老生前,颇能忠于其职,十余年来,账册且盈箱,取而核之,未尝有锱铢之误。昨君所闻,必黄老之魂也。
彼盖死而不忘其主,深恐后起如余,或有忝厥职,故不辞风雨而来,一调查余之成绩也。若是则一篇糊涂账,昨夜必为渠揭破。余其危矣。”
余曰:“信如君言。余昨夜悔不闻声而起,觇其作何情状。
人每以人为鬼,而余则以鬼为人,是仍与鬼无缘也。即便君言果确,余终坚持辟鬼主义耳。”
鹿苹笑日:“强项哉君也!不幸而干鬼怒,连夕与君作恶剧,君将奈何?”
余曰:“昨误为君,致余心耿耿,觅睡不得。若知为鬼,早甜然人梦矣。”因相与一笑而罢。
余初至时,石痴设宴款余,席上不尚有崔翁其人乎?崔为石痴远戚,此子春告余者。当时草草终席,未与一谈。余已忘之矣。
今日星期,午后乃来谒余。老人须发皓白,颜色甚和蔼可亲。倾谈之际,乃知此老固以垂暮之年,历伤心之境。有儿不禄,有女方笄,哀寡媳之无依,恐幼孙之失学。其意欲使余于授课之余,惠斯童稚。问其年才八龄,茕茕弱息,祖若母均爱之。虽已届上学之年,不忍令其胜衣就傅,与村中顽童为伍也。
翁之来意,盖欲余移榻其家,趁黄昏之多暇,沐绛帐之余春。且谓家有精舍,亡儿往日曾读书其中,小筑一椽,地颇不俗。庭前花木,亦略具一二,足供游赏之资。已遣童仆扫除,敬候高贤之驾。察其言若甚殷勤,余正以与李同处,厌恶殊深,今得脱离,宁非大快!且崔翁之意,亦未可负,竟不踌躇,欣然承诺。
次日,余下榻于崔氏之庐矣。崔氏子名鹏郎,红氍觎上,拜见先生。冰神玉骨,非凡品也。乃祖云:“儿性颇慧,若母尝于绣余之暇,教之识字,今已熟读唐诗数十首矣。”
试之,果琅琅上口,不爽一字。孺子洵可教也。何物老妪,生此宁馨,有儿如此,其母可知矣。
由余寓达余校,仅一里有半。余从此朝为出谷之莺,暮作还巢之燕,相违咫尺,往返匪艰。而昔日村人每见余,辄作眈眈之视,今余日日徘徊中道,渠等已属司空见惯,因任余自去自来,不复加以注意。
而余与杞生,昔为鸦凤之同巢,今作管华之割席。投馆如归,恍释重负,宁复惜奔波之苦者?惟鹿苹与余,无半月之流连,有十分之交谊,豪兴方酣,顿被横风吹断,从兹棋局酒杯,一齐搁起,灯昏月落,大难为情。此事若余不即允崔翁而先就商于彼,彼必力为沮尼也。
余自寓居崔氏后,作客之苦,浑然若忘。思家之念,于焉少杀,盖崔氏之所以供余者良厚。感贤主之多情,占旅人之幸福,穷途得此,亦足以少自慰藉矣。
崔氏之家庭,寥落之况,与余家如同一辙。崔翁之子,博学能文,而天不假年,遽赴玉楼之召。崔翁衰年丧子,老泪痛挥,何来矍铄精神?只有颓唐病体。家庭间琐屑之事,更不足以撄老人之心胸。一肩家政,担之者谁?则鹏郎之母耳。
闻鹏郎之母,系出名门,夙着贤誉,清才淑质,旷世寡俦。
十五嫁作崔郎妇,十六生儿字阿鹏。红袖青衫,春光大好,笙歌听尽,便唱离鸾。年才周夫花信,镜已断夫菱根。偕老百年,遂成幻梦。遗孤六尺,又复累人。阿翁促摇烛之年,稚子待画荻之教。秋月春风,如意事消磨八九;事老抚幼,未亡人生活万千。女子中不幸之尤,殆未有若斯人者。
余也萍踪飘荡,身为人幕之宾;花事阑珊,魂断坠楼之侣。
绛盘双蜡,尚知替客长啼;春水一池,漫说干卿底事。苍昊无情,遍布伤心之境;青年多难,孰非失意之人。不知我者,谓我轻薄,知我者,谓我狂痴。杳杳天阍,真欲诉而无从矣!
鹏郎之母,白姓而梨影其名。此余得之于其侍婢秋儿之口者。
秋儿年十四,颇慧黠,且勤敏能治事,凡余室中整理洒扫之役,以及捧匜沃盥,进膳烹茶,皆彼任之。彼自云乃梨夫人遣以侍余者,稍怠且获谴。又为余言,夫人深敬先生,所进肴撰,皆夫人亲作厨,娘纤手自烹调者。且侦知余嗜饮,每饮必设醴。
晚餐已具,秋儿旁侍,余则引壶徐斟,津津有味。秋儿喃喃为余述闺中韵事,谓夫人才貌俱优,劣者命耳。婢于侍夫人久,知其夙娴吟咏,幼时有学士之称。既来归,郎君亦复嗜此。
妆台之畔,牙签玉轴,触目琳琅。兰闺春永,夫婿情深,红袖添香,彩窗分韵,凤凰于飞,和鸣锵锵,见之者以为神仙眷属也。
迨少主人殁,夫人哀痛之余,心灰泪涸。加以百务丛脞,乱其芳心,由是吟情销歇,笔砚荒芜者且半载。其后卒因结习难蠲,而无穷幽怨,舍此更无从发泄。月夕烟晨,复时作孤猿之悲啸。婢子每见其悄背银釭,轻拈斑管,伸纸疾书,飕飕作春蚕食叶声。一幅书成而泪滴盈盈,与墨痕同透纸背。
迄今案头丛稿,积有牛腰。惜婢子不识字,不知其连篇累牍而说不了者,为何种伤心句也。
余闻秋儿言,乃知夫人非惟贤妇,抑亦才女也。秋儿言时,不期而泪被面。却喜雏鬟能解事,灯前细说可怜虫。余独何人,能闻此语?梨影梨影,亦知天壤间尚有伤心人何梦霞耶?
第三章闰二月
殢雨初歇,湿云酿阴。轻风剪剪,客心欲碎。怅望乡云,杳无的信,不识故园尚有未残梅否?
杞生请假归,久而不来。校务委余兼任,终日昏昏,沉闷欲死。惟晚来一枕蘧蘧,稍觉甜适。不作日记者,已半月于兹矣。
此半月中,事亦无可记。来此绝境,操此生涯,既无资料,又少心情,此后余日记簿中,将多不填之空白矣。
石痴抵东已久,海天万里,两度书来,嵇懒庄荒,未有以报。其第二函中,有诗叫绝,系与东友在大森看梅之作。录以示余,并索余和。
此书来亦旬日,想石痴此时正屈指计邮程,翘首盼飞鸿矣。
书不可不答,诗亦不容不和也,枕上吟成,苦无佳句,聊以慰石痴之望而已。
东风吹恨满天涯,梦断罗浮不忆家。
故国山河残破甚,争来海外发奇花。
吹葭已变旧时灰,才见森林绽早梅。
毕竟东方春信晚,一技先已向南开。
倩问何人种此梅,今朝尽为使君开。
世间急待调羹手,尽许东风着力催。
一从迁植到山房,忘却当年处士庄。
铁石心肠移不得,而今也斗入时妆。
书室前有庭一方,庭无杂树,一梨花,一木笔而已。梨树大可合抱,高亦寻丈,木笔则枝干伛偻如侏儒,其低者仅与檐齐,遥对梨花,若甘拜下风者。
以二花之品言之,一极平淡,一极绚烂;一为出尘标格,一为媚世容颜;一多风流自赏之姿,一俱憔悴可怜之态。雅俗不伦,荣悴异遇,不知当时花主人,何以将此二花并植一处!
然而万紫千红,无非薄命。东风恩怨,一例无边。弱如梨花,易受风摧雨打;灿如木笔,亦岂能常开不谢!吾为此论,真不通之甚矣。今年春信较迟,斯时之梨花,正烂漫盈枝,亭亭玉立。设不幸而遇无情之风雨者,不日且就残矣。眄彼辛夷,犹含苞未坼,珍重第一花,赊得春光几许,诚哉早发不如晚达也。
东风飞快,剪尽韶华。雨雨风风,又值禁烟时节。校中循例放假焉。午饮薄醉,乡思如焚,粥香饧白之天,酒尽愁来之候,重门深掩,风雨凄凄,凭吊梨花,飘零一半矣。昨日枝上鲜,今朝砌下舞。余固知其无能久恋也。
嗟嗟!蝶梦成烟,尚有未归之客;莺声如雨,已摧将暮之春。好景不常,虽怀曷遣,诵放翁“又见蛮方作寒食,强持盾酒对梨花”之句,能不黯然欲绝乎?
日来风雨二师,大行其政。今晨阳乌偶出,遽尔逃匿,若十三四好女儿羞见人也。向午淅淅沥沥之声,又到愁人耳边矣。
院落沉沉,春光深锁,一时真个冷清清地。酒醒奇渴,自起瀹新茗,焚好香,按洞萧信口吹之,居然一市上乞人矣。又如赤壁舟中客所吹呜呜之调,宛转哀怨,嫠妇安在?闻之或可泣否?
一曲既罢,小立回廊,视梨花正纷纷自下。白战一场,无言自泣,风景弥复凄黯,因口占一绝句云:冷人冷地太无情,一片闲愁眼底生。
日暮东风吹更急,满庭梨雨下无声。
清吟乍歇,鹏郎忽来,手携芳兰二茎,为余插之瓶中,嘻然曰:“先生寂寞哉!以此伴先生。”
余问:“花何来?”曰:“此吾家所固有者。阿母最爱此花,长日与之相对。先生亦爱之否?”
余曰:“此花香清韵淡,余亦爱之。惟汝识之,花不可轻折也。植于盆中,可延一月。折而养于瓶内,不数日而瘁矣。”
鹏郎曰:“阿母亦尝以此言戒余。余今日折而赠先生,阿母固不余怒也。”言已自去。
异哉此不可思议之兰!果胡为乎来哉?味鹏郎言,则赠兰者非鹏郎,固自有人在也。余对此兰,益不胜美人香草之思矣。
濯濯之姿,尘飞不染。依依之态,我见犹怜。渺渺兮余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兰不能言,其何以解余心之感乎?因作《对兰》、《问兰》二诗以寄意。
含烟泣露可胜情,折取瓶中懒自呈。
未许岩峦终志操,不妨风雨过清明。
瘦来只恐香成泪,淡极应惟我称卿。
从此名香无用□,垂帘静坐足心倾。
怨否芳春占已迟,美人空谷尽相思。
同心结佩知谁许,竟体扬芬怎自持。
明月几时照清梦,托根何地寄幽姿。
孤标果许人怜惜,为我低头对面时。
环校皆山也,群峰初霁,拨黛若沐,掩映于碧油槅子间,其状万变。就中有一山,突兀撑空,纵横数十里,作势如奔马,视众阜如婴提。群山若侍从者,则所谓鸿山是也。
考之邑乘,鸿山原名让皇山,又名铁山,有泰伯遗墓在焉。
曩游虞山,尝谒仲雍墓,初不知泰伯墓在何处,窈意二子之逃也,行踪既非两歧,遗蜕应同一穴,而千百年后,各占一山,遥遥相望,此亦不可言者也。让皇山更名鸿山,则以梁鸿与孟光同隐于此之故。至又名铁山,则不知何所取义矣。
每岁清明,远近士女,在山下作踏青之举。是日红男绿女,踵接肩摩,有万人空巷之观。其近者则携樽挚榼而来,其远者或命车棹舟而至。
一年一度,人趁风颠,远岫迎人,娇驾留客,极一时之豪兴,收十里之春光。过此以往,则寂寞空山,凄凉古墓,只有夕阳翁仲,枯水寒云,无言相对而已。
盖是山绵亘十数里,四无人烟,离城远,王孙公子,不来此处着鞭,逸客骚人,更是从来绝迹。
一年中惟清明一日,附近村民,相与掎裳连衤艺,山前山后,喧逐如狂,不过循成例以为欢,趁良辰而共往,熙熙攘攘,殆无有知踏青为韵事者。就中田夫野老,樵子牧童,占过半数。
欲求一啸青吟翠之徒,搜峭探奇之客,盖属绝无,仅有如天末美人,可望而不可即。此余于未游鸿山之先,询诸鹿苹而知其然者。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今岁清明,适应是语。风雨无情,败尽游人之兴,踏青惯例,乃迟三日举行焉。
鹿苹招余同游。余不获辞,且欲一揽鸿山之胜,乃棹扁舟而往。盖是山离校十余里,一两芒鞋,难胜是役,余复不能健步,故代之以舟。然“踏青”二字,未免有名无实矣。
山之四围,绝无胜处。俗传鸿山十八景,其第一景则曰大脚姑娘,其他尚何足道!最特色之点,厥为泰伯墓,次则梁鸿祠。墓在山阳,崇封屹屹,形势郁幡。墓前有大红山茶两株,大可合抱,花如缀锦,殆灵气之不钟于人而钟于物者欤!
词在山麓,形式至为简陋。败壁颓垣,仅支一角。饲亦无主,惟所祀梁鸿、孟光之像则尚存。男则白山道袍,丰神奕奕;女则钗荆裙布,颜色怡怡。高风千古,辉映后先。瞻仰之余,令人慨慕。
夫以三让高踪两贤芳躅所止之地,宜其转移风化,垂教无穷,数千百年后,生其地者,犹多盛德君子焉。以余所闻,则不其然,岂其遗泽已尽欤?
山势甚山崒巍,而枯瘦于秋。生意都歇,既无郁郁丛林,并乏萋萋芳草,名曰踏青,毕竟无青可踏。游人如带,紧束山腰,不知若辈所藉以游目骋怀者果何在也。而高原之上,败棺纵横,白骨狼藉,几于遍山皆是。以点缀此可怜春色,较之曩者大田中所见,殆如辽东之豕,少见称奇。令人到此,几疑深入不毛,萧条满目,宁复忆是踏青时节,拾翠风光哉!
来斯广漠之区,那得登临之趣?只觉凄凉热闹,两不可堪。
俯仰游观,一无所得,索然兴尽,鼓棹而归。途中口占两绝,聊记斯游之幻。
绿惨红愁色未匀,出门风物几曾新。
故乡春半不归去,野鸟山花空笑人。
青山无语对斜晖,人世荣华旦暮非。
多少枯骸萦蔓草,清明不见纸灰飞。
东风无赖,人软于绵。昨夜中酒,今晨致不能起。幸校课在第四小时,不妨蘧蘧一枕,暂偷半日闲也。
案头瓶兰已僵,残泪欲滴,静中相对,悠然而动遐思。香魂一缕,欲断未断,呼而祝之,花闻之乎?花犹如此,人何以堪!余亦殆将病矣。
灯花落尽,稚子不来。独坐寡欢,羁愁叠起。忽忆故乡尚有二三知己,如汪子静庵,邵子挹青,皆余昔时吟友。回首当年,时相过从。三月莺花,一船诗酒,此乐正复不浅!嗣余惨遭家难,抱恨终天。读礼之余,啸吟俱辍,遂与二子疏,然犹未至数月不见也。
今则故人无恙,独客无聊。落月屋梁,怀思靡已。梅花岭树,瞻望徒劳。重拾坠欢,更不知在何日矣。永夜怀人,不能成寐。且凭尺素,以写我心。二子得之,当有以慰我也。与静庵书曰:暮霭苍苍,关山色死,此如何景象耶!单床冷席,孤寂如骛,此如何地位耶!顽童数辈,终日聒噪,此如何生活耶!而梦霞以一身当之,不其危哉!盖自风雨孤舟,飘摇到此,忽忽已匝月于兹矣。愁中滋味,尝遍十分;病里光阴,抛来几日。回首荒店品茶,丛祠赌弈,情澜不竭,密坐谈心,曾几何时,恍憾若梦,渭北江东,云愁树惨。我所思兮,杳不可见。浮世光阴,隙驹之影耳;人生聚散,沙鸟之迹耳。黄昏不寐,摊书独坐,乡思羁愁,百无聊赖。不徐不疾之钟声,若与我问答焉,不明不灭之灯光,若为我撮影焉。叹世运之不齐,伤命途之多舛。鸡声落月,刘琨起舞偏迟;雁影西风,瘐信伤心太早。才人薄命,名士工愁。
同病如公,何以教我?嗟乎!笔墨无情,莺花易老。
君才如海,我志将灰。浊酒一杯,此身何有耶?裂素写意,聊寄殷勤。春风多俊,惠我好音,勿使消息如瓶井也。
与挹青书曰:
浮云一别,殢雨三春。酒分诗情,而今搁起。故乡春半,可归不归,得毋莺花笑客乎?故人无恙否?乡园事事驱人出,只有朋欢系客赐。别来消息沉沉,忘筌之交,何藉中山毛生,虚问寒温也。风尘知己,落落曙星。昨日惜秋短章投我,颇知近状。徐郑二子,已否晋省?雪泥异路,恐此后踪迹如秋叶也。
寒乡孤客,穷苦万状。花娇柳宠,触目尽足伤心;燕语莺歌,入耳都成苦趣。三杯闷酒,一曲风琴,近日生涯,殊落寞耳。
足下襟怀洒落,才思纵横,诗不多作而有奇思。昔人句云:“春物诱才归健笔。”未知令春之笔健乎?否乎?如有佳作,肯录示一二以慰羁人之渴想否?(下略)寒食清明都过了,雨丝风片正愁人。斯时阶下梨花,零落殆荆一片春痕,狼藉满地。有情人对之,殊未能恝然也。
方花盛时,我固尝为花之主。栏杆时凭,香雪频闻,既不能护花于生前,免受风饕雨虐,复不能慰花于死后,任其堕溷沾泥。花死有知,应叹遇人不淑矣。趁着星期无事,何妨收拾一番,俾眼底残春,不留余影。
葬花韵事,埋玉多情。古之人有行之者,余亦何妨学步。
乃就庭畔凿土成穴,拾花片纳诸其中。土坟然隆起,成一冢形,植枝其上,以为标识。
约两小时而竣事、检视枝头,所存盖无几矣。而彼对待之辛夷,则正嫩苞初坼,浓艳欲流,骄贵之气,咄咄逼人,一若无限风光,为渠占荆虽然,此俗艳也,我殊不喜。我不敢自谓别具看花之眼,夫以梨花之色静香恬,苟非俗物,殆未有不爱者。余友挹青尝有句云:“万紫千红都看厌,还亏本色此间存。”余谓确合此花身份。惜乎琼姿濯濯,早来零落之悲;玉骨珊珊,易受摧残之惨。开时常泣,满枝都是泪痕;落后谁怜,入地犹留梦影。对此一抔香土,余其能无所悲耶?凭吊未已,哭之以诗:幽情一片堕荒村,花落春深昼闭门。
知否有人同溅泪,问渠无语最销魂。
粉痕欲化香犹恋,玉骨何依梦未温。
王孙不归青女去,可怜辜负好黄昏。
本是泥涂不染身,缘何零落逐烟尘。
明知入地难重活,只愿升天早返真。
几缕香魂明月夜,一抔荒土玉楼人。
再来此地茫茫甚,莫觅残英更忆春。
独吟独会,低徊不能去。一回首间,而艳之辛夷,又触余之眼帘矣。彼花虽非余意所属,然亦不可无诗以咏之。心有别感,诗语未免唐突,然据意直陈,不作一矫情语。辛夷有知,或不嗔我薄情也。
脱尽兰胎艳太奢,蕊珠官里斗春华。
邑枝晓露容方湿,隔院东风信尚赊。
锦字密书千点血,霞纹深护一重纱。
题红愧乏江郎笔,不称今朝咏此花。
夜凉如水,依约三更,此时余早入梦。吟魂栩栩,正缭绕于梨花香冢之间。忽闻一片哭声,凄清人耳。而余醒矣,辨哭声所自来,似在窗外,颇滋疑惧。
徐按衣起,就窗隙窥之,见一缟衣女郎,亭亭玉立于月光之下。始则倚树悲啼,继则抚坟痛哭,缠绵哀怨,若不胜情。
女郎何人?非梨影而谁欤?夜阑人静,来此凄凉之地,发此悲咽之音,小步低徊,啼痕狼藉。彼非别有伤春怀抱者,何为而至此?
然则此花幸矣,既得余为之收艳骨、妥香魂,复得彼女郎之情泪,滋斯冢土。但未知彼哭家中之花,亦曾一念及葬花之人耶?亦知葬此花者,因为伤心之余耶?隔着一层红纸,几眼疏棂,尽情偷觑。夜深寒重,瘦骨怎生消受!嗟夫梨影,殆颦儿后身耶?不然,胡泪之多而情之痴耶?
“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送断肠人。”此烂熟之盲词,乃为余昨宵之实境。
余自目送伊人去后,其呜咽之哭声,仿佛常滞余之耳根。
其寂寞之玉容,仿佛常印余之眼膜。中宵辗转,心事辘轳,百感纷来,双眸难合。未明而兴,徘徊庭阶之下,脚蹋香冢之旁,万滴红冰,依稀耀目。
正遐想间,鹏郎倏至,嘻然谓余曰:“先生真个爱月眠迟、惜花起早矣。彼满地落花,非先生拾而埋之土中耶?先生爱花若是,真花之知己也。”
余闻此语,知非出自小儿之口,则漫应之曰:“余非爱花,特爱洁耳。残花之当收拾,犹蔓草之必芟除耳。”鹏郎唯唯。
今夜余自校中归,室中乃发现一至奇异之事。检视案头,余所著《石头记影事诗》一册,已不翼而飞,并昨日之新稿,亦遍觅不得。
异哉!人此室者,果为何人?窃诗而去,意又何居?个中消息,殊堪研究也。
余之出也,户必加肩,而下锁焉,外人固未由而入也。即属外人,亦必无此窃诗之雅贼。
余方穷其心思,以侦此事之究竟,而一注目间,茶一朵,灿然陈于地上。拾而视之,已半蔫矣。反覆而玩索之,簪痕宛在,香泽微闻,知必自美人头上堕下者。
噫,吾知之矣,其人为谁?盖梨影也。梨影之入余室而取余诗也,有怀春之思耶?抑有怜才之意耶?余之对于此事,将置之不问耶?抑与之通辞耶?
虽然,彼已嫠矣,余安所用其情哉!秋娘已老,我无杜牧清狂;文君自奔,我少相如才调。然而穷途潦倒,客舍凄凉,得此解人,以慰寂寞,纵非意外良缘,亦属客中奇遇。而况青衫红粉,一样飘零,同是可怜,能无相惜?我即欲已,情又乌可以已。无已,请管生一行可乎?乃作书曰:梦霞不幸,十年蹇命,三月离家。晓风残月,遽停茂苑之樽;春水绿波,独泛蓉湖之棹。乃荷长者垂怜,不以庸材见弃。石麟有种,托以六尺之孤;幕燕无依,得此一枝之借。主宾酬醉,已越两旬。夙夜图维,未得一报。而连日待客之诚,有加无已。遂令我穷途之感,到死难忘。继闻侍婢传言,殊佩夫人贤德。
风吹柳絮,已知道韫才高;雨溅梨花,更惜文君命保只缘爱子情深,殷殷致意;为念羁人状苦,处处关心。
白屋多才,偏容下士。青衫有泪,又湿今宵。凄凉闺里月,早占破镜之凶;惆怅镜中人,空作赠珠之想。蓬窗吊影,同深寥落之悲;沧海扬尘,不了飘零之债。明月有心,照来清梦;落花无语,扪遍空枝。
蓬山咫尺,尚悭一面之缘;魔劫千重,讵觅三生之果。
嗟嗟!哭花心事,两人一样痴情;恨石因缘,再世重圆好梦。仆本恨人,又逢恨事;卿真怨女,应动怨思。前宵寂寞空庭,曾见梨容带泪;今日凄清孤馆,何来莲步生春?卷中残梦留痕,卿竟携愁而去;地上遗花剩馥,我真睹物相思。个中消息,一线牵连;就里机关,十分参透。
此后临风雪涕,闲愁同戴一天;当前对月怀人,照恨不分两地。心香一寸,甘心低拜蝉娟;泪墨三升,还泪好偿冤孽。莫道老妪聪明,解人易索;须念美人迟暮,知己难逢。仆也不才,窃动怜才之念;卿乎无命,定多悲命之诗。流水汤汤,淘不尽词人旧恨;彩云朵朵,愿常颁幼妇新词。倘荷泥封有信,传来玉女之言;谨当什袭而藏,缄住金人之口。此日先传心事,桃笺飞上妆台;他时可许面谈,絮语扑开绣阁。
余自来之僻境,尘氛已绝,俗虑全蠲,眼前可与语者,舍鹿苹外,几不可再得。日中上课,如傀儡之登场;傍晚归来,如老僧之入定。
至此境界,方寸灵台,实无用其纷扰。所有者,思亲之泪、还乡之梦而已。乃近数日来,无端而有吟兰之草,无端而有葬花之举,又无端而月下忽来倩影,更无端而案头失却诗篇,种种不可思议之事,忽于清净无事中,连续发生。绕来眼底新愁,勾起心头旧恨。此意怦怦,静极而动。余亦不自知其所以然,意者此间殆有孽缘耶?
只为一封书,辗转中宵,何曾交睫。今日思之,此书殊太冒昧,以彼心同枯井,节比寒松,而余无端以绪语聒之,宁不足以召玉人之怒?一旦事发,余将置身何地?
然不足虑也,衅自彼开,一纸瑶笺,夫岂无因而至?况余心坦白,初无非分之干求,多情如彼姝,读是书也,其或有同是天涯之感,而以一眶清泪饷余也。彼果不能谅余意者,则流水本无心,余亦何必自寻烦恼。所虑者,情网缠人,欲避之而无由耳。
余方默自探索,而为余传书之鹏郎,已携得复书至。一幅花妙格,灿然陈于余之眼前矣。
白简飞来,红灯无色。盥诵之余,情文虽艳,哀感殊深。人海茫茫,春闺寂寂,犹有人念及薄命人,而以锦字一篇,殷殷慰问于凄凉寂寞中耶。此梨影之幸矣。
然梨影之幸,正梨影之大不幸也。梨影不敏,奇胎堕地,早带愁来。粗识之无,便为命妒。翠微宫里,不度春风。燕子楼中,独看秋月。此自古红颜,莫不皆然。才丰遇啬,貌美命恶。凡兹弱质,一例飘零,岂独一梨影也哉!
人生遇不幸事,退一步想,则心自平。梨影自念,生具几分颜色,略带一点慧根,正合薄命女儿之例,不致堕落风尘,为无主之落花飞絮,亦已幸矣。今也独守空帏,自悲自吊,对镜而眉不开峰,抚枕而梦无来路。画眉窗下,鹉鹦无言;照影池边,鸳鸯欺我。
个中滋味,固是难堪,然低首一思,则固咎由自龋不加重谴,免受堕落之苦。天公之厚我已多,而尚何怨乎?
夫以多才多情如林颦卿,得一古今独一无二之情种贾宝玉,深怜痛惜,难解难分。而情意方酣,奸谋旋中。人归离恨之天,月冷埋香之冢。泪账未清,香魂先化。人天恨重,生死情空。夙因如彼,结果如斯。
梨影何人,敢嗟命薄?使梨影而不抱达观,亦效颦卿之怨苦自戕。感目前之孤零,念来日之大难。回文可织,夜台绝寄书之邮;流泪不干,恨海翻落花之浪。病压愁埋,日复一日,试问柔躯脆质,怎禁如许消磨,恐不久即形销骨立,魂弱喘丝。红颜老去,恩先断而命亦随之俱断;黄土长埋,为人苦而为鬼更苦矣。此梨影平日所以当以自怜者自悲,又常以自悲者自解也。
乃者文旆遥临,高踪莅止。辱附葭莩,不嫌苜蓿。
鹏儿有福,得荷裁成;梨影无缘,未瞻丰采。自愧深闺弱翰,漫夸咏絮之才;侧闻阆苑仙葩,颇切葵倾之愿。私心窃慕,已非一朝。
继而月中摹花冢碑文,灯下诵红楼》诗句,尤觉情痴欲醉,缕缕交萦,才思如云,绵绵不断,几疑君为怡红后身。自古诗人,每多情种;从来名士,无不风流。夫以才多如君,情深如君,何处不足以售其才?
何处不足以寄其情?而愿来此断肠地,眷念未亡人,殷勤致意?
读君之书,缠绵悱恻,若有不能已于情者。梨影虽愚,能不知感!然窃自念,情已灰矣,福已悭矣,长对春风而唤奈何矣。独坐纱窗,回忆却扇年华,画眉情景。念四番风,花真如梦;一百六日,春竟成烟。
破镜岂得重圆?断钗乌能复合?此日之心,已如古井,何必再生波浪,自取覆沉?薄命之身,诚不欲以重累君子也。前生福慧,既未双修;来世情缘,何妨先种。
彼此有心,则碧落黄泉,会当相见。与君要求月老,注鸳牒于来生,偿此痴愿可耳。
梨影非无情者,而敢负君之情,不以君为知已?
但恐一着情丝,便难解脱,到后来历无穷之困难,受无量之恐怖,增无尽之懊恼,只落得青衫泪湿,红粉香消,非梨影之幸,亦非君之幸也。至欲索观芜稿,梨影略解吟哦,未知门径,绣余笔墨,细若虫吟,殊足令骚人齿冷。君固爱才如随园,苟不以梨影为不可教,而置之女弟之列,梨影当脱簪珥为贽,异日拜见先生,涤砚按纸,愿任其役,当不至倒捧册卷,贻玷师门。此固梨影所深愿,当亦先生所不弃者也。
区区苦衷,尽布于此。泪点墨花。浑难自辨,惟君鉴之。梨影谨白。
噫!是人乃有是才耶。则其命之恶也,固其宜矣。一幅深情,如怨如慕。惺惺之惜,余岂无心?此书也,不啻为导余入情关之路线。此后余一副未于之眼泪,又不愁没洒处矣。
情之所钟,正在吾辈。得一知己,可以无恨。余非到处钟情者,亦非不知自爱者。年逾弱冠,中馈犹虚。不知者疑有他故,实则余之心积愁成恨,积恨成痴,黄尘莽莽,绝少知音。
一片痴心,原欲于闺阁中得一解人,乃求之数年,迄无年遇。
此念消灭已久,今岁饥驱到此,初无访艳之心,而忽得一多才多情之梨影,余固自负情痴,彼更怜才心切,速引余为知己,此不可谓非吾生之奇遇。情之所钟,其在是乎?
然而名花有主,早嫁东风,岂惟罗敷有夫,且作娥终寡。
余以了无关系之人,与之达缄札、通情款,虽云心本无他,毕竟情非所用,将来结果,必有不堪设想者。然则绝之乎?难端自我发者,自我收之,固未晚也。
无如此时之心,已不由余自主。除非彼能绝余,则余尚可收拾此已散之情丝,不复粘花惹草。倘彼亦如此者,则此重公案,如何了结?当以问之氤氲使者。噫,知己难得,得一巾帼知己尤难。余已得之,宁非大幸?已矣已矣,愿拼此身以与情魔一战矣。
余伏案草此数行之日记,为时已近黄昏,方搁笔时,而新词一阕,又发现于砚匣之底,取而读之,录其句曰:骂煞东风总不知,葬花心事果然痴。偶携短笛花间立,魂断斜阳欲尽时。情切切,泪丝丝,断肠人写断肠词。落花有恨随流水,明月无情照素幔[调寄鹧鸪天]怨句清词,深情若揭,若非清照后身,定是小青再世。余诵此词,不期而泪湿纸角。
识字为忧患之媒,多才即聪明之误。文人多穷,古今一例,况其为薄命红颜哉!忍哉碧翁,既假之以才,何为悭之以福。
既悭之以福,何不并靳之以才。使其无才,则混沌不凿,感触不灵,不知所谓愁,不知所谓怨,并不知所谓情,浑然过此一身,则亦已耳。
奈何天生美人,不与以完全幸福,偏与以玲珑心孔,锦绣肝肠,使之宛转缠绵,多愁善怨,度幽囚岁月,寻眼泪生涯,终其身无展眉之日。是中因果太不分明,虽欲解之,未由也已。
日前鹏郎为余插兰瓶中,历数日而憔悴,今已香销玉殒,无复含烟泣露之态矣。
鹏郎嘻然来,指瓶而谓余曰:“此花枯矣。请以好花为先生易之。”
言毕,即取瓶中枯茎,掷之于地。余急拾之起。鹏郎笑曰:“先生何爱惜残花若是耶?”
余曰:“花虽残,犹有骨在。吾人爱花之容,当兼爱及花之骨。千金市骨,古今传为美谈。余亦当为此花遗骨,寻一好去处耳。”
鹏郎连点其首,若有所会。余回视瓶中,则彼已为余易一香酣红醉之花矣。
余微愠曰:“鹏郎,曩语汝花须留在枝头看,不可轻折以损花寿,汝奈何又忘之耶?”
鹏郎曰:“先生言,余识之。然此花亦阿母教余折取,以供先生赏玩者,毋责余也。”
余再视其花,形如喇叭,色深红,问:“此花何名?”
鹏郎日:“此及第花也。先生乃不识耶?”异哉花名,乃逆余耳。
此春风得意之花,胡不去媚长安道上之探花郎,乃来伴我凄凉之孤客,不亦辱没芳名而羞煞鲰生耶?彼梨影之赠此花,有意耶?无意耶?措余之沦落无聊,抑嘲余之蹉跎不振耶?回首前尘,余能无感欤?因成六绝句以答之曰:东风何处马蹄香,我见此花欲断肠。
会得折枝相赠意,十年回首倍凄凉。
浮生换得是虚名,感汝双瞳剪水清。
痛哭唐衢心迹晦,更抛血泪为卿卿。
几回伤别复伤春,大海萍飘一叶身。
已分孤灯心赏绝,无端忽遇解情人。
背人花下展云笺,赋得愁心尔许坚。
只恐书生多薄福,姓名未注有情天。
梦云愁絮两难平,无赖新寒病骨轻。
一阵黄昏纤雨过,离人听得不分明。
满目乌鸦噪奈何,情缘深处易生魔。
东风来去须珍重,莫遣惊涛起爱河。
崔氏之家,去村里许。竹篱茅舍,淡写春光,颇足流连玩赏。较之近村之荒田败棺,一派萧飒气象,真是别有天地。
舍后有一草场,广可一亩。场上芳草芊绵,迎青送绿,间有黄白或深紫之小花点缀其上,如铺五色毡毹。履其上,滑而且软,倦则可藉以为茵,枕手而看晚山,颇得宗少文卧游之趣。
场之前界一小溪,溪水潺潺,能悦人耳。板桥架溪上,如玉虫禾之横陈。夕阳西下,时有牧童樵子,渡溪而归。人影历乱,倒人波中,如演新奇影戏。
溪旁绿柳成行,迎风作蹁跹舞。过溪则阡陌纵横,一望无际。远山近水,绿树红桥。如斯风景,欲拟桃源矣。
余日周旋于尊严之课堂,夜坐卧于局促之斗室,厥状类囚,幸有此舍后一块土,为遣泄闷遗怀之地。故每至课罢归来,辄独往草场,送此匆匆之暮景。或席地坐,或缘溪行,夕阳如醉,红挂柳梢。凝眺徘徊,得少佳趣。直至暮烟四合,瞑色苍然,乃行而返。比至书舍,则灯光乍明,晚餐已具,又须重理胡孙王生活矣。
余虽终日沉闷,留得此晚来一霎之光影,亦足为终朝辛苦之补偿。且比来数日,更有一特异之景象,入余眼帘,有足以驻余之足,而使余低徊留之不能去者,则余于此处,乃获见伊人数面也。
舍南舍北,编堇为篱以围之。一带粉墙,斜阳恋其一角。
余每于草场上遥望之,仿佛有衣光鬓影,掩映于乱烟残照间。
彼梨影者,镇日价困守兰闺,亦应恼闷,故徙倚门闾,风前小立,聊遣幽情耶。否则其知余至此,不惜天寒袖薄,姗姗而来。
从墙隅篱隙,偷觑个郎也。
分明对面,若即若离,咫尺天涯,银河遥阻。唐人宫词有曰:“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余乃不如日影,犹得从寒鸦之背,斜过墙腰,度上玉搔头也。挑灯独坐,回思日间所遇,似真似幻,赋律绝各四首以记之。
梦也迷离恨也迢,啼莺何事苦相招。
多情似说春将去,一树残红半已销。
深情缕缕暗中传,伫立无言夕照边。
将面如何人更远,思量近只在心前。
吟魂瘦弱不禁销,尚为寻芳过野桥。
欲寄愁心与杨柳,一时乱趁晚风遥
相思无处觅来由,好似痴鱼自上钩。
薄命累卿卿怨否,茫茫情海共沉福
壮不如人老可知,风尘我已倦驱驰。
未能消恨宁辞酒,非为怜才不说诗。
压病埋贫甘落寞,良辰美景懒追随。
今来此地茫茫甚,受尽凄凉却为谁?
宵深先怯被池单,烛泪何心不住弹。
好梦能寻终是幻,同人相对强为欢
(今夕鹿苹携酒来就余饮)。
云沉重岭鹃魂小,月上空梁燕额寒。
闻道蓬莱今有路,好风借便到非难。
风前小立瞥相逢,浅黛深颦有病容。
腰带分明春后瘦,脸波依约酒余慵。
半墙残日留纤影,一抹寒烟杳去踪。
两处独眠情悄悄,难禁今夜五更钟。
浪迹天涯感断蓬,落花何语骂春风。
座无佳士眼常白,灯照离颜影不红。
杜宇寄愁来枕畔,柳丝牵梦度墙东。
文窗六扇重重锁,幽会恐劳想象中。
第四章三月
余父生平酷嗜杯中物,余秉其遗传性,亦与麴生结不解缘。
盖攻破闲愁,非此无能为力也。
自来此乡,俗冗不断,常妨把盏。而是乡茶楼酒家,绝无仅有。湫隘嚣尘,不堪驻足,惟足供田夫野老,息肩解渴而已。
呼童行沽,多不可饮,不得已聊以润我枯喉。放翁诗所谓“村酒甜酸市酒浑,犹胜终日对空樽”者也。
自寓居崔氏后,乃得倾其家制春酿,其味醉醰,迥异市品,余乃大乐。且主人爱客,每饭必具壶觞。余之酒肠,遂无枯燥之时。加以新愁满眼,欲拨难开,若无红友劝人,只合青衫常湿。余因是益狂饮不休,冀作醉乡之游,暂脱愁城之厄。然而酒入愁肠,酡然易醉,比醉而愁乃更甚,或至哭泣。
人谓酒能消愁,余谓可消者必非真愁,真愁必非酒力所能消,其反动力或适足以翻腾脑海思潮,膨胀心头热血,令人斫地呼天,不能自己。
今晚偶醉,万恨齐来,成长歌一首,录示梨影。梨影阅之,或詈余狂,或怜余痴,余亦不暇问也。
梦霞梦霞尔何为,身长七尺好男儿。尔之处世如钝锤,尔之命恶如漏卮。待尔名成志得遂,苍浦须有开花期。忆尔幼时舌未稳,凌云头角削玉姿。偷笔作文学涂抹,聪明刻骨惊父师。观者谓是丹穴物,他年定到凤凰池,而今世事以迁移,尔何依旧守茅茨。十年蹭蹬霜蹄蹶,看人云路共奔驰。今日人才东渡正纷纷,尔何不随骥尾甘守雌?鸟雀常苦肥,孤凤不得竹实而常饥;鸟雀皆有栖,孤凤不得梧桐而伤离。人生及时早行乐,尔何工愁善病朝欷暮唶而长噫!饥驱寒逐四方困,日暮途穷倒行而逆施。寒俄孤灯一束诗,心力抛尽不知疲。尔何不咏清庙明堂什,惟此写愁鸣恨纸劳墨瘁为此酸声与苦词。尔生二十有三载,世间百忧万愤何一不备罹。少壮情怀已若此,如何更待朱颜衰。吁嗟乎尔之生兮不如死,胡为乎迷而不悟恨极更成痴?看花得意马蹄疾,尔之来兮独迟迟。落红狼藉难寻觅,空对春风生怨思。闲愁满眼说不得,以酒浇愁愁不辞。倾壶欲尽剩残沥,洒遍桃叶与桃枝。一日愁在黄昏后,一年愁在春暮时。两重愁并一重愁,今夜无人悲更悲。三更隔院闻子规,窗外孤月来相窥。
此时之苦苦何似,游魂飘荡气如丝。泪已尽兮继以血,泪血皆尽兮天地无情终不知!掷杯四顾愤然起,一篇写出断肠词。是墨是泪还是血,寄与情人细认之。
无端小病,淹缠床褥者一旬。校课久荒,日记亦于焉中断。今幸就痊,而镜里容颜,已非昔日。
医者谓须调摄,不可劳精疲神,即笔墨之事,亦应暂为捐弃。故虽能强起,只于庭前试脚,未出舍门一步。然医者欲余捐弃笔墨,沉伏斗室中,舍此又何以自遣?因翻日记簿,补记病中之状况。
余之病也,半伤于酒。彼夜大醉后,晨起头目晕然,似宿醒犹未解者。继而大嗽,有物自喉间跃出,视之血也。连嗽连吐,余遂失其知觉。
比醒,则余身已僵卧榻上,一人以手按余掌,崔翁亦在旁。
知此老热肠古道,讯知余病,已为余延得歧黄妙手矣。
医费姓,颇负时名。既诊余脉,日:“此似心疾,幸所感尚浅,能捐除万虑,不涉愁烦,当可获愈。藉非然者,则非医生之所能为力也。”
余闻医言,知病源不误,心乃大惧。且知咯红一症,患者多不治,余体赢弱,今犯此,宁有幸者?不幸作他乡之鬼,尚有倚闾老母,将何以为情,余罪不更重耶!
明知此症系伤情所致,不斩除万叠之情丝,将无以保全一线之生命。然而孽根深种,怨愤难消,辗转衾枕间,殉情之念,与惧死之心,交战于胸,神志为之益昏。而斯时之梨影,亦为余多担一重心思。鹏郎则如穿帘燕子,倏去倏来,以报告病情于玉人之耳。余于昏惘中,伏枕书一律以示之。
情魔招得病魔来,愁乱如丝拨不开。天上难平牛女恨,人间谁识马卿才。三生宿债今生果,九死痴魂不死灰。若是情关能打破,四禅天可免风灾。
至第四日,余稍清醒,鹏郎复以书至,随后秋儿捧方开之蕙兰两盆,置于榻前之案上。
余问:“何为?”则曰:“夫人言,以此代先生药石也。”
余不觉为之感绝,徐取其书,展而阅之。
醉歌方终,病魔旋扰。深闺闻耗,神为之伤。只以内外隔绝,瓜李之嫌,理所应避。不获亲临省视,稍效微劳,十分焦灼,莫可言宣。闻君之病,中酒也。
然中酒者,病之所由起,而伤情者,则病之所由来也。
鲜红一掬,此岂可以儿戏者?情海茫茫,君竟甘以身殉,而捐弃此昂藏七尺乎?
呜乎!君亦愚矣。君上有老母,下无后嗣,一肩甚重,莫便灰颓。梨影诚不敢以薄命之身,重以累君也。君果爱梨影者,则先当自爱,留此身以有待,且及时而行乐。眼前虽多烦恼,后此或有机缘。谚云:“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此言虽小,可以喻大。
请君即其旨而深思之。愁城非长生国,奈何久居不出,以自困而自囚哉?
昨闻医者,亦谓君病系心疾,服药不能见效,夫心疾须以心治之。一念之苦乐,生死之关头也。但使灵台不昧,奚须药石为功?制恨抑愁,以熄情火。平心静气,以祛病魔。言尽于此,愿君之勿忘也。
芳兰二种,割爱相赠。此花尚非俗品,一名小荷,一名一品。病中得此,足慰岑寂,且可为养心之一助焉。
临颖神弛,书不成字,纸短情长,伏维珍重。书尾附有五绝二首,系分咏二花之作,并录于下:一品名休羡,家贫无好花。
素心人此夕,应共惜芳华。
(大一品)
故与淡烟遮,销魂是此花。
藉兹情种子,伴尔病生涯。
(小荷)
余病中得此多情之抚慰,良胜于苦口之药石。而案上之盆兰,阵阵幽香,由鼻观沁入心脑,更觉神清气爽,心胸豁然,病竟若失。感谢玉人,所以惠余者良不浅也。今日已能握管,应亦有以报之,乃作小简,并填小词二阕。
既惠名花,复颁佳句。深情刺骨,我病已苏。重帘不卷,香气氤氲,不啻与卿晤对一室,促膝谈心也。
呜呼!卿之厚我,可谓至矣。卿不忍余为情死,卿若此,余又何忍不为卿死哉!花名二咏,幽娴婉丽,如见卿之为人。两花字韵,不脱不粘,令人叹绝。
呜呼!多才薄命,自古已然。名士美人,同声一哭。然后知余与卿相怜相惜,一往情深者,固非无因也。春风多厉,卿亦宜善自珍摄,千万勿以余故,有伤玉体,则余更无以对卿矣。深情,笔何能罄。
略书数语,藉慰锦怀。
思佳客(大一品)
报答春晖擢紫芽,盈筐合献帝王家。头衔品自无双贵,芳国香应第一夸承雨露,嗜烟霞,却甘淡泊洗铅华。余情已向幽丛托,不爱春风及第花。
忆萝月(小荷)
花娇欲语,抟露如擎雨。冉冉情根还乞护,恐有鸳鸯魂驻。相遗多感情深,合欢梦里同寻。卿性幽如兰性,侬心苦比莲心。
填成自视,笔涩词呆,远不如来诗寥寥四十字之切合自然。
深情刻露,竟不能以多许胜彼少许矣。
昔贾宝玉与大观园姊妹联吟,名字常题榜尾,非稻香社主,故加屈抑,亦非宝玉才不能胜,实故作劣诗,自甘让步,此自是情人作用。余则初无是想,且刻意求工,而卒无以胜。未知梨影之才,视诸林、薛诸人何如?余愧无宝玉之深情,亦愿尽焚芜稿,拜倒妆台,北面执弟子礼矣。
晴日一窗,不写《黄庭》而写情简,自责亦复自怜。更翻前月日记,有咏兰二律,此诗已得诵之香口。前次赠兰,慰余客中寂寞,此次赠兰,伴余病里生涯,用意相同,寓情弥永。
彼因爱兰而推爱及于余,余能不因爱赠兰之人而兼爱此兰耶?感念之深,殊殷余恋,觉前诗犹未足以尽余之意也,爰武原韵,再成两律:馨香远赠寄深情,露眼如将肺腑呈。
君子有心同臭味,美人此意最分明。
更无别艳能移我,除却斯花那比卿。
今日素琴须一奏,忘言相对两相倾。
春风识面太迟迟,令我潇湘系梦思。
佩岂无缘终不解,芬犹未尽恐难持。
任他群卉夸颜色,只愿终身伴素姿。
一掬灵均香草泪,兰闺同此断肠时。
乘养病之余闲,作传情之密简,叠叠锦笺,粉如雪片。屈彼大鹏,(意指鹏郎)作青鸟使,个中秘密,殊无虑局外人知其一二也。
余前欲索观梨影诗稿,渠未允余,余亦不敢强。今乃又向之哓哓,谓闭户养疴,长日寂寂,对兰思卿,神为之往。更诵佳句,弥殷想慕,想卿耽吟自昔,积稿必多。曩者见索,未蒙俞允。偶然忆及,情如饥渴。卿如念余,其毋吝此。此函去后,果生效力。是夕鹏郎以一小册子来,题曰《醉花楼吟草》。余大喜过望,开卷则有一笺夹于其中,乃先阅之。
侬无命,且无才,君何苦苦逼侬,必欲依献丑而后己,未免太不相谅矣。吟咏一事,从前颇喜为之,然月夕花朝,聊以自遣,不足云诗也。自遭不幸,意兴索然。
此事抛弃已久,所存者只数年前旧稿一小册。中多自伤身世之作,如秋虫唧唧,应时诉哀,阅之令人无欢。夜阑灯,自诵一过,泪洒云蓝,辄将新痕把旧痕湿透。君仔细认之,当分得出几重泪迹也。
曩所以索而不与者,以君亦伤心人,似此怨苦之音,入君之耳,徒累君悲增忉怛耳。今若此,则魏收之拙,不能再藏,而君司马之泪,亦岂能自制乎!(下略)嗟乎!余得此诗,乃尽悉彼姝身世,一天欢喜,果化作一天烦恼矣。此一册断肠草,固成于未赋离鸾以前。当时秦嘉徐淑,双影翩翩,正花好月圆之候,宜乎芦帘纸阁,叠韵双声,互织同功之茧,不为啼血之鹃。而乃笔尖吐露,只有哀音;花底推敲,尽芟绩思。岂诗人多穷,闺阁亦难逃此例耶?盖至性所流,情难境易。外感所触,怨比欢多。
嗟乎梨影,固生带愁根者。幼伤孤露,椿萱之荫无存;长更伶仃,姊妹之花又折。人生不幸,无过于斯。即令夫婿情多,锦帏春好,亦难化哀思为烟云,托情于风月。然而篇存怀旧,聊抒已往之悲;字触灵机,又作未来之谶。言为心声,感应至捷,无家之痛,重以无夫。从此一生,更无余望。是固彼苍之故厄其遇,抑亦梨影之有所自取也。
披阅数过,茶残香冷,弥复塌然,乃择其尤凄惋可诵,及与若人身世有关系者,录数篇于余日记,以志不忘。
韫玉余姊,归梁溪顾氏,清才早世,永绝诗筒。
逝者悠悠,生者怅怅。花光月影,增悲于清夜良时;剩札遗诗,触动于窗前灯下。姊也早逝,先赴清虚;我尚偷生,浑难解脱。挽歌当哭,了恨无期。
慧业生成早悟禅,消魂恰值放青莲。
一身如寄原无碍,万事全抛始是仙。
料得难忘儿女爱,可能即到父娘前。
帐中蝴蝶伤虚幻,愿祝迢登兜率天。
诵姊遗诗感作
姊妹戏呼元白友,何期才美早成仙。
余情胜似香山老,痛对遗诗忆昔年。
韫玉楼中玉化烟,梁溪风月失吟仙。
抛诗起问梅花道,我住人间得几年。
手把遗编泪似丝,此生无复共吟期。
人间多少伤心恨,最苦花残春尽时。
闻雁
雁声风送白云开,凄咽悠扬入耳哀。
两岸芦花一条水,年年辛苦客中来。
读《长生殿》传奇
乱烟零草不胜春,一树梨花葬玉人。
碧落黄泉无可问,雨铃凄咽独伤神。
阅《西湖佳话》
春到孤山翠似屏,玉梅花曲韵堪听。
不消细辨真和假,总觉堪怜是小青。
阅史有题
争战河山得几年,美人香草夕阳边。
古今多少兴亡恨,付与寒鸦啄乱烟。
有忆
蟋蟀声中雨似烟,关心偏忆少年时。
联床姊妹新秋夜,此景如吟梦里诗。
阅回文诗
读罢回文月上初,妙文真可愧相如。
窦郎犹是钟情客,不负萧娘知纸书。
梅花
冰姿玉蕊影翩翩,风送幽香雪后天。
雅淡最宜来月下,清高原合占春先。
六桥流出空山梦,一笛吹开古岭烟。
不效巡檐争索笑,知花早已悟枯禅。
统阅全稿,伤逝之作占其半。兹录者尚未及十之二三也。其余《长生殿》、《西湖佳话》、回文诗及梅花之末联,当时聊寄闲情,后日尽成谶语。心之所感,事即应之,有莫知其所以然者。使梨影自将诸诗玩其意味,而证以今日之境地,应亦爽然自失。知一点灵犀,已早作来日大难之警告,而当时固未之觉也。
余又赴校数日矣。病后精神,已如其旧。晨出夕返,脚踪儿忽东忽西;枕冷衾单,梦魂儿忽颠忽倒。
盖一病之余,于余身初无所损,而转有所益。所益者非他,脑蒂之潮,翻飞十丈;胸头之血,热胀一腔。愁丝之乱者益棼,心灰之死者复活。
明知不宜久恋,而情魔逼人,节节进步。虽未至失足,却大有不肯回头之意。余亦不自解何以迷惘至是。昨宵梦里,竟至离魂,仿佛身轻如燕,飞人香闺,与个侬絮絮话情,难分难解。而饥鼠跳梁,惊回好梦。灯花半萎,寒照床头。鬓影衣香,杳不可迹。则又废然而叹,不复成眠。枕上成诗入绝,晨起录出,以云梨影。不知渠亦曾同梦否也?
落魄劳卿格外怜,青禽几度费鸾笺。
世间那有痴于我,悟到痴时痴更颠。
瘦尽伤春病要成,百般情绪总难明。
旁人未识余心苦,劝向红尘学养生。
游子他乡恋旧衣,壮心痴愿两俱违。
近来不作还家梦,只傍妆台夜夜飞。
灯寒漏涩夜何如,正是孤窗月上初。
好梦乍醒袭半冷,卧听饿鼠啮残书。
仙风无路到蓬莱,此恨终身撇不开。
蝴蝶已拼痴到死,肯教飞上别枝来。
愁来愁去两心知,梦想魂劳十二时。
幸有诗篇能代语,不然何以慰想思。
倚门独立数归禽,麦浪如云思共深。
柳织愁丝长几丈,应知共系两人心。
多情却似总无情,见面无言背面行。
何日素心人对面,诉将哀怨到天明。
余自病后,已戒除杯中物,主人知余意,亦不复以壶觞供客。每届晚餐,只登饭颗之山,不入酒泉之郡。
今日夏至,校中无课,余乃饭于馆中,秋儿复为余设饭具,且侑以一盘樱桃梅子,充仞其中。盖吴中习惯,每逢佳节,必荐应时果品。夏至之食梅樱,犹中秋之供菱藕也。
三杯饮尽,已觉微醺。更食青梅一颗,酸沁齿牙,不复能饭。酒阑意倦,倚枕假寐。俄而一片痴魂,居然化蝶,又飞绕于香闺绣阁之旁矣。
栩栩移时,闻耳畔有人高唤,遽然惊觉,张目而视,则鹏郎立于余侧。
余笑曰:“鹏郎,汝乃学鼠子作剧,扰人清梦耶?”鹏郎不答,授余以纸。余曰:“是又诗债来矣。”接而阅之,纸尾附数语曰:“君案头有《石头记》,可假侬一阅?”
余乃起,取书付鹏郎,更书四绝以示之曰:墙角桑阴守野庞,午慵难遣睡魔降。
梦中起把新诗读,蝴蝶当窗飞一双。
百结愁肠得酒宽,麦风微送余寒。
而今始识相思味,直与青梅一样酸。
前辈风流事有无,春烟蜀市客行沽。
诗心应比琴心苦,欲觅当年旧酒垆。
一卷《红楼》梦醒余,情怀渺渺独愁余。
令朝付与闺中看,误尽才人是此书。
异哉余病!不知其所自来,亦不知其所自去。咯红一症,本非癣疥。余初病时,沉沉若死,药石不能攻。医生为余忧,即余亦未尝不自惴惴。而一言之劝,憬然而悟;一念之转,霍然而苏。神速若此,生死之权,果操于谁之手欤?
余固梦梦,旁观自有清者。清者何人?梨影也。梨影谓余病系伤情所致,斯语殆确。然使余不病,梨影决不肯遽为此言以慰余,彼所谓伤情者,非与彼深有关系在耶?
夫余未病之前,梨影于余,若有情,若无情。虽瑶缄往返,诗筒唱酬,一点芳心,早暗地作惺惺之惜。而言语动作间,尚不免有所顾忌,未有以表示其爱情之热度。
迨余一病,然后不能自制。灯下侍儿,传言琐琐;床前爱子,顾影依依。沉挚之思,心为焦灼;馨香之赠,意更分明。
娓娓爱语,款款深情。药烟病榻间,乃尽够余消受。
人情于有关系之人,骤闻其遘不幸事,未有不惊皇无措、言动改常者。究竟梨影视余,果有关系与否,余未敢知。然就彼数日中表示于外者测之,则梨影之心,一余之心耳。彼果无意于余者,何为而若此?
余知彼闻病后,所以为余忧者,有甚于余之自忧者也。余非彼亦不病,梨影既知余矣,余复何病哉!
个人一点真情,表现于余之病后者,尤多缠绵恳切之处。
今日层层追忆,殊令余且感且惭,又悲又喜也。一诗稿也,曩日靳不我示者,此日索之,而一卷清词,已饱余之馋眼。尤可感者,余病已愈,初无需于药石,而秋儿传夫人命,日遣医生视余,意若谓个郎病后,身弱如花,非得药力滋补,难复健矣。
余昔日啜此苦口之汤,而攒眉梗咽者,今日啜之,醰醰然有余味焉。鹏郎自余病后,辍读至今。余意其荒于嬉也?遣秋儿招之来。则曰:“夫人自课矣,先生可早眠以将息病体也。”
余赴校之日,秋儿尚来尼余,谓余大病新愈,宜静心调摄,俾可恢复精神,毋遽奔波自苦。秋儿能言,一鹦鹉耳。调而教之者,自于人在也。
余以旷课兼旬,久劳杞生庖代,今能强步,不欲再累他人。
宁负此谆谆之密嘱,复为草草之劳人。固知爱我者之心,尚为余悬悬而莫定也。
余嗜饮,而孱躯赢弱,不胜酒力。此次之病,伤于情者半,伤于酒者亦半。梨影知之,则为一痛切之函,戒余辍饮。略谓酒能败德,亦能伤身。麴秀才非好相识,绝之为宜。君如念侬言者,其勿再沉湎以自贻伊戚也。余得此函,曾口占二绝以答之曰:病渴无才转自危,堆肠积肚是相思。
会看索我枯鱼肆,瘦骨知能耐几时。
花前病酒也风流,争奈寒宵形影酬。
感汝殷勤频劝诫,教侬何物可消愁。
梨影之所以待余者若此,余之所以感梨影者何如。迟暮相逢,嗟此缘之已晚;缠绵不解,复余思之难芟。余初认为片面之相思,今则确知为双方之互感矣。
方余病中,亦尝自危自惧,自警自责,力欲摆脱此情丝束缚,还我一无牵挂之身。而今病后思量,弥增痴恋。此心又胡能不作死灰之复活者?情根不可割,病根又胡以除?明知薄福书生,终作含冤情鬼。顾后来之事,此时殊无暇计及,惟持余一点痴心,消受此眼前狂福而已。
第五章四月
今日徇杞生之请,举行春季旅行,赴鹅湖各校参观焉。
鹅湖为锡金重镇,山水清嘉,夙称善地,风气之开,较他乡独早。学校林立,成绩斐然可观。
李率学生整队行,余独棹小舟往。归途过一村名蛮里者,云即昔日泰伯逃居之地。村有泰伯遗庙,规模宏丽,气象犹新。
因率诸生入庙瞻仰,且小憩焉。
庙中主持,为一老道士,能诗,年八十余矣,童颜鹤发,意致洒然,与语绝凤雅,不作长生不死谈,真有道之土也。余口占一律以赠之曰:出门遇道士,双袖拂红霞。
铁笛横吹晚,看山不忆家。
呼童拨炉火,为我煮琼花。
欲叩长生旨,无言指日斜。
余此行虽以舟代步,然亦惫甚。比归杞瞑,草草晚膳后,亟思往华胥国一游。
甫拟扫榻就睡,衾中有物隆然,触于眼际,揭衾视之,则镜架一具,中贮美人影片,亭亭似玉,飘飘欲仙。展玩之际,狂喜不自禁。镜中人,梨影也。余与梨影,两情之恋爱,已臻极点,而一面之缘,尚虚佳会,畴昔之夜,月色朦胧。隔窗窥觑,苦未分明,今仍于画图中省识春风之面,何幸如之!此影既为余发现,然则今日梨影必来余室矣。
余复遍烛室中,冀尚有余踪可拾,偶见地上纸灰散乱,检视之得烬余纸角一,草书七字曰:“悠悠人亦去如潮。”殆为余不在而作也。乃即夕草一小简,并赋四律以报之曰:仆一介书生,寄危根于客土,深蒙过爱,感极生惭。前生之因乎?令世之缘乎?吾不得而知之也。呜呼!仆之所以独坐愁苦,塌然摧肝,忧愤填膺,不能自解者,亦以独操古调不遇知音为恨耳。今既得卿,此生为不虚矣,复奚惜此浮花断梗身哉!卿前书日:“非冤家则不聚,非同病则不怜。”斯言也,即我所欲言而未言者也。我心即卿心,卿心即我心。人睽两地,情出一源。我心已为卿剜,我身亦为卿有矣。今日鹅湖之行,强为同人挟去,幸卿顾我,徒使卿增室迩人遐之感。剩劫灰于地上,未识诗心;覆小影于衾中,深知爱意。此情此情,图报维难,惟有将卿玉影,日夕以香花供奉,祝卿吟怀常健,百病皆消耳。律诗四首,一以答过访之意,一以谢赠影之情。知我者或不嗔余轻薄也。
鹅湖结队偶从行,负却殷勤访我情。
湘管题诗痕宛在,纸灰剩字意难明。
室中坐久余兰气,窗隙风过想□声。
我正来时卿已去,可堪一样冷清清。
暂驻仙踪独自看,入门如见步珊珊。
更劳寄语悲人远,为觅余香待漏残。
命薄如侬今若此,情真到尔古应难。
青衫红袖同无主,恨不胜销死也拼。
意中人是镜中人,伴我灯前瘦病身。
好与幽兰存素质,定从明月借精神。
含情欲证三生约,不语平添一段春。
未敢题词写裙角,毫端为恐有纤尘。
真真画里唤如何,镜架生寒漫费呵。
一点愁心攒眼底,二分红晕透腮涡。
深情邈邈抵瑶赠,密意重重覆锦窝。
除是焚香朝夕共,于令见面更无多。
今晚得梨影复书,情深虑远,不啻清夜钟声警人痴梦也。
录其词于下:
我来君不在,君若在,我亦不来。留诗一句,出自无心,君勿介意。至以小影相遗,实出于情之不得已,致不避瓜李之嫌,亦不望琼瑶之报。盖梨影以君为知己,君亦不弃梨影,引为同玻然自问此生,恐不能再见君子。种玉无缘,还珠有泪,不敢负君,亦不敢误君。海萍风絮,聚散何常。此日重墙间隔,几同万里迢遥。一面之缘,千金难买。异日君归远道,妾处深闺,更何从再接霞光,重圆诗梦?赠君此物,固以寄一时爱恋之深情,即以留后日诀别之纪念耳。
是夕余复作书报梨影,并附以二绝,聊以表明余之心迹,盖即梨影所谓出于情之不得已也。过三鼓始就寝。
启诵芳札,情怨缠绵,真欲呕心相示,读未竟,不知何来一副急泪,将香笺湿透一半矣。卿固非怀春少妇,仆亦非轻薄儿郎,此日两心均不克自持,总缘情丝一散,难以复收耳。
仆也不敏,生非富贵之家,长无乡曲之誉,以乖僻之情性,择冷淡之生涯。遭家不造,老父见背,惟一兄一母是依,孤苦伶仃,艰难万状。今日此身,正如一片春萍,随风飘泊,劳人草草,寤寐难安。
今岁证鸿雪之因缘,未知明年又在何处,则两人今日相逢,亦如风际杨花,偶然聚迹耳。况今者青鸟书来,已积千行之锦;蓝桥路断,曾无一面之缘。异日者地角天涯,水分云隔,非特不得形影相依也,恐并魂梦亦不能偷接矣。
伤哉!伤哉!念及此而余之悲慨,宁能自己耶?
赠影之意,仆亦知之,何寄情之深且远也!
呜呼!卿以冰姿玉质,沦于穷乡僻壤之中,极尽颠沛流离之惨,此才可惜,此恨谁知?幽兰之挺秀于岩谷也,长养春风,孤根自保,不遇君子,谁惜馨香?
其不被溷于荒榛丛莽,见笑于李夭桃也亦仅矣。兰耶?人耶?卿之愤泣,不亦宜耶!鹏郎虽幼,聪颖过于群童,真卿子也。充其学力,将来可耀门楣。然则卿虽薄命,犹可少慰。视仆之沉沦,不已较胜一筹耶?
仆所遭不幸,性复耽吟,声凄孤韵,一灯一箧,行将终其身于忧愁困苦中,今更自累不足而累卿矣。卿前言不愿仆为卿累,仆今则不能不使卿为仆累。但自今以往,无论悲欢离合,卿既以同病人相待,仆总拼以一死报卿耳。
夫人患贪生耳,人事虽难知,极之以死,而何事不可了哉?情患不坚耳,苟能持此心于永久,人间天上,何患无相见期哉?我书至此,不禁掷笔狂呼,不复知此身何有也。
名花老去见无期,嗟我寻春到已迟。今日断肠泪欲尽,断肠空对半残枝。
我自狂痴敢怨卿,本来薄福是多情。来生愿果坚如铁,我誓孤栖过此生。
今晨又得梨影书,并颁到香笺一叠,客中正乏此物,谨受而藏之。此后千行万行,不愁写不尽相思矣。赋四绝答之:凤纸曾经素手摩,一回持赠意云何。
从今远寄同心字,写到相思语更多。
卜居若得傍兰闺,海燕年年免独栖。
容我桃花源里住,此身不再出仙溪。
镇日昏昏梦绕床,小窗消受午风凉。
寻常一样高槐日,偏向愁中故故长。
菜花过风麦全黄,摘叶提筐一巷忙。
今夜蚕房篝影畔,有人不睡倚残妆。
命途偃蹇,人海飘零。元龙豪气,久作冰消;司马雄心,亦为灰死。石痴行后,梨影屡劝余东渡,并愿拔簪珥以助余行装。自顾驽骀,局促若此,愧无以副我玉人之期望也。深宵苦忆,万感来来。既成长书,复吟短句:东渡之言,出之他人,无足深怪,卿能真知我者,亦以斯言劝我,得毋同于流俗人之见,与素心大相刺谬乎?继而思之,不觉悄然而悲,泫然而泣日:“卿固爱我之深,望我之切,不忍我为终穷天下之志士,不得已而为此言也。”
呜呼!卿之用心,如此其苦也,能不令我感卿恋卿、结于肠而不解、入于骨而不灭耶?虽然,卿固闺阁中第一情人也,仆则天地间第一恨人也。
畴曩心迹,已尽于《放歌》一章,卿已知之,无庸复赘。方今环球竞争时代,有进无退,有志之士,孰不欲争先捷足,发现于经世作人之大剧常而我也独闭门枯坐,郁郁不乐。惟是一腔幽愤,托之劳人思妇之词以自遣,徒使青春白日,消磨于一吟一醉之中。
此其中实有大不得已者在,而岂敢自附于骚人墨士之林哉!
呜呼!河山一局,已剩残棋。风雨孤灯,空怀磨剑。念兹黄种,负我青年。今日者愤时嫉俗,竟欲将功名富贵一举而空之,非年不如人也,才不如人也,实自知命不如人耳。
好荣而恶辱,我非异于人情也。故每当春阳暖活之时,风日晴明之候,一草一木,皆有斗生之心,一花一鸟,尽有矜时之意。对此韶光,少年用世之心,未尝不怦怦欲动。而一转念间,叹时运之不济,伤命途之多舛,则又未尝不沉醉悲歌,继之以哭而不能自己也。
当终军弱冠之年,已有庚信江关之感,死灰终无复燃之时,枯木宁有回生之日耶?卿顾欲以乘风破浪之宗悫望我,此意良足感,此愿恐终虚也。肺腑之言,若蒙鉴察,为幸多矣。
名场失意早沉沦,卖尽痴呆度几春。
名士过江多若鲫,谁怜穷海有枯鳞。
感卿为我惜青春,劝我东行一问津。
我正途穷多若泪,茫茫前路更无人。
此身已似再眠蚕,补明时合抱惭。
事业少年皆不遂,堂堂白曰去何堪。
世事年来万念灰,风波险处便惊猜。
斯人不出何轻重,自有忧时名世才。
痛余老父,为余而伤其生,功名两字,不啻与余有不共戴天之仇,心灰气短,非一日于兹矣。梨影因自惜而惜余,曩者以及第花相贻,寓有深意,使余枨触十年前事,万倍伤心。尔时之梨影,仅知余为名场失意人,初不知为此微名,已死余之老父。此惨痛之纪念,何尝有一日去余怀抱。折花相赠,原迫于怜才一念而来,余惟自痛自伤,固未敢怨梨影之逆余心坎,其后《放歌》一章,余已自陈其心迹。聪明如梨影,畴不能即诗见心,相喻于无言之表。
乃自石痴东去,复感芳心,时以此逆耳之言,强聒不已,谓君亦健者,着鞭怎让他人,郁郁居此胡为乎?忍哉梨影!斯言也,持刀以刺余心,痛不至此也。汝胡不思,余而尚有一点名心未死者,何不走马长安,探春上苑,顾来此寥寂之乡,共尔销魂之侣,对泣于花残春尽时耶?欲为下车冯妇,余尚有羞恶之心;欲为投笔班生,余已无英雄之气。黄尘莽莽,举步皆非;白日攸心,浮生已促。梨影既引余为同病,是已知余心矣,又复苦苦相劝,意果何居?
今日复得梨影书,一片苦心,始和盘托出,彼之用意,固有较怜才一念而探焉者。余欲怼之,无可怼也。天乎,天乎!
所以虐余与梨影者至矣,又何为而使此一双可怜虫无端会合,可望不可即耶?
嗟呼霞郎!尚愿听梨影一言乎?君书作誓死之语,君诗作非分之词,亦知梨影果为君何人?梨影所处之地位,尚可与君自由恋爱与否?君如此用情,果于两人有所裨益与否?君胡不细加审度,而陡出之以孟浪也。
梨影已为失群之孤鸟,惟欠一死,埋香冢下,呜咽声声。梨影固自有可悲者在,非为君也。君自葬花,侬自哭花,虽然一样凄凉,自有各人志趣。梨影与君之关系,果安在哉?
初不料因此而一线牵连,又来孽债,再接再励,遂成今日不了之局。早知其如此,梨影即有无穷痛泪,亦当暗洒于无人之深闺,不敢为君所闻,为君所见,致拨动君心之哀感,惹起君心之爱恋也。
夫使吾两人而三生石上订有夙缘者,则相遇亦何待于今日?既无缘矣,又复相遇,此亦无可奈何之事。
放下愁肠,斩除烦恼,斯为计之上者。其不能也,则为文字之交,结精神之爱。月见灯前,频传锦字,天涯地角,不隔诗心,亦情人之末路,苦海之生涯也。
君为梨影病,梨影未尝不为君憔悴;君愿以一死报梨影,梨影亦未尝不愿以一死报君。
然而君固不可死,梨影亦乌可便死?此生各有未完之事,人世已无再到之春,来生之约,姑妄言之可也。必欲于今生捐弃一切,宁非大愚!以君才华卓荦,夫岂久居人下者。
男儿三十不得志,则亦已耳。君今未满三十,正可有为之时,又乌知其终不得志?君固自伤身世,无梦功名,然不遇梨影,则固无预梨影事。既遇梨影,而使君之性情,益复凄恻,君之志气,益复颓唐。又复重之以盟誓,要之以他生,一若此为毕生恨事,从此不愿复问人间事者。君爱梨影而不知自爱,梨影惜君而君不自惜,夫梨影一女子耳,即令相逢未嫁,如愿以偿,亦何足恋!况其为孀闺之怨妇乎?
君为一梨影而伤心至于此极,梨影自思殊觉不类,而恨无法以悟君之痴。东渡之言,盖欲君速离此伤心之境地,勿迟徊留恋,而自误其无量之前程也。君恋梨影,以梨影之有微才耳。方今女学昌明,济济英雌,不乏才貌俱优之辈。如君矫矫,何患不逢佳偶?梨影不祥人也,极君愿望,亦不过听琴计遂,卖酒心甘,与司马、文君结千秋同调。梨影纵不难拼此残躯,偿君痴愿,而夕阳虽好,已近黄昏,名节既德,终身抱慝,君亦何取于侬也!
嗟乎霞郎,事已无可奈何,只合大家撒手。君其速悟,勿为无益之悲。君即无意进取,而春城莺燕,海国风光,世界花花,正大有寻欢之处。此间非乐土,速去为佳。梨影之所以劝君者止此,君能从梨影言,是即爱梨影也。否则坚持不决,好梦终虚,悲苦殒身,两无所益。男儿七尺,躯死自有所,为一不可恋之女子而死,此所谓轻于鸿毛者也。君其念焉。
噫,忍哉!东渡之言,余初谓梨影怜才心切,与余昔日之劝石痴,同一用意,孰知彼固欲藉此离余。而跳出情关之外,为余计实自为计也。余诚累彼,明知其无可恋而与之作非分之周旋,寻可怜之生活,使彼一寸柔肠,为余辗转,灯昏月冷,徒唤奈何,不得已以劝勉之言,为解脱之计,其用心绝苦,其抱恨良深,亦知余读此书,当更生若何之感想,而速能抛撇此情耶?
嗟乎梨影!汝固可怜,余宁得已?此事发端,良由于余一书挑逗。然使汝置而不答,则余情亦无着处耳。何为而瑶笺叠叠,频传玉女之言;香草离离,狂赚灵均之泪。青衫红袖,同是天涯;缺月残花,偏生幻想。蝶迷短梦,双双待死之魂;茧织同功,一一传情之作。
至于今日,两方交感,一样无聊。欲合固难,欲离岂易?
余固不能舍彼,彼亦何以舍余也。埋香何事,我诚身世悲多;还泪而来,渠亦前生债重。蓦然相遇,事岂无因?未免有情,谁能遣此?今乃云君自葬花,侬自哭花,一若两人之相感,与此事绝无关系者。
嗟乎梨影!若言殆欺余也。事已至斯,尚有何说!余情不二,余恨无穷,石烂海枯,长此终古。休矣休矣!其毋再为此苦语以劝余,而徒增余心之痛也。
余读此书,余言又乌能已!披肝沥血,重写蛮笺,更赋数诗,以见余志。梨影梨影,此为余第二次之誓书矣,万千衷曲,尽在个中。汝其鉴之,前书已志余日记,因将此书并志之,以为异日情天之证。记取蔓草埋香之日,便是韩凭化蝶之时。此一点真诚,或尚能取信于梨影也。
顷接手书,谆谆苦劝,益以见卿之情,而益以伤仆之心。卿乎卿乎,何忍作此无聊之慰藉,而使仆孤肠寸寸断也。仆非到处钟情者,亦非轻诺寡信者。
卿试思之,仆所以至今不订丝萝者何为乎?仆所以爱卿感卿而甘为卿死者何为乎?卿诵仆《红楼影事诗》,可以知仆平日之心;卿诵仆前次寄赠之稿,可以知仆今日之心。
卿谓仆在新学界中阅历,斯言误矣。仆十年塌翼,一卷行吟,名心久死。迄今时事变迁,学界新张旗帜,仆又安能随波逐流,与几辈青年角逐于词林艺圃哉?
今岁来锡,为饥寒所驱,聊以托足,热心教育,实病未能。卿试视仆,今所谓新学界,有如仆其人者乎?至女界中人,仆尤不敢企及。仆非登徒子,前书已言之矣。狂花俗艳,素不关心。一见相倾,岂非宿孽!无奈阴成绿叶,徒伤杜牧之怀;洞锁白云,已绝渔郎之路。还君明珠双泪垂,何不相逢未嫁时。卿之命薄矣,仆之命不更薄乎?无论今日女界中,如卿者不能再遇。即有之,仆亦不肯钟情于二。既不得卿,宁终鳏耳!生既无缘,宁速死耳!与卿造因于今生,当得收果于来世,何必于今生多作一场春梦,于来世更多添一重孽障哉!
至嗣续之计,仆亦未尝不先为计及。仆虽少伯叔,幸有一兄,结扌离数年,亦既抱子,但使祖宗之祀,不至自我而斩,则不孝之罪,应亦可以略减也。
仆闻之,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若食我言,愿与薄幸人一例受罚。卿休矣,无复言矣。我试问卿,卿所以爱仆者,怜仆之才乎?抑感仆之情乎?怜才与感情,二者孰重孰轻乎?发乎情,止乎礼义,仆之心安矣,而卿又何必为仆不安乎?
或者长生一誓,能感双星;冤死千年,尚留孤家。
情果不移,一世鸳鸯独宿;缘如可续,再生驾凤双成。
此后苟生一日,则月夕风晨,与卿分受凄凉之况味。
幸而天公见怜,两人相见之缘,不自此而绝,则与卿对坐谈诗,共诉飘零之恨,此愿虽深,尚在不可知之数耳。
呜呼!仆自劝不得,卿亦劝仆不得,至以卿之劝仆者转以劝卿,而仆之心苦矣,而仆之恨长矣。悠悠苍天,曷其有极!
仆体素怯弱,既为情伤,复为病磨。前日忽患咯红,当由隐恨所致。
大凡少小多情,便非幸福。仆年才弱冠,而入世间之百忧万愤,亦已备尝。憔悴余生,复何足惜!愿卿勿复念仆矣。
杜牧今生尚有缘,拨灯含泪检诗篇。
聪明自误原非福,迟暮相逢倍可怜。
白水从今盟素志,黄金无处买芳年。
回头多少伤心事,愿化闲云补恨天。
顾影应怜太瘦生,十年心迹诉卿卿。
佳人日暮临风泪,游子宵分见月情。
碎剪乡心随雁影,惊残春梦减莺声。
客中岁月飞星疾,桑剩空条茧尽成。
万里沧溟涸片鳞,半生萧瑟叹吾身。
文章憎命才为累,花鸟留人意独真。
浮世百年成底事,新歌一曲惜余春。
金樽檀板能消恨,莫负当前笑语亲。
才尽囊余卖赋金,果然巾帼有知音。
寒衾今夜怜同病,沧海他年见此心。
静散茶烟红烛冷,冻留蕉雨绿窗深。
萧寥形影空酬酢,梦醒重添苦楚吟。
草草数行,喃喃再誓,书去而余之灵魂亦随之以俱去,心头小鹿,又复作恶。盘踞方寸间,辟战场焉。未知梨影之阅此书也,其喜耶?其怒耶?其笑耶?其泣耶?彼欲劝余而反为余劝,彼之失望将若何?彼之伤心又将若何?彼果能忘余耶?彼阅此书,果能漠然无动?止水不波,而将余度外置之耶?余知其必不能也。若是则余深苦彼矣。
然梨影当谅余,余岂得已哉。劫余身世,忒煞凄凉。觅得知音,有如此恨。至于今而余心坎中所贮之欢情,已早和万点残英埋于地下,畴复顾恋人世之春华,作风花之幻梦者。
此意也,梨影固知之,知之则又何必再以虚言相慰。夫余即不与梨影遇,余亦为绝无生趣之人。今兹若此,初非梨影能感余,余自感者实深也。
嗟乎!余书入于梨影之目者,四十八小时矣。此四十八小时中,余固未有一分一秒忘梨影,且未有一分一秒不望梨影之飞温语以慰余,掬情泪以饷余也。余此时情如大旱之苗,深望梨影以一滴杨枝甘露,润余枯槁之心田,转生机于一线。就余意度之,梨影阅此书,必不忍恝然舍置。顾余久望梨影书而书终不至。
噫!梨影殆绝余耶?抑以书语突兀,踌躇而未能遽答耶?
尤奇者,每日晚餐后,鹏郎必捧书就余读,比两日来,亦绝迹不至。何事辍业,岂亦与余书有关系耶?个中消息,欲侦无从,徘徊斗室中,心事辘轳,坐卧不知所可,木然类待死之囚。
今晚鹏郎来,谓余日:“吾家蚕事大忙,阿母瘁矣。余日夜助阿母喂叶,辍读二日,先生得毋责其惰乎?”
余闻言乃恍然于梨影所以不答余书之故,盖是乡富蚕桑之利,栋花风过,同巷分功。篝影红时,有辛勤之少妇;桑阴绿处,无姨戏之儿童。所谓“乡村四月闲人少”者是也。余之校中,因此而放临时假者,已一星期矣。
鹏郎之言殆确。渠家虽不必藉此为生计,而爱叶垂垂,旧有桑畦十亩,女红之事,何可废也。梨影以憔悴遗嫠为贤能主妇,俭以持家,勤以率下,不惜以愁病之躯,任劬劳之职,尽心抚育。彻夜徨,三起三眠;殷勤待去,一丝一缕。辛苦抽来,蚕耶人耶?是同一人世间之可怜虫也。以彼玉骨珊珊,弱如风柳,岂耐得劳苦者?蚕功琐碎,眠食失时,自非健妇,宁能堪此?渠为蚕担忧,余又为渠担忧矣。
余自陷身情海以来,晨夕碌碌。课罢以后无他事,日作此无聊之酬答。诗债共泪债惧偿,乡情与世情并谈。残春笔砚,新篇积有牛腰;明月家山,故里曾无蝶梦。吟魂颠倒之余,情思蒙葺之际,并此寻常竹报,亦复懒于下笔。不知天寒日暮,徙倚门闾者望眼穿矣。
犹忆当时惘惘出门,余母挥泪相送,余姊则以别后音书,谆谆嘱咐。今则春光别去,游子不归,盼断天涯,杳无的信。
苦哉老母!思儿之况何如也。
一行作客,忘却老人,余姊知之,又乌能恕余者?而数日前余兄自湘来书,以暑假非遥,特地举归期相告,谓:“弟返棹蓉湖之日,即我回头衡浦之时。李频诗所谓‘梅烂荷圆六月天,归帆高背虎邱烟’者,可为我两人咏也。”
余得此书,亦复漠然置之,一若反以不归为乐者。噫!世之真爱余者,舍余母余姊余兄外,更有何人?彼梨影爱余之情,纵极恳挚缠绵,然岂得为正当之爱?余以恋恋于梨影故,将平日家庭间之至情至性,尽付淡忘,至今思之,余诚不自知其何心矣。
趁兹蚕假,补达鱼书,聊慰亲心,以志吾过。兄处报章,同时将去。楚云一片,珍重万千。计荷风梅雨时,家人团聚,细诉离衷,为乐当无艺也。
夜馆无人,可互告语,辄复与麴生呢,而酒入愁肠,酡然易醉,不及一斗,玉山颓矣。醉后忘情,继之以哭。
呜咽之际,鹏郎忽至,语余曰:“先生勿哭,阿母病矣。”
余昏惘中骤闻是语,酒意为之尽消,急询以何病,且病何速也。曰:“家人谓系积劳所致。阿母己亦云然。然以余测之,殊不类。阿母之病,为先生前日一封书耳。”
余益惊骇,问曰:“为余耶?为余之书耶?若乌知之?岂若母有以语若耶?”
鹏郎曰:“先生前日书中不知作何语,阿母初阅之长叹不语,旋复哭泣。余亦不敢问,比来愁眉苦眼,镇日无欢。今已病不能起,余犹时见其就枕上翻阅先生书,暗中流泪不止也。”
鹏郎欲再有言,而秋儿自外入,谓鹏郎日:“夫人唤汝,其速去。”
语次以目视鹏郎,意似不欲渠向余喋喋者。余亦嗒然无语。
鹏郎乃匆匆随秋儿行。
异哉梨影!汝竟为余而病耶?汝嗔余痴,今痴者固不仅余矣。漫漫长夜,黯黯残灯,魂魄不来,意绪若死,这番惊耗既入余耳,余独何心能不悲哉?
梨影之病,良如鹏郎言。余真无赖,逼之使然。然余即无此书,彼亦未能忘余。余已为彼而病,彼岂能独免耶?今余即讹言以慰彼,谓余已愿从汝劝,从今分手,不复相缠。余为此言,彼病之能愈与否,未可必。而余自思,岂真能洗空心地,勘破情禅,出此割恩断爱之举耶?即彼情丝一缕,紧绕余身,亦岂能自放自收,不相牵惹者?
噫!余言既出,宁复可追?彼病而死,则余亦死耳。余今所以慰彼者,只此方寸间一点真情,终须表白,至后日之悲欢离合,余既以命自安,彼亦可达观自悟。
爰就灯下,再草长书,附以八绝,仍交鹏郎携去。此书此诗,明知其非对症良药,然余言止此,余力亦止此,其他以问彼无情之碧翁耳。
闻卿抱病,恻然心悲。卿何病耶?病何来耶?相去刍墙咫尺,如隔蓬岛千重,安得身轻如燕,飞入重帘,揭起鲛绡。一睹玉人之面,以慰余苦忆之情。阅《聊斋》孙子楚化鹦鹉入阿宝闺中事,未尝不魂为之飞,神为之往也。
虽然,终少三生之果,何争一面之缘,即得相见,亦复奚益。睹卿病里之愁容,适以拨我心头之愤火,固不如不见之为愈矣。”
嗟乎梨姊!梦断魂离。曩时仆状,今到卿耶!卿病为谁?夫何待言。愁绪萦心,引病之媒也;誓言在耳,催病之符也。我无前书,卿亦必病,但不至如是之速耳。梦霞、梦霞,无才薄命不祥身,重以累吾姊矣。
伤心哉!此至酷至虐之病魔,乃集之于卿身也,此可惊可痛之恶耗,乃入之于我耳也。此偌大之宇宙,可爱之岁月,乃着我两人也。我欲为卿医,而恨无药可赠;我欲为卿慰,而实无语可伸;我欲为卿哭,而转无泪可挥。我不能止卿之病,我又安能保我之不病耶?近来积恨愈多,欢情日减。令又闻卿病讯,乱我愁怀,恐不久亦与卿俱病耳。尚有一言幸垂爱察,但我书至此,我心实大痛而不可止,泣不成声,书不成字矣。我之誓出于万不得已。世间薄福,原是多情。
我自狂痴,本无所怨。卿之终寡,命也;仆之终鳏,命也。知其在命而牵连不解,抵死相缠,以至于此者,亦命也。我不自惜,卿固不必为我惜矣。卿尤不宜为我病矣。痛念之余,痴心未死,还望愁销眉霁,勉留此日微躯,休教人去楼空,竟绝今生余望。
麦浪翻晴柳豋风,春归草草又成空。
庾郎未老伤心早,苦诵《江南》曲一终。
一日偷闲六日忙,忽闻卿病暗悲伤。
旧愁不断新愁续,要比蚕丝十倍长。
佳期细叩总参差,梦里相逢醒未知。
诉尽东风浑不管,只将长恨写乌丝。
半幅蛮笺署小名,相思两字记分明。
遥知泼尽香螺墨,一片伤心说不清。
怯试春衫引病长,鹧鸪特为送凄凉。
粉墙一寸相思地,泪渍秋来发海棠。
晚晴多在柳梢边,独步徘徊思杳然。
目送斜晖人不见,远山几处起苍烟。
恻恻轻寒早掩门,一丝残泪阁黄昏。
不知令夜空床梦,明月梨花何处魂。
绿窗长合伴残灯,一度刘郎到岂曾。
只觉单衾寒似铁,争教清泪不成冰。
余自闻梨影病耗,为之寝不安席,食不甘味者数日于兹矣。何预余事而关心若此,殊可笑也。闻秋儿言,夫人旧有肝疾,乘时再发,心烦意乱,夜不成寐,昨日已延费医,进平肝疏肺之剂,尚未见效也。
秋儿之言如此,然病态以目见为真,传言宁复足恃?使余而得亲侍梨影之疾者,则黄花人面,憔悴若何,固足以慰余痴想。而药铛茶灶,事事亲承,自问余之能力,当有十倍于寻常看护妇者。
今则格于礼禁,帘外天涯,只能暗里担忧,那许公然问讯。
模糊想象,疑假疑真,愤念及此,转妒彼无知之秋儿,反得常傍玉人之侧,相亲相近,问暖嘘寒也。无已,其仍藉诗篇代语,而相慰于无形乎。
被窝私泣不闻声,醉后伤情顿触情。
苦溢心头难自制,断肠血泪一时并。
自闻病耗胆俱寒,粒粒长枪下咽难。
竟日攒眉忧底事,旁人犹自劝加餐。
病态愁颜想未真,炉熏茗碗恨难亲。
可怜槛外看花客,不及床头进药人。
苦是双眸彻夜清,一灯长伴枕边明。
穷途无计堪相慰,共尔残宵梦不成。
呻吟痛楚病成魔,细碎心烦苦绪多。
不奈眼前还扰扰,痴儿顽婢待如何。
药饵何功病怎廖,平肝疏肺火还烧。
愿将万斛如泉泪,向汝心头着力浇。
余今下笔草此日记,拈管则手频频颤,久之未成一字。坐对书城,昏然如历梦境,恍榴间若自省曰:“余在此作日记,所书者何语耶?”即掷其手中管,就纸视之。墨沈淋漓,濡染已遍。既而审之,则烂然纸上者,泪也,非墨也。
盖余笔未下,而余泪先下。纸上写不尽之千行万行,悉以此两眶间之情泪双行为代表。而余竟不自知,足征余方寸之乱矣。实则万种深情,已历历镌余心坎。此无聊之日记,即长此不着一字,亦岂能遽付云烟耶?
梨影之病,余固知其为余。余何为而使彼病?彼何为而为余病?当局者且迷离惝恍,不识何因,彼局外人又乌乎知之?
余病而彼代为忧,彼病而余亦烦扰若此,究竟余之痛苦尚有较彼更深者,彼一病而余之神情益形颠倒,余之思绪,益觉棼乱。
此心长日悬悬,若空中之纸鸢,飘飘荡荡,靡有定向。而余之脑筋,则已麻木,灵魂已离其躯壳,而悠然长往。往何处?
殆徘徊于个人病榻之前耳。
有时神志稍定,若灵魂已乘风而返,告余以个人病体若何萋瘁,病容若何消瘦,幻影重重,乱生眼底。旋转一室,如入孔明八阵图,昏迷不知所措。
噫!此数日间,余虽未身为鹦鹉,殆已形同木石,使彼病而不即愈者,余亦将成痫矣。造化小儿,尔虐彼可怜之弱质,毋宁转而虐余,余能代彼病者,事较佳也。
余当此栗碌不宁之际,而校中两星期之蚕假,已瞥焉过去。
功课严迫,殊不因余之心有不适,而稍事宽假。蛾眉知己,情岂能抛?鸡肋生涯,食原无味。形神俱敝,强要牺牲。心绪如焚,更多搅扰。恨也何如,余实自咎。不应以枯寂无聊之人,而任此烦苦之小学教师。既为教师,复有此许多意外之烦恼事,乱余心曲。
余即欲勉尽厥职,而形为心役,心与志违。晨夕奔波,总是敷衍局面,安有所谓才具?安有所谓精神?教育界中人而尽如余者,贻误宁有底欤?
日来身虽在校,而忧心悄悄,郁不能宣。同人相对,神丧色沮之态,辄流露于不自觉。有一次上国文课,既登讲坛,方悟忘携其教授本,复下坛往教室中取之。又误携修身教本,往返三四,而时间已过半矣。
学生见余皆匿笑,其后口讲指画,草草了事,竟不自知作何语。噫!余其为傀儡教师矣。
鹿苹察余有异,亦颇注意,谓余日:“君两目红肿,似失精光。昨夜殆未睡乎?”
余漫应日:“然。”揽镜视之,泪晕莹然,犹存睫际,盖不仅失睡也。
鹿苹以余客久思家,致有此状,慰藉备至。而杞生在旁,嗤然作狞笑,又从而揶揄之。余虽恶之,亦无以解嘲也。
余欲探病人之真耗,而得之秋儿之口者,多恍惚不可信。
或云稍愈,或云加剧。有时余问之急,则并噤而不言。鹏郎又作冥鸿,去不复至。眼前舍此雏鬟;直令余无所用其探索。
侥天之幸,今晚乃于廊下遇鹏郎矣。呼而与之语,问:“若母病状若何矣?”
鹏郎不答。怪而诘之,嗫嚅曰:“余不敢言也。前以病耗语先生,为阿母所知,乃大斥责,谓若再向先生哓舌者,必重挞不贷。阿母素爱余,从未加余以疾言厉色,不知此次何以狂犷至是?殆病能易性也。”
余强笑慰之曰:“汝勿恐,兹且语我以实,不令若母知也。”
鹏郎愀然日:“先生,余语无妨,但望先生勿再以诗若札贶余母。”
余曰:“何谓也?”鹏郎曰:“余母体弱善病,顾未有如此次之剧者。数日前先生不又有新诗嘱余递送耶?余母得此诗后,病乃加剧,梦中时时狂呓,所语多不可解。有时推枕而起,脱指上金约指,取药杵就床沿力捶之,成饼,两目炯炯露凶光,状绝可怖。医言是有心疾,殆难药也。时或神识稍清,呻吟未息,呼余至前,取镜窥之,惊曰:‘吾乃憔悴至是耶!天乎!
吾事未了,不可死也。’则又伏枕哭,呜咽断续,至不能声。
噫!先生,可怜余母,面庞儿枯若人腊矣。”
鹏郎语时,举袖自拭其泪。余闻而如醉,身不期而自颤,脱非倚壁而立者,或至倒地而踣。良久谓鹏郎曰:“不意若母之病,单元至于此,此余之过也。望汝善侍若母。且我问汝,侍若母疾者,此外尚有何人乎?”
鹏郎曰:“余家无多人,阿姑又远出,调汤进药,只余与秋儿任之。阿翁亦不常至也。”
余始心安,盖恐梨影大病之中,神经瞀乱,或于吃语中自露其秘密,旁人闻之心讶也。
鹏郎既去,余回忆其言,至为怅惘。余怀莫诉,渠命难长,果使天公见怜,病而获愈者,余此后再不敢以片纸只字,重乱玉人之心意矣。
星期日午后,余方隐几沉思,倏门帘启,一老人颤然入,则崔翁也。翁在平时,值余星期不赴校,辄来就余作长谈,或检查其孙之功课以为常,今未亲其謦欬者,亦两星期矣。
余观其面和蔼之色,已易为愁惨之容,额上皱纹如织,似较平时尤多,益呈其龙钟之老态。
坐定乃谓余曰:“吾侄亦知阿鹏之母,已卧病兼旬耶?”
余曰:“固尝闻之,今已占勿药否?”翁摇首曰:“大难大难,老夫耄矣。自痛抱丧明而后,暮境日非,家事如毛,惟儿妇是赖。今渠病又沉顿若此,真令人焦忧欲死。”
余曰:“是何病?而若是其可危也。”
翁曰:“医者言病颇奇异,药石恐难见功。以老夫之意度之,彼青年丧偶,未免郁郁自伤。女子心地至窄,不能如吾辈男子,知逆来顺守之义,自为宽解。加以米盐薪水,家政独操。
弱质葳蕤,殆难堪此。昔人云:“积劳致疾,久郁伤身。’病之由来,殆以此耳。”
余闻而默然,暗思:此老殊梦梦,彼病明明为我,造孽者我也。
既而翁又续言曰:“余今日已命舟往鹅湖文学,嘱筠儿速归。渠二人甚相得,得渠归来,为之看护,以入耳之言,解其胸中之抑郁,此病或有转机之望。彼苍者天,不佑吾宗,中道夺吾儿以去。今若并儿妇而死者,则吾家且立毁,白叟黄童,后事将不堪设想矣。”言次欷不已。
余慰之日:“吾丈勿忧,吉人自有天相。医言殆故作欺人语耳。”
噫!余设言以慰彼,彼固不知余为此事,忧更甚于彼也。
翁又言曰:“渠未病时,饮食烹调诸事,皆自为料理。今病莫能兴,乃悉以委诸灶婢,日来必多简慢,辱在知好,幸相谅也。”余但逊谢。
翁既去,余不觉自叹曰:“暮景无多,逆境复相逼而至。
可怜哉!此老人也。余已逼人致病,复使此头白衰翁,烦忧莫释,抚躬自问,诚亦嫌其太忍,顾事且奈何!”
第六章五月
崔翁有女,字筠倩,肄业于鹅湖某校。曩者清明节假返里,曾识得春风半面,一十四五好女子也。惜其婉丽之姿,已深中新学界之毒,飞扬跋扈,骄气凌人,有不可近之色。
近来女学昌明,闺阁从风,联翩入学。究其所得,知识未必开通,气质先为变化,良可慨也。梨影清才,较之老人,相去殊远。
盖二人皆具过人之质,不过一趋于平淡,而一趋于绚烂,一趋于恬静,而一趋于热闹。遭遇不同,态度亦因之而异。故一则觉其可爱,一则觉其可怜。可怜者未有不可爱,可爱者未必尽可怜。吾辈用情,知其在彼不在此矣。
余书至此,又忆及余当初见女郎时,正值庭前木笔盛开,梨花尽落。余既以一树香云,比此孀闺之少妇,复以万枝红玉,方彼绣阁之名姝。意中二美,巧有此二花为之写照,不可谓非奇事也。当时曾赋小诗,有“题红愧乏江郎笔,不称今朝咏此花”之句,亦可知余意之所在矣。
虽然,人家女郎,何劳我加以月旦。幸此为余之日记,只余一人知之。偶然捉笔,聊寄闲情,人固不能得,且所评亦至当也。
余于梨影,悯其遇而洞其情矣。彼矫矫之筠倩,等诸隔墙春色,不甚相干。乌知其一寸芳心中,有几许柔情蜜意?就余意私惴,二人态度不同如此,其情性之不能吻合,殆可断言。
然昨闻崔翁言,又似两人平日相处,实情投意洽者,或者以貌取人,不无一失。彼女郎与梨影,惺惺相惜,一样可怜,固大异乎余所云耶。果尔则余为失言,而梨影寂寂空闺,尚有一凄凉之伴侣也。
筠倩与梨影,平时果能相得与否,兹姑勿论。即果相得矣,而此次归视梨影之疾,果能以身代药石与否,正未可恃也。梨影病源,余一人知之耳,病源不去,病岂能除?
彼筠倩纵兼有慧心热血,善为劝慰之词,曲尽缠绵之意,中间终隔着一层厚膜。余知梨影必不肯遽以心事诉之筠倩,则筠倩又何从见其胸膈间物而为之治疗耶?
事有出于意料之外者,余以筠倩归来,于梨影之病,无所重轻,而孰知不然。两日间个侬病耗,传送于余耳者,乃足令余喜极而骇。
昨晚秋儿告余曰:“筠倩归后,夫人之病即十去其八九,昏者以清,呓者以息,浃旬以来,水浆未人于口者,今已能啜粥半瓯矣。筠倩诚吉人,一来即立驱病魔远去,良于医生万万。
婢子愿其常守此善病之夫人而不离也。”言毕,目余而笑,若知余闻此讯,亦必喜不自禁者。
是儿慧解人意,梨影遣以侍余,渠既病,人侍汤药,余每日仅于晚餐时一见之,悄立灯前,愁容一掬,俟余餐毕,匆匆收拾残肴以去。今则笑声恰恰,已复其憨痴之常态,若自表其无限之愉快者,则其所言者确也。
天相伊人,灾消病退,好音自至,余宁不喜?顾实有不可解者,彼之病,其来也若飘风,其去也若骤雨,关键何在,岂属筠倩耶?使筠倩之能力,果能疗彼心疾者,则彼又何为而病?
此事余滋不信,个中疑有别因,殊难悬揣也。
梨影病卧以来,余亦未有一宵稳睡。今彼病渐愈,余忧可解,黑甜乡中,宜有余之位置矣。然竟不得,以其愈之奇也。
余必欲求其故,乃至苦思冥索,辗转终宵,东方又明,依然无寐。为余之双眸者,亦云苦矣。
思之不得,转疑彼丫鬟狡狯,造作是语以欺余。梨影此时,或仍是昏沉一榻,恹恹作病潇湘也。顾余此想又于事实不合,盖辍学之鹏郎,今夕又嘻嘻而来,就余补课矣。
讯之良确,且日:“余母今日已倚枕支半身起,与阿姑絮絮作闲谈。余久不见余母笑容,今复见之,余心滋乐。阿姑爱余,尤爱余母。余因阿姑能乐余母,乃益爱阿姑。先生亦知兹数日来,阿谁伴余寝者?”
余曰:“殆若母耳。”鹏郎日:“否。余与阿姑同宿也。”
余聆到一番报告,心益茫然,童子何知,只知恋母,今其出言之际,亦于其姑,则筠倩之为人,良有与人以可爱者矣。
然余不解其何以能愈梨影之病也。
余意筠倩纵可爱,梨影之忽焉而愈,事决与彼无关。然则其故果安在耶?
思之重思之,忽大悟日:“梨影殆绝余矣。彼为余牵率,同堕苦海,载沉载浮,几濒于死。今乃于急流万丈之中,力求振拔,一跃而独登彼岸,能如是乎,岂不甚善!然而余怀渺渺,月惨云愁,此恨绵绵,天长地久。病余大觉,渠早为出梦之人;劫后相怜,余已作沾泥之絮。天乎无情,此局如何便了哉?”
疑云一团,犹滞心头。余度梨影之心,必已莹然彻悟,拨云雾而见青天、故幽爱之疾以解,然未得其自示,则拟议之词,又乌足据为定案。彼意果如余料者,亦当有一言示余,以为永诀。
果也,鹏郎今夕乃又以瑶缄至。余意是必绝交之书也,孰知一罄内容,乃有想入非非,令人惊叹欲绝者。噫!梨影之爱我,可谓至矣。梨影之用心,可谓苦矣。乃录其书于日记。
一病经旬,恍如隔世。前承寄书慰问,适瞑眩之中,不克支床而起,伏案作答,爱我者定能谅之。梨影之病,本属自伤,今幸就痊,堪以告慰。
君前次来书,语语激烈。未免太痴于情,出之以难平之愤,宣之以过甚之辞。情深如许,一往直前,而于两人目前所处之地位,实未暇审顾周详也。
梨影不敢自爱,而不愿以爱君者累君,尤不愿以自误者误君也。君之情,梨影深知之而深感之;君之言,梨影实不敢与闻。君自言日:“我心安矣。”亦知己之心安,而对于己者之心将何以安耶?
况以梨影思之,君之心究亦有难安者在也。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大舜且尝自专。夫妇居室,人之大伦,先哲早有明训。君上有五旬之母,下无三尺之童,宜尔室家,乐尔妻孥,本人生应有之事,君乃欲大背人道,孤行其是,不作好逑之君子,甘为绝世之独夫,试问此后晨昏定省,承菽水之欢者何人?米盐琐屑,操井臼之劳者何人?弃幸福而就悲境,割天性以殉痴情,既为情场之怨鬼,复为名教之罪人。君固读书明理者,胡行为之乖僻,思想之谬误,一至于此!梨影窃为君不取也。
语云:天定胜人,人定亦能胜天。君痴若此,岂竟欲胜天耶?吾诚恐无情之碧翁,且以君之言为怨读言,将永沦我两人于泪泉冤海而万劫莫脱也。青春未艾,便尔灰颓。君纵不自惜,独不为父母惜身、为国家惜才乎?
君风流文采,冠绝一时,将来事业,何可限量。
乃为一薄命之梨影,愿捐弃人生一切,终身常抱悲观,将使奇谈笑史,传播四方,天下后世,必以君为话柄,以为才识如君,志趣如君,乃为一女子故,而衔冤毕世,遗恨千秋。恐君虽死,九原亦有未安者,而今顾曰君心已安耶?
君诚多情,惜情多不能自制,致有太过之弊。过犹不及,君之多情,适与无情者等。梨影爱君,梨影实不敢爱君矣。
总之,此生此世,梨影与君,断无关系。罗敷自有夫,使君自有妇。各有末了之事,各留未尽之缘。
冤债未偿,既相期夫来世;良姻别缔,何不慊于今生!
君不设誓,梨影亦不敢忘君之情。君即设誓,梨影亦无从慰君之情。
天下不乏佳人,家庭自多乐境,何苦自寻烦恼,誓死不回,效殷浩之书空,愿伯道之无后,为大千世界第一痴人哉!梨影为君计,其速扫除魔障,斩断情丝,勿以薄命人为念。梨影以君为师,君以梨影为友;我善抚孤,以尽未亡人之天职,君速娶妇,以全为子者之孝道。两人之情,可以从此作一收束。
梨影固思之审而计之熟矣,然脉脉深情,梨影实终身铭感,不敢负君。为君物色一多情之美人,可以为君意中人之替代,恢复君一生之幸福,此即梨影之所以报君者也。顾求之急而得之愈难,寸肠辗转,思欲得有以报君者而不可得,此梨影之病之所由来也。
为君一封书,苦煞梨影矣。霞君乎,君非爱梨影者乎?君非以梨影之痛苦为痛苦者乎?君如不愿梨影之有所痛苦,则当念梨影为君筹画之一片苦心,勿以梨影之言为不入耳之谈,而以梨影之言为不得已之举,谅其衷曲,俯而从之。
此则梨影谨奉一瓣心香,虔诚祷祝,而深望君不负梨影病后之一书也。梨影之所以为君计者,今已得之。崔家少女,字曰筠倩,梨影之姑,而青年女界之翘楚也,发初齐额,问年才豆蔻梢头,气足凌人,奋志拔裙钗队里。君得此人,可偿梨影矣。阿翁仅此一女,爱逾拱璧,尝言欲觅一佳婿如君者,以娱晚景。
嗣因筠倩心醉自由,事乃搁起。
君归去,速请冰人,事当成就。筠倩与梨影情甚昵,君求婚于我翁,我为君转求于筠倩,计无有不遂者。此失陇得蜀之计,事成则梨影可以报君,君亦可以慰梨影,梨影之病今愈矣。
君能从梨影言,梨影实终身受赐。若竟执迷不悟,以誓言为不可追,以劝言为不足信,必欲与薄命之梨影坚持到底,缠扰不休,则梨影不难复病,此外无可报君,惟有以一死报君矣。
然梨影虽死,终不忘君。梨影之魂魄,犹欲于睡梦中冀悟君于万一也。君怜梨影,知君必能从梨影言,终不忍梨影之为君再病,且为君而死也。率书数纸,墨泪交萦,无任急切待命之至。附呈四诗祈察。
残宵苦忆泪如麻,只为当初举念差。
垂死病中惊坐起,昏灯一点忽开花。
他生有福尽堪修,何必今生定不休。
依欲替天来补恨,愁云啼雨一齐收。
九转螺肠苦费思,好春拼付隔墙枝。
他年璧月团阚夜,莫忘梨花泪尽时。
病起心情尚渺茫,重修密札报痴郎。
书成不见相思字,此是儿家续命汤。
嗟乎!梨影欲绝余则绝余矣,胡为又节外生枝,多此一札一诗耶?夫筠倩何人?何与余事者?亦何与彼事者?余于世无缘,强他人之缘以为己缘,又焉能必其如愿!即如愿矣,而人自人,我自我,我固无缘,人且为我而失其缘。
我自福薄,应食此报,而人则何辜,离恨天缺其一角,岂他山之石,所能借补耶?以俗情衡之,余年少翩翩,多情自负,尘世风华,阿谁无分?爱河汩汩,情天苍苍,宁独少我何梦霞一人?游泳回翔之地,何为而自歧其趋,沦人于颓丧灰败之一境?即彼梨影之用心,盖亦为薄命人一生已矣,尔独何心,为此无益之凄恋?脂粉丛中,不少怜才巨眼,尔欲用情,可用之情正多,独不应用之于余,夫此意何常非是!
余亦常以之自问,年华未老,才思犹多,欲于情爱场中,觅一知心佳侣,尚非在必不可得之数,何不弃而之他,自谋幸福?天壤之间,固岂仅一飘零女子白梨影足系吾情者?然而一转念之顷,则复塌然而!
吾生固无望也,回忆十年来之所遭,无一足称余意。少年人欢愉活泼之情,已为恶劣境遇,摧折殆荆使不遇梨影者,余且终为木然无情之人;既遇梨影,同沦落之感,一寸心灰,居然复活。而名花已老,惆怅春风,复活之情,不期又如浇冰雪,冷彻胸腑。
总之,余非自弃,大实弃余,今日之事,欲余力摈梨影于度外,余即自问不逮,亦当勉抑此心,强归割忍。欲余舍梨影而他图,则余情无多,死而复活,活而复死,一再打击之余,决无此自振之能力。
梨影知余已深,今逆余意而为是言,良非得已。盖谓余心太忍,以不遂其情之故,竟欲将人生万有,一概捐除,事涉于彼,胡能自安?委屈求全,迫而出此,余宁不知其旨?实则余忍心绝世,初非为彼一人,不过一遇彼,而余微生一线之希望,窘然遂斩,无可再续。
人事至一败到底,万难转圜之际,亦惟有逆来顺受,奄奄忽忽,心绝气平,一任彼苍摆布而已。徒唤奈何,固无所益,强作解人,亦宁有济?梨影愚矣,彼之一身如风花飘荡,悠悠无极,自为处置,尚无把握,又焉能处置余者?余意彼能绝余,事实最佳嫠妇生涯,将来或尚有苦尽甘来之日。
至余此后何以自处?天意苍茫,余且无权,彼更无庸过问。
若终不能绝余者,则余即勉从其言,别枝飞上。而彼与余之关系,终无法以解除。新欢不乐,旧恨弥长。究其结果,徒令余多增一重恶业。而彼亦刺目不堪,伤心无既,是又抱薪救火之类矣。
余知爱情者,乃纯洁高尚之物,万不可为尘俗之见所污。
余今抱此情以终古,事虽茫茫,而纯洁高尚之质自在,一着尘缘,则我且失其为我,不第此无聊酬答,可以不必,即昔日之一冢梨云,亦为多事。花魂有知,将于地下笑人矣。至此而余意已决,则疾书四绝以报梨影。
劝侬勉作画眉人,得失分明辨自真。
蜀道崎岖行不得,拼教孤负陇头春。
俯仰乾坤首戴盆,人生幸福不须论。
一枝木笔难销恨,终爱梨花有泪痕。
天荒地老愿终赊,那有心情恋物华。
不见青陵孤蝶在,何曾飞上别枝花。
便教好事竟能谐,误却东风意总乖。
最是客窗风雨夕,痴魂频梦合欢鞋。
四诗直书余之胸臆,不作欺人语。方欲交鹏郎携去以了此事,忽念梨影读此诗将若何耶,则复取梨影来书复阅之。而余又爽然自失,彼病为余,彼病之愈亦为余,余今实操彼生杀之权。余欲彼生,则当立允此事,否则是彼得生机,而余忍绝之也。余可以自绝其生,惟决不可再以残暴之行为,加之爱我之人。诗题红叶,有心却是无心;人瘦黄花,一病何堪再玻彼为此书,知余必不忍相负。成算在胸,症结尽解,故不药而能霍然。
总之,两情至此,万无可合之理,又万无可离之理,更万无长此不合之离之理。天下无论何事,美满者无所用其踌躇,破坏者必思所以补救,至于无可补救,则亦必有归宿。今古情场,例无悬案,譬之弈也,落子已错,则收局殊难。然明知其难而局终不可不收,收之之法,能出一生于九死之中,转败为胜,斯为最幸,否则亦至于一局全输而止。
今梨影之于余,一于误投,败象立见矣。欲不终局而止欤,势已有所不能。然则此一局残棋,终必有以收拾之。梨影此言,即收局之末着。此着而再失败者,则舍一死外,实更无他法以救余且以自救。余即甘自暴弃,千灾万毒,一身当之可耳,顾何为累人至死!
前次彼此相恋,固为自寻苦痛。无可诿者,律之以义,余为主动,则所受苦痛之分量,自应较彼为多。今余允此事欤,则余之苦痛,自然增加,而诿之苦痛,可以轻减,不允此事欤,则余之苦痛,未能轻减,而彼之苦痛,且将增加。
余既愿一身受此苦痛矣,则凡一事而可使彼身之苦痛,过渡以加于余者,余皆当勉为之以赎己过,允之宜也。况今彼所以为余计者,既周且至,情义悉合,有使余不得不允者乎?
余思至此,乃将已成之诗草,毁之弗呈,而别作一书以慰伊人之望,顾下笔之际,艰窘万状,汩汩思潮,逆流而上。一字一痛,此书结果,未知其为成为败,或竟为后日冥司对簿时一宗罪案,然我何梦霞终不敢曰余心之愿也。
梨影青览:汝书来知汝病已廖,且忻且慰。至书中所述,所以愈若病者。乃大与余忤。余已累汝,何必再累一人?即为汝计,亦必不愿以吾二人冤孽牵连之故。而波及无辜,同沦冤海。汝为此言,余固知非出汝本意,不过为余一人之前途计耳。使余能自将前约取消者,则汝且心安体泰,钳口结舌。人家儿女,自有因缘,顾何忍将他人毕生之幸福,为己轻于一掷耶?以此质汝,汝当云然。
然而余之与汝,以情事言,则可云至恋,以地位言,固万无可恋。此一段悠谬荒唐之情史,汝即欲收束之,则收束之可耳。行云流水,一梦无痕,画蛇添足奚为者?汝当知汝既收其旧者,此后余即有意辟其新者,亦必不再牵汝入内,汝复何疑焉?
书至此,觉语太直率,仍有相怼之意,梨影读之,且谓余不谅,非所以慰彼也。则立变其语调而续书曰:余今为汝言之,余实能强忍以绝汝,惟绝汝之后,望汝勿复问我。而汝固不能不问,则余又将奈汝何?
嗟乎梨影!汝前言今生与余断无关系,斯言良是。
汝白氏女,崔氏妇,而余则路人也。余非狂且,生平不知恋爱为何物。自遇汝而后,乃几几不克自支。然越礼犯分之嫌,所弗敢蹈。清夜皇皇,若怀大慝,魂梦亦为不适。每一夕数惊,疑此身之已沦恶孽。自苦若此,固不如早归决绝,尚可求身心之安适。
所最奇者,初遇汝时,早悉汝之身世,尝视汝为神圣不可侵犯,冀以敬畏之心,战胜爱慕。而一点倾向于汝之真情,乃若本诸天赋,非人力所能遏抑,虽万死有所不避。明知无分,强说有缘,则余亦无能自解。
今即云余能绝汝,不过全汝而已,欲自全难也。
质言之,余情已如揉碎之花,片片零落,欲再集合碎瓣,复为一完美之花,上之枝头,以媚春风,此必不可能之事。则余惟有将此零星粉碎之情,收拾而吞咽之,不复为人所见。异日死后,挟以入地,或挈之升天,待汝于黄泉碧落之间,一一出以相证。今生之事,已矣已矣,夫复何言!
虽然,余兹喋喋向汝诉此冤苦,知已非复汝所愿闻,汝所望于余者,只欲余允。汝书中之语,汝为余回肠百转,出死人生,余宁不知之?以汝兰惠之姿、冰霜之质,万缘皆净,一尘不惊。只以余故,复入魔障,颠顿至于如此,余有良心。殊未足以对汝。汝今即与余绝,而太空无物之中,已着有一点浮云,吹拨不去,其终不能恝然于余也固也。余已苦汝万状,今汝所求余最后之一言,余明知此言一出口,即定汝生死之局,其关系绝重,余纵自问万不肯出此。然何忍复吝兹一诺,以绝汝一线自全之道耶?
嗟乎梨影!余今允汝矣。余尝谓为人不如为傀儡,自今以后,余愿化余身为木木无知之傀儡,而以处置之权属之于汝,置余于东则东,置余于西则西,而此傀儡之如何下场,亦任汝为余收拾。
然此特讳言,余固不能真为傀儡也。傀儡不可为,则惟有自置余身于生命之外,而择有益于汝之事,尽吾力以为之,以慰汝心而消吾眚,至于能尽力索而止,如是而已。
病体新愈,千万珍重。鹏郎课读如恒,勿以为念。
梦霞顿首。
余就灯下草此断肠书,滔滔若泻,纸有尽时,而手腕且僵,两目乃昏不见物,盖沉闷极矣。
长吁一声,掷笔而起。远听街头寒柝,已报三更。鹏郎此时,安睡已久。深夜安得传书之人,则藏之以待明朝。实则余意初不欲以此书呈梨影,迫于万难,勉强出此。明知此书一去,可全梨影,余实不能自全。今我之为我,止此一宵,自明日始,当另易一人,脱皮换骨,装出一副假面目,行尸走肉,享人世间庸庸之福已耳。此短促之残宵,不久即与吾惟一无二之情以俱逝。而对我之昏灯一穗,膏涸焰枯,亦遂与吾心同时并入于垂尽之境。
大局已定,计无可挽,则并此残宵一晌之光阴,亦不复加以珍惜。悄然展衾而卧,一回念间,万种痴情,已成陈迹,则辘轳心事,此时亦渐臻平坦。遽遽一枕,梦境转酣。
比晓钟动罢,睡味初回,懵腾间闻耳畔有人唤曰:“醒乎?
吾已待半钟矣。”启衾张目而视,则乱发蓬松而立吾床前者,乃为鹏郎。
余惺松问:“何时?晏乎?”鹏郎曰:“尚早。”
余曰:“然则汝清晨奔越至此,又奚事者?”
鹏郎日:“余方睡,阿母唤余起耳。”
余瞿然曰:“然则若母必先起矣,渠病新痊,胡不事休养,而早起若此?得毋又中晓寒耶?”语甫出口,忽自悔余何为复琐琐不了,此后余于彼事,当一切付之不闻不问,斯为最善。
寻思间,闻鹏郎答曰:“先生,吾母盖彻夜未眠也。昨余课罢归寝,吾母即询余以‘先生有物交汝携来否’。余答以‘无’。彼则嗒然,手承其颐,沉思无语。俄起取床前一豆蔻盒,将先生叠次寄呈之书稿,一一出而翻阅之,反覆不已。忽而眉颦,忽而泪落。旋余即人睡,不复知其何作。今晨窃觇之,鬓钗未卸,犹然昨夜残妆,其不睡也可知。”
余闻是语,突觉胸中起一不可名状之剧感,兜的上心,抑之愈蓬然而转。
无已,则力忍语鹏郎曰:“汝知若母未睡,兹遣汝来,曾以何语诏汝?”
鹏郎日:“固无所事,不过嘱我视先生已起否耳。先生,吾母皇皇促余起,乃只为此。”语已,嗤然而笑。
噫!鹏郎能笑而余则心滋伤矣。即就枕畔取余昨夜所书者以授鹏郎,麾之速去。
鹏郎既行,余复掩衾僵卧,汍澜久之。日上三竿,始不获已而起,揽镜自视,目肿如桃。秋儿以盥具至,则取巾力拭其泪晕,不御晨餐,惘然赴校矣。
雪鸿泪史 3 (清)李修行撰
细雨飞梅,风日尽晦,伤心抚景,益觉恻恻少欢。环顾前途,亦复沉黑若漆,乃与天时适合。而斯时也,校中暑假之期已过,循例举行季考,竟日郎当,无术自脱。
自念心绪若此,复有此不耐之事,烦扰不休,真令人闷苦欲死。总恨当日出处不慎,不应投身学界,更不应来此蓉湖,平白地生出许多烦恼,则默呼“子春误我”不止。
校中同人见余闷闷不乐,均莫知所以。盖余以近月以来,到校供职,恒长日无欢容,且复暴怒。学生之不率教者,乃大为余苦。同人见惯,即亦不以为异,谓余殆由性僻所致,否则亦痫发耳。惟鹿苹知余较深,时就余殷殷慰问,然亦隔靴搔痒,未得痒处所在。而余则苦惟自咽,不能将难言之隐,与以示人,则相与唯唯诺诺。
然知鹿苹心中一朵疑云,亦正时时团结,拨之不开也。彼见余今日尤改常度,面色如灰,疑余且病,则力劝休息,且谓校中未了事,愿为庖代半日。余感其意,未暮自归。
足甫及阈,鹏郎已迎面至,低呼曰:“先生,今日归何早耶?”余不应而入。
鹏郎亦迹余至室中,探袖出函,置之案上,返身欲奔。余呼止之,欲有所询,而心忽自警,目注鹏郎,久久不能作一语,则复面赪而微。
鹏郎不解,亦微诧言日:“先生病耶?吾视先生状貌,乃大与曩日异也。”
余亟应曰:“否。吾固甚适。汝且去,吾有需再唤汝。”
鹏郎逡巡遂出。
室中复遗余一人,案头书赫然固在,平日似此情形,余不知几经熟历,殆如印板文字,未或稍易,每得一书,辄心花怒开,恨不能一目而尽,独今日对此书,乃殊不欲观,顾又不能不观,木坐有顷,乃徐取阅之。文日:展诵来书,思深语苦,宛转欲绝。想君落笔时,胸头肠角,不知作几次回旋,乃有此消魂刻骨之语。
即铁石人见之,亦当不支,矧肠断泪苦之梨影耶?
嗟夫嗟夫!人生到此,尚复何言!君能决绝,绝之便也,抑梨影中怀杌捏,尚有所表白于君前者,则惟是耿耿私衷,尽情倾倒,固未尝不与君同其眷恋。
而返顾己身,复念君事,均不可有此,则力遏此念使弗萌,且惴惴焉惟恐君之已洞吾肺腑,而益助君情苗之怒长,持此念也。
自遇君以迄于今,盖半载如一日,而终不能自绝于君,则梨影所不能自解也。窃尝思之,古今来情场中,痴男怨女一往缠绵者尽多,无不先有希望而后有爱情。美满者不必论,彼缺陷者,当时固亦皇皇然各有所注,力向前趋,至于山穷水尽,目的终无由达,不得已而呼罢手。
然后之人论其事者,已群笑其痴。若梨影之于君,华年已非,希望早绝,乃明知之而故陷之。落花同梦,止水再波,一若天心尚可挽回,人事不容不尽者,是诚空前绝后得未尝有之情痴矣。
夫天使梨影识君于今日,是天不欲以梨影属君也明甚。君即欲怨天,而天且嗔君诞妄,谓君自沦苦障耳。
嗟乎霞君!我与君前事皆谬,而我谬尤多,及今忏之,犹或可及。然我已累君,乃益不能置君,所以为君计者,必欲使君由我而失者,复由我而得之,则前途始无挂碍,或可以稍盖吾愆于万一。
今君已勉从吾请,我心甚慰。然寻绎书意,低徊往复,觉允我之语,乃出之至艰,则此事似非君所愿。
君意一允此事,即不能自全,盖谓得一名义上之筠倩,即将失一精神上之梨影也。抑知此事即不发生,君已失梨影矣。亦何尝可以自全?君苟悟者,此后可全之处正多。大事已尽,则形神俱适,而两心之维系,仍弥永无既。留此莹洁朗彻之情,当放光明,共日月以照耀乾坤足矣。作如是想,则并来生一约,亦属多赘,更何有于今生?以君高明,何观不达,闻此言也,其亦破涕一笑乎。
五月二十日醉花楼主梨影谨言霞君吟几。
书外另附一纸,为七律二首,则并读之:我本深闺待死身,何须迟暮怨芳春。
多情终为多情累,失意偏逢失意人。
流水前番欢已逝,落花后约梦常新。
劝君莫负平生志,且向春风忏绮因。
今生来世两休休,剩有痴魂终古留。
八九光阴消病里,万千心绪讳眉头。
重重魔障除非易,滚滚情澜遏尚流。
终是闲愁抛未得,春光不度醉花楼。
大凡人至此情爱关头,把持不定,流荡忘返者,十人而九。
即能辨明情字之真理,而以礼自束,止乎其所不得不止,此其人固属难得。
而情关险恶,一入不可复出,乃至痛哭呼天,埋愁入地,一腔冤愤,无处可消,终则侘傺傺无聊以死,诚不若无情者之一生安贴也。虽然,世岂有无情者,吾人呱呱堕地,既带此一点情根,能将此情根,滋溉而保护之,发挥而张大之,择可用之,处而善用之,方不负上帝生人之责。而收果时之为良为恶,正无庸顾问也。
余生平常持一种僻论,谓情之一字,专为才子佳人而设,非真才子真佳人不能解此情,非缘悭福薄之才子佳人不能解此真情。情之真际,于辛苦磨炼中出之;情之真昧,于梦泪狼藉中得之。
盖有尽者非真情,不尽者乃是真情。而情之消长,即以事之成败为断。吾视世间夫妇之情,殆未有不尽者也。彼一遇即合者,固不足以言情。始离终合者,当初历尽困难,用情虽苦,获果殊甘,踌躇志满,自诩艳福。泊乎华年既逝,情田渐芜,垂老画双蛾,亦觉淡而无味。事过情迁,终必有灰灭烟销之日。
白头鸳侣,数十年如一日者,固为情场中所仅见,矧即情终不变。而飞鸟投林,其时已至。美人黄土,名士青山,又谁向冢中枯髅,说恩论爱哉?此等已成之眷属,其中亦不乏有情之才子佳人,惟因愿既获遂,转不能尽其爱情之分量,身死而情亦与之俱死,是亦岂得为幸?
反而观之,彼不能成者,颠倒一生,艰难万种,生则沉沉饮泣,死亦恻恻含冤,而此一段未了深情,埋于地下,或散于人间者,乃历万劫而尚存,共千秋以不朽,所谓“川岳有灵,永护同心之石;乾坤不改,终圆割臂之盟”。是亦岂得谓之不幸哉!
吾故曰:“天不使有情之才子佳人成眷属者,盖以庸庸之福,惟庸庸者可享,与情字无关。天生一二情种,不知泄却几许菁英,而不使之于茫茫情海中,作一砥柱,挽狂澜于既倒,绵真源于一线,徒以尘世间美满因缘,尽其情量,是即不得为厚待情种也。”余持此论,自矜偏解,先有一不成之见存于胸中,因之而言语行为,不期尽趋于萧飒一路,而不如意事,纷至沓来,捷于影响。
今则余意中所虚构之一境,竟不幸于余身亲陷之。余非情种,而情之回旋缭绕于余身者,乃至缠绵而不解。
余已拼捐弃一生幸福,以保此情于永久,而当前苦痛,乃有为人生所万不能受者,如罪人之受凌迟,其难堪乃在欲死不死之间也。无可如何,作旷达语以自解,一念方作达观,一念复涉于痴恋,此特无聊可怜之想,自欺欺人之语,实则用情既深,万无觉悟者也。
庄子妻死,鼓盆而歌,人以为达矣,不知彼惟未能忘情,故歌以自遣。达如庄子,犹不免此,矧吾辈质仅中人,心非顽石,遭遇如此,其能自为解脱耶?梨影此书,语则达矣,然仅以慰余,实不能自慰,究之余亦未可得而慰也。
彼果能如书中之言,一切付之达观者,则当径与余绝,病又何为僵桃代李,接木移花,不更多此一举哉?彼若谓此事成就,可以弥补余生之缺憾,则诚大谬。
彼意以大局为重,以私情为轻,而于余此后之何以自聊,恐亦未尝代为计及。
嗟乎梨影!欲余舍意中之汝,而与一爱情不属之人强颜欢笑,余独何心而能耐此!此事结果,滋可惧也。坐对一灯,心迹为晦,辄和二律,借代鹃诉。
白萍一叶是吾身,尚许浮花占晚春。
万古乾坤几恨事,五更风雨两愁人。
罗衣病后腰应减,锦字灯前意转新。
情到能痴原不悔,又翻此局太无因。
今生事业算都休,如水韶华去不留。
已到悬崖终撒手,愿沉苦海不回头。
僵蚕丝尽身常缚,残蜡心灰泪更流。
只有梦魂自来去,每随明月度南搂。
余既允梨影之请,梨影尤望此事速成,得早完其心事。而余则意非所属,志不在谐,且此婚姻问题,在理虽可自由,而有母兄在,亦应得其同意,胡可草草自为解决者?矧蹇修一职,此时尚难其人,最适当者为石痴,今又远在异国。余意俟石痴归来,然后提议此事,毋须汲汲。梨影亦以为然。
余为此言,意主延缓,预计石痴归国,当在八九月之间,为时尚远,人事万变,此数月之光阴,不知更历若何变幻。使梨影对于此事之热度,幸而下降,则一段姻缘,自可融消无迹。
而余之初志得遂,是亦未为非计也。
梅雨沉沉,终无霁理。一年中惟此时节,最是恼人。落落一斋,黯如窀穸,一到黄昏,更难消受。喧声盈耳,起落如潮。
手抚空床,欲眠不得。起视孤灯,乍明又灭。窗纸破处,时有雨花飘入,迷蒙若雾,陡觉新寒骤加,袭肤难忍。则复蒙被卧,此时乡思离愁,一一为雨声催起。而一片吟魂,越窗而出,更不知飘荡至于何所。
遥想彼空闺独处之梨影,一阵廉纤,十分凄寂。虾须不卷,鸭兽无温。掩袖含啼,泪点与雨珠并滴;展衾怯冷,愁心和香梦都清。其凄凉况味,或更有较我难堪者在也。枕上口占二绝句云:池塘乱草长烟苗,困柳欺梅分外骄。
已觉凄凉禁不得,窗前幸未种笆蕉。
冷雨浇春春已残,炉灰拨尽酒阑珊。
醉花楼上书窗畔,今夜平分一半寒。
清吟达晓,梦少愁多,风雨潇潇之中,鸡声四起矣。拥衾瑟缩,了无暖意,则亦不恋,披衣自榻而下,推窗四望,雨势犹盛。黑云垂垂,一天皆墨,而冷风若镞,迎面刺人,着肤作奇痛,觉不可当。
思掩窗而入,忽远见一人自西廓来,审之,鹏郎也。既至,谓余曰:“先生起胡夙,寒甚,易加衣乎?”时余身御单袷,冷至难耐。鹏郎人室取一絮袄,逼余易之,且言日:“今晨若非吾母命吾来视,先生必中寒而玻吾每每谓先生偌大年纪,乃如一才离保抱之小孩,起居饮食,犹在在需人调护也。”
余闻言,不觉扑嗤一笑,曰:“余为小孩,汝且为大人矣。”
鹏郎亦笑,旋问余曰:“雨风载涂,行人已断,今日赴校乎?”
余曰:“今日为举行放假之日,不可不往。校事毕,余明日行矣。”
鹏郎惊愕曰:“行耶?行何往者?吾必不使先生行。先生住吾家佳也。”
余笑曰:“是又奇矣。余自有家,今客汝家者三四月,奈何不思归?且不久即复来视汝也。”
鹏郎蹙然曰:“否。吾与先生相处久,不愿一日离先生。
先生爱我,奈何舍我去?脱吾力不能挟先生者,吾必请于吾母,止先生勿行。恐先生亦不能自主也。”
余曰:“余欲行,若母又乌能阻余?能阻余者,惟有天耳。
脱雨不止者,余且作数日留,晴后乃行耳。”
鹏郎始有喜色日:“然则吾愿天一雨十年也。”
余怜其憨,抱置于膝而吻之,随取一笺,将两诗录出,置伊袖内,一回首间,奔入视母矣。
是日,校中举行夏季休业式。午后事毕,余即出校。风片雨丝,泥泞遍道,几有“行不得也哥哥”之叹。
踉跄归寓,外衣尽湿,双履亦拖泥不能步。秋儿侍余易衣纳履毕,询余膳未。余答以已膳。乃去。余思就坐,而目光所及,案头有一诗笺在,取而阅之,即和余听雨之作也。
情苗难润润愁苗,泪洗眉峰惨不骄。
自是愁心容易乱,非关昨夜听笆蕉。
雨声滴共漏声残,被冷鸳鸯枕冷珊。
拼受凉凄眠一觉,娇儿独睡惯惊寒。
伤哉嫠妇!鞠育孤儿,值此风雨清宵,益觉凄然吊影。火冷香销,迟徊未寝,而帐中鼾睡之儿,时时梦中呼母,此情此景,怎生消受?未亡人孤苦生涯,尽此二十八字中矣。
方慨叹间,鹏郎复至。
余问之日:“汝家后院有芭蕉乎?”鹏郎日:“有之,高且过于人,其矮者亦等于余。”
余日:“此恼人物,何不剪而去之?”
鹏郎曰:“余母手值此蕉,谓蕉之为物,晴雨皆宜,昼长人倦,绿上窗纱,可以遮日而招凉,何为剪之?”
余微叹曰:“风雨连宵,繁响不辍,渠独不怕滴碎愁心耶?”
鹏郎日:“芭蕉着雨,有碎玉声,清脆亦足娱耳。先生胡独不喜?”
余曰:“余所以恶之者,正以其频作闹剧,扰人无寐也。”
鹏郎曰:“吾殊不然。渠自作声,吾自寻好梦耳。”
余日:“痴儿,汝不知愁,自不畏此絮愁之物。若汝母者。。”至此遽止,续言曰:“鹏郎,汝以余言告汝母,此后风朝雨夕,欲得安眠一觉者,其先剪此蕉也。”鹏郎曰:“诺。”
既而鹏郎问余日:“明日不雨,先生果行耶?”余日:“必行。”
鹏郎曰:“吾已言于吾母,吾母谓先生离家久,必欲行者,亦不能相阻,惟嘱先生六月中必一来视吾,勿待秋期也。”
余曰:“此必汝饶舌所致。吾知汝母,必不使吾冒暑作无谓之奔波也。”
鹏郎曰:“否。此确母意,儿何敢诳。先生此去,正逢炎夏,城市烦嚣,不如乡居清净足以避暑。与使在家闷损,何如来此小祝且先生爱花,吾家有荷花数缸,花开如斗,届时能践约者,当留与先生赏玩也。”
余曰:“谢汝厚我,请以荷花生日为期,吾当买棹而来,与汝共祝荷花之寿。”
傍晚雨止,天忽开朗,明日之行决矣。乃将案头乱稿,草草收拾之,纳诸行箧。忆曩与兄书,约期在五月中浣,同归故乡,今已月杪,阿兄必已先归,而余尚淹滞未行,累家人盼煞矣。整理既竟,即遣崔氏纪网,赴校嘱鹿苹为雇一艇,预备早行。
崔翁知余将别,治杯酒以相饯,并邀鹿苹为陪。却之不得,相与偕饮。长者多情,席间亦谆以早定行期为嘱。
酒阑人散,余亦薄醉,复于灯下拈管,草留别诗数章,拉杂成之,藉为纪念。而余之日记簿,明晨亦将挈之偕返,当于下页别开生面,重叙家庭乐事矣。
寓馆栖迟病客身,怜才红粉出风尘。
伤心十载青衫泪,要算知音第一人。
梅花发后遇云英,反见枝头榴火明。
无限缠缩无限感,于今添得是离情。
略整行装不满舟,会期暗约在初秋。
劝君今日姑收泪,留待重逢相对流。
两情如此去何安,愁乱千丝欲割难。
别后叮咛惟一事,夜寒莫凭小阑干。
梦醒独起五更头,月自多情上小楼。
今夜明蟾凉似水,天涯照得几人愁。
分飞劳燕怅情孤,山海深盟永不渝。
记取荷花生日节,重寻鸿爪未模糊。
第七章六月
大抵情人交际,求之形迹,都属虚假之情,寄诸精神,始臻真实之境。余与梨影,知半稔矣,觌面不过一二次,且亦未有一启齿一握手之欢,惟以诗篇代语,缄札寄情。无形之中,两相默喻,虽形格势禁,难开方便之门,而在两人心中,初不以离合为离合,形迹愈荒疏,而精神愈团结。且已知无分作鹣鹣之比翼,则亦何争此草草之言欢,所以死心塌地,涕泪互酬,愿以螺黛三升,乌丝十幅,了此离奇断碎之缘,不愿以无聊之希望,为非分之要求。
人来槛外,迹近桑间,而适以自污其纯洁无上之圣情也。
人之相知,贵相知心,心相知矣,又何必形之相合?昭昭者可按迹以求,惟默契于冥冥者,其情乃隐微曲折而无所不至,弥沦磅礴而靡知所极。
然则我今日此行,与梨影殆未足以言别也。别之一字,对于长聚者而言。余与梨影,以形迹言之,无时非别;以精神言之,无时或别。此后无论余至何处,余心坎上终当有梨影在,如影随形不离左右。
极而言之,梨影而死,而余心坎上之梨影终不死。即余亦死,而余心坎上之梨影亦终紧附余身,随余灵魂之所适。质言之,梨影与余之精神,生生死死,殆无有别时也。今日离彼而去,彼实已随余而归矣,余复何伤于此别!
虽然,妾歌白纻,郎马青骢,情人分袂,为离别中之最苦者。余与梨影,可为情人与否,尚难下真确之判断。然而两心如此,固不得谓为绝无关系者。
湖上帆开之候,正楼头肠断之时。余亦岂能无所恋恋?他人以为苦者,余偏不以为苦,实则不言苦者其苦愈深。不苦云者,于无可奈何中作自解语耳,于万千苦绪中,比较而言之耳。
前日之聚非真聚,则今日之别亦可视为假别。别情非苦,更有苦于别情者,个中滋味,恨未能与天下有情人以共喻也。
一帆风顺,朝发而夕抵家矣。将至家门,心忽自怯,念作客半年,他无所益,只赢得一身烦恼。老母临行之嘱,言犹在耳。而数月以来,沉沦于泪泉恨海中,几置家庭于不顾,平安两字,屡误邮程。纵母不怪余,余其何以对母?此中情事,既不能掬以示母,而怀兹隐慝,周旋于伦常之地,欺人虽易,自欺殊难。
忆余未行之先,庭帏色笑,甘旨亲承,率性而行,只有天真一味。曾几何时,人犹是而性已非,乃至对于亲爱之家人,声音笑貌,在在须行之以假。思至此,则背如芒刺,悔念复萌。
然悔固无及,且悔不一悔矣,而卒不能自拔,则余其终负余之老母乎!
挈装入室,母姊兄嫂咸在,各展笑靥以迎余。盖余兄于先二日抵家,余姊则自余行后,守余之约,留伴老母,未赋归也。
余前见母。母审视余面忽诧曰:“儿乎,病耶?何憔悴至是,惊若母矣。”
于是兄若姊若嫂,闻母言均集视线于余。嫂曰:“阿叔果清减几许矣。”
姊曰:“顽童扰扰,教授劳形,况复他乡,如何不惫?”
兄曰:“吾弟娇怯哉!出门不越百里,便尔不耐。如阿兄飘摇数千里,舟车之劳顿,风霜之侵蚀,且什百倍于吾弟,而容色转丰腴,身躯转壮硕,此又何说?大凡人不能耐得劳苦者,即不能成事业。弟知之否?”
余方欲答,母谓兄曰:“汝弟气禀素弱,幼时常在病中,乌可以例汝?使家无衣食忧者,余亦不使彼离余一步也。”语次欷。余兄唯唯不复言。
余初不自知其憔悴,闻诸人言,乃复怦怦。余容而果憔悴者,其原因固自有在,与作客之苦,实无关系。余母之言,爱余之至者也;余嫂之言,顺母意以慰余也;余姊之言,原情测理之言也;余兄之言,寓爱于勖者也。要之诸人无一非怜余爱余者也。
既余受此家人亲密之慰问,复自省一己隐曲之私情,觉我未足以对人,人尽足以对我,此心益惕然不宁矣。
谈话有顷,晚餐具矣。家人围桌共食,余母频频停箸目余。
余知母意,欲觇余食量之佳否,余为之勉尽三器。余母似有喜色,意谓余容虽悴而食未减,可稍宽其忧虑也。
饭罢复围坐共谈。余母琐琐询余别后事,余一一告之,惟隐其私。余亦知于家人骨肉之间,不应打诳语,但兹事若骤闻于老母,必疑余有不肖之行为,而大伤其心,故宁暂秘之。纵自知其不当,亦惟有默呼负负而已。
既而余母顾谓余兄曰:“今日之会,一家骨肉,尽在于是,余心滋乐。所不足者,若父早殁,而若弟未娶耳。余老矣,残年风烛,刻刻自危,汝弟年已逾冠,正当授室之时,深愿于未死之先,了此一重心事。兄弟无猜,室家永好,一旦撒手尘寰,亦可瞑目泉下。此事殊汲汲矣。”
余兄答曰:“母言当,霞弟姻事,儿亦念念在兹,然好女子非易得。如弟矫矫,合匹天人。以儿所见,一派庸脂俗粉,殊未足以偶吾弟也。此事为弟毕生哀乐所系,胡可草草?此者欧风东渐,自由之婚比比皆是,吾母能持放任主义者,儿意不如听弟自择之为愈。”
母笑曰:“吾岂顽固老妪,以儿女之幸福,供一己之喜怒者,何干涉焉?吾所望于汝等者,只愿兄弟妯娌,好合无间,互持家政于将来耳。”
余骤聆母与兄提及姻事,不觉又惊又痛,念此事母意若欲强制执行者,余将何以对梨影?幸阿兄解事,代为关说,得聆母最后之一言,殆无异罪囚之获闻赦令。而回念余意中之事,固已早成画饼。梨影所以为余计者,其事若成,殆较专制婚姻为尤苦”则复木木若痴。
而此时余姊见余不语,则转谑余曰:“阿母已允弟自择佳偶,吾弟旅锡半年,亦有所谓意中人乎?”
斯言也,在姊实出之以无意,而余方涉念及私,闻之不胜疑讶,意余之隐事,岂已为阿姊侦悉乎?不然,何言之关合若斯也。于是面热耳红,不能置答。
兄嫂睹余状,均为粲然,姊尤吃吃不已。余益惭惧,至不能举首。余母呵之曰:“霞儿觍类新妇,素不耐嘲谑。汝为阿姊,奈何故窘之?”余姊闻言,笑乃止。而余意亦解。
事后思之,蛇影杯弓,疑心生鬼,说破个中,良可笑也。
是夜余兄伴余宿于东舍。余促之归寐,兄不可。余日:“兄意良厚,独不虞冷落嫂氏耶?”兄笑曰:“弟愿单栖,兄亦不愿双宿也。”
余以其言适余中隐,于是复如向者之疑姊者以疑兄。既而觉其非是,则又哑然自笑。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余今者真成为惊弓之鸟矣。
乃复谓兄曰:“兄与嫂氏,一别经年,相思两地,一旦远道归来,深闺重晤,正宜乘此良宵,互倾离抱。奈何咫尺鸳鸯,复作东西劳燕。兄非无情者,何淡漠若斯耶?”
兄怫然曰:“弟以阿兄为情虫耶?弟夙以多情自负,亦知情字若何解释?夫岂专属之男女者!大凡言情不能离性,父子兄弟之情以天合,夫妇之情以人合。以天合者,虽远亦亲;以人合者,虽真亦假。人不能不受命于天,即不能舍父子兄弟之情而独钟夫妇之情。此情之正解,不可不辨。吾视世之自负多情者,往往徒抱一往情深之概,孤行其是,或至割天性以殉痴情。若而入者,美其名日情人,实则为名教之罪人,君于讥焉。
顷弟所言,似尚未明情字真际,致以常情测余。亦知吾若恋恋于儿女之情者,则何为弃此柔乡之岁月,度彼羁旅之光阴乎?
此次归来,只以倚闾之望,陟岵之思,情动于中,遂被子规劝转,以言夫妇,则一年之别,何可谓久。即云未免有情,亦当知所先后。弟言若此,则异时娶得佳人,便将迷恋温柔,置老母阿兄于不问乎?吾愿弟为性分内之完人,不愿弟为情场中之奴隶也。”
噫!余兄此论,清夜钟声,良足发人深剩念余今兹之所为,蔑性甚矣。夫妇之情,犹不可过恋,矧于不可恋之情而恋之,恋之不已,沦为痴愚,惝恍迷离,而莫知所适。幸可自救者,中情之毒虽深,而一点良知,犹未尽昧。至万不得已时,终当制私情以全天性。然此时一腔情绪,半含怨愤,半带悲哀,欲忍难忍,言愁更愁,无一可告人,无一足自解。则方寸灵台,已多内愧,受责于良心,乃较听命于父师之前,待罪于法庭之下,惨酷不啻数倍。
用情一不慎,自苦至于如此,则少年血气之过也。自讼良久,谨答兄日:“闻君一夕话,胜读十年书。弟此后不敢再谈情字矣。”乃相与抵足而寝。
天涯游子,一旦双归,比来年天伦团聚之乐,无美满于此日者。余母已笑逐颜开,不复愁眉苦眼。余亦暂脱愁城之厄,觅欢笑于当前。槐阴摊饭,竹院分瓜,妇子嘻嘻,笑言一室,极酣畅淋漓之致。
晚来浴罢,同坐乘凉。余兄则徐挥蒲扇,以别后所遭,娓娓为吾等道。海客谈瀛,听者忘倦。余姊间或搀以谐语,博得慈颜一粲。余臻此境,恍离地狱而登天国,听仙乐之悠扬,如向我胸头,奏恨海澜平之曲。无穷哀感,倏如蝉蜕,屑层剥卸,障翳一空。
信乎外情之蔽,终不敌内性之明也。伦常之乐,人皆有之。
弃之而别寻苦趣,宁非大愚?世界一烦恼场也,就中真实之乐境,舍名教外,直无余地。
人生此世,苟使天伦无缺陷之事,优焉游焉,全其本性之真,亭此自然之福,已足以傲神仙而轻富贵,又奚事得陇望蜀,驰心外骛哉!
大凡人之性灵,莫宜于养,莫不宜于泪。一涉外感,则聪明易乱。而外感之来,复多愁少乐,则生人之趣短矣。吾今自情海复返性天,已深知此中之苦乐。
上帝而许余忏悔前情者,已当立收此心入腔子里,奉老母以终天年,于愿已足。然而一场幻梦,虽醒犹痴,况复多所牵涉,何可中道弃捐!总由子春劝驾,生此枝节。事至今日,始深悔出门之孟浪也。
浃旬以来,余日向家庭寻乐,一切烦忧热恼之事,暂释于心。明知乐不可久,而悲者无穷,姑作得过且过之想,尽找之所当为,使老母不为我而多所愁闷。此即找近日对于家庭之唯一主义也。
戚友辈闻余兄弟归来,各加存问。门外时闻剥啄,室中不断话潮,如汪子静庵、邵子挹青,尤为余苔岑夙好,亦复时时过从,相与读诗赌酒。日雨重联,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盖又有彭泽归来之况味焉。
长日如年,佳趣正复不少。盖自父死兄离以后,此为最乐之时期矣。乃不意彼万恶之病魔,日夜环伺余旁,复乘此欢情畅适之余,而忽焉惠顾。
当此炎炎大暑,郁气如蒸,披襟当风,庶乎称快。而我乃伏处若茧,拥絮被作牛喘,寒热交作,头汗涔涔,其苦殆无伦比。虽只余一人受之,然家人为余病故,已尽易其快乐之心肠,而为忧愁之滋味矣。
一家之中,余母焦忧尤甚。余既以胸隔间之秘密,负母于冥冥,复以形体上之损害,陷母于扰扰,伏枕以思,为子者殊不应若此。余亦不自解余身之何以惯与病为缘也。
此次之病,来势虽剧,幸系外感,尚非难治。服药数剂,即已退减。既而成疟,间日一作,医者谓病势已转,可保无虞。
荏苒兼旬,老母之精神,业为余消耗尽矣。
余病作时,余母刻不离余。余兄为余皇皇求医药,几无停趾。余姊余嫂,亦均改其起居之常度,攒眉蹩额而问讯焉。直至余病少瘥,而后众忧始解。
忆余之病于崔氏也,侍余疾者,鹏郎、秋儿二人而已。虽问暖嘘寒,调汤进药,事事经心,总是不关痛痒,未免粗疏,使多情之梨影,能亲至余之榻前者,或能如家人侍余之无微不至。然而礼防森严,内外隔绝,病耗惊传,徒令彼芳心闷损。
而余亦一榻孤眠,凄凉无荆
今余病于家,而周旋于余侧者,母也,兄也,姊也,嫂也,无一非亲余爱余之人。至于忘餐废寝,劳神焦思,而祝余之速愈,至性至情,每至疾病时而愈见。而外感之缠绵,总不及天伦之密切者。此番骤病,殆天欲以家庭间之至情至性,一一实演于余前,而启余以觉悟之门也。
余至此益觉余之所为,殊无一分足以对母。不第母也,即推诚相爱之兄,而余亦报之以欺罔自顾此身,已为天地间不孝不弟之人,无处足以容我。余之外疾可除,余之内疚又宁有已时耶?
余于病中睹家人亲爱之状,思潮之起落愈频。余之知觉,藉以完全回复,觉人各有诚,惟余独伪。余亦有本来面目,今果何在?身着茵席,如卧针毡,不宁特甚。既而思之,余恶未极,非不可补救者,今宜先求一安心之法。欲安此心,惟有将余之隐事,和盘托出于余母之前,而求母赦余。然终有所畏怯而未敢直陈,则奈何。
思之重思之,余其先诉之余兄乎?兄为敌体,且又爱余,余已自陈忏悔,兄或能存宽恕,不至峻责,令余难堪。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余复何惮而嚅嚅不能出口耶?
思既决,余乃秉余之诚,鼓余之勇,将半年情事,含悲带愤,倾筐倒箧而出之,而听余兄加以判断。
兄初闻余言而骇,既而曰:“弟平日喜读《石头记》,反覆玩索,若有至味,形之吟咏,至再至三。吾固知弟已深中此书之毒,将来必为情误,今果然矣。”
余曰:“一时不慎,堕落情坑,今已自知悔悟,愿挥慧剑,斩断情丝。从前种种,均可作为死去,还我自由之身,忏我一生之孽,未知兄能宥弟前失而许弟以自新否?”
兄目余而笑日:“谈何容易!吾见有蹈情网而死者矣,未见有人而能出者也。弟少小多情,宜有此等奇遇,惟用情贵得其当,于不可用之地而强用之,是为至愚。弟今已迷失本性,陷入痴情,即欲力求摆脱,心亦恐难自主。盖男女苟以真情相交际,不合则已,如其合也,则如磁引针,如珀拾芥,又谁得而分离之?有时自觉,知恋爱之无益,托忏悔以自解。然而一转念间,又复缠绵固结,如阴霾时节,偶放阳光,不久即复其故态。弟言将谁欺耶?”
余日:“兄言然,余固终不能忘梨影也。惟余今欲求此心之安适,不得不强忍出此。明知陷溺已深,此心正复难恃,亦决持余毅力,以良心天理,与情魔决一死战。最后之胜负,未可知也。”
兄闻言,若误解余意者,卒然问曰:“弟与彼妹,果相爱以纯洁之情乎?抑参以他种之欲乎?弟其明告我无讳。”
余曰:“兄以弟蹈相如之故辙耶?彼姝质同兰慧,意冷冰霜,岂可干以非礼者?即弟虽不肖,亦知自爱,常持圭璧之躬,不作萍蓬之想。两情之交际,不过翰墨因缘、泪花生活而已,他何有焉?”
兄日:“吾亦知弟或不至此。虽然两人酬答之作,能容阿兄一寓目乎?”
余慨然曰:“何不可者。半年中之成绩,尽在余书箧中。
兄自取阅之可也。”
余言竟,授兄以钥,启箧出所藏,锦笺叠叠,厚逾数寸,一束断肠书,首尾俱备,酬答之诗词,亦杂诸其中,一时苦不能竟。
余兄略阅数页,叹曰:“如此清才,何减淑真、清照,无怪弟惘惘至是。阿兄已为受戒之僧,阅此而一片心旌,亦不觉微微豋动矣。”既叉言曰:“奇哉此女!缠绵如彼,贞洁又如此,情网陷人,一何可畏。勒马悬崖之上,挽舟恶浪之中,无定力者殆矣。”
既而阅至梨影病后之书,拍案而起曰:“此计抑何巧妙!
若人不仅多情,亦且多智,于无可奈何之中,出万死一生之计,既以自全,又以全人。一转移间,而恨事化为好事,殆炼石补天手也。”复顾语余曰:“彼筠倩者,弟曾识其人乎?其才其貌,果能如彼书中所称道乎?”
余日:“识之,固绝好一朵自由花,书语非虚也。”
兄曰:“然则此事信为弟无上之幸福,弟意又如何者?”
余嗫嚅而答曰:“彼病后以此书相示,有挟而求,在势余必得允。然兹事滋巨,一人胡敢擅专?当禀诸堂上,然后取决。
彼亦谓然,故今尚搁起也。”
兄曰:“此无虑,老母之前,一掉舌之劳耳。弟不忆前日之一席话耶?母于弟之姻事,念念在兹,且许弟以自由。有此良好姻缘,知之无不允者。弟如羞于启齿,余当为弟玉成之。”
余急止之曰:“否。此固非弟愿也。”
兄不悦曰:“弟言傎矣,不愿将奚为?岂真欲作鳏鱼以终老耶?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殉无谓之痴情,蔑人伦之大义,此至愚者不为,而谓弟为之乎?然弟径情孤往,不计其他,一身之事,或非弟所恤,独不为若人计乎?彼系一十分清净之人,以弟故而陷于忧辱愁恼之境,古井波澜,于焉复起。弟之误彼已多,今彼已藉此自脱,弟犹苦苦相缠,不肯知难而退,则弟之爱彼,究属何心,良不可解。以余思之,彼所以为弟者至矣,兹事在义,弟不能不允。”
余曰:“弟初亦欲勉允之以了此局,顾我心匪石,终无术以自转,即强为撮合,而担个虚名,爱情不属,则人亦何乐?
我亦徒滋身心之累。自维此生,不祥实甚,已误一人矣,何为再误一人以重余孽?此所以踌躇而不敢承也。”
兄曰:“此又误矣。弟与若人之交际,不过梦幻之空花,究何尝有一丝系属,弟顾自比曾经沧海之身,遽作除却巫山之想,宁不可笑?微论因情绝伦,不得谓之合义。世之多情人,以不娶终其身者,大抵有夫妻之关系。故剑情深,遂甘独宿,断无有恋必不可得之情,而置人生大事于不问者。如其有之,其人之行为,背谬已极,不啻自绝于人类,犹得靦然自号多情耶?余为弟计,若人用情甚挚,而见理至明。弟既眷眷于彼,必不忍彼之终为弟累。精神上之爱恋,既相喻于无言,名分上之要求,复何悭于一诺!事成之后,弟纵不能尽移其情,使之别向,亦当强自遏抑,而尽人生之所当荆异日闺房好合,敬爱有加,亦不可使汝妻因缺爱而生怨望。如此则对人对己,两两无亏,方可为善补过之君子。非然者,一意狂痴,流荡忘返,公私两负,情义皆乖,生固无自适之时,死亦留无穷之恨。人格已失,罪恶丛身,以言爱情,爱情安在?弟乎!其毋执迷不悟,而堕落至于无底也。”
余兄侃侃而言,警余至深。此事余已允梨影,惟全由强致,心实未甘。今闻兄言,乃知余之存心,一无是处。余可自绝于人,讵能自绝于家?并何能自绝于梨影?
一念之转移,判善恶于霄壤,余今决如兄言,忏吾已往之愆尤,副彼未来之期望,洗清心地,不着妄想矣。乃答兄曰:“弟今悟矣,愿从兄命与崔氏缔姻。‘惟老母之前,将如何关白,兄其善为我辞。”语未已,忽闻履声细碎,达于户外。余等立止其谈锋。移时推扉而入者,则为余母。
余母既入,顾余等而言曰:“顷吾于户外,闻汝等谈兴甚浓,胡吾至遂无声?所谈何事,能语老身耶?”余兄笑而不言。
母复顾余曰:“儿病今愈矣。吾意尚宜再服药数剂,以为病后之弥补。”余曰:“毋须,儿已无病,精神亦健旺如常矣。”
母复曰:“儿体素羸,又不善营卫,病魔遂乘虚而入。此后饮食卧病,宜留意自摄,勿时时致疾,重贻若母忧也。”
余未及答,余兄搀言曰:“霞弟之病儿知之,乃心病非身病也。母欲绝彼病根者,可毋使之再赴蓉湖,不出户庭,可占毋咎也。”余闻言惊甚,急目止之。余兄置不顾。
母不解所谓,瞠目致诘,更见余慌急之状,怀疑滋甚。余兄视余而笑,既而曰:“此事胡能欺母!弟其自陈,毋事靦觍。
弟诚有过,可速忏悔于慈母之前。弟今已知悔,想母当仁慈而恕弟也。”
余仍俯首无词,念欺母良不当,但似此何能出口,?久之,心窃怨余兄之见窘。有顷兄复曰:“弟既不言,兄当代白矣。”
余母躁急曰:“趣言之,趣言之,何事作尔许态耶?”于是余兄遂以个中情事,宛转达于母听。
而不待聆竟,勃然变乎色,指余而詈曰:“汝做得好事,乃欺老母。祖若父一生积德,为汝轻薄尽矣!吾诚不料汝有此卑劣之行为,为何氏门楣辱也!”
余泣诉曰:“儿罪滋大,知难求母恕,惟尚有所禀白于母前者。此事发端,不过为‘怜才’两字所误。圭璧之躬,固未敢丧其所守。回头虽晚,失足未曾。天日在上,此心可凭。母信儿者,或能恕儿也。”
母怒叱曰:“汝犹以未及于乱自诩有守耶?亦知人之善恶,原不必问其行为,当先问其心地。故《大学》必先诚意,《春秋》重在诛心,苟心地不良,即行为能自强制,而其人负慝之深,已终身不能湔涤。男女之间,礼防所在,稍涉暧昧,即干罪戾。况为孀妇,则嫌忌尤多。汝乃挑之以情词,要之以盟誓,使彼黄花晚节,几误平生。即云止乎礼义,而此心实已不可问,岂必待月西厢,闻琴邸舍,始得谓之文人无行哉!汝平时读圣贤书,所学何事,今甫与社会交接,即首犯此淫字,且犯此极恶之意淫,一生事业,尽隳于此,此后尚复奚望?吾不知汝何以见死父于九原也!”言已,愤然遽出。?
余知母怒剧,不敢多言,惟默自引咎,悔恨几无所容。
余兄起谓余曰:“弟勿谓余多事,须知此难终秘。母至爱弟,怒尚可回。余当为弟善言劝解。俟慈颜稍霁,即以姻事语之,十八九可望成就。弟毋焦急,坐待好音可耳。”
余曰:“任兄为弟处置,弟甚感兄,成败均无所怨也。”
余兄颔首,即亦别余而出。
余兄去后,余徨斗室,意至不宁,恐母意难回,兄言无效,余将终身见弃于家庭,名教中无复有余立足地。以是中心惴惴,震荡靡定,如罪囚待死刑之宣告。
危坐良久,忽闻一片足音,自远而近,杂以余姊笑语之声。
余知此事姊已尽悉底蕴,此来又将肆其谑浪,令余难堪,殊无术以藏此羞颜。
驰思间,余姊已翩然竟人。余兄从诸后,姊且笑且前曰:“弟毋闷闷不乐,余特来报喜。崔家姻事,阿母已承诺矣。”
余不语,转目余兄,以觇其信否。兄颔首示意,知姊所言者确也,于是心为稍宽,而默感余兄不置。
旋姊又语余曰:“弟今将娶美妇,能容我先认彼之嫂氏乎?
玉照安在,可将出以饱余眼?”余答以“无”。
姊微愠日:“弟毋诳我,剑弟顷语余,若人有小影赠弟,画里真真,已不知唤过几千万遍。剑弟已见之,独靳我何也?”
余亦笑答曰:“是诚有之,惟所有权属诸我,不示姊将奈何?姊窘我者屡矣,此所以报复也。且此物,独不可为姊见,姊见之又将添得许多嘲讽之资料矣。”
姊前握余手,复以一手理余之发,状至亲爱,婉语日:“吾之爱弟,请汝恕我,而示我以玉人之影,吾此后不再窘汝如何?”
余兄亦笑言曰:“今日之事,微阿姊之力不及此,试思老母盛怒之余,言岂易人?若无姊从旁加以赞助,则慈颜如铁,决非阿兄三寸不烂舌所能奏效。在理弟当有以报姊,区区一影,复何靳于相示耶?”
余闻言,回握姊手,恳切言曰:“姊乃助我,然则敬谢姊。”
即检箧取影片授之。
姊受而凝视,久久无语,状似神越。既而泪眦莹然,盈盈欲涕。
余睹状诧曰:“姊素抱乐观主义,平时笑口常开,若不知人世有戚境,今胡对此而无端垂泪耶?”
余姊叹曰:“哀乐相感,人有同情,吾岂独异?所不可解者,彼苍者天,胡于吾辈女子,待遇每较常人为酷。以若人风貌之美,才思之多,宜其含笑春风,永享闺闱之福,而乃命薄于花,愁多若絮。红颜未老,情影已孤,俯仰情天,殊不由人不生其悲慨。”言次,以巾自拭其泪,若为梨影抱无涯之戚者。
余闻而愀然,念人世间伤心女子,闻之者殆无不动其怜惜,固不仅余一人独抱痴情也。余兄亦黯然无语。
木坐有顷,余姊忽转其笑靥,谓余曰:“弟与若人,奇缘巧遇,虽礼防难越,倾吐未遑,而情款深深,已至极处。得一知己,可以无恨,何戚戚为?且若人虽佳,徐娘丰韵,已到中年,小姑妙龄,当复不恶。召和而缓至,得失足以相偿,明年此日,行见鸳鸯作对,比翼双栖,不复念学泬寥天际,有悲吟之寡鹄矣。非然者,一箭双雕,亦何不可!文君无恙,只须一曲凤求凰,便可勾却相思之债,又谁谓古今人不相及哉!”
余趋掩其口曰:“姊真无赖,才替人悲,又说出几多风话,不怕口头造孽耶!”
姊莞尔曰:“弟何猴急乃尔!吾与弟戏耳。实则若二人之情愫,良不得为正当。弟诚多情,何处无用情之地,奈何独眷眷一可怜之孀妇?兹者奇兵独出,足以战胜情常旧梦如姻,复何足恋!弟为一身计,为大局计,总以抛弃此情为得。”
余应之曰:“然。弟顷受老母一番训责,方寸灵台,已复其清明之本体,从此豁开情障,别就良姻,讵敢重寻故辙,陷此身于不义乎?”
姊曰:“吾弟明达,宜有此转圜之语。若人耿耿之怀,谅亦深冀弟之能若是也。”
夜灯初上,家人传呼晚餐。余以餐时必复见母,心??然,趑趄人室。家人已毕集,余亦就座。偷眼视母,乃不复以怒颜向余,言笑洋洋如平时,且勉余加餐焉。乃知慈母爱子之心,初不以一时之喜怒为增减,偶然忤之,如疾风骤雨,其去至迅,刹耶顷已云开见日,依然蔼蔼之容。舐犊之爱,人同此心。而为人子者,受此天高地厚之恩,不思珍重此身,为显扬图报之地,而惟挠情丧志,恣意妄为,重陷亲心于烦恼之境,自顾实无以为人。
思至此则复内讼无已,且食且想,不觉着为之堕。余兄睨余微笑。余姊余嫂则默侍于旁,不发一语,含笑相向,各为得意之容。推其心,殆皆以日间老母一诺,阴为余贺,故不期而面呈愉色。
余此时已不知为羞,亦不识为喜,只觉家人一片倾向于我之诚,人于余心,使余胸头忽发奇暖,如坐春风,如醉醇醪,栩栩焉,醰醰焉,心身俱化,而不知其所以。
有顷餐毕,余母复讯余数语,大致关于姻事者。既又以日间未尽之言,加余以警饬。余俯首受教,更鱼再跃,乃告辞归寝。
是日以后,余心渐臻平适,恍释重负,清净安闲,度此如年之长日,顾诸念既息,而胸际伏处之情魔,复乘隙跃跃欲动。
半年来经过之情事,乃于独坐无聊之际,时时触拨。
心头眼底,憧憧往来者,胥为梨影之小影。余初亦欲力抑之勿思,顾愈抑而思乃愈乱,则自怨艾,胡吾心与彼,结合力乃若是其强且厚,至于念念不能或释!才作悔悟之语,而心与口终不能相符?一刹那间即又应念而至,不获已手书一卷,而贯注其全神之阅之,冀自摄此心,不涉遐想,而乃目光到处,倏忽生花,视书上之文,若满纸尽化为“梨影”二字,疑其疑幻,惘然不能自决,则复废书而叹:“异哉此心!今不复为余所有,余复何术足以自脱?则亦惟有听之而已。”
然当此情怀撩乱之时,忽忆及余母训诫之语,兄姊劝勉之词,则又未尝不猛然一惊,汗为之溢。复悬想:夫姻事既成之后,为状又将奚若?更觉后顾茫茫,绝无佳境。此身结果,大有难言。人生至此,真此抵羊触藩,进退都无所可。他事勿论,即欲使此心暂人于宁静之境而亦不可得。只此一端,已足坑陷余之一生而有余矣!
独居深念者数日,梧阶叶落,夏序告终,荷花生日之期已过,鹏郎临行之约,势不克践。凉风天末,盼望之切,自无待言。余其有以慰之矣,乃以别后情事,成诗八律,投诸邮筒。
无端相望忽天涯,别后心期各自知。
南国只生红豆子,西方空寄美人思。
梦为蝴蝶身何在,魂傍鸳鸯死也痴。
横榻窗前真寂寞,绿阴清昼闭门时。
天妒奇缘计不成,依依谁慰此深情。
今番离别成真个,若问团圆是再生。
五夜有魂离病榻,一生无计出愁城。
飘零便是难寻觅,肯负初心悔旧盟。
半卷疏帘拂卧床,黄蜂已静蜜脾香。
吟怀早向春风减,别恨潜随夏日长。
满室药烟余火热,谁家竹院午阴凉。
阶前拾得梧桐叶,恨少新词咏凤凰。
海山云气阻昆仑,因果茫茫更莫论。
桃叶成阴先结子,杨花逐浪不生根。
烟霞吴岭催归思,风月架溪恋病魂。
最是相思不相见,何时重访武陵源。
一年春事太荒唐,睛日帘栊燕语长。
青鸟今无书一字,蓝衫旧有泪千行。
鱼缘贪饵投情网,蝶更留人入梦乡。
欲识相思无尽处,碧山红树满斜阳。
碧海青天唤奈何,樽前试听懊侬歌。
病余司马雄心死,才尽江郎别恨多。
白日联吟三四月,黑风吹浪万重波。
情场艳福修非易,销尽吟魂不尽魔。
夜雨秋灯问后期,近来瘦骨更支离。
忙中得句闲方续,梦里呼名醒不知。
好事已成千古恨,深愁多在五更时。
春风见面浑如昨,怕检青箱旧寄词。
小斋灯火断肠诗,春到将残惜恐迟。
一别竟教魂梦杳,重逢先怯泪痕知。
无穷芳草天涯恨,已负荷花生日期。
莫讶文园成病懒,玉人不见更无诗。
缄既付邮,忽忆第二首颈联,语殊不详,似非忆别之词,直类悼死之作,欲反之加以窜易,则已无及。不知梨影阅之,其感伤又当何若?若不幸此诗竟成凶谶,亦未可知,于是心为怅然。是日之晚,忽得梨影书,并制履一双相遗。殆因余爽约,遽兴问罪之师耶?乃开缄诵之曰:青帆开去,荏苒弥月。怀想之私,与日俱永。念君归后,天伦乐叙。风尘困悴,争看季子之颜;色笑亲承,先慰高堂之梦。半载离衷,于焉罄尽;一室团聚,其乐融牵而妾茕茕空闺依旧,自君去后,意弥索然。孱躯衰柳,家事乱丝,耳目之所接触,手足之所经营,焦劳薅恼,无一不足损人。环顾家庭,老人少谈侣,亦岑寂其无聊。稚子失良师,复顽嬉而如故。
盖君去而一家之人,胥皇皇焉有不安之象。固不仅妾之抑抑已也。
比来酷暑烧心,小年延景,侍翁课子之余,惟与筠妹情话,偶展眉颦,此外都为惟悻思君之晷刻。晨兴却镜,午倦抛书,听蕉雨而碎愁心,对莲花而思人面,深情自喻,幽恨谁知?不待西风,妾肠断尽矣!
乃者金钱卜罢,有约不来;秋水枯时,无言可慰。
或者善病文园,梦还化蝶,岂有多情崔护,信失来鸿。
将信将疑,无情无绪,君心或变,妾意终痴。未知慈闱定省之余,夜灯笑语之际,曾否以意外姻缘,白诸堂上。从违消息,又复何如。望达短章,慰我长想。
锦履一双,是妾手制以遗君者。随函飞去,略同渡海之凫;结伴行时,可代游山之屐。纳而试之何如?
六月二十八日梨影裣袵。
荷花生日之约,余不过姑妄言之。明知言归以后,非届秋期,不能离家庭而他适,加以病魔为祟,直到如今。梨影亦已悬揣及之。余知彼意,初不以失约为余咎,不过悬悬于筠倩之姻事,欲得余确实之报告耳。更视双履,细针密缕,煞费工夫,想见昼长人倦,停针不语时,正不知含有几多情绪。前诗意殊未尽,续赋四绝,寄以慰之。
线头犹带口脂香,锦履双双远寄将。
道是阿娇亲手制,教人一步一思量。
万种痴情忏落花,判年春梦恨终赊。
等闲莫讶心肠变,犹是当初旧梦霞。
殷勤撮合意重申,曾向高堂宛曲陈。
莫道郎痴今已去,不将深恨绝人伦。
缘在非无再见期,不须多事费猜疑。
待听鬼唱荒坟日,便是人来旧馆时。
第八章七月
余行时曾与梨影约,彼此别后通函,必如何可免为家人窥破。后知崔翁老迈不治事,米盐琐屑,从不过问。如有外来函牍,由梨影代阅,需复者,则请命于翁而已。所以一缄诗讯,不妨直达香闺,无虑旁落他人手中也。
若彼欲通函于余,则万难直遂,须用他种秘密传递之法。
继乃思得一人,即汪子静庵。静庵为余至友,情逾手足,其家仅一弱妹,余无他人,嘱渠转达,可无失事之虞。故前日之双履一笺,即由静庵处转递而至。
静庵为他人作寄书邮,初未知寄者为谁,而此葛履五两,乃制自掺掺之手,而为美人之贻也。至余之为此,亦非愿以秘事告人,盖以静庵交好,殊非外人,无事不可与言,且渠亦失意情场者,若知之必将动其惺惺相惜之情,而为余陪掬伤心之泪也。
今日午后,余独坐书室,颇涉遐想。忽有不速之客,至则静庵也。静庵此来,意颇不善。彼盖亦以前次邮递之品,突如其来,苟无别因,何必多此一转,以是怀疑滋甚,欲就余得其实。读见余神惘之状,十分中已参透其六七,含笑诘余。
余语之曰:“良友,此事余殊无意秘君。但此间非可语之地,奈何?”
静庵曰:“久不与子偕饮,今晚同往对山楼觅一醉何如?”
余曰:“可哉。”即匆匆易衣,与之俱出。
既登酒楼,呼杯共酌。静庵复申前请。余即悉倾胸中之隐,且饮且谈,声泪俱下,不觉瓶已罄而余言尚滔滔也。
静庵怃然有间,拊案言曰:“有是哉,情之误入也!以子之才,当求世用,文章华国,怀抱伤时,勉我青年,救兹黄种,急起直追,此其时矣。奈何惹此闲情,灰其壮志。君不自惜,我窃为天下苍生,致怨于斯人之憔悴情场也。”
余曰:“子责我固当,然人孰无情,何以处此?子今日与余侃侃而谈,深恐余之不悟。犹忆三年前与蓉娘喁喁泣别时,我亦劝子不得耶?”
盖静庵曩眷一妓,妓名秋蓉,慧而能诗,与静庵有啮臂盟,唱酬之作殊伙。风波历尽,娶有日矣,为强有力者夺去。佳人已属沙吒利,义士今无古押衙。静庵引为终身之恨,至今犹鳏也。
当时静庵闻余言,夷然曰:“蓉娘耶?彼一妓耳,乌可以例子今兹之所遇!”
余曰:“否。人虽殊而情则一。子与蓉娘情愫,固自不保我今重提君之旧事,不过借以证明人生到此关头,当局者胥不能打破。子历劫之余,情灰寸死,一闻人之身陷情关,知将蹈已覆辙,宜有此警告之语。然子当日与蓉娘之缱绻,余固目击之。即两人酬和之作,余亦耳熟能详。犹忆得有一夕子醉后伤情,伏枕大恸,倾泪如潮。蓉娘闻之,亲临抚慰,止君之哭,待君人睡始去。子次日赋四律纪其事。余一字未忘也因吟曰:一度持觞一断肠,醉时恸哭醒时忘。
牵衣嘎咽悲难语,拂袖馡微近觉香。
叠就锦衾还昵枕,付将银钥教开箱。
双生红豆春风误,枉费残宵梦几常
枕函低唤伴无聊,多谢云英念寂寥。
哭挽裙裾探凤?,惊回灯影见鸾翘。
洗空心地欢难着,蹴损情天恨怎消。
离别太多欢会少,倍添今夕泪如潮。
剩有痴心一点存,悲欢离合更休论。
繁花雨后怜卿病,乱絮风前托我魂。
难制恶魔挠险计,剩抛血泪报深恩。
青衫检取明朝看,无数啼痕透酒痕。
意中人许暗中怜,不断情丝一线牵。
西鸟有生同聚散,春蚕到死总缠绵。
多愁紫玉空埋恨,谁觅黄金与驻年。
安得扫除烦恼剑,一身飞出奈何天。
吟毕,静庵笑曰:“于记忆力佳哉!”余日:“君诗我记得者甚多,不仅此也,还忆有一次子与蓉娘,因谗伤和,后经剖明心迹,言归于好,子亦赋四律纪之。其诗哀艳刻深,直人次回之室,余最爱诵。”因复吟曰:时刻风波起爱河,谗唇妒眼似张罗。
相思无力吟怀减,孤愤难平死趣多。
情入丁年偏作恶,梦回子夜怕闻歌。
欢愁滋味都尝遍,心铁难教一寸磨。
酒醒衾单了不温,囚鸾谁与致存存。
魂牵重幕轻难系,影失孩灯暗愈昏。
蛱蝶狂拼花下死,嫦娥险向月中奔。
情深缘浅痴何益,毕竟三生少旧根。
偶戏何须太认真,心期一载百年身。
玉台有恨堆香屑,银烛无言照泪人。
忍死心情拼痛惜,含羞意绪试娇嗔。
反因青鸟传讹信,又得身前一度亲。
隔绝欢踪梦化灰,断云一片锁阳台。
微词着处偏生恼,怨脸回时得暂偎。
红豆悔教前世种,翠蛾终肯为郎开。
可怜泪似黄梅雨,一阵方过一阵来。
吟未竟,静庵止余曰:“可矣。此种诗当时自谓甚佳,及今思之,真不值一笑。余已删弃,子乃拾而志之于心,又奚为者?”余视静庵,言虽出口而泪已承睫,则他顾而笑曰:“时非黄梅,何阵雨之多也?”既复谢曰:“我戏君,无故拨君旧恨,良不当。顾君亦无事强作态,实则君之情固痴于我者,则亦不必以五十步笑百步矣。”
静庵急曰:“我何尝痴?当时逢场作戏,未免有情,事后即如过眼浮云,了无?碍。子仅记此数诗,亦知我尚有忏情十律之作乎?”
余日:“子之忏情诗,吾亦见之。虽不能尽忆,而沉痛之句,今亦犹能背诵。如日:‘百喙难辞吾薄幸,三年终感汝多情。’又曰:‘事从过后方知悔,痴到来生或有缘。’子诗中不尝有是语耶?今生不了,痴到来生,其痴至矣。而今顾自谓不痴,谓非欺人之语而何?”
静庵哑然曰:“我欲自解而反授子以柄,我亦不辩,兹且谈君事。夫我痴矣!人之所以偿我痴者亦见矣。苦海沉沦,有何佳境?子固不痴者,殷鉴不远,何为步我后尘,亦陷此沉沉之魔窟?我恨回头之难,而子抑何失足之易也?”
余曰:“此则我不自知。我本一落寞寡情之人,何以一着情缘,便尔不能自脱?大约上帝不仁,惯以此情之一字,颠倒众生之心理,特构此离奇苦恼之境以待。余之自陷,莫之为而为,莫之致而致。即君与蓉娘之情事,当日亦岂能自主者?明月梨魂,秋江蓉艳,都是断肠种子。而我与君乃不幸而先后与此断肠种子为缘,一担闲愁,行与君分任之。渺矣前途,又曷从得诿卸之地耶?”
静庵曰:“然则君今痴矣,痴且甚于余矣。裙钗祸水,良非虚语。古今来不乏英雄豪杰,到此误平生者,则亦何责于尔我。然如余者,无才厌世,生终无补于时,即挠情丧志,郁郁以终,亦何足恤!如君则胡可与我比?英才硕学,气盖人群,异日者得时则驾,投笔而兴,为苍生造福,为祖国争光,匪异人任也。兹当鹏程发轫之始,便以儿女情怀,颓落其横厉无前之壮气,情场多一恨人,即国家少一志士。今我所望于君者无他,君固富于情者,可将此情扩而大之,以爱他人者爱其身,以爱一人者爱万人,前程无量,何遽灰颓!君今所遇,可谓之魔。脚跟立定,则魔障自除。盖喁喁儿女之情,善用之亦足为磨励英雄之具。惟贵乎彻悟之早耳。”
余曰:“如君所言,我不敢当。然君固爱我,且为过来人,故言之警切若此。顾我今亦悟矣,兹事不久当有结果。虽痴无已时,而情有归宿,则亦足以自慰而慰人。且明告君,若人于余固亦深惜余之因情自误,屡以男儿报国为言,向余东指,劝驾情殷,又知余贫,或无力出此,并愿拔簪珥以供余薪水,慧眼柔肠,婆心侠骨,巾帼中所无也。愧我驾骀,望尘莫及。频年抑塞,壮志全消。加以遇合离奇,情缘颠倒,伤春惜别,歌哭无端,悲己悯人,精神易损。白太傅赠诗浔妓,固老大之堪悲;韩熙载乞食歌姬,亦伤心之表露。俯仰天地,感慨平生,直觉得一身如赘,万念都灰,更何心此支离破碎之河山耶?”
静庵离案而起曰:“吾乃未知,若人固红拂之流,能于风尘中识佳士者也。果尔则君沦落半生,获斯知遇,尚复何求?
而赠珠有意,投抒无心,花落水流,春光已去,痴恋复奚为者?
从此尽铲有情之根,自图不世之业。凌烟阁上,得识姓名,离恨天中,别开生面,岂惟好男儿所为,抑亦所以慰知己之道也。
君倘有意乎?”
余闻言,惟含泪连点其首,竟不能答一语。静庵又曰:“察君之意,类有所踌躇而未决。君顷言此事将有结果,所谓结果者,又何说乎?”
余爽然日:“我忘未语君,君亦不必虑我。我为若人所感,誓不为并命鸳鸯,行目作换巢鸾凤矣。”因以筠倩姻事语之。
静庵聆言,抚掌曰:“妙哉此计!女陈平良不愧也。既报君痴,复偿君恨。转移之顷,而缺陷之事,已美满无伦。若人为君,洵可谓情至义荆君于若人,万不可负彼苦心,而虚彼期望。”且言且拍余肩曰:“因腻友而得娇妻,书生艳福,信不浅哉!我当为君浮一大白。”言次,举杯引满而立酹之。
余见静庵作此态,乃回忆余兄初闻是事时,亦同此狂喜之神情,同此赞成之表示。夫瓦全不如玉碎,庸福不抵深愁。此种委屈求全、别枝飞上之行为,良非深情人所宜出此。即强勉而行,亦属终身抱憾。而旁观者闻之,每以为可贺,亦不可解者也。乃止静庵曰:“君醉耶?风狂乃如许,我以君为良友,故示君以实。君亦潦倒情场者,个中甘苦,宁不共尝,胡不为同病之怜,而亦作随声之和?君尚如此,举世滔滔,抱此不白之怀,又复谁可告语?我欲效古灵均,拼汨罗之一掷矣。”
静庵掷杯叹曰:“子以我为不谅耶?情之所钟,正在我辈,我岂不识君心所在?然情为恨介,恨比情多,自古钟情人,都无良结果,况君之所遇,尤属例外。大局如斯,君即欲不趋于此途而不得。春蚕心死,劈开同茧之丝;雏凤声清,另谱求凤之调。是何不谦,有甚为难!盖以情言,以义言,此事胥不能免。若人已思之烂熟,此真多情而能善用其情者也。且情也者,无形中结合之物,本不以尘世土木形骸之离合而为增减。君既心乎其人,则此心不死即此情不死。其余未净之尘缘,即为人生应尽之责,无可逃避。一家虽微,犹有国在。时局艰难,人才寥落,梁父吟成江山相待久矣。彼苍与人以顶天立地之身,岂专为末路才人,作殉情之用者?君何所见之不广也!”
静庵言时,颇极慨慷激昂之状。余微颔而笑曰:“最诚然矣。然我闻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固见小而失大,君亦未免此明而彼暗。春归一梦,鳏以三年,隔江杉桃叶,已无再见之期。小圃梅花,直有终焉之概,是又何说以自处耶?”
静庵扑嗤一笑曰:“诺。吾将娶矣。”因相与极欢而散。
余与静庵一席话,不可作寻常朋友谑浪之调。盖静庵为人,我所深佩,平日披肝沥胆,无不可以相示,其所言爱我至切,纯为肺腑深谈,不类皮肤慰藉。我顽不如石,岂竟有头终不点耶?惟我所不解者,世之多情人,无一不聪明绝世,而一惹情丝,则聪明立变为懵懂,往往劝人易而自劝则难。
彼静庵者,非多情种子耶?当彼与蓉娘死生诀别之际,十分眷恋,一味悲哀。我亦尝以忠告之言进,而彼顾处之漠然,曾不能动其毫未。今我堕情网,彼即以昔之劝彼者转而劝我。
我虽感其诚,而心乃愈苦,觉其言爱我滋甚,而逆我心坎也亦滋甚。设身处地,大略相同。信乎难乎其为当局矣。
今而知情之一字,实为鉴人灵根之利器,不中其毒则已,一中其毒,即终身不能自救,至于聪明销尽而不觉,事业摧残而不惜。即或惕于大义,不敢为过激之举,受家庭之责备,为亲友所周旋,勉抑私情,曲全大局,有形之躯体,不过如傀儡之随人布置。而此心之随情而冥然一往者,固已万劫不复。质言之,凡伤心人之怀抱,决无可以解劝之余地也。
然亦幸有此人伦之大义,障此泛滥之情流,俾溺于情者,知人生各有当负之责,佛门不容不孝之人,不能不于死心塌地之余,为蒙首欺人之举。非然者,一经挫折,便弃身家,孽海茫茫,不知归路。芸芸情界众生,宁尚有完全之人格耶?
岁序如流,不为愁人少驻,越两日而河鼓天孙欢会之期已届。天上有团阚之喜,人间无晤聚之缘。对此佳节,弥增忉怛,思而不见,我劳如何,此真所谓人似隔天河也。
遥想梨影此夕,画屏无睡,卧看双星,更生其若何之感想?
其亦与小姑稚子,陈瓜果,供蛛盒,仿唐宫乞巧故事,以遣此良宵乎?其亦忆李三郎、杨玉环长生一誓,成就了夫夫妇妇,世世生生。怀人天末、情动于中,不觉怅望银河而亦有所默祝乎?
余念及此,又忆起余之儿时情事矣。余方髫龄,曾与学友数人,共赋七夕。诸友皆作缠绵绮丽之词,余窃非之,成诗云:“乌鹊填河事有无,双星未必恋欢娱。怪他宵旰唐天子,不看屏风耕织图。”
诸友见之,笑曰:“牛女渡河,不必有是事,不可无是说。
诗人即景成吟,聊以寄兴,更何容辨其有无。而子乃作此呕人之腐语,煞风景,煞风景!”
后诸诗上之余父。余父独取余所作者为冠,并奖励之,谓:“诗以言志,髫龄思想若此,将来必非脂香粉泽恨绮愁罗中人物也。”
噫!今则何如,一样七夕,而前后之观感大异。昔之怪三郎者,今且与三郎互表同情矣。余父之言,卒乃不验。甚矣人之一身!己亦不能自主,思想恒随境遇为转移,而情感之生,每出于不知不觉之中,殊无术足以自闲。
人生斯世,而为灵物,岂得谓之福哉?然三郎痴情,双星感之,余之痴情,双星亦得而感之欤?是未可知。他生未卜此生休。诵唐人马嵬坡诗,能不对此沉沉之遥夜,天高地回,结想茫茫,数尽更筹,下无边之涕泪耶?
一年之中,惟初秋气候最适人意。于时炎威尽退,清光大来,心头眼底,正不知有多少尘氛为之荡涤。然而人事颠倒,哀感之贮于心者,已凝结成团,推之不去。即值此凉秋亢爽,亦无殊盛夏蕴隆,到眼秋光,都化作愁云一片。
宵来望月,凉蟾拨水,照彻诗心。游神清虚,一空尘障,若绝无粘滞于胸中者。既而徘徊就枕,冷簟如冰,夜籁骚然,。
寒螀咽露,发感时之哀音;病叶惊风,作辞枝之怨语。杀那之顷,而嬲嬲愁魔,又为唤起。辗转终宵,恨秋曙之迟矣。
不幸而雨雨风风,叫嚣竟夜,则一枕凄凉,更觉万愁如海,震荡靡定。枕边泪共阶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个中情味,堪乎不堪?想具有伤秋怀抱者,靡不同余之凄悒无欢也。而当此秋愁无赖、万难排遣之时,天际鸿音,忽焉双至,盖一则个侬诗讯,一则开学报告也。拆函阅之,其第一笺为补送别四首。
句云:
积雨连朝溪水生,吴门归棹镜中行。
扁舟一叶人无几,满载离愁也不轻。
别梦依依废晓妆,一心祝汝早还乡。
出门不见帆开处,归去空房独自伤。
忆罢来时忆去时,来来去去总相思。
扬帆孤客无吟伴,只有潇湘枕上诗。
锦笺叠叠贮瑶囊,鸿去痕留迹尚香。
读罢留行诗六首,酬君清泪两三行。
再阅第二笺,为《暑后怀人》八绝,盖得余病讯后之作也。
忽得痴郎字数行,为侬憔悴病支床。
含情欲寄相思曲,只恐郎闻更断肠。
了尽尘心忏尽痴,小窗独坐自追思。
金钗折断浑闲事,翻累他人怅后时。
信誓情深我实悲,刺心刻骨恨无涯。
不须更说他生活,便到他生未可知。
终日颦眉只自知,想思最苦月明时。
阑干独立应难说,此景人生几度支。
能结同心不合时,池塘夜夜荨娇姿。
从今不更留荷种,免对鸳鸯有所思。
怅望银河别有天,凉风阵阵到窗前。
今宵看月情难遣,却笑娥也独眠。
一番好梦五更天,若有诗魂绕枕边。
愧我情痴神竟合,如胶如漆伴君眠。
当初弄笔偶相怜,别后离怀各一天。
闻病顿添愁百结,祝郎风貌总如前。
情词顽艳,意绪缠绵。七字吟成,芳心尽碎。一番病耗,又惊我玉人不少矣。更阅校中来函,知开学之期,为七月二十日。
计时余尚未能成行,不如先以书复梨影,免得渠望穿秋水也。
书词如下:
兰缄遥贲,喜鹊先知。剖而读之,深感爱意。又复浣诵佳篇,只有深愁一味,离恨千丝,字里行间,呼之欲出。一领旧青衫,又把新痕湿透矣。呜呼!情痴哉两人也,情苦哉两人也。
方两人之初遇也,偶然笔健,不类琴挑。两首吟兰之草,许结同心;一枝及第之花,不堪回首。斯时也,两人之情,尚在若离若合之间。继而一语倾心,双方刺骨。我有孤栖之誓,卿有始终之言。从此帘外衣香,花间吟韵。春光别去,我不无写恨之诗;燕子飞来,卿亦有传情之作。
斯时也,两人之情,正在难解难分之际,无如破镜难圆,断钗莫合。秋娘老矣,杜牧狂哉。名士沉沦太早,如许伤心,美人迟暮偏逢,空悲薄福。于是泪雨不晴,疑云渐起。情关一入,永无出梦之期;苦海同沉,不作回头之想。猝集恶魔,难免一误再误;痛挥冤泪,不知千行万行。
斯时也,两人之情,虽在多误多疑之时,已入极至极深之境。无何榴火齐明,萍踪难驻。昔作他乡游子,今为客路骚人。一声珍重,万语叮咛。此后卿住空闺,我归故里。南浦魂销,只余草色;西楼梦断,不见玉容。伴此药炉茶灶,病忽淹缠;传来锦字瑶笺,情尤宛转。
六月之约已虚,一面之缘莫卜。醉花楼中,临风洒泪;梦霜阁里,对月怆怀。痴莫痴于此矣!苦莫苦于此矣!溯自春后相逢,旋于夏初赋别,才觉风清荷沼,忽悲月冷豆棚。为日无多,伤心已极。即令崔护重来,人面尚依然于此日;只恐刘郎再到,风情已大减于曩时。
伤哉伤哉!燕子楼中,孤影照来秋月;桃花源里,落英误尽春风。文君未必无心,司马何曾有福。罗敷有夫,莫恋花残月缺;中郎有女,不妨李代桃僵。强解同心之结,别栽如意之花,无可奈何,殊非得已矣。
嗟嗟!子绿阴浓,今世之情缘已错;天荒地老,来生之会合何时?溪永不平,吴山蹙恨。梦霞心死,梨影神伤。卿意云何?我辰安在哉?归后早将私意,上诉高堂。白头解事,诺已重乎千金;红叶多情,功不亏夫一篑。只此佳耗,可慰远怀。
乃者凉风几阵,报道新秋;长笛一声,催人离思。
不用三年之艾,病榻已离;再迟十日之期,吟鞭便起。
人原前度,缘又今番。视我容颜,为谁憔悴?埋香冢在,泪迹可寻。素心人来,诗盟再续。为时非远,稍待何妨?绝句四章,聊以奉答。之意,笔岂能宣。
为怜薄命惜残春,我岂情场得意人。
回首几多烦恼事,一生惆怅悔风尘。
倾心一语抵知音,愁病奄奄直到今。
几幅新诗两行泪,灯前如见美人心。
黄叶声中夜雨时,锦笺写不尽相思。
可怜梦断魂飞处,枕泪如潮卿未知。
情缘误尽复何求,壮志全消也莫酬。
只有空门还可入,芒鞋破钵任云游。
七月中元,俗亦呼为鬼时节,各地多有赛会建醮放焰口之举。人为鬼忙,滋可笑怪。而值此时节,往往天气酿阴,阳乌匿而不出,凄风恻恻,零雨蒙蒙,以点缀此沉沉之鬼世界。盖入秋以来第一种伤心时候也。
在此天愁日惨之中,余之家庭幸福,亦于以告终。余兄得闽中故友函招,定于二十一日赴沪,乘海轮人闽,匆匆整理行装,安排车马,家中骤现不靖之象。而余于别人之先,先为送别之人矣。
湘中多志士,余兄频年浪游,足迹不离彼土,得与诸贤豪交接,尽知世界大势,痛祖国之沉沦,民生之涂炭,非改革不足以为功,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今已名列同盟,共图大举。
此次入闽,盖应某军署中某友所招。友亦湘中同志,占某署中重要位置,招余兄往,盖有所企图也。余兄在外所为,于家中未尝宣布。临行之际,余独送兄至舟中,乃密为余道之,且慷慨言曰:“时局至此,凡在青年,皆当自励。以吾弟才华气概,自是此中健者。阿兄早深属望。今春书劝吾弟辞家出游,本欲藉此以磨炼弟之筋骨,增进弟之阅历,开拓弟之胸襟,为将来奋发有为之地。不意此次归来,知弟一出家庭,便投情网,英姿未改,壮志全非,反不如在家养晦。不见可欲,即无所增长。而少年固有之精神,或不至消磨至此。阿兄实深惜之,惟以兹事重大,恐惊老母,故迟迟不为弟言。今将行,乃不能复忍。弟须知人生在世,当图三不朽之业。而立功一项,尤须得有时机,不可妄冀。今时机已相逼而来,正志士立功之会。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盖以身与家较,则家重而身轻;以家与国较,则国重而家轻。男儿以报国为职志,家且不足恋,何有于区区儿女之情而不能自克?吾弟勉矣,从此排除杂念,收拾放心,爱惜此身,以待世用。一席青毡,本非骥足发展之地。今年已耳,明春如有机缘,当令吾弟至海外一游,一面灌输学识,一面与会中同志接近,为立足进身之基。
改革之事,此时尚在经营期内,时机未熟,万难妄动,最速亦当俟至一二年之后。在此期内,正足为吾弟前途进取之预备。
姻事一层,老母已允,便为无上幸福,亦属应尽义务。此外情田葛藤,都宜一力斩尽,莫留残株余蒂于心胸。盖男儿生当为国,次亦为家,下而至仅为一身。固已末矣。矧复为情网牵缠,不能自脱,至欲并此一身而弃之,则天地何必生此才,父母何必有此子,即己亦何必有此想。想吾弟或愚不至此也。言尽于此,行矣再见。”
余闻此发聋振聩之词,不啻棒喝当头,心乃大动。时余兄已送余至船头,临风小立,俯视江流,慨然有感,即指而誓之曰:“弟独非男儿哉,自兹以往,所不苦心忍性,发扬振厉,如阿兄今日之言者,有如此水!”言已,即萧然登岸。余兄亦拨掉逝矣。
踽踽归家,回思余兄赠别之言,乃与日前静庵醉后之语,同一用意。此种思想,本亦为余脑筋中所有,男儿抱七尺躯,有四方志,为国为家,均分内事。奄奄忽忽,与草木同腐者,可耻也。惟是人之志气,每随境遇为消长。
余自有生以来,常回旋于此恶劣境遇之中,致少年锐进之气,常如锥处囊中,闷不得出。今且摧折殆尽,厌世之念渐深,而伤心之事未已。自问此生,会当于穷愁潦倒中了之矣。曩者梨影不尝以东渡之言劝我乎?彼之劝我,亦正与余兄、静庵之意相同。余不自惜,而人均为余惜之。余实自弃,于人何尤!
天降大任,行拂乱其所为,古来英杰,恒从困苦中磨炼而出。余今兹所遭拂逆,安知非天之有意玉成?故为自弃若此?
前尘已杳,来者可追。且责我者都为爱我之人,而梨影亦其中之一。余于梨影,自问实无以偿其爱。只此一端,或即所以偿之之道乎?生乎运命,百不如人,惟此一点勇往之血气,则固有诸己者。一旦奋发,或尚不至如驽骀之不能加以鞭策,而终必有以偿余之愿望。
今姑少安,事至山穷水尽,无能自全,则志决身歼,孤注一掷,终当于枪烟弹雨中,寻余身结果之所在,不较胜为困死情场者之庸庸无价值乎?余志之,余志之矣。
余兄行后,余母未免减欢,诸人亦各同惘惘若有所失。余于是不得不少留数日,藉慰家人。至二十八日,始宣告成行。
盖此时距开校日已一星期,势不能再延矣。
旬日之间,两番离别,方余兄弟归来之时,固已预料其有此。在他人犹能自遣,余母老境颓唐,曾不能久享家人团聚之乐,一月之光阴甚迅,而膝下双雏又次第分飞,不见踪影,忽悲忽喜,何以为怀。父母在,不远游。思之思之,吾辈良有愧于此言也。
而此次老母临行之嘱,尤谆诫至再,刺刺不可骤止。盖以洞瞩余之隐衷,此行益不能不多所顾虑。一念及余客中之苦,一念又及余意外之缘,势既不能止余勿行,心又不忍舍余竟去,则惟有将此尽情诰诫之言,为深忧乎?余思至此,心腑荡然,空无所有,直欲与此艇以终身,不复再履尘世。而转念之顷,乃复嗒然若丧,盖似此生涯,人人能办到,却人人不能想到;人人能想到,却又人人不能办至。尘缘扰扰,欲海沉沉,一入其中,不可复出,则诚无如何耳。
晚餐既罢,舟子为余铺设衾枕,嘱余早睡,既而自去,不脱蓑衣,甜然人梦。
余复出舱,立船头远眺。时则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一弯凉月,徐渡桥栏。桥影弓弓,倒映波心,清可见底。睡鱼惊跃,微闻唼蝶之声;萤火两三,飘舞于岸旁。积草之上,若青磷之出没。俄而月上树梢,巢中老鸦,见而突起,绕枝飞鸣,良久始已。
远望长天一色,明净无尘,惟有树影成团,东西不一,作墨光点点,以助成此一幅天然图画。似此清景,人生能有几度?
而忍以一枕黄粱辜负之乎?两岸人家,闽焉不声。
回瞩两舟子,月明中抱头酣眠,鼾声乃大作。苍茫独立,同余之慨者何人?若辈舵工水师,生长江乡,此种风景,固习见之。习见则不以为奇,且亦不能识其趣。吾辈能识其趣者,又不能常见。此无边之风月,真实之山水,所以终古少知音也。
苏子瞻《石钟山记》固亦尝致慨于此矣。
玩赏久之,又不期对月而思及老母。今晨余别母出门之际,天犹晴朗,乃不意而中途猝遇此无情之风雨。余固饱尝颠顿之苦,余母悬念行人,应亦心魂为碎。此时月到中天,人遥两地,当必有摩挲老眼,对此清光,耿耿不能成寐者。嗟乎余母!亦知儿亦在此山桥野店之间,望月而思母耶?
思至此,不觉清泪浪浪,与宵露俱下,泼面如冰。夜深寒重,不能复禁,则长叹归舱,出怀中日记簿,就灯下记此一日中变幻之风波、复杂之情绪。
此日记簿余挟之以行,意将俟达彼都后,再志鸿泥,不图先在此夜半孤舟中,走此闲笔。书成,更附一诗于后,以写今夕之状况。时篷背露华,正盈盈如泻珠也。
日暮扁舟何处依,云山回首已全非。
流萤粘草秋先到,宿鸟惊人夜尚飞。
寒觉露垂篷背重,静看月上树梢微。
茫茫前路真如梦,万里沧波愿尽违。
第九章八月
次日十一时许,舟抵螺村,泊于崔氏庄门之外。
携装入室,风景不殊。崔翁闻余至,支筇来视,言笑极欢。
俄呼家人具餐,相与进膳。嘉宾贤主,重与留连,顾独不见鹏郎,并秋儿亦杳然,怪而问之。
翁曰:“昨日阿鹏偕母,为秦家邀往观灯,秋儿亦随去,大约今晚当归耳。”
问:“何灯?”曰:“此乡人循例之举也。每岁秋初,乡之人必醵钱敬神,以祈丰稔,悬灯设乐,以五日为限。此五日中金吾不禁,仿佛无宵。一村尽是闲人,满望皆成丽景。今已为最后之一日,吾侄此来甚巧,犹得一与斯盛。惜老夫年迈,游兴已衰,未能追陪作长夜游耳。”
余笑曰:“此亦眼福,今夕当往一观,以识此间之人情风俗。”坐谈良久,崔翁意颇倦,即辞入内,余就室中,略事修整,即出门赴校。
时校中放灯节假已数日矣。见杞生,寒暄矣,鹿苹亦至,絮絮问别后事,意至殷勤。盖鹿苹爱余甚深,见余容悴,不觉问讯之殷也。杞生有言,鲜与余合,旋自引去。
盘桓至晚,鹿苹命校役设饮,具酒杯重把,谈兴转浓,既而薄醉,闻市声一片,震耳如雷。
鹿苹曰:“六街灯上矣,曷往观乎?”余曰:“诺。请与子偕。”
于是舍酒而饭。既醉且饱,携手同行,鼓腹而游于灯市。
所谓灯市者,范围甚狭,一览易尽,且灯式古陋,亦无足观。而游人来往,蚁附蜂狂,咸煦煦有春意。在穷乡得之,已为极繁华之景象矣。
余所以来此者,意不在于灯,盖闻崔翁言,梨影已偕鹏郎赴秦氏之招,再见之缘,或在今夕。乃鼓余兴,踯躅街头,冀于万灯光下,一睹仙姿耳。无何,行经秦氏之居,临街有楼,楼头笑语,如群莺乱啭,声声入耳。余遥立而望之,凭槛以观者,都为秦氏之宅眷。而珠围翠绕之中,有一女郎,缟衣如雪,脂粉不施,如一枝寒艳,亭亭独立于千红万紫中者,则梨影也。
余见梨影前后不过数次,此次藉灯光之力,逼视益真。然而玉容憔悴,意兴阑珊,一缕愁痕,紧蹙眉际,此惟余知之,及梨影自知之,他人固莫能察。虽随人语笑,对景留连,而芳心寸寸早化寒灰,正未必与人一样有欢肠也。再视其旁,则鹏郎亦在,指点喧哗,不改痴憨故态。
余偷觑良久,梨影若有所觉,剪水秋瞳,不期而加余以盼睐,四目互射,久久不离,若有万语千言,藉此目光线以为传递之具者。既而梨影回身就鹏郎作耳语。鹏郎突起,下视行人,作寻觅状。余急隐身人丛中避之。移时再视,则人影已渺,余亦尽兴,乃与鹿苹分道自归。
余归时才交二鼓,鹏郎已候于门次,知梨影既见余,挈鹏郎先归矣。
余入门,鹏郎牵衣从诸后,且行且问曰:“先生迟至今日始来,乃累人盼欲死。顷阿母谓见先生于灯市,胡我乃遍觅不得也?”余漫应之。
既入室,室中布置已楚楚,则秋儿奉命而为此也。鹏郎见余,状殊欢跃,喃喃问余在家何病,病几时,曾服何药,今愈复几时,逐层追诘,乃不觉其言之烦。余一一告之。
鹏郎日:“今年吾家荷花甚盛,且有并蒂莲一枝,阿母以为佳兆,殆应在筠姑。惜遭暴雨,才开即折。先生前约荷花生日来吾家,后闻因病阻行,乃令我扫兴。今惟留得碎盖几张,残茎数本耳。”
余日:“枯荷自佳,昔人诗曰:‘留得枯荷听雨声。’盖亦添愁之资料也。”
鹏郎日:“先生欲听此雨声乎?明日可移缸置之于庭。”
余日:“否。我惟厌听此碎苦之雨声,故前语汝嘱汝母将芭蕉剪去,忍听彼猛雨残荷,一声声打人心坎耶。”
鹏郎曰:“阿母亦以先生之言为然。后院之芭蕉,早付并州一剪矣。”继复与余琐琐谈家事,语至无伦。余不耐听,乃促之曰:“夜漏已深,汝宜归寝,我倦亦欲眼矣。”随书六绝付之。
寻乐追欢我未曾,强扶残病且携朋。
愁心受尽煎熬苦,何忍今宵再看灯。
繁华过眼早相忘,今日偏来热闹常
不为意中人怅望,客窗我惯耐凄凉。
万灯顷刻放光明,逐队行人喜气迎。
满耳笙歌听不尽,一时都作断肠声。
叮咛千万早登程,犹记当时别尔行。
盼到相逢难一语,最无聊是此时情。
依依泣别我归吴,两处怀人泪尽无。
莫怪重逢如隔世,可怜四目已全枯。
相如一病竟沉沉,闻说卿将买棹寻
(亦鹏郎语余者。)
感煞深情真似海,此恩何止值千金。
灯节已逝,校中续假一日,以资休息。书斋无事,为鹏郎温理旧课,较前大进,知得自母教者深也。晚得梨影和来《观灯》六绝。
病容瘦损愈何曾,客里扶持少旧朋。
迟起早眠须自爱,夜寒莫再伴风灯。
一从久别两难忘,此夕无端聚一常
心自分明身自远,空教痴望各凄凉。
灯光人面映分明,暗里情丝一线迎。
听到笙歌心更怯,几疑又作别离声。
游人如蚁满前程,有客低头独缓行。
一样良宵来趁节,如何哀乐不同情。
蝶枕蘧蘧梦入吴,人间此境有还无。
芳心争不成灰死,视此池荷蕊早枯。
凉风飒飒月沉沉,此后诗盟好再寻。
心血呕完情草在,宝君一字抵千金。
余此次成行之际,未及与静庵握别,今日得其来书,殷殷垂讯,累三四纸,盖犹是前日苦劝之意,恐余为再来之人,不能自持,仍蹈覆辙而为是警告也。
牍尾附诗二律,题曰《所闻》,录之日记,永志良友之多情尔。
落拓江湖髩欲丝,寻春更比古人迟。
虚怜蕊意教莺递,敢恨冰心抵玉持。
明月每来残梦里,好花偏误已开时。
绣襦同抱还珠怨,碧海青天未有期。
空台何处着行云,木笔花前酒强醺。
香草多情怜楚客,金徽无力怨文君。
芙蓉自绾同心佩,兰茞天教竟体芬。
他日画眉明镜底,暗中惆怅为谁分。
《石头记》为言情极作,余幼时即喜诵之,其后渐解吟咏,戏将书中各人事迹,系以小诗,积久遂成卷帙,题曰《红楼影事诗》,即梨影携去者也。”
余识梨影,实间接以此书为介绍,盖无此书则余无此诗,无此诗则决不有此意外之情感。故后梨影借阅此书,余口占赠之,有“今朝付与闺中看,误尽才人是此书”之句,盖纪实之言也。
今梨影之阅此书者,已数月矣。余已为此书所误,彼乃尤而效之,亦有《红楼杂咏》之着,先以十二律示余。
余诗分咏各事,彼诗则专咏个人,体制不同,词华并妙,若能积成百首,蔚为大观,则二难已并,大足为此书生色。恨曹雪芹不见我两人也。
不荒唐处却荒唐,假语真情两渺茫。
皓月虚呈池里影,名花浪说镜中妆。
荣华过眼皆何在,恋爱痴心为底狂。
便使卷中人果有,也教何处觅余香。
怜香惜玉枉劳神,漫说风流自有真。
槛外一朝成大觉,园中万卉为谁春。
当前缺尽人伦事,身后空谈夙世因。
犹幸回头彼岸早,秋闱以后不沾尘。
杜鹃无语月三更,寂寂潇湘泪暗倾。
眉黛蹙来谁识恨,病魔添去总因情,
题巾剪穗痴何似,绝粒焚诗空不平。
莫怪红颜多薄命,误侬毕竟是聪明。
性情厚重不矜文,姊妹行中独此君。
涵养何妨凭戏谑,姻缘还在意殷勤。
可怜金玉方谐约,其奈巫山已误云。
孤负良宵应自悔,礼成草草更羞云。
愁云镇日护难宽,只为情痴鼻暗酸。
恼意暂因撕扇解,病衾犹耐初裘寒。
貌空花月生前语,诔得笑蓉身后欢。
一楼幽魂何处去,长天迥迥夜漫漫。
柔情百转意千回,一旦相离自可哀。
虽未小星明定位,要须全节答涓埃。
桃花流水香分去,破席堆床梦幻来。
求死笑伊无个所,遥遥千载总疑猜。
西窗灯火冷清清,生死难明去就轻。
小草有情怜独活,子规无血咽三声。
独来花冢闻长叹,合向蒲团了此生。
只有撼风千个竹,替人似作不平鸣。
香焚宝鼎俗尘空,羡煞孤高概罕同。
弃盏人前知意洁,赠梅槛内暗心融。
邪魔竟致侵方外,素抱堪怜堕个中。
莫笑如来无法力,蒲团原不锁花骢。
一生气爽若哀梨,莫爱姣娃恰及笄。
秉节何妨将发截,报恩宁自不眉齐。
须知幻境随人设,纵在侯门未性迷。
行酒催花才独捷,香心尤羡等灵犀。
情缘牵处易生痴,况是生成绝代姿。
叹绝莲还随手折,忍援金作殉身资。
小星咏后恩何在,大限来时悔已迟。
一蹈危机成大觉,柳是空袅恼人丝。
莫将颜色判妍媸,激烈风高已独贤。
表洁不难拼一死,真情何意枉频年。
恼郎谑语休生怪,完我芳名也值缘。
无限荣华终有尽,岂如鹤驭早神仙。
本性雄豪可奈何,名场利薮擅权多。
猜嫌切处人忘妒,机变灵时水欲波。
弱息枉留花若锦,老奴休怪口悬河。
自从月夜幽魂感,不少荣华一瞬过。
余体本弱,往往一岁而病者数焉,兹复心为情役,而精神血气于不知不觉中渐次消磨,病魔之窃伺余旁者日益亟,而余遂不能脱床第之危。
春夏两病,苦余者至焉,幸而获愈,病根实未除也。夫以余之心与境衡之,固乌得而不病?病又乌得而能愈?即愈而病根自在,终有再发之时。余之病即余之心,不病固不足以为余也。
投馆仅五日,而旧病复作。所谓旧疾者,疟也。今夏患之,服药而止,今复作,殆由前夜舟中露坐感寒之所致。疟虽微疾,而虐人殊甚。间日一来,若有成约,由轻而重,由再而三,如是不已,而余体遂惫。然校课难荒,不能不扶病强支,以尽厥职。故虽头重目昏,筋疲骨懒,而朝夕奔走,口讲指画如故也。
余病如是,而人事之苦余者复如是。猢狲王青毡诚无昧哉!
幸罢课归来,安眠无扰。黄昏人静,鹏郎亦不来读,盖梨影怜余神瘁,因自课其儿,俾余得休养地。然余心则又为之不安,既不能自祛其病,又何能止人勿忧?生命岌岌,尚未卜若何,余实未遑多顾。释氏“随缘”两字,将奉以为吾生自处之方针矣。
梨影历来待余种种,余固无在而不呼负负。课读一端,未能尽力,犹其小焉者也。且余即强求自效,病拥皋比,灯下三余,不改寻常旧例。梨影之心,实非所愿,既伤吾身,复伤彼心。孰如任之,则彼心且适,而吾身亦可以少休也。
然而病在吾身,痛在彼心,余病不愈,彼心终无安适之时,余固知之,而无赖疾魔躯之不去,则余亦无奈。盖因此一病,而两情更深入一层,苦到十分矣。口占四绝,自知文以情生,渠试一吟,当必泪随声下也。
用情深处尺难量,病中新秋瘦沉郎。
悔把当时肠尽断,而今欲断更无肠。
带病登坛漫讨论,胸前还渍泪双痕。
人生此苦谁禁得,口欲言时眼又昏。
鳏鱼照影梦难成,莫恨吟虫诉不清。
便使虫声都寂寂,何曾合眼到天明。
病骨朝来渐不支,为伊憔悴至于斯。
西风落叶萧萧夜,恐是羁魂欲化时。
初疟之作也以日哺,继而至晚,渐移至夜,往往额汗如蒸,昏迷达旦。比醒而热退,则复强起治事。
梨影以为忧,谓若是则以生命作教育之牺牲矣,必不可。
余从之,乃不复赴校,日惟僵卧如死人。
盖至此,而余身已尽失其知觉,所未死者,胸头一点情热耳。一灯一榻,相依为命,是人是鬼,所去几何?昨夜病作时,势乃大剧,郁火内攻,喉干唇燥,茶不能解,头痛如裂,心痛如割,气咻咻作牛喘。既而力尽,若不能续。自疑命在须臾矣,因强镇全神,历思往事,成绝命诗四律。
正转辗间,而晨鸡一声,余已豁然如梦醒。披衣起视,朝暾上窗,满室生耀,固依然为吾寄居之旧馆,而非黑暗之冥途也。则又不觉哑然自笑,余犹未死,绝命诗可废矣。
然余固求死者也,人事既不容我死,天公亦不放我死,一死之难,又有若是。然余虽苟活,终有死时,此已成之绝命诗,何妨先为录出,以待将来。且以告人之读余诗者,知余非幸生,乃求死而不得者也。而今而后,竟将余作已死之人现也亦可也。
滴残铜漏夜三更,鬼气阴阴凄复清。
血泪已干双袖冷,誓心犹在一灯明。
寒风入户人无影,残月满天雁有声。
此夜游魂向何处,黄沙万里断人行。
残躯终要委风尘,今日方知我是真。
死后难抛应有梦,病中最苦是无亲。
长将黄土埋吾恨,谁为苍生惜此人。
花落江南春去也,浮萍流水悟前身。
炉灰已冷再难温,四顾无人灯半昏。
一刻忽分生死路,廿年长负父师恩。
黄粱客梦将辞枕,白发亲心尚倚门。
剩有天涯朋旧在,登高应为我招魂。
气急喉干力更微,眼前恐已绝生机。
雁行分散身常隔,鹃血啼枯梦不归。
缘待来生终信有,情痴到死未知非。
孤坟愿傍鸿山筑,今古冤魂化蝶飞。
此诗余亦录示梨影,梨影阅之,乃大不堪,血泪盖盈笺也。
彼以余诗中有“病中最苦是无亲”之句,遂劝余暂归,谓:“客中遇病,本为人生最苦之事。此间医药一切,虽可无缺,而调护不周,扶持谁任,一室沉寥,无可告语。病且日见其增,而不见其减,不如归去,就家人之抚慰,庶几心胸稍舒,药石亦可收效,何必恋恋此举目无亲之地,只有愁烦,绝无语笑,而日游魂于墟墓间也。”
梨影此言,余未能允,盖余病在此,虽历万苦,而伊人匪远,芳讯时通,尚有一种苦中之乐。一归而相思之路亦断,能不于病中加病而愁上添愁耶?且余尤不欲惊老母。夏间一病,已大伤慈心,今复颓然而归,焦扰当复奚似?余不敢以病讯示母,更何忍以病颜见母,而使头白高堂,为不孝之身,多担惊恐也。
余以此意告梨影。梨影无如何,则亦听余,而废寝忘餐,徨无计,芳魂一缕,时旋绕于余药炉绳榻之间。继乃密嘱鹏郎传话,欲亲临视余,以觇真状,约期在次夕月明人静时。明日何日?则百年难遇之中秋也。
嗟乎!梨影诚爱余哉,竟甘以金玉之身,为薄福书生,贸然作自由之举动耶?以余相思之苦,一旦得与素心人携手灯前,喁喁款语,则一宵情话,即为治相思之药饵,余病庶几其已。
然事实有不可行者,渠是遗嫠,我非荡子,纵心怀坦白,迹不类乎桑中。而人约黄昏,嫌已多于李下,既知相见之时,亦至于清谈而止。悠悠良夜,空台不着行云,彼此无心,则亦何必自处于嫌疑之地位,因作书力却之。而一夕因缘,遂成虚话矣。
虽然,余非不愿见梨影也,余欲见梨影,初恐梨影不我许,今彼自为此言,是彼眷余之情,已臻极处。兹虽事未实行,而余之所以感之者,乃较彼实行此事,尤为沦浃难名也。
夫刻骨相思,自有至昧。必求觌面,则与横陈嚼蜡亦何以异?留此希望,以待后缘,为计至得。梨影深情人,此旨谅能共喻也。
余因病不出者已数日,久卧思起,人有同情。得梨影一言,余病又去其泰半,虽疟势未已,而精神已较振于前。
中秋之日,午后强起,思作野游,以舒积闷。时一院沉沉,待久亦元人至。余乃加披外衣,反扃室门,悄然由后户出。
一路寒风剪剪,败叶萧萧,云气沉阴,秋阳失曜。牧童樵子,亦复无踪。只有草根呜螀,卿卿互答,似慰余之孤寂。所谓“三日不来秋满地,虫声如雨落空山”,不啻为我咏也。
延伫久之,亦不思返。忽闻后有呼者,回视则秋儿坌息至,牵余衣而言曰:“先生乃在此耶?野外风多,病体颓唐,何以当此。速归息,毋令夫人抱不安也。”
余不获已,乃随之而返。时红雨廉纤,沾衣欲湿,天光已垂垂就瞑。今夕月色,殆无望矣。
无聊思饮,命秋儿呼红友来。秋儿始应之,继而踌躇曰:“此当问夫人,许先生饮否?婢子无胆,不敢导先生入醉乡也。”
且言且笑而去。有顷,捧一壶至,侑以小碟数品,谓余日:“夫人言,必欲饮者,可尽此壶,欲请益不能也。”
余举壶估其重量,殆可三杯,则笑曰:“梨影乃败吾兴,然病躯不胜酒,略进少许,即醇然如已足。”倾壶既尽,起视天际,云垂垂以不明,雨萧萧而未已,狡哉嫦娥,呼之不出。
百年几度是今宵,殊令人意为之索。篝灯枯坐,睡魔不来,成六绝以寄梨影。诗成,复以余墨填小词两阕。
惟悴容颜镜亦嫌,穷愁万种一人兼。
桂香时节懵腾过,再到秋深病要添。
隔着蓬山路总遥,佳期长负恨难消。
今生无复团阚望,何必相逢在此宵。
素娥敛彩望徒赊,恨杀浮云故故遮。
惟有羁人偏称意,转因无月免思家。
细雨无声湿豆篱,金风骤起动疏枝。
萧斋不耐秋寥寂,来听孤坟鬼唱诗。
满盘菱藕及时尝,此夕孤飞灯下觞。
忽忆故乡好风味,桂花深处栗房香。
支床听雨独徘徊,醉看灯花含笑开。
鸿岭西村一壶酒,明年何处复持杯。
七娘子
今晚偶至后场,独行踽踽。回忆花底勾留,墙阴小立时,依稀如昨。曾几何时,而风林坠叶,露草鸣虫,又换一番景象。
旧日香踪,杳难寻觅。欲求一见玉人之面,而萧郎已如作路人矣。抚今追昔,良用惆怅。
西风又见萧萧起,忆春时、落红庭户今重倚。瘦柳欹桥,寒蓉依水,十分秋色斜阳里。晚来无限潇湘意。叹天涯咫尺人千里。旧约鸥知,新词雁寄,飘零未分今如此。
钗头凤
村沽无美酒,乡僻无好花。浊醪半壶,清愁一味,不知负却秋光几许也。
秋砧早,离魂杳,琵琶一曲青衫老。闲吟久,诗初就,无花有酒,黯然相对。醉,醉,醉。情方好,魔来搅,而今相见时尤少。鸿来后,愁时候,西风一夕,沈腰非旧。瘦,瘦,瘦。
余始扶病上课,困顿不可言状。继纳梨影之劝,乃止。日来校课,又由杞生庖代矣。此君与余意见凿枘,平日各事其事,几不闻问。此次代余负责,余意彼且有怨言,孰知不然,彼知余病,乃转来亲余。
近日余病室中,除鹿苹时来省视外,乃复有此君之踪迹。
晚来课罢,造庐问讯,状至殷勤,往往盘桓至晚餐时始去。余亦未知其意之为良为恶,但彼既以其道来,余亦不能不感之。
然因是而余心遂不安,深望病躯速健,仍得供职如常。否则余之辞职书,且将发表,不欲时累他人,为余仆仆也。
今日薄暮,又作野外之游。秋气渐深,草木俱露寒缩态。
野风过处,呼呼有声。病骨支离,知不敌也,惘然而返,又成两词:解连环秋光惊眼,将前尘后事,思量都遍。极目处、一片苦痕,记手折梨花,那时曾见。病叶西风,这次第、光阴轻变。算相思只有,三寸瑶笺,与人方便。蓬莱水清且浅,只魂飞梦渡,来去无间。最难是、立尽黄昏,知对月长吁,一般难免。薄命牵连,真怜惜、空深依恋。还只恐、未偿宿债,今生又欠。
送入我门来
旧恨犹长,新愁相接,眉头心上频攒。独客空斋,孤枕伴清寒。醉时解下青衫看,数点泪,曾无一处干。道飘零非计,秋风菰米,强劝加餐。
老去秋娘还在,总是一般沦落,薄命同看。怜我怜卿,相见太无端。痴情此日浑难忏,恐一枕梨云梦易残。算眼前无恙,夕阳楼阁,明月阑杆。
余疟渐止,惟病久力弱,不耐久坐,对镜窥容,已枯瘦不成人状。计余因病旷课,又两星期矣。
此两星期之光阴,半从病里消磨,半向吟边落拓。药炉诗卷,是我生涯。盖吟愈苦而心愈伤,心愈伤而病愈深。两鬓萧萧,不胜蒲柳之惧矣。
而彼梨影,秋帏孤冷,一样无聊。比闻西风帘卷,亦已瘦到黄花。透骨清愁,销残眉黛。入秋小极,减尽腰围。此固意中事,所奇者,彼病而余必先病,病各有因,时无或爽。一若病魔有约,同时分占两人膏盲上下者,岂不如是不足以称同病耶?
闻梨影之病,感冒而已,幸不大剧,其恐余知而心碎,而且讳以安余耶,是未可知。然余病已渐苏,彼病亦当早起矣。
赋四律探之。
数行情草抵千金,憔悴潘郎懒废吟。
劫后莺花如梦转,愁中天地忽秋深。
寒蛄泣露留残泪,病蝶迎风抱死心。
如汝宵来应减睡,月轮孤照合欢衾。
独卧空斋困莫胜,生涯近日冷于冰。
忽闻病体轻如许,更令愁肠结百层。
凉幕新寒侵晓簟,暗窗零雨入秋灯。
万千情爱皆虚语,只有残宵梦可凭。
几时相忆不相闻,零落霞光照绮芬。
银汉筑墙高几丈,金钗划字透三分。
独寻旧径多秋草,莫上层楼极暮云。
容易西风吹别泪,捣衣时节怕思君。
败蝉嘶断夕阳天,去燕来鸿望隔年。
只觉余怀终渺渺,却劳卿意尚绵绵。
树犹如此经秋瘦,月自无心对客圆。
更到重阳风雨恶,病怀早起菊花前。
梨影诗云:“宝君一字值千金。”噫!梨影乃宝余之诗若是之甚耶!虽然梨影余之知己也,梨影不宝余诗,世岂复有宝余诗者?以是梨影之诗,余亦宝之,宝且甚于生命,遑云“一字千金”哉!
叠叠香笺,余悉盛之以紫萝囊,藏诸胸际,永护深情。自谓殆较胜于碧纱笼也。惟近来雨雨风风,诗讯殊少,戛玉清词,乃久不琅琅而出余齿缝间矣。
今晨一片云蓝,忽又被晓风吹至,带将残梦,起诵新诗,知我玉人已离病枕,为之喜而不寐。余疾霍然,其效力乃不减杜老之子章髑髅也。亟录其诗如下:临风忍再赋秋词,况此蟾钩二八时。
明镜有人同下泪,巧蛛无网独含丝。
抛来红豆箱曾记,瘦尽春山黛不知。
遮莫夕阳庭院静,一杯偏自酹将离。
丁东檐铎乱更更,斗转墙阴露点生。
银烛摇光欺独影,玉钗敲句怕双声。
花能作伴愁难说,梦最无缘漏易惊。
憎煞夜光悬帐底,照人耿耿卧愁城。
病中检点暗中伤,读遍新诗怨更长。
锦字满机难到匹,露花经雨未成霜。
欢残梦兆鞋双拆,病起腰围带漫量。
最是摘莲悭见藕,被池闲煞绣鸳鸯。
瑙字栏杆丁字帘,一天愁思触眉尖。
碧留舞袖经年唾,红透题笺小印钤。
已分落花心力尽,输他归燕絮泥沾。
香柑一瓣无端嗅,乱剪秋光入镜奁。
第十章九月
翻阅秋来日记,都半是伤心之句。是非日记,直诗册耳。
然此番因果,本于诗里证之,诗可纪事,此外正不必多着闲墨矣。
夫诗人多穷,秋怀最苦,独对西风,狂搔短发。世无有既称诗人而少伤秋怀抱者,以余耽此,宁能强悲为欢?然而红叶新词,黄花瘦句,乃得于夜凉如水之时,与素心人两地推敲,秋心互诉,如此吟情,亦不寂寞。盖已属诗人例外之殊遇,尚何所不足于中耶?今晨又得梨影递来四绝,乃读余诗而作者。
句日:
一枕西风客梦孤,招魂欲赋更蜘蹰。
多应乞得鲛人泪,一字分明一颗珠。
文字无灵空不平,宜从忧患写余生。
唐衢血泪文通恨,并作西风变征声。
风雨萧萧感不休,新诗一一茧丝抽。
君心莫是寒蛩化,絮尽秋来万种愁。
锦字吟残眼倍青,天涯同是感飘零。
阿侬最怕伤心句,诗到如君不忍听。
诗外更有一简,乃恐余为长吉之续,以辍吟劝余也。其文曰:幅幅新词,联翩飞至。愁中展诵,摧我肺肝。岂君之心血,必为我呕完而后己,而我之眼泪,亦必以为君所流尽而后快耶!
秋深矣,愁病之躯,亦宜自爱。苦吟伤心,奈何啾啾不辍,以自囚而自贼耶?我惜君之才,怜君之遇,又有此无聊之劝,君从我言,其从此戒诗,是亦养生之一法。留些心力,眷念苍生,莫仅为一个薄命红颜,尽情抛却也。
日来风雨满城,又近题糕令节,君亦有刘郎之胆乎?东篱晚节,不着闲愁,窃恐黄花不要君诗也。我非情寡,空教掩卷怀人;君自才多,莫笑催租败兴。
三闾被放,泽畔行吟,一卷《离骚》,千古伤心之祖。古之人忧时不遇,孤愤难鸣,往往恣情痛哭,放志诗歌,藉彼香草美人,为身世无聊之寄。
此身在世,百不能遂,只此一笔一墨,尚足听余驱遣,自诉不平。若并此而禁之,则满腹牢愁,更何从得发泄之地?又况秋馆空空,一个凄凉之我,舍此长吟短吟,有何他种生涯可资排遣?非人磨墨墨磨人,实亦非墨能磨人,有令人不得不就磨于墨者在也。
余姓耽吟,自是天生愁种,哀思不断,墨痕遂多。若要弃捐,除非死后。一灯一箧,行将终其身于忧愁困苦中。曩已为梨影道之,而今为是言,洵彼所谓无聊之劝已。
风雨黄昏,穷愁乱撼,慨怀身世,余泪潸潸。因更赋短歌数章以示之。
秋高风力劲,瑟瑟鸣林柯。萧晨感病躯,到眼皆愁魔。忆我成童时,朋从时见过。坐间各言志,促膝无相诃。或言佩金印,立功在山河。或言趋承明,簪笔听鸣珂。或言襄阳贾,被服绮与罗。名僵及利锁,百口无一讹。贱子独无有,欲言涕滂沱。登天苦翮倦,著书患愁多。聊复叙畴曩,为君涤烦苛。相怜莫相劝,听我毕此歌。
往岁先君子,作文如画竹。毫端挟神思,风雨时满幅。儿时常在傍,绕案惯匍匐。爱我真明珠,顽劣少鞭扑。父执二三辈,谈笑共信宿。顾我辄相告,初生健黄犊。他日毛羽丰,万里定驰逐。其时五六龄,历历在心目。俯仰愧相期,霜风体生栗。
垂髫就父读,始受四子书。琅琅金石声,风雨出蓬庐。有时逃塾归,高堂尚倚闾。顾我颜色嗔,不敢牵衣裾。空房暗霜冷,刀尺声徐徐。一灯课深夜,咿唔读三余。更阑不成寐,欲言又踟蹰。饵我出佳果,课我勤经畬。儿今渐长大,儿莫负居诸。此言犹在耳,此时非当初。高堂今白发,游子将何如?
十二爱诗歌,动辄薄笺帖。三唐及汉魏,往往喜涉猎。读之既烂熟,肌髓亦沦浃。无事每相仿,吟成等奏捷。高歌风雨夜,听者愁欲绝。譬彼贫家女,珠翠少装贴。亦如秋宵蛩,作声必凄切。旁人苦劝我,韵语贵宏阔。莫学穷孟郊,清愁瘦销骨。我闻窃自思,口诺意不惬。心膏常自煎,牙慧偏羞拾。自古称诗人,多穷而少达。
我非汉马卿,一生亦善玻病中觅排遣,书卷佐清兴。年来瘦如鹤,腰腹苦不称。饭颗嘲滴仙,清羸等家令。每当风雨夕,拥被辄高咏。秋暮检诗歌,强半病中定。多感知音人,劝我厉诗禁。肝肾恣雕镌,亦足伐情性。不知作者痴,哀极泪乃迸。愁坑深掩埋,心田自蹂躏。内忧苟不生,新声复谁竞。因病转吟诗,瘦直我性命。
我今作此歌,歌与知音听。知音休笑我,长叹负平生。诗境若时序,当秋无阳春。求名既莫遂,好事又无成。冉冉岁月徂,涕泪徒纵横。今夕复何夕,悲歌对短檠。不惜歌声苦,欲舒歌者情。我歌有时已,我恨无时平。君看白杨树,风雨长凄清。
螯肥菊瘦,已到重阳。客里无花,倍增惆怅。闻梨影爱花,后院中亦艺菊数十本,紫艳黄英,此时开遍也未。寂寞秋容,乃教人想煞也。前呈小词,有“无花有酒”之句。梨影已知余有欲炙之意,特分几本,来伴萧斋,并附以咏菊二律。
噫!梨影禁余作诗,而已亦不能自禁,出尔反尔,言之哑然。是可知积习难蠲,而深愁待泄,蜀山鹃叫,巫峡猿啼,不至血尽枯,肠尽断,终不肯收此残声,效彼反舌也。录其诗曰:连宵风雨恼愁心,晓起疏篱满地金。
顾影影怜秋里瘦,多情情觉淡中深。
且持杯酒为花寿,自捧冰壶到圃寻。
未受阳和恩一点,不梳不洗谢尘侵。
草劲林凋霜乱飞,小园如斗菊成围。
人从劫后方知梦,花到秋深不耐肥。
合伴骚人吟瘦句,更添冷月写清辉。
兴浓君亦如陶令,篱外今朝有白衣。
梨影赠余之菊,栽以瓦盆,花多佳种,为梨影所手植者。
春兰秋菊,已三次拜隆情矣。“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后更无花。”诵元微之诗,为之感慨无已。
晚芳虽好,可怜秋日无多;傲骨空存,毕竟知音渐少。此日重阳,偏逢客里,既分屈子之餐,复领易安之韵,何可无酒?
何可无诗?晚来一醉,狂奴故态,不禁复作。纵黄花不要余诗,余诗殊不能自己也。
一番好梦又南柯,萧瑟西风唤奈何。
襟角空沾司马泪,笔锋权作鲁阳戈。
身如病叶惊秋早,诗似残棋剩劫多。
今日对花拼一醉,瓦盆泥首漫高歌。
又到重阳客兴赊,梁溪烟月渺无涯。
江潮有泪酬知己,风雨无情负菊花。
病到他多诗是业,愁生遥夜梦为家。
题糕胆比刘郎大,寂寞空斋手乱叉。
劳人无暖席,情海有惊湍。白云苍狗,世事何常。匣剑帏灯,人心太险。忆数日前,余与梨影诗讯互通,为乐正复无极。
今则一片诗情,又被横风吹断。
余复就灯下续此日记,而停笔四顾,黄芦之帘、蛎壳之窗、乌皮之几、瘿木之床,乃尽为余家故物,非复崔氏寄庐矣。才离病榻,忽作归人。事之变幻,孰有过是?而既归之后,复处于闷葫芦中,不知余归之所自,徒陷彼可怜人于万倍苦恼之境,盖至此而余之行动,亦不能自主。魔鬼之来,复有何力加以禁制?彻底追思,惟有尽情一哭耳。
嗟夫!余与梨影一段深情,今生明知绝望,只留此无多墨泪之缘,为深怜痛爱之表示。乃彼苍者天,并不欲其于苦吟愁病之中,稳送无聊岁月,而复酿此意外之变故,以间隔之,俾之杌捏不宁,受尽精神痛苦。
言念及斯,觉余胸头仅剩之一丝微热,亦就冰冷,所谓心尽气绝者,此其时矣!怨天耶?尤人耶?余复谁怨而谁尤耶?
余续此日记,盖在归后之三日。此三日中,余心常恳恳如钟锤,自昼至夜,摇摆不停,兹犹是也。
记前三日之晨,余犹蒙被未起,突有一人入余室,近榻前呼余。余视之,则为余家所常雇之舟子阿顺。余两次赴校,所乘者皆阿顺舟也。
惊问何来。阿顺曰:“老夫人命余拨掉来载公子归去,谓家有要事,需公子速归,不可稽迟贻误。”问何事,则阿顺亦不知。
余殊茫茫,而一时间之思潮起落,交杂惊疑。意家中或有他变,而阿顺不肯言耳。急披衣起,草草收拾,随阿顺登舟,杨帆遂行。行时甚早,崔氏家人,强半未起,故余亦未留一言,以别梨影。彼知余忽遽成行,必有一番惊测,或更涉他疑,又将添多少无名之痛苦。顾余此时念家急,亦不遑顾及矣。
幸中途无阻,傍晚即抵家门。登堂见母,言笑如常,家人亦平安无恙。余心始慰,而益莫明所以催归之由。
既而老母出一纸示余曰:“此汝同事友李君来书,谓汝讳疾不肯归,彼代为函报家中,嘱即棹舟来迎,以资休养。汝果病乎?何无一言示余也?”
余接纸视之,果为杞生笔迹。再读书语,良如老母所云,诧极无语。
母复苦诘不已,乃答曰:“儿病诚有之,乃前月事,所以不告者,以病非甚重,言之徒乱母意。今愈已久,上课亦如常。
不知彼李君何为而出此?”
母沉思有顷,日:“李君殆一热诚君子,必怜汝体惫,未能任重,故不告汝而为此书,俾汝得归就调养,而已则为汝任课。汝何善病乃尔,不第令家人悬心,且令为友者亦为汝而担虑。今既归来,自宜静心调摄,俾精神有回复之机。脱身果不健者,一席青毡,弃之亦未为不得。”余闻母言,唯唯而已。
杞生之为此书,良不可解。余乃默测其用意之为良为恶,既而觉其必非良意,盖彼意若果如吾母云云者,则何不于余病时为之?
今余已大愈,供职亦半月,乃秘不余知,出此意外之举,事诚可疑。且证以彼平昔之居心,亦复不类。彼之言行,为余所鄙。彼且阴为余敌,安肯以朋友间难得之情谊加诸异己者之身?然则必为恶意矣。
而所谓恶者,其用意又何在?大凡小人有侮人之心者,必先有利己之心。彼为此狡狯,果欲逞志于余那?则此固未足以窘余。余归而教席又虚,彼且为余仆仆终日,不遑宁处,于彼亦未尝有利也。余之揣测如是,而在彼必有一定之目的在,则可断言。思之重思之,而余乃憬然悟,而余乃栗然惧。
忆余病时,杞生每晚辄来视余。余以其来意甚殷,故亦未尝偶拒,然亦窃讶其何以能化顽为驯,乃恋恋有故人情也。记有一次,彼方在余室闲谈,鹏郎卒然至,出梨影诗函授余,回头见李,颇露仓皇之色。
余亦惊甚,则急镇其容,接函略视,即纳诸怀,笑日:“此余家报,殆适才邮至者耶?”鹏郎日:“然。”言次,色亦解。
余乃以鹏郎介绍于杞生,命之称先生焉。杞生旋亦欢然与鹏郎相戏谑,既而别去。当时事出仓卒,彼此各无预备,虽以一言饰去,而自形迹观之,不无可疑之点。今知彼殆即于此时生心,有意侦余之隐,而余固未察也。
盖彼嗣后每至必寻鹏郎,鹏郎亦乐与彼戏。或同游归来,鹏郎辄笑掬果饵以示余曰:“此李先生市以饷我者也。”余绝不介意。及今思之,彼之用心,诚不可测。彼殆利用鹏郎,以探个中消息耶?鹏郎虽慧,而幼稚时代,烂漫天真,夫安知世间有奸诈欺人之事!彼乃以佳果饵之,以甘言诱之,无有不入其彀中者,或者口没遮拦,和盘托出,是未可知。
盖在鹏郎视李,已为亲爱之人,不复顾忌。彼复用种种手段,加以挑逗,其尽情泄尽也,固为理想中所应有之事。果尔则此中秘密,已尽为好奸侦悉。此次以一书赚余归,欲谋不利于余也固也。
顾细审恐更不仅此,彼赚余归,于余无损,彼殆欲乘余不在,再设计以赚彼可怜之梨影也。盖彼既知此事,必图倾陷,由余以及梨影,亦为事所必至。以彼狡恶之心肠,又何施而不可哉!
嗟乎梨影!余苦汝者至矣。忍使汝再因余而为奸人所蹂躏耶?余深悔临行之际,未有一言告汝,而堕汝于五里雾中。然余尔时方寸已乱,且未知彼突如其来之舟子,皇皇乃何事。
今兹事发生之由,余已悬揣而得之,而汝犹茫然未觉也。
余归已三日于兹,彼奸人在此三日中,处心积虑,欲得汝而甘心,又不知将演出若何恶剧!
汝既未知其由,又乌得而不为所窘?今余身在家中,心实未有一刻离于汝侧。寒灯摇影,幻象万千,恍见汝宛转呼号之状。汝为无主孤花,余自谓能任保护之责,一旦抛汝至此,使汝倘恍迷离,复陷此沉沉之黑狱,余之罪宁可逭哉!
嗟乎杞生!余固何仇于汝,而弄此狡狯伎俩!余终亦未知汝之目的究何在?仅及余一身者则亦已耳,使敢伤及余心爱者之毫末者,余即以生命与汝相搏,决不汝恕也!
余书至此,愤火中烧,急泪疾泻,恨不即时执彼凶顽而叩其究竟,又恨不即时往觅梨影,觇其为状奚若,而身无双翼,不能奋飞,则仍空唤奈何而已。
今日为余归后之第四日。静庵于午前来访余。余之归也,人无知者,静庵又何所闻而来?余知有异。静庵见余果在,意颇欣然,笑曰:“君于何日归,我乃未知。汝意中人有书至,系加紧邮件,不知内容若何可愕,而君犹晏然若无事那?”言次,出函授余。
余不遑他语,急接视之。缄角有“立盼驾临”四字,已知消息必恶,拆视则满纸泪痕,与墨俱化,字迹模糊,几不可辨,良久,缀得其句曰:君此行殊出意外,临行并无一言相示,虽有慈命,何其速也?君非神龙,而行踪之飘忽,至于如此,岂恐妾将为臧仓之沮耶?顾去则去耳,吾家君非从此绝迹者,暂时归去,不久即当复来,何必以一纸空言,多作无聊之慰藉?抑君即欲通函,何不径交妾手,而倩李某作寄书邮?此何事而可假手于他人耶!君若此,直不啻以秘密宣示于人。彼李某为何人?君果信其必不窃窥君书之内容耶?妾实不解君命意所在。君纵不为己之名誉计,独不为妾之名节计乎?妾素谂君才大心细,事必出以慎重,今竟轻率荒谬若此,岂骤患神经病耶?
漆室遗嫠,心如古井,与君为文字之交,并无丝毫涉于非分。君亦束身自好,此心可质神明。然纵不自愧,其如悠悠之口何?今君不惜以密札授人,人即以密札要我,一生名节,为君一封书扫地尽矣。不知君将何以处妾?且何以自处也?事已决裂,妾何能再觍颜人世!
然窃有所疑者,以此书证之君平昔与妾之交际,如出两人,此中有无别情,或为邮差误投,或为奸人所弄,妾殊不能自决。令无他言,惟盼君速来,以证明此事,而后再及其他。方寸已乱,书不成文,谨忍死以待行旌。
余阅毕此书,痛愤交并,忽而抚膺长恸,忽而戟指怒骂,几忘却静庵在座。
静庵骇曰:“君痫发耶?胡作此态?”余昏惘中竟以函授静庵使阅。
静庵阅之深不解,诘曰:“君归究何事?且又何为以书交李某,生此变端,自寻苦恼?”
余曰:“余何尝有书!此必为李假托。余归盖亦为彼所赚耳。”因将前后事迹及余悬揣之意语静庵。
静庵聆竟,频蹙良久,乃言日:“君未有书,则事诚大奇。
汝两人时以文字相酬答,笔迹当能互认。李某纵能以假乱真,而在习见者视之,必能认出破绽,今竟懵然不察,何也?且余尚有所询于君,君假余家为通信之机关,曾得若人承认否?即承认矣,能信余否?余读彼此函中有假手他人秘密宣示之语,君之嘱余传书,盖亦假手他人以秘密宣示也。余心乃亦不能无惴惴。”
余愠曰:“余心急如焚,子乃以此无谓之闲言聒我。余固曾告彼,君为余至友,彼亦知君为道义中人,必能为余守此秘密之德义也。兹且谈余事,余意中所悬揣者今验矣,则将奈何?”
静庵曰:“余前劝君速求解脱,盖深知情缘好处,魔劫随之。今果有此意外之变,吾言岂其妄哉?然事已至此,君亦乌能坐视,任彼恶人肆其荼毒?惟有急速一行,相机以图补救耳。”
余曰:“速行良是,老母不允,则又奈何?”
静庵默思有间,抚掌曰:“彼用一纸书,为调虎离山之计。
君即可仿其法为金蝉脱壳之计,可伪为一校长来书,谓有省视学将至,必得力疾来校云云,则君可行矣。”
余以事属欺母,初未敢承,顾舍此实无他法,则亦允之。
静庵即别去。
是晚余用静庵计,母果见许,次晨即成行。
一叶扁舟,又逐秋波而去。归既茫然,行又惘然,仓皇急遽,乃类出亡。心绪之懊恼,行踪之狼狈,盖至此而极矣。舟中成一律曰:何事奔波不肯休,西风吹绽鹉鹔霜裘。
吴门乍返三秋棹,蓉水重开一叶舟。
踪迹连番真孟浪,溪山此去许勾留。
芦花如雪枫如火,空有诗囊压杖头。
江神解事,风助一帆,抵螺村时尚未晚,来来去去,计时未阅一周。脚跟无隙,青山笑人,此亦《石头记》中所谓“无事忙”也。
既返馆,即呼鹏郎至前问之。鹏郎见余似惧,全失其活泼之态。余知余所测者确漏泄春光者,必此儿也。
鹏郎曰:“先生之去,余母不知何事。至第二日晚,李先生来余家,命余出见,以一纸授余曰:‘此先生诗稿,嘱余转致若母者。汝可将去。’此外尚有一函,嘱余须面交若母。余并向索函。李不可,曰:‘此函颇重要,必面交,不能由汝转达也。’余无奈,持纸入,如言述之母前。母阅纸毕,似怒且骇,既乃命余出,请李先生归,亦不向之索函。李乃逡巡去。”
余厉色诘之日:“李先生安知余与若母有通函之事?此必汝所饶舌。其速言无隐。”
鹏郎知不能讳,则亦流涕自承为李所诱,惟嘱勿告其母。
余叹息曰:“然则若母今作何状耶?”
鹏郎曰:“李去后,余母即晚作函达先生,嘱先生速来。
今盖病矣。”言至此而秋儿呼鹏郎。鹏郎乃与秋儿匆匆去。
晚餐既罢,秋儿独来,问余日:“公子不别而归,乃累夫人急煞。去后果有函托李先生否?函中又为何语?夫人嘱婢子致问,立待公子答复也。”
余乃告以速归之故,且言实无函交李。秋儿不信曰:“李所交来一纸,夫人谓确系公子亲笔,辨认无讹,何得云无?”
余闻言亦甚讶,辩诘久之,嘱秋儿将此纸出,待余自认。
秋儿乃去,交二鼓始复来,悄悄语余日:“夫人嘱婢子导公子去,与公子面谈。其速行。”
余逡巡久之,念此事负梨影滋甚,且疑窦不明,非明证不可。即涉嫌疑,亦所难避,乃坦然随秋儿行。回廊曲折,而达于梨影所居之醉花搂。
楼凡两楹,在内者为卧室,在外者为书室。余既登楼。秋儿嘱余于外室中小坐,捧茗献客,复回身揭帏入内。久之无声,余悄坐一隅,心如鹿撞,而十分惊惧之中,却带有几分快慰。
念咫尺天涯,相思苦久,一室晤言,恐终无分,今乃以奸人播弄之故,居然身入广寒,许见嫦娥之面,此真为梦想不到之事。思至此则私心窃喜。
而此时一阵兰麝之香,由帷罅徐徐透出,送人鼻观,尤令余心魂为醉,飘然若不自持。更游目室中,牙签玉轴,触目琳琅,翡几湘帘,位置闲雅,知必为梨影平日清吟之所,则又不禁窃叹其聪明绝世,风雅宜人。而现于余之眼前者,乃无一物不觉其可爱。正延伫间,帏风动处,梨影挟秋儿珊珊出矣。
梨影既出,余起立为礼。彼亦微微裣衽,旋示意秋儿,纳余坐,己亦就坐,低鬟不作一语。
余窃窥其容,较之前月楼头瞥见时,又不知清减几许。鬟钗不整,翠袖微偏,极惟粹可怜之致。惟楚楚丰姿,清妍如故,终不改倾城颜色耳。又回想其出时欲前不前之态,及此时欲语不语之情,一半羞涩,一半冷淡,知今夕一会,事出无奈,初非为彼芳心所可。余亦因之自警,念此室中,良不应有余之足迹。而亭亭余前者,更为余所不应见之人。
一刹那间,感愧交乘,不觉背如芒刺,欲坐难安,头似千钧,欲抬不起矣。既念余此来,原欲证明心迹,打破疑团,非寻常之密约幽期可比。
梨影不语,余何可以无言?则嗫嚅请曰:“顷由秋婢转言一切,当蒙夫人鉴谅,惟彼伧递来之纸,夫人认系鲰生亲笔,愿得一观,以别真伪。”
梨影闻言,探怀出笺,交秋儿转授之余,仍俯首无语。余阅笺面发赪,笺上所有者为七律二首,题曰:“今宵诗固余作。”
字亦余书,惟久为字麓中物,奈何今忽发现于此间耶?
余生平性喜涂抹,残笺碎纸,往往随手抛弃,略不为意,今竟以此酿祸,则此诗胡可不录之,以为余舞文弄墨之戒也。
也有今宵缺里圆,狂心一刻恣流连。
灯前携手人如玉,被底偎香梦似烟。
倦眼朦胧欢乍洽,柔腰转侧瘦堪怜。
枕边一种销魂处,软语低嗔笑我颠。
月底西厢喜再逢,一声轻嗽画屏东。
难将辛苦偿前日,同把丹诚达上穹。
有限风光真草草,无凭云影太匆匆。
醒来被角空擎住,还认双钩在掌中。
余阅此笺时,梨影忽转眸向余,似觇余之作何状。
余阅毕笑曰:“此乃余一日读《随园诗话》见袁香亭无题诗,戏仿其体为之。既而觉其太亵,有伤大雅,故仅成二律,即弃其稿。今且不复省忆,不知彼伧乃于何时抬得之,今以赚夫人也。夫人思之,此种淫亵之词,余固何敢妄渎。且无端呈此,又奚为者?此中情伪,不辨自明。夫人幸恕余也。”
梨影聆竟,仍悄然无语,类有所思。既而发为一种娇弱之声,向余致诘。噫!此余第一次闻梨影香吐也。
梨影日:“君言是矣。顾李某何知?妾实不解。君尚有以教妾乎?”
余思鹏郎漏言一节,万不可为彼道,则隐去之,而仅以某日鹏郎传书,适与李值之事告。梨影复无语。有顷,荧荧出涕,举袖微拭之。余心痛之,而不能觅一语以相慰,则亦相与凄然,效楚囚焉。
久之,梨影止泣言曰:“妾以薄命女为未亡人,不持清节,复惹闲情。两字聪明,三生冤孽,是妾误君,非君负妾也。而今历尽风波,已省识爱河之滋味,实有苦而无甘。想君亦当从此心灰情死,人悟道之机矣。”
雪鸿泪史 完 (清)李修行撰
余愀然答曰:“闻夫人言,余心滋戚。余累夫人,乃以自累。大好因缘,早成泡影,余岂不知!而抱此冤愤,无阍莫叩,地府不闻,醉里吟边,无能已已,寄诸吟咏,泄我悲哀,此实无聊可怜之想。若云心灰情死,则余固心已早灰,情亦早死,令生尚复奚望?今夫人既作此悟情之语,余亦胡敢弗承,行将披发人山,取一领袈裟,盖吾一身罪孽。宋人诗云:‘平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消。’良可为余咏也。”言已长叹,既索纸笔,含泪疾书四绝曰:金钗折断两难全,到底天公不见怜。
我更何心爱良夜,从今怕见月团圆。
烦恼重生总为情,何难一死报卿卿。
只愁死尚衔孤愤,身死吾心终未明。
诗呈六十有余篇,速付无情火里捐。
遗迹今生收拾尽,不须更惹后人怜。
望卿珍重莫长嗟,来世姻缘定不差。
死后冤魂双不得,冢前休种并头花。
书成,秋儿代取笺置梨影前。梨影阅之,至末绝,清泪如泉,不期而浪浪上纸。旋复掩面呜泣,嘤嘤不已。余此时胸际若有万锥攒集,亦泫然不能自禁。秋儿被感,亦在旁陪泪,噤不能声。室中景象,呈极端之哀惨,乃为余生平所未历也。
既而梨影微微发一长叹,支案而起,咽声曰:“夜漏已深,留此无益,君舟行颠顿竟日,宜早安息。妾亦病莫能支矣。”
复顾秋儿曰:“汝可送公子行也。”
余乃掩泪起,并力为一言曰:“幸夫人自爱,余行矣。”
言已出室。秋儿提灯送余下楼,耳中犹隐隐闻梨影泣声也。
此会无端,魂销几许,为时固促,出话亦希,只博得情泪双行,一时迸泻,相看无话,痛甚椎心,此诚古人所谓“相见真如不见”也。
余返室后,神犹惘惘,移时就枕,睡又不成,一念及杞生,为之怒不可遏,明日见之,又将若何对付,其必有以惩之矣。
既念此殊非得计,犯而不校。贤者贵能责己,远之则怨。圣人尚费踌躇,良以处置小人,最难措手。结之以恩,犹或反噬;结之以怨,后患更何可胜言。
杞生平日,本有嫉我之心,今彼自谓已得余之隙,余固问心无作怍,不妨面加斥责。然彼受此责备,讵肯心甘,行见怨毒愈深,祸机愈亟,万一彼存心诽谤,任意播扬,肆其簧鼓,妄造黑白,又何所不至!余之名誉纵不惜,其如梨影何?不如置而不问,相处如常,示以大度,使之内疚于心。纵未能化彼凶顽,亦足以消融意见,盖使猜忌之心胥泯,则是非之口亦关矣。
又念梨影此时,尚未知个中底蕴已尽为李悉,故惊痛之除,犹可稍慰,若知之者,懊恼当复奚似。且知泄其事者,为彼挚爱之儿,必又有一种难言之苦痛。鹏郎无知,几误大事。然亦李之险猾,有以诱之,实不足责。
余辗转伏枕,终夜以思。思愈乱而神愈清,睡魔已望而却避。不知梨影别余后,为状又何如也?晨起又成四律,以写昨宵之余痛。
秋风一棹独来迟,情既称奇祸更奇。
五日离愁难笔诉,三更噩梦有灯知。
新词轻铸九洲错,旧事旋翻一局棋。
滚滚爱河浪波恶,可堪画饼不充饥。
一声哀雁入寥天,火冷香消夜似年。
是我孤魂归枕畔,正卿双泪落灯前。
云山渺渺书难到,风雨潇潇人不眠。
知尔隔江频问讯,连朝数遍往来船。
卿是飘萍我断蓬,一般都是可怜虫。
惊弓孤鸟魂难定,射影含沙计剧工。
北雁无情羁尺素,东风有意虐残红。
误他消息无穷恨,只悔归途去太匆。
风入深林无静柯,十分秋向恨中过。
情场自古飘零易,人事于今变幻多。
竟有浮云能蔽月,本无止水再生波。
乾坤割臂盟终在,可许焚香忏尔魔。
今日到校见杞生,问余何时来,余答以昨日,此外不提一字,彼亦洋洋若无事,载笑载言,绝无惭色。斯真陈叔宝全无心肝者也!
彼欲赚余,并赚梨影,卒之余为所赚,而梨影不为所赚,心劳日拙,亦何可笑。其结果乃不啻为余先容于梨影,以一面慰相思之苦。而余与梨影爱情上之信用,且因此而益固。夫梨影前月欲亲视余病,余尚却之,使无此意外事发生者,会晤之缘,诚不知在何日。
然则彼之于余,不惟无过,抑且有功,一番播弄,祸人适以福人,是又彼之所不及知也。黄昏时得梨影书,并诗四绝。
匆匆小聚,未尽所怀。半载以还,积下相思几许。
居恒怅怅,若有万误千言,待君诉说。到得临面,却又如鲠在喉,不能遽吐。楚囚相对,一哭无聊。所谓“为郎惟悴却羞郎”者,妾殆有类于是矣。
昨君去后,欹枕无眠,将前尘后事,逐一细量。
妾之误君实甚,即无祸变之来,此局亦何可久。自经此变,更觉相思寸寸,灰尽无余。所未死者,只有报君一念耳。从前之事,悔固莫追。补救之谋,今难再缓。筠姑姻事,已得太夫人金诺,便是如天之福。此事一日不就,即妾心一日不安。君速图之,俾妾得于未死之前,了兹心愿。即死作鬼魂,亦应减杀重泉之悲痛,冥冥中感君无既也。
妾今在世,别无可恋,所未了者仅此事,及怀中一块肉耳。事成则鹏儿亦得所托,留此干净之躯,撒手归泉,或尚可告无罪于亡夫也。
前闻秦氏家人言,石痴返国之期,当在岭梅开后。
届时望君即以蹇修一职,托彼担承。镜台可下,安用金徽。今世有缘,无须来世。君之幸福全,而妾之魂梦亦适矣。附呈拙作数首,聊以奉酬。妾之笔迹,惟君得之。君其善藏,勿再令旁人拾之,居为奇货也。
九月□日梨影叩上。
西风吹冷箪,团扇尚徘徊。
寂寞黄花晚,秋深一蝶来。
玉钩上新月,照见暗墙苔。
为恐釭花笑,相思寸寸灰。
意未尽,续成六绝:
明日黄花蝶可怜,西园梦冷雁来天。
知伊尚为寻芳至,瘦怯秋风舞不前。
听琴有意已无缘,痴到来生事可圆。
为祝天公休再妒,相逢须得及芳年。
愁是坚城恨是田,销愁埋恨孰相怜。
泪珠只为君抛弃,却比珍珠更值钱。
终见葵心捧太阳,相思有债总须偿。
近来怪底吟情苦,客鬓新沾九月霜。
入耳秋声不可闻,苍苔细雨织愁文。
无端小病重阳后,辜负秋光到十分。
恶魔无事苦相缠,一点尘心我已捐。
恨叶欢苗都斩尽,无边孽海涌红莲。
姻事姻事,此二字余实厌闻之,顾兹事终不能免,梨影必欲玉成,余自问此心,固万不能允,而欲安彼之心,又万不能不允。百转千回,寸心如割,已有五月中之一纸断肠书矣。兹者石痴返国,为时非遥,梨影又以前言要余,欲再延缓,势所不能。
记取石痴归来之日,便是此事进行之日。此事进行之日,便是吾心重就脔割之时。此层苦痛,惟余独喻,彼梨影亦不能尽知也。草草作答,亦附以诗。
来书又以姻事为言,此事余已允汝,决不翻悔。
盖余固深谅汝之苦心,其何敢虚汝之望也。惟欢情一片,久化寒灰,事成之后,欲余负家庭应尽之责任及夫妇同居之义务,则余弗敢弗承。若欲于闺房静对相敬如宾之外,再求有以增进伉俪间之幸福,则恐非余力之所能及。
虽然,果若此者,则余负他人矣。负他人即所以负汝,余固深知之。即此亦决非汝所乐闻,故余亦深重此心之终能自为转圜,如前言不能于闺房静对相敬如宾之外,再求有以增进伉俪间之幸福者,而竟能之,则他人之心,庶几可慰。慰他人即所以慰汝也。
惟吾心怅怅,此时尚无把握。事到临头,当再痛加一番策励,使能如死灰再活,枯木重荣者,则诚大幸。否则结果不良,余更多增一重恶孽,将来赴上帝前对簿时,且将累汝。即汝亦当无怨。
余诵汝书,一时感愤,又为此过激之言,重伤汝意,幸汝谅之。兹姑从汝言以进行,或终不负汝初心也。汝叠次寄余诗札,余皆纳诸囊中,悬之胸际,俾与吾心相伴,永永不离。词异题红,无虑沟中流出也。
律诗二首,附呈敲正。
临书泣下,不知所云。梦霞顿首。
秋娘瘦尽旧腰支,恨满扬州杜牧之。
不死更无愁尽日,独眠况是夜长时。
霜欺篱菊犹余艳,露冷江苹有所思。
黯淡生涯谁与共,一瓯苦茗一瓢诗。
爱到清才自不同,问渠何事入尘中。
白杨暮雨悲秋旅,黄叶西风怨恼公。
鸳梦分飞情自合,蛾眉谣诼恨难穷。
晚芳零落无人惜,欲叫天阍路不通。
夜眠尚稳,今晚得梨影和诗:
病骨珊珊腕不支,强将书尺答微之。
魂飞弱水三千里,肠转回轮十二时。
到此余生真不惜,算来无味是相思。
早知文字非祥物,为甚当初要解诗。
多愁多病两相同,一片诗魂堕个中。
灵药何时分月姊,金钱欲卜问天公。
情方深处魔偏至,心到悲时泪无穷。
此夕应知眠不得,西风吹梦梦难通。
第十一章十月
剪开愁字,便是秋心,故愁每与秋为缘,秋至则愁集,此其中一种感应作用,有莫知其所以然者。然此尚仅为普通一般人言之。
所谓愁者,不过对夫秋容之惨淡。秋气之肃杀,宇宙间之形形色色,无一不呈衰飒气象,不复足供赏心寓目之资,遂觉心情懒散,意兴萧条。由乐观而入悲观,其意若有所深恨夫秋者,此假愁非真愁也。此因秋而得之闲愁,非与秋俱至之深愁也。
若夫失志英雄,伤心词客,茕茕思妇,草草劳人,一生与愁为缘,无时非愁,无日不愁,固不待秋至而始愁,不过感秋而益愁耳。盖以多愁种子,值此酿愁时候,正如积雪之上覆以浓霜,新愁与旧愁并,愁心与秋心合。以是言愁,乃是真愁,乃是深愁。
然则非真秋能愁人也。世之言愁者,每若深恨夫秋,不知愁之真而深者,且将深惜夫秋,如人之惜春然。秋何足惜而惜之,斯其愁有独至,而其人之一生,合将一“愁”字了之也。
噫!余今又言愁矣,言愁更愁,实则余之愁固何尝可言,可言者又非愁也。虽然,恐尚有愁于我者在,余之言愁止于是,余之愁实不知何时止也。兹者一年好景,又届橙黄橘绿时矣。
秋欲尽而愁不尽,秋渐深而愁亦深,余愁之进行,乃视秋序之进行为比例。秋去之时,正为余愁极之时,愁至于极,则转不怯愁而反喜愁。对此欲去之秋光,反若恋恋有惜别之意。
盖余本愁人,阑残之身世,落寞之心情,乃与秋为最宜。
而余一年中所为之诗,亦惟秋为最多。秋者,愁之绍介也,而诗者,又愁之成绩也。秋去而余愁失一良伴,余诗亦将因以减色。然则秋宁不可惜哉?于其去也,作惜秋诗以饯之。“惜秋”两字,昔人无题此者,余今题此,亦诗家创格也。
红树青山无限思,湖田雁趁稻粱时。
飘萧两鬓今何似,不负秋光幸有诗。
鸿雁偏教南北飞,西首瘦蝶尚寻菲。
只今剩有伤秋泪,依旧浪浪满客衣。
两三宿鹭点寒沙,秋老空江有落霞。
开到并头真妒绝,芙蓉原是断肠花。
萧萧落叶掩重门,断送秋光暮气昏。
芳草斜阳终古在,天涯犹有未销魂。
噫!余欲留秋而秋不可留,所留者,愁耳。心如桐树,从此益孤一段深愁。
夜灯谁语,然伴余愁者,自有人在,正不患寄愁无处也。
《惜秋》四绝,今日又得梨影之和音矣。
金铃老圃慰相思,又值秋容烂漫时。
渐觉此心支不住,年来愧赋菊花诗。
秋燕离群不敢飞,飘零桃叶歇芳菲。
最怜一手生花笔,血满香笺泪满衣。
漫道姻缘似散沙,终看山色属栖霞。
并头休把芙蓉妒,只要勤培木笔花。
送愁落叶夜敲门,梦欲阑残思欲昏。
听到五更风雨急,寒衾如铁葬诗魂。
秋云暮矣,踯躅空庭,见夫梨树全调,辛夷亦死,荣枯一例,何爱何憎,悟彻始终,此情真无用处,而余于此乃又生别感矣。草木无情,有时飘零。人为动物,惟物之灵。此非欧阳子《秋声赋》中之言乎?
夫无情之草木,尚不免于飘零,彼有情之人,又何怪其飘零之易也。穷愁无赖,百感怦怦,到得此时,真是心如槁木,与庭前之梨花、木笔,一例飘零净尽矣。
噫!埋香冢下沉沉之花魂,将来终有醒时,而吾心之随花而俱埋者,为问何时能起一样飘零,人更不如草木,是不能不怪彼苍待遇人类之独酷矣。
顾今者一线生机,忽于此心尽气绝之时,加余以无聊之挽救,一若枯木逢春,真有重荣之望者,此果足以偿余飘零之恨乎?
夫彼草木,历尽荣枯,终不改其故态,无情故耳。而人则何能此心一死,永永无回复之期?余诚不知如何而可自比于无情之草木也。
今晚又至后场,独立望远。山露瘦容,水含冻意。夕阳无色,零叶有声。深秋景象,益觉荒寒逼人。冷风拂拂,若有鬼魅回旋于余侧,以伴余之茕独。阴森之气,中人欲僵,余犹低徊不忍去。
遥望醉花楼,于寒烟昏霭中,露其一角黑云垂垂,暝色且破窗而入,不知楼中人此时又作何状也。口占两绝句曰:寒风瑟瑟动高楼,极目斜阳天正秋。
独立独行人莫会,更从旧地得新愁。
镜里浮花梦里身,烟霞不似昔年春。
锦城尽有闲花柳,从此风光属别人。
今日得石痴书,书由秦氏竹报中附来,到已三日,始人余目。书中有阴历十日,已届年假之期,考试事竣,便当负芨归来,一探绮窗消息。“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屈指不逾旬日,先凭驿使,报告故人云云。知石痴归讯已确,故人久别,把袂有期,为之雀跃者再。
而转念之顷,石痴归来,于余殊不利。姻缘大恶,将即以彼归期为大错铸成之期,西窗剪烛之时,或且因此减杀多少意兴。此一纸书,余直视等非常之警告,彼石痴又安知耶?
梨影又来四绝句,并索和章。原诗录下:移花接木怎连枝,尽日攒眉不尽思。
计到两全终自苦,此心怅怅竟无之。
不死此情那便休,满腔心事闷难筹。
今生文字因缘误,我类诗逋愁更愁。
春花秋月两悠悠,转眼荣枯又一周。
绮梦淌残慵不起,朔风瑟瑟打帘钩。
滔滔虽为挽狂澜,我惜奇才济世难。
薄命相怜寥落惯,坚持有泪各偷弹。
梨影此诗,半感姻事而作。未首似有惜余之意,盖犹是从前劝余之苦心也。夫以无才无命如余者,固复何能为,而劳梨影之谆谆不已耶?武原韵作答:更无生意着枯枝,那有闲云出蚰思。
黑暗前途浑是梦,盲人瞎马欲何之。
徒呼负负且休休,辗转深情辛苦筹。
寄语人间众儿女,生来莫要解闲愁。
无凭身世任悠悠,苦海春秋历几周。
魂梦十年空想象,棠梨花下月如钩。
穷秋相望各汍澜,欲遂心期令世难。
觅得知音如此恨,匣琴无恙忍重弹。
虽然,梨影之惜余、爱余也,余既感之自应求所以副彼之望而后已,且余兄临别之言,犹在余耳。当时若何感奋,此日讵便忘怀。
然而问天不语,文人有末路之嗟;投笔非时,英雄无用武之地。落落一身,滔滔斯世,恐终负一班爱我者之殷殷期望耳。
既和梨影诗,复以余意成四律。梨影阅之,得毋怪其厌世之念太深乎?呜呼!余岂得已哉!
匣底龙泉夜尚鸣,一襟豪气漫纵横。
闲云自笑翻殊态,倦翻何堪事远征。
霜压菊篱寒影重,烛摇蕉雨梦魂清。
从军定少封侯骨,何不东皋负耒耕。
学书学剑两无成,伏枥空余万里情。
骏骨未逢燕国使,弓衣谁绣越王城。
一灯催梦浑无影,残叶惊寒尚有声。
几度自怜还自笑,药囊诗卷托吾生。
僚呖征鸿唳晓风,客怀寥落付长空。
徒闻恨海填精卫,岂有惊雷起蛰虫。
晚节独怜霜后菊,知音空位爨余桐。
买丝拟把平原绣,国士千秋恨未穷。
落寞生涯肮脏身,一灯疏雨倍相亲。
六洲有铁终成错,尺水无波易困鳞。
已觉酸咸羞故纸,肯将脂粉效东邻。
青衫绿鬓同惟悴,不只江郎是恨人。
昨夜风狂似虎,新寒骤加,中庭月色,虽好谁看?残梦方觉,半衾已冷。凄凉之况,复何可言!于枕上两绝,晨起录出。
想梨影此夜之泪,亦浸透玉钗背矣。
钟声寒向枕边闻,此夜清愁足十分。
好梦五更留不得,晓风吹作半天云。
残月窥窗人影单,风高雁急夜漫漫。
珠帘十二重重下,只隔相思不隔寒。
鹏郎晨至,余将稿付之。鹏郎亦于袖中出一纸,余视之,则梨影昨宵独坐叹月诗也。
寒夜孤衾,凄凉一样。新诗吟出,都是愁痕。是可证两人之心同,亦可证两人之情苦矣。诗为古体,非梨影常作者,实为余所仅见,乃亟录之。
愁人见月陡觉喜,拂户钩帘小楼里。
朔风飒飒入有声,直送清光到乌几。
月本不解愁,无心上我楼。
谁知楼中人,对之生烦忧。
风姨妒我憎见月,炯炯一灯忽吹灭。玻璃作窗晶作梁,不许人间隐毫发。一楼浸水清露寒,四壁洞澈光团团。回头顾影愁无端,腹中块垒堆几许。明月皎皎何由看,坐久无人语絮絮,月亦怜人下楼去。
今夕又得梨影和余原韵两绝,续录如下:鹤唳多从月里闻,天教诗境得平分。
此缘人世应难得,何必巫山问雨云。
遥夜应怜客枕单,故园梦里路漫漫。
孤眠滋味都尝惯,隔一重衾各自寒。
余之日记,又十日未续矣。此次辍笔,盖自石痴归来之日始。石痴之归,勾留仅十日,十日后又将赴浙别有所事。而余之姻事,即在此十日中匆匆告成。
连日心绪甚恶,又多烦扰,此即为余日记辍笔之由。今石痴已行,余心亦稍稍定,复偷得余闲,补记此十日中之事。惟余所欲记者,质言之,实为余之订婚史。
订婚之时期,为人一生幸福之开始。使在他人述之,必有一种旖旎风光,缠绵情致,运以得意之笔,缀成极艳之文,以自炫而炫人。而余之订婚,乃属例外,悲则有之,喜于何有?
罪则有之,福于何有?余今述此,余心滋痛,故记宁从略,不欲多费此执笔时间重伤余心也。
石痴初归之日,梨影闻讯,即以书促余。然婚姻何事,而觍颜求人,事绝可羞。余初允梨影,盖未计及此,兹乃临事而惧,迟迟未能启齿。
余与石痴以萍水结苔岑之好,以短聚倾久别之情,只此平原十日之期,宜如何放开怀抱,与石痴剪烛谈心,衔杯话旧,以浇离愫而罄渴衷,乃为此不如意事,横梗心胸,遂使相见时应有之欢情,若有所遏抑而不能畅适。以友谊言,余亦深负石痴,然石痴固已察及之。
大凡人每中怀不乐,往往举止都乖,虽勉为欢笑,而惨戚之容色,萧索之神情,不期而自然表露于外,有不及自觉者。
余固知无以掩石痴之目也。
石痴归三日,无日不与余见,或清言霏屑,都雄辩逞奇,顾余之兴殊减于彼。谈话之际,往往彼十而余一。有时欲乘机告以余之心事,张吻待发,旋复夏然遽止,如是者数矣。
至第三日晚,石痴邀余至其家,密室中小饮。酒数巡,石痴停着问曰:“君知我今日邀君之意乎?”余曰:“不知也。”
石痴日:“我有疑问,将就君决之。校中耳目多,深谈乃未便,故邀君至此。君苟不外我者,其罄所有以告我。”
余闻言愕然,以石痴此语殊奇突,岂与余事有关耶?则答曰:“君蓄疑乃何事,我苟知者,自当告君。”
石痴视余微笑日:“事即属之君,君馆于余戚崔氏者几时矣?”
余骤闻此语,心突一惊,知石痴必已有所闻,乃故设此问。
既念石痴为人,非杞生可比,虽知亦当无害,且余欲浼以他事,若非明告以其实者,余言终无自而入,不且孤梨影之意耶?
思至此,心神已定,答曰:“余自君东行后,未数日即应崔翁之请,延余课其孙。自后遂移榻彼家,当时曾作函告君,君忘之乎?”
石痴曰:“然,我未忘也。然则君馆于崔家者,为时已九阅月矣,其亦有异遇乎?”
余此时已决意语石痴以实。心亦无怯,顾闻此言而面微赪,未能遽答。石痴又曰:“君勿疑我非探人阴私者,实为好奇之心所胜,故敢冒昧动问。君试语我,我或能有助于君。”石痴言时,意至诚款。
余亦不欲复隐,略举前事以告。石痴唶曰:“有是事耶?
我与君论交虽浅,相知已深,自四五月以来,君书渐疏,往往数上而始获一答。且书来又多作牢骚语,我固深疑之。盖白夫人清才早寡,我知之稔。君既馆于其家,为彼教其儿,闺中才妇,墙外书生,或于文字上生出一番美感,使君颠倒情怀,遂多抑郁。我在东时之推测如是,比归而杞生即告我以君有暧昧事,而连日窥君颜色,郁郁若有不豫,我益恍然。然素知白夫人才媲道韫,操异文君,君亦圭璧自持,必不蹈相如故辙。杞生之言,我固笑而不信也。”
噫!杞生已为余告密于石痴耶?人心之险,一至于是。然彼不为余言,则石痴亦不设此问。石痴无此问,则余复何能自言?彼存心祸余,乃处处助余。若知之者,应亦自笑其用心之左矣。乃答石痴曰:“幸君知余,余固无不可告人之事,闲愁一惹,无计堪抛,未免有情,谁能遣此?”
石痴叹曰:“然则君自寻烦恼耳。明知其不可矣,又何必浪用此无谓之深情。今既牵连不解以至于此,相思一局,又将如何收拾耶?”
余至此乃语以梨影之意,且曰:“余为所逼,乃不能脱。
君能为余作牵丝人乎?”
石痴抚掌称善,曰:“若此,则我何敢辞?兹事何大类演剧,一刹那间而泣者以喜,洵奇情奇事也。以君之人品学问,畴不愿得之为婿。筠姑娘矫矫天人,才貌亦不弱于乃嫂,以之偶君,恰是一双两好。明日便当为君一见,以觇崔老之意趣,想十八九当首肯也。”
是夕与石痴留连至更深始返。所言尚多,惟于余事无关,今亦不复记矣。
石痴既允余作伐,余心事已了,意此可以对梨影矣。惟此事余滋不愿,故又深望其不成。然崔翁平日颇重余,且又有梨影先入之言,言之必无异议,所不可知者,筠倩之意若何耳。
果也,次日向午,石痴以复命至,谓翁意甚嘉纳,惟以筠姑沾染新习,醉心自由,翁以仅此掌珠,不欲以己意强为作合,已嘱梨影专函探问,得有复音,即可成议。
余闻此言,心窃为之一喜,盖知筠倩既醉心自由,必不愿就此不自由之婚姻,彼如抗议,此局即可无形消灭。而梨影亦无能为力矣。
傍晚返馆,得梨影书,彼盖恐余以翁意尚有踌躇,因而生疑,故又以言慰余。嗟乎梨影!汝用心若此,真令人感憾俱难也。
鹅湖一棹,筠倩于次晚归矣,不以书复,而以身归,其意若何,不言可喻。余已决此事之不成,故此宵魂梦实适。孰知明晨崔翁遣人速石痴至,忽笑逐颜开,谓已得筠倩同意,前言谨如尊命,此真为出余意料之外者。岂筠倩竞垂青及我,忽变其宗旨耶?抑梨影恐事决裂,从中加以斡旋那?此不可思议之内幕,余又乌得而立揭之!
石痴以此讯致余,其意若深为余贺。噫!孰知此即为余最后之五分钟耶?余此时神经麻木,几不能语,顾此苦惟可独喻,大功告成,更不能不加石痴以慰劳。然言出口而心弥伤,此时石痴若留意余面者,应见其色若死灰也。
婚约既定,介绍人例须有二,则倩鹿苹为之。梨影欲余即行文定之礼,余以客中草草,不能备礼,拟延至明春举行。梨影必不可。石痴亦以行期在即,不能久待,从而促余。
余乃嘱彼代余料理,余则函告老母及剑青。碌碌两日,此事终了。而石痴浙行之期亦届,携手河梁,又是一天离绪。
彼此次匆匆返国,曾不少留,一若专为余事而来者,计俟彼浙水遄归,当在余年假之后。而明春扶桑重渡,又当在余开学之前。
过此以往,一面殊难。而余亦不复知此身之何若,茫茫前路,耿耿寸衷,盖尤较春初一别为难堪矣!
以上所述,即为余最伤心之订婚史。当时昏昏如梦,今兹记亦不能详。惟姻事既成之后,石痴未别之前,有一事不可不记,即为余与石痴之一番酬和也。
余以《惜秋》四绝示石痴。石痴读而善之。是晚复在石痴家小饮。天阴寒重,雨雪交加。一醉之余,狂兴飙发。石痴取笺纸,提笔和余四绝曰:梦霞以《惜秋》四绝见示,风格清高,朗然可读。
勉踵原韵以和之。时届小春,雨雪霏霏,方自东京归也。
一灯夜雨故园思,梅绽岭头酿雪时。
羌笛忽随飞琯渺,寒窗独酌复吟诗。
冻烟如缕逐云飞,梅蕊凝寒欲吐菲。
荒野无人山鬼泣,柳堤何日着青衣。
冻云四合笼飞沙,地老天荒断落霞。
衰柳暮鸦催岁序,一天寒雨溅梅花。
客去谈空且闭门,新诗敲罢已黄昏。
窗前雪影浮空动,一曲阳春欲断魂。
余复依原韵答之。惟第四首独缺,盖兴尽矣。
一樽相对慰离思,梅雪风流又及时。
今日故人麟阁重,挑灯再赋送君诗。
无赖乡心日夜飞,绮窗曾否透芳菲。
可怜今夜瑶阶雪,独照他乡游子衣。
功名事业等虫沙,沦沦天涯旧梦霞。
三径就荒归未得,一团幽梦绕黄花。
吟成酒罢,余即别石痴,冒雪返馆。须臾石痴饬纪纲送一函至,盖又和余三绝也。风雪夜深,兴真不浅,余亦甘拜下风矣。
梦霞又成叠韵三章。余固拙于诗而好诗者,雒诵数四,兴从中来,用效狗尾续貂之意,再踵原韵成三绝,以尘大雅。知不免班门弄斧之诮矣。如蒙不弃,还乞哂正。
连朝风动汉宫思,砧落寒山近腊时。
梅雪纷飞天地白,苍茫为赋冻云诗。
寒云深树暮鸦飞,雪着枯株暂绽菲。
待到明朝开霁望,江山无处不□衣。
月笼雪影雪笼沙,寒水光浮疑彩霞。
十里荒郊惟一色,林深不辨是梅花。
酒醒天涯,石痴明日行矣。九洲大错,仓卒铸成一段诗情,从此收束。余旋函报静庵,并录寄秋日所为诗数篇及与石痴酬和之作。盖静庵为余姻事,时时在念。秋初握别,苦费叮咛。
后此书来,又深嘱咐。良友情多,不可不有以告慰也。
十日以来,忽而议婚,忽而订婚,忽而流瀛客归,忽而鹅湖棹返。余客此间,常处冷清清地,人事之热闹,殆无有过于此时者。惟此种热闹之境,实为余所不喜,不如清净之中,有隽味可寻也。此议发生,余与梨影各皇皇不能决,因之诗讯遂绝。
今事已大定,梨影之心早慰。余虽未慰,而凡可以慰梨影之心者,余皆愿为之,则余亦不啻已慰。
后来之事,各有命存,余实不能自主,戚戚又复奚益?不幸而事成两负,余固负慝滋深,拚此一身,永为孽海沦冤之鬼,魂魄有知,犹不能不拜梨影之赐于无穷也。赋五律以见意。
相逢迟我十余年,破镜无从得再圆。
此事竟成千古恨,平生只受一人怜。
将枯井水波难起,已死炉灰火尚燃。
苦海无边求解脱,愈经颠播愈缠绵。
说着多情心便酸,前生宿孽未曾完。
我非老母真无恋,卿有孤儿尚可安。
天意如何推岂得,人生到此死俱难。
双栖要有双修福,枉把金徽着意弹。
好句飞来似碎琼,一吟一哭一伤情。
何堪沦落偏逢我,到底聪明是误卿。
流水空悲今日逝,夕阳犹得暂时明。
才人走卒真堪叹,此恨千秋总未平。
难赎文姬返汉关,好花偏向别枝攀。
醉翁意在醇醪外。少妇冤沉海石间。
落魄半生销缘鬓,伤心一例视红颜。
孤灯独对何人见,纵不思量也泪潸。
为我怜卿心力穷,要将妙计补天公。
换巢鸾凤情难换,同命鸳鸯梦不同。
月老何心烦系赤,风姨无力起残红。
情缘似此真奇绝,欢喜偏生烦恼中。
梨影之和句不来,静庵之报书忽至。开缄色喜,如觌故人。而书意殷拳,精深几许。未亦附和诗四绝,并录之于日记。
吴江枫冷,岭表梅开。秋去冬来。又换一番景象。
而流光易迈,知已云遥。抚景怀人,能无怊怅?日前捧读惠书,感殷殷之拳注,切落落之心期,并谂茂陵秋雨,病体已苏,而楚国阳春,吟怀弥健,临风额手,快慰奚如!
惟浣诵佳篇,觉忧从中来,溢于言表,直欲呕李贺之心,而武屈原之韵。苍深沉郁,感慨淋漓,令人一读三叹之不置。伏念足下境与心违,才为命妒,庾年未老,潘鬓已星。哭己哭人,两行血泪;耽诗耽酒,一副愁肠。无怪乎忧愁悠思,而有此逼近骚音之作。
情之所钟,正在吾辈,仆岂敢谓君过哉?
然而贾生流涕,空教越渫于精神;荀倩伤情,几见挽回夫造化。事无可奈,花落水流;身岂自由,家贫亲老。人生到此,天道难论。能付达观,斯为善计。
而况胡笳凄咽,宁非返汉之先声;赵璧完归,尤见赘齐之多智。将卜娇藏金屋,娲皇有再补之天;艳续玉台,明镜有长圆之月。
此则仆敬为君贺。而不愿君直情孤往一成不变者也。更诵君与秦君唱和之作,想见嘉宾贤主,晨夕流连,酬酢觥筹,平章风月。白雪不愁寡和,黄绢或且共赓。而仆于吟边醉里,惟一灯枯坐,顾影自怜,碌碌同人,不相闻问,则不免羡极而妒。
呜呼!水萍浪迹,香火前缘,此其间殆亦各有命存耶?媵呈步和四绝句,藉博一粲。庶不辜见示之情,亦少助高吟之兴。十月日静庵顿首。
落月停云几度思,等闲负了菊花时。
如何慰我怀人意,江上清风枕上诗。
风饕雨虐落英飞,老圃荒凉怅晚菲。
日暮孤城秋信急,砧声处处捣寒衣。
天寒孤雁舞平沙,潮落空江有暮霞。
十万金铃慵不系,朔风瑟瑟战芦花。
穷途谁识郑监门,潦倒天涯日易昏。
长笛一声凉月白,吴官花草美人魂。
第十二章十一月
筠倩之归,余固深疑之,盖事之允否,只须一言相示,何必皇皇作归计。其归也,余知其对于此事,必处反对地位,或梨影之函,逼之已甚,彼乃星夜驰归,以为抗阻之计耳。讵彼既归之后,只有赞成之表示,并无反对之行为,此中真相,无从推测。
噫!孰知不可解之事,又有更甚于是者!筠倩之归,兹已两星期余矣。假期已满,仍不回校,无事羁留,是又何故?余心滋疑,以问鹏郎。
鹏郎曰:“筠姑不欲再赴鹅湖,日前已有退学书上之校长。
阿母劝之急,乃哭泣不食者数日矣。”
余闻是言,怀疑益甚,意筠倩固青年有志之女于,何为中途辍学?又何为而哭泣不食?是彼心中必有不得已者在。所谓不得已者,必无他事,意者此意外飞来之一纸婚书,足以灰其求学之心,而动其终身之感那。若然则彼又何为而见允?岂彼之见允,全由强致,绝无一毫自主之权耶?
夫崔翁固不尝言筠倩乃醉心自由者耶?醉心自由之人,必不愿与未谋一面之人贸然订婚。其允也必受梨影之强迫无疑也。
梨影逼之使允,彼虽不得不允,而心实相违。故事成之后,不禁慨念身世,百感茫茫,无复作进取之想。
大凡青年女子,以自由为性命,一旦失却,未有不抱悲观者。是岂独筠倩为然?惟此事之主动,责任全属梨影,彼固无心,余岂有意,明知其为大错而铸之,是诚何苦。余与彼实同为傀儡,而余更过之。梨影之意,彼莫能知。彼心或且怨余,而余又将谁怨耶?
余至此一块疑团,固已自为打破,为之怅惘而已。乃未几而筠倩之一腔心事,竟藉他种之传导力,和盘托出于余前矣。
星期午后,独坐苦闷,将出后户,而散步于草常行经后院之门,忽闻院中风琴之声,悠扬人耳。审之知声出东厢。此时院内寂无一人,因潜步至窗外听之。
俄而歌声与琴声并作,泠泠入听。比歌歇而琴韵亦铿然止。
余初不审内为何人,闻歌而后,余身乃大震,盖抚琴而歌者非他,筠倩也。
其歌盖自伤身世,不意为余所闻,而彼之心事,乃于琴歌中曲曲传出,不啻向余面诉也。歌凡六章,当时揣得其字句,今追忆而录之。
阿侬生小不知愁,秋月春风等闲度。怕绣鸳鸯爱读书,看花时向花阴坐。呜呼一歌兮歌声和,自由之乐乐则那。
有父有父发皤皤,晨昏孰个劝加餐。空堂寂寂形影单,六十老翁独长叹。呜呼再歌兮歌难吐,话到白头泪如雨。
有母有母土一抔,母骨已寒儿心摧。悠悠死别七年才,魂魄何曾入梦来。呜呼三歌兮歌无序,风萧萧兮白杨语。
有兄有兄胡不俟,二十年华奄然死。我欲从之何处是,泉下不通青鸟使。呜呼四歌兮歌未残,中天孤雁声声寒。
有嫂有嫂春窈窕,嫁与东风离别早。鹦鹉凄凉说不了,明镜韬光心自皎。呜呼五歌兮歌思哀,棠梨花好为谁开。
侬欲怜人还自怜,为谁摆布入情天。好花怎肯媚人妍,明月何须对我圆。一身之事无主权,愿将幸福长弃捐。呜呼六歌兮歌当哭,天地无情日月恶。
余闻此歌,益恍然于筠倩所以退学之故。而此事之出于强致,益可断言。惟事属于余,余岂能遽置不问?梨影强余,又复强彼,余心固不属之彼,彼心亦不属之余,以绝无爱情之人,而有夫妻关系,结果之恶,又何待言!
然余初无误人之意,人为余主其事,而使余蒙其恶,余心何甘?且冥冥之中,又负一无辜之女子,人纵不怨余,余亦无以对人。矧怨情已露,将来余心或能自转,而彼意难回,终难得倡随之乐。即彼亦鉴于已成之局,匿怨为欢,不叹遇人不淑,彼能安命,亦徒增余心之隐痛。所谓幸福者,又复何在?梨影此举,诚所谓弄巧成拙,非徒无益而又害之者也。
虽然余实不能无过,梨影苦苦逼余,余若坚持不允,不过伤彼一人之心,而余反可藉以割弃此无聊之情绪,事宁不佳,顾此情余终不能割弃,彼亦不望余能割弃。百转千回,成此一局,欲求全而不全者愈多。
余知彼殆未知筠倩之心,若知之者,当亦立罢此议。彼亦非存心陷人者,何为而若此?今事无可挽,而怨苦之音,已憾余之耳鼓。使梨影闻之,又当如何?余兹他无可怨,可怨者惟彼。彼实误人,又岂能免人之抱怨耶?
筠倩之心事,余于琴歌中得之。梨影与之朝夕相处,岂独一无所闻?彼不与余通讯者,又六七日。前呈五律,不得其和章,可想见其近日心情,且复大恶。余欲有以诉之,乃以恐伤彼心,不敢下笔,待至今日,而彼书来矣。
得君诗近一旬,未有只字复君,君或深滋疑怪。
顾我意且欲与君从此辍笔,不复事此无聊之酬答,以收束此情,别开新局。
嗟乎霞君!亦知我近日辘辘寸心,又陷入愁忧烦恼之中耶?我与君所图之事,当时固欲偿君幸福,且为筠姑得佳婿,今乃知其大谬。
筠姑归来之日,对于此事,初不甚愿。我力以利害说之,彼始意转,固谓我志已遂,从此可以报君矣。
乃事成之后,筠姑见余,倏变常态,至今未见其欢笑,且又无故退学,使垂成之业,隳于一旦。我又劝之,彼乃侃侃而言,谓求学为女子之天职,自由亦女子之生命,今自由已失,求学又复奚为?我闻此言,惊惧不能置答。
夫我爱筠姑,此事实不仅为君计。以君之人品学问,固足以偶彼,而彼竟以失却自由,郁郁至于如此,则我诚误彼矣。今大错已成,无可挽救。
善后之计,责任于君,我已无能为力。盖彼非有所不慊于君,不过以结合不出爱情,异日恐无良果。
君苟垂念及之,则彼心自慰,而我亦可告无罪矣。
我今愿将君历来倾注于我之爱情,完璧奉君,君为我偿之于筠姑,勿使彼含怨望而减少其一生之幸福。
我所求于君者,鹏儿得君训迪,或非无望,此后尚望贤夫妇并垂青眼。至我之一身,不敢相累,虽未能即死以谢君,而其期正复不远,深望君勿再念我,能绝我者,我尤感君至于无既也。
书不尽言,惟希谅察。梨影叩叩。
此一书也,若在平时得之,初无轻重,而在此时,则余实不能复耐。彼既误人,乃欲置身事外那?余与筠倩势无可合,与彼则势无可离。彼自误筠倩一生,乃欲余移情偿之,抑何不谅余心之甚!
余情而果可移也,则彼亦何必为此求全之计。彼非不知而为是言,不过为筠倩一人之故,抑知此事非筠倩所愿,亦岂余所乐从?彼既于事前强余,复于事后要余,是彼之爱余,乃不如其爱筠倩也。
余思至此,心为大愤,则不复顾虑,援笔作答书曰:来书阅悉。筠倩之不满意于此事,余亦侦知之。
人各有志,胡可相强?此事本由汝一人之主张,齐大非偶,余岂不知。而汝既欲之,则余复何辞?今汝虽巳知其误,而悔已无及,又谁教汝为庸人之自扰者?
嗟乎梨影!余实怨汝矣。筠倩汝所爱,汝奈何以彼属之无情之余,而使彼失其幸福。彼之幸福,由汝失之,自当由汝偿之,又奚求助于余者?汝书云云,岂欲脱自身之关系而陷二人于不堪之境耶?造意者汝也,非余也。一重罪案,汝一人酿成,余心匪石,又胡可转?如何挽救,汝自图之。
余爱汝,决不任汝脱离,决不受汝愚弄。汝休矣,恋余耶?绝余耶?余均不问。欲出奈何天,除非身死日。汝其知之。梦霞手复。
书竟,更附二律于后:
此日先知我负心,为他人赋白头吟。
非求赵氏连城璧,原为中郎焦尾琴。
岂意聪明皆自误,早知烦恼不来寻。
而今欲悔应嫌晚,何必频将谰语侵。
回头何不想从前,月老红丝本误牵。
只恼春风太无信,可怜秋梦已如烟。
卿多遗恨何多事,我少真情亦少缘。
还望加餐知自爱,拨开情障见青天。
此书此诗,逞一时之忿,语语唐突,知必不堪人梨影之目。
既发旋悔,三日不得消息,余日益徨无已。
至第四日黄昏时,坐对一灯,正涉遐想,鹏郎猝至,以一帕裹物掷余案上,返身遽奔。
余抬视之,裹者系一旧帕,啼痕斑斑,满渍其上,知为梨影常时拭泪所用。不待展视内藏何物,已觉魂飞胆碎矣。启裹则有诗稿一册,青丝一握,泪笺一纸。诗稿即为余之《石头记影事诗》,此诗自梨影携去后,余从未取索,今忽见还,不知何故。而截发相遗,又属何意?仔细一想,已明厥旨。梨影殆欲绝余,此为最后之酬赠矣。则含泪取来笺阅之。
君多情人也。梨影饫君之情,愿为君死。而自顾此身,已为有主之花,难受东风抬举,无可奈何,出此下策,冀以了我之情,偿君之恨。双方交益,计至得也。不料因此一念,更堕入万重暗雾中,昏黑迷离,大有怅怅何之之概。
所藉以自慰者,君固深知我心。我为君故,虽任劳任怨,亦所不辞也。今读君书,我竟不能自解。君言如此,是君直未知我心也,是君心宜并未有我也,亦知我不为君,则罗敷自有夫,使君自有妇,何预我事,而为此移花接木之举耶?
呜呼!君与我皆为情所误耳。君固未尝误我,我亦何尝误君哉?今君以我为误君,我复何言!我误君,我不敢再误君。君怨我,我却不敢怨君。半载相思,一场幻梦。
嗟乎霞郎!从此绝矣。《红楼影事诗》一册,谨以奉还,断情根也。青丝一缕,赠君以留纪念。不能效陶母之留宾,亦不愿学杨妃之希宠,聊以斩我情丝,绝我痴念耳。我负人多矣,负生负死,负君负姑,负人已甚,自负亦深。
而今而后,木鱼见叶,好忏前情。人世悲欢,不愿复问。望君善自为谋,鹏儿亦不敢重以相累,人各有命,听之可也。本来是色即空,悟拈花之微旨,倘有余情未了,愿结草于来生。
余读此书,乃深悔余之孟浪。余于梨影,向以含忍为主,不敢重言以伤彼心,何以此次一时愤激,不谅至此?亦知彼阅余书时,芳心若何其辗转?痛泪若何其纵横?余百不一顾,贸然下此无情之笔,又何怪彼还诗赠发,亦以无情之举报余也。
且姻事虽由彼主动,然彼不为余,又何由发生此议?任劳任怨,良如彼书所云。余实误彼,乃复怨彼,使彼寸寸柔肠,一时断荆余诚为情场中之忍人矣。顾此时彼已决绝,余复奈何?余书固不能无罪,然彼亦有误会之处,是乌可以不辩?思至此则伏案而哭,痛极几不可耐。
良久掩面起,取一素笺,咬破指尖,蘸血作答。书曰:呜呼!汝绝我耶!汝竟绝我耶!我复何言?然我又何可不言!我不言,则我之心终于不白,汝之愤亦终于不平。汝误会我意而欲与我绝,我安得不剖明我之心迹,然后再与汝绝?心迹既明,我知汝之终不忍绝我也。
前书过激,我已知之。然我当时实骤感剧烈之激刺,一腔怨愤,舍汝又谁可告诉者?不知汝固同受此激刺,而我书益以伤汝之心也。我过矣!我过矣!我先绝汝,又何怪汝之欲绝我?
虽然,我固无情,我并无绝汝之心也。我非木石,岂不知汝为我已心力俱瘁耶?我感汝实达于极点,此外更无他人能夺我之爱情。汝固爱我怜我者也,汝不爱我,谁复爱我?汝不怜我,谁复怜我?汝欲绝我,是不啻死我也。汝竟欲死我耶?汝欲死我,我乌得而不死!
然我愿殉汝而死,不愿绝汝而死。我虽死,终望汝之能怜我也。我言止此,我恨无穷。破指出血,痛书二纸付汝。将死哀鸣,惟祈鉴宥。己酉十一月十一日四鼓梦霞啮血书。
次日为星期,晨以书付鹏郎。余亦不复起,伏枕呜咽,昏昏如染沉疴,亦不审梨影阅此一纸血书,又将若何惊痛。大已过午,余倦欲入睡,忽有人步声近余榻前。张目视之,秋儿也,就余问曰:“饭乎?”余曰:“否。我食不下咽也。”
秋儿复家探余之伤指,问曰:“痛乎?”余曰:“痛非余指,乃余心耳。”
秋儿叹曰:“公子心痛,恐夫人之心,痛且甚于公子也。”
余急问曰:“夫人奈何?”
秋儿曰:“夫人与公子同病,亦不食不起矣。顷嘱吾来视,劝公子加餐。今若此,吾将何以复夫人?”
余曰:“吾实不欲食,夫人如问及,可诡言吾已进餐,毋以实告也。”秋儿含泪点首,匆匆收拾盘餐以去。
余于是知梨影初非真有绝余之心,故一纸血书,又令彼惊而成玻然则余此书又大误矣。两情至于如此,今生殆难决撒,何苦自启猜疑,徒增苦恼。此番龃龉,余罪实多。
夫以不如意之姻事,余尚能委屈从之,则其他何不可以容忍。且大错已成,即多所申诉,亦复何裨?人事万变,后来之究竟,此时亦岂能预料?不如暂置勿问,随缘听命之为愈也。
梨影若能恕余者,余愿乞盟夫人城下,永为不侵不叛之臣,不敢再多言以自取戾矣。
是晚鹏郎辍读。十二时许,秋儿复悄然至,揭帐低语曰:“公子尚能起乎?”余问:“何为?”
秋儿曰:“夫人欲与公子一见。如能起者,可随吾行。”
余曰:“诺。”即振衣起,引镜自窥,泪痕犹晕余颊。命秋儿取热水,拭之使净,而双目浮肿,依然作桃子大也。
秋儿促余行。余惘然从之。复登醉花之楼,遂与梨影为第二次之见面矣。
余既登楼,仍坐外室中。秋儿入报,旋出语余曰:“夫人病不能起,请公子入内相见。”余此时心怦怦,进退不知所可,顾念梨影切,因亦不避嫌疑,随秋儿掀帏以入。
时银釭隐隐,残焰犹明,鸳帐半钩,鸭炉未熄。鹏郎蒙首而睡,微闻鼾声。梨影则和衣卧衾中,支半身起,欹首于枕,鬓发蓬松,玉容狼藉,婀媚之态,倾绝一世。
秋儿挽余坐近床次。梨影见余无言,惟以一双秋波,澄澄目余,不复如前之羞避。既而泪下如散珠,仍注视余而不释,终无一言。
余此时亦觉一阵辛酸,直透鼻观,则与之俱泣。四目莹莹,互视良久。既而梨影向秋儿索纸笔,倚枕书两绝示余曰:我今为尔再梳头,一半遗君一半留。
情海惊涛飞十丈,如何不许着闲鸥。
血书常在我咽喉,半纸焚吞半纸留。
一局全输休怅怅,此心到底总归刘。
余即依韵书其后曰:
千丝万缕挂心头,人不留情情自留。
从此两情应更苦,伤心莫负旧盟鸥。
啮血成书气塞喉,一身已矣恨常留。
今生犹有未完事,缓死须臾待报刘。
梨影阅余诗,微点其首,泪复续下,向余哽咽曰:“行矣,君用心若此,我终有以报君也。”
余起答曰:“然则汝请安睡,余行矣。此后愿勿相猜,是即所以惠我也。”梨影复无语,转面向壁而哭。余不敢久留,黯然随秋儿下楼矣。
次日复上两诗于梨影。
春风识面到今朝,强半光阴病里消。
一缕青丝拚永绝,两行红泪最无聊。
银壶泪尽心同滴,玉枕梦残身欲飘。
风雨层楼空怅望,银屏秋尽玉人遥。
时有风涛起爱河,迟迟好事鬼来磨。
百年长恨悲无极,六尺遗孤累若何。
艳福输人缘命薄,浮名误我患才多。
萍根浪迹今休问,眼底残年疾电过。
梨影亦步韵答余曰:
书去书来暮复朝,有肠皆断泪难消。
数行血字非无谓,一握愁丝不自聊。
断梦依依随月落,吟魂渺渺逐风飘。
残灯煮出孤眠味,翻觉蓬山未算遥。
长教怅望阻银河,合是顽痴受折磨。
情债未偿先泪尽,人谋虽巧奈天何。
今生缘会曾无几,此后猜疑莫漫多。
到底踌躇惟一事,寸心片刻几经过。
笔端有舌,已成决绝之词;灯下无言,又下淋浪之泪。一番龃龉,不过更令双方添得几多悲痛而已。今日梨影来书,以死自誓,且谓生平酷慕西湖山水,此后得有余闲,愿与君买棹作浙游,使六桥三竺间,得有吾两人之踪迹,死当无恨。至君之前途,我此后不愿复问,任君所之而已。
噫!梨影欲以一死报余,余宁不能以一死报彼!此情不解,到头亦惟有一死。余意早决,复何靳焉?若夫山水清游,夫岂不愿?一舸鸱夷,追范大夫之遗迹,或即葬身其中,将澄湖一片,为吾两人之墓田,亦一幸事。但未卜今生尚有此机缘否也。
赋四绝答之。
已甘寂寞万缘轻,犹有难抛生死情。
此局全输空拍手,更无余力赴功名。
誓须携手入黄泉,到死相从愿已坚。
一样消磨愁病里,明知相聚不多年。
及时行乐即神仙,莽莽黄尘醉梦天。
莫使生前有遗恨,西湖早泛六桥船。
春风旧恨满青陵,冤蝶千年梦未醒。
蔓草埋香身殉日,好留佳话续韩凭。
寒夜孤灯,追思往时,耿耿不能成眠,枕上口占六律,次日录出呈梨影。
对镜终疑我未真,蹉跎客梦逐黄尘。
江湖无赖二分月,环佩空留一刻春。
恨满世间无剑侠,才倾海内枉词人。
知音此后更寥落,何惜百年圭璧身。
飘摇客土足凄凉,更为情人几断肠。
翠袖寒侵天欲暮,铜壶水冻夜初长。
枕边双泪思亲苦,灯下三余课子忙。
无那更阑人不寐,雁声和月到虚廊。
沦落天涯一梦霞,伤心词客旧琵琶。
前途莫问知无路,后顾殊多恨有家。
愁入毫端还作草,泪侵灯晕不成花。
闭门从此无须出,长谢春光万物华。
曾受蛾眉一笑恩,昔年豪气更无存。
镜中人远天犹近,帘外寒多日易昏。
酒力销时霜压梦,笛声动处月惊魂。
今宵情怨知多少,明日诗中要细论。
今古飘零一例看,人生何事有悲欢。
自来艳福修非易,一入情关出总难。
五夜杜鹃枝尽老,千年精卫海须干。
愧无智慧除烦恼,闲诵南华悟达观。
死死生生亦太痴,人间天上永相期。
眼前鸿雪缘堪证,梦里巫云迹可疑。
已逝年华天不管,未来欢笑我何知。
美人终古埋黄土,记取韩凭化蝶时。
第十三章十二月
余以教授余闲,设夜帐于崔氏,其家本偿余以极厚之修脯,贫为人师,余亦不辞。投馆以来,梨影爱怜备至,敬礼有加。
盘中首蓿,不奉先生。隔户闻声,时关痛痒。为师得此,可谓殊遇。愧无时雨春风之化,徒有素餐尸位之讥。
今岁将就残,考视鹏郎学业,不无进益,私心窃慰,谓可不负贤主人殷殷相待之意也。乃梨影厚余,复于常例之外,私赠余以手制寒衣一袭,铜制烟袋一具,以答余训读之勤。余不能却,则亦觍然受之。而赋二律以谢焉。
年年压线太漂沦,旧泪青衫半化尘。
夺锦才华穷早岁,赠绨情义到佳人。
荒村雨雪苦寒月,独客关河瘦病身。
狐貉自轻恩自重,一经着体暖如春。
(寒衣)
敲火熏烟几度吞,多情伴我破黄昏。
偶然吐气有新意,信否餐霞是宿根。
冷暖也随浮世态,吹嘘合感美人恩。
精铜百炼才成就,但愿心坚似此存。
(烟袋)
昨宵风雨甚厉,鹏郎课罢归寝。余独就灯下,阅《长生殿》传奇一卷,倦而就睡。而窗外风弛雨骤,声声到枕。辗转久之,睡魔不至。朦胧间闻乎声甚谂,揭帐视之,则一垂髫婢立余床前,含笑语余曰:“君欲见意中人乎?盍从我去?”余应而起。
婢导余自后户出。一片草场,已易为琼楼玉宇;瑶草琪花,非复人间所有。余不觉流连叹玩。既而回顾,则向来之垂髫婢已不见,忽见对面画楼中,一丽人掀帘露半面,见余笑招以手。
余即循径登楼,楼中陈设甚丽,他无一人。丽人款接殊殷,谓余曰:“君意中人尚未至,在此少待可也。”既而絮聒不休。
心甚厌苦,乘间下楼遁。
既出,境物已非,一望平原,荒旷无际,闻后有追逋声甚急,因尽力狂奔,而两足疲软,举一步如千钧,窘甚。忽遥望见数十武外有一独行之女郎,审其状似梨影,觉足力顿健,刹那顷已追及,视之果为梨影。问曰:“君何为至此?”余具述所遭。梨影曰:“吾亦从彼处来,今与君脱离虎口矣。”
余视梨影,衣履不整,状甚狼狈。见旁有一石,甚洁白,大可容数人,因相与据之而憩。
坐甫定,忽觉身摇摇若无所主,惊视则所坐者非石,乃在一叶舟中。四围大海茫茫,风浪大作,舟已将次就沉。梨影战栗无人色,余极口呼救,亦无应者。恍惚间觉有一篙在手,因立船头徐撑之,思得傍岸,一失足堕入海中。
惊号而醒,汗透重衾。起视残灯,奄奄就灭。风雨敲窗,繁喧未彻。回思梦境,历历在目。
此梦也,胡为乎来哉!大海同沉,夫岂佳朕?由是知两人之结局,盖有难言者。惊魂摇曳,不复能眠。晨起以梦中所历,录示梨影,并赋两绝记之。
分明噩梦是同沉,骇浪惊涛万丈深。
竟不回头冤不醒,何年何地得相寻。
一念能坚事不难,情奢肯遣旧盟寒。
可怜万劫茫茫里,沧海干时泪不干。
今夕得梨影和诗,并录之。
凄风苦雨夜沉沉,魂魄追随入海深。
不料一沉人不醒,翻身还向梦中寻。
金石心坚会合难,残宵我累客生寒。
重重魔障重重劫,泪到干时血不干。
明夕复成两绝,以呈梨影。叹情缘之变幻,证梦境之离奇,余心至此,真惊定而惧,惧极而绝矣。
痴人说梦梦无端,梦到痴时说亦难。
我是痴人说痴梦,一篇写出当真看。
挑灯为和两诗来,累汝劳神我不该。
苦海同沉原是命,敢求残梦续阳台。
自经前日一番龃龉,两情愈陷入极苦极深之境。盖决绝既有所不能,而已成之事实,又复一误再误,欲悔无从。
初时梨影尚有一线之生机,今则生机尽绝,所余者,死趣而已。图报有心,回天无力。明知此事将来必演成极恶之果,即此愁病之光阴,诗歌之酬唱,亦正不可久恃。而一种深怜痛爱之私,乃在此死心塌地之时,益觉如醉如痴,不能自遣,到底终成绝望。则眼前同受之苦恼,使能有法以缩减之,斯为最幸。人祝长生,我求速死矣。断梦依依,犹怵心目。一回苦感,又成八绝。余之诗心未尽,即梨影之泪债未完,忍痛挥毫,无能已已。今世无聊,苦作耽吟之客;来生有幸,勿为识字之人。
泪枯我亦为卿忧,翁耄儿孤不自由。
人世几多缺陷事,今生且把再生修。
青春易误志难酬,苦海何来般若舟。
怨女呆儿痴不了,不知痴到几时休。
保此微躯尚为刘,我生不免泪长流。
当初何不相逢早,一局残棋怎样收。
赏心乐事已难求,对泣徒然效楚囚。
会少不如长死别,免教一别一添愁。
一番噩梦岂无因,两字怜才总误人。
死报痴郎无悔意,伤心卿自玉为身。
薄命原知命不长,并头空自妒鸳鸯。
最怜费尽心机巧,只博灯前哭几常
谁识良姻是恶姻,好花肯放别枝春。
薄情夫婿终相弃,不是梁鸿案下人。
愁城十丈出无门,郁郁难如金石存。
终恨相思成画饼,此生无日报卿恩。
岁云暮矣,老母书来,催归甚急。余乃提前举行校中试验事,与梨影不通讯者又数日。至昨日事竣,明晨即拟成行。石痴游浙归来,盖在黄羊祀灶之后,余已不及待,则留函以代面别。
明年之事,石痴未行时,已与余继续订定。此行亦不过月余短别耳。梨影知余将归,亦不留余,惟嘱即夕一画,以抒别捆。余亦允之。
夜阑人静,复由秋儿导往。余至此已三上妆楼矣。前两次为诉冤,此一次为话别,都是相看有泪,惨不成欢。余仍赋诗数章以留纪念。梨影则别绪萦怀,无心作答矣。
拈毫日日费吟神,苦说灯前一段因。
后会不知何处是,卿须怜取眼前人。
情爱偏从恨里真,生生世世愿相亲。
桃源好把春光闭,莫遣飞花出旧津。
一回相见一悲酸,苦语听来切肺肝。
牵袂无忘今夕会,萧萧暮雨一灯寒。
怜怜惜惜算知音,尘海茫茫难再寻。
愿与西山老松柏,相期共保岁寒心。
吟笺酬答锦千行,诗债还同情债偿。
泪点墨痕乱收拾,一齐都检入行箱。
朔风吹泪雪中天,鸿爪犹留未尽缘。
不为倚门慈念切,古皇山畔过残年。
刻骨相思信不虚,殷勤别后盼双鱼。
同心字样防人觉,要把鸳鸯颠倒书。
鸡声初唱仆夫催,此去郎须几日来。
只待明年元夜后,瑶窗对坐赏残梅。
晨钟动罢,余即登舟,双橹悠扬,容与乎中流者竟日,而余已抵家矣。匆匆卸装,书四绝付舟子携回呈梨影。
参差碧浪放帆迟,江上伊谁唱柳枝。
行过桥西人不见,船头犹自立多时。
半篙烟水挽愁行,南国归桡促晓程。
我欲西湖寻范蠡,他年一舸寄余生。
迎船孤搭出烟岚,歌啸中流落日酣。
蓦地乡音喧耳畔,遥知灯火近城南。
客里欲归归未得,乡心日共雁南飞。
归来却更相思苦,悔不还迟几日归。
腊鼓声声,愁催永夜。葭灰寸寸,景逼残冬。斯时余姊亦归去,家中惟母嫂二人,相与栗碌摒挡,为度此残年之计。行踪甫定,琐事频陈,余至此亦不得不收拾书囊,屏除笔砚,与家人分头料理。而余之日记,遂无可记之事矣。
至今日得梨影诗札,情意殷渥,不可不答。勉踵原韵以寄之。诗不能佳,姑录之以志深爱云尔。
原作
故园应有未开梅,心共年残归思催。
人事终难弥缺望,天公何苦妒奇才。
愁中岁月浑如梦,劫后情怀尽化灰。
春意渐回人意冷,眉心一寸锁难开。
碧云天际渺归舟,此后新诗孰与酬。
心事茫茫成泡影,泪波汩汩抵江流。
更无余笔翻棋局,剩有相思诉笔头。
腊鼓声中愁绪乱,迢迢书寄日盟鸥。
和作
一枝寄到陇头梅,暮景匆匆鼓早催。
泪到尽时犹有泪,才经恨后更无才。
一身渺渺肩还重,万事悠悠心渐灰。
忆自归来常闭户,至今未放笑颜开。
天寒江上送离舟,要待明年再唱酬。
每为怀人愁月落,忍将恨事说风流。
感卿有志为红玉,恐我无缘到白头。
莫忘西湖好烟水,早来荡桨伴闲鸥。
余之归也,为十二月十三日。前夕曾与梨影话别,虽相对无欢,固未见其有病态。其后于十七日得彼诗札,亦未言有病,今则残年将尽,正是家家祀灶之时,而梨影一纸告病之函,忽焉递到,又令余一片惊魂,摇摇无主矣。录其书曰:梨影病矣。病数日矣。此病亦无大苦,不过一时感冒耳。君闻此信,为梨影怜则可,为梨影愁则不可也。但孱躯弱质,已受磨于情魔,怎禁再受磨于病魔!
偶撄微疾,便自疑惧不死不休,即死奚惜!缠缚于情网而不知脱,沉没于爱河而不知拔,是无异行于死柩之中而求生也。
以梨影平日之心情,固早知其必死。一病之余,便觉泉台非远,深恐旦暮间,溘朝露,离尘海,我余未尽之情,君抱无涯之戚。况梨影生纵无所恋,死尚有难安。七旬衰老,六尺遗孤,扶持而爱护之,舍知已又将奚托?此梨影今生未了之事。
梨影若死,君其为我了之。然梨影固犹冀须臾缓死,不愿即以此累君,但未卜天心何若耳。瞑眩之中,不忘深爱。伏枕草草,泪与墨并。霞郎霞郎,恐将与君长别矣。我归天上,君驻人间。一枝木笔,销恨足矣,又可惜梨花竟死。孽缘有尽,艳福无穷。伏维自爱。
己酉十二月十九日白梨影伏枕书上霞君文几。
嗟乎梨影!病何其骤!又何其危笃至斯耶!余兹身在家中,又何从飞入妆楼,一觇真状?惟有默祝苍天,留彼余生,慰余痴望而已。乃书二律,寄以慰之。
苦到心头只自知,病来莫误是想思。
抛残血泪难成梦,呕尽心肝尚爱诗。
锦瑟年华悲暗换,米盐琐屑那支持。
知卿玉骨才盈把,犹自灯前起课儿。
江湖我亦鬓将丝,种种伤心强自支。
应是情多难恨少,不妨神合是形离。
琵琶亭下帆归远,燕子楼中月落迟。
一样窗纱人暗泣,此生同少展眉时。
梨影之病,未卜若何。眼底残年,垂垂欲荆彼病即能速愈,而二诗和到,计时当在明年。余与彼一年来酬和之作,即将以此诗作归结。
情缘误尽,此生何慕百年;心血呕完,成绩仅留一卷。翻阅数过,不胜自惜,爰仿浪仙故事,滴泪和酒,呼我诗魂而祭之。而此一册无聊日记,亦随此残年而告终矣。
第十四章庚戌正月至六月
余今年未作日记,仅留得诗稿若干。兹时已七月,秋风无恙,又到人间,而一双短命之花,已先秋而零落。
回首蓉湖作客,花冢埋愁,偶惹闲情,遂沦苦劫。梦花幻影,墨泪奇缘,为时只一年有半耳。而此半年中所经过之事实,尤如风卷残云,顷刻都荆爱我者已玉殒香消,不爱我者亦复兰摧惹折。
一重恶果,生死未明;两个玉人,后先就殒。迄今只剩余无才薄命不祥之身,犹复觍颜人世,哭望天涯,拚把青衫一殉,其如白发难抛,独对西风,浪浪雪涕,不堪回首,怎忍偷生。
盖余虽不即死,而去死之期,固已匪远。泉台有伴,尘世凄凉,余今复在此前年日记之后,补记此一段痛史。时时搁笔,节节思量,而余寸断之柔肠,不啻复出而重就脔割,其苦有匪可言喻者。
自今以往,余残生一日存者,亦当尽焚笔砚,永别书城,心血已完,无可再呕矣。
梨影之殁,为庚戌四月二十五日,筠倩之殁,为六月十七日,相距无两月也。而今玉骨深深,已双瘗鸿山之麓。白杨几树,萧萧作人语矣。
两人之殁,余皆不在,殓不凭棺,窆不临穴,只各留得一纸绝命遗书,次第入于余目,至今日犹为余补记中第一种断肠资料也,岂不痛哉!
余忍痛作此补记,而一片伤心,又复从何说起!此半年中之事迹,亦极变幻复杂,强半模糊。幸有诗稿在,个中情事,犹可推寻得之。惟痛定思痛,其痛愈深。未下笔时,肠先断尽,岂复能惨淡经营,作详细之记载?不过略述大概,以存深恨而已。
余补记之落墨,盖自赴校之日始。梨影病入新春,旋占勿药。余得书颇慰,至正月十八日,即辞家赴校。至则石痴已先两日行矣。是日舟中遇雪,客情甚惨,口占两绝句曰:长空一片白茫茫,不辨天光与水光。
如此江山如此景,扁舟可惜是离乡。
头白梢公守断桅,满江风雪抱船来。
笠欹蓑湿孤帆重,双橹波心拨不开。
抵螺村后,余仍卸装于崔氏寓庐。次日即行开校礼。同事杞生,已为石痴辞去,另聘一曹姓者承乏。鹏郎年渐长,日随余入校读,暮则挈之俱归,亦梨影之意也。
如是者越一旬,无事可记。
至二月之初,而两人之龃龉又生,盖仍为筠倩之事。余兹不愿重提,惟当时梨影曾啮血成诗四绝赠余,今此笺犹在,一色殷红,余已不忍重睹。余与梨影今年酬和之作,乃以此诗为开始。余固知其非佳兆矣。诗录于下:留春有计总无成,坚守同盟不了情。
错弄机心成画虎,误君自愤复何生。
苍苔白石寄人间,到底此缘剩几年。
莺燕楼台春易尽,而今零落夕阳天。
且趁今朝赋血诗,断肠时刻我支持。
云迷洞口花飞尽,作计寻春已过时。
命薄恐无欢笑分,情真翻误怨猜奇。
天公若有相怜意,许伴江湖暗自知。
余得诗后曾依韵和之曰:
千兰百就事无成,生死难抛是此情。
卿欲轻生我亦死,断无一死一偷生。
我本无心恋世间,此缘成就待何年。
不如苦海回头早,携手同归离恨天。
缕心作字血成诗,无主芳魂孰护持。
最是伤心刻骨处,青春同少再来时。
身入牢笼难解脱,情经阻隔更离奇。
春风又到人间路,开尽梅花人未知。
噫!扒溆嵘乙嗨溃衔抟凰酪煌瞪!贝朔怯嘀镆拷裨蛩勒咔伊饺耍嘀瞪匀绻剩蛐藕跄卸啾⌒乙眩?
梨影得余诗后,复与余为第四次之见面。中道风波,屡经反复。情长恨长,恩深怨深。此次青禽又传讹信,深宵对泣,费尽温存熨贴之词。梨影即夕成五绝曰:寄书几度误青鸾,因爱成猜解决难。
见面又多难诉处,了无数语到更阑。
情丝抽尽苦缠绵,此后悲欢事在天。
只是病躯秋叶似,如何支得二三年。
满纸淋漓血未融,感君常置在怀中。
此情此字难磨灭,伴尔丹心一点红。
深院钩帘坐小窗,无言暗泣对残釭。
飞蛾莫扑钗头焰,留照情人泪两双。
万千辛苦恨难平,一死频拼死不成。
如此风波如此险,可怜还为恋情生。
次日,余亦成二律呈梨影,以写前宵之苦况。
春鸿难认旧时泥,再入天台路已迷。
心到苦时惟一哭,肠经断尽怕重题。
合离情迹缘都阻,今古欢场事少齐。
春到江南花似锦,黄莺未得好枝栖。
暖语排愁强自宽,暂亲言笑不成欢。
谗唇鼓浪人心险,好梦成烟烛影残。
天肯留人颜色在,卿须谅我死生难。
血书一纸尽千叠,藏向怀中不忍看。
梨影亦步韵答余曰:
白驹寂寂隔云泥,路断仙溪蝶怕迷。
辛苦总期拚一死,唱酬何必懒重题。
当前张绪风情减,后日文君雪鬓齐。
江北归来梁上燕,衔泥且向旧巢栖。
前宵梦里带围宽,羞向深林报合欢。
一语盟心山比重,千回望影月将残。
缘悭空说回天易,命蹇知君阅世难。
尺素未开先落泪,叠来锦字怕重看。
余读此诗,知梨影之心,犹未尽慰,因再武原韵以解之。
梁巢旧燕再寻泥,只怕高楼咫尺迷。
辛苦天教留一死,唱酬我亦愿重题。
老梅飘雪无人赏,稚柳偷风放叶齐。
一度韶华消不尽,琼枝终许凤鸾栖。
知尔腰围日渐宽,玉钗敲断卜同欢。
囊中血字红犹湿,剪后香丝绿半残。
欢计每愁此意少,私书欲作避人难。
形疏意密由来说,病里容颜梦里看。
姻事之成错误,梨影已知之。知彼意不属余,余情亦不属彼也。而余所踌躇者,更有一端。以余寒素家风,清贫自守,待相如献赋得官,今生恐无此际遇。得婿如余,实无所龋此后余即能勉移旧爱,以慰新人,而筠倩生长绮罗丛里,未必能餍糟糠。果尔则误彼终身,益复无底。
余以此意示梨影,梨影怫然,谓筠倩决不为买臣之妇,责余太以浊物视人。一言孟浪,又几起风波于平地,急自认过,呈六绝曰:落梅风急子规啼,草长平芜绿渐齐。
二月春寒能酿病,那禁心绪复凄迷。
同有丹诚如皎日,不妨披膈各陈词。
两番血迹重为证,置袖应无漫灭时。
相如自恨累清贫,哽咽无端道苦辛。
偏是情真疑忌起,一心人似负心人。
浃旬长遣十函诗,寄托愁魂笔一枝。
莫恨蓬山万重隔,眼前有路只无期。
徘徊无计遣心情,一曲风琴谱乍成。
指上调从心上转,断云零雨不成声。
一寸心期十丈愁,泪珠如线梦如钩。
销魂翻恨销难尽,每到斜阳一倚楼。
梨影依韵和余曰:
殷勤解得耳边啼,又听新莺恰恰齐。
尽日东风吹思乱,一春情绪被春迷。
碧窗记得曾携手,春鸟回来重寄词。
雁夜莺春愁一样,楚魂湘血怨同时。
唱酬我自患才贫,但是钟情合苦辛。
誓死料伊非薄幸,诗人多半属情人。
莫咏樊川惆怅诗,落花底事怨空枝。
韩凭死遂双栖愿,碧落黄泉会有期。
灯昏被冷若为情,借梦追欢梦乍成。
恨煞茅檐终夜雨,梦中时度打窗声。
楼上无愁亦有愁,香风拂拂动银钩。
望中柳色无穷处,连日春阴不上楼。
鹏郎折兰,为余插之瓶中。此兰也,即去年相思之起点,招恨之媒介也。人世悲欢,至无凭准;断肠消息,何可复问?
而空谷幽芳,已两度春风矣。
今日重见此花,能无今昔之感!吾恐再历几时,死生离别,更不知何若。而此花则长养春风,旧苗再登,馨香永久。虽经衰败而常保孤根,毕竟人命不如花命也。重赋两绝示梨影。
曾惜馨香赋小诗,去年寒食惹相思。
悲欢离合翻云雨,尔尚浓芬似旧时。
天生静质为骚人,只觉幽情对我真。
啼眼羞眉终敛怨,怜渠长似未逢春。
今年梨影与余,诗函往返而外,恒欲面诉相思之苦。余初颇疑之,今乃知彼用心至深,盖彼固早决一死,不久即将永诀,故欲于未死之前,多见数面,以了情痴耳。
犹记二月之终,彼屡约余相晤,有四律寄余曰:愁吟容易鬓成丝,况复寻春又及时。
小院未忘前度约,佩囊空积百篇诗。
夜寒度梦伊堪叹,零雨敲窗我莫知。
日夕透尝孤寂味,无端风雨坏幽期。
相如何必患清贫,一舸鸱夷好问津。
花外东风真是梦,灯前寒雨苦相亲。
颜无喜色休看镜,泪少于时数易巾。
深巷携篮频唤卖,杏园落尽有余银。
频添缄札达情深,冷隔欢踪直到今。
怨句不辞千遍诵,浊醪谁劝满杯斟。
青衫又湿伤春泪,碧海常悬捧日心。
不道相思滋味苦,愁人只向个中寻。
咫尺蓬山有万重,丹青写尽病君容。
琴心属意何曾乱,鹊语难凭不可从。
杨柳愁中深浅色,梨花梦里去来踪。
冲烟犯月能相过,秉烛花前一笑逢。
余亦有和韵四律曰:
离肠辗转搅千丝,单枕空床耐几时。
一种薄寒成薄病,半窗残雨读残诗。
爱怜声影教人瘦,并叠心情付尔知。
若许刘郎重问讯,碧桃花发是佳期。
花前沽酒岂辞贫,还问东风旧日津。
几世几生修得到,一肌一发未曾亲。
追思空剩千行锦,零泪难消半幅巾。
直是将年来度日,如何能待鬓成银。
积得相思几寸深,风风雨雨到而今。
诗惟写怨应同瘦,酒为排愁只独斟。
五夜梦留珊枕恨,一生身作锦鞋心。
情场不信多奇险,便到黄泉也愿寻。
书来一纸意千重,多恐春来减玉容。
心上如何抛得下,眼前只是会无从。
艰难苦海翻新浪,曲折回廊记旧踪。
情怨深时期面诉,禁烟时节好相逢。
往岁清明,余于客里过之。今春未行之前,老母预嘱余归,以值彼家家上冢之时。阿兄远出,死父坟头之一盂麦饭,几陌纸钱,非余及时遄返,更无人为之浇奠也。寒食之夕,践梨影之约,赴醉花楼夜话,赋二绝以志别。曰:几时消渴隔愁乡,一盏琼浆今未尝。
要识誓言生死守,阿侬金石做心肠。
东风趁棹暂回乡,此后堪凭只寸肠。
才得相逢便言别,自惭真近薄情郎。
余初意于清明日遄归扫墓,以慰母望,既见梨影之后,归心乃为之遏阻,迁延不决。瞬届重三,既负老母,复忘死父,余诚不自知其何心。迄今思之,更复大悔。盖后日梨影之杀,亦未始非余欲归未归之一念有以误之也。当时有《自嘲》二绝曰:空卜归期未是期,此心不定似围棋。
无由觅得分身术,只恐思归复懊离。
清明异地踏山春,又近江滨祓禊辰。
枉被子规苦相劝,不妨长作未归人。
余未成行,梨影忽有归宁扫墓之说。余知梨影幼丧父母,仅存一叔父及两弱弟。其家距螺村七八十里,水程遥隔,往返殊艰,已十载未归宁矣,今胡急作归计?彼盖自知过此以往,将永无回家祭扫之期,未死以前,此意固无人觉察也。临行时和余《自潮》两绝曰:骨肉无多会少期,清贫苦守半残棋。
漫言两弟难相识,叔父慈颜十载离。
聊因祭扫趁江春,麦饭浇时已过辰。
又卜归帆心却苦,迎门都是别家人。
梨影此行,挈鹏郎俱去,往返期以三日,恐余寂寞,未行之前夕,更多嘱咐之词。余复呈两绝曰:临歧还寄两篇诗,为念痴人费梦思。
我未成归汝却去,算来总有一番离。
拨棹春江江水香,此行无复可商量。
明知三日期非远,别泪还抛一两行。
次晨梨影偕鹏郎登舟。余更遣秋儿遥投四绝赠别。
戏言情净愿归空,急得萧郎路欲穷。
特地临行重寄语,近来此念付东风。
卫娘书格谢娘词,冰雪心肝兰蕙思。
一路春风江上景,烟波此去好寻诗。
十年亲谊隔云泥,祭扫归来认旧闺。
料得到门愁喜并,一番欢笑一番啼。
独泛春波一叶舟,莺花虽好莫淹留。
思卿一日三秋似,三日分明是九秋。
至三日后,梨影果如而归期,和余赠别诗曰:我处荣枯百虑空,浮生自悟泪难穷。
凭情割片心肝去,泣尽虚窗一夜风。
珍重临行赠别词,烟波渺渺载离思。
桃花溪水分明处,争奈愁多懒捉诗。
多情燕子恋残泥,重启东风旧日闺。
更忆新离悲久别,雨重愁并一重啼。
无数青山送去舟,夕阳流水影空留。
垂杨三月愁丝乱,何必伤心待暮秋。
庭前木笔,又开第一花矣。忆去年曾赋小诗,有,“题红不解”之句,只道书生无福,谁知月老有心,辗转深情,演成幻剧。今日花尚依然,而览物之情,则大异矣。再赋二律呈梨影。
可惜东风得意花,一枝移种到贫家。
有情彩笔偏名木,无主春光误照霞。
只恐锦窠云易散,最怜深院月先斜。
平泉何待成追忆,早向残枝生怨嗟。
红纱映日逞狂姿,正是梨花泪尽时。
杜牧伤春愁对酒,江淹分梦强题诗。
更无当意花经眼,欲写同心字赠谁。
种玉前生偏种恨,试看啼血满千枝。
此诗去后,越二日得梨影和作,香笺半湿,都是泪痕。其句曰:杜牧真无当意花,春风次第到邻家。
葵花抱恨终倾日,桅子同心别赠霞。
锦字织成千古怨,绿纱分逗一枝斜。
僵桃代李原多事,后果前因空自嗟。
怜香欲断乞埋姿,薄命累君伤落时。
旧泪不消都化血,新愁无奈少吟诗。
第二首仅和二联,下注云:“和至此更读原诗,喉梗眼花,墨干泪尽,下句不能再和矣。”
噫!余之诗梨影不能和之,梨影之诗,余又岂能读之哉!
因感其意,即用第二首上二联原韵成两绝,以存深恨。
门掩梨花葬玉姿,开时不见见残时。
天昏地黑人痴望,肠断萧娘半首诗。
百草千花弄甚姿,终无缺月再圆时。
呕完心血流完泪,从此逢人不说诗。
噫!此诗余特自鸣其恨,孰知即以此大伤梨影之心而促其速死那?自此次酬答之后,梨影诗讯渐绝。不十日而咯红旧症,又复大发,从此竟不复起。药店龙飞,香桃骨损,曾日月之几何,而人亡花落,往事如烟,一冢梨云,魂归离恨,不堪重问醉花楼矣。
彼初病时,余曾赋《问卜一律曰:
心如梅子溅奇酸,愁似抽丝有万端。
苦我此怀难自解,闻卿多病又何安。
情根谁教生前种,痴恨无从死后宽。
但是同心合同命,枕衾莫更问温寒。
梨影得诗后,答余一律。此诗为彼最后酬余之作,自后更无只字相遗矣。至今录之,犹觉心酸欲绝也。
苦吟一字一心酸,误却毫端误万端。
月魄不圆人尚望,雨声欲碎梦难安。
恩深真觉江河浅,情窄那知宇宙宽。
侬更近来成懒病,和郎诗句怕凝寒。
余读此诗,知梨影之病实为余之木笔诗及续赋两绝所感而成。文字之毒,一至于此。则更武原韵以慰之。
传闻病耗更心酸,怨句分明造病端。
两处情怀同自苦,几番魂梦未曾安。
如侬直觉生无趣,望汝还将死放宽。
日对顽童宵对影,泪波洗面不知寒。
余之婚事,本定于今年七月,洵梨影之意,亦乘石痴暑期归国之便也。屈指计之,为时匪远,事属违心,居恒自怯。而梨影一病,又沉沉有不起之象,则余更何心及此,赋四律以见意。
生死牵连不肯休,到头结局料无收。
乱生心病诗难药,强制情魔梦有钩。
半世情神消恨血,一窗风雨撼穷愁。
花前一醉还能否,寂寂空床拥敝裘。
愁恨光阴一载过,欲抛终恋奈痴何。
情灰已冷心犹暖,病眼全枯泪转多。
白骨生涯人自累,红笺残字血难磨。
卷葹不死生尤苦,谁剔明灯救火蛾。
再为知音拂镜鸾,隔墙春色甚相干。
情惟入骨猜嫌易,事本违天左右难。
白首他年为世笑,丹心今日呕卿看。
日欢零落新欢误,月正圆时梦早残。
茫茫后果与前因,撩乱心情假是真。
木笔开时空见日,梨花落后更无春。
谁教枉却巫山梦,我算经过沧海身。
惟悴余生终不惜,岂宜再作画眉人。
此诗余曾录示静庵,静庵戏步后二首原韵,为余预赋催妆二律,徒费笔墨,后竟绝无用处。然良友惠余,诗不可不录也。
黄绢词成拥凤鸾,娇嗔低诉倚阑干。
赘齐岂为?多智,入蜀方知道不难。
意外奇缘惟独喻,个中心事早同看。
郎才女貌欢何似,珍重良宵莫放残。
不是今缘是夙因,真真假假假还真。
梨云着意犹含雨,木笔强开占早春。
河鼓沉沉催永夜,月轮朗朗悟前身。
遥知红烛双辉里,别有含情一美人。
余读静庵诗,心有所感,复成二律。此诗为余末次呈梨影者,梨影不复酬余,余亦从此辍吟矣。
玉台休怅信音稀,莫道人情朝暮非。
无意相逢原宿孽,此身不死定长依。
尚看残字鹃鹃血,终感余芬恋蝶衣。
有限光阴愁病里,纵难同穴愿同归。
漫劳日雨赋催妆,读遍新声暗自伤。
天意偏教圆缺月,侬心不偶似桄榔。
镜台空见新人笑,衫袖犹日留日香。
福薄苦无欢笑分,忍看珊枕绣鸳鸯。
梨影病已兼旬,绝无起色。余心之焦急,盖可想见。至四月八日之夕,彼忽复命秋儿导余往视,玉容萎捐,尚能强起与余坐谈,谓余曰:“君清明未归,恐劳母望。今宜暂返,以理家事。妾已为君雇一村艑,明晨即可启行。妾病无妨,不烦挂虑也。”余唯唯。
既而又谓余曰:“《石头记》全书,妾已阅毕。此书暂不还君,妾视书中尚有一段阙文,以宝玉对之芙蓉女儿,尚作哀诔,胡独于心爱之萧湘妃子而无之?多情如君,盍为拟作一篇以补其阙?”余又唯唯。
事后思于梨影之为此言,固有深意,而惘惘至今,卒无一字以慰泉壤。悼亡异感,也教荀倩神伤;诔死无文,莫讳江郎才荆魂魄有知,重泉饮恨深矣。
次晨余遂行。此行也,余谓出自梨影之意,欲余暂归慰母,孰知彼固受人之挟迫而为此,昨夕一晤,即为今生诀别之期耶!
盖老母以余归期屡误,望眼欲穿,知余久溺痴情,遂忘正事,乃函达梨影,嘱彼转劝余归。梨影诺之,乃从而促余遄返也。归后老母为余言,余始恍然如梦觉,则急索母原书底稿及梨影答书阅之。母致梨影书曰:崔夫人慧鉴:余今冒昧上书,夫人骤阅之必骇,然阅至终篇,知夫人必能相谅,且必能允余所求。
不肖儿梦霞往岁客夫人家,以浪荡余生,得裙钗知己,三生有幸。文字交深,客里扶持,深蒙照拂。
以夫人金玉为质,极柏为心,只结翰墨因缘,不愿牺牲名节,余固无虑其有他。
所恨者,吾儿早年丧父,庭训久疏,品性不纯,风情独厚,年余潦倒,心志全非。老身钟爱此儿,殊不愿其终为情误。即夫人节苦心坚,责艰任重,亦岂宜不断痴情,致伤贤德。既蒙不弃寒微,许结姻好,情无不了,事亦至佳。而吾儿一味狂痴,心犹未足。
新欢虽好,旧爱难忘,藕断丝连,迄不可解。此皆吾儿之误夫人,非夫人之误吾儿也,夫人其毋不怿。老身深恨吾儿,实深怜夫人,故望夫人力排愁障,身出情关,自为解脱,兼惠吾儿,岂惟吾儿终身感德,即老身亦受赐良多矣。
兹者春暮迟归,听子规而不动。父骨已朽,遂虚祭扫之仪;母眼将穿,空切门闾之望。陷惑之情,至斯已极。以家人之哓哓,知已不足以悟彼不肖之心而反之于正,所恃者,夫人耳。夫人而韪余言也,其劝之速归。彼爱夫人,言当立允。
既归之后,即当禁其复出,校中一席,余已觅得一相当之人,永为庖代,为吾儿收放心,亦为夫人绝情魔也。昧死上言,惟夫人图之。
归高阳滕氏裣衽。
梨影答母书曰:
何太夫人尊鉴:残春方尽,一病恹恹。瞑眩之中,忽奉慈谕。开缄展诵,愧极汗淋,如曹瞒之读陈檄,头风不药而愈矣。
妾以遗嫠不能自闲,致陷公子于情惘之中,总由笔误,亦有前因,不比琴挑,各无堕行。悔固难追,事何可久。是不仅夫人抱深忧,即妾为公子事亦已百转千回,肝肠寸断矣。
顾知公子念妾挚,恐妾即能绝公子,公子未必遂能绝妾,则妾亦无能为力。然妾今已思得一万全之法,以报公子,可使公子绝妾,决不敢以薄命之身梗公子之前途,而久贻夫人忧也。
姻事早承金诺,鹊桥渡后,便是佳期。筠姑贤孝性成,德才并茂,此后公子伉俪之间,定卜十分美满。
且亦为堂北老人,增其福祉。此固妾敬一瓣心香,日夕祷祀以求之者也。
至薄命孱躯,在世之日已短,事到回头,只余罪孽。来书曲加矜谅,不事求全。行间字里,蔼乎如见其容。妾以丛愁积垢之身,于未死之前,得闻慈爱老人之怜恤语,身非犬马,宁不涕零!
盖得夫人一言赦妾,异日负罪入泉,积孽或当为之轻减,白骨亦沾余泽矣。公子归省愆期,殆因妾病所致,以妾故几使公子忘家,妾罪复何可逭。兹即敬如来命,力劝公子言旋,以慰家人久盼。夫人幸少安,三日后当见钟爱之佳儿无恙归来也。扶病作答,潦草不恭,无任惶恐屏营之至。
未亡人崔白梨影谨上。
余读毕此书,瞿然而惊,哇然而哭曰:“母杀梨影矣。”
余母问故。余曰:“梨影书中,谓有法以使余绝彼者,盖欲以一死报余也。彼疾方亟,母复以一书逼之,其死必矣。”
母厉声曰:“若是则仍汝杀彼耳,与我何与者?汝迷恋痴情,流荡忘返,致弃家庭而不顾,汝自思汝之所为,尚有一毫似人否?乃犹以汝母此书为不当耶?”
余受责唯唯,念余诚不祥之人,人之为余所误者,乃不一而足。顾余初无误人之意,胡以人事之逼余者,欲不误人而不得?思至此,则呼天而泣。
余既归家,不得不顺从母意,日坐愁城,静待梨影死耗。
至四月二十七日,而一片噩音,果应余念而至。惟余已决其必死,故闻耗而后,虽悲极而神不少乱。请于余母,欲以亲谊往吊。余母此时亦痛挥老泪,颔首无言。惟于临行时,嘱余事毕速归而已。
一棹绿波,重来崔护,只见灵床灯黯,蕙帐风凄,去玉化之期,已三日余矣。焚香展拜,咽泪不声。更视彼老翁颓败之容,稚子悲啼之状,尤觉心如锥刺,惨痛难言。欲出一语相慰,而无可措辞。余至此盖不能不自恨己之误人甚也。
余此次初拟即归,崔翁以丧事丛脞,嘱余襄理,余不能辞,则为忍痛勉留。复居旧馆,境地犹昔,人物已非,余独何心,其不能以一朝居矣。
一夕黄昏,月明如昼。踯躅庭阶,百端俱集。凭吊埋香遗迹,抔土犹存;追思哭冢深情,伊人已杳。魂兮归来,或应依此。触景悲来,不觉抚坟恸哭。
正号啕间,秋儿倏至,问:“公子何事伤心,乃不畏夜寒人骨耶?”余时四顾无人,”乃止泪而询秋儿以梨影临终之状况。
秋儿冷然曰:“公子乃犹未忘夫人耶?夫人之死,公子自知之,何问婢于为?且人已亡矣,哭之奚益?”
余泣曰:“汝勿尔,夫人之死,实余误之,顾岂真余愿?
今余问汝亦无多言,只欲汝答余夫人弥留之际,曾有何物遗余者?”
秋儿曰:“遗物耶?闻有一纸绝命书,为筠姑娘所得。”
余哀之曰:“汝肯为余向筠姑乞得是书乎?”
秋儿摇首曰:“此难允公于。筠姑自夫人死后,怨公子甚。
婢子乌敢为公于作说客耶?”言已,拂袖径行。
余挽裾从之。转盼已杳,则返而复哭。噫!秋儿怒余,亦出至情。余今兹宜为人弃矣。
次晨余尚未起,秋儿推门入,出一函掷余枕畔,返身遂奔。
余拾而视之,书为筠倩所遗,中附梨影遗书数纸,知秋儿昨宵虽却余求,仍为余言于筠倩,得是书以遗余也。先读筠倩书曰:何梦霞君鉴此:妾与君无一面之缘,有百年之约,片言未接,寸简先通,具有苦衷,殊非得已。前日。
梨嫂死后,得读其绝命遗书,知君与梨嫂,中有一段因果。妾处其间,懵无闻觉,致坐视梨嫂之死,而无从施救。
梨嫂之死,一半为君,一半为妾。妾深痛之,君亦当深痛之。顾妾所不解于君者,妾与君无系属,君何为允梨嫂?以姻事允之以慰其心,犹可说也,既允之后,又何为不能承顺,意见纷岐,而陷梨嫂于不堪之境?岂君之存心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耶?
妾今所言,非敢怨君,实深痛梨嫂之死,遂不觉多所冒渎。多情如君,回首前尘,当亦甘受妾责而无怨。今梨嫂死矣,妾家零落之况,君亦知之。此后穷老孤儿,将何所托?且梨嫂遗书中,所望君于死后者又何在?想君为志士,亦为端人,终必有以自处而处人矣。
至妾身已为傀儡,妾心亦等死灰,与君名义虽在,缘会终虚,恐不久亦且从梨嫂于地下。君其行矣,不劳置念也。梨嫂绝命书二纸,一以遗君,一以遗妾,兹并附呈祈察。
崔氏筠倩上言。
梨影遗余书曰:
嗟乎霞君!妾今别矣。濒死之际,未能忘君,挣一丝余气,留数语以遗君。
方妾力疾下笔时,想君犹含情忆远,痴望天涯,而祝意中人之平安无恙也。妾在世之日,百无可乐,蓄死志也已久,今更不能少待。
嗟乎霞君!妾死乐也,君宜勿为妾悲。以君平日遇妾之厚,骤闻妾死,必痛不欲生。所望君事过之后,即便忘怀,而尽君所应为之事,是即所以慰妾。至于过情之恸,或至伤身,一念之痴,相从地下,置人生大事于不顾,果若是者,则君且误妾于死后,而妾之死亦为徒死。此则妾在九泉之下,一灵不昧,终望君能自悔悟,不至轻出乎此也。
筠姑才德,胜妾十倍,将来君家庭幸福,何可限量。兰闺静好之余,不忘媒妁,以心香一瓣,泪酒半盂,遥酬妾于花飞春尽之天。魂兮有知,定当追逐东风,来格来飨。
然妾所望于君者,更有一事。君怀才未遇,值此时艰,正宜出为世用。曩昔以此劝君,君不为动。今妾死而情丝已断,自当努力进行,以图不朽之业。若仅奄奄忽忽,享庸福以终,则妾之阴魂,虽慰而犹未尽慰也。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惟君鉴之。
四月二十四日梨影绝笔。
梨影遗筠倩书日:
余有隐事,不能为妹言。但此事于妹终身颇有关系,不为妹言,则负妹滋甚,而余罪将不可逭。今余将死,不能不将余心窝中蓄久未泄之事,为妹倾筐倒箧而出之,以赎余生前之愆。而事太秽琐,碍难出口,欲言而噤者屡矣。
余病已深,自知去死非远,而此事终不能秘妹,不能与妹明言,当与妹作笔谈。今余握管书此,即为余今生拈弄笔墨之末次。余至今日,甚悔自幼识得几个字也。仅草数行,余手已僵,余眼已花,余头涔涔,而余心且作惊鱼之跳,余泪且作连珠之溅矣。天乎!
余于未言之先,欲有求于妹者一事,盖余之言不能入妹之耳,妹将阅之而色变眦裂,尽泯其爱我怜我之心,而鄙我恨我,日:若是死已晚矣。余不能禁妹之不恨我,妹果恨我,余且乐甚。盖恨我愈甚,即爱我益深。余无状,不能永得妹之爱,亦不敢再冀妹之爱。余死后之罪孽,或转因妹之恨我,冥冥中为之消减。故余深望妹之能恨我也。
此事为余一生之误点,实亦前世之孽根。余虽至死,并无悔心。不过以事涉于妹,以余一人之私意,夺妹之自由,强妹以所难,此实为余之负妹处。
至今思之,犹不胜懊恼也。然余当初亦为爱妹起见,而竟以爱妹者负妹,此余始料所不及也。余今以一死报妹,赎余之罪,余死而妹之幸福,得以保全矣。
妹乎?此一点良心,或终能见谅于妹乎!
余书至此,余心大痛,不能成字,掷笔而伏枕者良久,乃复续书。余死殆在旦暮间矣,不于此时将余之心事掬以示妹,后将无及,故力疾书此。妹阅之,当知余之苦也。余自求死,本非病也,而家人必欲以药苦我,若以余所受之苦为未足者,余不能言,而余心乃益苦。
妹以余病,爱护倍至,日夜不肯离。余深感妹,而愧无福以消受妹之深情,欲与妹言,而未能遽言,余心之苦,乃臻至极点。余因欲报株,而反以累妹,余之罪且将因之而增加。眼前若是其扰扰,余死愈一日不可缓,而此书乃愈不能不于未死之前,忍痛疾书,然后瞑以待死。
余年花信,即丧所天。寂处孤怖,一空尘障。缕缕情丝,已随风寸断。薄命红颜,例受摧折。余亦无所怨也。孰知彼苍者天,其所以折磨我者,犹不止此,复从他方面施以种种播弄,步步逼迫,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已。余情如已死之灰,而彼竭力为之挑拨,使得复燃;余心如已枯之井,而彼竭力为之鼓荡,使得再波。所以如此者,殆使余生作孀雌,尤欲余为冤鬼,不如是不足以死余也。
自计一生,此百结千层至厚极密之情网,出而复入者再。前之出为幸出,后之入乃为深入。既入之后,渐缚渐紧,永无解脱之希望,至此余身已不能自主,一任情魔颠倒而已。余之自误耶?人之误余耶?余亦茫然。
然无论自误被误,同一误耳,同一促余之命耳。
今已有生无几,去死匪遥,彼至忍之天公与万恶之情魔,目的已达,可以拍掌相贺。然余也前生何孽?今世何愆?而冥冥中之所以处余者,乃若是其惨酷也!
此事首尾情节,颇极变幻,此时余亦不遑细述,妹后询梦霞,可得其详。令欲为妹言者,余一片苦心,固未尝有负于妹耳。
妹之姻事,余所以必欲玉成之者,余盖自求解脱,而实亦为妹安排也。事成之后,妹以失却自由,郁郁不乐,余心为之一惧。而彼梦霞,复抵死相缠,终不肯移情别注,余心更为之大惧。
盖余已自误,万不可使妹亦因余而失其幸福。而欲保全妹之幸福,必先绝梦霞恋余之心。于是余之死志决矣。移花接木,计若两得,令乃知用心之左也。
上所言者,即余致死之由。然余幸无不可告妹之事,偶惹痴情,遽罹惨劫。此一死非殉情,聊以报妹,且以谢死者耳。余求死者非一日矣,而今乃得如愿。
余死而余之宿孽可以清偿,余之余情可以抛弃。以余之遭遇,真可为普天下古今第一个薄命红颜之标本,复何所恋而宝贵其生命哉?
妹阅此,当知余之所以死,莫以余为惨死之人,而以余为乐死之人,则不当痛余之死,惜余之死,且应以余得及早脱离苦海而为余贺也。余固爱妹者,妹亦爱余,姑嫂之情,热于姊妹。十年来,耳鬓厮磨,兰闺长伴。妹无母,余无夫,一样可怜虫,几为同命鸟。
妹固不忍离余而去,余亦何忍弃妹而逝哉?然而筵席无不散之时,楸枰无不了之局,余已作失群之孤雁,妹方为出谷之雏莺。青兰秋菊,早晚不同;老干新技,荣枯互异。余之乐境已逐华年而永逝;妹之乐境方随福命以俱长。
则余与妹之不能久相与处者,命也,亦势也。然余初谓与妹不能长聚,而孰知与妹竟不能两全也。今与妹长别矣,与使余忍耻偷生,而使妹之幸福因以减缺,则余虽生何乐?且恐其苦有更甚于死者。盖此时妹之幸福之完全与不完全,实以余之生死为断。余生而妹苦,余亦并无乐趣,无宁余死而妹安,余亦可了情痴也。
余言至此毕矣,尚有一语相要。余不幸为命所磨,为情所误,心虽糊涂,身犹干净。今以一死保全妹一生之幸福,妹能谅余苦心,幸为余保全死后之名誉也。
至家庭间未了之事,情关骨肉,妹自能为余了之,毋烦余之喋喋矣。
嗟乎梨影!汝竟为余而死耶?余诚误汝,又安惜此苦吟憔悴之身而不为汝殉耶!顾殉非汝愿,则余又何敢不留此余生,以慰汝重泉之望。
然读筠倩之书,因汝死而悲观之念愈深,恐余即欲勉为其难,而人终不余谅也,则余复何以慰汝?筠倩之书,余欲答之而无从下笔。
淹留数日,余兄剑青自闽归吴,奉母命来迓余矣。余亦以伤心境地,不愿复留,遂与兄俱返。去时筠倩固犹无恙也。
梨影之死,余家人亦皆闻而痛之,而叹悯之余,转生欢慰,以吉期在即,皇皇焉为余措备一切。时或以不入耳之言,来相劝勉。余亦任之,此一时之心情,真有所谓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者矣。乃至六月十八日,而筠倩之噩耗又至。
梨影之死,尚在余意中。筠倩之死,实出余意外。忆彼前遗余书中,有从梨嫂于地下之语,余以为一时愤激之词,不料其今果实践。
恶耗重来,余宁无痛!顾悲极而转为彼庆,庆彼乃得先余与梨影携手泉下,而女儿家清净之身,终未为龌龊男子所污也。
惟家人惊闻此耗,顿使一片欢情化为冰雪。余欲复往吊,母不能阻,则嘱余兄伴余往。
至则知筠倩自余行后,旋病失血,于十七日殁。因酷热不能久待,即日成殓矣。
嗟嗟!桃夭未赋,昙花遽伤。嫁衣改作殓装,新郎翻为吊客。生时未接一言,死后亦悭一面。天下奇痛之事,宁有过于是者!
然不幸如余,合偿此报。彼崔氏之人何辜,因余而丧乱叠遭,历家破人亡之惨。崔翁哭妇之余,复哭爱女;鹏郎失母之后,更失贤姑。此后扶持爱护,又恃何人?孤苦伶仃,益难设想。余至此尤不能不自恨己之误人甚也。
筠倩葬事既竟,余即惘惘随阿兄俱归。忆当时秋儿曾以筠倩临终时留下之日记数页遗余,昏迷之际,未遑竟阅。归后乃更出而阅之,忍痛记其文曰:六月初五日。自梨嫂死后,余即忽忽若有所失。
余痛梨嫂,余痛梨嫂之为余而死。余非一死,无以谢梨嫂。今果病矣。此病即余亦不自知其由。然人鲜有不病而死者。余既求死,乌得不病?余既病,则去死不远矣。
然余死后,人或不知余之所以死,而疑及其他,则余不能不先有以自明也。自今以往,苟生一日,可以扶枕握管者,当作一日之日记。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此方方之砚,尖尖之笔,殆终成为余之附骨疽矣。
初六日。自由自由,余所崇拜之自由,西人恒言:不自由,毋宁死。余即此言之实行家也。忆余去年此日,方为鹅湖女校之学生,与同学诸姊妹,课余无事,联袂入操场,作种种新游戏,心旷神怡,活泼泼地,是何等快乐!有时促膝话心,慨家庭之专制,愤社会之不良,侈然以提倡自由为已任,是又何等希望!
乃曾几何时,而人世间极不自由之事,竟于余身亲历之。好好一朵自由花,遽堕飞絮轻尘之劫,强被东风羁管,快乐安在?希望安在?从此余身已为傀儡,余心已等死灰。鹅湖校中,遂绝余踪迹矣。
迄今思之,脱姻事而不成者,余此时已毕所业,或留学他邦,或掌教异地,天空海阔,何处不足以任余翱翔?余亦何至抑郁以死?
抑又思之,脱余前此而不出求学者,则余终处于黑暗之中,不知自由为何物,横逆之来,或转安之若素,余又何至抑郁以死?而今已矣,大错铸成,素心莫慰。哀哀身世,寂寂年华。一心愿谢夫世缘,孤处早沦于鬼趣。
最可痛者,误余而制余者,则出于余所爱之梨嫂,而嫂之所以出此者,偏又有许多离奇因果,委屈心情,卒之为余而伤其生,此更为余所不及知而不忍受者。
天乎,天乎!嫂之死也至惨,余敢怨之哉?
余非惟不敢怨嫂,且亦不敢怨梦霞也。彼梦霞者,亦不过为早颠倒而不能自主耳。梨嫂死,彼不知悲痛至于胡地矣!烦恼不寻人,人自寻烦恼矣。可怜虫,可怜虫!何苦!何苦!
初七日。余病五日矣。余何病?病无名,而瘦骨棱棱,状如枯鬼。久病之人,转无此状。余自知已无生理矣。
今晨强起临窗,吸受些儿新空气,胸膈间稍觉舒畅,而病躯不耐久立,摇摇欲坠,如临风之柳,久乃不支,复就枕焉。举目四瞩,镜台之上,积尘盈寸,盖余未病之前,已久不对镜理妆矣,此日容颜,更不知若何憔悴!恐不能与帘外黄花商量肥瘦矣。
美人爱镜,爱其影也。余非美人,且已为垂死之人,此镜乃不复为余所爱。余亦不欲再自见其影,转动余自怜之念,而益增余心之痛也。
初八日。昨夜又受微寒,病进步益速。寒热大作,昏不知人。向晚热势稍杀,人始清醒。老父以医来,留一方,家人市药煎以进,余乘间倾之,未之饮也。
夜安睡,尚无苦。
初九日。晨寒热复作,头涔涔然,额汗出如绪。
余甚思梨嫂也。梨嫂善病,固深领略此中况味者,卒乃脱离病域,一瞑不视。余欲就死,不能不先历病中之苦,一死乃亦有必经之阶级耶?死非余所惧,而此病中之痛苦,日甚一日,余实无能力可以承受也。嫂乎!阴灵不远,其鉴余心,其助余之灵魂与躯壳哉。
初十日。伤哉,无母之孤儿也!人谁无父母?父母谁不爱其儿女?而母之爱其所生之儿往往甚于其父。
余也不幸,爱我之母,撇余已七年矣。茕茕孤影,与兄嫂相依,乃天祸吾宗。阿兄复中道矢折,夫兄之爱余,无异于母也。母死而爱余者,有父、有兄、有嫂,兄死而爱余者,益寥寥无几矣。岂料天心刻酷,必欲尽夺余之所爱者,使余于人世间无复生趣而后已。未几,而数年来相处如姊妹之爱嫂,又从母兄于地下叙天伦之乐矣。
今日余病处一室,眼前乃无慰余者。此幽邃之曲房,几至终日无人过问,脱母与兄嫂三人中有一人在者,必不至冷漠若此也。余处此万不能堪之境,欲不死殆不可得。
然余因思余之死母,复思余之生父。父老矣,十年以来,死亡相继,门户凋零,老怀可云至恶。设余又死者,则欢承色笑,更有何人?风烛残年,其何能保?余念及斯,余乃复希望余病之不至于死,得终事余之老父。而病躯萎损,朝不及夕,此愿殆不能遂。
伤哉余父!垂老又抱失珠之痛,其恕儿之无力与命争也。
十一日。医复来,余感老父意,乃稍饮药,然卒无效。老父知余病亟,频入视余,时以手按余之额,觇冷热之度,状至忧急。余将死,复见余亲爱之父,余心滋痛矣。
十二日。今日乃不能强起,昏闷中合眼即见余嫂,岂忆念所致?抑精诚所结耶?泉路冥冥,知嫂待余久矣,余之归期,当已不远。余甚盼梦霞来,以余之衷曲示之,而后目可瞑也。余与彼虽非精神上之夫妻,已为名义上之夫妻。余不情,不能爱彼,即彼亦未必能爱余。
然余知彼之心,未尝不怜之、惜之也。余今望彼来,彼固未知余病,更乌能来?即知余病,亦将漠然置之,又乌能来?余不久死,死后彼将生若何之感情,余已不及问。以余料之,彼殆无余泪哭其未婚之妻矣。
余不得已,竟长弃彼而逝,彼知之,彼当谅余,谅余之为嫂而死也。
十三日。余病卧大暑中,乃不觉气候之炎蒸。余素畏热,今则厚拥重衾,犹嫌其冷。手抚胸头,仅有一丝微热,已成伏茧之僵蚕矣。医复来,诊视毕,面有难色,踌躇良久,始成一方,窃嘱婢媪,不知作何语,然可决其非吉利语也。是日老父乃守余不去,含泪谓余曰:“儿失形矣,何病至是?”余无语,余泪自枕畔曲曲流出,湿老父之衣襟。痛哉!余心实不能掬以示父也。
十四日。余病甚,滴水不能入口,手足麻木,渐失知觉。喉头干燥,不能作声。痰涌气塞,作吴牛之喘,若有人扼余吭者,其苦乃无其伦。老父已为余致书梦霞,余深盼梦霞来,而梦霞迟迟不来。余今不及待矣。
余至死乃不能见余夫一面,余死何能瞑目!余死之后,余夫必来,余之日记,必能入余夫之目,幸自珍重,勿痛余也。余书至此,已不能成字,此后将永无握管之期。
梨影之死,余不遽殉者,以有筠倩在也。今筠倩复殉梨影而死,则余更多一可殉之人。梨影之死余致之,筠倩之死亦余致之。余不殉梨影,亦当殉筠倩,以一身而殉两人,此死宁复不值?余意已决,则援笔书筠倩日记之后曰:此余妻之病中日记也。余妻年十八,殁于庚戌年之六月十七日。此日记绝笔于十四,盖其后三日,正病剧之时,不复能作书也。余闻病耗稍迟,比至,已不及与余妻为最后之诀别。
闻余妻病中,日望余至,死时尚呼余名,此日记则留以贻余者。余负余妻,余妻乃能曲谅余心,至死不作怨语。余生无以对之,死亦何以慰之耶?无才薄命不祥身,直遣凶灾到玉人。一之为甚,其可再乎?
余妻之死,余死之也。生前担个虚名,死后沦为孤鬼。一场惨剧,遽尔告终。余不能即死以谢余妻,余又安能不死以谢余妻?行矣,行矣!会有此日,死而有知。离恨天中,为余虚一席可也。
余归后如醉如痴,不言不笑。余母见状,深滋危惧,则禁余出门。而余之迷惘乃愈甚。余兄知余意所在,从而劝余曰:“弟欲觅死,何虑无就死之地?时局如此,正志士以身报国之秋,死一也,殉情而死,与殉国而死,轻重之相去,何可以道里计。且梨影遗书,不愿弟享庸福,筠倩亦以自处勖弟。弟今轻于一殉,实非死者之志。吾为弟计,弟其东乎?”
余闻言顿悟,则亦允之。静庵时来视余,亦赞成是议,与余兄为余筹措东游之费。适石痴返国,悯余所遭,遗书相慰。
余即与之相约同行。
今距行期只二日矣,忽效乘风宗悫,空为万里之游,不作矢死乔生,觅到九泉之下。挟余长恨,飞渡扶桑,此后寸心,更难自信。梨影耶!筠倩耶!魂兮有知,应化作旋风,随余所适,而视负心人之终归何所也。
跋一
余友汪居玉如,深情人也,每读《石头记》,必有泪痕,意颇笑之。殊不知余之笑汪君者,正余之不及汪君也。前读《玉梨魂》,拊几而叹曰:“惜哉汪君!不及见此也,否则又不知偿几许眼泪矣!”独是《玉梨魂》之后,何必又有《泪史》?
岂天下人之伤心泪,非一书所能使之尽出,故复动之以此书耶?
抑泪之为物也,以尽出为快,愈尽愈快,不尽则不快耶?
汪君为鬼,近二十年矣。《玉梨魂》未曾见也,《泪史》亦未曾见也。嗟乎!此等文字,而不能使吾友见之,则郁郁寸心,所未能释然者也。他日白苹黄叶,一棹江南,挟此巨篇,于云山之麓,墓门之前,招其魂而读之。读已付之于火,纷然作蝴蝶飞,想汪君生而聪明,死而英灵,对此一书,定挥其生前未尽之泪也。
天下之多泪人,即天下之多情人,亦天下之多才人也。是则“才”之一字,即为情字之根;而“情”之一字,又为“泪”字之根。仆之老泪无多者,由于无才也,由于无情也。无才尚可,无情乌乎可?昔人云:“无情何必生斯世。”仆于天地间,盖赘物矣。
虽然,落花如雨,幽鸟时啼,对此一篇,即不必怆然涕下,固已千愁万绪,齐上心来。为梦霞而感欤?为梨影而感欤?为枕亚而感欤?问诸落花,落花无语;问诸啼鸟,啼鸟不闻。
凉雨三更,一灯如豆。光沉暗绿,淡不能然。若有人兮掩泣,又恍惚兮叹息。几疑名士倩女之魂,即在此字里行间矣。
意为之动,忽尔风度竹窗,灯焰一扬,倾耳听之,盖童子睡声也。
梦霞痴人也,梨影痴人也,枕亚亦痴人也。虽然,余亦何尝不疾?知其痴而不能自已者痴也,笑人痴而欲力制其痴者亦痴也。平情而论,余之欲制其痴,转不如人之直行其痴之为愈也。吾故云,枕亚以其痴鸣,盖梦霞、梨影之痴,皆其一人之痴也。
梦霞何人欤?恐即作者之化身也。梨影何人欤?恐即作者之心血也。洛妃何曾解,神女未必行云。我佛云,河山大地,皆心所造。一卷文字,当作如是观。
才人著书,和血泪于墨,而写之者也。不如是,不能成佳文字,嚼之则无味焉,嗅之则刺鼻焉。虽典丽堂皇,用为歌功颂德,献媚以取功名则可,若云独写性灵,则性灵将见之而逃矣。
茫茫大地,何处知音,惟有秃笔一枝,尚能甘苦共喻耳。
此才人所以不惜其血泪而任意挥洒也。《玉梨魂》一书,不在费几许血泪矣;而此《雪鸿泪史》也,又不知费几许血泪矣。
吾不得不为作者惜,更不得不为作者伤。然而不必伤也,亦不必惜也,既以血泪成此文章,则文章存一日,即血泪存一日,文章百世不磨,即血泪百世未干也。能如是,是亦足矣。
从来谈性情者,每曰性自性,情自情。余独抱一偏见,以为情之正者即是性,情之不正者即是欲。作者之言情,即作者之言性也。以其所言,皆情之正也。尝题《玉梨魂》云:“欲情两字云泥别,万众痴迷辨不清。我道此书谈正觉,茫茫尘海一钟声。”噫!昏睡已深,苦唤不醒,欲海沉沦,殊堪悯恻。
著书固不易,读书亦不易。阅此书者,如第赏其构思之巧,运笔之奇,清丽缠绵,悱恻动人,虽似得其表面,未识作者之苦心也。彼枕亚者,不将悔浪费其笔墨辜负其笔墨耶?昔人讥白傅云:“留将眼泪哭苍生。”
嗟乎!天下苍生,为人暗笑死矣,孰从而哭之者?是以忧国忧时之泪,千古几人乎?即所称为忧国忧时者,又安知绝无得失之见存于中?名利之思动其感也?新亭对泣,识者早疑其非真。与其写假泪以欺人,何如写真泪以悟人乎?怜才之心,知己之感,皆从血性中流出,不容一毫假托者也。君子之于事也,亦求其真而已。虽然,安知此副眼泪,非忧国忧时之念,无所发泄,而托之于美人香草也?会心人自能领之。
功以愈进而深,心以力学而虚。当夫锐进之时,一日千里,每有四顾往境为不足者,非真不足也,功愈进而心愈虚也。《玉梨魂》一书,枕亚自有不满之言。在他人观之,不过寻常谦词耳,而仆则知其实非谦也,洵苦心孤诣之谈也。爰为下一评云:读《泪史》而后益知《梨魂》之妙,读《梨魂》而后益知《泪史》之精!
乙卯仲秋淮阴陈卜勋医隐跋。
跋二
枕亚既竭其生平心血,着《玉梨魂》矣,复鼓余勇,以成此《雪鸿泪史》,呜呼!枕亚岂好为此,盖亦有激而发,悲痛之深过于流涕,非当世之所谓小说家所可等量而齐观也。仆与枕亚以葭莩之谊,结文字之知,素稔其境遇之劣。
当其少时纵情诗酒,极饮大醉,狂歌笑呼,以适天下之乐,时人故有二痴之目。中年陟岵,复困于家累,无所用其能,乃寄情于小说,缠绵悱恻,一往情深,旨意高远,力臻上乘。人徒观其辞藻富丽,而以小说家目之,是与枕亚志节,背道相驰也。
今秋枕亚归虞,与仆相遇于酒家,偶谈及此,枕亚喟然曰:“余着《玉梨魂》,已自悔孟浪,复忍着《雪鸿泪史》乎?此书盖受激刺以成,实万不得已而下笔也。”呜呼!是可见枕亚之心矣。
仆不文,敢为枕亚进一解。当此之时,天下滔滔,大局岌岌,朝犹冠冕,夕羁缧绁,国病民危。而磨牙吮血者,大有人在,前途乌可设想。妄人不察,尚欣欣然曰:“英雄造时势,时势造英雄。”曷知千百年后,尧舜桀纣,同归于尽!优胜劣败,智愚贤不肖之名分,如泡影昙花耳,反不若一卷《雪鸿泪史》得流余痛于天壤间。
后之读是书者,必曰:“枕亚殆古之伤心人别有怀抱者欤!”
则枕亚藉此书以传,窃谓枕亚大幸也。质之枕亚,其然乎其不然乎?
乙卯仲冬同邑姻教弟姚天跋于釜山绮云书屋。
跋三
昔人有言,是多情是无情,无情之情乃是真情。既真情矣,而曰无情,因是落花无主,泡影皆空。愁红惨绿,相率溺于情死于情者,古往今来,奚啻恒河沙数,岂第一惨淡梨花,一绚烂辛夷,一青陵恨人云乎哉!
夫梨影固淡于情,而筠倩亦别有情者也。梨影知礼义之大防,筠倩以不自由毋宁死。道虽不同,因遇而异,苟能循此宗旨,历久不渝,何至为情所厄!何至为情所厄而死!然而梨影不能也,筠倩亦不能也,于是乎梨影死矣,梨影死而筠倩亦死矣!
彼梨影岂欲死耶?欲借筠倩以免其死,因而筠倩亦死。筠合理倩弥留之日记,犹耿耿以见一面为愿。于是乎梦霞亦死矣,梦霞虽死于梨影,而亦死于筠倩也。
或谓梦霞不死于情而死于国者,非也;或谓梦霞虽死于国而实死于情者,亦非也。夫英雄也,儿女也,皆情也。纳须弥于芥子,吾情固一以贯耳。谓梦霞之死死于情也可,谓梦霞之死死于国也亦无不可。
呜呼!情天茫茫,情海沉沉。前轸后遒,覆辙相寻。此太上之所以忘情也,此我佛所以欲以色相皆空度一切苦厄也。此《玉梨魂》、《雪鸿泪史》所以风行一世也。悲夫!
海潮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