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秋 [清] 林纾
缘起
第一章 腐责
第二章 叙系
第三章 遇艳
第四章 鄂变
第五章 鄂政
第六章 述憾
第七章 访美
第八章 规战
第九章 复沪
第十章 收吴
第十一章 完镇
第十二章 女箴
第十三章 闻败
第十四章 图宁
第十五章 用间
第十六章 誓师
第十七章 督战
第十八章 看护
第十九章 摅怀
第二十章 订婚
第二十一章 叙战
第二十二章 馆甥
第二十三章 媚座
第二十四章 审势
第二十五章 探梅
第二十六章 和议
第二十七章 弹哄
第二十八章 礼成
第二十九章 西归
第三十章 寓词
缘起
冷红生者,世之顽固守旧人也。革命时,居天津。乱定复归京师,杜门不出,以卖文卖画自给,不求于人,人亦以是厌薄之。
一日,忽有投刺于门者,称曰:「林述庆请受业门下。」
生曰:「将军非血战得天保城,长驱入石头者耶?」林曰:「不如先生所言。幸胜耳。」生曰:「野老不识贵人。将军之来,何取于老朽?」将军曰:「请受古文。」生曰:「如老朽之文,名为文耶?若将军不以为劣者,自今日始。但论文不论时事。」
如是累月,将军每数日必一至听讲。
已而忽言将军以暴疾卒矣。生奔哭其家。幼子甫二岁。夫人缟素出拜,以将军军中日记四卷见授,言亡夫生平战迹,悉在其中。读之,文字甚简朴。生告夫人:「此书恐不足以传后。老朽当即日记中所有者,编为小说,或足行诸海内。以老朽固以小说得名也。」
既送将军之丧,南归,夫人于铁路之次,尚呜咽请速蒇事。
生以经月之功,成为此书。其中以女学生胡秋光为纬,命曰《金陵秋》。至秋光与王仲英有无其人,读者但揣其神情,果神情逼肖者,即谓有其人可也。
嗟夫!将军之礼我,较诸邢恕及耶稣门之犹大,相去万万矣。冷红生识。
第一章 腐责
一夕,苍石翁忽大声咤曰:「阿雄,汝今日果从革命党人起事矣!吾家世忠厚,祖宗积书盈屋。汝弗绍祖烈,从此轻薄子为洞腹断脰之举!方今重兵均握亲藩之手,粮糈军械,一无所出,谓可仓卒以成事。天下有赤手空拳之英雄,排肉山以受精铁耶?吾行哭汝于东市矣!」
阿雄受责,颜色不变,就灯取火,上淡巴菇于翁曰:「阿翁勿怒。翁守经蹈常,一腔忠爱,虽不仕于清,而恒眷眷君国,儿知之稔矣。叔苴子有言:『当权时而执经,皆可言而不可行;处经时而用权,皆可行而不可言。』今日天下汹汹,名为经时,实则乱萌已长。父老子弟之心,皆知爱新觉罗氏之不腊。凡有血气者,无人不怀革命之思。儿固不能以赤手空拳当此精铁;翁能以资忠履义,扶彼衰清耶?」
翁大怒曰:「孺子宜杖!爱新觉罗氏入关百余年,何辜于汝辈?德宗皇帝于戊戌之年所下诏书,人人感泣。当时果无中梗之人,则君主立宪之局已成,胡至有庚子之变?顾新主冲龄,尔辈当念先帝之余泽,何至覆巢碎卵,必不留此一块肉!矧举事不必即成,当时英国以亲藩革命,尚不能至。汝谓陈胜、吴广,兹匪可一蹴而及,蠢子不惟不审史局,而且不悉天下大势,吾又将奈汝何。」
雄闻言夷然,鞠躬言曰:「翁乃不知今日正为胜、广得志之秋。大凡天下至快意之事,必有大失意之事从乎其后。始皇帝手夷六国,眼中岂复着此戋稚之胜、广?惟不务德而立威,刑戮一道可以狼藉人之血肉,万不能款服人之心腹。」
语未竟,翁咤曰:「汝谓今日朝廷亦如二世之妄杀耶!」
雄笑曰:「儿意未尽,请翁毕儿所言。今日朝廷,险暴固不如秦,然麻木亦足以兆乱。国会一节,必迟至九年。国民斩指断腕,诣阙陈乞。而童相国阳为赞叹,而(阴)入告执政亲王,则以乱贼目之。翁不知请愿之代表,乃传置如囚,趣之还家。枢要之意,殆欲用此以塞天下之口。须知国会一开,则清之基础立固,而必多方自误,令人莫解。今方知捐荼茹蒿者,必无识甘之口;弃琼拾砾者,必无甄别之明。爱新觉罗氏之亡决矣。」
翁气少平,喟然曰:「天乎!王子履一生未涉仕途,亦知邪阴之湛溺太阳至矣。亡国在我意料之中,惟不愿眼见其子弟亦为草泽揭竿之举。雄来,汝适言国会开,升平即可?足而待。汝大误矣。法国、英国之议员,多一乡一邑中之强有力者,未选举之前,必大加运动。或贿挑达(佻亻达)者,使之颂扬于报纸之中;或饵愚蒙者,使之投票于选举之日;间有门第高、声望重者,则出美妻以联络之,务在必得而后已。然其人尚有学问,与议之时,尚能明清浊、知去取。若中华人物多综于省会之中,而山县僻壤,木然不知国会为何事、议员为何物。一闻足柄天下之大权,则土豪恶衿必在当选之列。否则身拥重资,出而购票,即可驱驾一乡一邑之人。尔谓仗此人物即可坐致承平。老人正患专制未除,特恹恹归于沉瘵,国会一立,必匆匆成为暴亡。汝勿欣畅,且姑待之。」雄曰:「天若佑我中华,决无是事。」
父子方坐论间,侍者传魏子龙先生至门。子履命入。子龙者,与雄同在陆军学堂肄业,意气相得,盖同主革命者。一入门,即呼曰:「仲英,何久不见?汝不闻川中大乱作耶?」雄曰:「我微闻之,殆为铁路收归国有之事。」子龙曰:「然。朝议所定收回办法,鄂湘路照本给还。粤路仅准发还六成,其余四成,给无利股票。川路实用之款,给国家保利股票,余股或附股、或兴办实业,亦由上谕规定,不得由股东收回。」
子龙语至此,雄大怒曰:「然则行剽劫耳!何名朝议?」
子龙曰:「杨文鼎、王人文咸言其不可。然已严旨申饬。而李翰林诣部定宜夔工程,股东大沸,通告全川罢市、罢课,一切厘税概置不纳。肇自成都,遂及各属。川督赵某乃大行罗织。七月十五日,股东方开会,赵以柬延致十九人,首为蒲殿俊、罗伦,次颜谐、张兰,又次则邓孝可,立时下狱。全川鼎沸,父老顶先帝牌位跪清节楼。赵命发排枪。川事不可为矣。」
子履闻言,嗒然曰:「子龙,兹事确耶?」子龙曰:「不敢奉欺长者。」子履曰:「兹变非细。赵某取媚贵要,必且大行杀戮。枢近木木而冒利,不求便民,但▉民以为快。铁路国有,善策也。然当还民股本,不当悉数入官。老夫闻蜀路巨款,已干没于任事之手。民之失款,或且取偿于官,遂兆此衅。然中国官府,幽暗如神鬼,民不能自剖其胸臆。廷旨既昧是非,而官中复出以强悍。上下之情隔,官转以民之陈请为抗挠,则出其遏抑之权力。自开国至于今日,匪不如是。惟气运未衰,民无思乱之心、为乱之力,事尚可为。今日乃非昔比,而赵某袭此故智。两川一动,牵连武汉,祸发旦夕矣。」子龙曰:「丈见事之精,殊无伦比。」
子履曰:「尚有所闻否?」子龙曰:「知必奉告。」
第二章 叙系
王子履,名礼,江西萍乡人也。祖士震,仕至礼科给事中。
父元廷,以翰林仕终国子监司业。子履以诸生不仕,居京寓读其父书,弗求闻达。然公卿间无不审其品学者。子二:长曰隽,字伯凯;次曰雄,字仲英,咸秀挺,喜陆军之学。伯凯已毕业,充镇江军官。仲英则留京侍父,然已阴合革命党人,时与洞明会通书。
广州一役,党人大挫。南产之英,如方、林诸君,皆殁于行阵间。伯凯自镇江贻书仲英曰:「广州之变,精锐尽丧。粤帅张某尚解事,不复广加罗织。或知朝政日非,非改革莫可。
首事者已幸脱罗网,再图后举。然兄意颇不属其人。会中熏莸杂收,好恶非一,为国者鲜,为利者多。今虽徒党布满东南,或有奋不顾身者,正恐破坏以后,建设为难。坐无英雄为之镇摄耳。此间林标统述卿,为闽产,僄锐忠挚,临难有断,全军属心,阿兄与之朝夕从事。将来以镇兵进规江南,或易得手。
林君之意,颇望弟一临。能否禀诸老亲,一莅镇江相见?」仲英得书,踌躇竟日。适起旋,留书案上,为子履所见,即问仲英曰:「若兄书来,胡不告我?」仲英曰:「据书辞,东南军队,似已摇动。儿意彼嚣嚣均喜乱之人,非实心为国者。林君,儿固闻其忠挚。今阿兄有书,拟自往镇江,一与把晤。」子履叹曰:「吾衰矣,虽未沾禄糈,而祖、父皆仕清朝。革命一语,吾万不出诸口脗。实则亲藩大臣,人人自种此亡国之孽。儿子各有志向,宁老人所能力挽?汝善为之,并告党人,幸勿仇视少帝。老人终身为清室遗民,党人或悯吾衰,不疑为宗社之党。汝今尽行。须知革命者,救世之军,非闯、献比也。」仲英见允于父,则大悦。遂治任,挟快利手枪,媵以弹子百余枚,慨然直出津沽。
时已初秋,余热尚炽。天津中已渐渐有党人出没,欲以潜煽军队。逻者亦颇缜密。道遇吴子穆自武昌来,遂同饮于第一楼。吴曰:「别仲英久,不知迩来何作?吾曾一至镇江,与伯凯相见。伯凯意怏怏不自聊。尝语予天下大势已涣,但不知引绳而断,其受断果在何处。段扈桥已以鄂军入川,思欲用兵力遏抑蜀中子弟。雷慎如,昏瞀人也,矫袭能名,以欺蒙此权纲弛迁之朝廷,坐拥重兵,扼守江汉。同人谓不起事则已,一着手先袭武昌,绝江可以进规中原,下驶便足收取吴会。吾闻尊兄言,深以为然。而林标统尤跃跃欲试。仲英此行,果否往面尊兄于江上?」仲英曰:「然。」子程曰:「新铭以明日至沪,仲英可附之行。吾亦有事将入都也。」既别,仲英归乐利旅馆。
明日为七月二十五日。海上风静,波平如镜。海行二月有半,已至上海。遂居长发栈。盥漱既已,饭后至泥城桥,访苏寅谷、倪伯元。二君方同居,楼外垂杨数株,摇曳有秋意。入门时,见有女士两人,一为旌德卢眉峰,一为无锡顾月城。月城纤弱妩媚,眉峰则秀挺健谈。倪方小病,犹御夹衣。苏则未归。倪为介绍见两女士,皆洞明会中人也。仲英一一进与握手。
眉峰曰:「闻尊兄伯凯方在镇江经营,有席卷江南之意,真属人杰。今女界同人,方组织女子经武练习队,为革命军之后劲。」仲英曰:「宗旨安属?」眉峰曰:「本队以练习武学,扶助民国。」仲英曰:「职务如何?」眉峰曰:「本队为女子洞明会,调查执行两部之豫备。俟练习已成,即服调查执行之职务。」仲英曰:「科目如何?」眉峰曰:「甲讲演,乙补习,丙操法。」仲英曰:「经费安出?」眉峰曰:「本队一切用款,由洞明会担任。」仲英曰:「敢问俸给?」眉峰曰:「队长月十二圆,队员十圆。」仲英曰:「有志哉!惟鄙人一生愚直,不敢曲徇同胞,亦非过事胆慑。适自北来,观北军皆属精锐,一人能发数十枪,气息无动。且发枪时,皆伏身泥土之中,引锹掘土自蔽。须知枪膛力支须左腕,屈其三指仰张如架;右腕扼枪机;枪趺之力,抵于右膊。极文人之力,演习不过三枪,腕力已尽。若在女界,纤弱过于文人,而两股劲力或因裹脚而荏,安能支拄?且一军弹尽,则须肉搏。或用力猛斲,或用枪趺倒击,前方扑敌,而后已为人所乘。谓此纤纤者能与北方食麦之人竞力耶?顾神州发难伊始,女界不能不具此思力。吴宫教战之事,特作外观,不必用以作战。鄙意尚以红十字会上着。」
眉峰大怒曰:「妄男子勿肆口诬人!今日幸未携得手枪,不尔,汝胸间洞矣。」月城亦微愠,两颊皆赪,不作语。倪伯元长揖眉峰曰:「仲英戆而不检,幸眉峰少宽假之。」仲英微笑兴辞。伯元送至楼次。问寓居所在,仲英以长发栈告之。
第三章 遇艳
明日,伯元及寅谷皆至,相见大笑。述昨日事,寅谷曰:
「仲英太狞直。方今女界不惟勃勃有武士风,并欲置身朝列,平章政事。谨厚者检避其锋,诺诺不敢规以正言。而挑达(佻亻达)者则推波助澜,将借此以贡媚。故气焰所被,前无沮抑之人。仲英昨日正言弹之,适中弊病,宜其不能任受。」仲英曰:
「中国女权之昌,可云盛满。但观仕宦一途,其敬畏夫人有同天帝,号令所出,虽庭训不能过也。今女界犹昌言为男子所屈,暗无天日,此或未嫁夫者之言。若正位璇闺,威令无抗,则玉人颜色过于朗日晴天矣。」
伯元大笑曰:「仲英持此宗旨不改者,后此所遇悉皆荆棘。
汝须知,牝狮之牙吻不易当也。」仲英曰:「当谨避之。」伯元曰:「今仲英以何日赴镇?」仲英曰:「吾闻武昌军队人人有反正之思。」谓:「到镇一面家兄,赴鄂一觇动静。」寅谷曰:「此间屋宇沉晦,且出小饮于海天春。」于是三人同行。
觅得酒座,甫去外衣,忽有美人搴帘,盈盈出其素面,风神绝代,呼曰:「寅谷、伯元,今日乃钦生客耶?」两人同起曰:
「秋光女士何来?客为王仲英,亦吾辈中人。可入小坐。」秋光岸然遂入,与仲英相见。
女胡姓,南京建昌人也,叙谊为同乡。仲英▉▉,既艳秋光之美,又患暴烈如卢眉峰,遂不敢道及时事。乃秋光者,温雅无伦,问伯元曰:「日来曾否晤及眉峰、月城诸人?」仲英失色。寅谷失声而笑,喷酒满案。秋光愕然曰:「所谓经武练习队者如何?讵两人所营谋者中有变故耶?」伯元曰:「否否。」同述昨日眉峰欲出枪毙仲英事。
秋光蹙然曰:「何至于是!神州陆沉,戮力固仗男子,我曹巾帼,所以出而襄助者,亦以鼓励英雄奋往之气。前此数百年,英国武士较力,必得名姝为之监史,胜者向之长跽,加以花冠。非谓女子之勇能与男子驰逐中原,大凡英雄性质,恒欲表异于女子之前。即所谓经武练习队者,何尝非有志之所为。特资为激扬前敌之勇气,使知女子且不惜其生,矧堂堂男子,乃使其背为敌人所见,可羞孰甚。眉峰伉爽有丈夫气。吾虞其暴烈,往往开罪正人。行当以正言规谏之。」
仲英闻言爽然,始敢回眸平视。见秋光冠鸵鸟之冠,单缣衣,腰围瘦不盈握。曳长裙,小蛮靴之黑如漆。天人也,不惟貌美,而秀外慧中,尤令人心醉。惟神宇之间,含有静肃之气,凛然若不可犯。而和蔼之言,味之乃如醇酒。即敛容答曰:「女士识高于顶,不佞不能为游、夏之赞。但顾(愿)女士时时抱此宗旨,用以感化女界。须知女于之贵,万非混浊世界中泯泯者之比。发言当如金科玉律,必使男子遵行。含高识于和平之中,不能亵庄严为愤激之论。」
秋光意大感动,即曰:「吾乡乃大有人!敢问先生南来何事?」仲英曰:「家兄为镇江军官,久不相见,今且往省之。」
秋光曰:「先生曾至西湖乎?」仲英曰:「固闻其胜。」伯元曰:「恨仲英方匆匆欲溯江而上,不然侍秋光一览西泠风物,亦大佳事。」仲英曰:「戎马风尘,安有此种清福!不知近日蜀事如何?」秋光曰:「吾近得表兄重庆来书,赵某以谋反诬股东,收捕如处剧盗,飞章入告。读邸抄,有旨:『四川逆党,勾结为乱。饬赵某分别剿抚,并饬段芳带队入川。』而雷慎予复奏成都城外有乱党数万人,四面攻扑,势甚危急。各府州县,亦复有乱党煽惑鼓动。闻已用钱西龄会办剿抚事宜。一面抽调鄂省军队,纷纷赴援。实则,兹事一钱西龄已可了,即专属王人文,亦足收戢乱萌。顾愦愦之枢臣,乃张皇如此,真使人难于索解。」
仲英曰:「女士论时局,真能得其要领。鄙人五体投地矣。」秋光色赪,谢曰:「先生奖掖逾分,使人难堪。」寅谷、伯元同声言曰:「秋光女土不愧知言。仲英先生初非瞎赞。两两得之。」席罢,三人同送秋光至于门外。
秋光登车时,独顾仲英曰:「再图相见。」
第四章 鄂变
武昌者,禹贡荆州之域,天文翼轸分野(此沿故书之谬)。
自周夷王时,地属楚。楚熊渠封其子红为鄂王,始名鄂。春秋时,谓之夏汭,属南郡。汉置江夏郡,治沙羡。三国时,吴分江夏,更立武昌郡,徙都焉。晋以武昌隶江州,江夏隶荆州。
刘宋于江夏县置江夏郡,兼置郢州。梁分置南北新州。隋平陈,改置鄂州。大业初,复为江夏郡。唐复为鄂州。天宝初,改江夏郡。干元初,复为鄂州,属江南道。元和初,升武昌军节度。
五代时,唐遥改武清军。南唐复为武昌军。宋以鄂州属荆湖北路。元至元中,置鄂州路。大德中,改武昌路。明甲辰年,改武昌府,清仍之。其地扼束江湖,襟带吴楚,南抵五岭,北连襄溪,墉山而城,堑江而池,天下要区也。清廷以雷慎予督其地。
自广州事起,鄂中大震。雷大集将校信誓,逻骑四出。八月初,阖城流言鼎沸,言大江南北咸有革党潜伏,将克期举事。
雷大惊,发军符召集巡警及右路巡防队、警务公所消防队,与第八镇工程营,环卫节楼,夜中岌岌与姬妾相守。偶闻爆竹声,亦以为炸弹发,齿震震作声不已。
十三日,急檄召张虎督骑士入城。复檄巡警道王越庄扼守江岸,止机船及小艘向夜咸不得渡。
十五日,风声益紧,雷战栗无人色,薄暮即闭辕门。饬骑士入驻,自堂及庭,坐卧无次,皆军队。夜凉风起,灯光黯淡,而张虎则督其所部分巡宾阳门。混成协统黎公,亦以所部屯武胜门外。
十六日,雷大集僚佐议平乱,然实无策,但谋自卫。节署中一二三四正堂及五福堂,兵警充斥。复移召混成协统黎公,以兵驻汉阳兵工厂。檄长江船队楚谦、楚同、楚有,及本省巡防舰队楚材、楚安、江清、江泰,摩擦炮膛,储蓄火力,停泊江面如待严敌。臬司马章恐狱囚乘乱逃逸,亦严兵扼犴狱,筹防周备。顾所不能防者,人心耳!
十七日以后,逻侦愈密。而汉口租界已擒得党人。雷知祸发不远。计革人既潜汉口,而武昌中襨伏必多。是晚张虎得报,革党窟穴凡三次(处):一为小朝街九十二号,一为八十二号,一为八十五号。张遂以精锐进扑。在九十二号中获党人八,合两处共二十七人。中有龙韵兰者,女学生也,娉婷作西装,若不胜衣。然侃侃对簿,气概如男子。承审者为铁锺。党人一一自承不讳,遂骈斩于东辕门外。
正倥偬间,谍言雄楚楼北桥尚伏革党。当事者即潜兵往取。
室中灯火荧荧,方印刷告谕,誊缮名册。兵入,有登屋遁者。
缚五人归。同时,炸弹发者数处,节署亦得炸弹一巨箧,为教练队学生兵所藏,立斩于堂阶之下。
雷即夕电奏,言已骈戮革命党七十三人,鄂祸弭矣。越十八日,复获党人,得名册,多尺籍中人。于是人人惴恐,知不先发,祸且遄及。
十九夜,工程第八营左队,壁间人声大噪,用白布缠左膊,以同心戮力为口号,万声哗动。队官阮荣发仓皇问状,茹弹立僵。步队二十九及三十两标,同时响应,杀其长官五人,下令城中能闭户勿出者免死。揭械趋楚望台。旗军素不习战,闻变,在睡味懵腾中,手颤不能胜枪,枕藉死者百余人。巡警知势不敌,潜下其佩章,微服而遁。时十五协兵士亦大集,与革军相应和。协统王胜飞电告张虎,立时逊避。革军遂载子弹至蛇山、下关、马厂、咨议局旁,直扑节署。而署中卫士已先变,纵火掷弹,喊声沸天。
雷慎予已先载其姬妾于江船中,及火起,遂挟卫士数人出城。革军不知雷遁,分军扑藩署。然卫队尚能战。开枪互击,二门立毁,尚坚守银库。藩司某越高墉而逃。各署以次收检,乃悉力攻节楼。架炮于蛇山高处,毁督署头门。
夜午炮停,收军聚议,顾不得统帅。然黄陂黎公者,忠谨端毅,素得士心。佥曰:必黄陂出,大事乃定。乃群趣黎寓,起公领此军。黎公从容承诺,遂长鄂军政府,行大都督事。立唐齐武为民政长,严定军律,城中肃然。
第五章 鄂政
武昌既定,以兵收汉阳兵工厂。司厂者为东越王子鉴,通西学,能文章。兵至,以都督府教令受代,且曰:「君能任此者,可勿行。」王不可,遂以单衣出。同时收铁厂,司厂者为李一荆,闻变归,黎公遂留治厂事。
既收汉阳,全鄂底定。遂真立军政府,分司令、军务、参谋、政事四部。收集鄂中知名之士,分任职司。其条例曰:
第一章,都督府。
第一条曰,都督分设各部:一曰司令,二曰罕务,三曰参谋,四曰政事。
第二条曰,前各部直辖于都督,受都督指挥命令,执行主管事务。
第三条曰,司令、军务、参谋部自下级军官以上,政事部自局长以上,均由都督亲任。各部各营下级军官,由该管长官呈请都督札任。
第四条曰,关于军政重要事件,由都督召集临时军事参议会议或顾问会议,议决施行。
第五条曰,都督府设秘书官若干员,由都督自行辟用。军务部总务科员,仍兼充秘书官。
第六条曰,凡发布命令及任免文武各官,均属都督之大权。
第二章为司令部。
第七条曰,司令部总长,都督兼充。
第八条曰,司令官分二种:中央司令官若干员,由都督亲任;地方司令官,由各地镇守军事长官兼充,禀承都督执行任务。
第九条曰,司令部置幕僚,由司令官请都督札任,置收掌员两人,书记员四人,传递官四人。
第三章为军务部。
第十条曰,军务部置部长一人,副长一人,下列七课:一总务课,二军务课,三人事课,四军需课,五经理课,六执法课,七医务课。
第十一条曰,总务课掌左列事务:一属于机宜事项。二关于军事公文书类之收发、编纂、保存事项。三印刷及翻译文书事项。四关于征发对象、表册报告及统计事项。五依例规应办庶务及不属于各课事项。
第十二条曰,军事课掌左列事项:一建置及编制事项。二军队配置事项。三演习及教练事项。四动员计划。五戒严及征发事项。六关于战时规则事项。
第十三条曰,人事课掌左列事项:一关于将校、士官及附属文官之进退任免、分科、定俸事项。二关于各项人员名簿及兵籍事项。三关于军事恩给、进位、赏与事项。
第十四条曰,军需课掌左列事项:一关于军事出纳、预算、决算报告事项。二关于军官兵士俸给及旅费之规定事项。三关于军装粮饷及马匹给予之规定事项。
第十五条曰,经理课掌左列事项:一关于军装被服之制造及检查事项。二关于战用箭械及马具事项。三关于陆军诸建筑事项。
第十六条曰,执法课掌关于军政裁判事项。凡关于犯罪事项,应由军法会议议决施行。但都督有特赦命令者,不在此限。
第十七条曰,医务课掌左列事项:一关于卫生及饮水用水事项。二关于医疗病院及各营疗养事项。三关于卫生材料及恤兵团体之组织事项。
第十八条曰,各课员之配置另定之。
第四章为参谋部。
第十九条曰,参谋部置参谋长一人,副长两人,参谋官若干人,由都督于将校中选深通军事学者亲任之。
第二十条曰,参谋辅佐都督,参划防战及关于用兵一切事项。参谋部应行各事,经都督核准画诺后,即移送于各该部管主任部课执行。
第五章为政事部。
第二十二条曰,政事部置部长一人,副长一人,及七局如左:外务局、内务局、财政局、司法局、交通局、文事局、编制局。政事部条例另定之。
第六章加以附则。
第二十三条曰,本条例自经都督核准之后,即公布施行。
第二十四条曰,本条例至鄂省大定,交战团体巩固之日,即行废止。另由都督令军政府国民组织临时议会,公举政务委员,分任责任。
以上条例,读吾书者至此必颦眉无味,且掀过此一章,另觅下章,取其新奇有趣者。不知此为必存之故事也。
凡小说一道,有但言情愫,供酒客花前月下之谈;有稿本出诸伤心之人,目击天下祸变,心惧危亡,不得已吐其胸中之不平,寓史局于小说之中,则不能不谈正事。诸君试观革命中英雄,有堂堂正正,心存民国,坐镇武汉,坚如山岳,如黄陂黎公者耶?冷红生与公初无一面,亦不必揄扬其人,为结好之地。但见名为时杰者,多不如此,且以私意征及外兵,戕其同胞,尚觍然以国民自命,其去黎公宁止霄壤!
以上条例,固临时草创,不必周备,然已足见公之用心矣。
第六章 述憾
中秋月圆时,仲英尚在沪上。继闻武昌之变,即匆匆俶装赴镇江。伯凯方出未归。以林述卿甫至镇,镇兵人人咸欲踵武昌之辙。林以时会未至,不之许,呼伯凯商酌军事,至晚始归。
伯凯一见仲英,喜溢眉宇,握手不能言说,久乃曰:「老父如何?得家书,言至康健。然翁忠于清室,恒不直阿兄所为,胡以今日容吾弟至此?」仲英曰:「翁实哀悼德宗皇帝。方帝宾天时,痛哭弥月。闻侍医言,每进一药,而阉人崔瑰恒用东朝之命沮梗。御药房所储者,多虫蛀,不堪进御。侍医偶言请诸东朝御药房,而崔即厉色拒绝。大渐之前二日,侍医入觐,东朝御养心殿,中坐,李太监用长杆烟筒跪而进烟。帝气息仅属,坐于殿右。御案用蓝布为幕。侍医请脉。帝问:『何如?』侍臣曰:『上脉息较前为缩。』而内务府尚书魁崇,老而聩,亦随侍臣之后问脉状。帝怒,厉声曰:『缩。』东朝努目顾帝曰:『汝乃不知魁为聋子乎?』侍医震慑,移跽东朝案下,陈奏皇帝脉息已呈虚象。东朝抗声言曰:『汝不闻虚不受补邪?』崔瑰及李太监侍侧,齐声大呼曰:『汝滚下列方!』方进时,崔瑰传东朝旨曰:『凡药不经皇帝御过者勿进。』明日,帝已弥留。侍医入瀛台,进涵元殿。帝居左厢,案上但一墨盒,有片纸书曰:『今日不能。』地上陈一白垆,御榻上盛陈旧之毡毡,枕畔有《贞观政要》一卷及《铁道章程》。帝喘息言曰:『汝质言,吾脉息果如何?』侍医奏曰:『仍缩如前日。』帝曰:『能万分得生否?』侍医曰:『上天佑我皇家,圣寿必无疆。』帝叹曰:『汝今尚为此言乎?我知之矣。汝退而处方。』时有太监入奏,言佛爷不豫。帝尚欲强起问安。顾瀛台去仪鸾殿,须遵石路,穿榆柳而行,为路可里许。帝疲不能起,明日崩于瀛台。近习摘缨入侍东朝。东朝怒曰:『汝辈乃敢持服,用不祥以魇我耶!』趣令吉服。又明日,东朝亦晏驾。遂立少帝。阿兄外出数年,或未之了了也。」
伯凯叹曰:「果戊戌变政得行,亦不至有今日武昌之事。盖柄政者弥不如前矣。」仲英曰:「时相童公,方大起邸第于银雁胡衕,辇太湖之石无算,自巷东达于西口,粉墙均加垩治。闻外间言,饱受洋人金钱也。而纯郡王则抽调崇陵之匠,大兴土木于灵清宫之侧,高楼上耸云表,仙乐风飘,处处皆闻。而矫为清白者为膏公,亦以陵工起第。陶王则时时饷纯王以音乐。全旗之人,皆倾心于贾郎。议政王起邸,其初估值二十八万,后乃一百五十万成之。匡王邸中,但以鹦鹉论,已达二百架以外。王子奉使,为英人侮辱,不听专车,且列班于埃及、土耳其之下,觍不以为辱。父子争进苞苴,国之欲存宁可得邪?」
伯凯曰:「人心丧失至此!试问国亡,财将焉植?林述卿蒿目时事,将起而应黎公,殊闽产中之表表者。」
言次,忽闻门外大呼曰:「若兄弟谈心至乐,乃弃掷朋友于不顾,此为何理?趣辨黑白!」仲英愕然。伯凯笑曰:「此述公也。」
第七章 访美
言次,林公已闯然入门。丰颐广颖,须角上翘,作武士装,人极勇健。顾仲英曰:「吾不待通名,此决为王仲英。以面庞与伯凯乃无毫发之异。顾行客必诣坐客,今我转来求面仲英,得毋微悖于礼?」仲英曰:「行李匆促,家兄又造述公帐中议军事。军事秘密,故未敢孟浪参与。且又未得家兄介绍,故趑趄未进,宁敢轻公?」述卿笑曰:「前言戏耳。吾在此盼仲英之来,有同望岁。仲英来自沪上,闻沪上人士将作何举动?」
仲英曰:「彼间本为革命党人根据之地,闻先着手,必取军械局。」述卿曰:「得之矣。得此足以资助鄂军。此间统制亦解事,然未敢轻举。明日为二十二日,闻统制公将亲莅镇江,集各军大伸诰诫。然人心之涣久矣,讵区区言论所能挽救?」仲英曰:「吾意将同伯兄一聆俞公大论。」述卿坚订明日小饮于其帐中,匆匆遂别。
是夜,仲英与伯凯深谈至漏四下始睡。
明日,俞公至镇,大集将校,演说革命之无济,徒长乱萌,而身家且与之同烬。并令目兵削牍以记,且殷殷与偏裨道寒温。
日暮,造述卿饮。酒半,述卿屏人言曰:「武昌事起,而此间人讳言革命,乃愈幽閟。顾大势已成,犹浙潮之入港,虽罗剎之矶,西兴之树,一时咸使淹没,谓钱王三千水犀之弩,其能当耶?此间逻侦四布,军人一举一动,匪不留意,偶有不慎,祸发且不旋踵。吾恐所部畏死而惰,隐中联络诸将,又多购报章,俾所部读之,知天下大势。此吾隐中维持之法。维此间一月不发,则江南一隅不易着手。吴师严密而守旧,余人咸右清廷。然吾观镇军必可效一日之力。特金陵军队如何,则不之知。仲英亦曾识林竹桥乎?」仲英曰:「得非能书善诗之儒将林君治融耶?」述卿曰:「然。吾昨日曾以书问之,至今未得报章也。」明日,竹桥书至,言相见于沪上,述卿曰:「伯凯在镇,决不能行。仲英曷与我赴沪一晤竹桥?」
登车时,适相遇。述卿遂问金陵消息。竹桥曰:「武昌四战之地,非得金陵,则武昌决无后援。今吴帅严防所部,动息必加侦察。于是部曲均解体,有潜赴武汉者。惟卒伍中闻黎公举事,亦觉主者绳检过苛,挑之即可动。然须得一良指挥,则大事立成。惟十七协统领孙萌,晓畅军事。苟以善说者导以利害,得此人主军,则金陵唾手得矣。」仲英大韪其说,遂同寓泰安栈。
仲英心念寅谷、伯元,复至泥城桥。乃见寅谷,不见伯元,遂畅谈镇宁军中事。寅谷忽曰:「汝见胡秋光否?」仲英曰:
「秋光近状何似?」寅谷曰:「此间有人倡女子北伐队,请秋光署名。秋光但力任红十字,一力调护军士被创者。仲英赴镇后,吾凡三见之。然每见必问仲英,其视若有同戚畹。秋光住三洋径桥小巷中,与其叔母同居。仲英曷往面之?吾有事且出。」仲英遂起别,以车向三洋径桥,果得秋光住处。
入门,小竹五六竿。案上胆瓶供白菊十余朵。门开铃动,秋光款款下楼。一见仲英,即握手问:「别后何久无书?」仲英曰:「匆匆数日耳,何言久耶?」秋光微笑。肃客左厢,壁上悬董香光书王建《宫词》八小幅。东壁则文衡山作《枫林秋霭》横幅。西壁则秋光自书斋额,曰:「迟青馆」,娟秀似赵松雪。
秋光令小鬟进茗,即询镇江军队事。仲英曰:「林公老谋壮事,必遂所图。特吴帅为清室贵臣,仓卒不易着手。今能得其部曲中重要人物,饣舌以美利,无难立时反正。惟此间有倡女子北伐之事,究竟如何?」秋光笑曰:「女子之纤弱不胜兵,仲英宁不知者?彼辈平日蛰伏闺中,读七言小说,非言女将平戎,即言得九天玄女秘授,此种谬说,已深陷脑海之中。近稍亲学,又煽于平权之说,思以绵薄之力,追逐中原。男子持正者寡,不能不依阿,贡其谄词。女子焉有远识,遂自以为是。而浮薄通文者,又争为捉刀作论说,侈张于报纸。张之不已,又时时开会演说。前此界域殊严,不许男客羼入,今则圂淆无别。纵演说不得要领,而男客亦为鼓掌以张大之。近者,中年老女、稚齿孀雌,慕此风尚,亦持不根之论,出而炫人。胡秋光一生微微解事,万不欲自欺以欺人。仲英颇以秋光为狂谬否?」仲英悚然,不能即答。久乃曰:「王雄有万死之言,本不宜发诸唇吻。今蒙女士见重,敢请家世。」
秋光不期泪盈于睫,语不成声,曰:「先大父为金匮人,薄宦没于江右。先君飘泊南康,外家出资为捐得佐贰。莅任数年,宦囊余七千金,以剧疾没于建昌。儿金匮无家,而先慈复见背,遂冒为建昌人。韶龄得稍稍读书者,均先君自行指授。今孑然依叔母以居。叔母无儿,终日长斋诵佛。此间女友固不乏,然皆袭为谬说,以诋呵政府为直,以剽袭法政为能,隳礼义之防,成淄蠹之行。吾虽虚与委蛇,心殊薄之。仲英洞明世局,其对卢眉峰语,盖尊礼女界,非薄视我辈,吾心殊切敬礼。今兹虽有经武北伐之议,吾专以红十字为宗旨。无论何时宣战,吾必赴战地,尽吾天职。」
仲英曰:「今日女界所谓大放光明者,殆同炀灶。若秋光女士者,方为如来指上之毫光,能使阿难立生神悟。仲英生平知己,舍女士无第二人也。」秋光二颊皆赪,久久无语。
第八章 规战
仲英留上海一日。归时,述卿已联络巡防队及各炮台管带定策,以巡防队保卫租界及铁路车站。惟新军无机关炮,乃规划出密赏,能得机关炮一尊,予一千元。然镇江形胜已为旗兵立壁。述卿遂约仲英,伪为游人揽胜者,凭高窥其疏密所在,以便进攻。
迤逦行近旗营,迷不得路。仲英进问司壁者,以向南门当何趣。兵告以须遵故道归,前趣不可得路。仲英伪弗解,遂左转。仰见高阜有一小庙,遂同述卿践危石而上。俯瞰旗营,历历皆见。既归,述卿发令,遣臧、易二校,至京岘山相度原隰,且侦察象山、焦山二炮台射击力之远近。计镇江西北门濒租界,进兵时当直取东南。营度经日,伯凯、仲英咸与其议。
明日,林竹桥遣其弟治渊赍书至。言:「事急矣,北军已由秦皇岛以巨舰载入长江,抵鄂。我军若得镇江,即可用炮台扼宁狙击,不听前。」仲英曰:「此策固善,然士心虽附,而金陵未下,若悉建业之众来袭吾后,即得镇江炮台,前后受敌,势亦立蹷。」
初八日,陈生履云至自江宁,言兵心已涣,而主者尚极力镇摄,不令蠢动。明日,三十五标第二营左队排长黄国辅家,忽为旗兵检得炸弹,全军大哗,且立发。于是章、明、端木三管带,议将各营分驻。
仲英曰:「新军五营,若去其三,兵力锐减,必难集事。公当极力止之,不听行。」述卿如言。然端木一军,已下船。
章、明二校,闻言遽止。而谣诼遂四起矣。述卿镇定,微示将校以意,谓:「举大事非持重不为功,且持重非犹豫之比。司马法曰:『太轻则锐,锐则易乱;太重则钝,钝则不济。』吾今日亦求济而已。旗人无故决不开衅。诸君且静候予之号令。」
仲英曰:「镇江举事,不惟宜规金陵,即苏州亦切近之灾,不可不先联络。」述卿曰:「余已预筹及此。统领艾君琦者,予执友也,明日当往说之。」
迨述卿归,而孙萌适分遣三十五标及三十六标新军,分屯丹阳、高资,新丰诸处。述卿大震。已而章君至,述卿曰:「孰为君划此策者?今兹败矣!」章曰:「兵心已动,不分驻,则将不受令而暴发。果公有命,吾及端木与明君,决尽死,无有退衄。」仲英适在侧,言曰:「三君既属同志,则咄嗟间仍可呼应也。」时金陵帅府下令,各标营俱开驻秣陵关,然皆不予子弹,复以机关枪十三尊授铁量,又以野炮十八尊授北军。
于是举军大愤,隐将枪炮撞针磨熔,俾不良于用。仲英曰:「金陵军心如此,苟以人说之,可以得志。」述卿曰:「然。」
遂令严海至秣陵,令举军要求子弹。时三十五标已受令移屯。
述卿与刘君成二军,亦分驻。刘驻竹林,述卿壁蒋王庙。
第九章 复沪
自武昌一倡,厄(扼)长江之上流,北向可由豫以规燕。
而下游诸行省,清廷威力已不能及,上海一隅,尤为民军发源之地。英伟少年及敢死之士,云屯雾集,北向忤视,跃跃求逞。
女界尤倡言革命,终日议论腾沸。外人以清廷不振,任用亲藩,知国势倾颓,已不可救,乃严守中立,甚有隐相党人者。而天津之法界,尤为死士之渊薮。
九月十三日日中,民军猝起,据上海闸北巡警局。巡士联翩归附,争向巡长索取子弹。租界以外枪声如沸。逾时,民军进据巡警总局,立白麾,大书「光复」二字,扬于空际。能言者争出演说。巡士右膊环以白布。商团防营,从风而靡。居民大震,白昼闭户。民军逐户劝谕,俾勿震慑。
申正,民军以敢死队五百人,长驱入城。城中守备单弱,城楼立为民军所据。沪道刘燕贻,已携关防预遁,嘱其僚吏幕客,潜避洋务局。民军入署,不戮一人,掷炸药于川堂之上,大声沸烈,火光熊熊烛天矣。继至府署,郡朝已空。民军亦纵火焚其大堂。继至参将衙署,杨某出揖民军,请自避让,愿勿举火,灾及平民。众为感动,遂不纵火。上海县闻民军至,亦从容出迓,言:「群君举义,鄙愿所甘。惟狱中囚皆万恶不可赦。义师弗察,一逭其死,则恶且愈,稔足为义师之累。」众可其请。乃不释囚,仍以兵环守之。
城中略定,遂议取军械局。而局工正值罢役,民军寥寥数十,衣白衣,袖间界以红线,力掷炸弹,崩声隆然。守者争出纵枪。民军死伤者共十六人,然尚力战。忽谍言龙华有大队来援,遂撤队归。明日迟明,民军复进扑,再接再厉。官军尚力战,顾道梗援绝,军无后继。孔道之上,民军均以巨炮扼守。
官军大乱散走。民军遂入领全局,将局中所积枪械,立时俵散。
上海通树白麾,一色缟素,商贾贸易如常。西人见之,啧啧称异。大张告谕于衢街之上,其文曰:
我中华同胞建国于斯四千余年,均属黄帝子孙。
后因明末流寇之乱,被满人乘危占据。我同胞受其残虐者,二百六十年矣。本军政府为拯救同胞,恢复祖业起见,东南各省,已次第克复。上海为通商巨埠,自应即日收回。本制造局虽系满清政府设立,其实皆吸取我同胞脂膏资以举办。且所造军火,本以防外,今满人欲以残杀汉种,用心之险恶,吾同胞稍具识力者,匪不切齿痛恨。今本军政府已举民政总长经理局务。凡局内司事工作人等,务须一概照常办事,听受命令,毋得违误,致碍大局。特示。
上海既归民军,吴淞亦同时响应。十四日,通悬白麾。驻镇吴淞之粤军,望风投械。复立军政分府,以所部辖于武昌,承为中央军政府,知黎公英武,足以集事也。
于时士大夫拥巨资者,争避地上海,伏匿寓楼,不敢举踵外出。好事者倡言:「此辈平日婪索,饱其贪囊,今事败潜踪至此。吾辈出百死成光复之功,转为贪酷者捍御其黄白物。」
因之逻侦四出,日窃窃然以马车托名流柬请,驻(驰)至租界以外,即而缚之,榜掠千数,气息仅续,必得资而后已。造谣者又纷传某某为政府间谍,将不利于民军,宜尽其家。遣人中夜投书其门,谓尔不日难作。而奴辈亦因此胁劫其主人,探微揣端,动息皆为主人之罪,公然坐索夜度之资于主人,否则启户纳刺客矣。又互相贼害,乘间造访,手枪猝发,防不胜防。
名为光复,人咸重足一迹,无敢微词及于党事。
女界纷议北伐,卢眉峰、顾月城为之倡。佥言秋女士无罪见戮,大开追悼之会,贻书东南诸省。健有力之女子,乃离叛其父母,断发急装,急趣沪上,入北伐队。又苦无资,则分布酒楼之中,挟册求助。挑达(佻亻达)子弟,因之恣与调诙。一反唇间,即指为干犯。罚重金而求免者,日有所闻。李一雄、黄克家、贝醒澄三女士尤傲放无礼。
众以胡秋光博学有识量,争推引之。秋光私叹,以为非佳兆也。见众唯唯,无敢轻出一语。凡会场议北伐者,握拳抵几,丑语间出,秋光但点首而已。众亦渐渐轻之,以为不足计事。
秋光归寓默然,遂作书寓仲英曰:
仲英先生足下:别后,知君与述公方规划镇江。
述公持重,非万全不发。然镇江不得,无以进规金陵。
金陵惟天保城最扼要。徒取雨花台,尚不为功。吴帅儒者,不解兵事。且军队半已解体,所恃者但有北军。
今武昌已扼长江上流,而沪上又为民军所有。海军中人人亦有光复之志,以说客动之,当立下。北军但有直趋浦口,向徐州而退。此着在我意中,想述公必有部署。此间虽名光复,而女界中尤呶扰不堪。战事属之男子,乃必进身参与,贪天之功以为己力。试问数处光复,何者为女军冲锋陷阵之劳,乃必张大其词,侈言国事耶?近者,此军需之故,虽名门闺秀,亦撰册四出,向酒楼中求酒客助饷,恶谑间作,恬不知愧。
不惟不敢属目,闻之已为赪颜。而为之魁率者,尤好名不审大体。前古叔季浇讹,女变多在宫掖。今兹群阴大煽,乃为意料之所莫及。秋光身亦女子,何尝无志澄清?惟综观大局,似有能了之人。我曹只能如欧西基督教中之人,实力为痍伤之英雄看护,职业似尽,何必雌声而雄鸣,令人增笑。此间清寂,寡可语者,仲英若能抽身一至沪上,相见尚有所言。秋光拜启。
书去之明日,苏州光复矣。
第十章 收吴
苏抚陈德荃者,颇以宦迹着于陪京。庚子之年,至以身当巨炮之口,强敌为之夺气。近建节姑苏,人民亦颇心服。
时清廷下罪己之诏。其辞曰:
朕缵承大统,于今三载,兢兢业业,与众庶同登上理。而用人无方,施治寡术,政地多用亲贵,则显戾宪章;路事蒙于佥壬,则动违舆论。促行新治,而官绅或藉为网利之图;更改旧制,而权豪或资为自保之计。民财之取已多,而未办一利民之事;司法之诏屡下,而实无一守法之人。驯致怨积于下,而朕不知;祸迫于前,而朕无觉。川乱首发,鄂乱继之。今则陕、湘之警报辄闻,广、赣之发端又见。区夏腾沸,人心动摇。九庙神灵,不安歆飨。无限蒸庶,涂炭可虞。
此皆朕一人之咎也。兹特布告天下,誓与我军民维新更始,实行宪政......。
时全苏绅民,读诏大悦。已闻北军轰击汉口,颇有无辜罹于煨烬者。报纸一倡,万口哗噪。于是苏属绅士,聚而协议。且闻东南各行省俱已宣告独立,而沪上亦属民军,遂议推举代表,往谒当事。
时为九月十四夜,沪上已一律通悬白麾。沪、苏邻毗,防为官军胁迫。民军健者五十余人,由沪赴苏,潜赴枫桥新军标营演说。新军同声哗诺,集合全军,求子弹于主者。队官莫禁,遂按名分给。十五日迟明,马队、步队、工程、辎重诸队,长驱入城。人人以白布裹袖,严扼阊门。诸门则遣兵分驻。于是队长联合诸绅入面陈公,请长此军。陈公慨然领诺,惟勿苦百姓。万众呼万岁。群上大都督印,建高牙于辕门之外,大书:
「中华民国军政府江苏都督府兴汉安民。」城堞之上,皆白麾招豋矣。
陈公既受事,遂立四部。以张伯直主民政,应德洪主财政,吴朝芬主交涉,以谈严为司法。大张告谕,大要谓:
意见二字,最为可惧。其潮流所及,实足以亡国灭种而有余。大凡意见之起,综由权利之一念。目今志士组织敢死决死团,为光复共和计,虽牺牲性命,尚所不顾。我同志同事,但期可以达其光复共和之目的,则牺牲其权利,更何足惜。盖个人有意见,则不能成团体;各团体有意见,则不能成一邦;各邦有意见,则不能成一国。相争相轧,党派纷歧,人民或因此而受剥肤之痛,尚何共和幸福之足云哉。(下略)
冷红生曰:呜呼!陈公之见,何其远也。当苏州独立之始,南北之见初未融洽。及东南各省分立都督,藩镇之局已成。陈公老谋壮事,已确知有后来之局,故预宣此言。今日一一验矣。
顾兹书篇幅狭,不能着以长篇议论,转使喧宾夺主,故不能不归叙正文。
十六日,军政府得金陵谍者,言吴中已遣骑二千来袭。陈公闻报,立时下令分兵两支,水陆俱进,直趋镇江。于是阖城惊扰,绅富之家,仓卒出城,城市一律闭肆,似有重兵压境者。
陈公遣数十吏分喻诸门,秩序渐复。
时苏、松、常、镇、太五大属人士进谒,称述奠定之功。
于是陈公遂有入主金陵之望矣。且临时政府方议筹设,陈公遂奔走于宁、苏、沪之间。镇抚无人,军警各挟其自由平等之气概,抗不相下。莠民乏食,渐渐出掠旁县。而新军排长多少轻狡好事,遮路人强下其辫,用为喧笑。剪辫者大哄,广集多人,痛殴排长。岗警吹笛集众,将排长拥护入诸捕房,遂归留园红十字会医治。举军大哗,破晓长驱而出。沿道木龛,一一仆之于地。径趋一区警局,彼此开枪恶战。旋军政厅卢君以兵镇摄,军警略定。自是之后,彼此寻仇无虚曰。苏垣虽名光复,而萧墙之祸岌岌然,人皆重足一迹。而陈公亦老病龙钟,遂荐在公自代。此为金陵光复以后事也。
自十三、十四两日,沪、苏反正,迅若迎刃而解。于是沪上王蔼鲁至镇江,语林述卿以状。仲英进曰:「苏沪已定,则镇江兵心愈难遏。镇为金陵门户,武昌已据建瓴之势,吾镇不先着手,吴帅以人代将军者,则所谋均废矣。」述卿曰:「善。」遂集巡防营管带张震、刘晋芳、龚育相等,分授机宜,并隐饬各炮台炮目,同集蒋王庙,力轰旗营,举烽于蒋庙高峰之巅,众军视庙前烽起进扑。同时命三骑士传语三十五标诸校,令作战备。
匆匆间,陶平南书至,言将与述卿相见于大观楼。陶盖革命巨子也。述卿至,陶言上海已光复,苏州亦下,且得军械局军火多。而金陵方盼子弹,宜以人往,得二百人足矣。述卿遂微以军中部署告平南。平南授以四百金,言留此以资运费。述卿遂归蒋王庙。而白额虎至,抵掌话至迟明。
第十一章 完镇
仲英连日佐述卿笔札,兼筹规取镇江之策。得秋光书,几不能复。述卿既往大观楼,乃伏案作书报秋光曰:
秋光女士惠鉴:得书读至数十遍,已缝锦囊佩之胸际矣。天下见地之高,持论之正,料事之精,宁有如我秋光者邪?镇江都统,昏愦不习战。旗丁貌为训练,暇则笼百舌、饮醇酒,用自娱适,人无战心。林述卿谋自蒋王庙,以巨炮下瞰满营,一轰当立溃。惟新军三营,已分驻丹阳、高资、新丰诸处。精锐可用者,特蒋王庙一军。顾东南大势,民军已得其要领。
兵民咸恶亲贵之贪沓误国。吾思不举则已,举则必济。
计此间动兵,为事不过三日。女士所办红十字会如何?
被创壮士,果得姑射仙人为称药量水,即被巨创,定无不愈矣。惟此事非合群不为功。筹费固赖之公家,然择地必须严洁。病人便旋之事,固需男工。但以床席裀褥种种言之,费已不资。沪上女界诸名流,有无柄握,务乞详示。老叔母长斋绣佛,足不下楼,未知迟青轩中迩来增几许佳什。雄于前数年东涂西抹,间为诗词。从军以来,一切都废。顾为女士之故,转生我拈弄翰墨之心。林述卿亦间为小诗,琅琅可诵,在今可云儒将。异日女士能至镇江,可以与述卿相见。
其夫人已居沪上,颇镇定,不畏死,亦女中之杰出者也。秋气已深,诸惟卫摄。不备。
书讫,述卿归,饬各队官每队出兵二十名,赴上海领子弹。
并同时下令,以王子澄领蒋王庙军,以许仍士领刘营军,翌日出发。是夜军中人人受令,备战事矣。
十六日,孙萌至军,飞柬招述卿赴饮。席间语至慷爽,言镇江可图。述卿曰:「统领知旗营兵额实数乎?统领知各炮台客兵实数乎?」孙萌曰:「否。」述卿曰:「然则讵易言攻取之策。且前日统领分遣诸军散处丹阳、新丰、高资之间,信息睽隔,咄嗟号召为难。」孙曰:「此非某意也。」述卿曰:「军中意颇异同,谓公尸之。」孙哗辩不承。述卿遂以质言动孙:
「请将散驻新丰、丹阳军队集京岘山攻城;留明字一军防高资。」孙大韪其议。时谈维城适在座,微语孙萌曰:「林君部署井井,有大将干略,不如以此军属之。」孙诺,登时请述卿长此军。时军中闻孙萌来,颇不怿。迨闻以大权属述卿,始悦。十七日,发令移营,趣京岘山。
十六夜,仲英属稿发文告。伯凯则宣告诸军。倥偬至迟明,人人各以白布缠臂,众拥林述卿出广场中。诸军环列,举枪为礼后,静默一无声响。述卿乃亢声为众演说曰:
「自爱新觉罗氏入关,据有中夏二百六十余年。种族既殊,汉种恹恹蜷伏威棱之下。贵贱之辨既严,囚奴之辱无诉。顾物极必反,汉种自知惭慨,故力谋反正,复我汉民威仪。然前僵后踵,经斩杀铲刈,仍不少屈。愤郁既深,故武昌一呼,应者四集。今苏、沪诸处,以次收复。镇江一隅,宁非汉种所屯聚者邪?诸君子不以某为不肖,命长此军。某不敏,愿执鞭策,从诸君之后,倾此政府。冀有重见天日之期,即为汉族再兴之日。谨与诸君约法:一为严守军律,一为从令。一违法必惩,无惮亲故。一自宣布独立后,兵给双饷。战时给养,均出公家。」
演说后,诸军呼万岁。遂改镇军三十五、三十六两标为镇军第一协。以端木元森统第一标,以明榆林统第二标,全祖兴为总执法。遂颁军令曰:
象山、焦山两炮台,向城轰击。炮声动,城中自有内应。刘协统率第一标一、二两营,趣东门猛攻。
入城后在道署集合。端木统带率第二标一、二两营趣南门。入时扑旗营,至都统署集合。第一标第三营屯京岘山,为总预备队。攻城时,专听京岘山举烽,拔队进扑。领军则居总预备队,以便策应。
是夜传檄四出,均仲英属稿。十八日黎明,军中一一受令,将于夜中举事。述卿遂以书寓程都统曰:
汉族受满人陵侮垂三百年矣!文字之狱,动致赤族;捕奴之律,祸及邻毗。汉将有功,则满人尸之;官中美利,则满人据之。不耕而食,竭四海之力养此庸懦;无阶而贵,虽万恶之罪均与洗宥。顾侥幸无持久之计,雠仇有必复之时。今天下共和,镇江不能独为贵都统所有。幕府已集兵城下,深恐不先奉白,猝尔乘城,不惟于大义有乖,且恐有无辜见累。贵都统当相时度势,自明去就。如愿释甲,当于得吾书后,将旗营兵械马匹,全数录交辕门,当以客礼相见。竭诚奉白,幸乞三思。
程得书大震,集其所部筹议。顾闻防营及各炮台已悉入民军,且卫兵及巡防队亦已外向,知不能战。且前一夕绅商集合公署,乞解兵柄,听民军入城。而旗营又多半逃溃,人不任战。
程太息,报书请降。程自念身为清室重臣。力屈势穷,义宜自裁,遂缢而死。而城外诸军未之知也。
时诸军俱集京岘山前,待蒋王庙举烽。各营分配地点已,肃穆静待严敌。下视各村,田牧如恒,初无惊扰之容。述卿谓仲英曰:「此文明之师也。顾伯凯安在?」仲英曰:「已随刘协统趣东门。」述卿曰:「贤兄殊有胆智,而仲英文采,殊过其兄。」语已大笑。时各炮台咸以人至司令处,问开炮当以何时。述卿言:「程都统已投戈降,镇江不血刃矣。」
午正,整兵入城,全城安堵。绅商集面元戎,遂尊林述卿为镇江都督。
第十二章 女箴
镇江既定,文告绝繁。述卿日出面宾客,夜治军书,眠食都废。仲英左右之,不遗余力。忽得陶君朴清沪上来书。述卿遂遣仲英至沪,与陶相见。陶述江宁消息非佳,言将舍沪而趋镇,助述卿理军中事。
时仲英居春元栈,午前出饭,座客所谈,多金陵战事,言人人殊。仲英独酌,猝有人以手拊其背。骇顾,则一青年女学生也。其后尚有一人,年三十许,状如女教习,执册求助饷。
上有署名,捐小洋一角者,意殊轻蔑。女学生自言徐姓,然狷佻不类闺秀。隔座有一少年,夺去其册,细审作游语。女学生亦就与调诙,久久始书捐助一元。客又出纸烟分授二女,二女亦各出纸烟报之,笑谑间作。已而复至仲英席间。仲英展册,则女子劝捐会启也。中有「吾神州女同胞,素以慷慨侠烈闻天下,宁乏急公好义之人,特欲自效而无路耳。并尊程夫人为会长。」词语堂皇,而求助者则出之以婉媚。仲英默叹,遂捐十元。女学生称谢无已。
仲英饭已,匆匆下楼。沿道见有女子断发者,仲英骇然。
问诸道中人,则女子北伐队也。急装短后,与男子联臂过市,此为沪上前此所未有者。盖礼防既溃,人人无复以廉耻为恒矣。
仲英俯首太息,命车至秋光家。
适有绣幰停于门外。刺入,见座中有少年贵妇人,见仲英迎笑,称曰:「仲英先生,适同林都督成大功于镇江,吾女界中震英雄之名久矣。今日面君,如面都督。」仲英曰:「下走万死,敢冒昧问女士贵伐及族望。」秋光代为介绍曰:「此江南负盛名之贝清澄女士也。」仲英鞠躬曰:「大名久被寰中,今日何幸,得挹清芬。」清澄曰:「神州陆沉,均当轴诸人附满之过。今当整兵北向,犁庭扫闾。吾女界中已联合多人,兴经武之军,努力北伐。异日燕京相见,把酒为欢。吾辈脱去数千幽囚,复得参与政事,宁非女界中放大光明!想仲英先生为吾辈思之,亦当曲踊三百也。」语次,频频顾视仲英。以仲英伟硕而白晢,清澄顾之悦甚。仲英方欲有言,而秋光已以目止之。仲英乃唯唯不敢作答。清澄微觉,含笑无语,遂起立曰:
「今日会中尚有评议。」因出表视之,曰:「尚有三十分钟届期矣。」遂与仲英坚订后会,匆匆登车而去。
仲英谓秋光曰:「适来贝女士大言炎炎,闻之胁息。」秋光笑曰:「君以为何如者?此君习得报章中无数套语,动曰满奴汉族,不言北伐,即曰参政。贻书远道,为辽阔难企之词,以耸女界。使闽粤诸省无识之女子,冒昧决其亲故,断发易装,附海舶而来,中道遇飓,呕吐淋漓。昨日至者数十人,病态支离,弱不能举,经人招待于某逆旅小楼中,狂呻终日,有泣下者。此等弱质,谓能犯隆寒以向北庭,在风雪弥天中执枪与燕赵少年角胜乎?嗟夫!仲英,吾亦女于,恨无仪、秦之舌,以消释其谬想。」仲英曰:「适贝女士所言,亦颇慷慨。」秋光曰:「谬为慷慨,人孰不能?女子固有职分,譬如佐夫子治官书,为女学堂司教育,以爱国大义自教其子。即不然,学基督教之仁心,为创人看护。至于梁红玉之事,仅得诸传闻,亦特言击鼓助战而已,非身临前敌,与金人接仗也。刘子曰:「云雾虽密,蚁蚓不能升者,无其质也。」吾亦曰,政务虽替,军政虽靡,女子不能与者,非其分也。盖媢嫉之心一生,则眼前大势如障十重云雾。名为才士,一拘党见,则媢嫉之心立肇。无论事之是非,势之成败,惟拥护其党为上着。仲英试拭目观之,后来国会一开,政党之争必烈。共和大局,将立败党人之手。矧女子妒心,十倍于男子,一经执着,百折不回。试问大政一落其手,流失败坏,尚何可问?」仲英叹曰:「静听君言,不能不节节中要。惟如此持论,将何以处同党之人?吾甚为女士危之。」秋光曰:「仲英危我,我亦自危。幸在会中适自承看护职役。凡彼喧天议论,炙手威棱,吾咸不建一谋,不树一义。彼蠢蠢者,方以我为愚呆也。为时非夙......仲英,得毋饥乎?」仲英曰:「适饮自小楼。」遂述其所见之状。秋光色赪,盖为女界抱愧。久乃言曰:「尚有过于此者,幸仲英勿以菲薄之目光,瞩及圂浊之地。」语次,忽曰:「镇江收复,不戮一人。闻述公部署井井,令人心服。髯参短簿,仲英必居其一。计日当规金陵矣。近者金陵消息如何?」仲英曰:「非佳。今晚当趁车回镇。顾心中......」
秋光停目不瞬,彼此相视可数分钟。仲英兴辞。秋光微喟,送至门次。至仲英之车辘辘出巷,始翩然入。
第十三章 闻败
二十日,仲英同朴清至镇江。述卿接见,忧形于色。仲英问状。述卿叹曰:「败矣。余方迁居此署(道署也),时见第九镇工程队官戴成文,彷徨门外,时来客如麻,余酬对不暇。已而侍者言,有戴君者,请独对。戴入,仓卒言十七日金陵已动兵矣。余闻言,顿足曰:『子弹毫无,焉能作战?』戴曰:『金陵城中,有苏彬者,约为内应,机事弗密。而城外之混成协司令官,尤躁急不谙兵略,悍然冒进,过纬河,出花神庙北端之雨花台。江防守兵遂开炮向我军弹射。步队两标,则抵姑娘桥、曹家桥南端,闻骑兵陷险,纪律遂乱。收队后,司令官命三十四标乘夜占雨花台,三十三标则趣雨花台西侧。战时,三十四标一小队突入敌阵,而敌军用机关枪,弹下如雨,虽将雨花自三面兜围。讫无成功,我军弹尽,遂退守曹家桥,凭高设险。而城军忽突出,袭我司令部及卫生队,将负伤兵及病军,尽行屠杀。并折赤十字旗。主者已退至高资、龙潭一带矣。』余方焦悚间,而孙萌已至乞援。余曰:『镇江甫反正,在在需兵。且五营中子弹仅六万颗,纵使悉师而行,亦不能下此坚城。且此间百凡草创,都督遽行,不惟摇动人心,而匪徒亦将窃发。孙君无言,力求出兵。余不得已,已发遣防御高资之第一标第一营管带王浩然,以所部往援矣。」
仲英曰:「子弹未齐,奈何轻举?管子曰:『存乎制器,』而器无敌。又孙子曰:『攻而必取』,攻其所不守也。今器已败窳而不全,而复进攻其严扼之地,吾器窳而敌备周,如何可胜?第一标之师,虽往无济也。」述卿亦焦烦不已。
时白额虎至军,述卿令往说驻守南京海军诸舰队。午后,金陵溃兵纷纷至镇。述卿遣人招待。而陶朴清有干才,述卿遂属之以民政,以陈伯萌、孙肩虹两人为参议。然雨花台既败,警报日数至。并言北军且至,人人重足而立。白额虎适归自江上,述卿遂署为统制,敌氛既迫,上海、苏、杭援兵均未到。
述卿飞电四出,上下皇皇。
迨晚,仲英方伏案治军书,而门外炸弹陡发,府中大震。
卫士出枪戒备,骑士十余,咸拔剑趋述卿门外环立拥卫。郑维城去外衣,持手枪出视。已而舍人入言,旗人二十余以炸弹袭击。仲英投笔曰:「乱党不可留,一一取而歼之。否则,立驱出城。」述卿曰:「王仲英君乃不闻前清入关时,驱逐病痘之百姓乎?当时百姓病痘者,摄政王多尔衮令驱之四十里之外,尽室皆行。满兵遂入取其家具,俾之一空。而痘童道死无算,家人流离之状,不堪属目。今日旗人以报仇之故,掷弹府门,其罪可诛,其心可谅。且吾尤不能效多尔衮所为,夜中无分良莠,尽驱出城。彼果缴出凶器,以兵监之,盖可恕也。」仲英太息,称仁不已。
是夜漏尽四刻,郑元至军政府,趣述卿起,言军舰十五艘已归民军。述卿即令郑元为之抚慰。先是述卿与仲英议,以白额虎之为人,勇而多诈,令之游说海军。白乃令卢鉴挟炸弹队数十人,至下关,登舟胁劫。于是楚豫等十五艘,均就抚。时有人称某公知兵者,述卿笑曰:「见危则趑趄,据势则骄狎,见利若酣蝇之醉腥,毒蛇之奔穴。此人在军,吾祸不远矣。」
而白额虎者,虽助民军,然反侧阴贼。已而述卿之功,果为二憾所掩。仲英至事后,恒引以为恨也。
是时述卿大置酒,宴各舰长于军政府。述卿病嗽而喑,然尚能演说。宾主欢洽,遂通电各处云:
军舰中如镜清、保民、联鲸、楚观诸艇,虎威、江平、江元、江亨、建威、通济、楚同、楚太、飞鹰、楚谦各舰,于二十二日由敝军联络,一律归顺。本月在军政府开陆海军舰联络大会,立誓合攻金陵。并于军政府增设海军处,各舰艇公举司令长,组织完备,一致进行。谨闻。电去后,述卿遂谒司令于洋务局相见欢悦无间。坐次,浙江支队长朱君以浙师来会。述卿进曰:「北军之觊高资,非一日矣。顾捍御强敌,非炮队不为功。今浙军既有炮队,一至高资,则彼间军心当立定。」朱君谢以疲纴,当休息。述卿曰:「吾已得谍,城军必不犯高资。浙军至,匪惟军心安,而威力亦伟。此去高资,特小时之功。今队长留此不进,脱高资之军前慑城军,营无炮队,震恐致溃,大势且岌岌。」朱君悟,下令拔营。
时饷糈奇绌,通电各处,咸有报章。所筹但逾万数。主兵者力主进攻,述卿苦谏不听。
第十四章 图宁
时进趣金陵之军,俞司令及朱队长皆主立发。述卿持重,彼此议弗决。仲英忧形于色。正无聊间,侍以京函入,则家书也。仲英自镇江光复后,凡三上书,均不得老人手迹。此函较平为厚,知有长书,即展读曰:
谕隽、雄两儿:自隽招雄南下,余已不复置念。
何者?尔兄弟自信为革命巨子,老子则固清室宦裔也。
自北军入关,顺康初政,固不见直于汉族。然多尔衮、鳌拜,相继枋(秉)政,二帝幼冲,动为所劫,以后亦渐习汉俗,尚无邪辟骞污之行为,而德宗尤孳孳于立宪,汝兄弟当已前闻。不图武昌夜呼,而海内立时崩析;镇江之役,至兵不血刃,而阖城外向,事乃大奇!令乃知种族之辨,虽九世之仇犹复也。老人别有怀抱,与汝辈不同。汝兄弟好自为之。刘向心为汉室,其子与之异趣。要之,近年以来,三纲之说已废,老人胡敢以庭训相加,致乖骨肉之爱?
林公述卿,本有志之士,不日间将进趣金陵。然既称同胞,自不以多杀为威。孔子言与不言胞,胞字见诸《西铭》,则张子之言也。新人称谓,实本旧人。
愿林公回环此同胞二字之义,则后此功名,当未可量。
武昌一变,东南瓦解。九月初八日,使馆缭垣已洞旧塞之窍,孔孔皆炮眼也。此孽种自团匪,虽寸脔端、刚之肉,宁洗此辱!重阳日,闻太原兵变,滦州、德州,以次沦陷。陶王尚有心,知大势已涣,九庙且不血食,痛哭弥日,二目尽肿。连日陆军第二十镇统制张继祖合词陈奏,以十二事要君,词语凛烈。朝议防有清君侧之师,已一一可其奏。而太原之变,陆中丞全家殉节矣。陆君与余会食可数次,礼重其人,不图今日戕于乱军之手!兹事尔兄弟闻之,但付一哂。
若老人者,固有倒峡倾河之泪也。隆裕太后已发内帑,犒汉阳光复之师。胡以不过武昌,莫得其解。十二日,闻用袁项城内阁总理,以魏午庄尚书补湖广总督。余谓武昌尚悬黎氏之手,魏尚书何由受代。十五日,以吴禄贞抚山右。吴英年慷慨,闻亦阴主革命者。朝廷欲羁縻其人,竟中刺客,亡其头。此时东南半壁,已成割据。虽北来将帅如飞,亦未易着手。尔兄弟善事林公。余尚老健,日读文山《指南录》,间亦作诗,多伤时之作,不汝示也。
仲英得书,笑曰:「阿翁理学中人,自有此语。然时会所趋,吾亦不得不尔,非敢显悖庭训。三纲之说,君臣一伦,新学说中无是也。若父子、夫妇,吾家纲领固在。身从何来,又安敢悖!」读讫,命侍者寓(寄)高资,示伯凯。
时镇江已动兵。述卿命白额虎率扬军七营巡防,四营渡江,趣六合,攻金陵之右。盖用谍言,某军辎重悉屯浦口,令白额虎绝其后路。白欣然以师渡江。述卿自领攻宁之师。仲英亦挈枪从行。道中,述卿令作书告陈德荃曰:
丹阳都督惠鉴:敌氛已迫,不下石头,东南之基桢不固。仆拟身率陆军,一面召集海舰,合击浦口;一面已饬石统制,率巡防,合扬州军队,要截某军北行之路。惟兵力单弱。闻江阴尚有巡防五营,并工程一营,请公饬赴浦口扼守,防其东下扬通,使人民践蹂。愿公通筹全局,迅赐施行。
寻得复书,工程一队,已赴句容,留此五营,以守江阴,不能动也。镇军遂迤逦向石头矣。
第十五章 用间
石头城者,东以赤山为成皋,南以长、淮为伊洛,北以钟山为曲阜,西以大江为黄河。此言南都之胜,等于北都者。六朝以后,明太祖曾建〔都〕于此。迨及燕棣,始都燕,以此为陪京。直至洪、杨之役,南都遂成瓦砾之场,元气久久未复。
然形胜仍存,可以扼守。古无炮台,但守陆而不备水。取金陵者,陆军多向新亭一路。今则炮台扼塞处,其险有五,曰乌龙山,曰幕府山,曰雨花台,曰狮子山,曰富贵山。此外尚有紫金山,纯乎天险,用为屏蔽。乌龙去城六十里,前临大江,有二十一生炮二尊,可迎击龙潭进趣之军队。幕府山炮台,足以守护齐化门。富贵山之炮,可击朝阳、太平门外之军队。雨花台临句容。狮子山备下关。此非联五镇之兵,佐以炮队,万难为功。而镇军不过一镇,骑兵八十、炮四尊,浙军、苏军,炮骑略具,然亦寥寥。沪军仅一千六百,城中旗兵合北军,数逾二万,骑兵二千余。主客之势既殊,胜负之局可定。
述卿谓仲英曰:「北军能战,而又据天险,势不可与争锋。当日洪、杨挫败之余,李臣典、萧孚泗诸人,拚命兜围,仅乃克之。然尚以地道进。今工程队能任此否?」仲英曰:「然则仍用收镇之策,隐中联络炮台守者耳。」述卿曰:「然。」遂以说上官承纲及汪虎二将。汪、官既降,诸台望风款纳。城中主兵者防炮台潜通民军,下令将莅台检核诸将。诸将潜取炮机,归镇江。及黎天生军占领炮台,各炮台一时同下,乃广布间谍入城,多印刷谕降之书。清将校畲明勋遂为述卿所用,将城中所有部署,绘图示民军,盖未战之先,已了了洞澈敌情矣。联军虽有同胞之义,然势同乌合,谣诼起如云浪。述卿焦思五夜不寝,将奉身求退。仲英极力劝止。
时议急于进兵,而镇军中尚有一队枪炮未及整备。时已改推程德荃为海陆总司令,定策与述卿合。梁乔丹者,老谋壮事人也。易帅之谋,均梁主之。且以书告述卿,人言可畏,善为之备。
初六日,大军前进,驻马群。得鄂中急电,言汉阳危甚。
仲英曰:「此电宜秘。出则军心必乱。」遂草檄饬兵舰数艘赴援。初七日,程公德荃至军。时幕府山炮声已动,盖内向以轰北军。而浙军在孝陵卫与北军接,大胜。而述卿军进驻林庄,居破庙中,地湿如膏,以稻草铺地,厚尺许,坐卧其间。夜得鄂中急电,言武昌血战六昼夜,敌军火器较利。我军坚守武昌,乞以海陆军队,星夜接济。述卿复电,已以兵舰数艘赴援。
此间稍定,即发陆军。初八日进兵,述卿进谒俞司令。司令述鄂中危急,且言北军已由津浦南来。述卿告以白额虎已扼浦口矣。时幕府山弹尽,而沪上续运未到。炸药藏贮至伙,顾无电力,不能发。而军中已下令前进,述卿危之。延陶参谋定策。陶以命令已发,不能反汗。述卿大忧。是夜鄂中急电再至。
而宋渔父来电,言与黎同。述卿遂飞电海军,趣其急进。时已潜遣小队,隐埋炸药于朝阳门外。夜中接战,枪声如沸。述卿急装登紫金山,望朝阳门,巨炮一声,屋瓦皆震。闻雨花台有冲锋声,而朝阳门枪声亦益烈。迨晓,枪声渐稀,众皆以为城破矣。已而三十四标谭排长至,言昨夕亲赴城瘗埋炸药,城内忽出炸弹,适触炸药作奇响,非城破也。彼此相顾懊丧。
述卿建策,攻此严城,非巨炮不为功。俞司令遂饬祁豹嘉赴沪运炮。述卿以独骑归营。道中规划,非得天保城,则全军均无柄握。遂决计以镇军攻太平门一路。午后,陶参谋至,言俞司令图天保城,举军无肯行者。
述卿奋然曰:「生死分也。《尉缭子》曰:『众已聚不虚散,兵已出不徒归。』非吾军居前敌,决无敢死之人。今当大聚镇兵而申讨之,俾人人尽其死力,方能成功。」陶君曰:「吾以死助述公为之!」述卿呼仲英曰:「仲英试同行,事之成败系此着矣!」
第十六章 誓师
读吾书者,当知革命非易事也。非骄王弛紊其权纲,非奸相排笮其忠谠,非进退系乎赇请,非赋敛加以峻急,非是非颠倒,使朝野暗无天日;非机宜坐失,使利权蚀于列强;非聚四海之财力,用之如泥沙;非出独夫之威棱,行之以残杀;非无故挑边,任邪教兴师于无名;非妄意愤军,使天下同疲于赔款,而国又乌得亡!而革命之军又胡从起!
观辛亥一役,武昌义士之哄,特出于不平,乃不图一拥立黎公,以正大光明之心迹,循吊民伐罪之涂辙,天下不期同声而响应。而林述卿者,固黎公所欣赏之人也。蓄大愿而寡私心,任难事而怀死志。顾功成见忌,几为人所甘心焉。林氏遂怏怏于乡里间。今年执业吾门,听《诗》义及《史记》,乃未几而淹然逝矣。书中所谓白额虎者,即躬行暴乱之人,当日乃为述卿旧部。使述卿在者,自能以精诚感格,使之勿动。今何如也!
顾述卿战略文采,为异日史中所必不废之人。而誓师一节,尤有精诚,即辞说亦佳。原文存彼笔记之中。今吾书中文字则略为润色者也。
时述卿与陶参谋同行至尧化门,入壁,起畲管带傅青,宣布司令之意。畲言目兵三夜失眠矣。述卿曰:「有急令,须聚众而宣告之。」畲即吹角。半炊许,众始大集。
陶君对众宣言曰:「诸君累夜失眠矣。兵间劳苦,初无主将偏裨之别。须知此来金陵,岂为利来,亦岂为功名而来?天下困弊政久矣,武昌既倡大义,则我辈不能不刷汉种之精神,力图光复。须知武昌四战之地,非得金陵,则前后受敌,武汉亦不能有。天下事,有前进一步,可以全万姓之命;后却一步,即以败垂成之功。鄙人即第九镇创始之人,队中上至官长,下至目兵,当能相识。清初之鄙弃绿营,有同刍狗。以兵籍出自招募,其后践之一如奴隶,其委化也,付诸虫沙。二百年来,虽曾、胡之能,收复东南半壁,而绿营之士,清廷初未尝目之为功人。鄙人进策,办此征兵,即冀稍通兵学、明种族、知向背,预存今日革命之用。今武昌一倡,应者四集。近观楚、皖,远视闽、粤、滇、黔,均已一一响应,则金陵亦在唾手之间。
吾军果一振作,敌无战心,必然解体。此即汉族重见天日之期,事机万不可失。林都督与诸君同其甘苦,数夜以来,亦未尝贴近床席。今日事势已逼,非得我辈同心戮力,进趣天保城,得其要领,则旷日持久,大属非计。鄙人以往来奔走,旧疾复发,夜来呻楚不堪。今日特力疾与诸君布期腷臆,愿同心膂,下此严城。」陶君演说后,大嗽不止,众为动容。
述卿乃继进宣言曰:「仆自京岘山导诸君至此,近一月矣。此一月中,事势万变。然钳揣敌情,似有可乘之机,操必胜之要。顾仆方往来筹划,上商司令,下谋幕僚,无暇与诸君晨夕相见。或且谓仆为苟且之安。须知顿兵严城之下,不胜即败。败则仆为祸首,何利之图,而敢惰其官骸,不为全军谋胜利耶?近闻飞语,谓仆昵于原带之营。此语亦不为无因。天下有不可告人之劳,厥状似逸;有不能共喻之苦,其心似私。然不白之,无以释大众之疑;容忍之,转以为全局之梗。镇江反正以后,仆即开足额两队,赴青江浦一带防剿土匪,招抚地方。军无后继,供亿亦缺,饥馁在所不免。然以仆平日交谊,队中尚无闲言。所余不足额两队,为数只一百五十名。旗营日形不靖,诸君之所知也。昼夜枕戈,防旗人窃发。仆与此军同命,心悯其劳。顾安危所系,则亦不暇顾恤。然日中尚须搬运服装、器械、粮食,均恃此一百五十人,直同苦力,不类征兵。正以知主将之艰虞,故不生怨咨。审上下之同力,故无敢废怠。而仆亦以此安之。特较诸君三夜之不眠,其劳亦复相埒。依之旧有之部,原是同胞。讵诸君与我共事于此,独非同胞耶夫!渐渍之久,则胶漆解坚;浸润之至,则骨肉乖析。彼谗人之口,正欲解吾胶漆之坚,而析吾骨肉之爱,诸君又安能听之!至今日仆之鹿鹿兵间,未曾与诸君亲密者,亦自有故。金陵天险,徒恃镇江一旅之师,虽人人勇悍无畏,然亦须军有后继。故苏、浙二军,仆不能不少加延接。联络二军,即所以扩张吾军也。然徒恃陆战,而无水师以补其阙,则战备疏。故仆又息息防舰队之不吾助,则极力为之部署。况雨花台溃散之兵,麇集镇江,不惟兵械毫无,而衣服尤形凋敝,则不能不为设法编成一军。且仆以都督兼民政,则设员分司,在在耗其精力。又敌氛近在咫尺,不能不用间谍。以上尚有应办之事宜,莫逃之责任。所苦者,镇江反正后,存款不过十二万。兵力既已骤加,舰队又复骈凑,一月之需,应四十余万,则求协饷于邻省,是谁之责?嗟乎!
诸君,仆亦与诸君等为目兵耳。诸君责任只在前无坚敌,奋不顾身。仆则兵食兼筹,包罗万有。诸君谓仆尚有一息之安耶?
彼留屯镇江之众,怨仆不遣赴前敌,令彼立功。而奋勇前敌之兵,又怨仆不留屯镇江,使彼苏息。今使仆有行雨之力,处于洗衣与种稻之间,彼洗女日欲吾晴,而农夫则日求吾雨。诸君试思,以何者为当?虽然《抱扑子》有言:『谤读言不可以巧言弭,实恨不可以虚事释。』今日仆之宣布,初非巧言,即诸君之与仆,亦无实恨。今当屏去他说,以军事为前提。仆今拚命,明日将往攻天保城,知诸君壮往,与我同志,必能与我同命。
或且有谓仆贪天之功,使万骨皆枯,成一将之功绩。我敢对众立誓,宁垣一破,立将镇江都督取销,示不贪利禄、专图救民于水火之中。果诸君不信吾言,则城军亦必不能留我生命。此军一陷,则苏浙一带残杀自不待言,汉族再无伸眉之日。盖我军所处形势,在万死一生之间,不进亦死。然不进之死,死尚无名,不如为孤注之一掷。仆愿与诸君颈血同膏原野,亦所诚甘。脱天佑民军,金陵一下,则千秋史册均有尔我之名。嗟夫!
男于死耳,何惜此七尺之躯,不为四万万同胞吐气耶!言尽于此,幸自努力。」
述卿语后,各兵神宇飞扬,人人咸有喜色。述卿知可用矣,遂令归伍,明日听令。
第十七章 督战
天保城,较紫金山略低。民军若抄东山小路,攀援上紫金山之顶,凭高下瞰,则天保城仰面迎敌,在势为劳。述卿策定,令仲英出地图,一一加以小签。
时述卿居尧化门外小屋,小窗北向,不能得日,屋宇沉黑,一榻一案。仲英则席地而卧,日中非秉烛不能治军书。将校亦时集此小屋中,可数十人。述卿复述誓师之言,矢以彼此同命。
因出地图示以进取之要,众皆曰然。述卿遂令选精卒二百名,直趣紫金山。正摒挡间,统带李玉岗、杨韵高入,言镇军第三标已到。遂以进攻天保城之策详示二君。二君咸曰:「此策深中机宜。」述卿遂下命令:令畲傅青以精锐二百,由岔路口村后,潜登紫金山。一令李玉岗率所部赴蒋王庙,仰攻天保城。
时先锋队冯清典至。述卿遂令至藤子树协攻。述卿示以地图,冯粲然曰:「吾初至如盲,得图眼光大廓,知所以处敌矣。」
意气甚壮。初十日迟明,遂移兵向尧化门。行道遇卫生队,有西人数辈,问移兵安往?述卿曰:「攻太平门。」八时许,各营俱依令出发。述卿则赁居一卖浆家,以芦席和泥为壁。参谋及仲英诸人,均藉藁坐。
述卿挟仲英诸人,赴岔路口督战。时山上枪声如沸,城上飞弹往来于空气中,蚩然若流星。仲英挟枪将赴城下,述卿立止之不可。时有卫兵飞驰禀白,言参谋及谈维城已得攻城巨炮引至。述卿即以敢死队六十名,护卫而来。炮至,仲英请率之行,遂曲折辇近天保城。城外兵屯如蚁,炮烟浓黑。烟消,见城上北兵无数,咸引枪下击。仲英引巨炮向兵多处,轰然一声,适中城垛,城崩数尺,砖石杂人纷飞,尘土高起数丈以外。然北兵立时以门坎之属积陷处,加以沙囊。仲英纵第二炮,越过城堞。城上亦还炮,弹落丛树中陡爆,幸不伤人。仲英更纵第三炮,城垣立陷可丈余,堞上北兵纷纷下坠。敢死队疾进,以猎刀猛斲之。仲英命纵第四炮,忽有飞弹从耳际过。左右大惊。
仲英曰:「生死有命,趣发弹!」方指挥间,复有一弹至,不知所向。仲英手上之枪忽落于地,欲以左手拾枪,乃不能动,其重如铅。衣上微温,扪而嗅之,血腥也,知左臂已中弹矣。
仍呼纵炮,不期委顿于地。左右大惊曰:「参谋中弹矣!」仲英曰:「勿声,恐乱军心,亦不可令都督知之。且扶我坐于林间,君辈仍纵炮。且尚有几弹?」左右曰:「尚余六弹。」仲英此际血出不止,犹强应之曰:「尽此六弹,务下此城!」
时月落风高,弹下如雨。自仲英受创后,各兵纵弹,乃失其准。一人已飞驰告述卿。述卿饬人以舁床至。此时仲英以背就一老柳之干,俯视山下,昏黑如无物。自念老父年高,革命非其本怀,乃强违庭训,身趣前敌。夫将者,死官也。一死初不足惜,惟眼见此城垂下,竟不能遂我成功之志,可悲也!又思伯凯尚在高资,吾死之日,不知伯凯如何悲怆。且述卿待己良厚,一见如故,立署为参谋。一死之后,幕中更短一人为佐矣。不期念及秋光。秋光不惟美丽可人,而论事明透,能彻中边,尤无近来女界矜张习气。细察其意,颇向我。顾在百忙之中,未敢仓卒求婚。想吾死后,必得美人无穷之酸泪。辗转间,不觉将重重旧事,翻腾脑际。夫以重创之人,加之悲怆,觉两耳中如雷鸣,杂炮声而动。又两目洞黑,不复见物,遂晕于树间。
第十八章 看护
仲英晕凡一日有半,卧于一人家中。屋宇稍洁,去城可二十余里之远。日午时微醒,忽闻有花露之馨触鼻。陡一张眼,则见小窗之外,杨柳疏疏,为微闺摇曳。榻前背面坐一女郎,不髻而辫,辫粗如儿臂,滑泽光可鉴人。花露之香,似出女郎襟袖。自视左膊已缚白布,重裹甚厚。而腹中微微觉饥。视此女郎,凝目窗口外垂杨,如有所思。忽闻榻上微呻,陡然回顾,则意中所注念之人胡秋光也。仲英大惊,方欲强起,而臂痛不可忍。秋光即以手按之曰:「医生言勿动,动即创裂。惟此时饥否?」仲英曰:「饥甚。」女匆匆出,已而手牛乳一杯曰:
「仲英,一日有半不省人矣。此流质,饮之或不凝滞。」乳入后,尚思食。女曰:「医言勿急进。少须(顷)得焦面包食之,吾已前备矣。」仲英欲起旋,女已前觉,即趋出。有一人衣服整洁,出皮带合私处,引溺入诸溺器中,将而出之。出后,女复入。
仲英心绪潮沸,喜惧交杂,不知所问。既而极力抽出辞苗,问曰:「此为何地?吾何为在此?女士亦何时而至?」女曰:
「医生诫勿烦言。君必欲听者,吾略告君。自君别后,吾即经营红十字会。顾仗义者多,而捐资者寡。吾不得已出千元,合同志数人,共赁此宅。医生为美国人华君,壮吾所为,愿尽其义务。君于前两夜中弹,吾即侦得噩耗,驰书告陶参谋。陶为吾旧识,以舁床将君至此。医生言弹入左臂,幸未伤骨衣。启而出之,血溢如注,吾心恫不已。医生以厚布重裹,俾勿动,但睡中时时什呓语。」
仲英曰:「吾梦中作何谰言?」女红潮被颊,久不能答。
仲英趣问。女低头曰:「呼吾名耳。」仲英冁然曰:「心之所念,梦寐中竟不为讳。嗟夫秋光!吾何幸活君之掌中耶!」女久不语,但曰:「愿君早痊。」仲英曰:「同来者凡几人?」
女曰:「有朱姓者、罗姓者、薛姓者凡三人,恒不耐清寂,时时以摇车出野游。此红十字会几专为仲英一人而设。此间经费,大半吾独任之。此数君既出资,又复惮劳。慕义间则踊跃而前,经劳苦则远扬而去。近已数日不归,大率还上海矣。」
仲英曰:「风闻君家有余资数千金,今又为义而耗。后此胡以为计?」女曰:「叔母无儿,尚储万金,时时言以授我。
且先君在时,尚家藏康熙时三彩瓷瓶一对,据人言,市之欧人,可得二三万金,异日足为我二......」语至此,自知谬误,结舌不能语。仲英已悟,殆谓足与己出洋求学也,即相对无语。秋光曰:「以时度之,宜进食。焦面包已加瓷碗,置之冰上,俾焦烈之气少减,于创人无害。」遂款步出,将面包及牛乳入。
此时仲英已渺不觉痛,心旷神怡,食至甘芳,且食且曰不知所报。秋光曰:「久饥之后,进食不宜骤,骤则生噎。更一点锺,医生至矣。」食已,将器出。秋光即拥彗扫地,拂拭几案,就案取书数卷并笔墨,藏之隐处。仲英曰:「案上何书?」
秋光曰:「梅溪、碧山词耳。沪上无聊,恒将此两家用为排遣。」仲英曰:「秋光视梅溪胜耶?」秋光曰:「否。碧山幽情惨韵,适为黍离麦秀之时。达祖则清润有余,尚是清真一派。不过无草窗之沉闷耳。」仲英叹曰:「秋光终属解人。」语后,自顾其臂,红腥已透布裹之外。秋光惊曰:「奈何血复沁出?」
即以手抚仲英之额曰:「又作热矣。」
语未竟,闻门外有革靴声,医生入。医生年四十许,黄须绕颊,而貌甚慈祥。出寒暑计令仲英噙之。拔出,惊曰:「今日清醒,奈何热度又增?」沉吟久之,曰:「是多言之故。胡女士既有看护之责,幸戒之勿言。」于是解裹,而布已为血液所渍,胶黏不起,揭之痛彻心腑。医生命取水就洗患处,敷之以药,以白纸纵横加创口,另出药布再三裹之。坚嘱沉睡勿多言。牛乳日可三进。越数日,能进鸡露者,则病躯当日有起色。
因语秋光勿更与病人絮絮。秋光羞涩不可聊赖。
医生既去。窗中渐沉黑,灯光回射秋光两颊,淡红如玫瑰。
仲英心跃跃然,顾念患难见拯,安可蓄此妄念。即瞑目观心,无敢更视秋光。而秋光亦出,似就食于外。
第十九章 摅怀
迟明大饥。几上残灯尚灿。帷外彷佛有人影,则秋光也。
小蛮靴着地微微有声,似蹑踪有所侦伺者。仲英以尚在晓色朦胧中,不敢露声响。少须(顷)窗纸全白,隐隐上朝暾矣。则微嗽示意。秋光往前揭帷,言曰:「今日觉热否?」仲英曰:
「愈矣。但微苦饥。」秋光遂进牛乳,以少(小)碟托焦面包一片。仲英食至甘芳。秋光守医生言,不敢作语。时时颐动复止,又时时纳手襟间,似有所觅。仲英不能禁,言曰:「秋光似有书欲以示我者?」秋光曰:「然。此尊兄伯凯书也。使者至自高资,问君病甚详。吾已一一告以无苦。以(此)书能否迟数日观之?」仲英不可,即请秋光拆视。书曰:
雄弟同怀览此:高资守者,只阿兄一人。又蒙述公重寄,瞬息不能去军。闻吾弟中弹,陶参谋及述公书来,咸言无患。兄急欲来省,而此间无庖代之人。
闻在胡女士红十字会中。女士为弟道义之友,必能极力调护。三数日间,定能至弟处一视。病中勿急剧,以宁心静养为上着。兄凯启。
仲英太息无言。秋光已代藏其书。仲英昏然复睡。既醒,见晴日满窗。秋光方就案作书,杨柳在前,而发光为日所映,有光灿射,粉颈低垂,口中微哦,似填词状。遂伪睡以听之。
盖《南乡子》词,调云:
杨柳小栏桥,日落金陵上暮潮。流水焉知人事改,迢迢。一行烟芜送六朝。艳梦乱中消,那复秦淮姝嫩箫。两两酒旗山色里,萧寥。尽汝秋容着意描。
词既凄清,声尤婉脆。仲英不期大声拊席曰:「尽汝秋容着意描。」秋光惊愕回顾曰:「奈何如此令人震骇?」仲英曰:「医生留语,原不令我吐词。然当前才女,笔底名篇,我王雄即裂创而死,亦万万不能忍俊矣。」秋光曰:「仲英宜惜性命。」
然见仲英推奖,玉容微形得意,即曰:「日昨在门外野眺,金陵城堞在半云半雾之中,寂静不闻炮声,似天保城已经克复。对此茫茫,不期感虎踞龙争之事,爰成此词。本待仲英愈时为我正拍。一时忘怀,甫自吟一遍,乃百丑尽露,竟为仲英所觉。」仲英曰:「吾阅人多矣。洒脱而守礼防,慷慨而安素分,怆时变而抱仁心,具清才而多谦德,秋光殆女界中第一人也。」
正对语间,忽闻门外有人答曰:「岂惟第一人,直超古列女之上!」两人愕听,则陶参谋语也。此时朴青闯然直入,抚手曰:「述公忧汝,几于眠食都废。华医生书至,言弹子已出,幸但伤肩部,未坏骨衣。众为释然。」仲英趣问城中如何。陶曰:「胜矣。述公坚嘱且勿絮絮。仲英病起,自知此数日来战状。今日又如何者?」秋光曰:「今日热度似较昨日为减,创口亦渐退其红鲜。」陶曰:「医生来乎?」秋光曰:「医来以下午。」陶曰:「进食乎?」仲英曰:「晓来进牛乳矣。」陶曰:「为时非夙。仲英昨亡血,宜有以补助。」秋光已出,将牛乳及焦面包入。仲英且食且问陶战状。陶终不言,但曰:「民军已长驱入城,君尚何问。述公憾尔不应冒进前敌。日来幕中文书,虽十吏莫给。仲英不病,则露布必出君手。」仲英微喟。陶再三温慰,始行。秋光送之门外。
少顷,医生已至,按脉验热度,较昨为瘥。启视患处,红鲜果渐退。医言:「二礼拜中,当愈。明日进鸡汤矣。」秋光喜动颜色。是夜仲英食后即睡。秋光尚徘徊未归寝。闻仲英梦中作语曰:「『尽汝秋容着意描』,此等秋容,又那描得到也?」秋光知为己而发,即微呼曰:「仲英。」而仲英无声,鼾声已作。
秋光自念此人不惟勇敢,而又多情,望之似朴啬,乃不知韵致之绵远,令人不能自己。自念一身孤露,而叔母又在风烛之年,不及时自托。游览外洋,或不各治一业,胡以自立此竞争之世界?量度已定,计非仲英无第二人足属此身矣。
第二十章 订婚
于是仲英卧病已一星期矣,疮口渐平,能进鸡及牛肉矣。
仲英不问所来,知均出之秋光摒挡。伯凯来视,谈至半日。往面述卿后,仍归高资军次。
仲英就秋光索词稿。则用罗纹小笺,作簪花格,字画娟秀无伦。题目下作小跋云:
以事客金陵,在战云惨雾中十余日。居临野次。
小桥流水,古木蓊郁。咸六朝陈迹,荒凉至此。而今日又身履兵间,俯仰夷犹,却成此作。
下书「胡纫倚声」。仲英曰:「今日秋光大名,乃为吾见矣。
吾意明日入城。此间非久居地。江上轮舶又通行无阻,秋光能否渐归沪上?」秋光蹙然曰:「医生言必二星期始愈。今仲英粗能行动,即欲入城,吾焉能恝然舍去。增一路中悬廑。此节当乞仲英谅之。」仲英曰:「秋光以菩萨心肠,出我于万死之中。无论此生如何,而秋光二字已镌入心腑,至死不能复灭。」
秋光曰:「生而见重足矣,言死何为?且仲英即不自讳,亦当......」仲英点首曰:「然,然。谓死者明吾心之尽头,未敢亡惠也。今得此良友,吾虽屏弃万事,亦不能舍此小屋中片晌之韶光。惟述公军务,方在倥偬之中。吾托病自休,于友谊不能自释。而秋光如天之恩意,吾又不敢昧然遽行。若更以三日留者,或可许也。」秋光无语,微微践动其小蛮靴,似有所思。
久乃曰:「三日亦佳。但此三日之中,光阴寸寸分分,均是宝贵。」
仲英曰:「吾尚有求者。秋光能否将所书之词稿见赠?」
秋光笑曰:「想君又当别制一罗囊矣。」仲英曰:「此言非谬,罗囊尚在行箧之中,异时必有奉视之一日。」秋光曰:「后来笔墨,正尔繁伙。仲英胡能一一皆珍重如秘宝?」仲英曰:「宝者,岂惟笔墨。」秋光曰:「舍笔墨外,更何所重?」仲英曰:「仙样亭亭,锦心绣口,而佳章即从是中而出,所宝宁不重于笔墨?」秋光曰:「吾亦计及于此矣。久欲有言,迟迟不能出。」仲英曰:「叔母仁慈,如南岳夫人。吾意此间军务得少就绪,即往求叔母以事,或不见屏。」
秋光回首窗口外阳光,欲笑未笑间,风神令人描写不出。
仲英忽失声曰:「尽汝秋容着意描。」秋光含嗔语曰:「此词亦作如是解耶?」仲英曰:「吾自向叔母竟吾事。今日或嗔或怒,一一凭君。」秋光复微晒曰:「三日之留,君当允我。」
第二十一章 叙战
逾三日,仲英能健步如恒人。晨起,敦促秋光俶装,曰:
「吾在此,送君登舟。」秋光泪光满眼,滞于座上不起,而侍者已匆匆治行事。秋光哽咽呼曰:「仲英。」已而无声。仲英曰:「尔前书告我,叙江南形胜及攻取之法,若掩其姓名读之,则堂堂一策士书也。气概之堂皇,音吐之洪亮,谓今日别其良友,乃作娇啼耶。」
秋光不答,久乃曰:「勿太使人难堪。我思建业一城,既归我有,则南中决无战事。仲英当以何时至沪,见吾叔母?」
仲英曰:「叔母后来即吾母也,奉拜膝下,乌敢迟迟。秋光果不使我悬悬者,则当强自宽解,趁舟南下。吾为秋光之故,敢不自惜其身?以此身为秋光赐我,则当力卫此身,以还秋光。」
秋光闻言声哽,则强制其悲曰:「王雄,我以仲英付汝,汝为我昼夕调护。」仲英愕然。既而曰:「如敢食言,有如天日。」
秋光迟迟始起,以行箧付人力车赴舟,力阻仲英勿送。
时陶参谋以马来迎仲英,遂怏怏入城。城中秩序粗定,然兵队时有龃龉。仲英乘马至府门,入见述卿,虽喜悦承迎,而面容懊丧,微闻感喟之声。仲英曰:「贪功冒进,几丧此身,增公悼惜。病中闻公念我,感入五中。惟幕府公文,或不因病夫而搁废,用此负公知己,殊增怅惘。」述卿曰:「良朋无恙,吾心喜不可支。然转瞬与君别矣。」仲英曰:「公大功甫成,行且安适?」述卿叹曰:「某已为人牙孽,公不之知耶!」仲英曰:「不惟兹事未知,即创后城中克复之情形,陶君亦不吾告。」述卿曰:「今且进食,更论他事。」于是传餐。仲英此时已能健饭。饭已,入室同坐吸烟。
仲英请述胜状。述卿曰:「仲英扶就十字会后,吾即移此巨炮,更轰天保城,城遂下。而杨君韵高战死。吾至其临难处大哭。时天保城已空,敌兵断头洞腹者,布满城下。我军死者无几。顾当时详情,亦不省记。今请以畲傅青之报告示君。」
因就文稿检得(报告冗长,冷红生节而润色之)。畲文曰:
管带某,进规紫金山时,分率伍为三大排,狙行登山。而峰顶已有敌兵严扼。因用单人掩蔽法,陆续锐进,以次尽毙敌军。我军遂占领第三高峰,距城不过八九百密达。我军居高临下,且得树林隐蔽,发无不中。已而乘势占领两斜坡。目兵以背就石崖,外有隐蔽,敌弹乃不及。敌死,吾军无损。惟子弹已用逾半。幸彭督队输送子弹至,兵心复奋。而镇军第三标骤至数十人,王队官复以数十人增入火线中。激战间,浙军数十亦至。于是猛趣天保城前面敌之第一险要--阵地之高地腰部石崖,去敌可五百密达。浙军复大至。然敌人隐围墙之后,枪声如沸。
时杨管带韵高,李统带玉岗,以大队至。敌乃伪降。杨公方临阵与语,敌枪猝发,杨公阵殒。贺排长趣呼开枪,一面驰报督队官胡毓城合两大队临援。至十时,敌弹渐稀。而我军已赍到子弹二万,并粮糗茶水之属,军心大定。时微雨蒙蒙,山径荦确,诸军稍稍落后。而敌军弹力复极猛烈,计非大炮不为功。胡毓城遂至尧化门,请都督以炮队助援。已而前左两队至。管带遂同胡督队率领都督所派步兵一营,炮兵一队,向天保城攻击。至六时四十分钟,城下矣。继又读队官季御椿报告云:十月初十晚,奉管带赴援,道中得敌人间谍,言有敌兵五六百人,据天保城一带,尚有援队五六百人,亦垂至。椿遂枪毙此谍。既临战地,敌人枪声甚烈,敌之右翼有巨炮声。然我军子弹且罄,第二标奋勇队约四五十人,浙军仅三四十人,沪军十余人而已,惟椿所统尚有完全战斗之力。顾敌人右翼有机关枪,左翼有炮队。因报告管带,请以炮队及机关枪趣援。
十一时有半,敌军伪降。我军知诈,急击而退之。
敌诈降凡两次,均无成功。惟我军右翼与敌左翼相距非远,又无障碍物自蔽,为势至险。椿遂将后一二三大排,轮流在左右翼与敌抗抵。
次晨五小时,与队官刘元崧、浙军排长畲祖鲁、本队排长李汉宗议举行冲锋。遂奏冲锋号前进。敌弹雨注,刘、畲两人均创,乃退回阵地。我军有小队来援,又复为击死指挥官一员。援军力(乃)退。椿与李排长再议冲锋。天已迟明,议由右翼包抄,攀山径前进。留一小部在火线中,用快放,其余悉数包抄前进。至第一段,敌尚严密,乃令停放。跃进第二段,始用快放,将敌击退,复奋呼跃。至第三段,而沪军援队适至,兵力大盛,向敌鏖扑。敌之左翼已竖白旗,而镇军步兵炮队亦到,向敌地搜索击射。到六时四十分钟,遂克天保城。
仲英读已曰:「其下如何?」述卿曰:「后此下令攻城。至太平门时,遇美领事,言张军行矣。遂整兵入城。曾作绝句云:
降幡高揭石头城,日射雄关万角声。
如此江山收一战,居然还我汉家营。
遂通电各省云:『镇军本晨十时,夺得南京城,大军已进城矣。述卿叩。』余部署甫定,将迎联军总司令及苏、浙各军入城。而某军已长驱夺门而入,将第一营管带王之刚所部驱逐,几兆墙阋之祸。」仲英曰:「此王浑举动也。」述卿曰:「然。余亦不屈,自知仓卒无择,冒署临时都督,开罪于人。因通电各处,请撤销临时都督井镇江都督,请程德荃督宁。时武昌已告急,是晚胡陪德告余,请以兵符印信,送归程公,则大局定。
吾已如言。十六日,程公莅宁。十七日面余,彼此谈论甚适。仲英至此甚佳,吾兵权已卸,明日将赴上海矣。仲英能否同行?」仲英心念秋光,即曰:「创痕新合,亦拟暂驻上海养痾也。」
第二十二章 馆甥
迟明,仲英作书别伯凯,以二十一日至沪。述卿则往访某君,仲英意弗喜也。既离长发栈,遂自至秋光家。
门开铃动,秋光自楼窗下瞰,见为仲英,赫然变色,呼曰:
「奈何扶病涉此长途?」仲英喜极不能答。但闻小蛮靴下楼级声,入仲英耳际,咸有韵致。仲英一见,即趋进执手为礼,然已冷如冰雪,声哽而微言曰:「不知所报。」秋光泪如泉涌,彼此对立不言。秋光忽强笑曰:「难得相见,理当言欢,奈何为楚囚之泣?吾亦昨日甫归。」仲英曰:「此来特参叔母夫人。」秋光曰:「仲英匆匆至此,且小坐进食。老人必加礼接。」
已呼侍者治食。饭白如玉屑,肴蒸雅洁。两人至此,礼分已蠲,遂坐而对食。既盥漱,遂整衣登楼。
胡夫人年可六十余,华发盈头。楼心供佛像。仲英入,即下拜,言曰:「小子仰太夫人盛德至矣。属在兵间,弹穿左膊,女公子适为红十字会,余生赖以救护。不尔,残骨委榛莽矣。
报恩无路,特来晋谒夫人。愿夫人耄耋健康,符我心祝。」夫人曰:「参谋病中事,秋儿述之历历。恨吾家无三尺男,若得英伟之器如参谋者,支我门户,不宁佳耶?」仲英悉夫人所言意旨,必为秋光所授,即下拜曰:「夫人果不以雄为不肖者,愿系援于夫人家。」语时,秋光已瞥然入复室。夫人曰:「此老身夙心也。近者,沪上多自由结婚。参谋既以秋儿为贤,即以老身主婚,侍参谋巾栉可也。秋儿汝出,吾孀独何恃,亦恃此娇客耳。尔两人未成礼前,仍以兄礼事参谋。方今四海腾沸,鹿死谁手,尚未可知。今林都督又安在?」仲英曰:「卸兵权矣。」
秋光忽出曰:「仲英,述公有大功,何由乞休?」仲英笑曰:「浑、浚争功耳。为述公计,以乞身为是。」秋光叹曰:
「壮弱异科,则扛鼎者见忌。吾向读《抱朴子》,今日乃验是言。述公有战略而暗于人情,负鲠概而拙于退让,宜其丛忌之多也。」夫人曰:「参谋食未?」秋光曰:「食矣。」顾仲英曰:「叔母长斋,故不与吾同饭。」夫人曰:「参谋卸装何所,请鑬被此间。且大创新愈,亦便于调摄。」仲英犹豫,而秋光竟以目示意。仲英领诺。
秋光随之下楼,同坐于迟青室。仲英曰:「此来不虚吾愿。」秋光曰:「创合矣,请坦以示我。」于是秋光代仲英启襟。
见尚封裹。发之,已结厚痂且脱矣。复为重裹,即曰:「此间可以下榻。但窗外无野意,不见所谓杨柳酒旗也。」仲英曰:
「但读填词,而金陵山色,已亘吾前,何复恋彼数间茅屋。」
秋光曰:「大凡难中滋味,较安常处顺中,尤醰醰足供嚼咀。方仲英被创,解剖取弹,吾执烛手颤,几晕君侧。须知此二日中,凡数十次视君颜面,瞑然如死人。吾坐君榻前,此心如浮入云际,忽又一落千丈。夫以看护之责,固欲创人得生,而吾此时又不似但属于看护。」仲英即曰:「此所以令人镌之心髓。」
秋光曰;「吾能否以侍者从君携装而至?」仲英忽仓皇解衣四觅,如有所失。秋光惊曰:「何物?」仲英曰:「词稿耳。」既而曰:「得之,得之。」果有小罗囊,并秋光二札及词并纳其中。秋光夺而抵之地曰:「书痴!从今以后,须以巨囊贮之,仍不能尽,何惜此戋戋为?」仲英俯拾,纳之胸际曰:「此仲英性命所属,尔不能干涉吾事。」秋光临窗呼曰:「六儿,尔从王先生取物事来!」仲英遂与执手为礼而出。
第二十三章 媚座
时沪上党社纷起,如国民协会也,中华共和促进会也,共和统一会也,同盟会也(此为老会),国民联合会也,共和建设会也,中国佛教协进会也,中华民国中央演说团也,中华国货维持会也,全皖共和急进会也,民党进行社也,南京社会党也,言庞事杂,各有所见。然而革命之宗旨,则彼此符合如一。
而学生队尤轻?疆而敢死,其宣告北伐文,有:
三户亡秦,廿年兴越,我江东八千子弟,讵不足以灭彼满人乎。
人人激烈,以死为的。女学生助之,或谬为眷属,密运手枪炸弹,至于天津。而北部亦争立决死、敢死诸队。或机事不密,因而枪毙者累累。然人乐烈士之名,亦甘其名而忘其身,虽父母不能禁也。汉上一役,学生死者如积。而家老竟有不知者,哭望天涯,惨声四达。然前僵后踵,转以死者为荣。沪上人人若发狂呓。
述卿方与某氏谋北伐之师。仲英以战创甫愈,又为秋光羁绊,恒未与议,此时将行装移至秋光家,身就聘妻,情款日密。
秋光禁之不令外出。女界谓秋光冷涩,以为不足与议。而秋光亦心薄此辈好张皇而乱人意,故长日与仲英讲论文字。仲英躬承家学,根柢深邃。而秋光聪明,殆出天授。彼此形迹虽密,然有礼防为之中梗,夜来非开窗燃烛,两人不作密谈也。
一日,仲英忽谓秋光曰:「老人经月无书,吾当作函上达。」因略叙收复金陵事,并言以媒妁通婚于胡氏。叔母年高,而已身又病,故委装其家,日来病亦略痊矣。书中讳言金陵被创之事。更十日,得翁手谕矣。谕曰:
不告而娶,非礼也。幸尔但聘而未娶,预以白我,此尚可原。胡氏女或无近来女界习气,有则非吾家之福也。余尚老健,惟时事关怀,日抱孤愤耳。十九日,资政院投票举总理,项城得七十六票,王人文、岑春暄各二票,那彦图、梁启超各一票。少帝闻监国陈奏鄂事,即启太后曰:「京师这么乱,我们不如早往别处去也。」言哀而动人。余闻之辗转累夕不能寝。闻良弼议,将横河铁桥断绝,扼南军来路,意将分南北两朝。然六朝划江淮不划黄河,黄河一划,身其余几?
吾观南人之志不小,项城老谋壮事,固足以奠南服。
正恐天厌清室,事势正有不堪问者。近者,宫中出黄金九万两,而司财政者每两仅易银三十两。时京师金价昂至五十以外矣。若兄尚在镇江。闻林述卿已卸兵柄,此亦佳事。苍石翁书示雄儿。
仲英得书,与秋光共读。秋光且读且笑曰:「阿翁守旧至此。然终是前辈风范。」仲英曰:「翁固守节,然尚圆通。不尔何能听我从军于江表?」言次,闻马车辚辚,声至门而止。
御者入言贝女士至。突见仲英,即曰:「勇哉壮土!闻天保城下先生中弹立僵,得秋光为看护而愈,此天所以相勇士也。」仲英曰:「力不任战,何足言勇。」清澄曰:「否。昨晤伯元,闻先生已临沪上。吾思莅沪必主此间,故来奉访。晚中一家春薄酌,能否惠临?」仲英以目视秋光。秋光点首,仲英如约。清澄且约秋光同往,秋光力辞。清澄既行,仲英曰:「秋光,奈何令我赴约?」秋光曰:「不行,彼且以我为妒。以若坚操,何至沦入圂浊?」仲英终怏怏。
至时,一家春上下酒客如织,卢眉峰、顾月城及倪伯元咸在。伯元一见,即问江宁事。仲英微微叙述。眉峰亦忘前吝,极道殷懃。而贝清澄承迎尤挚。时而同坐,时而引手,礼防尽溃。而仲英端凝不为动。贝氏风貌亦佳,特荡而无检,好名而广交,将推扩其声望,被于天下。家有微蓄,则尽出以结客。
并提倡女子北伐队,枵声狂态,群少年咸追逐其后。然闻仲英文武兼资,且好谋能战,故时时注意,并请介绍以见述卿。仲英唯唯。眉峰问天保城事甚悉,亦颇频以眉目送情。仲英木然若无所觉。
席罢,以车归寓。秋光方坐而读书。仲英呼曰:「秋光,太累人。余今日入《聊斋》中夜叉国矣。」秋光大笑曰:「此尚为上流人物,下此宁止夜叉!」仲英口渴。秋光曰:「吾已瀹茗于此。此为隐屏岩茶,嗅之得荔枝香。」仲英微啜,渴止,问老人睡未。秋光曰:「老人不待我登楼不睡也。」仲英曰:
「近得述公柬,将以明日邀余小饮。」
第二十四章 审势
明日,见述卿于酒楼。述卿忧形于色,言将赴浦口,观白额虎布置,并到扬州,视徐宝生兵队。「刻〔下〕徐州、淮上、汉口,北军云屯,而谗我者又四集。今且至扬州,观其大势。
黄氏尚与我厚,或能以一军属我北伐,尚足为力。惟此时虽人人有共和之心,而世界仍属黑暗也。」述卿言次,不堪悲感。
仲英曰:「南军原非北军之敌,然亦视其将领如何。当时捻军皆北人,所将骑队,整疾无声,瞬息数百里,而刘铭传以淮军胜之。且戚南塘亦以乌伤之兵屯塞北,敌无能当。若以述公率临淮清江之军北趣,军火足、粮储富,可以一战。若扬州一军,其心叵测,正恐难恃。且今日人人有见才之心,不惟不相统属,而且不肯援助。述公悬军深入,为势必败。陈公恹恹非将才,而与公争功者,已憾次骨。将来谗构必且百端。公疏略,又不能为备。吾意不如听为之。公且敛手归,再观时会。雄自到沪上,览当世某某人物,废乱有余,镇定不足,恐非北朝之敌。王彭祖兵力厚于石勒,刘守光大势盛于李亚子,而石、李蜷伏无声,后来卒为吞并。北朝大有人在,恐非南中诸彦所能测也。」述卿曰:「吾亦云然。今且到浦口,更至扬州,相时度势,再定行止。」仲英曰:「战创尚未平复,恐不能从。果天相我公,得操兵柄,旁无掣肘之人,雄尚足奔走效命。今前望茫茫,雄旦晚思出洋求学,不欲再与兵事矣。」遂太息,不欢而散。
明日,述卿果北行。时十月垂尽矣。各省悉已独立,湖北黎、湖南谭、江西梅、安微刘、广东蒋、云南罗、山西谭、陕西张、苏州程、南京徐、江北蒋、浙江汤、福建孙、山东孙、上海陈、广西陆,义旗纷起,惟直隶、河南尚属中央。
群雄会议,当组织临时政府。时孙中山未归,于是推举黄兴、黎元洪为正、副元帅。遂决议立黄兴为大元帅,行大总统事。出入舆卫甚盛。西人租界,亦不之禁(此为十月以前事,吾书特补记之)。蒋小炎大忤,极力攻讦克强,目为疯人,不复与较。小炎者,颇能读书,强记文字,喜挦撦,猖狂谩骂,类发狂易,名为革命巨子,而坦率无城府。
十一月初旬,孙中山偕胡汉民十余人,自海外归。沪人哗骇,谓中山挟华侨资数千万,并载炮械而归。而中山对众笑言:
「吾挟得精神归耳。」大元帅和外交长伍君,至哈同园行馆晋谒。
初九日,南京各省代表团开〔会〕,预选临时大总统,投票选举,有被选举资格者藏之箧笥。初十日,开正式选举会。
刘之杰代陈都督发箧,合选举资格者三人:孙君文、黎君元洪、黄君兴。三人当即分票,于十七省代表,由议长按序呼名,以次投匦。孙君得十六票,黄君得一票。众呼「中华共和万岁」,军乐大振。军、学各界,互庆得人。
是日仲英在酒楼,闻金陵人述其大致,归语秋光曰:「大总统选定矣。百战而得金陵者乃如丧家之狗,而海外寓公一旦得志。人固有幸不幸也。」秋光曰:「羊胛已熟,且进杯酒。羊胛似较蛤蜊美也。」
第二十五章 探梅
时已仲冬,张园梅花盛开。石桥之南,髡柳十余株,梅花数本,红酣扑人。其下有美人,冠鸟羽之冠,以白狐之腋盘颈,下垂于胸际,仄袖长裙,裙底小蛮靴,细峭仅六寸以外,风貌与梅花相映发。其后一西装少年与之同行,则胡秋光及仲英也。
之两人者,各蓄革命之志,匪一日矣。仲英自金陵战罢,见述卿为人媒蝎,且夺其功而败其事,进取之心已灰。见北朝调度有方,兵力雄盛。而南中有一范增而不能用,虽盛张武概无为也。又见汉阳为北军所有,而顿兵不进。段军南下,亦不宣战。
张军留屯徐州。而山陕二处,均以次受北朝号令,养锋不发,此其志不小。于是决然屏弃物外,日与聘妻瀹茗论文以为乐。
今日雅游,风日又复晴美,夫妻同坐小亭。忽见案上遗留报纸,中有大总统宣言书,有云:
国家之本,在于人民。合汉、满、蒙、回、藏为一国,如合汉、满、蒙、回、藏为一人。是曰民族之统一。武汉首义,十数行省先后独立。所谓独立者,对于满清为脱离,对于各省为联合。蒙古、西藏,意亦同此。行动既一,决无歧趋。枢机成于中央,故经纬周于四至。是曰领土之统一。血锺一鸣,义旗四起,拥甲带戈之士,遍于十余行省。虽编制或不一,号令或未齐,而目的所在,则无不同。由共同之目的,以为共同之行动。整齐划一,夫岂其难。是曰军政之统一。国家幅员辽阔,各省自有其风气所宜。前次清廷,强以中央之法行之,以遂其伪立宪之术。今者各省联合,互谋自治。此后行政,期于中央政府与各省之关系调剂得宜。大纲既挈,条目自举。是曰内治之统一。
满清时代,借立宪之名,行敛财之实,杂捐苛细,民不聊生。此后国家经费,取给于民,必期合于理财学理。而尤在改良社会组织,使人民知有生之乐。是曰财政之统一。(上下略)
仲英读已,顾秋光曰:「如何?」秋光曰:「汉、满与回,可统一也。回人自为左季高重创以后,未闻有炽热之举动。且内回与民人杂处,加以恩意,自易拊驯。内蒙王公,已习中土风俗,塞外犷悍之气已消,近来颇习文雅,尚易联合。惟外蒙仍为游牧之地,逐水草迁徙,生子三者,二为喇嘛,其一人兼兵与牧,暇且行猎。若责以改土归流,草地一化为田,即无行牧之地。而西藏之达赖,又与清廷有吝,英人垂涎久矣。蒙、藏二处,皆迷信。而强俄之联络外蒙,已非一日。有清廷一息之延,尚可虚与羁縻;一归民国,必蠢然动矣。民族之统一,恐大难也。」
仲英曰:「汝言洞中肯綮。即各省联合,互谋自治,吾亦决其难行。自治二字,即独立之别名。唐之藩镇,皆欲自治,而成为独立。调剂二字,流弊必出于姑息。将来各省自为风气,决不受中央号令,在吾意中。此条告弊病百出,何能一一讨论如议员?且吾今日为梅花来,不为新总统之条告来也。」挽秋光之手立起,再经小桥之侧。秋光曰:「不审西湖孤山之梅,较此如何?」仲英曰:「汝言孤山梅耶?无论何人,均可攀折,转不如是间有人管领。」秋光笑曰:「然则共和不如专制耶?」
仲英不答。
第二十六章 和议
方孙中山受事之前,北庭已有停战之议。唐使在沪,彼此函电交驰,事颇秘密。然电文之明示海内,皆冠冕之词。时总理之意,力求与黄陂合一,主和不主战。故勒兵不发,坐待佳音。而林述卿尚仆仆以战术告诸道,乃一无听者。
仲英一日忽得述卿书,词至愤郁。秋光夺而读之,书曰:
仲英足下:仆别后,至维扬。城北迎迓至恭,然察其意殊落漠。已而仆所部与城人少有龃龉,城北执而囚之。有人潜告,意将加害于仆。害之与否,仆所不计。然既不相助,留此殊无意味。遂至下关,遇旧部白额虎,言:「昨晚有人以长电历道君之短处,进见总统必无幸,不如速行。」仆不听,仍进谒总统,求撤司令部,并陈述北伐计划。总统默然,似不当意,则已中谗慝之言。因极力求退。然有人告我,总统将不利于仆,有人坚执不可始已。今闻南北已通电主和,则北伐之事已付子虚。南中尚有薄田可耕,计以腊尽归。须斯当相见于沪上。述启。
仲英太息无言。秋光再读其书,谓仲英曰:「此君血热,于世途阅历殊鲜。彼人以虚名拥大位,宁解用兵。且北军严扼要害,南中洞兵要者,亦知不可隳突。又有唐使居间,和局已在早晚。述公已解兵柄,有言胡足动人。且不择人而言,愈见其戆。如此将才,乃令沦废,深堪悯惜。」
语未竟,有二客至,则苏寅谷、倪伯元也。寅谷极道契阔,且问病后情况。仲英一一语之。伯元曰:「仲英亦知和局已垂成乎?」因出怀中所抄清廷谕旨,示仲英〔谕〕曰:
朕钦奉隆裕皇太后懿旨,内阁代递唐绍怡电奏,民军代表伍廷芳,坚称人民志愿,以改建共和政体为目的等语。此次武昌变起,朝廷俯从资政院之请,颁布宪法十九条,告庙宣誓。原冀早息干戈,同享和平幸福。徒以大信未孚,竞争迭起。予惟今日,君主立宪,共和立宪,二者以何为宜,此为对内对外实际利害问题,固非一部分人民所得而私,亦非朝廷一方面所能专决。自应招集临时国会,付诸公决。兹据国务大臣奏请,召集近支王公同议,面加词(询)问,亦无异词。着内阁即以此议,电令唐绍怡转告民军代表,预为宣示。一面由内阁迅将选举法,妥拟协议执行,克期召集国会。并妥商伍廷芳,彼此先行罢兵,以安群生,而弭大难。予为天生民而立之君,实司牧职。
原以一人养天下,非以天下奉一人。皇帝缵承大统,甫在冲龄。余更何忍涂炭生民,贻害全国。但期会议已决,天视民视,天听民听。愿我军国民共谋大计,予实有厚望焉。钦此。
仲英读讫,愕然曰:「然则逊位矣!此非南北同心,乌能奏此大效?然南北二军调停非易,伯元、寅谷以为如何?」秋光笑曰:「然则非中山逊位不可。中山为惠而不费之唐虞,于毫末亦无所损。」于是三人大笑。秋光曰:「中山果能逊位,则中国之祸,必且未艾。」三人咸为愕然。秋光曰:「此易办耳!百战而得金陵者,投之散地,而人人各诩元勋。北军以骁勇欲试之锋,抑之勿动。北军之意,以为一动即可平南,眼底已不着南士。而南人所谓元勋者,麋沸麇至,异日酬庸,乌能尽偿其愿,必且抑抑无欢。而北庭官僚之派复多,党人不得志,必借倾覆专制之名,奉一二伟人,作第二次之革命,则事亦不可不防。」苏、倪闻而大服。仲英尤点首不已,叹曰:「令人不能不服秋光之远识。人情难一,美利难普,不二年中国南北之争肇矣。」
第二十七章 弹哄
自是日起,南北议和之电,动辄数百言。而京师炸弹之队,乃亦数见。十一月二十七日,项城马车行至丁字街,刺客坐布肆,提皮箧,中置炸弹一枚。肆人觉异,欲启箧察为何物。客不可,遂出。而项城车马适飞越而前。客出弹力掷之。而马车已奔过十余步,军官乘马而从,中弹立死。时茶肆楼上尚有张、黄、杨三客,各藏一弹,以仓卒未安玻璃管,同时下掷,均未炸,遂一一受缚。而前客者,加伪辫,佯惊自仆地,大哭。巡警以为伧人之无胆者,力驱之去,得免死。而张、黄、杨三客入营务处,均处殊刑。而报章中,则言以宰豕之法行之,支解以死,语近无稽。
十二月初八日,良弼复为胡家珍炸死。良弼家东城某处,即吴女士之小万柳堂也。亭榭曲折,中有小戏台。良弼嗜书画,顾多赝鼎。生平排汉甚力。而恶弼者,遂言弼将尽奴汉种,不令伸眉于后,较刚毅尤烈。时共和之诏已颁,虽以溥伟之贵近,亦不能争。良弼颇怏怏不自聊。而胡家珍者,则伪为崇光之名,通谒不值。薄暮再至,而良弼适归,弹下,弼亡其左股,彭亦死。都下哗骇,逻缉愈严。时京师达官,都已走避。
初九日,天津炸弹复见,炸张怀芝也。刺客曰薛敬臣,年二十余,立时被杀。京师复大震。十一日,段、姜、张三帅合电,言不能再战,请宣布共和。遂定以壬子正月召集国会。时林述卿已归闽,留诗一章,示仲英云:
腊酒香中觅故居,前尘回首梦何如。
幸从铁马余生反,红树青山且读书。
是月,胡夫人患作,召仲英至榻下曰:「老身恐不腊矣。银行中储一万七千金,秋儿亦有数千,可尽为奁资嫁秋儿。共和政体虽定,而人心终未定。王郎成功,金陵竟无酬庸之典。实则述公尚尔,何况王郎!老身欲从未死之年,观王郎成礼。以简为度,行文明之结婚。或于张园择一净室,延同志数人为婚证。礼成以后,俾老身得以归骨家山,此均王郎之赐。华人讲血统,异日秋儿生子,乞以其一嗣我亡夫,兼祧秋儿之父足矣。」
仲英及秋光咸泣不可仰。遂定以后日就张园行文明结婚礼。
第二十八章 礼成
张园腊尽,游人渐稀,然以乱故,寓公较前为多。仲英赁得广厅一所,中供胡、王先灵,设香楮以祀天,并陈酒脯。夫妇均西装。以三十金得一冠,上以红锦制玫瑰花,攒盘冠上。
颈际环明珠三四串,则秋光之母所遗也。胸前巨钻莹然,仍盘以白狐之腋。腕加金钏二,厥声琅琅。长裙仙仙然,黑发盘巨髻,藏于花冠之中。外加面幕。此时见人颇羞涩,而二颊微绛,美乃无度。珥亦以钻箝之,绿鬓朱颜,飘然如仙。
女伴如顾月城、卢眉峰、贝清澄亦盛服,然咸有妒色。男客则倪伯元、苏寅谷、吴子程三人而已。对天三鞠躬后,夫妇为礼,亦三鞠躬。则内向朝两家先灵,各三鞠躬。倪伯元及贝清澄,各进玫瑰一朵,加夫妇襟上。男客左列,女客右列。倪伯元读婚书,夫妇各署押。子穆读颂词。夫妇向客各三鞠躬。
客报礼。遂张绮席。
寅谷起而演说曰:
中华积习数千年,女子幽屏无几微之权力。婚姻大事也,遇人不淑,憾之终身。而父母不察,则强为之缔定。甚或以盖代之清才,绝世之仙姿,乃偶佣奴,无有伸眉之日。欧西主婚姻自由,中人斥为流弊。不知摧挫屈抑而沦弃终身善耶?或意气投洽和谐至老无间善耶?为虚礼局,则宜从前说;为实利言,则宜主变通。今日王先生雄、胡女士纫,从患难相知,以礼防自范,郎才女德,两两忻合。今日大礼告成,余祝君夫妇白头偕老,子子孙孙,永宣力于民国。
语已,众皆鼓掌。仲英起作答词曰:
雄不肖。金陵之役,舍命攻城,飞弹骤来,神魂丧失,晕于老柳之间。迨醒,则蒙胡女士为我看护,恩意周浃。则雄之所以得生者,均出女士之赐。始但感恩,初无求婚之念。及拜胡夫人于沪上,谬蒙恩允,不弃穷窗,因得隶身为胡氏之婿。深恐无学为门楣羞,惟有矢专一之诚,遂双栖之愿。蒙诸君相礼,为雄婚证。朋友之义,永志终身。
语已,众复鼓掌。礼成,以马车同归。六人送之门外。家具则侍者留身为之检拾。
至家已薄暮,桦烛荧煌。胡夫人病中亦强起梳掠,一女仆为之看护。夫人喘息坐于榻上。夫妇就榻前鞠躬者三。夫人出小盒,授仲英曰:「王郎之于吾家,岂惟半子。后此胡家之事,兴衰全属王郎。此为老身四十年来居积之资,今上诸王郎。郎义重如山,必能为此衰宗植僵兴仆。此老身第一次所以托王郎者,即谓之末次之遗嘱亦可。」此时秋光泪下如绠。仲英亦悲不自胜。夫人喘息后,复言曰:「今日尔夫妇理宜欢悦以慰我,奈何情动于中,不自遏抑?实则不如是,亦不见尔夫妇之念我。小郎在日,有先代遗留康熙窑胆瓶一对,近日欧人嗜此,不惜重资。王郎可出此市之西人,非三万余金不之售。夫妇得资后,可留学欧西。学成,不惟民国增上伟人,即子女亦得承其家学矣。趣陈合卺之宴,尔夫妇可饮于洞房之间。老身长斋,且复衰病,不汝与也。」
第二十九章 西归
十二月二十五日,清皇帝逊位。即日宣诏,颁行天下。而仲英夫妇自成礼后,日仆仆然侍夫人之疾。华医生适在沪,每日延之视疾。华先生言此非病也,澌也,无药足救。但能以温补之品,助兴元气,苟延时日而已。夫妇亦悉夫人年已七十有六,遂为部署身后之事。
二十七日宵中,胡夫人神息忽尔清醒,见仲英夫妇同坐榻下。秋光二目红晕,似新哭始止。夫人笑曰:「蠢哉秋儿!吾年已近八十,以民军起事,恐土匪因而残龁,故避地此间。汝年已宜嫁,何事为老身牵缀。而翁薄宦,死时以尔见托。尔之世父,又先老身而去。尔虽为吾侄,而老身实无愧尔母。少时读书均老身指授。然尔聪明超于等伦,过目不忘,文字诗词,咸有夙慧,且慷慨蓄大志。吾恒惧尔不寿,即无意外之不幸,恐夫婿亦不能遂尔之怀。不图得友王郎,竟谐燕好。王郎根柢深厚,婉婉多情,汝终身之托得人矣。实告汝......」
此时忽大喘。仲英进参液。少啜,喘定,复续言曰:「实告汝,天下艳福,能撙节,则愈延长。过甜密,则立形短缩。以王郎风范,配尔仙姿,已极人间之选。异日出洋,阅山川风土,当于学问里用心,不当于燕婉中着意。吾年已老,质言非亵。忆尔母生时,风貌不减于尔。病瘵绵缀,而汝生甫三岁耳,举以托我,谓:『伯兄物化,嫂青年抱节,必有贞寿之征。吾女荏弱而聪明,即继以为子。异日婚嫁之事,悉嫂主之。』吾孀独无依,方就若父母于南康,而若翁又复捐馆。老身提携保抱,此十余年,可云辛艰至矣。」
语已,复喘,汗出如渖,二颊飞红,目光渐滞,但微微语曰:「王郎珍重。」溘然逝矣!夫妇号咷大哭。殡殓务从丰渥,遂择厝棺之地。时沪上商务亦渐复,人心略定,不如前之纷扰议北伐矣。
第三十章 寓词
此时仲英夫妇作计,应行者凡三事:一扶柩归金匮安葬;一觅华医生,代售双瓶;一夫妇归京师朝父,再决计留学。第二事,华医果为售于法人戈君,得四万元(法以佛郎折为银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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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南北之议虽定,孙中山欲项城南下受事,众议欲立都于金陵。蒋小炎痛诋其谬。然项城飞电,慨允南来。而京师正月十二,乱兵大掳。十四日,天津复掠。保定至于焚掠一空。北人坚留项城坐镇人心,不听南下。即南中亦微微蠢动。仲英夫妇遂暂留沪上,时时同车出游。家居则瀹茗读书,极人生唱随之乐。
时孙中山逊位于项城。定新历二月十五日,率文武吏大祭明太祖于孝陵。军士数万,各国领事亦争集,观总统宣告光复。
读谒陵文,声调慨慷。一时盛事,传遍江南。
秋光笑曰:「仲英,汝以为如何者?」仲英曰:「明祖专制之君也。今中山主共和之政体,祭之何为?且徐达以克复江南,至前清时尚与曾国藩庙食于钟山。今克复金陵者谁耶!林述卿屏迹乡园矣。天下不平之事,至此已极。想孝陵之鬼知之,亦当齿冷。」秋光曰:「仲英,汝谓让位出之至诚耶!」仲英曰:「党人怏怏『,后此祸机,正复难定。」秋光曰:「近得述卿书乎?」仲英曰:「述卿于腊底予我一书,言读书于江浒,颇自惬适。成功不居,大有学养。闻闽中为彭宠废乱,白昼杀人,想述卿决不能自安于乡井。」秋光曰:「汝胡不报之以书?
」仲英曰:「吾昨填一长调,将寓(寄)述卿于福州。因秋光词家,不放出诸怀袖。」秋光大笑曰:「痴哉仲英!奈何外我。」仲英不得已出其词,调寄《大江东去》。词曰:
石头春半,又渐渐、看过颓红纤绿。往日金陵城下梦,一枕城头残角。乱戟叉门,战云摩帐,细把军书读。功成人远,但闻江上吹竹。闻说水巷湖田,将军归去,垂钓闽江曲。回首钟山龙虎气,戈马垂收江北。怎料春江,留人不住,镜里蒲帆促。只应通问,迩来多少诗束?
秋光击节叹赏曰:「此词似稼轩,而音节又是南宋哑调。敛气归神,意内言外。想述公得之,将不胜英雄髀肉之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