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名花

墨憨斋 (新编)

第01回 吉士怀春题紫燕 侍姬游戏学红娘

第02回 范道人遗囊显道术 梅杏娘平地玷水清

第03回 高知县怜才假索咏 陶总兵念旧实亲朋

第04回 双流县赠金逃难 万安屯借寇栖踪

第05回 奔父命巧遇攒戟岭 避仇人深羁不染庵

第06回 慈航渡惯作陷人坑 连理枝阴谋劫妹计

第07回 假扮盗自投法网 真仗义暂寄娇娥

第08回 持大节立功鲸浪 设奇谋显智莲坛

第09回 陶参府遣使求贤 贾大王折冲卫国

第10回 陶药侯重荷天恩 范云侣复申仙语

第11回 修法事侄女归姑 庆寿筵亲翁得妇

第12回 武伪将弃暗投明 范真人将机就计

第13回 众魔军孤山覆没 诸义侠麟阁留名

第14回 草奏章报恩留直 传好信倚玉连枝

第15回 证错笺花烛话前因 脱空门情郎完旧约

第16回 悟天缘樽前成八咏 迷富贵醒后却三公

第一回 吉士怀春题紫燕 侍姬游戏学红娘

有意多□,岂□必未□□□。只看那,贾氏才高,□公情热。司马临邛琴□也,少君何用伤离别。止堪怜。刘阮识天台,情怡悦。有一种□凄切,有一等肠如结。恨鸿鱼不见,痴魂不绝。君瑞长亭惊梦,十□江上啼红血。这其间苦尽或甜来,宜分说。

——右调《满江红》

这首词,单道自古佳人才子,得以萍踪会合,订好百年,莫非天缘所定。然天缘最是奇幻,在庸夫俗女分中,看其会合极是容易,极是平常。独在佳人才子分中,看其会合,偏多磨折,偏多苦恼,又必生出许多惊吓艰难,再不得个顺利上手。当其未能会合之时,常恨天之厚于庸夫俗女,而薄我佳人才子。及到会合的时节,凭他绣户佳人,独有蓬屋的才子受用得着。凭他千金美女,独有赤贫的才子凑合得去。凭他父母兄弟,立意不肯配这落魂才子,独有天公见怜,偏要从空中撮合,立意配这落魄才子。而后知天之待庸夫俗女者,断不以待才子佳人;其所以待才子佳人者,断不比待庸夫俗女、平常无味者也。所以,才子往往自负,宁可一世无妻,再不屑轻与俗女作配;佳人往往自负,宁可一世不嫁,再不与庸夫为偶。只看庸夫俗女之会合,不过藉以生男育女,步步孽障,件件苦海。惟才子佳人之会合,不是意气相投,定是文才相慕。非但贪被底之欢,常自得超尘之乐。故在下也常自对天祷告,愿我来世,修做个穷才子,不愿做个富庸人;愿来世吃些苦恼,受用一个绝世佳人,不愿媒妁盈门,说合我做个田舍郎的女婿。这是我有激之谈,亦因披阅古来会合之事,其间奇情艳事,即未必尽同一辙,然或以异香之馥,而得佳偶;或以绮琴之媚,而获成双。此皆天缘巧合,绝不费恁周折。至于天台再往,空有桃花;玉洞归来,忽更沧海。此皆姻缘变幻,往往不可测度。尽有事出无心的,到谐了百岁朱陈。勉强苦求的,反做了两家水火。也有始难终易,也有始易终难。总然婚姻离合之间,凭你绝世聪明人,那个不入他的圈套。或认了真,有时真里边却弄出假来。认了假,有假里边却藏着真。还有错内成就死中觅活。这都是老天公爱惜那些佳人才子,不舍得平平常常,便做一对夫妻。必定要颠之倒之,哭哭笑笑,乐一番,苦一番,风流一番,相思一番,孤零一番。然后佩反汉皋,珠还合浦。到手时节,相怜相惜,若惊若疑,比之庸夫俗女的夫妇,另有一种赏心快意的去处。惟天下佳人才子,才理会得其中滋味,惟天下佳人才子,方凑合得其中天数。亦惟天下佳人才子,才描写得出其中变幻之妙。所以,其事必奇,其事必传也。

如今且演说一段佳人才子的新奇故事。

  这事在明末年间,四川成都府,双流县中。有一个旧任锦衣卫挥使,姓湛讳元亮,号悦江。夫人张氏,生下男女各一双。长子国瑛,次子国琳。长女慧姑,次女淑姑。男女俱聪明奇俊。国瑛字翌王,在兄妹之中,更为出类拔萃。自七岁上学攻书,便能过目成诵。至十三四岁之时,吟诗作赋,品竹调笙,无所不妙。九流三教之说,无所不晓。三略六韬之义,枪棒器械之类,亦无所不能。十五岁进学,十六岁上,悦江即聘定陆顾言之女为妻。陆公现任广东潮州别驾,不意那小姐患病而亡。湛悦江又无意功名,林泉肆志。奈居官之日清廉自好,所以宦囊萧然,家中甚觉艰难。因此上同了夫人子女,迁到柏秀村居住。那村离城数里,山明水秀,父子开馆设教,训几个学生度日。此时,翌王年已二十一岁,尚无力续娶。慧姑年已十七,嫁与本地陶总兵之子陶景节为妻。

  一日,节届清明,翌王解馆同村中几个父老,并旧日在城相契的朋友,沿村寻花访柳,携了一樽酒,在野外空阔去处,席地畅饮。酒至半酣,翌王诗兴勃发。正见紫燕一双,翔舞而来,即以此题,吟一绝云:

  何劳紫燕语呢喃,双舞妍花媚柳间。

  若肯寄人憔悴意,绣帘深处带泥传。

  吟罢,遂取笔砚,写在花笺之上,众友各各和韵。翌王此时,触景生悲,不过谓自己,老大之年,尚无佳偶,欲托飞燕,把此情咏,传于闺阁深处。其间或遇姻缘,可以永缔百年,只未可知。真所谓无聊之极思也。看看日已西斜,客皆散去,惟翌王游兴不尽,一路走回家来,咿咿唔唔,把紫燕诗吟不绝口。吟罢,不觉长叹。

信步走过一条小桥,桥下有一所庄院。门前桃柳争芳,一带粉墙,环着绿水,斑竹门儿,太湖石耸出墙外。翌王立定脚头,观之不已。复上桥高眺,见墙内院落齐整,暗暗称羡道:“不知谁家宅第,如此华丽。”一头又把诗吟起来。忽听得呀的一声门响,门内闪出一个青衣女童,向外张望。见了湛生,便欲闭门。湛生慌忙上前一步,向那青衣女童,深深一揖道:“请问小娘子,此间是谁家宅第?”女童便带笑的答道:“相公你问怎的,我们这个所在,便是本县城中梅府别院。家老爷在日,为本朝都御史之职今已亡过。”湛生道:“莫不就是号妒玉讳琼的梅老先生?”那青衣道声便是,又欲掩门进去。湛生含笑答道:“如此说来,你家老爷在日,与我家老爷,原是通家世谊。小生唤做湛翌王,那时我年纪尚幼,你家老爷,朝夕到我家来的。未得追随拜识,今已仙逝,也还是通家子侄。不知此处可是老夫人所居,还是甚人在内?”女童道:“此间并无别人居住,只有本宅小姐,性爱幽静,独居在此。”湛生道:“你家小姐,我还算通家姊妹。请问唤甚名字?年已几何?曾适人否?”女童道:“相公,虽是通家,说话太觉烦恕。适间小姐同在园中看花,奴家出来。说话已久。此时将欲进去,伺候小姐呼唤也。”湛生便近前,扯住了腰间汗巾说道:“小姐呼唤不妨,必求细细详示,不然小生只得追随小娘子进去,问个端的了。”女童见了湛生狂态,恐怕有人看见,只得慌忙含笑道:“吾家小姐的字,唤杏芳,又号醒名花。”翌王道:“怎么叫做醒名花?”女童道:’我小姐真个生得天姿国色,家中称为小杨妃。‘古人以海棠初睡足’比杨妃,小姐常道:‘杨妃睡足我独醒。’所以将这意思,取个别号,乃自叫做醒名花。年已二九,只为世无其匹,矢志不肯适人,终日焚香礼佛,闲时便分题拈韵,消遗时光而已。老夫人着实怜惜,屡次相劝,决意不从。夫人遂将此园,为小姐焚修之地,拨几个老苍头及奴婢,朝夕服侍。又将近处庄田百亩,为薪水之用。不料老夫人于旧年八月中,亦一病身故,今小姐独自居此。真个闺门肃正,足不窥户。即奴婢有些差处,一毫不敢轻恕。”湛生便道:“你家老爷、夫人既已身故,还有几位公子么?”女童道:“只有一位大爷,现在城中,不时要来看望小姐。但为人性子太刚,与人一言不合,便欲伸拳舞脚,故此人人畏他。”正说话间,只听见里面莺声娇啭,叫唤佛奴。女童道:“小姐呼唤了,相公请便罢。”湛生听说小姐这等美貌,又未曾匹配,园中又无别人,便转口道:“适才见贵园花卉甚佳,意欲赏玩片刻,不虚一时游兴,未识可肯相容否?”女童道:“此非奴家所能主。若相公必欲看花,等奴家服侍小姐进去,相公稍迟进来,略看片刻,便当出去。倘外人撞见,恐遗累于奴婢哩。”湛生道:“如此甚感,决不遗累于小娘子。”女童回身便走,湛生远远尾之而进。转弯抹角,只见那女童,随着一位美人,隐隐在花枝外,进内去了。湛生顿足道:“醒名花三字,果不虚传。”又见园中,犹如洞天深处。只见:

  牡丹亭,芍药栏,蔷薇架,木香棚,种种名花,吹香弄影。朝霞阁,百花轩,松风楼,荷香亭,历历台榭,映水拖烟。林间鸟声上下,庭外竹影参差。正是花深留客处,果然春暮落红时。

  湛翌王正在神魂飘荡,应接不暇之际。又见一对紫燕,飞语花间。便把方才所吟的诗,又吟起来。心中暗想:“梅小姐如此青年,怎受得空闺寂寞。”又想:“小姐若见我湛翌王,必有见怜之意。怎当得天台虽近,无路可通。”

  湛生正在闲吟妄想之际,谁晓得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当时小姐看花游倦,到内取茶解渴。猛听得园中有吟咏之声,忙呼佛奴道:“不知何人到园中来?你快往外一看。”佛奴心知是那生作怪,答应而出。走到园中,果是湛生,摇摇摆摆,走来走去,觉得他丰神态度,宛是神仙,口中只自者也之乎,吟咏不已。一时到打动了佛奴一点怜才之意。心中想道:“小姐没有缘法,自己不来,苦苦的叫我打看端的。倘亲见了那生,不知还守得清斋滋味么。”一头想,一头走上前来,低低叫道:“湛相公,湛相公。”那湛生正想得出神了,竟不答应。佛奴看见他这么个样,笑道:“相公休得在此惹祸,小姐亲听见了吟咏之声,知有人在此园中走动,特唤奴来园中打探。倘再迟延,又差别人出来了。相公快快请回,不要连累我们。”湛生方才点头道:“去便去了,你说小姐会分题拈韵,不知小姐敬重斯文。小生适间踏青,吟得一首拙句在此,小娘子只说在园中拾取的,乘间烦小娘子送与小姐观看。若问此间消息,竟说并无人走动,待小姐见诗之后,或者稍稍垂怜,有甚言语,乞求小娘子记明,小生明日仍来此地,专听好音。”佛奴道:“相公差矣,吾家小姐,虽知书识字,到底是深闺弱质,晓得重什么斯文。只看世上读书做官者,尚未必能敬重斯文。况我家小姐,性多偏执。倘惹出事,那时谁去招担。湛相公,快快去吧,不要在此歪缠。”湛生急忙跪下道:“好姐姐,可怜小生伺候多时,替我传一传诗,有何干碍。若尊意决定不肯,我就向鱼池中赴水而死。”佛奴被他缠不过,只得将诗收了,不睬湛生,一溜烟竟去了。湛生看见女童进去,只得俯首勉强而归。归家时,已是点灯了。进了书房,闷闷对着书本而坐。也不想吃甚夜饭,又吟诗一首道:

寻春拟欲访天台,次第桃花烂熳开。

  未遇碧仙亲自迓,已凭青鸟问蓬莱。

吟罢,竟和衣上床睡了。不题湛翌王回家之事,且说佛奴将湛生之诗,藏于袖中,进得小姐房内。杏娘便问道:“适才园中,可有人么?”佛奴只得扯个谎道:“园中并无人走动,小婢各处寻看时,拾得一幅字纸在此。上面花花绿绿倒也好看,小婢不识什么,特拾来送与小姐观看。小姐高明,必知分晓。”杏娘接在手中,略看一看,便喝道:“贱人,好大胆,快快跪在这里。你说园中并无动静,这诗笺从何处得来?快快招来,免受责罚。”便叫金奴,拿竹片过来。原来小姐身边有两个侍婢,一个就是佛奴,一个名唤金奴。金奴老成朴直,不晓得尬尴之事。佛奴天资聪慧,若要他做西厢记内(原缺二十字)做一团道:“请小姐息怒,容小婢细禀。小婢蒙小姐唤至园中,看取吟咏之声。刚刚走到牡丹亭下,只见地上有一幅字纸,被风吹刮得飘动,小婢慌忙上前拾取在手。早见一个绝俊俏的书生,走来对小婢说:“这是我适间在此游玩,遗落的花笺,上面有要紧诗句,望乞见还。”杏娘道:“既然那人失落的,便该还他,使其速去,怎么拿进来与我看。”佛奴道:“小婢就问他:‘你是什么人,辄敢在此胡行?’那生道:‘小生看那春光明媚,游春到此。偶见贵园中,花柳争妍,禽声上下冒昧进内一观,不意失落此笺。’小婢彼时以为,园内的东西,或是小姐所遗,亦未可知。倘被那生一时冒认,他竟传扬开去,虽无甚大事,然于闺门体面不雅。所以小婢把言语洒落他一番,故此不肯还他,赶他出了园门,一径来回复小姐的话。若早知不是小姐的,小婢自然还他了,怎敢递与小姐。望小姐俯察其情,恕小婢愚昧之罪。”杏娘道:“据汝之言,似亦有理。”便又沉吟半晌,问道:“你不肯还他诗笺,他有甚么话对你说?”佛奴道:“话倒有一句,只是小婢不敢说。”杏娘道:“但说不妨。就是那诗笺,我只恐闲荡狂且,故意作此情词艳句,勾引深闺。今细观此诗,那生并非有意,但觉无限牢骚,盖亦伤时失意之士。兼且句语清新,必非凡品。你说他有话,不妨细述与我听。”佛奴道:“小姐在上,小婢怎敢隐瞒。那生去时,只说道:‘你拾了诗笺不还我,今日天晚,明早必定要来讨个回复。’”杏娘道:“既如此,你把此诗收拾好了,明日若是那生来讨时,快还了他,方饶你的打。”佛奴方才立起身来,把湛生咒骂了几句,将这幅花笺乱推在小姐镜台边道:“好个祸胎,几乎累及了老娘吃一顿棒橛。”便去服侍小姐不题。

  却说湛翌王回至家中,一心想着醒名花小姐。只觉神思恍惚,欲睡不睡。巴得天明,梳洗已毕,也不与父母说知,竟带几钱零碎银子在身边,担着妄想,飞走到梅家庄上去讨回头。起身得早,不觉腹中饥了。途中遇一酒店,湛生便入内坐下,沽一壶,自斟自饮,自言自语,思想“梅家小姐,不知可曾见我诗?中得他意么?即见时,可怜惜我么?”正在胡思乱想,忽见一个道装老者,走进店来。正不知老者是何人?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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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范道人遗囊显道术 梅杏娘平地玷水清

却说湛翌王在店中饮酒,正思想之际,见一道者进来,与湛生拱手坐下。问道:“相公尊府那里?高姓大名?”湛生道:“小生未及动问,反蒙仙翁下询。敢问老仙长鹤驾何往?霄府那里?”老者道:“贫道住在中岳山下,高云院中,姓范,名本瑞,别号云侣道人。因慕贵乡山水之胜,特云游到此。”翌王便道了自己姓名。云侣道:“有失瞻敬。”翌王道声不敢,两下便同坐了一桌饮酒。吃到七八,云侣道:“贫道观先生气色,似有一件忧疑之事在心,可说与贫道知得否?”湛生见他丰神奇迈,面貌苍古,心知必是异人。问及至此,便觉打动心事。默然了半晌,起身问道:“老仙翁何以知小子心中有事?”云侣道:“不瞒先生说,贫道本是山东人氏,自幼学得些天文地理,其余些小道术,略晓一二。今观先生之相,有一种青眚之气,浮于无庭山根之际。先生若说与贫道知得,或有法可以解之。”翌王慌忙将昨日梅府花园游玩一段,细细述与他听了。云侣即于袖中打了一卦,对翌王道:“先生终身的姻缘,到有些意思,但其中尚多磨折。目下更有一番虚惊,直过了十五个月光景,方保无事。”翌王道:“既蒙仙翁指示,幸必有以救我。”云侣道:“此是天数,莫可挽回。先生且到彼探个消息,来与贫道说知,或者再有商量。今带得皂囊三个在此,兄可收之。临机自有用处,切不可失误。”翌王立起身来,连云侣的酒钱,一总算还店家。别了道人,出得店来,心中只自乱想:“云侣之言,甚是难解。”一路行来,早到了梅家花园左近。又上前一步;直到门首探望,并无影响。走来走去,将一个时辰,始见园门开处,昨日那个青衣,往外一张。翌王看见,急上前道:“昨日烦姐姐将拙作送与你家小姐,曾见过否?”佛奴道:“好端端几乎惹出一天大事来,险些带累俺家受气。还要说什么拙作拙作,不知你诗中藏着甚谜儿,小姐看了,便一时怒发起来,必要责罚我。幸得我再三求告方免。又问我那人在也不在,我说你明日要来的。今早着我在此看你,送还你这幅诗笺。”翌王连忙作个揖道:“如此带累姐姐多矣,小生甚为不安。然小姐可有甚么说话,托付姐姐相传?难道便掷还我诗笺罢了。倘蒙见怜,姐姐玉成好事,后日当以小星故事为谢,终身决不敢忘报哩。”佛奴笑一声骂道:“书呆,什么小星大星,我家小姐暂饶了我一顿打,着我还你的诗笺。你可略站一刻,待我进去拿来,不要再在此歪缠罢。”佛奴便一径跑到杏娘房中,见杏娘睡着,气喘喘向镜台边,慌忙取了一幅字纸,径走到园中,送还湛生道:“相公,你的诗笺在此。”翌王接诗在手,好生没兴。展开看时,心上欢喜了一半。你道为何?湛生原是极伶俐的,记得昨日自己的诗笺,不是这等的。今见换了一幅鸳鸯锦笺,上面几行细字,写得端端楷楷,字画十分丰致。把来仔细一看,也是一首绝句,吟哦起来:

一春风雨半庭花,细草微烟景物赊。

  可恨蝶衣帘外舞,强偎红片落谁家。

这首诗,原是梅杏娘做的落花诗,因那日也放在镜台边,佛奴仓卒急遽,拿了就走。又不识字,杏娘又睡在那里,把来竟授与湛翌王。翌王念完了,疑是小姐有心换他的诗,必定天缘所定。看了又看,念了又念,如获珍宝一般。佛奴笑道:“相公自己做的诗,只管看他怎的?翌王知佛奴不晓得其中缘故,便道:“诗是我的诗,也曾受用你家小姐,眼光儿看过一番,纤手儿拿过一番,香口儿念过一番。小生把来做个镇家之宝。”佛奴道:“啐,又来胡讲了。”翌王笑了一笑,忙把诗笺藏在袖中,就要转身。谁晓得佛奴做人最是尖利的,前日为了湛生,受了小姐的这场闷气,今日见翌王拿得诗笺,竟要去了,便思想设个法儿捉弄他。笑对湛翌王道:“相公且住,你前日虽到我园中,也未曾外园看得许多景致。今日我同你各处去游玩一番,别样念头却也休想。”翌王要与佛奴歪缠,正中下怀。便道:“如此极妙。”便随着佛奴走动。佛奴引着湛生,转过一带花栏,又出了一重园门,沿着鱼池走去。一派假山流水,只见:

险峻峻,烟峦壁立,弯曲曲石磴通凿。小涧寒泉流出,似迷阮声;深野径引来,欲误渔郎。水欲穷而山又接,分明林屋洞天;峰怎转而路方回,何异武陵渡口。只道此地自应通玉岛,谁知个中原来出尘寰。

那时湛翌王正在飞仙洞内穿出来,回头转来,不见了佛奴,心内转道:“有些蹊跷了。”急忙向洞外走去,却是一带斜堤垂柳,池水隔断,走不通的所在。只得缩身转来,再往左边穿去。又穿出了高峰顶上,究竟又走不出。只得回转来,向右边直走,又是一条小路,荆棘绊满,抓住了一幅衣袖,好几时折不开。渐渐乱草愈深,荆棘愈多,不像有人行走的。忙打一望,前面又有石头垒断。此时,湛翌王好生烦闷。东穿西走,再走不出。腹中吃了寡酒,忽然间饿将起来。走又走不动,路又寻不出去处,心中着急,眼底昏花。那晓得梅家接连有两个园,内园不多几亩,就是小姐杏芳所居。外园甚是广阔,有七七四十九个飞仙洞,奇幻异常,循环错乱。若无熟人引路,万难识认。所以佛奴把来捉弄湛生,领到这个所在。一个三转身,佛奴竟进去了。那时,湛翌王好似热锅上蚂蚁,战来战去,看看傍晚,方才走得出来。翌王来到内园挹绿堂上,两只脚其觉酸楚,只得在花栏上少坐片时。见粉壁上写一篇美人赋,字体写得端楷,趁着歇脚,细细看道:“必名笔也,惜无款耳。”赋云:

  云想衣裳,宛现光华于群玉。花羞颜色,恍临丰彩于瑶台。频惊雁落,还怕鱼沉。淡雅轻盈,拟西施迨非国色;天然绰约,较虢国未必倾城。袜动凌波,轻印香莲于花下,无计留春;裙飘荡练,缓扶瘦影于帘前,有心待月。细语弄莺簧,无分见;行形随蝶媚,曷辨翩跹。伤春檀板按悉弦,歌传子夜病剧桐。笺写心曲,句和阳春。一束楚宫腰,瘦损风前弱柳;丰颗樊素口,浅深月下新桃。似恨如愁,仿佛月明春睡去,含娇敛态,依稀雨暗晚归来。秋水盈盈,惟盼东邻宋玉,春山锁锁,为怜妆阁张郎。凝妆游绮陌,结同心于柳带,归赋桃夭;遣闷到梁园,卜迨吉于榆钱,愁歌梅落。朝梳候雨,青丝枭凤钗而欲动;脱寄行云,绿鬓缀钿螺以轻扬。手拈花枝,画楼独上;唇迎彤管,曲槛斜凭。如飞燕掌中翔,不数赵家姊妹;恍彩銮云外现,谁分姑射仙凡。缅怀弄月秦楼,何日乘凰月下。

  翌王看完美人赋,叹道:“赋内所言,梅小姐的模样,尽于此了。小姐小姐,你不是醒名花,到是解语花了。今把诗来赠我,范云侣说我后日姻缘有分,现在店中等我,不如袖了此诗,快去与他说知,徐徐图个美满良缘。”方欲转身,忽听见园门外一片声响,有数十人打入内来,势如兵燹。正不知还是从天而降,从地而上。翌王慌张,急欲越墙走脱,早被那一伙人,鹰拿燕雀,一把扯住道:“奸夫已获在此,如今走在那里去,拿你见我们大老爷。其女子们,我们回复老爷。”说完竟不由分说,将索子系了翌王,抢了些东西,一哄而散。时人有诗叹曰:

错访云笺半日留,飞灾猝至误风流。

  今番陷入牢笼去,幻出姻缘一片愁。

当时杏娘在内房,不知就里,认是强盗,慌忙躲入壁衣之中。家人个个包头鼠窜,逃避去了。看官们,你道这一起人,是那里来的?原来外园后面,住两个无赖。有一个叫做俞甲,绰号灰猫头。一个叫做王乙,绰号臭老鼠。都是平地起风波,寻寡吃白食的。那日见湛翌王一个后生,在园中乱撞。两个看在眼里,一径奔入城中,报与小姐的嫡兄梅公子知道,希图诈害。梅公子便差了许多僮仆,同着一伙人来拿湛生。那梅公子名富春,号叫瑞臣,为人生性凶暴,好为不轨。恃亡父的遗荫,胡乱横知。又自小与无赖为伍,学得拳棒,结一班衙门蠹役,以为心腹。他便奸人妻女,盗人财物,犯出事来,这一班人互相狼狈遮护。所以一县之中,人人畏怕他。起他一个绰号,叫做狗低关。道是他做人忒歹,即将他来喂狗,狗也不吃他的。闲话休题。

  且说众人带了湛翌王,拖拖拽拽,拥到梅公子家中,已是天色傍晚了。只见那狗低头坐在堂中,宛如官府之状。只见两边豪奴悍仆二三十余人,站立得齐齐整整。灯笼火把,照耀如同白日。手中各执着木棍竹片,铜锤铁甲,眼睁睁好似海神庙中夜叉小鬼一般。翌王带到阶前,众人便叫跪了。那翌王是个读书人,自有烈性,不肯受人跨下。到此危险之时,他主意定了,挺然而立,再不肯跪。狗低头见他不肯跪,开口骂道:“好个强盗,你在我园中做什么?你干什么事体?快快从直招来,免得受苦。”湛翌王那时,如釜中鱼,笼中鸟,心上战战兢兢,又不便说出真情,只得口中勉强支吾几句。狗低头喝道:“胡说。”湛翌王又辩几句,狗低头那里肯听,喝叫那两边站立的动手。可怜湛翌王,娇滴滴一个嫩弱书生,被这些如狼如虎的一班人,拳头脚尖,诸般器械,百般拷打。又把麻索捆绑起来,紧紧吊在梁上。吊得那翌王半死半活,口也喊不响。此时呼天不应,叫地无灵,又无一个亲人在眼前,真正心中好不苦楚。狗低头唤家人来道:“今夜写端正了书帖,明日绝早送到县里去。你要禀明大老爷,立时拿去正法治罪。”正所谓:

青龙白虎同行,吉凶全然未保。

  只为一纸题笺,先受私刑吊拷。

要知湛翌王此去性命如何?且听下回便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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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高知县怜才假索咏 陶总兵念旧实亲朋

且说明日,狗低头把贴儿致意县中。那知县即是梅如玉的门生,姓高名捷,后来会试又中了进士,殿试三甲,除授了四川成都府双流县知县之职。到任不上一年,政理民安,远近俱称他是高青天。这日正坐早堂,见梅府家人持帖跪禀,说是一桩奸盗情由:“家相公要求大老爷,即刻差人提究的。”高知县道:“晓得了。”把一个年通家弟的回帖,打发梅家家人去了。便起一支飞签,朱笔标道:“立拿奸盗犯人湛翌王等,火速赴县候审。”乃差几个应捕人役,到梅公子家,切脚捕捉。怎知人已在他家中,先打得七死八活的了。众差人见了公子,公子打发些赏赐,众差人谢了一声,竟带湛翌王,回话本官去了,不题翌王见官之事。

  且说梅杏娘小姐,听得外面人散,方才在壁衣中走出来。思量“这起人是那里来的?难道青天白日,强人就如此大胆?家中打抢得这个光景,须差人报与哥哥知道,方好报官缉捕。”心中又疑惑道:“适才喧闹之时,又听得有人喊叫拿住奸夫,这不知是何缘故?”只见佛奴面色如土,气吁吁的跑来道:“小姐不好了,你道刚才那一伙人是那里来的?”杏娘道:“那晓得他是什么人。”佛奴道:“小婢被他们赶得急了,忙躲入厨下一口大橱背后,听得这些人口中说道:‘奸夫拿住了,快去回复大爷。’我在橱缝中张一张,就是后边的灰猫头俞甲,与臭老鼠王乙两个,把落诗笺的后生绑了,指着骂道:‘狗头,你与小姐通奸得好,如今拿去见大爷,少不得是个死。’他口口指称大爷,必定是我家公子有命,唤他们来做的勾当。”杏娘听见,唬得魂飘胆荡道:“昨日落诗笺的那生,据你今早说,已还了他的诗去了,怎地又在园中。我哥哥久已怪我占住花园,千方百计来拢布我。如今将没作有,串通无赖,把出乖露丑的事来污蔑我。都是你这小贱人弄出来的事。已如此,我总是一死。”便要拂衣投井,佛奴扯住道:“小姐且不要忙,此事都是小婢起的,如今都推在小婢身上就是了。若公子有甚摆布,小婢拼得一死,小姐原是干干净净的一个小姐。”杏娘哭道:“李下整冠,瓜田纳履,嫌疑之际,尚且不可,何况现拿一人作证,传扬出去,有口难辩,一生名节,不料丧生你手里。”“佛奴情愿受责。”杏娘道:“而今打杀你,总不相干。万一经官动府,怎生是好。且商量脱得此难,再作区处。只可怜那生,也是无辜被你劈空陷害。”佛奴道:“小婢之罪,擢发难数。据小婢算计起来,三十六着,此时走为上着。小姐快与奴婢收拾些细软,寻一个安身之处,暂避几时,再作理会。”杏娘道:“我左思右想,还是死的干净。纵然避过一时,丑声已经四布。”佛奴道:“虚则虚,实则实。外面人谁不晓得,公子惯会砌害人的。就是此事传布出去,总不肯信。如今先叫一人,到彼打听湛生的消息,看他如何举动,以定行止。”杏娘已气得呆了,但凭佛奴做主。便教一个老苍头,与他几钱银子,分付连夜入城,打听去了。

  话分两头,且说这早,范云侣道人,等那湛翌王到晚,不见来酒店中回话。心中知道,他必然落难了。自己又买一壶吃过,竟回寓去。到了次早,便一路访至梅府花园左近,探听湛生消息。只见一丛人,你七我八,在那里说前面这桩异事,云侣便挨身而入,细察其意,方知湛翌王果被人获住,今已拿到城中。也不及听完,竟抽身奔入城来,打听着实不题。

  且说起湛翌王家中父母兄弟,念他一夜不见回来,到了次早,教人四下寻访。那时,差人把湛翌王带到县中,高知县判理公事,尚未退堂。翌王跪在丹墀之内,又见梅家家人手中持一名帖,禀那知县。知县心里疑惑道:“想此人又来作恶了。他有事送来,本县在老师面上,自然与他料理周全,为何如此着忙性急?”当下便叫犯人听审。翌王此时,已是站身不起,匍匐上堂。知县高声问道:“你为何白昼打劫梅大爷家里?快快招来,免受刑责。”翌王哭诉道:“大人在上,生员是簪缨世裔,平素清白自好,怎敢作此违条犯法之事,以辱名教,望大人详察。”知县道:“现有地邻为证,失单为据。说你白昼统领凶徒,持械打入内室,抢失金银宝物,还要强辩么?我料想你不打不招的。”叫左右拿下去打。一声吆喝,众皂隶把来拖翻动手。翌王心慌,大叫道:“容犯生细禀实情,死也甘心。”知县便教放起道:“你且说上来。”翌王只得把花园遗诗、后来游玩、突被众人抢到城中、梅公子私自拷打、今又送在台下等语,从头至尾,细细说了一遍。又放声大哭道:“还求大人作主超豁,恩同再造矣。”知县喝教下去,便想道:“看来那生,果然不像个贼子。这番说话,想是真情。且乡邻报单既说是奸盗,如何又牵连梅老师令爱在内?此事实有可疑,且不要提起就是。强盗恐亦不真,待我从容体访,自有明白。但如今怎生回复梅兄才好?”沉吟半晌,心生一计,又叫湛翌王上来道:“盗情真与不真,且再审问。你既说是为着遗诗,到园中游玩,并非强盗。若做得诗来,便饶你一顿打。若做不来,明系花言抵塞,先打三十大板。”湛生道:“求大人赐题。”高公正在思想个题目,适值门子点火进烟。知县就将手中烟筒,指道:“只将此物为题,限你风东翁三韵。”翌王便不假思索,信口吟道:

借得司炎祝氏风,余芬撩乱各西东。

  无端更拾天山草,醉倒虬髯碧眼翁。

高公听罢,点头道:“诗果做得好,又甚敏捷。这一顿板子,且权饶了你。”叫禁子张旺上来,低低分付道:“这盗犯湛翌王,着你押监,不可十分难为,也不可十分轻松,须要用心看管,我自有赏。”张旺道声晓得。高公喝令,带湛生下监。翌王一头想道:“那里说起,有些奇祸。不知梅小姐在内,可曾惊坏。这班光棍,又说我奸淫了小姐,可不是劈空陷害。幸喜得官府并不问起,但不知小姐与佛奴性命若何?家中父母晓得,必要哭坏。”心上千愁万闷,且喜得那首落花诗,尚紧紧系在衣带上,不曾失去,还好。那范道人,原说目下既该有祸,他的言语已验,但不知后面如何?心中分明无数小鹿儿乱撞。

  不说翌王苦楚之况,再题范云侣,当下赶入城中,各处寻觅,正不见那湛翌王,径走到县前。肚中饿了,到铺内买几个点心充饥。只见一霎时,县场上人山人海,挨挤不过。口内都说道,看审强盗。有的道:“昨日在梅大爷花园内拿的。说起来那强盗,原是好人家儿女。”云侣一一听得明白,知是翌王无疑了。然一时无计可施,只得也挨在众人之中,在县堂左侧,偷看审问。幸喜知县甚重斯文,不曾难为。及见发监,他便随了禁子来叫道:“翌王兄”。翌王听见,回头看是范云侣,便跌脚哭道:“仙翁,你便怎生救我则个。”云侣道:“不意湛兄就如此狼狈。”便细问昨日花园始末。翌王一一告诉了一番。云侣点头道:“是了,你且安心过去,我晓得那县公,极其廉明,必肯终始用情。贫道前送皂囊,乃是要紧之言在内,兄可收好,倘出得此门,先将第一个拆看,那两个后遇极急难之时,方可开视。”正在叮嘱,湛悦江访知消息,也来看望。父子相见,抱头大哭了一场。当时有诗为证:

父子关情倍感伤,几行红泪断人肠。

  只因误入桃源去,绁缧今朝陷冶长。

悦江便埋怨道:“你是读书明理之人,怎么自陷于非义。这也不必说了,但如今怎生可以脱得此难”云侣道:“令郎此番么……”悦江听见,回头问翌王道:“这是何人?”翌王代为通述了。湛公致谢,便问:“小儿此番不知怎么?”云侣道:“不过年灾月晦,有几日牢狱之厄。昨日老道邂逅间观了令郎尊相,已细细禀明,谅无大患,反因之得些喜事。然有十五个月流离颠沛。”正在攀谈,禁子催促,三人不及细话,各自别去不题。

  如今且说杏娘家里,老苍头梅盛,探听湛生消息,清早便出城来,回复了小姐。杏娘知道这番说话,料必要经官府,又欲寻死。佛奴道:“为今之计,快快走罢。”杏娘道:“就是要走,如今待走到那里去?”佛奴道:“小婢昨晚一夜不睡,思想到陶太爷家,可以暂避几时。况前日陶太太曾差人来接小姐,今日事出无奈,正好趁水推船,细软衣饰,小婢已收拾停当。”杏娘见事急心慌,便含了眼泪,同着佛奴,叫梅盛领路。又恐大路遇见熟人不便,唤一顶轿,竟从小路上抄进西关,一径望陶家而来。

  原来这陶家,就是杏娘小姐的姑夫,曾做过陕西总兵,因被仇家所陷,致仕在家。夫人梅氏,公子宗潜字景节,即湛悦江之婿湛翌王的妹夫。当日杏娘到得门首,佛奴先去报知陶夫人。陶夫人听得侄女到来,亲人相见,忙同媳妇出迎。到得厅上,杏娘拜见过姑妈,然后姑嫂相见。陶夫人即同杏娘坐了,问道:“前曾叫人来接侄女,为何不就来?今日到此,我快活得紧。”杏娘致谢,佛奴便到外边打发梅盛回,叮嘱其路上仔细,切不可漏泄风声。梅盛会意去了。佛奴进来,对陶夫人说道:“请夫人小姐到内闲讲罢。”夫人道:“有理。”竟同媳妇,房中坐地。须臾茶过,陶夫人又问杏娘道:“老身请问,侄女心中有甚不足意事”仓忙而来,面带忧容。”杏娘不语。佛奴便请夫人到半边,低低把小姐来的缘故,一一告诉。陶夫人点头道:“原来如此,”落一把眼泪,对杏娘说道:“我想,我哥嫂没福。你哥哥虽自成立,天性狠恶。只苦得你一人,举目看亲人,便是我了,也不能照顾着你。不道你哥哥,又做这番来害你。”又问佛奴道:“不知此生是何等样人?”佛奴道:“那人姓湛,说是个秀才,父亲也是做官的。”夫人道:“既是斯文人,怎么受得这样苦。”说话间,慧姑听见一个湛字,便有心问夫人道:“昨日爹爹到来,为寻我大哥,大哥不见,为何佛姐姐口中说甚姓湛的秀才,莫不与他有些相干么?”陶夫人道:“难道有这等事?”口虽如此说,便一边对佛奴,问其备细。佛奴道:“他说是父亲做过什么锦衣卫哩。”慧姑听到此句,便大哭道:“这是我哥哥无疑了。”老夫人亦吃一惊道:“果然是大舅受害,必要与你公公说明,商议救解之策。今早同你官人拜客未回。”便分付陶旺:“快快请了回来。”此时杏娘倒也呆在一边。陶夫人又走来对杏娘道:“我儿不必如此,恐怕忧坏了身子。”又向媳妇慧姑道:“世上原有这等凑巧奇事。”佛奴在旁听了,亦以为异。

  不一时,恰好陶公回来,晓得内侄女到家,一径到里边来。杏娘忙起身相见,陶公就问甚风吹得小姐到此。夫人一把扯了陶公道:“闲话慢讲,有一句要紧话,来与你商议。”走过外厢,夫人便把侄女之事,一一说明。陶公大惊道:“怎么湛大舅不老成,闯进花园做什么?”半晌又笑对夫人道:“既已如此,事完之后,待我作主,就把你内侄女嫁了他到也好。”夫人道:“这个恐怕使不得。”陶公道:“若是你侄女要与别家定亲,闻得花园之事,不论有无,那一家肯攀?若仍旧在园内焚修,反被人言三语四的议论。况且他们两个,一个是望门寡的孤男,一个是闭门修斋的寡女,年貌相称,今日又有此一段屈事,正是天然一对好夫妻,终身必无闲话。”又皱眉道:“但是那狗低头,怎么与他说得明白才妙。”夫人道:“若与他说,必然无益。还是求那高知县怎么断得团聚才好。”陶公道:“这也未必能够。你侄儿主意要害他,见断合了,何难再弄文法。况高知县在你哥哥分上,那有不用情的。只是待我与他说,虽是我内侄之事,实关系我内侄女。同是座师面上,一边闺门体面,求他用心周全,他或者又看我情分,竟有出力也未可知。”即时分付打轿,到县中去拜见高公。

  此时高公已退午堂,家人传梆进去,一声云板响,高公早已出来,请后堂相见。叙礼过,茶罢,高公先问道:“老先生光顾,有何见谕?”陶公即拖坐椅坐膝,低低把湛翌王之事,前后始末,细细述了一番。又道:“两造俱是治弟至戚,求大人俯推薄面,必要周全了,则感德不独湛生也。”高公打一恭道:“湛兄之事,不必老先生劳神过虑。晚生昨已设法,免其责罚。把奸情一段搁过不究,即是周全令内侄女,周全湛兄的意思。”又微笑道:“令内侄一面之词,晚生明明知道。若是径从轻释,在梅兄面上不好意思。则梅兄必然另设毒害之计,到不是晚生周全的意思了。请老先生暂回,容想一良策,必两无伤碍,然后奉复何如?”陶公打恭致谢,又再四叮咛而别。

  不题陶公嘱托高知县之事,且说前日,杏娘小姐,才离了花园,投奔陶家。那时,狗低头就差几个心腹家人,如狼似虎,手中拿了一叠封皮,竟时花园内来。口中叫道:“捡点好了,连人和马,封他娘在内。”几个走到里边,见没有了杏娘佛奴,两个道声:“不好了,知风走了,怎么好。”有的道:“且封好了园门,四下追寻去。”看官们,你道这梅富春狠也不狠,自己嫡亲手足,就如此设心,必要置他死地。所以有诗一首,单赞狗低头的算计:

嫡妹无端构虿谋,狼心毒算孰能俦?

  教却御史贻谋堕,输得人人唤狗头。

且说那高知县,送别了陶公,退入后堂,便想救湛生之策。想了一回道:“除非如此如此。”即叫皂头周秀,禁子张旺,到私宅回话。当下唤到,先分付周秀道:“本县今晚教你打盗犯湛翌王,须要着实做一凶狠势子打他,实在不要用力。”当下就赏他五钱银子,先打发出去了。又叫张旺,分付道:“本县晚堂,即复审昨日那盗犯湛翌王,审过仍教你押下监中,要你悄地放他逃走,不可有违。”张旺便答应说道:“蒙老爷分付,小的敢不遵旨?”高公又道:“你若放他走了,本县明日还要假意难为,打你几个板子,着你追究缉捕。”张旺道:“老爷分付,不要说打板子,就是再利害些的刑法,小的那敢有不受的理。”高公便把白银二十两赏他道:“须小心在意,不可败我机密事。”张旺叩谢,答应而出。便同周秀,在堂伺候。

到了晚上,高公出来坐堂。堂上张灯列火,吏书皂快毕集。高公先审过了几件户婚田土之事,然后吊出湛翌王一干问道:“你这强盗,好不利害。白日抢劫财物,又党羽全无,只是一人,倒亏你好一副大胆。”又叫地邻问时,都道:“这强盗果然十分凶恶,抢劫了梅大爷园中多少东西,又奸淫了小姐,幸被小的们协力擒住的。”高公喝道:“胡说!青天白日,打劫人家,又何暇思想奸淫。况且仓卒之中,有何人诬见,强盗又是一人,怎么就敢抢劫,其间必有指使。”叫皂隶取夹棍来。俞甲道:“待小的实说,一伙而来,共有三四十人,俱是赶散走的,他是身边财物多了,跑奔不上,被小的们拿住。奸淫之事,果是不曾看见。”高公道:“既不曾见,我也不究。只是所有赃物,如今那里去了?”王乙便禀道:“财宝搜出,已是梅大爷收明去讫。”高公道:“这是真的么?”王乙又叫道:“老爷这是确真,小的们亲眼见的。”高公叫众人下去,又叫湛翌王问道:“你还有什么讲?”翌王哭道:“只昨日禀过的,便是真情,若说抢劫财宝,拟于强盗,犯生实是死不敢当。”高公道:“你打抢是真,只是无赃可证,本县难以定招。且打你几个板子,明日申报上司定夺便了。”一把签撒下,喝教着实打。周秀会意,走过来,把湛翌王拖翻,先是他动手,做个用力的光景,打了五板。其余众皂,皆系周秀分付,依样打法,打了三十板。高知县分付:“押下重囚监中,众人讨保宁家。”即便击鼓三声,退入私衙。那禁子张旺,早上领了本官之命,着意在心,遂同了湛翌王出来,到得监门口,悄悄对湛翌王道:“湛相公恭喜了。”翌王道:“大哥,我有甚恭喜。三十板子,先打得这个光景,死活未卜。即使此番可以苟延性命,日后还不知怎生结局。”要听张旺回答湛翌王之言,且看下回便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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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双流县赠金逃难 万安屯借寇栖踪

且说禁子张旺,听了湛翌王一番愁苦之言,道是无喜可贺。便道:“相公莫要怪你,你原不知就里。这顿板子,是大爷有意照顾你,先分付皂隶周秀,赏他银子,叫他轻打的。又叫我今夜放你逃走,这可不是喜。相公你感激我们官儿么?”湛翌王道:“大哥,不要耍我罢,若要想这个地位,只恐做梦也不能够。”张旺道:“小人怎敢耍相公,大爷叫我放你,也赏我白银二十两。”便双手在腰间取出,递与湛翌王看道:“这是假的么?”翌王吃惊道:“果蒙大爷如此用心救我,老天嗄,天下有这样神明的官府,仁厚的有司。但是我湛国瑛,怎生报答。”正说间,只见黑暗里一人走来,问道:“前面是什么人?”湛翌王吃了惊,张旺认得是门子朱贵的声音,道:“我同湛相公在此,你问怎么,可是要个包儿么?明日来罢。”朱贵道:“不是,大爷着我送一件东西在此。”翌王道:“我正在这里感激大爷,思想无恩可报,如今又将些什么来?”门子双手递与翌王道:“白银二十两,大爷着我送与相公为路费,请相公速离此地。不论东西南北,只须三百里之外,就不好追捉了。还教相公,此去着意攻书,博取功名,只这几句言语。”道罢,说声去了。翌王道:“且住。”即将高公送来的包儿打开,取出几锭,分送与朱张二人道:“多蒙照拂,无物可酬,只此借花献佛。”二人再三推辞,只得受了。张旺道:“我若到监内放你,恐耳目众多,不如就在这里走了罢。”翌玉道:“烦二位多多致谢大爷,说我湛国瑛若有寸进,当图衔结之报。说罢,分手而别。翌王出得县门走路,正是那:

脱网灵蛟投大海,离笼玉兔走平坡。

星飞望前而行,心忙脚乱,怎当得地上又黑,肚中又饿。听谯楼鼓声,只得二更。正在烦闷之际,远远望见一点火光。急走上前看时,却是一个佛庙中,做昼夜功德,故此明灯闪亮,没有关寺门。翌王便挨身而进,旁边有闲站的和尚问道:“施主爷,这时候从那里来?莫不是赴席回家的么?”翌王趁口道:“然也。”和尚道“施主用茶么?”翌王接了茶,致谢一声。那和尚又问道:“施主爷尊姓,若有兴随喜,就在敝庵过了这夜罢。”翌王道:“小生姓张,住在城北边,生平极喜佛会胜事,只是不好打搅。”和尚道:“常言道,十方寺院,人人可以住得的。施主在此借宿过夜何妨。”翌王也无心看那些和尚做法事,只管胡思乱想:“还到那一处去好?家中父母不及一别,又不知梅小姐如何光景。可苦怜我为他受累。但是高县公叫我速投远方,毕竟料那人放我不下。”心中甚无主张,忽想起范仙翁皂囊在此,“他原教我出得监门,就拆来看。如今正好看那第一个了。”便暗到无人之所,拆开一看,内中有幅小方纸,上写有几个细字道:

  玉人勿虑,急向东北而走。

  翌王看了道:“玉人勿虑,想必指梅小姐平安无事,教我勿忧。如此看来,落花诗想必有缘了。急向东北而走,又暗合高公数我远避之意。但今人生路不熟,怎得知东北上何处却好安身。”又想道:“譬如高公不用情,此时只好牢中受苦。且待天明,再作理会。”

  不题翌王逃到庵中过夜之事。且说那夜张旺放了湛翌王,便悄悄回复了本官。到得明日,外面传进,梅府致意柬帖,要问盗情审结如何。高公即出堂,唤齐一干地邻,然后叫该日禁子,调出强盗湛翌王复审。只见禁子去不多时,即来禀道:“并无强盗湛翌王在监。满监人都道,想是昨日审结释放,不见重发下监来。”高公拍案大叫道:“你们好大胆,这是强盗重犯,怎么放松逃走。如今梅大爷已差人候审发落,这便怎么处。我晓得,想是你们得钱买放了。本县把你们这班泼胆奴才,敲死几个,自有强盗着落了。”一把签掉下,叫把禁子打。那禁子禀道:“不干小人之事,昨晚还是张旺该日。”高公道:“一发拿张旺来。”此时张旺已明知其事,故意躲到亲戚人家。差人便押了他家属来,寻见了,带到堂上。高公骂道:“好大胆奴才,强盗湛翌王现在何处?快快招来。”张旺道:“昨蒙老爷着小的押湛翌王下监,因是小的该下班,就交与今日该班禁子李兴的。容情逃走,并不干小的事。”众禁子道:“这是那里说起,昨日交割犯人,并没有强盗湛翌王的。”张旺支吾不过,高公便叫夹起来,张旺慌道:“小人该死,昨晚因贪几杯酒,醉后不曾提防,故此想是越墙走的,并非小的卖放。”高公道:“卖放不卖放,本县不问。只是不见了强盗,就该你抵罪。”张旺又假哭禀道:“求老爷天恩,着小人追缉便了。”高公道:“你好自在性儿,本县若只叫你缉获,连你这奴才也走了,可不是卖一个饶一个。如今先打你一个半死,监了你妻子,着你追缉。三日一比,怕你连强盗飞上天去。”便把张旺打了二十板子,家属下了监,拿了广捕牌,差人押着,前去缉拿未结盗犯湛翌王。又把回帖打发梅家家人道:“烦你致意大爷,不意强盗越牢走了。如今把禁子家属监候,佥牌广捕,捕到时,便审结回复大爷。”梅家人答应而去,高公即刻打轿到陶公家,向陶公道了释放湛翌王、赠银远避的始末,陶公感激致谢。高公别过,陶公写书,差人报与湛悦江知道,便忙到里边述与夫人媳妇,并杏芳小姐得知。各各欢喜。只是慧姑知得哥哥逃走,不知此去到那里安身,眼中珠泪不止。杏娘心上暗想:“湛生虽脱网罗,但是哥哥凶性尤存。官府虽不查究,花园已经封锁。弄得归家无路,进退无门。住在此门,又非长策。不觉扑簌簌泪珠抛下。幸得陶夫人是姑娘,慧姑又是表嫂,朝夕有佛奴在身边不时劝解,亦不甚寂寞。这是后话不题。

  且说成都府东北上,有一地名万安屯。靠着一山,名攒戟岭。那山之高,只有飞鸟在上,并无人迹可通。正是:

  分来天半峨嵋,六月未消残雪。欲近云边仙掌,三更即漏微曦。接剑阁而平斧凿之痕,仰昆仑而有奔腾之势。险逾鸟道,峻绝龙门。多神仙之窟宅,容高隐之栖迟。携屐蹑危岭,手扶红日;披巾抵怪石,梦入清风。壁立如屏,夜听孤猿啸月;峰攒若戟,晚看众鸟携云。邃壑幽崖,只见山魈弄影;层峦叠嶂,顿闻木客通名。谷风箫瑟,山月濡迟。林木间丛荆,千古未逢樵子;饥鹰交馁兕,一向绝无游人。倚抚长松,涛寒射青。竹窥绝顶,泉响担心。豕鹿可友,木石堪居。惨岚迷断涧,久违日色;怪木卧枯藤,向饱风声。溪流泻古寺残钟,欲门顽崖无路;夕阳乱荒天草色,堪迎真侣何时。

  那山虽高,下有一块平阳之地,甚是空阔。当时一班强人,立营结寨,聚集此处,正在四川一省上下要冲之所。内中广有钱粮,为首一人,姓贾名龙,自号绰天大王。全身武艺,两臂有千斤之力。为人仗义好施,若遇贫困之家,不但不去害他,反叫人在夜间把财物送去周济。撞了贪赃离任者,锱重到他地方经过,便叫人取了他的,只不害他性命。若清廉官吏,竟两下平交,不较长短。因此人都欢喜他。手下有一二千喽罗,俱是骁雄勇健之辈。

  话分两头,且说湛翌王。那夜看了范道人皂囊之言,在庵中等待天色微明,他便寻路出城,一径望东北而走。行了半日,到一个去处,觉得肚中饥饿,棒疮又疼。幸是照顾的,不十分为大害。又喜得有高公所赠之物。当夜送些与朱张二人,尚存十余两在身边。当下取块碎银,寻个铺子,买饭充饥。沽酒一壶,歇力消遗。正饮酒间,只听得背后有人叫道:“翌王兄。”翌王听得那人叫他,吃了一惊。回头看时,却是范云侣走来道:“我说兄还去不远,你须快快望着走动,莫要怠慢,再入网罗。”翌王道:“多蒙仙翁盛情厚德,前日指教之言,已验。依仙翁皂囊指教,来到此地,但未知此去,还有多少苦恼?梅家小姐,果是小子姻缘否?不知何日得还乡里?再乞仙翁细细详示,以慰鄙怀。”云侣道:“贫道正恐先生还放心不下,故此急急赶来明告。但依第一个皂囊之言,直向东北远去。要问后来形境,须记要诀四句。”翌王请教,云侣道:

遇戟急止,见榴流行。

  逢经惊喜,得辰人宁。

翌王又请细道其意,云侣道:“日后便见,过了□□,与先生再会于彭蠡之滨。”又道:“不宜久留,只此告别。”翌王依依不舍。正是:

丈夫非无泪,不洒离别间。

道人催促,只得还了酒钱,作别,仍望着东北而行。在路饥餐渴饮,夜住晓行,一连走了四日。到了这晚,因连日劳顿辛苦,欲寻一个客店,早些住脚。又上前走去,但见四面高山峻岭,鸟雀之声不绝,路上并无人走动。心上正在惊疑,忽听得树林中一声锣响,走下十数个彪形大汉,一把扯住道:“你是那里来的?敢是奸细么?”翌王慌道:“是走路的。”那些人道:“既是走路的,你岂不知规矩,快送买路钱来。”径在腰边一搜,那所余几两银子,便一鼓而去。翌王道:“望大王饶命,还我这银子罢。小子因被难逃生,若没了盘缠,性命必然难保,望大王方便。”一个道:“你这人好不达时务,如今世上,银钱到了手,那里还管人死活。”一个道:“你这汉子,被什么难?若说世情果是如此然,我辈中倒还有一点良心未泯。你若说得明白,便还你银子去罢。”翌王刚欲告诉,又一个道:“不要听他好歹,带去见大王。”众人一齐道:“有理。”竟把他拿到寨中来。只见:

刀枪密密逞威风,剑戟层层杀气雄。

  虽然不比森罗殿,胜是萧王划地中。

当下寨中呜锣击梆,喽罗报入。那大王出来,便教带进。翌王到得阶前,看那人坐在中间交椅之上,两边也有坐的,也有站的,都是堂堂一表之人。为首的便问道:“你是什么人,敢在此胡行乱走,可是来寻死么?”翌王一头打寒噤,勉强回答道:“小子本是双流县人,因家中有难,逃避他方。不意命数该尽,不识路径,冒犯虎威。若得大王开天地之心,放小子性命,感德非浅矣。”说罢,放声大哭。大王道:“你且实说姓甚名谁,家中有甚患难,或者可以饶你。”翌王道声多谢,便把家世姓名,并前后被难缘由,和盘托出。那大王便道:“你既有这样冤仇在身,又是个世家公子,请起来,我再问你。你如今意中想要到那里去?”翌王又答道:“但依一个道人指点,教我只向东北而去,实未有安身之处。”大王道:“既然那道人叫你向此地而来,可还有甚么说话?”翌王道:“他还有四句要诀道,如此如此。”那大王便道:“后面三句,我想不到。只是那第一句,竟有些意思。他说‘遇戟急止’,我这里山名攒戟岭,那道人早已晓得,必定不是凡人。又叫你急止,则此处应该是你安身之地。想必天数有在,仙机指点,你还想到何处去?我愿将这把椅子,让与你坐,待得天朝招安之日,那时搏得一官半职,便可报仇雪耻。倘你不愿为此,亦须依着道人所言,暂住几时,我便与你相机而行,弄得仇人到手,处置消恨。再设个法儿,访那梅小姐着落,竟去取来与你成其夫妇,也不枉了为他受这一番辛苦。若你不信道人之言,必定要去,我只得差人送你下山。倘有疏虞,悔已无及。你且细细想来。”翌王仔细想道:“若此地果名攒戟,真个倒有几分意思。‘遇戟急止’,非此而谁。况我果然又无去处。那人仗义慷慨,料想不是等闲劫掠之辈。当时亦必事出无奈,故作此勾当。如今莫若依了他,暂住几日,慢慢劝其弃暗投明,便有出头日子,亦未可知。事已如此,不必多疑了。”正是:

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

便对那人道:“小子愿依大王所谕。”那人便欣欣的道:“足见先生高明。”便重与翌王叙礼坐了。翌王方才问及他姓名,那人道:“小可姓贾,名龙,本贯越东人氏。因买卖到此,被匪人所害,以致陷身绿林,与先生所谓同病相怜,故敢斗胆屈住在此。且耐心守去,等小可们得受招安,那时大家再去建功立业。先生以为何如?”翌王谦逊道:“只是小生蒙大王不杀,已属过分。又承盛意,敢不铭之肺腑。”说话间,手下早已齐整酒筵,贾龙便教众弟兄等,约有三四十人,俱来陪翌王饮酒。翌王各请姓名,众人依次通呈。酒过几巡,贾龙又细问翌王之事,说到狗低头设心陷害嫡妹,把他捏做奸盗之处,贾龙便咬定牙关,恨恨的道:“你众弟兄今后下山,若拿住这狗低头梅富春,切不可轻易放他,须用心解上山来,我自有处。若遇双流县人经过,不论好歹,也拿上山来,有说话问他。”众人各各声诺。当下酒席散后,收拾一间洁净书室,送翌王安歇。翌王自此径在攒戟岭寨中居住。喜得寨主待如上宾,朝夕闲谈议论,两下亦甚投机。但心中思想那梅小姐,又不时把落花诗细细讽咏。更作诗志慨道:

瑶圃琼仙恨各天,一番讽咏一凄然。

  若教更遇悲春酒,吞下余愁几万千。

又一日,贾龙陪他山中闲步,有一种野花,色似玫瑰,幽香袭人。湛生道:“醒名花的小姐不得见,对此闲花能不断肠。更作《贺新节》一词道:

莺老东风逐。向残春枝头叶底,骂红欺绿。一段妖娆惹狂蝶,朝夕偎香偷宿。昨宵又经新雨浴。片片紫霞争散■,盼佳人无意幽芬触。影难逢,诗堪读。当年摇荡栏杆曲。乍依稀花间柳外,翩翩如玉。不似空山开落后,满地和泥轻蹴。回首天涯堪痛哭。还喜多情投句也,胜蘩葩到处飘奇馥。肠时断,愁时续。

不题翌王在山之事,且听下回,再表一段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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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奔父命巧遇攒戟岭 避仇人深羁不染庵

话中特说陶药□之仇已死,奉旨将陶杞照原职降二级,别补任用。当日陶公得了这个消息,便打点收拾赴京候选,分付夫人道:“梅家小姐在此,你须好生照看他,待我上京时,一路寻取湛生消息。倘若不是姻缘,急忙遇不着时,到京中寻个门当户对人家,与他另配,庶几无人晓得花园之事。如今他又无父母,就如你我的亲女一般了。”又分付儿子宗潜:“你如今不必赴馆,竟在家中读书,同媳妇须要孝顺你母亲。表妹在此,亦必好好看待他,又要避些嫌疑。自己当朝夕苦攻,图个前程远大。我到彼倘遇新文宗出京,还要嘱托他青目于汝。汝须勿负吾言。”又叫留下家中童仆人等,俱各各分付了。临后请出梅小姐来,说道:“老夫奉旨赴京,小姐在此,只是有慢,必须耐心守去。”杏娘含着泪答道:“姑爹到京,在路须要保重。”一家都来拜别了陶公,陶公竟自出门。恐大路有强人阻截,便寻小路望北而行。

  陶夫人送了丈夫出门,进内来又把陶公嘱咐的言语,对杏娘说了。杏娘道:“奴家承姑爹姑妈抬举,栖身于此,实出万幸,心中惟有默感而已。但姑爹所云,寻觅湛生,并门户相当之言,断难从命。奴家久已矢志空门,守贞不字,望姑妈谅之。奴家还有一言奉告,愿得姑妈房后小楼,告借一间居住,早晚可以焚香拜佛,消遣时光。未识姑妈能俯从否?”陶夫人道:’小姐既有此意,老身亦得常常与你讲诵经文,极是好事,有何不可。”即唤家人妇,把自己房后小楼,收拾起来,与小姐居住。自此,杏娘与佛奴,朝夕谈心。幸喜带得几本旧书籍,就在楼中展看起来。不料梅小姐翻书,一幅花笺落出,拾起来看,却是当日湛生紫燕诗。小姐到吃一惊,忙唤佛奴骂道:“小贱人,好大胆,前日湛生之诗,你说已还了他,如今原在旧书里面,可知都是你做出事来,引诱湛生,玷辱奴家。今日本待打你一顿,又在陶老夫人那边,说起来更觉不便。我且饶你,你快把实情说与我听。”佛奴道:“小婢那日,其实在镜台边拿那幅诗笺,交与湛生的,并无差误,不知如今怎生反在小姐书中。小婢若有一毫谎说,与日俱没,但凭小姐处治。”梅杏娘平素也是相信佛奴的,见他又赌了咒,谅彼必无不还那生之理,只不知为何却在书内,终是疑惑。又问佛奴道:“若果然还了他,这诗笺难道天上落下来的?”佛奴道:“小姐到不要屈人,古来桐叶寻婚,飞丸作合,天上落下来的姻缘,也都是有的。那生前日拿了诗笺,只管问小姐长,小姐短,痴心梦想。小婢恐怕嗔怒,所以不敢传言。今日诗笺,忽地又来了,莫非果有什么姻缘在内,鬼使神差也不可知。”梅杏娘变色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不得多言。”佛奴住了口,梅小姐外面虽如此,心里原暗暗称奇想道:“与那湛生,果然有甚缘分么?为何诗笺来得这般古怪。”自此,杏娘之心稍动矣。在楼中吟成七言律一首云:

蹉予此夕思何安,憔悴多端独夜难。

  皓月肯来悲顾影,金炉冷去梦惊寒。

  肩衣绣幕频翻卷,手拄香腮懒卸冠。

  无限幽情向谁诉?六时珠泪自空弹。

又成《望江南》一阕道:

清书永,画阁静还幽。挑罢练鸾双黛蹙,妆残玉燕九鬟愁,更苦是疑眸。楼畔眺,触景泪难留。万里桥边乡梦断,凤皇山下暮云浮,憔悴白头讴。

这是杏娘在陶家的说话,且搁过一边。再说陶公在路,行了一个月日,途中遇一同乡人,在京中回来。陶公问及他京中之事,那人细细说道:“如今进学一节,京中甚觉便宜。”陶公得了这个消息,即写一封家书,烦他寄与儿子,快快收拾进京。趁自己在彼候阙,可从容为他做地步。进了个学,便可次第做些勾当。那人接了陶公的书,路公南北,各自珍重而别。到得家中,即把陶公的书,送到他家来。公子宗潜,接得父亲手札,拆来看过,对母亲道:“爹爹书中教我进京,道是入学甚便。家中诸事,自有母亲主持,谅亦不妨。孩儿意欲即日起程,但未知母亲意下如何?”夫人道:“既爹爹之意如此,还当速去。”宗潜便依了母亲言语,到内向妻子说明了。过了一夜,次早收拾起身。拜了母亲,别了表妹杏娘并妻子,出门径向大路而行。主仆二人,在路走了五个日头,到一处地方,正是攒戟岭。但见:

四面高山耸翠,两边古树排青。溪禽谷鸟唤行人,两两三三啼应。

景节正走之间,在牲口上一路观看景致。那晓得皂角林中,早已走出一二十个好汉,上前一把拿住了。问道:“你是那里来的?送了买路钱,放你过去。若说声没有,你看我手中的宝刀。”景节便哀告道:“我是双流县人氏、上京应试,路经于此。身边盘缠尚少,那里有什么送与大王,望方便则个。”那些喽罗道:“你是双流县人么?好好好,来得凑巧。前日大王分付,害了个干隔症,大小便俱不通,思得个双流县人做些汤吃,大便小便可以双双流通了。快快去见大王来说罢。”一径带了他走。景节一身冷汗,唬得个半死。到得寨中,报与寨主知得。贾龙便对湛翌王道:“好了,有个双流县人来了,先生家中消息,或有几分意思。”景节跪在阶前,贾龙未及问时,翌王见了,吃惊嚷道:“这是我妹夫,为何在此?”贾龙亦惊讶不已,一头下阶来搀起道:“这就是令妹丈么?”翌王道:“正是舍妹丈,陕西总戎陶药侯的令郎。”贾龙便请罪道:“有眼不识泰山,望乞恕罪。”翌王问道:“兄为何到此?”景节道及父亲入京候阙,“途中写字,叫我到京图个进步。”说罢,也问道:“兄为何在此栖踪?岳父岳母在家中恁样念兄。”翌王道:“椿萱之想,何日思之。奈高公放我逃避之时,嘱付须在三百外潜踪。是以得遇贾义兄相留。非不欲归,实不得已耳。不知近来家父家母,可俱康健?”景节道了平安。翌王道:“吾兄出外,你家中亦觉无人。”景节道:“近来有一舍表妹在家,与家母令妹作伴,稍不寂寞。”翌王道:“令表妹是何人?”景节道:“舍表妹即与兄同患难者也。”翌王惊讶道:“的是何人?休得取笑。”景节道:“怎敢取笑,他先令尊叫梅如玉,是小弟的母舅。小姐叫做醒名花,现今住在舍下,亦躲那狗低头之祸。”翌王道:“原来如此,不知令表妹安否?”景节便把小姐在楼念佛看经,细细述来。翌王称羡不已。又晓得狗低头还不肯放下他,心中更添一段愁肠。所幸者父母在家清吉,小姐在陶家安身,暗暗私自欢喜。当下贾龙在坐中,听他二人说罢,道:“天下有这样奇事,又有恁般巧事,苦苦的二人在此相会。”景节又拉了翌王,到一边低低说道:“兄今可趁水推船,辞了那人,同小弟到京,见了家严,共图上进,切不可再有逗留。但那人跟前,亦不可说是小弟之意。”翌王道:“自然,小弟正欲相商,不意兄言甚合愚意。”二人重又入坐,说了些闲话,景节便向贾龙告别。怎当得他再四恳留道:“且宽住几日,小可们送先生起程。”景节苦辞不获,只得过了一夜。明日又欲起身,这番留不住,即备酒送行。席间,景节看那贾龙,一貌堂堂,便把言语说他道:“小生仰窥老丈,器宇不凡,身兼武艺,何不立身朝庙,轰轰烈烈,建些功业,名垂不朽,而愿为此屈身丧节之事乎?”贾龙便称谢道:“多承先生指教。即令舅先生,亦常谕及。小可因为匪人所陷,失身于此。忽欲弃邪归正,奈一时无便可乘。故此苟延性命,亦觉老大徒伤。”景节道:“容小子到京,对家尊说来。若遇便时,当为老丈作招安计。”贾龙道:“多感先生,只是再住一两日方妙。景节又道:“小子今日必欲告辞了。”翌王亦对贾龙道:“小子在此,荷蒙老丈覆庇,心感不尽。但今日亦欲同舍妹丈到京,候敝亲家一候。犬马之报,当在后日。”贾龙沉吟半晌道:“此处果非久屈大贤之所,但相聚一时,不忍遽言别耳。若湛兄决意要行,须再同令妹丈过了今晚,容小可与二位开怀畅饮一番,更领些教益。明日当一齐送二位起程,庶不负小可当日苦苦相留之意。”翌王道:“盛意难违,勉当从命。”起身向庭前略步,看些闲景。忽见隔院榴花甚开,触着花字,又想起醒名花小姐来,遂吟诗一首道:

榴火燃天出垣墙,怀人迢递隔羊肠。

  今朝洒尽关山泪,不为三闾泣楚湘。

景节亦成一首道:

烟涨斜塘榴已芳,家家细雨报梅黄。

  多君意气情何限?几对蒲觞话断肠。

二人吟罢,翌王忽想起范道人之言道:“‘见榴流行。’恰值我心中要离此地,那榴花又开,第二句又验了。那云侣岂不是个真仙。”一并述与景节知道,景节亦深以为奇。说罢,又同入席。贾龙便教堂下大吹大擂,好不热闹,直饮到各人酩酊而罢。到了次早,翌王等收拾行李,辞了贾君要别。贾龙道:“二兄果然决意要行?”说了这一句,眼中流下泪来。分付取出白银五十两,鲜衣二套,送与翌王、景节道:“二兄在路,小心保重。到京有甚机会,千乞带挈小可则个。”二人道:“多蒙饮食教诲之恩,已难图报。又辱厚赐,使人何以克当。”再三推却,怎当得他必定要二人受。二人只得收了,一径下山,洒泪而别。又叫几个喽罗,送到二十里之外。

不题翌王、景节走路之事,再说梅杏芳小姐。见姑爹表兄俱已出门,自己足不下楼,与佛奴相怜依守。或遇姑妈嫂嫂来,闲谈一时半刻,不然只把书史佛经之类消遣。自从那日见了湛生的诗笺,佛奴又从旁以天缘打动,小姐未免触景兴怀,吟一绝句道:

雨送愁苗烟系思,花开怯看好花枝。

  阶前添得王孙草,一纵闲情练晴时。

不题杏娘吟诗之事,只说翌王、景节二人。离了万安屯,竟唤个船,从长江顺流而下。不几日过了汉口,早到芜湖钞关上,便打点起旱,从河南大路进京。当下还足船钱,起发行李上岸。来到饭店中,吃了些东西,二人便道:“总是明日起身,此时天色尚早,我们到外边闲步一回,有何不可。”两人齐出了店门,随意玩耍观看。此一去,分教:

  尼庵翻作迷楼记,贞士施为荡子身。

  那芜湖关口,是天下第一个大码头,真是十三省人烟凑集的去处。当下二人各处游玩,那里看得到许多好处。翌王对景节道:“热闹处有甚么趣,不如拣那幽僻去处,略玩片刻,倒可开怀散闷。”景节道:“晓得那里是幽僻所在?”翌王把手指道:“进此小巷,怕不有好处?”二人遂转弯抹角,曲曲折折,果然一步有趣一步。翌王道:“端不负我二人来意。”

  再向西走了几步,回头不见了景节。翌王心中忖道:“他必是小解落后,想也就赶来的。”自己只顾望前而走,看见一小小黑煤刷的门墙两扇,黄竹小门,匾额上有不染庵三个贴金大字,早知是一所庵院去处。不意行走半日,腿下略有些酸,就在门槛上坐地,等那做妹丈的走来。等了一会,杳然不见。站起身两边张望,亦并无影响。那晓得陶景节正是小解落后,赶上前来,早已不见了阿舅。也是数该如此,他竟一直追去,并不想转一个弯儿。若转一弯时,湛翌王便现现的在那里。

  不说景节寻觅翌王,只说翌王不见来了景节,心下想道:“我在这里玩,他在那边耍,两下寻不见,少不得大家到饭店中会的。”又想道:“这庵里面的光景,到有些意思。”竟移步而前,进了山门,到正殿之上,拜了佛。正在闲看,只见东首一门开处,有两个小尼望外一张,就笑嘻嘻的关了门进去,翌王方晓得是个尼庵。停一回儿,又有两个开门出来。一个年纪约有三十左右,面庞十分标致,体态亦甚妖娆。翌王见了,倒也动几分火。那一个即是先前出来的小尼。翌王仔细再看,亦觉风流可爱。那大尼移步前来,向翌王问讯道:“相公从何处到此?”翌王道:“适在近处游玩,偶进宝庵一步,惊动师父不当。”大尼道:“相公说那里话,请里面坐待茶则个。”翌王谢道:“不消了。”大尼便殷勤致敬,决意固请。翌王只得同了他进得这门。见里面小庭之中,花卉争妍,三间一带小轩,盖得精致幽雅。大尼道:“这是接待那些女施主的所在。”翌王便暗笑道:“正不知接待那男施主的所在在那里?”又进一重门,另是一座小殿,殿中供着千手观音的圣像。从此而进,便是法堂。堂中排列那钟鼓鱼磬经忏,中间挂着几尊佛像,两边有八把小木金漆的交椅。大尼便让翌王坐于客位,自己主位陪坐,叫小尼进茶。大尼先启问翌王道:“相公仙乡何处?尊姓大名?乞赐见示。”翌王答道:“小生西蜀人氏,姓湛,名国瑛,表字翌王。敢问仙姑法号?”那大尼又启一点朱唇,露两行素齿,低低答道:“贫尼贱号了空,是荒庵住持。”翌王道:“宝庵共有几位?”了空道:“还有愚徒四人。一名本空,一名本亮,一名本悟。”把手指着下位坐的那小尼道:“他叫做本白,是贫尼新剃度的。那几个都在后边学诵经文哩。”翌王听了,道声难得。然一心想,到饭店寻会妹夫要紧,便立起身,叫声:“仙姑,小生告别了。”了空道:“敝庵后边,还有些小景致,倘蒙相公不弃,一发随喜随喜,实为幸甚。”翌王只欲告别,怎当得了空决意固留,必要到内赏玩,又只得随了他,进得一小角门,弯弯曲曲,约摸又过了七八重小门,到得里面,正是一所小楼,收拾得齐整非凡,比外边光景,便觉大不相同。内壁挂的,都是名人手迹,几上列着古今画卷,宣炉内一缕名香,瓷壶中泡得苦茗,鲜花几枝,斜插在胆瓶之内。敷说不尽其中幽雅,有一篇叙述女尼卧室的妙处:

  欲识女祗园,一片白云迷曲径。要寻真净界,数弯流水护禅心。优婆夷其中栖止,比丘尼由此修焚。璎珞绕琉璃,灯燃不夜;旃坛飞,香散长春。梦锁禅关,不管帘前花落;心澄趺座,漫留槛外莺啼。一榻挂鲛绡,光华夺目;半床披蜀锦,璀璨迷眸。五色霞衣,斜搭珊瑚架上;千花云衲,长垂琥珀珠边。月语彻纱窗,香云缭绕;梵音飘绣盖,瑞雨缤纷。优昙开不落之花,胆瓶清供;琪树结长生之果,心地真诠。四壁净无埃,摩登女陷阿难于精舍;半龛长抱月,陈仙姑挑必正于空门。

湛生见此种景致,心中暗想道:“这班狡尼,倒享得好清福。”忽见小尼又送茶来,了空又陪了一巡。少停,桌上列着十数品点心,请翌王享用。翌王一心要出去,见天色晚了,便连连告辞。未知淇生果能即出尼庵否?只看下回,便见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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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慈航渡惯作陷人坑 连理枝阴谋劫妹计

再说湛翌王,向了空连连告辞,一心要去。只见那了空道:“小庵有幸,得蒙仙郎下顾,恐此处且不比天台,路遇就轻□□□刘阮,相公莫要急去罢。”翌王着急道:“适有一舍亲同来,客店里去会着了他,明日再来领教何如?”了空道:“既来之,则安之。如要去时,也但凭你,贫尼倒不敢强留。翌王立起身来,各处寻个出路。只见墙垣高大,门户重重,就插翅也飞不出去。不觉眼中流下泪来道:“我湛国瑛恁般命蹇,那晓得倒在此处了结我性命。”竟放声大哭。那些尼姑,忍不住都笑起来,劝道:“相公不须着恼,暂请宽住数日,自当送你出去。若只是这般,你哭也无益。”便叫小尼道:“拿好酒来,与湛相公解闷。”翌王又对了空道:“小生住在此间,谅亦不害。但是舍亲欲同往京师,不见了我,必然各处找寻。小生住在此几日,他必然等我几日,不肯舍我而去。如此可不误了他的正务,叫我怎生放心得下。”少顷酒到,桌上添几色荤菜,请翌王饮酒。翌王此时,那里有心吃酒。怎当得那些淫尼,撒娇撒痴,互相打诨。翌王眼中见了这般,心里想道:“焦躁也不相干,只得与他们随方逐圆。”乃道:“既蒙仙姑雅爱,小生怎敢不受抬举。但过了今晚,即容小生出去,索性回了舍亲,等他独自去罢。如此两下相安,小生仍旧到天台,决不失信。”了空道:“自当从命,相公且开怀放饮,莫辜负此良辰。”猜拳行令,你一杯我一盏,先灌得翌王已有六七分酒意,便一齐收拾,簇拥翌王上床,做起阳台故事。有调《黄莺儿》为证:

  五个秃雌光,逞威风,战一阳。孤军冲突禅床上。莺声细扬,口脂嫩香,按轮番,搅乱真空相。恣颠狂,眼■胧处,几度唤仙郎。几度唤仙郎,俏觑乖,会弄腔。花心点得魂飘荡。西方那方,禅房洞房,这风流尽足超尘障。任襄王一更一换,日影上纱窗。

  翌王到得天明起身,梳洗已过,又向了空苦求要去,了空执意不肯道:“你且宽心住着,直待我天缘了日,方许送归凡世。”翌王听了,又苦又恼道:“若果如此,我命休矣。”又忽想起范云侣皂囊:“他教我遇急难之时开看,如今还有两个未开。”便趁着众尼不在,把那第二个皂囊拆来一看,只见亦是十数个细字道:斋

  此地姻缘,一岁周时可脱。

  便目瞪口呆,半晌流泪道:“仙翁,仙翁,你既晓得这般,怎么不设个法儿救我。一岁周时,难道要住在此一年,岂不活活坑死人么。”又看那可脱二字,还像不致丧身伤命的。只是我在此羁留,那醒名花小姐不知何处漂泊。一念及此,教我怎过时光。况且又累自己□□□□□□□着教他心上难过,若还住饭店中,□□□□□□□□□□□翌王此时,分明乱箭攒心。

  且不说翌王之苦,但说当晚陶景节,寻不见了湛大舅,到饭店中问时,又无些影响。直等到点灯时候,只不见回来,心中焦躁着急。挨至天明,又上大街、穿小巷,无一处不寻到,仍然影迹无踪,只得再回至店中,吃了些饭,叫店家主人讨过笔砚,写起招帖,遍满芜湖关上贴去,回来又在店中宿了。如此一连寻了半个多月,只是没有下落。心中想道:“难道被人谋害了?身边又并无财物,难道那里醉酒,掉在河内淹死了?客边又无人请他。难道诺大年纪被人拐去了?难道是入冷辟寺院之中,撞破了奸僧隐事,被他算计了?他是乖巧伶俐之人,怎得如此?又闻如今世情不好,尼庵中常常私匿那标致男子,只可进,不可出,难道也落这个道了不成?若是如此,他却受用了。”心中甚无主意。正摸不着,客路已误了许多日子,满胸愁闷,便题诗一首道:

萍水惊相失,孤踪思独烦。

  浪寻空客路,迷问阻机源。

  梦策燕云马,愁啼蜀道猿。

  旅魂悲久滞,顾影暗无言。

景节思量,坐此无益,只得对店家道:“我们两人到此,一个是我的妻兄,不意前日上街玩耍,竟走失路头。寻了半个多月,并无踪影,这是主人家真知灼见的。我又上京性急,今日只得要起身了。倘早晚来时,烦与他说明,教他快快赶上来。他的随身行李,都放在这里。”那店家便嚷起来道:“你那客官,说得好自在话儿。来时一双,去时一个,这干系谁敢担得,还是住在这里,寻见了他,同去的好。倘盘缠少时,我便让你些饭钱,倒也使得。”景节道:“老丈有所不知,他是我至戚,难道有甚的歪意在内。我巴不得他来一同走路,这是没奈何如此。”店家道:“我晓得你们是什么亲,什么眷,来时两个,去时还他一双。这不是我们不行方便,故意勒*!你。若决意要去,我也难好留你, 只同你到官府那里,说个明白,弄个照儿与我,后来不要累及我店家,那时由你去便了。”景节被他说得顿口无言,倒是旁边的人劝道:“我们看那位客官,也不像个歹人,或者果是至戚,一时同来走失了。今已事出无奈,寻又寻不着,等又等不及,故此只得要去,量无别事。如今我们众人保他,后来倘有累你处,都是我们料理。”店主道:“果然如此,众位莫要一时高兴,后来有事就不认帐。”众人道:“我们一言既出,难道肯悔赖么。若不放心,写个纸儿留在你处。”那时众人就请景节,合同立了一张保票。当下景节买了几斤黄酒,两盘鱼肉,请了众人并店家,致谢一番,又叮嘱一番,即时起身出门,望着北京大路而行。路上单身独自,带来家人陶大,在万安屯经过时节,已失散不知去向了。故此与翌王作伴同行,极是凑巧,不意又值此分散,心上好不气苦。幸喜得路上太平,早宿晏行,到得京中,此是后话。

  再说湛翌王在尼庵之中,朝云暮雨,与一班狡尼,轮流行乐,心里甚是难过。幸喜这些尼姑,不是只顾取乐,不管人死活的。每日清晨,等他起身,便有那龙眼汤、人参汤、腰子鸡子汤、茯苓白术糕,并那地黄六味丸膏,调养他身子。了空又实心怜爱,一日对湛生道:“我与郎君,天缘人凑,得以相聚于此,非是必欲拘留你,因人心难测,倘容你去后,那时反弄我等出乖露丑。故此忍心害理,勒你在此,莫要怪我。常言道,一夜夫妻百夜恩,郎君心下还是何如?”翌王便抚其背道:“承你相待如此,我非木石,岂不恋恋。但为双亲景属桑榆,朝夕虽有我弟侍奉,此中到底缺然。且有万千心事未谐,夫人的兄仇未报。前者实欲上京图取功名,那时或可遂我生平诸愿。今蒙仙卿谬爱,曲意相留,正不知此生作何究竟。”言罢,泪如雨下。了空亦流泪道:“不是我狠心,大约数该如此。郎君且耐着性儿,图个机会。”小尼辈又来劝翌王,饮酒消遣。

  这番话,且搁过一边,再说那梅富春,当时一连几次,到高知县处讨取湛生缘故,怎当得高公只把禁子张旺,虚张声势,并不着意追捉。浑帐回了他几次,他也没奈何高公。又晓得妹子杏芳逃走不见,“莫非即同那人一起走了?那人越牢之故,或是那贱人的智谋?就是奸情一段,高知县主不提起,或者倒是那贱人的手脚,也未可知。”便叫家人等,各处挨风缉寻,并无影响。忽一日,那臭老鼠王乙,走来说道:“大爷,令妹小姐有着落了。”狗低头忙问道:“在何处?”王乙道:“正是:

远不远千里,近只在目前。

他竟在姑妈那里,安眠善食。”富春道:“是便是了,陶家那老天杀的,平日不合于我,他性子又不比别的,难以轻惹,这怎么处?”王乙道:“大爷还不知么,陶老儿已到京久了,小陶也去了,虑他怎的。”狗低头听见这话,便手舞足蹈的道:“你何不早说,使我忧疑半日。”却又顿住了口。王乙道:“大爷还想甚么?”狗低头道:“倘他选了官回来,那时晓得我又难为自己妹子,人在他家中的,必然不肯干休。”王乙道:“且到那时再处。小姐不过是他的内侄女,难道做哥哥的倒做不得主。倘有后言,竟把恶水浇他便了。十分不好在老者面上用工夫,只说他儿子要谋占表妹为妾,看他怎样回你的话。”狗低头便拍手大笑道:“妙妙。”正所谓:

诸葛全无用,陈平总不如。

  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原来狗低头意思,道他母亲在日,把妹子如同掌上之珍,不惟分给他花园田地,自然还有些金珠细软,一向心怀不良。及至母亲死后,妹子又守定规矩,无隙可乘。也是事非偶然,那日俞甲、王乙来报了一个小后生,在花园中窥看小姐,他正中下怀,即叫多少凶徒们,到园中捉住湛生,把他陷奸陷盗,送官治罪。满拟妹子所有的东西,一鼓而擒,还把他着实出丑一番,卖到远处为娼,又有一注大财。怎奈湛生越牢逃走,妹子又知风远避。当时只拿得田园家伙之类,那些细软,都是妹子带去了。故此一向不肯放下,各处寻觅。今番王乙报与他消息,便商量去抢杏娘,劫其所有之物。说说笑笑,欢喜不迭。谁知吉人天相,果然不差,若杏娘身子坐在陶家,没一个传报他消息,却不是:

瓮中捉鳖,手到擒来。

苦苦的两人商议说话的时节,被老家人梅盛偷听了这些说话,他便一口气跑到陶家,见了陶夫人,忙问道:“小姐在那里?”他的祸事又到了。”老夫人慌请杏娘出来,问梅盛道:“怎的我祸事又到?”梅盛便一五一十,把他们的言语,细说与小姐知道。杏娘便如天打的一般,那里说得出半句话。还亏佛奴有些胆量,便道:“小姐莫要如此,如今作速再到一处躲避为上。”杏娘哭道:“走到那里去好?不如原死了罢。若是走了,必然遗累姑妈。”陶夫人道:“只要你有处走开,我同阿嫂在此,谅亦无害。难道不见了你,拿了我去不成。”佛奴催促道:“夫人之言,甚是有理。此事自与夫人不相干,目今莫要管有处躲没处躲,且把身子走远一步,慢慢商量。”杏娘无奈,只得叫佛奴扶了,走出后门,也不及好好别过夫人表嫂,竟一路狼狈而走。

  话分两头,且说梅富春,当下与众人商议定了,大排酒席,三四十人,极欢畅饮。到得三更尽四更初天气,各各整备停当,火绳火把,木棍铁尺,竟如一伙大盗。到得陶家门首,前后守把定了,便乒乒乓乓打进里面,唬得陶夫人及媳妇慧姑,并一家老小,俱在睡梦中惊起,在黑暗里乱撞乱跑,躲避不迭。那班人一径打到里面,各处搜寻,早已不见了梅小姐。齐声嚷道“不好了,孤儿又走了。”如今一不做二不休,便把陶家家中东西,劫个罄空,即一哄而散。到得众人散后,那陶家家人还不敢出头。又停回,不见了声息,方才出来,探头宿脑。看看夫人大娘房中,打得雪片一般,正不知夫人大娘还躲在那里。及至夫人与慧姑出来看时,早已劫去许多金宝细软等物,陶夫人便放声大哭道:“谁知好端端坐在家中,祸从天降。”不说陶夫人伤哭之事,要知狗低头一班,此去还得干净否?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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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假扮盗自投法网 真仗义暂寄娇娥

话说狗低头,同了一班平日朋比为奸的无赖,打到陶家,不见了妹子杏娘,便趁势抢了些东西,寻旧路回家。那晓得: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当时秋尽冬初天气,凡各府州县监牢内,有那十恶不赦的重囚,例于此时处决。是日,双流县知县高捷,接得圣旨到来,开读过了,即把处决有名的几个斩犯,到了五更时分,绑到十字街坊行刑。当下高公带了一二十名精勇家丁,又点起民壮守兵,共有五六十人,都是弓上弦,刀出鞘,一路鸣锣击鼓。刽子手押了人犯,吆吆喝喝而来,恰撞见了狗低头那一伙人。官兵看见,认是劫法场的,大家一齐动手,轮枪放箭,早已杀伤了几个。其余无路可逃,俱被拿住,并不曾走脱一个。及至决完囚犯,把这起人带至县堂,高公仍教守兵人等,密密的排列护卫,逐一叫来,每人先打三十大板,打到狗低头,便大叫道:“高年兄,我是梅富春,难道也把我打。”高公听了,快教掌嘴,直等打完,才问道:“你们好大胆,清平世界,禁城之内,就如此猖獗。若在深山旷野之所,一发了你不得。快快招来,免得再受苦楚。”那些人个个打得七死八活,那里分说得出半句。单有狗低头,皂隶行杖时,便有那班相知的衙蠹抬架,分外打得轻些,故此还挣扎得起,便一步步扒上堂去道:“犯弟就是梅富春。”高公大喝道:“*9,什么犯弟,教把夹棍伺候。”狗低头听见讨夹棍,唬得死去复苏,半晌又叫道:“只求大人看先父分上,轻恕了犯人,生死俱感。”高公道:“你既知梅恩师之子,乃是清白世裔,平素为非作歹,无所不至。今又犯了这个大法,你明火执仗而来,不是替人劫法场,就是劫库劫牢。恩师在天之灵,恨不得我一棒敲死你。若此番轻放,可不是得罪我恩师了。”狗低头再欲分辩,早被高公喝下去,叫余犯人等,一一细问,实招得如此如此:“尽是梅大爷主使,并不干小的们事。”狗低头又扒上来禀道:“陶家是犯人的至戚,自古说是亲不为盗,在犯人身上还该轻恕些。”高公道:“你可晓得,如今是盗不为亲了。且俟陶家报过失盗情由,再行审问。”都教上了刑具,押入重囚牢内,按下不题。

  再说陶夫人家中,直等狗低头一班去后,方才叫起地邻来,已是无及了。那些地邻都说道:“强盗虽去,夫人可教人写起状子朱单,我们当替夫人出力,同到县里报官追捕。”陶夫人一头哭一头道:“若是强人打劫,倒也易处。如今明明是那人做的勾当,教我怎生用法。若不去告,外人反有议论,相公回来又道我无主意。若是告时,还是说出那人好,还是不说出来好?心中并无主意。”到得天明,外边沸沸扬扬,传将进来道:“昨夜的强盗,都被县官亲自拿获了。”夫人听见,疑惑未真。只见一连十数人,尽是众口同词。陶夫人便对众人说道:“如今强盗既已败露,便写一张状纸,只求官府存案缉拿的意思,看官府如何处置?”众人一齐道:“夫人所见不差,竟如此便了。”便央近处市馆先生,写一呈状道:

  抱告官属陶旺具告,为实陈被盗颠末,恳赐电情追剿事:义父陶总兵,于今年四月间,赴京候选。义兄陶景节,亦于五月内,省亲去讫。不意今月二十九日,四更时分,突遭大盗一伙,三四十人,青红其面,明火执仗,杀入内室。旺等梦中惊骇,潜避得脱。衣饰细软,罄劫一空,不知去向,地邻张大李二等证。切思被盗杀劫,地方大变。不得不据实陈明,伏乞天台,立着应捕人役,严缉群盗,追赃正律,实为恩便。上告本县正堂老爷施行。

  年 月 日具。

  陶夫人又教众人念了一遍,即叫家人陶旺,同了地邻等,到县首告。恰好高知县正坐早堂,收陶家状词,便调出狗低头一起复审,个个仍推在梅富春身上。高公道:“所犯皆同,首从有别。梅富春宦门之子,虽素行不轨,难道这样利害,他也不知。况陶家是他至戚,怎肯就起此歹念。都是你们这班泼贼,助纣为虐,撺掇他,酿成此事,还要推干。”叫把王乙、俞甲一齐夹起来。王乙等熬痛不过,只得招来,放了夹棍,各重责三十板。梅富春虽是陶家至戚,然被惑倡首,罪与王乙等同,俱应杖一百,流三千里。马四、牛五等,俱杖八十,流二千里。便当堂判下审单道:

审得梅富春,宦裔之不自好者也。赋性凶暴,立心狠毒。恃先人之荫,不为善而喜作恶。逞夜郎之威,专害人而图利己。兼以犬豕为朋,故心愈狠,而手足如同草疥。杀妹于前;豺狼是伍,故性愈凶而骨肉视若仇仇,劫姑于后。数其罪,不啻弥天,书其愆,曷胜罄竹。惟是杀妹者,妹远踪而事可寝;劫姑也,姑挺身而恶遂昭。按慈律例,倡首法宜加等。鉴彼苦衷,涉亲情或可原,三千里外,劳肢体以冀自新;一百杖中,重鞭笞而励改恶。马四、牛五略处减等;王乙、俞甲并宜从重。恶等当亦俯首无辞,问心有愧者矣。

  高公判了审单,即叫备文,连招申详各上司定夺。不题。

  再说梅小姐,当夜在陶夫人家中,得了消息,同佛奴背着包囊,黑暗中望街坊乱闯。挨出城门,走不上一里路,前面阻着一条大河,并无船只可渡。向佛奴哭道:“不如向此清流,捐躯殒命,倒是长策。”佛奴又极力解劝。忽见对港内,摇出小小渔船来。佛奴忙把手招道:“摇渔船的,烦你摆个渡。”那船上人听得,便拢过岸来道:“二位娘子,要过河么?”佛奴道:“正是,劳动老人家渡我们过河,送你酒钱。”便扶了小姐,下得船来。老头儿看见杏娘,不住流泪。便问道:“小娘子为何如此,莫非有甚苦楚事么?说与老汉,或者替你消得愁,解得闷,也不可知。”佛奴代小姐把前后事情,略略告诉一番。那老者道:“阿弥陀佛,世上有这样狠人。但如今娘子们想到那里安身去?”佛奴道:“正是走投无路的苦哩。”那老者道:“我倒想着一处,可以安得身,躲得难的。但未知二位娘子意下如何?”佛奴道:“若是果然,烦老人家试说与我知道。”老者道:“此去七八里,离城共有十里路,地名上湾村,正通着此河。村上不多几家人家,极是幽僻。过东去更冷静些,有一尼庵,庵中有两个老尼居住,况且地方冷落,并无游人来往。娘子们想一想,若是住得,老汉便送你们去,不要什么酒钱。”常言道:

  为人处处行方便,福也增来寿也增。

  佛奴道:“那有劳而不酬之理,如此快送我们去便了。”老者答应,棹动小船,不多时早已摇到。便弯住船,撺了跳板,佛奴请小姐道:“事已如此,请小姐宽心到庵内去,暂避几时。凡事有小婢在此,切莫忧坏了身子。”那老者引路,佛奴送小姐,刚刚上得岸来,只见几间草房之内,闪出几个大汉来,问道:“你这两个女子,是那里来的?”佛奴、杏娘唬得半死。正是:

才躲得霹雳,又撞着雷公。

渔船上老者,唬得在地上乱滚。那些人又问时,佛奴只得担着惊惶答道:“我们主婢二人,城中逃难来的。”内一人道:“清平世界,躲什么难?你且说个细来,我自有分晓。你们不要害怕,我们不是什么歹人,伤你命劫你财的。”那老者便在地上爬起来乱拜道:“如此极好。”众人都忍不住笑起来。佛奴把前后始末说与他们听了。那人问道:“你家小姐可是叫做醒名花?”佛奴道:“正是。”那人便笑道:“原来就是湛大哥思想的。请起来,可晓得小可们么?小可叫做贾龙,在攒戟岭上聚义,今年四五月间,湛翌王大哥,在我寨中住了五十多天,后来又有一个陶景节,是他的妹夫,也来同住几日,两人一齐上北京去了。我们如今正这里左近,要寻访梅富春来,与湛大哥出口气。今早两个弟兄出城,已晓得他所为之事,不道又在小姐面上做工夫,自害自己的性命,我们倒不与他计较了。如今小姐要往何处躲难?令兄既已自败,料无第二个与你作对,不如就在此小庵之内暂住几日。等待湛大哥消息到来,小可们与你定夺便了。”杏娘吓了一吓,听过这番话,只是开不得口。心上想道:“怎么湛生与陶表兄,俱逗留这样去处。又说思想我,又说等待他消息,替我定夺,言语甚是可疑。又叫我住在尼庵中,我想他们既是强盗,岂有好意。倘又做出事来,那时总是一死。”便回身向河内要跳。佛奴又一把抱住,贾龙道:“想小姐疑我们是歹意,反欲如此,岂不倒害了小姐。”便设起誓来道:“贾龙若半点歪念,教我身首异处,死于非命。”杏娘听到此处,方才回念道:“或者世上原有几个好人,难道尽如我哥哥梅富春的。”贾龙又道:“这庵内有我兄弟的姨娘在此出家,只我兄弟常来省亲,此外并无人来往。今若小姐住此,连我兄弟也不来了,直等湛大哥功名成就,超拔了我们,那时同来拜见。”杏娘见是真诚,只得应允。贾龙道:“且住,容我们叫住持出来,先与他说明了才好。”当下贾龙的结义兄弟,叫做蔡大能,走到里边,请了自己的姨娘来到,杏娘佛奴俱相见过了。贾龙把小姐欲借住庵中的一段话,说与他知道。又取出白银二十两,代为小姐薪水之费。吩咐道:“烦老娘好生看待则个。”说罢,竟同众人一径去了。有诗一首赞贾龙道:

弃掷黄金贮阿娇,堂堂不愧绿林豪。

  岸然挥手出庵去,肝胆于今属此曹。

那渔船上老者,也得了些赏赐,佛奴向他叮嘱,不可泄漏。老者点头答应而去。杏娘到得庵内,老尼便请拜佛。杏娘道:“奴家在死里逃生过来,自谓皆是前世业因,如今愿拜为弟子,朝夕念诵些经文,修个来世,望师父勿拒。”那老尼道:“小姐差矣,你是贵室娇娃,怎想做这勾当。日后还要受五花封诰,如今暂时藏形敛迹于此,等老尼服侍你几时,耐心守去,莫要悲伤坏了身子。就是你方才遇着好人,也是吉人天相。”杏娘道:“正要请问,这两个真个什么样人?”老尼道:“那姓蔡的,是我外甥。姓贾的,便是同结义的。他们虽在绿林中,却也仗义好施。前日在此打听什么狗低头,要寻着他来结果性命。道是为人极狠,要把亲妹子卖良为贱。又寻个衅端,把一个好人竟说与妹子通奸,捏他强盗,也要害他性命。幸喜得逃走到他们山上,住了几时,方送上北京去了。昨日住在城中,今早来说,那狗什么自己又犯盗情事体,被官府监在牢中。正在要起身上山,恰遇见了小姐们来到,又做了一桩好事。”杏娘听了这番话,方才放心,心中感激那贾龙不尽。

  休题杏娘投庵之事,再说那陶景节,当时在芜湖关上寻了湛翌王半个多月,不见下落,到那日被店家勒了众人保票,方得脱身往北。一路餐风宿水,到得京中,寻个客寓住了脚,即到兵部衙门前,贴了晓字,问父亲陶药侯消息。又到四川会同馆中去问,人道三四日前,来了一次,这几日并不见来。正说话间,恰好陶公从外走进来。看见了儿子,不胜之喜,即教搬了行李,竟到前门上,西河沿五斗斋寓所。陶公再细问家中之事,景节先告过母亲平安无事,然后说及自己出门,在攒戟岭遇见阿舅湛翌王,两人正好作伴而来,不意到了芜湖关上,一同街坊游玩,竟走失了的话,细细述过了一遍。陶公听了,便呆了半晌道:“那里说起,大舅子这样命运乖蹇。我意欲把你表妹梅小姐与他议婚,此事只索罢了。”便跌脚长叹几声。景节又说及万安屯贾龙的义气道:“倘父亲有处提拔他,也是方便之事。”陶公道:“且从容相机而行,慢慢商议未迟。”家人外边报进道:“新任江南芜湖钞开户部全爷来拜。”必要面会的,陶公便对儿子道:“你阿舅消息,只在那人身上。”主

  原来这全主事,也是成都府人,甲科出身,名叫希旦,号汝玉,与陶公有一脉表亲,新授得此职。即日要出京,晓得陶公在此,故来拜别。陶公出去迎他到内,拜见入坐,道过寒暄。闲话中,便把湛翌王事,嘱托一番。那全公一一牢记在心。吃过两通茶,即别去了。陶公随到他寓所回拜,送些程仪之类,亦即别过。

  要知后来如何?且看下回便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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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持大节立功鲸浪 设奇谋显智莲坛

话中再表一段,说那湛悦江,自亲家陶药侯报知儿子避祸缘由,与夫人张氏忧闷不已,以后各处探听,全无音信。此时已是仲冬天气,一日对第二个儿子国琳道:“你哥哥久无音耗,未知生死若何?我与汝母,年近桑榆,所赖者惟汝兄弟二人。不意你哥哥无妄受殃,岂非家门不幸。我意欲叫你到北京陶亲家那里去,一者问候亲家,便可看你妹夫。二者即求亲家,在京中替你寻个门路,图些出身。三者一路上便可访问哥哥消息。只愁你年纪幼小,不晓得出路的光景,必得个亲友合伴而行,我方能放心。近日闻得府中全汝玉,选了江南芜湖钞关主事,差人到家迎接家眷上任。除非只做作贺,兼送他家小起程,备些礼物过去,即求其带一带你到芜湖。他们京中上下人甚多,再寻一人搭你到陶亲家那里去,岂非十全之美。”当下商议已定,就与夫人收拾些礼物,叫一个老苍头,送到全家,并求儿子附便的说话,不题。

再说陶药侯在京候补,应得个参将之职,一时尚无缺空,还要守等日子。先与北京忠义前卫的指挥使陶飞九通了谱,把宗潜冒了籍贯,认了嫡亲侄儿,竟入了顺天府学。到得次年正月下旬,闻得邸报说,江西鄱阳湖内,巨寇赤眼郜长彪,甚是猖獗,几处官兵,莫敢抵敌。前任湖口参将赵有诚,率兵与战,竟为所败。当时朝议,拟将陶杞顶补此职,随即奉旨给付文■,勒限刻日离京,两月到任,清剿湖寇,量功升赏。陶公即面阙谢了恩,并别过一班同僚同年,挈了儿子宗潜,打点赴任。

不题陶公得官之事,且说钞关主事全汝玉,到任之后,即差时缉牌,着了夜不收应捕人后,各处挨访。又仰芜湖县官,遍境寻缉,并无湛翌王下落。一日家眷到了,家人先报说:“双流县湛老爷二公子,附舟在此,要到京候陶老爷的。”全公道:“既如此,快请进署来。”湛辅廷便入内见了全公,行个子侄之礼,把湛公书送上看了。全公随问及湛公起居,辅廷谦谢。又对全公道:“必求老年伯俯推夙谊,俾小侄寻见家兄,同见得家严之面,则湛氏祖先,亦衔感无尽,岂独愚父子铭心刻骨而已。”全公道:“老侄有所不知令兄缘故。老夫前在京中,遭受舍亲陶药老嘱托,说在此地失散。到任以来,即仰县中并本衙衙役,各处访问。怎奈杳无下落。况药老已出京赴任江西,老侄此去,料必无益于事。不如且住在此间,等令亲家到来,问他消息,他一路南下,必为令兄留意。”辅廷道:“足感云谊,但怎好打搅老伯。”全公道:“通家世谊,老侄怎么说这种话。”自此,辅廷竟住在全公署中。不题。

  再说梅杏芳小姐,自那日渔船送到小庵,遇着贾龙等几个义人,嘱托了住持,在内避难之后,每日看了湛生紫燕诗,不觉长吁短叹,时时形之歌咏。一日,仲冬天气,大雪霏霏,又时景兴怀,咏雪诗两绝道:

其一

  千山一夜老峨嵋,万树梅花冻玉玑。

  僵卧画楼吟未稳,凄情何处说相思。

  其二

  独抱寒衾卧画楼,袁安曾占旧风流。

  知音肯买山阴棹,纸帐梅花梦可酬。

吟罢,遂呵冻录于飞霞笺上,仍与佛奴拥着火炉,细细道及前事,竟泪流不止,佛奴忙以言解劝。吃过夜膳,杏娘便凄凄切切的,勉强去睡。方才着枕,竟似梦非梦,见一金甲神人对他说道:“梅杏芳起来,听吾神分付。汝与湛国瑛,应有姻缘之分。他十五个月灾悔,今已过其半,待脱了欲阱之难,便同你姑夫陶杞,共建平贼之功。尚有数日虚惊,幸有吾神等相救,不致大害。后当骤居显职,汝为一品夫人。如今在此,身子珍重,切莫忧坏了。汝记着,吾当去也。”杏娘醒来,乃是一梦。到得天明,以梦中言语,细细说与佛奴知道。佛奴道:“前日那诗笺来得奇异,我说必是姻缘有分,鬼神所使。如今小姐果得此梦,梦神恐怕小姐忧烦意,先示天机。小姐如今亦该耐心,专等湛相公发迹,以为终身之托。”杏娘此时,默默无言,方信与湛生果有须夙缘。便题一绝云:

分明记得梦中情,为我愁怀日已深。

  更把梦时情事忖,几番揣度恐非真。

不说小姐庵中之事,且说陶公出京赴任。路经芜湖,先有塘报的报与户部全公知道,便差人来迎接。到得关上,陶公刚要上岸来拜,那全公的马,早已先到船边。陶公父子,迎到船中拜见。两下叙过寒温,茶罢,全公即邀陶公父子入署,陶公亦便回拜全公。那时二人并马,到得全公署中。叙礼过,全公便道及湛悦江第二公子亦在此间,随请出来见了陶公父子。陶公先问自己家中事体,辅廷道:“小侄出门以前,老伯母及舍妹,俱各平安。还有一事,容再细禀。”陶公要紧知其细,就坐近问道:“舍下还有什么事体?”辅廷即将狗低头打抢一节,从头至尾,说了一遍。陶公听了,恨声不绝。全公又向陶公说及:“到任以来,无时不挨访令亲湛大哥消息,怎奈音信杳然。”陶公作谢,须臾演戏留酒,宾主四人,极欢而饮。席半,陶公起身,全公同到自己书房中闲谈。陶公把桌上书卷翻看,内有一本小说,乃是邵十洲故事,名叫《玉楼春》,看到十洲在尼庵留迹一节,便触着念头,对全公道:“莫非湛翌王也做了这故事?”全公道:“小弟亦时常想及,但有何法到得那样去处搜寻?”陶公把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道:“小弟倒想得一策在此,但未知行得否?”全公问道:“有何计策?”陶公道:“除非如此如此,或者有几分意思。”全公道:“容即依计而行。老亲台须宽留两日,等此一有些着落,然后驰赴贵任未迟。”陶公又问及湖寇缘故,全公道:“那寇甚是猖獗,即敝地亦朝夕提防,恐他一苇飞来,为害不浅。亲台此去,计将安出?”陶公道:“小弟自揣庸才,正恐负朝廷付托至意。奉命以来,思得一二贤材,共图尽忠报国。奈一时未得其人,所以日夜焦思,寝食未遑。”全公道:“亲台还当效古人故事,出榜招募,庶几或遇贤能。”陶公点头道:“是。”全公再邀入席,宾主谈心,直饮到天明方散。

  陶公父子回船,全公不等开关,便坐了早堂,差役即取十数肩小轿伺候,叫自己家人妇女等,分付道:“着你们到各处尼庵中,要探取湛相公的消息。只说为公子保安,代夫人进香,便在那些庵中细细觅着。凡有门户墙壁可疑之处,便问他要看。你们须小心在意,不得有误。”又叫几名家丁,几个得力衙健领路,护卫家人妇女等,众人依计出了衙门。不道湛翌王此时,灾星该退,欲债该完,应过范道人一年之期。那些人恰是有谁引路的,一径先到不染庵来。尼姑们知得户部老爷差人进香,慌出山门迎接。一干人进得庵来,在大殿上拈了香,住持了空,便留家人妇女等后边茶点。他们受了主人之命,有事在心,那里顾什么口腹,便一个个东挨西缉,转弯抹角,众男人亦远远紧随,直到着后边一处。家人妇女等又要进去,那些尼姑便止住道:“这是贫尼等卧房,大娘们不必进去罢。”他们看见不容进去,愈加疑惑,便道:“就是师父的卧房,我们同是女眷家,进去玩玩料也不妨。”立定主意,竟用强打将进去,唬得那些尼姑,个个面色如土,你我遮遮掩掩,不意床下一双男鞋,不及收拾,早被众人看见,即拿住问道:“你们干得好事,这是那里来的好东西?”众尼支吾,家人妇女等那里听他。外边的男人,听得里边嚷闹,一拥而入。看见拿获男鞋,便把几个尼姑拴了,向内挨搜。到床背后,众人看来,似有壁衣的光景。打开看时,倒把众人一唬,端然一个男人在内。湛翌王此时,又惊又喜。喜的是自己有出头之日,惊的是不知这一起人那里来的。众人便问道:“你姓什么?几时来得这里,好好说与我们知道。”翌王把上项情由,细细告诉。那些人道:“如此说来,就是湛相公了。我们老爷,为了相公,费多少心机。如今好了,快请去相见老爷。”翌王不知就里,问道:“你家老爷是谁?众位莫不是取笑我么?”众人道:“怎敢,我们就是户部全老爷那里。老爷是相公至亲,昨日又有一位陶老爷来拜,现留在内衙玩哩。”翌王会意,便欢喜道:“原来如此。”众人要把众尼带了,一同去见全公。翌王道:“既承老爷的好意,救拔了我。然我在此间,并未受一些苦楚,那些尼姑,烦大叔们不必带去罢。等我见过你们老爷,替他说个方便,省得出乖露丑。大叔们的酬谢,都在我身上。”众人道:“湛相公分付,怎敢不依,只是太便宜了他。”就一齐放手。翌王又悄悄安慰了空道:“我见全公时,自然替你们说情,断不叫你们受累。”了空道:“如此极好,但相公方才许了众人东西,可带了几两银子去使费。”翌王道:“既有银子,就在这里送与他们。”了空便忙忙的取出一包碎银,约有三十多两。翌王接来,即时分与众人道:“有累你们,权为一茶之敬。”众人都欢喜不尽,便催促翌王起身。翌王别过了空众尼,自己悄悄杂在众人之中,进了衙门。全公一见,欢喜不胜,对陶公道:“果不出亲台所料。”便同药侯父子并其弟辅廷,一齐迎到后堂。翌王便各各拜谢过了。辅廷见了哥哥,相抱而哭道:“不意与哥哥在此相会,爹爹母亲好不思念。”翌王亦问知其来意。景节过来说道:“记得那日失散,岂意今日仍在这里相逢。”陶公道:“这俱出全亲台一片婆心,不然老侄怎能脱得个陷阱也。”翌王道声是,便重与全公作揖奉谢。又说道:“那些尼姑,还求老年伯发落。”全公道:“如今尼姑现在何处?可曾带来么?”翌王道:“不曾带来。小侄虽陷身于彼,原是命数该然,周年以来,并未受一些苦恼,小侄斗胆,还求老年伯方便。”全公便笑道:“既吾兄如此留情,老夫岂有不从之理。”便分付家人并衙役道:“湛相公不欲张扬庵内之事,你们在外,不许说长论短。倘有故违,查出重究。”众人多声喏而退。当下全公又备酒席,一则与湛翌王称贺,二则又与陶公乔梓谈心。当时有诗为证:

骨肉萍逢意气真,清醑银烛话前因。

  今宵不染慈航渡,少却风流一个人。

此时宾主共是五人入席,怜翌王心中挂着杏娘小姐。因辅廷与哥哥说明了梅小姐不知下落一段,故此愈添烦恼。全公见翌王嘿嘿纳闷,便说道:“老侄何故忧烦?即日有喜事到了。老夫晓得,老侄为了醒名花梅小姐,受此大累。闻得梅小姐椿萱俱失,即如陶亲台令爱一般,老夫意欲释从前之波累,谐百岁之良缘。一则全梅小姐终身,二则续老侄姻娅。只待药老平定湖寇,寻着了小姐,那时告假荣归,便为老侄执柯矣。”翌王逊谢道:“多蒙老年伯用心,小侄敢不从命。但愚弟兄二人,明日先要告别,归见老父母一面,再来奉候。犬马之报,尚容后图。”陶公接口道:“老夫赴任剿寇,朝夕正乏人商议军情。二位老侄,才兼文武,韬略素优,岂可遽弃老夫而去。虽亲翁亲母处,果然该早早安慰,只消老夫与老侄辈,共修一封书信,遣人驰报,未知二位台意如何?”翌王半晌道:“如此谨依老伯所谕便了。但侄辈庸愚,在老伯左右,亦恐无补于事。”景节忽然道:“几乎失记了,今日用人之际,那万安屯贾姓者,乃翌王兄所深知,若爹爹以义相招,他必解甲而来。”翌王道:“此人若来,癣疥小寇,何足惧哉。”陶公便问道:“那贾人有何本事?”翌王细细道:“他武艺高强,更有一腔义气。”陶公听了,便不胜之喜道:“既如此,明日打发人报到家中,回来便带一封书与他,教他先助我剿平湖寇,那时保奏朝廷,实授官职。”翌王道:“老伯急欲上任,一到时便要用人,那人必定早来为上,还是叫人先送书与他,然后到家,使其收拾停当,那时回来,恰好同他一齐起身。”陶公道:“所见良是。”竟连夜修书。翌王与景节,亦另具手扎,总函端整。

  到了次早,差人取付盘缠,分付说话,打发星飞前去不题。这早,全公又备早饭,与陶公等四人送行。陶公道:“小弟王事在身,赴任心忙,只得同湛氏二贤侄,暂别一时。倘得仗朝廷洪福,湖寇束手来归,则小弟叨荣多矣。”全公道:“亲台此去,自然旋唱凯音,恩赐指日可待。”门外急报:“湖口参府第三批接老爷的到了。”陶公即令其进来见过,问了些地方事务,湖寇消息,便发与批回去讫。一面收拾上船,大吹大擂,竟向江西进发。不题。要知破寇端的,俟看下回便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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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陶参府遣使求贤 贾大王折冲卫国

上回已歇陶公赴任之事,今且说陶公的家人陶信,领书径望四川而来。日夜马不停蹄,人不离鞍,相近成都,前面早已是万安屯攒戟岭。正在寻路上山投书,只见一伙人在树林中闪出来,问道:“你是什么人,在这里探头张脑,敢是细作么?”陶信道:“我们不是什么细作,乃江西参府陶老爷并湛相公差来下书的,快与我报知寨主。”众人道:“这人好大模大样,我们不要管他什么,且带去见了大王,如何对答。”竟同他到寨中。那贾龙正坐在堂上,陶信便高声喊道:“小的是江西参府陶老爷与湛相公差来的,有书在此,拜上寨主老爷。”贾龙问道:“那里什么陶老爷、湛相公?可就是双流县的么?”陶信道:“正是。”贾龙便唤左右,取书上来。拆开看时,先是陶公的书一封,写道:

  新任江西湖口参将陶杞,顿首上言:首者犬子宗潜在山,得蒙青目;舍亲湛翌王,叨沐恩光。每颂扬盛德,比之古来诸侠亦无以加。又述足下择主之诚,吐虹贯日。今仆恭膺简命,得厕戎行,委以荡平湖寇。而仆才菲质陋,恐不足以仰副宸怀,思必与二三国士,共筹帷幄。劳子寤寐,未得其人。故奉命以来,焦心莫慰。恭闻足下,素怀忠义,志切投明。仆不揣疏略,遣价走闻。若慨念王事艰难,即举臣汉之旗,速散乌合之众,惠然而来,共勘寇乱。仆当上闻紫阙,论功升擢。则足下丰功伟烈,可以炳照千古矣。敢谨布之执事,惟执事其即图之。

湛翌王亦有书道:

辱弟湛国瑛,拜启应辰台丈。前荷,感德非浅。别后怜怜,予怀若渴。今者,敝亲家新任江右总戎,甫得下车,先求隽彦,好贤之念,何啻望霖。弟不揣,竟以台丈贤名,闻之左右。彼即捧币前来,惟台丈努力功名,弃邪归正,策马来迟,以平寇患。弟辈曷胜企望之至,临楮无任翘切。

陶景节亦有书道:

辱弟陶宗潜,谨致书于应翁契丈台下。弟以葑菲之质,荷乔松之庇,恩蒙饮食教诲,即没齿奚敢怎德哉。所启者,家父内兄,俱以数行奉渎,欲屈台丈,共图灭寇,戮力王家,想亦台丈之素愿,可以预卜其首肯者也。单此附布不宣。

  话说贾龙,看完了这三封书,沉吟半晌道:“既蒙你老爷见谕,当即就行。奈山寨中尚有多少未了事件,容我支持停当,竟到江西来见你家老爷。待我先修下回书,烦你带去。”陶信道:“家老爷分付小人道:‘若是寨主肯来,待小人往家中去走遭,即到山寨,同赴任所,也不必写甚回书。’”贾龙道:“你还没有到家么?既然如此,我一面收拾起来,专等你到来同往。”便教用了酒饭,又将白金四两为路费。陶信领了,要辞别下山。那贾龙又自言自语的道:“待要叫他带个信儿到上湾村安慰梅小姐,恐他到家传扬开去,又使小姐站身不牢,且由他去罢。”当下传令合寨,聚起大小头目喽罗等,齐到堂下,分付道:“我在此几年,亏了众弟兄们同心竭力,山寨之中,亦甚兴旺。但苟且偷延,也不是长策。所以我一向有心归顺天朝,因未得其便。今有江西参府陶公,他以至诚见招,正我们建功立业之秋,准拟即日就行,故以一言相告。我想众弟兄,必不肯舍我,我亦岂肯遽舍汝等。但此机一失,万无有出头之日。如今不如将山寨所有之物,大家分析停当,余者给散邻近地方。在此搅扰一场,聊表酬谢他们之意。众弟兄中,若有志立功疆场者,便随我去。若不愿去者,任凭归农安业,大家散了伙罢。”众人那里肯听道:“大王莫要一时被他诱入计中,日后悔之无及。”贾龙道:“汝众人之言,似亦有理。但陶公本系忠诚老将,今又新任江西。因张彪之故,着意招贤纳士。况又有前年来的湛翌王,与他儿子陶景节,腹心相托。他所言,自然不差。你众人莫要但贪逸乐,误我大事。”众人道:“既然大王决意,我等情愿随去效劳。”内中愿归者,十无二三。贾龙便一面点名,第一拨大部下八人,乃是:

蔡大能 班 惠 柳 恺 施国仁

  平 虎 黑定国 瞿士贤 卜道人

这八人,俱是贾龙手下得力大将,尽皆形容魁伟,武艺精通。当时山寨中,全赖这几个人,所以官兵不敢正眼儿觑他。第二拨次部下十二人,仍是:

赵 仁 官 贵 苟有义 龙士彪

  董德山 马 彩 轩辕明 涂士登

  姜 玉 越守信 朱 海 毕必大

其余些小头目,并喽罗等,共有二千余人,逐一点过,便教杀牛宰马,大排筵宴,众人极欢而饮。又将库中金银布帛,分析过了。余剩的果给与近处人家,又安排器械车马,并各家老小。到了明日吉时,都先离了山寨,把山上关栅房舍烧毁,向江西要道之所扎了一营。内竖起归顺天朝四字大旗,专等陶家人到来,便一同起行。

  话分两头,且说陶信到家,将书递与夫人看过道:“老爷到了芜湖,便差小人来的。意欲接取夫人、大娘到任,奈湖寇猖獗,恐一时要征战,衙门不是稳便之所,故此只叫小人寄书来安慰了夫人们,待得地方平静,那时再差小人迎接。又有湛相公家书一封,亦要送去。”夫人惊问道:“湛相公已寻着了,这便好了,我们的杏芳小姐,不知几时寻得着。”陶信道:“幸喜夫人说起,老爷临行,叮嘱小人致意夫人,寻访梅小姐踪迹要紧。”说罢,便来见了大娘。慧姑晓得两个哥哥并官人俱在一起,便不胜之喜。又晓得哥哥有书寄来,便教陶信速到柏秀村去。陶信即答应了一声,把湛翌王、湛辅廷二人的家书送到柏秀村来。那湛悦江正和夫人思想两个儿子,恰来了陶信,拜见湛公,湛公看过书,方知大儿子已寻着了,不胜之喜。便问道:“恭喜你家老爷荣任,前日京中报至,因道路辽远,故未及趋贺。我们两个小相公在老爷那边,又搅扰不当。他两个俱好么?”陶信道:“相公们俱好,前日即欲同小人回家,因家老爷苦留,特教小人带这书来回复的。”湛公留他酒饭,陶信道:“酒饭不消了,家老爷还有一言,叫小人拜上老爷,托访梅家小姐消息。”湛公道:“我正要问及,因管家才到得,恐未知详细,故不好问起。可略略知得些影响么?”陶信道:“那有什么影响。”湛公嗟叹道:“小姐住在夫人家中,已是不幸中之幸了。不道小姐如此命蹇,又遭这后患。如今音信全无,好不苦恼人。皆是我们大相公所作之孽,累及于彼。且教我心上甚过意不去。”陶信道:“虽然这等,或者命该如此,后来到是姻缘也未可知。譬如大相公,受尽千辛万苦,东寻西找,今日已是出头。想梅家小姐,亦当退却灾星,自然晓得他安身去处。”湛公便写一封书,寄与两个儿子。“教他等亲家平了湖寇,一径回来见我。如今仇人已不在眼前,谅亦无事。”又一封致谢陶公,并候问贺喜之意。陶信领了书,谢声湛公去了。湛公一门,得知了二人消息,俱各欢喜不迭。不细说湛家欢喜之事,再说陶夫人。这日,也修一封家信,细细道及家中事体。内中亦叫陶公在任上,多方访问梅家小姐消息。

  陶信带了家书,出了门,一径望万安屯来。早见贾龙等扎营候他,两下迎见,便把人马分作三队,浩浩荡荡而行。一路阒津,看见了旗号,都知是投降助阵的,并不拦阻盘诘,顺他走路。不题。

  当时陶公到了任上,探得贼信紧急,即传令所属水陆各营将领,齐集辕门,分付道:“本府新叨此职,务以平寇安民为要。盖亡命猖獗,在朝廷虽为癣疥小疾,在地方实为心腹大患。前任赵公,既以失算殒身,覆辙可戒。今尔等将领兵校,各宜静听约束,凡在陆者,务要坚密营壁,慎择水草。在水者,务要舰联船只,小心火烛。守法奉公,昼巡夜察,不得掳掠民间子女财帛,不得欺凌所部兵卒。如获住贼党,先谕以德,若愿降,则抚而有之;不从者,解到本府定夺。仍于各港口并沿岸诸小山等处,俱要设立炮架,多置火器,以防贼人出没。彼若索战,切勿应他。倘有疏失,先丧锐气。本府将行文知会各处参、游、守、把衙门,直使其困守湖中一两个月日,无从劫掠,食尽气弛。那时另设奇计攻之,一鼓可擒矣。汝等各宜谨记吾言,勿犯我令。”当下有守备、千总、把总等,共是二十八人。又有百长、队长、伍长等人,各各声喏,听令而退。陶公再将粮草军器兵卒点查过了,共有马兵三千,步兵四千。挂牌,次日教场另点。公子宗潜,授他各营总巡。湛翌王掌管一应册籍,湛辅廷专任一应表意文书并来往书札。又差四十名心腹精勇内丁,同公子各处巡绰,如有不遵令者,密拿回话。自己闲时,只把兵书翻阅,与湛家弟兄共议破贼之策,专待万安屯人马到时,便一齐举动。

  恰好一日,辕门官报进道:“外边有一个人,是四川口气称,称是老爷家人要见。”陶公便教放进。见是陶信,禀道:“万安屯人马已到,离城只有三十里远近。”陶公听了大喜,便教公子并湛家弟兄,出城速接。不多时,早见报到了。陶公出辕门来迎,贾龙跪下,陶公一把搀起,进了头门,便教掩门。直搀到后堂,叙宾主之礼,两下坐定。贾龙道:“小人一介匹夫,何幸蒙大人提挈。”陶公道:“久慕足下高义,莅任以来,时切想念。今幸辱惠临,老夫荷荣施多矣。”翌王景节等,也叙了一番寒暄,你我致谢。贾龙又悄悄对湛翌王道:“大哥意中人,已在一处。”翌王惊喜问故,贾龙道:“如此如此,专等大哥助令亲家平贼有功,小可便作月下老人矣。”翌王又深致感激。须臾安排酒席,衙门内大吹大擂,直饮到半夜方住。

正欲收拾就寝,忽听得外面传鼓报进道:“初更天气,贼人打破小渚营,杀死守备刘纯千总、包象把总、倪犹仁、苏继仁、周东建五人,及官兵一二百名。营栅烧毁一空,现今直杀到前营。千总施达、侯先竭力死战,正在危急之际,乞老爷拨兵救应。”陶公听了,着急道:“如此怎好?”贾龙道:“小人初到,尚无寸功,当带本部人马,前去策应,管教无事。”陶公道:“极好。”便给与令箭二支,火速出了扎门。到得自己营中,点了部将蔡大能、平虎、黑定国、荀有义四人,前队精勇喽罗五百名,便抄过城西,望湖口而来。正遇贼将飞天煞朱虎,追杀施达。危急之际,贾龙已看得明白,便拦腰截住喝道:“逆贼休走,绰天大王在此,了你性命。”朱虎挥刀与战,不数合,早被贾龙一枪刺中咽喉而死。喽罗赶上,枭了首级,便乘势追杀。贼众慌乱,俱不及上船,尽被活捉。其外杀死的,约有几千。贾龙即到小渚营,连夜修起营栅,又教蔡大能等四人,权守要地。直至次早,竟一马入城报捷。当时有诗为证:

疋马横枪胆略雄,战袍寒血裹腥红。

  归城卫国新降将,已奏湖中第一功。

陶公大喜,便教他署了中军守备,顶了刘纯之职。又佥令牌,将蔡大能亦署了右营千总,代了包象亨之职。平虎等权署把总,亦顶代倪犹仁等之缺,即助蔡大能协守小渚营汛地。贾龙又禀道:“小将部下,共有二十员名将,今四人已受恩赐,尚有班惠、卜道人等一十六人,未蒙荣委,求老爷一视同仁。”陶公道:“如此俱在贵职部下,暂署了把总,俟有缺另补,决不负贵职之意。”贾龙谢了。陶公又问道:“适才足下言及诸将中,为何有一道人?”要知贾龙回答言语,只看下回便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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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十回 陶药侯重荷天恩 范云侣复申仙语

且说陶公奖叙了众将,又问贾龙道:“如何贵部下有道人之号?”贾龙禀道:“恩帅有所不知,这人姓卜,名元,本贯江西人氏,曾在龙虎山张真人手下出家,略得了些道术。后酒醉犯事,逃往他方。又遇一异人,授以五雷正法,便会呼风唤雨,遣将驱神。闻得小将在川中聚义,他竟望风而来。屡次官兵来犯,都亏他作法设计,杀败而去。又不喜人叫他名字,因此小将们只叫他卜道人。”陶公道:“有如此异人归我,何惧些须小寇。况仗足下神勇,昨已败过一阵,他锐气先丧。但这卜道人,宜请来与老夫同住署中,早晚可以与他谈论军机。就烦足下一行。”贾龙领命,便到了自己的任,把陶公之命,传谕众将,俱各欢喜。便教卜道人到帅府授谒。不题。忽见外面喧传,京中诏到。陶公便同各官出城远接。到了馆驿,天使即便开读:

  诏曰:咨尔江西参将陶杞,本系开国元勋,误因肖小蔽路,遂致摈斥能臣。今朕觉悟,放流匪类,特为起复,敕授此职。今用兵鲸浪,恐难威振凶残,复除尔提督江西全省水陆诸军务事,都督府左都督,挂平湖将军印,荣封二代,加赐蟒玉一袭。督抚诸臣,毋得弹压控制。又给兵部空头文扎四十道,以便填授在阵有功诸人。呜呼,推毂之诚,特弘大典,□□之勋,尔其钦哉,勿负朕怀。故诏。

  年 月 日诏

  陶公等三呼万岁,谢恩已毕,便捧了诏书入城,设宴款待天使。那天使是正行人,姓张讳明经。当下领了陶公酒席,便作别起身,赴京复命去讫。到了次日,便传令合营新旧诸将,齐到辕门听令。便教贾龙代了己职,蔡大能以下十几人,各加委官职。湛国瑛署建南总镇,其余本营参府所属旧员,俱加一级。另给文扎,照旧供职。一面又修表奏请朝廷,着兵部另行加级升授。不题各人受职之事,且说湖寇。那一夜被贾参将杀得大败,有几个在船逃回的,报与贼首得知。张彪便大怒道:“这班不知死活的狗头,怎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便聚起手下贼将,当下来了:古

三眼狗包 春 舒项虎武贵

  破伞鬼徐 洪 清水鸡傅大用

  独脚蟹杨 勇 赤毛头徐必弘

  油腿猴张吉从 绣佛匠李 泰

  缩颈龟杨 山 赛二郎神周兰

  不怕天孙子青 活地金刚顾奉竹

  霹雳砧沈定嘉 退色泥神樊二珉

  小太保钱 仁 打弗杀李 益

  船扳鬼朱寿山 花竹筒吴玉申

  梦里七煞马清 巧画眉桑仰桐

  赛柳儿吴招福 雌老虎张三姐

  罗刹娘朱大嫂

共是二十三人,连杀死的飞天煞朱虎,按着二十四气。内中只有包春、武贵与赋首郜长彪这三人,俱有万夫不当之勇。女将张三姐,即张彪的妹子,朱大嫂即船板鬼之母,本事倒与张彪等差不多。其余都是武艺精通,杀人如草芥的。又查点散众喽罗,将及万数。当下商议报复朱虎之仇,便拨贼将十二员,喽罗五千人,大小战船三百号,分为三路,来敌官兵。探子报入中军,陶公传令各营将校,准备厮杀。又请出卜道人来问计,卜元道:“元帅领众出城,待小道相机而行,管教得胜便是。”陶公便同公了景节、湛翌王等一班亲随将佐,尽披挂上马出城,离小渚营十五里扎住营脚。卜道人便请陶公,同看四下地势,占着一处空阔战场,自己独上一只小船,在湖中北边一带,相度水路浅深,以备水战。看罢回营,已是未牌时候。忽见一阵西南风起,便对陶公道:“天教我等成功也。”便教参将贾龙,千总陈龙、陆梓,领新兵一千,战船二十号,埋伏小渚营南三十里芦苇之中,听中军号炮起,一齐向西杀出,不可有误。教守备蒋奇,千总翟士贤、张吉,领本部兵一千,战船二十号,埋伏西北万家湾芦苇之中,听中军号炮,一齐望西南杀出,不可有误。又教千总朱正、施国仁,把总毛应、雷安邦、程元领各部兵五百,小船五十只,内装灌油干柴芦草,藏着火种,只做渔船模样,贴近湖口两边,各分埋伏,等贼船进得湖口,便一齐包围外港,只要放火,不要攻杀,不可有误。拨湛国瑛、仰恺、宫贵领本部新来马步兵一千,马兵长枪,步兵短刀,埋伏左路林木之内,看中军火起,便横斜杀出救应,不可有误。又拨蔡大能、龙士彪、侯先领各部马步兵一千,马兵长枪,步兵短刀,埋伏右路高冈之后,看中军火起,横斜杀出救应,不可有误。如违令失机者,不论兵将,枭首示众。诸将各各声喏,领计而去。陶公自将中军人马三千,将校湛辅廷、黑定国等十二人,在于河东大路屯扎。公子景节,领马兵一千,各处救应。前队先锋荀有义、王义领步兵五百,尽张弓弩,专等贼至交锋。

  正打点停当,探子又报:“贼船将近,只在三十里之外,大小战船,约有三百余号,分为三路而来。东路贼首将包春,西路武贵,中路郜长彪,各率其众,扬帆破浪,摇旗呐喊,声势甚大,乞老爷准备接战。”陶公即上将台观看,果见西南之上,贼船漫湖而来。又传令各处,着实严防。须臾贼船近岸,五六里扎营,教人挑战。叫骂两个时辰,日已衔山,前队先锋荀有义,觉得贼气已弛,弃陆登舟,直捣贼营,弓弩齐发,贼众被箭落水死者,不计其数。郜长彪知得右军失利,即驱众尽上小船杀入,留大船虚张声势。又湖边水浅,不便摇踏。先锋荀有义见贼势浩大,便望后摇动,贼赶入内港。荀先锋领众,复舍舟登陆。贼众看见官兵狼狈,便上岸追杀。相近中军,荀先锋回身复战,杀伤兵校二十余人。陶公便教放入荀有义等,贼便把中军围得铁桶相似。陶公传令,军中不得妄动。卜道人作起法来,霎时天昏地黑,风雷大作,刮起木石沙土。先打得贼众个个立脚不牢,伤颅破脑,偏遇我军尽皆无害。中军号火一起,湛国瑛、蔡大能等伏兵看见,便两路一齐杀出。湛国琳在中军,见哥哥伏兵已出,同黑定国亦奋勇杀出。正遇贼将包春、手执双斧,势如狼虎,大叫杀来。蔡大能接住,战上三十余合,不分胜负。正酣斗间,湛国瑛亦来夹攻,包春支持不来,早被国瑛一戟,刺入咽喉。大能又复一刀,早已梦入南柯。便乘势掩杀,又遇郜长彪,头裹赤帻,手持大刀大骂“杀不怕的狗官兵,怎又来寻死。”千总董德山接战,斗上三合,被郜长彪砍死。官军看见,尽皆胆寒。忽见空中无数兵马,从上杀下。贼众慌乱,寻路上船。那时朱正等五将,看见贼船入港,早已把小船排得停当,专等他败回,便一齐放火。西南风又紧,贼船在内港,尽被烧着。郜长彪看见急得手足无措,夺得几只小船,过湖望西绕岸而走。贾龙在万家湾,看见贼船进港已久,不见动静,料必官军不利,要弄他一个首尾不能相顾,不等中军号炮,竟同蒋奇,两路尽向贼营大船放火。郜长彪落荒,拼命而走。约有一个时辰,却被贾参将抄过其前,大叫杀来。湛总府提了本部得胜人马,亦紧紧赶上。贼众料不能免,尽弃甲抛戈,拜伏于地。郜长彪正在惊惶,岂知贾龙忽然一阵心痛,略缓一步,早已追赶不上,被武贵杀来,接应去了。贼众被官军斩首八百余级,生擒五百余人,衣甲器械共十余船。比及天明,诸将都到中军献功。当时有诗为证:

金镫齐敲唱凯还,戟门鹄立听传宣。

  旗翻细柳军容整,刀簇寒花步伍连。

  亦帻裹来贼首碎,紫骝飞到角弓悬。

  将军喜获平湖绩,笑指征袍战血鲜。

那湛国瑛斩了包春,署了平湖第一功,余各纪录有差。杀牛宰马,大享士卒。又将新降贼兵,分编各营,点名入册。点到一半之后,内有梅富春名字,陶公便教住了。想道:“好不奇怪,天下果有同名同姓的,难道竟是那人?”不说陶公心下暗想,原来正是狗低头。当时高知县为看座师面上,只把他问得流徙,详了上司,竟批准所拟。后来梅富春该配江南凤阳卫军,路经河口,恰被一伙湖寇劫去落草,故此番亦在数内。当时陶公叫梅富春上来回话,那狗低头便爬上堂来。陶公早已看得明白,故意喝叫押在一边,直至点完了名,已是黄昏左近。内衙传令带进,陶公便同翌王弟兄、自己儿子坐在后堂。富春进见,便跪了。陶公喝退闲人,叫他起来问道:“你为何如此形状?”富春等不及问完,便哭告如此如此。又大哭道:“内侄不肖,致使远辱祖先。”瞧见了湛翌王弟兄,晓得对头在彼,便道:“今日不愿求生,只愿一死,速见先人于地下为幸。”陶公见他如此光景,反恻然道:“你如今可有自悔之念么?既觉得辱及祖先为耻,为何从前作为,尽是丧心灭伦害理之事。要做好人,必须明笃五伦,方可无愧于世。你今果肯痛恨前非,我也何必执着你已往所为,依旧亲者不失为亲,或有上进之日。若执迷不悟,则尔为尔,我为我,不及黄泉无相见也。”狗低头此时,实实痛恨前非,便含泪对陶公道:“侄儿虽然不肖,然一点良心,人皆有之。即从前作为,尽被一班无赖迷惑,致使罪孽难逃。业已尝尽荼苦,涉尽艰险,蒙面偷生,实欲得一迁善之路,以盖前愆。今蒙姑爹加以不杀,示以自新,怎敢再负高厚。”说罢大哭不止。陶公亦含泪道:“你果如此,我岂不念亲情。”一手指着湛翌王说道:“你晓得这是何人?”富春假意道声不知,陶公道:“这就是你花园中所拿之盗,你表弟的阿舅湛翌王是也。”富春伏地道:“侄儿该死。”陶公笑道:“老夫欲与你们冰释前仇,同联姻好,不知你可肯把妹子许翌王兄否?”富春道:’但不敢仰攀。若得姑爹作主,湛爷肯不念旧恶,侄儿再生有幸矣。”湛翌王听到这句,觉得惨然。况且又在陶公面上,便起身下来,与他相见。富春跪地不起,口称罪该万死总求海涵。翌王亦跪下去,你要拜,我要拜,两人推做一团。陶公对富春道:“不消如此,只要你认他是妹丈就胜是伏地请罪了。但是,你妹子不知何处下落。”富春满面羞惭,只得起来与翌王作揖。辅廷、景节亦走过来叙了礼。朝南一椅,陶公坐了。余各依次昭穆而坐。少停入席,陶公叫梅富春道:“瑞臣,你一向家中之事,不必问了。只把你掳到贼巢,他的虚实光景,可细说来。我目下便有劳你之处。”富春便把前后事情,湖中光景,一一分说明白。陶公正在默想破贼之策,翌王接口道:“今据瑞老所言,亲台莫若做个里应外合。即烦瑞老一行,庶不致旷日持久,易于报功。”陶公道:“正合愚意,但未知瑞臣果肯为朝廷出力否?”富春道:“姑爷差遣,虽赴汤蹈火,亦所不辞。”陶公欢喜道:“必如此如此,方为万全。”当下正是二更时分,即传令各营,即有几个将校,到辕门听令。陶公密密授计,又分付了富春,要紧言语,即教他同诸将前去行事。忽又见中军官报入,辕门外有一道者,自称范云侣,说夤夜而来,有要紧话见元帅。卑职不敢擅使,特请钧旨定夺。”陶公正在踌躇,只见翌王道:“此即小侄常道及的云侣道人也,宜速令其进来。”说罢,走进后边,窃听他说些甚么。

  陶公传令请进,只见他从东角门内昂然大踏步而来。到得堂上,见陶公,长揖不拜。陶公不即为礼,假意问道:“足下是何方游道,有何事来见?”云侣不慌不忙答道:“特来助公平寇,并要会湛翌王先生之面。湛先生此时为何不来迎见贫道也?”翌王在堂后听了,即忙出来,让陶公先与他作了揖,然后亦叙了礼,说些契阔之谈。又向陶公称其术法道行之高。陶公便起身道:“夜深不便相款,后堂便饭,幸勿见罪。”一齐到内来,景节、辅廷等俱拜见过。入席后,并无一言道及军中之事,只草草饮了几巡酒,便同翌王等书房歇宿。翌王与云侣同榻,直至就枕后,两人方才抵足而谈。云侣道:“先生大难已过,好事将近,还有几日虚惊,亦是天数,莫可逃逭。然贫道不来,恐亦难保无虞。”翌王道:“多荷仙翁覆庇,无以为报。今又蒙指迷,幸示其详。”云侣道:“日后便知。”翌王又道:“承赐皂囊,已验其二。要诀四句,亦验其半。余者还是如何?”云侣道:“所存皂囊,只在旬日间便当验之。至要诀四句,已验其三,先生为何言其半耶?即末后一句,已验七八。”翌王道:“小子愚昧,乞仙翁详解为幸。”云侣道:“前者朝廷诏下,令亲家重荷恩宠,先生亦沐荣光,捧诏者非张明经乎?故曰‘逢经惊喜’。湖寇郜长彪,虽一勇之夫,然上应列宿。若以强力取胜,不啻殉师损众,幸先生辈以义招来贾龙,其号非应辰乎?彼亦上合天宿,以狼制鼠,所以得胜,故曰‘得辰人宁’。湖寇授首之期,只在旬日间耳。先生幸勿以此言语人。”翌王道:“未来之事,仙翁皆洞悉如见,殊令人钦敬。”两下又说些闲话,一觉睡去。时人有诗云:

云侣遗囊指点良,今宵何事话偏长。

  仙机却比军机密,但许更深示翌王。

不题湛范二人之事,再说当夜梅富春,领了陶公之命,到得营中,便有几个降兵遇见,问道:“你为何这时候才来?为何点名时独留你在内?为何你身上都是湿透的?”富春假做个谎道:“不要说起,我本是陶提督同乡人,我在家时,曾得罪于他。今日撞在他手里,正好报仇。因见众人在下,不便独奈何我。直至发放了你们,才将我绑在丹墀之内,方要施为,恰被里边军师请议事,进去了好一会,只见黑暗里一人走来,像似酒醉的模样,问我道:‘你是什么人?’我便以实告之。他道千死万死,总是一死,前死后死,也只一死,不过你造化低,先死几个时辰。我便问他为何如此说,他道你不晓得么,方才军师请元帅到内议事,道是日间这些降卒,不该编入队伍,恐其中有变,为害不浅。明日元帅开门时,传谕众将,你们这些人,尽行斩首了。可怜,可怜,说完竟去了。我正心慌无计,幸喜老天救我,只听得嘭的一声,却是绑索断了一股,被我乘势用力绷断,便寻空越墙走出,又从水门底下扒将出来,特与你们商议,不如趁此夜静更深,大家一溜走回湖中,岂不为妙。只是同来的此时俱在睡梦里,如何是好?”要知众人商议甚策,接看下回便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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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修法事侄女归姑 庆寿筵亲翁得妇

再说陶公,授计与梅富春,他便到营中哄动了众降兵,使其逃回,便好做内应外合之计。不意天使其然,这些人尽听信了,便悄地踅身过来,约齐同授计的几个将官,当有后营千总陈龙、南昌游击翟士贤、新召募署用把总张桂、项山卢三义、朱瑞、秋文七人,各暗藏利器,扮做小卒模样,并各人部下挑选的精勇马步兵二百名,亦各藏着火种器械,见降兵走动,便杂在其中,共有四百余人,竟一溜走到湖边。此时已是四更天气,早见湖内一簇船来,这里便问道:“来的什么船?可是郜大王那里探路的么?我们是自家人,日间被掳逃回的。”船上便道:“既是我们人,近船来厮认。”众人便一拥到船边,船上的道:“果是不差,快上船来。”看那为首的,正是舒项虎武贵。当下共有战船二百余号,贼将十余人,意欲来劫大寨。那武贵问道:“你们被他掳去,怎么逃得回来?”众降卒禀道:“如此如此,我们便先自逃回。尚有一半不知音的,还留在那边受苦。”武贵道:“不妨事,少不得今夜去救援他们便了。”只见陈龙等禀道:“启大王得知,我们不是逃兵,是陶将军部下的。只因旧官在日,我们并不曾受一些磨折,偏是他到任之后,便克减口粮,略有差处,要斩,要穿箭,要捆打,十分苦楚难熬,故此本营的人,个个恨入骨髓,尽欲归投大王,相帮杀却那厮。奈不聚一块,只有我们一营的二百外人,趁大王部兵回时,跟随来的。望大王察我等真情,不杀收用。万幸万幸。”那武贵,才听说不是逃兵,早已拔刀在手。直等听完了,便大喝道:“你们好大胆,把诈降之计来哄老爷么?”众人便一齐哭道:“屈了我们一片真心,既是大王疑惑我等,乞早赐诛戮,教我们做伙冤鬼去。”说了又大哭不止。看官们要晓得,这武贵本是江西抚州府人,祖父诗礼相传,他平日极是好善,兼有一种仗义疏才之癖。因祖业飘零,失身屠户,后来又犯了事,官司缉捕逼迫。闻得湖中甚是兴旺,可以藏身,他便来入了伙。郜长彪见他武艺高强,便教他做了头目,坐了第四把交椅。白飞天煞朱虎、三眼狗包春死后,他便算第二个贼首了。当日被陶公部将湛国瑛、贾龙追杀迨尽,逃至湖中,复聚得喽罗六七千人,思欲报仇。先分一半亡命,战船二百五十号,贼将十余人,连夜来劫官兵营寨。将近湖边,恰遇降兵逃回。又见陈龙等如此悲哭,他心上便不忍起来,信以为真道:“既是你们真心实意,我如今要去劫他的营寨,便与我为前导,用心得胜,方信为实。”陈龙又道:“不是小人们胡说,若大王今夜去劫寨,必然无益。”武贵道:“这是为何?”陈龙便道:“陶家近来有两个军师,一个姓范,一个姓卜,俱是上通天文,下识地理,呼风唤雨,遣神驱鬼,件件都会。又投降了勇将贾龙等二十余人,尽皆武艺精通,能征惯战的。又得精兵五千,也都是贾龙等带来的。连旧日营兵,共有一万之数,他又挂了金印,加了元帅之职,赐尚方剑,可以先斩后奏,给他空头文扎百十余道,任凭填委官员。故此一省的官员,那一个不服他使唤,那一处兵马不听他差遣。昨夜得胜了,他有能事的人提拔,照旧提防。大王此去,必然无益,望大王思想便是。”那武贵听到空头扎付凭他填委官职,便觉心热了道:“据你们这等说来,此去果是不相干的了。且带你们一同见大王去。”便把船头望南,竟向大孤山寨内去了。当时有诗为证:

拨转源头棹亦回,且将热血副渠魁。

  问降已识皇恩□,辩迷先知贼气哀。

  无意茜巾复□□,有心赤胆博云台。

  从今暗蓄归诚志,始信萑苻隐大才。

且不说陈龙等在湖中打探消息,也不题陶元帅营中之事,再把湛、陶二家家中事体,提起一番。那湛悦江和张氏夫人,知得两个儿子俱已在陶亲家那里,若幸而平了湖寇,他二人必不脱白。况药侯亲家,忠厚有余,自然推乌及屋,则两人功名之地,倒在此举。因此一门安乐,只等好消息。

  却说那陶老夫人在家,正值五十华诞,老夫人先同媳妇慧姑商议道:“你公公在家,遇了老身诞日,必然亲戚俱来称贺把盏。今父子俱在任上,家中又无人主持,亲戚们也未必尽来。如今只教几位女僧,念诵两日佛经做些预修的意思,娘子意下以为可否?”慧姑道:“婆婆之见甚是。”即教家人仆妇等,收拾家中。再叫陶旺,去请念经的女僧。当下陶旺奉了夫人、大娘之命,各处去请尼僧。原来双流县是一个小县分,地方僻陋,陶旺请了一日,只请得四众尼僧,带了经忏佛轴钟鼓鱼钹等件,到得府中。家人仆妇通报,老夫人出来相见了。又教媳妇出来,众尼各来问讯毕,到后边茶点。夫人道:“七夕之日,是老身贱诞,特屈师父们来做些好事。只是舍下寒陋,有慢师父们不安。”众尼俱各称谢道:“今日天晚,想已不及起忏。”夫人道:“正是,今日初三,明早初四起忏,恰好初七圆满。”众尼道:“如此极好。”须臾素斋,夫人、大娘又请众尼入席。说话间夫人道:“适才未及请问师父们法号?宝刹何处?今乞道其细。”一尼道:“小尼住在南门外水月庵中,贱号上智。”一尼道:“贫尼住在城内奉化庵中,贱号果幻。”一尼道:“上尼住在东门外小天竺堂中,贱号印空。”一尼道:“老尼住在北门外上湾村般若庵中,贱号法鉴。”夫人道:“老身意欲再请几位,多做些法事,难道宝刹四处,只有师父们四位么?”那上智、果幻、印空三个一齐道:“敝庵止有贫尼等一个。”惟法鉴续后答道:“小庵共有二众,一名法镜,一即老尼。因庵中还有一位小姐,一个侍妾,在内避难焚修,故此留我师兄在彼服侍相伴,独老尼来奉命。”陶夫人听见,便疑惑到梅小姐并佛奴身上。问道:“师父,你晓得那小姐是何等样人家的?姓甚名谁?怎么一个模样?”法鉴答道:“那小姐异常标致,住在庵中,并不肯说出自己家世。只闻得一个狗什么,说是他的哥哥。他平日题些诗句,后边但写着醒名花三字,亦不落款。所以连名姓也不晓得。”陶夫人便两眼流泪道:“这便是我家杏芳小姐了。那侍妾便叫做佛奴,谁知二人倒在你们庵中受苦,好不苦煞人也。”便大哭起来,立刻教家人仆妇跟了,要亲到庵中去接小姐。正是:

孤踪飘泊杳难寻,尽日闲谈得好音。

  此去相逢惊喜处,一番欢笑一沾襟。

只见那法鉴说道:“夫人那里知道就是令爱小姐哩,况贫尼一时失言,那小姐原叮嘱老尼,切不可泄漏风声。夫人若去,未知是与不是,岂不遗累了我。”夫人便道:“师父有所不知,他就是梅御史老爷的小姐,是老身的侄女。小姐的哥哥梅大爷,绰号叫做狗低头。小姐生得绝世无双,自己起个别号叫做醒名花。今听了师父所言,必定是他无疑,断不贻累师父。”法鉴道:“夫人有所不知,那小姐是便是了,但是前日来庵有……”法鉴说到这有字,便住了口。陶夫人道:“师父有话就说,何必沉吟。”法鉴道:“恕老尼无罪,方敢实说。然事到其间,亦不得不说了。前日小姐到时,有两个万安屯聚义的,叫做贾龙、蔡大能送来的。那姓蔡的,不瞒夫人说,就是老尼的外甥,他两人虽在绿林之中,然做人忠直,不是等闲杀人放火的。就是送那小姐来时,着实分付我,好生服侍。又将白银二十两,为小姐薪水之费。以后又不断送东西来问候,只教老尼在门外问句说话,足迹不入庵门。阿弥陀佛,嗄,他二人着实做了一桩好事,又常常对老尼说,我们在那边打听什么湛相公的消息,一有好音,便来迎接小姐的。”陶夫人便叫住法鉴道:“如今一发是了。我家老爷、公子在任上寄书回来也,曾说及万安屯事体。公子到京,路经彼处,被他们拿上山去,不意反加敬重,住了几日,遇着湛相公也在寨内,便同他一齐上京的。湛相公就是大娘的哥哥,因为梅小姐家事体,逃避他方,亦经过他地方,先被他留住在那里的。说起来这人,果是义气非常。送小姐到你庵中,想亦是好意无疑了。近日据我家寄书的人说,此人已被我家老爷招安去了。”法鉴道:“怪道前日我外甥来说,有个江西总兵陶老爷招抚,即日全寨人马,要收拾起身,故此奉贾寨主之命,送银米来供给小姐。那晓得这陶老爷,就是贵府老爷。既是这样,夫人便去也不妨的了。趁天色尚早,老尼便同夫人走遭。”陶夫人教三个尼姑相伴媳妇,叫了四肩小轿,家人仆妇跟了,一径出城。约有十里之外,前面已是上湾村。到得庵前下轿,法鉴敲门,请夫人进内去。只见那一个老尼,向法鉴悄悄说些什么。法鉴道:“这正是来接小姐的,是小姐的姑妈陶夫人哩。”便又高声叫道:“小姐恭喜,快出来迎接夫人。”杏娘听了,犹如梦里,这唬到不小,叫佛奴偷看。佛奴出来,望见是陶夫人,便叫道:“陶太太来了。”杏娘方才放心,忙出来迎接。夫人见了侄女,便一把扯住道:“苦了我儿也。不必拜了,且到了家里与你说话。”杏娘只噙了两把眼泪,同佛奴跟了夫人上轿。此时日已衔山,慌忙赶入城来。到得门首,慧姑便同上智等三个尼姑,在那里迎接。到里面,各各相见了。夫人就把前后事体,向小姐说一番。问及庵中光景,杏娘亦略略回答了些。又道:“只亏得贾义人,与法鉴师太,不然难见姑妈之面。”此时陶夫人倒把自己生日之事,托了陶旺的妻子支值。打发众尼姑去睡了,同媳妇与梅小姐,说那别后苦楚、将来团聚的说话。直至天明,家中收拾念经之事,一连如此三日,直到了七夕那日正诞,姑嫂二人,在后厅把盏,拜过夫人之寿,前边整治酒筵,款待那些外姓亲戚、门房子侄,并陶公相契好友来作贺的。因陶公不在家,来领酒的十无二三。慧姑之父湛悦江那里,却忘记了亲家母生日,直至初六那一日,陶家的请酒帖到了,方晓得缘故。急得手足无措,忙忙的备些礼物,到门补寿。陶夫人反过意不去,对媳妇说道:“亲家这样过费,教人心上怎安。但亲家自来,已谢他不尽,切不可使其竟回,烦娘子致意一声。”慧姑便踅身到外厢,向父亲湛悦江述了婆婆致意的说话,又说知寻着了梅小姐,婆婆就要替哥哥作伐。悦江便欢喜不尽,对女儿道:“等我回家,说与你母亲知道,也教欢喜。”慧姑止住道:“爹爹不可径去,婆婆教我致意,必要爹爹吃了酒去,不可拂他意思。”悦江就领了酒席,方才回去,与夫人张氏,说知陶家要把杏娘攀亲的缘故。夫人亦欢喜不尽。次日,陶家祝寿事已毕,那梅小姐仍上同佛奴在姑妈家住下。因庵中得了与湛生姻缘有分的梦,心情意况,比前番大不相同。当时有诗云:

几年托迹礼空王,好梦牵来搅俗肠。

  一点心情暗勾引,懒将针线刺鸳鸯。

不题陶湛两家事体,只说那本县知县高公,抚字催科,合宜得体,大计卓异,行取到京。是年六月下旬,即奉旨巡按江西等处。七月初旬,报到了江西,陶药侯便教儿子,同了一员标官,带三百兵马,一路迎上,护送到任。又说当时湖寇,幸有武贵一人,怀了归顺之念,与陈龙、梅富春等,着实相好,收在自己部下。要知究竟如何?只听下回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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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武伪将弃暗投明 范真人将机就计

却说那舒须虎武贵,怀了投降之念。一日对梅富春等道:“我本好人家儿女,只为事出无奈,做此勾当。然此心亦尝想见天日,这里岂可了我终身。”又一日,对陈龙等道:“倘有机会,我便弃暗投明,哥哥等肯扶助我么?”陈龙等恐其意还有假,不十分把实话说明。但道:“若大王有用我等的所在,赴汤蹈火,亦所不辞。”自此,武贵只与陈龙等日夜饮酒作乐。若郜长彪来说攻打官兵事体,只推有病。郜长彪原是一勇之夫,并不疑惑。自从第二遭败回,并无人替他忠谋善计,也不思想与官兵决什么胜负。官兵这里,亦因此安闲养锐。陶元帅日逐与湛翌王等诸将,谈论兵机,筹画计策,只着贾参将标下旧员蒋奇、张吉、施达、朱正等严守各营各汛。那时正是七月初旬,天气还热,陶公整酒,邀请湛翌王等几个亲将,在中军乘凉夜饮。只见范云侣、卜道人两个,一齐起身说道:“元帅不宜只管饮酒,今夜必主贼人劫寨,可作速整备。”陶公听了,又传令各营,用心提防。一面着千总班惠,领小船二十号,健兵二百名,往湖面上直泊孤山左近,打探回话。

  且说贼首郜长彪,连日请武贵议事,被武贵推病不睬,心中好不闷闷。这日正是初九,又叫人到武贵营中,请他商议攻打官兵。武贵始初沉吟,忽计上心来,便假意对来人道:“你去回复大王,说我收拾就来。”刚等那人去了,便请陈龙、梅富春等上坐了,说道:“哥哥等俱有意功名否?”陈龙等佯答道:“龙等蒙大王不杀,已属过分,又承推心置腹,手足相待,此恩此德,何日忘之。愿终身随侍大王,共图谋王定霸,同享富贵,龙等之幸也。若说别项功名,只恐如今世人狡猾,我虽竭尽忠胆,一旦兔死狗烹,人将仇我,悔之晚矣。望大王思之。”这几句话,分明是套他意思,看怎么回答,便将机就计。只见那武贵,双眉倒竖,两眼圆睁,正色厉声的道:“我看哥哥一貌堂堂,胸中富有才略,将来直上青云,攀龙附骥,不意如此议论,乃碌碌庸夫之所不为,岂所望于哥等哉。”陈龙等便齐声应道:“末将等久有此意,诚恐大王不决耳。苟有举动,敢不力效犬马,以报万一。”武贵便欢喜道:“足见哥等忠义,便促椅对膝,将适间郜长彪差人来请同议进兵,不如乘此机会,杀却那厮,以为进见陶元帅之功。即哥等所负前愆,亦可赎矣。但急忙不能下手,必须如此如此,方为万全。”陈龙等道:“足见大王高义。”即时一齐到郜长彪寨中。郜长彪道:“前日被他们两次羞耻,怎生弄个计儿,报复前仇,杀他片甲无存,便乘势攻打各路,夺了饶建等处,立定脚头。然后渡江,以图大举。倘天命归我,那时你亦不失封侯之位。故此,连日请你商议,你又害病不来,我心中好不纳闷。今幸你病好,正好商量哩。你意下还是怎么?”武贵道:“大哥之言,正合吾意。官兵见我们连日不去攻打,彼志已怠。今夜不须全寨人马,只用二千精勇,大哥便领前队一千,战船一百,奋勇直入。弟领后队一千,战船一百,四下策应。趁此月明如昼,分付手下,俱要全副披挂,精利器械,一更饱饭,二更起行,三更直抵官兵大寨。只可向前,不可退后,违令者斩。只此一番,管教杀尽他们便了。”郜长彪听罢,大喜不迭。乱叫的道:“好计也,好计也。”陈龙道:“大王一面收拾起营,一面先拨几个弟兄,到官兵近处,打听消息,好做手脚。”郜长彪道:“此计越发妙了。便差你去走遭。”正是:

无谋贼首矜奇算,有勇将军得计时。

  始信猖狂筹画短,空劳卤莽抗王师。

陈龙领命,正中下怀。便带同来的二十余人,小船四只,棹出孤山港,趁着西南风,一帆将到。只看见前头亦有几号小船,摇橹操棹而来。你道是谁?却是千总班惠,探听贼情的。看见前面船来,不知好歹,便一箭飞来。陈龙躲过,大叫道:“来船不可放箭,我乃湖口将官陈龙也。”班千总听见道:“既是陈老爷,此来为何?”陈龙又叫道:“贼人中我们之计,今夜要来劫寨,先教我打听,我特来报知。”一边说话,两船相近。班千总道:“如此难为老兄了。”陈龙道:“他们如此如此,然多亏武贵之力,老兄可速回去,通知元帅军师等,必要如法策应,不可有误。小弟亦便回去,好相帮行事。”班千总晓得了备细,回到营中,即刻报知陶公等。陈千总亦回到孤山,贼众已开船扬帆而来。他便先见了武贵,道了遇见班千总之事。武贵道:“多谢老天,事必济矣。”陈龙又到郜长彪那里,佯报道:“官兵并无整备,亦无动静,今番正中我们之计。”郜长彪大喜,只顾催船前进。陶公这里,分付署总镇湛国瑛、参将贾龙、游击蔡大能、守备施国仁等,一同如此如此,自己便同两个军师众将,在军中主持。将近三更天气,望见贼船将近。先一队三百余人上岸,直杀入前营。见营中并无动静,晓得中计。急退走时,后面炮声震天,却被千总龙士彪、赵仁两路伏兵杀出,贼众大乱。郜长彪看见前队有失,便踊跃上岸来救。后面武贵、陈龙、梅富春、张桂、项山、卢三义、朱瑞、秋文部兵二百,一齐发作,喊道:“从我者生,不从我者死。”武贵部下的,俱齐声应道:“愿从大王。”便放火烧着郜长彪部下船只,又上岸抄出右路,投官兵营内来。贾龙等弃马上船,抄出左边,截住郜长彪归路。郜长彪看见船上火起,正心慌时,又见右路中冲出一彪人马,旗上大书都督府湛,乃是湛国瑛,一千救应游兵,接住厮杀。正酣斗间,湛总府马失前蹄,一交跌下,被贼缚去。武贵、陈龙看见,急回身救应。郜长彪见反了武贵,知势头不好,便绕岸而走。正是:

笼中飞鸟釜中鱼,卷甲抛盔器械虚。

  漫说奸雄强似虎,今朝弄得命如鸡。

谁知他命该未绝,顷刻变了东北大风,烧剩贼船,直刮拢来。贾龙等只好救护自己船只人马,那里还有工夫追杀。故此郜长彪竟一溜烟上了小船,逃回寨去。那时众喽罗绑了湛翌王解来,郜长彪喝叫上了囚车,等捉得叛将武贵,并陶杞等,一齐斩首。

  也不及细说湛翌王被陷之苦。再说贾龙等,因回风反火,乱烧过来,不敢截杀,只顾救灭自己船上的火,贼已去远了。检点各路游伏诸将,不曾折损一个,只有湛翌王被贼擒去。陶公心里十分着恼,即传令收兵,与范卜二军师,商议救之之策。恰好梅富春、陈龙一班,领了武贵来见。陶公先谢了他义助之德,便问及郜长彪捉了湛翌王去,如何救得回来。武贵道:“湛将军此去,只怕即为所害。若留而不杀,便有计救他了。”陶公慌忙问其故,武贵道:“必先烦一位到彼寨中,探听湛将军消息。若端然在彼,便通信与他得知,使其放心。元帅这里,尽起水师,连夜直抵孤山。他必尽起营中精锐,来拒天兵。武贵当少效犬马,报元帅不杀之恩。带领本部人马,抄到前山,乘虚捣其巢穴,叫他首尾不能相顾。再设左右二翼,防其奔突。此计若行,不但救得湛将军性命,即可力擒此贼。元帅亦可免南顾之忧矣。伏惟元帅上裁。”陶公大喜道:“将军之言,正合愚意。非深娴兵法者,那能有此妙算。诸葛再生,孙吴复起,亦不是过也。但深入虎穴,恐难其人。”范云侣便于袖中打了一卦道:“湛先生此去无害,因他还有几日灾厄,难星一退,贼亦可平。即不报知,谅亦不害。但恐我军到时,彼陡起不良,把他难为为虑耳。贫道自去走遭,庶为妥贴。”陶公道:“若仙翁去时,极为妥当。只是老夫军中,早晚乏人商议,如何是好。”云侣道:“元帅左右,自有卜师兄、贾、蔡诸将军商议大事,贫道此去,谅亦就回。只须元帅拨一二人同去,临期可以保得湛先生万全。”陶公道:“只是重劳仙长不当。”便置酒款待范翁、武贵及同去将员朱海、冯彩,一齐入席。云侣道:“蔡将军英勇,乞同贫道一行。”又赏了随行的兵校二十余人。云侣别了陶公,收拾停当,俱扮做客商模样,先拘刷货船三只,装满粮食在内,便顺风扬帆,望湖内而去。有诗赞云侣云:

扁舟直入虎狼军,白■仙翁气谊殷。

  管取良朋保无恙,干戈丛里策奇勋。

陶公又差马报人,下公文到饶州建昌、九江、临江各处,调拨水师,尽赴湖口听调。

  再说郜长彪败回,又怕官兵连夜来攻他。去了武贵部下一千精勇喽罗,兵微将寡,急难支持,便着实提防。大小各港,尽着人守把。差细作四下遍贴募兵榜示,广贩粮米,以充军食。又伪加了楚王之号,拔破伞鬼徐洪、青水鸡傅大用、独脚蟹杨勇、活七煞马清四个为四路元帅。山上大兴工作,盖起王殿。当下范云侣等三只货船,漾入湖心,早被一起贼人拿住。见是满载粮米,便问你们那里客商,不要害怕,这货不必载往别处,可送到我寨里,待我报与大王,将银子平买你的便了。”范云侣等道:“我等情愿将一半助大寨公用,余乞见还,救我们性命罢。”众贼道:“且到元帅那边,听候裁夺。”催船行动。云侣将机就计,假哭假笑,一霎时到了山寨,将船弯住,同贼众去见了郜长彪,哭道:“小的们千乡万里,将血本觅些蝇头,养赡父母妻子,望大王开天地之心,得放还乡,生死衔感。其船中所有,愿一半贡入大王,其余发还,以救残喘。”那郜长彪便大喝道:“你敢是没有耳朵的么,目今山寨缺少钱粮,正在各处贩籴,你这些少粮米,还想放回么。就是你们一二十人,亦正好编入队伍。若道一声不肯,立刻叫你做刀下之鬼。”便叫刀斧手伺候。云侣道:“若不发还货物,即使生放我等,亦难活命,不如求大王收用为走卒罢。”郜长彪欢喜,叫赏了酒饭,分付道:“左部队伍内,前日厮杀时伤了几人,如今你去充补了罢。”云侣等便应喏而去。

  且说湛翌王陷入贼营,上了囚车,押入山后空庙之内,着几个闲散喽罗看守。一日一餐,饥渴难熬。心中又苦又恼,不知怎生可以脱得此难。猛又想起范道人皂囊,还有一个未开。因前言甚验,不敢轻易。他又道即日就有用处,今日正在极急难之时,即向腰间取出拆看,亦写着十数个楷字道:

火来怪至,贫道谨谨护持。

翌王看了想道:“依这看来,虽有灾祸,谅亦不妨。但是陶公那里,能作速救我。”不说湛生受苦之事,再表范云侣等,被郜长彪拨入队伍,便暗自欢喜道:“郜长彪果是一勇之夫,若稍有见识,我等便不能入脚在寨中了。只不知老湛在那里受累哩?”又过一日,范翁在寨中无事,一齐到山上各处游玩,实是体探湛翌王安身何处。走到山后,远远看见一所古庙,云侣道:“到那庙里去玩玩,有何不可。”到得里边,只见有几个喽罗在内。见云侣等走来,便问:“你们是那里,来此做什么?”云侣告以如此如此,喽罗道:“这便难为你们了。”老范一头说,一头走进里面,早见得一件东西,乃是一辆囚车。再细看时,湛翌王端然在内。翌王见了云侣,心知缘故,只做不知。云侣也只眼送翌王,两下俱各心照,怎奈耳目甚多,不能交接半句言语。云侣心生一计,对那些喽罗道:“大哥,这里可有处买酒么?”喽罗道:“望西南上转过山嘴,便有酒店,也是我们人开的铺子。”云侣又道:“大哥不瞒你说,我们来了这几日,酒味也没有得尝,且是心里纳闷,若果有处买,还有几钱碎银子在此,斗胆敢烦大哥替我走遭,再弄些下酒的来,就同大哥们畅饮一回。”众喽罗道:“素无相识,怎好叨扰。”云侣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这却何妨。”众人便欢喜满面,渐渐与云侣亲热。范老便乘空问囚车的缘故,众人道:“老哥有所不知,这是与官兵厮杀拿来的将官。”又一个道:“拿得一个折了千个,如今官兵势大,我们死活不知怎样哩。”又一个道:“那将官说来也可怜,不如做些好事,把他松放些,何苦做此死冤家。”云侣道:“是。”要知究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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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众魔军孤山覆没 诸义侠麟阁留名

且说范云侣,以计哄动众人,探他说话。早见买酒的已到,云侣道:“一发烦大哥们收拾起来,我们如今总是一家人了。”众人道:“总是一家,少不得要做两家。若官兵早晚来时,我们就放了这个将官,先去投降,博个重赏,可不是好。”有的道:“隔墙有耳,乱道他怎的。”云侣知贼众人心已离,暗暗自喜。少停酒至,便叫众人打伙席地而坐,摆上两盘牛肉,两只熟鹅,一个猪头,两小坛烧刀子。众人先谢道:“叨扰老兄不当。”蔡大能也晓得范翁之意,也帮劝众人畅饮。饮到半酣,范云侣道:“斗胆告大哥们知,我们饮酒快乐,车中的人,此时好不苦恼。望大哥们放那将军出来,也用几杯,亦见你我忠义之处。”众人一齐道声有理,起身到车边,用匙钥开了锁钮,搀出车来。众人叫湛翌王谢了老范,老范便道:“小弟虽有此意,倘众哥们执法,亦无可如何,那将爷还该谢众哥们。”众人道:“说那里话。”便向翌王道:“将爷不必忧烦,早晚官兵来打寨,我们仗你作线,引我们同去投顺天兵,百凡还要将爷周全,这是真实的话。如今也不叫你那话中去了,让你外边散步散步,料也不妨。”云侣等听见,心里又十分欢喜。猜拳豁指,直到酩酊才罢。云侣先已睡倒,一眼偷看那十数个人,个个东歪西倒,便一骨碌爬起,走到后面,对翌王道:“元师叫我如此如此。如今要走,也不难处,只是那里有船只。况日里不便行事,夜里又路径不熟,且耐心等个机会再处罢。贫道当不时来相会先生也。”正说话间,只听得山后炮声震天,喊杀之声不绝。

  且说陶公,调到了各处水师,共有四五千人。那些领兵来的官员,亦尽是参游守把,共有二十余人。帅府传令,分为二处:

二千五百人,战船八百号,着贾龙统领,并原领兵官十员为左翼。

  二千五百人,战船八百号,着班惠统领,并原领兵官十员为右翼。

  武贵、卜道人领本营水师二千,新降兵一千,战船一千号,为前军。

  湛辅廷、黑定国领本营水师二千,战船一千,为押后。

陶公统领施国仁、李恺、龙士彪、陈龙等将二十余员,水师三千,战船一千,为中军。

  只留姜斌、毛应雷等陆兵四千,守把各处营寨城池。正是:

船舰如此,将兵若虎。旌旗蔽日,金戈映秋水长天;鼓角吞风,铁甲拥惊涛断岸。腾腾横杀气,冲天蛟窟鲸宫;凛凛触危波,射退蜃楼海市。只见:千帆飞指大孤峰,五路争雄小渚口。

那时,郜长彪得知,慌得手足无措,急忙点起全寨喽罗,只有三四千人,亦分作三队。一队把守前山,一队守营。自领一千人,战船三百号,抄出后山,来敌官兵。两下施放炮铳,故此声震天地。范云侣等听得,知道陶公等人马已到,便一齐动手,砍死了几个看守的喽罗,望山后空处来看。陶公大军到了孤山,泊住船只,扎了一营,左右后三处也扎起一营。只武贵一队,直抄至前山。见贼兵已有准备,不便轻自攻打,也扎起一营,把个大孤山围得铁桶一般。卜道人道:“今日且慢攻打,先烦湛二将军,分一支人马寻路偷上山去,会见了他令兄,接得回来,然后攻打,方为万全。”陶公依允,差人请湛辅廷来,同了侯先,领精兵一百,小船十五只,竟依计去了。那时,云侣道人、湛翌王等抄到山后,望见一簇小船,从大营中棹出,周围一绕,将近岸时,小白旗飘起,大书“中军督粮都司湛。”云侣先看得明白,不胜欢喜。乃向翌王道:“令弟将军来接我们了。”辅廷等亦远远望见,一跃上岸,撞出一起巡山喽罗被侯先手起枪落,一二百人杀得干干净净。回身正来寻翌王等,一霎又不见了。侯先便道:“岂不作怪,明白地几个人,怎么一会儿就不见了?”湛辅廷心里更加着急。看官们,你道却为何?原来湛翌王尚有周时恶限未满,侯先杀贼之时,翌王等看见一群大蛇,约有百十余条,身长数丈,金光射人,他们便望后逃生。那蛇直追到二里之外,忽然不见了。只有范道人心里明白。少停,又起一重大雾,故此侯先等各处找寻,不得见面。天色已晚,又恐遇见大队贼人,难以料理,只得回身上船,一径来见陶公。

  且说陶景节,接着了高公回来,见父亲已入湖杀贼,即便星飞赶来。陶公见了,大喜道:“辛苦你了。”景节道:“高年兄已到任,叫男多多致意,说一等平了湖寇,先替我们题疏报功。”陶公道:“难得他如此。今湖寇亦将次平靖,但你去后,第二次打仗,湛大舅被贼掳去,所以我亲临虎穴来救他。已叫范道人、蔡大能先去通信,只未知他们会见不曾。要知好歹,只看明日行兵胜负何如了。”正说间,见侯先、辅廷回来道,如此如此。陶公听了,半晌不语道:“湛生命蹇如此。但是,已会见老范,谅必无事。”一夜无话。

  到了次早,郜长彪亲自出阵,大骂“杀不尽的逆狗,敢与老爷对个手么。”郜长彪喝叫,把船踏动。两船相凑,斗上二十余合,不分胜负。这里龙士彪、梅富春一齐出阵相帮,贼阵内女将张三姐、青水鸡傅大用,亦来帮助。各人寻个对手。但见:

刀过处千条血浪,枪过处万点梨花。一个豹眼圆睁,怒摇五岳;一个柳眉倒竖,气撼三山。宣花月斧劈空,斩透皂罗袍;透脑星槌直飞,扭绝狮蛮带。真个是:阵云高处风波恶,杀气冲来日月昏。

六员将在湖面上,我不容你,你不饶我,斗得好不凶猛。正酣战间,官军中一将落水,却是梅富春。他见张三姐生得标致,便松了手,早被他一戟刺中咽喉,挑翻落水。侯、朱二人正慌,只见贼人后边大乱,却是武贵一军,在前山听得山后呐喊,晓得两下交锋,便奋勇飞上山去。贼众守把前山的,尽被杀散,乘势赶入大寨之中,满山放起火来。那翌王等,被蛇冲雾掩,不辨东西,因与侯先等对面相失,又不敢再到别处安身。三十余人,共做一堆,只得在山凹中过夜。挨到天明,又听喊杀,连声不绝,正惶惑间,只见火光遍山,延着树木,看看烧到山凹中来。翌王便哭道:“这番死了。”范老道:“不记得贫道之言么?”又听其口中念念有词,喝声道:“疾。”那火便不烧过来,方才放心。

  再说郜长彪回头看见山上火起,便弃了侯先,回身上山救应。不提防刺斜里一将冲出,手提大刀喝道:“贼徒休走。”郜长彪吓得面如土色,未及回手,早已头滚落地。原来官军中少年战将黑定国,料道贼军不利,必仍上山,且在归路上埋伏伺候。不意果不出其所料,被他得了大功。随把刀头挑了郜长彪首级,绕山叫道:“贼首已诛,两军不必苦战。”当时有诗赞云:

年少风流将,英雄孰可当。

  功成马到处,诛贼独诛王。

陶公等晓得,大军尽上山来。范云侣、湛翌王、蔡大能等,亦随后来到大营,见了陶公道:“元帅恭喜。”陶公欢喜不尽。军中捞得梅富春尸首,报与陶公得知,伤感不已,叫把棺木盛殓葬于孤山之下。武贵等亦来会合。中军传令封刀,不得妄杀。贼众尽数投降,所得粮草衣甲器械金银布帛,不计其数。又大张告示安民,晓谕道:

  平湖荡寇帅府陶,照得本府奉命讨贼,仰赖天威,众将戮力,剪除小丑,克日平定,救民水火,誓不妄杀。如贼兵降将,愿从顺者,当加以不次之赏,以照劝义。倘愿散伍归田,亦听其自便。如罔知天命,怀疑负固,釜中游魂,犹思走险,本帅府定当遣将扫荡,不留遗孽。为此遍谕,想宜知悉。

  即于是日,在山杀牛宰马,大设筵宴,酬劳将士兵众。所得金帛,一半入官克饷,一半分给各部军中。欢声如雷。将在山未烧寨栅,尽数拆毁。过了一夜,到得天明,三军并作一处,放炮掌号,扬兵回营。自抚按以下文武官员,都来迎贺。到得营中,传令各处:调来兵将,仍回本汛安插,伺本帅府申奏朝廷,另行升赏。其河口事务,尽交割贡参将掌管。其外诸将,俱随本帅府赴省调用。分拨已定,即日到了南昌,坐了提督衙门,便修本复命。本内就叙了诸将功勋。第一,湛国瑛;第二贾龙;第三黑定国;第四武贵。次及陈龙、侯先、湛辅廷、龙士彪、蔡大能、高虎等,共是四十九人。只有范云侣、卜道人两个,不愿为官,着实固辞,故此听其自便,不叙入军功里面。又把郜长彪首级,封函端正,一起解京。

  这日,中军官报:“抚按差官送礼。”陶公打发过了。又报道:“按院高公,自来拜见。”陶公留到后堂小饮,请翌王等俱出致谢。高公道:“晚弟昨日草木奏闻,二位台翁功绩,已达天听,荣命即日至矣。”两人又殷勤致谢。须臾酒散,高公回衙的话,且搁过。

  但说陶公到了省中,湛生弟兄便一齐来向陶公道:“恭喜老亲台,荡平湖寇,已达不世之功,瑛等欲告别,回家省视老父老母,未知台意肯容否?”陶公道:“平湖之役,一则是圣朝洪福齐天,二则二位老侄与诸将运筹之力,老夫何功之有。况累老侄受惊,尚未图报。虽亲翁亲母,朝夕倚闾而望,老侄之请,理是尽孝。但朝廷赐命,指日将下,等候拜过恩诏,然后荣归省亲,便与梅小姐议婚,岂不为美。况且老夫还欲与二令妹作伐,明日即遣人齐书达知尊翁,俟其允否,以决行止。”翌王道:“舍妹姻事,老亲台意欲为谁执柯?”陶公便带笑道:“正欲与老侄辈说明,老夫见那黑仲襄少年老诚,胸藏韬略,真有经天纬地之才。目今又建了大功,将来前程远大,不卜可知。且老夫只有一子,甚是懦弱,更欲嗣仲襄为螟蛉,相为佐理。故此斗胆为二令妹作伐。”翌王听了,亦便欢喜道:“黑年兄果然人中龙虎,亲台盛意藐藐,老父自然首肯。但老亲台既有螟蛉他的意思,则执柯还该作成范仙翁为妙。”陶公笑道:“老侄之言,一发有理。”便一面请范云侣、黑仲襄等到了内衙,置酒作乐。一则贺功,二则便与云侣说明其事。云侣便一力抬担道:“这都在贫道身上,即翌老良缘,还当少效执柯之意。”陶公欢喜无尽。黑仲襄便拜了陶公为义父,大家重入席欢饮。

  正言谈间,外面喧传圣旨已到码头上。陶公便慌忙出城迎接,就于公堂摆下龙亭香案,陶公领着众官,一齐俯伏。天使开读诏书道:

  朕尝稽古人君之失,不克善待功臣,每遗后世之诮,至使忠臣义士,一遇国家板荡,俱裹足不前。戮力宣劳,十无一二。朕抚体自思,深以为恨。今尔江西提督陶杞,忠直弼亮,朕方倚为长城,鲸浪澄清,元恶授首。虽其素娴谋略,然岂一木能支。故湛国瑛以下四十九人,并着该部拟定功爵,朕亲简授。其没于王事诸人,俱照原职各加三级,赐以御祭,仍令本处有司赡恤其家,庶使臣以礼之旨,再明于今日。而事君以忠之义,复见于来兹矣。故特诏示,想宜如悉。

年 月 日诏

  诏后开载:陶杞照原职兼太子太保,加二级。湛国瑛照原署实绶同知都督,兼太子少保,加□级。黑定国镇守陕西南路五府地方,驻扎汉中都督府都督诸事,余俱照原委各加三级。陶公等,各三呼万岁,望阙谢恩。请过圣旨,即于堂上设宴,款待天使。次日,天使起身复命去了。陶公便与翌王等商议道:“贾、蔡、武、诸贤契,听其先行赴任。老侄与二小儿,俱有婚姻之事,如何处置方妥?”范云侣道:“据贫道愚意,元帅当先接宝眷到任。湛翌老亦修书达知尊翁,接取全家赴任。如此则翌老、仲老佳期俱便矣。即贫道亦专候执柯,过了便要告别,到万松山去也。”陶公大喜道:“仙翁高见,顿开愚昧。”两下各修家报,陶公唤长子宗潜归家,先去扫墓祭祖。翌王嘱弟辅廷,亦暂归祭扫,便同父母幼妹一齐来到任所。后事慢题。

只说陶公在任,把所属地方事务,一一整饬停当。正所谓:

国有长城之寄,野无刁斗之虞。

  阃外将军行令,远来近说堪题。

  况且物阜民康,在任甚觉快乐。虽军务多端,自有一班代宣心膂力之人。年近六旬,精神愈旺,无异廉将军之善饭,绝无老迈之态。翌王亦未到任,在陶公那里专候梅小姐议婚。

  一日陶公公事已毕,退堂与翌王、云侣等饮酒,谈及湖中之役,想到梅富春已死,流泪对翌王道:“瑞臣之死,正是天网恢恢。虽有悔过之念,不足以赎前愆。当日老夫已从其请,贤侄又推薄面,不念旧恶。俾亦得荷一官,居然人类。故天所以速夺其美,而显示果报耳。”说话间,辕门传进京报,七月二十五日,都察院一本,为特纠按臣等事,本内竟将江西巡按高捷,尽情参坏。遂有旨提解赴京,该部讯确奏夺等语。陶公看了,大吃一惊。要知高公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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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草奏章报恩留直 传好信倚玉连枝

且说陶公接看京报,见高公被逮,大吃一惊,半晌不语。翌王在座,也见了都察院参本,便跌脚大哭道:“高公大恩,尚未图报,今彼一朝罹难,倘有不测,则我生有愧于豫让,死有惭于王氏之义大矣。”乃对陶公道:“高恩人疾恶太过,致遭仇家砌害。却怪举朝默默,未闻有一言申救者。昔人云,智伯以国士遇我,我以国士报之。小侄此时不舍身图报,更待何时。虽名列武弁,职非谏官也,说不得了。弃此微秩,披诚血奏。邀天之幸,圣明采纳,高公得以宽宥,侄之愿也。即不幸而加我以越言之罪,使身膏斧锁,亦所甘心。”陶公道:“不忘报德,今人所难。勇于仗义,壮士所为。贤侄既有恤难之心,老夫亦敢效结缨之救。誓愿同修片牍,仰干天听,我等犹如蚊思负鼎,螳欲当车。区区微末,即无济于事,也见得执戈荷戟者,尚能表三代之直,争是非之公。”翌王踊跃赞叹道:“若得老伯共持公道,小侄附骥而行,更为生色。”便于座间伸纸磨墨,起一疏稿云:

  臣湛国瑛启奏:伏惟巡方之职,察吏安民,扬清激浊,此其分也。古来聪马之威,使四境肃然。贪墨解绶,雷厉风行。何丧乎强御,何恤乎人言。所谓大破情面,不顾身家。巡方之臣,往往为奸人侧目,百计中伤。所赖朝廷能容强项,则此辈计无所施。窃见按臣高捷,受任未久,惠威并著。清风两袖,但饮西江一杯水;明月三山,照遍南庾万里云。诚庐峰之秀,豫章之选也。何意司宪者,谬采风闻,遽加参劾。以无稽之赃款,指为有据;以如神之执法,陷作昏残。使圣朝震怒,敕付士帅在按。臣固自揣无愆,闻命之日,即束身待罪于阙下。在同官则痛念无辜,叩阍之告,因披肝特吁于九重。若高捷果有玷于官箴,臣愿受妄言之罪。如高捷确挂误于弹章,惟望开一面之恩,赦复原官,仍还旧职,慰百姓之呼号,照赐环之旷典。是时,即论臣以武弁越职言事,按律正法,臣死且不悔矣。臣国瑛无任激切屏营之至。

  翌王草毕,即呈与陶公观看。陶公不胜叹赏道:“贤侄胸怀慷慨,笔下淋漓,若得龙目亲鉴,必然感动回天。老夫奏章,意欲也借重如椽,未识不吝捉刀否?”翌王遂谢道:“小侄久在戎行,笔墨荒疏,只恐代■不工,为宗匠所笑。然老伯严命,安敢不竭其愚,以待斧削。”又磨墨伸纸,代陶公草一疏稿云:

  臣陶瑛启奏:臣本武夫,荷蒙圣天子假以节铖,荡寇湖中,仰藉如天之福。萑苻小丑,一鼓成擒,自江以西,复见太平。万民得以宁静,且赖有按臣高捷,招携有礼,服梗有方。以抚绥而兼威剔,以保疆而施方略。使臣得同力共济,滥冒天功,猥列崇阶。方欲推举按臣赞襄之力,而严纶适至。高捷谬挂弹章,闻命就道。西江之民,如失父母。卧辙攀辕,呼号之声达于百里。纷纷之众,似有大不平于心者。惟此公是公非,百姓有口,信其所非,罚其所是,则愤懑之气,激成怨望。臣恐方服之众,俱以朝廷听言不明,治罪失实,涣然解体,复贰尔心,一旦有变,臣不任罪也。况臣老矣,无能为矣。宁斥臣以留按臣,使百姓慰时雨之望。则洪都故土,庶有宁宇乎。如以臣言为谬,臣愿以八口保按臣之无他,而惟望主上之察之也。犬马余龄,所祈祷者,以圣朝用贤吏,保疆邑为幸,余非臣所知矣。臣不胜战栗待命之至。

  翌王笔不加点,又与成一幅奏章,呈上陶公。陶公看了,抚掌称快道:“古人军中,倚马草露布,以为绝代才子。贤侄今日,奋笔直书,如行云流水,珠玑错落,俊爽之才,有同健鹰之摩秋汉,真命世杰也,与古人何多让焉,将来正未可量。”两人坐对已久,陶公命摆酒设肴再叙心事。一面着掌书奏官,誊写本章。一面分付赍奏官收拾行装,着他明日起身,星夜赴京具奏。不题。

  适衙门外传鼓,中军官禀称:“巡按高老爷到门拜别。”陶公急忙穿袍束带,开门接见。高公上堂叙礼毕,陶公便道:“湛舍亲适间已在敝署,未识老亲台欲一晤否?”高公便答言道:“刻下拜别过老先生,即拟到彼作别。既是在这边,可快请来相会一会。钦限严迫,下官即欲登舟了。”陶公便唤左右,道声“湛爷有请。”湛翌王随整衣趋出,见了高公,泪如雨下。高公为之动容,乃从容解慰道:“足下有所未知,今日做官,只该随方逐圆,奔走附势,自然长保显荣,身名俱泰。下官只因僻性迂拙,一味执法,与世相忤,以致疾我者群谋下石。今事已如此,亦何敢辨。惟有束身司寇,听凭生之杀之而已。所谓一从要贽为臣,此身已非吾有,何必深计其浮沉得丧哉。”说罢,高公即起身告别。陶公握手致谢道:“老亲台此去,还该具情奏辩,圣明在御,必然洞鉴。辟如云雾障天,少刻云开雾霁,红日朗照,无隐不现,未有不昭雪者。”高公唯唯致谢。独湛翌王两眉频蹙,嘿然无语。高公见翌王如此情状,亦不交一语而别。正是:

失官看如士落魄,敞裘金章颜无色。

  人生到此遇相知,惟有垂头相叹息。

  一腔热血洒别离,呼天不应愁还泣。

  所赖结交多意气,暗抒血胆回天力。

看官,你道陶公与翌王,既有救高公之胆量,已经具疏上闻,则高公来拜别,即该说与他知道,以安慰其心了,如何陶公也并不言及,翌王也并无一语,使高公徨作别,这是为何缘故?此正是陶、湛二公,深心救人之处。

  大凡要救一人,须有深心大力,才可做事。若事尚未成,先在口内夸张道,某已如此如此,某已这般这般,设或被旁人泄漏,连自己也拖下浑水里,岂不是破井救人,同为陷溺。所以必要秘密谨慎,悄然下手,使人不及防,尤如迅雷不及掩耳,这是有谋略的所为。若如今轻浮浅躁的人,才去救那这一个人,不知救得救不得,见了那人便满口居功,满面矜骄。就是见了别一个人,便向他道,某人我已如此如此去救他;若救得时,难道不亏我,不感激我么。大言不惭,必致为忌嫉者所败。故云轻浮浅躁之人,但有救人之口,断不能有救人之效,怎比得深心大力者,藏机不露,暗地里去布置人,如奇兵劫寨,神鬼不测。陶、湛二公,善于用兵,故亦善于救人也。这话且搁过一边。

  再说陶景节、湛辅廷二人,自离了江西地界,取路还家。晓行夜宿,一路上看不尽山明水秀,加鞭前进。早见红毛大山,半天插峙。景节在马上向辅廷道:“此山险峻非常,近闻盗贼啸聚,打劫商客。我们过去,必须大家小心提防。”辅廷道:“既有盗贼出没,兵家云先声足以夺人,我们须分付家丁,结束齐整,个个弓下弦刀出鞘,打起旗号,摆队而行。遇着强人,即便动手擒剿。料么魔小丑,安敢侵犯我官差兵将。”景节道声有理,因打起一面大红镶边旗,上写道:提督江西都督帅府陶。

  先令家丁簇拥而行,在前开路。后队便是陶、湛二少年雄将,和着众家丁,擎鹰放弹,在马上取乐。一行约有百余人,军威甚是勇壮。才行到半山,抹过山角,只见几个小喽罗,探马巡哨。见了官兵,拨马飞走。去不多时,山脚下忽拥出四五队人马,挡住去路。队中也竖起两面绣蓝旗,旗上写着:

  帅府贾

  飘飘扬扬,摇云蔽日。景节纵马前看,全不畏惧。便拈弓搭箭,望着旗头飕的一声,那箭恰射断旗索,旗脚便倒。他家人马,尽吃一惊。小喽罗飞马报入大寨,寨主即忙结束上马,到山脚下来观看。你道那寨主怎生打扮?

头顶镔铁耀日盔,身披蜀锦盘云甲。腰系狮蛮带,挂插弓刀,脚穿鹰嘴靴,跨踏骏马。虬须卷冗势狰狞,少年凶猛归降将。

原来这寨主不是别人,就是贾龙的兄弟,唤做贾凤。向因贾龙在攒戟山落草,官司出榜捕捉,连累兄弟没处安身,躲在红毛山中,樵采度日。又被捕差挨缉,要拿他去到官拷问,贾凤情慌,暗里与几个结义弟兄商议,那几个结义弟兄便道:“捕差屡次骚扰,哥哥东躲西逃,终非善策。若没钱使用,拿到官司,定然夹打监禁,性命难保。不若杀却几个囚徒,竟在红毛山中,也聚些人马,结个堡寨,做梁山泊上的故事,好不燥脾,何苦束手就死。”贾凤听信其言,便提起板斧,砍死捕差,同几个结义弟兄,杀牛宰马,祭告天地,树立营头,自己名为红毛山镇蜀大王。其余结义弟兄,挨次坐把交椅,共有十二人:

军师野伏波马大山

  副军师赛诸葛仰屺

  打虎赤金神煞富多郎

  换天星踏平神煞铁上义

  高攀九霄擒云手骆梧

  酆都活地司闫芝

  飞夜叉入水龙鱼二泉

  墨面鬼齐天使者侯顺

  烂羊头屠酤大煞刁阿佛

  钻地入云小蜻蜓儿连和福

  醉黄巢云司大帅黄毛狗

  纸金刚开山土地石榴儿

那十二人,俱是积年在红毛山中打家劫舍,因贾凤自小喜欢在江湖上结识好汉,舞弄枪棒,逃难到山,便与十二人意气相投,往来甚密。后因杀了捕差,恐怕差官来擒捉,故此遂一同入伙。贾凤颇通文墨,粗晓兵机,所以推之为首,坐了第一把交椅。向来虎踞此山,官兵不敢收捕,甚为地方大患。谁知贾龙一旦归顺,立了大功,朝廷升授官爵,到任之后,便差几个家丁,到兄弟寨中来,招其速速归顺天朝,同享富贵。贾凤接得此信,便说与众兄弟知道,十二人俱欣然愿随鞭镫。是日正在那边拔寨起程,诚恐路上官兵盘诘,为此将贾龙的名色装头,打起这两面旗号,以便度涉关津,不想正遇陶家人马。景节只认山贼阻路,惟有整备打仗。贾凤闻报,也只认是官兵阻路,要和他厮斗。又见射落旗脚,一发认是来寻对敌人了。方要分付喽兵将校,擂鼓放炮,决一胜负。不想贾凤背后随来一名贾龙手下的家丁,认得陶景节是本官的同僚,发声喊道:“二将军休得造次,前面这位小将军,就是大爷的同官,督府陶老爷的公子。”贾凤听罢,滚身下马,来到陶景节的马前,慌忙叩头道:“山野愚夫,不识台驾,失于回避,伏望海涵。”景节和着辅廷,都下马相见。贾凤欢喜不迭,即引众兄弟们前来参见,一一叙礼毕。贾凤留陶、湛二人,到大寨中去摆酒款待。陶、湛二人力辞不允,只得略领其情。临行,贾凤又捧出金银一盘奉送,以助路费。景节再四推辞,必不肯受。贾凤极意恳求,不好过拂其意,勉强收领。其余家丁,又分犒银两。贾凤又同众兄弟,跨马鸣金,护送一程,直抵成都地面,才相辞而去。当时有诗一首,单赞贾凤云:

兄弟奇雄震蜀都,一朝归顺尽投戈。

  堪钦义气相推重,不惜黄金赠路途。

景节、辅廷二人,正虑盘缠不得接济,幸喜贾凤慨然赠送,赖以免行李不继之忧。又行两日,到了双流县,分路各自回家。

  先是景节到得家中,拜见了母亲,次表妹,慧姑亦来见了丈夫,一家无不欢喜。景节然后说道:“父亲湖中剿寇辛苦,今照原职加衔,永镇江西,男叨父亲之荫,亦得授南昌城守之职。大舅分镇江西七府。二舅亦受参将之职。爹爹在任所,又嗣了一个少年将军,叫做黑定国为螟蛉之子,他也授了陕西总兵。今二舅到家,接岳父、岳母等到任,还要与二姨联姻。”又笑道:“如今大舅将来也是我妹夫,二姨又是我弟妇,兄弟连襟,姊妹妯娌,正谓亲上添亲,骨肉团聚,也是世上罕有的事。”夫人合家听了,欢喜无限。未知湛家如何光景?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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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证错笺花烛话前因 脱空门情郎完旧约

只说那湛悦江和夫人,看见二公子辅廷到家,先已欢喜不了。又听得说道:“陶亲家父子俱得了显职,哥哥仗他扶持已分镇江西七府,男亦得山东台儿庄参将之职。陶亲翁又在任所螟蛉了一子,今欲与二妹联姻。此人姓黑,本是延安府出身,祖父俱本朝显宦。因被仇家所害,全家抄没,只便逃得他一个,被万安屯的贾龙收留部下。贾龙受了陶亲翁招抚,他便随伙而来。今斩了郜长彪,得了大功,授了陕西五府总兵,年纪二十左右,真个学富五车,胸罗三略,非碌碌武夫之比。”湛公道:“据汝说来,此子似亦可人。若亲家果有此意,即当从命。”次日,湛公便教收拾祭礼,同夫人子女到祖茔祭扫,打点会同陶家,一起往江西任所。适陶景节也来拜湛公并夫人,遂订定八月初二,黄道吉日,一同起行。湛公应允。到了这日两家车仗行李,俱于东门外大路取齐。此时正是仲秋天气,花花鸟鸟,多少沿途景致。走了六七个日头,便过瞿塘,换了船,从长江顺流而下。不两日,将近江西省城地面,早有无数官员来接。陶公又差标官迎候,陶夫人等进了衙内,湛翌王亦迎父母到寓所。此时两家尽是至亲全面,各有一种分外欢喜,话不及细。

  当日,陶公即率两个公子,并范云侣,先来拜了湛公,随请酒筵。次日湛公亦领两个郎君,回拜陶公,亦请其乔梓并范道长会酒。那日席上,范云侣便说起梅杏娘之事,陶公应允,湛公致谢。又道及淑姑姻事,陶公便接口道:“此是小弟斗胆,亲台勿以为罪。”湛公道:“亲台高厚之德,愚父子叨沐良多。况大小女与大令郎,已结朱陈,今二小女与二令郎,何妨再成秦晋。”陶公大喜。正饮酒间,门上报说:“按院高爷来拜。”

  原来高公被都察院揭了,即日械送京师。幸喜陶、湛两个本到得快,随蒙批下旨意道:“据督臣陶杞、镇臣湛国瑛两疏,俱力辩按臣高捷之枉。似武臣越位妄言,因看平寇大勋,姑从其请。而高捷所犯事迹,亦未确实,相应与以观成之期,复任江西可也。”旨意一下,高公便不到京,就于中途回任。故此,特来拜谢陶公。湛公等已到,亦具名帖来拜。陶公等迎入相见,高公深致感激。陶公、翌王亦俱欢喜无限。陶公又道:“高年兄此来,小弟尚有一事相烦。”便说翌王、定国两处作伐之意,高公满口应承。湛公道:“高年翁若不以简亵为罪,便酌少叙,聊当致敬冰人。”高公逊谢,便大家入席,直到夜分方散。陶公吃酒回家,进了内衙,同着老夫人来对梅小姐说道:“小姐,你父母俱没,哥哥又亡,然有我两人在此,即如父母一般,婚姻之事自然老夫妇作主。前日湛翌王,为着花园游玩,被你哥哥陷害,几至丧身。其祸亦因小姐而起,幸得吉人天相,脱离患难,建立奇功。今已官居显要,尚未娶妻,适间席上,央高按公、范云侣二人致意,欲与小姐议婚,老夫已经应允。吾想此段姻缘,最为难得。在小姐可以报波累湛生之恩,今日婚成则诽议自息。在湛生独能鉴小姐守贞之操,后日获配,则琴瑟必谐。况且你哥哥在日,已曾面许湛生,老夫妇恐小姐执意,故此特与你说明。”梅杏娘道:“姑爹姑妈之命,自不敢违。但事属嫌疑,难以从顺。当日湛生不合有花园之诬,侄女无端蒙垢辱之名。今又与彼为婚,则前日之事,若出有因,瓜李之嫌,终身莫白。上无以慰两亲于地下,外无以释疑谤于公姑。不惟无益湛生,而且有玷湛生矣。况侄女久已修斋礼佛,失志空主,幸姑爹姑妈垂谅为望。”陶老夫人道:“我儿差矣,你父亲一脉,只有你兄妹二人。如今你哥哥已死,并无子嗣,只存你一个。我只指望早遂良姻,得延梅氏宗支。不料执意如此,眼见得我哥哥做无嗣之鬼了。”说罢,”便大哭起来。杏娘亦含着眼泪解劝,再劝不住。陶公道:“小姐不如你从顺了罢,免得姑妈苦楚。”杏娘哭道:“不是侄女执拗,湛生现居高位,少甚名门贵族议亲。万一以此身相许,侄女寡迹孤踪,他少年心性,一旦为彼轻薄,此时虽悔,悔已无及。”老夫人听了这几句话,方才住了哭道:“我儿,不道你到有这片深心。”陶公道:“既如此,有何难处。我已嗣黑定国为螟蛉之子,今把小姐做个螟蛉之女,名正言顺,与湛家议婚,谁敢来轻薄你。”佛奴在旁,晓得前番又寻着了紫燕诗,复得金甲神的梦,明明属意湛生。今在陶家夫妇面前,反装起腔来,不觉暗暗好笑。看见陶公说了这几句,杏娘低头不语。佛奴知他已有允意,忙取过红毡单,请陶公同老夫人上坐了,服侍小姐拜陶公夫妇二人为父母。陶公见梅小姐允了,不胜之喜。便去回复了高、范二公。次早,湛公备礼,先送入陶公衙内,替湛翌王聘定梅杏娘。陶公遂即备礼,送到湛公寓所,替黑定国聘定淑姑。湛公又烦高公致意陶公,明日十五,是团圆之日,即欲迎亲成礼。高公道:“陶年翁亦先有此意,两家便可同拜花烛。”

  再说十五这晚,湛公这里支持停当,便一派鼓乐喧天,湛翌王坐了高头骏马,到提督衙门迎娶梅杏娘,来到寓所。这些结亲礼数,自不必说。只说翌王与杏娘,花烛之后,双双同入洞房。那时,梅杏娘端坐不动,翌王见夜深了,对杏娘道:“请安置罢。”杏娘也不回言,正色不动。翌王陪笑道:“下官当年到园中,小姐赠落花诗的时节,何等见爱。今夜却怎地生疏起来?”(此处疑缺)翌王道:“待下官细说与小姐听:那日下官游春,做了一首《紫燕》诗,偶然走入园中,撞见佛奴,说及小姐会吟诗作赋,下官醉后狂吟,不想小姐听见,你就差佛奴查看。下官乘着酒兴,将《紫燕》诗,勉强佛奴送了进来。明日痴念不断,又到园中,佛奴说小姐要打他,慌忙拿原诗出来还我。下官接来一看,却是那首《落花》诗。可知道你那时连佛奴也瞒过,岂非小姐真心见爱赠我的么?想事隔两年,贵人健忘了。”杏娘听了这番话,含羞微笑道:“错误到此。”翌王也笑问道:“有何错误?”杏娘低头答道:“那首《落花》诗,原是奴家放在镜台旁边,佛奴当日将诗还你,他又不识字,竟错拿了。直至避难在家母楼上,无意中翻诗,那《紫燕》诗笺却又在书内,都是佛奴小婢子误人。”翌王笑道:“小姐不要怨佛奴了,今日看来,也是天缘,该得如此。”两个正说得唧唧哝哝,佛奴只道是小姐作难,便走进来劝道:“夜深了,小姐该睡睡罢。”翌王便将错认诗笺的话,述了一遍。佛奴掩口笑道:“千错万错,今日总是不错了。”杏娘含笑瞅了他一眼。佛奴又笑道:“如今不错了,我这错误的还立在此何干。”便转身溜了出来。翌王就走近杏娘身边,又陪笑道:“错误的已明白了,还有什么讲?”杏娘便娇羞退避。翌王双手搂定,看着杏娘道:“小姐你自号醒名花,下官今夜反不觉心醉矣。”杏娘回头戏答道:“郎君自醉,妾身自醒。”翌王不能自持,便吹灭银灯,拥入罗帏去了。当时有《凤凰台上忆吹箫》词,记其乐境:

  引凤才郎,携鸾仙女,双双拥入衾■。羡今宵恩爱,怕问前愁。无限佯羞推阻,瘦怯怯粉汗疑浮。消魂处,娇声半啭,百媚千柔。悠悠,巫山飘渺,须珍重。脂香细语,旖旎绸缪。笑芙蓉帐底,翡翠轻勾。几度相怜相惜,蹙眉峰忍耐风流。羞涩久,云鬟小点,红雨刚收。

  且不细题翌王夫妇的快乐,再说陶家那边。送了梅杏娘出阁,便替黑定国娶了湛家的淑姑回来。那时定回,居然陶药侯的二公子了。又是一对年少夫妻,虽不比湛翌王、梅杏娘,先从艰难辛苦中得来的姻缘,也自有一种鱼水和谐的乐处。正是:

孔雀屏开,恍谪兰香琼室;鲛绡帐揭,宛临萧史瑶台。欢娱时,效鸳鸯于枕上;欣幸处,翻云雨于衾下。撩乱云鬟,难禁兴逸;纵横罗袜,端为情浓。巧舌含羞,轻轻缓送,端拟他娇似秋棠;新妆带怯,款款先舒,更教人香疑芍药。从今信洛浦之妍,自是识天台之艳。

那陶、湛两家成亲之事,已说过一番。再说当时湛翌王,在不染庵中,被诸尼恋住不放,便日与了空等轮流取乐。此时,了空年已三旬左右,体态幽闲,与翌王十分相得。又最小一个尼姑,名唤本白,原是好人家子女,那时亦被翌王所污。云雨时,居然处子,着实怜惜。二尼俱曾有终身之约,故主事全汝玉,救了湛翌王出离欲阱,并不难为众尼,俱是湛生替他们讨了情。及至翌王随陶公赴任之后,全主事反出一道禁约告示,发贴庵内,使地方恶少流棍,俱不得在庵骚扰。遂吩咐众尼道:“湛相公发迹了,自然来照顾你们。须体贴湛相公美意,莫要负他。”自此诸尼亦各安分。这是前话。不意翌王每每谈及庵中之事,梅杏娘无一点妒意,反对翌王道:“若君果有约于前,君亦不可食言,快取来共侍箕帚,谅无不可。若破彼净戒,复遗弃其终身,于阴德大的折损。”翌王谢道:“此固卑人之愿,今夫人言及,益觉爽然负愧。如此真个难得,可不羞杀了人间妒妇。”便先送兄弟辅廷赴任山东,修书致谢全公。再烦他收拾不染庵中诸尼,来任所共享快乐。

  且说陶、湛两家成亲,将已满月。陶公便请翌王,谕以速宜到任。翌王深以为是。适南安接官的二批已到,湛翌王打发批回,便收拾赴任。先在寓所置酒,请陶公乔梓,并范云侣、卜道人等。陶公来回复翌王说道:“范、卜二人,今早已飘然去了,只带得随身行李。即我两人送他的东西,亦一毫不取。开明细目,检点封好。又留诗一首在壁间,老夫抄录在此。”翌王接来念道:

泡虚电幻梦俱赊,逐礼追名总叹差。

  只有五湖烟月好,一竿清梦白鸥逐。

翌王看了,便嗟叹不已道:“卜道者与小婿,交浅义疏,其去留尚难为情。况范云侣有救命之恩,方将图报,今遽舍我而去,此刻令人刀剜肺肠。”言罢,泪如雨下。陶公道:“两公达者,前既不愿为官,今又封金而去,其于名利二字,两无挂碍。故其诗中之意如此,亦且隐讽你我二人,我等各宜猛省。”翌王点头。须臾入席演戏。湛公出来与陶公相见道:“一樽聊唱渭城,明日即同小儿赴任。”陶公道:“小弟尚未与乔梓春饯,反叨扰不当。”景节、仲襄一齐道:“小婿等,到任之期尚缓,岳父、姊丈荣行,当执鞭奉送才是。”湛公、翌王未及致谢,倒是陶公道:“这个倒也不必,以身许国,王命岂可久稽。大儿早晚即该赴亻王,二儿地方接者已来过一批,亦宜作速起行。”湛公父子道:“多承二位美意,陶亲台所言甚是,老夫心领盛意多矣。”正谈饮间,辕门官飞来报道:“陕西接二爷上任的二批已到,今收得批文在此。”仲襄看过,即打发来官,亦定了明日起行。翌王把盏过来,即为奉饯。仲襄谢了。湛公父子,陶公等一齐起身告别。晚间陶公便替湛公父子饯行。席散,湛公等回寓,又忙了一夜。次早,陶公又送礼物到湛家寓所,差人致意道:“因二爷亦是今日起身,家老爷等都不能来亲送老爷大爷,特叫小人们叩头致意。”湛公受了,随备礼奉答。那时湛太夫人同了媳妇杏娘,忙到陶公衙内,别了两个女儿。慧姑地方还近不十分难会面。淑姑年纪又小,又要到陕西去,当下娘女姊妹姑嫂五人,说一番,哭一番,乱做一堆。两处俱要紧起身,催促而别,不再细述。

  且说湛辅廷,当日拜别了父母哥嫂,到山东上任。便道芜湖,代哥哥料理不染庵中勾当。一到时,共是五个名单,报入全公署中。全公见了,认为陶、湛父子们都到,便以为奇。及至出迎,只有湛辅廷一人。相见过,全公先问了寒暄,又道:“陶亲台同令兄,共建不世之功,朝廷荣加锡命,老夫闻之,不胜加额。今承贤侄光顾,老夫愿悉其详。”辅廷先将陶公等立功之事,述了一遍。就将乃兄所托尼庵之事说及。全公便笑道:“令兄真志诚人也。这桩事,老夫自当为令兄终始用情。”即发五顶轿子,到不染庵来。家人仆妇等进去,对众尼说知缘故。又将翌王的手扎,与了空等看了,便欢喜不尽。一面收收拾拾,将庵内事务,尽交付一个新寄单的老尼掌管,同全公家人仆妇等上轿,先到全公内衙。全夫人接见,叙礼过了,全公亦来看见了空,谕以翌王之意,便叫即刻上船。将几封问候书函,并辅廷回复父兄的书札,俱付家人湛桂收讫。两只浪船,各分男女坐了。下长江逆流而上,急望江西进发。湛辅廷别过全公,赴任山东,不题。

  且说翌王,到任之后,一应事务,俱理得井井有条。且武职衙门,不比文官,事件冗杂。地方又太平,在任甚觉清闲。一心举行善事,同僚上司,无不敬仰。他一日在衙内,与杏娘谈及错换诗笺、并庵中得梦金甲神相告之语,今已历历有验,大家嗟叹称奇。见佛奴笑立于旁,翌王伫视良久道:“此乃祸之首、功之魁也。”杏娘会意,笑对翌王道:“亦思所以报答功臣否?”翌王亦笑道:“夫人不知所报,下官何敢独任受德,此事全候夫人台旨。”杏娘笑道:“既如此,我要宣旨了。念佛奴功大罪小,速令择日成婚。湛国瑛恃贵纳宠,理应究处。念系知恩报恩,恕卿无罪可也。”翌王笑谢道:“夫人宣旨,固自严明。但卑人何以当此。然夫人言出如山,自当遵命。”即唤侍婢排宴在佛奴房中,同了杏娘,传杯弄盏,叫侍婢们歌的歌,舞的舞,直饮到初更时分,杏娘起身道:“斗转月斜,酒阑歌罢,襄王之梦,不可久耽。巫女之云,那堪自误。”遂满斟一杯,送与翌王。又斟一杯,向佛奴道:“你二人对饮此酒,各宜速赴阳台,奴家理应避席。”翌王乘着酒兴,带笑牵住杏娘道:“三人同心,其利断金。今夜三人同衾,未为不可。”杏娘正色道:“婚姻之礼,宜于正始,何得出些亵狎之谈。”翌王诺诺连声,遂命佛奴拜谢夫人。杏娘道:“报君不薄矣。幸善侍箕帚,母二尔心。”翌王亦来作揖致谢,杏娘笑道:“大臣体统何在,不必作此风魔,我回内房去也。”佛奴便随后相送,杏娘带笑止住道:“请新人纳步,勿劳远送,恐新郎焦躁也。”是夜,翌王在佛奴处宿了,临御之时,娇声婉转,居然处子。翌王戏对佛奴道:“昔日小星之言验矣。”当时有诗云:

曾向花阴约小星,今朝喜得践前盟。

  含娇自觉云情薄,微喘难禁雨意轻。

  菡萏乍开香冉冉,芙蓉初放露盈盈。

  此时一种魂消处,几度佯羞怯吐声。

不一日,翌王正与杏娘、佛奴相对闲谈,忽传报,家人湛桂护送不染庵众尼姑已到。翌王忙叫接入内衙。未知杏娘相待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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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悟天缘樽前成八咏 迷富贵醒后却三公

却说当日了空等进了内衙,湛翌王随请湛公与太夫人出来,叫他们拜见了。然后来拜见梅杏娘,独令本白重拜杏娘四拜。杏娘道:“此是何意?”翌王笑道:“前日在庵内相知,只有本白实系处子。今日夫人当以另眼看待,未知肯垂青否?”杏娘亦笑道:“既来之,则安之,况且僧来看佛面,那有不青目的理。”遂令送至后边小楼中住下。各各蓄发改妆,同了空等四人,俱纳为侍姬。那夜,翌王领了杏娘主意,便与了空、本白等把旧日风流重整。正是:

  不二真姬,好却十方衣钵。无为仙媛,堪抛万叶梵文。杳听鼓沉,凡心转盛。停看灯闪,欲火偏殷。入纸帐而梅花缠杨柳之腰,牵轻稠而桂子袭樱桃之口。韩掾香,贻非贾女;宓妃枕,赠错曹王。毒龙归旧穴而垂涎,潭底泉流滚滚;顽象返上宫而摄饵,坡边草长葺葺。色即是空,此刻青丝虽乱;电犹如幻,今宵红浪无踪。且看他昏迷态,恰如禅定;番疑他相对处,正凑机锋。

  湛翌王自此,内有杏娘、佛奴,又令本白改名巧姑,了空改名翠娥,本空改名芳姿,本亮改名春媚,本悟改名蟾怜,共是七个娇娃,真正朝朝寒食,夜夜元宵。不觉在任两年。

  一日恰值暮春时候,川中气暖,庭前牡丹盛开,翌王请湛公与夫人赏过,复设内宴,同杏娘、巧姑辈花前把盏,论旧谈心。忽见一双紫燕,环绕飞鸣。翌王笑对杏娘道:“昔年吟《紫燕》诗,分明如此光景。今复来此娇啼,多应替我二人作贺。细想起来,若非紫燕,怎得走到园中。就走到园中,若不吟诗,怎得小姐听见。此双紫燕,真你我之月下老人也。今我与夫人,同谐鱼水,须斟杯酒儿,谢他一谢。”杏娘道:“此言正合我意。”遂筛了酒,向空拜谢。那双紫燕,却也奇怪,便是有知觉的一般,竟停翅不飞,立在檐角之上,呢呢喃喃,不知叫些什么。拜谢才完,巧姑辈俱各惊异。忽然又有六只小紫燕,趁风翻至,随了那两只紫燕,仍复绕户飞鸣。翌王大加骇异。杏娘道:“相公不必惊疑,我看后来六只小燕,分明与佛奴、巧姑、翠娥、芳姿、蟾怜、春媚诸姬一般,连相公与奴家,共是八个。今紫燕恰好四双,这段奇事,皆天赐祯祥,我等各宜敬酒一杯,奉酬紫燕,拜谢天地作合之恩。”翌王、巧姑辈,各俱应允。八只紫燕,又复成对儿立住不飞,直待浇酒拜毕,然后连绕三匝,飞入云端去了。翌王道:“如此异兆,千古罕有。敢请地夫人及诸姬各赋一律,以记紫燕降祥之意,乃见我八人夙世姻缘非同小可。待我先为首唱,遂吟道:

夕霭朝恽满画堂,差池片影拂春光。

  翅凌贝阙玄衣淡,衔入琼筵绛雪香。

  对对云中呼比翼,翩翩花外舞成行。

  分明一段三生意,喜获双飞簏日长。

  那时杏娘亦步韵吟道:

  斜剪春风到玉堂,双双常幸沐恩光。

  同栖金屋花梢影,共渡银河月底香。

  巢护紫封泥一点,羽翻红浪锦千行。

  樽前未识呢喃语,伫看翩跹降瑞长。

  那时巧姑亦步韵吟道:

  怯怯新雏隐法堂,痴情偏喜恋韶光。

  不皈鹦鹉征心印,肯逐蜂媒窃寿香。

  齐掠锦窠花作雨,漫啼金粉玉为行。

  只缘轻薄东风好,引入帘前细语长。

  那时翠蛾亦步韵吟道:

  飘摇弱羽寄云堂,偶学鸳鸯窃宠光。

  入幕解传幽阁语,穿帘分得赐衣香。

  轻身翻出三千界,倦翮空随十二行。

  今日春归双舞处,啼痕益觉为情长。

  那时芳姿亦步韵吟道:

  联翩飞入郁金堂,绣箔同窥玉镜光。

  拂羽并回鸾影动,剪波双点水痕香。

  当年踪迹依龙树,今日翱翔列雁行。

  相对啼花三月暮,小红零乱昼初长。

  那时春媚亦步韵吟道:

  两两翻风认锦堂,巡檐难识旧风光。

  斜惊钗上双飞巧,日落枝头万解香。

  怨入空梁悲失侣,栖栈深院喜成行。

  年来啄尽愁滋味,舞得游丝几许长。

  那时蟾怜亦步韵吟道:

  于飞燕燕绕兰堂,双尾横拖黑绿光。

  掷过落花风有态,趁来飘絮翅无香。

  舌欺紫陌黄鹂啭,色暗青天白鹭行。

  王谢风流都占尽,乌衣声价为君长。

翌王与杏娘等七人,俱已吟完,这番轮到佛奴,佛奴道:“贱妾生平未曾读书识字,以致前日错取诗笺,招灾惹祸,今日步韵,望夫人代妾一挥,以成八咏。”翌王道:“言之有理,乞夫人为彼赋之。”杏娘遂又复吟一律道:

衔出新愁翡翠堂,误传密语漏春光。

  轻盈贴地身偏稳,绰约呼人口亦香。

  常带春泥四五点,曾沾花泪两三行。

  眼前瞥见双飞翼,撩拨吟魂一线长。

杏娘代佛奴吟完了,翌王便遍阅诸作,赞道:“篇篇都借紫燕为题,实实写出自己一生遭际。片言只字,多从性情中得来。有比,有兴,深合赋体,虽李易安、朱淑真诸美复生,亦未易有此。下官回视首唱,不觉珠玉在前,对之形秽。”杏娘道:“奴辈蛙鸣蛩噪,安比得相公掷地金声。”翌王道:“休要太谦,夫人乘此余兴,再与诸姬咏牡丹一绝何如?”

  才欲举笔,忽传进邸报:“兵部一本,为举荐贤能等事。本内例举各处才智武员,理宜大加宠着,以固封疆。中间陶杞、湛国瑛、黑定国俱列名在内,已奉旨准奏。陶杞进爵靖湖侯。湛国瑛进爵南平伯。黑定国提督山东全省水陆官兵,驻扎省城,都督府左都督,加二级。”翌王看毕,佛奴辈六姬,俱举杯称贺道:“天边紫燕呈祥,庭前牡丹散彩,嘉兆叠见,果然老爷有此高升之喜。”独杏娘愀然,不发一语。正是:

人人举杯贺,我意觉堪怜。

  识破浮云趣,功名事了然。

翌王道:“夫人,我湛国瑛一介寒儒,叨居显职,今又复蒙宠锡,此皆邀天地祖宗之灵,得以有此。方幸光前耀后,荫子封妻,常享富贵有日矣。忽见夫人反有不悦之色,何也?”杏娘道:“奴家有心事。”翌王道:“有甚心事?试为下官一言。”杏娘道:“不必言罢了。”翌王道:“夫妇之间,有过相规,有善相长,乐则同之,忧则分之。夫人面有忧色,不与下官明言其故,非妇道也。”杏娘道:“言多不祥,今日相公荣升报捷,所以难于启齿。”翌王道:“但说不妨。你若不言,闷杀下官也。”杏娘道:“奴闻,宠不可极,位不可高。位高宠极,难以自固。然当居安思危,勿贪利禄。苟不或惧,旋主覆败,载之史册,历有明验。今相公得此显耀,众口称贺,欢忭之气,萃于一堂。威武之勋著于天壤。据奴家愚见,还宜急流勇退,挂冠归去。以父母甘旨为念,以山水登临为乐。则优游林下,菽水亦可承欢。放浪天涯,琴书皆能养志。何必苦恋功名,作此行险侥幸之事。一时鸟尽弓藏,虽欲牵犬东门,便不可得矣。相公以我言为何如?”翌王摇头道:“夫人差矣。我闻国尔忘家,公尔忘私。此身许君,生死以之。若食其禄而避其难,尸其位而图其安,非古大臣之节也。所以马伏波至老犹思以马革裹尸,屈突通必欲以好头颈为朝廷受一刀。孔明鼎足既成,尚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其忠肝义胆,足以炳照千古。正是功名垂于竹帛,勋绩光于宇宙。这等人,才叫做堂堂男子。夫人以急流勇退的迂谈,误我致君大事。”杏娘道:“相公之言甚善,但识其理,而未识其势。得其经而未得其椎,不足称丈夫也。”翌王变色道:“请问,丈夫便怎么?”杏娘道:“凡为国家任天下事者,必先量我生平才力,量我生平经纬。要使九重之上无疑主,同朝之列无疑朋。出可见信于万方,入可无惭于社稷。请相公自去思想,老成练达,百战百胜,你果能如马伏波否?捣坚挫锐,勇略冠军,你果能如屈突通否?三分预定,七纵成擒,你果能如诸葛孔明否?不过附会陶公,因人成事,侥幸建了平湖之绩。骤得高位,不自损抑,罔知时执艰难,便轻易开口,把古大臣相比。此皆速祸之道,非安全之计也。”说得翌王满面羞惭,又气又恼,只是与杏娘成婚之后,从未变脸,不好破得口。便大声道:“且吃酒罢。”佛奴、巧姑辈见天色已晚,收拾掌灯。又见颜色不善,连忙执壶的执壶,把盏的把盏,送过酒来。翌王接到手,连吃了十数杯。偷觑杏娘,坦然绝不介意。翌王反心上懊悔道:“早是我不曾发怒,看他度量,也到能容人。想他言语,也有些合理。今日一天喜事,也不是闲争的时候,不如敬他一杯酒儿,陪个小心,等他说句好话罢。”随手接过佛奴的酒,笑脸儿捧到杏娘面前道:“下官一时酒渴,打断了夫人话头。你责备我的都是良言,但喜的是恩从天降,且你饮此一杯喜酒,须把高兴话儿说说再处。”杏娘道:“多谢相公美情,奴家酒到不吃。若相公厌烦言,待我细说一番。”翌王道:“愿闻。”杏娘道:“今日相公荣封忽降,进爵为伯,三公九锡,指日可待。自当加额奉贺才是,反说此扫兴言语,逢君之怒,势所必然。但奴家每见变幻无常,沧桑瞬息。季伦金谷,鞠为茂草;吴宫春树,伙作寒烟。当富贵时,歌姬逐队,舞女成行。在家则珠履之客满堂,入朝则节铖之车塞路。前呼后拥,一箸万钱。及至一朝失势,那些趋炎附势的,又傍别处门墙。那些献谀承旨的,又向谁家奔走。那些追欢买笑、倚翠偎红的,不为势豪所占,必为权要所夺。相公你目下迷恋荣华,道是此等境界,可以常恃。只怕钟鸣漏尽,连你我不能相顾。此身尚且不保,何况歌姬侍妾、官位、家室哉。”翌王当时,陪个小心,指望杏娘改口,说些兴头的话。如今听了这番言语,更加讲得利害,酒儿越冲起来,心里越加不快。便拍案道:“夫人,不吉利话也讲得够了。有此名花,有此良夜,且图个目前快乐罢。”杏娘微笑道:“据相公看来,以为目前尽可快乐。据奴家看来,目前多是烦恼。”那时,巧姑辈见两个闲争不已,只得各斟了酒,又送过来,翌王一饮而尽。又拍案道:“目前烦恼,是夫人寻出来的。若论下官,有何不快乐?”杏娘又微微笑一笑道:“可惜,相公聪明盖世,懵懂一时。奴家适才苦口之言,正为快乐地耳。”翌王冷笑道:“酒也不许人开怀吃一杯,只管絮絮叨叨,还要说甚么快乐地、快乐天。”杏娘笑道:“相公你在家尚无纳言的度量,动不动怒发如雷。朝廷之上,不是你使性的去处。此等作为,眼见得奴家所言祸患,可以翘足而待。还不想及早回头,寻个安身立命所在,直等到一跌难挽。”佛奴从旁劝道:“小姐改日再讲罢,省得老爷只管着恼。”那知翌王多吃了几杯闷酒,早已鼻息轰雷,烂醉的倒在交椅上睡去了。巧姑和翌娥辈说道:“夫人,老爷已睡熟,夜已深了,风露之下,不当稳便,扶进去安置罢。”杏娘道:“且慢着,你们不可扶他进去。就扶他睡在牡丹台边草地上,把一块土块,与他做了枕头,不许一人相伴。我和你们,收拾了杯盘进房去罢。”佛奴、巧姑辈,俱不解其意。只道夫人性格蹊跷,一言不合,便使这般狠心。却又见杏娘面上,并无怒容,心中再四疑惑。但是夫人之命,焉敢不从,好歹只得依着做去。杏娘又唤取纸笔过来,写下一首小词,把石头压在翌王身边,自己竟同巧姑辈,把门闩好,回至房内。

  却说湛翌王,睡在地上,直到四更时分,酒醒转来。只道是此身还在悲翠衾中,象牙床上,珊瑚枕畔,睡鸭香边。不想放开眼来,冷露一身,月光满地,到吃了一吓。又疑是梦里,仔细看去,早见身底下乱茸茸一片青草,头颈边冷冰冰半块硬泥,连唤夫人几声,静悄悄并不答应。再唤巧姑、佛奴、翠娥、芳姿、春媚、蟾怜一个个音信杳然。忽地直跳起来道:“莫不是我死了?”四顾园林,又依然牡丹台、芍药栏,明明原是衙署。“莫不是酒醉了,仔么筵席俱撤,灯火俱无,夫人姬妾辈,竟不扶我进房,反抛我在乱草地上,好生奇怪?”正在惊疑不定之际,只见石边压着半张字纸。拿起来,向月光中看着,念道:

  娇娥尽散,绮筵忽撤。问歌舞排场安在?衰草残花土一堆,这便是富贵收成境界。怜伊迷恋,怪伊颠倒,道紫绶金鱼足快。伍子浮尸,文种亡,只有五湖上,烟霞无碍。

  翌王念完,跌足大笑道:“贤哉夫人,贤哉夫人。你睡我在草地上,又做这首词来现前指示。我一时执迷不悟,乘着三分酒意,反顶撞了夫人。我湛翌王好痴也,我湛翌王好呆也。即如此刻光景,只身孤影,冷冷清清,唤人不应,进步无门,锦绣窠巢,娇妻美妾,高官厚禄,却都在那里?细想起来,果然功名皆身外之物,山水乃眼前之乐。怎么不明不白,把七尺微躯,被一围玉带、一颗金印、一纸皇封直缠缚到死,略无生人乐趣。今日报君,明日报国,万一功高见忌,被人暗算起来,这条性命活活送在利名场里。呸,好不扯淡。这是二十年来的春梦,今日才醒了也。”又大笑大叫道:“夫人,我湛翌王如今醒了。”那时,杏娘在内,听见叫唤,即令佛奴开门出来,接了翌王进房。翌王就在灯下,连夜修成表章:亲父母年逾古稀,有弟国琳,现任山东台儿庄参将。使垂白双亲,温清甘旨之节,无人侍奉,罔极莫报,孝道有亏。乞赐归田终养。

  陶公在任,闻知此事,叹息道:“梅杏娘不过妇人,尚且知机远引。湛翌王乃系少壮,尚且勇决退藏。老夫耳顺已过,兀自营营名利,何不达至此。”于是亦上本乞赐骸骨。黑仲襄晓得,也上本辞官,千里之外,皆望风弃职。三处次第奏闻,不一月,圣旨批下来。陶湛两本,俱准了。独黑定国本上,批道:“黑定国系陶杞螟蛉之子,告养虽出其孝思,但陶杞自有嫡子侍奉,定国着照旧供职,以固屏藩,该部知道。”当时陶、湛两公,晓得旨意允了,便即日离任回家,两姓亲朋,都来作贺。

  单说湛翌王到家,也不去干谒当道有司,也不去乘轿答拜宾客,也不把黄伞炫耀乡里,竟奉着父母,仍退居柏秀村中。家里有几个旧仆苍头,数十个山童,一两队美婢,收拾起梅家的花园,多植老梅丹桂榆柳芙蓉,四时花卉不绝。除问寝视膳之外,引着杏娘、佛奴、巧姑一班,同去恣情游玩。一日走到飞仙洞口,对着佛奴笑道:“这是你耽误我的去处,只落得今日天台重到,刘阮尚存,仙姬无恙。”遂怅然有感,口吟一绝道:

玉洞桃花依旧开,仙郎仙子后归来。

  但看一曲沿溪路,却比当年长绿苔。

翌王又走到挹绿堂上,对杏娘笑道:“这是你哥哥擒拿我的去处,谁晓得天理昭昭,陷人不过陷己,害我却反害身。今日凶残绝影,难肋余生,幸得重来会此。你看墙上美人赋,宛然尚在。”不觉抚今追昔,又吟一绝道:

挹绿堂边草色昏,曾从此地暗消魂。

  今朝重读美人赋,壁上溶溶半泪痕。

杏娘此时,见题起前情,回想哥哥已亡,父母乏嗣,目前富贵,已不能与二亲同享,只留得火丸道韫,接伯道之单传。言念及此,不觉凄然泪下。又想当时,几番颠倒,反成两姓良缘。一纸错笺,竟作三生公案。其中亲变为仇,仇变为亲,东牵西引,皆是老天撮合,必非人力所能。今日身归故园,恍然若梦。遂漫成一律道:

归来重问旧楼台,画阁朱扃一半开。

  啼鸟恋人呼故主,残花吹面扑新苔。

  吟投紫燕情无种,踪散红闺祸有胎。

  回首那堪成往事,几行清泪独徘徊。

湛翌王道:“夫人不必感伤,万事皆有定数。我当日步进此园,不过春游。既倦,乘醉发狂,那有姻缘之想。谁料闲吟遣兴,因兴留情,因情惹祸,几至丧身狱底。又蒙皇天眷佑,脱此网罗,逃入贼巢,甫离贼巢,复入欲阱,出得欲阱,不意又在湖中搏此微功,始得与夫人相会,幸谐百年连理。又复沉沦宦海流浪名场,重承指点,方知扭断名缰,打开利锁,来到此地。回思往事,如同隔世。要知一饮一啄,俱有命数,丝毫不可强求也。”遂吟一律道:

两度痴狂叩洞天,昔年景物尚依然。

  花间踪迹琼姬引,业上风流罪案牵。

  挹绿近开金谷酒,飞仙新度舞衣烟。

  重将旧事如愁说,一段纷更笑错笺。

自此,翌王终日寻山问水,弄月题花。带着许多侍婢姬妾,或有时到那大蓬山,看悬崖飞瀑;或有时到那太华山,望耸翠含云;或有时上武担山,探五丁遗迹;或有时往香云山,访伏虎奇踪;或泛舟清白江、浣花溪、小桃源、千秋万岁池中,誓必历尽名山胜境。所过之处,惟有酣歌畅饮,载鹤抱琴。朝中屡次征召,着原官起用,翌王立志不肯出仕。后来寿至八十六岁,官赠太保。然当时湛翌王,暴得功名,正好躁急心热。不为被杏娘一言唤醒,方保得此身游行泉石,托迹烟霞,不受利禄所羁,不受爵位所惑,不为丰功勋烈所误。却也无拘无束,快活逍遥,同着七个美姬,安享半生富贵。那醒名花梅杏娘,共生三子,长子名大雄,攀了陶景节的女儿为妻,改姓了梅,接续梅公之后。次子名大器,攀了户部主事全汝玉为亲家,以见不忘始终周全之情。梅富春只存一女,就把幼子大材来攀了,以明释怨亲亲之意。佛奴亦生一子,名唤大度,攀了高巡按为亲家,以报救命之恩。巧姑亦生一子,名唤大渊,又攀了陶药侯螟蛉之子黑仲襄为亲家,以联知己骨肉之谊。其余如翠娥、春媚、芳姿、蟾怜亦皆有子,不及具载。由是,陶、湛、梅、高、黑、全六姓,世为姻娅,子孙科第不绝云。

  如今这段佳人才子的新闻,次第说完。看官们须要晓得,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是一本章旨。若梅富春诬陷嫡妹,为非作歹,虽陶、湛两公许以自新之路,而苍天不宥,毕竟死于非命。陶药侯忠厚老成,便得遇险建功,身荣子贵。湛翌王只为一念轻薄,便至身陷囹圄,颠连欲海,后来悔过迁善,挺身报国,方得功成名遂;却又趾高气扬,幸喜顶门一棒,惊破黄梁,明哲保身,潜修硕德,乃有子孙科第之报。所以,其人一念好善,即贾龙大盗,皆可作王国之干城。一念为恶,则富春宦裔,竟忍以同胞为仇敌。只祈看官们,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然福寿绵长,后昆昌大。如此看来,这部小传,不惟赞梅小姐丰姿窈窕之美,贞静冰雪之操,是以醒名花,亦可醒后世之薄待骨肉、逞凶肆势、宣淫丧节、念位慕禄者矣。有诗为证:

汨汨红尘一片腥,几番颠倒几清宁。

  陶公种德承天宠,湛子怀春陷黑囹。

  奸盗不污梅女操,干戈仍殒狗头形。

  半编奇事从君说,唤醒名花世不醒。

  半编奇事从君说,唤醒名花世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