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之一 落祸坑智完节操 借仇口巧播声名
词云:
女性从来似水,人情近日如丸。《春秋》责备且从宽,莫向长中索短。治世柏舟易矢,乱离节操难完。靛缸捞出白齐纨,纵有千金不换。
话说忠孝节义四个字,是世上人的美称,个个都喜欢这个名色。只是奸臣口里也说忠,逆子对人也说孝,奸夫何曾不道义,淫妇未尝不讲节,所以真假极是难辨。古云:“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要辨真假,除非把患难来试他一试。
只是这件东西是试不得的,譬如金银铜锡,下炉一试,假的坏了,真的依旧剩还你;这忠考节义将来一试,假的倒剩还你,真的一试就试杀了。我把忠孝义三件略过一边,单说个节字。
明朝自流寇倡乱,闯贼乘机,以至沧桑鼎革,将近二十年,被掳的妇人车载斗量,不计其数。
其间也有矢志不屈或夺刀自刎,或延颈受诛的,这是最上一乘,千中难得遇一;还有起初勉强失身,过后深思自愧,投河自缢的,也还叫做中上;又有身随异类,心系故乡,寄信还家,劝夫取赎的,虽则腆颜可耻,也还心有可原,没奈何也把他算做中下。
最可恨者,是口餍肥甘,身安罗绮,喜唱呔调,怕说乡音,甚至有良人千里来赎,对面不认原夫的,这等淫妇,才是最下一流,说来教人腐心切齿。虽曾听见人说,有个仗义将军,当面斩淫妇之头,雪前夫之恨,这样痛快人心的事,究竟只是耳闻,不曾目见。
看官,你说未乱之先,多少妇人谈贞说烈,谁知放在这欲火炉中一炼,真假都验出来了。那些假的如今都在,真的半个无存,岂不可惜。
我且说个试不杀的活宝,将来做个话柄,虽不可为守节之常,却比那忍辱报仇的还高一等。看官,你们若执了《春秋》责备贤者之法,苟求起来,就不是末世论人的忠厚之道了。
崇祯年间,陕西西安府武功县乡间有个女子,因丈夫姓耿,排行第二,所以人都叫他耿二娘。
生来体态端庄,丰姿绰约,自不必说,却又聪慧异常,虽然不读一句书,不识一个字,他自有一种性里带来的聪明。任你区处不来的事,遇了他,他自然会见景生情,从人意想不到之处生个妙用出来,布摆将去。做的时节,人都笑他无谓,过后思之,却是至当不易的道理。
在娘家做女儿的时节,有个邻舍在河边钓鱼,偶然把钓钩含在口里与人讲话,不觉的吞将下去。钩在喉内,线在手中,要扯出来,怕钩住喉咙;要咽下去,怕刺坏肚肠。哭又哭不得,笑又笑不得,去与医生商议,都说医书上不曾载这一款,那里会医?那人急了,到处逢人问计。
二娘在家听见,对阿兄道:“我有个法儿,你如此如此,去替他扯出来。”其兄走到那家道:“有旧珠灯取一盏来。”
那人即时取到。其兄将来拆开,把糯米珠一粒一粒穿在线上,往喉咙里面直推,推到推不去处,知道抵着钩了,然后一手往里面勒珠,一手往处面抽线,用力一抽,钩扯直了,从珠眼里带将出来,一些皮肉不损,无人不服他好计。
到耿家做媳妇,又有个妯娌从架上拿箱下来取衣服,取了衣服,依旧把箱放上架去,不想架太高,箱太重,用力一擎,手骨兜住了肩骨,箱便放上去了,两手朝天,再放不下,略动一动,就要疼死。
其夫急得没主意,到处请良医,问三老,总没做理会处。
其夫对二娘道:“二娘子,你是极聪明的,替我生个主意。”
二娘道:“要手下来不难,只把衣服脱去,教人揉一揉就好了。
只是要几个男子立在身边,借他阳气蒸一蒸,筋脉才得和合,只怕他害羞不肯。
其夫道:“只要病好,那里顾得!”就把叔伯兄弟都请来周围立住,把他上身的衣服脱得精光,用力揉了一会,只不见好。
又去问二娘。二娘道:“四肢原是通连的,单揉手骨也没用,须把下身也脱了,再揉一揉腿骨,包你就好。”其夫走去,替他把裙脱了,解到裤带,其妇大叫一声:“使不得!”用力一挣,两手不觉朝下,紧紧捏住裤腰。彼时二娘立在窗外,便走进去道:“恭喜手已好了,不消脱罢。”原来起先那些揉四肢,借阳气的,都是哄他的,料他在人面前决惜廉耻,自然不顾疼痛,一挣之间,手便复旧,这叫做”医者意也”。
众人都大笑道:“好计,好计!”从此替他进个徽号,叫做女陈平。但凡村中有疑难的事,就来问计。二娘与二郎夫妻甚是恩爱,虽然家道贫穷,他惯会做无米之炊,绩麻沾草,尽过得去。
忽然流贼反来,东蹂西躏,男要杀戮,女要奸淫。生得丑的,淫欲过了,倒还甩下;略有几分姿色的,就果带去。
一日来到武功相近的地方,各家妇女都向二娘问计。二娘道:“这是千百年的一劫,岂是人谋算得脱的?”各妇回去,都号啕痛哭,与丈夫永诀,也有寻剃刀的,也有买人言的,带在身边,都说等贼一到,即寻自尽,决不玷污清白之身。
耿二郎对妻子道:“我和你死别生离,只在这一刻了。”
二娘道:“事到如今,也没奈何。我若被他掳去,决不忍耻偷生,也决不轻身就死。须尽我生平的力量,竭我胸中的智巧去做了看。若万不能脱身,方才上这条路;倘有一线生机,我决逃回来与你团聚。贼若一到,你自去逃生,切不可顾恋着我,做了两败俱伤。
我若去后,你料想无银取赎,也不必赶来寻我,只在家中死等就是。”说完,出了几点眼泪,走到床头边摸了几块破布放在袖中;又取十个铜钱,教二郎到生药铺中去买巴豆。
二郎道:“要他何用?”二娘道:“你莫管,我自有用处。
二郎走出门,众人都拦住问道:“令正作何料理?”二郎把妻子的话述了一遍,又道:“他寻几块破布带在身边,又教我去买巴豆,不知何用?”众人都猜他意思不出。二郎买了巴豆回来,二娘敲去了壳,取肉缝在衣带之中,催二郎远僻,自己反梳头匀面,艳妆以待。
不多时,流贼的前锋到了。众兵看见二娘,你扯我曳。只见一个流贼走来,标标致致,年纪不上三十来岁,众兵见了,各各走开。二娘知道是个头目,双膝跪下道:“将爷,求你收我做了婢妾罢。”那贼头慌忙扶起道:“我掳过多少妇人,不曾见你这般颜色,你若肯随我,我就与你做结发夫妻,岂止婢妾?只是一件,后面还有大似我的头目来,见你这等标致,他又要夺去,那里有得到我?”二娘道:“不防,待我把头发弄蓬松了,面上搽些锅煤,他见了我的丑态,自然不要了。”贼头搂住连拍道:“初见这等有情,后来做夫妻,还不知怎么样疼热。”二娘妆扮完了,大队已到。总头查点各营妇女,二娘掩饰过了,贼头放下心,把二娘锁在一间空房,又往外面掳了四五个来,都是二娘的邻舍,交与二娘道:“这几个做你的丫鬟使婢。”到晚教众妇煮饭烧汤,贼头与二娘吃了晚饭,洗了脚手。二娘欢欢喜喜脱了衣服,先上床睡。贼头见了二娘雪白的肌肤,好象:馋猫遇着肥鼠,饿鹰见了嫩鸡。
自家的衣服也等不得解开,根根衣带都扯断,身子还不曾上肚,那翘然一物已到了穴边,用力一抵,谁想抵着一块破布。
贼头道:“这是甚么东西?”二娘从从容容道:“不瞒你说,我今日恰好遇着经期,月水来了。”贼头不信,拿起破布一闻,果然烂血腥气。
二娘道:“妇人带经行房,定要生玻你若不要我做夫妻,我也禁你不得;你若果然有此意,将来还要生儿育女,权且等我两夜。况且眼前替身又多,何必定要把我的性命来取乐?”
贼头道:“也说得是,我且去同他们睡。”二娘又搂住道:“我见你这等年少风流,心上爱你不过,只是身不自由。你与他们做完了事,还来与我同睡,皮肉靠一靠也是甘心的。”贼头道:“自然。”他听见二娘这几句肉麻的话,平日官府招不降的心,被他招降了;阎王勾不去的魂,被他勾去了。勉强爬将过去,心上好不难丢。
看官,你说二娘的月经为甚么这等来得凑巧?原来这是他初出茅庐的第一计,预先带破布,正是为此。那破布是一向行经用的,所以带血腥气。掩饰过这一夜,就好相机行事了。
彼时众妇都睡在地下,贼头放出平日打仗的手段来,一个个交锋对垒过去。一来借众妇权当二娘,发泄他一天狂兴;二来要等二娘听见,知道他本事高强。
众妇个个欢迎,毫无推阻,预先带的人言、剃刀,只做得个备而不用;到那争锋夺宠的时节,还像恨不得把人言药死几个,剃刀割死几个,让他独自受用才称心的一般。
二娘在床上侧耳听声,看贼头说甚么话。只见他雨散云收,歇息一会,喘气定了,说道:“你们可有银子藏在何处么?可有首饰寄在谁家么?”把众妇逐个都问将过去。
内中也有答应他有的,也有说没有的。二娘暗中点头道:“是了。”贼头依旧爬上床来,把二娘紧紧搂住,问道:“你丈夫的本事比我何如?”二娘道:“万不及一。不但本事不如,就是容貌也没有你这等标致,性子也没有你这等温存,我如今反因祸而得福了。只是一件,你这等一个相貌,那里寻不得一碗饭吃,定要在鞍马上做这等冒险的营生?”贼头道:“我也晓得这不是桩好事,只是如今世上银子难得,我借此掳些金银,够做本钱,就要改邪归正了。”二娘道:“这等你以前掳的有多少了?”贼头道:“连金珠首饰算来,也有二千余金。
若再掳得这些,有个半万的气候,我就和你去做老员外、财主婆了。”二娘道:“只怕你这些话是骗我的,你若果肯收心,莫说半万,就是一万也还你有。”贼头听见,心上跳了几跳,问道:“如今在那里?”二娘道:“六耳不传道,今晚众人在此,不好说得,明夜和你商量。”贼头只得勉强捱过一宵,第二日随了总头,又流到一处。预先把众妇女插在别房,好到晚间与二娘说话。才上床就问道:“那万金在那里?”二娘道:“你们男子的心肠最易改变,如今说与我做夫妻,只怕银子到了手,又要去寻好似我的做财主婆了。你若果然肯与我白头相守,须要发个誓,我才对你讲。”贼头听见,一个筋斗就翻下床来,对天跪下道:“我后来若有变更,死于万刀之下。”
二娘搀起道:“我实对你说,我家公公是个有名财主,死不多年。我丈夫见东反西乱,世事不好,把本钱收起,连首饰酒器共有万金,掘一个地窖埋在土中。你去起来,我和你一世那里受用得尽?”贼头道:“恐怕被人起去了。”二娘道:“只我夫妻二人知道,我的丈夫昨日又被你们杀了,是我亲眼见的。
如今除了我,还有那个晓得?况又在空野之中,就是神仙也想不到。只是我自己不好去,怕人认得。你把我寄在甚么亲眷人家,我对你说了那个所在,你自去起。”贼头道:“我们做流贼的人,有甚么亲眷可以托妻寄子?况且那个所在生生疏疏,教我从那里掘起?究竟与你同去才好。”二娘道:“若要同行,除非装做叫化夫妻,一路乞丐而去。人才认不出。”贼头道:“如此甚好。既要扮做叫化,这辎重都带不得了,将来寄在何处?”二娘道:“我有个道理,将来捆做一包,到夜间等众人睡静,我和你抬去丢在深水之中,只要记着地方,待起了大窖转来,从此经过,捞了带去就是。”贼头把他搂住,“我前世不知做了多少好事,修得这样一个好内助也勾得紧了,又得那一主大妻财。”当晚与二娘交颈而睡。料想明日经水自然干净,预先养精蓄锐,好奉承财主婆,这一晚竟不到众妇身边去睡。
到第三日,又随总头流到一处。路上恰好遇着一对叫化夫妻,贼头把他衣服剥下,交与二娘道:“这是天赐我们的行头了。”又问二娘道:“经水住了不曾?”二娘道:“住了。”
贼头听见,眉欢眼笑,磨拳擦掌,巴不得到晚,好追欢取乐。
只见二娘到午后,忽然睡倒在床,娇啼婉转,口里不住叫痛。贼头问他那里不自在,二娘道:“不知甚么缘故,下身生起一个毒来,肿得碗一般大,浑身发热,好不耐烦。”贼头道:“生在那里?”二娘举起纤纤玉指,指着裙带之下。贼头大惊道:“这是我的命门,怎么生得毒起?”就将他罗裙揭起,绣裤扯开,把命门一看,只见:玉肤高耸,紫晕微含。深痕涨作浅痕,无门可入;两片合成一片,有缝难开。好像蒸过三宿的馒头,又似浸过十朝的淡菜。
贼头见了,好不心疼。替他揉了一会,连忙去捉医生,讨药来敷,谁想越敷越肿。
那里晓得这又是二娘的一计。他晓得今夜断饶不过,预先从衣带中取出一粒巴豆,拈出油来,向牝户周围一擦。原来这件东西极是利害的,好好皮肤一经了他,即时臃肿。他在家中曾见人验过,故此买来带在身边。
这一晚,贼头搂住二娘同睡,对二娘道:“我狠命熬了两宵,指望今夜和你肆意取乐,谁知又生出意外的事来,叫我怎么熬得过?如今没奈何,只得做个太监行房,摩靠一摩靠罢了。”
说完,果然竟去摩靠起来。
二娘大叫道:“疼死人,挨不得!”将汗巾隔着手,把他此物一捏。
原来二娘防他此着,先把巴豆油染在汗巾上,此时一捏,已捏上此物,不上一刻,烘然发作起来。
贼头道:“好古怪,连我下身也有些发寒发热,难道靠得一靠就过了毒气来不成?”起来点灯,把此物一照,只见肿做个水晶捧槌。从此不消二娘拒他,他自然不敢相近。
二娘千方百计,只保全这件名器,不肯假人,其余的失唇绛舌,嫩乳酥胸,金莲玉指,都视为土木形骸,任他含咂摩捏,当作不知。这是救根本不救枝叶的权宜之术。
睡到半夜,贼头道:“此时人已睡静,好做事了。”同二娘起来,把日间捆的包裹抬去丢在一条长桥之下,记了桥边的地方,认了岸上的树木。回来把叫化衣服换了,只带几两散碎银子随身,其余的衣服行李尽皆丢下,瞒了众妇,连夜如飞的走。
走到天明,将去贼营三十里,到店中买饭吃。二娘张得贼眼不见,取一粒巴豆拈碎,搅在饭中。贼头吃下去,不上一个时辰,腹中大泻起来,行不上二三里路,倒登了十数次东。到夜间爬起爬倒,泻个不祝第二日吃饭,又加上半粒。
好笑一个如狼似虎的贼头,只消粒半巴豆,两日工夫,弄得焦黄精瘦,路也走不动,话也说不出,晚间的余事,一发不消说了。贼头心上思量道:“妇人家跟着男子,不过图些枕边的快乐。
他前两夜被经水所阻。后两夜被肿毒所误,如今经水住了,肿毒消了,正该把些甜头到他,谁想我又疴起痢来。要勉强奋发,怎奈这件不争气的东西,再也扶他不起。”心上好生过意不去,谁知二娘正为禁止此事。自他得病之后,愈加殷勤,日间扶他走路,夜间搀他上炕,有时爬不及,泻在席上,二娘将手替他揩抹,不露一毫厌恶的光景。
贼头流泪道:“我和你虽有夫妻之名,并无夫妻之实。我害了这等龌龊的病,你不但不憎嫌,反愈加疼热,我死也报不得你的大恩。”二娘把话安慰了一番。
第三日行到本家相近地方,隔二三里寻一所古庙住下,吃饭时,又加一粒巴豆。贼头泻倒不能起身,对二娘道:“我如今元气泻尽,死多生少,你若有夫妻之情,去讨些药来救我,不然死在目前了。”二娘道:“我明日就去赎药。”次日天不亮,就以赎药为名,竟走到家里去。耿二郎起来开门,恰好撞着妻子,真是天上掉下来的,那里喜欢得了?问道:“你用甚么计较逃得回来?”二娘把骗他起窖的话大概说了几句。二郎只晓得他骗得脱身,还不知道他原封未动。对二娘道:“既然贼子来在近处,待我去杀了他来。”二娘道:“莫慌,我还有用他的所在。你如今切不可把一人知道,星夜赶到某处桥下,深水之中有一个包裹,内中有二千多金的物事,取了回来,我自有处。”二郎依了妻子的话,寂不漏风,如飞赶去。二娘果然到药铺讨了一服参苓白术散,拿到庙中,与贼头吃了,肚泻止了十分之三,将养三四日,只等起来掘窖。
二娘道:“要掘土,少不得用把锄头,待我到铁匠店中去买一把来。”又以买锄头为名,走回家去。
只见桥下的物事,二郎俱已取回。二娘道:“如今可以下手他了。只是不可急遽,须要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不可差了一着。”说完换了衣服,坐在家中,不往庙中去了。
二郎依计而行,拿了一条铁索,约了两个帮手,走到庙中,大喝一声道:“贼奴!你如今走到那里去?”贼头吓得魂不附体。
二郎将铁索锁了,带到一个公众去处,把大锣一敲,高声喊道:“地方邻里,三党六亲,都来看杀流贼!”众人听见,都走拢来。二郎把贼头捆了,高高吊起,手拿一条大棍,一面打一面问道:“你把我妻子掳去,奸淫得好!”贼头道:“我掳的妇人也多,不知那一位是你的奶奶?”二郎道:“同你来的耿二娘,就是我的妻子。”贼头道:“他说丈夫眼见杀了,怎么还在?这等看起来,以前的话都是骗我的了。只是一件,我掳便掳他去,同便同他来,却与他一些相干也没有,老爷不要错打了人。”二郎道:“利嘴贼奴,你同他睡了十来夜,还说没有相干,那一个听你?”擎起棍子又打。贼头道:“内中有个缘故,容我细招。”二郎道:“我没有耳朵听你。”众人道:“便等他招了再打也不迟。”二郎放下棍子,众人寂然无声,都听他说。
贼头道:“我起初见他生得标致,要把他做妻子,十分爱惜他。头一晚同他睡,见腰下夹了一块破布,说经水来了,那一晚我与别的妇人同睡,不曾舍得动他。第二晚又熬了一夜。
到第三晚,正要和他睡,不想他要紧去处生起一个毒来,又动不得。第四晚来到路上,他的肿毒才消,我的痢疾病又发了,一日一夜泻上几百次,走路说话的精神都没有,那里还有气力做那桩事?自从出营直泻到如今,虽然同行同宿,其实水米无交。老爷若不信时,只去问你家奶奶就是。”众人中有几个伶俐的道:“是了,是了,怪道那一日你道他带破布、买巴豆,我说要他何用,原来为此。这等看来,果然不曾受他淫污了。”
内中也有妻子被掳的,又问他道:“这等前日掳去的妇人,可还有几个守节的么?”贼头道:“除了这一个,再要半个也没有,内中还有带人言、剃刀的,也拚不得死,都同我睡了。”
问的人听见,知道妻子被淫,不好说出,气得面如土色。
二郎提了棍子,从头打起,贼头喊道:“老爷,我有二千多两银子送与老爷,饶了我的命罢。”众人道:“银子在那里?”
贼头道:“在某处桥下,请去捞来就是。”二郎道:“那都是你掳掠来的,我不要这等不义之财,只与万民除害!”起先那些问话的人,都恨这贼头不过,齐声道:“还是为民除害的是!”不消二郎动手,你一拳,我一棒,不上一刻工夫,呜呼哀哉尚飨了。还有几个害贪嗔病的,想着那二千两银子,瞒了众人,星夜赶去掏摸,费尽心机,只做得个水中捞月。
看官,你说二娘的这些计较奇也不奇,巧也不巧?自从出门,直到回家,那许多妙计,且不要说,只是末后一着,何等神妙!他若要把他弄死在路上,只消多费几粒巴豆,有何难哉。
他偏要留他送到家中,借他的口,表明自己的心迹,所以为奇。
假如把他弄死,自己一人回来,说我不曾失身于流贼,莫说众人不信,就是自己的丈夫,也只说他是撇清的话,那见有靛青缸里捞得一匹白布出来的?如今奖语出在仇人之口,人人信为实录,这才叫做女陈平。
陈平的奇计只得六出,他倒有七出。后来人把他七件事编做口号云:一出奇,出门破布当封皮;二出奇,馒头肿毒不须医;三出奇,纯阳变做水晶槌;四出奇,一粒神丹泻倒脾;五出奇,万金谎骗出重围;六出奇,藏金水底得便宜;七出奇,梁上仇人口是碑。
卷之二 仗佛力求男得女 格天心变女成男
诗云:
梦兆从来贵反详,梦凶得吉理之常。
却更有时明说与,不须寤后搅思肠。
话说世上人做梦一事,其理甚不可解,为甚么好好的睡了去,就会见张见李,与他说起话、做起事来?那做张做李的人,若说不是鬼神,渺渺茫茫之中,那里生出这许多形象?若说果是鬼神,那梦却尽有不验的,为甚么鬼神这等没正经,等人睡去就来缠扰?或是醉人以酒,或是迷人以色,或是诱人以财,或是动人以气,不但睡时搅人的精神,还到醒时费人的思索,究竟一些效验也没有,这是甚么原故?要晓得鬼神原不骗人,是人自己骗自己。梦中的人,也有是鬼神变来的,也有是自己魂魄变来的。若是鬼神变来的,善则报之以吉,恶则报之以凶。
或者凶反报之以吉,要转他为恶之心;吉反报之以凶,在励他为善之志。这样的梦,后来自然会应了。
若是自己魂魄变来的,他就不论你事之邪正,理之是非,一味只是阿其所好。你若所好在酒,他就变做刘伶、杜康,携酒来与你吃;你若所好在色,他就变作西施、毛嫱,献色来与你淫;你若所重在财,他就变做陶朱、猗顿,送银子来与你用;你若所重在气,他就变做孟贲、乌获,拿力气来与你争。这叫做日之所思,夜之所梦,自己骗自己的,后来那里会应?我如今且说一个验也验得巧的,一个不验也不验得巧的,做个开场道末,以起说梦之端。
当初有个皮匠,一贫彻骨,终日在家堂香火面前烧香礼拜道:“弟子穷到这个地步,一时怎么财主得来?你就保佑我生意亨通,每日也不过替人上两双鞋子,打几个掌头,有甚么大进益?只除非保佑我掘到一窖银子,方才会发积。就不敢指望上万上千,便是几百、几十两的横财也见赐一注,不枉弟子哀告之诚。”终日说来说去,只是这几句话。忽一夜就做起梦来,有一个人问他道:“闻得你要掘窖,可是真的么?”皮匠道:“是真的。”那人道:“如今某处地方有一个窖在那里,你何不去掘了来?”皮匠道:“底下有多少数目?”那人道:“不要问数目,只还你一世用他不尽就是了。”皮匠醒来,不胜之喜,知道是家堂香火见他祷告志诚,晓得那里有藏,教他去起的了。等得到天明,就去办了三牲,请了纸马,走到梦中所说的地方,祭了土地,方才动土。
掘下去不上二尺,果然有一个蒲包。捆得结结实实,皮匠道:“是了,既然应了梦,决不止一包。如今不但几十几百,连上千上万都有了。”及至提起来,一包之下,并无他物,那包又是不重的。皮匠的高兴先扫去一半了。再拿来解开一看,却是一蒲包的猪鬃。
皮匠大骇,欲待丢去,又思量道:“猪鬃是我做皮匠的本钱,怎好暴弃天物。”就拿回去穿线缝,后来果然一世用他不荆这或者是因他自生妄想,魂魄要阿其所好,信口教他去起窖,偶然撞着的;又或者是神道因他聒絮得厌烦,有意设这个巧法,将来回覆他的,总不可知。这一个是不验的巧处了。
如今却说那验得巧的。杭州西湖上有个于坟,是少保于忠肃公的祠墓。凡人到此求梦,再没有一个不奇验的。
每到科举年,他的祠堂竟做了个大歇店,清晨去等的才有床,午前去的就在地下打铺,午后去的,连屋角头也没得蹲身,只好在阶檐底下、乱草丛中打几个瞌睡而已。
那一年有同寓的三个举子,一齐去祈梦,分做三处宿歇。
次日得了梦兆回来,各有忧惧之色,你问我不说,我问你不言。
直到晚间吃夜饭,居停主人道:“列位相公各得何梦?”
三个都攒眉蹙额道:“梦兆甚是不祥。”主人道:“梦凶得吉,从来之常,只要详得好。你且说来,待我详详看。”内中有一个道:“我梦见于忠肃公亲手递个象棋与我,我拿来一看,上面是个’卒’字,所以甚是忧虑。卒者死也,我今年不中也罢了,难道还要死不成?”那二人听见,都大惊大骇起来,这个道:“我也是这个梦,一些不差。”那个又道:“我也是这个梦,一些不差。”三人愁做一堆,起先去祈梦,原是为功名;如今功名都不想,大家要求性命了。
主人想了一会道:“这样的梦,须得某道人详,才解得出,我们一时解他不来。”三人都道:“那道人住在那里?”主人道:“就在我这对门,只有一河之隔。他平素极会详梦,你们明日去问他,他自然有绝妙的解法。”三人道:“既在对门,何须到明日,今晚便去问他就是了。”主人道:“虽隔一河,无桥可度,两边路上俱有栅门,此时都已锁了,须是明日才得相见。”三人之中有两个性缓的,有一个性急的,性缓的竟要等到明日了,那性急的道:“这河里水也不深,今晚便等我涉过水去,央他详一详,少不得我吉凶就是你们的祸福了,省得大家睡不着。”说完,就脱了衣服,独自一个走过水去,敲开道人的门,把三人一样的梦说与他详。
道人道:“这等夜静更深,栅门锁了,相公从那里过来的?
“此人道:“是从河里走过来的。”道人道:“这等那两位过来不曾?”祈梦的道:“他们都不曾来。”道人大笑道:“这等那两位都不中,单是相公一位中了。”此人道:“同是一样的梦,为甚么他们不中,我又会中起来?”道人道:“这个‘卒’字,既是棋子上的,就要到棋子上去详了。从来下象棋的道理,卒不过河,一过河就好了。那两位不肯过河,自然不中;你一位走过河来,自然中了,有甚么疑得?”此人听见,虽说他详得有理,心上只是有些狐疑;及至挂出榜来,果然这个中了,那两个不中。可见但凡梦兆,都要详得好,鬼神的聪明,不是显而易见的,须要深心体认一番,方才揣摩得出。
这样的梦是最难详的了;却一般有最易详的,明明白白,就像与人说话一般,这又是一种灵明,总则要同归于验而已。
万历初年,扬州府泰州盐场里,有个灶户,叫做施达卿。
原以烧盐起家,后来发了财,也还不离本业,但只是发本钱与别人烧,自己坐收其利。家资虽不上半万,每年的出息倒也有数千。这是甚么原故?只因灶户里面,赤贫者多,有家业者少,盐商怕他赖去不肯发大本与他;达卿原是同伙的人,那一个不熟?只见做人信实的,要银就发,不论多寡,人都要图他下次,再没有一个赖他的。
只是利心太重,烧出盐来,除使用之外,他得七分,烧的只得三分。家中又有田产屋业,利上盘起利来,一日富似一日,灶户里边,只有他这个财主,古语道得好:地无朱砂,赤土为佳。
海边上有这个富户,那一个不奉承他?夫妻两口,享不尽素封之乐。只是一件,年近六十,尚然无子。
其妻向有醋癖,五十岁以前,不许他娶小,只说自己会生,谁想空心蛋也不曾生一个。直到七七四十九岁以后,天癸已绝,晓得没指望了,才容他讨几个通房。
达卿虽不能够肆意取乐,每到经期之后,也奉了钦差,走去下几次种。
却也古怪,那些通房在别人家就像雌鸡、母鸭一般,不消家主同衾共枕,只是说话走路之间,得空偷偷摸摸,就有了胎;走到他家,就是阉过了的猪,揭过了的狗,任你翻来覆去,横困也没有,竖困也没有,秋生冬熟之田,变做春夏不毛之地,达卿心上甚是忧煎。
他四十岁以前闻得人说,准提菩萨感应极灵,凡有吃他的斋,持他的咒的,只不要祈保两事,求子的只求子,求名的只求名,久而久之,自有应验。
他就发了一点虔心,志志诚诚铸一面准提镜,供在中堂。
每到斋期,清晨起来,对着镜子,左手结了金刚拳印,右手持了念珠,第一诵净法界真言二字道:唵嚂念了二十一遍。第二诵护身真言三字:唵啮临。
也是二十一遍。第三诵大明真言七字:
唵么抳钵讷铬吽。
一百零八遍。第四才诵准提咒廿七字:
南无飒哆喃三藐三菩提、俱胝喃、怛你也他、唵折隶主隶、准提娑婆诃。
也是一百零八遍。然后念一首偈:
稽首皈依苏悉帝,头面顶礼七俱胝。
--我今称赞大准提,惟愿慈悲垂加护。
讽诵完了,就把求子的心事祷告一番,叩首数通已毕,方才去吃饭做事。
那准提斋每月共有十日,那十日?
初一,初八,十四,十五,十八,廿三,廿四,廿八,廿九,三十。
若还月小,就把廿七日预补了三十,又有人恐怕琐琐碎碎记他不清,将十个日子编做两句话道:一八四五八,三四八九十。
只把这两句念得烂熟,自然不会忘了。只是一件,这个准提菩萨是极会磨炼人的,偏是不吃斋的日子再撞不着酒筵;一遇了斋期,便有人请他赴席。
那吃斋的人,清早起来,心是清的,自然记得,偏没人请他吃早酒;到了晚上,百事分心,十个九个都忘了,偏要撞着头脑,遇着荤腥,自然下箸,等到忽然记起的时节,那鱼肉已进了喉咙,下了肚子,挖不出了。
独有施达卿专心致志,自四十岁上吃起,吃到六十岁,这二十年之中,再不曾忘记一次,怎奈这桩求子的心事再遂不来。
那一日是他六十岁的寿诞,起来拜过天地,就对着准提镜子哀告道:“菩萨,弟子皈依你二十年,日子也不少了;终日烧香礼拜,头也磕得够了;时常苦告苦求,话也说得烦了。就是我前世的罪多孽重,今生不该有子,难道你在玉皇上帝面前,这个小小分上也讲不来?如今弟子绝后也罢了,只是使二十年虔诚奉佛之人,依旧做了无祀之鬼,那些向善不诚的都要把弟子做话柄,说某人那样志诚,尚且求之不得,可见天意是挽回不来的。则是弟子一生苦行不唯无益,反开世人谤佛之端,绝大众皈依之路,弟子来生的罪业一发重了。还求菩萨舍一舍慈悲,不必定要宁馨之子,宝贵之儿,就是痴聋暗哑的下贱之坯,也赐弟子一个,度度种也是好的。”说完,不觉孤栖起来,竟要放声大哭,只因是个寿日,恐怕不祥,哭出声来,又收了进去。
及至到晚,寿酒吃过了,贺客散去了,老夫妻睡做一床,少不得在被窝里也做一做生日。
睡到半夜,就做起梦来,也像日间对着镜子呼冤叫屈,日间收进去的哭声此时又放出来了。正哭到伤心之处,那镜子里竟有人说起话来,道:“不要哭,不要哭,子嗣是大事,有只是有,没有只是没有,难道像那骗孩童的果子一般,见你哭得凶,就递两个与你不成?”达卿大骇,走到镜子面前仔细一看,竟有一尊菩萨盘膝坐在里边。达卿道:“菩萨,方才说话的就是你么?”菩萨道:“正是。”达卿就跪下来道:“这等弟子的后嗣毕竟有没有,倒求菩萨说个明白,省得弟子痴心妄想。”
菩萨道:“我对你说,凡人‘妻财子禄’四个字,是前生分定的,只除非高僧转世,星宿现形,方才能够四美俱备,其余的凡胎俗骨,有了几桩,定少几桩,那里能够十全?你当初降生之前,只因贪嗔病重了,讨了’妻财’二字竟走,不曾提起‘子禄’来,那生灵簿上不曾注得,所以今生没有。我也再三替你拘回,怎奈上帝说你利心太重,刻薄穷民,虽有二十年好善之功,还准折不得四十载贪刻之罪,那里求得子来?后嗣是没有的,不要哄你。”达卿慌起来道:“这等请问菩萨,可还有甚么法子,忏悔得来么?”菩萨道:“忏悔之法尽有,只怕你拚不得。”达卿道:“弟子年已六十,死在眼前,将来莫说田产屋业都是别人的,这是这几根骨头,还保不得在土里土外,有甚么拚不得?”菩萨道:“大众的俗语说得好:‘酒病还须仗酒医。’你的罪业原是财上造来的,如今还把财去忏悔。你若拚得尽着家私拿来施舍,又不可被人骗去,务使穷民得沾实惠,你的家私十分之中散到七、八分上,还你有儿子生出来。”
达卿稽首道:“这等弟子谨依法旨,只求菩萨不要失信。”
菩萨道:“你不要叮嘱我,只消叮嘱自家。你若不失信,我也决不失信。”说完,达卿再朝镜子一看,菩萨忽然不见了。
正在惊疑之际,被妻子翻身碍醒,才晓得是南柯一梦。心上思量道:“我说在菩萨面前哀恳二十年,不见一些影响,难道菩萨是没耳朵的?如今这个梦,分明是直捷回音了,难道还好不信?无论梦见的是真菩萨,假菩萨,该忏悔,不该忏悔,总则我这些家当将来是没人承受的,与其死了待众人瓜分,不如趁我生前散去。”主意定了,次日起来就对镜子拜道:“蒙菩萨教诲的话,弟子句句遵依,就从今日做起,菩萨请看。”
拜完了,教人去传众灶户来,当面分付:“从今以后,烧盐的利息与前相反,你们得七分,我得三分。以前有些陈帐,你们不曾还清的,一概蠲免。”就寻出票约来,在准提镜前,一火焚了。又分付众人:“以后地方上凡有穷苦之人,荒月没饭吃的,冬天没绵袄穿的,死了没棺材盛的,都来对我讲,我察得是实,一一舍他,只不可假装穷态来欺我,就是有甚么该砌的路,该修的桥,该起建的庙宇,只要没人侵欺,我只管捐资修造,烦列位去传谕一声。”众人听见,不觉欢声震天,个个都念几声”阿弥陀佛”而去。
不曾传谕得三日,达卿门前就挨挤不开,不是求米救饥的,就是讨衣遮寒的;不是化砖头砌路的,就是募石板修桥的;至于募缘抄化的僧道,讨饭求丐的乞儿,一发如蜂似蚁,几十双手还打发不开。
达卿胸中也有些泾渭,紧记了菩萨分付不可被人骗去的话,宗宗都要自己查核得确,方才施舍与他;那些假公济私的领袖,一个也不容上门。他那时节的家私,齐头有一万,舍得一年有余,也就去了二千。
忽然有个通房,焦黄精瘦,生起病来,茶不要,饭不贪,只想酸甜的东西吃,达卿知道是害喜了。问他经水隔了几时,通房道:“三个月不洗身上了。”达卿喜欢得眼闭口开,不住嘻嘻的笑。先在菩萨面前还个小小愿心,许到生出的时节做四十九日水陆道场,拜酬佛力。
那些劝做善事的人,闻得他有了应验,一发踊跃前来。起先的募法还是论钱论两的多,到此时募缘的眼睛忽然大了,多则论百,少则论十,要拿住他施舍。若还少了,宁可不要,竟像达卿通房的身孕是他们做出来的一般。
众人道:“他要生儿子,毕竟有求于我。”他又道:“我有了儿子,可以无求于人。”达卿起先的善念,虽则被菩萨一激而成,却也因自己无子,只当拿别人的东西来撒漫的。此时见通房有了身孕,心上就踌躇起来道:“明日生出来的无论是男是女,总是我的骨血,就作是个女儿,我生平只有半子,难道不留些奁产嫁他?万一是个儿子,少不得要承家守业,东西散尽了,教他把甚么做人家?菩萨也是通情达理的,既送个儿子与我,难道教他呷风不成?况且我的家私也散去十分之二,譬如官府用刑,说打一百,打到二三十上也有饶了的,菩萨以慈悲为本,决不求全责备,我如今也要收兵了。”从此以后,就用着俗语二句:无钱买茄子,只把老来推。
募化的要多,他偏还少,好待募化的不要,做个退兵之策。
俗语又有四句道得好:
善门难开,善门难闭。
招之则来,推之不去。
当初开门喜舍的时节,欢声也震天;如今闭门不舍的时节,怨声也震地。一时间就惹出许多谤詈之言,道他为善不终,“且看他儿子生得出,生不出?若还小产起来,或是死在肚里,那时节只怕懊悔不及”。
谁想起先祝愿的话也不灵,后来诅咒之词也不验,等到十月满足,一般顺顺溜溜生将下来,达卿立在卧房门前,听见孩子一声叫响,连忙问道:“是男是女?”收生婆子把小肚底下摸了一把,不见有碍手的东西,就应道:“只怕是位令爱。”
达卿听见,心上冷了一半。过了一会,婆子又喊起来道:“恭喜,只怕是位令郎。”达卿就跳起来道:“既然是男,怎么先说是女,等我吃这一惊?”口里不曾说得完,两只脚先走到菩萨面前,磕一个头,叫一声“好菩萨”。
正在那边拜谢,只见有个丫鬟如飞的赶来道:“收生婆婆请老爹说话。”达卿慌忙走去,只说产母有甚么差池,赶到门前,立住问道:“有甚么话讲?”婆子道:“请问老爹,这个孩子还是要养他起来、不养他起来?”达卿大惊道:“你说的好奇话,我六十多岁,才生一子,犹如麒麟、凤凰一般,岂有不养之理?”婆子道“不是个儿子。”达卿道:“难道依旧是女儿不成?”婆子道:“若是女儿,我倒也劝你养起来了。”
达卿道:“这话一发奇,既不是儿子,又不是女儿,是个甚么东西?”婆子道:“我收了一世生,不曾接着这样一个孩子,我也辨不出来,你请自己进来看。”达卿就把门帘一掀,走进房去,抱着孩子一看,只见:肚脐底下,腿胯中间。结子丁香,无其形而有其迹;含苞豆蔻舌,开其外而闭其中。凹不凹,凸不凸,好象个压匾的馄饨;圆又圆,缺又缺,竟是个做成的肉饺。逃于阴阳之外,介乎男女之间。
原来是个半雌不雄的石女。达卿看了,叹一口气,连叫几声“孽障”,将来递与婆子道:“领不领随在你们,我也不好做主意。”说完,竟出去了。
达卿之妻道:“做一世人,只生得这些骨血,难道忍得淹死不成?就当不得人养,也只当放生一般,留在这边积个阴德也是好的。”就教婆子收拾起来,一般教通房抚养。
却说达卿走出房去,跑到菩萨面前,放声大哭。哭了一场,方才诉说道:“菩萨,是你亲口许我的,教我散去家私,还我一个儿子,我虽不曾尽依得你,这二三千两银子也是难出手的。
别人在佛殿上施一根椽,舍一个柱,就要祈保许多心事;我舍去的东西,若拿来交与银匠,也打得几个银孩子出来,难道就换不得一个儿子?便是儿子舍不得,女儿也还我一名,等我招个女婿养养老也是好的。再作我今生罪深孽重,祈保不来,索性不教我生也罢了,为甚么弄出这个不阴不阳的东西,留在后面现世?”说完又哭,哭完又说,竟像定要与菩萨说个明白的一般。哭到晚间,精神倦了,昏昏的睡去。
那镜子里面依旧像前番说起话来道:“不要哭,不要哭,我当初原与你说过的,你不失信,我也不失信。你既然将就打发我,我也将就打发你,难道舍不得一分死宝,就要换个完全活宝去不成?”达卿听见,又跪下来道:“菩萨,果然是弟子失信,该当绝后无辞了。只是请问菩萨,可还有么法子忏悔得么?”菩萨道:“你若肯还依前话,拚着家私去施舍,我也还依前话,讨个儿子来还你就是。”达卿还要替他讨个明白,不想再问就不应了,醒来又是一梦。心上思量道:“菩萨的话原说得不差,是我抽他的桥板,怎么怪得他拔我的短梯?也罢,我这些家私依旧是没人承受的了,不如丢在肚皮外散尽了他,且看验不验?”到第二日,照前番的套数,菩萨面前,重发誓愿,呼集众人,教他”不可因我中止善心,不来劝我布施,凡有该做的好事,不时相闻,自当领教。”众人依旧欢呼念佛而去。
那一年恰好遇着奇荒,十家九家绝食,达卿思量道:“古语云:‘饥时一口,饱时一斗。’此时舍一分,强如往常舍十分,不可错了机会。”就把仓中的稻子尽数发出来,赈济饥民;又把盐本收起来,教人到湖广、江西买米来赈粥,一连舍了三月,全活的饥民不止上千,此时家私将去一半。
心上思量道:“如今也该有些动静了。”只管去问通房:“经水来不来?肚子大不大?可想吃甚么东西?”通房都道:“一些也不觉得。”达卿心上又有些疑惑起来道:“我舍的东西虽然不曾满数,只是菩萨也该把个消息与我,为甚么比前倒迟钝起来?”忽一日,丫鬟抱了那个石女,走到达卿面前道:“老爹抱抱孩子,我要去有事。”这孩子生了半年,达卿不曾沾手,因他是个怪物,见了就要气闷起来。此时欲待不接,怎奈那丫鬟因小便紧急,不由家主情愿,丢在怀中,竟上马桶去了。
达卿把孩子仔细一看,只见眉清目秀,耳大鼻丰,尽好一个相貌。就叹口气道;”这样一个好孩子,只差得那一些,就两无所用。我的罪业固然重了,你前世作了甚么恶,就罚你做这样一件东西?”说完,把他抱裙揭开,看那腰下之物。
不想看出一场大奇事来。你道甚么奇事?那孩子生出来的时节,小便之处男女两件东西都是有的,只是男子的倒缩在里面,女子的倒现在外边,所以男不像男,女不像女;如今不知甚么原故,女子的渐渐长平了,男子的又拖了半截出来,竟不知是几时变过的。
他母亲夜间也不去摸他,日间也不去看他。此时达卿无心看见,就惊天动地叫起来道:“你们都来看奇事!”一时间,妻子、通房、丫鬟使婢都走拢来道:“甚么奇事?”达卿把孩子两脚扒开与众人看。众人都大惊道:“这件东西是那里变出来的?好怪异!”达卿道:“这等看起来,分明是菩萨的神通了。想当初降生的时节,他原做个两可的道理,试我好善之心诚与不诚,男也由得他,女也由得他,不男不女也由得他。如今见我的家私舍去一半,所以也拿一半来安慰我。这等看来,将来还不止于此。中介这一半也还是拿不稳的,我若照以前中止了善心,焉知伸得出来的缩不进去?如今没得说,只是发狠施舍就是了。”当日率了妻子通房,到菩萨面前磕了无数的头,就去急急寻好事做。
不多几时,场下瘟病大作,十个之中,医不好两三个。薄板棺材,从一两一口卖起,卖到五六两还不祝达卿就买了几排木头,教上许多匠作,昼夜做棺材施舍。
又着人到镇江请名医,苏州买药料,把医生养在家中,施药替人救治。医得好的,感他续命之恩;医不好的,衔他掩尸之德。不上数月,又舍去二三千金。再把孩子一看,不但人道又长了许多,连肾囊肾子都褪出来了。
达卿一来因善事圆满,二来因孩子变全,就往各寺敦请高僧,建七七四十九日水陆道场,酬还夙愿。功德完日,正值孩子周试之期,数百里内外受惠之人都来庆贺。
以前达卿因孩子不雌不雄,难取名字,直到此时,方才拿得定是个男子,因他生得奇异,取名叫做奇生。后来易长易大,一些灾难也没有,资性又聪明,人物又俊雅,全不像灶户人家生出来的。
达卿延请名师,教他诵读,十六岁就进学,十八岁就补廪。
补廪十年,就膺了恩选,做过一任知县,一任知州。致仕之时,家资仍以万计。
达卿当初只当不曾施舍,白白得了一个贵子,又还饶了一个封君,你道施舍的利钱重与不重?可见作福一事,是男人种子的仙方,女子受胎的秘诀,只是施舍的银子,不可使他落空,都要做些眼见的功德。
如今世上无子的人,十个九个是财上安命的,那里拚得施舍?究竟那些家产终久是别人的,原与施舍一样。他宁可到死后分赃,再不肯在生前作福,这是甚么原故?只因有两个主意横在胸中,所以不肯割舍。
第一个主意,说焉知我后来不生,生出还要吃饭;不知天有生人,必有养人,那有个施恩作福修出来的儿子会饿死的?
第二个主意,说有后无后,是前生注定的,那里当真修得来?
不知因果一事,虽未必个个都像施达卿应得这般如响,只是钱财与子息这两件东西,大约有些相碍的。钱财多的人家,子息定少;子息多的人家,钱财必希。
不信但看打鱼船上的穷人,卑田院中的丐妇,衣不遮身,食不充口,那儿子横一个,竖一个,止不住只管生出来;盈千叠万的财主,妻妾满堂,眼睛望得血出,再不见生,就生了也养不大。
可见银子是妨人的东西,世上无嗣的诸公,不必论因果不因果,请多少散去些,以为容子之地。
卷之三 说鬼话计赚生人 显神通智恢旧业
词云:
是害俱从利得,懒向刀头蜜舌。欲作寡茕人,无奈妻孥交谪。叹息,叹息,没个点金神术。
右调《如梦令》
这首词,是一个恬淡无求之人不肯贪财贾祸,又当不得家计萧条,没穿少吃,被妻子埋怨不过,做来寄感慨的。
古语云:‘酒食朋友,柴米夫妻。’做丈夫的人,不能够封妻荫子,也就于夫纲有愧了;连”柴米”二字尚不周全,使妻妾子女熬饥受冻,这等的丈夫,怎怪得妻子埋怨?只是做丈夫的人,使妻子终日埋怨的,固然不是个有用的男子;做妻子的人,终日埋怨丈夫的,也叫不得个有用的妇人。
据我说起来,若还是个没用的妇人,就不该去埋怨丈夫;若还是个有用的妇人,又不消去埋怨丈夫。别样生理妇人家虽做不得,那些蚕桑织紝之事,浣纱刺绣之工,那一件是做不得的?古时的妇人,嫁了做官做吏的丈夫,尚且有纺绩之声达于中外;何况做了贫士之妻,不肯受些辛苦,替男子做人家,终日张了大口等丈夫的饭吃,赤了身子等丈夫的衣穿,稍有不足,就做起《狮吼记》来,与他吵闹。这样妇人,与朱买臣的妻子同是一流人物,到穷极无聊之际,那逼写休书的事,都是做得出的。崇祯末年,准安府盐城县有个极恶的妇人,只因好吃懒做,丈夫养膳他不来,要想卖与别人。
他恐怕第二个丈夫也与前面的一样,不能够穿好吃好,竟要自家择婿。遇着一个远方之人,是做大伙强盗的,见他丰衣足食,只道是个富翁,就随了他去。谁想未及一年,就被官府拿住,问了死罪,禁在狱中,把妻子发与媒婆变卖。
不料前面的丈夫恰好来在本处,因卖了妻子不曾另娶,闻得有个官卖的妇人要寻受主,就约了几个客商,都是要买妇人的,一同去相。及至走到跟前,竟是自家的妻子,这前夫不好意思,掉转头来竟走。
那妇人一把扯住,哭哭啼啼跪在前夫面前,叫他莫记旧情,只当修福一般,赎我回去。前夫不理,他只是哀告。
那些同来的客商,都是轻裘缓带、丰衣足食之人,见前夫不赎,都想要买他,这妇人抵死不从,只要跟了前夫回去。
那官媒立在旁边,问他甚么原故?他说当初错了主意,只想穿好吃好,不问来历,嫁与歹人,故此有这个日子。如今这些客商个个丰衣足食,焉知不是歹人?倒不如跟了前夫,虽则贫穷,还可以相信得过,将来决没有这个日子。所以不愿从新,只想复旧。
前夫见他说得可怜,只得备了官价,写张领字,当官带了回去。这妇人走到家中,竟换了一番性格。起先极懒,后来极勤;起先极奢,后来极俭;起先极强悍,后来极温柔;这都是走过一家,尝着滋味的原故。后来帮助丈夫成家立业,做了个有名的财主。
当初若不嫁与强盗,吃过好食,穿过好衣,受过好衣好食之累,那里晓得衣食两件是好不得的?倒不如粗衣淡饭,虽然吃不饱,也还饿不死;虽然穿不暖,也还冻不杀。不像好衣好食要饱出祸来,暖出事来,到祸发事出后,求为饥寒而不可得也。
如今世上好吃懒做、埋怨丈夫的妇人,可惜不曾嫁与强盗;若还做过压寨夫人,犯了金科玉律,等官府做媒改嫁出来的,自然会感激丈夫,宁受饥寒,不做歹事,使自己安乐一生,不受丰衣足食之累了。
可见贫贱人家的女子,只该劳筋动骨,替男子挣家,切不可拿丈夫来嗟怨。
是便是了,古语云:“虽有巧妇,不能做无米之炊。”做妇人的就是极勤极苦,趁来的钱财也只好养活自己,难道丈夫的身子也靠他养活不成?况且丈夫之外,还有儿女,还有丫鬟奴仆,都是要穿衣吃饭的。若还男子没有出息,这一世的无米之饭,叫他如何炊煮得来?少不得早晚之间,定有几句言语埋怨丈夫的了。
要晓得那有本事的男子,不消妇人埋怨,自然挣得衣食来;没本事的男子,就是早骂一顿,晚咒一场,那衣食两件也咒骂不出,白白伤了夫妇之情。不如自己搜索枯肠,想个计策出来,去炊那无米之饭。炊得熟,做个巧妇;炊不熟,也还做个贤妇。
我如今说个惯炊无米之饭,不愁不熟,只愁太熟的妇人,与贫家女子做个榜样,省得他埋怨丈夫。
这个妇人叫做顾云娘,是万历初年的人,住在淮安府桃源县。丈夫顾有成,是个读死书的秀才,只有文墨之事略知道些,除了读书之外,竟像个未雕未斫的孩子。不但钱财不知数目,米粮不辩升斗,连吃饭的饥饱、穿衣的冷热都不知道,竟像吃在别人肚里、穿在别人身上一般。
穿衣吃饭的时节,定要人立在旁边,替他记着碗数件数,才不至于伤饥失饱、寒暖不均;若还一次没人照管,凭他自穿自吃,就要弄出病来。
至于出门走路不辨东西,与人行礼不记左右,一发不消说了。同窗的朋友替他取个别号,叫做”顾混沌”。
父母在日,也有三千余金的家产。只因丧过二亲之后、未娶云娘之前,有个结发的妻子,比丈夫略高一成,仅仅知道饥饱,晓得冷热,除了吃着之外,一毫人事不懂,连开门七件事,只晓得是家用之物,问他是树上生的,泥里长的?就不知道了。
与丈夫两个恰好一阴一阳,凑成个混沌世界。
夫妻两口,只管穿衣吃饭,一毫家务不管,不上三年,把一分好家私消磨殆荆这位有福的夫人命里不该熬饥受冻,过完好日子,就升天去了。苦得这位顾云娘嫁来续弦,替他还了饥寒之债。
云娘是个贫士之女,未嫁之先,也曾许过一分人家,未及于归,丈夫就死了。守过三年,将近二十岁,只因父母嫁女之心太急了些,不肯从容择婿,所以把个聪明女子,配了个懵懂儿郎。云娘走进大门,看见新郎的举止与家人的动静,就知道这分人家,不是做妇人的家数做得来的,连”女中丈夫”四个字都用不着,还要截去上二字,不肯列于女子之中,俨然以丈夫自命。就不等三朝,竟出来理事,把丫鬟奴仆叫到在前,逐件分付过去,竟像新官到任设立堂规的一般,都要依令而行,不许违他一件。说完之后,就叫丫鬟奴仆领了去查盘仓库。
只说顾有成是个旧家,除了田产之外,定有几年的积蓄;那里晓得仓无一粒,囊无半文,连娶他的聘金与成亲的酒水,都是借欠来的。及至查问田产,并没有寸土尺地。
云娘看见这些光景,十分忧虑。心上思量道:“这等看起来,连‘丈夫’二字也用不着,竟要做神仙了。除非有个点金神术,能作无米之炊,方才做得这分人家,不然只好束手待毙。
这一家老小,如何养活得来?”就终日思量,要想个点铁成金的法子,好试他无米能炊的手段。
自从分付众人之后,那些丫鬟奴仆个个没有笑容,人人都含愠色,好象衙役遇到了清官,知道没有利落,有个不愿充当,只求革退之意。
止有个老实丫鬟,年过三十岁,没有丈夫的,举止并不改常,做事十分踊跃。云娘知道是个好人,就叫他贴身伏事,把以前的话,细细问他道:“你相公这分人家,是一向清淡的,还是以前富足,如今消乏下来的?”那丫鬟道:“数年之前,还是个财主,则这两三年里面消乏下来的。”云娘道:“这等相公的钱财,还是他好嫖好赌,邪路上花用去的?还是他结识亲戚,相交朋友,正事上费用去的?”丫鬟道:“相公是个老实人,并不喜欢嫖赌,也不与人往来,只因老实太过,不会当家;前面那位主母也与相公一般,不管闲帐,又且好穿喜吃,与三姑六婆往来;所以不上三年,就把家私费尽了。”云娘道:“既然家主家婆不管闲帐,家中大小事务都是何人料理?”
丫鬟道:“米粮出入,是几个得用的丫鬟轮流掌管;钱财出入,是个能事的管家一人经手;其余辛苦劳碌的事,是我做得多。”
云娘道:“丫鬟的好歹,我都看见了,不消问得。只是那个能事的管家,平日光景如何?只怕相公不嫖不赌,他倒在外面嫖赌;相公不与人往来,他倒结识亲戚,相交朋友,拿了家主的钱财去做畅汉,也不可知。”丫鬟道:“没有此事。他平日谨慎不过,并不与一人往来。又把钱财当做性命,就是我们瞒了家主,要支几个铜钱使用,他都是不敢的。那里肯做畅汉?
“云娘听了这些话,甚是疑心。思量男子又不嫖赌,又不结交,没有甚么取穷之道;就是妇人好穿喜吃,也用不了这许多;毕竟是手下的人与外面的人欺他没用,大家诓骗去了。我如今思想起来,败落未及三年,日子也还不久,外面人骗去的虽然追取不转,手下人落去的还可以稽查得出,也是看得见的赃物;独有钱财之事,是一个家人经手。这一个家人若还好嫖好赌,所落的钱财自然花费去了;若肯结识亲戚,相交朋友,所落的钱财自然寄到亲友家中去了。既然两件都不好,可见这些积蓄还不曾运出大门,定有个安顿私囊之处。只消费些心血,拚双冷眼,不时去伺察他,这注钱财还可以搜寻得出。
从此以后,就把一片心机分为两处,用二分去监守丫鬟,用八分去稽察奴仆。看见丫鬟打米出去,再不就淘,决要延挨一会。云娘知道他的意思,故意走开,闪在幽僻之处,远远的照了他,看他弄些甚么手脚。只见他兜了几碗往墙角头一倒,就取米下锅。
原来那条夹墙里面有个小小仓廒,容得一石多米,是这几个得用的丫鬟公同置造的,轮着那一个管粮,就是那一个盛米,到交代之日,上手的人出空了,交与下手的人。仓廒虽小,倒喜得丰歉常平,一年到头,再没有个空闲的日子。
云娘看了,就叹口气道:“不想一个小小墙洞,竟漏去一分人家。手下人之可畏,亦至于此!”看便看见了,再不去觉得察他,要把这个小小仓廒,留到荒歉之时取来救命,故不肯小用了他。
米粮的敝窦已被他察出来了,只有钱财的漏孔还寻不着。
只见厨房后面有一片小小荒园,云娘要开辟出来,做个菜圃。
正要叫人动手,那个管事的家人不肯叫别人出力,竟要自己一个独任其劳。云娘就交付与他,等他独锄独种。
那个家人平日极懒,及至锄园种菜,就忽然勤力起来。叫他外面去做事,到临行之际,定要把锄头藏过了,只怕又有勤力的人要偷了锄头,去替他垦地;转来时节,茶饭不曾吃,先要到菜园里面巡视一番,看见别人的脚迹,就疑心起来,定要查问到底。
云娘口中不说,心上思量道:“他的精神命脉都聚在那一处,可见除了菜园,没有第二桩心事,只消一把锄头,就了得他三年的积蓄了。”从此以后,不往别处搜寻,也把精神命脉聚在那一处,合着古语二句,叫做:主仆同心,黄土变金。
只是菜园虽小,也有一块地方,不知道钱财落在那一棵菜根下面。又想个计较出来,等他出门做事将要转来的时节,自己先到园中等候,看了进来那一刻,眼光落在那一处,就知道这主钱财埋在那一处了,连这一把锄头还不消用第二下,割开一寸地皮,就可以和盘托出了。
果然用了此法,把他注目之处看在眼中。知道丈夫一分家私,墙洞里漏去一半,泥孔里漏去一半。还亏得土地有灵,替他守住泥孔,漏得下来,不曾漏得出去;不像壁公壁婆,不会看守墙洞,一边收得进来,一边就放出去也。
云娘把这无影的弊端尽皆察出,也可谓巧到极处,能到至处了。若把别个妇人,一面看出来,一面就要做出来,巴不得早取一刻,早得一刻的用处,那里还肯容忍?他却不然,心上思量道:“这注钱财虽是我丈夫的故物,如今取了出来,依旧交还原主,有甚么损伤阴骘?只是那个家人,也费了三年心血趱积起来,如今不知不觉被人偷掘了去,教他何以为情?况且我掘起来,就不与他说明,他也知道是我。口便不敢怨帐,心上岂有不恨之理;既有怨恨之心,未必不起逃走之念;即使不敢逃走,也要离心离德起来,要他尽心竭力帮助我做人家,断断不能够了。还要想个妙法,取了他的银子来,又不使他怨恨我;不但不怨恨,还要使他尽心竭力帮助我做人家;这才叫做聪明,这样的聪明方才有些用处。若还只顾财物,不结人心,就合着《四书》‘财聚则民散’,有了死宝,没了活宝,所得不偿所失,这样聪明反是败家子具也。”踌躇了几日,将到满月之期,只见那些讨债的人络绎不绝。
讨到后面,见没得还他,竟扯住顾有成羞辱起来,说:“你娶妻子,与别人何干?要我们代出聘金,帮贴酒水,难道生出来的儿子,肯叫我们父亲不成?”云娘听了这些话,气愤不过,把丈夫叫进去道:“你既没有银子,为甚么做这般险事?
如今这些债负有得还他,没得还他?不妨直对我说。”顾有成满面羞惭,没有一句回覆。那个管事的家人立在旁边,替他答应道:“这些债负是没有抵偿的。当初听了媒人的话,说娘子妆奁极厚,压箱的银子尽够还人,所以做了这桩险事。如今有得还没得还,只问娘子就是了。
云娘听见这句话,笑了一笑,想了一想,就对家人道:“这等你出去回他,说我妆奁虽小,还债的东西也还略有几件,只是要待满月之后,才肯开箱。如今到满月之期,也不多几日了,叫他请回,竟到彼时一取,决不少他一厘就是。”家人依了这些话,出去回覆众人,众人欣然而去。顾有成听见云娘的话说得硬浪,只说果有银子带来,等云娘不在房中,偷了他的钥匙,把箱笼开来一看,只见箱中之物,都是些破衣旧袄,残针断线,莫说银子没有一厘,就是值钱的首饰,像样的衣服,也没有一件。
顾有成看过之后,依旧替他锁好,就害怕起来。正要打点问他,只见云娘分付家人,叫他明日去唤卖婆,说有值钱的首饰、像样的衣服多送些来,我要换要买;又分付那些丫鬟,叫他去请尼姑道婆,说要修斋礼忏,超度亡灵。
那些丫鬟奴仆一齐回覆他道:“家中的饭米只够明日一顿早粥,午饭就没有了。先要发些银子出来,办下明日的粮草,才好出去请人。”云娘道:“不消你们挂念,我这个家主婆是惯炊无米饭的,只消几块湿柴,一锅白水,就可以煮出饭来,何须用米?你们不信,明日就试一试,还你转来的时节,决有饭就是了。”众人不信,只说他讲笑话。
到了第二日,把家中余剩的米尽数下锅,煮了一顿早粥,大家吃了,去请三姑六婆,竟像败家妇人的举动。众人去后,又寻些事做,把丈夫也打发出门,竟像要辟去众人,好烧丹炼石,省得被人厌坏的一般。
顾有成原是个混沌之人,到了此时,一发混沌起来,竟不知他葫芦里面卖的甚么怪药。就不往别处走动,只在大门外面立了半日,等丫鬟奴仆转来,与他一同进去,丫鬟奴仆把三姑六婆的话,各人回覆一遍,都说明日就来。
云娘对众人道:“你们去了半日,肚中饥了,午饭已煮熟多时,快些去吃,省得说我不会当家,定要等米来做饭。”顾有成随了丫鬟奴仆走到灶前,只见揭开锅盖,果然有一锅好饭,煮得喷香。只是饭煮得早,人来得迟,觉得太熟了些,盛在碗中,有些糍软之意。顾有成与丫鬟奴仆大家呆了半响,方才走散。
及至到了第二日,那些尼姑道婆一齐走到。云娘相见过了,对他说道:“轮回因果之事,我往常再不信的。如今看起来,果然不是虚话。自从我进门之后,夜夜梦见前面的大娘,说他生前不会当家,听人哄骗,把丈夫一分好家私平空败荆如今死在阴司,被公婆懊恨不过,告诉阎王,要罚他变猪变狗。他无可奈何,夜夜来求告我,要我做些功果超度一超度。故此借重列位师父,念些经忏与他,等他早生早化。只是家中柴米欠缺,银钱短少,只好备些斋供,经钱等项,却是没有的。求列位师父,只当修福一般,念平日相与之情,替他忏悔一忏悔。”
那些尼姑道婆,终日在他家走动,死者的银钱不知骗过多少,如今听了这句话,都害怕起来。思想被人欺骗的,尚且如此;欺骗别人的,还不知如何报应。巴不得忏悔别人,又替自己忏悔,省得死者发极,要告诉阎王,扳出自己来,未必不捉生替死。
大家不约而同,都许他不要经钱,白做一堂功德。云娘订过之后,就拣个起忏的日子,急急打发他出门,好等卖婆来做交易。只见卖婆走到,取出许多衣服首饰,都是值钱像样的。云娘拣了几件,放在面前,与他说价,大约值多还少,要讨些眼下的便宜,与前面吃亏的人扯直。
那个卖婆见他才嫁过来,就总成自己,只说是个好主顾,也与前面的人一般,是好欺好骗的。初次相交,正要放松一着,等买主好思念他,后来自有取偿之处。值一两的还不上八钱,也就肯了。
云娘议定之后,一面叫人去借天平,一面进房去取银子。
顾有成与丫鬟奴仆,大家拥在一堂,看他交兑。
只见取出来的银子,也有成锭的,也有散碎的,总是细丝,一块搭头也没有。兑明白了,交与卖婆取去。
那些丫鬟奴仆,个个伸头,人人吐舌,也有欢喜的,也有忧愁的,也有说他是娘家带来的,也有疑他是别处取来的。虽然惊诧,还不说神道鬼。独有个混沌丈夫,心上惊骇不过,知道他箱笼之中并无一物,这些银子是那里变出来的?一定是个仙女无疑了。从此以后,竟把妻子当做神仙,恨不得顶在头上,莫说言语之间不敢侮慢,就是云雨绸缪之际,想到此处,也忽然惊竦起来,惟恐亵渎了神仙,后来必有罪过。
到了满月之后,那些大小债主一齐上门,云娘叫人传话道:“银子是没有的,若要首饰衣服,还有几件。列位用得着,待我取些出来,清了帐目;若还用不着,须要到一年半载之后,待我做些女工针指,趱积起来奉还。”那些讨债的人,那个肯丢了现的,去讨赊帐?只得将机就计,来俯就他,要首饰的取首饰,要衣服的取衣服。
云娘又不相应,件件都作了重价,值一两的东西起先是八钱买下来,如今作了一两五六钱,方才打发出去。
银子的来历还不曾说明,先趁个对合上手,且把显而易见之事,露些小小聪明,与手下人看一看,使他改心换意,知道这位主母是要欺骗别人、有受别人欺骗的。
到了起忏之日,自家至至诚诚斋戒沐浴过了,随着尼姑道婆一同拜忏。拜了三日三夜,到收拾道场的时节,跪在公婆神位之前,再三哀告道:“你前面的媳妇,虽然不会当家,把你吃辛吃苦挣来的家业,一朝败尽,叫他变猪变狗,其实是该当的,只可怜他是个没用的人,当初并无歹意,只因被人欺骗,以至于此。如今忏悔以后,求你看佛天面上,饶恕他些,舍个人身与他,等他托生去罢。
说完之后,又走到死者神位之前,拜了几拜,高声劝谕道:“承你所托的事,我如今都做过了;蒙你教导的话,我前日都试过了,果然一毫不差,桩桩都有应验。只是那些偷骗的人,照你说来,一个不肯饶他,定要明彰报应,其实都是该当的。
只可怜那些男女,都是愚蠢之人,不过因贪财好利,以至于此。
如今又取了转来,使他虚累其名,不曾做得实事,也甚觉得可怜。如今忏悔以后,求你也看佛天面上,饶恕他些,舍他一条性命,再过几年,等他做些功劳,准折了罪过罢。”那些丫鬟奴仆听了这些话,个个都毛骨竦然。起先吃了他的无米之饭,看了他的倘来之财,心上甚是疑虑,只怕是自己的东西;走去摸摸仓廒,探探库藏,就捶胸顿足起来,知道贼情败露,被他获着真赃,愧恨之心,自然不消说了。只是一半恨他,还有一半疑他,说他是新来的人,那里知道从前之事?自己藏匿的东西又十分牢固,为甚么一到即知,一搜便着,难道是个神仙不成?正在猜疑不决之时,听了这番说话,就豁然大悟起来。只说以前的话,都是死者阴灵不散,托梦与他,指引了藏匿之处,教他取出来的。竟把怨恨生者之心,变做惧怕死者之念,大家抖做一团。
等云娘拜过之后,一齐跪在神位之前,一面磕头,一面祷祝,只求大舍慈悲,赦了他的偷骗之罪,独有一个老实丫鬟于心无愧,立在旁边嘻笑自如。
云娘自从礼忏之后,就把三姑六婆概行谢绝,连那放松一着的卖婆也没处取偿原本,白白折了一个加二。
那些丫鬟奴仆受过他这一番惊哄,都说这一位主母是有鬼神附着的,别人失去的东西尚且搜寻得着,何况自己的财物,有得把人窃去,落得不要欺心。所以个个改了心肠,人人换了主意,再不敢去欺骗他。
他待下人,又能知甘识苦,有赏有罚。只因他会驾驭英雄,竟把奸党邪人,变做忠臣义士,这一分家业那怕不中兴起来?
他以前掘着的银子共有千金,还去一二百金之债,余剩下来的,也不买田,也不放帐,只拿来堆积粮食。自古道:“堆金不如积谷。”当不得他贱买贵卖,日长夜大起来,不上三十年,做了桃源县中第一个财主。
生出来的儿子喜得肖母不肖父,没有一毫混沌家风。顾有成时常对儿子谈说旧事,说你母亲是个仙女,有点铁成金的妙术,又能做无米之炊,把他进门以后、满月以前的话,细细说与他听。
那儿子不信,说他明明是个凡人,怎么叫做仙女?那些奇巧之事,毕竟有些根据,不是凭空设出来的,就是母亲面前,要穷究这些来历。
云娘恐怕漏泄出来,使下人识破,依旧要欺骗他,只是不说。直到儿子长成,娶了媳妇,惟恐媳妇不会当家,要被下人欺骗,方才背了家人奴仆,把这些原委直说出来,做个防欺御骗的样子。所以这桩妙事流传至今,使《连城璧外集》之中,又添一段佳话也。
卷之四 待诏喜风流趱钱赎妓 运弁持公道舍米追赃
词云:
访遍青楼窈窕,散尽黄金买笑。金尽笑声无,变作吠声如豹,承教,承教,以后不来轻造。
这首词名为《如梦令》,乃说世上青楼女子,薄幸者多,从古及今,做郑元和、于叔夜的不计其数,再不见有第二个穆素徽、第三个李亚仙。做嫖客的人,须趁莲花未落之时,及早收拾锣鼓,休待错梦做了真梦,后来不好收常世间多少富家子弟,看了这两本风流戏文,都只道妓妇之中一般有多情女子,只因嫖客不以志诚感动他,所以不肯把真情相报,故此尽心竭力,倾家荡产,去结识青楼,也要想做《绣襦记》、《西楼梦》的故事。
谁想个个都有开场,无煞尾,做不上半本,又有第二个郑元和、于叔夜上台,这李亚仙、穆素徽与他从新做起,再不肯与一个正生搬演到头,不知甚么原故?万历年间,南京院子里有个名妓,姓金名茎,小字就叫做茎娘。容貌之娇艳,态度之娉婷,自不必说,又会写竹画兰,往来的都是青云贵客。
有个某公子在南京坐监,费了三、三千金结识他,一心要娶他作妾,只因父母在南直做官,恐生物议,故此权且消停。
自从相与之后,每月出五十两银子包他,不论自己同宿不同宿,总是一样。日间容他会客,夜间不许他留人。
后来父亲转了北京要职,把儿子改做北监,带了随任读书。
某公子临行,又兑六百两银子与他为一年薪水之费,约待第二年出京,娶他回去。
茎娘办酒做戏,替他饯行,某公子就点一本《绣襦记》。
茎娘道:“启行是好事,为何做这样不吉利的戏文?”某公子道:“只要你肯做李亚仙,我就为你打莲花落也无怨。”当夜枕边哭别,分付他道:“我去之后,若听见你留一次客,我以后就不来了。”茎娘道:“你与我相处了几年,难道还信我不过?若是欲心重的人,或者熬不过寂寞,要做这桩事;若是没得穿、没得吃的人,或者饥寒不过,没奈何要做这桩事。你晓得我欲心原是淡薄的,如今又有这注银子安家,料想不会饿死,为甚么还想接起客来?”某公子一向与他同宿,每到交媾之际,看他不以为乐,反以为苦,所以再不疑他有二心。此时听见这两句话,自然彻底相信了。分别之后,又曾央几次心腹之人,到南京装做嫖客,走来试他;他坚辞不纳,一发验出他的真心。
未及一年,就辞了父亲,只说回家省母,竟到南京娶他。
不想走到之时,茎娘已死过一七了。问是甚么病死的,鸨儿道:“自从你去之后,终日思念你,茶不思,饭不想,一日重似一日。临死之时,写一封血书,说了几句伤心话,就没有了。”
某公子讨书一看,果然是血写的,上面的话叙得十分哀切,煞尾那几句云:生为君侧之人,死作君旁之鬼。乞收贱骨,携入贵乡,他日得践同穴之盟,吾目瞑矣。老母弱妹,幸稍怜之。
某公子看了,号啕痛哭,几不欲生。就换了孝服,竟与内丧一般。追荐已毕,将棺木停在江口,好装回去合葬,刻个”副室金氏”的牌位供在柩前,自己先回去寻地。
临行又厚赠鸨母道:“女儿虽不是你亲生,但他为我而亡,也该把你当至亲看待。你第二个女儿姿色虽然有限,他书中即托我照管,我转来时节,少不得也要培植一番,做个屋乌之爱。
总来你一家人的终身,都在我身上就是了。”鸨母哭谢而别。
却说某公子风流之兴虽然极高,只是本领不济,每与妇人交感,不是望门流涕,就是遇敌倒戈,自有生以来,不曾得一次颠鸾倒凤之乐。相处的名妓虽多,考校之期都是草草完稿,不交白卷而已。所以到处便买春方,逢人就问房术,再不见有奇验的。
一日坐在家中,有个术士上门来拜谒,取出一封荐书,原来是父亲的门生,晓得他要学房中之术,特地送来传授他的。
某公子如饥得食,就把他留在书房,朝夕讲究。
那术士有三种奇方,都可以立刻见效。第一种叫做坎离既济丹,一夜止敌一女,药力耐得二更;第二种叫做重阴丧气丹,一夜可敌二女,药力耐得三更;第三种叫做群姬夺命丹,一夜可敌数女,药力竟可以通宵达旦。
某公子当夜就传了第一种,回去与乃正一试,果然欢美异常。次日又传第二种,回去与阿妾一试,更觉得娇健无比。
术士初到之时,从午后坐到点灯,一杯茶汤也不见,到了第二三日,那茶酒饮食渐渐的丰盛起来,就晓得是药方的效验了。
及至某公子要传末后一种,术士就有作难之色。某公子只说他要索重谢,取出几个元宝送他。
术士道:“不是在下有所需索,只因那种房术,不但微损于己,亦且大害于人,须是遇着极淫之妇,屡战不降,万不得已,用此为退兵之计则可,平常的女子动也是动不得的。就是遇了劲敌,也只好偶尔一试;若一连用上两遭,随你铁打的妇人,不死也要生一场大玻在下前日在南京偶然连用两番,断送了一个名妓。如今怕损阴德,所以不敢传授别人。”某公子道:“那妓妇叫甚么名字,可还记得么?”术士道:“姓金名茎,小字叫做茎娘,还不曾死得百日,”某公子大惊失色,又问道:“闻得那妇人近来不接客,怎么独肯留兄?”术士道:“他与个甚么贵人有约,外面虽说不接客,要掩饰贵人的耳目,其实暗中有个牵头,夜夜领人去睡的。”某公子听了,就像发虐疾的一般,身上寒一阵,热一阵。又问他道:“这个妇人,有几个敝友也曾嫖过,都说他的色心是极淡薄的。兄方才讲那种房术,遇了极淫之妇方才可用,他又不是个劲敌,为甚么下那样毒手摆布他?”术士道:“在下阅人多矣,妇人淫者虽多,不曾见这一个,竟是通宵不倦的;或者去嫖他的贵友本领不济,不能饱其贪心,故此假装恬退耳。他也曾对在下说过,半三不四的男子,惹得人渴,救不得人饥,倒不如藏拙些的好。”某公子听到此处,九分信了,还有一分疑惑,只道他是赖风月的谎话,又细细盘问那妇人下身黑白何如,内里蕴藉何如,术士逐件讲来,一毫也不错。又说小肚之下、牝户之上有个小小香疤,恰好是某公子与他结盟之夜,一齐炙来做记认的。
见他说着心窍,一发毛骨竦然,就别了术士进去,思量道:“这个淫妇吃我的饭,穿我的衣,夜夜搂了别人睡,也可谓负心之极了。到临终时节,又不知那里弄些猪血狗血,写一封遗嘱下来,教我料理他的后事。难道被别人弄死,教我偿命不成?又亏得被人弄死,万一不死,我此时一定娶回来了。天下第一个淫妇,嫁着天下第一个本领不济之人,怎保得不走邪路,做起不尴不尬的事来?我这个龟名万世也洗不去了。这个术士竟是我的恩人,不但亏他弄死,又亏他无心中肯讲出来。他若不讲,我那里晓得这些原故?自然要把他骨殖装了回来,百年之后,与我合葬一处,分明是生前不曾做得乌龟,死后来补数了,如何了得!”当晚寻出那封血书,瞒了妻妾,一边骂,一边烧了。次日就差人往南京,毁去”副室金氏”的牌位,踏着妈儿的门槛,狠骂一顿了回来。
从此以后,刻了一篇《戒嫖文》,逢人就送。不但自己不嫖,看见别人迷恋青楼,就下苦口极谏。这叫做:要知山下路,须问过来人。
这一桩事,是富家子弟的呆处了。后来有个才士,做一回《卖油郎独占花魁》的小说,又有个才士,将来编做戏文。
那些挑葱卖菜的看了,都想做起风流事来。每日要省一双草鞋钱,每夜要做一个花魁梦。攒积几时,定要到妇人家走走,谁想卖油郎不曾做得,个个都做一出贾志诚了回来。当面不叫有情郎,背后还骂叫化子,那些血汗钱岂不费得可惜!崇祯未年,扬州有个妓妇,叫做雪娘,生得态似轻云,腰同细柳,虽不是朵无赛的琼花,钞关上的姊妹,也要数他第一。他从幼娇痴惯了,自己不会梳头,每日起来,洗过了面,就教妈儿替梳;妈儿若还不得闲,就蓬上一两日,只将就掠掠,做个懒梳妆而已。
小东门外有个篦头的待诏,叫做王四。年纪不上三十岁,生得伶俐异常,面貌也将就看得过。篦头篦得轻,取耳取得出,按摩又按得好,姊妹人家的生活,只有他做得多。
因在坡子上看见做一本《占花魁》的新戏,就忽然动起风流兴来,心上思量道:“敲油梆的人尚且做得情种,何况温柔乡里、脂粉丛中摩疼擦痒之待诏乎?”一日走到雪娘家里,见他蓬头坐在房中,就问道:“雪姑娘要篦头么?”雪娘道:“头到要篦,只是舍不得钱,自己篦篦罢。”王四道:“那个趁你们的钱,只要在客人面前作养作养就勾了。”一面说,一面解出家伙,就替他篦了一次。
篦完,把头发递与他道:“完了,请梳起来。”雪娘道,“我自己不会动手,往常都是妈妈替梳的。”王四道:“梳头甚么难事,定要等妈妈?等我替你梳起来罢。”雪娘道:“只怕你不会。”王四原是聪明的人,又常在妇人家走动,看见梳惯的,有甚么不会?就替他精精致致梳了一个牡丹头。
雪娘拿两面镜子前后一照,就笑起来道:“好手段,倒不晓得你这等聪明。既然如此,何不常来替我梳梳,一总算银子还你就是。”王四正要借此为进身之阶,就一连应了几个”使得”。雪娘叫妈儿与他当面说过,每日连梳连篦,算银一分,月尾支销,月初另起。
王四以为得计,日日不等开门就来伺候。每到梳头完了,雪娘不教修养,他定要捶捶捻捻,好摩弄他的香迹一日夏天,雪娘不曾穿裤,王四对面替他修养,一个陈抟大睡,做得他人事不知。及至醒转来,不想按摩待诏做了针灸郎中,百发百中的雷火针已针着受病之处了。
雪娘正在麻木之时,又得此欢娱相继,香魂去而未来。星眼开而复闭,唇中齿外唧唧哝哝,有呼死不辍而已。
从此以后,每日梳完了头,定要修一次养,不但浑身捏高,连内里都要修到。雪娘要他用心梳头,比待嫖客更加亲热。
一日问他道:“你这等会趁钱,为甚么不娶房家小,做分人家?”王四道:“正要如此,只是没有好的。我有一句话,几次要和你商量,只怕你未必情愿,故此不敢启齿。”雪娘道:“你莫非要做卖油郎么?”王四道:“然也。”雪娘道:“我一向见你有情,也要嫁你,只是妈妈要银子多,你那里出得起?”王四道:“他就要多,也不过是一二百两罢了。要我一注兑出来便难,若肯容我陆续交还,我拚几年生意不着,怕挣不出这些银子来?”雪娘道:“这等极好。”就把他的意思对妈儿说了。
妈儿乐极,怕说多了,吓退了他,只要一百二十两,随他五两一交,十两一交,零碎收了,一总结算。只是要等交完之日,方许从良;若欠一两不完,还在本家接客。
王四一一依从,当日就交三十两。那妈儿是会写字的,王四买个经折教他写了,藏在草纸袋中。
从此以后,搬在他家同住,每日算饭钱还他,聚得五两、十两,就交与妈儿上了经折。因雪娘是自己妻子,梳头篦头钱一概不算,每日要服事两三个时辰,才得出门做生意。
雪娘无客之时,要扯他同宿,他怕妈儿要算嫖钱,除了收帐,宁可教妻子守空房,自己把指头替代。每日只等梳头之时,张得妈儿不见,偷做几遭铁匠而已。
王四要讨妈儿的好,不但篦头修养分内之事,不敢辞劳,就是日间煮饭,夜里烧汤,乌龟忙不来的事务,也都肯越俎代庖。
地方上的恶少就替他改了称呼,叫做”王半八 ”,笑他只当做了半个王八,又合着第四的排行,可谓极尖极巧。王四也不以为惭,见人叫他,他就答应,只要弄得粉头到手,莫说半八,就是全八也情愿充当。
准准忙了四五年,方才交得完那些数目。就对妈儿道:“如今是了,求你写张婚书,把令受交卸与我,等我赁间房子,好娶他过门。”妈儿只当不知,故意问道:“甚么东西是了?
要娶那一位过门?女家姓甚么?几时做亲?待我好来恭贺。”
王四道:“又来取笑了,你的令爱许我从良,当初说过一百二十两财礼,我如今付完了,该把令爱还我去,怎么假糊涂,倒问起我来?”妈儿道:“好胡说!你与我女儿相处了三年,这几两银子还不够算嫖钱,怎么连人都要讨了去?好不欺心!”
王四气得目定口呆,回他道:“我虽在你家住了几年,夜夜是孤眠独宿,你女儿的皮肉我不曾沾一沾,怎么假这个名色,赖起我的银子来?”王四只道雪娘有意到他,日间做的勾当都是瞒着妈儿的,故此把这句话来抵对,那晓得古语二句,正合着他二人: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心恋落花。
雪娘不但替妈儿做干证,竟翻转面孔做起被害来。就对王四道:“你自从来替我梳头,那一日不歪缠几次?怎么说没有相干?一日只算一钱,一年也该三十六两。四五年合算起来,不要你找帐就够了,你还要讨甚么人?我若肯从良,怕没有王孙公子,要跟你做个待诏夫人?”五四听了这些话,就像几十桶井花凉水从头上浇下来的一般,浑身激得冰冷,有话也说不出。晓得这注银子是私下退不出来的了,就赶到江都县去击鼓。
江都县出了火签,拿妈儿与雪娘和他对审。两边所说的话与私下争论的一般,一字也不增减。
知县问王四道:“从良之事,当初是那个媒人替你说合的?”王四道:“是他与小的当面做的,不曾用媒人说合。”
知县道:“这等那银子是何人过付的?”王四道:“也是小的亲手交的,没有别人过付。”知县道:“亲事又没有媒人,银子又没有过付,教我怎么样审?这等他收你银子,可有甚么凭据么?”王四连忙应道:“有他亲笔收帐。”知县道:“这等就好了,快取上来。”王四伸手到草纸袋里,翻来覆去,寻了半日,莫说经折没有,连草纸也摸不出半张。
知县道:“既不收帐。为甚么不取上来?”王四道:“一向是藏在袋中的,如今不知那里去了?”知县大怒,说他既无媒证,又无票约,明系无赖棍徒要霸占娼家女子,就丢下签来,重打三十。又道他无端击鼓,惊扰听闻,枷号了十日才放。
看官,你道他的经折那里去了?原来妈儿收足了银子,怕他开口要人,预先分付雪娘,与他做事之时,一面搂抱着他,一面向草纸袋摸出去了,如今那里取得出?王四前前后后共做了六七年生意,方才挣得这注血财,又当了四五年半八,白白替他梳了一千几百个牡丹头,如今银子被他赖去,还受了许多屈刑,教他怎么恨得过?就去央个才子,做一张四六冤单,把黄绢写了,缝在背上,一边做生意,一边诉冤,要人替他讲公道。
那里晓得那个才子又是有些作孽的,欺他不识字,那冤单里面句句说鸨儿之恶,却又句句笑他自己之呆。冤单云:诉冤人王四,诉为半八之冤未洗,百二之本被吞,请观书背之文,以救刳肠之祸事。今身向居蔡地,今徒扬州,执贱业以谋生,事贵人而糊口。蹇遭孽障,勾引疾魂。日日唤梳头,朝朝催挽髻。以彼青丝发,系我绿毛身。按摩则内外兼修,唤不醒陈抟之睡;盥沐则发容兼理,忙不了张敞之工。缠头锦日进千缗,请问系何人执栉;洗儿钱岁留十万,不知亏若个烧汤。原不思破彼之悭,只妄想酬吾所欲。从良密议,订于四五年之前;聘美重资,浮于百二十之外。正欲请期践约,忽然负义寒盟。两妇舌长,雀角鼠牙易竞;一人智短,鲢清鲤浊难分。搂吾背而探吾襄,乐处谁防窃盗;笞我豚而枷我颈,苦中方悔疏虞。奇冤未雪于厅阶,隐恨求伸于道路。伏乞贵官长者,义士仕人,各赐乡评,以补国法。
或断雪娘归己,使名实相符,半八增为全八;或追原价还身,使排行复旧,四双减作两双。若是则鸨羽不致高张,而龟头亦可永缩颖。为此泣诉。
妈儿自从审了官司出去,将王四的铺盖与篦头家伙尽丢出来,不容在家宿歇。王四只得另租屋居住,终日背了这张冤黄,在街上走来走去。
不识字的只晓得他吃了行院的亏,在此伸诉,心上还有几分怜悯;读书识字的人看了冤单,个个掩口而笑,不发半点慈悲,只喝采冤单做好不说,那代笔之人取笑他的原故。
王四背了许久,不见人有一些公道,心上思量:“难道罢了不成?纵使银子退不来,也教他吃我些亏,受我些气,方才晓得穷人的银子不是好骗的!”就生个法子,终日带了篦头家伙,背着冤黄,不往别处做生意,单单立在雪娘门口,替人篦头,见有客人要进去嫖他,就扯住客人,跪在门前控诉。
那些嫖客见说雪娘这等无情,结识他也没用,况且篦头的人都可以嫖得,其声价不问可知,有几个跨进门槛的,依旧走了出去,妈儿与雪娘打又打他不怕,赶又赶他不走,被他截住咽喉之路,弄得生计索然。
忽一日王四病倒在家,雪娘门前无人吵闹,有个解粮的运官进来嫖他。两个睡到二更,雪娘睡熟,运官要小解,坐起身来取夜壶。那灯是不曾吹灭的,忽见一个穿青的汉子跪在床前,不住的称冤叫枉。
运官大惊道:“你有甚么屈情,半夜三更走来告诉?快快讲来,待我帮你伸冤就是。”那汉子口里不说,只把身子掉转,依旧跪下,背脊朝了运官,待他好看冤帖。
谁想这个运官是不大识字的,对那汉了道:“我不曾读过书,不晓得这上面的情节,你还是口讲罢。”那汉子掉转身来,正要开口,不想雪娘睡醒,咳嗽一声,那汉子忽然不见了。
运官只道是鬼,十分害怕,就问雪娘道:“你这房中为何有鬼诉冤?想是你家曾谋死甚么客人?”雪娘道:“并无此事。”运官道:“我方才起来取夜壶,明明有个穿青的汉子,背了冤黄,跪在床前告诉。见你咳嗽一声,就不见了,岂不是鬼?若不是你家谋杀,为甚么在此出现?”雪娘口中只推没有,肚里思量道:“或者是那个穷鬼害病死了,冤魂不散,又来缠扰也不可知。”心上又喜又怕,喜则喜阳间绝了祸根,怕则怕阴间又要告状。
运官疑了一夜,次日起来,密访邻舍。邻舍道:“客人虽不曾谋死,骗人一项银子是真。”就把王四在他家苦了五六年挣的银子,白白被他骗去,告到官司,反受许多屈刑,后来背了冤黄,逢人告诉的话,说了一遍。
运官道:“这等那姓王的死了不曾?”邻舍道:“闻得他病在寓处好几日了,死不死却不知道。”运官寻到他寓处,又问他邻舍说:“王四死了不曾?”邻舍道:“病虽沉重,还不曾死,终日发狂发躁,在床上乱喊乱叫道:‘这几日不去诉冤,便宜了那个淫妇。’说来说去,只是这两句话,我们被他聒噪不过。只见昨夜有一二更天不见响动,我们只说他死了。及至半夜后又忽然喊叫起来道:“贼淫妇,你与客人睡得好,一般也被我搅扰一常’这两句话,又一连说了几十遍,不知甚么原故。”运官惊诧不已,就教邻舍领到床前,把王四仔细一看,与夜间的面貌一些不差。就问道:“老王,你认得我么?”王四道:“我与老客并无相识,只是昨夜一更之后,昏昏沉沉,似梦非梦,却像到那淫妇家里,有个客人与他同睡,我走去跪着诉冤,那客人的面貌却像与老客一般。这也是病中见鬼,当不得真,不知老客到此何干?”运官道:“你昨夜见的就是我。”
把夜来的话对他说一遍,道:“这等看来,我昨夜所见的,也不是人,也不是鬼,竟是你的魂魄。我既然目击此事,如何不替你处个公平?我是解漕粮的运官,你明日扶病到我船上来。
待我生个计较,追出这项银子还你就是。”王四道:“若得如此,感恩不荆”运官当日依旧去嫖雪娘,绝口不提前事,只对妈儿道:“我这次进京,盘费缺少,没有缠头赠你女儿。我船上耗米尚多,你可叫人来发几担去,把与女儿做脂粉钱。只是日间耳目不便,可到夜里着人来龋”妈儿千感万谢。果然到次日一更之后,教龟子挑了箩担,到船上巴了一担回,再来发第二担,只见船头下水手把锣一敲,大家喊起来道;”有贼偷盗皇粮,地方快来拿获!”惊得一河两岸,人人取棒,个个持枪,一齐赶上船来,把龟子一索捆住,连箩担交与夜巡。
夜巡领了众人,到他家一搜,现搜出漕粮一担。运官道:“我船上空了半舱,约去一百二十余担,都是你偷去了,如今藏在那里?快快招来!”妈儿明知是计,说不出教我来挑的话,只是跪下讨饶。运官喝令水手,把妈儿与龟子一齐捆了,吊在桅子,只留雪娘在家,待他好央人行事。自己进舱去睡了,要待明日送官。
地方知事的去劝雪娘道:“他明明是扎火囤的意思,你难道不知?糟米是紧急军粮,官府也怕连累,何况平民?你家赃证都搜出来了,料想推不干净。他的题目都已出过,一百二十担漕米,一两一担,也该一百二十两。你不如去劝母亲,教他认赔了罢,省得经官动府,刑罚要受,监牢要坐,银子依旧要赔。”雪娘走上船来,把地方所劝的话对妈儿说了,妈儿道:“我也晓得,他既起这片歹心,料想不肯白过,不如认了晦气,只当王四那宗银子不曾骗得,拿来舍与他罢。”就央船头进舱去说,愿偿米价,求免送官。舱中允了,就教拿银子来交。妈儿是个奸诈的人,恐怕银子出得容易,又要别生事端,回道:“家中分文没有,先写一张票约,等天明了,挪借送来。”运官道:“朝廷的国课,只怕他不写,不怕他不还,只要写得明白。”妈儿就央地方写了一张票约,竟如供状一般,送与运官,方才放了。
等到天明,妈儿取出一百二十两银子,只说各处借来的,交与运官。谁想运官收了银子,不还票约,竟教水手开船。妈儿恐贻后患,雇只小船,一路跟着取讨,直随到高邮州,运官才教上船去。
当面分付道:“我不还票约,正要你跟到途中,与你说个明白。这项银子,不是我有心诈你的,要替你偿还一注冤债,省得你到来世变驴变马还人。你们做娼妇的,那一日不骗人,那一刻不骗人?若都教你偿还,你也没有许多银子。只是那富家子弟,你骗他些也罢了,为甚么把做手艺的穷人当做浪子一般耍骗?他伏事你五六年,不得一毫赏赐,反把他银子赖了,又骗官府枷责他,你于心何忍?他活在寓中,病在床上尚且愤恨不过,那魂魄现做人身,到你家缠扰;何况明日死了,不来报冤?我若明明劝你还他,就杀你剐你,你也决不肯取出,故此生这个法子,追出那注不义之财。如今原主现有我船上,我替你当面交还,省得你心上不甘,怪我冤民作贼。”就从后舱唤出来,一面把银子交还王四,一面把票约掷与妈儿。妈儿磕头称谢而去。
王四感激不尽,又虑转去之时,终久要吃淫妇的亏,情愿服事恩人,求带入京师,别图生理。运官依允,带他随身而去,后来不知如何结果。
这段事情,是穷汉子喜风流的榜样。奉劝世间的嫖客及早回头,不可被戏文小说引偏了心,把血汗钱被他骗去,再没有第二个不识字的运官肯替人扶持公道了。
卷之五 婴众怒舍命殉龙阳 抚孤茕全身报知己
词云:
南风不识何由始,妇人之祸贻男子。翻面凿洪蒙,无雌硬打雄。向隅悲落魄,试问君何乐?龌龊甚难当,翻云别有香。
这首词叫做《菩萨蛮》,单为好南风的下一针砭。南风一事,不知起于何代,创自何人,沿流至今,竟与天造地设的男女一道争锋比胜起来,岂不怪异?怎见男女一道是天造地设的?但看男子身上凸出一块,女子身上凹进一块,这副形骸岂是造作出来的?男女体天地赋形之意,以其有余,补其不足,补到恰好处,不觉快活起来,这种机趣岂是矫强得来的?及至交媾以后,男精女血,结而成胎,十月满足,生男育女起来,这段功效岂是侥幸得来的?只为顺阴阳交感之情,法乾坤覆载之义,象造化陶铸之功,自然而然。不假穿凿,所以亵狎而不碍于礼。顽耍而有益于正。
至于南风一事,论形则无有余不足之分,论情则无交欢共乐之趣,论事又无生男育女之功,不知何所取义,创出这桩事来,有苦于人,无益于己,做他何用?亏那中古之时,两个男子好好的立在一处,为甚么这一个忽然就想起这桩事,那一个又欣然肯做起这桩事来?真好一段幻想。况且那尾闾一窍,是因五腑之内污物无所泄,秽气不能通,万不得已生来出污秽的。
造物赋形之初,也怕男女交媾之际,误入此中,所以不生在前面生在后,即于分门别户之中,已示云泥霄壤之隔;奈何盘山过岭,特地寻到那幽僻之处去掏摸起来?或者年长鳏夫,家贫不能婚娶,借此以泄欲火,或者年幼姣童,家贫不能糊口,借此以觅衣食,也还情有可原;如今世上,偏是有妻有妾的男子酷好此道,偏是丰衣足食的子弟喜做此道,所以更不可解。
此风各处俱尚,尤莫盛于闽中,由建宁、邵武而上,一府甚似一府,一县甚似一县。不但人好此道,连草木是无知之物,因为习气所染,也好此道起来。
深山之中有一种榕树,别名叫做南风树。凡有小树在榕树之前,那榕树毕竟要斜着身子去钩搭小树,久而久之,钩搭着了,把枝柯紧紧缠在小树身上,小树也渐渐倒在榕树怀里来,两树结为一树,任你刀锯斧凿,拆他不开,所以叫做南风树。
近日有一才士听见人说,只是不信,及至亲到闽中,看见此树,方才晓得六合以内,怪事尽多,俗口所传、野史所载的,不必尽是荒唐之说。因题一绝云:并蒂芙蓉连理枝,谁云草木让情痴?人间果有南风树,不到闽天那得知。
看官,你说这个道理解得出,解不出?草木尚且如此,那人的癖好一发不足怪了。
如今且说一个秀士与一个美童,因恋此道而不舍,后来竟成了夫妻,还做出许多义夫节妇的事来。这是三纲的变体,五伦的闰位,正史可以不载,野史不可不载的异闻,说来醒一醒睡眼。嘉靖末年,福建兴化府莆田县有个廪膳秀才,姓许名葳,字季芳,生得面如冠玉,唇若涂朱。少年时节,也是个出类拔萃的龙阳,有许多长朋友攒住他,终日闻香嗅气,买笑求欢,那里容他去攻习举业?直到二十岁外,头上加了法网,嘴上带了刷牙,渐渐有些不便起来,方才讨得几时闲空,就去奋志萤窗,埋头雪案,一考就入学,入学就补廪,竟做了莆田县中的名士。到了廿二三岁,他的夫星便退了,这妻星却大旺起来。为甚么原故?只因他生得标致,未冠时节,还是个孩子,又像个妇人,内眷们看见,还像与自家一般,不见得十分可羡。
到此年纪,雪白的皮肤上面,出了几根漆黑的髭须,漆黑的纱巾底下,露出一张雪白的面孔,态度又温雅,衣饰又时兴,就像苏州虎丘山上绢做的人物一般,立在风前,飘飘然有凌云之致。你道妇人家见了,那个不爱?只是一件,妇人把他看得滚热,他把妇人却看得冰冷。为甚么原故?只因他的生性以南为命,与北为仇。常对人说:“妇人家有七可厌。”人问他那七可厌?他就历历数道;”涂脂抹粉,以假为真,一可厌也;缠脚钻耳,矫揉造作,二可厌也;乳峰突起,赘若悬瘤,三可厌也;出门不得,系若匏瓜,四可厌也;儿缠女缚,不得自由,五可厌也;月经来后,濡席沾裳,六可厌也;生育之余,茫无畔岸,七可厌也。怎如美男的姿色,有一分就是一分,有十分就是十分,全无一毫假借,从头至脚,一味自然。任你东南西北,带了随身,既少嫌疑,又无挂碍,做一对洁净夫妻,何等不妙?”听者道:“别的都说得是了,只是’洁净’二字,恐怕过誉了些。”他又道:“不好此者,以为不吉;那好此道的,闻来别有一种异香,尝来也有一种异味。这个道理,可为知者道,难为俗人言也。”听者不好与他强辩,只得由他罢了。
他后来想起”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少不得要娶房家眷,度个种子。有个姓石的富家,因重他才貌,情愿把女儿嫁他,倒央人来做媒,成了亲事。
不想嫁进门来,夫妇之情甚是冷落,一月之内,进房数次,其余都在馆中独宿。过了两年,生下一子,其妻得了产痨之症,不幸死了。季芳寻个乳母,每年出些供膳,把儿子叫他领去抚养,自己同几个家僮过日。
因有了子嗣,不想再娶妇人,只要寻个绝色龙阳,为续弦之计,访了多时,再不见有。
福建是出男色的地方,为甚么没有?只因季芳自己生得太好了,虽有看得过的,那肌肤眉眼,再不能够十全。也有几个做毛遂自荐,来与他暂效鸾凤,及至交欢之际,反觉得珠玉在后,令人形秽。所以季芳鳏居数载,并无外遇。
那时节城外有个开米店的老儿,叫做尤侍寰,年纪六十多岁,一妻一妾都亡过了,止有妾生一子,名唤瑞郎,生得眉如新月,眼似秋波,口若樱桃,腰同细柳,竟是一个绝色妇人。
别的丰姿都还形容得出,独有那种肌肤,白到个尽头的去处,竟没有一件东西比他。雪有其白而无其腻,粉有其腻而无其光。在褓之时,人都叫他做粉孩儿。长到十四岁上,一发白里闪红,红里透白起来,真使人看见不得。
兴化府城之东有个胜境,叫做湄洲屿,屿中有个天妃庙。
立在庙中,可以观海,晴明之际,竟与琉球国相望。每年春间,合郡士民俱来登眺。
那一年天妃神托梦与知府,说:“今年各处都该荒旱,因我力恳上帝,独许此郡有七分收成。”彼时田还未种,知府即得此梦,及至秋收之际,果然别府俱荒,只有兴化稍熟。知府即出告示,令百姓于天妃诞日,大兴胜会,酬他力恳上帝之功。
到那赛会之时,只除女子不到,合郡男人,无论黄童白叟,没有一个不来。
尤侍寰一向不放儿子出门,到这一日,也禁止不祝自己有些残疾,不能同行,叫儿子与邻家子弟做伴同去。临行千叮万嘱:“若有人骗你到冷静所在去讲闲话,你切不可听他。”
瑞郎道:“晓得。”竟与同伴一齐去了。
这日凡是好南风的,都预先养了三日眼睛,到此时好估承色。又有一班作孽的文人,带了文房四宝,立在总路头上,见少年经过,毕竟要盘问姓名,穷究信息,登记明白,然后远观气色,近看神情,就如相面的一般,相完了,在名字上打个暗号。
你道是甚么原故?他因合城美少辐辏于此,要攒造一本南风册,带回去评其高下,定其等第,好出一张美童考案,就如吴下评骘妓女一般。
尤瑞郎与同伴四五人都不满十六岁,别人都穿红着紫,打扮得妖妖娆娆;独有瑞郎家贫,无衣妆饰,又兼母服未满,浑身俱是布素。
却也古怪,那些估承色的、定考案的,都有几分眼力,偏是那穿红着紫的,大概看看就丢过了,独有浑身布素的尤瑞郎,一千一万双眼睛都钉在他一人身上,要进不放他进,要退不放他退,扯扯拽拽,缠个不了。
尤瑞郎来看胜会,谁想自家反做了胜会把与人看起来。等到赛会之时,挨挤上去,会又过了,只得到屿上眺望一番。
有许多带攒盒上山的,这个扯他吃茶,那个拉他饮酒,瑞郎都谢绝了,与同伴一齐转去。
偶然回头,只见背后有个斯文朋友,年可二十余岁,丰姿甚美,意思又来得安闲,与那扯扯拽拽的不同,跟着瑞郎一同行走。瑞郎过东,他也过东;瑞郎过西,他也过西;瑞郎小解,他也小解;瑞郎大便,他也大便,准准跟了四五个时辰,又不问一句话,瑞郎心上甚是狐疑。
及至下山时节,走到一个崎岖所在,青苔路滑,瑞郎一脚踏去,几乎跌倒。那朋友立在身边,一把搀住道:“尤兄仔细。”
一面相扶,一面把瑞郎的手心轻轻摸了几摸,就如搔痒的一般。
瑞郎脸上红了又白,白了又红,白是惊白的,红是羞红的,一霎时露出许多可怜之态,对那朋友道:“若不是先生相扶,一交直滚到山下。请问尊姓大号?”那朋友将姓名说来,原来就是鳏居数载、并无外遇的许季芳。彼此各说住处,约了改日拜访。说完,瑞郎就与季芳并肩而行,直到城中分路之处,方才作别。
瑞郎此时情窦已开,明晓得季芳是个眷恋之意,只因众人同行,不好厚那一个,所以借扶危济困之情,寓惜玉怜香之意,这种意思也难为他。莫说情意,就是容貌丰姿也都难得。今日见千见万,何曾有个强似他的?”我今生若不相处朋友就罢,若要相处朋友,除非是他,才可以身相许。”想了一会,不觉天色已晚,脱衣上床。忽然袖中掉出两件东西,拾起来看,是一条白绫汗巾,一把重金诗扇。
你道是那里来的?原来许季芳跟他行走之时,预先捏在手里等候,要乘众人不见,投入瑞郎袖中;恰好遇着个扶跌的机会,两人袖口相对,不知不觉丢将过来,瑞郎还不知道。此时见了,比前更想得殷勤。
却说许季芳别了瑞郎回去,如醉如痴,思想兴化府中竟有这般绝色,不枉我选择多年,“我今日搔手之时,见他微微含笑,绝无拒绝之容,要相处他,或者也还容易。只是三日一交,五日一会,只算得朋友,叫不得夫妻,定要娶他回来,做了填房,长久相依才好。况且这样异宝,谁人不起窥伺之心?纵然与我相好,也禁不得他相处别人,毕竟要使他从一而终,方才遂我大志。若是小户人家,无穿少吃的,我就好以金帛相求;万一是旧家子弟,不希罕财物的,我就无计可施了。”翻来覆去,想到天明。正在出城访问,忽有几个朋友走来道:“闻得美童的考案出来了,贴在天妃庙中,我们同去看看何如?”季芳道:“使得。”就与众人一同步去。
走到庙中,抬头一看,竟像殿试的黄榜一般,分为三甲,第一甲第一名就是尤瑞郎。众人赞道:“定得公道,昨日看见的,自然要算他第一。”又有一个道;”可惜许季芳早生十年,若把你未冠时节的姿容留到今日,当与他并驱中原,未知鹿死谁手?”季芳笑了一笑,问众人道:“可晓得他家事如何?父亲作何生理?”众人中有一个道:“我与他是紧邻,他的家事瞒不得我。父亲是开米店的,当初也将就过得日子,连年生意折本,欠下许多债来,大小两个老婆俱死过了,两口棺木还停在家中不能殡葬,将来一定要受聘的。当初做粉孩儿的时节,我就看上他了,恨不得把气吹他大来。如今虽不曾下聘,却是我荷包里的东西,列位休来剪绺。”季芳口也不开,别了众人回去。思想道:“照他这等说,难道罢了不成?少不得要先下手。”连忙写个晚生贴子,先去拜他父亲,只说久仰高风,特来拜访,不好说起瑞郎之事。
瑞郎看见季芳,连忙出来拜揖。季芳对侍寰道:“令郎这等长大,想已开笔行文了。晚生不揣,敢邀入社何如?”侍寰道:“庶民之子,只求识字记帐,怎敢妄想功名?多承盛意,只好心领。”季芳、瑞郎两人眉来眼去,侍寰早已看见,明晓得他为此而来,不然一个名士,怎肯写晚生帖子,来拜市井之人?心上明白,外面只当不知。三人坐了一会,分别去了。
侍寰次日要去回拜季芳,瑞郎也要随去,侍寰就引他同行。
季芳谅他决来回拜,恨不得安排香案迎接。相见之时,少不得有许多谦恭的礼数,亲热的言词,坐了半晌,方才别去。
看官,你道侍寰为何这等没志气,晓得人要骗他儿子,全无拒绝之心,不但开门揖盗,又且送亲上门,是何道理?要晓得那个地方,此道通行,不以为耻;侍寰还债举丧之物,都要出在儿子身上,所以不拒窥伺之人。这叫做”明知好酒,故意犯令。”既然如此,他就该任凭瑞郎出去做此道了,为何出门看会之时,又分付不许到冷静所在与人说话,这是甚么原故?
又要晓得福建的南风,与女子一般,也要分个初婚、再醮。
若是处子原身,就有人肯出重聘,三茶不缺,六礼兼行,一样的明婚正娶;若还拘管不严,被人尝了新去,就叫做败柳残花,虽然不是弃物,一般也有售主,但只好随风逐浪,弃取由人,就开不得雀屏,选不得佳婿了。所以侍寰不废防闲,也是韫椟待沽之意。
且说兴化城中自从出了美童考案,人人晓得尤瑞郎是个状元。那些学中朋友只除衣食不周的,不敢妄想天鹅肉吃,其余略有家事的人,那个不垂涎咽唾?早有人传到侍寰耳中。
侍寰就对心腹人道:“小儿不幸,生在这个恶赖地方,料想不能免俗。我总则拚个蒙面忍耻,顾不得甚么婚姻论财、夷虏之道。我身背上有三百两债负,还要一百两举丧,一百两办我的衣衾棺椁,有出得起五百金的,只管来聘,不然教他休想。”
从此把瑞郎愈加管束,不但不放出门,连面也不许人见。
福建地方,南风虽有受聘之例,不过是个意思,多则数十金,少则数金,以示相求之意,那有动半千金聘男子的?众人见他开了大口,个个都禁止不提。
那没力量的道:“他儿子的后庭料想不是金镶银裹的,’岂其娶妻,必齐之姜?’便除了这个小官,不用也罢。”那有力量的道:“他儿子的年纪还不曾二八,且熬他几年,待他穷到极处,自然会跌下价来。”所以尤瑞郎的桃夭佳节,又迟了几时。只是思量许季芳,不能见面,终日闭在家中,要通个音信也不能够。不上半月,害起相思病来,求医不效,问卜无灵。
邻家有个同伴过来看他,问起得病之由,瑞郎因无人通信,要他做个氤氲使者,只得把前情直告。
同伴道:“这等何不写书一封,待我替你寄去,教他设处五百金聘你就是了。”瑞郎道:“若得如此,感恩不荆”就研起墨来,写了一个寸楮,钉封好了,递与同伴。同伴竟到城外去寻季芳,问到他的住处,是一所高大门楣。
同伴思量:“住这样房子的人,一定是个财主,要设处五百金,料也容易。”及至唤出人来一问,原来数日之前,将此房典与别人,自己搬到城外去住了。同伴又问了城外的住处,一路寻去,只见数间茅屋,两扇柴门,冷冷清清,杳无人迹。
门上贴一张字道:
不佞有小事下乡,凡高明书札,概不敢领,恐以失答开罪,亮之宥之。
同伴看了,转去对瑞郎述了一遍,道:“你的病害差了,他们上的字明明是拒绝你的,况且房子留不住的人,那里有银子干风流事?劝你及早丢开,不要痴想。”瑞郎听了,气得面如土色,思量一会,对同伴道:“待我另写一封绝交书,连前日的汗巾、扇子烦你一齐带去。若见了他,可当面交还,替我骂他几句;如若仍前不见,可从门缝之中丢将进去,使他见了,稍泄我胸中之恨。”同伴道:“使得。”瑞郎爬起来,气忿忿的写了一篇,依旧钉封好了,取出二物,一齐交与同伴。同伴拿去,见两扇柴门依旧封锁未开,只得依了瑞郎的话,从门缝中塞进去了。
看官,你道许季芳起初何等高兴,还只怕贿赂难通;如今明白出了题目,正好做文字了,为何全不料理,反到乡下去游荡起来?要晓得季芳此行,正为要做情种。
他的家事,连田产屋业,算来不及千金。听得人说尤侍寰要五百金聘礼,喜之不胜道:“便尽我家私,换得此人过来消受几年,就饿死了也情愿。”竟将住房典了二百金,其余三百金要出在田产上面,所以如飞赶到乡下去卖田。恐怕同窗朋友写书来约他做文字,故此贴字在门上,回覆社友,并非拒绝瑞郎。
忽一日得了田价回来,兴匆匆要央人做事。不想开开大门,一脚踏着两件东西,拾起一看,原来就是那些表记。当初塞与人,人也不知觉;如今塞还他,他也不知觉;这是造物簸弄英雄的个小小伎俩。
季芳见了,吓得通身汗下,又不知是他父亲看见,送来羞辱他的;又不知是有了售主,退来回覆他的,那一处不疑到?
把汗巾捏一捏,里面还有些东西,解开却是一封书札。拆来细看,上写道:窃闻有初者鲜终,进锐者退速。始以为岂其然,而今知真不谬也。妃宫瞥遇,委曲相随;持危扶颠,备示悯恤。归而振衣拂袂,复见明珠暗投。以为何物才人,情痴乃尔,因矢分桃以报,谬思断袖之欢。讵意后宠未承,前鱼早弃。我方织苏锦为献,君乃署翟门以辞。曩如魍魉逐影,不知何所见而来?今忽鼠窜抱头,试问何所闻而去?君既有文送穷鬼,我宁无剑斩情魔?纨扇不载仁风,鲛绡枉沾泪迹。谨将归赵,无用避秦。
季芳看了,大骇道:“原来他寄书与我,见门上这几行痨字,疑我拒绝他,故此也写书来拒绝我。这样屈天屈地的事,教我那里去伸冤?”到了次日,顾不得怪与不怪,肯与不肯,只得央人去做。
尤侍寰见他照数送聘,一厘不少,可见是个志诚君子,就满口答应,约他儿子病好,即便过门。就将送来的聘金,还了债负,举了二丧,余下的藏为养老送终之费。这才合着古语一句道:有子万事足。
且说尤瑞郎听见受了许家之聘,不消吃药,病都好了。只道是绝交书一激之力,还不知他出于本心。季芳选下吉日,领了瑞郎过门,这一夜的洞房花烛,比当日娶亲的光景大不相同。
有撒帐词三首为证:
其一:
银烛烧来满画堂,新人羞涩背新郎。新郎不用相扳扯,便不回头也不妨。
其二:
花下庭前巧合欢,穿成一串倚阑干。缘何今夜天边月,不许情人对面看?
其三:
轻摩轻玉嗅温香,不似游蜂掠蕊狂。何事新郎偏识苦?十年前是一新娘。
季芳、瑞郎成亲之后,真是如鱼得水,似漆投胶,说不尽绸缪之意。瑞郎天性极孝,不时要回去看父亲。季芳一来舍不得相离,二来怕他在街上露形,启人窥伺之衅,只得把侍寰接来同住,晨昏定省,待如亲父一般。
侍寰只当又生一个儿子,喜出望外。只是六十以上之人,毕竟是风烛草露,任你百般调养,到底留他不住,未及一年,竟过世了。
季芳哀毁过情,如丧考妣,追荐已毕,尽礼殡葬。
瑞郎因季芳变产聘他,已见多情之至;后来又见待他父亲如此,愈加感深入骨,不但愿靠终身,还且誓以死报。
他初嫁季芳之时,才十四岁,腰下的人道,大如小指,季芳同睡之时,贴然无碍,竟像妇女一般。及至一年以后,忽然雄壮起来,看他欲火如焚,渐渐的禁止不祝又有五个多事的指头,在上面摩摩捏捏,少不得那生而知之、不消传授的本事,自然要试出来。
季芳怕他辛苦,时常替他代劳,只是每到竣事之后,定要长叹数声。瑞郎问他何故,季芳只是不讲。
瑞郎道:“莫非嫌他有碍么?”季芳摇头道:“不是。”
瑞郎道:“莫非怪他多事么?”季芳又摇头道:“不是。”瑞郎道:“这等你为何长叹?”季芳被他盘问不过,只得以实情相告。指着他的此物道:“这件东西是我的对头,将来与你离散之根就伏于此,教我怎不睹物伤情?”瑞郎大惊道:“我两个生则同衾,死则共穴,你为何出此不祥之语,毕竟为甚么原故?”季芳道:“男子自十四岁起,至十六岁止,这三年之间,未曾出幼,无事分心。相处一个朋友,自然安心贴意,如夫妇一般。及至肾水一通,色心便起,就要想起妇人来了。一想到妇人身上,就要与男子为仇。书上道:‘妻子具而孝衰于亲。’有了妻子,连父母的孝心衰了,何况朋友的交情?如今你的此物一日长似一日,我的缘分一日短似一日了。你的肾水一日多似一日,我的欢娱一日少似一日了。想到这个地步,教我如何不伤心,如何不叹气?”说完了,不觉放声大哭起来。
瑞郎见他说得真切,也止不住泪下如雨。想了一会道:“你的话又讲差了,若是泛泛相处的人,后来娶了妻子,自然有个分散之日;我如今随你终身,一世不见女子,有甚么色心起得?就是偶然兴动,又有个遣兴之法在此,何须虑他?”季芳道:“这个遣兴之法,就是将来败兴之端,你那里晓得?”
瑞郎道:“这又是甚么原故?”季芳道:“凡人老年的颜色不如壮年,壮年的颜色不如少年者,是甚么原故?要晓得肾水的消长,就关于颜色的盛衰。你如今为甚么这等标致?只因元阳未泄,就如含苞的花蕊一般,根本上的精液总聚在此处,所以颜色甚艳,香味甚浓。及至一开之后,精液就有了去路,颜色一日淡似一日,香味一日减似一日,渐渐的干瘪去了。你如今遣兴遣出来的东西,不是甚么无用之物,就是你皮里的光彩,面上的娇艳,底下去了一分,上面就少了一分。这也不关你事,是人生一定的道理,少不得有个壮老之日,难道只管少年不成?
只是我爱你不过,无计留春,所以说到这个地步,也只得由他罢了。”瑞郎被他这些话说得毛骨竦然,自己思量道:“我如今这等见爱于他,不过这几分颜色,万一把元阳泄去,颜色顿衰,渐渐的’惹厌起来,就是我不丢他,他也要弃我了,如何使得?”就对季芳道:“我不晓得这件东西是这样不好的,既然如此,你且放心,我自有处。”过了几日,季芳清早出门去会考。瑞郎起来梳头,拿了镜子,到亮处仔细一照,不觉疑心起来道:“我这脸上的光景,果然比前不同了。前日是白里透出红来的,如今白到增了几分,那红的颜色却减去了。难道他那几句说话就这等应验,我那几点脓血就这等利害不成?他为我把田产卖尽,生计全无,我家若不亏他,父母俱无葬身之地,这样大恩一毫也未报,难道就是这样老了不成?”仔细踌躇一会,忽然发起狠来道:“总是这个孽根不好,不如断送了他,省得在此兴风起浪。做太监的人一般也过日子。如今世上有妻妾、没儿子的人尽多,譬如我娶了家小,不能生育也只看得。
我如今为报恩绝后,父母也怪不得我。”就在箱里取出一剃刀,磨得锋快,走去睡在春凳上,将一条索子一头系在梁上,一头缚了此物,高高挂起,一只手拿了剃刀,狠命一下,齐根去了,自己晕死在春凳上,因无人呼唤,再不得苏醒。
季芳从外边回来,连叫瑞郎不应,寻到春凳边,还只说他睡去,不敢惊醒,只见梁上挂了一个肉茄子,荡来荡去,捏住一看,才晓得是他的对头。季芳吓得魂不附体。
又只见裤裆之内,鲜血还流,叫又叫不醒,推又推不动,只得把口去接气,一连送几口热气下肚,方才苏醒转来。
季芳道:“我无意中说那几句话,不过是怜惜你的意思,你怎么就动起这个心来?”说完,捶胸顿足,哭个不了;又悔恨失言,将巴掌自己打嘴。
瑞郎疼痛之极,说不出话,只做手势教他不要如此。季芳连忙去延医赎药,替他疗治。
却也古怪,别人踢破一个指头,也要害上几时;他就像有神助的一般,不上月余,就收了口。那疤痕又生得古古怪怪,就像妇人的牝户一般。他起先的容貌体态,分明是个妇人,所异者几希之间耳;如今连几希之间都是了,还有甚么分辨?季芳就索性教他做妇人打扮起来,头上梳了云鬟,身上穿了女衫,只有一双金莲不止三寸,也教他稍加束缚。瑞郎又有个藏拙之法,也不穿鞋袜,也不穿褶裤,作一双小小皂靴穿起来,俨然是戏台上一个女旦。又把瑞郎的”郎”字改做”娘”字,索性名字相称到底。
从此门槛也不跨出,终日坐在乡房,性子又聪明,女工针指不学自会,每日爬起来,不是纺绩,就是刺绣,因季芳家无生计,要做个内助供给他读书。
那时季芳的儿子在乳母家养大,也有三四岁了,瑞娘道:“此时也好断乳,何不领回来自己抚养?每年也省几两供给。”
季芳道:“说得是。”就去领了回来。瑞娘爱如亲生,自不必说。季芳此时娇妻子都在眼前,正好及时行乐,谁想天不由人,坐在家中,祸事从天而降。
忽一日,有两个差人走进门来道:“许相公,太爷有请。”
季芳道:“请我做甚么?”差人道:“通学的相公有一张公旦,出首相公,说你私置腐刑,擅立内监,图谋不轨,太爷当堂准了,差我来拘,还有一个被害叫做万瑞郎,也在你身上要。”
季芳道:“这等借牌票看一看。”差人道:“牌票在我身上。”
就伸出一只血红的手臂来。上写道:
立拿叛犯许葳、阉童尤瑞郎赴审。
原来太守看了呈词,诧异之极,故此不出票,不出签,标手来拿,以示怒极之意。
你道此事从何而起?只因众人当初要聘尤瑞郎,后来暂且停止,原是熬他父亲跌价的。谁想季芳拚了这注大钞,竟去聘了回来,至美为他所得,那个不怀妒忌之心?起先还说虽不能够独享,待季芳尝新之后,大家也普同供养一番,略止垂涎之意。谁想季芳把他藏在家中,一步也不放出去,天下之宝,不与天下共之,所以就动了公愤。
虽然动了公愤,也还无隙可乘。若季芳不对人道痛哭,瑞郎也不下这个毒手;瑞郎不下这个毒手,季芳也没有这场横祸。
所以古语道:“无故而哭者不祥。”又道:“运退遇着有情人。”
一毫也不错。
众人正在观衅之际,忽然闻得这件新闻,大家哄然起来道:“难道小尤就有这等痴情?老许就有这等奇福?偏要割断他那种痴情,享不成这段奇福。”故此写公呈公首起来。做头的就是尤瑞郎的紧邻,把瑞郎放在荷包里,不许别人剪绺的那位朋友。当时季芳看了朱臂,进去对瑞郎说了。瑞娘惊得神魂俱丧,还要求差人延挨一日,好钻条门路,然后赴审。那差人知道官府盛怒之下,不可迟延,即刻就拘到府前,伺候升堂,竟带过去。
太守把棋子一拍道:“你是何等之人,把良家子弟阉割做了太监?一定是要谋反了!”季芳道:“生员与尤瑞郎相处是真,但阉割之事,生员全不知道,是他自己做的。”太守道:“他为甚么自己就阉割起来?”季芳道:“这个原故生员不知道,就知道也不便自讲,求太宗师审他自己就是。”太守就叫瑞郎上去,问道:“你这阉割之事,是他动手的,是你自己动手的?”瑞郎道:“自己动手的。”太守道:“你为甚么自己阉割起来?”瑞郎道:“小的父亲年老,债负甚多,二母的棺柩暴露未葬,亏许秀才捐出重资,助我作了许多大事;后来父亲养老送终,总亏他一人独任。小的感他大恩,无以为报,所以情愿阉割了,服事他终身的。”太守大怒道:“岂有此理!
你要报恩,那一处报不得,做起这样事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怎么为无耻私情,把人道废去?岂不闻‘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么?我且先打你个不孝!”就丢下四根签来,皂隶拖下去,正要替他扯裤,忽然有上千人拥上堂来,喧嚷不祝福建的土音,官府听不出,太守只说审屈了事,众人鼓噪起来,吓得张惶无措。
你道是甚么原故?只因尤瑞郎的美豚,是人人羡慕的,这一日看审的人将有数千,一半是学中朋友。听见要打尤瑞郎,大家挨挤上去,争看美豚。皂隶见是学中秀才,不好阻碍,所以直拥上堂,把太守吓得张惶无措。
太守细问书吏,方才晓得这个情由。皂隶待众人止了喧哗,立定身子,方才把瑞郎的裤子扯开,果然露出一件至宝。只见:嫩如新藕,媚若娇花。光腻无滓,好像剥去壳的鸡蛋;温柔有缝,又像焙出甑的寿桃。就是吹一口,弹半下,尚且要皮破血流;莫道受屈棒,忍官刑,熬得不珠残玉碎。皂隶也喜南风,纵使硬起心肠,只怕也下不得那双毒手;清官也好门子,虽一时怒翻面孔,看见了也难禁一点婆心。
太守看见这样粉嫩的肌肤,料想吃不得棒起。欲待饶了,又因看的人多,不好意思,皂隶拿了竹板,只管沿沿摸摸,再不忍打下去。挨了一会,不见官府说饶,只得擎起竹板。
方才吆喝一声,只见季芳拼命跑上去,伏在瑞郎身上道:“这都是生员害他,情愿替打。”起先众人在旁边赏鉴之时,个个都道:“便宜了老许。”那种醋意,还是暗中摸索;此时见他伏将上去,分明是当面骄人了,怎禁得众人不发极起来?
就一齐鼓掌哗噪起来道:“公堂上不是干龙阳的所在,这种光景看不得!”太守正在怒极之时,又见众人哗噪,就立起身来道:“你在本府面前尚且如此,则平日无耻可知。我少不得要申文学道,革你的前程,就先打后革也无碍!”说完,连签连筒推下去。
皂隶把瑞郎放起,拽倒季芳,取头号竹板,狠命的砍。瑞郎跪在旁边乱喊,又当磕头,又当撞头,季芳打一下,他撞一下,打到三十板上,季芳的腿也烂了,瑞郎的头也碎了,太守才叫放起,一齐押出去讨保。
众人见打了季芳,又革去前程,大家才消了醋块,欢然散了。太守移文申黜之后,也便从轻发落,不曾问那阉割良民的罪。
季芳打了回来,气成一病,恹恹不起。瑞郎焚香告天,割股相救,也只是医他不转。还怕季芳为他受辱亡身,临终要埋怨,谁想易箦之际,反捏住瑞郎的手道:“我累你失身绝后,死有余辜。你千万不要怨怅。还有两件事叮嘱你,你须要牢记在心。”瑞郎道:“那两桩事?”季芳道:“众人一来为爱你,二来为妒我,所以构此大难。我死之后,他们个个要起不良之心,你须要远避他方,藏身敛迹,替我守节终身,这是第一桩事。我读了半世的书,不能发达,止生一子,又不曾教得成人,烦你替我用心训诲,若得成名,我在九泉也瞑目,这是第二桩事。”说完,眼泪也没有,干哭了一场,竟奄然长逝了。
瑞郎哭得眼中流血,心内成灰,欲待以身殉葬,又念四岁孤儿无人抚养,只得收了眼泪,备办棺衾。
自从死别之日,就发誓吃了长斋,带着个四岁孩子,还是认做儿子的好,认做兄弟的好?况且作孽的男子处处都有,这里尚南风,焉知别处不尚南风?万一到了一个去处,又招灾惹祸起来,怎么了得?毕竟要妆做女子,才不出头露面,可以完节终身。只是做了女子,又有两桩不便,一来路上不便行走,二来到了地方,难做生意。
踌躇几日,忽然想起有个母舅,叫做王肖江,没儿没女,止得一身,不如教他引领,一来路上有伴,二来到了地头,好寻生计。算计定了,就请王肖江来商量。
肖江听见,喜之不胜道:“漳州原是我祖籍,不如搬到漳州去。你只说丈夫死了,不愿改嫁,这个儿子,是前母生的,一同随了舅公过活。这等讲来,任他南风北风,都吹你不动了。”
瑞郎道:“这个算计真是万全。”就依当初把“郎”字改做“娘”字,便于称呼。起先季芳病重之时,将余剩的产业卖了二百余金,此时除丧事费用之外,还剩一半,就连夜搬到漳州,赁房住下。
肖江开了一个鞋铺,瑞娘在里面做,肖江在外面卖,生意甚行,尽可度日。
孤儿渐渐长成,就拣了明师,送他上学,取名叫做许承先。
承先的资质不叫做颖异,也不叫做愚蒙,是个可士可农之器。只有一件像种,那媚眼态度,宛然是个许季芳,头发也黑得可爱,肌肤也白得可爱。
到了十二三岁,渐渐的惹事起来。同窗学生,大似他的,个个买果子送与他吃。他又做陆绩怀桔的故事,带回来孝顺母亲。
瑞娘思量道:“这又不是好事了。我当初只为这几分颜色,害得别个家破人亡,弄得自己东逃西窜,自己经过这番孽障,怎好不惩戒后人?”就分付承先道:“那送果子你吃的人,都是要骗你的,你不可认做好意。以后但有人讨你便宜,你就要禀先生,切不可被他捉弄。”承先道:“晓得。”不多几日,果然有个学长挖他窟豚,他禀了先生,先生将学长责了几板。
回来告诉瑞娘,瑞娘甚是欢喜。
不想过了几时,先生又瞒了众学生,买许多果子放在案头,每等承先背书之际,张得众人不见,暗暗的塞到承先袖里来。
承先只说先生决无歹意,也带回来孝顺母亲。瑞娘大骇道:“连先生都不轨起来,这还了得?”就托故辞了,另拣个须鬓皓然的先生送他去读。
又过几时,承先十四岁,恰好是瑞娘当初受聘之年,不想也有花星照命。一日新知县拜客,从门首经过,仪从执事,摆得十分齐整。承先在店堂里看。
那知县是个青年进士,坐在轿上一眼觑着承先,抬过四五家门面,还掉过头来细看。王肖江对承先道:“贵人抬眼看,便是福星临,你明日必有好处。”不上一刻,知县拜客转来,又从门首经过,对手下人道:“把那个穿白的孩子拿来。”只见两三个巡风皂隶,如狼似虎赶进店来,把承先一索锁住,承先惊得号啕痛哭。
瑞娘走出来,问甚么原故,那皂隶不由分说,把承先乱拖乱扯,带到县中去了。
王肖江道:“往常新官上任,最忌穿白的人,想是见他犯了忌讳,故此拿去惩治了。”瑞娘顾不得抛头露面,只得同了肖江赶到县前去看。
原来是县官初任,要用门子,见承先生得标致,自己相中了,故此拿他来递认状的。瑞娘走到之时,承先已经押出讨保,立刻要取认状。
瑞娘走到家中,抱了承先痛哭首:“我受你父亲临终之托,指望教你读书成名,以承先人之志;谁想皇天不佑,使你做下贱之人,我不忍见你如此。待我先死了,你后进衙门,还好见你父亲于地下。”说完,只要撞死。
肖江劝了一番,又扯到里面,商议了一会,瑞娘方才住哭。
当晚就递了认状。第二日就教承先换了青衣,进去服役。
知县见他人物又俊俏,性子又伶俐,甚是得宠。
却说瑞娘与肖江预先定下计较,写了一舱海船,将行李衣服渐渐搬运下去。
到那一日,半夜起来,与承先三人一同逃走下船,曳起风帆,顷刻千里,不上数日,飘到广东广州府。将行李搬移上岸,赁房住下,依旧开个鞋铺。
瑞娘这番教子,不比前番,日间教他从师会友,夜间要他刺股悬梁,若有一毫怠惰,不是打,就是骂,竟像肚里生出来的儿子。
承先也肯向上,读了几年,文理大进。屡次赴考,府县俱取前列;但遇道试,就被冒籍的攻了出来。直到二十三岁,宗师收散遗才,承先混进去考,幸取通场第一,当年入场,就中了举。回来拜谢瑞娘,瑞娘不胜欢喜。
却说承先丧父之时,才得四岁,吃饭不知饥饱,那里晓得家中之事?自他从乳母家回来,瑞娘就做妇人打扮,直到如今。
承先只说当真是个继母,那里去辨雌雄?瑞娘就要与他说知,也讲不出口,所以鹘鹘突突过了二十三年。
直到进京会试,与福建一个举人同寓,承先说原籍也是福建,两下认起同乡来,那举人将他齿录一翻,看见父许葳,嫡母石氏,继母尤氏,就大惊道:“原来许季芳就是令先尊?既然如此,令先尊当初不好女色,止娶得一位石夫人,何曾再娶甚么尤氏?”承先道:“这个家母如今现在。”那举人想了一会,大笑道:“莫非就是尤瑞郎么?这等他是个男人,你怎么把他刻做继母?”承先不解其故,那举人就把始末根由,细细的讲了一遍,承先才晓得这段希奇的故事。
后来承先几科不中,选了知县。做过三年,升了部属。把瑞娘待如亲母,封为诰命夫人,终身只当不知,不敢提起所闻一字。就是死后,还与季芳合葬,题曰”尤氏夫人之墓”,这也是为亲者讳的意思。
看官,你听我道:这许季芳是好南风的第一个情种,尤瑞郎是做龙阳的第一个节妇,论理就该流芳百世了;如今的人,看到这回小说,个个都掩口而笑,就像鄙薄他的一般。
这是甚么原故?只因这桩事不是天造地设的道理,是那走斜路的古人穿凿出来的,所以做到极至的所在,也无当于人伦。
我劝世间的人,断了这条斜路不要走,留些精神施于有用之地,为朝廷添些户口,为祖宗绵绵嗣续,岂不有益!为甚么把金汁一般的东西,流到那污秽所在去?有诗为证:阳精到处便成孩,南北虽分总受胎。
莫道龙阳不生子,蛆虫尽自后庭来。
卷之六 受人欺无心落局 连鬼骗有故倾家
诗云:
世间何物最堪仇,赌胜场中几粒骰。
能变素封为乞丐,惯教平地起戈矛。
输家既入迷魂阵,赢处还吞钓命钩。
安得人人陶士行,尽收博具付中流。
这首诗是见世人因赌博倾家者多,做来罪骰子的。骰子是无知之物,为甚么罪他?不知这件东西虽是无知之物,却像个妖孽一般。你若不去惹他,他不过是几块枯骨,六面钻眼,极多不过三十六枚点数而已;你若被他一缠上了,这几块枯骨就是几条冤魂,六面钻眼就是六条铁索,三十六枚点数就是三十六个天罡,把人捆缚住了,要你死就死,要你活就活,任有拔山举鼎之力,不到乌江,他决不肯放你。
如今世上的人迷而不悟,只要将好好的人家央他去送。起先要赢别人的钱。不想到输了自家的本;后来要翻自家的本,不想又输了别人的钱。输家失利,赢家也未尝得到,不知弄他何干?说话的,你差了。世上的钱财定有着落,不在这边,就在那边,你说两边都不得,难道被鬼摄去了不成?看官,自古道:“鹬蚌相持,渔翁得利。”那两家赌到后来,你不肯歇,我不肯休,弄来弄去,少不得都归到头家手里。所以赌博场上,输的讨愁烦,赢的空欢喜,看的赔工夫,刚刚只有头家得利。
当初一人,有千金家事,只因好赌,弄得精穷。手头只剩得十两银子,还要拿去做孤注。
偶从街上经过,见个道人卖仙方,是一口价,说十两就要十两,说五两就要五两,还少了就不肯卖。那方又是封着的,当面不许开,要拿回家去自己拆看。此人把面前的方一一看过,看到一封,上面写着:赌钱不输方,价银拾两。
此人大喜,思量道:“有了不输方去赌,要千两就千两,要万两就万两,何惜这十两价钱?”就尽腰间所有,买了此方,拿回去拆开一看,止得四个大字道:只是拈头。
此人在骇,说被他骗了,要走转去退。仔细想一想道:“话虽平常,却是个至理。我就依着他行,且看如何应验?”
从此以后,遇见人赌,就去拈头。拈到后来,手头有了些钞,要自己下场,想到仙方的话,又熬住了。
拈了三年头,熬了三年赌,家赀不觉挣起一半,才晓得那道人不是卖的仙方,是卖的道理。这些道理人人晓得,个个不肯行。此人若不去十两银子买,怎肯奉为蓍蔡?就如世上教人读书,教人学好,总是教的道理。但是先生教学生就听,朋友劝朋友就不听,是甚么原故?先生去束修、朋友不去束修故也。
话休絮烦,照方才这等说来,拈头是极好的生意了;如今又有一人,为拈头反拈去了一分人家,这又是甚么原故?听在下说来便知分晓。
嘉靖初年,苏州有个百姓,叫做王小山。为人百伶百俐,真个是眉毛会说话,头发都空心的。
祖上遗下几亩田地,数间住房,约有二三百金家业。他的生性再不喜将本觅利,只要白手求财。自小在色盆行里走动,替头家分分筹,记记帐,拈些小头,一来学乖,二来糊口。
到后来人头熟了,本事强了,渐渐的大弄起来。逼着好主儿,自己拿银子放头;遇着不尴尬的,先教付稍,后交筹马,只有得趁,没有得赔。久而久之,名声大了,数百里内外好此道的,都来相投,竟做了个赌行经纪。
他又典了一所花园居住,有厅有堂,有台有榭,桌上摆些假骨董,壁上挂些歪书画,一来装体面,二来有要赌没稍的,就作了银子借他,一倍常得几倍。
他又肯撒漫,家中雇个厨子当灶,安排的肴馔极是可口,拈十两头,定费六七两供给,所以人都情愿作成他。往来的都是乡绅大老,公子王孙;论千论百家输赢,小可的不敢进他门槛。常常有人劝他自己下场,或者扯他搭一分,他的主意拿得定定的,百风吹他不动,只是醒眼看醉人。
却有一件不好,见了富家子弟,不论好赌不好赌,情愿不情愿,千方百计,定要扯他下场;下了场,又要串通惯家弄他一个,不输个干净不放出门。他从三十岁起到五十岁,这二十年间送去的人家,若记起帐来,也做得一本百家姓。只是他趁的银子大来大去,家计到此也还不上千金。
那时齐门外有个老者,也姓王,号继轩,为人智巧不足,忠厚有余。祖、父并无遗业,是他克勤克苦挣起一分人家。虽然只有二三千金事业,那些上万的财主,反不如他从容。外无石崇、王恺之名,内有陶朱、猗顿之实。
他的田地都买在平乡,高不愁旱,低不愁水;他的店面都置在市口,租收得重,税纳得轻;宅子在半村半郭之间,前有秫田,后有菜圃,开门七件事,件件不须钱买,取之宫中而有余。
性子虽不十分悭吝,钱财上也没得错与人。田地是他逐亩置的,房屋的他逐间起的,树木是他逐根种的,若有豪家势宦要占他片瓦尺土,一草一木,他就要与你拼命。人知道他的便宜难讨,也不去惹他。上不欠官粮,下不放私债,不想昧心钱,不做欺公事,夫妻两口逍遥自在,真是一对烟火神仙。
只是子嗣难得,将近五旬才生一子,因往天竺祈嗣而得,取名唤做竺生。生得眉清目秀,聪颖可佳。将及垂髫,继轩要送他上学,只怕搭了村塾中不肖子弟,习于下流,特地请一蒙师在家训读,半步不放出门。教到十六七岁,文理粗通,就把先生辞了。他不想儿子上进,只求承守家业而已。
偶有一年,苏州米粮甚贱,继轩的租米不肯轻卖,闻得山东、河南一路年岁荒歉,客商贩六陈去粜者,人人得利,继轩就雇下船只,把租米尽发下船,装往北路粜卖。
临行分付竺生道:“我去之后,你须要闭门谨守,不可闲行游荡,结交匪人,花费我的钱钞。我回来查帐,若少了一文半分,你须要仔细!”竺生唯唯听命。送父出门,终日在家静坐。
忽一日生起病来,求医无效,问卜少灵。母亲道:“你这病想是拘束出来的,何不到外面走走,把精神血脉活动一活动,或者强如吃药也不可知。”竺生道:“我也想如此,只是我不曾出门得惯,东西南北都不知,万一走出门去,寻不转来,如何是好?”母亲道:“不妨,我叫表兄领你就是。”次日叫人到娘家,唤了侄儿朱庆生来。
庆生与竺生同年,只大得几月,凡事懵懂,只有路头还熟。
当日领了竺生,到虎丘山塘游玩了一日,回来不觉精神健旺,竟不是出门时节的病容了。母亲大喜,以后日逐教他出去踱踱。一日走到一个去处,经过一所园亭,只见:曲水绕门,远山当户。外有三折小桥,曲如之字;内有重密槛,碎若冰纹。假山高耸出墙头,积雨生苔,画出个秋色满园关不住;芳树参差围屋角,因风散绮,弄得个春城无处不飞花。粉墙千堞白无痕,疑入凝寒雪洞;野水一泓青有翳,知为消夏荷夏。可称天上蓬莱,真是人间福地。若非石崇之金谷,定为谢傅之东山。所喜者及肩之墙可窥,所苦者如海之门难入。
竺生看了,不觉动心骇目,对庆生道:“我们游了几日名山,到不如这所花园有趣。外观如此富丽,里面不知怎么样精雅,可惜不能够遍游一游。”庆生道:“这园毕竟是乡宦人家的,定有上园丁看守,若把几个铜钱送他,或者肯放进去也不可知,但不知他住在那一间屋里?”竺生道:“这大门是不闩的,我们竟走进去,撞着人问他就是了。”两人推开大门,沿着石子路走,走过几转回廊,并不见个人影。行到一个池边,只见许多金鱼浮在水面,见人全不惊避。
两人正看得好,忽有一人,头戴一字纱巾,身穿酱色道袍,脚踏半旧红鞋,手拿一把高丽纸扇,走到二人背后,咳嗽一声。
二人回头,吓出一身冷汗。看见如此打扮,定不是园丁了,只说是乡宦自己出来,怕他拿为贼论,又不敢向前施礼,又不敢转身逃避,只得假相埋怨。
一个道:“都是你要进来看花。”一个道:“都是你要来看景致。”口里说话,脸上红一块,白一条,看他好不难过。
这戴巾的从从容容道:“二位不须作意,我这小园是不禁人游玩的,要看只管看,只是荒园没有甚么景致。”二人才放心道:“这等多谢老爷,小人们轻造宝园,得罪了。”戴巾的道:“我不是甚么官长,不须如此称呼。贱姓姓王,号小山,与兄们一样,都是平民,请过来作揖。”二人走下来,深深唱了两个喏,小山又请他坐下,问其姓名。庆生道:“晚生姓朱,贱名庆生;这是家表弟,姓王名竺生,是家姑夫王继轩的儿子。”
看官,你说小山问他自己姓名,他为何说出姑夫名字?他说姑夫是个财主,提起他来,王小山自然敬重。却也不差,果然只因拖了个尾声,引出许多妙处。
原来小山有一本皮里帐簿,凡苏州城里城外有碗饭吃的主儿,都记在上面,这王继轩名字上,还圈着三个大圈的。当时听见了这句话,就如他乡遇了故知,病中见了情戚,颜色又和蔼了几分,眼睛更鲜明了一半。
就回他道:“小子姓王,兄也姓王,这等五百年前共一家了。况且令尊又是久慕的,幸会幸会。”连忙唤茶来,三人吃了一杯。
只见小厮禀道:“里面客人饥了,请阿爹去陪吃午饭。”
小山对着二人道:“有几个敝友在里边,可好屈二兄进去,用些便饭。”二人道:“素昧平生,怎好相扰。”立起身来就告别。
小山一把扯住竺生道:“这样好客人,请也请不至,小子决不轻放的,不要客气。”庆生此时腹中正有些饥了,午饭尽用得着,只是小山止扯竺生,再不来扯他,不好意思,只行先走。小山要放了竺生去扯他,只怕留了陪宾,反走了正客,自己拉了竺生往内竟走,叫小厮:“去扯那位小官人进来。”二人都被留入中堂。
只见里面捧出许多嗄饭,银怀金箸,光怪陆离,摆列完了,小山道:“请众位出来。”只见十来个客人一齐拥出,也有戴巾的,也有戴帽的,也有穿道袍而科头的,也有戴巾帽、穿道袍而跣足的,不知甚么缘故。
二人走下来要和他们施礼,众人口里说个”请了”,手也不拱,竟坐到桌上狂饮大嚼去了,二人好生没趣。
小山道:“二兄快请过来,要用酒就用酒,要用饭就用饭,这个所在是斯文不得的。”二人也只得坐下,用了一两杯酒,就讨饭吃。把各样菜蔬都尝一尝,竟不知是怎样烹调的,这般有味。竺生平常吃的,不过是白水煮的肉,豆油煎的鱼,饭锅上蒸的鸭蛋,莫说口中不曾尝过这样的味,就是鼻子也不曾闻过这样的香。
正吃到好处,不想被那些客人狼餐虎食,却似风卷残云,一霎时剩下一桌空碗。吃完了,也不等茶漱口,把筷子乱丢,一齐都跑去了。
竺生思量道:“这些人好古怪,看他容貌又不像俗人,为何都这等粗卤?我闻得读书人都尚脱略,想来这些光景就叫脱略了。”二人扰了小山的饭,又要告辞。小山道:“请里面去看他们呼卢,消消饭了奉送。”二人不知怎么样叫做呼卢,欲待问他,又怕妆村出丑。思量道:“口问不如眼问,进去看一看就晓得了。”跟着小山走进一亭子。
只见左右摆着两张方桌,桌上放了骰盆。三四人一队,在那边掷色。每人面前又放一堆竹签,长短不齐,大小不一,又有一个天平法马搬来运去,再不见祝竺生道:“难道在此行令不成?我家请客,是一面吃酒一面行令的,他家又另是一样规矩,吃完了酒方才行令。”正在猜疑之际,忽地左边桌上二人相嚷起来,这个要竹签,那个不肯与,争争闹闹,喊个不休。这边不曾嚷得了,那边一桌又有二人相骂起来,你射我爷,我错你娘,气势汹汹,只要交手。
竺生对庆生道:“看这样光景,毕竟要打得头破血流才住,我和你甚么要紧,在此耽惊受怕。”正想要走,谁知那两个人闹也闹得凶,和也和得快,不上一刻,两家依旧同盆掷色,相好如初;回看左桌二人,也是如此。
竺生道:“不信他们的度量这等宽宏,相打相骂,竟不要人和事。想当初伯夷、叔齐不念旧恶,就是这等的涵养。”看了一会,小山忽在众人手中夺了几根小签,交与竺生。少顷,又夺几根,交与庆生。一连几次,二人共接了一二十根。捏便捏在手中,竟不知要他何用。又怕停一会还要吃酒,照竹签算杯数,自家量浅,吃不得许多;要推辞不受,又恐不是,惹众人笑,只得勉强收着。
看到将晚,众人道:“不掷了,主人家算帐。”小山叫小厮取出算盘,将众人面前的大小竹签一数一算,算完了,写一个帐道:某人输若干,某人赢若干,头家若干,小头若干。写完,念了一遍,回去取出一个拜匣,开出来都是银子,分与众人。到临了各取一锭,付与竺生、庆生,将小签仍收了去。
竺生大骇,扯庆生到旁边道:“这是甚么原故,莫非算计我们?”庆生道:“他若要我们的银子,叫做算计;如今倒把银子送与你我,料想不是甚么歹意。只是也要问个明白,才好拿去。”就扯小山到背后道:“请问老伯,这银子是把与我们做甚么的?”小山笑道:“原来二兄还不知道,这叫做拈头。
他们在我家赌钱,我是头家。方才的竹签,叫做筹马,是记银子数目。但凡赢了的,每次要送几根与头家,就如打抽丰一般,在旁边看的,都要拈些小头,这是白白送与二位的。以后不弃,常来走走,再没有白过的。就是方才的酒饭,也都出在众人身上,不必取诸囊中,落得常来吃些。二兄不来,又有别人来吃去。”二人听了,大喜道:“原来如此,多谢多谢。”只见众人一齐散去,竺生、庆生也别了小山回来,对母亲一五一十说个不了。又取出两锭银子与母亲看,不知母亲如何欢喜,说他二人本事高强,骗了酒饭吃,又袖了银子回来。庆生还争功道:“都亏我说出姑夫,他方才如此敬重。”谁想母亲听罢,登时变下脸来,把银子往地下一丢道:“好不争气的东西!那人与你一面不相识,为甚么把酒饭请你,把银子送你?你是吃盐米大的,难道不晓得这个原故?我家银子也取得几千两出来,那希罕这两锭?从明日起,再不许出门!”对庆生道:“你将这银子明日送去还他,说我们清白人家,不受这等腌臢之物,丢还了就来,连你也不可再去。”骂得两人翻喜为愁,变笑成哭,把一天高兴扫得精光。竺生没趣,竟进房去睡了,庆生拾了两锭银子,弩着嘴皮而去。
看官,你说竺生的母亲为何这等有见识,就晓得小山要诱赌,把银子送去还他?要晓得他母亲所疑的,全不是诱赌之事。
他只说要骗这两个孩子做龙阳,把酒食甜他的口,银子买他的心,如今世上的人,一百个之中,九十九个有这件毛病,那晓得王小山是南风里面的鲁男子。
偏是诱赌之事,当疑不疑,为甚么不疑?他只道竺生是个孩子,东西南北都不知,那晓得赌钱掷色?不知这桩技艺不是生而知之,都是学而知之的;他又道赌场上要银子才动得手,二人身边骚铜没有一厘,就是要赌,人也不肯搭他,不知世上别的生意都要现实,独有这桩生意肯赊,空拳白手也都做得来的。他妇人家那里晓得?次日竺生被母亲拘住,出不得门。庆生独自一个,依旧走到花园里来。小山不见竺生,大觉没兴,问庆生道:“令表弟为何不来?”庆生把他母亲不喜,不放出门之事,直言告禀,只是还银子的话,不说出来。
小山道:“原来如此。以后同令表弟到别处去,带便再来走走。”庆生道:“自然。”说完了,小山依旧留他吃饭,依旧把些小头与他,临叮嘱而去。
却说竺生一连坐了几日,旧病又发起来,哼哼嗄嗄,啼啼哭哭。起先的病倒不是拘束出来的,如今真正害的是拘束病了。
庆生走来看他,姑娘问道:“前日的银子拿还他不曾?”
庆生道:“还他了。”姑娘道:“他说些甚么?”庆生道:“他说不要就罢,也没甚么讲。”姑娘又问道:“那人有多少年纪了?”庆生道:“五六十岁。”姑娘听见这句话,半晌不言语,心上有些懊悔起来道:“五六十岁的老人家,那里还做这等没正经的事,倒是我疑错了。”对庆生道:“你再领表弟出去走走,只不要到那花园里去。就去也只是看看景致,不可吃他的东西,受他的钱钞。”庆生道:“自然。”竺生得了这道赦书,病先好了一半,连忙同着庆生,竟到小山家去。小山接着,比前更喜十分。自此以后,教竺生坐在身边,一面拈头,一面学赌。
竺生原是聪明的人,不上三五日,都学会了。学得本事会时,腰间拈的小头也有一二十两。小山道:“你何不将这些做了本钱,也下场去试一试?”竺生道:“有理。”果然下场一试,却也古怪,新出山的老虎偏会吃人,喝自己四五六,就是四五六,咒别人么二三,就是么二三,一连三日,赢了二百余金。竺生恐怕拿银子回去,母亲要盘问,只得借个拜匣封锁了,寄在小山家中,日日来赌。
赌到第四日,庆生见表弟赢钱,眼中出火,腰间有三十多两小头,也要下场试试,怎奈自己的聪明不如表弟,再学不上。
小山道:“你若要赌,何不与令表弟合了,他赢你也赢,坐收其利,何等不妙?”庆生道:“说得有理。”就把银子与竺生合了。
偏是这日风色不顺,要红没有红,要六没有六,不上半日,二百三十余两输得干干净净。竺生埋怨表兄没利市,庆生埋怨表弟不用心,两个袖手旁观,好不心痒。
众人道:“小王没有稍,小山何不借些与他掷掷?”小山道:“银子尽有,只要些当头抵抵,只管贷出来。”众人劝竺生把些东西权押一押。
竺生道:“我父亲虽不在家,母亲管得严紧,那里取得东西出来?”众人道:“呆子,那个要你回去取东西?只消把田地房产写在纸上,暂抵一抵。若是赢了,兑还他银子,原取出来;就是输了,也不过放在他家,做个意思,待你日后自己当家,将银取赎,难道把你田地房产抬了回来不成?”竺生听了,豁然大悟,就讨纸笔来写。庆生道:“本大利大,有心写契,多借几百两,好赢他们几千两回去。”竺生道:“自然。”小山叫小厮取出纸墨笔砚,竺生提起笔来正要写,想一想,又放下来道:“我常见人将产业当与我家,都要前写坐落何处,后开四至分明,方才成得一张典契。我那些田地,从来不曾管业过,晓得坐落在何方,教我如何写起?”众人都道他说得有理,呆了半晌。那晓得王小山又有一部皮里册籍,凡是他家的田地山塘,房产屋业,都在上面。不但亩数多寡,地方坐落,记得不差;连那原主的尊名,田邻的大号,都登记得明明白白。
到此时随口念来,如流似水。他说一句,竺生写一句,只空了银子数目,中人名字,待临了填。
小山道:“你要当多少?”竺生道:“二百两罢。”小山道:“多则一千,少则五百,二三百两不好算帐。”庆生道:“这等就是五百两罢。”竺生依他填了。
庆生对众人道:“中人写你们那一位?”小山道:“他们是同赌的人,不便作中,又且非亲非戚,这个中人须要借重你。”
庆生道:“只怕家姑娘晓得,埋怨不便。”众人道:“不过暂抵一时,那里令姑娘晓得的田地?”庆生就着了花押。
小山收了,对竺生道:“银子不消兑出来,省得收拾费力,你只管取筹马赌,三五日结一次帐,赢了我替人兑还你,输了我替你兑还人。”竺生道:“也说得是。”收了筹马,依旧下常也有输的时节,也有赢的时节,只是赢的都是小注,输的都是大注,赢了十次,抵不得输去一次的东西。
起先把银子放在面前,输去的时节也还有些肉疼;如今银子成日不见面,弄来弄去都是些竹片,得来也不觉十分可喜,失去也不觉十分可惜。
庆生被前次输怕了,再不敢去搭本,只管拈头,到还把稳。
只是众人也不似前番,没有肥头把他拈去。小山晓得他家事不济,原不图他,只因要他作中,故此把些小头勾搭住他,不然早早遣开去了。
竺生开头一次写契,心上还有些不安,面上带些忸怩之色。
写到后来,渐渐不觉察了,要田就是田,要地就是地,要房产就是房产。起先还是当与小山,小山应出来赌,多了中间一个转折,还觉得不耐烦;到后面一发输得直捷痛快了,竟写卖契付与赢家,只是契后吊一笔道:待父天年,任凭管业。
写到后来,约有一二十张。小山肚里算一算道:“他的家事差不多了,不要放来生债。”便假正经起来,把众人狠说一顿道:“他是有父兄的人,你们为何只管挛住他赌?他父亲回来知道,万一难为他起来,你们也过意不去。况且他父亲苦挣一世,也多少留些与他受用受用,难道都送与你们不成?”众人拱手谢罪,情愿收拾排常竺生还舍不得丢手,被他说得词严义正,也只是罢了,心上还感激他是个好人,肯留些与我受用。只说父亲的产业还不止于此,那晓得连根都去了。
看官,假如他母亲是好说话的,此时还好求救于母,乘父未归,做个苦肉计,或者还退些田地来也不可知;那晓得倒被前日那些峻厉之言,封住儿子的口。可见人家父母,严的也得一半,宽的也得一半,只要宽得有尺寸。
且说王继轩装米去卖,指望俏头上一脱一便回,不想天不由人,折了许多本,还坐了许多时。
只因山东、河南米价太贵,引得湖广、江南的客人个个装粮食来卖。继轩到时,只见米麦推积如山,真是出处不如聚处,只得把货都发与铺家,坐在行里讨帐。等等十朝,迟迟半月,再不得到手。又有几宗被主人家支去用了,要讨起后客的米钱应还前客,所以准准耽搁半年。
身虽在外,心却在家,思量儿子年幼,自小不曾离爷,我如今出门许久,难保得没有些风吹草动。忧虑到此,银子也等不得讨完,丢些余帐便走。
到了家中,把银两钱钞,文锲帐目,细细一查,且喜得原封不动,才放了心。只是伺察儿子的举止,大不似前。体态甚是轻佻,言语十分粗莽;吃酒吃饭,不等人齐,便先举箸;见人见客,不论尊卑,一概拱手;无论嘻笑怒骂,动辄伤人父母;人以恶言相答,恬然不以为仇;总不知是那里学来的样子,几时变成的气质。
断轩在外忧郁太过,原带些病根回来,此时见儿子一举一动,看不上眼,教他如何不气?火上添油,不觉成了膈气之玻自古道:“疯痨臌膈,阎罗王请的上客。”那有医得好的?
一日重似一日,眼见得不济事了。
临危之际,叫竺生母子立在床前,把一应文券帐目交付与他道:“这些田产银两,不是你公公遗下来的,也不是你父亲做官做吏、论千论百抓来的,要晓得逐分逐厘、逐亩逐间从骨头上磨出来的、血汗里面挣出来的。我死之后,每年的花利,料你母子二人吃用不完,可将余剩的逐年置些生产,渐渐扩充大来,也不枉我挣下这些基业。纵不能够扩充,也须要承守,饿死不可卖田,穷死不可典屋,一典卖动头,就要成破竹之势了。我如今虽死,精魂一时不散,还在这前后左右,看你几年,你须要谨记我临终之话。”说完,一口气不来,可怜死了。
竺生母子号天痛哭,成服开丧。头一个吊客就是王小山,其余那些赌友,吊的吊,唁的唁,往往来来,络绎不绝。小山又斗众人出分,前来祭奠,意思甚是殷勤。竺生之母起先只道丈人在日,不肯结交,死后无人瞅睬;如今看此光景,心下甚是喜欢。
及至七七已完,追荐事毕,只见有人来催竺生出丧,竺生回他年月不利,那人道:“趁此热丧不举,过后冷了,一发要选年择日,耽搁工夫。”竺生与他附耳唧哝,说了许多私话。
那人又叫竺生领他到内室里面走了一遍,东看西看,就如相风水的一般,不知甚么原故。待他去后,母亲盘问竺生,竺生把别话支吾过了。
又隔几时,遇着秋收之际,全不见有租米上门。母亲问竺生,竺生道:“今年年岁荒歉,颗粒无收。”母亲道:“又不水,又不旱,怎么会荒起来?”要竺生领去踏荒,竺生不肯。
一日自己叫家人雇了一只小船,摇到一个庄上,种户出来,问是那家宅眷,家人道:“我们的家主叫做王继轩,如今亡过了,这就是我们的主母。”各户道:“原来是旧田主,请里面坐。”
竺生之母思量道:“田主便是田主,为何加个‘旧’字,难道父亲传与儿子,也分个新旧不成?”走进他家,就说:“今岁雨水调匀,并非荒旱,你们的租米为何一粒不交?”种户道:“你家田卖与别人,我的租米自然送到别人家去,为甚么还送到你家来?”竺生之母大惊道:“我家又不少吃,又不少穿,为甚么卖田?且问你是何人写契?何人作中?这等胡说!”种户道:“是你家大官写契,朱家大官作中,亲自领人来召佃的。”
竺生之母不解其故,盘问家人,家人把主人未死之先,大官出去赌博,将田地写还赌债之事,一一说明。竺生之母方才大悟,浑身气得冰冷,话也说不出来。停了一会,又叫家人领到别庄上去。
家人道:“娘娘不消去得,各处的庄头都去尽了。莫说田地,就是身底下的房子也是别人的,前日来催大官出丧,他要自己搬进来祝如今只剩得娘娘和我们不曾有售主,其余家堂香火都不姓王了。”说得竺生之母眼睛直竖,就像泥塑木雕的一般,就叫收拾回去。到得家中,把竺生扯至中堂,拿了一根竹片道:“瞒了我做得好事!”打不得两三下,自己闷倒在地,口中鲜血直喷。
竺生和家人扶上了床,醒来又晕去,晕去又醒来,如此三日,意与丈夫做伴去了。竺生哭了一场,依旧照前殡殓不提。
却说这所住房原是写与小山的,小山自知管业不便,卖与一个乡绅。那乡绅也不等出丧,竟着几家人搬进来祝竺生存身不下,只得把二丧出了,交卸与他,可怜产业窠巢,一时荡荆还亏得父亲在日,定下一头亲事,女家也是个财主,丈人见女婿身无道落,又不好悔亲,只得招在家中,做了布袋。后来亏丈夫扶持,他自己也肯改过,虽不能恢复旧业,也还苟免饥寒。王竺生的结果,不过如此,没有甚么希奇。
却说王小山以前趁的银子来来去去,不曾做得人家,亏得王竺生这注横财,方才置些实产。起先诱赌之时,原与众人说过,他得一半,众人分一半的。所以王竺生的家事共有三千,他除供给杂用之外,净得一千五百两。平空添了这些,手头自然活动。
只是一件,银子便得了一大注,生意也走了一大半。
为甚么原故?远近的人都说他数月之中,弄完了王竺生一分人家,又坑死他两条性命,手也忒辣,心也忒狠,故此人都怕他起来。财主人家都把儿子关在家中,不放出来送命。
王小山门前车马渐渐稀疏,到得一年之外,鬼也没得上门了。他是热闹场中长大的,那里冷静得过?终日背着手踱进踱去,再不见有个人来。
一日立在门前,有个客人走过,衣裳甚是楚楚,后面跟着两担行李,一担是随身铺盖,一担是四只皮箱,皮箱比行李更重,却像有银子的一般。
那客人走到小山面前,拱一拱手道:“借问一声,这边有买货的主人家,叫做王少山,住在那里?”小山道:“问他何干?”客人道:“在下要买些绸缎布匹,闻得他为人信实,特来相投。”小山想一想道:“他问的姓名,与我的姓名只差得一笔,就冒认了也不为无因。况我一向买货原是在行的,目下正冷淡不过,不如留他下来,趁些用钱,买买小菜也是好的。
上门生意,不要错过。”便随口答应道:“就是小弟。”客人道:“这等失敬了。”小山把他留进园中,揖毕坐下,少不得要问尊姓大号,贵处那里。
客人道:“在下姓田,一向无号,虽住在四川重庆府丰都县,祖籍也原是苏州。”小山道:“这等是乡亲了。”说过一会闲话,就摆下酒来接风。
吃到半中间,叫小厮拿色盆来行令,等了半日,再不见拿来。小山问甚么原故,小厮道:“一向用不着,不知丢在那个壁角头,再寻不出。”小山骂道:“没用奴才,还喜得是吃酒行令,若还正经事要用,也罢了不成?”客人道:“主人家不须着恼,我拜匣里有一个,取出来用用就是。”说完,就将拜匣开了,取出一付骰子,一个色盆。
小山接来一看,那骰子用得熟熟滑滑、棱角都没有的。色盆外面有黄蜡裹着,花梨架子嵌着,掷来是不响的。小山大惊道:“老客带这件家伙随身,莫非平日也好呼卢么?”客人道:“生平以此为命,岂特好而已哉!”小山道:“这等待我约几个朋友,与老客掷掷何如?”客人道:“在下有三不赌。”
小山问那三不赌,客人道:“论钱论两不赌,略赢便歇不赌,遇贫贱下流不赌。”小山道:“这等不难,待我约几位乡绅大老,把注马放大些,赌到二三千金,结一次帐就是了。”客人道:“这便使得。”小山道:“既然如此,借稍看一看,是甚么银水,待我好教他们照样带来。”客人道:“也说得是。”
就叫家人把四只皮箱一齐缀出,揭去绵纸封,开了青铜锁,把箱盖欣开。小山一看,只见:银光闪烁,宝色陆离。大锭如舡,只只无人横野渡;弯形似月,溶溶如水映长天。面上无丝不到头,细如蛛网;脚根有眼皆通腹,密若蜂窠。将来布满袛园,尽可购成福地;若使叠为阿堵,也堪围住行人。
小山道:“这样银水有甚么说得,请收了罢。”客人道:“这外面冷静,我不放心,你不如点一点数目,替我收在里面去。输了便替我兑还人,赢了便替我买货。”小山道:“使得。”
客人道:“我的银子都是五两一锭,没有两样的,拿天平来兑就是。”小山道:“这样大锭,自然有五两,不消兑得,只数锭数就是了。”一五一十,数完了一箱,齐头是二百锭,共银一千两,其余三箱,总是一样,合成四千两之数。
小山看完,依旧替他锁好,自己写了封皮,封得牢牢固固,教小厮掇了进去。当晚一家欢喜,小山梦里也笑醒来,真是天上掉下来的生意。
到次日,等不得梳头,就往各乡绅家去道:“我家又有一个好主儿上门,请列位去赢他几千两用用。”各乡绅道:“只怕没有第二个王竺生了。”小山道:“我也不知他的家事比王竺生何如,只是赊、现二字,也就有天渊之隔了。”各乡绅听见,喜之不胜,一齐分付打轿,竟到小山家来。小山请客人出来见毕,吃了些点心,就下场赌。
众人与小山又是串通的,起先故意输与客人,当日客人赢了六、七百两,次日又赢了二、三百两。到第三日,大家换过手法,接连赢了转来,每两。
赌到十日之外,小山道:“如今该结帐了。”就将筹马一数,帐簿一结,算盘一打,客人共输四千五百两。小山道:“除了箱内之物,还欠五百两零头,请兑出来再赌。”客人道:“带来的本钱只有这些,求你供我千把,我若赢得转来,加利奉还;若再输了,总写一票,回去取来就是。”小山道:“我与你并不相识,知道你是何等之人?你若不还,我那里来寻你?
这个使不得。大家收拾排场,不消再赌。五百两的零头,是要找出来的,不要大模大样。他们做乡宦的眼睛,认不得你甚么财主,若不称出来,送官送府,不像体面。”客人道:“你晓得我只有这些稍,都交与你了。如今回去的盘费尚且没有,教我把甚么还他?”小山变下脸来,走进房里,将行李一检,又把两个家人身上一搜,果然半个钱也没有。只得逼他写一张欠票,约至三月后,一并送还,明晓得没处讨的,不过是个拖绳放的方法。
众人教小山拿银子出来分散,小山肚里是有毛病的,原与众人说开,照王竺生故事,自己得一半,众人分一半的,如今客人在面前,不好分得。只得对众人道:“今日且请回,待明早送客人去了,大家来取就是。”众人道:“这等要你出名,写几张欠票,明日好照票来支。”小山道:“使得。”提起笔来竟写,也有论千的,也有论百的,众人捏了票子,都回去了。
小山当晚免不得办个豆腐东道,与客人饯行。客人道:“在下生平再不失信,你到三个月后,还约众人等我,我不但送银子来还,还要带些翻本。”小山道:“但愿如此。”吃完了酒,又问客人讨了那四把钥匙过来,才打发他睡。
到次日送得出门,众乡绅一齐到了。小山忙唤小厮掇皮箱出来,一面取天平伺候。只见一个小厮把四只皮箱叠做一撞,两只手捧了出来,全不吃力。
小山惊问道:“这四只箱子有二百六七十斤重,怎么一次就掇了出来?”小厮道:“便是这等古怪,前日掇进去是极重的,如今都屁轻了。不知甚么原故?”小山吃了一惊,逐只把封皮验过,都不曾动,忙取钥匙开看,每箱原是二百锭,一锭也不少,才放了心。
就把天平上一边放了法马,一边取银子来兑。拈一锭上来,果然是屁轻的,仔细一看,你道是甚么东西?有《西江月》词为证:硬纸一层作骨,外糊锡箔如银。原来面上细丝纹,都是盔痕板樱看去自应五两,称来不上三分。下炉一试假和真,变做蝴蝶满空飞荆原来都是些纸锭。小山把眼睛定了一会,对众人道:“不好了,青天白日被鬼骗了,这四皮箱都是纸锭,要他何用?”
众人都去取看,果然不差,你看我,我看你,一个也不做声。
小山想了一会道:“怪道他说姓田,田字乃鬼字的头;又说在丰都县住,丰都乃出鬼的所在,详来一些不差。只有原籍苏州的话没有道落。是便是了,我和他前世无冤,今世无仇,为甚么装这个圈套来弄我?”把纸锭捏了又看,中间隐隐跃跃却像有行小字一般,拿到日头底下仔细一认,果然有印板印的七个字道:不孝男王竺生奉。
小山看了,吓得寒毛直竖,手脚乱抖,对众人道:“原原原来是王竺生的父亲怪我去弄他的家事,变做人来报仇的。这等看来,又合着原籍苏州的话了。”小山只说众人都是共事的,一齐遇了鬼,大家都要害怕。那里晓得乡绅里面有个不信鬼的,大喝一声道:“老王,你把客人的银子独自一个藏了,故意鬼头鬼脑弄这样把戏来骗人。世上那有鬼会赌钱的?他要报仇,怕扯你不到阎王面前去,要这等斯斯文文来和你顽耍?好好拿银子出来,不要胡说!”众人起先都在惊疑之际,听了这番正论,就一唱百和起来道:“正是,你把好好的人打发去了,如今说这样鬼话。就真正是鬼,也留他在这边,我们自会问鬼讨帐,那个教你会了下来?这票上的字,若是鬼写的就罢了;若是人写的,不怕他少我们一厘!”小山被众人说得有口难分,又且寡不敌众,再向前分剖几句,被众人一顿”光棍奴才”。
教家人一齐动手,打了一顿,将索子锁住,只要送官。
小山跪下讨饶道:“列位老爷请回,待小人一一赔还就是。”
众人道:“要还就还,这个帐是冷不得的,任你田产屋业我们都要,只不许抬价。”小山思量道:“我这鸡蛋怎么对得石子过?”若还到官,官府自然有他体面;况且票上又不曾写出“赌钱”二字,怎么赖得?刑罚要受,监牢要坐,银子依旧要赔,也是我数该如此,不如写还了罢。”就唤小厮取出纸笔,照王竺生当日的写法,一扫千张,不完不祝只消半日工夫,把赌场上骗来的产业与祖父遗下的田地,尽铜铸钟,送得干干净净,连花园也住不成,依旧退还原主去了。
文书匣内刚刚留得一张欠票,做个海底遗珠,展开一看,原来是田客人欠下的五百两赌债,约至三月后送还的。
小山看了,又怕起来道:“他临去之时,曾说生平再不失信,倘若三月后果然又来,如何了得?”只得叫几个道士打了三日醮,将四皮箱纸锭连欠票一齐烧还,只求免来下顾。亏这一番忏悔,又活了三年才死。
那些赢钱去的乡绅,夜夜做梦,说田客人要来翻本,疑心成病,不上三年,也都陆续死荆可见赌博一事,是极不好的。不但赢来的钱钞做不得人家;就是送去了人家,也损于阴德。
如今世上不知多少王小山在阳间趁钱,多少王继轩在阴间叹气。他虽未必个个到阳间来寻你,只怕你终有一日到阴间去就他。若阎罗王也是开赌场的便好,万一不好此道,这场官司就要输与原告了。
奉劝世人,三十六行的生意桩桩做得,只除了这项钱财,不趁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