跻春台
(清) 省三子 编辑
卷一 元集
双金钏
十年鸡
东瓜女
过人疯
义虎祠
仙人掌
失新郎
节寿坊
卖泥丸
哑女配
卷二 亨集
捉南风
巧姻缘
白玉扇
六指头
审豺狼
万花村
栖凤山
川北栈
平分银
吃得亏
卷三 利集
阴阳帽
心中人
审烟枪
比目鱼
比目鱼
假先生
南乡井
双冤报
解父冤
南山井
巧报应
卷四 贞集
螺旋诗
活无常
双血衣
错姻缘
血染衣
审禾苗
孝还魂
蜂伸冤
僧包头
香莲配
新镌《跻春台》序
《易》曰:“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书》曰:“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是经书中未尝不言善恶之报,以警惕中人,使之改恶从善也。然改恶从善之法,圣贤教人千言万语,不外劝惩。特精言之则为性理,士知学者可解;粗言之则为报应,人不知学者可解。劝惩因人而语,未可徒重精深,而概薄浅近也。
昔明代大儒吕新吾先生所著《呻吟语》极精深,而教流俗、妇人、孺子、樵夫、牧竖诸人,专以俗歌俚语切训之。其书名曰《吕书五种》,吾先师黄晓谷夫子曾刊之以劝世。此浅近之言,最宜中人以下者也。而后世之效之者甚伙,特借报应为劝惩,引案以证之。俾善宣讲者,传神警觉人也,闻清夜钟声也。
中邑刘君省三,隐君子也。杜门不出,独著劝善惩恶一书,名曰《跻春台》。列案四十,明其端委,出以俗言,兼有韵语可歌,集成四册。知交者怂恿付梓,省三问序于予。予曰:“此劝善惩恶之俗言,即《吕书五种》教人之法也,读者勿以浅近薄之。”诚由是,积善必有余庆,而余殃可免;作善必召百祥,而降殃可消。将与同人共跻于春台,熙熙然受天之祜,是省三著书之意也夫。
光绪已亥九月中旬铜山林有仁序于藜照书屋之戒欺轩
卷一 元集
双金钏
大器由来是晚成,莫因小怨坏良心。诬为盗,逼退婚,他年难得跪辕门。
湖北孝感县有常浩然者,乃遇春六代玄孙,其祖在汉阳府做官,因在属县落业。浩然为人正直端方,曾中武魁状元,在京为官,与刑部侍郎常惠然同寓。惠然亦遇春之后,二人同宗,极其相好,如同亲生。浩然四旬无子,又见仕途险薄,宦竖弄权,各分党类,正直难容,遂辞官回到家乡。其妻孟氏,常劝他买妾延嗣。浩然曰:“贤妻之言差矣!常言道:‘儿女前世修,种子隔年留。有子终须有,年老何足忧。金钗十二辈,枉把性命丢。若要麒麟降,须向善中求。’我今无子,或因为官未能忠君爱国、兴利除弊,所以造下罪过,上天加警。夫岂娶妾所能得哉?”于是哀告上天,悔过立誓,凡一切施舍拯救之事,济人利物之举,无不勇力为之。行之数年,孟氏已有四十五岁,忽生一子,取名怀德,夫妻欢喜,善志益坚。同乡有个方仕贵,家极富饶,田土宽广,每年有万金租息。娶妻金氏,所生一女名叫淑英,聪明美秀,夫妇爱如掌珠;况又与怀德同庚,于是请媒说合,结为朱陈。浩然亦允,遂会亲下聘不题。
一日,浩然见祠堂朽败,祭祀不修,心想:“为善之道,由近及远;行仁之本,自亲而疏。倘若词堂隳颓,本源有缺,不几坏我祖之赫赫威名乎?”即时知会族众,议修祠宇。公房有一叔,名正泰,说道:“修祠乃是美举,但今年岁节荒,银钱甚紧,状元公既有此善念,何不垫头修好,然后派钱补你?”浩然应允,请工办料,任怨任劳,修了一年,方才完工。请众算帐,费了五百余金,正泰东推西文,说派不起。浩然本房之叔正发说道:“此是公事,岂可累及一人?富者也要派些。”及其派就,正泰又叨其莫出。浩然曰:“此事原是我起的念,我就一人捐修,也是无妨。”又想:“祠堂虽然修起,奈无余资办会,还是冷落了;不如再捐田十亩,以为供俸之费,才得尽善尽美。”遂将此意对众说明。众人曰:“状元行此大善,捐金施田,祖宗定要保佑你子孙富贵,功名永世不替的!”
告竣之日,合族齐集,浩然站在中堂,将祖宗出世源由,祠中所悬条规,明声朗诵道:
常浩然立中堂一言禀告,尊一声合族人细听根苗。
想始祖出世来费力不少,保太祖开基业一品当朝。
我先祖官此地治家有道,男的男女的女各有规条。
也有的读诗书在把试考,也有的习弓马在把武操;
也有的习农桑地中取宝,也有的学工匠度活终朝;
也有的为商贾江湖常跑,也有的习医卜艺术为高,
这都是务本业几条正道,为人子守祖训才算英豪。
全三纲正五伦八德体效,不为非不作歹不犯科条。
有一等忤逆子全无分晓,贪酒色逞财气满假矜骄。
或筛桶或唆讼包把状告,或打条或想方白昼持刀;
或奸淫或估骗或做强盗,无尊卑无老幼只要横豪。
这几件尽都是祖宗训诰,后辈人若犯了定打不侥。
倘妇女犯六戒行为不道,罪落在家长身难免板搞。
做喜事都要来帮忙跑跳,有忧事大齐家努力效劳。
有是非和口舌总宜和好,切不可挖墙脚自起戈矛。
近年来家纲隳风气不好,一个个把宗祠当作蓬蒿。
有门扇和窗格搞去卖了,有桌凳与木料伐作柴烧。
有渣草与灰尘全不打扫,大殿上起窟洞坑坑包包。
我不忍才又来修整一到,共费银五百多未化分毫。
十亩田送祠中出息甚好,每年间春秋祭才够支消。
余剩的与义学培植文教,济孤寡完嫁娶奖励儿曹。
我乃是一武夫不善开导,正泰叔你生来见识高超。
正发叔年虽迈精神还好,你二人当族长把你烦劳。
你二老人正直又善理料,这规条才能够永远坚牢。
后生辈你与我快放火炮,常浩然整衣冠亲写报条。
大齐家站过来忙把喜道,吩咐了管厨司快上酒肴。
事毕欢饮。
这常正泰为人奸狡,嘴能舌辩。平日打条想方,唆讼筛桶,武断乡曲,欺压子侄,无恶不作。浩然报他族长,原欲绳以理法,处之尊位,杜其邪谋。他听条规上有几处犯他心病,在席阴谈曰:“怪,我唆讼筛桶都做不得,我一家入拿来饿死不成吗!”不意被怀德听见,时才五岁,顺口答道:“唆讼筛桶,不准入祠!”声音又大,说得正泰满脸通红,还不起价,众人大笑。浩然忙骂曰:“你这孩子,好不晓事!正泰公虽钻衙门,却是与人拨案伸冤,做的好事。你乱开腔,紧防打嘴!”正泰从此含恨,想:“你提我面花,我就要你性命!”心怀鬼胎,候机发泄。正是:
明枪容易躲,暗箭最难防。
胸藏无情剑,看把谁损伤。
那常浩然广行善事,应酬浩繁,每年出息不敷,用度看看紧促。那年怀德十岁,杀鸡做生。浩然感寒,大意吃了雄鸡,寒火结胸,烧得胡言乱语,舌黑气吼,日易数医,拨解不开,三日而死。正泰听得大喜,来家烧香,与正发商议,要大办丧事。正发曰:“他家不比往昔,也要将就留些后人。”正泰曰:“放你的屁!浩然是何等人物?大魁天下,宦游多年,赫赫勋名,为方镇之保障;巍巍功德,作国家之重臣。如今死了。岂可草率了事?你不懂事,不要开腔!”正发虽则年高,为人忠厚,无啥胆略,见正泰发怒,便不做声,由他去办。
正泰主持丧事,亦不问人。于是大会宾客,讣告官绅,做十天道场,开三日祭奠,飘香谒庙,游县走街,发普孝,玩官派,每日百余桌。开奠之日,火戏玩游,狮子龙灯,签子影子,远近风闻,男女混杂。发流水席,昼夜不歇。事毕算帐,正泰浸漏,以少报多,兼之赊欠吃亏,货低价,共费四千余金。正泰回家,闭门不出,四处要帐的闹得天翻地乱。孟氏无奈,只得请正发帮忙,将田地房廊概行卖尽,衣服器皿寻出当完,尚欠二百两金无有出路,孟氏哀求债主各项让些,方才开清。
从此,母子一贫如洗,无处栖身。幸祖墓有守房两间,搬去居住。孟氏纺织,怀德捡柴,勉强度日。怀德极有孝心,每食都忍口让母。孟氏恐子饿坏。推以哺子。母子互相推让,往往泪湿衣衫。孟氏想起先年何等富贵,至今如此贫困,因此朝愁夕忧,气窜肝脾,遂成隔噎之病。可怜怀德朝夕服侍,无钱医治,虽有粗破家具,又□不起,及寻得人买,又不值钱,拖来拖去,次年即死。怀德孤孤单单,举目无人,又小又怕,无可如何,只得守着母尸伤心痛哭:
我的妈呀我的娘,为何死得这们忙?
丢下你儿全不想,孤孤单单怎下场?
去年儿把十岁上,出林笋子未成行,
年小要人来抚养,好似鸡儿怎离娘?
妈也,娘呀!
爹爹在日有名望,儿似明珠掌上光,
时抱怀中背背上,买了包子又买糖。
不幸爹爹把命丧,家族主持做道场,
一手遮天把事掌,全然不由妈开腔。
妈也,娘呀!
酒席办来真妥当,油酥鱼膀糀糀香,
男女济济如放抢,菜儿包起只哈汤。
开奠班子一齐唱,锣鼓打的又又长,
狮子打滚龙灯亮,火炮喧天杀猪羊。
妈也,娘呀!
正泰叔公良心丧,明中硚贺暗为殃,
吃得肉肥膘也长,还要暗地来偷藏。
待等上山算一帐,才知拉个大筐筐,
泰公躲避无影响,把妈忧得欲断肠。
妈也,娘呀!
帐主逼得无方想,才卖田地与房廊,
钟表衣服尽典当,弄得母子坐山梁。
一朝受此苦情况,我妈朝夕泪汪汪,
日做针黹夜绩纺,顿顿哈的稀汤汤。
妈也,娘呀!
忧气伤肝得病恙,拖来拖去入膏肓,
你儿无钱来调养,一朝撒手往西方。
丢下你儿无依傍,身是孩儿嫩浆浆,
独自一人无胆量,夜来骇得战慷慷。
妈也,娘呀!
你今一旦归泉壤,谁与你儿洗衣裳?
补巴袍儿油泡涨,定要虱子咬成疮。
油盐柴米无一样,举目无亲甚惊慌。
你儿那去寻識識,就不气死也俄亡。
妈也,娘呀!
这阵哭得咽喉涨,我妈怎的不起床?
儿要与妈一路往,免在阳世受凄凉!
怀德哭罢,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遂引颈自缢。幸来一位救星,是他先年的佃户,在他地上发迹,念其旧思前来看望,急忙解下,曰:“大少爷,如何想得太蠢,此事都做得吗?”怀德曰:“我又穷又怕,无食无依,留命何用?”佃户劝曰:“人子事亲,事死如生,只怕无志,不怕家贫。你若吊死,妈未出门,不是狗扯,便是猪吞。切莫性急,与你调停。”即叫儿子去请正发,商量曰:“我们佃户在他地上发迹者有四五家,各家出些米,你族中富者出些钱,岂不把此事做方圆了?”正发大喜,出首募化,共聚钱六七串,米三四斗。于是买料装殓,开路上山。还剩得有些钱米,交与宗祠佃户曰:“你将此子带去,权住几月,我与他在方境中邀个一百串钱的会,佃点田地,请个长年,此子才有依靠。”佃户应允。正发把会邀妥,帖子也发了。正泰闻知大怒,他也邀个会,要打一千串,只邀怀德会内之人,若不应允,便说藐视了他,“怀德你都硑贺,我就不硑贺吗?”众人知他的心病,便说:“我们都不应允,免得见怪。”正发一日告怀德曰:“会已邀成,却被正泰戳烂了,只看二天,到你岳父家中去借贷些可也。”
怀德听了,次日果去,正逢岳父在门外。且说方仕贵家虽富足,极其悭吝,平日片善不修,半文不舍,只想狠心积钱,多买地方,家中钱物锁了又锁,妻子儿女用不得一丝一毫。见怀德今日忽来,便问曰:“你来做啥?”怀德以母死无依,借钱佃业之故告之。仕贵曰:
说起钱就无缘,我家紧得莫缝钻。去年买了飞蛾坝,今岁又买鹞子山。余钱都用尽,帐又拉几千。顿顿都在吃稀饭,半年未有沾油盐。快往别处叹,莫把你上耽。心想留你吃顿饭,家中无米也枉然。
说罢,独自进内去了。
怀德莫趣回来,告知正发。正发曰:“你如何这样粗卤,怎不告我就去了?他见你这样光景,忧也忧不了,还有钱借跟你吗?”怀德曰:“要如何去?”正发曰:“你岳父是个势利之人,要借些衣冠,办些礼物,请个跟班,借匹牲口,见你是宦门公子,才喜欢。”怀德曰:“二天再去何如?”正发曰:“这下不对了,看你岳父出门去了,你去会你岳母,看借得到么?”
再说仕贵进内,对妻说道:“先年瞎了眼,把女儿放与常家;如今贫困已极,将要讨口,不如把亲毁了。”金氏曰:“那都使得?他是宦门公子,家族不依,定要兴词告状,怕(不)怕丢丑。他虽贫穷,你若把他周济,自然要翻身的。不然,你若大的家业,就盘也盘得他起,切不可做此背义之事。”仕贵曰:“放你的屁!养女攀高门才可沾光,我辛苦挣的银钱,岂可拿与穷鬼?不巴家的婆娘,不要开腔!”
至冬月,汉阳当铺请仕贵算帐,怀德闻知,即到岳家。金氏出外。见怀德身虽褴褛,貌还清秀,留进屋内待饭。言及借钱,金氏曰:“你岳父的银钱尽是锁了的,我手中一时莫得,你明年若逢岳父出门,你到我家拿些回去。”于是留宿一夜。怀德折铺就睡,见床上有根钏子,拿来一看,光华射目,心想:“此钏何来?若是失落,怎在铺上放得端端正正?定是我妻见我借不到钱,将钏赠我,不好明拿,故放此处。若将此钏当了,也可度活日期。”
次日,告辞回家,到孝感县当钏。掌柜将钏一看,问曰:“此钏不是你的,说明来路方当。”怀德告是岳父的。问:“岳父是谁?”告曰:“方仕贵。”问:“要当多少银子?”怀德曰:“值得好多,就当好多。”掌柜曰:“谅你不识,此是金钏,面制双龙,上有宝珠,价值千金,当你六百银子。但此钏关系甚大,你叫个保来,才跟你当。”怀德拿钏在手,去请正发,半路逢着正泰,见钏要看,怀德只得呈上。正泰曰:“那里来的?”告曰:“岳父家的。”正泰曰:“放屁!你岳父不准进门,岂有送钏之理?定是偷来的!”即拉怀德进祠,知会族众,说:“怀德人小鬼大,如此年纪,犯规作贼,若不处治,连累家族。”众问怀德,怀德告以得钏之由。正泰曰:“此话哄谁?他岳父恨他入骨,借钱不肯,何曾到他家去?况此钏庶民没得,前日汉阳江盗劫官府,定是他伙同抢劫来的。犯出这样灭族之祸,却还了得,与我拿去活埋!”众畏正泰如虎,见他发怒,那个还敢开腔。正发曰:“就是抢的,孩子家,官也不究,须往他爹自身上一看,从宽免治。”正泰曰:“那不得行!抢劫官府,当族长的都不追究,你耽得起么!”正发想争辩得来,又怕他叫贼攀咬,只得邀众跪地要情。正泰难违众意,叫他子炳然打个戒约稿子,极其利害,捆了又捆,要怀德写“钏存他手”作证,永世不准入祠、族内不准收留。众无奈何,只得依他。从此怀德无处栖身,竟落于乞讨。
次年三月,怀德在路上见来了母女二人,穿得华丽,认得后面是他岳母,心内羞惭,走入林中躲避。那知前面正是他妻,怀德认不得他,他却认得怀德,因母眼痛,许下香愿,前去酬还,从此路过。———心想:“去年那根金钏至少也要卖五六百银子,怎么就用完了?这样浪费。如何顾得起来?”欲再赠他,又未带钱,想:“我手上还有一根钏子,不如送他。他得我两番周济,该知感激,立志为人了。”遂谓母曰:“妈快先走,儿要歇下方来。”母曰:“要歇大家歇。”女曰:“妈走得慢,还歇啥子?你往前走,儿随后即来。”母遂前行。淑英将金钏丢去。怀德心想:“前日那钏,几乎丢了性命,岂可再捡背时帖子?”淑英见不来捡,捉土打去,又以手指钏。怀德想不捡得来,过路的看见岂不坏他声名?只得捡起。心想:“又放何处?不如藏在祠堂陪祖。”遂暗向祠中跁上龛子,放在神主盒内。那知又逢正泰来祠,见殿上影子一幌,从门缝中一看,见有孩子在龛顶上摸啥,急走进祠,见是怀德,骂曰:“杂种,又来偷啥!”骇得怀德面如土色。正泰用绳绑住,上龛细看,寻出金钏。想要埋他,又怕众人求情;想要送官,又无失主。“闻他岳父久有悔亲之意,不如用言打动,若肯助我,事就成了。”即拉怀德进县交差,知仕贵在至盛和站,遂去会他。
仕贵正在铺内未回,即与吃茶,问正泰曰:“你那侄孙近态如何?”正泰曰:“此子坏极,偷盗抢劫无所不为,有玷令嫒,亲台见笑。”仕贵曰:“既是为非,你当族长就该处治。我倒不说,只怕你常家祖德扫地了。”正泰曰:“去岁为盗,我欲活埋,他们姑息养奸,致令胆子越大,今又偷根金钏,我欲禀官,又无失主,因此与亲台商议。”仕贵曰:“拿钏我看。”正泰取出。仕贵曰:“钏是我的,原来是他偷,看亲翁如何施为。”正泰告以心事。二人说得投机,商量仕贵上堂,递张报呈,正泰上张禀帖,有一无赖子,姓孟,混名梦虫,请他当母族。
三张呈词一齐递去,官即唤怀德上堂,问曰,“尔小小年纪就做强盗,偷人钏子,这还了得!快讲!”怀德曰:“钏子是我妻路上送的,叔公与岳父借此害我。”官叫仕贵,曰:“你既被盗,怎不报案?他是孩童,怎能盗钏?说是你女所送,定是实情。”仕贵曰:“民家去年八月被盗,有案可凭;民女从未出门,何得路上送钏?明是搪塞之言,大老爷详情。”官叫正泰,曰:“既是偷盗,你为族长怎不早报?”正泰曰:“老百姓念他父亲为官,虽数次为盗,只在宗祠责打,所以未来禀报。”官又唤梦虫,问曰:“你为母党,该从公讲,不可黑心冤屈好人。”梦虫曰:“此子为盗,先年小人尚且不信,去岁他母请小人究治,方知是真,他母因此忧死。”官见三人之言相同,想不办得来,又是三族同禀;想办得来,年纪太小。心存怜惜,即劝仕贵曰:“此子就算为盗,年幼无知,又是弥的女婿,你家富足,应宜培植,使归于正,何必伤他性命?”仕贵曰:“皇子犯法,庶民同罪。他自作自受,民也培植不起。”官曰:“既然如此,这条命债是你欠的。”说得仕贵无言可答。
官将怀德丢卡,卡犯知是乞儿,叫与众人一个磕个头,合卡囚犯拜得头昏眼花;去拜狱神,帐上双钩忽落,神帐自关。众犯曰:“此事才怪!先前拜得我们头昏,此刻拜得神帐自下,此子后来前程必大!”个个请酒与他贺喜。
方仕贵见官不甚追究,又未招供,心中怀疑,回家拿银进水,他妻金氏问知情由,说道:“你作此伤天害理之事,无故送人性命,怕不怕报应!”仕贵曰:“他偷我金钏,何谓无故?”金氏曰:“此钏原是我叫女儿送他的,怎么说是他偷?”仕贵大怒曰:“你养的好女,做的好事!这样败家婆,我定要把你休了!”金氏曰:“慢些,陪你公堂去讲!”二人闹个不得开交,淑英听得慌忙出闺,劝解道:
奴在闺中正清净,忽听堂前闹昏昏。
耳贴壁间仔细听,原来为的奴婚姻。
不顾羞耻升堂问。爹妈为何怒生嗔?
“就为我儿姻亲,与你妈闹嘴,不怕忧死人哟!”
闻言双膝来跪定,爹爹听儿说分明。
“我儿有话只管说来,何必跪倒?”
从前对亲多喜幸,两家说来都甘心。
公公在朝为股肱,宦门公子结朱陈,
个个都说儿好命,状元媳妇甚尊荣。
不幸公公废了命,可恨族长太无情,
将他家财都耗尽,常家公子才受贫。
并非嫖赌行不正,爹爹嫌他为何因?
“非我安心嫌他,只怕我儿嫁去难过日子。”
女儿原是菜子命,肥土瘦土一般生。
培养得好必茂盛,不会栽培少收成。
公子年轻品端正,一得栽培便翻身。
爹爹呀!
既有银钱把水进,何不周济姓常人?
送他学堂读孔圣,一举成名天下闻!
“是他么?他能把名成了,我不姓方,跟倒他姓常!”
爹爹谅他无上进,常言三富有三贫。
破窑受苦吕蒙正,后来黄榜中头名。
“那是古人,他都比得?他若有志,不为贼了。”
回头再将好言论,爹爹养儿费苦心。
你儿一朝把命尽,爹爹难道不心疼?
“我摆布穷人,原想退婚,必是为你好,怎么我白说起来了?”
爹呀,爹爹呀!
退婚就是逼儿命,你儿纵死不另婚!
“为啥子不另婚?”
好爹爹呀!
好马不配双鞍镫,鸳鸯交颈不离群。
女儿虽然姿性蠢,难道不如兽与禽?
爹爹如果有异论,儿必愿死不愿生!
仕贵见女儿口硬,料劝不转,便诳言道:“既然如此,为父就不追究。”金氏曰:“你把他送进卡去,要保他出来。”仕贵见女儿跪地不起,只得勉强应承,进县与常正泰商议。正泰不依,说道:“你若不追究,我就要告你!”
仕贵无奈,借银二百,托人进官。官见银子,心想:“你既出银买人命债,我何惜此一个小孩!”遂将怀德提出,苦打成招,用笼囚起去晒太阳。刑房老典罗含辉出外,见怀德笼是阴的,上有乌云遮盖,命将笼放西边,云往西走;仍放原处,云又过来;以为奇异,即去禀官,曰:“怀德似非常人,昨日拜狱神,听得人言有神帐忽下之奇;今日囚于笼中,小吏看见有乌云罩笼之异。大老爷何不行些阴德,把他曲全?”官即微服出视,果然是实,是夜与罗商量曰:“我欲救他,奈三家具状,案无生路,又用何法?”含辉曰:“闻监中有一囚与常怀德容貌相似,年纪相当,况昨日已经死了,不如将尸掉换出来,只说怀德已死,人自不疑。”官大喜,将怀德提进衙内,脱衣与死囚穿起,装在笼内,次早抬出。正泰闻怀德已死,指骂曰:“灾杂种也有今日,提不提我的面花了!”大笑而去。
怀德在衙一月,养成面白唇红。官想久在衙中不大方便,知他有叔在京已升为礼部尚书,即拿银二百,谓怀德曰:“此银乃是你岳父送我害你的,我今赠你,你可进京,与你叔讨一个出身。惠然与我交厚,我修书去,他自不疑。”又赠马一匹,命衙门一人相送。怀德拜谢进京。到礼部衙门,递了手本,惠然叫进,问明情由,看了书信,大怒曰:“正泰如此横恶,诬良为盗,谋害侄命,待我回书叫县官治罪!”怀德心想:“如今治罪,我不能亲身报仇,此恨怎消?”即跪禀曰:“叔公虽横恶难容,亦由小侄前冤所致,不如存些厚道,由他算了。”惠然点头,即回书道谢。打发衙役回去以后,遂送怀德读书。
怀德习文兼能习武,半日讲书作文,半日跑马射箭,举镫提刀。十八岁联科及第,中武魁状元,打马游街。一来穿戴光华,二来容貌俊秀,人人称扬,个个夸奖。当朝首相严嵩看见怀德,心中大喜,想:“我幺女今年已十六岁,若招此人为婿,可称佳偶。”即叫媒说亲。怀德闻言,与叔商量。惠然曰:“你意如何?”怀德曰:“严嵩欺君罔上,结党营私,犹如冰山一样,岂可附以婚姻?况侄爹妈已曾定就,岳虽不仁,妻子淑英两次赠我金钏,其情可悯,岂可弃旧喜新,作此无义之事乎?”惠然曰:“此言有理。”遂对媒说:“家有前妻,不敢从命。”严嵩又命媒说,虽有前妻,只要不进京来,他也不怪。怀德曰:“糟糠之妻不下堂,不敢背义。”严嵩大怒曰:“你好大的前程,敢逆老夫之意,我就要害你!”
时洞庭告警,宫军屡败,全军覆没。严嵩心想:“洞庭乃积年老寇,地险兵强,不如命他征剿,假手于贼。”即奏皇上,封怀德为统兵副元帅,带兵十万征剿洞庭。惠然曰:“此又老贼害汝之计。”怀德曰:“大丈夫为国忘家,那计利害,怕他怎的!”惠然曰:“侄初为将,须要申明赏罚,讲究义理,谨小慎微,谋定而战。”怀德拜诺辞行。来到洞庭,无计破敌,不敢大战,半年无功。严嵩命人催战,怀德忧闷。忽闻营内有人善造水雷炮船,怀德委他监造雷炮。安顿停妥,命人引阵,假败诱敌;贼见官军大败,遂大队赶来。怀德命将水雷、火箭、火船、大炮即时齐发,贼不及退,烧得几尽;即用炮船杀进贼营,斩将擒王,大宴庆贺。捷报进京,龙心大喜,赏严嵩荐贤之功。
又有山贼破了徐州,严嵩心想:“你利于水必不利于陆。”即奏加怀德为统兵大元帅,去征山贼,怀德遂往徐州进发。那贼将钱粮屯于下邳,为犄角之势。怀德力攻下邳,贼坚守不出。有人献计曰:“目今太白行于箕尾之分,必有大雨,可用水攻。”怀德使兵筑堤注水,扎营高阜,果然秋雨半月,山水大涨,决堤灌城,遂破下邳。徐州闻下邳失守,引兵退去。怀德料贼必走,先伏一军在前,随后赶去,前后夹攻,贼大败而逃。班师回京,半路接得圣旨,说怀德调两湖之兵二十万,往云南征瑶池山王。
原来严嵩闻破山贼,大惊失悔,想南夷强悍,用的象阵,天下无敌,云南王已避奔缅甸,因此保奏。怀德来到云南,闻象阵利害,开二千人探阵。那象一涌而来,几乎冲入老营,幸营垒坚固,火攻利害,未曾有失,二千人只剩得四五百而已。怀德心想难以力敌,即仿田单火牛助阵之计,大破象阵,踏平贼寨,迎云南王归藩。班师回朗,皇上大喜,命文武大臣出郊迎接,封为靖疆侯,官山西巡抚。怀德谢恩,告假还乡,扫墓娶亲,赐黄金十两,白金一万。
怀德荣归,一路之中好不闹热。将至汉阳府,官郊迎四十里,孝感县官先将正泰父子及方仕贵、梦虫拿来锁住,追出金钏,然后迎接怀德进府。怀德拜谢前恩,即请官为媒,择期送与仕贵。仕贵曰:“小人女已嫁了。”官曰:“该死狗奴,这还了得!”回覆怀德,怀德大怒曰:“可将老狗高吊辕门,有女则可,无女定将老狗碎剐!”忽有金氏见官,说:“女尚未嫁。”官曰:“你夫都说嫁了,岂可勉强应承?”金氏曰:“我夫听说婿死,逼女改嫁,小女至死不从,民妇才与爹妈商量,托媒假嫁,安置娘家。大老爷不信,问我爹妈便知真伪。”官即叫金老夫妇上堂细问,果然是实。官大喜,曰:“金氏曲全贞烈,盖夫之愆,可谓女中之杰矣!”于是将正泰父子与仕贵、梦虫丢监,候完婚后发落。即去升坟祭祖,拜祠宴客,念正发之恩送银一千,又送佃户银各百两。回府完婚,大会宾客,厅官汛官千百把总,都去迎亲扶轿,旌旗载道,鼓乐喧天,乡人称羡,宗族增光。
官将几个囚犯与金钏交于怀德。怀德命将正泰、仕贵罚跪辕门链上,梦虫吊在高竿,指骂曰:“你是何人,敢充母党!”梦虫曰:“小人受人所请,一时之错,侯爷施恩。”怀德曰:“你受人请,本爵也请你一顿!”即出令宾客各人射他一箭,中者赏,不中者罚酒一杯。众客不敢不从,射得梦虫身上箭如雨下,矢似飞蝗,死了,拖出郊外,猪拉狗扯。
且说正泰、仕贵跪在链上,自午至日落西山,跪得身肿力尽,膝如刀割,始悔从前之事,彼此交怨。万无奈何,哭泣喊道:“夫人救命!大人、女儿快来救命!”守差提链便打,曰:“侯爷气性不好,你喊脱他的酒兴,我们定要挨打,快莫喊哪!”仕贵曰:“我是侯爷的丈人,跪都跪得,叫我喊不得么?”又放声大喊。淑英在内饮酒,听得喊声知是爹爹,大惊失色,起身说道:
三堂饮酒甚清净,忽听外面有哭声。
这厢哀声真难听,似乎又在喊夫人。
倒把奴家猜不定,声声痛彻奴的心。
悄悄我把使女问,外面叫哭是何人?
“这是太爷把老太君罚在辕门跪链子。”
呀汝言来泪滚滚,知县做事太无情。
丫头快把侯爷请,夫人禀请问缘因。
丫头出外禀道:“夫人有请侯爷进内说话。”怀德入内。夫人见礼,说道:
一声苦家苦哀恳,尊声侯爷听分明。
夫荣妻贵官一品,奴父也称太封君。
“那是不少你的。”
既然不少奴封赠,他是国戚分更尊。
不见升堂把酒饮,拿他罚跪是何情?
“论他的事,罪过多端,将他跪链都是从轻发落。”
虽有过失无大损,不该错拿二百银。
“二百银子几乎把命却脱,还无大损吗?”
若无此银官不赠,怎得上京中头名?
“噫,难道我的功名还多承他吗?”
侯爷念在妻情分,解释冤怨息雷霆。
“别事可容,此事难丢!”
侯爷不把妻情准,妻愿将身替父身。
“又那们替法?”
奴将链儿来盘定,情愿跪死在埃尘!
淑英说毕,叫丫头拿链来。怀德曰:“不要拿来,为夫准情罢了。”出对知县曰:“仕贵之事,夫人要情,求父台发落。”知县曰:“正泰父子如何发落?”怀德曰:“正泰罪重,任凭老父台施为。”官即将正泰拉进堂下杖二百,又将他子炳然杖一千,与仕贵一齐释放。正泰又羞又忧,年老气衰,回家即死。炳然杖疮不愈,成了废人。方仕贵回家月余,被疯狗咬伤,发疯将儿子及孙女一齐咬死。子尚无儿,香烟遂绝。金氏把女婿接来开奠安葬,家产尽归女婿受用。金氏后来无疾而终。怀德山西上任,把罗含辉带去办事,后亦为官。怀德连生四子,俱为显官。
观此案可知:起心用心,反害己身。害人终害己,越害越隆兴。古云:“人善人欺天不欺,人恶人怕天不怕。”不诚然乎?
十年鸡
淫为万恶之首,填还自不乏人。谋妻谋产惹神嗔,鸡首偏能送命。
万县贝有才,家贫佣工,人虽忠直,命运乖舛,积有余钱,便生疾病。帮一富家已有十多余年,四旬尚无家室。主家怜其孤苦,把些山土与他耕种,看守山场,不取租佃。娶妻殷氏,生一子,取名成金,方五岁时,有才一病身亡。殷氏守节抚孤,勤扒苦挣,因劳苦太过,得下弱疾,卧病在床,无钱医治,半年拖死。成金才十四岁,向主人叩头化棺讨地,又托人募化钱米把母安埋,独自与人牧牛。
不料,成金为人奸险狡猾,心高气拗,要帮二三个主人才得过。年二十余岁,积得十多串钱,遂去卖布营生。此时财运稍通,数年赚钱六十余串,遂佃两间草房,托人讲亲。时有卓大所生一女,小名雨花,因择婿太过,十六七岁尚未字人;今见成金会做生意,请媒书庚,将女许字。这雨花性情贤淑,过门勤俭,见夫家贫,每日喂猪纺棉,发愤女工,以助衣食。
这成金自娶了妻室,又多一分费用,每年利息,熬汤煮粥尚不足付。一日叹曰:“想我生来就受穷困,不知何日才得出头?”雨花曰:“常言‘大富由命,小富由勤’,只要夫妻同心苦挣,就不能买田创业,亦可以足食丰衣。”成金曰:“我想人生在世,当要兴家立业,就不讲雕梁画栋,使婢呼奴,也要南田北土,户大门高,方不虚生人世。”雨花曰:“人不怕穷,只怕无志。夫能立志,自然皇天有眼,苦尽甘来。”成金曰:“我看近处生意淡泊,须到远方贸易,或者可以发迹。”雨花曰:“贸易事大,为妻不敢阻拦,但丢为妻一人在家,如何是好?”成金曰:“我素知贤妻勤俭,穿吃可以自盘。如今须要受些孤凄,老来总得享安乐也。”一日,成金听得湖广干旱,米贵布贱,江南丰稔,米贱布贵,心中大喜,要往湖广做米生意。即办酒菜回家,命妻办好,边饮边说道:
贤妻宽坐听我谈,夫有几句不尽言。
只因为夫命运舛,生来穷苦受熬煎。
爹妈去世无棺板,左化右借送上山。
帮人还帐受磨难,才做生意把布担。
小小生意钱难赚,十年才积六十三。
自与贤妻结姻眷,穿吃两字甚艰难。
每顿两碗龙灯饭,煎菜少有放油盐。
四季衣裳刚一件,补巴打了万万千。
我想穷人要翻片,苦尽自然要生甜。
兼之又要有划算,行商坐贾不一般。
近处不对远处干,方可找钱把稍翻。
“夫君呀,做生意近处也可以挣钱,何必远走他方,翻山越岭?”
近处买卖甚浅淡,挣来不够把口盘。
我买药材湖广贩,即办布匹下江南。
回船装米甚方便,看来利息有二三。
难定何日回家转,妻在家中要耐烦。
“须要早去早归。”
贤妻操家素勤俭,我去穿吃你自盘。
早晚门户须捡点,切莫抛头露容颜。
谨防浪子把名玷,羞了丈夫令人谈。
但愿此去财星现,腰缠十万转家园。
饮罢就寝。次日即将帐目收好,买些当道药材,又与妻办了两月口粮,择日出门。
雨花闻夫远出,家有两鸡,一雄一雌,即将雌的杀着与夫饯行。成金见了说道:“你既将母鸡杀了,那雄鸡须要好心喂养,日后为夫归家好敬财神。”雨花请夫上席,手中提壶,眼中掉泪,说道:
一听夫君出远门,不禁两眼泪长倾。
夫妻配合三年整,恩爱犹如海样深。
去做买卖是正分,为妻怎敢来阻停?
今日临行别无敬,聊备鸡酒饯个行。
一杯鲁酒开怀饮,在外切莫贪邪淫,
心猿意马要拴稳,残花败柳害人精;
二杯鲁酒将夫敬,同行伙伴结好人,
行船走水须谨慎,犹恐稍公起黑心;
三杯鲁酒夫畅饮,惟愿此去得万金,
财似春风将雨运,利如晓月把云腾。
未去先把归期问,须念奴家一个人。
赚得银钱早回郡,莫在他乡久留停。
妻喂雄鸡将夫等,早早归家乐瑟琴。
饮毕,送了一程,洒泪而别。
成金运货上船,来到汉口,卖药买布,顺水来到苏州发卖,果然有利,即买米来至湖广。船到青滩,忽有一石闯烂船底,把米船沉了。成金手快,抱着舱板,喊了救船,逃出性命。可怜货物钱米一概被水漂去,成金落得妙手空空。心想回家,又无路费,只得卖力糊口。混了几年,来到长沙,遇一杂货客请他挑担,成金送他回家。
这杂货客姓米,名荣兴,家住桂阳乡村。父名如珠,幼摆青果糖食,后开京果杂货铺,勤苦兴家,娶妻汤氏,生子即是荣兴。积得有二千多银,因想:
生意钱财似虚花,运去犹如水推沙。
要作儿孙长久计,还须下乡做庄稼。
即买田三十亩,丢了生意,下乡耕耘。又生一子,名叫二娃,年方八岁。如珠偶得重病,医药罔效,神卜不灵。自知不久人世,叫荣兴吩咐曰:“为父头重眼昏,病越沉重,料不能存。为父辛苦挣下家业,已与尔弟兄分派清楚,书立关约,只等二娃长大拈阄。父死之后,儿须立志为人,发愤兴家,莫把为父的血产失了,使我遗恨九泉。你弟年幼,须要好心看待,不可欺凌,使父痛恨。”说毕而死。荣兴以礼祭葬。汤氏痛夫太过,不久亦亡。
荣兴尊父之训,送弟读书。三年服满,娶妻库氏,原系小家人女,体态妖娆,心性忌妒;女工家政全不动手,水粉胭脂朝夕搽面;要吃美味,好穿红绿。荣兴迷了心窍,事事顺从。库氏一见二娃,犹如眼中之钉,常刁丈夫曰:“我家固不甚丰,二娃坐吃现成,读书又要用钱,不如喊他回来看牛,一年少请一人,少却许多用费。”荣兴以为妻有划算,果然喊弟牧牛。库氏又说他懒惰性傲,爱偷东西,弄得荣兴也见了就恨。因在枕边唆道:“我家田地不多,又经二娃分了一半,夫妻如何够用?可怜你当家,为人费尽心机,二娃从空过日,又懒又偷,这样不成材的就分与他,也是要卖的。不如将他治死,免分田地。”荣兴曰:“好倒好,但我父临终嘱我厚待,将他治死,怎对得起我爹爹?就要谋产,也要莫伤他性命。”库氏曰:“你莫做声,为妻自有摆布。”于是朝夕搓磨刻苦,做不得的要他做,担不起的要他担。每天捡柴、打猪草、割牛草,限了背数,少即毒打,不准吃饭。冬抢被絮,夏藏帐席,磨得二娃面黄肌瘦,暗地痛哭。明知哥嫂要磨死他,好占绝业,奈年方十三,意欲逃走,又无路费,惟有坐以待毙而已。
一日,在家耽搁,柴不满数,库氏一阵棍子赶出,骂道:“随你在外,沟死沟埋,路死路掩!若再回来,定要将你打死!”回身就把门关了。二娃大哭一阵,见天色黄昏,无处投奔,摸到爹妈坟前,想起这番苦情,不禁放声痛哭:
哭一声二爹妈肝肠碎断,不由儿这一阵心如箭穿。
哥与嫂他把儿万般嫌贱,无非想磨死我好占田园。
做活路搓磨我都不上算,为甚么要把儿赶出外边?
儿前日受过的苦楚磨难,就是那铁石人闻也心酸。
每日里只与儿两碗稀饭,寒冷天刚只有一件单衫。
清早晨饭煮熟去把他喊,好饮食藏倒吃不许儿看。
上午些捡干柴三背要满,到下午打猪草两背垒尖。
柴不满要抢碗不准吃饭,柴够了喊挑水又挖菜园。
炎热天无帐子蚊虫凶险,咬烂了出脓血变成疮疳。
到冬天抢铺盖又藏草帘,乱谷草睡不热冻做一团。
还骂我不攒积把草搞烂,败家子想讨口快出门阑。
可怜我两腿上冻包生满,走不动又骂儿假做迟延。
今日里喊洗衣上山太晏,柴捡少打得儿血浸衣衫。
不念儿年轻轻十四未满,把你儿赶出外就把门关。
呀,哥哥呀!
你为何全不看爹爹情面?要地方你就该对我明言。
为甚么害得我这样凄惨?你教我到那里去把身安!
呀,爹妈呀!
在阴灵你也要把儿怜念,保佑儿在外面不把病沾。
儿长大兴家业门庭改换,那时节与爹妈高砌坟圆。
哭到天明,想走又无去处,不走又无饭食,两眼哭烂,无有主意;也有好善者馈以饭食。
过了三天,库氏闻得未走,拿根棍子走来,骂道:“你这鬼儿子!要走走他乡,要死死外县,为甚在此丑我!”一阵棍子。二娃只得向前行,随路奔走,日乞乡村,夜宿岩洞。走了三日,身痛足肿,饥饿难当,寸步难行。想起哥嫂残刻,“弄得我上天无路,下地无门,要死不死,要活不活,来到此处,向前不得,退后不能,如何下台?”想到伤心之处,拜了爹妈养育之恩,就在路旁大树下解带自缢。
忽来一位救星,这人姓常,名青,家屋富足,心慈好善;因收帐回家,见树上吊起一人,手摸胸膛尚有热气,急命从人解下,又向近处讨杯热茶来灌,不时即醒。常翁问曰:“你这小哥,为何事这们性急?”二娃知老翁救他,上前叩头,哭诉道:
米二娃一言上禀,老伯伯细听原因:
出世来就受穷困,二爹妈早早归阴。
我嫂嫂娘家库姓,我哥哥名叫荣兴。
哥待我原有情分,恨嫂嫂狗胆狼心。
刁哥哥谋我性命,要把我家业来吞。
因此上十分残忍,磨得我九死一生。
每日间稀饭两顿,做活路两脚不停。
捡干柴三背要紧,打猪草两背常行。
若少点就挨棍棍,掏了碗饭不敢吞。
无帐子热天难困,到冷天莫得捕衾。
因天寒手足僵冷,捡柴少赶出门庭。
可怜我无处投奔,两三天饭未沾唇。
到此地饥饿难忍,想苦楚如箭穿心。
莫奈何才去吊颈,遇老伯救我残生。
多蒙得老伯动问,这就是我的苦情。
常翁见他说得可怜,看他身虽瘦弱,面目清秀,不似下贱之像,因说道:“你既无归处,不如且到我家与我牧牛,待长大了,另寻职业。”二娃应允。翁带回家,又赐衣履。二娃不胜感激,尽心做活路不题。
且说荣兴,自赶了二娃,凡事依从库氏,好尚奢华,朝夕油煎火熬,每日戏耍闲游,贪淫纵欲,什物俱请人做。不上两年,余钱用尽,欠下债帐,不得已才将上湾地方卖了,还清帐项,只剩钱百串,买一金花担去卖杂货,兼办些璃珠假玉,下乡去哄妇女。因到长沙打货,遇着贝成金,请他送货回家,见他谦和,留在家中使唤挑担,帮他圆成生意。成金在家声叫声应,勤快忠心,库氏甚喜。因荣兴淫欲过度,得下痨病,多不如意,遂与成金私通,情好甚密,欲为夫妇。想逃走又舍不得家财,想谋害又怕久后败露。朝思暮想得了一计,因谓荣兴曰:“想我家田土不多,每年请人耕种,不敷用费。夫君生意利效,不如将地方当了,搬到桂阳城内,把买卖做大些。况且成金亦会生意,帮你经理,自然易于发迹。”荣兴只说是卫护他,一一依从,将地方扫庄当尽,当银四百两,候明年新正月搬去开张。
时当冬月,荣兴感冒风寒,库氏总说是虚,故意杀个雄鸡他吃,病越沉重。请医开单,库氏暗放补药,一付即死。荣兴又无家族,草草安埋。库氏与成金收齐当项,卖尽家具,共有银四百三十两,假说进城,卷起银子、衣服,从旱路而逃,想回万县。走了两日,库氏见后面有人跟着,回头一看,才是丈夫米荣兴,吓得魂飞魄散,乱跳乱跑。成金牵挽而行,至一高岩,库氏口说:“夫来捉我了!”往下一跳,头破而死。成金吓得直跑二十里方才住足,遂回万县不题。
再说雨花,自夫去后,自盘穿吃,朝夕纺棉喂猪,领些女工针黹,勤俭不怠,不惟衣食有余,七八年间还积得有八九十串钱了。他叔贝有能见他有钱,心中不服,假说侄儿已死,劝他改嫁,雨花不从。有能责骂,雨花不让,两相斗骂。有能怀恨,总想害他出姓,好得他的银钱。雨花亦防其暗害,请一老媪作伴,与他纺棉花,捡点门户。
一日,老媪回家去了,夕阳西坠,忽一人来家,细看才是丈夫,忙去接着。烟茶奉毕,各诉别情。成金隐着库氏之事,只说他船破失财,卖力起本,桂阳贸易嫌银四百多两,方回家乡。说毕,将银交与妻子。雨花喜之不尽,随将当年喂的雄鸡杀了,来敬财神。成金曰:“贤妻果然细心,算来已有十年,此鸡尚在,俟夫回家敬神,真来可喜。”雨花将鸡烹好,敬了财神,夫妻欢饮,夜深乃寝。
次早,雨花喊夫吃饭,数声不应,捞帐一看,才是死了。雨花骇倒在地,半晌起来,想:“夫昨夜方归,今日就死,不知得何急症,连时辰都不晓得。”越想越伤心,守着丈夫哀哀哭道:
哭声夫好悲伤,珠泪滚滚湿衣裳。口说夫妻长久同罗帐,谁知鸳鸯半路两分张。想当初过门墙,恩爱如山重,情义似水长。朝夕如同胶样,从未口角参商。因家贫才商量,夫君贸易走湖广,一心赚钱买田庄。夫一去好似东流水一样,滔滔不得转还乡。二叔叔毒心肠,估逼为妻要下堂。夫呀夫!妻是真真一烈女,岂把名节来损伤?任随他估逼异样,难改我铁石冰霜。终朝倚门望,不见转还乡。有话无人讲,有事无人商。挨过了多少苦情况,受尽了无限的凄凉。见夫归喜洋洋,忙杀雄鸡设酒浆。提壶把夫劝,慢慢说家常,讲不尽别离情道阻且长。从今后学梁鸿效孟光,永不离故乡,同偕到老乐安康。谁知夫昨夜睡牙床,今朝一命赴黄梁。喊也喊不应,去得这样忙。医生都未请,良药也未尝。教你妻怎么想得过,放得下心肠?知道的说夫数尽命该丧,不知的反说为妻有过场。怕的是黑天冤枉开不起腔。夫呀夫!你前世未必折了并头莲,我今生未必烧了断头香?为甚一去全不想,丢下为妻好惨伤!千辛万苦把你望,谁知一夜就分张。夫呀夫!你慢慢走来缓缓行,等妻一路往,地下又成双。夫呀夫!这事儿未妥当,妻想殉节把命亡,骸骨谁人送山岗?权且偷生在世上,哀恳家族来帮忙,请高僧与夫做道场。重句。
雨花哭了一场,去请二叔,刚才走出门来,又想:“我夫拿若干银子回家,二叔见了,岂不痴心妄想,又逼改嫁?”转身将银窖在屋角,方去投告。
有能到家,见侄孔于有血,遂大怒,骂道:“你这贱人!为甚将我侄儿毒死?”雨花曰:“你侄昨日回家,不知得何急症身死,今早去喊方知,二叔不要乱说!”有能曰:“定然是你勾引情人将他毒死,好做长久夫妻,那是不依你的!”雨花曰:“二叔莫说冤枉话!我既勾引情人,先年怎不改嫁?”有能曰:“先年又有银钱,又有奸夫,岂肯改嫁!”说毕,忿气进县叫冤递呈词,说侄媳因奸毒夫。
此时万县之官姓胡,系军功出身,不熟民情。看了呈词,即命办厂亲验,果是服毒身亡,命备棺安埋。即带雨花回县,坐堂问曰:“你叔告你因奸同谋毒毙亲夫,今见本县,还不从头实诉吗?”雨花满腔怨气,哀哀哭诉道:
跪法堂止不住珠泪滚滚,尊一声大老爷细听分明。
“从上诉来。”
小女子出娘胎品行端正,也知道惜廉耻节烈坚贞。
过贝门两夫妻十分和顺,因家贫夫出外贸易营生。
临别时夫嘱奴小心谨慎,那一支红鸡公不要看轻。
“他吩咐你喂那鸡公,又是个甚么意思嘞?”
奴的夫最爱吃鸡头细嫩,他心想赚钱归好敬财神。
“你夫去贸易,过年过节回家未曾嘞?”
夫离家七八载未田原郡,二叔叔苦逼奴另嫁高门。
奴念在夫妻情誓不改姓,叔因此未得钱怀恨在心。
“到底你丈夫几时回家的?”
有十年才归家奴心喜幸,杀鸡公具美酒与夫洗尘。
两夫妇叹离情三更方寝,到天明喊不应一命归阴。
投二叔他一见进城具禀,诬告奴因奸情谋毒夫君。
“你夫回家时有人来看么?还带得有伙伴脚夫么?”
夫归家那时节并无人影,只有夫一个人独进门庭。
“外边无人看问,又无伙伴脚夫,看这情形,也不是别人谋死的。”
不知他那早晨得何急症,活鲜鲜鸳鸯鸟时刻离分。
“哼!胆大的淫妇,分明是勾引情人谋毒亲夫!不要强辩,好好与爷招来!”
奴娘家他也是有根有本,岂能够坏名节羞辱先人?
有奸情夫未归就该改姓,那有个夫既归谋毙他身?
“先前不嫁,只说丈夫不归,将就与奸夫同住;今见夫归,趁此时无人晓得,故而谋死。你还要强辩吗?”
无人知就该要将尸藏隐,为甚么小女子还投家门?
“大老爷呀!”
你为何全不揣其中情景,苦苦的诬着我不美之名?
“胆大的淫妇!反说本县诬你,左右与爷掌嘴四十!”
这一阵打得我皮破血流,两块脸似火烧牙齿俱疼。
“到底有招无招?”
奴本是贞烈女死而无恨!
“大老爷呀!”
未谋夫你教我如何招承?
“哼!胆大的淫妇,这样嘴烈,左右与爷把淫妇十指拿来钉起!”
呀,大老爷呀!
今日里无非是要追奴命,任凭你把小女碎骨断筋。
为甚么将命案捉风捕影?说小女谋丈夫有何为凭?
“这个淫妇好张烈嘴,左右与爷急急催刑!”
钉竹签痛得我五心血奔,好一似阎王殿走了一程。
正想要见阎君哀哀告恳,谁知道一霎时偏又还魂。
不招供这苦刑实难受尽,若招了又要背一世臭名。
“贝卓氏,本县劝你招了的好,本县与你笔下超生。”
罢罢罢!
倒不如一口招认,贝郎夫本是奴毒丧幽冥。
“奸夫又是何人嘞?”
法堂上招命案都不怨恨,说奸淫卓氏女死不闭睛!
“还要犟嘴,快快催刑!”
呀!
真果是有蛮官无蛮百姓,难道说法堂上就无鬼神?
“到底奸夫是谁?讲。”
那奸夫小女子忘了名姓,奴情愿受剐罪不害好人!
“淫妇还要隐瞒,左右赶紧催刑!”
呀,大老爷呀!
奸夫叫莫须有已经逃遁,大老爷快出票把他捕寻。
诉罢,官命丢监,详文上省,出票捉拿奸夫。四处访问,并无其人,官恐雨花虚言名姓,提出复讯。雨花总叫冤枉,都说是他并未虚诳。官无奈何,依然监禁。
且说此官凡事任性,冤屈极多,告上控者亦广;又因此案日久未定,将他撤回。另补一官,姓王,是举人出身,清廉爱民;将此案的口供呈词细看,知有冤屈,提雨花审讯,又口口称冤。官问:“你夫如何死的?”答曰:“不知何症,早晨去喊方知。”官喊声“打!”依然原供。官知他畏刑,想要救他,又无情可察。若说是病,七孔有血;若中饮食之毒,夫妻同食,然何妻又不死?猜疑不定,仍命监禁,留心揣摩。
时有刘钦差,系翰林出身,在京为刑部员外,往重庆勘案,由水路回京,顺便到万县探亲。王官接到公馆,就在馆中相陪,无事下象棋。那知王官棋局高妙,让了一车一马,刘钦差只下得个平手。忽局上之棋,王官只争一着要输了,钦差暗喜;王官忽调一着,竟把此棋赢去。刘钦差拍案叹曰:“此着棋好比那十年鸡首!”王官听得此言,忽想起雨花之案,因问曰:“卑职之棋,大人以十年鸡首比之,是何寓意?”刘钦差曰:“难道你不知此典籍么?”王曰:“卑职不知,望大人指教。”刘钦差带笑说道:
提起鸡首有缘故,你今听我说明目。
你本孝廉把官做,难道未看这样书?
“卑职孤陋寡闻,求大人指示。”
依他说,这鸡头肉过了十年不可服。
“那们又吃不得?”
鸡食虫蚁原有毒,藏在脑中不得出。
十年又是盈满数,毒遇满数毒更粗。
人若不知食此肉,定然一命要呜呼。
“不错,不错。”
你棋极有高妙处,与那鸡头毒不殊。
故将此言称赞汝,看来人生要读书。
王官听了,方明雨花案情。因说道:“大人之言,真所谓能救狱囚,能解冤屈,其利溥也。”钦差问其故,王官将雨花之案一一禀告,又命刑房将案卷
送来与钦差看。钦差看了,说道:“此案明明系鸡头毒毙,何得疑是奸谋?冤哉!卓氏不是本差一言,岂不枉送性命!”又问:“雨花形容,可似淫毒之辈么?”王官又命将雨花提来。刘钦差曰:“观此女端壮秀雅,不似淫毒之人,尔等真误矣!”王官曰:“前任为此案罢职;卑职已知其冤,无有救路,所以久未判断。”即命刑房作结状,以误食十年鸡首毒毙详报,当着钦差把雨花释放。
雨花叩头谢了官与钦差,出外想道:“我为此案受了千万苦楚,所以不死者,冤未明也。今冤已明了,无儿无女,回家又靠何人?不如一死全节,从夫于地下。”即往城南溪内跳水。幸遇差人拿案回来撞着,将他救起,半晌方醒。差去禀官,官尚在公馆,即叫雨花问曰:“本县与你伸明冤屈,就该还家,为甚还要跳水嘞?”雨花曰:“小女久欲殉节,奈负冤在身,所以苟活。今冤明恨消,膝下无子,孤身无依,不如一死从夫。”官曰:“抚子守节亦可。”雨花曰:“小女只有一叔,他尚无后,何处去抚?”官曰:“既无子抚,正宜改嫁。”雨花曰:“女子从一而终,焉有改嫁之理?”官曰:“世间有守以全节者,亦有嫁以全节者,要看其境遇何如耳。如果三从无靠,改嫁也是无妨的。”钦差曰:“你父母官教汝改嫁,汝可遵判,莫负汝大老爷的美意。如果立志为人,后来自有好处。”雨花无言可答,官命押店,传话出去,有愿娶的当堂认娶。时有一人具状认娶,官即唤来,见其青年俊秀,满面红光,不似下贱之品,命他下去婚配。那人备办花烛,与雨花交拜,复上堂谢官。官曰:“夫妻好好为人,后来定然发达。”
各位,你说此人是谁?原来才是米二娃。因他在常家牧牛,殷勤忠实,常翁大喜,收为义子,命他常常收帐,暇时读书。二娃尽心孝顺,常翁有心看承于他,拿千金与他贸易,赚的平分,因取名再兴;数年分得五六百银的嫌项,顺便回家看望。谁知地是人非,细问情由,才知巅末,好不凄惨。于是仍回常家贸易,常在荥阳、万县等处来往。一日,到万县买货,与雨花同店,见人都夸奖他节烈贤淑。再与问知情由,说道:“如此能干之女,嫁个那样的无情丈夫,丢妻远出,十年才归,又使他受尽冤苦,还要殉节,真正难得。”众人劝他娶。再兴曰:“好到却好,但是二婚,年纪又大。”众客曰:“娶妻只要贤淑,论啥年纪、二婚?若娶得那不贤的幼女,事务一点不知,只怕还要忧气,那有此女这般能为志气!况且当官许嫁,怕比童婚还贵重些吗。”再兴思之有理,遂递认状,娶为妻室。
谢官之后,雨花要夫回家与前夫追荐,做了三天道场。从新祭葬已毕,雨花曰:“前夫带有四百多银回家,妻恐叔父陷害,窖在屋角。”即去挖出。再兴看是八封零两锭,内又有契书当约,契是他父米如珠名字,当是他兄米荣兴名字。再兴口上称奇:“未必那从前奸嫂谋兄,就是你前夫吗?不然契约何以落在他手?”雨花曰:“他在湖广打破船舟,失去资本,流落长沙,卖力到桂阳贸易。这样看来,不是他是谁呀?以他做出这样的事,才遭这样的报,害得妻子受苦嫁人。不是他,如何合得‘谋人妻女,妻女还人’那句话嘞!”再兴曰:“贤妻之言不错。”因叹天地报施之巧,即收拾转到常家来拜常翁,把帐目交(清)楚。
再兴此时已有千多银子,即到桂阳买一铺面,夫妻和顺,发愤兴家;又把父兄产业赎取,生意兴隆,后来富甲一郡。雨花生三子,一入文学,一入武学,长中进士。
各位,人生在世,惟淫孽是造不得的,骨肉是残不得的。古云:“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衣服烂,尚可缝;手足断,不可续。”你看米荣兴,爱妻忘亲,谋产害弟,卒遭淫妇毒手,破产倾家,性命莫保。库氏害弟谋夫,贪淫败节,终遭恶报,死于崖壑。贝成金抛妻远出,船破失资,犹不思改过,得人提携,不知报恩,反以谋人妻财,服毒身亡。贝卓氏端庄雅静,勤俭敬夫,不遭冤枉,谁知其贤?米二娃被兄残害,受嫂搓磨,若不逐出在外,焉能得遇常翁,后成巨富?看此案可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人巧于机谋,天巧于报应。”斯言诚不诬也!
东瓜女
孝子安贫俟命,佳人垢面求贤。
但托东瓜结姻缘,护佑穷人翻片。
道光时,汉州城内何车夫,名天恩,家贫如洗,靠推车奉母,性极孝顺,凡温清视膳、出告反面之礼,自祖辈即已遵行,至天恩更加尽道。父早故,母梁氏孀居,因幼年劳碌,夫死忧气,得一半身不遂之病,行动需人。天恩亦久事不厌,每日必割肉奉母,自食稀粥。母亦慈良,见子天明煮饭,天亮出门,午必回家,一刻不闲,心中怜惜,总想讨个媳妇分子之劳,遂与商量,托人讲亲。那知世间的事,只有锦上添花,那有雪里送炭!你是一个穷人,谁肯与你结亲?半年不就,何母时常忧虑。
一日,东街李六娘来耍,见何母愁容,问起才是接媳不就之故。六娘曰:“你要讲何等人家,或选才,选貌嘞?”何母曰:“我们穷人还讲甚么才貌,只要脾气好,丑陋也是无妨的。”六娘曰:“你不选才貌,城外陈家有个女子,名叫鸭婆,貌虽不扬,极有孝心,你要不要?”何母曰:“有孝心就是好的,请你作伐。”李六娘去到陈家,说与何车夫做媒之事,陈老知何车夫是个孝子,后必兴发,欢喜应允。
且说这鸭婆,初生时貌亦不恶,因出烂痘,陈老少钱医治,所以面麻成饼,足灌痘毒,把筋痛缩,一长一短,行路倾侧,年已十七,无人问名。嫁到何家,殷勤尽道,事姑如佛,敬夫如宾,母子亦喜,恩爱异常。过了两年,何母忽得重病,医药罔效。夫妇昼夜服侍,求神许愿,方法用尽,病愈沉重,至冬而死。夫妇哀痛迫切,想母病无钱,家具都当尽了,今日如何安埋?遂提大利钱四串,尽礼祭葬。于是发愤推车,晴雨不避。那知受了湿气,得个面黄皮肿之病,不能力作,多得鸭婆日领针黹,夜纺棉花,以谋日食之度。
债主见天恩得病,朝夕追讨,一□二吷,骂得何车夫腔都不敢开,头也不能抬。债主又叫人喊何嫁妻办钱。何车夫心想:“我妻贤淑,见我贫贱,并无怨言,反辛苦找钱供我,如何嫁得?况身中怀孕已有四月,我一生困苦,只有这点骨血,为着这笔阎王帐,难道祖宗香烟都不要了?”又想:“我这孽病,定然有死无生。我若死了。家贫无钱,岂不饿死?不如趁我在时叫他改嫁,放他一条生路,又免债逼。”主意已定,但夫妻这般恩爱怎好开腔?于是行坐叹气。鸭婆曰:“夫为债逼,也要宽想些,愁也愁不了的。夫现抱恙,苦苦哑忧,倘有不测,妻靠何人?”何车夫曰:“这恶帐不还,为夫定要逼死,须要打个主意。”鸭婆曰:“打个啥主意?”何车夫曰:“这主意要贤妻身上打。”鸭婆曰:“我身上别无一物可以值钱,有甚主意?”正是:
合想欲吐心内事,妻子前头不好言。
于是哭泣说道:
未曾开言泪不断,说到口边又病还。
“讲,夫妻家凡事商量做。”
贤妻宽坐听我谈,夫有几句不尽言。
只因为夫命乖蹇,生来贫苦受熬煎。
幼小推车谋衣饭,长大爹爹丧黄泉。
我妈忧气把病染,半身不遂要扶搀。
为夫日奉三餐饭,怎得出外挣银钱?
因此商量把亲谈,才接贤妻到家关。
贤妻操家又能干,事奉我妈极耐烦。
夫妻好合两年半,不幸我妈又丧焉。
家中贫穷无一件,才提四串印子钱。
母葬夫又得病患,面目黄肿气力单。
债主见我钱难赚,朝夕追逼实难堪。
挨□受吷不上算,还要骂我祖和先。
不把此帐来销免,定要逼夫到阴间。
“那又打个甚么主意?”
左思右想无缝眼,是啥生意都打完。
阎王债帐真难欠,主意还在妻身边。
“你要明讲,只要妻做得来,就死也要去。”
开笼放雀各分散,做个嫁妻把帐还。
“讲了半天,才是这个主意?妻虽丑陋,也知名节,别的可从,此事断难应允!”
此时虽把名节玷,妻可得生我得钱。
倘若不从夫命短,那时妻也难保全。
为人须要通权变,一举两得方算贤。
“失节而生,不如全节而死,虽死犹生,夫君不必过虑。”
死节虽然是正眷,但把为夫来累连。
不嫁还把恶帐欠,被人逼死妻何安?
“莫说为妻不嫁,就是要嫁,这样丑陋,那个肯出钱来讨?”
贤妻何必太虑远,臭鱼也有饿鸦衔。
世间许多单身汉,那里剩着女婵娟?
“就有人要,妻方有孕四月,难道为此恶帐,后代都不要了?”
虽然有孕难上算,未知是女或是男。
此时若把后人念,死后难得变牛还。
“夫君不必性急,且慢慢商量,另打主意。”
此帐追得火星灿,岂能再把时日延?
为夫主意不上算,妻又用何巧机关?
若将此事来解散,妻呀,夫愿硚你上神龛!
鸭婆心想:“不允得来,夫现抱病,岂能再受帐逼;若允得来,名节有亏。想我丑陋,定是前生造孽所致,若再失节,定失人身。事在两难,不如权且应允,嫁将过去,告诉苦情,求作奴婢,以全节操。他若相逼,我必一死殉节罢了!”说道:“夫君不必悲泣,为妻应允。”
何车夫四处放信,谁知都嫌丑陋,并无人问。何车夫无奈,想近处知他丑陋,远方未必得知;想要到远处去问,又下不得力,空身行走又无盘缠,踌躇未决。忽有人请他送信,过姚家渡。何车夫到姚家渡,把信交了。有个陈车夫与何相好,会着携至酒馆,谈及嫁妻之事。陈车夫知何妻贤孝,想:“我妻死,丢下幼子、幼女,此人正当合式。”遂与何说愿娶,只肯出钱六串。何应允,凭媒立婚书,拿到场外水缸边写。何曾读书半年,勉强去写,想着夫妻恩爱,泪落湿纸。媒急换了,又写又湿。媒催快写,何只得硬着心肠,将要落数,忽想妻有孕了,遂对陈说要添两串。陈说:“你才莫详,你那丑妇,别人一串钱也不出嘞!怎么得步进步?,我不要了!”媒人怕打脱谢钱,将何吷骂。忽来一乘三丁拐轿,落平歇气,轿内人闻吵闹,出问何事。何车夫正在气无发泄,见那人面阔须长,身高体胖,绸衫白扇,金镜玉钏,眉生黑痣,上有长毛,遂上前告道:
尊老伯在上容告禀,听小于从头把话明。
家住在汉州多贫困,我姓何推车把生营。
“原来是我家门,为甚在此塞审?”
都只为母亲废了命,提四串大利钱葬亲。
那知我又得黄肿病,被债主追逼若雷霆。
任随你告哀都不肯,估住我嫁妻要还清。
“那有这样恶人!你又打啥主意?”
别无有主意来安顿,无奈了只得嫁妇人。
“你妻嫁了未有?”
嫁陈姓礼钱六串整,今日里书约立把凭。
还了帐钱无一文剩,提羊毫两眼泪盈盈。
况我妻身怀又有孕,求添钱因此闹沉沉。
“你家中还有几人?”
我生就贫穷孤苦命,无兄弟原是独丁丁。
“你现有病,又无兄弟,把妻嫁了,谁人作伴?”
我的病不久必废命,不嫁妻债逼也难存。
嫁不嫁左右是死症,倒不如放她一条生。
“可怜!可怜!你妻好也不好?”
题此事不觉咽喉哽,我的妻为人甚贤能。
见我的家贫无怨恨,平日里相敬又如宾。
见我病常把女工领,谋升合帮补救残生。
“他又肯不肯嫁咧?”
听说嫁就要把命尽,我苦劝说本《千字文》。
莫奈何她才来应允,每日里叹气不息声。
“你不要嫁了,我有一中锭银子,你拿去卖了还帐,余剩的也可治病。”
听一言如吃回生药,将双膝跪在地埃尘。
问恩人居住在何郡?家何处贵姓又何名?
“我是射洪人你做家门,你说姓啥子?”说罢升轿而去。
未说明恩人往前奔,田家去慢慢报大恩。
众人莫趣而散。
何车夫拿银回家,告知妻子,夫妻感激,常恳神天,愿恩人福寿双高,子孙荣贵。把银一秤,重五两五钱,此时银价还高,卖钱九串三百五十文,用六串二百还了大利,余剩的请医治病。那知时运限人,银钱憎命,不医还好,越医越重,把钱用完,竟卧床不起。可怜鸭婆昼夜服侍,每夜焚香祝灶,愿减寿益夫,求神问卜,方法用尽。谁知:“阎王注定三更死,岂肯留人到五更?”至腊月二十九日,一命归阴。鸭婆哭得几次昏倒,想夫一生贫苦,少年而亡,自己命乖,半路失偶,不禁抚尸大哭道:
哭一声奴的夫柔肠寸断,不由你苦命妻心似箭穿!
只说是夫妻们百年相伴,谁知道鸳鸯鸟半路分单。
想夫君待为妻恩情不浅,相敬爱如宾客和气一团。
并不嫌妻面麻丑得难看,家贫穷就吃水也可生甜。
想奴夫受过的苦楚磨难,就是那铁石人闻也心酸。
出世来当车夫受人使唤,外推车内奉母一刻不闲。
妻过门未三载婆把命染,那知道奴的夫又惹病缠。
被一个阎王帐追魂欲断,夫无奈总要妻改嫁填还。
多感得何老伯慈悲好善,赠银子使夫妻不散凤鸾。
帐还清将余钱医夫病患,那知道人背时越医越翻。
妻也曾对神灵减己寿算,求菩萨丢刀卦方法用完。
谁知道神不灵药也不验,到腊月廿九日一命归天。
呀,夫呀!
可怜你硬梆梆闭了双眼,喊千声喊万声不把阳还。
你为何忍得心把奴抛散,丢为妻一个人独枕孤眠?
你为甚全不把为妻怜念,此一去如灯息再吹不燃。
夫呀!
丢着奴年轻轻独脚打战,无公婆无儿女身靠那边?
夫呀!
气不过我只得把天来喊,
天呀天!
为甚么总不开慧眼鉴观?又道你赫明明屋漏皆见,
凡善良与孝子尽把寿添。奴的夫在亲前也无亏欠,
忍使他年轻轻就丧黄泉?
夫呀!
忧不了我且把祖宗埋怨,孙儿死你祖宗都不救援?
莫奈何我又把婆婆叫喊,忍使你孝顺儿把命摧残?
呀,夫呀!
可怜间你身上衣无两件,是这样就做鬼也要受寒。
呀,夫呀!
家庭中并无有一块薄板,叫你妻又怎么装殓上山?
凡香烛与纸帛并莫一点,见此情叫你妻怎想得完?
倒不如殉贞节自把气断,到地下与奴夫又好团圆。
细思量使不得奴将生产,且偷生与奴夫接起香烟。
邻近男妇都来相劝,鸭婆收泪,叩请设法安埋。王老曰:“何车夫好个子弟,忠勤朴孝,和睦乡邻,极肯出力帮人,可惜死了。既无银钱,不如大家帮忙,去施棺会领付火匣,化些衣服钱米装殓,赊点香蜡把路开了,再作商量。”众街(邻)都怜何是好人,个个肯出。不一时衣裤鞋袜都齐,帮着人殓,请僧开路。
次早,鸭婆去托王老请人抬埋。城内离官山甚远,无钱之事,尽不肯去。王老想明日元旦,若不抬去,大家莫样。正在焦躁,忽一人骑马而来,王老曰:“张贡爷进城有何贵事?”张曰:“前日忘拿安席香。”王老曰:“张贡爷肯做好事,此地有一善缘,何不结了?”张问:“何事?”王老曰:“何车夫死无一钱,无人抬上官山,贡爷何不施一尺地,也是功德。”张曰:“何车夫死了么?好个孝子,我愿送地。”即叫官夫回去,喊雇工拿锄杠来,帮他抬去埋了。又来谓鸭婆曰:“何大嫂,你莫忧气,你夫是个孝子,我家有地任你择埋。”说毕自去。及雇工来抬,鸭婆送去,至张家田边,有丈余空地。雇工曰:“此处好么?”鸭婆曰:“我们穷人也不占贡爷好地,就埋此处算了。”雇工放下,挖坑垒土。
鸭婆忽然肚痛,知要临盆,叩谢雇工,急忙回家。行至半路,寸步难行,爬人芦林,不久即产。鸭婆咬断脐带,看是一男,说道:“苦呀,苦呀,你就使我生在屋里,也免得污秽天地。”正莫奈何,忽张贡爷过,闻小儿啼声,问故。鸭婆曰:“奴送夫去埋,陡然肚痛,回家不及,在此生产。”张急策马回家,叫妻寻些衣裙与伞,命厨妇送来。厨妇把儿包好,用伞遮天,扶他回家睡下。鸭婆取名曰:“路生”。多得张家常送钱米,方把月过,于是辛苦盘儿。
埋何之处,先前天人识认,此时都说地好,要出状元、宰相。有人教张家喊何移开,留作自用。张曰:“我送地与他,原望他好,若作此损人利己之事,就是好地也变孬了。”人皆服张之仗义。
路生长大,性至孝顺,不必教他,事事都能尽道。八九岁即与人拉车,十五六岁即顶父职,人亦喊为何车夫。因母一生劳苦,得个眩昏之症,时常头昏眼花,离不得油荤。路生每日割肉四两,倘钱不便,亦必拨贷而办之。恐母忧愁,常将外面事故新闻回家告母,必装点些奇趣之言,以启母笑。鸭婆见子孝顺,倒也快乐,想:“他父亲接我三年就死,幸有遗胎,以继宗祀;今当早定媳妇,接起后代,不枉我辛苦一辈子。”遂教子讲亲。路生曰:“你儿家贫,怎能盘活?”鸭婆曰:“男有男工,女有女工,能干妇女不要人盘,况又有儿挣钱,怎么盘不到?”路生应允,托人谈了几处,都嫌他贫,不肯放女。鸭婆过了几日又问:“亲讲成么?”路生见母想媳心切,言人不肯,怕母忧气,假说已讲成了。母问:“是那家人女?”答曰:“东家女子。”母问:“几时才接?”答曰:“怕要八九月去了。”鸭婆心喜,朝夕盼望。
不觉已到九月,其母天天追问,路生东推西诳,想说实言,又怕母亲忧气,朝日烦闷。胡思乱想。一日,推车在一土地庙前歇气,想着亲事,心中焦躁,见四下无人,遂对土地说道:
尊土地人说你灵验无比,方境中尽都来敬你雄鸡。
我因为家贫穷讨亲不起,我的母想媳妇想得甚急。
说几处都嫌我家贫无底,妈知道定然要忧得泪滴。
我假说讲成了慰妈心意,那知妈天天问把我追逼。
土地爷你与我打个主意,暗地里找个人与我做妻。
我不望长与他同床共被,只要他到我家使母安逸。
土地爷倘能够把媒做起,我定要杀子鸡内炖板栗。
沽一瓶大曲酒前来敬你,吃一个醉薰薰百事大吉。
说毕,忽然庙后走出一个乞女。路生心想:“这才丑人咧,又被他听着。”
过了几日,时天气尚热,路生烧水与母洗澡。他屋檐下有窝东瓜,结瓜极大,母子甚爱惜之,加意培植。路生洗澡出来,见东瓜下立着一人,细看才是土地庙后那个乞女,遂上前捉住,骂曰:“你为甚偷我东瓜?”其母听得,提灯来看,见女蓬头垢面,一身褴褛,问曰:“你为啥子要偷我瓜?”女曰:“奴非偷瓜,因无歇处,借此以避暴客。”何母见女说话聪明,声音秀雅,心中怜惜,遂叫子去打点:“我留他歇。”路生曰:“妈莫留他,告化子进屋不利。”母曰:“为娘喜欢,你莫管他。”遂把女喊进,问何处人。女曰:“奴是东家人。”又问:“你爹妈何名?”女曰:“父叫东瓜爹,母叫东瓜妈,奴名东瓜女。”何母曰:“难怪,你爱东瓜才到东瓜下歇。”女曰:“奴非来东瓜下歇,来与妈妈做媳妇的。”何母曰:“我儿已定东家女子,岂可另配?”女曰:“你儿定的就是媳妇。”何母曰:“既然是你,为何不候迎接,出外乞讨?”女曰:“爹妈悔亲,逼奴另嫁,因此逃走来寻婆婆。”何母曰:“呀!你才是我贤孝媳妇咧!”忙去烧水。女曰:“媳自来烧,婆婆睡了,媳才好洗。”
何母次早起来,女已收拾妥当,喊婆婆见礼。何母一见大惊,却是:
眉弯新月映春山,秋水澄清玉笋尖。
樱桃小口芙蓉面,红裙下罩小金莲。
喜得一个大嘎嘎,忙出喊子去买香蜡、火炮。路生正在洗脸、煮饭,问:“买来何用?”母说:“与儿拜堂。”路生曰:“你儿纵贫,也不要那讨口子。”母说:“你莫管他,快些去买。”路生只得去买,想:“未必土地送来的?怎么送个叫化婆?这才忧人!”及把堂拜了,取下盖头,方知是个绝色佳人,好不欢喜。城中妇女都来看望,莫不称赞。女极能干,粗细兼精,孝母顺夫,事事周到。
过后,何母喊子借锭银子来做些生意,几家都不肯借。路生叹气,女闻之,喊夫随至东瓜下,取出一百银子。路生惊问,女笑不言。路生心疑,想:“他来历不明,莫是那东瓜成妖,变人惑我?”即把东瓜卖了,女亦无恙。想:“我穷人得些美妻,就是妖怪也好。”将银做些屯庄,女写算都能,七八年间,挣得有三千多银子。
时有大家卖宅,因宅多怪异,久无人买。大家困极,情愿贱售。路生去四百银子,买成搬进去,半夜间果有吵闹争夺之声。听了三夜,大怒,起看,阶下一群小儿在那里打架。路生骂曰:“何处妖魅,在此扰攘!”捉石打去,化成白兔,四散奔逃,有两兔至东、西墙角而没。次日向没处去挖,得银两窖。忆一兔入正房地楼下,把楼择开,又挖得一窖遂将屋里周围四处尽挖一到,共得十六窖银子,每窖约万两。从此并无怪异,鸡犬不惊。此屋原是大家,先辈巨富,见子不才,忿气将银窖藏之;恐子知,故分开埋下。银原是宝,久埋气聚,故生怪异,以俟有福者识之耳。路生从此广行善事,大开生意,多买田园。
此时何母正满五旬,儿媳要大开寿筵,何母不许,说:“儿有孝心,拿银一万与娘作放生施济之费,娘就欢喜。”路生应允,又恐做不长久,多邀富豪兴一“十全会”,他出银一万,买田收息,以期久远。
忽闻张贡爷之子丢在监卡,路生访问,原来张贡爷已死,其弟奸狡好讼,见侄无子,欲把侄害死,抱孙以占其业。时抢案甚多,获盗数人,张弟买盗教咬其侄。官不察情,苦打成招,因此丢卡。何母念张贡爷送地施济之恩,命子去救。路生邀人公保,皆不敢出名,路生只得一人去保。官问:“你是他何亲,胆敢来保?”路生曰:“他果是盗,亲戚也不敢保;他是好人,路人皆可以保。大老爷所凭者理也,何必论亲?”官恶其言直,即命赶出。路生无奈,遂进卡求盗,愿出银一千,以济盗家。盗喜反供,问出实情,释放张子,以张弟反坐。
何母曰:“张贡爷之恩已报,儿何不把何恩人请来报答他恩?为娘做生也快乐些。”路生曰:“天宽地阔,无名无号,那里去请?”何母曰:“闻你父说在射洪县住,身大须长;眉有黑痣可辨。”路生奉命到射洪访问,并无知者,想归,又无颜见母,遂到乡场去问。一日,在杨村坝午饭,店外来了;乘三丁拐轿,看那人与母言相合,又听店主喊何老爷。路生大喜,上前揖曰:“老伯恭喜,侄儿把老伯寻了三月,今日幸遇。”何问:“为甚事寻我?”路生告以他父嫁亲,逢人赠银及自己生平之事。何曰:“果有此事,已隔多年,可喜你已发迹,不枉我一番周济。”路生又言:“我母今年五十做生,侄儿特奉母命来请。”何曰:“施恩不望报,我不得去。”路生曰:“老伯不去,侄也不能回家见母。”何无奈,只得应允,一路来家。
将近门,正逢东瓜女抱儿在外,见何惊曰:“我的对头到了!”急奔入内。何与路生听着心疑。何母欢喜,拜谢前恩,又命子再三叩谢。喊媳来拜,东瓜女推病不出。何曰:“我能医病,快叫他来看。”何母把媳拉出,女跪何前,低头说道:“望老伯遮盖,小女子有了生路,永不忘恩。”何愈疑,喊起一看,掠讶不已,问何母曰:“你媳何来?”何母把女讨口始末告之。何曰:“不是得,不是得!”谓女曰:“可将你实情说来我听。”女曰:“事到如今,也不得不说了。”遂对何说道:
尊老伯不必疑怪,听小女细说从来。
奴娘家原本姓蔡,我小名叫做香孩。
因爹妈家贫无奈,才将我去卖钱财。
张府尊曾将奴买,与他女为奴作婢。
“不错,我看你是张家的婢女。”
那小姐极有恩爱,待奴家犹如同胎。
张府尊见奴少艾,要收奴上房同偕。
奴想他年纪高迈,嫁与他怎得下台?
每日里常把泪带,怨自己命薄时乖。
我小姐为人慷慨,见情景把奴心猜。
怕他父把奴陷害,老配少难免病灾。
因教奴逃走出外,赠百金远处藏埋。
奴因此装作乞丐,暗地里寻访贤才。
土地词曾把神拜,遇一人对神告哀。
听他言已知大概,为无妻难慰母怀。
奴彼时心中细揣,怕忧母定非庸才。
访知他行孝两代,家虽贫品节无亏。
奴因此到他门外,蒙婆婆喊进屋来。
假说是东瓜爷崽,讲姻亲自己作媒。
蒙婆婆不嫌丑态,才与夫鱼水同偕。
今日里弄儿门外,见老伯心下疑猜。
奴恐怕行迹露败,府尊知怎得下台?
知住处必把人派,拉回去定要活埋。
望老伯与奴遮盖,对府尊莫说裙钗。
感老伯恩深似海,但愿你寿比南垓。
何曰:“你才是个女中豪杰,可喜可敬!”何母曰:“老伯如何认得他咧?”何曰:“我时常上省,在大衙内医病。张府尊原任夔府,后调回省,与我交厚。他女得个气隔病,常请我医,见你媳服侍小姐,故尔认得。”又谓女曰:“尔不必怕,如今府尊已死,其子扶丧还乡去了,小姐现嫁与某藩台为妻。”女喜谢而入。
何耍半月,立意要归。何母送银千两,何不受。何母命子送至射洪,何方受以作济施之用。后至藩衙看小姐病,遂告以蔡香孩之事。小姐自婢去后,心常挂念,闻得好处,使人来接。女告辞母与夫,上省拜见小姐。小姐欢喜,认女为妹。藩台闻路生孝行,亦相敬重,临行打发许多玩好之物,叫女时常来衙,如娘家一样。女遂一年两觐,率以为常。小姐又劝藩台与路生捐个同知衔。路生不愿做官,后母死,与何出门访道,人青城山不返,人皆以为仙去矣。其子孙茂盛,多发科甲,此非苦节尽孝之报欤!
过人疯
姻缘前世修定,美恶命里生成。一朝退弃结冤深,难免一家失性。
顺庆府离城二十里,有一李文锦,家屋富足。父名高升,母何氏,生他兄弟三人。文锦行二,人称李二先生,聪明俊秀,十四岁即能完篇,屡列前茅,众咸以大器目之。幼聘胡天祥女兰英为妻,幼时秀美,十岁出痘凶险,竟将颜容改变,面麻身矮,两眼红烂;却又知书识礼,孝顺父母,尊敬哥嫂,一家怜惜。
时当正月初四,哥哥送嫂归宁,他的大伯命家人请二老陪客。天祥夫妻命兰英守屋,收拾而去。不多时,犬吠甚急,兰英抬头一望,见一书生到家,数犬围住,十分险迫。兰英认得是他丈夫李文锦,斯时家下无人,又恐被狗咬着,只得蒙羞拿根竹竿将狗赶开,接进屋来。把神叩了,就请岳父母拜年。兰英答曰:“未在家中。”安位请坐,奉茶递菸。文锦问兰英曰:“大嫂贵姓,岳父、岳母那里去了?”兰英满面通红,答道:“爹妈到大伯家去了。”文锦才知是他妻子,见其丑陋,气得脸青面黑,勃然大怒,大踏几步,往外便走。兰英曰:“已经命人去喊,爹妈不久即归。”文锦不答,喊轿夫打轿,怒气冲冲而去。
天祥夫妇午后回家,何氏见女黑脸嘴,问曰:“我儿为着何事面带忧容?”兰英不答。何氏再三问之,乃怒气勃勃说道:
见了妈不由儿咽喉气哑,想起了今天事实在肉麻。
你二老走人户也不想下,丢女儿在屋里受尽鮶□!
“为啥子事受了?你要讲,为娘才晓得。”
妈出门不多时客来家下,
“是那一个客,你去接莫得咧?”
年轻轻一小伙来者是他。
“噫,莫不是王老表么?”
不是得王老表他的大驾,
“我明白了,总是干儿子胡四娃?”
并非是胡四娃来拜干妈。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又是那个?”
告诵你那个人你讲是啥?“你讲,为娘才晓得咧。”
听倒在跟你讲是他是他!
“他是那一个?”
不晓得懒爱讲尽倒问啥!
“儿呀,你不说明,为娘如何知道?”
你女婿来拜年走到寒家。
“哎呀,这才是咧!家中无人,那个去接他?”
进门来狗又多围在地坝,儿无奈才出去苙根扒扒。
“幸喜你去得快咧,倘若狗咬到他,那才莫祥咧!”
吆开狗进了屋拜神坐下,
“你又怎么应酬他咧?”
戳个火拿皮菸倒杯香茶。
“他讲啥子莫有咧?”
他开言问大嫂你家姓啥?
“姣女娃子那们□起大嫂来了?这才失格。”
岳父母今日里去到那家?问得儿脸通红还不起价,
低着头老着脸半晌方晌方答。
“你又那们答应他?”
大伯伯请爹妈陪客去耍,说罢了羞得儿肉跳身麻。
他把儿看两眼就把脸誦,起身来往外走话也不答。
“你怎么又不留他咧?”
儿忙说已命人到伯家下,二爹妈不多时便要回家。
“他转来未有咧?”
那个人气冲冲性子才大,活像那城隍庙泥塑夜叉!
“这才是咧,把他就简慢狠了点。”
大踏步出龙门狗都害怕,
“走,走他娘的二十三咧!”
儿恐怕起疑心要讲唎哪。
“儿只管放心,他若说啥子,有为娘作主!”
但不知这回是阴卦阳卦,倘若是有差错我只怪妈!
再说文锦忧气回家,话也不讲,走到书房睡着。他母问轿夫为着何事,轿夫都说不知;遂到书房,问文锦曰:“我儿然何回来得这们早?吃了晌午(饭)莫有?”答:“未吃!”母曰:“他们女婿来了,都不留吃晌午(饭),就做得那们啬么?”答:“肚中吃饱了!”母曰:“吃了些啥子?”答:“吃了一肚子的气!”母曰:“为着何事?快告与为娘得知,娘好去办饭。”文锦起身说道:
尊一声儿的妈休提晌午,肮脏气受饱了胜过酒肉。
“那个得罪了你?”
难为你老人家合个媳妇,蒙着头全不访实在马糊。
“那些孬了?”
尘世上有许多美貌妇女,偏要说胡兰英那个丑奴!
“呀,你听他名字如兰草花样,香得钻心,那们又孬咧?”
论名字他果然取得有趣,我今日一见了才是怪物!
“那些不好看咧?”
一脸的大麻子堆了又砌,两只眼萝卜花红线盘珠。
鼻子歪嘴皮翘门牙外露,那眉毛两边斜又大又粗。
小金莲前朝天后头钻土,论头发似沉香一尺有余。
最恨那不明理岳父岳母,一家人去吃酒留他看屋。
看见了亲丈夫羞耻不顾,散了菸又倒茶跑进跑出。
“那才爽快得好咧!”
你看儿貌堂堂诗书满(腹),配妻子理当要美貌姑苏。
胡兰英似丑鬼心中畏惧,怎与儿美郎君拜完花烛!
“这是幼年聘定的,如今又怎么做咧?”
若要儿与丑鬼结成夫妇,儿情愿学和尚看经念佛!
“这们说来又怎么开交?”
退红庚任凭他另放人户,如不然进庵堂去学尼姑!
高升夫妇再三苦劝,文锦执意不从,想勉强娶来,又恐后来不和,只得请媒到胡家退庚。此时兰英在外婆家耍去了,天祥对媒说道:“两家幼年开亲,心甘意愿。我女虽是丑陋,乃出痘把像变坏了的,谁又愿得?今日无故退亲,那就不允!”媒曰:“常言‘捆绑不成夫妻’。他既不愿,勉强嫁去,难免夫妇反目。不如听我相劝,允其退婚,另放高门。只要命好,自然要落好处的。”天祥思之有理,接了红庚,托人另放。
天祥有个表兄,姓王,接媳数月而死,素知兰英贤淑,请媒说合。天祥应允,即接兰英回家,办物打发。兰英听知,急得五脏火冒,七窍烟生,问爹妈曰:“李家为甚把婚退了?”父曰:“嫌儿丑陋,做不得得秀才娘子。”兰英曰:“岂容他退罢!”答:“不容他退,难道还耐着他要吗?”兰英曰:“爹妈明日请两乘轿子,陪儿去到他家宗祠,请他族中的知事长者与他面理。他族中也有姑娘姊妹,也要许人,他若说得我过,方准他退。”天祥骂曰:“好不要脸!闺阁处女与人面理,莫把先人羞了。为父又把儿许与王家了,还讲啥子!”兰英曰:“女子以名节为重,既已结亲,又嫁他人,这样败名丧节之事,你儿断然不为!”天祥曰:“又未过门,如何是败名丧节咧?”兰英曰:“大丈夫一诺千金,生死不移!远近谁不知儿已许李家?今嫁他人,是二夫也,你儿纵死不敢从命!”天祥曰:“他退了婚,你不另嫁,教为父养你一世罢。”兰英曰:“他虽负儿,儿不负他。”天祥请人劝解,兰英不听,说道:“生是李家人,死为李家鬼,情愿出家修行,再不另嫁失节。”天祥大怒曰:“女子立家从父,父已许诺,岂由他不嫁吗!”遂约王家下聘。
兰英朝夕啼哭,到王家送期之日,兰英进房坐定,想起自家命苦,不能从一而终,“若不嫁人,违了父命;若是嫁人,失了贞节。事在两难,不如一死罢休!”只得望着灯光,把苦情哭诉一场:
未开言肝肠断,珠泪滚滚湿衣衫。
只说是夫倡妇随长相伴,谁料得含冤负屈不团圆。
又道是妇女名节不可玷,我岂肯腼颜活世间?
恨只恨亲思未曾报半点,就落得一命丧黄泉。
一更里月衔山,想奴薄命好惨然。
生来容貌本娇艳,十岁犯了痘麻关。
浑身皮肉稀糟烂,希乎把命送阴间。
痘好面麻颜色变,齿露唇歪发悁悁。
呀,天呀天!
我前生作何罪犯,为甚么改变花颜?
二更里月斜悬,想起前事泪潸然。
只因我爹妈出门饮酒宴,忽然李郎来拜年。
狗儿围住打不散,奴只得含羞接进大门前。
李郎看怒抽身转,不久日即来退姻缘。
呀,冤呀冤!
叹人情如此薄短,竟不能同偕百年。
三更里月中天,想起爹爹痛心肝。
纵然他把婚姻来退转,也当念父女恩情万万千。
每日舍儿两碗闲茶饭,度活残生守贞竖。
若不然送儿且到尼姑院,削发全贞去参禅。
为甚的另放高门结姻眷,一匹良马配双鞍?
呀,爹呀爹!
何苦要忍心害理,使女儿月缺花残!
四更里月半山,想起我娘泪不干。
自幼谆谆把儿来劝勉,教女儿总要争气免人谈。
生怕儿失了你体面,只望儿行坐俱要在人前。
为甚今日不把前言念,与爹爹做事合一般?
儿若从父依妈劝,定要败名羞祖先。
呀,妈呀妈!
另改嫁儿实不愿,要相会梦里团圆。
五更里月色残,想起李郎痛心肝。
你也曾读书到万卷,难道说这个道理想不穿?
昔年诸葛孔明扶后汉,黄承彦丑女结良缘。
孟光力大丑难看,梁鸿配合甚喜欢。
为妻虽然不体面,也念你爹妈昔日把亲联。
为甚总要使奸险,活逼妻到鬼门关?
呀,夫呀夫!
你把这坚贞烈女,竟当作野鹤山鸾。
苦情说了千千万,舌敝唇焦油亦干。
拜罢爹娘恩,辞别镜台前。
生是李家人,名分本相安。
死是李家鬼,窃敢壹香烟。
手拿着七尺红绫,了却我今生缱绻。
看明朝,江上峰青万古传。
兰英哭了一夜,见东方发白,遂自缢而亡。至早饭后,何氏去喊女儿吃饭,方知已死,即命人将尸解下,痛哭一场。诵了三日经,从厚安葬。命媒与王家说信,退了礼物,夫妇悔恨不已,只有朝夕叹气而已。
再说李文锦把庚退了,四处探亲。闻得姜家一女,小名香莲,美名久播,因择婿太过,十八岁犹未字人。文锦请媒去说,姜老夫妇知文锦家富才高,欢喜出庚。
次年,择期出阁,新人进门,果然美貌。把堂周了,正在拜客,新人在怀内取出半封冰橘糕,递与文锦曰:“人言拜堂要吃糖才好,你快吃些。”众客大笑,新人曰:“你们这些龟儿子混食虫,好莫见识!未必吃糖都未见过?”文锦羞得满面通红,那里肯接?新人将糕解开,分一坨来喂,文锦羞急,拿糕就丢。新人曰:“我好意拿糖你吃,还要冒火使气,你这宗无情无义的人,姑娘不孝敬你几下,还说姑娘是个蠢货!”就与文锦几个耳巴。上宾骂曰:“你这个妹崽,今天癫了么?”急忙去挪,新人把文锦扯住,致死不放。众人挪解不脱,直把文锦一身撕得稀烂,方才放手。从此乱讲乱唱,一个美貌佳人,变成失性癫子。宾客散后,寻着丈夫吵闹,天天陪着,不离左右;喊啥做啥他就喜欢,倘应声稍慢,提拳便打。那知人虽单小,气力极大,提文锦犹如小儿一般。文锦忧得血奔心肝,气满肺腑。若是出外躲避一时,新人寻喊不应,便将器具、锅碗,打得粉碎,弄得文锦昼夜不安。请医调治,医说诊脉好似无病,定是遇着邪魔。文锦遍请巫觋,破钱调治,凡画符封禁,打保福钉钯子,背茅人烧犁火,样样做尽,越做越凶。
文锦的哥嫂见用钱太多,心中不爱,说道:“人得疯病是痰迷心窍,莫张耳他,自然会好。就请巫医天天守着他也是无益的,何必枉费银钱!”那知他夫妇说着,眼睛一花,也癫起来了。于是寻些衣服首饰,收拾得苏苏气气,两夫妇摇摇摆摆,时而歌唱,时而哭笑。一天酒肉不离,他就欢喜,倘若一顿莫得酒肉,他就寻人吵闹。他兄弟老么说道:“那是假装疯魔的,分明是饿痨病,想穿好衣服、吃好饮食,这样病我都愿得。”正说间,背上好像有人打一下,不觉心慌肉麻,也癫起来了。这一家人才好看,弄出四个癫子来了。一时欢喜,遇着有讲有笑,十分亲热;一时发气,遇着吵闹打架,十分凶恶。
高升夫妇忧得神昏力倦,方法用尽,全无效验。忽听城东有一萧端公,手段高强,人称“捉鬼匠”,与人治病从未险手。高升用轿抬来,又办白鸡、白犬、白鸭、白鹅等物,把案子摆起。萧端公打个花脸,披头散发,手提师刀,将牛角一吹,令牌几打,说道:“天灵灵,地灵灵,弟子茅山领命下凡尘,奉命世间来捉鬼,捉尽魑魅魍魉鬼怪身!”正说间,不妨香莲上前背上一掌,端公骇得魂飞魄散。姜氏问道:“你在做甚么?”端公忙打令牌。姜氏指着骂道:
杂种娃娃胆好大,敢在这里打令牌?
你在那个床底下把卦戒,教你的把戏只好哄婴孩。
端公搞忙了,急念咒语。
端公搞忙了,急念咒语。
还要与你师婆把法赛,杂种儿子今夜要装灾。
快些回家吃奶奶,免得羞你祖先台。
端公莫法,放手打令牌。
何不与师婆当个孙崽崽,师婆教你些儿乖。
免得二回去戳拐,弄点钱免得拿与姿娘挨。
端公莫法,口内只是念咒,手中连忙挽诀。
杂种儿子你还要做丑态,真是狗娘娘把你屙出来!
不信今天要出怪,那是甚么东西打起来?
外面几个癫子用石子打进去。
师刀令牌丢门外,牛角案子用火煨。
周身与你一顿快,要你杂种一世都背煤。
说毕,拉着端公一阵拳头,打得端公声声喊道:“救命!”高升忙。命工人把癫子拉开,掀进门去。
端公忙把器物收拾,未到天明而去。走至半路,忽然癫狂起来,逢坎跳坎,逢沟跳沟,一身泥裹水浸。回家越癫越凶,寻人打架吵闹,家人用链拴住。无钱调治,妻子不顾,饮食欠缺。数月拖死。
各位,这萧端公因他巧言惑众,沽买虚誉,痴男蠢妇信以为真,请他治病,他就乘灾哄骗,因难索财,看人妇女,谈人闺阃,奸盗邪淫无所不为。今日恶贯满盈,上天谴责,遭了报应,该当在此命尽,才遇着李家这个坑坎,并非是染着癫子死了的。
再说李家,自端公去后,人人都说癫子过人,巫医不敢上门。文锦磨得面黄肌瘦,从前白面书生,今成焦黄村老。中夜自思,始悔前此不该退婚,若娶得胡女。何能遭此横祸,累及一家?
不题文锦悔恨,且说当时正值末世,劫运将临。文武夫子、三教圣人在玉帝殿前求情宽缓,愿到各处现身显化,拯救人心,挽回世道。顺庆一带,乃是谢寿门在教化宣讲,建醮设坛,解冤治病,阴阳两利。高升听得,亲自去请,要他设醮解冤。那些帮坛生闻得癫子过人,俱怕去得。寿门曰:“我们代天宣化,办善劝人,逢冤则解,遇难则救。岂有癫子过人之理?”遂一口承认,搬了几个有德的讲生,到李家设坛诵经,门外宣讲善恶果报。这几个痴子喜听圣渝,每日听着不走,都是规规矩矩的,再不发疯。寿门逐日考问,始知是胡兰英全节自缢,死不甘心,在阎君殿前喊冤告状,阎君准他报仇,领了牌票来至李家扰害。端公那些法术,怎么奈得他何?寿门告知文锦,劝他多作善事,将功赎罪。文锦前已悔恨,今听寿门之言,真心痛悔,与父商量立功,资四百串终身宣讲。撤坛之日,在门外利幽,寿门指名劝讲,把一切冤枉剖析详明,层层道理,比譬醒确;又做一道祝文,高声念道:
今夜晚坐圣台虔诚宣讲,众冤魂在此处细听端详。
讲圣渝无非是劝把善向,阴与阳是一理为善则昌。
十六条解仇忿个个宜讲,重身命方不负堂上爹娘。
忿仇解两下里都无怨帐,有身命事父母才得久长。
虽然是他前生将你没丧,这是他耍横豪坏了天良。
去报仇纵然是你的正项,也当念父与母双双在堂。
你今生就把他害得不像,他来世定害你更加惨伤。
你报来他报去冤成海样,你今生他来世越结越长。
李文锦他原是一时错想,他不该悔姻亲拆散鸳鸯。
他只说叫你去另配俪伉,并非是苦逼你命丧黄梁。
你自己不思量去挂颈项,就把他一家人尽弄癫狂。
他心血不得干寻你还帐,你去在吼西国也难躲藏。
他与你诵经典忏悔孽障,捐资财出功果解释罪殃。
他能够做善事加鞭勇往,老天爷定保他转祸为祥。
那时节要报仇上圣阻档。你想要跟他和才莫人张。
天平称他□起二十四两,我看你那时节有祥莫祥。
趁此时得放手且把手放,又何必把仇恨紧记心旁?
倒不如做一个宽宏大量,把仇忿付之在大海汪洋。
将他们一家人尽行释放,他感你大恩德没世不忘。
今生等设醮坛诚心祷禳,焚疏文上玉表讽诵经章。
蒙神圣课示你生死冤枉,你才是当今的节烈女郎。
讲到此时,姜氏口椅于圣谕台旁坐下,大声曰:“你们在此讲些啥子?要讲就讲清楚点!”
常言道是大人必有大量,难道说白白的去把仇忘?
他把你供中堂门外左旁,姜氏女他为妹你做大娘。
逢年节与朔望鸡酒敬上,生头男抚与你接起烟香。
“使得,使得,要上家龛,我才依他。”
你本是闺阁女未把门上,那有个未成亲就上家堂?
二公婆来敬神怎能受享,在门外早与晚你妹装香。
你保佑他夫妇麟儿早降,你有子方可以上得家堂。
既讲和切不可又生妄想,谁翻悔天必降谁的灾殃。
一事清百事清事事妥当,阴也安阳也安个个沾光。
念毕,见姜氏坐在椅上,昏迷如酒醉一般。扶归寝室,焚化金银戒牒,又写胡氏牌位,安于门外左边,开光点像,备办三牲,祭奠安位,从此姜氏与哥嫂兄弟尽皆清醒无事。
且说这鬼在李家极其灵验,凡有灾殃即来托梦,问卦即指,恳免即消,一家敬服如神明焉。这文锦勇力为善,出门宣讲,将身作劝,十分真心。
再说他妻姜氏,娘家富豪,父母爱惜过分,养成一个泼性,不敬翁姑,不顺丈夫,不和妯娌,一味懒惰好睡。有不是处,翁姑说一句,他要还十句,一家人尽都让他。数年无有生育,是年忽然身孕,李母得病喊她熬药,再三喊之不应。文锦骂了几句,姜氏忿气,用阳沟水渗药。李母吃了十分呕吐,她的病是中隔,一吐竟自好了。那知姜氏背了罪过,上天恼怒,临盆凶险,小儿三日不下,一命归阴。文锦通知姜家超荐安埋,又托人讲亲,东西皆不成就。
时本县汛官姓梁,名经邦,生女翠娥,都还清秀伶俐。小时爱惜太过,饮食随其所欲,因吃麻雀肉有味,天天都要。后闻麻雀是人用毒药死的,若是见雀落地,即忙剖去其肠,免致伤人。经邦遂叫毒雀人到衙,命他四处毒,以供女口。毒雀人住衙两年,一日睡山野被毒蛇咬死。
各位,世间伤生之事,惟毒雀罪大。梁经邦是为官的人,就该禁止才是,为甚为女口腹,助桀为虐?造下罪过,所以无儿。其女越长越瘦,十八岁便成干经痨,医药不愈而死。死了两日,尸不僵硬,忽胸膛转热,竟自活了。梁经邦夫妇喜之不尽,问道:“儿呀,你也活了?希乎把娘都气死了!”翠娥叹气一声,转侧四望,开言说道:
这一阵心中烦闷,睁开眼不识一人。
“儿呀,我是你的爹妈,怎么就认不得了?”
今日里冥王有命,他叫我借尸还魂。
“□,阎王叫你还魂的哦?”
有小鬼前面带径,行至在一院朱门。
见女娘堂前睡定,鬼将我魂扑他身。
昏迷间浑身似捆,想动作手足难伸。
但不知是何弊病,好教我心中觉惊。
“翠娥儿呀,你不必怕,想你才活转来,手足是不柔软的。”
又则见二老盘问,喊娇儿说是双亲。
问二老高名贵姓,翠娥女是你何人?
“你是啥子来头,连自己的娘老子都不晓得了?”
在阴司到处游尽,并未见你这样人。
“你前天才死,今天又活,阴司如何就走尽了?你好心记着看。”
是是是奴知情景,难道说我已还魂?
“儿呀,你活转来了,这是阳世,不是阴司!”
尊二老听奴告禀,奴名叫胡氏兰英。
“哦,你叫胡氏兰英,借我儿尸身还魂?你为甚死了又活,是个啥子来头咧?”
在生前许与李姓,李文锦是我夫君。
见奴丑心中怨恨,因此上退了红庚。
奴不允爹妈阻定,忧不过自缢归阴。
见阎君哀哀告恳,许我去找寻仇人。
李文锦前生端正,作善事积德累仁。
到今生福寿注定,二十四泮水香生。
三十岁联科会进,做知县身管万民。
他退婚损了德行,削福禄潦倒终身。
奴到家去报仇恨,播弄他癫了四人。
遇圣教解仇息忿,权且在他家栖身。
李文锦从兹猛省,做善事加鞭力行。
造功德把罪赎尽,老天爷复赐采芹。
又念奴全节自尽,在阳世敬长孝亲。
与李生姻缘有分,遂命奴借尸还瑰。
与李家结为秦晋,作夫妇了却前因。
“不知我女翠娥为何短命,如今又到那里去了?”
因你女多伤性命,为口腹毒害飞禽。
造罪多上天恼恨,折寿算拿入幽冥。
受惨刑十年孽尽,方发放阳世投生。
“我夫妇从前不知,误造罪孽,竟把我儿害了,如今追悔已无及矣!”
上前来双膝跪定,拜过了二世双亲。
将你儿许与李姓,愿爹妈福寿骈臻。
此女疾病,从此不药而愈。
经邦访问李家之事,果然是真。兰英思念前生父母,经邦把天祥夫妇接来,问及往事,半点不差。二老欢喜,与经邦商量,使人去李家,以还魂之事告之,顺便求亲。文锦口口称奇,即到衙中叩拜两家岳父母,当面应允。看期迎娶,夫妻和睦,如影形焉。兰英劝夫读书行善,时刻孝敬翁姑,和睦妯娌,经理家事,井井有条。文锦三十余岁入学,两下乡试不中,遂不思进取,竭力宣讲。后来兰英生四子二女,家亦顺遂,富甲一乡。
各位,想夫妇乃天伦之首,好丑由命造,美恶是前修,切不可嫌贱。你看世间那些嫌妇者,徒背一身罪孽,何尝占了半点便宜咧?李文锦他不是嫌妇退婚,另娶美妇,何能弄得灾祸齐来?且不但受其磨折,用尽银钱,还把功名削去。幸喜他改悔得早,不致削尽福禄。所以上天最喜改过之人,苟能将功赎罪,自然转祸为福。胡兰英以贞烈而死,死亦馨香;报仇过后,尘缘未断,故能借尸还阳,复为夫妇。姜香莲之泼性忤逆,娘家骄养所致;梁翠娥之贪食毒物,父母溺爱而成。二女皆不免于夭折者,父母不知教训有以害之也。至如萧端公假术欺众,乘急搕财,到恶贯满盈,天亦假癫狂以报之。呜呼!天之报应,岂有爽于毫发哉!人当以此为鉴焉可也。
义虎祠
凶恶无如猛虎,犹将孝子看成。与人当子把冤伸,焉可人无兽性。
庆阳府环县刘维良,业儒不遇,家颇丰足,为人恭敬,品行端方。因见明末天心不顺,灾异屡见,知是劫运将临,破钱作善,立志劝人,余钱用尽,人亦旋逝。其子江亭,仍从父志,乐善不倦。幸妻陈氏贤淑聪明,见夫为善,竭力赞襄,多立口德;谨守女箴,年满四十方得一子,取名天生。
此时家中紧逼,债主登门,东拉西扯,不能支消,只得将地方出卖,又被买主。扫庄尽卖,还清债帐。只剩得一百余串,佃房居住。谁知命运乖舛,不上两年,江亭偶得一疾,十分危急,自思不能久存,儿小家贫,如何是好?不若将妻子唤到床前,吩咐一番:
叫一声贤德妻咽喉哽哽,这一回怕的是有命难存。
夫妻们前世修今生配定,大限来鸳鸯鸟各自飞分。
想先年妻过门家有余剩,夫为善蒙贤妻一力赞成。
虽是夫为善事将业卖尽,却喜得妻末年有了天生。
只说是夫妻们同心抚引,有了人虽无钱不愁翻身。
那知道为夫的得坏疾病,医不灵药不效气喘头昏。
夫死后妻当要把心放稳,安贫困受苦楚立志为人。
天生儿妻当要小心教训,切不可惯习他使性耍横。
勤绩麻多纺花自把口混,到后来苦尽了自有甜生。
叫娇儿近前来父言细听,莫轻浮莫放荡至至城诚。
在家庭将尔母尽心孝顺,出门去莫千翻又莫□人。
长大时寻执业行端品正,存好心行好事正子劝人。
是好人老天爷自然怜悯,到异日得好报富贵长春。
说毕而死。母子哭得死去活来,家中无钱,怎样安埋?哭求邻居主人设法。张老教他退业,求主帮借,将押钱退还,“你无人做,不如另佃。”主客应允,请僧超荐。会客祭葬已毕,把帐一算,除前帐、新帐、货帐开消外,只剩钱四十余串。陈氏立志抚孤,天生方才四岁,将十串钱佃座房屋,余钱放利生息。
且说这刘大嫂为人心慈好善,兼之从前施济惯了,见人贫苦无余,他就连本不要都使得,不上三年,钱已罄尽。心想:“押租十串乃是命根,倘若用了,母子又到何处栖身咧?”于是勤做女工,日打猪草,夜纺棉花,或与人做工做鞋,毫无怠惰。每日煮些稀粥,让儿吃了自己才吃。那知这天生孝性天成,不必教训,他自然听讲听唤;每见饭少便忍口不食,见母劳苦便去捡柴掉米。他天天捡柴,有个伙伴姓雷,名镇远,心性相投,长天生四岁,常送归家;陈氏用好言奖谢,叫与天生一路,免被虎狼惊吓。
却说雷镇远的父亲名云开,品行端方,家贫,以训蒙为业。教人子弟以品行为先,凡弟子入馆读了《三字经》,即以《三圣经》与他读,讲跟他听。那些弟子出门再不千翻,又不骂人,所以人人尊崇,个个钦敬。况且他在母亲何氏面前,极其孝顺,居馆中三五日,必要打酒割肉回家奉母,晚去早来,又不耽误功课。妻夏氏,亦贤淑尽孝。雷镇远八岁时,云开回家看母,遇雨湿衣,得病凶险,医药不效。夏氏每夜求神护佑,愿减算以益夫寿。谁知修短有数,死生由天,“阎王注定三更死,那肯留人到五更?”看看越加沉重,未几身亡。何氏见子气绝,丢下孙幼媳寡,不觉伤心喊道:“儿呀!”竟自气死在地。夏氏忙烧姜汤灌醒,身坐,想想复又哭道:
哭一声痛心儿肝肠寸断,不由娘这一阵心似箭穿。
娘抚儿受尽了千磨万难,只说是到百年送老归山。
苦我儿出世来就受贫贱,在方境教蒙童来把家赡。
得学钱与为娘割肉称面,又买米又打酒又办油盐。
三五日便回家来把娘看,说前唐与后汉把娘心宽。
谁知儿得疾病十分凶险,年轻轻未三十就丧黄泉。
呀,儿呀!
丢为娘发苍苍六十将满,教为娘从今后身靠那边?
一家人都靠你穿衣吃饭,妻年轻子年幼怎样周旋?
呀,儿呀儿!
你为甚全不把为娘挂欠?白发人送黑发怎不惨然!
谅必然儿此去路还未远,娘情愿与我儿同到黄泉!
哭毕,向床一撞,幸得夏氏手快拉住,劝道:“婆婆要宽想些!你儿既死,不能复生,须要保重身体。倘把婆婆气坏,你儿的罪越加大了。”何氏道:“呀,媳妇儿呀!你看为婆偌大年纪,如今身靠何人?”夏氏道:“媳妇帮人做活,也要将婆婆盘养,看将你儿如何安埋?”何氏只得收泪,带起孙儿与众人磕头。众人都助钱米,帮忙把云开送上山去。收些学钱,婆媳买花纺卖,镇远捡柴以助饔餐。此子倒还诚实,在祖母面前极其尽道。每日发愤捡柴,常与天生一路,二人情投意合,天天在一处捡。后天生到十二三岁,他母亲劳苦过忧,常得疾病,头昏眼花,要有油荤才好。因近处柴少难以盘活,二人商量向大山去砍,离家十余里,于是各备斧斤向后山打柴。天生每日吃些野菜,积点钱,三两日与娘割肉四两半斤。
一日打柴,镇远见只兔在窝中,一斧砍去,伤一足而跑,大声喊叫天生。天生抬头一看,兔从面(前)过,顺手一斧砍倒。镇远欲拿回家奉祖,天生想拿奉母,二人争论。镇远说平分,天生竟不肯,将柴收束,欢喜回家,对母说明。母曰:“镇远天天与儿一处,带携多少!就是你的,也该分些与他,何况他先伤一足?”天生曰:“儿一时心喜兴高,未免好强。”急将兔煎好,一半奉母,一半送往雷家。镇远大喜,奉与祖母,留天生吃饭。天生曰:“我留得有,你们人多,快吃。”说罢即回。
有一日,二人正在打柴,忽听风声,抬头一看,见只猛虎纵下山来,二人各逃性命,逢坎跳坎,逢岩跳岩。镇远躲了一阵去看,不见天生,四处观望,喊叫无影,谅必丧于虎口,只得代他把柴挑起,回家去报信。陈氏听得哭哭啼啼,忙请镇远吃饭,陪着一一跌,前去找寻。山下山上,东西远近,喊叫半日,不惟无人,连虎亦不见了。陈氏仰天大哭道:呀!我的儿呀!
寻娇儿声声喊不应,不由娘此时吓掉魂。
午刻间镇远来报信,说娇儿今日遇灾星。
可怜娘从前把儿引,四岁上儿父丧幽冥。
家贫寒时常都断顿,做常工盘儿费尽心。
喜娇儿孝行生来定,娘呼唤即刻就起身。
有饮食让娘把口忍,娘吃饭儿吃苦菜根。
从小儿捡柴把钱挣,娘有病儿就把肉称。
从早间娇儿进山岭,与镇远二人一路行。
正砍柴忽然风滚滚,抬头看猛虎下山林。
比时间各逃各性命,逢坎跳坎逢坑便跳坑。
娘闻言急得咽喉哽,跌鉰鉰破命把儿寻。
在四处喊叫无踪影,谅必然已被老虎吞。
倘若是娇儿丧了命,你的娘今后靠何人?
不饿死便要冻成病,非猪拉即是狗扯身。
呀,天呀天!
你为甚全然不怜悯,守节人断了后代根!
呀,虎呀虎!
你也是兽王把山镇,为甚么出口乱伤人!
呀,天呀(天)!为甚么全然莫报应,善人后背个伤亡名。
呀,虎呀虎!
未必你全然无人性,行孝子都要把他吞?
留此命终须还自尽,倒不如与儿一路行。
呀,儿呀儿!
你何不把娘等一等?
呀,虎呀虎!
你何不快来吃老身!这一阵哭得咽喉哽,
镇远呀!你看我伤心不伤心!
镇远在旁泣劝道:“刘大娘,莫哭了,快些回去,恐怕天黑,我明天替你找寻。”陈氏道:“不知我儿吃了未曾?若是未死,这们喊叫他都不出来吗?谅必死了。”镇远道:“或者虎将他衔去,末曾伤命,也未可知。古人云:‘吉人天相。’刘大娘想宽些,他自然要回来的。”边劝边走,到家已黑。从此陈氏天天在家啼哭痴望不题。
且说本乡有一刁陈氏,守节不贞,老来将钱吃完,想嫁又无人讨,常以烧拜香为名,笼络妇女,于中取利;心毒口甜,爱翻是非,到人家混嘴;见人就是一个嘎嘎,一个佛偈子,方境人人厌恶。一日,混到雷家,何母接着道:“你早来些咧,今天我孙儿打到一个兔子,刘天生煮熟与我送来,倒还好吃。”陈氏道:“你孙还会打枪吗?”何母曰:“不是得。”遂以天生与孙斧兔之事告之。刁陈氏曰:“好造化,好造化。”便大声唱道:
皆囚你孙有孝心,天赐兔儿捡现成。
一家吃了消灾难,从此福禄寿骈臻。
说毕就是一个嘎嘎:“今天啥,我同年儿送斤肉来,又莫得盐,特来跟你借一杯,明天卖了线子就还。”何母喊媳把盐拿(给)他去了。镇远闻知说道:“这个老婆于是不识好的,有借无还,又爱说空话,二回快莫赏他的脸!”过了半月又来借米,何母说莫得。刁陈氏打个嘎,明说道:“雷婆婆啥,你到那去做好事?我啥饿了两天都未沾饭,昨天闻你孙儿买了两升米回来,借两碗,我明天卖了线子就还,再不失信的。”又说偈道:
谷米原是养命根,救活普天众凡民。
结个善缘借两碗,婆媳从此享丰亨。
雷母无奈,只得喊媳□两碗与他。将要出门,恰遇镇远归家,问是甚么。婆曰:“他要借两碗米,说明天就还。”镇远曰:“我家都莫吃,那有借的?”婆曰:“他说饿了两天,就不还,我也当做件好事。”镇远曰:“好事要做与好人,我不借跟他!”即在刁陈氏手中抢来,倒在衣襟内去。婆骂曰:“你这娃儿!婆已借了,你倒转来,伤婆的脸吗?”镇远也不做声,上坡去了。
刁陈氏愤气而去,总想害他,无计可施。忽然想起刘天生被虎吃了,与他一路,“我不免去到刘家生场是非,以报此仇。”遂到刘家,问陈氏说道:“闻得你天生儿死了,我都替你伤心,天天都想来看你,怎奈穷事又多,今天丢脱工夫才来。可怜你那少爷啥:
人又聪明又在道,与人说话眯眯笑。
上坡下坡放小跑,打柴挣钱把娘孝。
这样的人,都死得那们伤惨哦。”说得陈氏眼泪长倾,答曰:“是我莫福,好儿子消受不得。那天亏了雷镇远扶我去寻,昨日又承他送升米来,想起好不伤心哟。”刁陈氏曰:“你感激他扶你寻儿,跟你送米,你晓得你儿死的情由么?”陈氏曰:“是虎吞了的?”刁陈氏曰:“刘大娘啥,你是个好人,又与我娘家同姓。我和你是娣妹,我才跟你讲,若是别人,与我一千银子,我都不讲。”
陈氏问:“是甚么原故?”刁陈氏曰:“你儿是雷镇远打死的!”陈氏曰:“怎么说是他打死的?你又如何晓得咧?”刁陈氏曰:“刘大娘啥,世间的事‘天眼恢恢,疏而不漏。’他只说做得干净,那知我那天从同年儿家转来,在松阴歇气,闻得对山有人打骂,是镇远和天生的声音。忽见人影从高跌下,又见镇远背起天生向后山去,忽隐忽现。比时我心甚疑,不好问得。那天就想跟你讲了,亏你还感激他么!”陈氏曰:“我儿与他无仇,数年同路,怎么就将我儿打死?”刁陈氏曰:“你还不晓得哦,那天我到雷家耍,镇远对我说他打死一兔,你儿好强抢去,讲得气喷喷的,说‘总有一天认得我!’”陈氏曰:“雷镇远莫良心的呀!就与我儿有气,也不该将他打死。呀,儿呀!你死得这们惨伤,为娘去与他把命拼了!”刁陈氏曰:“要不得,你想不想与儿报仇?”陈氏曰:“怎么不想!又晓得要那们做法才好咧?”刁陈氏曰:“我啥见你儿死得苦,又见他造孽,跟你打个报不平,你啥莫忘我恩情哦。”陈氏曰:“只要把仇报了,永世不忘的!”刁陈氏曰:“这里离城不远,你去喊冤告他,要他填命。”陈氏曰:“喊冤又无干证,我又不知衙门,怎么去得?”刁陈氏曰:“我陪你去,与你当证。”于是一早进城喊冤。
官命做呈,陈氏无钱,刁逗差人说:“雷家好过,拿钱垫了,好得多的。”差听得有弄头,遂垫出钱,将呈递了。官批准出票,去些差人将镇远拴起。镇远不知何事,吓得胆战心寒。差人索钱,何氏婆媳当衣服与他。带至大堂,官见镇远不似行凶之人,遂问道:“雷镇远,你为甚将刘天生打死?”镇远从未见官,不知置词。官曰:“刘陈氏告你,与刘天生一路打柴,将他打死,你还不实诉吗?”镇远曰:“刘天生是虎吃了的,小民并未打他。”官问:“你二人同路,虎已将他吃了,如何你连伤都未带咧?”镇远曰:“我跑得快。”官又叫刘陈氏上堂,问道:“雷镇远打死你儿,是你亲眼看见的吗?”陈氏曰:“民妇未曾看见,是刁陈氏看见的。”官叫刁陈氏,问曰:“雷镇远打死刘天生,是你亲眼看见的?好好从实说来,倘有半句虚言,打烂你的狗嘴!”刁陈氏曰:“大老爷容禀:
大老爷法堂容禀告,听民妇从头说根苗。
那一日路过南山道,松阴下乘凉把暑消。
忽听得对山人吵闹,打的打嚎的又在嚎。
听声音知是雷老表,与天生二人把气淘。”
“哦,才是你听得的。”
我比时伸颈看分晓,
“大山之上,你看清楚莫有?”
树木多只见影子飘。
“哦,是都还像咧。”
正打间一人岩下跳,从此后山下静悄悄。
未半晌高处有人跑,背心上背个大儿曹。
“他背向那里走?”
谅必是背往山后撂,我从此慢慢回故郊。
镇远归哄着刘大嫂,说他儿是虎把命夭。
“本县问你,他姓刘你姓刁,非亲非故,你然何来当包告?”
大老爷呀!
非亲故怎敢当包告?论婆家他刘我姓刁,
若娘家本是同宗祧。姊有事理当妹代劳。
“是不是同胞共乳的?”
虽未曾共母同怀抱,是柑子分瓣共皮包。
望青天把冤来伸了,生沾光死者乐恩膏。
说毕,官叱下去,即问雷镇远曰:“据他说来,是亲眼见你将天生打下岩去的,你还不从实招来吗?”镇远哭泣诉道:
大老爷坐法堂高悬明镜,听小民将始末细说分明。
刘天生与小民同处贫困,数年来共一路情如弟兄。
那一日正打柴虎下山岭,比时间各顾命各奔前程。
过一时民去看不见动静,只见柴不见虎亦不见人。
挑柴归扶他母四处寻问,喊不应谅必是被虎所吞。
“比时寻觅不得,他母亲又报怨你么?”
他待我如子侄甚有情分,连重话都未曾说个一声。
“虎来之时各逃性命,有人看见莫得咧?”
比时间并无有一个人影,
“想你跑得怕迫低头未看,或者有人看见,也未可知。”
大山上不通路少有人行。
“该死的奴才!全不听话,未必你亲族中就莫得知事的人看见?”
民虽有亲与戚少通借问,佃此处离乡远莫得家门。
“好,是了,刁陈氏说你打死刘天生,你为甚么不招咧?”
刁陈氏为借米与民挟愤,诬告民在无中来把有生。
刁陈氏在堂下大声道:“大老爷,‘提棒唤犬犬不至,操手问贼贼不招。’不动非刑,如何肯认?”官怒,拉上骂曰:“胆大贱妇!本县问案不知用刑?还要你说吗?左右掌嘴四十下!”问雷镇远曰:“你打死刘天生,可从实招来!”
民未曾打死人怎敢招认?此片心对得过天地鬼神!
“还不招认,重责四十!”
这一阵打得我两腿血浸,青天爷总要我来把供呈。
就招供填了命都无怨恨,只可怜祖与母身靠何人!
真乃是黑天冤飞来人命,浑身上生有口也辩不清。
“你好好招了,本县与你笔下超生,你祖母本县按月给发官粮。”
罢罢罢,倒不如一口招定,刘天生本是民一拳丧身。
“尸丢何处?可去寻来。”
尸放在后山中虎狼要径,谅此时连骨髅一概无存。
招毕,画供丢卡。
他母夏氏听得,对婆婆说明,何氏哭道:“呀,孙儿呀!为婆把你当作掌珠,摸都未有摸下,如今挨打丢卡,痛煞我也!烂嘴的刁害人!莫良心的刘大娘!媳妇儿快煮起饭,我和你提去看他。”饭熟,婆媳进城,问到卡门与禁子说明进去,见镇远项带铁绳,形容憔悴,喊声“孙儿!”气倒在地。半晌醒来,婆孙抱头大哭,甚是伤惨。镇远曰:“婆婆、母亲不必哭了,这是你孙儿命该如此,谅必前生冤孽,死也无怨;只是丢下婆婆、母亲无人奉养,你孙儿不孝之罪,越发大了,这也奈之无何。念在祖孙、母子之情,清明月半,与儿烧点钱纸,泼碗水饭,儿就感恩不尽了。”婆媳听得心如刀绞。禁子催促,只得含泪出卡。当被、卖床得钱八百文,说尽好话,把卡和了。婆媳在城讨口,官闻知,命婆媳回家,每月给米一斗,钱二百文。这也是官的仁爱,怜他守节受冤,心想救他,候逢赦改等。
且说何氏婆媳回家天天啼哭,忽闻关帝灵验,备办香烛,到城内武庙关帝座前,二人跪诉道:
到神前双膝跪,咽喉哽哽泪长挥。
只因刁氏借米挟怨生奸诡,刁刘氏诬告我儿吃尽亏。
官将孙儿丢卡内,怕的不久命西归。
呀,菩萨呀!
婆媳生来家贫如被水,苦守冰霜志不灰。
抚子盘家受劳瘁,并无有半点事儿把心亏。
只说老来免得骨髅擂,那知道遭冤待死不能把家回。
菩萨呀!
你本是豪杰登圣位,到处显灵威,为国为民将劫退,救苦救难大慈悲。
保佑儿明冤雪枉田家内,灾消孽散不把罪名背。
呀,圣帝爷爷呀!
刁陈氏他本是口甜心毒阳间戳事鬼,真是个恶中杰来罪中魁。
圣帝呀!
何不使他去到官前自表罪,免得专在方境生是非。
呀,菩萨呀!
一啼千行泪,一叩泪双垂,使孙儿早沾泽惠,感圣帝万种慈辉!
婆婆从此天天禀告。
那知雷镇远解了秋审,转来上司回文,将他办成抵偿。丁封到日,婆媳急忙去看,见镇远已提跪大堂。官吩咐道:“雷镇远,本县都想救你,谁知上司将你办成抵罪。你的祖母自有本县与他发给口粮,你也不必挂念,埋怨本县。”镇远泣道:“这是罪人冤债,怨得谁来?只望大老爷施恩,使祖母、母亲不转于沟壑,罪人死也瞑目。”官曰:“本县亦知你的冤屈,但丁封太快,救尔不得,不必嘱托,堂下酒食可去吃来,愿尔来世去为好人,无灾无难,富贵双全。”
正说间,忽闻吼声如雷,人众奔跑,见一猛虎咆哮而来。官骇,忙忙退后关门;差役各逃性命,只有一个罪人跪在堂下。那虎上堂,与罪人平踞不动。官不见响动,从门缝一看,见虎与罪人蹲踞,又不吃他,心知有异,出喊排班,无人答应;放胆升堂,大喊站班,差役都从桌下、床下、屋角、帘后出来,见官独坐,慌忙归班。官问虎曰:“本县升堂决囚,你来法堂所为何事?”虎踞不动。官曰:“哦,莫非你见本县判案不煦,审理不清,来吃本县的,是也不是?如要吃本县,点头三下,本县就拿跟你吃。”虎踞如故。官曰:“莫非上堂来讨封赠的?暗算你修有道行,望本县赠几句好语,是也不是?”虎亦如故。官想道:“哦,是了,莫非为着雷镇远这个案子来的,是也不是?”虎即点头。官曰:“不错,依雷镇远前供,说刘天生是虎吃了的,到底是也不是?”虎点头。官曰:“那又是不是你吃了的?”虎亦点头。官曰:“是呀,既是你吃,岂不闻‘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依得律来就该抵命。你愿不愿抵咧?”虎不点头。官曰:“你不偿他,想必是俗言说的:‘蛇咬三世冤,虎咬对头人。’你前生与刘天生有冤,今生来报仇吃他,是也不是?”虎不动。官又曰:“既无仇怨,想是刘天生天数已定,生来该你吃的,是也不是?”虎亦不动。官又曰:“谅必是你吃了刘天生,见他母亲把雷镇远枉告,今日处决,你心不忍,故来法堂与他伸冤,救他性命,是也不是?”虎即点头。官曰:“既是如此,本县判了此案,放你还山。”
再说刘陈氏回家,刁陈氏寻他讲嘴,说“为你的事使我挨打”,问他要医药钱、跪膝钱。陈氏无奈,拿件衣裳,寻些器具,当钱七百文,拿(跟)他去了。那日无吃,进城去当绵絮,闻镇远处斩,心过去不得,买几个包子与他饯行。走进大堂,正在审虎,听说儿是他吃了的,官又说放它还山,遂上前哭道:“大老爷呀,我儿死得伤惨,望青天将虎填命!”官曰:“刘陈氏!你诬告雷镇远,依律都要重责!本县见你守节,听信人言,宽恕于你。各自下去,本县自有处分。”
官问虎曰:“你乃兽中之王,不乱放出口伤人,况刘天生的母亲守节,他又打柴奉亲,是个孝子,你为甚都要吃他?岂得无过!本县是要责打你的,你愿不愿受责咧?”虎不动。官曰:“你吃了刘陈氏的儿,你看他白发苍苍,身靠何人?不是饿死,便要冻死。听本县公判:既然你吃了他的儿,你可与他当儿,你愿也不愿?”虎点头。官曰:“你愿当儿,就要与他儿一样,生养死葬,不可半途而废。”虎亦点头。官大笑曰:“本县在此为官,连猛兽都知感化,亲身投审,雪冤救人,吃人之子与人当儿,虽是野兽,还有仁义之心。不像如今的人,忘恩负义,杀人躲藏,捉至公堂受尽刑罚,还不肯招。这样看来,比野兽都不如了!”遂命虎回去,好心尽孝,虎摇头摆尾而去。随将雷镇远释放,又命差人把刁陈氏叫来。官骂道:“胆大的刁陈氏!敢在本县台前乱当包告,诬害好人,有啥说的?掌嘴八十,拿面头枷枷起,放在仪门示众!”你看刁陈氏又痛又丑,想道:“起心用心,反害自身。害人终害己,唆事而成空。”于是乱讲起来,说:“周将军来杀我了!”又说:“莫杀,我讲就是!”遂将平生害人之事,从头细讲:
你看刁陈氏又痛又丑,想道:“起心用心,反害自身。害人终害己,唆事而成空。”于是乱讲起来,说:“周将军来杀我了!”又说:“莫杀,我讲就是!”遂将平生害人之事,从头细讲:
尊一声众人们齐来听话,男和女站过来听我说法。
我生平做的事却也不马,估得住高堂上二位爹妈。
出嫁后逞人林又央又假,爱穿红与看绿又爱戴花。
二公婆脾气好听讲听骂,我丈夫心痛我装个哑吧。
待妯娌与姊妹恩高德大,并未曾喊他去犁牛背钯。
夫死后恋家业情愿守寡,暗地里还生了两个娃娃。
到老来吃穷了又想改嫁,人说我生得好险似王瓜。
无穿吃借拜香来把名挂,哄妇女弄银钱去朝菩萨。
想吃货走人户如打大卦,到东家离不得要说西家。
遇媳妇说婆婆把你咒骂,遇儿子说老汉去把友扒。
见寡妇与闺女说动猿马,得了病定请我去把索拉。
人说我嘴巴甜做事通耍,会说笑会请佛会打嘎嘎。
那一日在雷家去把米借,拿出来抢转去好不气煞。
想不过到刘家才把云驾,说天生是镇远打死了他。
使镇远丢了监而且挨打,硬将他办成个抵命斩杀。
那知道行恶人天才不怕,要害人反害己报应不差。
使猛虎认了供官知真假,大老爷他要我在此苙枷。
众男妇你看我好不好耍,神要我先挖舌后把肚撶。
劝众人莫学我这付法码,存好心行好事富贵荣华。
说毕,喊舌痒得很,用手去扯,扯得鲜血长流,还扯不脱,遂咬下半节,拿与众看;又说肚胀,用力抓烂,伸手进去将肠理出而死。官见遭了报应,命示众三日,敲枷安埋。
再说陈氏回家,想:“我听信人言,冤屈雷镇远,不是虎来,几乎连命都掉了。”心里不安,去到雷家请罪。镇远亦不记恨,依然和好。大家喜欢,反怜他孤苦,喊她二年搬到一块去同住,陈氏应允。回家见庭中有一死兔,不知何来,疑儿魂魄送来的,煮熟吃了。次早开门又有一死麝在外,疑带云霄,想:“麝香值钱,镇远为我受了拖累,不如喊他来剥出,卖了平分。”正值镇远路过,喊来剥了,又留一肘送他。镇远饭后拿进城去,湿称二两,卖钱十四串,即与陈氏办了一套衣服,铺笼帐被、油盐柴米去钱六串,余钱挑回交与陈氏。陈氏命取七串去,镇远只取二串;再三强之,乃取四串,与祖母办些衣衾。
过两日,只见一虎拖一物来,陈氏吓忙,急避房内;半晌出看,又有一死鹿在庭,才知前日兔、麝是虎送来的。仍喊镇远来剥,拿肉去卖,将骨煮熟,喊何氏婆媳,四人都吃不完。从此虎常衔野物送来,陈氏与他说话,虎摇头摆尾,若相亲爱之意。久则不去,先睡檐下,后陈氏喊进房睡,呼为虎儿。每得兽,喊镇远剥卖分吃,何氏婆媳亦沾许多的光。陈氏从此丰衣足食,坐享清福,比子在时还好百倍。见镇远忠实,喊他搬来同居,四年之中积钱百余串。
此时正值李自成作乱,抢州夺县,屠洗城乡。四方百姓上寨搬洞,逃奔远方。居守城池者纷纷不一,各顾性命,抛妻弃子。庆阳府一带有贼将“水底蚊”,在那里掳掠环县,百姓尽躲避进城去了。镇远想,此地不通大路,贼或不来,未即搬去。忽闻贼众搜山砍杀,离此不远,陈氏、何氏婆媳吓得手胶足软,喊镇远上寨。谁知寨不开门,不得进去,一家哭泣,慌乱无主。有一人身背宝剑,飘然而入。陈氏细看,才是天生,大喊“有鬼”,慌忙关门,曰:“儿呀,你快莫来吓娘,而今娘有钱了,待贼去后娘多与你做两天道场!”天生曰:“母亲何出此言?儿又未死,怎么是鬼?”陈氏曰:“儿被虎吃已有五年多了,那们说未有死哦!”天生曰:“这就怪了,儿才去四五天,怎么就有五年了?儿实未被虎吃,只跌了一交。妈若不信,开门来看咧!”何氏曰:“刘大娘呀,鬼是属阴,白日怎敢出现?定是你儿未死。”陈氏开门,天生向前揖曰:“这几天把妈悬望了。”陈氏泣道:“儿呀,你到那里去了?四五年,为娘只说是虎吃,可怜眼泪都哭干了,又冤屈雷大哥受尽拖累,几乎把命都却掉了。”天生遂将前事说与母听。
且说刘天生那日见虎逃奔,偶跌云窟之中,跌得头昏眼花;半晌起看,黑不见物。坐了一会,见壁缝有光,摸是石门,向内一看,越远越亮,拍门进去,越走越宽。走七八里,其间别有天地,树木青葱,风和气暖,山花满径,翠草长铺,殊觉胸怀宽畅,饥倦顿忘。看了许久,见横溪之上有一老翁,坐观潆洄,童颜鹤发,像貌威严,衣冠朴素,举动大方。天生向前一揖,曰:“请问老翁,此地何名?小子迷失路途,望其指示。”老翁曰:“此名清溪地,与世不通,那有路途指示。”天生曰:“小子被虎赶跌至此,家有老母,望老翁慈悲,示以可生之路。”老翁曰:“既然如此,老夫离此不杳,可到我家消停几日,老夫设法送你。”
天生无奈,随至洞中。一童献茶,清香可口,又用藤盘二个,内装梨枣与天生吃。天生吃了,精神倍爽,从不饥饿。又说要回,老翁曰:“时还未至,再住几日,老夫奉送。你在此无事,未免思亲。”神书一卷,命天生读。天生曰:“我不识字。”老翁以口授之,一遍即熟,乃是兵书。老翁问何讲解,天生自食了梨枣,灵窍顿开,随问随答,滔滔不绝。老翁又告以微妙之机,出奇之策,如何设伏可取胜;天生领会。老翁又拿一剑,只见霞光万道,即命天生学习,老翁在旁指点。学了三日,略已领会,老翁随拿一蒲团,叫天生至先前跌下之处:“站蒲团上,送尔回去。”天生拜问姓名,曰:“我云中子也,见尔行孝,故来指点。尔日后富贵无量。”天生拜谢,身站蒲团,老翁喝一声“起!”即化为云升腾而上,复入人世。见树木枯黄,不似初来之景。因回家见母,听说去了五年,知是遇仙,母子望空而拜。
忽见虎来,天生大骇。母说此是家虎,又将审虎之事,一一告知天生,复喊虎曰:“快来见你哥哥。”只见那虎走至天生面前,摇头摆尾扑怀内,甚是亲热。母又曰:“为娘若无虎,不知何时死了。他替儿尽孝,衔物奉亲,今余百多串钱都是他挣来的,儿当拜谢它恩。”天生上前拜谢,虎滚跳不已。母又命天生拜谢雷镇远,镇远曰:“侄儿蒙伯母提携,一家温饱,帮你买卖不过顺便,何足为劳。”于是二人同拜。天生曰:“刁陈氏平空生浪,实在可恶,儿要去问他咧!”母曰:“我儿不必去问,他已遭了报应,抓舌抽肠而死。”
正说问,忽听人言贼离此只十多里了,陈氏泣道:“母子刚才相会,又遭此贼来,寨上不准去,又向何处逃命?”天生曰:“且到后山寻石洞躲避,我们有虎,不怕猛兽。”于是把银钱、铺衾、器具挑起,将行,虎即以背就陈氏。陈氏曰:“莫非儿要我骑吗?”镇远拿支裹缠头,打一套搭背作镫,拿支拴颈,手提作缰,扶陈氏上背。出门,天生喊走左边,向山后去,虎不听。镇远曰:“莫非那里去不得?不如由它去罢。”遂跟虎走。来到城边,天生喊门,守门军士不开。虎轮睛鼓眼,大吼几声。军土大骇,忙去禀官。官命放进,叫上堂问。陈氏禀说:“儿未曾死,方才回家,虎是大老爷判我作儿的。”又说它衔物奉亲之事。官大喜曰:“此虎可谓仁义之虎矣!救人性命,未吃认供,替人尽孝,不缺奉养,兽面人心,人中少有,可喜可贺!”除房二间与母子居住。
未几,贼果到城,官见势大,未敢出战。虎至天生面前,以背就骑,喊开又来。天生心想:“莫非要我骑它破贼?”遂骑至官前,禀愿骑虎破贼。官命军士出战,使天生当先,大开城门。天生骑虎带剑领军而出,贼见之心惊手软,枪不敢挺,刀不能举,退后乱窜。天生挥军追赶二十余里,剿杀不计其数,抢得军资器械、衣服马匹极多。官大喜,记功重赏,从此贼不敢来。
追至顺治元年,上命豫亲王多锋为定国大将军,前部上将恭顺王孔有德破李自成。二年,破临潼关,乘胜定西安,庆阳各府州县尽皆归顺。有德闻天生骑虎破贼,遂致书环县,欲求为将。县官命天生去见,天生带母亲与雷镇远祖母诸人来见有德。有德大喜,授为帐前小校,改为刘继勋,移师下扬州,克江宁。继勋以功授总兵,以后累获奇功,恩授征南将军,官提督,领兵守梧州。雷镇远亦以军功授副将,官协台。继勋守梧州数载,以母老告职回籍,生四子,都为显官。陈氏至康熙时寿九十三岁卒。那虎见陈氏亡故,守墓三月,辞继勋还山。继勋感虎恩义,与它立庙,四时享祭,名曰“义虎祠”。
各位不知,此虎乃圣帝座下镇山之虎,因何氏之叩恳心诚,故命他上堂背案,替天生养母,成就二子功名的,所以在刘家如此纯善听讲咧。
再说刘继勋自母去世,入山访道,不知所终,人以为云中子度去矣。雷镇远生五子,祖母死于任所。其母夏氏八十九岁,见儿孙满堂,穿靴戴顶,大笑而逝。
从此案看来,世间的事,惟孝亲端品、行善守节,才可以得富贵,免灾难,享福寿,感神圣,驱猛兽。奉劝各位,当以刘、雷二家为法可也。
仙人掌
节孝通天达地,忠义鬼服神钦。孕成仙掌聚宝珍,福寿康宁同度。
浙江台州府太平县有一龙海村,祖辈富足,数代好善,惟保节、戒淫两件极其认真。凡乡中有守节之妇,命子弟新正登门叩贺,富者奉以糖膀,贫者送以钱米而奖励之。一乡感化,从无再醮之妇。及海村出世,品德尤高,为善益力,将祖宗所行之事楷书帖壁,以便触目警心。远近功果,一一应酬;乡村贫寒,时时周济。因此用费日多,每年入不敷出,家中看看紧促。
是年读书山馆,馆侧富室有女,见海村英俊,有心私之,选大柑十枚,命使女送来。海村却之。其女将柑皮剥去,用筐装之,两两相对,作合欢之形,复命送来。海村知其意,谓使女曰:“柑子你快拿去,拜上你的姑娘,女重贞节,士守廉隅。我家数代清操,岂可为汝而破?任是月殿嫦娥,吾亦闭门不纳。”其女闻之,愧悔感泣,竟成好人。
是年海村入学,即赴乡闱,考有神助,遂领乡荐。其妻勒氏悍烈,持家严谨,见财不敷用,将善事停息,一文不舍,用心经理,数年便有余。行年四十,膝下无子,亲友皆劝娶妾。靳氏心虽不欲,难违众议,只得应允。那知娶妾两年,依然无子。靳氏笑夫曰:“先前怪我无子,如今又怪何人?该是你的命孬,害我衣禄中分。”海村曰:“我家祖宗行善七代,积功累仁,被你一朝闭塞,焉望诞子生孙?”靳氏曰:“你命无儿,何得怪我?”海村曰:“岂不闻‘袁了凡有傲命之学,刘元普作回天之功’?只要善心真切,何患无子承宗。”其妻醒悟,对天悔过,力行善事。次年妻妾同孕,临盆各生一子。靳氏先诞一子,取名开榜;妾子取名开甲。
二子极其友爱,十分和睦。惟开榜纯孝朴实,小时听讲听教,百事无违;稍长即知温凊定省,子职无亏,读书亦极发愤,品德俱高,十八游泮。开甲孝行虽敦,不甚好学。是年同娶,开榜妻郭氏,开甲妻韩氏,名芸娘,俱系大家人女,性皆贤淑,孝亲敬夫,勤俭和睦。惟芸娘美貌如花,且又知书识礼,诗画兼工,一家雍睦快乐。独靳氏起了偏心,爱榜嫌甲,任你夫妇百般孝顺,他总不喜欢,每天寻故咒骂。
后海村病故,妾亦继亡。开榜操理家政,(开)甲亦丢书。奈(开)甲素来虚弱,兼之夫妇情浓,不知自惜,疾病日多。开榜知他弊病,常劝他寡欲清心,惜身重命。开甲口诺心违,看看病体深沉,芸娘劝他隔房调养,开甲心无把持,反因独宿胡思乱想,以致遗泄丛生,卧床不起。开榜亲制九丹,朝夕问慰,靳氏反骂开榜多事,枉费银钱。开榜时常谏止,靳氏不听,一天叽叽呱呱,弄得开甲又病又忧,更加沉重。芸娘曰:“夫君呀,你是个得病的人,须要宽想些,莫听烦言,慢慢调治,自然要愈。不然膝下尚无儿女,倘有不测,为妻身靠何人?”开甲曰:“为夫的病料难医治,但我夫妻二人会短离长,亦有几句痛心之言,还望贤妻听着:
贤德妻上前来夫有话论,未开言不由人珠泪长倾。
该为夫这几年莫得命运,似耗子钻牛角越钻越深。
自爹妈生弟兄雁行排定,兄则友弟则恭和气如春。
贤德妻过门来十分和顺,夫那时在书房少鼓瑟琴。
也只想读诗书鳌头占稳,挣一顶凤头冠把妻光荣。
又谁知爹爹死妈也废命,才与兄丢书本特回家庭。
比时间两夫妻情同形影,行相随坐相守作诗论文。
那知夫命不长得下疾病,一日三三日九越加深沉。
任良医与妙药全不对症,谅必然鸳鸯鸟定要离分。
夫死后几百事都不怨恨,只可怜贤德妻孤苦年轻。
知贤妻有操持幽闲贞静,夫不说妻自能苦守霜冰。
嫡母前替为夫好把孝尽,惟节孝两个字鬼服神钦。
受苦楚受磋磨妻须容忍,到后来苦尽了自有甜生。
无后嗣妻当要抚子教训,与为夫接香烟好见祖人。”
正说间,他哥嫂进房问病。
见哥嫂进房中来把弟问,不由弟哭得来肺腑皆疼。
蒙哥哥把兄弟时刻指引,那知弟性愚鲁负兄苦心。
倘若是为弟的一朝命尽,望哥嫂把弟媳格外看成。
你弟媳生得来性情蠢钝,嫡母前不能够得其欢心。
望哥嫂常保全无使伤损,为小弟在泉下也感深思。
兄膝下有三子俱皆秀俊,望哥嫂抚一子为弟螟蛉。
弟兄情夫妇恩从今断损,要相逢看池塘草色青青。
说毕,泪如雨下。开榜亦泣道:“贤弟须要宽心息病,吉人自有天相,何必过悲怎的?纵有不测,为兄自当抓生替死,保全弟媳,不负贤弟之托。抚子之事,任贤弟择选,为兄即命过房与弟冲喜。”开甲曰:“蒙兄嫂雅爱,抚第三子。”开榜即去禀告母亲。
那知靳氏不准,说:“他无能生无能养,为何要抚我孙儿?”开榜曰:“儿子都是妈的,孙儿何分彼此?”告尽哀怜,靳氏执意不从。及开榜把客请来,靳氏将三子藏了,急得开榜眼泪双流,与弟商量,就抚次子。开甲曰:“既是嫡母不允,勉强抚来增我罪过。只要哥哥真心,口说亦可为凭,只把三儿抱来陪我几日,为弟死也瞑目。”及开榜去抱,靳氏总不献出,开甲见此情景,大叫一声而逝。
靳氏叫子草草安埋。开榜无可奈何,与妻商量,把郭氏私蓄银拿二百与芸娘,教他托言娘家私积,与开甲缝衣买棺,追修祭奠,从厚安葬。芸娘自作挽词,对灵哭念:
凄凄惶惶,夫主长逝兮,我心忧伤。添绵绵之苦恨,断寸寸之柔肠。虽有剑佩琴书,无心经理;辜负鸾衾凤枕,空染余香。忆当初,过门墙,恩爱如山重,情义似水长。朝夕诗文唱和,从无口角参商。喜奴夫,才高北斗,学饱东洋,外蓄英威,内蕴珠藏;愧为妻,才非谢女,貌似盂光,性多愚鲁,德少慈良。夫待妻,犹如那明珠探掌上,奇花艳吐香;妻靠夫,又好比砥柱中流样,擎天树一枚。只说是,吉人天相,百年久长;又谁知,分开比翼,拆散鸳鸯!夫一去,好似东流水,滔滔不还乡;抛为妻,犹如秋来叶,飘飘任风扬。到如今,镜破钗分,只雁独凰,孤灯无偶,对影成双。日儿短,夜儿长,枕上泪痕成冰冻,一夜无眠到天光。呀,夫呀夫:去去全无挂念,丢妻恨天慌忙。往前现,香烟渺渺;往后看,子嗣茫茫。使你妻三从无靠,四德徒伤,尘封宝奁,梦断高唐。有话无人讲,有事无处商。怕的是,无妄之灾待空降,身无须眉怎承当?呀,夫呀夫!莫不是你前世折了并头莲,妻今生烧了断头香?上好福泽都不享,一朝撒手往西方。想前日千恩万爱,楷鱼水之悠扬;值今兹对灵一祭,献刍束与羔羊。望夫君来格而来尝。重句。
从此芸娘苦守冰霜,朝夕祭奠,事死如生。靳氏心想:“我三个孙儿若抚去一个,后来不好分家,有强有弱。”总想嫁了芸娘,己子独占家产。又见芸娘孝心谨慎,做活殷勤,不好开口,便寻故磋磨,生事打骂,又不准孙儿伴他歇宿。这芸娘逆来顺受,并无怨言。
靳氏见磨他不倒,心中想了一会:“哦,有了,我娘家有个侄儿,名叫宝元,为人轻狂,不如命他来住耍几日,叫他调戏芸娘,我好从中生事。”想罢将欲命人去喊,不意宝元自来,正中其机。于是天天言来语去,逼奸几次,都被芸娘躲脱。开榜窥其动静,知母所使,叫妻郭氏与芸娘作伴。宝元见有郭氏,不敢妄行。开榜暗地问宝元曰:“我妈叫你做些啥事?”宝元曰:“未有叫我做啥。”开榜曰:“妈叫你坏人名节?”宝元面红不答。开榜曰:“这个断然使不得!万恶以淫为首,况他又是个节烈之妇,一朝逼出事来,阳法躲脱,阴律难逃,表弟切勿自误!”宝元曰:“姑母虽有此命,我实未有认真,幸蒙指示,今后不敢胡行了。”即辞姑母回家而去。
靳氏见计不行,又买活沟内胡癫子诬奸,约明地头,靳氏叫芸娘出外摘菜。那日郭氏腹痛,芸娘只得独往。那知胡癞子躲在菜园,一下钻出,芸娘骇个坐斗;癞子上前逼奸,芸娘大骂。靳氏跑出问癞子何得逼奸,癞子曰:“他约我来的!”靳氏大怒,将二人捆绑,投鸣家族,说要送官。家族先闻开榜之言,已知靳氏之意,都说:“虽来行奸,究未失节,何必送官来人命债?”靳氏曰:“既不送官,我家素来清白,岂容淫妇?叫他另嫁!”家族与开榜都教芸娘应允,方才放了。芸娘放声大哭,便要自尽,开榜教妻劝曰:“我妈之心一时难转,有处别业,离此四十里,不如假嫁,去到别业,请人相伴,待妈回心方才转来,岂不两全?”芸娘允谢。开榜托故到别业,把房屋器用办得停妥,请个女火手;又托佃户帮他买卖,然后叫人纳聘,把芸娘接过去。芸娘自此看经念佛,倒也快活。
不远有座观音院,有泥丸治病之事,凡有病者,焚香求神,即于岩下挖出泥丸,回家吃了病即全愈,因此香会闹热。靳氏听得,亦来烧香。那知芸娘隔壁有个孙三娘,为人嘴臭,爱翻是非,亦喜烧香,会着靳氏,甜言掐贺说:“你好个媳妇!怎不喊他回家侍奉晨昏,为何各住一处?”靳氏说:“我媳妇是嫁了的。”孙三娘曰:“他嫁啥子!尚在某处念经,一天快乐无忧。你可接他回去,不然他得美誉,你得恶骂,窃为姨娘不取。”靳氏大怒,即至别业,芸娘骇得无主,只得上前请罪。靳氏几个耳巴,骂曰:“你这贱人!做的好事,快与我回去!”
芸娘无奈,随婆归家,靳氏把他高吊苦打,然后叫媒婆领去发卖。开榜再三劝止,靳氏骂曰:“都是你用的诡计!把娘当作傀儡一般,还敢在此多嘴吗!”开榜跪地,哭泣言道:
双膝跪地把娘劝,儿有几句痛心言。
爹爹往日心慈善,膝下无儿作尽难。
与妈对天立善头,才生弟兄接香烟。
二人虽是异母产,总之同根共一天。
妈是嫡母居正院,亲生妾生皆一般。
弟在妈前尽孝念,接来弟媳亦孝贤。
不幸兄弟把命短,弟媳孝行更甚前。
千苦万磨都不怨,一心立志守节坚。
我妈将他来嫌贱,兄弟阴灵岂心甘?
况乃节孝天顾眷,何必逼他上别船!
倘若逼得归阴殿,欠下命债谁去还?
“为娘岂不知道?我想贱人不嫁就要抚子,分了我儿家产,又如何使得咧?”
兄弟友爱同肝胆,岂因家时把性迁?
纵分也是我儿管,何必逼嫁把心偏?
“他若嫁了,三个孙儿均分均得;若是他已抚子,后来就有强弱,为娘如何放心!”
孙儿不均妈怜念,你儿无后怎不怜?
一代莫把二代管,也免造罪结冤愆。
“你这娃儿,苦苦要将贱人留住,到底是啥心肠?”
非是你儿心肠变,皆因我妈做事悬。
家有节妇名声显,九族都要把光沾。
还望我妈施恩典,要把弟媳来保全。
祖宗阴灵开笑脸,暗中与妈添寿年。
你儿也得心无忝,自然获福子孙贤。
靳氏听得,忽然感化,曰:“我儿既然不忘弟兄之情,百般保护,为娘何苦结此冤情!”从此婆媳相安,一家和睦。
一日,开榜赶场,半夜方归,一家尽睡,走至中堂喊门,喊了多久,无人答应。开榜大怒,大声吼骂,妻方应声;又过一阵,才来开门。开榜等得气急,一掌推去,打个坐斗。那人说道:“哥哥呀,是我。”开榜曰:“原来是弟媳咧,我只说是你嫂嫂,那个东西那里去了?”芸娘曰:“只因哥哥不归,奴与嫂嫂作伴,闻哥哥归来,奴回己房,顺便开门。”开榜曰:“原来如此,弟媳高见。”芸娘曰:“人孰无错,有啥来头。”说罢,各自去睡。
且说芸娘自被开榜推掌过后,月不行经,脚软思睡,看看腹大如妊,到八九个月,俨然是孕妇一般。靳氏见了,朝夕咒骂,芸娘无以自明,又不能辩,惟有哭泣而已。一日,靳氏脱衣去模,觉得腹中震手,忽大怒曰:“我先前听你哥哥之言,只说贱人坚贞,留你守节;如今做出丑事,败坏门风,叫我怎好见人?要你贱人何用!”于是前念复萌,即告家族禀官究治。官即批准,把芸娘唤至大堂,见腹大似胎,命稳婆去验,回禀有孕。官问芸娘几时失节,奸夫何人?芸娘总说无奸。官大怒,命把芸娘十指拶起。芸娘无可奈何,哭泣说道:
这一阵拶得奴十指欲断,痛得奴心儿里好似箭穿。
这都是黑天冤从空降鉴,平白地染却了一身腥膻。
自奴夫身死后守节无站,此片心对得过鬼神地天!
数年来并无有一毫杂念,焉能够坏名节与人通奸?
“既无奸情,胎孕何来?”
这都是老天爷把人坑陷,无端的肚腹大胎孕俨然。
问奴家也不知得何病患,黄泥巴入裤档有口难言。
“这淫妇好张烈嘴!左右催刑,看他有招无招!”
这一阵痛得奴魂飞魄散,浑身上汗如潮湿透衣衫。
这都是奴前生造孽千万,到今世才遭此不白之冤。
想奴家出世来行为不乱,自幼儿读诗书品正行端。
并非那无耻妇扬花下贱,又何敢坏声名羞辱祖先?
“身有孕了还辩啥子?快些招了罢!”
并未曾坏名节有何胎产?望青天须细察莫把奴冤!
或鬼胎或神胎也是难算,又何必疑奸淫败奴贞坚!
“还要强辩,□□□实催刑!”
这一阵拶得奴心惊胆战,险些儿这性命不能保全。
受不起这苦刑只把天喊,
天呀天!甚么事你不把节孝鉴观!
奴本是贞烈女一尘未染,为甚么要使我受尽熬煎?
不招供大老爷刑罚凶险,若招了这骂名万古永传。
口问心心问口无法脱难,为女子矢贞节岂畏艰难。
大老爷你何不将奴头砍,奴感你天大情恩德如山!
“有招无招?”
无奸夫你叫奴从何招案?就将奴来拶死也是枉然!
哭啼啼望仁天大施恩典,切莫把清白女当作野鸾。
若能够使小女身无瑕玷,愿仁天子而孙世列朝班。
官见芸娘不招,以其身孕,不敢过用非刑,只得放下,带进后堂,命太太好言细问。芸娘将几时过门及丧夫守节,从头细诉。太太命脱衣细看,又是胎孕,仔细探摸,觉得震动细微,遂谓官曰:“此妇定是鬼胎,何不押守候产发落?”官点头,将芸娘押店,命稳婆守候。守了三月,临盆生下乃是一只人手,亦有胎衣,蒂生掌心。稳婆剪蒂洗净呈官,官看有四五寸长一只手掌,又无手杆,掌牙一坨,坨穿一眼,能屈能伸如活的一般,口口称奇,不知其故。命产妇用心收存,以挨高明;吩咐芸娘月满自归。满城闻之,俱来观看。靳氏、开榜亦急来看,都不知何故,交相叹异。芸娘过四十天回家,闻孙三娘舌生一疮,溃烂饿死;靳氏得急病身故。
且说那只手掌,时时要带身上,产妇心才安逸,不然心怅怅如有所失一般。带了三年,长得有一尺长,时握作拳,时伸为掌,更加活动。一日,来一道人化缘,不要钱米,说道:“贵府宝光灿熳,不知是何异宝?借与贫道一观。”开榜告以无有。道人曰:“不论胎生土产,皆能成宝。”开榜曰:“如先生言,我家弟媳生一手掌,不知是否?”道人索观,开榜拿出。道人叹曰:“此乃仙人掌也,必数代行善,满门忠孝而后能得。”开榜曰:“何以由胎而生?”道人曰:“此乃忠孝节义之妇遇着忠孝节义之男,或是摸下,或是推打,感着忠孝节义之气,凝结成胎,真乃千古未有之至宝也!”开榜悟曰:“道长之言不错。”遂以赶场夜归,误推弟媳之由告之。“敢问道长,有何好处?”道人曰:“此宝沾人精气,三年充足,制就丝绳万丈,以油蜡浸透,穿掌眼内,稳紧海船头上,撑入大洋,掌飞入海,凡有希世珠宝、无价珍奇能抓上船。贫道别啥不要,若有延年之物,送一二件与我足矣。”
开榜喜诺,即留道人至家,如其所言,备办船只,携家人海,果能抓宝,始则日三四件,后至七八件十多件不等。夜晚仍放芸娘身上,以沾精气。一连三年,抓来珠宝盈箱满柜,所卖金银不知几百万许,道人只要千年龟蟾而已。
再说那只手掌,一日在海被啥物挂脱点皮,流血不止;未及二日,色变肉烂,才知死了,举家痛哭,如丧考妣。遂造金匣装殓,祭奠诵经,择地安葬,从此富甲天下。即取火珠一枚,夜光十粒,明珠百颗,献上天启皇帝。天子大喜,封为进宝壮元、忠义大夫;芸娘封为节烈一品夫人,发库银三千,原郡建坊。芸娘仍抚开榜三子为嗣,一家皆捐显爵,天下富商多出其门。于是各省开设字号,兑换中外银钱,出卖无价异宝,至今龙氏子孙字号犹多。后开榜、郭氏、芸娘三人俱享期颐之寿,无疾而终。
这样看来,为善之人天不负他,为恶之人天不饶他,福善淫祸丝毫不爽。所以龙氏一家,忠孝节义尽出其门,况又数代为善,岂有不能感动上天,赐宝以富之哉!
失新郎
一放生,一伤生,两般功过造来深,恩仇报得清。福也临,祸也临,痴儿转慧富转贫,忧喜两惊人。
福建离城十里,有一罗云开,家富,其祖好善乐施,至云开时,每岁要收千金之租,遂习于奢侈,好客饮酒,打枪射猎。家中养鹰蓄犬,常请多人持枪步于林岗,不分四季。他妻冯氏,亦大家人女,幼少教训,好款玩苏,不惟不知劝止,反说野味好吃,教夫多打些回来。
云开有个老庚,姓刘名鹤龄,系湖北人,其祖好善,兼之戒杀放生,四方功果常来募化,远近孤贫无不周济。晚年家中紧促,卖业一半应酬善事。至鹤龄之父,生活无计,才将产业当尽,得银二百,携鹤龄往福建贸易,利息颇好,于是就在福建开铺,做屯庄生意。此时鹤龄年已十二,读书慧敏,过目不忘,又极好学,开讲作文即有理路。其父见子有造,次年送进书院,即与罗云开同窗,问及年纪,就打个老庚。
这云开懒惰无比,更兼文理不通,每课俱请鹤龄代作,因此情好甚密。老师见鹤龄之文秀丽中有富厚气象,知是大器,常对岳父贺净轩夸奖鹤龄,决其必贵。净轩遂请他为媒,将幺女许与鹤龄。过后两列前茅。其父忽病,数日归阴。鹤龄不胜哀痛,追修祭葬,事事尽礼。从此守制读书,将铺顶与别人。怎奈鹤龄只会作诗文,不会理家政,到服守满时,钱已吃尽了。幸得学中朋友与他图个蒙馆,鹤龄尽心教训学门,到还旺相。
一日,到罗家去耍,正值猎归,获着禽兽无数,席上尽是獐鸡兔鹿。鹤龄见他伤生太多,就席劝曰:“庚兄若大的家,还少啥吃吗?何必伤生打猎,折寿算、损阴骘?窃为庚兄不取。”云开曰:“古来天子亦有巡狩,圣人不免钓射,这打枪步猎,原是游玩郁闷所应为者,何以要折寿算、损阴骘咧?”鹤龄曰:“天子巡狩,无非借此以观风俗,视民情,并不是有心为之;圣人钓射,原为祭招而设,亦无成心。岂似庚兄鹰犬并放,枪炮齐鸣,山中鸟兽尚有遗类乎?弟有几句俚言,望兄静听:
今日里与兄把酒饮,听小弟说些《阴骘文》。
想上年同窗读孔圣,我二人情好如弟兄。
兄丢书回家习酬应,过此后兄富弟越贫。
既富矣当要培根本,作善事种福广修因。
切不可伤生害物命,体上天一片仁爱心。
物与人性情原相近,凡贪生怕死一般情。
有牛儿救母含刀急,二一世为官做大人。
有一人打抢成了瘾,家庭中养犬数十根。
买鬼脸三孙多喜幸,戴头上犬咬竟归阴。
看起来凡事有报应,人何苦贪口害牲禽。
伤生器惟有枪最狠,火一红于即到他身。
倘未中上有鹰在等,往下看又有犬跟寻。
诸禽兽无处来逃奔。弄得他死也不甘心。
又兼之不把时节论,春分候依然山中行。
鸟孵雏兽已成胎孕,伤一命就把数命倾。
一年中伤了多少命,未必然全无罪一分。
只等你时衰运不正,它方才来找对头人。
想庚兄为人多聪敏,读诗书博古又通今。
也知道作恶有报应,须当要急早改性情。
戒打枪放鹰还山岭,除恶念广把善事行。
老天爷自然多庇荫,保佑你贵子换门庭。”
云开听得也不做声,另讲他事,以乱其言,鹤龄无兴而归。
后过北岭,正逢云开带些人放鹰逐犬,一见鹤龄即来叹叙。鹤龄见打得一只黑狐眼泪双流,似有求救之意。鹤龄恻然不忍,向云开说道:“我去岁得病,许了一个放生愿,庚兄何不将狐送我还愿?”云开曰:“庚兄说得那们便宜,我费了一天人工气力,爬山越岭‘所为何事?怎么说就送你还愿哦!”鹤龄曰:“既然如此,小弟出钱与兄相匀。”云开曰:“狐乃难得之物,五百年方黑,又五百年才白;白者价值百金,黑者值五十金。庚兄还愿可另买别物。”鹤龄曰:“我见此狐流泪,故而相买。我出银二十两,求庚兄卖半送半,以作功德。”云开不肯,鹤龄再三恳求,云开无奈,只得将狐与他。鹤龄背回,用金枪药敷伤,三日才愈,背至南山释放,即收束金二十两,命火房送去。云开意欲不收,他妻说道:“这样假斯文爱做酸事!把银收下,使他失悔,免得再做酸事!”云开闻狐放在南山,带人即去寻捕,至暮打得一只九尾苍狐,大喜回家不题。
且说刘鹤龄年登二十,即请老师送期完婚。贺净轩素知女婿家贫少亲,嫁奁打发纹银二百。贺氏过门,劝夫读书,鹤龄曰:“我家原在湖北,贸易在此,我又不善生意,不如回至原郡,将田产赎取,贤妻理料家务,我才好安心读书。”贺氏应允,遂辞净轩诸友,回湖北而去。
再说罗云开膝下无子,每每求神许愿,不知反己回心,三十余岁方生一子,取名爱儿,到还聪敏,从小便与汪大立开亲。这大立原是贸易落业,家虽富足,不喜读书,只重财利,不整家规。其女庚英,为人端庄秀丽。是年云开择期与子完配,迎宾治酌。那知其地极爱闹房,至晚,一些少年子弟送新郎进房,即在房中男女混杂,笑谑戏舞,食茶饮酒,三更方出;穴窥暗视,等至新郎新妇上床方散。次日早膳,不见新郎,问新妇说不知何时出房,即命人内外找寻,并无影响。云开夫妇气得捶胸顿足,喊天痛哭道:
夫:这一阵气得人珠泪长淌,从未见这奇事失了新郎!
妻:问新人也不知夫向何往,莫不是胶开奈怕见婆娘?
夫:未必然洞房中出了魍魉,把我儿拐起去另配鸳鸯?
妻:未必然看喜期未曾妥当,犯却了孤鸾星吊客空房?
夫:莫非是在前生未放儿帐,才使我接媳妇失却儿郎?
妻:莫非是在今生多把德丧,才使我一个进一个出房?
夫:这事儿真古怪令人难想,想不开我只得口喊上苍。
妻:真正是稀奇事无影无响,好叫我望穿眼哭断肝肠!
夫:可怜我费尽心将儿抚养,怀中抱背上背当作明珰。
妻:可怜我待娇儿如珠在掌,体饥寒问疾痛辛苦备尝。
夫:舍不得我的儿有志有量,会读书会写字会做文章。
妻:舍不得我的儿能说会讲,客颜秀气象和聪敏在行。
夫:这都是黑天冤平空起浪,似鸡母抱鸭儿空苦一场。
妻:这都是命运乖祸从天降,似蜂儿酿蜜于枉费心肠。
夫:是这样无形影定有冤枉,怕的是有奸人做了过场。
妻:还须要到城中申词告状。将此事问大爷自有主张。
云开夫妻哭得目肿声嘶。亲族劝曰:“你儿不见,徒哭无益,不如禀官,看是如何。”
云开进城喊冤,官看呈词,即时坐堂,问曰:“你儿正值新婚,岂有出外之理?其中定有缘故。汝可从直说来。”云开曰:“民至中年方得一子,前日完婚之夜,夫妻欢喜上床,次早就不见了,四处找寻,并无踪迹,望大老爷详情!”官曰:“谅尔不知其故,问过新人方知。”即出签将庚英叫来,官问曰:“尔夫半夜三更为何出外,你该知道呀?你可从实说来。”庚英叩头,禀道:
大老爷在上容禀告,听小女从头说根苗。
自幼年二家结姻好,到今岁于归渡鹊桥。
花烛夜宾客无大小,在房中闹得不开交。
“在房中闹些甚么咧?”
他要奴提壶把酒倒,装土地送子把头包。
说的说跃的又在跃,见丑态令人气爆腰。
直闹到三更才去了,奴的夫关门解衣袍。
到次日不见夫客貌,也不知为甚把奴抛。
二公婆命人去寻找,两三日不见泪嚎啕。
因此上进城把状告,望青天设法续鸾胶。
“你夫妻同床共被,难道几时走了的你都不知吗?其中是有缘故。”
大老爷呀!皆因是出阁未睡觉,上床去一梦甚坚牢。
醒来时门开天已晓,就不见奴夫在那遭。
大老爷呀!妇人家终身把夫靠,并无有别故犯蹊跷。
恨无情宝剑从空掉,斩断我琴瑟不和调。
望青天施恩把德造,放小女回家奉年高。
官在前疑是妇人谋害,今见庚英相貌端庄,言词温婉,不似谋夫之人,况所言句句是理,无缝可插。官沉闷半晌,问曰:“当夜闹房是那些人?”庚英曰:“小女初来,认识不得。”官点头道:“你可回家,不宜在外抛头露面,本县唤你方可进城。”又问云开曰:“是那些人闹房?”云开说了十几个。官即出唤票将人唤齐,启眼一看,尽是富家子弟,正中心怀,即骂曰:“尔等既是罗云开的亲友,就该要守规矩,为啥去闹房?以致新郎不见,皆尔等之过!”众人曰:“送新郎闹房,原是乡间美事,相沿已久,并非一人所兴。尝闻闹房乃是恭贺,使夫妇多生贵子,何以有过咧?”官曰:“尔等胡说!自古闹房乃是蛮夷之俗,为其地多阴瘴,故新人进房使人喧闹,以阳气压其阴气耳。尔等生居中国,亦行蛮夷之俗乎?况且闹房虽属小事,而谋害混奸,往往以闹房酿成人命,岂得无过吗?今又因闹房而失却新郎,其中弊病定是尔等所为,有啥说的?左右与爷各掌嘴八十!”众人曰:“民等实不知情!大老爷还要原谅!”官大怒,命拿卡牌收卡。众人哭哭啼啼,称冤叫枉。官又叫锁起押店,两差押一个,吩咐曰:“尔等好不知事!本县为这案子费尽心血,就吃两斤人参也补不起!尔等若是不招,休想回家,定要将来收卡咧!”可怜众人在店,又用银钱,又受差人恶气,好不失悔,只得去请讼师,恳求拨解。讼师曰:“听官说的口气是想财喜,你们逗银一千,我包你们无事。”众人不得已,各出银六十余两,共成一千,令讼师前去关说。讼师下二百,打八百两的银票子进衙去。
官吩咐请保,又查知讼师□了二百,次日将众人唤至二堂。官曰:“你们这张保状是何人做的?”答曰:“代书做的。”官摇头道:“不是,不是,你们若不实说,本县决不轻宥!”众人只得将某讼师所作说出。官即命人传进,问道:“这张词状是你做的?做得好,真不愧讼师!本县在此为官,有了尔等,凡事要多费两分心。若有差迟,就被尔等坏了两分,这还了得!左右拿卡牌来收卡!”又叫把众人带下去。
过了几日,并无影响,众人无奈,又逗银二百打票进去。官即唤众人上堂,又将讼师提出。官曰:“此事把你苦了,本县赏银二百,你收了嚒?”答曰:“已经收了。谢大老爷的恩!”官曰:“以后好好办事,倘有差错,定要办你!”又吩咐众人曰:“你们须要循规蹈矩,不可再去闹房。”随与讼师一并开释,出张长牌,命差四处查问。云开只得回家,朝夕叹气而已。
再说汪大立有一干儿,姓胡名德修,为人轻浮,言语狂妄,家富亲亡,无人管束,遂习于嫖假;见有美色,必设法穿透,破钱买奸。取妻邓氏,面麻足大,他心不喜,百般嫌贱。自幼拜与汪大立,年节来往,见干妹生得体面,心中十分爱慕,调以眉目打动。这庚英端庄,所以不能遂愿。及至出阁,德修心怀恋恋。他与罗云开亦有瓜葛,也去吃酒,看见新郎新妇好似一对天仙,想起自己妻子好像一个精怪,越加恼恨,一心想要回家另娶。及闻新郎不见,大喜,以为有缘,后闻官差人寻了数月莫得动静,遂托友对大立说,欲娶干妹为妻。大立曰:“这是啥话!他现有妻,娶得我女安置何地?”其友曰:“他妻已得病了,谅必不久人世。”大立曰:“就是死后来讲,也不为迟。”其友回复,德修心生一计,假说鸡跌在井,命妻去窥,随手推下井去;托言妻不见了,命人寻到井中捞出尸来,放信娘家。娘家不依,来些人每日吵闹,德修破钱安顿,又做七天道场,才把事了。于是亲去对汪大立说道:“义儿不幸妻子身亡,家中无人经理,干妹既无丈夫,不如嫁与义儿,岂不是亲上加亲了?”大立曰:“好倒却好,但你干妹嫁到罗家,是罗家的人,嫁与不嫁,要他作主。”德修曰:“干妹嫁去便失丈夫,未得三朝,怎么是他家的人咧?只要干父应允,罗家有啥说的!”
大立请媒去对罗云开说,要将女儿另嫁。云开曰:“亲家好不知理!我儿生死不知,怎能改嫁?就是死了,等三五年嫁也未迟!”媒人回复,大立尚无话说,怎奈胡德修想干妹的心切,即刁大立曰:“树倒鸟飞,夫死再嫁,理之常也。若等三五年,岂不误了青春?又况义儿家下无人,焉能久待?此事还要干父亲自去说,将妇人靠夫、无夫必嫁之’理对他说明,自然应允。”大立一来看上干儿家业,二来爱惜女儿,遂到罗家亲身去说。云开大怒,曰:“亲家说话全不思想!我中年方得一子,只望老来有靠,谁知不见了!纵是无儿,我也要他抚子守节,侍奉甘旨,岂有使她再嫁之理?万一媳不肯留,也要三五几年。亲家偌大年纪,怎不懂事?若是再说,定要伤脸!”骂得大立低着头无言可答,忿怒而归,埋怨胡德修曰:“我原不去,也是你多嘴,使我伤脸受气!”德修曰:“这样可恶,你就不嫁也罢,怎么还要恶骂?是这样未必干父就算了罢?”大立曰:“依你又怎么样咧?”德修曰:“依我要告他一状,说他留媳不嫁,颠倒伦常,他就不得守。”大立曰:“无有凭据,如何告得?”德修曰:“如今的事,黑心进得衙门。我总说他累次调戏,若不改嫁,性命难保,恳求改嫁全节。”大立曰:“谁人作证?”答曰:“我愿作证!只说某日命干儿看女,正逢云开无礼调媳之事,到上堂时,干儿自有话说。”大立意欲报仇,遂听德修之言,进城便把云开告了。
此时正逢新官上任,此官乃是初任,不熟民情,又多任性,轻于用刑。看了呈词,又调前卷一看,把案批准,将两造人证唤齐。先问汪大立曰:“汝告罗云开乱伦,有何为凭?此事岂可轻告吗?”大立曰:“他屡次出言不逊,故欲将女另嫁,保全节操。谁知他奸心不允,望大老爷作主,打救小女性命。”官曰:“他出言不逊,你又怎么知道咧?”答曰:“先闻小女所言,后命义子胡德修去看小女,正逢云开调媳。大老爷不信,问胡德修便知。”官命下去,调罗云开问曰:“汝也是世家子弟,为何不知礼义,作此乱伦之事?”云开泣诉曰:“民家不幸,接媳之夜失了儿子,命人访寻无影,方才半年,汪亲家便要将女另嫁,民教他再候两年,他就诬民乱伦。望大老爷详情!”官曰:“既接媳妇,如何又将儿子失了?”云开将失子情由禀明。官又将前案口供细看,说道:“既是新婚,焉有无故失去之理?此事定有冤枉。”即叫大立上堂,问曰:“你婿生死未料,为何就要另嫁?罗云开留媳待子,也是好意,你就告他乱伦,可知诬告之罪么?”大立曰:“他调媳是实,大老爷问胡德修便知虚实。”云开曰:“他义子惟接媳之日来到民家,平日并未来过。”
官即叫胡德修上堂,见他穿戴华美,行路轻浮,心想:“此案我明白了,还在那里去找新郎!”遂问汪大立曰:“你有儿否?”答曰:“有。”官曰:“有儿何以使义子看女咧?”大立曰:“民民民儿子有事,不得空去。”官曰:“有啥事咧?”大立曰:“是是是感了风寒,要吃药。”官笑曰:“是哦,本县明白。你女如今嫁与谁人咧?”大立半晌不答。官曰:“只管说来,本县与你作主,当堂完配。”大立曰:“嫁与胡德修。”官曰:“既是嫁与义子,就迟两年也是无妨的,何必申词告状?”大立曰:“因他妻死,内助无人,屡次来说,故而相许。”官又问胡德修曰:“你欲娶妻,为何要娶女亲咧?”答曰:“因干妹贤淑能干,故欲娶他,望大老爷成全。”官拍案骂曰:“该死狗奴!妾当干证,诬人乱伦。此案明明是你与干妹通奸,同谋害夫,随至罗家乘夜将尸隐匿,好作长久夫妻!也是冤魂不散,使你告在本县台前,自吐隐情。如今好好从实招来,免得本县动刑!”胡德修听得此言,好似半空中打个霹雷,惊得魂不附体,说道:“大老爷冤枉了!
大老爷坐法堂高悬明镜,切不可将大帽拿来搪人。
民也曾读过了几年孔圣,虽未能登金榜略知重轻。
古今来犯淫恶多少报应,一丧德二短寿三坏品行。
民一见犯淫辈十分恼恨,焉能够自作孽去坏良心?
因干妹花烛夜丈夫命尽,干父母愿将女许我为婚。”
“狗奴!既知他丈夫命尽,是如何死的?尸在何处?好好招来,讲!”
呀,大老爷呀!
这是我自揣摩暗地思付,并不是知他的存亡死生。
“方才说是命尽,就不晓得了?不怕你辩,总是不免的。”
呀,大老爷呀!
民想他当新婚喜之不尽,那有个反逃走久不回程?
谅必然是妖狐摄去藏隐,盗元阳竭精髓焉有命存!
想此情错言了一个命尽,大老爷又何必认之为真?
“这是冤枉不曾?命你说出实情还要强辩咧。左右与爷重责八十!”
呀,大老爷呀!
为甚么将命案糊涂乱审,平白地捕风影诬我奸情?
“既无奸情,如何妾当干证,告人乱伦咧?”
这本是干父母怜女心甚,要改嫁罗亲翁不准出门。
因此上在大堂申词具禀,一概是干父做我不知情。
“狗奴!明明是你通奸同谋,害夫图娶,还要辩吗?左右与爷夹起!”
这一阵夹得我筋骨碎损,周身上汗如水屎尿齐倾。
不招供受非刑就要过命,勉强招又恐怕头斩尸分。
其妻冤魂附耳言曰:“快招,招了就无事了。”胡曰:“怎么招法?”妻曰:“你说将妻谋死,去娶干妹。”胡曰:“招不得吗。”妻曰:“招得招得,免受非刑。”胡曰:“招得?我就招!
呀,大老爷呀!
这几年民做事有些相混,把妻命来谋死好娶新人。”
“狗奴!将妻谋死,又是罪上加罪了,到底如何谋死的咧?”
干妹夫寻三月都无形影,我去逗干父母愿结朱陈。
他说我有前妻难以从命,才将我好妻子送入幽冥。
“你又那们谋法咧?”
叫我妻去寻鸡掀他下井,过几日来说亲干父应承。
“胆大狗奴!既无奸情,如何又谋死妻命咧?还要烈嘴,不催刑你是不肯招的,左右与我催刑!”
呀,大老爷呀!
这是民一时措害妻性命,说因奸谋新郎死不闭睛。
“狗奴!还要犟嘴!左右与爷急施能刑!”
大老爷呀!
取此刑民情愿一死填命!
“有招无招!”
未谋害你教我从何招承?
“本县的王法森严,那怕你的嘴烈!左右快快催刑!”
这一阵夹得我魂飞魄尽,已经在阎王殿走了一程。
未必然是前生丧了德行?都是我爱嫖假报应临身。
罢罢罢倒不如一笔招认,通奸情谋性命一概是真。
“尸身放在何处?”
“放在那,那,那”
“到底放在何处?”
大老爷呀!
那一夜背尸首回家安顿,砍烂了煮成汤去喂猪牲。
“肉喂了猪,总还有些骨头!”
大老爷呀!
将骨骸烧成灰拿去对粪,我只想是神仙也不知音。
望太爷发慈悲施番恻隐,须念民是初犯笔下超生。
招毕,画供,收进卡内。又骂汪大立曰:“尔养女不教,致坏闺门,做出谋逆之事,又听奸人之言,以乱伦大案诬告亲戚,本县定要照律详办!”大立曰:“大老爷!此是冤枉,并无奸淫谋害之事!”官曰:“尔这老狗!还要犟嘴吗?左右掌嘴,押在店房,候讯明发落!”即出签唤庚英上堂,不准父女相会。
可怜皮英女儿影响不知,闻说官唤,即刻收拾,穿两件上色衣服,来至公堂。官见他颜容美丽,穿戴妖烧,愈疑谋害是实,即问曰:“尔这贱人!为甚不惜廉耻,贪淫谋夫?今见本县还不招吗?”庚英听得,浑身打战,眼泪双流,正是:
指鹿为马成冤狱,无中生有定罪名。
坛内栽花多曲死,活人抬在死人坑。
诉道:
听一言珠泪双双滚,大老爷听奴表冤情。
自幼儿蒙亲苦教训,也知道廉耻与坚贞。
“既知廉耻,坚贞不嫁,与胡德修通奸,定计谋夫,这又是何情弊咧?”
呀,大老爷呀!
皆因奴前生罪孽甚,致今世出嫁祸临身。
花烛夜奴夫忽藏隐,苦小女出入在公庭。
说因奸谋害丈夫命,大老爷到底有何凭?
“胡德修谋娶,枉告罗云开,本县察实前情,已认谋夫图娶,这就是凭据!本县好言问你是不招的,左右掌嘴四十!”
这一阵满口鲜血喷,四十掌打落我牙门。
大老爷全不揣情景,初进门怎能害夫君!
“你与胡德修通奸同谋,害夫图娶,本县已知清楚,还要强辩?好张烈嘴!左右拿拶子来,将贱妇十指拶起!”
受拶刑痛得要过命,好一似万箭来穿心。
“有招无招?”
小女子行端品又正,要招供除非见阎君!
“胆大淫妇!真正嘴烈!左右快拿竹签来,把十指钉起!”
十指上都用竹签钉,痛得我死去又还瑰。
女子家名节当要紧,招谋夫失节落骂名。
“胡德修已认,你又何必强辩怎的?”
呀,大老爷呀!
恨只恨爹爹多糊混,收义子来往到家庭。
到而今乱招坏闺阃,奴浑身有口说不清。
想不招干兄已招认,莫奈何喊天放悲声。
招人命奴都不怨恨,说奸淫死也不闭睛!
不得已勉强来招认,
大老爷呀!通奸事同谍鼎是真。
“你又那们将他治死的咧?”
“用用用”
“用甚么咧?讲!”
用毒药娘家早安顿,合欢时兑酒与夫吞。
到半夜药发废了命,引干兄背尸往外行。
这便是小女实言禀,大老爷施恩快松刑。
招毕,官命松刑,丢在女监。又提汪大立骂曰:“此案皆是老狗姑息养奸,酿成逆伦之案,又诬告罗云开颠倒伦常,可知罪么?”答:“知罪,望大老爷施恩!”官曰:“愿打,愿罚咧?”答:“愿罚。”官曰:“罚银二百两,施在养济院。”答:“遵断。”官传养济院首事,叫大立写帐,限期缴齐,释放回家不题。
再说官将汪庚英、胡德修二人解上按察衙门,二人反供,发回本县,受尽苦刑。上司又委能员勘问,亦照原供详禀。二人监禁两年,忽有新府官接印,闻失新郎一案,即调卷细看,请于上司,愿亲自勘审。
各位,你说这新府官是谁?原来就是刘鹤龄。自上年回至原郡,将田地取回耕种,命妻经理,自己发愤读书。这贺氏持家有法,殷勤俭约,渐致丰盈。鹤龄读了三年,功名利达,联科中两榜进士,分发福建南靖县正堂。膝下一子,取名珠儿,生来愚鲁,又极痴呆,长成十七八岁,连吃饭都不知饱,衣裳也不能穿。鹤龄夫妇时常忧闷,想要再生一儿,谁知胎胎是女,夫妻只得求神,立愿作善,挽回天意。于是誓做清官,凡一切兴利除弊、息讼爱民之事,无不勇力为之。
一日,门上来报,说衙外有一贫婆,带一女子,要见老爷、夫人。鹤龄说:“传他进来。”贫婆进衙,叩头见礼。鹤龄命坐,视贫婆苍颜素服,所带女子十分绝色。鹤龄不觉起敬,命左右献茶,问老姆姓名,求见何事。老姆曰:“老身姓毛,膝下无子,只生此女,小名绿波。原本山西人氏,与丈夫贸易来至贵邑,不幸丈夫身故,丢下母女无所依靠。如今小女年已及笄,闻公子尚未受室,不揣微末,欲以小女许配公子,但恨无媒,羞自荐耳。”鹤龄半晌答曰:“好倒却好,但我们官宦结亲,须要三媒六证,受聘纳采,方才合礼。若此草率,岂不令人耻笑?”老姆曰:“老身到此并无相识,何处寻媒?所居不过一舟,何地受聘?只要老爷应允,即将小女留在衙中,老身自去。”夫人与鹤龄丢个脸色,背地说道:“我观此女容颜雅秀,举止端庄,就是官家巨室也难找寻,不如应允,了我们平生之愿。”鹤龄对老姆曰:“本县应允倒也不妨,但是小儿痴蠢,日后莫要嫌怨。”老姆曰:“我们贫家女得从老爷,有穿有吃足矣,还讲什么聪明子弟。”说罢告辞。鹤龄留他在衙同住,老姆曰:“老身事忙,要回原郡经理家政。”鹤龄又留他待儿婚配后才去,老姆曰:“老爷择期,到那时老身再来。”说罢飘然竟去,临期亦不见来。
诸亲友闻婚贫家,人人鄙笑,及至花烛,见女美丽,俱说是天仙下界矣。鹤龄夫妇心中岌岌,深恐嫌子痴呆,那知绿波不惟不嫌,反觉十分和睦,但嬉戏无节,每日与公子带小婢作顽戏耍,为孩童之事。鹤龄夫妇以子痴愚,不忍责媳。一日正在踢球,刘公忽从那里过去,绿波用力一踢,那球落在刘公头上;绿波与婢早已藏避,公子犹踊跃争球,将刘公撞个坐斗。刘公大怒,将子罚跪责打。绿波忙出与公公陪罪认错,携公子进房与他将泪拭干,取些乐器在房吹弹,日以为常。
夫人见媳游嬉太甚,恐失官体,轻言说道:“媳妇儿呀,我们做官的人体面为重,就是戏耍也要雅静,莫作孩子之事,别人见了定要耻笑于你。”绿波曰:“你生那宗儿,我才做那宗事,不然,教他读书不识黑,教他写字一堆墨,拿百铜钱教他数,一五一十不晓得。除了那些事,教他做啥子咧?”夫人曰:“你这妹崽,好张烈嘴,敢嫌我的儿蠢吗?”绿波曰:“若要我不嫌贱,除非另换心肝。一身丑态变鲜妍,痴呆转为俊汉。”夫人大怒,伸手去打,绿波闭门,随夫人怒骂,并不做声。黄昏时,绿波洗澡,公子见了也要洗澡。绿波叫丫环多多烧水,抬个小黄桶倾水半桶,扶公子去洗。公子喊:“热闷得很,我要出来!”绿波不听,随拿被絮盖着桶口。初尚听得水响,过后并无动静,揭絮一看,才是死了。绿波也不惊慌,与丫环抬出,将水拭干,抬睡床上。丫环吓得条条大战,想道:“此事如何了得!夫人知道,岂不归罪于我吗?”又见身已硬了,只得暗告夫人。夫人闻儿死了,放声大哭,急忙去看,眼口紧闭,睡在床上,毫无气息,喊道:“儿呀!你当真死了吗?胆大贱妇!做出这样伤天害理之事,叫为娘身靠何人?”正是:只说接媳把儿伴,谁知有媳失了儿。于是边哭边骂道:
娇儿死不由娘痛断肝胆,骂一声狗贱妇心如箭穿。
我的儿虽是个痴愚蠢汉,也是我刘门中后代香烟。
就该要怜念他时常照看,为甚么活生生把命摧残?
不念我年半百无有生产,也当念儿的父在做清官。
只说你人聪敏容颜体面,我夫妻当作了珠宝相看。
谁知你才是个灭门祸犯,似马屎皮上光内里凶残!
嫌我儿要改嫁就该明谈,为甚么起毒心灭理伤天?
可怜我带娇儿千磨万难,体饥寒问疾病保抱周旋。
一尺五养到今二十已满,才与儿接媳妇花烛合欢。
那知道儿为媳反把命短,都是娘过爱惜未曾防奸。
呀!儿呀!
你先前尚在把为娘叫喊,为甚么过一刻就不能言?
硬梆梆睡床上紧闭双眼,儿未必就死得这样心甘。
狗贱妇做些事理该天谴,就把你凌迟剐难尽罪愆!
“婆婆不必怒骂,这样痴呆子拿来做啥?不如死了,另换一个好的。”
狗贱妇敢恶言把娘哄骗,气得我年迈人口吐青烟!
叫丫鬟快与我拿刀来砍,剖她做千万片把儿命填!
正在吵闹,公子忽然叹气一声。
猛然间见我儿还魂又转,不由娘喜欣欣眉毛笑弯。
问我儿适才间到了那殿,且把你还魂事细对娘言。
“你儿此时心中爽快,回想前事犹如隔世,不知是啥子缘故?”
我的儿忽然间言语精干,莫不是遇神灵改换心肝?
“儿也未有遇神,适才见一老姆,授儿红丸一粒,吃下吐痰不止,吐出一身冷汗,但(觉)着精神爽快。妈呀,你儿到如今心内开窍,不像从前了。”
儿果然不痴呆心中明显,来来来随为娘去把父参。
夫人带去见刘公,告以还魂不呆之故。刘公百问百答,喜之不尽;心中一想,谓夫人曰:“我想媳妇有此奇异,来历又不明白,他母久又不来,莫非是仙姬下凡?你看他治死回生,转痴为慧,借游戏而掩迹,假抵触以藏形,是岂人之所能乎?”夫人问绿波曰:“媳妇儿,你到底是个啥人?何不对我实言,免得为娘疑惑。”绿波曰:“儿是山西人,贫家之女,前已说过,何必再说。”夫人曰:“我看你生死痴慧如在掌握,若非仙女,人岂能乎?”绿波笑曰:“妈啥,既为仙女,焉能下配凡人?这是爹妈祖德深厚,心性慈良,况又为官清廉,所以遇着神仙,将你儿点化的。媳妇有何能处?爹妈切勿错疑。”夫人狐疑不定,从此更加爱惜绿波;夫妇亦更和睦,戏耍诸事,自此不复作矣。
再说刘公为官清廉,慈爱百姓,戴若父母。上司闻之,将他提升福建福州府正堂。来至福州尚未上任,先问贺净轩夫妇,闻已死了,夫人不胜痛哭,暗往祭奠。又闻罗云开接媳失子,心想:“云开与我同庚,我如今为官,痴儿转慧,他如今家紧,失子陷媳,我二人庚同福不同,是啥缘故?”因之感叹不已。即命县官把案卷口供送来,看罢心想:“此案全无实据,谋杀无凭,尸首无影,定有冤枉。”遂请于上司提案复讯,上司批准。
刘公将人犯提至,审问一番,概是原供。刘公曰:“尔等有冤只管诉来,本府与你分解。”汪庚英、胡德修同称前官苦打成招,上司不能辨冤,发回本县,受尽苦刑,九死一生,不敢反供;今遇大人,实剖心肝,望其昭雪。二人各诉情由。刘公猜详不透,姑将二犯寄监,心想:“若是谋害,又无是理;不是谋害,又有是情。若是失去,如何久无影响?若是死了,怎么又无人知?这样无头无绪,教我如何审法?况又是我请来复讯的,若不问明,如何回复?”想了三日,无计可施,十分忧闷。
那日绿波与公子前去问安,见公公愁容不展,绿波曰:“公公为着何事如此忧愁?”刘公告以失新郎之故,审问不明。绿波笑曰:“若是媳妇,一问就明白了。”刘公怒曰:“只有你女儿家不知事务!说得容易哟,况此案一无情形,二无实据,三无下落,四无影响,如何不难?”绿波曰:“媳若做官,定将此案问明。”刘公忽想起痴儿转慧之情,因回嗅作喜曰:“你既有才,我即把人犯叫进内衙,你去审讯。”绿波曰:“此案何须审讯,总要新郎出来方能了结。”刘公曰:“这新郎不知存亡去向,如何得出来?”绿波曰:“媳曾学得文王课,极其灵验,一占便知。”
刘公即命人到卖卜摊借一龟,先摆起香案,卜了一卦,乃是离卦变为遁封。绿波假意揣了一会,写下四句断词,献与刘公。刘公一看,上写道:
花烛辉煌夜不眠,一夜风驰玉门关。
伤生已极冤冤报,奈有祖德把命延。
刘公看罢,说道:“依此说来,新郎尚在,未必走到玉门关去了?”绿波曰:“此卦乃是冤冤相报,妖狐摄隐之象。命差带一能识新郎之人,往玉门关去找,自然可得。”刘公曰:“不错,想我庚兄先年打得一狐,我已买来放了,后又打得一只。以此看来,定是那狐作怪。”即叫罗云开上堂,告以情由。云开此时才知府官即是庚兄,复又见礼谢恩。命老仆与差人王兴、李能往玉门关去找。
找了三月,并无动静,三人欲归。忽从玉门关过,关外睡着一人,面黑身瘦如病丐一般。老仆细看,才是少主爱儿,口不能言,只有一线之气。老仆曰:“可怜,我们找了三月,粮尽欲归,幸遇此处,今少主又病,如何是好?”差人曰:“此地无食,定是饿了。”老仆取水,进以干粮,半日方能行走。老仆脱衣与他穿起,带回福建,来见刘公消差。
刘公即叫罗云开上堂认子。爱儿一见父亲,大哭不已。云开曰:“呀,儿呀!你向那里去了?可怜你爹妈眼泪哭干,心肠痛断,又累及媳妇受刑坐监!若不遇着你同年伯,连命都不在了!你何不将外面情景对父说明,免得为父疑虑。”爱儿见问,双膝跪地,说道:
一见爹爹泪长淌,细听你儿说端详。
自从那夜睡床上,口渴难眠心内慌。
开门吃茶抬头望,忽见新妇在东廊。
招手叫儿跟他往,你儿从他跳过墙。
说他要回汪府上,从行数里到一店。
引儿来在高楼上,谁知就不是新娘。
现出凶恶鬼怪像,说父把它子孙伤。
将儿抛出把命丧,幸遇曾祖在路旁。
说父平生伤生广,不该去打狐一双。
黑狐庚伯买去放,官居二品福无疆。
报恩送女把亲讲,痴儿转慧换门墙。
苍狐本是太山长,奉命南山作畜王。
儿父把他性命丧,苍狐哭诉到黄梁。
阎君准他报冤枉,因此将儿送冥乡。
幸喜祖宗阴德广,哀告阎君送还阳。
醒来卧岩高又大,不知何处与那方。
乞食无人命难养,才取草根日作粮。
几月有人问方向,玉门关外甚荒凉。
饥寒交迫睡路上,手足无力实难行。
只说从此归泉壤,再莫田头望家乡。
幸蒙庚伯识见广,命人寻找到公堂。
劝父从今把善向,切莫山林去打枪。
多行方便把生放,老来无事乐安康。
说毕,大哭不已。云开曰:“此案幸遇庚伯慈悲,尔夫妻才有活命,快上前谢恩!”爱儿拜谢。鹤龄曰:“我先年劝你,丝毫不听,致累子媳受报。你若早悔,焉有此案!”即将庚英提来。庚英见夫,恨曰:“冤家呀!你也回来了,可怜你妻受尽千万苦刑,才有今日。”刘公曰:“此事也怪不得他,皆尔父之过,快快回去,各叙苦衷。”夫妻上前拜谢。刘公打发许多礼物,又劝云开真心改过,勇力行善;云开唯唯,率子媳而去不题。
再说刘公把胡德修提出,谓曰:“此案已明,尔虽未谋害人夫,却已谋害己妻,理该偿命;念尔身受刑杖,从轻究办,坐徒二年。”仍令监禁。不上几月,身染牢瘟,竟死监中,无人领尸,抛上官山,猪拉狗扯。刘公详文把案消结。
再说刘公为官清廉,从府升道,盛德声名,一时称赞不已。这绿波与公子配合八年,常劝公子另娶,公子不听。一日,竟辞翁姑欲去,曰:“媳本非人,乃是千年狐狸化身,因母受翁救命之恩,故来报答;如今缘分已满,特来辞别,还望翁姑赏示。、刘公夫妇与公子再三挽留。绿波曰:“媳不能生育,留之无益。翁姑年寿极高,到那时媳来迎接。”刘公不肯,公子亦苦苦相留,且曰:“爱妻若去,我必不欲生矣!”绿波不得已,又住年余,发苍面皱,若六七十岁人一般,日日劝公子另娶,刘公方与子另聘胡总督之女为妻。及新人过门,而绿波已无踪迹。幸喜新人像貌与绿波不差,所以不甚思念。刘公又由道升司,做到山西巡抚,看破宦情,蒙思致仕,时年七十。后至九十余岁,见子孙蕃盛,簪缨满门,夫妻大笑而逝,人以为绿波迎去。
罗云开回家乐善不倦,奈因失子过于伤痛,后得气涨病而死。爱儿遵祖之训,盖父之愆,戒杀放生,勤俭治家,具心向善,后亦巨富。汪大立自官司过后,家中紧促,忧气太甚,亦得气病而死,后人流于佣工度日。
从此案看来,人生在世,惟伤生罪大,放生功高。你看罗云开失子陷媳,家业凋零,无非伤生之报。刘鹤龄为善,所以功名利达,身为显官,又得狐仙为媳,痴儿转慧。汪大立大利盘剥,卒为财死。胡德修贪淫图娶,自惹灾殃。观此数人可知:“善恶之报,如影随形。祸福无门,惟人自招。”古人之言,信不诬矣!
节寿坊
才女遭逢不偶,却能旋乾转坤。接个少姑配老亲,天神皆钦敬,富贵荫满门。
乾隆时,吴江县有一唐玉山,号海翁先生。家颇富足,品德兼优,曾举拔贡,家规颇好,不论子、女,都要读书。妻傅氏,乃孝廉之女,为人贤淑,生四子一女。女名寿姑,容貌秀美,性情温和,自幼读书即能诗文,一家爱惜。海翁常谓妻曰:“女儿才貌俱佳,须要好心教训。自古红颜多薄命,倘教训不好,反出家门之丑,丧祖宗之德,虽有才貌,不若愚庸。”傅氏亦尽心教育,内即爱怜,外严督责。
这傅氏之父名芝田,廿四中举,平日好讼,善于刀笔,极会开条想方,所以年老无子。娶妾又生一女,因花朝日生,取名花朝。芝田偶染重疾,自知必死,即抚族子承宗。谁知此子不肖,芝田死后,遂将家业荡败。母亦忧气而死。妾复改嫁,丢下花朝,年方三岁。兄嫂嫌贱,衣食不给,饿冷交加,惟有待毙而已。傅氏归宁,见而不忍,携回唐家抚养。
花朝只小寿姑五岁,长得一貌如花,性灵心敏,十岁便能吟咏;与寿姑同窗同桌同读同绣,你怜我爱,十分相得。一日,寿姑笑谓曰:“我二人情同骨肉,心性相投,可惜上下悬殊,若是姊妹,二人同归一室,岂不好耍?”花朝亦笑曰:“既然如此,二辈子一路投胎就是姊妹了;不然我变男子,你做女人,结为夫妻,更加快活。”说毕,二人大笑,从此愈敦和睦。
这寿姑幼许马青云为媳。且说马青云家极富足,好善乐施,品学俱优,自入学后,便不思进取,每日讲习玄功。娶妻何氏,性情泼烈,为人勤俭,持家严密,不准青云妄用银钱。青云惮之,把家与他主管,他却一文不舍,片善不修,凡一切小钱零用都是心痛的,总想多积银钱,广买地方,家中已有万亩多田,还要想买。怎奈五旬无子,娶一妾三年不孕,逼住丈夫嫁了。又娶一妾,两年始生一子,取名年芳。何氏大喜,亲身抚养,便欲把妾卖了,青云再三苦求乃止,以后不准丈夫与妾同宿。听得唐海翁讲究家规,遂与结亲。
及寿姑过门,见婆婆如此刻薄,心想:“偌大的家都不为善,怎得长久?”想要谏诤,又无机会。一日,有邻妇来说隔壁有一孤老,得病无钱,饥饿将死。寿姑听得,忙拿钱四百、米三升,叫邻妇带去与他。何氏曰:“你这姝崽,好不巴家哟!为啥无故就拿些钱米与人?”寿姑曰:“婆婆呀:
人在难中好救人,况是孤苦病缠身。
钱米虽去阴功在,暗中还要把利钱。”
何氏曰:“这个女子,总爱讲那些空话!又道是:
人生只要有银钱,钱多势大胜做官。
若拿钱米施贫图,犹如挖了我祖先!”
寿姑乘机劝道:
婆婆在上容告禀,听你媳妇把话明。
天生富者原是为贫困,望你周济替天把道行。
天生贫者帮富把钱挣,任力任劳与人效走奔。
世间名利如浮影,惟有行善是本根。
前生所作今生幸,今日行为后世因。
今生富豪家遂顺,皆由前世把善行。
今生更加把善信,来世福禄寿骈臻。
富贵贫贱虽有定,转移祸福自在人。
积善之家有余庆,子孙越发越隆兴。
不善之家有余剩,儿孙嫖赌转眼倾。
婆婆家业盖通宁,应宜积德留后昆。
只徒多把银钱挣,几年要买进北京。
须知报应如形影,大福大祸自己成。
婆婆急早行善径,保守福基莫因循。
何氏听得此言,骂道:“你这妹崽,怕要癫了!那里听些妖言在此乱讲?须知你婆以银钱为命,若是为善枉费银钱,是要为婆的命了!如再乱讲,定要赶出!”
寿姑见劝不转,只得暗教丈夫修身立德,排难解纷,行无钱之善,惜有用之身。那知年芳幼时惯习,骄傲满假尽行学会,五伦八德一概不知。听寿姑之言,如对牛弹琴,全不张耳。寿姑朝夕忧虑,无挽回之计,幸次年即生一子,倒还宽心,一家欢喜。方满周岁,忽然天降瘟疫,喉风流行,极其利害,死亡甚多。青云之妾忽染瘟症,起病就喉肿项大,饮食不进,三日即死。方才上山,又把幼儿染着,一家惊恐无措,连请数医调治,谁知药也不效;许愿禳灾,神也不灵,依然死了。一家哭得眼肿声嘶。那知祸不单行,幼儿方才人山,年芳与何氏同日又病,寿姑骇得无主,亲到灶前焚香秉烛愿替夫死。青云急得神魂不定,日请数医,全不对药。正是:
阎王注定三更死,岂肯留人到五更?
任你费尽千般力,除了死字总不行。
娘母同日而死。寿姑心想:“遭此瘟症,一家六口只剩翁媳二人,如今怎样下台?”不觉抚尸痛哭道:
哭一声奴的夫珠泪长淌,不由妻这一阵痛断肝肠!
只说是夫妻们百年长享,谁知道鸳鸯鸟半路分张。
自为妻过门来同偕俪伉,数年间并无有口角参商。
相敬爱如宾客恩情难讲,谁不比夫梁鸿妻似孟光!
家业大夫妇和好把福享,谁知道乐太极便生悲伤。
架一个喉风病从天下降,害庶母染着了一旦云亡。
又害得小姣儿也把命丧,死两人只说是殃尽则昌。
那知道奴的夫皇天不相,与婆婆同得病竟死一双。
呀,夫呀!
一家人靠着你擎天一样,马门中又靠你接起烟香。
丢得奴年轻轻无所依傍,妇人家无丈夫怎得下场?
呀,夫呀!
守贞节原本是妻的正项,想抚子家族中又无儿郎。
你为何忍心去全不思想?丢为妻似浮萍水上飘扬。
呀,夫呀!
丢公公七十余孤阳不长,龛堂上又何人事奉蒸尝?
盖通邑好家财忍把手放,享不尽好福泽要到望乡。
呀,夫呀!
你何不等为妻一路同往。到幽冥两夫妻再效鸾凰。
寿姑正在好哭,忽然丫鬟来报,老主人气死在地。寿姑听说心如刀绞,急忙收泪来至上房,见公公翻起白眼,在几上住,即命人用姜汤水取来喂了两杯,方才苏醒转来。寿姑曰:“公公须要宽想,你儿既死不能复生,何必气他怎的?”青云曰:“媳妇儿呀,你看我偌大家业,遭此魔劫,到老来连香烟都断绝了,好不气煞人也!”寿姑曰:“公公当要自气自解,不然倘有不测。媳天生路,马姓从此断矣。”青云只得收泪起来,经理入殓,抬出安埋。
翁媳二人孤孤单单,受尽凄凉苦况。幸得寿姑在公公面前问安视膳,奉养无间。青云见媳贤孝,心略宽些。寿姑心想:“女子之道,上事翁姑,下育儿女;今逢此变,只剩翁媳二人,如何结果?须要打个主意挽回造化才好。”想抚族子,又无贤哲之儿;想要接姑,又是老迈之父;若勉强接来,又怕不好,反转啕气,左思右想无计可施。忽见公公步履强健,饮食均匀,似有延嗣气象。于是暗中去看便桶,见小便清而不臭,想道:“人无疾则便清,精神充则不臭,这样看来,不但可以延嗣,而且寿年极高。”遂请高僧把婆婆、丈夫一并超荐。祭奠已毕,即请老姑娘把接姑延嗣之意告知青云。那知青云素习玄功,不贪色欲,听得此言再三不允。老姑娘回复寿姑。寿姑想了一会,禀告公公,要把三党六亲请来。青云问是何意,寿姑曰:“到那日客来,媳有话说。”青云以为媳欲改嫁,心中忧闷,不好明言,看他请客如何。
是日,诸客齐到,寿姑把公公请出,上席坐定,开言说道:
公公在上容禀告,细听媳妇说根苗。
今日诸客齐来到,奴有话言切莫嘈。
妇女一生要有靠,三条不可缺一条。
在家当听爹妈教,学习针黹把工操。
出嫁愿与夫偕老,主持中馈任烹调。
倘若丈夫去世早,当随儿子过终朝。
为媳前生罪多造,今生年少受煎熬。
两个婆婆都死了,丈夫去世儿又夭。
致令为媳无依靠,身似浮萍水上飘。
诸客说:“既无后嗣,何不抚子?”
心想抚子承宗祧,奈无好的枉徒劳。
“你的意思,又要那们?”
人生犹如雪落草,百岁都要入阴曹。
既然命苦须趁早,早死早把身来超。
青云曰:“他们虽死,尚有公在,你先前劝我自气自解,今出此言,将我放于何地?”
虽有公公难依靠,又无从公那一条。
因此请客把罪告,死免不孝被人□。
说明进房须自了,且将红绫把命交。
诸客慌忙留住,曰:“唐大姐,不要性急,转来大家从中商量。”
媳有三事对公表,能从媳命才坚牢。
青云曰:“你说那三件事咧?”
第一家事媳理料,反婆旧规立新条。
“好得很,能从能从。”
第二为善把功造,周济施舍最为高。
“更加好得很,我焉有不从之理?”
第三续弦把婆讨,琴瑟调和子星招。
“此事不大好从,就是讨亲,我偌大的年纪,那里还有子咧!此事我决不从。”
三件惟此是正道,不从媳命总难逃。
公公恕媳多不孝,未曾始终奉年高。
盖世家财都不要,愿将性命当鸿毛。
说毕,退入房去。
诸客劝青云曰:“你媳要你续弦也是正理,你该曲从,莫拂他的美意。况你翁媳二人,一老一幼,无子无夫,教你媳如何过日?不如一死全节。你若固执不通,媳一死了,你独自一人怎样结局咧?”青云曰:“好好好,叫他出来。”众客把寿姑喊出,青云曰:“你以三事相要,我以三事相约,倘三件不全,我还是不讨。”众客问:“那三件咧?”青云曰:“一要才貌双全,二要少年闺秀,三要官家子女。”众客曰:“你出此题目,未免把人难,要当新郎公也要从(宽)些说。”青云曰:“我家原来巨富,讨亲何患无人?不把三全难他,那就讨之不赢。”寿姑曰:“既蒙公公允诺,待媳去访,若有些微欠缺,望公公原谅。”
于是托媒访问,那有这们合式的事?访了半月,莫得一个。有一厨妇说道:“我那边黎秀才有一女,十八未字,都还体面,只未读书。说成了,未必你公公当真不要吗?”寿姑曰:“既有此女,望你费心,幸成之后,谢你十金。”厨妇走到黎家,问是做媒,夫妇喜之不尽,即忙杀鸡烫酒。说出马家,夫妇变色,喊:“快莫讲了!”厨妇又描写几句。黎老怒曰:“我就贫穷,也无以少嫁老之理,那有这样不知趣的!”叫孩子拿打狗棍来送客,厨妇抱头鼠窜而归,告知寿姑。
寿姑忧思无计,想了三日三夜,想到姨娘身上,“此人莫说三全,就是十全都有!但我妈极爱,怎说得成咧?”又想几日,还是无计,“不如归宁,用言实讲,成与不成,听之于天,不过了我痴心。”遂穿吉服回家。将要进屋,忽见海翁在外,见女惊曰:“我儿是知礼之人,为何家有三重大孝还穿吉服,不怕旁人说吗?”寿姑曰:“儿与公公做媒,故穿吉服。”父曰:“说的那家人女?”寿姑告是姨娘。父大骇曰:“你全不想,你妈当作珍宝,富家子弟求亲,他还择肥择瘦,何况老人?快莫乱说,免得伤脸!”寿姑曰:“只要爹爹应允,妈的话儿自去说。”父曰:“只要你妈允了,我有啥说的!”寿姑拜谢进屋,一家大喜,都来问候。说及死亡,大家吊慰。
是夜,寿姑将公公求姨娘为妻之言,禀告其母。傅氏唾面骂曰:“你看姨娘那个样儿,才同谢女,貌比西施。前日杨孝廉之子求婚,他脸上有点麻子,我都不允咧,怎说嫁与老人?那们便易哦!”寿姑不敢再说。
又耍两日,夜间办些酒莱,携至旧闺,与姨娘对饮。寿姑曰:“相别几年,未同桌案,今夜交杯,聊叙故衷。姨娘昔日同归之言,尚还记得么?”姨娘说:“此是一时笑言,怎么记不得咧?”寿姑曰:“我看姨娘这个样儿,又替你喜又替你忧。”花朝曰:“此话怎讲?”寿姑曰:“我看姨娘面似桃花,目若秋水,玉指尖尖,金莲小小,而且琴棋书画,件件皆能,词赋诗歌,般般可好,世间那有这样才貌双全的郎君来配咧?岂不可喜?又道红颜薄命,才女多忧,遭逢不偶,几误一生。不但此也,倘偶有疏失,则是明珠堕于泥涂,奇花插于牛屎,欲上不上,欲下不下,岂不可忧?又想姨娘生来,少无父母,见弃哥嫂,家业凋零,孤苦无靠,我妈怜念,带回家来抚养成人。这样看来,姨娘的命不问可知。”说得花朝哭泣不已。寿姑劝慰斟酒,慢慢说道:“姨娘不必流泪,侄女有番鄙言,望其聪听:
姨娘不必双流泪,细听侄女说隐微。
人生在世何为贵?有贫有富有尊卑。
外公外姿把命废,丢下姨娘甚狐危。
我妈与你是姊妹,接到我家来栽培。
如今身长十七岁,未曾与人效于飞。
富豪自有乘龙配,孤女那得才郎陪?
说了几处都不对,讲到姨娘当面推。
后来若把穷人配,缺衣少食要吃亏。
那时才教好失悔,未必又学燕儿飞?”
“嫁鸡由鸡,嫁犬由犬,贫富是命,岂有再嫁他人之理?”
今夜特来把你会,有心与你做个媒。
女羞,转身低头不语。
你我同是斯文类,岂学俗女把头垂?
对酒谈心将文会,才算贤豪女中魁。
“既然如此,你讲,是那一家?”
马家婆婆把命废,要娶继母傍庭帏。
“烂嘴烂舌的婆娘!快莫乱讲了!”
虽然年纪不当对,老夫少妻有古规。
“叫你莫讲!那有睁眼跳岩,这们背时的古人?”
周翁年高九十岁,娶得陈氏二八闺。
后生周篁多聪粹,一十六岁中高魁。
果考八十才婚配,韦氏十八把他随。
一朝得道归仙位,他的姓名万古垂。
“那是寿老神仙,你马家怎么比得上?”
说起马家真富贵,吴江县内算他肥。
“有几块毛田毛土?”
良田万亩自来水,大厦千间甚宏辉。
仓内钱财无处费,库里金银几大堆。
“有贝之财,不如无贝之才,我看不上。”
公公才高文章美,学入黉案夺府魁。
如今居家习酬对,诗词歌赋考个批。
“知他的寿元如何?”
公公寿元极高贵,精神充足步如飞。
童颜鹤发容貌美,从无疾病把身危。
“有须子的,我总不爱。”
男子有须才尊贵,姨娘呀!少去亲嘴自无亏。
“不怕你会讲,我不嫁跟他!”
如今有钱才为贵,有财有势人尊推。
姨娘若到我家内,犹如平地一声雷。
老阳少阴何匹配,好似老枝发嫩梅。
又比长兄待妹嫁,得个叔叔福自归。
那时才叫美中美,此人不嫁又嫁谁?
“好倒却好,倘一下死了又便怎的?”
即或不幸公命废,侄愿一世把姨陪。
朝夕唱和作诗对,此中快乐也不亏。
“你倒要记得,不要忘怀了。”
多感姨娘发慈惠,切莫今是而后非。
明早去把爹妈会,当面应本不要推。
二人谈叙一夜,寿姑欢喜。
次日,请爹妈上堂,告以公公姻事姨娘应允了。傅氏曰:“你这妹崽,又来讲怪话!慢点,他还看上你家那个老骨头了?”寿姑又把姨娘请出。傅氏问曰:“寿姑说你应得嫁他公公,有此话么?”花朝不答。傅氏曰:“今竟何如?我说你扯诳!”寿姑对花朝喊了几声“婆婆”,花朝脸说曰:“怎倒喊啥?”寿姑笑谓母曰:“我言如何?”傅氏曰:“慢点,应了一声就是真的?她尚未曾说话咧,我才不信!”寿姑曰:“婆婆你说一句。”花朝曰:“得,都应得了,有啥说的!”傅氏驾曰:“好莫志气!就这样懞懂,连一个老汉都看上了?后来不要怪我!”寿姑曰:“儿说了的,他不怪你。”傅氏曰:“这才忧人!”海翁曰:“一愿二愿,本人心甘意愿。别人欢欢喜喜,你要叽叽呱呱,不是替人展瘦劲?”傅氏笑曰:“我才多心,当真失格。”大家都笑起来。
寿姑请爹妈写了庚书,回到马家交与公公。青云素来晓得的,惊曰:“怎么被你说成了?”正是:
不怕难题目,只要有心人。
少女嫁老汉,这才是新闻。
于是择期迎娶,当着众客把契约交与寿姑,一切银钱什物,出进买卖,归他执掌。寿姑于是大开善门,兴宣讲,设义学,建育婴、孤老二院,厚待佃户,烧毁贫券,入轻出重,凡一切济人利物之事,无不次第行之。
次年花朝身孕,一举双男。寿姑尽心抚育,不准出门读书,自己教训,取名如龙、如虎。十八岁一同入学,联科中举;二十五岁一点探花,一点传胪。此时正逢青云百岁,二子将父期颐、乃嫂节孝,奏闻天子。天子大喜,发库银四千两,原郡建坊。二子告假还乡,拜祖宴客。这一台酒,又是百岁,又是节孝,又是功名,又贺牌坊,好不闹热!牌坊一边是节,一边是寿,遂名“节寿坊”。惟有赞词功名,人大多争论不定。一官善于扶觇,众人都说请神来做。请得桓侯大帝,赞曰:
这老婆如何了得!把天地正气炼成一块生铁。咱老张兴汉扶刘,也是这腔热血。这老婆如何了得!
青云直活到一百五十岁,此时花朝八十三岁,寿姑八十八岁;见孙七代,顶戴满堂。做台大酒,将要上席,忽然天下大雨,门外来一官轿躲雨,知客见他品貌非凡,请到客堂,延之上坐。那人也不推却,问他姓名,他又不说。后见困额有百五寿算,七代元孙,便问主人姓名,知客将前事一一告知。席罢登堂拜寿,拜毕,索纸笔写一单条,上写着:
花甲二周半,眼观七代孙。
遇雨来阻隔,文星拜寿星。
后写:“李调元拜题”。方知是雨村先生,再三款留。调元见牌坊赞词,问知寿姑事迹,十分仰慕,升堂请见。花朝、寿姑出堂见礼,调元拜毕而去。
次日,青云忽感不快,忙把衣冠穿戴,无病而逝。寿姑、花朝亦相继而卒。至今子孙茂盛,功名尚多。
所以人生在世,总要为善守节,贵乎孝亲,处事莫畏难苦,缺陷当思补救,自然谋事有成。若寿姑者,人当以为法焉可也。
卖泥丸
孝亲贵于端品,持家总要安贫。皇天不昧苦心人,泥丸亦能治病。
杭州菩提寺乃名胜之地,常有仙人游览。离寺五里,有一王成,家贫,佣工度日。母赵氏居孀,弟二娃年幼。王成性极孝友,其母幼时劳碌过甚,兼之夫死忧气,得个半身不遂之病,凡饮食行动要人搀扶。王成服侍不怠,问安送睡,煎汤熬药,端茶递水,事事尽道;又领些善书,讲些报应,与母分忧解闷。凡佣工赶场,必要出告返面,勿使母亲悬望。三两天要割些肉与母吃,每天母亲吃饭,自吃菜根。待弟极其友爱,时常教以良言,并未打骂一下。二娃亦听教育,敬兄顺母,再不懒惰。帮人又殷勤老实,所以人人喜欢,个个皆请。
一日,到冯老爷家耘草,这冯老爷庄稼做得宽,请五六个长年。有一王老幺,为人奸诈,脾气乖张,你看他:背主懒惰当主勤,一天歇肩把气匀。不是坡上睡觉了,就在吃烟看妇人。手足不好,爱偷东西走邪路;嘴巴不好,爱谈闺阃说空话。一日无事,就讲那家女子好看,那个妇人偷汉,某人烧火,某人有奸;唱歌尽是淫词,出口便是野话。几个伙伴你唱我和,把一湾都吼沉了。王成见太不像事,即劝道:“王幺哥呀,谈闺道阃,歌唱淫词,是伤风败俗,其罪极大。你我今生贫贱帮人,皆因前生有罪,若不做些好事,连人皮都要脱。你若不信,听我道来:
劝贤弟切不可糊言乱道,如今的天爷矮报应彰昭。
有几个谈闺阃能把钱找?有几个淫妇女能有下稍?
当富的玉楼中把籍削了,当贵的金榜上难把名标。
一则来伤天理终身潦倒,二则来败风化恼怒神曹,
三则来欠命债冤鬼寻找,四则来结仇恨项上吃刀。
祸与福从口出关系非小,凡灾难与凶危尽从口招。
有席佳止谈闺曾添寿老,祝期生逞利口舌上生疱。
李无竞积口德遇仙得道,有齐岩诬叔卿雷打火烧。
这就是古今来口孽果报,望贤弟细体贴不可荒抛。
将好的来效法孬的戒了,莫谈闺莫道阃莫唱歌谣。
多积些口中德上天知道,保佑你今年子翻个大稍。
东也成西也就犹如柁窖,子而孙享富贵万福来朝。”
王老幺听得此言大不耐烦,说道:“你这人精精伶口,说话才是书呆子!我们下力的人,不摆龙门阵,不扯白谈经,站倒打瞌睡,活路做不清。又道是:不讲不笑,阎王不要。若是说话都有罪过,那吃人害人偷人抢人,又拿甚么去罪他?我们不过大家说来解闷烦,并未作科去犯奸,谈闺道阃都有罪,阎王那有许多链子拴?”众人也有说王成讲得好的,也有说王成迂酸的,纷纷不一,这也不表。
且说菩提寺中来一癫僧,已有数月,每天吃了又睡,睡了又吃,或终日游行,全不饮食。众僧见他衣服褴褛,都厌恶他,不与交言。一日,王成手提粪篼捡粪,来至寺外,见癫僧盘坐在上大笑,笑得连气都难回。王成上前,问道:“老禅师,你在笑啥?”癫僧曰:“我在笑你咧!”王成曰:“你笑我怎的?”癫僧曰:
我笑你有些癫,侍奉母亲太费钱。
人生倘若必翻片,须将孝字丢一边。
王成曰:“禅师说到那里去了,又道是:
亲恩深似海,人子罪如山。
头发数得尽,亲恩报不完。
若不孝顺父母,就翻片兴家也发不长久。”癫僧曰:
我笑你有些怪,太把兄弟来友爱。
你今还在受饥寒,何必把他来携带?
王成曰:“禅师说错了,又道是:
兄弟如手足,十指连心肝。
银钱只顾己,何以对祖先?
不顾兄弟即为不孝,就是挣得钱来,问心却有愧的。”癫僧曰:
我笑你有些蠢,佣工忠实又发狠。
一日才得五十文,何须太把骨头损!
王成曰:“禅师说差了,又道是:
为人不忠良,死终为下鬼。
一文要命消,多得必受累。
受些辛苦挣来的钱,虽然少些也是坚牢的。”癫僧曰:
我笑你有些迂,待人以信言不虚。
只要金银广堆积,就是奸诈不为污。
王成曰:“禅师之言太不近理了,常言道:
穷人若无信,寸步不能行。
口说莲花现,还是风谈经。
虚诬诈伪,只是自欺,要积银钱,恐怕不能。”癫僧曰:
我笑你有些愚,骄傲满假一概无。
为富不仁是古语,何妨把礼来看疏?
王成曰:“禅师此话更差,常言道:
为人若无礼,好似鼠无皮。
有财不知礼,不死又何为?
想鼠尚有皮,人不讲礼,比兽都不如,有钱何用?”癫僧曰:
我笑你有些呆,为何不取非义财?
人非横财难致富,何妨使心用些乖!
王成曰:“禅师之言更不是了,岂不闻:
非义之财不养家,未曾到手祸先发。
阎王赐你三合米,任你走到遍天涯。
不义之财拿来何用?就是送我,我也不要。”癫僧曰:
我笑你有些憨,为何不乱要人钱?
于今廉洁多贫困,就是王侯也在贪!
王成曰:“禅师之言越发隔远了,常言道:
廉者不受嗟来食,洁士不饮盗跖泉。
安分守已无妄念,箪瓢陋巷也心宽。
只怕这们积钱,连人皮都要积脱,那我是不干的。”癫僧曰:
我笑你有些闷,欺瞒拐骗全不信。
如今廉耻尽消亡,何必公平守本分!
王成曰:“禅师诳我了,又道是:
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
漏屋无亏欠,皇天有眼睛。
与其无耻而得钱,不若安贫守本分,才不枉自为人。”
癫僧曰:“依你说来,难道不想发财吗?也要设个法儿才好。”王成曰:“银钱谁不爱,总要取之无愧,方能兴家。”癫僧曰:“我有三个生财之法,是佛祖传下的,你愿不愿学?”王成曰:“既有如此妙法,怎么不学?”癫僧曰:“上法,把我咒语一念,想要多少金银,他自己会来;中法,把我法术一使,别人金银任你去拿;下法,依我方儿去做,挣钱便易,再不费力。”王成曰:“禅师之法这般玄妙,好到极了,但不知坏不坏心咧?”癫僧曰:“上法虽伤天理,却能堆金积玉,富与天齐;中法虽丧良心,也能金银满柜,富敌一国;下法稍为营谋,亦能多挣银钱,兴家立业;虽有些儿欺心,却能立功救人。”王成曰:“上法伤天理而得财,实如鬼引;中法丧良心而得财,犹如抢夺;惟下法营谋得财,立功救人,弟子愿学。”癫僧曰:“王成真好见识,好缘法,待我将下法授你:你回家去将陈墙土二斗、大黄二十斤,细磨,以水和丸,如弹子大,百草霜穿衣;待干,挑至湖州武康县去,此时正当发瘟,医药不效,传染极多。汝以泥丸用姜汤化开与服自愈。一人一丸,百发百中,不可贱卖了。”王成曰:“此法虽好,但我家贫,武康路远,无有盘费。况我去了,无人找钱,我妈又怎么过活咧?”癫僧曰:“这也无妨,我有四串钱放在山脚土地庙内,我出家人拿来无用,就送跟你,以作安家路费。”王成曰:“弟子无功,怎么敢受?”癫僧曰:“日后还我就是,快去取来。”
王成来到庙内,果有四串钱在土地当面放起,背上山去,而癫僧已回寺矣。心中疑惑,不知对与不对,两次到寺访问,并不见人,忽然想道:“此钱放在庙中,来往多人都未拿去吗?非神仙而何?”即回家告母。母喜曰:“此是神仙念你忠孝朴实,故尔变化来指示于你,我儿勿疑,快照法做来,好到湖州去卖。”王成允诺,买些香烛,母子拜过神灵,把丸如法做好;又与母办些油盐柴米,留钱一千六百文作路费,余钱放在屋内使用。看期起程,把兄弟唤到堂前曰:“为兄此去,不久即归,母亲甘旨,贤弟代兄事奉几天。为兄还有几句言语,贤弟好心听着:
出远门难丢心,为兄言话听分明。
弟兄出世家贫困,帮人佣工过光阴。
爹爹去世妈得病,兄弟年轻未成人。
今年天干少人请,缺少甘旨奉娘亲。
那日上坡去捡粪,菩提寺外遇癫僧。
教我一法把钱挣,做些泥丸去卖人。
武康县内多瘟症,包我此去赚万金。
可怜母亲染疾病,贤弟服侍要殷勤。
油盐柴米都安顿,菜蔬咸淡要调匀。
晚来陪摆龙门阵,白日背出散淡心。
换洗衣服要洁净,小便大便慢扶行。
贤弟代兄把孝尽,苦人自有天看成。
为兄此去不多住,不过一月就回程。”
王成说罢,辞别母弟,挑起泥丸,来到武康,住在三合店内。此时正是五月中旬,四处未闻瘟症。耍至月底钱也用完,店上又欠了一些口案。王成心内着急,朝夕叹气。忽听邻壁钱铺一子突然腹痛,呕吐不已,请了数医全无效应,两日即死。那夜店主媳妇忽病,与前症一般,数次请医总不对药,将已要死。王成曰:“我带得有丸药,能治诸般瘟症,何不拿一粒去用姜汤水化服?”店主曰:“病已脱形,有啥医头?”王成曰:“这个无妨,拿去试下又不要你的钱咧。”店主拿去,如法化水,谁知病人口已闭了,用剪刀撬开灌下。不多时腹如雷鸣,喊要下解,解后能起,次日平腹如故。从此一一传染,城内四乡家家不免,别药丝毫不效,惟王成之丸一吃便好,四处俱来求买。起初卖四十文,后涨至一百文,丸已卖了三分之二。店主曰:“你俱不看贫富取钱,贫者相送,富者加倍,钱也得了,功也做了。”王成喜允。于是店主当引人,量其家资取银多少。这事也怪,先前穷人居多,此时俱是富者。王成之丸或八两、十两、二十两,月底丸已卖完,算来得银一万九千九百两。忽然隔壁钱铺父子俱病,听说丸已卖完,情愿多出银子。王成在床上寻着一粒,店主曰:“此人大利起家,已有十万家赀,犹是贪心不已,从前死了一子,今又父子俱病,切莫相因卖了。”钱铺无奈,只得出银五千买去,父子分吃而愈。
王成以银一千谢店主,二千济贫民,拿一千回家去,余二万多银寄在字号内。买油笼十挑,一挑放银一百,请人搬运回家。负银一百去谢癫僧,众说久已去了。从此更加尽孝,买两个小女服侍母亲,衣服饮食,任其所欲,无不去办。后做生意,到武康贩卖来往,将银盘回来买田土,富盖一乡。王成弟兄俱婚于巨族,子孙蕃盛,其母亦享高寿,无疾而终。
再说王老幺,见王成卖泥丸发富,他也照样做些,挑到武康卖钱。武康今年之瘟与上年不同,上年是伏心瘟,因热极乘凉,暑伏于心,逼而不下,所以呕吐腹痛。陈土清热利水固皮,大黄下火,故一服即愈。今年是寒症,水泻之药不对了。你看王老么,把店寻到歇下,装起斯文样子,南腔北调,说:“我这丸能医诸般病症,有起死回生之功,每丸取钱四百文。”此时县中死人无数,因上年丸药极效,闻得此言,买者亦多,吃下俱死。买丸者忧气不过,俱来要他退钱,拿丸打烂一看,尽是泥巴。即打客约,拿链拴去送官,禀他假药相方,医死十多人。官当堂打了二千小板,丢卡,候申文发落。王老幺在卡,一无银钱,二无亲人,受尽惨刑,衣服剥尽,好不悔恨。只得坐地痛哭一场:
坐卡中好悔恨,于今想起悔不赢。
我不该父母面前耍脾性,说一还十毛撑撑。
又不该挣得银钱糊乱混,夜夜拿去嫖妇人。
父母在家常断顿,收钱不肯拿一文。
还要骂他不发狠,懒死懒做懒翻身。
帮人有个大毛病,背主懒惰当主勤。
活路出来山坡困,庄稼偷去送人情。
牧童面前我充狠,天天把他头子登。
吃饭就把火手恨,晌午晏了吷先人。
紧工月分喊另请,松工退我不得行。
说话爱展嘴巴动,谈闺道阃不歇声。
浮艳山歌实好听,一天唱得闹沉沉。
王成劝我总不信,反说他是假斯文。
他做泥丸能治痛,武康县内赚万金。
我也照样来做定,谁知吃了医死人。
客约将我来锁定,送到公堂受苦刑。
丢在卡内无人问,私刑件件都受清。
腰中无钱难买合,乞食囚徒好伤情。
这是我忤逆不孝遭报应,自作自受怪谁人!
劝世人,仔细听,亲是活佛,要把孝行。
帮人不忠老天恨,谈闺道阃罪不轻。
不信看我坐监禁,死堕地狱难翻身。
哭了数日,忽染牢瘟而死。无人领尸,抛在官山,猪拉狗扯。
各位,人生在世总要忠孝才有安身之日。你看王成能孝能悌,必忠必信,以泥丸而发富;王老幺不孝不忠,爱嫖爱懒,以泥丸而丧身。同是卖泥丸,何以一个治得倒病,一个就医死人咧?一来所遇之症寒热不同;二来各人的心好孬不等。总之,天之报应,随人而施,“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是不爽丝毫的。观此二人,盖可知矣。
哑女配
孝子思亲无间,哑女见夫能言。哭退蛇虎在山前,一经神指点,富贵两双全。
汉中城固县有一朱泰,幼时丧父,家贫,极孝。母邬氏,双目不见。泰朝夕服侍,不离左右,常以甘旨奉母,自食惟菜蔬稀粥而已。
一日出门,路遇三人,皆是泰之表兄,邬大兴、龙国治、张永顺。三人忽见朱泰,欢喜问道:“表弟到那里去?”朱泰曰:“我到山上去打柴。”邬曰:“一天打柴,卖得多少钱?”泰曰:“不过八九十文。”邬曰:“你盘亲养口,八九十文如何够用咧?不如做个生意。”泰曰:“做生意莫得本钱。”邬曰:“有宗生意好做,你来跟我打伙,我出本钱,你出气力,赚来平分,又有吃的,你干不干?”泰曰:“好,但不知是那样生意?”邬曰:“去当牛屠户。老牛不过五六串钱一只,肉卖四十文一斤,肥点的有二百斤,可卖钱八串;皮子卖得一串;牛头、四足、肚腑卖得两串,其利对本过深。你看把牛宰倒,先把腿割煎来吃了,然后去剥(皮),有吃有利,快不快活?”朱泰曰:“原来是这个生意哦。殊不知牛是养生之具,有功于人,五谷非牛不耕,人非五谷不活,若是莫得牛与人任力任劳,纵有田土,种而无收。可怜他背犁拉钯,何等艰辛!他出气力,你得现成;他吃谷草,你吃谷心,一家饱暖都沾他恩。依得理来,死了都要拿去埋倒,却怎么还忍心去杀他吃他咧?这个背时生意我决不做!”
龙国治曰:“你不宰牛,何不跟我打伙?我这生意吃也有了,本钱又少,你做不做咧?”朱泰曰:“啥子生意?”龙曰:“去卖狗肉汤。买个肥狗,不过五六百钱,煮熟要卖八个钱一碗,吃的又多,吃了又补,也有对本之利。”朱泰曰:“这个生意更做不得。你想,狗之功德与牛一体,跟人守家,忠心为你,夜来不眠,内外经理,一闻响声,即忙咬起。人若无狗,不但盗贼难防,而且睡也睡不得一觉好的。此功极大,应宜戒食莫杀。这个伤天害理的生意,我更不能做!”
张永顺曰:“朱老表呀,他们那些生意当真做不得的。你跟我打伙,我这生意跟他们的不同,不要本钱,又能得利,你做不做?”泰曰:“世间那有无本之利咧?看你说来我听。”张曰:“是安子。砍些竹子,空时划些蔑片,编成□子,挖些虫线冲烂,涂在门上,放在田边流水之处,到次日一早去收。安二百□子,多则二十斤,少亦有十斤,吃半卖半,又不劳神,又能盘家养口。你讲好不好咧?”泰曰:“我道是啥生意,原来是伤生害命之事。这鳅鳝虽然无功于世,他却无损于人,理宜戒口勿食,何必把他命倾?若去安挖蚓,伤了多少生灵!一朝遭了报应,那才悔之不赢。我就饿死,也不去做那损阴丧德的生意!三位表兄,你我都是亲戚,痛痒相关,如今听我相劝,以后戒了,切忌莫做,老天自然照看你们,有吃有穿。”三人不听而去。
朱泰走至南山打柴,见半山岩上有个大格篼,可值二百多文。次日拿斧去砍,忽然人往上升,站在空中,离地丈许,心想:“今日才怪,未必要腾云了?”用力下窜,许久方落。才砍两斧,又升上去,想道:“我今日未必要上天了吗?先前也是这样,果能上天,我把妈背到神仙府去,将一双眼睛拿来医好,也不枉盘儿一番苦楚。”及至窜下,又砍又升,抬头一看,“嗨呀!”一个筋斗如滚石而下,滚至石坪,幸被小树绊住,底下黑气只往上冒。朱泰惊定,往下一看,“嗨呀!”又是一个坐斗,说道:“我我我,今今今天定死无疑了!”
各位,你说朱泰看着两个啥子?原来山上有根蟒蛇在晒太阳,闻得斧声,伸头向下,想吃人肉,哈气人往上升,歇气人又下落。岩下睡的是只猛虎,被泥沙惊醒,也想吃人,因岩高石滑,脚抓不稳,跳上又落下去,故而在此吐气。朱泰看见骇急,左右四望,尽是高岩,想:“我今逢绝地,必无生还矣!然而我死倒不足惜,我妈在家怎得下台?”想得无法,只有跪地磕头,一声蛇一声虎,边喊边哭道:
这阵骇得魂飘渺,上下左右无路逃。
只得跪地来哀告,还望蛇虎把命饶。
可怜爹爹死得早,丢下我妈守节操。
家屋贫穷钱难找,呕尽心血托儿曹。
千辛万苦盘大了,靠我打柴过终朝。
我妈得病又不好,双目不能把物瞧。
饮食不得把口到,行动无人站不牢。
你若把我来吃了,丢下我妈怎开交?
就不气得把颈吊,也要饿死到阴曹。
呀,蛇呀,虎呀!
都念朱泰念妈老,一命就把两命抛。
命债欠多吃得少,何苦丧我命一条?
虎呀虎!
你在兽中称王号,并非无知蠢山妖。
蛇呀蛇!
你在山中修大道,无非未变龙与蛟。
吃人也要分孬好,未必见物称就捞?
你看朱泰年幼小,一身枯瘦莫得膘。
乳腥尚臭无味道,吃了肚子要发糟。
浑身漫膈多和少,油甲堆来把皮包。
替你心呕要打曝,吃了定然把稀淘。
何不施恩来放了,使我回去奉年高。
呀,蛇呀!
你为甚还在岩上把须绞?
呀,虎呀!
你为甚还在坎下把头摇?
我若在此把命掉,不孝之罪是你招!
如今好话说完了,磕头头上磕起疱。
蛇在昂头虎在跳,不肯放我为那条?
无法再把情来要,快通商量莫放刁。
不如权且来寄倒,候母临终葬荒郊。
那时肉肥膘硬了,任你拿去犒大劳。
朱泰正在哭诉,忽听风声响亮,抬头一看,蛇不见了;又看虎,亦不见;说道:“呀,我的妈呀!幸喜得好,他不吃我了,今日这条性命都是捡到的,好好好,寻路回去罢了。”
朱泰回家,对母大哭曰:“你儿今日打柴,遇着蟒蛇、猛虎,上下齐来,希乎把性命送了。亏我磕头哀告,方才感化而去。谁知性命救得,把一身就滚痛了,柴也莫得,好不骇人!”邬氏曰:“我儿今后须仔细防着,幸喜你有孝心,菩萨保佑你,不然身遭毒口,你娘又靠何人咧?”遂把朱泰身上一模,骇曰:“可怜我儿滚成这个样儿去了,快到陈二老爷烧房里去赊四两酒和三七,搽些吃些,免得触气。”朱泰应诺,提壶而去。
且说陈二老爷名文进,家颇富豪,乐善好施,每年要收佃钱二千多串,庄稼极宽,请人甚众。妻樊氏,生四子一女。长媳魏氏,虽是大家人女,小时惯习,性极泼烈,而且懒惰好睡,不知孝顺,专好艳妆;公婆讲他一句,要还十句,丈夫说他,他就乱乱吷,弟兄妯娌个个成仇。是年身怀有孕,临盆之时极其凶险,小儿三日不下,一家惊慌无主,方法用尽,全无效验。魏氏无可如何,口喊:“婆婆救命!”樊氏曰:“我平日教你莫在灶房发气,不要咒人骂人,你不信!如今恼了神圣,降此灾难,我也莫法,你快悔罪!”魏氏曰:“媳妇千悔万悔,肚肠都悔烂了,总要婆婆打个主意,媳妇才有性命。”
樊氏焚香秉烛,替媳悔罪。文进曰:“他平时那们凶横,认得那个?深怕忧你不死,如今悔也迟了!”樊氏曰:“你这老汉啥,他已遭报,正在作难,还见究他做啥!”悔毕起来,闻魏氏已死,慌忙去看,还有一线之气。半晌苏醒转来,叹气一口,说道:“好悔呀!
适才阴司走一转,不觉来到鬼门关。
遇看牛头和马西,将奴锁起进城垣。
上坐城隍怒满面,大骂魏氏太不贤。
娘家不服爹妈管,说一还十嘴巴尖。
泼性一发如牛犬,不畏神鬼不怕天。
出阁起心越不善,好吃懒做只贪眠。
尊卑礼法无一点,公婆当做路人看。
丈夫沾倒就开□,一时还要吷祖先。
每日灶房无忌惮,打鸡骂狗胡乱言。
叔嫂之间射冷箭,谗言状告枕头边。
一见弟媳就签眼,专分彼此爱耍奸。
妹妹温和人能干,拿来使口当丫鬟。
多喂鸡鸭想吃蛋,谷米抛撒吃不完。
字纸拿来搽桌案,爱绣龙凤和八仙。
行动妖娆爱打扮,穿红看绿逞容颜。
水粉胭脂涂一脸,蛊惑丈夫把淫贪。
说我罪多难尽谈,黑册载满有万千。
所以今日遭产难,看你改不改心田。
不念你祖多行善,定拿恶妇抛刀山。
赶紧改悔莫迟慢,吉星一到自安然。
说罢把奴又出殿,因此才得还阳间。
呀,婆婆呀!
你媳从前太奸险,直到如今悔烂肝。
还望公婆把媳念,赦媳不孝罪如山。
一家大小莫报怨,念我无知错在前。
大家替我悔一遍,吉星自然到凡间。
倘若再把故态现,死堕地狱身难翻。”
樊氏听得此言,甚是惊恐,想道:“暗室欺心,神目如电,报应何其速也!”又见魏氏十分过不得意,叫儿女与媳大家替他改悔。魏氏更加作难,汗流如水,急得樊氏跑来跑去,跑得闷倦,不得已前去静睡一时。忽然梦见一位道长在房,纶巾皂袍,樊氏惊曰:“你这道长,然何不知礼法,到闺中来了?”道长说道:
魏氏而今逢产难,贵人一到自安然。
桂英声哑年十九,一见亲夫便能言。
说毕竟到厨中去了。樊氏急到灶房一看,并无人影,一惊而醒,想梦历历在心,便去告知丈夫。文进曰:“此灶神指示之言。首二句说魏氏生儿,要等贵人到了才生得下;后二句说我女儿桂英声哑,要见了亲夫才得说话。但我们山僻之地,那有贵人到来?桂英的丈夫又是那个咧?”樊氏曰:“使人看着,若有人来,小儿下地,就是贵人;桂英说话,就是亲夫,留他进屋,将女许他。”文进点头道是,吩咐牧童看着。
忽听外面大喊:“打酒!”掌桌曰:“钱要上箱,慢点来打。”樊氏曰:“是那个打酒?”牧童曰:“沟上那个朱泰。”樊氏曰:“朱泰家贫,打些奉母,是个好人,快接壶来,我跟他打。”牧童提壶进来,曰:“他莫得钱,跟你赊四两。”樊氏曰:“他是作难人,多打些跟他。”樊氏想到梦中之言,忘乎所以,打了一提,又打一提,壶满流出,倾得满地是酒。他女桂英走来,曰:“妈为何搞得满地是酒?恭喜你老人家,生个好孙儿,胖嘟嘟的。”樊氏转眼一看,问曰:“那个讲话?”桂英曰:“儿在讲。”樊氏曰:“你讲得出话了吗?”桂英曰:“儿见嫂嫂生儿,心中一喜,气往上冒,一个干呕咳出一坨黑痰,就讲得出了。”樊氏大喜,忙去看孙,果然肥胖;出谓文进曰:“魏氏儿也生了,女儿话也讲了,我梦已准,快看何人在外,留进来许亲。”牧童曰:“外面并无别人,只有朱泰。”文进曰:“老婆子,我说你梦不准,朱泰那个样儿,怎是贵人?如何做得我的女婿?”樊氏曰:“这老汉啥!朱泰是个孝子,目今虽穷,焉知后来不为贵人?”文进思之有理,喊掌桌:“去把朱泰留进,我有话说,不要走了。”
掌桌去留,朱泰那里肯进?掌桌把他一拉,他穿的短汗衣拉烂,裤扯破一块。朱泰曰:“看,这下叫我何以见人?”掌桌拉起就走。朱泰只得一手提裤,勉强与文进施礼,曰:“小子今遇蛇虎,把身滚痛,特来与二老爷赊点酒吃,明日就送钱来。”文进曰:“你且坐下,我正要用你,慢点才与你讲。”即问牧童曰:“你水烧开么?”牧童曰:“方才架火。”文进曰:“你到陶上喊他们回来,把刀磨快点。”朱泰心想:“他烧水磨刀,拿来做啥?又说用我,未必要杀我吗?我与他无仇元冤,杀我做啥?不必多疑。”又听文进说:“他们还不回来杀咧,慢点晏了。”朱泰大惊,想:“他当真要杀我吗?他又杀人做啥?哦,是了,他在烧陶,今日架火,定是杀我祭陶。我朱泰自思好苦的命呀!方脱虎口,又入牢笼,我死倒不足惜,我妈又靠何人?”自言自语,掉头一望,见无人无犬,出外便跑。雇工正在磨刀,拦住喊曰:“老板,你的客走了!”文进曰:“你快跟我拉倒!”朱泰曰:“长年哥,我和你相好,留点情!”雇工曰:“主人家要你,我有啥子情留!”掌桌走来曰:“你来得去不得了!快些进去,免我动手拉拉扯扯!”朱泰骇得魂不附体,走到椅上坐阵,忽听猪叫,心想:“祭陶杀人,还要杀猪吗?”想其白进红出那样痛苦,更加着急。忽然文进出来,陪问家常,朱泰大胆问曰:“二老爷杀猪做啥?”文进曰:“明日端阳,我家人多,难得割肉,杀猪过节。”朱泰曰:“原来如此!”心想:“你若早说,免得受这半日惊恐!”及坐席上,文进举杯曰:“今日留你非为别事,因我女儿桂英生来聪敏,但是声哑无言,老妻梦神指示,说见了亲夫自能言语;今日你来,女就说话,看来都是有缘,故留你到家,将女许配于你。”朱泰曰:“多承二老爷雅爱,我家贫寒,母亲尚不能盘,怎能盘妻?小子不敢从命。”文进曰:“你这娃儿才是咧,盘得倒盘不倒我不怪你,你若配我女儿,总不能把你饿死!”朱泰曰:“有母在堂,小子不敢自专。”文进曰:“是话咧。”
饭后割腿猪肉,打酒十斤,喊掌桌送他回家,对他母说明,朱泰亦将许亲之言告母。母曰:“既是陈老爷不弃,那还不好!”朱泰曰:“母亲不可,他们富家女子多半是好吃懒做,我们怎盘得他起?”邬氏出来谓掌桌曰:“我是贫寒之家,怎讨得起富豪之女?日后缺衣少食,定要作难受苦。当面推辞,免劳你二回动步。”掌桌曰:“这样姻亲都说不成,叫我转去,莫笑坏人。朱大娘呀,你莫忧虑,日后他女过门,嫁奁要值千金,你家若得此媳,好似平地腾云,别人求之不得,亏你还不应承!”邬氏曰:“就是你主不嫌,我心何以自安?结亲门当人对,那才算是良缘。你主偌大家业,穷人何敢高攀?”掌桌曰:“你莫错过了。”邬氏曰:“我儿允诺算了。”朱泰曰:“妈呀,富家子女娇养性成,接到我屋,俨若先人,稍不合适,骂得难听,不如莫要,免后淘神。”
掌桌忿气回去,对主告明,又加减几句。文进大怒,骂曰:“你这穷鬼!还要好高,胡言乱语,把我藐视,我女今已能言,何患无佳婿!”越骂越怒,吵闹不已。见女路过,便曰:“为你这个妹崽,几乎把父气坏,快拿火来与父吃烟。”只见桂英“哦,哦,哦”,总不答话。樊氏曰:“你在做啥?”那知桂英依然哑了。樊氏曰:“这老汉可恶!我女已经讲话,被你吵哑。好好使他讲话罢了,不然我要跟你拼命!”文进曰:“这就怪了!一下就讲不出话了?”即喊桂英快讲,那里讲得出来。樊氏曰:“我梦神灵指点,说是见夫能言,明明就是朱泰,怎不许配良缘?”文进曰:“人家不要,何得怪我不许他咧?”樊氏曰:“他不要,你耐着他要,怎么要吵哦?”文进曰:“算我错了,虚空神灵,共鉴此心,若我桂英果是朱泰的姻缘,使他再能言话,我明日去到他家,亲自许他罢了!”樊氏燃香点烛,亦对神许愿。许毕,忽见桂英一个干呕,吐出一坨黑痰,说道:“妈呀,儿又讲得出了。”文进曰:“这个灾杂种会做,老子的肚皮痛。”
到次日,夫妇备办礼物来到朱家,对朱母说明梦神指点、女儿说话及复哑复言之故,再三恳求,朱母只得应允。文进把庚交了,回家将下手佃户退去,将二十亩田命朱泰搬来耕种,以便年底迎亲。凡家具器物,牛工资本,皆是文进所出,泰享现成。及桂英过门,夫妇和睦,知孝知敬。朱泰发愤耕种,数年便有余钱。
时当北番达里黑造反,朝廷命李元吉为帅,不能取胜,屡战皆败,上表告急。此时朝廷多故,兵不够用,下令到民间抽丁,每十户一名。朱泰在当里正,该出一丁,千方百计请人代替,俱不肯去,朝日忧闷。桂英想:“母梦中之言,说夫是个贵人,今逢抽丁,正立功之日也。”遂与婆婆、丈夫商量,叫夫自去建功立业。朱泰曰:“母亲年老,人子岂可远离?”桂英曰:“婆婆身体尚健,量无他故,万一有病,自有为妻侍奉,夫君切勿错过。”朱母亦想起樊氏许亲之言,说道:“我儿只管去,为娘在家静候喜报。”朱泰只得收拾行李,上府应点。朱母杀鸡烫酒与儿饯行,两眼流泪,说道:“只因功名心重,遂使母子离分,娘有几句言语,我儿紧记在心:
为娘饯儿出远门,不觉两眼泪长倾。
只因北番难平静,朝廷下旨要抽丁。
我儿今年当里正,理该要出一个人。
千方百计将人请,破钱无人来应声。
媳妇因此将言论,教儿自已去从军。
为国出力是本等,又可得功把身荣。
为娘养儿苦受尽,焉能舍儿到边庭?
只因先年神指引,梦中说儿是贵人。
为娘听得心喜幸,才与我儿来饯行。
一杯鲁酒把儿敬,聊表母子一番情,
路上交朋要谨慎,不是君子莫同群;
二杯鲁酒把儿敬,吃皇粮俸要忠心,
上阵努力把功挣,切莫骚扰把民惊;
三杯鲁酒把儿敬,愿儿此去把功成,
北番授首疆场静,准备封侯受皇恩。
军行万里多苦境,母子分离泪纷纷。
你妻素来多孝顺,莫把为娘挂在心。
但愿神天加庇荫,早早归家换门庭。”
邬氏饯行已毕,桂英送了一程,洒泪而别。
朱泰去到汉中,报名上册,操习三月,来至边庭。李元吉见兵未精习,不敢出战。朱泰为人忠厚,不知夤缘,一去三年还是步卒,间或有功,被人顶冒,不能上升。旦夕思亲,两眼哭肿。一夜梦至一庙,金碧辉煌,匾书“忠义庙”。上坐王者,将朱泰唤至案前,谓曰:“吾知尔思亲甚切,今助尔成功,以成尔孝。”即说四句话云:
贼番丁卯当授首,五里塘内可伏兵。
赶急军门去献策,凯歌声里是归程。
朱泰方欲问话,忽然惊醒。次日去辕门,欲见元帅。守军见了就骂,不肯通报。朱泰急得大哭。正逢元吉出来,便问何事,朱泰告说来献策的。元吉带进帐中,问有何策。朱泰将梦关帝之言告诉一番。元吉即问乡导:“此处有五里塘么?”乡导对曰:“离此十里,有谷名五里塘。”元吉同乡导、朱泰去到谷中一看,两边天生石壁,只有进路,并无出路,谷口两山尽是树木。
元吉大喜,即升泰为帐前小校,命泰带兵二千在谷中埋伏,安设地雷、火炮。先命人带兵搦战,不上两合,诈败而走,引至谷中。朱泰放了火炮、地雷,烧得贼兵不能出谷,逃出之人尽被拿获。于是将贼人衣甲穿在官兵身上,命朱泰当先,诈言得胜而归。此时正是下旬,黑夜无光,贼不能辨,赚开城门,一涌而进,斩将擒帅,大获全胜,即升朱泰为前部先锋。泰又献策曰:“番贼巢穴后面靠山,有小路可上,元帅攻前,小将攻后,出其不意,必能成功。”元吉从之,果获胜焉。从此番王被擒,北方宁静,班师回朝。李元吉备奏朱泰之功,天子大喜,封泰为靖北侯。泰又与母请旌,皇上诰封节义一品夫人。告假还乡,祭墓宴客,从此富贵双全。桂英连生五子,日后俱为显官。
观此可知,天之报答孝子,决不轻微的。你看朱泰尽孝,既感蛇虎,免其死亡;又动神天,赐之富贵。人又何苦而不尽孝哉!
卷二 亨集
捉南风
妇女名节宜讲,何必着绿穿红。从来诲淫是冶容,致累夫遭害,自己亦终凶。
高平县乐家村有一乐年丰,妻金氏,生女名艳姑,容貌秀美,夫妻极其爱惜。小时任他所穿,长大由他看戏观灯,女工生疏,嘴巴尖利。从小放与郭彦珍为妻。郭家寒微,其父常在远方贸易,彦珍从父买卖,亦会生意。父因年老,将生意交与彦珍去做,自己回家佃些田土耕种。这彦珍自幼少读诗书,喜看妇女,爱谈闺阃;乡中有事,又爱两边刁拨,使人角孽告状。常走花街柳巷,不信因果报应,幸得生意利厚,未曾折本。其父闻知,劝曰:“人生在世,善以孝为先,恶以淫为首。这淫债最是欠不得的,近报妻女,远报儿孙,败名丧德,倾家亡身。自古惨报,惟淫孽更甚。尔当谨戒!”彦珍曰:“惟有你老人家嘴多,我的生意一本一利,交算清楚,还要说冤枉话,你怕做那些事不要钱么?”父曰:“未犯固好,已犯切勿再犯。”彦珍顺口答曰:“我若走了邪路,天报应我却脱脑壳!”父骂曰:“我不过是劝你,谁要你赌咒!”
是年,与他完婚。这艳姑过门,一味打扮,不做女工,婆婆吩咐,久等不来,遂带起他做,逐件教训。艳姑大大不爱,夜哭枕边,说婆婆磋磨了他。彦珍溺于其色,也不教训,见母喊妻做啥,便曰:“只有你老人家嘴多,一个媳妇年轻骨嫩,家中事务,一天怎做得完咧?”母曰:“我不过爱惜他,教他做惯,免得后来败家。既是这样讲,我就不喊他做,看害了那个。”以后凡有活路,彦珍一阵帮妻做了,并不上坡。艳姑摸着丈夫性情,一味懒惰,连扫把倒了都不扶下。其母见子护短,亦不过责。父看不惯,催子贸易,说了半年,方才出门。艳姑遂回娘家,夫归方回,后以为常。过了两年,娘家紧促,遂寻夫吵闹,不准出门,彦珍念在利厚,又做了几回。艳姑闻夫在外嫖假,常对夫骂道:“你们男人家无情无义,只图在外嫖娼宿妓,丢得我孤孤单单,一天嘴都闭臭了!日里活路又多,夜晚东响西动,蒙头睡觉,鼓眼天光,好不痛心!若再出门,与你把命拼了!”父说:“乐女子呀,人生在世,士农工商,各执一业,你丈夫气力单薄,不做买卖,一家拿来饿死呀?”艳姑曰:“我晓得,你爷父子商商量量,要招我抮死哦!”父将他讲了几句,艳姑哭泣放虿,边哭边骂,忧得他父口吐鲜血;于是与子商量,就在本场做些买卖。彦珍只得在大树坡摆了一个摊子,离家二十里,早去晚归,做了几年,嫌得有百多串钱。
一日,天黑未归,父命长年与牧童去接。走了六七里,忽见一人手执棍棒而来,长年忙问何人,其人曰:“你你你不知我吕大爷么?”长年提灯一照,知是沟上吕光明,一身鲜血糊满,手拿一根锄棒。长年曰:“你为啥一身鲜血琳淋的?”吕光明曰:“你问我甘蔗淋淋呀?我未栽甘蔗,有啥淋的?长年见他吃醉,疑他滚跌,便道:“你滚了跤子么?”光明曰:“我我我未买刀子。”长年曰:“不是得,说你滚了筋斗。”光明曰:“我我我今天才吃得八两,那有斤酒?”长年见他醉昏,亦不问他,向前而去。走到平安桥这边高垭口上,不见人来,吃了一阵烟,又喊几声。牧童曰:“此时已有二更过了,他定不回来,想是吃闹热酒去了。”长年遂回。
且说平安桥左弯大路边有一吴豆腐,是做活路出身。他从前帮人不忠,专爱躲懒,脾气乖张,爱说主人空话,一年要帮两三个主人。做到四十多岁,也积得四五十串钱,接个妻子,有三十多岁,都还体面,佃点田土耕种。谁知运气不对头,两年失钱大半,只剩得二十串钱,在平安桥弯内佃些旱土种豆,推豆腐卖。是夜睡到二更过后,忽然“咚”的一声将他惊醒,急忙起来敲火去看,见房子上现亮,锅头打个大眼,灶内黑区区的不知是啥,扒又扒不出来。端锅一看,说道:“嗨呀,完了!”连灯也摆熄。其妻问是何事,吴豆腐曰:“不知是那个没良心的,丢个脑壳在我灶内,连锅也打烂了!”妻曰:“快莫做声!阴倒拿去埋了,免得别人看见。”
吴豆腐捞把锄子,提到后坡上边去埋。正在挖坑,忽有一人走来问道:“你在埋啥?”吴大惊,听得是街上晏屠夫声音。因晏屠夫下乡买猪,起到了夜,想赶捷路,从此经过,听得锄子声,想讨个火吃菸,见是一个人头,说道:“你在何处杀人,拿头在埋?”吴告以灶内捡头之故。晏屠夫不信,说要惊团。吴无奈何许钱二串,晏屠夫喜诺;将坑挖好,喊晏帮倒来埋。吴劈头一锄打晏下坑,又是一锄呜呼哀哉,遂将晏屠夫一同埋下。次早,闻听人说平安桥土地庙前杀死一人,不见头首,吴豆腐明白,再不做声。
此话传到郭彦珍父母耳内,以子未归心中着忙,二老即刻去看,见衣服鞋袜与子一样,郭老曰:“我儿手杆上有三颗黑痣。”捞袖一看,果有黑痣。郭母曰:“我儿穿的白裤,前日我补了一个蓝巴。”捞衣去看,果然不差。二老曰:当真是我儿子!不知何人下此毒手,杀在这里,连脑壳都割去了,好不伤心呀!”于是抚尸痛哭道:
父:一见我儿肝肠断,母:心中好似乱箭穿!
父:手扯手来声声喊,母:不见儿答半句言。
父:无有头首真伤惨,母:可怜鲜血染衣衫。
父:不知为的那一件,母:平白把命来抛残。
父:为父养儿苦无限,母:从小盘大费辛艰。
父:贸易公平又能干,母:早去晚归不惮烦。
父:昨场割肉一斤半,母:又与娘买叶子菸。
父:只说我儿尽孝念,母:百年有人送上山。
父:昨日前去把场赶,母:天黑不见转回还。
父:今早闻人把话谈,母:平安桥侧起祸端。
父:闻言惊疑忙来看,母:才是我儿丧黄泉。
父:可怜为父六十满,母:白发苍苍送少年。
父:媳妇年轻甚妖艳,母:懒做活路好吃穿。
父:枕冷衾寒无人伴,母:怕抱琵琶上别船。
父:看儿不饱多多看,母:喊儿不应泪潸然。
父:我儿阴魂切莫散,母:快快与儿去伸冤!
二老哭罢,投鸣保甲。保甲曰:“既是你儿,看商量怎样报案?”长年曰:“昨晚吕光明满身是血,我们问他,含糊答应,况提的锄棍上有血迹,不是他是谁?”保甲一面令报案,一面派人捉拿。
且说吕光明是个单身汉,家贫佣工,到四十岁也有几十串钱放帐,每串要放五六十文一场,至今亦有百多串钱还在大树坡放。生平最爱吃酒,每场不吃得偏偏倒倒,他不心甘;又无酒德,醉了便打人骂人。有使他银子的,要请三四台酒方才得应。利息一月一收,约书拨字,数目双写。那日赶场吃醉了,见卖锄棍的便宜,遂买一根。天黑出场,走到平安桥绊着一物,跌倒在地,慢慢起来又走。离家不远,遇着郭彦珍的长年。回家火也懒点,摸到床上就睡,至日上三竿还未起来。保甲带些人一直进房,拿链便锁。吕光明曰:“那里来的混食虫!无缘无故拿黑索子把我拴起,是何道理?”众人曰:“你这亡八的!杀了人还假装不知吗?”吕光明曰:“我在那里杀人?那个看见?”众人曰:“你未杀人,你睁眼看你身上!”光明一看大惊,酒也醒了,方记起夜来之事。众人拉起就走,来至平安桥。
此地离城三十余里,官见是无头案,随即下厂勘验,下午便到。仵作报周身六刀,胸前一刀废命,头是死后割去的。官问尸亲曰:“你看明白,是不是你的儿?”郭老曰:“已经看明,是我儿子,尚有记号可辨。”官命尸亲、保甲、地邻、凶手进城候讯,尸用火匣装了,埋在土地庙侧。回县即坐夜堂,带吕光明问曰:“尔为甚杀死郭彦珍?今见本县还不从实诉来!”光明叩头诉道:
吕光明跪法堂珠泪滚滚,大老爷听小民细诉分明。
民虽然是农夫生得愚蠢,也知道存天理怕坏良心。
昨日里去赶场买根锄棍,悔不该与朋友多仗杯巡。
出场来黑区区桩子不稳,平安桥绊一物跌在埃尘。
但觉得滑溜溜又肥又硬,醉昏了不知他是个死人。
到前途遇彦珍家人来问,为甚么你身上鲜血淋淋?
我此时未听明回家就寝,直睡到日三竿尚未起身。
忽来些混食虫将我绑捆,他说我平安桥杀死彦珍。
锁起我拉进城大堂跪定,他口口咬住我辩之不清。
这就是小民的实言告禀,大老爷施宏恩放我回程。
“胆大狗奴!强辩怎的?这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好好招,免得受刑。”
呀,大老爷呀!
常言道为官人清如明镜,为甚么全不揣其中隐情?
既杀人就该要远方逃遁,那有个睡床上等他来擒?
“狗奴!杀人不走,是冤魂不肯。好好问你,你不招的,左右与爷重责八十!”
这一阵打得我两腿血喷,想上天又无路下地无门。
他说我杀了人有何凭证?切不可听虚言诬陷好人!
“你身上血迹不是凭证吗?”
呀,大老爷呀!
这是我绊尸身将衣染定,你为甚将活人抬在死坑?
“狗奴!实在嘴烈,左右与爷夹起!”
这一阵夹得我魂飞魄尽,这一阵夹得我屎尿齐倾。
想招供怕的是丢了性命,想不招又难受这般惨刑。
“看你招也不招?”
这是我吃酒人遭了报应,挨板子受夹棍怪得谁人!
大老爷快松刑民愿招认,郭彦珍本是我杀丧残生。
“头首放在何处?”
大老爷呀!
昨夜晚提头首心忙乱奔,不知道落何处慢慢去寻。
光明招毕,丢在卡内,受尽私刑。
次日,官命差人押去寻头,吕光明两腿稀烂行动不得,请乘轿子坐至平安桥探望,并无踪影,啼哭回卡。众犯听得光明在放大利,是个有钱主儿,把他弄得不死不活的过了一夜。光明受刑不过,(只)得应一百串钱,又无亲人,在铺内写笔帐,将字约交与铺内,方才松活。次日官问无头,又笞一千,抬进卡内。过了五六日才起,官又喊去寻头,回县又打五百。于是三日一拷,五日一比,打得光明两腿见骨,身瘦如柴,满腔怨气,终日啼哭。一日又到平安桥寻头,思前想后,边走边哭道:
寻人头喊声天,咽喉哽哽话难言。
呀,天呀天!
吕光明自思平生无过犯,并未曾杀人放火灭理欺天。
就该要常清吉又平安,一生无灾难,四季进财源。
天呀天!
为甚么使我遭命案,受牵连,银钱尽耗散,家务丢一边?
大老爷要人头才结案,打得我皮破血流痛彻心肝。
天呀天!
到而今杀人贼不知在何处,死人头不知在那边。
白日押我去寻捡,轿钱使了二吊三。
夜晚收回在卡院,一夜风霜不得眠。
虱子成线线,臭虫起团团,咬得周身烂成疮,血不干。
天呀天!
大老爷实在蛮,三日将我拷一次,五日将我比三番。
两腿还是稀巴烂,又要把我打一千。
痛得肝肠断,死去魂又还。
这都是飞来祸患,天降孽冤。
天呀天!
该是我平生把酒滥,吃了爱发癫。
醉后胡乱干,东倒又西偏。
大利把人算,加四又加三。
过月不交钱,吷你祖和先。
天呀天!
从今对你盟誓愿,回去再不把杯端。
无事决不把场赶,收心不放印子钱。
若是把戒犯,死去猪狗衔!
劝世人,莫心偏,莫滥酒,莫发癫。
若能以我为证鉴,无灾无难乐平安。
差人见光明倒在哭,骂曰:“为你这案把我草鞋都穿烂两双,还要哭咧!今日再莫得头,我交付大老爷,活活把你打死!”此时正在吴豆腐门前,吴豆腐见骂得好笑,说道:“无缘无故那里去寻咧?这个人头就是神仙也寻不出!”差人曰:“你莫非知道他?”吴豆腐即刻收笑,自知失言,即说道:“我不过是这样说,那里知道!”差人即将吴豆腐锁起,到大树坡。在差人之意原是想财喜,令人与吴豆腐说,有四串钱便放。谁知他一毛不拔,说道:“他无故将我乱锁,看他拉我进县,未必大老爷是他儿子,一板子将我打做两节,我就肯信了。”
差人只得拉起交官。官问曰:“你知人头现在那里?”吴豆腐曰:“这是差人想我的方子,无故锁我,我不出钱,他就说我知道人头。”差人禀曰:“他说这个人头神仙也寻不出,小差问他,他笑而不答。大老爷揣情,他若不知,何故又笑?”官曰:“是哦,不用苦刑如何肯认!”即命人抬美人桩把他上起。吴豆腐汗流夹背。说道:“大老爷松刑,小民愿招。”即将那夜捡头之故说明。官命差押去启头,将士挖开,头下又有一尸,转身禀官,官即来验,是一锄毙命。官问吴豆腐,吴答以不知。官命用刑,吴又把晏屠夫撞着索钱打死之故说明。官曰:“狗奴,这样狠毒!既有人见,就该投团报案,何得复伤人命?以此看来,郭彦珍定是狗奴杀的!”吴豆腐曰:“大老爷冤枉了!人头实在灶内捡的,大老爷不信,到家去看就明白了。”官即到家,见房上果有一眼,锅底之眼有人头大,又看人头得有锅锋。官曰:“看这情形是吕光明丢的,因心忙手乱,忘其何所;被尔埋了,故寻不着。狗奴劈死晏屠夫,亦当抵命。”遂传郭父母认头领尸安埋。郭老以案未结不领,官命将头与身共埋一处。又命晏家领尸,保甲禀道:“晏孤身在此,并无亲人。”官叫团甲埋了,即带吴豆腐回县丢卡,详文上司,解去招审。吴豆腐见上司倒是原供,这吕光明口口称冤,将他发回本县。
此时前官脱任,新官乃是白良玉,四川梓潼县人,两榜进土出身,清廉有才。吕光明补纸诉冤,白公调卷,又看血衣,见血糊满,翻看里面,多处则浸,少处又无,不禁拍案叫曰:“冤哉!此人既是杀人,血该浸透,然何成甲不浸?定是绊尸跌地,染血沾衣。这又是何人杀的,叫我又那们办法咧?”想了一阵,即传房班到平安桥设厂。次日,来到平安娇,见保甲已备锄子等候。说:“不消开棺,既是杀的头首已得,还验啥子?”即问:“人在何处杀的?”保甲禀说:“在桥头土地庙前杀的。”官又看了一遍,回厂坐定,叫差人:“把土地拿来,本县要问。”众人大笑,说:“土地是泥塑的,如何问法?”都挤拢来看审土地。差人只得把庙门敲开,将土地抱至公案前放着。官曰:“胆大土地!你为上帝耳目,受下民香烟,奏善呈恶,赐福降殃,管辖一方,代护万姓,为甚有人在你面前杀人,头都割去了,你都不知吗?看是何人杀的,逃在何处,今在本县台前还不实诉?”差禀曰:“大老爷,土地不答话。”官大怒曰:“你有好大的官儿,本县面前都由你执傲不成吗?左右与爷掌嘴四十!”差人见说,嘎嘎而笑。官怒曰:“你这些狗奴!笑本县无才吗?与爷重责八十!”左右见官发怒,将差人打了八十,又将土地仰放,拿皮掌“吡吡吧吧”掌了四十。官曰:“本县在此为官,黄土要管三尺,你有好大的胆儿,敢与本县执傲?好好将凶手说出还则罢了,如其不然,定要把你打烂!”左右禀道:“他不开腔。”官连打几下戒方,站起说道:“这个土地实在犟性,再与爷重责八十!”左右拿皮掌在土地脸上一五一十的再打,方才打得二十,忽然一股旋风来到厂内,绕了几转向北而去。官问道:“这是甚么风?”一房书禀曰:“此时正是午刻,南风发动,此是正南风。”官命将土地送回庙去,随出一票,拨差二名,捉拿郑南风。差曰:“大老爷,这风是无形无影的,闻其声不见其形,如何捉法?”官曰:“尔等这些狗奴!吃皇爵禄,当报君恩,既充本县的差,就该听本县使唤,由你不去吗?限半月缴票!”丢下票来,上轿回衙。众人都说:“官好糊涂!风都捉得到吗!果是捉得到,我们大家都抓风去了!”差人拿起票,好不痛恨,又想道:“这是官见土地不言,故作此态,掩众人的耳目,好脱身回去的意思。”亦不放在心上。
过了半月,官问差曰:“前日命你们去捉郑南风,可曾拿到么?”差曰:“小差实未曾去。”官怒曰:“狗奴,焉敢怠慢公务!”即将差人打了一千,又限半月,再拿不到,定要装笼子。二差大骇,商量曰:“此地我们住不得了,大老爷这样残刻,我们到远方逃命罢了!”随制“莲花闹”,取两张老案长牌,到各处街坊打闹子,唱劝世文。一日来到五里滩,二差正在街上唱戒淫文,唱道:
孽海茫茫苦无边,看来淫恶非等闲。
也有为他把命短,也有为他受贫寒。
也有为他卖田产,也有为他坐禁监。
当富玉楼籍不见,当贵金榜把名迁。
绝嗣坟墓为此件,妓女祖宗把色贪。
鹿□拒奔为显宦,李登犯淫失状元。
席佳看相该饿饭,禁止谈闺把寿添。
唐卿出场把淫犯,父梦已中落孙山。
看来此债真难欠,欠了定要把债还。
远报儿孙落妓馆,近报妻女抱人眠。
人说嫖妓无过犯,依然还是恶滔天。
一则丧德把名玷,二则恶疾惹身边,
三则儿孙把样捡,四则要使银子钱。
一朝死在阎罗殿,身抱铜柱骨焦残。
男子去把脚猪变,女变母猪去填还。
人生何不自打算,屈指不过片时欢。
前生修积今生短,祖宗福泽尽折完。
已犯不可去再犯,未犯急早把心栓。
我今劝人回头转,失落人身万劫难。
仁人君子且远看,早些施舍几文钱。
得了盘费好办案,恭喜掌柜进财源。
正唱之间,对面铺内一人说道:“你们求食就求食,何必乱说怎的:犯淫都有罪过,天地间那还有人?”二差曰:“怎说莫得罪过?,你看自古以来,那些贪淫的都遭了报应。”那人曰:“你在放屁!我出世以来,横行天下,遇色就贪,见女就嫖,我今还在人世,又未见报。你们这些亡八东西!跟我在此少说些空话!”二差曰:“我劝我的人,与啥相干?你听不得,许你莫听。”那人即时火冒,跳出柜台,扬拳便打。隔壁铺内一人忙来拉着,说道:“南风哥,他们是求食的人,何必见咎于他?”即在柜内拿几文钱,打发差去,拉起那人走了。差人心中忿怒,即问旁人:“那个人姓啥?如何这样凶恶?”旁人曰:“他姓郑,名南风,是上半年搬来的,在此卖出堂烟,江湖上开行一□。”二差商量曰:“大老爷叫我们捉郑南风,莫非就是他吗?我们何不拿他,同去缴票?”二差挨过午后,见南风正在铺内与人说话,上前拿链就锁。南风欲走,一差出刀将膀上几刀背。南风叫:“打抢人!”一些吆五喝六的弟兄上前欲打,差人说明情由,客长亦到,看票是实,喊住众人,由差拉去,二差回县消票。
官即坐堂,问曰:“郑南风,你为甚在平安桥将郭彦珍杀死,今日还不从实招来?”南风曰:“大老爷的明见,民住五里滩,不知平安桥向东向南,郭彦珍身高身矮,怎知杀人之事?”官曰:“你在平安桥杀了郭彦珍,割去头首,丢在吴豆腐房子上,怎说不知?”南风曰:“大老爷冤枉了,民隔此处甚远,听都未曾听着,何以得知?”差人中也有认得他的,禀曰:“他在前居处与郭彦珍不远,赶大树坡要从平安桥过。”官曰:“是呀,明明是你,还要强辩!左右与爷重责八十!”南风口称冤枉,官命夹起,南风口硬,总不招供,官即退堂。
次日,坐夜堂。复问曰:“郑南风,这郭彦珍明明是你杀的,还要强辩做啥?本县劝你早早招了,跟你笔下超生。”南风曰:“大老爷口口声声说民杀的,倒底是谁人看见,那个告发?若是这样问法,我说是大老爷杀的,大老爷肯认,民就招了!”官大怒曰:“本县好言问你,你要胡说,左右与爷重责四百!”方才打毕,忽然一股风来,希乎把堂灯吹灭,门外“哈”的叫了两声,两旁人役纷纷乱窜。官问何事,只见一人手提头首,抓住郑南风“哈”的就叫,叫了又哭,哭了又叫,官骇忙了,下桌躲避。南风此时心惊胆战,又见堂上无人,低声说道:“你莫找我!待我把案结了,跟你做七七四十九天道场,超度你的冤魂!”官起身曰:“你在说啥?胆大狗奴!好张烈嘴,冤鬼要命,你还不招供吗?”南风自知难免,只得把杀人情由,从头细诉道:
战兢兢跪在法堂上,尊一声大老爷听端详。
民生来做事多混帐,讲的是武马与长枪。
结交些狐群和狗党,每日里出入在龟房。
当假哥四处把祸闯,一见得妇女就想方。
破银钱都要通来往,不到手设计又编诓。
那一日山坡去打望,见一妇生得甚展扬。
论年纪二十五六上,虽布衣却是大滚镶。
我急忙几步就赶上,他才是郭家艳姑娘。
我比时问他向何往,他开言说话甚在行。
幺姨娘视余把门上,要我去陪客饮酒浆。
借首饰翻口也不讲,要去会何家新姑娘。
他制的时兴合款样,戴头上客见也生光。
说罢了回头向前往,衣袖内掉下一包囊。
他那时也不回头望,我悄悄捡来放身旁。
那妇人回家知上当,摸袖内两眼泪汪汪。
借来的又怕当赔匠,丈夫知定要把脸伤。
出门来寻下又寻上,寻不见急得要悬梁。
我才去实言对他讲,要我退除非放鸳鸯。
约二次东推又西诳,说丈夫脾气其乖张。
知道了要把性命丧,我闻言怒气塞胸膛。
首饰银十多有余两,宿娼妓夜夜到天光。
岂与我山坡就了帐,天地间那有这便方?
他因说丈夫现抱恙,到不如候他丧黄梁。
那时节二人长来往,也免得担惊又受惶。
我不该闻言生妄想,他不死耽搁好时光。
郭彦珍贸易把街上,每日里天黑才田乡。
提钢刀平安桥头上,黄昏时送他见阎王。
割了头认不出貌像,无尸亲此案好下场。
吴且腐坐在大路上,前年子曾我他婆娘。
他不该将我来捆绑,敲钉锤周身打起伤。
将头首丢他房子上。悄悄的回家把身藏。
后闻得吕姓遭冤枉,不由我心中喜洋洋。
那晓得大爷知情况,公差到锁我上法堂。
受尽了诸般苦刑杖,打得我死去又还阳。
今夜晚冤鬼现形象,料想是难得有下场。
无奈了才把实言讲,大老爷施恩放还乡。
招毕,官命丢卡。
且说郑南风自从杀了郭彦珍,回家夜夜梦彦珍提头要命,不得已才搬到五里滩去。该他恶贯满盈,冤魂不肯,故而露出姓名,锁回本县,至冤鬼现形,方才招认。各位,这鬼那有形?即或现形,亦是恍恍惚惚的。这个冤鬼,乃是白大老爷见南风久不招供,故装来骇他的。那知南风杀人心虚,见得冤鬼胆就丧了,所以说出实情。
官既将南风丢卡,又命人把艳姑提来,先前不认,官喊用刑,艳姑害怕,从头实诉。官曰:“妇女家不守规矩,出门乱走,只图艳妆,在人前争胜;殊不知冶容诲淫,以致败名丧节,一言而致夫死,其罪何辞!”即丢女监,申文上司。回文到县,将吕光明释放。后来丁封一到,将吴豆腐、郑南风、艳姑一同绑至法场。将吴豆腐绞死;郑南风取斩,尸抛荒郊,头悬城门示众;艳姑三绞废命。临死之际,他父母乐年丰、金氏见得,追悔从前爱而不知教,以致今日身犯不赦之法,好不痛心,将尸领回安葬,年丰夫妇亦忧气身亡。郑南风死后,妻子出钱买奸,跟人逃走,其人得钱不顾,弃于半路冻饿而死。其女被人捡去,卖在娼院,养大接客,颇有招牌。吴豆腐之妻依旧再嫁。吕光明回家,将铺内钱还了,一贫如洗,讨口下场。郭老把儿领回安埋,将幼子抚养成人,后来衣食有余。
这样看来,天地间惟酒色财气四字害人不少,但又少他不得。所以圣人教人不外一个中字,中者,不偏之谓。这酒色财气得其中则利于入;过乎中则害于入。你看吕光明,不是滥酒何得遭这场冤枉;郭彦珍背父犯淫,当父赌咒,纵妻打扮,说母嘴多,以致身首异处;郑南风见色就贪,落得妻逃走、女当娼,自己抛尸露骨;晏屠夫见事搕财,反为财死;吴豆腐逞气伤人,贪气见官,绞死法场;艳姑懒惰艳妆,孤身乱走,以致失节丧夫,法场绞死;父母不知失教之过,反因女而忧气亡身。各位当以此数人为戒,早把酒色财气看穿,勿为彼所累可也。
巧姻缘
男儿一诺值千金,切莫因贫易素心。子受屈父来伸,姻缘巧配是天成。
嘉定府金顺斌,幼小家贫,与人撑船度日,为人忠厚,心慈爱物,上无父母,孤身一人。几年积得有钱,买只小船,与人载货,顺做生意。时当明末,天下大乱,献赋蹂躏四川。嘉定有一杨展,督勇剿贼,贼不敢来;后展遇害,贼党复来。顺斌幸有船只,上下飘流,一不伤命,二找钱。及我朝定鼎,天下清平,顺斌已积得三千余串钱,就在嘉定城内开铺。至顺治十年方娶妻陈氏,生一子,取名水生。此时极肯为善,凡一切救人利物之事,无不勇力为之。又兴一捞尸会,自捐千金,各处募化。他平时肯与绅粮结交,所以人人乐从,把会兴好。凡河中三四处陡滩,皆买地方报人经理。捞一死尸赏钱四百文,给板安埋;救一活命赏钱一串,无盘费者给钱归家。众人见他肯做好事,各神会皆报他经营,顺斌亦尽心办理不题。
且说洪雅有一富户,姓俞名栋材,与顺斌交好,捞尸会他也捐了百金。但此人外务好善虚名。内有贪财实意,平日刻苦贫民,贬剥佃户。家住花溪乡,离飞仙阁十里,其地险峻,乡人俱遵金飞遗制,团练有法,从无一贼入乡,因此栋材拥赀极厚。娶妻金氏,生二子,长名大明,次名大化,女名翠瓶。这翠瓶生来秀美,举止端庄。栋材见金顺斌好善,后必显达,欲与联婚。顺斌以俞家富,未敢高攀。栋材再三俯求,顺斌方允,朝年拜节,时通往来。
顺斌名誉日盛,宾客亦多,每年进不敷出。至康熙三年,猛涨大水,顺斌至河边经理救人,忽然打来三人,浮沉江心。顺斌命人去救,众以水大不去。顺斌恻然,自己去救,方救一人,忽来一股风浪把船淹没,顺斌竟死水中。迨水消捞尸,并无影响。他妻陈氏请僧超荐,各神会见顺斌子幼,另报首事。陈氏请到家中,把帐一算,不够开消,遂将铺子顶了,各会让些利钱,方才给(清)楚。只剩钱十串,母子佃间后房居住。从此讹言四起,都说善不可为,沾着就要背时,“你看金顺斌,无善不作,临得死了无尸可捞,家亦随化。我们切莫被人引诱,误入善门,不惟使钱,而且倒灶。”
一夜,陈氏梦夫冠带回家,谓曰:“我因数尽死于水劫,上帝喜我为善,封我为洪雅县城隍,今已上任,念尔朝夕啼哭,故回家一望。尔亦寿数将终,因尔常助夫为善,上帝有命,准我夫妇聚首具府。尔可告知众人,不要阻人善路,负我一生心力。我于某夜三更,前来接尔。”陈氏方欲问话,忽被更锣惊醒,想其言语,历历在心,将梦遍告众人,闻者半疑半信。到了某夜,陈氏忽觉头昏眼花,知梦必验,即将水生喊到面前,嘱咐一番:
这阵神昏气又短,咽喉哽哽上涌痰。
叫声孩儿听我谈,为娘今夜有些悬。
“妈呀,你为着啥子事?”
前日儿父回家转,曾把根由对娘言。
生前正直多为善,死后上帝心喜欢。
命作城隍洪雅县,身为冥神管阴间。
说娘寿数今已满,要接娘去不迟延。
“妈就该推辞莫去。”
此是帝命谁敢侵,犹如泰山压一般。
娘去别事都不念,难舍我儿痛心肝。
可怜才把九岁满,年轻骨嫩气力单。
无兄无弟家贫贱,饮食衣服难周全。
呀,儿呀!
倘若为娘归阴殿,儿莫啼哭要耐烦。
白日切莫寻娘喊,阴阳阻隔一重山。
晚来一人放大胆,骇了谁去把门拴?
开口切莫把人□,莫与儿童去迁翻。
见人东西莫眼浅,搞坏脾气惹人嫌。
找个执业莫迟慢,农工商贾都找钱。
安分守已要勤俭,苦尽自然要生甜。
长大切莫胡乱干,行要正来品要端。
好人相交恶人远,读好书来说好言。
有了银钱须为善,能继父志是奇男。
心想与儿长久谈,怎奈神昏口又干。
看儿不饱看又看,望儿不尽眼望穿。
摸了头来又摸脸,摸了手杆摸脚弯。
为娘虽去路不远,也要看儿转家园。
保佑我儿无灾难,早早翻身进财源。
说毕而逝。
众人见陈氏无疾而终,与前日说的日子又合,方信为神不虚,从此讹言顿息。水生哭泣,求近邻帮忙,念了两天经,把母安葬。剩钱无几,一人孤孤单单,受尽惊慌,家具器物被人诳借罄尽。次年钱已吃完,父执辈时或赠些,饱顿饿顿,难以生活,竟落于乞讨之中。
他岳父俞栋材,闻女婿亲亡家败,与妻商量,念在从前交好,骑马来看。见铺中地是人非,问知在下河坝讨口。栋材命官夫去喊,回说不见。栋材自去访问,面摊一人告曰:“他爱来此吃鳅鱼面,客官在此等下,不久即来。”栋材坐下,果见水生丢钱摊上,拿面就吃。栋材问曰:“你叫啥名字?”答:“我叫金水生。”问:“你认得我么?”答:“我认得你,是我半边爹。”问:“何为半边爹咧?”答:“我是你的女婿,即为半子,你不是我半边爹?”栋材又问曰:“你爹妈死了,怎不借些钱去做生意,为啥要讨口咧?”答:“我年纪太小,怎做得生意?大丈夫背时讨口,也是常事,岂可向人乞怜吗?”问:“你又不到我家来咧?”答:“我都想来,又怕狗咬,又怕莫人张我。”问:“你跟我去,有吃有穿。”答:“穿吃就有,但我年幼做不得活路。”问:“不要你做活路,送你读书。”答:“好,那我就去。”栋材喊他骑马,水生怕跌不骑。栋材叫官夫陪着水生后来,自己骑马先归,告知妻子。余氏寻些衣裤,见水生来了,叫人倒水洗澡、穿换,然后引进。见水生貌秀嘴甜,都还喜欢,命随二子读书。又极聪明,读了年余,诗对便有理路。
一日,大明讲不得书,老师喊水生讲,水生讲得有条有理。老师曰:“这们大的人,反不如小儿,看你羞不羞!”大明怒恨,暗将水生毒打。从此不准水生多读,凡读书写字对对,比他稍微好些就要打他,红黑把他逼住。老师姓袁,虽是廪生,不讲气节,心怕打脱馆地,只管把大明硑贺,明知他逼住水生,也不说他。
这水生挨打受气,抑郁难伸,久来久去,遂成疾病,体黄身瘦,不言不语,竟至痴呆;又兼心虚,夜尿湿了睡床,余氏每日喊人洗晒,晒得厌烦了,一见就恨。又因水生鼻涕双流,更不喜欢,叫他与雇工同食;雇工亦恨,也不与他同桌,若是水生拈过的菜,都不肯吃,进去另要弄得。余氏恨如眼中之钉,总想悔亲。一日,见翠瓶一表人材,遂叹气曰:“为娘当日眼瞎,把我如花似玉之女,放与那似鬼似怪之穷乞,如何下台?这下开了眼睛,另放一个有才有貌的女婿,你说好不好咧?”翠瓶不答。母曰:“这是终身大事,只管讲。”翠瓶曰:“儿既许金郎,就是金家人了,岂有另放之理?”母曰:“你看上他那一宗!护着他做啥?”翠瓶曰:“儿是爹妈放的,就是穷乞儿也不怨!”余氏怒曰:“好,那铺盖你天天去晒!”翠瓶见母发怒,只得含羞去晒,可怜人小力单,费尽气力才晒得上。余氏见了心痛,依然另叫人晒,亦不再提悔亲之话。一日,翠瓶又见晒铺,见水生在后闲耍,问曰:“你为何不读书?”水生答曰:“读书难,得挨打。”翠瓶曰:“你发狠些,就不挨打了。”水生曰:“再要发狠,怕被舅子打死。”翠瓶曰:“不读也到书房里去咧,免得爹妈嫌你。”
水生把翠瓶看了两眼,叹气而去。来到书房,老师有人请去了,俞大明坐在师位装师样儿,南腔北调,骂张骂李。一见水生就喊背书,故意说他书生,将他来打匐板,打一下青一梗。方打五板,水生痛极想走,大明抓住几个耳巴,鼻血长流。大明大笑而去,水生伏桌而哭。众曰:“老师走了,那去寻个东道来下酒?”大化曰:“我佃户田五爷喂兔极多,他家无人,我们去捉几个来吃。”众人凑兴一拥而去。方才进门,田五回来大喊:“有贼!”众骇奔走。大化曰:“是我在此,你喊啥子?”田五见有主人,便认错送出;进房去看,绊物跌地,起看满手是血,仔细一看,才是他女满英杀死在地,即去投鸣。老师与近邻保甲看明形迹,进城报案。
洪雅离飞仙阁只四十里,次日官来验尸,只见横睡地下,鞋落裤脱,脸有手痕,系逼奸毙命。官叫保甲来问,保甲禀曰:“田五投鸣方知。”官问田五曰:“你女到底是谁杀的?”田五曰:“民家皆已上坡去了,只留小女看屋。民先回家,见有多人在屋,疑贼大喊,见少主俞大化在内,便由他去了。后进房看,才知小女已死。”官问大化,大化曰:“童生到他家买兔,见他家无人,也未上堂,闻喊即去,杀人之事童生不知。”官见内中一人像恶,问是何人。大化曰:“是童生的长兄俞大明,他未同去,实童生与某某等八人去的。”官问大明曰:“你未同去,必知其情。”大明曰:“老师出门,托童生代馆,满堂俱在,惟金水生后来。童生见他衣有血迹,问又不说,打亦不讲。童生归家,他们即去买兔,此外并不知情。”官叫水生上堂,见衣稍有几点血迹,官问血从何来,水生骇不知辩。官数问不答,差人代问,方说是舅子打出来的。官问打着何处,水生摸鼻。官又问:“杀人之事,你知不知?”水生不答。官曰:“看他年纪不过十二三岁,怎能逼奸杀人?各自下去。”大明曰:“他年虽小,其胆极大,调戏妇女已非一次。”官问老师,师曰:“此子累次戏人妇女,廪生责戒几次。”官将田五叫来,喊他将尸安埋,把大明、大化及众徒锁了,并老师都带进县。
俞栋材回家谓妻曰:“只想把此命案移在水生身,除了这个祸害,谁知官又不信,如何是好?”余氏曰:“去进点水,把他治死就好了,免得害我女儿。”翠瓶在内听得,大怒,说道:“爹!妈!你二老在讲啥子?”二老曰:“未曾讲啥。”翠瓶哭道:
爹妈在上容儿禀,细听你儿把话明。
金郎昨日馆未进,儿在后园看得清。
儿去劝他要发愤,因此才进书房门。
正值田家出人命,连累书房众学生。
太爷验尸把供问,哥哥为甚乱诬人!
呀,爹妈呀!
别人遭冤尚怜悯,代递保状把冤鸣。
况是女婿名分定,平白把他性命倾。
爹妈扪心忍不忍,然何不怕坏良心!
他若含冤废了命,就在黄泉不闭睛。
那时削冤来报恨,你儿焉想活命存!
“莫得那们凶,生人岂怕他鬼吗?”
呀,爹妈呀!
常言阎王能要命,本夫要妻是古评。
还望爹妈施恻隐,莫把儿命当灰尘。
“你这妹崽,太不讲脸了!爹妈做事,要你来管啥子?”
爹妈若从儿言论,免断金家后代根。
一来儿不把节损,二来爹妈也有名。
“不从你言,你又怎的?”
爹妈若不从儿论,儿愿上堂把冤伸。
儿头可断身可殒,要儿背义万不能!
“女子在家从父,为父做的事你敢与父做对?”
孝子当要从治命,若从乱命是乱臣。
爹妈呀!
不如先把儿命尽,那时任你去施行。
母曰:“爹娘虽然不是,也是为你,你又何必这样固执咧?”
呀,爹妈呀!
姻缘本是前生定,关乎风俗与人伦。
不贤女子随波滚,败名丧节自甘心。
你儿生成坚贞性,岂肯学那下贱人?
“金家穷了,爹妈怕你难过日子,你说通权从父,也是莫来头的。”
女婿贫穷爹妈恨,你儿好孬听命凭。
与其有银把水进,何不周济姓金人?
一积阴德二全命,天佑爹妈福寿臻。
栋材夫妇见女劝不回心,遂改口说道:“既然如此,我进城去把他保回来就是。”翠瓶拜谢而退。谁知栋材进城,把衙门内外贿通,总想治死女婿。县官听得处处都说金水生人小计大,最爱贪淫,兼之心毒,沾着就说要杀人,若把此案滚脱,后来定是个大杀手。官因众说一般,心始疑惑,夜出衙外,见房班处处交头接耳,俱说此女定是水生杀的。官以为实情,次日提讯,将水生苦打成招。栋材藏刀于店,官又要水生献刀,差人带进店内,把刀拿去献官。官见刀上有血迹,信之不疑,遂命丢卡。众犯见他无钱,也不作践他。
且说这官有一妻一妾,此日退堂,妾先倒起茶来,官去接茶,其妾丢个眼色,官笑,妾亦笑焉。其妻见了也倒杯茶来,丢个眼色,官未看见,莫有还他的笑脸。其妻大怒,把茶一泼,骂道:“怪得哦!只爱你的小妈,把我抛在一边,这们无情无义的吗?”官曰:“啥事,我又未做啥子!”妻曰:“你爱那少母猪,笑些甚么?”那知这杯茶正泼在妾身上。将要冒火,又听得骂他是少母猪,更加忿怒,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大闹起来。其妻向前打妾,妾向内跑,妻赶去,地下被茶打湿,溜个坐斗,把气跌脱了。官见大骇,忙拿姜汤来灌,久而不醒。官骇得无主,想道:“莫非狱有冤枉,天加报应吗?”即命人打轿,到城隍庙去许愿。回衙如故,说是死了,又不冷硬。到黄昏时,忽然大叫一声起来,行动言语不似本人,走至官前说道:
叉手上前把礼敬,尊声邑侯听原因。
飞仙阁下一人命,是非颠倒未得情。
既知是假无凭证,隔壁戏唱便昏心。
杀人凶手全不问,只把无辜来辱凌。
阳间有错阴加警,故来播弄你家庭。
因此妻妾相矛盾,看你心惊不心惊!
“本县已知改悔,你是何处神灵到此?”
你我职分无差等,你管阳来我管阴。
论我生前无他恨,只把善事认得真。
死后上帝加锡命,封为城隍管幽冥。
“既是城隍,何不留名于世?卑职也好信心顶礼。”
吾神本属西方姓,川页之下应武文。
生前居住在嘉定,还有一子叫水生。
“是不是今日招案那个金水生?”
正是吾子家贫图,因无栖止傍俞门。
栋材夫妇改初性,当年爱富今嫌贫。
将就此案谋婿命,人死自然悔了亲。
衙门内外买嘱尽,伙将人命卖纹银。
“卑职愚昧,得罪尊神,望其赦宥,指示凶手。”
凶手邑侯自审问,十人之中有一人。
本待说出真名姓,泄漏天机罪不轻。
邑侯改过如不吝,伫看弦歌颂政声。
说毕倒地,不久便醒,问其前事,一毫不知。
官即命人到嘉定去问,回禀金顺斌为洪雅城隍之事,人人皆知。官将俞栋材、老师、众徒叫至大堂,又把金水生提出,骂栋材曰:“你这老狗!胆敢买嘱衙门,谋婿性命,欺蒙本县,可知罪么?”栋材曰:“小婿杀人是堂供供出,非干下民之事。”官曰:“本县为审此案,错冤好人,都遭了报应,若非我在城隍面前许愿,城隍指示,怎知其中委曲!你还不认吗?与本县重责二百!”栋材苦求免刑。官曰:“你愿打愿罚?”栋材曰:“愿罚。”官罚银一千,命人押下,即刻缴来。又问大明十人曰:“这人是你们那个杀的?”都说不知。官命各掌嘴四十,还是不认。官叫拉到城隍庙去,尽脱衣服,驱入暗堂,面壁而跪,说道:“勿动,城隍对我说,杀人者他来书背。”关门时许唤验,官指大明骂曰:“才是狗奴杀的!”众看大明,背上有黑。那知官用烟霉糊壁,杀人者伯神书背,故以背靠壁,染着烟霉。官已先知大明像恶,疑是他杀的,至此益信。大明尚欲强辩,官命夹起,大明害怕,只得招认。
且说大明当日见师出馆,便去田家偷鸡。满英听得鸡叫来看,见是大明,问来做甚么。大明说来会田五爷。满英说:“他在坡上去了,家中无人。”大明听说无人,忽起淫心,进屋行奸。满英跑入母房,大明赶进拉住;满英要喊,被他抚嘴,满英性烈拼命不肯。大明见奸不下去,将裁纸刀抽出,意欲骇他;谁知此刀锋利,满英恐怕失节,情愿身死,捉着大明的手喉上几锯。大明见死,骇往后垣逃走,换了衣服,到书房装师掩迹。招毕,画供丢卡。
栋材把银票缴来,官将票交与城隍会首事,管理生息,为水生费用,候他长大领本安家,即叫水生到书院去读书。又骂老师曰:“此案该尔教书不严之过!论理该要责打,姑念斯文,从宽议免,各自下去。”又将唱隔壁戏者,各打二百,革了衙门。秋后上司回文,大明斩首。从此人人皆知水生是城隍之子,有求神者,请他酒食,央他叩恳,就有效应。于是人人尊仰,个个交呼,美食鲜衣,陡然富贵。
栋材因受气罚银,更加含恨,总想害他。时有降像者,假城隍之名在城降偷作诗,断人祸福,谕中有“天下不久必乱,仙佛示众民急作善事”等语。栋材见了心生一计,将谕文改作:“天下不久,四藩必叛。城隍示众民急宜逃避。”后书“城隍子像谕”,写了数十张,满城贴起。这四藩是谁?云南平西王吴三桂,福建靖南王耿继茂,广东平南王尚可喜,广西定南王女婿孙延龄。此时四川钱粮皆归云南,栋材欲借此事使藩府知道,害婿性命。时城内有一人在乎西王府中办事,见了谕文,带过云南,吴三桂得见大怒,即发一道公文来捉城隍子。公差将要进城,正值书院火手回家,在店相遇,两相问谈,公差无意说出来捉城隆子,火手飞奔而回,告知山长。老师大惊,急拿银一锭、钱一串,喊水生改名换姓,拿去逃走,免丧性命,遂告以藩府来捉之事。水生骇急,即时逃去。及公差到县投文,县官回文藩府,说虽有降像等人,恐其惑民,前三月已经赶逐,不知去向。三桂奏请禁止游冥降像等事。
水生出外,随路奔波,走了二十余日,钱已用完,拿银去买。他倒底年轻,前日积痴未散,将银在场头喊卖。遇着几个和而流盘问他,见他言语不对,说是拐子,把银抢去,脱了衣服,还挨一顿饱打。水生哭天无路,想道:“这宗苦命拿来做啥?不如拜谢爹妈养育之恩,吊死算了!”见前面矮树合式,把头磕了,用裤带套上。一牧童喊曰:“使不得!那树太小了,前面有大的,快走,快走!”水生只得向前,赤身露体,好不羞人,不如早死早安。来至土地庙前,四下无人,就在庙角去吊。方才吊起,庙后来个农夫解下,几个耳巴,骂曰:“你这杂种!吊颈都找不到地头,跟我滚远些!”水生心想:“我的命就这们苦吗?连吊颈都莫得地头,如何下台?”不禁伤心痛哭道:
这一阵急得我咽喉哽哽,想起我这苦命好不气人!
自爹妈去世后就受贫困,方一跌又三鉰历尽艰辛。
几次里入泥涂被人提引,才走到坦途中又遇沉沦。
莫不是在前生损了德行?莫不是今辈子冤孽随身?
或者是祖有功难把后荫,或者是爹为善堕落后人。
这都是天老爷降的报应,才使我年轻轻落魄惊魂。
去讨口人又小门面未挣,饱一顿饿一顿打发无人。
到俞家岳父母见了就恨,连雇工与牧童都要欺凌。
在书房大舅子不准发愤,打得我浑身上又肿又青。
遭命案受冤枉法堂拷问,带链子坐监卡骇掉三魂。
及到了书院中都还畅顺,东来请西来邀酒吃不赢。
谁知道黑天冤从空降定,弄得我孤单单往外逃奔。
凡走州与过县放胆前奔,遇公差又怕是把我追擒。
避开津和渡口翻山越岭,走得我两脚酸周身痛疼。
夜晚些不歇店怕的盘问,扯不来瞒天谎费力淘神。
钱用完我才去卖银一锭,又谁知狭路中遇着匪人。
抢了银不上算还挨棍棍,要衣裳剥得我光光一身。
我才去寻树子前来吊颈,遇牧童骂得我还不起声。
太阳大晒得我皮焦肉紧,把遗体都现出好不羞人。
无奈了山庙前又寻自尽,被农人打得我脸痛头昏。
逼住我往前走不许迟钝,想此情遇此境如箭穿心。
是这样做个人也是莫筋,到不如无约束走兽飞禽。
还须要另想方交代性命,将身儿到冥府事奉双亲。
水生边走边哭,见前面有一小河,遂去投水。忽来一只渔船把他救起,问知情由,渔翁怜惜,留在船上帮他打鱼。
且说这渔翁姓杨,乃川北仓溪县人,家不甚丰,打鱼为业,无儿无女,只夫妻二人。见水生聪明,闲时命他读书,水生拜在膝下,改名杨光玉。读了数年,县府试俱列前茅。杨翁欲与娶亲,光玉禀曰:“儿已定俞氏,岳虽不仁,妻子却有节烈,誓死不肯再配,此时谅必未嫁。儿久欲去完婚,奈天下纷乱,故未禀告。”杨翁曰:“乱离之际,有女者急欲归夫,就该早去才是。”即办盘费,命光玉择日出门。
时乃康熙十三年,去年吴三桂反,各省骚动,盗贼蜂起。嘉定亦有贼匪江鹞子聚众掳掠,闻洪雅花溪乡富户极多,暗地杀去。此时花溪团首无能,未曾练团,见得贼至各逃性命,杀得尸横满地,抢劫一空。及杨光玉来,到处已遭兵火,不胜荒凉。走至俞家,只有几个佃户,问其消息,佃户说:“贼来之时,他父子四人出外逃难,闻在乐山县遇贼,全家已被害矣。”光玉不禁伤心,痛哭而回。回到仓溪,家已上寨,母亲又死。杨翁与他讲亲,都嫌他贫,总不成就。
时平凉总兵王辅臣反,命部将各处攻略。有飞鸽子从农安扰出四川,来到川北广元各隘口屯扎,出下告示,与民通商,将抢来妇女发卖,定价十两银子一个。杨翁听得此言,命光玉带银去买。光玉来到贼营,以一两银贿头目,欲得美妻,头目引去喊他自择。那知贼才奸狡,将妇女用布袋装住,免人选择。光玉见此情景,想不买又怕贼杀,想买又不知老幼,于是摸着脸瘦、身轻、腰细、足小者择一个,抬回店中;打开一看,才是一个老妇,心中恼恨,想:“拿做妈,奈爹爹誓不再取。管他的!事已至此,不如认他为母,回家另作商量。”便请上坐,与他叩头。老姆曰:“遭此乱离,一家丧尽。既已买来,我就不能为妻为妾,亦可为奴为婢,何作此态?相绝之甚也!”光玉曰:“非也,我母已死,认你为母,领回事奉。”老姆大喜。
光玉雇一牲口载回。那夜在三元店东二房歇,方把行李放下,忽一老翁领一女子在东三房住。看那女子面貌肿累,身材秀丽,小足细腰,不过十七八岁。老翁安顿出堂,光玉念是同店,与他见礼,问其来历。老翁笑曰:“我到贼营去买老伴,谁知是个少艾!管他的,带回家去亦可欢乐余年。你那同行老姆,又是谁人咧?”光玉曰:“与你一样,还是贼营买的。”老翁曰:“拿来做娘做嫂?”光玉曰:“既已上当,只好拿去做妈了。”老翁曰:“我二人事同遇不同,我的运气好,买老不得老,遇此二八娇,快乐知多少;你去买少妻,反得老东西,看你这个人,还是点儿低!”光玉曰:“你是有福人,才得遇倾城;我是孤苦命,自然遇老彭。”讲得老翁欢喜,请光玉出外吃酒。光玉心想:“借你怀中物,来解我愁肠,又不把钱费,此计到还良。”同行而去。
且说这老姆感激光玉,见少艾心想:“造化弄人,是非颠倒,此两宗生意若得易主而交,岂不大家都好?”即去下房,见女子背灯而坐,面有泪痕。老姆曰:“姑娘何哭之痛也?”女上前见礼,曰:“遭此乱离,生不如死,焉得不痛!”老姆曰:“天意真不可解!你本少年,今无故而配一老翁;我本衰迈,今无故而累及少年。我之所以会你者,意欲旋转乾坤耳。”女曰:“此话怎讲?”老姆曰:“他二人一喜一忧,不醉无归;我二人张冠李戴,暗中掉换。你到我床睡着,明日早走;我睡你床,留此老骨与老翁作对,岂不两全其美?”女曰:“多承厚意,那还不好?但我有满腹隐情,不敢从命。”老姆曰:“有啥隐情快讲!”女曰:“奴自幼时许与金郎,誓不另嫁,若随老翁或者可以全节,不然一死而已,岂可又去害那少年吗?”老姆曰:“乱离之世还拘甚么小节?当此正宜通权。万一邀天之幸,巧配姻缘,也未可知。如其不然,死犹未晚。”女听得巧配姻缘之言,心中感动,即时跪谢。老姆导女己床睡着,转到女床蒙头而睡。
不久,二人归房,老翁行路辛苦,酒入宽肠,睡下即浓。老姆暗至上房叩门,光玉开门,惊曰:“母向何往?床上何人?”老姆轻言告以掉换之故,嘱其早去,免得败露。光玉曰:“承母盛德,但是损人利己,儿心何安?”老姆曰:“此乃两来有益之事,何损于人?”光玉拜谢。老姆又把女子叮吁方去。光玉鸡鸣起来,促女收拾,以青布罩头,马是夜间辔好的,店主牵马开门,即时走了。
老翁天明起来,见是老姆,知受他的播弄,心中忿怒,扬拳欲打。老姆叉手迎曰:“你这人才不识好!我为你呕尽心血,你不感激,还要逞凶,是何道理?”老翁曰:“你以老骨换我佳人,还如此说,我要与你拼命!”老姆曰:“你偌大年纪都不晓事吗?岂不闻‘少阴配老阳,立地见消亡。明戴绿帽子,暗把性命戕’?尘世之上,夫妻要年貌相当,方能同偕无损。我与你费一片心,还要乱讲;真不懂事!”说得老翁开不起腔,又想不过,遂对众说。一人笑曰:“为人苦于不自知,自知自然无妄思。临缸自照龙钟影,方信得老是福基。”老翁低头一想,忽然醒悟,载老姆而归。
再说光玉把女子载回寨上,以情告父,杨翁大喜,命子交拜。女曰:“且慢,奴有满腹含冤,久欲寻死,所以随来者,欲白冤耳。将冤剖明,自当就义,岂肯与你成亲吗?”光玉心想:“又遇冤枉!我就这样苦命吗?”只得说道:“你讲,可行则行,决不强你的。”女子从头细诉道:
尊老伯乔梓容告禀,听小女从头说分明。
奴虽然落难非下品,已与人幼年结朱陈。
奴丈夫遭难远逃遁,奴已曾誓死守坚贞。
任随他势逼难改性,非本夫断不把亲成!
“你叫啥子名字,许配丈夫何人?”
奴名叫翠瓶本俞姓,二爹妈乃是洪雅人。
论家财原本盖通郡,许嘉定金郎叫水生。
“呀,你才是俞栋材之女翠瓶?我正是金顺斌之子水生!今日相逢,莫非是做梦吗?”
听此言用目仔细定,貌仿佛相似又难凭。
说金郎奴家难准信。为甚做扬家后代根?
光玉遂将出外苦楚,寻死遇救之由,从头告诉一遍。
听苦情珠泪双滚滚,好似那万箭来穿心!
只说是今生难会定,谁知道绝处又逢生!
今日里相逢如梦境,这都是上天好看成。
“我到洪雅完婚,闻说你一家遇害,如何又来到此处?”
自奴夫出外逃性命,未几载三桂反朝延。
把各省贼寇都动引,花溪乡团首未得人。
闻乱信不把团练振,贼一到杀得乱纷纷。
我爹把家财暗窖尽,一家人出外远逃生。
乐山县遇贼兄丧命,幸爹妈与奴未遭擒。
到梓潼未曾探贼信,陡然间遇贼躲不赢。
将爹爹乱砍成肉饼,把母女一齐拉进营。
妈押去别营无踪影,奴预备巴豆带随身。
搽脸上即时成肿病,有贼子暗地来奸淫。
奴破死大声喊救命,正遇看贼头把营巡。
闻喊声拉奴去审问,将贼子枭首在辕门。
才保得名节无玷损,一步步随贼往前行。
到广元把营来扎定,将奴家才发去卖银。
贼恨奴伤他同伙命,故意儿把奴卖老人。
三元店苦人天怜悯,才遇着救苦观世音。
暗掉换慈悲把线引,奴因此才得见夫君。
奴先前见夫容修整,犹依稀带有旧时形。
虽掉换奴心犹急病,想遇合那有这奇新?
这都是神天默照应,把姻缘暗地来凑成。
但愿得烽烟早清静,回家去振顿旧门庭。
夫妻把话说明,喜之不尽,拜完花烛,如鼓瑟琴。
次年,杨翁身故,众有闲言,说光玉非杨之种。夫妻二人收拾行李,遂回洪雅。其岳母已在家中,见女与婿来,悲喜交集,各诉离情。光玉仍复金姓。这俞余氏在贼营卖与南江人,半年要他送回花溪,因子离女失,时常痛哭;今见女婿身材魁伟,不似昔时模样,大喜,将家财交与婿营,一切契约田地,概归女婿受用。于是请客做酒,抚婿承宗。
余氏不久即死,南江人亦随亡。乡人欲复团练,见光玉议论有条有理,即举为副团总。光玉依金飞之法,抽丁派粮,训练有方。后见贼来,设伏埋兵,把贼杀败。贼来报仇,又复大败,擒其贼首,杀得所剩无几。朝廷闻之,命光玉带领乡勇,剿办嘉绥等处贼寇,屡次得胜。后把贼平,以功授协台。复命带勇,同简亲王征剿三桂。及云南平定之后,天子大喜,封建威将军,提督山西军门,此时富贵双全。后翠瓶生二子,分奉两家禋祀。从此看来,谓非顺斌行善之报欤?
白玉扇
全贞不二安贫日,夫妇爱敬如宾。一朝际遇甚惊人,富贵从天降,平地受皇恩。
江苏省六合县有一谢鸿恩,进士出身,曾任陕西山阳正堂,为官清廉,五旬无子,遂辞官回籍,乐享田园。想:“我为官之时,积得数千余金,无子受享,一旦身故,尽为乌有,不如拿去为善。若得上天垂怜,老蚌生珠也未可知,不然亦可修我来世。”于是恤孤怜贫,施衣舍药,救难济急,戒杀放生。行时时方便,作种种阴功,方境之人,无不沾恩沐德。谁知善门才开,宦囊即罄。是年幸得妻生一子,取名丁元,一家俱喜。由此善念益坚,当田拉债,节用减费,都不把善事丢了。
其妻虞氏,闻真武庙唱戏,即去烧香,顺便与子算个八字。这术士是郑天星,善能推算,十有九准。桌上先有一妇抱女,方才算毕,虞氏即把生庚报上。郑天星排起四柱一看,说道:“这张八字,四柱清秀,命元坚固,定有一品之荣,克享非常之福。日后必成大器,身受皇恩,乃大富大贵之命也。事非偶然,先前算这位女娘,有一品夫人之位,那位大娘他还不信咧!我算了一世的八字,只有此二命合格。”虞氏问那妇贵姓,答:“我乃杨贡爷之妻夏氏。”虞氏曰:“原来是个绅衿咧,久仰,久仰!”夏氏亦问曰:“姨娘贵姓?”答:“我娘家姓虞,配夫谢鸿恩。”夏氏曰:“原来是个乡宦咧,久闻,久闻!”郑天星曰:“你两家都是功名,两孩又是贵命,何不打个亲家?”二妇曰:“就请你费心,看八字合不合?”郑排起一合,曰:“此乃天作之合,前世修成的,两无亏损,切莫错过了。”虞氏曰:“我儿名叫丁元,合不合命?”郑曰:“大福惟大德可享,何不取名大德?”夏氏曰:“我女名叫凤英,不知合否?”郑曰:“正合龙凤之瑞。”二妇回家,各对丈夫商量。这杨贡生名寿基,家极富足,每年要收二千租息。想谢是官家,有名有望,遂请郑天星为媒。鸿恩亦允。即时会亲下聘,年节往来,见婿清秀,十分欢喜。
次年,鸿恩得病身亡,祭葬已毕,负债太多,虞氏不能支持,只得将业卖尽,把债开消,剩钱百串,佃业耕种。其妾见此光景,改嫁而去,虞氏独身抚孤。谁知命运乖舛,兼之先年大使大用搞惯,俭约不来,这些庄稼怎能够用?不得已又将押租抵借。大德方才五岁,虞氏偶得一病,医药无效,自知不久人世,把大德喊到床前,哭泣说道:
娘今日不觉得痰鸣气吼,谅必是这性命难以久留。
我的儿上前来把娘侍候,娘有句痛心话细说从头。
儿的父为清官半百无后,回家来作善事要把儿求。
多蒙得老天爷暗中保佑,生姣儿一家人快乐无忧。
儿的父把善事更加讲究,拉债帐加押租都要应酬。
不幸得儿的父一朝死后,众债主逼得我无款可筹。
娘因此卖地方把帐还够,母子们佃业耕有出无收。
每年间受紧促将将就就,又谁知娘得病医药不投。
娘死了别的事都还不忧,只可怜儿五岁怎把生谋?
孤单单一个人无伴无偶,切不可使为娘珠泪常流。
白日里莫出门怕遇癫狗,夜晚些莫骇怯难把魂收。
莫迁翻莫作孽莫乱开口,见人的小东西切莫去偷。
长大了寻执业邪路莫走,切不可好懒惰戏耍闲游。
有银钱无银钱要存忠厚,倘若是存奸狡怎得出头?
为好人说好话须交好友,品要正行要端切莫轻浮。
翻了稍要为善才得长久,若能够继父志籍注玉楼。
娘心想久吩咐喉中气凑,母子们怕的是要把手丢。
说罢而逝。家中只一厨妇,带起大德,与家族叩头。众见押租当尽,寻出一根玉钏,当钱十二串,又把器具卖了,方能买棺安葬。众曰:“人倒埋了,这大德又如何安顿咧?”于是商量把大德交与隔房之叔,名四缺牙,喊他带去抚养成人。
且说这四缺牙,先年家贫无所依傍,鸿恩时常顾盼,又拿钱与他佃业,如今也挣得有些钱了。四缺牙把大德带回家去,倒还未说啥子。他妻不贤,屡次把大德刻待,逼着要去捡粪,不惟衣食不给,而且打骂交加,磨得大德面黄肌瘦,好似乞丐一般。
不远有一张监生,名守谦,家屋富足,与鸿恩交厚。一日路过,见一孩子手提粪篼,把他久看。守谦问曰:“你姓啥子?”大德告以姓名。守谦叹曰:“可惜清官之子,善人之儿,如此落寞!”便问:“你跟着那个?”答:“跟到我四叔。”问:“待得你好么?”答:“四叔倒好,四娘时常磋磨,不拿衣我穿,不准多吃饭,每日要我捡粪,若捡少了,不打便骂。”守谦恻然不忍,想道:“我与他父何等相好!常言朋友要患难相顾,生死无殊,方不愧于五伦。今友子落难,若不救他,世间那个还结朋友咧?”于是问曰:“你认得我么?”答:“我认得,你是张伯伯。”守谦曰:“正是。你几岁了?”答:“我今年满了八岁。”问:“你去跟我看牛,今年只有三月,与你缝件衣裳,明年拿一串五百钱跟你,你干不干?”答:“只要有吃有穿,还讲啥钱?”守谦曰:“你帮我做工,岂有无钱之理?”
大德即回去对四缺牙说明,飞跑随张而去。守谦曰:“牛要牵着在平地下看,莫到岩边去,怕滚跌了。”大德把牛牵出,见门外土坝平坦,牵到中间,牛走便骂,用力拉着。张出来问:“做啥子?”大德曰:“伯伯说要牵牛平地看。”守谦笑曰:“看牛是牵去吃草咧,岂有如此看法?”遂教他如何经佑,如何上草,几时喂水,几时滚澡。大德心灵,一讲便知,又极勤快,又肯听教,一家都喜。张老爷娘子送些衣裤鞋袜,又缝件新衣,留他过年。到初二日,问他回不回去,答:“我不回去。”守谦曰:“也要跟你四爷拜年。”
大德收拾回去,守廉拿些糖膀与他。大德进屋就喊:“四爷四娘,拜年!”拜毕,四娘曰:“我道是那个贵客咧,才是侄儿回来了。你倒好哦,这下穿得新新鲜鲜的。张老爷娘子贤不贤惠?”大德曰:“十分贤惠,把我当作儿样。”问:“他家过年吃些啥子?”答:“鸡鱼羊肉,一半都未吃完,今早鸡蛋和面,几大斗碗,喊我快吃,肚皮装满。”四娘曰:“早晨吃得多,晌午也吃不得了。”喊大女儿莫办酒菜。大德心想:“我今天才出行,怎么连酒菜都不办?我才说错了。”四娘曰:“你五哥明天出行,莫得衣穿,把侄儿那件新衣借跟他穿一天,回来就还你,好不好?”大德不答。四娘变色曰:“我千辛万苦带你几年,跟你借件衣都不肯吗?”大德不得已,把新衣脱下而去。张见无衣,问告借去。过两日喊他去要,便说失了。大德叹气,张夫妇再三宽慰。
是年,张家出痘,大德染着,极其凶险,幸得医便未伤性命,但是面麻成饼,从此个个都以谢麻子呼之。守谦见他忠实,年小升价,到十八岁便做小长年了。先年工价四缺牙收去,后因张守谦说了他几句,才不来收。
一日,谢大德在路旁见岳父杨寿基对面而来,上前作揖相见。寿基问:“你是何人?”答:“我是你的女婿谢大德。”寿基看了两眼,变色而去,回家向妻吵闹,说道:“你先年放的好女婿,如今穷尽帮人了!这些我都不讲,看他麻出那个样儿,好似精怪一般,我那如花如玉的女儿,若是嫁他,后来就不饿死也要气死!”夏氏曰:“千怪万怪,只怪郑八字!算命不准,才上此当。打个啥主意把这祸害离脱?”寿基曰:“只把郑八字喊来,叫他恭恭敬敬去把红庚要回,不然活活将他打死!”即命人去喊,郑已知之,托故不来。寿基大怒:“喊多人去跟我拉来!”郑天星只得来家,问曰:“杨老爷有啥子不了之事,用许多人来请我?”寿基曰:“你看命就看命,何必妄断祸福,以贱为贵,希图做媒,害我女儿?”天星曰:“我是照命断的,又未奉承那个咧。况做媒是你请我的,何得怪我?”寿基曰:“你不说他是大富大贵,我焉能请你做媒吗?”天星曰:“安知谢大德就不富贵做官了吗?”寿基曰:“汤老官倒要做了!”天星曰:“杨老爷,你是个读书人,怎么也不明理?岂不闻‘天降大任于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然后才得大任’?故古来圣贤皆是由因而享,先穷后达。你婿今虽贫贱,一朝运至,自有贵人相遇,富贵不求而自得矣。倘若四旬不发迹,那时你来笑我,挖我眼睛!”寿基曰:“莫说那些空话!好好与我把庚拿转,万事干休!’,天星曰:“我只架桥,就不拆桥,你自己去要,我就莫得那们合式!”寿基曰:“你不拿回,就不得了!”天星曰:“何事不了?无非官司,就头人。”寿基大怒,来打天星。天星亦怒曰:“我不怕人打的!”叉手去迎。夏氏慌忙把夫拉进内去,把天星宽慰,款待酒食。
寿基做起呈词,想去告他,二子苦劝不依。他女凤英性极端庄,知书识礼,平日颇能孝敬,见二兄劝父不倒,只得亲自出来,跪地说道:
双膝跪在埃尘地,不顾羞耻把话提。
还望爹爹息怒气,你儿言话听端的。
先年结亲爹妈喜,二家门当户也敌。
纵然有点不遂意,要知谢家有根基。
公公为官称廉吏,告职还家把善积。
老天定然要护庇,后来富贵料得的。
从前算命好无比,一品夫来一品妻。
纵然不准无害意,少爷总是生成的。
何必悔亲忧闲气,具词告状把媒欺?
“谢家如今穷尽了,我儿嫁去如何过得日子?”
女命本是菜子体,肥瘦都是有生机。
只要裁培不惜力,何问地土宜不宜?
若能行事依天理,贫贱也有发达期。
爹爹呀!
有钱使在衙门里,何不把婿来周济?
爹爹得名儿得利,自可转富把贫移。
“贫就不讲,那样麻丑,叫我儿如何匹配?”
常言嫁狗由狗去,嫁鸡你儿也随鸡。
你婿虽丑有人气,比那鸡狗总好些。
何必败名丧节义,使儿骂名万古遗?
“未曾过门,怎说是败名丧节咧?”
好马不辔双鞍绨,鸳鸯交颈不相离。
天子也有贫亲戚,公侯门下有布衣。
一诺千金谁笑你,嫌贫有人指背脊。
“女子在家从父,父要悔则悔,你敢说不从吗?”
三从虽是从父起,终身大事要从一。
你儿虽蠢知书理,贫穷丑陋不改移!
“既然如此,为父不办一点嫁奁,随你嫁去饿死也好!”
饿死也是儿命鄙,生成运气怪得谁?
有无嫁奁随父意,好女不穿嫁妆衣。
“好,还说啥子?为父把你舍了!”
爹爹呀!
婚姻事大非儿戏,关乎人伦岂可欺?
前世修来今生匹,焉有许东又嫁西?
若要你儿背恩义,情愿一死到阴司!
杨寿基大怒而出,谓郑天星曰:“你去对谢麻子说,叫他明日就来接亲,如若不能,便退红庚!”
天星只得来会谢大德,告知其故。大德曰:“岳父逼我接亲,分明是悔亲!罢了!大丈夫不受人怜,只要有志,何愁一房妻室?他既悔亲,把庚退他就是!”正是:
无钱王孙受胯下,家败妻于上别船。
如今世上人眼浅,只重衣冠不重贤。
天星曰:“你说得那们松活哦,要接就接,怎说退庚去了!”大德曰:“郑老师,你还不晓得吗?我一无银钱,二无房屋,三无柴米,四无衣服,拿啥子去接?不如退了好些。”正说之间,张守谦走来。天星曰:“张老爷快来做个中人,看把这事搞得成么?”张问:“何事?”天星把杨家悔亲逼接的情由一一告知,守谦怒曰:“要接就接,有啥来头!岂有幼年结得的亲退跟他不成吗?”谢麻子告以所苦,守谦曰:“上手书房昨天把馆散了,不是房子吗?柴米什物一概我有,只管应承!”天星曰:“这才是话!不然我做成的媒,希乎被他骗脱了!”守谦笑曰:“莫问红叶公,他有多少嫁奁,要去若干行郎?莫得衣服猪酒,未曾与他增光。”天星曰:“如此逼嫁,还讲猪酒?有了香烛片菜,都是尊敬老狗!”又说:“他虽莫嫁奁,你多去行郎,起空扛转,才好羞他娘!依我讲去三十付扛子,六十个行郎。”说毕而去。守谦叫雇工喊齐佃户,于是扫屋筑灶,打货买猪,挑碗借物,唤吹请厨,一阵办妥,鸡鸣就行。
天星转到杨家,把谢家应允、行郎若干说明。寿基怒曰:“你这瘟媒!乱把口开!我无嫁奁,拿啥来抬?”天星曰:“你家富豪,样样不少,莫得嫁奁,就抬谷草,夫妻肚饿,亦可以饱。”说得寿基面红颈胀,一冲而去。他两个媳妇俱富家女,妆奁丰厚,听得媒言,大嫂想:“我的性迟缓,公婆不喜欢,骂有妹解劝,打有妹转弯;如今出阁去,谁与我周旋?好不心焦!”二嫂想:“我的形单小,双脚痛得跳,喂猪妹提桶,煮饭妹冲灶;如今嫁去了,无人把劳效。好不忧气!”遂问姑曰:“谢家明日接亲,行郎六十余人,嫁奁早些收拾,明日好抬出门。”夏氏说他不知,去问丈夫。寿基正在冒火,只得骂曰:“如此不孝女,我有啥打发?那个再来问,便要他妈!”二媳听得,嫂请娣曰:“我们好个妹妹,平日极有恩情,家贫又无嫁奁,如何过得光阴?”二嫂曰:“你也挂念,我也担心,大家逗些嫁奁,做个知恩报恩。”嫂曰:“好,我就出床。”二嫂曰:“你床旧了,拿我新的;你出书柜,拿个抽屉,桌椅板凳,大小要齐,平柜衣架,都算你的。”嫂曰:“你只床一架,派我八九抬,我就这样闷,你就那们乖?双箱和双柜,杯碗与镜台,洞房摆设物,样样你安排。你若能发慨,我的就拿来。”二哥说:“他是极气慨的。”二嫂恨夫曰:“那们合式,都要我们逗吗?公婆那多银钱,你去偷些来。”二哥曰:“爹妈银钱比命还重,锁了又锁,怎偷得动?好,我与哥哥各拿五串私房钱。”大嫂谓大哥曰:“瓜呆子呀,去开仓偷米!”大哥去盗钥开仓,谷一石,两箩米粮,干鸡腊肉,皮蛋细糖,一样偷些。二哥曰:“这才是话,也免丑人。外货既然逗好,内货也要相匀,莫得枕衾帐席,明晚还睡不成。”二嫂曰:“我的内货尽是细料,我出首饰,那些去问嫂要。”嫂曰:“就是细料,妹也睡得,一个一套,不要吝啬。”二嫂曰:“何为一套?”嫂曰:“铺絮枕帐,单衣夹衣,套裤马褂,钏盖环笄,满头珠翠,一套就齐。”二哥曰:“什物都全,尚少鞋子,既无包囊,又莫帕子,明日拜客送亲人,怕要羞死。”二嫂说:“外货也备,内货也齐,多的出了,还讲少的,破我二人勾子,遮你杨家脸皮。”二人一阵凑得齐齐整整,告知凤英,凤英感激,大哭一场,出阁而去。
大德把堂周了,下午,众人收送清楚,尽都去了,夜间只有夫妻二人。次早大德起来煮饭,见无午米,饭后发愤捡粪,掉米一升藏在袖内,回到米柜,便喊煮饭。凤英曰:“快来吃,我未候你,已先吃了。”大德曰:“你怎知我的米咧?”凤英曰:“还不知是空的。”大德脸红,问米何来,凤英曰:“你只管发愤做工,莫问家事,总不得饿死你。”于是告知大德是哥嫂打发的。将钱买对猪,称些棉花纺卖,大德天天捡粪,夫妻到还快乐,敬爱如宾。
次年,杨寿基生日,凤英想不去,大德曰:“父母是天伦,他即嫌贱,人子岂可怨恨?”凤英只得同去。行至河边,谁知沟上放水,过不得河,凤英欲回。大德曰:“走了多半,岂可又回?待我背你过去。”凤英曰:“被人看见,莫丑死了。”大德四望无人,说道:“夫妻人人有,有啥子丑咧?人就看见也是无妨的。”背起就走。过了河来至岳家,诸姑姊妹都来问慰,问到丈夫好孬,凤英笑而不言。下午辞母欲归,母曰:“我儿嫁去作么就生分了,纵有不了之事,也要陪娘多耍两天。”凤英说:“无人看屋。”母曰:“喊谢麻子回去就是。”凤英不肯,老姑娘曰:“你偌大年纪都不懂事吗?你女今天才回门,怎么就喊女婿独归?”夏氏羞悟,忙喊两个雇工去与女婿守屋,留着夫妻。诸客心疑,想:“谢家那样贫穷,他夫妻如此欢喜,若是我们的女,还怕连天都要吵变。”
至夜间母女同床,问及丈夫如何,凤英见客睡静,便说:“丈夫耐烦,妈莫挂牵,今天回来过不得河,都要来。”母问:“如何过来的?”女见母声大,暗将母手掐一下。母曰:“嗨呀,是抱过来的呀!”女说:“小声点!是背过的。”谁知对床睡一女客,喊道:“呀,我的命呀!我家男子犟如牛样,叫他送下他都不肯,心怕丑了他。那有你这有情有义的丈夫,背你过河!你真正好命哦,遇到这样好人!”你说女客是谁?才是他的老姑娘,声气又大,把诸客都惊醒了,问:“说啥子?”老姑娘把凤英出阁,他父嫌婿不办嫁奁之故告知诸客,都说夏氏不是,“贫不办奁,嫁不去看,丈夫不肯,你该要劝。”你一句,我一句,说得夏氏羞愧难当,掩面哭道:
我这阵丑得无处站,想入地又莫缝缝钻。
都说我为娘不慈善,做的事丑过这江南。
我膝下未把女多产,只生得一个美掸娟。
就该要当作珍宝玩,为甚的爱富把贫嫌?
想先年一家结姻眷,也是我从中爱添言。
婿贫穷因他父为善,并非是女婿败家园。
面麻丑皆因把痘染,并不是生来就成斑。
为甚要起心使奸险,喊媒人来家退姻缘。
那知道媒人是硬汉,估不住便想去见官。
恨女儿不该来解劝,未与我打做一边船。
喊接亲原想逼庚转,欲弄巧反拙事难翻。
张监生仗义壮婿胆,硬把女抬去配良缘。
妆奁事未办一根线,也不怕俄饭少衣穿。
半年多不接也不看,把女儿当作路人看。
这件事我只怪老汉,弄得我如今悔不完。
也是我当初莫主见,未与他来把鮷头搬。
为甚么全然不阻谏,由着他害理又伤天?
哼,老汉呀!
你不看金面看佛面,就恨婿也莫把女嫌。
从一终他也是正卷,能安贫算得女中贤。
为老子叫女把节玷,不知你是付啥心肝!
到如今看我有何险,诸亲戚都把我来言。
哼,老汉呀!
恨不得捶你几脑攒,实想要踢你几脚尖!
杨寿基先前嫁女时倒是仇恨,今见双双祝寿,天良发现,心中失侮。是夜,任妻吵闹,再不做声。第二日,对妻说道:“从前算我错了,如今与他补虚好么?”意欲另办嫁奁。凤英曰:“儿蒙哥嫂打发有了,不必另办,何不将那些钱跟我佃点田土,我夫妻才好过活。”父曰:“事又遇缘咧,两河关的公田,今年是为父当局首,明日进县禀明,佃四十亩田你去耕种。”于是打发夫妻二百银子,衣服首饰,干鸡腊鸭,就是一挑,叫两乘轿子,与大儿前去送他回家。大德曰:“我是长年,如何坐轿?自己面惭,别人耻笑,我与大哥步行罢了。”回家把什物收拾,搬到公田庄去,做了两年,颇有余积。
这谢大德平日勤快无比,看见对山有些荒地,闲时即去开垦。凤英煮饭,见天气炎热,煮些盐菜汤与夫送去。来至大路柳阴之下,有个客人在此乘凉,便问:“大嫂送饭与谁?”答:“奴夫开垦,送饭过午。”客人曰:“路人饥饿,欲买一饭,不知大嫂能相与否?”凤英见客人品貌非凡,便说:“粗糠之饭,何必言买?愿以奉君子。”随将饭羹放地请食。客人食一碗便住,叹道:“汤味极美!”凤英曰:“君子胡不饱食?”客人曰:“我若饱食,尔夫必饿。”凤英曰:“此乃二人之食,请再用些。”客人曰:“尔何所食?”凤英曰:“奴家中尚有。”客人遂饱食一餐,凤英收起便走。那知大德早已看见,心中大怒,候妻近身,一耳巴打去,凤英卖脱曰:“夫君做啥?要打把饭放下慢慢的打不是?把汤倒了,拿啥来吃!”大德曰:“你这贱人!岂不闻‘男女受授不亲,瓜李之嫌当避’?大路之上与人交言递食,为夫脸面何存?”凤英曰:“夫君呀,家中有剩饭,路上有饥人,当怜行路苦,要把方便行。妻子虽然错,夫君得美名。”大德曰:“好个龟名!”凤英曰:“不要乱讲,快些用饭,倘若冷了,吃下肚去不好。”大德听得妻言,也打不下手。
那客人见凤英挨打,知为与饭之故,便有不平之心,遂坐下看他还打骂不打骂。只见凤英恭立奉饭,吃了又添,饭毕奉茶,许久并无倦容,心想:“此人不愧‘夫妻’二字!夫有夫纲,妻有妻义,夫妻恩情此见万一,必是平日相敬如宾,方能如此。”忽见凤英转来,问曰:“尔夫打你,为与饭么?”凤英心想直言,又怕扬夫之短,乃曰:“非也,夫君打奴不会处事,说君子是客,正宜请到家中酒菜款待,路上待客不成恭敬,有慢君子。此奴夫之所以打也。”客人心想:“天下有如此聪明女子!丈夫打他,不惟不怨,而且隐恶扬善,真是有德有才之妇!若使置之朝廷,必能忠君爱国。”于是问道:“尔娘家姓啥?丈夫何名?”凤英告知。又问曰:“尔是自业,佃耕?”凤英曰:“是圣上的公田。”又问:“公田共有多少亩?”答曰:“约有万亩。”客人曰:“我是收京帐的客,江苏总督借我银子,前来收讨。今有别事,不能即去,有书一封,请你丈夫送去,叫他办银,我不久来收。”凤英曰:“送信无妨,但侯门似海,庶民不通,恐负所托。”客人曰:“此事不难,我有扇子一把为凭,你夫送至总督辕门,与守军说了,叫你夫莫走,自然有人传你进去。”凤英曰:“既然如此,愿效微劳。”客人又索笔墨写书。凤英嫌其唠叨,想不去拿得来,又应允了,又怕失信,只得进内拿出。客人把诗写就封好,交与凤英而去。
凤英心想:“夫君先前就要打我,今又说话许久,定难躲脱,要设个法使他不打才好。”又想:“菸是和气草,茶为散事汤,我如此安顿,必不打了。”果然,大德恨怒而归,大声索妻。凤英斟杯茶来,双手捧上。大德想打,又怕打烂茶缸,只得接着。正想吃茶,那知茶又烫口,边吹边哈,把茶哈完,气也莫得了。又奉上菸,大德接菸就吃。凤英笑曰:“今天才怪哟,那客人喊你送信,到总督那里去。”大德曰:“他是何人,认得总督?”凤英曰:“他说总督借他的帐,叫你送信催银,这里有把白扇为凭。”大德接扇一看,才是七块材的,两边扇夹是白玉雕成双龙,足捧扇叶,笑曰:“妻言不错,这玉扇要发财人才有,此信送去,定得几两银子;就莫得银,看下总督也长点见识。不知他如何又请我送咧?”凤英曰:“你沾我的光,晓不晓得?他问你夫打你做啥?我说打我未请贵客到屋款待,把客简慢了,他所以请你咧。看你做起那凶恶样子做啥!”大德笑曰:“当真难为你,如今我不打你了。”
次日早去,来至南院辕门,守军大喊拿下。大德曰:“不要乱喊,我是送信人,要见你的大人。”守军曰:“啥子东西,敢见大人!”大德曰:“有个客人说你大人借了他的银子,叫我送信来收,有扇为凭,快去通报。”守军见了此扇,忙去通传。不久大开中门,请送信人进见。大德进了数重门,见一人头戴红顶,身穿朝衣,足履朝靴,项挂长珠,鞠躬而立。大德上前作揖一个,把信献上,总督答礼接信,命坐献茶,即刻摆起香案,把信放在中间,四礼八拜,拆信跪观。大德心想:“做官人才软,见债主的信都要磕头,我们乡间收帐,多说两句他还不耐烦咧!看来乡间硬气多了。”总督拜毕,命人拿套衣服来,与他的一样,只无孔翎,叫大德快穿。大德曰:“我是农夫,穿来做啥?”总督曰:“穿起好谢恩。”大德曰:“我未借他银子,有啥恩谢?”总督曰:“你知那客人么?”大德曰:“这信是我妻接到的,也未问他是何人。”总督曰:“这客人就是当今天子乾隆皇上!说你夫妻敬顺知礼,你妻贤淑,有才有德,当你一品顶戴孝义郎荣身,封你妻为贤淑一品夫人,两河关公田万亩尽都赏你,子孙世守。”大德骇得汗流夹背,条条大战,心想:“幸我妻子会说,不然性命有亏。”忙穿朝服谢恩。总督曰:“这封信就是你的执照,本部堂看了,此信你好生收有。即留衙中待宴,我发三千银子送到公馆。”切院与三司府道各衙,闻大德是圣上心喜之人,都来叩贺,大德只得拜客做酒,接了万多银子,办就轿马旗伞满堂执事回家,各衙俱打发人送。
再说凤英见夫半月不归,心中忧疑。又怕却拐,天天挂虑。忽见轿马执事吼奔而来,大惊失色,心想:“定是丈夫落难,命人前来捉我!”急忙躲避。大德进内寻喊不见,后在柴房寻出,告知情由。凤英大喜,慌忙出外穿戴衣冠,拜谢皇恩,打发护送人等。祭祖拜客,来至杨家,寿基又愧又喜,愧的先年嫌贫,喜的前日回头,不然今日无面相见。一家喜之不尽。大德又拜张守谦,以千金为寿,报其前德。回家做台大酒,郑天星来收谢仪,夫妇欢喜,打发二百银子。从此人人赞美,个个称扬。正是:
从前寂寞无人问,一朝际遇天下闻。
时来风送滕王阁,人人都把大人称。
后来夫妇俱享高寿,子孙为江苏望族。从此看来,为夫妻者,何不以谢大德、凤英二人为法哉!
六指头
立品终须成白璧,欺心即是兽禽。切莫造孽辱斯文,一旦天加谴,财空绝后根。
泸州廪生戴平湖,为人残刻,不端品行,学问至深,刀笔尤利,专爱武断唆讼;兼之最好男风,家贫教学糊口,若那家子弟俊秀,他即挟势哄骗而奸之。常言道:“师不正,徒乱行。”谁知其徒亦效而为之,每在书房,以大奸小,以强淫弱。他并不经管,即明知之亦不打骂,遂将孔孟之堂,变成猪牛之圈矣。平日又爱滥酒,往往醉后发疯。
其妻吕氏,乃贫家女,貌丑嘴烈。时当四月,家中无粮,带信喊夫收钱买米。平湖收钱两串,回家去,吕氏见钱欢喜,接着说道:“几回要钱,老爷都说莫得,今天这两串钱,又是那来的?”平湖有钱就央假起来了,答曰:“娘子不知,我这钱是从‘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得来的!”吕氏即去办酒,与夫消夜。平湖吃得偏倒难行,吕氏扶进房去,坐在床上,甚么梗下,用手去摸,才是两串钱,醉中仿佛,遂问妻曰:“你都说家中无钱买米,怎么这里又有两串?”吕氏见夫先前抛文,他也捡样,接他的下文答曰:“老爷不知,我这钱是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得来的!”平湖大怒曰:“你倒乐,老子就有些不乐!”吕氏笑曰:“有钱你都不乐,要饿饭才乐吗?”平湖曰:“我就饿死也不背你那个皮!”答:“啥子皮?猪皮狗皮?”平湖曰:“你妈那张龟皮!是这样老子把你休了!”你一句,我一句,二人大闹起来。老太爷听得便问:“你两口子半夜三更吵些啥子?”平湖曰:“爹爹不知,你儿实在好忧哦!
尊爹爹听禀告,不由你儿鬼火冒。
你媳妇不是人,背着丈夫去偷情。
做些事不要脸,他说有朋来自远。
还说他实在乐,有钱使用甚快活。
还骂我要饿饭,有钱不使莫划算。
儿是个何等人,幼年读书在黉门。
入了学又补廪,出门上下都肘梗。
乡党中谁不尊,人喊老爷是绅衿。
讨一个这样妻,是他妈的孬东西!
在家中去犯淫,不怕羞了祖先人。
拿绿帽与我戴,叫儿如何出门外?
是这样不学好,不如休了还趁早!
恨不得割他头,免得你儿气破喉。”
吕氏听得此言,又好笑,又好忧,亦对公公说道:
尊公公你且听,从未见此龙门阵。
他各人爱吃酒,醉了发疯乱开口。
为的是两串钱,他自他回到家园。
我问他从何来,就把酸文抛一排。
说学而时习之,那里得来知不知。
媳接钱床边放,今夜进房就坐上。
他忘却自诧问,问我钱从何处来。
我见他爱抛酸,接他下文作笑谈。
说有朋那节书,他一听得气怄怄。
发酒疯就吵闹,把媳肚子都忧爆。
还说我在偷情,屎少屁多乱诬人!
又还要把我休,真真自己不怕羞!
若不念夫妻情,一掌打落你牙门。
我劝你快戒酒,免得二回再丢丑。
戒了酒不发疯,免得别人骂公公。
亏了你是廪生,旁人替你好麻筋。
你何不莫做声,阴倒睡了免通音!
老太爷平日也爱说趣话,听着儿媳之言,便骂曰:“你这娃儿妹崽,好不懂事!‘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又无人晓得,你两口子吵啥子?”这平湖听说此言,越加是气。睡到次日,把酒醒了,又羞又恼,想道:“这妇人相貌又不扬,说话爱抵黄,从今到馆去,永不回家乡,要你守活寡,夜夜睡空床!”遂将七岁之子,名荷生,带进书房读书。这荷生性极灵颖,一读便熟,到十四岁文理通畅,屡试未准。
再说吕氏在家,见夫几年不归,心知夫好男风,淫债太多,家中又无钱用,只得暗地替夫还债,挣些银钱,度活光阴。
是年,荷生已十八岁,平湖欲与子完婚,于是归家与妻商量,请媒送期。他亲家姓邵,名光复,亦是秀才,家称小康。此人品德兼优,善于教训,每日与徒弟讲书,必要先讲善言果报。生一女名素梅,人材秀丽,性极端庄,小时教他读书,素知孝敬。先后接了戴家的期单,备办嫁奁。此处风俗兴送嫁酒,当未嫁之先,族亲都要请待宴。那日素梅到伯父家去,路遇一人将他饱看,心中大怒,急趋而去。及至出阁之夜,亲朋把新郎送入洞房,就在房中以拳闹酒,新人把酒斟了方才出去。荷生关门就寝,新人坐阵将欲去睡,忽见丈夫起来开门,出外许久,进房一个(人),偏偏闯着抽屉,把灯闯熄,即来与他取了首饰,脱去衣裳,双双携手而睡。鸡鸣,见夫下床出外。
至天明素梅起来,不见衣饰,忙到箱中另取,心中惊疑:“若是贼盗,我未曾睡觉。”欲问丈夫,又不进来。忽听人说:“戴老爷呀,怎么新郎公被人杀死在毛房后?”平湖夫妇去看,果然是儿,脑浆流出,咽喉割断,只穿单衫,身已冷;便喊人抬到中堂,想:“我一生只有此子,如今死了,岂不把香烟都断绝了吗?看我夫妻老来又靠何人?”不禁伤心痛哭道:
父:姣儿死不由父肝肠痛断,母:不由娘心儿里好似箭穿。
父:想我儿出世来聪明巧便,母:从小儿勤抚养费尽辛艰。
父:会读书会写字诗文兼善,母:去考试总发在十名以前。
父:到今科去入学才把期看,母:与我儿接媳妇配合良缘。
父:媳进门我的儿就遇凶险,母:两夫妇才一夜就丧黄泉。
父:但不知是何人狼心狗胆?母:与我儿有何仇把他命残?
父:硬梆梆到厕后脑浆出现,母:可怜儿那颈项割了半边。
父:周身上好衣服然何不见?母:打死了才来杀是何弊端?
父:可怜父发半苍五十已满,母:可怜娘那几年天癸就干。
父:眼见得戴门中香烟绝断,母:百年后有何人送老归山!
父:白发人送黑发好不凄惨,母:到老来死儿子不幸有三。
父:看我儿看不饱看之又看,母:喊我儿喊不应喊也枉然。
父:我也是泸州城一个烂杆,母:是光棍有几个把儿保全!
父:你敢到太岁头拨土惹犯,母:我看你用何计报儿寒冤?
父:你灵魂在阴司切莫散乱,母:寻着了杀人贼好把命填。
再说素梅听得丈夫死了,急忙去看,放声大哭,想起夜来之事,“定是丈夫出外被贼杀死,贼顶夫名来坏我名节,不然如何失去衣饰?如今丈夫又死,名节也失,有何面目活在人世?不如寻一自尽,去到阴司,找寻仇人罢了。”遂解下脚带,引颈自缢。忽然上宾进房看见,急忙解下,用姜汤来灌。平湖夫妇正在哭子,又听说媳缢,急得心胆俱裂,慌忙来看。见素梅渐渐苏醒,二老劝曰:“我儿既死,不能复生,媳妇何必性急怎的?须要宽想!”上宾因言夜来失去衣饰,二老再三细问,素梅泣告昨夜夫出,贼顶夫名进房同睡之事。平湖曰:“这也怪不得媳妇,切勿轻生,使我气上加气。”因问:“贼是何形像?”答:“进房便把灯火闯熄,看不明白,只摸着他是个六指头。”平湖心想:“六指头只有门生丁兆麟才有,定然是他!当时只说他讲究道学,是个好人,谁知他做出这样欺天灭理之事!”即去问他。
且说丁兆麟幼年丧父,多得母亲曹氏抚养成人,庭训极严,故而兆麟恭敬谦虚,言行不苟;兼之读书发愤,颖悟过人。因家富足,其母择媳太过,到十八岁尚未定亲。是年从平湖读书,当日亦在吃酒,诸友约他闹房。荷生因与交厚,让个鸡肘与他吃。他见众人悖言谚语,极看不惯,默无一言,几杯闷酒,不觉带醉,告辞先睡。醒来腹痛,欲大解,起看无灯,天又极黑,摸到毛房旁,一滑跌地,摸身尽湿,疑是大粪,嗅不甚臭,用手一阵乱揩,把臭解了,摸至床上和衣而卧。忽听老师在喊方醒,急忙起来。平湖见他衣服、手足尽是血迹,拉着几个耳巴,曰:“你为甚杀死我儿、奸我媳妇、断我根苗?我与你势不两立!”兆麟曰:“老师这话那里得来?门生并未杀人,老师不要乱讲!”平湖曰:“你未杀人,一身血迹从何来的?”兆麟一看,骇得目呆口哑,无言可辩。
平湖叫人将他捆绑,押送进州,喊冤递呈。官问了口词,即叫兆麟来问。兆麟将夜间登厕跌地,被血污衣之事禀明。官见身有血迹,又有六指,疑是所杀,命差锁押。次日验尸,见是棒打毙命,头有三伤,颈是小刀割断。官又细看,院内并无盗口,即叫新人问了情由,回衙叫丁兆麟问曰:“尔这狗奴!既读书籍,何以不知法律,胆敢杀死新郎,冒名行奸!尔知罪么?”兆麟诉道:
老父台坐法堂高悬明镜,生遭了冤枉事好不伤心!
自幼儿出娘胎遵从母训,端品行保身体培植本根。
也知道犯邪淫后有报应,理看头读诗书并不胡行。
因老师接媳妇生去贺敬,众世兄都约我闹房送新。
见他们在房中划拳行令,讲邪言道秽语谈笑风生。
生当时看不惯出外先寝,醒来时肚内疼忙把厕登。
黑区区踩溜物桩子不稳,跌地下被秽物打坏一身。
忙用手将衣衫来拭干净,那知道是鲜血惹祸来临。
“奴才!你未杀人,地下何得有血?”
是贼盗杀了人血流满径,生不知误染着确确可凭。
“分明是你杀的,何必强辩?好好招了免得受刑。”
呀,父台呀!
是生杀就该要藏形敛影,焉有个睡他家等他来擒?
况新人衣与饰都已失尽,这分明是盗贼怎是童生!
“谅必还有从凶,将衣饰拿去了,何须强辩?”
有从凶就该要一路逃遁,那有个反转来去陪上宾?
“转来陪客,是狗奴掩迹释疑之计;况新人摸出贼有六指,狗奴也有六指,这个还有啥子辩头!”
呀,父台呀!
尘世上六指人也多得很,怎将那偶相同诬陷好人!
“六指算是偶同,这血迹如何又那们合式?”
这是生人背时正走霉运,似黄泥入裤裆怎辨得清?
“狗奴真烈嘴,左右快快与爷夹起!”
这一阵夹得我魂飞魄尽,已经在阎王殿走了一巡。
想不招老父台刑不松阵,招得来又怕是斩首分形。
最可怜慈母娘五旬已进,年纪老血气衰身靠何人?
从今后谅不能田家聚庆,直令我不孝儿罪如海深。
受不起苦毒刑勉强招认,戴荷生本是我丧他残生。
“凶器放在何处?快呈上来!”
行凶器是他家一根光棍,裁纸刀割了颈已弃江滨。
“从凶是何姓名?”
他姓胡名有仁已经逃遁,大老爷出签票去把他寻。
招毕丢卡。卡犯知他家富,人人欢喜,即命鸡子加刑。兆麟曰:“各位既要加刑,还要不要钱咧?”众犯曰:“怎么不要钱?团仓礼是少不得的!”兆麟曰:“受了刑就不出钱。常言道:‘针无两头利。’既受苦楚,又把钱安支何地?”众犯曰:“有钱就拿来!”兆麟曰:“过一二日,我母进城,或多或少,自然要交割。”犯人无言,免了苦刑,叫人与他母说信。
且说曹氏,自命子去吃酒,几天不见回来,心中着忙,喊人去问,才知子遭冤枉,放声大哭,想:“我苦苦守节,无非望着此子,倘有不测,叫我身靠何人?”正想进州去看,忽有人来喊他带些银去和监,知子招认,哭哭啼啼,带银两锭进州。来到卡中,母子抱头大哭,问及苦刑勉招之故,心如刀绞,即拿银一锭作团仓礼。众犯怒曰:“这点银于不够众人吃水,拿来做啥?”曹氏问:“要好多?”众犯曰:“一千不多,八百不少!说得好咧,只要四百两!”曹氏大惊曰:“甚么!就要许多?到底出了银子还填不填命咧?”众犯曰:“这是团仓礼,谁管你的案情!”曹氏无奈,只得哀告。众犯大怒,把银丢地,命鸡子将兆麟吊作半边猪,捉虱放头,以津唾面,又灌阳沟水。曹氏急得肝胆皆裂,捡起银子边走边骂,来至大堂,大声喊冤。
这官姓黎,虽是科甲班子,却是初任,案情不熟,又不知衙中弊病,最恨喊冤;当时听得,吩咐下来说,有公事叫他递呈词。曹氏曰:“民妇与阖州除害,亦是公事,见了大老爷自然要递呈词的。”官大怒,叫进问曰:“胆大泼妇!有何大事在外喊喊叫叫!”曹氏将卡犯逼搕银钱、私刑吊打之事从头细诉一遍。官曰:“他初进卡,犯人要点喜钱,拿些与他,自然安静,何得喊冤?”曹氏曰:“就是喜钱,也要不得许多;况既犯法,何喜可贺?未必贺他能够杀人吗?”官无言可答,半晌说道:“他不要钱,那有食用?”曹氏曰:“监卡饭食,皇上设有稀粥,何得取自新犯?分明是卡犯逼搕银钱,与大老爷分,因此才不经究。是这样又要填命,又要搕钱,民妇破着老命,告到皇畿帝京,都要与儿伸冤,阖州除害!”
官听此言,心中大怒,亲到卡门勘问,卡犯把兆麟早已放下。官叫兆麟来问,兆麟曰:“卡差、犯人要四百银子和卡,母亲拿一锭与他,求他少些,他们不依,将犯生高吊,放虱唾面;最可恨者灌阳沟水,开得犯生死不能死,活不能活,就是大老爷也未用过如此惨刑!还望大老爷施恩,怜念斯文,犯生实在受不起了!”卡差、犯人抵死不认。曹氏把子手足绳痕、胸前水迹指与官看,官即坐堂,将卡差、犯人各打一千,革了衙门。卡犯虽然怒恨,知他母亲利害,再不敢作难兆麟矣。
曹氏到府道递了呈词,即到成都具控,此时详文亦至。桌司看了,心想:“既是师生,何得全无情谊,下此毒手?”又见曹氏诉状,即批候委详察,发道公文,命合州正堂临讯。文后嘱咐曰:“见美逞凶,或忘师生情分;行奸盗物,亦必追出真赃。务必细心揣详,勿使有罪幸免,又毋捕风抵塞,致使无辜遭冤。”
文到合州,官即日来至泸州。黎官接进公馆,命房书把案卷送去。合州官看了,提丁兆麟问曰:“尔既招认,何得又命尔母去告上控?有何冤情,还不实诉?”兆麟将吃酒登厕、跌血污衣六指遭冤之事,细诉一遍。合州官又把案卷细看,知是冤枉,故意问曰:“尔未杀人,怎有衣血六指之异?既已认案,何又反供?”兆麟曰:“父母官苦打成招,因此反供,望大老爷昭雪!”合州官假怒曰:“分明是你杀的,还要反供强辩?”命左右动刑。兆麟曰:“大老爷不必发怒,既不能伸冤雪枉,犯生不诉就是,怎能再受刑杖?前供是实,恳恩免刑。”合州官曰:“观尔此案,似有冤屈,但凶手无名,无从捉摸。凶手不出,尔又何能脱难?”兆麟曰:“大老爷念生无辜受屈,与生昭雪,自当感激;不然生即含冤而死,亦无所怨。”合州官沉吟半晌,仍命丢卡,与黎官商量请期宽限,二人同办。命差四路暗访六指,察其行为。
合州官回州,过了三月尚无着落,曹氏又到上司递张催词。上司怒曰:“如此一案,许久不能办活,这样昏昧何以临民?”即发公文,命二官急办,再过二月不得真凶,辕门听参。合州官又到泸州催差严办。又过两月还是无影,二官心慌,商量作疏,叩恳城隍指示。逢朔至庙焚化,二官同寝庙中,梦见大小二雄鸡相戏,大鸡踩负小鸡背上;忽来一人,手执柳条打一大圈,将小鸡一阵拳头、耳巴;旁挂一索,小鸡引颈自缢,那人解下小鸡,抱怀而哭,又执棒寻逐大鸡。地下忽现一张荷叶,那人将荷叶打了三棒,取刀将叶蒂割烂。正看间,忽被更锣惊醒,即叫合州官告之以梦。合州官曰:“我梦亦同。”即叫师爷详梦。师爷想了一阵,曰:“此案莫非因鸡奸而起?其人打小鸡者,耻其被污也;抱缢鸡哭者,必其人之子也;棒打荷叶,刀割荷蒂者,此案被杀者名荷生,必其人杀之也。其人拿柳条打大圈者,莫非叫柳大川乎?”二官点头称是,命差捉拿。一小差曰:“柳大川居东山厂,与戴平湖只隔十多里。”遂去些差人拉进州来。
两官坐堂问曰:“柳大川,你为甚打死戴平湖之子,顶名行奸?今见本州还不实诉!”大川曰:“小民有满腹含冤,久欲控诉,望大老爷详察:
大老爷在上容告禀,听小民从头表冤情。
此一案非民把凶逞,是老天报应甚分明。
民生来家中原贫困,生一子乳名叫长青。
十四岁文章即通顺,只望他显亲去扬名。
戴平湖教书有学问,令小儿从他去拜门。
谁知他狗肝又狼性,暗地里奸污小儿身。”
“既是师生,岂有奸污之理?本州不信。”
呀!大老爷呀!
上淫下古来多得很,弥子瑕分桃喂卫君。
况平湖自是一光棍,似禽兽论甚师弟情!
“既被奸污,你儿还从他不曾?”
从两年害儿成下品,到夜间出外丧品行。
“奸淫乃暗昧之事,你又怎能知道?”
民将儿责打来追问,才知道失身那段情。
民忿极将儿来锁定,免得他出外羞先人。
儿无奈悬梁寻自尽,想报仇怎奈是绅衿。
“你儿自寻短路,何得又怪他人?”
呀!大老爷呀!
莫得他儿不丢性命,莫得他民不成孤人。
他奸淫我儿太过分,我奸他媳妇谅合情。
他害我香烟都断损,我也要断绝他后根!
此本是老天加报应,并非是小民胡乱行。
“你又用何计策把他儿子打死?”
闻平湖与子把亲定,见他媳容貌可倾城。
与厨人挑担把身进,将巴豆放在鸡内烹。
先告辞后在厕旁等,一巴锤送他命归阴。
脱衣服穿起把名顶,又怕他不久要还魂;
拿小刀割断他喉颈,与新人携手去同衾。
闻鸡声盗物来逃遁,那知道冤屈丁兆麟。
今日里法堂把供认,念小儿死得实伤心。
祈青天先把他罪问,评论我工人罪重轻。
民该杀他该斩首领,民该死他也难独存。
“衣服首饰你又放在何处?”
衣与饰尚在家藏隐,并未曾损坏半毫分。
大老爷拿他来对审,民纵死九泉也闭睛。
柳大川把供招了,官想与梦相合,定是实情,遂谓合州官曰:“戴平湖如此狂妾,奸淫徒弟,得罪斯文,若不究治,败坏风俗。”合州官曰:“此人乃贵治出色人物,有名之士,任凭尊裁。”即告辞回州,只留刑书,候同详文,将大川丢卡。一面命差到柳家取衣服首饰,一面命差唤戴平湖上堂,问曰:“尔身受朝廷顶戴,应宜培植人材,为何丧尽天良奸淫徒弟,今见本州还不招吗?”平湖曰:“廪生教书,学规极严,品行端正,老父台何得平空白地说此伤风败俗之言?”官怒曰:“尔奸污柳大川之子柳长青,害得他身成下流,因责废命,今在法堂供出实情,尔还强辩不认吗?”平湖曰:“柳大川狂言妄语,丧败斯文,正宜打死,免害世人。老父台何得以虚诞之言,而诬功名之士?”官曰:“尔的行为本州知道!若不招认,刑法难容!”平湖曰:“老父台的刑法只可施于啯匪,怎能治我绅衿?是这样问法,我说是老父台奸淫我儿,杀伤性命,老父台肯认,廪生也就认了!”官大怒曰:“胆大狂生!焉敢胡言欺藐官长?左右拿去罚学!”平湖正要辩白,忽然眼睛一花,见柳长青立于面前,相顾而笑,不觉心中迷乱,说道:“我的好徒弟呀,你也舍不得为师,前来看吗?”官骂曰:“你在说甚么?还不招认,要待何时?”长青在平湖耳边递言,喊平湖快讲。平湖不知不觉,将平日逼奸幼童与诱污长青之事,一一招认。官命罚学丢卡,提出丁兆麟释放,二官同名详于上司。上司见了大怒,批曰:“戴平湖嗜好男风,实衣冠之禽兽;奸污徒弟,真名教之罪人。万死犹有余辜,断嗣难尽其责,宜加宫刑留身而受活罪,就地阉割出示,以警将来。柳大川为子报仇,情非得已,行凶毙命,罪有可原,但不宜奸淫新妇,坏人名节,姑念绝嗣,究治从轻,笞责一千,枷号三月。邵素梅摸六指以为夫,事非无偶;丁兆麟因六指而受屈,情有由来。宜娶邵氏,将就错中姻缘;使嫁丁生,可称天成佳偶。”
回文转来,提出戴平湖,命刈匠阉割。以外肾示众,观者人人咒骂,个个快心。叫丁兆麟上堂,告以上司之谕,婚配邵氏。兆麟喜允。官命媒婆传言,邵氏令嫁丁生。
再说素梅闻柳大川把案招了,始知丁兆麟受冤,心中不忍,想:“因我一言,使他身居卡监,受尽苦刑,今生不能酬情,来世亦当报德。”又想:“嫁此禽兽之家,罪堕后人,不知如何结局?”及闻媒言甚喜。丁生看期迎娶,夫妇和偕,后生二子,一中乡选。柳大川回家,因无子嗣,削发为僧。戴平湖自阉割之后,人皆厌贱,火盗频临,家财荡尽,乞食而终。吕氏跟人逃走,后亦饿死。
从此案看来,人生在世,惟有男风是犯不得的。杀人三代,误人一生,纵是割头绝嗣,犹有余辜。上司加以宫刑,是亦姑念斯文,而特轻以治之也。嗜好男风者,胡弗以戴平湖为鉴焉!
审豺狼
世多兽心人面,亦有兽面人心。有德必报冤必伸,亲到法堂投审。
茂州史正纲,银匠出身,家故贫寒。因以掺铜卖假起家,挣钱四百余串,在城中开银铺,号“明月楼”,因正纲手艺极高,所以生意闹热。怎奈正纲为人奸伪狡诈,不孝父母。父爱吃酒,每天要两顿。一日家中无酒,父欲拿钱去打,正纲骂道:“你这穷骨头!无能无志,未曾与儿孙买得丘田块土,不是我挣得些钱,还要讨口咧!如今有了饭吃又想酒哈,再是这们,我连饭都不拿跟你吃,看你会做啥子!”又见父母年老,涕泣常流,不与同食,自己每日吃酒吃肉,虽父母过来过去,亦不喊吃。他妻胡氏,系先年父母所定,貌虽丑陋,性极孝顺,每每暗拿酒食事奉翁姑,不致冻饿。史银匠不喜,终日打骂,使用如牛马一般;平日又爱宿娼。
一日,在私窝子饮酒,有一乌七麻子专爱想方戳事,见史银匠在那里吃酒,一阵刀背说要送官。史无奈讲钱四串,回家忧气。他有一个老表,名何二娃,闻他挨打,特来看他,因说道:“如今的人,有财要有势,欺软则怕恶。有钱的人莫得门势,处处被人相欺,时时受人闷气,任你家财万贯,还当不得我们干人。”史银匠曰:“如何才得有势?”何二娃曰:“你不见我们江湖哥弟,时而当嫖客,时而假闹官;今夜东家歇,明晚西家眠;不惟不受气,而且不使钱。岂像你们那些湾毛搭儿,在家不通耍,出门当狗剐;使钱不上算,还要挨饱打。二天邓大爷做闲事了,拿几串钱,我保举你当个光棍。莫说无人想方子,而且还要肘架子,出门飞片子,说话攘袖子,口里攒言子,沾着几凳子,骂人充老子!倘若有事,哥弟们齐来硑贺,千百成群,要打就打,要杀便杀,那些不好?”史银匠听入耳了,出钱六串,开个人牌,于是洋洋得意,夜不归家。
一日,在背街见一妇人十分绝色,问知是王挑水的妻子,娘家姓陈,名叫翠翠,去年才接的,此乃城中出色妇人。史银匠一心想要嫖他,与何二娃商量。二娃曰:“这妇人与南街朱五爷相好,你怕惹他不下。我劝你将就些。这朱老五是城中有名的袍哥,人人称为朱老虎,平日吃铁吐火,喝人骗人偷人抢人,无所不为,无人敢与他作对。”史银匠也知他的利害,原是不好惹的,怎奈心中实在舍不得翠翠,总要何二娃打个主意。二娃曰:“我们江湖的规矩,下五牌要服上五牌所管,只要你破得钱,捐个大爷,他来惹你,你就拿草坪的法宝儿处治他,又多拿钱买活婊子,怕他朱老虎?就是老母猪也要宰他一支脚咧!”史银匠大喜,命二娃到各处码头敲响,帮钱四十串,二娃私吞十串。于是将史正纲烧个新一大爷,满城道喜,请客做酒。即喊二娃去与王挑水夫妇说明,每月拿两斗米、两串钱,首饰衣服任他而喜,以后不准外交,翠翠应允。史银匠将铺衾搬去,夜来日往。
常言道:“银钱是国宝,能使孬转好。倘若莫得钱,恩爱变烦恼。”因此朱老五一去,王家就骂。朱老五见史银匠夺了他的婊子,心中大怒,想要与他生事,又怕把自己光棍戳脱,于是打个主意,见史银匠吃茶开茶钱,吃酒开酒钱,巴巴结结,久来久去,史银匠也不疑惑了。
且说离城二十里,有个山嘴铺,三月三日赶百货会,极其闹热。史银匠拿些首饰去卖,片货早已卖完,只有几件粗货未卖。忽朱老五来请过午,史即推辞。朱再三苦邀,说在杨三姑娘店内已经办好。史即收拾包囊,来至店中,菜已端齐。朱又喊杨三姑娘陪客斟酒,殷勤相劝,前后出得有八九肴菜。史曰:“屡次厚扰,未曾报答,何得又赐盛宴?”朱曰:“大爷话说那里去了,蒙大爷与小弟达个好字,小弟就感恩不了,些微之敬,何云厚扰?”直饮到黄昏,方才出店分手。
却说离城十里,有个乔景星,习的内外两科,手段高强,无论风寒暑湿,诸般肿毒,药到病除,犹如手拈一般;兼之心慈爱物,制药不用生物,治病不讲银钱,品行端方,又不骄傲,只因时运欠通,可以养家而不能积钱。一日看病回家,天色将晚,径从大山下过,见一狼阻道,退后又一狼阻之,景星大骇,靠岩坐下。见二狼摇头摆尾,口衔小褡裢,一个吐于乔前,即往前走,又转来点头复走,如是者三四次,乔不能解。见狼容似不恶,因捡褡裢一看,内有首饰三四件,约一两余,心想:“未必二狼请我医病,以此作聘的?”因说道:“你果是请我医病,点头三下。”狼果点头。乔想向前不得,退后不能,再是一阵天黑怎了?只得破命撞个造化,遂随狼去。走二三里入深山,石洞内有大狼头生一疽,有碗口大,朽烂生蛆。乔与狼拔去朽臭,又衔泉水与他洗净脓汁,然后与他敷药。二狼仍送乔归,未及半里,有狼数十把乔围住欲噬,前狼人群如相告然,群狼尽去,前狼送至山下方去。乔边走边想,口中称奇。
将有半月,家中断粮,那几日又无人请,遂将首饰拿进城去卖。走了几处无人出价,进馆哈茶,将首饰和褡裢放在桌上。忽来一老者,衣服褴褛,将首饰及褡裢细看一阵,问:“从何处得来?”乔曰:“是我妻的,家中无钱,拿来换卖。”老者问:“是何处打的?”乔曰:“我妻嫁奁之物,不知何人打的。”问:“要多少钱?”乔曰:“一两八钱,拿二串七百钱就是。”老者将首饰拿起,叫乔跟去拿钱。走到衙门,乔问:“那里拿钱?”老者说:“在门上。”方至大堂,老者大声喊冤,乔大惊欲走,老者拉住不放。门上问:“甚么事?”老者曰:“我儿卖货有一月未回,找寻无迹;今日此人拿起我儿的货来卖,定然是他谋财害命,望大老爷伸冤!”门上叫差人押住递呈词。
这老者正是史正纲的父亲。因那日史正纲赶山嘴铺未回,去问王挑水,说昨夜未来;往山嘴铺去问,有人说他回去了,插黑出场。于是四处访问,并无踪影。一家着忙,求签问卜,俱说凶多吉少,膝下又无儿女,二老天天流泪。是日见了乔景星的首饰,认得是他儿打的,所以证他进衙喊冤。
差人押起,递了呈词。此时乔景星如半空中打个霹雳,惊得条条大战。太爷坐堂问史老曰:“你儿卖货未回,乔景星的首饰,或是你儿手中买的也未可知,如何就告他谋财害命?”史老曰:“既是小儿手内买的,焉有一月就卖之理?况此褡裢亦是小儿的,民问他从何来,他说是他妻嫁奁之货,此语就可疑了,不是他谋财害命是谁?”官问景星曰:“你的首饰是那里来的?可从实诉来。”乔景星战战兢兢,叩头诉道:
大老爷坐法堂高悬明镜,听小民将始末细诉分明。
民幼习内外科与人看病,近处请远方接少把足停。
那一日看病回路过南岭,见二狼前后阻进退难行。
口吐下小褡裢首饰装定,又摇头又摆尾来清先生。
“狼乃伤人之物,怎么说请起先生来了?你那时到底去也未去?”
民随他进洞去一狼得病,脑顶上生一疽朽臭难闻。
民与他将腐肉剖洗干净,上丹散贴膏药然后回程。
狼送我下山来前把路引,忽来了数十狼想把我尽。
见二狼入群中如相言论,众豺狼尽散去才回家庭。
过几日少钱用又无人请,才进城卖首饰就遇灾星。
史老儿见首饰起心不正,假说他儿不在白肉生疔。
在法堂诬告民谋财害命,望太爷伸冤枉仔细详情。
“胆大狗奴!满口胡言!你说首饰是狼送的,狼是野物,说他就无对证了,此话诳谁?明明是你见财起意,夺银伤命也是有之,还不从实说来!左右与爷重责四十!”
呀,大老爷呀!
民生平守本分行端品正,将医术来济世救活多人。
未谋财为甚么诬我害命?真乃是将活人抬在死坑!
“你未谋财害命,这首饰褡裢是那得来的?明明有凭有据,还要强辩?与爷打、打、打!”
这本是狼请医拿来作聘,此片心对得过天地鬼神!
“胆大狗奴!如此犟嘴,左右与爷结实的打!”
这一阵打得我两腿血浸,扑地下爬不起寸步难行。
史正纲生与死民不知信,将小民来打死也不招承。
“好好问你,还要烈嘴,左右拿夹棍来夹起!”
霎时间乔景星痛死一阵,险些儿这性命有死无生。
左一思右一想难把计定,满腹中含冤屈似箭穿心。
“你既谋财害命,还在本县台前称冤叫屈吗?不如招了,免得受此苦刑。”
呀,大老爷呀!
望只望发慈悲施番恻隐,又何必为招供过用非刑!
倒不如放小民去到南岭,命公差押着我去把狼寻。
诉毕,愿去寻狼对质。官曰:“狼乃蠢物,心毒口恶,又不能言,怎能分辩?”景星曰:“大老爷免虑,彼既知请医治病,以银谢医,是已晓得报恩,固非寻常之狼可比。他若见民身受冤屈,必来当堂讯质,是否立明,望大老爷原谅。”
官即准情,命差押至南岭,往狠洞一看,并无一狼,只有些枯骨乱草。二差怒骂曰:“乔景星,你这个狗奴!诳言欺官,使我们走些空路,爬山越岭,寻你老子的狼!如今狼在那里?快快喊来还则罢了,不然定要将你一顿饱打!”乔即上山四处喊叫,并无影响。看看将要天黑,差人边走边骂,扬拳欲打,急得景星眼泪双流,喊天哭道:
寻豺狼喊声天,珠泪滚滚话难言。
想当初,学医艺术本不浅,半积阴功半挣钱。
呀,天呀天!
该使我一年康泰,四季平安,广招市主,多买田园。
为甚么使我受此牵连,被一个无头公案,害得我负屈含冤?
因豺狼请我把病看,谢我首饰银两有二三。
回家卖银遇坷坎,有史老说我谋财害命告在官。
不招供,丢付签,板子夹棍都挨全。
苦苦求官施恩典,才押我寻狼到此间。
呀,天呀天!
进洞来狼不见,四处寻口喊干。
从早来此天将晚,莫无些儿影响在那边。
差哥怒满面,口骂手动拳。
真真是,
坛内栽花冤屈死,到作难处又作难。
呀,天呀天!
莫不是从前多过犯,行医把心偏?
仔细思量,屈指打算,不知何处结冤牵。
该因是爱富嫌贫贱,人命当戏玩,利市先讲断,方用好丸丹。
若是钱太短,使你病缠绵,因此天怒人怨,使我一跌三鉰。
呀,天呀天!
从今愿把心肠变,与人医病不流连。
要存割股心念,不论有钱无钱。
呀,天呀天!
虚空中天开慧眼,使豺狼早些出山。
往前再去看,并无一狼焉。
呀,天呀天!
何不快把威灵显,得豺狼酬良愿,宰羊杀猪唱梨园!
转弯又下坎,东倒更西偏。
猛然间来了一个救命天,用目仔细看,疮疤尚未痊。
呀,狼呀狼!
你把我害得好惨然,你把我弄得受熬煎!
为寻你出了几身汗,为寻你眼睛都望穿。
倘若是再一时不见你金面,我性命定然要交代那钏钏。
还望你莫迟延,同到公堂去伸冤。
劝莫将恩来报怨,把我一言送阳关。
各人做事各方便,是物类也知结草与衔环。
这阵哭得声气短,唇焦舌燥口已干。
狼大爷呀!
你看我可怜不可怜!
哭毕,狼即跳至乔前,将爪来抓铁链,几爪抓之不脱,转身来咬差人。差人抽刀欲砍,其狼纵上土埂,望山中大叫几声,满山豺狼飞跑而来,不怕刀棍,齐来咬差,把衣抓得稀烂。差人无奈,只得向乔告哀,求他嘱狼免死。乔即对有疮疤那个老狼说道:“你忙把众狼喊回山去,休要逞凶!倘若将差咬死,害得我二罪归一,更加不得活了!千万要看我面,留下这个人情。”老狼怒目良久,对左右众狼摇头摆尾,众狼遂回洞去。乔对老狼曰:“你前番生疮,我不怕死,来到洞内与你提脓拔毒,去腐生肌,不惜药本与你医好。虽然谢点银子,不知你是那里来的,害得我挨打受气,都是小事;大老爷还要我招供填命,我未曾谋害史银匠,又不知他生死存亡,你看我怎样得了?不如与我一路同到州去见官,辨明我的冤屈,不然你就在此把我一口吞了,免得死在狱中,做鬼也不干净。”
狼听此言,心中明白,见乔前走,他即跟来。行至中途,有一腰店,天色将晚,差人肚饿瘾发,遂进店摆灯烧烟,割肉打酒,问乔要钱,又要打烟。乔曰:“钱已用完,不如走到城内,今晚消夜打烟罢了。”二差不依,只想与乔摆些口案,横顺要钱。乔气急,只得与差告哀曰:“离城只有六七里,此时尚走得拢,若是吃饭烧烟,难走黑路,大家耐烦将就些罢了。”差骂曰:“乔先生,为你这个案今天走一天,连晌午烟饭都打脱了。路上人少,你都心痛钱,进城去还要加班,那时跟你摆个大筐筐,才叫心痛咧!我看你是乡空子,不晓得规矩,出钱还要受气。”乔曰:“最毒衙门人,做事莫良心。下乡去叫案,动说钱与银。若把人叫倒,吃饭又开灯。乡人非本分,谨防不徇情。今天我不救,只被豺狼吞。”话未说完,只见老狼怒气勃勃跳上床去,把灯盘抓来丢了,即来抓差。差人躲乔背后,告饶曰:“乔先生,快来救命!我们也不吃饭过瘾了,请你把狼喊开,我们收拾好走。”乔向狼说道:“他们既不摆布我,你且饶他罢了。”狼怒犹未息,转身向灶上将肉抓来吃了。差人曰:“乔先生,此狼凶恶,你可拿法绳拴住,路上免得伤人。”乔向狼说道:“你既来与我伸冤,也是你一番好意,我想不把你拴住,又怕路人恐惧,二差亦不敢同行,反使我心内担忧。望狼千万息怒,拿绳拴着,把案审了,杀猪宰羊前来酬谢。”遂上前拿链去拴。这狼轮睛舞爪势更凶恶,满店之人说的说打,喊的喊杀。差人曰:“你们只徒口说,全不思想,将狼打死,案怎得明?”再三告哀作揖,方才拴住,牵起一路进城。差人禀官,把寻狼拴狼之事一一细说,官亦口口称奇,吩咐把乔与狼关锁萧曹庙中候讯。
次早悬牌,审问豺狼满城风闻,男女千万都来看审。官坐大堂,差将史老、乔景星与豺狼一齐带到。官问狼曰:“你前日请乔景星医病,谢他首饰银子,是也不是?”狼不言。乔指狼头上伤痕,官看狼头果有碗口大的疮疤,又问:“这首饰是不是史银匠的?这史银匠又向那里去了?生死存亡你知道么?”狼不言不动。官曰:“莫非是你把史银匠吃了,得他首饰来谢医生,是也不是?”狼不动如故。官曰:“莫非有人买了史银匠的首饰,你将那人吃了,拿首饰谢乔景星?史老见银心黑,将儿藏了,假报命案,图搕银钱?若果如此,可以点头三下,本县便问史老的诬告。”狼亦不动。官曰:“莫非史银匠有别故出门去了,失落首饰,被你捡得,拿来谢医,是也不是?”狼更加不动。官沉吟半晌,曰:“本县观你能请医治病,以银谢医,今又亲身上堂听讯,虽是野兽,也有灵心,定知史银匠下落。生死存亡,你去寻来,免得拖累乔景星,你可愿去么?”狼还是不动。官忧闷不乐,想了一会,无计可施,忽拍案大叫曰:“哦,是了!莫非史银匠被仇人杀死,将尸丢在深山,被你吃了,得了首饰?若是这样,你定知凶手是谁,本县命差与你前去拿来,你愿去么?”狼即起身向外便跑。当下看审之人见狼来得凶猛,退躲不及,往外便倒,大声吼噪;狼向众中左右乱钻乱跑,人如山崩潮涌一般,也有失落鞋帽,也有踩伤手足,也有跌伤面门、挤烂衣裳的。官亦惊惧,叫众好生站着,“这狼是不吃人的!”那里呼得倒。忽见那狼口衔锦履一支,走上大堂,吐放案下,依然如前立住。
官会意,命扛头门,令看审诸众人各整衣履,如有失鞋者,亲身上堂来领。一晌无人来拿。官叫差人去清问失鞋之人,比时互相清问,皆已寻着穿起,独一人踩伤左足,立在地上,失鞋一只。差将其人拉上堂来,官看所穿之鞋与所衔之鞋无异,即问姓名。其人曰:“小人姓朱,名武,住本城南街。今日听审豺狼,谁知众人涌挤,踩落鞋子一只。”官曰:“你谋杀史正纲,尸首丢在何处?好好从直招来!”朱武曰:“小人安分守己,并未为非作歹,也不知史正纲坐东朝西,未曾谋杀,何敢乱招?”官曰:“胆大狗奴!明明是你谋杀,还不认吗?”朱武曰:“史正纲小人认他不得,况是人命,关天关地,大老爷说是小人谋杀,倒底有何凭据?”官曰:“鞋子就是凭据!”朱武曰:“鞋是众人挤落,豺狼衔来,何得为凭?”官曰:“这们多的人他不去衔,单衔你的鞋子,不是你是谁?”朱武曰:“狼乃蠢物,若以衔鞋之故说是小人谋杀,真真把小人冤枉了!”官曰:“这狼请医知谢,见冤知雪,心比人灵,衔尔之鞋,岂得无因?”朱武曰:“小人实未杀人,大老爷何得以偶然冤屈好人?”官大怒,骂曰:“胆大狗奴!本县好好问你,还要强辩!左右叉下去,重责八十!”打毕,官问:“有招无招?”朱武还是不招。官又叫:“拿夹棍来,与爷夹起!”朱武怕受非刑,自知终难隐瞒,乃叩头诉道:
大老爷不必动刑杖,听小人从头诉端详。
民自幼行为多放荡,说的是武马与长枪。
入江湖要得一身响,当管事欺弱逞豪强。
做片官往来赌场上,耍假哥晚来宿妓娼。
陈翠翠与我情义广,想接他异日效鸳鸯。
史银匠做事不妥当,捐帽顶抢了我的行。
逞他的家中银钱广,买活我婊子变心肠。
他一人要占股硬帐,并不准外人沾点光。
不服气偏要撞一撞,陈翠翠一见便□娘。
惹得我龟火高三丈,恨不得杀了史正纲。
又恐怕以下去犯上,越了教不准入香堂。
朝日里心中细思想,假相好巧言去投降。
山嘴铺做会百货广,弟兄们个个去赶场。
三姑娘店中把宴享,劝得他昏昏入醉乡。
黄昏时回家向前往,我随后身把短刀藏。
史正纲见风酒涌上,未三里醉倒在路旁。
我假说送他苚背上,从别路一直往南岗。
因此地少有人来往,深林中送他见阎王。
见丰草将尸来安放,谅鬼神也难知行藏。
我不知他身有银两,致首饰几件入豺狼。
乔太医卖银把祸闯,我比时心中喜洋洋。
只说是别人遭冤枉,我从此不得把命偿。
又谁知报应毫不爽,今日里听审到公堂。
看豺狼怎能把话讲,那知他暗地起祸殃。
将锦履衔放大堂上,青天爷一见便知详。
谙定是小人把祸酿,八十板打得好心伤。
常言道难欠性命帐,有冤鬼朝夕随身旁。
不怕你能言又会讲,到哑地无地去编诓。
不招供难以受刑杖,作恶人焉能有下场。
这便是实言无虚诳,大老爷额外施恩光。
诉毕,官命将朱武押至杀史银匠处,仵作看验,尸被狼食,只有头首、手足、残骨而已。命史老认明,叫人掩土就地埋之。豺狼摇头摆尾而去。官回衙,即将朱武丢卡;又唤王挑水夫妇上堂,骂曰:“王挑水夫纲不振,陈翠翠贪淫败节,这场人命是你起根,各重责一百,逐出城外。”放乔景星归家。详文上司,朱武斩决。
再说史老回家,命媳抱子承宗。媳极尽孝,二老从此衣食有余,享寿古稀,其媳亦以寿终。乔景星亦从此为善不倦,济世救人,时运亨通,十年即成巨富,子登进土。王挑水搬出城外,其妻依然接客。何二娃前番与史银匠当蔑片时即与翠翠私通,今见史、朱二人已死,意欲独占;后来与客争锋,被客杀死,客远逃。王挑水夫妇拖死卡中。
各位你看,史银匠刻亲不孝,嫖娼人流,只想逞强,谁知身遭杀丧,尸被狼餐。其妻贤淑,抱子兴家,卒享高寿。朱老五不务正业,逞凶好淫,不怕你做得机密,久后败露,斩首法场。王挑水纵妻偷情,夫妇死于狱囚。何二娃引人作恶,终亡于刀下。乔景星救人为心,才得豺狼伸冤,卒享富贵。从此看来,人之作恶,不怕你巧用机谋;天之救人,自然要巧于报应。不然,豺狼一野兽耳,何以上堂雪冤哉?吾愿众人各宜洗心,勿为邪欲所累可也。
万花村
从来冶容将淫诲,何必看戏观灯。一朝露面祸缠身,失贞如不屈,凭空降救星。
广西潮州封可亭,父进士,历乎阳知府,正直有才,心慈好善,在任无冤狱,辞职好施济,不惜银钱。至可亭时,家已不丰,犹能体父志,乐善不倦。妻早亡,子名官儿,读书最慧,十岁能文。媳林氏,乃状元孙女,容貌娇美,性情贤淑。可亭以妻死无人主馈,十六岁即将媳妇接了,这官儿夫妇事父极孝,一家雍睦不题。
且说封可亭之父葬于万花村,每年三月,万花村观音寺兴得有童子会,唱戏耍灯,士女混杂,极其闹热。潮州风俗兴妇女上坟,林氏禀明父亲,备办祭仪,夫妻双双同去扫墓。已毕,即到寺中看戏。时乡中有一单武,家极富豪,其父以军功升授提督,现在任上。单武倚父之势,在乡欺良压善,无恶不作。家中妻妾数人,尚无生育。此日亦在寺中看戏,忽见林氏目若秋水,面似芙蓉,不觉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命家奴去问谁家妇女。有认得的,说是封官儿之妻,娘家姓林。单武曰:“他肯嫁人么?”其人曰:“他祖父曾做平阳知府,乃仕宦之家,就是贫穷,也不肯嫁人。”单武曰:“可能嫖么?”其人曰:“他娘家亦是仕宦之裔,祖父状元,他为人贤淑尽孝,夫妻和好,焉肯丧节?”
单武一听此言,如水泼面,好莫趣味。望见林氏目不转睛,至午后,林氏去了,心中愁闷而归。妻妾上前接着,单武一看,这才奇怪,先前未看林氏,个个美若仙姬;今见林氏,人人丑如鬼魅,十分不乐。其妻问曰:“夫君今日为啥事面带忧容?”单武骂道:“你们这些丑鬼,跟我站远些,莫惹得老子忧气!”从此睡在床上,自言自语,一时想起林氏如何相貌,如何身体,如何举动,即大笑起来;可一想到是别人妻子,不得到手,又叹气连天,因此朝思暮想,竟至卧床不起。想道:“我偌大家业,这样门势,难道为一妇人丢了性命吗?须要设个方法才好。哦,有了,我友包得广有智谋,不如请来商量。”即命家人去请。
却说这包得原是一个光棍,因巴结单武,傍虎作威,每在乡中武断唆讼,打条想方,搕人银钱。今日听得来请,即忙跑去。走到床前一看,故意大惊小怪的曰:“,才几日不见,公爷就病得这般模样了?到底为啥大事,何不说来,看小弟能效力否?”单武即将看见林氏思想成病之故,说了一遍。包得曰:“原来为这点小事!我怕是想月里嫦娥,天上仙子咧,况这贫家小妇!公爷放心,此事包在小弟身上!”单武曰:“依你又如何处置?”包得曰:“这事不难,他家贫寒,公爷既然看上,多破银钱作聘,又说与他儿子保举功名,定要应允。”单武曰:“既然如此,这事离不得你,今日即去。”包得曰:“今日不得去,我接应某人分家的呈词,许我银子两锭,下午来拿,你莫打脱我的财喜。”单武曰:“此事做成,我重重谢你,稀罕这两锭吗?”包得曰:“公爷不知我家中现坐两个债主,要望此银开消。”单武知他心意,叫管家拿银两锭与他,“快去早回,免得我望。”包得接银,又说:“我今日吃了两杯早酒,头重眼花,怕走不到。”单武叫人用轿抬去,包得方笑嘻嘻的告辞而去。洋洋得意来至封家门首,大喊:“封老爷会话!”可亭出来,拱手问曰:“阁下高姓?今日光临,有何赐教?”包得上前贺喜曰:“我名包得,常在单公子家中办事,有场天大富贵,今日特来硑贺,看你拿甚么谢我,好跟你说。”可亭曰:“富贵要读书才有,岂有拿来硑贺人吗?你且说来,可从则从,可谢自然要谢。”包得曰:“你有个媳妇,前日清明可到万花村看会么?”可亭曰:“他夫妻已曾在万花村上坟,又有啥子事谈?”包得曰:“事非偶然。那日我公子亦在看会,得见令媳一面,回家思念成病。”可亭即忙说道:“我和你初次相会,凡事可言则言,不可则止,有伤体面。”包得曰:“有啥说不得?待我说完,老爷还要喜欢才是!因公子得病,欲接令媳为如夫人,情愿多出银子,事成之后。在他父前与令郎保举功名。因此小弟特来造访,老爷从否?”可亭曰:“我教你可言则言,不可则止,何必出此伤风败俗之言!问老夫从与不从,真是自不知丑!”包得曰:“老爷何必作谦?只要应允,银子二千八百都是有的,又与你儿保个功名,富贵两得,那时莫说一个媳妇,就是十个八个也讨得到!”可亭大怒,骂曰:“你在放屁!我乃仕宦之家,纵然贫寒,也不至卖媳求荣!今不看是初会,一阵赶狗棍打烂你的狗头!”包得曰:“当真不嫁?日后不要追悔!”可亭曰:“你这狗材!还不与我快滚!”叫人拿棍子来,包得才走,心想:“今日有兴而来,无兴而归,倘若把此事做成,定得大大一分谢礼。这老儿可恶,不惟不从,反出言辱骂,如何转去回话?”想了一会,自己点头说道:“哦,有了,封可亭呀,你今日恃强不嫁,要你日后送来,那时才知老包的手段!”遂到单家。单武忙问曰:“可说成么?我怕你醉得回来不得了,把我眼睛都望穿矣!”包得曰:“我再走慢点,就回来不得了!”单武曰:“如何回来不得?”包得曰:“被他打死了,如何回来得!”单武曰:“到底是打喜,是不允咧?”包得曰:。“可恨这老儿,一见我说就大骂起来,说他是官宦人家,不能卖媳求荣。我说多拿几百银子,他骂:‘你公爷的银子多,他父亲有两个美貌小姨,何不买来睡咧?’又说公爷‘祖宗无德,生出这样败子,该是未曾教训。’我说:‘你为甚要骂我公爷?’他说:‘莫讲你公爷,就是你家大人我都要骂!叫人快拿棍子来,把狗奴打死!”’单武怒曰:“你不允罢了,为甚要骂我?岂与汝干休!包得,你快打个主意,把仇报了,我多拿些银子谢你!”包得附耳曰:“如此如此,不但报仇,而且得亲。”
各位,你说是个啥主意?原来此时有一李大人,乃是公子官,因他父亲在朝官高势大,在皇上面前讨了一个美缺命他去做,贪财无厌,搕计属员,毒害良善。上司奈他不得,才奉书与他父亲,说此方人民刁蛮,多有逆案,不如另调美缺。他父因此另调一缺,满载而归。来至江口,那夜来些强盗,逢人便杀,将李大人杀死,银钱货物抢尽而散。他父痛子惨死,命天下各州府县捉拿盗贼。潮州捉得两名,供是抢李大人的,问他同党姓名,至死不招,收卡候讯。包得进城把盗买活,教咬住封官儿同伙。
再说封官儿闭门读书,侍奉父亲。一日,可亭到亲戚家去,忽来数十人,手执器械,将官儿一链锁去,拉到官前。州官坐堂问曰:“胆大封官儿!为甚抢劫财货,杀死官府?今见本州还不从实诉来!”官儿曰:“学生闭户攻书,今日忽来几十个公差,无缘无故把学生锁拉进州,还望老父台作主。”官曰:“你在江口杀死李大人,抢了银子,还假装不知吗?左右与爷看刑侍候!”官儿听得大惊,眼泪双流,诉道:
跪法堂不由人珠泪滚滚,尊一声大老爷细听分明。
民先祖在平阳为官清正,老爹爹乐喜事隐居耕耘。
民自幼读诗书品行端正,知法律与报应从未坏心。
每日里在家中把亲孝顺,又何能劫官府千里杀人?
“哼,你伙同盗贼在江口抢劫,杀死李大人,今见本州还要强辩吗?”
呀,大老爷呀!
说抢杀是何人递呈具禀?切不可听虚言诬陷学生!
“胆大狗奴!还说本州诬你?左右带盗来对质!”左右带到,官问:“你说封官儿与你同谋劫杀,如今已到,有他无他,从实说来!”盗曰:“大老爷呀!我与他同盟合伙,劫官分脏。”
呀呀!
听此言骇得我神魂不定,为甚么说我是合伙同盟?
我平素未与他结有仇恨,难道说那盗贼这样无情?
转面来我问你尊名高姓?
“我叫把山虎李贵,难道你就认不得了?假啥子!”
为甚么将抢案平白诬人?
“我与你劫李大人是盟过誓来的,难道你不认就把此案滚脱了吗?”
这这这正是黑天冤活口咬定,浑身上生有口也辩不清!
真果是强盗心比狼更狠,眼睁睁将活人抬到死坑。
尊父台切不可把他话信,有几个做强盗不坏良心?
犯了案怕受刑捕风捉影,拉空子来填槽皂白难分。
“狗奴!有人对质还要强辩?与爷重责四十!”
这一阵打得我两腿血浸,痛得我犹如那乱箭穿心。
我本是读书人宦家根本,焉能够招盗案辱了先人?
“封官儿,本州劝你招了的好!”
大老爷叫民招民就招认,大老爷说民抢民就抢人。
谅必然大老爷亲眼看定,才知道宦家子与盗同群。
“哼,狗奴!如此烈嘴,左右拿抬盒来装起!”
这一阵受抬盒昏迷不醒,好一似阎王殿走了一巡。
这都是我前生做事过分,才有这黑天的冤枉缠身。
“有招无招?”
呀,大老爷呀!
受不起苦毒刑情愿招认,与盗贼劫官府一概是真。
还只望太老爷施番恻隐,须念民老年父莫断后根。
封官儿招了,官命画押丢卡。
再说封可亭尚在人家吃酒,忽见牧童来说:“家中出了祸事,把少主人拉去了!”可亭跌跌回来,忙问媳妇为着何事。林氏曰:“锁起便走,不知何事。”可亭就要去看,林氏曰:“离州甚远,喊乘轿子方才去得。”可亭喊人,个个说天黑了不愿去。可亭一夜未睡,估眼望光,至天明乘轿进州,才知儿是被盗扳诬,已收在卡。忙到卡门对禁子说明,进卡一看,只见官儿项带链绳,面目焦黑,只穿一层烂衣,喊道:“儿呀,痛杀我也!”父子抱头大哭一场:
父:见我儿不由父心如刀绞,子:忍不住伤心泪只往下抛。
父:只望儿读诗书龙门高跳,子:谁知道遭冤枉身坐监牢。
父:限只恨无良贼把儿扳咬,子:在法堂受苦刑已把供招。
父:儿就该对太爷好言哀告,子:任你辩任你讲不听分毫。
父:全不念宦家子另眼看照,子:不招供装抬盒命丧阴曹。
父:呀儿呀!这都是父前生多把孽造,子:爹爹呀!都是儿不孝罪才把祸招。
父:怕的是丁封到罪问斩绞,子:可怜间父子情半路分抛!
父:舍不得我的儿读书有造,子:都是儿在前生未把香烧。
父:舍不得我的儿有品有孝,子:爹爹呀!恕你儿未报答养育劬劳。
父:儿呀!可怜父发苍苍年纪已老,子:爹爹呀!风前烛瓦上霜怎受飘摇?
父:儿呀!可怜父战兢兢去把谁靠?子:爹爹呀!也只好梦寐间报答恩膏。
父:哭不尽父子情只把天叫,子:难舍我哀哀父血泪嚎啕!
父:儿呀!怕的是未归家椿树先倒,子:爹爹呀!切不可挂牵儿烦恼心焦。
父子哭得难分难舍,禁子忙来劝曰:“你们不要啼哭,既舍不得儿,就该拿银把仓团了,免得受苦,慢慢设法打救,尽哭何益?”可亭收泪,说和监礼,那里说得好?不要一千就要八百。可亭无奈,请友去说,也未说好。忽见包得走来,喊茶钱,曰:“原来是封老爷在此,几时进州,有何贵干?”其友将他子被盗扳诬丢卡,请团仓礼之故告知。包得问:“要多少?”其友回讲:“二百银子他还不依。”包得曰:“何用许多,此事我愿帮忙。”说罢去了。不久进来,说道:“恭喜封老爷,讲好了,只要四串钱,随时拿去就是。”可亭只得道谢。其友曰:“当真包先生,公事办得熟,一说即便好,钱又不多出,我们休夸很,看来实不如。”一揖而散。
可亭到卡去问,都说:“看包老爷的面,不然二百银子是免不得的。”可亭又访问盗扳之故,俱说不知,只得回家告与媳知。可怜林氏哭得泪干血出,便要进州去看。可亭曰:“媳妇年轻,出外抛头露面,难免惹事生非。前日上坟遇着单武,还受了许多狗气。我仔细想来,或者是包得串通盗贼咬扳,也未可知。”林氏曰:“公公之言不错,定是单武见公不允亲事,出钱买贼扳诬。公公须要打个主意,救出你儿才好。”可亭左右一想,无有计策。
次日,包得又在门外叫喊,可亭出外施礼。包得曰:“前日团仓,亏我去讲,他总说本人应承二百银子,我再三苦说,看我面上方才依允。我想老爷乃一子之家,忽遭此冤屈,有死无生,须要设个方法救出才好。但此案重大,非有大势力、大门面之人到官前去替他辩白,不能得出。仔细想来,非我家公子不可。老爷何不将媳嫁他,他与官说,放你儿子出来。如若不允,你儿一死,媳妇还是嫁人。不若先嫁媳妇救出儿子,岂不两全?我也是怜惜你,不然拿一千银子我都不管。”可亭曰:“先生且退,待我与媳商量回话。”包得去了。
可亭回家,将此言告知林氏,且曰:“明明是单武谋娶,故买盗咬扳。”林氏听得怒曰:“是这样说,媳到上司去喊冤,说他谋夫夺妻!”可亭曰:“媳妇儿呀,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恐你冤还未喊,夫就被他谋死了!事至于此,不如改嫁救夫,免断封门宗祀。不然他将尔夫治死,那时树倒鸦飞,虽欲不嫁而不可得。”林氏一闻此言,心如刀绞,想起夫妻恩爱与公公情分,不禁大哭道:
听公言不由媳肝肠碎断,这一阵好叫奴珠泪涟涟。
只说是奴的夫时运乖蹇,又谁知是狗子出钱买奸。
恨单武做的事理该天谴,活生生将奴夫身陷禁监。
“媳妇何必哭,你夫被狗子陷害,身坐卡中,要你嫁去才得回来,你到底嫁也不嫁?”
尊公公听媳把苦情细谈,未必然叫媳去忍耻从奸?
妇女家怕的是名节有玷,失了节辱父母又羞祖先。
况媳祖中状元常把君伴,公的父平阳府又做清官。
难道媳宦家女反居下贱,常言道是良马不辔双鞍。
媳情愿死阴司绝他妄念,也免得失节操骂名永传!
“媳妇全节固是正理,但把你夫害了。不如听公相劝,改嫁救夫,虽然失节,却能全孝,亦不愧于巾帼。”
这一阵把媳的心肠想烂,想不出好良方实在作难。
不嫁他奴的夫性命有险,嫁得来又失了节烈贞坚。
左一思右一想无有主见,望公公想妙计两地保全。
“媳妇既要舍生全节,何不去到他家慢慢又打主意?”
听此言提醒了梦中痴汉,一救夫二全节三报仇冤。
公明日对媒人许他姻眷,夫归家奴出门双双交关。
合欢时用巧言把他来劝,杀狗子媳然后自刎归泉。
“计策倒好,就是把媳害了。”
奴只要把丈夫救回家院,生死事媳早已丢在一边!
只难舍美夫妻情长义远,又难舍奴的夫志气儿男。
蒙公公把媳妇当作女看,恕媳妇不能够送老归山。
媳妇去报了仇即把命短,做一个贞侠女万古流传。
翁媳正在哭诉,忽听门外一人喊:“老伯伯!”可亭出问,方知是薛纸鸢。且说薛纸鸢自幼家贫孤苦,无计生活,可亭时常周济,后入班子唱戏,已有十年未回。一日从封宅路过,想起可亭恩德,前来看望,正遇翁媳哭诉。听知其情,即请可亭出外,施礼曰:“老伯还认得小子么?”可亭曰:“老夫眼拙,一时难辨,愿乞赐教。”纸鸢曰:“小子是薛纸鸢,当年曾蒙老伯提携,得保身命。今在天全班唱戏,路过此处,特来拜访。”可亭曰:“你如今长大,穿戴齐整,举动斯文,老夫竟不能识矣。”即请进屋。纸鸢拜谢前恩,问及哭诉之由,可亭一一告知。纸鸢曰:“舍命救夫,其计虽好,但是害了令媳。小子倒有一计,可以两全。”可亭请教,纸鸢曰:“像我们唱戏之人,多有不顾廉耻,惟小于不似别班,只以戏卖钱,不以身卖钱,勿限脚数,生旦兼唱,并不与人斟酒、开烟、唱曲、拜保爷、跟官长。今不若装作令媳模样,待他抬去,小子自有脱身之计。我去之后,老伯即收拾家资与子媳远行,自无后患。”可亭曰:“若此岂不把先生屈了?”纸鸢曰:“‘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况受老伯深恩尚未报答,今藉此以报大德,受屈何妨?”
可亭即与林氏说明,翁媳大喜拜谢。林氏说到娘家藏隐。次日去会包得,说媳愿改嫁,但家中遭祸银钱用尽,要四百聘金,儿归媳出,两相交换。包得应允,来告单武,要六百聘金。单武大喜,拿银六百送至封家,即刻进州见官,说封官儿是清白良民,从未出门,此是盗贼扳诬,求官释放。官曰:“这案大了,况是当堂招认,卑职怎敢释放?”单武无奈,只得请人去与官说。官要一千银子,单武咬牙出了,官即提出官儿释放回家。单武喊就吹手轿子、执事旗伞,随着官儿前来迎亲。这纸鸢早已装好,与林氏一模一样,高矮肥瘦,体态风姿,更比林氏美貌。将要出门,官儿进来一眼看见,哭曰:“呀,我的妻呀!你当真就嫁了吗?叫为夫怎么想得下去!”纸鸢恐其败露,掩面假哭。可亭忙把官儿拉进。
包得命众人拉进轿去,一拥而走。抬到单家,高点银缸,拜完花烛,众客齐来贺喜,都说:“好个美貌佳人!”其妻妾亦来道喜,见了纸鸢尽皆吐舌,说道:“无怪乎我那人用了许多心机,连寝食都废了!这样美色,天下又有几个?使些银子倒还值得。”将要坐席,门外火炮喧天,来了两人,把报单书信取出:“请单大人道喜。”单武将报单一看,上写:“恭报贵府大人单武,奉旨授四川保宁府正堂,即日上任。”又看书信,原来是他父的好友、现任本省藩台,与他把缺补好,喊他星夜进省到衙领凭,不然他明日卸任,迟必误事。单武蹬足曰:“偏偏有此意外之事!我费了千辛万苦接个夫人,尚未同宿,就要出门,如何是好?”众客曰:“婚姻事小,功名事大,不如进省去领凭,回来才完花烛。夫妻会合期长,何必争此一夕,失了机会?”单武忙叫发席,收拾行李。他有一妹,名曰玉娥,生得美貌,已有十六七岁,尚未字人。见得新人进门,即来倒茶奉菸,体饥问寒,十分亲热。单武临行,喊玉娥曰:“我今出门,无人陪你嫂嫂,为兄即嘱托你,好心看待,陪他去睡,莫把他冷落了。”玉娥喜允曰:“哥哥放心,天大之事,都有妹子承任。”单武辞别新夫人与众客而去。
再说纸鸢,起初原想黑夜逃走,今听此言心中暗喜,先用甜言蜜语引动春心,后说邪词淫话动其情欲,二人暗地竟成夫妻,即商量逃走。玉娥到次日将哥哥的金叶子盗了几百张,又盗些银子珠宝及值价之物数十件,到夜深时,各乘马开后门而去。次早众妾方知,个个喜笑,也不命人去赶。
过五六日,单武领了文凭回家,不见林氏,寻问妹妹也不见了,忙问众妾。妾曰:“他二人此时不知走到那省去了,不怕你费尽机谋,伤天害理,只想佳人快乐,谁知反把快乐送与佳人,还找妹子哦!”单武即去清查,金叶珠宝一概无存,只有银子失不多点,把足几蹬,仰面一跤,气死在地。众妾扶到床上,用姜汤来灌,半晌方醒,思前想后,好不失悔,于是痛哭一场:
想单武好失悔,于今成了罪中魁。
恨平日多把良心昧,倚父势欺良压善去为非。
有一次谋田产,诱人赌博把时背;
有一次为空言,逞气把人性命追。
有几回争妓把银费,害人倾家破产泪长挥;
有几回酒醉使奸诡,害人父子兄弟各一堆。
上天已降罪,断了香炉灰。
我尚执迷不悟,依然胡作乱为。
封官儿妻本美,是我一见魂魄飞。
用奸计买盗扳诬丢卡内,才央媒穿透与我效于飞。
谁知道他家弄了鬼,女使男装抬进门来坏家规。
拐去我妹妹,财宝失大堆,众妾都董嘴,妻子暗伤悲。
从今后叫我何颜去把亲戚会?也只好戴个鬼脸出柴扉。
这是我恶贯满盈深带愧,神差鬼使自作自受怪得谁!
劝世人莫把天良废,天眼恢恢报应速如雷。
贪淫好色终身累,谋人妻子罪有归。
不信把我单武来比譬,折尽了好福泽、好势耀、好财宝、好美缺,一时化成灰!
报应来时方失悔,活活气死了人欸。
从此朝夕忧气,忽然痰蒙心窍,时笑时哭,竟成痴呆,连妻妾都不能识认。众妾见此情景,盗起银钱货物跟人逃走。他的父亲闻子得疾,接到任上医治。一日,命人带至城外闲耍,走到桥上凭栏观望,见水底影子嘻笑,以手相招,影子亦招,便说:“你要我下来吗?”即踊身一跳。众人听得水响,方才晓得,急忙拉上,已无气了。其父痛子死亡,想:“我偌大官职,连香烟都断绝了。”心想再育,每与姬妾纵淫无度,谁知忧气伤肝,数月即死于任上。其田产被族人瓜分,只留十亩与单武妻子养老,待他死后,归清明会。
却说包得得了单武银子,到城内买一铺子,专于包揽词讼,出入龟窝。一日,在城东某妇家睡觉,被妇人的奸夫杀死,凶手逃走。
薛纸鸢带起玉娥走到别县,将金宝兑换,买田造屋,居然巨富。封官儿回家,见了林氏大惊欲遁,可亭告知其由,命人挑起家资下船,三日到了林家。林氏父母已故,其兄收拾几间房子,把妹子一家安顿。官儿从此发愤告读,次年入学,联捷成进士,为官清正。可亭活到九十余岁,见儿孙顶戴满堂,大笑而逝。
从这案看来,封可亭体父之德,好善乐施,所以得享高寿,子孙富贵。封官儿事亲以孝,后来联科及第,子孙俱为显宦,虽然妻子被人陷害,终得脱苦。林氏贤而且美,后来亦享荣华,只因错想看戏,惹下祸端,希乎害了丈夫。若不是夫妻贤孝格天,焉有个薛纸鸢从空而至?至若单武,倚父势,欺乎天,贪美色,造罪作恶,把父亲前程一旦消亡,自己福泽尽皆折落,不但身遭水厄,而且累父气死;不惟姬妾逃走,而且妹子跟人,竟把单家后嗣绝了。包得助桀为虐,只想银钱,不存天理,以致身首异处。薛纸鸢品虽下流,心不负义,所以人财两得。李大人贪财害民,卒死于盗,财为他人所有。观此数人可知:“人巧于机谋,天巧于报应。”斯言信不诬矣。
栖凤山
良缘皆由夙缔,佳偶自有天成。越嫌越悔越相亲,徒增后来悔恨。
浙江金华府南门外有一萧锦川,妻裴氏,数代好善,至锦川时家已不丰,夫妻犹是乐善不倦。锦川读书入泮,与同里文生何体尧同窗,心性相投。是年同榜中举,回家拜坟做酒。萧期在前,何夫妇带个四岁女儿名朝霞前来吃酒,见萧子嘉言俊秀,又与朝霞同庚,何曰:“我二人同窗同志又同科,古来虽有也不多;况又儿女同年月,二人有缘结丝罗。仁兄倘若不嫌弃,打个亲家又如何?”(萧)曰:“兄家富厚,小弟贫寒,豚儿犬子,何敢高攀?”何曰:“仁兄不必过谦,你我俱系举人,何论贫富?只要仁兄不弃就是。”时有老孝廉孟祥麟,年已八十,品德兼优,听得此言便曰:“此乃天成佳偶,老夫与尔为媒。”何体尧把庚开好,请孟举人同到中堂,叫妻把女儿带出,交庚行礼,男拜岳丈,女拜公姑。
过后体尧做酒,就请亲家上门,把酒过了,同路进京,寓涌泉檐。其店先寓一举人贺野泉,系南京常州人,性情豪侠,虽是文举,亦精武艺,与二人相得甚欢,结为弟兄。及进会场,体尧文章得意,发榜高中,萧、贺二人俱落孙山,遂收拾回去。何送出郊外,出书一封,托萧带回,三人洒泪而别。行至中途,与贺分手。萧归,将书送交何妻向氏,凡何家一切事务,锦川代他管理,颇尽忠心。后有京报到家,报何已中两榜进士,分发陕西华阴县正堂。次年何领文凭回家,带起妻女上任,锦川送至任所方回。后又下了两个会场,仍然落第。幸逢挑选,得授山西平阳县府教谕,上任数年,教得有几个门生,在衙顺便教子。
这嘉言生成聪明,过目成诵,十岁诗文清顺,十四(岁)入泮。是年锦川偶病,半载而亡。这锦川为官清正,没后并无余赀,灵柩难归故里。体尧得讣,亲身来吊,见此情景,凄然泪下,乃赠银二百,令婿盘丧。复见嘉言文字清高,叫他到任读书。嘉言曰:“蒙岳父雅爱,理当从命,但家贫亲老,为人子者岂可远离?伏乞鉴谅。”何嘉其孝,又赠银一百。嘉言盘丧归家,祭葬已毕,闭户读书,不理家政。谁知银钱有限,坐吃山空,不上几年,一贫如洗。
此时何体尧已升布政,膝下无嗣,辞官回家,亲邻俱来叩贺,朝夕饮。嘉言与孟祥麟之子亦去拜问,内堂拜见。何夫妇见婿衣服褴褛,心中不悦,出就客厅。忽府县来拜,问:“少年何人?”体尧甚觉羞惭,答以故人之子。去后,夫人吵闹,说夫害了女儿,这样穷鬼怎与他结亲?体尧曰:“我亦失悔,慢慢想方把庚取回,另放高门。”其女朝霞幼读诗书,颇知节义,听得悔亲之言,总想上前谏劝,又奈是女儿家,不好开口。过后体尧夫妇又议悔亲之事,欲拿银二百,使孟祥麟之子把庚取转。朝霞只得上堂,对二老禀道:
爹妈恕罪容告禀,细听你儿把话明。
已与萧家结秦普,于今缘何要退婚?
“萧家贫穷,我儿嫁去怎过得日子?不如拿银与他,取庚另放。”
呀,爹妈呀!
夫妻本是前生定,先有月老系赤绳。
从一而终人尊敬,重婚再嫁落骂名。
贫穷苦楚无怨恨,才算巾帼女儿身。
孩儿既受萧家聘,生死都是萧家人。
孤鸿犹且不改性,爹妈呀!何须替儿枉费心。
“你这妹崽,说话不知高低!又未过门,怎说重婚再嫁咧?”
呀,爹妈呀!
一言既出终身定,关乎人伦岂可轻?
况是童婚名分正,州城远近谁不闻?
古来烈女夫废命,犹要望门去守贞。
爹爹为官管万姓,教人敦本重人伦。
自家有女反失信,恐怕旁人指背心。
“你这丫头,全不识好(歹)!我不过怕你受穷,是怜惜你,未必就做错了吗?”
呀,爹爹呀,妈呀!
女儿本是菜子命,肥瘦厚薄一般生。
无福王孙成下品,有命茅屋变朱门。
穷通荣辱由天定,万般由命不由人。
“你这妹崽,既读诗书,当知在家从父,婚姻由父主持,如此执傲,你的孝在那里?”
呀,爹妈呀!
自古孝子从治命,从乱使亲落骂名。
萧家目今虽贫困,也是簪缨后代根。
他父与爹有情分,同窗同榜又同盟。
如今教儿另改姓,他父泉下岂闭睛!
“他与父虽是好友,如今已死,也说不得了。你看嘉言穷得那个样儿,为父官居二品,岂与穷鬼结亲吗?”
爹爹呀!
萧郎读书苦发愤,岂是终居下贱人?
未变蚊龙遭困钝,一得雷雨便飞腾。
“你这丫头,为父左讲左答,右讲右答,好,为父就不管你,日后回家不要拨拨借借的!”
呀,爹爹呀!
嫁鸡儿当随鸡奔,嫁犬儿愿与犬行。
你儿听天来安命,有无顾盼随二亲。
总望爹妈存怜悯,看在儿面莫取庚。
皇天自然相庇荫,早生兄弟换门庭。
体尧听此言语,心中大怒,想骂得来,理上又难过去,遂说道:“悔便不悔,为父做官之人,礼仪要备,他有百金为聘,随你嫁去;若无百金,休想完娶!”从此口虽不言,心里总想瞒着女儿把亲悔了。
一日,朝霞带丫鬟小红在花园观花。那花园门外便是大路,嘉言从此路过,小红认得,便指与小姐看。小姐见他身虽褴褛,体貌魁伟,人材俊秀,看得目不转睛。嘉言见园内女子唇红面白,杏脸桃腮,疑是小姐,看着亦不转眼。小红见得,对小姐道:“我看公子品貌非凡,异日必是朝中贵客。小姐既有心事,何不约他今夜进来相叙?”小姐点头,小红遂喊公子告知,嘉言喜允。二更便至花园,咳嗽一声,小红开门接至闺中。礼毕,朝霞置酒陪饮,便说爹爹欲悔姻亲,以银取庚之事。嘉言曰:“我亦宦家儿郎,虽然贫穷,也不要他的银子,既不喜欢,退庚就是。”朝霞曰:“爹爹虽然如此,我定不从!前日苦苦劝他,爹爹怒骂,要百金为聘,方许过门,奴故特意告知。”嘉言曰:“小生之事,小姐尽知,衣食尚不能全,那有百金作聘?如此看来,夫妻怕有些险。”朝霞曰:“常言道:‘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我立志不从,他又其奈我何?倘若逼嫁,我便一死全节!”嘉言曰:“蒙小姐这番雅爱,小生何以报答?”朝霞遂以金钗、金环、玉钏、玉戒、珠翠首饰数件,约值百金之谱赠之,曰:“闺中首饰不多,君可持此回家变卖,送期完娶。”即命小红送出。
一日,有贼将花园门拨开,打个大洞进小姐房中,去床上扯被盖;小红惊醒,拉着贼手便喊。贼抚其口,朝霞在别床听得,轻轻下床开门,往暗处躲避。小红死不放手,贼以刀骇,小红越喊,贼遂杀死,将衣服首饰包裹而去。小姐见贼去方喊爹妈来看,见小红杀死,衣服首饰一概无存。次日开了失单,命人报案。
再说嘉言母病,无钱医治,拿了一个翠玉戒指进城去托孙银匠代卖,与他拨钱数百,回家医母。何布政有个管家从银匠处过,见戒指,遂问何来,要钱多少。孙银匠曰:“是萧老爷托我代卖,要五两银子。”管家出银三两买去,带在手上。布政看见,便曰:“此是我在任上去十两银子买的拿与小姐。前日被盗失去。如何又在你手?”管家把孙银匠代萧嘉言卖的话告知布政。布政大怒,曰:“这还了得!身人黉门都要做贼,又敢行凶杀人,老夫定不与他干休!”即打轿进衙,嘱托县官定要从严追究抵命;复命管家在衙作证。
官命差人将嘉言叫到,骂曰:“尔既为秀才,当守卧碑,焉敢盗物杀人!可知罪么?”嘉言曰:“生员素守法律,闭户读书,曾在何处杀人盗物,谁人见证?”官曰:“你盗何布政小(姐)房中衣服首饰,杀死丫鬟小红,现有玉戒指为凭,管家作证,还不认吗?”嘉言曰:“戒指是我父亲遗留的,因母病无钱,托孙银匠代卖。岳父见生贫穷,意欲悔亲,冒认戒指,诬告生员,望父台详情。”官怒曰:“你这狗材,满口胡说!你岳父官居二品,身管万民,就要悔亲也不拿命案诬你!好好问你,你是不招的,左右与爷重责!”嘉言曰:“生员受朝廷顶带,你也打不下。”官命罚学,又问:“招也不招?”嘉言曰:“犯生实未盗物杀人,如何招认?”官大怒,命掌嘴八十,打得嘉言满口血流,哀哀哭诉道:
八十掌把我的牙关打烂,尊一声大老爷细听详端。
因我父为清官一尘不柒,身死后无余积家下贫寒。
我岳父嫌我穷欲悔姻眷,暗地里将盗案诬害生员。
“你不作盗,他就要悔亲也奈你不何,今有戒指为凭,你那们辩得脱?”
生有日从他的花园路衝,见一女与一婢在把花观。
忽听得小红女将生叫转,说小姐有话叙约在晚间。
二更时与小姐闺中相见,说他父要百金方许团圆。
即赠生玉戒指钗环数件,变聘金送佳期配合良缘。
因母病将戒指去把钱换,我岳父见戒指正中机关。
就家中被贼盗把生诬陷,望仁恩细详察洗雪寒冤。
“狗才!前说戒指是你父遗留,今说是他女所赠,前后异词,明明是狗材偷盗,还不招认!左右与爷苔四十!”
呀!
这一阵打得我两腿稀烂,皮肤上好一似滚油在煎。
真乃是黑天冤从空降鉴,将活人抬死坑有口难言。
“招也不招?”
我未曾杀死人怎招命案?打死我将冤情诉告帝天!
“狗才!实在嘴烈,左右拿夹棍来,把狗材夹起!”
呀,大老爷呀!
适才间夹得我魂飞魄散,险些儿不能够再到阳间。
似黄泥入裤裆是非难辩,跳黄河也难把一身洗干。
“本县劝你招了的好,免得受这苦刑。”
我本是读书人品行不乱,又岂能招盗案羞辱祖先?
“自有证,还要强辩?快拿抬盒来装起,看他招也不招!”
受抬盒我曾到森罗宝殿,忽见得儿的父衣冠俨然。
说我是今世冤前生罪案,又何必苦分辨徒受摧残。
口问心细思量自己打算,想不出巧妙方心如箭穿。
罢罢罢到不如招供上献,小红女本是我一刀归泉。
“衣服首饰共有多少?呈上案来。”
论首饰与衣服已将钱换,入赌场不两日把钱输完。
这便是犯生的真情一片,望仁恩发慈悲笔下周旋。
诉毕画招丢卡。这卡犯知他是读书人,难得到此,弄得嘉言不死不活的过了一夜。其母裴氏把卡和了,然后才得母子相见。忽见其子形容憔悴,一身黢黑,不胜痛哭,禁子催迫几次方才出卡。可怜裴氏每日送饭,总想把子救出。
及解秋审,嘉言反供,发回本县,正值新官接印。这新官姓石,系进士出身,极其清廉。嘉言递纸称冤,石公调卷细阅,知其受屈。何布政即上堂嘱咐,送银一百。石公不受,曰:“学生做朝廷的官,管朝廷的民,是非自有公断,何须老先生送银?学生敢受以伤廉洁乎?”布政回家惶恐,又托朋友送官一批时兴器玩。石公难拂朋情,只得强受,把嘉言定作流罪,发配福建建宁府充军。那府官与石公交厚,临行出书一封,递与嘉言曰:“尔到建宁,将书投进府衙,自有好处。”嘉言拜别。其母与亲友已在城外店中置酒等候,见嘉言出来,母子哭得天昏地暗。亲友力劝,请押差一同上席,又托押差路上照看,洒泪而别。他母多得石公怜恤,时赠钱米,不致冻饿。
这嘉言走到建宁,押差投文,县官打发回去,即发嘉言在府衙听用。府官姓胡,名秋帆,山东人,系进士出身,为官清正。嘉言将书奉上,书中备说萧嘉言被害含冤,有才有能,托府官另眼看待之意。胡公见嘉言品学俱优,心中喜悦,即收为义子,改名胡嘉言,在衙读书不题。
再说何体尧自嘉言去后,命人把庚取回,将女放与翰林之子王承宗。朝霞闻知每日啼哭,不饮不食,誓愿以死殉节。体尧夫妇百般劝解,那里肯依?继以怒骂,亦不改志,又命亲戚妇女相劝,终不易其初心。看看出阁期临,只隔两日便要来接,朝霞是夜进房,想起丈夫遭难,自己命苦,不觉伤心,痛哭道:
进房来忍不住咽喉哽哽,想起我终身事泪湿衣襟。
常言道女子家名节要紧,失了节羞父母又辱先灵。
心想要守节操违了父命,若从父又背了结发夫君。
是好马尚不辔双鞍双镫,难道说既为人不如畜牲!
那孤鸿不另配犹有悟性,既为人又奚可不若飞禽?
这都是在前生未把善信,致今生鸾与凤不得和鸣。
奴情愿矢贞节引颈自尽,千秋后也得个美誉声名。
一更里月初升穿窗射影,朝霞女自怨是薄命钗裙。
自幼儿出娘胎端壮雅静,读诗书通今古出口成文。
见过了许多的香闺袖领,都立着冲天志不柒一尘。
何况奴生朱门千金之品,焉能够学下贱再嫁重婚!
二更里半天中月明如镜,想起我老爹爹好不心疼。
你也曾做高官身为布政,教百姓敦孝悌要重人伦。
见别人败名节你都恼恨,难道说自家事全不思存?
总说女不听劝违逆亲命,并不想大丈夫一诺千金。
三更里月正明忽被云隐,想起我母亲娘做事无情。
幼小时把女儿谆谆教训,说妇女最忌的失节贪淫。
你也曾受皇上一番诰命,为甚么反教女背义悔亲?
儿的身虽然是母亲怀孕,儿的心如皓月天际常明。
身可夺心难移冰霜凛凛,不怕你用力多枉费机心!
四更里月偏西人声寂静,想起我婆婆娘哭不成声。
只说是接媳妇昏定晨省,谁知道为着媳反害婆身。
可怜间年半百无人看问,血气衰都不免忧气伤神。
又兼之家庭中银钱不顺,凡少长与缺短谁来调停?
媳心想到婆家来把孝尽,又怎奈二爹妈不肯容情。
五更里月半山凄风冷冷,忽想起奴的夫似箭穿心。
只说是夫妻们百年聚庆,又谁知鸳鸯鸟不得同群。
夫为妻遭冤屈声名败损,夫为妻在法堂受尽非刑;
夫为妻招命案卡中囚禁,夫为妻险些儿性命归阴。
蒙石公才将夫发配外省,别老母抛你妻离了乡村。
夫为妻受过了千苦万困,妻焉能从父命忍耻偷生?
想到此不由奴七窍火喷,朝霞女就如此了却一生!
哭不完夫妻情心头苦恨,看看的东方白天欲黎明。
倒不如将红绫交代性命,看明朝成千古江上峰青!
哭毕自缢。
有一乳娘汪胡氏,夫死守节,家贫,其子与人牧牛,自小红死后,即与朝霞相伴。听他哭了一夜,黎明无声,心慌起看,见缢大惊,急忙解下,半晌方苏,即劝曰:“姑娘何必性急?知道的说你死节,不知的说你逆亲,即萧郎亦不知你为他而死,何不逃往婆家?现今你婆婆为儿忧气成病,逃到他家,可以尽孝,日后又可夫妻团圆,外人也知你节孝两全,那些不好?”朝霞曰:“乳母之言亦是,但我女儿家无人引路,如何去得?”乳娘曰:“我同你逃去。”朝霞喜允,即将首饰衣服打做一包。下午,王家新郎回至,鼓乐喧天。母来劝嫁,朝霞假允;母喜,将王家首饰衣服送来,朝霞裹在包内。夜与乳娘开花园门,走至萧家叫门。裴氏开门问明,婆媳大哭。乳娘劝勿声张,朝霞从此隐匿不出。
再说何家次早催妆,不见新人,举家惊慌,何布政急得捶胸蹬足,遍寻无影。新郎两次告行,无言可答。新郎心疑,细问才知失了新人,气得脸青面黑,大怒曰:“这老儿做事可恶!既嫌寒家,就莫结亲;既已结亲,何故将人藏了,故意把我羞辱,是何道理?”愤怒而归。家中只说新人已到,燃烛铺毡,大吹大打,忽见新郎怒气满面,细问才知做出一场把戏,翰林心亦渐怒,命子具控。
石公唤体尧问明情由,说体尧养女不教,可退王家聘金,认酒席银百两。体尧又羞又忧,暗暗访问,知女去在萧家,命人来接,朝霞不归。体尧大怒,亲身来接,朝霞出堂请罪。父曰:“你这贱人全不知羞,私逃出外,弄得为父丢脸受气,随父回去才与你说!”朝霞曰:“孩儿从前说过,誓死不嫁二夫,是爹爹知道的。此事也难怪孩儿,若从亲命,失了节操,望爹爹原谅。”父曰:“不必多言,随父回去罢了!”朝霞曰:“孩儿既已到此,焉有回家之理?即要回家,等待萧郎回来,双双回门,才成体面。今随爹爹回去,外人看见,当真说儿是私逃淫奔了。”体尧大怒,命左右拉上轿去。朝霞忙退进房,把门紧拴。体尧大骂,命人打门,裴氏上前说道:“你无缘无故在我家闹些甚么?若把我媳逼死,要你不得下台!”体尧气急,扬拳欲打,左右拉住。裴氏曰:“你还要打么?你充你的官,我破我的命!”即一脑钻撞来,左右亦拉住。二人闹个不得开交,邻居都来劝解。
忽石大老爷因送上司,回来从此路过,见多人吵闹,忙问何事。裴氏来至轿前,将前事细诉一遍。石公进屋,见体尧曰:“原来老先生在此,失敬!失敬!”即骂裴氏曰:“他也是朝廷之官,汝何得与他混闹?就有不了之事,自有本县作主。”即把朝霞唤出,问曰:“汝将违逆亲命、私逃出外的原由从实说来,倘有些微不是,本县定要责打。”朝霞叩头禀道:
大老爷高悬明镜,听小女细说苦情。
奴小时许与萧姓,名嘉言奴的夫君。
公公死家屋贫困,我爹爹便欲悔亲。
要百金拿来作聘,无聘礼逼退红庚。
奴心想幼年聘定,悔亲事失了节贞。
是孝子当从治命,从乱命陷亲嫌贫。
将首饰暗地相赠,命萧郎备礼来迎。
因家中夜有盗进,杀小红偷了衣裙。
萧郎夫因母得病,卖戒指惹下祸根。
诬盗案法堂拷问,险些儿性命归阴。
多感得恩公怜悯,将萧郎发配充军。
父将奴又许王姓,前日里亲迎过门。
奴殉节引颈自尽,有乳娘劝我逃奔。
替丈夫来把孝尽,到婆家苦守霜冰。
因此上爹爹恼恨,今日里逼奴回程。
我婆婆心中气忿,来阻挡两下相争。
感恩公路过此径,才息下满天雷霆。
这便是实言告禀,望恩公额外厚情。
使小女名节不损,虽没世不忘大恩。
朝霞诉罢,石公心想:“天地间那有这样节烈女子?可喜,可贺!”即谓体尧曰:“听此女之言,从一不二,心如金石,不为富贵所移,势利所逼,真乃贞烈之女!老先生岂不闻‘家有节妇,九族增光,神钦鬼敬,旌表题坊’?老先生既有此女,就该曲全其志,以完天地之正气。婿虽贫穷,正当提携于他。倘若把女逼死,老先生心又何忍?不如听学生相劝,就令小姑娘在萧家奉姑,候婿回家团圆,那些不好?”体尧羞得满面通红,只得答曰:“领教,领教。”即命左右齐回,石公亦回衙去。朝霞于是命乳娘将首饰衣服当百余金,赎取田地请人耕种。裴氏见媳贤孝,反以儿子不在,过不得意,时常宽慰。朝霞亦恐婆婆挂念丈夫,每日劝慰。自此以后婆媳倒还快活。
过了两年,裴氏偶得一病,十分凶危,医药不效。朝霞尽心体问,久无倦容,每夜跪在灶前虔心恳祷,愿减算以益姑寿。谁知病更凶险,竟自归阴。朝霞哭得几次昏绝,乳娘再三劝慰,乃请家族备办衣衾棺木,祭奠安埋。其父闻之,亦不吊问。朝霞心想:“丈夫未归,婆婆又死,如何下台?”从此朝夕啼哭,乳娘多方宽慰,朝霞始不甚哭。
过了几月,石公忽解任升府。王承宗因前日亲迎受气,后接李家人女,过门就病,未两年而死;闻裴氏已故,朝霞无依,又见他贤而且美,心中悦慕,今遇石公解任,正是机会,于是命媒与何布政说仍愿结亲,以解前怨。何布政亦愿将女另嫁,兼慕王家巨富,想允又怕女儿不肯,弄出前番丑态,乃曰:“候与女商量回话。”次日命人来接,朝霞心想:“两年不通音问,今忽来接,并非好意。”遂托病不归。即命乳娘访问,回说王公子又欲结亲,接小姐回家许婚。朝霞闻知心想:“此番回去定要失节,若不回去,又执拗不过。”左思右想,别无良方,遂对乳娘曰:“闻萧郎在建宁,乳娘何不陪我前去找寻?免得在此受尽欺逼。”乳娘曰:“此离建宁干山万水,女儿家鞋尖足小,红颜粉面,如何去得?”朝霞曰:“在此受逼,终是一死,不如吃些辛苦,得见丈夫,死也甘心。”乳娘曰:“姑娘既然要去,须扮男装,路上才得放心。”于是朝霞把田地佃了,备办男装,请乳娘侄儿抬轿,一早出门,望建宁而去。后何体尧闻知,亦无可如何,叹气而已。
却说朝霞扮作公子模样,改变姓名,托言建宁探亲,乳娘装成奴仆。走了半月,从栖凤山过,山上忽来一党喽卒把轿拦住,轿夫各逃性命,众喽卒抬上山去,献与寨主。原来寨上是个女大王,生得十分绝色,便问:“何方人氏?姓甚名谁?出门何事?”朝霞假说姓名,出门探亲,在外已久,无有路费,求王爷施恩,放下山去。那大王见朝霞俊秀,犹如子都再世,潘安复生,起了好色之心:“若与他配合,正是一对才子佳人。”遂备宴相待,命一老妇前来说亲。朝霞听得此言,犹如半空中打个霹雷,目跳心惊,曰:“小生出身寨贱,不敢高攀,况家中已有妇人,岂可再娶?”那大王曰:“既不应允,拿去杀了!”二人大惧。乳娘曰:“不如暂允,洞房之中哭诉苦情,或者吉人天相,得逃性命,也未可知。”朝霞只得应允。
寨主大喜,即命铺毡挂彩,大设筵席,拿些袍衣与朝霞穿好,拜完花烛,至晚送入洞房。寨主恭身拉着饮了合欢杯。众人辞出,寨主闭门请睡,催了两次,朝霞无法,只得脱衣解带。除却头巾,乌云挽卷;脱了皂靴,金莲瘦尖。寨主见了大惊,问曰:“你是何处女子,敢来诓我?若不实说,定追狗命!”朝霞上前施礼,两眼流泪,从头细诉道:
上前见过王爷驾,细将来由说根芽。
奴住金华小河坝,生长何家叫朝霞。
父名体尧官职大,身为布政署按察。
只因奴夫家贫乏,爹爹每次嫌贱他。
诬扳盗案丢监卡,希乎一命染黄沙。
后遇石公恩德大,念夫无辜受刑法。
发配充军离家下,父即将奴许王家。
小女誓死不二嫁,苦守冰霜玉无瑕。
王家看期百两御,奴即逃奔到婆家。
过后婆婆晏了驾,王家做事该天杀。
又与我父联姻眷,苦逼奴家去共榻。
奴家闻言心胆怕,犹恐失节误自家。
因此把夫来寻下,主仆男装往外諿。
王爷不知奴是假,不允姻亲便要杀。
无奈权且来允罢,过后慢慢再设法。
谁知即时就婚嫁,银缸高点拜菩萨。
因此得罪王爷驾,还望恩宽把量发。
赦奴死罪饶奴打,释放奴走遍天涯。
倘若把夫来寻下,二世衔环始报答。
诉毕,女大王曰:“既是何伯伯之女,你我都是姊妹,又有何事不得下台?你若早说,免得做出这场把戏。”朝霞曰:“多蒙王爷天恩,赦奴死罪,没世不忘。但是王爷以姊妹相称,不知何故?请道其详。”大王曰:“此话甚长,你且坐下,与你慢慢说来。我本姓贺,名亚兰,爹爹贺野泉,身中文举,又好武事,前在京都会试,曾与何体尧、萧锦川三人结拜弟兄。后因何伯伯高发,爹爹与萧伯伯落第回家,分手以后,各元音信。惟爹爹生性豪侠,好打不平。时因乡中有一节妇,家极富足,本县官贪其银钱,诬以奸情,拿进县中拷问。爹爹邀约绅粮去保,官不准情。爹爹忿怒告到上司,把冤雪明。官含恨在心,因近处有土豪作乱,被官拿获,官叫咬扳爹爹主谋,拿至法堂三拷六问,蒙众绅粮邀恩力作,充罪发配福建兴化当军。母亲因此气死。我又无兄弟姊妹,爹爹路上莫人事奉,故将家财收拾,父女各乘马匹出门。来至栖凤山,忽来数百人抢夺财物。我幼时学得有些武艺,一马当先,把众人杀死多半,爹爹又将贼头杀死,众贼叩头,愿请爹爹上山为寨主。爹爹不允,众贼盟誓坚请,乃上山来。点查人数,只有六百,于是举立义旗,除贼恶习,请究孝悌忠信,不准抢掠劫杀,往来客商投税放行。远近闻风,齐来归顺,不上一年,就有四五千人,操练武事,个个精壮。前岁爹爹病故,众头领立我为主。自思终身无靠,如何结局?总想招一志气男子,谁知今日又遇着你!众目之下,拜完花烛,忽然变卦,明日怎好出外见人?”朝霞曰:“姐姐既虑此事不雅,为妹倒有一策,不知肯从否?”亚兰曰:“你试言之。”朝霞曰:“此事外人不知,不如权且认作夫妻,寻得萧郎,你我同归萧氏。姐居正室,我为偏房,以报今日之恩。”亚兰曰:“此策虽好,但不知萧郎是何人物?”朝霞曰:“他幼年入泮,学问超群,品貌出众,不久定要高中。姐姐若嫁此人,可谓天成佳偶。”亚兰曰:“话到如此说,但是你定在先,我岂可后来居上?不如以年龄为大小。敢问你的生庚若何?”朝霞曰:“我是丁丑四月。”亚兰曰:“我丁丑八月。”朝霞曰:“既然如此,你我姊妹相称罢了。”亚兰应允。二人在灯前盟誓,日后勿得变心。次早依旧男装,出外受众头领朝贺。遂命人往建宁去访萧嘉言。
过了数日,回说:“嘉言在府衙办事,府县不和,县官窃禀府官受贿,今已卸任回京。萧公子不知下落。”朝霞忧闷,亚兰曰:“天生非常之人,必有非常之用。你我在此终无了期,不如统领人马,杀向建宁,捉住昏官,问他要人,自有下落。胜则可以进取,败则回寨退守,以待招安。”朝霞曰:“此言正合我意。但我兵初出,须要谋一胜策,免挫锐气。不如两路出兵,一取瓯宁,一取建宁,使他首尾不顾,自然一战成功。”二人商量,先派二千人扮作客商,于各处埋伏,兵到之日,内外夹攻,自不费力。于是择日出兵,朝霞攻瓯宁,亚兰攻建宁,各带二千人马,突然而来,城中全无准备,因此一鼓而下,出榜安民,降者甚众。二人合兵一处,拿着县官问萧公子下落。官说府官将他收为义子,在衙读书,府官告职,带他回山东去了。此时两处人马连投降者约一万余人,军威大振,就势收附州县。去上数月,得众十万,官军望风而逃,不敢接战,得了福建全省,雄踞一方。朝廷发兵,屡战屡败。
时有探花胡嘉言,其人正直,不畏权贵,朝中大僚保奏他出征。天子大喜,即封胡嘉言为征讨大元帅,统兵二十万,剿抚并行。
各位,你说探花是谁?就是萧嘉言。在胡秋帆衙中读书,因府县不和,秋帆看淡宦情,告职还乡。嘉言从他姓胡,进场考试以长案入学,联科及第,中了探花。因他性直敢言,公卿保奏他征剿福建,意欲假手于贼以杀之耳。
且说嘉言统兵到了福建,扎下大营,命人下战书,明日会话。次日两边各整队伍,嘉言立马阵前,朝霞、亚兰亦立阵前,拱手曰:“元帅请了!”嘉言欠身说曰:“我朝大明太祖皇帝,神圣文武,混一天下,至今百余年矣。我主嘉靖君正臣贤,兵强国富,九州之内,共戴尧天;四海之中,同歌舜日。况尔本是皇上子民,祖宗受其覆载,父母沐其宠荣,应宜习文就武,与皇家建功,致君泽民,为天下除害。为甚不守臣节,倡乱造反,动无名之兵,获负义之罪,抢夺州县,荼毒生民?本帅奉旨出征,人强马壮,兵锐粮多,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尔等就该倒戈归命,释甲投诚。本帅为尔保奏皇上,赦已往之罪过,成日后之功名,将功折罪,而挂印封侯,那些不美?如果执迷不悟,恐天兵一加,危如累卵,城破军亡,后悔何及!”朝霞见他说话实似丈夫,但阵前不好问得,越看越呆,不知答话。亚兰接口说曰:“我等皆是清白良民,千金贵体,受昏官之陷害,诬以反乱之声名,屈死我父,刑及无辜。尔主只知宴乐深宫,不顾民间疾苦,任用贪吏,黜罢忠良,是以动众兴师,与父报仇雪恨。常言:‘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非一家可私,惟有德能享。’况我以仁义之众,敌尔残暴之兵,除天下之腥闻,成山河之帝主。雄兵一起,华夏归心,何不投明弃暗,以作开国元勋?倘若斗勇交锋,未免军威并失,到那时国破家亡,君辱臣死,又有何益?”嘉言听得大怒,命左右俱力上前,擒此泼妇。诸军一齐喊呐交锋,两边混战一场,互有杀伤,各自收军。朝霞回营对亚兰曰:“今日阵前那位元帅,正似萧郎。”亚兰曰:“既是萧郎,明日领军去单溺他主帅接战,姐姐诈败,待他赶近身来,便知是非。”
次日,朝霞领兵五千来到营前,单搦嘉言接战。未及交锋,朝霞向东而走,嘉言领军赶来。看看近身,朝霞回头,大声言曰:“来者莫非萧嘉言否?”答曰:“正是。”朝霞曰:“不意夫妻在此相逢,岂非万幸!”嘉言着了一惊,勒马问曰:“你是何人?然何夫妻相称?”朝霞曰:“萧郎夫,你就认不得了?奴是何朝霞!”嘉言曰:“面貌倒还相似,为甚又男装从贼咧?”朝霞曰:“奴家为你受了千辛万苦,男装寻夫,从虎口中逃出性命。今日从贼造反,也为寻夫而来。”嘉言曰:“你当真是何朝霞吗?今日相逢,犹如梦寐!”二人下马,各把诸军喝退,弃刀见礼,夫妻抱头恸哭:
妻:一见夫君泪长淌,夫:不由为夫泪汪汪。
妻:夫君犯罪离乡党,夫:连累贤妻受惊惶。
妻:爹爹将奴另许放,夫:又与何人结鸳鸯?
妻:王家择期迎百两,夫:贤妻处此怎筹量?
妻:暗地逃奔夫府上,夫:才算贞烈女姣娘。
妻:陪伴婆婆尽孝养,夫:多感贤妻奉高堂。
妻:谁知婆婆把命丧,夫:怎么说,难道我妈已辞阳?
妻:祭葬尽礼把山上。夫:呀,妈呀!我的伤心苦命娘呀!
说着就仰面一跤,气倒在地,朝霞连声叫喊,半晌方才转来:“呀,妈呀!怎不叫人痛断肠!”
妻:夫呀!王家又把亲来讲,夫:母死谁与妻承当?
妻:男装出外寻夫丈,夫:为甚又与贼同行?
妻:栖凤山前把贼闯,夫:莫非被虏上山岗?
妻:虏去要我同罗帐,夫:不知贤妻是女娘?
妻:不允喊杀将妻绑,夫:就该假允慢想方。
妻:花烛之夜露本像,夫:才是母凤配雌凰。
妻:问来才是遇亲党,夫:又是谁家女大王?
妻:他是野泉贺叔养,夫:曾与我父拈过香。
妻:又虑此事不雅相,夫:嫁过丈夫放了黄。
妻:依然装作夫妻样,夫:遮人耳目免羞惶。
妻:日后同嫁夫府上,夫:我有何德敢承当?
妻:命人建宁把夫访,夫:已随义父转回乡。
妻:因此领了兵和将,夫:那有寻夫动刀枪?
妻:拿住昏官问何往,夫:官必知道我行藏。
妻:谁知夫已中黄榜,夫:奉旨领兵来靖疆。
妻:今日相逢从天降,夫:好似三更梦一场。
妻:彼此归顺我皇上,夫:不费一矢与弓张。
妻:怕的当今把罪降,夫:将妻苦情上奏章。
妻:力白寻夫非贼党,夫:准备霞冠与裙裳。
妻:三人同归相随倡,夫:琴瑟调和乐非常!
哭毕,嘉言曰:“你我夫妻既然相会,妻可回营,命贺氏带领兵将来营投降,为夫即日奏闻天子,早些班师还朝,夫妻配合。”
朝霞回营,把夫妻相会之事告知亚兰,亚兰大喜,出令曰:“我等皆是女流,为寻丈夫起兵,并非妄想尊位。如今既见丈夫,即要投诚归顺。汝等有愿从者,即随我去;不从者,给以路费回家务农。”此令一出,兵散大半,余随二人到嘉言营中投顺。见礼已毕,序坐,三人相视,面项通红,无言可叙,即到寨后备宴相待。
不数日,圣旨已到,焚香跪读,旨中备言:
何、贺二氏,虽曾猖乱造逆,破县攻城,但一为寻夫,一为父仇,情有可原。今来投顺,朕心喜悦,赦已往之罪,励将来之功。何氏封贞烈一品夫人,贺氏封淑德一品夫人,即日班师回朝。钦此。
嘉言送了钦差,收拾回京。三人上殿面君,皇上赏赐有加,封嘉言为靖疆侯,官兵部尚书、太子太保,赐第完婚。嘉言择日进第,拜完花烛,满朝文武俱来贺喜,开宴三日。过后告假还乡,来至金华,府县郊迎,接至公馆,设宴相陪。县官曰:“卑职前日捕获一盗,问其口供,乃先年偷何家衣饰及杀死小红者也,名朱老五,今已正法,特此告知。”嘉言曰:“此盗既得,我冤伸矣。”于是回家祭祖,将父母坟墓修好,买田以奉祭祀。宴客以后,去拜岳父。此时何体尧夫人已死,银钱用尽,膝下无儿,孤孑一身。忽闻女荣婿贵,甚是悔恨,今见女婿来拜,羞惭无地,上前告罪。嘉言曰:“前日之事是小婿否运所招,怎怪岳父?然非岳父磋磨,婿又焉能至此?”体尧无言可答。
嘉言迎接岳父一同进京,体尧汗颜相从。朝霞买二妾与父侍寝,后生一子,嘉言极力栽培,亦为显宦。又将乳娘之子保举功名,奉养终身。命人去接胡秋帆进京,秋帆不至,即奉以万金。何夫人生四子二女,贺夫人生二子四女,以一子接贺家。后嘉言为官清正,功成即退,富贵终身。
从此案看来,男子当尽忠,女子当守节;富者莫嫌贫,贫者莫坏心,自然老天看成,有个结局日子。你看萧锦川继祖行善,故生贵子,殁后诰封。萧嘉言克尽孝道,虽然遭冤受苦,反因此而成名。何体尧嫌贫害婿,卒致家败人亡,反沾女光以延后。其妻周氏不能挽回丈夫,谁知欲害其婿,反以误女。贺野泉任侠好义,在生虽受冤屈,死后亦有诰封。至如何朝霞、贺亚兰二人,一个尽节,一个尽孝,尽节者生死不二,卒因苦尽而生甘;尽孝者,常变无殊,遂致功成而名显。此固卓卓可称者矣。外此若胡乳娘、石县主之曲全贞节,胡府尊之培植人材,享受皇恩殊无愧欤!惟有前任之县官,趋炎附势,受贿贪财,不详民情,欺诬善类,虽曰食君之禄,究之与杀小红、偷何家衣服首饰之盗无以异也。其后解任而去,谓非报应之速哉!
川北栈
穷人平白想发财,要把方便门开。时来平地一声雷,富将人催。
重庆府有一张云发,家贫,当幺师出身,帮城内川北栈。为人忠厚,谦和殷勤,公直兼之,心慈好善,凡鳏寡孤独贫苦下力之人,饭必多添些,就有少数毛钱,并不掉换。娶妻何氏,生子名银娃,小时常来店中闲耍,极其伶俐,扫地烧火,手足不停,拿东拿西,声叫声应。主人喜欢,命他在店中打杂,每年与他缝套衣裤。看看成人,云发偶得一病,十分凶危。何氏母子请医求神,熬药煎汤,并不松症。云发自知必死,不免将银娃喊到床前,吩咐他一番,使他知道为人处世的道理,日后方能发迹。遂喊子说道:
睡牙床但觉得身体沉困,我的儿近前来细把言听。
父平生并未曾得个凶病,这一回怕的是有死无生。
父死后儿当要守己安分,切不可因家贫坏了良心。
去帮人须当要忠心耿耿,更不可起奸诈欺哄主人。
凡百事早与晚小心谨慎,当堂倌为幺师总要殷勤。
待宾客和商贾至诚至敬,言谦和语稳重切莫高声。
办小菜切不可刀下藏隐,添饭食当看顾下力之人。
凡归帐个个钱不要见尽,有毛钱和少数莫与人争。
倘若是挣有钱莫太看紧,还须要行方便恤孤怜贫。
若客商无银钱远方受困,留一宿赐一饭大有功勋。
儿能够体父志莫坏德行,定保儿无灾难财发万金。
说到此不觉得心中烦闷,莫不是父子情就此离分?
云发嘱毕而死,母子痛哭一场。银娃去与掌柜磕头,借钱葬父,来年帮工退还。掌柜借钱十串与他。银娃备办衣棺,祭葬已毕,即到店中打杂跑堂,早去晚归。次年管案,即顶父职,人亦以张幺师呼之。这幺师殷勤忠直,胜过于父,兼之为人灵便,言语谦和,交呼应酬,事事周到,人人喜悦,远近客商都肯投宿,店内生意比上年兴旺几倍。店主见他每夜归家不便,停间空房叫他母亲搬来居住,供他饭食。何氏见店主气慨,即帮他烧火扫地,喂猪、洗铺盖,极其勤快。张幺师又有孝心,凡饮食办得多的打头奉母,又体父亲之训,不刻苦贫困,不争毛钱少数,别店都想添钱争请,张以父职为重,亦不另帮。
一日,忽来一人,不过十八九岁,衣服褴褛,面黄肌瘦,举动斯文,孤身投宿。店主不歇,其人曰:“小子远方人,来到贵处,天黑难行,歇宿一夜即走。”店主曰:“歇不到了,到别处去。”其人曰:“掌柜,‘那个男儿不出门,谁处都好行方便’,小子也是读书人,留宿一夜何妨?”店主曰:“你才唠叨!叫你别处去歇,那有许多屁放?何不快滚!”其人曰:“□,掌柜,你是开店之家,原望歇客;我们行路之人,原该投店。怎说唠叨放屁去了?”店主曰:“我开我的店,歇我的客,不歇你这宗匪人!”其人曰:“你不歇我罢了,为甚开口就骂,又说我是匪人?到底是奸是盗,拿着我有何凭?岂由你乱骂吗?”店主大怒,撞出欲打,张幺师忙来拉住,将客主掀开,问曰:“客何姓?家住何方?作何贵干?”其人与张幺师作揖,说道:
这阵急得心火喷,老板做事太无情!
装模作样喊我滚,为甚全不重斯文?
“你姓啥子?”
我今告你本杨姓,少年读书在黉门。
“噫,你还是个秀才,出门做啥子事咧?”
跟棚赶考来川省,行至此处夜黄昏。
“既是赶考,为甚不跟学院一路,来在此处何事?”
皆因背时行霉运,放了几抢都无名。
忿气不过回原郡,无有盘费当衣襟。
“完了,读书人是这样下场就造孽了。”
呀,幺师呀!
男儿谁不离乡井,歇宿一宵就起程。
张幺师听得此言,心中怜恤,去与店主说情,曰:“此人姓杨,是个读书人,跟棚赶考回家的,歇宿一夜,谅也无妨。”店主曰:“新官出得有示,凡单身孤客来历不明之人,不准收留。此人一无行囊,二元包伞,如何留得?弄出事来,谁人担待?”幺师曰:“我已问明,只管放心,凡事有我。”店主准情。张幺师留他进来,与他看了一铺。
次日,忽落大雨,店主不好催他起身。落了三日,雨仍不止。杨客人忽染时行痢症,上呕下泻。店主唤幺师曰:“那杨客人,你快喊他走,若是无钱,口案我也不要,免得死了打脏我的店房。”幺师问曰:“杨先生,你病体如何?掌柜喊你走。”杨曰:“我头昏肚痛,四肢无力,寸步难行。望幺师说句好话,我好点就走。”张幺师对店主曰:“他病重难行,不如请医调治,好了也有功德,就死了也无甚事。”店主曰:“跟你说莫打脏我的店房!惟有你爱讲功德,我开店之家讲啥功德?快将他掀出去!”幺师对杨说:“掌柜不准,总要你走。”杨泣曰:“我一出去就是死了,况又口案未开,如何是好?”幺师恻然不忍,想:“我父临终吩咐要做好事,他这样儿出去必死,不如做件好事。”遂将杨扶至自己房中,让铺他睡,自睡草荐。又垫钱请医调治,谁知越医越重,先白后红,卧床不起,解便难行,弄得满房腥臭。张幺师日扫数次,熬药煎汤,送茶递水,殷勤服侍,并无怨恨之心。后请一医,说他行路受热,心有伏火,只认受湿受寒,所以越医越重。遂用清凉之药,方才对症。但身瘦如柴,两足无力,幺师喊他调养,凡案上落得有好饮食尽与他吃,过了半月,方才痊愈。
店主把账一算,口案钱二千八百文,又往药铺一算,药钱八百文,遂喊幺师曰:“那杨客人如今病也好了,体也复了,这些口案、药钱看他如何设法?”幺师明知无钱,迟延未问。店主把杨喊出,问曰:“你如今病好,可将口案、药钱开销,早些回家,免得越吃越多。”杨客人曰:“我在此处人地两生,又无朋友亲戚,那有法设?掌柜已恩不如再恩,写张约据与你认利,回家即刻送来。”店主曰:“说的好话!你那们体面,初来那们行市,逼住我都要栈,好说无钱吗?既然无钱,你要去找!”杨低头不语。店主曰:“我那里有担水桶,去担水卖,一天也可找钱二百,快去找来开我!”各位,你看这读书人如何担得水起?店主逼住要担,把杨一吷二,骂得杨口不能开,头不敢抬。又吩咐幺师喊他跟倒设法去找,“倘若走了,要你垫赔!”幺师无奈,把杨喊到无人处,问曰:“店主追逼得狠,你到底设得法出么?”杨眼泪双流,说道:“呀,张幺师呀!只说出门贪玩耍,谁知无钱实作难!”
这几日急得我珠泪长淌,尊一声张幺师细听端详。
悔不该出远门东游西荡,跟学院到四川前来放枪。
人背时放几个并无一响,只落得无盘费当尽衣裳。
蒙幺师说好话住在店上,又谁知得疾病倒卧牙床。
店老板莫良心起向外往,幸幺师发慈悲留我同房。
又况是痢疾病痾得不像,日夜里离不得毛厕缸缸。
过得我撑不起痾在地上,
幺师呀!
你看那红鲜鲜又臭又脏。
“好,快莫说起,我要作呕了。”
多承你耐烦心时时扫荡,垫银钱清医生熬药煎汤。
好饮食你不吃把我奉养,看看的病体好才得起床。
“到也罢了,也不枉我臭了二十几天。”
店老板要饭钱就把脸放,一挨□二受吷开不起腔。
逼住我去担水挣钱还账,喊幺师跟着我怕我躲藏。
“你到底担得水起么?”
呀,张幺师呀!
你看我瘦筋筋如柴一样,病才好怎担得井水上缸?
我也是读书人斯文气象,就落魄也不至担水下场!
“那又如何设法咧?”
不会偷不会盗又不会抢,肩难挑手难提怎样想方?
“好,我就把你放了,快些回家,这点口案钱我跟你垫了就是。”
呀,张幺师呀!
我腰中无半文怎向前往?怕的是千里外饿死路旁。
这也是读书人品行不讲,才落得立此处悔断肝肠。
有父母和妻子不能看望,定然要作孤魂飘泊他乡。
“好,你莫哭了,我再拿四百钱跟你作路费,你快回家去了。”
呀,张幺师呀!
多承你赐路费许多情况,异日后得了志才报恩光!
杨客人拜别而去。
张幺师回店,店主问杨何往。幺师曰:“逃走了。”店主怒曰:“,我叫你好心跟着,如今走了,我这项钱问那个要?”幺师曰:“就问他要也是莫得,莫说跟着他,就打死他也莫得!不如放他回去,或者送来也未可知。”店主曰:“这样流人痞子,他拿啥子送来?”幺师曰:“他不送来,我垫了就是。”店主曰:“此时说垫,后来又要扯荒。”幺师曰:“我心甘意愿垫的,有啥筋扯!”店主即在簿上写“幺师去钱三千六百文”。满店客人见了,个个忿怒不平,说幺师曰:“你如何这样弱?杨某是店中的客,得病死了,难道不用钱吗?怎么要你垫赔!莫依他的,与他面理!”幺师曰:“我情愿垫的,面啥子理?又道是世上挣钱世上使,只要老天保佑我妈多活几年,再垫多些也值得。”幺师那些家门叔爷都来说道:“你这样莫用!他要你垫,你莫帮他!那里不是活路,那里莫得主人?我去替你讲,还要多些工价。”幺师无奈,只得与店主说明家门不依,退工另帮之故。店主自知情亏,假说:“我无非警戒你,下次免得上当,谁要你垫?”即提笔把账圈了。
不觉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就是几年,幺师已有四十岁,此时接妻都生得有儿了。但他素来大方,肯作善事,用钱手松。老母亡故,破钱安葬,丧事如大家人一样,所以每年帮川北栈,工钱就只够用,无有余积。
一日,正逢考试,生童赴考,店内拥挤不通,人人看接宗师,都说海外天子钦差大臣,富贵至此极矣。次日,店外忽来杆人,过来过去,往店内张望,穿戴华丽,末后一人遍身丝裘,衣服极美。店主谓幺师曰:“你去喊生童客人,不要打牌烧烟,那些人来得稀奇,看要却拐。”幺师方才对客说了,那些人又从店外过去。店主愈疑,心想:“今天免不脱,定要却拐。”
不久,忽来一人,志气昂昂,问:“张幺师在那里?”幺师上前交呼,其人作揖曰:“我有一个朋友,请你去吃茶。”幺师大惊,曰:“我莫得事,吃茶做啥?你朋友是谁?”其人曰:“你去便知。”幺师只得一路同去,见茶馆顶头炕上一人,即店外末后过去之人;两旁都是贵客,见张幺师来,都起身拱候。张幺师与众见礼,炕上人请张幺师同坐,幺师再三不敢,其人将张拉坐炕上。张心中惶恐,不知啥子原故。其人问曰:“张幺师都还仙健,但是老了些。”幺师曰:“小子穷健。”又问:“张幺师如今家事好么?”张曰:“帮人瞐口。”又问:“你还认得我么?”答:“小子眼拙,不识贵客。”问:“上年有一杨客人,在你店中住了多久,还认得他么?”张幺师一时忘了,半晌未答。其人曰:“那杨客人住在你店,忽得痢症,店主不让住,你留他同房,垫钱请医。病好,吃了口案、药钱三千六百文,无钱开销,店主逼住担水,你赠路费叫他逃走,可还记得么?”幺师曰:“哦,是了,果有其事。”其人曰:“那口案、药钱你垫了未曾?”幺师曰:“当日店主吵闹,我已垫了,我那些家门不依,要我退工,店主方才把账圈了。”其人曰:“如今杨客人来了,你会不会他?”幺师曰:“会他无事,有钱便将口案、药钱带去开了,无钱店主也不问他要。”两旁人曰:“你这人才老实,他就是杨客人,你认不得吗?”张幺师看了两眼,笑曰:“果然是他,但变成富贵相了,一时不识。杨老爷,你如今穿得这样好,该也高发了?”其人曰:“甚么高发,但得衣食粗备而已。蒙你当日看照,方才得有性命。”幺师曰:“好好好,亏我臭了二十几天,可怜你病得那个样,痾得满地红鲜鲜的,一天要扫十多次,如今想起还有些作呕咧!莫问杨老爷,如今作何事业,来此做啥?”杨曰:“多承朋友举荐,在学院衙中办事,今跟学院来此。”张幺师曰:“昨天接学院,个个夸奖好富贵,好荣耀,好权势,好嚣拥,不知他是个啥样子,就有这们好的命哦?”杨曰:“他还是一个人,但是会读诗书,平地雷一声,变了穷酸相,富贵逼人来,天下知名望。你要看他,明日到考棚里来,我指与你看。”幺师曰:“嗨呀,那榻儿都去得么?脚尚未动,狗就叫起;眼还未看,狗就咬起。”杨曰:“有我,他不敢的。”张曰:“好,我就来看。”说罢,杨起身谓曰:“明日早来,我在那里等你。”遂与众出茶铺而去。
次日,张幺师来至考棚,不敢进去,观望良久,见一人出来喊他进内去。历数层门,见内面铺毡挂彩,金灯银屏,琉璃字画,满室光华。问杨何在,说在内面。从中堂进去,见杨在炕上看书,一见张进,即起身迎接,命在炕上同坐,左右献茶装烟。张问:“学院在那里?”杨曰:“耍一阵慢点指跟你看。”张见满地铺毡,壁蒙狐裘,坐用虎皮,案放古董,床铺锦绣,茶瓶酒器概用金银,心想:“读书人稍为得志,有些银钱,就这样奢华,怎得兴家?”即对杨说曰:“杨老爷,你太奢华了,堂中摆设要若干银子才制得起。曾不记当年在我店中,店主不准你住,无钱开销,逼你担水?如今得志,就这样奢华,不怕折福么?”杨曰:“领教,领教,从今不奢华就是。”忽见一人跪说:“重庆府正堂、巴县正堂要见。”杨说:“传。”只见府县官进来叩头,杨并不起身,亦不点头,只说起来,又不喊坐。张心想:“读书人才得点志,就这样骄傲,都要得吗?”少顷府县官去,又不起身送他。张又对杨说曰:“杨老爷,你太骄傲了,官府叩头,为甚身也不起,头也不点?曾不记当年在我店中,无钱哀告,挨受吷,口不能开,头不敢抬?如今方才得人举荐,就这样骄傲,不怕惹祸吗?”杨曰:“领教,领教,以后我不骄傲就是。”张又问:“学院在那里,还不出来?我要走了。”杨曰:“再耍一阵就出来了。”又见先前那人跪说:“本城道台要见。”杨说:“传。”道台进来跪见,杨亦不起身,只说:“起来,请坐。”张心想:“他是啥子功名,这们势耀?怎么府县叩头,道台见了也叩头?我先前说他奢华骄傲,这才失格,今天怕要却拐!”此时心惊胆战,犹如冲墙一般,汗流浃背,坐也不好,站也不好。杨见之亦不做声。只见道台问曰:“大人几时谒庙拜客?卑职好来侍候。”杨曰:“即日就要谒庙拜客。”道台去了。杨见张模样,问曰:“你做甚么?”张双膝跪地,口称“死罪”。杨将他拉起,曰:“起来,起来,我把实言告你,好生听着:
张幺师又何必大惊小怪,听本院把始末细说从来。
上年子多承你把我惠爱,回家去苦发愤联捷金阶。
在京城伴皇上过了三载,蒙皇恩来宠锡考取钦差。
当学院到四川头品顶戴,初来到尔重庆考取秀才。
想昔年在此处曾把病害,多得你张幺师仗义疏财。
我今日身荣贵学宫总宰,焉能够忘昔日困苦朋侪?
若不是张幺师那般气概,也不知在何处鸣乎哀哉!
今与你说实言勿须恐戒,你是我大恩人怎讲礼来?
把你那火头军丢在云外,跟着我一路去同饮王杯。
有金顶和补服快来穿戴,到京都享富贵快乐无灾。”
说毕,即拿金顶、靴帽、补服命张穿戴,张谢恩。杨学台曰:“你如今不必当幺师了,随我去与我管厨。”又拿钱三千六百文,命把口案、药钱开销,又赏张四千银子,叫知县与他买田舍安家。张出外来,满厨人役俱来叩贺。
再说店主见幺师久不回店,心怪其旷工;忽闻张乘轿回店,问知杨学院即当年落难之杨客人,张幺师已得提携,心中恐惧,怕他报仇,即拿火炮迎接张幺师,与他道喜。张把钱交与店主曰:“此项账目跟你收好了。”店主十分羞惭,忙办十多两银子的礼物,求张送去与杨学院请罪。学院不受,店主更加害怕,即与张送些下程,求张在学院处讲情。于是满城之人都说张幺师疏财仗义,俱来贺喜,张只得拜客做酒。府、县、道见他是学院的恩人,各送银二百。满城富商大贾见官府都送大礼,个个也多送些银子。坐了二百多桌,接银二千六百余两。张即在城中买几间铺子,把家安顿。
考试已毕,与学院去把各府考完,又过科考,进省又考乡试,事毕命张进京。此时张幺师银已得够了,不愿进京,辞别学院回家,将银来做生意,十分兴旺。后来广行善事,活到八十余岁,无疾而终。这川北栈自张幺师去了,生意孬了大半,兼之儿子夜嫖日赌,几年把钱搞完,至今在坐后房。
从此案看来,人生在世,富者不可欺贫,贫者不可坏心;富以钱为善,贫以心为善。若富者能以心为善,其功德比出钱更加十倍;贫者能以钱为善,其功德更无量矣。你看张幺师,体父之训,肯行方便,救难济急,仗义疏财,所出者四百钱耳,而所得者盖什佰千万于此焉。所以古人有云:难中好救人,一钱当几百。出钱不恰当,还是莫功德。张幺师若是不做好事,安能有学院提携?就当一辈子幺师算了,还想兴家吗?川北栈店主,刻苦贫困,全无恻隐仁慈之心,所以子孙落寞。杨学台贪财放枪,不讲品行,希图外面好耍,谁知困厄穷途,若非遇着张幺师,连性命都要却脱。虽然,此亦天之磨励其性情,而后使之富贵也。
平分银
下力当行方便,佣工总要殷勤。天赐福泽两平分,皆因青听圣诚。
昔会理州有一对同年,一名郭安仁,一名江正宗,家俱贫寒,其父务农。两人从小便与人放牛,为人忠实殷勤,手足灵便,言语谦和,人人喜欢,年年升价。这二人不但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而且同心同德同景同村住,兼之又是同甘同苦同帮人。是年,二人俱帮胡永久做长年,凡事尽心尽力,庄稼总要比别人多收。强盗更不敢来。
这胡家先辈乃白手兴家,极其悭吝,一生不知啥子叫天地神祗,啥子叫君臣父子,啥子叫尊卑上下,啥子叫阴果报应;只知狠心积钱,那管你孝悌忠信。他说得不同:“人生在世只要挣得有钱,自然人人恭敬,个个尊仰,今生用不完,来生又用。就是死在阴间,有钱买得鬼挑担,那些不好?”所以他的银子,有了二干必窖一千,他以为俗言说得有:“捡金原是窖金人,今生窖得来生捡。”胡家先辈财运又好,一生不知窖了多少,到永久手边,只有千金,佃人田土,依然悭吝,非年节婚嫁,屋无客,厨无肉,一文不舍,片善不修。见郭、江二人忠实殷勤,心甚喜欢,次年各升钱一串。
一日,郭、江二人挑粮食上街去卖,钱要下午才有。二人到处看望,见一人在公庙行礼,衣冠俨然,进去一看,知是讲圣谕的,便坐下去听。那讲生念了王章神戒,上台坐下,讲的“重农桑以足衣食”那条,讲到后头又念一篇歌词,与众人一听:
今日里坐讲台来把善劝,无非是说报应先哲格言。
劝男子敦孝悌改恶从善,劝女子守六戒名节要全。
劝富贵破银钱来把善办,劝贫贱安本分莫坏心田。
劝商贾做生意切勿欺骗,劝农工久晴雨莫怨苍天。
劝僧道守清规苦把经念,劝医巫把性命莫当戏玩。
读书人先品行后讲文翰,当家师明句读学规要严。
有三教和九流人人都劝,还须要劝雇工月活长年。
像你们在前世都未修善,到今生支落得将力卖钱。
就该要立志向忠厚勤俭,主家事须当做己事一般。
每日里起得早睡得迟晏,切不可当主勤背主耍奸。
紧工月大齐家多把劲展,莫只徒喊主人去请天天。
主人喊主母唤手足灵便,身未去声先应莫装痴憨。
待火房与牧童站高望远,切不可因些小就吷祖先。
空闲时搓脚马逢雨施散,夜晚些扎火把送与客官。
莫杀龟与打蛇莫食牛犬,遇古墓有崩颓垒土还原。
碍道上有荆辣见了就剪,当途中有瓦石除去一边。
凡高坡与陡坎有些缺憾,拿乱石和泥土补砌完全。
这都是尔雇工当行方便,善虽小功德大又不要钱。
果能够久遵行天爷照看,保佑你不久日就把稍翻。
讲生歌毕,又说了一案,乃钱益蒸稗,其子受报,得了科甲之事。
二人听罢,收钱而回。走到半路,郭谓江曰:“今日这台圣谕,正合我们之事,看来人生在世,最怕坏心。古人云:‘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来世因,今生作者是。’你我今生受苦,定是前生作恶,今生再造些孽,到来生伯要耍脱人皮。照讲生所说,送脚马散灯火,垒古墓修道路,一切都是善事,又不要钱,不过出些气力,你我何不做些?修得来世不失人身,也是好的!”江曰:“老庚之言正合我意,我们从此立志夜搓脚马,闲平道路,凡有济人利物之事,一见就做,莫怕淘神。”于是二人照此而行,毫无退悔之心。
且说江正宗有个老表,下力出身,挣得有八百多串钱安家,生得极丑,想要接亲。闻某家有一女亲,令媒去说。媒人得了黑钱,说得天花乱坠,女家要看才允,他无可如何,只得来求正宗打样,陪他去看。正宗不肯,他老表再三苦求,又许钱一串。正宗见钱心动,又见他苦求遂允,于是同去替他把亲结成。日后过门,见新郎不对,女子心中不愿,朝夕吵闹,好吃懒做,几年把钱搞完,改嫁而去。
再说胡永久,见长年做一切善事,以为耗费他的谷草,耽搁他的活路,说道:“你二人听了那个的妖言,爱做空头门路,有啥益处?枉费精神!”郭、江二人见主人悭吝,久欲劝他向善,今见说他,遂乘机劝道:
人生在尘世上要明道理,切不可去乱为使用心机。
贫与富皆由于善恶两意,享荣华受困苦早有定期。
为善人另生在富贵之地,为恶人就使你孤穷无依。
天生富原是为贫者设计,出功果捐赀财把他周济。
生贫者原是为富者出力,替劳苦听使唤走东去西。
像我们在前生未把德积,到今生处贫困受尽寒饥。
将气力来卖钱辛苦无比,凡担轻与抬重磨烂肩臂。
因赶场我二人去听圣谕,才知道不为善枉披人皮。
平道路垒古坟阴阳两利,施脚马送灯火所费无几。
善难小久遵行上天欢喜,也免得二辈子落食拖衣。
主人家佃得有千金田地,衣也丰食也足有穿有吃。
做好事比穷人更加便易,又何妨广施舍救难济急?
矜孤寡恤贫穷舍药施米,兴宣讲设义学完全夫妻。
主人家果能够栽培心地,须勉力急田头切莫委靡。
功程满老天爷看照于你,子而孙享富贵寿到期颐。
胡永久听得此言也不答话,进内去了,从此并不阻他。二人行了三年,全无退悔。
一日,郭在修路,见一大石当中立起,拗了半日,挖得多深,方才拗脱。底下一砖,用锄挖去,锄口透亮,细看才是银砖,把泥洗净,上有字云:“当途瓦石,碍道荆榛;善功虽小,念尔心真;赐银三百,二人平分。”郭不知与谁人平分,心想:“我在此喊,看谁人得应,我便与他分。”于是大声喊道:“平分!”此时江正宗见土埂一统大茨罩下路旁,用锄挖去,下有方石,把石挖开一看,内有一罐银子,好不欢喜,心想:“郭老庚与我同心向善,如今捡银,必是天赐,须要与他平分才好。”遂起身看郭在那里去了,正值郭喊“平分”,遂应曰:“要平分就快来!”郭曰:“你到这里来。”江曰:“你到这里来。”郭抱砖而去,问:“你那罐内是啥子?”江问:“你那块是甚么?”二人各叙其情,哈哈大笑,商量快拿回去,二天才分,免得泄漏。次日不做活路,请银匠熔化,刚刚六百两,各分三百,佃田耕种。
二人居住隔一山嘴。二人请媒讲亲,到处知他捡银,都愿与他结亲。郭娶贺家人女,容貌秀美,性情温和,女工娴熟,言语精伶,勤而且俭,贤而又顺,夫妻最相亲爱。江娶殷家人女,先是小心看过的,谁知过门嫁奁虽好,人就掉包,你看他:身材矮胖背又驼,牙齿暴露眼生花,头发黄红面又黑,两足拖起像王瓜。正宗知受媒人圈套,气得脸青颈胀。然生米已成熟饭,亦无可如何。那知貌既不扬,人又蠢钝,齐不齐来尖不尖,女工针黹俱枉然,一五一十全不晓,吃饭饱了还要添。正宗只得耐烦教训,那知他:做事无头绪,说话莫高低,提头便忘尾,指东偏向西。
一日,江在郭门外闲叙,忽一人与他借件马褂,郭喊妻拿出。贺氏问曰:“夫君是要衣架上的,要柜子里的,要箱子里的?”郭笑曰:“那拿箱子里的。”江心想:“这妇人好聪明,好在行!我明知他只有一件,在他说来好像是富豪人家,衣服多得很样,说来与夫增光,老庚真真好命哦!”回家对妻叹叙,称赞不已。殷氏曰:“那些乖面子话,你怕我说不来吗?二天说些你听,比他还好多了!”江笑曰:“你说得那些话来,我的龙神就管事了!”次日,上湾烧房里来借稿荐,江喊妻抱出。殷氏忽记起前言,要多讲些才叫增光,遂问曰:“他要床上的床下的,睡倒的盖倒的?”借者大笑。江进去骂曰:“你这蠢妇!如何乱讲?”殷氏曰:“你原教我讲多些与你增光!”江曰:“好哦,快莫增了,再增些把我脚筋都增断了!”
是年四月,两老庚换工薅秧子。贺氏推些麦粉,摘些瓠瓜煮汤,下些切面,正宗吃了,回家说:“瓠瓜下切面其味甚美。”又在称赞。殷氏曰:“瓠瓜面都做不来了?看明天我做些,比他更好!”江曰:“你若做得来,老庚见了知你手段好,也免得笑我。”江一早把粉推起交与殷氏,到午回家去端,问:“面在那里?”答:“在蒸笼内。”江揭开一看,满笼瓠瓜,问:“面咧?”答:“那就是面。”问:“瓠瓜咧?”答:“煮在锅内。”原来他将麦粉搓圆做成瓠瓜模样,盘在笼内蒸熟。江见是这样,蹬足曰:“□!你□你呀!”殷氏曰:“我灶内还烧得有一根,你拿起你的去。”江气急曰:“□!天□天呀!这样人都有了!”殷氏曰:“你要□把这根烧的拿去,莫得添了。”江骂曰:“倒是你的妈哦!段氏曰:“我的妈二天拿去都使得的。”江正宗此时又好笑又好忧,只得切成粗条,放在保辰汤内,煮两碗拿出去吃了。于是朝夕忧气,心想:“我与老庚同心同德,一生事业皆同,独娶妻全然不同,他的好到极,我的孬到极,是啥来由?”又想道:“我不该替人打样相亲,误人终身,所以我也被人打样,误我终身。真是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有善缘,恶有恶报。”从此立意劝人,以身作证。侧近有一观音庙,久著灵迹,江焚香秉烛,跪在观音面前,痛悔前愆,哀哀泣诉:
江正宗焚信香悔过立愿,尊一声观音母细听民言。
下民与郭安仁同庚生产,出世来家淡泊就受饥寒。
同佣工在胡家忠心一片,在场街听圣谕同把善迁。
平道路垒古坟时行方便,老天爷加善报同赐银钱。
回家去佃田地同把亲看,也只想主中节内助称贤。
他娶个美姣娥聪明能干,我讨个丑精怪蠢得难堪。
想上天赐衣禄同是一念,难道说赐婚姻就把心偏?
该因是在先年偶把心变,与老表去打样误人婵娟。
轮到我娶妻室人把样捡,好似那仇报仇来冤报冤。
到如今把我的肝肠悔烂,悔不转喊圣母救苦大仙。
你本是慈悲人普天救难,难道说就不把我妻悯怜?
纵我妻福分薄难换头面,也当要改性情换了心肝。
若能够使我妻心中明显,民即刻修庙宇来把金穿。
破银钱尽气力去把善办,子而孙感圣母恩德如天。
正宗朝夕祈祷,已有对年。一日梦见圣母毫光闪闪,立在云端,谓曰:“江正宗,尔前生罪孽多端,故今生贫苦。因尔真心向善,上天赐尔衣禄,不合受贿替人相亲,误人子女,故冥中使配蠢妻,误尔终身,免折尔福。吾今念尔真心悔过,善心不退,又念尔妻平生无罪,吾与他改头换面,去蠢生灵。”用杨枝点瓶内甘露,一洒一道光叶,猛然惊觉,细想梦中,喜欢不尽。
次日,其妻卧床不起,火烧大热,面肿身红,人事不知。江知是菩萨显圣,亦不惊慌。至七日肿消热退,身体瘦小,疮痈脱落,起来穿鞋已是硕大无朋。至一月后,容颜秀丽,心灵思巧,回忆前事,如隔世一般。勤理家务,与贺氏驰名,未上十年,两老庚各买田百亩,俱生四子。
再说胡永久,不听善言,悭吝刻薄,忽然失火将房屋器具烧尽。从此时运乖舛,百邪浸犯,盗贼、疾病年年不免,妻死媳亡,未上几载,家贫如洗,只得佣工度日。是年,其子帮郭安仁,永久年老帮江正宗牧牛,常谓江、郭曰:“我悔不听二公之言,以致报应临头,家财失尽,贫苦无依,老来帮人!如今虽欲行善,已无及矣!”江曰:“人不怕有过,只怕不改,况天不加悔罪之人,只要你真心改悔,存行善之念,开方便之门,上天眷顾,自然转祸为福。”永久听得此言,亦照江、郭二人从前存心行事。怎奈前生过恶太多,一杯之水何敌车薪之火,未几而死。其子亦听郭安仁所劝,得以不断香烟,衣食粗足。
从此案看来,人生在世,不论士农工商,只要真心向善,善无论大小,积久自有效验。你看江、郭二人,一生事业皆同,独江受贿相亲一事差了念头,欺人者还被人欺。幸喜改悔得快,不然饮恨终身,还想兴家立业吗?胡永久不听善言,不信善行,悭吝处世,不免家败人亡。其子听劝改过自新,后亦不缺衣食。古云:“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可知天之报应,不爽毫发,观此江、郭二人,不益信哉!
吃得亏
为人须当忍让,处世总要吃亏。不惹灾祸不乖危,鬼神皆护佑,富贵锦衣归。
王德厚居山东济南之大河坝,家富好气,性烈如火。娶妻徐蘅香,系大家人女,才貌双全,见夫性刚,时常谏劝。德厚面从心违,事到头来便忍不住,蘅香忧虑不已。
一日,雇工车水,其堰与胡二痞子均占。胡本无耻之徒,见事生方,有人打骂,便倒地耍痞。他那边岸高,水车得慢,见王多车,便耍横乱骂,不准王车。雇工答言,遂将雇工饱打,又把水车打烂。雇工回家告主,正逢德厚酒醉昼寝,蘅香再三劝住,莫告丈夫,说他气急,恐惹祸事。雇工曰:“未必我们白挨一顿打,就算了吗?”蘅香曰:“你们吃了亏,今夜犒劳,与你补虚。”雇工曰:“我就不讲,未必你水路都不要了?”蘅香曰:“事宜缓图,他又焉能争去?”忽门外二痞子大骂而来,连先人都吷了。蘅香忙出问曰:“胡二爷,为啥事发怒?”胡曰:“你雇工争我堰水,还将我饱打一顿,那我是不依你的!”蘅香曰:“胡二爷是大量之人,万人头上一枝花,我雇工愚蠢,不知事务,胡二爷耐烦些哦。”胡曰:“我被你雇工毒打就算了吗?那是不得下台的!”蘅香曰:“胡二爷是为万事的人,怎与小人计较?又道是‘大人不记小人过’,千万要看我面,把他恕饶。”胡曰:“要我恕他,除非喊他出来,拿我打一顿,还要跟我陪礼!”蘅香曰:“他们下人,莫打坏胡二爷的手,不如我跟你陪罪。”即上前道个万福,把二痞子处得发不出气,便曰:“是王大娘这样贤淑,又有啥事不了?只是便宜了那个狗头!”大骂而去。
且说王德厚有个老庚,姓陈,因他身材高大,人呼陈大汉,性亦刚烈,好打不平。是日在外看牛,见二痞子打烂水车,心想要来帮打,又见骂到王家,就磨拳搓掌,恨不得把二痞子吞了。及见庚嫂与他说好话陪罪,遂大怒曰:“有这样不增气的婆娘!我老庚一世威名被他丧尽!若是我的婆娘,定要将他打死!我偏不信这样恶人,要去闯他一闯!”于是把牛牵到胡二土内,踏其高梁。二痞子大吼而来,口说拉牛。陈架起势子,候胡近身,一捶打个朝天,那知正合式,撞着尖角石上,脑浆迸流,口张脚弹而死。胡子赶到,将陈拉住,投鸣保甲,捆绑送官。官来勘验,是拳打跌毙,回衙即将陈丢卡,陈此时悔恨已无及矣。
再说王德厚闻知陈在卡中,念念不平,时时叹惜,遂对妻言曰:“我老庚不知撞着啥鬼,去惹胡痞子,弄得遭凶坐卡,不知他悔也不悔?”蘅香曰:“夫君若遇此事如何处置?”德厚曰:“他是无耻之徒,不惹他就是了。”蘅香曰:“你不惹他,他要惹你,设若牵牛吃你粮食,你又如何?”德厚曰:“牵牛进土,故意践踏,欺人过分,与他一捶!”蘅香曰:“如此说来,还是与老庚一样,真是责入则明,责己则暗了。”德厚曰:“我那些不明?”蘅香曰:“他原是替你受祸,你还不知吗?”德厚曰:“乱讲,他打死人,怎说替我受祸去了?”蘅香曰:“只因不息无明火,致使遭祸后悔迟!”
听夫说话如梦里,好似床上睡昏迷。
只责他人不忍气,那知自家气更急。
此祸原出你家地,是妻暗暗来转移。
“怎说是我之祸?你又如何转移法咧?”
那日车水遇二痞,行凶霸道把人欺。
打烂车子不遂意,还将雇工打破皮。
雇工回家来告你,遇你酒醉睡痴迷。
我用好言去宽慰,教他切莫告主知。
胡二门外就闹起,吷了先人又□爹。
妻忙出外去陪礼,再三劝解才了息。
“你怎不告我,岂由他骂吗?可惜未打倒他!”
看你开腔就使气,若知此事岂能依?
一言不合就打起,此命岂不是你毙!
老庚欲替你出气,故意牵牛把土蹊。
所以惹祸丢卡里,因此你才得安逸。
“原来是如此的!幸喜妻会调停,不然这个命案落在我身上,骇煞我也!”
夫君素来明道理,也知气是害人的。
赶紧忍耐把心洗,按住无明火莫提。
不信且把老庚比,无故遭冤何患于。
第一挨打还受气,第二坐卡受惨凄,
三使银钱败田地,四抛儿女与丢妻。
臭虫虱子满身体,受尽私刑不敢啼。
丁封一到苦无比,绑在杀场哭唏唏。
红光一冒身首异,死作凶魂莫皈依。
这是好气人结底,早思苦况耐烦些。
夫君而今家富美,应宜作善保福基。
常言恶人天不喜,人善人欺天不欺。
从今劝夫要忍气,莫到临危后悔迟。
蘅香劝得德厚天良发现,乃曰:“贤妻之言实如药石,但为夫一见不平就忍不住,这又打个啥子主意?”蘅香曰:“古人器皿皆刻铭言,无非触目警心之意。何不将刀枪棍棒、器具门壁概书‘忍’字,以便临时见‘忍’思忍,则无不忍矣。”德厚喜诺,凡一切应用之物与当道之门壁皆书“忍”字于上。
一日,其妹归宁,德厚赶场去了。蘅香与妹素来极睦,其妹忽把嫂嫂衣服首饰翻出,强嫂穿戴,笑曰:“嫂嫂好个人材!真是杏脸桃腮。为妹若是男子,定要与你同偕。”说得高兴,又将哥哥衣帽拿来自己穿戴,问曰:“嫂嫂视我如何?”嫂曰:“妹妹举动斯文,俨然是个书生,嫂若嫁此男子,也不枉自一生。”妹曰:“嫂嫂既然见爱,何不神前一拜,结就来世姻缘,好不风流自在。”嫂曰:“妹妹想得稀奇,来占为嫂便宜,做事如同儿戏,亏你厚得脸皮。”其妹不由分说,拉到神前就拜,又办些酒菜姑嫂共饮,吃得欢喜,不觉带醉携手共卧。这德厚赶场,无事早归,进房见妻与一男子共枕而睡,心中大怒,寻刀来杀,见了“忍”字,骂曰:“你这贱人!总教我忍,你做这事叫我怎忍?”于是将刀把在地上一顿,“哼”了一声,其妹惊醒起来,曰:“哥哥,几时回来的?”德厚轻轻把刀放下,曰:“以此看来,最善是忍,不特别的事事当忍,就是婆娘偷人,也要把气来忍。”从此真心忍耐,再不使气。次年生一子,心想取名要不同别人才好,遂名王囚。妻曰:“多少美名,如何取个‘囚’字?”德厚曰:“人在口中,免得出外惹事,此不妙之妙,乃为至妙。”
却说王德厚虽已真心想忍,谁知尚未自然,无意之间,不免争胜。一日,在族中吃酒,与友下棋,因争胜负,其友大言伤人,说得德厚火冒,一棋盘(打)去,即时打死。德厚自去投审,官问情由,即丢卡中。蘅香带银背子去看,夫妻抱头大哭,即嘱王囚曰:“我儿子子孙孙当学吃亏,能吃亏者方是孝子。”蘅香拿银团仓,哭泣而出。是夜,德厚吞金而死。蘅香领尸回家,祭奠安埋,从此守节抚孤。
这王囚生来诚实,听讲听教,应诺无违。方五岁时,沟上唱戏,王囚禀母去看。母曰:“儿去看戏,须要早回,切莫签翻。”王囚看罢而归,母问是何戏名,囚曰:“不知,但见白面者进,花脸者出,打骂跳舞而已。只有开头一人,戴个假脸,走一步响声锣,‘吃兜吃兜’的到还好听,不知是啥东西。”母曰:“此是加官打的锣声,叫做‘吃得亏’,言人要吃得亏,方能加官进爵之意。”囚曰:“亏要如何吃法?”其母见问,两眼流泪曰:“提起吃亏事,叫人泪满腮,我儿坐着听,为娘慢慢道来:
见姣儿提起吃亏话,待为娘从头说根芽。
因儿父好气逞豪霸,惹着他恶得要起霞。
为车水胡二把痞耍,娘好言认错劝回家。
你庚父不服偏去惹,将二痞一命丧黄沙。
众邻里送官丢监卡,此场祸是娘移与他。
儿的父鉴此心害怕,娘与他想个好方法。
器具上都把‘忍’字写,使触目警心免气发。
及生儿你父气复大,因下棋将人来打杀。
儿的父自去投监卡,娘揹儿进城去看爷。
儿的父一见咽喉哑,抱姣儿哭得泪巴纱。
吩咐儿吃亏一句话,吃得亏才算孝顺娃。
他那夜吞金归泉下,娘将言紧记而不差。
儿至今年纪渐渐大,当把这吃亏来效法。
凡百事到头想一下,切不可损人利自家。
人骂你不必把脸誦,人打你手莫去还他。
遇恶人和颜来交驾,遇好人亲近莫嘻嗄。
银子钱得失不算啥,有与无切勿把心邪。
收账目莫把人欺压,放银钱莫把大利加。
遇强盗放了莫去打,遇争痞你就让他拿。
有银钱急宜济贫乏,行方便舍药又施茶。
解纷争人人都尊迓,富与贵谦逊莫矜夸。
吃得亏此宝真无价,能体贴一世乐无涯。
到后来财多福也大,子而孙代代享荣华。”
王囚听得,紧记心中,凡事都忍让吃亏。一日放学回家,见对门卢三嫂偷他海椒,王囚想喊,恐负吃亏之言,遂不惊吓。那知卢三嫂早已看见,恐来捉他,惊骇而去。囚到土内,见背兜中有付耳环,想着吃亏,遂摘背海椒和环送去曰:“我妈命我送点海椒与你。”卢三嫂曰:“我借耳环吃酒,从你土过,摘点海椒,掉了环子,幸喜遇着相公与我送来,倘若失了,丈夫知道定要把我打死。”再三惭谢,从此与王囚看守小菜,人不敢偷。
王囚对门有条小河,无桥,又当大路,来去之人尽脱鞋扎裤而过。王囚与母商量修桥,母曰:“工程甚大,一人怎修得起?”囚曰:“此处贫多富少,不能募化,只要把桥修好,我们就受些紧促也无妨的。”母允,即日兴工,余钱用完,又借二百串方才完工,从此节用减费。那知把桥修起,对门贫户尽来捡柴,王囚也不惊喊,见了老者还替他砍割,因此捡者日多,竟把山场耗尽。时当六月,方境甚饥,王囚借钱买米,命饥者与他开垦山土,供他口食。日数十人来开,午后喊众到家吃饭。王囚看守器物,见一石将脱,恐怕伤人,即去勘开,底下有一方石,挖开一看,乃是一窖银子,急忙盖着。至晚母子盘回,足有五万之谱。从此广行善事,周济孤贫,方邻苦人,都来拨借,王囚一一提拔。
是年,其母四旬,王囚接亲,酒席丰厚。有盗在后看路,因踏空跌于厨后,雇工拿获欲打。王囚闻获盗来看,见其人身材魁梧,品貌非俗,想欲放他,恐雇工不服,假问曰:“你像是徐家老表样,为何不进屋来,在后做啥?”其人会意,曰:“我来吃酒,天黑寻门误跌在此,被他捉住。”囚去其绑,延之上座,把酒过了,回门归家,其人尚在。囚唤至暗处问曰:“老表贵姓?”其人曰:“小子曹占魁,原是强盗,蒙你厚恩,所以未去。”囚曰:“我看你相貌堂堂,定知武艺,怎不与皇家出力,而作此小人之事乎?”占魁曰:“小子幼年习得一身武艺,因好气伤人,逃难在此;意欲吃粮,奈无盘费,故不得已而作盗。”囚曰:“今又何往?”占魁曰:“欲去投军,承你看顾,欲与你八拜为交,不知你意若何?”囚曰:“既蒙不弃,敢不从命?”于是焚香秉烛,二人结为弟兄,又治酌欢饮,留耍三日,赠银二百,又送衣服马匹,占魁拜谢而去。
却说本境有一孙公瞒,江湖上是个大爷,为人横暴,结交红黑,聚赌屠牛,积得有些孽钱,无恶不作,见弱必欺,方境比如狼虎。因在河中捉个乌龟,背现“背时鬼”三字,公瞒曰:“你遇着我真正背时!”即煎来吃了。从此时运即低,百事不顺,犯案遭火,人亡家败。尝求囚济,并未险手。一日买得一牛,卖主说:“我儿欠下官粮,被差拉去,只要六串钱,若无现钱,拿去另卖。”孙见牛肥有利,来到王家借钱,告以买牛之故。囚曰:“钱到有些,不知我妈锁了未曾,待我看来。”即告母曰:“孙公瞒借钱杀牛,与之则罪归于我,不与则结怨于人,如何处置?”母细言曰:“你可如此回覆。”囚大喜,出谓孙曰:“我妈走人户,把钥匙带去了,要明天才回来。”孙曰:“你母在家,何得诳我?此牛有利,我送你十斤牛肉好么?”囚曰:“当真母未在家,打不开锁。”孙再三相求,囚再三推却。
孙大怒,忿恨而去,总想言他,因与同类商量。这王囚疏财仗义,人人欢喜,尽都打破。公瞒无计可施,想:“我有背时鬼跟着,不如送与他,他定背时,与我一样。”至腊月三十日,束草为人,上写“背时鬼”,焚香秉烛,跪地祝道:
尊一声背时鬼听我禀告,在我家久居住很把驾劳。
弄得我这几年背时倒灶,凡百事不顺遂好似水消。
开个条去想方就把箍爆,是强盗进门去就犯蹊跷。
人也亡猪也瘟牛也困倒,遭回禄把房屋一火而烧。
开个抽连孩子都估不倒,弯场事妇人家要把我□。
是孽钱归孽路不留一吊,找上顿无下顿饥饿难熬。
害得我这样儿你该够了,你就是跟着我也莫下稍。
今日里我与你讲个相好,具美酒摆刀头与你犒劳。
有王囚他家富多财多宝,你何不到那去过活终朝?
田也宽土也广才够你搞,钱满柜银满箱任你支消。
跟着他几百年都有事找,子而孙孙而子切莫轻抛。
你与其在我家常受苦恼,何不去到他家快乐逍遥!
况我家是草蓬筋筋吊吊,居他家是瓦房又大又高。
今日里与尊驾把行饯了,恭喜你到他家无挂无焦。
祝毕,送至王囚门首出行之处。
元旦,王囚出行,雇工见了曰:“今早撞着背时鬼,这才忧人!”囚接口曰:“这是财神菩萨,何得乱讲?”即焚香秉烛,摆设酒肴,四礼八拜,迎接到家,居于暗室,安位开光,每日供奉,致敬如宾。出告反面,亲爱若长。在家半年,猪瘟狗死,牛马殇亡,伤风病痛,医药不离,路毙官非,火盗时现,王囚亦无怨言,越加恭敬。又过半年,其母忽然得病,十分沉重。王囚朝夕服侍,两目劳肿,其妻怨曰:“都是你弄个背时鬼到家,所以如此。再不开消,这个家当怕要搞尽!”王囚感伤,遂对背时鬼说道:
叫一声背时鬼好心听着,听主人把情理细对你说。
我和你在门外初次会过,即与你迎个风来把头磕。
接你到我家中安位送坐,日三餐办酒菜把你供着。
我待你如大宾十分硚贺,我敬你如长上并未刻薄。
你就该要感激保佑于我,人也兴财也发一家安乐。
为甚么暗地里为殃作祸,有官非和舌音不得煞搁?
遭路毙遭横事还遭盗火,六畜瘟人口病日不离药?
几百事例停我都还小可,使母亲病危急肚难容却。
你也是鬼神类能降福祸,并非是蚁与犬全无知觉。
就是那蝼蚁辈尚知因果,救了他中状元及第联科。
就是那吃屎的黄犬一个,也知道报主恩看守家屋。
你未必就蠢得这们老火,做些事比蚁犬更加魔诃。
我今日来对你把话说破,且看你悔不悔改不改恶。
倘若是再为殃就莫怪我,定把你告之于五殿森罗!
愿陪你到阴司对审功过,我定要送你在阿鼻地狱!
再不然我与你一阵炮火,定将你这霉鬼零刀碎割!
你若是知事的真心悔过,使母亲病全愈身体康乐。
我还是不见究留你位座,且看你背时鬼造化如何。
说毕,念恨归寝,梦见一人衣服褴褛,骨瘦如柴,向王囚面前作揖告罪,说道:
一见主人心带愧,低下头来泪双垂。
因我在生把时背,万贯家财化成灰。
穷了便把良心昧,伤天害理胡乱为。
总想戳事去弄鬼,好图饮食把口肥。
谁知越搞越不对,饥饿难堪把命追。
冥王大怒来治罪,抛上刀山坐铁围。
罪满放出为介类,打在河内变乌龟。
公瞒捉我把命废,冤魂不昧把他随。
害他背时如霉鬼,他又送我把你陪。
蒙你接我到家内,好酒好莱来恭维。
因我作恶坏脾胃,做事处处把心亏。
总想使人把时背,总想弄人去痾堆。
今闻教训好失悔,方知从前做事非。
善人我都来倒对,真真枉把鬼皮背。
从今愿把你护卫,多立功德把罪陪。
主母原是医不对,把药吃错致病危。
明日我去把医会,与你请来把脉推。
包你一付病就退,不消再去请二回。
还望主人赦前罪,后来定要夺高魁。
王囚醒来,想梦奇异,口口称怪。
次早,忽来一人,乃是不远一个背时先生。囚问何来,先生曰:“今早有人在喊,说尊驾要请看病,因此造府。”王囚大惊,出问家人,都说未请,心知有异。命看母病,果然一剂病松,数剂痊愈。复梦鬼说,明年米贵,宜多屯些。王囚周万银子各处屯谷。次年天干,饥饿者众,王囚将谷发粜,以济贫困,只收本钱,救活甚多。过后又梦鬼说不久洋烟必涨,快多屯些,不可早卖。囚又将银买烟,方才买齐,烟价陡涨。王囚想卖,不复梦鬼,直涨至三倍,方梦鬼说烟卖得了。囚见背时鬼忽然穿靴戴顶,体胖面白,大异从前,因问曰:“你如今发了迹吗?”鬼曰:“因你积谷发粜,功德浩大,名注贵籍,以我开端,亦有微功,上帝封为你家镇宅神。我们阴人为善则饱而肥,作恶则饿而瘦,以故如此。你何不捐监下场,好中高魁?”囚曰:“我虽读书,未曾做文,怎下得场咧?”鬼曰:“你备卷到文昌宫去,请帝君代作可也。”囚曰:“文有人做,我无功名,如何去得?”鬼曰:“跟你说拿百多银子捐个京监,包你定中。”王囚卖烟顺便捐监,心想梦寐无凭,不以为意。那知夜夜催逼,只得备卷,至文昌宫对神祝道:“弟子下场,不会文章。恳祈帝君,与生帮忙。把文启记,齐倩三场。录遗在内,弟子沾光。若登金榜,没世不忘。”祝毕,放卷神座而去。
且说文昌宫侧有一穷秀才,功夫极好,因无品德,少人尊学,在此庙教训蒙童。闻囚祝词,心想:“天地间那有这样痴人?想功名想出怪了!”寻卷大笑,戏拟三场及收录之题,把文做起,誊真放在原处。王囚得文大喜,下场入帏,果符其题,遂中亚魁。穷秀才对王囚说:“文是我做的。”囚谢银百两。穷秀才在外场言说,囚是个母举人。王囚大怒,发愤攻苦。鬼曰:“不必读书,快去会试,可交白卷。”囚曰:“交白卷岂不被人耻笑?”鬼曰:“你莫管他,快些进京。”王囚遂去会试,果然交了白卷。这收卷官乃才高而为西僚者,见题技痒,默成三艺,得了白卷,心中大喜,誊而荐之,囚遂会进。
及至殿试,囚惧不欲去。鬼曰:“你快去,到石狮子上作文,必有人扶助。”囚进场去,见石狮腰平,将笔砚放下。又来一人,欲在上面作文,王囚不肯,其人只得到石狮足上去做。戳记官来把戳盖了,顺以片纸夹卷。囚见是文稿,照此誊录,得殿探花。那知石狮上原是首相女婿,想中状元,买通关节,约送文于狮上,因被王囚得去。
首相以囚夺婿功名,心中忿怒,每思陷害。忽浙江象山贼寇交通海贼,合兵破了宁波,势甚猖獗,告急本章一日三上。首相以王囚无才,欲假手于贼,送他性命,保奏为帅。圣旨下来,王囚骇得哭泣无主。鬼曰:“不要害怕,只管前去,有我保驾。”王囚带兵至湖州,与贼相遇,不敢出战。城头领大队逼来,如泰山压下一般。王囚退得原寨而走,贼头赶来,部下四散,只剩得王囚一人。看看近身,王囚向贼告哀曰:“我王囚被人陷害,带兵平贼,非出本意,何必逼我太甚?”城头曰:“既是王囚,不必害怕,有话商量。”囚问贼名,贼头曰:“我是曹占魁,向年承你厚赠,到边投军,出守象山,因岑帅刻减军粮,众人鼓噪把他杀了,立我为主,因而造反。久欲报德,不意在此相逢。且问贤弟如何又带兵到此?”王囚把遇背时鬼得榜名及为帅之由告知,且曰:“哥哥何以救我?”占魁曰:“我等造反非出本心,欲待招安,与国出力。兄弟若能奏知圣上,赦罪招安,我即反戈剿贼,岂不一举两得,大家有功?”王囚喜允,即商量如此如此,海贼可灭,遂各回营。夜半,王囚领兵劫营,占魁在内发作,内外夹攻,海贼大败,追至巢穴,擒获巨魁,沿海悉平。
王囚具折奏捷,天子大喜,封曹占魁为归义侯,王因为定海侯。回京复命,引曹见驾,天子赐宴,问曰:“卿何以囚名?”王囚奏曰:“是臣先父所取,不欲与人相同,乃囚心之法,警戒之意也。”天子曰:“此名极好。”遂赐号赦之,命占魁出守宁波,王囚为省藩台,二人谢恩。王囚与母请旌表诰封,告假还乡,祭祖宴客。是夜,梦背时鬼告辞曰:“我因保你有功,上帝封我为宁波府城隍,今上任去了。”囚醒,念其保护之恩,安位祀之,然后上任。王囚为官清正,后升巡抚,母活九十余岁而卒。四子俱为显宦。
观此可知,人鬼同情,阴阳一理。俱要忍气吃亏,改恶从善,方能去祸呈样。不然,你看陈大汉、王德厚皆以好气而死,胡二痞、孙公瞒皆以不吃亏而败。惟有蘅香善于教子,故得福寿以终身;王囚善于吃亏,故遇鬼神而得贵;曹占魁去邪归正,是以封侯;背时鬼改恶为善,是以成神。世人欲忍气吃亏,盍弗以王因为法焉!
卷三 利集
阴阳帽
孝可通天达地,又能求贵求名。鬼神赐帽立功勋,贼寇闻风逃遁。
江西南昌府丰城县北路黄连垭赵德辉之子宗儒,小名珠珠儿,孝性天成,六岁母亡,多得六旬祖母汪氏抚养,佃田耕种,只有押租钱五十串。德辉为人奸诈,且多隐恶,因衣食不足,想方拉骗做事,更加欺心,而家中越加紧促,朝日愁闷。一日,有人送《劝世文》一本,乃《三圣经》直讲。德辉一看醒悟,想:“我平生行为多欺天害理之事,谅必罪大,所以越搞越穷,若不改悔,只怕要耍脱人皮。”于是立誓痛改前非,真心行善,凡篇中所言不要钱的好事,如立口德、存善心、排难解纷、救蚁放生、培补古墓、修砌路途,无不勇力为之。数年家有余剩,德辉甚喜,为善之心益坚。但此地多盗,见他兴发,时时来偷,德辉防之甚密。一夜贼盗正在剪篱,德辉轻轻起来,走至贼后,大喊一声,贼骇得乱跑,德辉赶近打倒一个,用力饱打,见贼不动方回。从此与盗成仇,夜夜打搅,庄家菜出来即失。德辉夜夜不睡,内外防捕,杀伤一贼,方才安静。
时逢四月,请个日工在扯麦杆,土外是条大路,忽来一乘轿子,挂膀垂帘,外露绣鞋,后随少年背包□伞。抬夫放轿,向少年要钱。少年曰:“抬拢才有。”轿夫说:“已抬拢了。”少年曰:“我原说抬至黄连垭,怎么放此?”轿夫曰:“这里就是黄连垭。”少年曰:“黄连垭有街市。”轿夫曰:“那是黄连坝,离此还有十多里。”少年曰:“既然如此,添你点钱,请你抬到黄连坝去。”轿夫曰:“我要回去,另请人抬。”少年曰:“多添点钱抬去何妨?”轿夫曰:“多要四百钱。”少年曰:“十里路要四百钱,也无此理。”轿夫曰:“我们饿了,不爱抬得,何必多讲!”少年大怒,解包下钱二百,轿夫拿起便去。赵德辉想:“这人才心厚,怎么三里路就要四百钱?多少添点也抬得了。”少年忽对他曰:“你这位大爷,小子远方人,室人探亲,从此路过,错说黄连垭,轿夫我不抬,请大爷行个方便,帮我抬去,开你百钱。”德辉曰:“我不得空,客官另请。”少年曰:“小子人地两生,无处可请,再添四十文就是。”那日工心想:“只三里路怎得不抬?”便曰:“再添八十文,帮你抬去。”少年添钱六十讲成。
二人抬起,将欲进场,少年曰:“我腹痛大解去了,你抬到文和店,等下就来。”二人抬至店中,许久不来。店主问那里来的,德辉告知其故。又等一阵,还不见来,出场看又无人。店主曰:“你问这妇人就明白了。”德辉问曰:“客官娘子,你办不办菜?”问几声不见答话。店主娘曰:“定是睡着了,待我去看。”将帘揭开一看,一个坐斗。店主拉起忙问:“啥事?”已不能言,手指轿内。店主揭帘看,才是死人,莫得头首,大声吵曰:“赵德辉!你在那里抬个死人拿来害我?”即告知客长,拿链锁起,寄在轿杆上。德辉骇得浑身打战,无言可辩。
店主请保甲客长,叫德辉抬进县去禀官。官验并无血迹,头是死后割去,复验周身。系犯淫见杀。叫保甲客长来问,俱说是赵德辉抬来的。官问德辉曰:“你为甚抬个无头尸放人店中,是何情弊?今见本县,还不从直诉来!”赵德辉战战兢兢,叩头诉道:
大老爷在上容告禀,听小民从头说分明。
民生来处的是困境,黄连垭佃人田地耕。
家贫寒守已安本分,行方便苦口来劝人。
四月间乡村活路紧,请日工上坡把土停。
大路边忽来轿一乘,有少年背包一路行。
那轿夫放桥把钱问,抬此处先前已说明。
他无奈才将民等请,说室人到此来探亲。
他情愿出钱二百整,民伙计一口便认承。
民抬起将欲把场进,少年说腹痛寻厕登。
叫民在文和店内等,等一阵全不见来临。
民出场四望无踪影,回店喊轿内不应声。
店主娘揭帘看动静,才知道抬的是死人。
投客保把民来锁定,要民等抬起到丰城。
民大意未问他名姓,并未问家住在何村。
不知他与谁结仇恨,不知他是个啥心情。
拿死人割去了首领,藏轿内把民来倒腾。
望青天施一番恻隐,放小民回家去奉亲。
官问保甲:“赵德辉之言实否?”保甲禀说:“听闻是那人请他抬的。”官问:“黄连垭隔场好远?”保甲曰:“共有三里。”官曰:“三里如何要二百钱?”保甲曰:“村夫只爱便宜,那知利害。”官回衙复问,亦是原供。官想:“若是他杀的,就不抬在市镇来了。但这案既是杀人,为何弄人抬至场街?既至场街,定要禀究,既是要本县究治,为甚又割头首,是啥情弊?”想了半晌,曰:“这人虽非尔杀,却是尔抬来的,权且守法,候捉着凶手,方能脱甲。”将二人丢卡,店主押店,其余回去。
二人进卡,老犯与他上个痰盒子。保甲伶他无辜,前去说好十二串钱和卡,将钱应承,方才松刑,回家放信。其母闻子遭冤,朝夕流泪,今听此言,卖尽谷粱,把钱办好,同孙进城。到卡与禁子说明,放他进去,老犯因他办钱太迟,将他坐在便桶。汪氏看见,喊声:“儿呀!”即气倒在地。德辉与儿子同声叫喊,方才苏醒,曰:“呀,儿呀!痛杀我也!”
一见我儿这形相,不由为娘痛断肠。
不知谁把良心丧,无头尸身轿内藏。
我儿不知上了当,一直抬起进街坊。
客保将儿来锁上,拉儿抬尸到公堂。
太爷全不替儿想,竟将我儿丢禁墙。
娘闻此言魂魄丧,赶紧办钱来团仓。
呀,儿呀!
可怜你偌大铁绳锁颈项,周身全然莫衣裳。
撩脚还把手肘上,拴在便桶受肮脏。
呀,儿呀!
两日不见变了像,一身浮肿面皮黄。
两眼红丝无光亮,遍体斑点是何疮?
“妈呀,是臭虫咬起的。”
呀!
初进来莫床帐,湿尽泥浆,
我儿如何把身放?睡觉不怕受寒凉?
“妈呀,还,最可怜者,把儿弄得坐不能坐,站不能站,伸不得腰,弓不得背,那才老大!”
呀,儿呀儿!
可怜娘一尺五寸把你养,万般辛苦都备尝。
重话一句都未讲,犹如掌上一明珰。
何曾受过这苦况?目睹形容心惨伤!
儿呀!
可怜娘目今七十将要上,牙齿摇摇发苍苍。
倘儿冤深难释放,你娘身后靠何方?
孙儿十二孩提样,出林笋子未成行。
家屋贫寒还拉账,就不饿死也冻亡。
生前既无人奉养,死后何人送山岗?
儿呀!
千万苦情难尽讲,一言一字泪汪汪。
望儿不饱望又望,难舍姣儿喊穹苍!
“妈呀,你莫忧气,若得凶手,就莫事了。”
但愿神恩从天降,拨开云雾见日光。
母子哭得难分难舍,禁子喊道:“你们不要啼哭!把钱交了,早些回去!”汪氏交钱,禁子催逼出卡。
且说赵德辉请那日工,也有老母妻女,膝下无儿,来到赵家朝夕吵闹,问他要吃要穿,发虿放泼,横不依理,忧得汪氏喊天叫地。无可奈何,命珠珠儿去告德辉打啥主意。德辉心想:“他原是我请的,况又比我更穷,卖力盘家,今陷他在卡中,他家怎能过活?不如我一人背案,求官放他,我也对得天地鬼神过了。”于是请人做呈投递。官提二人问曰:“你说工人卖力盘家,你愿一人背案,是真情么?”德辉曰:“此是民心甘情愿,求大老爷放他回去。”官即将工人开释,德辉依然收卡。
再说赵家自德辉去后,家中无人,盗贼不离,把衣服米粮、器具什物,偷得罄尽,庄稼出来半点不留,遂致断顿。汪氏无法可治,只得退佃,领些押租来用,竟把两眼气瞎,医不能愈。谁知德辉又染牢瘟,十分危急,带找叫子来看,正是:
冤中遇难,一跌三战。
家少清吉,人不平安。
珠珠儿闻信领些钱与祖母办点柴米;来至卡中,见父睡在仓上,两眼紧闭,气息恹恹,喊了半晌,方才撑眼,说道:“呀,你也来了。”眼泪双流,许久才说出话来:
见姣儿不由父柔肠寸断,我的儿上前来父有话言。
该因是儿的父时乖运蹇,才遇着无头案身坐禁监。
进卡来受过了千磨万难,每日里想苦情珠泪不干。
只说是遭冤枉老天照看,须念我无辜人身体平安。
谁知道陡然间得下病患,朝夕里闷寂寂又烧又寒。
请医生来调治越加凶险,这一回怕的是命难保全。
父死后儿须要把父怜念,递呈词把尸首盘回家园。
须当在土地祠把魂招转,也免得父阴魂久留在监。
当念父遭命案死得伤惨,怕的是魂飘泊难上家龛。
逢年节在门外泼碗水饭,办酒菜与为父多化纸钱。
再一言未出口痛裂肝胆,我的儿须当要紧记心间:
高堂上有老母七旬将满,好似那瓦上霜烛在风前。
儿当要替为父来尽孝念,也免得你的父罪重如山。
又兼之得气病双目不见,凡行动与坐卧甚是艰难。
有呼唤忙答应切莫迟慢,安祖心顺祖意悦色和颜。
早问安晚送睡勤劳无厌,还须要大小便仔细扶搀。
凡百事儿能够小心照管,就是父在阴灵心也安然。
父死后儿年轻无人教管,莫作孽莫□人莫去签翻。
切不可摸东西把手搞惯,年虽小志气大方算奇男。
长大了切不可胡行乱干,莫轻浮莫放荡品正行端。
淡泊人想翻稍心莫奸险,苦尽了到后来自要生甜。
为好人交好友好言才谈,做好事在真心不在有钱。
除瓦石剪荆榛也是方便,救虫蚁解纷争岂论家寒。
儿能够体父言终身检点,老天爷定然要另眼照观。
保佑儿这一生无灾无难,人也兴财也发富贵双全。
珠珠儿把父宽慰,忙去请医调治,就在卡中服事汤药。下午出卡备办香烛,对城隍哀恳,愿减寿益亲,求神保佑。恳祷半月,果然人有诚心,神有感应,一夜德辉梦至大堂审说,看见不是父母官,衙役凶恶。官曰:“赵德辉,因尔前世唆讼,冤枉好人,今生该死监卡;念尔子孝心真诚,尔又回心向善,加寿二纪,从前功善尽归冤魂;令彼解释投生,使尔再受磨折,以消前愆而享后福。”德辉惊醒,想梦历历在心。次日对子说明,父子皆喜。从此药到病除,数日痊愈。珠珠儿回家告知祖母,将前后所费一算,押租用了二十余串。
却说此时正当明末流贼蜂起。时有闯王高迎祥部下贼将王大梁,在江西一带抡州屠县,烧屋搂财,杀人无厌,已离丰城不远,百姓各逃性命。珠珠儿办些干粮,拉着祖母,避于山谷。忽听炮声不绝,烟火迷空,人喊马嘶,哭声震地。祖孙藏在大茨蓬内,上有鸟鹊来往。数日清静,到处是尸,房屋无存,连他那茅蓬亦被烧毁,无处栖身。拉祖进县问父消息,见满城是尸,血流成池,所剩者残疾废病以及贫贱衰老之人而已。监门大开,内无人影。珠珠儿逢人便问,皆言贼破城池,逢人便杀,见财便搂。砍开监门,把犯人拉去冲锋。县官逃走,少男幼女尽被拉去。祖孙伤惨,腰中粮尽,寻个沙锅,捡些烂碗,向远方乞食。谁知兵火之后,人民离散,少人打发,祖孙受饿不过,寻些野菜煮吃。珠珠儿想个方法,找些谷草编根长辫,把祖背在背上,想些劝世言语并自己苦情,编成歌韵,跪在路边讨钱,唱道:
人生在世不一般,富贵贫贱有循环。
富者也有为贫汉,贫者也有买田园;
贵者有时成下贱,贱者有时做高官。
月满则缺缺又满,太阳当中就要偏。
万事由天人难算,惟有善事可回天。
前生若肯行方便,今生衣食两周全。
今生破钱将善办,来生快乐福齐天。
前生若是存恶念,今生定要受饥寒。
今生尤不回头看,来生定要受熬煎。
人生何不行方便,为甚一心积孽钱?
有了一千想一万,得了陇口望蜀川。
大限来了各分散,只有冤孽随身边。
阎君来把功过验,受尽阴刑悔断肝。
罪满投生为贫贱,终身困苦不安然。
不信且把小子看,前生过恶有万千:
父亲无辜遭命案,受尽刑法在禁监。
祖母为此忧瞎眼,小小家财尽用完。
小子十三岁未满,年轻骨嫩气力单。
无处找钱奉祖膳,只得乞食做汤官。
那知兵荒人离散,任你哀乞少人怜。
日走数处无米饭,饿得祖母眼睛翻。
饿到极处难行站,跪在路旁讲善言。
仁人君子存惋念,过路施舍一文钱。
不念我子无能干,当念祖母七十三。
救难须救难中难,济急当济急时艰。
一文铜钱修一善,暗中与你把利添。
东成西就无灾难,孙贤子孝乐年安。
珠珠儿跪地乞钱,勉强度日。路旁有古坟,崩个大眼,内现枯骨,珠珠儿心想:“我今受这般苦楚,谅是前生造恶。不如做些好事,以修来世。”遂寻石捂盖,与近处借锄垒好。从此不踩虫蚁,不看妇女,不道恶言,一心孝顺祖母,食必先奉,若讨得少则忍饥不食,一路乞往前行。又过半月,乃季秋天气,黄花满径,树木萧条,渐渐寒冷。来至古樟沟,有一破庙,把祖母背在庙中安顿。幸此地未遭兵火,人屋还多,就在乡中唱劝世文,又与富家讨些烂衣烂絮,与祖母御寒。次夜睡醒,忽有人声,抬头见四人在神桌上打牌,满庙光亮。起身来看,上首少年通身丝绵,余三人中年布衣,在扯炮湖。珠珠儿一旁观看,四人打得高兴,一人取帽抓痒,反手放帽,正放珠珠儿头上,复抓复打,珠珠儿也不做声。又打一阵,鸡声初唱,四人慌忙收牌,转眼不见。珠珠儿四面张望,转眼光亮全无。珠珠儿大惊,想:“我今夜莫非遇鬼吗?”心中害怕,急忙摸至草窝去睡。到天明,摸头上帽子还在,取下一看,乃是青布包巾,都还新色。
时有大家做酒,珠珠儿戴帽赶酒,见乞丐极多,上前喊个恭喜,众丐东西一望,全不打张。少时打发酒饭,一丐掌醮,珠珠儿亦拿沙锅等候,众丐都有,独他点滴全无。珠珠儿曰:“各位哥子,常言‘上山打虎,见者有分’,为甚我就莫得股子?”众丐曰:“你在那里?”珠珠儿曰:“我在这里。”众丐曰:“今天有鬼,为甚有声无人?”珠珠儿想:“这才奇怪,怎说他不见我?”又走两步曰:“这下该看见了?”众丐大惊,都说:“有鬼!”珠珠儿急得汗流夹背,忽然想着:“未必是我戴起这项帽子把形隐了?待我取了。”又想:“取下他们看见,说我作怪,岂不抢去?”见前面有沟,跳下把帽取放怀内才走出来。众丐曰:“难怪,你在沟内,害得我们东张西望,你还在失祥。此时酒菜已完,勿得见怪。”一丐曰:“与管家说声,喊他格外拿点,不是还说我们欺他。”管家知他是古庙乞儿,有老祖母,进去把酒饭和肉一样拿些。
珠珠儿欢喜而回,心想:“这帽未必有如此好处吗?”正想要试,庙前忽来一老妇,手提竹篮,内装糖膀。珠珠儿戴帽在路旁,候老妇过,伸手取其糖膀。老妇前后一看,大惊飞跑。珠珠儿取帽喊曰:“那位老妈妈,为甚人情都不要了?”送上前去。老妇曰:“我篮内糖膀忽然不见,又莫得人,把我骇死了!你又在那里得的?”珠珠儿曰:“你把篮一侧,倾在地下。”老妇半信半疑而去。珠珠儿想:“我有这样好帽,人家衣服银钱任我去取,都不看见,还讨啥子口咧?”转想:“不可,我父在监吩咐我莫坏良心,要做好事,这样去取,与盗何异?就拿奉祖,也不为孝。”又想:“君子爱财,取之以道,古来英雄豪杰打富济贫,安良除暴,我从今立志不取非义之财,只取非义人之财,谅也无过。”遂走至场街,见红上拐货,将人认识,下午官山分赃,摆了许多货物,又有两串钱。珠珠儿取钱便走,众拐子都说有鬼,抢物便跑。时有贫家嫁妇,甲长胡痞子为媒,聘礼二十串,胡吃了四串。珠珠儿跟至其家,把钱回藏着。又一家被盗报案,差捉一贼,保正教贼供咬本处周先泽窝贼分赃。周系本朴人家,有孀母,手边松活,遭此冤枉,哭求保正,许银两锭。保正要现过才允,害得周去使月期银子。保正又叫打发差人四串,把事了息,拿银回家。珠珠儿在他家等候,拿银回庙,心想去卖,怕人盘问,不如回去,遂把银钱背起,拉着祖母回到本地。
他有堂叔德耀,在黄连垭西边沟内,有山土一幅,田一亩多,亦有老母,子名宗玉,父子本朴卖力盘家;忽见珠珠儿祖孙回来,大喜。珠珠儿把银交他沽卖,告以鬼帽得银之故,嘱勿洩漏。其叔卖银,假说侄在远方贼寇所烧房屋灰内寻得的。珠珠儿将钱与祖母把铺絮帐被、衣服饮食并自己所穿,办得齐齐整整,托叔把祖母照看,带起宗玉到处探访恶棍土豪、讼师狼差、窝户京拐等人,有银便去寻取。年底回家有千多银子,假说屋后捡银一窖。于是另修房屋,移叔家同住。并不买田地,只办些好饮食,喊叔祖母陪他祖母同吃。凡本境鳏寡孤独、贫穷残疾之人,无不一一济之。远方闻风而来与近处食完又来者,相接于道。珠珠儿因人而施,并无空回者。倘若把银用完,又出门寻取,所以远近之世家巨族,闻他疏财仗义,俱来相交换贴,珠珠儿从此尽交得些良朋善友。若见打条想方,一切不平之事,他便起不依;你若恃强,不服理论,告状角孽,他都陪你。远近有事,俱来告诉,每日其门如市;珠珠儿一一排解,抑强扶弱,以理剖断,人人悦服,以致强梁恶徒,各自安分,不敢妄动,而回心向善者亦多。
谁知乐极生悲,其祖母忽然病故。珠珠儿破钱办丧,请僧追荐,祭奠安葬,极其闹热。开奠之日,坐百多桌席,又丰厚,方境不举火者数十家,前后二十余日,人才散尽。三年服满,娶妻许氏,乃许贡生之女,性极贤淑,但他这顶鬼帽,虽妻子亦不能见。数年所得银钱不计其数,叔常劝他买田贻后。珠珠儿曰:“此帽乃天赐我以济贫苦者也,所得银钱岂可自私?若买田贻后,定有灾祸。”一日,打听有一皮大豪,外人讹喊“皮无毛”,结交红黑,在江湖上作一个字的生意起家,横行霸道,压善欺良,家中广有银钱。珠珠儿取了二千回家,皮无毛飞片查访,因他的银子收回要倾销另铸,上印“皮”字,以作镇家之宝。珠珠儿喊叔卖银,被码头上拉着,皮无毛得信来看是实,即派人把德耀送至丰城,告他窝藏大盗,夥窃金银。
此时丰城是王公海为官,清廉爱民,见词坐堂审问。德耀曰:“此是侄儿捡的大窖银子。”皮无毛以银作证,又将家中之银呈与官看,二银一样有记,即用严刑拷问。德耀受刑不过,把珠珠儿得鬼帽与隐形取银之事招认。官骂曰:“胡说!甚么鬼帽?明明是用妖法盗取,还要强辩!”命左右拿夹棍夹起。德耀无奈招是盗的,官问从行几人,德耀说是张三李四赵九王八,胡乱招些,丢在卡中,官命捉拿珠珠儿。
再说珠珠儿听说叔父被拿,先带银子进县和卡,其叔进去并不吃亏,然后上堂背案。官问曰:“你是珠珠儿?用甚么妖法盗皮大豪许多银子?今见本县还不招吗?”珠珠儿曰:“大老爷请听:
青天在上容禀告,细听下民说根苗。
我父本朴甚公道,无辜遭冤坐监牢。
得病临危把民教,品正行端莫浪交。
广行方便把福造,作善方能把财招。
下民闻言如捡宝,紧记心中未轻抛。
父病方痊贼又到,房屋家财一火烧。
祖母七旬风前草,无有银钱过终朝。
万般无奈把口讨,背祖出外把命逃。
古樟沟中有古庙,□在里面甚蹊跷。
忽闻四鬼在喊闹,手扯纸牌把将摇。
民在一旁看分晓,一鬼取帽把痒搔。
反手放帽民头脑,鸡声一唱形影消。
天明摸头犹有帽,即能隐身取钱钞。
任在人家内室跑,别人不见影分毫。
思想父言心计较,这样取财罪难逃。
君子爱财取以道,非义之财定不牢。
善良银钱概不要,只取恶棍与土豪。
得银回家把祖孝,余者拿去为善高。
远近孤贫苦无靠,一一周济未辞劳。
数年替天来行道,并无分厘入私包。
祈恩把叔来放了,案儿有民一担挑。
青天不信出查票,寻访失主问根苗。
倘若他的行为好,民甘认罪项吃刀。
如再不信当面考,就在公堂演一遭。”
说毕戴帽,隐而不见。官称怪事;说:“把帽取了。”依然跪在堂上。官曰:“我内室有一眼镜,若能取来,本县方信。”传言进去,好生看守。珠珠儿应声不见,霎时镜在公案。太太传说:“拿在手中,忽然不见。”官口口称奇,命呈帽来看。珠珠儿曰:“此帽别人看不见。”官命搜取,左右在他身上追寻无迹。官喊锁起,忽又不见。官想:“此人难以王法处治,观其所言,尊祖孝亲,取银不私,概拿施济。这帽是天赐他以立功德的,我若治罪,岂不违了天命?”即说曰:“珠珠儿,观你所取乃不义人之财,所行乃施济之事,真是替天行道,本县心喜,并不治罪。待本县访查失主果是恶徒,才放尔叔。”珠珠儿叩头下堂。
官命内差查皮大豪行为,回禀此人黑船起家,横行抢夺,无恶不作。官又传黄连垭保甲来问,都说:“珠珠儿乐善好施,方圆百里之外,俱被其泽。又能排难解纷,抑强扶弱,诚一方之善士也。又况交接往来,尽是正直之人,并无下流之辈,望大老爷详情。”此时受其恩者,俱连名具保,称颂功德,有百多名字。官即唤皮大豪上堂,骂曰:“尔平生所作所为罪恶滔天,人神共忿!所失之银,是天假珠珠儿之手取以济贫困者也,尚不回心向善,胆敢具控!以后回家好好安分守己,倘有千字入衙,本县定要办你!”皮大豪唯唯而退。又传珠珠儿上堂,吩咐曰:“观尔行为,可嘉可喜,但宜勇往善途,切莫坏心,致遭天谴。”珠珠儿曰:“民知此帽乃天怜我贫,赐我立功,岂敢违天丧德,以遭恶报乎?”官曰:“尔既有此术,何不吃粮,与皇上建功立业,临阵施术,可杀敌平贼,亦可以图取富贵。”珠珠儿曰:“民固有心,但无人荐引,倘边帅不用,徒取耻辱。”官曰:“我有同年卢象升,现在真定等处剿贼,我写书一封与你拿去,自然重用。”珠珠儿叩头谢官。官即把赵德耀释放,将荐书交与珠珠儿,嘱曰:“尔当忠心报国,不负本县举荐。”珠珠儿曰:“此去若有寸进,下民永不忘恩!”即与叔父回家,辞别妻子,来到卢大人营中,报名投进。象升拆开书看,书中备言珠珠儿有隐身妙术,可以擒王斩将,象升收在营中。珠珠儿带口极利锋刀,次日对敌,贼将何大麻、乌黑儿领贼交锋,指挥厮杀,忽然何、乌二将首级不在,军中大乱,卢大人追杀数十里,剿戮极多。珠珠儿提头报功,象升授为帐前偏将。
此时高迎祥、李自成辞张献忠自蜀还楚,分犯均州、郧阳。有总督河南、陕、甘、川、湖军务大元帅陈奇瑜传檄,取各路之兵,四面攻击。象升带兵由傅溪至平利,与贼遇于乌林关,各排阵势。珠珠儿见高迎祥黄袍骏马,戴起鬼帽,到彼阵中用刀砍下马来,取首回营献功。贼军亦退。象升细看,却非高贼之首,命人打探,乃帐前偏将。珠珠儿不信,复身去到贼营,见高贼在帐中议事,近身去杀,只见一团黑气,并不见人,心想:“高贼定是上界魔君下世收生,如今恶未贯满,所以如此。”即把帐前大将及先锋杀死五人,取首回营,告以黑气阻隔之故。象升叹息,把功记了。高贼闻营中无故失头,心中害怕,乘夜遁走。象升知会奇瑜追剿,郧阳一带悉平。珠珠儿升授前军副将。以丰城知县荐引得人,保奏升府。
探得王大梁在汝宁滋扰,回军征剿,珠珠儿为前部先锋,尚未交战,即把大梁杀死,贼军溃乱。象升乘机追击,杀死者不计其数,生获贼党八十余人。象升命俱斩,至已斩六十余人,珠珠儿打探回营,见其所绑之内有一人好像其父,忙去看问,将要开刀,急喊:“刀下留人!”上前细问,其人曰:“小子丰城县人,姓赵名德辉,犯法在卡,被贼拉去当兵,不得回乡,因此被获。”珠珠儿上帐告禀卢元帅,将父遭冤坐卡被贼拉去,如今被获取斩之故说明,求赦。卢元帅曰:“既是尔父,自当赦放。”即叫拉回。珠珠儿扶父上帐,卢元帅命释其缚,问曰:“尔是赵德辉?本帅赦尔无罪。”珠珠儿同父谢恩已毕,即叩头见父。德辉曰:“敢问将军,然何父子相称?”对曰:“儿是珠珠儿!”德辉细看,曰:“你果是珠珠儿!为何得了,你来救父命。可怜老夫贼营受了千磨万难,只说死于他乡,谁知今日相会!”珠珠儿将从前之事一一告诉。德辉曰:“此是我儿孝心感报天神,故得此美报。”即回本部,焚香谢天,各道离苦。德辉听得母死,号天痛哭,几不欲生,珠珠儿百般劝慰,方才收泪。
后闻南昌告急,珠珠儿禀元帅曰:“南昌乃小将父母之邦,某愿领兵救援,顺便回家看望。”象升与令一枝,拨兵二千前去剿捕。珠珠儿领兵来到南昌,贼闻其名知他暗中取首,先自遁去。珠珠儿追赶不及,回到黄连垭,幸得家中无事。许氏上前拜见公公,于是祭祖宴客,把家眷安于丰城,又去拜官荐引之恩,因军令在身,不敢久停,与父起程。路过古樟沟,古庙前扎兵,宰杀猪羊,拜谢神恩,祭赏孤魂。是夜梦见前日打牌之鬼,上前打拱曰:“恭喜大人荣归复命,上年在此戴去小魂之帽,如今立功平贼,名成利就,富贵双全。但戴此帽暗中多杀,未免结冤欠债。”珠珠儿问鬼何名,“何处得此奇帽?”鬼曰:“我乃鬼仙,百年辛苦炼成此宝,名阴阳帽。因我生前一言逆亲,不能飞升,见大人孝心真诚,故赐帽以立功名。小魂成全孝子,亦有微功,今可飞升矣。”言毕索帽。珠珠儿方欲再问,那鬼摇步上前,取帽而去。珠珠儿起身去赶,一惊而醒,寻帽不见了。天明传近处绅粮,拿银一千,命他重修庙宇,说出鬼的模样,塑像祭祀。次日起身,心想:“鬼帽已失,如何破敌?”又想:“大丈夫当见机而行,急流勇退。况我乞儿出身,破贼立功,名闻天下,如今为前部,上府到建威侯,此愿已如,何必贪取富贵?”遂回营交令,禀求辞职。卢元帅不允,珠珠儿再说苦辞,言父身陷贼营,如今年老未得人子待奉,恳求准情,以尽此恩。卢元帅曰:“尔今若去,谁与本帅破贼?”珠珠儿曰:“小将之术只得暂用,不可常行,久用则不灵,杀高迎祥便是榜样。大人满腹经纶,群贼不久自灭,小将何足挂齿!如念小将有些微功,补授一缺,使父子朝夕相聚,则戴德靡涯,感恩不尽矣!”卢元帅见他情切,便曰:“如今浙江温州府被贼所占,尔可领兵三千前去剿捕,如能平复,本帅启奏皇上,保尔作温州府正堂。”珠珠儿叩谢,领兵前去。先使人下书,约期交战。贼闻其名早已丧胆,乘夜逃遁。珠珠儿进城,出榜安民,分守关隘,命人报捷。象升大喜,即保奏为温州府总兵兼知府事。
珠珠儿命人接取家眷,用心政事,兴利除弊,息讼爱民,各处流贼不敢入境。忽有一支小贼,在乎阳县劫抢乡民。珠珠儿带兵前去,一鼓而擒,所得贼头数人,解府清供。老大人德辉见贼头内有一人似乎面熟,一时记之不起,忽想着上年抬无人头之轿,后面少年像是此人,命子单叫那人审问。珠珠儿坐堂,命将贼首押跪,骂曰:“尔这狗材!今被本府所擒,可将平生恶迹从头实诉!”贼头自知罪大,必无生望,只得说出,免受非刑。遂将平生之事一一招认:
温府官撑耳细听住,待我把功劳表明目。
“分明恶迹,甚么功劳!”
“你说恶迹,我偏要说是功劳!”
“往下讲!”
我名叫雨亭本姓顾,在南昌城外比乡居。
出世来家中原甚富,幼年间做事太糊涂。
不赌钱即去嫖妇女,结交些狗党与群狐。
把银钱全然不当数,未二十家内就紧促。
少钱用卖尽田和土,无生计妻子骂得哭。
无奈了才去杀墙土,偷东西摸进又摸出。
黄连垭曾把生意做,赵德辉做事很不苏。
他把我暗中来捉捕,打得我死去又转苏。
气不过要把仇来复,越偷他防守越严乎。
放下仇权且回家去,遇妻子与人睡一铺。
急得我口中龟火吐,恨不得切他两头颅!
杀妻子方才把头锯,那奸夫逃得形影无。
忽想起赵家甚可恶,不害他我心不舒服。
装轿内只把金莲露,叫伙计抬去把他诬。
见德辉与人在挖土,那轿儿放落在路途。
命轿夫恶言讨钱去,要请他出钱二百余。
叫抬在文和店等住,托登厕抽身转回屋。
谅想他定要遭冤苦,不充军便是坐囹圄。
他家中只有儿和母,偷得他衣食两俱无。
报了仇喜得手足舞,同伙类驾舟在江湖。
劫客商把尸沉江渚,数年间财货得万余。
见盗贱蜂起如蚁聚,夺州县杀官把城屠。
银子钱得来如粪土,若像他不枉人世立。
众弟兄就硚我为主,为大王好把富贵图。
领人马扬威又耀武,他一心要夺帝王都。
那知道遇你来剿捕,我带的原是乌合徒。
上场伙各把性命顾,闻鼓声回首奔程途。
因此上被你来捉住,这也是天心不顺孤。
此是我一生勤劳簿,并无有一言半语虚。
任随你砍杀不辞柱,说多了老子不悦服!
珠珠儿命将各贼斩首,悬头示众,老大人方知上年遭冤之故。这珠珠儿为官清廉,禺民安堵,数年并无贼扰。因见朝事不明,奸党擅柄,流贼猖狂,又见我大清兵破了松山,洪承畴已降,知朝廷天运将终,遂辞官回家,乐于樵渔。后送父归山,出门访道,不知所终。其子孙多为我朝显宦,至今赵氏尤称望族。
从此案看来,人生在世,惟孝可以格天地,感鬼神,求功名,取富贵;惟善足以挽人心,免灾难,增福寿,避刀兵。你看赵德辉,不是改心为善,久已冤于卡中,安能加寿而享后日之福?珠珠儿孝祖顺亲,不违父训,故能感鬼神而赐帽;得财不私,施舍不吝,故能平贼而取富贵。即如丰城知县,爱怜孝子,荐引出头,后亦沾其余光,升授府职。若顾雨亭者,行为不正,丧败家财,是为不孝;贼心狗胆,抢劫搂掠,是为不善。二者兼之,其不免于枭首者,亦自作之孽耳。
心中人
全贞富贵难夺志,守义视死如生。心中自有意中人,美名扬万里,来世缔良姻。
胡德新居无锡县之东乡滚水滩,家不甚丰,教学瞐口,以孝悌为先,文艺为后。其第三子,名长春,貌美才高,人咸以大器目之,幼聘张锦川女流莺为妻。张素习医,妻孙氏,女极秀丽,读书能文。锦川心想:“我有如此之女,又配如彼之婿,真是天生一对佳偶。但须好心教训,从来红颜多薄命,若失了教训,难免出丑,岂不把父母都羞辱了?”于是教以《内则》及《烈女》诸书,流莺亦甚体贴尽孝,举止端庄,不似小家模样。但是锦川医好运乖,只能瞐口,不能兴家。
其居处离无锡县只六七里。一日,有人来请,说城内有个过路官的姨太太不好,请去看病。锦川即时进城,走到公馆内堂诊脉。看毕,出外对官曰:“看尊夫人的脉,火旺蒸胎,以致不安,不过一剂就莫事了。”官曰:“已有三月胎孕,今忽肚痛流红,老师说来不错。”锦川呈方,官看尽是清凉之药,即备程仪送客。将药煨好吃下,腹即不痛,官心喜悦。随吃二次,腹痛非常,脸青而黑,在床乱抓乱滚,不久便死。官大哭曰:“我好好一人。为甚与我医死!”叫人把医生拿来,交他父母官,要他抵偿。
原来此官姓王,以军功授保庆府正堂,上任从此路过。他正夫人貌丑性妒,见夫爱小,冷落了他,心中含恨,每欲害妾,未得机会,暗制毒药收存。时逢腹痛,正在吃药,见之便把毒药放下。谁知锦川背时,遇着这个圈套。差人商量,假说病好,喊锦川前去受谢,锦川随到城中,锁起交官。官坐堂问曰:“张锦川,你这狗材!为甚将王府尊的如夫人治死?”锦川曰:“大老爷的明见,他是火症,我以凉药,有单可凭。或者是他把药抓错,或者另有别情,望大老爷原谅!”官曰:“有啥别情?他不吃药,人又未死。”即命收卡。此时不由锦川分辩,拉进卡去。老犯一见,将他衣服脱了,坐在便桶边。锦川百般哀告,总是不依,受了无限私刑。
锦川求禁子请人带信回去,喊妻子来看。禁子即叫人前去说信。孙氏听得此言,与女啼哭不止,心想家中并无分文,只有线子三斤,即去抱出。流莺曰:“我去年缝得两件新衣,不如拿去也当得些钱。”把门锁了。母女进城,又将耳环取下,才当钱一串。走到卡门,对禁子说明进卡去,见锦川坐在地下,项带大绳,足镣手肘,衣服全无,心中犹如刀绞。母女上前,放声大哭道:
女:见爹爹咽喉哽,妻:不由为妻泪淋淋。
女:前日有人把父请,妻:请夫看病把脉诊。
女:只说前去受谢敬,妻:谁知进城遇灾星。
女:爹爹呀,为着何事坐监禁?妻:未必行医犯凶惊?
“王大人的姨太太死了,他说是我医死的,要我填命,故丢卡中。”
女:爹爹呀!他是何病怎废命?
“他是火症,我以凉药,怎么得拐?不知他为着何事死了,也要怪我何来?冤枉了!”
女:爹爹呀!未必然点儿低,疾病临时变了症?妻:夫呀!莫不是背时,吃了好药死人?
女:倘若是医死病人会填命,妻:是这样世间那还有医生?
女:你若大铁绳锁住颈,妻:你镣足肘手怎动身?
女:你形容憔悴如得病,妻:你骨瘦如柴只见筋。
女:你面目焦黑发成饼,妻:你牙齿暴露眼落坑。
女:爹爹呀!周身许多疳疮印,妻:夫呀!衣服然何莫一层?
“衣服被他们脱了,臭虫虱子多得很,浑身都咬得稀烂。”
女:臭虱多了如何寝?妻:无衣不怕寒病浸?
“还说那些?整夜何曾闭眼!看你母女来把仓团了,或者好得些么。”
女:爹爹呀!当衣得钱一千整,妻:带来线子有三斤。
女:拿与爹爹做礼信,妻:和监免得受苦刑。
女:还望众公施恻隐,妻:念在母女家寒贫。
女:松了刑法免受困,妻:子子孙孙都感情!
哭毕,把钱和线子奉与老犯。老犯曰:“百串不多,八十不少。这点不够众人买水吃,拿来做啥?”孙氏曰:“我家极穷,日无鸡啄之米,夜无鼠耗之粮,靠夫挣个吃个,那得多钱和监?”老犯骂曰:“不知事的,不消开腔!众鸡子与我催刑!”流莺无奈,哭哭啼啼跪在老犯面前,总要求他开恩。此时流莺已有十二三岁,初进卡来,老犯见他生得美丽,虽然啼哭,却似梨花带雨,芍药含烟,心就软了;今又叩头乞恩,忽然天良发现,说道:“姑娘请起,这一串钱拿与众弟兄吃酒,这三斤线子,你依然拿回去缝衣穿,我们少吃一杯就是了。今念你有孝心,不要你的银钱和监;你母女回家,不消送饭,凡事有我看照。”当即松刑,拿衣服与他穿好,向众人一揖,说声:“恭喜发财!”从此母女回家,时常来看,果然待得好,并未亏负一点。母女总想打个主意救出监来,每夜告诉天地灶君,恳祈护佑消灾免难不题。
再说王府尊一时痛恨,要害张锦川,过后细想,他方原合病症,何致毙命?心疑妻子做了过场,又不好问得,想道:“我的人不死已死了,何必错怪好人,以欠命债?”于是把妾葬了,即起程而去。县官来送,问:“张锦川如何发落?”王府尊曰:“想来此事也怪不得他,但凭贵县发落便了。”到了保庆府上任已毕,次年其妻身孕,临盆之时,见妾现形索命,因此亡身。
再说无锡县官是捐纳出身,极其贪污,张锦川之事王府尊都不追究,他总想得点银子才放,命人示意锦川,要银二百。锦川请人去说,至少都要百两,锦川那里去办?只好守法而已。孙氏母女闻知四处拨借。各位,你想如今世事,只有锦上添花,那有雪里送炭?分文俱无。流莺心想:“父母之恩,杀身难报,古有黄香十岁打虎救亲,曹娥五岁临江哭父,我比他年纪更长,就不能把父救回吗?古人都能舍身救父,难道我就不能吗?”次日对母曰:“妈呀,儿想爹爹在监受苦,若不救回,性命难保。儿愿卖身救父。”孙氏曰:“那都使得?为娘千辛万苦将儿养育成人,原望后来夫妻配合,送老归山,怎舍得把儿卖了?”流莺曰:“爹爹犯法,儿心犹如刀绞,想古人杀身成仁,舍身赴义,你儿卖身救亲,分所当然。孩儿心志已定,母亲不必阻挡。”孙氏曰:“儿已许人,日后夫家问娘要人,如何对答?”流莺曰:“爹妈若能发达,拿银赎取固好,不然丈夫有力赎取更好;如其不能,叫他另娶,孩儿情愿终身服役,一世守贞,以报结发之情。母亲明日陪儿进城罢了。”孙氏虽舍不得女儿,想起丈夫那样受苦,倘若拖死,一家怎得下台?只得从女之言,把夫救出,日后积钱赎取。
次日进城,头插草标,媒婆都来说合,买去做妾的甚多。流莺不肯,说:“我已许人,情愿为奴作婢,只要百两银子,日后要准赎取,我才应允。”时有高进士出银买去服侍女儿,当即立券交银,候父释放把女送来。孙氏母女将银托人送官,次日把锦川释放,听说把女儿卖了,放声大哭,想道遭此冤枉,弄得骨肉分离,好不伤心。过了两日,即办酒莱与女饯行,拜别祖宗爹妈,三人哭得天昏地暗,出门边走边哭。见此情景,闻者伤心听者掉泪!
父:为父送儿出门庭,母:不觉两眼泪长倾。
女:只因爹爹在监禁,官要百金才放人。
父:家贫借银无人肯,母:连累我儿去卖身。
女:父母恩德如山岭,粉身难报半毫分。
父:皆因为父走霉运,母:致使儿去服侍人。
女:儿报亲恩是本等,赴汤蹈火也甘心。
父:舍不得我儿举止甚端正,母:唇红面白赛倾城。
女:舍不得爹妈辛苦将儿引,爱惜犹如掌上珍。
父:舍不得我儿心性多聪敏,母:会读诗书会做文。
女:舍不得爹妈殷勤来教训,金石良言诲谆谆。
父:舍不得我儿温柔好情性,母:于今成了下贱身。
女:舍不得爹妈家贫常受困,儿去无人奉晨昏。
父:舍不得我儿年轻骨又嫩,母:受人使唤效走奔。
女:舍不得爹妈年老多疾病,须当保养怕跌倾。
父:父念儿怕的主家心残忍,母:装模做样待下人。
女:儿挂牵小弟如今无人引,家中事务又劳心。
父:儿呀,到了人家须谨慎,母:莫想爹妈分了心。
女:爹妈莫把儿怜悯,女儿终是外家人。
父:爹妈送儿一里程,母:一群乌鸦闹沉沉。
女:乌鸦反哺知孝敬,不报亲恩枉为人。
父:爹妈送儿二里程,母:一对羊儿把奶吞。
女:羊儿跪乳不忘本,难道人不如畜生?
父:爹妈送儿三里程,母:一对鸳鸯水面行。
女:鸳鸯雄雌能交颈,痛杀儿夫两离分。
父:爹妈送儿四里程,母:一株竹子叶青青。
女:竹本青白坚贞性,儿当守节报夫君。
父:爹妈送儿五里程,母:耳听断桥流水声。
女:断桥行人难还往,水流东海不回程。
父:为父送儿好伤心,母:为娘送儿更伤情。
女:但愿神天暗护荫,早早翻梢赎儿身。
三人边走边讲,不觉已到高家,将流莺交妥。下午回去,又到胡家将女儿之言告知德新父子。胡家亦感伤不已,便曰:“你女既有那番心志,为父卖身,为夫守节,说甚么另娶?以后二家商量,赎取回来就是。”
再说高进士之女,名娇姑,心性慈良,待流莺极其恩爱,流莺亦侍奉殷勤,因此主仆得宜,倒还安乐。这娇姑幼许杨翰林之孙杨雨亭为妻,流莺服役三年,娇姑出阁,进士喊流莺陪嫁,流莺恐日后不准赎取,意欲不去。娇姑再三要他过去,说:“千万有我,准你赎取。”流莺即从娇姑去到杨家。
这杨家亦住滚水滩,此地原兴村子,杨家与胡德新同居一村,相隔一篱。流莺来此,众丫鬟取笑于他,问他:“看见丈夫未曾?”因此才知夫住隔壁。一日到东篱寻取野花,见篱外有一少年,身伟貌秀,看着流莺目不转睛,流莺疑是丈夫,亦看了两眼。少年问曰:“小姑娘莫非是张家流莺姐吗?”流莺曰:“你是何人,知我名姓?”少年曰:“我即胡德新之子胡长春,闻你在此,思欲一见,时常在此探望。见你模样,疑是娘子,故以此相呼。”流莺曰:“你是胡郎呀!”两目相望,眼泪交流。半晌,流莺曰:“奴不幸卖身侯门,父母家贫,谅必今生不能聚首,夫君何不另娶佳偶?奴家只好守节终身,以报高情罢了。”长春曰:“娘子既有这番心志,为夫守贞,你既能为节妇,难道我就不能为义夫?不知娘子为我守节贞与不贞?只要心贞,就终身鳏居,我也心甘!”流莺曰:“夫君如此恩爱,奴当对天以表心志。”即祝曰:“天地日月,共鉴此心,流莺守节若不坚贞,见富改嫁,临难失身,天地诛之,死堕沉沦!奴家便是如此,但不知夫君能始终如一否?”长春曰:“我亦对天盟誓。”亦祝曰:“天地日月,共鉴微忱,长春守义,永不另婚。若败此盟,永失人身!”流莺曰:“话虽如此说,但不知夫妻何日才得团圆?”长春曰:“但愿皇天默佑,使我功名成就,那时才得遂意。”流莺曰:“夫君须要发愤,莫负有益年华。”长春曰:“你我居处只隔此篱,娘子何不乘便到此谈叙衷情?虽不能同床共被,亦可算夫倡妇随。”流莺应允,以敲篱竹为约,闻声即来谈叙。流莺见夫家贫,所得赏赐,皆以赠夫,助其膏火。这两人夫愿为妻死,妻愿为夫亡,两人同一心,异地效鸳鸯。
谁知东风不为吹篱去,偏使夫妻抱恨长。过了年余,娇姑之夫偶得凶病,娇姑想县内观音大士灵验,许下香愿,果然病愈。次年二月十九,娇姑带起流莺到县中还愿。此时正德天子在位,少年风流,见后宫无有绝色,出诏天下,不论乡村城市,官民之女,若有绝色献上宫庭,重加显爵,任以方镇。此日无锡县官亦在院内降香,见了流莺大惊,心想:“我县中亦有此绝世佳人,实在难得!”忽想起:“皇上出诏选美,若将此女献上,定得高官重任,希罕此一个县官?”即命官媒婆去说。正值娇姑在方丈吃茶,官媒婆见流莺叩头道喜,口称“贵人”。流莺曰:“我乃为奴作婢之人,然何乱以贵人相称?”官媒婆曰:“贵人不知,因当今皇上出诏选妃,大老爷举荐贵人,命小媒传言,以便进献。”流莺曰:“我是下贱之人,何敢越理充选?况已有夫,岂可再嫁?你去见你大老爷,替我回明,免劳荐举。”官媒婆曰:“贵人何必过谦?大老爷不举别人,必是贵人才貌堪称,方才荐举。去到京都,不为皇后,便是贵纪,享受无穷富贵,那些不好?小媒无非奉命传言,贵人若是不允,自去见大老爷就是。”流莺急得眼泪双流,只得去到官前跪下。官命起身坐说,流莺曰:“小女子有满腹苦情,还望大老爷施恩,听奴细诉:
大老爷管万民身为父母,听小女把苦情细诉明目。
奴小时二双亲已将婚许,滚水滩胡长春便是丈夫。
因爹爹遭冤枉卡中受苦,奴卖身办银两把亲救出。
彼时间与丈夫曾把话诉,有银钱即将奴赎取回屋。
倘若是无银钱随夫另娶,奴甘愿守贞节终身受孤。
夫感奴既卖身还作节妇,他情愿不另娶做个义夫。
两下里立誓盟山海同固,倘若是谁负心谁受神诛。
奴因此一心上报答夫主,任贫贱随生死都难改图。
大老爷施宏恩怜惜小女,莫将奴献皇上胜似朝佛。”
“你这女子,如何这样固执,不知时务?献上充选,身伴君王,享受荣华富贵,还不好吗?”
呀,大老爷呀!
并非是小女子不知时务,也只因已结发错在当初。
奴不愿伴君王去为国母,奴只知报丈夫作卑为奴。
“本县奉诏选妃,由得你不去吗?”
“呀,大老爷呀!
奴的心与金石同坚同固,不怕他掀天势王法如炉。
奴已曾将此身置之外度,你就有三尺剑难把心诛!”
“皇上出诏选美,要行则行,难道你一女子都奈不何吗?”
为帝王口能把三军帅取,其奈我有志的匹妇匹夫。
圣天子当成全义夫节妇,又岂似无道主拆散妻夫?
奴情愿殉贞节一命归土,再不能贪荣华去到皇都。
“你这女子,本县举荐你进宫去为娘娘,比你为奴作婢就好多了。本县硑贺你,不知感激,还要多嘴吗?”
大老爷又何必将奴荐举?活生生分散了一双比目。
奴心中只知有一个夫主,大老爷贺奴却是害奴!
“这是皇上要你,愿与不愿,你到皇上面前去诉!”
万岁爷他本在深宫居住,怎知道乡村女如玉如珠?
大老爷不将奴献与君父,万岁爷又焉知其中委曲?
呀,大老爷呀!
献了奴你无非升道升府,不献奴天佑你富贵有余。
你何不积阴德儿孙之处,也免得逼奴家一命呜呼。
官闻此言大怒曰:“世间那有这样执拗女子!你偏不去,本县偏偏要献!”即将流莺送到三元宫,喊官媒婆押住,又唤他父母进县,随送到京。县中事务,交与厅官代理,收拾行杠轿马、仪从护卫,择日起程。娇姑回家,将流莺之事告与夫家。
却说长春自夫妻相见之后,朝夕发愤,只想成名,赎取配合;今听此言,犹如万箭穿心,千刀割体,急到县中去看。谁知有人守门,不准进去,见有妇人出来,便问流莺是何举动。妇人曰:“他朝夕啼哭,眼泪未干。”长春更觉痛恨。忽见岳父自内而出,急忙问信。锦川曰:“我亦苦口相劝,喊他进宫,他一心为你守节,不听分毫。看这光景,定要逼死才得了事!”长春捶胸大哭,随着锦川总想进去。门上如狼似虎,拿鞭乱打,长春急得肝肠碎断,不禁号啕痛哭:
想起我贤德妻肝肠痛断,不由我这一阵心如箭穿!
自幼儿结姻亲遂我心愿,谁不称天生的一对凤鸾?
那知妻卖了身又遭磨难,进县来偏遇着天杀昏官。
你只图贪富贵去把美献,拆散我好夫妻百岁良缘。
将我妻押深宫内外隔断,可怜他朝夕里珠泪不干。
莫不是我前生将妻作贱?莫不是我烧了断头香烟?
到今朝隔围墙难以见面,咫尺间胜似那万重云山。
想我妻才和貌世上稀罕,既结亲又分别好不惨然。
到此时能使我看上一眼,问一句喊一声死也心甘!
昏官呀,昏官!
做此事你胜如把我头砍,做此事你犹似挖我心肝!
昏官呀,昏官!
倘将妻献宫帏去把君伴,我情愿破性命去到阴间。
拉昏官到三曹前来对案,我要你千万劫难把身翻!
胡长春哭得如醉如痴,观者无不感伤,就在近处扎住,候妻出来相见。
过了两日,忽然仪从轿马、执事旗伞纷纷进宫,不一时,流莺出来,身穿彩服,坐在八人抬的玻璃轿内,双目红肿。长春喊曰:“妻呀!你当真去了?”流莺抬头看见丈夫如此痛哭,才喊得一个“夫”字,即气倒轿中,人事不知。左右大号与长春一阵鞭子,忙拿姜汤灌醒,急抬出城。来至河边,官已上船,将流莺抬到一只楼船,左右妇女并锦川夫妇十余人站立。忽岸上有人喊妻,流莺抬头见长春在沙泥中哭泣,即踊身向河中一跳,左右人多,不能移足,流莺拼命乱扑,又气死在船。官大怒,命人将长春乱打,皮破血流,倒地难起。官命开船,急把流莺救活。
行了两日住船,流莺又见长春一身泥沙,满面血迹,形容枯槁,呆望船中,流莺心如油沸,体似箭穿,想喊得来,县官又要打他,只得忍气吞声。想丈夫舍死忘生,痴心赶送,受了无限苦楚,费了数日奔波,“我不免早些自尽,绝他念头。他闻我死,自然回家。”看看天晚,寒风习习,引动万种愁肠;江水茫茫,添来千行苦泪。哭得泪尽血流,于是解下裙带,缩身被底,在颈上挽了两圈,将两头套在足上,用力一伸,登时气绝。
次日早膳,左右喊不应声,揭被一看,大惊报官。官听得死了,焦思闷坐,犹如火炭下水,冷冰着身,好生莫趣,心想:“我费尽心机,使用银钱,耽搁公事,只说献到京城,高官任做,骏马任骑;谁知中途遇变,进退两难,进得京去又无公事,回得县来惹人耻笑。走也不好,不走也不好。”想到此处,实在冒火,命左右:“抬尸江岸,用火焚化,将灰洒道,以泄吾恨!”张锦川虽则痛女,见官发怒,心中害怕,哭都不敢哭,还敢去阻?只得由他焚化。抬到江岸,忽见长春周身沙泥,满面血甲,抱尸痛哭。众人将他一阵拳头,说道:“大老爷的人被你逼死了,还敢来哭吗?”举起烈火,长春向火扑去,众人拉开,往后一掀,倒地而死。烧得臭气冲天,愁云惨雾,迷蔓江滨。
半日焚过,拨火戳灰,灰中一物,形如人心,重如铁石,内外透亮,光若水晶,中有一美男子,眉目含情,众人拿去献官。官以为奇怪,放在案上,越看越爱,想此定是人心所化,这女子都有,未知那男子有么?遂问:“岸上男子苏否?”众说身已冷硬,官命依然焚化。众人将长春之尸抬至灰中,举火便烧。未几焚过,拨灰去看,亦有一物,与前物一样,中有一美佳人,拈带微笑。将二物对放,其中男女若言若动。官看大喜,想:“我正在进退两难之际,忽得此无价之宝,真乃天从人愿,不免进京献与皇上。况献宝之功比献美较重,岂不是一场富贵!”即命良工造一金匣,将两物放在里面,加以封锁,开船进京。表奏:“此宝系县中有石放光,剖开一看始得之。此是阴阳之精成形现像,真希世之异宝也。伏献我皇,永镇国家。”投到许相国衙中。
却说许相国名进,乃忠君爱国之士,扶持社稷之臣,将表收下,早朝献上。皇上看表大喜,命传进宝官见驾。县官捧宝上殿,山呼已毕,呈上金匣,左右接放龙书案上。皇上开匣,臭气钻心。皇上掩鼻一看,乃是半匣血水,满朝文武尽欲呕吐;急命撤下,将进宝官先打三百御棍,两腿稀烂。命诉根源,县官只得将献美进京,中途丧命,焚尸得血中现美人之事,诉了一遍,“万岁不信,女父张锦川现随在京。”皇上传旨,宣锦川上殿,问曰:“此事尔该知道真假,从实奏来。”锦川泣奏道:
万岁爷御太极紫微高照,听小民将来由细诉根苗。
民叫做张锦川家屋原小,祖居在无锡县曾把医操。
昔小女名流莺生来美貌,体端庄性贤淑聪敏才高。
自幼儿与胡姓姻亲结好,民女婿胡长春读书儿曹。
因小民行医术时运不好,王府尊姨太太请把病调。
姨太死他怪民医未尽道,将小民丢监卡受尽煎熬。
无锡县父母官贪财爱宝,要小民一百银才把案消。
民女儿卖了身去把银缴,大老爷才将民放出监牢。
民女儿想夫妇关系非小,虽卖身尚与夫苦守节操。
他丈夫见妻子有节有孝,愿与妻守信义不续鸾胶。
一心要赎小女百年偕老,同生死共患难两不分抛。
因二月陪主母烧香进庙,遇本县父母官起下波涛。
说小女生得来十分美貌,他总要把小女献与王朝。
民女儿念丈夫百般哀告,官只图贪功赏不听分毫。
命多人押小女强逼上轿,到船舟从水路来献美娇。
他丈夫闻此言心如刀绞,跟着船来赶送痛哭号啕。
民女儿见了夫就往水跳,官见了将女婿毒打不饶。
可怜间周身上鲜血浸泡,带重伤犹跟赶珠泪滔滔。
民女儿见丈夫形容枯槁,寻短路报丈夫命赴阴曹。
父母官恨小女把他兴扫,将尸首抛江岸用火焚烧。
把骨灰洒之在平阳大道,尽牛马来践踏好把恨消。
民女婿见妻死向火扑跃,被众人往后推气死荒郊。
将小女焚过后去把灰扫,得一物与人心不差丝毫。
如水晶似玻璃光华照耀,在中间现一个美貌儿曹。
官心想女心中既有美少,不知道男子心可有女娇?
命左右将尸首一阵烧了,得一物与前物好似同胞。
同轻重共方圆无分大小,中有个美佳人面赛桃夭。
对面放心中人若言若笑,这县官一见得喜上眉梢。
说此物真乃是希世之宝,献皇上定赏我一品当朝。
金匣□放二心封锁已好,到京城见万岁来把宝交。
谁知道到金殿忽然变了,满匣中是血水臭气冲霄。
谅必是他夫妻灵魂知道,化贞心见皇上来讨恩膏。
万岁爷念小女苦节苦孝,念女婿守信义命毙身焦。
万岁爷施鸿恩将他旌表,愿万岁万万岁寿比天高!
皇上大怒曰:“朕自登极以来,最重节义,凡天下有义夫节妇,准其举报,肤即旌表立庙建坊,春秋祭祀,与天地完正气,与国家固根基,何等郑重!朕虽出诏,也只选闺阁秀丽,不准拆散夫妇。你这佞臣!食王爵禄,罔念君恩,只图欺君罔上,献媚求荣,逼死节妇义夫,焚尸化体,干刀万剐,难尽厥辜!”命推出午门,铜铡分身,悬挂四体,以禁将来,抄杀满门,而伸冤气。封胡长春为信义大夫,张流莺为贞烈一品夫人,发库银三干两,原郡建坊立庙,县官四时祭享。张锦川训女有方,恩赐翰林,署理太医院;妻封夫人。胡德新教子知义,恩赐进士;妻封夫人。钦哉谢恩。又问文武:“这两夫妇心子变化是啥来由?”许相国出班奏曰:“凡物离则神凝,合则神畅。神凝则气塞,而苦恼之心生;神畅则气舒,而欢乐之心起。神凝气塞,久不舒畅,则成形化像,坚如金石。此乃伤于离别,不能聚首,彼此牵挂,互相感怀;又时时看见,虽近在咫尺,而渺若山河,丢之不开,思之不得。神气凝结,久而不已,所思者现像成形。故他夫妇因怨气所结,精诚感化,水火刀锯,不能损坏。迨至两心同处,两情相合,神畅气舒,心满意足,怨气消散,无所感格,则返本还原,化为血水。臣常见程子遗书有云:波斯一女性好山水,每日凭楼观望,后成劳疾而死。葬了几年,掘冢另迁,骨肉皆朽,惟心尚存,内外通明。锯开一看,中现山水,一女凭栏。此以有情而感无情都能如此,而况两情相感哉!”皇上即问锦川:“尔女曾见夫否?”锦川奏曰:“小女主家与夫家只隔一篱,谅必时常看见。”
皇上点头,退朝回宫。是夜三更梦一美女,凤冠朝服,叩头曰:“臣女来京,无处栖身,愿皇假以宅第。”皇上问是何人,女曰:“臣女乃心坚金石之张贞女也。”皇上曰:“朕命在原郡与尔建坊立庙,尔胡不归?”女曰:“臣女不愿归矣。”即进皇宫而去。皇上惊醒,宫人来报,皇后降生公主,皇上心喜。平明,许相国进宫贺喜,皇上告以梦兆。许进曰:“臣昨夜亦得一梦,见一少年,像貌魁伟,衣服鲜明。臣问姓名,少年曰:‘今月曾经照古人,体著三衣缺一襟。三人日下相聚首,天教节义报忠臣。’忽见臣儿许诰进来,少年即抱其膝下,忽惊觉。早起家人来报,长媳生子,臣思其言,乃隐‘胡长春’三字。陛下立庙之言乃旌表节义,冤消恨散,故投生以报陛下也。”皇上曰:“尔孙与朕女是一对夫妻投生,三朝之后,带进宫来,朕即认为驸马,以结前缘。”许进抱孙进宫,两孩相见即笑,甚是欢喜。皇上知其不昧夙缘,即拜为驸马都尉。后来夫妻配合,敬爱如宾,兼能忠臣我国,官居一品。
再说张锦川在太医院比前不同,凡病一看即知,就是带信吃药,都能对症。只因公主爱啼,锦川去医,一见即住,来了复啼。皇上命拜与锦川为义女,从此不复啼矣。正是:
从前寂寞无人问,今朝富贵逼人来。
却说许相国之孙,生来多病,心想公主因拜锦川而止啼,亦命人去接胡德新到京,以孙寄拜,其病亦愈。许进又提携德新做官,后为御史大夫。
从此案看来,人生在世,惟忠孝节义可以格天地,感鬼神,邀皇恩,得富贵。你看胡长春、张流莺二人,一则卖身救父,守贞报夫,是何等节孝;一则怜妻守信,仗义殉身,是何等信义。虽然,二人不遭苦难,无以显其节义;遭苦难而心愈坚固,所以能感神天。生前抱恨,死后雪冤;前世扬其美名,今生享其富贵,此固天之所以报节义也。至如张锦川善于教女,乃因女而获福;胡德新以义训子,亦因子而得官。天之于人,或善或恶,真无半点差漏。他如无锡县官,始则贪污将矣有,继则见美而思贵,卒之财无所用,贵不可得,徒以增屈陷节义之骂名,铜铡分身,满门抄杀,夫固自作自受耳。至若王府尊,内室谋害而不预防其奸;高进士、娇姑夫妇,明知人之节义,而不曲全其事,此不独有愧于为人,抑亦衣冠之玷也。
审烟枪
洋烟原是毒药,杀人胜过砒霜。劝人点滴都莫尝,免得恶盈命丧。
同治三年甲子科,安岳县出了一案。原来安岳所辖王家沟有一王明山,家颇富足,为人狡诈,能讲会说,乡中有事肯去排解,众人举他当了两界局事,他便结交衙门,与人箍桶唆讼,其中弄钱。娶妻伍氏,初无生育,后夫妻求神许愿,四旬始生一子,取名天喜,夫妻爱如掌珠,从小便与廪生李绍儒开亲。这天喜貌虽清秀,读书极钝,明山又最吝财,每年接些二空子先生来教,伍氏又不推责骂,十五岁连“四书”都未读完。
不远有一崔先生,为人卑鄙,不讲品行,只图夤缘团馆。听得那家有子读书,便去亲近奉承,上街就请平伙,新正拜年,求其进馆。明山吃了他两三个平伙,托情面不过,只得把天喜送去。谁知这崔先生书原不通,文稿极多,出题改文都照搞上,改好命徒另誉,多加圈点,以便徒弟好哄父兄;兼之又爱吃烟,凡吃烟的朋友来馆,不论好歹,都要留耍几天,好捧盘子。所以上梁不正下梁歪,先生既爱捧盘,徒弟亦学吃烟,他不惟不讲,反由徒弟去搓松香,当枪手。这天喜亦爱吃烟,始则打烟烧,继则扯烟煮,过后就买一碗。伍氏爱子心切,反偷些钱与子买烟。读了三年,吃个大瘾,其父知道,时常劝戒。谁知这鸦片烟不比别物,说丢就丢,莫啥来头;鸦片烟不吃,心里又想,身上出病,使你涕泪双流,行坐不安,一下怎丢得脱?况这天喜烟才上瘾,正在贪爱,犹如新婚一般,怎么舍得丢他?不怕明山诲之谆谆,那知天喜听之藐藐。明山见于不丢,又请先生责管。这崔先生原靠天喜捧盘过瘾,心帕他丢了,还说去责管他吗?明山无奈,只得把子喊回,苦口教训一番:
人生在天地间要立志气,莫辜负在世上背张人皮。
行宜端坐立正事循天理,莫轻浮莫放荡身价莫低。
年轻人私欲开情窦初启,怕的是满盘中错下一棋。
凡善恶与邪正分辨详细,善者效恶者戒切莫委靡。
勿好酒勿贪杯不为困矣,勿好色勿贪淫嫖人女妻。
凡钱财须当要取之以义,有气角当忍耐自然安逸。
惟有那鸦片烟害人无底,须当要痛心戒莫尝点滴。
你若是惹着他他就跟你,好似那舍妇儿惯把人迷。
才吃口精神爽好得无比,有伤风和咳嗽不消请医。
哈一口就两口口口登底,吃一顿想两顿顿顿不离。
倘若是上了瘾就变脾气,少一点慢一下他都不依。
弄得你百病发流泪出涕,离了他有人参难把气提。
强壮人能使你莫得气力,肥胖人能使你莫得肤肌;
聪明人能使你糊涂到底,勤快人能使你懒得稀奇;
有钱的他要你卖田当地,淡泊的他要你子散妻离;
读书的他要你金榜落第,富贵的他要你玉楼削籍;
妇人家有了他百事不理,姑娘家有了他难找夫婿。
凡三教与九流农工手艺,有了他尽都要落食拖衣。
弄得你脸惨黑不像人气,到那时才陪你一命归西。
到阴司睡铁床把灯开起,你心想丢了他他才不依。
饶得你糊焦焦声声叹惜,估住你要吃他好不惨凄。
量阳间吃多少一一载记,要等你哈完了他才分离。
儿呀!
这分明是毒药凶恶无比,想苦情思利害戒之宜急!
纵然是上了瘾一时难忌,在痛处割一刀也要戒息。
儿呀!
你看那正直人何等苏气,酒筵中都尊他坐在上席。
吃烟人不要脸自己得意,在旁人他就要指你背脊。
儿呀!
为人子要与亲争口恶气,把鸦烟来戒了福寿齐眉。
王明山从此不准天喜进馆,守着在家忌烟,多办些补药丹丸、鸡鸭肉蛋,命子调养。过了两月,红光满面,肥胖健强。明山恐其进馆又吃,喊人把书箱挑回,就命在家经理。谁知天喜无事上街,一些淫朋滥友引走花街柳巷,烧烟两次,依然翻生,反添一个“嫖”字。天喜恐父知道,日走东,夜走西,到处捧盘过瘾,不想回家;久后瞒着双亲,夜深人睡,起来开灯。其父明知,亦无可如何,于是与伍氏商量,择期于同治三年四月二十六日,先请媒人把期单送过李家,绍儒接期,忙办嫁奁打发。
且说绍儒只此一女,名叫贞秀,生得美丽,夫妻极其爱惜,从小教他读书。贞秀聪明,发愤数年,即能吟咏。绍儒又将《内则》、《烈女》诸书与他讲解,使知妇道。及长,举止端庄,性情柔顺,孝爹孝妈,勤习针黹。及期过门,诸亲百客人人赞美,明山夫妇亦甚欢喜。但此地风俗极爱闹房,是夜众客把新郎送到房中,男女笑谑,划拳饮酒,又要新人斟酒。贞秀无奈,与各人斟了一杯,然后带醉而出。天喜哈多了酒,烟瘾又发,忙关门理铺,去拿烟器。这房原是天楼地枕,地楼只有半边,天喜先已暗将烟器放在楼底下,取出摆设烧好去哈,怎哈不动,连栽两次,还是一样,始知枪不通气,去寻竹签通了又烧。贞秀便叹气一口。天喜曰:“我吃这烟是莫奈何,戒又戒不脱,爹爹又不准烧,万望贤妻慎秘,莫告爹爹;倘若知道,我挨了打,你就不得下台,我今告罪在先。”又烧一阵,把烟器放在原处,脱衣就寝。贞秀听他在床上辗转,时常叹气,后又打板两下。贞秀疑夫见他不睡不好喊得,故作此态唤他,遂卸妆解带去寝,见夫面壁而睡,以为恨他睡迟,也不做声。
鸡鸣起来,穿戴齐整,宾客尽起,夫尚未醒,又恐宾客进房耻笑,想喊又觉害羞。外喊排席,只得喊曰:“你还不起来?”连喊两声未应,捞帐见夫依然面壁睡着,用手去摇,冷而不动,用力一摇,才是硬的,骇得魂飞魄散,又不好喊。女客俱去坐席,即出外告姑曰:“你儿一身冰冷,不知是啥来由?”伍氏去看,才是死了,即忙喊曰:“老爷快来!你儿如何死了?”明山急进房看,见天喜七孔流血,死得梆硬,喊曰:“儿呀,你为甚么就死了!”胸上几捶,气倒在地。此时宾客齐至,忙办姜汤来灌。半晌方才苏醒,说道:“儿呀,你倒死了,叫为父如何下台?”两老抚尸痛哭道:
父:一见我儿废了命,母:不由为娘好伤情!
父:从前无子常抱恨,母:求神许愿又穿金。
父:生下我儿心才稳,母:爱惜犹如掌上珍。
父:听说接媳儿喜幸,母:望儿偕老到百春。
父:昨夜好好把房进,母:今早为何丧幽冥?
父:舍不得我儿身秀俊,母:舍不得我儿只一人。
父:父靠儿朝夕亲前把孝敬,母:娘望儿娶媳生子接后昆。
父:老来丧子大不幸,母:百年归土谁捧灵?
父:祖宗血食今断损,母:王门香烟绝了根。
父:不知儿得甚么病?母:是病就该告娘亲。
父:七孔流血有血印,母:未必此事有别情?
父:还须来把媳妇问,母:这段冤枉方得申。
明山夫妇哭罢,转身问贞秀曰:“李女子呀,你丈夫是如何死的?”贞秀曰:“不知是啥来由,昨夜你儿先睡,听他辗转不眠,时常叹气。后媳去睡,见他面壁唾熟,早晨去喊,才知死了。”明山曰:“你莫隐瞒,要从实说来!”贞秀曰:“媳是实言,并无虚诳。”明山曰:“这明明是你用药毒死的,你假装不知吗?”贞秀曰:“公公不要冤媳!媳虽愚蠢,也知礼义。妇人家原来靠夫过日,岂有毒害之理?”明山曰:“分明是你在娘家勾引情人,与奸夫义重,不愿我这门亲,故将我儿毒死,好嫁奸夫!如何瞒得得我过?”上宾曰:“亲翁不要捕风捉影,说那伤风败俗之话!况是幼年开亲,有何嫌疑?就是不愿,不过悔亲而已,焉能把他毒死?”明山曰:“此时不爱跟你说,得到公堂去讲!”即喊发席,进城报案,告媳因奸毒夫,递呈请验。
官看呈词,次日亲身勘验,仵作报是服毒身亡。官问明山曰:“你儿房中前夜还有人否?”明山曰:“花烛之夜,岂有别人?”官又问贞秀曰:“你夫如何死的?”贞秀即以那夜亲戚闹房,要他斟酒,众客出去,夫即烧烟,从睡至起,说了一遍。官问明山曰:“你儿在前吃烟未曾?”明山曰:“我儿烟已上瘾。”官曰:“就未上瘾,烟也不能伤命,况此又非烟毒。”又问家族,都说是夜好好进房,并无疾病。官即将明山、贞秀带回县内,又叫贞秀问曰:“你公告你因奸毒夫,今见本县,还不从实诉来?”贞秀叩头,哭诉道:
大老爷坐法堂高悬明镜,听小女将冤情细诉分明。
奴的父李绍儒文学补廪,刘氏母乡党中俱称贤能。
奴自幼读诗书谨守闺训,知三从和四德克俭克勤。
“既知三从四德,为何将夫毒死?”
不知奴在前生何事过分,今一世才过门就死夫君。
比时间只哭得咽喉哽哽,舍不得鸳鸯鸟一夜离分。
二公婆见子死疑心妄禀,他说奴毒丈夫暗通奸淫。
“是呀,你夫夜间好好进房,不是你毒死的,又是何人咧?你好好招认,免受苦刑。”
呀,大老爷呀!
哭啼啼望仁天细揣情景,这概是冤枉事如何认承?
“好好问你是不招的,左右与爷掌嘴四十!”
呀,大老爷呀!
奴纵然要谋害丈夫性命,这毒药叫小女那里去寻?
“毒药在娘家早已办就,还要强辩做甚?”
呀,大老爷呀!
童子婚并无有半点仇恨,那有个奔进门就害他身?
“娘家通奸,谋夫另嫁,本县明白你那些事,还不招吗?打,打,打!”
呀,大老爷呀!
为官人重的是品行德行,为甚么诬小女不美声名?
常言道女子家名节要紧,失了节羞父母又辱先灵。
“胆大淫妇!还说本县诬你?左右把他十指拶起!”
呀,大老爷呀!
小女子出娘胎行端品正,就死作无头鬼也不招承!
“狗淫妇!当真不招的?本县不怕你口硬,左右拿竹签来,把他十指与爷钉起!”
这一阵痛得我魂飞魄尽,好一似阎王殿走了一巡。
若不招大老爷刑法太狠,莫奈何把天喊大放悲声。
法堂上招命案都不怨恨,诬奸淫贞秀女死不闭睛!
受不过苦毒刑勉强招认,王郎夫本是奴谋害归阴。
“你为何事要把丈夫毒死?又是那们毒法?”
奴嫌他容貌丑心中怨恨,将毒药放糖内拿与他吞。“
奸夫又是何人?”
呀,大老爷呀!
并无有奸淫事不敢乱认,奴情愿受剐罪不坏坚贞。
官想奸淫之事原无凭据,只此“嫌丑毒夫”四字亦可定案,何必多求?遂命松刑画押,收进女监,草报进省。
再说送亲客气得胜青而,都莫趣,见官把贞秀带回县去,回来去见李绍儒,正逢绍儒感冒风寒,卧床不起,听得此言,心中着急,曰:“王亲家也极讲公正的,怎么这样糊涂?无凭无据,诬告奸淫?”问其情由,皆不知为啥死的,心想:“此事如何下台?”欲进县见官,人又得病,又要伤脸,谅官该也不从那条路问。其妻刘氏听说女儿遭冤,放声大哭,恨不飞到城去看望,又见天黑,一夜都未息声。次早请轿,带起十岁姣儿,来到城中。问到监门,对禁子说明进监,见贞秀身带刑具,眼肿面黑,睡在囚床,刘氏才喊得一个“儿”字,就气倒在地。贞秀慌忙扶起,声声喊叫,半晌方说得出话,不禁伤心痛哭道:
见娇儿不由娘两眼哭烂,这一阵娘心内好似箭穿!
自为娘生下儿十分体面,每日里不离却娘的身边。
又聪明又伶巧又听使唤,视为娘好似那活佛一般。
娘时刻将妇道对儿细谈,知三从和四德品正行端。
自幼儿许王家姻缘一线,只望你两夫妻偕老百年。
谁知道过门去就遇坷坎,女婿死害得儿身坐禁监。
娘望儿逢年节光一光眼,娘望儿到后来送老归山。
谁料儿遭冤枉招了命案,怕的是不久日要丧黄泉。
看我儿看不饱看了又看,想我儿想不尽想烂心肝。
见我儿这形容柔肠寸断,倒不如娘陪儿同坐禁监。
贞秀见母哭得伤惨,心如刀绞,亦将他的苦情对娘哭诉:
见老娘不由儿柔肠寸断,听你的苦命儿细说详端。
娘盘儿受尽了辛苦磨难。原望儿行与坐皆在人前。
谅必儿在前生罪有千万,丈夫死猜不出是啥机关。
二公婆不知他甚么心愿,苦苦的冤屈儿谋夫通奸。
“你公婆就算糊涂,未必官都不问个青红皂白?”
堂上官并不容你儿分辨,用非刑来苦打要写供单。
“儿就该莫招!”
呀,痛心的娘呀!
头一次四十掌牙关打烂,打得儿血淋淋说话不禘。
不招供又将儿十指来拶,不由儿那一阵痛彻心肝。
想招了怕的是剥皮受惨,诬奸情你的儿死不心甘。
大老爷发雷霆大拍公案,才将儿十指上来钉竹签。
苦命娘如不信睁眼细看,可怜儿十指上血迹未干。
尊一声痛心娘你莫挂牵,犹当是你的儿死了一般。
恕你儿养育恩未报半点,丁封到定然要命丧黄泉。
归家去莫对父说儿招案,犹恐怕气坏了白发老年。
好兄弟你拢来姐有话谈,回家去须当要苦读圣贤。
姐不能看看你身荣贵显,恳关君保佑你早把桂攀。
若念在姊弟情泼碗水饭,逢年节在门外化点纸钱。
从今后母弟情一刀割断,要相见除非是梦里团圆!
母女姊弟哭得气断声嘶,监中先有两个女犯来劝曰:“李大娘不必哭泣,你女既已招供,哭也无益。不如拿些钱与管监大爷,解了刑具,使你女也得安逸,慢慢设法打救。”刘氏拿钱与他,求其看照。女犯欢喜应允,曰:“李大娘不必挂牵,凡事有我!”又去与禁子管监的说,禁子心厚,总说不好。方来之时,绍儒教刘氏说:“如案不安,去求南街钱铺赵老爷帮忙,他与我极相好。”此时刘氏只得去请赵老爷来说,出钱二十串,方把刑具松了,又请一老妈子与女送饭。贞秀劝母归家,切莫挂虑,母女泣别。回家告夫,说官苦打成招,已丢在监,去钱若干,一一告知。绍儒曰:“世间有这样糊涂的官!不察情理,不问虚实,希图用刑落案,都不怕报应么?”想要上省与女辩冤,奈疾未痊;至六月病好,又念科场在迩,候体康健,就下科场去告他。不远有一处庙,内塑关圣帝君,刘氏每天在帝前哭泣,求其显应,使女脱苦明冤。
再说县官提出贞秀清供,贞秀哭泣称冤,官大怒,掌嘴八十。过几日复问,贞秀不敢叫冤,说是嫌丑毒害。临解招审,官吩咐曰:“你若到上司反供,发回本县,刑法利害,要你生不得生,死不得死,那时才叫失侮!你只管认了,本县之文已与你笔下超生,不要害怕。”即命三差押解。绍儒听得,与妻进城饯别,请一老妪跟随服侍,又请族侄护送。贞秀下堂,一见爹妈放声大哭,绍儒曰:“这都是我儿前生冤孽,才遇此事,又遇此官,看儿上省如何?若不能伸冤,为父下场就来控辩。”斟酒一杯,才与贞秀嘱曰:“我儿路上千万保重,见府道不可称冤,徒受刑法。到了臬司。牛公极其清廉,或者可以辩白。”贞秀跪地接酒,说毕,泣曰:“爹妈回家须要宽想,当儿死了一样,不可苦忧伤了精神。儿见上司,自能见机而行。”刘氏已哭得气不能回,贞秀又把母亲宽慰,方才作别,升轿而去。到了潼州,又至保宁,并不叫冤,依然原供。及至到省,那夜歇在栈房,次早起来不见红衣,解差大骇,四处寻找,满店清问,行李俱在,惟有红衣失去。解差忧虑,犹恐上司责打。
再说成都按察牛公,名树梅,心慈爱民,凡有案卷须细心详察,惟恐冤屈百姓。一日闲暇,在花园观花,忽听乌鸦鸣噪,抬头一看,见数十乌鸦抬着一物,在房上旋绕。牛公大喊一声,乌鸦飞去,物堕花园;拾来一看,才是一件红衣,上写:“安岳犯女李贞秀。”牛公心疑此案定有冤屈,不然红衣在犯人身上,乌鸦何得抬来?定有鬼使神差。命刑房造详报来看,见以“嫌丑毒夫”定案,心想:“嫌夫丑陋,悔亲尽矣,何致新婚毒毙?”
次日,解差投文,禀女犯红衣歇店失去,寻查无影,望祈赦罪。牛公曰:“红衣已在本司处矣。”即命把女犯带上,见其相貌慈善,举止端庄,不似谋夫之辈。因问曰:“汝是李贞秀?”答:“是。”问:“有何冤情,可对本司诉来。”贞秀坐泣不言。牛公曰:“尔只管诉,或是本县父母官审问不实,苦打成招,对官实诉,本司与尔昭雪。”贞秀叩头诉道:
老大人在上容禀诉,听犯女从头说明目。
奴此案受了苦中苦,伸不明黑天的冤屈。
望清天不知啥缘故,才过门一命丧呜呼。
二公婆一见气破肚,诬告我奸情毒丈夫。
“你公婆就算诬告,本县官都不问个明白?”
堂上官不问清和楚,用非刑打得血糊涂。
不招供十指来拶住,钉竹签死去又复苏。
“如此用刑,枉为民上!你又招了未曾?”
无奈了认罪将供取,解上省红衣失路途。
“红衣之事,本司知道,但问你过门那夜是何情形?”
那一夜正交二更鼓,诸亲戚把夫送进屋。
在房中闹得不识数,要犯女斟酒去提壶。
“房中闹酒,要你去斟,男女授受,成何体统?但不知闹房过后又是何如?”
吃醉了偏偏出房去,奴的夫关门理床铺。
将铺盖卷做一筒竖,地楼下拿出许多物。
“拿出甚么物件?又放在何处咧?”
是枪盘故未身靠住,嘱犯女莫告翁与姑,
“我吃烟原来瞒父母,知道了夫妻要反目。”
“哦,他嘱你勿言,你看他又如何吃法咧?”
放火上烤得泡子鼓,栽枪上放在口内呼。
哈不动又往灯上做,放口内依然莫气出。
拿竹签长有一尺五,通烟枪只听咕咕咕。
“通了后还吃未曾?”
吃了烟枪盘放原处,脱衣服上床就睡熟。
“你说啥子未曾?”
当新妇原本怕羞辱,低看头不敢把气出。
“你又去睡未曾?”
睡一觉天明就起去,喊吃饭新郎还未出。
奴恐怕宾客把笑取,羞答答床前把郎呼。
喊不应才知作了古,七孔内流血骇坏奴。
二公婆诬告是谋毒,望大人与奴伸冤屈!
诉毕,牛公想了一阵,又看详文,说曰:“观尔此案,谋害丈夫谅无此事。尔夫毙命之故,定是被烟所害。不知这鸦片烟害人极凶,肥人吃瘦,瘦人吃死,田土房屋、妻子财物都哈得进去。你夫性命,谅必是烟拉去了,故而才死。这些糊涂县官,昏庸府道,怎么认做谋毒!你想燕尔新婚之时,乃人生第一快事,花烛洞房,胜于登科;况又郎才女貌,二家俱富,岂有嫌贱毒害之理?”即写朱单,命司差到安岳王家沟王明山家内,去拿正凶烟枪,从凶烟盘、烟灯、烟签诸犯,贞秀押店候讯。左右尽皆含笑。牛公曰:“尔等在笑甚么?赶紧拿来,不准哈他吃他,倘有损伤,要尔等狗命!”
差领朱单,来至安岳,问县差要烟器等犯。县差到王家沟拿,不知藏在何处,新人房中,四处寻觅,并无踪影,转县回覆。司差曰:“你这狗才,全然莫用,一个烟犯都拿不到吗?”县差曰:“此案须老师爷自去,方可拿到。”司差曰:“要我去拿,尔等可知规矩么?”答:“我们不知,望老师爷指教。”司差曰:“此案千年难逢,须要大大讲个差市才去。”县差只得讲二十两银子的差市。司差走到王家,又问明山要,明山也寻不出。又讲银两锭,把银交过,司差走到新人房中地楼下把烟器取出,拿回成都来禀牛公。牛公命明日呈上,即悬牌审讯烟枪。
这牛公平日审案多坐大堂,任随百姓去看。今听这样牌示,人人心痒。次日大堂拥挤不通,牛公升堂,提贞秀问曰:“你夫果是吃烟过后死的?”答:“是。”牛公即命把烟枪呈上,差将烟器放在大堂地下。牛公问曰:“胆大烟枪!你为甚将王天喜害死?他与你有何仇恨,你要把他治死?今见本司,还不从直诉来!”左右禀曰:“启大人,烟枪犟性不讲。”牛公曰:“胆大烟枪!敢在本司面前执拗,这还了得!左右,拿毛头板儿,与爷用力责打!”左右把烟枪拿下,提起毛头板方打一下,就做几块。禀曰:“启大人,这枪不经打,一板就烂了。”牛公喊呈上来,把枪搬开一看,内有一根蜈蚣虫,已被竹签通成几段;递与贞秀并百姓观看,遂问贞秀曰:“你可知你夫毙命之故么?”答:“不知,望大人指示。”牛公曰:“枪放楼下,四月蜈蚣正多,闻香放毒,钻入枪内,被烟胶沾足,不能出外,故在内而泄毒。又因竹签通烂,用力一哈,虫汁与毒并入腹内,怎不毙命?”左右问曰:“大人怎知此案是蜈蚣放毒而拿烟枪?”牛公曰:“听女之供,枪从地楼下取出,已知此案之由必在此矣。”左右人人叹服,即将贞秀开释结案。复问贞秀曰:“尔过门丧夫,又无兄弟,身靠何人?可以改适。”贞秀不答。牛公曰:“尔娘家有人在此么?”贞秀曰:“奴父在此下场。”此时李绍儒正在看审,即上堂叩头曰:“廪生见过大人。”问:“尔是何人?”答:“生名李绍儒,贞秀即生之女。”牛公曰:“尔可将女领回另嫁。”绍儒谢恩下去,牛公即出示一张,禁止各府州县,不准闹房以伤风化。
各位,你说这乌鸦原是蠢物,怎能在店房去衔红衣?只因刘氏朝夕祈恳圣帝,极其心诚,故圣帝显圣;又见贞秀遭冤,乃命神风把红衣吹上半空,使乌鸦抬去,牛公知有冤屈,才与他昭雪。
却说省城有一杨大老爷,或云是杨侯爷之孙,妻死未娶,家屋富足,极有门面,见贞秀美丽端庄,常对人称赞。绍儒闻知,请媒说合,把女嫁他。夫妻好合,享福不尽。绍儒后亦中举。王明山香烟断绝,想抚亲房之子,无可意者,遂讨一妾,朝夕贪淫,竟至卧病不起。自知不久人世,抚一远房子承桃,亲房不依兴讼,明山带疾进城,进了点水,把官司打赢,死于县中。其妾跟奸夫逃走,子不成材,数年把家败尽。
各位,人生在世,这鸦片烟第一是染不得的。烟之害人,比酒色尤甚:酒色说忌就忌,易于戒除;这鸦片烟把你害死都不丢手,还要把你跟到阴司,就做鬼都不安逸。你看天喜瞒亲吃烟,使亲忧气,竟被蜈蚣毒死,累及妻子遭冤,父母绝嗣,虽有家财美妇,不能享受。王明山伤天害理,唆讼悭吝,落得香烟断绝,人财两空。李贞秀端庄孝顺,虽遭冤屈,终遇神恩昭雪,享福终身。伍氏姑息养奸,适以速子之死。李绍儒夫妇养而能教,卒以成女之名。至若崔先生教学不严,好为人师,害得人家妻离子死,是亦名教中之罪人也,后来定有报应的。
从此案看来,教学者切宜谨戒生徒吃烟,慎勿以为逢场作戏之事。倘若染着,不惟怠功弃学,功名难成,后来败产倾家,亦由此而开其渐矣。为师为弟者,须以崔先生、王天喜为鉴焉可也。此案乃余下科场所闻及者,恐事远年湮,人名郡邑或有错讹,识者谅之幸甚。
比目鱼
忠孝节义是本根,男也当行,女也当行。困苦危亡不变心,事迹惊人,富贵惊人。
江西抚州府祟仁县有一谭楚玉,性孝。及父国良、母崔氏襁负归宁,见弟媳之弟妇刘张氏女儿藐姑秀丽,欲聘为媳,张氏请姐丈为媒,结为秦晋。崔氏以金钏为聘,张氏以鸳鸯怀镜答之。楚玉四岁母病故,病危时以怀镜结其纽上,嘱楚玉好好收存。国良继娶钱氏,此妇口慈心毒,当夫假装慈良,背夫十分残刻。楚玉孝性天成,任其詈骂,再不啼哭,只有告饶。
二年钱氏生子,名怀美,从此心肠指茅,总想害死,己子独占家产。这楚玉读书聪明,十岁能文,十四考列前茅;怀美蠢钝,读两年不识姓名,因此愈恨楚玉。怀美背不得书,每每责打楚玉,说他不教;又常在夫前蛊惑,时常偷些钱米回娘家,以诬楚玉,使他随时挨打。因说楚玉人大心变,叫他回家放牛,免得请人。国良曰:“我儿今年考了前十名,再读两年,定要入学,叫他放牛岂不可惜?”钱氏吵曰:“入他妈的学!不知他请何人放枪,回来哄你瞎子老汉!我的儿子未见你硑贺,总说读不得,他哥哥又不教,未必生来就晓得吗?我不要他读,看那个又把我怎样!”国良耳软,便不做声。过了年,几次使楚玉上学,钱氏不肯,因此废读,在家牧牛。做不得的要他做,担不起的要他担,食不准饱,衣不许缝,每日捡柴割草,挑水淋菜,十分磋磨。楚玉并无怨言,还是听讲听唤,发愤做活,钱氏犹说他懒,在外为非,寻故责打。国良因枕畔姣声迷了心窍,不察虚实,也说儿子不是。
一日,国良摇会得银八锭,钱氏与怀美商量,藏了四锭,故意问夫银用何处。国良惊看骇问,怀美曰:“昨天见哥哥拿一坨白的与捡柴妇人,忽见我去,脸红急走。”国良大怒,叫楚玉回家罚跪堂前,边打边骂:“只说养儿防老,谁知情性如驴!在外为非作歹,急得老子吹胡。
这阵急得双足蹬,骂声奴才不是人!
为父养儿苦费尽,只说长大把家兴。
谁知未大先变性,好人不学学流人。
背父嫖赌走邪径,偷去谷米卖相因。
时常责打来教训,只望奴才改性情。
如今越偷越不论,胆敢偷父四锭银!
为父把钱来苦挣,朝夕盘算把利生。
四锭值钱六十整,奴才拿去与谁人?
赶急拿回勿藏隐,不然定把狗命倾!”
楚玉明知母弟藏着,想说得来,又怕二老忧气,兄弟挨打,亏了孝道,只得低头哭泣。
好言问你你不认,叫你拿回不做声。
手执家法忙催阵,今日要你活不成!
楚玉痛苦不过,只得告饶曰:“父亲息怒,恕儿此次错了,日后把银慢慢赔还。”
奴才说话真糊混,忧得为父血奔心。
偷银罪大律加等,岂就饶恕不追根?
钱氏曰:“银已用了,打死也是枉然。这奴才坏了脾气,在家终久是祸,不如将他赶出,免得日后败家。”
一言将我来提醒,打死伤了父子情。
银子舍了各人滚,远走他方莫回程!
骂毕掀出门外,随出字白,不准亲友收留。楚玉出门,哭哭啼啼,无处栖止,不远有一破庙,只得进去,哭坐一夜,怨己不能感亲,以致如此。
且说楚玉有一堂叔,见(此)心不忍,喊楚玉说曰:“我去见你父亲,把你冤屈辩明,依然回去。”楚玉曰:“不可,叔父去说,我父必然追究母亲,使母丢脸,我的孝道何在?侄儿就讨口也无怨恨。”叔曰:“你也是读书人,怎说讨口?不如捡粪送来,我多出钱买,也可瞐口。”于是提两升米,拿些烂帐破被、锅碗刀箸与他,楚玉在庙安身,每日发愤捡粪。过了半月,积得百钱,割肉一斤,去看父亲,不敢进屋。半晌父出,楚玉叩头曰:“孩儿称了点肉来看父亲,望父拿进。”国良骂曰:“奴才!莫非偷人东西卖了称的?”楚玉将捡粪积钱,每日捡若干粪,卖若干钱算与父听,国良见是实情,将肉提进。楚玉过几天又称点肉送来,钱氏心中不悦。时至四月,国良吃酒去了,母子杀两只鸡来吃;至夜又命怀美拿起鸡毛,割麦一背,连路丢些麦线,至庙后茨蓬内,把麦倒下用草盖着,鸡毛放在岩洞。国良回来问曰:“昨夜失了两只鸡、半块麦。”国良去看,见路有麦线,追踪至庙后,见岩洞内有鸡毛,四处一看,寻出麦子,大怒,喊楚玉回庙,不由分说一阵毒打,又把帐被烧了,锅碗打烂,骂曰:“快快与我滚远些!若再在方圆住着,定要将你打死!”
楚玉满腹冤屈,心想:“不如一死,以谢双亲!”至夜走到生母崔氏坟前,哀哀痛哭道:
跪坟前哭声母咽喉已哽,儿几次遭冤枉有口难分。
皆因是儿的母早把命尽,丢你儿才四岁孤苦零丁。
后接来钱氏母心肠太狠,待你儿犹如那眼中之钉。
又生得怀美弟更把儿恨,总想要磋磨死免把家分。
读书时考前茅不准上进,叫回家来放牛说免请人。
在枕边常说儿变了脾性,不是嫖即是赌盗去钱银。
弄得父常打骂身不离棍,还说我爱躲懒徒混光阴。
清早晨饭煮熟去把安问,吃了饭把猪喂才准出门。
边放牛边捡柴还要捡粪,割牛草打猪草手足难伸。
到下午水缸满忙把菜荫,水桶大气力小压断板筋。
日三餐腹未饱饭已告罄,一年中冷热衣只有两层。
左磋磨右刻苦不得废命,暗地里使冷箭把儿倒腾。
偷银子诬告我做得合榫,父气激就将儿赶出门庭。
儿捡粪积银钱去把亲省,他见儿未远去诡计又生。
将鸡麦藏庙后令父寻问,致使儿跳黄河也洗不清。
丢锅头烧被帐饱打一顿,赶远方永不许你儿回程。
儿遭此不白冤有谁怜悯?也只得跪坟前泣告娘亲!
呀,妈呀!
为甚么生你儿这样苦命,尽孝敬都不能挽回亲心?
儿情愿陪母亲来至冥境,也免得在世上受尽鮶盆。
哭毕,就在林中自缢。谁知索断几次,忽回心想道:“此事不可,我如今死得不明不白,知道的说我含冤受屈,不知的反说我偷盗忧亲,使我声名有损;况是后娘,父母又要受骂于人,岂不亏了孝道?不如远去,卖力瞐口,到亲感悟时回家罢了。”遂与堂叔说明。叔曰:“你素来力单,怎能卖力?不如游学,也不落于下贱。”楚玉曰:“侄儿衣服褴褛,如何进入书房?”叔即送些衣裤鞋袜与他,又赠钱二百文。
楚玉拜谢而去,从江州过福建转到广信,混了两年。腊月至湖亭场,住高升店,店主见他会写,叫他帮写帐目春对。隔壁何姓,在戏班唱净脚出身,名志雄。妻毛氏,幼年曾唱且脚,今唱老旦,人喊毛本家,挣得有些钱,欲合小班,约些子弟在家教戏,买了几个女子,色皆平常。年底,志雄从抚州买一女子回家,姿容绝世,但这女子性烈,不肯唱戏;劝他不从,继以怒骂责打,亦不愿从,遂将女子吊起来打。打得女子性起,指着毛氏大骂道:
这阵吊得浑身打,骂声虔婆老丫头!
“胆大丫头!连老娘都骂起来了,这还了得!与我再打!”
做事良心放背后,把人儿女当耍猴。
妇女当把闺阁守,登台唱戏把祖羞!
“你是我买来的,为甚不从我学戏?”
姑娘本是名门秀,岂同杨花逐水流?
志如金玉行不苟,焉能学戏去包头!
“你端我家碗,要服我家管,未必还犟得脱?”
依你除非身死后,任你打骂都不投。
“你这丫头,还要犟性,再与我结实的打!”
这阵浑身打起绺,咽喉哽哽泪不收。
谅必前生冤结就,致令今生遇对头。
“你才晓得利害?”
依从得来贱如狗,若不依从难下楼。
“看你依不依从?”
妇人名节要讲究,岂可忍耻把生偷?
祖先阴灵把气忧,丈夫人前把头钩。
儿孙人喊娼妓后,己身臭名播千秋。
“不怕你口里说得贞烈,遇着老娘,就是金子也要转成顽石的!”
岂似虔婆脸皮厚,老来还在卖风流!
假装少艾全不丑,见人就把意来丢。
走路歪斜前后臭,只顾银钱不顾羞。
礼义廉耻全无有,二世许你变沙牛!
“你这丫头,还敢痛骂老娘?真是铁匠死了不闭眼,你还欠捶!与老娘结实的打!。
这阵衣裳血浸透,疼痛好似把筋抽。
红颜落在薄令手,该因前世未曾修。
心想上天无路走,欲待入地无缝投。
呀,天呀天!
口喊苍天来保佑,快教阎王把簿勾。
呀,打不得了!
街坊快来把命救,德积子孙作公侯!
呀,痛死人呀!
不死不活情难久,怎耐三寸不断喉。
楚玉听得心中怜惜,想这样贞女落于污泥,百折不变,实在难得,遂大声喊道:“隔壁打人的老婆!何故逞凶?倘若逼出人命,我们街坊不依,要你不得下台!况是贞烈之女,理宜怜惜,好心看待,岂容你乱打么?”店主亦曰:“就是你买的,要他学戏,也该慢慢劝他,何得苦打?”
毛本家见有人不依,乃放下关在楼上。那女子哭得十分伤惨,是夜楚玉亦睡楼上,听得那女子自恨命薄,对着明月,把自己苦情哀哀哭诉道:
刘藐姑在楼房自嗟自叹,想起我生平事珠泪不干。
今日里打得我浑身血染,无非是全名节保惜耻廉。
红颜女多薄命古今定案,这也是妇人家难跳迷圈。
一更里月无光星稀数点,奴只好把苦恨对星来言。
自幼儿出娘胎聪明能干,习针黹会剪裁又读书篇。
二爹妈他把奴当作宝玩,张氏母每日间教训便便。
在襁褓与谭郎结为姻眷,鸳鸯镜来答他各执一边。
二更里现出了月光一线,月光神该知道奴的苦冤。
奴的父刘伯仁不知谋算,在外面口赌钱押宝摇滩。
输滥了请中人卖了田产,母亲娘劝不转口喊皇天。
因此上得疾病竟把命染,未几载奴的父亦丧黄泉。
丢奴家十四岁无人照管,孤单单冷清清苦不能堪。
三更里月光明又被云掩,好比奴受苦况一跌三鉰。
恨只恨哥和嫂做事短见,全不念爹妈情姊妹连肝。
只顾他两夫妻穿衣吃饭,并不管小妹子受尽饥寒。
总说他难盘活家中贫贱,送奴到外婆家来把身安。
四更里月偏西半明半暗,悬天际如破镜何日才圆?
想外婆得疾病寿数已满,恨舅爷做的事灭理欺天。
假说是方境中有贼作乱,哄奴家抚州城去避烽烟。
他见了二百银便瞎双眼,暗地里把奴家卖入梨园。
五更里满街中鸡声唱乱,风凄凄雾濛濛月落西天。
想谭郎读诗书胸藏万卷,闻景况与奴家皆是一般。
被后母苦磋磨赶出外面,到今日不知他身在那边。
你哪里知道妻受尽磨难?鸳鸯鸟两分飞不得团圆。
妻今日顾名节不肯丢脸,就死在九泉下好见祖先。
耳畔中忽听得钟声一线,听钟声更添了奴的愁烦。
恨只恨奴容颜不合太艳,才惹出无边苦万种摧残。
这都是奴前生未曾修善,到今日受打骂痛苦难言。
奴好比笼内鸡离锅不远,又好比网内鱼难跃深渊。
想此情处此境柔肠裂断,有何人打救我跳出牢关?
楚玉听了,一夜未眠,尚未听完,枕已湿透;先前不知,赞他贞烈,今夜才知是妻,心想:“这样有才有貌有节烈的妻子,落于泥涂,咫尺不能相会,好不伤惨!”于是朝夕打算,无有良策。过了两日,忽然想出一计:“我不免上班唱戏,叫妻也唱,日后挣钱赎娶,岂不是好?虽此时不能完娶,亦可借戏称夫叫妻。”于是求店主引荐上班,只说:“那位女子与我有亲,我若去劝自然肯听。”志雄满心欢喜,即令楚玉去劝。楚玉上楼,遣开左右妇女,上前问道:“娘子可认得小生么?”藐姑曰:“素未会面,不能认识。”楚玉曰:“小生姓谭,名楚玉,与娘子同乡。襁褓时父母与我二人结成婚姻,我家以金钏为聘,你家以鸳鸯怀镜答之。后我母死,继母不贤,百般磋磨,用计把我赶出,流落江湖,游学至此。前夜闻娘子哭叹,才知是妻。想了数日,思得一计,故来相会。”藐姑曰:“听你之言亦是,但未会过,不敢相认。”楚玉曰:“娘子不信,汝家回聘之物,小生还带在身旁,拿去一看,自然明白。”藐姑接来一看,与自家带的一比,果然雄雌不差,心中犹如刀绞,不觉眼泪双流,曰:“你果是夫君!今日相逢,莫非做梦?”楚玉曰:“虽非做梦,却与梦境相同。”二人抱头而哭。楚玉告知己意,藐姑曰:“唱戏抛头露面,岂是妇女所为之事?”楚玉曰:“人要通权,处此境遇,也无可如何了。只要心贞,即居下流,亦能守节;况又可以借戏做夫妻而生乐趣,不然怎得团圆?”藐姑应允。楚玉曰:“此事不可说破,只以兄妹相称,后有机会方才赎娶。”遂出对志雄曰:“他乃是我表妹,已经劝转,但他是良家女,要顾名节,所住之处要别男女。”何志雄应允。
二人从此在班唱戏,一见便会,唱了几台,比师还强,遂取名王笋班,往各处去唱。但此二人唱戏与别人不同,别人喜下台,他二人喜登台。何也?下台者好躲懒,登台则好做夫妻。因此这班子一天好似一天,一日贵似一日,不上几月,就写二十多串钱一本。藐姑有个脾性,在内台不与男子交言,只有女旦问字领教方才说话;在外台不与别人当妻,必谭楚玉方才出脚。因此楚玉兼唱外、末、丑、净数脚,声名日高,遂辞本家要回。本家不允,问何缘故,楚玉曰:“日兼数脚,工价太少,若将藐姑配我,就无钱亦可,不然我就不唱。”本家曰:“刘旦是我买的,你要娶他,若在本班唱戏,以原价赎身;不在本班,不准赎取。”遂与众议,一串钱一天,楚玉苦积,从不妄费。
一日唱至急水滩,是晏公圣诞。晏公庙在场外,一边靠滩,一边靠山,戏台从水里砌上,只有右半边在陆地,后面、左边是水。晏公极其灵验,此河通鄱阳湖水,其滩最险,往往打烂船舟,下滩者诚心喊晏公,就平安无事。因此香火辉煌,圣诞闹热。此处有一富户,姓杨,名克明,家富贪淫,恃势欺人。其先辈乃大利盘剥兴家,到克明手中,每年要收四千余租,又捐个新一大爷,家中宾客来往不绝。妻妾五六个,尚无儿子,只有七个女,日用奢华,雄踞一方,无人敢惹。那日来庙看戏,见藐姑生得十分绝色,就要去嫖。有人说:“此旦性烈,不与男子交言,岂肯与你同宿?”克明闻言,如水泼面,好莫兴头,问左右弟兄:“打个啥主意方得到手?”众人说:“不如多出银子,把本家买活,娶他回去;他见你富豪,自然应允。”克明大喜,命人去说。本家起初不允,其人曰:“唱小旦是下贱门路,见人叫万福,称老辈子,未像贵班上这位小旦,动说要顾名节,不与外人交言。倘遇高升官长,富强豪客,要他劝酒唱曲,似他这样性格,你本家如何下台?如今多拿点银子与你,把他嫁了,另买几个,岂不是好?”毛氏闻之有理,说要两千银子才嫁。克明答应,不少分厘。毛氏对藐姑曰:“你动说要顾名节,如今将你嫁与富家,遂你从良之愿,你该也喜欢了。”藐姑曰:“我自有丈夫,岂肯改嫁?”毛氏问:“你夫是谁?”答:“谭生。”问:“那是戏上夫妻,都认得真吗?”答:“烈女不更二夫,是真是假,就死都不改嫁!”毛氏怒曰:“贱丫头!由你不嫁吗?你是我买的,生死权柄在我手中,你犟得去么?”遂对来人曰:“叫杨老爷明日来接。”克明把银子交足。
藐姑心想:“此事真真冤枉!看他们的局面,见了两千银子,岂容我不嫁?这又如何是好咧?罢了!人生百岁终是要死,我不免一死殉节!”又想道:“且慢,这班子人多,左右有人,岂能自便?那日死不能死,抬到他家强逼失节,就死也是玷玉了。我死要死得明白,使众人知我冤屈。我死谭郎必不唱戏,依然落难,须要把他保全,才算女中豪杰。”想了一阵,遂对毛氏曰:“他要娶我,喊他再拿一千银子与我,不然决不嫁他!”问:“你到他家饱使饱用,拿来做啥?”答:“谭生与我虽是唱戏,也算夫妻,这银拿与谭郎。”毛氏对克明说明,克明应允,即把银子拿来。藐姑喊楚玉去拿。楚玉此时五脏火冒,七窍烟生,愤怒曰:“瞎眼的人!要银何用?”藐姑曰:“我与你不过戏上夫妻,拿一千银子与你方才改嫁,也对得你起了,何须怨恨。”楚玉曰:“我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岂要你的银子?你嫁你的,我就饿死也不要非义之财!”说罢忿恨去寝。藐姑将银封好,欢欢喜喜。
到了次日,克明领了花轿执事鼓乐前来接人。藐姑对克明曰:“我今嫁到你家,谅想不能再来唱戏。我新编了一局戏,从未唱过,意欲唱了辞别众人方去。”克明喜曰:“如此甚好,快唱,快唱!”遂端把椅子坐在台上观看。藐姑即唱《荆钗记?抱石投江》,命人拿一石头上台,先唱孙汝权用计离间夫妻,钱玉莲含冤莫白以死殉节、走到江边的情形,将石抱至面前曰:“我今日把这石头当作奸贼,骂他一番,待那顽石点头,方才住口。”遂将自己的冤屈,边哭边唱道:
将石头当奸贼来把苦诉,借往事比今生聊表心腹。
想奴家出世来福薄命苦,受不尽冤中冤屈中含屈。
方跌下污泥内无有出路,又遇着苦海中波涛涌沸。
奴心想随洪波滚来滚去,又怎奈坏名节羞辱丈夫。
想夫妻居五伦原非细故,有月老将红绳系着双足。
使夫妻如比目难分难去,相唱和又好比水上关睢。
若能够从一终人中算数,倘若是嫁二夫鱼鸟不如。
我今日唱《荆钗》有个缘故,无非是把冤情一一表出。
借戏上孙汝权离间夫妇,效玉莲守节操抱石投湖。
使你们看戏人百千万数,都知道贞烈女不似下愚。
指顽石骂奸贼你该清楚,做此事你定要地灭天诛!
我夫妻好比那鸳鸯戏舞,因阻隔未能够交颈同铺。
又好比鸿雁鸟雌雄配聚,单一只他宁肯一世受孤。
骂一声无良贼做事可恶,为甚么拆散我一对妻夫?
你只想贪淫欲诡计满肚,那知我身可夺志不可屈!
到那时我要你人财两去,遭报应入阿鼻万劫变畜!
呀,丧心的贼呀!
全不想你家中也有子女,倘遇着这样事你心肯不?
呀,无廉耻的贼呀!
你家中也还有结发之妻,丧廉耻败名节你心悦服?
呀,绝众孙的贼呀!
你家中又还有高堂老母,抛尔父跟他人你又何如?
呀,遭天杀的贼呀!
你又有姐和妹姑娘媳妇,你未必也用钱把他奸污?
你姑娘本是那无瑕美玉,焉能够与牛马去偕花烛?
不怕你家富豪南田北土,你姑娘只当似水内鳖鱼!
不怕你有门势扬威耀武,你姑娘只认做跨下毛驴。
要相从奴情愿去到冥府,见阎君诉冤恨把贼来诛!
杨克明曰:“这戏果然唱得好,就是铁石人闻也要掉泪。”
既顽石已点头且把口住,破一死殉节烈身葬江湖。
骂毕,手中抱石,从左边耳台角踊身向河内一跳。看戏人说:“这个小旦才有些奇,怎么当真跳下水去?莫非他识水性,还会泅水吗?”又有人说:“莫非他有遮眼法?这样急水,就会泅的也去不得。”谭楚玉上台说曰:“众人不知,这是我的妻子,从小聘定。我因晚母赶出,他被舅爷骗卖,今日为杨克明逼娶,我妻不屈,以身殉节,跳水而死。呀,贤妻呀!你今为我而死,我又焉能独生?贤妻慢慢而行,等候夫与你一路!”说罢,亦从台角跳下河去。
众人惊骇,皆曰:“为甚今日出了两场命案?”毛本家出来曰:“这是杨克明逼死的。众人快快拿下,莫等他走了!”克明见事不好,先下台去。众人见走大喊,有人说:“在那里!尚未出门!”一拥上前,他忙退入官房,把门关住。众人围着乱闹,首事遂把克明锁起;命人捞尸不见,首事即将克明交官。官问明情由。笞四十丢监。首事又禀:“何志雄、毛氏贪财逼嫁得银二千,才有此事。刘旦要银一千拿与谭生,如今二人身死,求大老爷把三千银子追出,在本处与二人立庙,也使义夫节妇魂有所休,亦使后人皆知节义为重。”官将何志雄、毛氏叫来,各打二百,把银追出,交与首人,首人领银就去晏公庙侧与二人立庙塑像,又买田三十亩,以作春秋祭祀。
再说杨克明请人去与官讲,愿出钱买命。官要银五千,克明求少。官曰:“彼一女旦,尚出银三千,何况买命?”克明只得依从,把钱缴足,释放回家不题。
又说毛本家的班子去了生旦,写不上价,跌下才写四五串钱一本,未几而衣服当尽,银钱用完,班子顶与别人;闻杨克明在耍班子,夫妻前去帮他。又说这杨克明自坐监回家,用银受气,正当改恶从善,谁知依然乱为,见得珍珠班女旦体面,又想去嫖。这女旦姓颜,人称颜本家,原是娼戏并卖,见了这样财主,口都笑大了,忙请上台,与他朝夕调情,又逗他耍班子。克明迷了心窍,百说百从,拿几千银子把班上什物办得一新,又接些有名戏子在各场胡闹。年底扎班拉回家去,那些戏子见他姬妾、女儿美貌轻狂,唱些淫戏引动春心,暗中遂成苟合。
再说谭国良自把楚玉赶出,钱氏喜其独占,把怀美当作掌珍。那知娇养太过,每每抵触,国良夫妇不敢惹他。稍长即为匪人所诱,在外赌钱。钱氏闻子输了,反偷些钱米与子填还,因此胆子越大,渐渐有人来家索钱。国良忧得喊天流泪,才知前子贤孝,已无及悔,于是命人去喊怀美回家,意欲责打一顿,以泄其忿。及怀美回来,国良骂曰:“奴才在外干些甚事?还不与我跪下!”怀美曰:“我未杀人犯罪,怎么要跪?”国良曰:“你在外面赌钱欠下债帐,来家取讨,还假装不知吗?”怀美曰:“我输我的,与你何干?”国良执棍去打,怀美曰:“你要打么?我莫得手吗?”随拿尖担,口说:“来嘛,来嘛!”国良见此情景,气逼胸膛,跌地气死。怀美大惊,不顾而去。国良半晌苏醒,口吐黑血,哭道:
这一阵急得我肝肠寸断,急得我咽喉哽吐血不鲜。
骂一声小奴才如同牛犬,全不知天伦重父母为先。
父只说来责打把你来管,免得你去赌博败了家园。
父责你无非是拿块篾片,忤逆于一见了就苙尖担。
见此情急得我浑身打战,跌地下险些儿命丧黄泉。
倘若是那时节父把命染,我看你忤逆子怎样排安?
孝子案十里充五里该斩,丢官长诛九族要掘坟山。
把逆子化成灰都还甚淡,连累了许多的好人受冤。
这都是你的娘把你习惯,到而今身长大无法无天。
想起我楚玉几何等孝念,父那时不识好不辨愚贤。
都是你后母娘起心奸险,暗地里总说儿偷米盗钱。
他见我肯信从常施冷箭,贤孝儿遭冤枉赶出门前。
留得个忤逆子急瞎双眼,这都是老天爷报应循环!
爱儿子反转把儿子害陷,害儿子才知道儿的孝贤。
楚玉儿读诗书朝夕不倦,若在家此时节谅把桂攀;
忤逆子性愚蠢又爱躲懒,读几载似囵茄不进油盐。
楚玉儿性谦和言语温婉,又聪明又勤俭品正行端;
忤逆子说的话牛踩不烂,又粗鲁又乖张作科犯奸。
到今日只落得悔之已晚,正是那仇报仇冤又报冤。
我定要为逆子忧成病患,早些死看得到一个安然。
钱氏妇我要你受他磨难,死不死活不活泪要哭干。
劝世人切莫把前子作贱,将耳朵放硬些莫听谗言。
如不然你且把我来作鉴,才能够跳得出麻篮圈圈。
哭罢,命人去寻怀美,正在打牌,不肯回家。国良心想,儿子不肖,若把媳妇接回,将足绊住,免得在外输钱。于是与子完婚。谁知媳妇面麻性乖,怀美在家未上半年,依然赌钱,而且又嫖。国良叹曰:“完了,完了!我家从此败矣!”忧气而死。
怀美自此益无忌惮,少有归家,又捐一个帽顶。看看紧促,请中(人)便将地方卖尽,上街居住,饱使饱用。闻河洲场班子唱得好,带银二百前去看戏,这班子正是杨克明的。怀美飞张片子,拜问克明,留在班上赌钱。有一女旦,戏虽不好,貌美年轻,克明极爱。怀美用钱哄诱成奸,约为夫妇,乘夜拐逃,使本场子弟断后,又命人回场,搬人来接。未上二十里,后面撵的已到,前有一寺,忙进寺内堵门。撵的见有准备,带信回班。克明大怒,往各处飞片,誓于众曰:“有能杀死一人者,赏钱五十串;杀死自家的,百串钱烧埋。”次日两边的人都到,一仗打起,怀美人少先崩,追六七里把怀美杀死,又杀死硑摆的六人,把小旦抢回。克明这边只有何志雄想赏,好勇轻进,被怀美那边杀死。地邻报案,官来看验,见连路杀死八人,命埋官山,出票捉拿凶党。克明听得不敢散人。
怀美之母钱氏听得儿死,哭得声嘶眼肿,那些被杀之家父母、妻子来家要人,朝夕吵闹,衣服器具尽皆拿完。钱氏请约保来和,每人出六十串钱的烧埋钱,钱氏把店房顶了,取些押租开消,自住后房,媳妇改嫁而去。钱氏此时人财两空,不得下台,只得告门叫化,朝夕啼哭,眼睛气瞎。乡街见他从前做事过分,不肯打发,饿死岩洞。
再说颜小旦,见杨克明扎人不退,恐累班子众人,遂对克明曰:“我去见官求情,把票消了,免得人多费钱。”克明喜允。颜旦乘轿进衙,见官说曰:“此事皆杨克明一人所为,不与班子上相涉,其杀人行凶者亦外处人,求大老爷只罪杨克明一人,莫牵连班子上。”官问:“如何才把他拿得到?”颜旦曰:“大老爷把票消了,候他人散,班上不帮忙,自然一夫可擒。”官见他娇声媚语,先已喜悦,一一从命。颜旦回班,对克明曰:“官已准情,不来捉人了。”克明将钱开销,众人散了。不过十日,来些差人将他拿去。官骂曰:“杨克明,胆大狗奴!清平世界,聚人逞凶,都造得反了,这还了得!”命打一千丢监。颜旦领起班子到他家中,将他姬妾、女儿哄诱上,密把银钱衣饰、玩好器物收卷一空,逃往远方而去。后毛、颜二人争锋挟仇,毛氏将颜旦杀死,众人禀官,毛氏拖死卡中。
克明的妻进城告诉丈夫,克明听得气死在地,半晌苏醒,叹曰:“罢了,这是我的报应,有啥说的!”命妻:“回家卖地办银送官,救我性命。”妻将田地卖了两股,打一万两银子的票送官,官不要银,总要办他。又写信回家,叫妻把业卖尽,“务要把我救出”。妻又把田地房屋概行卖了,拿银进城,打两万银子的票见官。官见银多,把票收了,将案改松,坐徒三年释放。其妻在城内住后房,都还贤淑,绩纺度日。克明往往饿饭,无方可想,见妻年虽四十,颜色未衰,遂卖人为妾,得银三十两。未及半年。其银亦尽,于是与些匪徒杀墙度日,游荡远方不题。
再说谭楚玉夫妻跳下河去,晏公见他二人节义,将他尸首化成比目鱼,在水中游泳,相附而行,所以打捞不得。
且说鄱阳湖边有一渔翁,姓慕容,名忠,幼年曾中皇榜,在杭州为官。因见朝事日废,仕途昏暗,兼之膝下无嗣,看透宦情,与妻商议挂冠而隐。只带老仆随身,在鄱阳湖中买了一段胜地,修造几间茅屋,将慕字去心;名叫莫渔翁,妻叫莫渔婆,仆号渔童,仆妇曰渔婢,借打鱼以为乐。一日,见两只大鱼有四尺多长,渔翁曰:“此是比目鱼,雄雌相附不离,否则不受行。”走上了数日以后,遂一网打上,抬回家中,意欲放在池内观玩;把网捞在岸上,却是两个死尸,男女相抱。渔翁曰:“这就奇了!分明是鱼,如何霎时就变?”用手去摸,胸膛还热。即喊渔婆烧碗姜汤灌下,不久苏醒;又煮些粥汤与二人吃了,才问来历。二人叹气一口,说曰:“提起心头事,叫人泪两行,来在尘世上,还疑一中央。老伯要问,听生道来:
未开言肝肠痛断,尊老伯细听详端。
家住在抚州郡县,名楚玉本是姓谭。
遭后母心肠奸险,谋害我想占田园。
苦磋磨不把命短,将谗言常告枕边。
弄得父贤愚莫辨,才将我赶出门前。
借游学远方逃难,江亭场遇着冤牵。
我的妻到家生产,名藐姑幼把婚联。
父母死兄嫂不管,被舅爷骗卖戏班。
顾贞节不居下贱,打得他血透衣衫。
我就计去把妻劝,借做戏了却姻缘。
我唱生妻唱小旦,那班子越加值钱。
杨克明见妻体面,二十银苦逼上船。
我的妻殉节赴难,将身儿跳入波澜。
我一见痛裂肝胆,随我妻去到冥间。
蒙晏公来把圣显,搭救我夫妻团圆。
将尸首即时化变,成鱼形比目相连。
每日间悠游水面,两夫妻快乐无边。
至今朝觅食江畔,被网收又到人间。
也不知怎生活转,脱鱼皮返本还原。
上前来拜谢恩典,望老伯另眼相看。
这便是苦情一片,老伯呀!你看我惨不惨然!”
渔翁听罢,说曰:“原来一对节义夫妇,可喜可敬!”命渔婆取衣服与二人换了。楚玉曰:“既蒙老伯救命之恩,我夫妻愿拜膝下,事奉晨昏。”渔翁曰:“就把二位屈了。”夫妻即时叩头。渔翁曰:“观尔举动斯文,自然诗书满腹,不如依旧读书,后来定有官做。老夫粗知文理,与尔圈点,尔意如何?”楚玉允谢。从此发愤苦读,渔翁用心讲解,读了三年,入了黉案,联科及第,中了进土,榜下分发湖广湘陵知县。告假回家,见得地是人非,问知情由,好不伤惨。此时亲邻已知楚玉荣归,都来迎接亲候。于是备办三牲酒礼,在父母坟前哭祭一场,又将晚母安埋。宴客三日,然后上任。念及堂叔前日顾盼之恩,接到任上养老。
一日,有人送盗,报是倒伤失主。楚玉细看,却是杨克明。克明心想:“今日莫非遇鬼?”自知案大,又逢对头,只好延颈待死。谁知楚玉并不发怒,问曰:“杨克明,你还认得本县么?”答:“认倒认得,但大老爷前日赴江,今日为甚又在做官?”官:“你谅穷人无发迹之期么?本县承蒙你使我夫妻团圆,功名成就。你的万贯家财那里去了?如今反做盗贼,倒伤失主,你知悔么?”答:“自从逼死大老爷夫妻,尚不知悔。后遇横事,逞凶杀人,丢在禁监,家破入亡,此时知悔已无及了。无计生活,因此做贼。今又失手倒伤,都是天不容我,才遇大老爷,做个冤冤相报。”官:“你杀了本县兄弟,本县都宽恩不究了,为甚又要杀人?”答:“大老爷能容我,天老爷不能容我。还望大老爷免我刑杖,与我一个快性,到阴间一下受刑,就沾恩了。”官命丢监,申文上司,秋候斩决。楚玉又念莫渔翁厚恩,因他不肯进衙,送银子万两,又买一良家女送去与他为妾。渔翁受妾返银,后生二子,楚玉看顾他,亦为显宦。
却说楚玉为官清正,后来由府升道,做至布政。又将夫妻被难死节情由,奏闻皇上,皇上封藐姑为节烈一品夫人,楚玉封孝义公。后来辞官,在莫渔翁处买了千亩良田,修造府第,生四子,俱为大官。夫妇活到九十六岁,同日含笑而逝。
从这案看来,天地间惟忠孝节义之人,乃能受磨难而不变其志;惟忠孝节义之人,乃能享福寿而克终其身。你看谭楚玉孝亲受恩,久受磋磨而不怨;刘藐姑守贞殉节,宁受责打而不污。所以晏公救护,莫翁提携,成就功名,安享富贵。至如谭国良爱妻逐子,反因逆子以亡身;钱氏损人利己,卒因己于而饿死。又如不孝不悌之谭怀美,贪淫好色之杨克明,压良为贱之何志雄、毛本家,卒致人财两空,死于非命,此皆自作自受者也。他如颜旦之类,恐房过还祖宗风流债耳,又何责焉?惟有莫渔翁夫妇,看淡宦情,际得就水,兼能救难济急,成人功名,此固高人一等者,后生贵子,夫出偶然乎?至若谭楚玉之堂叔,动一时之怜念,得终身之奉养,于以知天之报施于人,固无丝毫之或爽也。
假先生
师与君亲并重,理宜正品端行。莫作等闲不认真,冤孽到头方信。
文县有一杨如柏,为人奸诈,业医不精,而时运颇好,别人所医之病,他却回回收功,家亦丰足,年年有余。他偏要贪财,见利忘义,放银子账场期钱,凡乡街大小善事,他肯拢场帮办,一可于中取利,二可钓誉沽名,众皆以“假善人”称之。娶妻陈氏,子名学儒,性情鲁钝,读书多年,连起讲都不知反正。
如柏见子读书无成,即命学医,他又固执不通;想叫他做活路,力又单薄,只得与子团一蒙馆。见那家有子弟读书,父兄上街,就请吃花生,酒汤锅肉,四两八两,三台两台,务求子弟来馆,学钱多寡不论,再少二百也收。他说得不同,学钱虽短,一年二十余人,当喂两槽肥猪在家,又好免却一人吃费,还是有利。谁知杨学儒教书学规不严,脾气又怪,任随徒弟上树取鹊、洗澡模鱼、角孽吵嘴,都不经管。时与徒弟说笑汕谈,时把徒弟哄骂乱打,所以一堂徒弟都不怕他。他见大的就用酱刷,小的就使耳巴,点书扯上拉下,圈字去入各差。
各位,教书原是培植人材,子弟一生好歹收成都在蒙师,倘把音韵错讹,习成自然,终身难挽。上智则误功名,下愚多成鄙陋。世上许多执业,何必好为人师,徒增名教之罪?一旦报应临头,那时悔之已晚。
且说离此不远有一萧鸣岗,原是白手兴家,幼年曾做还魂纸生意。何谓还魂纸?将字纸买来,泡烂另做,买价甚廉,而卖去利厚。这鸣岗做此生意挣得有钱,放印子帐,大利盘剥,到四十岁就买得有六七十亩田,手中尚有余积。为人残刻,口甜心毒,与他相交,无不被其盘算。娶妻沈氏,性泼好酒,醉时不认丈夫,开口乱乱骂,鸣岗反来怕他。素无生育,夫妇求神许愿,四旬始生一子,取名四喜,夫妇极其爱惜,要啥办啥,无不应允,骂人打人,还说在行。遂到下手修一书房,接师教读。
这四喜质钝性横,沈氏又爱护短,凡先生上馆,他就请酒,总要耐烦,不准打驾,读六七年还是“四书”。是年接师未就,二月都未上馆。鸣岗与如柏说,叫学儒移到他馆去教,愿捐钱十串,余归老师随议。如柏见他有十串钱,又有二十多人,共有三十多串,遂叫学儒把馆移去,远者在馆宿,四喜亦在馆宿。学儒见有六七个坐学,就把架子肘起,装作斯文,说话不离“之乎也者”,念书偏要摆足摇头,抛白字书,说狗屁文,众人与他取个混名,叫做“假先生”。平日又爱打牌烧烟,若有烟朋牌友到馆,他就十分亲热。又贪口腹,常约徒弟打平伙,他不出钱。每到朔期,派徒弟出钱办酒肉,演祭礼,装子装媳装文元,在馆胡闹,无钱的叫偷酒米。
四月十五,有十人出钱,每人四十,割五斤肉。此时田下插秧,禁放鸭子。忽馆外来群鸭子,假先生叫徒去打,把田围着,吓的下水,打倒六个,把鸭收拾。误却演礼,只吃肚腑。下午礼毕,拿三只与众徒分吃,这三只和肉煎来出钱的吃。假先生曰:“难得这个好事,有肉有鸭,必须先吃肉后吃鸭才吃得完。”四喜曰:“吃肉要先肥后瘦,剩也剩些好的。”那知吃了肥的,瘦的亦吃不得。到夜间又热来吃,尚剩一碗。假先生去收,四喜曰:“这是大家出钱,先生不要偷吃!”此时师徒俱已带酒,假先生驾曰:“你这杂种!把老师看得这们小?诬我偷嘴去了!”这四喜气性极横,平时从未骂过,今听骂他杂种,便拉着先生要同去问妈,杂了那个的种。假先生曰:“你不是要逼住我!”四喜曰:“你不与我说明不得下台!”假先生拿板去打,四喜就来拼死。假先生气急乱打,不觉冒红。众徒去拉,四喜拉着不放,假先生扭脱走开。四喜哭去开门,先生喊众徒拉到房内,把门扣着。四喜边哭边,连先人都吷了。假先生心想不过,喊徒把肉端到他房,等他一个人吃。
次早四喜起来,见肉在桌上,香气扑鼻,碗内一肘,他忿气就吃冷的。众拿饭来,他又拈来下饭,喊众人吃,众人都不去吃。饭未吃完,忽然肚痛,越痛越凶。假先生命人喊他父母,沈氏急到书房,见子在床乱抓乱滚,遂问曰:“我儿甚么来由?”四喜曰:“昨夜先生骂我是杂种,又打得儿皮破血流,不知拿啥毒药放在菜内与儿吃了,肚痛得很!妈呀,你儿不得活了!”说罢滚在床下,七孔流血而死。沈氏哭曰:“儿呀,你倒死了,为娘如何下台?”遂问众徒,众徒只得把昨夜争食、今早食肉之故,细说一遍。沈氏听了,指着假先生大声骂道:
骂一声先生龟儿子,老娘今要你背大时!
想起你教书人就是这样子,专哄徒弟饮食咆。
有酒莱你把他当如兄弟与子侄,莫吃货你把他打得流血又破皮。
有钱的硚贺他好得无比,无钱的你当你牛马驱驰。
要钱米做起那胁肩谄笑,柔声下气,望人多办些那花生酒体,拉东扯西。
哄徒弟吃摸何再不把钱使?剩下的还想要争倒私自食!
上了学就说有事,三五天故意迟迟。
打牌不开钱,还说你是老油子。烧烟不起床,总讲“几口不稀奇”。
说句话装一个斯文之体,一开腔就讲你那者之乎的文、白眼字儿诗。
我替你脸上麻,何不去羞死?还在这里当你娘的老先知!
岂不知我的儿原是富家子弟?你就该好心教才有酒肉你吃。
为甚么打了他还拿来毒死?可怜我一个儿百年归土谁送尸!
呀,崽呀,崽!
你撞着啥子鬼这样莫气志,要与先生抢饮食?
你既知他是无廉耻,就让他屙血屙痢一个人吃。
呀,崽呀!
你阴魂莫呆痴,跟着先生记倒死事,快到堂上去报与太爷知。
正哭之时,鸣岗亦到,问知情由,抓倒假先生几个耳巴,沈氏又几脚尖。各位,这沈氏是鸣岗贫时接的,乃是广东婆,双脚如像犁头,踢一脚,痛到心里去了。
却说此地离县只有二十多里,鸣岗投鸣保甲,捆起假先生上县报案。官看呈词,随即勘验,仵作报头有打伤,系服毒身亡。官叫鸣岗来问,鸣岗以争食责打、挟忿毒命禀告:“大老爷不信,桌上之肉尚未食完。”官看是鸭肉,问知是田中打得的,即骂曰:“这样人都要教书,太把斯文玷辱了!”叫把肉拿与犬食,犬亦死了。即带两造回衙坐堂,叫假先生问曰:“你既读书该知道理,徒弟不是,责打是矣,再不听教送广文究治,为甚将他毒死?知法犯法,律有加等!今见本县,还不从实招来!”假先生叩头诉道:
父台在上容禀告,细听童生说根苗。
多因前生把罪造,教书才遇这蹊跷。
满堂徒弟不听教,呕尽心血把气淘。
萧家四喜气性傲,讲他不听半分毫。
角孽打棰如猴跳,无奈才拿板儿敲。
越打他就越吵闹,两板不觉起了疱。
众徒拉开才睡了,早得急病丧阴曹。
“胆大狂生!明明是挟忿毒死的,还说他得急病?好好从实招来!”
徒弟得罪事属小,岂能害他命一条?
学生读书知礼貌,焉敢违法把祸招?“
狂生!你还要强辩?左右与爷掌嘴四十!”
这是东家来诬告,黑天冤枉怎开交!
你要童生来招了,除非海底把月捞!
“胆大狗奴!如此犟嘴,左右与爷重责八十!”
呀,老父台呀!
两腿打得鲜血冒,哀恳父台把命饶。
“有招无招?”
毒死徒弟罪大了,纵然打死也不招!
“狗奴!当真不招?左右与爷夹起!”
这阵夹得魂飘渺,屎尿齐倾好心焦。
不招难受非刑拷,招了又怕命不牢。
左思右想无计较,呼天叫地喊神曹。
万般无奈且招了,萧四喜是我毒他命一条。
假先生招毕,官命丢卡,受尽私刑。后如柏进县把卡和了,方才松刑。
却说杨如柏回家,把子受冤招案情由告知妻子。其媳王氏兰珠,乃王大方之女,美丽贤淑,兼能孝亲敬夫,忽闻丈夫丢卡,哭哭啼啼总要进县去看,奈无人陪,遂回娘家请父陪去。这王大方素爱滥酒,往往醉后发疯,佃业耕种,也有千串多钱。见女来请,次早一路进县。走至卡门,花点小钱,禁子引进,见夫身唾乱草,两眼哭肿,一脸惨黑,喊道一声“夫呀!”就气哑了,半晌方才说话。二人抱头大哭道:
见夫君肝肠断,珠泪滚滚话难言。
只说夫妻长相伴,谁知遭冤在禁监。
想苦命好颠连,夫妻配合已两年,
同肝共胆,誓海盟山。
你为啥要会教个甚么书,团个甚么馆,当个甚么师,想个甚么钱?
我也曾常把你劝,莫教学免造孽冤。
谁知你硬心肠,钻进钱眼眼,套这孽圈圈,到如今遭了命案,身坐卡间。
见你那憔悴脸面,枯槁色颜,叫为妻如何过得意,怎么想得穿?
呀!夫呀夫!
你教书虽未尝耽搁几天,十多日也要归来歇一晚,回家换衣衫。
从今后形影单,小腰徒减,宝镜空悬。
泪湿枕衾无人见,怀抱琵琶懒弄弦。
怕的是,相思成空,叹鸳鸯,各一边。
夫呀夫!
你须要放耐烦,莫把愁恨挂心间。
虽然今日招了案,妻回去求公公,上省与你诉寒冤。
有一朝,孽消罪盈,苦尽生甜,自然要拨云见青天,夫妻又团圆。
兰珠哭罢,即将所带咸菜奉与丈夫,又拿钱一串与夫零用,辞别回家。
中途有一腰店,父女进去过午。大方割半斤肉,打八两酒,兰珠忧气,未吃一点。大方曰:“可惜好菜,又莫酒了,这才莫趣味。”说了两句,兰珠叫他再添四两。吃了未走一里,大方就立足不稳,其女扶起又走半里,酒疯已发,倒在地下人事不醒。兰珠坐地守着,声声叫喊,谁知越喊越睡得浓;用手去拉,好似稀泥一般,拉又拉不动。看看天黑,兰珠心慌,想走又怕,急得眼泪双流。
忽来两个和尚,见田下无人,上前调戏,兰珠喊骂。二僧商量,用帕勒口,把手反剪,背起就走。这二僧乃是真武庙的,一名通清,一名通静,其庙距此有十多里路。二僧换背回庙,兰珠已气逼将死,即用姜汤灌活,锁于房中,去办一饭。把饭办好,开门去看,兰珠已解带缢死矣。二僧大骇,心想此事如何下台?就夜背到后坡土内去埋。正在挖坑,遇二盗过,听锄子声,寻石打去,二僧骇跑而走。盗看是个妇人,衣服还好,想脱下倒也抵些钱。二盗把兰珠扶起,拍背退煞。那知兰珠命不该绝,被他把痰拍动。竟自活转来了,“呀”一声,二盗骇得飞奔而去。
兰珠自知缢死,僧来埋他,不知如何又活?见得微有月光,遂信步而行。走二十余里天明,访问家乡,皆云不知,问文县,云六十多里。心想来了许远,一人怎能回家,乞食诉苦。遇一人曰:“娘子既然遭难,何不到我家歇宿,明日送你回去。”谁知此人不良。时有陕西客欲娶妇,叫来暗相,说是外甥女,不愿远嫁,“你莫说破,只说送他回家,要五两银子。”老陕见人才美丽,值银又少,也不思利害,一口应允。次日,打轿来接,走了一日,兰珠想:“五六十里路,怎么一天不到?”遂问轿夫,都说要明日才得拢。二日又歇,兰珠知受笼套,追根细问,老陕告知原情。兰珠大哭不走,老陕拉进轿去,抬起便走。半日忽无哭声,放轿一看,却是自缢将死。老陕大惊,心想:“此妇性烈,若到家寻死,岂不要遭命案?”见四下无人,把他拉出,解带而去。
兰珠醒来,依然乞食。又有人曰:“娘子无所依归,此去二十里有清净观,尼姑妙贞欲招一徒,你去相投,他必留住。”兰珠此时进迟两难,只得到观去,对妙贞哭诉苦情。妙贞曰:“既有丈夫,且在观中戴发修行,倘得夫妻相会,也好团圆。”兰珠喜允,从此在观内安身。
再说王大方半夜酒醒,不见女儿,急忙回家问妻。妻曰:“你一路的人都失了,你在做啥?”大方又到杨家去问,说未回屋,心想:“路上又无亲戚,那里去了?”一路问到文县,又寻转来,并无下落。其妻问知是酒醉失去,就大哭起来,拉着大方要女,边哭边骂道:
骂一声背时灾老汉,做的事不怕羞祖先!
到卡中去把女婿看,就该要父女一路还。
为甚么中途把酒滥,把女儿丢在一边天?
恨起你吃酒不要脸,见了酒连糟都哈完。
吃醉了不怕惹人厌,发酒疯东倒又西偏。
爱骂人回回挨屎罐,裸连话说得不断缠。
滚筋斗一身稀泥烂,毛厕板拿来当床眠。
到如今女儿不见面,把老娘忧得喊皇天。
你好好出外去寻转,有差错要你把命填!
可怜他夫妇都落难,你叫我如何不惨然?
从今后谅想难相见,不知他落在那一边。
怕的是亲家讲皮绊,我看你狗脸有何颜!
气不过撞你几脑钻,再放屁踢你几脚尖。
夫妻吵闹,不得开交,大方说尽好话,方才息声。请人远近去寻,又悬招帖,并无影响。
再说杨学儒因招审反供,发回本县,受尽苦刑。回忆从前教书全无学规,不讲品行,不知坏了多少子弟,造了多少罪愆,以致带徒打鸭,争食惹祸。此话一出,人人耻笑,个个鄙薄,遂令斯文扫地,真名教之罪魁也,还要性命何用?不如受冤而死,免得出外羞了先人。心中越想越愧,越愧越悔,转想若得出监,誓不教书,立志办善,将身作劝,以赎前愆罢了。
至次年三月,县官任满,新官接印。这新官姓朱,系进士出身,清廉爱民。学儒递呈诉冤,朱公看了,调卷与口供细阅,知是受冤。提出细问,食放何处,几时放的,几时吃的,几时起病毙命,学儒一一禀告。朱公点头曰:“此案我知之矣。”移交接清,已是四月中旬。至十五日,押起学儒亲身到馆房中细看,见桌下放有石块垫足,就馆歇宿。杀鸭一只,五味煎好,至二更放于桌上,高照蜡烛,命人暗视。未几,有大蜈蚣在碗旋嗅,观者微“唉”一声,蜈蚣急入石缝而去,以后终无所见。次早禀官,官命敲石,掘出尺长蜈蚣,以鸭喂犬,即死。官回衙以蜈蚣毒毙详报,叫萧鸣岗共结完案。又把学儒开释,谓曰:“尔遭此冤,皆由教学无规,误人子弟之报。看尔打鸭争食,成何体统?回家须当改过自新,不可仍蹈前辙。”学儒叩头下堂,回家问知失妻之由,好不悔恨,从此立心向善,但无执业。
时有讲生,是四川人,乃胡炳奎徒弟,在文县宣讲。学儒即去拜门,学讲圣谕,每到台上把案讲完,即将自己过错做成歌词,说与众听:
今日里坐讲台来把善劝,说的是圣上谕仙佛格言。
说罢了且讲个新鲜证案,你众人须鉴戒来把善迁。
论这人家不富也不贫贱,想财利去教书好弄银钱。
在馆中论学规全无半点,任徒弟去作孽打骂签翻。
凡根本与孝悌丝毫不谈,只图他月混月年复一年。
论胸中他原是学问疏浅,性懒惰气乖张又不耐烦。
凡音韵与句读错讹扯断,当点的他不点当圈不圈。
年小的喈不得一字一根,大徒弟哄着他免得问难。
时乎而又装成斯文体面,俨然他是一个饱学生员;
时乎而与徒弟笑谈乱讪,结交些邪朋友打牌吃烟。
逢朔望习礼仪原是正眷,他不该哄徒弟偷米换钱。
办酒菜打平伙自己免算,一堂中好子弟被他坏完。
因此上造罪多天怒神怨,才使他遭命案身受牵连。
跪法堂来拷问实在凄惨,用苦打成了招丢入禁监。
他妻子到监中来把夫看,请父亲陪着他一路往还。
在中途他父亲去把酒滥,把女儿失去了不知那边。
后遇到好清官明冤断案,归家去无妻子痛断肠肝。
因此上改恶习立心为善,四乡中讲圣谕教愚化贤。
你众人若问他姓名近远,就是我愚不才一部新传。
愿众人须当要以我为鉴,无学问莫教书兔造孽愆。
使不教不受辱斯文有脸,老天爷定佑你福寿绵绵。
杨学儒从此在外宣讲,将身作劝,十分勇往。讲了年余,一日走到清净观,妙贞请讲,至晚还有许多妇女要听夜台,学儒只得去讲。却说兰珠在此观内,每日念经拜佛,无事并不出门。是夜听说观内在讲圣谕,也来听讲,一眼看见讲生是他丈夫,遂到台边拉着学儒,喊道:“夫呀!你今日也到这里来了,可怜为妻”说到此句,咽喉气哽,讲不出话。众人见少尼拉着讲生喊夫,一齐大笑,羞得学儒书也讲不出了,丑得兰珠话也说不得了。学儒此时讲也不好,不讲也不好,半晌问曰:“你是何人?”兰珠曰:“我是王氏!你就认不得了?”学儒曰:“你是兰珠妻吗?”答:“怎么不是!”于是四目交望,涕泪双流。众人曰:“你权且下台,夫妻认过再讲罢了。”学儒下台,与妻走到丹房抱头大哭道:
妻:一见夫君肝肠断,心中好似滚油煎。
夫:只说今生难会面,谁知相逢在此间。
妻:那日看夫回家转,走到半路起祸端。
夫:到底为着那一件?归家无妻泪涟涟。
妻:只因我父把酒滥,醉例路旁黑了天。
夫:天黑就该去打店,慢慢请人背回还。
妻:来了和尚真大胆,逼住为妻要通奸。
夫:逼奸就该大声喊,难道无人来救援?
妻:勒住妻口背回院,守贞不屈丧黄泉。
夫:可怜贤妻遭磨难,既死缘何在世间?
妻:想对阎君把冤喊,遇盗拍背魂又还。
夫:还瑰又在何处站?两年寻找费盘缠。
妻:妻蒙恩师留此院,夫君如何出禁监?
夫:夫解上省反了案,新官接任雪寒冤。
妻:四喜为甚把命短,归根结底是何缘?
夫:肉放桌上蜈蚣舔,偷嘴之人命不竖。
妻:夫负寒冤妻遭难,说来实在痛心肝!
夫:且喜皇天今开眼,琴瑟乍断又续弦。
妻:从今后,心放宽,
夫:归家去,庆团圆!
妻:华堂准备合欢宴,
夫:看他日瓜瓞绵绵。
夫妻诉罢,学儒收泪上台,把书讲完,又将他贪财遭冤、为善得妻之故说了一遍。次日请轿,拜谢妙贞,送妻回家。如柏问知原由,心中甚喜,益信善之可为。想家中余钱已为此案用尽,算来孽钱仍归孽路,积来何用?从此破钱办善,家中比前更加顺遂。十年之外,新添一乡,学儒宣讲益力。后拿银子二锭去谢妙贞,妙贞不受,强之再三乃留,为大士穿金。兰珠自从回家,孝亲敬夫,常遵大戒,并无倦容。目今已有二子,极其聪明,尚在读书,将来功名不可限量。只有王大方好酒,不改脾性,后因酒醉跌河而死。萧鸣岗自子死后,朝夕忧气,后成噎食病,活活饿死。家族恨他为富不仁,都来相欺,妻亦忧死,家业被族人瓜分。朱大老爷善政素著,任满升凉州府正堂。真武庙二僧贪淫好色,在外胡行,通清被强(人)打死,通静夜宿人家,被本夫砍了双人头。
从这案看来,世间惟酒色财气,能利人亦能害人。把四关看得透,凡事节之以礼,则能利人;若为四关所迷,把他太看重了,则能害人。你看杨如柏、萧鸣岗都爱贪财,一以假善取利,堕子遭冤;一以造还魂纸,绝嗣饿死。杨学儒、萧四喜脾气不好,一以横暴慢师,幼小殇亡;一以性情乖张,误人子弟,遂致遭冤受苦。幸能悔过向善,才得清官昭冤雪恨,卒使夫妻团圆。王大方、萧沈氏俱好滥酒,一为酒醉失女,后来堕河;一因姑息害儿,后来忧死。二僧贪色胡行,不守清规,皆死于非命。王兰珠虽然落难,却受夫、父之害,幸能守贞不屈,视如死归,所以死中得活,夫妻重逢,后享福寿。吾愿有志改过者,当要把四关看破,勿为酒色财气所累,自然福寿骈臻矣。
南乡井
天网恢恢不漏,神威赫赫甚严。任你用尽巧机关,报应到头自现。
山东沂州,官山高耸,道路盘曲,上有小庙,只正殿山门及两廊焉。内住二僧,一名景清,一名景源,皆同师受钵。景清道行高妙,每日诵经念咒,打坐参禅,杜门不出;景源不守清规,在外胡行,嫖赌偷盗,无所不为。景清时常劝戒,景源不听,反加怨恨,心想:“此庙出息无多,年来挑费,皆是我所挣来,你坐吃现成,还说空话!”遂请人与景清分家,各住一廊。景清居东,景源居西,众檀越遂以东廊僧、西廊僧呼之。二僧自煮自吃,每至朔望,烧香者多,东廊僧苦修,各施米菜,间或无食,他只打坐,即三五天亦不下山乞化。
山下有一胡陆氏,为人奸狡,心毒口甜,常与妇女传言递信,作合邪淫,他在其中弄钱;亦爱烧香。长于大牛,次子黑午。大牛娶妻田氏,常随姑至官山烧香,与西廊僧眉来眼去,竟成苟合。大牛知之,将田氏打了一顿,要妻约僧来家,想钱出气。
一日,西廊僧犯淫归家,与东廊僧谈叙,说他偷情之巧,讲得津津有味。东廊憎恶之,只得放下笑脸,把他切实劝戒一番:
开言先把礼拿上,尊声师弟听端详。
你我今生为和尚,皆因前世诵经章。
居住廊庙坐方丈,傍佛修行过时光。
劫劫修来劫劫养,功满自然到西方。
八宝庄严身色相,高坐莲台福无量。
就该苦修立志向,三皈五戒不可志。
爱酒多从酒中丧,贪财尚利必速亡。
嗔恨好气把祸酿,惟有色欲害更长:
一坏品行把德丧;二将三宝暗耗伤;
三费银子还上当;四惹恶疾甚肮脏;
五受惊恐魂飘荡;六造罪过把生戕。
在俗贪淫犹不像,况是和尚岂有祥?
出门个个把你望,是人都要想你方。
淫妇虽然心快畅,就是娼妓有过场。
龟子候你把床上,一门关你在小房。
拿根绳索来捆绑,要打要杀甚凶狂。
一身打如水泡胀,衣服脱个伶伶光。
任你去把好话讲,跪地乞命喊爷娘。
是银是钱要多讲,写张约据才下场。
赤身露体如魍魉,外人看见笑洋洋。
倘若丈夫脾性憨,不肯背那臭皮囊。
知道你在通来往,撞着要砍头一双。
死到阴司受苦况,身抱铜柱痛断肠。
饿鬼地狱无光亮,百千万劫受灾殃。
罪满投生人世上,去变脚猪又行房。
喂得肉肥膘又壮,把你拿去卖屠行。
零刀碎割灭形像,煮熟烹好用口尝。
这就是,
贪淫好色造孽障,早思苦害戒宜忙。
欢娱一刻还不上,罪堕万劫受凄凉。
师弟从今要会想,斩断邪念莫偷香。
勤修苦炼无虚妄,立地飞升朝王皇。
西廊僧尚未听完,心中大怒,忿恨而去。次日,田氏与他带信,说今夜家中无人,约他到家去歇。西廊僧是夜果去,田氏接着,正在吃酒,大牛喊门,僧骇呆了,问躲何处,田氏教在床下,收杯开门。大牛拿灯故向床下取物,说曰:“床下有贼!”田氏曰:“是狗。”大牛用光棍乱捣,僧忍不住痛,喊了一声“嗨哟!”大牛拉出,一阵光棍,打得头破身肿,口吐鲜血。西廊僧声声乞命,大牛把他捆起,用刀架颈,问曰:“你愿舍财呐舍命?”僧曰:“愿舍财。”大牛曰:“要四十串钱,把约写了方才解放,倘半月无钱,依然要命!”西廊僧好不痛心,想:“既要搕钱,不该饱打。这四十串钱莫说半月,就是半年也办不起!不如将他杀了,出口恶气!”
却说西廊僧交得一个滥友,名叫朱三喜,是耍狮子出身,操有工夫,能踩五尺高桩打筋斗,平日奸盗嫖赌,无所不为,与西廊僧相好。当日西廊僧去会他,说出被打之故,请他帮忙报仇。朱三喜曰:“你把伤养好,冬月十二是他岳丈生期,他祝寿回家,要从东土地过,我们在那里等他就是。”是日,大牛与妻果去祝寿。午后大牛要回,苦留不听,岳母拿块雕花帕包些干菜打发。走至东土地,二人突出,照肚一标,杀过对穿,把头砍下。僧曰:“恶气虽出,尸放何处?”三喜曰:“前面即是南乡井,掀他下去。”僧曰:“地下有血,倘有人寻到井中认出,岂不疑我?”三喜曰:“我有道理。”遂将手足砍断,衣服脱了,怀中取出干菜,将尸丢井;又将头首送到田家阴沟内,使别人掯包,遂回家用干菜下酒。西廊僧曰:“我遭此事,皆师兄出言不利,放了我的快。”三喜问知情由,即曰:“他那里是劝你?分明是咒你!我们耍家极其忌讳。”僧曰:“打个啥主意,把他收拾,免得签眼。”三喜曰:“收拾一个还恐败露,收拾两个怎得下台?”僧曰:“我前日见你耍狮装妖,甚是俨正,不如请你装魔吓他,他必骇走,山高路曲,不是骇死,也要跌死。”三喜曰:“魔必高校,打便倾倒,将我擒住,那才丑人!”僧曰:“不如吃我做一个打草惊蛇之计,只把他骇走就是。”许了两串,三喜应允。僧回庙去。
忽天下雪,次早雪深数寸。但见:
千山无飞鸟,万径少人行。
满天飞白玉,世界放光明。
至夜,西廊僧故到东廊谈叙,忽闻一路哭声,自远而近,西廊僧归寝。哭到山门,“哈”的叫了几声,墙头跳进一个妖魔,身高丈许,相貌凶恶,进庙四顾,忽至西廊。西廊僧大喊:“打鬼!”其妖捉僧就吃,齿声错落。东廊僧果骇,心想:“妖把他吃完定来吃我,庙小难躲,须下山逃命!”遂开山门而走。三喜解了高桩,从后“哈”的钻出。僧不知路径,逢坎跳坎,逢岩跳岩,撞跌下山。见妖虽远,尚至跟赶,往前乱窜,见一碾房,进去躲避。雪光照见一路粉墙,忽见一黑衣人提矛过去,伏于墙下;不久墙内咳嗽一声,黑衣人亦咳而应之,墙内丢出两个包囊,一人从墙扳下,随黑衣人去。僧想:“此必淫奔私逃。”又躲一阵,猛思:“我躲此处,天明门内寻人,岂不把我扳诬?还须另去。”僧此时已不辨东西,信步而行,不上一时,失足跌下枯井;内有两尸,一尸还是热的,僧骇得魂飞魄散,上天无路,下地无门,急得涕泪双流。
再说墙内是鲍兰亭之宅,鲍慈良好善,家极富豪,人称鲍员外。娶妻姜氏,生一女,名紫英,人材体面,性情伶巧,自幼读书,粗知吟咏,夫妻爱如掌珠,因择婿太过,二九未字。当日早膳喊不见人,四处寻觅,见雪地印有莲痕,跟痕找去。至南乡井,见地有血迹,印亦绝。忽听哭声如蝇,往井边一听,喊道:“我找到了,在这井内!”兰亭走来问曰:“你是不是紫英?”答曰:“我是官山僧人,误跌下井的。”问:“我女儿在井内么?”答:“有倒有个,只是死的。”
兰亭拿索把僧吊上,周身是血,即命雇人启尸。工曰:“还有一个莫头首的。”兰亭喊一齐启上,果是女儿,颈已砍烂,那具尸并无头首、手足。即问僧曰:“你为甚拐我女儿,把他杀死?”僧合掌回:“贫僧被妖赶逐,黑夜不知路径,误跌下井,其中先已有尸,何得诬我?”兰亭曰:“此话哄谁?”喊工人将他捆绑。其妻姜氏亦至,见女死得惨伤,心如刀割,抚尸大哭。兰亭骂曰:“你养出这样的女,还要来哭,好不害羞!”命人打棚看守,进州禀官。官看呈词,遂带刑仵勘验。女尸嘴有掐印,项有十数刀痕,皆是标伤。一尸是男,肚有标伤,头首、手足系死后割去。又叫兰亭问明情由,命他领尸安埋,男尸就埋井边。把东廊僧带进州去,坐堂问曰:“你既入禅门,当守清规,为甚作奸犯科,拐逃伤命?今见本州还不实诉吗?”东廊僧合掌诉道:
跪法堂不由我珠泪滚滚,尊一声大老爷细听分明。
小僧人在官山修真养性,二十年未出院履过径尘。
昨夜晚见妖魔凶恶得很,进西廊将师弟虎噬鲸吞。
僧那时只骇得三魂不定,开山门急忙忙跑下山林。
回头看那妖魔跟赶甚紧,撞跌跌遇碾房进去藏身。
忽来个黑衣人时现时隐,院墙内丢出来包袱两根。
那黑汉把包袱收拾妥稳,墙头上又翻出一位钗裙。
彼女子随后走黑汉前引,跟着他一步步踏雪而行。
小僧人心想是私行逃遁,人见了岂不要诬我奸情?
心忙迫任脚去不择路径,猛然间一扑趴跌下深坑。
摸着了二尸骸害怕实甚,想上天莫得路下地无门。
天明了来多人把我绑捆,浑身上生有口也辩不清。
大老爷请揣度其中弊病,看小僧似不似行凶匪人?
既杀人就该要远藏形影,那有个守着尸坐地等擒?
况这尸僧未到先已在井,身无有三寸铁怎能杀人?
若不信可饬人官山去问,看西廊那僧人吃也未曾。
这便是小僧人实言告禀,望太爷施宏恩放僧回程!
官骂曰:“西廊僧既被妖食,为甚不来报案?”东廊僧曰:“庙中只有二人,他已被食,我又逃走,故无人报案。”官即将东廊僧丢卡。卡犯看他是个穷僧,出不起钱,亦不作难他。
官命差往官山去看,差见西廊僧曰:“东廊僧说你被妖食了,为甚还在?”僧曰:“有啥妖怪?还不知他的过场?下山赴淫约!”差将西廊僧叫进州去,官问曰:“东廊僧之事,你该明白,可据实说来。”西廊僧故意装作有道行的样儿,如唱道情的说道:
见大爷身下拜,听贫僧说从来。提起这事,好不奇哉,好不怪哉!前夜里,东廊师兄撞撞跃跃下崔嵬,我在后面喊,不见应声回。只见他逢坎就跳坎,遇岩便跳岩。这事儿想不开,他与我同心立愿戒,二十余年不履尘埃。忽然昨夜他破戒,几乎两脚都跑坏。我也不知他是个啥弊病,是个啥心怀。或者是,撞着鬼,遇着怪,逢着梅山兵马、凶神恶煞,拥他去受灾;或者是,见了阎王老子的阴差,请他去饮迷魂杯;或者是,先与人家女裙钗有恩爱,约他处阳台;或者是,遇金刚,奉如来,接他到西方,高高坐莲台。因此上,造疑圈,作疯态,把形迹来遮盖,一去永不回。他反说我被妖精来吃害,连骨头都不吐出来。这事儿实想不开,有些费解,令人疑猜,令人想坏。大老爷,你说奇不奇来怪不怪?
官曰:“那些不讲,只问他品行如何,能守成规么?”西廓僧曰:“也守。”官将东廊僧提出,骂曰:“胆大狂僧!满口胡言,欺哄本州,乃敢犯奸行凶,造些讹言,希图漏网;如今西廊僧已到,还不从实招来!”东廊僧一眼看见。骇曰:“师弟已被妖食,莫非阴魂在此吗?”西廊僧曰:“我倒末被妖食,你却被妖迷了!”东廊僧哑口无言。官命西廊僧:“你去。”问东廊僧曰:“你为甚将鲍紫英拐杀?好好招来,免受刑杖。”东廊僧曰:“此是冤枉,小僧并未杀人!”官大怒,命左右杖责四十。东廊僧喊天叫地,总说冤枉。官又喊拿夹棍,把僧夹起,东廊僧面无人色。官问:“有招无招?”东廊僧还是称冤。官命催刑,东廊僧死而后苏者几次,遂哭泣喊道:“大老爷松刑!小僧愿招!”
这一阵打得我皮破血溅,这一阵夹得我死里回还。
心想死不知道怎又活转,才转来又将我送入阴间。
想必是前生的冤枉不散,罢罢罢招奸情谋杀婵娟。
“几时通奸,为甚将他杀死?”
我二人在先前就有皮绊,商量到远方去蓄发同眠。
方出门忽追悔声声叫喊,无奈了才将他命丧黄泉。
“这男尸是谁?你为甚把他头割?”
这男尸是先前已在井眼,不知道是何人把他命残。
“狗奴!既杀了女,这男尸不是你是谁?”
凡拐逃只一人那有同伴?在何处得人来把他杀翻?
“狗奴杀人,遇人看见,故将他杀死灭口,还不从直招来!”
小僧人气力单黄皮瘦脸,怎能够杀了女又杀一男?
“狗奴!好张烈嘴,左右与爷催刑!”
这真是黑天冤从空下陷,招一案又还有一案牵连。
既招了拐逃案法当问斩,又何必苦辩白徒受熬煎?
大老爷真看破僧的肝胆,那夜晚正杀人遇着一男。
僧心想不提刀把他来砍,又恐怕说出了杀人机关。
“头又放在何处?”
头放地去丢尸把僧牵绊,僧下井头定被猪拖狗衔。
招毕,依然丢下卡。
且说胡陆氏见官验尸,以子未归,心中疑惑,命黑牛去喊,黑牛因赌不去,陆氏只得自往田家去问。却说田氏之父,名三多,开药铺出身,为人奸狡,那样药贵,即用替代,只图孽钱到手,那管别人性命。挣得有千多串钱,佃姚宗玉的田土耕种,上客标一竹林。姚宗玉亦是贸易起家,人灵巧,善算计,惯卖假货。诸般货物,必揣其性味,度其宜似,以伪杂之,而获奸利。兼之财运亨通,积有万金,下乡买田创业,丢了生意,放帐生息。妻马氏,生二子,长名思理,次名思义。这思义聪明俊秀,幼与田氏通奸。三多知之,并不责骂,反以此索钱财,以女为奇货。嫁后时常接回,与思义会合,丑声远扬,所不知者大牛而已。因三多五旬,女婿祝寿,婿归女留,正合思义心机,每夜与田氏淫宿。
不一日,忽听群犬吠,即出外来看,地下有一人头,群犬争拖打架。思义大惊,将狗赶开,方欲埋藏,正逢陆氏来到,见头近看,认得是他子大牛之头,哭曰:“儿呀,你果然死了!头在这里!你倒死了,教娘如何想得过!”遂把思义一手拉着,骂曰:“你为何杀死我儿?老娘要你填命!”思义曰:“你在放屁!这头是狗拖来的,你冒认是儿,伯你娘想的方子好想。”陆氏曰:“你杀了我儿,还说我想方?”即一头撞去,二人扭闹。田氏母女听得,出来一看,见是婆婆,慌忙拉开。陆氏曰:“我儿到你家祝寿,为何被他杀死?”田氏拿头一看,果是丈夫,便曰:“你当日回家去了,然何头又在此?”即问头从何来,思义告以狗拖来的。田氏曰:“婆婆呀,你儿当日果真回去了,必是路上被贼杀死的,婆婆不要冤屈主人。”陆氏骂曰:“不是他杀,头又在此,明明是贱人与他通奸,同谋杀夫,好嫁与他!冤枉不散,使我见头!”田氏不敢再说,陆氏即去投鸣保甲邻里,不要去了凶手。保甲皆知二人有奸,又以人命重案,只得把姚思义锁起。
陆氏提头进州喊冤,告姚思义与媳通奸,谋夫图娶。官验头批准,保甲将思义交差,差押田氏一路进州。官叫思义问曰:“胡陆氏告你杀夫谋妻,今见本州还不实诉!”思义曰:“民品正行端,从未犯淫,焉有谋妻杀夫之事?况头是狗拖来的,望大爷详情!”官曰:“是狗拖来,能有多远?好好问你,你是不招的,左右与爷掌嘴一百!”思义口称冤枉。官见不招,命将田氏带上,问曰:“尔姑告你与姚思义通奸,同谋杀夫,今见本州,好好说来,免得受刑。”田氏曰:“小女父亲五旬,夫妻同来祝寿,午后夫归,不知被谁杀死。婆婆诬告小女通奸谋夫,此是冤枉,还望大老爷作主!”官见二人不招,想用重刑,又恐冤枉,命二人下去。叫胡陆氏问曰:“尔告田氏与思义通奸,有何实迹?说他谋杀,有何凭据?不要诳言诬陷好人。”陆氏曰:“我儿夫归祝寿,数日不归,民妇前去探望,正逢姚思义提头在外,民妇追问根由,媳反替他辩白,毫无哀痛之答。况媳的声名素来不好,便知谋杀是实。”官又叫保甲问曰:“胡大牛当日回去未曾?”答:“回去是实。”问:“田氏与姚思义平日行为如何?”答:“行为也好。”问:“奸淫之事果有之否?”保甲不答。官怒曰:“本州命尔充当保甲,即是耳目,有无虚实,就该明言,何得碍口?”答:“二人风声原是不好听,闻幼时已成苟合。”官命下去,又叫田氏与思义上堂,骂曰:“胆大狗奴、淫妇!为甚贪淫苟合,谋杀丈夫?真情已露,还辩甚么?”二人同称冤枉,官命左右将二人夹起。
这姚思义乃膏粱子弟,怎经得这般重刑?慌忙喊曰:“大老爷松刑!小人愿招!奸淫之事是先年所犯;杀人之事,上有青天下有白地,实不知情!”官曰:“十场人命九场奸,况是幼年苟合,岂无谋杀之事?左右赶紧催刑!”思义痛得汗流夹背,魂散魄飞,曰:“大老爷松刑!小人错了,情愿招认!”田氏接口曰:“奸淫之事,小女错在当初;若说谋杀,就把小女治死,也不敢乱认!”官曰:“这淫妇好张烈嘴,快快催刑!”把二人弄得不死不活,实在难熬,喊曰:“谋杀是实!”官曰:“你是如何杀的?”答:“在路上杀的。”问:“尸放何处?”思义当日亦在南乡井看官验尸,知无人认,便曰:“尸丢在南乡井内。”官说:“不错,你与田氏同谋未曾?”思义曰:“未曾同谋,如何敢杀?”田氏见思义已认,辩也无益,亦招认同谋。官将二人各丢监卡。老犯素知思义是个肥鳖,诸般私刑一并诫吓。其父痛子情切,随要多少,价出讲银三百,把监和好。又托人与陆氏求和,陆氏不允,务要二人抵命。宗玉又请人进衙关说,出银一千买命,官以逆案不准。他遂贿通官衙人役,隔壁进言。官时听人谈,说某案有冤,心想:“此案东廊僧已认,我又何必认真多伤人命?不如受了千金,将他释放。”
忽鲍兰亭来见官,曰:“民自埋女过后,朝日疑惑,想东廊僧与民素不通来往,况他修行,从不下山,这奸淫拐带从何而起?恐有冤枉,望大老爷详情。”官曰:“你清家中失去何物?有妇女往来?”兰亭曰:“金银首饰、细色衣服前日开有失单;只有胡陆氏是他乳娘,逃走之夜亦在民家。”官唤胡陆氏问曰:“鲍紫英是谁拐杀?”陆氏闻言大惊失色,推说知。官曰:“他家无你,女儿未走;他家有你,女儿就走了。况男女拐逃,无人递信,内外怎通?你不实说,活活将你打死!”陆氏曰:“民妇实不知情!”官命掌嘴,陆氏曰:“此事难怪民妇,系杜青云所为。”官曰:“为何又是杜青云咧?”答:“鲍紫英看杜青云,欲与为婚,他父不允。紫英请民妇约杜青云来接,那夜又叫民妇送他出墙,不知因何事把他杀死。大老爷要问杜青云才知。”
却说杜青云是鲍兰亭外甥,生得俊秀,书画并工,恃才放纵,爱谈闺阃,好作淫词。来往舅家,见紫英美貌,亦有偷香之意,奈家规甚严,邪缘未凑。一日,陆氏到家,说女有心,命他请媒说合。及请媒去,兰亭嫌杜家贫不允,后亦未至其家。忽来些差人,将他拉进州衙,官问曰:“你为甚拐带鲍紫英,将他杀丧?今见本州还不实诉!”青云曰:“鲍紫英果是被人拐杀,望仁天与他伸冤。”官骂曰:“狗奴!你还假装不知吗?就是你去拐杀死的!”青云曰:“老父台说学生拐杀,有何凭证?”官曰:“这是胡陆氏口称与你传言递信,你还强得过吗?”杜青云听说是胡陆氏所言,遂叩头禀道:
老父台法堂坐定,听学生细诉分明。
从实诉来!”
自幼儿寒窗发愤,每日里学习诗文。
杀人事实不知信,望仁天格外原情!
“现有胡陆氏作证,狗奴何须强辩!”
他与生并无仇恨,又何得把他命倾?
况杀人定要偿命,难道生不知典刑?
“好好问你是不招的,左右与爷责打四十!”
呀,老父台呀!
息雷霆休动杖棍,听学生说出来情。
逢年节舅家拜省,会表妹出见外甥。
他见我容光秀俊,我见他白面红唇。
胡陆氏传言递信,约夫妻配合长春。
请红叶舅家说聘,舅不允嫌我家贫。
既不允置之不问,过此后并未上门。
“既已传言递信,这拐杀定是实的,好好招来!”
既然是约他逃奔,就该要结成姻亲。
却然何丧他性命,天地间那有此情?
“狗奴还要强辩,左右与爷夹起!”
呀,老父台呀!
这一阵魂飞魄尽,夹得我屎尿齐倾。
想招供难保性命,想不招要受非刑。
罢罢罢勉强招认,法堂上岂无鬼神!
森罗殿前去哀恳,才与你来把命拼。
“快快招来,免得受刑!”
带表妹正往前进,他忽然改变初心。
反要我送回闺阃,因把他杀入幽冥。
“井中男尸又是那么杀的?”
我当时丢入藏井,怎知道有人无人?
况此案既有人认,又何苦再冤学生?
招毕,官命丢卡,将东廊僧释放。
东廊僧回庙,自思平生无有过失,为甚遭此冤枉?必是修时未到,从此更加苦修。后来天门一开,行定出神,始知前生鲍紫英是他的妾,西廊僧是他之弟,误疑叔嫂通奸,因此打妾逐弟,误死两命。今生道德高重,冥冥中故生此一段魔障,了却前孽,才能人圣成真。后来功程圆满,飞升坐化不表。
再说杜青云之母自子遭冤,朝夕哭泣。想他三十守节,一子承宗,今遭命案,倘有不测,身靠何人?又闻其子监中受刑,当些衣服簪环,至卡看望,母子抱头痛哭。青云将母劝慰曰:“学院不久要来,儿去递呈昭雪。母亲回家须要宽想,勿自苦也。”其母拿钱把卡和了,大哭而别。离家不远有一关帝庙,鲍氏备办香烛至庙,将子冤情对神哭诉,求其显应。青云在卡亦自知口孽太多,因此遭报,时时痛悔,对天立誓,倘得冤明屈散,自愿作善盖愆,将身作劝。圣帝见青云悔过心诚,杜母恳祷甚切,遂命周将军遣大牛、紫英之魂跟着凶手,以伸冤屈。
再说朱三喜自与西廊僧杀了胡大牛,更加胡行,日耍狮灯,夜作盗贼,以供嫖赌。一日,田三多的么叔做酒,有人请他去耍狮灯。耍了高桩,又耍地台,脱衣放桌。三多一家都在吃酒,其妻见桌上一根花帕,似乎认得,细看果是他的,想:“此帕我包干菜打发女婿,在路上被杀,冤女坐监,帕子在他身上,必是他杀的!”将帕拿去告知三多,三多即进州喊冤。此时前官交卸,新官蔡公接任,田、姚二家与杜青云都递有呈诉冤。蔡公接交事忙,未及审问,今见喊冤,问知其故,命差随去捉拿。
再说朱三喜不见帕子,吵闹不休,有知者暗告禀官之事。三喜大惊,知要犯跷,酒也不吃,暗地逃走,及差至,已去久矣。差回禀官,官命多差分路捕捉。三喜想往远方逃躲,腰无半文,至夜到陆家作盗,在床头得一包袱,忽闻咳声,梭出就跑;黎明被差所获,开包一看,内有摹本、女衫、黄绉袄、陕缎彩裤、金簪金环、玉钏玉盖。差想此物关系非轻,一并交官。官问曰:“你这手帕如何得的?”三喜答是捡的。官骂曰:“胡说!此帕是田家打发女婿包干菜的,在路被人杀死,帕在你手,不是你杀是谁:好好实言,免受刑杖!”三喜不招,官命夹起。忽三喜耳边有人喊他:“快招!”三喜心中昏乱,遂将与西廊僧杀大牛之事一一招认。官命画招丢卡;又命差去捉拿西廊僧,与陆某对审。拿到法堂,西廊僧见三喜已招,不打自认。官问陆某曰:“你家昨夜被盗,失了何物?”答:“衣服、首饰若干。”问:“你从何处得来?”答:“是民外甥胡黑牛寄的,不知何来。”官命差将黑牛拿到,问曰:“这衣饰是那来的?”答曰:“是祖上遗留的。”官曰:“此乃宦家之物,何得乱讲?好好实言,免受刑杖!”答:“在赌场赢的。”官曰:“东推西支,分明来路不正!左右与爷重责二百!”打毕起身,眼睛一花,见一女子将他几耳巴,喊他“快讲!”黑牛知是对头到了,必难幸免,因诉道:
大老爷不必将我打,细听我从头说根芽。
母常在员外鲍家耍,与他女幼小当奶妈。
杜青云生得人秀雅,鲍小姐爱慕常叹嗟。
我的母说些邪淫话,引动他意乱把心花。
他要与杜生结姻娅,命我母传言把信拿。
杜请媒鲍翁嫌贫乏,母诱他私逃去结发。
约就期命我打冒杂,假杜生前去拐娇娃。
只说是把他银哄下,走远方将他卖娼家。
那小姐在路忽问话,我只得低声把他答。
鲍小姐听音知是假,他返身就要转回家。
去拉他大声喊救驾,我无奈提刀将他杀。
拿衣包俏悄回家下,到后来官把母亲拿。
我那时心中甚害怕,把衣物寄放舅那榻。
母冤屈青云丢监卡,不由我心中好喜煞。
那知道恶人天不怕,被强盗偷衣又犯法。
今日里法堂来拷打,有冤鬼现形把我拉。
无奈了说出实情话,望大爷施恩切莫杀。
画招已毕,官骂曰:“此由尔母贪财引诱,惹祸起根!”命差捉来,与黑牛对了口供,掌嘴二百,枷号示众,黑牛收卡。将杜青云、姚思义、田氏一并释放,申文了案。胡陆氏枷号,恶贯满盈,遭了冥报,疯癫品讲,自说过犯。说了三日,大喊舌痒,用手抓得鲜血长流,肿烂而死。
上司回文,将西廊僧、朱三喜、胡黑牛办成抵偿,同斩于市。田、姚二家为此案拖累,拉下债帐,宗玉、三多忧死。数年,田家子孙乞食,姚思义吹水烟下场,田氏倚门卖笑,年老色衰,乞食饿死。杜青云真心悔过,端品劝人,次年入泮。去拜舅爷,兰亭满面羞愧,慰曰:“老夫糊涂,当日却媒,致女儿被人引诱,杀身败名;又使贤甥遭冤受屈。如今追悔无及,贤甥切勿忌怀。”青云曰:“此皆愚甥不肖,连累表妹,还望舅爷赦有。”从此,二家往来如初,兰亭与青云之母同享高寿,子孙簪缨。
从此看来,人生在世,无论男女僧俗,俱宜端品正行,莫造罪孽;富贵由天,莫坏心术。即如西廊僧、朱三喜、胡黑牛作恶行凶,不怕你做得干净,到那时恶贯满盈,自然跌案,填还命债。胡大牛纵妻搕财,身首异处。东廊僧受苦守规,证果成真。田、姚二家以伪杂真,采取奸利,一朝祸临,人亡家败。鲍紫英背父逃走,死于非命。胡田氏背夫犯淫,落于乞讨。胡陆氏诱人逃走,纵子行凶,一旦败露,受了官刑,还遭冥谴。鲍兰亭慈良好善,杜鲍氏守节真心,俱享高寿。杜青云好谈闺阃,即遭冤苦,悔过为善,即得功名。可见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可不畏哉!
双冤报
胎卵湿化皆是命,切莫无故伤生。一朝报复不容情,男从服毒死,女亦当冤深。
阳城高家庄一人姓高,名良栋,娶妻何氏,有百串家资,佃田耕种。生二子,长高英,妻陈氏,本朴勤俭;次高秀,性偏急,好打蛇。这蛇也怪,不打不见,越打越见,所以高秀出外每每见蛇,一生不知打死多少。娶妻王氏,乃小家人女,爱食虾子,在娘家常常捞食,父母亦不禁止。有人劝曰:“王家姑娘呀,捞虾与食虾,罪孽有等加。一口数十命,一顿亿万虾。世间伤生事,惟此罪无涯。与其多带罪,何不莫食他。”王氏曰:“称肉要去钱,吃鱼要下田,惟有食虾好,便易不可言。站在田埂上,举手有万千,一家都饱暖,犹如过个年!”因此捞食日多。及嫁到高家,喊夫买个捞兜,无事便捞,遂以为常。
却说高秀有一表兄,名魏有仁,他父是贸易出身,积钱数百串,弃商归农。有仁娶妻汪氏,面麻丑而性贤淑,又极勤俭。有仁素不心悦,常借故打骂,父母劝戒不听,因而含气在外宿娟滥酒,父母因之忧死。有仁把父母安埋,总想远方贸易,免妻签眼,奈无伙伴。看日良栋生期,有仁来祝,见高秀言语谦和,身体强健,即曰:“表弟,你家人多田少,不够做活,何不出门寻些生意,也可积钱兴家。”秀曰:“表兄之言虽是,但我的事,心想贸易又无钱,心想耕种又少田。算来贫富由命定,表兄说来也枉然。”有仁曰:“我正要出门,若表弟肯去,我二人合伙,我出本钱,你出气力,赚得均分,有福共享。”高秀心喜,告禀父母。父母曰:“我儿生意不熟,如何去得?”有仁曰:“生意我熟,只要表弟与我当个下手足矣。”良栋曰:“外甥去到何方,做啥生意?”有仁曰:“我父常在太原贩卖药材,我跟父去了几回,还认得些朋友,依然去到省城贩药。”良栋喜允,二人当面写了伙约,言明有仁拿本钱三百串,利息加一五,占六成生意,高秀占四成,约期起程。临行,高秀辞别爹妈,良栋夫妇把儿嘱咐一番,说道:“儿呀,在家千日好,出门寸步难;途中虽仔细,谨防汗湿衫:
坐在草堂把儿教,为父言话听根苗。
此回出门把钱找,多承老表来放梢。
初出门庭事不晓,谨手慎微莫惮劳。
太阳西坠把店找,鸡鸣起来把担挑。
歇肩脱衣心要小,须防风寒入皮毛。
摇钱赌博非正道,邪朋滥友切莫交。
待人处世莫骄傲,和气方能把财招。
如今我们年纪老,经霜之叶怕风摇。
你妻王氏年更少,儿小女幼性情娇。
有钱无钱归须早,莫使倚门望终朝。
为父言语谨记倒,财宝归身翻大梢。”
高秀辞别父母妻子,来至魏家,买些本地药材,打了几挑,请脚夫搬运,高秀挑行李押担。走到太原,把货卖了,随办省货,沿途掉换,到本处发卖。至年底做了两回,清算帐目,赚钱百串,拿了十串与高秀回家,余添作本。从此做了两年,除本利外赚三百余串,高秀分一百四十串,回家与父兄商量,添佃田土。有仁将钱买了两间铺面。次年生意更加顺遂,有仁见银钱来得便易,于是肘起大架子,缝套新衫子,头戴高帽子,足穿花鞋子,行路摆袖子,说话言子,看见那样子,俨然像个富家子。正是:
银钱壮人胆,玩苏又玩款。
日里进秦楼,夜晚宿楚馆。
高秀常常劝道:“表兄呀,人生在世。要端品行,莫履邪径。常言道得好:万恶淫为首,百行孝为先,犯了招罪过,切莫当虚言。犹如昼借帐,晚间就填还。远报儿孙辈,近在妻女边。我不淫人妇,谁戏我妻焉?劝君宜早戒,莫到悔时难。我和你离乡别井来在此间,正宜惜身重命,保精养神,方能身强体旺,疾病不生。倘若犯了邪淫,一坏品行,二荒执业,三费银钱,四惹恶疾。心思一邪,越迷越深。从此好人远避,歹人相逢,不惟银钱当如草籽,而且生意亦置之度外,斯不至惹祸招灾,亡身毙命而不已也!表兄呀,与其追悔于后日,不若谨戒于当初。”有仁曰:“我不过借此闲游,以解愁闷,你怕就认真了。”依然如故。幸喜得生意利厚,虽然耗费,犹如毡上拔毛,不伤大体。高秀恐有仁执迷染深,意欲急归,又有百金下帐未曾收清,遂对有仁曰:“表兄,此时货已卖完,在此无事,看来行市还好,不如回家另办货物,来收下帐。”有仁应允,催了数日方才起身。
有仁恨高秀阻了他的兴心,想:“高秀原是沾我的光!”欲将下帐一人独吞,要想分伙,奈是当着舅爷写约,不好反口;思了多时,未得其计。
一日,来至高家,正值高秀外出,王氏在外摘菜。有仁曰:“表嫂瘦了些,莫非得病吗?”王氏曰:“未曾得病。你说我瘦,我自己还不觉得。”有仁曰:“未曾得病,定是思念表弟所致。依我想来,你枉自思念一番。”王氏曰:“夫妻之情,如何不念?但日久习常,也不觉得。多承表兄栽培,使他多挣银钱,夫妻老来快乐,此时受些孤苦也无妨的。”有仁曰:“你思念他,他不思念你,也是枉然!”王氏见有仁说话奇怪;便问曰:“他为甚又不思念我咧?”有仁欲言忽住,曰:“莫说的好,你夫知道伯连先人都要吷了。”王氏再三盘问,有仁曰:“你莫讲是我说的,他在外面贪嫖好狎,朝进娼馆,夜宿龟窝,我累次劝他不听,与一婊子情好甚密,相约挣得有钱,娶他为妾,因此不思回家。这一回我催了数日,方才起身。表嫂还说挣得银钱,老来快乐,只怕讨个婊子,老来还要忧气!”王氏曰:“我只说他发愤挣钱,苦做生意,那知在外嫖假,还想讨小!是这样挣得银钱何用?正是:男儿心肠狠,抛妻出远门。只因贪淫欲,那念结发情?再言远方去,除非把命拼!”从此常对翁姑说:“喊夫莫去贸易,怕成流人,倾家丧命。”翁曰:“我儿小心谨慎,并未放荡,未必一下就流了。为农为商,原是本等,我家田少人多,不做生意,一家拿来饿死呀?”王氏吵曰:“我晓得你爷儿父子商商量量要把我死,好讨那个娼妇!”高秀曰:“这是甚么话?从那里说起?讨甚么娼妇?”王氏大声骂道:
骂一声大麻疯令人恼恨,做的事如屎样臭得钻心!
只说你出远门去把钱挣,那知你在外面贪恋邪淫!
“莫乱说!我并未胡行!”
丢得我冷清清孤眠独枕,每夜晚鼓起眼睡到天明。
东也敲西也想响心都骇紧,又恐怕有强盗偷去衣裙。
“真真冤枉!我若贪淫,那有银钱回家?”
你自己屙稀屎前去照影,脸面黑身体瘦很不像人!
“出门辛苦,那得不瘦?”
有银钱就该要穿戴齐整,为甚么衣裤上补巴层层?
“俭约挣家易,奢华积钱难。”
你看那魏老表人才秀俊,周身上穿的是苏缎杭绫。
脑壳上戴毡帽朝金锁定,毛鈄上添丝线拖齐足跟。
“你快莫说那个假哥!说是别人我还心服,你怕我不晓得?口看在银钱分上。”
有银钱不拿起去走邪径,任你穿任你吃也有余盈。
“我未挣钱,百串押租那里来的?未必他挣的钱又多得很?”
他为甚买店子人人尊敬?岂像你背时鬼无志无能!
“□,我出门几年都未乱说,今听何人刁唆,那有许多屁放?”
你若是再出门与你拼命!
“不出门,一家人拿来饿死吗?”
就饿死做一堆我也甘心!
“你不甘心,又要怎样?”
你看那贪淫欲与人共寝,我未必撞看鬼要守孤灯?
“好,莫乱说了,多挣点钱,不如我。”
似这样到老来定受贫困,到不如大齐家去找情人。
拿一顶绿帽帽与你戴定,我要你到那时悔之不赢!
从此朝夕吵闹,茶饭不煮,吃了又困,困了又吃。夫若说他一句,便发泼放虿,两三天都不歇声。翁姑无奈,与子商量,弃商为农,遂请有仁至家分伙,将账目算明,银钱付清下账。高秀该分银五十两,嘱有仁代收。过后有仁回家,说债主逃走,不知去向。高秀明知是他谋吞,奈不得出门清问,叹气而已。从此披星戴月,早起迟眠,务要耕春,见对门荒坪极多,暇时与兄开垦。
到五月,高英岳父六旬,良栋夫妇并高英夫妻皆去吃酒,高秀在家上坡开荒。王氏捞虾煎好,把饭煮熟,拿个背兜背起与夫送去。至头台土外大梧桐树下,把背兜放在石上,喊夫:“快到这里来吃饭,阴凉得好。”秀曰:“放到那榻,我挖脱这个石头就来吃。”忽魏有仁经过,王氏曰:“表兄那里去?”有仁曰:“我姑娘讨媳妇,前去吃酒。”王氏即问他家常,起身一路谈叙回家。高秀因有仁吞他银子,心中怀恨,今见此情,愈加生疑,即在土外隐身细看,见有仁至龙门边坐下,王氏进屋倒茶拿菸,又说一阵话才去;心中大怒,至树下把饭吃了,又去开土。谁知心中有事,做一阵即回,怒气勃勃问王氏曰:“你这贱人!全不讲脸!今日与魏有仁说些甚么?”王氏曰:“他说到姑娘家去吃酒,我念至亲,留吃菸茶,难道就错了吗?”高秀曰:“你这贱人!岂不闻‘男女授受不亲,瓜李之嫌当避’?就是至亲,当要避嫌,男女私言授受,成何体统?你这无廉无耻之妇,以后好生打点,救着你那狗头!”这王氏脾气不好,见夫骂他,即吵曰:“你开口闭口说我无廉无耻,到底你拿到奸在那里?不说明白,不得开交!”上前拉着问要奸夫。高秀与他两个耳巴,他便拉着毛与夫撞死。高秀气急,一阵饱打,他就倒在地下,扳天扳地的哭道:
哭声妈来泪不住,哭声爹来痛心腹。
当初瞎眼来放女,嫁个丈夫是毛驴。
脾气乖张性粗鲁,夫妻情义一概无。
今日老表过此路,拿菸例茶未进屋。
念在至亲把话叙,也是出于不得不。
背时鬼呀!
未必今天撞二五,回家就把我栽诬。
口口说是无耻妇,下次还要切头颅。
全然不由妻分诉,横起眉毛就动粗。
莫良心的呀!
拳头耳巴不记数,浑身上下无完肤。
四肢疼痛入肺腑,定是打断背脊骨。
呀,倒灶的呀!挨刀的呀!
捉奸要双是古语,到底那个是奸夫?
此话不与我说楚,要你充军坐囚车!
正在吵闹,良栋夫妇忽归,见儿、媳吵闹,问明来由,一个骂一顿方才了息。
是夜,高秀肚痛,越痛越凶。王氏恨夫打他,任你乱抓乱滚,全不张他,蒙头而唾。次早饭熟,高秀未起,王氏也不去喊。其母喊了数声,不见答应,进房揭帐又喊,亦不见答,用手去摇,上下齐动,细看才是死的!骇个坐斗,起来喊曰:“老汉快来!我儿如何死了?”良栋急忙来看,见七孔流血,面貌紫黑,喊道:“儿呀!父母千辛万苦抚养成人,于今看看找得来钱,为父靠你兴家立业,怎么一下就死了?只说养儿防老,谁知半路分离!”母:“从此摇钱树倒,老来定受穷饥!”二老抚尸,痛哭一场:
父:见儿死不由父肝肠痛断,母:这一阵娘心内好似箭穿!
父:昨日里儿还在把父叫喊,母:为甚么今日里不答一言?
父:睡床上七孔内血已流满,母:周身上色紫黑所为那端?
父:拉我儿拉不起如刀割胆,母:喊我儿喊不应口叫苍天!
父:舍不得我的儿能尽孝念,母:叫为娘发苍苍身靠那边?
父:舍不得我的儿聪明能干,母:苦发愤做庄稼早起迟眠。
父:做生意赚银钱二百余串,母:一家人赖我儿不少吃穿。
父:可怜间硬梆梆鼓起双眼,母:谅想是死得来都不心甘。
父:定然是为媳妇昨日送饭,母:归家来两口儿吵得天翻。
父:说你妻与有仁定有皮绊,母:难怪得一见了话不断缠。
父:角了孽喊肚痛其情已显,母:才是他把我儿毒丧黄泉。
父:儿阴灵随着他切莫轻慢,母:快进城与我儿申诉含冤!
良栋哭罢,即喊保甲近邻看明,进县喊冤递呈,说媳与魏有仁通奸,同谋毒毙。官即出票命差办做勘验,果是服毒身亡,即带魏有仁、王氏并人证回县。二堂审问,遂叫魏有仁问曰:“高良栋是你甚么亲戚?”答:“是民的舅爷。”官曰:“他在本县面前告你奸他媳妇,同谋毒死高秀,今见本县还不实诉!”魏有仁曰:“高秀与民同伙贸易,他有下账未收,托民代讨,谁知债主逃走,舅爷疑民收来吞了,因此挟忿诬告。”官曰:“舅爷岂有诬告外甥之理?”命左右重责八十。有仁口称冤枉,官见有仁不招,又叫王氏到堂,问曰:“你与魏有仁通奸,同谋毒死丈夫,今见本县,还不从直说来,免受大刑!”王氏战战兢兢,叩头哭诉道:
跪法堂珠泪双滚滚,尊一声大爷听分明。
自幼儿蒙亲苦教训,过门来知重又识轻。
“本县问你为甚要谋毒丈夫?”
大老爷呀!
奴未曾谋害丈夫命,大老爷切莫冤枉人。
“你未谋害,是谁毒死的?”
呀,大老爷呀!
夫肚痛谅必是痧症,说谋害大爷有何凭?
“你公婆具控,又经本县勘验,实是服毒身亡。况你与魏有仁私言授受,不是凭据吗?”
呀,大老爷呀!
只为的表兄过路径,奴倒茶念在是至亲。
夫归家将奴打一顿,总说我二人有私情。
过后说肚子痛得很,奴不该忿气不做声。
在床上扳得战挺挺,天明喊才知归了阴。
二公婆因此心疑忿,将民妇诬告在公庭。
“胆大淫妇!好好问你,你还要强辩?左右与爷掌嘴四十!”
呀,大老爷呀!
这一阵痛得咽喉哽,大老爷打落我牙门。
丈夫死我愿填他命,大老爷莫加我臭名。
“如此嘴硬,左右拿拶子来,将他十指拶起!”
呀,大老爷呀!
这一阵拶得筋骨损,十指痛好似箭穿心。
妇人家名节要得紧,节为重性命事为轻。
大老爷呀!
要奴死与奴一快性,要招供奴就万不能!
“还不招认?拿竹签来,把他十指钉起!”
呀,大老爷呀!
钉竹签十指鲜血喷,痛得奴死去又还魂。
不招供大爷刑法狠,招得来又辱了先灵。
谅必是前生罪孽甚,到今生才得落陷坑。
不得已把供来招认,与表兄通奸概是真。
因丈夫碍眼难同寝,才商量毒他丧残生。
官命带过一边,又叫魏有仁上堂,问曰:“你表嫂都招了,还不快快招认吗?”
呀!大老爷呀!
我表嫂年轻骨又嫩,受不起这般苦毒刑。
所招供一概不可信,大老爷何必认为真?
“狗奴可恶!快拿大棍来,把他夹起!”
呀,大老爷呀!
这一阵夹得魂飞尽,痛得我屎尿一齐倾。
想不招表嫂已招认,要辨脱除非问阎君。
囚奸淫谋毒表弟命,大老爷施恩快松刑。
官叫二人画招,分丢男卡女监。
却说王氏在监,自知从前伤生太多,罪孽深重,默叩神天,时时痛悔,二次清供,亦无异词。申文上司,及至秋审,当堂起解。王氏父母自从闻女招供,朝夕啼哭,深悔当初不教,不知顺夫,以致招灾惹祸;心想解救,无有主意。闻族兄某深知六宪,王翁前去求计。族兄曰:“他已招供,申文定案,难以挽回。”王翁哭泣回家,与妻商量,办钱两串送去,再三求其设法,与女拨条生路。族兄沉吟曰:“若到上司反供,发回本县,徒受刑杖,还是无益。”又想一阵,曰:“我有了!高平县令白良玉,清廉有才,其明如神,能察奇冤。你女见上司不必称冤,恳委白公审讯,或能雪冤,也未可知。”王翁备酒城外店中,与女饯行,密以族兄之言告之,即斟酒一杯递去,不觉泪如雨下,曰:“我儿路上千万保重,但愿皇天开眼,雪冤回家,使爹娘再看一眼,也不枉待女辛苦一场!”王氏跪地接杯,泣曰:“呀,爹妈呀!你儿死都不恨,但加以谋夫之名,就死在泉下,也不甘心!若得神天默佑,雪冤回家,慢慢报爹妈之恩罢了。不然,你儿冤深莫白,身受剐刑,到那时爹妈须要来收尸首,不使猪拉狗扯,你儿就死也是瞑目的。”此时虽有酒菜,怎得下咽,只好心领而已。父女三人哭得气噎声嘶,差催数次,方才分手上路。
王氏见了上司,数问不言,只有流泪。上司再三问曰:“汝有冤情,只管直诉,本司与汝作主。”王氏曰:“犯妇也无甚冤情,但案属谋夫,事情重大,父母官审问不清,若得高平县白大老爷与犯妇一问,死也甘心。”上司曰:“汝亦知高平白县令乎?”王氏曰:“犯妇在乡听闻高平白青天,人称包公再世,垦求大人推恩委讯,犯妇感德于地下矣!”上司见王氏说得慷慨,即发一道札文,委白良玉驰至阳城,审问高王氏谋夫一案;又将王氏、魏有仁一并发回。
再说阳城县官见文大惊,将白公接进馆驿,即把案卷口供送去。白公提王氏问曰:“你在父母官前既已招认,然何去到上司又不认供,要本县来审,是何情弊?”王氏曰:“犯妇含冤不白,是以哀恳上台,求大老爷与犯妇伸雪寒冤。”白公曰:“可将原情说来,不要隐瞒。”王氏即将捞虾送饭,遇魏有仁路过,说话倒茶,丈夫生疑,归家打骂,至夜肚痛身死,公婆具控,从头直诉。白公听了,又将案卷细看,沉吟良久,即吩咐打轿到高家勘验,随押王氏一路来至高家。良栋已在户外高打一厂,保甲俱来迎接,已备锄子。白公曰:“不必勘尸。”即四处观望,问王氏:“当日倒茶与魏有仁在何处?”王氏指明其地。又问:“当日送饭,你夫吃也未吃?”答:“吃了。”又问:“你夫吃饭时,你在那榻未曾?”答:“犯妇送饭,放在梧桐树下,喊夫来吃,夫未动身,有仁适至,犯妇即归家去了。”白公走到树下,王氏指石是放饭之所。白公看罢,曰:“此案我知道了。”即回厂坐下,喊人捞虾,叫王氏照当日煎好,与饭送往树下,看即回,先命人在树恻隐身观看。不久,有酒杯大的蛇从树穴中吊下,在虾中放毒,后仍入穴而去,即禀白公。白公叫以虾喂犬,伐树杀蛇,其犬即死。良栋见此情景,泣曰:“我儿岂不是蛇毒死的呀!可怜冤屈媳妇,受了无数惨刑,千般苦难。若不遇着青天,枉死城中又添一名冤鬼了!”乃问白公认错。白公曰:“你儿平日知惜物命否?”答:“我儿乎日最爱杀蛇。”白公曰:“此冥冥中自然之报施也:”即叹曰:“人情物理有循环,善恶昭彰在眼前。天网恢恢无疏漏,仇报仇来冤报冤。”又谓王氏曰:“此案皆尔夫妇多伤生命,脾气乖张所致。尔夫不杀蛇,不能伏祸之机;尔不捞虾,不致夫于死命。男分女别,嫌无由生,孝亲顺天,冤从何起?尔自今以后,应宜洗心革面,改过自新,方能赎前愆而享后福。今亦不必进城再去抛头露面。”即把王氏红衣、刑具解了。王氏泣涕,叩头感谢而去。
众乡老问曰:“大老爷怎知树中有蛇放毒,白此冤情?”白公曰:“向见此案,因煎虾送饭,心中疑惑。今见桐树中空,即知有物,案情在此,故命王氏照前设食,蛇见辛香,必思喷泄。故下而洩之。亦由王氏悔悟,善念一生,吉神相随,有莫之为而为者。但世间伤生之事,莫甚于杀蛇捞虾,世人全不思想,以为些微小物,往上打捞,伤生害理,结冤遭报,深可怜悯。”遂作歌以劝之:
提羊毫来把众人劝,尔百姓一一听详端:
人在世存心要慈善,莫伤生去把口腹贪。
体上天好生心一片,虽微物不可去伤生。
第一要莫去食牛犬,戒鳅缮莫往灶屋煎。
凡虾蟆龟鳖与蛤蚌,与螺蛳一一当悯怜。
惟有蛇与人无碍占,虾虽微亦受气于天。
上古时鱼有二斤半,方拿去待客把酒筵。
伤一命一家都饱暖,就有罪也不致如山。
食一虾即犯罪一件,食一顿罪孽有万千。
尔世人何不自打算,为甚么口腹造罪愆?
物与人性情不相远,凡贪生怕死皆一般。
是君子当把疱厨远,闻其声不忍把肉餐。
能爱惜物也知铭感,德报德有冤便报冤。
买老牛免脱抢劫难,救了犬乳子接香烟。
放灵龟曾报无头案,放大鳖得宝富齐天。
救虾蟆获珠为显官,放螺蛳免祸小燕山。
我今日又审此一案,真正是报应甚显然。
男杀蛇遇蛇把命短,女食虾因虾受牵连。
尔众民当以此为鉴,一个个急早改心田。
惜生命莫把他作贱,戒口腹重命结善缘。
贫贱的受戒永不犯,有钱的买来放深涧。
尔众民个个存善念,老天爷自然心喜欢。
免却你三灾和八难,一年中四季乐平安。
将歌作毕,命人刊板印送。即回阳城,与县官言明。县官深加佩服,自悔糊涂,不审虚实,乱用严刑,几害二命,即将魏有仁释放,具结完案;又送程仪百两,白公不受,具详申报。上司喜悦,与白公加级记功,阳城官降级留任。白公回县,爱民息讼,后来做到布政,子孙世代公卿。
王氏自白公去后,断荤戒酒,洗心涤虑,勤理家务,事亲训子,极其公道,昼夜都想出钱买物放生。后来儿子亦有孝心,发愤务农,少兴家业。魏有仁归家,自思当初嫌妻犯淫,忧亲骗账,种下罪愆,以致遭冤蒙垢,希乎倾家毙命。从此痛心改悔,也不嫌妻,安分守己,就在本铺贸易,亦得善终。
从此看来,人生在世,总要慈良爱物,体上天好生之德,以为造福延金之基。你看高秀杀蛇,后来被蛇丧命;王氏食虾,所以因虾负屈;魏有仁嫌妻贪淫,人即诬之以奸;白良玉爱民雪冤,天必予之以禄。正所谓:黄雀捕螂螂捕蝉,还有弋人在后边。看来一报还一报,仇报仇来冤报冤。岂不深可畏哉!
解父冤
守节全贞非容易,被人轻薄堪怜。报父报子理当然,孝能将冤解,尤把仙桂攀。
巴州刘有仪,祖辈好善,三代功名,家极富足。祖孝廉,父廪生,俱有品德。有仪生来秀雅,颖悟非常,有神童之名。十三岁以幼童入学,十六岁即中道光庚子科举人,乃将幼聘徐氏接回。正是:
时才名登金榜,又遇花烛洞房。
极尽人间乐事,不殊织女牛郎。
因年少新婚,未曾进京,次年即生一子,取名少卿。正值科场,其父即逝,父忧方满,又丁母艰。母服甫除,妻又废命。未及续弦,收拾琴书进京会试,路过夔府,歇玉川栈。
正街楼上对门,王姓两代寡妇,家亦富裕。那寡妇之媳姓张,乃举人张文秀之女,乳名玉英,美丽无双,兼之诗词歌赋,琴模书画,无不通晓。其母爱如环玉,以为香闺领袖、仕女班头皆出我家,时常对人夸奖。文秀曰:“女儿容颜美丽,体态妖娆,言词柔媚,诗赋才高,惜乎少浑厚之象,犹恐薄命堪忧,务须配一才郎,使他心满意足,方无意外之虞。”因此年已二八,尚未字人。后闻王定邦十八岁入泮,正在择配,文秀命媒说合。定邦久知其名,欢喜应允,迎娶过门。正是:郎才女貌,郎貌女才。金童玉女,下世同偕。人人赞美,个个夸奖。那知定邦幼年丧父,骄养太过,习于嫖赌好气,专爱唆讼戳事,兼有功名财势,房班尽都硑贺,害得人倾家气毙者无数。至丙午科下场,遇着冤鬼,把平生恶孽写于卷上,自缢而死。其母与玉英闻信大哭,膝下又无儿女,请人盘尸回家安埋。其母朝夕痛哭,玉英只得劝慰,誓愿守节、抚子承祧,其母心才宽些。从此玉英居孀,倒还真心,常住一楼,足不履地。其楼两间,外楼临街,玉英间或推窗散闷。那日正逢刘有仪亦开窗眺望,一见玉英,神魂天外。
各位,这刘有仪平日不道邪言,不履邪径,也算品学之士,谁知见了玉英就如遇魔,再丢不开,心想:“天地间那有这样绝世佳人?若能与他说句话、亲下肤,就死也心甘!”遂问幺师,幺师曰:“此王秀才遗妻张玉英,凡诗赋琴棋,件件精通,是夔府第一个有才有貌的女子。夫死守节,极其真心,楼居数年,足不履地,不会妇女,只调经典,又是第一有节有操之妇。”有仪听了,如水泼面,好生莫趣,想:“他不会妇女,怎能穿透?哦,有了,闻他善琴,不如用琴勾引。”遂将琴调和,弹司马相如《凤求凰》之曲,又弹《关睢》一节,复将自己意思作成歌词,边唱边弹:
刘有仪抚瑶琴自嗟自想,论根基我也算世家儿郎。
我祖父遗下了黄金万两,与儿孙又置买千亩田庄。
大瓦房八九重光辉响亮,后龙山梧桐树常栖凤凰。
三代人读诗书名登金榜,单生我刘有仪苦读寒窗。
十三岁入黉门联捷乡榜,父母死方除服妻入黄梁。
丢下我孤单单朝夕惆怅,未得个美佳人匹配鸳鸯。
或处女或寡妇我都要讲,只求他有才貌满腹文章。
巴州城遍访过无一上相,略有才又无貌总不重扬。
今日里在房中倚窗凭望,见一个美佳人盖世无双。
访得他原配夫早把命丧,这佳人立志节苦守冰霜。
此样人真令我口念心想,他若肯匹配我倒也相当。
到后来做了官接到任上,配一对美夫妻地久天长。
有仪一连抚琴三夜。
且说玉英守节,虽一尘不染,却有顾我自怜、临妆怨命之态。及见有仪,回想丈夫何等才华,何等恩爱,至今独守空楼,垂头丧气,好不感伤。夜闻琴音,心中大怒,曰:“我是何等人物,那来狂生敢以琴音挑戏!”意欲告知婆婆,命人将他耻辱,又想:“他虽挑戏,未说我名,问也奈他不何。”次夜闻琴心中愈怒,想道:“我夫若在,狂生怎敢?”思前想后,一夜无眠。三夜又闻琴音,心想:“你这狂生把姑娘当作烟花下贱,待我将琴回他一曲,把我玉洁冰清会于琴上,也使狂生知我才华节烈!”即抚《黄鹄》之曲,又弹《柏舟》之诗。有仪听了知其贞操,复又细心融会,音中却带抑扬飘荡,心情撩乱之象,忽大喜曰:“此妇可动!”
时店后有一老姆,有仪请他进房,告以心事,求其进言。老母曰:“此妇从不会人,何处进身?”有仪教以说词,送银一锭,曰:“以此相酬,事成还有重谢。”老姆喜允。侯丫鬟出来,谓曰:“店有狂徒,说你大娘空话,特来告知请究。”丫鬟入禀,玉英曰:“既然如此,叫他进来。”老姆上楼,玉英问曰:“他说我的啥空话?”老姆曰:“倒无别话,不过怜惜之词。他说大娘是天下第一个有才有貌的佳人,可惜遭逢不偶,将明珠美玉坠于污泥,异卉奇花落于幽谷,不能置之名园画阁,为高人才子赏鉴耳。大娘啥,依老身想来,他言实在不错!只因前人定礼,护卫男子,挖苦妇人,所以如此,老身实为不平。”玉英曰:“何谓护卫,怎叫挖苦?”老姆曰:“大娘啥,你看男子娶亲,死了一个又接一个,还有三妻四妾的,二人有讲有笑,夫妇朝欢暮乐,白日携手唱和,夜晚交颈同宿,何等安逸,何等自在!若妇人死夫,拿个‘节’字把你捆着,弄得孤孤单单,凄凄惶惶,话无人讲,事无人商,心惊胆怕,日短夜长,辗转不寐,泪湿枕裳,实为造孽,言之痛心!这且不讲。惟有梳头挽髻,穿耳束腰,薰体搽面,又把脚包,可怜熬痛忍疼,将那一尺鱼舟裹成三寸莲瓣,受了无限辛苦,方才修成。把你关在空房,将无双美丽,不能闹里争光;盖世仪容,难于人前显众。大娘,你说忧不忧人?若是男妇一样,你看刘老爷那副才貌,那宗品德,那样温和,比令先夫还高百倍!倘把大娘娶来配合,岂非天地生成一对美夫妻乎?”玉英曰:“虔婆,原是来作说客!不看年老,定把你头毛扯尽,贱筋抽完,方消我恨!”叫丫鬟拿皮鞭赶下楼去。
老姆抱窜而归,告知有仪,有仪曰:“无伤也,与我买活丫鬟,待我自去。”老姆拿银一锭送与丫鬟,告曰:“刘某今夜要来会你大娘,求你方圆,莫关窗门。”丫鬟见银,那知利害,一口应允。半夜人静,有仪用梯上楼进窗。玉英此夜辗转不寐,听响喊贼,丫鬟曰:“待我去看。”有仪拿根玉钏,低声教他如此去说。丫鬟进内禀曰:“刘老爷来拜见大娘。”玉英大惊,怒曰:“放你的狗屁!他是男子,怎拜妇人?快叫人捆绑送官!”丫鬟曰:“使不得,外人知道,说坏大娘声名。他来拜望,一见即走,是无碍的。”即将玉钏呈上。玉英曰:“感他痴情,准他一见,叫他不要妄想!”有仪听得忙进内去。玉英不见则已,谁知一见,把持并无,二人竟成苟合,早去晚来,情同胶漆。耍了一月,玉英催速起身,以私蓄银百两、玉盖一只相赠,约定场后会与不会,都要来接,洒泪而别。至京,场中不快,因而落第。后进挑选场,考得一等,分发河南归德府永城县正堂。时有工部侍郎苏公,膝下无子,只生一女,因择婿太过,二十二岁尚未字人,见有仪貌美才高,欲招为婿,令媒说合。有仪先尚推辞,及闻此女才貌双全,家富无子,心想结了此亲才有银子,上任又有靠山,可以升官办缺,遂纳聘迎娶过门,果美。苏公出银调力,走马上任,遂把玉英一段恩情付之流水。
再说玉英,自有仪去了,半年无音,腹中有孕,请人到巴州访问,回说已经另娶,今到河南上任去了。玉英痛恨,朝夕啼哭,看看将要临盆,是夜伤心哭泣道:
提起了刘有仪银牙咬断,不由人这一阵悔烂心肝!
想奴家出世来容颜美艳,习诗文精书画出口成篇。
二爹妈他把奴当作宝玩,择女婿总说要才貌双全。
嫁王郎也算是天从人愿,容秀美家富豪义重如山。
不幸得年轻轻就把命短,丢奴家守空楼独枕孤眠。
后遇着刘有仪天杀贼汉,一见奴就勾引夜把琴弹。
引不动又上楼自求姻眷,奴因此才被他拉了下山。
呀,天杀的贼呀!
只说你有品德不把心变,榜发后自然要接奴团圆。
那知他另娶妻去为知县,丢得奴暗地里口喊皇天。
呀,莫良心的贼呀!
把孽种遗腹内将要生产,你叫我用何计把命保全?
呀,断香烟的贼呀!
你不隶莫留根到还得,就失节也不致把命摧残。
活生生把奴家拉下岩岸,身有孕就做鬼也不安然。
呀,砍脑壳的贱呀!
可惜我好福泽余资万贯,从今后再难享一文半钱。
呀,抛刀山的贼呀!
可惜我美花容笔难描染,弄得我到阴间骂名来传;
可惜我好才学人人称羡,却被你弄得来不值一钱。
呀,下油锅坐地狱的贼呀!
可惜我守冰霜一尘不染,数年的苦功劳被你折完。
到而今只落得悔之已晚,自痛恨自嗟怨薄命红颜。
看看的东方上红日将现,用红绫来打点好上阳关。
玉英哭了一夜,又骂丫鬟曰:“都是你卖主求荣,引鬼入宅,把我盖世奇才,无双美丽,弄得一朝殒绝,好不痛煞人也!死而有知,定要索尔狗命!”遂自缢而死。他婆婆闻死十分心痛,后见肚大,问知其故,曰:“这是我过于爱惜,未曾提防之过也。”草草祭葬不题。
再说刘有仪上任年余,一日在乡宦家吊丧,有客闲谈,说他弟在夔府贸易,闻那里有一绝色佳人守节自缢,满城之人都在嗟叹,可惜一个才貌双全女子。有仪听得,问其姓名,骇得魂不附体,想:“我弃他乃一时之错,谅他不过怒骂而已,岂知竟丢性命!他既死了,怎饶得我过?倘来索命,如何下台?”又想:“惟善可以解冤,正心可以压邪,我不如正心修身,立功办善,他来之时我也有个躲处。”于是雪冤辩屈,息讼爱民,与利除弊,图治虑精,永城百姓无不戴德沾恩,欢呼称颂。
再说玉英死在阴曹,怨气难消,去对冥王哭诉冤情。冥王曰:“你守节就该立志,之死靡他,为甚随波逐浪,败名丧节?是你自作自受,死不足惜!”玉英曰:“小女守节数年,足不履地,被刘有仪三番两次勾引坏事,并非淫奔可比。况有仪勾引所最伤心痛根者,一有容貌,二有才学,三有功名,把持较难,而拒绝尤更不易。且又有老姆进言,丫鬟受贿,均皆有罪。还望王爷原谅!”冥王命造有仪册子,判官念曰:“刘有仪,十三入学,十六中举,三十殿翰,五十六岁拜相。因奸寡妇,一笔削尽。念他祖父善功浩大,格外留情,知县终身。”冥王曰:“先只玷节,可以留情,今欠命债,应宜抵偿,以为土子贪淫之戒。老姆、丫鬟皆宜报应,以为勾引之戒。”即将牌票付与玉英。玉英到家,见丫鬟正在楼边,现出形来,骇跌而死;寻至店中,老姆正与店主口角,使他缢死。即到河南永城,见县内祥光缭绕,瑞气氤氲,心内惊疑。走至城门,神荼阻曰:“有仪善政,鬼服神钦,凡有冤债,不准入城,要等时衰,方可找寻。”玉英死阻,每夜在城边啼哭。城中百姓闻鬼哭不止,请官驱逐。有仅心内明白,不敢出城,令百姓在城外醮谢不题。
再说玉英守了三年,不能进城索命。一日,见土地从城内出来,玉英问:“进城何事?”土地曰:“桂院有文,说刘有仪之子少卿今科该中,令城隍查有仪功过,为你这贱妇的事又削除了。”玉英听得,心想:“我在此三年,仇不能报,生不能投,如何了结?不若去索他儿子的命,父欠子还,理之常也!”遂来至成都,正逢入闱,玉英进去找寻。
且说刘少卿聪明类父,品学俱优,十六岁入泮,即赴乡试,心想联科及第。入闱之夜,忽然一股冷风把烛吹息,见个黑影一晃。少卿大惊,转身只见黑影立于面前,即拱手问曰:
时才烛花结红蕊,一股阴风吹息烛。
鬼呀!
可怜十年寒窗苦,只望功名播皇都。
你来号房因何故,莫非到此寻丈夫?
“呸!呸!呸!要来索你的命!”
听一言来魂不住,转身跌了一坐徒。
起来看见一冤妇,手拿绳索泪如珠。
你这冤鬼莫错误,我是刘生苦读书。
平生未把良心负,勿得号房乱动粗。
且将冤情说清楚,要我性命也心服。
少卿说毕,见鬼妇向他扑来,骇得一跤跌在号板,顺手拿着讲书拿来挡住,说道:“你你你!是甚甚甚么冤魂?就要索命,也当把情由来历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死也心甘。若是你这样儿把我扯去,二世还要报仇,索你的命!”那鬼妇便不动身,开言说道:
来开言不由我珠泪滚滚,且将我冤屈事细说分明。
家居在夔州府正街住定,我的名就叫做张氏玉英。
奴的夫王定邦已把学进,丙午科入闱场一命归阴。
丢下奴守节操冰霜凛凛,刘有仪进京遇见奴思淫。
在店中用琴音前来勾引,抚一夜又一夜要动奴心。
奴气急用瑶琴回他一韵,也使他知奴的节烈坚贞。
他听琴竟使人来把亲定,奴拒绝他大胆亲自上门。
奴虽是残花柳碧玉无损,做夫妻曾结下海誓山盟。
临行时约榜后自有音信,或登科或下第都要来迎。
那知他一去了渺无形影,可怜奴守空房有孕在身。
奴也曾请人去巴州探问,才知他在京师另娶夫人。
羞得奴在空房投环自尽,告冥王领牌票去把他寻。
又谁知他改恶为官清正,冤魂鬼不能够逼近他身。
每夜晚在城门哭诉痛恨,忽听得他长子科举进城。
奴因此在场中把你久等,父欠债子填还理所当行。
说明了你该要还我性命,不找你刘少卿又找谁人!
少卿边听边想:“他是我父坏他名节,半途丢弃,使他身孕自缢,造下淫罪,欠下命债;如今来索我命,父欠子还,理所当然。又要打个啥子主意才能躲脱?哦,有了!不如就鬼打鬼,用些好言与他陪礼认错,认他为娘,特此冤仇解释,或可能逃性命,也未可知。”鬼妇方才说完,即慌忙跪泣道:
一听此言胆骇碎,哀哀上告把话回。
进前一步双膝跪,慈母老娘免伤悲!
“难道喊我做娘,连命债都不要了吗?”
呀,妈呀!
爹爹有罪儿无罪,
“父欠子还,莫啥讲头!”
还望儿母发慈悲。宽儿一刻命不废,你儿从中有改为。
“命欠要还,有啥改为?”
呀,妈呀!
你原是儿嫡亲辈,儿愿致祭盘尸回。
免作他乡孤魂鬼,将尸埋葬祖坟堆。
父亲百年归仙位,与妈合葬立块碑。
生前不能成双对,死共坟台效于飞。
家令设立一灵位,早晚焚香化纸灰。
多接宣讲赎父罪,超度母魂往西归。
“谁信你那诳言!出场还认得我吗?”
妈呀!
儿若出场把心昧,背母恩德愿遭雷!
这阵哭得心如醉,总望儿母把恩垂。
玉英低头不语,眼泪双流。少卿又曰:“妈若饶儿一命,妈即是儿再生之母,儿即是妈亲生之于。春秋祭祀,子孙顶敬。儿若幸得功名,即与妈请诰封,光荣泉壤,岂不胜于报仇乎?”玉英听得此言,叹气一口,说道:
刘生骇得泪长淌,口口声声喊老娘。
他父把我名节丧,天大冤仇岂寻常!
将他儿子来抵偿,父欠子还理该当。
本待擒着不松放,听他说话又在行。
把我奉如嫡母样,招魂致祭设灵堂。
盘尸愿傍祖坟葬,阴魂与他父成双。
多做阴功还父账,超度冤魂上慈航。
言言合理情妥当,句句软我硬心肠。
我若不把仇来放,他是尘世尽孝郎。
低下头来自思想,报仇敢把孝子戕?
倘若上圣知情况,二罪归一怎下场?
展开笑容把话讲,我儿请起站一旁。
儿你纯孝无虚诳,天大冤仇付东洋。
说毕,忽然不见。
少卿惊定而喜,忽记一事,喊道:“妈快转来:妈呀,快快转来!”喊了几声,见玉英复至,曰:“我已听尔之言,解了冤仇,尔又喊我做啥?”少卿曰:“莫问母亲,儿今科功名若何?”玉英曰:”尔的功名论理今科该中,因儿父坏娘名节,致娘于死,以此罪过,把儿功名削了。”少卿泣曰:“可怜儿坐破寒窗,磨穿铁砚,只望播一功名,扬名显亲,谁知受父之累。想儿父坏娘之节,乃父之愆,非娘之过,自然神钦鬼服,恳求娘到桂院代儿求情,倘得侥幸,儿盘尸回才有体面,且于娘之脸上也增光荣,那时才好请得诰封。”玉英曰:“为娘名节已玷,饮恨穷泉,怎能见文圣求情?”少卿哭泣不已。玉英曰:“感儿孝心,为娘勉强一行。”半夜转来,满面春风,不似前番凶恶,向少卿曰:“恭喜我儿,功名可望。”少卿称谢不已。玉英曰:“此非娘之功,乃儿与娘解冤,使娘怨气消散,一片孝心感格上帝,将尔父罪案除了,复儿功名。我儿好好做文,若有疑难,一喊即来。”
少卿欢喜,精神爽快,诗文脱稿,恐有错误,无人考正,忽忆母言,喊了三声,玉英忽在面前。少卿将诗文呈上,求其改正。玉英看罢,曰:“文章极妙,但诗的神韵看来不遂心意,待为娘与儿更改。”少卿见改惊异,想道:“此女不但貌美,而且才高,无怪我父败品丧德。然既乱之于始,就该成之于终。幸喜我有主见,不然枉送性命!看来这淫孽是犯不得的。”玉英嘱曰:“儿去盘尸,娘有二百私房银放鸿兴顺处,儿向婆取约收讨,追荐先夫,也可了娘一番心事。”少卿曰:“儿去盘尸,母亲必在那里。”玉英曰:“娘无面还乡,愿到儿家去。”少卿曰:“如此极好。”
试毕,设灵位于轿中,请人抬回,安之龛上。后塘报来,果然中试。即去夔府拜见王母,告以认母盘尸,并收债追荐情由。王母曰:“此妇倒还灵异,于今得了落处,还要追荐先夫,可以盖前愆矣!”即留少卿款待。夔府绅士闻其孝行,俱来拜问,请酒结交。少卿耍了半月,执约收账,鸿兴顺怕玉英找他,即将本利还清。少卿请僧超度定邦、玉英之魂,自己理科丧事,遵制成服。祭奠已毕,把母尸挖出,用香汤沐浴,然后盘回家乡,葬于祖坟之旁,复开大奠宴客。事毕,二科进京成进士第。后有仪病故,把尸盘回合葬,至今子孙茂盛,科甲不绝。观此可知,淫不可犯,而寡妇尤当谨戒;冤不可结,而命债更加莫欠。不然,盍以刘有仪为鉴焉!
南山井
四关原是迷魂阵,惟有酒色更凶。凡事皆要合乎中,不为彼所困,免得入牢笼。
青州临淄县有一何甲,父何永,母申氏,家小康。永性贪而善算,大利盘剥,出轻入重,凡有损人利己之事,无不计定而行,积有万金家产。至四旬始生何甲,爱惜如珍,全不教训。甲十四岁,永因急症身死,申氏痛夫太过,亦相继而亡。何甲从此肘起架儿,名列书馆,之乎也者一概不知,嫖赌嚼摇尽行学会;日走花街,夜宿柳巷,挥金如土,用钱如泥。服满娶妻冯氏,系幼时所聘,乃大家女,性情贤淑,端庄稳重,女工娴熟,容貌秀美,不好艳妆,不喜谑笑。
何甲不喜,总说是个拙棒。一日,说道:“看你做起那瘟猪样儿!妇人家也要收拾,容貌才好看。我偌大家业,娶的妻子就不如花似玉,也当千媚百娇!家中首饰绫罗,胭脂水粉,无不周全,为甚又不穿戴打扮,总要做起那贫穷之像、痴呆之形?好不令人生气!”冯氏听得夫言,乘机劝曰:“夫君呀,妇人家当要稳重端庄,怕的浪荡轻狂。侍君大戒就是艳妆,四德虽有妇容,无非衣服洁白,岂是穿红着绿吗?在那不贤之妇,朝夕打扮,迷惑丈夫,贪淫纵欲,以致少年夭折,否则痨疾终身。夫君想来,这又何益?”何甲骂曰:“岂不知老子在花柳场中习惯,见的是吴姬越女,听的是燕语莺声,最恨那农村野态!叫你收拾一下,还要犟性吗?”冯氏曰:“夫君呀,常言道:‘万恶淫为首,百行孝为先。’《遏欲文》说得:‘有绝嗣之墓,无非好色狂徒;妓女之宗,尽是贪花浪子。’近报妻女,远报儿孙,夫君须要谨戒。”何甲曰:“娼妓原是做的生意,有啥罪过?”冯氏曰:“嫖妓之罪有五:一坏品行,二荡家产,三惹祸患,四生恶疾,五伤性命。夫君,你前人偌大家业,正宜立志端品,作善惜福,为人中之杰,保有用之身,慰先灵于地下,留好禄与儿孙,也不枉生人世。何必多造罪孽,生遭报应,死堕地狱哉!”何甲大怒,骂曰:“你这贱人!那有许多屁放!难道老子堂堂丈夫,还要你妇人教训吗?”即扬拳欲打,冯氏急忙走避。何甲从此时常怒骂,浪游少归。
冯氏见夫难劝,只得换些新鲜衣服,以慰其意。一夜饮酒,冯氏提壶,甲已半醉,笑曰:“我看你却还生得美貌,若加以艳服,岂不令人魂消!”即叫冯氏打扮妆束。冯氏不肯,甲自去将首饰、衣服取出,强冯氏穿戴。冯氏再三不肯,甲勃然大怒,拍案骂道:
开言骂声狗贱妇,忧得老于气难出!
老子生来家豪富,爱的玩格与玩苏。
就是丫鬟和奴仆,时常打扮美而都。
何况妻是挨身肉,少年正好乐欢娱。
你这贱人如泥塑,妖娆体态一概无。
虽然人材甚朴素,百般娇媚做得出?
许多首饰和衣服,任你穿红又看绿。
脚上挖云加彩裤,高底花鞋三寸余。
阶前走个苏摆步,挑腮柳眼似妖狐。
饮酒唱的纱窗曲,燕语莺声句句苏。
这样风流才有趣,不枉人生世上立!
“夫君想左了,妻在娘家,爹妈教我总要端庄,切莫妖娆。夫君今日要妻打扮风流,为妻生来本相,做不来那些丑过场。”
说起端庄叫人恶,胀爆老子一双目!
你本丑鬼把形露,故意还要叽哩咕。
快去妆个风流女,好与老子来提壶!
“提壶就是,何必收收拾拾?怕要连先人都羞辱了!”
叫你打扮你不去,反把恶言来抵触。
不由老子气破肚,今日定要把鬼出!
“我偏不去,看今天出个啥子鬼!”
贱人说话令人怒,犟起性子似毛驴。
这样不受人抬举,翻身踢你妈一足!
何甲怒气勃勃,仗着酒性,一足踢去,正在小肚。冯氏倒地,口张眼翻,何甲急忙去拉,早已呜呼哀哉了!此时酒醉已醒,悔之无及。次日命人到娘家报信,假说急症身死。冯氏兄弟查出小肚有伤,大闹不依。何甲请人说好,从厚超荐。化材之日,冯氏来些无赖子,阻搅不依,总要去告状。何甲大骇,和钱百串,又做七天道场,方才了息。过后请媒再娶。
却说城中杜太和有一女,名翠娘,生得妖娆,先曾与何甲私通,自小已许陈姓。何甲见其娇媚,意欲娶他为妻。太和知甲欲娶,故意不肯,翠娘又在枕边盟山誓海,何甲出钱二百串,与太和做生意,方才应允,出庚付甲。陈姓不依,甲又破钱安顿。临接之时,陈姓倡言要来抢人,甲请百多人执车器去接。团众不依,说清平世界,何得纠众持刀?又罚钱四十串。甲将此妇娶回,把账一算,已用五百多串。翠娘朝日艳妆,陪甲饮酒唱曲,纵欲贪淫,衣非颜色不穿,肉非新鲜不食。四五年间,余钱用尽,将高垭口地方卖了一股;未上两年,依然用完,又去借钱来使,后因拉借不动,只得把田地房屋扫庄卖尽。将账目开销,只剽钱四十串,佃人山土耕种。翠娘当衣沽酒,卖饰称肉,朝夕吵闹,骂夫无能;何甲忍气吞声,不敢回话,只得出外卖些青果糖食。翠娘于是倚门卖笑,送旧迎新,何甲知不敢言。
且说近邻有一王五,为人凶暴,江湖上开个新一大爷,结交红黑两党,打头吃利,屠牛聚赌;见了翠娘,常送牛肉与食,来家歇宿,把翠娘包占,不准另外。每一到家,要何甲让铺,便忙走逃,倘有不合,开口便骂。何甲气忿不过,闻城中皂角子极贵,买些去卖。王五从此不归,俨然夫妇矣。
却说沟上有一胡成,家颇富,力大性刚,好洒,与左湾冯安争界上树木,理论数次,曲直未分。胡请多人将树砍伐,冯告不休,胡不与讼,遇着便打。冯无奈何,只得罢休,总想乘机报仇,乃曲意交好,胡久亦忘怀,两相来往。是年,胡上四旬,把客辞了,只有女婿邻近,冯亦往祝,共相欢饮。此时胡已带醉,说他乎生能够处,讲得津津有味,因曰:”人非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只要坏点良心,就要发个猛财!”冯谀之曰:“胡大爷,猛财如何发法?何不说来大家一听,我们学得也好发财。”胡曰:“既然如此,你站过来,待老师爷教你!”于是手舞足蹈,大声说道:
众亲朋请宽坐我有话论,听我说发猛财陡然万金。
我胡成出世来家虽贫困,不哄你今日里得了多银。
“有好多咧?”
虽不多也还有数十余锭,
“怕是金偯纸张做成的么?”
并不是京果铺纸张做成!
“你的金银又从那里来的咧?”
那一日赶场归路过南岭,比时间正行走天色黄昏。
忽有个生意客收账回郡,包囊内重甸甸颇有金银。
我当时劈脑壳就是一棍,打得他吐鲜血一命归阴。
将尸首丢下了一个枯井,把银钱忙收拾转回家庭。
“说了半天,我怕是真的,原来在说酒话咧!”
王大爷说这话太短人兴,我今日并未有多饮杯巡。
论酒量三五斤时常在饮,从未尝发酒疯说话胡行。
况胡成貌堂堂威风凛凛,岂故意夸大话欺压你们?
冯曰:“胡大爷,你把银子拿出来我们看下,那就信了。”
听此言不由我心头火喷,未必你一辈子未见过银?
你权且在此间好好坐定,待我去拿几个你看分明!
妻曰:“这银子是郑姐夫托你跟他买地方的,何得糊言乱讲?怕不怕戳拐!”
惟有你妇人家胆小得很,不知道说大话才能骇人。
你莫管我的事,我即刻拿银子来到客厅。
冯老二你快来掌眼细讯,亮铮铮白森森爱不爱人?
足色银一共是五十八锭,众亲友你看我欢不欢欣!
冯老二你从今好心孝敬,若不然我定要照样施行!
冯安听罢,心中暗喜,回家报官,说胡成谋财害命,尸丢南山井中。此井系临淄驰名之地,人人皆知。
却说临淄县官姓费,名祎祉,是科甲出身,清廉有才。看了冯安呈词,即拘胡来讯。胡诉曰:“此乃民醉后狂言,并无此事。况银是姐夫郑伦托民买某人地方,寄放民家,冯安与民有仇,因此诳告。”官唤郑伦来问,亦说托他买某人地方寄的。官命差押胡到井看尸有无,回禀果有一尸,不见头首,胡已骇得魂飞魄散,向官称冤。官骂曰:“狗奴!谋财毙命,现有赃证,叫甚么冤!”即命丢卡,随出告示,教人来认尸。
次日,有何甲之妻杜翠娘具呈认尸,说夫何甲卖了地方,剩银数百,往县内贸易,回家路过南岭,遇胡成打死,把银抢去,恳祈伸冤。官曰:“你何以知是丈夫?”翠娘曰:“夫原说某日持银回家,今已过期,不见回来,不是丈夫是谁?”官曰:“你夫穿何衣服?”翠娘曰:“夫穿烂夹衣。”官命候验,即押胡成到井,命人将尸启上,果然无头,身穿破袄。翠娘一见,远远哭道:
哭一声奴的夫死得好惨,不由妻这一阵痛裂心肝。
硬梆梆在地下周身溃烂,无头首似树桩倒在井边。
只想夫做生意多把钱赚,夫妻们到老来有吃有穿。
恨胡成做的事十恶不善,他不该杀奴夫抢去银钱。
害得我年轻轻无人作伴,鸳鸯鸟却被你一弹打单。
幸喜得夫有灵皇天有眼,你自己说出了杀人机关。
转面来跪之在尸厂下面,尊一声大老爷细听奴言。
胡成贼为谋财将夫头砍,害得奴无衣食孤枕独眠。
大老爷须把他照律详办,奴的夫在泉下也把光沾。
官问:“你家中还有几人?”
呀,大老爷呀!
可怜奴二公婆早把命染,无儿女无兄弟又莫侄男。
望只望大老爷把奴怜念,与民妇来作主把银追还。
“待把胡成办了,结案之后,本县与你作主,另行改嫁。”
多蒙得大老爷慈悲好善,小妇人二辈子结草衔环。
官命刑件勘验,系胸膛一刀废命,头是死后割的,即命掩埋。慰翠娘曰:“尔可回家,年轻人不必抛头露面。如今罪人已得,候追出头首,把案结了,随便改嫁。”翠娘叩头而去。
官回衙,命胡成招供画押。胡成口称冤枉,哭泣诉道:
跪法堂不由我珠泪滚滚,尊一声大老爷听诉冤情。
民虽然出世来家中贫困,也知道存天理不坏良心。
“怕坏良心?那们又去谋财害命!”
但不知是何人在把凶逞,杀死人丢井内冤害小民。
“胆大狗奴!好好招了,本县从轻详办。不然,定要打烂尔的狗腿!”
小胡成并未尝杀人在井,青天爷你叫我从何招承?
“还要犟性,左右与爷重责四十!”将要动刑,官又开口曰:“胡成呀,你好好从实招认,免得本县动刑。”
呀,大老爷呀!
你苦苦要小民把供招认,只恐怕枉死城又添一人。
“狗奴不招,与爷打,打,打!”
这一阵打得我两腿血浸,望青天还须要格外施恩。
“有招无招?”
你要民招此案民有一论,犹如那将活人抬在死坑。
“该死奴才!实在犟嘴,左右与爷夹起!”将要上夹,官止住曰:“胡成,你好好招了,免受这般非刑;本县施恩,与你拨条生路,那些不好咧?”
呀,大老爷呀!
这命案好一似捕风捉影,果然是胡成杀又有何凭?
冯老二一面词何足深信?民纵死九泉下也不闭睛!
“你亲口对冯安说南山井内有尸,这就是凭据了!左右与爷快快夹起!”方夹,官又止住曰:“胡成,本县一片好心,劝你招了,与你笔下超生,何必要强辩做啥!”
这一阵把我的主意想尽,想不出好良方肺腑皆疼。
若不招大老爷要动夹棍,若招了怕的是要问斩刑。
左一思右一想无计安顿,这都是前辈子罪孽太深。
倒不如画了供一口招认,
大老爷呀!
总望你发慈悲笔下超生。
“哼,这才是话!你又如何杀的?”
该因是这两年银钱甚紧,莫奈何在南山打劫路人。
黄昏时遇何甲背包田郡,劈颈项一刀去砍倒埃尘。
将尸首丢井内回家就寝,第二天因酒醉说出真情。
“头首又放何处?”
那时节甚忙迫忘记藏隐,谅必然非狗食即是猪吞。
“哼,胆大狗奴!藏了尸身,焉有不藏头首之理?好好说来!”
呀,大老爷呀!
这就是小人的实言上禀,求青天限日期慢慢去寻。
官限三日,使二差押去寻头。寻了三日,全无形影。官又限五日,依然无头。官大怒,叫左右重重责打,方才拉伸,官又叫回问道:“想你那时藏尸,心中忙迫,不知落在何地,何不仔细找寻?”胡成泣曰:“就是落地,不是猪狗衔去,定被别人掩埋,叫小犯到那里去寻?”官曰:“既是猪狗衔去,也有骨骸;被人掩埋,亦有臭气,该尔寻不用心之过。本县又限你二日,再寻不着,活活将你打死!”
胡成满腔含冤,无可告诉,走得足酸手软,又因差人怒骂,急得火冒烟生,坐在地下,喊天痛哭道:
寻人头喊苍天,珠泪滚滚话难言。
呀,天呀天!
想胡成,平素来,做事也曾常检点;
并未尝,糊行乱作惹人嫌。
天呀天!
就该要使我常清吉,享平安,一生无灾难,四季进财源。
呀,天呀天!
为甚使我遭命案,受牵连?
打得我皮破血流,害得我坐卡丢监,苦得我妻离子散,弄得我卖土当田。
天呀天!
难道你莫得眼睛看,忍使我无辜受寒冤?
杀人贼不知在何处,死人头不知在那边。
呀,天呀天!
大老爷总要头首才结案,三拷五比苦不堪。
莫奈何才把日期来宽限,签票上差的李万与张千。
天呀天!
可怜我白日押着乡村特,夜晚收回坐禁监。
四方八面都走遍,寻不出头首也枉然。
天呀天!
你就该快把报应显,使那杀人凶手自己言。
得了人头结了案,那时酬良愿,杀猪两口,唱戏三天。
天呀天!
未必我前辈子十恶不善,造下了无限罪愆?
该是我平生把酒滥,醉后发狂言,惹下祸端悔不转,莫得人头案怎完?
从今后,对天盟誓愿,永不把杯贪。
回家去打烂酒罐罐,打烂酒坛坛,倘再把戒犯,愿此身,雷打火烧,猪拉狗衔!
劝世人,品要端,莫滥酒,莫发癫,若能以我为征鉴,无事无非乐平安。
胡成心想:“此回无头,定然有死无生。”谁知官并不责骂,出示一张,说此人头定是狗衔,有人拾埋献出,赏钱一串,以便结案。次日,王五献头,说狗拉至界内,不得不献,官即赏钱千文。又唤翠娘上堂,官曰:“尔如此青春,又无儿女,身靠何人?赶紧改嫁。”吩咐左右传言,有愿娶者,具状上来,当堂完配。翠娘拜诺下堂,王五即具认状,愿娶为妻。官唤二人上堂,问曰:“杀人真贼你二人知否?”翠娘曰:“胡成杀夫抢银,已蒙讯明,望青天照律办罪。”官曰:“不是,不是,他是假的,还有真贼。”答:“不知,望大老爷指示。”官曰:“杀人真贼,乃尔与王五耳!”二人骇得心惊胆战,同称冤枉。官曰:“本县久知是你二人杀的,所以迟而不发者,恐有万一之冤耳。尸未出井,何以确信是你丈夫?盖已先知其死矣;出自放而何?何甲既有数百银子贸易,何得尚穿破袄?”又谓王五曰:“头之所在,尔何献之速也?所以如是其急者,要完娶得快耳!”说得二人无言可答。官命招供,二人尚在强辩,官叫动刑,二人知不可瞒,才把实情招认。门经久,衣服何以晓得那般清楚,非自放而何?何甲既有数百银子贸易,何得尚穿破袄?”又谓王五曰:“头之所在,尔何献之速也?所以如是其急者,要完娶得快耳!”说得二人无言可答。官命招供,二人尚在强辩,官叫动刑,二人知不可瞒,才把实情招认。
各位不知,这何甲因忿气进县,把皂角子卖了,回家正逢王五买尾鲤鱼,与翠娘欢饮。何甲去食,翠娘骂他无能,不准他食;王五抢其箸,甲忿气不过,知王五刀放炕边,即去抽出来杀王五。翠娘看见,上前抱住,王五夺刀,劈胸一刺就结果了;商量丢在南山井,又恐遇人下井认识,故将头首割去。那知胡成晦气,说几句酒话,钻在他的网内。王五喜之不尽,又听有几百银子,命翠娘去认,想得银子。那知费大老爷有才,见胡成不似行凶之人,故示招尸亲;及见何甲是刀伤,翠娘远哭,便知是他,故谕改嫁,以安其心;冤胡招供,使他不疑,好来献头,轻轻的将罪人拿获。
冤狱判明,于是将胡成提出,冯安唤来,王五、翠娘俱已有供。费公怒气勃勃,拍案骂道:
坐大堂怒生嗔,写声杜氏狗贱人!
妇女宜把闺门正,礼义廉耻要认真。
为甚贪淫坏闺阃,还要去谋害夫君?
人伦风化全不整,生就狼肝狗胆心。
叫衙役拉下去,与爷结实打一顿,五百牛筋切莫轻。
收监候文详进省,然后剥皮来抽筋。
惟有王五真可恨,生起尾儿是畜生。
为甚全然不端品,横行霸道昧良心?
胆敢夺妻谋夫命,不畏王法不怕神。
拉下去,毛头板儿打个四十整,详文一转问斩刑。
冯安张开且细听,这场祸事你起根。
为人须当守本分,和睦邻里息讼争。
不问真假把状禀,诬告加等不容情。
拉下去,拿皮掌与爷重重打一顿,还要罚你一百银。
“大老爷施恩,小人罚不起!”
不罚枷号三月整,免得二次诬告人。
叫胡成仔细听,你可知爷苦衷情?
本县早已知情景,东吴祸事移曹营。
所以慢慢来审问,犹恐万一冤好人。
也是你,好酒贪杯迷本性,糊言乱语起祸根。
自己开门招贼进,飞蛾朴火自烧身。
爷今放你回故境,安分守已过光阴。
亲朋会宴宜谨慎,酉边之水切莫尽。
常言药能乱性,是祸都从口里生。
从此回去酒莫饮,管教你财发人也兴。
判毕,各丢监卡,详文上司,开释胡成,过三月释放冯安。
这胡成回家,悔过改罪,安分戒酒。冯安亦自改悔,后与胡成交好,后来二家皆成小富。上司回文到县,费公加级,王五处斩,翠娘凌迟碎剐。
从此案看来,世间惟酒色财气极其利害,最易迷人,不惟惹祸生灾,而且亡身丧命。你看何甲,为一色字倾家荡产,还要却脱性命,这也是他父何永尅财的报应,所以才生这昏庸之子。王五为一色字强占人妻,谋害人命,只想做得机密,谁知久后败露,也受一刀之苦。杜翠娘贪淫无耻,谋夫性命,生受凌迟之刑,死堕阿鼻之狱。胡成好酒,因酒后而遭冤;冯安尚气,想报仇而反受苦。幸二人尚知改悔,才遇清官昭冤脱难。至于冯氏不好艳妆,颇知妇道,惜乎遭逢不偶,死非其辜,夫乃前生之孽钦。总之,人生在世,无论男女,果能跳出四关,不为所迷,乃可以享清福而无后悔也。
巧报应
万恶淫为首,百行孝在先,贪淫不孝罪无边。不怕你用尽机关,到那时报应难逭。
合州陈维明,出世贫苦,帮人佣工,积钱二百余串,佃业耕种。自恃己能,平常鄙屑父母,刻其饮食,有好酒菜夫妻自食,即父母过去过来,亦不喊吃。总说父母无能,未与儿孙买得亩田块土。父母说句好话,他都要吵。父母无奈,相继忧死。娶妻管氏,子嗣乾贵。夫妻求神作愿,至四旬方生一子,取名国昌,自小聪秀,夫妻爱如珍宝,要啥办啥,无不顺从;□人骂人,并不教训。谁知娇养成性,说话轮睛鼓眼,开腔舞掌弄拳,爹妈当作路人看,做起样儿难看。父母心中喜幸,说是有志奇男,口说乖乖要耐烦,深恐把他触犯。行动不服人管,一天气冲冲的,在父母面前行凶霸道。
维明见儿子忤逆,心想:“书能化愚,何不送他读书,自然晓得尽道。“不远有一蒙馆,即送去上学。那知他书又懒读,专与人打架角孽。先生骂他,他就斗吵;先生打他,梭出就跑。管氏反拿酒菜与先生讲好话,叫莫打骂,他是一子之家,读不得书莫啥来头。因此读了多年,“四书”尚未渎完,骄傲满假,样样学全。但见他衣服长拖拖,毛辫添齐足,眼带金夫镜,手提四喜雀,不在馆中把牌打,便去场上把烟搓。若输了钱,管氏反偷些谷米与他填还,于是胆子越搞越大。先前小赌,后来大输,莫得钱还,便把约书。维明闻知四处一清,输得有五六十串钱,气得捶胸蹬足,又兼家不顺遂,横事盗贼,总不离门,看看家中紧促,只得移宽就窄,将押租替子还账,剩钱四十余串,教子在家学做活路。国昌不瞅不睬,仍然闲耍。维明劝曰:“儿呀,士农工商,各执一业,你不会读书,不做庄稼,后来如何下台?”国昌曰:“惟有你背时人,说些背时话。世间背时事,无过穑与稼。背肩都磨烂,几个兴了家?要我同你背,莫得那傻瓜!”维明曰:“朝廷无空地,世上莫闲人。不做庄稼,你只会啥?”国昌曰:“为人学个轻巧艺,自然挣钱不费力。一天三顿吃他人,兴家立业甚容易。”维明曰:“依你又要学个啥手艺咧?”国昌曰:“世间手艺好,无过于裁缝。夏天坐高厦,冬天烤薰笼。做来不费力,银钱来得松。”维明应允,有一老表是个裁缝,即送去与他拜门。国昌聪明,倒还易会,学满三年,针黹裁剪,件件皆精,把师出了,各处来请。国昌见钱来得便易,于是肘起大架子,缝些好衫子,走路甩袖子,说话斩言子,银钱当草子,俨然是个富家子,不管父母过日子,要钱还要挨头子。
一日,家中无粮,管氏饥饿不过,叫夫去收工钱。维明跌跌战战走去,把子喊出,曰:“这几天无粮,饿得头昏眼花,何不收些钱,与为父度日?”国昌曰:“你那们行市,那样能干,怎么问我要钱?”维明曰:“‘养儿防老,积谷防饥’。我养你小,你盘我老,为何不问你要?”国昌骂曰:“放你的狗屁!你上年挣的钱拿与父母么?我是有榜样的,不要在此多嘴,令人起气!”维明忧得大哭,喊天叫地。他主人见了大怒,走来说曰:“那有这样忤逆之子!父亲收钱,胡言乱骂,莫带坏风俗!我的衣服不要你缝!”国昌见主人不依,只得叫父回去,今夜拿钱回来。至夜把账算了,有三串多钱,进合州,每日吃酒吃肉,玩苏玩款,耍得心中快活。他有老表管大兴,在城买烟,见了问曰:“闻你家中此时断粮,有钱就该拿回侍奉父母,为甚在此玩耍,把钱妄用?”国昌曰:“快莫提那背时老汉!好吃懒做,全不识好,要饿下子他才晓得!”管大兴曰:“岂不闻‘父母恩德大,犹如地与天,头发容易数,亲恩报不完’?你若不孝,独不怕天谴乎?如今报应甚速,那时遭报,悔之已晚!不若依我相劝,早些回去罢了。”国昌听得也不做声,大兴再三劝化,亦不回家。
他父那日回去,眼巴巴望子送钱,两天都无影响,饿得莫法,卖些家具度日。闻子进了州城,跌跌颠颠携杖赶去,寻着国昌,喊曰:“儿呀!亏你忍心在此,那知为父受的苦楚?快快随我回去,免得你妈挂念。”国昌曰:“惟有你这背时老汉!我走我的,你来做啥?好不忧人!”维明哭曰:“可怜为父千辛万苦盘你成人,如今挣得银钱,弃亲不顾,怕不怕雷打!”国昌曰:“若论雷打,先要从你打起,那有许多猪尿,还不与我快滚!”维明上前去拉,国昌扬拳欲打,正逢管大兴走来,喝曰:“你在做啥?怕莫王法了!快些回去!”国昌曰:“老表莫管闲事,我见不得这个背时老汉,懒得回去!”大兴曰:“你如此忤逆,我是母党,就不依你!拉你见官,要你不得下台!”国昌只得收拾回去,大兴送出城外,嘱曰:“你挣的钱要拿回去盘父母,不然我日后闻知,定要禀你!”国昌害怕,只得一月拿些回家。过了年余,其父劳碌太过,身瘦体弱,心紧气,不能做活。国昌见他常来收钱,心中厌恨,总想远逃,自挣乾坤。
一日,回家无茶,便骂曰:“你们懒得太稀奇了!茶都不烧,成何事体?”父曰:“儿呀,可怜为父煎汤熬粥,尚不能饱,那有钱买茶叶?”国昌曰:“我拿若干钱回来,那里去了?”父曰:“一月四五百钱,二人如何够用?”国昌曰:“你只好吃懒做,全要我盘,吃了怕(不)怕屙痢?”父曰:“只图你骂得出口,怕(不)怕老表首你?”国昌忿气出门,收了工钱,捞起剪尺,从江北顺河而下。来到夔府,住在高升店,南腔北调,充起壳子,说得天花乱坠。店主娘喊他改些旧衣,见针黹还好,便缝新衣。国昌想挣声名,努力用心,仔细缝好。店主见他裁剪俱高,说些荐言,便有人请不题。
再说维明见子不归,逢人便问,都言不知下落。看看押租吃尽,家具卖完,万般无奈,夫妻只得求食。想起从前带儿何等辛苦,饮食相让何等爱惜,“如今长大成人,反眼无情,使我老来讨口,好不痛恨。”又想他从前不孝,尅薄父母饮食,“我儿出来更加忤逆,把亲抛弃!”正是:
报应好似檐前水,点点滴滴毫不差。
一报还报都是小,还要从中把利加。
思前想后,不禁伤心痛哭道:
我的命运真孤苦,一世奔波受劳碌。
少年贫贱无衣裤。卖力佣工把口譒。
帮人直到三十五,看看积钱二百余。
方才与人佃田土,慢慢安家接妻孥。
只因根本有错误,自逞能干盖通都。
一见双亲就厌恶,总说无能似朽木。
饮食全不把亲顾,几回忧得悄悄哭。
饿寒已甚入肺腑,一朝得病就呜呼。
待等我儿出娘肚,爱惜犹如掌上珠。
要啥办啥殷勤抚,刻刻携带未虞疏。
越大越不孝父母,亲当路人都不如。
说话轮睛把眼鼓,一天到黑气呕呕。
挣得有钱不当数,拿也者与之乎。
不管双亲受饥苦,并无半文拿进屋。
后来拿点不多数,煎汤煞粥尚不敷。
这些都还容得去,为甚逃得形影无?
此时能吃不能做,年老力衰气紧促。
家具卖尽无生路,只得出外去收租。
仔细想来为何故?忤逆还生忤逆徒!
这是我,
前头乌龟扒开路,后面乌龟捡现途。
说我不孝还巴谱,他比我更做得出!
自己作孽自受苦,悔烂心肝难结局。
但愿早早归冥府,免得在世受凌辱。
维明夫妇从此讨口度日。方境之人,说他不孝父母,骄惯儿子,该当受苦,不肯打发;兼之受不得湿,讨了半年,便成肿病,相继饿死。
再说陈国昌在夔府手艺在行,主顾甚多。他见钱来得松活,于是制些衣服,周身尽是丝绵,俨然富家子弟。此是水码地头,风俗奢华,极讲穿戴,越玩得好越有人祟。时大宁县官姓巫,系军功出身,贪财虐民,不讲家规。因有公事来至夔府,请国昌缝衣,事毕,即带国昌回县去缝。这太太娘家姓陈,气性泼烈,巫官甚惧。只生一女,取名爱莲,性亦乖张,娘母之衣,要亲自吩咐,故叫在内堂里缝。多会几回,便与谈闲。国昌闻太太姓陈,便喊姑娘,走到面前说道:“侄儿缺礼,未曾早来问候,望姑娘恕罪。”乃双膝跪下,拜了四拜,又与爱莲见礼。陈氏便喊侄儿,时常出来,谈叙家事。久更亲热,拿东递西,爱莲即或只身送出,国昌常以邪词动之。爱莲此时已十七岁,虽有夫家,尚未过门,因见国昌少年风流,久有俯就之心,遂成苟合,情密见深,暗地商量逃走。先将衣服、首饰私蓄,银子又偷几百,共有千余两,命国昌次第拿出。是夜扮作男子,从马号逃出,一乘轿子坐到夔府,佃房居住,假说大宁娶的,请个老妈,每日玩苏玩款,好不快乐。
却说巫官走了女儿,恐失官体,不敢声张,后夫家来接,巫官以丫鬟假冒嫁去。这丫鬟诚朴,极有孝心,因父家贫,欠下官粮,被逼在县,甘愿卖身救父;今冒名嫁去,其夫亦系官家,后竟做了夫人。
这爱莲无耻败节,遂将现成夫人送与他人去了。跟着国昌不上三年,银已用完,国昌依旧缝衣。幸先前衣服、首饰尚多,每日当些以供口食。谁知爱莲贪淫无厌,国昌以有限之身,难填无底之壑,得下痨病,咳嗽吐痰,神昏气喘,不能力缝。爱莲见不如意,换了面皮,一天发泼使性,打东西,一见国昌就如眼中之钉,乱乱骂,一言不合,提拳便打。国昌有病,怎奈得何,只得忍气吞声,想从前恩爱,而今变作冤家;向日天堂,而今竟成地狱矣。
城中有一秀才,名梁惠风,平日不孝父母,专工刀笔;又爱唆讼箍桶,打条想方;兼之贪色爱嫖,见得爱莲打扮妖娆,有心去嫖,借缝衣到家,常来走动,乘机调戏。爱莲见他貌丑,心中不悦,便将惠风大骂一场。惠风忿怒,总想窥伺其隙,挟制成奸。时泉源堂有个先生,名冯仁义,乃灌县人,父母在开药铺,见他小时聪明,疑有出息,送他读书,他就贪顽学假,糊作乱为。其父见不成材,遂带在铺内学习买卖,他又懒惰,时常盗钱出外嫖赌。其父查知,将他责打,他便将父母寿衣盗出,又愉两锭银子,逃至夔府混闹。把银用尽,即打烂佚,有相识者荐他在泉源堂帮工,常至陈家收讨药账。爱莲见他年轻貌美,举动风流,身都酥了,遂用言语打动,暗地竟成苟合。二人情同胶漆,商量逃走,冯以无盘费推之,乃曰:“逃走恐有败露,你夫病重,不如候他死了,就此居住,岂不两便?”爱莲喜允。
一日,国昌到城外缝衣,原说不回,至夜爱莲留仁义同宿,办酒消夜。天气还热,冯将帽取放抽屉,把买来的鸡腿就在抽屉上切烂,交杯畅饮。忽听国昌喊门,冯大惊,上楼躲避。爱莲开门曰:“你为何又回来了?”国昌曰:“我病甚重,回家吃药。你与何人吃酒?”爱莲曰:“我一人吃酒。”国昌曰:“怎么又两个杯子?”爱莲曰:“因你在家,平常把手拿惯,难道还有孬事吗?你这背时鬼!死又不死,把老娘害得难上难下,还要来管老娘?怕你起早了!”国昌无言,把药吃了便睡。冯仁义见帽子未藏,恐怕国昌看见,遂打手势,教爱莲藏着。爱莲不懂,冯把帽子一指,头一摸,又指床上。爱莲拿起帽边菜刀,向国昌颈上用力切锯,鲜血上冒。冯骇跌楼下,曰:“我喊你藏帽,你如何乱整?”爱莲曰:“我怕你喊我杀他咧,这又如何下台?”冯拿帽就跑,爱莲一手未曾拉着,即赶出外,已走远了。爱莲大骇,心想:“这贼走了,如何了结?杀死丈夫要受剐罪,我好苦的命呀!尽遇此无义之徒。陈某虽是苟合,谁个不说是我丈夫?不如寻个自尽,免受凌迟之苦。”此时情急,想得无路,将就菜刀自刎,随坐椅上凭着而死。
却说梁惠风那夜在龟窝吃醉回家,路遇一人,曰:“不知何人在那人家中饮酒,你快去捉!”惠风走去,见门未关,进看无人,走到房中,灯光半明半暗,见爱莲凭在椅上,大喜曰:“我的亲亲呀!”双手抱住亲嘴,头倒怀中,鲜血淌流,骇个坐斗,尸扑身上,半晌方才起来,出外便跑。正遇更夫在门,问曰:“梁老爷在他家做啥?为何满身是血?”惠风曰:“你莫管我!”慌忙走了。更夫心疑,便喊国昌,几声不应,即喊隔壁一同去看,见杀死两人,遂投鸣约保,告知其情。众人来看是实,即派多人去捉惠风。惠风恃是绅衿,心想出来办脱,众人不由分说,拉去交官,递张禀帖。
次日,官来勘验,男是切头毙命,女是则颈亡身,叫更夫、近邻、保甲问了口供。回衙叫梁惠风问曰:“胆大狂生!为甚杀死两条人命?今见本县,还不从实招来!”惠风叩头诉道:
老父台高坐法堂上,听生员从头诉端详。
因昨夜出外去收账,踩虚脚朴地闯鼻梁。
鼻子血涌出如水放,止不住打污我衣裳。
因更夫做事太混账,生不依打他把脸伤。
他因此怀恨在心上,见生衣有血便想方。
逢陈家有人把祸酿,将夫妻杀死在小房。
恨更夫移祸生头上,害生员有口难分张。
“更夫见你从他家出来,不是你杀是谁?”
与更夫相逢在小卷,并非是遇着在下场。
以此看便知是诬枉,定是他暗地把人伤。
他因此才得知情况,把更夫追问自知详。
“现有近邻作证,还要强辩?打!打!打!”
呀,老父台呀!
我与他未曾通来往,并无有深仇不可忘。
为甚么将他二命丧?望父台仔细把情详。
“定是狂生逼奸杀毙,丈夫来捉,又把夫杀。”
呀,老父台呀!
读书人原望登金榜,焉能够犯淫走邪乡?
况莱刀还在妇手上,夫捉奸为甚睡在床?
“狂生好张烈嘴,左右与爷掌手八十!”
这真是冤枉从天降,打戒方痛得欲断肠。
老父台息怒听生讲,将实情说出免祸殃。
因缝衣曾到陈家望,生不该见色想偷香。
那妇人全然不认相,一见我开口便吷娘。
昨夜晚有人对我讲,说他家有人饮酒浆。
我心想去把奸捉上,他自然与我效鸳鸯。
见门开便往内室闯,看无人灯又不甚光。
那妇人斜坐椅子上,去搂抱才知是伤亡。
跌地下尸朴我身上,忙扒起出外想逃亡。
遇更夫见了兴波浪,才将我诬合在公堂。
“狂生实在烈嘴,左右与爷夹起!”催了三次,死而复苏,泣曰:
这一阵夹得浑身胀,险些儿一命见阎王。
不招供难以受刑杖,若招了又怕要填场。
莫奈何招供写认状,也免得此刻苦难当。
因逼奸不从切颈项,正行凶丈夫又进房。
我无奈又把他杀丧,将尸首安放在牙床。
这便是实言无虚诳,望父台笔下施恩光。
招毕丢卡。因他是个讼棍,卡犯硑贺,不曾吃苦。他父母、妻子知招了案,放声大哭,无法可救,只得天天到城隍庙对神哭诉,总求护佑明冤。
已有半月,县官朔日进香,回衙梦到城隍庙中,见一白发老翁,拿本《孟子》在看,见“梁惠”二字用墨圈着,“仁义”二字是红写的,“仁”字上少一笔,“義”缺上两点,处处皆是如此。官问老翁:“墨圈红写,缺了几笔,是何缘故?”老翁曰:“你不知吗?只因冯仁义去了头首,致使梁惠风身受囹圄。”县官忽醒,心想:“此梦莫非梁惠风遭了冤枉,这人是冯仁义杀的?”天明告知师爷,师爷曰:“解得不错,定是他杀。”官命内差暗地查问,果有冯仁义,买药未归。官想命差去拿,犹恐逃走,思得一计,因卡中死了一犯,教惠风脱衣穿在犯身,把惠风密藏衙中,扬言已死,教梁家领尸安埋,假诵经典,掩人耳目。
再说冯仁义自那夜跑出,闻妇人自刎,惠风遭冤,心中稍安,又恐迫问出来,将就买药,出外躲避。后闻惠风已死,慢慢回铺,两日就被差人拿去。官坐堂问曰:“你为甚将陈国昌夫妇杀死?今见本县,还不招吗?”仁义曰:“小人出门已久,并不知情。”官曰:“胆大狗奴!不打你是不招的,左右与我掌嘴一百!”仁义口口称冤。官命用夹棍夹起,仁义大骇,喊曰:“大老爷施恩!小人愿招!”
大老爷在上容告诉,听小人从头说明目。
民原在灌县城外住,出世来做事甚糊涂。
二爹妈常将民教谕,就盗亲银子与衣服。
逃出外来到夔州府,泉源堂帮工把口譒。
因收账常到陈家去,他妻子打扮甚姑苏。
一见我即来把话叙,就约我夜间去同铺。
说他是大宁县官女,被国昌奸污暗拐出。
他情愿与我为夫妇,与国昌从此便反目。
有一夜酒饮三更鼓,他丈夫回家把门呼。
我慌忙上楼去躲住,陈国昌进房便上铺。
我帽在桌上忘记取,恐国昌看见难结局。
手指帽教妇快藏住,他不懂摸头又指夫。
他就把帽边来刀取,转身去便切夫头颅。
骇得我魂魄齐飞去,跌下楼拿帽就跑出。
谅必他骇得心无主,自刎死免得受诛戮。
我躲避惠风遭冤苦,闻死了我方转回屋。
谁知道被差来拿住,在公堂打得痛入腑。
无奈了才把实言吐,须念我此事非民辜。
招毕丢卡,释放梁惠风,详文上司,回文将冯仁义抵偿。惠风回去剃头冒风,又因亲朋宴贺,吃了雄鸡,寒火结胸,拨解不开,数日即死。
从此看来,淫为万恶首,孝乃百行源,行之获福,反之遭报。你看陈维明忤逆不孝,而国昌更甚;冯仁义、梁惠风、巫爱莲数人不孝而复贪淫,卒死于非命。人奈何好色而不孝亲哉!
卷四 贞集
螺旋诗
人物虽殊皆一性,谁不怕死贪生?一念之善感天心,人诚能救物,物亦可救人。
叙府陈忠,襁褓丧亲,其母舅易昌荣家贫佣工,陈氏家族商量,即请昌荣经理抚养陈忠。这易昌荣正直忠厚,做活殷勤,抚养尽心,请一乳娘携带,顺便煮饭,庄稼内外,布置有条,银钱出入,丝毫不苟。年底算账,来去存留,批载明白。家族知他忠心,无敢欺侮。十余年所蓄甚多,又买两契,有田百亩。见忠稍长,即送读书,陈忠聪明,但少刻成多,不好学。是年从何老师读于西林寺,师有外甥席成珍,住龙门县,因看舅在馆闲耍,与陈忠同年同月,二人打个老庚,倩投义合,留家款待,极淝兹取?/P>
却说寺侧有一郑高轩,家颇富足,其幺女兰英,容貌秀美,二八未字。其宅与寺相连,郑筑高墙隔之,其墙为雨淋败,正对书房厕中。一日,陈忠出外闲游,兰英从伯家归,忠见其美,魂散魄销。后见墙上有眼,遂上厕房去看。是日,见兰英与母陪客,在阶前叙话,忠手舞足蹈。那知毛房木朽,一蹬即断,把忠跌下,正逢挑粪者敲开厕板,直跌坑内,浑身是粪,忙喊火房倒水。众友听得来看,个个大笑,有说:“陈世兄今年定要入学!”众问:“何以知之?”其友曰:“入学为采芹,又为采藻,毛房为东城,他踩下去洗澡,岂非入学之兆乎?”又有说:“好倒却好,但做文切莫用心,免得宗师听见粪臭,入个臭秀才!”众友闻之,鼓掌大笑,羞得陈忠无言可答,笑也不好,哭也不好。正在气无泄处,见火房提起水来,陈忠指着大声骂道:
骂一声二娃子实在可恨,听老爷今日里指你聪明。
帮书房算是你天大福分,就该要把老爷服待殷勤。
毛厕板要安得稳稳正正,免老爷去解臭骇掉三魂。
为甚的那板板歪斜不整?致今日把老爷跌下粪坑。
你看我浑身上尽是大粪,口鼻上是蛆虫臭得钻心。
你好好拿舌条来舔干净,将衣服放口内慢慢去津。
我今日不看你四两狗命,提起你九根毛丢下东城!
老爷话撑驴耳好心细听,下一次再如此定不容情!
骂毕,用水泼洗,走向池中,将周身洗净,又烧水洗两个澡,口中还有臭气,常吃不得饭,买些香草时刻漱口。过后想起兰英容貌举动,心中思念,久之成病。
易昌荣闻知来看,见他身瘦气弱,问得何病,答曰:“不知。”易问火房,方知病由,遂接回家请医调治,常劝忠清心寡欲,又寻些善书与《遏欲文》他看。陈忠醒悟,其病若失,于是舅甥商量,把幼聘仇氏接回。这仇氏人材体面,行动轻狂,兼之不识尊卑,不分内外,挺起肚子,劣起性子,走路甩袖子,说话带子,开腔充老子,见人肘架子,常与长年汕谈子。陈忠以爱惜之故,并不责教,凡事顺从,久之摸着丈夫性情,一味懒惰,每每喊夫代劳,陈忠亦隐忍曲从。
是年,易昌荣因年老多病,交账欲归。陈忠苦留不住,念他养育之恩,与他备办老衣棺椁,又踩股田土他耕,不要租钱。陈忠从此因无人理料,乃将田土佃了,夫妻自煮自食。仇氏更加懒惰,常使夫口,连扫把倒了都不去扶。陈忠大不耐烦,仇氏吩咐他做活路,也不做声,也不去做。仇氏见夫不听,遂发泼使性,打东西,以泄其忿。有(天)早晨喊夫煮饭;忠曰:“你起去煮。”仇氏曰:“要我去煮就吃不成,大家等饿罢了!”直睡到日上三竿,见夫不张罗,只得恨气起来,又喊夫烧火。忠曰:“烧茶煮饭,原该妇女之事,怎么却要喊我,未必接你只拿来看吗?”仇氏怒曰:“讨妻原该奉养,所以称婆称娘,未上你的神龛也就罢了,怎么反要与你煮饭?这还了得!”遂指着陈忠大骂起来:
骂一声猪老纵,这阵叫人气难容。
前日将你惯习,今朝敢来逞凶。
装起那斯文样子,做起那酸人形容。
难道说姑娘都还怕你发酒疯?
叫你烧火你不动,天天睡到太阳红;
喊你去煮饭,称就装耳聋;
喊你洗衣往外冲,要你洗碗你不从。
到底听谁来刁弄?前日听讲听教,一下拗西拗东。
哼!都是我索子放长将你纵,不怪他人只怪侬。
到如今大不同,见我与外人说句话,你就把嘴董;
见我与男子坐一下,你就把脸红。
未必然我都服你管,我还怕你雄?
哼!别人的男子又有用。
叫他走西不敢去东。
偏偏嫁你背时鬼,好像一个傲国公。
今日将你来指教,好好皈依要顺从。
下次并不听使用,我要你壁挂团鱼,
才晓得姑娘威风!重句。
陈忠听了又好笑又好忧,勃然大怒,亦指仇氏骂道:
骂声贱人太无礼,枉自背张妇女皮。
不知你爹娘如何打个屁,生出这样臭东西!
不知道夫是天来妻是地,说些话儿古怪稀奇。
不是你的崽,又非你的妻,说甚么“来指教”、“听使唤”、“要皈依”?
须是你爹娘未有沾点人气气,养女不教,横得要背犁。
不知贞与节,那晓高和低?
与男子挨挨搽搽,和外人笑笑嘻嘻,做起样恁像娼妓,难道说你的丈夫都背那层皮?
我劝你须把廉耻惜,免得外人指背脊,吷先人骂你的妈和爹。
如不然,我去在名山大川闲游戏,与贱人永远分离!重句。
从此夫妻反目,一个泼烈,一个不让,天天吵闹。忧得陈忠鲜血奔心,收了二百纹银,忿气出门。忽想:“席老庚当年再三约我去耍,不免前去探望。”遂向龙门县而来。
再说席成珍自幼聪明,读书数列前茅。因亲去世,丢书贸易,有千金家资,在县内开钱铺,为人正直,品行端方。这龙门县淫风最盛,兼之富者尚奢,贫者多诈。成珍并不同流合污,每日规矩恭敬。娶妻钱氏,貌既不扬,偏爱打扮,过门九月,即举一子,成珍虽疑,不好开腔。见妻打扮妖娆,时常劝曰:“妇人家总要端庄稳重,不可着绿穿红。四德救荩薹墙倘艘路喟祝⒉皇谴虬缪铡F饺站蛹遥址亲鼍疲咳帐帐埃珊翁逋常俊鼻咸嗣娲有奈ィ弊耪煞蚣僮拔戎兀换啬锛胰匀蝗绻剩矣肽凶于ㄌ杆敌Α3烧渲姥霞臃辣浮=窦轮依醇遥只断玻羲0朐隆?/P>
在陈忠之心,原为寻芳觅境,傍绿偎红,见成珍如此拘礼,甚不好耍,背地常进茶坊烟馆。那知一履邪地,即有邪朋,问谈讲好,引入花柳场中去耍。一日,打一杯烟走到背街,忽遇一人担挑螺蛳对面而来,将要躲,溜跌扑地,倾得满街螺蛳,扁担挂着忠衣,亦牵跌地,烟倒杯碎。忠曰:“你为啥事这样忙迫?把我烟也倒了,好好赔我罢了!”其人把忠看了两眼,说曰:“倒了我的螺蛳,未问你赔,还说伤惨咧!”忠曰:“,你自己倒了的,要那个赔?”其人曰:“虽我自倒,有个缘故,只因你该倒烟,连累我无故倒螺;我与你把烟倒了,你不感激罢了,为甚反来怪我?”忠曰:“倒了我烟,还要把你感激?你这话才说得好听!”其人曰:“我看你苏苏气气,都是有根之家,手捧洋烟,足履邪地,不走花街,即行柳巷,前去坏品丧德,犯淫造罪,我今与你倒了,使你阴德不损,为个好人,难道你都不感激吗?”忠笑曰:“这样说来,你是好人,全无过错了?”其人曰:“我有那些错,你讲。”忠曰:“你取许多螺蛳,伤了千万性命,造恶已极,还讲我吗?”其人曰:“我家贫穷,上有老母,虽造罪过,拿来盘家养亲,也是无奈。”忠曰:“世间谋生之路极多,挑葱卖蒜也可盘家,伤命养亲,何以算孝?今日倒了,你该也要感激。”其人曰:“要我感激,除非你莫吃烟。”忠曰:“我不吃烟,除非你莫捡螺。”其人曰:“只要你不吃烟,我就永不捡螺!”忠曰:“你若再捡,我就要吷你!”其人曰:“你若再吃,我就要笑你!”忠曰:“既然如此,把螺卖我,拿去放生。”其人曰:“你要放生,我就相送。”二人即将螺蛳捡起,挑到河边船上,一阵撒下江去。忠问那人姓名,其人曰:“小子姓陈,名礼,住居城外。”转问:“老兄高姓?”忠以姓名及来由告之,且曰:“我二人同姓,名字好似弟兄,今日不期而遇,又皆改过迁善,看来都有宿缘,不如结为弟兄。”礼曰:“那就高攀了。”于是二人八拜为交,忠长为兄。携手同到酒馆畅饮,复赠钱一串。礼再三不受,忠曰:“此非偿螺之价,不过叙弟兄之情耳!”自此以后,二人常常会叙,极其亲热。
一日,成珍问忠曰:“庚兄出门许久,可思家么?”忠曰:“弟因恶妇泼烈,出门散闷,一时不归。”成珍曰:“兄有银两,何不做些生意?”忠曰:“弟久欲贸易,但买卖不熟,还望庚兄指教。”成珍曰:“目今河下生意可做,弟也出银二百,与兄合伙便了,然须请一下力之人帮做才好。”忠大喜,举荐陈礼,遂把礼喊来说明,将货物买齐,择日下船。这陈礼为人谨慎,言语谦和,会做买卖,。成珍亦喜,念他家贫,命占两股生意。在河下一来一往,不觉做了三年,赚得有千多银子。
一日,船回龙门,候人起货。忠傍岸闲游,忽见螺蛳数十堆在沙滩旋舞,游行甚快,旋了一阵皆下河去,所旋之迹犹字一样;仔细一看,点画分明,尽可辨认,乃三十字云:
此处莫停留,久住祸临头。
急早归家去,小燕山莫住。
头闻油莫洗,斗谷三升米。
陈忠看了称奇,即喊席成珍与陈礼来看,亦称奇怪。忠曰:“此螺莫非我们当日放的?所旋之话定是天机。莫非我们目下有大祸事,教我回家去躲吗?想我出门三年多了,不知家内好歹,意欲分伙回家,庚兄意下如何?”成珍曰:“前听人言,我舅父连年多病,我们的货若运到叙府去卖,利多几倍。庚兄回家,弟去看舅,不如一路把货运到那里,卖了才好。”
陈忠大喜,忙教船家拨载,望叙府进发。此地走叙府只有几日旱途,馀皆水路。天忽下雨,忠归心甚急,冒雨开船。船行三日,忽闻人言,龙门县昨日地□成一海子,周围百里,城乡人民俱为鱼鳖。成珍大惊,陈礼哭曰:“地成海,我母焉有活命?”要回去看,成珍亦欲去看,忠遂靠船守货,二人乘舟而回。将近龙门,只见一望无际,浩浩洋洋,并无城池山岭。四处船舟俱有哭声,喊父母兄弟与妻儿子女者痛声相应,二人哭泣回舟。陈忠劝解曰:“我们当日若不回心改过,作善放螺,还不是身为鱼属!茫茫大劫中,一念之善,却能免死,谁谓天公不佑善人哉!庚兄以省舅而免难,真是吉人天相。”又备祭礼,在江岸招魂祭奠,然后开船。拢了陆地,起货上栈,请脚夫盘运。次日黄昏投宿,街市虽小,店房还好。忽有人说:“我们小燕山的码头,近年十分兴旺。”陈忠听得要向前行,成珍曰:“天黑怎走?”忠曰:“兄忘螺旋诗乎?”成珍会意,喊脚夫同走,脚夫说黑,都不肯走;遂多买灯烛,每人添钱六十,方肯起身,走二十里黑路方住。才消夜时,有人说:“今夜何处扯红旗?天这们亮?”过阵又有人说:“小燕山今夜两头起火,烧得罄尽!”三人皆叹放生之妙。拢了叙府,命陈礼守货,成珍看舅。陈忠回家,天黑拢屋,仇氏接着喜欢,忙去杀鸡,说曰:“夫君,你丢得心哦!一去三年,使为妻孤孤单单,眼都望穿了!”把鸡煎好,陈忠至灶房谈叙,油罐挂在上面,闯得满头是油。仇氏曰:“这还要得!”忙拿帕开。忠亿螺诗,因曰:“不消揩,我发甚糟,油浸更好。”夫妻边吃边讲,谈叙离情,夜深方睡。
陈忠行路辛苦,一觉睡到天明。见妻未起,喊不应声,摇亦不动。起来穿衣,揭被去喊,“呀”一声,跌在地下,———那知他妻莫得脑壳,一床是血!心中大骇,不知来由。若是盗贼,房中什物丝毫未失。猜详不出,只得请人到娘家报信。仇氏父母来家大哭一场,见家中又无情形,又未失物,说道:“我女是何人杀的?”忠曰:“不知,今早方才晓得。”岳曰:“分明你杀,怎说不知?”忠曰:“我昨夜方回,无缘无故,杀他做甚?”岳曰:“你嫌我女,久欲治死,我女常对我讲,我都劝住,你就下这般毒手,连头都藏了!此时不与你说,到公堂去讲!”遂投鸣保甲,进城喊冤递呈。
官见是无头案,命差先将陈忠扣住,即去验尸,周身无伤,是割颈废命。验毕,叫陈忠问曰:“你岳告你嫌妻杀毙,今见本县,还不从直诉来?”陈忠叩头诉道:
老大爷在上容告禀,听学生跪地诉分明。
自幼儿寒窗读孔圣,时未至未曾步青云。
“本县问你杀妻之事,未曾问你读书!”
我的妻娘家本姓仇,过门来艳服不离身。
又兼之脾性泼得很,每日里吵闹不息声。
讲不听忿气出外郡,龙门县去会席老庚。
在河下贸易数年整,赚得有一千几百银。
有一日河下去散闷,见螺蛳数百岸上行。
在沙滩旋舞如斗阵,现字迹三十甚分明。
“现些甚么字迹?”忠曰:
现出是:“此地莫停留,久住祸临头。急早归家去,小燕山莫住。头闯油莫洗,斗谷三升米。”
心想是天机有泄定,将货物栽起往宜宾。
去三日龙门县地,小燕山不歇就火焚。
学生见前半都已准,过此后事事越留心。
归家去我妻多喜幸,杀子鸡炖肉笑盈盈。
在灶房闯得油罐滚,满头上倾油似水淋。
不肯洗脱衣床上困,日三竿妻犹睡沉沉。
喊几声不见人答应,起来看才知命归阴。
无头首骇得魂不定,岳父母一见放悲声。
诬告我嫌妻谋性命,叫学生有口难辩清。
况我妻人材赛方境,纵不是也要让几分。
又兼之刚才把屋进,别离话一夜说不清。
岂忍心割头丧他命,天地问那有这等情!
大老爷断案如明镜,莫听他虚言害好人。
却说宜宾县官姓刘,是进士出身,清廉有才,想陈忠方才归家,何至杀妻;既杀妻,也不割去头首,定有别情。因又问曰:“你家失物否?”忠曰:“未失。”官曰:“那螺旋之诗首五句皆准,末句准否?”忠曰:“末句不知何意。”官想半晌,问左右曰:“斗谷有多少米?”答曰:“坐槽就有五升。”官曰:“还有些甚么?”答曰:“还有五升糠。”官想:“米与糠合来还是一斗,米是三升,不有七升糠乎?此必寓得凶手在内。”又问忠曰:“你乡中有康、戚二姓么?”忠曰:“有。”官曰:“有个康七升否?”忠曰:“莫得。”官曰:“有个戚身康否?”忠曰:“莫得。”官问左右,皆说不知。官即命差:“有康七升、戚身康都捉来,不论远近外县,都要清查,限三月缴票。”陈忠命取店保。
再说席成珍来至舅家,正逢舅娘病重,住两日,闻陈忠妻死道冤,辞舅去看。舅曰:“你舅娘病重,赶紧转来。”成珍应允。及进城,闻陈忠案已审讯,押店候捉凶手,倒也放心。此地货物因龙门地,价值陡涨。成珍将货一阵卖了,命陈礼收讨下账,辞忠依然转到舅家。却说他舅名何汉南,是个廪生,在前教书,只讲诗文,不讲品行,年老家居,专于唆讼。他有功名,势耀衙门,怎说怎好,害人甚众。妻胡氏,生二子,长德耀早死,媳无子孀居;次德辉,读书聪明,妻邹氏,名凤姑,美而贤淑,孝亲敬嫂,一家爱怜。次年,德辉二月上馆,四月母病,适席成珍来看,以多年未至,喜欢留耍。
一日,胡氏叫凤姑到观音堂许愿,凤姑曰:“观音堂明日做眼光会,烧香的极多,为媳愿去。”这观音堂离何家还有六七里,每年眼光会演戏耍灯,摇钱赌博,各处码头都来赶会,极其闹热。次日,凤姑收拾,带一女火房,把香烧了,即去看戏。他人材又好,穿戴又齐,满厂之人尽掉头观看。凤姑知是为他,看阵便回。过几日,忽来一算命子,胡氏叫成珍去算他寿数,成珍曰:“这些游食之人晓得甚么?尽是门头,舅娘莫信。”胡氏又喊火房去算,算命子把命一推,说:“今年犯了五鬼,目下大有凶灾,即刻送了去好。”胡氏就请他送。算命子曰:“五鬼在房,要进房收,方有效应。”胡氏叫他进来,凤姑退入己房。成珍厌恶出外去了,见算命子出门方回,手拿扇搧,不知何故,连扇囊都掉了,到处寻觅不见。
是夜,胡氏病更凶险,两媳服侍,未离左右。把德辉喊回,夫妻久隔,与母说阵话即携手归房。方才坐下,忽听床下响声,德辉曰:“莫非有贼?快拿灯看!”床下闯出一人,德辉双手去捉,忙迫竟不知喊。贼抚之不脱,抽刀在德辉颈上乱砍,凤姑忙来抢刀,喷得一身是血。贼把凤姑一脚踢倒,又是一刀,将头割脱。凤姑起来,见贼提头,即大声喊:“贼杀人!”贼始开门而出,隔两间就是客房,成珍尚在看书未睡,听得喊声,忙出房看,见贼对面而来,提头就打。成珍骇跌阶下,贼顺手将头丢入房中而去。成珍起来,贼已走远。汉南忙问:“贼在那里?”凤姑曰:“在我房中,已将你儿杀了!”进房一看,气得心如刀绞,问:“贼在何处?”凤姑曰:“贼已逃走。”急打亮寻觅,并无踪迹,门也未开。转身见儿死得伤惨,捶胸大哭,几不欲生。成珍上前劝曰:“舅父不要忧气,表弟既死,不能复生,须要保养精神。”何汉南见成珍身上有血,问曰:“你身上血从何来?”成珍曰:“闻声出看,遇贼以头打来,所以污衣。”问:“贼何往?”答:“比时骇跌阶下,起看不知去向。”问:“你何以不喊?”答:“已跌昏闷,起见舅在寻贼,所以未喊。”汉南曰:“噫,贼有那们大胆,敢提头打人吗?”忽又见凤姑满身是血,问曰:“你身上血又何来?”答:“见贼杀夫,媳去抡刀,因此血喷身上。”问:“贼从何来?”答:“从床下出来的。”问:“何以不喊?”答:“媳骇哑了。”汉南曰:“噫,此事这们合式,都骇哑了?”忽长媳喊婆婆死了,原来胡氏听说儿死,因已病枯,气逼而亡。
汉南忧得气噎声嘶,忙寻衣棺,装殓在堂。天明复去看儿,四面探望,货物未失,翻床上枕底有一扇囊,看是成珍的,问媳:“扇从何来?”凤姑曰:“媳这几日少进房来,要问厨妇方知。”汉南喊厨妇来问,厨妇脸红不讲。汉南曰:“你不实讲,就要你不得活!”厨妇曰:“事到如今,不得不说了。前夜在此守房,睡中忽来一人将我逼奸,我喊,他就抚嘴,转动不得,任随淫荡而去,把扇掉在床上。”汉南曰:“才是他哦!怎不说咧?”厨妇曰:“我若说出,丈夫知道如何下台?”汉南去寻成珍,走至客房,见狗在床下吃啥,打开一看,才是一个人头,因说曰:“天呀天!我只说他是好人,比牛马都不如了!”成珍听得来问,汉南抓着几个耳巴。成珍曰:“打我做啥?”汉南曰:“你杀了我儿,还假装不知吗?”即叫人将成珍捆绑。成珍曰:“舅父不要乱说,把甥冤枉!”汉南把头提放面前,拿扇教看,曰:“不是你杀,头何得在你床下?扇何得在媳房中?”成珍口口称冤。凤姑曰:“你儿是贼杀的,不是表兄,公公不要冤屈好人!”汉南骂曰:“我知你二人久已通奸,商量杀死我儿,好嫁与他!还要在此替他辩吗?”即又把凤姑捆起,二人打连,进城叫冤递呈。
刘官知他是个讼棍,又是命案,即时勘验,见周身并无伤痕,系割头丧命。中堂停棺,即坐客堂,叫汉南问明情由,又见凤姑庄重,成珍朴实,不似行凶之人,心中甚疑,谓汉南曰:“你儿或者是贼所杀,须要清查,不可冤枉好人。”汉南曰:“是贼该有盗口,不是他杀,如何二人身上皆有血迹?况这扇子、头首又那们合式。”官起身在家中内外看了一遍,并无踪迹,遂将原被(告)、人证尽带回县,坐堂问席成珍曰:“你舅父告你谋杀图娶,还不从直诉来!”成珍叩头诉道:
大老爷在上空告禀,听客民从头诉分明。
幼年间读书未上进,龙门县开铺把生营。
“龙门县作海子,此时你出门未曾?”
方出门两日地就,与陈忠贸易到宜宾。
民顺便来把男父省,他二老留得甚殷勤。
又兼之舅娘得重病,民因此久住未回程。
那一日忽来一算命,民舅娘请送五鬼星。
心厌恶出外去散闷,扇与囊落了不知因。
“既是掉了,如何又在闺房?此话就说得假了!”
谅必是有人过此径,将扇子捡起去行淫。
故意儿掉下在床枕,将祸事移之在席身。
“扇子就说是人拾去,身上血迹又从何来?”
前夜晚看书犹未寝,忽听得在喊贼杀人。
民急忙出外看动静,见贼子就往面前奔。
他见民挡着他路径,提头打血污我一身。
“既然见贼,你该知他从那榻儿去了咧?”
骇得我跌阶头昏闷,起来看贼已无影形。
“这些算你掩得过去,那头怎么又在你房?”
谅是贼见我往下滚,丢房中前来害客民。
“你说是贼杀,你舅告你因奸谋杀,他告的合情,你辩的无凭,这又怎能遮掩?本县劝你从实招了,免得受刑!”
呀,大老爷呀!
这是民舅父心疑忿,诬合我有口诉不清。
读书人讲的是端品,是至亲焉敢乱人伦?
“这些糊言,谁人肯信?不动刑法是不招的,左右与爷重责四十!”方才拉下,官又叫转,问曰:“席成珍,本县劝你招了,免受刑杖。”
呀,大老爷呀!
这便是客民实言论,此片心对得过鬼神。
冤枉事叫民怎招认?望青天额外施宏恩!
官见成珍温文尔雅,言词浑厚,终是怀疑,不忍用刑,命左右押下去。又将凤姑叫来,问曰:“你公公告你与席成珍通奸谋夫,今见本县,还不实诉吗?”凤姑哭泣诉道:
邹凤姑跪法堂哀哀哭诉,大老爷听民妇细剖冤屈。
奴虽是乡村女生得愚鲁,也知道惜廉耻保守身躯。
过门来常劝夫去把书读,只望他得功名妻也沾福。
又谁知我婆婆得病不愈,朝夕间奉汤药少上床铺。
前日里接奴夫回家看母,至二更两夫妻携手进屋。
忽听得床下响夫问何物,猛然间有一人从下钻出。
奴的夫见是贼双手捉住,两夫妻骇哑了忘把人呼。
贼抽刀在夫颈就是几锯,奴抢刀喷股血就把衣污。
贱与奴一脚来踢去数步,起身来贼已割夫的头颅。
奴一喊贼提头开门逃去,我公公看见了放声痛哭。
到次早得扇子名载清楚,偏又在客房中把头寻出。
因此上将表兄拿来扯住,奴不该说是贼替他辨屈。
公因此起疑心又绑小女,还只望大老爷洗雪冤诬。
“既是盗贼,又无形迹,分明是你与奸夫谋杀的,还不招吗?”
呀,大老爷呀!
少年的夫和妻恩情难数,行相随坐相守好似比目。
焉能够败名节羞辱先祖,与外人来通奸谋杀亲夫?
“本县劝你招了的好,免受苦刑。”
呀,大老爷呀!
奴本是贞烈女守身如玉,无奸情又叫奴从何招出?
真乃是黑天冤有口难诉,就将奴来打死也不心服。
望青天捉贼人早来诛戮,与奴夫报仇恨存殁沾福。
官见二人说的情形皆同,亦不忍用刑,将成珍、凤姑押在一店,命亲信差人夫妇押着,以观其动静。见二人每日规矩恭敬,不相言视,差人吃饭,夫妇要做一桌,你喊我叫,二人并不相近。差又故意说些淫词,做些丑态,二人掩耳不听,掉头不看。只见凤姑每日房中危坐,席成珍去城隍庙诉冤悔过,如此十日,差人禀官。官曰:“此真正人君子,节烈贤妇,断无奸淫之事。但案无头绪,如何办法?”汉南常来催呈,说人证两得,再不严究,天外有天。官亦不理。
又过半月,汉南告了上控,批官迟留不报,有误公事。官无奈将二人解省,求上司审讯。二人见了桌司,将受冤情由始末细诉。按察虽知有冤,不知贼名,亦审不清,依旧解回,命官慢慢考查。官打为疑案,命凤姑回家,成珍取保。成珍禀请陈忠,官曰:“他还押店,何能保你?”成珍曰:“客民与他合伙贸易在此,本处地,无家可归,就住叙府,怎不能保?”官准陈忠保下,二人把账一算,除讼费外还有二千二百余银,因案未结,就在城内佃一铺面屯买屯卖。
陈忠的案差满四月尚无凶手,官将二差打了一千,又限三月。差无奈只得往外县游食打闹,走至宁远,见有人讲圣谕,二差去听。讲的犯淫案证,说得显然,生遭报应,死抱铜人,地狱坐满,又变脚猪。忽一人曰:“怪哦,犯淫都有报应,世上那有人种?”差曰:“常言万恶淫为首,谅必是有报应的。”其曰:“我一生犯淫,又未见报。”差曰:“老兄高姓尊名?”答曰:“小弟叫戚身康。”差遂拿链便锁,拉回宜宾缴票。
官坐堂问曰:“戚身康,你为甚将陈忠之妻仇氏杀了?头首放在何处?今日还不招吗?”戚曰:“我平生品正行端,并未造孽,也未杀人,并不知甚么陈忠,大老爷不要冤枉好人!”官曰:“好好问你是不招的,左右与爷重责二百!”戚曰:“大老爷何故平空白地拿命案诬人?我在宁远,岂有到宜宾杀人?”官曰:“还不招认?与我夹起!”戚身康眼睛一花,见一人喊他“快说”,戚昏迷之中,也不知觉,遂从头直说道:
大老爷不必将我打,听小人从头说根芽。
我生来矜骄又满假,不赌钱便去宿娼家。
入江湖出外肘大架,十多年家业水推沙。
无穿吃妻子天天骂,红场上投师学道法。
到场街见物就准价,不耕种使用有钱花。
眼光会观音堂去耍,又来了一个美姣娃。
战矫娇容貌难描画,论年纪不过十七八。
看金莲不上一小苩,我一见魂飞肉也麻。
倘与我一刻为姻娅,就死了我心也喜煞。
送美人田家实牵挂,见狗洞可以把身扒。
四合头房屋又错杂,但不知美人睡那榻。
访丈夫书房去学假,装算命看路到他家。
出门来又捡扇一把,到夜晚拨门去贪花。
摸美人床上己睡下,不由人喜得笑嘎嘎。
黑区区分不出真假,像是他又像不是他。
故意儿将扇掉了罢,就犯跷也不把我拿。
二一夜早早立床下,那知道就遇看冤家。
听要看忙把主意打,要逃走钻出把他煞。
谁知他把我来擒下,逃不脱只得用刀杀。
美佳人他还来护驾,一足去踢他一朴扒。
割了头听喊往外下,遇一人把我路儿遮。
一头去打他下地坝,见房圈将头丢那榻。
从原路逃脱常害怕,因此上远远走天涯。
既被捉只得说实话,望大爷莫把我来杀。
“你杀的是谁?”答曰:“是何德辉。”官曰:“哦,何德辉才是狗奴杀的!陈忠之妻仇氏,你如何又要杀他咧?”
那一案不是我的驾,这个人我还认得他。
“他又叫啥名字?”
他姓胡小名叫二娃,他手艺与我是一家。
我是红他在黑地耍,我以日他以夜晚拿。
“你又如何知道是他杀的?”
红与黑原不分上下,常与他吃酒又哈荼。
既相好还藏甚么话,娘偷人都要生喈色。
如不信去把他拿下,方知道我言是不差。
招毕,画押丢卡。传原、被二告上堂,骂汉南曰:“你身受朝廷顶戴,就该讲究品行,为甚戳事唆讼?贼杀你儿,乃天加报应,就该改过回心,如何还要冤屈媳妇、外甥?本县见他端庄稳重,不忍加刑,你还要告一控。如今贼也得了,你该明白到底是本县不是,是你不是?”汉南曰:“廪生知悔,甘愿以德报德。”官问:“怎么以德报德?”汉南曰:“想来此事原有天意:落扇衣血,如有所使,捆绑一处,俨似夫妻。如今廪生绝嗣无靠,况席成珍孤子无母,意欲抚他为子,南媳配合,以释前怨。”官曰:“如此极好。”成珍曰:“舅原父辈,不抚亦该奉养;即抚为子,即是弟媳与之配合,于理不顺。”官点头称是,谓汉南曰:“不如先赞成珍,然后认父,便无碍于理矣。”汉南曰:“招赘固好,但生有长媳,若不抚子受业,恐有异言。”成珍说曰:“我接舅父过老就是,何须赘抚?”汉南曰:“如此,我不当真绝嗣了?”官曰:“还是先赘后抚,两得其便。”凤姑曰:“女子之道,从一而终,夫死守节,不愿改嫁!”官曰:“守节固美,当看境遇如何耳。汝一家无后,身靠何人?赘后能孝,节亦在其中。”即吩咐回家婚配。汉南曰:“不如当着父台婚配,使人信服。”官曰:“未知喜期合否?”即问二人生庚,取历书看,笑曰:“此真天作之合也!今日大吉,又有贵人到。”官命备办花烛,二人先拜天地,次拜父,后拜官。即喊礼房书“抚”字呈上,官过了朱,交与席成珍,看者无不称美。
陈忠、陈礼早请吹手、三乘花轿,买两挑火炮,下堂即请夫妻当堂上轿,护送归家。汉南问:“大媳何在?”俱说回娘家去了。过几日去问,说已嫁了。汉南大怒欲告,成珍曰:“如今告也枉然,既不能守,由他罢了。”成珍遂改姓何。这何汉南家原富足,又积孽钱,买了两契,将近百亩。因媳从省解县释放还家,并无怨言,更加尽道,乃感悟追悔。又见席成珍至诚能干,舍不得媳妇贤孝,故抚子就媳,两得其便,因此求官成全。
再说差人将胡二娃捉拿禀官,官坐堂问曰:“胡二娃,你为甚将陈忠之妻仇氏杀死,把头割去?今在法堂还不招吗?”胡曰:“民一生好善,品正行端,焉敢杀人?”官曰:“你曾对戚身康说过,还强辩做甚?”胡曰:“那是盗贼畏刑,扳咬故态,大老爷何得深信?”官叫提戚身康对质。谁知戚说未讲,“此人我认不得!”官大怒喊打,戚曰:“大老爷问他就是,我们红不挪浠,就把小人打死,也不能对质!”官命依然收卡。问胡二娃曰:“你招了的好。”胡曰:“这明明是你教供咬扳,强盗都有良心吗?大老爷何故忍心害理,冤民做啥?”官大怒,命打二百,胡还是不招;又上美人桩、夹棍,胡二娃知瞒不过,曰:“大老爷松刑,小人愿招!”遂将始末一一说出。
却说胡二娃,先前原与陈忠连界,地方他都卖得,后贫为盗,搬在城东居住。仇氏原是淫妇,夫久不归,朝夕咒骂,遂收拾倚门外望,原有招蜂唤蝶之意,一见浪子,怎不凑合?陈忠回家之日,胡二娃在人家打了阵牌方去。因夫归妇喜,谈叙久了睡觉即浓。胡二娃先将房门做有外开消息,因进房去,疑仇氏另有奸夫,即要杀他,又不知谁男谁女,心想女头搽得有油,见陈忠那头油气扑鼻,遂到那头将头切下。提至城门边,忽想此头有人看见怎得下台?因况汤元早起在煮汤元,他便轻轻把头放在担内而去。走到远处躲了年余,回家方才三日,被差拿获,把供招了丢卡。
官叫况汤元来问,况曰:“那早得头,心中害怕,又恐天明人见,忽见何豆芽走至面前,放担解臭,乃将人头放在担内,大老爷要问何豆芽才知。”官又叫何豆芽来问,何曰:“李国志父死做道场,喊送豆芽,挑进城来,一头忽重,也不觉得。到李家过了称,挑至厨房去倒,滚出一个人头,民急用豆芽掩盖,收钱回家。大老爷要问他方知。”官骂曰:“你们尽是小人行险,以图侥幸,并无一个好人!”这李国志在城开烟馆,当甲长。那日喊煮烟的汪麻子去洗豆芽,见头告知国志,国志许钱二串,教暗地埋了。汪麻子懒埋,顺将人头藏在阴沟。后问要钱,国志不认,吵了几句退工走了。官叫国志来问,国志遂言其故,要问汪麻子方知。官问汪麻子,不知帮那家人去了。官骂曰:“你为甲长,见头就该禀报,为甚隐瞒,出钱买好?岂得无罪?”即命丢卡,况、何二人各打二百释放。出票捉汪麻子,汪又贸易去了,数月方获。李国志已拖穷了,问头说在阴沟内,命差押去。头烂把骨取来,释放李、汪二人,详文上司,将戚身康、胡二娃斩首。此一案冤枉多人,牵连一路,直到此时方才结案。
却说陈忠人已结案,请何成珍进城分伙,把账一算,两年又嫌银二百多两,各分一半。陈礼分五百两,就将生意顶与陈礼,回家讲亲。这西林寺侧郑高轩之女兰英择婿太过,尚未字人,闻陈忠案明,又分千金,遂请媒说合。陈忠应允,迎娶过门,说笑之间,言及当年滚下毛厕之事,兰英好笑,说是天报。这兰英贤淑,夫妇和顺,劝夫读书。陈忠与成珍商量,成珍曰:“你我俱有家累,如何出门?只要发愤,在家亦可进功,不如送文父看。”陈忠先年从过汉南,两老庚把家交妻理料,一心读书。数年二人同榜入学,次科何成珍中举,生四子二女,以二子奉席禋祀;陈忠二子四女,二家结亲,家亦巨富。
从此案看来可知,善恶两途,祸福攸分。行善福至,作恶祸临,报应原是不差的。你看陈忠,因一念之善,戒烟放螺,不但免难得生,冤狱亦因此而解。陈礼成人之善,改己之过,亦得免死兴家。席成珍至诚遭冤,反得美妻巨富。何汉南唆讼绝嗣,财归他人。戚身康、胡二娃贼心狗胆,贪淫杀人,终于斩首。况汤元、何豆芽、李国志、汪麻子皆奸诈小人,暗地移害,终受其报。陈仇氏、席钱氏艳妆败节,一死于水,一死于刀。邹凤姑孝而贤淑,虽遭冤屈,终得昭雪;再嫁贤夫,存享富贵。郑兰英劝夫读书,亦得成名,沾其余光。易昌荣忠心抚孤,殷勤理料,后亦得其提携,衣食有余。即此而观,一念之善,可以格天心,免死亡,得美报。可见天之报应,因人而施,夫岂有一毫之爽哉?
活无常
不淫从来先受祸,节遭悍逆欺凌;见危致命不改心,任随冤孽妇,自有鬼神伸。
荣阳东乡王汝弼,家小康,数代好善,汝弼亦乐于施舍。因读书未第,弃而业医,常有济人之心。为人心直口粗,说话不离爹娘,开腔就是老子,因此少人请他。娶妻周氏,生二子,长克勤,次克俭,读书发愤。但克勤好喂雀鸟,汝弼常责不听。周氏以子聪秀,对亲务择大家,所以甘四犹未讲成。克勤立志读书,亦不为意。
时城内有饶天顺者,家资富足,女名巧莲,人材虽美,但娇养成性,少知妇道。因择婿太过,廿三犹未字人,其女似有怨言,他父听得急欲嫁之。闻克勤发愤读书,令媒去讲,周氏喜允。汝弼曰:“不可,他富我贫,门户不当,况他尚在择婿,今俯就而来说合,乃人大心变,欲急嫁耳。”周氏曰:“结亲攀高门,况是大家人女,规矩礼法比人好些,这亲结成,就是眉毛也长三寸,你还好高吗?”汝弼曰:“他虽富豪,乃大利起家,非世族可比,有甚规矩礼法?不听我言,后必追悔。”媒人又言女子美貌,嫁奁几千,喜得周氏手舞足蹈,那由丈夫作主,一口应承。及过门来,果然脾性乖张,嘴巴尖利,女工不做,一味打扮。汝弼叫妻教训,周氏以媳初来,不好开腔。
克勤原是志气男子,见妻半年不做活路,反要婆婆服侍,每夜教训。饶氏大不耐烦,因曰:“都是你穷背时,自己作苦!我妈原讲送个丫头来,你家又舍不得那碗牢饭,我又未学,叫我如何做法?”克勤曰:“贤妻呀,娘家之势不可恃,娘家之富不可靠,千很万很,自有才很。倘若穷了,向娘家多借几回还要受气;就是家富,也要勤才能保。自古王后犹然刈葛采苹,亲蚕自织,那有全然不做之理?况讨媳原为替手,今反要妈服侍,于心安乎?忍乎?”饶氏从此虽然动作,总是打东西,以泄其忿;公婆讲他说一还十,丈夫教他脸嘴,一家都要欺着。克勤几回发作,周氏又来劝住,兼之饶氏在娘家日多,只得忍耐。
一日,饶氏回来,娘家打发许多饮食,克勤把细糖煮货、干鸡腊鸭各样拿些奉与父母。饶氏见了骂曰:“那个天胆敢拿我的?你们穷鬼都要玩这些格,吃了怕要痫痢!”汝弼曰:“你的吃不得,你又是那个的?到底是不是我媳妇?”饶氏曰:“是你的媳妇,就该拿些好酒好菜来供养,怎么还吃我的?好不讲脸!”克勤抓着几个耳巴,饶氏就要与夫撞死。克勤一阵乱打,饶氏哭天骂地走去跳水,见无人救,假意跳入田中。克勤气急,拿棍把他入泥中。饶氏吃了两口水,一翻跁起,抱棍骂曰:“砍脑壳的!当真要把我淹死么?”遂上田去投娘屋。克勤抓着,提起双足倒拉回屋,还未进门,拉得衣破皮烂,痛苦难当,喊曰:“老子呀!我不敢了!饶了我罢,我自己走!”克勤不听,硬拉进屋,问曰:“你骂不骂了?”答:“老子呀!我不骂了!”问:“你泼不泼了?”答:“老子呀!我不泼了!”问:“你做不做工了?”答:“老子呀!我情愿一天做到黑了!”克勤指着骂道:
骂声贱人真可恶,忧得老子气难出!
亏你爹妈称富户,才是一个守财奴。
养出这宗不孝女,性子横得像毛驴。
三从四德不清楚,礼义廉耻一概无。
女工针黹全不做,只知穿红与着绿。
好言教了千万数,拙起肚子似母猪。
为人养儿接媳妇,原望老来得享福。
自我讨你狗贱妇,亲当路人都不如。
说你一句还十句,一张嘴巴叽哩咕。
一家大小都逼住,每日冲进又冲出。
今日散糖原爱汝,将你孝心来表录。
蠢妇动口就咒诅,这样忤逆世间疏。
你夫读书知事物,志气堂堂一丈夫。
怎容逆妇把亲忤,定要把你狗命诛!
这回权且饶过汝,看你臭肠改也不。
倘若泼性还如故,再来抽筋食你肉!
饶氏从此脾气果好,一天规规矩矩,勤做女工,再不多言,一家倒也欢喜。那知此妇又悍又狡,外面装得光生,心中实在痛恨,到娘家捡付蒙心药与夫吃了,从此克勤便成痴呆,不知事故,犹如废人,反要在饶氏手中讨吃。汝弼见子痴废,用心医治。饶氏不与药吃,反骂公公医坏,朝日吵闹,比前更横,使夫如奴役,母若姆,汝弼时常忧气,埋怨周氏。
一日,克俭吃酒,带了哥哥荷包,饶氏知道,咒骂难堪,连先人都吷了,还要拿棍去打。汝弼大怒,骂曰:“你这恶妇!太横得莫样子了!幺叔就算不是,为甚骂我先人?我今日把你打了,才去首你!”即寻棍去打,饶氏抽身进房,再不做声。次日汝弼看书忽睡,饶氏暗拿剪刀将汝粥胡子剪下,跑进房去。汝弼醒来,惊曰:“害了,这还了得!”叫周氏:“快来帮我把这逆媳打死!”见门已闭,喊周氏打门。饶氏将须藏好,高声骂道:
骂一声灾老汉,做些丑态真难看。
我讲你不像人,披毛戴角是兽禽。
你总想来烧火,几回暗地拉着我。
我都还看天命,未曾打你扒火棍。
你就该存天良,改个肚子换个肠。
那知你不认好,一心总想吃倒草。
还刁起一家人,个个把我来欺凌。
饶家女你去问,行得端来坐得正。
你还要把我压,逼住都要把灰扒。
今日里见无人,把我拉着就要横。
我才把主意打,剪你胡子一大把。
你还要气性大,反在门外糊乱骂。
我有须作凭证,任你今天来拼命。
我不信蛇是冷,定要陪你滚两滚!
我偏要开了门,你不进来不算人!
门打开你不来,未必此事就下台?
我回去告爹妈,要你龙神会搬家。
我还要把人喊,你屋不够挂烟杆。
到你家来面理,角孽告状都陪你。
不怕你会喊冤,班房都要你坐穿!
任凭你把我首,自己夹屎不知臭。
你才知饶家女,不是好惹母老虎!
汝弼忽闻此言,气得脸青面黑,开不起腔。饶氏便要回去投人,周氏拉着劝曰:“千万是那背时老汉不是,怪不得你媳妇呀!你要看娘的面,把这河水放了。”饶氏见有人转弯,便曰:“既是婆婆讲情,为媳应允就是。哼!不是看婆婆的面,要你灾老汉不得下台!”汝死心想:“我一世英名,却被此妇丧败,如今遭冤枉,怎好出门见人?不如自尽罢了!”周氏劝曰:“老爷不可,你若死了,知道者说他诬你,不知者反说你果有此事,是丑死的,定要背个恶名。听得省上医术好行,何不把须剃了,进省行医,不过半年,将须养好才回,谁人晓得?”汝弼思之有理,喊妻把须剃尽,拿两串钱,乘夜出门而去。饶氏从此更无忌惮。他娘家有个干兄,名魏道仁,人皆喊他“会倒屯”,饶氏做女时就与他私通;今喊来家,只说请他收私方账,常与魏昼夜宣淫,丑声远扬,周氏无可如何。见次子成人,择期完婚。
原来克俭岳父姓李名岚,是个穷廪生,品学俱优。因见克俭文章浑厚,定成大器,才将女素娥许之。过门来美而贤孝,举止端庄,言语温和,性情柔顺,见嫂忤逆大惊。过了三日,其嫂换些衣服,喊姑去洗。素娥曰:“这是当为妹洗的,怎敢劳动婆婆,添奴罪过?”饶氏曰:“你是孝媳妇,怕罪过,我是逆媳妇,安心要坐地狱的。你不知这老婆子原不识好,后来你才晓得为嫂不是过分。”素娥曰:“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若肯刻成,才是为好。”从此家中活路,皆素娥去做,有条有理,亦不见累,一家爱惜。饶氏间或去做,素娥便曰:“嫂嫂先来,累过多年,如今理当为妹代劳。”饶氏见素娥能干,初犹欢喜,后想己不如他,便生忌恨,每每寻故搓磨,稍不如意,恶言咒骂,素娥亦隐忍无怨。饶氏虽未感化,然亦不敢虐其姑矣。
却说周氏见素娥孝顺,极其怜爱;忽想老汉出门已有四年,遂与次子克俭商量去寻。克俭应允,临行谓素娥曰:“贤妻在家,须当稳重,切勿挂念,为夫不久自归。”素娥曰:“妻身怀孕已有六月,夫未在家,恐不稳便。”克俭曰:“贤妻免虑,夫即未回,有妈看顾,谅也无妨。”周氏曰:“儿此去千万要找着你爹回来,免得为娘挂牵。”克俭曰:“儿亦不忍爹爹在外飘流,此去务必寻回,不然儿亦无颜见母。”说罢拜别而去。这素娥十月临盆,果生一子,取名小金童。饶氏先前生得一女,取名玉莲,此时已有八岁,貌虽似母,性情不同,举止端庄,见母淫悍,心甚恶之,时常怒骂。母若喊他,偏要拗东拗西,最与素娥相得,喜带小金童。若饶氏怒骂小金童,他知斗骂,一句不让。饶氏亦畏惮之,总想败素娥之名,命魏倒屯勾引,素娥防身甚密,无从下手。
克俭一去七年不返,周氏思夫念子,积成重疾。素娥殷勤服侍,药必先尝,衣不解带,求神问卜,皆云吉少凶多。素娥夜夜跪香祝灶,饶氏亦来跪祝,但所祝者异耳:素娥祈姑速愈,饶氏祈姑速死。那知数定难留,于次年正月而死。饶氏把持家事,草草安埋。素娥守灵,想着苦倩,哭之不已,每日夜必向灵前痛诉一番:
婆婆死哭得来珠泪长淌,不由你苦命媳痛断肝肠。
也只想我婆婆百年长享,又谁知到半路把媳抛荒。
皆因是家不幸公把省上,丢婆婆忧哑气日夜凄惶。
为念儿积成病心常佛仿,又念儿读诗书未把名扬。
又忧着家庭中事不妥当,心难丢口难言百折回肠。
常自怨眼不瞎能见光亮,又自怨心不悍性情不刚。
家庭中凡百事一手撑掌,又劳心又用力辛苦备尝。
接媳妇把婆婆累得不像,凡迎宾与待客内外铺张。
媳进门日勤苦原是正项,我婆婆反怜惜常挂心旁。
才商量命你儿去把省上,一心要寻公公转回家庭。
那知夫久不归婆常怅望,因思夫又念子得病在床。
凡求神与问卜皆不松放,到今年忽一旦梦游仙乡。
可怜间子不能送终安葬,到如今只落得痛哭难忘。
丢媳妇年轻轻无有依傍,怎受得这家中臭气肮脏?
婆婆在天大事有人抵当,婆婆死有谁来与媳商量?
怕的是无妄灾从空下降,无婆婆又教媳怎样承当?
婆恩德媳未报半斤四两,到而今咫尺间隔断阴阳。
佑你儿早归家把事执掌,才能够与婆婆大做道场。
从此朝夕奉如生前。
饶氏与魏商量曰:“婆婆已死,只有李猴婆签眼,不如劝他改嫁,我二人免得躲躲藏藏。”魏曰:“事宜缓图,计要想,他夫未死,岂肯便嫁?不若如此如此,方可劝他。”饶氏点头称妙。喊曰:“请王大娘出来,送信人要见。”饶氏曰:“甚么信?”其人曰:“二先生的信。”饶氏喊素娥曰:“像是你丈夫的信样,你去问看。”素娥出,其人将信呈上。素娥曰:“你从那里送来的?”其人曰:“我是本处人,常在云南买铜,与二先生同店,他临死时,请店主写信托我带回的。”素娥回家看信,内写“儿不幸寻父不遇,游学瞐口。自京回云南住在某店,于某日得下重疾,托某铜客带信回家。不知妻孕是男是女,如男长大须命到某处来盘父骨”云云。素娥看了半疑半信,想:“信非亲笔,似乎难凭。”又想:“若是假的,事实又对。管他的,宁信其有,莫信其无。不如设灵事奉,纵然未死,也当生祠一样。”于是每日祭奠,身穿素服,朝夕哭泣。
一日,饶氏劝曰:“二嫂啥,夫死有大,何必过伤?你那莫良心的,未上一年就丢你守活寡,如今死了,若是为嫂,喜都喜不尽,那有眼泪去哭他哦!”素娥曰:“嫂嫂何出此言?古来贞女,望门守节,抚子承宗,况我已嫁生子,怎的不哭?”饶氏曰:“那是古人,你都比得吗?”素娥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饶氏曰:“我无非怜惜劝你,你才不识好。”玉莲曰:“你这老婆子才有样,嫁不嫁在人,与你何干?不是咸萝卜淡操心,替人展瘦劲!”饶氏心想:“这猴婆有子,定不改嫁,不如把他这个念头断了,然后才摆布他。”遂暗叫魏买毒药,放麦粑内与小金童吃。玉莲心疑,夺把曰:“快拿些我妈吃。”饶氏曰:“我特地拿跟金童吃的。”玉莲曰:“大家吃些。”饶氏曰:“你不必多嘴,与我走开些!”玉莲曰:“你不必多心,与我放甜些!”饶氏曰:“粑心有糖,怎的不甜?玉莲曰:“说你的心!”饶氏曰:“慢点,我的心还孬吗?”玉莲曰:“心倒不孬,就是歪了些儿!”饶氏曰:“你这卖千家的,这们嘴烈!我要把你首了!”玉莲曰:“首就要从你首起,我是有榜样的!”饶氏大怒,前去抢粑,旁有一犬,玉莲把粑丢与犬食。饶氏急赶不上,指玉莲骂曰:“我千辛万苦做的粑粑,你拿来丢了,我要你爆肚子!”玉莲曰:“爆肚也要从你爆起,有你这样娘,才有我这样女!”饶氏忿急去打,素娥忙来劝解。不久犬死,素娥大骇,喊玉莲谢曰:“今日若无莲姐,我儿性命休矣!”玉莲曰:“侄女气性不好,未免忤逆之罪,但一见不平,就忍不住。”素娥曰:“可怜你爹病废,伯叔又远去,王门只此一脉,莲姐保护乃莫大之功,何罪之有?日后还望莲姐看照,死生感德!”
饶氏见计不行,谓魏曰:“我欲逼他改嫁,我那报应儿护着,破我机关,如何是好?”魏曰:“不要说破,把他暗地卖了,乘夜连儿逼抢进轿,量他插翅难飞。”遂去托媒。时有湘潭富商骆鹏飞,四十无子,欲买一妾,闻媒言即至王家,托买货进屋;见素娥大喜,议银二百,随即交清,约次夜来抬。次日,魏去赶场,饶氏曰:“须要早回,莫误我事。”魏曰:“三更来接,何得误事?”
再说玉莲见银心疑,时时留心,今听此官方才明白,心想:“二婶待我甚好,岂可坐视?”又无计可救。此日正是克俭诞日,素娥备办香烛,对灵哭祭。玉莲曰:“婶婶呀,你还哭叔叔,何不哭你自己?”素娥曰:“我的苦命哭也无益。”玉莲曰:“不是那们说,我妈把你卖了,今夜来抬,你知道么?”素娥大惊求救,玉莲曰:“他们牢笼设满,我也救你不得。三十六计,还是走为上计。”素娥曰:“我娘家爹妈去世,兄弟上省,何处安身?”玉莲曰:“不如到舅公家去。“素娥曰:“身无半文,怎么去得?”玉莲即进母房,见母和衣而睡,知银在首饰匣内,遂连匣盗出送与素娥,曰:“婶婶快走,大路去不得,怕魏挨刀撞着。”
素娥用包袱把匣背起,手拉小金童,开后门翻垣而逃。行未五里,后面魏倒屯赶来。素娥见前有一陡坎,慌忙跁上,捧沙候着,等魏上来劈面打去。魏两目尽沙,一闪跌下,撞倒篱桩,把眼签瞎一只。素娥又拿石打去,魏恐丢命,顾不得疼痛,跁起急回,见接亲人已至,告曰:“人已逃走。”骆鹏飞曰:“那就退我银子!”饶氏曰:“被贱人盗去了。”鹏飞曰:“此话哄谁?难道被你用美人局骗了不成?”即将魏倒屯绑起,进屋去搜银子。忽见玉莲,鹏飞大喜,一手拉出绑在轿内。饶氏喊天叫地急忙来夺,被鹏飞一掌打倒,抬起飞跑,上船开舟而去。回至湘潭,玉莲哭泣,不肯拜堂。骆妻马氏性极贤淑,见此情景,叫夫不要逼他,使同己宿;问明来由,好言宽慰,言己无子,命夫娶妾,“你若肯从,必不相负。”玉莲见嫡慈良,只得应允,惟有咒骂母亲而已。
再说素娥当夜逃至舅家,他舅周国珍,家小康,为人正直,但爱打枪。妻童氏,性泼而妒。见素娥来家,问知冤苦,国珍怜惜,除房安顿。素娥把银交舅执掌,每年利息以帮口食,国珍应允。素娥不自作客,女工针黹,殷勤帮做,事舅如父母一般,闲时自教小金童读书。国珍见媳懒而素娥最勤,更加喜爱,常常劳慰,有好饭食,虽少亦必分赠。又爱金童,每外归必买糖饼。童氏心疑,想甥媳美貌,老汉十分爱他,会着话不断缠,莫非想吃倒草吗?从此常将冷眼暗视。
一日,小金童的书素娥有几字认不清楚,拿去问舅,国珍指点讲解。童氏进来,面忽变色,素娥慌忙退走。是夜,童氏谓夫曰:“我家固不甚丰,怎经两人来吃空饭?不如把李女子开销,使他另投别处。”国珍曰:“你这老婆子,好不贤良!他是孤儿寡妇,满腹禽冤,你不收留,他又何处安身?况他的银子,一年有四五十串钱的利,就天天吃肉也吃不完,怎说是吃空饭?”童氏曰:“是哦,我知你爱他,舍不得他去!”国珍曰:“他又勤快,又尽孝道,怎不爱他?”童氏曰:“我嫁你三十多年,未见你爱!”国珍曰:“那些不爱?”童氏曰:“有劳未见你夸奖,有食未见你推让。”国珍曰:“我不过劳烦他几句,你是我妻,见人殷勤,还要替我道劳才是,怎么还说这宗酸话?”童氏吵曰:“我知你的过场,留着他好做不要脸的事!”国珍唾面曰:“放你的狗屁!”童氏就来扯须,被国珍几个耳巴,童氏倒在地下,乱扳乱骂,一家都来劝解。素娥心如刀绞,想走又无去处,只得暗哭而已。
不远有一文昌宫,三月三的娘娘会,演戏庆祝。国珍之媳再三邀素娥看戏,素娥只得同去。见卖虾饼者,虾用粉裹,使油炸燥,其味香美。素娥想舅喜虾,平常捞食日多,遂买十个,回家一人送个,还有两个留舅下酒,捡放房内。国珍晚归,素娥奉之,国珍拿来下酒,食后肚忽疼痛,越痛越凶,一家惊慌,医还未至,竟已死了。童民见夫七孔有血,想病是吃虾饼起的,因前被打之恨,指素娥骂曰:“你这贱人!为甚把舅爷毒死?”素娥曰:“舅娘不要乱说!我与舅爷无仇无冤,况受大恩,丝毫未报,岂有毒害之理?”童氏曰:“你用虾饼毒死,还不认承吗?”素娥曰:“虾饼是买的,大家都吃了,岂单毒舅一人?”童氏曰:“饼放你房半日,不是你放毒是谁?”素娥曰:“舅娘不要冤枉好人!”童氏曰:“此时不与你说,事大事小,见官就了!”即投鸣保甲族长,进城报案。
官亲来勘验,见是服毒身亡,遂叫保甲族长去问,皆曰:“此暗昧事,我等不知。”官命将尸安埋,带童氏、素娥回县。先叫童氏问曰:“李素娥是你甥媳,无缘无故,焉有毒死舅爷之理?”童氏曰:“此妇外虽庄重,内实轻浮,是个杨花水性,因见舅爷爱他,时常夸奖,只道舅爷有意于他,便说些邪言,挨挨搽搽。我夫大怒,把他骂了一顿,叫他要惜廉耻,他因此怀恨,故将舅爷毒死。”官又将素娥叫来,问曰:“你舅爷如何死的,你为甚又在他家,是何情弊?从直诉来,不要隐瞒。”素娥叩头诉道:
大老爷坐法堂高悬明镜,听小女将冤枉细诉分明。
奴虽是乡村女生得愚蠢,也知道天伦重舅爷为尊。
皆因为饶氏嫂悍恶成性,发泼虿逼公公上了省城。
奴过门未一年夫又进省,一心要寻老父转回家庭。
那知夫去七年渺无音信,我婆婆苦思念得病归阴。
嫂奸夫魏倒屯来把计定,将小女暗卖了二百纹银。
蒙侄女玉莲姐与奴通信,盗银子赠与奴出外逃生。
奴携儿黑夜里舅家逃奔,蒙舅爷收留我天大恩情。
二百银交舅爷替奴收领,将利息作母子口食柴薪。
三月三会场上买了虾饼,留两个送舅爷去把酒吞。
到晚来忽然间得了急病,腹疼痛如刀绞一刻归阴。
舅母娘起疑心捏词妄禀,望仁天与小女洗雪冤情。
“你舅不吃虾饼,肚不疼痛,吃了虾饼须臾痛死,饼是你的,不是你毒是谁?”
那虾饼一家人奴都送尽,焉能够只毒死舅爷一人?
况小女出娘胎品行端正,岂敢去灭伦常毒害长尊?
“谅必因奸不遂,挟忿毒死舅。此事合情,何须强辩!”
呀,大老爷呀!
为甚么将命案捕风捉影,平白地诬小女不美声名?
奴若是贪淫欲早该出姓,那有个年轻女去找老人?
“不怕你会说,他告的有凭,你说的无据,怎挣得脱?”
呀,大老爷呀!
这都是舅母娘起心不正,一面词又何必信认为真?
况小女受舅恩报春未尽,说毒害天地间那有此情?
“你舅原是服毒身亡,又经本县验过,这个就不是诬你了。”
呀,大老爷呀!
或者是我舅爷寿数该尽,或时症或痧戾误把命倾。
还只望大老爷细揣情景,将此案讯明白存殁沾恩。
官想此案因奸不遂,挟忿毒毙,似不合情,疑有别故,随即退堂。童氏见官不究,恐官司打输,诬告加等,遂将素娥带来二百银子托人送官。官见银黑心,苦打成招,画押丢监,申文上司不题。
却说小金童见母坐监,每日哭泣不已,乞食奉母,逢人便问:“我母遭冤,打啥主意才救得出?”有人笑曰:“除非把下毒人捉住,招了供,你妈就出来了。”金童曰:“不知姓名,要那个才捉得到咧?”其人曰:“喊无常二爷去,包捉得到。”金童信以为实,到城隍庙无常面前,叩头祝曰:“无常无常,听说端详。我妈遭冤,身坐禁墙。为的舅公,服毒身亡。事无头绪,凶手潜藏。惟你无常,管理阴阳。出门叫案,从不带汤。何人下毒,那个为殃?世人不知,你必知详。小子恳仰,大发慈良。把他捉住,拉上大堂。使他自认,搭救我娘。信香三柱,头叩两双。倘得伸冤,没世不忘!”小金童天天叩恳,极其真诚。
过了半月,上司回文转来,说是逆案,命就地正法,剥皮示众。把素娥提,谓曰:“此事是你自作自受,死了不要埋怨本县。”素娥恨曰:“奴以玉洁冰清,负此恶名,含冤而死,此恨此怨,悠悠苍天,曷其有极!”即仰天大哭。忽然一股旋风扑上堂来,饶了三匝,尘土飞起。官大惊骇,见一人站在面前,正是:
脸上胡须八字开,尖帽写着“你也来”。
麻布衫儿摇摇摆,足下穿双谷草鞋。
官曰:“你是甚么人?胆敢乱我堂规!”只见那人上前打拱说道:
叫声邑侯不要忙,细听吾神说端详。
此案之中有冤枉,休把人命作寻常。
“你是何人?有何冤枉?来此何事?”
我是差人有名望,谁个不知是无常?
见你决案未妥当,因此显化到公堂。
“本县有那些不妥?你讲。”
李氏素娥孝行广,苦守节操似冰霜。
鬼服神钦人尊仰,遭家不造起祸殃。
“甚么祸殃?从头说来。”
他嫂饶氏良心丧,忤逆淫妒世无双。
他与奸夫设罗网,要把李氏逼下堂。
一计想把侄害丧,他女救护才安康。
二计命人把亲抢,李氏逃往舅家庄。
他舅平日伤生广,四季步猎在山岗。
伏鸟孕兽被枪响,一命即将二命伤。
冤冤相报还命账,因此食虾遇毒亡。
他妻童氏太混账,脾性乖戾少慈良。
李氏勤劳夫夸奖,他便疑夫欲偷香。
唆夫起逐吞银两,被夫打骂把脸伤。
因此怀恨在心上,捏词诬告到公堂。
邑侯既疑情不像,就该仔细来揣详。
为甚见银生妄想,苦打成招丢禁墙?
此女今虽受苦况,前程远大福无疆。
邑侯若把他命丧,异日无人怎下场?
此祸原魏倒屯酿,他的罪过似汪洋。
倘若逃走无影响,日后你才费筹量。
此案重大如山样,关系前程岂荒唐?
如今不听无常讲,后来难免见无常。
说毕,倒地如死人一般。官大惊疑,问左右曰:“此人是谁?”一差禀曰:“此是魏道仁,混名‘会倒屯’。”官想:“既是魏倒屯,无常之言必非虚诳。”命左右取水喷面,即时苏醒。官问曰:“你这狗奴!为甚奸人妻女,逼嫁节妇?”魏此时尚未清醒,因曰:“此事难怪小人,实饶氏做女之时把小人勾引,及逼嫁李素娥,乃饶氏所为,小人不过帮忙而已。”官听此言,益信无常是真。
各位不知,此时素娥遭冤正法,因金童诚心感动无常,播弄魏道仁穿他衣服上堂伸冤,以救其命。官传童氏上堂,骂曰:“你夫是伤生太多,冤鬼索命,何得诬告好人?”童氏曰:“小妇之夫实素娥毒死的,望大老爷详情!”官曰:“你这恶妇!疑夫偷情,唆夫赶逐,反要捏词诬告,今见本县还不认吗?”命左右掌嘴二百。方打八十,童氏痛苦难当,喊曰:“大老爷施恩!小妇错了!”官即将童氏枷号三月,方才释放。又把魏倒屯丢卡,开释素娥。
此时素娥无家可归,母子乞食度日,心想丈夫上省寻亲,不如乞往省城,访问丈夫消息。一日,至一大桥,见前面旌旗蔽日,戈戟逐队而来,母子忙避桥下。后面两位官员一老一少骑马而来,行至桥边,马不过桥,那官命左右搜寻,左右将母子拿到官前。那官问曰:“你这乞妇是何方人氏?为甚在此,使我马不过桥?”素娥禀道:
老爷在上容告禀,细听乞妇说原因。
奴名素娥本李姓,一十八岁嫁王门。
夫君克俭多秀俊,母命寻亲上省城。
“你公公叫啥名字?”
公公汝弼有学问,精习医理济世人。
“又为何事出门?”
嫂嫂侥氏忤逆甚,寻故把公逼出门。
奴夫寻父去无影,婆婆得病命归阴。
说到此处,马上官员大叫一声,跌下马来,左右慌忙扶起,骇得素娥话不敢说。那年老官曰:“你忙忙往下讲!”
嫂嫂从此心越狠,他有奸夫魏倒屯。
苦苦逼奴不改姓,将奴暗卖二百银。
奴家闻知往外奔,逃到舅家去安身。
那知舅爷又废命,舅娘做事太不仁。
诬告奴家谋舅命,苦打成招问剐刑。
多感无常神显圣,上堂与奴把冤伸。
虽有家乡难投奔,因此乞食把夫寻。
只见二位官员眼泪双流,衣巾尽湿,喊曰:“呀!你就是我贤孝媳妇!可怜落于乞讨,快来相认!”素娥仔细一看,后面官员正是丈夫,因仪容非昔,打扮不同,所以睹面不识;及问年老官员,才知是他公公。
各位,他父子何以做官?只因王汝弼当年乘夜出门进省,医道颇行,因医提督桂秀岩之病,相与交厚。时金川用兵,朝廷命桂征剿,桂带汝弼随军治病。桂命游击宋元俊为前锋,宋好酒失机,大败丧师,佳杖责之,仍命立功赎罪。宋怀恨,寻桂细节,妾奏一本。朝廷将桂革职留任,命额驸公尚书福隆安至金川审问,查其所奏尽虚,遂坐宋正法,复桂原官。福公在金川不服水土得病,桂荐汝弼,数剂全愈,福公心喜,带汝弼进京。从此医道大行,福公保奏署理太医院事。及王克俭奉母命寻亲,上省访问,知进金川,即往金川;半途无费,乞食前行,至金川而父已进京矣。克俭此时进退两难,遂在营中材帛大头军走跳。时正冬月,克俭衣单寒冷,抱一薰笼在营前瞌睡。是夜贼子正来偷营,见无影响,放胆前进,挥兵如蜂拥而来。时营前设有九子连珠炮,药线已上好的;克俭见贼,急无计退,顺手将薰笼之火抓放引上,只见轰声不断,克俭昏扑倒地。满营惊起,见无动静,请问放炮之人,见炮边睡一人,拉起来问,克俭因言贼来放炮之故。出营一看,尸横遍地。天明点数,打死二千余人。桂公叫克俭进帐劳问,见他衣敝而貌秀,叩其所学,对答如流,桂喜留为幕宾,参赞军务。克俭数献奇策,无不效应。金川已平,以功授军中参谋挂协台衔,随桂回京复命。父子相逢,悲喜交集。克俭随桂引见,授广西桂林总兵。父子上表,告假回籍,进省投到,各衙俱迎。事毕回乡,路遇素娥,各诉离情。汝弼闻官受贿诬媳大怒,命左右往荣阳县进发。
再说童氏法满回家,他娘家叫童氏去告上控,言服毒身亡是官验出,何得假以鬼判释放凶手?显是受贿埋冤,恳祈提讯。上司提前卷来看,因县官释放素娥未曾再详,上司心想丁封已去许久,何得又告上控?批县官蒙混办理不实,限一月清结,不然候参。官大惊,埋怨无常,命差夫拿李素娥。
此时正逢汝弼来县,官言恐惧,出城道接。来到公馆,汝弼曰:“父台为甚不察情,希图落案,冤枉好人?若非无常,我媳岂不枉死?”官曰:“虽是卑职不明,但此案原有可疑之处;及放了公媳,目今尸亲又告上控,还望大人原谅。”汝弼命把案卷送来,由克俭看了,低头沉吟,又问素娥送虾饼情由,素娥一一告知。克俭曰:“食饼俱在一时否?”素娥曰:“余皆午食,独舅晚食。”又问:“饼放何处?”素娥曰:“用碗装着,放房中抽屉上。”克俭曰:“此案我知之矣。”即与官同至周家,把舅祭毕,命办虾饼,照前放着,命人暗视。至日落时,有指大蜈蚣在碗旋嗅,视者微咳,即入壁中。神者出禀,官曰:“多得贤乔梓高才,将此案办活,卑职沾光多矣!”即以饼喂犬,不久而死。官曰:“此案系魏倒屯与饶氏逼嫁所致,魏已禁卡,饶氏还究不究治?”汝弼曰:“焉有不究之理?”即一同回家。
那知饶氏闻公荣归,已自缢死,克勤倒还无恙。父子将魏奸淫饶氏、(饶氏)忤逆、蒙夫毒侄、逼嫁情由,装放案中,命官申详。回文转来,将饶氏之尸殛以示众,魏道仁就地镇法。官命人解下饶氏,抬到城中逾夕抛尸。又提魏上堂,汝弼骂曰:“狗奴!你害得我一家离散,产业销亡,也有今日!”官命推出斩首。克俭与无常换衣送匾祭奠,随后回家祭祖宴客。事毕,父子到桂林上任,汝弼将克勤用心调治,后渐清醒,另娶生子。素娥思玉莲之恩,接到任上去耍,回去打发万金。此时玉莲已生一子,享福不尽矣。小金童读书聪明,二十四岁即点探花。汝死、素娥俱享高寿,无疾而终。
观此可知,孝逆二者,祸福攸分。孝之大者,可以动鬼神而格天地,其后之美报亦大;逆之甚者,总想害人,谁知自害,其后之恶报亦惨甚矣。人之不可不孝也!
双血衣
士责行端品正,师忌败德轻言。心动机先优祸冤,未死声名早玷。
宁远府越□县有一骆心田,读书聪明,身材俊秀,数列前茅。家不甚丰,舌耕为业,为人口能舌利,好谈闺阃。光绪二年,在太平场外南华宫设馆,有蒙童几个,坐学十余。西侧有一倪泽山,贸易出身,积得千多串钱,佃南华会房屋,在做鸦片烟生意。娶妻彭氏,容貌秀美,为人贤淑勤俭,敬顺丈夫,但好打扮,平日间都要搽胭抹粉的收拾。生子春林,年方八岁,亦在馆中读书。那房一正一横,无有墙垣,彭氏常在阶前纺花,心田放学出外便见,看他人材既好,打扮又妙,未免爱慕思淫,遂常出外偷看,想去苟合,奈是老师身份。又见一少年,每逢泽山出外,便来与彭氏言谈,说说笑笑,似有心而未到手者。心田妒心忽起,想:“我久有此心还未动手,你是何人,敢来占我之先?”意甚恶之。一日,看妇而归,行至厢房边,见四下无人,春林出外,即问曰:“你家常来那个少年是谁?”春林曰:“是孙表叔,在街上开,他哥哥之子亦在馆内读书。”心田曰:“就是孙桂元的叔叔哦?他来你家做啥?”春林曰:“来陪妈摆龙门阵嘛。”心田曰:“莫非你妈与他麻打伙吗?”春林曰:“啥子叫做麻打伙咧?”心田曰:“你走哦。”春林想道:“走就叫做麻打伙,这言子斩得有趣。”用心记倒。
一夜,春林读书,泽山见子声音高朗,字句清明,心甚欢喜,想道:“今年幸遇骆老师会教书,若多从几年,还怕读得出来。”遂吩咐妻曰:“若有好酒菜可送些与老师,他好用心教我春林。”彭氏应诺,即去睡了。春林读了一阵,曰:“爹爹,我读熟了。”泽山曰:“再读几(遍),到明早一气背完,那才乖哦。”又读一阵,春林想睡,说道:“爹呀,莫读了,我要麻打伙了。”泽山曰:“甚么麻打伙?”春林曰:“要走了咧。”泽山曰:“走就是走,甚么又叫麻打伙?那个教你讲的?”春林曰:“是老师讲的。”泽山追问,春林将骆所问之言一一告知,泽山大怒,骂春林去睡,心想:“我这妇人才不是好货!做些丑事剪我眉毛,又被先生看出,叫我如何出外见人?不如把他杀了,出口恶气!”又想:“捉奸要双,无有实迹,如何杀得?”遂定了一计。次日,把烟收拾一挑,又提四碗在外,嘱妻曰:“闻府里烟涨,我拿四碗去看行市,如果涨了写信回家,你喊脚夫送来。”彭氏曰:“信又几时送回?”泽山曰:“至快也要五六日。”遂提烟上街去评。他表弟问:“那里卖的?”泽山告以拿到府中去看行市。又问:“几时回家?”答要半月,评毕而去。
他老表名叫孙子良,为人轻浮,不务正业,专爱嫖赌,父兄屡戒不所。因见彭氏美貌,有心偷香,时常借故来家与彭氏言谈。彭氏口虽爱说,心却不苟,念是至亲,与他谈叙家事,奉菸倒茶。子良疑表嫂有心,碍着表兄尚未下手,今听进府,正中其机。彭氏因夫远出,夜间害怕,喊对门王三嫂作伴。这王三嫂脾气乖张,懒而好睡,常骂公婆,相欺妯娌,与彭氏交厚,闻呼即至。是夜,上床腹中微痛,告彭氏出外解臭,彭氏不觉睡去。
却说孙子良候至二更,收拾得苏苏气气来到倪家,从户侧翻进去,过了毛厕,方转屋角,一溜跌地,起看地下黑区区一堆,细看好似妇人,心想:“表嫂未必在此等我?”模着金莲大喜,摇又不动,摸至胸膛,衣是湿的,用力一拉,才知死了,骇得魂飞魄散,抽身就走。方要拢街,见一人提灯而来,却是倪老表。泽山问曰:“表弟,你到那里?”子良曰:“我我我到前面收账。”又问:“你身上是甚么?”答:“我我我跌尿缸边,把衣打脏。”慌忙而去。泽山心想:“我假言出门,原要捉奸,谁知被他走脱了,他身血从何来?”忙忙归家,见门半掩,喊妻不应,房门亦开,心愈疑惑,大声骂曰:“这还了得!夜不关门,等候那个?”彭氏惊醒,见是丈夫,说道:“怎么你又回来了?”泽山曰:“你约了谁人,此时门都不关?”彭氏曰:“我等王三嫂,他解臭去了。”问:“他来做啥?”妻曰:“你说进府,我一人害怕,喊他相伴。”问:“他解臭许久,尚不进来吗?”彭氏喊了几声不应,提灯出外来看,见杀死在屋角地下,大惊喊曰:“完了!完了!那个把他杀了?”泽山出看,便曰:“此必是孙子良杀的,先前见他满身是血。”彭氏曰:“既是他杀,被你看破,今夜不去捉获,倘若逃走,如何下台?”泽山思之有理,想妻声口又像未曾通奸,即去投鸣近邻保约来家看明,请保约派人去捉凶手。众人一齐动身,泽山曰:“待我截住后门,莫被走了。”保约至孙家便喊子良,他妻答应:“未有在家。”众人曰:“先前看见回家,怎不出来?我们就要打进!”那知子良果然骇逃,方开后门,被泽山拉住,转到街上,保约将他锁了。次早报案,把人交官。
此地离县不远,官即下厂勘验,系胁下一刀废命。叫保约来问,保约禀泽山见子良衣血情由。官问倪泽山曰:“他与你是亲戚,怎到你家杀人?”泽山曰:“他欲奸我妻,恨王三嫂挡住,故将他杀死。”官曰:“你既知他有奸,就该防备,何致酿出命案?”泽山曰:“民假言远出,原要捉奸,谁知被他走了。”官曰:“他即走了,怎知有奸?”泽山因言骆老师看见时常来家,对于说“麻打伙”的情由,且曰:“奸之成与未成,尚未查实。”官点头,命泽山将尸收殓,打了封皮,即带泽山回县。坐堂,叫孙子良问曰:“你这狗奴!为甚行奸杀人?今在本县台前,还不实诉吗?”子良口称冤枉,说他收账溜跌是实。官曰:“可将血衣呈来。”孙曰:“衣已洗了。”官大怒曰:“分明是你杀的,还要强辩!”命左右:“与爷重责一百!”子良还是称冤,官命用美人桩把子良上起。子良此时万无奈何,只得喊曰:“大老爷松刑!小人愿招。”官喊放下,子良哭诉道:
这一个美人桩刑法实狠,弄得我周身上汗似水淋。
指头上捆麻绳筋骨断损,死不死活不活眼爆头昏。
这都是好淫人遭的报应,才动手就犯跷怪得谁人?
“还不招吗?”
呀,小人愿招!
平常时见表嫂貌美容嫩,又兼之会打扮实在爱人。
我一见那猿马拴之不稳,常托故到他家去通殷勤。
我表嫂人谦和菸茶相敬,我只道他于我也有此心。
见表兄出远门喜之不尽,到那夜二更后前去通情。
至屋侧从茨墙跃身而进,转户角足一溜跌下埃尘。
起来看好似个妇人睡定,用手摸才知道命已归阴。
骇忙了急跳出回头就奔,遇表兄起疑心捉我进城。
这便是小人的直言无隐,也不知他家中杀死何人?
“谅必是狗奴与彭氏通奸,被那妇人看见,你想杀人灭口,还要强辩怎的?”
呀,大老爷呀!
民虽然起淫心未上淫阵,此片心对得过天地鬼神。
王三嫂是下人知也无损,焉能够犯法律把他命倾?
“既未成奸,谅必见那妇人疑是彭氏,逼奸不从,又恐他喊,故将他杀死。还不招吗?”
呀,大老爷呀!
并不是去逼奸将他废命,他先前已被人杀丧幽冥。
这是我点儿低正行霉运,撞在他罗网内恳祈原情。
“狗奴!实在嘴烈,左右拿抬盒来,与爷装起!”
这一阵受抬盒如要过命,好一似阎王殿走了一巡。
再不招这性命定然有损,到不如且招了侵来调停。
大老爷把刑法快快松阵,王三嫂本是我杀丧残生。
招毕画押,命呈血衣、凶刀,子良说在家中,即时丢卡,叫差去取衣、刀。
那知子良父母听儿已招供,恐有血衣把案落了无有生路,遂一家皆躲。差来并无一人,回县禀官,官将子良提出,又苔一千,复收进卡。可怜子良又无亲人与他团仓,受尽私刑,板疮又痛,万莫奈何。方过五日,又打二百,以致不能站坐,只有一线之气。三次比案,用门板抬至堂上,子良告哀曰:“小人打不得了!爹妈不献血衣,望清天施恩,押小人回家去取,爹妈见民受苦,自然要献出来。”官曰:“狗奴!希图回家买法逃走么?”子良曰:“小人将已就死,独自归家也难逃走,况有差人押着。”官即命差押去。抬到家中,父母、妻子、兄嫂相向而哭,子良见此情景,放声大哭道:
见爹妈不由儿肝肠痛断,见妻子与哥嫂心如箭穿。
都只为倪表兄家出命案,儿不该贪淫欲钻入绰圈。
又不知是何人狼心狗胆,杀死人惹得儿血染衣衫。
倪表兄起疑心捉儿送县,受不起苦毒刑才画供单。
无衣刀就与儿一千小板,打得儿两腿上皮破血鲜。
丢卡中无亲人把钱讲断,将你儿放毛厕臭得难堪。
屙尿的对着儿一身洒满,唾口水捉虱子放儿身边。
到晚来那臭虫成了线线,足上镣手加肘任他饱餐。
板疮上那虱子尽都满,又在痒又在痛好似油煎。
一晚上到天明鼓起双眼,白日里受遭路刻不能安。
疮结疤法堂上又喊比案,虽然是二百板胜过二千。
弄得儿难行坐又难立站,无钱使无人问怎把命延?
比三案儿求官大施恩典,才命差押着儿转回家园。
呀,爹妈呀!
如不信你将儿两腿细看,血糊涂肉青肿脓水不干。
呀,爹妈呀!
难道说儿受苦都不怜念,为甚么藏衣刀不献与官?
“只说有了血衣把案定了,莫得生路,那知我儿这般受苦?”
呀,爹呀,妈呀!
有血衣无非是把儿头砍,无血衣受比案好不作难。
受斩刑只一刀即时了念,受比案隔几日要入九泉。
与其在受苦刑时死时转,到不如早些死也得安然。
“有衣无刀拿啥去献?”
无凶刀打主意也要呈献,杀猪刀洗手刀可救眉燃。
“呀,儿呀!你莫哭了,爹妈知道即去办来。”
呀,爹妈呀!
要看儿今日里多看两眼,恕你儿不能够送老归山。
呀!妻呀!
你若是要看夫就此快看,从今后鸳鸯鸟定要打单。
呀,哥嫂呀!
倘若是丁封到法场取斩,望哥哥收尸首莫使狗衔。
念小弟是凶魂难回家院,逢年节在门外多化纸钱。
诉不尽别离情活长日短,要相会除非是梦里团圆。
哭毕,其妻把血衣拿出,他父寻刀,下午同子良进县交官,把卡和了,方才回家。
却说子良之妻伍氏亦大家女,为人贤淑,见夫遭冤,终日啼哭,求神许愿,问卜抽签,都说是恶孽所致,要灾满才有生机。伍氏进县把谶言告夫,子良心想:“我遭此冤原为好淫所致,倘不偷情,那有此祸?”又想:“弥天之罪,一悔可消,我从此痛悔,或生或死,撞我造化。”遂对天盟誓,戒淫端品,“若得伸冤出卡,愿将身作劝,以赎前行。”
再说此官原是对年缺,此时期满卸任。新官姓林,乃是实授,爱民有才。子良递呈诉冤,官因移交事忙未及审讯。至三月初六,乃子良生日,他妻伍氏办些香烛,带起侄儿桂元,各庙烧香,恳求菩萨佑夫脱难。来至南华宫把纸烧了,尚未磕头,忽龛内天花板上挤挤揸揸的响,着了一惊。把神敬了,桂元胆大,从柱头扒上去看,见一耗子在跑,遂扒进去,见一件衣裳,拿下一看,本是骆老师的,因曰:“前日失了此衣,癞这个癞那个,还在此处。”伍氏曰:“你知是他的?”桂元曰:“此衣我认得,缝的黑布纽子,不信你问他们。”此时众蒙童都在正殿里耍,俱说是老师的。伍氏见衣上尽是血迹,被耗子咬了两个眼。———那知耗子在上吃血,钱纸一烧,火气冲上,冲得耗子乱跑,因此在响。伍氏把衣拿着,叫众徒莫告先生,回家告知公婆。公曰:“此人必是先生杀的!看他情形定是有心于彭氏,前去奸淫,撞着王三嫂一喊,因此杀死。若不是他,如何对春林说‘麻打伙’那话?”众人都说是他无疑,即进县做呈报,递以血衣为凭。
官看毕,调前卷来看,把血衣一比,里外翻看,又看凶刀,说曰:“这人是此人杀的,前案冤矣。”左右曰:“老爷何以知之?”官曰:“前案血衣血未浸透,面上起,定是染的;刀无形迹,便知是假。此衣之血内外浸透,定是真的,以此知是他杀。”左右拜服。官即命差将骆心田拿来,官曰:“你这狗奴!为甚教书人都不守礼法,胆敢犯淫,杀毙人命?如今败露,还不招吗?”心田曰:“童生教书素讲品德,曾在何处犯淫杀人?老父台切勿平空冤枉!”官曰:“狗奴去奸倪泽山之妻彭氏,反将王三嫂杀毙,又有血衣为凭,还不认吗?”心田曰:“童生之衣前日失去,满堂尽知,或者别人偷衣前去杀人也未可知,望老父台详情。”官曰:“此话诳谁?衣是你的,况又对徒弟说‘麻打伙’那样秽语,怎能辩脱?”心田曰:“那是童生见他丑态,无心说出,童生知错;至杀人之事,实不知情!”官思曰:“不有淫行,焉讲邪话?”命左右打戒方二百,心田还是不认,官命用夹棍夹起,心田实在难过,哭泣诉道:
这一阵受夹棍实在老火,夹得我眼流水直往肚落。
那汗水往下流滴滴哚哚,周身上似火烧胜于刀割。
真真是黑天冤飞来大祸,满身上生有口辩之不听。
老父台又何必苦苦冤我,我也是读书人满腹才学。
胆子小气力单斯文妥妥,夜晚些怎出门把人杀却?
“士而无行,无恶不作,左右与爷催刑!”
再催刑这性命定然难躲,弄得我死不死活又不活。
五脏内起青烟只是冒火,头欲裂眼欲爆气也要落。
老父台呀!
前十名我也曾数回考过,一心想登金榜及第联科。
焉能够坏品行自造罪过,平白地把功名一笔除削?
况他是东家娘其子从我,又岂肯作禽善去贪淫欲?
“还要嘴烈,左右赶紧催刑!”
又催刑比前番更加难过,夹得我这一阵屎尿齐痾。
霎时间气不来巳曾结果,转眼间不知道怎么又活。
我心想招了供声名就堕,若不招定然要命见阎罗。
读书人丧声名实在不可,就死了也被人指我背壳。
任随你把童生一身夹破,冤枉事硬不招其奈我何。
“狗奴实在不招,左右与爷把刑松了。”过时许,复夹复催。
是这样苦毒刑实在刻苛,生而死死又生怎么煞搁!
我先前不招供真真有错,就上天与入地也难逃脱。
倒不如受冤屈把供招过,自然有菩萨知观音弥陀。
这都是起淫心轻言招过,挨手掌受夹棍怪得谁何。
“快些招来!”
老父台善详察犹如见过,杀人事尽是真半点不讹。
“凶刀放在何处?”
那一夜执凶刀慌忙逃躲,见石眼丢进去忘记那坨。
“到底你与彭氏有奸无奸?”
论行奸是初次并未摆伙,我焉敢坏名节胡言乱说?
招毕丢卡,即提孙子良出卡,当堂开释。
再说骆心田并无妻室,只有孀母一人,闻子遭冤,急进县来。问至卡门,禁子放进,见于项带铁绳,足镣手肘,衣服全无,立在尿缸之下,形容枯槁,叫道一声“儿呀”,即气倒在地。心田急忙喊叫,半晌方醒,哭曰:“只说我儿读书上进,扬名显亲,那知遭冤坐卡,叫为娘怎想得过?”心田曰:“这是儿前世之冤,今生之过,错出一言,致遭此祸,如今悔之已晚!”母曰:“儿可作一冤单,为娘破命去告上控!”心田曰:“孩儿心乱如麻,怎能做词?想来上控亦不可告。”母曰:“不告上控,倘有不测,娘靠何人?”心田曰:“母亲勿忧,血衣虽是儿的,但无凶刀,案不得结,慢慢设法,自有生机。且把卡和了,儿才得活。”其母和卡,告尽哀怜,总和不好,心田叫母去求局绅。这心田为人口虽尖利,尚无大过,士林都还见得。局绅见请即去,一串钱把卡和好。逢着比期提出追问凶刀,心田一口咬定丢藏忘了。此官憨良,又念斯文,只打二十戒方,所以几次追比不甚吃亏。心想:“我是老师,讲说邪言,道此冤枉,品行有玷,名节俱亏,使斯文扫地,儒门倒霉,真名教之罪人也!若不痛悔,牢底怕要坐穿。”于是默对神天誓愿:端品正行,斩断邪念,教育人材,天天悔恨。
那知人有诚心,神有感应。一日,林大老爷验尸回来,离太平场不远,尽是山路,窄狭难行。路旁有一古坟,官轿转弯前行,从古坟上过,忽然踩崩。大班跌下坟穴,见把杀刀,大班捡上。官问何物,大班交官,官见刀起血锈,想骆心田供称刀藏石眼,此刀定是他的。回衙提心田来问,依然原供。官曰:“凶刀本县已得,何须隐瞒?”即递与看,心田曰:“此刀是犯生火房的。”官曰:“狗奴,供称刀藏石眼,此刀是石眼拿出,何得又推火房?”心田曰:“火房常用之物及门尽都认得,犯生前供实是畏刑诳认,衣裳亦是失了的,此心可对天地鬼神,并无欺哄。”官曰:“衣是几时失的?”心田想曰:“火房洗衣交我,放床头上,次夜倪家即出命案,又过两日犯生方知,便清问不出。”官猛省曰:“此案把你屈了,你火房叫啥名字?”心田曰:“叫何四麻。”官即命差将何拘至,骂曰:“狗奴!快把杀王三嫂之事,从直招来!”何曰:“杀人之事,要问老师才知,小人如何晓得?”官曰:“狗奴!偷衣顶名,将人杀死,还不认吗?何曰:“大老爷冤枉,小人实不知情!”官命拿夹棍来把他夹起,何四麻一见夹棍,骇得战战兢兢,战曰:“大老爷不消用刑,小人愿招。”于是从头细诉道:
大老爷不必动棍棒,听小人从头说端详。
民家贫出世多混帐,今年子帮工在书房。
每出外庙门抬头望,见一妇生得甚光扬。
周身上衣服极漂亮,我一见魂魄就飞扬。
心想要与他偕俪伉,又奈我身低貌不光。
每日里心中生妄想,有一日寻柴在厢房。
听老师在外把话讲,喊春林说话甚有祥。
麻打伙说来如此样,我只得心中暗思量。
那妇人老师必看上,他心里定然想偷香。
倘若是与他同罗帐,这厚味我又怎得尝?
还须要先把主意想,打冒诈顶名到他庄。
说老师妇人必尊仰,不费力就与他同床。
忽听得他夫把府上,我乘夜偷衣往外飏。
拿杀刀防身把胆壮,二更候轻轻跳过墙。
毛房中现出有灯亮,走拢去忽又息了光。
出来个妇人影子晃,我只说彭氏美姣娘。
拢上前将他来搂上,那妇人此时着了忙。
要发喊抚嘴难松放,他伸手抓住我肾囊。
痛得我希乎把命丧,才抽刀杀他入黄梁。
骇忙了抽身回头往,衣有血怎好进庙廊?
暗地里送在花板上,想神仙也不知行藏。
那杀刀血染无光亮,磨去了又起锈如霜。
怕别人看见知影响,即丢在古坟内中藏。
那知道恶人天不相,有冤鬼朝夕随身旁。
被耗子暗地把祸酿,引孙家寻出血衣裳。
冤老师我才把心放,想可以漏网免灾殃。
遇仁天轿过古坟上,偏作怪正头踩个哐。
将凶刀拿来呈官长,因此上把我来谙详。
将小人拘到法堂上,骇得我心内无主张。
不招供难以受刑杖,杀人事从此诉短长。
望青天施恩把我放,念我是初犯沾个光。
招毕,画供丢卡。把骆心田开释,谓曰:“此案皆你一言惹出冤枉,论理都该责打,念你先已受刑,姑从宽议。读书人当要言不妄发,守颜子之四勿;行必谨慎,效季文之三思。至于淫欲,切不可犯,从此回家务要改过自新,忽负为读书人可也。”
心田叩头认错,回家修身立志,谨言慎行,教书尽心,常与子弟讲究孝淫两条,极其严禁。次年入泮,后举优贡。何四麻在卡受尽苦刑,丁封一到,斩首示众。倪彭氏虽好打扮,却喜贤淑敬夫,所以两次遭冤都未播他,得保名节。后亦改悔,不尚打扮,敬惜字纸,亦得享福终身。孙子良洗心守分,后亦兴家立业,得以善终。
从此案看来可知,人一起心,神已先知,不但造罪与恶难免报应,即一念之过亦是要报的,而况于起淫心造口孽,有不遭冤受苦者乎?吾愿世人当以孙子良、骆心田二人为鉴焉可也。
错姻缘
男儿收心有道,动念即思鬼神。温柔乡里现天真,姻缘越推越稳。
乾隆时,新津有胡氏弟兄,家贫分居。弟学裁缝,为人忠厚,心直言谨,见人谈闺阃他便劝止,娶妻不孕。兄打草鞋,为人庸愚,膝下二子,惟次清秀,聪明浑厚,又极勤俭。宅近有一蒙馆,他时常去耍。
馆内是张老师,原系宿儒,教书与别人不同。凡子弟进馆读了《三字经》,便读《幼仪》、《三圣经》;逐日讲解,务要恭行实践。在家要行出告反面之仪,温清视膳之礼,每逢朔望,俱要演习大清礼仪。上馆时,对父兄说道:“凡人学习品德,要在孩提,一生好孬,关头实由弟子,所以孔子说,入孝出弟,谨信泛爱,以至亲仁。要行之有余,然后学文。夫为教之道,要父师并行,父兄之教不先,弟子之率不谨。先生教之,父兄行之,则习成自然,根本深厚,到老不坏;先生教之,父兄不行,则教如未教,一旦气拘物蔽、习染俗移,分明是个好子弟,却被父师弄坏,岂不可惜!”他过了一月便要访问,如有那个未行便要责打,三责不听,逐出馆外,所以他的学门越教越旺。
一日讲书,见一孩子窃听,讲毕问其姓名,答:“姓胡。”问:“今年几岁”,答:“十岁。”问:“你读不读书?”答:“想读无钱。”老师曰:“你回去对你爹说,我不要学钱,只管来读。”胡子回家对亲说明。次日去读,又莫得书。老师写两篇点了,他一日读完,下午考字就认得三分之二。老师喜曰:“此子到还会读。”遂与他取名培德,说:“你回去喊你爹买本书来。”培德喊父买书,父曰:“原说无钱,你要去读,叫我那里去办?”老师见他未买,便借书与他读。晚学回家,遇着胡二,问知无书,心想:“有子读书,父兄之幸,哥哥为甚连书都不买?”便上街与侄把纸、笔、墨砚并书买齐,半年便把“四书”读完。
时逢中秋,老师因过节早放午学,培德到会仙桥耍,见土地庙边有个褡裢,捡看内有四封银子,大喜提走,猛想:“老师常言:‘便易莫要,浪荡莫收,一两黄金四两福,四两黄金要命消,凑得多金不祥,留下必生灾祸。’又说:‘救人性命,胜造七级浮图;误人死亡,必结三世冤怨。’正是:非义之财把祸招,得者喜欢失者焦。倘若情急寻自尽,欠下命债岂能逃?好好好,还是莫要。”又想:“我就不要,别人捡去,与失者何益,岂非劳而无功?须候失者退还才好。”遂坐而候之。半日无人来问,方欲起身,忽一中年人衣服精湿,走至庙边一看,捶胸蹬足,叹气不止。培德问曰:“客官何事烦恼?”那人曰:“我带二百银子去取文契,在此歇气,忘记拿走,不知何人捡去?”培德曰:“你银是啥样儿?”那人曰:“是青布褡裢内装四封银子,还有两件小珠。”培德曰:“我倒捡一褡裢,不知是否?”那人曰:“快拿我看!”培德取出,那人曰:“正是我的!”把银清了,拿起就走。
培德自言曰:“我这人才背时,别人还金说有美报,我今还银连谢字都无,这苦命不消算八字了。”回家父母骂曰:“你在那里逃学,半日不归?我们节也过了,看你吃啥!”培德曰:“儿在会仙桥捡得二百银子。”父问:“在那里?快拿我看!”培德曰:“儿想不义之财恐欠命债,候着失者还他去了。”父曰:“既然退了他,谢银拿来。”培德曰:“他未曾谢。”父曰:“放屁!你还给他,就不平分,十中抽一也是正理。你藏在那里去了?快拿出来!”培德曰:“当真未谢!”父曰:“你这杂种!为父织屦盘家,既捡银子,就该拿回以济苦困。听信何人妖言,怕欠命债?就是还他也要自取一半。亏你还在读书,读到那麦子坡上去了!这样不成材的东西,要你何用?”边讲边打。他哥哥说道:“可惜是他,若是我捡到,也免得累老骨头了。”其父听得益怒,曰:“等我将这奴才打死!”便去拿根尖担。
培德心想:“老师说小杖则受,大杖则走。倘若打死,惹亲恶名,也不算孝。”起身就跑,来至土地庙边,放声大哭道:
胡幺娃在庙前肚中饥饿,细思想这情景珠泪双落。
在书房《三圣经》老师讲过,存好心行好事迁善改恶。
口而诵心而唯恐防差错,起歹心鉴察神早已知觉。
会仙桥捡得有褡裢一个,内装有四封银谁人失落。
我心想拿回家其事不妥,若取了非义财良心丧却。
候失主转来了原物还过,回家中去过节甘受淡薄。
我爹爹一听得心中冒火,便易事都不要急得蹬脚。
几拳头与耳巴尽都挨过,又要去拿尖担把命除脱。
骇得我战兢兢无处去躲,无栖止在外面怎得煞搁?
正哭之间,他幺叔缝衣回家,问其情由,谓曰:“快到我家去,我对你爹说明就是。”即去与兄讲情。兄曰:“快莫提起那个东西,我定要打死他!”弟曰:“拾金不昧乃仁人之心,是光宗之子,怎说打死去了?”兄曰:“你说他好,你去盘他!可怜我打草鞋,眼未乱看,足未下机,找不到钱,顿顿喝稀。他并未曾怜念一声,得的财喜反退别人,是爹妈比路人都不如了,要他何用?”弟曰:“哥哥既然不要,就拿小弟为子。”兄曰:“你只管带去!”胡二大喜,回家告妻,妻亦欢喜,便请哥嫂来家书立抚约。培德见爹认错,父曰:“你跟幺叔,不必读书,读成书呆子,看把幺叔连累了。”事毕,胡二教他依旧读书。培德曰:“我不读书,免得爹爹晦气,照爹说来,读书何用?”胡二也不勉强,带他去学裁缝。那知培德心灵,凡事一见便会,缝了两年,比叔更高,所以人人争请,主顾越多。邻舍荐他祟庆州王家去缝,胡二以路远不去,王家再三要请,只得去缝。
却说王家原双流人,其父家贫好义,朋友有急,即当被卖衣都要周全;好打不平,栖其城楼,人呼之为“滥龙”。时有富户姓张,因买地方,卖主滋痞屡讼两年,滥龙不依,逼住搬家,陪他角孽,卖主畏惧而去。张感其情,踩田土修房屋,命王来住,又出牛工帮他耕种,不要租息。张家之事,滥龙亦竭力帮忙,遂为莫逆之交。
那年张、王各生一子,同月同日,读书同窗,情如手足,十分相得。张子名瑛,心性聪明,却不好学。王子名莹,性情迂鲁,极肯发愤。后瑛父死,罢读,王莹次年入泮,张瑛帮他讲亲治酒,事事周到,又团一馆,王莹口极迟钝,不善开导,少人尊崇。张瑛年年周济不厌,后中五十八名举人。张瑛想他短才,进不得京,与王商量捐一闲职,免得劳心,王莹喜允。张进省与他调办,指捐汉中凤县右堂,花了千多银子,方得文凭转来。诸事办妥,才请王莹上任,与他饯行。此时两家妻俱有孕,王莹曰:“我二人同庚同学,今内人同有身孕,弟意欲生男为兄弟,女为姊妹,一男一女则为夫妻,但不知兄意如何?”张瑛曰:“如此甚好,谨如命。”王到任上,其妻生了一子,但是瘫的,王莹得极紧,命人到张家报喜,如女即便取庚。张妻果生一女,知王生男,命族子张德长到任贺喜,看了女婿方才出庚。德长到任,王莹把他极意款待,又托他为媒,说子见不得生人,临行又打发银子。德长受贿,便说女婿秀丽,张即开庚送去。
这王莹做官不讲别事,只贪银钱,无利不搜,又不避身子,累被告发。他与上司送些银子,反把他调为县,做十余年,积得万多银子。他子到十七八岁,如七八岁样,起坐行动要人拉抱,极其呆蠢。后王因卖命案被人告脱,怕回双流,在祟庆州买了百亩良田,安家落业。请张德长送期,德长方知是个瘫子,大惊曰:“他女岂肯便嫁?”王莹再三求他遮盖,若得他女过门,不得忘恩,又许百两银子,德长想银,把期送去。
再说张女名素贞,容貌秀美,自幼读书,字画皆精,夫妇爱如珠宝。见王家送期,他妻罗氏曰:“二家结亲,从未见过女婿,倘有残疾,不把女儿害了?不如借拜贺为名,看下女婿,我才放心。”张瑛思之有理,遂办礼物去到王家。王莹把子紧藏,假说任上放账去了。张瑛归告妻,妻曰:“此事可疑,不如改期。”瑛曰:“我有道理,官家行亲迎礼,我要他亲迎就是。”遂写信送去。
王莹一见大惊,想:“不允得来,我又做过官。”朝日忧虑,无计可施。他有雇工与胡培德同里,荐他去缝过礼衣服,王莹见培德一表人材,规矩恭敬,想着自己儿子是个怪物,“我做官人反不及一穷汉”,好不忧气。一日,问曰:“胡师,你做了那些好事,得个这样好子弟?”胡曰:“我们穷人做啥好事?”王莹曰:“你仔细想下,定有好处。”胡曰:“我想平生别无好处,惟有不贪邪淫。见人妇女当六亲,再不谈闺道阃。但是银钱过硬,一文必要还人。些微小物不相争,有无听天安命。”王莹曰:“不错,不错,该得好儿。”胡曰:“那个瘫子是不是老爷的儿?”王曰:“怎么不是。”胡曰:“老爷又做了那些好事?”王曰:“说我呀,论我平生好处,极有肚量口材。一天到黑要五台,大称酒囊饭袋。居官德政不少,惟有受贿爱财。明中送了暗中来,那管结冤欠债。”胡笑曰:“更加不错。”
衣将缝完,培德因母诞辞主欲归,王莹再三挽留,胡二便说缝完才走。培德曰:“母诞之日为子都不拜祝,孝在那里?父母养儿何用?”执意走了。王谓胡曰:“你儿既有品貌,又有孝心,真真难得。”胡曰:“我儿幼小拾金不昧,长大品正行端,跟老爷讲倒也罢了。”王曰:“这样说来乃是顶天立地男子,我有一事请他帮忙。”胡问何事,王曰:“我媳姓张,他家富足,要行亲迎礼,我儿若去,不惟接不到人,还要打脱亲事,欲请你儿替我亲迎。”胡曰:“婚姻大事,岂可假替?”王曰:“是我请你,就是假替,你也无过。”又与银子一封,曰:“以此相聘,万望帮忙。”胡曰:“倘若泄漏,连累我儿,使不得!”王曰:“一去即回,何得泄漏?”胡二见银难舍,应允回家,告知其子。培德曰:“爹爹怎允此败名丧德的事?怕不怕有过?”父曰:“又非是我与他生意,他苦苦相求,有啥过?”培德曰:“那都使得?声名要紧!”父曰:“我已应承,银也拿了,你若不去叫我如何回他?况又把银子打脱,你的孝在那里?”说得培德无言可答。
那日,逼住培德,亲身送去。王莹大喜,又嘱媒人用心经理,拿些绸缎衣服与培德换了,穿靴戴顶,坐在官轿,俨然一王孙公子也。鼓乐旗伞拥到张家,岳父母大喜,如获至宝,十分尊敬。那知半夜下雨,次日一天不止,培德心惊胆战。罗氏谓夫曰:“看就佳期被雨阻隔,不如就在我家成亲,免误良辰。”宾客皆言甚好。张瑛命人收拾洞房,高点银缸,请新郎交拜。培德听得骇得口呆目痴,宾客那由分说,拉的拉,抱的抱,拥至中堂。张瑛见婿推委,因曰:“儿婿一样,你家我家都完配得的,何必谦虚?”一手拉去。请出新人,新人下跪,培德不知不觉也把双滕软下去了。把堂拜毕,唯有媒人急得无法,暗地喊天。
是夜,宾客送进洞房,催夫妇饮了合巹杯方出。培德坐在椅上,犹如木偶。新人把门关了,培德坐正,启眼一看,见新人容颜秀美,体态鲜妍,衣服华丽,金莲瘦尖;又看洞房之中红红绿绿,金玉器皿,光辉夺目,不觉羡慕,淫心陡起,想:“我今生何故遇此奇缘?洞房快乐,天上神仙!”转念又想:“老师说‘暗室欺心,神目如电,惟有邪淫最不可犯’;又道‘女子守贞,男子守义,坏人名节,要堕阿鼻’,还须要牢锁心猿,稳拴意马。”于是危坐椅上,闭目不视。素贞见夫不张,只得脱衣先睡。夜长天冷,培德五更无法,叹天公之陷人而已。黎明慌忙出外,媒曰:“你做的好事,这还要得!”培德曰:“不要乱说,并无孬事。”媒曰:“此话谁信?”培德曰:“并未欺心,可对鬼神;若有亏欠,雷火焚身!”媒人方才放心。
次日,雨仍不止。夜间仆妇来接,说不得也要去。素贞心想:“昨夜丈夫必怪我先睡,所以不来,须要等着。”二人坐至半夜,素贞时常咳嗽,起身,或倒床上,或起坐陪。培德见了欲火难禁,心想:“宁在花下死,做鬼也甘心!”方欲起身,忽又想道:“万恶淫为首,报应世严森。既站女子节,又丧自己名。犹如早借账,晚来要还清。好好好,我不淫人妇,谁把我妻淫?话虽如此,却怎么才拴得心倒?必要想着上有青天神灵,中有鉴察功曹,下有三尸魂魄,又有灵祖大帝在我头上,我去犯淫,难免一鞭。”如此想着,欲念全消。
三日,雨虽稍住,泥稀路滥,抬夫不走。素贞又想:“夫亦不睡,未必怪我莫有喊他?哦,是了,他在我家,我主他客,应宜我去候他。”主意定了,见培德进来,起身迎接,倒杯香茶奉他:“快请茶。”培德只得接下。素贞又曰:“爹妈近日可好?”培德半晌答:“好。”素贞曰:“官人须要早睡,独坐夜长,易受寒冷。”培德听了,心乱意狂,那怕报应,即答曰:“姑娘先睡,随后就来。”素贞便睡。培德将衣脱了,方要上床,又想道:“此事非儿戏,定要结死冤。此时不知假,把我当心肝。日后知诈冒,含羞必入泉。欢娱只一刻,骂名遗万年。那时来索命,我往何处钻?但处此境界,明在天堂,实是地狱,叫我如何挨过今夜?”又想:“柳下坐怀不乱,窦仪拒绝金精。他都忍耐得过,未必我就不能?人要慎始全终,方不辜负为人。”想到此处,心如冰冷。素贞见夫不去,又喊曰:“你那们还不来呢?”培德不应。素贞火起,想道:“这人才大势,我百般将就,他话都不答,今在我家如此嫌贱,去到他家怎过日子?”越想越火冒,不觉睡去。梦一老姆,素贞问是何人,老姆曰:“姻缘圣母也。”素贞正在造火,问曰:“我这姻缘是啥来由?”老姆曰:“三魂渺渺入迷途,犹如白玉未曾污。吾今指尔姻缘错,得遇还金便是夫。”
素贞忽然惊醒,见天明夫出,起看已晴,今日必过王门,对镜妆束,想梦奇怪,又见自己美容,不觉凄然泪下。值母进房,惊曰:“这是儿的喜事,为何哭泣?”素贞不答,哭声转高。母曰:“为娘把你当作珠宝,弹都未弹一下,平常点泪未滴,今日到底为啥?”素贞不讲,其母再三盘问,素贞乃带泪说道:
素贞女哭得来泪如雨堕,自嗟怨自失悔红颜命薄。
“儿是千金贵体,有啥命薄?”
二爹妈生兄妹刚刚两个,待女儿如珠宝生长绣阁。
《列女传》与《内则》儿曾读过,凡三从与四德一一记着。
“这是女子之道,少不得的。”
枉自妈教女儿用心太过,不知儿到后来怎样煞搁!
“为娘办有千金嫁奁,怎么还不得过吗?”
枉自妈办嫁奁太把钱破,费几千使几万又待如何?
“王相公一品人材,定是朝中贵客,那些还玷辱你了?”
枉自他王府上官都做过,是王侯是将相儿配不着。
“又有那些不如你意?”
枉自他是少爷斯文妥妥,依儿看好似那煤炭一坨。
“他像貌堂堂,又未痴呆,怎说像煤炭去了?”
量想是你的儿姻缘有错,一句话压舌尖儿不好说。
“莫非王相公无功名么?娘看他后来是不少的。”
儿不怪无功名才堪王佐,只要他有仁义不受冷落。
“未必他还性子不好?”
在我家来亲迎三天未过,他与儿并无有一点口角。
“未必嫌路远了?为娘自然要来接你的。”
也不是嫌路远儿有轿坐,就抬他上门来儿不快活。
“那不是,这不是,又为着啥子?”
告信你老人家为的那个。
“那个啥子?那坨不好?”
看你讲又为的是那一坨!
“你不说明,为娘怎么知道!”
既不知懒爱讲快莫问我,
“不问又如何晓得?”
看倒在跟你讲那坨那坨!
“这就把娘作难了,是啥子事?”
入洞房已三晚椅上独坐,不知他嫌你儿到底为何?
“□,岂有此理!”
这隐情你的儿对娘说过,怎教儿不哭得涕泗滂沱!
罗氏听了气急,寻张吵曰:“你这老汉!眼也不搽,放个这样女婿,莫把女儿哭坏了!”张曰:“,这是啥话?我开了眼粪放的,你看女婿聪聪明明,又斯文又儒雅,那些孬了?”罗氏曰:“三夜都不同宿,独坐椅上,那还不好?”张曰:“乱讲,我肯信了?干柴都见得火吗?”罗氏曰:“你不信去看,我才问了来的!”张大怒曰:“这还了得!他敢嫌吾女吗?着人喊来!”
却说培德见晴大喜,赶忙收拾,席散好走;见人来喊,骇得魂不附体。媒人更骇,莫奈何一路同来。张曰:“你为啥事要嫌吾女,不与同宿?”培德不说。张曰:“,你也只得这个样儿,你老子的官是我捐送他,你为何这们可恶?”培德那里敢言,再三再四问都不讲。张吼曰:“叫人捆起,吊在东廊,一日不讲,一日不放!一年不讲,一年不放!”培德叹气一声,作揖曰:“张老爷息怒,容小于告禀。”媒人急得蹬足拉衣,教他莫讲,培德曰:“事到而今,也怪不得我了!”
尊一声张老爷你请息怒,听小子一件件细说明目。
老红叶你不必在把眼鼓,这场事不说明谅难结局。
用冷口含热汤吮之不住,张老爷你休怪小子糊涂。
“这叫啥话,二回不是喊老表了?”媒曰:“他骇忙了,所以乱说。”张骂:“多嘴!”
张老爷你不知其中原故,论小子名培德本是姓胡。
“你好胡为!何来此乱我家规?到底你是甚么人?”
学裁缝走的是大家人户,王老爷请缝衣同爹进屋。
“既是裁缝,为何又到此来?”
说府上行亲迎礼要依古,你女婿是瘫子要人搀扶。
“才是瘫子?害了!害了!”
王老爷打主意想烂肺腑,对我父说你子好个人物。
许父亲五十两纹银足数,请我来替他子亲迎到屋。
“你就该莫来呀!”
我爹爹他把我苦苦逼住,怕打脱他银子家不丰足。
“王莹!王莹!你做的好事!”
谁知道来府上就被雨阻,要拜堂急得我捶胸蹬足。
“你就该早说!”
老红叶不许我机关抖露,入洞房三晚来椅上独宿。
“男女同房,这事谁人肯信?”
令千金反怪我嫌贱张府,我岂肯乱闺阁如同六畜?
张老爷你休怪小子可恶,这也是莫奈何是不得不。
张跳起曰:“原来如此!你们做些诡计,把我当作傀儡,这还了得!天杀的王莹!你父子莫得我,不知死在那里、有啥官做!就如此伤天败理!如今做出这场把戏,教我如何见人?”又骂媒曰:“我与你一脉,素未把你待薄,为何你也哄我?”德长曰:“这是你幼年定的,怪不得我。”张曰:“幼年托你看的,怎么不说?”即伸手去打。德长跪曰:“二叔莫怪,小侄家贫,看在银子分上。”张气急便欲撞脑,他妻拉进屋去,谓曰:“此事不错已错,我看此子儒雅,又有把持,倒还可取,不如将错就错,招他为婿。”张曰:“他是裁缝,家穷得很!”罗氏曰:“把盛家湾那股地方打发他,就不穷了!”张忽悟曰:“一言提醒梦中人,如此极好!”出谓培德曰:“此事就打死你,也难解我之忧。好好好,把你莫奈何,今把女儿配你!”培德曰:“那都使得?他是有夫之女,我敢破人婚姻,损了德行?”张曰:“王莹欺我,与他势不两立,岂肯以女嫁他?你冒作新郎,不怕损德?”培德曰,“莫说别啥,我家贫寒,怎盘得起?”张曰:“你穷我不穷,与我为婿才饿你不倒!”培德曰:“实使不得,我怎对得王老爷起?”张曰:“你还说那老狗?那就送官!”培德曰:“老爷息怒,既蒙不弃,小子尚有爹妈。”张曰:“你得应了,我与你爹妈讲。”培德曰:“只要爹妈应允,我莫说的。”
张瑛命人去告胡二,胡二喜得欲狂,也不要请,即来张家面允其事。张命择期另完花烛,术士曰:“明日极好,是天喜吉期。”次日夫妻又来交拜,也不要人拉了,又入洞房,二人好不快乐。张瑛备席款待,问曰:“你读过书么?”培德曰:“莫讲读书,提起害怕,先年读书,希乎把命丢了。”张问何故,培德告以还金被打之故。张问何年,培德告以某年中秋。张曰:“以此看来,你夫妇是宿世姻缘,前十年拿二百聘金定就了的。”培德问故,张曰:“当年失金就是老夫!”培德笑曰:“岳父未免太啬,若谢我一百钱,也不至挨打了!”张亦笑曰:“我嫌你利息太重,此时算来,比筋斗利大加一还重十倍。上年老夫买盛家湾田百亩,税契少些小数,把契押下,老夫去取,所以失银,谁知却替你买!”翁婿大笑。
次年,把盛家湾佃户退了,命夫妇搬去。培德把两家父母接来,踩田二十亩与兄。素贞劝夫读书。培德想:“我福其皆出老师培植。”思报其恩,知老师已死,一子甚贫,培德时常周济,把他八岁之孙带来同读。后培德中举,老师孙会进。素贞操家极能,后来富盖通邑,生四子,目今子孙犹盛,功名甚多。王莹接不到媳,瘫子不久亦死,莹亦继亡,家也倾败。
从此看来,为人要有把持,存心最宜正大;放心则为禽兽,收心则为圣贤。因祸成福,转贫为富,皆基于此。吾愿世人当以胡培德为法焉可也。
血染衣
谈闺多招罪过,轻言易结冤愆。世人莫作等闲看,惹得天怒人怨。
宜宾县三王观有文叶氏,少年居孀,家亦富足,为人贤能,生平喜敬天地神明,年节朔望必至三王观烧香,礼拜极诚。生子名必达,襁褓丧父,叶氏辛苦抚成,送读刻责,并不姑惜。必达相貌秀雅,读书聪明,惜言词轻妄,好谈闺阃。十四完篇,十八入泮,治酒完婚,两喜同庆。正是: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此乃人生极乐之秋也。谁知他妻仇氏丑陋,面麻足大,必达不喜,打骂交加,拿不起的要他拿,做不得的要他做,总想磨死另娶美妻。这仇氏贤淑孝敬,又极殷勤,但性子太急,每因丈夫打骂气得吐血,心中解结不开,两年即成气病,心紧气奔,咳嗽吐痰,必达暗喜。叶氏见媳贤孝,时常把子劝化,必达不听。
一日,忽听喜鹊啼噪,儿童嘻嘎,必达去看,才是屋后有对鸦鹊架巢哺子,几个牧童将鹊儿取下。必达大骂牧童,逼住送鹊还巢,命工取茨绕树,免其再取。那牧童未食鹊子,心中含怒,见必达未在家中,持枪照巢一响,竟将雌鹊打下。叶氏闻声出看,见鹊落在后园,乃把牧童骂开。拾鹊来看,打断翅足,拿回饲以米粟。下午必达回家,见雄鹊飞在雌处,哀啼悲噪,似慰苦诉痛之状。文母曰:“儿呀,你看喜鹊雌雄相处十分亲热,若有一伤舍死来看,一诉一慰,何等怜爱,比儿夫妇大不相同。你妻虽丑,也是爹妈生成,他亦无可如何,你将他打骂搓磨,叫娘怎得宽心?儿呀,你堂堂秀才,难道不如禽兽吗?”必达醒悟,拿金枪药搽鹊伤处,送还巢内。从此把妻当人,夫妇和好。那知仇氏从前郁气太多,伤肝已极,病深难治,半年遂死。
必达安埋已毕,在家习举子业。一日,出外闲游,见汪氏路过。这汪氏为人狡诈,口甜心毒,专与人扯药打胎,又与淫妇浪子传言递信,弄银钱饮食的。见必达问曰:“文老爷,你夫人去世半年,为甚还不续弦?”必达曰:“弦到想续,但无好的。”汪氏曰:“你好大眼腔,怎么偌大世界就无好女子?不知你要那样才貌方娶?”必达笑曰:“昨日在你宅边,看见你邻人朱荣妻子寇氏美貌端庄,像那样人我方娶他。”汪氏曰:“如此说来,你不是爱他?”必达曰:“不但爱他,而且心想,不知他肯嫁我否?”汪氏曰:“他有丈夫,如何肯嫁?老爷既然想他,我有一计能使他嫁。”必达曰:“何计?”汪氏曰:“打把刀子将他丈夫杀了,自然要嫁。”必达笑曰:“好!”
过了半月,朱荣行场而归,在黄角哑被人杀死,剥去衣裳。这黄角垭地土是汪氏的,因他嫌窄另佃,与朱荣同主。随将保甲投鸣来看,并告以当日与必达相戏之言。保甲禀官,指告必达。官命差拘去,问曰:“文必达,你身受朝廷顶戴,为甚知法犯法,杀死朱荣?”必达曰:“生员在家读书,跬步未出,曾在何处杀人?”官曰:“你想娶朱荣妻子,曾对汪氏说过,应承去杀,今日为何不认?”汪氏抵曰:“你原说他妻美貌,问嫁不嫁人,我戏言把他夫杀了自然要嫁,你说‘好’。我无非见你妄想,拿难事绝你念头,岂知你就当真!”必达曰:“你以戏问,我以戏答,都在说笑,那个认真?”官曰:“好好问你是不招的。”叫左右拿去罚学,复问曰:“你招了的好,本县念在斯文,与你笔下超生。”必达口称冤枉。
官大怒,掌嘴八十,打得必达满口流血,哭泣诉道:
这一阵打得我满口血溅,痛得我战兢兢话不能言。
想犯生出世来存心良善,并未曾损德行犯科作奸。
死了妻习诗文未出庭院,怎知道杀人事为何开端?
“你杀夫谋娶,现有王氏作证,还要强辩吗?”
我也曾入黉门受国恩典,焉能够娶二婚惹人笑谈?
要杀人他岂肯对人讲谈,无非是说笑话来作戏玩。
“狗奴还要强辩,左右与爷重责二百!”
这一阵把我的两腿打烂,老父台苦逼我要把供言。
真乃是黑天冤平空祸患,将活人抬死坑把我诬攀。
老爷台替朝廷来把民管,理当要与百姓雪屈伸冤。
为甚么捕风影希图落案?把犯生来打死也是枉然!
“你这狗奴!分明与朱荣之妻通奸,同谋杀害,好做长久夫妻。本县知道清楚,还要强辩则甚?”
老父台既要生冤枉招案,又何苦把他人再来屈冤?
说奸情与同谋是谁看见?坏名节怕不怕赫赫青天?
“狗奴!好张烈嘴!还要指教本县?左右与爷把他拿来夹起!”
这一阵我已曾走到头殿,为甚么一霎时又在阳间?
“有招无招?”
今日里任随你怎样磨炼,未杀人岂怕你王法森严!
要犯生招何谋把人节玷,除非是泰山颓海水涸干!
官见必达不招,命带下去。把寇氏唤来问曰:“你丈夫是谁杀的?”答:“是文老爷,望大老爷办他。”官曰:“他为甚要将你夫杀死?”答:“小女子不知,望大老爷严究。”官曰:“这分明是你与文必达通奸,同谋杀死,好嫁与他,今见本县还不招吗?”寇氏大惊曰:“小女素来端正,夫妇和偕,从未出外,那有奸淫之事?望大老爷详察!”官曰:“既无奸情,何得谋娶?既不谋娶,何以对汪氏说?还有甚么辩的?”寇氏口口称冤,官大怒,命掌嘴八十,寇氏仍然叫冤。官命把十指拶起,寇氏抵死不招,又拿竹签钉指。寇氏死而复苏,汗如流水,大哭曰:“大老爷松刑!小女愿招!”官叫解下,问:“几时通奸?”寇氏半晌答曰:“他妻一死就到我家来的。”官曰:“既已通奸罢了,为甚还要谋杀丈夫?”寇氏曰:“嫌夫贫穷,爱他富贵。”此时必达在堂下,见寇氏屈招,心想:“此案是我前生罪孽,故一言遭冤,又使他人受屈,复败其名节,我心何忍?大丈夫自作自当,何必累及他人!”于是上堂诉道:
文必达上堂把冤喊,尊一声父台听生言。
杀朱荣是我一人干,又何尝与他通甚奸?
“胆大狗奴!他已招了,何须你又来强辩!”
呀,父台呀!
他本是白玉无瑕玷,只因我一言起祸端。
受拶子两手筋骨断,钉付签十指痛心肝。
嫩皮肤怎能受磨难?所招供一概是虚言!
“这狗奴自己不招,还要替别人辩,实在可恶!”
大丈夫做事当明显,自造罪自己受摧残。
既枉死又把名节玷,就做鬼也是不心甘!
“狗奴又为啥事将他杀死?”
想娶妻才把夫头砍,一刀去送他入黄泉。
“凶刀放在何处?”
这凶刀怕有人看见,丢在了长江大深渊。
“狗奴尽是诳言!希图在此耐刑,实在可恶!打!打!打!”
大老爷不必怒满面,生尚有血衣在家园。
如不信命人拿来看,我情愿与他把命填。
这官是军功出身,未曾读书,性暴多疑,喜用刑杖,见必达招供,替寇氏辩冤,亦疑奸情是实,把二人各丢监卡,命差到文家去追血衣。
文母自儿遭冤朝夕哭泣,见要血衣,谓差人曰:“大老爷为民父母,不察虚实,苦打成招,以功名为凶匪,不知是啥心肠?儿未杀人,那有取上?”差回禀,官复将必达提出,三日一考,五日一比,必达哀告曰:“血衣是我母隐藏,恐献出来把我偿命,大老爷命差押生回家,自有血衣呈上。”官依言,命四差押回取衣。母子相见,哭得气断声嘶,叶氏曰:“我儿为何招有血衣?你未杀人,这血衣从那里得来?”必达对母哭泣道:
见老娘不由儿咽喉哽哽,止不住伤心泪湿透衣襟。
儿不幸遭冤屈法堂拷问,不招他打得儿鲜血淋淋。
又将那寇氏女苦逼招认,用拶子并竹签死而复生。
儿不忍受冤屈又把节损,儿无奈才招我杀死朱荣。
官问儿要凶刀好把案定,儿因此才说有血衣为凭。
无血衣将你儿三考六问,隔几日要受过九死一生。
有血衣无非是将儿抵命,无血衣受苦刑也要命倾。
有与无迟与早俱皆一定,倒不如早些死免受非刑。
若不信娘看儿两腿刑印,皮肉烂血糊涂大现骨筋。
“果然造孽,好莫良心的官哦!”
呀,痛心娘呀!
儿受这苦毒刑娘心何忍?娘何不献血衣免儿痛疼?
“为娘怎不心痛!莫得血衣,叫为娘拿啥来献?”
呀,痛心娘呀!
无血衣打主意也要呈进,难道说儿受苦娘不痛心?
“好,我儿莫哭,为娘知道了。”
呀,娘呀!
从今后恕你儿不能孝敬,百年后儿不能带孝捧灵。
儿一死即回家问安视寝,
娘呀,
切不可苦忧气损坏精神。
叶氏办酒菜把差款待,心想:“打个啥主意才有血衣?看见那般形容,站也站不得,坐也坐不得,无有血衣,叫娘怎样痛心得过?不如割股染衣,解儿燃眉。”于是取儿旧衣,手提钢刀,在后园边哭边割,把衣染毕,用火炕干交差,回县呈官。官落案详文。文母天天在三王观喊冤,求神显应。寇氏娘家告了上控,说凶手自招独杀,官反苦刑诬奸。上司批准,令官细审另详。官提寇氏复讯,寇氏口口称冤。又问必达,必达曰:“并无奸倩,杀夫图娶实犯生一人所为。”官即将寇氏释放,以“见美图娶,因而杀夫”再详。寇氏回家,感必达之恩,每夜祝天,愿他脱苦明冤。
却说这官因爱用非刑,有一要犯将他杖毙,上司要人,又无口供呈献,因而罢官,另补萧大老爷。这萧公是进土出身,清廉爱民,上任之时,房班俱迎。离城不远,忽有一喜鹊扑至轿中,以手去捉,忽又飞去;少时又来,如此三次。萧公心想:“喜鹊乃畏人之物,今扑轿中,必是冤魂所使。”即向喜鹊祝曰:“果有冤情,可飞至受冤之所,本县即来勘验。”那喜鹊果向前飞,萧公命轿夫随鹊抬去,赶上又飞,直赶二十余里,路旁一井,鹊忽飞人井中。萧公命人去看,其井极深,遂借长索,端系一凳,人坐凳上,徐徐放下,乃是枯井,内有单衫一件,绢扇一把,拿上呈官。萧公看衣有血,扇上一面花卉,一面字迹,俱落李文玉款式。萧公收了衣扇,上任领了移交,命刑房呈命案卷于来看。至文必达一卷,心中疑惑:“他是文生,既无奸情,焉有见美杀夫而谋娶者乎?”看报单系胸前一刀废命,即传尸亲。差唤寇氏上堂,官拿衣与看,寇氏认得,禀曰:“此衣正是丈夫的。”官命寇氏回去,拘李文玉到案。
这李文玉是必达同窗好友,亦爱谈闺阃,常与必达竞相戏谑,以利口赌胜负者也。当日到堂,官递扇与看,文玉曰:“此扇正是童生的,前日失去,不知下落,今何又在父台手中?”官骂曰:“狗奴杀死朱荣,天地不容,使尔落扇,今见本县还不招吗?”文玉曰:“童生行场酒醉掉扇,数月不见,怎知杀人之事?望父台详情!”官曰:“好好问你是不招的。”命掌嘴四十。文玉口称冤枉,言掉扇是实。官曰:“你扇掉在何处?”文玉想曰:“当日酒醉,谅必掉在街上。”官曰:“以此便知是诈。”命再掌嘴四十,文玉哭泣称冤。官见文玉人虽轻狂,相却文雅,不似行凶之人,遂命丢卡,慢慢详察。文玉进卡把仓团了,见必达谓曰:“兄遭此案,又把小弟牵连,我二人久未同窗,岂知今日又同仓了。文章多半遗忘,笑谈兄还记得么?”必达曰:“你我遭冤,该因戏谑谈闺所致,从今须要改悔前非,或者上天垂念,昭雪二人之冤,岂可仍蹈前辙?”文玉点头,于是二人对天悔过,极其诚恳。
文玉之弟文环,四处清问拾扇之人。一日,有补锅匠至宅,谈及为扇遭冤之故,补锅匠曰:“我当日见伍黑牛搧把扇子,上落令兄之款,问他那里来的,他说是店房所捡的。”文环即拿钱请补锅匠作证,上堂喊冤,告扇是伍黑牛捡去,现有补锅匠作证。官问情实,遂捉伍黑牛上堂审讯。黑牛不招,打了八十还是不招。官见黑牛凶恶,疑是他杀,命上拶子,又上夹棍。黑牛虽想不招,奈有冤鬼在耳边喊他“快招”,黑牛自知难免,遂从头直诉道:
这阵受刑苦不了,心中好似在穿刀。
老爷且把刑松了,小人情愿把供招。
自恨出世糊乱搞,日日赌场过终朝。
时运不济输滥了,无有银钱去翻梢。
闻得朱荣把账讨,得银一定回故郊。
因此想方把罪造,手中拿把杀猪刀。
黄角垭前去等到,劈头一下丧阴曹。
谁知这人正倒灶,身上银钱莫分毫。
才把衣衫来脱了,拿到城中当钱钞。
走了几里方才晓,衣上有血恐犯跷。
顺手就往枯井撂,空把人命杀一条。
那知扇子一齐掉,归家疑惧心内焦。
太爷上任方才到,喜鹊扑轿甚悲号。
引至井边看分晓,拿出衣扇把官交。
见名追问把我叫,法堂拷问要我招。
夹棍拶子挨齐了,这样刑法实难熬。
万般无奈且招了,恳祈施恩把命饶。
却说伍黑牛素行无赖,无恶不作。一日,输滥莫法,见朱荣收得一锭银子,便去图财害命。这朱荣提银,见天黑欲归,遇一人请他吃酒,言有急事要借银子,多出利息。朱荣把银借他,吃得烂醉而归。该因朱荣从前忤逆不孝,又爱滥酒,于今恶贯满盈,所以被黑牛杀死。又因文母在三王观哭诉心诚,必达悔过心真,故感动三王,命喜鹊扑轿。
萧公得了衣扇,因把黑牛追问出来,当日画招丢卡。把必达、文玉提出,谓必达曰:“于今此案已明,可知你是冤枉。但此案以血衣而得真犯,你又以血衣而作假凭,这血衣又从何来?”必达曰:“生实不知,要问母亲方晓。”官请文母上堂,问血衣来路。文母曰:“民妇痛子受刑,割股染衣。”官曰:“无血衣则案不能落,官或悟冤解释;今反染衣呈上,岂不速其死乎?”文母曰:“受冤而死,苦止一刀;逼案追贼,时死时活,苦而又苦,故迟也不如其速。”因提袖请观。官见割痕叹曰:“嗟乎,为民上者,折狱之不可不慎也!倘滥用刑法,则冤狱累累,而民又何所措其手足哉!”又问文母几时居孀,答曰:“二十二岁。”官曰:“尔割股救子,真世之贤母也!本县申文与尔奏请旌表。”又谓必达曰:“尔遭此冤,皆由平日轻言之过。读书人切宜谨言慎行,乃与人圣德之门。所以圣人择婿,必以三复白圭之贤,知言之贻害匪浅也。尔二人回家,急宜痛改前非,勿自误也。”即将二人开释,又以自己官轿送文母归家。又把汪氏叫来骂曰:“尔为何教人杀夫?”汪氏曰:“那是戏言。”官曰:“既是戏言,何得以戏作真,冤人受苦?论理都该办你!姑念年老,掌嘴二百。”打得牙脱嘴烂,回家不久即死。官于是申文上司,秋后回文,伍黑牛斩首。文必达、李文玉二人归家改恶向善,后俱兴发。
却说寇氏感必达全节之恩,因夫死无靠,托人说合,愿与为妻,以报其德。必达曰:“前日戏言,今竟成真矣。”即请媒纳聘而娶之,夫妇和偕,后生二子,一举孝廉。
各位,人生在世,夫妇总要和偕,好丑不可嫌怨,言语当要谨慎,是非才无颠倒。你看文必达嫌丑磨妻,戏言招祸,累母割股,孝在那里?幸能见鹊悔悟,屈招全节,改过自新,才得雪冤脱苦。文叶氏苦守冰霜,刻成其子,才得皇恩旌表。寇氏受苦不怨,知恩不忘,故生贵于,享福终身。李文玉轻狂谈闺,故受拖累。伍黑牛谋财害命而斩首,汪氏害人而受刑,朱荣不孝而杀身。此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之明验也。
审禾苗
自古夺闺领袖,皆由父母刻成。姑息大过祸必临,徒怨红颜薄命。
山西高平县有一廖彰德,妻胡氏,子永贵,家富无规;四旬生一幺女,名桂英,容貌秀美。彰德夫妇极其爱惜,从小惯习,任其穿红着绿,看戏观灯,与他修一绣楼,极其高大,四面皆窗,一面临路,以便闷时观玩。
一日,乡中有人祈福,桂英去看,途遇屠夫,见挂英美貌,目不转睛,胡氏反说女儿美貌动人,洋洋得意。次日,屠夫假言到他家买猪,走至楼边正逢桂英临窗绣花,因观灯熬夜在打磕睡,只看见半面。桂英心烦体闷,遂将小旦所唱之歌唱来解散,唱道:“奴的情郎哥,你听着,奴家有话对你说。自从那日相逢过,朝夕思想在心窝。”又记不全,又打瞌睡,将这几句话唱了又唱。屠夫只说有意于他,喜得手舞足蹈。那知事又凑巧,正逢桂英咬断线头唾向窗外,落在屠夫脸上。屠夫尝了又尝,想爬上去,楼高无路。忽听狗咬,忙转身向前,见长年出来,屠问:“廖大爷有猪卖,特来看下。”长年曰:“他猪不卖,要留来嫁女。”屠问:“他女嫁与谁人?”长年答:“嫁与王正邦做媳妇,八月十六的期。”屠夫听了,如水泼面,好生莫趣而去。
再说王正邦放印子账起家,后来大利盘剥,买得有百多亩田,片善不修,子嗣乾贵,求神许愿,四旬方生一子,取名茂生。因爱惜过甚,穿的要绸缎,吃的要鸡鱼,正邦一一顺从去办。又好食鹅掌,家中养鹅数十,由他杀吃造罪,因此瘦弱多病。十六岁被人引诱嫖赌嚼淫,无所不为。父母忧气,因想把媳接回绊住他足,于是请媒送期,迎宾治酒。这廖彰德接期备办嫁奁,请外甥何良易与子永贵送亲。
这何良易生得俊秀风流,言语谐谑,爱谈闺阃,十八岁已列前茅,十分得意。今听舅爷请他送亲,把衣帽袍靴办得苏苏气气。及新人进门,人人都夸奖道:
穿带时兴款,容颜美且都。
行俏风前柳,步痕三寸余。
是夜,把上宾安睡横屋下房,上房即是新人。何良易听得诸亲送新闹房,说说笑笑,好不心热,想去打个和声,奈是上宾身分,遂与永贵解衣就寝。更深寂静,起来小解,吃袋水菸,忽听新房大声连喊“有贼杀人!”良易问:“在那里?”答:“在新房!”良易急忙去看,进步太快,撞着抽屉,上放灯盏,油满一淌即息,转身绊物,一溜跌地,起得身来,王正邦与宾客俱至,问“杀何人?”桂英答:“杀了你儿!”正邦提灯一看,手足尚在抽搐,口不能言。问:“贼在何处?”答:“已出去!”四寻无迹,转身见何良易满身是血,拉着骂曰:“你做的好事!为甚把我儿杀死?”良易曰:“我听喊往救,行快撞息灯光,绊物跌地,被血污衣,亲翁不要乱说!”桂英曰:“贼从床下出来,你儿捉住,贼抽刀反手把他杀死,表兄来时贼已出门,公公不要冤屈好人。”正邦曰:“我知你两人做的事!早在娘家通奸,设计杀死我儿,好做长久夫妻,你还替他辩吗?”良易曰:“亲翁何故乱言坏人名节?”正邦曰:“此时不与你说!”即叫雇工将二人捆绑,急得桂英眼泪双流。正是:
浑身有口难分辩,遍体生牙说不明。
次日,押起二人进县,喊冤递呈。官坐堂审问,王正邦说同谋杀夫;桂英说贼出床下,夫捉被杀;何良易说闻声往救,跌地血污。官将二人锁押,即来勘验。到了王家,从新房至外四处一看,并无盗口,新郎系胁下一刀废命。问王正邦曰:“你进房时死了未曾?”答:“尚有(一)线气。”官曰:“谅必贼杀了人逃杂客中,黑夜莫辨,你须慢慢查访。”正邦曰:“若贼逃走,定有形迹,民闻声即往,横房正门末开,只何良易一人在房,周身是血,怎不是他?”官点头。回衙先提良易上堂,问曰:“你既是读书人,为甚不知法律,把新郎杀死?今见本县,还不从直诉来?”何良易叩头诉道:
大老爷在上容告禀,听学生从头说分明。
自幼儿寒窗读孔圣,知礼法从未坏品行。
廖舅爷前日将我请,要我送表妹过王门。
我再三推辞不应允,他总说少人去送亲。
到王家安我下房寝,上房中宾客闹沉沉。
有的要新娘斟酒饮,有的要划拳把令行。
直闹到三更方寂静,忽听得在喊贼杀人。
我恐怕贼子远逃遁,放菸袋急往新房奔。
走快了撞得抽屉震,油装满一淌息了灯。
黑暗中绊尸将我滚,污得我一身血淋淋。
王亲翁出言多不逊,诬告我同谋杀夫君。
大老爷清廉如明镜,施宏恩释我转家庭。
“胆大狗奴!你未杀人,血从何来?还要强辩!左右与爷重责四十,看你招不招?”
呀,大老爷呀!
我并未谋杀人性命,不问清然何就动刑?
况学生读书望上进,焉能够伤命犯邪淫?
“狗奴!又非同姓,何故送亲?况俱年幼,奸情显然,强辩做甚?左右与爷夹起!”
这一阵痛得实难忍,夹得我屎尿一齐倾。
连催刑时死又时醒,好似那滚油在煎心。
想招供又把声名损,不招供难受这非刑。
读书人品行当要紧,生或死于我如浮云。
不怕你王法如炉狠,其奈我铜头铁背身。
“有招无招?”
要招供学生有一论,除非是红日往西升!
官见何良易不招,大怒,命左右赶紧催刑,良易抵死不招。官命带下,又将廖桂英唤上堂来,骂曰:“你这贱人!为甚与何良易通奸,同谋杀夫?今见本县还不招吗?”桂英叩头哭诉道:
大老爷坐法堂容奴告禀,小女子遭冤屈实在伤情。
花烛夜奴的夫上床方寝,床底下忽然间钻出一人。
奴此时只骇得三魂不定,夫一见跳下床就把贼擒。
贼反手将奴夫一刀废命,奴急喊贼慌忙逃出房门。
“胆大淫妇!你夫分明是何良易杀的,还要强辩做啥?好好招了,免受苦刑。”
呀,大老爷呀!
何良易在下房与兄同寝,焉能够进新房持刀杀人?
况且有众亲戚同床睡定,难道他会法术能够分身?
“哼!胆大淫妇!还要替人辩白,实在可恶!左右与爷掌嘴四十!”
这一阵打得我牙关血喷,说奸情就打死也不认承!
无凭据把命案糊涂乱问,平台地诬却我一个臭名。
“胆大淫妇!你自己做的事,还说本县诬你,实在可恶!左右拿拶子来拶起!”
这一阵受拶刑如要过命,拶得我十指头碎骨断筋。
倒不如招了供死也快信,好去到阎王殿告诉冤情。
尊一声大老爷把刑松阵,奴情愿招命案通奸犯淫。
早商量来送亲把夫命尽,我二人好配合百年长春。
官见桂英招了,命把何良易带上,良易见桂英已招,辩也无益,亦招同谋杀毙。官命二人画押,分丢监卡。
却说水贵回家告知父母,彰德夫妇哭得死去活来,即命人到何家说信,办银进县看女;闻已招供丢监,忙到监门对禁子说明,进去见桂英身带刑具,形容憔悴,喊道一声“儿呀”即昏死在地。桂英声声叫喊,半晌醒转,哭得气噎声嘶。禁子上前劝曰:“廖大爷,你既爱女,何不早把监和,松了刑具,免得受苦。”廖老与女犯说明数目,把钱付好,又拿些钱与桂英使用,方才出监。来至卡门,见何老夫妇亦来,各诉冤苦,求禁子开门进卡。见何良易铁绳锁项,镣足肘手,拴在厕边,何老夫妇哭曰:“呀,儿呀!你如何就是这样了?”良易曰:“爹妈不知,因儿无钱和卡,受尽私刑,把儿弄得不死不活,度日如年,实在难过!”何、廖四老见此情景心如刀绞,有的哭儿,有的哭外甥,几人哭成一团。良易再三把父母、舅爷劝解,方才收泪。廖彰德拿钱与良易把卡和了,又在城内请一老妈与二人送饭,回家哭泣,无计可救。
却说县官清了二人口供,竟以“因奸谋杀”详文进省。上司见文,心想:“既有奸倩,何得在花烛时谋杀?况止凭血衣又无凶刀。”心中疑惑,把文批驳。
再说县官虽是科甲出身,极其任性,又不听师爷的话,见上司把文批驳,说无凶刀,复提何良易问曰:“你这狗奴!当夜杀了王茂生,将凶刀放在何处?好好献出,免受苦刑。”何良易曰:“忙迫之间,不知失落何所。”官大怒,命左右夹起。良易无法,只得推在桂英身上,说:“交与表妹去了。”官又把桂英提出追问凶刀。桂英曰:“贼杀人逃走,那见凶刀?”官骂曰:“你这淫妇!还要反供吗?”即命掌嘴四十。桂英冤气塞胸,号陶大哭。官见不说,又喊动刑。桂英忽想一计,因曰:“凶刀当夜藏在箱内,带进县来,在路登厕,将刀丢在路旁,不知何人捡去。”官骂道:“胡说!”又掌嘴二十。桂英抵死都说丢了,官无奈仍命监禁。五日又比,桂英痛苦难当。他父听得进监来看,见桂英目肿面黑,形容枯槁,说道:“儿呀,你然何这般模样了?”桂英见问,气得半晌说不出话,哭曰:“痛心的爹爹,你怎知儿的苦楚?听你儿说来!”正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见爹爹不由我柔肠寸断,止不住伤心泪湿透衣衫。
不知儿在前生作何罪犯,花烛夜贼杀夫把儿牵连。
又冤诬何表兄捆绑送县,说与儿通奸情谋杀夫男。
堂上官不容我二人分辨,不招供拶十指痛彻心肝。
儿无奈认同谋想把刑免,只说是早些死不受摧残。
又谁知无凶刀不能定案,为此事逼得儿死去又还。
头一次打四十嘴皮掌烂,打得儿牙齿落血似涌泉。
过五日又追比要把刀献,伤未愈又受伤饮食难沾。
到监来臭虫多虱子成串,将周身咬烂了变成疮疳。
每一夜到五更不能合眼,白日里想苦情珠泪不干。
呀,爹爹呀!
有一言未出口痛裂肝胆,须念儿命运苦无辜遭冤。
倘若是丁封到剥皮问斩,望爹爹收儿尸莫等狗衔。
逢年节在门前泼碗水饭,又与儿多焚化几张纸钱。
恕你儿养育恩未报半点,从今后不能够送老归山。
父女情自今朝一刀割断,要相会除非是梦里团圆!
二人大哭一场,方才回家。桂英在监扪心自想:“我爱绣字迹,又好打扮妖娆,观灯看戏。惹得浪子悦目,故出此冤祸,是我自作自受,怪得谁人?只是连累丈夫吃刀,表兄受屈,我廖桂英真乃恶孽滔天!”悔恨不已。
不觉秋去冬来,县官因逆上意,又兼上控极多,因此调回,另补实授。此新官姓白,名良玉,系四川梓潼县人,清廉有才,是两榜进士出身,于康熙七年冬月领凭上任。离高平县不远,天落大雪。行至一处,大班歇气,良玉出轿观望。但见普天似玉,遍地皆银,寒光照耀,世界通明,心中快活。忽见坡上新坟寸草未生,片雪全无,坟尖独生一蓬禾苗,青葱可爱,结实将有半熟。因思:“禾乃夏长秋成,畏寒之物,今方三九,万物枯颓,此禾独秀,岂非怪事?”正叹息间,高平房班来接,递本叩见。良玉问是谁家的坟,房班曰:“此地名王家沟,不知坟是谁人恭的。”时有牧老上前禀曰:“此坟是王正邦的儿王茂生,娶妻廖桂英,因花烛之夜被人杀死,故葬于此。当日正邦说媳与送亲人通奸谋杀的,把二人捆绑送官,如今尚在监下。”良玉问:“招案未曾?”牧老曰:“先前不招,男夹女拶方才招认。”良玉即传保甲来问,众口一词。良玉曰:“此案定有冤枉,尔等命人看守此禾,莫被牛羊践食。”即到县中上任。领了移交。即将何良易之卷调看,拍案叫曰:“此生冤也!岂有通奸谋夫而送亲杀人者乎?”又提二人来讯,良易称冤,挂英因诉贼出床下杀夫情由。
官点头,仍命监禁,即叫房班设厂:“本县亲去勘审禾苗。”次日,来到坟前把禾细看,命人挖出,又叫挖者细心,勿得损坏禾根。这禾好不作怪,有一大根从棺生出,开棺一看,才是尸口生出的。官想:“此必寓着冤情,或凶手姓名。细详生禾之义,或禾生口,或口生禾,皆不像名字。”又想:“口中生禾,必含其谷,然后才生,意者其‘韩谷生,乎?”即命掩土回衙,捉拿韩谷生,期限半月。
差领票四处访问。一日,来到坨子店,见有人在公庙宣讲,二差去听,讲的是文帝《遏欲文》,又讲个犯淫的报应。忽一人大声说曰:“你不是打糊乱说,妖言惑众?我犯了一生的淫,嫖不得的要嫖,奸不到的要奸,又未见报应!”讲生道:“你这人才怪!此是菩萨说来劝人的,你信得就听,信不得许你莫听,未必菩萨都说诳吗?”众人曰:“那有这宗怪人!圣谕是皇上谕文,讲来劝人挽回世道的,你再毁谤,我们就不依你!”其人忿恨而去。二差听毕,回店办菜,对门有一案桌,屠夫就是毁渝之人。差拿钱叫割半斤,屠割一块递差。差曰:“你也称下,看够不够称?”屠怒目曰:“老子韩谷生,割肉不消称,高乎县远近,谁个不知名!”差听名字又惊又喜,暗取铁绳锁起,拉回店内。众问何事,差人取票众看。有听圣谕的说曰:“他先尚说犯淫无报,岂知未上一时即遭报应,被差将获,可见于今天矣!淫孽是造不得的。”
次日,差拉回县,官坐问曰:“韩谷生,你为甚把王茂生杀死?今见本县还不实诉吗?”韩谷生曰:“小人开设屠行,从未为非作歹,况这王茂生小人认都认不得,怎能杀他?”官曰:“你把王茂生杀死,还要强辩吗?”谷生曰:“小人品正行端,大老爷何得平空白地冤屈好人?”差禀曰:“此人未被捉时,尚夸他一生犯淫,无有报应;如今说的尽是强辩!”官曰:“不动大刑,你是不招的!”叫左右把夹棍、抬盒、拶子一齐拿来。谷生骇得胆战心寒,忽觉耳边有人喊他:“快招!”自知冤鬼随身,定难幸免,只得把杀人来由,从直实诉道:
哀求大爷将刑免,细听小人说详端。
小人居住坨子店,名叫谷生本姓韩。
开设屠行自掌案,那日卖猪下乡间。
见一女子真体面,去到人家把灯观。
次日我到廖家看,正在楼上绣花瓣。
口唱情歌把我喊,口水吐在我嘴边。
心想上楼说姻眷,怎奈楼高线难牵。
问人说道期不远,八月十六出阁天。
我到王家把厨办,混入床下候机缘。
只等宾客齐饮宴,好与新人去通奸。
谁知宾客不断线,出进把我码头拦。
闹至三更人尽散,新郎脱衣上床眠。
我想此事实丢脸,肉未吃得巴身盐。
再迟一刻定难看,我立床下来站班。
想来想去龟火溅,拉着新人胳膊玩。
新郎床上来看见,拉着我就几脚尖。
左扭右摇难解散,一刀杀他入黄泉。
新人骇得大声喊,出房就往黑处钻。
正邦开门进房看,抽身走往厨内眠。
次日收拾回家转,只想神仙都不谙。
谁知太爷明如鉴,捉拿小人问根源。
抬盒拶子摆几件,令我一见心胆寒。
只得从实招了案,还望大爷要恩宽。
招毕,锁押丢卡。将桂英、何良易提出,又把王正邦、廖彰德唤来,官谓桂英曰:“此案皆由尔爱观灯戏,听些邪言唱来散闷,遂致浪子荡意倾心,惹出这场大祸。幸喜尔出于无心,方遇本县与尔昭雪。”又谓王正邦曰:“观此女年轻貌美,难以守节,不如任他改嫁。”王正邦曰:“抚养老民,六旬丧子,香烟断绝,身靠何人?我儿虽不是他杀,却为他起祸,要他守节,替儿奉养二老,以慰迟暮。”官曰:“常言‘无树不栖鸟’,你既无后,他又靠谁?”正邦曰:“老民意欲抚子。”官曰:“既欲抚子,想你冤屈何良易,受了无限苦楚,何不以德报德,将他抚抱与尔媳配合,岂不二者兼善?”正邦曰:“好倒却好,不知良易肯允么?”官问良易曰:“尔几弟兄?曾娶妻否?”良易曰:“生弟兄五人,娶已二载,今春忽死,尚未续娶。”官笑曰:“此事原非偶然,若有所使之者。今听本县之判,尔可抱与正邦为子,与桂英配合,结此良缘。”良易曰:“生尚有父母,岂可舍生身而事他人?况正邦曾诬告生,乃是仇人,岂可以他为父?”官曰:“尔意左矣!尔道此祸,原是尔与桂英姻缘错,桂英不道冤不能为尔之妻,尔不受屈不能作彼之夫。况正邦告尔原属可疑,且不惟正邦生疑,即前官亦疑尔,又何得错怪?本县判尔抱去,正是上合天心,下合人意,使尔无妻而有妻,桂英无夫而有夫,正邦无子而有子,那些不美?”良易曰:“生固遵判,但有父母,不能自主。”官曰:“本县自有处置。”即将二人开释,命在店中调养,“本县择就良辰,当堂完配。”又命差唤何老夫妇上堂说明,何老亦喜。
到良辰,官坐大堂,唤两家父母上堂,命何良易先拜正邦为父,赏赐花红。二人先拜天地,次拜县官,并拜岳父母、生身父母。拜毕,叫大班抬他的官轿,送二人回家合巹。一路火炮鼓乐相随,人人争看,个个夸称,都说才子佳人配合得宜,而颂白公之才能焉。从此夫妇和偕,各改前愆,对神盟誓,愿终身作善,端品劝人。桂英又劝良易发愤读书,次年入泮。官把此案判明,申文上司,回文转来,把韩谷生斩首。
所以人生在世,女子勿观灯戏,须知冶容诲淫;男子勿谈闺阃,才不惹祸招灾。你看廖桂英,不是打扮出外,怎惹屠夫杀夫,遭冤受苦?幸能真心悔过,故遇白公昭雪。何良易口孽太多,所以无辜受屈,后因改悔前非,才能转祸为福。王正邦刻薄成家,财归他人;其妻惯习儿子,香烟断绝。王茂生口腹伤命,嫖赌逆亲,故遭杀身之祸。韩谷生杀牲害命,见色思淫,故受斩首之刑。从此看来,为恶之人,因自以为谋密而计巧矣,抑知人巧于机谋,天更巧于报应哉!
孝还魂
贫妇守节不易,孝子顺母堪钦。慈祥恺悌一堂春,虽死犹能续命。
安县胡家村王文德,孤贫无靠,小时牧牛,长则佣工,人唤王老幺,为人忠直殷勤,帮胡家数十年,五旬尚未易主。但他一生时乖命苦,能挣钱不能积钱,如有一千便生灾祸,用去自然安逸。主家念其忠勤,踩些山土薄田命他耕种。不远有一倪秦氏,四旬丧夫,家贫无子,其主与之说合,娶而为妻。这秦氏贤淑勤俭,夫妇辛苦做活,亦能糊口。文德心想:“我一生勤苦,宗祀不继,虽然娶妻,年长力衰,怎能生育?”对妻叹息。秦氏曰:“儿女前世修,种子隔年留。有子终须有,年老何足忧?无子年虽少,到处把神求。若要麟儿降,切莫把善丢。”文德曰:“我们家贫,那有银钱为善?”秦氏曰:“常言:,培补古墓,暗中加福;平路道,吉星临照。’此事又不要钱,夫君何不多做?”文德应允,尽力为之,并无退悔。秦氏至四十五岁忽生一子,夫妇极喜,取名毛子。
文德既有儿子,想挣家业,于是披星带月,总望广种多收,从此善心日退,利心日增。毛子四岁,文德偶得重疾,医药不效,神卜无灵。秦氏对灶焚香,自愿减寿益夫。那知修短有数,生死由天,任你真心祈恳,疾病无减有添。文德自知不久人世,于是喊着秦氏近前,哭泣言道:
这一阵睡床上周身汗透,此一刻怕的是命难久留。
想为夫出世来时乖运丑,年轻轻就与人割草牧牛。
稍强壮做长年事事经手,或担轻或抬重未把闲偷。
帮胡家数十年怜我忠厚,看成我做庄稼才把亲收。
自贤妻进门来更难譒口,日熬汤夜煮粥方把生谋。
也只想多挣钱兴家贻后,那知道到老来一钱未留。
多感得祖宗灵皇天护佑,才生上毛子儿宗祀无忧。
只说是有了儿穷图不久,又谁知夫得病医药不投。
倘若是夫不辰一朝死后,妻当要苦立志衣食自求。
毛子儿还须要把他成就,切不可任随他气性粗浮。
幼小时能教训事事讲究,长大了成好人方能出头。
说到此不觉得痰鸣气吼,怕的是两夫妻要把手丢。
说毕而死。秦氏涌哭一场,带子去到方境化些钱米衣服,主家又送小料一付,草草安埋。
秦氏从此立志抚孤,勤苦纺花,托人代卖,或帮人做些女工。这毛子却还诚实,听讲听教,每日捡柴割草以助日食,若见食少便忍口不吃。秦氏恐子饿坏,常留以哺之,母于互相推让,往往至于泣下。秦氏见于孝顺,倒也快乐。迨毛子八岁时,家忽断粮。秦氏有线于一斤,托人代卖,此时正当在栽秧,无人赶场。秦氏想去自卖。又从未赶场,况是孀居,不好去得,心中焦闷。毛子曰:“妈何不拿与儿卖?”秦氏曰:“儿年太小,怎么去得?”毛子曰:“儿前日从邻伯到街去了两回,妈说明要多少钱才卖,若钱少了儿拿回就是。”秦氏曰:“你莫被人拐去了。”毛子曰:“拐子走路要拐,你儿认得,不卖他就是。”秦氏无奈,只得交子去卖。
毛子来到街坊,不知市在那里,上街下街走了几街都无人买。近午,忽一人问道:“你拿着线子做啥?”答:“卖的。”问:“要多少钱?”答:“要六百三。”问:“少点?”答:“我妈讲了的,要那多才卖。”时侧边摊子正在数钱,其人曰:“你把线子拿我,他数钱跟你。”毛子曰:“我要那多,少一个都不卖哦。”其人曰:“是哦。”拿起就走。毛子见摊上数钱的数了丢进钱斗,总不拿他,问曰:“你把钱拿我,好回去了。”坐摊的曰:“甚么钱?”答:“卖线子的钱。”问:“那个买的线子?”答:“先前一人买我线子,喊你出钱。”问:“我答应你出钱莫有?”答:“喊你出钱,拿起就去了。”旁一人曰:“你今天遇着骗客了!他未答应,有甚么钱?”毛子骇得哭哭啼啼,街上街下场前场后跑了几街,并无买线子之人,走至摊边放声大哭。坐摊的见毛子幼小,拿钱二文与他,曰:“拐子赶不到了,你快拿去买个饼子食了回去。”
毛子接着哭泣回家,边走边想:“我把线子失了,妈若问我,何言答对?可怜家中断粮,望此买米,如今失了,我妈拿啥来吃?”忽见路旁茅房外晒有几件衣服,四下无人,心想:“我失线子,若把此衣偷回掉几升米,免得把妈饿坏。”此时情急,那知利害,便去收浆。忽竹竿滚下一响,屋内走出一人将他捉住,几个耳巴,骂曰:“灾杂种!乳臭未干,敢来虎口抓肉,不是自来送死?”毛子骇得魂飞魄散,跪地求饶,哭诉失线情由。其人听得,想:“孩子必不说诳,但如此幼小便知孝道,亦是难得。”当时笑曰:“你拿我做干儿,我就放你。”毛于慌忙磕头,口喊“保保”,其人欢喜,带进屋去告知妻子,毛子即上前叩头,就喊“保娘”。妇人见毛于伶俐嘴甜,心亦欢喜,赏以洒饭。毛子吃了,告谢要回。妇人笑谓夫曰:“看你拿甚么打发干儿?”其人曰:“还要打发么?”妇人曰:“干儿都不打发,你这保爷就不苏气。”其人谓毛子曰:“你明日回去,我今夜拿些银子打发你。”毛子曰:“何不就拿?”答:“要黑了才去。”毛子曰:“我等不得,怕妈悬望。”其人曰:“一夜无妨。”毛子听说有银,只得住下。
各位,其人姓韩,名大武,是个强盗,极其胆大,每一人远方去偷,近处无人知他是盗。不远有一林茂春,家中广有银钱,大武当日见毛子说了几句尽孝之言,一时天良发现,心中怜惜,想去偷些赠他。消了夜,收拾拗刀、通关、拨尺、剪子,将要出门,毛子问曰:“保保拿银有好远的路?”答:“有五六里。”毛子曰:“我跟你去,好帮你拿。”大武曰:“好,那就不要多嘴。”即带毛子走至林家宅后立着。毛子曰:“怎不到屋去?”大武曰:“等人睡了方去。”毛子曰:“人睡了谁个拿银与你?”大武曰:“我自家去拿。”毛子曰:“又不是强盗,怎么自家去拿?”大武曰:“不是强盗,是模模匠。”毛子曰:“呀,我怕得很:我不去,我怕捉到!”大武曰:“不要乱讲,有我不怕得的。”毛子曰:“那就快去,拿起好走。”大武曰:“待我问他银子放在那里才去。”毛子曰:“问不得,问要犯跷。”大武拿石向房打去,犬声大吠。茂春曰:“今夜有贼,老婆子,银子收起莫有?”答:“已锁在箱内了。”方欲进宅,那知茂春妻妾忽然吵架,毛子喊曰:“快走!屋内晓得骂起来了!”大武急抚其嘴。
且说林茂春娶妻熊氏,貌丑性恶,无有生育,茂春只得娶妾何氏。这熊氏淫而且妒,时常冷言冷语,说夫爱彼嫌此,因此妻妾失和,吵嘴不休。茂春忿气分室独眠,横房三间,自己居中,妻左妾右。妻又疑他暗地偷宿,常其隙。是夜茂春带酒,向妾丢个眼色,熊氏看见,就大闹起来:
骂一声大麻疯令人可恨,做的事如屎样臭得难闻!
具一付狠心肠两样安顿,爱一个嫌一个好不忧人。
只爱你小妈几年轻骨嫩,嫌贱我年纪老脸上堆金。
既分房就该要来把气恨,为甚么背着我暗地偷情?
“我又未曾喊他,怎么叫做偷情!”
虽然是闭看嘴未把言论,以色言以眉语做得出神。
“你既怕他同宿,为甚你又不来?”
既嫌我老王瓜不与同寝,我岂肯学下贱去找男人?
要守寡大齐家守着来等,我焉能独一人去守孤灯?
“大家都不同宿,难道香烟就不要了?”
似这样莫良心欺人过分,我情愿断香烟去作孤魂!
“宁断香烟,不准同宿,你就那们恨呀?”
岂不知贱婆娘原不可近,好似那狐狸精惯习迷人!
只晓得戳是非含沙射影,那管人好和歹性命有倾。
家庭中大小事全不理问,喊他去不装聋便作哑人。
茶不烧饭不煮还要装病,一见人在走路就把嗔呻。
每日里但知道搽胭抹粉,不穿红就着绿日换几身。
走步路摆一摆退而后进,作姣痴装媚态蛊惑男人。
似那样贱婆娘你都亲近,我要你到后来悔之不赢!
何氏见熊氏骂得狠毒,当时大怒,亦指熊氏骂道:
贱婆说话不巴垮,别人替体脸上麻。
做个大来不像大,真真大得莫搭煞。
专爱说人冤枉话,一张嘴巴叽哩呱。
脾气乖张性鲁野,不知尊卑与礼法。
那管妻小夫为大,天天寻着去放。
相貌不扬人材马,嘴歪眼斜一脸麻。
额皱鼻拱眉错杂,两足拖起像王瓜。
越丑越怪越央假,偏偏要把胭脂搽。
装起样儿像锉鮸,只想丈夫专爱他。
不怕嫌来不怕骂,估住男人去贪花。
恨我后来人秀雅,朝日把你眼睛搽。
只想专房逞豪霸,不许旁人沾一纱。
天天寻我吵酸架,狗脸全不怕羞煞。
越加让你越肘架,恨不把我赶出家。
今夜到底为着啥?无缘无故烂牙巴。
开口就说守活寡,谁个不许你同榻?
既把男子丢不下,任你扯来任你拉。
再来手我把屁打,八仙过海各显法。
熊氏听得更加伤心,拢去一架打之。何氏细小,极其伶便,熊氏足大,转身极迟,下下被人打着。熊氏见打不赢,夫未来拉,便去寻着拚命,说:“你这样心毒!为甚使你小妈打我?你不与我讲明,不得下台!”茂春一阵拉开,好言劝解。熊氏那里肯休?吵得鸡啼犬吠。茂春曰:“不要吵了!以后听你铺排就是!”熊氏曰:“要我依允,除非你与贱人水不同宿!”茂春曰:“那个易得,不同宿就是了。”熊氏曰:“既然如此,我与你掉房,倘那个不要脸暗中往来,被我拿着,就要他的狗命!”茂春无奈,只得搬掉,妻睡中室,夫宿左房,方才睡了。
大武等至寂静,叫毛子好生等着,不要开腔,打洞进去,正在熊氏床下,灯还未息。听熊氏说曰:“你来就要把你捉倒!”大武大惊。熊氏说了就起鼾声,(大武)遂把箱子剪开,摸出大封银子。熊氏叹气一声,大武忙出。那知熊氏梦中犹恐二人偷合,总想捉着泄忿,忽见床前影子一晃,疑妾偷过,起身抱住,大声骂曰:“今夜被我捉住了么,你才认得老娘!”拼命拉着不放。茂春问:“捉住啥子?”大武左右扭扳不脱,又见茂春起来,遂一刀击去,熊氏“哎哟”一声,大武跑出,拉起毛子就走。茂春起来见熊氏倒地,提灯一照,周身是血,问是何故,已不能言,口张眼闭而死。忽见箱子剪开,失了银子,大喊:“有贼!”家人尽起,见是盗伤,四处寻赶。
雇工走至堰外,见大树下唾着一人,手拿尖担。雇工捉着喊曰:“贼在这里,我捉着了!”众工齐集,一阵拳头拉回家去,看是下湾汪二麻子。汪见茂春叩头曰:“林老爷,我杀错了,与你补起一回,再不敢偷了!”茂春曰:“箱子事小,谁要你补?你不该乱杀!”汪曰:“我已杀错,望祈恕罪,依旧与老爷补好。”茂春曰:“气都莫得,还医得好吗?”汪曰:“林老爷,我与你并莫得气角,无非一时错想,不该来偷。”茂春曰:“狗杂种,你会偷!众人与我绑起送官!”投鸣保甲,看明盗口,把汪二送到安县。
这汪二与林连界,本朴务农,口极迟钝,今见众人将他捆绑,骇得话也说不出了。官看呈词,见是盗伤,随即坐堂,问曰:“汪二麻子,你偷人白银已犯重罪,胆敢执刀杀毙失主,今见本县,还不从实招吗?”汪二麻子战战兢兢,叩头哭诉道:
跪大堂不由人珠泪滚滚,尊一声大老爷细听分明。
民虽然生得蠢家屋贪困,平素来守本分务农耕春。
皆因是四月间天干实甚,满田中禾枯槁无水车屯。
林茂春他地上水多得很,田也满堰也满满壑皆盈。
若与他明中讨他定不肯,莫奈何学强盗起点黑心。
手执根长尖担候至人静,从堰坎杀进去水往下倾。
上岸来歇树下身体倦闷,方坐下打瞌睡因此被擒。
“胆大狗奴:问你偷银杀人之事,怎说偷水杀堰去了?”
这就是小人的真情实论,并无有半句虚可对鬼神!
大老爷若不信去看形影,堰埂上尚还有碗大签痕。
“狗奴一片糊言,焉能哄过本县?好好问你是不招的,左右重责四十!”
这一阵打得我两腿血喷,周身上如火烧五脏俱焚。
真真的黑天冤飞来人命,浑身上生有口也辩不清。
“有招无招?”
想小人并未曾杀伤人命,尽都是冤枉事从何招成?
“狗奴还要强辩,左右用美人桩把狗奴上起!”
受此刑周身上汗把衣侵,弄得我死不死生又不生。
既杀人就该要远远逃遁,焉能够坐树下睡着等擒?
“狗奴不招,左右赶紧催刑!”
这一阵喊催刑如要过命,已经在阎王殿走了一巡。
想不招大老爷刑法太狠,若招了是盗杀法律不轻。
与其在受苦毒生而贫困,倒不如招了供死得安宁。
大老爷快松刑民愿招认,盗银两杀熊氏一概是真。
“既杀熊氏,银子盗往何处去了?”
比时间杀了人慌忙逃奔,出外来并无有一锭在身。
“先已盗出,为何不在身上?”
这都是林茂春他有福分,谅必然尽落在他的家庭。
“快把凶刀呈来!”
是小民用尖担送他性命,并未曾使刀杀拿啥来呈?
官见所供无据,又恐冤狂,只得丢卡,候验明再讯。随带刑仵来至林家勘验,系胁下一刀废命,又来床下看盗口迹,复看堰埂果有签痕。随问保甲:“汪二行为若何?”保甲曰:“为人本朴。”官命将尸掩埋。回衙复讯,亦无异词。官想:“看这情形,原是惯贼,汪二小民何敢杀伤失主?此中定有冤枉。”遂打为疑案,慢慢查访不题。
再说韩大武带着毛子回家,看有三百银子,拿一百打发毛子,嘱曰:“你回家莫讲,将银收藏,要等林家莫事,方可使用。”毛子唯诺,拜谢而回,把银交母,秦氏惊问曰:“你这娃儿,为何一夜不归?把娘眼望穿,胆都骇掉!在那里拿许多银子回来?”毛子瞒着同去偷银之事,只言失线骇哭,偷衣被捉,告饶拜保,银是保爷打发的。秦氏曰:“如今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只有锦上添花,谁肯雪里送炭?偷衣被捉,释放已是万幸,焉有百金打发贫儿?此话为娘不信!”毛子曰:“银子实是保爷打发的。”秦氏曰:“你不要哄我,定是你这娃儿人小诡大,不是拐于街坊,即是盗于乡里!乳臭未除,就如此胆大,为非作歹,为娘定要打你!”毛子曰:“妈呀,你儿小小年纪,怎偷得许多银子?是儿被捉,量必不是他怜儿有孝心才打发的?”秦氏曰:“就是打发,也不该要。常言:‘一两黄金四两福,四两黄金要命消。凑得多金不吉祥,留来定要把祸招。’人须安分守己,辛苦挣的钱方可兴家。如此不义之财,拿来何用?好好拿去退了!”毛子只得拿银去退。大武曰:“打发你的,如何要退?”毛子曰:“我妈说是不义之财,恐生灾祸,故而退你。”大武默想:“他既不要,若说出来,如何得了!”留着毛子吃饭,与妻商量。妻曰:“他不要银,定非好意,事到而今,一不做二不休,不若做个死无对证!”大武点头,就将狗药放于蛋中,毛子吃了,不久即死,乘夜背在屋后土内去埋。
却说毛子魂魄回家,见母倚门而望,上前喊妈,几声不应;扑入怀中,亦不张他。只见喊道:“毛子儿呀,天都黑了,还不回来!”毛子曰:“儿回来了!”其母若不见焉,依然喊了又哭,哭了又喊。心想:“这是甚么情弊?我妈看不见我?”转想他在韩家吃蛋,“肚痛倒地,起来就走,未必蛋中有毒,以致如此?待我转去问他。”口说转去,不觉就到,见大武夫妇在挖土坑,即问:“挖坑做啥?”大武夫妇亦不答应。又见地下有一死儿,手足衣服与己一样。正疑惑间,大武拉儿下坑,口说:“毛子,你死不要怪我,我也是莫奈何,愿你早去投生。”毛子方知已死,放声大哭,心中含恨去打大武,谁知打不近身,用石打去,正中其妻。妻曰:“今夜有鬼!”大武曰:“乱讲!快些埋了,免人看见!”毛子啼哭回家,见母坐在床上哭泣;天明出外喊,四处访问无迹,回家哭泣不已。毛子步步跟着十分伤惨,泪亦不干,心想:“一时失计,误入贼船,被人暗算。丢母年高,家贫少食,无人侍奉,倘有不测,我罪宁有底乎?”午刻,见母寻柴借米,战战兢兢,倒进倒出,倍加伤惨,心中思想:“我既不能奉养于生前,亦当尽孝于死后,与母办齐油盐柴米,方不负我妈待儿一场辛苦。”于是闲天捡柴,逢场上街,有贩米发水的抓他一捧,卖肉灌水的取他几两,卖油掺假的窃他一筒,想盐是小生意,不可拿他的,只在地下捡些碎块,日以为常。如此十天,忽见祥光瑞气自东而来,天上现一菩萨,见毛子头有灵光,叫他去问。毛子将生前遇难、死后奉亲之事禀明。菩萨曰:“观尔阳数未满,只有百日灾难;但人死百日,尸骸已朽,怎能还阳?吾神怜尔孝心,稍施法力,为尔成就。”即用柳枝滴瓶中甘露洒于身上而去。毛子叩头起来,脏腑清凉,身体爽快,不知如何还阳,谨记百日之期而已。
再说秦氏自毛子不归,朝夕哭泣,寻访无踪,而家中油盐柴米食了又有,无少欠缺,心中骇异,疑儿偷回,怕打藏躲;着意看待,并无影响,时常滴泪而已。
再说林茂春见官不办汪二,与熊氏娘家时常催呈。官目此案将已三月,办之不活,又无头绪,心中烦闷,逢朔进香,恳祈城隍显应。是夜,梦一吏如判官状,递一禀帖,官看面题“林熊氏案情”,拆开内有四句话云:
若要此案清,路外一草庭。
能使人为鬼,自然鬼为人。
正看间,忽被更声惊醒,官不能解。次日告知师爷,师爷想了一阵,曰:“首句说案;次句谓在路外草房也;三句叫人装鬼去拿;惟四句难解,谓鬼指其仇人乎?或另有寓意在内?”官想得一计,吩咐差人从林家行去,见路外草房,即装鬼声近屋叫冤,杀人者心虚,必有话讲,自然拿获。差领命,夜装鬼叫,见有草房,走入宅中,哭泣要命,数处无异。至一处,闻房内惊惧之声,差连喊:“还我命来!”房中一妇嘱曰:“林大嫂,你不要来找我,那是老汉杀的!待事平息与你做个大道场,多烧些金银纸张!”又一人曰:“毛子,你莫乱喊!这是你保娘打的主意,我明日烧点钱与你!”差候天明,即将其人锁拿进县,禀告所闻。———其人即韩大武也。
官叫上堂,问曰:“你偷林茂春的银子,为甚还把他妻杀死?今见本县还不招吗?”大武曰:“小人一生安分守己,并未胡行乱为,大老爷说民偷银杀人,真把小人冤屈了。”官曰:“尔未杀人,何得对鬼认错?真情已露,还强辩做甚?”大武曰:“那是差人搕财不遂,捏词陷害;大老爷须要详情。”官曰:“好好问你是不招的,左右与爷重责四十!”大武曰:“大老爷何必作威作福,平空白地拿命案诬人?是这样问法,我说大老爷的公差杀的,是我亲耳听闻,请大老爷严究!”官曰:“该死狗奴!好张烈嘴,左右拿美人桩把狗奴上起!”大武那里肯认?官命催刑,大武昏沉,见一人喊他“快招”,自知冤孽随身,必难幸免,于是从头招认道:
大老爷不必用刑杖,听小人从头说端详。
想小人出世多混帐,年轻轻败了好家廊。
无生活去学模模匠,论手艺习来甚高强。
在本处装作好人样,每单身出马走远方。
百里外方把生意讲,因未曾犯案到公堂。
有一日洗衣晒路上,忽有个小儿来收浆。
捉住他哀哀求释放,他名叫毛子本姓王。
失线子无计把母养,急迫中偷衣未思量。
我怜他孩提知孝养,收膝下留家赐酒觞。
想打发家中无银两,带起他林家去开张。
进屋去盗银放身上,被熊氏捉住好看忙。
挣不脱只得用刀晃,一下去倒地即逃飏。
赐毛子纹银一百两,拿回家他母甚惊惶。
不义财得来把祸酿,命毛子依然退还往。
我疑他辞银非妥当,倘对人说出怎下场?
与妻子商量把计想,倒不如谋死免闹腔。
□狗药下肚即了帐,只埋在屋后土内藏。
后听得汪二遭冤枉,不由得我心中喜洋洋。
只说是此命有人偿,我可以漏过免灾殃。
那一夜与妻睡床上,忽闻听哭声甚凄凉。
我只道冤鬼要命账,那知道太爷使人装。
无意中说出真情况,被公差锁押到公堂。
这便是实言无虚诳,望太爷笔下施恩光。
招毕,官即提汪二上堂开释。命差押往埋毛子处设厂,次日亲身勘验。
再说秦氏自子不归,朝夕哭泣,两目尽肿。一日,邻妇约他看官验尸,秦氏问验何人之尸,邻妇答以不知,但闻是杀林熊氏一案,在韩大武那里勘验。秦氏随邻妇来至厂中,见男女济济,官已到厂,命大武指明埋处,叫人挖下,果有一个孩子,面貌如生。官看毕,问保甲曰:“王毛子可有亲人么?叫他领尸安埋。”众人遂叫秦氏去领。秦氏上前一看,果是儿子,周身一摸,尸不僵硬,将子抱在怀中,放声大哭。哭了一阵,见于手足越加和软,渐渐温热,遂喊道:“毛子儿呀!你娘在此,快快苏醒!”方喊两声,毛子喉中痰响,口内抽气,转动起来。秦氏喊声不歇,官即赐茶一杯,吃下肚去,开目四顾,秦氏曰:“儿到那里去了?为何今日方转?”毛子即将送银去退、吃蛋而死,念母孤苦,上街取些油米柴盐奉母,后遇菩萨点化、百日难满还阳之故,细说一遍。因曰:“今儿在此闲游,并不知如何又还阳了。”说毕,哭泣不已。
秦氏率子到官前叩谢,官骂韩大武曰:“秦氏却不义之财,迫子送还;毛子遵母之训,将银退汝,此乃贤母孝子,理宜怜恤送归,为何将他毒毙?真是罪上加罪,虽干刀万剐难尽其辜!”大武曰:“此非小人不仁,实我妻田氏主意。”官大怒,叫田氏骂曰:“恶妇!为甚助夫为恶,谋害孝子?”田氏曰:“那是奴夫所为,小妇人不过设谋而已。”官曰:“设谋主使,其罪维均!”命将田氏锁押,亲身至屋,抄其家财。货物虽多,银钱不见。官曰:“大武,平生所盗孽钱藏在那里?”大武曰:“虽有些微,皆已用尽。”官又问田氏,亦不肯讲,即将田氏十指拶起。田氏喊曰:“大老爷饶命!银子尽窖在柴房地下。”官命挖出,约有三干银子,林茂春之银原封未动。官命茂春领去,具结完案。又问保甲:“大武田土共有多少?”保甲曰:“田土佃的,只有押租五百串。”官唤毛子上前,说道:“观尔生能顺母,死能养亲,孝性天成,不假教训,可喜可贺。今将大武家业货物、银钱押租尽以赏汝,奖尔孝思!”秦氏母子拜谢。官带大武回县,各丢监卡,详文定案。后上司回文转来,大武斩决,田氏永远禁监。
秦氏母子自官去后,将就大武房屋居住,请人耕种,将银买些地方,送毛子读书。家中顺遂,不上二十年,富甲一乡。毛子入泮,秦氏亦享高寿。从此看来,天之报答节孝岂不厚欤!
蜂伸冤
万恶惟淫是首,最恼天地鬼神。起心动念祸机生,难免遭冤受困。
德阳陈大忠家贫,在城中卖饼,人俱呼为“陈卖饼”,为人本朴,说话谦和。他的饼子比人家的重些,所以卖得,三十多岁积钱四十余串。娶妻何氏,虽是二婚,人材体面,却是小家人女,不知敬惜字纸。各位,这字迹原是圣人制就,以为世用,真有益于国家,有利于万世者也。何氏不知这些贵重,见有残书废纸,便拿去夹线、剪鞋样、封坛口,虽是无心之过,而遭踏极多,难免神天恼怒。此话不表。
却说隔街有一段老陕在放银子,顺做兑换生意,为人狡诈,口甜心毒,见人为善,面称背毁,说是沽名。他平生片善不修,一文不舍,只讲财利。极恨蜘蛛,说他悬岩结网,好似阴险小人,暗中害命,倘未提防便堕网中,遭其毒手。见了蜘蛛即用棍抡去,幸他不致治其命而弃于背地。常在陈卖饼那里吃饼,看见何氏美貌,常说他的嚼话。何氏原街坊之女,男女交谈惯了,见老陕爱讲,遂与他讪谈说笑。那知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想去偷情,又碍着陈卖饼。一日,问陈曰:“你这生意一年赚钱多少?”陈曰:“赚甚么钱,就只蝴口。”段老陕曰:“你怎不做大点的生意?况你年近四旬,再不赚些钱,老来如何下台?”陈曰:“跟你段师说,想做大点,莫得本钱。”段老陕曰:“只要你想做,本钱算我的。”陈曰:“只要段师放心,那还不好。”段老陕曰:“我见你忠厚朴实,故硑贺你,有啥子不放心。”陈曰:“如今生意不知那路好做?”段老陕曰:“目下建昌布涨,若本城贩去,有对本利,来去不过两月,这个生意就好。”陈遂与他借银四十两,写就腊月二十六日的期,把布买齐,何氏备办酒菜与夫饯行。卖饼把妻吩咐一番,说道:
未出门把妻来吟咐,为夫言话听明目。
你夫生来命运苦,从小卖饼把口譒。
自妻过门受苦楚,添人少钱用不敷。
多承段师来光顾,借银与夫把利图。
出门建昌去卖布,丢妻一人受凄孤。
“生意事大,只要赚得钱,老来快活,就受点孤凄也是无妨的。”
无事不可出门户,早晚关守莫心粗。
紧防浪子来戏侮,失了名节辱丈夫。
“为妻知道,夫君只管放心。”
油盐柴米虽办楚,算来一月尚不足。
妻领女工来帮补,攒攒积积自有余。
此去建昌无多路,不到年底就回屋。
夫妻分别,洒泪而去。何氏想夫出外当避嫌疑,领的女工多在房做,少出户庭。老陕常在门外来往,一日,见何氏在门内绣花,走到门边以淫词挑戏。何氏正色曰:“我们女子家以名节为贵,段师以后不要乱说,恐旁人听着不雅。”段曰:“我借许多银子与你,难道不报恩吗?”何氏曰:“有借有还,报啥子恩?我不是无耻之妇,你不要妄想!”段莫趣而去。到年底问曰:“何大嫂,你借我的银子办起未有?明天期子。”何氏曰:“银子要夫归才有,我们妇人家那里去办?”段曰:“我的银子过不得期,莫得就打主意。”到二十六又来要,遂相调戏。何氏只得告哀,说以节义之言,段天良发现,惭愧而回。
却说此地多是廿九过年,三十吃斋。何氏到二十九,将喂的雏鸡杀了,备办酒菜,想夫今日必归。午后煮起,候至二更身体困倦,把菜蒸在锅内,虚掩其门,和衣而睡。次日,段老陕想:“今天陈卖饼该也回家了。”去看,见门大开,喊不应声,望内无人,谅何大嫂出外去了,随手拿个小凳坐于门边,装袋叶子菸吃。忽见陈卖饼同两个脚夫回家,段老陕曰:“你回来了,这回赚得好嘞?”答:“多承助和,多少赚了点。”妻倒茶,不应,自己到灶头去斟,茶是冷的,口说:“这妇人懒得希奇,三十天连茶都不烧。”进房拿壶去倒开水,一溜跌地,扒起来看,好不惊骇,说道:“不知何人杀了我妻,连头都割去了!”老陕听说,问道:“你在闹啥?”答:“我妻被人杀了!”老陕亦进房来看,陈卖饼扯着老陕将头乱撞,急得两泪交流,不禁放声大哭:
见贤妻无头首死得好苦,不由人这一阵伤心痛哭。
妻本是贤淑女知识事务,能知道和邻里尊敬丈夫。
家中事全靠妻一人作主,替为夫积银钱纺棉喂猪。
白日里领花草与人来做,夜晚间打鞋底又补衣服。
论恩爱我夫妻胶漆同固,与梁鸿配孟光一样和睦。
不知道是谁人狼心狗肚,将我妻活鲜鲜杀丧冥途。
舍不得贤德妻情义难数,抛为夫似孤雁怎样结局?
转面来骂老陕是啥缘故,却然何杀我妻一命呜呼?
“你为何乱说哦?”
我知你心儿里爱走邪路,不想那油渣吃焉进灶屋!
“我来问你,见你未回,因才在此吃菸。”
谅必你来强奸将妻逼住,他不从你提刀就把他诛。
“呀,老子呀!莫冤枉人!定是强盗杀了的!”
是强盗就该要拿去衣物,难道说光偷去一个头胪?
“呀,冤死我了!”
这事情你做得实在可恶,不告你段老陕死不瞑目!
陈卖饼将他扭住,喊街邻保甲。这老陕平素是很不为人,街邻个个恨他,都说:“你初出门,他天天在你门前来去,寻着你妻说笑。”老陕曰:“若是我杀,怎不逃走,还来此坐地等擒?”众人曰:“总是来看动静。”老陕喊天叫地,说是冤枉。陈卖饼扭到大堂,喊冤递呈。
官命把老陕锁押,即来勘验,周身无伤,嘴有掐痕,报是逼奸杀毙。官问保约:“老陕素行如何?”保甲禀曰:“此人狡诈贪财,杀人虽不可知,却常在他门前来往。”官回衙坐堂,叫段老陕问曰:“你为何将何氏杀死?今见本县,还不实诉吗?”段叩头诉道:
大老爷坐法堂容民告禀,民遭了冤枉事好不心疼。
自幼儿放银子守己安分,平行买平行卖并未欺心。
只说是做好事把人怜悯,谁知道陈卖饼才莫良心!
光顾他拿银子与他作本,贩布疋进建昌就不回程。
过了年我想他该回原郡,去问他门大开见无一人。
在门外装袋菸且把他等,才坐下陈卖饼就回家庭。
见妻死他心中才把计定,到法堂诬告我逼奸杀人。
“他未回家你去做啥?不是你逼奸杀毙是谁?”
民生平最讲究品行德行,到他家去收账岂有奸淫?
“他既未归,你该速去,久坐不走,情弊显然,还要强辩?与爷打哦!”
民以为他的妻去会邻近,吃一袋叶子菸散闷宽心。
“狗奴!还要辩吗?与爷责打四十!”
大老爷息雷雾休动杖棍,这概是冤枉事如何招成?
“胆大狗奴!实在不招,打!打!打!”
呀,大老爷呀!
你要民招冤枉逼奸杀命,除非是西方上红日高升。
“奴才实在不招,左右与爷夹起!”
这一阵打得我两腿血喷,这一阵夹得我屎尿齐倾。
本待要死阴间也得安稳,又谁知死去了偏又还魂。
想不招大老爷刑法太狠,招得来是命案要问斩刑。
勉强招舍不得我妻人品,满捕中是银子白白森森。
从今后谅与妻不能共枕,从今后这银两谅非我存。
罢罢罢倒不如一笔招认,何氏女本是我逼杀归阴。
“头首放在何处?”
那一夜提头去丢了就奔,记不起在何处慢慢去寻。
招毕丢卡。
这官原是捐纳出身,贪污残忍,虽知此案有冤,他想银子,故意苦打成招,命人示意。那知段老陕以财为命,全肯受刑,在卡中百般私刑,俱已受过,只出十两银子,卡犯把他弄得不死不活。过几日,官提出清供,见他动作不得,只有一线之气;知是私刑逼财,勃然大怒,即将卡犯们与禁子各打一千,方才把卡和了。官见老陕不肯舍财,把他三日一考,五日一比,问要头首,打得两腿稀烂现出筋骨,还是一文不肯。这也是老陕的祖传,贪财爱利都是如此,岂止他一人哉!
却说段老陕坐在卡中,朝夕流泪,两眼哭肿,惟有束手待毙。过了月余,忽闻远方来一讼棍,手段高强,令人请他设法。这讼棍是遭过报应来的,与众不同。各位,他又遭甚么报应咧?因有人无故杀妻,许银求计,他教不要声张,至夜有年轻子弟留他进屋,以酒灌醉,割他头首去报奸案,自然无事。那知他儿进城接他,方十七岁,那人留进,割头报案。讼棍认得是他儿子,好不忧气,真是“哑子吃苦瓜———苫不能言”。知是大报,想不箍桶又无生计,于是改换心肠,不害人而救人,见有冤枉无辜受累之案,他方才箍。见人告状,他便劝息,弄几个本分钱。行之数年,他妻五十岁忽生一子,讼棍喜欢,知是为善有益,专与人辨冤拨案,劝人向善改过。今闻段老陕来请,知是受冤,遂到卡中会他,因曰:“凡人负屈遭冤,皆由平日作孽所致。观你这案,虽是官要银子,但案无着落,凶手无名,无从下手,就有偷天手段也拨不松。你试自思,平日或是银钱,或是伦常,或是处事,那里造得有罪,痛心改悔,淡财为善,立功赎罪。我与你作道疏文,在城隍庙烧了,天心一转,人事投合,自然生出机会,使你脱苦明冤。”段老陕听言醒悟,请他作疏,立四百银子的愿,在卡时时痛悔不题。
却说县官一日出城验尸,回来有千万头黑蜂围着官轿飞舞,不能前行。官大惊曰:“你们冤有头,债有主,不要来找本县!”黑蜂不去。官又曰:“倘有冤杠,要本县与你伸雪,你往前飞,本县随后来看。”蜂即前飞,官命大班跟蜂抬去。赶至观音阁内,见蜂飞入井中,即叫道人问曰:“此井盖着甚么,上用符封?”道人曰:“此井有妖,小道请师收获在井,开不得的!倘若出来,定要食人!”官骂曰:“狗奴放屁,有啥妖怪!”命人掀开石看,都怕蜂不去。官用火一照,内中并无一蜂。官曰:“明是冤魂所化,有啥蜂子?”左右只得请一会水人,以绳系腰,下井去看,回报有一尸首。官命把尸启上,随后又启一头上来。官见尸未朽烂,验是十二岁孩子,周身无伤,系耳门刀砍废命;头是女头。官叫道人,问是何来,道人推说不知。官骂曰:“这分明是狗奴作奸犯科,杀人藏井!今见本县还不实说吗?左右与爷重责!”道人知瞒不过,喊道:“大老爷免刑,小道愿招!”遂将始末从直诉道:
大老爷在上容告禀,听小道从头说原因。
在此庙修行养心性,带徒弟小名叫丁丁。
去年子过年多喜幸,两师徒削签到三更。
忽听得黄犬叫得狠,墙脚下咚的响一声。
命徒弟出外看动静,一出去就不见进门。
喊几声又不见答应,我去看好像大偶人。
用刀背拍看想打醒,黑区区灯晃看不清。
才一下就往地下滚,仔细看才砍着开门。
骇得我神魂俱不定,又见个女头在埃尘。
战兢兢心中把计定,尸与首掀入井内存。
“头又何来?好好的招!”
这头首不知谁丢进,我徒弟因此骇掉魂。
我一时误丧他的命,望仁天笔下要超生。
“到底杀了谁人,把头放在井内?还不招来,与爷打!打!打!”
呀,大老爷呀!
未杀人拿啥来招认?却好似白肉来生疔。
“还不招吗?与爷重责八十!”
呀,大老爷呀!
为甚的捕风来捉影?就打死我也不招成。
哭啼啼口口喊饶命,
“狗奴实在不招,与爷重重责打!”将要动刑,忽见一人口称冤枉,跪地诉道:
有更夫跪地诉分明。
“你是何人,到此称冤?”
黄毛牛就是我名姓,
“作何执业?”
众街人请我在打更。
“有何冤情?”
二十九打到三更准,陈卖饼他家未关门。
恐有贼进内去看问,见酒肉吃得醉醺醺。
进房看他妻床上困,我不该见色起淫心。
谁知道何氏多贞静,不依允声声喊四邻。
拿刀背假割他的颈,错拿了刀口丧幽冥。
“哦,何氏才是狗奴杀的!头又放在何处?”
骇忙了割起往外奔,见一墙丢进就回程。
今日里来看把案审,见女鬼颈上血淋淋。
走拢来将我打一顿,逼着我要招杀人情。
因此上跪地来招认,望太爷赦罪施宏恩。
且说黄毛牛,名大川,原大家,败落在城乞食,有父识命他打更。二十九夜从陈家门过,见门未关,恐有盗贼,进去见锅内热气扑扑,揭开才是鸡羊肉,酒亦热的,一人尽吃。醉饱之后,见得房门未掩,进见何氏横躺床上,遂去逼奸。何氏惊醒,撑起,扭在房中,何氏大声疾喊,毛牛抚其嘴,掀在凳上,一手抽刀,用背在喉上几拖,曰:“你喊就杀!”忽何氏倒地,项上流血,细看却是错用刀口,颈已割断半边,又一刀砍下,连凳提起就走。忽想:“我醉得好昏!杀人把头提出,有人看见怎了?”见一高墙,把头丢进而归。墙内是观音阁,招个道人侍奉香火,带个小徒名叫丁丁。当夜过年,因大士灵签不齐,师徒正在削签,忽闻“吟”的一声,犬声大吠,命徒去看,徒只十二岁,见头骇呆。师问不答,提灯出看,喊又不动,就将手中弯刀用背向肩一打,随时倒地,血流而死;细看才是错用刀口,砍在耳门。出家人待徒极刻,平时责打手重惯了,因此毙命。又见旁有女头,道人骇忙,心想:“过年遭此横事,又砍死徒弟,如何下台?”墙边一井,将头与尸掀下井去,寻石盖着,假说有妖,画符封住,才放得心下。那知何氏死,见阎君喊冤,阎君说他污秽字迹,正该短纪。何氏曰:“女魂虽应短纪,不该如此惨死,况又全节,死不甘心!”又因段老陕改过立愿,城隍申文地府,阎君遣黑蜂引官至井,命何氏当官报仇,以解老陕之冤,故在庙内。这毛牛闻蜂围官轿,跟着来看,进了观音阁,心中明白,即忙转去;昏沉之中,正遇何氏拉着要命,几个耳巴,喊他快到官前去讲,毛牛不知不觉一口说出。官命锁押,与道人丢卡。回衙把段老陕释放,申文上司。回文转来,黄毛牛斩决,道人坐徒三年。
段老陕回家果然改心,并不记陈卖饼之仇,念他贫寒,叫他依然拿银贸易,目今还在开字号。黄毛牛之妻极其贤淑,见毛牛讨口都不改嫁,如今夫死无靠,只得他适。众街人谓陈卖饼曰:“他杀你妇,你讨他妻,淫人看样,才有报应。”陈卖饼遂去讨了,后来勤苦积钱,亦得小康。
观此可知,淫字不惟不可犯,连心亦不可起;心起于邪,则邪神随之,使尔遭冤受苦,不得下台。人又何苦而欲犯之哉!
僧包头
婚姻原非儿戏,关乎风俗人伦。嫌贫爱富自损心,徒惹天公报应。
夹江张太朴,为人奸险,口甜心毒,刻薄贪财,挣得有万金之产,犹然吝啬,片善不修。妻刁氏,心亦狠毒,助夫为虐。二子大牛、小牛,俱极横暴。数代无人读书,太朴亦不识持家箴规,言语粗鄙,男女骂笑,主仆讪谈。惟女兰英,秀美端庄,言语不苟。二月十九随母去观音堂烧香,时有讲生在庙宣讲,兰英去听,讲的是秦雪梅断机教子。兰英心领神会,一句不忘,回家尽孝敬兄,又见爹妈刻薄,大利盘算,时常谏劝,说圣谕极好,喊爹妈请来家中宣讲,使一家和睦,知道善恶报应、上下尊卑,也免得作恶造罪,惹祸生灾。太朴骂曰:“你这妹崽,在那里听些奸言说来惑众?殊不知宣讲生并无好人,借圣谕为名,好弄银钱,爱看妇女,今后切莫去听!”兰英多方劝他,太朴全然不信。
却说兰英,自小许与城内伍泽芳为媳。这泽芳原(系)梓潼人,贸易来至夹江,赚钱安家,开设银铺,为人慈良,好善乐施。生子名大魁,身伟貌秀。太朴常在铺中换银,见大魁秀雅,言语谦和,又见生意顺遂,乃请弟太和为媒,将女许他。泽芳父母还在梓潼,是年,父母得病,信到夹江,泽芳把生意交与先生,带起妻儿回去。不久其父即死,母亦继亡。泽芳安埋已毕,来到夹江。那知先生浸漏,折本大半,生意又孬,泽芳无奈,只得收了生意,仍回梓潼。那知时运一低,百事不顺,是啥生意都不赚钱。不上两年,只剩银四十两,于是出门行商。一日回家,遇雨感寒,医药不效,卧床不起。大魁朝夕侍奉,求神许愿,方法用尽,毫无效验。泽芳自知不久人世,又把大魁嘱咐一番,是夜即死。母子大哭一场,随备衣棺安埋,从此在家守制读书。那知大魁不能理家,坐吃山空,服还未满,钱已用完。幸母勤苦纺绩,以谋升合,勉强度日。这大魁性又耿介,不屑求人,往往抱腹受饿,前是白面书生,今成黄皮小子矣。幸有几家怜惜,与他团一蒙馆,略可瞐口。次年,欲去完婚,又无盘费,请众东襄助,一时不就,荏苒三年方才起身。
再说张太朴见泽芳生意大坏,回了梓潼,心中追悔。数年之中,兰英长成,一貌如花,夫妇爱如珍宝;又因大魁久无音信,意欲悔亲,喊弟太和来家商量。太和曰:“弟闻泽芳已死,家财用尽,伍大魁懦弱无业,不久必成饿莩,那还接得亲起?不如另放,免把侄女误了。”刁氏曰:“既然如此,何不就请叔叔选一高门?”太和曰:“此事有缘,杨监生前日妻死,如今尚未讲成,何不请人说合?”刁氏曰:“就请叔叔。”太朴曰:“杨监生家极富足,每年要收二千佃息。烦弟用心,若讲成了,自当重谢。”那知兰英在暗处窃听,候太和去了,问曰:“方才爹妈与二叔说些甚么?”太朴曰:“伍家穷了,意欲把儿另放。”兰英曰:“爹妈把儿既许伍家,今又另放,倘伍家来接,又用何言答对?”太朴曰:“他日食都不能度,怎能接亲?就是来了,为父偌大家业,岂尚惧一穷鬼!”兰英曰:“爹妈不可!儿有一番心腹之言,望爹妈恕罪。”刁氏曰:“我儿有话讲,有啥子罪?”兰英跪地说道:
爹妈在上容儿禀,细听你儿把话明。
伍家原是父亲定,如今何故生异心?
刁氏曰:“我儿快快起来,何必跪说。”兰英曰:“爹妈应允,儿方起来。”太朴曰:“他家穷了,怕误我儿终身,故而另放。”
女儿原是菜子命,肥土瘦土一般生。
纵然贫穷儿不恨,富贵由命不由人。
“为父管你,怕你受穷,那有许多屁放!”
爹妈呀,
女子名节当要紧,失了名节丧本根。
好马不辔双鞍镫,何故教儿嫁二人?
“又未过门,怎叫失节?”
虽未过门已下聘,古言一诺值千金。
况是姻缘前修定,先有月老系红绳。
“你这妹崽,‘女子在家从父’,今日如此执拗,孝在那里?”
古来孝子从治命,从乱陷亲不义名。
还望爹妈施怜悯,姻缘生死性命分。
儿头可断身可殒,要儿改字万不能!
“你既要去,为父不办嫁奁,把你舍了,饿死都莫回来拨拨借借!”
爹妈呀,
饿死也是儿的命,何劳爹妈枉费心?
嫁奁有无凭人赠,好女不把嫁妆争。
“好,为父就不管你!”
贫贱好歹爹莫问,也免忧气又劳神。
太朴听了,一冲而去。那知太和听说重谢,心都痒了,即时去到杨家说合。杨监生已知兰英美貌端庄,大喜应允,即下聘送期,择就本年冬月亲迎。兰英闻知,时常哭泣。
至四月,忽来一少年,直进中堂,请岳父母见礼。太朴出看,才是伍大魁,心中惶恐,只得受礼安坐。进与刁氏商量曰:“此事如何处治?才许杨家,这穷鬼又来,若是嫁他,杨家不依;若不嫁他,他又岂肯干休?事在两难,拿来怎了?”刁氏曰:“常言‘睁眼不跳岩’,你看大魁衣服褴褛,面黄肌瘦,真是穷鬼,那及杨家富盖通邑?亲已结成,岂可错过?须打一主意,把这祸害除脱才好。”太朴无计可施,喊太和来家商量。太和曰:“此事不难,必要除他,非三毒不可。”太朴问:“那三毒?”太和曰:“一要计毒;二要心毒;三要药毒。有此三毒,自然结果他命。”太朴曰:“药何可得?”太和曰:“我亦得有鼠药,极其利害,只用粒许,立刻倒地,待我赠你。”太朴大喜,即命大牛上街办菜。太和将药拿来,交与刁氏,去陪大魁,假谈家常。
再说兰英见父去喊太和,知非好意,暗行窃听,尽得其情,想:“伍郎是我结发,岂可坐视不救吗?”又想:“打个啥子主意?”看看天黑,见母进厨办菜,即去烧火,问曰:“妈呀,为何又煨两罐酒?”刁氏曰:“一罐烧酒,一罐甜酒。”兰英曰:“有了烧酒,何必又用甜酒?”刁氏曰:“烧酒性烈,年轻人吃了不好,故煨甜酒他吃。”兰英故意用柴向灯引火,把灯拨息,急忙去点,又莫得油,提罐去上,即将甜酒拿去倾了,另换好酒。是夜,太朴弟兄陪饮,劝得大魁醺醺大醉。次早,太朴见大魁不死,又向太和问计。太和曰:“未必此药放久无气?待我另配一付新的,自然成功。”这兰英因爹妈欲害他夫,时时留心暗听,已得其言。是夜,又去烧火,故意将酒罐打倒。刁氏蹬足曰:“你这妹崽!如此粗心,今夜拿啥来吃?”兰英曰:“待儿另上。”
次日,太和谓太朴曰:“凡事不可迟延,久则生变,须另想一法。”太朴问:“用何法?”太和曰:“今夜待他吃醉,夜静时,用车钉从顶心打进,自然人鬼不知,死了又无后患。”太朴大喜,命二子依计而行。兰英听得心中大骇,想:“此事如何救他?”又想:“葛能解酒!”心中已有主意,暗将葛汁滴于酒中。是夜,太朴父子苦苦相劝,把大魁醉得人事不醒,倒于席上。太朴命子抬放床上,三更方欲动手,兰英大喊:“有贼!”把雇工、牧童尽皆惊起,闹了一阵。太朴见众睡了,方欲动手,又闻兰英喊贼,声大且急,说在房子上,又把一家惊起,用梯向房四处寻捕。此时已有四更,大魁听得人声喊叫,早已惊醒,———因他酒量原大,又兼葛汁解酒,所以易醒。———见门未关,大惊,敲火出看,并无盗贼,把门关了,坐以待旦。及太朴父子来时,见门已掩,用刀去拨,大魁问是谁人。太朴见他已醒,便解口曰:“是我,捕贼。”大魁曰:“婿方看过,并无贼迹。”
太朴去后,天已微明。又与太和商量,太和曰:“我见你书房隔屋甚远,今夜把他安在书房,三更命人放火,任他插翅难飞。”太朴吩咐二子安顿柴草,谓大魁曰:“贤婿此来无人陪你,何不去到书房歇宿?闷时亦可看书。”随把铺衾移去。那知又被兰英听着,大惊失色,想:“此番如何救得?”欲去告知,奈是女儿家不好意思;又想:“这是生死关头,救他性命还拘甚么小节?”又想:“他无盘费,如何逃走?他既走了,杨家来接,我又何以自保?教他先接,他又贫无聘金。”忽想:“大牛、二牛常盗银钱,出外嫖赌,我不免偷些赠他,爹爹知道亦不谙我。”于是即去房中拿两封银子、自己私房银两锭、钱一串,并拿包好,候太和辞出,即轻身来至书房。见门已关,用指弹门,大魁曰:“是谁?”又弹几下。大魁骇曰:“今夜未必有鬼吗?”兰英低声曰:“你打开。”大魁开门,见是女子进来,遂上前问曰:“姑娘夤夜至此,有何赐教?”兰英告知其情。大魁曰:“娘子何以救我?”兰英曰:“我不救你就不来了。三十六计,走者为上。我今赠你银子两封零两锭,钱一串,快逃回家,看期来接,切莫过冬月,免使杨家先接。”大魁曰:“多蒙娘子活命之恩!又从那里出去?”兰英曰:“大门侧门,都有哥守,只书房后墙缺处可越,从下手而去,就是大路。”大魁见妻美而贤淑,心中难舍,忽想一计。因曰:“我不知墙在何处,望娘子送我出外。”兰英曰:“我是闺女,如何送你?”大魁曰:“既是夫妻,有啥来头?你若不送,倘走错了,狗吠被捉,还是要死。”
兰英害羞不送,大魁拉起就走,只得送出墙去。大魁又曰:“我在此人地两生,不知大路在何方,娘子何不再送一程?”兰英不肯,大魁曰:“我此时已骇昏了,不辨方向,倘若走错被他捉住,拿来治死,岂不负了娘子一片苦心?”兰英无奈,只得送到大路,说曰:“这下我该转去得了。”大魁曰:“娘子转去,他们撞着,岂不连累你吃苦?不如同逃我家。”兰英曰:“岂有此理!女儿家不待出阁,跟夫逃走,莫把先人羞了!宁受责打,不作此非理之事!你快回去,看期来接。”大魁曰:“仔细想来,此事不妥。我来接人,你父不肯,必要经官。如今的事,钱可通神,我又无钱,媒人反口,官司定输,婚判别人,那时不免忧死。与其死于那时,不若死于今日,为娘子死,死亦甘心!”兰英曰:“背父逃走,不惟名分不正,亦且被人耻笑,如何使得?”大魁曰:“人要通权,识大体,不拘小节,方为豪杰。”兰英此时左右两难,不觉泪下。大魁携手催行,兰英曰:“我衣服首饰一点未带,怎好进你的屋?”大魁曰:“只要夫妻完配,还讲那些浮物。”于是二人同走。幸有微月,行未一里,忽见满天通红,知家已放火。不多时,后面灯火飞奔,夫妻着忙,只得躲在茨蓬之内,过阵再走不题。
再说刁氏到三更后喊二子放火,二人烧得书房火光冲天。听得里面莫有影响,刁氏心疑,喊女不应,遍寻无迹,说道:“完了,完了!女儿跟那穷鬼走了!”太朴大怒,喊二子快去赶回,把他打死,免得丑人。二子与雇工执刀拿棍,向前去赶,来至三岔路口,大牛曰:“此路左边进城,右边不远是陈姨娘家,你说肯走那路去赶?”二牛曰:“妹崽家黑夜走得好远?定在姨娘那里。”遂从右走,来至陈家。大牛曰:“莫忙,待我打听虚实,方才进去。”忽听话声唧哝,末后一句云:“你那们不早些来?”大牛喜曰:“对了,在这里!”遂与二牛同声喊门。几声不应,又听木盖声响,大牛曰:“快些进去,慢点走了!”于是打门而进,四处照寻,又打烂室门,见姨娘坐于柜盖,柜内尚窸窣响了一声。姨娘曰:“你们为啥子事夜半深更打门进屋,意欲何为?”大牛曰:“来捉不要脸的!你不献出,就要淘气!”姨怒曰:“我有甚么要献跟你?”二牛即去开柜,姨娘抵死不肯。大牛附耳曰:“何不和柜抬回?”二牛点头,拉开姨娘,抬起就走,姨娘拼命来拉,二牛用力抱住,雇工抬起飞跑而去。抬回家来,太朴揭开柜看,才是一个和尚,已用带勒死了。
各位不知,他姨夫姓陈,名大年,常出远门贸易;其妻刁氏,孤灯难守,因与临江寺僧私通。是夜,因寺有客来迟,正逢大牛寻妹,疑来捉奸,大骇,故躲柜内,大牛弟兄估住抬去。太朴见此情形,急得脸青头胀,骂曰:“你这两个杂种!叫你赶妹,为何把和尚抬回?”大牛弟兄互相推委。太朴曰:“人命重案,况是勒死,如何下台?”大牛曰:“趁此无人知道,拿去埋了就是。”太朴许雇工两串钱,叫他帮埋,嘱莫泄漏。
雇工抬到山坡去埋,正在挖坑,不远有一李端公与人小送回家,闻响疑鬼,忙念咒放诀,声响如故。李曰:“还敢与我斗法吗?”一石打去,雇工骇跑。大牛曰:“我们人多,莫伯!”李听说话,问:“是人是鬼?”大牛曰:“我们在此埋狗。”端公爱吃狗肉,知是大牛声音,便曰:“大先生莫埋,快送与我。”走来一看,却是死人,问曰:“你们打死那个拿在此埋?不怕翻拐吗?”大牛无奈,只得告知前事,许他一锭银子。李恐埋了骗银,想一主意,说曰:“听你说来,令妹已许两家,这杨家极有财势,来接无人,定要经官,输了未免丢丑;况且外人知道,说你闺门不正,有何面去见人?须谋万全之计方可。”大牛问:“何计?”李曰:“把和尚依然抬回,我与他包头踩超,装成你妹模样,相棺装殓,只说死了,命人去杨家报信,叫他来看;你这里即办丧事,发引安埋。如此神仙也瞒得过。一免杨家要人,二免外人耻笑。此计好否?”大牛思之有理,回去与父言明,太朴喜允,忙叫抬回,即请李装。这端公原是包过头的,网巾超都有,一阵与和尚穿戴打扮,装人棺中,俨然一美女子也。即去杨家报信,李端公喊些徒弟念经超荐。
却说杨监生见讣痛惜,与母商量去吊。母曰:“既已结亲,即是我媳,待为娘去。”遂办祭仪,来至张家对灵哭泣。刁氏见亲家母在哭,免不得也要哭几句掩饰,于是放声大哭道:
我的儿呀我的女!
为娘生你一尺五,于今长到二十余。
忽然一病就作古,你叫为娘怎不哭?
我的儿呀我的女!
今年放过好人户,亲母家中甚豪富。
看看都要把酒做,怎么舍得上内去?
我的儿呀我的女!
为娘生你美如玉,金莲刚刚二寸六。
怎么半夜就出去,怕怕滚断脚杆骨?
杨母见他哭得稀奇,问曰:“亲家母,你说出去?你儿出到那里去了?”刁氏忙掩饰曰:“不是得,我说他魂魄出去了。”杨母曰:“你讣书上是午时死,怎么又说半夜?”刁氏曰:“半夜死去,又活转来,到第二日午时又死了!”
我的儿呀我的女!
怎么转来又死去?一去为何不归屋,
活活气坏亲家母,那去讨这好媳妇!”
李端公曰:“不要哭泣,时辰到了,快些闭殓。”刁氏谓杨母曰:“可惜我儿莫命,享不起你家富贵,方才结亲就短了命,好不忧人!”杨母近棺去看,果然是个美女。李曰:“不要误了时辰。”即忙掩盖上灰。杨母忽忆嘴边隐现须痕,奈已掩盖不好再看;又见太朴夫妇并未伤心,又无别客,不似丧家气象;及化财十分菲薄,心中大疑。方早发引,端公手执师刀,把令牌向棺上一拍,喝道:“乾对乾来坤对坤,东方甲乙南丙丁。上坛兵马请出外,下坛兵马请出门。恭喜主人发引后,人也发来财也兴。”及丧出外又唱道:“乾对乾来坤对坤,北方壬癸西庚辛。上坛师祖快升位,下坛师祖把位升。恭喜主人发引后,阴也安来阳也宁。”杨母问刁氏曰:“你家为何叫端公发引?”刁氏曰:“此是时兴,都用端公。”杨母曰:“你我相隔不远,我那里又未如此。”刁氏曰:“不是得,李端公原来在(巫)道两教,所以请他。”
杨母更疑,回家告子,子曰:“莫非假的?”母曰:“他只一女,岂有假的?”忽想起嘴有须痕及丧事草率,又曰:“定是假的无疑!我儿如何处置?”监生曰:“如此说来,定是假托哄我的。我是绅粮,岂受他的欺辱?”即进城递呈,告他装假赖婚,又告端公。官批准,唤张太朴问曰:“你女死么?”太朴曰:“民女果得急症而死,是亲家母看过的。”这杨母也在堂上,抵曰:“既是你女,然何又请端公超荐,唱些坛神兵马发引?”官问李曰:“你是端公,只可与人送鬼禳坛,何得与人追修?”李曰:“小人是巫道两教。”官曰:“既是两教,何以乱唱?”端公无言可答。官曰:“狗奴!不打不招,左右掌嘴四十!”方订二十,端公痛极,喊曰:“大老爷施恩!小人愿招!”官命免刑,端公从头直诉道:
大老爷不必将我打,听小人从头说根芽。
那一日小送回家下,忽听得有人把土挖。
下去看才是张老大,与雇工在把和尚拉。
“甚么和尚?他又拉到那里去?”
硬梆梆睡地不说话,仔细看命已染黄沙。
张大牛见我心害怕,就许我一锭银娃娃。
我问他埋僧所为啥,他才说走了妹崽家。
赶妹子误把僧拿下,抬回来方知已勒杀。
才商量挖坑来埋下,嘱咐我紧紧闭嘴巴。
我说他用计实在马,怕不怕杨姓讲理哪?
他请我快把主意打,我教他依然抬回家。
拿网巾把头来包下,抹胭脂又把水粉搽;
踩个超金莲三寸大,身穿绸头插通草花。
请先生忙把讣书写,叫杨姓来看女姣娃。
他看过居然莫后话,我与他超荐把引发。
学端公不知阴阳话,做禳坛过场把眼遮。
亲家母听得疑有诈,因此上把我来告发。
今日里当堂问真假,连累我无辜受刑法。
大老爷呀!
这就是小人实情话,望施恩于我转还家。
官曰:“狗奴!真正小人行险,以图侥幸。谁知不能苟免!”又问太朴曰:“你女走到那里去了?”太朴总说死了。官大怒,命掌嘴四十,打得脸肿血流,还在称冤。官命押起太朴,回去开棺勘验,果是和尚装的,颈上尚有勒痕。官回衙问太朴曰:“狗奴!你招不招?”太朴依然称冤。官曰:“狗奴!好张烈嘴,左右与爷重责一百!”把太朴两腿打得稀烂,喊曰:“大老爷施恩!民愿招了!”于是哭泣诉道:
这一阵把我的两腿打破,痛得我眼泪水只往肚落。
再不招这老命怕要结果,无奈了将家丑从头细说。
该是民老癫了做事有错,一个女放两家才起风波。
前已放伍大魁大礼已过,近年来回梓潼家事落寞。
民心想女嫁他定难结果,又才许扬监生来结丝罗。
报期后伍大魁忽来见我,比时间难得我无其奈何。
不得已请二弟前来商妥,也只想做一个死无下落。
“胆大狗奴!既然悔亲罢了,还敢把他谋害吗?莫问你二弟叫啥名字?”
他名叫张太和分居各坐,许二家都是他作伐说合。
吃毒酒那知他依然好过,又商量哄他到书房睡着。
到半夜喊二子前去放火,伍大魁与女儿早已逃脱。
叫二子去追赶拉回家所,疑他在陈姨娘家中躲着。
进屋去遍搜寻无人一个,忽听得柜子内窸窸窣窣。
他二人将柜子抬回见我,打开看气得我捶胸蹬脚。
“是不是你的女婿?”
一和尚硬梆梆有缢亡过,不知他是何时命见阎罗。
大老爷要问那和尚下落,还须问陈姨娘他才知觉。
官将太朴锁押,唤陈刁氏与张太和上堂。问陈刁氏曰:“你丈夫在家么?”答:“夫出外贸易,今已两月未归。”官曰:“夫未在家,就该谨守闺阁,为甚勾引和尚到家,酿出命案?今见本县,还不从直说来?”陈刁氏羞愧难当,低头不语。官喊动刑,刁氏骇得战战兢兢,说道:
陈刁氏跪法堂哀哀哭诉,尊一声大老爷细听明目。
奴的夫做生意出门远去,丢民妇在家中受尽凄孤。
家淡泊少银钱无人光顾,可怜间日夜里都受紧促。
那一日有和尚当门过路,他见我不转眼门外久立。
讨茶哈借菸吃天黑不去,要借宿奴不肯偏要到屋。
忽来了几个人打门而入,那和尚骇忙了柜内躲立。
张大牛两弟兄做事可恶,逼住我把柜子一力抬出。
“那僧叫啥名字?居住何寺?”
那和尚他的名叫做静悟,居住在临江寺本是色徒。
这就是小妇人真情实语,望太爷来隐恶死亦瞑目。
官骂太朴曰:“狗奴!枉自年高,为何要嫌贫爱富,谋命赖婚?幸尔女能知节义,不从乱命,救夫同逃,以盖尔愆。不然婿死,你又焉想活命?可知罪么?”太朴曰:“民错了!”官曰:“愿打愿罚?”太朴曰:“愿罚。”官曰:“罚银一千,即刻缴来。”太朴曰:“罚不起许多。”官曰:“依你所作,看来千两都是少的!”太朴曰:“实出不起,情愿受刑。”
官大怒喊打,忽一女子上堂跪着,口称死罪,愿替受刑。官曰:“你是何人?”答:“小女张兰英,背父私逃,累亲受苦,自知罪大,愿替父刑,求太爷施恩,赦父之罪。”官曰:“观尔青年即知节义,从一不二,不为富贵移心,可喜可敬。但不知受何人教训,能知节义为重?”答:“小女幼时喜听圣谕,因此得知。”官曰:“听圣谕即能力行,真不愧为淑女,况又救夫同逃,情非得已,本县还要奖赏,何言有罪?”又谓太朴曰:“尔女能救夫难,又替父刑,有孝有义,尔不怜惜,还想弄死。本县罚尔一千银子,算是从轻发落,尔若不出,定要办尔!”太朴只得应允。又骂杨监生曰:“尔身受朝廷顶戴,就该保全节孝,为甚要娶有夫之妻?”杨曰:“监生未曾访问,实在错了。”官曰:“愿打愿罚?”杨曰:“愿罚。”官曰:“尔只错聘,罚银二百。”杨亦应允。又骂张太和、李端公曰:“你们都是小人行险,只图银钱,不顾人命,各打二百!张太和主谋害人,枷号三月释放。”又骂大牛弟兄与雇工曰:“你等助封为虐,狠心狗胆,各杖二百!”又骂陈刁氏曰:“你这淫妇,全无廉耻,理宜重责;姑念女流无知,鞭背二百!临江寺僧,破戒贪淫,死而无愧。”又问兰英曰:“你夫现在何处?”答:“现在堂下。”官唤上堂,谓曰:“尔夫妇可当着本县,拜完花烛。”伍大魁叩谢,请人备办香烛,就上先拜天地,次拜官,拜岳父。交拜已毕,官问太朴、杨监生:“银子缴来未曾?”二人曰:“银已拾出,打票在此。”官即将票交兰英曰:“本县赏你银子一千二百,以作奁赀。夫妇立志为人,不少兴发。”大魁夫妇拜谢下堂而去。
各位不知,当夜夫妇躲在茨蓬,见火光从右去了,二人向城而走。他有奶娘居住城外,即到他家安身。后闻此事死了一和尚,杨家告发,今日审问,将父打了二百,兰英哭泣不已,追问奶娘,尽知其由,因此上堂替刑。大魁送去,远远观望,及闻官问,所以上堂,才得交拜。
夫妇领银回家,复理生意,后来富甲一邑。太朴回去又羞又气,刁氏亦觉无颜,兰英多方劝解。太朴见女贤孝,厚赠以归;谁知受了刑杖,羞恨成病,不久即死,刁氏相继亦亡。大牛、二牛无人管束,任意嫖赌,数年之间,家产卖尽,后来乞食,饿死他乡。太和无子,老亦饿死,香烟遂绝。李端公从此无人请他,拖衣落食。陈刁氏丈夫回家,闻知其事,朝夕打骂,忧忿而死。官见圣谕有益,出示广兴宣讲,所劝者众。
观此可知,有女者不可嫌贫而爱富;为女者须当从一以终身。不然,报应来时方才失悔,不亦晚乎!
香莲配
浪子贪赌荡产,贤女守节安贫。才生孝子换门庭,一段奇缘天定。
桂芳林,纳溪人也,家小康,幼聪明,事亲亦孝。父母早故,娶妻施氏。后为匪友所诱,流于赌博,不务正业,看看家中紧促。其妻乃大家人女,贤淑勤俭,见夫爱赌,时常谏劝。芳林面从心违,后因赌债追逼,竟将沟上田地出卖,及施氏闻知,而当押已招楚矣。又见剩钱无几,心中忧虑,只得办些酒菜陪夫共饮,边吃边劝道:
今日里夫妻把酒饮,有一言望夫仔细听。
想夫君出世人聪敏,受父母家业有千金。
方境中人人皆尊敬,就该要立志把家兴。
为甚么要入迷魂阵,贪赌博在外胡乱行?
论赌博其害多得很,夫然何全然不思存?
一则来劳心把神损;二则来荡业把家倾;
三则来常与匪人近;四则来惹祸受官刑。
聪明人贪赌成下品,发财人贪赌必受贫;
手艺人贪赌无人请,读书人贪赌误功名。
想夫君被赌迷心性,妻劝你说本千字文。
谁知夫全然不肯信,输滥了地方送别人。
论沟上田肥土亦润,夫卖了如何忍得心?
到此时该也知弊病,利与害该也看分明。
倘此时执迷犹未醒,这家业定然不久存。
到老来莫得煞搁进,身死后何颜见双亲?
妻愿你从兹快猛省,戒赌博在家苦耕耘。
两夫妻发愤把钱挣,也免得旁人指背心。
祖宗爷阴灵多喜幸,使夫妻生予换门庭。
芳林听了,大怒曰:“我男子汉难道要你妇人教训吗?说得老子火冒,连人都要卖了!”施氏见夫发怒,恐失和气,便不做声。不上几月,业价输完,又将自种田土尽行押佃,把妻子衣饰拿去当钱。施氏不敢开腔,只有哭泣而已。从此亲戚厌恶,拨借不来,时常断顿,多得施氏昼夜勤纺,以谋升合。
赌场见芳林无钱,不准伸手,芳林每日旁观,甚是垂涎。有匪友问曰:“桂兄,何以不赌?”芳林告以不便。匪友曰:”常言‘不怕输得苦,就怕断了赌’。就打主意,也要把场伙圆起,才能翻梢。”芳林曰:“田土器具当卖已尽,别无主意。”匪友曰:“我有一计甚好。”芳林问:“何计?”匪友曰:“我看尊嫂年轻貌美,若拿来改嫁,可得大财喜。”芳林曰:“我妻极贤,况是父母所定,岂可改嫁?”匪友曰:“你怎不知通权?常言‘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只要有钱翻了梢,那时美姬越女都有,岂稀罕他一个残货!”芳林虽不言,心甚然之,回家气冲冲的说曰:“你这贱人!老子要把你嫁了!”施氏曰:“夫君何出此言?”芳林曰:“家贫无食,不嫁大家拿来饿死吗?”施氏曰:“夫虽贫困,妻却无怨。况女子之道,从一而终,就饿死也不另嫁失节!”芳林曰:“夫要妻嫁,由你不依吗?”即与匪友说,请他为媒,令人看亲,议定财礼四十串,人钱两交。
施氏听得大哭,想到急处,见夫出门,即去自缢。幸得邻妇乞火,见喊不应,进房看着,急忙解下,问曰:“桂大嫂为何事如此性急?”施氏告知其故。邻妇曰:“我看你夫主行霉运,似非白头之侣,另嫁亦是常情,何必寻死?”施氏曰:“烈女不嫁二夫,岂可偷生,坏名失节?”邻妇曰:“改嫁非出本心,何为失节?夫要嫁你,允之则是顺夫。你若如此轻生,谁知你是殉节?”施氏不语。邻妇再三相劝,施氏叹曰:“罢了,这也是我的命!”及接亲人至,施氏辞夫,见衣裤褴褛,便曰:“你的裤子已烂,我今去了,无人洗补,何不与我掉换,也可多穿两年。”芳林听得,忽然天良发现,想:“我败家生业,卖他衣饰,不惟不怨,此时还死心为我。以此看来,实禽兽不如!”施氏见夫不语,再三喊换,芳林曰:“我卖尽你的嫁奁,今只剩一裤子还要让我,是何意思?”施氏泣曰:“为妻改嫁也是顺夫,乃无可如何耳,岂能忘恩绝义哉!”芳林曰:“这样说来,我不嫁你了。从今听妻之言,把赌戒了;倘若再犯,甘遭雷火!还望我妻宽恕。”施氏叩头曰:“若然,夫即妻之大恩人也!”芳林出外告友曰:“我不嫁了!”匪友吵曰:“放你的屁!婚姻田土当戏玩么?那是不依你的!”芳林曰:“你诱我赌钱,使我卖产当物,今又教我嫁妻,幸我改悔得早,不至嫁成。你还不依吗?我要与你拚命!”
二人正在吵闹,正逢县官验尸回来,便问何事。施氏跪禀其由,匪友忙来抵曰:“他夫心愿,请我为媒,今已得钱,他就不嫁了,望大老爷作主!”官问:“讨亲人出了多少钱?”答:“出了四串交头过与媒人。”官问近邻,皆言未得他钱,说是人钱两交。官即把匪友掌嘴一百,锁押退钱;又骂讨亲人曰:“你不该破人婚姻,本县罚你四串钱,赏与节妇。”讨亲人遵判,官把钱追出,交施氏而去。
再说施氏得钱,夫妻发愤做活,开荒耕种,次年生子,取名香远。夫妻欢喜,殷勤抚养。至五岁时,芳林偶得一病,十分沉重,施氏朝夕服侍,医药不效,数日而死,母子痛哭一场。安埋已毕,施氏纺绩盘儿,兼之香远生来知孝,不假教训,每日捡柴掉米,煮粥熬汤尚不能敷。香远见食若少便忍口不吃,施氏恐子饿坏亦推以哺子,母子互相推让,每至泣下。
香远至十二岁,其母痰火炎上,双目疼痛,少钱医治,拖成瞽目;又兼年旱无收,香远无奈,只得讨口奉母。其母久病,心中嘈杂,若无油荤,遂站不稳,思吃酒肉,无人打发。香远办之不来,时常仰天痛哭。见一老丐,所得酒肉极多,香远问故不答,便与拜门,恳祈指示。老丐曰:“如今乞食专讨不行,要兼唱歌人才喜欢,又可劝人,故能得酒食。”于是教他一些劝世歌文,与他制幅“莲花闹”。香远聪明,一教便会,乃上街叫化。他声音又好,人肯打发,日得酒肉极多,香远不胜欢喜,越唱得有兴。一日,来至一处,房美树多,方至门首,内面吵□,侧耳一听,才是弟兄角孽,父母忧得喊天叫地,遂大声唱道:
人生在尘世上要明道理,切不可辜负了一张人皮。
要想你这身子从何而起,父之精母之血才有生机。
在怀中十个月方才下地,勤乳哺与怀抱当作珍奇。
换裙片洗屎尿臭得无比,儿睡干母睡湿问寒体饥。
凡痘麻与关煞时则经理,待媒妁结婚姻费尽心机。
把儿子抚得来强身壮力,把父母累得来瘦面黄皮。
到此时年纪老气血弃矣,要儿媳来孝顺朝夕不离。
那知道把父母全不提起,只图你两口儿饱食暖衣。
每日里对父母把脸誦起,亲吩咐将恶言把他抵敌。
甚至有听妻言便把亲弃,比二老当路人都不如些。
将父母忧得来喊天叫地,你心中又还有那些安逸?
并不想受双亲德恩万亿,逆父母全不怕赫赫神祗?
倘一朝报应到就不饶你,一炸雷打得你身似乌泥!
到阴司罪受满身为兽体,为甚么你全不孝顺妈爹?
老天爷见孝子极是欢喜,定然要保佑你百事大吉。
屋内的人听了,也不吵闹,你看我,我看你,好像不好意思的样。一老姆提壶酒,端碗饭,面上放几块腊肉,出来打发,说道:“你唱得好,还有劝弟兄的么?”香远曰:“有□。”复又唱道:
论兄弟原本是同天共地,好似那手与足两不相离。
幼小时骑竹马亲爱无比,兄在前弟在后行坐相依。
长大了知识开气拘物蔽,把良心放背后天性自漓。
兄尖滑把小弟全不介意,弟能干把长兄十分相欺。
兄者家在一边余私落己,弟买物暗地里就摸沛泥。
兄若是有人清弟不服气,弟裁件好衣服兄又不依。
为家业银子钱房廊田地,深恐怕那一个占了便宜。
为妻儿争强弱油盐柴米,吵得来龙神爷都不安逸。
为哥者总想要估住兄弟,些小事不是打便是足踢。
为弟者全不把哥哥尊礼,一开腔不骂娘便是骂爹。
父母劝就说是爱此嫌彼,那管他忧得来珠泪双滴。
又非是牛马辈全不知理,为甚么把孝弟全不讲习?
也不怕乡党中有人滋议,又不怕旁边人指你背脊?
能和睦自然有无穷利益,兄则友弟则恭雍雍熙熙。
劝世人快回头改了脾气,人也兴财也发福寿齐眉!
唱毕,只见屋内二少年出来,一提升米,一拿串钱与香远,曰:“我们的加官被你跳尽了,我们如今晓得,你莫唱了。”老姆切方腊肉出来,问曰:“你这告化儿倒还会唱,还有劝妯娌的么?”香远接肉曰:“只要你老人家酒肉多,我是啥都有!”于是又唱道:
提妯娌前世修原非容易,到今世方能够共住同栖。
虽然是异姓人合为一起,同锅碗同恩难何等亲谊!
切不可起私心见利忘义,些小事妯娌们吵闹不息。
有一等嫂尖巧爱使奸计,逞人材恃嫁赀把人相欺。
有一等娣泼烈为人小气,沾看了他就要打东鮸西。
论强弱分彼此我不服你,为私房争儿女两相猜疑。
到晚来做呈词枕边投递,刁丈夫分家业费尽心机。
嫂说娣有几回他在骂你,娣说嫂暗地里爱偷东西。
告准了催呈词心中得意,告不准猫儿尿哭哭啼啼。
到一堆说空话指张说李,你伤言我伤语扯狗骂鸡。
倘若是红了脸各掖家底,挨近前打一架抓脸撕皮。
一个要投娘家请人面理,一个说不要命悬梁投溪。
忧得那二公婆吞声忍气,害弟兄一个个各把心离。
好家业从此时往下败矣,身死后坐地狱永无出期!
就此时快栽培回心特意,大齐家敦和睦忍些让些。
惟和气能致祥上天甚喜,保佑你生贵子加官进级。
原来此家极富,二子不孝,二媳不和,刁拨弟兄时常吵闹。今听歌文,不觉天良发现,心中自悔。大媳曰:“我们作何事,如今被告化子耻笑,好不羞人!”次媳曰:“我们从此改悔,大家和气,莫忧公婆,看死后少些罪么?”于是:各选些衣服、鞋袜,请母拿出打发。老姆大喜,叫他二回又来唱。香远从此唱歌乞食,倒还快乐。
过了几年,蓝大顺造反,人皆逃窜,各顾性命。香远背母向山僻处乞讨,把母安放岩洞。那知此时人口稀少,越过对山,见大树下睡一乞婆,口中呻唤,痰鸣气吼。香远恻然,不由想:“他睡此,岂免虎狼之灾?我不如背回奉养,一可救他性命,二可与母作伴,岂非两全?”于是把乞婆的沙锅背篼一并背回,对母说明。母曰:“救人性命,阴功极大,快背进洞来。”香远背进,桂母问他,不知答话。香远曰:“定是得病,待我去寻些草药他吃。”说罢而去。桂母出洞,对日梳头,忽听对山有人喊曰:“那个把我妈偷去了?那个莫良心的偷起我的妈,在那里藏了?”边走边喊,不久来至洞前。挂母问曰:“你是何人?为何连妈都失了?”其人答曰:“我是远方来的,妈得重病,我去捡药,转来就不见了。若被虎吃,又无血迹,连背篼也不见,老妈妈可曾看见么?”桂母曰:“我是瞎子,怎能看见?我儿捡得一个乞婆,不知是也不是?你不要来打冒杂。”其人曰:“老妈妈说话笑人,那有打冒杂当儿之理?”遂进洞中看曰:“果是我妈,可怜病得这个样儿了!”桂母曰:“我儿怕他被虎所食,因此背回,寻药调治。”其人曰:“多感令郎之德,请来待我拜谢。”正说间,香远回洞,二人见礼。看此人不过十六七岁,身虽褴褛,貌极清秀。其人慌忙熬药与母吃了,看看病好。桂母问其来历,老姆曰:“我夫姓史,系湖南湘乡人,因长毛贼作乱,带儿香元逃难到此,忽得重病。多承你母子看照,感德不了!”
香远见香元行路迟缓,命在洞内侍母,他一人讨来供养。香元感激,以弟兄相称,二人情投义合,十分爱敬。一日,香远问曰:“贤弟行步不便,得啥子病?”香元曰:“我自幼读书,少有行动,故尔如此。”又问:“为何立地小解,独不怕臭吗?”答:“站着解便不异牛马,立地免污神灵。”二人极其至诚,各随母睡。天天都是香远乞讨,香元管食现成,少有出洞。不觉已三年,闻湘乡一带是骆公在办军务,贼势稍平,商量还乡,要香远相送。香远念在交好,只得背母相送。乞讨年余,才到湘乡原地,见龙门壮丽,户宇辉宏,树木青葱,墙垣高固。家中男妇都来迎接,叩头问慰,把香远母子安于客厅。茶罢洗澡,拿出华美衣服,命母子穿戴,喊入中堂见礼,见老姆凤冠补服,香远大骇,双膝跪地,老姆扶起还了一礼。又一美女也来见礼,香远骇得却退。美女曰:“哥哥就认不得小弟吗?”香远曰:“你是香元兄弟吗?”美女笑曰:“你看是否?”大家欢喜相拜,朝夕款待,尽是好酒好菜。
且说老姆之夫名史南垓,妻向氏,一子一女,女名香莲。家极富足,每年要收万金租利,府县俱开有字号,为人豪侠,仗义疏财,早已亡故。因发逆作乱,母带子女出外逃难,女扮男装,取名香元。中途遇贼,子因顾母与妹,自己落后,故为贼所获。母女逃脱,来至川省泸州,与桂香远相遇。史子拉进贼营当兵,后为彭玉麟所获。史子哭诉情由,彭公怜之,收为义男,屡立奇功,升为游击,告假还乡。抵达家门,不见母妹,命人寻访,并无迹音,假满回营。后家人来报母妹已归,乃禀告彭公,回家相会,抱头大哭。母以在外之苦并桂母子相待之情告之,且言香远忠厚,可许婚姻,其子喜允。次日,请邻翁为媒,与香远说明,招他为婿。香远曰:“我家贫寒,怎敢高攀?”翁曰:“你们南北各在一方,相逢于患难之中,岂非天作之合乎?”香远禀母,然后应允。于是择期婚配,一家皆喜。
过了三月,史子带香远进营,与他保举功名,后来破了江南,俱得大功。史升协台,香远升道,以母老致仕终养。又奏母苦节,皇上准旨,诰封桂母贞烈一品夫人,发库银三千,原郡建坊。香远回家,富贵双全。香莲后生二子,俱为显官。桂母亦享高寿。余友宦游湖南,曾与香远同席,见其人豪爽,行动洒脱云。
从此案看来,人生在世,妄想结果,须当端品,歆得富贵,必先孝亲。你看桂芳林,不务正业,赌博败家,幸其改悔,事亲知孝,故生孝子,后来富贵双全。桂香远贫而能孝,故遇贵人,功名利达,富贵终身。史香莲虽在患难中,能全节保亲,故遇孝子,成其佳偶。桂施氏守节安贫,终受皇思,享其高寿。史南垓仗义疏财,故其子尽孝,转祸为祥,而享厚福。可见忠孝节义,最为上天所眷爱者也,人奈何而不为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