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

第一回 应世劫那拉后降生破宦囊承恩公遇匪

  第二回 清河县将错送程仪郑亲王无端逢国色

  第三回 酿乱已成洪杨起事举棋未定林李归神

  第四回 卷妖氛太平军略地中副选那拉氏入宫

  第五回 木兰围咸丰帝取乐坤宁宫孝贞后示威

  第六回 少海星明百官朝贺天津血战长毛退兵

  第七回 金陵城里大起杀机圆明园中遍征女色

  第八回 触权贵白中堂含冤作洋奴叶制军辱国

  第九回 弃京都皇上走热河烧御园洋兵据海淀

  第十回 染沉疴君王垂顾命定大计国母拥新皇

  第十一回 正位两宫称姊称妹 揭穿内幕疑雨疑云

  第十二回 曾国藩三路进兵洪秀全一朝服毒

  第十三回 追长毛竟走小天王剿捻军又调曾文正

  第十四回 剿捻成功淮军报捷临朝受贺穆宗大婚

  第十五回 安得海竟罹法网李莲英骤入宫闱

  第十六回 曾文正积劳谢人世同治帝久病出天花

  第十七回 一误再误金轮则天前身后身卧龙诸葛

  第十八回 左宗棠命将定回疆岑毓英相机剿滇众

  第十九回 平大理重用杨玉科殉惠陵剧怜吴可读

  第二十回 顽雨痴云深宫败露灵丹妙药毒水流传

  第二十一回 祸起萧墙慈安逝世衅生海国越南构兵

  第二十二回 张佩纶落魄走马江寇连材抽身进醇邸

  第二十三回 法外说法欢喜参禅奇中出奇支离酿祸

  第二十四回 朝鲜衅生新党旧党中国势败海军陆军

  第二十五回 颐和园皇上领训春帆楼傅相议和

  第二十六回 战台湾独剩刘永福变新法重用康有为

  第二十七回 以母制子三次训政借题翻案会议建储

  第二十八回 立储君拳民起事杀公使各国兴兵

  第二十九回 老佛爷溜出厚载门小朝廷寄顿西安省

  第三十 回 赶回銮醇邸出洋恁探国庆王专政

  第三十一回 行新政换汤不换药得噩梦疑死复疑生

  第三十二回 两宫逝世摄政行权党人起兵幼帝逊国 

第一回应世劫那拉后降生 破宦囊承恩公遇匪

雄鸡低首牝鸡啼,满眼娇云艳雾迷;毕竟河山归葬送,蛇神牛鬼日濛西。乘龙赤凤总荒唐,摘艳熏香梦一场;五十年来翻稗史,昆明湖水宿鸳鸯。圆明园子四春宫,马槊琵琶角技中;动地鼓鼙都不管,儿皇亦趁绮罗丛。王建新哦百首词,宫闱锁渎几人知;真儿尚自开疑窦,何况瀛台住假儿。貂珰孽焰逼人来,日傍慈云笑口开;坐卧不离真孝子,承恩全仗滑稽才。外戚分明重母家,一时煊赫醉荣华,末朝又演移宫剧,岂独袁丝作爪牙。六飞西幸复回銮,劫后园林带笑看;从此京华添庆记,红红翠翠总波澜。无端祸水惹龙黎,行雨行云亦太痴;头白宫娥能记曲,不妨哀怨写乌丝。

  这八首新词,是一位斗方名士冬烘先生所撰,要算得本书一个楔子。他因国体更变,言论上没有什么忌讳,一把年纪,已渐渐老了,趁着脑髓尚足,记忆力尚强,于前清轶事瘦闻,还得些实在。看书的都是些过来人,我说到哪里,诸位必然明白到哪里。但有一层,我怕这讥刺朝政,揭穿宫闱隐事,有伤 忠厚。佛说:言人过失,当打下拔舌地狱。诸位想想,我牺牲这三寸不烂之舌,为着什么?为的那阿鼻地狱,早已满坑满谷,填塞了一班淫孽奸邪!任他富贵达于极点,骄奢到了万分,一口气不来,不能把最高贵的头衔,带到阴司去吓鬼;不能把偌大的赀财,去向阎王老子买通关节。那男人家喜欢的爱妾娈童,女人家赏鉴的嫪毒面首,莫讲是要到孽镜台前对案,就这搴蓬枯骨,还能够卖俏迎欢吗?新学家说是无鬼神,也不过咬着牙根,同人强辩。要晓得造孽越深,受祸越酷。几见有男奸女淫的,受了多少良好结果?家是破了,国是亡了,那不美的名声,还捱着千秋万岁的唾骂。这是从哪里说起?

  闲话少讲。单讲那前清道光处间,当时的局面,似乎海晏的河清,太平无事。其实地雷火炮,已埋伏得密密层层,只要导线一引,那就轰天震地价发作,把一座锦绣河山,变成个稀糊塌烂。这是个什么道理?因为清朝的骄奢淫逸,已是达于极点。此如一个人家,若祖父做些榜样,造下无穷的孽因,到子孙手里,不会得有好结果的。从前雍正、朝隆两朝,那些深宫内苑的秘史,穷奢极欲的繁华,在下如铺叙一番,诸位要吓得咋舌。不讲别的,就是那一座圆明园,起造得天上无双,人间少有。雕檐画栋,夹道迷楼,何处不鸳鸯作对?蝴蝶成双,巫峡行云,阳台会雨。照例正月一过,皇帝就移居园里。什么叫做适性怡情?不过是三十六宫,锁藏春色而已。这座园了,列祖列宗的幸福在此;造下无边的孽海,后来破国亡家也在此。

  诸位看我这部小说,就知道倾城褒姒的化身,昭阳飞燕的祸水,汉宫吕雉的变相,金轮则天的淫行,都假这圆明园做个活动的舞台,黑暗的帷幕。

  记得咸丰末年,来了杀风景的几个洋人,把一座园子毁了。

  园主人死不甘心,又仿照这圆明园格局,起造了一座颐和园。 这颐和园格外鱼龙混杂,百戏翻新,演出许多怪剧,不但人眼睛里不曾瞧过,就是耳朵里也不曾听过。直闹到联军入京,那唱戏的停歇了一会儿锣鼓。以后鼓是打破了,锣是敲裂了,试问爱新觉罗的河山,又葬送到哪里去了!唉!我要替清朝政府下一个铁板的恶果,皆由在前造的孽因。

  我讲道光末年,国外的祸乱,是由鸦片烟酝酿成熟。其时五口通商,黄色人种中,已渐渐加入白色人种。黄白杂居,哪有个沆瀣一气的道理?国内的祸乱,是由白莲教蔓延四处。讲那白莲阳教化出,依神托鬼,其宗旨很不正当。到了嘉庆年间,安徽出了个刘松,陕西出了个刘之协,湖北出了个聂人杰,四川出了个徐天德,闹得天下很不太平。后来该教又化出八卦教,由八卦教又化出天理教。什么林清呀,李文成呀,居然串通内监,直犯宫闱,设非有点准备,简直是闹得一塌糊涂。哪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直到道光末年,竟由一伙儿教徒,七处生火八处冒烟,一日膨胀一日,后来竟演成一座太平天国。你道是利害不利害,奇诧不奇诧呢?唉!后来太平天国灭了,那东捻西捻,又大肆凶焰内部,安清道友、哥老会徒,无非是这白莲教遗传下来的余孽。这种孽类,芟剃不完,剪灭不尽。到得清朝末造,南部又演出三合会、兴中会,推定一位崭新人物,做个会首;北部又演出红灯照、大刀会,推定官场两位大老,做个会首。我这一部陆离光怪小说,分个内魔外魔,那外魔埋伏着地雷火炮,内魔引起导线,把一座专制的帝国,就断送在女主垂帘训政手里,岂不是个大大的劫数吗?

  闲文少叙。在下要先叙述书中的一位主人翁。前人有集唐两句: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这书上主人翁,正是金轮则天皇帝化身。那外戚的威权,却不减武氏的气焰。记得清朝有一位最贵的贵族,叫做叶赫那拉氏,开国的太祖,就娶这那拉氏为后,世袭承恩公爵位。在这第八世上,有位公爷,名叫惠征,取妻佟佳氏,先生了一个儿子,名叫桂祥。这年是道光十六年,佟佳夫人又是怀孕。到得十月初十这天,夫人坐蓐临盆,忽梦着大大月亮入怀,一阵异香,还带些兰麝气味,当时产下一位千金,因取个乳名,叫做兰儿。承恩公夫妇非常欢喜。在旗人的心理,满族的眼光,能够生女儿报名注册,将来选入癌闱,为后为妃,便算是一门有喜,九族沾恩了。不上两年,这兰儿又添个妹子,名叫蓉儿。

  承恩公是一男二女,自然爱若掌珠,但比较起来爱儿不如爱女,而两个女儿之中,对于兰儿,尤格外骄惯。这兰儿生性明慧,赋质鲜妍,三五岁便粉妆玉捻,出落不凡,七八岁长就一副艳态妖容,光明四照。但于妩媚之中,含有一种威杀之气。读书虽未能过目成诵,然记性绝佳。

  承恩公初任芜湖关道,携眷赴任。兰儿时年十一,在署坐厌了,每拉着家人杜福,出外游逛。这芜湖为南北通衢,西门外有十里长街,很为热闹,北路直通江边,什么茶坊酒肆、勾阑妓院,总是有的。起初带着着妹子蓉儿闲逛,后来觉得累赘,便单和杜福四处随喜。最爱听的皮簧,最喜弄的丝弦,耳目陶冶,气味投合,居然在外面嬉皮涎脸,在家里也便哼歌舞唱。

  承恩公是骄纵惯了,不但不去管束她,有时她唱起曲子,还颠头晃脑的替她拍板。原来旗大爷有不爱唱西皮二簧的。不时高兴,招呼四喜班子进来,演几出新鲜戏剧,这算是在芜湖的玩意儿。后来承恩公调任广州驻防,那广东更是烟花旖旎,粉黛风流。谚称:老不入川,少不入广。那老不入川,是因四川路险,年老难行,这句话是人人晓得的。至于少不入广,因广东 有三种流毒,最易沾染。一种是鸦片烟。这烟从印度运到广东。广东人先受其害,虽经两广总督林则徐严惩痛办,谁知兵连祸结,英兵闯入内地,倒结了五口通商条约。从此明目张胆,把广东的人一颗心,抽得黑漆漆的。到了那里,几乎家家短榻,户户洞箫。第二是赌。广东的赌钱,非常利害,别的不讲,单是一种闱姓投标,能够买通关节,揭出榜花。家赀输完了,拍卖妻房,拍卖儿女,世界赌豪,要算得数一数二,无出其右了。第三是嫖。广东的姻寮妓院,接屋比邻,深宵蝴蝶,白昼鸳鸯,春色撩人,浸淫祸水。男人家受了梅毒过给女人,女人家受了梅毒,又过给男人,叫做过癞。一般青年俊俏的男子,什么貌比潘安呀,颜如宋玉呀,弄的不巧,都变做些癞皮虾蟆,肿头肿脸的。俗称少不入广,就是这个道理。有此种种孽因,所以造出茫茫孽海。

  承恩公到了广东,其时四处教众,那太平天国的幕子,已渐渐要揭开来了,我且暂不管他。记得这年是道光三十年,兰儿已是一十六岁,身材也长高了,生成袅袅婷婷,齐齐整整,不讲别的,单论那副俏庞儿,真个杏脸桃腮,眉翠弯弯的,似秀蹙春山;眼波澄澄的,似月含秋水,喜笑起来,两颊有两个酒涡子;嗔怒起来,两眼却露出杀机。最奇的是弯弯眉毛,也会插入鬓际,那一把乌油油头发,梳个一字宝髻,真能滑倒苍蝇。这兰儿庄谐并用,到了沉静时,也会涉猎书史,于诸子百家,无不浏览;到了活动时,仍是哼西皮唱摇板,高兴起来,串一两出端午门小进宫,要算她的拿手好戏。广东城里,那些嫖赌的惯技,豪华的局面,也不知领略多少,窥破多少。什么油腔滑调,拍马吹牛,哪一句话,哪一件事,能瞒得住她!她有时也会陪承恩公躺在炕床上,烧烧乌烟,谈论些国家大事和外面时局。 这一天记得是六月天气。广东地方本近热带,终年的没有霜雪,絮袄夹衫,就可以混过冬天,春秋也就温暖,到得炎天暑月,自然是酷热异常。承恩公穿了一条靠油绸裤子,赤着脚,搭了一双趿鞋,身上披件竹汗衫,头上用根别发簪儿,盘起一条辫子,没来由躺在烟床上,手捧一支翡翠烟枪,对着玻璃的灯罩儿,只是吁吁的叹气。叹了一回,又连连的只管咂嘴。其时兰儿的母亲和她两个兄妹,皆不在这屋子里。独有兰儿,坐在旁边,身穿一套黑油绸的褂裤,映着雪白的肌肤,煞是可爱,脚下趿着高底鞋儿,靠着那八尺玻璃的穿衣大镜,一双皓腕,捧着茉莉穿就的一件花球,就近鼻子,在那里静悄悄的闻香。听见乃翁叹气咂嘴,忙抬起头来,看一看承恩公的脸色,似乎愁眉不解,有偌大个心思,因笑着说 :“你老人家有什么感触?”承恩公见女儿问他,也就拗起身子把烟枪向水晶座盘里一丢,仍咂一咂嘴说 :“咱们这个官,是不能做了,这里乱子是闹大了。一晌不曾对你讲,适才在官厅子里,碰见南海县王老三。他讲那教匪姓洪的、姓杨的、姓冯的、姓萧的、姓韦的,一干匪徒,要在金田地方起事。这些忘八杂种的姓名,我都记不清了 。”说着,用右手狠狠的将炕床一拍,不提防那支翡翠烟枪一支,把个玻璃灯罩子掀翻了,哗琅琅只在水晶座盘里乱滚,口头仍嚷着 :“反了!……”兰儿不慌不忙,站起身来,一手扶起灯罩,一手按着承恩公大腿,笑说 :“爸爸,你老人家不必着急这件事,女儿倒还清楚。你讲姓洪的,自然是洪秀全;姓杨的,自然是杨秀清;姓冯的,自然是冯云山;姓萧的,自然是萧朝贵;姓韦的,自然是韦昌辉的。有的是广东人,有的是广西人。咱们且不去查考匪徒的籍贯,但那姓洪的是个花县富户,他还有位妹子叫做洪宣娇。这洪宣娇,系嫁给萧朝贵。那个杨秀清又是洪宣娇的姘夫,为人甚是狡猾。这 一出戏,要算杨秀清是个主动,那冯云山是位拆字先生,韦昌辉附和在内,的的真真是白莲教,后来又伙入耶稣教 。”承恩公跷起大腿,手抱左膝,瞪着双睛,听兰儿滔滔汨汨的谈论,不觉咧着嘴笑说 :“你这女孩儿,如何晓得外间事,打听得清清楚楚?但有一层,咱们听说耶稣教的教规,是非常严整的。

  你既讲到一干人伙入耶稣教,那洪宣娇就不该姘识杨秀清了。

  即使在前姘识姓杨的,这会也须遵守教规,彼此拆伙了 。”兰儿摇着头说 :“不然不然,你老人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笑话子很多,总是姓冯的教姓杨的主意,口称天父天兄,借此妖言惑众,他老子起了点口角,竟编排他违犯天条,捆打不算数,当时就推出辕门砍了 。”承恩公听到这里,忙摇着双手说 :“算了算了!这些话,咱们不愿听了 。”兰儿笑说 :“你老人家既不愿听,女儿也不往下讲了,但这事,咱们该急切作个计较。

  这一个乱子发生,人民须遭一番恶劫,三年五载,十年八载,事情总料不定 。”承恩公跺着脚说 :“我晓得坏了,自从郑祖琛总督两广,日日看经念佛,全然不理正事。你不记得吗?上年姓洪的在花县被官捕获,收在牢内,该匪徒居然劫狱戕官,犯那无天的大案。他不但不派兵痛剿,还要怪县官多事。现在纸是包不住火了,适才听王老三所言,他还要在大毗卢寺拜七七四十九天皇忏,求佛消灾降福,你道奇是不奇,怪是不怪!

  咱们瞧这些汉人做官,全然是葬送咱们旗人,丧心病狂,很靠不住。兰儿,你有日大权在握,对于那班汉人,很要留神。你娘生你的时候,梦见月亮入怀,那是很有意思的 。”兰儿又笑说 :“尽管有意思,现在谈不到此。但这郑制军看经念佛,却也有个脑头。听说他简放这里总督,请训出京,第一站歇宿,就碰着个须发苍苍的老者,说是 :‘此去百万生灵,都要你郑先生营救 。’姓郑的正在错愕,那老者又说 :‘我非人乃狐也, 天机不可泄漏,但愿……’说着,声随形灭。姓郑的受了这种感触,这种警告,所以到了这里,拿定主张,一盗不办,一人不杀,手里捏着佛珠子,嘴里念着阿弥陀佛。听讲姓洪的,姓杨的,姓冯的,姓萧的,是些白莲教徒,他以为白莲是大士化身,捕捉白莲教徒,必开罪莲台大士,不能治匪,而反养匪,不能剿匪,而反酿匪。爸爸说他葬送咱们旗人,未免冤屈他点。

  总而言之,姓郑的是个糊涂蛋。他糊涂,咱们不能跟他糊涂,他会滚蛋,咱们不会滚蛋。依女儿个意思,这里官是不能做了,简直你老人家告个重重的病假,请其开缺就医 。”承恩公点一点头,忙招呼杜福快请文案老夫子进来,当下说明病请开缺,专折进京个意思。主稿先生做的现成事,哪有不照办的道理。

  无巧不巧,承恩公的折子,甫经到京,甫经朱批照准,这里已掀天揭地搅海翻江的新创造一座太平天国。诸位,要晓得猛虎出山,腥风四起,怒鲸跋浪,海国将沉,一座广州城,早已城门紧闭,吊桥高扯。可怜那个郑制台,佛珠子是捏断了,木鱼子是敲破了,因为高喊佛号,喉咙嗓子是喑哑了。风吹草动,一日数吁短叹,咂嘴摇头。惟有兰儿举止如常,轮一轮手指说 :“拜去的折子,该批回了 。”正踌躇间,廷谕已到。承恩公忙排香案,恭读御批 :“既系病重,准其开缺就医,钦此。

  ”这当儿,承恩公仿佛是释了千斤重负,多时不见笑容,忽咧着嘴向他婆子说 :“这回玩意儿,不是兰儿的主张,哪里还有今日?快点快点!你可帮助我掳掇大箱小栊的,就此收拾起来。

  赶得着明日动身就是,明日赶不着,就是后日 。”话未说完,兰儿早插言说 :“咱们虽是明公正气的回京,但这兵荒撩乱,到处教匪,粗笨物件不宜携带,拣那细软值钱的打叠几只箱栊,秘密溜出这广州城,沿途还要防备些汉奸耳目 。”承恩公忙跺着脚说 :“是呀是呀!兰儿高见是不错的 。”话休烦絮,一面 七手八脚的包衣管家掳掇一切,一面由杜福雇好船只。旗人权力是大的,虽在戒严吃紧期间,都还呼应得灵,不上两日,早将交代办清,由广州将军那边派人接收一切。

  从此承恩公遂脱了驻防关系,取路回京,有水路就坐船,没水路就雇车起旱。这时候烽烟不靖,伏莽聚生。才过了仙霞岭,到得福建邵武府的边界,地名叫做黄村。这村庄险僻非常,西山的日头,已奄奄沉没,树林子里鸟雀,叫些怪声,很是怕人。依兰儿个意思,还要趱行一程,赶个大大镇市歇宿。承恩公摇着双手说 :“什么刀山剑岭,咱们都爬过来了。俗说:死生有命,万事由天。我总借着你的福气,遇事化险为夷,转凶逢吉此时我实在困乏极了,就在这里找个宿头,多给人家几个钱文,怕有意外,夜间大家放醒睡点 。”一众包衣管家,听见主人这几句话,不等吩咐,早是寻房屋的寻房屋,押车载的押车载。恰巧黄村有个黄姓人家,前到后有三进屋子,听说是位官宦,要歇宿这里,忙忙出来招待,腾出房间,让开床铺,实腾腾挤满一屋。承恩公急不暇择,就夫妻子女占住一所宽大房间,其余仆婢闲杂人等,胡乱的将就住下。房主人姓黄叫做黄文钰,年纪有四十来岁,生得獐头鼠目,有两撇胡子,嘴里操着闽音,蛮声鴂舌,和人讲话,大家都不明白。上灯以后,掳掇些酒肴出来,承恩公也不管对味不对味,便将将就就地吃个一饱。兰儿瞅着眼向桂祥说 :“阿哥,你今夜是要放明白些,招呼杜福他们,不可大意 。”桂祥笑说 :“咱们知道 。”话虽如此,沿路上辛辛苦苦,得着个打盹所在,哪能提防了许多。

  一到二更时分,东边的人眼也乜了,西边的人头也斜了。老夫妇和蓉儿早躺在床上,呼呼的竟入睡乡了。

  桂祥初尚挣扎,瞧见大家打盹,他也就伏在桌上。兰儿无可奈何,只得在行箧中取本书出来,剔去烛花,随意翻看了几 页,耳朵旁边忽地送过一起胡哨声,心知有异,忙抬身走至哥子跟前,伸手把桌子狠狠的一拍。桂祥冒冒失失的嚷说 :“强盗来了吗?”用手只在眼睛皮子上揉擦。兰儿也就高声说 :“你……听见吗?”话未讲完,兰儿先踅过床前,用手把承恩公夫妇一推,嚷着 :“快起!快起 !”就在床角提了一个小拜盒,更不迟疑,一溜烟跑过后院子去了,这且不提。

  这里承恩公夫妇一骨碌爬起身来,灯下瞧见桂祥,早是索索个抖战。这个当儿,屋前屋后,已是大踏步的声响,不消说得,两扇大门,早被石块冲开,当先闯进一个胖都都的大汉:粗眉暴眼,长着一脸的横肉,头上扎裹着红绸子,手拿一柄三尺来长三寸来宽的钢刀,好似凶神附体,嘴里嚷说 :“哪里来的幺幺,还不恰恰快的献宝 !”后面一干人马,也就蜂拥而上。

  桂祥挣扎着拦住房门,嘴里迸出一个字 :“谁呀?”这谁字还没出口,那位胖都都的钢刀尖口,早逼着桂二爷个颈项脖子。

  桂祥一吓,早把个头一扭,扑通往地下一跪强着舌头说 :“是大……王。饶命 !”接着佟佳夫人颤巍巍地说 :“咱们有的大小箱栊,听凭朋友们搬取 。”那胖都都的头脑说 :“你这婆子讲的话,倒还爽撇 。”忙把左手一招 :“兄弟们进来搬呀 !”

  不消说得,早上来些个红绢缠头,带着明晃晃的刀枪的人,七手八脚地闯入房间,把所有的大箱小栊,一箍脑儿总搬运出去。

  此时是七月天气,暑热未尽,大家穿的衣裳,无非是靠绸单绢,剥无可剥。如在严冬,穿些细毛紫貂,那就靠不住得很了。

  在下顺手来交代:这胖都都个首领,姓黄名文金,凶悍异常,绰号黄老虎,同房主人那个黄文钰,算是堂房弟兄。承恩公安顿这边,那黄文钰早鬼鬼祟祟的给信与他。他也在白莲教下受过姓洪的姓杨的秘密扎付函件,所以一伙的人,都用红绢扎头,蓄起毛发,后来在太平天国,居然封做堵王,不有特别 的本领,特别的行情,何能到此!此是后话。这日打劫些大箱小栊,还亏着桂祥跪地求饶,那佟佳氏太太讲了两句漂亮的话,保全一家生命。当下一个胡哨,那黄老虎便带领着一伙人走了。

  他们走后,悄无动静,那一班包衣管家,男女仆役,一个一个的方探头探脑的出来。这个当儿,兰儿挟着一个小拜盒,也从后院子里赶来,进得屋里,瞧见她的爹妈,和两个兄妹,还是索索的抖战。承恩公叹口气,早是泼梭梭的眼泪夺眶而出,说声 :“咱们好命苦啊!打的一冬腊八粥,弄得个干干净净 。”

  兰儿卟哧笑了一声,说 :“有你个女儿在,还怕将来不……。

  ”讲到这里,承恩公忽破涕为笑说 :“是呀是呀!你的福气大,咱们一家子都倚靠着你呢,就是今日财去人安,也算是托你福庇 。”其时蓉儿眼快,用小手指着她姐姐的夹肢窝说 :“那不是咱们一个小首饰盒子吗?我记得里边还放着金子珠子宝石,不是很值钱的吗?”桂祥个傻货,挣起来就用手夺取拜盒。兰儿笑说 :“给你给你,你好歹就这点点用处 。”承恩公也就瞅着眼晴说 :“我都替你苦馊了,拿兰儿比你,拿你比兰儿,真正一个天鹅,一个癞虾蟆,算了算了 !”

  长话短话不谈。一夜不曾睡觉,一到天明,寻找房主人辞谢,哪里有个踪影。车载也减轻了,仆役人等见主人事败,从夜里就逃走了一半,沿途又有托故不走的,又有借换金珠,一去不回的。承恩公养命之源,度日之费,不过在一个小小拜盒,哪能经得起七花八花,未到江苏的地界,早已盘川告尽,还亏杜福忠心,所以点私囊,也尽数拿出来使用。敷衍到了镇江,同一位京口驻防齐升齐都统借贷,哪晓得人情纸薄,见了面告苦艰难,临行送了程赆十元。依承恩公还要璧回,桂祥说 :“咱们消渴极了,不必争多嫌少。赶紧雇只船到清江那边,那漕运总督,河台衙门,局面是大的,前去打个抽丰,都可以遂咱 们的心路 。”佟佳氏也点一点头说 :“桂儿此话,倒还不错。

  ”随即招呼杜福在风神庙码头,雇了一个两官舱的船只。偏偏沿途顶风,又落下一天的雨来,八九月天气,寒冷逼人,什么棉衣絮袄,都在黄村失落,可怜金枝玉叶,已变做无告的穷民。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清河县将错送程仪 郑亲王无端逢国色

却说承恩公所乘的坐船,趁着斜风泼雨,一路赶到清江浦,已是十月初旬。天光放晴,只是冷得异常,就在大闸口住了。

  管家杜福,上前回了一声 :“现在打听漕运总督靳大人新经交卸,暂由河台张云樵兼署。这姓张的是个捐班出身,为人很为油滑,爷是今天去拜会,还是……?”承恩公叹了一口气,把自己身子望望,这两件单薄衣衫,很不漂亮,又取过镜子一瞧,照见面色憔悴,油里带灰,那一副失时落壳的尊容,几乎自家认不得自家,忙指着儿子桂祥说 :“你也该替一替手,出去官场逛逛 。”桂祥撇着一张嘴,操着一双手说 :“只要爹给我一套新鲜衣褂,让我装潢起来,叫我到天上,我都是去的 。”承恩公向不动怒,这时穷极气生,不免抬起一只破靴子,照准桂二爷大腿就是一脚。桂祥受了这种委屈,就傻腔傻气的怪叫起来。承恩公方欲举拳,转是兰儿眼法手快,伸出那雪白的嫩手,将父亲抱住说 :“爸爸,不用着急,官场戏场,哥子年轻,礼节恐有不到。不妨事,女儿耳朵上还有一副金坠,嵌着两粒大 珠,摘下来就叫杜福到铺子里变换些钱文,拣那合身的袍褂,替爷买他一套。今天迟了,明天预备预备,坐顶轿子,就向姓张的那里拜会 。”这几句知心贴意的话,又平和,又软媚,把一位承恩公说得点气全无。

  一宵易过,到了次日,即依照兰儿办法。论这耳坠上两粒明珠,有豌豆般大小,估值价格,倒还不俗,无如明珠投暗,遇非其时,胡乱的换了百十串钱,买一套珠羔袍褂,什么翎顶冠靴,也是要购办的。一时预备齐全,写了个大字名帖,雇了轿夫,租了一顶官轿,承恩公端坐里面,官场的架子是有的。

  赶到河台衙门,照例开中门请见,花厅上会过面。那姓张的油腔滑调,瞧这卸任的都统,何曾放在眼底!说几句局面清苦,亏垫累累,那借贷的话头,已绺绺到梢的剪断。不一会茶碗一端,厅下招呼送客,承恩公只好趔趄着脚步子转回,姓张的送到堂口,彼此一躬。这里承恩公上了官轿,打发杜福在普通各衙门送个名片,如此入庙烧香,不坐正面的神道,也要拜他一拜,灵验不灵验,只且不管。

  单讲承恩公回到坐船,婆子佟佳氏和着儿女迎接入舱,开发了轿夫,胡乱吃些茶饭,眼巴巴守候各官回拜。哪知官场习惯,势利非常,要是实缺现任,没有不巴结恭维,一经拜会,赶着锣慌慌地回拜,今日上顿,明日下顿,接差办差,闹个不歇不然。如今你去拜他,他拿着身分,也不回来候,即如这里河台张元樵,论起彼此官阶,还够得着,行客既拜坐客,没有坐客不回拜行客。无如他一眼觑破这承恩公惠征是前来打抽丰的,这种卸任的官僚,尽可不睬。打发个差官,拿了一张名帖过来,说是敝上感冒风寒,不能拜客,慢腾腾的在身边掏出个大红封套,粘个红签子,正中写“赆仪”两个大字,旁注“拾陆元”三个小字。承恩公瞧了,身上好似浇了一瓢冷水,非常 难受,伸出手来摇了几摇说 :“不劳贵上破费 。”差官转身要走,承恩公发出脾味嚷说 :“门缝子瞧人,太看我不起 !”忙把个装钱封套摔了。差官见这光景似嫌少,干笑了一声,在舱板上拾起,也就扬长去了。这个当儿,岸上忽然锣声荒荒价响,接着清道飞虎旗子招摇,四个红黑高帽子,一顶锡顶蓝呢的官轿。马上长随,戴着红缨暖帽,早蹿下坐骑,跑至坐船跟前,跳板搭得现成的,走上来说 :“是我们清河县吴棠吴大老爷禀见 。”杜福站在船头上,不敢怠慢,就将手本递进官舱。承恩公瞧了一瞧,忙说声“请”,杜福高着嗓子喊叫 :“请呀……。

  ”那吴棠走下轿来,早有长随家人扶着上船,一进官舱,赶先请安叩头,承恩公还礼不迭。杜福送过茶来,彼此坐下。吴棠瞧着承恩公面部虽带有几分晦气,然颏下丰满,将来倒有点后福;承恩公瞧着吴棠年纪在三十开外,生得高眉秀目,一表非凡,倒是个封疆气概,比着那河台张云樵,自然雅俗不同。原来这吴棠原籍安徽,是个乙榜挑用知县,为人精明干练有才。

  他此来是专程拜谒他乡榜房师,顺便回谒承恩公。因承恩公坐船在前,那房师坐船在后,先疏后亲,便是这个道理。在船舱里谈了几句客套,说了一会官场,承恩公也就端起茶碗,姓吴的起身告辞,赶过别船去了。吴棠走后,兰儿早由后舱出来说:“清河县倒还有点礼数,爸爸何不同了道些苦衷?”承恩公笑说 :“世态炎凉,官场儿戏,一个阔绰的河台,局面很大,出手不过尔尔。他是一个穷知县,这清河县缺著名冲繁疲难,任他胀破眼睛珠子,也不过比照河台加给一倍罢咧。咱们是免开尊口,有面子就算了 。”兰儿也就笑了一笑。

  一宵易过。次日因帮靠的几只大船开去,船身不无晃动,当由水手禀明情节,便将这坐船向北稍移。这一移动不打紧,可巧搭跳板的所在,就是吴棠个房师住船所在。那吴棠的房师, 也是个调任的知县,因在安徽亏空,指省江苏,吴棠深知他手头拮据,当日有那荐卷出房的感情,特地打发个亲随,封送了二百两程仪。偏偏事有凑巧,张冠李戴,捉痴补乖,来的亲随叫做吴敏,昨日跟随本官明明走的这个道儿,所以也不狐疑,一脚跨上跳板,到得船头遇见杜福,就冒冒失失地将二百两一个银封双手捧上说 :“是敝上替这里请安,一点菲敬,求这里赏收 。”杜福接了,哪敢怠慢,将银封递到主人跟前,说是清河县吴棠送来的。诸位,要晓得承恩公一路啼饥号寒,何曾有个人雪中送炭。咦?这炷财香,是从哪里碰来的?银子是白的,眼珠是黑的。这一会承恩公好像在第一舞台,演唱那花子拾金,心痒难抓不知如何是好,忙招呼后舱 :“兰儿!替咱们扔十串钱来 !”不消说得,兰儿取出钱来,由桂祥写个收条,加盖名章,递给杜福,复由杜福递给吴敏。吴敏接过瞧着收数不错,下衔绕了个草字,又有方朱红图章,是隶是篆,他如何辨得清楚?倒是赏号十串钱,很为累赘,也不能说是不要,只好在岸招呼个小伙,替他夯了,急急忙忙赶回那清河县的衙门。适值吴棠坐堂审案,一起一起的案子问了,已是上灯的时候。接着晚饭过了,然后踱至签押房,瞧见这张承恩公的收条,连连跺脚说 :“错了错了 !”忙招呼吴敏过来,嚷说 :“你这忘八羔子!你的一颗心放在哪里?你的两只驴眼又藏在哪里?幸亏你昨天还跟着我去过一趟,如何你今天把银子送错了?”吴敏怔一怔说 :“家人还是走的那条路,还是认定那号坐船,照着老爷吩咐,不曾送错 。”吴棠急得伸过手来,给吴敏两计大大个耳光子。吴敏被打的白头塞眼,真个无处叫屈。吴棠回转身将一张承恩公的收条,掷给他看,说 :“你瞧你瞧!你还强嘴!

  ”吴敏哈着腰说 :“家人前去把银封索回,怕那只船飞到天上去吗?”吴棠当下冷笑了一声,又沉吟了一会,应该他福至心 灵,将错就错,要在这二百银子上起家发福。叹口气说 :“事已如此,你倒不必去蛇足。你悄悄的替我打听,那调任青浦县为何开船,为何前任个广州都统移住在那里 。”吴敏是了这个口气,不敢怠慢,不一会工夫,早探明情节,回说 :“青浦县因赶到任的日期,不及辞行,先后一脚,青浦县的官船去了,那个广州都统就移驻他个泊船所在 。”吴棠笑说 :“这却有个鬼使神差,但是你这忘八,干事糊涂,我这里用你不着 !”可怜那个吴敏,卷起行李,只好滚蛋,闲言不表。

  单讲承恩公得了吴棠这二百雪花纹银,如何感激涕零,暗想汉族中何尝没个好人,咱们跌在深坑里,居然得他搭救一把!

  快呼 :“兰儿兰儿,你将来到了好处,有了势力,这个吴棠,是要牢记在心,不可不报答他的好处 。”兰儿笑说 :“女儿只要有点天日之光,那都在意。昨天瞧这吴棠,言论风采,着实得过,将来这个漕运总督,怕不是他替任吗?”承恩公听了,咧着嘴,支着胡子,拍着手掌笑说 :“他的官运,就瞧你的造化。咱们是一树果子望你红呢!罢罢!你的妈生你的时候,梦见个大大月亮入怀。咱记得世宗宪皇帝,高宗纯皇帝,临生的当儿,皆得这个兆头。只可惜你不是个男儿,倘若是个男儿,一定要龙飞九五,位正中朝 !”承恩公信口开河,那桂祥也就傻声傻气说 :“这倒不拘,那唐朝个金轮则天皇帝,不是一个女人家吗?”父子讲得手舞跳蹈,不提防佟佳氏走出来,啐了一口香沫说 :“你俩敢是疯了,这些有天没日头的话,就可以高声朗气的讲吗?”家人杜福插言说 :“好歹这舱子里没有外人 。”这时蓉儿站在旁边,便伸出小手儿指说 :“你不是外人吗?那跟来的使女,弄船的水手,不都是些外人吗?”兰儿笑说 :“咱们不管外人不外人,已经得了川资,应该赶紧回京,此处不必耽搁 。”承恩公这才打点主意,招呼船户算清帐目, 换去银子,又添置些衣服零星,次日渡过黄河,舍舟登陆。原来道光末年,黄河还未北徙,南路的人要进京,必先从这里渡河,然后在王家营车站去雇骡车,一路北上。当时承恩公因经济限制,除夫妻儿女五口,连杜福及男女仆役,共总不过十人,雇好三挂骡车。承恩公携着蓉儿,佟佳氏携着兰儿,各坐一车;桂二爷另坐一车;其余跟随仆役,分配在车沿子挂了。一路晓行夜宿,按着大小站走,不上一月,已赶到京城。

  原来承恩公惠征个住宅,本在府学胡同,家里屋子,前到后五进,另有花厅院落,是很宽绰的。大房兄嫂,早已去世,大侄椿祥,亦不幸早故。侄媳觉罗宗室之女,生下两个儿子,一名荣福,表字伯海,今年十五岁,却有些傻气;一名荣禄,表字仲华,今十三岁,广额丰颐,眉清目秀,赋性聪敏,智识早开,也是我这部小说中一位重要人物。诸位看到后起章回,便知道清运告终,与这人有绝大关系。福者祸之门,祸者福之倚,没有金轮则天当国,显不出武三思的气焰;没有慈禧垂帘,瞧不出荣仲华个手段。这荣禄从师读书,记性很好,下笔为文,二三百字短篇小论,中间没个拦路虎,偷工夫也会哼两句西皮二簧,那丝弦家伙,拉得圆熟。他母亲常管束他,他说 :“现今官场,也仿佛唱戏,能唱好这小戏,方能演做那大戏。什么掀天揭地倒海翻江的节目,孩儿很明白,很透漏的。母亲不信,瞧我到大来扮个正面须生,演一两幕出色惊人的戏文,唱给大家看看 。”觉罗氏知道他言有寓意,吐属不凡,便不去管他。

  本年六月间,这荣禄打听着叔祖惠征因病恳请开缺,不多时,又哄传广西桂平县金田村洪杨起事,闹得两广地方鹤唳风声。

  荣禄对着他母亲说 :“这样兵荒撩乱,不知咱们叔祖可曾脱离广东?如果动身,再带些累赘箱栊,难保不遇着匪人 。”觉罗氏叹说 :“咱也这么想,但愿天赐平安,我叔祖多少带点宦囊, 家里才可敷衍 。”荣禄笑了一笑。

  光阴易过,不觉秋去冬来。这个当儿,已是十一月初旬,北京气候寒冷,大家已着大毛衣服。觉罗氏用过午饭,大儿子荣福,二儿子荣禄,就着宫熏靠火。忽听门前嘈杂,接着管家容寿引着杜福,匆匆进来说 :“爷子们已经到家了 。”觉罗氏领着荣福、荣福,才出前厅,承恩公夫妇携着兰儿蓉儿,已迎面走进。不消说得,侄媳对于叔婶,侄孙对于叔祖父母,自然是屈膝请安。这里正在家庭行礼,猛然个桂二爷傻声傻气的,从外面一叠连呵……,嚷着进来,说 :“好冷呀…… !”别个尚未开言,转是傻头傻脑的荣福说 :“二叔穷得袍子当掉了,这种大冷天,亏你失时落壳的,穿这件棉袍子 。”桂祥听了这话,忙伸出两只手来,要替侄儿荣福剥脱皮衣,荣福扭股儿的不肯,两个傻货,弄在一起。诸位,要晓得承恩公一家子从暑天离的广东,其时穿扎些拷绸单绢,黄村遇劫,大小箱栊损失,沿路由单换来,由夹换棉,财力已是不济,困到清江,当下得着吴棠二百两银子,除吃净用,老两口买了两件光板无毛的皮衣,就是至娇至贵的兰儿,也不过穿件元青的絮袄,何况蓉儿、桂祥,自然是老布的棉衣,哪里有什么毛片。桂二爷受冻万分,委屈万分,瞧瞧嫂嫂两个侄儿,穿的皮衣,方且一肚子不悦意,经不起荣福再说这句呕心话,哪得不发些傻气,烂木头滚做一堆。当下承恩公看不过,连忙呼叱,就老大的给他儿子一记耳光子,这叫做杀鸡吓猴。登时男男女女大大小小静贴无声,一面收拾房间,一面安放什物。觉罗氏就叫厨下掳掇些饭菜,大家胡乱吃了,又在箱栊里找出几件粗毛细毛皮衣,给承恩公夫妻儿女换了,这才暖屋生春,彼此谈些家常,讲些经过事实。兰儿与荣禄气味很投,谈到文墨,都是会家;讲到丝弦皮簧,总算得按腔合拍。这样祥和荣福,也是天生配对, 一见面互相纠扭,到后来谈得入港,叔侄倒还投机。俗说:方以类聚,物以群分。此后踪迹,兰儿同荣禄姑侄是一气,桂祥同荣福又是一气。

  光阴易过,不觉腊尽春来。北京城里一座香厂,平时已就热闹得很,到得新年,尤其五光十色,百货骈集,什么茶坊酒肆,舞榭歌台,无奇不有,无美不备。一到新年,住京的人家,男的女的,老的幼的,无不趁这热闹,出些风头。那一班遗翠的佳人,坠鞭的公子,都在这香厂演些活剧,做些勾当。上海有个张园,苏州个留园,还没有这种繁华富丽。记得当年有座酒楼,名叫“上林春”,这楼上下三层,真个画栋飞云,珠帘卷雨,评论起来,要算是据一篇之胜。这日天气晴明,兰儿梳好宝髻,插上一枝鲜红透艳的茶花,身穿二蓝时花绸的鼠袄,加着元色出风的白狐背心,颈项还裹着绒织围巾。一副娇容,真个翠黛朱颜,难写难画,说是王嫱出世,又疑西施再生。旁边站个荣禄,亦复面庞俊俏。知道的,说是那拉氏姑侄出游,不知道的,还疑惑是姊弟同行,或别有情节,后跟管家杜福。

  三个人在这偌大香厂,箍个大大的圈子,然后踱进“上林春”,扶着楼梯,一层一层地上去。依着杜福的意思,就要在中层拣个座头,荣禄说 :“那可不行 。”不由的催着兰儿,一层一层又步上楼梯。原来最上层布置格外整齐,妆点极为华贵,在京城里没有头等的身分,也不敢上去。为着什么?因为上面座头,都是王公大臣贝子贝勒包定的,旁人哪敢插足?兰儿和荣禄才上得楼梯,早有一个丰颐大嗓方方的脸儿,准准的鼻儿,咧着张嘴,一双色眼,瞧着他俩说 :“你们来了吗?抬起身来,似乎熟识得很 。”兰儿怔了一怔,意欲回避。那位又开口说 :“咱们自家人,装什么乔 !”荣禄倒还机灵,上前行个旗礼,腿子略弯一弯,说 :“爷是……,”那位说 :“咱就叫做端华, 你们是上三旗还是下五旗啊?”荣禄说 :“咱们算是正黄旗那拉氏。不知亲王坐在这里,失于回避 。”原来八旗制度,以镶黄正黄正白为上三旗。当初的编制,属于帝系的,编入镶黄旗;属于后系的,编入正黄旗;属于太子系的,编入正白旗。那端华是郑亲王嫡支嫡派,世袭罔替,算做铁帽子王,自然在镶黄旗部下,在京个鼎鼎大名,是人人知道的。荣禄既同端华见过礼,那兰儿也就大大方方地上前请个安。端华这时浑身骨头都酥软了,忙笑嘻嘻的拉着她手说 :“坐了…… 。”一迭连招呼堂倌泡茶。在座也有些生客,无非贝子贝勒,什么八分公呀,黄带子呀,红带子呀。当下端华不管别的,只拿着一副饿鬼的色眼,上上下下的瞧看兰儿。兰儿是个聪明绝顶的人,岂有不懂这个中意味?彼此明湛湛的秋波,似乎打个照会。端华又凑着趣问些家世,知道承恩公赋闲无事,还说 :“咱们都替他想法,谋个相当的乌布 。”兰儿也就称谢不尽。端华又说 :“你个青春几何,吃了人家茶没有?如没吃茶,咱们替你扳个高亲,给你吃茶 。”说着,又笑嘻嘻的真个递给茶碗过来。兰儿其时将眼一瞟,颈项一扭,恰恰家人杜福站在跟前,说 :“天色不早了,咱们出来游逛一大会子,怕的爷子要在家悬望了 。”荣禄也就起身,扯着兰儿衣袖,似乎要走。这时端华正在油嘴打花,非常着急,忙说 :“停歇,……你俩且吃点儿点心去 。”

  兰儿笑说 :“不劳费事 。”故意的盯了一眼,就携着荣禄转身就走,家人杜福,自然是跟着下楼,一路回家不提。

  单讲这端华失魂落智,一心惦念着兰儿,痴呆了半会,暗想 :“咱们总要打点个主意,引她入港。这妮子不是说她的父亲赋闲无事吗?我在一半日,先替她个父亲运动个大大乌布,彼此就有了拉拢,能够如此……就可如彼…… 。”自言自语地盘算一会,在座诸人,也不敢动问,略坐一坐,端二爷也就赶 回王府去了。诸位,要晓得端华是位铁帽亲王,在京势力很大,什么军机的耆英啊,穆彰阿哪,当朝些权贵,谁同他没有贿赂,没有往来?”他同皇四子弈詝很为要好。那弈詝又是道光帝的爱子。诸位想想,莫说他替承恩公谋个乌布,就替承恩公运动个实缺要官,却也不难。心中打定主张,次日午牌,便去会穆彰阿。穆中堂何敢怠慢,听说端华来会,一迭连招呼“请……。

  ”彼此在花厅会面,送过茶来,端华先笑问说 :“现在有什么紧要差使?”穆中堂回说 :“现在紧要事件,莫过两广的那个乱子,主子为着遣兵调将,都烦了病来了 。”端华说 :“那不过偶然感冒 。”穆中堂摇着头说 :“不然……,主子病势来得凶险,一得病便痰涌气糊。据御医王太一云称,脉象沉闷,心苞受亏,万一事有不测,如何是好 。”端华也就皱着眉头说:“这两日瞧不见四阿哥,想是这个原故 。”穆中堂冷笑说 :“他个皇帝的位子,已占得稳稳的了;他个皇帝的架子已摆得大大的了。他做皇帝,哪里还瞧得起咱们 !”端二爷晓得话头不对,把替惠征运动的意思,也就剪断了,心底沉吟一会 :“我与其同他碰钉子,倒不如……”,忙说 :“中堂既是忧国忧民,咱们有话,也不在今日讲了 。”穆彰阿也不下问,茶碗一端,彼此欠一欠身,送客出门。

  不讲中堂退归内宅,也不讲铁帽子王牵肠挂肚的惦念着兰儿。却说道光帝个病势,一日沉重一日,四阿哥弈詝问长问短,顷刻不离。固然是孝养关乎天性,然而这皇帝的位儿,谁不觊觎?清朝个家法,是与别的朝代不同。别的朝代,是讲究立嫡立长,皇帝在日,皇子要早正储位的;清趄不然,皇帝爱中哪个,存放在心,到崩驾个辰光,然后才手诏发表,这其中大有鱼龙变化。诸位不记得么?康熙帝原立十四子,临咽气的当儿,用朱笔在隆科多手掌心里,写明召“十四子进内”。被雍正帝 瞧见,当时做了戏法,就拿舌头舔去“十”字,变做召“四子进内”。这种偷天换日的手段,瞒过一时,瞒不了后世。今日弈詝也虑到这层,所以打从道光帝有病,他便寸步不离左右。

  讲这奕詝为人,倒也生得天骨开张,姿容俊迈,性情机警,喜怒不常,今年整二十岁。别的不打紧,单在这女色很为研究,遇着可意的女人,想什么天法,总要弄得到手。第一个同靴兄弟,要算铁帽子亲王端华,第二就轮到宫灯肃顺。那肃顺为何叫做“宫灯”?一者取其那个肃字的字形,像个宫灯的架子;二者取其牵马带路,四阿哥未到,他早在前面做幌子,什么妓馆娼寮,瞧见那“宫灯”来,一定还有个主人翁在后。

  闲文少叙。道光帝是在三十一年个正月龙驭上宾,先下喜诏,后下哀诏,四阿哥奕詝名正言顺地登了九五宝位。但这锦绣江山,已被太平天国占据了广东广西两省,上回书中不表明姓洪的,姓杨的,姓萧的,姓冯的,姓韦的,在那金田村起事吗?其时是道光三十年的六月,距今隔了半个年头。那太平军的凶焰,益发轰轰烈烈,不可扑灭。那两广总督郑祖琛,呼佛无灵,调兵不得,遣将不能,只有雪片文书,到京城里告急。

  起初穆彰阿还替他掩饰,说什么癣疥之疾,指日可平,小丑跳梁,无烦天讨。这个当儿,新主登极,首先坐在偏殿召耆英、穆彰阿两个军机大臣入内。新皇帝是目光奕奕,较着平日做阿哥的态度,格外威严。诸位,要晓得专制时代个君主,尊若天神,严声厉色。两军机跪在下面,早是奕詝问说 :“现在两广的局面怎样了?”耆英伏在地上,只是碰头。穆彰阿还有点胆子,对说 :“仗皇上的威福,边帅必能效忠 。”当下新皇帝用手把御案狠狠一拍说 :“好个边帅效忠!两广的事情,已被郑祖琛念佛念完了。先皇上对于这事,很为焦心。你两个糊涂东西,一味的颟顸,不能替国分忧。朕问着你这军机大臣,所司 何事?”穆彰阿、耆英无话可对,只是咕咚咚的在地面碰头。

  新皇帝袖子一拂说 :“赶快退出,候朕旨下 !”不消说得,两人立时叩恩,面无人色,一路踉跄的退出宫门。到了第二天,内廷传出旨意:军机大臣穆彰阿、耆英,着即革职;在任两广总督郑祖琛,恇怯无能,贻误大局,着锁拿来京,交刑部问罪。

  这个风声一出,一班腐败的官僚,没有不人人胆战,个个心惊。

  转是些峥嵘头角的人物,仿佛似蛟龙蛰起,狻猊睡醒,衮衮诸公,争传谏草,纷纷主帅,竞握兵符。未知后事若何,阅后便见分晓。 

第三回酿乱已成洪杨起事 举棋未定林李归神

四阿哥奕詝登极,是在道光三十一年正月,本年年号不换,诏以明年为咸丰元年。话是交代明白,但编书的取其简便,从此便换新皇帝为咸丰帝。这咸丰帝把郑祖琛拿问办罪,那两广总督就换了徐广缙。姓徐的为人,同姓郑的相反:一个是阿弥陀佛,日夜看经念佛;一个是活阎罗,杀人不眨眼。要晓得不杀人固足以酿祸,好杀人又足以激祸。其时金田变起,已经蔓延广东、广西两省。这个当儿,在下要补叙太平天国一段成立的缘起。第一回书不说是有个姓洪的、姓杨的、姓冯的、姓萧的、姓韦的一班人物吗?不又说他们是白莲教的遗脉吗?但那洪秀全本不姓洪,原来姓郑的。因他个师父姓洪,叫做洪德元,是白莲教中一位出色的人物,其人颇通奇门遁甲,兼习祝由科,又会书符念咒,收了郑秀全做个门徒。由郑秀全又引进冯云山、杨秀清、萧朝贵、韦昌辉。这五位尊神,要算得起首的老会。

  秀全有位妹子,名叫宣娇,先与杨秀清有情,秀清却是个秀才,因他已有家小,宣娇便嫁给萧朝贵。那冯云山是位拆字先生,韦昌辉是个读而未成。俗说 :“烂木头滚做一堆。自从吃了白 莲教,各人的一颗心,就歪在一边,你也要显些神通,我也要施点伎俩。冯云山会推排八字,把各人个生庚年月一算,都是些伤官透杀,贵不可言,其中以郑秀全八字最为出色,所以大家推他做个首领。偏生他在三十岁上害了一场大病,病中梦见一条龙,对着他张牙舞爪,又有一只虎,对着他扑来扑去。正在龙虎盘旋,蓦地跳过一只大公鸡,喔喔喔地叫了十三声。面前滔滔汩汩,现在一条大河,一位白发婆婆,站在河边,瞧着秀全,恶狠狠的揪住衣领,给他一个觔斗。秀全“呵呀”一声,婆子早拿出尖刀,把他肚子一破,心肝五脏通拉出来,洗了一洗,又纳进去。不知不觉,眼前又现出一座宫殿,殿上坐个白面金胡子的老人,说 :“我这里有一口宝剑,一部天书。书中奥妙,你去问你师父,一口剑是要你斩尽妖魔 。”秀全收了。

  一梦醒来,什么白发婆婆,金胡子的老人,都不见了,那一口剑,一部书,却明明放在床里面。不消说得,他的病是日渐好了。他会见师父洪德元,这书叫做《劝世灵言》,你有这两件东西,便可以横行天下。我这姓给你做个姓,你从今便叫做洪秀全,包管你轰轰烈烈的大名,千载不朽 。”秀全答应几个是……。打今日起,不叫郑秀全,就叫洪秀全。不上多时,偏生他个师父洪德元死了。

  师父死后,秀全就做了嫡支嫡派的教主,适值冯云山又碰见个美国教师,名叫罗巴尔特,同他研究些耶稣教。那耶稣教同白莲教的派头,本不是一气。冯云山以意为之,偷了些上帝救世的名词,附会这《劝世良言》,编段海外奇谈,讲到当初有一位天父,名字叫耶和华。那耶和华,生下五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就是耶稣,二儿子就是洪秀全,三的就是杨秀清,四的就是我这冯云山,五的是韦昌辉,女儿是洪宣娇 。”又讲:“现在耶稣是过世了,当初天父耶和华干不了的事体,是交代 天兄耶稣,今日耶稣干不了的事体,又交代我们兄妹五个。我们的宗旨,要杀尽那拖尾子的妖魔,扶助我们哥哥们,弟弟们,姐姐们,妹妹们,把内地十八省的地方,圈做个太平天国 。”

  姓冯的有天没日在人前烂嚼舌根,谁知纸糊个老虎,早被杨秀清戳破了。秀清暗中将云山捏了一把。姓冯的也乖觉,说 :“你要装神出鬼,我通本演说稿子,可以交给与你。但你要装神就像神,装鬼就像鬼。不是今天高兴,明天不高兴,人前人后露些马脚出来 。”秀清只管摇头说 :“你莫愁……我愁我今日戳你的窟窿,你明日又要捣我的穴眼 。”云山说 :“那还能成大事吗?好哥子,从明日起,你就装天父。耶和华招呼你去讲话,我和老二、老五、洪家妹子跪在你跟前,你说方,我们就方,你说圆,我们就圆。一班同伙的,如果不服从你,你尽可摆出那天父尊严的架子,砍颗把人头,捆打一阵子屁股 !”秀清笑着,颠头簸脑地说 :“我自有理会 。”一宵无话。

  次日由洪秀全招呼在会远近教徒,说有紧急动议。到了午饭以后,他那一座教坛,已挤得乌鸦似的,黑压压一大阵,屋子里面,屋子外面,都是人头攒动。原来这座教坛,上面虚着一席,两旁摆了一二十张椅子,除得天父耶和华所造出来几个儿女,另外就数萧朝贵,还有一位石达开。那石达开倒是胸罗经济、文武全才,不过入会的年份落后,所以资格较浅。其余些五色花斑面庞,暂且不提姓名。这个当儿,大家还未发言,蓦地杨秀清坐在椅子上怪叫一声说 :“儿子来了,……”大家摸不着头绪,一对对眼光都注射在秀清身上。这时秀清眼睛翻了,鼻子欣了,嘴是咧了,不知道哪里来的白沫黏痰,仿佛潮涌,喉声如锯。早是萧朝贵站起来说 :“喂!……,快取点姜汤艾绒来 。”冯云山忙问说 :“取来何用?”朝贵说 :“怕他中了风邪,得了急症,用些姜汤灌他,烧点艾绒抽他 。”云山 摇手说 :“我瞧三哥不是病。你没听他嘴里叫着儿子来了吗?

  一定是天父招呼他,有什么紧要话讲。大家可不必惊动他。朝贵嚷说 :“我却不信…… 。”说也奇怪,一会工夫,杨秀清两脚一跺,两膀一伸,跳到坛前,早把一口斩妖剑握在手里,嚷说 :“大家跪下!天父有命,教我大大的教训你们一番。这句话不曾讲完,早是冯云山扑通的双膝跪落。姓冯的跪了,自然洪秀一、韦昌辉、洪宣娇也随着跪了;石达开懂得其中奥妙,也就慢腾腾双膝落地;独有萧朝贵心地狐疑,仗着他是洪秀全的妹夫,不能奈何他怎样。秀清瞧见情形,忙拿剑指着秀全说:“天父的话,你遵是不遵?”秀全哈着腰说 :“天父吩咐,焉敢不遵?”秀清说 :“你快替天父把这萧朝贵拖翻在地,捆打四十大棍 !”秀全一声答应,立刻站起身来,不管妹夫不妹夫,招呼手下,仿佛鹰抓燕雀的,把朝贵捆起。一声喝打,捺翻在地,裤子一褪,刑杖是备好了的,一五一十就数了四十大棍,把个屁股打得皮开肉绽。教友里面,有一位姓宋名忠的,见这情形,早磨拳擦掌的嚷说 :“任是天父,也要讲理,不能大舅子就捆打起妹夫来 。”话未说完,这杨秀清又恶狠狠地拿剑指着秀全说 :“哪个违犯教规,捣乱秩序,你须查明清楚,将这妖魔头砍掉了 !”秀全答应不迭,又叫手下在人丛里面,牵出宋忠,一刀砍去脑袋。这一回装神出鬼,是在会的人,没有个不听信天父,不服从这杨秀清。从此杨秀清便做了天父化身。

  闲话少叙。在那郑祖琛做两广总督的当儿,其时地方严拿教众,这些天父儿女的大名,已要通宵月亮。洪秀全同冯云山在桂平县秘密传教,却被一伙差快捉住。县官祁正齐严讯拷打,什么天平架子,麻花帚子,挨过不少,招出党羽,分别剿拿,两个人在牢底里足足登了三月。桂平县申详到两广总督,那个阿弥陀佛郑祖琛,回文叫妥慎办理,不可草菅人命。当下杨秀 清、韦昌辉同石达开做些手脚。巧巧那天斜风泼雨,石达开趁这个当儿,在僻静处指挥。到得一更以后,杨秀清、韦昌辉早用红绢子扎了头,手下教徒十百来个,也是一色红巾明刀亮枪的,穿蹦纵跳都上了牢房。这时风声雨声,一片呐喊声,好似天崩地坍,牢禁狱卒,固不敢出头,便是县衙门里快壮两班,也只当不听见的,胆大的躲在旁厢瞧瞧,看见无数的红头,生平不曾见过,早吓得屁滚尿流。一会儿工夫,声息定了,大堂口早有人喊叫起来,知是里面招呼,什么差快丁壮才赶着进去。

  县老爷祁正齐坐在签押房里,忙传大众问话说“适才是哪里声浪,这等利害,你们打听着什么?”大众面面相觑。这个当儿,早是捕衙老爷吴用卿气喘吁吁跑来说 :“不…好了!大牢里要犯跑掉两个了 。”祁正齐忙问是谁。吴用卿跳着脚说 :“据牢头禁子报告,是洪秀全、冯云山 。”祁正齐说 :“那还了得!

  误事总在制台郑祖琛。我这里通详上去,他不叫就地正法,早料到有这一出 。”连称“劫数……”。不消说得,桂平县一面是通详上词,一面是严差勒捕,我且不提。

  单讲那洪秀全、冯云山劫出重牢,去了镣铐,一班人簇拥着赶回金田村。距金田村十来里,有座鹏化山。这山险恶异常,仿佛水浒上梁山泊,他们平日早有布置,什么三十六天罡呀,七十二地煞呀,都编排个齐齐整整。这山是峰接峰,岭接岭,深箐竹箭,密树长藤,知道路径的,是四处串通,不知道路径的,叫做有进无出,有死无生。任他狡猾的弓兵捕快,不敢前来,官兵到此,只好放一两排空枪,就算他胆大的了。山上也起盖着宫殿,圈一个大大的土圩,火药军械,收藏的不少。不上半年,湖南衡山县里来了个洪大全,同秀全认了本家。这人是个不第秀才,腹中很好,替秀全规划进取之策,在道光三十年六月,举了义旗。又不多时,福建黄村来了个黄文金。这黄 文金绰号“黄老虎 ”,生成膂力过人。洪秀全很是瞧得起他,上山的第二天,秀全便引他参观内幕,招呼他浑家赖氏出来,又招呼他儿子天贵,女儿金贵、银贵,一齐见礼。见过了礼,秀一说 :“我的三宫六院七十二妃,没有个不如花似玉 。”文金说 :“这都是主公的福气。早知道主公欢喜美女,我悔不把前任广州都统惠征的爱女劫来,与主公取乐 。”秀全笑说 :“何以见得就是个美女?”文金说 :“据家兄声称,那女子叫做什么兰儿,生得人间少有,天下无双。秀全笑说 :“这也不难,我有日扫荡中原、踏平四海,赶到天河把那个兰儿找来,取乐一番 。”文金拍着双手说 :“用得!…… 。”

  隔不多时,已是腊尽春来,那道光帝崩驾个消息,已传至两广。两广的总督郑祖琛,已是奉旨拿问,新任总督派的徐广缙。这个当儿,洪秀全在这鹏化山聚议厅上,招集大众。当由杨秀清首先发言说 :“我们这太平天国,已成立了大半年,兵是精了,粮是足了。两广的地方,有暗地里被我们太平军勾通的,有明目张胆,听我们太平军号令的。那广东一方面,是冯老四同萧家兄弟纠合的党羽不少;广西一方面,是韦老五同石家兄弟打通的门路不少。内面是天妹、天嫂、天舅赖汉英,帮助一切;外面何震川、罗大纲两个人,很有点用处。事不宜迟,我们依着天父天兄的意思,就正式的推洪二哥做个天王,今年就算是太平天国元年,由洪天王派定我们的职位,加起我们的封号,大众的意见以为何如?”秀清这句话不曾讲完,早是一片声浪齐说 :“好哇!……”洪秀全更不推让,登时称孤道寡的说 :“既承哥哥弟弟、姐姐、妹妹们一致拥戴,孤家就做个天王;敕封杨秀清做东王,萧朝贵做西王,冯云山做南王,韦昌辉做北王。石达开羽翼其间,孤家封他做翼王,黄文金力大无穷,派他堵塞要隘,就封他做堵王,天妹宣娇封做大长公主, 浑家赖氏封做天后,大舅赖汉英封做护国公,皇兄洪大全封做神机军师,秦日纲封左丞相,何震川封右丞相,罗亚旺、范连德、胡以晃一体加恩,封做御前大臣。其余天兵天将,杀妖魔一千者,授王爵,杀妖魔八百,授公爵,杀妖魔五百,授侯爵,人越杀得多,官越做得大。大家要遵守天条,替天行道。这座聚议厅,我们便改做金銮殿 。”说完,又指着洪大全,称声:“我的军师先生,累你的大才,替我撰一两副楹联,口气越大越好 !”大全喏喏的答应一声,招呼手下预备纸墨,提笔写来:先主本仁慈恨兹污吏贪官断送六七王统绪藐躬实惭德望尔谋臣战将重新十八省河山大全写完送给秀全瞧了一瞧,秀全说 :“敷衍可用,口气还不过大。先生不会吹牛,那牛皮要吹得天上有,地下无,才合我天王个身分 。”大全答应几声“是!…… 。”思索了一会,随即又写副长联出来:维皇大德曰生用夏变夷待驱欧美非澳四洲人归我版图一乃统于文止戈为武拨乱反正尽没蓝白红黄八旗籍列诸藩服万斯年这种牛皮,是吹到海外去了。秀全瞧着,不由得拍手跌脚的说 :“对呀!……,这一副就粘贴在新改的金銮殿上,那一副就粘贴在午朝门外 !”石达开进前说 :“现在我们天国的制度已定,我们个服色要怎样分别?”杨秀清说 :“现在的戏箱,我们山上有百十来只,明天打开来,是绣龙的衣装,天王天后 的就拣去穿了;那些金盘龙马褂子,绣花袍子,你我就拣来穿了;什么鹅毛扇子,八卦袍,是军师洪大翁用的;金貂紫蟒,是左右二丞相用的,那装曹操的一身服色,自然天舅赖汉翁穿着合宜 。”这时萧朝贵插言说 :“论理我的装束,向你们一样,但是我也算个驸马,金冠上还用插个雉鸡毛不曾?”秀全沉吟一会说 :“那雉鸡毛非常累赘,不如大家不用。但有一层王位以上,准用黄绢缠头,一二三品用红绢,以下通用红布,同那班妖魔打起仗来,方显得我们是天神天将 。”

  布置已定,次日升殿,先行个朝贺大典,敲起龙凤鼓,打起景阳钟。最奇的金銮殿上,当中设的九龙宝座,两旁排了六张大圈椅,天王居中,东西王翼王居左,南北王堵王居右,其余左右丞相、御前大臣、护国公一众带刀指挥。白靴校尉、穿宫太监,穿红的、穿紫的、穿蓝穿绿的、白的黑的排列两厢,只差一班锣鼓,七搭当儿点,就是一出大赐福出台。言虽如此,当由东西南北翼堵六王领班,山呼万岁磕下头去。秀全连忙把龙袖一抬说 :“诸位王兄列位文武百官爱卿请起,孤家尚有话讲 。”不消说得,当时坐的坐,站的站,大家寂静无声。早是天王开口说 :“孤家个意思,是要四路出兵。诸位想想,还是从南路去,还是从北路去?”杨秀清答说 :“现在新到任的两广总督徐广缙,很作威福,怨声载道。我们是替天行道,可带领着天兵天将,去破广东省城,捉住徐广缙,把他剥皮熬油点天灯,做个赃官污吏的榜样 。”大家齐声说 :“是极!……。

  ”独有石达开鼻子里嗤的冷笑一声,当下杨秀清定睛瞧着达石说 :“我的讲话不对吗?”达开忙说 :“对是对得很,比如下棋,只顾杀一角,不将全盘打算,不能占得局势。我的意思:与其杀死角,在那广东讨生活,不如急急出头,占据中腹。古称争天下必于武汉,我们能够得着武昌汉阳,做太平天国个根 据,然后北上北京或东下南京,这一盘棋,不怕不被我们把子儿吃的干干净净 。”姓石的这句话不曾讲完,早是神机军师洪大全,摆着八卦衣,摇着鹅毛扇子说 :“翼王高见,很是不错。

  这两广地方,已在太平军范围以内,只须传檄而定。我的主意,是先要简阅兵马,在各处设立招贤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破格用人岂无豪杰?我家原住在衡山,这一路情形我是极熟,顺着这湘江北去,好在水是下流,我们这里又是生力军。哼!

  哪有个不势如竹破的道理 !”此时冯云山、萧朝贵也就站起来跳着说 :“好呀!我们两个前去打头阵,就是碰着炮子,把我俩头打的滚掉,也是快活的 。”秀全急得把御案一拍说 :“屎拓嘴……!孤家还未出兵,就出此不利话头 。”大全当下把鹅毛扇子一挥,几个宫监乘势说了句 :“退朝 !”天王离座,一大伙的王公百官,也就散了。这时太平天国开设了招贤馆,那些应运而生的一班混世魔王,什么项大英、方成宗、胡有禄、邓光明、黄子漋、郜云官、伍贵文、汪安均、刘得功、廖发寿、陈昆书、谭绍洸、蓝成春、林采新、梁成富、张大洲、汪有为,一起一起的伙合众人,有亲到的,有不亲到的,把个天王声势驾上三十三天。洪秀全非常高兴,洪大全忙得日夜不能休息。

  诸事已有端倪,忽然来了个警告,说清廷已派了督兵大臣林则徐、李星沅。这个消息,比如半空中打个霹雳,白昼里起阵神风,任是三十六罡星,七十二地煞,没有不肌肤起栗,毛孔生寒。原来大力金刚罗汉也应胆落,威神哪叱,魔鬼无不逃形,什么天父天兄的架子,已是完全倒尽矣。我这部新编小说,倒要纸尽笔干,无可接续了。诸位莫愁,这话是很长的。诸位想想:何以林则徐、李星沅两个人物出台,偌大个太平天国,就如此恐慌?俗说:人的名,树的影。这李星沅是在洋面上剿灭海盗蔡牵,他用个兵,真能神出鬼没;这林则徐是在虎门销 毁鸦片,洋人怕极他,叫他做林爹爹。两个人是天武神威,比如狸花猫叫了一声,那些鼠辈,是潜仗着不敢动弹的。但这个当儿何以姓林的姓李的,就一齐督兵出来?让我把其中情节略叙一叙。那个两广总督,不是换的徐广缙吗?姓徐的到任,知道太平天国的凶焰,除却两广个地方,已蔓延他省。自己的力量,是扑灭不下。今日这处起火,明日那处冒烟,官军是有败无胜,有输无赢。看看省城保守不住,雪片似的告急文书,接连到京。咸丰帝见了,焦急异常。

  讲这咸丰帝登极,自从斥退穆彰阿、耆英,那军机大臣,就用了文瑞、倭仁。平日最亲密的端华、肃顺,此时且搁在一边,只是什么缘故?大凡新主临朝,总挟有一团雄心,比如旭日初上,总含有一种新鲜的光彩,而况这时候太平天国,正闹得烟雾瘴气,不提点精神,做些事业,也不足以发挥自家的才具,所以平日逛窑姐,嫖女人,那些玩意儿,暂时收拾起来。

  偏生他会做作,降了一道上谕,诏求臣工直言极谏。这时有位侍读学士,名叫曾国藩,表字涤生,是湖南湘乡人,家世业农。

  记得他母亲生他时那会,曾梦见一条似龙非龙,五六丈长个物件,张牙舞爪破腹而入。所以生下来时非常灵悟,七八岁便过目成诵,十五岁便考进秀才,十七八岁便乡会联捷,由检讨放过四川主考,累迁至侍读学士,兼礼部侍郎,年纪才三十四岁。

  论他胸中抱负,真是诸葛复生,阳明再世。这个当儿,他就抉摘时弊,指陈兵略,切切实实,奏上一本。咸丰帝因他言无忌讳,很为动怒。大臣祁隽藻碰着响头,说是“君圣臣直”……

  咸丰帝方回瞋作喜说 :“他既洞明世局,那金田贼匪,已猖獗万状,现在两广督臣徐广缙告急本张,仿佛雪片。朕的意思,是要他督兵剿匪,如其不行,须他保荐入才,替朕分忧 。”祁隽藻得了这个旨意,连忙退朝,同国藩商议。国藩就提出林则 徐、李星沅,并称自愿回籍练兵,国家的事,就是自己的事,如若荐人不才,治兵无效,愿甘办罪。祁公连连点首。次日复由曾国藩上了一本奏折。奉旨依议,一面派林则徐、李星沅做督兵大臣,所有南路营头,总归调遣,务期一鼓荡平,不是拖延时日;一面着曾国藩小心奉职,遇有时政缺失,须随时进言。

  这一道朝旨一下,那姓林的和姓李的,自然是望阙谢恩。俗语说的是,救兵如救火。林李两人早赶到广东,先同徐广缙接洽哪知劫数注定,派太平天国要在历史上大闹一番。

  前文交代过,不有内魔,不能引起外魔,祖宗造下来的孽,子孙要替他偿还孽债的。这清朝个国运,先由天父些儿女,领着那班天神天将,大闹一场,然后再演出金轮则天的戏文,把一股腌臜龌龊的祸水,滔滔汨汨,做成个孽海。唉,便是旋乾转坤的曾国藩,也不过替清政府跳个傀儡,何况林则徐、李星沅这时候已是西山暮气,任他是先声夺人,任他是一肚子藏着百万甲兵,人力不足以拗天。天还算是成全他两个晚节,在这举棋不定,战阵未交的时会,可巧林则徐已是将星归位,李星沅亦复骑箕上天。有人讲是太平军派的刺客,有人讲是内地汉奸下的毒手。总之,两只雪里拖枪狐狸般的大猫死了,一般躲躲藏藏的耗子,又是肆无忌惮,轰轰烈火,自必燎原,莽莽惊涛,一时溃岸。未知后事,且阅下文。 

第四回卷妖氛太平军略地 中副选那拉氏入宫

却说林李二公才到广东,就闹出了这个乱子,凶信到了北京,咸丰帝非常震悼,除赏银治丧外,忙召见军机大臣文瑞、倭仁。这倭中堂是个理学名臣,平日研究些程朱陆王之学,同曾涤生很谈得来,当下便力保国藩不独文学精通,而且武事娴习,这平定金田的方略,还该同他计议。咸丰帝略略点首,次日即在养心殿召对。原来本年举行恩科,大考翰詹。国藩已得了江西主考,此时召见,还疑惑朝廷注意科场,有什么别的分咐。哪知一见着面,便提起林李去世 :“现在金田的匪焰,已蔓延各处,听讲还有什么招贤馆,去投贼匪的,很是不少。国家养兵千日,用在一时。难道这些督抚,这些提镇,没有一个人是太平军的对手吗?朕今日问你,那汉人中的向荣、周天爵,旗人中的乌兰泰,才具如何?”国藩跪在地下碰头说 :“知臣莫若君,但皇上慎重其事,须得个威望较重,爵位较高的,去统制一切 。”咸丰帝连连点头说 :“这话却也不错。朕的意思,要派大学士赛尚阿去走一趟 。”诸位,这赛尚阿有何惊人出色的才具?不过他是个满人。其时满汉界限分划得清清楚楚,诸 位熟于清朝掌故的,该知道康乾嘉道时代用兵,那绝大的兵权,没有个给汉人执掌的。祁隽藻同倭仁强极力保荐曾国藩,咸丰帝个意思,亦不无活动,究竟相信汉人不如相信满人,今日派赛尚阿去节制三师,就是这个意思。

  话休烦琐。这里赛中堂奉旨出京,那里向荣、周天爵、乌兰泰,早接到上谕,各带各的营头,分向两广的边界驻扎。天王洪秀全打听林李二公已死,正在抖擞精神,预备大举。这个当儿,忽然各处的探子,纷纷报告,说是向提督、乌都统、周军门,已带着大兵压境,还有赛中堂,由北京已经出发。秀全很为着慌。早是西王萧朝贵、南王冯云山不住哇呀呀的喊说:“我们不去寻他,他们胆敢前来找我 !”两个人“扑通通”把胸脯齐拍,说声 :“我去 !”神机军师洪大全摆着八卦袍,摇头鹅毛扇,也就哈哈大笑说 :“既是二位高兴愿打头阵,这一条路,原是我惯常走动的,我也预备争个头功 。”秀全说 :“有了军师出兵,这便百无一失,我的心就放宽了,胆子放大了。

  ”

  当下萧朝贵便带了项大英、胡有禄做个副手;冯云山便带了廖发寿、刘得功做个副手;洪大全相信黄子漋、林凤祥,一时点兵调将,大张旗鼓。原来广西向北的门户,要算永安州。

  距州十里,有座莫家村,这村险恶非凡。当下洪大全、萧朝贵、冯云山就驻扎在这里,乌兰泰、向荣的兵也就到了。依着莫家村有三座山头,一叫龙虎山,一叫秀才山,一叫石燕山。乌都统同向提督会商,就在秀才山树了大纛旗,山下安设地雷火炮,向营在左,乌营在右,相约贼兵进攻,两下便包抄过来,杀他个片甲不回。计议已定,偏生那神机军师,在姓萧的、姓冯的面前夸下海口说 :“我今番必打倒纛旗,活捉那向荣、乌幸泰!

  ”姓萧的、姓冯的忙问有何把握,大全挥着鹅毛扇子说 :“你 们不瞧过《三国演义》吗?那马谡在山上扎营,遂有街亭之败。

  现在姓向的姓乌的,也在这秀才山顶上扎营,岂非不知死活吗?来,我们便领着天神天将冲去 。”萧朝贵、冯云山方在游移,哪知大全早换了武装,跨上一匹青骏马,鞭子一扬,那黄子漋、林凤祥胡哨一声,就催动大股子人马,风起潮涌般跟着去了。姓萧的姓冯的恐防有失,亦各个抡动兵器,骑着高头大马赶来。诸位,这洪大全平时谈论,似乎有点学术,有点经济,哪知纸上谈兵,是没有经验。第一次初出茅庐,杀进大营,蓦地山凹子里一声号炮,向营从左面杀来,乌营从右面杀来,登时把一股人马,冲成两截。洪大全心底着慌,拨转马头,正欲寻觅生路,不料来了一位白袍将官,生得高眉朗目,年纪在三十开外,手端一杆烂银枪,催动坐骑,斜刺里飞舞而来。洪大全措手不及,方抡起长刀,早被那穿白袍的一手格开,一手揪住衣领,说着 :“下来 !”一个筋头,早跌落马下;那些人马,见大全被擒,胡哨一声,正待劫抢,穿白袍的把手一挥,一阵排枪,已打得西歪东倒。

  不谈这里把洪大全活捉进营,单讲萧朝贵、冯云山赶着胶来,见是前敌失利,不免催动人马,混杀一阵,两下收军。洪营里失去军师洪大全,自然飞报天王那里,大起倾国之兵。这里穿白袍的,我要表一表他个姓名。原来此人姓全,名玉贵,是贵州镇远人,实缺总兵,为乌兰泰部下一员大将。讲这乌营原有两员大将,一叫田学韬,一即全玉贵。玉贵临阵,好穿白袍,武艺绝大,营里称他作薛仁贵。今日唐朝个薛仁贵,竟活捉三国个诸葛亮!你道奇是不奇。闲话少叙。全玉贵把洪大全捆至乌营,乌都统好生欢喜。今日初次开仗,居然捉住太平军一个要人,细问口供,才知大全是天王驾下一位神机军师,新封做天德王。当时不敢怠慢,瞒着向提台,派了一支军队,严 密押解到赛尚阿的大营,又由赛中堂加派差官,一路解进北京。

  这一回事,要算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大全抱了一肚子卧龙经济,记得在京临刑的时候,还念着司空表圣两句诗,说是“汉儿尽作胡儿语,争向城头骂汉人 。”又在沿路口占《西江月》一阕,倒也悲壮。词曰:寄身虎口运筹工,恨贼徒不识英雄。漫将金锁绾飞鸿,几时生羽翼,万里御长风。一事无成人渐老,壮怀待要问天公。

  六韬三略总成空,哥哥行不得,泪洒杜鹃红。

  一驾军师,如此结果,真是来得快,去得快。不谈洪大全在京丢了性命,也不讲向荣因乌兰泰瞒着自己,妒忌姓乌的争了头功。单提天王洪秀全,得着大全被捉的凶耗,知道一定丢命,当招集东王、北王、翼王、堵王,从长计议。当由石达开首先发言说 :“军营里去了军师,是失了谋主。我个意见,是请天王加封东王为左军师,南王为右军师,两位足智多谋,实出天德王之上 。”当下天王连连点头说 :“不错 !”于是当殿先封杨秀清做左军师,又下一首敕文至前敌,封冯云山做右军师,刻日齐集队伍。这一次非同小可,留下堵王黄文金,在鹏化山看守后方,其余红布扎头的人众,足有二三十万,一路浩浩荡荡的杀奔永安州。

  诸位想想,凭是向提督、乌都统是两筹好汉,有些战略,已属不能抵敌,何况两个又有暗潮?就因为捉住洪大全,那乌兰泰不给信向荣,向荣便扎定营盘,同那周天爵去联络声势。

  话是这样讲,乌兰泰因仗着田学韬、全玉贵两员猛将,不把敌人放在眼里,乘着前日胜仗之后,他便带领全队,攻打莫家村。

  依萧朝贵要出阵拼了死活,转是冯云山说 :“我可依他的计划, 做我们的作用,只须如此,便可杀得他片甲不回 !”朝贵听着,说 :“妙呀 !”不讲这里预设埋伏,早有准备,单讲乌兰泰进攻莫家村,已是一座空营,忙说 :“敌人胆子吓破了,瞧着我来,已是屁滚尿流的跑了 。”全玉贵说 :“怕他有什么鬼计,我们还须照会向营,叫做个后援 。”乌兰泰急得跳脚说 :“不必!兵贵神速,就此拔队 。”全玉贵不好阻拦,当下大号一吹,杀将前去。这里总是些山路,转过几折危坡,穿过几重高岭,不知到了什么地方。天已昏黑,远远透出一派灯光,乌兰泰此时有进无退,招呼兵队杀上前去。偏生敌人作怪,奔那有灯的去处,一时灯又息了,此亮彼息,此息彼亮,不知不觉,包围在一座山谷里,然后四面伏兵齐起。乌都统见事不妙,想杀出一条血路,由田学韬在前,自己居中,全玉贵断后。一声呐喊,横冲直撞,当着者死,避着者生,杀到天亮,田学韬可怜是中枪毙命,全玉贵不知何往,部下的兵士,死亡不计其数。这时萧朝贵、冯云山合并前来,乌兰泰个坐骑又受了枪伤,叹声“事已如此,不死何待 !”当下便拔剑自刎。无巧不巧,杨秀清的大队也到了。姓冯的姓萧的割了乌公首级,向东王报功。东王更不怠慢,领着冯云山、萧朝贵杀回原路,直奔莫家村。可巧转了几个山坡,坡下有座石桥,桥上有位穿白袍的,生得一表人才,横枪坐骑,喊说 :“身是贵州全玉贵也,谁敢前来决一死战 !”这时杨秀清非常诧异,姓冯姓萧的亦打听出前回活捉洪大全就是此人。此人单人独骑,立马横枪,怕的总有埋伏,一声“兄弟们退后 !”登时军如潮涌,退去三五里远近。好个全玉贵,纡徐不迫的,赶过莫家村,投入向营去了,从此向荣部下,添了这位战将,很得些臂助。但目前一场败仗,乌营一塌糊涂,向营便不能孤守,只得连夜退兵。他这里退兵,那里杨秀清便请天王驻扎永安,自己和冯云山、萧朝贵趁这大胜的 锋利,席卷而来。俗说,兵来将挡,一路没人抵挡,简直逢州过州,逢县过县,打破衡山,前围长沙。这长沙是湖南省城,督师大臣赛尚阿驻兵在此。此时赛公手慌脚乱,早雪片似的文书告急到京。咸丰帝因他调度乖方,累次失机,恐误大局,急调两广总督徐广缙赶来接替。诸位,这徐广缙有何才具?太平军不到广东,不过因石达开一篇计划,朝廷误会,以为他是军中小范,北门黔夫,其实穿衣的架子,吃饭的口袋。当时如破格竟用曾国藩,倒还有点把握,无如计不及此,调用这个庸才,那能不破败决裂吗?然而这个当儿,还幸亏有个湖南巡抚张亮基,还幸亏姓张的找出个在籍练兵的绅士江忠源。这忠源同太平军打了几次狠狠的恶仗,居然八路埋伏,把个右军师南王冯云山,拿大炮轰了,西王萧朝贵,亦在长沙阵亡。前回书中不讲过的吗?洪秀全起兵,姓萧的姓冯的要赶打前敌,说是碰着炮子,我俩头滚掉了,都是快活的。有志意成,这长沙一仗,算是他俩快活的,还他俩心愿罢了。

  那徐广缙得了这场战利,这个机会,起先是观望不前,既而星夜兼程到得长沙,把炮轰冯云山、萧朝贵的战功做了一本奏折,都说是江忠源授了他的方略,故能取胜。朝廷是传旨嘉奖,什么黄马褂呀,双眼花翎呀,佩件荷包呀,足足赏了一大套。可怜江忠源心血用尽,不过赏给个按察使虚衔。这时太平天国的兵,稍稍退出境外,徐广缙虚张声势,用个红旗报捷。

  唉!他在两广总督任上,是以严酷激成祸乱;他在督兵大臣任上,又以奸巧攫取战功,天下侥幸的机遇,可一不可再。须知西王死了,还有东王,南王死了,还有北王,天德王死了,还有天王而况大名鼎鼎个石达开、黄文金和那一班主将,通同没走着洪运。说到就到,不上半年,在湖南退去的太平军,又杀转回来。这一次非同小可,所过的地方,不论城市村镇,不论 男女老少,总收在太平军内,男的给他三尺红布,扎起头来,在前冲打头敌,女的编入女馆。

  杀到长沙,其时张亮基已升任两湖总督,他便改驻湖北。

  徐广缙知事不妙,大营退岳州。可怜一个江忠源,抱着一股忠勇之气,率领三五千个乡团,拼命在长沙死战。虽说是以一抵十,以十抵百,无奈杀得一层,又是一层,忠源望救不至,只好败退下去。太平军得了长沙,遂赶过洞庭湖,浩浩荡荡的就杀奔岳州。此时徐广缙哪里是个钦差督兵大臣,仿佛东逃西窜如小鬼一般,太平军破岳州,姓徐的已不知下落。听讲后来清廷拿问,他已削发为僧,不知躲到哪处处佛寺去了。

  太平军得了岳州,依着天王,便要暂且休息。军师杨秀清说 :“我们现在船行顺风,索性打破武昌汉阳,据了天下的中腹 。”翼王石达开说 :“东王高见,先得我心 。”当下更不停留,浩浩荡荡的杀奔武昌。总督张亮基,毕竟是个书生,就把兵符印信交给湖北巡抚常太淳。那姓常的更不推诿,分兵两支,一支驻扎省城,一支驻扎汉阳,张亮基便屯兵夏口,取个犄角之势。布置才定,哪知石达开抄出汉阳背后,已夺取坚城,杨秀甭、韦昌辉分做左右翼,包打武昌。诸位,要晓得绿营兵本不能倚靠,才接战线,早弃械丢枪的吓得退走。杨、韦两个掩杀过来,把武昌城围得水泄不通。救兵不至,粮饷全无,可怜常大淳仰药自尽,早做个为国捐躯的人物。这个当儿,太平军得了武昌,有个名字叫做钱江的人,谒见天王,劝他趁这席卷的威势,杀入北京,逼走咸丰帝,便可稳定中原,一统天下。

  翼王石达开虽极力赞成,但东王不答应,北王韦昌辉更是不同意,所以钱江的话还没说完,昌辉早嚷说 :“狗才!你是哪里来的汉奸,还不替我滚了 !”天王意尚活动,东王说 :“我个主见,先在南京定都,待根盘稳固,然后北取北京 。”天王连 连点头说 :“王兄所见极是 。”钱江尚欲发言,天王一抬手说:“把这忘八叉了 !”

  不提钱江被叉了出去,单讲诸天王计划已定,由长江东流而下,帆船蔽天,沿江州县,无不望风惊溃。一日兵过田家镇,此处江面极狭,取径不过半里,忽然有两道铁索拦江,太平军知是有异,正待设法冲打,猛的南岸一声炮响,杀出一支官兵,这统带官兵的不是别个,就是两湖总督张亮基。原来姓张的因武昌失守,大淳殉难,如不出来同太平军恶战一场,那临阵脱逃,失守城池个罪名,却担当不起。想了又想,只得由夏口拔队,设伏此处,用那铁锁横江的老套子,在这里厮杀一场。杀是杀不过人,还亏有这一出,后来交部议处,便得减轻罪名。

  闲话不谈,我要讲洪营得了这重障碍,不无狮子搏球,用尽全力,一方面陆路抵敌,一方面用着火炉子,带些铁匠,把铁索烧熔,用锤敲断。太平军帆船渡过田家镇的夹江,那张亮基也就无能为力,从此收兵了。姓张的收兵,太平军一路赶到江西。

  当下石达开对着天王说 :“这南昌也是沿江要冲,臣愿独领天兵,规取江西全省 。”诸位,要晓得石达开是个识时务的豪杰,他因钱江个计策不用,知道杨秀清已蓄有阴谋,与其混在一堆,脱不了个干系,不如独当一面,在江西占个地盘。从他到了江西,横冲直撞,那个铁公鸡鼎鼎大名,便如雷贯耳,此是后话。

  单讲杨秀清听说石达开要去攻打南昌,觉得将来自家进行,已去了一重障碍,于是在天王面前把大拇指一竖说 :“石兄弟是条好汉,此去必然得志 。”天王不好阻拦,只好拨了五万人马,由他领去。达开去后,这里太平军按点兵队,已有三四十万人数,先行攻打九江,然后攻打安庆。此时长江一带空虚,敌兵势如破竹,官僚们稍有良心,畏避国法的无不为清朝尽忠,一般滑头码子,弃印的弃印,丢官的丢官。 这个风声传到南京,可怜那两江总督叫做陆建瀛,是个翰林底子,八股的毒气中得很深,哪有一些韬略?当时有位幕府先生叫做单宗言,对建瀛说 :“我们南京的门户,全靠着长江天险,东路是焦山炮台,西路是天门山的炮台,敌兵从西路来,飞逃不过那天门山。天门山又叫东西梁山,夹江对峙,制军如把省城重兵调扎在东西山头,任他千军万马,也不能直下 。”

  建瀛慌着说 :“我这里重兵移调,又拿什么守城?”宗言争论万分,无奈姓陆的只是不听,急得哭到后面。有两位姨太太,一叫花含烟,一叫柳映玉,生得千娇百媚,牵着陆公的衣袖,哭过不了。陆公是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日夜的抱拥着两位姣姬,哪知军报迅疾,太平军早过了采石,直扑南京,陆建瀛手足无措,立调全营军队,排站城垛。诸位,这南京是前明个都城,周围五六十里,一个兵丁站一个城垛,已是支配不来,而况省城个险要,不在城墙。太平军到来,早抢占雨花台,紫金山,以高趋下,一片红簇簇的潮涌卷来,哪里抵敌得住?省城破了,陆建瀛寻一个死,那两位姨太太,据说为太平军所掳,先行编入女馆。这春淮妓女个红莺,艳帜高张,当时逃避不及,亦掳在女馆安插。

  诸话不讲,我这一大篇的事实,叙那太平军由广西至湖南既退复来,又取了湖北,占了江西,破了安徽,盘踞这南京省,莽莽中原,割裂过半,汹汹寇焰,几遍神州。这里天国若何布置,若何规划,许多光怪陆离的事业,离奇变幻的风云,这一部繁杂战史,千头万绪,非一时可以叙尽。但这半空的霹雳,平地的狂澜,一个清朝政府,如何招架得住?原来咸丰帝起初以为小丑跳梁,总料定他不能干得大事,所以在元年还特开恩榜,粉饰太平,在二年还照例选妃,多纳娇宠。那恩榜的效用,不过得些举人、进士、状元、榜眼、探花,比如玩弄盆景,又 添几多奇花杂卉,不足为异。至于选妃的玩意儿,却有一种极大的关系。因咸丰帝元配皇后,是册立的穆扬阿个长女,不幸早早崩逝,这后位不能虚悬,故乘着选妃当儿,要在这班旗女中拣那德容言工俱备的,册立她位正中宫。当时简在帝心的却有两人,一系钮钴禄氏,一系那拉氏。这那拉氏即我前书中叙述明白,承恩公惠征个爱女叫做兰儿。论兰儿个姿色,仿佛汉宫飞燕,依稀唐殿玉环,较花添媚,比玉增温,百看百中。咸丰帝既是品鉴专家,还有不称心满意的道理吗?但是端庄中杂有流利,刚健中含有婀娜,这流利婀娜,是轻佻两字代名词。

  咸丰帝因有这种推敲,所以反把那拉氏做个备卷,那考取中式的,倒瞧准钮钴禄氏,不消说得,当时册立钮钴禄氏,是为孝贞皇后。一本备卷亦不时翻阅,其余选入的旗女,又是备卷中的备卷。总之国家多事,内面的欢娱,不敌外来的忧患,什么湖南失守,湖北失守,江西、安徽失守,最后南京失守,一两年中闹得揭地掀天,不成日月。军机大臣文瑞、倭仁,日日是抓耳挠腮,曾国藩又在江西主考任上丁了母忧,咸丰帝焦急万分,因大学士赛尚阿统兵失机,严旨革职,把升任尚书白俊做武英殿大学士。这白俊遇事敢言,当劝咸丰帝起用曾国藩,叫他以侍郎在籍练兵。后来规复中原,削平大憝,全得力于湘军、淮军。有湘军才有淮军,诸位看到后面,便晓得这曾国藩,是个再造河山、光复土宇的能手,然而这个当儿,那黄钟大吕,还没发出声音,干将莫邪,尚在含蓄光彩。太平天国的势力范围,一日的膨胀一日,一日的增加一日,咸丰帝急得没法,暗想天下事要逆来顺受,忍辱负重,比如江山完好,固然要即时行乐,歌咏升平,即使江山破裂,那陈后主玉树绮春,尽招狎客,隋炀帝龙舟画舫,不废迷楼。俗语说得是,郭雀儿做皇帝,要快活,方算是个通达。想来想去,忽然想起两个人来,你道 是谁?就是那宫灯肃顺、铁帽子王端华。一晌因为日理万机,正经办事,把这两位抛撇在九霄云外,现在闷到极处,不妨招呼两个浑蛋,前来醒脾。一念之动,就叫过小小太监安得海。

  这姓安的年纪才十五岁,生得清眉秀目,面如敷粉,生性机灵,善窥人意。咸丰帝宠爱着他,派他在御前服侍。究竟承受过龙津几次?接近过御沫几回?在下尚不知道。闲话休絮,当下领了咸丰帝个旨意,忙着出宫,赶到郑亲王府里,一脚闯进书房。

  原来这条路径,是安得海小时跑惯的。姓安的能会作怪,得到书房,不即进去,隔着玻璃亮窗,瞧见宫灯肃顺,也在铁帽子王这里,一家拥抱着一个窑姐,坐到大腿上,拉着四弦子,一递一句哼那皮簧,好不有味。正在高兴,猛地安得海咳嗽一声,嚷说 :“皇上有旨,传你俩赶快进宫 。”端华、肃顺一吓,一个骨都都屁滚出来,一个哗拉拉尿滴下去。未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五回木兰围咸丰帝取乐 坤宁宫孝贞后示威

却说端华、肃顺两个抱住窑姐取乐,忽然内监安得海闯进,口传圣旨召见,心底如何不慌?照例须先请圣安,然后由安得海说明旨意,代领两人进宫。其时咸丰帝坐在偏殿,行过君臣礼数,赐坐赐茶。当下咸丰帝便问说 :“二卿在家作何勾当?

  ”端华、肃顺齐说 :“现在国事多艰,臣等很是替主担忧 。”

  咸丰帝鼻子嗤的一笑说 :“怕不尽然,然而人生在世,谁不要寻些快乐。比如朕日理万机,被着东南警耗,闹得寝食不安,回想做阿哥时,同你俩终日寻花问柳,苦乐判若天渊。我找你俩来,一者计较些时政,二者商量点排遣烦恼法子 。”肃顺未及开口,早是端华迎合上意说 :“以臣看来,那洪秀全、杨秀清一干草鸡毛,终不能成得大事。前年杀得个洪大全,去年又轰毙冯云山、萧朝贵,我们中国何尝没有能征惯战的骁将。只可惜那兰泰死了,如今倭仁、祁隽藻、白俊,既先后力保国曾藩,臣瞧那曾国藩倒是个擎天的玉柱,架海的金梁。不谈别的,主上登极,他上的那个折子再切实不过,再痛快不过,至今海内传诵。比如钦差督师大臣那个位置,起初不派赛尚阿,后来 不调徐广缙,那太平军也不见得猖獗到这种地步。往事已过,不必再提,如今亡羊补牢,请主子把办贼的事体一概责成国藩。

  郭汾阳恢复二京,李西平重安九庙,朝廷要信任不疑,他办他的事,咱们办咱们的事,主子只要放心,臣倒可以以身家相保。

  ”咸丰帝连连点首说 :“这一层自然依你,朕想蒙古八旗,现在是武备不修,弓刀骑射,全然废弛,你俩是晓得的。前朝平三藩、收金川、定西藏、剿灭苗瑶啯匪教匪,什么奇功战绩,都是索伦满蒙八旗上前。目下今非昔比,朕个意思,要切实整顿一番 。”肃顺当下进言说 :“这却不难,今年可提早木兰行猎,不拘满蒙王公额驸、亲贵大臣总要在三个月内,把火器弓马习得娴熟。借这行猎的当儿,就可以行个严重的赏罚,本领好的就不次超升,派他大营效力,不好的,就降着佐领包衣,罚减他的俸银月粮 。”咸丰帝听到这里,不觉拍掌笑说 :“妙呀!……多时不见你俩,不料你俩才具倒很有长进,这也是朝廷的洪福 。”两人得了这个彩头,不由得跪地碰头,齐说 :“皇上恩典 。”当下无话。次日咸丰帝手降上谕一道,如飞的寄给曾国藩,叫他督带湘军,迅起办贼,所有文官自督抚以下,武官自提镇以下,皆得用湘军名义,联络一气,分别咨调。国藩得了这道旨意,觉得任大责重,承受不承,推委不得,于是悉心规划:保荐同年的何桂珍升任浙江巡抚,堵住敌军扰窜;又奏留翰林胡林翼,在这湘军帮办军务;什么罗泽南呀,塔齐布呀,派他们统带着陆营,那杨载福呀,彭玉麟呀,褚汝航呀,派他们训练着水师。还有三位老弟,一叫曾国荃,一叫曾国华,一叫曾贞干,都是旷代奇才,俊伟人物。这湘军从国藩组织,将来杀太平军,由咸丰三年到同治九年,大小数百战,很在清史上发些异彩奇光,我且慢表。

  单讲咸丰帝得了端华、肃顺,正是旧梦重寻,新胶复续, 不时讲些国家政事,不时说些里巷风流。光阴易过,早是朱夏收威,素秋荐爽,这木兰秋狩的一出戏,忽然揭幕。诸位不曾见过这回典礼,那舞台戏剧总是瞧过的:一位皇帝出台,必须前面有几杆绣龙旗,穿黄衣的校尉,佩宝刀的指挥,什么金瓜月斧、銮驾旗牌、着绿穿红、飞鸾舞凤,说不尽天家富贵,道不了御苑繁华。演戏是个写意,尚且目迷五色,何况当今皇上真个出宫,那一种车旗之盛,扈从之多,非在下一枝笔,能够描写得尽,叙述得清。总之咸丰帝此次出宫,什么军机大臣文瑞、倭仁呀,大学士白俊、礼隽藻呀,都在扈从随行之列,从中两个主脑,要算端华、肃顺,因这一回举动,实由他俩发起。

  内宫除孝贞后静镇昭阳,所有贵妃、贵嫔一班的艳色姣花,无不宝马香车的跟着御车,一路花团锦簇,云蒸霞起的出了北京,径到热河。这热河行宫起盖的非常壮丽,雕瓦画栋,桀阁层楼,自不必说。御驾未到以前,早是满蒙汉军二十四旗王公额驸、正副都统、牛录佐领,一处处毳幕行营,驻扎得齐齐整整。咸丰帝驾歇雍和宫,外面大小官员,一排排的红顶花翎黄褂绣袍朝见;内面妃嫔秀女,如玉如花,把个小小宫监安得海,忙个手慌脚乱。姓安的一副俏面庞,一双水泪泪的眼睛,早瞧着个绝色人。这美人是比花解语,比玉生香,力士多情,太真有意,不是人多目众,倒要演做一出沉香亭醉酒。诸位,这美人不是别个,就是金轮则天的化身,承恩公惠征的爱女。当下曼睬通灵,彼此嫣然一笑。他俩笑着,咸丰帝已御驾入宫,兰儿赶着走开,安得海也就左右御前殷勤献媚。

  闲话不讲。次日皇上召见端华、肃顺,问那围场布置齐备没有,两人齐说 :“布置齐备,请问主子还是先行猎,还是将大小臣工的技能,先比较一比较?”咸丰帝说 :“朕此来专为挑选将帅,自然先行比较技能 。”端华、肃顺齐说 :“既如此, 请皇上明日御营阅武 。”不消说得,第二日咸丰帝就升座御营个高台。一面黄地金龙大纛旗,有十米丈高,其余日月龙凤旗,全副銮驾,排列的好不威武。侍从大臣依着品级,挨排站立。

  当由端华持着龙笔,肃顺执着凤节。内监安得海在御前把一柄尘尾一拂,说声 :“皇上旨意:先行比较骑射,然后试验硬弓大石 !”当下二十四旗的王公额驸、正副都统、牛录佐领,无不壶中插箭,手里拿弓,一排排报过姓名,跨上雕鞍,催动坐骑,总是一马三箭。那箭垛子设在百步以外,很要有点准头。

  诸位要晓得这班旗大爷,平日是嫖土娼,逛窑姐,武备久已废弛,虽两三个月的预备,无奈那跑马射箭的功夫,不是临时抱着佛脚,便可以侥幸得采的。咸丰帝校阅一番,瞧出大概技术,都属平常,只有胜保、多隆阿的箭头子还准。另外一位蒙古额驸,叫做僧格林沁,尤能盘马弯弓,跳跃顾盼,用的铁胎弓,放的狼牙箭,他个箭出去,能正中垛心,还能以第二枝箭顶出第一枝箭,第三枝箭又顶出第二枝箭。咸丰帝瞧出这个玩意儿,不住的拍案叫好,忙传僧格林沁上来,当面夸奖一会,忙褪下大拇指上个玉搬指,赐给了他。僧格林沁自然磕头谢恩。这还不算,到得比较硬弓石时,御前有座大石狮子,重量在五百斤以外,僧格林沁居然双手托起,还在台前施转了三周。咸丰帝大喜,说 :“朕此次秋狩,专为选取将帅,有你这威猛神力,何愁不扫平丑虏,立奏奇功 !”僧格林沁听了,只是跪地磕着响头,那端华、肃顺凑着趣齐说 :“这都是主子的造化,国家的洪福 。”咸丰帝哈哈一笑,当即启驾回宫,休息两日。

  这日是七月十五,皇帝武装结束,穿了一件绣龙战袍,腰系八宝丝绦,金壶里插满雕翎御箭,一把双龙褪口的神弓,真个是李世民的仪表,朱元璋的架落。为最八尺龙驹的后面,还随着些妖艳嫔妃,一个个花袄绣裙,一人人戎装战服。那兰儿 益发是春山扫翠,秋水横波,唇点樱朱,脸匀桃粉,威中带媚,媚里藏威。无巧不巧,被这风流天子一眼觑见,暗想 :“这是一块嘴边上肉,我如何倒忘记了,一半日,丛偷个空儿,我到要同她温存……”心里只是想,哪晓得兰儿再灵活不过,早把缰绳一拎,坐下的胭脂马就靠拢过来。咸成帝因着文武扈从的观瞻,当把御骑一磕,手里的珊瑚七宝鞭子一扬,已是四蹄轮动,风驰云骤的径向围场。诸位瞧这个围场,好不宽阔呀:一片银沙滚滚,四围个山峰叠翠,林树葱青;一层层虎帐豹韬,一处处牙旗高悬,那满汉军二十四旗的营垒足足兜搭二三百里个大圈子,比着西汉的长杨羽猎,北周的华林马射,还要张皇到二十四分,任是司马相如、庾子山的才华还怕描写不尽,何况我编小说的腹尺空虚,见闻浅陋,哪里铺叙得来?闲话少絮叙。这日,咸丰帝兴高采烈,放鹰纵犬,很猎些獐猫鹿兔。偏偏是百灵效顺,转过一座山坡,松树林子里早窜出两只斑斓的白鹿,皇上瞧准了,扯满雕弓,搭着羽箭,飕的一声,早射中一只。原来两只鹿是牝牡相依的,牝鹿受了伤,牡鹿已没命的飞跑,咸丰帝磕着马追将前去,不提防缰绳一松,马蹄一蹙,几乎掀翻下来。说时迟那时快,不知哪来个大力神王,赶来把马屁股一拍,那一匹八尺龙驹早四蹄稳立不动,皇帝个身子也硬挣起来。掉头一看,原来不是别人,就是那额驸僧格林沁。

  当下咸丰帝定一定神,平一平喘,说 :“你来了,你可替我把跑去的那只白鹿赶来,不让它逃走 。”好个僧格林沁,拎着自家马鬃一纵下坡,不消一刻功夫,早把只牡鹿手提过来,说声:“受天百禄 。”咸丰帝一笑。当把御鞭一挥,就此收围。这里随猎的众臣,簇拥着皇上回宫。皇上因急切更衣,忙招呼内监,传旨诸臣暂退,僧格林沁同着些王公大臣,就齐齐退了。

  原来皇上个行宫也不过驼绒制成的,大大围幕内边,陈设 无非是锦乡裀。咸丰帝匆匆坐一张九龙御床,忙嚷说 :“谁替我把衣服换了 。”左右宫监方喏喏答应,偏生有个妖妖娆娆亭亭袅袅的美人过来。诸位想想,仓皇戎马之中,忽来个花枝招展,飘忽行围之后,蓦走出那软玉温存,热地里起阵阵凉风,半空中来个月亮。君王从来好色,天子本是风流,兰儿凑着这机会,格外献些狐媚,一面卸装换甲,一面送抱推襟。记得《西厢记》上有两句叫做 :“他那里半推半就,我这里又惊又爱。

  这种意味,大家都能领会得到,不用在下烦琐。但是这一回小小欢娱,倒与清朝个国脉有大大关系,你道显何?因为咸丰帝登极已是三年有余,后妃嫔御尽多,还不旁边得个子息。偏偏的无心结撰倒做出一篇精神美满个字,那龙种媒,竟会珠胎结合,嫡支嫡派,真个脉理灌输。此后兰儿便上了三十三天,行那四五十年的洪福大运,是金轮则天个化身,应该有女主垂帘的历史。不谈阳台会散,巫峡云收,单讲咸丰帝更换进御心爱,略略休息,便招呼启驾回宫。端华、肃顺持着龙麾凤节,赶紧过来 :“启奏皇上,这次行猎,还是就此截此,还是……”咸丰帝不待说完,便吩咐 :“明日回京 !”两人得了这个旨意,早下去准备一切。一了次日,一众臣工朝见,咸丰帝便叫僧格林沁、胜保、多隆阿随驾进京,其余的分别遣散。一声启驾,早是浩浩荡荡的赶回北京。

  这个当儿,东南的军事,是有起有落。那曾国藩的湘军,在湖南已接连打了几个胜仗,什么陆路统兵的塔齐布、罗泽南,水路统兵的彭玉麟、杨载福,都大大的立些战功,得恢复几座城池,自是一种好消息。又太平军个头脑石达开,横行江西,所过州县,无不望风披靡,看看福建、浙江两省,于处有太平军踪迹。那浙江巡抚何桂珍,只有招架之功,这都不在话下。

  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东南的雨势未收,西北的雷声又响。 前书不讲洪秀全、杨秀清是白莲教的分支吗?后来由白莲教才搀杂天主教会,其实洪杨这个教派,以白莲为体,以天主为用。

  哪知这白莲教会,在中国古八行省几乎无处不有,珠江流域,闹得兴高采烈,偏偏黄河流域,又被这白莲教踞着地盘。为首的有两个:一叫苏添福,一叫张洛行,两人聚徒传教,勾结得鲁豫陕皖的民众不少。他的玩意儿,是用粗纸绞着个油捻,点走火来,到处打家动寨。起初数百人一捻。后来数千人一捻,到了咸丰三年,捻军勾通太平军,声势浩大,由安徽蒙城雉水镇起兵,不上两个月,什么颍州、亳州、寿州的城池,都被捻军打破。寿州有个不第的秀才,名字叫做苗沛霖。这人奸猾异常,脑中很有点谋略,苏添福、张洛行把他招致过来,请他做军师。他又引出两位大王,一个叫做李兆受,一个叫做马超江,两人骁勇善战,要算捻军中第一等的好手。当下纵捻四出,河南、山东到处响应。河南有个牛洪,山东有个任柱,引出无数的饥民,前来合伙。警报到了北京,恰恰咸丰帝由木兰秋狩回来,急与宫灯肃顺、铁帽子王端华商议说 :“现在江南的毛贼混扰闽浙,那何桂珍是抵敌不住;江北的捻军,又蔓延着鲁豫陕皖四省,中原大局,岌岌可危。朕想办军机的文瑞、倭仁才具平常,不能担当这个重要,想来想去,想着你俩做他的替手 。”端华、肃顺齐齐叩头说:“还请皇上另简贤能 。”嘴里是这般说,心里却扑通通的狂喜过望。咸丰帝笑说 :“你俩好糊涂!平日满嘴的替朕担忧,要为国效力,今日给你俩个重要的位置,反推辞起来,岂不辜负朕心吗?快起来,还有话讲 !”两个人碰着响头忙站起身来。

  咸丰帝又说 :“现在闽浙军情紧急,何桂珍办贼无功,朕拟另放个浙江巡抚,把姓何的调任安徽,限他克日剿灭捻匪。为地择人,不知你俩还有什么计较?”肃顺未及开言,早是端华答 应着说 :“如若何桂珍调任安徽,那浙江的地方,必须得个威望重臣。臣想林则徐个女婿沈葆桢,倒有点才具,借那丈人峰一点灵光,那些毛贼,或有点惧怯。听说林则徐部下些老军务还不曾散失,得他女婿招致过来,轻车熟路,必能收效 。”肃顺也就附会说 :“这事是再好不过,当初林则徐、李星沅,可惜死早了,不然,金田毛贼也造不到如此猖獗 。”咸丰帝说:“着呀!朕的意思,一定放沈葆桢去到浙江,但何桂珍调任安徽,朕还不放心,朕看胜保、多隆阿,很有些干办,先派他两个去督兵剿捻,能马到成功,是再好没有,不然说不得叫僧格林沁去走一趟,还怕什么苏添福、张洛行不骈首就诛吗 !”端华、肃顺齐称 :“皇上神算,非臣等能及 !”不消说得,次日分别降旨就将文端、倭仁退出军机,端华、肃顺一齐入内办事,浙江巡抚特放沈葆桢,安徽巡抚调用何桂珍,那胜保、多隆阿趁手也就派做正副督兵大臣,会同剿捻。一番布置,算是为地择人,暂且不表。

  单讲兰儿自从御营得幸以后,却有两种想头:一种惦念着风流天子,那怜香惜玉的温存,恨不能朝夕亲近;一种记挂那内监安得海,被那一双水汪汪的秋波盯了一眼,叫人好自在,这个鬼灵精儿,弄得人不伶不俐,何时才能够靠拢身边,同他讲两名体已的话。逐日盘算,弄得茶也不思,饭也懒吃,还亏靠拢的有两句太监,一叫崔长礼,一叫刘承恩,不时替他她遣闷。诸位,这太监,也不过干臊无味,似乎没有什么意思,然而在下不便说破,或者诸位瞧到我这书后面,寻出些确凿证据,亦未可知。但是光阴易过,早又腊尽春回,兰儿个肚皮一天膨胀一天。好伐幸呀,大凡女人嫁给男人,眼巴巴只望怀起孕来,她便推奴使婢,装模做样,何况咸丰帝妃嫔尽多,没有子息。

  这个喜信,早吹到皇帝耳边。本来那拉氏这本备卷,是皇帝格 外注意,现在鸾胶新续,旧梦重提,不无时加些浓圈密点。兰儿再快活不过,再娇宠不过,眼角无人,不但欺负侪辈,连孝贞皇后也遭她的揉挫。清朝个规制:皇上要临幸妃嫔,必得正宫娘娘传敕通知,加盖钤玺,然后御驾才能过去。这是什么意思?因为前明宫禁,曾出过个大大乱子,趁皇上临幸当儿,就演出暴动的恶剧,所以清朝个家法,说沿袭明朝旧制。哪知皇上溺爱兰儿,亦肆无顾忌,且遇着坤宁宫些内监,由讽嘲而呵斥,由呵斥而侵犯,讲话的少,带话的多。孝贞后虽性情平和,听些小人闲言,不由得按照家法,拿出皇后的牌子。这日,咸丰帝又歇宿兰儿宫内,鸾凤相交,鸳鸯比翼,温柔乡里,忘却早朝。孝贞后一面派宫监探明,一面整齐服饰,捧出祖训,赶至宫门,双膝跪下。恰恰崔长礼轮值,那宫禁的规矩,他是知道的,当下走近御床,单膝落地,说声 :“请主子敬听祖训。

  ”咸丰帝一听,一骨碌打御床拗起,衣袍来不及穿,赤着脚,趿着鞋子,忙跑出来,双手摇着说 :“不顺如此,朕就此临朝。

  ”好个孝贞后捧着祖训,端端正正的站立不动,静候皇上穿齐御服,,坐上法驾,出了宫门,然后招呼几个宫监押着把兰儿带回坤宁宫。诸位必有一句话驳我:既说兰儿不惧怯孝贞后,还倚仗着皇上的威势,揉挫她,侵犯她,何以这个当儿,就仿佛鹰抓燕雀,不容转致,乖巧随着孝贞后去了?要晓得宫禁体制,非常尊严,说真就真,说假就假。即如一位喜怒无常、发脾气绝大的咸丰帝,一经孝贞后拿出祖训,不由得只好听她发挥。皇上尚且如此,何况一个宫妃还能够不依体制吗?俗说一朝权在手,就把令来行。可怜这个时会的兰儿,不比平素的兰儿,到得坤宁宫,孝贞后就升了宝座,昭阳的印剑物事,什么日月记扇,龙凤杖,金瓜月斧,排列起来也威威武武的,同皇上升殿的体制差仿不多。兰儿依旧着宫围体制,只好双膝跪下。 孝贞后沉放着脸色说 :“你知罪吗?”兰儿叩下头去说 :“臣妾知罪,但是皇上驾到,臣妾又不能拒绝。皇上喜爱哪个,出于皇上的恩典。皇上不来,臣妾也不能强他必来;皇上要来,臣妾也不能拦挡他不来。一双脚,两只腿,是出于皇上自由行动,皇上要怎样,便怎样。比如皇上眷恋坤宁宫,臣妾也不能拈酸吃醋 。”孝贞后听到这里,不由得把宝座一拍说 :“你这利口,今日才得了主子的宠幸,便猖獗如此,假如年深日久,岂不是汉宫的飞燕,唐代的玉环,大清国的一统江山,岂不要被你这贱人葬送!我可饶你,那祖宗个法制,是不能饶你!左右,快替我把这个贱人捆了,重重的笞责,问她个嘴能舌辩是不嘴能舌辩 !”诸位想想坤宁宫这边的太监,平时受的委屈作的呕气不少,就是孝贞后不叫动手,还悄地里磨拳擦掌,难得得了这个吩咐,早已绒绳预备好了,一对画龙的御榻,倒有三寸来厚,任是粗皮厚肉,也经不起一五一十的数,何况兰儿是娇嫩个花枝,雪白的皮肤,是吹弹得破的。此时捺翻在地,一双手早翦背起来,两只腿早紧捆起来,去鬓蓬松,早是泼辣辣的眼泪,姣啼不住。当下咬着银牙,拚那无情的毒棒,与自家个皮肉为仇。唉!呼天不应,呼地不灵,偏生个行弄太监要掀起她的底衣。就这闪电穿针工夫,半空中忽然落下个救星,这救星不是别个,就是咸丰帝的大驾。奇呀!咸丰帝不是匆匆去坐朝的吗!应该兰儿个美臀不致有些破烂,皇帝才全登御座就记起本朝家法,皇后有笞责妃嫔的权限,一声不好,说声 :“朕个心地不宁,今日免朝 。”一班王公大臣,也摸不着头脑,不敢动问。说时迟,那时快,咸丰帝也来不及升辇,早大踏步飞赶过坤宁宫,才进宫门,就瞧见心爱的兰儿捺翻在地,一个宫监,正高举起御棍。将要落下当时,一个飞步先把那御棍抢了,向地下一掷,忙嚷说 :“今朝可不能打 。”孝贞后忙说: “这贱人违背祖训,如何能饶 !”咸丰帝说 :“论理本不可饶,但是她怀孕已五六个月,莫要闹出别的岔枝 。”孝贞后急的跳脚说 :“如此,她何不早讲 !”可怜一位风流天子,龙目也就纷纷落泪。孝贞后到底意软心慈,瞧着皇上哭了,也就哽咽起来。兰儿捆伏在地,自然是大放悲声。孝贞后忙招呼宫监,替她松解绒绳。咸丰帝赶过来,一手提起兰儿说 :“今日委屈你了 。”兰儿听了这句话,不由得滚入龙怀,更是姣啼不止。此时坤宁宫哭做一团。小监安得海早跑过来说 :“贵妃娘娘不可过悲,怕触胎气 。”咸丰帝一叠连说几声 :“不错,你可服侍兰妃赶快回宫 。”安得海得了这个吩咐,忙妥妥贴贴的,扶抱兰儿走开。

  这里皇帝皇后,自有一番谈论,无非彼此用些客气,我暂不提。单讲兰儿受了这场窘辱,心里自是又羞又恼,还幸不曾受着毒棒,然而出了这坤宁宫,不由得嘴里说出一句 :“此仇不报,不能为人 !”安得海也就凑着趣说 :“只要娘娘这次龙胎,生出个真命帝王,将来母以子为贵,一朝大权在手,怕她钮钻禄氏一条性命,不紧抓在娘娘个手掌心吗?”说着,把个俏面庞掉转,一以水汪汪的秋波,含着无限的风流,无限的妩媚。这时兰儿一颗冰冷的心,忽然得着一块热炭融化,一天云雨,早抛撇了不知去向,不但烦恼消除,且勾起五百年前的冤业,忙嗤的一笑说 :“你这鬼灵精儿,几句话倒讲的知心着意,只恐怕你口是心非 。”安得海一听,急得赌些血滴滴毒咒,兰儿用手帕子将他个嘴堵了,未知后事如何。 

第六回少海星明百官朝贺 天津血战长毛退兵

话讲内监安得海扶掖着兰儿进宫,一路很殷殷勤勤密密切切谈些肺腑。依着安得海个意思,就在躲在这里,尽意的盘桓,转是兰儿吃过今日的大亏不便挽留,说 :“乖儿子,咱们相聚的日期很长,你抽空儿可到我这里不时走走 。”随后掏出一方手帕子交给得海。得海收了,从此便常川来往,同崔长礼、刘承恩混做一起。光阴迅速,兰儿已是足月,到得六月初三,居然产出一位真命帝主。那些电光绕极,宝月入怀这些谰语,在下也不必铺叙。咸丰帝得着这个喜信,自然异愉快,孝贞后也赶着过来当由宫女抱过新生个阿哥,瞧了一瞧,真是天庭饱满,日角丰富,隆准龙颜,同咸丰帝个规模,活脱无二。抚摩一会,一面嘱咐兰儿,好生静养,一面传谕宫监宫女,小心服侍,方才绥绥回宫。

  外面朝臣知道皇子降生,无不入朝恭贺。偏偏这个当儿,又得了两处的红色旗所捷,咸丰帝这一次欢喜,非同小可。诸位,你知道报捷的是哪两处?一处是曾国藩的湘军恢复岳州,又连克武昌。除塔齐布、罗泽南在陆路打些胜仗,杨载福、彭 玉麟在水路打些胜杖,新得了一员大将,名叫鲍超,表字春霆。

  这鲍春霆不独本领高强,而且用兵如神。他上阵有一杆大旗,白地黑字,一个无大不大的鲍字,旗子上挂着一丈二尺长的红绫,部下些将弁,个个翎顶辉煌,什么砗磲的、水晶的、明蓝的、暗蓝的、光彩夺目。姓鲍的还有一种脾味:他喜欢当大敌,挡头阵。起先在向荣麾下,不能尽其所长,后来在塔齐布营里,才渐露头角。曾国藩瞧他气宇不凡,英雄盖世,就分了五千名湘军,归他督带。哪知这五千人在他手下,就抵着五万用。曾国藩第一次出兵,被杨秀清困在靖港,急得投水寻死,是他突围救出;后来在洞庭湖一场恶战,杀得太平军七零八落,趁势攻克岳州,又会同塔齐布、罗泽南打破武昌。你看他的战功,奇是不奇,大是不大?这次,红旗报捷,曾国藩就把鲍超的功劳,叙在第一。一处是胜保的大营。那胜保到了徽,就在正阳关驻扎营盘,巡抚何桂珍当然派兵会剿。这个当儿,苏添福、张洛行早勾通太平军,太平军早派了三驾大王:一个是英王陈玉成。这陈玉成过来,那捻军声势格外浩大,同胜保接了一仗,胜保败了,早已占踞住正阳关。其时寿州的金光箸、固始县的张曜,早合兵猛攻雉水镇。这雉水镇是捻军巢穴,苏添福、张洛行聚有七八万人马,在该镇死守。好个金光箸驾着舟船,在水路进攻,张曜领着马队,在陆路进攻。张洛行抵挡张曜,厮杀得难解难分。苏添福抵挡金光箸,却被光箸手下一个哑巴,赶窜上去,兜头就是一铁锤,那锤有四十来斤重,苏添福被这一击,自然是脑浆迸裂。岸上些捻军瞧着大头脑身亡,早是一哄而散。这一片声浪,碰到张洛行耳边,也就无心恋战。不消说得,张洛行是跑了,张曜也就不追,赶紧会着金光箸,一齐进兵,捣了捻军的巢穴。这里捻军失败,那陈玉成驻扎在正阳关,也就势孤,经不起两下包抄。张曜、金光箸从正阳关的后 面杀来。胜保派着一员骁将,穿了一身红袄,拿着两口双刀,从正阳关前面杀来。陈玉成腹背受敌,领了一支生力军,横冲直撞。好个金光箸,仍叫那个哑巴跳跃上前,一柄大铁锤,舞得飞花滚雪。陈玉成知道这哑巴利害,招呼全队人马,把个哑巴困在重围。这个当儿,太平阵脚移动,那个穿红袄的早使着双力,如生龙活虎一般,巧巧遇见见韦志俊,一刀劈下去,姓韦的一招手,早落下五个指头,赶忙把坐骑一磕,没命的跑了。

  那陈得才碰见张曜,岂是他的对手,也就落荒走了。三驾反王,走掉两位,陈玉成无心恋战,一马冲开,迎面遇见金光箸。姓金的此刻如何放松,轮着长刀,盖顶砍来。毕竟陈玉成是个高手,交战个地方,又在个大河堤上,玉成用猛了力,把手中长矛一掀,不防姓金的身子一仰,坐骑一退,一个咕咚,金光箸连人带马,早跌落到水晶宫去了。陈玉成见来将落水,领着许多太平军窜去,暂且不提。单是那个哑巴困在重围,忽然的一声胡哨,太平军全退,他便提着铁锤,赶寻他个主人,后来知道主人落水,他也翻身下水,一命呜呼。主人是以身殉国,这哑巴是以身殉主,真算是忠义两全。这一回事,官兵这边战没个金光箸,捻军那边战没个苏添福,但是苏添福是捻军中第一个重要人物,鼎鼎大名,通国皆知。胜保铺叙战功,就把那穿红袄的骁将列在第一。趁手交代,这穿红袄的姓陈,名国瑞,湖北应城人,因这次出足风头,军中称他做红孩儿。第二就数到张曜,第三是金光箸,但金光箸为国捐躯,不无恳请恤典,那哑巴的战功,也声叙在内,奏折后面,也顺带何桂珍一笔。

  这一次红旗报捷,恰恰同曾国藩那边的捷报,同日到京。

  咸成帝在这新生皇子的当儿,又得这重重喜信,算是喜上加喜,他做了三五年的皇帝,要算今日是第一愉快,当时便笑对他两个兄弟说,咱们大清国的江山,不致有意外摇动了。原 来咸丰帝有两个兄弟:一叫奕訢,封做恭亲王,一叫奕譞,封做醇亲王,今日因为恭贺皇储,两位亲王也就领班上朝。还有一位怡新王载垣,算是皇上的侄儿。当下一齐跪地磕头说 :“这都是祖宗的洪福,皇上的造化 。”咸丰帝喜孜孜的笑说 :“这天时人事,才有点转机,那毛贼的天王,盘踞着南京,东王在湖南湖北一带,什么铁公鸡又横行江西,陈玉成又扰乱安徽,莽莽中原,蹂躏到不堪日月。捻匪个苏添福,虽然办掉,还有个大头脑张洛行,联合着山东河南些教匪,声势变复不弱。朕的意思,要烦个亲王出去督兵,替一替朕的焦劳,做一做朕的臂助 。”皇上说着,把一双龙目就瞟着恭亲王奕訢。那端华、肃顺早早会意,忙跪奏说 :“臣等愚见,请恭亲王督兵,另派额驸僧格林沁统带神机营,权为驻扎天津。这天津是北京个咽喉,有着重兵在此,一者防捻匪北窜,二者洪秀全既占踞南京,难保不发生野心,派兵直犯京师。现在捻匪毛贼勾串一气,比如下棋,这东北一角,不能不有点布置 。”咸丰帝极口称赞说:“是呀,你俩的计划不错。有了这万全预备,朕就可高枕无忧。

  ”当下恭亲王听见,还以任大责重,才力不胜为辞。咸丰帝笑说 :“你的才具,你的干办,朕是知道的 。”照例解下上方宝剑递给奕訢,就此统兵驻扎天津,不消说得。僧格林沁带领神机营,亦归恭亲王节制,比如洪亲王是个元帅,科尔沁王算是个副元帅,将来天津一方面,自然有一两番惊天动地搅海翻江的战事,暂不提起。

  当日退朝,咸丰帝招呼端华、肃顺进了缺书房,说 :“咱们可脱略君臣礼数,你俩可替我想些行乐方法 。”端华未及开口,肃顺说 :“现在主子位尊九五,不似从前做阿哥时,可以胡乱行动了 。”咸丰帝鼻子里嗤的一声说 :“你好糊涂!我瞧着历史上许多做皇帝的,不时出去微行。那明武宗还有一处豹 房,听说豹房里藏着许多娇娇娆娆。我个意思,满装不及汉装,单论汉装的妇女,头上梳的鬏髻,插的时花,裙下一双金莲,有三寸的,有四寸的,扭捏起来,真是花枝招展,现出那苗条样子 。”讲到这里,咸丰帝手舞足蹈,再轻狂也没有了。当下端华凑近说 :“只要主子高兴,宣南的人物尽多,但是武宗的豹房,是另外起造的,主子的豹房,就可用圆明园略为布置。

  ”咸丰帝说 :“是呀 !”君臣谈得密切,随即叫过安得海来,取了一套军官的衣服,催着端华、肃顺也换了便衣,预备三匹坐骑,溜出紫禁城,兜个大大的圈子。初次微行,不无有些顾忌,以后三日五日,或逛到茶坊,或踱进酒肆。旁人指指点点,咸丰帝自称江西木客,或说是四川陈贡生,有时端华一起,有时同肃顺一起,有时竟不须端华、肃顺,带着个安得海,也有时竟不带安得海,便自由行动。如此跑了一年半载,市井的习气,驵侩的流言,摸得透熟。那圆明园收拾得格外精工,又添盖些秘密房屋。前清个旧例,皇上四月底移住园内到八月即行回宫,又预备木兰秋狩。现在咸成帝不然,除却正腊月回宫,一年倒有十个月,居住在圆明园内。把个绿荫深处,一所幽洁的房屋,给那拉氏居住。新生的皇子,取名载淳,由孝贞后抱入坤宁宫,交给保姆乳养。

  这年是咸丰五年,记得是九月个当儿,皇上正闹得兴高采烈,忽然半空中又打个霹雳。这霹雳是从哪里来的?诸位莫慌,让在下把太平天国的事体,要补叙一补叙。前书不说着咸丰三年,太平军攻破武昌,就有个不第秀才钱江,叫他直犯北京吗?

  依石达开个意思,也极力怂恿,为最杨秀清不以为然,其时太平军遂不北犯北京,竟东取南京。一到南京,仍用他从前政策,把男人编入男馆,女人编入女馆。那红莺早被韦昌辉取去,柳映玉、花含烟早被天王取去,东王因宠傅善祥,把个耶和华的 天女洪宣娇,渐渐冷落,此是后话。单讲洪秀全盘踞南京,重行封官叙爵,什么项大英呀,就封做翰王;方成宗呀,就封做烈王;胡有禄呀,就封做镇南王;郑光明呀,就封做归王;黄子隆呀,就封做潮王;郜云官呀,就封做纳王;伍贵文呀,就封作比王;汪安均呀,就封做康王;刘得功呀,就封做挺王;廖发寿呀,就封做荣王;陈昆书呀,就封做护王;谭绍洸呀,就封做慕王;蓝成春呀,就封做端王;林彩新呀,就封做列王;梁成富呀,就封做启王;张大洲、汪有为俱封一等侯;另外陶金曾封奖王;张学明封宁王;汪海洋封康王;陈炳文封听王,谭体元封偕王,李元济封佑王,陈玉成封英王,杨柳谷封随王,蓝仁德封根王,陈得才封扶王;还有天王的族弟洪仁政,封做恤王,洪仁玕封做玕王,洪容海封做保王;东王的族弟杨辅清封做辅王,北王部下个李秀成封忠王,李世贤封侍王,左丞相秦日纲封燕王,何震川封一等侯;赖汉英仍然是护国公,后来秦日纲把左丞相位置让给林凤祥,其余从征太平军,都封官晋秩有差。又在天王殿上,悬了一副楹联,写着:马上得之,马上治之,造亿万年太平天国于弓刀锋镝之间,斯诚健者。

  东面而征,西面而征,救廿一省无罪良民于水火倒悬之会,是曰仁人。

  这种扬厉铺张,还不算数。当由左丞相林凤祥,右丞相何震川,奏请开科取士。洪秀全非常得意,忙说 :“朕的意思,不但要考试男子,还要考试女子,但是资格要宽,规矩要松,方法要简便,日期要缩短。前后分做三场,取中头场,叫做秀才;取中二场,叫做举人;取中三场,叫做进士,男女是一样 开榜,有状元,有榜眼,有探花。你俩意思,以为何如?”左右二相齐说 :“理合如此 。”当降一道天旨,就派林凤祥、何震川为正副总裁,还兼主考学差,算是考试的玩意儿,就这两人一手经理。那应考的人才,不出男馆女馆,先考男场,后考女场。 闲话少表。洪秀全因着曾国藩在湖南练兵,陆路的罗泽南、塔齐布,水路的杨秀清,北王韦昌辉,于是抱着奋勇,带领三十万太平军,水陆并进。翼王石达开,又在江西做个后援。这一次鏖战,把个曾国藩困在靖港,水泄不通。不亏鲍超一支生力军,姓曾的几乎丢命。接着苏添福、张洛行又打发李兆受、马超江前来请兵。依着天王的意思,方以湘鄂战争正在紧急,哪里能派兵接应,转是左右二丞相林凤祥、何震川力劝说 :“我们太平军的势力范围,方期尽力的发展,难得有此机会,能于北路得手,赶到北京,把一个咸丰帝撵了,他的金玉富贵,妃嫔美女,一古脑儿可以收归我有 。”洪秀全听到这里,忽然记忆起一桩事来,忙说 :“是呀!我听着黄文金说有个前任广州都统惠征的女儿,名字叫做兰儿,是个绝世美人,现在想已选入深宫。能够打破北京,把那满装女夺来,让我尝尝异味,是再好没有了。如此,我且派陈玉成去,他的本领高强,机变十足,此去必有把握 !”不消说得,英王陈玉成领了十万太平军,用韦志俊、陈得才两人做个帮手,那前来请兵的李兆受、马超江,也就火龙火马的跟着大众,一齐走了。一到安徽,接连打几个胜仗。不是金光箸、跟曜两支兵攻破雉水镇,那胜保的大营,亦何能得手?红孩儿陈国瑞,亦何能立下头功?但是捻首苏添福死了,张洛行又要纠合余众。军师苗沛霖是反反复复,他个意思,是一味骑墙,捻军得手,则伙结捻军,官兵得手,则又迎合官兵。那李兆受、马超江,又同姓苗的是一条道 儿。这个内容,早被巡抚何桂珍揭穿。何桂珍与胜保本有意思,因胜保攫取了战功,他不甘退后,便遣人向苗沛霖、李兆受、马超江一干捻军招安,三个捻首,也就将机就计。何桂珍信以为实,推诚相与,偏偏的马超江结了地方恶感,被人杀了,李兆受狼子野心,竟会赚出何桂珍,在英山小池口戕害。可怜姓何的为国捐躯,那个统带大营的胜保,反拜折进京,说他办理不善,祸由自取,这是从哪里讲起?

  诸话不谈。捻军同太平军似合仍分,张洛行另外伙结任柱、牛宏,自有他的去路。英王陈玉成同着韦志俊、陈得才,又盘踞着皖北地面,闹得一塌糊涂。一起一起的消息报到天王府,洪秀全对着左右丞相说 :“我们太平军的势力范围,已经扩充到长江以北 。”何震川说 :“趁着这个当儿,清朝的官军全队驻扎皖北,那北京必然空虚。要派个骁将,带领十万大兵给他冷不提防,那一座北京城,不垂手可得吗 !”秀全说 :“这事还另同东王计较,现在他出师未回,我们这里,如何大起倾国之兵 。”何震川未及答言,转是林凤祥说 :“天国者,是天王之天国,事事要禀命东王,臣恐我们太平天国不待江山统一,那东王就要同室操戈,占夺这主座。依臣遇见,天王是要乾纲独断,奋震点神威,轰轰烈烈做一番事业才是 。”秀全个心路,被这一席话提醒,当说 :“我们这里天兵天将,固是不少,莫说十万,就是二十万,三十万,一时也调拨得出,为最统带兵将的很难其人 。”凤祥说 :“臣虽不才,此举倒愿效犬马 。”秀全听着哈哈大笑说 :“能得爱卿辛苦一趟,一定马以成功,第一打破北京,先替我把这那拉氏取来 !”凤祥便喏喏连声说 :“那个自然 。”当下秀全便取过随身法宝个斩妖剑,递给凤祥说 :“此去如朕亲临,无论大小天将天兵,如有违犯天条,可替我砍去脑袋示众 !”凤祥得了这一道天旨,当 即尽数挑选二十万人马,带着范启发,张大洲,汪环武、汪有为四员骁将,还有一位是国舅赖汉英的党房兄弟,名中赖汶光,这赖汶光尤其骁勇。刻日过江,由浦口进发,在路先同陈玉成接合,共同商议攻打北京方法。玉成说 :“我瞧这次进兵,要分前中后三路:第一路由老哥从山东德州进扑天津,做个擒贼擒王的办法;第二路须伙合捻酋张洛行,由赖汶光扼兵河南,一以壮前锋的锐气,一以防胜保、多隆阿出兵反攻;第三路便是兄弟,在安徽一带,做个大大的后援,你看妥是不妥 。”凤祥当下连连点首,说此种计划妥当不过。当下分拨五万太平军,归赖汶光带领,叫他扼驻河南;又分拨五万太平军,与陈玉成,叫他仍扎安徽;自家却率领太平军十万,伙同范张二汪四位骁将,一路浩浩荡荡杀过山东,直扑天津,逢州过州,逢县过县,一路赶来,势如破竹。

  诸位想想:若不是清朝预先准备,派着恭亲王奕訢、额驸僧格林沁做了正副元帅,统兵扼守天津,这个乱子,真是闹得不小。书中讲的咸丰五年九月间半空中打个霹雳,这霹雳不是别的,就是太平天国左丞相林凤祥飞来的这起大队人马。当时咸丰帝大大吃惊,一面派了端华、肃顺赶赴前敌面授机宜,一面跑到圆明园,向绿天深处找那那拉氏,计较一切。好个那拉氏早胸有成竹说 :“主子只管放心,这次毛贼北犯,必无妨碍。

  ”咸丰帝摇着头说 :“不然,据闻来的是天国个左丞相,带领着十万人马,咱们这里连神机营及驻津军队,总共不过五万,以五万抵十万,怕的兵力不敌 。”那拉氏说 :“这可无虑,一者咱们以逸待劳;二者津沽的形势要算奇险,节节都有炮台,凭他千军万马不能飞过;三者恭亲王谋国公忠,胆大心细,僧格林沁又是一条好汉,平时自负不凡。臣妾粗读历史,周瑜以五万兵,破曹操八十三万;谢玄以五万兵,破苻坚四十万,来 的个林凤祥,未必有曹操、苻坚的才略,且所带的兵马,无非是贼头贼脑,乌合之众,凭着恭王、僧王,都可以拿出周瑜、谢玄的手段,以逸待劳,以寡敌众,能力办此贼 。”咸丰帝听了这番议论,不由得心底莲花,朵朵开放,忙向那拉氏亲亲热热接个吻,用手拍她的肩背说 :“不料爱卿竟有如此明白透漏的快论,朕好欢喜,不致把娇娇滴滴个美人,让给那毛贼受用。

  ”那拉氏听到这里,不禁把一双水汪汪的秋波,向咸丰帝一笑。

  咸丰帝情不自禁,以下如何,做小说的便搁笔不提了。

  闲话休絮。这里皇上躲在圆明园,那里端华、肃顺,已赶到天津大营,前敌早抬枪火炮,轰个不了。僧格林沁身着一件黄马褂子,跨着高头大马,身材又高,马匹又大,远远瞧去,仿佛一座七级浮屠,一手挥着宝刀,一手摇动令旗。那神机营的兵队,无不以一当百,呼声如雷。这一次对垒,就把太平军轰击得尸横遍野,那一班天将,有的死于非命,有的负伤逃跑。

  轰过一起,禁不住林凤祥恼羞成怒,又督促着人马潮涌的卷来。

  诸位,要晓得太平军临阵,全是扎死营,打死仗。俗话说:杀不退的苗蛮。他们由鹏化山杀到湖南王,蹂躏皖赣,纵横江浙,州县披靡,省郡望风,全是用那杀人不眨眼的手段。此次统军深入,也不问兵临绝地,只管杀上前去,哪知平时走的上风,今日走的下风,平时行的顺水,今日行的逆水,可怜今日这一场恶战,太平军原是十万,除死去残伤的,仅仅剩了五六万。

  林凤祥受了这次痛创,欲进不得,欲退不能,急望第二路驻扎河南的赖汶光前来救应。哪知赖汶光一起人马,又被胜保、多隆阿分兵围林,不得过来。林凤祥饷尽援绝,只好死命厮杀,又被僧格林沁用红衣大炮,轰毙多人。凤祥见势不对,不能成军,连夜溜走,去与赖汶光会合一起。

  书仅一边说。不提恭王、僧王得了胜利,也不讲端华、肃 顺回宫报捷,单说东王杨秀清,同北王韦昌辉,在那围攻湘军的时会,两人已结下恶感。昌辉有个部将,却是极宠爱的娈童,名字叫吴寿仁。东王因他临阵脱逃,便假托天父耶和华的天旨,把昌辉传来,捆打五百大棍,打得皮开肉绽,把那吴寿仁活活的剥皮熬油点天灯。你道昌辉气是不气,恨是不恨。巧巧的杨秀清前敌督战,也是接连的几个败仗,失了岳州、武昌,昌辉口虽不言,心却忿忿。秀清心知其意,只好赶着退兵,及到南京,又晓得天王那左丞相林凤祥,瞒着自己,竟会出兵,当下恼羞成怒。一日趁着百官朝贺,东王站在殿上,猛然跌个筋斗,嘴里白沫潮涌,眼睛一番,一骨碌爬起身来,抢上宝座把洪秀全一推,说 :“天父有旨,还不跪下领训 !”真个奇怪,一位太平天国尊无二上的天王,竟匍匐跪地。杨秀清嘴里喃喃有词,一声喝令 :“替我把金冠去了!龙袍剥了 !”左右不敢怠慢,除冠的除冠,解带的解带,卸袍的卸袍,把个洪秀全仅剩了一身短袄,一条单裤。秀清在上面又嚷说 :“你可知罪不知罪么?

  ”秀全连称知罪,秀清又嚷说 :“左右,替我把这逆子拖下去捆打四十大棍 !”左右一声答应,早用绒绳捆了,捺头的捺头,按脚的按脚。

  诸位想想,那孝贞后捆打兰儿,得着咸丰帝做个救星,便云消雨散,杨秀清捆打天王,反没有人做他的救星,是天国的天王,反不如清朝个妃嫔。一般的屁股,要算是有幸有不幸了,有幸便饥肤完全,不幸便皮开肉绽。我在这里磕着闲牙,那天王的屁股,已劈拍拍的打做一部肉鼓了,未知后事,请看下文。 

第七回金陵城里大起杀机 圆明园中遍征女色

这天王撅着屁股,一五一十的被打了四十大棍,赶忙爬起。

  有人替他穿上龙袍,戴上金冠,围好鸾带,身子一挺,忍着痛苦,便升了宝座。所有文武百官,仍山呼万岁如常。这是什么缘故?因着太平天国,以神权愚弄一班下属,虽以天王之尊总要受天父耶和华的处置,何况其他?然而天父个灵魂,不依附别人,只依附东王杨秀清,你看姓杨的威势,大是不大。但威势越大,他便越生了妄想,他不肯进犯北京,必定要盘踞南京,就有个取以自代的意思。今日责打过洪秀全,当由右丞相何震川,暗暗给信与林凤祥,叫他暂与赖汶光、陈玉成厮守一起,不必来京,此是后话。

  东王这番回来,晓得曾国藩的利害,不可以力取,于是潜匿在东王府内,日夜同傅善祥盘桓。这个当儿,江南大营的向荣,又两次三番打南京,天王乘势把翼王石达开调回。这个石达开非常利害,同向荣在太平门打了一仗,四面用些埋伏,竟把姓向的逼在死路,用大炮轰死。诸位,这向荣是同乌兰泰、周天爵、赛尚阿一起出兵的。赛尚阿因失机议处,乌兰泰因力 战阵亡,周天爵避着敌锋,在不当冲要的地段扎营,要算是老师縻饷。独有向荣由永安州尾追太平军,一路厮杀到这里,就在江南扎定大营,牵制太平军的肘腋。部下原有个骁将鲍超,却投往湘军,立下大大的功业;那穿白袍个全玉贵,也同太平军战过几次;为最后起享大名的是位张国梁。这张国梁系广东高要人,起初参加太平军,后降大营。向荣在日,很极力的出折保举,说他智勇过人,向荣一死,朝廷就派他接统大营,以资熟手,此是后话。

  单讲东王病体狼狈,听说石达开同韦昌辉回来,打了胜仗,又轰毙向荣,好不快意,当招呼翼王、北王过来,殷勤奖慰一番。石达开再狡猾不过,说 :“我们全仗着东王洪福,等九千岁精神复原,还要在天王府那边大开宴会,寻些快乐 。”秀清鼻子嗤的一声说 :“如此,我还就他的教吗?你俩想想,这太平天国大半边的江山,是谁打下的?”达开说 :“全是东王的血汗功劳 。”秀清说 :“你讲话还有点良心。我费尽心机把江山打下来,让他做现在基业,他称万岁,我称九千岁,什么道理?我比他要减少一千岁 !”昌辉插言说 :“这是大家拥戴他的 。”秀清眼睛一楞说 :“谁个大家?”达开见话头不对,忙笑着说 :“如果东王一定要称万岁,我们便从今改口 。”说着便恭恭敬敬磕下头去口称万岁万岁万万岁。秀清听了,忙用手扶起说 :“难得你倒首先归顺,不知韦贤弟意下如何?”昌辉也就极口说 :“赞成 !”秀清哈哈大笑说 :“我们改日再议。

  ”北王、翼王因没有别的话讲,随即告辞。二人走后,秀清便将一席谈话,回宫告诉傅善祥。这善祥倒很有点见识,劝东王凡事总要深沉不露,防人之心不可无。秀清笑说 :“凭他孙悟空会翻筋斗子,总不能跳出观音老母个手掌心 。”

  不提东王同傅善祥磕着闲牙,单讲韦昌辉、石达开,赶到 天王府,见着洪秀全,便如此,这般,同在秘密室计议。当有天王的心腹三人,一是国舅赖汉英、一是秦日纲,一是罗大纲。

  安排香饵钓鳌的计策,就借这向荣大营军溃,设宴庆功,并商议进行办法为题,内线用着天妹洪宣娇,外线用着石达开、韦昌辉,其余赖汉英、秦日纲、罗大纲,秘密安排些兵队。记得这年是咸丰六年七月十七,天王在府中大排筵席,召集百官,文的锦文绣服,武的甲胄禰裆,龙悬凤旗,好不威武。当由天王备好法驾,翼王、北王骑着高头大马,赶到东王府,两人入内,东王便难迎出来。姓石的、姓韦的异常恭维,早跪在殿前口称 :“东王万岁,今日天王恨边,特地开太平大宴,已备着法驾,恭请前去 。”秀清哈哈大笑说 :“莫非你们有什么阴谋诡计吗?”两人经这一问,早是汗流浃背,韦昌辉禁着声没有话说,偏是石达开惊神一定,说 :“自家个兄弟,哪能安着歹心。且东王万岁,是天父个替身,即使兄弟们有甚别念,天父还不知道吗?天父知道我们弟兄违犯天条,轻则捆打,重则脑袋搬家,那还了得 !”秀清当下哼了一哼说 :“我也知道你们不敢,一班小鬼,如何能搬得动金刚 !”说着,便赶回后宫,忙穿换一套新鲜服色,洪宣娇早踅过来,曲尽殷勤。倒是傅善祥不知因着什么感触,一副泼辣辣的眼泪,直淌下来;秀清瞧着这种光景,便说 :“爱卿何为如此?”善祥叹口气说 :“我只怕……”秀清笑说 :“你怕着什么!我是天父个替身,要摆布他们怎样便是怎样 。”善祥摇着头,又瞧见宣娇站在面前,不便深说。宣娇恐怕东王意思活动,忙说 :“一般都是自家人,我个终身,还倚靠着王爷,天下的人给王爷苦吃,做妹子的,还能辜负我的有情有义的恩哥吗?不怕天父的严谴吗?”秀清被灌了这种米汤,又自恃是天父个替身,料没有别个意外,当下把善祥安慰几句,说 :“孤家昨夜得个吉兆:梦见一条五 爪金龙,盘绕在我个身上,此去一定有大好机会,你别管我。

  ”说着把个极得意、极宠爱的男妾黄启芳招呼过来,也叫他换了绣衣,跟着前去赴宴。

  不消说得,东王平日出行,仿佛同城市乡镇赛会一般,旗锣伞扇,高跷台阁,狮子龙灯,音乐十番,走过一起,又是一起。南京的街道又长,带诳说,那些銮卫仪仗,排列着有四五里路长。翼王北王骑着两匹大马,在黄龙罩伞前引导。东王今日坐的是天王御用个法驾,杏黄缎子,绣的金龙,格外出色,后面跟着黄启芳骑的胭脂骏马,那方顺之、刘荣春两个随从,也骑马后随。到得天王府,文武百官早排班候驾,进了太阳门,一条甬道,有一里多长,天王洪秀全忙步下金龙殿,秀清此时方下了法驾,彼此进一步,携着手,一同上殿,天王居中站着,东王就站在上首。这个当儿,钟鼓齐鸣,净鞭三响,文武百官,早匍匐在地,口称 :“天王万岁 。”接着北王、翼王趋前领班,复行跪地,口称东王万岁。杨秀清故意摇着手说 :“这万岁二字,惟天王足当,孤家如何承受?”秀全笑说 :“我王何必过谦,已经九千岁,再加一千岁,有何不可?这倒是出于诸卿的拥戴,我想我王忧国忧民,心血耗尽,现在消瘦许多;今日在御花园备下筵宴,可大家快乐一场 。”说着便携了东王个手,一齐退朝,赶进御园。这一次是有预备的,是洪党的人,才许进园,非洪的人,早被赖汶英、秦日纲、罗大纲三人拦住。昌辉有昌辉的布置,达开有达开的布置。天王、东王进了御园,就在一座百花厅上,分别坐下。才献过茶,天王假托腹胀更衣,韦昌辉赶着前来,手里擎着一面尖角红旗,摇了几摇,就在那假山石后,树木丛中,簇拥出许多人来,一个个手里总拿着明晃晃的家伙。秀清知是不妙,忙嚷说 :“这是什么意思?”昌辉一笑说 :“你还睡在鼓里吗?今日不是天王奉请,倒是阎王 爷爷请你去吃烫饭 !”秀清一听,左右瞧瞧,没个心腹,这里只有黄启芳、方顺之、牛荣春三个男妾在此。那姓黄的本是北王旧宠,北王早派着得力个妥人,将他背去;姓方的姓刘的两个人,早被伏兵赶上,用刀砍了。说时迟那时快,东王本会拳棒,窜至昌辉跟前,一抬腿就狠狠的打来。诸位,若是杨秀清不被酒色陶熔,这一打来,韦昌辉怕不是一个筋斗吗?无如今日个杨秀清,不似往日个杨秀清,身体虚弱不堪,一腿飞来,被昌辉身子一偏,早是一声咕咚,秀清个金龙冠子,已滚去一丈多远。这时有个王大头,名字叫做王欣,官拜天国个检点,原是北王部下骁将,跳上前来,抽出一根绳子,把东王就紧紧扎起。东王连嚷 :“反了 !”翼王石达开不知从哪里踅来,说:“天国者,天王之天国,一座天国,如何有两个万岁?你现在要称万岁,不说你反,还要编排我们反吗?”昌辉跳着脚说:“说反就反 !”不由分辩,就在腰间抽出明晃晃个快刀,刀光一闪,可怜杨秀清一颗脑袋,早已滴溜溜滚着多远。一声喧嚷,天王洪秀全忙跑出来,号号啕啕个痛哭。要晓得天王痛哭,不是假意,实出真心,当日一伙儿聚义起兵,不料中途就出了这个笑话,哭是真哭,号啕了一会,当招呼大众,要以王礼安葬,后人有诗为证:秀才造反真怪事,投书忽起窥神器;天钟戾气金田村,何物仙人太游戏;某也当为王,某也当为帝,某也大将才,某也宰相拉,从他一一分位置。黄旗一举惊天地,一战吴楚破,再战皖江弃;乾坤反掌只寻常,真人重瞳殊自异。哪知铁骑从天来,如猫攫鼠鹰搏雉;井底蛙跳空自尊,篝中狐鸣何足恃。始叹作贼固自难,不如学作时文易;寄语人间诸秀才,总须安守头巾气。 天王虽是要以王礼安葬秀清,哪知韦昌辉积忿在心,他拿出恶毒心肠,强盗手段,把个杨秀清尸首,搬运回去,细切粗劗,叫庖人做些肉糜,次日在自己府里宴客,除却天王未到,什么石达开、赖汉英、罗大纲、秦日纲、何震川,一班王侯将相,无不到位。酒过三巡,早一人一碗,盛些肉圆子出来,大家才吃下肚,韦昌辉便起身来嚷说 :“兄弟今日做的肉圆子,可还对味吗?”有的说肉味带酸,有的说血腥太重,昌辉笑说:“诸位吃的是杨肉 。”达开说 :“这种暖天,如何还烧羊肉?

  ”昌辉摇手说 :“不是牛羊之羊,却是东杨之杨 。”达开听到这里,一阵恶心,把吃的肉圆子,一齐倒出,登时蹿到昌辉跟前,拳足齐下。昌辉哪里是姓石的对手,当经众人排解,赖汉英把姓石的拉去,达开嘴里还嚷着说 :“这种狼心狗肺,人已死了,要恶毒毒的做到这种地步,离奇 !”汉英拉着翼王走开,以为太平无事,哪知韦昌辉恼羞成怒,仿佛天父耶和华灵魂附体,发起神经,趁着石达开被赖汉英劝走,他便大起队伍,竟火龙火马的去围翼王府第,这叫做出其不意,攻其无备。闯进翼府,见一个,砍一个,见一双,砍一双,直杀得鸡犬不留,可怜石达开一家妻子老小,都断送在北王手里。诸位,这是什么缘故?姓石的同姓韦的,总是计算东王,东王办掉,何以达开要殴打昌辉?不过达开个意思,以为东王一死,已足蔽辜,一定劗做肉糜,居心何忍,动手来打昌辉,还有点英雄气概。

  昌辉所以不服,也有一种心理,他想平日被东王蹂躏足了,自己个屁股,受了毒棒多少?男妾艳姬,被他强占多少,我劗他做肉糜,是为我泄恨,他便可以出头,杀掉东王,撵走翼王,将来洪秀全就做他的下饭小菜。好个石达开,当时被赖汉英扯去,听说昌辉杀了一家,他也不回府,就嘱姓赖的致意天王:赶紧要去肘腋的大患!此地非我安身之所。说罢,竟只身离了 南京,他别干他的事业,后话不提。

  单讲赖汉英赶进天王府,把一切情由,如此这般,逐层逐节的告诉秀全。秀全听了,不由得气的咬牙切齿,连说 :“不杀此贼,誓不为人 !”当招呼秦日纲、罗大纲进来,从长计议。

  两人齐说 :“我们趁这当儿,也厮杀到北王府去,稍迟恐有预备 。”天王说 :“是极,我这里有的羽林军,你俩可尽数带去。

  ”两人一声答应,不敢停留,大号一吹,三千个羽林军,拿着刀枪火器,来围北王府。俗说兵来将挡,韦昌辉部下,也有三五千人,但是比较势力,一方面是奉着天王天旨,名正言顺,一方面是跋扈不臣,毕竟有些理屈,交起手来,偏偏那大头检点王欣,被火枪击毙,这一松劲,北王部下的人,便鸦飞鹊乱地跑了。韦昌辉知事不济,拎着高头大马,冲出城门,姓秦的、姓罗的也不追赶,簇拥着三千羽林军,杀进北府。这叫做一报还一报,昌辉把翼府杀的鸡犬不留,姓秦的姓罗的也就把北府杀的鸡犬不留,什么艳姬红莺呀,跑回男妾的黄启芳呀,都做了刀头之鬼。这一起同室操戈,自相残害,东王算是身膏斧鑕,牺牲些男妾艳姬,只有洪宣娇仍回归天府,傅善祥倒寻个自尽;翼王全家被害,只身逃跑;北王尤不划算,你道为何,就因他性残忍,跪出南京城,没有一处不知道这新闻,防备他反噬,且天王又传知各处,严密查拿,直到咸丰七年二月,昌辉窜至六合,被太平军捉住,捆到南京,天王亲鞫一堂,用那五马分尸极刑,把他活活的办死。

  诸位,南京城里出了这一场搅海翻江的乱子,各处太平军,也就大大的松劲,比如棋局,一方面失势,一方面必然得势。

  此时曾国藩个湘军势力,非常膨胀:胡林翼已荐任做湖北巡抚,那两湖算有了万里长城;曾国荃已进围安庆,那两皖算有了中流砥柱。曾公幕府,又新添了两个出色人员,一个叫做左宗棠, 是湖南湘阴举人,一个叫做李鸿章,是安徽合肥翰林,这两人要算是旷代奇才,一时瑜亮。姓左的同胡林翼,都是陶文毅陶澍的爱婿,俱由曾国藩一手提拔。宗棠原在骆秉章幕府,因与镇台樊燮冲突,简直要革去举人,国藩深知其才,力保他以四品京堂,办理军务。后来克复浙江全省,还剿捻剿回,生平战功,不亚于文正。姓李的本由许姓过继外家,他母亲生他的时会,曾梦见一条乌龙,破空而来,知是不凡,他虽点了翰林,却好骑马射箭,当时称他做武翰林,曾国藩创办湘军,他就投营效力,后来克复苏州,他就创办淮军,那淮军的势力,不亚是湘军。我这部慈禧垂帘的演义,算是李鸿章演唱的戏剧很多,什么出将呀,入相呀,创办海军呀,出使外洋呀,内而佐治两宫,外而交涉各国,出乱而治,由盛而衰,他个鼎鼎大名,全世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曾文正以后要算得惊天玉柱,架海金梁,此是后话。但是曾国藩在这惊涛骇浪之中,电掣雷轰之际,他却着着进步,路路进兵。生平却遭逢三次大难:第一次是在靖港,第二次是在湖口,第三次是在祁门,前前后后,不亏着塔齐布、罗泽南、杨载福、彭玉麟、褚汝航及骁将鲍超,也不能出险。湖口之战,湘军的损失尤多,什么陆军的塔齐布、罗泽南呀,水军的褚汝航呀,都是陷阵身亡。祁门之战,要算是湘军拼命大斗,可怜太平军占着上风,曾文正驻扎在下风,看看的包围过来。太平军个主将,一位是忠王李秀成,一位是侍王李世贤,好不利害。诸位想想,如果这一仗曾国藩失势,那清朝个一统江山,有不拱手让人吗!比如舞台演戏,去掉一个班头,无论什么生旦净丑,一定是要解散的。要晓得其中却有天意,那孽因造的不深,这孽果结的不大,那内魔的势力,不达于极点,这外魔的势力,也就容易打消。正在危急万分的当儿,忽然飞沙走石,掉转风头,湘军本在下风的,此时占了 上风。好个骁将鲍超,从大营杀出,杨载福、彭玉麟又从外夹攻,一时呼声动天地,杀气撼山岳,湘军无不以一当百。这一场血战,早把太平军统帅李秀成、李世贤,冲作两截,各不相顾,分头逃跑去了。这里曾国藩转败为功,转祸为福,把当日情形,曲曲折折淋淋漓漓,赶办了一个奏折,前路叙述的湘鄂皖赣,一起起的战争,某人挣下战功,某人打着头敌,某人临阵身亡,分别题请奖恤;中路叙述太平天国内部的火并,如何天王与东王起衅,如何翼王、北王谋杀东王,如何彼此争哄,北王又杀了翼王全家,天王又杀了北王全家,最后又尸裂北王,现在一塌糊涂,有机可乘;后路便叙述分道进兵,力保曾国荃规复南京,李鸿章规复苏州,左宗棠规复浙江,杨载福、彭玉麟游弋长江一带,鲍超以外,还新添程学启,应派他们随机策应。这一起折子飞递到京,咸丰帝便招呼端华、肃顺前来,计议这军事大事。两人齐说 :“毛贼的办法,全责成曾国藩,瞧他这本折子,已是胸有成竹,不难克期奏功;捻匪的办法,是责成僧格林沁,所有军机办事,臣等愿推恭亲王做个主任 。”

  咸丰帝笑说 :“不错不错,你俩分开身子,可同朕随时行乐。

  ”

  原来咸丰帝自移居在圆明园,所征选的艳色名花,很为不少,最著名的叫“四春”。第一叫牡丹春,却是苏州个名妓,起初结识扬州个盐商,后由朝官奉旨,用重价买来,供奉御用,因她生得富丽丰腴,故赐名牡丹春。第二叫海棠春,却是大同府个女伶,原名玉喜,本同个秀才柳深有染,那柳深同她姘得火热,偏偏有位贝勒,用许多白花花银子,买她进京,皇帝瞧她生得娇艳,特赐名海棠春。第三叫杏花春,却是江苏候补道吴王恭家一个女婢。这女婢生得丰姿匀称,骨肉绰约,士恭瞒着大夫人几次调情,才得上手,却被大夫人打起鸳鸯,倒翻醋 罐,士恭心犹未死,他大夫人早到京运动,由个内务府散秩大臣宗室奕勷经手,把个美婢送入深宫,皇上宠爱异常,编她的艳名叫做杏花春。第四叫陀罗春,却是一个孀妇,她的丈夫在日向做裁缝,家住宣武门大石桥下,无巧不巧,被那化名的四川陈贡生瞧见,惊为国色,赶派些侍卫,带人抢取。这孀妇到底有些烈性,忙取过剪子,把一头的乌油油头发剪了,哭得寻死觅活,来的人不由分说,把她拖捺在轿内,四名轿夫,早如飞的抬去,进得圆明园,皇上瞧她的头发剪了,忙叫宫女内监,押她住在祥云庵,用好言安慰,劝她蓄起头发,取名做陀罗春。

  咸丰帝有了“四春”,还不算数,还要选尽天下名花,恨不与太平天国那班人,做个对垒,编制个女馆子起来,瞧着有姿首的,尽他受用。偏偏事有凑巧,俗说:皇帝是假的,福气是真的。他又由太监崔长礼打听,知道宣南有个小脚兰。这兰不是那兰,那兰足下趿的高底鞋儿,皇上渐渐地有些讨厌。这兰脚莲翘三寸,原来姓张,父亲张秀生,浙江人,是个直隶候补道,不幸在京身亡,丢下一妻四女。妻子张太太,本是烟花中人,很没规矩,所以四个女儿,生得如花似玉,皆搔首弄姿。大女叫做荷儿,次女叫做兰儿,三女叫做桂儿,四女叫做蓉儿。比较姿颜,却以兰儿生得貌比南威,颜如西子,一双小脚,赛过潘妃金莲。咸丰帝听说有这种尤物,早是心花怒发,便叫崔太监做个导线。诸位,这崔太监是那拉氏贴身个宠人,如何会替皇上做这牵马勾当?前书不讲过吗,安得海同刘承恩、崔长礼混合一气,那拉氏那边宫监,也算得是皇帝心腹,而况绿天深处,是皇帝常到的。皇帝瞧这崔太监生性玲珑,于市井情形极熟,所以就另眼看待。今日引进张姓宅第,仍然自称四川陈贡生。好个张太太,一双俊眼,早瞧见来人仪表不俗,平时又风闻当今个主子,专好微行,这次已被她瞧科八九分,于是率领 四个女儿,花枝般招展,迎迓贵客。咸丰帝得意不过,滚滚的金珠,自在流出,当由崔太监把张太太引至旁边,递个消息,母女五人这一番恭维,真是到二十四分。皇上早去掉尊重威仪,拿出轻狂手段,抱过小脚兰取乐一番,猥亵之私,在下一支笔也形容不尽。盘桓大半日,当与小脚兰密切的耳语,不知讲些什么,小脚兰只是点头。一会皇上去了,次日便备着五顶彩舆,由崔长礼领些人众过来,将张宅母女五人,一齐抬入圆明园。

  这园子西面,有个白云观,是些女尼居住,房屋整洁,皇上个意思,暂把小脚兰放在那里安歇,有她母亲和姊妹们在一堆儿,当不寂寞。但是同时又发生一段艳史,让在下再提笔叙述。讲那南城大街,有一爿皮匠店,开店的姓黄,叫个黄阿桂,娶了一房家眷,虽是小家碧玉,倒生得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巧巧的又被崔长礼瞧见,又在咸丰帝面前瞎三话四,皇上听得天花乱坠,忙对崔太监说 :“你的话不错,我倒要前去瞧瞧 。”安得海在旁插言说 :“主子喜事重重,有了四春,又得个小脚兰,现在这皮匠的浑家,不知又敲过几世木鱼,修到这天家宠贵 。”咸丰帝一笑说 :“不必多言,咱们就同去瞧瞧。

  ”好在皇上穿的是便衣,不用改装,就带着崔、安两太监,跨了坐骑便去。一到皮匠店门首,皇上勒住了马,两只眼睛,只向内观瞧。好个皮匠浑家,神色不动,冰冷着一副面孔,嘴里还叽咕着说 :“皇城脚下,哪里出些歹人?”崔长礼听了,趁势跳下马来,跑进店门,嚷说 :“谁是歹人?”上前就要拖行强。那皮匠个浑家高喊着说 :“你们是哪里来的流氓光棍,忘八羔子 !”这一句话不打紧,咸丰帝和安得海也就跳下马来,一齐动手。左右店邻及街坊游人尽多,瞧见这种凶横,替抱不平;早有一班年少无知,不晓得轻重,七手八脚蹦跳过来,把崔长礼、安德海两个捺倒。咸丰帝动了真气,连嚷 :“替我抓 人 !”哪知话没说完,许多巴掌拳头,仿佛是些冰雹石块打来,可怜皇帝伯伯,如何抵挡得住?险啊!未知后事怎样。 

第八回触权贵白中堂含冤 作洋奴叶制军辱国

咸丰帝被一群流氓光棍围困在街心,既无外援,又少内应,假如是别个皇帝伯伯,怕的伶俜鸡肋,要饱受老拳,哪知他自幼习过拳棒,登时手抬脚起,打倒了三五个少年,跳出圈子,跨上那八尺龙驹,当劲一按,那马早如飞去了。有位明白事体的,说声 :“我们别管闲事,瞧这三位,怕有点来历 。”一众少豪,被这一句提醒,不由得脚下踏着香油,滑溜溜的跑了。

  崔长礼、安得海两个从地上爬起,嘴里哼哼的冷笑两声。说:“你们些杂种忘八,总不要脑袋了 !”这时黄阿桂搭讪着出来说 :“我个浑家,得罪二位,一切总看小可个面子 。”安得海未及答话,崔长礼哈哈大笑说 :“咱瞧你吃的灯草灰,放的轻巧屁!咱们主人,既看中你个老婆,怕的不送出来,不得开交。

  ”阿桂说 :“二位如有家小,也肯戴绿帽子,送给与人吗?”

  他的浑家接着说 :“你且进去 。”把手一推,趁势夫妻两个就躲入后屋。不消一刻,有两个侍卫,押着一顶轿子过来,冲进内室,瞧准了皮匠浑家,仿佛鹰抓燕雀,黄鼠狼拖鸡一般,黄阿桂上前抱护,早被推了一跤。诸位,这皮匠浑家,究竟叫个 什么?人因她生得貌美无双,替她起个名字,叫做盖南城,又因她沉静寡言,冰冷的一副面孔,又叫她做冰花。这冰花被抱拥着上轿,可怜是心如刀绞,泼辣辣眼泪,一路嚎哭出来,路上有人听见,一传十,十传百,早闹得满城风雨。这个当儿,早被个朝中要人知道,在第二日就切切实实递进一个折子。但这折子未到以前,皇上早把冰花收入圆明园内,冰花瞧见咸丰帝,只说了一句 :“我是个有夫之妇,我那丈夫……”说着,就呜呜咽咽地大放悲声。咸丰帝说 :“你可不用哭了,你的丈夫现在帽子虽绿,顶子已红了 !”原来皇上一到园内,一面派两个侍卫,带人去抢冰花,一面写了二指宽个条子,就赏给黄阿桂做个銮仪卫,这时蟒袍缎褂,早随时来谢恩。皇上指给与冰花瞧着,连说 :“喏,你瞧你个丈夫,已经做官,只要你愿意在此,朕还要破格加恩 。”冰花无可如何,只得委委屈屈地磕下头去。

  不谈咸丰帝又得了新宠,单讲次早临朝,瞧见一件弹劾的折子,上写大学士白俊,为弹劾事。皇帝沉吟一会:这奴才又同哪个做对?往下细瞧,不由嘴里嚷说 :“好大胆奴才!竟敢数说朕的错处 !”瞧毕,把折子向地下一掷,说 :“白俊 !”

  白中堂当时跪下,皇上沉着脸色说 :“你几时瞧见端华、肃顺引朕出去游逛?朕收取民间女子,却是有的。你也瞧过历史,什么汉唐宋明,宫里的妃嫔才人,无不以百计,以千计。你想想,朕日理万机,再不寻些快乐,岂不要忧郁而死吗?昨日你风闻些什么,捕风捉影之谈,就摭拾过来,列入奏折。你好糊涂 !”白俊听了,除掉帽子,还是磕头说 :“愿皇上以国家为重,以宗社为重,以天下人民为重 。”咸丰帝冷笑着说 :“你这些迂腐话头,朕早知道 。”这时恭亲王出班奏说 :“木从绳则直,帝从谏则圣,白俊言虽愚憨,还望主子采纳。现在东南 个毛贼未平,西北个捻匪滋闹,什么英吉利、法兰西,又在广州有了交涉,主子还要珍爱这金玉之躯。语云:芙蓉粉面,无非带肉骷髅;美艳红妆,竟是杀人利刃。而况本朝家法,小脚汉装,不准拦入宫内 。”这一席话,把个咸丰帝说得恼怒不能,发作不得,只得搭讪着说 :“我弟金石之言,朕已领教 。”一声退朝,文武百官散班,皇上早一溜烟赶进圆明园内,进得宫中,换了更衣,意在先到冰花住所,后至小脚兰的住所。一叠连传唤崔长礼,哪知姓崔的已被那拉氏严加拷问。这是什么缘故?原来女人家没有不拈酸吃醋的,那拉氏自生育皇子以后,因着母以子贵,早俨然以帝后自居,什么四春进宫,小脚兰进宫,及盖南城冰花入内,她早暗暗的得些消息。她不恼别的,她恼着崔长礼既是自家个心腹,如何又勾引皇上问柳寻花,无所不至?加以刘承恩又在面前播弄。小人的心计,总是个眼饱肚饥,他瞧崔长礼一脚跨了两只船头,早寻了许多破绽,侦探了计多事实,日夜的播弄。这那拉氏心头一把无名之火,如何按捺得住?当下坐在绿天深处,叫别个宫监,把姓崔的寻找过来,一五一十地盘问。姓崔的起初遮遮掩掩,到后来仗着平日与那拉氏个感情,及咸丰帝个威势,心中毫没有些惧怯,便前前后后,一桩桩地说了。那拉氏本意要拿出点家法,又碍着彼此感情,只得冷冷的笑着说 :“你这忘八杂种,我待你错了吗?

  崔长礼陪着笑脸,连称“娘的恩典 。”那拉氏说 :“你如有点良心,今日要帮助我各处搜寻,把那一班汉装小脚,一古脑儿捆捉过来,让我尽法处置 。”长礼听到这里,把舌头一伸说:“这种掀天揭地的办法,奴才不敢 。”那拉氏登时把杏眼圆睁,柳眉倒竖,拾着一条皮鞭子,飕的给长礼没头没脸打来,长礼两手抱着一颗脑袋,连说 :“我去 。”那拉氏这才放下皮鞭,忙招呼十来个太监,带着麻绳铁索,长棒短棍,蜂拥的出宫。 才出宫门,巧巧咸丰帝派来的两个太监已到,瞧着神情不对,忙说 :“皇上有旨,传崔长礼进去回话 。”那拉氏这时骑虎不下,娇叱一声说 :“这崔长礼现在犯着嫌疑,我是不能放走。

  ”来的两个宫监忙说 :“皇上个脾味,娘娘是知道的,万一娘娘不放他去,闹出别的岔枝,奴才们是当受不起 。”好个崔长礼拉着那拉氏个袍袖,忙跪在地下哭说 :“请我娘暂息雷霆,除得今日,还有明日,奴才总算是娘个心腹,天大个委屈,总有奴才,此刻千万不可打草惊索,反误了事体 。”那拉氏略一沉吟说 :“依着你,便由你向主子那里献勤吗?”长礼急得发誓说 :“奴才如安着歹心,怕不被天雷劈脑吗?”那拉氏这才回过味来说 :“你的话,我可以相信,但别个人,怕不搬弄是非吗?”说着,把一双眼睛盯着来的两个太监。两人灵巧不过,说 :“娘娘只管放心,娘娘添了阿哥,已是四岁,将来母以子贵,怕不位正中宫吗?阿哥如登了九五,怕不执掌机务,总揽朝政吗?奴才们一辈子还要求娘娘提拔,娘娘有什么吩咐,还敢不遵吗?那拉氏也就一笑说 :“好,有话咱们再讲 。”

  不谈那拉氏暂捺下一盆旺火,单讲崔长礼跟着两个太监,见过咸丰帝,皇上一眼瞧见姓崔的脸上带着些血印伤痕,忙问:“你又受那泼妇委屈吗?”好个崔长礼,跪下奏说 :“奴才有了过失,受些责打,也是该的 。”皇上问说 :“我这边事,那拉氏可有些知觉吗?”长礼说 :“纸却包不住火。奴才不讲,怕有别个人搬弄是非 。”皇上哈哈大笑说 :“堂堂一个皇帝,还怕人寻我个破绽吗?”安得海在旁插言说 :“一朝人主,还惧怕什么人!但是本朝祖制,不准汉装小脚入宫。假如那拉氏竟入坤宁宫,告诉孝贞皇后,孝贞后竟请出祖训,派总管太监带领多人,入园搜寻,一方面召见亲王大臣,依法力争,闹到那步田地,皇上是支拄不起。依奴才意见,不如把主子心爱的 四春呀,小脚兰呀,盖南城冰花呀,权且收藏个秘密所在,瞒得那拉氏没壁通风。奴才还有个主见:住京的有个女画师,叫个缪素筠,把她礼聘过来,陪伴那拉氏,一者同她做伴,使不寂寞,二者用姓缪的软软的限制着她,或者不生另个岔枝 。”

  威丰帝听见安得海一番计划,不由的连连点首说 :“依你,我都依你 。”一方面是密室藏娇,狡兔营窟,一方面就招致缪素筠。原来姓缪的是广东人,父亲在京仕宦,许配一位姓何的,未及过门,丈夫身故,算是个青年守节。她在这北京卖画,什么兰竹山水,很画得有点家数,宫里知名。由皇上的意思,招来同那拉氏做伴,那拉氏得了这个女友,倒也年岁相仿,脾味相投,要说是借此限制,这却不能。

  讲那崔长礼见过皇上,胡混了半天,随即赶回绿天深处,用些软媚的手段,那拉氏也就按搁下来。然而长信秋风,君恩不到,后来也押着崔长礼带些小监,在圆明园前前后后搜求了几遍,哪里有什么四春、小脚兰、盖南城,不过是些局丑的当灾,只要见着汉装女子,是小脚乌头,她便捆缚过来,轻则充当苦差,重则活活打死。诸位想想:太平天国的女馆人,所遭的凌辱,所受的苦楚,也不过尔尔,不料这那拉氏,也学那太平军行为,岂不是我们汉族些女同胞,稍有姿色,就要遭这番恶劫吗!

  闲话少絮。讲那铁帽子王端华、宫灯肃顺自从用入军机,倚仗着皇上宠眷,对于国事,倒还有点计划。他知满蒙汉军很靠不住,便极力地维持曾国藩。咸丰间的中兴事业,若论起荐贤功勋,这两人要算得数一数二。但是他俩的坏处,在导引威丰帝娱情花柳,恣意声色。皇上非他俩不乐,宫中什么事体,没有一件瞒着他们。日前大学士白俊上章弹劾,实系出于一时忠愤,哪知两人恼羞成怒,时时要寻找白俊的破绽。无巧不巧, 这年北闱乡试,放了白俊做正主考。偏偏有个戏班子,叫做平林;这平林文学很好,他要出些风头,捐个监生下场,偏偏三场文字,非常得意,到得揭晓的时会,居然高中在第十五名经魁。都下一时哄传,有些榜上无名,远落孙山的,就乱哄哄街谈巷议,还有人粘些揭帖,说这平林是卖通关节的;还有任意诬蔑,说这平林竟是一位龙阳君,同白中堂原有感情。这些不尴尬的话头,早传播到端华、肃顺耳边,两人使出些阴谋毒计,便嗾使一两位都老爷,具折严参。诸位都该研究过中西历史的,照西史上体例,唱戏的编入文学一门,称他做戏曲大家;中史不然,戏子称做优伶,与娼妓隶卒归入一类,不准予考。但是平林捐监何在吏部竟给他部照,监试官又何以许他入场?按律定罪,似与主考这考官无关,哪晓得清朝定例,非常严刻,科场舞弊,除杀头以外,没有第二个罪名。咸丰帝瞧见穷御史这起参案,意欲搁置不问,经不起端华、肃顺一递一句的在旁下些谗言。端华说是祖宗成例,何可变通;肃顺说是治乱国,用重典,现在朝廷的威令不行,什么毛贼呀,捻匪呀,广州的外夷交涉呀,总由一班封疆大吏酿成,不去掉个把大臣脑袋,那些因循误国的,还知道国家个法纪吗?何况科场舞弊,又出在北京城里,对于近臣姑息,那远在外面的,还不飞扬跋扈,初功令为具文吗?咸丰帝原是喜怒无常,平日对于白俊本不甚满意,经不住两个坏蛋一吹一唱,当下便拿定主意,提起朱笔,在那参折个末尾批着 :“据奏榜列十五名经魁平林,的系在京串戏,人所共知,该主司白俊,身为大臣,岂不知科场条例规定极严?事前既无觉察,事后又不检举,弁髦功令,罪有应得。

  着即明正典刑,以为昏庸溺职者戒。钦此 。”这道旨意一下,满朝文武无不大惊失色。恭亲王奕訢听了,入朝碰着响头,恳求皇上收回成命。咸丰帝说 :“朕是令出惟行,如其出尔反尔, 还成什么朝政吗?奕訢没有话讲。不消说得,当由刑部尚书赵光,把个大学士白俊监禁天牢。隔了两天,勾决的旨意一到,可怜一位堂堂相国,铁索琅珰,早绑赴菜市口。向例犯官临刑,由刑部备办盏酒片肉,这盏酒放点蒙汗药,免得那凉风过头,滚油煎心的痛苦。偏偏肃顺懂得这个玩意,要看白俊的足相,预先招呼监斩官,不得私备食物,临时派了几名校尉,严行取缔,一通炮响,人头落地。白俊这回书,就至此结束,但是此次陷害白俊,全是端华、肃顺两个阴谋,而两人之中,尤以肃顺手段恶毒。肃顺个意思,要把自家个威势,给朝臣看看,见得顺我者生,逆我者死。从此以后,他便一手遮天,任意招权纳贿。在前的和坤,在后的老庆记公司,同他是无分伯仲,虽铁帽子王端华,还要逊他一筹。诸位想想,四方不靖,正干戈扰攘之秋,满目疮痍,又饥馑荐臻之会,任他太平军割据,捻军跳梁,在内是蛊惑圣听,在外是凌虐朝贵。比如当日,再削夺曾国藩个兵权,对于恭亲王奕訢,科尔沁王僧格林沁,再暗生猜忌,那清朝江山,早已无恢复之望了。

  这里醉生梦死,一塌糊涂,我且不管他,我要提出一件重要节目。这节目不关太平军,不关捻军,一段掀天揭地的风潮,要与清朝个朝政相终始。前回恭亲王奕訢在咸丰帝面前,不提起广州个交涉吗?讲起这起交涉,很为棘手。在徐广缙调往两湖督兵的当儿,朝廷就升广东巡抚叶名琛做两广总督。姓叶的平时熟读春秋四传,对于夷夏之防,非常看重。其时香港已做了通商码头,英国派个总督,叫做包冷,又有个驻广领事,名叫巴夏礼。诸位,要晓得外人侵占我们内地,都以牧师传教,为唯一作用。有一次来了两个神甫,在广东城里传教,手拿着新约福音,劝人入教,就被地方上捆缚起来,送到南海县衙门。

  知县进辕请示办法,叶名琛便说 :“这些传耶稣教的,满嘴是 上帝天父,同那太平天国,都算是一党,现在洪秀全、杨秀清是些反叛,他们助逆传教,是非严行惩办不可 。”知县见上峰的主张如此,何敢不遵?只得把两个牧师神甫分别监禁。巴夏礼得了这个消息,自然同叶名琛依法交涉。当初条约上,原载明许其外人得自由传教,如何能出尔反尔?好容易费尽唇舌,叶名琛才放了两个神甫,撵逐出境。后来东莞县教匪起事,倒是明明白白受了太平军的勾结,火龙火马的围困省城,经一班官绅合力抵御,把些会众一仗打败了。叶名琛贪天之功,具折进京,不说是官绅合力,反说是自家调度各营,杀败会匪。朝廷相信不过,就升任他做武英殿大学士,着其仍在两广督兵。

  你道一班在事出力的官绅,气恼不气恼,愤激不愤激!有些悍勇乡团,早暗暗的投入英籍,同巴夏礼联络感情。巴夏礼得了这个机会,同他家总督包冷商议,要借此推翻叶名琛。记得咸丰六年九月,英国来了一只商船,挂着英旗,却夹杂些华人在内。才进粤河,被许多巡逻兵士,在岸上瞧见,忙猛虎似的飞奔过来,首由一位武弁,用刀砍断绳索,落下英旗,吩咐人众,把在船的不问华人洋人,一齐捆了。这个消息,传到巴夏礼耳边,当即赶到督辕,同叶名琛会话。名琛不见,早传南海县把捆来的人,不问青黄皂白,一并监入大禁。诸位想想,姓叶的如此强硬,凭着什么预备、什么把握,才敢同洋人挑衅?要晓得是意气用事,一味颟顸。到得十月初一,英国的兵舰,已是闯进粤河,对着省城,便轰起炮来。叶名琛这一吓非同小可,征兵兵又不至,调将将又不来,那些在城的官绅,因前回合力抵敌会匪,分不到一点好处,只好袖手旁观。说时迟,那时快,满城的炮子枪弹,碰着是墙倒壁穿,叶名琛呼救不灵,只好逃之夭夭,溜走出去。哪晓得主帅一动,广东就随之失陷。所幸英国舰队,是孤军深入,没有后起。省城一破,便在南海县监 狱里,提出一干人众,不少停留,仍把兵舰回驻在香港。城里些青皮流氓,见洋兵退了,总督又逃跑了,一群的活鬼,没个阎王收管,好不自由,登时呼朋引类,四处杀人放火,把十三家洋楼,用火烧了,屋子里的人,见一个,杀一个,见一双,杀一双,这场乱子是大了。等得叶名琛赶回,巴夏礼又来办这交涉,你道姓叶的如何对付?他说 :“是贵国既用兵舰,打破我们的城池,我们这般百姓,都怀着忠肝义胆,莫说烧了洋房,杀了洋人,就是把贵领事杀了,领事馆烧了,本部堂也没有法想 。”巴夏礼听了这话,直气得暴跳如雷,七窍生烟,也不多讲,当下赶回香港,见他家总督包冷。那包冷笑说 :“不给这叶名琛一个下马威,不知道我们外国利害 !”于是专员赶回伦敦,将一切情形,报告国主。不消说得,派了一员海军大将,名字叫做额尔金,带领两只铁甲兵轮,八千名兵士,一来一往,却整整隔了一个年头。那叶名琛不知麻木,方以自己声威,把那洋人吓得倒退。但这一次,额尔金在路上,又结合法国、美国的两只兵舰,法兵三千,美国兵二千,共计三国海军,有一万三千人左右。到得香港,驻扎一起,先由包冷、巴夏礼派人递了哀的美敦的战书。叶名琛打开战书,瞧着些旁行洋文,早已来气,说 :“这些鬼字,睬他什么 !”一面搁起,一面仍找着文案老夫子吴其仁过来,说 :“这些洋鬼子,又来胡闹 。”

  吴直仁把胡子一抹说 :“由他胡闹!去年攻破我们个省城,那些洋兵,也站不住脚,听说洋人到中国,是不服水土 。”名琛极口的说 :“是呀!家父前日扶乱,有个济颠祖师降坛,写了‘天下太平’四个大字。我想济颠祖师,不会哄人的,如有什么意外,何以他要写出‘天下太平’四字 。”其仁忙说 :“既如此,何不请老大人捧出乩盘,再烧一道灵符,求个乩仙判语。

  ”名琛说 :“是呀 !”原来名琛的父亲,叫做叶志诜,年纪已 有八十多岁,好仙好佛,在一间静室内,设个乩坛。也有几个和尚道士,吃长斋的优婆塞,来拍他马屁,说他老人家是南极仙翁转世,他老人家高兴异常,简直以仙翁自命。前日扶乩,得济颠僧临坛,写出‘天下太平’四字,他便叫儿子不用烦心。

  今日名琛又请老父扶乩,说明洋人行将兵临城下,此番如何结局。志诜不慌不忙,烧符请仙,一会儿乩盘活动,浮沙上现出字来,说是休怕,休听鬼话,过了十五,风云变化。这风云变化,明明藏着机锋,如果无神,算是游戏之笔,如果有神,倒不可不有点防备。哪知扶乩的心思,但从好处着想,不从坏处思索,志诜忙拿着眼睛瞟住名琛说 :“你瞧,过了十五,不显见得风云化解吗?”名琛信以为实,什么哀的美敦书,付之不理。唉,记得金田军起,前回总督郑祖琛,只是念那阿弥陀佛,这次广州交涉叶名琛又相信乩仙,漫无防备,广东遇见这两个制军,真是人民遭殃,国家不幸。世界颟顸的人物,如何能独当一面,干办大事!这里叶名琛稳坐钓台,声色不动,那额尔金的联军,早是转攻省城,一面据着海珠炮台,开炮直打,一面防着后路,不让叶名琛脱逃。这一次的战事,不比前回,前回是一路攻打,此回是四面包抄。记得这年是咸丰七年十一月十四,当晚联军打破省城,叶名琛这一吓,是屁滚尿流。他的心里,以为乩仙判语,总是不错,眼巴巴只望过了十五,便可云消雨散。他父亲一座乩坛,早延请些和尚道士,在那里讽诵经卷。和尚低哼着阿弥陀佛,道士高叫着救苦天尊,正在敲破木鱼,打紧铙钹,那洋兵已杀进城来,洋鼓敲得咚咚的,洋号吹得呜呜的。叶名琛躲得不知去向,叶志诜还死守乩坛。不好了!总督的衙门口,已劈啪啪一阵排枪,排枪过后,无数洋兵直冲进来。到底外国的军队,是有规则的,领队个军官拿着指挥刀,指挥到哪里,军队就跟到哪里。一到乩坛一间静室,可 怜那班和尚道士,早吓得躲在桌子底下,叶志诜此时目瞪口呆。

  那领队的军官,嘴里叽哩咕噜,不知道讲些什么,早有个翻译上前说 :“你们不必害怕,洋人是问你们,那叶名琛躲避到哪里去了?只要交出名琛,对于你们是不侵犯的 。”志诜这才叹口气说 :“你问他么,他已被济颠祖师,带到灵山去了 。”那翻译就是洋奴,晓得叶志诜讲话不实,忙说 :“老先生,你对洋人说话,不是滑理滑达的,洋人是最讲理的,你们把叶名琛交代出来,也不见得给他苦吃 。”志诜说 :“只是我们在这里念经,委实不知他的去向 。”翻译更无话说,只得回明那领队的军官,那军官便指挥着洋兵,四处搜寻,后来搜到吴其仁个私宅上房马子巷里,才把一位堂堂武英殿大学士、两广总督督叶名琛找出。洋人个军纪,是极整齐的,极文明的,一面备了匹马,把姓叶的绰上去,前后簇拥些洋兵,一路押送到香港,一面点齐军队,驻扎在总督衙门。当下广州都统志善,早把省城失守、督军被掳情形,具折到京。京城里续派侍郎黄宗汉,来做两广总督。到任以后,由巴夏礼前来交涉,要求的条件,无非改订约章,赔偿兵费。姓黄的说 :“这事权操之政府,请贵国让出总督衙门,先行退兵,我们总好设法磋商 。”巴夏礼归报包冷,包冷倒还直爽,一面退出联军,让开总督衙门,一面把叶名琛押送到加尔各答。记得叶名琛被押至香港,有位不第秀才,名叫王畹,赶到名琛跟前,说 :“中堂,你瞧这海水汪洋,倒是个解脱的去处 。”名琛要是有气节的,一个咕咚,翻身入海,要替我们汉族增许多光荣,在中国历史放许多异彩。

  哪知蝼蚁惜命,到得加尔各答,不到一年,早已活活呕死,此是后话。

  单讲联军退出省城,驻扎香港,守候清廷派员议和,哪知咸丰帝被女色都迷昏了,整日不出圆明园一步,除得四春,小 脚兰,冰花,不过同端华、肃顺两个接近,什么太平军、捻军都不介意,何况广州交涉,远隔几省,只好听其自然。彼急此缓,比如痈,不到溃烂出头,不去医治。包冷、巴夏礼驻兵香港,久久不得消息,于是决计进兵。海军大将额尔金建议说:“我个意思,与其围攻广东,不如直取北京,比如人个身体,在脚底下抨击,不关他的痛痒,不如控扼咽喉,倒可以制他的死命 。”巴夏礼说 :“不错,你们拔队,我愿随行 。”计划已定,额尔金就带着巴夏礼做个参谋,四只铁甲兵轮,一时起碇,路过上海,又邀约俄国兵舰,一起杀奔天津。这年是咸丰八年三月,四国兵舰,齐集白河。那僧格林沁,还是扎营天津,他仗着前次打败林凤祥,料这些洋兵,也不是他个对手。要晓得太平军十万,不过是些乌合之众,也没有铁甲兵轮,也没有新式快枪,所以一战成功,把个林凤祥杀得大败亏输。这额尔金的海军是很有名誉的,世界海军,推英国第一,法舰、美舰、俄舰,总算是坚利无匹。一边递过哀的美敦书,一边就开起仗来,不上一月,早被联军把个天津炮台取了。未知后文,且阅下文。

第九回 弃京都皇上走热河 烧御园洋兵据海淀

  却说英法美俄四国联军,要分别个客体主体。这次广州交涉,由英人发难,统帅额尔金是英廷派来的,自然英军做个主体;法与英联盟,带兵舰的主将,叫做噶礼,论起事实,要算客体中之主体。美国俄国又何以附属一起?因为美国教师罗泉巴特,是传教给洪秀全的,暗中不无助力;俄国在东亚要伸张点威势,侵占点便宜的,所以就混合在一起。内部的分别,美俄两军却居于客体。现在联军夺取天津炮台,声势好不利害,一叠连的警报,到了军机,端华、肃顺忙在咸丰帝跟前窥探个意旨。皇上听说杀到面前,如何不心惊胆怯?前番那林凤祥战事,皇上得个那拉氏个解决,才算心定神定,此次同端、肃谈了几句,随即踱到绿天深处,又去找那拉氏。那拉氏慌忙接驾,皇帝用手扶起,连称:“爱卿平身,朕此来要同你商议些军情,计划些大事。你知道洋人已杀到天津吗?你知道天津个炮台,已被洋人占据吗?”

  那拉氏听了,嘴里连称几声:“啊呀!这事体是闹大了,这洋兵不比那毛贼。毛贼闹了八九年,虽说是东冲西突,却没有点秩序,放个曾国藩,已足牵制一切。但个洋人船坚炮猛,二十年前那京口之战,据闻势如破竹,无人抵挡,今日又打到天津。这天津炮台,是很为重要,我不懂僧格林沁,何以就疏于防范,竟被他得手?照此看来,我们的神机营,是很靠不住的,同那洋人议和,春秋耻为城下之盟,等他围攻北京,那就迟了。”

  皇上连称不错,不少停留,就派个内监崔长礼,赶传恭亲王在圆明园便见。奕訢到得园内,就招呼到绿天深处。此是甚么意思?因为奕訢和皇上是同胞弟兄,手兄天伦,不必回避。皇上见着奕訢,也叫那拉氏出来一起与议。

  那拉氏将适才的说话,复述一遍。恭亲王说:“这起交涉,始终误在叶名琛,他如有点才俱,有点手段,也不致开了战衅,也不致活活的被洋人捉去。现在除放宽一步,也没有别的办法,好在他们是英法美俄联军,内幕是英法一气,美俄一气。我个意思,要运动美俄,疏通英法,就在内地再给他们一两处通商码头,亦无不可。”

  皇上说:“这次交涉,你可负完全责任。

  派去议和的,你意中还有人吗?”

  恭亲王说:“就派端华、肃顺如何?”

  皇上连连摇手说:“不对。”

  恭亲王说:“然则派尚书桂良、侍郎花沙纳去,好是不好?”

  皇上说:“如此甚好。

  ”计议已定,这里皇上就歇宿绿天深处,巫山云雨,不无格外绸缪;那里恭亲王出去,便招呼桂良、花沙纳面授机宜。论这两人平日个口才,也算数一数二,但是周旋坛坫,接近敦槃,没有点奇才,没有点卓识,却还未易胜任。而况今昔时局,中外情形,又日新月异,各个不同,甚么英文呀,法文呀,俄文德文呀,一班旗大爷,何曾梦见。这次出来交涉,是与叶名琛相反,那姓叶的是一味颟顸,一味庞然自大;桂良同花沙纳是一味油滑,一味的随方就方,随圆就圆,赔款要若干,就是若干,其余内地传教,各埠通商,由英法提出条件,俄美两国就做好做歹的,强著执行,桂良、花纱纳糊糊涂涂的画诺,咸丰帝、恭亲王也就将将就就的允行。其时英法美俄四国联军,交出炮台,退出大沽,一路仍回上海。偏偏联军驻在上海,那两广总督黄宗汉,又听信地方绅士闲言,在广东练起乡团,专防洋人从粤河登岸,四门张贴告示,很有些防范洋兵,斥逐洋教的千方百计头。天下事无独有偶,天津的督兵大臣僧格林沁,也在天津地方,张贴些煌煌告示,也是防范洋兵,驱逐洋教,又悻悻忿忿上了个奏折,严参直隶总督谭廷襄,说他疏于防备,战争不力。诸位想想,那神机营是僧王统带,天津个炮台又是僧王专管,前次杀败林凤祥,不曾听见他归功直隶总督,这次天津炮台失守,反归罪谭廷襄战争不力,讲的话全是一人理,一家言,这不叫做颟顸,还有谁叫做颟顸吗!然而内部的端华、肃顺也同恭亲王闹些意见,小人个心计,无非是妒贤忌能,做点现成事,讲些现成话。他俩见僧王抱怨此次交涉失败,便也在皇上跟前咂嘴咂舌说恭亲王不该派桂良、花沙纳议和,即使洋人要挟,也不该一一曲从。现在亡羊补牢尚未为晚,难得僧格林沁忠心报国,就叫他振刷精神,独挡一面,所以联军议定的条约,尽可翻悔。咸丰帝当下眉头一皱说:“这事恐怕不行。

  ”端华、肃顺说:“只要皇上明降谕旨,责备桂良、花沙纳,说他办理不善,比如全盘输棋,就可一着翻转。”

  咸丰帝经不起两个活鬼播弄,忙说:“依你。”

  于是一面严斥议和大臣桂良、花沙纳,一面奖借科尔沁王僧格林沁,叫他严修战略,以防联军回攻。这个风声一出,上海的联军已得些实在。其时住在上海的洋人,有同中国有感情的,有同中国没感情的,甚么华尔呀,戈登呀,白齐文呀,居然同官军还联络一气,后来李鸿章的常胜军,还借重华尔、戈登教练,惟白齐文反复无常。

  白齐文在上海认识个龚孝栱是翰林院编修龚自珍个儿子。龚自珍算个文章革命的大家,落拓不羁,后来流落扬州。儿子孝栱也是一位孝廉,穷得没局,躲在上海,偏偏同白文齐厮熟。白齐文就替他介绍,来见巴夏礼。这巴夏礼原是联军个参谋,对于中国情形,很为留意,与孝栱接谈,颇觉相见恨晚。孝栱随着父亲曾住北京,甚么中朝权贵,王公要人,历代的掌故,闾闱的秘史,无不习见习闻,有问必答。巴夏礼拿他做罗盘上个磁针,火器中个导线。这次北京翻悔和议,龚孝栱就料定是端华、肃顺的主谋,就料定僧格林沁不能保守天津,随手画个天津地图,给巴夏礼瞧了。巴夏礼忙把桌子一拍说:“这次攻破天津,我们就进取京城。据说靠近有座圆明园,其中藏着金银宝贝、美女娇娃不少,我们要的金银宝贝,那些美女娇娃就可任你先生挑取受用。”

  讲这龚孝栱原是个登徒好色之流,衣钵传家,听见巴夏礼允许这个,心里早发些奇痒,当时怂恿联军,赶行北上,这上海不是久居之所。巴夏礼连连点首,当踅过兵轮办事室,同主帅额尔金密切计议。额尔金个兄弟卜鲁士,在旁插言,愿打头敌。只得择日开驶兵舰,英法美俄四国联军,又至白河。记得是九年五月二十四日,卜鲁士自报奋勇,领着头号兵舰,直攻大沽炮台。在他以为轻车熟路,要占个头功。

  哪知这一次僧格林沁,奋不顾身,炮台上又新添了十八座红衣大将军。这大将军是个大炮别名,非常利害,火药装得十足,瞧准卜鲁士个兵舰,就燃放起来。无巧不巧,英舰的航线,接触着炮线,一炮过去,已打着船上个烟囱,这烟囱一坏,机器不灵,卜鲁士赶着回轮,接二连三的炮弹,打个不息,可惜英国个头号兵舰,竟会打沉了,卜鲁士受了炮伤,落水丢命。第二号兵舰,接着上前,船帮子也被打了两个窟窿,损失的洋兵不少。主帅额尔金见势头不对,赶紧退出白河,偃旗息鼓。这次僧格林沁得了这个胜利,早已红旗报捷。不消说得,端华、肃顺两个人脸上飞金,在咸丰帝面前大吹法螺,说:“此次不亏僧格林沁,哪能奋起天威?不亏咱们俩个主张,哪能湔雪国耻。要像奕訢同桂良、花沙纳那班没用的东西,岂不把大清江山,活活的葬送吗!”

  不上几日,四国的联军早已收拾善后,开轮他驶。僧王报告海疆肃清。皇上是非常得意,颁诏天下,叙述端华、肃顺两人,谋国何等公忠,僧格林沁,办事何等出力,并限曾国藩、胜保趁此时机,赶紧扫荡太平军、捻军,以副朕望。

  恰恰这年是咸丰帝三十万寿,端华、肃顺又怂恿皇上特开恩榜。阿哥载淳,已是六岁,就在朝臣中特选侍郎李鸿藻到东宫教读。原来淳阿哥虽系贵妃那拉氏亲生,却由皇后钮钴禄氏抚养,终年在坤宁宫依傍嫡母,不轻易到那拉氏这边。无巧不巧,本年春间来见生母,瞧着安得海同那拉氏困在一座炕床,不摸手摸脚的。阿哥虽只六岁,很发出脾味,不肯坐在房里,闹得要走。宫监抱回坤宁宫,他便告诉钮钴禄氏,一定要他嫡母惩治安得海。钮钴禄氏只得敷衍他几句,然而从此便存放在心,不时打发心腹内监,前去秘密侦探。淳阿哥从此也绝迹不到绿天深处,每日书房读书回宫,必将师傅所授的课程,絮絮叨叨在皇后面前复讲一遍,钮钴禄氏自是异常欢常,爱如己出。光阴易过,又是一年,咸丰帝已登极十载,比较他那些列祖列宗,简直是不得一天安稳,军机处如要件件关白,事事禀承,怕的虽才具如李世民,手段如朱元璋,也还有些应接不暇。偏生这位皇帝伯伯,他在军书倥偬之中,国事阽危之日,还能够忧中取乐,春花秋月,不废风流,峡雨巫云,何尝虚夕。

  照这样看起,甚么陈后主、隋炀帝,不是他个榜样吗?何以外间的风浪掀天,他还稳坐钓台,不轻轻巧巧杀退,后起个英法美俄联军,又是前败后胜,由得端华、肃顺及僧格林沁大夸海口,说甚么小丑跳梁,边夷边祸何足介意。天下事要安不忘危,比如燕雀处堂,已兆焚如,那熊熊火光,已轰轰烈烈地照来。

  君臣们还在这里酣歌宴饮,不知死活。在这年六月个当儿,那英国主帅额尔金、法国大将噶礼,又带领十来只铁甲战船,装足军火,仍用巴夏礼做了参谋,龚孝栱亦随着同来。这次仍是四国联军,但来势汹汹,比前增加十倍。照例递过哀的美敦书,僧王接了,连夜赶到北京,先见着端华、肃顺,把原战书亲手交去,两人接着,瞧也不瞧,早哈哈大笑说:“这班洋鬼子,要算得杀不退的苗蛮。”

  忙用手在僧王个肩上一拍说:“你去,你还把前番的本领通拿出来,这次给他个下马威,要杀他片甲不回。”

  僧王也就大着胆子说:“在我我此会儿却不能耽搁,仍要回营布置。”

  端华、肃顺齐说:“是呀,你的话咱们包管在主子面前,替你讲个透切,还要大大的保举着你。”

  僧王忙说:“费心”,一弯腰便告别去了。闲话剪断,僧格林沁到得大营,把所在驻京军队,一齐调扎在天津。这是甚么缘故?

  他以备多力分,不如聚在一堆,厚集兵力。当时有两位小人才,一个叫做陈鸿翊,是京察御史,一个叫做郭嵩焘,是翰林编修。

  两个人瞧出僧王调度乖方,深犯兵家之忌,忙具了奏议,切切实实的指陈弊端。咸丰帝见这起折子,忙交端华、肃顺阅看。

  两人齐说:“此系书生一孔之见,那僧格林沁久在戎行,临的战阵不少,前次杀退洋鬼子,打死卜鲁士,用兵的神出鬼没,岂是他们所能领会的,这种摇动军心的议论,不必睬他。诸位想想,前回书中讲那两江总督陆建瀛,不把防军分驻梁山、采石,只死守个金陵城,以此取败,这次僧王又撤去别处防兵,专守天津炮台,岂不是撤自己个藩篱,蹈人家的覆辙吗?果然当日交战,早由参谋巴夏礼将龚孝栱所绘的简图取出,额尔金、噶礼瞧了,用了避实击虚方法:一方面派了两只兵轮,远悠悠的在沽河开驶,那炮台上开炮打来,总没有一弹打着;一方面派了一万个洋兵,抄出天津后路,由北塘登岸,人似潮流,枪如雨点,避着者生,当着者死,后路又没有防备,早从内港新河,一路血槽,杀到大沽的炮台后面。僧王这时手慌脚乱,阵旗一动,前面的兵轮知道着手,也就奋力猛攻,不消几个钟头,可惜一座铜墙铁壁的炮台,又被联军夺了。此回联军的声势,不比从前,得着炮台,水陆合兵,就乘胜进攻张家湾。北京城里得了这个消息,好生惊慌,一面飞诏各路勤王,一面早预备溜走的计策。

  话分两头,书叙一处。单讲江北大营个统帅胜保,得着津沽失陷警报,奉到勤王诏书,不分星夜,赶紧带营北上。僧格林沁同着大学士瑞麟,就驻扎通州。这瑞麟补的白俊遗缺,白俊因科场舞弊丢了脑袋,由端华、肃顺请补瑞麟,又是一位旗大爷。俗话说烂木头滚在一堆,经不住四国联军火器的利害,那胜保早接二连三打些败仗,僧格林沁,瑞麟立脚不住,把通州一个要隘,又让给联军。此时端华、肃顺,吓得屁滚尿流,躲着不敢面见皇上。好个皇上宽宏大量,传谕端华、肃顺不必惊慌,事已如此,赶快进宫,商量别计。两个浑蛋跑来,见着皇帝,只是碰着响头。这个当儿,恭亲王奕訢,醇亲王奕譞、怡亲王载垣,还有文武百官,都齐集在上书房,有的议论保守北京,还飞诏各路勤王,有的议论暂避热河,还请恭亲王做议和大臣。咸丰帝说:“朕个主张已定,战既不得,守又不能,再四思维,朕借个木兰秋狩题目,权至热河。端华、肃顺可随銮扈从;所有军机办事,就派穆荫、匡源、杜翰;恭亲王奕訢着在京留守,一切全权,一切机务,就由他执行;僧格林沁、瑞麟可驻兵海淀,保护圆明园。能于和议速成,朕便当早早回京。分拨已定,当时在内诸臣,也没有别的争论。皇上赶入坤宁宫见着皇后钮钴禄氏,即将目前办法,复述一遍。皇后也没有话说,忙招呼个总管太监李春荣过来,叫他多派人众,连夜掳掇。这里坤宁宫是有秩序的,什么宫妃贵嫔,列入名册,一个逃跑不了。为最圆明园那边,是一盘散沙,除得那拉氏同缪素筠住在绿天深处是尽人知道的,那些小脚汉装,不甚娇艳的,被那拉氏蹂躏不堪,有死的,有活的,有跟人逃跑的,皇上固不甚介意,做书的也不必交代。但资格最老的是四春,讲那牡丹春好着旗装,趁这乱烘当儿,她竟硬着胆子,骑匹马,溜走去了;那海棠春因暗地里思想情人柳深,恹恹成病,早在三个月前玉殒香消;杏花春原是个婢女,专好储蓄私财,这银钱不是件好东西,能叫人生能叫人死,杏花春舍不得许多白花花的物事,今日不能出去,到后来火烧园子,人财两空,倒是很可怜的;陀罗春原在祥云庵为尼,此次也不曾逃出,后来联军进园做了个投河自荆还有个宣南小脚兰,原是母女五人住在一起,她们消息最灵,手眼最敏,得着皇上避往热河消息,随手散给人些金银,早有人保险出园,后来姊妹四人,听说俱嫁与显宦为妾,那张太太也就有了倚靠。盖南城个冰花,她更有条内路,她的丈夫黄阿桂,原在銮仪卫供职,今日得着銮舆北狩信息,黄阿桂早做些手脚,带了两个心腹,假传圣旨,混进园来,找到他发妻所在,公然背拉着就走,这时园子里来往人多,也没人盘结。在下交代明白,不然,编小说的丢头落尾,那是要被人指驳呢。

  闲话少叙,单讲那拉氏知道皇上北巡,总管太监李春荣,已派人前来掳掇一切。依那拉氏个意思,要约着缪素筠同走,素筠不肯,说等皇上回銮,再入宫供奉,那拉氏也就依她。当时带着崔长礼、刘承恩两个太监,一同出园,正在动脚的当儿,不知他个内侄荣禄从何处摸来。这荣禄今年已二十五岁,妻子娶了,却生得态度风流,人才出众。那拉氏忙笑逐颜开说:“你来得正好,家中甚么事体,我总不清楚,我听说我的爹已去世了,我个妹子蓉儿已嫁给醇亲王了,我的妈还好,我的哥子桂祥,在家干些什么?你个哥子荣福,又在家干些什么”你个母亲还好?”

  荣禄回说:“叔祖个丧事,蓉姑母喜事,倒还做得体面;叔祖母同家母都好。为最大叔同哥子,在家没有事做,便做侄儿的,痴长到二十五岁,晃出晃进,还不算是装饭的口袋吗?咱们一家,眼巴巴只望着姑母。现在姑母已生下阿哥,将来登了大宝,怕不是一人有福,九族沾恩吗?做侄儿的此会来见姑母,想在这銮舆扈从里面,讨个差使,趁此混个出路。”

  那拉氏听了,忙手在胸前一拍说:“在我。”

  当下那拉氏赶进宫内,回明皇上,就派荣禄做个散秩大臣。此回皇上北狩,记得是咸丰十年八月初八,从行的是皇后呀、妃嫔呀、阿哥呀、醇亲王奕譞呀、端华、肃顺呀、军机大臣穆荫、匡源、杜翰呀、阿哥的师傅李鸿藻呀、新派的散秩大臣荣禄呀。到得热河,不免有行宫见月夜雨闻铃的感触,我且不提。

  单讲恭亲王奕訢,留守京城,综理朝政,依着咸丰帝个计划,就把僧格林沁和瑞麟的两支人马调驻海淀,保护着圆明园。

  其时联军的大营,驻扎通州,恭亲王急于议和,就派怡亲王载垣做了议和大臣,用御史陈鸿翊,翰林郭嵩焘,做了参赞。赶到通州,先由陈、郭两人去会主帅额尔金。那额尔金对着陈、郭两位,到还客气,说是:“我们联军此次举动,系由贵国翻悔和议,只要把两广个总督黄宗汉撤任,驻京个僧格林沁从严惩办,履行前议条约,添设几处通商码头,多赔偿我们几百万万兵费,什么都通融得来。”

  当下巴夏礼也就在旁插言说:“贵国个朝政,是出尔反尔,那端华、肃顺,要糊涂到什么地方,我们外国的利害,他还领略不够吗?前年打破广东,上年打破天津,毫不费吹灰之力。我们是信用中国,注意和议,偏偏贵国要听甚么端华、肃顺、僧格林沁,同我们为难,虽说是侥幸打了个把胜仗,比如下棋,我们不过让你一着,此次我们是有进无退。我们主帅所提出的条件,是再放宽不过,如果贵国还有推敲,哼!,那就不怪我们打破京城,断送清朝这灿烂神州了!”

  陈、郭两位笑了一笑说:“这到不必负气,贵国有贵国的办法,敝国也有敝国的商量,朝廷就是件件依允,那百姓的意思,还有些做不到的。”

  说罢,就起身告别。两人见着怡亲王,就将额尔金的提议,巴夏礼强硬舌头,备细说了一遍。

  诸位想,这怡亲王同端华、肃顺、僧格林沁本是一气,听了额尔金的提议条件,固然觉得需索过多,何况巴夏礼反对端、肃、僧王,尤为触其所忌,当下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差个心腹,写了个密函,约僧王赶紧领队前来,一面招呼陈鸿翊、郭嵩焘,仍至敌营,说诸事总可磋商,但请巴夏礼过去,有要言面晤。

  依着额尔金个意思不令前来,怕生别的岔枝,转是巴夏礼抱着奋勇说:“两国议和,此往彼来,总是有的,我去!总不会输给与他。”

  说着,赶骑了一匹马,带领一二十个洋兵,同着陈郭二位来会怡亲王。怡亲王在一座行台,设了筵席,酒过三巡,肴至五味,怡亲王忽然退席更衣,就有个军官把红旗一招,一声胡哨,蜂拥上许多军队,明晃晃执着刀枪,带些绳索。巴夏礼瞧这路径不对,挺着身子,拿出手枪,噼噼啪啪放个不了。

  要晓得枪弹是有数的,枪弹一完,早有人围拢上来,七手八脚把巴夏礼捆起,带来的洋兵,一个不曾放走。这回鸿门设宴,活捉沛公,在怡亲王以为出奇制胜,其实这些阴谋诡计,不值外人一笑。好个陈鸿翊,郭嵩焘,对着怡亲王、僧王忙说:“这巴夏礼虽然被我们用计捉来,外人必不甘心,此地也不可久住,我们要赶着进京,一面防联军杀入,一面仍国外国议和,或者把巴夏礼做个交换条件,千万不可野蛮。”

  怡亲王及僧王笑了一笑,赶紧退入京城。不谈大众进京,单讲额尔金见巴夏礼久久不回,知道有变,急切派个侦探,不消一刻,把情节打听得清清楚楚。额尔金这一怒非同小可,忙把个书记官龚孝栱找来,嘴里嚷说:“这些胡虏,一点谋和诚意没有,你先生看是如何进行?”

  孝栱说:“不消说得,是要大动干戈。”

  额尔金说:“既如此,我们定明白进兵。”

  这一次浩浩荡荡杀奔北京,路上没有一些阻挡。依额尔金个主张,要围攻京城,打个地坍土平,转是龚孝栱系铃解铃,忙进言说“我有一句动问,清朝政府,是不诚意谋和,倒是贵国谋和,还出于诚意呀,是不诚意呀?”

  额尔金被这一句诘问,因说:“我们四国联军,也不像那毛贼捻匪蹂躏你们中国地土,掳劫你们中国人民,只要依着我们提议的条年,还有个不诚意谋和吗?”

  孝栱说:“既是诚意谋和,且不必围攻京城,那清朝皇帝室精华全在海淀个圆明园,那僧格林沁、瑞麟的重兵驻扎海演,趁这个当儿,包抄海淀,不放僧林格沁、瑞麟跑走,能够占据着圆明园,内面金宝财帛,收罗不尽,有底有面,岂不是一举两得吗?”

  额尔金连连点首说:“依你。”

  一声招呼,四国联军就赶赴海淀。

  僧格林沁和瑞麟勉勉强强督率将士,打了一仗,哪里是联军个对手,一阵枪林弹雨,海淀是失了,两位主帅是跑了。联军趁势抢了圆明园,大搜三日,所有金银财宝,值钱些古董物件,无不捆载而去。园里不曾躲避的僧道女尼、汉装小脚到这个当儿简直是遭了兵乱,寻死个寻死,觅活个觅活。洋兵掳掇得高兴,早轰轰烈烈噼噼啪啪放起一道火来,一时火德星君,带领些火龙火马,火鸦火鸽,风仗火势,火趁风威,把几多金碧楼台,林亭竹石,一起一起的风卷残云而去。未知后事,且阅下文。

第十回 染沉疴王垂顾命 定大计国母拥新皇

单这一座圆明园,烧了三日三夜,可惜爱新觉罗的历朝精华皆荟萃于此,一瓦一木,都是我们百姓脂膏;一椽一柱,都是我们百姓汗血。清朝的穷奢极俗已达到无上上层,哪能不干造物之忌?但今日借洋人手里烧了,不啻上天给清朝个警告,似乎从此不必再起。哪知我书中一位主人翁,一位大大个魔王,还未出现。她要懂这种道理,也不致再造冤孽,收那不良的果报了。

  闲话少叙。恭亲王奕訢,见这洋兵猖獗,都城围困在即,征兵不至,调将不来,仍把怡亲王载垣及陈鸿翊、郭嵩焘找来计议。那载垣是无话可说,陈郭二位当即进言说:“往事不必追究,但某等前见联军主帅额尔金,瞧他倒是诚意谋和,不过所提条件,较前为难。依某等意思,先行运动俄美两国,叫他出来疏通英法,比如民间买卖田地房产,也要得个磋议。”

  恭亲王连连点首说:“谁不是这种讲法?无如一班颟顸事体的,从中作梗,现在也顾不了许多,就烦二位费点心机,赶快去办理这件和议,遇到紧要关头,二位同我接洽,我自有主张。”

  不消说得,陈郭二位去了,奕訢同载垣也没有别的话讲。

  却说龚孝栱怂恿那额尔金攻破海淀,占去圆明园,原想在汉装小脚中挑选一两个娇艳,做个小老婆,无如只落些剩柳残花,无一当意,洋兵要放火,他就听其自然,不去拦阻。园子是烧了,额尔金同着噶礼,又商议进兵方法,孝栱在旁插言说:“这事不可孟浪,一定清廷要派人来,这次议和,那恭亲王奕訢倒有主权,不似从前的出尔反尔。”

  额尔金说:“如果恭亲王出来,我们倒可以相信的。”

  正议论间,早有人通报进来,拿了两张名帖,一是陈鸿翊,一是郭嵩焘,额尔金不由大怒说:“前次这两个汉奸,赚去我这里个巴夏礼,今日居然前来!左右,预备绳索,替我将他捆了!”

  这时龚孝栱双手齐摇,连说:“不可!清廷野蛮,难到主帅亦仿照他们野蛮吗?凡事要见机而作。”

  噶礼也在旁插言说:“龚先生的讲话,一些不错。”

  一声说请,早由执帖的洋人,把陈郭二位带领进来。彼此宾主坐定,由陈郭二位先行道歉,额尔金指着龚孝栱对陈郭两人说:“这位书记先生,名叫龚孝栱,是你们中国个孝廉,平时见过没有?”

  陈郭二位一起台身说:“失敬,尊大人莫非是定庵先生吗?”

  孝栱说:“正是。”

  当下彼此叙些寒暄,孝栱说:“二位到此,自然是重申和议的,但岔枝市得不大,和议易于磋商,现在这边的条件,比照原议是有增无减,有伸无缩,第一把赚去的巴夏礼先行送回,然后再谈和局。”

  陈郭齐声答应说:“那个自然。”

  当下龚孝栱又把陈郭二位从旁厢一邀,密密切切传授他们些议和方法。做书的我有一句动问,这陈鸿翊、郭嵩焘是中国人,龚孝栱也是中国人,中国人同中国人密切谈心,那洋人岂有不动疑的吗?要晓得龚孝栱是这里有职务的,洋人不相信他,也不替双方介绍,洋人既相信得过,任凭双方秘密谈心,他也不生疑忌。但是孝栱传授议和方法,是指示陈郭二位一条明路,叫他去见美人陆得明,俄人毕尔庚,有着俄美居中调停,不愁和议不成,中国不得便宜。陈郭二位听了,自然是按照办理,一面赶回京城,禀明恭亲王,先将巴夏礼用鼓乐执事绿呢大桥八人抬回;一面去见陈德明、毕尔庚,请他两位出来,调停和议。诸位,要知道英法美俄结合一气,各有各的思想,各有各的计划,由道光二十二年缔结五口通商条约,英国所享受的权利最大,法国次之。上次恭亲王派桂良、花纱纳议和,本由俄美两国出面调停,已有成议,不过不及换约,由端、肃、僧王主张反悔,遂至闹出偌大个岔枝。此次既诚意谋和,俄美个意思,是要趁这个当儿,四国平均得些权利,有了权利,诸话不谈。后来闹一起教案,烧一起教堂,外国派几只兵船,中国早屁滚尿流的,赔偿不迭,甚么沿海沿江的要隘,割让租借殆尽,只闹到清朝推翻,外人还不曾歇手。此番北京和议,内面是恭亲王独力主张,外面并不撤换怡亲王的议和大臣,只这暗中磋议,全用着陈鸿翊、郭嵩焘,同不出名个龚孝栱,然而中国损失已实在不少:计赔偿英国兵费一千二百万,法国兵费六百万;割让之地,为香港对面的九龙;又别开天津、牛庄、烟台、九江、汉口、潮州、琼州、台湾为公共码头;互遣公使驻京;外人得在内地传教。和议既定,就由恭亲王签了草约,送至热河,加盖皇帝印玺,然后额尔金方同噶礼等一齐退兵,各国有各国去路。龚孝栱亦随着巴夏礼去了,往后他的踪迹,却往来于广东上海之间,不在话下。

  单讲恭亲王弈訢,因和议已成,就曲曲折折声叙一本奏折,差员送到热河。那胜保仍回皖北,责成剿捻,僧格林沁仍驻扎天津,节制一切,陈鸿翊、敦嵩焘仍旧供职。怡亲王载垣,因于恭亲王有了意见,且和议告成,理合面圣复命,但是载垣赶到热河,首去见端华、肃顺并探听皇上对于自家的情感。端华、肃顺齐说:“现在主子各事灰心,对于我辈倒没甚话说,惟有那兰儿渐得宠信,咱们要别用手段去拉拢。”

  载垣笑说:“她在里面,咱们在外面,宫禁森严,拿甚么法子拉拢。”

  肃顺拍着大腿笑说:“你不知道吗,现在散秩大臣个荣禄,是他内侄,不时的宫内走动,只要结识这个小白脸,便可以得些线索。”

  肃顺讲到这里,便拿眼睛瞅着端华,原来端华,原来端华已经同荣禄打得火热。诸位,不记得香港上林春那回巧遇吗?其时那拉氏年才十七,荣禄年才十四。端华因爱中兰儿,颇欲替他你亲惠征运动个位置。后来咸丰帝登极,接着国事纷更,轮不到端华讲话,只好罢休。乃至端华起用,兰儿已经入宫,一场妄想痴情,自然剪断。现在碰着荣禄,触起前情,所谓死灰复燃。荣禄再乖巧不得,再油滑不得,他瞧端华、肃顺是皇上面前两个红人,所以拉拢端华,端华也巴结这荣禄。但端华邪心不改,置办些体己物事,叫荣禄递给那拉氏。那拉氏问明来历,也就收了,间或也报答些礼物,回赠些诗笺。你道端华愉快不愉快,得意不得意?有时在肃顺前露些马脚,所以今日碰着怡亲王,不由得肃顺信口流出。从此以后,端华在荣禄面前,便又介绍肃顺、载垣,一班混蛋,各有各的贪图,各有各的心路。

  光阴易过,大家在热河度过新年,咸丰帝乐以忘忧,还在行宫大受朝贺,到得元宵前后,仍是大放花灯,歌舞升平。这年是咸丰十一年,淳阿哥已是八岁,生得天姿英异,凤目龙颜。

  巧巧这次,又到那拉氏宫里,又见安得海躺卧在炕床,不由得大发脾气,喝声:“你这忘八杂种,胆敢如此狂妄!”

  话言未了,赶过飞起一脚。

  安得海滚下炕床,忙陪着笑脸说:“哥子休得动怒,咱是来服侍娘娘的。”

  淳阿哥眼睛一楞说:“你服侍便服侍,谁教你躺在炕床上?”

  那拉氏忙解释说:“我不教他,还有谁教他?你个脾气现在大极了,你今年才八岁,假如到十八岁,还有你妈在眼睛里吗?我个怀胎十月,白吃辛苦一常”说着便呜咽起来,淳阿哥瞧见这种光景,也不再讲,一溜烟便转身走了,跟来的宫监也就保护着淳阿哥回宫。见着皇后钮钴禄氏,只是眼珠转转的,钮钴禄氏忙拉着小手过来说:“莫不又受你妈的委屈了?”

  阿哥嘴里只管骂着:“好个忘八杂种豪奴,我有日砍去他个脑袋!”

  巧巧这个当儿,咸丰帝驾到,母子两个,照例跪接请安。一会皇上坐下,瞧着自己个儿子,倒生得英奇秀发,但脸上含着怒意,皇上招呼过来说:“我儿又同谁动气?

  ”阿哥未及回言,转是钮钴禄氏说:“小孩子家今日瞧瞧他个生母,大约礼数不周,受了点嗔责。”

  皇上微微冷笑说:“我知道她又恃宠而骄了,在圆明园几年,同朕还暗暗做对,我搜罗些汉装女子,却受她个凌虐不少,近来假她点颜色,她更五花八门,我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记得我做阿哥时,在香厂那里,碰着个相士,叫做王铁嘴,他替我相面,说我二十岁以后,贵不可言,三十岁一过,就要防些灾难。我想做皇帝的灾难,无非是龙驭上宾,所以我在这几年时,恣情声色,甚么人间艳福,帝子风流,我总消受尽了。淳儿已是八岁,假如我真有个天年不测,爱卿须拿出主张。那兰妃是靠不住的,且她手段泼辣,才具尽有,性爱风骚。崔长礼、刘承恩同她伙结一气,我身边个安得海,也不时在她那边厮混,幸亏他们是些太监,假如”说到这里,皇上便顿住金口。钮钴禄氏叹口气说:“皇上深虑何尝不是,那相士王铁嘴信口胡言,也不必存放在心,现在外人和议已定,还是请皇上早日回銮,方为正当。

  ”咸丰帝连连摇手说:“这回銮的举动还早,不讲别的,就是圆明园烧得一坍糊涂,那还成个局面吗?我身上暗病很多,提到日理万机,简直头痛欲裂,还是在这里随喜得有趣。”

  说着已是微微气喘,钮钴禄氏不便开言,淳阿哥也就走开。诸位,这咸丰帝如何浑身带病?要晓得一个人在酒色上陶融,任是铜筋铁骨,也会髓涩精枯。记得吕纯阳有一首七绝: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催君骨髓枯。

  咸丰帝因国事操劳,又加着好色过度,所以才过三十岁,便染起虚弱之症,从正月至七月,硬朗的时刻少,喘汗的时刻多,召些御医调治,毫不见效。偏生是帝主风流,只要精神略起,就挑选着心爱的妃嫔入宫,那那拉氏也沾受过几重雨露。

  皇后虽不时规谏,无如不明修栈道,便暗渡陈仓,直到七月初旬,已是卧榻不起。应着王铁嘴的一句话,真是这个当儿,要龙驭上宾了。一面手招恭亲王奕訢赶到行宫,一面召醇亲王奕譞、怡亲王载垣、端华、肃顺、穆荫、匡源、杜翰,及阿哥的师傅李鸿藻,入议大事。原来端华、肃顺同怡亲王载垣,已有密谋,御前行营,原归端、肃两人节制,所有八旗王公额驸,早经运动成熟,只要皇上晏驾,就轰轰烈烈演唱一出新奇戏文。

  这件事,宫里却瞒得定定的,偏是荣禄手眼灵敏,早得些秘密消息,告知那拉氏。这那拉氏在心底里沉吟一会,却不动声色,同荣禄咬了个耳朵,叫他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我们且不去打草惊蛇,续后自有办法。

  不提他们姑侄计议,单讲醇亲王、怡亲王及端、肃等众人入宫,咸丰帝斜倚在龙床上,忙瞧着奕譞、载垣两个说:“訢哥还不赶到吗?朕个病势不好。”

  又瞧瞧端华、肃顺两人说:“你俩受恩深重,朕如不妙,你们是要扶持幼主,忠心报国的。

  朕有一层不放心你们,你俩才具甚好,可惜少读点书,那穆荫、匡源、杜翰、李鸿藻,有甚么计划,你俩须虚衷采纳,不可自以为是。”

  说着忙招呼钮钴禄氏、那拉氏、淳阿哥一起过来,叫三人同大家见面。这里端华、肃顺是痛哭涕零,指天誓日,在皇上面前做出些殷拳效忠的样子。别人都被瞒过,只有那拉氏心里明白,当将水汪汪的一双秋波,盯了端华一眼,端华这时色授魂与,早勾起前十年的风流冤业,浑身骨节俱已酥软。

  诸位想想,当时若没个那拉氏秋波一盼,暗暗松动,这一回掀天揭地的文章,必然做到万无一失。坏也是坏的那拉氏一盼,好也是好的那拉氏一盼,要论那拉氏这秋波一转,却抵十万雄师,此时我且不说明,略省笔墨。

  当下朝臣退出,那拉氏退到一所密室,请皇后过来,便痛痛切切的把端华、肃顺个密谋和盘托出。钮钴禄氏略一沉吟说:“你怎会打听得如此清楚?”

  那拉氏就将荣禄的密报,从实说明。钮钴禄氏听着,把银牙一挫,说声:“天都黑了,这件事急须奏明皇上。”

  那拉氏止住说:“那可不行,依某愚见,须等恭亲王来,由咱们同他计议,第一是皇上御玺,须早早收藏,不能落在那两个混蛋手内。”

  钮钴禄氏连连点首说:“这事在我。”

  赶忙过去,将御用宝玺藏起。次日恭亲王奕訢赶来,入宫见着皇上,神色已时不对,当由皇上气喘吁吁切嘱了几句。

  随即钮钴禄氏、那拉氏由屏后出来,哭哭啼啼见过礼,当邀恭亲王至后面密室。议及皇储的大事,好个恭王说:“父位子传还有甚么疑议吗?”

  那拉氏冷笑一笑说:“窃恐别人心理不似王爷的心理。”

  奕訢知话里有话,忙忙问明底细,说:“咱早料到端华、肃顺有这一出戏文,他俩同载垣一路神气,咱也有点预备。”

  因对那拉氏说:“你可叫你侄儿荣禄到我那边去,我同他还有话讲。”

  那拉氏连连答应。不消说得,恭王回邸,那荣禄就赶着过来,问明端底,这才晓得热河一方面,大多数的王公额驸,满汉朝臣,已同端、肃两人,结合一气,此处不可下手,只好用那调虎离山计策,到北京大动干戈。一面用了手敕,升任荣禄做步兵统领,叫他赶去接任;一面入宫问安问疾,碰着端华、肃顺、载垣,一味的虚与委蛇。讲到七月十三日,皇上病势增剧,由恭亲王、醇亲王领班,端华、肃顺及三位军机、一位师傅同受顾命,遗诏以阿哥载淳即皇帝位;不消两个时辰,咸丰帝龙驭升天。这皇上一生功不掩过,苦不偿乐,一定说他仿佛陈后主、隋炀帝,那爱新觉罗的河山,虽说是破败决裂,还不在他手里送掉;一桩极好的好处,他能以办贼大事,托付曾国藩,什么左、李、彭、杨,一班办贼平捻的将帅,总由姓曾的一手提拔,同治的中兴事业,要算是根据在此,此是后话。

  单讲一班顾命大臣,退出寝宫来朝堂集议。此时端华未及发言,早由肃顺提出一件议案,比如四面埋伏的地雷火炮,他在这个当儿,猛然的发起导线。你道肃顺讲些甚么?他说:“现在国家不幸,皇上升遐,外面的毛贼嚣张,捻匪跋扈,洋人个交涉,事事棘手。这主少国疑,咱们担当不起,大家要想个变通方法。”

  话未说完,首由军机大臣侍郎杜翰进言说:“明公所见极是,那宋太祖何以不传位与子,而传位与弟,也就因为四方多难,主少国疑,倘然立了幼主,怕的要蹈周世宗个覆辙。”

  肃顺听到这里,忙把右手个大拇指一竖说:“杜老三讲的不错,是当朝第一个好汉子。”

  原来杜翰是杜文正公受田个儿子,排行第三,所以肃顺称他做杜老三。这时端华更不怠慢,忙说:“咱们个意思,要推戴怡亲王载垣,大家瞧是对与不对。

  ”当下穆荫、匡源也就拍着端、肃二位马屁,齐说:“二公为的天下国安个大计,也不是一味徇私。”

  醇亲王连连摇头说:“目今事体重大,还要从长计议。”

  转是恭亲王成竹在胸说:“这皇储嗣位,自有大行皇上遗诏,但大家踌躇到主少国疑,咱们也要想当然的办法;但是热河不是办丧之地,大行梓宫,要赶往北京,由北京先颁喜诏,后颁哀诏,凡事才是个妥当。

  此时且秘不发丧,就请端、肃二公,在此摒挡一切,好在咱们都受着顾命,都是以国家宗社为前提,此时倒不要闹些意见。

  ”端华、肃顺齐说:“对呀!”

  一方面忙办丧事,把个咸丰帝金装玉裹的入殓,一方面忙着奉移梓宫。这其中千头万绪,各有各的心计,各做各的手脚:那恭亲王托言北京重要,机务纷烦,非星夜赶去不可;荣禄是先期走了;那拉氏带着阿哥托言北京宫内无人,不可不预先布置,把个传国御玺,早紧藏在身边,也就星夜的走了;这里留着孝贞后、醇亲王紧伴皇灵。怡亲王载垣俨然做了皇家孝子,同端华、肃顺是寸步不离,比如水母目虾,载垣好似水母,端、肃两个跳跳的就仿佛目虾了。

  但这二位目虾,也很有点眼光。依肃顺的意思,就要奉着载垣,赶快到京,防那恭亲王及那拉氏有什么算计。转是端华因前日那拉氏秋波一盼,以为彼此有特别感情,以为那拉氏总在他笼络之中,前日咸丰帝咽气当儿,他还躲躲藏藏的,同那拉氏对着金表,验准时辰,这种亲密的趣史,是没有人瞧见的,他以为千稳万稳,那拉氏不会同他反对,所以肃顺虑及于此,他反拿别话支开。诸位才晓得在下说那拉氏的秋波一转胜似十万甲兵,那话不是瞎讲的。

  闲话少讲。只这大行灵柩,非常笨重,一日只行三四十里,便是连夜的搬抬,至快也须五六日,才得到京。一到京城,那新任的步军统领荣禄,已在各城门密密层层扎下军队。讲这步兵统领,俗称九门提督,在京城能调度一切,在武职里是第一把交椅,甚么军民人等,总要归他节制的。他把各城门下了戒严通令。端华、肃顺奉着梓宫,部下兵队,方要蜂拥入城,这里荣禄早下令拦阻,有人回报端华、肃顺。二位大着胆子,骑马前来,那端华同荣禄是有感情的,荣禄望他瞟了一眼,说:“郑王爷不必。”

  端华未及回言,转是肃顺大声嚷说:“咱们是顾命大臣,今日奉着大行皇上梓宫,难到还不准入城吗?”

  荣禄说:“除却军队尽管入城。”

  肃顺又嚷着说:“不行!咱要问你,你是奉着何人旨意?”

  荣禄说:“是奉着新皇上旨意。

  ”肃顺又嚷说:“新皇上是谁?”

  荣禄笑说:“你真个反了!

  大行皇上遗诏,是叫恭亲王、醇亲王同你俩扶立阿哥,除得淳阿哥,还有谁吗?”

  肃顺方待发言,荣禄早招呼几个御前侍卫,赶上把宫灯肃顺拖下马来,便翦了双手,用绳索捆了。肃顺急得暴跳如雷,嘴里只嚷反了;端华见势头不对,赶回在孝贞后面前哭诉。孝贞后忙说:“你们且把大行梓宫安奉入城,咱们自有道理。”

  端华方同载垣急切商量,意在阻丧不进,醇亲王又劝着两人说:“大家都是为国办事,都是一家人。皇后既答应有个办法,还有甚么游移吗?速行速行!于是一面止住军队在外,一面催促抬众舆夫,赶忙入城。诸位,端华、肃顺的失计,在迂缓寡谋。假使当日有手段的,咸丰帝一声咽气,早在热河轰轰烈烈大做起来,什么恭亲王、那拉氏、荣禄,一个不能放走,硬夺过御玺,软拘着阿哥,立时先发喜诏,后发哀诏,这才是曹孟德、司马昭的手段。干大事要声色不动,轻跌巧翻,可怜咸丰帝的皇灵,进得京城,安奉梓宫,早降下一道玺,用两位皇太后的名义,叫端华、肃顺跪着宣读。诸位,这玺书何以用着两位皇太后的名义?要晓得那拉氏同恭亲王超前入京,那拉氏赶着进宫,早抱拥八岁的淳阿哥,坐在内殿,招呼恭亲王及在京满汉文武朝臣,一起入宫。

  礼谒才毕,那拉氏便大放悲声,说:“先皇不幸崩驾,只有这一点亲骨血,现在奸人端华、肃顺,违背先皇遗诏,要舍嫡脉别立疏支,你们亲王大臣,眼看着奸人包藏祸心,觑觎神器,当如何痛心切齿,以慰先皇。”

  哭着说着,早由恭亲王对着满汉朝臣,宣布端华、肃顺的罪状,并声言办法:“先须位正母仪,以名分论,孝贞皇后是新皇的嫡母,应尊为慈安皇太后;那拉贵妃,是新皇的生母,母以子贵,应尊为慈禧皇太后。由两位皇太后的名义,诏告中外,传述先皇遗旨,立阿哥载淳为新皇帝;所有端华、肃顺,既系包藏祸心,觊觎神器,应即按律定罪。以明年为祺祥元年。这种办法,要算得天经地义,未知在廷诸臣,还有别的疑议吗?”

  恭亲王话未讲完,所有与议的满汉百官,没有不除去帽子,碰着响头,对着新皇上齐呼万岁。恭亲王接着又说:“本藩因先皇巡幸热河,代理机务,不过是一时权宜,现在新皇登基,理合由两宫训政。大小臣工,应各矢忠诚,各尽各职,一体翊赞新酋,那军机要务拟推任大学士文祥、尚书沈桂芬。”

  当下文祥、沈桂芬一起叩头,同称才不胜任。早由那拉氏正颜厉色的说:“二卿不必推委,国事多艰,自然留着恭亲王奕訢做军机主任。这次一切诏旨,就由二卿从速赶办。”

  吩咐已毕,早有宫监崔长礼、刘承恩过来,把袖子一拂,说声:“退朝!”

  这里慈禧后携着同治帝进宫,外面由恭亲王督率满汉大臣百官,一面忙着新皇帝登极、奉迎梓宫各种手续;一面就派步兵统领荣禄,分队严守各城。布置已定,却值端华、肃顺护拥皇灵,火龙火马的前来,一到城门,荣禄便不由分说,拿出严厉手段,先把肃顺捆起。端华独力难支,也就乖巧巧的随着入宫,不曾转身,早由军机大臣文祥、沈桂芬过来,宣读玺书,可怜端、肃二位,跪在地下,战兢兢汗流浃背,未知后事,请看后书。

第十一回 正位两宫称姊称妹 揭穿内幕疑雨疑云

那端华、肃顺跪听诏书,齐说:“这诏旨既用两宫名义,所谓慈安皇太后,系同皇灵一路赶行,咱们朝夕请安谒见,不曾提起这包藏祸心、觊觎神器的罪名,显见诏书不实不荆”这个当儿,恭亲王忙走过来,不容分辩,招呼两个侍卫,把他俩推推拥拥押送刑部天牢。这刑部尚书仍是赵光,记得上回白俊的案子,肃顺严行取缔赵光,不准一些通融,今日是冤家路窄,赵光也把肃顺摆布得直手直脚的,天道还好,于此可见。

  闲话不提。单讲咸丰帝灵柩既安放梓宫,早已先发喜诏,后发哀诏,外面的督兵大臣曾国藩,及各省督抚将军都统,够得着上奏折的资格,无不拜折进京,存慰两宫。这时两宫的体制,是拥着幼主临朝,垂帘听政,慈安太后称做东宫,慈禧太后称做西宫;两太后亦改换称呼,慈安太后呼慈禧为妹,慈禧太后呼慈安为姐,同治帝对于两宫,一体称母。每日坐朝,两太后平列坐位,小皇帝亦抱置面前,这般体制,却开千古未有之创局。然而从中内幕,实系慈安优待慈禧。这是什么原故?

  前书不说明咸丰帝对于那拉氏很不满意吗?不说她是“手段泼辣,才具尽有、性爱风骚”吗?咸丰帝虽则贪花爱色,毕竟赋性英明,生恐钮钴禄氏不是那拉氏的对手,又生恐那拉氏一朝得志,做出那吕雉、武曌的行径,先事预防,就在那病势沉重的当儿,提起朱笔,抖抖搐搐写了一道遗诏,叫孝贞后处死那拉氏,以绝后患。这东太后究竟是菩萨心肠,阿弥陀佛,她以为杀母存子,居心不忍。而况那拉氏在百忙之中,对内对外,很用了一番苦心,觉得对于自家,也很小心献勤,没有错误,所以把咸丰帝的严密遗诏搁过一边,不但不提,而且同她非常客气,就是姐妹相称,亦出于东太后的本意。哪知那拉氏得步进步,始而遇事退让,既而彼此平权;后来见着京城京外百官奏折,她便提笔著批,拖展她的才情,不和东宫计议。但有一层,江山是儿子坐的,那拉氏又在青年,事事却励精图治。原说她读书不少,每见历朝新主登基,总有些诏求直言,诏举贤才,诏除弊政的玺书,她是一件一件地颁行。第一道诏旨,就是不问军民人等,得抉摘朝廷秕政,条陈军国大事;又改祺祥纪元为同治纪元。做书的取共顺便,以后便称小皇帝做同治帝。这个当儿,就有个贵州遵义秀才,名叫黎庶昌,切切实实,痛痛快快,上了个万言书。好个那拉氏,瞧着姓黎的奏议,早浓圈密点,逐条采用,破格赏给他个知县,交曾国藩酌量差遣。这一道旨意一下,全国的人民,莫不额尔称庆,以为言路大开。巧巧在这年八月初一,又是日月合璧,五星联珠,称意的喜事,相逼而来:那曾国藩又奏称他九弟克复安庆;江北胜保又奏称苗霈霖诚心归化。这一阵叠连的红旗报捷,真是天时人事,大有转机,一般臣民,谁不说是同治帝的福气,两宫太后的能为。东太后心满意足,一切的进行办法,都是推让西太后。这时西太后好不高兴,越发作威作福。什么叫做作福呀?她蓦然想起当年的清河县吴棠,能于雪中送炭,白花花送她家二百银子程仪,哪能够知恩不报?当下吴棠已过值班道员,就特降一道上谕,着候补道吴棠升任漕河总督。在姓吴的真是平地登仙,不知那个家人吴敏,是否存活,据闻在兵乱的当儿,那人早已物故了。什么又叫做作威呀?就是那端华、肃顺,已经打下天牢,这种案子,是情真罪当,不用严刑审讯的,当降一道谕旨:就说他俩身为顾命大臣,不知效忠朝廷,胆敢违反先皇诏旨,包藏祸心,谋危宗社,惟事分首从,肃顺着凌迟处死,端华绞立决;怡亲王载垣永远圈禁;前军机穆荫、匡源、杜翰,随声附和,一律革职,永不叙用。不消说得端华是个铁帽子亲王,罪名绞立决,依法提出天牢,赐帛自荆惟有宫灯肃顺,是要凌迟处死,一到行刑日期,早由尚书赵光,提出堂绑。这赵光原是白俊的门生,当日监斩白竣由肃顺严重取缔,不得丝毫通融;今日肃顺的家属,也找出情面,多送贿赂,无如赵光是铁面无情,不独盏酒片肉,一概捐除,便是绑赴法场,也不容刽子手爽爽快快的动手,先给他凌辱苦楚,缓缓的截去左臂,然后才断他的右臂,又缓缓的下掉左腿,然后才刀砍他右腿。诸位想想:那白俊凉风过顶,滚油煎心不过一时三刻,今日凌迟这肃顺,迁延四五个钟头,比那滚油煎心,不知痛到什么地位?到后来割去脑袋,就由肃顺的仇家,将那便便大剖开,灌些桐油松香,用火燃起,可怜他绰号叫做宫灯,此时便真个点起宫灯了,诸话不谈。

  编小说的原讲那拉氏一步一趋,要摹仿那金轮则天皇帝,她那猜忌的心性,泼辣的手段,风骚的行为,简直和武则天是生吞活剥。武则天宫里妙选些面首,暗藏着嫪毒;她也是尴尴尬尬,什么优伶金俊生,内监安得海,终日打得火热,双宿双飞、刻不能离。诸位必有一句驳诘我,那金俊生是个戏子,肢体完全不必讲,他安得海是个太监,难道一个人受过腐刑,还能自无而有,化虚为实吗?诸位不必焦急,有着一日,自然有一位外边要人,来揭穿这种底细,我乐得于此时省些笔墨。单就那拉氏一双俏眼,不独水汪汪的能勾引骚情,还能够辨别忠奸。比如武则天,知道狄梁公是个好人,一心一意的信任不疑,知道来俊臣、周兴很靠不住,也有方法去制度他:那拉氏一双眼睛,早识得曾国藩是个撑天玉柱,架海金梁。她因这次克复安庆,便归功曾国藩调度有方,升任他协办大学士,兼任两江总督,所有湘皖赣江浙的将帅,通受他节制。照咸丰帝七年的规划,叫他责成曾国荃,规取南京;责成李鸿章,规取苏州;责成左宗棠,规取浙江,务在削平大憝,克奏肤功。廷寄一去,曾国藩自然拜个奏折,叙明曾国荃得了安庆,已经带领大兵,由芜湖进攻东西梁山,直逼大胜关,渐渐围攻南京,期在必下;李鸿章已练好淮军,纠合张树声、树珊弟兄,周盛波、盛传弟兄,潘鼎新、刘铭传等,赶往上海。现在洋人戈登、白齐文、华尔,亦愿从中助力,由李鸿章购办新式枪炮,不日当可克复苏州;又左宗棠已向浙江进发,大致情形,太平军是死据金陵,李秀成、李世贤是分忧江浙,我们江浙得手,则金陵洪秀全断难孤立。比如棋局,用这三路围攻,贼必左绌右支,力难兼顾,所虑者太平军扫清,那捻匪必然窜扰,总要重烦圣虑,于捻势格外防范。这一起奏折入京,那拉氏读了一遍,很觉得老曾统筹全局,那太平天国可以无忧,惟折尾提到北路捻势,重烦圣虑,心中暗想:“老曾这一句话,很有意味。我瞧胜保读书不多,学识有限,这次他说苗霈霖诚意投降,这苗姓反反覆覆,很靠不住,莫非胜保那个草包的,要坠入述中?僧格林沁又是一勇之夫,听说他行军纪律,很不严明,到处奸淫掳掠,同那些太平军、捻军,也无甚分别,这个人忠勇有余,智识不足。

  ”思了又思,想了又想,当招呼恭亲王过来,踌躇一个得力人员,派他前去剿捻。恭亲王想了一想,因说:“现在兵备道袁甲三,山东按察司丁宝桢,总算是才具开展,深谋远识,倒可以教他们统带多营,独挡一面。”

  那拉氏说:“既如此,就加袁甲三提督军门,先叫他赶赴前敌。那丁宝桢的才干,咱是很知道的。咱的意思是要召京陛见,当面问问他剿捻的机宜后,再行重用。”

  恭亲王奉了懿旨,一面敕谕袁甲三赶赴前敌,责任剿捻,一面诏传丁宝桢,即日来京,听候简用。

  不消说得,姓袁的统兵前往安徽,姓丁的摒挡进京,预备陛见。这一陛见不打紧,到把宫闱尴尬,秘密手术,被他瞧科了十有八九。诸位不必着急,听做书的慢慢表来。记得这年是同治元年的五月当儿,天气骤热,丁宝桢穿了一身单袍褂,戴着翎顶,踏着朝靴。偏偏这日是内廷召见,两宫起身稍迟,姓丁的早早赶进朝房,复由太监引入宫内一间静室。在内踱来踱去,仅仅只他一人,身子又暖,肚腹又饥,取出一柄扇子信手扇起,越扇额头上的汗越淋淋不止,偏生肚里饥肠雷鸣,急切想呷口茶,想找点茶食点心,哪里能有?睁眼四处观瞧,瞥见旁边厢有一张黑漆横几,几上摆个玻璃瓶子,似乎装着些奶饼茶果,心里这一愉快,非同小可,暗想:“我今天好造化呀!

  赶踅过来,揭开盖子,伸手探出,原来不是甚么饼干茶时,一粒一粒的有牛奶葡萄大小,就近鼻子一闻,一种芳香,非脑非麝,煞是可意。丁宝桢饥不择食,渴不择饮,先啖了一颗,很觉有味,一连又啖了三五颗,干咽入喉,没有茶呷,只好罢休。

  哪知药性易发,肚里热度渐渐增高,单是肚腹和暖不打紧,那胯下的累然物件,登时挺拔异常!奇哉怪哉。本来缩短的,忽然放长,本来割截的,亦可增长,所谓化虚为实,自有而无,就是这个道理。诸位想想,这个宫禁深处,有谁能到?来往穿插的,不过是些太监,太监预备这种药料,又有何用?哈哈!

  做书的也不必揭穿题旨,一定说是安得海、崔长礼、刘承恩那般没魂大帝,每夜必须的,那就了无含蓄,索然意尽了。这个当儿,忽然内廷传旨,招呼丁宝桢赶快进见。丁宝桢低头一看,一件单薄花衣,只差搠个窟窿,此时进退维谷,面无人色。来招呼的太监,便是崔长礼,瞧着丁宝桢这种狼狈情形,忙问:“丁老先儿,为何愁眉苦脸的?”

  丁宝桢只是哈着个腰,用个扇子,挡着下体,一颗肥头,连摇几摇,翎顶是晃荡荡,苦着脸说:“我的嘴馋,误吃下玻璃瓶子的丸药,哪知这种利害,这种跷蹊!”

  崔长礼心底明白,暗暗说声:不好了!咱们宫闱的纰漏,被这没来由破了,杵了。忙说:“什么,丸药?是谁安放在这里?一定丁老先儿临时发痧,既然疼痛直不起腰来,咱们就回明太后,改日再行召见。”

  丁宝桢也就得机便转,说:“此事费心周旋。”

  崔长礼一笑走了,不一会,又转了过来,说太后有旨叫丁老先儿赶回调理,随又招呼,两个内监备着藤床,将丁宝桢好好抬回。

  丁宝桢回到寓所,休息片时,那药性渐渐过了,放长的物件,也就缩短,后来秘密调查,才晓得这丸药的巧妙。他有个同年,名字叫做贾铎,是位监察御史,这日过访丁宝桢,姓丁的就把前日的笑话,细述一遍。贾铎颠头晃脑说:“稚璜兄,今日这件宫闱秘密,是被你披露出来了。你知道那主家婆的面首嫪毒是谁,我告给你听,第一是安得海,其余赏识的优伶戏子很多,一位唱小生的金俊生,还有一位唱须生的谭鑫培、余三胜,听讲这两位戏曲大家,常串在宫里走动。”

  丁宝桢说:“难道主家婆还是顾曲周郎,懂得声调吗?”

  贾铎说:“岂但懂得!我听说从小儿,随着他父亲承恩公惠征,在芜湖关道任上,及广州都统任上,便能登台演戏,那西皮二簧,哼得一等名工,平日非戏不乐。我们的文宗显皇帝才过百期,她早召集京都菊部梨园,在内廷开锣演戏,什么小生金俊生,就因唱了一出《白门楼》,便赏识得无以复加。须生谭鑫培,一名小叫天,她瞧过这小叫天几出拿出好戏,便不时招呼进宫,那余三胜亦因此得宠。你仔细想想,姓金姓谭姓余的,脸蛋子又白,年纪又轻,常窜进宫,还有什么正经事干吗?”

  丁宝桢咂咂嘴摇头,笑了一笑说:“我瞧那班戏子,做些尴尬事体,不过秽渎宫闱,也造不到明目张胆,作威作福。惟有太监,一经宠信,兼着有些暖昧,这为祸不堪设想。那安得海有朝一日,碰到兄弟手里,定然叫他身首异处,不得翻边。”

  贾铎也连连点首说:“现在这安得海,已是招权纳贿,闹得一坍糊涂,老兄是要他来碰你,兄弟偏偏要前去碰他。”

  宝桢说:“这事还要拿着把鼻,不可孟浪。”

  贾铎笑说:“晓得。”

  一转身即便告辞。不到两日,丁宝桢已奉到升任山东巡抚诏谕,赶着赴任,御史贾铎,却拿着安得海些把鼻,不愿忌讳,切切实实上个弹劾折子。

  大凡折子入内,必先由军机入过目。恭亲王是军机主任,打开贾铎个参折,由头至尾读了一遍,暗说:“这姓贾的胆子不小,明参的太监安得海,骨子里同西太后过不去。咱瞧那婆子近日行为,很是不对,死者尸骨未寒,生者便任意胡闹,尽管敢作敢为,对于大局上有些振作,但宫闱丑声,日渐传播。太监安得海,戏班子里金俊生、谭鑫培、余三胜,弄得一路神气,花瓜胡茄,我此时不拿点主张,还有何人防范!”

  这个计算已定,当即袖着贾铎这本参折赶到东宫,去见慈安太后。慈安因他是先皇胞弟,又系顾命大臣,军机首领,心里很有许多要话,同奕訢接谈。一见面,便议到那拉氏说:“这婆子,现在是作威作福,独断独行,不把咱放在眼内,咱此时方有些懊悔。”

  恭亲王忙问;“懊悔何来?”

  慈安忙招呼个心腹宫娥。在内面取出咸丰帝那一道朱书的遗诏,递给恭亲王瞧了。恭亲王说:“先皇英明,料事如神。当时太后何不即早发表?”

  慈安叹了一口气说:“都因为国事多艰,劈竹碍笋。”

  恭亲王说:“现在羽翼已成,更难着手。”

  随即在袖子里,取出御史贾铎的奏折,双手捧呈由慈安过目。慈安狠狠的说:“这个安得海,再刁顽再跋扈不过!记得儿皇在六岁时,就瞧见姓安的种种无礼,前年又看出些爻象,在我面前噜苏,到今日提到安得海三个字,还忘八杂种的骂不绝口,有日姓安的被我瞧出破绽,我倒要给他个下马威!”

  恭亲王沉吟一会说:“办事要有个起落,要分个界说,现在贾铎的折子如何发付?”

  慈安笑说:“我且交给与我,他有才情会动笔,我难道文理不通,不会动笔吗?”

  恭亲王连声答应几个是,赶忙退出。这里慈安早研朱落笔,飕飕的写了一道长谕:据御史贾铎奏,风闻内务府有太监演戏,将库存进贡缎匹,裁作戏衣,每演一日,赏费几至千金,请饬速行禁止,用以杜渐防微等语。上年八月,因皇帝将次释服,文宗显皇帝梓宫,尚未永远奉安,曾特降谕旨,将一切应行庆典,酌议停止,所有升平署岁时照例供奉,俟山陵奉安后,候旨遵行,并将咸丰十年所传之民籍人等,永远裁革。原以皇帝冲龄践阼,必宜绝戏娱之渐,戒奢侈之萌,乃本日据贾铎奏称,风闻太监演戏,日费千金,并有用库存缎匹,裁作戏衣之事,览奏实堪骇异。

  方今各省军务未平,百姓疮痍满目,库帑支绌,国用不充;先帝山陵未安,梓宫在殡,兴言及此,隐痛实深,又何至有该御史折内所称情事!况库存银缎,有数可稽,非奏准不得擅动,兹事可断其必无。惟深宫耳目,恐难周知,外间传闻,必非无自,难保无不肖太监人等。假名在外招摇,亦不可不防其渐。

  着总管内务府大臣等严密稽察,如果实有其事,即着从严究办,毋得稍有瞻徇,致干戾咎。皇帝典学之余,务当亲近正人,讲求治道,倘或左右近习,恣为娱耳悦目之事,冒贡非几,所系实非浅鲜,并着该大臣等随时查察,责成总管太监,认真严禁所属。嗣后各处太监,如有似此肆意妄行,在外倚势招摇等事,并着步军统领衙门,一体拿办;总管太监不能举发,定将该总管太监革退,从重治罪;若总管内务府大臣不加查察,别行发觉,必将该大臣等严加惩处,其各凛遵毋忽。此旨并着敬事房内务府,各录一通,敬谨存记。

  慈安这绝大手笔,要算得一鸣惊人,然其中有含茹不吐处,有宛款回护处。在慈安心里,仍是劈竹碍笋,不过暗暗给那拉氏个警告,叫她从此敛迹。哪知那拉氏恼羞成怒,不见这篇文字,她还有些畏首畏尾,一见了这篇文字,她更明目张胆,大张旗鼓,内廷的戏文,日夜不歇手演唱。那金俊生、谭鑫培、余三胜得声风声,意有溜走,那拉氏决计不依。偏偏纵欲无度,北方的壬癸水已三月不来,这个笑话儿是弄大了,假如结起胎珠,又生龙种,纸是包不住火,岂不受人排楦?不知哪里弄些药方,忍痛的排泄,深锁宫门,卧床不起。慈安不知其中骨病,方以为那拉氏受了自家揉挫,懊侬成病,整月的不能见面,诸务业脞,心里颇不过意。这日抽个空闲,也不叫内监通知,便轻轻巧巧踱过西宫。合当有事,服务的太监又跑走一空,慈安闯入内宫,方见两个宫女,在那里交头接耳,指指点点,不知道密谈些什么,急忙踅到跟前,两个人故意咳嗽,仿佛要高声喊叫,慈安只得双手齐摇!可怜女子们胆是小的,心是虚的,一时不及转致,慈安忙伸手把门帘一揭,一双目光送去,早瞧见炕床上横躺着个男人,赶跨进房,那个男人坐又不是,卧又不是。好个慈安,嘴里连呼:“妹子,妹子!”

  那拉氏听出是钮钴禄氏声音,急着把那个男人死劲的一推,说:“咱现在身子不痛,不要你捶捏推拿了。”

  那男人趁势一骨碌爬起来,提着脚步,趿着靴子要走,慈安后不由得把双眉一竖,两眼一楞说:“你是哪里一的?现在又想到哪里去?你叫什么名字?”

  那男子急得活抖,如何启齿?转是那拉氏站起分解说:“姐姐不必动恼,妹子因病体狼狈,浑身酸痛,急切找个医士推拿,这人是位摇串铃的郎中,推拿的高手。”

  慈安冷冷的发笑说:“好了!摇串铃的郎中也敢混入宫闱!房里又没有别人,难道一个陌生的男子,就该躺卧在炕床吗?”

  那拉氏知道理屈,万讲不开去,只得双膝往下一跪说:“总是妹子一时糊涂,要求姐姐宽耍”慈安原待发作,当时手扪着心口一想,暗暗叫声“算了算了,这事声张出来不但她一世威风扫地,连我那过世的亡人,现在的儿子,两副面孔也就削彩。她既说推拿的郎中,我不免将机就计。”

  忙喝着说:“你个忘八杂种,好生胆大,你进宫胡混,难道没有个太监带领引见吗?”

  男子跪在地下只是碰头说“有的有的”。慈安忙喝叫两个宫女说:“你们还不替我把这个忘八杂种叉了!”

  两个宫女一齐答应,上前揪着那男子发辫,给他两个大大耳光子,打了出宫。做书的趁手交代,这男子不是别人,就是那演《白门楼》的吕布、一等的名角小生金俊生。这姓金的走了,那拉氏犹匍匐在地,嘤嘤啜泣。你道甚么意思?她知道慈安心地仁厚,是可以情缚的,嘴里带哭带说,只称无颜见人,我的儿子,要求姐姐另眼看待。慈安到底菩萨心肠,阿弥陀佛,果断不足,仁柔有余。如依咸丰帝密旨,前次下个决心,免致今日宫闱遗秽,乃一误再误,此次又掐不断柔肠,放不下辣手,方以为放宽一步,她必知恩报恩,哪知事有不然。比如下棋,在我只要放松一着,那满盘输局全翻,慈安日后性命就送在那拉氏手里。俗说:“打蛇不死,反被蛇咬。”

  慈禧跪着撒刁,慈安早双手扶起,过意不去,也不免落下泪珠说:“妹子年轻,料是一时糊涂,然而以后。

  ”慈安说到这里,慈禧又掩面悲啼说:“以后姐姐只管明察暗访,妹子如有狂荡的举动,不检的行为,听凭姐姐处置,妹子是虽死无怨。”

  慈安这时方破涕为笑,回嗔作喜说:“我妹精明强干的人,一定能改过,一定能顾全体面,上对亡夫,下对儿皇。咱们也不必深讲,我瞧妹子病体已经复元,再调养两三日,还是出去办事,免得为姐的单独劳神。”

  慈禧听了这句话,又殷殷勤勤地献媚一番,谈了些家事国事,一天的云雨,方才消散。

  不提慈安仍旧回宫,单讲慈禧受了这场羞辱,无可发泄,先把两个宫女喝着过来,怪她们不预给消息,找出皮鞭,结结实实地抽打一场,接着又把崔长礼、刘承恩、安得海招呼过来,哭说:“你们这班负心人,很对不住我。”

  崔、刘没有千方百计说,转是安得海把头晃了一晃说:“要得碗盛碟盖,除是拔去眼盯。”

  原来安得海已晓得恭亲王在慈安面前说自己许多闲话,那慈安一道严切手谕,是专对自家发表,不施点辣手,不能显自家的威风!当下指指画画,就教导那拉氏一番主张。这主张是要先去掉恭亲王,然后置些毒药,将那慈安太后害死,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并说:“不依奴才这种办法,必致被人鱼肉,受人搓跌,咱们个后患方长。”

  未知那拉氏听了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曾国藩三路进兵 洪秀全一朝服毒

那拉氏听了安得海一番计议,很中窍要,但迟早也须得个时机。现在内魔的势力,是一天膨胀一天,外魔的势力,是一天衰败一天。在下这一支笔,已把内魔的状况,写得淋漓尽致,至于外魔如何败露,也有个来山去水。江北的捻军,是由太平军鼓吹,所以发展较迟,势力衰败较后,做书的且搁过一边,如今先要讲江南的太平军。那太平军自从咸丰六年,洪杨内讧,韦石私鏖,石达开独走江西湖南,结合他的党羽,驰骋纵横,一时未能平靖;韦昌辉是在咸丰七年,被天国拿住正法;那李秀成、李世贤忽东忽西,在江浙一带,同什么辅王杨辅清、堵王黄文金、纳王郜云官等,联络声势。其时郜云官扎营苏州,黄文金扎营湖州,杨辅清扎营杭州,英王陈玉成,忽而皖北,忽而皖南,无非是牵缀官兵的;赖汶光纯粹同捻军合局;洪秀全死守南京,右丞相何震川,又把左丞相林凤祥招呼回来。依天王意思,因为他天津一仗,杀得大败亏输,还要按着天条治罪,何震川从中说方说圆,好容易官还原职。但有一层,天王此时雄才大略,已被酒色陶融殆荆洪宣娇既从东杨那里跑回,这日宣娇对着他哥子秀全说:“妹子瞧那些异姓人,终不比骨肉连枝,结拜些弟兄,还不是给左靴子你穿吗?我起玕王仁玕、恤王仁政,还有安王仁发、福王仁达,虽非嫡亲骨血,要算是共祖的弟兄。而四人之中,尤以玕王年少有才,哥子何不另眼看待?天国有甚疑难大事,何不同他计划计划?”

  秀全忙说;“不错不错。”

  次日就把仁玕招呼进来,议论些军国大事。仁玕说:“现在英法俄美,已同清奴开了战衅,兄弟的意思是要趁此机会,接近洋人,做我们的臂助。”

  秀全被这一句提醒,忙说:“我倒忘了,我的教主,原是美国牧师罗巴尔特,我们崇奉的原是耶稣教。不过洋人的教规,同我们行径不大方便,所以他不甚赞成我,我也不去伙合他。如今出来个曾国藩,同我这天国很过不去,四面楚歌,渐来渐近,再不拉拢洋人,我们是实力不支。难得老弟有这种主张,何不替为兄辛苦一趟?

  ”仁玕忙把胸脯一拍说:“在我。”

  当下抱着奋勇,别了天王,访明罗尔巴特所在,即赶到广东去了。既到广东,所有省城教堂,已成灰烬,罗巴尔特已回了美国,仁玕非常焦急。原来仁玕一头长发,梳起个髻子,权且扮做道士。一日踱进那大毗卢寺,这寺就是郑祖琛前回拜皇忏的所在。其时仁玕踅过客厅,却遇见一位秀士,这秀士姓王名畹,生得高眉朗目,腹有甲兵,彼此对面各各诧异,姓王的机警不过,瞟了仁玕一眼,忙邀过旁厢,仁玕也就随着走开,那王畹便向仁玕说:“现在总督黄宗汉,不是叶名琛颟顸,足下这秘密行踪,怕的瞒藏不祝”仁玕被这句话一拎,不免言语支吾。王畹笑说:“足下如将实话告给我听,我还可替你设法。”

  仁玕瞒不住,遂将来意告知,姓王的点一点首说:“此处不是谈心之所。”

  遂邀约到一个秘密所在,仁玕急急问计,王畹说:“我有个至好朋友,名叫龚孝栱,现在上海,很结识几个洋人,听说什么戈登、华尔、白齐文,皆同他有密切感情。前日有信到来,叫我到那里碰碰机遇,难得足下有这种计划,我们何不找姓龚的做个线索?”

  仁玕一叠连说了几声好于是伙同王畹,搭着海轮竟折回上海,一到上海,住在英大马路租界,便由王畹去访龚孝栱。这时孝栱已至英国兵轮,充当书记。这外国书记官仿佛是中国官场文案老夫子,席面也还不校王畹见着孝栱说明来意,孝栱在主帅额尔金面前,请假半日,便同王畹来会洪仁玕。彼此见面,仁玕便央孝栱同洋人接洽,孝栱说:“我们英法俄美联军,是办的国际交涉,天国的事体,是不能拦入。现驻上海练兵的,有三位洋将,一是戈登,一是华尔,一是白齐文。我们明揭题旨的谈话,你那天国的办法,太不文明!什么杀人放火,奸淫妇女,简直是强盗行为!日前戈登、华尔提着天国些举动,很不赞成,极口的反对,听说他两个练的常胜军,已被李鸿章招致过去。独有白齐文惟利是趋,足下要勾结他,尚不难就绪,他的军火很足,手眼很大,我前去替你介绍介绍,只是那酬报上是不可过轻的。”

  仁玕说:“只要天王得了江山,就平分一半,亦未为不可。”

  孝栱笑说:“足下这句话,又过欠斟酌了。

  ”王畹在旁插言说:“这事须老哥作主,斟酌个不卑不亢,不即不离。”

  孝栱说:“那个自然。”

  隔了两日,孝栱去会白齐文,一番接洽,白齐文遂应允接济军火人马,当由洪仁玕立约签字,归报天国。所以咸丰九、十两年,清朝的局势,很为危险:那天津北京一方面,由英法俄美联军,闹得一塌糊涂;皖赣江浙一方面,因太平军得了白齐文暗助,东冲西突,猖獗异常。虽有曾国藩遣将调兵,无如此处城池,甫经克复,彼处城池,又被攻破,比如裁缝连缀一件破皮袄,简直是不得收工。偏偏那秀才王畹,他在天国又上了一道万言书,可惜洪秀全天夺之魄,不能依着姓王的计划办理。你道他的计划如何?他叫洪秀全不必死守南京,须拼力前攻上海,能得上海做个根据,与洋人混合一气,多购办些铁甲兵轮,横可以截断长江,竖可以直逼京辅。诸位想,这回王畹的计划,比前回钱江的计划,尤为厉害。前回洪秀全得了武昌,姓钱的便劝天王直取北京,此回秀全死守南京,姓王的又劝天王进攻上海,两位先生,都是中国的秀才,都有那不可一世的眼光,空前绝后的手腕。谁说八股文字,只造就出冬瓜头脑,要晓得魁奇秀杰,多出在读书种子。什么叫做革命大家?如钱江王畹,便是革命大家,龚孝栱只能算做半个人罢了。

  当时洪秀全一误再误,瞧了王畹这书,辗转抄去,交给薛觐堂一看,姓薛的吃惊不小,忙着赶会李鸿章。李鸿章瞧了一瞧说:“这不第的秀才,竟会有如此惊天动地的计划!幸亏毛贼不用其言,幸亏我们这里发觉早。”

  一面对觐堂说:“这事我兄弟就此预备,但请老哥须严捕那王畹,以绝后患。”

  觐堂喏喏答应,回辕严饬所属,认真缉捕王畹。哪知王畹因计策不行,早逃往广东,后来改名叫做天南遁叟,做个文字革命的淮军,此是后话。当下一面由李鸿章召集军队,带来的淮军,就叫张树声、树珊兄弟,周盛波、盛佳兄弟,潘鼎新、刘铭传等,分道前取福山狼山;沿江各要隘,自家大营,就用戈登、华尔的常胜军,做个冲锋队。其时白齐文来来去去,要讲他帮助天国,他又不时的驻兵上海;要讲他帮助李鸿章,他又暗暗地同洪秀全通了线索,这叫做睡屋脊的两面滚,俗称滑头码子。当时李鸿章也有些知觉,所以重用戈登、华尔,对于白齐文,不但不信用他,而且暗中防备他。此外出色人员,还有一位程学启。

  这程学启原是皖北桐城的黠贼,同那捻军中的李兆受、马超江,本属一气,后投英王陈玉成。那陈玉成见他人才出众,机变过人,很为抬举他,重用他。哪知蛟龙非池中之物,在曾九克复安庆的当儿,姓程的便弃暗投明,归入湘军标下,很为出奇制胜,同太平军血战几次。李鸿章此次到沪,一定要咨调过来,曾国荃立意不肯,转是他老兄国藩,硬行主张,劝他兄弟老九说:“你既有个鲍超,这程学启就借给她李的,一者同替国家办事,不必彼此发生意见,二者鲍超、程学启比如两只猛虎,各占山头,岂不各张威势吗?”

  曾九不能与争,所以程学启才赶过上海,到得李营。李鸿章同学启谈些战阵攻取的方略,再敏活不过,再机警不过,所以此次大举,鸿章便用学启为冲锋队的先队;那戈登华尔的常胜军,就接续进发。在鸿章的意思,以为洋兵虽是厉害,终属客体,淮军须占着主位,派程学启做个先行,一者是尊崇国体,二者要让程学启出些风头,不跌落淮军的架子。果然这程学启骑了一匹红马,握了一枝铁槊要算得人中吕布,马中赤兔。由上海出发,一路队伍进攻苏州,什么宝带桥、五龙桥、蚕口、黄埭、浒关、王瓜泾、十里亭、虎丘、观音庙,都被程学启带领那班常胜军,接二连三的打破,把一座苏州城,已困得水泄不通,城里驻扎的是纳王郜云官,还有比王伍贵文、康王汪安均、宁王周文佳、天将范起发、张大洲、汪环武、汪有为。那范张二汪四位是从林凤祥部下拨来,算做待罪立功的。可怜八位王,死守孤城,正是一筹莫展,偏生天王洪秀全,竟领着大队人马,前来接应。奇哉怪哉,前书不说是姓洪的死守南京,再不出发吗?要晓得王畹前次上的一封书,很有影响,加以仁玕在旁怂恿,说苏州一失,南京必不可守,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冒险去决一死战,所以洪秀全叫休震川、林凤祥守城,他便雄抖抖地领着大队前来,用仁玕做个谋主,并暗暗勾结白齐文,叫他四路策应。诸位,我原说白齐文是靠不住的,此时他拿定滑头主意,伺衅而动,不助官兵,亦不助太平军。李鸿章已得些防备,留一队重兵驻扎上海,他先生便赶赴前敌。部下淮军,真是个个生龙,人人活虎,再有程学启做个先行,戈登、华尔率领常胜军,施放外国火器,任是天兵天将,也不能抵敌,而况洪秀全身在战地,心悬南京,现在恶运将终,不是起初气焰。大凡两军交锋,全凭一个气字,气锐则以少击众,无不披靡;气馁则虽拥百万之师,亦不能取胜。但是既临战线,不免要彼此交绥,程学启是大胆包身,领着常胜军杀到敌营,那洪秀全的前锋阵脚已动,戈登、华尔忙把号笛一吹,一阵弹雨枪林,早直冲过去。可怜那班太平军,跑不及的,早被枪弹子打得东倒西歪,带诳些说,已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渠。记得这次大战,是在同治二年十一月的当儿。

  洪秀全见事不济,急得心血上攻,几乎跌落下马,仁玕赶打着坐骑过去,一路溜回南京,这一来是虎归深洞,坐待死期,不在话下。

  单讲城里的郜云官,瞧见自家的救兵战败,更无余望,看看一座苏州城,如铁桶包围,只好着两个心腹,投程学启前营请降。诸位,姓郜的何以不投降别人,竟直奔程学启?他的意思,以为程学启原是英王陈玉成部下,在前原是一伙人物,以为由姓程的受降,可以保全身命。不知道这时的程学启已非从前,不能引为同调,当下将计就计,禀明主帅李鸿章,准许以城来降,都赏给提督总兵之职。八位王得了这个消息,早经剃去长毛,编了发辫,约日来谒大帅。这个当儿,程学启便秘密的向李鸿章,说了几句:“如此,这般。”

  李鸿章只是摇头咂嘴,程学启忙脸色一沉说:“大帅如不依我,我便不干。”

  鸿章说:“你既定要如此,我且由你。”

  隔了两日,那边八位王得了鸿章的功牌奖札,一个个衣冠翎顶,轻车简从过来。大营里是大吹大擂,李鸿章高坐虎皮交椅,据着公案。郜云官、伍贵文、汪安均、周文佳、范起发、张大洲、汪环武、汪有为依着军营礼节,上前叩头,八位王才匍匐在地,早由程学启走出大帐,把一枝令箭一招,登时两厢早跑过二三百名刀斧手来。八位王知事不好,方待反抗,无如手无寸铁,那些刀斧手早如狼似虎,把一干王用绳索捆了,程学启又把令箭一招,霎时推出辕门,一通炮响,八个人头落地。

  大兵趁势进了苏州,所有驻城太平军,一律剃发编制,出榜安民。捷报到曾国藩总营,自然用个红旗报捷。

  这里李鸿章得了苏州,那里左宗棠又规取杭州。前文不说是堵王黄文金扎营湖州,辅王杨辅清扎营杭州吗?左宗棠一支兵马,原由皖南杀入浙省,部下名将,用的刘典、王开来、王文瑞,从婺源进攻开化,又克复华阜、遂安。辅王杨辅清飞书向天国告急,天王洪秀全就督促李世贤赶来救应。两军对垒,正杀得难解难分,忽然左营后面一通炮响,飘出一面白地黑字的旗,挂着一丈二尺长短红的绫。李世贤远瞧见,心底疑惑说:“莫非是那个鲍超来了吗?”

  再定睛一看,果然现出无大不大的一个鲍字,世贤说声不好,这个当儿太平军的阵脚已动,说时迟,那时快,那左营两员大将王开来、王文瑞,已指挥着左右翼,排山倒海价杀奔过来。世贤见势头不对,又怕自家的性命,断送在鲍超手里,只好不顾众人,扔了马鬃,下足当劲,夺路逃跑。可怜七八万太平军,没个主将,一时丢枪弃甲,被杀了一半,投降了一半。诸位想,鲍超现在九帅跟前,如何会赶到这里?只因他声名远震,一向不曾打过败仗,左宗棠便出神弄鬼的,在这厮杀吃紧的当儿,叫刘曲领了一支兵,飞出这一杆旗子。虚虚实实,实实虚虚,诸位不瞧过演戏的空城计吗?

  当日诸葛亮,假着赵云的旗号,吓退司马懿;今日左宗棠,又假着鲍超的旗号,吓退李世贤。兵不厌诈,无怪姓左的以老亮自命了。

  闲话少絮。这左宗棠用计杀退太平军,就分道克复金严衢三府,杭嘉湖各州县,也就闻风响应;左宗棠又飞檄苏州,由李鸿章派遣程学启,两路夹攻。这回程学启志气骄满,俗说,大江大海过来,反在洋沟遭风。在这进攻湖州当儿,不料被炮弹打中胸口,临阵身亡。有谈因果的,便说他前次残忍杀降,那八位王的阴魂,前来缠绕。有无这回事,却不可知,但是姓程的生而为英,死而为灵,尸身收殓入棺再抬不动。有两位部将,一叫孔成仁,一叫孟取义,对着大众涕泣誓师,说我们不攻克湖州,誓不归队,大旗一举,翻江倒海地直攻前敌。恰好左军的先行王开来、王文瑞,已包抄过来,两路夹攻,炮弹如雨,那个黄文金临阵指挥,也就为流弹打中,这叫做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湖州既下、嘉兴亦降,杨辅清势成孤立,打听天王在南京被困重围,不日将破,左思右想,与其分兵驻扎杭州,不如前往策应南京,以图再振。正在躇躇不定,恰恰天国天王,已飞檄前来,调兵入援。不消说得,杨辅清拔队到宁,左宗棠乘势就克复杭州,也就出榜安民。捷报到曾国藩总管,自然又用个红旗报捷。

  这时在下一支笔是要专叙曾国荃围攻南京了。这南京是天国个根基,天王的巢穴。洪秀全从咸丰三年,得了这一座名城大都,比如穷人暴富,得来的金银山积,罗绮无数。他又贪恋些娈童娇女,把偌大野心,都收束在声色嗜好。有一位匠头,名叫宾福寿,替天王起造房屋,什么长杨五柞、玉树临春,都比不上天王府的奇巧华丽。从洪杨内讧,韦石私鏖以后,秀全用着妹子宣娇的计划,引用国宗四王:仁玕、仁政、仁发、仁达。这四个人,还算仁玕有点聪明,替秀全出去,结识了王畹,联合了白齐文。在咸丰九、十两年的当儿、巧巧英法俄美攻破天津,全国人心震动,这时忠王李秀成又替姓洪的名处号召,声势复张。然而,残灯复明,膏油已尽,夕阳返照,光景无多。

  那边李鸿章、左宗棠已拼命恢复江浙,这边曾国荃又打败陈玉成,攻克安庆,一路杀到南京。什么大胜关、秣陵关、三义河、江心洲、蒲包洲,所有驻扎的太平军垒,无不次第攻拔,最后占据聚宝门外一座雨花台。这雨花台地势很高,架起大炮,直轰南京。可怜洪秀全在苏州战败以后,早是亡魂丧胆,经不起整日整夜的炮弹轰个不息。这时内无粮草,外无救兵,除得国宗四人,还有保王洪容海、循王魏超成、根王蓝仁德、随王杨柳谷、翰王项大英、烈王方成宗。论他们些出籍,无非胸无点墨,目不识叮天国的人才如此,天国的势力,又不能出这南京城一座,当时有位滑稽大家,撰出一副联句:一统江山百零八里半,满朝文武三十六行全。

  这样看来,天国的大势,已经破败决裂,不可收拾,天王的死期已近,只要九帅一鼓作气,那南京不难指日荡平了。哪晓得火炮轰天的当儿,忽然拼杀过来一支太平军,声势非常浩大,火器非常厉害,为头军将,不是别人,乃是侍王李世贤。

  这世贤知道南京城危在旦夕,特伙结杨辅清,带领着大股太平军前来,又同白齐文购办些军火。此次是拼命大斗,背水一战,一干太平军无不以一当百,呼声震天,看看杀近雨花台,早是一通炮响,一杆白地黑字大旗,上系一丈二尺红绫,现出无大不大一个鲍字。好个李世贤,前回是望风逃走,此回是奋不顾身,前回鲍超是不曾到场,此回鲍超是真临战地,说时迟,那时快,李世贤正坐在马上指挥,鲍超已磕着一骑劣马,四蹄踏翻过来。彼此对面,鲍超一声大喝,仿佛莽张飞在灞陵桥的威势,李世贤睁着眼睛,硬着头皮,挥动两口钢刀,正待迎敌,鲍超早据着铁槊飞也似的打去,哼,如果鲍超这一铁槊打着,怕不是脑浆迸裂吗?李世贤也算眼尖手快,身子一闪,抓着马鬃,不敢恋战,早突围逃走;好个鲍超,哪里肯得歇手,将手一招,一阵大兵使着抬枪火炮,早冲杀过去。鲍超抡动铁槊,任是枪林弹雨,总没一些沾身,看看赶近李世贤,恰好杨辅清挺身出马,才算救得世贤性命。但是世贤跑了,太平军的行营,也就冲动,鲍超催着坐骑,掩杀过去。后面九帅瞧着前军猛进,又加派宋国永、孙开华,带了两起兵马,分左右翼包抄过去。这一场烟雾交加的混战,早把一大伙太平军冲得七零八落。李世贤同杨辅清并入一路,逃走在三十里外,扎了个行营。这时南京城里都督一切的却是李秀成,当下秀成巡阅各城,瞧见两方厮杀,忙派保王洪容海、根王蓝仁德、随王杨柳谷,带领大队出城救应,却被鲍超、宋国永、孙开华,一人一个,活捉过来。这里雨花台吹号归队,鲍宋孙三员大将押着洪容海、蓝仁德、杨柳谷三人进营。九帅升帐,问了一问姓名口供,三人只是碰头,情愿投诚。九帅笑说:“你们在天国算是堂堂王爵,归降我朝不过贷你们一死,是不划算的。”

  蓝仁德、杨柳谷未及开口,早是洪容海磕头捣蒜的说:“只要大帅饶我们的性命,任是赴汤蹈火,亦所不辞!”

  九帅笑说:“只恐怕你们野性难驯,也罢,左右替他们把毛发剃了,谅这败军之将,不足言勇。”

  隔了几日,九帅忽招呼洪容海至一间秘密室,问问天国内容,洪容海便将南京城里一种粮绝援断的情形,并天王忧烦成病,怕性命只在早晚等,详告之:“我们要先去他的羽翼。”

  九帅忙说:“那里还有什么羽翼?”

  容海说:“不过循王魏超成呀,翰王项大英呀,烈王方成宗呀,这是同我们一气,可以招呼过来的;其余的赖国舅,林何二丞相,国宗四王,算是天王的死党,李秀成誓与天国共同存亡,那是没有法想的。

  ”九帅说:“既如此,你可设法致函项大英、魏超成、方成宗,叫他里应外合,我们得他的回信,就动手攻城。”

  洪容海说:“我致函不难,但是南京依山为城,非常坚固,必须轰开一段城墙,外面杀去,里面方有个内应。”

  九帅说:“这倒不劳费心。”

  原来九帅蓄意攻城,已暗暗招呼军士,从雨花台前面,凿穿地道,一面开炮轰城,以分敌势,一面早有了计划,不过瞒着容海。这时催着容海函通消息,容海就在降兵里面,拣个机警目兵,叫他持函混入城内,不消两日,居然回信已到。诸位,要晓得南京粮草断绝,每日不男不女的,派些人出城割草割稻,有的趁机逃走,有的挨晚入城,所以容海差去的目兵,可以混进混出。但这目兵得了复信出来,由容海面呈九帅,九帅拆信一看,上书:“四月廿七日,天王已服毒身亡,现由忠王李秀成辅立洪福,内部慌乱,须乘机早来,不可有误。”

  九帅读过,方疑有诈;容海急得发誓赌咒,九帅知道情真,吩咐加添工程兵,日夜赶凿遂道。记得这年是同治三年六月十五,九帅便派人在隧道里面,安好火药导线一点,登时出山崩地裂,把聚宝门附近城墙,轰倒二三十丈。说时迟,那时快,有个提督李臣典,早舞动双刀,带领一班将弁,生龙活虎地穿过城墙,接着大兵潮涌般过去,未知城破后情形如何,且容续探。

第十三回 追长毛竟走小天王 剿捻军又调曾文正

李世典既领着一班猛将健卒,踊跃登城,接着鲍超、宋国永、孙开华也带兵杀入,那洪容海、蓝仁德、杨柳谷三个降贼,早已翎顶辉煌,随后赶到,城里的魏超成、项大英、方成宗,自然做了内应。但有一层,太平天国的都城,是被官军轰毁了,攻破了,国舅赖汉英,国宗四王,如仁玕、仁政、仁发、仁达,无不束手待毙了,惟有忠王李秀成,却早早有点布置。原说秀成在太平天国,要算是第一等人物,他由北王韦昌辉部下,不次立下战功,当由前相胡以昞引进。那姓胡的同林凤祥、何震川本是一起,做书的以人物平常,不及叙他的事实,但他引进这秀成,很得天王的信用。前书说李秀成规取江浙,什么辅王杨辅清、侍王李世贤,总由秀成发纵指使。其时太平天国,内则国宗四王用事,外则各路军马,路路失败,秀成独抱奋勇,欲以重兵扼守浦口,好做南北声援,天王不从。天王的意思,一来怕备多力分,二来怕李秀成蓄有异志,所以秀成在外,天王特亲书万古忠义四字匾额给他,并召他即速来京。秀成知事不可为,只得退入南京,死守孤城,一筹莫展。秀成武略既高,文才亦美,记得他在危城之中,赋诗二首:举觞对客日挥毫,逐鹿中原亦自豪;湖上月明青箬笠,帐中霜冷赫连刀。

  英雄自古披肝胆,志士何尝惜羽毛;我欲乘风归去也,卿云横亘斗牛高。

  鼙鼓轩轩动未休,关心楚尾与牛头;岂知剑气升腾后,犹是胡尘扰攘秋。

  万里江山多筑垒,百年身世独登楼;匹夫自有兴亡责,肯把功名付水流。

  诗以见志,秀成这两首诗,倒很有点抱负。但是太平天国,一日衰败一日,全体瓦解,四面楚哥,石达开独霸江西,陈玉成远驻皖北,一时呼应不灵。那曾九帅包围南京,早是水泄不通,天王洪秀全既服毒自尽,秀成没法,只有拥戴小天王洪福,同国舅赖汉英,左右丞相,国宗四王等,日夜守城,不敢懈担此时地雷火炮既轰破了南京,李臣典一干骁将,既蜂拥过来,秀成先把洪福卸去服装,藏在一家民房。这洪福又叫做洪福瑱,其实瑱之一字,乃真王两字并列,当时误会,竟编排洪福叫做洪福瑱,这却不在话下。单讲秀成藏过了小天王,他却将原有在城太平军,不下五六万之多,节节为营,节节抵敌,任是官兵黑压压地杀来,秀成却一丝不乱,抵备作全军尽没。诸位想想,凡人只要拼得一死,什么利害,总不顾的。彼此巷战了三日三夜,秀成瞧瞧部下,已尽剩不多人,城里的宫殿房屋,被军火打得一塌糊涂,如再迟延,那小天王怕溜不开去。这才换了行装,自家骑了一匹劣马,将一匹千里龙驹,让小天王洪福坐了,趁着烟雾迷漫之中,领着百十名太平军,扶拥小天王闯出水西门。秀成在前,洪福在后,但秀成一个脸蛋子是人人认识的,才过吊桥便撞见宋国永。姓宋的便不打话,将手一招,一大队人马,把个秀成团团围祝这时小天王杂在人丛之中,情急智生,那坐下千里龙驹,又逃跑得快,趁着秀成被困重围,居然马鬃一拎,一溜烟没命地跑了。

  不谈洪福一马冲开,自有他的去路,单讲宋国永当时全神贯注李秀成,秀成以外,不及找抹。不消大大费事,当由一班生力军上前,把秀成捉下马来,用绳索捆了。这时九帅大队,已经入城,暂用天王府做个行辕,却好天国的国舅赖汉英、左丞相林凤祥、右丞相何震川、前相秦日纲、燕王罗大纲,国宗四王仁玕、仁政、仁发、仁达,一干要逆,俱已搜获到来,添上个李秀成,一起押赴大牢,派兵看守,一面飞报大营。他老兄曾国藩,自然刻日赶来。这个当儿,一班克复金陵的将弁,一起一起的前来参见九帅,九帅点一点部下将弁,独少个奋勇登城的李臣典。诸位,这李臣典却跑到哪里去了?要晓得姓李的美如藩安,俏比宋玉,年纪才二十八岁,他平时打听得天王府里娈童妖女很多,久已口涎滴滴的,这时拼命的首先入城,将手一招,早有十来个健卒,跟他闯入天王府,什么金银财帛不要,忙忙走入后宫,瞧见一个女的,不问好歹,就替她剥去衣裤,干那没魂的勾当。所以此刻并未在常九帅见过将弁,又带老兄去牢房看那些被抓的首要。不待寻问,看守已将一张供纸,递给国藩,九帅也赶踅过来,见是李秀成自述。两人读着,摇晃着头,嘴里不住的称着:“奇才!

  奇才!假如洪秀全眼睛识人,胜败尚未可知。”

  读过便问秀成:“你的意思,尚肯归降我朝吗?”

  秀成笑说:“朝秦暮楚,还算得个男子汉大丈夫吗?”

  国藩当下把大拇指一翘,说声:“好汉!”

  就有人把秀成押送进牢。这里由总帅曾国藩详详细细具了一本奏折,用了个红旗报捷。

  不几日工夫,朝廷谕旨已到:晋封曾国藩一等毅勇侯,国荃一等威毅伯;其余在事出力人员,如克复苏州的李鸿章,克复杭州的左宗棠,屡立战功的鲍超,以及水陆各营将弁,登城陷阵的,临敌战亡的,无不升官叙爵有差;那天国的李秀成,及一班国戚王亲,着即一体枭首示众的,以伸国法;所有逃走小天王洪福,务必派兵擒拿,不使漏网。国藩得了这道上谕,先把李秀成等一干人马,提出行刑。在下有一句紧要话头交代,李秀成的部下,有一位叫做李来中,已是剃发归顺,但他仍蓄有异志,在这上谕将下未下的当儿,他便亲去探监,同秀成咬个耳朵,要替他复仇。秀成也悄悄的教导来中个主张,叫来中仍从白莲教里求师。后来李来中在那大刀会红灯照内,做个教主,闹得北京再陷,再宫西幸,一出翻江搅海的戏文,诸位瞧到后书,自然明白。闲话不提,一干人马,既已枭首示众,国藩又派了鲍超,叫他向南赶追洪福,务在必得,不使幸逃法网。

  鲍超得了这个命令,更不怠慢,马上带领三千湘兵,由南京赶到皖南,会着席宝田,向江西进发。姓席的抱着奋勇,说:“昨晚打听有一起太平军,窜往玉山,莫非那洪福夹杂在内?”

  鲍超说:“你既有点把握,这大功我且让你,我在后做个策应。

  ”席宝田得意不过,也带着三千大兵,不分星夜,向前追赶,赶至玉山,只见前面尘沙扬起,知有逃窜人马,嘴里连嚷了几声快马似腾空,人如插翅。在下这时这支笔,要打个停顿,把前面的逃窜部众略叙一番。这起部众不是别人,就是侍王李世贤、辅王杨辅清,其中却有个小天王洪福。这洪福何以混在一起?原来姓洪的,自从那日同李秀成溜出水西门,秀成的马劣,逃跑不了,被宋国永当场捉住,由此讯供正法,洪福骑的千里驹,趁着人不介意,加上一鞭,一马跑出三十里,恰恰到了李世贤、杨辅清的行营。下得马来,直闯进去,见着世贤辅清,放声大哭,世贤忙说:“主公不必着慌,我们还是赶回鹏化山,再图恢复。”

  辅清摇着手说:“现在大事已去,与其在中国厮闹,受那四面楚歌,不如向外国找条生路,借外人势力,厮杀过来。”

  洪福听了这话,连连点头说:“这是最好不过,但我们如今投奔何国?”

  辅清说:“一定是美国。那美教师罗巴尔特,不是我们的教师吗?我们在鹏化山起事,他老很暗中助力,后来因我们天国违背耶稣教的教规,所以才渐渐冷淡。

  你不记得上回仁玕赶往广东吗?仁玕到得广东,罗巴尔特已早回美国,据闻现住旧金山。我们此次可竟往美国旧金山,找着罗巴尔特计较,图个将来恢复。”

  洪福说:“一定如此办法。

  ”世贤说:“现在长话短说不谈,便是前往美国,也须从广东出洋,此地不可久留,我们就此拔队。”

  计点部下,太平军尚有一两万之多,但是大势瓦解。由次日启行,沿路逃跑的不少,迤迤逦逦赶到玉山尚有万人左右,好似惊弓之鸟,漏网之鱼,听得后面大兵追来,一个个早弃械丢枪,只恨爷娘不多生两腿,霎时又逃跑了大半。杨辅清见势头不对,就叫心腹的兵丁,换了一件绣龙黄袍,自家也装扮做常人,骑了匹快马,挟着洪福,早逃之夭夭走了。诸位想想,他两人计划,是预备逃往美国旧金山,后来旧金山发生一种三合会,会首叫做齐天福,暗暗含着洪福齐天,那三合的字义,便是三点水打个共字,不是编小说的附会,有一班留学生到过美国的,他便清楚了。不提真正的洪福同杨辅清溜走,单讲李世贤见着大兵追来,早集合现存的太平军,胡乱的同席宝田开了一仗。席宝田这时猛勇不过,所领三千个大兵,仿佛是生龙活虎,不消说得,营是打炸了,敌是打散了,侍王李世贤,还有什么康王汪海洋、偕王谭体元、佑王李元济,都杀得落荒而走,丢下一位穿绣龙袍的,骑匹劣马,似乎是小天王样子,席玉田不问三七二十一,把手一抬,大兵上去,把个穿黄袍的捉了。姓席的以为探骊得珠,擒敌擒王,其余的太平军也不追赶,忙打着得胜鼓回营。接着鲍超到来,见着席宝田打了胜仗,得了这穿绣龙黄袍的太平军,也相信是个洪福,就叫姓席的押着回宁报功。好个曾国藩,略加讯问,具了一个折子,折尾含带着两句疑词,以为后来地步。不日上谕到来,着即枭首正法。话虽如此,然而国藩的心理,疑假疑真,一面加派宋国永、孙开华,各带大兵三千,往会鲍超,务期追剿太平军余部。鲍超为人,是喜动不喜静,他打听石达开,尚骚扰江西湖南,趁着席卷余威,一路的东平西荡。

  讲那石达开从韦昌辉同他火并之后,弄得家败人亡,孑然一身,天国的成败利钝,绝不过问,他伙集些太平军另立门户,要想在赣湘鄂三省踞个地盘,发展他的能力,无如江西是曾国藩重兵扼住,湖南是骆秉章重兵扼住,湖北是官文胡林翼重兵扼住,比如下棋,三方面皆遇着国手,任你东冲西突,扰乱了五六个年头,终是有翅难飞,立脚不定。他偏生在枪林弹雨之中,也弄些风雅,写些襟抱,当时有人传出他五首诗来:曾撷芹香入泮宫,更探桂蕊趁秋风;少年落拓云中鹤,陈迹飘零雪里鸿。声价散云空翼北,文章今已遍江东;儒林异代应知我,只合名山一卷终。

  不策天人在庙堂,生惭名位掩文章;清时将相无传例,末造乾坤有主张。况复仕途多幻境,几多苦海少欢场;何如著作千秋业,宇宙长留一瓣香。

  扬鞭慷慨莅中原,不为仇雠不为恩只觉苍天方愦愦,莫凭赤手拯元元。三年揽辔悲羸马,万众梯山似病猿;我志未酬人亦苦,东南到处有啼痕。

  若个将才同卫霍,几人佐命等萧曹;男儿欲画麒麟阁,早夜当娴虎豹韬。满眼河山增历数,到头功业失英豪;每看一代风云会,济济从龙毕竟高。

  大帝勋华多颂美,皇王家世尽鸿濛;贾人居货移神鼎,亭长还乡唱大风。起自匹夫方见异,遇非天子不为降;醴泉芝草无根脉,刘裕当年田舍翁。

  这几首诗虽不能算得高明,但在天国的人才,石达开同李秀成还首屈一指。偏偏老天忌才,那李秀成已做了刀头之鬼,这石达开亦复频年蹭蹬,东打到西,西杀到东,总不能踞个稳稳的地盘。探听南京已破,小天王已是成擒,沸沸扬扬的鲍超又厮杀过来,勉勉强强在岳州打了一仗,被姓鲍的杀得七零八落,这一只铁公鸡,便一翅飞到四川,后来从大渡河经过,猛遇着山水暴发,所带的零星太平军,据说是葬于鱼鳖之腹,那个石达开也不知下落。

  闲话不提,讲那鲍超、宋国永、孙开华在岳州打败石达开,知是窜往四川,因路途不顺,不去追赶,三个人便趁着胜利,顶着湘水,一路杀到广西。好个鲍超,首先占踞鹏化山,放火烧了太平军原有的宫殿。那李世贤、汪海洋、谭体元、李元济又勾结苗瑶土司,在各山洞结些营垒。鲍超所领带的湘军,个个也能穿山过峡,附箐板藤,太平军驻扎到哪里,湘军便会厮杀到哪里,枪械又快,炮火又利,无战不胜,只把李世贤、汪海洋、谭体元、李元济追逼到野人山,放了一把野火,四个人,并一干部众,早已被火德星群收作门徒。这一次零搜碎剿,才算将太平天国的余部,扫除的干干净净。草头富贵,一霎虚花,黑煞天神,无多阳寿。

  鲍超、宋国永、孙开华结束这一起战事,自然赶着回宁,哪知到得南京,曾国藩已奉旨前去剿捻,这里两江总督,早改任了李鸿章。当下鲍超等见过李鸿章,更不耽搁,便提着湘军,赶往曾国藩的大营。诸位不记得剿捻的事体,朝廷是责成僧格林沁和胜保、袁甲三吗?现在又何以调用曾国藩做钦差大臣,责成剿捻,岂不是个头上安头吗?要晓得这个当儿,胜保已经办罪,僧格林沁已经阵亡,这曲曲折折的原由,因在下一支笔,写不出两边事来。如今太平军已平,天国已是消灭,我便可把捻军历年的状况,补叙一番。记得第六回书,讲到陈玉成来助张洛行、后经金光筯、张曜厮杀一阵,张洛行逃走,陈玉成也就突围,陈国瑞却有些战功,因是胜保的私人,所以推叙他第一。自从这次战胜之后,那个苗霈苗军师,便向胜保投降。姓苗的哪里是投降,不过窥伺胜保大营的动静,其实他同捻军张洛行,太平军陈玉成,仍勾结一气,那胜保睡在鼓里,还引苗霈霖做个心腹,叫他在寿州练兵。兵是越练越多,一百个人之中,就有七十个捻军,三十个太平军。不上多时,捻首张洛行又杀回雉水镇,太平军陈玉成又横冲直撞的攻克皖北州县,什么任柱、牛宏,不时来会合张洛行,那李兆受也就明目张胆的,仍干他捻军勾当。在这个当儿,恰恰天国又派林凤祥、赖汶光等进图北京。依着陈玉成计划,分兵三路,以林凤祥为第一路;赖汶光为第二路;陈玉成却自居第三路。不料那第一路姓林的杀到天津,被僧格林沁打败下来,走头无路,急切来投赖汶光。

  其时赖汶光同张洛行已结合一气,与林凤祥两雄相扼,不能水乳。适值多隆阿率领大队,探明林凤祥行至汝州,偏生把他包围的水泄不通。凤祥情势日孤,赖汶光又不分兵救应,急切没法,只得改变行装,换了个头目王天化,做了替身。凤祥趁此走了,那王天化却被多隆阿捉住,解往京城,枭首正法。当时清政府却以为林凤祥伏诛,对于僧王及胜保、多隆阿,还大大嘉奖,其实凤祥早逃至南京,直至曾九克复金陵,才同忠王李秀成等一并正法。

  往事且不烦絮。单讲赖汶光既同张洛行结合,而苗霈霖又为捻军划谋,钦差胜保相信苗霈霖诚意投降,不时叫姓苗的出兵,但姓苗的刁狡不过,不说是军械未齐,就说是粮饷不足,可怜一位旗大位,受他播弄,今日给他军械,明日助他粮饷,把个大营军械粮饷,都搬运空了。这不算数,还要出折保举,说这苗霈霖干练有才,接二连三的,由不第秀才,保升做川北道。姓苗的狼子野心,不晓得知恩报恩,反以为自家势力膨胀。

  他的梦想,要想张洛行、赖汶光、陈玉成做他的附属,他就在安徽、河南一带,占据地盘,做个天王洪秀全第二。记得他在咸丰十一年的当儿,他派兵盘踞怀远,屠杀寿州。这寿州有个大绅孙毓汶定,很很的受他啰唣,奸淫掳掠,无所不至;他又叫族弟苗景开分扰河南。姓苗的这场掀天揭地的举动,纸是包不住火,恰恰孙毓汶已升任尚书,就在慈禧面前奏上一本。慈禧甫经当国,早知道胜保一味颟顸,苗霈霖反反复复,当叫恭亲王奕訢赶荐妥员,前去剿捻。其时奕訢就荐了丁宝桢、袁甲三,那姓丁的陛见,闹出一场笑话,诸位是晓得的,惟有袁甲三领着大队前来。一到皖北,却同胜保严重交涉,查点大营里军械粮饷,不料他一古拢儿都接济了苗霈霖,其时袁甲三急得跺脚说:“这还了得!这还了得!这不是养虎成害吗!”

  胜保碰了这钉子,恼羞成怒,当时抢白了几句,袁甲三衣袖一拂赶回本营,一面密密切切具了一本折子,一面便召集本部兵马,会同张曜,分路进攻。这二支生力军,打的一大伙的捻军,已是招架不祝偏偏事有凑合,原有皖北防营江忠济、忠义、忠信、忠珀弟兄四人,恰恰扎营巢湖。讲这忠济、忠义、忠信、忠珀,原同江忠源同胞。记得咸丰初年,那江忠源在湖南长沙一战,用炮轰毙了冯云山、萧朝贵,立下战功,可算是独一无二。后来太平军挥动倾国之兵,长沙失守,忠源退败下来,收拾余烬,出境尾追,辗转经湖北直下安徽,于咸丰三年,在庐州一仗打得落花流水,尽节身亡,当时朝廷震悼,予谥忠烈。

  这忠烈殉难之后,他四位兄弟,无不奋发忠勇,期再为国捐躯,替兄报仇;在咸丰七八年间,由胡林翼切实保举,一个个都以道员效力戎行;曾九帅克复安徽,弟兄四人又随营办事,九帅去打南京,兄弟四人遂留扎巢湖,此时捻军活动频繁,同全玉贵又分头堵截。诸位,那全玉贵不是乌兰泰的部下吗,何以这个当儿,同江氏弟兄,又连事一气?说来话长,那全玉贵由永安州战后,一个白袍薛仁贵的大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是乌公阵亡,他又投靠向荣。姓向的在南京失败,他又附属张国梁,不幸张国梁因攻打南京,临阵身死,既死之后,那江南的大营炸了,钦差和春也就无可立足,赶着过江,同胜保驻扎一起。这时和春成了客体,胜保做了主体,是江南大营的将弁,统归胜保节制。胜保久知白袍薛仁贵鼎鼎大名,特派了三个营头,叫全玉贵驻扎天长六合,堵截捻军南窜,所以这个当儿全玉贵同江氏弟兄四人分开地段,驻防皖北。玉贵同忠济、忠义、忠信、忠珀,打听袁甲三、张曜的大队人马,已经得手,彼此打个照会,调动人马,迎杀上去。刚刚两路官兵赶到滁州地面,恰好陈玉成同陈得才的败兵,已纷纷南窜,不消说得,江氏弟兄四人,固奋勇争先,全玉贵也就使动手里烂银枪,一马闯去。当头将领,不是别人,就是陈得才。这陈得才原在天国封做扶王,很为骁勇,不料战不数合,早被玉贵一枪刺于马下。江氏弟兄见玉贵立了头功,四个人认准后到的一位反王,拼命杀去,这反王不是别个,就是陈玉成。那玉成虽则艺高胆泼,瞧见陈得才死于非命,来的两支生力军,又非常勇猛,一时无心恋战,只好拨转马头,落荒去了。

  不谈陈玉成只身逃窜,仍然去依附苗霈霖,也不讲全玉贵同江氏弟兄得了大大胜仗,节节进兵,赶到正阳关与北路官兵会合一气,却说这个当儿,胜保忙写了一封信,递给苗霈霖,责备他辜恩负义:“现在大兵齐集,那科尔沁王僧格林沁,不日提着大队人马,还要前来直捣巢穴。为今之计,足下须早自为谋,不可自误。”

  姓苗的得了这封吃紧的要函,左思右想,毕竟自家前程要紧。小人的心计,是欺软怕硬,避黑跟红,他打听天国,已是破败决裂,不可收拾,只好对不起陈玉成,趁着陈玉成只身来归,他便略施诡计,把陈玉成捆绑起来,押送到胜保大营。胜保这一快乐,仿佛半空中得个月亮,赶快的捷报到京,固然自己铺张战绩,还要替苗霈霖请奖。其实慈禧太后,早得了孙毓汶的密陈,袁甲三的报告,对于胜保,很不开味,目下接到胜保捷书,一面传旨将陈玉成赶快军前正法,一面催促僧格林沁刻日图功。好个僧王,得了朝廷严谕,就提着两万大兵,一路杀奔正阳关,包围着雉水镇。这时捻军首领张洛行,已经困守老巢,分头派人向山东任柱、河南牛洪以及赖汶光那边告急。不消说得,三路的捻军,已赶杀过来。无如捻军虽多,四路剿捻的官兵,已纷纷云集这里,正阳关周围百里,都有重兵驻扎。苗霈霖算是新降胜保,陈玉成、陈得才已经阵亡的阵亡,枭首的枭首,张洛行焦急万状,他的侄儿张总愚,再黠骜不过,狡猾不过,当下进言说:“我们这雉水镇是保守不住,与其聚在一起,同归于尽,不如由我分拨些人马,在外边做个策应。”

  洛行说:“依你。”

  于是张总愚挑选三千名悍兵,离开雉水镇,在东南三十里扎个营盘。这里总愚走后,恰好僧林格沁大队人马已到,官兵是奋力攻击,捻军是拼命死守,甚么牛洪、任柱、赖汶光和张总愚,都远刁刁的做个救应,牵制官兵。官兵攻打了两三个月,还不曾得手。这日穿红袄的那个陈国端,穿白袍的那个全玉贵,不约而同,首先陷阵。捻酋张洛行站在土圩子上,四面指挥。炮弹如雷,枪子如雨,黑压压烟雾之中,早是一红一白的两个骁将,跳跃过来,说时迟,那时快,穿红的耍着双刀,穿白的舞动烂银枪,齐声大喝,可怜张洛行凑手不及,跌下土圩。接着僧格林沁的大兵,掩杀过来,把个雉水镇踹得地坍土平,圩里的捻军,总共一个不曾溜走。

  这次荡平捻军老巢,杀死张洛行,由僧王叙功,以陈国端、全玉贵第一。僧王尤赏识陈国瑞,当时便留在名下,做个干儿义子,全玉贵无处附属,也就随了僧王。论这回战功,自然是僧王厚集大兵,主制一切,但胜保的意思,以为他不招安苗霈霖过来,不能得这一回胜利,而且陈国瑞、全玉贵又是他部下骁将,由他遣来。见着僧王,居然口舌争功,僧王便冷冷地对胜保笑了两声,说:“你好颟顸,好糊涂,你以为招安苗霈霖,要晓得姓苗的反反复复,明降官兵,暗通捻匪,这个人还靠得住吗?咱还听见个新闻,说姓苗的送你两个妖艳的美女,有是没有?”

  胜保听着这句话,如半空中打个霹雳。原来这位旗大爷,再贪财不过,再好色不过,他所以处处替苗霈霖说话,把军械粮饷接济姓苗的,就因为姓苗的把那捻军掳掠的金银美女,不时分送与他,现在胜保身边,还有两个姨太太,一名宠珠,一名爱宝,总是苗霈霖送来的。当下猛被僧王诘问,不无拿话支吾,但彼此便生了意见。合当有事,这个当儿,朝里一班大臣,什么英桂呀、德光阿呀、卞宝第呀、丁绍周呀、华祝三呀,连名具折,弹劾胜保,说他侵饷肥己,拥兵玩寇。奏折内话头,连及苗霈霖,姓苗的意不自安,居然勾结张总愚、任柱、牛洪、赖汶光等,又叛据寿州蒙城。这个岔枝一闹,朝廷就派僧王按查胜保。僧王同胜保既有了意见,一面据实奏复,将胜保拿送进京,在同治二年七月赐令自尽;一面带着大队人马,进剿苗霈霖。合当姓苗的吃着霉水,那弄清玉成中他诡计,被他缚送大营,因此枭首。同陈玉成一起的,还有个韦志俊,前书表过韦昌辉的同族,这时混在苗营,专为替陈玉成报仇,用计把苗霈霖杀了,又把霈霖的族弟苗景开活捉过来,捆送僧王的大营。僧王好不欢喜,收留了韦志俊,忙发个捷报到京。

  从此僧王志满气高,以为一班捻众,不足荡平,东杀到西,西杀到东。坏在捻军的行动,如流寇一般,说聚就聚,说散就散,不怕僧格林沁神勇,厮杀了一年有余,总不能够见功,僧王只急得暴躁如雷。合当有事,一日探子来报,说捻军首领张总愚、赖汶光屯扎曹州。僧王得了这个消息,更不怠慢,好像天夺其魄,一昼夜赶行三百里,才到曹州。立营未定,张总愚、赖汶光伏兵齐起,僧王招呼部下出战,哪知人困马乏,不消动手,张、赖二将早杀过来,把个身经百战,一等一的僧格林沁,砍落马下。次日陈国端赶来,一面收尸,一面飞报入京。朝廷得了这起惊耗,才赶调两江总督曾国藩过来剿捻。未知后事,且阅后文。

第十四回 剿捻成功淮军报捷 临朝受贺穆宗大婚

却说曾国藩奉调剿捻,例须入京请训。由宁过江,取道运河,至清江浦,那漕河总督吴棠,出城迎迓,淮关监督雷以针,也就赶到。这时粮饷支绌,那秀才钱江,却在雷以针幕里,替他想个抽厘助饷方法,朝廷不费一文,而饷源常裕。曾国藩久知钱江的大名,当叫以针把钱江招呼过来,瞧瞧这酸秀才,究竟是何人物。彼此一见了面,国藩看那钱江,生得两道剑眉,一双豹眼,心中暗想:“怪不道这人肮脏不平,听说在前洪秀全打破武昌,他便劝姓洪的直捣北京,如果依这酸秀才的计策,那爱新觉罗的江山,还可保全吗?就这抽厘助饷计策,也是精核不过,如今倒要问问他剿灭捻匪,用何方法。”

  当下便对钱江说:“你瞧张总愚、赖汶光杀了僧王,捻势非常猖獗,现在本爵奉旨征剿,还有什么出奇制胜的办法?”

  好个钱江,当下并不思索,说:“爵帅如要扫荡捻匪,非用坚壁清野,把些悍酋聚在一起,未可一鼓就歼;是湘军百战之余,精力已疲,如果图功,还是要用淮军出伐的。”

  国藩听着,连连点首说:“不错。”

  忙忙掉转头对雷以针,夸奖他用人有识:“才气在你我之上。”

  这一句不打紧,哪知倒送了钱江的性命。原来雷以针性情猜忌,听说钱江才气在他之上,他如何能容,后来回去,借个事故,编排钱江一个罪名,竟下了辣手,结果这秀才。

  闲文少讲。当时国藩采纳钱江计策,别了吴棠、雷以针,赶着进京,朝见两宫。其时同治帝已十三四岁,设座旁边,瞧着国藩,颇殷殷垂问,国藩便按照钱江的计划,参酌自家的意思,陈一遍。当下慈禧开言说:“听卿所奏,须用坚壁清野方法,圈贼一隅,这是再妥当不过。但是捻势飘忽,山陕一带,听说有回民从中助力,豫鄂一带,还有毛贼余孽,同捻合股,皖北虽然荡平,而燕鲁糜烂不堪,纵横数千里,安能处处防范,节节为营?”

  曾国藩又跪在地下奏说:“若论捻匪猖獗,本不减毛贼,不过那毛贼是有地盘,有根据的。现在划除地盘,断绝根据,天国便不能存在;这捻匪是没有一定地盘,一定根据的,打听他的内容,却分两派:一派是任柱、赖汶光,而以白莲教匪做些党羽,是为东捻;一派是张总愚、朱洪,却西连回民,同什么白彦虎、马化龙勾结一气,南连毛贼,原来陈玉成、陈得才、韦志俊合伙,现在玉成等伏诛,还有什么蓝大顺、蓝二顺,暗中帮助,是为西捻。臣的意思,是用袁甲三、张曜等牵缀西捻,自引鲍超、宋国永、孙开华及陈国瑞、全玉贵等牵缀东捻。好在东西捻均没有根据,没有地盘,由臣通饬燕鲁豫鄂山峡各州县,能用坚壁清野方法,村自为团,镇自为战,那捻匪进无所据,退无所守,不上两年,当可蹙聚一隅,剿灭得干干净净。但有一层,臣频年用兵,心血耗尽,所练湘军,已属强弩之末,臣愚以为此次剿捻,还得李鸿章或左宗棠做个总营统帅。臣的才力,恐有不济。”

  慈禧听完,连忙摇手说:“这剿捻的事,一以委卿,你可不必推辞。”

  说罢散朝。曾国藩赶退出来,只好领着将弁湘军,一起驻扎天津。此时鲍超、宋国永、孙开华及陈国端、全玉贵,各领着兵队,陆续已到。五个骁将之中,国藩尤信用鲍超,凡有出伐,总派姓鲍的先行。

  一年之中,鲍超打的胜仗,着实不少,只要白地黑字挂着丈二尺的红绫大大鲍字帅旗一到,什么东西捻,无不望风披靡。然而官兵固是利的,那捻军倒窘迫万分,不免又铤而走险,由张总愚、牛洪会合任柱、赖汶光,在直隶保定地方,急切计议。

  依任柱的意思,要直扑曾营,杀个你死我活,总愚连连摇头说:“不对,我们是要避实击虚,现在偌大个京城,却没有重兵把守,一个步兵统领荣禄,那不算个酒囊饭袋吗?”

  四首领计议已定,真合着孙子兵法两句:出其不意,攻其无备。记得那年是同治五年十月下旬,天气又黑,又是阴雨,二更以后,那京城的外面,忽然万火齐明,一片杀喊之声,仿佛是山崩地裂,可巧慈安、慈禧坐在深宫讲话,同治帝尚在未睡,蓦地传到这片声浪,惊骇非常,忙传宫监,招呼侍卫,并召亲王大臣赶快入宫。那里罗城、外罗城,已是鸦飞鹊乱,这个当儿,步兵统领荣禄把驻城些兵队,各持军械灯笼火把,满站城垛。外面捻军,有的施放枪炮,有的赶架云梯。还算荣禄有点预备,还算京城坚固的如铜墙铁壁,捻军的枪炮,震天价响,是没有动摇,捻军的云梯,是跌跌滚滚,没有着劲。张、牛、任、赖四个悍将,东冲西突,马上指挥,无如厮杀了一夜,总没有得些要领。

  偏偏天津大营,已得着惊耗,那陈国端、全玉贵领了两支马队,已如飞地赶来,大号一响,那大股的捻军,早受着惊吓,一哄而散。诸位,这陈国瑞、全玉贵的马队,何以如此之快?要晓得曾国藩老于军务,各路总安排着探马,天津距北京不过二三百里,所以探马去得快,马队也来得快。城外的捻军既走,城里也就解严。但是两宫吃了这场虚惊,早同恭亲王奕訢密切计议。”

  奕訢说:“这辇毂之下,何能容匪徒猖獗?姓曾的既欲奉身引退,不如保全他的功名。”

  两宫当下首肯,随召国藩进京,就在左李两个之中,决调李鸿章前来剿捻,把曾国藩仍调回两江总督原任。

  不日上谕一下,自然是曾国藩往宁接任,李鸿章带着淮军,并一班战将,如张树声、树珊兄弟,周盛波、盛传兄弟,潘鼎新、刘铭传等,此外还有刘松山、吴长庆,都是前在沪苏剿战一班得力人员。原有的鲍超、宋国永、孙开华、陈国瑞、全玉贵,不分军派,也归李鸿章节制。少荃先生此时得意不过,威武不过,他的计划,仍用曾国藩的坚壁清野计划,但是淮军比较湘军,似乎勇猛精壮,这是什么缘故?比如二三十岁同四五十岁的人较量精力,自然四五十岁不如二三十岁。

  湘军练得较早,血战较多,所谓强弩之末,不足以穿鲁缟;若论淮军,固然练得较迟,而且沪苏战事,正杀得兴高彩烈,忽然中止,这个当儿,听说是李鸿章奉旨剿捻,无不养精蓄锐,跃跃临试。俗说,长江后浪催前浪。湘军的精力已竭,淮军的锐气方张,所以鸿章朝见过两宫及同治幼帝,得了些言语奖励,赶着驻营天津,分别遣兵派将,四路驻扎。但这一次是重用淮军,而淮军将帅之中,尤重用刘铭传。这刘铭传排行第六,一脸的痘瘢,人称他做刘六麻子,却由土匪出籍,胆子既泼,心计亦细,前剿太平军,很能摧锋陷阵。他久闻鲍超的大名,同姓鲍的很为拉拢。一日聚在一起,彼此酒后,各叙战务,鲍超大意,揭出他做土匪的底子,总不能算做英雄。六麻兄如何答应,登时恼羞成怒,大大的冰崩起来,不亏旁人解劝,几于用武,由此意见不合。鸿章知道,自然亲刘疏鲍,鲍超见风头不对,凡事落后。刘铭传得风便攘,什么捻军的行踪,捻军的内部计划,他都看侦探得清清楚楚。周盛波、盛传分驻直隶,张树声、树珊分驻河南,潘鼎新、刘松山、吴长庆分驻山东,刘铭传便四路策应,湘军些将帅,却分拨在运河上下游驻防。在这同治六年五六月间,东捻任柱、赖汶光,领着无数捻众,夹杂些游兵散勇,由皖豫直犯山东,好个吴长庆,迎头拦截,刘铭传又尾追过来,在登莱青三府,很打了些恶仗。那山东巡抚丁宝桢,因捻军围聚在他辖境,自家担着责任,忙具折子,陈述山岽人民涂炭,不宜偏战一方。李鸿章得了这个肖息,也就具折辩论,说黄河流域,总被捻匪蹂躏,不围攻不能就绪。朝廷见了丁李两起奏折,忙传旨叫他俩不分畛域,务在相机行事。

  从此刘铭传日夜血战,把任柱、赖汶光冲作两截,在着十月下旬,把个任柱直追至安邱潍县之交,被铭军部下一员骁将,名叫李庆,砍毙马下。任柱既死,赖汶光越发势孤,潘鼎新、刘松山又截捻弥河,一番恶战,赖汶光堕马落水,偏偏赖汶光识得水性,趁官兵过去,他又泅出水面,上岸收集余捻,得一二千人。冲出六塘河防,又遇黄翼升、刘秉璋两支生力军。做书的趁手交代,这黄刘两军,却是丁宝桢派在鲁境堵截的。当下厮杀一阵,赖汶光部下,只剩三五百名,沿着运河窜至扬州,却被淮军的统领吴毓兰所杀。诸位,这赖汶光先入太平军,后做捻军,历时十数年,活动历七八省,至此才得结果,算是东捻肃清。同治七年正月,西捻张总愚、牛洪,又领着无数捻军,夹杂些回民太平军余部,由山陕猛扑京师,这回声势,比前回声势尤大。所幸张树声、树珊兄弟两人,分驻直隶。树声迎头痛击,树珊却横冲中坚,偏偏遇着牛洪,彼此交战,牛洪骑在马上,却被流弹打落下马;树珊掩杀过去,不料蓝大顺、蓝二顺又抢着上来,一场混战,到底大顺二顺犹挟着太平军余威,官兵不无却走。好个张总愚,且战且等待后应,接着大顺二顺到了,然后奋勇厮杀,一阵恶杀,张树声的阵脚,又不免移动。

  诸位,这战事全凭点锐气,阵脚一动,哪有不败之理?二张既败,张总愚便抖擞精神,掀天揭地的又攻打北京,京城里又是鸦飞鹊乱,两宫又召恭亲王奕訢及军机大臣文祥、沈桂芬计议。

  其时同治皇帝俨然成人,忙问恭亲王说:“朕听平定西捻,全是刘铭传战功居多,这回东捻杀来,李鸿章何以不赶派刘铭传?还有一层,东捻的里面,勾结些白帽蓝帽回回,听说回匪白彦虎、马化龙,又在陕甘起事,怕的捻匪未清,回匪又起。

  记得曾国藩原荐李鸿章及左宗棠二人,朕的意思,要以剿捻事体,责成李鸿章,那剿回的事体,就责成左宗棠,这种办法,行不行?”

  奕訢忙说:“臣意亦是如此。”

  当下请训两宫,慈安、慈禧就叫军机赶办诏旨,一方面召取左宗棠进京,面授剿回机宜,左宗棠何敢怠慢,不日起程来京;一方面传谕李鸿章,迅派刘铭传,火急剿捻。原来刘铭传因东捻战事,斩杀过当,已积劳成疾,此时正请假休养。鸿章设法,先赶派潘鼎新、刘松山、吴长庆领兵前来,又具个切实折子,替刘铭传请病假三月。

  这里潘鼎新等同张总愚动手交仗,不免互有胜败,一时不能得手,朝廷叠叠诏旨,严催刘铭传立即出兵。铭传没法,只好统带自家的铭军,扶病上马。偏偏先声夺人,那打太平军是鲍超专家,打捻军又是刘铭传绝技,只要铭军大纛旗一到,那捻军就不能立足。张总愚瞧见铭军从背后抄来,只得由西路又窜到东路。捻军走到哪里,官兵是包抄到哪里,这时已是五月,黄河的伏泛盛涨。诸位必有一句话问我,第二回书,不说是承恩公惠征带着家小,在那清河县赶渡黄河吗,何以彼时黄河在南,此时黄河又在北?要晓得咸丰元年,淮黄水涨,丰北决口,从此黄河不由云梯关入海,竟从天津以南入海。李鸿章趁着这黄河伏泛当儿,借滚滚浊流,做捻军的天然圈禁。无巧不巧,浙江巡扶左宗棠,又因奉旨剿回,见过两宫,赶来同鸿章面议机宜。鸿章因捻军同回众有密切关系,留着宗棠勾当捻事。诸位想起,单论淮军的势力,那捻军已不能支,何况再加着左军,简直是逐节为营,把个张总愚逼上死路。然而张总愚桀骜不过,骠悍不过,虽接二连三打些败仗,不曾屈膝求降。但是张总愚不降,所有部下,早纷纷解体,蓝大顺、二顺早领着些回民,窜出山海关,不知逃往何处。二蓝走后,张总愚身边,只剩一二千人,东窜到西,西窜到东,四面官兵,日渐紧急,瓮中捉鳖,真正跑逃不了。这日据着高唐,喘息未定,猛然潘鼎新、刘松山两支生力军杀来,总愚忙跳上马,顾少是人众,赶向博平清平扑窜运河。这运河东岸,都筑着数百里长墙,任是飞天蜈蚣,也越不过去。正在危急,一通炮响,刘铭传又当头拦住,张总愚点一点手下余捻,不过二三十人,不免牙根一咬,说声天亡我也,远远瞧着黄河,把马鬃一拎,连人带马,扑碌通滚跌河心直赶水晶宫,会那金龙四大王去了。岸上铭军追来,瞧这滔滔汩汩波涛,人骑俱下,万无生理,这才由刘铭传飞报大营。李鸿章用个红旗报捷,声叙西捻肃清。不日上谕下来,一面嘉奖李鸿章,将平捻在事人员,论功叙爵有差;一面督促左宗棠赶往陕甘,征巢回匪,务期一鼓荡平。诸位必疑惑在下一支笔,又要接叙征回的战事,要晓得舞台演戏,接二连三唱那全武行,任是真刀真枪,耍得热闹,锣鼓喧天,敲得紧凑,然而做戏的吃力,瞧戏的厌烦,而况左宗棠前去剿回,大小数百战,纵横两万里,不是一年两载,可以成功。

  这个当儿,外魔的气焰,可算逐渐消灭,那内魔的威势,又不免逐渐鸱张。前回书中,不讲到慈安潜往西宫,捉住慈禧的破绽吗?优人金俊生在逃,那个谭鑫培、余三胜,也就稍稍敛迹。安得海同那拉氏计议,原说是要谋害慈安,究竟慈安一片好心,任是恩将仇报,一时也翻不转面皮。其时朝臣也有些风闻,有一位京察一等御史,名叫卞宝第,在这个当儿,递了个调和两宫奏折,折子里面,很把国事阽危,皇上冲幼,非得两宫顾全大局,轸念时艰,不足以对内对外,为长治久安之计。

  慈安、慈禧见了,很为感动,但是慈安的心里,实系顾全大局,慈禧的心里,不过顾忌人言。安得海要算是贴骨疔疮,安静了一两个年头,他又怂恿建筑圆明园,恢复旧观。这时女画师缪毒筠,已招致入宫,慈禧叫她按照从前的构造,曲曲折折地画个详图。缪太太本来是画中高手,而况那圆明园,又是她身历其境,哪有不装点入细。图画脱稿,当由慈禧招呼恭亲王过来,递给瞧了。好个恭亲王,知道慈禧又要大兴土木,盖造园林,当下便除去帽子,跪地碰头说:“现在毛贼虽平,捻匪未靖,外边是满目疮痍,单论现用兵饷,已是支绌万分,这种绝大工程,还待民力少抒,国帑稍裕,再行筹办;而况皇上的年龄日长,那大婚及归政的典礼,也很要有点预备。”

  慈禧听到这里,很大大的不以为然,然而又没有话来驳诘他,只好暗暗说声:“非依安得海的计划,先行黜退此伧不可。”

  当下退入后宫,又同心腹安得海,秘密计划。安得海再阴险不过,忙说:“如今要黜退此伧,必先要联合主子。咱瞧主子渐渐年龄加长,知识已开,那选妃册后的典礼,是不能耽搁的,一方面加点疼爱,一方面做些手眼,伯叔虽亲,总不如个生母,一步紧似一步去做,哪怕不入咱们的圈套。”

  慈禧连连点首,从此便拿出手段,不时招呼同治帝过来,问寒问暖,极意殷勤。那太监安得海同崔长礼、刘承恩,亦复想出方法,渐渐勾引主子,向那声色嗜好一条路上进行。诸位想想,一个青年小子,知识开,如何有什么定力?同治帝虽是生性英明,然而童心未化,除得早晚听戏之外,嘴里哼些西皮二簧。其时早有一班小内监,同他逢场作戏,什么撑船呀,盘杠呀,无不色色俱全。尤喜爱的玩意,叫做一种掼交。这掼交就是从演戏里面学来的,起初用一条板凳,叫小内监横躺在上面,用手按捺着腹部,务要随起随落,圆转自如,体格越灵便,身材越机灵越好,到得纯熟的地步,并长凳不用,空心筋斗子,翻个不脱。可怜那班小内监,因练习这种掼交,不知死去多少。恭亲王有位贝勒,名叫载瀓,也是掼交好手,同治帝叫他进宫,异常合式,彼此做了两套绣花黑衣,穿起来,不分君臣,整日价在宫晨乱窜,始而注意掼交,继而君臣兄弟又出外微行,什么花街柳巷,宜南窑姐,无不游逛殆遍,遇着茶坊酒肆,卖糖的担子,随意小吃,并不给钞。

  一日有卖浆黄二,见两位穿黑衣的前来,以为是个大大主顾,不料吃了又吃,不名一钱。两位跃开步子要走,却被黄二拦住索钞,载瀓性急,伸手给黄二一记脑兜子。转是同治帝过意不去,一时立定了脚,叫黄二赶取笔砚过来。黄二向街铺上借了笔砚,裁张纸条儿,递给同治帝,同治帝随手写了“着付库银六百两,内务府知道”十二个大字。黄二收了,次日跑到内务府领银,内务府恐有影射,一面圈着黄二,一面将原条呈递进宫。慈禧知道皇上亲笔,吩咐银子照给,黄二得银,自不必说。

  但是这件事传达到恭亲王耳边,恭亲王赶着进宫,却好同治帝穿了一件绣花黑衣,同些小内监接手掼交,瞧着恭亲王前来,忙说:“皇伯找谁?”

  恭亲王脸色一沉说:“是来见主子。”

  同治帝将前袖一拂,赶进御书房,奕訢随着过来,照例行了君大礼,然后切切实实,规谏一番,大概陈述祖训,勉励圣学,言人所不能言,说人的不敢说。同治帝起初只是唯唯,后来恭亲王指定所穿绣花黑衣,说是戏服,佻达不庄,同治帝不由得恼羞成怒,跺着脚说:“你莫管我,你且回去管管你的儿子!

  ”恭亲王碰了这回钉子,赶即出宫回邸,到得内书房,把儿子载瀓叫来。载瀓不知底细,还穿着一件绣花黑袍。奕訢这一怒非同小可,立呼左右,找出绳索,将载瀓捆了,载瀓只是狂叫,不由分说,拿出皮鞭子,上下乱抽,抽得皮开肉绽,奕訢还不歇手。早是王妃跑了出来,哭哭啼啼讲情,然后用了一条铁索链子,把载瀓关锁在一间空屋,从此不出门。次早入宫见着同治帝,便将处治儿子载瀓情形一一奏明。同治帝不待说完,只是连连冷笑,说:“好好!”

  忙把袖子一拂,不睬恭王,可怜恭王只好扫兴而回。恭王去了,同治帝盛怒之下,亲笔写道朱谕,交军机赶拿奕訢问罪。军机大臣文祥、沈桂芬得了这道旨意,吓得手脚疲软,忙奔赴两宫,碰头不迭地请收回成命。慈禧深恨恭亲王,然而照儿皇这种办法,未免惹起物议,却不赞成;慈安虽说仁懦,因这事关系重大,忙传同治帝入宫。同治帝见了慈安泪容惨淡,很为局促不安。慈安说:“那奕訢不是你的胞叔吗?不是先皇的顾命大臣吗?咱们爱新觉罗的江山不亏着奕訢,哪里还有今日吗?奕訢何负于国家?何负于朝廷?你今日要锁拿问罪,试问他有何罪?要你拿出这恶毒手段?好了,你今日眼眶大了,凡事自作其主,不给为娘知道了。

  ”慈安说着,放声大哭。同治帝也觉得自家孟浪,忙双膝向下一跪,说:“是儿错了,好在事体还未发表,那就收回成命是了。”

  慈安瞧着同治帝认错,忙一手揩泪,一手把儿子拉起,又婉婉款款,切切实实,劝说一番。同治帝也明白恭亲王是个好人,不过恼羞成怒,今既由慈安说开,也便云消雨散。

  在这同治六七年当儿,东西捻军次第削平,中原算是粗定。

  慈安便同慈禧计议说:“儿皇已渐长成,咱们是要卸去担子,给他挑了。”

  慈禧笑说:“妹子亦是此意,所以近来内外臣工奏折,都付他批答,但是他还殷勤请训。定在明年办理大婚亲政,姐姐意见,以为何如?”

  慈安忙说:“使得。”

  光阴易过,转瞬春初。选妃册后的手续,虽属官样文章,但一代母仪,亦须郑重。依慈禧的意思,是要册立侍郎凤秀之女为后;慈安瞧那凤秀的女儿虽然生得美丽,却生性轻佻,很不谓然,意中却瞧准侍读学士崇绮之女。这崇绮姓阿鲁特氏是个状元出身,他生的这个女儿,固然性格端庄,而且姿容秀美。拿定主张,任是慈禧争执,总不能移动。同治帝却尊重嫡母,忽略生母,对于慈禧讲话,十句难听一句,对于慈安,却是句句依从。当下计议,就决定册立阿鲁特氏,为正宫皇后,凤秀之女为慧妃,另有懿妃,亦是慈禧意中选中的。在这同治八年三月,就由钦天监选了吉日良辰。那皇家大婚仪注,说不尽荣华富贵,讲不了光怪陆离,打开诗经第一篇,接着吉庆话头,就算那傧相祝词罢了。

  闲文少叙。那安得海仗着慈禧宠爱,他的气焰,一日膨胀一日。原定的计划,是要先去恭亲王,后除慈安,无如事体重大,慈安恭亲王又联合一气,同治帝又喜怒不常,一时没有个把鼻;心心念念怂恿慈禧建筑圆明园,意在大放花灯,另辟个欢喜行乐之所,无如所谋掣肘。记得是七八月秋凉天气,得海静极思动,想借个调查织造为名,出京去运动运动,打扰打扰,能够得两三千万两银子,就可恢复那圆明园旧观。主张一定,得了慈禧同意,便领着一二十名宫监,备办三只大船,高挂日月龙旗,船上大吹大擂,由北运河一路南下。到了山东德州地方。德州的知州,名叫赵新,迎接来迟,安得海使出他的气焰,见了面,说声:“好大知州!本总管奉着太后懿旨,赶往江浙督织龙袍,你瞧不起本总管,便是瞧不起太后!”

  赵新方待辩白,安得海抢上前去,就大大地给他两记耳光子,还说:“你带个信给山东巡抚丁宝桢,叫他赶送六百万两银子过来,以备盖造圆明园,倘说半个不字,小心点前程是了。”

  赵新嘴里噢噢地答应,脚下如同踏油去了。未知后事如何,且阅下文。

第十五回 安得海竟罹法网 李莲英骤入宫闱

话讲丁宝桢由同治元年五月入宫,误吃那玻璃瓶里丸药,弄得胯下郎当,回寓碰着贾铎,一时揭开线毯。姓贾的摭拾些事故,具折严参,哪知安得海根深蒂固,丝毫不得动遥姓丁的升任山东巡抚,刻刻要手刃安得海,以清宫闱浊秽,无如不得其便。频年因捻军扰境,往事渐忘,现在捻军平了,打听安得海势焰熏天,炙手可热,又恨不能生啖其肉。这日在署办公,当有旗牌官过来禀报:“现有德州知州赵新,在辕下请见,说有要事面禀。”

  宝桢招呼传见。到得花厅,赵新早是深深一躬,宝桢忙问:“贵州前来,有何话讲?”

  赵新说:“卑职的官是不能干了,不但卑职不能干,就连抚军大人也不能干了。”

  宝桢一时摸不着头脑,忙问:“彼此不干,不算什么,究竟因着什么事?”

  赵新叹了一口气,说声:“咳!大人,还不晓得二皇上来了吗?”

  宝桢益发不懂,忙问什么叫做二皇上。赵新说:“二皇上便是九千岁,九千岁便是安得海。”

  宝桢听了,哈哈大笑说:“这姓安的来了吗?真个不真?”

  赵新急着说:“如何不真,卑职已被他赏了两个大大耳光子。”

  说着,忙伸手摸那颈项脖子。宝桢笑说:“好极!我正找他不着。”

  赵新说:“大人找他,莫非是要送他六百万两银子?”

  宝桢益发不懂,嘴里不由得说声:“你好糊涂!你这句话,是从哪里说起?”

  当下赵新才把见着安得海,如此这般一总说了。丁宝桢一面听话,一面沉吟,咂一咂嘴,皱一皱眉,忙同赵新咬了个耳朵,叫他赶快去办,不得误事。赵新走后,宝桢便回到签押房,自己叙个折稿。不恭维他,他是一位翰林先生,在内当过御史,在外做着封疆,那经济文章,要算是数一数二。这折子里面,用着大提纲,引起开国祖训:“如有内监出京,不论走至何处,皆得由地方官吏严拿正法。现在有安姓太监,在德州招摇,经臣拿获,是否遵依祖训办理,候旨施行。”

  稿子办好,连夜缮写,封拜进京。到得军机,当由恭亲王先行瞧过,知道关系重大,赶忙袖了原折,面见慈安。慈安阅过目,冷笑了两声说:“这小安子,现在胆是越来越大了,但是投鼠忌器,他的主人,非他不欢。”

  恭亲王说:“这事要太后拿定主张。

  现在丑声外扬,经这一度招摇,于国体很不大好看。”

  慈安说:“我也知道非杀不可,我们冤仇越结越深,一声杀了安得海,怕不又兴风作浪吗。”

  好个恭亲王脸色一沉说:“杀了安得海,固是兴风作浪,不杀安得海,亦未必不兴风作浪,而况姓安的也是主子的眼中钉。一面由太后下了手谕,一面告诉主子,为国家除害,为宫禁洗耻,为主家婆剪去爪牙,可谓一举数得。

  ”慈安点一点头说:“好在祖宗家法,按照遵行,任他的主人极力袒护,也不能无理取闹。”

  当下提起朱笔,在折尾上批着:“既系安姓太监出外招摇,有背祖制,着即缉获正法,钦此。

  ”恭亲王接过批折,更不怠慢,忙交给原官,星夜赶回。这里折子批回,那安得海求救的心腹小监,已赶至西宫,偏生这日慈禧,因在宫里瞧戏,不曾浏览奏折,所以由恭亲王做了手脚。

  在这小叫天演唱李陵碑的当儿,正听那倒板二簧,一字一句的拍板,那崔长礼早引着个小监,冒冒失失过来说:“娘娘,不好了!那安得海”慈禧因安得海三字碰到耳门,不由失魂落智,说了声:“怎么?”

  大凡心爱的人,总有些痛痒相关,而况慈禧同安得海算是同床共梦,更非泛泛!当下听说安得海三字,不等再讲下文,就知道出了岔枝,心里是跳个不止,急着说:“小安子难道没有命吗?”

  来的小监说:“有命没有命,却不可知,现在已被德州知州用大铁链锁了。”

  慈禧眼睛一楞说:“反了!好个芝麻大的知州,他竟敢如此横行了。”

  来的小监又说:“那知州口口声声奉着抚台大令,大约这事,必有专折到京。”

  这一句话提醒慈禧,慈禧早派崔长礼传恭亲王赶来会话。不消说得,那恭亲王就随着过来,慈禧不及他问,劈口便说:“山东巡抚有什么奏折到京?”

  恭亲王说:“巡抚丁宝桢,因着安姓太监在该管地方招摇,依着本朝家法,将安姓太监锁拿,具折请示办法。”

  慈禧忙说:“这原折现在哪里?

  ”恭王说:“已经批回。”

  慈禧又忙说:“如何批法?”

  恭王说:“遵照祖训,着即就地正法。”

  这时慈禧太后的浑身仿佛浇了一瓢冷水,严寒彻骨,当下咬着牙说:“是你的主张,还是东宫及皇上的主张?这种重要事情,因何不给我知道?”

  恭王说:“本拟要奏明太后,因太后在宫瞧戏,恐阻清兴。如今这事,是东宫和主子通同知道的。”

  慈禧眼睛一翻,不由得骂了一声:“放屁!政体是两宫训政,难道一个做主,一个不曾画行,也算得有效?”

  恭亲王好歹只不开口。慈禧忙瞅着一眼,赶过东宫,见着慈安,仿佛带底气成交,劈口便说:“现在妹子是个废人,好了,什么事是瞒得定定的了!那奕訢眼角里,太瞧不起人!他同妹子做对,不应迁怒到安得海。”

  慈安也就冷冷一笑说:“现在安得海犯法,与妹妹何干?这一起办法,却不怪奕訢,也不能错怪愚姐。本朝家法,铸成铁案,太监出京,地方官吏是能先折后奏,那山东巡抚既是据法力争,朝廷也就不能枉法徇情。谁瞧不起瞧,妹妹说话倒要分个皂白。”

  这时孝哲后在宫问安,见着两宫口角,忙说:“二位皇母,权请息怒,臣妾料丁宝桢得着批折,还有一番手续。咱们急情事,还须锁拿到京,由朝廷讯明正法。能于宽缓到京,那就好通融办理了。”

  慈禧尚未开口,转是慈安得风便转说:“皇媳见解不错,咱们就照此施行。”

  随即提起朱笔,又下了一道旨意,交给慈禧看了,这叫做系铃解铃。慈禧也没有话说,当派个得力太监,不分星夜,赶赴山东,这才糊拓了过去。

  话分两头,那日德州知州赵新,奉了抚台密谕,随即取了一枝大令,赶回德州,不复转致,调了驻防营兵,加上快壮三班,赶到河边,由赵新下轿上船。可怜安得海死到临头,还不知觉,船舱里不男不女,丝竹敖曹。诸位必有一句话,又要驳诘在下,那男的自然是些宫闱内监,那女的又从何处携来?当真姓安的是个嫪毒,终日非花不乐吗?然而其中尴尬,不实不尽,在下不应造些口过,但这班妇女,有的是宫禁秀女,有的是教坊娼妓。安得海正在兴高采烈,送抱推襟,猛地里赵新跳入内舱,还疑惑有大大的贡献过来,略一抬头,不提防许多快壮,提着琅珰铁索,凶虎似地扑来。赵新嘴里嚷声:“捉!”

  只见那铁索盘旋认准那结不男不女的颈项,围绕过来。姓安的被铁索套住,还跳上跳下乱嚷:“反了!”

  这时赵新也抱个赤臂,伸手过去,给他两记大大耳光子,说:“是我们奉着抚台大令,你有话同抚台面讲。”

  一声吆喝,早推推拉拉的,把那些狗男女牵了出舱上岸。有一两个机灵的,原在岸上,不曾上船,就不分星夜,回京报信,慈禧接着这个信,自然有个交代。

  但是赵新押着安得海人众,赶到抚辕,丁宝桢点一点人数,并不研讯,随即寄监。却好拜去的密折,不上两日,已经批回,丁宝桢拆开一看,见有就地正法字样,更不怠慢,忙派人在历城县大牢,提出安得海,登时堂绑,插上标子,写着“斩犯安得海一名”,一棒锣声,许多兵队衙役,押赴法常在这不先不后的当儿,却来了一骑飞马,马上坐着位中宫,头脸上汗珠子滚滚滴滴的,有黄豆般大小,闯进抚辕,翻身下马,一手抹着臭汗,嘴里乱嚷接旨。诸位想想,这一道旨意,如果超在丁宝桢那批折之前,或落后一两个钟头,尚属于事有济,即不然,在着安得海未曾绑赴法场,姓丁的也不能横过脸来。然而事在人为,如若丁宝桢有心开活,未尝不可拔枝令箭,叫人前去,喊声刀下留人,无如稚璜先生积愤在胸,从同治元年,蕴蓄到今日,难得安得海自寻死路上门,又难得去京的折子,已经批准正法,算是到嘴到肚的一口食,还肯轻轻地吐它出来吗?当下晓得这起上谕,必然有了变动,且不跪接,且叫个差官,赶赴法场催斩,只等刽子手扔过一颗鲜血滴滴人头到来,然后排开香案,公服叩头接旨。来的个中官,只是跌脚,俗说哑子吃黄莲,叫不出苦楚来。一面供应着京内来人,一面赶办个遵旨拿获安犰,已经枭首的奏折进京。偏偏丁宝桢发了个奇想,他想安得海的脑袋,虽然断了,究竟他的下部,是累然有物,还是空洞无物,这一种疑团,倒不可不揭破出来。自家坐着绿呢大轿,亲到法场,叫把人没头尸骸放平,替他剥去底衣,瞧了一瞧。俗说是有余不尽,以为是有,却成了半截短枪,以为是无,不过一把酒壶,缺了个嘴子。闲千方百计少说,那同安得海一齐拘获的不男不女,当时也就分别释放;船上插的日月龙旗,一切銮仪幡盖,趁此掳掇缴部。

  不谈丁宝桢杀了安得海,愤恨已泄,志愿已偿,单讲山东的复折到京,慈安及恭亲王是不动声色,同治帝很夸赞丁宝桢干办有才。独有那拉氏在西宫哭了几场,恨是恨肿了,气是气极了。崔长礼、刘承恩两个,虽是曲尽殷勤,百般献媚,无如姓崔的年纪大了,姓刘的又面貌不扬;谭鑫培、余三胜终属是个戏子,碍于宫闱物议,而且前回的金俊生,事体败露。会做文章的,最忌合掌,可怜嫠妇孤灯的况味,日夕难捱。照这样看来,内魔铲除,孽缘不起,把个恶浊地藏,换做琉璃光明,提起慧剑,割断情网,岂不是拔出阿鼻地狱,超升那忉利天宫吗?无如这金轮则天的魔力,是应着劫运而生的,有了妖狐,便有狡兔,有了娄猪,便有艾猳,戾气所钟,无独有偶。人瞧那安得海生得面目姣好,性情柔媚,手段险猾,谁知还有比姓安的姣好到二十四分,柔媚到二十四分,险猾到二十四分;人瞧那安得海恃宠而骄,作威作福,仿佛同慈禧两人合做一人,哪知还有比姓安的揽权弄势,简直躲在慈禧肚腹里,做个蛔虫,慈禧要讲的话,能替她先讲了,要做的事,能替她先做了。慈禧被这肚腹里的小小蛔虫,弄得七横八竖,颠颠倒倒,把那一座大清国锦绣河山,硬挣挣被一个蛔虫送掉了。你道奇是不奇,怪是不怪?

  闲话少叙。单讲那河间府城东街,有一个李大麻子,算是光蛋一人,在中年姘识个士娼,叫做什么黑翠子,这黑翠子阅人尽多,也不知同谁混帐,生下一个杂种,偏是临产的时候,梦见一位俊俏郎君,说道我叫做张六郎,借你肚皮寄顿寄顿,黑翠子未及开口,早是一头拳撞来,一声呵呀,孩儿落地,要论他真正父亲,却寻找不出。巧巧大麻子跑得很勤,又是中年没有子息,只好随他姓李,取名扣子。这李扣子长到大来,顽皮不过,灵巧不过,胡乱地送进义塾,也能粗识些字义,十岁以外,那李大麻子,也就亡故。黑翠子年长色衰,门户冷落,自顾不暇,哪里还顾到这个杂种,偏生李扣子生得眉清目秀,就有些没魂大小,把他勾去做个娈童,居然此争彼妒,弄得他身不由己;后来遇见个硝皮坊的老板,给他些茶饭吃吃,他也杂做工作,人就叫他做皮硝李。要晓得个龙阳君性质,非得人宠爱不行。随硝皮坊老板姓牛,有个老表姓崔,姓崔的勾结李扣子上手,便炫耀着自家有个族弟,叫做崔长礼,现在当时当道,在慈禧太后面前第一个红人,如何在这里河间购办田产,开张店铺,拉拢亲戚朋友。嘴里说得如火如茶,被扣子听了,就央求姓崔的介绍,姓崔的满口答应说:“只要你舍得割掉那话,包管送你入宫。”

  好个李扣子,找着一个所在,便去掉那件物事。原来太监是河间府的出产,只要有人情愿,便有那专门名家,替他动手。现在李扣子既自受宫刑,姓崔的更不容推辞,忙写了一封切函,叫他赶往北京,径投崔长礼。长礼接信后,便领李扣子到那总管太监处呈验,随手在内监总册上,挂个名字,暂且寄住在长礼身边。这时安得海已死,崔刘二监服侍慈禧,总不甚当意,但两人比较,慈禧因长礼做事循谨,还不时招呼上炕,同他亲热亲热。这年同治九年,皇上已经亲政,慈禧不理朝事,越觉得深宫孤寂,除瞧那小叫天做几出拿手好戏,日间唤慧妃、懿妃过来唱唱弹词小说醒脾,无如困觉的时候,被冷衾单,孤零难受。这日因崔长礼做事稍不顺意,便伸手向长礼大腿上一掐,说:“你这蠢才,哪能及小安儿个半点。

  ”长礼说:“孩子倒替老娘物色个人才,不知老娘是中意不中意。”

  慈禧听了这话,忙把个嘴向长礼脸上一靠,说:“我的老儿子,你也该替做娘的用点心。你说物色的人才,现在哪里,还不领他过来,让做娘的过一过目。”

  此时长礼不敢怠慢,一转身走了,不消一刻工夫,早带着李扣子进来,这一见面不打紧,正是五百年前风流孽冤,一个是六郎转世,一个是则天化身,一个是狐媚工谗,一个是莲花比貌,眼波触动,不免惹起那刻骨相思。讲这慈禧太后一见皮硝李,不由得伸出素手,一把拖到跟前,说:“你叫什么名字?”

  好个皮硝李,吐出清脆的声音说:“奴才不曾起名,记得我妈生我的时会,梦见个张六郎过来。”

  慈禧点一点头说:“不错,咱知道你是大有来历的,那张六郎便是唐朝张昌宗,生得貌似莲花。咱替你起个名字,在那莲上取义,你姓什么?”

  皮硝李答言姓李,慈禧说:“好,就叫你做李莲英罢。”

  皮硝李磕下头去,谢了太后的赐名,从此李莲英三字,大名鼎鼎,不但通国皆知,就连全球上面,只要人有两只耳朵,无不知道李莲英是慈禧肚腹里的蛔虫。

  当下要亲近芳泽,派他在宫里梳头。原来慈禧最讲究梳头,她的头,须一日一变形式。李莲英心灵性巧,能翻新出奇,巧立名目,今日梳的是水中流影,明日梳的是百卉异态,有叫做蝴蝶穿花呀,蜻蜓点水呀,百鸟朝凤呀,鸳鸯戏荷呀,信口胡诌,都成妙谛;还有一种绝技,一边梳着头,理着发,一边讲着笑话,起初还文文雅雅,到亲热不过,把那市井秽语,床笫淫词,没天没日,乱语胡言。有时慈禧抱着莲英亲嘴,有时莲英抱着慈禧求欢,有时给莲英吃那葡萄大小般的丸药,一股暖气,透过丹田,直追至小腹,有时。诸位,有时在下这一笔,不能尽性往下写了,如果再写,那就有失忠厚,成了个淫词秽史,一点价值没有了。

  话休猥亵,记得这日是五月初五为端午令节,孝哲皇后自然入宫行礼,偏偏先到西宫,后到东宫。来的时候早了,慈禧还未起身,孝哲后以为姑媳之间,没有什么回避,蓦然地跨进房间。这一进去不打紧,刚刚李莲英同着慈禧躺卧一起,遮盖着一床黄绫绣被,慈禧还是睡着,莲英将醒未醒,一瞧见孝哲后,忙拗起身子。孝哲后本待退后,既见莲英拗起,不由得嘴里说声:“大胆的奴才,一点礼体不懂!”

  这时慈禧也惊觉起来,将手揉揩着眼睛,嚷说:“谁到这里?”

  孝哲后忙说:“是臣媳前来请安。”

  慈禧觉得恼羞成怒,登时呼叱内监宫婢何在。几个内监宫婢,听这发怒声音,忙战兢兢跑来。慈禧嚷说:“你们这班大胆的东西,一点规矩总没有了!”

  说着用手将莲英一推说:“你还不替我拿出皮鞭子,蝎蝎螫螫将这些狗男女抽了。”

  莲英趁势下炕寻找皮鞭,早是孝哲后挺起身来说:“皇母不必动怒,如要责打,还该责打这无礼狗头李莲英。”

  慈禧连连冷笑说:“好个利口!难道为娘有什么短把子给你拿住了?姓李的是个太监,便是躺睡在炕上,也没有什么嫌疑,照你的意思,仿佛是在这里捉住嫪毒了,岂不是个笑话吗?”

  孝哲后被慈禧这一场抢白,当下站不住脚,究竟关系宫禁丑声,不便张扬,忙忙赶过东宫,朝见慈安。慈安瞧着孝哲后,似乎受了委屈,略加盘问,孝哲后也略述个大概。慈安叹了口气说:“国家将亡,必有妖孽。才除去安得海,又冒出个李莲英,我瞧这李莲英奸猾尤甚,宠眷尤深,岂不是个劫数吗?”

  姑息谈论之间,却好同治帝驾到,行过贺礼,慈安忙问:“你可到过西宫么?”

  同治帝说:“不曾。”

  慈安冷冷笑着说:“你到那边,讲话须小心。”

  同治帝知道话中有话,忙忙动问,慈安便将媳妇入宫情形,备说一遍。同治帝不待讲完,便转身就走,慈安连连叫着:“此去须放平和要紧。”

  同治帝勉强答应个“是”字,于是赶坐法驾,进得西宫。此时,慈禧后装束已齐,一见同治帝到来,转满面堆欢说:“儿从哪里来的?”

  同治帝一腔忿气,被慈禧这句话,打消掉个五分,忙答说:“儿臣从东宫那边来的。”

  慈禧又说:“娘有一句话告给你听,适才媳妇前来,为娘困觉未起,李莲英在我身边服侍。你可想想,从古及今,宫帷里设置太监,要他何用?不过宫禁体制,不能叫皇帝儿子媳妇,左右承欢,用着这内监宫婢代劳。她既看不得李莲英,她便日夕在我宫里,粗细服役,一时不能走开。”

  同治帝这时忿气,已消去十分,一点没有,连忙陪罪说:“这都是媳妇不贤。”

  这个当儿,恰好慧妃、懿妃已打扮得齐齐整整,花枝招展般进来,照例先叩见太后,然后才叩见皇上,礼毕,一齐赐坐绣墩,慈禧这才笑向皇帝说:“你讲那媳妇不贤,也没有什么,不过她脾气太大,眼角无人。”

  说到这里,用手指着慧妃、懿妃,故意地瞧了一瞧说:“我看她俩生得面貌甜净,性极温和,不知你可合意不合意?”

  同治帝这时,也就乜细着眼睛,拿出些风流态度,二妃自然是秋波滟滟的迎合上意。慈禧知道彼此入彀,忙对着同治帝说:“雨露深恩,要一体沾被,从今你可歇宿在她俩宫内,同那不贤的,可分居开了,依娘的话,总是不错。”

  同治帝当即诺诺答应。从今日起,不是住歇慧妃那里,便是住歇懿妃那里,二妃又拿出些狐媚手段,笼络皇上定定的,算是温柔乡里,为雨为云,快活林中,终日终夜。

  这还不算数,皇上又赏识两位内务府散秩大臣,一叫文喜,一叫桂宝,这两人是嫖客专家,狎邪能手,所作所为,简直同咸丰朝端华、肃顺一般。咸丰帝出外逛娼,化名江西木客,四川陈贡生,胡闹了七八个年头;同治帝出去,却不说姓名,总用文喜、桂宝,做个导线。好在宣南熟路,在前曾同贝勒载瀓,穿着两件绣花黑衣,穿来穿去,街市的人,很有许多认识是当今皇帝。这时外乱已平,内难不起,南洋大臣用的李鸿章,北洋大臣用的曾国藩,那征回的左宗棠,不时又有捷书报告到京,京内军机大臣仍用恭亲王奕訢做着首领,那文祥、沈桂芬,却改换了李鸿藻、翁同和,一时中外得人,很发现出太平景象。

  皇帝偶然从街市经过,也没个人大惊小怪,就是那些北里娼家,青楼妓女,瞧这这同治帝及文喜、桂宝到来,无不笑脸堆欢,小心受宠,银钱滚滚的,如泥土一般,只愁那浩荡皇恩,不能沾被。

  不提那君王行乐,万寿无疆,单讲内务府大臣,名字叫做桂庆,这人很悃款效忠,赣直敢言,调查出文喜、桂宝导君冶游,当下切切实实上了个奏折。同治帝瞧了,很为动怒,忙在养心殿召见,说如今海宇廓清,贼氛净扫,朕于万几之暇,不时行乐,也是有的。你不瞧圣祖仁皇帝,高宗纯皇帝,屡下江南,声色嗜好,管弦歌舞,那还了得!假如你生当其时,岂不是舌头要吓短了,心思要烦空了,似你这般沽名钓誉,借播直声,朕是有你不着。”

  桂庆碰了这个大大的钉子,只好退朝回去,赶紧具折告病,退请开缺。不消说得,朝廷就此照准。但这回事体,两宫岂无闻知,慈安是姑息为仁,对于皇上,不免略略规劝,只是劝亦无效;慈禧是明知故昧,她的心里,以为儿子既不甚听话,我也不去纠缠,你逛你的窑姐,我宠我的私人,万一弄出岔枝,我自会抱个幼主,仍演唱那垂帘听政戏剧。

  一生崇拜是金轮则天皇帝,侄子荣禄做个武三思,内监李莲英做个张易之,春时阿兄桂祥,阿侄荣福,都已提拔到一二品的要秩,阿妹蓉儿,嫁给醇亲王奕譞,已生个儿子,名叫载恬。

  那载恬却重得隆准丰颐,很有些帝王福相,慈禧面面想到,将来移花接木,换柱偷梁,早早有了预备。惟有孝哲后痛痒相关,轻易不见皇上的龙颜,一日同治帝驾幸坤宁宫,便痛哭陈词,力劝皇上以宗社为重,须善保金玉身躯。皇上说:“爱卿好意,朕岂不知。但朕有朕的隐情,朕的积忿,你道慈禧后是我的生母么?你道她一心一意,是顾全宗社大局么?她的心路,是眼巴巴望着儿子早死,好让她南面坐朝,作威作福。从上年端午朝贺,她便密派心腹,监察我的举动。我在慧妃懿妃那边,是没有话讲,设或我歇宿这里,不知她的耳报神如何周密,前脚到来,后脚便招呼我过去,不是严切训词,便是唠叨絮语。你想想,如果我俩是她的嫡亲儿媳,能有这种心计吗?”

  孝哲后听了,早放声大哭,同治帝也掩面悲伤。未知后事,再听后文。

第十六回 曾文正积劳谢人世 同治帝久病出天花

天下最高贵,最尊严,最享福不过,莫如男子做着皇帝,女子做着皇后,锦衣玉食,宗庙百官,还有什么不称心,甚么不遂意吗?若论同治帝,孝哲后,则又不然,有这一位慈禧老太婆,竟弄得七颠八倒,神魂不安,福禄鸳鸯,不能够两情美满。当时夫妻掩泣一会,也没有计议个万全方法,这晚留宿坤宁宫,好个孝哲后,又在皇上面前苦口劝谏一回,说:“这母子失和,不过是家庭厄运,主子要以天下人民为重,提起精神,干那正经。现在回匪既未平靖,毛贼捻子的遗孽,洋人交涉的案件总要在这当儿里结得清清楚楚,外魔不生,内魔自息。”

  同治帝也就大大地叹口气说:“卿言极是,跟见内政外交,很为棘手。我讲给你听,现在两江总督新换的马新贻,直隶总督新换李鸿章。”

  孝哲后忙问:“那老成持重的曾国藩,现到哪里去了?”

  同治帝咂一咂嘴说:“讲来话长,那曾国藩因天津教案,犯了众怒,力请辞职,朕是不能不加意保全的。”

  孝哲后忙说:“臣妾闭处深宫,,简直不知国事。请问这天津教案,如何发生,如何结果?”

  同治帝说:“那起教案发生,由天津一般愚民仇视洋教。大凡百姓心里,总以为洋人在内地传教,不是用药迷拐幼孩,便是拿刀挖取幼孩的眼目,不知那谣言从何人编起,在上年就聚众烧了教堂。法国的公使罗淑亚,同曾国藩起了严重交涉,姓曾的怕又开战衅,又起争端,委曲求全,把地方滋事的人犯杀了十五个。哪知他手下湘兵,反对老曾,一时哗变,老曾没法,又将那些哗变兵士,枭首多名。论这起教案,外面似做输了,其实息事宁人,不办掉几个人,总不足以平洋人之怒。后来英使威驼马居中调停,那罗淑亚怒气稍平,然还提议要我们赔偿兵费,老曾是不肯答应,一面具折吁请开缺,一面虑着法人扔起波澜,力荐李鸿章办这起善后。”

  孝哲后听到这里,忙说:“这老曾才具既优,经验亦富,该不允许他开缺才是。”

  同治帝说:“我瞧他吁词诚恳,又推荐个好好替人,只得应允。所喜李鸿章今年接替,威望很好,才气很大,到底在上海见多识广,同洋人很有感情;听讲法国兵舰,已开到南洋,得着李鸿章督直消息,早赶紧驶回,你道奇是不奇,怪是不怪?但有一事,李鸿章来到直隶,那两江总督便换了马新贻。我以为马新贻还有点成功,萧规曹随,必然不生别的岔枝,哪知才接任三月,就被个仇家张汶祥刺杀了。”

  孝哲后忙问:“那张汶祥是个什么人?有什么血海冤仇,竟下这毒手,莫非也是毛贼的心腹,捻匪的党羽吗?”

  同治帝连连摇手说:“不是,这起案子,我先派将军魁玉严讯,后又派个钦差张之万往宁严讯,却不是个国事犯,却因为个人私仇。有人说,他自己的妻子罗氏,被个吴姓拐逃,姓吴的是马新贻的私人,任张汶祥几次三番控告,还是置之不理,汶祥冤抑难伸,所以才下着辣手;有人说汶祥同姓马的原是患难之交,因为朋友的妻子,被马新贻占据为妻,姓马的占据那朋友妻子,还设计陷害那朋友,张汶祥替抱不平,学那水浒上武松、石秀,演出紫石街翠屏山的戏剧。总而言之,马新贻是现任总督,堂堂的封疆大臣,张坟祥再是冤屈,再是有理,总不能以卑犯尊,以小犯上,以一个平民百姓,却杀朝廷命官,现在碎尸万剐,不足蔽辜。事情算完结了,但恐暗杀风潮,从此起点。有了个人革命,便有家庭革命,有了家庭革命,便有社会革命,有了社会革命,那国家革命、种族革命便接续而上,不至推翻我们政府不止了。

  ”孝哲后也就连连颠首说:“是呀是呀,如今马新贻死了,陛下还派谁去接手呀?”

  同治帝忙说:“这人朕已派定了,卿的高才,猜着是谁?”

  孝哲后笑说:“莫非仍起用那曾国藩吗?

  ”同治帝连说:“英雄所见,大致略同。”

  两人谈得高兴,恰好壁上挂钟,已当当不住的敲了一十二下,当由宫监启请安歇,一宿已过。

  次早皇上升殿临朝,却由军机大臣李鸿藻递过一起奏折,同治帝瞧了又瞧,看了又看,咂一咂嘴说:“西洋的交涉才完,东洋的交涉又起,什么明治天皇,他的职分,难道比朕还高着一级吗?”

  诸位,这明治天皇不是日本的国主吗?日本向来不通中国,何以在这个当儿,又起了交涉?原来日本天皇,名字叫做睦仁,生得姿容俊秀,性情英鸷,年纪二十多岁,便能改革政治,起了雄视东亚、蚕食中国的野心。他打听英法俄美,皆在中国得些权利,有了通商的租界,也就放两只兵舰,在那太平洋游弋;日本的商船挂着红通通一轮太阳的国旗,输运些日货,竟到南洋,还夹杂一班琉球国商人在内。合当有事,记得这年是同治十一年,日本商船在南洋遇着暴风,便漂至台湾。

  那台湾靠着我们福建省,自系中国属地,但这地面,孤悬海中,上边土民,叫做生番熟番,那熟番已是归化的,生番是未归化的。其时生番结个团体,叫做牡丹社,瞧着海边漂来两只商船,不问青红皂白,携了些枪械,一拥上船,所有货物抢了。船上的日本人、琉球人,躲的躲了;不曾躲的,被些番子杀了,番子得手,早一哄而散。这里商船被劫,那日本巡洋兵舰,也就到了,当下不即开仗,便赶至福建,同巡抚沈葆桢直接交涉。

  那沈葆桢不是林则徐的女婿吗?在咸丰初年,曾由端华力保他做浙江巡抚,他在浙江很立些战功,后来因平浙的事体,责成左宗棠,朝廷就改任姓沈的做福建巡抚。沈葆桢在巡抚任上,很有些作为,很有些威望,这回见着日人前来交涉,自然用严重手段,说中国向未与日通商,不能尽保护责任。日人没法,只好赶回报告本国,那明治天皇沉吟一会,使出那英锐手段,一面派西乡从道,带领几只铁甲兵舰,进觑台湾;一面派个专使,名叫大久保利通,前来与北洋大臣李鸿章交涉。诸位要晓得中国办洋务的专门名家,第一要数李鸿章。他于同治二年正月,在上海早设个外国语言文字馆;四年八月,又在上海设个机器制造局;九年十月,在天津又设制造分局;十年四月,又建筑大沽口洋式炮台;十一年正月,又挑选学生前赴美国留学;五月,又请开煤铁矿;十一月,又设轮船招商局,并筹办铁甲兵船,这姓李的不能说是不开通,不能讲是不文明。这日,日本专使大久保利通,赶到天津督署,求会李鸿章,说明己国商船,同琉球商人,在台湾遭风被劫,要请贵大臣从严惩办,否则敝国派兵征剿,贵国是不能干涉。李鸿章笑了一笑说:“那台湾虽系中国地方,上面生番是不曾受着王化的,叫中国如何替你惩办?”

  那大久保利通也就哈哈大笑说:“贵大臣既托词推委,一定台湾属于贵国化外,不瞒你讲,我们敝国的铁甲兵船,已在台南下碇。”

  李鸿章忙说:“难道中国韵地方,就听你胡来吗?”

  大久保利通说:“敝国原是讲情讲理,贵大臣如果顾全邦交,我们自当听个回话;如其不然,我们只好凭我们兵力,横竖是同生番开战,不是同贵国开战。”

  鸿章听这句话来得强硬,忙说:“贵使臣且请回馆,这件事,让我奏过朝廷,当有个正当办法。”

  大久保利通只得辞退。这里李鸿章详详细细具了一本奏折,递进军机,恰好同治帝从坤宁宫出来,受着孝哲后一番切谏,打起精神,临朝理事。当下把这封奏折一看,忙问李鸿藻说:“师傅,瞧这回日本交涉,该如何办理?”

  鸿藻跪说:“臣的愚见,是严词拒绝,暗暗发道上谕,叫福建巡抚沈葆桢派兵驻扎台湾,把守要隘,不许日人登岸,看他有多大能力。”

  同治帝说:“如此是又要同日本开战了。”

  这时恭亲王奕訢说:“臣瞧这事,还须慎重,现在湘军淮军战斗力似已疲乏,如果猝然开战,却没有实在的把握。臣的意思,还是召李鸿章前来陛见,同他面议机宜。”

  同治帝连连点首说:“不错。”

  当下散朝。隔了一两日,李鸿章得着朝廷谕旨,赶忙进京。在召见的当儿,同治帝早提起日本交涉事件,鸿章奏说:“论这日本从前的兵力,本不甚锐利,现在由明治天皇维新以后,他家很办些铁甲兵船,我们属国琉球近闻已被日本裹胁。

  这回大久保利通的谈吐,他是一方面向政府要求,一方面已派兵前往,如果猝启兵端,臣愚以为中国战胜日本,不足为荣;日本如在台湾打个胜仗,那时又要赔偿兵费,另辟租界。不如给他点利益,允许他也在上海通商;好在扬子江是公共码头,添设一个日本商埠,却不关紧要;至于台湾肇衅的生番,当然由中国派兵,抚剿兼施。臣尤有一种顾虑,那台地孤悬海外,面积很大,似乎要另设一个巡抚,以专责成。”

  同治帝说:“这却不错,但是谁去胜任?”

  李鸿章对说:“莫过刘铭传,叫他拿出征捻的手段,剿抚生番,当可就绪。”

  同治帝说:“依卿所奏。”

  就此退朝,不消说得,台湾巡抚就放了刘铭传,到任后自有一番整顿。日使大久保利通得了李鸿章美满答复,招呼那西乡从道,也就退兵。这一次同日本交涉,就算如此结果,从此日本在中国,便扩张势力范围,用那侵略的政策,后面文字尽多,一时暂不提起。

  单讲那擎天玉柱、架海金梁的曾国藩,积劳成疾,卒于两江总督任所。遗折到京,皇上见了非常震悼,照例国家重要大臣病故,是辍朝三日。那赐银办丧,赐祭一坛,予谥文正,总是应有文章。讲这曾文正历事两朝,出将入相,当时不亏了他,不但外魔气焰熏天,便是内魔的能力,也就不可思议,怕那爱新觉罗河山,不在咸同时会送掉吗?一者天生此老,要替我们汉族人物,扬眉吐气,增长些价值;二者清奴的罪状恶孽,还未曾达于极点,便是金轮则天的事业,才算做了一半,后半截的陆离光怪文章,一字还不曾着手,所以老天的造化,要使弄他的神奇,生个曾文正专替清奴做些傀儡,到得外魔扫除净尽,这傀儡是用他不着,赶着就请这一座星宿归位,让那内魔腾出手段,以便大开大合,大起大落,为所欲为。这里曾文正死后,那大陆风云,倏忽变态,朝廷政局,依旧模糊,同治帝没精打采,早有那文喜、桂宝两个坏蛋,曲意逢迎,殷勤献媚。天下事习好甚难,趋恶甚易。苟卿说:人性本恶,驱之为善,千难万难。比如同治帝前番听着孝哲后苦口良言,一时深自忏悔,扫除烦恼,如果清心寡欲,岂不由恶烛世界,超升到三十三天阎浮提中,放光明色相吗?无如学道阿难,已毁戒体;六根既未清净,那色声香味触法,便因缘而来,不有意剑,焉斩情丝?

  这日文喜、桂宝,又在同治帝面前讨好,说城南新添了几枝姊妹花,什么金谷春呀、玉如意呀、富月仙呀、贵云卿呀,都生得比花还艳,似玉生香。皇上听见,早是意马心猿,拴捺不祝当下换了便服,备了坐骑,不用跟随,君臣三人已一淘儿混入勾栏妓院,花丛游冶,香国陶融,为雨为云,终朝终夕。这一次失足,不比前番,把个金装玉裹之躯,变做沈腰消瘦,潘鬓成丝,不上多时,竟染了梅毒。编书的编到这里,我知诸位必有一句话要驳诘我:那没钱韵措大,在小地方打打野鸡,这杨梅结毒,是在所不免的,岂有个一朝天子,占据着几枝名花,周周正正一块禁脔,旁人还敢染指吗?要晓得鸳鸯虽好,终宿野塘,鸡鹜所争,必非美食。同治帝放着那深宫妃嫔不御,偏要同一班流氓光蛋争逐这闲花野草,快活是快活极了,苦恼亦苦恼极了。兜率天宫的活佛金仙,竟坠入烟花,同些浪蝶游蜂为伍,我不怪别的,那文喜、桂宝两颗头,可够杀不够杀吗!

  同治帝弄到不伶不俐,才卧到龙床。孝哲后前来问病,只不肯说出原委;还是慧妃懿妃,秘密地问了宫监,替皇上撤换底衣,才觉得脓血淋漓,异常腥臭,赶过去报告慈禧太后。那慈禧冷冷一笑,说是孽由自作。一面是官样文章,招呼几位御医,替皇上医治;一面叫崔长礼赶传孝哲后前来,便严声厉色的教训,说:“皇上在外行动,做妻子的岂有不知?既是知觉,岂能够不谏?你如劝谏不听,何不奏明东西两宫?现在皇上弄得委顿不堪,万一出了岔枝,做寡妇的日子,是不很好过。”

  孝哲后受了一肚子冤屈,知道老太婆挟着底气,不复与辩,只说声:“皇上如出了岔枝,臣妾只有一死,做寡妇要做得光明磊落,不要像汉朝的吕雉、唐朝的金轮则天,在青史留着骂名。”

  慈禧听到这里,知是含讥带讽,不由恼羞成怒说:“你讲什么吕雉,金轮则天!那吕雉有吕雉的才情,金轮则天又有金轮则天的手段,汉朝不亏那吕雉、唐朝不亏那金轮则天,姓刘姓李的江山,还够保全吗?你死你便死,要牵扯什么吕雉,什么金轮则天,不分明同我斗嘴吗?”

  孝哲后不再回言,只得赶到东宫,去见慈安。慈安忙问:“皇上的病症,究竟是什么路径?”

  孝哲后说:“臣妾亲问皇上,皇上不肯说明,适才西宫那边召训,语意之间,似说皇上得了花柳毒。”

  慈安听着跌脚说:“如果染着花柳毒,是要赶快医治,性命倒不妨碍,但是将来子息,一定为艰。”

  孝哲说:“幸而”讲到这里,忽顿住嘴,玉容上一阵绯红,似乎不好意思再说。慈安礁出爻象,忙伸手拉过孝哲后,低低地问说:“莫非你已有了喜信了?何必瞒我?

  ”孝哲后说:“不知是与不是,天癸不来,才两个多月。”

  慈安咧着嘴笑说:“谢天谢地,这是宗庙之灵,社稷之福,总得要自家保重,不可大意。”

  孝哲后连连答应。慈安得了这句话,准备抱孙,忙高高兴兴赶过西宫,见着慈禧,便谈及这回事。

  哪知慈禧不以为喜,反怀着醋意,你道什么缘故?她心中最恶的是孝哲后,万一孝哲生下阿哥,将来母子得宠,那金轮则天的梦想,便不能达到目的。当下不露声色,忙说:“好了,姐姐准备抱孙了。”

  慈安笑说:“我的孙子不是你的孙子吗?”

  慈禧笑说:“妹子福薄,妹子要这孙子,还恐怕那孙子长大,不承认我这祖母呢。”

  慈安脸色一沉说:“这是什么话说!”

  慈禧也就冷笑说:“你不知道吗?现在媳妇的脾气很大,眼睛角上,何曾瞧得起我?她瞧不起我,她养下儿子,还能认得我这个祖母吗?适才在我这里,我因皇上的病体,怪她不能当心,做媳妇的便目无尊长,同我竟拌起嘴来,你道奇是不奇,怪是不怪?”

  慈安来时是一团高兴,不料倒惹起慈禧的唠叨,坐了一会,无话可讲,也就趔趄着走了。

  不谈东西宫意见不和,也不谈孝哲后怀着龙胎,渐渐的茶饭懒吃,单讲同治帝卧病在床,这杨梅毒是腌躜不过,痛苦不过的。朝廷大小事件,仍由恭亲王同师傅李鸿藻、翁同和办理。

  但这三位军机之中,皇上尤信任李鸿藻,不时传近御榻,同姓李的议论些朝政,研究自家病体的医治。那李鸿藻也就悃款效忠,除去君臣的礼节,赐坐赐茶,那师生情感,要算浓厚到二十四分。但李鸿藻纯谨有余,果断不足,偏偏慈禧耳风甚长,侦探极密,她见姓李的不时进宫,怕的与自家进行,极有妨碍,也就三日五日召到西宫,拿出那笼络的手段,比如大人哄骗小孩,什么家事国事,无所不谈。姓李的得了这种待遇,自然是肝脑涂地,对皇上讲的话,无一不一五一十地告诉慈禧,对慈禧讲的话,却在皇上面前一字不提。光阴似箭,同治帝的病势,是反反复复,起初沾染着梅毒,到后来发烧发热,浑身又发现出许多朱红颗子。这时是同治十三年,在这冬季当儿,京城内外,天花流行。讲这天花,却有一种微菌,到处传染,同治帝的身躯孱弱,气体亏虚,从小又不曾种过痘苗,恰恰那行瘟使者,效法着天女散花,就靠拢皇上的御床,俗说,气虚邪入,那御体早发出天花。宫中这一忙,非同小可,除得慈禧瞧着船沉,慈安同孝哲后,是左右不离;御医一日数遍,按脉开方;好个孝哲后,剪割臂肉,和药煎剂,就这一点至诚,居然皇上吃了药,病势便有起色,痘浆是溜足了,那沾染的梅毒,也就轻减许多。

  诸位,如果一帆风顺,岂不是宗庙之灵,社稷之福吗?再能够托天侥幸,由孝哲后生个阿哥,恐怕爱新觉罗的江山,比铁桶还要坚固。无如是残灯复明,无多膏火,夕阳虽好,已近黄昏。同治帝在这天花落疤未尽的当儿,偏生来了个冤家,这冤家不是别人,就是凤秀的女儿慧妃。原说慧妃生性轻佻?她见皇上病体渐好,不免殷勤献媚,情眼挑唆,皇上原是个色中饿鬼,加之赋闲已久,身体渐渐松动,也不顾左右站着内监,一把搂住慧妃,就极意求欢。这慧妃如果懂得轻重的,自然是婉词拒绝;叵耐她轻薄杨花,难得君王一顾,便推推就就,做那巫山神女。要晓得天花个疹势,最宜洁净,最忌腌躜,不图河魁在房,竟干那陈仓偷渡。云雨才歇,可怜那风流天子,早是额汗如雨,气喘吁吁,说变就变。慧妃把衣裤找抹整齐,只是索索地抖个不止。这个当儿,刚刚孝哲后走了过来,慧妃便泼辣辣的眼泪,说声:“主子不好。”

  孝哲后再将同治帝的神色一瞧,很不对路,方待发作慧妃,同治帝只是摇手。孝哲后是个明白透漏的人,早瞧料了几分,此时且不发言,忙叫宫监取过一盏参汤,让皇上呷了一呷,喘息略定。同治帝到底是个情种,怕慧妃要受些言语,忙指使走开,当下便叫孝哲后移坐御床,说:“我此时已经清楚,爱卿不必烦心。”

  孝哲后忍着痛泪,伸过玉手,替皇上缓缓抚摩,即又婉款劝说:“我瞧皇上的身体,是虚弱极了,这天花的病症,是非清静寡欲不可的。

  ”皇上点头称是,但是从这日起,时而头晕,时而眼花,时而气喘,时而神迷,御医日日诊视,总觉脉伏不起。慈安是焦急万分;慈禧是心头盘算;慧妃、懿妃是远刁刁的,不敢拢边;只有孝哲后寸步不离御榻。记得这日是十二月初五,伺治帝自知病势不起,忙传军机大臣李鸿藻进宫,姓李的走近御床,皇上即招呼不用行礼,气喘喘地称声:“师傅,朕个病势,是不妙的了。”

  其时孝哲后站在屏风后面,皇上忙招呼出来。孝哲后尚在迟疑,皇上说:“李鸿藻是先皇老臣,朕的师傅,你是个门生媳妇,无须回避,赶过来见礼,我们好商议大事。”

  孝哲后这才走出御屏,对鸿藻福了一福,尊声师傅,鸿藻跪地叩头不迭。皇上着急,忙叫宫监扶起。李鸿藻一旁站着,皇上对孝哲后说:“现在屋子里无人,朕死之后,第一不放心你,你今怀胎已七八个月,能够等你生个儿子,承继大统,那是最好不过的了,无如我死期只在早晚,断等不及,惟有我们的储嗣,要斟酌妥当,你意中瞧准那个,何妨明说。”

  孝哲后只是哽咽不言,皇上说:“我瞧侄辈中没有什么当意,倒是贝勒载澍,他是恭亲王所生,恭亲王公忠为国,对于朕的事件,没有不尽心竭力,将来东太后同你一气,恭亲王再协力辅助,那事就圆了。万一西太后出头,她必然有她的主张,必然利用个黄口稚齿,让她垂帘听政,显出那金轮则天的手段,不但你不得安身,便是我东宫嫡母,也非她对手。去了个安得海,又宠信个李莲英,那李莲英奸计百出,从此宫闱多事,哼哼,怕我们大清国的江山,不被一班魔鬼葬送吗?”

  孝哲后当时拭着眼泪说:“皇上是明见万里,只怕我们的计划,全在她意料之中。臣妾自有主张,惟有一死以报陛下就是了。”

  同治帝此时心如刀割,忙叫内监取过笔砚,撑起身子,伏在一张短几上,铺好牌纸,提起笔来,抖抖搐搐地写了三五行,大致谓:“朕病不起,国赖长君,惟贝勒载澍审重周祥,堪以嗣位,着即进宫,面受遗嘱,钦此。”

  这一道手谕写完,忙招呼李鸿藻过来,千叮咛,万嘱咐:说:“这件事体重大,非先生不办。”

  鸿藻没有话说,只得跪地碰了几个响头,就此出宫。

  不谈同治帝同孝哲后在这里眼巴巴地望着事体就绪,单讲李鸿藻退出寝宫。趔趄着脚步子一路踌躇,暗想:“这件事,很叫我为难,说不替主子办呀,今日召我进宫,把我当做个心腹,皇上是殷殷款款,皇后是哭哭啼啼,这种光景,好生难受;如果照着手谕做去,满朝都倾向慈禧,那慈禧心计又强,手段又辣,画虎不成,我不要竟被。”

  正在这自言自语,低头思索的当儿,忽有个人用手在他肩头一拍,说声:“西太后有旨请你。”

  鸿藻蓦然把头一抬,连答应几个是,未知来者何人,且阅后书。

第十七回 一误再误金轮则天 前身后身卧龙诸葛

却说慈禧从同治帝梅毒发生,训过孝哲皇后,早已盘算生张,后来听讲媳妇有孕,倘然生下个男孩,很碍进行,心中大不自在。转是李莲英解说:“这杨梅结毒,即便生男,也不会长大的,何况是男是女,还不可知。我个意思,是要日日派人密探皇上的动静。现在,军机李鸿藻,很为走红,我们要拉拢他过来才是。”

  慈禧连说:“不错。”

  所以同治帝在内宫召见鸿藻一次,这里慈禧也招呼他过来一次,慈禧用点甜蜜手段,姓李的仿佛吃了迷魂药,早是千依百顺。在同治帝天花传染当儿,慈禧又揽过朝政,手谕“军机李鸿藻老成练达,事无大小,着其代拆代行”,这样收拾人心,姓李的哪得不肝脑涂地?可怜同治帝病害昏了,身子睡在鼓里,还把个李师傅当做心腹,还将这皇储大计,秘密地同他商议。若论良心问题,李鸿藻也有点凄惶难受,及至出宫门,一颗心便就活动了。在这沉吟利害的当儿,不料有人在他肩头一拍,掉头一望,原来不是别人,正是慈禧的心腹崔长礼。

  不消说得,这崔长礼自然是个秘密侦探了。鸿藻这时两脚滑滑的,仿佛踏了香油,不由随着崔长礼来见慈禧。那慈禧迎着笑说:“今日皇上召你进宫,又有什么紧要话说?”

  李鸿藻知瞒不过,只得把同治帝亲笔手谕,双手呈上。慈禧接过一瞧,冷冷笑了两声说:“现在皇上病体如何?”

  鸿藻对说:“怕的是不行了。”

  慈禧点一点头,登时把一纸上谕,撕得嗤嗤的做几个仄条儿,忙转头叫崔长札来:“你赶快叫荣禄进宫,我同他有紧急话讲。”

  不消片刻,荣禄早赶着到来。慈禧说:“现在驻京兵马,共有多少?”

  荣禄说:“不满五千。”

  慈禧说:“你替我分别指派,严守各城。”

  荣禄答应几声是,赶忙出去布置。慈禧又对鸿藻,说:“你今算是军机首领,这回事要你帮我重忙。”

  鸿藻说:“太后有甚吩咐,有甚办法,老臣没有不遵。”

  慈禧说:“这件事只须如此。”

  鸿藻早是喏喏地答应。

  慈禧指拨已定,却好恭亲王的女儿昌寿公主过来谈话。诸位,这昌寿公主,既是恭亲王的女儿,何以同慈禧联络?要晓得当时东西两宫,因着膝下承欢乏人,都选择宗室或外戚的公主郡主格格,以为养女。东宫慈安最喜爱的,是自家的侄女七格格;西宫慈禧最喜爱的,是恭王长女昌寿公主。这昌寿公主,原嫁的额驸因劬学早死,做了孀居,性情敏慧,而又读书知礼,平日,慈禧同她谈论些经史及朝廷的掌故,这公主都能对答如流。论慈禧为人,虽说是奸刁巨滑,然而心底里能别白泾谓,对于恭王,非不知其公忠爱国,不过是政见不投;对于昌寿公主,则又一意怜才,不时招呼过来谈谈正经。当时慈禧在宫里有两种乐意:一种是爱同李莲英讲那趣话,瞎三话四,借此沁脾;一种是同昌寿公主引经据典,讲些正经,这叫做庄谐并用。

  这时昌寿公主到来,却受着他父亲恭王秘意,一来窥伺慈禧动静,二来因皇上神情不妙,临时恐有变故,也好叫公主维持其间。慈禧是个明白透漏的人,这来意岂有不知?略谈几句,便起身说:“咱们何不前去瞧瞧皇上?”

  公主连声答应几个:“是!是!是!”

  遂跟随慈禧,赶到皇上寝宫。哪知才进宫门,里面已是鸦飞鹊乱,一片哭声,原来同治帝同孝哲后,因着李鸿藻走后,眼巴巴等着回复,久久不得音耗,知道有变,皇上是体弱气虚,阴阳不接,这一急躁,说变就变,孝哲后正在七横八竖,猛听皇上一声“啊唷!”

  接着气急痰喘,神智昏迷,再叫不应,忙唤两个宫监分头去请慈安及慧妃懿妃,独不给信西宫。一会工夫,东太后和两个妃子赶来,皇强睁龙目,欲哭无泪,慈安早抽抽噎噎的放起悲声,她老人家一哭动头,那孝哲后和慧妃懿妃,更忍不住,这一阵号啕,真是哀遏行云,痛裂金石。这里惊天动地,恰恰昌寿公主,已扶着慈禧过来。

  论母子天性,自然别的话不讲,先须痛哭一场,哪知老婆子胸有成竹,先将孝哲后扯拉过来,说:“现在主子,已经这样,你却有什么主张?”

  孝哲后哭着说:“我不过一死。”

  慈禧哼哼的冷笑两声,说:“你的主张,我也知道。现在天都黑了!皇上没死,你已瞧我不起,皇上一死,你还了得吗?”

  孝哲后知道所谋败露,就借李鸿藻身上,痛切发挥说:“这姓李的要算是衣冠禽兽!忘八无耻!皇上待他恩典不薄,把他当做先生,还要门生媳妇见礼,他不该离了皇上,便另换着一副心肝。这老奸巨滑,怕不大清国的江山,给他送掉吗?”

  慈禧又狠狠冷笑说:“你骂姓李的给我听,我且不管,我要问你,你在这里算个什么?”

  孝哲后也不顾得顶撞,忙说:“我是皇上册立的皇后,坐的辇子由中门走进,却不似人家走着旁门名色不正。”

  原来国家体制,册立皇后,是由正门而进,其余妃嫔,总走的旁门。这句话,分明戳着慈禧的心眼,慈禧一听,不由得怒从心起,恶向胆生,说时迟,那时快,伸手过去就是辟扑辟扑,给孝哲后两个嘴掌子。昌寿公主赶过来拉扯,可怜孝哲后的梨花泪面,登时已起了红潮,慈禧嘴里还连连嚷着泼妇。孝哲后正欲拼命,早是慈安哭说:“不用闹了!皇上已是咽气了。”

  慈禧这才过来,猫儿哭老鼠,放些悲声。

  那孝哲后本蓄意殉夫,一时不及转身,认准个柱子,便一头撞去。好个昌寿公主,眼尖手快,瞧着孝哲后身子一弯,头顶一低,拦腰一把抱住,先是公主跌坐下去,孝哲后也就跌坐在公主身上。喘息略定,昌寿公主便叫声:“我的后母,我的嫂嫂,你千万不要如此!你是个双身人,将来生下阿哥,要算皇上的嫡脉。你这些苦楚,我回去告给我爹听,请他老人家拿出主张,总叫你不受凌辱。”

  孝哲后听了这句暖人心的话,忙抽了一口气说:“我的死活,总看皇叔的做手如何,一切哀恳我姐姐。”

  说罢,站起身来,昌寿公主也扶着柱子起立,踅过御床,皇上是一灵不昧,早已龙御上宾。此时恭亲王奕訢,醇亲王奕譞,礼亲王世铎、军机大臣李鸿藻、翁同和,早已闻信入宫。诸位,别个皇上临终,总有一番遗嘱,两三个顾命大臣,独有同治帝宾天的时候,宫里闹得鸦飞鹊乱,几个旗婆子,哭得烟雾交加。若论顾命大臣,那就要算李鸿藻了,无如这个李鸿藻,利禄熏心,畏首畏尾,皇上恳托他的事,他总不能办到,不但不能办到,还要在慈禧那边献勤。这种取巧法门,我这部小说中,却先后两见,这次李鸿藻辜负同治帝,后来袁世凯辜负光绪帝,萧规曹随,无独有偶,岂不是个天造地设吗?

  闲话少絮。慈禧见着一班亲王大臣哭临,忙挤出一副急泪,大放悲声说:“宗社不灵,皇家薄福,皇上正在英年,又遭此大变,今日仓猝之中,不能定议,且时候不早,诸事纷乱,明早一准在养心殿,是在朝满汉人员,文武百官都要齐集,一个不能躲开。”

  恭亲王奕訢等连连答应几声是是。好个昌寿公主就借着大行丧事,同父亲接谈接谈,暗暗说些紧要,恭亲王只是点首。一会工夫,亲王大臣退了,慈安、慈禧各自回宫,这里孝哲后同慧妃懿妃伴灵,并留着昌寿公主,无庸交代。

  到了次日黎明,那养心殿上,已黑压压地聚集多人,什么亲王、郡王、贝勒、贝子、八分公,同那军机大臣,六部九卿,翰詹科道,无不宁心静气,鹄候议事。不多一刻,慈安慈禧已是驾到,大家行过常礼,两宫并坐。慈安心下盘算,方欲提出恭亲王的儿子载澍。诸位,我要趁此交代一句,恭亲王原有三个贝勒,长载润,次载澍,又次载瀓。那载瀓因同同治帝冶游,好穿绣花黑衣,被恭亲王责打,用铁链子锁了,后来也是杨梅结毒,陡发天花送命。载润比同治帝大一岁。载澍比同治帝小一岁,慈安拟立载澍,倒是体贴儿媳的意思,不料这句话才到,嘴边,慈禧忙用话割断,高声发言说:“现在皇后虽属怀孕,未知何日诞生,今日召集计议,就是目前储嗣问题。”

  恭亲王第一个领班,他的位望极高,分际极密,昨晚听他格格昌寿公主说话,因这慈禧欺负后太甚,不由得忿火中烧,当即放响声音说:“大行皇上,是个中兴令主,皇后又极其贤明,今日皇后没有怀胎,自然是别谋储位,闻说皇后有孕,行将足月,咱们且秘不发丧,一俟皇后坐蓐临盆,如果生下皇子,理应嫡派嫡支,承嗣大统,万一生女,再议旁支入继不迟。”

  这一句话还未讲完,大家凭着良心,无不极口称是。此时慈禧后不慌不忙,抬起玉手一摇说:“恭王所议,未当无理,大行皇上是我所生,我岂不愿嫡派嫡支,承嗣大统?但左宗棠剿回未平,云贵一带,又有回匪杜文秀、马连升等,聚众起事。诸位都是有经验的,如说朝廷秘不发丧,一张纸,怎么能包得住火?且皇后生产,未知何日,生男生女,更不可预定。以我看来,此议断不能行。”

  军机大臣李鸿藻,当下顺着慈禧意旨,忙说:“这虚浮不实的事,瞒得过一时,却瞒不过久远,还是赶定储位的好。”

  慈安这时却不能忍耐,唧唧哝哝地说:“据我的意思,恭王公忠为国,辈分最亲,功劳较大,以嫡派近支而论,莫如立他儿子载澍。”

  这一句未及讲完,恭亲王早跪地碰头,连称不敢。诸位,这慈安如拿定主张,讲出一个应该承继的道理,不怕慈禧再奸再猾,这件议案,倒未易打消,无如慈安短于口才,拙于强辩。恭王只是碰着响头,慈安只是顿口无语,慈禧登时把手一摇说:“这事不可勉强,恭王既不愿意,还得另提。”

  说着把一双眼睛,瞧着载淇。慈安又趁势发言说:“载淇的儿子溥伦,我看也很好的,依着承袭的顺序,用溥伦做个大行皇帝嗣子,这倒没有推敲。”

  当下载淇听了,也就跪地碰着响头,口称不敢。慈禧这时,拿出她全副精神,看家虎的本领,当下把脸色一沉说:“这皇帝的宝位,大清国的江山,不是随随便便,当做送礼个盒子托销的。那溥伦是载淇之子,载淇是出嗣奕譓,算个家嗣,咱们将就点把溥伦入继大统,岂不叫奕譓无后吗?这事却不妥当。”

  恭亲王忙着抗声说:“以臣看来,却是妥当之至。古今来以兄传弟,终属牵强,以父传子,方为正当。如说溥伦是已经出继过房,不应入承大统,那明英宗不是出继过房吗?他如何能入承大统?凡事得个先例,咱们就可仿行。”

  慈禧被恭亲王这场抢白,急得浑身发抖,偏偏的人急智生,暗暗一想:“他既拿史事来扳驳我,我也可拿史事抵制他,那明英宗是有土木之变,被也先掳去吗?我用这话驳倒他,看他如何对答。”

  当下把手一摇,忙说:“皇叔且莫提明英宗,咱们今日,要找个顺顺遂遂的皇帝做个比例,似那身为降虏,失陷外番,那先例是不能采用的。依我意思,醇亲王奕譞的儿子载湉,很为合格。”

  恭亲王听到这里,早知道慈禧的用意,早知道这出戏,是这老婆子安排得定定的。如果上她的圈套,必然又要垂帘训政,必然孝哲后是不得出头,不但孝哲后不得出头,便是慈安,也很受危险。当下,顾忌不了许多,忙握拳透爪,气忿忿地说:“现在国家多故,我讲秘不发丧的稿子,既不能用,难道幼主临朝,母后当国,这也算万全政策吗?载湉今年不过五岁,等到归政,至少十三四岁,莽莽前途,何堪设想?”

  慈禧瞧这恭亲王怒气冲天,只是哈哈地冷笑说:“现在大行皇帝死未瞑目,这立储的事,是要立即解决,你有你的理,我有我的理,你的主张,是要立溥伦,我的主张,是要立载湉,我们何不用个投票的方法?是在这里会议不问满汉人员,皆有选举权,那载湉和溥伦,皆有被选权,出于各人心里,我们不去干涉。这个办法,是否可行呢?”

  恭亲王未及答话,早是军机大臣李鸿藻说:“这种办法,至公至允,直截了当。”

  原来预议诸人,早受过姓李的运动,昨日慈禧同鸿藻咬个耳朵,叫他如此,就是这投票的作用。这时满汉臣工,早有大多数的跃跃欲试,一听着投票选举,无不极口赞成。慈安不知就里,说声:“你们便这样去做,我现在方寸已乱,不知怎样是好。”

  这时恭亲王孤掌难鸣,仅有两三个心腹,顺着他的意思,票投了溥伦,其余都受过运动,都一派地倾向慈禧。揭开票子,由李鸿藻唱起名来,左一个载湉,右一个载湉,固然唱的麻烦,那听的也觉麻烦,恭亲王是奥丧不过,慈禧是快活不过。这里载湉当选,慈禧早笑向慈安说:“姐姐,这事是从天理国法人情做起,免不得妹子又要同姐姐操劳了。

  ”慈安说:“愚姐才具短绌,哪能及得妹子,今日这道手谕,就烦妹子动笔。”

  慈禧更不推让,忙忙拟个稿纸,说:“大行皇帝遽尔升遐,未有储嗣,今由两宫召集满汉臣工,佥以醇亲王奕譞之子载湉较为亲近,兄终弟及,古制可稽,准以载湉入嗣大统,暂由两宫训政,此谕中外知之。”

  谕稿拟就,当由两宫加盖印玺,赶传载湉入宫。此时醇王的妃子那拉氏,得了这美满消息,自;然感激胞姐,忙抱着载湉送入内宫。慈禧亲接过来。抱向大行皇帝床前行礼。先下喜诏,后下哀诏,种种手续,都与咸丰帝升遐仪节,无甚分别。诸位读过我这小说第九回十回,自然明白那宫廷礼节,无用在下絮聒。但是礼节虽同,情形不同,同一两宫垂帘,母后训政,在咸丰帝升遐是会,那是名正言顺,义不容辞,今日同治帝升遐,明明有个孝哲后,明明孝哲后还怀着龙胎,虽说生男生女,不可预定,秘不发丧,未足为训,然不为立子,而为立弟,慈禧只顾自家垂帘,施展那金轮则天手段,岂不叫大行皇上绝嗣,置孝哲后于死地吗?

  孝哲后在昨日便要碰柱寻死,却被昌寿公主拉住,眼巴巴只等恭亲王替她仗义直言,此时知道恭王力竭声嘶,又瞧着慈禧抱了载湉进来,当下拿定主张,便暗暗剪碎些金屑,趁这乱烘烘忙理丧事,可怜她毅然决然,竟吃下许多碎金,不消一半日工夫,肠腹寸裂。等到昌寿公主赶来慰问,已是卧倒龙床,奄奄一息。急给信两宫,营救无济,慈安是痛哭号啕,很觉舍不得这爱媳;慈禧窃喜,拔去眼钉,还议论皇后福薄,不能母仪天下,你道是忍心不忍心呀!这里忙办后事,自然又下一道哀诏,布告中外。

  从此又是两宫垂帘,改明年为光绪元年。这光绪帝是由慈禧抚育,幼孩家离着生母,日夜悲号,什么叫做皇帝,锦衣玉食,位登大宝,一概是不知道的。慈安遇事推聋装哑,恭亲王因意见不和,也就灰心引退,只有军机李鸿藻,大权在握,翁同和孙公毓汶又派做幼帝的师傅。一班外戚,其中最得宠的是个荣禄。这荣禄充任步兵统领,很有了年代,不是不忙升迁,因这重要位置,一时没有替手。荣禄趁这慈禧复行训政的当儿,便觊觎那北洋大臣位置,无如李鸿章是个重要人物,当这新君即位,如何更动?荣禄不时来私谒慈禧,同那李莲英更密切要好,哥哥姐姐,徂为亲热,不但宫监同他混合一气,便是慧妃懿妃,及那班宫娥采女,都因荣禄是慈禧的内侄,老佛爷的红人。诸位,这慈禧何以又称做老佛爷?因为她老人家尊无二上,性又好佛,所以宫禁里替她上了这个徽号。这时宫闱秽浊,更甚从前,这老佛爷是参的野狐禅,念的欢喜佛,加个荣禄不男不女的在内,更是鱼龙混杂,鸠鸩为媒。

  在这光绪一二年间,内魔的势力,已是根深蒂固。若论造孽因,必有孽果,岂不是外界风潮,又要趁势发动吗?偏偏金轮则天皇帝,也会有绝大幸福,什么新疆的回民白彦虎、马化龙,滇黔的回民杜文秀、马连升,在这个当儿,都被官兵打败。

  那在云贵督兵大臣,叫做岑毓英;在新疆督兵大臣便是左宗棠。

  两处的红旗报捷,都在这时候到的,可惜在下一支笔,不能双方并写。我先要补叙那左宗棠征回事情。记得同治七年,左宗棠同李鸿章合兵剿捻,当时大功告成,朝廷督促宗棠前往陕甘,趁势剿回。总计大兵十万,战将若干,有前在浙江攻打太平军立功的,有后在直隶山东平捻得胜的,还有中途来营投效的,什么高连升、周绍濂、魏光焘、刘端冕、黄鼎、雷正绾、陶茂林、李耀南、李辉武,都是一班富有经验、深明战术的人才。

  最得用的还有四人,一为刘典,已署任山西巡抚,一为张曜,一为刘松山,一为刘锦棠。这锦棠是松山的侄子,在剿捻的当儿,叔侄两个战功,已是不少。张曜更是个能征惯战的宿将,前征张洛行,后征张总愚,大小数十百战,积功已至总兵。姓左的有这些雄兵战将,凭着他一肚子卧龙经济,早已目无全牛,俨然以诸葛孔明自居,用的图章,或称老亮,或称古亮不如今亮。到得陕西,他早规定了三路进兵的计划:一是派着刘松山、锦棠叔侄,由绥德取道花马池,直捣金积堡的老巢,是为北路;—是派着张曜,由秦趋巩,横扫巩昌河狄的回众,是为南路;一是左公自与刘典督率大兵,尽驱陕回入甘,是为中路。布置已定,三路遂同时进兵。不怕那些回子,平时借着太平军、捻军,壮些声威,到这个地步,早呼应不灵,节节退后。诸位必有一句话要来问我,这回民白彦虎、马化龙,因着什么,他们要乘乱杀入内地?

  那新疆白彦虎,却是张格尔的远房外甥。在嘉道年间,两次征回,第一次是长龄、杨遇春,第二次是那彦成、杨芳,可算由嘉庆七年,直打到道光八年,才把张格尔捉住,解京枭首。

  此回白彦虎替阿舅报仇,趁着内地太平军捻军大举,他便联络了甘肃回民马化龙,那姓马的又联络陕西回民董福祥,由董福祥又联络太平军蓝大顺、蓝二顺。那大顺二顺原在赖汶光手下,也吃着回教。其时东捻西捻,从中回回教徒,着实不少,我们中国四万万人民,却有二三成吃着回教,大致以黄河流域为最盛,在园治七年以前,内地正在兵连祸结,一班回众,再嚣张不过,再跋扈不过。到得七年以后,从左宗棠剿回,定下这三路夹攻的计策,那回众势力范围,便日渐缩校但三路进兵,当时也有个层次,我们先叙北路统兵的刘松山,带着侄儿刘锦棠,一路杀奔花马池,进攻金积堡。这金积堡是马化龙的老巢,其地势险恶,同那太平军的鹏化山,捻军的雉水镇,也差仿不多。大兵在堡外攻打,回众在堡内死守。距金积堡五百里,还有一座高家堡,那高家堡又是白彦虎屯扎的要害,一路还有些小堡,那回众算是节节为营,什么军火粮饷,源源而来,没有缺乏。刘松山从同治八年,打到同治九年,很打些胜仗,无如这金积堡是铜墙铁壁,急切攻打不破。

  这日松山挑选了三千个敢死队,亲自出马,叫侄儿锦棠做个后应,大号一吹,已是如龙似虎地杀将过去,逼近土堡,抢搭云梯。哪知马化龙早有准备,土堡上架着六尊大炮,又安排些滚木碎石,手脚是齐的,大兵才上云梯,早被那木石打下。

  刘松山只顾勒马督战,不提防一座大炮,对准轰来,可怜一位天武神威的督帅,竟被那炮弹打死。俗说,蛇无头不行,三千个敢死队,也就落荒退后。刘锦棠赶着领兵到来,知道松山已经阵亡,一面忍着痛泪,火速收尸,一面挂起白旗,招呼大众尽命的哀号。一更已过,到了二更,天色昏黑,忙忙的带领三千劲旅,抄过堡后,胡哨了一声,居然蜂拥的冲上土堡。诸位必有一句话要驳诘我,那刘松山惊天动地的,反没有成功,这刘锦棠冷不提防的,反足济事?正如兵书上说着,出其不意,攻其无备,锦棠的心里,早料到马化龙已经得了胜利,这时是防备疏虞,所以当下挂起白旗,叫全营的兵士大声喊哭。这一片哭声,送给马化龙个耳朵旁边,姓马的好不宽心放胆,回众们以为除去劲敌,从此可高枕无忧,哪知乐极悲来,祸从天降,马化龙方同几个回首,正在礼拜堂里念那古兰经,蓦地一片杀声,不知有多少人马,天崩地坍地早围拢过来。好个刘锦棠,一攻破这金积堡,便叫人大吹大擂,四面布散火种,满天的火鸦火鼠,遍地的火龙火马,砰通辟扑的,又是火枪火炮,把些回众打得火光乱进,烧得烂额焦头,自相践踏,尸骸堆积。马化龙忿火攻心,跨了一匹火色龙驹,在这火城中东逃西窜,不料碰着刘锦棠这位火德星君,部下提起火亮个灯球,有人放起火枪,迸出火弹,马化龙惹火烧身,登时跃下火色龙驹,被几个火夫捆了。这时金积堡所有房屋营盘,都被火星请会,轰轰烈烈的烧个不止,等到火息,已是地坍土平。未知刘锦棠捉去马化龙,如何泄恨,且阅后文。

第十八回 左宗棠命将定回疆 岑毓英相机剿滇众

刘锦棠既已攻破金积堡,放起一把无名大火,烧去房屋不计其数,杀死回众亦不计其数。马化龙溜走不掉,被锦棠活捉过来,带回本营,略略讯问。那马化龙,只是负固不服,锦棠怒极恨极,取出枪杆上刺刀,便恶狠狠挖出马化龙的心肝,血污淋漓的,盛在一只盘子里,跪献在他叔父刘松山的柩前,放声大哭说:“我爷有灵有圣,做侄子的替你报了仇了!”

  一方面差人向总营左宗棠那里报捷,一方面便移营至金积堡。不消多日,左帅的大令到来,就派刘锦棠做北路督兵统帅,又调总兵宋庆前来助战,务期进攻高家堡,不让白彦虎逃走。这一回算是北路胜利。再讲南路的督兵张曜,他一支兵是由秦州直趋巩昌。大兵才渡渭水,便有一支兵拦截去路,来了两个首领,总戴着蓝帽子,双双握着兵刃,原来不是别人,就是蓝大顺、二顺弟兄两个。诸位,这大顺二顺不是同张总愚、赖汶光伙合一气的吗?他因张总愚走入死路,赖汶光亦孤掌难鸣,弟兄两个,便跳出重围,由山海关北路溜走,口外路径,很为熟识,抄到陕西董家堡,赶会那董福祥。这时福祥已打听出左宗棠三路进兵,便和大顺、二顺商议说:“我们死守这里,也不是个长计,不如牵缀大兵的南路。能将川局打通,同云南杜文秀、马连升沾连一片,莫讲他三路进兵,便是三十路进兵,也奈何我们不得。我还风闻铁公鸡石达开未死,现在窜迹在川北一带,得他出来帮助,那是再好不过的了。大顺、二顺连说:“是极,我们就由秦州、阶州赶入剑阁,去找那石达开,他的窟穴,我两人还可以捉摸。”

  福样说:“事不宜迟。”

  当下集合回众,计有两万之多,由大顺、二顺带领一万,自家又带领一万,星夜进发。

  这日赶过乌湖江,这江便是渭水支流。扎营未定,猛见一大队的官兵到来,大顺、二顺争先拦着去路。可惜一万回众,缺乏组织,经不起张曜的精兵,一阵砍瓜切菜,早是大肠套着小肠,一刀一个回子。那大顺、二顺见势头不好,拍马逃走,却被官兵杀了。后面董福祥毕竟有些胆略,一拥上前,彼此互战,却不分个胜败,然而驻扎的营盘,却在个洼下之地。好个张曜,把兵据着高处,暗暗决起渭水,用那水淹七军方法,却好连日阴雨,董福祥驻扎的地面,已是水深没踝,粮饷不济,薪草全无,一万个回众,已嘈嘈杂杂地预备着哗变。福祥见事不妙,心下一想:“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屈膝投降,我瞧那刘六麻子,也不过是个土匪出籍,现在归降清廷,立些战功,倒落得红顶花翎,还赏穿什么黄马褂子。他能投降,我难道不能投降吗?”

  主意已定,立时递了降书。张曜还恐有诈,叫福祥单身来见。福祥不敢怠慢,骑着一匹马,不用跟随,竟投营请见。俗说,英雄识英雄,好汉结好汉,张曜接见福祥,当即允许禀报左帅,给他大大前程。从此进规巩昌河狄,不费一兵,不折一矢,就由董福祥到处招安,顺顺当当的,也算是南路胜利了。

  至于中路的大队,是左宗棠同着刘典,及一班战将,七八万雄兵,节节进攻,节节雕剿。但是一大队中,又分若干支队,那魏光焘、周绍濂、刘端冕是由合水宁州正宁,以进攻环庆;雷正绾、黄鼎,是由董志原泾州,以趋镇原崇信华亭固原;李耀南、李辉武、陶在林又由陇州宝鸡,以进逼秦州。以当日情形而论,名为三路进兵,实则南路张曜,北路刘锦棠,做了两个头敌,所谓中路,不过做着南北两路的后援。此时南路已由张曜收降了董福祥,乘势招安那巩吕河狄的回众;北路已由刘锦棠,攻陷金积堡,活捉了马化龙,剜心祭叔,加之宋庆的生力军,又赶赴前敌,比如全武行的杀戏,一阵紧似一阵,一场奇似一常在那同治十一年,左公剿回的全队,已齐集甘肃,那悍酋白彦虎,死据着高家堡,三路大兵合拢过来,任是生龙活虎,怕也插翅难飞。然而白彦虎诡计多端,一方面牵制着官兵,一方面又派了几个急脚鬼的回民,扮着砍柴打猎的村民,溜出嘉峪关,勾结那回王妥明。这妥明力大无穷,部下的回民,很有些飞檐走壁。当时派了两名战将,一个叫做脱云奇,一个叫做哈雷亨,领着三千步卒,穿山过岭,不由正路,竟星夜赶至高家堡。白彦虎得了这起奇兵,益发放开胆子,同官兵厮斗。这时左营里却出了个奇人,这人姓陈,名叫玉英,面貌黑缁缁的,说也奇怪,却是女扮男装,自幼从异人得些剑术,会在百万军中,割取主将首级,几回小试其端,竟能如响斯应,位分已到统领,还带个巴图鲁的职衔。在下顺便交代一句,这姓陈的还有一段艳史。当时安徽省有一位读而未成的姓朱名秀生。其人倒生得眉清目秀,几个小楷,颇看得过去,因为时难年荒,便辗转投营,就在陈统领麾下,充当个书记。这日,陈统领在大帐独坐,忽招呼朱秀生入内,有机密话谈,姓朱的何敢怠慢,当即赶进大帐。此时已是上灯的当儿,陈统领斥退左右,忙笑嘻嘻的瞧着朱秀生说:“我与你是天缘有分。”

  秀生听了,大大的吃了一吓,暗想:“这主帅莫非爱上我的白脸,把我当作娈童。要晓得我辈读书人物,穷酸有之,要同我干那没魂个事体,我的白净肌肤怎能当得?他孔武有力,我也不能一时失志。

  ”正在无话回答,陈统领笑说:“今晚有得进来,却没得出去,你非在这里同我困觉不可。”

  姓朱的浑身只是嗦嗦的抖战,拿稳今日要玷污自家清白。说时迟,那时快,不知哪里一柄亮灼灼的快刀,早逼向自家的颈项脖子,还亏秀生的身段灵活,脑袋一偏,身子一蹲,不知不觉的对准陈统领胯下一撞,陈统领说声:“好个冒失鬼!撞了老娘。”

  这娘字方才脱口,秀生早明白过来,赶紧陪礼不迭。陈统领一笑,便放下快刀,顺手搂抱着秀生,揭开罗帐,同上牙床。这叫做千奇百怪,雄风忽雌,殢雨尤云,涉笔成趣,从此双飞双宿,朝去暮来。外人不知,只疑猜书记生是个断袖的龙阳,断不料统带官是位行云的神女。他两个情虽夫妇,外面还办事如常。这个当儿,高家堡添了一支生力军,那脱云奇、哈雷亨很出些风头,还派着几个飞檐走壁的,施展些暗杀伎俩。这种风声,传到陈玉英耳朵里,赶过来见了左帅,计议那进兵方法。左宗棠说:“我想这高家堡久攻不下,究竟里面埋伏着许多兵马,来助战的脱云奇、哈雷亨,究竟有多大神通,必得个人前去,侦探他的内幕,我们方好着手。”

  陈玉英不慌不忙地说:“不才正要冒一回险,前去探探他的实在。”

  左宗棠说:“如得足下前去,我是再放心不过。”

  陈玉英讨了这个口气,忙告辞回营,当晚换了一身黑衣,结束停当,背插了一口宝刀,这宝刀不是前回威吓朱秀生的那口刀,却是削铁如泥,由异人赠给的。一更已过,她便施展那飞行绝技,翩若惊鸿,矫若游龙,一会工夫,早落在高家堡内,拣那最高的房屋,最大的营盘窜去。巧巧白彦虎同着脱云奇、哈雷亨在大帐议事。白彦虎戴着一顶白帽子,当顶却嵌了一粒明珠;姓脱的、姓哈的,戴的两顶绿帽子,还滚着金边。三个人总是鹰目虬髯,一脸的杀气,帐下些部从,着实不少。其时陈玉英盘据在一棵大树上,暗想:“我且不惊动他们,且在附近营房,放起一把火来,等他们出来救火然后下手不迟。

  ”拿定主意,便在怀里掏出火绳,取些引火物事,在草屋上赶做了手脚,一时火起,还狙伏在树根之下。果不其然,脱云奇、哈雷亨两个争先出帐,白彦虎较为周匝,忙抡取一根铁杖,随后赶来。

  单讲陈玉英猜伏在树根之下,一眼觑定两个绿帽回子,便从背后拔出宝刀,飞步上前,喝声:“丢下头来!”

  脱云奇猛不提防,将头一抬,已是一道寒光过颈,咕咚跌倒,身首异处;哈雷亨转身飞跑,却好同白彦虎撞个满怀。姓白的放过哈雷亨,抡动五尺长一根镔铁大杖,直取玉英,玉英将宝刀向上一迎,一根铁杖,早截作两段。姓白的见来人厉害,斜刺飞跑,陈玉英如何放松,脚尖一起,刀光飞舞的似闪电一般,偏生是李代桃僵,起先哈雷亨同姓白的撞个满怀,这时姓白的又由哈雷亨背后穿过,哈雷亨早似杀猪的蛮喊,陈玉英不免给他一刀。诸位,姓哈的是被杀了,姓白的已窜进大帐,许多回众,一声嘈嚷,当下乒乓噼啪,杀个不休,人众越聚越多,还有些飞檐走壁的,在墙屋上抛砖的抛砖,掷瓦的掷瓦。陈玉英知是不能取胜,宝刀一拨,一纵身已飞行空际,影迹全无。这里厮闹一场,白彦虎攒出头来,检点死伤,除脱哈两人丧命外,又损失了二百多人。当找军师金相印前来计议,姓金的说:“我们这高家堡,万不能保守,其所恃以无恐者,因我们这里内容,不曾被人揭破,现在既四面楚歌,而又来了这暗杀党,怕不一败涂地吗?”

  白彦虎说:“然则我们作何计较?”

  金相印说:“那天山南北路,原是我们的势力范围,我们先投回王妥明,然后勾结浩罕阿古柏,以图大举。猛虎入于深山,蛟龙起于大海,这才算万全计划呢!”

  白彦虎连连点头称是,不消说得,留下一座空堡,竟星夜出关。

  不讲白彦虎暗地退兵,单讲陈玉英窜身回营,已是四鼓,略与朱秀生盘桓一会,天明仍换穿袍褂,赴辕谒见左帅,当将杀死两个回众首领,并劫营情形,叙述一番。左宗棠是极口地奖励,忙传张曜、刘锦棠过来说:“兵贵神速,趁着白彦虎惊慌不定,你们可就领兵杀将过去。”

  二将得令,陈玉英也就一躬回营不提。诸位原晓得高家堡是一座空城,张曜、刘锦棠前去,那是不劳费心,不须用力的,今日得了高家堡,溜走白彦虎,算是甘肃一省回众,全行肃清,就由左宗棠用个红旗报捷。

  但是剿回的大功,才告成一半,朝廷不日旨下,又督促左宗棠去剿回疆。

  这时是同治十二年,左公已得了协办大学士,统领大队人马,驻扎肃州。当派刘锦棠、宋庆督兵三万,征剿天山北路;张曜、董福祥督兵三万,征剿天山南路。这时陈玉英已怀起孕来,一个肚子,是硕大无朋,当下据情禀报左帅。左宗掌一听,不禁拍案称奇说:“世间竟有这等怪事!一个女子扮着丈夫,居然统领大兵,血战多年不曾露些马脚,上次往探高家堡独来独往,立下奇功。呀!,那花木兰不能专美于前了。”

  忙把刘典请来,商议替他具折陈情。转是刘典不肯,说:“这回事出入重大,从好里想,朝廷破格赏功,竟把巾帼须眉,绘图在紫光阁上;从坏里想,还要怪我们军纪不严,如何化钗为弁,竟容她扑朔迷离,不男不女地混入军籍。国家体制要紧,还宜三思为是。”

  左公一团高兴,被刘典这番议论,早打消了这件公案,然心中总是爱才,当把陈玉英、朱秀生招呼过来,很奖赏一番,就把玉英原带的兵队,交秀生带了,玉英所立的战功,也叙在秀生身上。后来朱秀生竟放了个实缺总兵,但有一层,姓朱的终嫌玉英貌陋,另置姬妾。富贵易妻,岂不令人齿冷吗?

  闲话休絮。单讲刘锦棠、宋庆、张曜、董福祥两起大兵,出了嘉峪关,赶到哈密。原来这哈密,是天出南北两路韵总汇,那个回王妥明,却聚集各路的回众,扼守这个要隘。这个当儿,白彦虎同金相印,固然躲藏在回王宫里,便是浩罕的王子阿古柏,也带领了一万个马队。他是四十匹马一连,用铁索锁住,名叫连环拐子马,当初金兀术曾用过一次。但是金兀术的拐子马,全是整队,阿古柏的拐子马,则又夹散夹整。这是什么缘故?他恐怕整队的拐子马,被官兵用法破了,一时掉转不灵,所以用些散行马队,夹杂其中,这也算得布置周密的了。刘锦棠初次同阿古柏接了一仗,前军被拐子马冲动,不无小挫,后来仍用藤牌短刀的方法,砍剁马腿,一马倒地,四十匹马掉转不灵,等到后面马队冲来,刘军又是枪弹齐放,两路剿回,共计有六万大兵,四面夹攻,把个阿古柏困在重围,居然拔刀自刎。这里浩罕的回众失势,那妥明早深沟高垒,死守哈密,不敢出兵。彼此争持了一年,当由董福祥找出两个内线,递进一封密书,劝妥明内附。原来回王妥明,同姓董的很有感情,一来阿古柏已死,也没有个大大臂助;二来白彦虎素来狡猾,妥明又怕养虎成害。而况接济粮饷,筹备军火,为着人家替舅舅报仇,起了野心,这场战祸,反脱卸在自己身上,很不划算,难得姓董的劝他投诚,还有别的好处,心下早是活动。当下瞒着白彦虎,也就密密地答封回书,约于某月某日来降。不消说得,董福祥接了密切答书,自然告知刘锦棠、张曜,赶紧预备。

  但是白彦虎寄人篱下,瞧那妥明的神色,不似从前,再一打听,也就得些透切,当与妥明严重交涉,责备他违背宗教,不顾大义,妥明也就把眼睛一翻,彼此口角起来,竟至挥拳。在下原讲妥明力大无穷,略一交手,白彦虎早被妥明捺倒,还幸亏金相印赶跑过来,一面劝解妥明,一面便和白彦虎说:“这里既不可存身,我们还是另想别法,大家好来好散,不应吃着猪肉,自坏教门。”

  白彦虎说:“这个自然。”

  ,当下检点在逃的兵士,尚有四五千名,于是知会妥明一声,妥明也不相留,竟风驰电掣的去了。白彦虎去后,这妥明就正式地递过降书,刘锦棠便陈营纳降。诸位必有一个疑问,这时围攻哈密的,共是两支军马,何以妥明不降张曜,要降刘锦棠?要晓得姓刘的是北路总帅,宋庆副之,姓张的是南路总帅,董福祥副之,虽然办事不分彼此,照着南北路战线分画,这哈密却在刘锦棠的范围,所以当时就由锦棠开营纳降,用了个报捷文书,飞报左宗棠的总营。这时已是同治末年,光绪初年,不日朝廷来道上谕,除叙功升赏以外,仍饬南北两路火速进兵,务在拿获白彦虎,不令远扬要紧。刘锦棠、张曜得了这个旨意,两下共拨一万人给宋庆,驻扎哈密,以防白彦虎败兵回窜,然后张曜同董福祥率领大兵二万五千,杀往天山南路。什么喀刺沙尔,阿克苏,喀什,噶尔,叶尔羌,许多要城,都是驻所回众,都被张曜和董福祥用兵雕剿,杀的杀,降的降,不在话下。至于刘锦棠却独当一面,率领大兵二万五千,杀往天山北路。这北路却不比南路,全是崇冈峻岭,人烟稀少,那白彦虎同着金相印却遁走在吐鲁番。这吐鲁番当天山之脉,博格多山之阳,地面极高,居民靠着雪水灌田,要算得北路第一重险要。诸位,白彦虎何以领着些在逃回众,扼守这里?原来他又得了一起回兵助力。你道这起回兵,又是从哪里来的,就是浩罕阿古柏的儿子,名叫伯克胡里。因为他父亲战败自杀,登时自立为王,又挑选了一万多悍回,夹杂些马队前来,替父报仇,行至吐鲁番,却好白彦虎出城相迎,便合伙一气,驻扎在吐鲁番。刘锦棠打听白彦虎同伯克胡里混在一起,心里好不快活,暗想:“我这番能够一网打尽,岂不是个盖世奇功吗?”

  这时部将却有个金顺。此时,锦棠想出一个主张,以为一山两虎,难以力争,当以智取,趁这阿古柏死未多时,儿子柏克胡里新立,人心未曾固结,就同金顺咬个耳朵,叫他如此这般,行些反间。金顺沉吟一会说:“这事一年半载,三月五月,却不可知,大营可就在博格多山驻扎,以高视下,较得地势。”

  锦棠说:“那个自然。”

  于是拣择些紧要地段,依山扎营。金顺却改了回装,也用个白布缠头,带了两名心腹,不知不觉,混入城内。

  原来回民讲话,总有一种坎里的隐语,金顺打起乡谈,居然混入伯克胡里的大营。伯克胡里便问:“你是从哪里来的?

  ”金顺说:“我是从妥明那里来的,妥明叫我给信与你,这白彦虎奸刁巨猾,劝你不可不防。你知道你父亲,因何身亡,就是姓白的给他苦吃,白彦虎本约定你父亲带领马队,冲打头阵,自家领着步兵,在后接应,哪知你父亲所用的拐子马,被官兵破了,兵困重围,姓白的却拥兵不救。你瞧是心险不心险呀!

  ”伯克胡里听了,不由把眉头一蹙说:“这还了得!”

  当下金顺又趁势进言说:“那金相印也不是个好人,他瞧你父亲死了,又唆使姓白的占据哈密,赶走妥明,计划已成,偏偏被妥明知道,阴谋败露。我们的回王投降清朝,实在呕气不过,难道是心服情愿的吗?”

  伯克胡里受了这些霉水,就把金顺留在身边,做他的谋主。合当机会到了,一日白彦虎伺金相印来找伯克胡里,面议军情,金顺做个主谋,便叫伯克胡里在帐后埋伏些刀斧手,只要一声招呼,便齐出动手。布置已定,恰恰白彦虎、金相印一同进了大帐,毕竟伯克胡里怀着鬼胎,神色不对,言语支吾,白彦虎心知有异,说:“这里莫非。”

  伯克胡里益发情虚,颤巍巍的咳了一声,壁后早一齐嘈嚷。说时迟,那时快,白彦虎脚下如踏了香油,一滑走了;金相印不曾溜掉,早被些伏兵刀斧齐发,死于非命。这里杀掉金相印,不消一刻,那白彦虎来得灵活,早领着许多回回,同伯克胡里前来火拼。

  俗说,一山不容二虎,两只虎厮斗起来,毕竟白彦虎是个主体,伯克胡里是个客体,加之伯克胡里新立为王,人心不附,这场尸山血海的恶战,偏是白彦虎得了胜利。伯克胡里见势头不对,杀出一条血路,竟向西走。未及十里,当前一支兵拦着去路,来将不是别人,就是北路督兵大帅刘锦棠。原说刘锦棠高山扎营,他见城中有了战事,赶着拔队前来,恰恰碰见伯克胡里,一阵冲杀,伯克胡里中弹身亡,所有马步队无心恋战,一起投降。刘锦棠好不得意,这时金顺也赶着回营,金刘彼此见面,趁势招呼大兵,包围着吐鲁番一座孤城。可怜白彦虎孤掌难鸣,又死守了两三个月,看看军饷告尽,枪弹将完,只好三十六着,走为上着。诸位,白彦虎走是走了,计点在逃兵将,不过二三千人。姓白的没命地溜走,姓刘的姓金的没命追赶,沿路人烟稀少,村镇全无,仿佛是鹰驱狡兔,犬逐妖狐,直赶到伊犁河边。白彦虎想渡过此河,逃入俄境,无如荒凉野水,舟只不通,正想伐木编排,后面大兵已到,白彦虎急得没法,只好学那张总愚的办法,把马一拎,加上一鞭,一个咕咚,连人带马跳入伊犁河,不知下落。这里白彦虎投水,刘锦棠却远远瞧见,令旗一挥,大兵一拥前来,忙着打捞尸首,哪知河流湍急,那个白彦虎,已是无影无踪。大兵在伊犁驻扎,赶用个红旗报捷,飞报左营。左宗棠得了这个捷音,便将天山南北路剿回得胜情形,一起叙了一个奏折,从此把天山南北路改做一个大大省分,叫做新疆,暂用刘锦棠做了新疆巡抚,并晋封男爵,左宗棠晋封一等恪靖侯。

  作书的原讲新疆回民,同滇黔回民起义,先后发生,如今叙过这边,不得不掉转笔锋,又要补叙西南的战事了。讲那西南的回众,与陕甘的回众,似一而二,若论太平军回众,横竖要算一家,云南的马连升,同甘肃的马化龙,果否同族,却不得而知。但云南坏事,是坏在巡抚徐之铭手里。记得同治年间,大理府有个回民,叫做杜文秀,这杜文秀因着太平军失败,他颇忿忿不平,手下原结些死党,同曲靖的马连升,本勾结一气。

  马连升同蓝大顺、蓝二顺本有点姻亲瓜葛,二蓝由太平军窜入捻军,不时同连升还通些消息,后来二蓝在秦州战死,马连升得着凶耗,便来同杜文秀会议。原来杜文秀蓄谋已久,内结巡抚标下一班兵弁,外结贵州一起苗瑶,声势非常浩大。有人给信巡抚徐之铭,厕知姓徐的庸懦无能,加着自家标下,全得了姓杜的运动,再着面前力保无事。之铭信以为实,养虎成害,及至马连升来会杜文秀,约日起事,一张纸包不住火,外面早沸沸扬扬。其时云贵总督叫做潘铎,得了这种消息,赶紧来会徐之铭,商议防范的方法。哪知才从抚署会话出来,就有二三百号回众,从照壁墙后面,一拥而上,可怜潘制台坐在绿呢大轿内,硬被些回众拖下,用刀劗剁。之铭得了这种信息,急得跳脚,转是藩司岑毓英说:“事已如此,本司久有所闻,这杜文秀同马连升暗中招兵买马,内里贿通抚台这边标下,外面还勾结贵州苗瑶,这场祸事,却不减金田村的洪秀全杨秀清。那洪杨的乱子,国家用兵十数年,劳师糜饷,不计其数,不得个曾文正,手下用着一班经天纬地的人才,也不能够平复。可惜现在李鸿章坐镇北洋,左宗棠往陕甘剿回,那里陕甘回众未平,这里南方回子,又出头作乱,怕不是一气呵成吗?依本司愚见,一面告急到京,请赶派督兵大臣,一面调动在滇各营,严密防守。”

  之铭说:“本院这时方寸已乱,一切就烦贵司办理。”

  好个岑毓英,当下并不推辞,用手拍着胸脯,忙说:“在我。

  ”诸位,这岑毓英有何经验,有何把握?要晓得姓岑的,本是广西泗城府西林县一个秀才,由咸同间投军剿贼,屡立战功,于云南情形极熟,在前曾招安红岩的回民马鸿先、马良玉,以功叙升做瀓江府,不次升迁到藩司。现在个回军马如龙,同马连升算是同族弟兄,他们的一些来踪去迹、秘密巢穴,早有人侦探得清清楚楚,从如龙那里赶回报告,所以岑毓英对于滇军,很有些把握。但这时火眉毛,祸发在即,未知处置如何,下回便见分晓。

第十九回 平大理重用杨玉科 殉惠陵剧怜吴可读

岑毓英因在滇多年,故熟习滇事,且以军功发籍,故于战阵攻守,都得些神出鬼没。他知大理的杜文秀,系倚仗马连升做个靠背。马连升驻扎曲靖,那地方却是云南要隘,四面皆山,车洪江贯于西北,南盘江注于东南,部下回民有二三万人之多,而以马姓为大宗,其中大名鼎鼎出色的人员,却推马如龙。这如龙虽然是个回民,却还有点侠气。记得毓英做澄江知府的当儿,马如龙犯法被捕,别的回子,总定罪砍头,独马如龙性情亢爽,气宇不凡,当时毓英便开豁他,所以如龙同岑公有特别感情。此时徐之铭委托毓英独当一面去办理,毓英便亲笔写了一封恳切的书信,叫他前来投效。如龙得信,欲待不来,又辜负岑公的盛意;欲只身归顺,又不能拒绝那族兄连升,左右为难。经不起岑毓英第二封书信又到,并把功牌奖札保用游击的职衔,一起寄去,如龙情无可却,随即赶至省城,面见毓英。

  这毓英笼络人才的手段,要算独一无二。这时潘铎身亡,云贵总督,就换了劳崇光,原任云南巡抚徐之铭,因溺职拿问,当又换了贾洪诏,但是姓贾的与劳制军不和,后来又换个刘岳昭,总之一督一抚,不过算云南的摆式,其实督兵的责任,剿回的全权,总在这岑毓英身上。好个岑毓英,任劳任怨,调度有方,用着马如龙做个心腹,不上一年,竟攻破曲靖,那马连升逃往贵州,又与苗民陶新春、陶三春、大红袍混合一气。苗众的巢穴,叫个猪拱箐,地势是万山险恶,急切难破。偏生一时有一时的人才,那剿太平军的战功,当推鲍超等一;剿捻军的战功,当推刘铭传第一;剿新疆回众的战功,当推刘锦棠第一;如今滇黔的战事,大小数十战,猛如狮虎,捷如猱猿,又要算岑公的部将杨玉科了。

  那姓杨的却是云南丽江人,瘴雾蛮烟,自幼领受,箐崖藤峡,随地扳援,练就铁骨铜筋,生成豹头环眼。岑公征曲靖的当儿,玉科争先陷阵,已由目兵保举到都司,这一回攻打猪拱箐,姓杨的却难从陡壁悬崖,缒引着二三百名精健壮汉,从猪拱箐背后抄来。兵法说得好,出其不意,攻其无备。一班回苗,方负嵎自喜,哪知飞将军从天而下,陶新春、三春相顾失色,马连升亦惊惶不定,独有大红袍找着两口钢刀,上前抵敌。这时杨玉科有进无退,左手持的蛇矛,右手握的长刀,奋起神威,同大红袍战不了三合,已一矛结果大红袍的性命。那马连升、陶新春、三春,瞧着大红袍失势,三个人早一起上前,还有些苗兵回兵,呐喊助力,不消说得,上来的二三百名精健壮汉,分头去厮杀一班苗兵回兵。杨玉科以一人力战三将,一枝蛇矛,一口长刀,飞舞起来,仿佛似生龙活虎。那马连升左腿带伤,先自跑了;陶新春见势头不对,也就跳出圈子;独有陶三春仗着有些蛮力,使动一根镔铁大棍,七横八竖地乱打,这没有解数的家伙,岂是杨玉尹的对手,战到七八个回合,陶三春手中大棍,略松一松,又被玉科的长刀砍来,躲闪不及,陶三春也就身首异处。姓杨的得了这场战胜,同来的二三百名壮汉,无不以一当百,呼声动天,逢人便杀,不问是苗是回,总送入鬼门关那条去路。说也奇怪,这猪拱箐上本有二三万个回众,不消片刻,杀得人影全无,你道是什么缘故,原来陶新春同着马连升,已带领些战败回众,逃窜下山,径奔那海马姑去了。

  不谈回众远扬,单讲杨玉科在猪拱箐,把回众囤积的粮草,并存储的财帛,一概搜括过来,然后轰轰烈烈,放着一把火,把一座山寨,烧得地坍土平,这才率众下山,却好岑营大队人马,也就到了。玉科见着岑毓英、马如龙,忙将上项事情细述一遍,毓英不由得将大拇指一翘说:“云阶,你是第一等好汉。

  ”这时马如龙却有些没趣,大凡争胜的心,不拘何人,总是有的,忙说:“猪拱箐固然险恶,然而比之海马姑,还算不得。

  那海马姑有座红岩山,高峰插天,下临南盘江,江水急流,行人上去,只有一线鸟道,如果有人扼守着山口,任是干军万马,插翅难飞。今日云阶攻破猪拱箐,便算战功第一,如其攻破海马姑,岂不是还在第一之上吗?”

  杨玉科正在自鸣得意,不料马如龙冷言淡语,早激动他的英雄性气,也就冷笑着说:“战功第一不第一,那倒不甚轻重,但那海马姑并不是海外仙山,天上灵境,有一条路,总有一个人走,我这次倒要试试我个腿劲。”

  毓英忙说:“支阶,你可不必赌气,我们还要相机而行。

  我想这次进攻海马姑,却用着马如龙在山前诱战,你仍抄出红岩尖的后面,惟恐合掌文章,怕敌人有了准备。”

  玉科沉吟一会说:“那敌人准备一定有的,但他有他的关门计,我有我的跳墙法,待到临时,不才自有理会。”

  当下计议已定,毓英便派马如龙带领一万大兵,从海马姑迸发,离山十里,放炮安营。马连升同陶新春据守海马姑,却与苗民首领张项七伙合一气,那张项七对着马连升说:“现在督兵的马如龙,不是你弟兄吗,你何不前去把他勾结得来,一者做我们的臂助,二者解散大营的团体,这种计划,行是不行?

  ”连升连连摇头,说了几个不行:“如今他已入了大教,同我便成敌国,我固不想找他,他也休想诱我。”

  正说之间,山下的苗兵,早拾得一枝箭,箭头上还扎着一封书信,跑来递给连升。连升拆开一瞧,哈哈地笑了两声,忙转递与张项七。陶新春趁势也赶过来,同阅这信。原来不是别话,便是马如龙来招致连升,劝其早早投降,不失提镇的位置。张项七同陶新春齐声笑说:“恭喜!马兄有了这大大机遇了。”

  马连升登时把眼睛一翻,急着赌咒说:“我要睬他,我便是猪狗养的!”

  张项七、陶新春也就作急说:“我们一伙儿,不过开个玩笑,马兄倒认起真来。”

  连升再狡猾不过,忙说:“这如龙既来诱我,我们何不前去赚他。”

  张陶二位忙问计将安出,连升说:“由我前去诈降,你俩可领着大兵,我好在那里里应外合。”

  张陶齐齐拍掌说:“这是再好不过。”

  三人计划已定,连升赶写一封诈降书信,也扎在箭头上射将过去。

  俗说此奸彼诈,这连升约降,固藏着阴谋,那如龙劝降,亦未尝不怀有诡计。到得第三天,马连升骑匹马,带领三四十个健壮,暗暗怀着利器,赶去见着如龙。如龙瞧连升到了,装出那握手欢迎、亲亲热热的样子,当下取出功牌奖札,留他在营歇宿,其实派人软禁住他。到得二更天气,忽然营外一声胡哨,张项七同陶新春厮杀过来,如龙原有着准备,彼此乒乒乓乓,噼噼啪啪,打个不止。打了一个更次,彼此没有个胜负,忽然红岩尖上,发出一道火光,一片山崩地裂的声音,好不害怕。奇了,这种怪现象,恶声浪,是从哪里来的?原来在日间连升诈降的当儿,杨玉科已做了手脚,预备几只小船,装载二百名壮士,多携带绳索长钉,趁流水划到红岸山脚下。时已傍晚,那陡壁悬崖,离寓披披的枯藤倒挂,好个杨玉科,捷如猿猴,首先爬藤上去,带着许多绳索,一节一节的仿佛挂着云梯,山有多高,这云梯便有多长。天气是黑魆魆的,加着枯藤断葛,棘刺很多,大家带些火亮,灵活的,一步套一步,已升入云端,手脚稍松的,早一个咕咚,跌入水晶宫里,游流的不知去向。

  除玉科以外,共计是二百名壮士,及爬上山尖,滚跌的已不知多少。好在山顶上的回众住地,多半没人在内,因为张项七、陶新春下山厮杀,所以海马姑的部众,十去八九。人生在世,总要得个福运,比如福运不透,中途便出了岔枝,时来运来,那就化险为夷,变祸为福,今夜杨玉科冒险登峰,毫无阻隔,岂非是福星照命吗?所以征滇的战功,始终推他第一。

  话休絮聒,杨玉科上得红岩尖,略定喘息,计点人数,却剩了一百二十多人。时已三鼓,登时一声呐喊,放火的放火,开刀的开刀,山顶上总有点留守,也经不起这一阵厮杀,有的被他裹胁了,一起冲下山来。这时张项七、陶新春无家可入,无路可归,前面是马如龙奋起神威,鼓打得通通的,号吹得呜呜的,枪弹击射,好似飞蝗;后面杨玉科由半空中起个霹雳,这一场两路夹攻,又在黑夜之中,真算得翻江倒海,地坍天崩。

  可怜一个陶新春,凑手不及,被杨玉科盖顶一刀,身子一闪,跌下马来,活活地被玉科擒捉过去。张项七见势头不对,只好领着人众,齐喊愿降。马如龙听着回众投降,忙令张项七解甲卸装,然后同杨玉科会合一起,收拾兵队回营,急忙升帐。叫人绑缚马连升过来严讯。到底马连升是个硬汉,他瞧着事机败露,早拔出佩刀,自刎送命。三个部众首领,算是自刎的刎了,被捉的捉了,生降的降了。捷报到了大营,岑毓英好不欢喜,连夜做了奏折,将克复猪拱箐及大破海马姑一总叙了,自然是推杨玉科战功第+,马如龙次之,其余出力的人员,也便夹叙在内。不消一两个月,朝廷复旨已到,实授岑毓英做云贵总督,杨玉平、马如龙升任总兵,一律赏穿黄马褂。

  这次嘉奖,杨马两位很为得劲,所有云贵叛回叛苗,闻着岑毓英的威名,无不望风归附。独有大理的杜文秀,仗着手下有两名骁将,一个叫做杨荣,一个叫做蔡廷栋,还勾结腾越总镇苏开先,拥兵约有十万。姓杜的死到临头,还不知觉,还自称云南王,在大理府起盖了宫殿,称孤道寡。日前听说猪拱箐失利,陶三春、大红袍被杀,还不介意,后来听说海马姑又是失守,马连升、张项七、陶新春均不知下落,才大大的吃惊,说:“这海马姑称做铁桶江山,如何也会被敌人占了?不好,我这云南王还做不成,大理的城池还保不住呢?”

  转是杨荣、蔡廷栋齐说:“我王不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那岑毓英是不曾杀到这里,如果他有胆子前来,任是三头六臂的杨玉科,铜筋铁骨的马如龙,哼哼,有了我们两个,怕的是要杀得他片甲不回呢。”

  文秀说:“我也知道这大理是云南的险要,右倚点苍,左环洱海。现在洱海里面,已练着水师,点苍山一带已一处处扎着营盘,我个意思是要烦杨卿督率水路兵丁,蔡卿督率陆路人马,我自家扼守这坚城,三方面结为犄角之势,为计划对是不对?”

  杨蔡两个齐说:“我们就是如此办法。”

  当下文秀就加封杨荣做洱王,蔡廷栋做苍王,亲赐尚方宝剑,分头向水陆路督军不提。

  原来杜文秀也是个烟色之徒,性喜抽两口鸦片,后宫妇女,着实不少。娶妻马氏,算是马连升的族妹,生下三个儿子,还未成人。文秀既是称王,那妻子自是王妃,儿子自是王子了。

  最宠爱的一个回女,叫做杨阿鸾,一个苗女,叫做苗凤妹,终日价颠鸾倒凤,屋里称孤,同那太平天国的洪秀全困守金陵,也差仿不多。那洪秀全是酒色淘融,英雄气短,这杜文秀又是烟色两亏,消磨日月,试问这种人还能够成得正果吗!这日正在后宫,同杨阿鸾、苗凤妹纠缠,猛然的有个戈什哈过来说:“王爷,不好了!”

  文秀忙问何事,答说:“那岑大帅已是杀来了!”

  文秀急得没法,只得连抽几口鸦片,烟瘾过足,忙走至银銮殿点兵调将,派两个活舅子,一叫杨金,一叫苗旺,各带五千令飞虎兵,做杨荣、蔡廷栋的策应,自家又卸去王服,换了戎装,戴一顶九道金边、回回进宝的高帽子,骑一匹桃花骏马,出外巡城。

  不谈杜文秀分别点兵。布置已定,单讲这岑毓英领了大队的人马,仍用杨玉科、马如龙做着左右先锋。那马如龙进攻东路,沿着洱海,却遇洱王杨荣拦阻进行,彼此开战,一时未分胜负;杨玉科进攻西路,却好苍王蔡廷栋,从点苍山杀下,两阵对圆,彼此乒乓噼啪,先放过一起枪弹,枪弹之后。杨玉科早领着马队冲去。讲到打仗一层,全凭着胆泼,全凭着气壮,姓杨的仿佛生龙,骑匹快马,又好似活虎,后面随着扳藤附葛的一班壮士,又是矫若猿猴,登高山如履平地。这一起冲杀,把那点苍山一节一节的营盘,直踹得稀糊烂,蔡廷栋在前没命地狂奔,杨玉科在后没命地追赶,看看逼近,却好转过山弯,来了苗旺支救兵,这活舅子不知高低,抡起一柄大砍刀,劈面砍来,玉科眼尖手快,右手用刀格开,左手斜刺着一枝蛇矛,苗旺哪里躲闪得及,一矛早刺落马下,五千个飞虎兵相顾错愕。

  好个杨玉科高声嚷说:“汝等快快投降,免其一死。”

  大家一声呐喊,一个个早跪地求降。这时玉科部下的兵队,已黑压压地到来,玉科忙派二三十个壮士,押着新降的兵在前冲打头阵,自家仍领着马步全队,一路直向大理进发。

  单讲蔡廷栋得着苗旺,挡了一阵,自家却飞也似地跑进城门,一头撞着杜文秀,说:“不好!那杨玉科已是到跟前了。我们且闭紧城门,快快安设着地雷火炮!”

  诸位,这地雷火炮,是西洋防守的利器,如何云南这里,倒会得风气之先呢?

  要晓得回民用的地雷,也不过空棺满装着火药,安个导线,等得敌军将近,燃放起来,便炸裂得山摇地动,要讲这种物事,也是背城一战,厉害不过。说时迟,那时快,当着城门冲衢,已埋放着大大的地雷。

  不提这里布置已定,单讲杨玉科的大队,已逼近城门,原派押队的二三十个壮士,奋着猛力,石块齐施,偏偏两扇城门,被一班壮士撞开,外边人一拥而进,才至夹城,那地雷猛然发作。这一种大声,比霹雳要加上百倍,靠拢在十丈以内,早已被砖石打得粉骨碎身,倘是在夹城之中,还有个不轰为肉酱的吗?诸位必疑猜杨玉科已卷入浩劫,尸骨无踪了,要晓得玉科在杀掉苗旺的时会,早已把新降的飞虎兵,派在头队,由二三十个壮士冲锋,此时炸死的全是飞虎兵及那冲门的壮士。一大段的城墙,及一座城门楼子,已是崩倒,凸凹得如乱山一般。

  玉科再猛勇不过,跳下坐骑,把手一招,竟率领些将弁兵士,冲杀进去。记得这年是光绪元年九月,大理城破,蔡廷栋还领着些回兵,同玉科巷战。这一场恶杀,尸首是堆积如山,鲜血汩汩的成河。蔡廷栋力竭声嘶,知斗不过,开了东门溜走;那杜文秀跑入内宫,找到一个鸦片烟盒子,咕嘟嘟吃了几口,已是肠腹迸裂,登时送命这里文秀服毒自尽,那里玉科已带领大兵,扑入回宫,见一个捆一个,见一双绑一双,什么王妃马氏,王子杜琦、杜琮、杜琉和那杨阿鸾、苗凤妹,都用绳索捆扎。不消半日。岑毓英的大队人马,已威威武武地入城,一面出榜安民,飞章报捷,休兵三日,毓英又向玉科说:“我们大兵是从西路杀入的,那东路战事,不知如何,还得你去会剿才好。”

  杨玉科不敢怠慢,当下又点齐队伍,杀奔东路。

  原来洱王杨荣,同那活舅子杨金,并力抵挡马如龙,不能取胜,却好蔡廷栋又从城里窜来,二杨得了臂助,回兵颇增长精神,一日数战,如龙只好后却。大凡打仗的事体,是得步进步,如龙正在招架不来,却好杨玉科的援兵已到。姓杨的先声夺人,回兵中瞧见他的旗,早已心惊胆落,未及交锋,蔡廷栋早落荒逃走。姓蔡的走了,杨荣接着奔逃,只有杨金凑手不及,却被马如龙一刀杀了。此时如龙玉科合兵一起,先把洱海些水师招降过来,二人整队入城,谒见岑帅。毓英说:“现在滇黔用兵,可算大功告成,惟有一个杨荣,一个蔡廷栋,刻下逃走,恐防仍有后患。”

  杨玉科忙说:“料这两个贼囚,不过是逃往腾城,同那苏开先混合一起,事不宜迟,还是由我带兵去剿灭这股余匪。”

  毓英笑说:“这事却非你不可。”

  当下玉科又点齐二万人马,在那从征猪拱箐、海马姑一班壮士中,选了丁槐做个先锋,徐联魁、刘映丰做个左右翼,一路浩浩荡蔼,开往腾越。

  讲这战阵的事情,无非是攻城陷垒,斩将搴旗,前几回的战功,都算奇中出奇,经在下声叙得淋漓尽致。这次腾越之役,彼此交锋,却由丁槐阵斩了苏开先,徐联魁、刘映丰包抄着,杨荣、蔡廷栋两个首领,见势头不对,也就下马请降。玉科既克复了腾越,一面布告安民,一面用个红旗报捷,飞报岑帅。

  这个时候,已是光绪二年的四月,毓英因这回苗起事一律肃清,这才洋洋洒洒叙了个大功告成的折子,所有克复猪拱箐、海马姑、大理、腾越,一概战功,都推着杨玉科第一,其次才数到马如龙,再次才到丁槐、徐联魁、刘映丰。不日朝廷旨下,加岑毓英为太子少保,世袭一等轻车都尉,杨玉科升任提督,也世袭一等轻车都尉,马如龙以下,叙功晋秩有差;回民首领杜文秀家小,一律枭首示众,事前投降的回众,暂免刑诛。

  诸位,清朝的政局,到得光绪初年,才算是外患平靖,残破河山,居然规复,飘摇风雨,幸免危亡。然而剥极则复生,泰交则否至,自古无外患必有内忧,好容易太平军荡平,捻军荡平,陕甘回民、滇黔回民起事,又同时荡平,什么曾国藩呀,李鸿章呀,左宗棠呀,岑毓英呀,不过替爱新觉罗,做一辈子走狗,造就出个女主专制的朝局罢了。现在是外魔消除,在下又要讲到内魔的势力逐渐膨胀。内魔的主脑,是那拉氏,只因要发展她的魔力,连亲生个皇帝儿子,都视同陌路,自家的媳妇,都逼上死路,眼前抱个光绪帝,也不过是假亲假热,做她垂帘的幌子。这种狐埋狐搰哪能瞒得过天下臣民?但是世界的人,巧滑的多,憨直的少,外官混着些功名,内官贪着些富贵,便是见解得到,也就寒蝉仗马,结舌不言。偏偏有个呆头肉脑的穷御史,姓吴,名叫可读,他想起同治帝无后,现今光绪帝以偏支入继大统,将来光绪帝子以传子,孙以传孙,反把个中兴令主,血统中断,思了又思,想了又想,竟引经据典的,做了一大篇为同治帝争继皇储的折子。他并不递入朝堂,拿定主张,买了一口薄皮棺材,抬到马伸桥旁边一座山神庙。这庙靠近同治帝的惠陵,庙中有个周姓道士,见吴可读这般作怪,急忙拦阻,哪知他已吞下生烟,衣冠穿得整齐,一霎已眼闭脚直。

  道士慌了,当即鸣保报官,地方官前来相验,搜出身旁一封遗折,打开一看,是一篇惊神泣鬼的文章,何敢怠慢,因他是位现任御史,当即谒见都宪。什么叫做都宪?就是左都御史罢了。

  那左都御史宝鋆,因吴可读死得可怜,便把这遗折递到军机处。

  这军机处来的奏折,两宫都要过目的,那慈安见了,不无涕泪交流,想起当日会议,原要过继溥伦,做同治帝的皇嗣,无如慈禧不肯,现在公理所在,这吴御史倒是敢作敢言的忠臣呢。

  慈禧的思想,不无透过一层,她以为吴可读说受了恭王指使,即非恭王指使,必然也是载淇一党:“哼哼,这些玩意,何能瞒我!姓吴的今日是死了,如若活着,不给他充发黑龙江,也不能算我的手段!”

  继而一想:“我且不即声张,且将他的折子,交与廷臣会议,探一探大家心里,考一考满汉人才。”

  诸位,要晓得这些作为,总是慈禧的惯技。其时朝臣,油滑的一派,总是含糊其词,独有宝廷、张之洞,依着可读的意思,透切发明。慈禧暗骂:“这两个腐儒,也会同我掉弄笔墨!”

  忙切切实实下道懿旨:前于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五日降旨:俟嗣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继大行皇帝为嗣。原以将来继续有人,可慰天下臣民之望,第我朝圣圣相承,皆未明定储位,彝训昭垂,允宜万世遵守,是以前降谕旨,未将继统一节宣示,具有深意。吴可读所请颁定大统之归,实与本朝家法不合。皇帝受穆宗毅皇帝付托之重,将来诞生皇子,自能慎选元良,继承统绪,其继大统者为穆宗毅皇帝嗣子,守祖宗之成宪,示天下以无私,皇帝自必能善体此意也。

  慈禧这道懿旨一下,会议些臣工,也没有甚班驳,那死鬼吴可读,白白地葬送了一条性命,遗言埋棺在惠陵左右,自是照办。但是他今日这个折子,不曾发生效力,到得二十年后,却还有大大影响,这且不表。

  单讲慈禧发付了这一回事,却早猜疑到恭王身上,因猜疑恭王,又很不开味慈安。偏偏光绪帝畏惧慈禧之严,而乐于慈安之宽,起初慈禧带他在身边,只是愁苦,百般哄骗,总不开味,后来慈安抱去,有玩有笑,倒还母子相依,因此慈禧又忌慈安,日日同李莲英计划,总想拔去眼钉,好让她一手遮天,演唱那金轮则天的戏句。这时荣禄同李莲英,已结为死党,什么慧妃懿妃,是慈禧喜悦的,总联络一气,哥哥姊姊,分外投情,不女不男,暗中偷摸。慈禧是明知故昧,一来风花雪月,聊以娱情,二来舞唱哼歌,本为惯技,说不尽风流艳史,谈不完宫禁私情。春去春来,莺莺燕燕,花开花落,雨雨云云,人羡慕荣仲华玉叶金枝,好一位皇亲国戚!在下还妒忌他偷尝禁脔,享不尽艳福温柔!合当有事,这时荣禄午后进宫,恰恰老佛爷躺在炕床打盹,左右站着李莲英和那懿妃。只见莲英望懿妃挤一挤眼,低低说声:“你瞧外面谁来!”

  懿妃再轻狂不过,忙将身子一扭,一眼瞧见荣禄,不由得笑靥微开;手里拿条洒花汗巾子,将一张樱桃小口抿住,两只高底鞋子下,仿佛滑滑地踏了香油,赶出内间,同荣禄打个照面。不料老佛爷咳嗽起来,岂不是天不做美吗?

第二十回 顽雨痴云深宫败露 灵丹妙药毒水流传

那懿妃正待出房来会荣禄,不料老佛爷在炕上,咳嗽起来,心底着慌,忙转过身子,捏手捏脚地赶至炕前。原来慈禧并不曾睡醒,不过梦中痰糊,咳嗽一声,那李莲英摇一摇手说:“咱在这里,你可去去就来。”

  懿妃得这句话,才放心大胆地出去。荣禄笑嘻嘻地伸手握着懿妃的手,低低叫声:“卿卿,咱们还在那间屋子里坐坐何如?”

  懿妃并不则声,只是连连点头,随着荣仲华走入旁厢的屋里,忙忙将窗椎子放下。里边陈设齐整,也设了一座炕床,桌椅物件,都是海梅安着螺钿,精致异常。诸位,那一男一女,混入一间屋子,请问有什么事干?

  这时又是秋凉天气,龙须八尺,锦褥一方,鸳枕横排,罗帷低严,有时是笑言格格,有时是娇喘微微。正在侬情欢洽,郎意温存,不提防窗格里透进一道跟光,窗纱上闪着一个人影。荣禄还疑猜李莲英跟来,偷眼瞧他俩动静,到底懿妃眼快,瞧出是个女人家影子。原来一带窗扇有玻璃的,用窗帷遮住,没玻璃的,却糊着透亮的碧纱。诸位想想,这薄如蝉翼的碧纱,通光照亮,里面戏句,全被外面瞧破。要是懿妃灵活的,最好不提不问,扬扬的咳嗽一声,或者外面的人站不住脚,也就知趣走了,偏偏她一点才情没有,嘴里不由地嚷着:“是谁?”

  这一句话方才出口,外面的人也就高声答应说:“是我。我是从东太后那边来的。”

  懿妃当时一听,不由得心头小鹿撞个不停,那荣禄浑身也是寒毛站班。这事从哪里说起,早不来,迟不来,偏是峡雨才收,朵云忽隆,听这声音,分明是东宫那边七格格了。

  前书不叙明七格格是慈安的侄女吗,这日因奉着慈安懿旨,有一件紧要事体,来同慈禧商量,进得宫来,早有宫监说明:“老佛爷正在打盹,你且停歇再来。”

  ,七格格一想,如果其赶回东宫,来往道子甚长,慈安又急等回话,不如找间屋子坐坐。向来东西旁厢,是宫禁女眷歇息之所,她因见这间屋窗帷放着,里面必然有人,立足窗外,听出些男女声音,很为诧异,隔着碧纱窗格一瞧,瞧出唐伯虎、仇十洲活画的春宫秘戏,不由得饱读一番,不忍释手。这里读着,哪知惊动了画里鸳鸯,图中鹣鲽,那懿妃嚷着,她便应着,这叫做无心捉奸,比着水浒上武松、石秀,还来得凑巧。冤家路窄,无可回旋,七格格得了这种把鼻,忙微微地冷笑说:“现在宫禁里糟了,青天白日,竟出些牛鬼蛇神。”

  因指着两个宫监说:“皇上家给俸你们,难道是替不男不女的巡更吗?”

  可怜荣禄、懿妃在屋子里听着,也不敢出来认话。却好慧妃从外面进来,瞧出情形,忙忙拿话支开,劝其不必认真。七格格冷笑说:“天下事可不认真,这宫禁里藏着男人,再不认真,什么忘八杂种,一淘儿都要进来了,那还成个体统吗!”

  这里七格格发话,里面老佛爷已一觉睡醒,忙问是谁在外胡叫,李莲英赶着出来,晓得荣禄、懿妃两个事情破露,忙说:“谁在这里大惊小叫,有话到老佛爷面前再讲!”

  又指着两个宫监说:“你们这些吃熟饭,不管事的东西,停歇瞧我给你们一顿皮鞭。”

  说着说着,转身进内。七格格此时不再多言,忙跟着李莲英来见慈禧,当将慈安派她前来酌意思,及所商要件,先行讲明,然后便提到荣禄同懿妃厮混一起。慈禧不待讲完,故作惊讶说:“这事奇了,这宫禁之中,何容男女混杂!”

  忙招呼李莲英说:“你快替我把两个不要面孔的东西传来!”

  不消一刻,荣禄同懿妃到了,两下跪在地下,只是碰头。慈禧故意喝说:“你俩在一起,究竟有甚勾当?”

  懿妃只是泣哭,转是荣禄硬着胆子,忙说:“奴才是因有要事,面见太后,只因太后困觉,一时未敢惊动,故尔找间屋子歇息,不料那屋内已有懿妃坐着,奴才便唐突了些,这个”慈禧忙抢着说:“这个尊卑不分,男女无别,那还成个体统吗,你虽是我的内侄,我却不能容忍。左右,还不替我叉他出去!”

  宫监一声答应,仍是用从前叉那金俊生办法,把荣禄衣翎辫发一揪,推推搡搡的,早已叉出宫门。慈禧见荣禄走了,忙指懿妃说:“非是我同你作对,今日是冤家路窄,你要洗你干净身子,还该求求七格格,替你在东太后那边讲些好话。”

  这时慧妃早随着进来,站立一旁,忙笑向七格格说:“姐姐,自古讲的好,得罢手肘须罢手,得饶人处且饶人,不看金刚看佛面,咱们面子小,千万总看老佛爷个金面罢了。

  ”当下七格格无话可答,只得剪断岔枝说:“东太后本意叫妹子到这边问话的,如今既得了老佛爷懿旨,这时是不能耽搁的了。”

  说罢便向慈禧告辞,慈禧也就客客气气地站起身来,忙招呼慧妃相送出宫。

  这里慈禧同慧妃曲尽殷勤,原指望一天云雨,从此消散,哪知七格格是不能容忍的,一者东西两宫,已成水火,两边搬是搬非,在所不免,难得今日得了这种真凭确据,岂有不传做笑谈的?二者七格格也是个寡居,大凡守节的人,对于不贞的妇女,痛恨刺骨,而况孝哲后一条性命,是慈禧活活坑送的。

  这懿妃是慈禧的心腹,荣禄又是慈禧至亲,在七格格心里,以为捺倒荣禄、懿妃,便丢了慈禧的架子,便可替孝哲后挣一分气,报一点不平,所以回到东宫,见着慈安,交代过正文,便将那些尴尬的话,一五一十说了。慈安只是摇头咂嘴地说:“该死!丑杀!”

  也不提着办法。七格格说:“为今之计,咱们且去同恭亲王计议。”

  慈安说声:“也好。”

  当下七格格更不转致,便赶紧坐乘轿子,去会恭亲王。却好昌寿公主也在恭邸,两人先谈笑一会,然后同见恭王,把来意备细讲了一遍。恭王冷笑说:“我早知那混浊宫闱,不男不女的做些勾当,什么戏班子,串出串进,已尽不成话说。如今既有这种真凭实据,那一双狗男女,忘八无耻,我是容他不得!”

  当时招呼个心腹内—监,叫他赶请师傅翁同和过来。诸位,这恭王何以独请翁同和,其中却有个缘故。原来光绪帝有两位师傅,一是孙毓汶,一是翁同和。但姓孙的与李鸿藻一党,这党内却罗致许多人物,什么潘祖荫呀,张之洞呀,张佩纶呀,黄体芳呀,陈宝琛呀,刘恩溥呀,邓承修呀,王先谦呀,还有个宗室宝廷,推李鸿藻做个党首,其名叫做清流党。这清流党议论风生,专门地指疵摘瑕,闻风即雨,一点点事体,闹得翻空楼阁,平地波澜,仗着李鸿藻是慈禧的红人,慈禧对于这班清流党,也就言听计从,沽名钓誉。其实那一班人,所争执的,所弹劾的,都是些细微末节,试问对于立储问题,对于宫闱浊乱,阉宦弄权,这种绝大关节,有谁提及?姓翁的是位状元宰相,学问是好的,不过少些经济,然与孙毓汶意见不投,从系统上分别,孙毓汶附和李鸿藻,却是慈禧一党,翁同和联合恭亲王,却是慈安一党。

  这日恭王请同和过来,把七格格在慈禧宫内所见所闻,略述一遍。姓翁的叹了一口气说:“这还了得!这种宫廷淫浊,国史贻羞,我再不言,还有谁人敢言吗?”

  当下就在恭王邸内,取出纸张,提起笔来,切切实实起了折稿,递给恭王瞧了。恭王连称“用得。”

  翁同和就辞别回家,当晚缮好,趁着早朝,递入军机。不必交代。这里七格格赶着回宫,面复慈安,静候外间动静,到了第二日,翁同和的折子果然入内,但姓翁的也是位军机领袖,自家递的折子,例应回避。李鸿藻打开一看,吓得舌头伸出来,缩不进去,欲待退还,又无此条例,欲待进呈慈安,必然开罪慈禧,想了又想,只好溜入慈禧那边,把折中情节说明,请示办理。慈禧此时好生难受,暗想:“宫内的秘密,外臣如何得知?且昨日发生的事情,今日便有了参案,这分明七格格回宫告诉慈安,慈安又授意恭王,由恭王转出翁同和来,同我这边捣蛋!”

  当将银牙一挫说:“不牺牲一两个男女,不足湔洗我这里的斑点,与其让人下手,落了人家圈套,不如我自行勾当,见得我光明正大,一点无私。”

  忙同李鸿藻把原折索来,提起朱笔,便在折尾批着:“宫禁森严,何容外臣拦入,步兵统领荣禄,虽系内亲,究属不避嫌疑,着即革职,永不叙用,钦此。”

  这道旨意批出,随将荣禄、懿妃两个招呼过来说:“非是我同你们一些情分不留,但东边事情同我为难,我如屈情碍面,反给人做了把鼻。

  ”荣禄无话可说,转是懿妃哭哭啼啼,慈禧发急说:“谁叫你做贼的手脚不能干净。算了,不要惹我呕气了。”

  懿妃听了这话,知哭也无益,揩揩眼泪,转着回自家宫院。毕竟,妇人家肚肠子是狭窄的,想到自己私情,被人揭破,颜面无存,与其撑在人前,立在人后,被人指指搠搠的,倒不如寻个自尽,一了百清。主意拿定,便解下那洒花汗巾,结成个圈扣。唉唉!

  那圈儿外边还有生机,圈儿内便成死路了,这一条好端端的性命,不是坑送在荣禄手里吗!

  那荣禄回去,自然是心惊肉跳,到得晚间,才闭着眼,便见个婷婷娜娜一位旗装的婆子,颈项上套着汗巾,仿佛是那懿妃。心中一吓,嘴里嚷着:“有鬼。”

  早是他的老婆,踅过身来,大大给他一记耳光子说:“你讲什么?”

  荣禄这才精神一提,不见形影。到得次日,早是慈禧那边报信过来,叫他赶忙交代,不必逗留。这一起事情,算是懿妃含羞自荆荣禄闯祸丢官,从此赋闲了七八年,才得个开复,那是后话。

  却说慈安同七格格在宫里等候消息,不见动静,后来打听懿妃身死,荣禄革职,才知道翁同和的折子,已经发生效力。

  当下慈安便对七格格说:“如今这起案子,是由那边办了。但是西后眼中无人,凡事并不同我商量计较,我终日价睡在鼓里,将来被人暗算,还不知道呢。”

  七格格说:“两宫训政,一样平权。她能降她的手谕,我们难道不能下我们的懿旨吗?现在恭亲王负气家居,不问朝政。不妨由这里下道懿旨,叫奕訢赶入军机,维持朝局。奕訢到得军机,我们不有个靠背吗?”

  当下慈安点首,忙提起朱笔,写了一道手谕,起复恭亲王奕訢,仍入军机办事。但奕訢重入军机。东宫慈安是非常宠任,西宫慈禧又格外仇视。前次翁同和奏参荣禄,波及懿妃,那一种结毒在心,还一些不曾消释。何况恭亲王又趁此入了军机,岂不是火上加油,益发激怒吗?当下慈禧便时莲英说:“孩子,现在老娘是势成骑虎,不得不下些辣手了。你要帮助我想想方法。

  ”莲英一笑说:“孩儿却有两个师父,一位是雍和宫的喇嘛;一位是白云观的道士。两个法术高深,那喇嘛有魇咒的灵符,咒人立时死,断然是不得活的。道士有灵丹妙药,百出其奇。

  有种丸药,吃了能迷失心志,有种能缩短身材,有种能叫阉官变做好人,有种能叫壮夫化为天阉。最厉害的,能叫人无疾而终,一点痛苦没有。”

  慈禧笑说:“从你进宫以来,也不曾听说有甚师父,如何这会冒出一僧一道,岂不是信口胡诌吗?”

  莲英忙着急说:“孩儿讲诳,就叫那天雷劈脑!不瞒娘说,这两个师父,是新近结拜的。孩儿为着娘的闷气多派心腹四处物色那奇才异能,两个月头里,有人介绍这喇嘛道士,先后约定个所在,我就溜去,分别同他俩会了。因他俩总有点奇异,我所以多多送他俩金银,拜他俩为师。那道士姓周,名鹤年,就住在西山白云观,那嘛喇名叫道行,原住在热河雍和宫。现在却寄居城东大佛寺。我想道行的神咒,是不肯轻易传授的,引他进宫,不无惹人注目,独有周鹤年的丹丸药水,可以索取些前来试验,娘的意思以为如何?”

  慈禧点着头说:“你明日就去,务必尽其所有,各色均匀些过来,以备应用。”

  不消说得,次早李莲英即往会周道士,大瓶小瓶,携带着许多回来,一种种的上面都有标名,并如何试验方法,通同交代清楚。慈禧得了这许多秘密的玩意儿,先试验那阉官变做好人,这一种作用,同上回丁宝桢误吞的那几粒丸药,却差仿不多;其次便要试验那缩短身材的药水,当下心中一想:“且把刘承恩那个忘八杂种唤来,做个试验品。”

  诸位,这刘太监,不是慈禧从前的红人吗?无如有了崔长礼,姓刘的已是下台,有了安得海,姓崔的已渐惭冷落,有了李英莲,那安得海且够不着这个天字一号的分儿。长江后浪催前浪,世界新人压旧人,但就失时倒运的两个崔、刘太监比较,姓崔的还服务小心,慈禧还不曾腻烦,独有刘承恩恃着往日的旧欢,以为老佛爷总不能忘却前情,人前背后的,不无信口地胡訾。慈禧最犯忌的是捣她穴眼,今日得了这种药品,忙喊他过来说:“孩子,娘今日给你点甜头。

  ”忙取过一只玻璃杯子,和些药水,递给承恩说:“你且吃了,再舒服不过再乐意不过。”

  承恩不敢违拗,双手端起杯子,不管酸甜苦辣一饮而尽,慈禧笑哈哈的说,叫过两名宫监,把承恩扶到一间屋内,躺在一个炕上,用一条海虎绒毯子将他周身盖好,将门插起。一会工夫,却好慧妃过来,赐坐未定,慈禧笑说:“咱们今日有种新鲜戏法,做出来倒很有意味的,不知应手是不应手,称可同两个孩子们,到那间屋子里瞧瞧。”

  慧妃不知就里,由两个太监领去,还有宫女们瞧热闹的,一起跟随过去,将门一推,只见一张炕床上,盖一条海虎绒。慧妃忙说:“那戏法一定在毯子底下。”

  两个太监上前,把毯子一掀,好生奇怪,那五尺多长的刘承恩,竟变做一尺八寸的小娃子,身段不动,气息全无。大家不免大惊小怪的起来,这时老佛爷也就到了,忙笑了一笑说:“咱们这种玩意儿,奇是不奇,怪是不怪?”

  慧妃欲待诘问,慈禧忙把脸色一沉说:“你们有朝触了我的恼怒,瞧这姓刘的,就是大家榜样!”

  这句话一说,哪个还敢开口?诸位,药品是一种种的试验,如今慈禧又想起翁同和那个厌物,忙取出一瓶药水,招呼崔长礼过来,同他咬个耳朵,叫他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崔长礼似有难色,慈禧登时把眉头一邹说:“这种不伤性命的玩意儿,你都不肯做,叫你拿刀杀人,又待怎么!”

  长礼见佛爷动怒,忙说:“我去。

  ”于是带个小瓶药水,竟跑到上书房来,找着个幼小的宫监,同他附耳,不知叽叽咕咕讲些什么,随在腰里掏出一大锭银子,给他买果子吃。小监儿见钱眼开,却值光绪帝在上书房读书,翁师傅按课讲授,在那送茶的当儿,小监做些手脚,茶里和点药水,不知不觉,翁师傅呷了两口。光绪帝也就呷了两口。诸位,君臣两个呷了这两口茶不打紧,一位是状元宰相,终抱伯道之悲,一位是一朝天子,竟少生人之乐,不曾下着蚕室,居然同受腐刑。外人不知道的,都疑猜君臣两个,生成天阉,不会生男育女,哪知其中还有这种大大情节。当下有人问我,这光绪帝是慈禧的爱继,不能因爱成仇,反下了这种毒手。要晓得慈禧过继这光绪帝,不过用他做个幌子,偏偏光绪帝又与慈禧不投,又同慈安联合一气,慈禧因忌慈安,所以连光绪帝一并葬送。在慈禧的心里,还以为不伤害他的性命,留他这金玉之躯,做个皇帝的代表,已是从宽待遇。那唐朝的金轮则天,曾把李姓子孙,诛戮殆尽,不下一种辣手,不能称做牝鸡司晨。

  比如同治帝还是慈禧的亲生,到得梅毒发生,尚且希冀他早死,何况抱来的儿子,有什么天性相关?能于死得一个,又抱一个,让这老婆子稳坐江山,大权在握,这才是她真正心理。

  这时内魔的势力,已经膨胀到二十四分,然而不扳掉慈安,那是断断不肯歇手。记得这年是光绪六年,有个东陵祭祀。什么叫做东陵?便是咸丰帝的陵寝罢了。偏偏慈安同恭王研究这祭祀的仪节,叙到行礼设坐,恭王拿出亲房族长的牌子,便侃侃而谈,说文宗皇帝在位时候,先后册立两后,那慈禧不过在妃嫔之列,如今行礼,正位应设两垫,要请太后在右,虚其左,留为元后的位置,慈禧宜降处偏旁,那才是个道理。慈安说论礼应该如此,但恐照礼施行,慈禧必起争端。恭王作色说:“这是祖宗的家法,皇朝的定制,百官具瞻之地,哪能够胡乱通融的!咱们一定这样办法,有话由我来扳驳。”

  当下计议已定,到得东陵祭祀的当儿,恭王是个亲房族长,首先到位,布置一切,其余亲王、郡王、贝勒、贝子、八分公、黄带子、红带子、一班宗室,不论近族远支,陆续到位,最后慈安、慈禧两宫法驾,并光绪帝的御辇,威威武武地齐至陵寝。皇上有皇上席次,两宫有两宫席次,慈禧瞧着开载的礼单,将元后慈安列入正位,自家的位置,移在旁厢,不觉怒从心起,忙问:“今日这礼典仪节,谁人布置,谁人处理?”

  恭亲王忙应声而出,说:“这是依照祖宗的家法,皇朝的定制,由老臣布置的处理的。”

  慈禧连连冷笑说:“好个祖宗家法,皇朝定制,我难道不是一朝国母吗?”

  恭王说:“太后是今上的生母,在文宗显皇帝御极的时会,却非位正中宫,这祭祀大典,明足以对臣民,幽足以对神鬼,于位置是不能僭越的。”

  慈禧此时直气得三尸暴躁,七窍生烟,脸上的颜色如白纸一般,不由得两眼圆睁,双眉倒竖,忙把银牙一挫说:“好,你们做成圈套,来捉弄我,凭着尊无二上的慈安太后,凭着皇上,凭你这族长,将我撵出陵寝,好是不好!”

  说着起身要走,转是醇王奕譞、礼王世铎,跪地碰头,齐说:“请皇太后息怒。”

  这时慈安也过意不去,忙招呼恭亲王说:“礼须守经,事贵从权,咱们将正位并设三垫,好按次行礼。”

  慈禧这才无话,然而今日这场举动,算是当众羞辱,积忿在胸。恨毒越过越大,冤仇越结越深,细想起来第一次是咸丰帝留宿西宫,经慈安顶着祖训,要剥衣捆打;第二次是慈安入宫,撞着那戏班子的金俊生,弄得下不来台;第三次是杀安得海,一个宠爱的心腹,被慈安和恭王拿定主张,依法办了;第四是七格格挑拨是非,揭出荣禄、懿妃的真相,虽然不是慈安主动,要晓得翁同和具折奏参,也倚仗着慈安及恭王势力;第五次便是这东陵祀典,分明拿名分问题,丢落慈禧的架子。你道慈禧恼是不恼,气是不气?她正在阴谋诡计,预备些丹丸药水,施展那恶毒手段,对于旧宠的刘承恩,爱继的光绪帝,帝师翁同和,尚且弓个不饶,何况二十多年的眼中钉,非拔去不能称意。

  当下无话。在这东陵行过典礼,两宫及皇上自然启驾回宫,其余与祭人等,分别各回邸第。有话即长,无话即短,但这慈禧,一心一意要害慈安,急切尚不能得手。李莲英求过师父几次,那白云观周道士说,我的灵丹妙药,已通共交给与你,只要你相题行文,随机应变,何愁不达到目的。”

  那喇嘛道行说:“我的魔咒法,是没有不灵,但须把生人的年月日时开来,我才有个办法。”

  莲英回宫,告给慈禧,慈禧但知道慈安的生辰,那诞生的时间,却摸不清楚,又不好去明问,只得耽搁下来。

  总之慈安这条性命,总稳稳的抓在慈禧手掌心里。莲英也知道慈安死期将至,人前人后,称呼慈安做死鬼,自己的架子越过越大,有人触犯了他,轻则殴打辱骂,重则脑袋搬家,宫禁里不男不女的,总称呼他做九千岁。偏偏这九千岁三个字,又被七格格听见,当下告知慈安。慈安尚不相信,当招呼几个宫监过来问问,一个个齐说:“现在九千岁的威名,那还了得!外边有个口气,宁遇阎罗王,不遇九千岁;触怒李莲英,不死也定罪。瞧这九千岁狠是不狠。”

  慈安叹一口气说:“原来如此。”

  记得光绪七年的三月初一,两宫御殿坐朝已毕,退入后宫,慈安对慈禧说:“愚姐赋性憨直,有一句话却容纳不祝”慈禧忙问浇:“姐姐有甚赐教,妹子当得遵依。”

  慈安说:“不是别的,便是贤妹信用的太监总管李莲英,平日对于愚姐,固是大言不惭,现在听说内宫外宫,替他起个徽号叫做九千岁。

  这九千岁的称呼在前明太监里,有个魏忠贤,往近时太平天国里,有个杨秀清。愚姐瞧那姓魏的,姓杨的,都是巨奸太恶,败国亡家,这种不美的称呼,不料发现在这个时会,哼哼,那就讲不下去了!”

  好个慈禧,忙忙陪笑说:“这事愚妹全不知道,这种称呼,愚妹也不曾听见,如果实有其事,那李莲英还能存留作禁吗!自古乱人家国的,总出于一班宦侍,所以本朝家法,内监不准出京,职衔不过四品。在前安得海闹出那个岔枝,一个山东巡抚,便足制其死命,李莲英岂无闻知,他还敢作威作福地自居九千岁,岂不是好好的脑袋,要想搬家吗!无论有无其事,便这冒犯姐姐,惹起两宫意见,这罪过已不能饶,容愚妹回去处治。”

  诸位,慈禧这一片甜言蜜语,把个慈安说得点气全无,反觉不好意思,忙说:“只要贤妹遇事留心,咱们两宫毫无意见。”

  慈禧情急智生,暗想:“她同同我携手,我何不趁这个机会,就同她亲热。”

  因笑说:“后日是三月初三,算是上已节,愚妹拟办点清洁的小品糕果,把这里七格格和我的昌寿公主,一并齐集,谈谈风月,祓除不祥,姐姐意下,以为何如?”

  慈安答应不迭地说:“我去。”

  只因这一去,便生出惊天动地的奇文,鹊乱鸦飞的惨剧,未知后事,请阅下回。

第二十一回 祸起萧墙慈安逝世 衅生海国越南构兵

得到三月初三,慈安本拟即往慈禧那边,大早却有个军机会议,非两宫御殿不可。与议的是恭亲王奕訢,大学士李鸿藻、翁同和,尚书王文韶,还有个新到京的左宗棠。这左宗棠何以入京?因为新疆虽已平靖,划为行省,但同俄国交涉,很费周折,其时俄人占据伊犁,不肯退让。在光绪五年,朝廷曾派崇厚充使俄大臣,叫他收还伊犁,无如俄人借口俄商被害,要中国赔偿损失,又指东画西,改抹中俄分界地图。那崇厚是糊涂不过,恇怯不过,被几百俄兵,围住使馆,崇厚便吓得屁滚尿流,只顾个人生命,不管国家利害,俄人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一气要求十八款条件,崇厚无不件件承认,款款画押。比如俄人要娶慈禧做个老婆,要爱继光绪帝做个儿子,我知道这旗大爷也没有个不点首,不愿意的。这种草包的东西,也亏清廷用他,也亏他冒冒失失地身膺重寄,所谓杀之不足,剐之有余。

  及至交涉失败,廷臣交章弹劾,什么潘祖荫呀,张之洞呀,张佩纶呀,黄体芳呀,一班清流党,闹得烟雾交加,奏请褫职逮问。朝廷没法,一面锁拿崇厚来京,一面另派大理寺少卿、一等毅勇侯曾纪泽,前去赶办交涉。姓曾的因请陈鸿翊、郭崇焘两位充做参赞。因什么要陈郭二位去做参赞?诸位,不记得咸丰末年,怡王与联军议和,亏着陈鸿翊、郭崇焘,才能磋商就绪的吗?此次纪泽请加派陈郭二位,就是用轻车熟路的意思。

  到得俄京,俄人执定前议已经签字,无可更改,且声称中国如果反悔,惟有派舰队东来。纪泽没法,当即密派郭崇焘回京,报告一切,此是光绪六年的事体。

  当时军机处得了这个消息,一面饬曾国荃防备津沽,用那百战百胜的鲍超,驻扎天津,防俄东下;一面饬左宗棠防备新疆,用那北路剿回的刘锦棠、金顺,驻扎伊犁,防俄西侵;一面仍饬曾纪泽改修前约,不得胜利不回。好个曾纪泽,刚明果断,深沉不露,绰有父风。论咸同间中兴事功,推曾国藩做个中流砥柱;论光绪初外交成绩,也要推曾纪泽做个万里长城。

  一意孤行,虑周思密,百端抗议,舌敝唇焦,整整交涉了一年,然后将崇厚签字的原约,修改七条:(一)归我伊犁南境地。(二)喀什噶尔,不依据崇厚所定界线。(三)塔尔巴哈台,照崇厚所定界限改修。(四)嘉峪关通商,仿天津办理,删去西安、汉中、汉口字样。(五)废去松花江行船至伯都讷专条。(六)仅允于吐鲁番添设领事。(七)天山南北路贸易,改均不纳税为暂不纳税,此外改赔款三千万为九百万卢布。这一次伊犁改约,算是由曾纪泽争回个面子,毕竟汉人才具胜是满人。俗说:不争馒头争口气。这伊犁由姓曾的争回,交给左宗棠,左宗棠一面叫刘锦棠接收,割清中俄界线,一面赶着进京,面陈机务。

  这日却是三月初三,两宫在养心殿开着军事会议,当由恭王首先发言说:“这伊犁交涉,算是崇厚失败于前,曾纪泽争胜于后,如今既由左宗棠派刘锦棠接收,这中俄交涉,算是粗粗的定局,但今日海洋不靖,欧化东来,日本又虎视眈眈,这南北两洋大臣,是非常重要的。”

  李鸿藻也就插言说:“那北洋大臣,由着李鸿章兼任是再稳妥不过,但南洋大臣,也须得个老于军务,熟于外交的,方可胜任。”

  左宗棠说:“然则莫如曾纪泽了,朝廷论功行赏,因才器使。臣以为南洋大臣,非派纪泽不可。”

  慈安意似计可,转是慈禧将头一摇说:“纪泽虽系有功,然资格威望,尚嫌不够。我的意思,”说到这里,将眼睛瞧着宗棠,微微含笑。恭王会意,忙说:“知臣莫若君,最好放左宗棠做两江总督,兼个南洋大臣,一左一李,皆是先臣曾国藩特荐的奇才,以之处理南北两洋,当能胜任。

  ”两宫连连点首。左宗棠尚欲恳辞,早由太监传呼退朝,一众会议大臣,就此朝散。

  这里慈禧笑向慈安说:“咱们只管忙着政事,把个良辰美景,都耽误了。姐姐不必回宫,同在妹子那边坐坐何如?”

  慈安不好拒绝,便一齐坐着软辇,竟往西宫,不多一会,昌寿公主到了,七格格也就赶来。这时牡丹初开,魏紫姚黄,掩映着粉白黛绿,真叫做国色天香,加以南方进贡些建兰赣兰,经李莲英收拾得齐齐整整,香风过处,蝴蝶纷飞,画架秋千,彩绳斜挂,瞧这西宫景致,却比东宫雅洁了许多。慈禧陪着慈安,花间把玩,树底流连,什么七格格,昌寿公主,以及慧妃宫嫔人等,亦复三五成群,随时行乐。一会工夫,内监献上些茶点,鸳鸯围碟,排列些五仁八珍,一种香甜,异常可口。慈禧拣那极细巧,点着胭脂的,送到慈安面前笑说:“姐姐,请尝尝这点心风味,这是南边的厨子加料做成的。”

  慈安随意拈了两种,吃到嘴里,很觉对味。彼此说说谈谈,慈禧觉得不能久坐,因起更衣,慈安见慈禧离坐,忙同七格格说:“咱们也可回到东边了。”

  七格格不敢停留,忙招呼内监伺候,扶着慈安上辇。

  哪知慈安才坐在辇上,便觉神智模糊,一会回宫,早是手脚棉软,宫婢扶掖不住,七格格赶上前来,用手搂抱着,放倒御床,连呼娘亲,娘亲。慈安只是两眼乜斜,嘴里已是舌强,不能言语。七格格这一惊,非同小可,赶叫内监在上书房请光绪帝过来。这时光绪帝年已十二,虽非慈安亲生,然平日受慈安饮食教诲,恩德非浅,今日瞧见慈安这种光景,不由得跌脚搓手,大放悲声,一面给信慈禧,一面传唤恭王、醇王、礼王。不一会慈禧赶到,恭王、醇王、礼王也就先后进宫,赶召御医诊视,已是脉息全无。恭王便向慈禧开口说:“早晨在养心殿会议,东太后谈笑如常,仅仅隔了三四个钟头,如何便出此猝变,莫非吃下什么毒物,霎时发作起来?臣瞧这事,是要严行根究的。

  ”慈禧冷冷笑着说:“你这种猜疑,未尝无理,但是东太后是在我那边玩赏牡丹,所吃的东西,无非是泛常茶点,其时昌寿公主也跟过来。”

  慈禧即用手指着她说:“你可讲给你父亲听听,那些茶点,不是搬送出来给大家吃的吗?你也吃的,我也吃的,如何你我吃了,没有毒药,偏偏东太后就吃到毒药,岂不是个蹊跷吗?趁着御医在此,叫他仔细瞧瞧,看是中毒不中毒。”

  那御医王一符连忙接口说:“不是。如果吃下毒物,应该七孔流血,脸色泛青。现在东太后血色温润,双目微闭,这叫做无疾而终,仙佛怛化,似睡非睡,怕的道行高了,还有玉箸下垂呢。”

  恭王听了楞着双眼说:“你瞧谁垂过玉箸的?”

  王一符垂着头,不再开口。转是七格格插言说:“太后成仙成佛,亦意中事,但是事已如此,应该给信太后那边家属。”

  慈禧连连摇头说:“这倒不必,你不是东太后的侄女吗,东太后饮食起居,你是刻刻注意的,凭你做个丧主,还有甚话说。倒是把军机一班大臣,要召他们进来。因为什么?早间在养心殿会议,大家都瞧见东太后的御容,此时,东太后忽然归天,各人心眼里,不无有点疑惑,假如人人尽像恭亲王,尽疑猜吃着毒物猝变,这种谋害国母的罪名,谁人当受得住!”

  这句话出来,没人再敢驳诘,一会工夫,由两个内监引进大学士李鸿藻、翁同和、左宗棠,尚书王文韶。四人入内,惟有痛哭流涕。

  照例帝后有疾,必先传御医,所开医方药剂,必由军机大臣检视。此次慈安突然猝变,死后传医不及开方,诸军机又何从检视?至亲莫过恭王,恭王明知慈安一条性命,十拿九稳断送在慈禧手里,但是事无确证,适才诘问了两句,到碰着软里犯硬,硬里带软,两个大大钉子;醇王因为儿子过继,慈安死了,方要慈禧格外照应,那更没有话讲;至于礼王,且无讲话的地步;那七格格昌寿公主,只有哀痛伤心,放声大哭而已。

  同是一样的国母,一样的垂帘训政,性情仁厚的,便吃了奸刁巨滑的大亏。当初咸丰帝明见万里,早料到慈禧必有这出把戏,所以临终给慈安的手谕,叫她依照办理,无如慈安是仁而不断,反弄成恩将仇报,论起来也是清朝的大大劫数。在下编这小说,开宗明义,便讲到内魔外魔,内魔的凶焰,不膨胀得高,外魔的邪气,无从侵入。假如慈安能手除慈禧,引着恭亲王同心辅政,再有曾胡左李悃款效忠,发捻既平,回疆无事,一轮旭日,捧出五云,那爱新觉罗的江山,怕不千秋万岁吗?无如天生慈禧,是叫她牝鸡司晨,摧残胡运。外魔是断而复续,内魔是一线到底,孽因越造越深,孽果越结越大。慈安未死,慈禧遇事还有些顾忌,什么励精图治,选才任能,不过拿出点有起有落的手段,叫慈安佩服她的才情,叫满汉大臣受她的笼罩。现在根深蒂固,为所欲为,一心一意扳掉慈安,然后金轮则天,方独一无二据了个正中主位。在下谈到这里,诸位应该晓得光绪帝将来归政,也不过是个真戏假串,不待南海风潮,已有取而代之之势。外魔做内魔的引线,内魔是外魔的用神,不闹到国破家亡,政体变更,这魔力不得个结局。

  闲文少叙。这里慈安暴崩,由慈禧召进军机,彼此相顾错愕,涕泪沦涟,一面筹办殡殓事宜,一面下道哀诏,糊里糊涂,不明不白,这一种惊天动地的奇文,鸦飞鹊乱的惨剧,便轻轻过去。那七格格是哀忿不过,就此回家。

  慈禧同着李莲英是拔去多年的眼钉,从此一手遮天,毫无顾忌,这一部小说的主人翁,方算得正面垂帘,完全训政,不在话下。

  单讲左宗棠奉着朝命?调任两江总督,兼南洋大臣,一出都门,便往会直隶总督李鸿章。彼此谈些朝政,提到慈安暴崩,李鸿章笑说:“这回戏剧,早料到必然演唱。在那外患未平的时会,慈禧是腾不下手来,今日是中原肃定,我们算替她做一辈走狗,打下江山让她为所欲为,独当一面。记得那年在黄天荡过江,曾老九也坐在船上,我不是同你戏言,说着一块烧饼,我们可大家分裂。那时果能实行,拥戴我们敝老师做个主脑,怕清朝江山,不移归汉族吗?如今是失机可惜,我们惟有将顺牝朝,献媚女瞧,睁着眼睛,主那金轮则天摧残皇室。罢了!”

  宗棠也就笑着说:“我们的事情是做输了,但我俩个身子,已经卖给爱新觉罗,现在又把南北两洋的重任,交给你我担负,我想西欧东亚,那些强国,虎视眈眈,到不可不筹划点防备。”

  鸿章说:“这防备呀,是应该从海军入手,你想道咸时代,上海之战,广州之战,天津大沽之战,外人得利,全靠着铁甲兵轮,枪械炮火;我们失利,全因为没有海军,全因为枪械不精,炮火不利。虽是沈文肃在福建开设船厂,制造兵舰,若论着实际上战备,仍无把握。我的意思,是要趁此训练海军,在南洋用福州马尾,做个船坞;在北洋用天津大沽,做着海军根据。这渤海的海湾,非常险要,北接旅顺,南接烟台,我们一班出洋的学生,早晚也该回国,这种经天纬地的计划,那是不容错过的。”

  宗棠连连点头称是,随又问说:“从你在上海的一起常胜军,现在何处?”

  鸿章说:“那白齐文勾通毛贼,当即按律办罪;现闻华尔、戈闻,尚在上海,我们如办海军,非去函招致前来不可。为今之计,我同你联名具折,就把筹办海军的大略,奏明朝廷如何?”

  姓左的也没别的推敲,当由李鸿章叙起折稿,用南北两洋大臣名义,拜折请训。

  不谈左宗棠去督两江,也不讲李鸿章筹备一切,单讲军机处接到左李这起重要折子,忙进呈慈禧。这慈禧展开一看,不由得心花怒发。诸位听到这里,必以为慈禧因着创办海军,从此实力做去,便足以称雄东亚,抵御列强,扩张军备,提振国魂。哪知这副眼光,这种魄力,惟英国女王维多利亚,庶乎有之,至于慈禧,不过效法那金轮则天,只知道穷奢极欲,占据大宝,哪里还有个国家思想,世界思想。其所以心花怒发的原理,是要在筹办海军的当儿,趁此捞摸一宗巨款,重行盖造那圆明园。记得同治帝在位的当儿,慈禧便计划及此,还叫女士缪素筠详细画了一幅全图。当时若没有恭亲王竭力阻止,早已大兴土木,恢复旧观。安得海何以出京?不过是为慈禧张罗盖造圆明园的经费,姓安的白白把性命丢了,这件事体,也就冷淡起来。如今慈安已死,这老婆子为所欲为,早同李莲英计议到兴修圆明园,连日正在筹款,正无处设法,忽然得到左李议创海军的折子。这筹办海军,非合全国措款不行,光明正大地取钱,以三四成办理海军,便可以五六成提做建筑园林之用,这个办法,是再好没有的。盘算已定,当下便对李莲英讲了个大概,李莲英沉吟一会说:“咱们建筑经费,一定取裁在海军经费里面,但是旧有之圆明园,现在已一片焦土,荆棘瓦砾,破败不堪,如果兴修起来,工多费巨,且招物议,而况离京嫌远,诸不便当。我个意思,莫如辟西山之麓,引玉泉之水,顺昆明湖的形势,依万寿山的格局,建筑一座大大园林,以此颐养,当得延年。”

  慈禧听了,不由眉开服笑,连连叫了几声:“好孩子,你的主张不错,娘总依你。”

  于是一面传谕工部,派几个工程师丈量园址,绘图贴说,定名为“颐和园”。这颐和园稿子是李莲英创的,如何经营,如何布置,还得李总管时来时往指示一切;一面授意军机处批准左李奏折,责成各省督抚分别筹款。

  各督抚因为海军是目前急务,不无竭力搜刮,什么盐斤关税,地丁钱粮,无不一概加重。大凡专制政体,君权无限,民权有限,只要朝廷发道上谕,哪个还敢违抗?何况国家创办海军,又是名正言顺,要一奉十,自不必说。偏偏南北洋筹备海军,谋所对外,而外人又生出一种交涉。讲这交涉,起于安南,原因很为复杂。在从前嘉庆年间,安南新旧阮争国,旧阮借用法兵,征服新阮,允偿法人兵费,未能如数照给,此其纠葛者一;咸丰年间,安南人杀害法国教士,法人带兵杀入安南,安南战法不过,除赔偿兵费以外,又割南圻之嘉定边和定样各地与法,此其纠葛者二;同治末年,法与安南又开兵衅,又割据安南永隆安江河山,于是南圻一带,全归法人,法人改嘉定为西贡,做了通商码头,俨然把安南做了法人的保护国,彼时中国因内乱未平,无力兼顾,此其纠葛者三。直到光绪七八年间,法人实行在红河通商,安南国王坚不承认,又起兵端,便用刘永福做了三宜提督。这刘永福是从哪里来的?前书不叙明太平天国一起余孽窜入广西吗?当时被鲍超、宋国永、孙开华围攻至野人山,所有侍王李世贤、康王汪海洋、偕王谭体元、佑王李元济,已是全军覆没。部下却有个悍目,名叫刘永福,幸而做个漏网之鱼,本拟收合余烬,想同石达开混合一起,后来传闻达开死在四川,打断妄想,就近便投效安南。安南王见他生得气概不凡,且多历战阵,就用他做个营官。原来安南国的官制,全行仿照中国,文职也有大学士六部九卿,武职也有提镇参游都守,科甲也有状元榜眼探花,举人进士,外官如督抚藩臬,司道府州县厅,色色俱全。记得安南王叫做阮福,他因战法不过,当下重用刘永福,不数年间,便由个营官升任做三宜提督。何谓三宣提督,就是管辖宣光、兴化、山西三省罢了。

  永福在这三宣筹饷练兵,部下的兵全穿的黑衣,打的黑旗,冲杀出来,仿佛一阵蛮老鸦,当时替他编个插号,叫做老鸦军,又叫做黑旗队。这黑旗队横冲直撞,厉害非凡,同法人开仗,大小数十战,没有不战战得胜。法人吃了永福大亏,便由本国大调兵舰,用孤拔做个统帅。

  诸位想想,任是刘永福百战百胜,所使用的旧式枪械,哪能抵敌着新来的炮火?这时安南国全国震动,当由国王阮福飞递国书,向中国求救。慈禧得了这种警报,忙召军机大臣、恭王、李鸿藻、翁同和集议,一面派彭玉麟前往广东,办理海防,一面派唐炯、徐延旭驻兵安南,相机援助。但是与法交涉,非得个威望素著、熟习洋务的人物不可,其时由恭王力荐李鸿章。

  不消说得,姓李的自然前往上海,同法使脱利古大开谈判。鸿章谓:“安南本系大清属国,理合由我保护。”

  脱利古忙说:“不然。如是安南归中国保护,何以嘉庆年间,安南要向法借兵?又何以丰年、同治年间,迭次纠葛,中国不出面清理?中国既放弃主权,这安南便应脱离关系,安南既脱关系,勿论何国,皆可以取为已有,何况同法国纠葛极多。法国此次用兵,照国际公法看来,你们中国是不能预闻的。”

  鸿章当下听见法使讲些什么主权呀,关系呀,国际公法呀,许多簇新名词,一概不得而知。彼此言语不入,意见不投,只好赶着回京复命。

  朝廷没法,只得另派曾纪泽来沪,姓曾的又请加派郭嵩焘做个参赞。当与法使脱古利严重交涉,无如脱古利非常狡猾,一面同中国开议,一面仍催促孤拔在安南进攻。不上三五个月,法兵竟攻陷北宁山西两路,唐炯和徐延旭均赋桃夭之什,失去防地,飞章请救。朝廷没法,一面将唐炯、徐延旭革职拿问,一面赶谕岑毓英,叫他督兵前往安南。姓岑的仍派杨玉科做个先锋。

  讲这杨玉科前在云南征巢回苗,百战百胜,此次带着部将丁槐、徐联魁、刘映丰,一路浩浩荡荡杀奔安南,满意十拿九稳,马到成功的了,哪知事有不然。一者法人的铁舰军火,猛利非常,自非滇黔那些回苗笨拙可比;二者姓杨的大功已立,红运已过,萧闲这六七年,因承着叔父杨芳的世袭,又皆封男爵,功名富贵,都算得赫赫有名,挈眷侨居上海,不无寻花问柳,酒色陶融。记得在四马路,眷恋着名妓凝脂,拿出万金替她赎身,那凝脂嫌他貌丑性粗,跟人逃走,就这一事看来,已是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了。这时奉调出征,那一种泼辣手段,已消归无有,所以到得谅山,扎下大营,法兵前来进攻,只是持重不战。然经不起刘永福从旁反激,说什么爵帅威名盖世,战略无双,同法不战,有损素来威望,杨玉科没法,只得出了全队,与法人决一死战。恰好岑毓英所派的二路救应到了,这二路统帅,便是广西提督冯子材。其时玉科在前,子材在后,刘永福又带着黑旗队先后策应,这一场恶战,只杀得海波倒卷,天日无光。毕竟杨玉科是个百战将才,不亲临阵地则已,一骑着战马,挥动令旗,他早舍死忘生,有进无退。法人阵脚小动,玉科早喝起雷声,大兵便如龙似虎地杀将过去。但是登陆的法兵败了,那铁甲兵轮上孤拔,早瞄起准头,轰放大炮。在下原讲法人的炮火,非常厉害,接二连三的炮火轰来,杨玉科如何抵敌得住,一声退动,那已败的法兵,又转身格斗。可惜冯子材、刘永福来迟一点,却救应不及,玉科身受枪伤,部下徐联魁、刘映丰也同时战亡。丁槐断后,正在兵困重围,刚刚冯子材、刘永福一起杀来,才算是各奋神威,将法国的迫兵,杀得七零八落。这一次虽损失杨玉科一个大将,及徐刘两位偏裨,还能保住谅山,不曾落于法人之手,已是侥幸万分了。消息报到岑营,岑毓英赶忙叙个奏折,飞速入京。朝廷知道这事棘手,一面优恤阵亡将帅,赏银治丧,杨玉科得了谥武愍;一面奖励冯子材、刘永福,着即扼守谅山,相机取胜。这时慈禧便对军机李鸿藻、翁同和说:“我瞧法人无意谋和,一心主战,这安南固属危险,那两广浙闽一带,亦必得个经略重臣,你们想着是派谁去好?”

  翁李两个跪地碰头齐说:“此事非左宗棠不能胜任。”

  慈禧说:“卿言甚合我意,你们起去,替我拟道谕旨,即调左宗棠经略南洋,节制两广浙闽的将帅;所有两江总督,着曾国荃接替。”

  不消说得,曾左两位奉着廷谕,自然是遵照办理。这个当儿,税务司德璀磷却挺身出来,力任调停。什么叫做税务司?

  我们中国自与外人通商以后,一切海关出入税务,特委用个洋人经理,此种职务,载在条约,必须延聘英人。英国与法国本是联盟,法国驻京使臣,叫个福禄诺,同这德璀璘原有感情,现在德璀璘既肯认做调人,朝廷就仍派李鸿章做全权大臣,双方磋议。诸位必有一句话驳诘在下,上文说法国专使叫做脱利古,驻在上海,由李鸿章、曾纪泽前去交涉,不得要领,如何此次法使,又叫做福禄诺,又不驻上海,竟驻北京,岂不是事出两歧吗?要晓得其中却有个缘故。前在上海的脱利古,是位正使,因与中国交涉不定,战衅已开,赶着回国;此时在北京的福禄诺,是位副使,照例正使缺席,副使得代表全权,所以李鸿章凭着德璀璘,出与福禄诺议和。福禄诺即提出许多条件,所幸这个当儿,中国国力尚强,李鸿章外交手段,还算敏活,当下议定五条,大致谓:不侵犯我中国,不索我赔款,不妨碍我国体,撤去安南北坼的营防。如此看来,是谅山一战,虽败犹荣,虽失犹得。似乎这一场交涉,可以至此结束,然而外人性情,终是反反复复,不有一番恶杀,怕不能好好甘休呢。

第二十二回 张佩纶落魄走马江 寇连材抽身进醇邸

却说直督李鸿章,同法使福禄诺议和已定,算是安南谅山之战,转败为胜,尚不损失国体,慈禧非常高兴。恰恰光绪十年,是老佛爷五十万寿,由军机李鸿藻提议,现在海疆无事,宇内承平,应即特开恩科,实行庆典。这慈禧原是好大喜功,铺张扬厉,从正月发下一道誊黄上谕,用光绪帝的口气,替皇太后做寿,什么臣工晋秩呀,钱粮豁免呀,科名广额呀,罪犯减等呀,一篇堂皇富丽的文章,在各处通衢要道,无不粘贴。

  京内京外那一二品的臣工,除预备届期祝假外,视缺分好丑,谁不忙着进贡?又是万寿的贡献,又是海军的经费,黄白货物,夸多斗靡,从三四月起,内库里已日增月盛,充积累累。

  新起造的颐和园,是日夜的大动工程,把个李莲英忙得要死。京里兴高采烈,鸠舞燕喜,哪知日中则昃,月盈必亏,偏生不做美的法兰西,又由总帅孤拔,带领几只铁甲兵轮,在沿海一带往来游弋。你道为着什么,他说前使脱利古的交涉,叙而不断,后使福禄诺的条件,不能发生效力,在谅山附近驻扎的法兵,固未遵议撤退,便是下碇的几只兵舰,亦复由孤拔开驶福建,先在台湾发炮攻击。那台湾巡抚便是刘铭传,这姓刘的在前剿灭捻军,身经百战,大名鼎鼎,虽说是老骥伏枥,尚然志在千里。这铭军扎在台北基隆,同法人战了几仗,法兵虽凶,究竟不能升岸。孤拔用个声东击西方法,一面攻打基降,一面又开驶两只兵轮,前扰福建。

  这时浙闽总督叫做卞宝第,便是在前书中,调和两宫的出色人员,后来接替沈葆桢到此。那沈葆桢原在福州马尾,创办一个大大船厂,很制造几只铁甲兵轮,最大的叫做扬武呀,奋威呀,都还能在海面上战斗;又开办一个水师学堂,其中毕业学生,也很有两个翘楚,一叫金星,一叫水曜,两人虽未出洋,却还有点程度。马江口门有座五虎岛,险要非常,进了江口,左岸叫做长门,右岸叫做金牌,均建筑着坚固炮台,现在炮台的司令,便用着金星、水曜,船厂的督办,由卞督请旨特派了何如璋。

  却说卞督在三个月前,因法人反汗,又开兵衅,惟恐浙闽有失,早飞章入京,请赶派重臣来闽调度。军机得了卞督的奏折,自然向慈禧请旨,慈禧因说:“前次两广浙闽的经略,不是派的左宗棠吗?如何现在又要派人?恐事权反不能统一。”

  鸿藻奏说:“目下左宗棠驻扎广州,那里也是个重要,再叫他兼顾浙闽,怕的实际上是照应不来。臣的意思,莫如添派个海疆会办钦差大臣,做那左宗棠的副手。”

  慈禧一想说:“这计划倒也用得,只是要个干办有才的,方能胜任。”

  鸿藻未及答言,早是翁同和跪地碰头说:“目前干办有才,讲究洋务的,莫如内阁学士张佩纶。”

  诸位,姓翁的何以不荐别个,独荐张佩纶?一者因为簇新的洋务,非一班老军务所能通晓,张佩纶是个新进人物,屡屡地纸上谈兵,故翁师傅要让他出一出风头;二者张佩纶是个清流党,平时眼界无人,什么曾左彭杨,都抹煞殆尽,说嘴的郎中没好药,有意地拿他做个菜头,叫他经一经风浪,尝—尝厉害,才晓得天下事不能说嘴。当下慈禧沉吟一会说:“这张佩纶倒是个铁中铮铮,不知他实力究竟如何。

  ”说着拿眼睛瞧定李鸿藻,李鸿藻不知深浅,忙说:“论张佩纶的才具,倒是数一数二。”

  慈禧笑说:“既是你俩皆以为可,这一趟福州,就叫他去走走。”

  当日朝退,随即下道上谕,叫张佩纶以会办海防名义,赶往福州。记得佩纶出京,一班清流党,如潘祖荫呀,张之洞呀,黄体芳呀,陈宝琛呀,宝廷呀,刘恩溥呀,邓承修呀,王先谦呀,无不得意洋洋,治酒饯送,一直送过芦沟桥。喷喷,班生此去,不异登仙,介子请行,定当遂意。

  佩纶别过大众,一路绿呢大轿,威威武武赶到福州,及至到省,见过卞宝第,然后巡阅海防,略略部署,恰好法国统帅孤拔,已领着两只铁甲兵舰,下碇在五虎岛外。张佩纶派了扬武、奋威等七只兵轮,扼守马江。不上三五日,孤拔又把驻在台湾的两只战舰,一起调来,照例下过哀的美敦书,彼此开战。

  记得这年是光绪十年七月,天气尚热,钦差张佩纶,同着船政大臣何如璋,穿着葛衫纱褂,戴的红顶花翎,骑了两匹马,在马江口岸上督兵。一霎时轰放炮火,那山摇地动的响声,雾滚烟流的杀气,海面上浪头,跃起有三五六丈。姓张的姓何的早是心惊胆战。不曾几个来回,扬武、奋威的兵轮,已是烟囱裂了,船舷损了,哗拉拉一个炮弹,从张佩纶顶上打过,可怜姓张的原是纸上谈兵,不曾身临战地,这个当儿,胆子是唬破了,一骨碌跌下马来。何如璋瞧着这种情形,知道是个草包货物,登时把马一拎,早飞跑地走了。佩纶跌在地下,瞧见何如璋走开,心下格外慌张,不由得放声大哭,护兵卫队赶过来,将钦差大人扶起。说时迟,那时快,那孤拔的兵轮,已趁胜闯进马江。佩纶嘴里只是乱嚷:“快!”

  两个卫队抱他上马,就在马屁股上狠狠地一拍,那匹马驮着佩纶,七颠八倒地跑了,一气跑走十里,这才停住马蹄。佩纶定一定神,双脚一划,跳下坐骑,却是站立不稳。诸位,这是什么缘故?原来左脚没靴子,右脚有靴子,一高一低,如何平稳?但这姓张的得了性命,我且由他撂在一边。

  单讲孤拔的兵舰,闯进马江,这时我们海面上七只兵轮,固然打得七零八落,岸上的军队,因钦差逃跑,船政大臣同时溜走,一种鸦飞鹊乱,只恨爷娘少生着双腿,登时散亡得干干净净。照此看来,孤拔领着铁甲快轮,简直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简直预备登陆,一座铜墙铁壁的福州城,是唾手可得了。不料在这闪电穿针的当儿,在左岸长门炮台上,却飞来个炮弹,这瞄头很准,不偏不斜,竟击中孤拔的后心。诸位想想,这孤拔是:法国的海军统帅,非常重要,射人射马,擒贼擒王,说也奇怪,法国共四只兵舰,由孤拔在前指挥,孤拔中弹身死,那四只兵轮,早不约而同地退出马江。岸上的败兵瞧着法舰无端地退了,方疑猜别有阴谋,不敢动弹。省城的浙闽总督卞宝第,原是听着不好的消息,计无所出,一会儿有人报告法舰退出江口,自然是满腹狐疑,再料不到法舰的统帅孤拔,被我们发炮轰死。天下事出人意表的尽多,在那生死关头,紧急当儿,大家见这一阵大败亏输,无不没命地逃跑,偏偏守长门炮台的,是水师学堂毕业生金星。这金星程度很高,他独拨转炮门,火药弹子原装的十足,巧巧只剩这一炮未发,他早情急智生,不慌不忙地瞄准来船,对着一个指挥洋人,飞的就是一炮。这一炮打着了,便算侥幸成功;打不着,也就别无法想,应该福州的人民,不遭涂炭;应该这一次和议,可以迅速成功,在金星也没有十分把握,在孤拔偏生是横受飞灾,所以事情过身,金星也不前去报功,也料不到打死的竟是孤拔,直到隔了一个礼拜,外国报纸哄传,才晓得当时轰毙的便是孤拔,后话慢表。

  单讲这法舰退出的时会,总督卞宝第早发个急电进京。诸位必又有一句要驳诘我,前回谅山之战,岑督何以不发急电?

  此次马江之战,何以卞督竟发急电?要晓得当时全国电线,尚未齐全,有电线处,自然发个急电,没电线处,如何会发急电?

  这时沿海各省,电线新立,所以卞督发个急电,将马江如何失机,钦差张佩纶、船政大臣何如璋如何临阵脱逃,法国兵舰如何被炮轰击退走,详细叙明,只不提起孤拔已死,也是卞宝第小心谨慎,疑以存疑的意思。京城里得了这个消息,宫廷震怒,先发出一道电谕,将张佩纶、何如璋褫职拿问,然后责成海疆经略的左宗棠,叫他统筹全局,相机办理。在这军事紧急的当儿,恰好安南驻扎的冯子材、刘永福,又在谅山接连打了两个胜仗,用个红旗报捷;台湾巡抚刘铭传,又飞奏台北基隆法兵已退,海面肃清。当由全权议和的李鸿章找出税务司德璀璘,叫他出作调人,与法使福禄诺重行开议。福禄诺知道孤拔已死,中国用左宗棠主战,用李鸿章主和,急切不能得志,只好查照前议,接续谈和。

  这次中法交涉,照表面看起来,全亏着一左一李,威望犹存;从实际上想来,不是水师学堂一个毕业学生,用大炮击毙孤拔,这战祸还不得结局,和议还不能成功。然而当时保案叙功,别个不出力的,皆升官晋爵,独有那出奇制胜转败为功后起的英雄豪杰金星,仅仅给发一纸六品功牌,你道冤是不冤,屈是不屈?算了,要想一班志士再替国家出力,那是没有了。

  闲话不表。单讲堂堂个钦差督兵大臣张佩纶,在马江失去靴子,一马逃跑十里,急得下骑痛哭,却好船政大臣何如璋,已赶着到了。惺惺惜惺惺,两人厮守一会,打听得法舰出口,这才踉踉跄跄的,一起跑回船厂,却无颜去见总督卞宝第。不两日残兵复集,依着张佩纶的意思,还要耀武扬威,转是何如璋说:“我们不必张皇,怕的卞某已经发手,好歹等京里消息。

  ”果不其然,一两日间,那褫职拿问的谕旨到了,两个人只好摘去顶戴,素服进京,幸而和议告成,经军机李鸿藻及一班清流党斡旋,得个从宽革职,永不叙用处分。但是何如璋从此背霉,张佩纶因有三军之惧,反得了桑中之喜。这是什么缘故?

  因佩纶原是翰苑仙才,文章巨擘,在这京城里才名颇大,偏偏李鸿章的小姐,赏识他的文字,因他马江失败,曾做了四首七律新诗,诗词是纤绵绮丽,忠厚论人。记其中有一警联:论兵不信输房琯,议事如何罪贾山。

  张佩纶读这两句诗,不禁感激涕零,引为平生第一知己。

  在这不得意的当儿,少荃先生,时以温言慰藉。一日佩纶来见鸿章,鸿章同他谈得高兴,杯酒流连,忽然提到自己的爱女,佩纶也就眉飞色舞,佩服李小姐的诗才,忙问李公:“爱婿为谁?”

  鸿章捻须微笑说:“现今尚未字人。”

  佩纶趁势进言说:“男婚女嫁,正宜及时,未知女公子要许配个什么人物?”

  此时鸿章已有酒意,忙乜细着眼对佩纶说:“倘能如足下的门第,如足下般人品才华,性情资格,那是再好没有了。”

  其时张佩纶新经丧偶,正欲续弦,听出鸿章这种口气,俗说,老脸不害羞,忙离开坐位,跪地磕了四个大头,口称岳父在上,小婿张佩纶就此行礼。这时李鸿章坐又不是,立又不是,要讲是严词拒绝,无如适才的话,系自家出口,只好笑嘻嘻的,把佩纶掺扶起来,赶着转身入内,告知夫人。那李太太一听,登时急得跺脚锐:“你好糊涂!一个花枝般娇嫩女儿,就送给这狂奴,年龄既不相当,又给人家做个补房,这还罢了,何况他马江督兵,临阵脱逃,这样没志气的东西,要算个忘八无耻!你要他做女婿,我是不要他跌败门风,趁这烧饼没破糖没淌,你快出去替我退了!”

  鸿章急得没法,转是他这小姐大大方方转过来说:“爹爹是一位爵相,不该有此戏言,今日既以女儿许人,便算明明火坑,也不顾得跳它一跳。”

  李太太见女儿愿意,这才无话。不消说得,从此便行聘传红,择期完娶,夫妇倒也伉俪。后来张佩纶开复原官,全由李小姐捐赀运动,不必交代。

  单讲慈禧于上年陷害慈安,拔去眼钉,为所欲为,然恭王奕訢,尚来往军机,多所障碍。趁这中法议和之后,赶紧拿出辣手,思量单逐恭王,恐惹物议,翁同和固是厌物,那李鸿藻做着清流党的首领,以致张佩纶失机误国,劈竹碍笋,顾不了许多,拿定主张,当下含骨吐肉地下了一道上谕:现值国家元气未充,时艰犹巨,政多丛脞,民未敉安,内外事务,必须得人而理,而军机处实为用人行政之枢纽。恭亲王奕訢等,始尚小心匡弼,继则委蛇保荣,近年爵禄日高,因循日甚,每于朝廷振作求治之意,谬执成见,不肯实力奉行,屡经言者论列,或目为壅蔽,或劾其委靡,或谓簠簋不饬,或谓昧于知人。本朝家法綦严,若谓其如前代之窃权乱政,不惟居心所不敢,实亦法律所不容,只以上数端,贻误已非浅鲜,若仍不改图,专务姑息,何以仰副列圣之伟业,贻谋将来?皇帝亲政,又安能臻诸上理?若竟照弹章一一宣示,即不能复议亲贤,亦不能曲全耆旧,是岂朝廷宽大之政所忍为哉!言念及此,良用恻然,恭亲王奕訢,大学士宝鋆,入直最久,责备宜严,姑念一系多病,一系年老,兹特录其前劳,全其末路,奕訢着加恩仍留世袭罔替亲王,赏食亲王全俸,开去一切差使,并撤去恩加双俸,家居养疾;宝鋆着原品休政。大学士吏部尚书李鸿藻,内廷当着有年,只为囿于才识,遂致办事竭蹶;兵部尚书景濂,只能循分供职,经济非其所长,均着开去一切差使,降二级调用。师傅翁同和甫值枢廷,适当多事,惟既别无建白,亦有应得之咎,着开去军机,仍在毓庆宫行走,以示区别。朝廷于该王大臣之居心,默察已久,知其绝难振作,诚恐贻误愈重,是以曲示矜全,从轻予谴。初不因寻常一眚之微,小臣一疏之劾,遂将亲藩大臣投闲降级也。

  慈禧这道上谕,蒙头盖面,似不专为斥逐恭王而发,但既逐恭王,必去翁同和,因其中有联带关系,故于李鸿藻亦不能曲徇情面,至于宝鋆、景濂,不过陪衬翁李二公,借此一起下台。当下派入军机的,一为孙毓汶,一为徐用仪,其实孙徐仍与李有密切感情,俗说,换汤不换药,就是这个道理。

  闲话少叙。这年十月初十,皇太后五旬万寿,煌煌巨典,万象包罗,赫赫中朝,千官拜舞,请不尽山珍海错,说不完银朴金华。老佛爷最喜爱的是瞧戏,舞台上锣鼓是敲破了,笙笛是吹裂了,丝弦是拉断了,一等的小叫天谭鑫培、余三胜喉咙是唱哑了,整整宫禁里闹了大半年,才理结两桩大事。一桩事是创办海军,由北洋大臣李鸿章一手经理。当时有个北洋海军的兵力表:船名船式吨数马力速力炮数船员定远铁甲镇远同上经远同上来远同上致远巡洋靖远同上济远同上平远同上超勇同上扬威同上镇东炮船镇西同上镇南同上镇北同上镇中同上镇边同上康济同上威远同上泰安同上镇海同上操江同上湄云同上照这列表看来,当时北洋的海军,也算得蒸蒸日上,在鸿章的心里,以为雄视东亚,不比那福州扬武、奋威的几只兵轮,挡不起西风一浪,要能够海军经费,通为北洋练兵之用,再能把金星、水曜一干翘楚的学生招来,或是遵照前议,函致戈登、华尔帮同办理,哼哼,就这北洋海军势力,倒未可限量。无如姓李的用非其人,且这种海军经费,倒提拨六七成为修造颐和园的款,岂不是虚有其表吗?

  至第二桩的大事,便是起造颐和园。从光绪七年估勘园工绘图贴说起,经李莲英不时来往趱督工程,到得慈禧万寿时候,这一座颐和园,尚不曾竣工。诸位必然又有个疑问,往常读红楼梦,瞧那荣国府起造大观园,不上一年便把一座大大园子,起盖得鬼斧神工,天然图画,什么潇湘馆呀,蘅芜院呀,怡红院呀,稻香村呀,凹晶馆呀,凸碧楼呀,假山叠翠,飞泉沦漪,花卉四时,林木千本,园中的雕梁画栋,连闼洞房,照那纸上铺陈,着实可观。一位仕宦人家,动起工来,咄嗟立办,何况是帝王之家,无物不备,无材不具,鸠工营造了三四年,如何还没落成?岂不是个笑话吗?要晓得编红楼梦的那位先生,不过是凭虚结撰,托为一梦荒唐,我这著小说的,是要考核事实,不能信口开河,想到哪里,说到哪里,这是一层;加之海军经费,是逐年解京,不是一笔整趸款子,可以尽数提拨,那园基周围有数十来里,殿阁亭台,花木山水,又非潦草可以布置,所以赶造了三四年,尚未能于就绪。但这园子落成,尚稽时日,我们且撂过一边。

  这回书要提我们的小小主人翁。光绪伯伯,从承嗣大宝以来,起先跟随慈禧,后因天性不投,便由慈安抚养。慈安宾天,记得光绪帝已十二岁。记得那年在上书房读书,同翁师傅误呷了几口茶,不知不觉,君臣两个便成了天阉。讲那周道士个药水,再灵验不过,吃到肚里,只觉得异常清爽,沁脾透骨。在光绪帝是知识未开,没有什么感觉;在翁师傅精神健壮,他还有一位太太,两房姨太太,虽是不曾生育,然而琴瑟之好,鼓钟之乐,是在所不免。哪知呷了药水以后,简直男女同床,无能为力,起初还以为精神不济,后来稍稍觉悟,左思右想,想不出个理由,及至慈安暴崩,听恭王嘴里闹着什么食物中毒,什么药水,这才回过味来。但这种腌心瞎苦,吃得没处叫冤,从此不但自家的饮食留神,还进劝光绪帝一切饮馔,加倍小心。

  光绪帝单住在毓庆宫,平日的饱暖饥寒,慈禧毫不过问。

  她老人家是赏识一两个戏子,此外铁骨疔疮,坐卧不离,只有个李莲英。自家的儿子光绪帝,早视同眼钉,没见面,到还罢了,一见着面,不是严声厉色,便是大训天球,连那总管李莲英,仗着慈禧威福,总不拿正眼瞧他。以光绪帝比较当日同治帝,仿佛有天渊之隔了,亲生的究竟是亲生,过继的究竟是过继。光绪帝瞧在眼里,记在肚里,所幸贴身的有个太监,叫做寇连材。这姓寇的年纪在二十开外,倒很懂得些规矩,明白些大义,光绪帝有什么心腹的言语,总同连材计划。连材叫主子尊礼师傅翁同和,联络恭亲王奕訢,偏偏在慈禧万寿前后,恭王同翁同和又逐出军机,格外失势。当时光绪帝想着他的亲生父母,便秘密地叫连材到醇邸那边。好个连材,机灵不过,巧巧见了醇亲王奕譞,那王妃那拉氏,忙唤连材进内,问问皇上饮食起居,连材把宫里的事情,慈禧的待遇,李莲英的气焰,一层一折地讲个淋漓痛快。王妃当下眼圈一红,不由抽噎地说:“早知如此,何必贪什么虚荣,自家养的儿子,被人抱去糟踏,岂不伤心吗!”

  醇王也是难过,说:“早晚我去碰碰翁师傅,同他计较。”

  忙唤连材说:“你还回宫,提着心胆儿,照应主子,替我俩表白。”

  连材去后,醇王又私下去访翁同和,同和因将上次药水疑案,聊表一遍,醇王急得跺脚,回来告诉王妃。从此慈禧的心迹,被他们揭破,在醇王还不敢声张,在醇妃人前背后,不无议论起来。讲话的少,带话的多,偏偏李莲英的耳报神很多,这种以讹传讹的话,竟碰入慈禧耳门。慈禧一想,光绪帝已渐渐长成,年龄大了,智识开了,眼见必须归政,到得他登了大宝,大权在握,父子们联络一气,再勾结他伯伯出来,那还了得!因同李莲英密切计议。莲英说:“咱们先给他个小小利害。

  听说醇邸有一棵古柏,两三个人抱不过来,长枝大干,生得夭矫如龙,风水家言,总说是世世代代,必然出个帝王。我瞧醇王的小儿子载沣,也生得丰颐隆准,倒还有个帝王福相,便是载沣不做皇帝,难保载沣生下儿子,没有几分着数呢!他们既得福不觉,造化不显,尽可以替他铲绝根株,断他的希望,趁势且给他们个惊吓。”

  慈禧听着,连连点头称是。

  光阴易过,记得这年是光绪十二年,在这七八月当儿,慈禧带着李莲英,乘坐便辇,以巡视颐和园工程为名,便道就赶过醇郏醇王、醇妃吃了一吓,赶快出迎,到得内屋,献果献茶。慈禧笑向奕譞说:“这里有棵古柏,听讲是千年之物,荫可数晦,我倒要瞻仰。”

  醇王夫妇不敢怠慢,当引慈禧到柏树底下,真是霜皮溜雨,黛色参天。”

  好气象呀”,慈禧只管称赞,只管徘徊。却好李莲英也站在旁边,慈禧笑对着说:“咱们园子里正殿,缺少个中梁,用这树做个材料,再好不过。

  ”这句话还没讲完,李英边早招呼工匠过来,两个抬着大锯,沙拉,齐根动手。未知后事,请阅下回。

第二十三回 法外说法欢喜参禅 奇中出奇支离酿祸

古人说:白鹿贞松,青牛文梓,花有花妖,木有木怪。那些话原不足凭信,比如一件物事,用物多而取精宏,不无总有点灵异,何况一棵千年老树,受日月精华,感山川灵秀,一日刀砍斧斫,哪有不风号雨怒,鬼泣神惊?两个木匠拉起大锯,从树根底下沙啦地才锯了一半,猛然一阵怪风,接着天崩地塌,花啦地一声怪响,比轰雷还来得利害。说时迟,那时快,不知哪里来的大蛇小蛇,横空飞舞。凭着慈禧胆子绝大,有一条金色怪蛇,两眼好似明灯,一条舌甩子,闪闪烁烁直甩过来,慈禧是身不由己,一个咕咚,早已栽倒。醇王醇妃哆嗦伏地;李莲英嘴里嗳唷嗳唷地喊叫失声。幸亏醇邸人多,随驾的还有些侍卫宫监,一起蜂拥上来,瞧着些大蛇小蛇,先用御前仪仗,七长八短的扫去,然后由宫监扶起老佛爷。这时金色大蛇,已飕的不见,李莲英赶着过来,先将慈禧抱住,缓缓的按在一张气垫的睡榻。好在人手齐全,早是一盏参汤递过,慈禧闭着眼睛,呷了两口,心神才算略定,喘吁吁说了声:“吓煞我也!

  ”缓缓地瞪开双目,早见醇妃握紧自己的双手,醇王也弯腰曲背的站在面前,慢腾腾地问说:“那蛇,”醇妃接着说:“那蛇已是不见。”

  慈禧忙念声阿弥陀佛。这时送茶的送茶,送汤的送汤,拧手巾的拧手巾,李莲英瞧着慈禧神色,不能如常,讲话仍有点颠颠倒倒,只好招呼备齐法驾,扶绰住老佛爷回宫。醇妃因着姊妹关系,跟随去了,醇王自是落后。从此醇王便得了个惊悸毛病,时寒时热,时愈时发,暂且不提。

  单讲醇妃送着慈禧回宫,宫里的慧妃,领着嫔妃们迎接,服伺老佛爷上床安息,这时昌寿公主并那那缪太太也赶到了,问长问短,慈禧总是失魂落智。一会工夫,光绪帝也得信前来,可怜醇妃多年不见亲生的儿子,在这个当儿,母子才得见面。

  照例行过了礼,醇妃把光绪一瞧,身材倒长得高大,一副隆准龙颜,高眉秀目,也很有个英明帝王的架落,不过形容略消瘦点。此时光绪帝已一十七岁,语言动作,很是深沉,彼此眼圈一红,觉得有无限情愫,欲说都不好启齿。醇妃勉强说声:“皇上近来安好?”

  那眼泪已是泼辣辣的,如断线珍珠,截流不祝这时光绪帝不由着含泪说:“儿,”这“儿”字方才出口,一掉头瞧着慈禧,已是怒目而视,那喉下的一句话,早接续不上来,转是昌寿公主眼快,急拿别句话打个岔枝,光绪帝存身不住,因搭讪着走了。慈禧瞧着皇上走后,叹了口气,叫醇妃在卧榻边坐了,忙说:“我的儿子,也是你的儿子,我瞧他没有甚出息,终日鬼鬼藏藏的,似有什么心事。做着皇帝,要有点皇帝气魄,什么事不能办理,还要叫我操心!醇妃忙说:“一切还望太后海涵。”

  慈禧说:“何尝不是!我如不事事海涵,我早把这千斤担子脱卸给他。到明年是不能迟缓了,今年十七,明年是十八了,但有一层,这册后的问题,到要同你斟酌。”

  醇妃忙说:“这事也可从缓,一者礼戒早婚,二者听说皇上的身子,也不甚硬朗,倒不要耽误人家女孩子。”

  醇妃这句话,却挑中穴眼,慈禧冷笑一声说:“皇上的身子不硬朗,谁告给你听的?”

  醇妃不好再讲,只得含糊着说:“适才瞧皇上的样子,很为消瘦,一定是不甚硬朗。”

  这时慈禧却闭目无言,转是慧妃仰体懿旨说:“听讲桂祥桂舅老爷家格格,生得样子端好,性情温厚,将来册立做皇后,这重姻亲是再美满不过的。”

  原来慧妃这番言语,新近从慈禧亲口探出的,当下慈禧未及明言,慧妃便趁势说了。醇妃也是个明白透漏的人,桂祥是慈禧的哥子,也是醇妃的哥子,桂祥的女儿,一般总是侄女,那还有个不愿意的吗?醇妃听完,便笑着说:“如果这样办法,那是再好不过的了。我的意思,早晚便可带进宫中学习,由太后教导。”

  慈禧躺在炕上,这才点一点头,话不多叙。醇妃因时候不早,也就退出回郏从这日起,慈禧惦念那树上的一条金蛇,睁眼闭眼,总觉得金光闪闪的,倏去倏来,有时从睡梦中惊醒,吓得一身冷汗。

  李莲英不离左右,只是没法,当时想出两个人来,你道是谁?

  一个是喇嘛道行,一个是道士周鹤年,忙忙回明慈禧,要把一僧一道找来祈禳,慈禧允了。姓李的赶背出去,先会着周道士,道士给他些鬼画符,允他在白云观集合一班道友做七七四十九天斋醮。然后去找喇嘛道行,道行说:“这事容易,咱同你进宫去见见老佛。”

  当下换件大衲,带些随身法宝,同莲英赶进宫来。慈禧听着喇嘛到了,扶病出见。喇嘛行了个膜拜,双手合十,恭恭敬敬叫了声:“佛爷。”

  慈禧也合掌回答声:“佛菩萨,难得今日有缘。”

  道行说:“此后缘分很长。”

  当下口中念念有词。说也奇怪,慈禧见了喇嘛,得点神咒,便觉心神宁贴,似乎病已脱体,当即同道行说说笑笑,叫他不时进宫。

  起初讲些小乘经典,谈些天堂地狱因果,以后走动得勤,便把雍和宫那些欢喜佛的怪相,有泥塑的,有铜浇的,有丝绸的,有笔画的,最妖艳淫冶的,莫过那郎世宁的画幅。这郎世宁是写生妙手,有一幅画许多美人,都是赤条条不挂一丝,中间坐个伟男子,也是解衣磅礴。据说那个仪表,同圣祖仁皇帝一样无二,当时圣祖瞧着这画稿,曾面诘郎世宁,世宁随口说偈:佛法空明,无遮无碍,非我非人,何须惊怪。

  照这样看来,那郎世宁一支活笔,要比画春册的唐伯虎、仇十洲高明到万分。慈禧瞧着这种陆离光怪的色相,如何不喜,如何不爱?到得喜爱达于极点,那摩脐度气的作用,一定是要色授神与的,到得后来,慈禧又想着那皮人故事。什么叫做皮人?便是开国的睿亲王多尔衮的肖像,当时由西洋来华巧工,用鱼皮制造的,是一种裸体活佛,奕奕如生,栩栩欲活,再精巧不过。再细致不过,老佛爷因参欢喜禅,梦想这件物事,把个喇嘛道行,来来往往,整整跑了三个年头,才把个皮人找得到来。

  宫中岁月,如此消磨,大会无遮,只留色相,一方面同喇嘛研究些正经,一方面由李莲英督促园工。那一座颐和园,已于光绪十四年完全落成。这年光绪帝已是一十九岁,那亲政大婚的典礼,是缓无可缓,宕无可宕了。在这两三年间,国里算是平静,没有事实可纪,不过将那永不叙用的荣禄,仍开复原官,做了步兵统领。国外却有一两件交涉,一件是英国觊觎缅甸,因法人割据安南,英人遂割据缅甸,那小小暹罗,倒占了便宜,得个独立位置;一件是日本国兵灭琉球,将琉球王尚泰掳劫归国,那山南山北中山三部,改做日本的冲绳县。我们南洋群岛及半岛的属国,算是无一存在,比如大户人家,所有粪坑毛厕,马厩犬牢,都被邻居收拾得干干净净,这却不在话下。

  却说光绪十五年,皇上实行亲政,接着是大婚典礼。不消说得,正宫皇后是册立的桂祥女儿那拉氏,称做隆裕皇后;另有贵妃二位,一名瑾妃,一名珍妃,却都是广州将军长善的女儿,算着同胞姊妹。瑾妃生性和易,珍妃却带点英气,她俩都是文廷式的女弟子。那文廷式是个探花,才名颇大,生平也有段小小艳史,就是湖北臬司梁鼎芬的夫人,同他姘识。别个姘识,总是躲躲藏藏,遮掩耳目,独梁夫人彰明较著,梁鼎芬落落大方,在这极专制极顽固的时代,倒开了个公妻先例。人说中国进化,不如欧西,由此看来,我们中国进化的精神,断推这男女结合自由了。

  闲话少絮。瑾妃珍妃得了这文学师承,自然是诗词歌赋,无一不精,册选入宫,光绪帝是非常宠爱。诸位必又有疑问,既是光绪帝吃着道士个药水,阳痿不举,那琴瑟燕好,是不能实行的,何以又讲到什么宠爱?要晓得“宠爱”二字,不可泥解,有肉欲的宠爱,有情感的宠爱。这光绪帝由五岁入宫,起先受制慈禧,得个慈安爱护,又不能长久,后来嘘寒问暖,仅仅仗着内监寇连材。这时册立的正宫,虽系中表结亲,一者人硬货不硬,二者又同老佛爷一气,算是情感肉欲两层,都断绝关系;惟有瑾妃珍妃,曲意将顺,谈谈文学,固是投机,说说朝政,两妃也很有点理会,缓缓着劝皇上结几个心腹,好灭去老佛爷那边气焰。诸位,这时老佛爷虽退居颐和园,皇上是要日日朝见的,例行的折本,可以由皇上动笔,到得用人行政,稍有出入,却非到园请训不可的,所以京内京外的满汉臣工,一概不能更动。凭着瑾妃珍妃,暗暗地拉拢个文廷式。这姓文的官阶,不过是个侍读学士,照那结识姘妇行为,也不过是位有文无行的措大,那经济文章,可想而知。但目前得些宠信,一方面联络内廷,同个文太监又联起宗来,哥哥姊姊,一方面拉拢些新进同年,好膨胀他的声势。这个当儿,京城里官僚,却分两派,一系南派,一系北派。那北派的领袖,推着徐桐、李鸿藻,当时称做后党,又叫做老母班;南派的领袖,推着翁同和、潘祖荫,当时称做帝党,又叫做孩儿班。这两班的角色,要算是生旦净丑俱全,内部画脸的画脸,化装的化装,只差锣鼓一敲,丝弦一动,那就有文有武,千奇百怪,两边便登台演戏。

  趁这加官未跳的时会,我且抽个当儿,补叙两桩事件。记得第十三回书,那太平天国剿灭,不是有两起要犯,溜走的不知去向吗?一起是辅王杨辅清挟着小天王洪福,骑着两匹快马,由江西玉山逃走,先躲入民间,剃去长发,编起辫子。好在两人预备的盘川不少,身上带着细软金珠,最大的珠子,有龙眼般圆净,小如豌豆黄豆的,亦不知多少,晓行夜宿,一路赶到广东,把马弃了,又招集一二十个党羽,搭着外国商船,竟然放洋。杨辅清一心要到美国,那时旧金山正招华工,开探金矿,姓杨的同洪福,便做了海外侨民。论起来,太平天国原信仰耶和华,什么斩妖剑呀,劝世灵言呀,天父天兄天妹呀,无非假托神话,用美牧师罗巴尔特做个教主。这回杨辅清赶到美国,原想寻找罗巴尔特,无如遍访无踪。却好旧金山也有个大大的耶稣教堂,不免同着洪福一起入教,教友越过越多,在旧金山的华工,及流寓的侨民,无不伙合一气。那斩妖剑却不曾带来,至于劝世灵言,算是太平军普通科学,如杨辅清,如洪福,没有不读得烂熟的。此时又从头至尾抄写一通,印刷成书,是伙合的教徒,也就人各一编,逢场演讲,秘密的起了个会名,叫做三合会。这三合就取三水共合之意,暗暗含着一个洪字,教主称做齐天福,取洪福齐天之意,明明又揭出个福字。

  诸位想想,这集会收徒,是何等事体,党羽是一日多是一日,声名是一日大是一日。俗话说:人的名,树的影。洪福杨辅清在旧金山得了个大大地盘,早惊动一位伟大人物。这人要算是中国第一个革命大家,在着光绪八九年间,赶到美洲,访闻旧金山有个三合会,会首叫做齐天福,便知道大有意思。这时更名换姓的洪福,已是四十来岁,杨辅清已是五十六七,英雄已老,矍铄如常,灰烬余生,雄心不死。一日投进一张卡片,洪杨接过一看,中间两字是孙文,旁注两字是逸仙。诸位,这孙文何以跑到这里?这段来历,也要叙他一叙。

  讲这孙文,原系广东人,少年孤露,在香港的医院学医,并通晓些德文,记忆力颇强,思潮渐渐的发展。其时王畹逃至广东,改名天南遁叟,在个报馆主笔,他这一支笔,要算是康梁的导源,发些议论,总暗合着排满的主张。孙文读了几篇,勾起那革命的雄心,仗着自家住在租界,入了外籍,倡言排满,印刷许多文稿,别号滔天白浪庵。这种文字,是大干中国例禁的,其时政府颇得些秘密举动,饬两广督抚,严行访拿。孙文觉得风声紧急,不如出洋暂避,一脚来到美洲,打听旧金山有起三合会,会内的宗旨,也是排满,正合心路,于是赶来会着洪福杨辅清。彼此说明宗旨,互相赞助,孙文留在这里,帮同洪杨,大施运动,不上两三个年头,计点会徒,已达三五万人之多。依洪福的意思,便要仍回广西,盘踞鹏化山旧有巢穴,以便易于号召,卷土重来;孙文只是摇手说:“早呢早呢!当由我回去,替你们大大布置,总期稳占地盘,箭不虚发。”

  这时杨辅清便开口说:“我前在这里报纸上,瞧着我的至好朋友罗大春,已经做了福建提督。他不是我们天国的一等侯吗?我想赶回中土,运动他在浙闽占据个地盘,与两广联合一气;孙先生也便回着两广,实力运动,能够双方举事,打着齐天福的旗号,怕不恢复我们天国的河山吗?”

  洪福笑说:“事成之日,我与孙先生实利平分,为今之计,我只在这里坐待时机罢了。

  ”三人计划已定,择了日期,杨辅清便随着孙文,赶搭海轮,一起回到广东。

  这时广东的哥老会,又到处蔓延,会首叫做华松琥,魄力很大,在会的还有什么史坚如呀,杨飞鸿呀,师中吉呀。姓师的是位饱学秀才,同王畹一气。王畹后称王韬,又叫天南遁叟,他的历史,曾经前书叙过,不用在下交代的。但目前簇新人物,又有一位康有为。这有为倡议新学,自以为学术程度,过于孔二先生,故别号长素。他有两位高足,一名梁启超,别号超颜,一名徐勤,别号轶曾,论起来皆同师中吉有学术切磨的关系。

  但是康先生的派头,同哥老会的派头不同,这起毕松琥一干人物,是以改革种族为宗旨;那康有为一派,是以改革政治为目标。此外还有一位大名鼎鼎的,叫做陈白,另行组织个兴中会。

  诸位,要晓得地理上关系,最重要的是三个流域。现在交通时代,那黄河流域,已不适用;扬子江流域,在历史上久放奇光异彩;独珠江流域,由洪杨起事,出了些天罡地煞,然于真正文明,尚相去悬远。如今墨雨欧风,沆瀣一气,以学术论,自然是康梁一辈,做了巨擘;以魄力论,那要让孙文首屈一指了。这个当儿,三合会,兴中会,哥老会,聚在一起,大家秘密结议,就要推孙文做三会的总代表,但是孙文系耶稣教的教徒,他个意思,还要得外人做着大大靠背。无巧不巧,在香港有位教师,是个英人,名叫摩尔背,探出他们结合的内容,情愿助兵助饷,孙文好不高兴,赶派三合会的代表杨辅清,前往福建,去运动那实缺提督罗大春,以取一致行动。讲这罗大春,在同治初年,投效过来,由都游荐升到总兵,中法之战,也有些战功。浙闽总督卞宝第很抬举他,保升他做了福建陆路提督,要算是受恩深重。这时杨辅清赶过来秘密运动,诸位,要晓得姓罗的生性狡猾,惟利是图,不能舍掉个宝缺提督,反来接收三合会空白的票布,当时一见着面,假意殷勤,不曾坐了一会,便同旗牌官许铭,咬个耳朵。姓杨的知道不妙,慌着要走,早由许铭,带领着许多兵队,蜂拥上前,用绳索把辅清捆了。辅清只破口痛骂,大春全不理会,将他押解到督辕,卞制军并不难为他,一面飞折进京,一面给他纸笔,叫他叙述太平军经过历史,并在美组织三合会情形。据说这种手续,当时还有个副本呢。不上多时,京内上谕一到,可怜杨辅清的脑袋,已立即搬家。这种消息,传到孙文那边,很为懊丧,然而办大事的人,不以一节灰心,过了一年两载,那三合会,兴中会,哥老会,势力膨胀,英人摩尔肯,着实的接济些兵饷。

  记得这年是光绪十七年,那化名的齐天福,真正的小天王,也从美洲回粤,不知在何处秘密会议,取三水为洪的吉兆,就进兵先攻三水县。诸位想想,如果太平天国可以成事,在那同治三年,就不该一败涂地,这时海防很为吃紧,所以革命军一声动手,早被那海防各营,赶来扑灭。带领革命军的叫做史坚如,年纪才二十来岁,却死于枪弹之下。当下齐天福不知下落,有的说死在乱军之中,有的说仍逃回旧金山,这种疑案,在下也从此不提。但是孙文因大事失败,便叫师中吉暗暗问计康有为,康有为把脸色一沉说:“这种革命为时尚早,依我的主张,先要着手政治革命,然后才办到种族革命。”

  话分两头,孙文探知康有为与自己宗旨不对,在粤不能存身,忙着出洋,游历欧美,后来到英国伦敦,却被驻英公使龚照瑗设法捉住,锁闭在使馆后楼。诸位,如果姓龚的有胆有识,火速打个密电,到中国政府,随时勾决孙文,岂不是一了百清,省得留下后患?无如他在民国应该做四十日的临时总统,所以会福至心灵,会在使馆后楼,透出一纸求救的英文,偏偏被英国洋行的经理得了,告发英廷,由英人同龚使交涉,硬将孙文索回。这里孙文脱逃,复折回广东,却好广东的康有为,已火龙火马进京,干那改革政治的事业。做书的顺便交代一句,那康有为是南海县的举人,趁着进京会试,中了进士,用个二甲主事,其时时机已至,拍上光绪帝的师傅翁同和,与那些帝党孩儿班,又混合一气。

  我这回书,是叙明珠江潮流,卷入大陆,在前洪杨肇乱,是为种族革命做个前提;在后孙文伙结三合会、兴中会、哥老会,又为太平军做个继续进行。论起效力,还要算康有为在京结合要人,演成那政治革命,为清朝第一步的改革。不有这次改革,不能唱慈禧第三次垂帘的戏文,所以在下这内外魔接触的时会,酝酿的期间,不能不将穿针引线的原理,讲个明白透漏,叙过不表。

  第二起便要讲到忠王部下的李来中。记得当年秀成入狱,来中探监的时会,年纪不过一十八岁,来中却楞眉竖目,恨恨不平。由秀成同他咬个耳朵,他便溜出南京,一混三年,彼时打听石达开,遁迹川北,一路找去,直找到青神山的净法寺,会见达开,已经披剃为僧。诸位,姓石的何以到得净法寺出家,这其中尚有大大的情节,容在下补叙出来。记得石达开初从鹏化山出兵,在永安地面,收留一位韩四姑娘。那四姑娘名叫韩宝英,算是一位女中奇侠,因她的父母被地方土匪杀了,石达开能替她报仇,她便依栖达开,作为父女称呼。四姑娘文学颇好,翼王军营的文书笔札,总是一手办理。后来达开替她择婿,她却看中一个书记生马鸣高。为着什么?因为姓马的生得模样仿佛翼王,她就有了深心大用。及至达开事败,窜入四川,官兵尾追到大渡河,前临绝地,后有追兵,四姑娘指着马鸣高,便说:“今日之事,除是你扮着翼王,不足解围。”

  鸣高方在迟回,四姑娘早叫手下替丈夫换穿翼王冠服,自己却拔刀自刎。

  因为这个缘故,当时水内淹死的是假翼王,那真翼王是一人一骑,逃出生命,由此栖身在青神山净法寺,披剃出家。这日,李来中找着达开,因其曾经识面,无意遇合,但姓石的此时豪气全消,野心不起。他原懂得些奇门遁甲,得着白莲教主洪德元的真传,就这数里推算,天国既已失败,满运尚未告终,他早决计韬光养晦,深匿不出。当下见了来中遥远的跑来,已知其用意,因说:“我现在已勘破世情,什么功名富贵,侯王将相,都成梦幻,你只当我已经灭度,不必纠缠,但是你年纪很轻,瞧你面目之间,还带许多劫杀,我指你一条明路:不出二十年,鲁豫燕晋一带,还有一起大大的杀劫,我们白莲教的势力,还要加倍的扩张,你可记清了:只苦不算苦,二四加一五,满街红灯照,那时方算苦来中听着达开这番说话,不明不白,含着机锋,当下力求解释。达开笑说:“此是天机,不可漏泄。”

  随又念了两句:黑风山下有一洞,能容十万八千众。

  来中急得抓耳挠腮,忙说:“红灯照的哑谜,已经猜它不着,不知那黑风洞又在何方,还求你老指示。”

  达开说:“这一起劫数,尚在二十年后,你且守时耐运,慢慢踱到山东,访着那一班全舞大刀的,去同他们结识,自有作用。”

  来中听到这里,才有些微明白,当下知道达开很有些道理,再四恳求,达开便留在身边,教导他些奇门遁甲,及白莲教的秘密真传。

  来中一住六七年,倒也无他思想。一日,达开对来中说:“我的道理,被你叨教了许多,你也该自寻门路。我瞧你脸上气色很好,红光透露,该有红鸾天喜照命,你可打点你的计划,不负忠王切嘱一番。”

  不消说得,石达开从此栖隐神山,以头陀结局。

  这李来中出了四川,经过沿江各省,由江苏赶到山东。好在他久惯江湖,又是白莲教的教友,沿路认识两个同教,一名张诚,一名李信,皆系山东清州人氏,由张李二人介绍,投奔临清州东乡一家富户。这富户叫做张士杰,所住的地落,就叫做张家寨。士杰年纪在五十开外,浑家鲍氏,共生子女三人。

  大儿子张彪,二儿子张豹,生成不学无术,耍就一手的单刀。

  女儿名叫张鸾,今年才一十七岁。记得鲍氏产她的时会,却梦见一碗灿烂的灯球,照得满地红光,觉得有些奇异,到得大来,性喜穿红,浑身红衣红裤,衬映着桃花面庞,真是从娃娃国出来的,老夫妇视同珍宝,要替她物色个爱婿。这日来中见过士杰,士杰瞧着一表非凡,谈谈教中的门径,很觉投机,问一问家事,知道还未对亲,因与浑家商议,欲以来中做个赘婿。鲍氏一笑,招呼女儿阿鸾过来,说明此事,女儿非常愿意,就拿定主张,招来中做了赘婿。兄妹三人,都喜欢舞枪弄棒,耍个单刀,始而结合庄邻,继而招摇传徒,不上十年,弄得山东一省,到处习拳舞刀。好个李来中,把太平天国经过历史,总不提起,却利用庄民一般心理,叫他们仇视洋人,渐渐地大张旗鼓,办起连庄会来,是来入会的,总给他们一口大刀,教他们些拳术,这会又叫做大刀会。州县官厅,很有点知觉,不过因他们举动,并不杀人放火,打家劫寨,还满嘴的说是扶清灭洋。

  事有可笑,山东有一位臬司,叫做李秉衡,脑筋顽固,平日痛恨洋人,这时侦悉李来中联结大刀会,不但不去禁止,反实行的提倡,你道奇是不奇,怪是不怪呀?

第二十四回 朝鲜衅生新党旧党 中国势败海军陆军

前回讲到北拳南革,隐隐肇祸,总由那太平天国的余部,及一派白莲教,做个萌发。什么南边三合会呀,兴中会呀,哥老会呀,北边连庄会呀,大刀会呀,虽说是宗旨不同,通同要算做外魔,要叫做孽果。这孽果是从孽因造的,这外魔是由内魔生的。如今外魔与内魔渐渐接近,岂不要掀天揭地的演唱戏文吗?然而不经一番激动,尚不能鼓起杀机。讲到这次激动,是由日本同中国力争朝鲜。记得在光绪十年左右,中国派驻日本的钦使,叫做黎庶昌。这姓黎的,便是在同治元年,上那万言书,由朝廷破格录用,赏给个知县,交曾国藩大营差遣的。

  后来积功保至实缺迤东道,未到任之前,就出使日本,凡日本有甚秘密消息,无不先机探报,叫中国总有防备。日人蓄谋图韩,黎庶昌早接二连三的递过信来。其时日本派的驻韩公使,叫做花房义质,我们中国派的驻韩公使,叫做马建忠。合当有事,那朝鲜国王李熙,是由旁支入继王位,本生父亲叫做李昰应,当时推尊做大院君。什么叫做大院君?从直讲来,就是个统摄君权,代表王位,仿佛似中国慈禧太后垂帘训政,一切不由嗣王做主的。到得李熙年岁长成,例当由大院君归政,当时便册立闵氏为妃。那闵妃生得端庄美丽,而且于练有才。李熙原是个懦弱无能,在不曾册妃以前,一切用人行政,自然由大院君做主,到得册立闵妃,不无薄于父子之亲,而笃于夫妇之好。这种行径,这种心理,无中无外,无贵无贱,一般含生负气之伦,大概都是如此,现在新学家创为非孝,明目张胆的搠破这个纸老虎,倒也直截了当。闲话不谈。讲这闵妃得宠,便竭力的拉拢闵党,什么闵台镐呀,闵泳翊呀,闵泳穆呀,闵泳骏呀,闵炯植呀,闵应植呀,拖拖拉拉的齐拥上台,只差闵氏猫狗不曾得个位置。你想大院君气是不气,恼是不恼?但大院君是个怪物,性情乖僻,脑筋腐旧。凡事要得个起落,你因恼怒闵党,尽管理瓜理藤,分别个皂白,又何必牵动国本,开罪强邻?诸位想想,那日本岂是好惹的吗?记得日本有位传教的教士,叫做掘本礼造,跑到朝鲜,开设教堂,照例是要由韩廷保护的,不料闵党方极力保护,大院君以为取媚外人,竟然号召旧部,什么金调元呀,濮从礼呀,带领人众,不问青黄皂白,把教士掘本礼造杀了,杀了教士,还不算数,又横冲直撞地进围日本使馆。其时花房义质,早得信溜了,这一溜不打紧,日本早派了两只铁甲兵轮,由海军少将仁礼景范带兵前来。驻日本公使黎庶昌,得了这不好消息,早发电到京。

  记得这年是光绪十二年,朝廷得着姓黎的急电,就飞谕直督李鸿章,赶派着直隶提督吴长庆,带领威远、来远的兵轮过来。这吴长庆,便是前回征捻屡立战功的,他部下却有两个人才,一个是通州张謇,一个是项城袁世凯。那张謇不过是个后科的状元,经济却不如文字;那袁世凯倒是一位敢作敢为,抱有帝王思想,他的尊公叫做袁甲三,论河北剿捻的战功,却也不在刘铭传之下。诸位读过我前部小说,自然晓得他血战功劳,无庸我唠叨复述。但是袁世凯袭着尊公余荫,侥幸中了个秀才,青年胆泼,横行乡里,那陈州知府吴重熹,气他不过,又奈何他不得,送他二百两银子,叫他赶办正经,世凯亦不愿蜷伏里门,赶投直隶提督吴长庆。吴公很重世交,因他是个秀才,叫他拜在张謇门下,习学八股,猎取科名。想这八股时文,岂是英雄豪杰情甘束缚的?不曾从张謇做得一两篇,他便投笔抵地,向吴公讨个营务差使。合当发迹,营中兵丁,瞒藏聚赌,被他砍掉一两个脑袋,姓吴的大加赏识,就派世凯做营务处,遇有重要事件,总同他计议。此时随着长庆,乘坐兵舰,赶到朝鲜,当下便殷勤献计,说:“此次朝鲜祸乱,悉由大院君发生,我们理结这事,先把大院君捆缚来京,这叫做根本解决,如其不然,被日人抢着下手,那就不可思议。”

  吴长庆连连点首说:“是极!”

  一到朝鲜便打发差官,请大院君前来会话。

  大院君方以闵党专权,要向中国申诉,哪知才赶过来,吴长庆早严声厉色的一顿责备,把大院君拘住,着员押解进京。及日本兵舰前来,那少将仁礼景范,同吴长庆口头交涉终属不得要领。日本一面重派驻韩公使,叫做竹添进一郎,一面又特派宫内大臣伊藤博文,商务大臣西乡从道赶至天津,与直督李鸿章交涉。此时李鸿章盛气凌人,北洋的海军军力,尚未能测度深浅,当下互订了三件条约:(一)两国屯朝鲜兵,各尽撤回。(二)朝鲜练兵,两国均可派员为教习官。(三)将来两国如有派兵至朝鲜事,须互先行文知照。这三件条约订定以后,中国尚不失主权,那朝鲜明虽独立,暗暗仍臣服中国。从表面看来,似北洋海军,很有点魄力;从实际看来,不亏黎庶昌在日本暗暗给信,不亏吴长庆用袁世凯的计划,给日人个迅雷不及掩耳,也不能有此好好结果。但是中国从此交涉办过,便气浮于上,志满而骄,以后便着着失败。

  当下大院君仍放回朝鲜,吴长庆的军队,暂行驻扎汉城。

  袁世凯以此次在事出力,由吴长庆极力保举,特派为商务总办大臣。姓袁的年纪很轻,人品出众,言语惊人,闵党之中,无不倾心结纳,所有朝鲜一切用人行政,大半是同袁世凯斟酌办理的。这个当儿,李熙仿佛做个傀儡,闵妃是当时当道,什么丞相位置,就安插闵台镐;禁卫大将军的位置,就安插闵泳翊;总管海防的位置,就安插闵泳穆;其余左营李祖渊,前营韩圭稷,后营尹泰骏。自非闵党,不得安插重要位置。那放回朝鲜的大院君,简直是软软拘禁,住在养老院,如废人一般。天下事物极必反,气盛必衰,在闵妃一党,固然仗着我们中国做他的护符,以为巴结吴长庆,拉拢袁世凯,终得个泰山之靠;在大院君一党,早又秘密勾结,向来仇视日人者,转眼接近日人。

  俗说:开门揖盗,引虎入室。大院君是位极旧极腐的人物,如今因与闵氏为难,倒援引些文明种子,做他的党羽。什么金玉均呀,洪英植呀,濮泳孝呀,徐光范呀,徐载弼呀,一班东洋留学的学生,新经从日本回来,得点新学皮毛,讲些政治革命,不管什么国破家亡,早是组织一党,叫做维新党。这维新党是欢迎日人。当下驻韩公使竹添进一郎,瞧那朝鲜政府,只知倾向中国,一味疏远日本,正苦没有法想,难得金玉均等五位尊神,时时来同自家接洽,便拿出些敏活手段,怂恿维新党趁机起事,日本可助兵助饷。金玉均等快活不过,得意不过,于是秘密结议,废李熙,去闵党,拥戴大院君李昰应当国。偏偏事机不密,被闵党侦知,奔告袁世凯,世凯又奔告吴长庆,吴长庆调动兵队,给维新党个凑手不及,包抄过来。一般党人,溜的溜,走的走,独洪英植晦气,丢了脑袋。事涉竹添进一郎,竹添知事不妙,也就逃回日本。日本又派个全权大臣井上馨,来韩处理,由袁世凯出面,算是平和了结,没有岔枝。哪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金玉均、濮泳孝逃往日本,这里闵党又派了两个要人,一叫李逸植,一叫洪钟宇,前往日本,密捕金濮两个要犯。这洪钟宇找着金玉均,佯为结合,一起乘坐西京丸,赚至上海,在一座酒楼上,用手枪结果玉均的性命;那李逸植找着濮泳孝,却在横滨的旅馆,也放起手枪,可惜不曾打着,姓濮的逃命,姓李的反因此丢命,这叫做有幸有不幸了。唉!

  这起维新党的乱子,不曾完结,谁知东学党的乱子,又趁势继起。什么叫做东学党?既不是闵妃一派,又不是大院君一派,非新非旧,党首叫做崔福成,借聚徒讲学为由,骨里是仇视日本。这一起的党人,声势极为浩大,可怜李熙急得没法。

  偏偏吴长庆的防兵,已先期奉调回国,这是什么缘故?因为中日既已议和,两方面言明撤兵,所以在那维新党造乱以后,日本派井上馨二次交涉,查照前约,吴长庆便拔队撤防。这边驻韩军队撤防,那边驻日公使因任期已满,也就撤换,把黎庶昌换个汪凤藻。这姓汪的不比姓黎的,既是耳目不灵,又觉手段呆滞,从此中日外交,便着着失败,这且不提。

  单讲朝鲜的东学党,乘机作乱,驻韩的日使,已啧有烦言。

  这时的日使,不是竹添进一郎,又改换大岛圭介。那大岛氏,声称朝鲜屡次肇事,移祸使馆,中国能来兵驻防,我们日本难道不能来兵驻防吗?一面在韩扬言,一面就密电到日本政府,叫日政府赶紧同中国公使汪凤藻,严重交涉,赶紧派兵驻韩。

  这个当儿,在下一支笔,不能叙述两回事,当大岛圭介密电日本时会,这里袁世凯同闵党,也有了密切计划。姓袁的计划,倒也周到,一面是请韩廷赶派个督兵大臣,剿灭东学党,李熙依了,就特派洪启勋做个招讨使,其实进攻方略,全是世凯主谋;一面飞电北洋大臣李鸿章,请中国赶速派兵,不可落在日人之后。鸿章奏明朝廷,却特派直隶提督叶志超,带领六营军队,飞渡过来,驻扎在朝鲜的牙山。这牙山距仁川港,却有一百五六十里,不能算做冲要。当时,依世凯计划,便要叫叶志超屯兵汉江口门,扼守要害,惜乎姓叶的不能遵从。这里中国兵队驻韩,那大岛圭介,早又飞电日本,日政府早经预备,一面派了几只兵舰,一面向我们驻日公使,夹哄夹吓的交涉。汪凤藻坠其术中,密电李鸿章,说:“此次东学党属于朝鲜内乱,中国倘不干涉,则日本亦必不干涉。商务总办袁慰庭,未免好大喜功,为闵党利用,万一中日由此竟开战衅,当由慰庭负责,勿怪凤藻不预言也。”

  鸿章得到这起电报,当即拿稳主张,按兵不动,任是袁世凯、叶志超飞电请援,血书告急,鸿章以有先入之言,搁置不理。

  记得这年是光绪二十年,又值慈禧六十万寿,什么祝假庆典,早先期发出誊黄。在朝廷心里,总以为六旬万寿,不比得五旬万寿。光绪十年闹着中法之战,京里是锣鼓喧天,日夜演戏;海疆是枪林弹雨,可怜一班将士们血肉横飞。这回要托天洪福,寿宇洪开,普天同庆。光绪帝亲政了五六年,得着一起孩儿班日夜撮弄,胆子略略放大,差不多用人行政,也就拿出点儿手段,第一起用了恭亲王,第二起调李鸿藻、翁同和再入军机。诸位必然有句话,又要驳诘在下,那李高阳不是老母班,太后党,的板归真的北派吗?不是与翁常熟水火不投吗?何以皇上既用翁同和,又用李鸿藻,岂不是个自相矛盾吗?要晓得其中却有个作用,一者顾全慈禧的面子,二者国家用人,也不能显分畛域,翁李总算是资望极深,两两平等,什么老母班,孩儿班,外人说项如此,皇上却不能划清界限。在这年二三月间,满朝正忙忙碌碌,筹备太后万寿典礼,军机处却接到驻日使臣汪凤藻的电告,及北洋大臣李鸿章的折本,赶忙递给光绪帝过目。光绪帝对恭王翁李三人说:“照这两起电折瞧来,我们同日本又要开战衅,不过汪凤藻语意颟顸,李鸿章又畏首畏尾,朕瞧这小小日本,横行无忌,前次骚扰我台湾,侵占我琉球,硬派朝鲜做独立国,你们想想,由日人驻使朝鲜,那英人俄人,也就陆续的派了领事,我们完全的属国,不是受他恣意的鱼肉吗?此次如开战衅,不给他个下马威,不显出我们大清国的手段!”

  恭亲王当下进言说:“皇上圣明,睿断极是。现在李鸿章筹备海军,历年用的这笔银子,是如潮如海,皇上何不赶召他过来,面示机宜。”

  光绪帝连连点首,即下道手谕,赶召鸿章陛见。

  不上两三日,李鸿章遵旨来京,皇上坐在养心殿召见,其时军机要人,无不齐集。光绪帝首先发问说:“现在北洋的海军,办得如何?”

  鸿章跪地碰头说:“算是大小兵舰,有二三十只,都可以临阵冲锋。”

  皇上又说:“这起海军,是谁人教练的?”

  鸿章奏说:“先是聘用英国水师那个琅威理教练的,后改福建船政局的学生刘步蟾,因若辈少年新进,资望不够,就派提督丁汝昌做了总司令,编制一切。现在管带兵轮的,有邓世昌、林永升、方伯谦,都算得铁中铮铮,很有干办的。”

  光绪帝笑说:“照这样看来,同那日本交战,是有二十四分把握的了。”

  鸿章奏说:“这海军把握是有的,但兵衅不可自我而开。好在朝鲜这个地方,不是日本能独力强占的,也有英人,也有俄人,在旁十分注意,如果日本横行霸道,我们凭英俄讲句公理,那两国也要出来干涉的。”

  光绪帝说:“话虽如此,我们不能落在日人之后。”

  鸿章说:“臣已派叶志超驻兵牙山,已经得了先着。”

  光绪帝说:“这事全仗你操个心。”

  当下李鸿章无话可说,只好碰着响头,喏喏答应的退出朝房。其时光绪帝退朝,翁李两军机,又赶出来同鸿章计议个办法,鸿章只是以老卖老,大言不惭。不消说得,什么战事机宜,临时变化,内部军机也不能干涉。彼此谈谈散了。

  李鸿章回到督署,早又接到驻韩的袁世凯、叶志超叠叠的警报。这次警报,不比寻常,说那大岛圭介,已领着日本海陆军,陆续登岸,现在干涉朝鲜的内乱,如不速行派兵,怕那日人争先下手,中国兵单,断断不能取胜。鸿章得着这个消息,赶忙开了军事会议,当由丁汝昌首先发言说:“我们是赶派兵舰,驻扎仁川,这叫做出奇制胜,扼定朝鲜咽喉。”

  刘步蟾也就拍手赞成说:“我们一定如此。”

  方伯谦只是摇头说:“我们只顾出外叉鸡,万一日本竟派几只兵轮,直犯我们天津,我们如何准备?”

  鸿章说:“日人犯我天津,却不见得,倒是汪凤藻有言,兵衅不可自我而开。我们且不调动海军,且分派陆军,一路一路的前往朝鲜,一以表示中国有了准备,二以巩固我们奉天的边防,其三,单瞧日人在韩,若何举动。这叫做以静待动,可是不是?”

  当下会议诸人,因鸿章是个主帅,他出来的主张,何敢辩驳。计议已定,就续调聂桂森、丰伸阿、左宝贵、卫汝贵、马玉昆,五路陆营,由奉天进发,另派聂士成做了往来策应。

  不提中国陆续进兵,单讲日使大岛圭介,带领海陆兵队,汹汹上岸,驻韩的叶志超,不曾奉着北洋大臣的动员令,乐得按兵不动。袁世凯、马建忠,见势头不对,救兵不至,只好赶赋桃天之什,溜回中国。此时大岛圭介为所欲为,那维新党濮泳孝,早从日本跟着过来,招呼党徒,做着导线,先同招讨使洪启勋接了一仗,马韩兵杀得大败亏输,然后抄入王宫,把韩王李熙捉了,王妃闵氏掳了,什么闵台镐呀,闵泳翊呀,闵泳穆呀,李祖渊呀,韩圭稷呀,尹泰骏呀,还有闵泳骏,闵炯植,闵应植,逃的逃了,杀的杀了。依濮泳孝的主张,就拥出大院君李昰应,做了个朝鲜监国。至于原动力的东学党崔福成,反闻风逃避,不知下落,这叫做一班亡国奴,替日本跳个傀儡罢了。

  日本此次横行霸道,草草的扶立大院君,掳去韩王及闵妃,讲到中国面子,剥削殆荆中国如不干涉韩政,一任李熙独立,倒也罢了,无如第一次大院君仇杀日教士,第二次扑灭维新党,第三次助剿东学党,皆由中国助朝鲜。那袁世凯同闵党感情,尤为密切,始而干涉,继而放弃,我们中国的斤两,已被日人秤透。俗说:一不做,二不休,又说,得陇望蜀。日人既得了朝鲜,又打听中国已派六路军队前来,原有牙山防营叶志超,尚控扼着要地,势非大动干戈不可。当由大岛圭介电致日政府,日皇明治同伊藤博文、西乡从道,急切动议,当派桂大郎为海军统帅,另外佐藤弥大郎、大迫尚敏、野津道贯、立见尚文、富冈三造、足立武敏、今田唯一、藤斋正起,有中将,有少将,无不跃跃欲试,跟着前来。这一起铁甲兵舰,总是选那马力十足,驶运飞快的,赶着过来,一到朝鲜,就在仁川下碇。这时叶志超仍驻牙山,聂桂森、丰伸阿、左宝贵、左汝贵、马玉昆等,有的驻兵汉城,有的驻兵平壤。记得这个当儿,中国租借英吉利一只商轮,叫做高升,装载二千五百个兵士,被日本巡洋舰瞧见,忙轰起大炮,将高升船只击沉,可怜船上将弁兵丁,一齐卷入东洋大海,一个不存。这时已是五六月间,日本海陆的军队,已纷纷齐集,那陆路日兵,是由仁川入港登岸;水路日兵,是乘轮放洋,开至大东沟。

  这时水陆交战,在下一支笔,却不能分叙两处,我们且先叙大东沟的海战。日本的兵舰既来,我们中国的兵舰亦到。中国的兵舰,前书列表,计二十三艘,现在续添广甲、广乙、广丙,从中挑选十二艘,由丁汝昌、邓世昌、林永升、方伯谦等带领前来,当下用大东沟海面做个战常这战场是鲸波一碧,浩瀚汪洋,一边是杏黄大旗,上绣五爪盘龙,仿佛是拿云而下;一边是浅黄大旗。中画一轮红日,仿佛千道毫光。在这海面交战起来,要算是中国第一回的创始。中国统帅丁汝昌,却将十二艘兵轮,排列做人字式,以镇远舰做个领头,在惊涛骇浪中,鼓起轮来,直逼日舰;日本统帅桂大郎,却将十一艘兵轮,先排着一字式,后又化作圆圈形,来包围中国兵舰。不过中日两边所用的兵却分个新式旧式,中国用的是旧式,速率稍缓,船皮是包的铁甲;日本用的是新式,速率较快,船皮是包的钢甲。

  且两边用的炮火,亦是不同,中国的炮,是铁弹,且力量不远;日本的炮是钢弹,且力量很远很大。就这实际上比较起来,中舰的战斗力,已不及日本,而况日本海军,是人心一致的。中国海军如邓世昌、林永升,尚属拼命大斗,奋不顾身,那方伯谦个王八羔子,平日嫖昏了,赌够了,一旦临阵,仿佛是绑到杀猪凳上,早已哼喊的不得过来。俗说一个老鼠坏锅汤,这纵横激荡的当儿,方伯谦因船甲上受了一颗炮弹,早是逃出战线,挂起白旗。诸位,姓方的何以要挂白旗?就是认输投降的意思。

  但他的兵舰白旗一挂,一般军心,早已跟着活动。在这个当儿,日舰便紧紧包围。大海里是波浪沸天,云腾雾涨,中国十二艘兵舰,溜走的溜走,沉没的沉没,好个邓世昌,瞧着自家的兵舰,已经损坏,便开足机器,直撞敌船,敌船闪避不及,被他一头撞着船尾,敌船是伤了,可怜邓世昌连人连舰,已陷入汪洋大海;接着林永升也拼命过来,在这炮火之中,逢船便撞,日舰的圆圈阵线,已被他冲的七零八落,究竟寡不敌众,后继无人,姓林的也就连人连船,沉没得不知下落。

  这次大东沟一场恶战,我们中国兵舰,共十二艘,计沉没损坏七艘,方伯谦投降一艘,还有四艘,不足成军,由统帅丁汝昌开驶到天津去了。日本兵舰,计十一艘,虽被邓世昌撞坏一艘,还不致沉没,其余有两三艘,稍受碰擦,都还可用。统帅桂大郎,这次战胜,非常得意,先将方伯谦及其他逃舰,拘获过来,然后将中国战败些将弁,一起发放登陆。这时方伯谦如活鬼一般,思量没法,只得仗着平时同李鸿章感情很好,报效的礼物很多,龟走鳖爬的窜至督辕,央人通报进去。李鸿章一见着方伯谦,骂声王八崽子,不容哭诉,就此绑出砍了。

  不讲大东沟的海战,日本已得着胜利,单表日本由仁川港登岸的陆军,早与牙山驻扎的叶志超接近战线。其时日人却接兵不动,这是什么缘故?诸位要晓得日人用兵,处处须得个布置,布置不齐,那是不即动手的,而且此时陆军,要等候海军消息,海军得胜,然后并力进攻,方有把握。可笑叶志超个混蛋,不明白这种道理,反疑惑日人恇怯,不敢交锋,尽着城墙厚的面皮,一次一次的报告李鸿章,电称某日与倭寇交战,杀死倭兵几百,某日又杀死倭兵几千,又阵毙倭将某人,捏造许多姓名,讲得天花乱坠。李鸿章信以为真,替他飞捷到京,把个皇帝伯伯欢喜得眉花眼笑,一道谕旨嘉奖,既是赏穿团龙黄马褂,又体体面面的加了宫保衔,又赏银二万,犒赏前敌军队。这不要面孔的玩意儿,只有我们中国军营里专门名家。哪知编谎的总要败露,叶志超正在兴高采烈,那桂大郎已从海军得胜,赶派了大迫尚敏、野津道贯、立见尚文、富冈三造,一起带兵登陆,包抄牙山。带谎说,那空中弹子,如雨点一般,叶军如何抵敌得住,不消一两仗,叶志超便退出牙山,赶奔汉城。那汉城便是韩京,原驻韩的日使大岛圭介,却拥聚着三千日兵,我们中国两路陆营,一由左宝贵统带,一由卫汝贵统带,也没在汉城驻扎。此时牙山失守,卫汝贵早吓得屁滚尿流,惶骇奔走,独有左宝贵一路不动。让过叶志超的败军,姓左的便奋勇当先,部下的兵土,无不以一当百,呼声雷动。未知战胜与否,后文便见分晓。

第二十五回 颐和因皇上领训 春帆楼傅相议和

却说左宝贵这路人马,也有六营之多,当时奋力战斗,初还胜利,渐渐便兵力不支。你道什么原因,大凡战阵,全靠着点锐气,那叶志超吓得逃跑,卫汝贵立脚不住,单靠着左宝贵一路兵马,同日军混战,已是力量单薄,又况大迫尚敏、野津贯道、立见尚文、富冈三造等,乘胜杀来,兵锋锐不可当,左军已十分吃力。这个当儿,大岛圭介又率领原驻防的一支生力军,从旁杀入,日军算是两路夹攻,凭这左宝贵天武神威,无如众寡不敌,已被两路日军包入重围。这个当儿,如果姓叶的姓卫和肯顾大局,返身杀转,未尝不可转败为胜,可笑两个王八崽子,已逃得不知去向。日兵是越聚越多,左军是越战越少,死命的支撑了一昼夜,枪炮的弹子放完,左宝贵还骑着一匹黄膘马,来往督战,不料被一颗炮弹打中头颅,登时殒命。这里左军战没,日军乘胜又赶到平壤。那驻扎平壤的,共有三路人马,一路是聂桂森,一路是丰伸阿,一路是马玉昆。三路营盘,依山傍水,扎成犄角之势,然而所坏的是没个统帅,此进彼退,各有各的主权。这时叶志超、卫汝贵,兵败下来,依聂桂森,丰伸阿,便要退出平壤,赶渡鸭绿江,去扼守奉天的边防;独马玉昆力持不可,说:“咱们这三路人马,共有一十八营,尚堪血战一常让姓叶的,姓卫的,去扼守奉天边境,我们要据守平壤,万一得个胜仗,还可规复前路战线。”

  当时聂桂森、丰伸阿,没有话说,那叶志超、卫汝贵,早带领残兵败将,退出朝鲜,一齐溜走。

  这个当儿,朝廷已得了牙山汉城兵败的确耗,光绪帝忙忙召集军机会议。那恭亲王是办过大事的,什么太平军、捻军,厮闹了十几年,当日的遣兵调将,胸中具有成竹,当下首先发言说:“此次海陆军失利,总由于李鸿章因循误事,调度乖方,海军的误事,是不能先发制人;陆军的误事,是不能选择统帅。

  如今的办法,海军的全权,仍责成李鸿章,叫他控扼北洋,不能再生别的岔枝;陆军全权,是要另行责成个统帅。说不得,我们要大起倾国之兵,同日本决一雌雄,战个胜负。”

  光绪帝连连点首说:“是极!此言甚合朕意。”

  恭亲王斟酌一会:“当议以奉天将军依克唐阿,做钦差督兵大臣;云南提督宋庆,做前敌总帅,节制陆路各军;湖南巡抚吴大澄既专折奏请为国效命,就派做帮办军务;两江总督刘坤一,老于军务,也派做后路督兵大臣。但是国家赏罚,不可不明。那海军战亡的邓世昌、林永升,陆军战亡的左宝贵,是要分别赠官赐谥,各予恤典的;海军的逃将方伯谦,现已按律正法,不必交代;但丁汝昌督战不力;亦须褫职逮问;陆军逃将叶志超、卫汝贵,不战而走,风闻叶志超前首军功,皆是随意捏报的,卫汝贵克扣军饷,着名在案,非得将这两人锁拿来京,讯明枭首,不足以借资整顿。”

  光绪帝听了恭王这一席话,不由得奋振天威,依议办理。恭王随又碰头进言说:“现在海疆尽管金融,皇太后的六旬庆典在即,还是要赶着办理的,宁可做过,不可错过,内以博太后欢心,外以示臣民静镇,倘能托天侥幸,转祸为福,那是再好没有了。”

  光绪帝龙颜一笑,赶即退朝。

  不谈中国赶行庆典,在这高呼华祝之中,遣兵的遣兵,调将的调将,庆赏的庆赏,刑诛的刑诛。单表聂桂森、丰伸阿、马玉昆,兰路兵马,驻扎平壤,早接到北京电谕,知道叶卫两个逃将,已奉旨拿力,前敌的统帅,已特派宋庆。大家提振精神,趁那宋庆未来到,要在这个当儿,立些功业。诸位,三路统带尽管要立功业,无如日本的陆军,已分路进逼。一种要点,在朝鲜全国地图,早被日人暗画过去,何处可以进攻,何处可以扼守,未临战地,先有预备,这还不算,还有那濮泳孝一干维新党,做日人的内线,除了助军火,助粮饷,还替他们争先引路。偏偏日军的耳风甚长,知道聂桂森、丰伸阿两军,原无斗志,所以一面牵缀着马玉昆;一面由立见尚文,富冈三造,从聂营丰营背后抄来,不消几仗,早把聂桂森、丰伸阿打得落花流水,立脚不祝马玉昆瞧见两军有失,忙留着两营扼守防地,自家却带领四营,奋力救应。姓马的原是陕甘回民投效过来,部下军队算是些生龙活虎,一阵恶杀,居然把立见尚文、富冈三造,杀得大败亏输。那聂桂森丰伸阿复趁机过来,帮同混杀。但究竟不狠,那大迫尚敏、野津道贯,又率领一队日军,横冲过去,把聂军丰军冲做两截。此时马玉昆拼命大斗,部下的兵弁,无不以一当百,任是枪林弹雨,抵死不退。血战了一昼一夜,聂桂森、丰伸阿到底逃走,加之大岛圭介又领着些生力军来,可怜马玉昆军队虽凶,枪弹不济,六营人已死伤四营,知难取胜,忙把马鬃一带,突出重围,日军如何肯舍,总司令小旗一指,早风驰电掣的卷来。赶过一程,前面有座山冈,马玉昆正在危急,却好山冈后面,转过一支兵来,打着个聂字大旗,玉昆还疑惑是聂桂森,哪知这一聂,不是那一聂。来者叫做聂士成,前书不讲聂士成是个诸军策应吗?姓聂的渡过鸭绿江,早碰着聂桂森同丰伸阿,带着些残兵败将奔回,知道马玉昆困在重围,催动大兵,赶来救应。恰好转过山坡,遇见姓马的突围出来,赶着上前,乒乒乓乓的枪炮齐施,打了一仗,才算是将日兵杀退。但是驻韩的防地全失,只好同玉昆缓缓收兵,回渡鸭绿江,听候前敌统帅宋庆节制。

  诸位,这宋庆,表字祝三,在同治初年,剿捻有功,后又随左宗棠往征新疆回民,积功保至提督。中法之战,左宗棠经略两广浙闽四省,姓宋的却随征效力。光绪十二年,左相病故,朝廷转授宋庆做云南提督。此次征东统帅需人,当由恭王极力保荐。论宋祝三由行伍出身,历经大敌,这经验很是富足的,但有经验还须有学识,可惜他能挽两石弓,却不识一个丁字,现在军事学发明,这种同光的老军务,哪能对付崭新的日本。

  闲话不谈,其时宋庆驻兵奉天,先同将军依克唐阿,计划些战事,依军防范北路,宋军却防范南路。从朝鲜渡过鸭绿江,以九连城为第一重要隘,凤凰城为第二重要隘,大高岭为第三重要隘。那大高岭又叫做摩天岭,左带福山,下有连山关,地势非常险恶。宋庆当派聂士成,扼守摩天岭;马玉昆驻兵凤凰城;聂桂森、丰伸阿,驻兵九连城。奉天的紧要海港,叫做旅顺口,上有炮台,当派总兵姜桂题,带兵驻扎,通计部下兵队,大小共七十二营,山海关外,又是吴大澄的辖地,不在话下。

  单讲日本得了朝鲜全境,统将桂太郎赶着过来,又加派足立武敏、今田唯一、斋藤正起,添足兵队,由陆路进取奉天;自家同佐藤弥大郎,仍带领兵舰十一艘,游弋黄海渤海之间,以觑觎山东。

  书分两头,且不叙山东海战,且先叙奉天的陆战。日军区大队赶渡过鸭绿江,第一起攻取,便是九连城,那聂桂森、丰伸阿,本是败军之将,不消日人费事,早轻轻巧巧的得了九连城。既得了九连城,日军又拼力地进攻凤凰城。偏值冬季大雾,日人乘这昏天黑地之中,四路进兵,把个马玉昆打得手脚慌乱,不知抵御何处。虚者实之,实者虚之,一阵混战,日人又攻破了凤凰城。既破了凤凰城,趁胜又夺了连山关,简直是势如破竹,不可抵挡。幸亏前面有座摩天岭,这岭非常险恶,当初薛仁贵征东,大破这摩天岭,很著些威名。此次聂士成扼守这岭,大小数十战,杀伤日军,不计其数。部下裨将,有位叫做冯国璋,冒着枪林弹雨,趁胜克复连山关,战杀日本一员少将,叫做斋藤正起。诸位想想,日本自用兵以来,从不曾损失将弁,此次斋藤正起阵亡,才晓得中国未可小觑。但是姓冯的出身,也要略叙一叙,原来冯国璋,是个河间无赖,少年时,狂嫖恶赌,还会演唱些戏剧,家中不能收留,不得已投营。适值北洋创办陆军学堂,挑选识字兵丁,国璋投入,偏偏有个国文教员,破格嘉赏,教导他的时文,由兵丁考中个秀才,因此不次录用,又跑过东洋一趟,这时随着聂士成小小的出了风头,立下战功,后来同段祺瑞、王士珍,称做陆军三杰,为袁世凯的要人,暂且不表。

  单讲聂士成扼守着摩天岭,冯国璋恢复着连山关,日本的陆军,一时不能取胜,我且搁过一边,且提起笔来,转叙海军的方面。这时日本的桂太郎,带领十一艘铁甲兵舰,却分着两路,一路由佐藤弥太郎,北攻旅顺。那姜桂题岂是日军的对手,不消两仗,什么椅子山,桌子山,通同被日军占了,一座铜墙铁壁的炮台失了。姜桂题跑得不知去向,连山海关外的吴大澄,听着旅顺失守,也就弃营逃跑,岂不是个笑话吗?一路由桂太郎领着兵舰,南犯山东。山东巡抚原是个旗人,叫做福润,朝廷因军事吃紧,调福润去抚安徽,便升臬司李秉衡做这山东巡抚。这李秉衡,表字鉴堂,为人倒敢作敢为,不过脑筋太旧从,目前赏识个李来中,抱定扶清灭洋的宗旨,对于洋人,不问英美俄法,不问日本,他是一概仇视的。此次日军侵犯海疆,但早暗暗给信李来中,叫一起大刀会从中助力,无如乌合之众,一时尚未能纠集。姓李的赶先扬威耀武,巡阅海防,什么烟台呀,威海卫呀,刘公岛呀,一处处驻扎重兵,所有海湾要地,自然仍由丁汝昌、刘步蟾开驶许多兵舰,前来扼安。讲这丁汝昌,原奉朝旨褫职拿问,后经李鸿章力保,准其带罪图功,所以姓丁的此次前来,誓死的拼命大斗,要替李鸿章顾全颜面。闲话不谈,当下日舰统将桂太郎,知道山东沿海,处处设备,心中拿定主张,不在实处攻击,而在虚处进兵;由成山龟下,雇了几只渔船,派两百个兵丁,改穿华人衣服,混着上岸,勾通东省奸民,做了内应。从此便陆陆续续,引着无数日军,藏带军火,潜入内地。成山驻防,本有两起,一起是戴宗骞,一起是孙万龄,两个人又意见不和,约着彼此救应,及至日军围攻戴宗骞,那孙万龄又袖手旁观,不消说得,戴营失利,孙营亦立脚不祝日军既得了成山,趁胜抄过威海卫的后壁。

  那威海卫是个山东要港,这时还有十二艘兵舰。记得这日是十一月初旬,半轮明月,照耀在苍茫碧海,闪烁着万道金光。

  桂太郎真会作怪,猛然的升旗放炮,开驶兵轮。这边海军统帅丁汝昌,帮带刘步蟾,也就招呼十二艘兵舰,一起生火。点一点各舰的统带,哪知来远舰上邱宝仁,威远舰上林颖启,早已花酒茶围,跑得不知去向;广丙舰上统带,叫个陈壁光,在前一日告了个病假,此时是托病不到。丁汝昌急得没法,只好同刘步蟾率领了几艘兵舰,预备开战。诸位想想,这种仓猝成军,何以应敌?丁汝昌原抵备着一死,当将兵舰放出海面,又轰天的火炮,施放起来,此来彼往。原讲日本个船坚炮利,胜似中国,不消几个回合,中国几艘兵舰,已是被敌人炮弹打了无数窟窿,万万是招架不住,退入海湾,日舰早一字排齐,封锁着港口。刘步蟾知事不济,早拿出手枪,自家对准胸口,一枪送命;丁汝昌瞧见刘步蟾死了,也端起鸦片烟盒子,咕嘟咕嘟喝了几口;这时告病假的陈壁光,早招呼手下,挂起白旗;什么邱宝仁、林颖启,同躲到窑姐那里,不复出头。日人既占据威海,不劳而获,又将中国十二艘兵舰,全行圈去,然后与陆路日军,混合一气。这时桂太郎横行一世,由鸭绿江起,自成山角止,所有奉直鲁三省弯弯曲曲的海岸线,总圈入日本的范围,中国海陆军的战斗力,弄得一点全无,人都归罪李鸿章。

  平心而论,姓李的趾高气扬,一味颟顸,实系不能逃罪,但其中实有个大大劫数。天运是六十年一周,当那那拉氏降生的时会,四方已不太平,什么内魔外魔,早早的伏下种子,如今六旬大寿,这些邪风泼雨,翻江倒海的文章,正该一出一出的给与她看。如果那拉氏有点觉悟,瞧了这些陆离光怪的玩意儿,便应急早回头,打断那金轮则天的梦想,无如见不及此,不怪她自家造孽,弄得一塌糊涂,反终日在颐和园里,嗔张怪李,与心爱的李莲英,评论朝政。一会儿听说朝鲜兵败,一会儿听说奉天兵败,一会儿报告大东沟如何全军赞良旅顺如何炮台失守,威海卫如何军港断送,慈禧只是冷笑,她的心里以为皇帝伯伯的福气太薄,如果自己垂帘训政,断不至于如此。那个坏蛋李莲英,不时在旁怂恿,说:“咱们何不趁这个当儿,宣布皇上罪状,说他昏庸误国,德薄能鲜,为宗社计,为国本计,不得不另行择贤。”

  慈禧笑着说:“这事早呢!咱们且议不到此,且谈目前的正经,你可传我的谕旨,招呼皇上进园。

  ”一会工夫,光绪帝随着李莲英赶进颐和园,跪见慈禧。慈禧命坐后,当下问说:“现在战事,被你弄得一塌糊涂,祖宗的基业,败起来好快呀!”

  皇上说:“不料李鸿章办理海军十几年,一些把鼻没有,一班打前敌的,都是些草包。”

  慈禧冷笑一声说:“这都是你的做作好了,福气大了!如今事已如此,你又有甚办法?”

  皇上说:“只等两江总督刘坤一来,拼着再战一常”慈禧听了,早给皇上脸上一口浓沫,说:“你别做梦!李鸿章不行,那刘坤一还行吗?如今没有别的,解铃系铃,咱们谈到战字,固然用着李鸿章,谈到和字,也要用着李鸿章,明日快把李鸿章找来,叫他设法议和!”

  可怜光绪帝唾面自干,当下喏喏的叩辞出去。

  次日,即宣召李鸿章陛见,当将太后的意思说明。鸿章除去帽子,只是碰头说:“主忧臣辱,这件事,由臣同英美俄法驻京公使计议,请他们出来赶速调停。”

  当下朝散,李鸿章更不怠慢,往会英俄美法四国公使。美法还在其次,惟有英使德璀磷,俄使喀希尼,各抱奋勇,当允出面调停。这是什么缘故?

  因为日占奉天,妨碍俄国的经略;日占直隶山东,英人惟恐破坏均势的政策,所以,情愿做个调人,一者阻止日本野心,二者事平,可得点无上的利益。计议已定,英俄两使,便各电本国,由英皇俄皇径电日皇,不消多日,得着日皇同意,中日遂开始议和。

  初次和议大臣,派的侍郎张荫桓,巡抚邵友濂。两人行至日本,递过国书,日皇遂令内阁大臣伊藤博文,外务卿陆粤宗光,出与接洽,讵知有意留难,以两人资望不够,拒不与议,指名非李鸿章前来不可。日电到京,政府没法,只得调回张邵二人,用李鸿章做了全权大臣,带领长子李经方,一同赴日。

  这李经方原娶个日本老婆算是日皇的宗室,当时有些尖促嘴,称经方做日本驸马,朝廷派经方随父办理交涉,也是这个用意。

  另外有个美员福世德,参赞罗丰福、伍廷芳、马建忠,这马建忠便是前驻朝鲜的公使。一起乘礼裕公义轮船,抵日马关。当以春帆楼为会议之所,日本仍派伊藤博文、陆奥宗光,来与鸿章交涉,第一句话是先行停战。这时日本海军,不但占据着山东要隘,且又加派着样山资纪,暗带五六艘兵舰,进图台湾去了。彼此互开谈判,大约日本的提议条件,要以大沽,天津、山海关,为眼前的质押,李鸿章如何能行?这时是光绪二十一年,由二月议至三月,总没有结果。既须割地,又要偿款,鸿章弄得唇焦舌敝,伊藤博文只是不肯让步。为着什么?因前十年,伊藤同着西乡从道,在天津交涉很受了鸿章的摆布。那时中国是主体,日本是客体,伊藤氏却无可如何,草草的议订三件条约。此次是反客为主,任是李鸿章催情托分,伊藤氏只是不睬,鸿章亦无可如何。合当事有结束,偏偏在那春帆楼会议回寓,李鸿章乘坐马车,行至中途,突有人赶跳过来,啪的一枪,却打中鸿章面部,登时昏晕卧倒,赶着回寓,已是血污淋漓。日政府得了这个消息,赶派伊藤博文前来,殷勤道歉,一面派医调治,一面缉获凶徒。这凶徒叫做小山丰太郎,平日却有些神经病,当由法庭讯供监禁不提。这个当儿,李鸿章是颧部受伤,不致大碍,然而他却得了个正当法理,说什么赚我过来,却做成这样圈套,施行这种野蛮手段,国体何在?公法何在!日人被鸿章这一顿驳诘,这一顿讥嘲,方才诚意谋和,事事有些让步。李经方虽非正式驸马,然娶的日本老婆,总觉有些姻亲关系;参赞伍廷芳,又是位西洋留学博士,对于国际公法,条例极熟,日夜磋议,刻无宁晷;英美俄法四国,又交电催促。乃议定和约六款,是为马关条约,大略割辽东半岛,及台湾澎湖与日,偿兵费二万万两,开苏、杭、沙市、重庆为商埠,并允其通航内地。草约既定,鸿章率领人众,赶即归国,驻节天津,称病不即入都,却遣美员福世德,参赞伍廷芳,赍和约一、专条一、附约一、停战条款一,进谒军机。不消说得,自然是加盖印玺,准在山东烟台换约,至于台湾澎湖的交割,却由李经方同样山资纪,在一艘兵舰接头。诸位,因什么交割地方,不明公正气,躲躲藏藏如私偷一般呢?这其中却有个缘故,因为台湾地方的绅民,听着割让的消息,已准备着独立。

  原来台湾省由刘铭传去后,就改用了邵友濂,姓邵的去后,即以原任藩司唐景崧,升做巡抚,这唐景崧也没有什么大学术、大经济。这个当儿,日本样山资纪,早带领些铁甲兵舰,在洋面上来往,一座澎湖岛,已扼守不祝讲这澎湖岛,原是台湾门户,澎湖失守,则台北首先受兵。

  这时台湾防守,却分做三路:北路台北府,由唐景崧拥着重兵驻扎。中路台中府,由绅士林朝栋纠集地方团勇驻扎。南路台南府,却由黑旗队刘永福驻扎;这刘永福现做着广东南澳镇总兵,是奉朝命调至台湾协防的,论军事上的经验,战线上的胆量,自然是刘永福独一无二。假如唐景崧同他和衷共济,事事让他做主,受他节制,哼,这一座台湾要地,还不至让给日本。无如景崧前在广西,同姓刘的很有意见,此次黑旗队奉调前来,主客失和,未免各守地段,划疆而治。闲话不谈。唐景崧既是个台湾巡抚,自认拱守台北,当这军事吃紧之秋,不无要有个布置。当由首县唐镜沅,力荐一人,这人叫做吴国华,却是个海洋大盗,生得豹头环眼,粗恶异常。景崧捂致过来,便叫他带领六个营头,驻扎基拢这基隆是台北第一重要门户,其次便是沪尾,再次便是三貂岭,当时三处总扎着重兵。

  这日,日人却派了两只兵舰,过来攻打基隆,偏偏被吴国华开炮轰击,打损一只,那一只赶忙退去。吴国华得意不过,争先报功,唐景崧自然是兴高采烈。这时富绅邱逢甲,聚集台民,首先创议,说:“现在中国,已将我们台湾割让日本,那日本原称倭奴,残酷不过。我的意思,与其受倭奴鱼肉,不如大家协力齐心,谋个独立,我们就公推唐抚台做个伯理玺天德,大家意见以为何如?”

  当时到会的,无不鼓掌赞成。记得这时是光绪二十一年的五月初一,由邱逢甲为首,新制一面国旗,是五幅长方式,蓝地画一只黄虎,虎首向内,虎尾高扬,又镌刻一方金印,文曰台湾民主之章。其时成千上万的台民,大吹大擂,拥入抚署,唐景崧升堂受贺,官制改内部外部军部。

  部署粗定,偏生辕下有个亲兵,叫做李文奎,聚众作乱。这姓李的以为民国改制,人人可行动自由,因着恶赌狂嫖,金钱不够,便伙结二三百人,猛然的要杀官劫库;一时哄进抚署,什么文巡捕,武巡捕,都被他杀了,景崧的姑老爷出来,也被文奎砍去脑袋。正在杀红了眼,景崧由后面走出,却跟随了一二十个卫队,劈面大声一喝,哪知李文奎被虚威逼住,动弹不得。

  这个当儿,假如景崧拿出些手段,或哄吓,或诈骗,将个李文奎办了,倒可没事,偏偏景崧说这文奎有胆,当面反夸奖起来,叫他带个营头,帮那吴国华去守基拢诸位想想,吴国华已是个坏蛋,再添一个李文奎,两个坏蛋滚在一起,那基隆要地,还能把守得住吗?所以第二次日舰来攻,李文奎早溜之大吉,姓李的溜了,姓吴的也就无心开仗,下了海船,仍干那强盗的营生了。当下基隆既已失守,日军登岸,仿佛是生龙活虎,不消几仗,日军既得沪尾,又占踞了三貂岭。可怜一位簇簇新鲜的大总统,热闹了几时,已抱头鼠窜,溜下海船,一阵海风,已刮得脱离台湾,不知去向了。台北既失,日军的大队便杀到台中,邱逢甲又同林朝栋混合一起,商议要请刘永福做个继任总统。好个刘永福,回说:“这总统名义,我不承认,但我来是保护台湾,有一分力,尽一分力。我同倭奴,是不共戴天。操总一句,这台湾是中国地土,不得善让,筹兵还在其次,第一要筹饷,饷乃活命之源,如其没饷,那就英雄无用武之地了。”邱林二位,当下喏喏答应,便由刘永福,重行布置,壁垒一新,未知后事,容续后文。

第二十六回 战台湾独剩刘永福 变新法重用康有为

却说黑旗队刘永福部下,很有许多骁将,一是提督陈罗,派他扼守四草湖;一是总兵黄金龙,派他扼守鹿耳门;一是都司萧三发,一是守备王德操,派他俩做两路策应;一是儿子刘成良,派他扼守大砰山的炮台;那林朝栋,仍驻扎台中狮球岭,邱逢甲为各路粮台。永福因十多年前,中法之战,却同法人打出交情,这时法人,要试试黑旗队的胆力,当允刘永福,如能同日本争持两月,定可助力。永福得了这句话,格外提振精神,昼夜督战。

  单讲样山资纪,因得了台北,逃走了唐景崧,赶忙催动大队,分路进攻台中。可惜林朝栋部下,全用的乡团,虽系精悍勇猛,无如战事学是不如日本,一座狮球岭,要算得铜墙铁壁,不消几仗,竟被日军抢夺过去,林朝栋没法,只得和邱逢甲计议,一起逃往福建。诸位,这台北台中,算是全落日人之手,只有台南一部,尚在黑旗队的范围。加以内地土匪蜂起,什么邓蛮子呀,林苗生呀,黄丑呀,简成功呀。这成功的儿子,浑名大肚子,再凶横不过,暗暗已勾通日人,做个内应,照这样看来,台南一隅之地,是万不能保守的了。偏偏日军到得台地,奸淫掳掠,无所不至,大肚子的一家妇女,计三四十口,都被日军捆缚奸污,那简成功父子,气忿不过,只得断绝日人关系,径投永福。永福又设法招致邓蛮子、林苗生、黄丑,一起编入黑旗队,因此黑旗队声势大振,在四草湖一战,直杀得日军亡魂丧胆。接着遍山埋伏,把无数日军,圈入战线,什么萧三复,王德标,简直如生龙活虎一般,还有一位吴骧,泼天的大胆,竟领了一支生力军,抢夺了狮球岭。诸位,要晓得穿山越岭全仗着邓蛮子、林苗生、黄丑、简成功大肚子一班土匪,做着导线。这次尸山血海,恶杀一场,日本主将样山资纪才佩服刘永福名不虚传,才知道黑旗队未可轻敌。除得陆路,又派些兵舰绕过台南,扑攻鹿耳门,又被黄金龙开炮,打损了两艘铁甲。

  日人还不服气,又接着派四艘兵舰,前攻大甲溪。兵舰还未拢岸,那大坪山的炮台,早已远远瞄准,开起炮来,一弹一弹的,炮不虚发。这时日军,陆路既不能着手,水路又无可得劲,样山资纪焦急万状,当挽出驻台的英国领事巴尔德,同刘永福交涉,能于黑旗队退让,愿赔偿兵费三百万,决不食言。巴尔德面会永福,当将来意说明,并称:“此事不必过执,你们中国已将台湾割让日本今日便出了死力,莫说是不能争回,即使争回贵政府还能自你手里接收吗?如果接收,是中日又起交涉;如不接收,你白白的挣下一座台湾,没有受主。我劝你熄了火气,你是个英雄,你是个好汉,那样山资纪很佩服你,你如若看反了味,不但三百万赔偿不能到手,恐怕日人也不是好惹的。

  你想李鸿章是个什么人物,贵国的海军陆军,是何等力量,许多大人大马,都被日本杀得片甲不回,你还要这十足面子,哼哼,岂不是自讨苦吃吗?”

  这刘永福,听着巴尔德的谈吐,起初并有些活动,后来觉得于劝告之中,夹杂恐吓之意,且引出绝大的国耻。什么叫做国耻?便这马关条约,割地赔款,不是历史上最大的羞辱吗!在那班凉血动物,割了地土不算,还要在那赔款中捞摸个九五回扣,这种交易,恨不多做一两笔,要晓得稍有人心的,早已引做大辱奇耻。这姓刘的为着何来?他难道不知中国台湾,已割让日本,他难道不知唐景崧、林朝栋、邱逢甲,一班顾惜生命的人,已趁势跑了?这种无主的台湾,他偏要拼命的死守,不为别的,就为要湔雪国耻;而况法人有个交口,只要姓刘的争持两月,法国便派兵助力;且这时两湖总督的张之洞,已接济到两万饷银,永福更高兴不过。当时拿定主张,便回绝巴尔德,说:“要我善让,那是不能,谁稀罕他三百万的偿银,他如放明白些,替我撤销军队,赶紧脱离台湾!”

  巴尔德抹了这一鼻子灰,只好直言拜上,回复样山资纪。

  样山氏没有法想,只得电达日本告急。日本又添派佐藤弥大郎,带领着十数只兵舰,什么大迫尚敏、野津道贯、立见尚文、富冈三造,又跟着过来,饶到这样大起倾国之兵,在水路陆路,日夜的攻打不息,大小数十百战,黑旗队总不曾十分挫损。但有一层,法人过了两月,却没有一兵一卒接济;沿海各省,任是血书告贷,也没有一文半钞送来。算是鱼无水而自死,台地的粮食银钱,是搜括尽了,钱钞不得,乃用纸币;粮食不得,乃及牲畜,加以枪炮弹子,施放殆尽,各营又染些疫气,刘永福无可如何,这才聚集一班将士说:“非我误台湾,中国误我!”

  言罢,失声痛哭,拟拿手枪自毙。儿子刘成良,忙赶着过来说:“大人错矣,台湾者,中国割让与日本承受,比不得责成我们死守。俗说:点了灯油,站在黑地。我们厮杀了两个月,大小数百战,中国不曾给我们点犒赏,难道爹死了,还能够在紫光阁上标名吗?算了!日本既认得爹狠,我们也可趁此下台,不必画蛇添足了。”

  提督陈罗、总兵黄金龙等也说:“我们现在粮饷已完,搜括罄尽,再不快走,怕的不能成军,眼见要生岔枝了。”

  刘永福只得恨恨的,带着几个骁将,并儿子成良,一起下了海船,开驶广东去了,所有黑旗队就此遣散,从此不予闻战事。这里样山资纪,还怕是永福诈退,过了一两日,不见动静,才敢分路进兵,接收台地,这回中日之战,至此方算个结束。

  不谈日本大大的得了胜利,单讲俄人,因日势暴横,妨碍着经略东亚的野心,于是由喀希尼出面,力翻马关条约,叫中国加添赔款一百万万,叫日本交还辽东,仍以鸭绿江做个界线。

  日政府料着自家兵力,斗不过强俄,只好依允。中国接收奉天后,准以南满路线,由俄接通西伯利亚。此时依克唐阿的兵,宋庆的兵,吴大澄、刘坤一的兵,及各路驻防些兵队,陆续撤退,各人仍官还原职,不在话下。

  次年俄皇加冕,朝廷特派李鸿章做了头等出使大臣,环游欧美,历聘各国,一者是特别亲俄,二者结好英美德法诸邦,对于国内的政治,谋所改革。这李鸿章各国出使,非一二年不能竣事,此时北洋大臣直隶总督的位置,原由王文韶署理,慈禧不以为然。一日,光绪帝到颐和园朝见慈禧,慈禧因对皇上说:“咱们中日交战的事件,算是结局,论那李鸿章,算得个功首罪魁,不是姓李的调度失宜,造不到一败涂地;不是姓李的捱着老面子,这一次马关议和,又不知道如何结局。你瞧现在署理直督的王文韶,比李鸿章才具如何,胆识如何?”

  光绪帝对说:“论王文韶,似乎不如李鸿章。”

  慈禧笑说:“亏你还有知人之明。如今战祸方长,外交棘手,这直督重要位置,还得选择个干员。”

  光绪帝知道话中有话,忙起立说:“这干办人才,还得太后物色。”

  慈禧不更游移,当说:“步兵统领荣禄,倒是有胆有识,不讲别的,就是那端华、肃顺的乱子,换个别人,也不能办得妥妥贴贴;以后同治帝升遐,建议立储,也亏他在京防范。这个人的作为,你都是明白的,而且是皇室姻亲,不会不忠于谋国的。”

  光绪帝当即喏喏遵命。

  讲这荣禄,由光绪初年,即觊觎北洋大臣的位置,后因出了懿妃那个岔枝,隔了好几个年头,才复还步兵统领的原职。

  荣禄的夫人,再圆活不过,她因宫中有现成的内路,早结合昌寿公主,不时谒见慈禧。荣夫人却生了两个女儿,大女儿早给礼亲王世铎的儿子为妻;小女儿年方十五,生得千娇百媚,随着荣夫人进宫两次,慈禧极为喜爱,指给醇亲王的小儿子载沣为妻,要算得亲上加亲。这时醇王醇妃,已是相继去世,就因那年锯掉那棵柏树,醇王得着惊悸的病症,身子便不甚硬朗,醇妃因忧愁光绪帝不能生育,吃了慈禧暗亏,亦得了胀膈之病,就在这一半年间,夫妻便陆续过世。醇邸的家务,当由荣禄代为照应。荣禄本系慈禧私人,同李莲英本联络一气,加之荣夫人又不时乞恩,慈禧遂拿定主张,趁这回李鸿章出使,硬行挤去王文韶,同皇上要了直督位置,给与荣禄。不上两日,朝廷明降谕旨,王文韶另行内用,所有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即着荣禄补授。

  这个荣禄到任之后,不无振作精神,第一件是在小站练兵,当即派定前驻韩商务大臣袁世凯,做个总办。姓袁的又在北洋派里挑选了三位人物,上回书中叙明陆军三杰,一是段祺瑞,一是王士珍,那一位便是克复连山关的冯国璋了。

  不谈小站练兵,另有后来的作用,单讲中日议和以后,朝局也大有变更:就军机里面而论,大学士李鸿藻,因病开缺,不久去世,除赏银治丧外,并予谥文正,赐祭一坛,不在话下。

  现在军机原有的是恭亲王及翁同和,新添的是礼亲王及刚毅、廖寿丰。那礼亲王世铎,是同荣禄亲家,不消讲得,自然是太后党老母班了;刚毅却识字无多,统共肚里只有几部粗浅鄙俚的小说,什么《包公案》呀,《彭公案》呀,《施公案》呀,被他看得滚瓜溜熟。记得他前充清查田赋大臣,到了江南,提拔个龙殿扬,回来朝廷问话,刚毅猛然奏对说:“奴才新得个龙殿扬,干事敏练,要算奴才的黄天霸。”

  当时朝臣,不怕他无书不读,许多翰林前辈,听这黄天霸三字,不知出何经典,是何人物,后来访查,才知道是《施公案》小说里的一个人物。

  照这样瞧来,这刚毅真算得天字一号的通品了。还有一层,他前在山东,会见巡抚李秉衡,谈及大刀会的李来中,宗旨是扶清灭洋,刚毅再高兴不过,当说天下竟有这等义民,可惜中日战争,不曾派李来中去打头敌,以至一塌糊涂,嘴里说着,脚下还跺着。当由李秉衡说:“足下不必着急,这起义民,终究是要替国家出力的,只要足下存放在心罢了。”

  此时刚毅入了军机,刻刻把大刀会惦念在心,思量洋人如再构衅,咱们已有这一路埋伏,可以高枕无忧。这刚毅也是慈禧私人,慈禧叫皇上派入军机,不过以野蛮对待文明,算是做自家的黄天霸罢了;至于廖寿丰,无声无息,不过算戏文中的配角,这且不谈。

  再谈那帝党孩儿班,后来党老母班,又有一番变更。在李鸿藻未死之前,那一班清流党,如潘祖荫、张之洞、张佩纶、黄体芳、陈宝琚刘恩溥、邓承修、宝廷,已内转的内转,外放的外放,物故的物故,有始终做着后党的,也有始为后党、而终为帝党的。至于真正帝党的文廷式,却因与文太监联宗一事,已被几位都老爷严参褫职,这时簇簇新鲜的孩儿班,便推主事康有为了。康有为自从那年公车入京,由翁同和会试总裁,取中进士,拜过座师。翁师傅一见,便知他是南海名士,在南方有圣人之称,其经济学术,必有过人之处,既与接谈,真个无书不读,无学不通,连称奇才,便有个破格录用的意思。康有为又暗暗地结了个保皇党,党中的人物,一个是胞弟康广仁,一是杨深秀,一是谭嗣同,一是林旭,一是杨锐,一是刘光第,当时称做六君子。这六君子之中,却以杨深秀名位最高,却是个实缺御史。杨深秀又有个同僚,叫做宋伯鲁,大家研究时局,总以为中日一战,其失败原因,总由于日本维新,中国守旧,中国一班腐败官场,除得当时当道的翁同和及潘祖荫,无论满人汉人,文官武职,没有一个不该下炉重造的,可惜下炉重造,已是嫌迟,为今之计,只有改革时政,灌输新学。当下杨深秀,宋伯鲁兴高采烈,依着康有为的主张,便要赶办奏折,请行新政。有为笑着说:“这事莫慌。容我去见翁师傅,第一要将恭王疏通。

  他算是军机首领,颇闻恭王,现在请了病假,未知可痊愈否。

  ”宋伯鲁忙着摇手说:“不行,他的病,听讲是伏邪,现在御医院没法下药,已推手了。”

  有为连连点首说:“索性等他个好坏,再定办法。”

  不上两日,恭亲王竟然去世。

  诸位,清朝的恭王奕沂,要算得一位贤王,遇事能持大体,看他历事三朝,咸丰时的政局,同治时的政局,光绪时的政局,无事没有恭王从中维持。以慈禧的辣手毒心,抱有金轮则天的才具,然遇事却畏惧他几分。慈禧因畏惧恭王,所以同光的初政,在历史上尚有些价值,不然,为所欲为,早弄得一塌糊涂。

  即如戊戌变政,如果恭王不死,一定有个步骤,一定康有为不为操切之谋,一定光绪帝不作孟浪之举,一定慈禧有所顾忌,不敢复行垂帘训政。唉唉!这恭王之存没,实关系着爱新觉罗的兴废。光绪帝因恭王大去,固然辍朝三日,痛哭流涕,虽本生父母醇王醇妃之死,也没有这般伤心;就是慈禧,平日含恨恭王,到了临终这天,还命驾亲临,十分怆楚。记得恭王薨驾,是在光绪二十四年四月初十,身后予谥曰忠,入祀贤良祠,世袭亲王罔替。

  恭王才死,康有为暗喜机会已到,于是日夜在翁同和的私宅,商量变法的大计,翁同和又乘间入见皇上。原来光绪帝因甲午战败,受着慈禧的揉挫,那日颐和园一口唾沫,虽属渍面自干,回宫时已急得吐口鲜血,当由珍妃婉款劝说,终是气忿不过。而况李莲英倚着慈禧气焰,种种凌虐,每到颐和园,皇上便皱着眉头,要见慈禧,不是回说未起,便是回说解手,必须孝敬莲英若干,才得带领引见;既见着面,慈禧又不时冷言冷语,这种罪都受够了,气都作饱了;便是军机用人,京里京外用人,是由慈禧做主的,才没有话说,如不是慈禧做主的,类如康有为这班人物,尽管言听计从,终是不敢大用。这日由翁同和陈述这些新政,皇上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当说:“明日在上书房,师傅可同姓康的两人前来,容朕当面叨教。”

  不消说得,次日朝后,翁康两位,即赶上书房,光绪帝早笑嘻嘻地对康有为说:“天生先生,以赐寡人,今日改行新政,宜从哪方面着手?”

  康有为奏说:“第一废科举,兴学校,其次汰冗员,开言路。废祀典不载之寺庙,以除迷信;裁老弱无用之额兵,以节縻费;由朝廷一件一件的行来,凡奉行新政者,不次升迁,不行新政者,立即褫职。还要我皇上奋起天威,独行独断,不令太后干涉。”

  皇上听到这里,不觉连连咂嘴说:“这事大难大难!”

  康有为欲有所言,瞧着旁边有个太监,顿口无语。皇上笑说:“这是我的心腹寇连材,有话但讲不妨。

  ”康有为因说:“天下者,列祖列宗授之陛下,太后失德,天下皆知,庐陵复辟,武后幽居,以子制母,天下未有议其非者。

  ”翁同和在旁插言说:“所虑目前无张柬之其人耳。”

  有为沉吟一会说:“臣却物色一人。”

  光绪帝忙问为谁,有为说:“便是现在小站练兵的袁世凯。这人有胆有识,他在朝鲜,扶助韩王李熙,结合闵党,拘捕大院君。那大院君作威作福,不是慈禧太后的影子吗?李熙力图整顿亲信闵党,闵党实殷拳效忠,不是我皇上厉行新政的影子吗?别人家的事,姓袁的尚办得如此贴服,难道自家的主子用着,出点忠悃,他还有不为国效力的吗?我们不日先下道上谕,特恩赏给他个兵部侍郎,叫他知所感激图报,这倒是最要的一着。”

  光绪帝连连点首说:“不错。”

  从本年四月二十三日,朝廷变法的上谕,便一道一道地下来,无如这上谕下得太勤,各省府厅州县,是赶办不及,才讲是废科举,又说是兴办学堂;才讲是汰冗员,又说是大开言路;才讲是废除庵观寺院,又说是裁汰绿营兵防,不问一等一的干员,跟着龙灯尾巴也舞掉不及,惟有各地方借着保皇党的声势,结会的结会,签名的签名。俗语,书呆子造反,之乎也者,闹得不成日月,京外的掀天揭地,搅海翻江,我且不管它。

  单讲京内杨深秀、宋伯鲁两个御史,兴风作浪,又严参礼部尚书许应騤。这姓许的,也是后党老母班,皇上瞧这起折子,说他阻挠新政,叫许应騤明白答复。应騤仗着慈禧靠背,也就严参康有为。当时礼王刚毅等,便向颐和园告密,慈禧付之一笑,一面派裕禄又入军机,一面派怀塔布帮办军务,厚结那老母班的势力。光绪帝这里,又添用个梁启超,启超又劝皇上,在京创办水师学堂,设立铁路局,矿务局,译书局,皇上因派梁启超做译书局的主任,暂住上海,月给千金。还有一篇离奇文章,有个给事中王照,上个折子,竟请太后同皇上出洋,参考新政。诸位想想,如果两宫,真个出洋,这清朝的一统河山,又交给谁人主管,这岂不是个笑话吗?总之光绪帝竭力求新,那些不经之谈,骇人之论,便层出不穷。有个御史文悌,上了一道奏折,便指出新政许多漏洞,蝎蝎螯螫的严参康梁,及一班新党人物。皇上大动其气,登时掷还奏折,即行革职。文悌挽出刚毅、裕禄、怀塔布,在慈禧前讼冤,慈禧仍是付之一笑。

  这时袁世凯已赏做兵部侍郎,由皇上召见过两次。谈到新政,袁世凯是眉飞色舞,说什么中国不图自强则已,如图自强,非厉行新政不可。皇上听了,非常得意,当说康有为保荐不虚,朕内里用个康有为,外面用个袁世凯,何愁不行其志。一日又召见世凯,光绪帝便屏退左右说:“朕今破格用你,遇有办不了的大事,你可替朕效劳吗?”

  世凯除去帽子,只是碰头说:“臣非草木,岂不知恩,如果用着微臣,有甚办不来的事体,敢不赴汤蹈火?”

  当下光绪帝便连连点首说:“这事现在同康有为正在磋商,早晚得个办法,定当借重,只是秘密要紧。”

  世凯喏喏的答应退去,但是世凯退出,刚毅、裕禄早迎着上来,说:“老佛爷正想着你。”

  世凯忙说:“我就去。”

  于是赶到颐和园,慈禧便在仁寿殿接见,问了皇帝伯伯的动静,世凯只隐而不露,原来世凯赋性深沉,一者皇上还没有确定办法,二者两边搬弄,怕惹出是非,只得讲了句:“臣受荣中堂提拔,凡事不敢忘本。”

  也就罢了。过了两日,康有为却教导皇上个主意,请慈禧进城,在西苑居住,以便朝夕请训。慈禧一笑,知道皇上另有用意,何妨将计就计,便允刻日离园。慈禧在这未曾进京之前,却将荣禄找来说:“你部下些新兵,都还靠得住吗?”

  荣禄答说:“那是很靠得住的。”

  慈禧又问:“那袁世凯不时进宫召对,怕的受了皇上运动。”

  荣禄说:“皇上尽管运动,他是不变心的。”

  慈禧又说:“既如此,我便移住西苑,瞧那一班耗子,如何作怪。”

  荣禄又想了一想说:“虽然,还须招呼那虎神营。”

  慈禧又一笑说:“那端王载漪,早已有了准备,他是不受皇上运动的。”

  当下会议已定,慈禧便命李莲英,排齐法驾,就此移居西苑。不消说得,皇上早在西苑叩见问安,当下又谈了一回朝政,讲了一回时事,可怜皇帝伯伯,总在老佛爷笼罩之中。俗说:孙悟空七十二个筋斗子,翻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光绪帝这时还睡在鼓里,还以为康有为算无遗策,只等慈禧移住西苑,便实行那以子制母的政策。

  记得这年是光绪二十四年,八月初一,皇上又在乾清宫召见兵部侍郎袁世凯。诸位,这一次要算光绪帝末了的一日坐朝。

  在八月初一以前,算是乾纲独断,厉行新政,清朝还有个独立自强的希望,一班保皇党的人物,无不兴高采烈,为所欲为;到得八月初一以后,那就局败山倒,又要敲起锣鼓,接演那金轮则天皇帝出台。这一日,愁云四起,日色无光,一座正大光明殿,是黑沉沉的,气象很不佳妙。当时皇上遣散朝臣,独留世凯不走,忙在怀中掏出一支小小红旗,亲手交付世凯说:“朕如今是要用着你了。你快赶回小站,将你所训练的新兵,一起调入京城,先把各城门扎住,然后包围西苑,不让太后逃走。

  这便是唐朝张柬之拥戴睿宗,幽拘武则天的办法,你能办这事业,不但朕感激无既,便是列祖列宗在天之灵,也要非常快慰。”说到这里,眼圈儿一红,不由眼泪夺眶而出。世凯只是跪地碰头说:“臣愿效死力。”

  当由皇上离座,将御袖一拂,就此退朝。不谈光绪帝退朝,另找康有为讲话,单讲袁世凯一路出京,那保定是必由之路,心中暗想:“论那荣禄,原是我的感恩知己,不得他提拔,焉有今日?但是这皇帝伯伯,英年图治,虽说是一班保皇党从旁怂恿,瞧他这毅然决然,要算得个一代英主。唉!我能够脱离老母班的关系,做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在历史上放些奇光异彩,那才称得起个袁世凯呢!”

  未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

第二十七回 以母制子三次训政 借题翻案会议建储

那袁世凯受了皇上密诏,一时天良发现,颇欲反背荣禄,脱离后党的关系。火车经过保定,早有荣禄两个心腹,迎上前来,说:“袁大人,你忙得很,到了这里,你还不见见老帅,老帅颇惦念着你。”

  世凯被这句话一提,不由正中间一颗心,微微搬家,嘴里忙说:“我正要禀见老帅。”

  于是下了火车,赶至督署。荣禄由内出来,第一句便问皇上的计议如何。世凯知瞒不过,忙一齐进了密室,便将早间召见的情节,一五一十说了个大概,随又在怀里掏出那支小小红旗,展开一瞧,还夹着一道朱谕,上边写明:“此次领兵进京,务须瞒定荣禄,如荣禄知觉,即先除去此人,然后再围西苑,至要。”

  荣禄瞧过说:“咱这性命,悬于足下之后,你可就此办了。”

  世凯连称不敢不敢,荣禄笑着说:“量你也没有这胆子,你且把这紧要物事交我,你回你的小站,按兵不动。”

  世凯说:“这事听凭老帅办理,但须计划万全,第一莫放走康有为。”

  荣禄笑说:“咱自有理会。”

  说罢,便送世凯出署,赶忙搭坐夜车,就此进京。

  不谈荣禄进京,单讲光绪帝在正大光明殿御朝之后,早有李莲英密派的心腹太监,将皇上对于袁世凯一番计划,飞报到西苑,慈禧一笑说:“这些耗子,竟会如此作怪。”

  忙传谕光绪帝,火速进见。其时光绪帝正同康有为,在上书房秘密会议,还有康广仁、杨深秀、谭嗣同、林旭、杨锐、刘光第,一干人物,一个未走。得了西苑召见皇上消息,大家早捏着一把汗,彼此面面相觑。光绪帝说:“好歹见着面,看有什么话讲,你们且退,明日再在此地斟酌办法。”

  不表六君子随康有为出去,单讲光绪帝,招呼寇连材过来,预备软辇,赶过西苑。好个寇连材,趁势跪地碰头说:“奴才瞧着主子厉行新政,日夜焦劳,龙颜消瘦,已达见慈禧。慈禧板黄着面皮说:“我的皇上来了。

  ”皇上只不开口,慈禧冷笑着说:“你那宠臣康有为,现在哪里?他胆子便有多大?他的保皇会,自然保护着你,把我这寡妇要欺蔑到什么地步!我究竟同你算母子,不算母子,你替我直讲!”

  可怜光绪帝只不开口。此时慈禧忽放声大哭说:“好了好了!蛟龙得志,便不认娘亲了!咱好命苦。”

  这时光绪帝只得领训,跪地不起。转是李莲英从旁插言说:“太后且请息怒,宫禁传闻,还怕不实在,如果袁世凯真个带兵前来,顾不得,只好听凭皇上发落。”

  说到这里,慈禧便将袖子一拂,退入后宫。光绪帝见慈禧退了,这才由内监扶起,赶着乘辇回宫,一眼瞧见寇连材,叹了口气说:“应了你的话了。”

  一面写道朱谕,赶着叫康有为火速出京,不必刻延;一面忙找珍妃出来,从长计议。这一夜七颠八倒,坐卧不宁,不在话下。

  单讲次日,荣禄已赶到京城,不及转身,径奔西苑,却好刚毅、裕禄、怀塔布、许应騤、徐桐、端王、庄王,都已到了。

  照例诸臣入宫,必须由内监通报,此时荣禄竟等不及,率领诸要人,一起闯入西苑。西苑也有个仁寿殿,同颐和园规模仿佛,慈禧赶着升殿,一众要人,跪地哭诉说,要求老佛爷救命。慈禧又是一笑说:“这里内禁,何至遇着匪徒。”

  荣禄痛哭流涕,便将遇见袁世凯,一层一折,说个淋漓尽致。慈禧说:“这事我已有所闻,但不如你讲的亲切,你说什么小红旗子,可曾带来?”

  荣禄忙忙在身边,掏出呈上,慈禧接过一瞧,认得皇上御笔朱书,忙说:“这是真凭实据,不得抵赖了。他既要以子制母,我不能不以母制子,只有剥夺他君权,降封个王位或公位。”

  徐桐便奏说:“如此大逆不道,昏愦糊涂,可降封做昏德公。”

  端王又趁势进言说:“他那党羽尽多,非实行圈禁不可。”

  慈禧连连点首,忙招呼荣禄:“你可赶快将康有为并一起保皇党捉住,不容一个走脱。”

  又叫端王载漪:“可带领虎神营,协同荣禄,严密缉捕要紧。”

  不消说得,两人便领着懿旨,前去办理,一面又招呼二三十名得力宫监,由李莲英带着手谕,赶召,光绪帝面见。不到一刻工夫,光绪帝已随着李莲英进来,慈禧早严声厉色的当中坐下,光绪帝匍匐在地,上面红耀耀的早掷下一支小旗,光绪帝不看犹可,一看早是急火攻心,真魂出窍。此旗不是别的,正是昨日亲手给与袁世凯,“这袁世凯个贼子!真正误我,不独袁世凯误我,便是康有为荐人不当,也误我大事!算了!N业直干λ靼螅苷饫夏Ы捣耍钡毕卵劬σ槐眨拦匾灰В纹敬褥蒙嘎睿蛔霾惶恢赖摹4褥愫暨臣该诩啵劝鸦噬狭谌チ耍郯耍蛑币教旃难钚闱澹偻刑旄傅拿睿戏樾闳鸫蛩氖ü伞U飧龅倍找恪⒃?”弧⒒乘嫉纫话嗳扌母蔚模薏谎笱蟮靡猓闶切焱⑿碛︱j,虽然读过几句书,晓得刑笞不上大夫,何况天子,然而当这太后盛怒之下,也没有个敢谏一言。照这样看来,光绪帝是要伏地受笞的了,哪知危急之时,偏偏来个救星。你道这救星是谁,便是那昌寿公主。这公主,何以早不到,迟不到,赶着此会到来?其中也有个原故。因李莲英奉着慈禧谕旨,凶凶地带领二三十名内监,闯入内宫,珍妃正陪着皇上,经过一夜焦愁,想不出个善策,今早见李莲英狼虎似的跑来,知道不妙,皇上走后,随即赶派寇连材到恭邸告变。昌寿公主得着消息,不敢怠慢,所以赶着进了西苑。昌寿公主到了,那寇连材回宫,扶着珍妃,也慌慌的过来。此时瞧着光绪帝按翻在地,慈禧仿佛凶虎一般,拍着御案,只喝叫打。昌寿公主见了皇上这种狼狈,早一阵心酸,眼泪夺眶而出,忙抢步上前,哭抱着慈禧说:“娘亲息怒,皇上虽系失德,究竟君临天下,已及十年,还该赏给个面子。”

  这时慈禧才有点转动,因对昌寿数长道短,排揎皇上一大篇,说:“他既不能容我,我更不能容他,我立之,我废之,除得圈禁,没有别法!”

  珍妃听说要圈禁皇上,忙跪地碰头说:“要请太后开恩,从古至今,没有皇上做着罪囚的办法。”

  那慈禧柳眉一竖,眼睛一楞,骂说:“总是你们这起下贱的胚子,同这不肖一路神气,你还了得!”

  忙离开宝座,伸出皓腕,左右开弓,给珍妃两个嘴巴子,可怜一副粉颊,登时泛起红潮。昌寿公主又跪地解劝,总是骑虎之势,无可挽回。

  光绪帝这时才哭着说:“儿臣知罪,从今日起,惟有叩求太后训政。”

  于是徐桐、许应騤、刚毅、裕禄、怀塔布、庄王等,也顺着皇上这句话,请求慈禧再行垂帘训政。诸位,要晓得训政的计划,是慈禧惟一的主旨,现在机会已到,哪有再作推让的道理。一会工夫,荣禄同端王,已将事体办清,回到西苑复命。慈禧见着荣禄,忙问那康有为现在哪里,荣禄说:“姓康的已于昨晚溜走,据说前往上海,由奴才已派急促严追,现在拿到的是康广仁、杨深秀、谭嗣同、林旭、杨锐、刘光第,一起六人。”

  慈禧说:“既如此,你即带去严刑鞫问。”

  一面派端王载漪领着虎神营,将光绪帝押往瀛台,软软拘禁;一面要处死珍妃,仍亏昌寿公主涕泣哀求,得个活命,将她打入冷宫。

  只有太监寇连材,平日同李莲英很为做对,当由李莲英派几个内监,要抓去刑讯。好个寇连材嚷说:“主辱臣死,主子固然不是,难道皇太后浊乱宫帷,演出许多秽史,偷婟嫪,养私倮,那还算得一朝国母吗?”

  慈禧听了,只是气得活抖,寇连材还待再说,早被李莲英夺过銮仪卫的金爪,兜头一下,已打得脑浆迸裂。呜呼!哀哉!寇连材虽然目前丢命,倒做得轰轰烈烈,替主争光。闲话少表,早由到场的一班王公大臣,议定太后亲政日期,并颁布中外的手续,当用光绪帝的名义,发出一道上谕,谕曰:现在国事艰难,庶务待理,朕勤劳宵旰,日综万机,兢业之余,时虞藂脞;恭溯同治年间以来,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寿恭钦献崇熙皇太后,两次垂帘听政,办理朝政,宏济时艰,无不尽美尽善。因念宗社为重,再三吁恳慈恩训政,仰蒙俯如所请,此乃天下臣民之福,由今日始,在偏殿办事;本月初八日,朕率诸王大臣,在勤政殿行礼,一切应行礼仪,着各该衙门,敬谨预备。

  这一道上谕一出,京里京外,早忙着太后训政的典礼。那拉氏旧梦重寻,那光绪帝大权旁落,一个是失水蛟龙,重张鳞爪,一个是在天鸾凤,忽杀羽毛。我有一比:比如猴戏,光绪帝是个猴子,慈禧太后是个玩猴子的,一条铁索,紧拴住那猴头,要东就东,要西就西。每日临朝,慈禧居中坐了,光绪帝也在旁设个坐席,不过一言不发罢了,退朝时,仍拘入瀛台。

  这瀛台在颐和园里面,比如要到瀛台,必经颐和园出入。诸位想想,一座瀛台,不过是个高级牢狱,你瞧慈禧手段,毒是不毒,辣是不辣!幸亏光绪帝吃过那周道士的药水,已成天阉,对于皇后妃嫔,不过算做名目上的妻妾,从此隔绝,也无甚关系;这时寇连材死了,珍妃又幽居别宫,眼见一了百清,没有话说。

  单讲荣禄将康广仁等一干国事犯,带至刑部严讯,很得些真凭实据;又在杨锐那边,抄出许多皇上手札,其中有一小小册子,专记宫闱秽浊。所载事实,有为我这部小说已经采入的,还有未经采入的,太监崔长礼,刘承恩、安得海、李莲英,皆有那秘密手术,无庸交代,至于戏子,除金俊生、谭鑫培、余三胜以外,还结识个汪桂芬、杨月楼。姓汪的头大,姓杨的面目姣好,格外献勤。据说慈禧在五十以外,便抽吸鸦片,这鸦片烟是专为提神,以备云酣雨畅之用。记事中还夹叙荣禄,混浊宫闱,除得那昌寿公主,简直没有一个妃嫔宫女,能够竖得贞节牌坊。荣禄瞧了一遍,因关系慈禧的秽史,自家的丑声,笑了一笑,忙点火烧了。当下讯明的确系康党,的确系保皇会,入宫奏明,便将六君子一起正法,不在话下。

  这时慈社复行训政,所有军机要人,斥退了翁同和,并革去宫傅及大学士官职,发回原籍,交常熟县看管;另下一道旨意,升任荣禄做大学士,兼军机大臣;将那裕禄,补授直隶总督,又以毓贤前在山东办匪有功升任做山东巡抚;原有巡抚李秉衡,着开缺另用。这一更动不打紧,哪知拳民兴起,即根据于此。为着什么?前回讲到刚毅会见李秉衡,提起大刀会的李来中,宗旨在扶清灭洋,他便欢喜不过,当允入了军机,便来提倡大刀会,重用李来中。这时李来中在山东结会传徒,声名极大,不知如何戕杀了德国教士,德人便严重交涉,一定要山东巡抚李秉衡;朝廷没法,只好另议替人,当由刚毅力荐毓贤,用了个换汤不换药的方法,以持制外人。从此直督裕禄,鲁抚毓贤,便极力提倡大刀会,刚毅又将李来中的姓名,径达慈禧。

  慈禧因这新学潮流,不但痛恶康党,而且牵及洋人,常说:“咱们这大清国的江山,就被这东西洋一般鬼子,闹得六路不安,难得有人扶清灭洋,这是最好不过的。”

  刚毅得了老佛爷口头嘉奖,于是同裕禄、毓贤,极力的鼓励拳民,并美其名为义和团,但山东的义和团,尚在酝酿,那南海的保皇党,已火焰出头。

  慈禧训政的明年,康有为、梁启超早结合一起革命大家,轰轰烈烈地在湖南、湖北大做一常诸位,叙事的必然要有个起落,那康有为得着光绪帝手谕出京,正是荣禄进京的时会,荣禄一面捉拿六君子,一面便派人赶往天津,先后一脚,康有为已搭着海轮去了。其时津汉津浦铁路,通未接头,当下赶派个飞鹰快轮,追将前去,哪知到了上海,康有为已同梁启超,混合一起。启超说:“此地不可停顿。”

  连夜师徒两个搭着海轮,赶往广东。来沪捉拿的人扑了个空,只好飞电进京,由政府出了赏格,如有拿获在逃首犯康有为者,赏银十万两,获住梁启超者,赏银五万两,中国照这样赏格,叫做海捕文书,不值大雅一笑。那康梁到得广东,早有前起的哥老会、三合会、兴中会,一班起事未成的人物,什么孙文呀,毕松琥呀,杨飞鸿呀,陈白呀,师中召呀,都赶着出面欢迎,邀康入党。毕竟宗旨仍是不合,孙文拿定了种族主义,康梁拿定了政治主义,彼此不能强同。这个当儿,保皇会的势力,非常膨胀,你道什么缘故?那光绪帝亲政十年,后因重用康梁,毅然决然变法。

  这变法的事体,一班腐败学究所厌闻,在这维新少年,才灌输些欧风美雨,跃跃的急于一试,难得个光绪帝在上提倡,总以为中国文明,指日可待。而况康有为称做南海的圣人,岂有圣人讲的话,做的事,那四配十哲,两无上先贤先儒,不奉做金科玉律的?康有为在京结合了六君子,以外如宋伯鲁的身份,却不一而足。梁启超在上海设着保皇协会,就有湖南一位志士,名叫唐才常,广散了许多富有票。这票子是一方白布,上写会员姓名,加盖会中印章,质言之,叫做票布,文言之,叫做委任状。如今谈到委任状,是在会会员,大小都有一定名目,一定职务的,当时职务,总由保皇会公举。有个容闳,就任了外交,有个沈克缄,就任了内政,有个狄平,就任了财政。三个人学术经济,算得数一数二,却受那唐才常的指挥。姓唐的又受康梁指挥,康梁逃到广东,早派会中得力人员,前来与才常接洽,当下议定办法,遂以湖南湖北为保皇会一座地盘,由才常分地设官,驻扎汉口的,叫做宾贤公;驻扎襄阳的,叫做广贤公;驻扎沙市的,叫做制贤公;驻扎荆州的,叫做集贤公;驻扎岳州的,叫做益贤公;驻扎长沙的,叫做招贤公。六公皆会内要人,除分散票布外,并运动各地方的军队,勾结各地方的人才,什么李和生呀,马福益呀,徐宝山呀,每人部下,总有成千上万的党羽。那香港的李云彪,杨鸿钧,又奉着康梁的密札,暗暗夹带些军饷子弹过来,这时保皇会的声势,非常浩大。

  记得这个当儿,是光绪二十五年的七月,由唐才常将全部分着三军,以驻扎湖北的为中军,驻扎安徽的为前军,驻扎湖南的为后军。当日顾祖禹讲得是:争天下必于武汉。因这武昌汉口,据天下之中腹。记得太平天国的兵,是从广西杀到湖南,后据武昌汉口,如是蔓延十数省,假如在前听了钱江计划,在后听了王畹计划,哼哼,还未知鹿死谁手。如今唐才常这种布置,他的心理,是要横截长江的,不过比较洪杨,一是野蛮手段,一是文明办法。那洪杨根据金田鹏化山,招兵买马多年,算是有实在地盘的;这唐才常散给富有票,私结保皇会,所有的兵队粮饷,不过是秘密运动,要算得因人成事,而况李和生、马福益、徐宝山,总算是些滑头码子,尽管接收姓唐的富有票,尽管暗中承认助力,一到风声不对,总会临时变卦的。事在人为,一张纸包不住火,先是由湖北新堤安徽大通起兵,却被两处官兵,先后扑灭,因此武汉的防范,格外吃紧。两湖总督是个张之洞,湖南巡抚是个俞廉三,两位先生,虽系科甲出身,倒还沉着任事,到处密派侦探。这张之洞标下,虽有位总兵,叫做张标。这张标人称他做丫姑爷,为着什么?因为张之洞瞧他干办有才,将个上房丫头,嫁给他为妻,那丫头生得很有几分姿色,张标得了这个活宝,如何不急图报效,肝脑涂地?在这唐才常肇事的当儿,姓张的早日夜提防,偏偏的破获一处机关,这机关就在汉口。原驻汉口的,便是宾贤公,唐才常方躲在里面,部署一切,约定各路于七月二十九日,同日起事,超前两日。张标部下有个得力侦探,名叫吴新,在个铁匠铺里,瞧出些破绽,当找出一个伙计,秘密盘问,居然得些踪迹,更不怠慢,随即密告汉口营防。这营长万士溃,也是张标得用的人员,随时带领兵队前往,封门扑捉,一个不曾脱逃,当搜出许多票布密函,军械子弹。不消说得,一共有二十多人,通同背缚过江,押至督署。总督张之洞随即坐堂严讯,好个唐才常,当面要了一张白纸,提起笔来,风驰雨骤地写了一大篇供招,自认保皇党的首领不讳。之洞瞧了一瞧,笑着说:“称得起个英雄,算得起个好汉!你知太后垂帘训政,出于皇上的自愿,照你们这种办法,明为保皇,实则陷皇上于不孝,置皇上于死地了。”

  才常顿时把眉毛一竖,眼睛一翻,说:“你好糊涂!

  那老婆子抱着金轮则天主义,不至潜移大宝不止,亏你赧颜,承顺牝朝,做裙带子的官,吃裙带子的饭。算了!你不必同我讲了,我们这起革命,一次不成,还有二次,二次不成,还有三次,四次,五次,十次,数十次,却不把政府推翻,算不得个结局。”

  之洞不好再问,已经得了口供,权且将一干人犯,钉镣收禁,同时湖南巡抚俞廉三,又在浏阳捉获才常的胞弟唐才中,算是保皇党一番掀天揭地的举动,不上多日,已是乌灯息火。接着朝旨到了,可怜唐才常、才中弟兄,及一班志士,已枭首正法,张之洞、俞廉三均传旨嘉奖,不在话下。

  单讲慈禧由上年训政以来,将光绪帝百日内变法诏旨,一概打消,只要朝臣提着个新字,便指是康党,说系保皇会的支派。什么御史宋伯鲁,不因为查无同谋实据,早已丢去脑袋;王照是革职永不叙用;那阻挠新法的许应騤、文悌,自然是不次超迁。这时刚毅、裕禄、怀塔布,及端王载漪、庄王载勋、礼王世铎,一个个当时当道,拿出些顽固手段,守旧的办法。

  却好李鸿章已出使各国归来,因慈禧厌恶新政,不提外国致富致强的政策,单就那民主共和的办法,确非中国所宜用,我中国诗礼之邦,文物之薮,文功武烈,自系特过外洋,如今是要保存国粹,固结人心,那些新政皮毛,尽可抹煞。慈禧点首称是。当因保皇党声势浩大,恰恰唐才常又在湖南北掀天揭地,大闹起来,虽说一时平静,然而康有为、梁启超尚在广东,那两广总督,非得个威望重臣,前去坐镇不可,想来想去,只有派李鸿章赶去接任。

  不提姓李的前赴广东,讲这慈禧因保皇党闹得利害,暗想:“康梁不除,终究是个大患。但康梁又借着保皇为名,这皇上终是个祸胎,如今要去这祸胎,是必由废立着手,但公然废立,这题目又不正当。记得光绪初年,有一位侍御吴可读,因为力争皇嗣,白白的送掉一条性命,我今且把吴可读的遗折,做个翻案。”

  拿定主张,次日便召集王公大臣,在宁寿宫会议。刚毅、裕禄、怀塔布听讲是废立问题,无不迎合慈禧的意旨,说这种问题,断自慈衷,太后瞧准哪个,便立哪个。慈禧故意的发问:“现在咱们近支,莫过恭王、醇王,那醇王的儿子载沣,尚未婚娶,恭王的孙子溥携如何?”

  刚毅首先摇头说:“不行,他那叔子载澍,也是维新党,父亲载润,早经过世,本意废昏立明,于事实求个妥善,这事如何能行。”

  原来载澍同光绪帝感情很好,在那厉行新政期间,载澍很出些风头,此时已革去世袭,圈禁在家。慈禧明知恭王一支,无可选择,不过要做文字的波折,当下笑了一笑,便将眼睛瞧着端王载漪。这时承恩公桂祥会意,当说:“瞧那载漪的儿子溥携,倒很老实的。”

  诸位,这桂祥久不出台,还是在第一二回书上,叙着他些言谈举动。我知读我小说的,早已忘却其人,但他一生享受些庸福,也无事实可纪,中日之战,算在奉天观场,在下一支笔,也叙不到他。如今因废立问题,他是一位国舅,又兼着国丈,年纪将近七十,不得不请他出来。如今桂祥提出溥携,一班王公大臣,无不一致赞成。慈禧笑说:“既是诸人同意,就权以溥携做大阿哥。”

  端王听了,赶除去帽子,碰头谢恩。慈禧问说:“那溥携今年多大了?”

  端王奏说:“一十四岁。”

  慈禧说:“论十四岁的孩子,非用心读书不可。”

  当下便派大学士徐桐做阿哥的师傅,议定退朝。这时端王载漪,心花怒发,早踅过刚毅、裕禄、怀塔布三人上前,替他道贺,载漪便邀至端邸说:“事虽如此,咱们还要放紧一着,能赶着明年让溥携登了大宝,咱们好实行那扶清灭洋的主张。”

  三人忙满拍胸脯说:“这事都在咱们。”

  说到这里,那簇簇新鲜的大阿哥,溥携,早跳跑过来,身段长得粗肥,面目带些凶暴,穿一件织金黑袍,套上个大红马褂子,嘴里说:“咱们做了皇帝,一定要杀尽洋鬼子,替爸爸争气。”

  载漪只是嘻嘻地笑,刚毅、裕禄、怀搭布齐说:“着哇!”

  当下无话,隔了几日,三个人便在慈禧跟前,竭力运动,慈禧也就拿定主意,除面谕在京臣工外,又分电各省督抚,定于明年改元,册立大阿哥即皇帝位,未知后话,且听下文。

第二十八回 立储君拳民起事 杀公使各国兴兵

讲到京内京外,得着明年改元,大阿哥即位消息,内部是孙家鼐不肯承认。家鼐也算是光绪帝的师傅,不过翁同和的职分,在当时比姓孙的较高,所以这位师傅,无声无息,不曾出着风头,此时也巴结到个尚书,当这要紧的关头,很廷争了一两次。外部是李鸿章、刘坤一。姓李的密折,却提到康梁党羽尚多,革命党的孙文,飘忽无定,认真借题发挥,恐事体很为缠手;姓刘的则切切实实,痛快淋漓,上了一封奏章,要请太后收回成命,一改元易主,必致国本动摇,千钧一发,关系极大。在这李刘两起奏折未曾到京之先,上海电报局干事的,叫做经元善,这姓经的翻出廷寄的密码,吃惊不小,当即自拟个电稿捏用一二百个人姓名,急忙发了个公电。电文里面是说着改元立嗣,中外闻之,无不骇怪,如果实行,不但中国各省人民,大动公愤,便是外洋各国,亦无不出头干涉。此举关系国家命脉,为存为亡,只争呼吸。诸位,这经元善敢于出头,也不过一腔愤激所致,然而这个雷声,非常炸裂。电到军机,依刚毅的意思,不呈送慈禧过目,转是荣禄说:“这却不能,此种公电,发自上海,那上海为人物渊薮,经元善既敢于发电,此人到未可厚非。”

  刚毅知拦截不住,只好递给慈禧过目。慈禧瞧了一遍,暗想:“这经元善,莫非仍是个保皇党,同康梁一派吗?然而既讲到外人干预,倒不可不切实调查。”

  正在预备调查期间,刚刚李鸿章、刘坤一两起奏折,已先后到京,折内云云,好似同经元善一鼻孔出气,当即召一班军机,入宫会议。这时军机大臣,又加入个赵舒翘,与刚毅再密切不过。当下赵舒翘进言说:“改元立君,是我们中国的内政,外人何能干涉?这些恫吓之词,朝廷尽可不理。”

  刚毅接着开口说:“瞧这经元善,分明是个保皇党,怕同康梁唐才常等一气。”

  慈禧说:“咱亦疑惑到此,但是李鸿章、刘坤,也具折阻挠,这两人系国家重臣,他们的言论,倒未可一概抹煞。”

  这时荣禄瞧出慈禧意思活动,因婉婉款款地说:“这主座的问题,关系很重,与其一误再误,生出后悔,倒不如宽以时日,俟大阿哥年龄稍长,再解决这事,好歹名分已定,何争乎三年两载。”

  诸位想想,会说话的,一句引人笑起来,不会说话的,一句引人跳起来,荣禄只用个缓兵之计,说得慈禧只是点首,刚毅、赵舒翘也不能过于争执。当由慈禧授意,李刘两起折子,是留中不发,却给经元善一场痛骂,并有电沪拿办字样。姓经的在沪站不住脚,也就溜往香港去了。这一幕改元继统的戏文,就算是如此结局。但慈禧对于新学,总疑是康梁一派;对于外人,总痛恨他干涉中国主权。

  人以为中日一战,我们中国,可因此受点激刺,得些进化,哪知文明种子,反自此铲除,顽固脑筋,反得着信用。这时端王载漪,因儿子不能即登大宝,很不满意荣禄,于是同礼王、庄王、刚毅、赵舒翘、徐桐、启秀,一班腐败守旧的人物,日夜密谋。刚毅说:“咱们放着一条明路不走,在这里瞎想心思。

  ”端王忙问:“是甚明路?”

  刚毅说:“那扶清灭洋,不是咱们的大大明路吗?”

  端王于是昂着脖子说:“着哇,咱们心思都想昏了,从明日起,咱们便提倡义和团的大刀会。”

  刚毅说:“这提倡方法,不但在北路山东直隶一带,那南方也要占点势力。”

  赵舒翘说:“现浙闽总督缺出,我们何不呈请太后,就放许应騤去,山西巡抚,就调用毓贤,山东巡抚或是用着文年,或是怀塔布,以后遇有督抚缺出,尽着咱们局内的人,一个一个的放他出去,岂是不好吗?”

  当下计议已定。次日,便由刚毅、赵舒翘、徐桐题奏,慈禧瞧了瞧奏片,当即特放许应騤为浙闽总督,调任毓贤为山东巡抚,独毓贤遗缺不是补的文年,也不是补的怀塔布,独简任兵部侍郎袁世凯。这慈禧何以注意袁世凯?因上年劳绩未酬,故不得不赶给他个位置。但袁世凯是荣禄的人,前经驻韩通商,是个时髦人物,不是个腐败官场,因这姓袁的时髦,所以荣禄也带着时髦,那扶清灭洋的义和团,在荣禄、袁世凯的心里,都是不以为然的。然而端王、庄王、刚毅、赵舒翘主持于内,直督裕禄,晋抚毓贤,浙闽总督许应騤,又提倡于外,其时南边尚无影响,这燕鲁一带,几于家家户户,尽习拳术。

  原讲李来中是个大刀会的主脑。记得同治三年,来中从南京逃出,其时年才十八,后在四川一混十来年,到得山东临清州,年已三十左右,在张家寨娶了张鸾,同两个舅子张彪、张豹,终年练拳习武,一二十年的工夫,把个山东省,变做个花拳绣腿的世界,满嘴讲的扶清,说的灭洋,其实来中的宗旨,是要替太平天国复仇。前任山东巡抚李秉衡,后任毓贤,总被来中骗得如火如荼,天花乱坠。他知道时机已到,要实行那搅乱太平的政策,又结合两个人物,一叫张德诚,一叫韩以礼,这二位家住曹州单县十八村,大大的有些妖言邪说。彼此计议办法,从那天父天兄天妹里变相,是在会的总叫做师弟,其头脑叫做师兄,大头脑叫做大师兄,主师便是玉皇大帝,所用的旗帜,总大书扶清灭洋,一人一口钢刀,一人一道神符。那神符是用黄纸一张,朱笔画个人形,非神非鬼,非仙非妖,有头无足,其面尖削,略略的具个眉眼,顶上加添四圈,算做四道圆光,心前有秘字一行,其意若曰:我为冷云之佛,火神在我之前,太上老君在我之后,此外又有菩萨龙虎等字,左书请天兵天将,右书请瘟疫之神。日间出现,每人一条红布,约三尺来长;夜间出现,每人一碗红灯,照耀得红光遍地。张鸾这时已四十来岁,本来生得妖娆,再穿扎些红衣红裤,只差花花轿子,简直如新娘一般。可惜那时诸位不曾到得山东,如果亲去一趟,这离奇妖艳的文章,瞧着了,必然要笑得前仰后合。

  闲话少说。在这热闹场中,又来了个秃头和尚。你晓得秃头是谁,便是那喇嘛僧道行。这道行不是李莲英的师父吗?何以他也混入义和团?便是李莲英叫他前来考察内容的。这时义和团的声名,已被端王、庄王、刚毅、赵舒翘等,抬高到三十三天,宫禁里面,无人不知道义和团是扶清灭洋,无人不晓得大师兄法术高深,一班国民,能以肉身抵挡枪炮。慈禧虽系英明,究竟是个妇人,平日迷信神道,加以一班王公大臣,穿靴戴帽的,跟着里面胡闹,又是讲得的真的确,老佛爷便高兴起来,倚着义和团为长城之靠。李莲英乘势找出喇嘛道行,叫他去会李来中。原讲道行也会画符念咒,很有些邪术飞兵,俗说,以水济水,以涂附涂,见着李来中、张德诚、韩以礼等,各将看家虎些绕门经,倾筐倒箧,讲个刺刺不休。论这白莲教是仙佛同源,道行讲的话,李来中等是极口赞成的;李来中等讲的话,道行是没有批驳的,当下沆瀣一气,李来中等便推尊喇嘛道行为护国法师,道行便京里跑到京外,京外跑到京里。其时山东直隶,黏连一片,义和团的气焰,是遮天盖地。起初专劫洋教的教民,烧毁洋人教堂,后来因亲及故,劫掳得一塌糊涂。

  驻京各国公使,向直督裕禄交涉,裕禄不但置之不理,并谓此系出于人民公愤。公使无法,又赶往总理衙门。那个文年,尤为糊涂,说:“贵公使等如嫌扰害,何不赶紧回国?此种义民,满嘴是扶清灭洋,国家如何干涉?”

  当下德国的公使克林德,便将桌台一拍说:“然则这些牛鬼蛇神,就是贵政府纵容他们,鱼肉各国的吗?贵国既不顾邦交,不遵条约,那就莫怪。

  ”文年冷冷笑着说:“不过是又动干戈罢了!”

  各国公使见文年话头强硬,在直鲁两省的教堂教士,及吃洋教的教民,被拳匪焚烧劫杀的不少,只得各回使馆,纷纷的致电各国。各国早派些兵舰,驻扎在沿江沿海,以备开战,暂且不表。

  单讲文年于各国公使去后,即将强硬交涉情形,报告军机。

  这时军机首领是礼王世铎,实权还在刚毅、赵舒翘。那荣禄虽系慈禧亲信的私人,但因不赞成义和团,从李莲英起,便不很悦意,刚毅、赵舒翘自然是在太后面前,不时挑剔,甚至说荣禄吃了洋教。唉!唉!论慈禧复行训政,要算荣禄首功。同是后党,同是老母班,同算靠着慈禧作威作福,不过学识程度上高下不齐,什么礼王、端王、庄王、刚毅、赵舒翘、徐桐、那桐、启秀、文年、怀塔布、裕禄、毓贤、许应騤,一干人腐败王公大臣,脑筋太旧,被这义和团扶清灭洋四个字,牢牢缚住,认是为非,认黑为白,真叫做坐井观天,所见不大了;至于荣禄、袁世凯,也不能算得文明,但比较一班老顽固,心里稍稍明白,这时瞧着义和团,乌烟瘴气,秩序全无,知道必不能倚靠,知道同洋人开仗,必致失败,所以袁世凯放了山东巡抚,临出京的时会,便同荣禄斟酌办法。荣禄说了声:“各行各是,各具各的眼光,各拿各的手段,总以救护国家为前提。”

  世凯得了这个授意,到山东接任以后,便大反李秉衡、毓贤所为,遇着烧教堂,杀教士,及掳劫抢掠的案件,无不按律惩办。那李来中、张德诚、韩以礼几次派人入京报告,端王、庄王、刚毅等严函切责世凯。世凯只是不理,一者仗着慈禧、荣禄大大的靠背,二者深知祸在眉睫,外国如开兵衅,还留个转圜地步。

  李来中等知山东立脚不住,俗说,白鸽子望兴处飞,领着些师兄师弟,尽往直隶。裕禄对于大师兄,非常敬礼,要一奉十,这时义和团遍布直剩偏偏慈禧信着刚毅、赵舒翘的怂恿,将李来中、张德诚、韩以礼三位大师兄,召进颐和园,用道行护国法师,做个招待。端王、庄王再高兴不过,将义和团的法术,讲得如何高明。慈禧笑说:“即是这样,咱们且当面试他一试。

  ”三位大师兄忙呼十来个拳童,将红衣脱了,嘴里念念有词,早由喇嘛道行索取枪支。诸位想想:这颐和园森严禁地,如何会有兵队进来,既没有兵队,从谁索取枪支?当下慈禧瞧这情真景实,忙问端王、庄王说:“你们可试验过么?”

  端王、庄王齐说:“这是当面见教,如何不曾试验?”

  慈禧笑说:“既是你们已经试验,该不错的”当叫内监拿出百来锭银锞子,赏给一班拳童,并加奖三位大师兄及护国法师,就此遣散不提。

  单讲光绪帝从前年退政以后,困居瀛台,这瀛台也有二三十间屋子,当派二三十名小太监在内服伺,名为服伺,实则皇上说一句话,动一步脚,总有秘密侦探,新书旧书,概不许读。

  一日皇上瞧见水中有两只翠鸟,因向一个小监索取弹弓,那小监忙着递给过来,皇上耍了一会,就有人报知慈禧,慈禧赶过来,把个小监,活活打死。诸位想想,这皇上还能行动自由吗?

  又一日天气严寒,慈禧着个内监,送来一件狐裘,皇上穿了,来的内监只是噜噜嗦嗦问说:“好是不好?”

  皇上发作几句,便由慈禧召去,痛骂一顿,还赏给几口唾沫。上年新春,皇上入宫叩贺,慈禧赏吃汤团六枚,当问:“好是不好?”

  皇上只得说好,接着又赐六枚,皇上勉强吃完,哪知六枚之后,左个六枚,右个六枚,六六三十六枚,皇上哪里吃得下去,只得瞧着慈禧不介意时,一枚一枚的吐入袖笼。你道好笑是不好笑吗!

  后来皇上气闷成病,时寒时热。慈禧要借口皇上有病,因而从速立储,宣召各省荐医。江浙来的名医,叫做陈莲舫,无如本领虽高,有慈禧从旁干预,只好依样葫芦。开个药方,就此虚下。如今大阿哥是立了,因着经元善、李鸿章、刘坤一,临时阻挠,把个改元继统的问题撂起,接着闹这扶清灭洋岔枝,此种岔枝,是端王同着刚毅等从中主动,显见的要借外魔势力,降伏内魔。这个乱子越闹越大,颐和园的大小太监,尽有私习神拳的,光绪帝见了,不胜诧异,然知道是慈禧允许的,又不便阻止,只好暗暗叫苦。这日慈禧召见过护国法师,并三位大师兄,退后兴高采烈,忙招呼光绪帝过来说:“记得你在甲午那年,要同日本开仗,其时海军损失若干,陆军又损失若干,终归是一败涂地。如今端王等招集这班义和团,个个是精神抖擞,能够以血肉身躯,抵挡枪炮,可见天下事讨好不费力,费力不讨好。试问康有为、梁启超日夜的研究新学,他们可有点屁用!”

  诸位,光绪帝困居瀛台,到今两年,每见太后,一言不发,简直如哑子一般,不知今日如何发起性来,听着慈禧一问,他便冷笑一声说:“儿臣恐怕这起义和团,闹得掀天揭地,非是国家之福啊!”

  说到这里,慈禧不由得大动其气,原想招呼皇上过来,给他一顿奚落,不料倒被皇上抢白起来,当即啐了一口说:“你休做梦!依着你,不相信义和团,独相信保皇党?”

  皇上忙说:“保皇党也靠不住,不过他们说理尚长;至于义和团使拳弄刀,书符念咒,简直毫无道理,母亲可不必相信。”

  慈禧正待发话,早是昌寿公主赶过来说:“皇上到底有点书痴,母亲不必理他。”

  当又同皇上使个眼色,光绪帝也就缓缓地退出,这里昌寿公主,同慈禧剪断话头,讲些闲文,也就罢了。

  记得这个当儿,已是光绪三十六年的五月,京城内外的拳民,是如潮如海,只要见着个洋人,不分皂白,便是一刀,所有新式洋楼,放火烧了,接着又烧各国使馆。所有各国驻京使臣,有的得信溜走,独有德使克林德,得信较迟,坐着一项轿子,正欲出京,偏偏被个拳民安海撞见,拖着下轿,一刀砍了。

  诸位,要晓得一国的公使,是代表君权,杀了公使,不啻是凌辱外国皇帝,这个乱子,真正闹得无大不大。在端王、庄王的心里,还以为把个公使杀了,不足为奇。荣禄急着入宫,见了慈禧忙说:“不好,这次杀了德使,一定是有问罪之师,咱们不可不早早预备。”

  其时慈禧亦甚着紧,忙顾端王、庄王、及刚毅、赵舒翘一班军机说:“此事如何办理?”

  端王、庄王齐说:“有这遍地的义和团,不怕枪弹火炮,任是多少洋兵,给他来一个,杀一个。”

  荣禄不等这起野话说完,早跪地碰头说:“奴才愚见,还请太后以国家宗社为重。义和团虽属忠勇,究非节制之师,此外还要调动些兵队,比如开仗,用着拳民做个先锋,大兵在后,方有把握。”

  慈禧连说:“不错不错。”

  于是就调甘军董福祥、陕军马玉昆、川军李秉衡。直隶提督原是聂士成,先行带齐兵队,驻扎天津,扼守炮台。计划已定,慈禧又对端王、庄王、刚毅、赵舒翘说:“这次同洋人开仗,全系你们的主张,现在弄得势成骑虎,第一你们要替我裹嘴,替我争气,莫被旁人笑话。”

  四人听了齐说:“太后只管放心,这班义和团,一定是靠得住的。”

  慈禧点了点头,就此退朝。

  不提朝臣散后,各办各事,单讲慈禧退入后宫,早瞧见大阿哥溥携,头上扎着红布,身上短衣找扎,胸口还佩上神符,带领些小监,一色是些拳童装束,这种奇形怪状,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在下趁此要交代,这大阿哥的性质,不消说得,他父亲载漪是两眼漆黑,他自然是一肚草包了。从小见着书字,便是头疼,听说哪里打起锣鼓,开台演戏,再是高兴不过,满嘴的哼歌舞唱,一肚子闹笑皮顽。人小心不小,自从上年立做大阿哥,他时常偷坐宝殿,叫些小监们三呼万岁,瞧见光绪帝的影子,便指说:“这是咱们中国的汉奸,这是洋鬼子徒弟。

  ”他的师傅,本派的徐桐,这徐桐却管束他不祝有一日指骂皇上汉奸,恰恰被慈禧听见,慈禧虽不以光绪帝为然,然而以小犯上,其情可恶,当将大阿哥拖翻在地,叫内监抽打了二十皮鞭,并立传徐桐过来,当面狠狠地申斥了两句,后又加派侍郎崇绮,做了师傅。这崇绮便是孝哲皇后的父亲,倒是状元出身,例封承恩公。慈禧瞧这崇绮,很为纯谨,当日孝哲后殉节而死,崇绮在人前人后,从无一句怨言,慈禧很瞧得起他。而况大阿哥是过继同治帝,论名义上,崇绮算是大阿哥的外祖,大阿哥算是崇绮的外孙,以外祖训导外孙,再没有个不用心的。

  无如溥携是天生顽皮,莫说徐桐外加添个崇绮,便请一百二十个先生,那先生个个通品,也不能灌输些墨水,到他的肚子里去。溥携终日只生是生非,找着人淘气。这时慈禧回宫,他却领着一班小监,在这里装神扮鬼,慈禧实系看不下去,不免嚷说:“我瞧你心玩野了!终日只不肯读书。”

  溥携冷笑说:“外面到杀得来了,咱们还读什么书?那好读书的,便做汉奸,做洋鬼子的徒弟,这一次杀来,怕读书的是没命,不读书的倒反有命。”

  慈禧听着这般胡言乱语,不由得动了真气,一声说抓,左右早赶上前去。溥携不顾高低,还要回手,那些小监,早是屁滚尿流,吓得跪了,溥携一条辫子,早被个内监抓住,便有人取出绳子,将他捆了。慈禧只嚷着叫打,顿时把大阿哥捺翻在地,一五一十的皮鞭,抽得皮开肉绽,尚不歇手,这时金枝玉叶,变做个落汤的馄饨。仍是昌寿公主赶跑过来讲情,这才住打。打是打过了,慈禧怒犹未息,还赶传端王入内,痛斥他教子不严。端王是眼水淌淌的,将儿子抬回将养,心中很是怀恨,且不管他。

  这个当儿,风声一日紧似一日,英俄德法美日意奥,共是八国联军,带领大小战舰,不下三四十艘,当推德将瓦德西做个统帅。何以要推瓦德西?一者中国戕杀的是德使克林德,由德军出来兴兵问罪,题目正大;二者德国的军威,公认为世界第一,所以这一次总攻击,全由瓦德西指挥。诸位想想,甲午之战,所以中国海陆军的全力,仅仅敌了个日本,尚然大败亏输,不能取胜;此次八国联军,外人扬威耀武而来,仿佛是狮子搏球,用着全力,我们中国兵力本单,聂士成、马玉昆、董福祥、李秉衡四路主帅,又不相统属,加之一班义和团,当真的能以血肉身躯,抵挡枪弹炮子吗?起初交锋,三位大师兄,并一位红灯照,尚带领些师兄师弟,一班拳童,争先对敌,嘴里念动真言,手里沙啷啷刀环,只是乱响,无如呼神不应,叫鬼不灵,洋人的一排枪子打来,这些团民,早已横七竖八,及至再接再励,无不血肉横飞。照这般讲,那大刀会全是纸糊的老虎,不能吓鬼了?我有一句交代,论这白莲教,原有点小小法术,什么驱役五鬼,遣使六丁,却也是有的,不过练气练神练心,必须有真正仙佛工夫,才能刀兵水火,当前无惧。试问一班顽童,一班恶少,六根不净,六尘易染,肉体凡胎,如何会金刚不坏,万劫不磨?饶三位大师兄,对于教内法门,祖师秘诀,亦很有研究,叵耐他们烦恼不净,无明易生,在这恶浊世界之中,又为酒色财气所沾染,根器堕落,只凭几句神咒,几笔灵符,莫说无鬼无神,便真个有鬼有神,它也不肯左右听命的。闲话少叙。这里义和团民,被枪击炮轰,死亡的已不计其数。三位大师兄,见势头不对,只好逃之夭夭,各顾性命;红灯照拎着马鬃,也就趁势逃跑;一班牛鬼邪神,弄得抛尸弃骨。然后聂士成、马玉昆、董福祥、李秉衡四路兵队,才接续上来。瞧这四路兵队,虽不甚雄壮,然而比较义和团,到底是个节制之师。聂士成、马玉昆,死守津沽炮台,血战了一二十日,到得子弹不继,姓聂的阵亡,姓马的败走,那董福祥的回兵,又杀将过来。记得陕甘回民作乱,那时姓董的伙结蓝大顺、蓝二顺,东冲西突,着实有点胆量,不是张曜招降过来,恐怕新疆的回众,尚未易平定。后来因随左宗棠征剿有功,便叙升到甘肃提督,此次由荣禄请调外兵,故福祥赶着过来。陛见以后,端王、庄王因福祥赋性粗鲁,同着自家脾味暗合,彼此很极力要好。福祥也相信义和团,这时瞧着三位大师兄败了,很不服气,赶快督率甘军,蜂拥而上。那些回众,要算得泼天大胆,同洋人接了几仗,很能取胜。无如八国联军,是分头攻取,福祥虽属骁勇,不曾有分身的方法,这里在高碑店战着,那里已抄过琉璃河。李秉衡正待接战,部下兵队,已是哗变,秉衡遣兵不赴,调将不前,详人已大队包抄,只落得服毒自荆裕禄原是个北洋大臣直隶总督,他见义和团全军覆没,四路的兵队不能支持,连夜的带印逃跑,遇着一起拳民,还拉着他索银索饷,正在没法,那护国法师道行,却带了些人众过来,分开拳民,握着裕禄的手说:“裕帅不必惊慌,快同我一起进京。

  ”既到京城,已是鸦飞鹊乱,不知董福祥从何处逃回,同端王、庄王带领些虎神营,分头布置,京里些义和团还跳跳跑跑的七冲八撞。端王一见裕禄说:“你来了么,老佛爷刚才还提到你,说你调度乖方,恇怯无能,还是不去碰钉子的好。”

  可怜裕禄被这句话一吓,顿时赶着出京,再打听督署,已被义和团焚烧得干干净净,只好寻个自尽罢了。那喇嘛道行,本拟去找他徒弟李莲英,因着风声不好,只得赶到白云观,去寻道士周鹤年。

  周道士说:“这里京城不能住了,我们且逍遥世外,避一避风头。”

  道行更不怠慢,便同鹤年结伴他往,后书自有交代。

  此时京城内外,烽火连天,慈禧接二连三,得些败亡消息,知道京城不保,于是在宁寿宫开了紧急会议,第一句便对端王、庄王、刚毅、赵舒翘说:“这事都是你们一起王八崽子主张!

  早依立山、许景澄、袁昶、徐用仪、联沅的计划,也不致兵联祸结至此。我是误杀好人,轻信你们这班坏蛋!”

  说着说着,便大放悲声。诸位,慈禧这误杀好人一句话,究竟是种什么情节,在下此时已补叙不及,留待下回。

第二十九回 老佛爷溜出厚载门 小朝廷寄顿西安省

原来当时反对义和团,因而丢去脑袋的,却有五人。在那刚毅、赵舒翘提倡义和拳个当儿,却是立山、许景澄、袁昶,三位首先抗议,由慈禧大大的申斥,后来义和拳戕杀德使克林德,闯出泼天大祸,还不算数,端王、庄王还要求太后电谕各省,凡是有教堂的所在,有洋人的踪迹,一律驱逐。军机章京徐用仪、联沅,知朝廷一律持蛮,不可理谕,宁牺牲个人身命,不能破坏大局,当与袁昶、许景澄密议,遂将电码“驱逐”字样,改为“保护”字样,虽由胆大,实具苦心。当时内地洋人,能够保全生命财产,后来同洋人议和,能够有转圜地步,其原因还根据于此。立山在这义和拳肆行劫杀的当儿,又暗保洋人出京,接济洋人食物,种种举动,无非顾全邦交,维持大局。

  哪知这些事迹,总被端王、庄王、刚毅、赵舒翘查察出来,不由分说,一面派虎神营,将立山、联沅、袁昶、许景澄、徐用仪,立即捉拿,一面奏明慈禧,说这五个人擅改诏旨,私通外国,的确系汉奸。慈禧却也大动其气,当发交刑部严讯。荣禄得着这个消息,赶见太后,跪地碰头,替五人恳情,慈禧大为感动,传谕刑部,暂且拘禁。不到半日,端王、庄王、刚毅、赵舒翘又暴躁进宫,要求慈禧火速正法,现在京内汉奸尽多,如不砍去这五人脑袋,万一拳民解体,大家不负责任。慈禧被这起强硬言词封住,论她平日的刚明果断,没有一事受人挟制,无如这回是心乱如麻,说了声“你们定要如此,就是如此。”

  只这一句,可怜五颗头颅,已不能接续。及至八国联军,兴师问罪,一班义和团被打得花瓜胡茄,接着四路兵队,又是大败亏输,慈禧一肚子懊悔,一腔子烦恼,无可发泄。

  这日听得洋兵去京不远,赶紧开了紧急会议。先将端王、庄王、刚毅、赵舒翘痛骂一顿,然后提起立山、联沅、袁昶、许景澄、徐用仪,主见不错,只恨咱一时糊涂,将黑作白,误是为非。这时四个坏蛋,不敢抢辩,转是那桐、徐桐,请太后皇上仿照咸丰帝的故事,仍避热河。慈禧未及答话,转是荣禄说:“外人举动,是很文明的,两宫不必离京,赶召各省督抚,勤王的勤王,入卫的入卫,然后派一二位有威望的重臣,出面议和。”

  慈禧说:“勤王入卫的召旨,前已飞电各省,此时远水救不着近火,议和一事。恐无把握。我的意思,是同皇上暂避西路,这京城里是纷如乱丝,我瞧你很有胆识,你既相信洋人文明,应该怎样办理,就怎样办理。载漪、载勋两人,学识很差,程度不够,但虎神营尚归他俩统带,那一班神头鬼脸的拳民,非得他俩弹压,还恐有别的岔枝。”

  说罢,将两眼瞧着刚毅、赵舒翘说:“你们两个,还是离京,还是在京?”

  两个碰头齐说:“自然保护两宫。”

  当下议定各散,到得夜静,慈禧便招呼李莲英,掳掇一切,拣那最紧要,最贵重的,大箱小笼,就此捆扎;一面赶传光绪帝过来,一面又传齐隆裕后及妃嫔宫女。通同换上粗旧衣裳。慈禧梳个汉人鬏髻,穿着老蓝布的衣裙,脚下换了大脚鞋子,简直同乡间老妪一般;皇上又换了一件蓝布大衫。此时是七月中旬,天气初凉,一夜忙个不停,到得四更将尽,黑魆魆的天,泛出鱼肚白色,从仁寿殿发脚。

  偏生在这个当儿,珍妃从冷宫得信出来,忙双手抱着皇上说:“请御驾不能出京!要以宗社国家为重,两宫一走,京师根本动摇,列祖列宗的天下,不能轻轻的让给外人!”

  珍妃这一席话,还没讲完,早是慈禧嚷骂着:“贱妇!这时有你讲的话吗!

  ”忙掉过头来,向李莲英说:“快快替我结果她!”

  可恨杀才个莲英,仿佛凶虎一般,赶过来揪着这珍妃头发。光绪帝瞧了,拖救不得,只得跪在慈禧面前,碰头求饶。慈禧伸手把皇上一搡说:“这种败国亡家的泼妇,结果了,给大家做个榜样!”

  话没讲完,那李莲英已将珍妃推入殿前一座大井,又叫几个内监,搬些石块磕下。这里结果珍妃,正欲发行,那刚毅、赵舒翘,还带上个王文韶,已气喘吁吁赶来。慈禧瞧着王文韶,忙叹说:“你这一把偌大年纪,还要赶来做甚?”

  文韶忙跪地碰头说:“老臣受两宫厚恩,不得不愿效犬马。”

  慈禧说:“你跟去也好。但是咱们前往山西,一路坐的车辆,你可赶紧换匹马,没路赶来。”

  文韶答应几声是,随即退出不提。

  单讲慈禧带领皇帝皇后,及一众妃嫔,还有个大阿哥,忙忙出了厚载门,早有三四十辆大车,在门前伺候。慈禧坐了一挂,叫李莲英挂沿;光绪帝坐了一挂,叫大阿哥挂沿;其余车辆,总是三人或四人共坐。诸位想想,一班龙章凤姿,金装玉裹的皇族,顿时做了逃荒落难的平民,那芜亭麦饭,滹沱豆粥,是从盛旺处走,此却从衰败处走,古今境遇,又各自不同了。

  不提两宫西行,且讲京里听说慈禧带着皇上逃走,这一乱非同小可,还亏荣禄遇事镇静,抵备洋人入京,办理议和的手续。刚毅、赵舒翘又走了,弄得端王载漪、庄王载勋,摸着辫子,只是挠痒;什么礼王呀、怀塔布呀、文年呀、启秀呀、那桐呀,仿佛热锅灶上蚂蚁,团团乱转;倒是徐桐、崇绮两个学究,拿定主意,抵备一死报国。这时一班牛鬼蛇神的师兄师弟,还带领些拳童,乱乱轰轰的围绕着端邸庄邸,需索银钱。端王、庄王,只是打躬作揖,没有法想。师兄师弟们,耍着钢刀,领着拳童,一路呼哨出城,说:“我们且杀洋鬼子去。”

  恰恰碰着张德诚、韩以礼两个大师兄,彼此商定主意,一路厮闹到山西。原来李来中、张鸾由前敌打败,早同两个活舅子张彪张豹,一起赶往山西,去找毓贤。打从太行山脚下经过,有一处山势险恶,树木丛杂,仿佛像个狮形,赶到山下一望,里面是黑魆魆,不知怎样的深浅。正在踌躇,却好树林子里有两个樵夫,持斧砍柴。李来中忙招呼张彪捉他俩过来,问了一问,才知道这山叫做黑风山。来牛猛然的触起机来,暗想:“我当初到川,寻访师父石达开,第一个偈语,说着红灯照,如今我的浑家,就叫红灯照,那是应验的了;第二个偈语,讲什么黑风山下有一洞;能容十万八千众,正不知黑风山在什么地方,如今天假之缘,竟会赶到这里,竟会找到个黑风山,我们是不必走了,就在这山里屯聚人马,静候时机。”

  当下招呼一班拳徒,就此驻扎。不上几日,张德诚韩以礼又带领人众,远远的从山外经过,被张豹瞧见,赶着飞马过去,把两个大师兄招呼过来,两起拳民,聚在一起。诸位,这座黑风山虽系险恶,究竟有来路,并无出路,照孙吴的兵法讲来,叫做死地,又叫做绝地。后来和议已成,到处搜寻拳匪,早被冯国璋、段祺瑞得了消息,出其不意,掩其无备,用开花大炮轰山,把这李来中、张鸾、张彪、张豹、张德诚、韩以礼,总算是一鼓聚歼。太平天国的种子,义和团的余部,这才铲绝根株,做书的不再费第二起笔墨,就此交代,了结一重公案。

  单讲八国联军,由瓦德西总帅指挥,节节进攻,势如破竹,看看包围京城,没有一兵一卒抵挡。这是什么缘故?须知当日大局,是个北战南和,北边全靠着一班拳民及四路的兵队,此时已打得落花流水;南边虽奉到朝廷勤王入卫的急电,只有江苏巡抚鹿传龄,带领着二千绿营兵队进京,尚在中途逗留,其余如两湖总督张之洞,两江总督刘坤一,山东巡抚袁世凯,早瞧准了北京必致破亡,义和团必靠不住,于是往来电商,各保疆土,只是一兵不发,以待和议之成。袁世凯尤利害不过,当下悬出赏格,如有人捉住拳民一名,赏钱二百串,所以直省拳民,预备南下,统通被袁世凯派兵,在黄河口截祝比如京师首善之区,此时倒视同化外,便宜了八国联军,前无阻挡,后无袭击,轻轻地得了一座北京。但是日本人再刁尖不过,再促狭不过,他一起兵队,不忙别处,首先占据颐和园。诸位想想,这颐和园是个什么地方,天下的精华,聚积在京师,而京师的精华,又聚积在颐和园,什么奇珍异宝,黄金白银,洋钿钞票,不可计数。日军这一抄掳,可怜将慈禧一辈子经营,总弄得一扫精光,带上李莲英也有若干积蓄,总被东方小鬼搜括无遣。据说尽其所有,分着三等,上等的提归国有,中的等由军官受用,下等的分给兵士。不讲别的,单是那马蹄金,大大小小的装载着三十三船,这一次联军入京,算是日本人发了一笔大大财香,后由各国交涉,仅仅拿出一百万银子,大家摊派,此是后话。

  当下瓦德西带领大队入京,驻扎大内,他的办事处,却在鸾仪殿,先行延见在京的王公大臣。那礼王、端王、庄王、庆王、怀塔布,早已赶着出京,借保护两宫为名,什么虎神营,也跟着去了;文年、启秀、那桐,是躲避不面;徐桐是仰药而死,崇绮是悬梁自尽而死,两位系大阿哥师傅,虽说是脑筋太旧,倒还明白那以身殉国之义,在一般满汉大臣中,要算是铁中铮铮,庸中佼佼的了。惟有荣禄,这时方寸不乱,以一人周旋联军之间,对于瓦德西尤为联络感情,处处以邦交为前提,以议和为目标。这时瓦德西倒发生出两种趣史,第一件是要收罗人才。他想在中国行个考试典礼,当由一班无聊的京官,纷纷建议,有的请他开科取士,有的请他廷试点元。诸位,不记得天王洪秀全攻破南京,便依丞相林凤祥、何震川的计划,先行开科取士,廷试点元吗?大凡人生得志,无不是为所欲为。

  在洪秀全的心里,以为不开科取土,不成个新造的国都;在瓦德西的主张,以为不考试论才,不足显外国的威风,跌中国的架子。照这样看来,那一班文人墨客,稍有天良的,是不来投名报考了,无如在京的翰林举贡,一时穷得要死,好在瓦德西并非开科取士。他同一位部曹丁衡甫商量,用金台书院,采取课士名目,分超等特等壹等,拿出五万洋钱,交姓丁的办理,姓丁的倒赚了三万。

  到了考试这日,瓦德西升堂,点名散卷。好热闹啊!考先儿人山人海,拥挤不开。记得文题是以不教民战,是为弃之。

  诗题是飞旆入秦中。诸位考先儿,只知银子是白的,眼珠是黑的,不顾跌辱国体,丧心病狂,一个个字斟句酌,工楷誊清交卷,由丁衡甫评定甲乙,分别等次,送交瓦德西。这瓦德西如何懂得中国八股文、试帖诗?不过拿着书呆子开味罢了。

  第二件是结识一个姘妇。说来奇怪,在前中国出使德意志的,名叫洪镕,是苏州人氏,他有个爱妾,叫做傅彩云,原是青楼中人,又叫做赛金花。这赛金花原从洪镕出使,偏偏在使馆后楼,瞧着瓦德西从楼下经过,彼此媚眼传情,由家人金福牵引,遂结不解之缘。后来洪镕回到中国,赛金花自然是跟着进京,洪镕去世,赛金花不安于室,仍干那风月生涯。如今瓦德西做着联军统帅,耀武扬威入京,赛金花打听实在是自家的恩客,忙着改换男装,骑匹马,赶至大内,见着护卫的洋兵,便下马递过一张卡片,上写前驻德公使夫人洪状元。诸位,须知这洪状元三字,却含有两种解法,一者她的故夫洪镕,原是个一甲一名状元;二者她本人,迭经上海北京两处嫖界选举,也是个花榜状元,论这赛金花,要算是个双科状元。这洪状元的卡片既投进去,瓦德西是梦想不到,一迭连声请见。彼此既见了面,先行握手礼,后行接吻礼,后行抱腰礼。原来赛金花也会操德语,会写德文,一个是久旷鳏鱼,一个是恋群鸳鸟,当下瓦德西便不放赛金花回去,巫山云雨,重理旧欢,密室鸾胶,再圆好梦。京城里一班满汉官僚,知道赛金花有这种门路,无不蝇营狗苟,竭力拉拢。这时赛金花抬高到三十三天,便是当时当道的荣禄,也不免同她接近,以为将来议和的作用。但有一层,瓦德西驻扎京城,却不止一年半载,在下且撂过一边。

  如今要讲慈禧同光绪帝出京以后,赶到山西,那巡抚毓贤,已被一般义和团,纠扰得不成日月。这时山西是种什么情景?

  一座英国大教堂,是起火烧了;所有传教的洋人,不男不女,无老无幼的杀了;店铺子里只要有一件洋货,人穿的衣裳只要有一件是洋布,无不焚烧的焚烧,毁坏的毁坏。到处皆是拳民,不得钱用,同毓贤要钱;不得饭吃,同毓贤要饭。毓贤所有点宦囊,总被拳民掏空了。拳民一日多是一日,每日三番五起,同毓贤噪聒不休,到得京城已破,山西这边拳民,也立脚不住;大家便改变了强盗行为,明日张胆地杀人放火。却好两宫的车驾,已赶到山西,无千上万的拳民,便围绕过来。此时礼王、庆王、端王、庄王、怀塔布,已带领些虎神营,赶来保卫,什么董福祥、马玉昆,也率领败残兵队到了,接着是大学士王文韶,江苏巡抚鹿传龄,追踪而至。毓贤忙着供应,一面拦阻拳民,不准向行在厮闹,忙在署内,取出二三十只衣箱,所有单袷皮棉,听其分取;一面入见慈禧。这时慈禧对于毓贤,真是哭笑不得,将嗔责他提倡义和团,那扶清灭洋,是多数人赞成,一个却怪不得一个;将奖掖他办事忠勇,无如大局已是糜烂,京城已破,断不能忍心害理的,把罪魁认做功首。想了一会方说:“你的官声很好,你的办事,实在不错,但是现在八国联军,打破京城,荣禄日前有密奏前来,将来国际交涉,惩办祸首,你是数一数二,不能幸免的。咱现在想个善处的方法,诸如载漪、载勋、刚毅、赵舒翘,以及你一个,总是要暂行免职的,你们一干人忠心报国,叫个事到其间;不得不然。只要过了这个楞儿,那用人行政,权在朝廷,我所信用的人,还是要信用的,大家且忍着这口气再说。”

  毓贤听了,只是跪地碰头。

  当下慈禧又兜兜搭搭地问些山西状况。毓贤开动话箱,把自己如何督饬,拳民如何效忠,教堂如何烧得干干净净,,洋人如何杀得一个不留,连洋狗洋猫,总是剥皮抽筋。其时大阿哥在旁听了,手舞足蹈,不由得解下所佩钢刀,沙啷啷摇动起来,嘴里还嚷着说:“这一柄快刀,不是你打给我的吗?”

  原来毓贤由山东调京的时会,因大阿哥喜习拳耍刀,特送给一柄纯钢快刀过来。大阿哥是当贵不离其身,这时听毓贤讲了许多,不觉发起狂热,也不顾慈禧尚在面前,顿时就耍起刀来。慈禧忙着大喝说:“我瞧你又要松皮。”

  大阿哥一吓,不由得随手落肩。慈禧忙说:“你要这刀,带着无用,不如还交给毓贤,他到了实逼处此的地步,他还有个结果。”

  诸位想想,慈禧这句结果的话,分明授意毓贤,是叫他趁这个当儿,不必贪恋什么,早早寻条死路。哪知毓贤不能会意,他以为慈禧开头;方温言慰藉,哪有一霎时便红黑变脸。当由大阿哥将一柄刀递过,毓贤只好收回,慈禧也没有别的吩咐,就此退出。那一班义和拳民,方找寻端王、庄王,闹着要银要米,端王、庄王忙出面说:“兄弟们,趁早散罢!现在老佛爷厌烦咱们,咱们早晚都做着革职人员,你们再闹,老佛爷是一定翻了,沿路扈从的,还有许多兵队,当真格杀起来,把你们扶清灭洋,一片好心,反埋没掉了。快走快走!”

  当下拳民见没有着项,由几位无名的师兄,把大刀一起,顿时一哄而散。

  不提拳民解散,单讲两宫在山西住了一个星期,早已耐烦不得,赶向陕西。出了偏头关,行不百里,早是陕西巡抚岑春煊,带领大队人马,出境迎驾。这岑春煊,便是在前云贵总督岑毓英的三儿子,前次随着父亲,征剿滇回杜文秀,春煊很有点劳绩,这时年纪,已四十开外,为人很是精明强干。当下见着慈禧光绪帝,便请两宫,驻跸西安,一面召集各路勤王,一面请赶派重臣议和,一误不可再误,好在秦中为历代建都之所,天险重地,不怕洋人插翅,也不能飞来。太后同皇上,点一点首,不免慰劳一番,当即按站赶到西安,不消说得,自然由岑春煊让出抚署,做了行宫。好在西安的城池极大,房屋极多,一时重新布置,该修葺的修葺,该建筑助建筑。此时原扈从的是刚毅、赵舒翘,中路赶到的是礼王、庆王、端王、庄王、怀塔布及马玉昆、董福祥、鹿传龄、王文韶,还有宋庆、那桐,其余在京的尚书侍郎,正卿少卿,也就陆续的赶到,把个西安府,简直做了小朝廷。但是刚毅因此次京城失陷,义和团不能得力,在宁寿宫会议的那天,又被慈禧破口骂句王八崽子,心里非常呕气,沿路又吃些辛苦,未了还给他个革职,在着山西,已是大寒大热,发了背疽,起初是红肿,以后是溃烂,不曾赶到西安;早已呜呼送命。慈禧听说刚毅死了,不免伤感,然祸首中又死去一人,将来议和,又省句口舌,倒也罢了。

  这个当儿,各省的督抚提镇,无不飞折到陕,纷纷陈述意见:有的请从速议和的;有的请建都西安,然后着手恢复北京的;有的请两宫奋起天威,先斩一班肇祸之人,以谢罪洋人的;还有请下诏罪己的。独有两湖总督张之洞,请改都湖北当阳县,一者取地方适中,二者取天子当阳,重新日月,从此便万子万孙,基业不敝。慈禧瞧着这些奏折,当下便招呼光绪帝过来,问问他的主见。好个光绪帝,此时以国家存亡为前提,不以个人恩仇为介意,想了一想,因对慈禧说,“这事还电召荣禄前来商议,儿臣瞧这班朝臣中,还算是荣禄心地明白。”

  慈禧一笑说:“你也道荣禄是个明白人,你的心地,也就很明白了。

  ”当下更不怠慢,便招呼李莲英,赶发了个急电。不消多日,荣禄奉诏,赶到西安,顿时两宫召见,由荣禄先叙述些京城破后状况。慈禧知道那颐和园被日军占据,所有数十年的积蓄,一辈子的私产,通共便宜东方小鬼,心里着实懊恼,恨不借义和团的一柄一柄的钢刀,将那日本人的头,一颗一颗的切了,这才称心,然而事已如此,没有法想,只好强打精神,计划那将来办法。荣禄说:“这西安是不可久住的。现在东西洋各国都城,没有不占据重要海湾海峡,这西安深入山谷,不便交通,未可建都,如按照张之洞的议论,尤为书生之见,无当事实。

  如今八国联军兴问罪之师,不过是因义和团扶清灭洋,在这个题目中间,要找出几个头脑,现接驻德公使吕海寰,驻俄公使杨儒,驻英公使罗丰禄,驻美公使伍廷芳,驻法公使裕祥,驻日公使李盛铎,先后电文到京。所开列的罪魁祸首,第一是李秉衡,第二是毓贤,第三刚毅,第四赵舒翘,第五董福祥,第六载漪,第七载勋,这七个人,非枭首示众不可,朝廷如处决这七个人,续后和议,一定不难就绪。”

  其时大阿哥挨在旁边,一听要杀他的老子,便不顾朝仪,跳着脚嚷说:“岂有此理!

  咱们中国的王公大臣,难道听凭洋鬼子话,要砍哪个,便砍哪个吗?”

  荣禄不及回言,早是慈禧把御案一拍说:“不但要砍你老子头,还要砍你这颗小头!左右,还不替我将他趱了出去!

  ”话言未了,早跑过两个太监,将溥俊拖拉着下殿。这时慈禧才对荣禄说:“此后一切议和全权,就由你做主便了。至于这七个人,如今已死去两个,咱们总有个办理。”

  荣禄又说:“那议和的事体,奴才绝不推辞,但必由朝廷另派两位有体面的重臣,方觉妥当。”

  慈禧点一点首说:“有了有了,一个仍派李鸿章,这人算是办外交的老手;一个就派庆王奕劻,这奕劻在提倡义和团的当儿,他倒是深稳不露,叫他前去,必然于事有济。”

  荣禄忙着碰头说:“朝廷如派这两个人议和,付以全权,那是再妥当没有了。”

  计议已定,荣禄仍赶着回京。这里一道上谕,先宣示七个人的罪状,除李秉衡刚毅已死不论外,那毓贤、赵舒翘立赐自尽;董福祥革职永不叙用;端王、庄王,革去王爵,永远圈禁。又一道上谕:“立派庆王奕劻,两广督臣李鸿章,前充议和大臣,务期切实磋商,俾早就绪。钦此。

  ”这两道旨意一下,自然是界办的办罪,革职的革职,圈禁的圈禁,奉命议和的,又赶着到京议和。但是慈禧非戏不乐,岑春煊是迎合懿旨,又招集些名角,在行宫里日夜演唱戏文,宫里既锣鼓喧天,宫外亦复丝竹嘈杂,渐渐的小叫天,十三旦灵芝草,一班内廷供奉人员,也赶着到了西安,把个枯寂的省城,又变做山川吐彩,草木生辉。李莲英放出那卖差卖缺的手段,趁着浑浊浊的水,好伸手摸鱼。

  从光绪二十六年八月,直闹到二十七年的十一月,京城的和议,已大略就绪。各省督抚由袁世凯、刘坤一、张之洞领衔,合词恭请两宫回銮。所议的条款,共有十二项,什么亲派王公大臣,到各国谢罪,赔偿兵费四百五十兆,毁大沽炮台,及天津城,许各国驻兵在京城保护使馆,通归结在这一起议案,但原充议和全权大臣,一位是庆王奕劻,一位是傅相李鸿章,在这和议将成未成的时候,李鸿章却生了变故,朝廷又改派了王文韶。诸位欲知李鸿章的变故,下回书中再细细说明。

第三十回 赶回銮醇邸出洋 恁误国庆王专政

却说李鸿章奉旨充着议和大臣,即开去两广总督原缺,赶到北京,却好庆王奕劻,已由西安到来,彼此先接过头,便将荣禄请到,问了在京接洽的状况。荣禄便说:“瓦德西对于南和北战的界线,很分得清清楚楚,对于京外的督抚,除了山西毓贤,浙闽许应騤,其余都无恶感;尤佩服张之洞、刘坤一、袁世凯的高见卓识。二公前来,这和议定有把握,而且他新结欢了傅彩云,最是言听计从。”

  李鸿章尚未开口,早是庆王咧着嘴笑说:“那傅彩云,就是赛金花吗,不就是洪文卿的爱妾吗?咱还不知道这小妮子,同瓦德西旧有交情。咱们明日,把她叫过来,同她扳谈。”

  荣禄笑说:“怕你老叫她不来。

  她现在架子大了,如今俨然是德国统帅的夫人了。”

  庆王一迭连呵唷唷叫了两声,说着:“门缝子里何能瞧人!”

  鸿章笑说:“这事还由仲华穿插,你瞧他老虽老,脸蛋子还白净呢。”

  庆王把荣禄瞅着一眼说:“你尽管办着正经,不要割人家靴靿子。

  ”当下取笑一会。从这日起,便由赛金花做个内线,什么和议十二款,都由赛金花从中磋商,一回掀天揭地的风潮,不料经行云行雨的神女,倒来弄得里外落平。正在签名画押的当儿,偏偏李傅相又一病不起,庆王、荣禄去电西安,慈禧便派大学士王文韶做李鸿章的替手,文韶到京,鸿章业已去世。讲这姓李的历事三朝,出将入相,他的声名,比曾文正、左文襄还大。

  曾左替爱新觉罗做了一辈子的傀儡,倒算是完名全节;他先生是功不掩过,瑜不掩瑕,看着人家起屋,看着人家衰败,凡是画十字,拿中用,都有李二先生一份。人可惜曾左死早了,我又可惜姓李的死迟了,那年中日之战,总算李鸿章的大大败笔。

  如今长话短话不谈,慈禧得着鸿章死信,非常哀悼,辍朝赐祭,予谥文忠,一番官样文章,不必交代。那王文韶做了鸿章替手,好在事已就绪,赶着画押签字,算是和议告成。京外各督抚得了这个消息,不约而同,便由袁世凯、刘坤一、张之洞领衔,公折恳请两宫回銮。慈禧在西安闷坐一年有余,一心惦念着颐和园,刻日由陕西起程。

  诸位,须晓得来京的时节,木比那去京的时节,去时景况,俗说是急急如丧家之狗,忙忙似漏网之鱼;瞧这来时气焰,好不威武呀!除董福祥革职,所统带的甘军,已经解散外,那宋庆的兵队是一起,马玉昆的兵队是一起,鹿传龄的兵队又是一起,两宫的銮仪甲仗,簇簇新鲜,凤帜龙旗,随风飘舞,岑春煊押队在后,一路陆行乘辇,水行乘舟。到得山西,新任巡抚叫做恩铭,办理皇差,非常严整,由大同府换坐火车,老佛爷非常高兴。这火车计三四十节,特别御坐的车子,全用绣龙黄幕,头等是王公大臣乘坐,二等是内监侍卫乘坐,三等全装的箱笼什物行李。一到北京车站,在京的满汉文武官僚,及驻京的外国公使,及公使夫人,无不到站迎接。第一个是李莲英下车,先将两宫御用的物件,照单查点,然后内监扶着慈禧及光绪帝出来,所有满汉官僚,无不跪地碰头,外国洋人只是举手脱帽。老佛爷对于跪地碰头的,略不顾盼;对于举手脱帽的,却欠身还礼,有几位公使夫人,还殷殷勤勤行了握手礼,然后坐辇回宫。随后皇上皇后及一班妃嫔,也就坐辇坐轿的各归大内,所幸旧有宫殿,全未损坏。不消说得,自然是龙归旧窝,无庸交代。

  次日在勤政殿朝见,先将袁世凯补授直隶总督,鹿传龄、孙家鼐补入军机。这姓孙的是皇上师傅,前因议立大阿哥,家鼐非常反对,算是孩儿班的帝党。这时慈禧何以录用帝党?一者是收拾人心,故示大公无我;二者老佛爷经这番创剧痛深,知道往日亲信旧人,一个个很靠不住,不但已惩办的七人,提着姓名,便是恼怒,就连爱若珍宝,宠比张六郎的李莲英,有时还大加呼叱。这是什么缘故?凡人到国破家亡,没有不推原祸首。一个风流旖旎的唐明皇,对于最宠爱的杨贵妃,不免在马崽坡赐个自尽;这李莲英便算慈禧活宝,假如瓦德西一定同他大过不去,要索他这一条狗命,不怕你慈禧,将莲英搂在怀中,抱在床上,哼哼,那也四不拗六。这其时倒亏了荣禄,亏了赛金花,向瓦德西竭力疏通,将原开祸魁罪首姓名,暗暗取消了李莲英,然后莲英才幸逃法网,存活一条狗命。至于礼主世铎,及文年、启秀、怀塔布,是一班提倡义和团的,无不革职的革职,拿问的拿问。一时慈禧幡然变计,重用荣禄、袁世凯、鹿传龄、孙家鼐,及庆王奕劻;什么立山、联沅、袁昶、许景澄、徐用仪,都死后开复原官,准入京师贤良祠;又惦念着珍妃于临行时犯颜切谏,死得苦楚,当命在那仁寿殿前大井里,将尸身捞起,用贵妃礼制改葬。

  这一番举动,总算是老佛爷急于悔过,天良发现。所惜日暮途穷,江河日下,能于早在十年前觉悟,那内魔便可以铲绝根株,外魔也可以不生枝叶,这爱新觉罗的江山,也不致在女主手里葬送。且有一层,慈禧如果是真悔过,真悟觉的,何不于回銮以后,仍叫光绪帝亲政,自家仍退居颐和园,一事不相干涉,岂不是六根清净,省去多少烦恼吗?无如权力思想,威福作用,终久固结脑海,一方面钓誉沽名,牢笼些时髦人物;一方面又拿出金轮则天的手段,南面称孤,不使大权旁落。不日移住颐和园,宫廷犹是,风景全非,只懊恨那数十年的私产,一辈子的积蓄,消归无有,伤心了几回,堕泪了几回。偏偏的荣禄见着慈禧,于此次和议告成,又提及女状元赛金花。慈禧在这寂寥寡欢的当儿,正没个人来消遣。这时缪太太早已过世;昌寿公主虽不时过来,所讲论的,总是些经史掌故,于风花雪月,绝口不谈;李莲英的笑话子,翻来复去,听惯了,也味同嚼蜡。难得有个赛金花,一时艳服,一时还改扮男装,见着面,眉花眼笑,慈禧是得意不过,又晓得赛金花会操德语,会写洋文,格外的同她亲热,同她叨教。俗说:八十岁的老头子学吹鼓手。这老佛爷,也就满嘴的爱皮西底,闹个不清,什么倒格呀,屋克斯呀,对于宫内太监,只管以此醒脾。赛金花又介绍个女士德玲,这德玲是驻英公使裕祥的女公子,并且是个满人,同慈禧还沾着姻亲,有她进宫,不但慈禧学些英文皮毛,便是光绪帝,也高高兴兴的,研究外国语文。皇上尤喜欢外国一种钢琴,到得闷坐无聊,便按捺消遣,这些举动,都算是欧化输入的影响。但就德玲同赛金花两人比较,一位是多年妖狐,借着在宫闱走动,赛金花便作福作威,什么朝臣亲贵,总不放在眼睛角里,她又在外结姘头,养婟嫪,大吹牛皮,大敲竹杠。

  这个风气,吹入宫里,从李莲英就怀着嫉妒。俗说:妒业争行。

  有人走着赛金花的门路,不免抹煞李莲英,这莲英如何能容?

  便日夜在慈禧面前,数说赛金花不正行为。慈禧听了,便待遇冷淡,渐渐的不准入宫;到后来,赛金花因虐毙婢女,由一位都老爷告发,大理寺便依律治罪,从轻解回原籍,仍当她的皮肉生涯,此是后话。至于这位德玲,倒是位端庄贵女,一动一静,遵着礼法,不但老佛爷优待,便是皇上也同她亲近,时与她讨论欧美政治。而况那昌寿公主,青年守节,举止大方,彼此攀谈,尤为投合,公主也趁便学习些英文英话,劝慈禧化除腐旧,从事维新。恰恰这个当儿,醇亲王载沣,新从德国回来。

  诸位,必有一句疑问,这载沣何以前往德国?要晓得和议第一条,便是亲派王公大臣,到各国谢罪。这醇亲王载沣,是皇上的胞弟,因中国戕杀德使克林德,闯的祸乱较大,所以特派皇上的胞弟谢罪,同去的便是荫昌。两个人由德国回来,赶紧见了慈禧,慈禧便问问在德国的情形,载沣一一奏对,当提议中国今日,非注意新政不可,荫昌也就从旁怂恿。慈禧笑说:“咱同皇上的主张相同,不过改行新政,也要有个步骤,前回皇上变法,信用康梁,闹得一塌糊涂,什么保皇会呀,什么革命党呀,不是我说句老顽固的话,简直是无父无君了。如今的办法,咱们要一步一步的进行,非从派员调查各国政治入手不可,你们想想,对是不对?”

  载沣、荫昌只是跪地碰头说:“圣见高明!”

  慈禧这时心底愉快,忙拿眼瞧着载沣说:“你是个新婚燕尔,小夫妇还相得吗?”

  原来荣禄两个女儿,大女儿给与礼王世铎的儿子为妻,二女儿便给与载沣为妻。当初由老佛爷主婚,在这载沣未经出洋以前,早已赶着行过婚礼。但这荣小姐活脱慈禧太后一个模子,也是生得千娇百媚,她的性情,也是端庄杂流利,刚健含婀娜,在那未出阁以前,一种妖艳装束,风骚历史,比慈禧做闺女时,还要尴尬到二十四分,什么戏子,什么马夫,只要脸蛋子生得俊俏,没有不就蒙青睐的。记得慈禧赏识的戏子,叫杨月楼,这小醇妃赏识的戏子,叫小杨月楼,又叫做杨小楼。杨氏父子,何幸如之!然而旗族妇女,本不讲究什么贞静幽娴,就是以辈分论,荣禄同载沣还算平亲,不知如何,公然便做起丈人翁来,这一本混牵蛮的帐,在下也不替他细算。这时慈禧问及载沣的闺房相得,载沣早碰头说:“太后的恩典,臣侄的造化。”

  慈禧当下一笑说:“你这趟辛苦极了,还是回去叙叙鼓钟之乐,琴瑟之欢。”

  载沣这才谢恩退朝,荫昌也跟着走出。

  次日慈禧召见军机,同荣禄等商议些新政办法,什么特设政务处呀,特开经济科呀,删减例文呀,裁汰书吏呀,停止捐纳呀,改征折色呀,满汉通婚呀,裁撤东河总督呀,归并翰林院詹事府呀;开馆编纂新律呀,重订商律,设立商部呀,裁撤粤海淮海关监督呀,裁撤云南湖北巡抚呀,一件件举办起来,倒也算是切实整顿。

  这里中国正在整顿,那里日本已同俄国交涉起来。这是什么缘故?一者中日之战,日人已占定中国奉天,由俄国出而干涉,叫中国加添赔款一百兆,叫日本让出辽东,俄人便轻轻巧巧的,由西伯利亚接了南满路线,你道日人愿意不愿意?二者拳民之乱,八国联军人京,当时俄人派兵驻扎东三省,及至和议告成,各国如约撤兵,独东三省的俄兵,逗留不去。俄国何以不肯退兵?因前次李鸿章出使各国,已与俄皇订了密约。请问什么密约?就是中俄联盟,一致拒日。既有这种条件,这时俄人驻兵东三省,方借口替中国防日。诸位想想,这时李鸿章已经物故,如若姓李的迟死二三年,这次交涉,岂不把堂堂的傅相,打入夹攻吗?幸而傅相已死,中国对日,却有话推托,然而日人于俄,何能任其强横。三者朝鲜自主,原由日俄双方维持,日固欲肆其鲸吞,俄亦欲恣其蚕食。俗语:吃生米的,遇见剥稻壳。俄在朝鲜,大施运动,偏偏韩人又多半亲俄远日,日人恐其势力不敌,与俄严重交涉,划清界线。哪知日人才退,俄军忽占据朝鲜之龙岩浦。以此种种缘因,日人遂为先发制人之计,乘俄猝不及防,调动十来艘铁甲兵轮,就在仁川军港,遇着俄国巡洋舰,猛然的轰起炮来。诸位,可记得甲午中日之战,开始的攻击,不也在这仁川军港吗?这次日俄之战,亦由仁川起点。俄国连忙调动舰队,那日本的兵轮,也就日增月盛。

  这一场好杀啊!起初辽海之战,日人攻夺了俄领旅顺,接着海参崴之战,日舰出其死力,同俄舰拼命大斗。论俄国军力,原不弱于日本,无如东方小鬼,个个精悍,枪炮瞄准,非常得力;俄人粗犷有余,尖巧不足,且军械多系旧式,所以俄人海参崴之战,仿佛我们大东沟失利情形,也是破败决裂,不可收拾。

  从光绪二十九年十二月起,至光绪三十一年八月止,整日整夜的枪林弹雨,不休不息,到了后来结果,是日人全胜,俄人全败。我们中国,虽说是严守中立,暗中已大大吃亏。这是什么缘故?因为毯子不揭,大家还有点顾忌,俄固畏日,日亦畏俄,我们于无形之中,尚叨些福庇;现在日既胜俄,对于侵略东三省的政策,没有一些顾忌,放开胆量,拿出手段,岂不是日俄的战事才终,我们中日的交涉又起吗?但是日俄激战的当儿,我们东三省的总督,已换过两位。第一位是个赵而巽,他是恩荫出身,倒是理财的好手;第二位是个徐世昌,这姓徐的,由翰林发迹,是北洋军队的总参谋,系荣禄的心腹,袁世凯的老友,在这光绪二十九年,荣禄去世,袁世凯就升入军机,人说世凯是包藏祸心,久已蓄有异志,却不尽然。但是姓袁的大权在握,一意提拔那北洋军阀,什么段祺瑞呀,冯国璋呀,王士珍呀,当时陆军三杰,总由道员补升副都统,这副都统同侍郎对品,一转便放巡抚,及实缺提督,不在话下。徐世昌既为北洋军队的总参谋,由世凯荐任,就特放东三省的总督。这时东三省已在日本范围以内,可惜中国堂堂的总督,不过徒拥虚名,事事同日交涉,总不能够占一回胜利。我且把徐世昌搁在这里。

  单讲朝中政局,已是由旧翻新,慈禧的主张,原是要从派员调查各国政法入手,当由军机会议,就公推了五位大臣:一叫载泽,一叫戴鸿慈,一叫端方,一叫绍英,其一又派了东三省的总督徐世昌,但世昌离任不开,绍英又身任重职,不得已又改派李盛铎、尚其亨。五位大臣,择日出洋,已陆续到了车站,偏生又发生炸弹事件。那抛掷炸弹的叫做吴樾,有人疑是康梁一派,有人疑是孙文一派,我也不知他属于保皇会,属于兴中、三合、哥老会,抑系大刀会义和团的余部,但把他捕捉过来,由法庭严讯,这吴樾只承认是个革命党,既须改革政治,又须改革种族。法官问他党羽几何,那吴樾供说:“此去沿江沿海,以及海外各国,总安插我们的党羽。我们预备的炸弹,是不计其数,总要将一班满奴,一班贪官污吏,炸得他尸骨全无,这是我们党里的宗旨。”

  法官还要再问,姓吴的已绝口不言,只好按照凶徒定罪正法。但吴樾这一颗炸弹,一篇供词,不但五大臣吓得屁滚尿流,便是慈禧及一班军机要人,也无不心惊胆战,只好将出洋考察个事体,权为搁起,明年再说。

  记得光绪三十年,是慈禧七旬万寿,草草光荫,都成逝水,匆匆富贵,已及残年,那在京祝嘏的庆典,我也不必补叙。这时慈禧最信任,最宠用不过的,却有两人,一是袁世凯,一是庆王奕劻。但两人宗旨不同,袁世凯的宗旨,不在富贵而在功名。他这功名,非是等闲的功名,他在未得意时,便抱有帝王思想。他尝议论:“曾国藩,胆子太怯,当咸同时代,捻匪毛贼,已把清朝的江山,闹得一塌糊涂,他既有胡左彭杨,并曾九、李鸿章一班人才,又有鲍超、程学启等,百战百胜的骁将,趁那举棋不定的当儿,何不掉转面皮,便是取了江山,也没个人敢来非议。这天下是从毛贼捻匪手里抢回的,并不是起兵创义,同些满人厮打的,放着李世民、赵匡胤不做,偏偏要拘守臣节,岂不是古今第一个呆人吗!可惜我袁世凯没有这个机遇,我如有这种机遇,不等黄袍加身,我是要早早授意的。”

  所以从小站练兵以后,他便注意将帅的人才,于旧有的老军务,须加以军事学识;后在山东巡抚上,直隶总督任上,一心一急,总是扩张那军事范围。及荣禄去世,升入军机,他知道庆王是个惟利是趋,贪得无厌,两个贝勒载振、载扶,尤其子弄父权,同李莲英是哥哥姐姐。认定这个门子,与庆邸父子三人,极意联络。庆殴是倚世凯为手足,世凯也仗庆邸为腹心,单这庆邸月费,每月须用十万元,总由世凯一力担任。所以昏愦糊涂的老庆王,都被世凯用化了,世凯说东即东,说西即西,什么徐世昌特放东三省总督,王士珍放江北提台,段祺瑞放察哈尔都统,冯国璋放军谘副使,总是世凯一手拉拢,庆邸从旁为力。

  此外朱家宝、程德全,所有外放的巡抚,都算世凯的羽翼,原有的督抚,也被他联结不少,带诳说,中国二十一行省,倒有大半仰着姓袁的鼻息。姓袁的如此施为,不怪人讲他包藏祸心,谋为不轨了,然而机遇未到,一时黄袍不能加身,我且搁过一边。

  再讲庆王奕劻的宗旨,是不在功名而在富贵,贵如亲王,荣显已达于极点。他的意思,要想做个活财神,要想把天下的金银,装在自家的黄封宝库。记得庆邸有两只哈巴狗子,给它点心,还不甚高兴,给它洋钱,它能够将嘴衔了,摇头摆尾的送给老庆,你道奇是不奇,怪是不怪?老庆那时当道,是慈禧第一个红人,连那赫赫威严的袁世凯,尚且加一五的巴结,何况其他。所以他的干儿义子,不计其数,我且讲一两位与大家听听。一个叫做陈夔龙,娶妻许氏,是许应騤的侄女,从小便在庆邸走动,庆王欢喜她不过,认做干女儿,乳名叫做银花。

  这银花千娇百媚,却含有一种妒性,及至长成就嫁给陈夔龙为妻,夔龙却也是个翰林,不过穷酸一点,由京官外放,转任湖北藩司,又升任巡抚,从前不无得着许应騤的照应。庚子拳乱后,许应騤因与刚毅、赵舒翘一党,在浙闽总督任上,不无主张扶清灭洋。慈禧回銮,惩治刚赵党羽,也便将应騤革职。夔龙失去那叔岳靠背,方在彷徨,却好庆王已入军机,当由银花夫人,赶着进京,在庆邸住了一年,服事这干爹,几于无微不至,庆王抽烟,便躺在炕床,替烧鸦片;庆王小解,便亲手提着尿壶;冬日严寒,庆王入朝,银花还把一挂朝珠;在胸口窝热了,替干爹挂上。当时有个轻薄文人,做了两句艳诗,说是“百八牟尼亲手挂,朝回犹带乳花香。诸位想想,干女儿恭维于爹到这步地位,做干爹的岂有不提携干女婿吗?不上多时,荣禄病故,袁世凯升入军机,所有直隶总督遗缺,由庆王就请补了陈夔龙。夔龙到任以后,又拜在庆王名下,做个义子,算是婿兼子职,格外亲热。但有一层,陈夔龙年近五十,尚未生子,只有一个女儿,未及择婿,又是病故。庆王怜爱夔龙,身边有个美婢,名叫银枝,意在赠给夔龙为妾,才有这个意思,陈夫人早是涕泣涟洳,同干爹撒娇撒泼,庆王忙用好言安慰,只索罢休。总之陈夔龙庸懦无能,性又贪鄙,这些龌龊事迹,载在口碑,当时被个御史江春霖,采访实在,便切切实实的严参一本。哪知慈禧是宠任庆王,由庆王从中运动,除不惩治陈夔龙,反将江春霖的御史革职,你想是非颠倒,黑白不分,这光绪末造的官吏,还能做吗?第二个庆王义子,叫做陈璧,原系福建人,官职不大,不过是个候补道,被霉得要死,猛然想起个表兄邵子才,在北京开个金店,又听说京城里金店木厂,总同宫禁通些线索,拿定主张,便赶来找着邵子才。子才说:“我同庆邸,倒很有点路径,但是人力运动不抵金钱,金钱少了,又拿不出手。”

  陈璧慌忙跪地叩头说:“这是总要求哥哥设法,难得有这条路,千万不能错过。”

  子才一笑,忙把陈璧拉起说:“有了有了!且瞧你造化。”

  不知哪来找出个东珠的鼻烟瓶,价值在数万金,子才揣在怀里,急忙奔入庆郏刚刚庆王坐在内书房,这邵子才是门径混熟了的,一直入内,庆王瞧是姓邵的,忙笑问说:“你来又得了什么宝货?”

  子才一笑忙掏出那个东珠鼻烟瓶来,递与庆王。庆王瞧着赞着说:“这件倒是个好东西!比皇上那个帽顶子还大,光彩尤足。”

  子才笑着说:“既是你老赏识这个,就送给你老。”

  庆王咧着嘴,抹着胡子,笑说:“这一份礼物过重了,还是你自家的,还是别人的?”

  子才趁势便说:“这是舍表弟陈璧,带在身边,觉得不配,特地叫我拿来孝敬你老的。”

  庆王忙说:“咱与令表弟素昧生平,如何收得?”

  子才说:“这不过舍表弟一点敬意,你老能赏个面子,见他一见,那就造化不浅了。”

  这邵子才,原是平日买卖经手的人物,老庆如何不受?当说:“明日你就领他来见。”

  不消说得,次日午后,陈璧即随着邵子才来到庆邸,见着庆王,又递上一个红封套,签条上楷书贽敬两字。老庆拆开一看,又是银票五万两,当即眉花眼笑说:“这样花费,倒难为你了。”

  陈璧连称不敢,随即施展出拍马手段,便认老庆做了干爹。庆王得了这个干儿子,好生欢喜,面目出众,言语惊人,应酬周到。俗说:钱能通神。不两月就提升到邮传部侍郎,时来运来,不两月尚书缺出,又升任做邮传部尚书,那邵子才,轻轻巧巧的弄到个铁路局长,这一班卑鄙龋龊的人物,蝇营狗苟,盘踞要津。论庆王干儿义子不计其数,不过做书的叙出两个代表,要晓得载振、载捕还收些干孙子,躲在旁边,下卷书中,索性讲他个痛快。

第三十一回 行新政换汤不换药 得噩梦疑死复疑生

前回书叙述庆王的于儿义子,兰玉成行,那陈夔龙、陈璧要算得两个领班,还有巴结不上,不能在老庆膝下承欢,只好降格以求,做老庆的干孙子,做载振、载捕的干儿子。但这载振、振劻,又有个比较。载劻是个老弟,所收的干儿义子,无非一班流氓棍徒,也没有什么出色人员,倒是载振的干儿义子,很有些漂亮角色。这是什么道理?因振贝勒曾经出使英国,贺过英皇加冕,由外洋回来。大吹牛皮,当时有太原公子之目,脸蛋儿既生得白净,言语又来得爽撇,所以在京的一班满汉官僚,谁不恭维这簇新人物?北洋派里有个段芝贵,同段祺瑞要算得亲房近族,也是袁世凯部下个私人。但世凯喜他粗豪,又嫌他不学无术,勉勉强强,保举他到记名总兵,再向上爬,很有点费事。论他年龄,已经三十开外,做老庆的于儿子,倒也相宜,偏偏是急不暇择,同振贝勒拉拢起来,起初还晚生眷弟,信口胡诌。一日振贝勒酒吃醉了,芝贵胡乱歪缠,振贝勒躺在炕上,乜细着眼笑说:“我的乖乖儿子,你同老子戏耍,谨防送你忤逆。”

  芝贵听到这里,趁势磕下头去,亲亲热热叫声爸爸。振贝勒再舒服不过,再快活不过,连忙抬身,挽着芝贵的手说:“我儿起来!”

  从此便父子相称,人前人后,也不怕丢丑,这振贝勒年才二十五六,芝贵是三十开外,父小于子,岂不是千古奇谈吗!当时御史江春霖诌了两句俏皮诗,说:有子弄璋爹弄瓦,寄生草对寄生花。弄瓦一事,是指老庆收陈夔龙的妻子做了干女;弄璋一事,便是指振贝勒收段芝贵做了干儿。

  哪知这干儿子,很不安分,伙着干老子宿妓嫖娼。其时京城里有一班髦儿戏,有一千南北驰名的文武花旦,名叫杨翠喜。这杨翠喜据说是杨月楼的女儿,杨小楼的妹子,如果合起家来,这皇族的姻亲,不知谁姑谁媳,谁甥谁舅。振贝勒一见消魂,一看中意,早由段芝贵出二万银子,找盐商王竹林出面买来,送给载振做个外室。载振无以谢媒,就在庆王跟前竭力运动,替干儿子忙个了吉林巡抚。朝旨已下,偏生惹起一班都老爷,揭开袱子,妈妈奶奶,奏上一本。慈禧瞧了这本奏折,说得真凭确据,特派邮传部尚书陈璧,据案查办。那陈璧一方面向干爹讨好,一方面又榨取段芝贵几多银子,把这起情节,都推卸在盐商王竹林身上。事情虽系过去,然而慈禧在宫中也耳有所闻,不免招呼老庆过来,大大的教训一顿。段芝贵既不得到任,振贝勒亦开去尚书位置,反是王竹林不鸣一钱,倒得个标标致致小老婆,不在话下。

  却说清朝到了光绪末造,还有两种害人的物事,一种是抽吸鸦片。这鸦片之祸,由来已久,从林则徐与英国开衅,闹到五口通商,十口通商,甚至沿江沿海的要埠,租给外人。四国联军入京呀,八国联军入京呀,中法之战呀,中日之战呀,推原祸始,总由于鸦片流毒中华。我们中国无贵无贱,无贫无富,无男无女,无老无少,没有人不同鸦片结不解之缘。在这光绪三十一二年,中国忽提议禁烟,如果实行禁止,倒也是个新政要务,无如表面禁得凶,骨里格外吸得利害。从慈禧太后起,每日竟非一两烟膏不可。记得那年老佛爷从西安入京,有人瞧着慈禧面庞,虽是年纪望七,还娇嫩得如四十许的妇人;如今过了三五年,已是面色苍白,咳嗽痰多。李莲英的烟瘾亦大,他俩是鸦片盘桓,俾昼作夜,把那金轮则天事业,已消沉在浓烟黑雾之中。袁氏有袁氏的深心,庆邸有庆邸的用意,一个是西山日薄,一个是东海云蒸;一个是半截埋土,一个是天外昂头,昏庸的昏庸,桀骜的桀骜,一朝爆发,不可收拾。我且恁凭武则天厮守着张六郎,梦悠悠睡在鼓里,不向他们惊觉。一种是摸索雀牌。自甲午战事罢后,京师牌风渐盛,庚子辛丑回銮以后,什么叫做考察外洋政治,改行新法,不过拿操练雀牌,为一切军政民政的代表罢了。无论官场,无论绅士平民,无论开张店铺,有了四位尊神,便围坐一桌,大有大赌,小有小赌。

  俗语说得好:“家有三赌场,强如做知府。”

  可想一个皇堂太守,不愿去到任,愿在家里干这叉麻雀的营生,中国赌风,可算是达于极点。那老佛爷尤乐此不疲,所有陪堂的人物,不是亲王的福晋呀,便是额驸的格格呀。庆王的老福晋,非常豪赌,每到一次颐和园,总要预备成千上万的银子效纳,老佛爷是吃赢不吃输,不过输了钱,总有处捞摸。你瞧哪一处大小衙门,大小局所,不是这样办法,要想得差得缺,得个大小拉拢,非要预备些赌资,断断不能得法。但慈禧的赌局,尚限于宫闱禁地,除却福晋们,格格们是巴结不上。当时京城第一赌窟,要算庆郏庆王两个儿子,是借着聚赌卖差卖缺。载振的办法,是在东车站附近,赁了个大大宅第,局面很大,非有一二万金,不能入局。能输银至三万以上者,暗暗在赌客名单上加着一圈,六万以上,加两圈,九万以上,加三圈,有了他的圈子,便有个相当的酬报。当下一般官场,是想在京趁差趁缺的,没有个不拼命大赌,有的由此起家发迹,有的由此破产亡身。赌风越过越狂,赌局越过越大,因此奸盗邪淫,生出许多岔枝,却被那民政部尚书善耆知道。这善耆倒是个不怕祸的,他想辇毂之下,何容有这般赌窟!于是侦探实在,便带着十来个高级警士,闯入东车站旁那所大大的宅第。到得二门,见有两个门役,上前拦止,说:“这是洋人的住所。”

  善耆也不理他,早大踏步进去,见大厅厢屋里,坐着两个洋人,善耆略一点头,那两个洋人早赶跑过来,操着华语说:“你是找谁?”

  善耆说:“我是前来捉赌。”

  洋人说:“此地挂着洋旗,不受官廨干涉的。

  ”善耆把脸色一沉说:“我偏要干涉。”

  此时两个洋人拿着指挥棍,居然动起手来,不料善耆很有点武艺,提起一脚,早刷倒一洋人,那一个直奔过来,善耆又是一冲拳,打得洋人活跳。

  两个鬼子见势头不对,忙软服下来,陪着笑脸。善耆掉转头来,招呼两个警士,先将洋人拘住,然后转入厅后。原来是一座大大的院落,内有几座玻璃亮窗的楠木厅、柏木厅、蝴蝶厅,一处一处竹声铮铮,有男客,有女客。善耆又招呼几个警士,把守厅后总门,自家先赶过女客厅来,不瞧犹可,一瞧都是些福晋格格,还有几位汉装命妇,不是亲戚,便是同寅的官眷。善耆嚷说:“你们在家不会赌,何必要赶到这里,岂有此理!”

  说着说着,又赶过男客的赌局一看,十个就有九个是朝夕会面的,大家面面相觑。这时振贝勒,才由一间秘密室里,笑嘻嘻跑了出来,说:“你老人家不必闹了,咱们就此收兵,从明日起,你可粘贴上官厅封条,算了。”

  善耆一想,也没有第二种办法,就此退了,这里一班赌客,自然是纷纷的各鸟兽散,不在话下。那捕二爷的赌窟,又与大爷的办法,迥不相同。他却用两个小老婆做着幌子,一个叫做红宝宝,一个叫做苏宝宝。

  捕二爷在家,是捕二爷应酬,捕二爷不在家,就是二位宝宝招待赌客,其中暖昧,在下却不得而知。但是所来的赌客,近于流氓大少,官场滑头,也没有整千上万的银子过来,开张了两三个月,除赔贴两位小老婆,同人困觉,还亏折本银若干。诸位想想,世界上开赌钱盘的,没有不软吃混碰。

  俗说勾嫖骗赌,这光绪末造的世界,便变成狂嫖恶赌的世界,不但旧人物溺于嫖赌,便是新人物也沾染这些嗜好。当时科举已废,学堂成立。什么叫做学堂?不过是个科举变相。出洋考察政治的五位大臣,已由各国回来;一班出洋留学的,或是一年速成,或是三五月速成;尚有不出国门,等在家里,那东洋早稻田大学、宏文学堂、经纬学堂,纷纷毕业的文凭,早从海外飞来;还有法政讲习所的,警官养成所的,能够得几张讲义,便一个个大吹牛皮,在中国各省闹着做事。两湖总督的张之洞,第一个提倡新学、筑马路、建洋房,从表面看来,这两湖竟得风气之先。两江总督原是刘坤一,此时早已过世,早换了个端方。这端方是同载泽、戴鸿慈、李盛铎、尚其亨一起出洋考察的,那四人留着内用,独端方放了两江总督,到任以后,极力的提倡新政,但早他的新政,要思想旧,言语新,服装新。大凡文明进化,全靠着思想上日新月异,才算个维新人物,如今中国,只要操几句不完全的英语日语,穿一套鼻烟呢的服装,戴一副镀金铜的眼镜,便算是一等一的时髦。在下有句尖促话,清朝不是这班时髦,国家还可不亡,自有这班时髦,反闹得非新非旧,一塌糊涂。这是什么缘故?因为这班时髦,别的不曾学会,会的是吹牛皮,拍马屁,敲竹杠,打钉锤。这时中国政治,比如是五痨七伤,再添这时邪外感,纸糊的灯笼,哪里经得起风吹吗?然而真正的新学却不受清朝政府的牢笼,他们惟一的主旨,是要推翻专制,建设共和,不但这一班毫无学识的时髦,不拿正法眼藏瞧他,便是那倡言新学的康有为、梁启超,还嫌着保皇会名义不正。所以这个当儿,保皇会的势力范围,也日渐缩小,日渐堕落,那康有为早游历欧洲;梁启超同徐勤早游历美洲,已存了个退化主义;只有孙文一班革命,东洋跑到西洋,西洋跑到东洋。在各国的华侨,受了革命党的运动,那些白花花银子洋钱,被孙文赚取的不少,东里放一颗炸弹,西里放几下手枪,各省是惊惊慌慌,风声鹤唳。前回五大臣出洋,在那火车站施放炸弹的吴樾,据说便是孙文叫他过来的。由他掷了一个炸弹,接续的广东广西,湖南湖北,江苏安徽,大凡有满人做官的所在,那炸弹便尾追而来。据说内地放一起炸弹,那欧美的侨民,都要捐银若干。但有一层,革命党越同满人作对,政府越放些满人出来,外官固然是多数满人当道,内官亦复重用八旗种族,盘踞要津,即如第一次改定官制,共计十一部,什么那桐、溥頲、溥良、铁良、寿耆、荣庆、载振,倒有七部是满人;第二次改定官制,以奕劻为总理大臣,那桐为协理大臣,其他国务大臣,又用的是善耆、载泽、荫昌、载洵、绍昌、溥伦、寿耆,另外军谘大臣,又用的载涛、毓朗。

  当时的一班新学,都以为皇族组织内国,不合君主立宪的公例,由谘议局议员提议,托都察院代奏,请按照各国公例,重行改组。慈禧得了这件奏折,忿怒非常,当招呼奕劻过来,说:“咱们朝廷用人,可任凭谘议局那班议员干预吗?碰咱们高兴,搭配几个汉人,他们实在闹很了;京里京外的官员,咱们是一个汉人不用!好歹那些革命党会放炸弹,除非把亚东大陆炸沉了,把咱们一座锦绣江山炸裂了,那时一班汉人,方得出头!

  ”其时光绪帝在旁冷笑说:“这亚东大陆,锦绣江山,眼见得一塌糊涂,离破败决裂不远了。咱们一班满族,尽管执着要政,尽管据着要津,尽管富有赀财,嫖是嫖昏了,赌是赌够了,鸦片烟尽量的抽,心孔是抽黑了,燕雀处堂,危如朝露,万一一方有警,怕咱们这班八旗种族,是一个靠不住的。”

  慈禧听着皇上讲了一大篇,不由得把脸色一沉说:“依你的意思,便全用汉人,最好把咱们满人圈禁一处,好是不好?”

  光绪帝还待再辩,蓦然一阵头昏,说声不好,竟吐出一口鲜红。原来皇上由甲午战后,已得了怔忡病症;戊戌之变,经慈禧一番教训,那病势格外成真,虽经名医陈莲舫诊视过一两次,无如投剂并不吃药,只索罢休;后立大阿哥,慈禧迫促皇上草诏,登时吐血升许。如今大阿哥虽废,朝局日非,内部是老庆擅权,弄得卖官鬻爵,一塌糊涂;外部是袁世凯满布爪牙。看看清朝江山,要偷天换日,逐年逐月的焦劳忧思,时寒时热,今日同慈禧这场抢白,不免肝旺火旺,神经一乱,心血潮涌,存身不祝当由内监扶进内宫,从此便卧病不起,这里老庆慌忙退出,干他的正经。

  慈禧搭讪着回到寝宫,长吁短叹的卧倒烟床,当由李莲英对躺下来,烧好烟泡,递过烟枪。慈禧鼓着嘴,狠命地抽吸了几口,一阵惛糊,忽然那金光闪闪的大蛇,又带领无数小蛇飞来。慈禧一吓,暗想今番我命休矣。正在魂不附体,闭着眼睛,由那大小金蛇缠扰,似乎有个人摇她一摇,还叫着她的小名,说莫怕莫怕。慈禧一想:“我这小名,谁人敢唤?”

  略将双眼睁开一看,原来不是别人,就是五六十年前的管家杜福。慈禧一笑说:“你从哪里来的?”

  杜福说:“你爹你妈着我来请你谈谈。”

  这时慈禧身不由己,便跟着杜福出门,云里雾里,便到了一座酒楼,招牌是“上林春”三字。慈禧问杜福说:“这不是香厂的上林春吗?”

  杜福也不开口,便领着上了第三层楼,哪里有承恩公夫妇?回头杜福已不见了,正在惊疑,蓦然跑出一个无头鬼、一个吊死鬼来。那吊死鬼忽然把颈项脖子套巾一除,无头鬼忽然把手里拎的头向腔子上一顿,两人原是衣冠齐楚,一是端华,一是肃顺。那肃顺是同她索命,端华嬉皮涎脸的,是伸手替她宽解衣服,不知怎的,身上衣服,一件全无。慈禧欲待狂喊,喉咙只不得出声,正在急得没法,早是承恩公夫妇跑来,还有那哥子桂祥,妹子蓉儿,侄儿荣福、荣禄。

  慈禧瞧这一起救命星来了,然后惊魂才定,喘息才平,再看端华肃顺,早已形影全无,身上又穿好了衣服,这里竟不是香厂的上林春,竟是府学胡同的私宅。一家的骨肉团聚,有谈有笑,这个当儿,不知醇王奕譞,又气冲冲的从何处赶来,见着慈禧,也不行什么君臣礼,便指手划脚说:“你好你好!咱们养的好好儿子,你要抱过去,满拟龙飞九五,南面称尊,哪知你借着我儿子做个幌子,让你好作威作福!你作你的威福罢了,为何暗给我儿苦吃,把周道士的药水拿来,忍心害理,把个皇上弄成棉花客人,叫他不能传宗接代!我今日是同你拼了!”

  说着除掉帽子,便一头拳向慈禧心口撞来。慈禧躲闪不及,不知从哪里又跑了个人来,将醇王奕譞抱住说:“她这个万恶刁淫,不贤不惠,罪孽尽多。你瞧你瞧,后面同她讨命的已是到了。

  ”慈禧凝一凝神,这从旁拉解的便是恭王奕訢,跟着上前讨命的,却珠冠络索,上穿日月龙凤袄,下系山河地理裙,瞧着不是别人,一位是慈安孝贞太后,一位是孝哲皇后。冤家路窄,狭巷相逢,慈禧知道不妙,不由得跪了下去。但是她这一跪,把一处府学胡同私宅,又化作一座坤宁宫,左右一瞧,方才的承恩公夫妇,及一班哥子妹子侄男等等,已倏忽不见,只见两旁排列仪卫,金瓜月斧,御仗森严,再抬头往上一看,黄幔低垂,香烟缥缈,正中九龙宝座,坐着慈安太后,旁厢坐着孝哲皇后。慈禧此时,忽然明白过来,暗想:“咱的位分,同她敌体,如何轻轻的便跪在她面前?这是不对不对。”

  随即站起身来,硬着胆子,亲亲热热地叫声姐姐。慈安顿时把脸色一沉说:“谁是你的姐姐!先皇帝临终,本有亲笔手诏,叫我处死你这贱人!”

  说着,将咸丰帝的遗诏掷下。慈禧这时吓得面如土色,接过诏纸,瞧了一瞧,的系咸丰帝的亲笔,知道不能幸免,忙又跪地哀求说:“这个要求姐姐开恩。”

  慈安还未发言,转是孝哲后离开座位,指着慈禧骂说:“你这浊乱宫闱,污秽禁地!

  东太后一再宽容,你不知感恩,反行结仇!你想想那年三月初三,茶点里放些什么?论理我算是你个媳妇,但你是无父无君,天伦绝灭,这种杀逆的大罪,皇天后土,实不能容!”

  说着便请慈安太后不必徇情,按照先帝遗旨,凌迟处决。慈禧这个当儿,魂飞天外,然犹哓辩不已。慈安拍着御案说:“今日治她死罪,要叫她死得明白,死得心服。左右,快将一千人证牵来!

  ”不一会工夫,殿下铁索琅珰,一个是安得海,是披头散发,荷了铁叶铜枷,后面还随着一僧一道,也上着刑具,那道士不是别人,就是白云观的周鹤年,和尚不是别人,就是喇嘛道行。

  诸位,这一僧一道,不是在八国联军入京的当儿,其时一同逃走的吗?他俩到底邪心不改,道士是炼丹走火,惹着一股邪焰,五脏焚烧;喇嘛是摩脐度气,遇着女中健将,将他元精吸收,以魔引魔,总在这一两年间身故。如今两个人的真魂孽魄,被这里勾摄过来。慈禧一眼瞧着,觉得生平造孽,无可抵赖。安得海是叽叽的鬼叫,一僧一道是喃喃有词,慈安坐在正中,将御案一拍,嘴里嚷说:“孽障!”

  早走过金瓜武士,抡起那碗口粗细的铜骨朵子,兜头痛击,把三个孽障,打得脑浆进裂。

  慈禧这时辩白不得,脱逃不能,一班武士,早虎狼般凶拥上来,提着铁索绒绳,将慈禧的身子拴捆起来,简直如死猪一般。正待行刑,忽乱乱轰轰的传说驾到,一时寂静无声。慈禧觉得自家身上的绳索,忽然松动,才把双眼睁开,瞧着殿上换坐了两人,不是别个,正中的就是咸丰帝,旁坐的就是同治帝,父子两个,倒是冠冕堂皇,精神焕发。两位皇帝伯伯,总没有胡须,总现出风流态度。此时慈禧是悲喜交集,忙上前叩头谒见,咸丰帝微微冷笑说:“你这三五十年,福是享够了,孽是造深了,列祖列宗传遗下江山,算在你手里葬送了,你还有何颜见我!

  又有何颜见你的亲生儿子!”

  咸丰帝话没讲完,只听同治帝气吁吁长叹一声,接续着说:“只要有李莲英、安得海那班孝顺儿子,还要真儿真媳做什么!”

  慈禧这时听了这句话,真如万箭攒心,再瞧同治帝背后,又闪过孝哲后来,在那里掩面痛哭;咸丰帝背后,又闪出慈安后来,在那里哈哈冷笑。诸位想想,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不吃惊,当日慈安孝哲姑媳两条命,活生生的断送在慈禧手里,这时丈夫同儿子总在面前,任是慈禧面皮再老,心地再毒,手段再辣,言语再强,总觉是惶恐万分,置身无地。现在冤家对面,只好避过风头,思量掉转头去,哪知不掉过头来,尚没有甚恶相,一将颈项脖子掉转,偏生又是两个男女,血污淋漓地站在面前,欲待不望,自家又不晓得是什么仇人,不由的略略偷瞧,一个便是珍妃,一个便是寇连材,嘴里只嚷着:“无耻虔婆!妖娆泼妇!你平日作威作福,今日也有个无常到了!”

  慈禧这个当儿,只有咬定牙关,将双眼闭得死紧的,比如法庭上宣告死刑,背后的标子插了,刽子手的钢刀拿了,预备那凉风过头,滚油煎心,心里七横八竖的乱想:“我罪孽再大,罪名再多些,横竖只有一颗头,任是慈安后,孝哲后呀,珍妃呀,寇连材呀,我没有第二条命赔偿他们,听杀听剐,听剪听断,说不得只是一死!”

  正在这束手待毙的当儿,忽然天崩地坍的一声响,四面又是鼓号声,马蹄声,军士呐喊声,枪弹火炮声,可怜一个老佛爷,不知怎样一交跌倒,睁眼一看,也不是上林春,也不是承恩公私宅,也不是坤宁宫,什么銮仪御仗,变做了万马千军,深宫内禁,变做了荒郊散野,靠拢的人,一派是红绢扎额,明晃晃的刀枪,当前来了一驾反王,嚷说:“你是广州都统惠征的女儿吗?孤家想杀你了!你且同我到天国去享那天福!”

  说着,便招呼几个手下,将她背了,跨上马便走。正在风驰电掣,忽有一起人马拦着去路,一个个烧着二三尺长的油纸捻子,将慈禧从马上抢去,说:“我们雉水镇差个压寨夫人。”

  彼此揪扭不开,忽跑过一个回民,白布缠头,骑着胖都都的大马,嚷说:“你们不用强占,我那回王现在要娶个回妃。”

  奇哉怪哉!我也不知是陕甘的回子,还是云南的回子,那回子力大无穷,把什么太平军,捻军,一起打散,动手来剥脱衣裤。这时老佛爷悠悠一息,听其自由,猛然回子背后,一片的红灯,有一伙团民抡着大刀,把回子的一颗肥头砍掉,腔子里冲出一道白光,回子杀了,满耳鼓震天声响,不是你喊我师兄,就是我喊你师弟。好了好了!这时老佛爷得着几个救命星了,什么刚毅阿赵舒翘呀、李秉衡呀、毓贤呀、裕禄呀,一个个翎顶辉煌,赶来救驾,叩头的叩头,问安地问安。老佛爷此时惊魂略定,因说:“这里非久居之所,咱们还到颐和园休歇休歇。”

  一心想到颐和园,哪知眼前便是颐和园。许多内监宫女,都合拢着前来,偏偏懿妃又花枝招展的问安问好,缪素筠又过来说:“如今外国洋鬼子是和平无事了,他们的欲望,在吸收中国金钱,侵占中国地土。若论实行瓜分,为期尚远,这倒可以无虑,只有现在那革命党,到处蜂起,眼见大清国的江山,要断送在这起新学派、新时髦手里。”才讲到这句话,不知哪里来个炸弹,霹雳一声,正打中老佛爷的头顶,老佛爷一吓,没命的抱着一个人的大腿,一梦醒了。

第三十二回 两宫逝世摄政行权 党人起兵幼帝逊国

慈禧这场大梦,仿佛经过六道轮回,遍游过十八层阿鼻地狱,未了一颗炸弹,震裂顶门,一声呵唷,如魔鬼附着身体,死命的抱着一人大腿,这人不是别人,就是躺地炕上的李莲英。

  原来李莲英因烧着鸦片,也就似梦非梦的不大自在,这时见老佛爷猛然间抱着自家的大腿,连叫:“我娘我娘,这时怎样?

  ”慈禧是眼光定了,嗓子里痰呼呼的,只说不出话来。莲英虽属刁狡,当下也吓慌了,忙招呼两个小监,抹胸的抹胸,捶背的捶背。好容易过了一会,慈禧才慢腾腾转过口气来,眼泪是泼梭梭直淌,呜咽着说声:“咱们娘儿要分手了。”

  莲英急着说:“娘因何出此不祥的话语?”

  慈禧说:“你摸摸咱的前后心怎样?”

  莲英随即伸手探肌肤,果然如火炭一般的热,额上汗珠是点滴成雨,当即招呼御医过来,切脉开方。御医只是咂嘴说:“老佛爷脉滑气浮,来势不轻。”

  此时隆裕后及昌寿公主早赶着过来,问长问短。慈禧这时气促神虚,非常烦躁。

  次日庆王奕劻赶进宫门问疾,慈禧恰恰神智稍清,忙传至御榻跟前,说:“咱这次得病,怕的不起,现在外面大局闹得如何?那些革命党究有多少?昨晚在这里抛个炸弹。”

  奕劻吃了一吓,暗想京城里鸦雀无声,如何宫禁会放起炸弹,便说:“这贼从哪里来的?”

  其时不独隆裕后、昌寿公主诧异,就连李莲英也是诧异,大家怔了一怔,彼此面面相觑。慈禧知自己说出岔话,方凝一凝神说:“不错不错,咱是在睡梦中被一个炸弹炸醒,我今日便是害那炸弹的玻恐怕我眼闭脚直,那大清江山,要被革命党炸得稀糊塌烂。你是个总理大臣,那桐是个协理大臣,袁世凯是全军在握,各部大臣,算得八旗种族居多,然而由我看来,只怕没个人能靠得住呢!”

  老庆听了慈禧这番说话,无言可答,只好说声:“请太后调护贵体,在病中不必烦心。”

  慈禧叹说:“我的病势不好,从今日起,你须早晚进宫,怕有要事商量。”

  因掉头向隆裕后说:“皇上的病势,现在如何?”

  隆裕后揩着泪眼说:“主子是寒热不清,咳喘不定,日夜的长吁短叹。”

  昌寿公主插言说:“还是瑾妃在宫服事吗?”

  隆裕后点一点首。慈禧说:“我这里有病,他知道吗?

  ”隆裕后说:“主子听说母后有病,很焦急的,只恨爬身不起,不能过来敬问起居。”

  慈禧叹了一口气,又觉得劳动怕烦,倒身困了,从此日重一日。忙得那几位御医,想尽方法,一边要诊视太后,一边要瞧看皇上,老庆也日在两宫走动。这个当儿,还有一位重要人物,焦急万分,你道是谁,就是军机大臣的袁世凯。想起来,这回关系很大,他是慈禧的心腹,是光绪帝的仇敌,比如光绪帝在前崩驾,有着慈禧做个靠背,自然是富贵荣华,终身不失;万一慈禧先行宾天,哼哼,光绪帝便大权在握,岂不是立时飞祸,要杀便杀,要剐便剐吗?终日唉声叹气。

  儿子袁克定知道老父心事,便要勾结一班北洋军阀,干那偷天换日的事业,世凯说:“这事不能轻举妄动。我有我的主张,好在老庆父子,同我们一气,他能宫禁四路串通。这时比我更急些莫过李莲英,我是皇上的仇人,姓李的尤是皇上的仇人,这一幕戏,好歹让李莲英显出那通天神手,只须如此如此,事成,姓李的保全首领,我们亦不落骂名。”

  诸位,这一段疑案,在下不过得之传闻,但从事实上而言,慈禧的病,是风寒夹邪,年老气衰,经不住久拖,不会不死;光绪帝是郁闷伤肝,虚弱成痨,病虽缠手,不会就死,即使病皆不起,必然总分个先后,为何迟早只争一日,其中定有隐情。从心理上而言,当初慈安的宾天,是吃着糕点猝变,周道士的稀奇古怪丹丸药水,李莲英处收藏必多,当日能暗给慈安苦吃,今日独不能给皇上苦吃吗?而且汤药之中,尤易施放,这些秘密毒谋,能瞒过一般糊涂人,却不能瞒过我辈。袁世凯不动声色,李莲英费尽心机。

  在这光绪二十四年九月中旬,慈禧病势猝然变卦,忙招呼庆王奕劻过来,由李莲英代传懿旨,嘱以后事。庆王又同莲英咬个耳朵,莲英只是点头会意,说:“这事没有疑虑,你且把醇王载沣找来,咱们上灯时在皇上寝宫会齐。”

  两边手脚做完,恰好载沣随着奕劻进宫,早由太监小德张迎上前来,说皇上有旨,快去快去。奕劻载沣两人赶入寝宫,可怜光绪帝已是奄奄一息,早由隆裕后哭着出来,说:“皇上日间精神尚好,下午吃盏参汤,不知如何,竟烦躁起来,连召御医瞧科,已是不济。

  ”载沣不待说完,早是放声大哭。诸位,小醇王载沣,同光绪帝是同胞弟兄,此时手足天伦,如何不痛不苦?正在合宫悲号,同时发生出两句紧要话来。一是瑾妃哭向着载沣说:“你是皇上的胞弟,皇上原是抱病不起,但今日也变得太快,一时心里绞痛,牙根一咬,嘴里提着两个仇人,一是李莲英,一是袁世凯,要叫你替他”瑾妃这一句紧要话还没讲完,接着第二句又到,只听有人叫声呔:“太后有旨,传醇王载沣,赶快去受遗诏。”

  俗说,才讲曹操,曹操已到。载沣抬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总管李莲英。此时载沣不及转致,急匆匆赶过宁寿宫,去见慈禧。慈禧已是不能言语,当由李莲英取出手书遗旨,写明两宫病危,即召醇王载沣入临,所有皇上嗣统,已择定载沣子溥仪,无有更易。载沣得了这纸手诏,正欲出宫,却好一班王公大臣,及军机要人,都已赶到,彼此聚在一起,当由袁世凯首先发言说:“现在国家不幸,两宫同日龙驭上升。这储位的问题,已是遵奉遗诏,一成不变,但政治问题,大家要从速决议。以我愚见,那垂帘训政的体裁,不合各国公例,且主少国疑,这个时机,是千钧一发,我想开国先例,世祖章皇帝即位,是由睿亲王代摄国政,如今办法,正当查照先例,请醇亲王摄政,以此宣布中外,名正言顺。”

  当时自老庆以下,无不极意赞成,便是载沣,亦暗自欢喜。诸位想想,袁世凯再聪明不过,再油滑不过,他知道两宫宾天,遗诏是册立溥仪,这溥仪是载沣的儿子,岂有儿子登了大宝,老父不干预国政的?

  与其暗中干预,受他的挫跌,倒不如做个好好先生,提出这光明正大的议论,一者打消母后临朝的弊政,二者结好载沣,叫他一时不能反面无情。庆亲王早已会意,当说:“咱们进行的手续,须得有一位有物望的重臣办理。”

  那桐又插言说:“现在文字大家,莫过两湖总督张之洞。”

  其时载沣连连点首说:“咱们就急电召老张来京,那两湖总督替人,最好叫瑞澄去。

  ”当下议定,便发电到鄂。不消说得,张之洞自然是星夜赶着快车入京。这时载沣赶到着回邸,诸军机王公大臣,也就权且退出。

  单讲载沣回去,见着福晋,忙将上项事情,说了一遍,福晋说:“咱的儿子做了皇帝,咱是要垂帘训政的。不是同你取笑,儿子还小,咱不拥抱着他,怕有人又给他苦吃,你的老兄,不是榜样吗?”

  载沣一笑说:“今非昔比,当初的办法,是由太后垂帘训政,现在的办法,是由我摄政监国。”

  福晋也就笑着说:“这倒是新花样,谁的主张?”

  载沣说:“是袁世凯主张,咱瞧他是拍我的马屁,其实他是皇上的仇人,皇上临咽气时,还恨恨地惦念着两个人,一是李莲英,那一个便是袁世凯。

  ”福晋听到这里,把脸色一沉说:“依你怎样?”

  载沣说:“依我要替皇上报仇,杀这两个狗才!”

  福晋早哼哼地笑了两声说:“你不要做梦!依着皇上重用康有为,勾结革命党,拘囚老佛爷,咱们清朝的天下,早已亡了!从皇上那方面看,姓袁的是个罪人,从老佛爷这方面看,姓袁的却是不错,却是我们满人的大大功臣,你可不要把送殡的埋下去。”

  诸位,这福晋何以要替世凯开脱罪名?因世凯是荣禄的私人,荣禄是福晋的亲父,亲父信用的人,岂有做女儿不庇护的?何况载沣很有些惧内,平日福晋讲的话,没有一句不依。这时载沣瞧见福晋发急,当说:“我断不难为他,我要小小的给他一场惊吓,替哥子稍稍出气。”

  福晋这才没有话说,当将儿子溥仪装扮起来,夫妻两个,一同进宫。

  这回两宫丧事,内部全由昌寿公主,按照典礼,处理一切。

  次日张之洞已由湖北赶来,一切哀诏、喜诏,种种制诰文章,都是南皮相国手笔。在这举哀哭灵的当儿,一班王公大臣,及军机要人,无不穿孝挂白。好个摄政王载沣,瞧着袁世凯说:“现在奉安梓宫,非得个重臣留中不可,慰庭先生不必离开,咱们还有许多国丧礼仪,要日夕叨教。”

  诸位,姓袁的可算是老谋深算,一等一的狡猾,在这个当儿,不由得面如土色。这是什么缘故?因这皇宫国制,必须二十七日期满,内外门路隔绝,消息不通,不讲别的,就是不给他饮食,也就活活饿死。

  此时袁世凯仿佛在法庭宣告死刑,心如刀割,人地无路,插翅难飞,痴立了一个钟头,别人礼毕退出,独他不敢移步。庆王奕劻同张之洞知事不妙,忙踅过摄政王面前,替世凯恳切求情。

  摄政王原有福晋先入之言,不免故意留难,并哭说:“大行皇帝临终遗言,要除袁世凯并李莲英两人,这事总要办到的。”

  庆王说:“今日两宫未殡,主少国疑,遽有杀戮,恐生变故,这事还请三思。”

  摄政王哼哼冷笑说:“既是二位恳情,今日且放他回去。”

  庆王张之洞讨了这个口气,赶叫世凯急速出宫。

  可怜世凯经这一吓,手脚瘫软,抬步不起,因招呼两个内监,扶掖回家,更不停留,由儿子袁克定护送出京,仍退居项城,不在话下。

  这个当儿,国内却起了大大的风潮,就是哀诏颁行,全国皆知道两宫先后宾天,皆知道醇王载沣之子溥仪,入继大统,从明年起,改元宣统元年。诸位都知道光绪末造,革命党到处蜂起。从远因论,那孙文的三合会,兴中会,哥老会,算是开山始祖,康有为的保皇会,算是再接再励;从近因论,吴樾在五大臣出洋时,在北京放个炸弹,后来徐锡麟在安徽枪毙恩铭。

  记得恩铭曾替毓贤的手,做过山西巡抚,不两年调至安徽。那徐锡麟因着种族革命,便牺牲个人,将恩铭办掉。祸尚未了,适值本年皖鄂会办秋操,地点指定在安徽太湖县,阅操大臣,派的是陆军三杰中一位冯国璋。那姓冯的赶到太湖,驻皖一师的师长,叫做俞大鸿,带领五成兵队,前往会操。不料在这个当儿,两宫升遐的哀诏,到了安徽,引出两位种族革命的党人,一叫熊承基,一叫洪承点。两人趁这国丧布告的时会,师长俞大鸿又不在安徽,于是轰轰烈烈,据着安庆省城,大闹起来。

  其实他们这一闹,不过乒乒乓乓,打了三日三夜,因四路没有接济,也就散了,但是排满思潮,影响及于全国,接着是温生才在广州刺杀孚琦。还有一位革命巨子,名叫黄兴。这黄兴结了个同盟会,会中党羽,不计其数,起初由越南起兵,进攻广西的镇南关,一时军火不继,不能得手;后又同孙文联合一气,带领党众,进攻云南河口,并占据南溪一带地方,总是兵力单薄,炮火不齐,一遇大队官兵,终属不能抵敌。然而这些革命党,是旋散旋聚,旋离旋合,据闻海外华侨,由孙文、毕松琥、杨飞鸿、陈白等往来运动,暗暗地帮助饷银,不然,一蹶不振,谁与图成?到了宣统二年,黄兴又联合福建的林文,江苏的赵声,安徽的宋玉琳,在广东拼命的大斗。其时粤督叫做张鸣岐,提督军门叫做李准,那李准是行伍出身,久经战阵。革命军以林文当作前敌,这林文是少年锐进,得个小胜,便奋力猛攻,哪知陷入重围,被官兵枪炮齐施,就此送命。林文死了,赵声、宋玉琳不甘退后,赶着接应,也就同时尽难。独有黄兴窜入浙江,碰着洪承点,这姓洪的,便是前从安徽打散下来的。这时革命党各省通有机关,沿江沿海,严密查拿,无如获破一处,又是一处,是我们汉族握着政权所在,闹得有限,只要这地方有了满人,或满人做了督抚,那开花炸弹,简直如流星赶月一般,好不利害呀!要论革命的两个大头脑,一是黄兴,一是孙文。那孙文是专在海外运动华侨,忙着接济饷银;黄兴是专在内地运动军队,忙着六路勾通。看来东南大半边的天下,总在革命军的势力范围,独有东北部分,尚少革命党踪迹。好个熊承基,由安徽起事不成,便同洪承点带些残兵逃跑,沿路饷银缺少,吃着俱无,所有逃兵,也就渐渐散去。熊承基、洪承点两位换了服装,当下来到上海,竟投报馆主笔的陈其美。姓陈的也是倡言革命,提倡排满。一住半年,分送二位川资,当时计划办法,洪承点是前往南路,恰恰在浙江遇见黄兴,伙合一气,下文自有交代;那熊承基前往北路,预备联络朝鲜,在东三省干些事业。诸位,这时朝鲜已完全被日本占领,姓熊的前去运动党人,岂不是自投罗网吗?但是革命宗旨,只要牺牲个人,有利国家,凭是刀山剑岭,他也去亲走一趟,何况朝鲜因受日本压迫,从中也有激烈分子,也有革命党。记得朝鲜革命的党魁,叫做安重根,部下党羽,着实不少。熊承基找着这条门径,便各述各的政见,各谈各的宗旨,安重根要留熊承基在朝鲜做个帮手;熊承基要引安重根东渡内地,在奉天、吉林占个地盘。毕竟姓熊的没甚实力,姓安的羽翼已成,恰恰在这个当儿,日相伊藤博文,来到朝鲜,规划这亡国改编制度。好个安重根,探明伊藤踪迹,赶过去掷了一个炸弹,顿时炸碎头颅。

  诸位,这伊藤博文,不是日本国第一个要人吗?从明治天皇维新以后,什么战胜中国,南略台湾琉球,北据朝鲜,便是同强俄厮杀,大获胜利,哪一件不是他个主谋?这时独一无二的人物,居然一条性命,断送在安重根手里,你道奇是不奇,怪是不怪!可惜伊藤炸死,姓安的也不曾溜定得去,一班安党,各鸟兽散。熊承基自然是立脚不住,由朝鲜东渡,经过南满铁路,却在火车站上,被个中国侦探获住,解往北京。经法庭讯问,承基并不抵赖,自称革命党魁首,排满嫡派,不消说得,自然枭首正法。原来清朝政府,听说捉住熊承基,一班旗大爷,无不人人额手,个个称庆,总以为革命党首领,既已伏诛,其余就闹不起事来,这岂不是活做大梦吗?

  在下在这个当儿,要补叙一叙朝政。由摄政王当国,自然是重用满人。本拟除去袁世凯,还要严办李莲英,这李莲英调皮不过,在那日醇王福晋送着宣统帝进宫的当儿,他便把慈禧体己的积蓄,录一个小簿子,送交过来,便托人在福晋面前,竭力疏通。福晋对来人说:“叫他只管放心,他同袁世凯罪名不同,袁世凯得罪大行皇上,举国皆知,他不过倚仗老佛爷势力,欺负皇上,如今皇上已过世了,何必打这个冤结,此事包管在我,叫他不必烦心。”

  果不其然,次日便对摄政王讲了,摄政王一想,一个大大仇人袁世凯,已经放松过去,同这班小人,何必为难,好在他圈禁在宫里,也不会两膀生翅,乐得对浑家做个人情。闲言少叙。现在朝廷重要人物,一位仍是庆亲王。那两个贝勒载振、载捕,原同摄政王有密切感情,便是从前开设赌局,摄政王也不时光顾,什么杨翠喜、苏宝宝、红宝宝,在摄政王总是瞻仰过风采的;这时虽属云泥分隔,然而在政府会议,摄政王却代表君权,除得那官样文章,彼此是有笑有谈,哥哥弟弟。摄政王因福晋骄妒性成,不无厌饱珍馐,反想寻些野味,两贝勒迎合上意,早五花八门的替他物色妖娆,除在京窑姐不算外,还另找到个东洋婆子。这东洋婆子,名野田娟素,生得异常美丽,摄政王爱如活宝,听政余闲,即盘桓娇宠。福晋也得些消息,只当不知,你有你的寻欢,我有我的取乐,我如干涉你,你必拈起酸风,你如干涉我,不怪我吃些醋意,彼此睁眼闭眼,两不相妨,倒也安静。但是摄政王以有用精神,消磨于绿鬓朱颜之内,这庆邸父子,导王不善,岂不是个祸首罪魁吗!一位便是张之洞。这张之洞算是文章巨伯,在前原系清流党,由京官外放,荐升到两湖总督,戊戌之变,始而赞成康梁,继而依附后党;庚子之乱,却一意反对拳匪;在两湖督军有年,对于新政,很能极力提倡。恰当两宫升遐,以大学士奉召入京,一切制诰手续,都由南皮办理,其时年已七十开外,文字虽豪,精力不济,不上两年,已是一病呜呼,去见阎罗天子,照例恤银赐祭,予谥文襄。诸位,这张文襄在清朝政府,原无关系,但他是位汉人,不无还有点声望。如今这个汉人一去,简直京城里八旗人种,聚族而居,燕雀处堂,鸡鹜争食,蛇神牛鬼,政出多门。这时是个什么状况?家家雀戏,户户乌烟,八大胡同里,是马龙车水,蝴蝶穿花;几处舞台,日夜是锣鼓喧天,演唱不息,大名鼎鼎谭鑫培,尤为轰动一时,然而后起之秀,除得杨小楼,更没有个出色艺员。但这杨小楼不是醇邸福晋的活宝吗?这日有了杨小楼演戏,必有个福晋在座,服装妖艳,京城里称她为第一贵人。这第一贵人,同杨小楼是形影不离,在京玩厌了,忽然活动起来,要游历长江一带。

  这日一对野鸳鸯,乘坐了特别专车,由京津铁路转津汉铁路,赶到武昌,赁了宽大宅第,公然说是醇邸行台。湖北一班文武官吏吓慌了,若疑惑是真的,现在摄政当国,不能胡乱出游,既无军国重事,又无外人交涉,不时不节的,到此何干?

  若疑惑是假的,在这通商要地,众目昭彰,而且护卫的兵队,出入的宫监,一口纯粹的京话,断不是冒充得来的。既有所闻,不得不赶到督署,来见瑞澄,一起一起的会过瑞澄。瑞澄说:“这事不难解决,一定里面含有文章。”

  一面招呼卫队,一面坐着八人大轿,径往行台。原来醇王醇妃瑞澄见过不止一次,他此时拿定主张,如真,是赶办供给;如假,便当场缉获。不消片刻,已到醇邸行台,由守门兵队,招呼了宫监出来,知是两湖总督,忙带领引见,第一贵人立在厅口。瑞澄一看,觉得路径不错,忙屈膝叩安,福晋略问了两句,也就退后。瑞澄忙找着一个宫监说:“此次还是福晋一人南下的,还是同着醇王齐来的?”

  刚刚瑞澄问话,那杨小楼从厅后出来,瞅了瑞澄一眼,复又进去。内监等他进去,便低声说:“这便是咱们主子。

  ”瑞澄听了,更不打话,出得行台,招呼两个军官,并三五十名卫队:“在这里附近伺候,遇着体面官客出门,便替我捆缚送辕!”

  军官答应。这里瑞澄才回,那里杨小楼已华服出门。

  军官是奉着命令的,自然率领兵队,一拥上前,把个杨小楼捉了,其时捆送督辕,由瑞澄诘问两句,便交高等警厅看管。哪知第一贵人,听见这个消息,居然发电进京,叫摄政王同瑞澄要人。载沣才接到福晋电文,谁晓得瑞澄的密电也赶到了,载沣无法,只好含糊其词,复电瑞澄,叫他派员妥送福晋来京,那杨小楼却姑置不理。瑞澄得电自然是遵照办理,恭请福晋回京,福晋一定要杨小楼同行,瑞澄没法,只好又电京请示。摄政王以国体攸关,又复电瑞澄,着其立即释放杨伶,解京候办。

  诸位想想,这解京候办四字,不过借此下台而已。当下杨小楼由警厅放回,仍与第一贵人坐卧不离,一路由鄂到京。摄政王既见了福晋,屁都不曾放着一个,所谓抱定两不干涉的主义罢了。

  诸位,清廷的尴尬历史,已污槽到二十四分,再不革命,是无天理;再不革命,是无国法,再不革命,是无人情;再不革命,这严复提的世界,要变做阿鼻地狱。孽因种得叠叠层层,孽海造得汪汪濊濊,有万重黑幕,无一线光明!这宣统即位三年,胡搅到这般日月,能不归罪那金轮则天皇帝吗?没有她做个榜样,如何第一贵人,妖冶到这个地步!没有她废长立幼,摧残皇族,如何会国虚无人,挨到个摄政王代表君权!没有她信用旗人如何会惹起排清思潮!没有她顽固守旧,如何会促进共和政体!有内魔才有外魔,有过去的外魔,还有现在的外魔,还有未来的外魔,魔中生魔,对内的魔,便是外魔,对外的魔,又便是内魔,弄到末了,魔与魔比力,应该有个大力神王,廓清魔界。我们编小说的,不过是个理想之谈。这时是魔退魔生,那长江一带,先换了五色国旗,什么黎元洪,由武昌起义了;什么瑞澄,吓得溜走了;什么荫昌带兵南下了;什么各省光复了;什么州县响应了;什么孙文黄兴,占领要地了;什么摄政王没法,转请袁世凯出山了;什么冯国璋炮轰武昌了;什么唐绍仪赴沪言和了;什么孙中山让步,袁项城正位总统了;什么隆裕后赶紧下诏,抱着宣统帝退位了;什么南北统一了。我这书以慈禧垂帘,做个标题,其实叙到两宫升遐,可截然而止,但清室之亡,曾不转瞬,牝朝之毒,犹有余波。文人积习,好弄虚锋,我还有八首小诗,写出给大家看看:

如何魔力显波旬,十万修罗战浊尘;

  孵卵母鸡翻报晓,一般皇帝号金轮。

  入宫狐媚宠专房,玉玺调戈窃上方;

  不是明星添少海,天教翟茀替当阳。

  水火刀兵历劫深,河山大错铸黄金;

  汉官拜倒宫裙下,犹是胡儿报国心。

  不爱真儿况假儿,宫帏秽浊几人知;

  野狐镇日参欢喜,峡雨巫云不算奇。

  貂珰骟马太强梁,如火如茶梦一场;

  山积金钱归鬼国,看人渡海压船舱。

  尽推陈腐出新奇,瀛海归来要入时;

  龙会腾空云会散,不图五色换旌旗。

  前王监国后王同,飞燕轻狂冠六宫;

  一部风流新艳史,绿巾偷给主人翁。

  断送河山一妇人,内魔外障岂无因;

  偷闲学说如来法,要住诸天不退轮。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