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宫夜合花 清 顺德何恭弟

一代之亡国伤心史，其中必有嵌奇磊落之士，捐家产，掷头颅，特起苍头军以与大盗元凶相奋斗，斗而不捷，则阖家赴难，举族骈诛，前仆后继，略不沮怯。及夫大势已去，天命不归，识微韬晦之士，又往往仗剑出塞，披发入山，吊禾黍之故宫，哭松楸之鬼塚。千古伤心人别有怀抱。夷齐野蕨，屈子湘兰，元亮黄花，云林红树遂为惨淡山河之点缀品。孤臣末路，岂得已哉！顾亭林一代大儒，明之亡也，谒太祖之陵，参列皇之墓，无关风雨，几历星霜，徙步走八千里，殆将以一腔血泪挥洒天下，忠臣义士庶几以一成一旅，还我祖宗锦绣之山河。泪夫鬼哭神豪，天崩地拆，国学已矣。前朝遗老携手而人青燐碧练之场。哀哉，人何不幸而为亡国之民也。英雄不遇时辗转流荒岛，则郑氏其人也。豪杰不得志，肮脏走苗山，则郑氏其人也。天生畸人，无独有偶，五岭而南之端州，有大明布衣郑簑庵出焉。一介书生卜平羁旅，为国难，为家仇，为陆沉，为天陷，仗三寸舌，游说于强兵悍帅之间。百事无成，九死不变。卒乃遁于蛮荒绝徼，天若怜其孤愤，而以空谷美人，璇宫贵主，送诸英雄之襟抱，以少慰其缠绵歌泣之情。碧翁可人，红颜顾我，亡命客亦亦足自豪哉。若夫风雨鸡鸣，同声相应。有是主，有是婢，隐娘红线，有时亦屈于檐前讹上，为纵铮金铁之鸣，报国之情重，守身之义轻，酬主之志殷，事仇之心苦。乃至送媚逆邸，交欢孱王，角枕锦衾，摧风暴雨，吾书至此，吾之笔花变色，吾之灯焰吐芒。如闻杜苇娘咻啾作鬼泣，如见夜合花凄凄化血飞，吾之不祥文字，乃化作残英飘絮，楚楚可怜。后之读书者俾知专制魔王，威棱无上。而蓬头赤足之侍女有时掷荆卿之剑，奋张良之椎，亦足以扼其吭而贯其胸，庶梦武力淫刑，于焉少戢，则下走著书之微旨也。是为序。

上集

卷一

金陵为古帝王都会，龙蹯虎踞，气象巍峨，限南北于大江，千涛汹涌，浴日月于长荡，万斛灌输，玮矣哉。雁门半首之故墟也，宿雨初霁，夕阳始昏，萧萧穷巷中，有少年芒鞋竹杖，状若病丐蹒跚而来。坐街头作喘息，仰首天末，泪眼欲枯。有过客见而怜之，给以钱，予以食，少年愕然起，愀然答曰：“谢长者，某虽贫且病，然生性不受人怜也，傥来之惠，心志焉耳矣。”过客感叹而去。少年何人？吾书之主人翁，所云端州郑蓑庵者是。其先世不可考，或曰：其父群为潮州总兵，潺虏之南下也，殉于官，阖家被歼焉。或曰：其母死于贼，其姊妹陷于贼，被强奸，不屈死。或曰：生亦被俘，守者怜其幼，纵使逃。概略如是。然彼讳莫如深，从无一言一字之披露。谶音觇之，但知其为亡国遗民而已；有从生之父执，探其隐秘，云有佟某者，李成栋之偏稗也。李夙号杀人大王，吾粤先受其赐。五羊浩劫，血流成河。婴儿刺于竹林，少女奸于桑陌。李成栋下广州，手书奏报，上睿亲王侈陈其杀人之方略，实言曰：“巅峤多朱明遗孽，非尽薙之，余烬当复燃，杀戒一开，遐方永奠。苟有以姑息之说进者，涵淹卯育。为患新朝，匪细故也。”等语。王之温谕答之。李既嗜杀，李之稗将佟某，侦知潮州总镇，有二女甚美，杀其父，掳其妻若女。佟即自摄潮州镇使，寻以所至屠城，杀首级以万计。累功擢授广西巡抚，生之大仇，即李将佟某云云。吾书今转入正文矣。

郑生家本小康，遭巨变鬻田产挟赀走，上拟访三江豪杰，议恢复大计，而陈今声黄淳耀等，先后复或被执，骂贼不屈，间有一二世家名士，啸聚门下客，将有所举动。然而逻者载道，皆不得逞，辄轻世肆志，沉酣于美人醇酒之场，侯公子即其伦也。生访旧金陵，中经世变迁者，迁遁考遁，犍虏鹰犬林立，望门投止，人莫之应也。乃变服为病丐，整言于市中，或就狗屠，沽酒痛饮饭辄醉，呜呜而歌，奋瘠拳，自挝其面，面之血涔涔下。市人则大哗，谓是伧者，殆以贫病发狂自戕其生命也。故金阊门之左侧，有旷野焉，白苇黄茅，一望萧索，寂寂如鬼墟。中有石坊，石质剥落，牧童所过，牛角磨之，渐变嶒峻之石。骨坊之上，榜有大字曰“驸马坊”，字模糊，不可辨。当日纷侯赐第，门第不减乌衣。今则日炙雨淋，大如园林，鞠为茂草；迤坊而北，是有短巷。俗称之曰鱼子巷，矮屋无算；蓬门之外，尽张蜘蛛之八卦网，而虱垢之衣服，陈列于豆架瓜棚，质言之，一贫窦民圭之焉耳。巷之中心点，有下等旅店，招牌可半截，曰长丰旅店。主穿犊鼻裤黑且胖，天气尚清和，彼之汗，涔涔下。自执扇以当炉。顾客并不多，所栖止者，非江湖术人，即市廛乞丐。郑生居于是食于是，主人意其为丐也，贱视之，饲以粗粝，眠以藁草，生安之饱食两餐心清梦稳。豪与有时暴发，探手入破袋出白金，掷之于案上其声锵锵然，呼店主人曰：“拿酒来，拿酒来！”店主人大惊，念此伧胡腰里有多金，岂其为盗耶？又念人无贵贱，苟多金即足称豪士。豪士而惠顾我，我与有荣施。因是之故，恭敬惟命，沽酒以进，生苦无下酒物，命买彘肩一使烹而熟。熟而烂，盛之瓦盆中，热度篷然，索主人踞于床相与酢酬。主人徒脯啜饮且面赤，说市井秽语，其声呶呶然。生斟目睨之，捧腹笑。忽问曰：“主人生斯长斯，亦知明太租之皇陵，剩瓦颓垣。今尚有存焉者乎？”主人蠢蠢，初不意郑生有是言。乍闻之，面色陡变跃而至于门，窥张邻右幸无窃听两人之言者，主人颤声曰：“客官杜汝口，汝居此，勿得妄言。苟妄言者，官府闻之寸磔汝矣，汝自作自受，尚可甘心，无幸如余，乃被汝波及一杯酒，卖汝以头颅。代价殊不值，客官殆醉矣。毋妄言也！”生瞠目，怔然良久，罔识其发言之朕兆，低声问之曰：“店主人吾何妄言者，吾但叩此间名胜，所云明太祖皇陵，如是而已耳！”店主人亟张其目，蘧伸黑毛之手，如葵扇形，为之掩生之小口。生以手推之，店主人怒曰：“汝真愦愦，汝不知明太祖皇陵五字，为今日新朝之忌讳名词耶？即此五字，足灭汝九族矣！”且言且战栗，生变色。知市井辋流，震慑于帝王之余威，龌龊弗足与语，笑谢曰：“异方之人，罔识忌讳，惟长者谅之。”翌日，托言性喜野山，迁寓于南城萧寺，禅房花木，丈室琴书。寺僧潭影，耄而聋，惟雅重文人，延生就居，不稍计值。寺之西偏草阁五楹，绕以梅花百本。维时初夏，黄梅颗颗，缀于柿头；宿雨滋之，晶生如玛瑙，生居第二楹。开窗一望，近水远山如一幅天然图画。生行囊非不充裕，特时当乱世，不欲以豪富示人。彼鱼子巷之店主人，鼠目聋头，尤为生所畏怖，避之益谨、藏之愈深，自移寓禅房，稍稍御长裘，乘肥马。雇奚僮便执衅，暇谒寺僧潭影，彼趺坐蒲团。闭目不妄语，强聒之，愀然曰：居士处境，与老衲不同，居士讲人世法，老衲谈出世法。主旨不同，酬对自少。居士志之。人生只相印以心耳，胡喋喋为？生颇疑其简傲，自是相见一合什无他言。

某夕漏下四更，凄风乍来。寒月初上枝头小鸟，啾啁作异声。生心绪不宁，兀坐高阁中，当窗夜读，读司马迁史记刺客列传。至高渐离闻击筑声徬徨不能去，因取戒尺，挝其砚石，铮铮作声，曰：“嗟夫高渐离，汝入耳而能聪，汝循声而会意，殆古所称知音人哉。吾奈何并世而无此知音人也。风尘漭漭，吾其只影以终乎？”止自言自叹间，瞥见白光一团，起于梅林之东北，似电非电，似虹非虹；阴森栗冽之气，上凌星斗。生固好奇，要亦自命好身手者，开其窗，钻首外望四无朕兆，乃跨足于梅梢，如猿猴抱树，由枝而及干。骎骎已陟其巅。登高下窥，原来有瘠如僵尸之老人，在正望月长吁，临风舒臆、跳跃上下。手中如有一物，抚弄如弹丸。生偶作咳声，老人倏然没，并此光芒万丈，都付之茫茫大地之中，生骤打一寒噤，仍循古树槎枒，跃而归于寐至。灭烛就榻，惺惺不寐，念此深宵怪剧，是人是鬼，是山贼是僵尸，真真莫名其妙。此时忽见有青衣策马者，排闼而入，生视之，则盈盈含笑之美人也，问为谁，笑不答。惟右手拈一雪英玉瓣之花，左手拈一绿衣银甲之花，其人娇娜无伦，一步一颤巍，招生以手，生迎而就之，若就若拒，若合若离，卒乃接其一置掌中。则雪瓣琼英其大如斗之花也。欲更接其第二之花，措手不及，花委于地，如蝴蝶乱飞。女青衣顿足，似深致惋惜，惜彼得其一而遗其一者。生平视女青衣，苗条艳冶殆非凡品，心一跃，猝然起，思揽而抱之。青衣夺裙色骤变，猛推生于粉壁，首触壁而隆然，呵唷失声。原来南柯一梦，红日起矣。梵王宫殿，钟声铿铿然，生起床，拾级下楼，至于梅花树底，俯仰观察毫无朕兆，觅潭影老僧问之。合掌微笑曰：“居士多心，乃惹外缘，是间如太古荒山，安得有僵尸剑影，甚矣一邪之足以召魔也。”生悚然而退，龙堆萧瑟，鸱吻荒凉，十里柳楸，一犁桑柘，金陵王气，问犹有存焉者乎？明太祖以枚竖生涯缁流徒理，出身皇觉，一跃而为白水真人，虽日天命使然，然推倒其胡虏之功，挞元人还汉族，革命英雄，功不在汤武下。伟哉？布衣作天子剑李以下此为第二人矣，惜夫玉步未更，金棺巳掩，龙飞凤举千古无不入土之帝王。草创方新，奄然此矣！三都龙起之地，即为万年蜕化之墟。于是屹屹皇陵，萧萧梓殿，明月露冷，儒足供后人之欷歔凭吊，而后世枭雄怪杰，或睹此少戢其野心，概自永乐北迁而祖宗体魄之留存，亦仅剩此一坯黄土耳。

某日旭阳初耀，朝露未唏，纵横阡陌间，大地作黄金色，雄鸡四叫，伏蛙不鸣，远远有此少年，丰采甚都，披白狐裘，乘款段马，鞭儿得得，直指阴森鬼域而来。少年游目聘怀，为状滋可乐，额角腮边，时时出汗，则探手入怀检其雪帕，且拭汗，且嘘气，顾其马后之奚僮，竭蹶奔驰，携壶挈榼，追之如不及。生笑曰：“僮惫矣，余将下马，息于树之阴。”言时以手执马缰，腾身而下马。此间有柏树，绿叶如幢，其下乃有石凳，生偃息于此，出酒瓶，饮酒自劳。与奚僮笑语。瞥见柏树之背，似有黑影一度，抓手抓足，如张鬼脸以伺人，生大骇，循其影而视之，如有如无。莫节得其真象。问奚僮，则对曰：‘吾目迷未之见也。”维时麦田之上，另有一少年，骑一匹桃花马，飞风而至，斜掠故柏树之侧。倏然跑掉，不知去向，而先前之黑影，亦消归于无何有之乡，生有戒心。亟解马，腾于马之背，立鞍镫，呼奚僮，使并乘，挥鞭挝马腹，马着痛，发足狂奔。至五正十二时已至皇陵地点矣。以帝王发祥之地，宜何如庄严瑰丽，使人生景仰心，庸知世变时移，自胡虏入关，窃据京畿重地。朱明之祖家陵寝，久已发掘无遗，北方且然何有远在于南中之古墓，其间强藩悍镇，投降鞑虏者，更顺承其意意旨，搜索胜朝之遗迹，芟夷而蕴崇之。嗟彼皇陵，特其眼中钉之一物耳。生到是间，举头一望。烂瓦颓垣，鞠为茂草，有石楔，有隧道当其门，有缘营队长守之，红缨帽，白石顶，腰佩长刀，狞恶如天神。见郑生横刀一喝，声如怪鸱，郑生镇静如常，下马执缰，鞠躬为礼，前致词曰：“远方之人，偶然过此，闻南京古迹，莫著于朱元璋之故陵，拟流览一周以新眼界，老将亦许之乎？”此营长者，方盛气以临又闻为参谒明陵，益凶怒，疑为朱明遗孽，潜至此间，作不轨举动，揭其刀，欲砍之，生疾退数武益为恭顺，出白金二十两，双手献于营长曰：“游客但欲观光，别无他意。此区区者，用佐贵弁之酒钱也。”著者曰：“郑生洵可儿哉，此辈降虏顺民，遭时鼎革，穷饿且死，乃靦颜向虏，乞得一守陵之差便，作威作福，鱼肉小民，实则与鬼为邻，镇日在草间，恒不得一饱，苟有以白金为寿者，虽至下贱亦优为之，况其参观迹古乎！果也，仗二十尊番佛灵运化此凶神恶煞，帖然而就彼范围，立即霁颜改口曰：“先生，汝欲谒明陵耶？”言至此，摇其首，低声曰：“此须密缜切小可声张，否者，君与我皆感不便。”因招以手，使尾之而入。国变以后，陵谷变迁帝骨已寒，王灵不振，只剩有白杨衰草，哀哀黄鸟，向天乱呜，似诉说泉下人之盖世英雄，今则马鬣就封，而龙鳞委化者。此时生入隧道，由高而下，阴森不见人，惟闻土气刺鼻中人欲呕，夹壁皆苔藓，暗中以手摸之，胶潺如涕唾。生止步，划燐寸遍照隧道之上下两旁，时有石刻文字，磨灭不可卒读，意为朱明臣子，游踪至此，以寄其景山松柏之思，回顺奚僮，面白如雪，陡陡一寒噤，生失笑，扶而掖之，镇之以霭语温言，守陵者急叹曰：“此地如鬼墟，履其地者，无不惊怛欲绝，齿牙战战有声，宁惟孺子，甚矣！客官之冒险而好奇也。”生漫应之，俄而出坠道，仍不见天日，但有空虚寥廊之殿庭，地上遍黄色之设瓦缸。凡数十具缸满贮鱼膏燃之作灯清澈光明，百年不灭。此外陈列御用品物。一如帝者生时，若紫铜彝鼎，有作鹿者、有作牺形者、有作鸟形蛙形者，自余则为元之武器，盖元人入主中夏，为日已久，稍稍以胡俗易汉习，兵器亦为之改观，朱元璋之起义也适当兀造之衰，彼亦自称马上王，故死后冥器盛陈兵备有长可丈二之矛槊，其柄作蛇形，其蜂作鹦哥嘴形，红缘斑驳；锈印起苔花，梓寓之前，落一玄纱幔帐，横列一琴台；其上置宋元数磁事，最映郑生之眼帘者，有黄绢一端，包裹大书一卷，欲展而阅之。守陵者进曰：“客官勿尔，吾若展之。”乃珍重而解其黄绢赫然灵丹书，盖以朱色涂其篇皮也。阅者诸君，试猜为何书？此并不是什么秘密奇书，却为一部苏批孟子，但书之内容，眉端有细字似为当日太祖御字。经筵进讲，若刘基宋濂等，附以启沃敷陈之接语，而此书文为朱元璋艮前摈斥之而后推崇之者，故龙髯上升。亦遗命以七篇为殉殉，生流览四周，无意中发现图画一幅，悬于正殿上，不觉毛发森竖，肺叶大震，登时一腔热泪，大类水晶之箭，夺眶而去。投于地，呜呜哭，哭到天昏地黑，不知所为，噫！此明太祖之千秋遗像也！人情于国破家亡一腔怨愤，无地发泄，有时触于物而伤心眼泪，拜而哭，哭而踊，生亦当世有心人哉！守陵者止不曰：“客官勿尔，此大干法纪也，设有狙伏而窃听之者，君其危矣。”生止哭顾奚僮，取名香清茗，一一供于御座，傍徨几案间。良久不能去。守陵者促之曰：“客官，可以去矣，时辰已届，余方瓜代也。”生不得已遂出。

出皇陵暮色冥冥，日将哺矣，生策马，僮随之，绕山坡而下，中道有丹枫一林，炊烟绕之，于步之外，不复辨认，生眼到瞥见枫林之罅，又似有黑影一团，如鬼物之窥张者，私忖曰：“余来时，某林某径，曾见此黑影今复尔，果何为？”岂真如守陵者所云，明陵左侧，时有满洲兵潜伏其间，以捕参睦者而族灭之耶？若然则余适当其冲矣。正冥想间，猛闻哨箭一声，说时迟那是快，飞集于生之面部，生急闪，闪于石箭乃中其臂，亟拔剑按而待无何，贼骑至矣，大声喝曰：“你们干得好事，偷谒明陵你不是朱明子孙，定当其逋臣遗孽，今番遇我，当捕汝送南京总制，将汝碎尸万段。汝好生大胆。”言时，贼骑纷纷至，或持矛，或持刀，囷郑生于垓心。生挥剑，左右迎敌，精神百倍，当先之悍贼，彪形豹首手执长柄之钢刀。一刀砍于生肩膀，生急以剑挥之，刀与剑碰，火光迸露，纵铮之声，声震岁谷，此贼之刀被格，刀飞去可数丈，悍贼亦翻身落马。惟贼骑有十数人，轮流转战，生以一人当之，未免吃亏，况生臂早巳受伤，伤口被动，血流如注，而此时陡觉痛苫。第二之悍贼乘之，有持枣木棍者横棍一打。打郑生于马下，马绝尘奔，几蹴生之小腹。殆哉郑生，性命悬于呼吸矣。贼复腾身下马，再举其枣木之棍，向郑生之头脑，用尽九牛二虎之力，猛然打下，咄咄飞箭，细如银针之飞箭，其势如蝗虫，飞制于悍贼之目及其咽喉，“呵哟”一声，贼之枣木棍，不特不能伤生之毫末而自身已隆然而倒，蠕蠕如小鼠，已僵矣，同时百步之外，瞥目胭脂色之小马，其上乘一美少年，眉目如画，英风飒飒，背负小雕弓，手拈小钱箭，腰间绣带，更插有宝剑一柄，飞风而至，银箭之所及处，贼众皆倒，着一个死一个，不消五分钟时间，把一队剪径强徒，通通身死，尸骸遍于山麓，彼美少年跃马前来，系其辔于枫林，走视郑生倒卧平芜草间鲜血模糊，衣襟皆满，抚其脑，微有气，乃撕其雪帕为之系其臂膀，劈衣汗，片片如蝴蝶，又为之拭其血痕。此时耳际，微闻树枫中，有生人气息猛拔剑以迎敌，盖虑贼众之未尽歼也，抑知郑牛之外，尚有奚童，童睹贼状，骇极而奔，奔于树下直则抱之而上升，如猿猴然，今见少年英雄，乃杀贼而救其主。审慎惊喜其气咻咻然少年恰望眼疾见之，据张弓，射以箭，童呼曰：“勿尔，我乃伤者之仆也。”言次奔回乘一马下，伏地叩首，谢少年恩义，少年正色曰：“此非讲礼之时，汝当助我，系而主于我身，我以背负之汝，则当先而向导。日晡矣，亟当出此险地。否者，贼巢在咫尺，迫袭我者，大有人也。”童应命，十一死贼之扣带，用代绳索，如少年意旨。少年既负生，如倒绷孩儿，飞身于马背，穿镫据鞍，挥鞭将下，忽问奚童曰：“若主人，寓何处？去此不远否？”曰：“不远。南城某萧寺耳。”少年日“善”，先驱之。奚童发足奔，少年策马，缓缓从其后，行未三里，天已黑矣，蓦见封山之上，火光烘烘然，鼓声冬冬然。少年拭目望之，噫！红头黑脚之满洲兵也。少年此时，危急万状狼群已逐，虎党重来百战强弩之余。安能勉为抵御？然尚镇定。回首看到真切，急放银箭一枝，穿过满洲兵马之眼，马隆然而倒，连人辗于涧下，命奚童划燐寸纵火烧山，以塞其穷追之路，挥鞭策马，其势如电驰。须臾，出险矣。

樵鼓冬冬报二更，仅乃克抵萧寺，少年以策挝月下之门，门有若一小沙弥也，见状大诧，奔告于老僧潭影。僧方入定，充耳如不闻，少年勒马空阶，背负郑生，鲜血渗鞍镫，厥状甚惨，奚童导登楼。少年于背上释生如少妇绷孩儿细意抚摩，轻轻代释其文褓，奚童灯下窥之，窃诧少年奇美，乃大类英秀之女郎。然少年固武勇不群能以单人独马，杀贼至数十不可谓非壮士也，少年置生于榻，取衾代覆之，命奚僮将护，勿得有所迁移目投于老僧，将缕述贼状。僧略一晨目，旋复闭微笑曰：“此亦一劫运，幸能用金火，克彼敌人。咄咄，此怪事，亦孽缘，吾欲无言矣。”少年赧然退，然念僧殊怪特，稳语不可解，然彼胡能前知，曰金曰木曰克，抑又何义？噫，吾知之矣，金者，吾之金属小镞也。金克木，木者缘林之义，请我以银箭射彼小贼，能聚而歼之。火者，大约为纵火焚山之义。胡能克水，此真不可解。苦索久之，恍然大悟曰：“是矣，禅师奥旨，盖为满洲兵也。满字从水，洲字亦从水，其谓是乎？噫！孽缘孽缘，此何言？抑何指者？”思至此，神色顿异，俯首不能抑，蹀躞以至于楼前，奚僮倚栏以颤呼曰：“客乎，吾主人殆僵矣。”少年寸心，突神乱跳，飞而陟于楼端，趋榻视生，生昏去，目上视，挺直果如僵尸，少年情急跨榻上，去其衾，解生之胸腹两部，彼亦裸下身，衣骤脱，莹然露其玉体，彷徨四类，见奚僮在旁急麾去之，命煎沸水，置浴具，勿得有所俄延，僮去矣，少年以己体，覆生体一仰一俯，口偎口肉贴肉，更用双足夹持。为状滋狎亵。不知作何勾当。奚僮年虽幼，性狡黠。从帘角窥之，则见少年以吻偎物，似索其主人之舌，狠命啜之。僮暗惊，以为少年殆亦贼，意将断舌而害命，几失声而啼。继见少年系咬其舌，盛鼓其腮，似运气然，出彼之气，灌注于主人之舌尖，大气鼓铸。两颊俱丹厥状如朱砂包之户虾蟆。俄而上身摇，又似研擦其主人之胸部。骨与骨压，沥沥有声。肉与肉搏，黏黏有汗，最终则以腹熨腹，如熨斗然，磨旋可数十分钟。少年圆额，汗出如桃花之雨，气竭矣，力惫矣。手足瘫软，身体不能自由。塌卧于主人腹上。奚僮大怪诧。又意此为妖人。殆将吸尽主人之生气，主人必无幸，转念曰：“噫，吾主人己受伤死矣，死者安有气，是又胡为是，彼岂吸食僵尸之山鬼耶！”念至此，肺叶大震，齿牙战战有声。忽见主人之手，掀然一动，其右足挺然一伸，同时双眉紧蹙，破口而颤呼曰：“啊唷？”此两字声气，紧凑而轻微，声之与气，几不相属。奚童窃喜，念主人更生矣，咄咄，是真怪事，真是幻人，彼果具何神通，能驱鬼之魂魄，使自归其驱壳，既死而复生者，勿论如何，吾主人固俨然生矣。惊且喜，仍蹑手足，摸索入厨，宠火已冷，嘘其炉火又生。须臾，水有韵，如瓶笙，蓬蓬然沸矣。猛闻少年呼曰：“童来，童来。”童闻召急趋，此时少年已穿衣，主人之衾，重薪掩覆少年斜卧榻侧，状已竭蹶，似俯伏，作微息，低声曰：“沸浴具远将来勿稍缓。”童视主人，目流动如明星，但惫甚，舌似哑，不能言，童将水具至，少年休息良久，神气复元，勉起床，捋臂揎袖。取洁巾，自拭其浑身之汗，命去污水，另易之，又为生自顶至踵，拭其秽污，至臂膀受伤处，加意护持，不使与他物接触，防其成痛楚也。盥洗已讫，一一为易生之血衣，仍以衾覆之。出纤手，熨生额，似验其温度。采怀出少许物事，金光如小弹丸，纳于口嘴嚼之，俟其质糜烂，则俯伏而哺于生之吻里，生亦知意，迎其吻仰就之，吟呷有声。须臾，此金药丸者，咽尽矣，生顿止痛，精神炼发，渐渐能言语。少年半榻侧斜目而睨之，作樱桃笑口，其齿如瓠犀，洁白又如银粒，诸童旁侍，念此少年，真男儿中之冠玉者矣，生亦勉笑，徐徐执少年手款语曰：“谢君拯余，生死人，肉白骨，感何可言？”少年正色曰：“君新瘥，不宜多语，我辈皆人类，又属汉种，同为羁客，见死不相救，此岂尚为人，畜类耳。”自是躬任看护，问暖噢寒，加衾垫褥，料量诸饮食细故，务令生妥贴目然，生大感，殊抱歉，有时欲强起，拟分任共劳，则亟止之，戒曰：“伤口未合，动必有咎，丈夫尚意气耳。江湖结合，患难相援，直人生分内事，胡作小儿女子，絮絮论报施为。”生乃坦然受之。彼更有神术，日长无事，挟小筐，荷鸦嘴之锄登肃寺后荒山觅草头木本。或羊粪石英之属贮漏筐，携之归，踏瓦砾中，得半破石面用为捣药器，以之敷生患处，灵验如仙丹，又或商诸奚童，竟古代紫铜钱，童问何用，笑曰：“孺子，汝知者，吾将合药，以疗汝主人。”童急解其裈带，示之以五铢半两等钱悉取之，捣为末。更奇者，命童捕胎鼠，取新瓦，燃武火煅之，煅灰存性，拌合紫铜末，亦以敷于患处，居然不痛不痒去腐生新，惟伤口太阔而长，自肩膀以下，蔓延至于手肘，要非旦夕可奏功。生静卧枕间镇日与少年相对，生问曰：“君救我至恩人也，我竞未识君为何人，隶何籍贯，能相告吾？”少年喟然叹曰：“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君但勿问可也。”生又曰：“君文弱，似书生胡精绝技，悉歼悍贼如磔小鼠，此技从何处来。”笑答曰：“此何足称绝技，苟有绝技，何致令足下受伤，荷君褒，愧死矣。”生喧嚷曰：“是何言？彼山贼与满洲兵者，为乐可十数，皆骑马而执兵，君以一人当之。横扫暴徒，如秋风之落叶，此宁不足管为神武者，君太撝谦下走不敏。已崇拜若天人矣。”少年含笑语。生忽于少年面部，发现一可疑之小点，原来此少年者眉目如画，效好若仙，红润腮边，光痕致致，郑生忽作幻想念普天下之男子，断无如是之容貌者，且其喉际无核耳珠有孔，尤为男子省之异状。执其手，笑问之曰：“君堂堂丈夫，宁亦佩耳环，胡为有孔。”少年大窘，俯首不能答，既而曰：“实告君，下走为南滇南土司之种族，蛮荒之人，动多迷信，父母娇养其幼子，时有为之穿耳，为之缠足男当女养，庶保延其寿命，此习俗之至陋者，下走亦个中之一人，今行年长大，亟拔去之，而耳孔尚存，不图为君所发觉，君为端士，当不以此见奚也。”生敬谢之。自念不知何故，两雄相倚，乃互结不解缘。少年为生侍疾。有非一般看护女郎所能及其万一者，枰水量薪，推寒送暖，生每服药，蹙双眉厌其苦，少年验温度，将适可，悄悄擎其药瓯，就以樱桃小口少伸其嫣红之舌。吻药瓯，似为生先尝，同甘共苦，强笑曰：“药而苦固也然，古人有言，良药苦口利于病，君何饮斯药朝进，病夕减矣。且吾谓药为百草之精英，苦中有馨味。君不信，请尝之。”郑生亦往往为少年所欺，得少年片片，如得蜜沃菩提子，引颈饮之。虽然，药固依然苦也，饮数匙，恶心起将呕吐。少年坐逝床沿，一手拈饴糖，送之于吻中，哀恳曰：“君勿尔，强咽之，苟不幸而呕吐者，君之病不获瘳，亦辜负我簋炉吹火也。”生重违雅意，闭目猛吸之，吸至尽。少年喜，擎其瓯以示之。曰：“无矣。”少年见其细意熨贴也，则故故撒娇弄痴，佯言不饮，少年则变色，焦急不可名状，少年忧郁生喜矣，生服药半晌，汗丝滴枥下。少年自取其云帕，伏于生之肩际，引手入生背，为之拭之。时或搔其肢胳窝，用为笑谑，种种酣嬉之动作大类小学校之两顽童，奚童熟视之，若无睹也，生当创深痛钜时，性命在呼吸。少年乃扑被卧彼之脚下，澈夜问茶问水，生发热以手其熨额，生畏寒，以身偎其背，衣不解带，目不交睫，生渐痊可矣。又分床而睡，别嫌明微。盖少年貌美，深恐属耳于垣者，议彼为龙阳余条韵也。生久晤对之，明知其为男子，然男子而具女郎姿致，在势亦可人怜。于是眠而近之，不使离其左右，一夕庭月陡黑，山风骤来，斗大书楼，窗棂为之震动。生已睡入黑甜矣。忽打一寒噤，遽然乍醒，呼少年，少年百感在心惺忪殊未睡也，闻声趋至，立于榻之恻，双手揭纱帐，问生胡为。生乃斜其目而视之，灯光闪灿中。隐隐一慵妆女子也，暗室无人惊饱独绝，则伪为冒冷齿牙战战。央之曰：“吾被风欺，从梦惊觉，冻若此，将奈何？”少年曰：“夫不有衾褥在耶？吾为汝覆之，抑需加衣，衣着体，便不冻，君意如何？”生蹙额曰：“吾自受伤以来，一中风寒，摇摇竟无主，此非絮裳绵袄，所能为功。”言至此，震动不已厥状忒可怜。少年曰：“然则命童僮，开火炉，置君之榻边，用取其热度，其或可乎？”生益摇首无言，惟凝目视少年，作亲切乞援之状，少年会意，意彼促狭儿，殆非人不暖也，第念并枕联床，是何景象？他事可徇情，兹事安可徇情，乃生哀之不已。夜愈深，冻弥甚。少年颇恻然动情，颤声曰：“我生少孤零，不惯与人并榻，且有择席病，但君冒冷，伤势又未痊，山风呜呜，砭人欲死，为救死扶伤计，要不能不反经行权，无已，我仍倒卧于君之脚下，庶君得偎傍，可少减其冰寒，君真痴缠。使我终夜不得息，君其忍哉。”生之本怀，但使招之近前，联床共话。稍羁旅之愁肠，如是焉耳矣。生果端人。初非有断袖余桃之妄想也。讵睡至五更月上，山鸟乱啼，策策风声，己卷向无何有之乡，不复轰腾耳敲。生乍醒，脚我触处，有物软如绵，始悟个中有人，与我共长夜，悄听之，无声息，惟微闻丝丝娇喘声，推衾起来，细加审视。彼少年腰细，乃蜷由银虾，睡态娇慵，尚是芙蓉未醒。生拟缩身而下，就之而抱之，继念同是男儿，他人不可为，彼为我救命之恩人，胡能加之以亵玩，转念及此，已忙自己之冒寒而惟恐少年之中寒，推被角以让之。

一枕梦酣，觉至红日三竿，大雄宝殿之钟，锵然响矣。生初起床，有小沙弥入，云主僧有请。生整衣参谒。此时主僧持锡杖，当阶立，眉棱有英气，不复跌坐禅床矣。一见生，招以手，入丈室，谓之曰：“居士识衲为何人？”生谢不知。主僧笑曰：“老衲流落荒山，初不欲以本相示人，惟念大家同是一流，区区隐衷，无妨相告，衲非他人，固当日毛将军摩下，皮岛中晓将也。今满虏即位，吾之老伙伴，多半反颜学主，或开藩闽粤，或建邸黔滇，附凤攀龙，皆攫取富贵以去，惟老衲生性孤耿，而种族之见深，甚不愿以亡国遗民，重食新朝之薇蕨，不得已披缁剃发，潜伏接此。然而雄心尚在，他日稍有藉手，当与君等角逐中原，君亦宇宙伤心人，但养气未深，尚昧明哲保身之义，是登需之岁月。济之以技能，方成有用之伟器，否则燕市屠狗，下邳少年，一击不中，大事不可为矣。”生闻言大感动，愿受上人教。主僧复曰：“君于畴昔之夜，见梅花树下，有人舞剑月光中，是即老衲之游戏三昧也。尔时交浅言深，未敢剖心相告，今徐觇居士之所向如哭陵，如杀贼，老衲皆步步相随。君等肉眼，殊不觉耳。”生大惊异，咋舌不已，主僧入秘室，取革囊十数，一一以锡杖穿之，解而开之，咄咄其中石灰人头，为数可十许，指其中之须髯张者曰：“此某满千总也，此某满洲游击也。天下初定，此辈曾杀良民，满虏奖以殊荣。乃得白石水晶之顶子。戍守南京城郭。彼辈乃戕杀士类。动指为朱明遗孽，敲诈屠戳，靡恶不为，有事则为兵，无事则为贼。君等不膏其斧钺，已属万幸，实则居士莅南京，若石驸马巷之店主明太祖陵之守官。以及树林之山贼，山谷之满兵皆通同一气，以掩杀居士等之性命习也。老衲眼见不平，已间按为君第诛之，非敢告劳，聊以示英雄同志。”因指一肥胖卷毛之首级曰：“此即君驻石驸马巷时，所与君据饮之店主人也。君移寓此阁，彼伦亦跟踪而至，祸由彼作，故首诛之。”生视之果然，不禁骨悚毛戴，念此僧信为非常人，余早料及之，不意老大头陀即是当年皮岛之轰轰名将，虽然，僧为我而杀贼，杀贼犹可也。杀满洲官兵，处头国嫌疑的时代，万一事泄，僧与我甯有幸，正惶感间僧以知之，招以手更入。入禅房有经厨，以酸枝玻璃为间架，彼一按其机关。门顿辟，冷气森森然，燃以灯。光四射，皆无量数之乐瓶，大类欧西博土之化学室。取一巨铜盆，置入头于其中，更拈绿色药一瓶，用凉水开之，渗于铜盆中，沸然如镪水。蒸气上腾，一刹那间，人头之骨肉血髓，化为乌有。仍是清水一汪，僧顾生而笑，问曰：“何如？”生战栗不能答，咋舌而巳。室中有暗渠，伧铜盆之水而泻之，泊泊从下流，谓可通长江流域，拼当已讫。仍导生出。生再拜伏地，愿为弟子，学剑术，主僧哂曰：“衲与君大有缘法，然学此都无用，世方多难魔王御宇，杀戒大开。纵有荆聂之流，三尺青萍，曷足敌雄师百万。徒自苦耳。”生涕泣请曰：“国破家亡，去将焉适，复仇死，不复仇亦死，与其衔冤饮煨而死，毋宁奋樵击贼而死。余志苦矣，师又老余想受衣钵，当仰承师志，事即不辛，杜宇之血，精卫之魂，忠肝热血，犹洒遍天地间也，师其遽辞？”潭影重违生意，卒慨然许之，生又援引同舍少年，并为弟子。潭影喟然曰：“老衲遁迹人间，除勿士外，从未与人人相接，吾许汝可也。许汝而蔓及于第二人，知我者多，危我者众，使江湖流言，谓出家人大选事。冒滥招摇。此大不可也。”坚却之。生不敢复请。

卷二

自是生潜心学艺。僧亦尽出其所学以教之，自吐纳练气，以至于探丸呜镝，飞檐走壁，殚心教之。惟主僧每夜半，起烧香，辄于空阶落月中，倏忽见倩影一人，匍伏于碧草之茵，叩头不已，即而视之，则冉冉而没，十数夜皆然，生意颇心动，僧枯木死灰，旋起旋灭，夷然不以为意也。讵第十六夜而法生奇异之事，斜月初上暑风乍来。半壁花阴，一帘草色，空山松子落，幽人应未眠，正萧时三更之情况也。主僧衣袈裟，曳蒲履。拈香一炷，从回廊之西边，拾级上高墩，是间有大钟。意将敲钟以惊梦，此主僧午夜之常课。每夕皆然也，讵手执木杵，攮臂以敲之，堂答一声说时迟那时快，彼巨锤之中心点，乃有飞如蝙蝠，集于主僧之胸部，主僧殊慧觉，轻轻以袖之拂之，如拂尘为，而蝙蝠影儿，已嚷然失声，颠踣五丈之外。然犹仆而起，起而飞，再接再厉，猛扑主僧，出匕首，势将飞去主僧之头颅，主僧以敲钟之杵，随手格之，纵铮一声，匕首坠阶下，此月光一亮，主僧舒其怪，自知飞者非蝙蝠，而为亭亭倩影之女郎，心大诧，默念女郎斗胆乃敢犯老僧，正思惩创之，岂知月形花阴中。翘首望梵王宫，似有乾叶走瓦声飘然而坠下。此乾叶者，迎风而飏，与蝙蝠倩影，滚为为气，纠缠如飞鸟打架，煞是可观。主僧以指作剑，遥向而叱止之。平地间倏现两人，其后之一人，却为英姿爽飒之少年，其当先一人即为诡容闪烁之少女，少年擒少女扑之于阶前，举其足，蹴其背，少女禁伏，但宛转哀号，颤声求速死。少年向僧合什曰：“贼女无礼，已为师擒之矣。”主僧笑曰：“汝非郑某之同舍生耶？老僧仅一会面，殊未畅领清谈，勿疑四外人孤高纪物也，虽然，汝亦劳苦，十数夕相从，匐伏阶下，磕首不已，意汝必有隐史，究胡为者。”少年对曰：“下走之仰慕上人，热诚与吾友等相，乃上人许吾友，厕之于弟子之列，而独令下走向隅，此则死不瞑目者，故匐伏膜拜，以冀师之矜全或邀齿录也。”主僧未置答，研鞫阿女，谓老僧挚处，曾何开罪于闺流。故乃恶作剧，少女愤然曰：“曾戕吾父，大仇不共戴天，侬是以杀僧，惜夫天不相侬，一击不中，命也。复何言。”主僧微诧曰：“噫，老僧乃戕杀汝父。”此作说者，蒿目视之，目炯炯，如碧燐，今常叙老僧之小史矣。老值目辽东亡命，过山东，东帅博科尔济满酋之健将也，天下初定明季亡命，多走山东十八站，博氏希风承旨，违搏党人潭影至泰安，夜入店博氏命捕头蔡某，固尊为保镳，而深通术者，命之刺潭影，潭影卒免脱。蔡复命，博帅大忿，谓其通党锢手足，嗾卫队十人，用金瓜鎚以挝杀之，但蔡有爱女，剑术强于乃父，博师忌之，乃诡言蔡为贼杀，女未之察遽信，自是漂流江湖觅取杀其父之和尚，不图于南京萧寺得之，是夕着夜行装，预伏于巨钟之里。身轻如蝙蝠。猝起而图僧。初不意僧之为劲也。既被擒。僧问曰，乃硬指僧为仇敌，僧霁颜告之曰：“小妮子，若误矣。秦安旅店之夜，若父奉满洲博师之命令，前来杀余，余逊避之，实未伤汝父之毫发，而博师即以是罪之，谓为纵余，嗾使卫士，以金瓜鎚挝杀若父，若殆在梦中，嗟夫，杀若父者，满洲史也，非出家人也。余虽兔脱，余仍得往来济南，调查兹事之真相。彼满虏鹰犬终无如何，虎史畏汝尚存，汝又娴剑术，故忌汝而欺汝，移祸于余，余为出家人，神佛在前，不敢诳语者误矣，乃指鹿为马也。”少女至是恍然，如梦初觉，遂投地而拜曰：“少女子无知，误干法座，今始知杀父大仇，乃在彼而不在此，愿师赦吾眚，亦厕余于弟子之列，庶学艺少进，出而兰虎吏一为吾父伸冤二为吾师复仇，师必许我，我当滴血以明志。”言未毕纳指于樱桃吻中，厉然一声，春葱之指坠于襟上，鲜血涔泛下，少年急救之，巳能及矣，潭影亦为恻然，探囊出药末，命少年为敷之。女郎于月光之罅，潜窥少年，卫玠丰姿，潘安情韵，目灼灼注射之，或忘其身受之痛苦，潭影自是并蓄兼收，课三人为弟子，三人亦深相结纳，矢誓为异姓骨肉，郑生居长，少年次之，女郎又次之，融融若兄妹然。

郑生某日起床中，以手纳履，忽拾得一稀奇物事，咄咄此何物此何物？则一妙丽嫣妍之女相片也。但女相之装束至奇不中不西，不蒙不藏，头戴凤鸟冠，插以雉羽，肩顶有霞皮，如凤翼然，袒其胸，玉色莹然，隐隐露椒乳，身披软甲，如蝴蝶双翅，五彩翩跹，袖甚短，是呈两臂，圆匀如雪藕，而春葱之指，稍长无节，掌心作胭之色，左手似拈雉羽尾，右手似拔雇翎箭，美人之背，乃贯小雕弓，下部穿银红脂战裙，脚着蛮靴，配景为四面崇山，山花落红成阵。不辨是桃是杏，意此山非中原地点。此女亦非中原种族。然面妖容艳姿，大类太古时代之后妃公主，蓑庵览一过手不适释而美人之横渡媚眼，似贯注流射于蓑庵，影里真真，呼之欲出，此时忽有感觉，觉美人面部思从何处见来，正冥想间而少年巳掀帘入，见状色变趋而夺之，郑生把益，且擎高其相片，止之曰君勿尔，否者，撕作蛱蝶儿，雪片乱飞矣。少年大懊丧，屏退于室隅，麻怨曰：“君太无赖，殊乏道德心，天下安有乘人不在，而窃窥人之阴私者。”生急辨曰：“殊非，忒冤枉，是物也，君殆遗于地上，而我于无意拾得之，此与发人秘密者，绝对不同。”既而视其相片，复视墙隅之少年，恍然悟，嗤然笑曰：“噫，是矣此殆君。”少年亟驳之曰：“否，君勿误会，若固女郎也。”生益调之曰：“安知君非钗而弁者？君之气宇诚丈夫，君之丰韵抑有时而酷肖女郎，余固疑君尤艳于女郎，噫，是矣！”少年默不答既而泣然欲泣曰：“分属知交，乃欺人若此，我自悔盲目。识此轻薄儿，仓猝相煎，一何太急？君请自肄，仆从此逝矣。”生跃起，遮道以留之，双手奉缴其相片，百般谢过，至于长跪叩头，聊当负荆请罪。少年始恕之。此心终不怡。生絮絮问曰：“娇娆小影，毕竟是何人？君必告我。”少年佯笑曰：“我告君。君当为我隐复，此非他人，余之女兄之小影也。”生复注视自语曰：“良然良然，君秀面彼腴。君庄严彼活泼。细心校勘，究竟不同。虽然天下同怀姊妹，其酷肖如攀生者，殆什之八九也。”少年如响斯应曰：“君真聪明，余正与妹挛生。一男一女。余堂上二老，诞余姊弟之日，适出获双煎，亦一牝一牡一用是志庆，吾姊亦喜作男装，今行年渐于又复娇滴滴，作女儿风貌矣。”生至惘然半晌，偷看此女小影，悠悠若有会心，忽问曰：“此等女装，仆诚井底蛙，生平未之见。此何装也？”少年赦然曰：“吾实告君，君家世固滇南之苗人种族也。吾父忝充土司，自古食米之地，厥为琼花山，居万山中，与红尘隔绝，君他日遭逢乱世。或遇不得志时不以异族为嫌，入山访旧，家君好客，当扫径欢迎，或者世外桃源，尚有义士息鞭之城也。”生听讫，洒然动容曰：“谢君厚爱我。谨志之弗敢忘。但有一言，君固未以姓名相也。”少年曰：“此当见谅，仆早已言之矣，相逢何必曾相识，此自关于仆之秘密，非敢以不肖待君，靳其名而不知告也。”生曰：“运逢阳九，地棘天荆，韬晦目全，贤者不免，实则我师徒四人皆遁世避祸一流，姓氏里居辗胡能为他人道，惟荷蒙不弃，鸡黍之约，矢以他年，试思我万里寻君而不得君之姓氏，我对谁访又将谁依者？”少年百忙中，初不意其盘问及此，亦为之辗然失笑口：“君言良是，但君异日过我，我给君以信物，当通行无碍。”言至此，背人欲解带，以检出其藏身之物事。帘儿一飏，有倩影婷婷翩然而入，伊何人？伊何人？则即昨宵行刺老僧之女子也。今则释怨为恩。女隐娘，变作贤师妹矣。女郎入，底音含笑，拜蓑庵复拜少年，而手中纤指却着一朵雪瓣之花儿置于鼻，微嗅之，憨笑不可止，少年调之曰：“师妹剑法大佳，我当拜倒裙下。”女郎嗔以妙目，骂之曰：“君戏我，我苟剑术佳者。胡致为君擒，君奖我，不啻自炫其帜。榜之曰第一然耶？”言次秋波斜瞬，关着少年郎，似且怒且恋。而顿触其恩怨无端者，少年逊谢之，于无意中瞥及胭脂掌中之绿蓓蕾，女郎笑容可掬曰：“我谒师。手拈夜合花，师输我曰：‘汝来大佳，我为汝锡佳名，汝当以花自名其名曰夜合花，或简举其词，曰夜合，自后汝师兄妹，为数三人，郑生居长，汝二人以兄事之，少年居次。汝又以兄事之，彼二称汝为妹。或名汝以夜合花。须知出吾门者，皆有雁行。不能紊诏穆。汝名夜合，异日当有一段夜合故事，此天机事。汝谁认之。’余聆师言曰：‘喜跃不可名状，姑走告两师兄。’虽然，师兄等固杜门密语，侬真无状，乃掀帘径入，兄等能恕我乎？”蓑庵笑慰之曰：“吾人既分属兄妹繁文褥节，亟当删除之，要亦无所谓秘语，妹言过矣。”著者今当改口，亦称无名女郎曰夜合花，以归简便，夜合花瞥睹少年之手中，乃有女装小影，色骤变，疾而起，如小鸟张翼，趋而夺之。少年已觉，笼袖中，靳弗与，夜合花乃撤娇痴曰：“二哥欺我，区区一小影，尚不与我，胡名为兄妹，此非密谈而何？”蓑庵从中调解曰：“二弟可与之，小影为若姊，彼则娇小玲珑之弱妹也。若妹即彼姊，天其安有长姊之影，而不可以见幼妹者。”其与之便，夜合花方始释然。知小影为其姊，则更无第二之女郎，可以卷入吾人之界线。少年无奈，姑与之一览。夜合花凝眸审睇。几透视其纸背，忽问曰：“此姊妹，胡逼肖二哥。妹与姊同是闺流，胡彼落落有英气。我有日得逢姊面，我当发婢媵之礼见之。我奔走江湖间，从未见有巾帼英雄，如姊姊之异表者。”少年匿笑曰：“既云姊妹。妹他日见之，亦修姊妹相见礼，如是而止。胡自贬，乃退居于妾媵。此何因者？”夜合花顽憨无状。笑曰：“我固不自知之。为生性奇妒。天下女郎，有貌美于我，技优于我，我不能屈服之，必当崇拜之也，此我之特性。今我欲有所问。问两位哥哥，适间促膝谈心。与二哥之背人解带，似将检寻物事。此何为者？能剖心相告乎。”少年慨然曰：“云胡不能，妹即不垂询，我亦将奉告。盖同生乱世，一旦飘风暴雨，鸿雁或且分飞，飞到天尽头，万一碧翁怜。会常红尘再故见。此安可无先时之嘱咐者。”言至此，解带出两玉印。长半寸，广三分：一为汉玉雕成，一为缘玉琢女，皆月古篆字。曰琼花洞主，缩以金圈，络以丝缕，一赠之于蓑庵，一赠之于夜合花，用为他年之表记。二人敬谨爱之。自是三人同师事潭影。

光阴好驶，日月不居，转眼又明年五月。三人学击剑技艺。以及吐纳练气飞詹走壁之绝技。靡所不能。忽一夜，少年感冒，中夜发热，不醒人事。蓑庵与夜合花。更番护特之，迨少年新瘥。尚未起动如常，忽于一夕亡去，二人大惊异。四处踪迹之，渺不可得。同时主僧潭影，也失所在。同时忽于板壁，发见一纸条儿，似以花针刺之。审其文，约有数十字。略曰：“风尘邂逅，具有前缘。大哥英伟大过，蛟龙得云雨。终非池中物，惜仆有非常事故。立当启行，不及而辞，至为歉仄。吃转与妹妹知之（按指夜合花）人生何处不相逢。倘异日壮志顿酬，前缘未尽。则天涯握手，会当有期。弟去矣。哥与妹，幸自爱云云。”蓑庵滴沥泪下，以手拊髀曰：“弟乎。不辞径，行忍心若此。”起视夜合花，尽已俯伏书窗，呜咽不能自止。从而慰之。则茹泪再拜曰：“二哥自昔行藏。至为幽秘，然其人必有不可告人之隐。大抵内悲身世，外痛国家，千古伤心人，别有怀抱。然而时方乱世，山河梗阻。彼之去也。必由间道，绕出长江。由长江上驶，直抵湖南四川。跋涉万山中，以达滇南边境。嗟夫，翩翩裙屐。渺渺关津。虎吏狠官，险机四伏。二哥其何以堪之者，我今请命于大哥，意将赶上前途，无论艰险如何。必长寻得二哥。方才罢手，否则茫茫人海，恐无相见期矣。”蓑庵凄然曰：“妹妹，汝顾念二哥，固见手足情。然何以处大哥者，盖亦同留此地。徐徐打听二哥之消息。余必助汝进行，苟妹从余言，余不孤零，妹毋远涉。且救我数人之性命者。尚有老大白头之师傅，寻哥紧要，寻师亦紧要。妹意谓如何也。”应之曰：“大哥言良是。惟师傅与二哥。均于一夜失踪。其同路相约与否。初不可知。要之寻得哥哥。或当知师傅的所在。寻得师傅，或并审二哥之所在。至云大哥方面，与二哥大同得，大哥居留此地，宾中之主也。进而历中原，入幽燕。譬如鹰蟠大野，天空地阔。任大哥之所之，即不幸而返棹珠江。先人敝卢，依然还在。退可以有守，进可以为，绰绰然固有余裕也。二哥一身，殆如匏寄。邦里姓字，尚不能举以告人，其踽踽之凉，亦可以概见。此妹妹之所以置此而寻彼者。非有所轻重于其间，急者急之，缓者缓之，情理势固应尔也。”蓑庵恳之曰：“妹妹，夫岂不能兄妹成行。同达此千里寻人之目的者，而胡以只身远去为。”夜合花默默不答，被其义人心坎。盖别有深心矣。嗟夫，古来美人，雅爱英雄。夤夜相奔，岂特药师红拂为然哉，盖以无名之女郎，而恋此无名之英雄。惺惺惜惺惺，殆非一朝一夕之故矣。抑知此无名英雄者，身似浮萍。心如槁木，女郎恋之。彼未尝受女郎之恋也。个中隐曲，惟少年自知之。亦惟少年自棹之耳。虽然，女郎未尝不爱蓑庵也，特以其爱蓑庵，不敌其爱少年之深且挚。少年去，女郎追，此一幕仿佛追夫之艳剧，遂不得不开场矣。

蓑庵晨兴奚童报之曰：“姑娘于天未明时，骏马一鞭，向某山坡出发矣。”蓑庵为之骇然，郁郁不怡，至于旬日，念居留南京，终非久计，比日以来，师徒分手。弟妹睽离，萧寺孤栖，亦复有何乐趣，决计返广东，省亲墓，兼访国变以后诸亲友：执手讯谰，相逢如隔世，其时有顺德县橘柚村逸民姓何者，字不偕，兄弟二人，皆明季诸生。豪侠好客，会鼎革，抗不仕。阴与长江中原诸遗佚，如顾亭林，魏叔子，吴次尾，侯朝宗辈，深相结纳，书札往来。以反清复明为职志。又与岭南诸君子，若张家铄、陈独麓、陈子壮、黎美洲等，秘密会议，首倡革命军。省会不可居，而满掳疆臣，习新朝鹰犬。日罗织党人之罪状，兴文字狱，大开杀界。陈独麓乃秘约诸人，中赴龙山之观音岩。建草堂，撼伟画。蓑庵奔走是间，革檄驰笺，半出其手笔。嗣以龙山与南海鹤山诸邑相连，耳日众多，危险殊甚。乃移会议于橘村，橘村一名羊额乡。地似桃源，乡以外有下户村农，四周环卫。乡之中心点，有旷场曰红梅后洞。方塘五里，水滨篱落。筑三五渔庄蟹舍。更种百十本珠砂梅，每冬令盛开。登高一望，如绯衣仙女，整队联翩，从天下降，而琉璃世界中，则有无量之肮脏书生。悲歌屠狗，暮夜出没其间。伊何人，则何不偕先生。方与党人筹军国大计也。此有美如冠玉之少年，手一蜡色小丸，出利刃，剖而开之。众方愕然视，盖尔时桂王驻端州，方草创小朝廷、而广州方面，满犹率海舰追至，形势甚阴恶。蓑庵为端州人，端州某督师阴与广州党人，互通声气。乃以蜡丸告急，求教于蓑庵，使蓑庵激劝诸义士。特起苍头军，以拊满酋之背。蓑庵发蜡丸，下其事于议场，有议走虎门，由东莞起义师。沿增城龙门花县，以抵清远折入肇庆为声援者；有议间道走三罗，赴广西桂林，求救于瞿式耜张同敞者。有议运动广州原有诸军，一夜反正歼满酋即出援肇庆者，众论纷纭，莫衷壹是。蓑庵独毅然请行，拟改装入省会。效张良I鲋浪沙故事，狙击满酋又一面耸动故家臣室，出巨饷，济肇庆。并阴结在野某提督某镇使，召集旧部，星夜起义师，越佛山，以阻满酋之追击，建议甚伟。诸义士咸牡之，蓑庵五鼓起行。由红梅后洞之小溪，掉扁舟，出黄达大海。

是夜狂风陡作，暴雨滂沱，友人白衣冠送之，海上陧船，鼓声冬冬。东方现鱼肚白色，蓑庵洒泣登舟，比及省会。一疑舟，有满洲兵四人。起于蓬笠中，高举一沙囊。囊于生之首，捕之而去。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忠良被系，千古心伤。盖生在龙山会议时，已有奸细潜尾其后。凡生所为文属稿，投于故纸篓中者，一一检拾之，汇而送于满酋。酋命间谍，沿路侦缉之，至省河登岸，一举成擒。生扰手探弹丸，逼迫两声，打落满兵之四耳，盖四兵方鱼贯而行，牵扯蓑庵。里之以入笠也，卒以首既入笠。虽有神技万之能逞，日将夕矣，锢于狱中。狱为罗刹地府之变相，乃满酋鹰犬特设以待党人者，生既入牢，身受钱窗风味。彼橘村诸议士，概未之知也。不三日，而搜捕余党之满酋命令，飞至于橘村之红梅后洞矣，恶探之告密于满酋也。顺德之橘村，其人皆野蛮而犷悍。中有义士嗾使之，振臂一呼，四乡响应，棠城堡架枪炮，人人头脑。皆挟有排满复明之思想，是非全学剿洗之不为功。满酋先入为主。飞调满洲绿管，凡三千人，由广州发动，浩浩荡荡，飞奔顺德而来，其时天下初定。满酋患五岭以南，鞭长莫及。肇庆方面，既为朱明遗擘所播迁。自不得不划草除根，以期一劳求逸。但大兵南下，盛开发戒又一面暗派巡便，微服出京，兵程莅粤，一以巡查逆党，一以收拾人心，藉为剿抚兼施之计。内中有某中丞者，不贰臣传中人也，惟其意存宽大，又与何氏不偕兄弟，雅有文字香火缘。何族凡五千人，闻大兵不日洗村，鬼哭神号，悲声动天地。不偕氏夜兼中丞，屏人密谈。至漏四鼓始出，其翌日中丞偕提督某。乘坐数十号兵船，顺流而下，刀枪耀日，旌旂蔽空。抵鸟洲乡叠石滘，即为橘村之背面。阴遣前嗅，探该村举动。哨报曰：“村无举动，是间多养蚕种桑，缫丝剥茧。”比户闻轧轧机声也。中丞佯不信顾提督。蹙额曰：“探哨皆本地人，恐不可信。”提督亦虎虎盛曰：“公言良是。非躬亲勘验不可。”乃登岸，与中丞并辔，从叠石滘衔枝疾走，直入橘村。惟时夕阳西斜，炊烟四起，平原草绿。古陌桑青，农人荷笠而于田，妇子携筐而适野，倏见兵龙植锄而立。略无恇惧色，施亦俯首耕耘。各事其所事，比深入村场。清风徐来，新月初上。一路街头巷尾，除织机轧轧声，余则读书弹琴声，无所谓筑城堡枪炮，为反清复明之轰天举动也，也丞动色曰：此武武城弦歌，非互乡恶俗也，百闻不如亲见。公以为何如？提督唯唯。彼虽为满酋鹰犬，固挟一杀样而来。然事实具在，莫能姓练周内“人声”懊然而去，不偕遂资送诸名士，入山避地，韬光息影。以待天下之澄清。被则兄弟二人。筑庐于水滨林下，以诸生殉国。栲其庐曰不去庐，世之比之首阳偕隐，蘧庐故址，迄今尚存也。中丞于四更三点，乘官船数十号，始抵白饿潭。提督先登岸，叩南门入城，禀覆满酋。而中丞独坐舱中，舱有红幔帐，燃红烛，治军书，倍极方假寐，水泛鸣官鼓。冬冬报五下矣。瞿然醒，左右顾。烛光被风动，惨澹如绿莹，瞥见案上笔筒。飘然发现一小纸。拂如雏形之雏，则大惊，抽而看之。咄咄，斯纸也，乃以花针刺于笔竿上，灿然为朱笔。大书曰：“端洲名士郑蓑庵才苦学，文誉盛于岭南。勿遭当道扣留，疑为胜朝党。扰士林与大狱。橘村前事，公见之矣。郑生解奇，得无类此。书生落拓。悲歌负气则有之。叛逆称兵殊末必也。公为满酋爪牙，助纣为虐，理当杀公。第念公较彼辈，尚有良心。郑生前途，非公莫救，幸速图之。否则岭南多义士。我能赦公，他人弗克谅公也。”下署间二字。笔墨殊草草。但挟飞舞势。中丞阅讫。毛骨然悚曰：“念官舫泊中流。卫士千百人，环列如铜墙铁壁，刺客胡能入。噫，入者自入矣。距今半点钟前。彼空空儿。竟立我之咫尺间矣。我之性命，宁不悬念彼手。”思至此，额之汗涔涔下。继念郑生被逮。常局得其文檄。铁证具在，事关鼓众谋叛。诛夷九族，不足蔽辜，我虽为之援手。我固无职守之星使也。胡能与某王某督抗？念及此，仆于床。闭目寻思，卒不得善策。勿忆去岁南游。过南京某萧寺，见旋壁题诗曰：“野色苍茫树色徵。秋风又见雁南飞，浮沉天地身空老。萧瑟江湖人末归，大泽龙蛇看滚滚。深山猿鹤故依依。绮罗漫羡当途客，平揖公卿要布衣。”诗笔雄奇，有傲睨王侯之概，此人非前朝遗佚，即在野英豪，读罢为之神往，后函问岭南诸君子。知为端州郑蓑庵手笔。以是默志其为人，又德过金阊门粉壁，亦题七律一章。署其名曰郑公荷笠钩臾，吟哦诗中语，简直与前作无异。余又暗记之，文字因缘，至为怪特，其诗曰：“群山缭绕大江流，风景遥从异地幽，廿载萍踪惭悫样，一春花事懒登楼，乾坤逆旅寄，湖海虚名我漫求，唤起诗魂铸金石，不妨吟兴动沧文。”诗有霸才，似于前代之邵尧夫陈同玉一流，仿佛相似，酋嗟夫！名士坎坷，遭逢乱世，如郑生者其遇固可悲，其情尤可悯，我为天地爱才故，必当营救之。翌晨，便衣单骑，入城见某王，即前文所混称曰满莹者是也。

王年老，且骄蹇，乘舆服物，宫室妻妾，奢侈拟于帝王，闻府佗城，建旄珠海。其他姑勿论，即以辕门前之巨量石狮，高可二丈许，广可七尺，阔如和阗白玉，系从端山七星岩里发掘天然巨石，诏名匠，搭高架，精镂之得石狮两对，一赉送于滇南吴平西王，一自用之，其间人刀转运，金钱破耗在在足以惊人。议者方之罗马教皇之古宫，以宝石结构而成，黄者黄如粟，白者白如玉。绿者绿如翡翠。红者红如玫瑰，其宝石及栋材，亦从非洲数万里外，营运而至盖天生枭雄怪杰，其僭侈无道，有如此者，王驻节广州，总督巡抚提镇之下。概不接见。人有罗织党狱者。不轻裁判官，不取口供旁证仅付其子，其以私刑拷问问数语，稍忤意，命以铜锤碎其首，萑如首南瓜形。子某骄倨惨酷，逾于乃父有时亦不暇拷问，径以党人付诸长史。长史皆探险小人，从罗刹鬼国之牛头马面者，转轮而出世以奔走于权门贵邸，上有好者，下必甚焉。嗜殊之性，主仆如出一辙，往往捕一所谓逆党，乘天将暴雨，推之六脉渠中，使厌溺漂流以死。基于以上之叙迹，郑生不幸而罹党籍。又驰檄为文，皆出一人手笔。此种时赃现获之革命犯，不消禀闻王府，一广州都守武弁，己足族灭之而有余，何物中丞，真于天晓放时门，直抵王府，投剌请见，阍者呵之曰：“你是甚么人，逼有此斗胆丞，今何在，曙星未稀，旭日初上，乃如冒失鬼，走谒王爷耶，汝亟去，否则挖汝胆。”中丞亦颇有风骨，虽临以王之豪仆，都不稍畏怯。抗声曰：“余固中朝特简之钦使也，若安敢无礼？”三阍者益呵之，争论甚剧烈，声闻于内邸，某王急便衣趋出，拱手谢无状，顾左右，执阍者命责军棍五十。握中丞手，延之入内，屏人密话良久，亲送之出大门。是日午正三刻，提刑按察使署，奉某王手谕，着开释郑生并以礼敦请来辕有说话交带云云，广州人士闻之莫不动色相诧，岂某王嗜杀，杀人如蝼蚁，胡独于郑生赦之，乃前倨而后恭也，著若今当补述某王之遇刺客，铃辕月朗，玉帐风清瓶花吐香，壁钟动响，当当报二下矣，粤秀山麓之某梵宫，桄榔树巅。瞥有一黑影儿，似乌猿之倒挂，抱树身而下。亟跃于短垣，超于海龙王庙之绿瓦，至瓦之尽处，飞跨于对面巍楼，墙过越屋过屋，而小巷，而通衡，而达于壮丽森严之巨邸。巨邸非他，即赫赫平南王之建牙开府也。黑影往来倏忽，如秋叶卷瓦，如蝙蝠绕粱，淅滴一声，已飘堕于王府花园。王府警卫森严，所巡逻达旦者，皆当日皮岛相从之壮士，羽流剑客，所在多有，以且为心腹牙爪。因授以护兵之职，花园空中，盛张铁网，四系金铃之周牵一发而全身皆动，琅琅如报汛之警钟。另蓄巨敖十头，为吴平西王送自滇中者，以滇之万山多狗，狗巨者为敖，高可五尺，巨可尺许，其眼绿，其毛漆，其舌五色班烂，暮夜遇生人。或无术以驯之，野嗥然声，群犬皆至，衔其人之首，撕其人之身，嘬骨吮血，须臾变为肉糜。此王府之警卫纂严，而犯夜宵人所未敢越雷池一步者也，不图花园之黑影，或腾于空、或穿于树、遇有铁网，出小指琢之，应时而裂，惟其指之用力，至有分寸，能裂铁网之质而上，绝不震动以触及十万金铃，刚刚飞至某假山，山有洞，后月光中窥之有物如磷火，绿色荧然，其气咻咻然，似将发威，而出洞，黑影方而，霎时出一鞭杆，当风作势，闪闪有异光。直以鞭指之，指洞中怪物，绿光顿敛，噤京不敢发声，咄咄！此绿光者，巨之瞳子也。黑影者，夜行之刺客也，刺客所持鞭竿，则彼人秘制之魔王鞭。盖以狮胆虎血涂之，传以毒药，加以咒语，用能制诸般猛兽者，中一犬被制，众犬无能为，遂如入无人之境。王所寝处略如皇帝之便殿。中分五楹，楹有石墙，厚可二三尺。锁以铁栅，栅之内，门之外，有番兵十人守之，皆北部之土耳其阿拉伯人，桥捷善战，亦从皮岛所挈以南行者，蛮兵亦有魔术，每日之午，王就寝乃施行咒术。敕市五雷神于要路，误入者，矗然如中地雷，扬骨飞灰以死。刺客耳夜至灵，道力亦至不弱。州持大藏秘咒，能降伏五雷神。同时把番兵十人，个个如中催眠，靠于壁，伏于地，昏沉沉不醒人事。客出一物事，如钢笔，始以镪水精锻炼而成，笔所划处，铁屑如粉落。辟成圆圈形，钻其首以入。虽然，内户坚闭，未易作排闼将军也，客于是戟指迈步向空作法，风呼呼而鸣，无何，重门洞开，深入无人之境，经第一楹华屋，古董珍玩，璘璀耀目，光怪陆离，迥非人间所有，客不暇流览，转人第二楹，忽而灯光明大，按此时尚未有电煤汽灯，皆以古铜或精金制成，或如雁足。或如凤爪。或如葵花形，燃以红蜡，异样光妍。说是迟，那是快，忽于万灯如雪中，有一人蹋起湘帘，打着斤斗形，滚亦风车而出，卓立于牡丹红氍上。客视之，则美貌嫣妍之戎装女子也。女女仗剑，欲先发制人，舞动寒芒，险些儿砍落刺客之脑袋。客眼利，退一步，疾喝之曰：“止！我在此，休得无礼。”女子凝目而视之，且惊且喜，几失声而呼。客摇其手，禁使勿声，附耳十数言。女子会意，乃分头入内。客穿复室，不期而至一广庭。庭有后角门，推其门，呀然辟，见一楼梯，遍钉狐狸皮举步舞声。梯之形，如旋螺。蹑足而上，上至第五层，则洁净庄严之眷室也。四壁张挂罗汉画，中有纱厨，供一尊观音，系宋代福窑之珍品也。侧室有小结构，流苏蕙帐，兰麝微闻，香喘微闻，与壁钟相酬唱。客至此，颇迷惘。停息半响，揭其帐以觇之，则一龙章风姿之半老佳人也。弯具下体，厥状如银虾，面向里厢，卷着黄绫凤被。此时刚转侧，忽翻身而向外。客看妇人年事，大约有四十光景，当为某王之继室，或其侧妃。殆饱阅繁华，美人迟暮，乃遁佛而入玄关者。然其人必仍为王所爱，而敬礼不少衰者，否则居处宫室，胡能贵倨若是？于是袖出匕首，寒芒闪闪，欲直刺其脑部。继念此妇无罪，罪在满酋。且妇能事佛。尚有一点长心。姑赦之。趋于文具之案。疾书小纸。审讫。拔妇人头上之风钗。刺其纸，仍为之戴于云鬓，顺且笑，低声自语曰：“贼婆娘，莫便宜了你。”呼的一声，越窗而遁。却说戎装之女郎，分头入内。至第三楹。亦推门而入，举首一望，室以内，光腾腾，皆珠光贝气。中有金碧文鸾之帐。帐半开，内容毕现。女郎遽掩口，羞赧不可名状。咄咄！此并而睡者，一为垂耄枭雄之某王，一为盈盈十五之雏姬也。姬之上体，着杏黄宫纱，刺绣小么凤，缀以珠宝，妖艳殊常。王御金黄色秋罗色汗衣，灿然绣龙团，咄彼满酋。燕处衣裳，隐隐以帝王自命。王以一手搭雏姬之颈，贴其背，亦曲身而卧。其下半截，以织金夹绫被盖之，个里春光，非同梦者不能领略。著者不文，但合掌念佛曰：“污我笔头，罪过罪过而已。”女郎冷笑，自言曰：“你这个神奸大憝，为虎作伥，中原人士，争欲剸刃于汝腹中。汝今死，仰唤矣。但我偏不汝杀，留汝祸种，为他日灭族地。不如是，不足以惩创汝。且我今有事在身，将营救一人，此一人之性命，悬于汝手，特留汝命，非惜汝，实为彼计。投鼠投器，不得已也。”言至此，顿足一跳，那对金碧凤头鞋，旋舞于牡丹红毡上。立出匕首，藐小如弹丹。张而绕于室中，光茫如闪电。此匕首者，乃知人意，倏忽如燕子穿帷。旋磨于一对可怜虫间，良久，飞出帐外，瞥不然不见。盖女郎神于剑术，能发能收。此匕首儿，仍退入于绣囊中。女子觅案头，得一贮胭脂水之玉瓶，蘸指兵中，腾身向扮壁，大书数语，草草如龙蛇，转一个花身，低首掠湘帘而出。

阅者诸君至此，此夜入王府之两剑客，一男一女，端的是何人，殆堕五里雾中？曾记南京之萧寺之老和尚乎？曾记与老和尚同时失踪之女郎乎？今兹刺客，非他人，潭影和尚也，夜合花女郎也。潭影来粤之目的，志在谋刺满酋，恢复明祚。夜合花走粤之心理，志在寻访义兄，共劝伟举。二人不谋面合，抵省会，闻警耗，知郑蓑庵亦归岭南，以文字招尤，为满酋所逮捕，各出其本领以救之，实则彼此不相知，不期而相遇于剑光独影中也。潭影手续既完，出至回廊，躞蹀梧桐树下。月光如水，时间宿鸟叽啁，正凝望间，耳边忽有细碎声浪，如乾叶走瓦，如落箨扫詹，心乍惊，足随起，一跃而飞于星眷。回头细看，则为翩翩倩影之夜合花，盖已跟踪而至矣。潭影招之曰：“速去诸，随来我。缓则生变也。”屋过屋，树过树刚刚出至辕门，而后面之铃声大震，户敖发嗥。咆哮如猛虎。其时响箭一枝，高出云良。尽王府平时之警讯，用以调大众而御暴客者。其号召呼应之神速，殊令惊人怖。未及五分钟，王府之戈什哈等，一百数十人，吊引弦，刀出鞘，光烘烘火把，列队于衙门。而王府里之卫兵，蜂起蚁屯，有包衣佐领督带之，奉王命，搜内室，自上房以至客厅膳堂，及仆役人等之集合场，莫不搜检殆遍。某王更下令，府中人等，不准外出。专员驰快马，飞饰四边城门，非至天明，亦勿许放走二人扰扰攘攘，直至晓钟七下，都无贼毛的踪影。某王始下令解严，仍命探捕名手，逐家轮门搜索。俗语有一句，贼过与兵，终归何用？彼所谓夜行宵小，已鸿飞冥冥矣。原来人声鼎沸之际，潭影先行，领着夜合花，由瓦面走出辕门。下面追兵已到，喊呐声喧，火光如白昼，更无躲闪之余地。说时迟，那时快，潭影将身一耸，作饥鹰侧掠之劳，飞向辕门以外之红棋杆。噫！此棋杆者，离地可五六丈，光身一杆，其上仅有莲花托盘。凡分三层，方位不及二尺，飘摇于半空中。苟失足者，坠于地下，立成齑粉，而潭影居然飞渡之，变脚如铁，铸于旗杆之第三托盘。彼夜合花，见老师傅潭影，经已飞渡于旗杆，只剩自己一人。萑弱女郎，蜷伏檐前，瑟缩如猬，虽其平日本事，颇不薄弱，凡飞檐壁之技，一一皆有师承，夫岂不能踵师之武，步亦步而趋亦趋者，独是技有深浅，力有强弱，以相距数丈之遥，岌岌然立一旗杆，离地又五六十尺，此等飞跃之神技，岂尽人可能者。以故里足不前，仰其首，望师傅，心胆俱战，足力为之顿软，幸而下方兵士，一味向前追赶，并未顾及上方。潭影迫视其女徒，亦且十分着急，爱莫能助，急心生一计，遥遥以手，使匿于瓦之眷鸱吻中。女如言，伏於鸱吻，屏意敛气，历时可三四点钟，天将破晓矣，追兵肆散，人声渐归沉寂。潭影从棋杆上，吹口作鸟声。用为暗号，嘱彼曰寻出路。彼会意，蛇行瓦三，循循边鸱吻，以至於东蠡之短垣，备跃而下。潭影看得清楚，亦如蟾蜍抱柱，从第一托盘，卸落第二托盘。徐及於第三托盘忽倒其身，足向天，头向地，仍用双手紧抱，倏忽之间，飘然至地。循墙边而过，至暗陬，与彼女会合。乃由不窄径，偏由大路，当亦老翁赶路。少女扶之以走，女且行且语曰：“爹爹，汝腹痛，现在觉好些否？行则十数武，即可宁家矣。人问之，则对曰：父固南城浆肆之某翁也，侬家在某街某巷，今扶老父归。吾母当候于门矣。”按某王发令，昏夜仓猝，只令肆园追捕刺客，并未指示以刺客之若何形状，是男抑女？故潭影与女郎出险，途人固不之疑，即奉命追贼之戈什哈等。一味狂呼乱逐，漫无把握。迎预碰着二人，乃熟视而若无睹。二人神出鬼没，不消两小时，已遁出北郊以外。寻僻静无人处所，沿白云山麓，抵客家村。潭影以白金二十两，致送某农人，为之杀鸡作食，茅椽竹舍，小憩片时，夜合花请於潭影曰：“老师傅卓锡何方？小徒愿隐鞭镫，以供驱策。”潭影愀然曰：“汝意良厚，但事势有所不能。我辈今日行踪，盖合作不如分作之胜利也。”夜合花曰：“师言殊奥邃。弟子乃弗喻厥衷，胡合作不如分作之胜利者，此亦有说耶？”潭影曰：“老衲为方外人，出入关津，颇慝人视线。一身尚见趋避，更平添此赘疣，其司能遁。况为女子，衲虽年老，究竟是男分女途，瓜李之嫌，使路人侧目。万一事机失利，师徒共陷於网罗，相对楚囚，凭谁挽救，即以前事论之。尔时蓑庵被逮，苟得两人同行并进，未必能直入虎穴，各显神通，藉日龟之。如奕棋然，落子已板而不化，奕家所忌。更有一节，老衲之志愿，今将爬山越岭，上北江，入西江，趋桂王行在，杖策叩阍，力陈恢复策。如今小朝廷之某督军，某方镇皆老枘故人，说话倘投机，或有惊人特殊之举动。女弟子堕我，如骈指枝节，非徒无益，而又害之。探汝初心，无非访寻汝之师兄，此外别无希望。其谓报父仇，靖国难，纯为第一问题，苟拚命从余，将无复见汝师兄之一日。老衲愿善占算，能预测将来。汝能听吾言，航海往钦廉，由越南直趋古滇，日暮天涯，必能与汝师兄聚首。中原多难，胡虏方张，异日崛滇南，当有草浑英雄，与满酋为对抗之劲敌者，非他人，汝师兄也。帅兄亦对仗汝，为杀敌致果之行为。此大数安排，不能或免。弟子乎，其亦听信吾言乎？”夜合花听到出神，疑信参半，率然问曰：“师料英雄举义，抵抗胡奴，必为我同门之师兄。师兄云谁，其始为陵花洞主之少年乎。即弟子所间关千里，竭蹶以追踪之者乎？”潭影笑而不言。固问之，则曰：“天机渺冥，至不可测。大约汝之师兄，两人皆在首义之列。郑生庵蓑，其主要角花也。”夜合花大以为奇，继念师之法术至高，卜筮至验，平居无妄言。师所决策运筹，吾安能或忤？因问蓑庵行踪，今在何许？师既救之，胡不觅彼晤面，示以进行方略，此又何说？潭影曰：此亦分道而驰之计也。人生遇合，皆有定数。吾与汝焉能违天，老衲言尽於此矣，汝其行乎？”夜合花略一回旋，而老僧潭影，已渺然不知所去。夜合花无奈何，谨遵师命，投入滇南，找寻所谓琼花洞主去了，此是后话，不便细载。

卷三

却说郑生蓑庵入狱以后，自分必死，突奉到某王命令，着即行省释，并仰该生来辕。听候传见，有说话交带等语。郑生莫名其妙，迷离惝恍，如在梦中。既出狱，即有戈什哈二名，曰传王仰谕旨，带领入见某王，则长袍使衣之，老翁也。翁虽老，精神殊矍铄，目炯炯如猿猴，状殊骄蹇，然无恶意。见郑生略一点颔，生长揖不拜。彼则指生坐客位，展问邦族甚悉，略谓部下无礼，乃辱及先生，先生幸海涵之，方今鼎革时代，人心浮动，反侧不殊未安。然而朱明天数已终，满人入主中华，保取之於闯贼，非奋之於明帝，自底定北部，止位神京，世祖章皇帝迄今，甘余年矣。破甑不能复国，裂冠不能复载，识时务者皆知之。先生一介士流，高蹈山林，当不闻问外事，仍望於南中诸君子，晤面时解释一二。若老夫者，七十衰翁，钟鸣漏尽，无复当年壮心，行且疏请撤藩，解甲北归，以边鄙衣农终老。先生方在盛年，前程远大，愿葆凤羽，无误触当世藩篱。须知天下怜才，无如老夫者。先生能屈尊，敬当延致幕府，为老夫借箸运筹。老夫不乏招贤之馆，此则赋皎皎白驹。维恐不及者，先生苟能助我则利我，否则天空海阔，任吾翱翔，区区愚诚，言尽於此。幸先生留意。”郑生慨然曰：“谢王爷高义，生死人而肉白骨，没齿当不忘。独有一句肺腑之言，不能不为王爷正告。生自先祖若父，世受胜朝之恩惠。今虽国变，犹戒子孙勿仕进，勿奔走侯门，生凛守家规，不敢逾越。况在蹇劣，不羁之马，安足为贤王供驱策？笙簧酒醴之谊，窃愿俟之异日。至于王爷厚意，文章知己，定当逢人说项，以仰报山海深恩於万一。鲰生属有要事入滇中访及，今请行矣。”某王笑曰：“先生诚高尚哉！士各有志，何能相强。”因顾左右，耳语数四，俄有俊跟班一人，入内良久，搴帘复出，双手奉一锦匣，装黄甚华贵。跪而致之郑生，某王肃然改容曰：“区区不腆，聊以壮先生行色。先生幸哂存之。”郑生茫然不省所谓，视其仪目，则白金千两，文锦肆端也。生受宠若惊，盖其平剧介介自特，况在仇敌，此等甘言厚币，岂能餂以非义之物，质吾之，特收买英雄耳。天下岂有英雄，而甘心为人收买者。坚辞以却之，至於绝裙欲行。某王掀髯大笑曰：“先生读破万卷书，行尽力里路，宁雅量不能容物。老夫所以馈赆者，良无他意，以滇南万里，时丁乱世。关津多梗阻，恐先生未易成行，辞曰馈赆，用佐盘川之需也。”于是不由分说，命俊仆端出礼物，送出辕门外。意有专守候，辈生以归也。生不得已受之，王又顾侍从文官。缮具文件一通，并检玉虎符一具长仅及寸许，广半之，象牙色，纯系滇玉雕镂，诡异如虎头形，王亲手递与郑生，恭敬言曰：“此去滇南，尚隔二千余里。关中诸多留虽，其广西一路顽民尚未归化，先生能由此路与否，非老夫所敢闻问。若由钦廉一路，经越南，趋蒙自，以抵大理府，则沿途军官，非敝藩部属，即为吴平西王之典吏。先生可持虎符，节节照会之，当可放行无碍。另有所书一通，望先生抵淔南之日，投递於平西王。彼与老夫分属至交，必能略分推情照拂一切。吴王英迈，礼贤如不及，亦愿先生少留。”生唯唯如教，直立再拜，岸然趋出。王亲送之，至於檐前，握手而别。生一出辕门，果有马车一辆。先前之俊仆，已为之拼挡事物，敬代轫辔，为生服役以行。问生何指，生固举目无亲，怅怅何所之，自己都不能决定。沉思半响，嗫嚅答曰：“姑驶往城南旅馆，其可也。”及到步，赏该仆以白金一锭。彼不受，翩然遂去。

生自是放船瀛海，尔时未有洋舶，只趁黑木尖海之帆船，始即今之所谓拖船者。顺云则早到，逆风则迟行，足足捱了十日底程，催乃至钦廉地面。其时广西强臣，为瞿式耜张同敞二人。时出偏帅，以扰海疆，而钦廉亦在被扰之列。生至此，正在干戈撩乱世界。居留逆旅，濡滞经旬。一夕感冒风寒，倏然起病。生之命运亦蹇哉！钦廉地面，水寒土熟，飏风时作，又遭兵燹之后，疠疫滋生。生体质素弱，如以不服水土，足足病了月余几不得生。后有同舍生，为广东人而经商於蒙自者。其人颇晓医术，饶有肝胆，询知行程，大家同是一路，怜其病，为之诊治而调护以，病霍然良愈。欲是约伴同行，果然所经关津，守史恶於虎，无不於海口山径，屯重兵监视。兵皆露刃以俟。过客有口供不符，形迹可疑者，辄杀之，推其尸於山间及海中，杀人如麻骸骨狼籍。其有自广州及肇庆至者，万为苛待，搜检无所不至，或抢掠其衣物钱财，先谋财，后谋命，统以反清复明党目之。百无一免，幸而郑生持有虎符，此符灵验，大类玉皇上帝之符录，间吏一问讯出符与以示之，皆肃然改容，不特不敢留难，而且派兵护送，一站交一站，直送至云南蒙自。此广州商人，郑生握手为别。生本无意入大理府，亦不肯干谒吴平西王。乃纾道过腾那腾越，绕入山谷中，逢人便问琼花山，无一人知者。某日策马至一山巅，有土人执缰领导。时近黄昏，碧嶂丹崖，幽寂乃如鬼国。生於马上流览，遥见对山有百十茅寮，傍危岩面文架，下临绝壑，上隔层崖，心中诧异。念此亦人类，胡能悬空以结巢。督有一人头钻窗而望，其头绝异，非人非马，亦人亦马。头上有鬃颈下有鬣，面黑而长，长可及尺。双目户如频婆果，闪闪炸凶光。彼见生人萧萧而鸣，鸣声绝哀，山中生木叶，随风纷纷下。一马鸣，众马毕鸣。刹那顷满谷满坑，个个皆马脸人身。手执异裴之戈矛，敲铜鼓，声鼕鼕，奔集於郑生驻马之地点。生急出弥丸击之，逼迫连声，打中马面人之首领。余人益暴怒，纵火烧山，呐喊如雷鸣，追逐於郑生之后。郑生命马夫先驱，而己殿之，猛力弹鞭，到底真马之脚力，胜於人面马者百倍。须臾出险地，新月初上，野风乱号，盖已夜色将阑，直抵山巅之某村矣。是处有两山夹峙，如小峡形。造其巅，有天然结构之野店，架搓牙古木而为之，下临深溪，瀑布激流，涓涓有声，时已入夜深，冷月返照山头，肆顾寂寥，如入太古世界。蓑庵被马面贼穷追，追至某山之麓，马力竭，萧萧鸣，御者足被芒刺，误坠山涧中。幸有顽石一条，伸开如掌臂状，滴坠於石上，攀着万年藤，檄幸得不为，特苟延残喘耳。俯瞰下方，森然干百尺，距离上方，虽不及二十尺，顾能安谁凌空插翅而飞，则大声呼救。蓑庵大怖，自己亦勒马於危崖夺其神力，兜转马头，至於古榕下，腾身跃至地，紧马树枝，飞跑及危崖。眼看御者之颠沛情形，爱莫能助。顿时，生心一计，赤手拔一万年藤，长不足，更拔之，续之以结，可及二十尺。出力以脚跴之，知坚韧可恃，遂放而垂之於下方，俾至御者处。大声以镇定之曰：“勿汝怖。我在此。必救汝。汝且双手握藤。死命缠之。我乃缒而上。汝可出险矣。”御者如其言，几经艰苦危窘，然复出险。喘息定，回顾后方，已无追者，复上马。二人同乘，向远远灯先处，踏月而上。履其地，野店也。店无他人，惟一白发龙钟之老叟。求止宿，给以钱使弄炊作食，叟出红色之山薯。用马粪煨之。畏之熟，进於客，客食而甘之。食讫，掬泉当茗，聊用解饥渴。老叟剪灯夜话，问客胡狼狈至此。蓑庵具以对。叟笑曰：“客官殊险，所遇者为马人。相传汉代马伏波将军，征交趾，过象浦。建金标为南极之界，是间为象浦之林邑北岸，迄今二十余年，尚有遗民十余家，居寿冷岸南。铜柱二具，夹岸相对。遗民皆马面，头有鬃，颌有鬣，口阔而舌长，双耳戢戢，发声如马嘶，其形状不人而马。亦不之其何故，编茅诛草，傍山腰而居。凡百十家，以劫掠过客为生，谋财害命。一马啸，群马皆啸，爬山越岭，必追得其人乃止。君等特幸而免耳。”蓑庵骇汗，问此种马人，究竟是人仰是马？叟吃吃笑曰：“说来甚觉荒唐。然溯其种族之沿起，有金人毛戴者。相传为伏波战马，窜轶於此。其马为牝马而流落戌守之兵丁，壮夫无偶，人愁横流，乃据马而淫之，遂生此半人马之苗裔。持其形则马，自颈以下，皆为人影，语者虽有不同，而知觉运动，仿佛似人类。不过猎悍难驯，食品不食粟，卧食於槽，非坐食于席，此与圆颅文，为少异耳。彼中有一武器，名之曰马铃儿。如弹丸，响而清。肆面有芒刺，涂以毒药，彼以马蹄抛之，中者立死。”御者才言曰：“叟言良是，余护余主，翼之以奔。瞥自琅然一声，飞风如响箭，掠余耳而过，幸不着肉，刺於山石上，石迸裂，散火星，是殆为马铃儿武器。”叟颔之。

是晚一宿无话，明晨，欲起行，开山窗一望，天黑如墨，云溶溶在下，如毛如羽。叟骇曰：“天将雨雹矣。君无要事，万不宜行。”言未终，曼山风雨大作。俄而小石大石，大者大如瓮，小者如小杯，破空而来，隆隆然如星斗下陷。树木坟庐，遭者皆摧陷。幸而两山搭架之野店，下有千年古木，蔽荫重重，不见天日，雹确虐，不为灾。叟命严扃户牖，出破絮之衾，蒙头而临。两耳受激刺，轰腾驾聋汉，约有三肆句钟久，渐次停息。太阳如娇女蒙窥，从云罅山缝出现。诸人跃而起，腹肌甚，叟无计，荷短锄出户，抵山坡近处，掘得白色如芋之草头，谓是山药，亦曰淮山，又有赤色树根，寸寸如截蔗，谓是赤茯苓。置诸筐，激清流以灌之，捣至烂，垒石为小灶，亦燃马粪以煨之。煮至糖烂为度，三人饱餐一顿。叟乃请於蓑庵，愿为前导，作荒山竟日游。庵蓑大喜，豪兴勃然。叟问曰：“山中多悍兽，君宜少戒备。”蓑庵抠其衣，示以短枪。出弹刃匕首，露锋芒示之，笑曰：“此区区者，能备御非常否？”叟夷然答曰：“此亦聊於无。”蓑庵奇其言，意叟亦健者。叟乃取削尖竹枝，其数为二，插於腰间另取铁棍一棒，荷於肩。岸然出。蓑庵至是问叟邦族，笑曰：“余为世外人，已忘其所自。然幼尝闻先父言，本籍为广东籍，遭世乱，投奔至此。余父固武教师也。余尝从父学艺，今老矣，饱受虎狼欺，不得不谋自卫，实则人生年老，百事皆颓唐，不足为君告也。”蓑庵肃然改容，且行且语，不觉至一峭壁，阻大路，不能行。叟谓御者曰：“而亦薄方胆汁者耶，不然，恐不克余游也。”御者曰：“余经一落千丈后，此身已付诸造化。而汗诚簿，但经此一度。未始不差胜从前。君等能往，我即竭蹶，必当从之。”叟曰善。旋指草堆中一铁绠，巨如手臂。举以授生，作色曰：“君疑无路，此即路也。此山名愁岭，鸟猿至此，亦且望而却步。悄悄然而愁，盖山之肆周无路，惟此铁绠一条，即吾人上天无路也。”言已局局笑，厥声如夜鸟之啼。御者相顺，仰而望其巅，白云蓊蓊，高至不可见。为之骇然，惟既自诩胆壮。纲炼而始大，则俯首从之，叟先登，命二人从之，攀铁练而上。始行百拾武，尚觉平坦。过此则峭峭如壁，有时得十数尺平地，略作憩息。丫缒而上。如蜘蛛之上墙叟活泼精神愈上愈顺利。回顾后方。蓑庵尚无怯意而御者面无人色，几摇摇摇欲坠，叟乃笑谓之曰：“孺子勉之，无胆，非丈夫也。余年老，犹足行事，况汝方当盛年者乎？汝今攀铁绠，有把握，不宁愈於畴昔之夜，坠悬崖而无把握。其夷险相较为何如？”御者得此片言，气顿在。须臾，上至某岩壑，叟命止步蛇行鼠伏，略偏於左，窜入一小穴、此时履平地矣。穴阴森如古冢，令湿腐毗之气，刺入鼻观，打吃嚏数声，更蜿蜒而登。忽露天光，原来小穴之中，由小而人。竟有天然之石砌，凡百拾级，俄而凌绝顶矣。天上云风，别开世界，丹崖碧嶂。瑶草琪花，一沙一石，迥非人间世所有。前行数抬武，有怪石生成之岩洞。其蜂窝鸽巢，麟次栉比，更有稀奇古怪，为耳目所未经者，则岩为一屋。有长发及地茸毛满体之人类，面擘而跌坐是也。万山寂廊，虫咽蛙吠而外，声欬不闻，炊烟不见，简直一死人之国。蓑庵至此，毛发森竖。盖人惊怖於悬空之顷，而怔怯於登山之后，此亦心理之至奇者。叟顾而哂曰：“闻君为读书人，亦尝读南荒外纪乎？余闻故老言，松原以西，天化山之巅，鸟兽驯良，不知弓矢，寡妇孤居，散发至老，鳏夫蛰处，长髯以终，南移之岭，卒不逾仞，芥庚怀春于其北，翡翠熙景乎其南，是真世外奇境，不仙之仙矣乎？余畜君多驻一日，即欲导君游于蟒山，此天化山之最上一层也。庶使君等游之，异日归去中原，特为传播，使天下之人，知六合外无奇不有，南荒绝徼，尚有般古遗民。此野人之志也。”生敬谢之，而暗服老叟之博雅，无何，黑云复合，雷声隆隆，山雨欲来，万木如泣。叟乃发紧急之命令，使二人从其所指，找原路攀绠而下。特下时势顺，不复如前之艰险，顷刻履平地矣。末几抵一处，小山凸起，皆以天生云母，明亮如水晶，累叠而成。御者忽指此石，大呼曰：“赤蛇。三角歧舌之赤蛇。”蓑庵拔手枪，一跃而起，攀机以待。老叟笑曰：“君误矣。此非真蛇，特云母中之蛇形矣。”因随手拾一石，石之中心，不知拟何时代，嵌入一赤蛇。鳞甲森然，光目炯炯，狞恶可怖几欲破石而出，自余诸小石，有藏蜃蛤者，有藏蜈蚣者。二人蔗草茵，相与研究石质。叟气为疑问曰：“天下石类，生於何时？”蓑庵曰：“当生於太古，在玄黄剖判以后。是即世界劫灰灰馀。”叟笑曰：“是殆木必然，当分为两种。其甲种巨量之石，生於人迹所不到之处，直千万古而犹存。如某人所称世界石头，此与天地俱来之石也。其乙种零碎之石，初为尘质成土，激土成石。为时既久，风霜雨露，雷霆日月。举大气以搅抟之，粗而成为石，精者蕴为玉，然而是石也。动物乃据其中，是为先天而人之者耶，抑后天而人之者耶。”蓑庵曰：“如叟所言，石可随时造就，则赤蛇蜃蛤之属，当从后天而入据之。然亦必在中古之世，距今过二三千年，可无疑也。”叟曰：“於何见之。”曰：“此三角歧舌之赤蛇，及其他动物，非近世所经见，非山经尔雅博物志所披罗。以是而知之。”二人辩论甚剧。猛听隔山有铜鼓芦。其声鼕鼕然。蓑庵又拔枪。疑为山贼之前径，叟伏地，谛听之。良久，爬而起。以手招二人，尾之而行。由此山而越于彼山，山有径，如羊肠。蛇行而入。可百步，遂迪过此山。

山之外，云母石罅，秀茁无量之小花，其色红，其香馥。每一茎花。间以绿叶，娇妍可爱、二人登高一望，有如碧桃千树掩映溪壑间。蓑庵手摘一枝，不胜欣赏。此时铜鼓之声，愈敲愈近。越一山，还有一山，只见鲜花，不闻铜鼓，心窃异之，忽闻深篑丛竹间，有苗女二人，吹口琴，一唱山歌。娇呖呖如黄鹂声曰：“个侬生长白云乡，马鞭长。着不尽山模水样。哥儿放缰，姐儿荡浆。东西南北方向，有日里，（平声）归来攀掌上。燕子双双，莺儿两两，春残花了了，只剩得一枝红艳。我的桃共娘。”叟抚蓑庵之背曰：“好个桃共娘。此山花之别名也。以其似桃非桃。苗女品藻之，谓与千叶桃花同母异父。故名之曰桃共娘。”此言未讫，瞥有苗女成群，哄然蜂拥顶於竹林外。张手以抱蓑庵，妾呷退啜其物。蓑庵大惊，此种苗女，有黑胖者，有白哲者，皤发於起，插一枝山鸡毛羽，来以竹。如箭形，而额腮边雍刨小鸟小花无算。绚染五色，披肩皆榕萧。威蕤缨珞，被及于腰。腰以下，束布带。剪碎如柳条。赤其足，或扑口琴，或持竹管。或插光芒之利箭。箭之长，仅五寸。涂以毒药，临水又渔。望空掷鸟，手术至灵敏，千自不失一。合十数之苗女，竞张其黑毛茸茸之手，环於蓑庵颈。争吻之，无余隙。甲女牵其手，乙女扛其足，丙丁诸女，揽其腰，褫其裳。吓到蓑庵亡魂惊悸。将欲用武，意良不忍，将欲弗忍，势且不休。正纠缠狠狈间，叟忽作苗语，手指口画，为之调停而疏解之。苗女舍蓑庵，与啾相诘驳。声啾啁，如駃舌。叟笑谓生曰：“是娇娆者。悦君青年美貌。谓君先有意，乃窃听彼之山歌，故事苗女求论，狙伏於山岩树木。见有过客。爱而之恋。於是编为艳歌，和以口琴，迎风低唱。振聪似玉。客有伫立而听之者。彼即认为相恋之表征，君乎彼悦汝矣。”蓑庵至是释然。知娟娟此豸，初无恶意。然而十数为群，环其颈而吻之。其讨厌为何如者，将欲以词却之。奈汉人不通苗语，格格不能致其词。哀求老叟俾为之一一转圜。叟首动，附耳曰：“入国而问俗，是间俗例，固应如是。男悦女而女却之，是为讨没趣。讨没趣者。女可以作歌而嘲之。掷石戟手，以椰揄之。苟女悦男而男拒之，是为不知礼，不近情。该苗女得有特权，可以执该男子，同见苗王科以不礼之情之重罚，重者付苗女，幽禁之。终身为奴。噫！君诫自误，余亦愧愧，不先警告君。君奈何青年貌美，令彼女垂涎。君又窃听艳歌。须知此艳歌者即如中朝之名柬帖，彼赓此答。礼尚往来，此关於男女二人之交涉，第三人不得干与。违者罚同科，君乎，君负此美丰姿，受美人恩宠，君之艳福。为不浅矣。而胡鳃鳃过却为？”至是苗女抱生益力，吻之至此出血。生大嗥，嗒然若丧，如垂死之豕，叟筹思无计。操汉语，劝生曰：“姑从之，入山谷中，相机逃脱。是或一道也。”群苗女扛生於顶，叟及御者从之。爬山越岭，至一处，空洞如城门，实空壳之石山也。其中而积，炙容千百人。一入门，置生於地。地有草茵，青青如软褥，环生而坐。或拭之汗，或掌之扇，或啖之其炙之鹿肉，或饮之山间之冷泉。甲女吻生曰：“侬貌美，宜妻我。”乙女吻生曰：“侬肌肤滑泽，宜朝夕伴我。”十数人聒生，似争妍而取怜。实生厌恶之，见其雕题蒙茸之怪状，悚然毛戴。下有辫发，下有布条。垢腻污糟，积尘如镜。张其口，齿甚白。惟口异臭。彼食血腥之品，不谙盥漱。生一一接触之，哇然如欲呕。视其脚，脚之掌。厚一寸，如重茧然。盖其登高临探，天生以御芒刺者。群苗女加蚁慕膻，困生于垓心。生举动失其自由，乃苦苦央老叟，为之作舌人。婉劝诸苗女曰：“此男子汉，极爱慕姑娘。惟彼旅行冒疾，宜静养片时。幸勿以缠扰，至婚姻大事。当照汝苗俗而行。”苗女拍掌笑曰：“得之矣。吾侪令夜，适为赶墟跳月之期，老人辱临，宜一并观光，倘彼美男子，或终爱某雌。汝可为之证婚。吾侪当谢汝，饮汝以桑落之酒。”按桑落酒者，深山产野蚕。蚕如小乌大，缫其丝，可以为软甲。亦产野桑，桑之高，可数丈。叶大如箕，葚累累，如红柿，其味芳甜，苗人无甑衅不知所以酿酒，天生一种奇树，叶五叉，如手掌。剌其树之干，流白汗，如牛奶。以盛瓦罐，注以山泉，捣桑葚使成糜，拌而匀之，乃入瓦罐中，埋于阴森之地窖，四十九日出土，之揭而开之，则香气馥烈，大类山西之汾酒，名曰桑落酒。非情人合卺，不得沾其涓滴。否者，冰人得力，能撮合佳耦。女之有权可以卮酒赐之。叟闻言大欢曰：“谢女郎成意，特吾友不谙礼节，不习歌词，今宵踏月趣墟，宁不扫雅兴。”苗女闻言，似甚懊丧。忽一颁而长，瘠而黑之苗女曰：“彼美男而舌哑者，是可觅人以庖代之。宜情吾族之乐工，为之唱鸡鸣求牡之曲。”蓑庵此时如在梦中，任识苗女播弄。无何，日既夕矣，月将出矣。苗女成群，簇拥住蓑庵一人，欢呼跳跃而出，老叟及马夫随之。出大严数十里，所经山麓。见有百十茅寮，傍山而居，惟结构甚奇。大类鸠鹊之营巢，营于山之半，上蔽层峦，下临绝涧，茅寮皆两层，编板累石绕以深菁丛竹。上层居人，下层居畜，如牛豕之属。是夕为踏月佳节，家家竖起牛角灯，盖用牛角雕花。其中燃以少灯，用野兽之脂膏为燃料，外则糊以五色花纸，悬其角，以线穿成。有穿至数十角者。自远望之，灿燃如列星。或以野草结成人形，鹿形，大鸟形，粘以小旂。亦悬于竹竿之巅，腹内俱有灯，随风飘扬，至为眩目。万人空屋以出，只望老者守门。至一处，双山壁立，阴黑疑无路，苗女乃披荆斩棘，入一狭队之中径中，仅容两人。仰望双山之顶，不知凡百十丈。星月稍照耀之，其小如沟，行尽矣。出一广场，别有天地。青畴绿亩，一望无际，远远闻号炮声，隆然凡三响。于是铜钲声，千人呐喊声，铜鼓声，更有一种悲凉歌韵。入其耳朵，令人心酸骨悚。郑生（即蓑庵）至此，手足俱颤动，踟蹰不能行。而苗女则窃笑之，谓其闻钧之雅奏，听上方之仙乐，不山谷应响，诸苗女或伸或缩，或高或低，或挺之腔，或伏之臀，变出一座八人舁轿。其轿也，非竹也，非木也，以人为之也。其法用白皙软之苗女，凡二人，僵直而仰卧，扶郑生，坐其腹，如坐肉蒲团，更有苗女八名，舁之使高，旁用苗女，甲女踩乙女之肩，如接驳人形。每边两个，共或四个，以维持调护轿中人，使不倾侧。而生之前后，又有两苗女夹坐。生揽苗女，苗女揽生。布置己定，吹口作呼呼声，一齐起座。舁郑生，如菩萨，欢喜哗笑。其行如飞，叟马及夫落后。喃喃自怨曰：“同是男子耳，彼生得俊俏，乃坐肉肩舆。吾侪老且丑，步行竭蹶，以随其后，何幸不幸之怨，一至于斯也。”刚刚舁至一深林，忽闻前方又呐喊，大呼曰：“人熊。”白毛绿晴之人熊。噫，人熊至矣，同时金钲钢铁之声，鸟枪向箭之声。震动陵谷。大呼曰，杀人熊，杀人熊。盖前方有无量数之苗人，追熊而至。说时迟，那时快，白熊已张牙舞爪，跳跃而窜矣。苗女大惊，手足无所措，择生于地下。险些儿，跌破其头颅群惊乱飞，不知所窜。白熊至处，郑生摘当其冲。熊疾走如飞，几踏牛之腹，其间不能以寸。忽闻呼的一声，似有竹枝如蝗飞，飞向人熊之左目，猛剌其睛，深入可一寸熊负痛，嗥然长啸，倒仆十数步，继乃愤而起，用爪拔其竹，再接再厉，仍夺扑而前，咄咄又呼的一声，老人如蝗之竹枝，剌中其颈喉。熊奄然委地，乱爬乱挖，爪所及处，石为之穿。原来此老叟者，傍身有二武器。一为双竹枝，一为单铁棍。已载前文。叟之挟生出游也，实挟二器以随，生方笑之。笑其震此何用，而不知穷途绝路，正赖此神奇之武竹枝至尖至实。涂以毒药，能射人于百步之外，稍见丝丝血，无不立死，何有于兽。白熊果中毒仍辗转于地，良久不能翻身，惟其负痛至深，蓄怒亦至剧，倒如太阳返照，白光一点，仍跃起数尺，以扑于老叟之头，叟略不慌忙，手举铁棍，向其拦腰一击，彼颅簸，如醉人，叟复击其脑部，橐然一声，脑浆迸流，鲜血喷射，仆于地。爪足朝天，僵卧不动。叟复五乱棍打之，登时打死该熊。郑生已蹶然起矣，论郑生本事，原不亚于老叟身上亦有短枪，差能自卫，但已为苗女所软化，如中魔术。熊之来去，彼昏不知，至是瞿然醒矣。苗女走向竹林，窥见叟之动作，人人咋舌。熊既死，苗女欢呼出，为叟庆其肤功。群相耳语，顿起其崇拜英雄之亲念，分苗之半女，再支架肉舆，让叟使乘之。叟亦登车有光矣。此时惟马夫间隅一步一蹉跌，叟乃召马夫使来前，谓苗女曰：“吾三人皆勇士，汝曹勿但震惊余。余之武艺，不及二人。此马夫者，亦能徒手搏虎，汝曹勿轻视之。”因以铁棍授彼，贯白熊于其上，便之肩之。于是苗女叹诧，不敢轻视马夫。有两个肥硕之苗女，且与之握手，挟之以行。马夫大生色，不复如前之颓丧。

此时月亮大明矣，前方苗女，蜂拥而至，知此三人者，实为殪熊之壮士。欢呼拍掌，罗拜于草菌，月至天中。举行盛典，平原之上，变作村落之墟场。有支蓬作食肆者，有张幕为酒家者，各燃松枝火把，卖山花，卖山果，苗卖诸色什货，而高山之上，搭有小巧楼台，有头插雉羽身披兽毛者，巍然列坐其上，有男有女，如贵官然。生问于叟，叟曰：“此为苗民部落之首领也。踏月赶墟之大典，每岁两举行。一届仲春二月十五夜，一届仲秋八月十五夜，惟今次为五月十五夜，则为破格的典礼。缘上届男女结婚者，多不及格，或不如额，故于五月补行之。”则见群苗趋于山巅，跪禀于头目，手指口画，对正彼三人，似翘其指拇，夸其三人之武勇，谓击死白熊。为山中除害云云。头目肃然改容，率其同寮妻女等，离座欠身，俯瞰下方，似将认识三人。为恭敬之表示者，俄而特派一苗酋，头戴鸡冠，上蟠以青蛇，身披金钱斑豹之皮，而上雕刻文狸，及野兔之属，厥状狞恶异常。腰闻横一虎肠之带，拄满人头，累累如贯珠。手持石斧，其行也如飞。飞至三人前，各抚其肩作野人蠢笑，森然露其嘹牙，继乃作蛮语。钩轫格磔，大类喙木鸟之卷舌而呜。叟为舌人，报告于郑生，头矿目礼延来宾，以陟于山巅，同据案。观踏月赶墟之盛典，生不能其烦聒。此一行，然而既来之，则安之，姑尾随其后，步亦步趋亦趋。以至于头目之所在地，头目衣五彩之衣，略如外间之戏服，魁梧奇伟，异于常苗，最奇者，额上劈开一缝，其形如俏瓜，而两手巨指，核然如雄鸡之爪，头目先问三人邦族。次问入山之缘由，复次问击死呼熊之形状，于三人中，问何人下手。众指老叟，头目之睨视，觉叟年高而力猛，大以为奇。又顾众苗女簇拥一少妇，忖知来意，狞笑曰：“汝曹来得凑巧，今宵为五月十五跳月之期，就此观光，或得美妇。汝行矣。”命导之以下，玉宇无云。银河见月，清风瑟瑟，吹向丹崖碧嶂间。而原平万炬霁明，中心点以竹栅围之，作一大圆圈形，插满蒙茸璎珞之山花。尔时炮又响，隆隆作三声，苗乐呜呜衬之，最喧嚣者为铜鼓，为磬石，为铁饶，最文静者为口琴，为蕃笛，为七窍之巨竹箫，其悲哀激楚。令人闻之毛戴者，事后生闻人言此特别乐器，用死人骷髅骨，以竹枝敲之，作邦鼓。用死人脚骨，通其中，穿其窍，吹之作洞箫。有如鬼哭天阴，不止孤舟嫠泣也。乐三奏矣，有身躯高硕之苗酋，手举大敛一麾，郎有三三五五之苗姓，面目华离，衣妆诡异，钻入圆圈里，向月乱拜，向空乱跳。且拜且跳，然此尚为幼稚之女童，并无男童夹于其间，但娇小玲珑，其声如雏莺学语，群苗歌舞罢，跳出圆圈形，则有少壮之苗子，人人皆翘雉羽，蒙虎皮，或执竿，或执盾，或执长柄之铁叉，连环之利器。有持石斧者，有背竹竿者，亦唱高歌，其声如臬鸣，跳绝高，自二三尺至一二丈，大类飞天夜叉。距跃于碧落空濛以外。须臾鼓声寂，铙声止，诸乐戛然方终。群苗又跳出圆圈，客寻所欢以去。尔时钲鼓顿歇，箫管绩鸣，入耳悠扬，迥非畴昔杀伐之声。天上之美貌嫦娥，更显耀我绝世光华，以照澈人间之同命鸳鸯出世。于是男揽女腰，女攀男颈，或负之背，或抱之膝，脸对脸儿，吻对吻儿，一双双，一对对，如蝴蝶竞舞。如鸾凤齐飞，而情男恨女之清讴，发乎天籁之自然，阳春耶，白雪耶，巴人耶，下里耶，著者无以名之。名之曰太古混沌初开时之太素元旨于是而已。郑生倾耳听，注目视，忽有一年出破瓜之苗女，双颊雕题，妍娆虽不可辨，然自其面观之，固个中之翘特也。见郑生，大喜悦，招以手，生大惊，足躞蹰，不肯前。苗女前纠缠之，前后左右之苗女，或推或挽之，情不由己，卒被挟以行，行入圆圈之中心。此次殊为奇异，盖无其他男女，以参观与之，而惟两人之跳舞。两人外尚苗女四名，为之维持调护之。此时旁观僵立于老叟，暗问苗民，胡南人乃单独行动，苗民以手放额曰：“此良足为君友贺，挟君友以入场者，非他人，头目之女公子也。头目如皇帝，皇帝之掌珠，不与齐民齿。因彼之故，荣及君友，君友诚艳福哉。纷侯驸马，非形莫属矣。”叟益着急，意他女尚可摆脱，头目之女，彼其父以威令行之。其谁敢抗。正冥想间。忽耳朵闻失惊声。则同立之马夫。又被苗女牵缠以去。叟欲奔救之。有涂花面目，手执钢刀者，疾声喝曰止。跳场男女。咸有自由权，有第三人敢阻挠之者，以催残大典礼罪，罪以祸刑。更有苗民婉劝之曰，勿与他人事。叟亦老英雄，娟娟此豸，必有祟拜叟之武技者，叟能殪白熊，兆当得美妇也。叟哼之以鼻，此时闻清歌入耳，微细不可闻，以琴和之，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其歌曰：“之山月兮水之花。男有室兮女有家。男莫吁嗟。女莫吁嗟。双双成就好人家。月儿分外明，花儿分外馨，阿侬此后成佳偶，阿婿从今莫负情。”唱至情字，其音哀以思，其声娇以娜，咬牙切齿，横波一顾，钉住胸对胸，面对面之檀郎，檀郎低首。昏昏如在梦中，则捏其臂，搔其掌，切切附耳目：“君且歌。宜和我，否者，侬不见答。固羞惭无地。君失礼，上座恐责君，君爱侬，云胡不歌。”遂于有意无意间，轻轻以樱桃小口，吻生颊。生急避，掉手而逡巡，适于此时，有侍立之苗姬，越次出围，翘其足，式歌且舞，其神情关目。以怜生之缄默。不能作歌者，而为之瓜代以歌之。其歌曰：“双燕子度关山，天涯海角路漫漫，（平声）桃花烂，藉花残，无那秋风到白苹。篱透菊，路边兰，玉人映掩纱窗里。一角红四五楼间。”歌声既终。拍掌之声四起，似赞其玉音之清隽者，生至此亦偷睨歌者。心中颇觉稀奇，俄而侍女曼声低唱曰：“鸦儿队队归，莺儿队队栖，夕阳惨淡胭脂色，倩影双双入梦迷。”又歌曰：“风压几多枝，雪压多枝，痴情每被痴情误。误到伤心只自知。”唱到此句。生为之愕然，意我辈投荒，深入不毛之地，乃晤此娟娟情种，岂适物生才，原不限于中原绝域耶。最后苗女放歌曰：“知心人，可意人，相逢一笑亦前因。小乌卷风尘，从前漂泊休相问，但愿得红鸾照命，彩凤联婚。”唱至末句，众苗女齐和之，观呼动山谷，忽传头目意旨，云女公子已看中少年，天缘有定。但千百苗女，咸钟情于少年，倘令向隅，殊非与民同乐之意。其着分班对舞，按队赛歌。有与该少年情意相投者，准编于妾媵之列。从女公子主下嫁共事少年。实各踊跃从事。以成嘉礼等语。此命一下，苗女向上方罗拜，颂头目高厚之恩，乃以齐民与公子同列，此旷古未闻也。两人一队，步伐整齐，行至圆圈形之中心。一立生之左一立生之右，各伸其春葱之手，紧搭生肩，翘一足，立一足，翼生以行。如高飞远举然，踹踹缓歌。翱翱于月光之下，如是约有十队。生不胜其困惫。忽举头四顾，顾其同来之侣伴，叟如马夫，倏忽皆不见。几失声而呼，说时迟，那时快，乱钲急鼓，管舷纷呶，号炮又连响三声，火箭爆竹，声动天地。按此时为赶墟跳月之终暮，霎时间，维男挟雌女，奔走入于林中，不知作何勾当。而头目之女公子，亦挟生以爬山越岭，其后有数十苗女，簇拥而尾随之。卒至一千年古木下，上有天生大理石，长可数丈。广半之，大类幕天席地之石床。公子命诸人，褫相下下服。生大震，平居英气，为之挫尽，亦自不解何故。正在间不容发之时，郑生心生一计，以为坚拒之，不如柔化之，遂一变其方针，执苗女手，表示欢悦意。而为忠诚恳切之请求。颤声曰：“卿乎，汝爱我，我宁不爱卿。惟是我中朝人氏，男女婚嫁，为礼至严。其冠笄也，尊之以父母之命，重之以媒妁之言，告于祖，见于庙，布于姻亲族党，合卺欢于野，反是则为奇耻大辱。即令勉强行之，此等婚约，直同儿戏，可合亦可离。此一事也，余为外种人，路经此地，适有天缘，乃与卿邂逅。余既入赘。当不复归。谓宜同谐卿家。请于卿之父。给与邸第。隆其典礼。俾双栖双宿。庶不辱没卿之体面。而我亦不失为山中纷侯，断不能犯露夜行，私奔苟合，如此草草，余宁死弗从。此一事也。余同行侣伴，厥有二人，令夜不知流落同所。余既失侣，胡能与卿乐其乐，卿为我计，必为我寻其侣伴，抑可为吾夫妇之证婚人，此又一事也。粽至三事，卿苟爱余，必从吾言，否则余将以死自誓。”言至此，探手入怀，取出闪闪光芒之短枪，照正心中。将欲攀机，苗人畏枪，苗女尤畏枪，况此新式奇异之短枪，为彼生平所未见者，安得不猛吃一惊。失声而叫，双手掣其枪，出力以摆之，务使枪之窍，不以所欢之心肝。为射枪之的，众苗女复助之，生力大，把益牢，合群雌动作，仅乃掣生肘。不攀机，苗女亦聪慧可人也，悲声曰：“吾爱，吾诺汝矣，汝勿死，死则吾失其灵魂，盖吾之爱君，有匪可以言语形容者，但自一事，吾为君计，吾亦宜从余，余族二月之期，既得雄，当野合。否则背典礼，新夫妇皆受极刑。极刑维何，置吾两人于绝涧，而推堕其千寻之巨石，以压死之，死者如齑粉，乃以秋筐盛其肉糜，撒于天，饲飞鸟。斯谓之共刑，吾与君，困死于飞辜，即彼十数之女郎，亦宜与君合体。不合体，刑辟亦如之。今兹返洞，宜布告有众，谓吾与君既交欢，群媵亦交欢，用以诳众人。兼权词告父，此可以掩饰一时。待君既得乐窝，复得良伴侣，从生计议。涓吉成婚，如是则君之私愿遂。侬之好事谐，侬所以婉顺君者，可谓至矣。”生大感动，赞其画之筹细，更无异言。苗女忽现张皇色，顾其同侪曰：“吾忘记一事，兹事尤关紧要。则吾等兴欢郎野合，其证据安在，此非可以空言搪塞者也。”群女面面相觑，怔然不知所为，既而苗女年生一计，附耳告郑生。郑生亦然其计，策既定，携手归山洞，洞主（即头目）号召苗酋，及其部落之贵脊。张兽脂之灯，列虎皮之椅，盛陈蛮乐。遍挂山花，以俟新入之生，用为庆贺。比至矣，女挽生颈，生揽女腰，相偎相吻，相距相跃，群女哗笑谑浪以随之，生困惫殊常，不胜其扰，然犹矫为愉悦，目有注，注苗女，耳有听，听苗女。口有笑，笑苗女。嗟夫，天下非情之情，其用情为至苦。苗女感受之，哭不得，笑不得，亦勉作俳优之相关目，极妍尽态，以媚郑生。洞主大悦，迎生而执其手，嗅之数四，苗亦教生。谓宜视丈人之额。跪于地，伸舌嘬其膝，此爱下敬上之殊礼。惟至亲能适用之。苗酋拍掌欢呼，群苗忽裸其下身，身皆有雉题，染以华离五彩之色。若小鸟，若小兽，若蛇形，若龟形。最奇者为槟榔髑髅之形。而下身蔽以裩裆，为藤丝树皮，虎肠豹络。编织而成，振臂一呼，裸逐郑生，亦褫其上服，擎玉手，高举生，抛至寻丈。或亦钱车族转之，情声作蛮鸟之歌曰：“抛婿高，抛婿大。”歌声未终喝鼓又响。彼方之曲酋男子，赤膊文身，鹰头鹬眼。群翕张其血盆之口，仰天作狞笑，亦高擎两手，举洞主之贵女。抛如前，歌如前，但男歌殊犷悍，发声如啄木鸟，字句乃不可闻，俄而互拖之，互举之，花飞雪滚。能眩人目，须叟。觅一大树，悬彩隶于搓桠，如小儿襁褓。惟面积至大，龙容两人，置新郎新妇于其上。距地可四五十尺，下以竹竿桃之，使之随风飘扬。苗女大呼曰：“好姑姑，击促郎归矣。”此时郑生大愤，私咨苗女曰：“汝族侮我，视我如蠢儿，我固人也，胡以堪之者。”女吻之而慰之曰：“郎勿嗔，此非侮郎，实爱郎敬郎，抬举之意也。郎忍之，在天愿其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吾两人能翩翩远举，作双双燕子，飞回天尽头，视彼下方之人，来趁热闹者，不宁愈乎。”俄而铜鼓冬冬，震人耳鼓，阍者报曰：“有大宾莅止。”众为之肃然。头目命解二人之络，双双携手，并立于古松下。症何，大宾入矣。头目导之以至，见苗女，抢前数步，张其血盘之口，獠牙大笑。举其雄鸡冠，距跃三发，发声作鸱鹗鸣。爰贺女之后快婿也。旋见生，赫然如有所怒，指以问头目，此为何人，具告之。彼屡摇其首，若曰：“外人赘婿于苗族，此为混乱血系之举动。彼殊不赞成。然以碍于头目之情面，则亦姑强笑，将手如翼，抱苗女之腰，俯而吻其颊。苗女亦婉娈就之。惟一方顾忌郑生，生夷然，不之觉，但恶人之面目可憎耳，咄咄。此盖巫蛊师也，将以验二之婚否。顾左右，取软榻，以藤箩交络而成，横抱苗女，置诸其上。命儿之以去，及遣苗兵两人，执郑生手。冀之以趋，趋于空洞之石岩。内陈二榻，左置生，右置女，屏余人出外。巫蛊先褫女衣，燃兽脂之烛，洞至黑，目顶之踵，遍照之，毫发无遗。出其黑毛茸之手，捏其椒乳，枷方镜于目。略如西洋之显微镜，细意考验其乳之四周最注意，莫如四周之小殊。苗女但闭目，时颤动，啮唇而咬齿。俄而审其耳背，似发现疑团，继察其膝盖，以次及于脉穴之要部，更将女身，反而覆之。玉峰双翘，丝色莹然。生从对榻窥之，至此顿有怒色。生于苗女，初无丝毫之恋爱。惟巫蛊淫虐无道，殊令人眦裂。则见彼故故用两手，似擘开其尻骨，复反之，使仰卧，向女展阎，似索其某种物事。女取袒卫，探其囊，得雪帕。点点作桃花色。巫蛊取出外，良久乃入，意有所化验。此时幸无甚破绽，则雌雄蛤相血之功也。此即出苗女所定之策，得此一着，对于郑生方面，无甚讲来。亦似嫉妒其人，不欲手近之。而生幸免不仁之检，巫蛊笑谓女曰：“贺汝成礼，余无他言矣。”向女鞠躬而出，苗俟其出也。趋于生之榻，百般抚慰，验扶之起。为之穿衣纳履，整理其项下之纽结，微以猩唇吻生。生掉首，彼似不怿，怨生无情索。生于兽脂之烛光下，睨而视之，此豸娟娟，赤条条，尚一丝不挂也。苗旋自觉，亟取狐毛之二档，自束其细小之腰围。苗女酷爱生，一一密请于其父。履行生之原约，父颇咎其女，谓不应延婚而自误。大干本族之典礼，惟头目溺爱苗，兼侵巫蛊魔术。即亦勉徇苗请，为探取其同行侣伴，若老叟，若马夫，悼与生会晤。尔时老叟已得一苗女，年皆稚，爱叟其擘。马夫得一胖妇，环颈而交肱，拥之以见头目。生大喜，私央苗女，请于目，愿得一善地，与古伴长相依。头目乃居三人于石洞，凡三分窟，其内有旁窍，可相通。三苗女监守綦严。生与二人谈语，除笑谑外，不得作私语，否者隔绝之。苗女夜伴生宿，百端纠缠，生正告之曰：“吾闻汝族，最重信守，吾中朝人亦然，卿不既诺我乎，我固约法第一章，延婚至一月也。”苗女默然。深夜醒来，辄咬生之肩膊，生惊而醒，摸其肩，血丝丝外沁，以咎苗。苗则嘤嘤泣，亦无他言。生恐激之则生变，佯以温语劝之。

卷四

苗始帖然，一夕风雨怒号，电雷轰震。生垫伏洞中，俟苗女，久弗至。倚壁自叹曰：“国破家亡，一肩大事，未能负荷。乃为访义弟故。远走滇南，误入此中，致遭苗女羁绊。嗟夫天荒地老，余殆无出险之期矣。”起视洞中，怪石巉然，石之罅，仿佛若有光，用一目以窥张之，噫，此邻洞之老叟合欢床也。火光荧然，孤影兀坐，生念彼间稚女，岂亦背叟而出耶。是宜私探之，在洞中有旁窍，可以过从谈语。惟窍有巨石，石有暗设之机关，苟不得其机关。虽有五丁，莫之能辟。洞口亦然，质言之，三人同伴，皆葬身于无形之石椁。生乃秉炬四照，卒莫其朕兆，欲大声呼之，此洞与彼洞，石之巨且厚，相距可寻丈，大风迅雷暴雨，山涧之水，澎湃乱流，即令大声疾呼，其何能听。生大窘，束手乃无策。欲从罅以通讯。非作字投之不可。虽然，洞中安有纸笔者，即有纸笔安能不胫而走，走于彼之洞中，忽于彷徨四顾之中，发现一锈蚀斑烂之线铁。此线铁至长，当可及二丈许，但曲而不直，则还于膝而直之，念既有铁线，无须纸笔，吾试探铁线于前中，叟得其一端。知必为我之特殊表示。叟固敏而慧者，必知吾意，吾可藉线以传声，乃如法施行。纳线于石罅，纳既尽，果见火光一闪，叟似以目窥张，彼此尚可见。乃置线于耳，兼用手势，示之以形。叟立悟，果以铁线纳耳孔，生亦以线纳口中，大声曰：“吾伴，彼中有人乎？”曰无。还以问生，生亦曰无。惟今夜苗女皆不至，汝知其故乎，曰：“微间今夕为槃孤诞，即苗人之鼻祖。举族皆焚香顶礼，夫妻异宿，此苗俗也。”云云。生喜而跃曰：“若是，则吾等可望出险矣。”叟曰：‘策安在？”生乃截断其线，分其一以与叟。俾交通于第三洞，即马夫之合欢床。互通消意，生问叟曰：“洞口之巨石，及洞中之旁窍，叟能探悉其机关乎。”曰：“吾屡探而屡穷，吾试转问于马夫。”旋问马夫，马夫曰：“肥胖之苗妇，酷恋我，时以心腹相告，前门则秘不肯言。其旁窍之左方，由上而下，三指方位，有细小之旋螺蚊，轻轻以手叩之，则右之底出铜笋，小如钉，更抽其钉。再出三寸，石即砉然而辟，君可试之。”生狂喜，果如言而洞开，一开而三窍皆开，三人相会合，欢跃不可名状，乃众谋于生之洞中，生曰：“事宜急进，否者，彼女归。吾事殆矣，今第一级办法，吾三人各绞其脑汁，以考验此洞口之巨石，机关何在，开阖何法，合众庐以求之，必有济。”二人以为然，于是燃炬四照，迄无何等之朕兆。叟忽悟曰：“余尝瞷彼女之动作，其出洞也，必托言更衣，入于洞之后方。良久始出，然后按其机关，石乃应手而辟，吾意此石之机关不在前方，而在后方。君以为然否？”生与马夫同应曰：“叟言滋确，吾等所见皆同也，乃遍搜洞之后方，有一暗淘，探手于其中。中有铁菱角，坚插于地上，出力而旋转之。忽闻马夫叫曰，动，动，咄咄。回顾前方之巨石，摇撼似地震，但亦不能遽辟。生大以为奇，然其动也，特一霎而止，非留心注目以觇之。初不及觉，生亟趋于前此，此以手拨之蘧咄咄。石乃如牛骨般子，略不费力，忽然而旋转，顺其势以推之，居然如凿破混沌。第二度难题，已经解决，遂商量出险之策，生于三人中，指挥如大将，发令曰：“现方风雨大作，雷电不止，在势不可行。而我乃行之，此天赐我以出险之机会，万一途中遇敌，有甚风吹草动，不得已而格斗，而开枪，而呼叫怒号，风雨雷电声障之，敌不可闻。斯我操胜算矣。虽然，吾闯苗洞设伏甚多，暗设机关，以待暴客，今兹出行，第一要深知地理，第二要步步留神以防落阱。向导之职，非叟莫能，叟固生长于斯者，是宜叟当先；马夫居中，不才殿后。”两人无异言。各回原穴，检取携来之步器，叟负竹箭二，铁棍一，马夫执钢刀，刀小而利，插于腰间。生拈短小之洋枪，并搜穴中之余物，若兽脂之烛，若锈铁之线，若磷寸，若铁钉，共余苗女之衾枕衣服，概不之取。方欲行，马夫忽指一石隙，隙之外泥涂之，惟一小纸一角，垂于石壁上，前形如袖珍小册。哗然曰：“此何物，此何物。”取视之，则即天化山之小地理图也。中有小注，注其陷阱，及所暗设机关。叟能通僰文，深知个中奥妙，则大喜。个马夫，胡为有此物，曰：“彼胖妇者，其前夫为苗洞之逻兵，夫死，尽待其遗物。彼恋我。当与我言之。吾侪得此。天赐也。”叟读此袖珍小册曰：“谷以内。五步之地雷，十步壹阱陷，入者宜从左注视地上，无草处，勿踏之。两旁石境，有小树，勿拔之，可得安全。出者宜从右，避法亦如之，沿途有束刍之人形，误动之。则洞内惊钟大鸣，狗熊四出，当者必不幸。”生闻而骇然曰：“似此黑夜之中，机关林立，一步一荆榛，避不胜避，将何如者。”叟笑曰：“吾同坐而待死耳，与其待死，曷若于死中求生。今夜盲猜瞎摸，犹将冒昧而行，况有此袖珍之小册，清眉醒目。昭然以诏我者乎。君等勿虑，请从我来。”此时洞口瞥有黑影，暗袭三之后。拊生之背，低声曰：“漫着急，有我在。”三人大吓一惊，生急回首视之，则所谓头目之女公子。亦即自己之临时佳耦也。大惊失色，八目相视，久久无一言。苗女执生臂，呜咽言曰：“君胡忍，背我而思我，天乎，此何情理者，君须知我族苗流，一嫁男儿。终身不贰。君弃我潜逃，将焉置妾者。”生冷然曰：”余固未与卿定情也。”苗女娇嗔曰：“君尚言此乎，妾为君，担负虚名。此心已碎，及为君百端掩议。受恐捱饱，所以然者，凡欲为他日苦尽甘来，永远鹣鲽双栖地耳。君若此，妾复何望。不若死于君前，以明贱妾之志，亦使君知蛮花乞鸟，尚有殉情死节之贞娃。君乎，好自为之，妾将以一朵冤魂，暗随君于天涯地角，绵绵此恨，无穷期矣。”言次出匕首，其利如霜，猛自刺其心坎。生眼利，急掣其肘而夺之。嗟夫苗女，其心苦，其遇穷，其言贞以正，郑生血性奇男子也。人非铁石，怦怦此心，焉能无动哉。因长跪拜以请之，且曰：“卿知之，我郑某非寡情，尤非灵台方寸中，另有人在，卿之爱我，宁不知之。惟是卿既爱我，当知我之为人。尤当知我之处境，卿山中伏草，与世长离，当不知莽莽中原，干戈遍地。胡人牧马而南下，疆臣衔璧而乞降，犬坐于朝，鹰翔于野，吾之父母昆弟，闾墓田园。被残杀，被芟夷，不知恒河沙数。弄得我风尘浪子，有家难奔，有国难投，热血蓬蓬，不知洒向天涯何处。我在广州举义，联络海内外名士，悲歌叱咤，仅此青萍孤剑。思与某王为仇，某王获我，理当凌迟处死我。而某王偏爱我，乃赦我而释我，我殊不以为德也。我有生一日，即思革命一日，我之天职未完，我之灵魂不死，我是以关山万里，由粤而走滇，滇有故人。亦即吾之义弟，彼当日临歧握手，尝谓我曰：‘异月中原多难，兄倘不得志，可访我于滇南琼花山。’而弟尚存，定当拥慧相迎，为我挚爱之义兄。谋一立命安身之地，此可当世外桃源也。吾是以访弟于山中，不期而遇叟，更不期而遇卿，此天意也。”言至此，英雄血泪，夺眶而出，仆于女之怀，拊心欲呕。格格不能吐，壁上兽脂之矩，火焰吐碧，厥状殊凄楚。洞外风雨声和之，若鹭生一吐其不平鸣者，苗女乃横抱郑生。加于其膝。如抚婴儿然，盈盈出雪帕为一之拭其涕泪，俯其首噢咻之，娟娟之泪亦不期而滴沥下。慰生曰：“君舍家报国，伤心人别有怀抱，此甚难言。虽然，何以处妾者。”生毅然曰：“余之去志已决，特卿能阻余，余行固死，不行亦死，不特余死。余之老伙伴亦与之俱死，卿不谅以留之。与其今日得一死夫，毋宁宽以纵之，余从此出山，当永永感卿之恩义，即不得我实济上之伉俪犹可得我理想中之夫妇。万一老天见怜，大明复振，杀尽胡虏，廊清中原，我之志愿苟达，我将披蓑荷笠，只身入天化山中，重寻吾之床头人，与之并成佳偶。以此较彼，不宁愈耶？”苗女慷慨动色曰：“嗟夫，君能成仁，妾独不能守义乎？妾恕君矣，妾当有以君成之志矣。”因命生使誓之。二人双双跪地望空叩拜，誓他日得志长毋相忘，苗女解其裤带，出雄黄精狮一具举以赠生。生亦解束发之玄玉圈，用酬彼女，两人交相抱，交相吻，良久良久。马夫忽呼曰：“夜已阑矣，欲行当行矣。嘤嘤惜别胡为。”而生至是转难为情，彷徨不忽去。苗女麾之曰：“去休，家为轻，国我重。恋爱为辄，复仇为重。妾今万事摆脱，不复如前之固执，敢当空山守节以待君来。异日君能来，君之惠也。君不能来，妾亦当恕君，明神在天已闻吾两人矢誓。苗俗重信，妾终以身许君矣。君世外立功不患无娇妻美妾，或者春朝秋夕，风雨追思，尚念及蛮瘴雨间有薄命人凄捱孤守，已我君牺牲此叹娱之岁月，此则所以嘱君翼君者耳。”言至此，以吻向生，胶黏不能脱。两人之泪，累累如珍珠倾泻也。濒行，忽谓生曰：“君等今夕出险，侍何者为向导，此间为万恶麾窟，固一步一荆棒，稍涉大意，或误踏机关，毁骨扬灰，亦意中事，君乎，宜沥诚以告我。”生顾叟，叟乃出袖珍小册以示苗女，女展览陡色变。谓生曰：“阿谁以此授君，君今夜不遇我，我苟来迟半刻君等其休矣。”生具以对，女冷笑曰：“此册之成立在距今三年前，后有异种人潜入吾境，几致失事。吾父乃改设其机关，今昔与之情形适成一反比例。册所谓左者，君等宜右之，册所谓右者，君等宜左之。蛙步与之相反，斯可以化验而为夷。虽然，黑夜雷雨中，防不胜防，亦避不胜避，事急矣。”将何如者，肆人面面相觑。良久，女概然曰：“价为君故，终不免一行，侬请当先，君其殿后。”逐一跃出洞，招生以手曰：“随我来。”生大惑之，卫风冒雨奔雷逐电。半夜三更不知经历几许危机暗阱，最后至一处人山沟。沟有暗渠仅容一人，蛙伏蛇行，钻首而入。人可数十丈，马夫误触一螺旋钉，右臂之石砉然大辟，瞥有骷髅疗骨之尸体。凡肆具，双目炯炯如生人，手执双利之二叉逢人使刺，而马夫恰当其冲，此无情之三叉直刺其头部，自鼻端穿于枕骨，马夫悲号一声辗转而委地。此第二之骷髅又举其营叉，又于生之胸膈，势甚剽悍，利锋及肉处，其间不能以寸。苗女眼快手急，极夺叟之铁棍出全力以格之，逼迫一声，火光迸裂，铁棍为之削断。女大呼，呼余人伏地，彼则腾身一跳，跳及于石穴之顶。刚摸着一铜圈儿，圈固嵌于石者，手攀圈，身悬空，如匏糸。岂知乱摇乱摆圈乃旋转一周，咄咄，其亦暗设之机关也。经此无意中一忸，而下方之四且骷髅倏走入壁，壁复隆然而阖。苗女飞身下，视马夫已僵矣。生及叟爬而起，抚马夫，奄然气绝，死状甚惨。二人挥泪拜之，念入山以来同艰险。共患难，三人作伴，今又少一人，此缓势已孤，踊哭无已。女惊告之曰：“死生有命，此非哭泣之时，小不忍乱大谋，稍缓须臾吾辈行将及祸，宁正君友耶。”乃以断撅之铁棍掘土及尺草草埋之。此时石空至黑，苗女暗中模素，得一苔藓蒙耳之石砌亦如沟渠，复鱼贯而蚁行，约可里许，迎头一碰触着无量数之铁蒺黎中苗女之额，女惊啼，血涔涔被其面。生闻声从后揽抱之。叟忽衔尾而呼曰：“噫，毒蛇，毒蛇，吾死矣。”二人慌作一围，性命在呼吸间罔知所惜。忽闻老叟失奚，曰：“噫，吾误矣，此非毒蛇也。”生碎之问曰：“非毒蛇，胡为大惊而小怪？”叟不置答俯其首伸其臂猛一用力，而前方之蒺藜铁板呀然而辟，三人跳出穴外，满天星斗，月亮大明，盖不知地理之中经行几许里数，向之风雨雷电者。今忽大放光明，以为奇绝。生急拥女身坐皂石上，置之膝，抚视其被创之额。幸所伤为微，出汗巾拭其血，复摺而叠之，仍纳之怀中。女问何所需，生恻然曰：“余将留此血巾，我他日思卿之纪念也。”女研究蒺藜之铁板用以阻梗其出路，此最后之机关惜吾未及知之，然胡以能应手而辟，此真疑有天助。后知叟之所谓毒蛇者，巨藤也。此千年之古藤巨如孩子臂，泥泞胶潺委于地上，叟误捉之乃惊为毒蛇，不知用力一抽，抽其巨藤，此中亦暗设机关，故铁板不期而自辟，莫之为而为。莫之我而致。三人之不死，殆天意存焉也。苗女至是执生手以首承其肩呜咽言曰：“郎君，前路茫茫，愿君珍重，请从别矣。”生之眼泪亦如泉涌，脸对脸儿吻对吻儿，双目直视良久不能答。最后切齿言曰：“我肉眼不识卿，卿固女中豪侠，生死人肉白骨。此恩此德愿以报诸来世。”相与抱头大哭，哭有半小时，生含悲如泪曰：“今我辈得生，而卿也重入虎穴，孤身冒险。较来时更惨绝，我胡能任卿独归，卿乎，毋宁随我出此，后此海角天涯同甘苦，共患难。卿以偿卿之素愿，而我亦得补过于将来，相捱以生，不庸愈于相思以死乎。”言次，以舌抵其舌，以晴撮其睛，太类石人之相搏。叟从旁窥视，相形之下，苦上心来，则自念其雕姬，搔首向天。暗洒汐澜之老泪。忽闻苗女大息曰：“君言，晚矣。君知我，亦已迟矣，我父春秋高，膝下仅我一女，质言之，我即天化山之女储君也。宗祉人民，隐隐属望于我，毕日食采袭爵，我以一身肩之。我为君故虽不惧牺身以遁荒，割慈以徇爱，然君亦安用此不孝之女为，我与君既有成言，我为君守贞，君为我守义，碧翁可怜，吾二人他日有缘，天上人间会当相见也。”忽诸生曰：“侬渴甚，君可觅山泉，得清水饮我，我得君一滴水胜于万斛情波矣。”生敬诺之，下山而觅泉，叟更为之向导，迨觅得勺水，而苗女已渺然不知所去矣。生回望石穴中痛泣悲号而去。

顾生彻夜奔走，饥腹如雷鸣，一步一蹉跌，叟挟而掖之，戴月披星冲云破雾，行到山穷水尽处迎而有一望楼，鸣呜牛角响。而荒郊绝壑，隐隐闻戍鸡啼矣。碉楼有守者，荷戈鹊立，悬栏而望下。远见二人影，疾声喝之，问来者何人。叟应曰：“失路者也。”守兵自望楼而下，冠鹿角槎桠之冠，面部刺鸟形，身披渔麟之铜甲，戈形如鸦嘴锄，震之作铃声，叟于月亮中窥其状貌，知为老老（从兽）种，盖亦苗瑶之属。惟其人生而具老相，白毛如发，蒙茸被其面，性颇慈善。种类亦至繁，封山自守，人不犯之，彼亦不事侵略。智力绝优异，高山出于群蛮上。汉代马文渊征交趾曾命此种人前导，功成之日赐以南极寿星之铜牌订于铜柱上。老老上司有长命不死，至数百岁者，其人见生及叟狼狈而饥渴，意似恻然，问曰：“尔欲得食乎？”幸叟能通彼语，应之曰：“然，吾侪饿且死，幸救济之。”彼点其颔，指望楼下之石凳命二人姑坐，则抬级登楼，未几趋而下，挽一藤筐，置二人之侧。倒而出之，则累累野果也，若黄焦，若丹荔，若石栗，若山竹，更至棚壳贮山泉。劝二人饱食，尽量饮之。生食此，如食王母瑶池之仙桃，饮山泉，如醴泉甘露，既乃疗饥止渴。耳有闻，目有见，再拜谢其人，其人絮絮问所历。叟告之，谓二人入山取药不幸而失道，几死于虎狼。因问循此以往，天化山之北，有峡曰云中峡，去此若千里。其人曰：“可二十余里，不远矣。惟天将破晓，宜暂屈两小时，待日先初出，趱程未晚也。否则此地有山狗，大者如敖小者如猴，其睛绿，其舌火，野产于深菁丛棘中。月落始出，作悲啸声。一呼其种族，盈千累百皆至，环而攻过客，噬客至死，食其脑浆。猎户多畏之，甚于畏熊，盖熊虎以一当一，尚易搏而杀之，若山狗则漫遍谷，嗥当成阵虽有猛士，莫之敢敢攫也。”刚然至此，闻有厉声起于桃外。守者急命二人退而入于碉楼中。守者亟扃其铁棚，亦拾级而上碉楼。从窗功望，瞥见此绿睛火舌之犬成十头，或百头，在山满山在谷满谷，狂嗥猛啸而来。此等野狗盖能目远而嗅人生之气息跟踪而来。其跑如飞，既集中于望楼矣。当先者为狗态，如大将之发纵指示，先命群犬，力扑铁棚，震震如动摇。守者附耳谓二人曰：“君等勿声，否者，彼犬攻我当益剧。君有手枪乎。”生低声应曰：“有。”笼枪于袖口，以示守者，老叟亦曰：“吾有断厥之铁捧小巧之竹技，亦堪御敌。”守者口：“善，姑藏之，待缓急时恃此为后盾。”守者出石子一囊，解其囊之口，潜出一石子瞄准巨犬之头部，逼迫一声，居然命中。急俯而察之，岂知不中巨犬，而中小犬之肚脐，由甲犬穿于乙犬，狺狺委地，双双就死，巨犬似昂首上视，知石子之所从来，狂吼乱跳，示意群犬，使衔其尾，似次相衔。彼则当先冲锋，爬铁棚而上奔，几及窗之半，守者大怖，再取石子方枚，照正户犬之眼部，又逼迫一声，火光迸路。此火光者，碧缘如鬼火磷磷，咄咄。巨犬之眼睛破矣，隆然坠于地。一狗坠，百狗皆坠，巨狗咆哮大叫，腾身一择，高可二三丈。复辗转于坭中。爪所及坭，深入尺许。须臾，殪矣，巨犬一殪，群犬无能我，皇皇如丧家之狗。守者乱投以石，投一枚死一狗，死到七零八落，余狗曳尾而逃。三人方庆更生，讵一波未平一波复起，山风乍啸，涧月初流，飞沙四场，生叶为落，守者微吁曰：“噫，今夜劫数殆无可逃矣。”坐问何故，曰：“君来他方，安知此中之怪物，南荒绝微，无奇不有。噫，彼独脚之山魈又至矣。”晴牵生之袂，使视对山之孤峰，果见有黑影一团，倏高倏低，旋起旋落，俄而急趋直下。距稍近，且渐明，但见其如闪忽之动物。初不审是人是兽，是鬼是狐，直至破空横来，由彼山之麓，而及于此山之麓，此时去戍守望楼，可十数丈，忽见该动物向月而拜，拜一拜，身一飓，且亦随彼之拜，以为升降。彼更吐其目光，如两度之白光，长旦二三里。守者睹状，紧握生之手，战战不自持。月光与彼妖目光，交煽而益明，烘烘如白昼咄咄，此为独脚颇山魈。其色绿，其形如削瓜，浑身如古树之皮，斑驳起槟榔纹，僚牙长出二三寸。噫，斯何物，斯何物？殆即古书所云独足之夔也。夔之高，可一丈，彼虽独足，然其走如飞。千里马莫能及。距望楼之附近，是手变族之古坟，坟式绝异，以黑石筑成之，尖如竹笋，在势乃坚周无伦。然彼物之爪，绝长绝利，且似有神力魔术。　一拜而石摇，再拜而云塌，三拜而石飞放平坦。俯而插其爪，大类锄之掘地，爪及棺矣，棺皆石制。如方框彤，不知如何。砉然一声，棺盖立起，棺中之尸僵亦随之而起意南中枯槁之坏。其土脉如养尸，千年不腐败，彼则横抱尸身撕而裂之，呈意狂啖，如饿之景（口旁）猪骨。但是其口所所啖处，似啜其脑脂，自余骨肉，弃弗顾也。啖一尸不足，又啖他尸。唢已，仰天狂笑，又跳跃再拜不已。生此时惊怖亡魂，毛发森竖，返观同伴之老叟，叟面白如霜，相示以目，意今番必无幸。叟谓守者之老老（从兽）曰：“彼物能拜石而开石。则吾侪之石碉，其胡能恃。”守者颔之，已噤口不能语。须臾，此夔飘然至矣，游目四顾，闪闪又吐其寒芒，炳然如慧星出现。噫，彼之影见石碉矣，伸巨手，作挹势，大约挹生人之气息以入其鼻观，而验其多寡远近之程度。守者忽谓生曰：“君之枪，宜准备。”生曰诺。此语未终，身旁之老叟取其轻如矢之竹枝顺风一抛，其势如飞蝗，直中于彼物之脚，嗥然一声，天崩地裂，陵谷皆震，盖彼仅一脚，脚受伤蹶然仆矣。犹复仆而起，起而啸，双目之望，注射于望楼之窗。三人面目殆撮人彼之视，毫发无遁形，倏忽如跛之长汉，颠顿而至。生知势不必免，以枪架于牖之口，测其咽喉，嘣然一声，果命中。倒仆于山坡，悲啸哀鸣，如蚱蜢触火，跳跃数四，奄奄死矣。守者大喜，交相称庆，更深夜静，拥敝絮作长谈。生问此去迤南，有地名曰琼花山，君之知否？守者谢不知。问君既远行，必有指迷之方略，如罗盘经纬线，及袖珍地理图等事，君有挈以偕来否？一言惊醒梦中人，生急料检其裤带，带以白绫束之，其中乃有宝贵之物事。物事维何，诸君试掩卷猜之，宝贵物事维何，则当日萧寺美少年所赠蓑庵之袖珍地理图也。少年为谁，则即蓑庵所万里相寻之义弟也。生久置裤带中，良不复省记。今一经提醒，即取而披阅，兼以示叟及老老（从兽），二人评量许久，均谓琼花山地点，或为新辟之山，诚未之前闻，惟接地图所指示，则当在滇省迤南数里里，去此不远。计日可至。君但能知此山，是何种族之殖民地，洞主何人，其人能否不远行，坐以待君之至。嗟夫，万里投亲，萍踪不遇，此事之至惨者，君奈何愦愦。冥情孤往，于事宁有济者？生毅然曰：“否，吾之义弟，投分至深，必不相负。况彼濒行之日，坚言返故山，而预嘱吾之探访此非悠悠行路可比。盖一言之约，经岁不渝。吾之急欲见彼犹彼之渴思见我也。”叟曰：“吾闻迤南有玉英山，风景绝丽，建设之地，食邑最广，开国自春秋迄今二千余年，其土司为须弥氏，精明强干，人甚开通，曾游中朝诸大省，意者君之访旧。即其地耶？生沉吟未答，忽又忆起一物事，摸着其裤带之汉玉章，摩挲而把玩之，自言自语曰：琼花洞主，读之不已。琼琚在手，睹物思人。文字有灵，鬼神相告。拍案叫绝曰。忆，吾知之矣。玉英山，琼花洞，非天然对偶之名词耶。琼花二字，必玉英之隐语无疑，微叟言，余将走遍天涯，终无着落矣。叟曰：“君之义弟，亦太不近人情，天下岂有约友来寻，而秘不以所居相告者。亦既告之，且赠之以地图，又胡为作此隐语盲题，使人摸索不得者。况地非咫尺。千山万水，跋涉维难，万一只身而来，失意而去，盘川不给，苦难相乘，有不客死他乡，而九原愤恨者耶。甚矣，君友之不情也。”生变色，瞠目视叟，陡起怒容，似讶其出语之唐突，乃詈及其意中之良友者，驳之曰：“叟乌知之，人生乱世，又处蛮乡，彼或另有隐衷。不克以芦山真面与世相见，彼非为我秘，盖为疑彼忌彼者，韬声而遁迹焉，是亦畸零无告者之苦衷也，吾固谅之，非他人所能窥见一二也。”二人无言，生乃决意明日起程，去访玉英岭。

一宿无话，翌日，生拜谢戍守望楼之老老（从兽）兴辞而出，绕道至云中峡，即老叟所设之旅店，取同随带之物事，并央叟同行。叟久居是间，不无倦恋，生勉以大义，谓国家多故。非贤豪石隐之时，叟亦汉人，看此莽莽中胡奴牧马，独不思援手乎，我又滚滚踽踽，人地生疏，此去能抵玉英岭与否，尚不可必。虎狼山寇，不在堪虞，彼此已成患难交，叟不为大局计，独不为良友计乎。叟乃慨然诺之，仍扃其山中之旅店。预为他日退步。萧萧野店，家无长物，去留摸不关心，于是铁棍芒鞋，一肩行李，认为主仆，同玉英岭进发。按云中峡在大嵩明州地界，而玉英岭在理府以南。在势必取道普宁州，中经富民宜良两县，穿云南府而过。方达目的地，尔时天地鼎革，大乱末平，而明季白文选马士英诸将，虽死亡已久，惟其残余部众，多窜入迤南山谷，变为流寇，劫掠过客，无所不为。沿途侦知之，乃主张先入云南府，休息三五日，然后趱路。生犹豫曰：“吾侪谋要差，非谒逆藩，胡为入省会。宾会者，逆藩爪牙之所森布也。乱世文网，密如牛毛，万一误陷其中，吾恐蹈广州覆辙，我死不足惜，如叟之皤皤白发何？”叟笑曰：“谚有之小乱居乡，大乱居城，居者然，行者亦然，省会盗虽多，尚有官兵保护，若在僻，杀人越贷，肝脑地涂。吾二人猝遭盗贼，何之御之，且过客萍踪，于人无怨，逆藩虽暴虐，未必戳及无辜也。”生不得已从其言，驿路星霜，云山风雨，黄蕉褪绿。丹荔飘红，残暑将秋。渐八七月食瓜天气，彼二人行踪所届，不觉已望见五华山头。

尔时吴平西王三桂，威棱盛，春秋高，自以为手献舆图，大有贼于满洲胡虏。胡虏亦稍稍惮之，赐之以带砺河山，开府南徼，举凡用人行政，理财治军，以及抚字百姓。弹压苗瑶，胥授权于于吴王幕府，中朝不复过问。邻省不敢与闻，吴王益自尊，骄蹇非常。侈然自视为昆明皇帝，建筑藩王宫殿，摹仿京麓苑。而奢丽过之，九嫔六宫，千门高户，吴王年事虽耄，狎娈僮，御女子，糊神血气，差健于二八之少年。故征求艳女妙伶南，及安南两广江浙，北及满蒙京津北五省，吴王选色之标准，曰绛玉色，曰莲子脸，杨柳腰，曰远山眉，曰鸾凤眼，而樱唇瓠齿，鹂黄莺版，袅袅小金莲，应有尽有。自不消说。惟其持论最精者，曰美人瘦微有肉，光且艳，一见骨，电光能逼人，此为上乘。否则苗条纤丽，能作掌上舞，而瘦不露骨，亦个中之翘楚也。吴王选美之故事，先集合海内外之美人，或为邻封都抚所馈遗，或为直辖下僚所贡献，或为爪牙鹰犬甲重金以购取者有之。凭威势以占夺者有之，盈千累百集于昆明池畔之万花谷，按即群仙馆之别名也。吴王设司花尉，以宫中宠妃为之，曰红杏尚书，曰牡丹使者。曰樱桃御史，曰芍药春官，授以玉尺权，使考校诸美人之眉目面部，肩项胸背。发肤手足，尤注意于才调丰神，笑颦举动。既中选矣，拔其尤者。进于吴王。王置酒宫中，挟陈圆圆夫人，当筵而鉴赏之，使之歌舞，使之侑触，使之题词作画，弹丝品竹。王有所得，顾问于陈妃，而曰可，王彼曰司，陈有所见，荐拔于吴王。王曰可，妃亦曰可。盖王之宠姬虽多，而以陈圆圆夫人，为独一无二之尤物。虽然，陈夫人半老矣，自京中来归后，见王选色征歌，了无虚日。新进艳女，鱼贯入宫，吹自以为荏弱徐娘，芳时巳过，安能与雏龄玉貌若争短长。惟王之宠眷未衰，陈之风貌不减，宫妆月下，妒煞嫦娥。彼小名圆圆，面粉而圆圆，大类玫瑰初开之菩蕾，临披风拂，体有异香。琴棋书画，筵弹歌唱，无一不能，尤擅笺答奏牍，曩居西子湖滨，与名士域吴次尾钱牧斋等游，沾染薰陶，皆一时宋艳班香之选。圆圆天生聪颖，合众才以灌溉之，故文章为女流第一。吴王倚重之，凡向满庭谢恩言事笑摺，皆出自圆圆手笔。圆圆亦敬侍吴王，无几微失礼，不以王之年老，悒悒不欢，人问之，曰：“侬虽女流，富于崇拜英雄之观念，战国豫让有言曰：人以众人遇我，我以众人报之，人之国士遇我，我以国报之。吴王眷爱薄命人，至于此极，我即至捐麋顶踵，愧无以报。而尚敢有辜恩负德之土寸心耶。”吴王闻之，益加礼重，他日圆圆请曰：“臣妾多病，自年事过三十宜退避贤路，高隐名山，修真念佛，以祈求世福。王幸眷我，顾为我筑室于山，妾将以红鱼青罄终矣。”王弗许，圆圆固请之，王不得已拨帑金五十万建禅院于五华山，另派宫娥内监若干人，为陈夫人服役。陈于是皈依梵宇，不到红尘。改女冠子妆，长日坐蒲团，手念珠，宣佛号。春秋令节，吴王遗人迎之下山，不顾也。王乃步行陟山巅，叩山门，通款愫，圆圆但展向大王安否。劝王以善自珍摄，再问之，合掌膜拜而已，王亦不甚强聒之。数日一遣人存问，优给月俸，每有珍异朝物，先赍送圆圆，然后分赐诸妃，吴王出游，僭用皇卤部，乘銮舆，载龙旗，马队之前，先以象队，象衣文彩，百十为群，巨量而跚蹒。兽未驯，力又犷悍，辄蹂躏纵横于城市。有踏小儿如齑饼者，有以象鼻一拔，拔带人如打斤斗者。闯入店肆，毁烂货物，不可胜数。城市之人，敢怒不敢言。右从异方来者。罔识忌讳，遭象虐，还击之。王之前驱武士，骑大马，执长枘之金瓜锤，当堂挝杀之，践尸而过，王弗知。知之亦弗问也，王有义子义孙，凡数十人皆当地之悍弁土豪，以金钱交通妃嫔。有孝敬至数十万，得取为乾儿者，彼耗费其数十万，用本虽多，获利尤钜，宠妃抚之如骄子，各进言於吴王，给以重要之位置若筅藩库，若权运司，若充矿务总办，甫一上场，大开桌面。咄嗟之间，取赢百十万，就中有杂务姿员。但供妃使令，购花粉绫罗，月可赚十万金。此种委员。须年不过二十，貌美性黯，得妃嫔心者，大率以乾儿乾孙充之。芝麻绿豆官儿，乃每年赚钱过百万，胜於关道督抚学使，不知几十倍。小吏如此，大缺可知。自馀王之部将，皆富日起家海盗，从王於皮岛者。王於皮岛毛文龙之偏裨，而赳赳诸将，又为平西王之偏裨，王既帝制自豪，彼辈亦宙然从宠佐命。王或呼之为老伴而不名，诸将腰缠，皆过数百万，滇南无事，无贼可剿。则往往挑烬於群士司。土司自古以来，分封於南蛮荒服，蹯踞山中，不与世通。岁时或修职贡。朝廷命疆吏，从事羁糜之，以为胜之不武，不胜取辱，不如招而抚之，世无诸葛马援。遂使夜郎莫大，鞭长莫及，不得已也。今诸将乃无故挑之，土司不服。称戈内犯，诸将以出师有名，遂借征剿土司为开销军饷之备。此等巨饷，领於北庭，战而捷，冒功得赏，骗取饷银。兼掳掠苗人女子玉帛，视为升官发财之捷径。除此以外，又或讹诈殷富，挟吓行旅。有嵬方人过此者，任意执之。诬之曰：“不服清，有财诈财，无财索命，惟其然。”而蓑庵入滇南之举，其危险乃不可思议矣。

蓑庵偕老叟，一肩风雨，两鬓星霜，涉水问津，寻山访路，累累然若丧家之狗。由晋宁至嵩明，一路关河扼塞，皆有重兵驻守。舟行入海口，远望见双翼黄旗帜，蛮夷百十号。戈予耀目，刁斗迎风，此便是平西王之戒严地点。王潜有异志，谓黄龙为满洲皇帝之符号，我当驾乎其上，以相克之理胜之。初拟绘一黄龙旗，旗上乘一天神。作奋臂降龙状。陈圆圆夫人谏曰：“大王虎龙骧，天命所归。自非久居人下。但古来英雄豪杰，当其韬光养晦，常有仰然自下之心。王莽读书，折节下士。刘俨种菜，闭门息交。泊夫一鸣惊人，使当世暴主污君相顾失色，愕然出於意料之外。此所以战必胜而攻必取也。夫天下有谋人之心，而使人知之，非智也。有胜人之心，而自我骄之。非勇也。故智宜深，勇宜沉。斯可以定大事，彼纤纬方士者流，以生克相胜之理进者，绘龙旗而乘之以傀儡。此儿戏之事，非大王所宜与，方今乎南王尚可喜，陕西总督王辅臣，皆阳与大王交欢，阴实为满廷之间谍。一举一动，不可不深长思也。”吴王注视圆圆，捻其髭，呵呵笑曰：“卿言确也，吾昏智，智乃出巾国雄。否为卿故，必易之。”乃易为双翅之龙，明示以黄龙添翼。我为有翼之龙，彼为无翼之龙，鞑靼不足平矣。”蓑庵见龙旗，笑谓叟曰：“毋怪专制帝玉，必以龙为符号，盖以龙善变化，呼风雨，御天而行。有笼罩六合之气象，其自命不可谓不豪，曾亦思龙者虫也。人为毛虫之长，龙为麟虫之长。长与长埒，势力相等耳。以某之愚，谓龙者不过蛇属。蛇之钜也，为蟒为龙，故洪荒之世，人类消，物类长，康庄大道。龙蛇居之，是直逼人之恶种类，而以之代表帝王之符号，毋乃不经不正之其乎。”因开舷一望，俯仰微吟曰：“玄黄龙战纷刀兵，腥风血雨涂生灵，我生厄运竟如此。蜻飞蠕动遭大刑。”唱之末句，声情激楚，渊渊而裂金石，叟自发挥之以肱曰：“君盍慎诸，孔子有言，邦无道，危行言孙（去声）今入乱邦而悲歌慷慨。恐非明哲保身之道。文字冤狱，恐再见于碧鸡金马之事矣。”生默然不答。

此时江心有一划船，竹叶为蓬，芦荻当户，乘急湍顺流下。船中立一彪形大汉，似故意与生之艇，迎头一碰，艇小而滩阴，立反复。知瓜皮，生与叟载胥及溺。幸二人皆善泅水，尚尚浅，尚不占灭预之灾。行李物事，悉皆无恙然已饱受一虚惊矣。迨凫水近岸，回视彪形大汉之船，倏忽不知何去，叟之为懊丧不已。生顾而笑曰：“此亦拜满酋之赐也，满酋不横行中国，我及叟胡王漂泊江湖，胡至流离边徼，我辈忧心国家，后来冒险之事正多。区区及溺，曾何足介意。”叟亦为之恬然，亟登岸，觅旅店，更衣焙火，休息一夜。翌早，雇蹇骡二头，曙色初开，和风乍拂，出嵩明州十数里。迎面有高山一座，树村阴翳，台榭参差，千百少峰头，俨万笏朝天，为景至幽峭。二人策蹇登山，至已牌时分。见一古刹，门外榜一破缺之扁额，曰隐岚寺。寺之外，有方塘，广可十亩。维时残夏初退，新秋渐来，而千万柄赭绿残荷，尚有红苕菡一二枝，香褪露琴，大似徐娘半老。寺有长老，出迓来宾，蓑庵与之攀谈。彼自言古刹之开山＿祖，名四达，曾为明代沐国公天波，治疗眼淡，又治愈其女公子，故沐公爷捐赀，重条该刹。落成之日，山之石罅，突然挺出红莲，花大如斗。沐国公异之，爰凿斯池名之曰红莲沼。而当时某状元，且题以横额曰：“银塘风定玉生香。”女公子见而嗤之曰：“此七字诗词只合用之于白莲花招何物状元。诗不对题，殆江郎才尽矣。”亟命取文房，珥笔改题七字曰：“万个观音理艳妆。”开山祖四达莞然笑曰：“状元手笔固泛，然尚清丽芊绵。若女子题词，切则切矣，然尚不脱富贵人口吻。因戏请于沐国公自为拟之，沐虽武之，然雅慕摛云掞月，且重违其意，姑信口成七字曰：“笔尖红写蔚蓝天。”四达合掌膜拜曰：“国公天人出语殊英伟，故流传至今日。”三方扁额，赫然泐于石，如品字形。蓑庵流览之余，登一孤峭之峰，距地数十丈，磨崖作擗窠大字，曰千仞岗，则不知何人之手笔，书法雄奇，兼篆隶草而三之。生俯瞰下方，如烟如雾，因放声高唱曰：“中原王气今何在，剩有胡尘滚滚来。”其声凄以悲，林木为之震响，正在引吭高歌。老叟忽以目慑生。旋见古刹之旁，闪出一个负薪樵子，樵子貌殊凶犷。到红莲沼畔，止步不行，倾耳而听。生之为人，剩气粗豪，仍大放其激昂肮脏之音曰：“碧眼吴儿空坐大，白头汉将总销沉。”又曰：“落月送归千树杪，秋风吹到五华巅。茫茫大在今何地，胡骑纵横不忍言。”唱声未终，云气蟠旋绕脚下，着衣欲湿。风呜呜，如虎啸，寺僧大呼曰：“山雨来矣，行客盍归休也。”二人跄踉出策蹇下山坡，是夜宿于沼滨逆旅。明日，渡江过昆明。一入内河，猝有两划船，开其八字桨，如飞而至。生命舟子转舵以避之，忽闻大呼曰：“来舟止步，否者枪之弹，贯汝胸矣。”正喧嚷间，划船已近舟，有绿营兵数名，大踏步踩扁舟。舟摇摇，又将覆，生喝问何事，叟亦蹶然起，思有以抵御之。距立牢足未，百铁郎锁铛，已挂于两人之颈上，生犹欲争脱，中有一官共出古式之锈枪，攀机向生脑，厉声曰：“敛汝手，其勿动。动则碎汝之头颅。”生不得已垂手，叟跼蹐于舱中，更无能为。于是齐划船为浆声咿呀，直向昆明县治迸发。入夜抵境，生与叟如在梦中，竟下监牢。又饱受铁窗之风味矣。生与叟不同牢，狱卒待之殊酷，睡于粪溷侧，日给粗粝一盂。清水一瓢，余无别物。生自问他乡至此，清白良民，胡乃被拘于缧绁。岂有同名同貌，因而错认庐山，故至此耶。抑我行辈踪，有令人可疑者在也牢瓦之高，不及四尺，殊不能起立。鞠身垂首，摸壁徐行，忽闻咳嗽声。此声入生耳，聆之至熟，噫，此叟之咳嗽声也。然则叟之与生，殆仅隔一壁，声欬可以相通。生于是顿辟灵机，亦亦猛咳一声，以验叟之闻否。叟闻果而知之，疾呼曰：“郑先生，汝乃在此乎。”蓑庵应曰：“然。余固在此。叟去我，仅尺许，惜未能觌面耳。”叟曰：“即此亦是缘机，可云不幸中之至幸，吾侪能通以语言。较渺不相闻者，利钝吉凶，相去何止千万。君乎，汝知彼虎吏狼官，胡为而致吾于狱。罪名安在，逮捕何由。君亦可悬揣而知其故乎。”生曰：“否。吾安得知之，叟之头脑或远胜吾，亦能猜其故乎。”叟低声曰：“君尚在梦中，君之入狱，君自致之也。”生愕然问故，叟隔墙之曰：“君枉自负聪明，此等关目，宁不知之。君自舟中吟咏，彼迎面而来之划船，有彪形大汉者，即侦君之举动，故出猛力以碰吾舟，吾而不及溺，幸耳。泊夫登山临沼，凭眺红莲，君又高唱亡国之诗。此时有负薪樵子，亦必为吴王部之眼线。吾辈入狱，其祸胎即肇于此，君尚沉沉大梦，未之觉耶。”生爽然自咎。低声曰：“某诚疏忽覆，致累高年人。今入阱中有何良策？”叟曰：“人生陷绁累，生死之权，操之自彼。我与尔，惟手束下待毙，则人或天救之此外匪所谋。”言至此，有虎吏三五辈排闼而入，更不打话。摔其发，曳之以行。铁锁郎当，绕黑暗地狱数处。忽至一棚，以巨如水桶之方木编列而成，扃销至森严，重重开之，其处有广场，赤血盍地，青草不生。二旁站立兵兵勇，个个皆刃出鞘，枪攀机，狰狞可怖。虎吏带生上堂，一履大堂，呐喊声忽起。其声如群狮怒吼，震生之耳膜聋。前行十数步，有红幨下垂之公公案，其旁植立武弁，凛凛如天神，虎吏猛喝一卢，踢生之脚，推之使跪。生潜窥正座之人，戴红顶子，拖孔雀翎，穿黄马褂，貌绝凶恶，眉直竖，眼如铜铃，颧骨高于面部。下颔有短髯，大类塌上之三花面，彼人先问生之姓名籍贯甚洋悉。次问广东人，到滇南，作何勾当，以访友到。问访何友，生则不能举其词。官又问曰：“汝广东人，多半是反清复明党，汝殆中之一人，汝忒大胆，敢以只身，走万里，作不轨举动，然汝必有主使同谋之人，汝宜供开，倘获得较汝尤要之之罪犯，长成可为汝网开一面。汝须从实招供。”当时，拍其示威之棱木，生抗辩曰：“长官明见某乃一过路良民，无拳无勇，焉能作反。至问以主谋同党，某偕行逆旅只老叟某甲一人，生平未到过滇中，人地生疏，宁有党羽况事关谋反大逆，官府捕人，须有凭证，似不当以漫无证之人，遽入以灭门之祸。倘求长官查察。”官乃狞笑曰：“昔梁山伯盗魁，其被获于官军也，先发露题璧之反诗。汝自谓良民，胡一路登山临水，明目张胆，竟高唱反诗，此又何说。”其有以语本来，生至是，稍震怖，然尚振振有词，亢声曰：“咕举（口旁）吟哦，书生结习，以此指为谋反，未免辱没谋反之英雄。其视书生也亦太高，况长官谓为反诗，于何见得。”官乃顾左右，取侦探。比至，原来是彪形豹首之人，官谕令指证，彼袖出字纸一团，检而之阅，问曰：“汝吟哦诗句，中多悖逆，指不胜指。今但问汝，中原王气今何在，万骑胡尘滚滚来方圣天子在上，凡在版图，罔不臣服。当王者赏，天命所归。胡乃丧心病狂，有（中原王气今何在）之语，目本朝为满觉洲罗氏，入主中夏，乃胆敢指斥之。曰胡尘此非人类畜鸣，当不至此。”生不服曰：“吟哦诗句不必安是本人手笔，此诗出处，民不大记忆得清，似为宋末元初遗民逸士所作其曰胡老尘当指元人而言。”官拍桌曰：“胡说，亏汝是读书人，朝代世系，尚考据不清楚，汝可知本朝枝派，系与元代世祖，为同宗而派异者，诋元代，即诋本朝。即此一节，已罪不容于死。”生愤然曰：“假怖文字之狱，而追咎及于前代，则前代之书，皆可毁矣。宜呵之，使勿大言。”侦者又指证之曰：“胡尘元系，此等字句，尚可诿为前代，乃明明辱及吴王。汝之胆，逾于赵子龙，汝读几员死书。关便说书生，埋口便说稽古，古人云，入境而问禁，入国而问俗。汝宁不知开府滇中者，为我平西王殿下耶？奈何指斥藩尘。其诗曰：碧眼吴王空坐大，此吴王二字，明白显露而空字作何义？坐大又何辞？尖酸刻薄，信口开河。又日，白头汉将付销沉。此一汉字用与胡字对举，汉将云者，即反清复明之叛将，断断无渊曰付曰销沉，盖恐其不能振，不能为朱明泄恨。满口皆污蔑新朝，此非反诗而何，言为心之声既向有此心，既发此言，及有此言，必形诸事。但汝太不慎密，谋人者，使人之知。此取败之道。”拱手向上座者曰：“似此案情重大，谓宜申奏大王，重治甚罪，毋令奸人漏网。”官颔之，命退堂。仍押生于牟狱。

翌日，忽有自称王府包衣佐领者，宜传吴王意旨，召生入潘王，将所鞠问。生惘然，从之出。出狱门，有马车，推生入内。肆吸下黑幕，左右有人夹持之，车行如飞，顷刻至矣。其人推生入内，所经紫禁丹墀，宏壮拟于州郡之学宫，而奢侈过蒺。有一深室，糊壁皆黄绫，凡覆锦垫，绘以龙形，其人摔生跪，生不肯跪；彼扼其项领，骨几折，遂隆然而跪。此时内厢帘，微风扬，有赫然若天神者。戒装以出，正立于当中。其人叩拜，命生亦叩拜，低声曰：“此吴王千岁也。”生窃窥之，吴王殊老耆，面清癯，有皱纹，惟棱眉高耸。双目炯炯如鹰，颔下有白须，手按一宝剑，以剑植地，目视生。不少瞬，旋坐龙团椅。倚以紫檀木为之，亦被以黄绫，四椅脚雕刻龙成爪，其人趋近王侧。打一千儿，掩口陈说，语细不可闻。王忽开言闩：“汝自广州至此耶？”曰然。曰：“汝在广州，曾见平南王否？”生至是如梦方觉，深咎自己善忘。盖生谒尚王时。尚王知其入滇，曾馈以荐书一通，使亲递于吴王以，今竟忘之。此一封书，贮于行李中。行李已没入官，其何能递。嗫嚅答臼：“大王明见万里，某于离粤入滇之日，确曾拜谒平南王。王给以手书，使亲赍大王。”生说至此，王止其勿言。捻髭笑曰：“微汝曰陈，此间已知之。平南王之书，余亦巳寓曰，汝且看，是此书否？”择书于地，给生使自看。生看之，良然，阴讶王之爪牙，固无孔不钻，无物不搜者，王变为沉毅之容曰：“汝始非庸人，平南王盛奖汝才，嘱余善视汝。但昨想官吏申报，此中情节，尚须审查，姑屈汝在外守候。如查无实据，定当超汝释领，而且大用汝，汝其行乎？”言汔自直视，视同行之包衣佐领，似默授机宜者，佐领又打儿千，鞠躬如旨领，遂带生以出。复推之于黑幕之车，至狱门，仍押之于先前之地点，惟狱中平添一人，则隔壁传声之老叟是也。生大喜过望，知平南王之信殊有效力。同日移之于按察使署，署有复室，地方颇洁。起层服食，安适异常。自监牢而移居于此，不啻地狱天堂之则，性复室以石筑成之，四周皆铁枝，其上则为钢板，平地距通天之钢板，可四五十尺。板留一方孔，如天窗形，用绳以吊饮食，既而复闭之。生闲来无事，辄与叟天角力为戏。叟之力，亦不薄，武艺殊高强。但以之较生，生得名师之教授，飞檐走壁，靡所不能，乃教叟以跳跃。如母燕教其雏，由二三尺，以及四五尺。生跳，叟亦跳，如一对猕猴食饱便跳，此外无事事。叟尝同曰：“水浒一书，梁山泊之神行太保如何能飞天夜行，此岂风仙之流耶？”生笑曰：“世间那便有神仙，所以然者，彼有师传真传，大约秦汉方士之飞行术，是必代有传人，揽高山峻岭而操练之。其始也，服气练形，由人体之重堕质，变而为物体之轻剽质，参以符录咒语。实地练习。如铁履铅鞋。或系肃量物于脚跟。逐渐加之。至数百斤。尚可以游行自在。脱而行之，讽然举矣。而其最精之要诀，莫妙乎一心，鸟之高飞也。心之机一曲，予欲集于学，即在于树矣。予欲跨于海，即跨于海矣。予欲涉于万峰之巅，即翘足张翼，而翔于高峰之巅矣，一言以蔽之，即心激刺之作用，与近世之催眠学家所云天眼通，掌心雷，满天飞诸法，实异流而同源。此辈神仙，而翱翱八表，周游六合。即不啻于神仙，今则江湖大盗，蓟辽响马，在在皆能之，已属司空见惯。弟子不自爱惜。致污及其先师，灵法不灵，是可惜也。”言至此，忽有人从旁而笑，笑且拍掌曰：“善哉，少年之论夜行术也，但汝亦知人不火食，但食果实。凡诸所食，食以气，不食以质，茹鹰隼虎熊猿猴之血，跌坐深山中，七七四十九日，及其出也，渡大海，逾峻岭，超超乎如鸾鹤之翔。君本书生，道力不深，眼界不广，亦知夜行之术无奇不有乎。君以一得之知，仿彼冢中枯骨之老人，则得之矣。倘不幸而遇老夫，汝不将惊惶失色而陨于干丈之渊乎。”言至此，拊掌之声哗然。二人吓一跳，回首视之，复室至坚，初无第三人在座。再听之，寂然无所闻，自是二人对语，倍加谨慎。知属耳于垣者，固大有人在也。闷坐复室中，黑幂沉沉，不知经历几何日。平西王不下令杀之，亦不下令放之，生殊焦忧。念此行冒昧，被幽囚而死，未免死得无名。叟亦抱膝欷歔，老泪涔涔下。忽一日，复室之外，又有人，哝哝如鬼语曰：“君等今日晚餐当有异昧，君之食指动矣。吴王当以珍羞饷汝，但汝饷毕，光后当赴极乐世界。汝勉之，幸恢汝食量，毋瑟缩若儿女子态也。”生愕然，目视叟，叟大震，不能语，生乃慷慷慨激昂，高唱文天祥正气歌。至阴房阒鬼火，春院閟天黑二句。以指击铁窗曰：“壮哉文山，临刑乃有此佳句，奇人也。”俄而通天之钢板，隆然顿辟，生举首，见有黑面红发之野番，缒食盘而下。咄，此何物，则赫然之炖熟人头，盛以巨瓦砵，血液淋漓。另有瓦喋两具，盛人耳人舌人手，烈酒一埕，去其塞，酒香喷簿，有丹纸粘其上，曰广西三敖酒。生笑谓叟曰：“吴王待我不薄，乃饷我以珍馐，叟乎人生不得志，死则死耳，无作拐腹鬼也。”因举其埕，仰首向天，自中灌于口中，滔滔如长鲸之吸百川饮且尽，视食流无刀匕。则双手捧人头，吸之奋拳而缒之，劈为两颗。大类石榴结子之开边，热气腾腾然。脑浆流于瓦器，生乃以酒擦之，举器而欲饮，狂笑曰：“此黄蟹之脂也，甘且旨，当仔细尝。”忽闻复室有人，拊髀大笑曰：“诚壮士，诚壮士。惟大王有彼命，此足以觇君之胆，昔人有言，过屠门大嚼，即不得食，亦且快意。君盖少需之，大王另将进食也。”此时通天之上，野番收其绳，取人肉以云。良久，再进以熟彘肩，及黄鸡肥鹅等物，生乃劝叟共食。既醉且饱，扪其腹，游行于复空中；、叟念壁中人语，云果腹后，赴西天。然则今宵情事，殆为吾两人之世界末日矣，怨顺视天窗，瞪目良久。附耳告生曰：“吾观此窗距地不过四五丈，君盖尝试飞跳之术，老朽随之。倘能攀及其绳，则得之矣。”生亦以为然，姑试之，生固矫捷，甫两跳而及于天窗，一手攀其绳，厥状如蜘蛛之吊丝，回头视老叟以一手招之。叟亦跳，惟跳才及出，旋又坠下。生大窘，爱莫能助。上不在天，下不在田，其危险真不可思议。忽见通天之钢板略一移开，如两手掌大，渐移渐辟，乃露一人头，阅者诸君，试掩券猜之：端的是何人？忆此长眉巨耳，枯腊优尸之老头陀也，亦即蓑庵之老师傅也。南京萧寺，东越藩宫，渺湛前尘，茫茫往事。生每缅怀思座，窃意闲云野鹤，此生未易相逢矣。而何章潭影和尚之出现于斯也。生大惊，几失手，苛失手而脱其绳者，当一落千丈，必成齑粉。潭影亟引手，从天窗面探下。一拯之，置中于天窗上，安然出险矣。生之惊魂稍定，叩谢师傅，谢其第二次救命之恩。问缘何至此，潭影笑不答。既而曰：“余上天下地，何处不飞行。汝休问老衲，今当救汝伙伴，时机急迫，监守者将至，将奈何。”此言未终，瞥有野番一名，自瓦檐飞至，手执警笛纳于口，将吹之。潭影用剑指一伸，如以指刺之之状，野番如遭风，向后而倒，倒于高台之下，殆死矣。同时有一黑影，从天飞下，其势如蝙蝠，扑于两人之所立处。生视之，则乱发蓬蓬，面如炭精之怪物也。手执利匕首，飞掷于潭影之喉部。潭影亦出匕首，与之相格，嘣然之声，火光迸露，粉物知遇劲敌。长啸一声，用命警于有众，一时铃声大作，犬声乱吠，枪炮之声乱鸣。纷纷扰扰间，潭影直出其矫捷神奇之术，入复室，负老叟，仍飞身而出。命生执剑当先，老叟继之，自己口衔匕首，手执铁棍，以盾其后。遇贼使砍，逢犬便杀，三人勇不可当。且战且奔，乃出于按察使衙门外，择官墩之低下赴，隆然跳于地。二人随之而跳，跳落街中，有护勇一排阻之，潭影执其勇目，一手举勇目，一手执铁棍，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余勇乃狼豕突奔，死者死，逃者逃，三人掉臂游行，向西门之柳树屯出发袅袅柔枝，丝筵细叶。天开画堪。人生镜中，南滇城郭而西，大小峰峦，有如万笏朝天，令人目不暇给。远望见山环涧曲，葱葱郁郁，生气回翔于碧落间，此千余年古迹之柳扬屯也。柳之种类至奇，初春为嫩绿色，入夏深青色，立秋以后，渐渐变作饿黄。一交冬令，嫣然如抹胭脂，上人诸之红柳，相传东汉之世，马伏波将将军征交趾，曾驻是间，有蛮女柳侍儿夜袭营门，伏波将军擒之，斩于屯兵戌所。讵蛮女英灵不泥，流血所及，乃挺生杨柳一株。柳叶殷红中有肖彩，即蛮外之纤纤小影也。七人言之凿凿，顺治康熙间，犹及见之，今则沧海桑田，殆非复猩红柳色矣。柳树屯有臼石坟场，华表浮图，三五错列。吴王之六宫妃嫔，曾蒙宠幸，而一朝月缺花残者，美人香骨，多瘗于此。此境至为幽寂，置军尉一人守之。屯兵自名，王立法至严，军民有误入柳树屯者，杀无赦。星日藩宫放饷。军尉率屯兵入城，只留老弱十名，监守陵墓，而城内老僧劫狱之事发生矣。老僧潭影初入滇，首先调查其扼塞关津，及进适出入之路，胸有成竹，无后探听蓑庵之下落。夫是以着手救之，救之而且战且退，先出东郭，沿山纵火，焚其老树枯枝，以为疑兵计，使退者之马首向东而三人趋其西，抵柳树屯，遇老弱之看守戍兵，见一个，杀一个，褫其衣服。易而被之，又有追兵一队，纵西门出，拟由西以包抄东路。潭影衣戍服登城，用计诱之，俾尽入戍圈中，亦投之于恶溪。溪有巨蟒鳄鱼，无一免者。

卷五

三人喘息稍定，小坐红柳隆中，班荆道故，生数问潭影曰：“吾师云游，胡能至此。且安知弟子之遇难，而间关跋涉以敢之。陛亦有推测之神术耶？”潭影曰：“余自从广州浪迹，汝之义妹，夜合花亦同时不约而来，分途以救汝。汝救护，吾乃命汝由钦廉，取道向滇南，命汝义妹，由广西取道向滇边。此时当与汝义弟会合，余中心忡忡，恐汝命运多艰，终不能达目的地，因筮易上卦待讼，下卦得无妄。再筮之，遇蹇之解，余于是知汝之文字招尤，人且讼汝，得无妄之灾，然而，蹇之爻词，曰：王臣蹇蹇，躬之咎，余于是又知浊之获咎，实非其罪，而其罹灾者也。其在易之解，曰：雷水解，解利西南，余是以直指西南，向此间进发又解之为言解也，虽遇蹇，终当得大解脱。合观尚蹇朋来之义，余为友谊而来，前事必获超伸，如坚冰之解畔，凡此皆老衲之动征亦即吾弟之休征。且蹇之为卦，有蹇修之义为。吾弟此行，必获美妇，而追原其蹇修之故。乃在卜者之自身，即老衲云云也。老衲何以能为汝作媒，此则他日自知之，此刻目勿论。”顾老叟，盛奖之，谓其任侠有古风，可与共患难。因出饿毛管一条，置生掌中，谓之曰：“弟行矣，前途珍重。”生依恋不舍，如孺子之挽其裙。彼则笑曰：“悠悠尘海，人生何处不相逢。我师弟之间，今当睽离，异日方有会合，此天数也。胡效儿女子拘牵不达为。”生复问曰：“弟子此去，趾何向，方何在，吾念念不忘之义弟，终能觌而否。”曰：“岂止觌面，曾有一番新事业，合两人而成之，此生当结不解缘。若问程途，汝当向南行，可三十里，即开此鹅毛管，中有方略，足为汝之指南。吾去矣。”矫首振衣，直向白云深处，冉冉而逝，二人为之咨嗟，乃按照柳树屯之南方，爬山越岭，跑了三十里。出鹅毛管，去其塞，内藏一纸条儿，其形如红串炮。展而阅之，有绳头字一行，略曰：“玉英之岭，须弥之姓，遇牛即停，遇鸡则鸣，百七十里，是谓尽境。”二十四字。叟从旁拍掌曰：“君之师傅，其殆陆地神仙乎？吾固谓琼花山，即玉英岭，其土司之君主，厥姓为须弥。但遇牛遇鸡两句，此中殆有奥义，非亲历其境不知，总之向此而行，必有所获，君之师深通易理，君平尧夫，即其流亚，所最足为君贺者。君跋涉长途，时时有一未来夫人之小影，驻君中心，足以自慰。若老拙者，为人作嫁，驿马命，徒自苦耳。”生睨之而笑曰：“叟尚忆于天化山中，与苗姬相婉娈否？是亦叟之红颜知己也。胡云作嫁？”叟笑曰：“老拙艳福，终不及君，余仅有某一，已委化矣。君之娟娟此豸，尚尔生存，为君誓志，为君守死。得一已足自豪，况有未来神仙之美眷乎。”言至此，忽闻隔山云雾处，有铜鼓冬冬而鸣。生大震，二人手持武器，戒严以待，俄而云罅一开，见有百十小影，穿云而过。厥状而走马之灯，生到底眼利，见有奇形异服之人儿，携男负女，络绎于万峰之巅。举其状以告叟，叟曰：“其众整以暇，无伤也。比非御我者，宜疾行。以觇之，是间或有怪剧。足以饱吾人眼福也。其明铜鼓之声，越敲越急，佐以响箭迫之声，不及十数分钟，行至近矣。则见男子赤其上身，途以黑色之树胶，更用白粉，绘以古代军器形。如头盔大斧蛇矛之属，其下身穿足枝裤档，盖用山之出产之小方竹其细如骨簪，色青翠，殊滑泽。竹本通心，截之成寸。以松鬓穿之，穿作金钱样，合之则为绘形。但此为裤而非衫，股际呈露，大不雅观，其女上下不被服，自远望之，赤条条，大类杨妃出浴，迨逼而察之，以蓝靛或石绿，描细碎之日月云霞。或三台七宿，或雨脚雷纹，写于鹿皮之上，美丽可观。男女均束发，蟠于顶，绾以少揶壳，壳亦雕刻人头形。通其中，壳之顶，冠以红黄蓝之宝石，男者或托女于顶，或抱之如婴孩番或更以巨木之板，载少年女子，两人舁之，且行日讴，用为娱乐。其女子之中岁有力者，肩挑两竹筐，每筐盛一小儿女，如村妪之卖番瓜然。又有精壮男童，负老母，走如飞，大半皆抱乐观。似趁什么热闹者，叟能通异族之语言，絮絮与攀谈。细问之，知此等人类，名为较剪瑶，亦瑶民之别部，尻有两尾，胎生如较剪形，擘而开之，须臾复合。遇婚嫁则开，不能复合。故较剪瑶贞风烈性，尤甚于汉族。以其幽媾之事，显然表有表征。瑶官则禽而缚之，凿一石空，仅容二人嵌入其中，复合之。熔铝铁，涂春罅，如天然石棺形，双双生葬之，死法甚酷。瑶官大号于众曰：“此男女其互结之性根，官乃如其顾，使之天荒地老，互结晶体，长处磐石中。彼人不啻遇女娲，为弥补其万，不缺之情天也。”此种怪诞之风俗，皆老的探之于瑶人口中者，山鸣谷应，地拆天崩，群瑶呐喊之声，与铜鼓冬冬之声，遥遥相应。此空山中斗牛之场合也，生与叟入人丛中，挤拥殊常，不由自主，遂抵于圆圈形棚。棚以内，方广四百亩，地势低陷，如铁镬之中心点。此时有铁盔铜甲之瑶兵。兵一队，二十人，手执长柄之金瓜锤，驱牛入圈，牛皆伟硕，可数十头。彼以五色之衣，簪金花彩红于牛角。以意测之，此牛必为失性而巨力者，牛与牛遇，之立而喘，奋角相碰，举蹄相触。霎时间，沙尘滚滚，杀气腾腾，有敷牛仆地者，有一牛追风者，瑶兵当其前，牛以角力猛抄之。立足不牢，飞于牛天上。幸而浑身是甲，丝毫不能损，或者打一斤斗，坐落牛背上，以叉刺之，以锤击之，斗至肉薄血飞。几不辨是人是牛，是神是鬼生所立处，正当竹棚之门。不提防间，猝有癫牛头，飞风而至，逾后棚之顶。生亦眼利，闪身以避之，讵生之后背，立有瑶女一名。牛以全力撼之，女隆然倒于地。第二之牛又至，蹄几履其腹，生大惊，一手执牛角，顿地狂呼，掷牛于十数步外，乃救此瑶女。

原来此瑶女者其父为瑶兵，当此牛径奔女故，万目睽朕，咸注射于女，惴惴为女危，意必死于牛蹄之下。及生夺勇，只手举牛而择之，于是拍掌狂呼，当以为天神。路旁有石碉楼，筵生及叟於巍楼，使居高而远跳，无何。鸣钲之声然，忽见有猛虎人熊等物，搁入竹棚中，逢人使抓，逢牛便扑，牛亦不甚畏之。牙爪相当。膂力相敌。而牛之力远胜于虎熊，虎熊皆大败，有被牛角抄之，抄至半死者，盖牛有甲而彼无甲。牛失常性，且经操练，如同百战之身，虎与熊恒轻之，途致失败，生愿叠，面面相觑，以为千古奇闻。直至日落崦嵫，云迷洞壑，此一出斗牛之怪剧，之以告终。瑶兵率其女，罗拜于二人脚下，是夜宰牛宴客，饮酒尽欢。因问客何往，生告之，瑶是蹙额曰：“谈何容易，玉英岭为天关险窟，猿猴不能飞度，客有何能，而愿欲贸然前往者？”瑶女怒其父曰：“老父殊慢客，客为天神，何事不可解。何境不可到，父亦乌知其无能，而谓必不能到玉英岭者。”瑶兵笑曰：“女乌知之，余非敢轻藐客，谓为无能，但此去有一个，俗名曰死河，古名曰：蒙渡古渡头。居地与兽省毗近，山岚瘴气，渡者必死。况此地无舟楫，惟羊皮之方艇，乃豕笠之天桥，上临峭壁，其瞰危滩。古人至此者，每临河而返驾。天生险恶之地，殆非中原人土所可问津，就令客有奇能，下然绝流者飞渡。渡河而北，有世外野番，其名曰鸡爪番，翔空而喙人。衔其头，食其脑，客交何所恃而不恐？余为爱客，客救余女，余甚德之，余又安忍知而不言，置恩人于必死之地，此奚而可。”叟忽搀言曰：“此野番者，胡名曰鹤爪，岂其形酷似雄鸡者耶？”瑶兵应曰然，叟笑谓生曰：“果若是，吾侪其必济矣乎。”生问何故，叟曰：“君殆忘而师之言，其谓吾侪卜卦也。其繇曰：‘遇牛则停，遇鸡则鸣。’今吾侪止此，盖为观斗牛而来也，此所谓遇牛则停，更由此而再进一步，渡羊皮之艇，跨豕等之稿，更遇鸡爪之番，吾操以宰割之，其鸣喈喈，其鸟胶胶，非云所遇鸡则鸣乎。潭影大师深通易理，能知遇去未来，此种预言，殆示吾人以方针。俾知动必有济者，吾闻鸡爪番之号，吾乃恍然于其故矣。”瑶兵曰：“二客请安睡，明日事，有明日当之，勿用蕉忧为。凌晨，生初起，瑶女进饮食，谓生曰：“余父听君，拟与君同行，而命妾为之殿。余等土生，知山中之险要，愿为响导，以佐君远行，请君勿介意也。”生大喜，与叟其食毕，拼挡起程行十数里，迎面有一绝涧，其上为峭壁，其下急流潺潺，皆险恶之石滩。四人至此，立于峭壁之边，彷徨若无路，瞥见上方有一黑物，顺流而下，瑶女拍掌哗笑曰：“父乎，此非羊皮之艇乎。”然艇形绝小，胡可以横海共济者，原来山涧之中，是有恶滩，水底多蛮石，水流复急激，渡斯涧者，无论木舟竹筏，触礁便碎。故野番独出心裁，制此羊皮艇，袈法用肥硕羊牯，剥其皮以漆涂之，以竹枝撑之，以烈日晒之，临落水时一人把舵，舟中可容两客。沿滩而上，上者牵绳，下者顺流，虽较之竹木之舟，异常稳固。然而坐皮之内，其形如达摩一苇，亦不免胆战心惊。

却说瑶兵父女，领导二人至于山润，迎面见有皮船一艘，仅可容得二人渡其半而遗其半，被遗未免向隅，落后如何赶上。正在进退维谷，瑶兵忽登高处，吹口作异声。须臾，对山有人应之，同时水起浪飞，上流另有一艘皮船沿滩而下。则大喜，分两队乘之。生与叟先渡，瑶兵及其女撄之，离岸以后，生乍睹滩流如箭，撼皮船，如欲覆，有时触景礁，左右颠簸，危险不可名状。念今番性命，必死于此。面色陟变，木然不敢动，苗女从其后而觇之，高声呼曰：“先生幸勿惊，此皮船，最稳健，万无灭顶虞。即使及溺，余父女能泅水，必拯君，万无一失。”生微闻其声，心极镇定。此时峭壁之上，忽发见一白熊，高大如人，彼乃俯瞰下方，觉有牛人气息，俄而见其形，则皇急喜跃，倒挂于万年之藤。藤至长，垂及于十数丈，几及皮船之顶。舟子大呼曰：“熊也。”此声未完，突有石子一枚，飞掷于白熊之胸部，逼迫一声，白熊如蝙融下坠，坠在水中央。然犹爪足掀翻，兴波作浪，皮船又几覆，又有石子一枚，从后而飞至，飞于白熊之喉部，激然作惨啸声，没于水底矣。无何，皮船亦到岸，瑶女扶生上沙滩，笑问曰：“君得不受惊耶，此孽蓄，余已殪之矣。”生始恍然于石子之来，盖出自瑶女掌中者。叟亦笑曰：“幸而女邸先发手，否者，余亦一石子以之杀矣。”言讫，笼出袖以示女，彼袖中亦有石子也。相视而笑，瑶女兵父女皆咋舌。暗服两人之神技，而羊皮船须臾泊岸矣。父女与两人握手，匆匆告别。且日“此去有盘蛇山，鸡爪山，峭壁摩天，奇峰拔地，出产毒蛇猛兽，攫之者立毙，殆非生人足迹所可至。君等宜自戒备，勿为所乘，则幸矣。”两人颔之，赠以银圆数块，彼欢呼叩谢而下。行行数十里，有绝大森林一丛，两人至此，饥且渴，惫不能行，乃踞枯木之槎桠，蹲于树上。对坐少林，产出糗粮，以饷老叟食。讫绿而下，觅山泉，掬而饮之，乃首望对山，忽见黑气如龙，蜿蜓空际，浸假而弥天皆黑，隐隐闻千军万马之声，两人大惊，又觉腥风扑鼻，中人如欲呕。凝神一看，原来对山之顶，巍然起百尺浮图，咄咄此浮图者，乃能蠕蠕然动夫塔而能动宁非千古奇闻。不知动者非塔，蛇也。蛇胡为而塔成，塔胡为而幻蛇，良亦有故。盖合千百头之巨蟒，盘郁缭绕，而集合于对山之巅，又复舞爪张牙，各逞其攫拿之势。于是巨蟒中之尤巨者，俨如蛇王，高举其千石之头，挺出空际，吐歧舌，张臣口，墟气作黑云。所有鹰隼鸿雁，风天而过者，被其一吸，纷纷跌落口中。虽有冲天健者，莫之能免。自是浑身之无数巨蟒，辄开张其鳞甲，如千窍百孔然。中有风，吁呼呜，亦能吸物，凡一切横来之动物，若獐若鹿，若狐若兔，过此百步外，嘎然闻惨呼声，便尔倏忽不见。盖有吸力以摄收之，连毛带矢，连肉带骨，各奔入千窍百孔之中，向转轮世界去了。

两人缩人丛林，壁于树之杪，从叶罅以窥之，越看越真切，越想越惊慌。想今番进行，必向对山方面，以抄出某溪径。然明明有蟒塔阻之，其何能达。正彷徨惊怖间，瞥见有绿章黑质之巨蛇，由隔山飞越而来，对王大森林，作一径直线。蛇之长，可六七丈，每截声起如崇峦，身之所过，百草立萎，生怕为落。叟变色。颤声曰：“忆，蟒来矣，可奈何。”生亦曰：“彼殆嗅生人之气色，循其气息以奔我。一蟒入林，已足制我等之死命。况其群蟒之集合团乎。走亦死，我当退舍以避之，其或将幸免。”眼见此绿章黑质之巨蟒，其飞如矢，一刈那间，已至平原之中心点。距森林，催可两箭地，二人发足狂奔。绕出森林外，向后方奔北，巨蟒已猎猎而至，口吐黑烟，险些儿被黑烟笼罩。益拼命狂奔，奔入一古冢，惟巨石，自塞其穴，须臾，蟒自矣，以首抵石，隆然有声，二人出力以推石，死手不松劲，呵呵，此时天公忽震怒，雷声声轰，电光闪闪，石有罅，能窥之。蟒有四爪，宛若龙形，伸其爪以攫石，讵攫之不动。嘣然声，巨雷劈其首，首竟碎。全身被殛，奄然殪矣。斯时大雨倾盆，山水倒流入穴，淹两人，将没顶，生顾叟曰：“我曹宜出穴，冒雨行，胜于淹水死也。”叟曰：“一蛇虽死，余蛇尚在，譬如群盗满山，余何能走？”生曰：“姑试之。可守则守，不可守则走，走之势活动，差势于灭顶，与冢中枯骨为邻也。”遂猛力以推移此石，奋命而出。出至一木断削而成，状类野人巢，其下垫以树叶，屋有小窗，能瞭望四周，可十数分钟，雷声停，声雨歇，太阳赫然而当空。遥看对山之巨蟒浮图，一时花有鸟有，尤奇之中奇者，经此一场暴雨，天晴以后，眼前所见之光景，与未雨前绝不相同。有顷间未见高山者，今则峰峦堀起。有先时已见峻岭者，今则形影俱无，有南移于北者，有北移于南者，恍疑海市蜃楼。千变万化，二人不胜惊讶，野复起脚，直向对山路线，竭蹶而行，幸跑过对山一带，渺无毒蛇之踪迹。天晴日朗，山花盛开，蟋蟀微吟，秋风瑟瑟。再行数十里，忽至一山坳深处，迎而有无数樟木。木之大，可十围，辄有巨量之鸟巢：有门户，有窗扉，结构颇如生人之居室，生与叟大以为奇，甲树有巢，乙树亦有巢，巢之形式，大同而小异。叟忽忆瑶兵之言，云此间有生番，身有两翼，能高飞而啄人，就疑此种危巢，而为生番所居，乃翘足而上窥其巢，空然乃无物。意此时午后，生番或四出觅食，空巢而出。傍晚尚未归来，愿生而言曰：“君宜握手枪，攀机以待，余亦拈手箭，以备不虞。”手箭云者，即老叟向日所持之竹枝也。一言未峰，瞥见蔚蓝天外，远远有黑点飞来，似鹏非鹏，似雁非雁，咄嗟之间。已飞到樟木林之上。掉头见生又叟，忧然长鸣，乃呼群引类而至，咄咄此黑点者，为双栖类之人种，头而略如人形。惟其喙独尖，背上生有两翅，能张能翕，而其两手两足，拳拳如鸡之爪。毛长数寸，爪有距，利如锋，生大呼曰：“鸡爪番至矣，彼闻呼啸听丞翱翱于空际，合群以谋对待。当先者，体格尤雄健，其势如兔起鹬落，猛扑叟。叟以竹箭抛之，两箭竟落空。彼则伸其长喙，思以啄叟之眼睛。叟仰仆于地，以袖掩目，彼乃啄叟之脑袋，生旁以手格之，啄及生臂，伤其皮肉。血涔涔下滴。负痛疾攀枪机，嘣然中其胸。当先之鸡爪番，打一圆圈形，堕于石上。挣扎移时寂余不动矣。第二第三者又至，环而攻两人，生连发二枪，皆洞穿其头额，一带伤而逃，一倒挂于樟木林之树杪。生急划燐寸。放火烧树林，俾尽焚其巢穴，俄而鸡爪番四起，在谷满谷，在坑满坑，或来或飞，群向二人以追逐。二人且战且逃，天色迷濛，殆将晚矣。逃过两座高山，徊顾后力，已无鸡爪番之余影。是夜宿岩岫间，虎啸惊啼，惊心动魄。

翌早一觉起来，生谓叟曰：“吾师之言验矣，遇牛则停，遇鸡则鸣。今斗牛之戏，爪鸡之番，皆以次出现。再行百七十里，必达目的地。吾意自兹以往，更无险阻之虞。”叟亦以为然，遂饱食糗粮，装身持械，向玉英岭进发。行行重行行，不觉抵一绝涧，涧之阔，可十丈。两岸皆千寻峭壁。此处水平如镜，并非如前此之流滩湍急，自表面观之，一面可航。惟据土人言，此涧名死涧。死之云者，其水无来源，无去路，大约自开辟至今，停蓄不流之水。为日既久，水犹人也。无气则绝，是故鸡毛凫羽，皆不能浮，殆如中国古代之神话所称蓬莱弱水者，庶几近之。郑生及叟步行至此，前断横流，后临叠嶂，中色冥濛，殆时暮矣，生后无措。沿岸而上行，行数里，不特四无人迹，即飞潜走动之物，空诸所有。如入太古穷荒，老叟忽自后曰：“呼？噫，此何物？此何物。君乎，请视此。”生则循其所视而视之，原来水波澄澈，湛然如绿琉璃。涧水之深，不知几十丈。夕阳一映，生人肉眼。乃透视水底之傍岸处。赫然现一铜船，铜作黑绿色。荇藩苔藓，洞萦缭绕，噫，是船也。胡得有涧，其人至高硕无伦，此何为者？叟曰：“吾闻千年以上，有马伏波将军，征南蛮，抵绝人，遇死水，不能渡，乃自出机杼，制铜船，铜人执泄，立于船之首尾，用火力以运行之。更于水之来源去路处，用机关以发其力，生火处，密不渗水，如巨铁桶然。悬绠以吊于水底。一经鼓荡其火力，即可助水力之进行。而铜船亦同时落水，按其弹簧首，此船中尾之铜人，鼓枻如飞，可达彼岸云云。岂知古代汽机，并不精良，船行傥数尺，其下乃有毒龙。为洪荒时代之遗孽，潜伏水底，不受何等人物之侵扰。今见铜船火力，震荡不宁，乃一命惊人。破壁冲天而去，故至今石壁之平滑处，瓜痕犹在，即毒龙破壁之表征也。龙既上腾，船亦下坠。其坠也，不为覆而为仰，俨然停泊水底。金甲之福将，植立于船头，迄今天晴日朗，太阳照澈水底，犹及见之，此老拙所闻于苗族者。”郑生曰：“然则伏波将军，其终不能飞渡此涧。以抵蛮之目的地乎？”叟曰：“不然，伏波苟不能抵南蛮，则南蛮以外，古古甚多。是谁手造。而伏波平蛮之故事，无复流传人间矣。君乎，吾意伏波将军，必有直达彼方之路径，谓予不信，请沿岸以上溯之，必得佳象。”遂举步如飞，曳生以行，万涂归云。四山合瞑，萧萧黄叶，历历青松，此世外穷荒之暮景也。叟曳生以奔，刹那间，迎面有圆庐，黑石荣然，似半为天然生成半为人工凿出，生已喘息不堪，叟大笑，揶揄之曰：“少年人，乃不及老汉，君乎，吾辈出生天矣。”生瞠目视之，彼顺手一指，指其黑石之圆庐曰：“其中必有苗氏，吾但祝不遇野人，则或得天外相逢之良友。”拾石子，自远掷其庐，讵石子尚在中途，彼圆庐之窗，呼的发同时亦出石子。石与石碰，逼迫作异声，呵呵，此第二之石子竟打落第一之石子，而飞射于老叟之额。老叟将身略闪，忽打中郑生之手臂。乃擦其皮，生大惊，拔手枪，向窗眼以轰之，居然中其窗，由甲窗以穿于乙窗，着于当庐之木柱。叟大呼曰：“野人，人野。”急曳生，同伏于地上。于是圆庐方面，扑出一只白毛茸茸人怪物，张牙舞爪，其飞如风，扑向二人之身上。老叟拈石子，击中之，讵该物之皮肤，坚韧如铁，拒石子如无物。生欲攀枪以再轰之，码子已竭，临时失手，二人跃而起，思以徒手搏怪物。然其爪甚锐，厥状又狞恶殊常，则不得不闪避而却走。环于大树之干，团团然如走马之灯。怪物伸长其爪，爪及生之裾，生仆地，颠顿不能脱。叟于是人急智生，猛折一钜量之枝，其树为即吾粤方言之所谓夹木也。力木可以当枣棍，其势尚直，又无槎桠，举力木以御之，刺于怪物之口部，怪物负痛而狂嗥，立释其攫生之爪。生裾虽破烂，尚无性命虞，叟得力木，悍然有所恃。举力木以御。怪物之口受伤，鲜血流于颔下。遂打一介斗，向圆庐而反奔，岂知怪物之后，尚有一娇娆绝代之佳人，预伏于园庐中，为怪物之后盾。阅者诸君试掩卷猜之，此佳人者，端的是何人，乃能降伏怪物，使之噬生人，亦奇外之尤奇者也。此娇娆之佳人者，身虽未至，而宝光闪闪之匕首，自口吐出，其势如万丈长虹，绕大树大匝，拟逐叟而飞斩之。叟无路可奔，颓然伏于地，生以叟之救己也，叟而被杀，我则何以生为。初跃而起，攘臂以当匕首，呼声震天地。咄咄，此匕首，竟如生人之有眼，未接触郑生，倏然如退避，同时有自远发娇音者曰：“来者何人，请通名以报。”二人皆错愕，凝神注目以视之，噫，此非野人也，此尤三之怪物也，此殆为中源汉族之戎装美女子也。生大呼曰：“吾为汉人，勿孟浪。”女子如丹凤翔空，飞至于郑生之脚下。投身下拜曰：“兄勿惊，义妹迟一步，几陷兄于不测。妹之罪大矣。”生至此细认庐山，呀照失声曰：“噫，汝非吾之义妹，其名曰夜合花者耶？则应之曰然。彼此抱头大哭，叟从旁观之，真莫名其妙。

此夜合花姑娘者，与诸君关别多时矣，自广州一役，与老师傅潭影，不期而会合。救郑生于平南王之文字狱中。潭影乃遣之入滇，自是劳燕分飞，海北天南，当无复故旧重逢之望。而忽于此时出现，宁非奇之又奇，生喟然叹曰：“人生遇合，至为变幻，当初在南京萧寺，彼此学艺于潭师之门，除我义妹外，尚有不知姓名义弟，三人奉师命，结为异姓骨肉。中经患难，各目分张，我在广州，曾荷妹所救我一次，盛深肺腑，嗣闻妹入滇南，我亦入滇南，无非为访义弟下落。我几忘妹，意妹必访而得之，胡尚羁留于此，作穴处野居之状况，此何为者？”夜合花笑曰：“我不访得汝之义弟，却缘何在此。我实告兄：我奉义弟之命，下山相迎，盖预知兄之莅止，效山泊朱贵故事，坐茅亭酒家，以迟来客，不图兵戈相见，几嗾猛兽以伤兄，此妹之过也。”生问情由，始知猛兽白狡猊，不啼女之前锋队。顾叟大笑。女拜叟，称为叔父。款款入圆庐中，此白毛茸茸之怪物，经已受伤。幸所伤尚微，一见二人，搏鹰而跃起，咻咻盛气，拟生吞而活剥之。用复一声之仇，夜合花叱之使退，兼以手术示意，若曰：“此二人者，实吾侪之好友也。汝宜泯前仇，如息服役，否则挝杀汝。”怪物俯首听命。乃颐指之，使玖石块为烬灶。煨乾兽之粪，用巨瓦钵，以代铁锅，煲山薯及葛菜之属。二人亦出糗粮，相与大嚼。夜合花太息曰：“吾师之云踪鹤迹，自柳树屯救君出险，今后茫茫人海，欲见无由，吾师奇人。意成就我兄妹大事者，非吾师莫属中原乱状，弗审如何，兄亦有所闻否？”蓑庵方以竹箸为食器，闻言愤慨，以箸击瓦钵曰：“哀哉，北边诸省，尽夷为鞑子牧马场。前朝臣子，即受恩深重者，皆叩胡虏。献城献地，称臣称妾，而激昂忠义以士，偷伏草间，无拳无勇，虎伥更从而搜之，而捕之。碧血青磷。遍于大河南北。事原如此，而江浙闽粤更可知。烈皇在天，能无痛哭，此间黔滇僻远，当不乏伤时避世之士，走空山以养毛翮。为异日冲天之举动者，惜哉隶逆王旗帜之下，虽有智者，莫之能谋。吾之义弟，近况意何如矣，吾小审吾之生身于彼，何系属。但自南京结识，共患难，同疾苦，但觉天壤虽大。吾灵魂所栖恋者，惟吾弟一人。吾又不审吾弟灵魂，颇亦印愚儿之小影否。嗟夫，大明亡国，南荒以外，能攘臂以抗胡以奴者，独吾弟一人，吾所以万里间关，恃在昔一言之约。而竭蹶投奔至此者，固恋惓惓之私情，尤凛轰轰之大义也。义妹诚幸，乃先我而访弟，且得见之，则于山中情形，必加热悉。吾弟近日，布置如何，举动又如何。山中之形胜，果足据险以守否，山中之粮食，果能扪腹无忧否，吾弟之言笑风华，琼姿玉样，亦能不减畴昔否，幸悉告我，慰我相思。”且言且蕴着热泪一苞，含于眼眶子里，汪然欲如滴。夜合花注视其面，微笑不已，久久无他言。蓑庵固问之，情急气沮，几面斥夜合花之吞吐不肯尽言，非手足手应尔，夜合花徐徐答曰：“兄明日入山，一切当自知之。此间旷野，非谈袜密之地，妹当为汝弟守秘，夜深矣，宜少休也。”遂对卧于庐圆之地，一觉已红日东升。突有雄冠佩剑之苗兵，排闼而入，苗兵相二人之面，瞠目良久。夜合花告之曰：“此而生之贵宾也，宜加礼之。”兵应声如向，趋于二人许，插剑入囊，隆然跪于地，双手捧贵宾之足，微嗅之，殆比如至敬上之礼。乃跪请于夜合花曰：“桥梁备矣，宜于日初出时，趁凉而渡，盍行乎。”

卷六

三人出庐圆，白狡猊曳尾从之。苗兵当先，转过一山拗，峭壁之上，高竖一数丈之力木，对岸亦然。惟此乃高而彼方低，横牵以巨绳，其势如泻下，绳之中，套以竹笠，如豕笠刑。夜合花笑而指之曰：“缠所谓空中之绳桥也，君意知何飞渡。”生谢以不知，彼则用猊狡，为试验品。别用皮绳，缚之于笠中，套于巨绠之，绳用篙竹，撑之使开，则顺势而泻于彼岸　彼岸有苗兵接应，解其缚，居然飞渡矣。至于彼方之渡此方，其理亦然。另竖二力木，制法如前，惟彼高方面此底，此方又有人接应，盖峭壁危崖，飞鸟猿猴之所不能渡者，则以巨绠豕笠渡者，此亦马伏波之旧法也。蓑庵被缚于笠中，泻至巨绠之中间，略一展目，几失声而啼，魂魄为之震掉，遗前后距峭壁，至辽阔且俯瞰山坑。下临无地，苟此绠及绳中而断者，吾身当化为齑粉，亟闭目。拚付一死，百感交集，为状至险怪。须臾至矣。以次分渡，一一解其缚。蓑庵笑曰：“六合之大，无奇不有。前之羊皮船，已属人间世所绝无而仅有，今复横绳而渡，人笠而飞，愚兄此身，今即俘虏第三次矣。”按以此为笑谑，指广州及滇城，为人所擒，并此而三也。一登彼岸，山有笋舆数辆，苗兵一队，皆衣甲鲜明。身佩刀枪弓矢，用以迎迓来宾者，一路上高为。山刑如旋缧纹，越上越高，越高越险，及跻其绝顶矣，夜合花与生并舆，笑指对面之插天峻岭，问之曰：“兄观此岭，端的是何物事？”生及叟同声应曰：“此似玉啄之牡丹花，噫，浑山皆白石，煞是奇观，胡为累累如花瓣者。”夜合花鼓掌曰：“此即兄万里来寻之玉英岭，亦即汝弟所云之琼花山也。云南之山多美石，石如玉，又如晶，大理石之像生奇形，已为石类之珍品。而此玉英岭之石质，其白如羊脂，玲珑通透，全山皆石，无些于泥沙杂质。又积叠如莲花瓣，相传西方佛母，曾游山至此，乘坐幻处为玉莲，下降于万山之岭，缘是而得名。由此山过彼山，约二三十里，一到山门，巍峨如城郭，无量数之苗兵，列队欢迎。有骑骆驼者，有骑象者，有骑鹿者，红旗招展，迎面有銮舆一辆，中坐老叟一人，脸部多皱纹，慈悲如古佛。以状觇之，当为百年之老翁，然其车骑服色，厥为苗酋之体制。降舆以迎来宾，巨炮声隆隆，铜鼓声锵锵，叟鞠躬含笑，正立于山门之当中。夜合花抢步上前，敬为来宾，一一介绍于老叟。叟自然姓须弥，自太古唐虞时代，食采建国，以迄今兹，凡二千余矣。是为有苗之族种，僻处山中，婚姻礼敬，不通于上国。然上国之礼教，有时远于古以忘其宗者，或亦遗存于敝族，此殆古圣有言，体失而求诸野也。山野之人，闭塞成性，何幸贵宾莅止，使深山穷谷，苔苏为之一新。化外朽拙，所荣多矣。蓑庵知其为义弟之父，肃然起敬，称之曰伯父，惟不见意中所欲见之人。甚为纳闷，叟之气象如王者，乃顾侍从诸臣，备马易舆。鱼贯入夹道中，此夹道为天然白石生成，真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概，既尽矣，敞然旷然，别有天地，绣陌青畴，恍似桃源第二。著者曰：“嗟夫，此山之古国也。遐稽经传所载，百越南蛮之地，文身断发之乡。望古遥集，其在斯乎。”高邱筑圆形之雉堞，周遭如城郫，入其巾，魏然见苗王之殿，规模宏而壮扑茂，不类近世之建筑品，有仓廪，有府库，有宗庙宫室。山中出产，多巨竹大木，牛羊鹿豕，松桧柏栗之树，大可十围。皮壳如龙鳞，牵皆千年以上之物，叟肃客入便殿，握手温语，慰劳风尘。生乘间请见公子，叟撚髭微笑，顾左右而言他。苗王与生痛论朱明之国变，颇归咎于汉人，其言曰：“吾部自太古时代，远处南荒，本与中朝上国，不通闻见，故遐稽历史。中朝兴敝族，关系之地点甚多，尚书尧舜之世，首称三苗，一则曰苗氏弗用命，再则曰七句有苗格，其曰不用命者，须知苗汉异族。尧之初年。四凶柄政，虐及远人。三苗所以兴革命之师，力谋自卫，非得已也。其曰有苗格者，可知干羽礼乐之化，化及穷荒，白是无苗无汉，同享受文明之幸福。自时厥后，降及春秋，敝族当在三楚吴越之西南，朝聘会盟，渐通上国，故礼失而求诸野。往往中原文献，散失沦亡者。而百濮百越之区，转以僻陋在夷，得保存典章彝器，苗族虽狂獉浑噩，犹是无怀葛天之遗民。夫亦何可厚音。朱明以来，南服疆臣，擅开边衅，视苗瑶如山中兽类，猎之罗之。必尽殪之乃止。此惟种族之见太深，庸知天下之祸忧变虞，恒出于消弭防闲之外。朱明臣子，知苗人之异己，而旦旦思所以锄之。不知鞑靼蒙古之尤为异己，而贸贸然招之使来。迎之使至，戴之使为吾之天，吾之父，言念及此，不能不太息。痛恨于孟虎之怅，嗟夫，朱明灭矣，满虏来矣，吾侪苗人，远听风声，譬如邻居之人，认贼作父。贼已入室，百事纷更，吾但杜门者而窃听之，惨痛呼号，于吾何与。虽然，吾祖吾父，固尝奉中朝之正福，捧毕同为太古皇帝之子孙，儒生考古引经，望有以三苗人士，即为四凶之后裔者，此与哥前此革命之说。至相矛盾，然亦可见汉宗苗祖，同是家也，同一家一而虐待之，簪九世而招致之。朱明臣子，颠倒错谬，善哉烈祖之帝遗言曰：‘朕非亡国之君，论臣乃亡国之臣。’斯言至为沉痛，亦至为确当。先生以为何如？”蓑庵听此一席雄谈，肃然起敬，私念草茅掘起，忠义激昂之士，何地无才。有是子方有是翁，吾之义弟，可谓有贤父兄矣。因相与抵掌论天下事，稍稍及三藩。苗王方持万年藤杖，以杖击几。慷慨作色曰：“物自腐而虫生之。中朝不生媚贼之人，胡虏安有称帝之日，伤心哉此獠其可杀。”言次，挂杖画地，如与生猜哑谜然。生乃循其杖之所至，龙蛇作飞舞斗，据然吴三桂三字，彼此会意。悻悻激烈之气，形于眉睫，帘儿一飏，夜合花佩剑戎装，含笑而入，鞠躬请命于王曰：“义父，吾之义兄远来，宜有以安居之？”苗王呵呵笑曰：“诚然诚然，亏汝想得周到，老父方抗论天下学，未暇及此也。然则居何地为宜。”夜合花笑睨蓑庵，怡然曰：“义兄耽岑寂，恶喧嚣，读书人眼光殊辟，非可以斗室囿之者。岚光别院，远吞瀑影，平挹山光，鸩鹃朝啼，鹧鸪暮叫，列岫多千年之桧，当窗惟九骏之兰，朝斯夕斯，式歌自啸，其庶几乎。”苗王点颔者再，复曰：“山居无善地，眼前所见，皆木石鹿豕。先生雅量，幸勿以为嫌，吐岚光别院中，另有紫霞阎一座，拔地百尺，均以云母石垒成之。对山为赤凤岭，峰形如丹风翔空，石皆亦，如朱砂，每当朝云初飞，晚霞四映，漫天作氤氲五彩色，返照于百尺巍楼，云母石宝光如镜，尽撮霞影于镜中，乍如金碧楼台，胭脂栏槛，故名之曰紫霞阁。往岁有滇南名士，为我题一扁额其文曰：赤城建标。义女等搜罗百卉，如紫藤，紫荆，紫罗兰，紫牡丹各种，分种于文石阶墀之下，取其姹紫色，一入之使人目迷。先生读书其中，或亦得少佳趣。”蓑庵复将叟之为人，及其同行之事迹，详述一切，王且听且动容。以手拊其背曰：“叟中原神圣之胄，流落天南，乃能惓念乡邦，愤犬羊之入寇痛禽兽之逼人，至于毁籍埋名，空山穷饿，苟不遇蓑庵先生，其将以郁郁终矣，世无蟠根错节之士，国事蜩螳，凭谁挽救。”叟曰：“大家同是愤世衰翁，然而老骥伏枥中，闻秋风辄骧首，萧萧然振鬣而哀鸣。莫谓高年人，日暮卸肩，谢彼红尘，放弃一切也。”掀髯握手，快慰若平安，顾夜合花曰：“义女，此叟与我年相若，志相得，我常与之乐数晨夕，老人结老伴，宜同把臂入林，我每当退食余闲，辄居秋猎轩，捋臂鞴鹰，驰向丰草平原，打牲为乐。我居此，叟乎宜居此，白头相对，不减青年试马时也。”于是夜合花带领蓑庵，居于岚光院之紫霞阁，而苗女打除便殿，以招待同来之老叟，耆年宾主相得甚欢，秋夜月明，山花掩映，宫中置酒，为二客洗尘。生于席间复请曰：“人生遇合，总是前缘。侄万里来奔，无非欲寻令公子，一以践生平之宿约。一以商救国之远谟，乃白驹既赋絷维，而雏凤尚远趋侍，所思不见，室迩人遐，今夕良晨，就请令公子惠然出见，庶几山中话旧，慰我之饥怀也。”苗王沉吟带笑曰：“此亦有故，缘为我家内部事，刻下未能出见，乞少俟之。豚犬倾慕之情，尤不亚于君等，容日当向君负荆之。”再问之，则益表其快愉和平之色曰：“豚犬于早晚间，必竭成倒屣，彼距君，不过咫尺地，君之来，彼亦知之。日私衷雀跃，不可名状。老拙代彼致意，幸君格外原宥之。”蓑愀庵然曰：“伯父不告我，我益怀疑，然则吾义弟其抱恙乎？”夜合花代答曰：“殊非，汝之义弟，精神意气，不灭畴昔，吾兄切勿多疑。”苗王正色曰：“义女欲释世兄之疑，此亦非难事。汝来前，吾语汝。”夜合花翩然举步，侍立于王侧。王附耳告之，彼色喜。点其领，回翔而入，须叟，端一文锦之小箧，盈盈笑口，袅袅纤腰敬陈王于玉案之前，启请于蓑庵曰：“是中有宝贝，兄宜珍重阅之。”蓑庵不省所谓，如堕五里雾中，木然未敢，夜合花丰神姣媚，调之曰：“义兄须知之，此锦箧中，当非有蛇蝎者。即有蛇蝎，汝之义妹。亦胆小人如鼷，安敢携之以见兄。兄念此，可释然矣。”蓑庵大笑曰：“义妹胆小，天下安复有胆大之人。义妹从前，不尝尝以七首弹丸，走遍天涯，寻潭影师尊。为比剑角技之举乎，若是义妹之胆，胆大于身矣。”夜合花匿笑，不置答。揭其文锦之盒而开之。噫，此何物，此何物，此何物。即玉貌珠唇之美少年小影也。双手献于蓑庵，娇焉笑曰：“此即汝义弟之翩翩玉影，慰情胜无，其亦足为数月思之代价乎。”生捧相片，惊喜欲狂，于银烛光中，仔细端详之，濯濯英姿弗减当年眉宇。低徊玩弄，久久不忍释手。夜合花窃笑其旁，伦睨苗王，王与叟对酌，意气甚蒙，时而面部皱纹，顿现非常愉快。夜合花左右顾视，匿笑不可止，私谓生曰：“兄欲之，妹当请于撮影之人，装璜而奉献。俾兄与影中人，乐数晨夕，兄意如何？”生未及答，彼已轻轻攫去，仍置之锦盒中，一步一徊头，秋波儿关着郑生，展颜一笑，眉宇都春。生惘然，忽忽如有所失，酒酣以往。山月上到天心，飒飒秋风，使人心怀俱畅，苗王忽生感慨，喟然太息曰：“老夫少时，亦尝变姓名，邀游上国，由慎黔口四川湖南，折湖北，入豫晋秦陇，辗转关外，鞭镫所至，神气飞扬。自念坐守穷山，与木石鹿豕何异，秩虫伏草，感念身世，娟娟以悲。辄思掉臂入京华，叩关上陈，献改土归流之策。而即以土可为西南之藩属封建无量数小国，某山某族，星罗棋布，拱护沿边诸省，与督抚声气相联络。抑使朝廷无南顾之忧，某虽不才，愿奉圣旨南归，游说各苗瑶各目。宣布朝廷德意，为五岭外苏秦第二。不图天意难知，鞑靼方张，边邮不靖，文武将相，方将各逞其私意，妒功忌能。今日杀毛文龙，明日杀袁崇焕，中朝皇帝，乃如剧场之傀儡，端穆黄拱，百政不举，以待天下之危亡。余亦自此归山，宋几幸袭余荫，食采穷荒。对于邻封，尽骚自守，从未敢以一矢相加遗（仄声）。乃我不图人，人将图我，譬犹兽也。兽已走于圹，蛩于穴，猎人虽野心，亦何忍搜及太古未开之绝域。今若此，岂非天乎？”言至此，淋漓慷慨，以指击桌曰：“逆竖欺人太甚，老拙苟一日尚居人世者，必使之芒刺在背，不得偷一日之安。彼虽窃号自娱，享尽富贵侯王之福，自老拙观之，直冢中枯骨耳。君等以为何如？”生亦咨嗟动色曰：“此伯父之老成卓见，亦即义弟之激烈壮怀。晚辈所以不辞劳瘁，万里相投者，胥为此博浪椎秦之一举也。”苗王奖曰：“伟哉，乱世英雄，老夫耄矣。惟君等是籁也，玉镜磨光，冰盘耀彩，饥鹰盘野，挺鹿投林，太古荒山中，忽有老少英雄，置酒高会，谈国事而流涕，念中原而下泪。伏波顾盼，王郎悲歌，方将以紫电青霜，饮虎伥之头血也。而为虎作伥者，乃晏然高卧于红墙绿瓦之下。美人醇酒，聊以自误，宁非千古之皂愚极谬者哉？”苗王顾左右，命更衣，佩剑戎装，拟向空山踏月。左执郑生手，右拍老叟肩，掀髯大笑曰：“惜哉老拙，廿年遁世。髀肉复生矣。今夜月明。拟与君等为击剑之戏。君等皆奇士。怀把利器，郁郁莅兹土，其将有以教下走，而策其驽骀钝质乎。”按苗王自居之别殿，环山作壁，叠石为城。千年之翌柏青松周遭缭绕，大类中古时代之城堡。殿后有草场，种山花万本，麇鹿游之，豢朱顶鹤。凡千百头，列为鹤队，见衣服丽都者，能翩翩起舞。而古木森林之绝顶，时有鹧鸪鸠鸩秦吉了各羽族。呼晴唤雨，点缀世外光阴，过此而南百十步，则为秋猎轩，盖山崩开辟处之平坡也。丛竹深菁。黄茅白苇。时有猛兽出没其中，而苗王听政余闻，即以此为角猎地点。平居训练苗卒，凡千百名，皆能娴习弓马，或操古代兵器有小戎驷铁风。苗王指挥而进退之，群苗皆用命。每猎必大获，视熊罴虎豹，蔑如也，此时夜静更深，用不到赳赳桓桓诸将卒，苗王乃沿山踏月，夜合花恐其醉倒，辄左右参扶之。叟居中生殿后，迤递以至于秋猎轩。迎面有枋榔树，高可数十丈，挺然独干而无枝，瞥见有夜鸟成群啾啁乱鸣。飞而绕于树杪，殆闻生人之跫然足响，乃惊其枝头好梦，呀呀作悲啼。苗王笑谓夜合花曰：“义女。奉汝技，其歼之。”夜合花应声，绯衣袖底，跃出一度长虹光气，飞向桄榔之树抄，亦绕树三匝。须叟，群鸟之死体，接二连三，塌然而下坠。趋而视之，其数为七头，头皆斩，如行刑之大群。生与叟皆拍掌，亟赞夜合花之能。俄而有一白影，猝起于峭壁之尖，其状如雪球之滚乱，苗王口吐一弹丸，亦于峭壁上，逐白影闪闪如流电。弹之所及处，白影亦滚落平原。夜合花趋而拾之，“噫！此非白雁也，盖小白猿之爬山觅食者也。”弹丸乃中其口，穿咽喉而过，群骇苗王眼界之精能，同时蔚蓝天上，明日白昼。忽有征鸿一队，从西南孤峰，振翮高翔而至。苗王笑谓生曰：“闻儿辈盛称先生之技，旷世无双，甚愿一逞所长，以饱眼福。”生亦不逊谢探怀出匕首，伸张如白练，收缩如流星，飞向空中，作游龙蜿蜒之势。生遥指而疾呼曰：“第二排，第五头，必中其雁足。”喝声未完，忧然堕于地。夜合花拍掌曰：“兄真妙技，我乃其磨利眼光以觇之，果为第二排第五头，大雁足折矣。兄乃决预之，竟如探囊取物，此操何神术者。”生笑而和之曰：“然则义妹骈戮群鸦，又操何神术者。”苗王拊其背曰：“技艺虽小道，此不过先生之绪余。然而英雄生乱世，有文事者不可无武备，及锋而试，可见一斑矣。”月影一扬，风声起于楼杪，淅沥联作声，夜合花骇呼曰：“蛇，飞天之蛇。”诸人皆失色。霎见有黑质青章之蛇，背上有双翅如蝙蝠然，口吐歧舌，闪闪作火光。滇山多蛇，蛇多异种。有青金蛇，浑身染青金色，毒气所到。生人以口鼻吸之，可立死。有雄鸡蛇，蛇身而鸡缩首有鸡冠，粥粥如鸡呼。闻其声而误称之。犯其名字，此夜入店，彼即跟踪而至。喙人亦立死，二者甚能飞凑合此飞天之蛇，鼎足而为三。今陡然出现于空中，俄而集于乔松之顶，矫首回顾，似闻人声，又振翼以作势。诸人欲走避，叟至此点技痒矣，如幻人弄法然。刹那人间，叟则从靴子里，拔出短小精悍之竹矢，矢发如飞蝗，一中蛇之工目，一中蛇之下窃，矢有毒，蛇着之，乱掷乱跳，钩搭于槎桠之上，以首抵楼干，似用此而小杀其痛苦。须叟，蛇痛愈剧，怒而奋飞，飞向诸人之顶上，喷气如黄烟。叟更以第三矢射之，横穿其腹部，逼迫一声，掷于千尺危崖之下，四分五裂，不复成蛇形。苗王大惊异，谓叟曰：“以竹为矢，传自上古，但必须弯弓而射之，若徒手奋掷，掷则必中，中则必死，此等绝技，又高出我等万万。甚矣大地多异才，今乃集于我家，不可谓盛非事也。”

自是生与老叟二人暂往山中，苗王敬礼备至，夜合花又周旋其间，道达双方情谊，宾主之间，乃如家人骨肉。他日生问夜合花曰：“义妹汝须知吾之入山。为访义弟而来也，今既来而义弟终不可见，问之伯父，伯父不答。询之义妹，义妹又不言，使我迷离惝恍如堕五里雾中，义妹之播弄余，亦已足矣。余因是而有疑心，岂余义弟有不测之祸耶？其人已不在世耶。抑厌余恶余，誓不与我相见，使我废然思返耶。余苟不破此疑团，余亦将策装就道，盖所思不见，空山风雨，举目皆愁，余深悔此次之来，仆仆为多事。义妹，汝必告我。况汝非他人，亦当日南京萧寺，拜师结义之一人。他人欺我，义妹亦何忍欺我者？”言次，凄然下泪，楚楚至可怜。夜合花侍生前。睨生以媚目，出绛巾掩其口。嘤然笑曰：“兄亦知有义妹耶，我但听兄之言词，口口声声，只道着义弟两字，而置义妹于无何有之乡。闻与访义弟不闻汝访义妹也。汝不得见弟而悲，汝何常得见妹而喜，岂彼为结义之人，而妹非结义之人耶。夫曰结义则三人皆以义合，如手足然，无所谓轻重也。作意谓光之来此，即不见义弟，而犹见妹慰情聊胜无，亦足杀其累月相思之。苦乃视妹如无物，风尘久别，略无爱惜情，忍哉兄乎？余亦甚悔南京萧寺，眶子太不识人，乃与陌路者订兄妹之谊，继今兄深心怀念义弟。至于薄命女可怜人方面，当作解除前约何如？”言至此，敛笑貌为戚容，珠泪盈盈。堕于芙蓉之嫩颊，伏于几，嘤嘤泣。生大愧悔，皇然不知所为。私念吾之义妹，其情谊不灭于弟弟。而且丽容艳质，美若仙姝，有妹如斯，那得不动人怜爱。然吾何不寄，方寸灵台中，确似轻此而重彼，吾诚不自知其何心。吾过矣，吾过矣。乃轻轻挽其裙，掣其肘，笑口柔声，一似儿时兄妹勃溪之态度，底声而谢过曰：“义妹，兄良忍，置义妹不顾。此诚大罪万死弗足蔽其辜，但愿义妹怜而赦之。我今向妹，叩头伏罪何如？”且言且屈膝，几几跪几于氍毹上。夜合花心灵手敏，耳朵窃听其言，手腕亟牵其袂，跃然喜。扶以掖之，使不得下跪，扑嗤一笑，遂为兄妹如初，夜合花正色言曰：“妹于兄，初非有不情之责备，亦非有特殊之观感。但人生无论男女，既以义合，要当以义始，以义终。兄或不置妹于本怀，而妹久已贮兄于心坎，以为悠悠尘世，上无亲，下无戚，所相怜相惜者，仅有此结义之两人其一人亦既见之，确视侬为至亲之弱妹。其一人本不得见，而终可见之。乃淡漠相遭，反视依为居间之介使，窃不免自惭影秽，硁硁然为不平之鸣。虽然，侬非胸襟狭隘者，兄或不以妹为妹，妹要当以兄为兄也。何也，侬三人之结义，固师命之，佛诏之，天地日月，上下四旁，皆赫赫鉴临之也。”生莞然笑曰：“痴哉妹乎，兄何尝负心，不以妹为妹？但妹固女流，我虽爱妹，但当蕴藏之于中心，胡可揭发之于表面，每怪圣人制体，特设林瓜李嫌疑两字，以界限我男女之耿耿血诚，幽隐不能自宣，痛苦不能自逮，普天下男子几多樱心刺肝，悒悒以至于死。胥于此两字误之，男饮恨而死，女莫或知之也。女赍志而亡，男莫或见之也。哀哉，瓜李嫌疑者，杀人之利器也，坑人之深谷也，吾为此故，妹虽为吾妹，究非属毛离里。同一父母所生，名为义妹，其中藏一义宇即画有瓜李嫌疑之疆界，吾安能自贡其真诚。若非吾之义弟，落落男儿，性情相契，我心爱之，我口即言之，曾无嫌疑瓜李之可言。此妹所以窃窃致疑，谓我万句千声，都挂住义弟于唇边吻角，诚非冤枉，我敢自承，至谓眷注在彼，而忽略在此，是中益有绝大之关键，我不得不剖心沥血，磊磊落落，为义妹言之，妹思我为何如人。今我且集处顺安常，优游乡井，款洽家庭，与兄弟姊妹辈，讲梨枣饴糖之滋味。则友恭之义，自无间于当弟妹，一视同人，而今我其何如乎，有家难奔，有国难投，烈皇之坏土未干。鞑虏之腥风犰染，远而两广闽浙，近而黔水漠池，沭猴而冠者，方将翼猛虎。导长蛇，以噬我神圣相传之民族，而拨乱反正。胥于吾人之肩膀寄之，试问我单手独拳，屡遭缧绁灾。几陷文字狱，我无余二之手足，以撑持之。其曷克有济。此我之所重视义弟，而不能不姑置义妹，为国非为家，为公非为私也。”夜合花冷笑曰：“兄真负气，视男子太高，而视我闺流太薄，男女两界，固为大化所陶锫。岂男子能担负乾坤，而女子独不能撑持宇宙耶，若然，吾三人当日之结义，为甚而来，吾潭影师之凄合吾三人，又缘何而起，此必有深意存焉。良亦谓妹也不才，或于风尘扰攘中，聊以分一手一足之烈，吾师既不以妹为荏弱。厕之于弟子之班，则吾兄胡竟以妹为驽骀，屏之于同志之外，是果何说者。”生逡巡谢过，深咎自己之失言，最后发为诫恳之容曰：“吾兄妹两人，经此次吐露衷情。益征彼此之忠肝义胆，自后吾之敬爱妹，当誓心天地，戮力中原，务令相与有成。庶挽此破碎河山于万一，虽然，义弟一日不出现，即吾辈一日不能进行。极望劝义弟出来，大家好好相见，妹从余请，余当九顿之谢。”夜合花时刚俯首，似感觉其事，而稍萦其念虑者言然。急抬其星星之眼，注视生，不少瞬，既而红潮晕颊，俯首弄带，良久不语。生促之同：“义妹，你未答我，兹事竟何如？”夜合花笑曰：“兹事何者？”曰：“即求见艾弟之事，妹在光明中，我在黑暗里，吾意义弟之出见与否实操于妹之线索中。如临幕然，妹推之出场，之彼固不能不出也。”夜合花闻言，色骤变，驳之曰：“是何言彼自彼而我自我，乌能混为一谈。吾今简举言之曰：尔之义弟，下刻安全无恙。兄来此彼之知，彼安极端愉快，嘱我善为招待，勿令少有不安。彼现有山中要事，仗一身，出运动，谋联络苗瑶童日同声响应，但事机密，关此刻未便以真相示人，兄非外人，肝胆至交。还祈格外相谅。有日翩然出见，当负荆请罪，兼把盏痛饮。一叙平生欢也。”生乃无言，此日为始，渐与夜合花意气相投，诉合想间夜合花憨情痴态。事事向彼撒娇，生亦曲意就之，如长兄之爱弱妹然。

一夕初更时份，月明如昼，夜合花来报云，山中琼花尽开，此花一年开一度，环球万国所无，义兄初到敝山，是不可不一开眼界也。因导之以踏月山中，忽至一烂熳如银之世界，叠嶂如云，万花凝雪，山高月小，涧绝星沉，光明大地中。忽现珊瑚实树，树之高，可百尺，其大可十围，古乾义槎，仿佛似金枝玉叶，琼花千百朵，缀于树之高枝。花大如斗，重台并蒂，妍艳如玫瑰牡丹。而钜丽牡观，又类广州粤王台红棉之树，香闻十里。红障九宵，蓑庵放眼一观，花心怒放，高唱李青莲瑶台月下群玉山头之句。拍掌为之叫绝。狂兴飙举，欢声动岩壑，几误堕于山涧中，夜合花遽伸玉手，跃起而参扶之，颤声曰：“兄乎，胡吓我，苟一失足者，丧恨成千古矣。”蓑庵笑复振臂一呼引吭豪吟曰：“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紧握夜合花之柔荑，很命不放旋低声曰：“义妹，汝宁能怪我以下界玉眼之人。而忽入上界之神仙花国，那得不轩渠起舞，歇啸忘形，兄苟为看琼花，而陨身于千尺危崖，亦殊值得，况义妹侍我之左右，送我若登仙，飘飘乎遗世而独立，人生莫不死，是亦死之至豪且艳者。妹胡斤斤干兄之生死为？”夜合花变色，又发娇嗔曰：“忍哉兄乎，兄乐死，宁不计妹之独生。生胡乐者，虽然，兄之心坎中，固在在忘情于畸灵义妹者，则何怪兄之落落不情，乃至于厌死而乐生，使人刺耳不愿闻也。”蓑庵急谢过，一变而为至诚恻恒之容，自责曰：“兄良忽，至不仁，出言伤妹心，然此特快绝之言，殊非厌世悲凉语，须知吾有义妹，情谊至深，相依为命，吾方祝吾与妹之千年长寿，厮守到地老天荒。吾何忍独死者。妹休怪我，我每每伤心国事，喜怒失常，故周旋义妹之前，动辄得容，我从今设誓悔过，敬烦义妹，以金针玉缕，为兄缝其口辅。使永永不能摇唇鼓舌，妹推如何。”夜合花失笺，嫣然曰：“吾真不幸，乃有疯哥。”因呼之为疯，出绛巾，掩樱桃小口，笑且顿足。至于不能仰。忽有歌青衣一名，气喘声嘶而至，亟呼曰：“公主，二公主，大王有事，敕召公主以诣秋猎轩，彼方临轩以待公主公主其勿迟。”夜合花不待其言终，翻然而逝踽。生徒吃一惊，念苗王何事，乃深夜敕女使，召夜合花。此胡为者，欲蹑足随之。双足略回旋，而主俾二人，己倏忽不知何往。嗟讶久之，生信步园林，踽凉凉，惟幽想琼花之艳丽。第念花前月下，露晚星初，无出尘绝世仙蛛，并肩左右，款款深心，则天地皆为愁境。著者曰：仓哉郑生，仙姝在前而交臂失之，及其去也。则奄然丧其魂魄，虽曰义妹匪其他娟娟可比。胡可涉及绮思，然而歌侣命俦。寻花踏月，所赏心静对者，只问其仙不仙。初不计其妹不妹也。生之惘惘无聊，意谓独乐不如共乐，如是而止耳。非有特殊之感想也。生来此有日矣，客来不速，宾至如归。风山中之涂径，及园林池馆之所在，夜合花皆向导之。其间曲折弯环，久视为轻车熟路，故夜花合匆匆分手。生从琼花树下，绕出一山坡，上有凉亭，以古梅枝干屈成之，编以树皮，补以藤箩，围以深箦丛竹。翘目一望，于明月疏枝之罅，隐约似有人影一团。鹧红外栏望，生大诧，疑为鬼。止步不敢前，悄悄钻入森林，注目倾耳，除除视其动静，俄闻口琴清响。声振木林，且与空山之瀑布，遥遥相应。使人万虑俱消。有刘阮入天台的感想，生私念此为人也，夫安得有鬼，鬼而能玩月听琴，斯鬼为不俗，吾必穷而蹑之。以视其异，此时正欲举步，忽闻凄凉变徵之音发伪清歇其歌曰：“秋风猎猎山以阿，白云黄叶雁来初。少壮不飞腾兮奈老何，中原板荡起干戈。龙吟虎啸翻江河，凭鸪啼日暮。行不得哥哥。”其声哀以凄，其音娇以娜。

卷七

生窃听良久，心中忽有感觉，毛发森竖，血脉紧张。初不自知其所以然，念绝徼荒山，胡为有此肮脏不平之歌曲。岂中原人士，落落此间者耶。十步之内，非无芳草，是亦亡国遗民之同调也。怜才归客之心胜，于是樊箩扪葛以寻之，一入半山亭，月色照人，则倚红栏而伫立者，则秀倩娉婷之少女也。少女督见生，皇遽莫名，逡巡如欲退。生亦盱肝却立。四目相视，久久两不能发言。最后生一念怜才，鼓其勇气，姑与女郎相周旋，趋前再拜曰：“不审女郎在此，致惊玉度，罪不在赦。乞女郎宥之。”少女似讶其撝谦太过，微露笑容，裣衽答曰：“君言殊目贬损，清风月明，原无宾主，兴之所到，不期而亦遇，此缘法之至巧者，胡罪过可言？”生乃展问邦族，少女曰：“未问来宾，是何名氏。”生具对之，女欣然色喜曰：“侬意君为外方人，游猎至此，今聆君言，始悉君为家兄之盟友，换言人，即异姓兄也。文驾莅荒山，业经有日，以远省姻哑。今日始归来，闻家君道及，正拟拜谒，不图邂逅如此，得遂瞻仰，庆幸不可言，此后领教之日长矣。”生曰：“然则余之义妹，亦即君之义姊矣。”女笑曰：“诚然，花姊姊，不啼为姊之胞姊。备姓须弥，小字斌琼，以年齿论，家兄居长，义妹次之，小妹又次之。家兄近以山中多故，平南王吴逆，虐待群苗，而苗瑶之与吴逆勾通者，所在多有。以故邻封告警，敝族为之骚然不宁，家君特派吾兄游说谓邻封，使同心御侮，勿为外人利用，庶几众志成城。保此山中数千年之古国。兹事秘密，本不欲宣泄于，但君为吾妹之手足，何事不可言。平日闻家兄言，知君为岭峤英雄，文叹兼资，有掀天揭地之能力，妹之崇拜。所不待言，今获见颜色。可五徼天之幸。”生谦逊良久。为诗云开月亮，嫦娥玉镜，正照女郎之面部，噫，容华焕发，姿能不凡。玉滴珠圆，文秀中别饶武妆，字之曰斌娘，名称其实，良不诬矣。此时生之脑中，忽忆起一段故事。缘当日南京萧寺，曾见少年有女郎相片，置之革囊中，自己所攫取，问彼为何人，则以舍妹对。噫是矣。是即义弟之同胞小妹矣，窃窃其庐山真面，虽美体胜于少年，而大慨肧模。兄妹如一炉铸出，不胜诧异，斌娘似知其意，亦笑曰：“妹与家兄，盖孪生兄妹也。”生乃为之释然，生笑曰：“我今宜称若为妹矣。溯从前虽未识妹，而已饱看妹之玉容，盖寓南京萧寺时，令兄曾以之示我，我私心自祷，苟他日半缘凑合，则山水或可相逢，今竟如愿相偿，使我喜出望外，可知佛家之所谓缘法。西哲之所谓心电，确有所至理之所存，窃谓人心至灵，斌吾心之所给晶，专注于其目的物，无论至难极远，有万无可得之势，而必不可存快快失望之心，吾但积吾诚，殚吾精，竭吾虑，在期必得，则形势所得而擀格者，鬼神或为通之。金石可以开，山岳可以移，咒莲开花，咒竹生笋，即此理也。余当时既睹玉容，则以爱吾弟之故。推爱而及于吾妹，譬如游子出外，久不归家，先前只知有一季弟，而不料家书报喜，复得一幼妹。其欢喜为如何，伯闻报而知之，初不如觌面而见之之愉快也。”言次，探手入怀，出一精致玲珑之物事，以示女郎。女郎欣然喜，红潮晕于双颊，双手敬按之，微叹曰：“斯固家兄之物事，久佩带在身者妹自幼抚弄之，亦斯须不去手。嗟夫，琼花洞主之玉印，低然还在也。而两兄之中道离阔，人事为梗，至堪慨叹，义兄今日之感想，又掌何如？”生又出少年所赠之袖珍地理图，绳头小字，至工且细，乌丝界线，幼如毫发。谓女郎曰：“此令兄之手笔也，彼临别赠言。谓他日中原多故，兄到万不已时，宜思及万里穷山，尚有风雨怀人之义弟在，苟惠而好我。访我于山巅水涯，则世外桃源。尚有一片干净土，可为兄立足地也云云，庸知我访弟郎，而弟郎不我见，行踪相左，室迩人遐。回首前尘，能为凄恻。”言至此，襟上滴沥如珍球，暗洒几点英雄血泪。女郎悄悄窥之，一喜一惊，一忧一惧，心头如小鹿乱撞，诚不知其隐痛何如。然以表面猜之，则必由爱兄而及于兄之挚友，此挚友者，英雄磊落。具经文纬武之奇才，美安惜英雄，固其宜也。默然相对两有难宣之隐曲，惟见青山明月，放冷眼观两，干娇万婿之琼花，有秋风阵阵吹之，仙花乃化作落英，若与美人同病者。女郎踌躇半响曰：“天深矣，山中风冷，兄宜归休也。”生怅惘不知所为，遂判袂依依而别。

他日苗王谓生曰：“若与吾儿结义，名分所在，是常引而亲之。老拙继自今，当称者为侄，不德以外人相称矣。夙仰贤侄人才，为五岭以南名士，雕龙绣虎，彩笔惊人，天幸惠顾穷庐能朝夕继见。甚愿出其余绪，以训迪余小女二人。余之女，抑君之妹也，兄为妹传，妹拜兄师，山中问难。世外执经，执赞原是一家。负笈毋须千里，贤侄其有意乎。”生逊谢不敏，维时二女在此，偷欢暗喜。露于眉睫，夜合花辗然曰：“妹愚拙。生小未读书，即读书，亦不多，未若吾姊之灵慧，甚么班捷好，秦良玉，文韬武略，让吾姊为之，妹则两字涂鸦。一心鸿鹄，此时方向学，愿兄勿施以夏楚。否则纷兄之臂，妹即非傲象。或将相以干戈也。”生失笑，苗王亦掀髯大笑，忽忆一事，谓生曰：“吾名长女斌琼，侄宜视二女如同怀即以名呼之，吾更欲侄吾为次女命名，俾姊妹排行，蟾联一气，闻其名而互观生感，由然生其友爱之心，否则夜合花三字，颇不宜于称谓。贤侄以为然否？”生鼓掌奖老人为知言，应声曰：“长公主名斌琼，则次公主，当名斌玉，皆关合于本地风光，前谓琼花之山玉英之岭，不可无此红琼绿玉，以点缀于丹崖碧嶂间也。”苗王叹喜赞欢曰：“善哉斯名，才子吐属，出口便尔成章，因改口称之曰斌玉。”著者亦于名称递递之时间。从此掉转笔头，亦呼夜合花为须弥斌玉矣。斌琼笑曰：“兄为妹名，善矣，特斌字之昔，适谐于武，夫武夫焉能乱玉，此而同之。毋乃令吾妹减色耶。”苗王曰：“不然，音同而义不同，乌可以文寄意，碔砆与玉同类，天生本然之质。一经山川日月之钟灵毓秀，孕而育之，变而化之，安知今日碔砆。异日不化为良玉。况有汝之先例在，琼亦玉也，碔砆可以乱玉，抑可以乱。琼亦又何如者。斌玉笑不可抑，出其春葱之末指。以示羞于斌琼，谓其遭又痛驳，其言似是而非，殊授老人以间隙。青山列幄，红树升阶，玉轴为屏，牙荠满架，隐隐见红墙绿瓦，参差起伏于云中，此何地，则为玉英领苗王别殿，其名曰敷文殿，用为两公主读书之所也。蓑庵以长兄资格，教小妹读书，丛竹深书。忽化作杏帷绛帐，生之愉快，可想而知。斌琼夙慧天生，固无书不读，凡汉文中之经史子集，诗词歌赋，过目成诵，偶一诘之，汨汨然如流水，丽丽然如贯珠。生大惊，自己都愧不如，念当日彼之胞兄。固曾游历中原，饱吸文明之空气，以彼较此，一班兄尚不如班妹，何况畴者论交。伊兄为吾之畏友。吾所望尘不及者，今竟以莪莪红粉，女博士北面称师，青胜于蓝，冰寒于水，有不皇然生愧者乎。而斌琼则谦虚特甚，彼以为兄之学问，宋学汉学时务学，以及天文学，地理学，政治学，兵家学，蟠天际地，经文纬武，槃槃然为不世之奇才，他坐而言者，可起而行，方将所学以挞胡奴而国教。拨乱世反之。正惟吾兄是赖余。特区区一弱女子。嘲弄岁月。撷秀擒华。唧唧秋虫。瞠乎后矣。吾安可以媲吾兄，于是一念皈衣，奉蓑庵如神明，风雨鸡鸣。勤修不辍，而最留心于汉苗沿革之历史，南北将峙之情形。与夫蒙古满洲之万里方舆，滇黔闽广之三王开府，悉心考究。绘为形图。榜之宫庭之讲幅，生每皋此坐拥，抵掌论天下事，讲到满酋多尔衮之入海关，逆臣吴叁桂之征缅甸国，所及烈皇自缢，桂王被戕，辄拍案闻声，目光如电。发上指，涕横流，斌琼亦伏兀悲啼，痛哭不可止，斌玉色变，沉默不作声，已而慷慨作色曰：“时局如斯，兄与妹自命英雄，乃不思为博浪之椎，而竞欲作囚楚泣之，中原不靖，大陆将沉，殷浩乃咄咄凿空，视彼温娇刘昆，抱渐欲死矣。”二人皇然谢过，不得不折服于斌玉持论之食。“况此为苗瑶杂处，内逼于逆藩之虐待，外厄于外族之欺凌，妹之父老矣。妹之兄又单手独拳，奔走天涯。无人为之辅翼，以妹等英武，谓宜诺来武事。由妹等自行统率，躬亲训练，特起雅头军，教之以战阵韬钤之术，训之以步伐进退之力，庶几女子谈兵，不亚于秦风驷铁，有文事者不可无武备，吾妹其有意乎。”斌玉力赞其议，斌琼笑曰：“姊夙娴步略，诚为巾帼英雄脾肉复生笑能无技痒，妹也孱躯在荏弱。手无搏鸡之力，教病夫以演武，操刀自伤。徙贻人笑柄耳，斌玉睨之以乃。匿笑不可止。”调之曰：“妹母自贬，天下有不鸣则巳，一鸣惊人者，安知弱女不变而为英雄乎？”生目自任教练长，略如孙武于教吴宫美人作战。

山故多苗女，耐势习苦，赋性多英鸷，斌琼辄桃选其尤。编者为娘子军千名。造册书名，呈于生，生相之，度其五官不端正，体魄不健全者。而补姿以质灵慧跳踅玲珑者。五百人为一队，队有长。凡二队，斌琼与斌玉管领之，如前锋队长，生自为总领，训练而指挥之，苗山多铁矿。募苗中壮士，凡几百名，开采铁矿。设铁造器械厂自出新意。鼓铸枪炮兵，其时草昧初辟，创制之器殊不良，然以较汉人之满洲绿营兵与其窳败之兵器，则已有天渊之别，生教苗女之初阶，先教以粗通汉语，浅习汉文，示以中国十八省地图，稍领会矣。教以坐作进退，冲锋陷阵，十人一排，排有长，五十人一列，列有魁，每百人一小旗，旗有目，二百五十人一大旗，旗有酋。五百人一旌旗，则为队长，队长受命于主将。主将建大纛，行列整然，规划大备，然后教以枪炮，教以戈矛，教以弓矢，教以斥堠了望。及包抄袭击犄角还营之法，山中故多象，训练象队。用负荷辎重。山中故多猴，训练猴队，用爬越山涧。以补人力之不逮。生乃请于苗王，乞划出山中大地，以为实地操练之场合，苗王壮其策，谓天生贤侄，所以教我苗族之生灵，而泄我暮年之悲愤，吾女得此师资。此益良非浅鲜，因敦请某叟，为雅头领之参谋长。叟大喜，跃跃欲试，生笑曰：“余非不欲屈我老友。特余更有一重任。欲烦老友，老友能为余一行乎？”叟请其故，生曰：“吾欲知云南城之山川形势，以叟世居滇中，深知底蕴，吾闻逆藩骄蹇，手下将士，多怀怨望，其中有胜朝旧旅，解甲归降，暂屈于强藩之下者，此辈忠良，不忘故国，苟有人冒险人滇，秘密运动，利而用之，嗾使内应，则他日吾辈举事，当事半而功倍，似此任太责重，非老友不克胜任，老友其勿辞。”叟慨诺，愿为生一行，苗王于其行也，赠之多金，以壮其行，且备缓急用，此是彼话不提。

生训练十兵，大有成绩，而斌琼之演习技艺，初则文弱如不胜，继则非常猛进，骎骎乎驾郑生而上之。不持技艺轶群，一切兵法兵谋。虎略龙韬，靡不青出于蓝，有神出鬼没之概，生暗异之，自语曰：“彼为闺女，雌伏者忽变为雄飞，岂兵家所云，静如处女，动如脱兔者乎，惜乎吾义弟不在，否则兄妹皆英雄，一门苍萃，以刀剑为损篪，一虎守门，大盗安敢入，更添一翼以助之，飞天而食人，区区满虏，不足平也，一夜两人踏月，至于猎秋轩之山麓，木稚咸放，山茶初开，嫦娥开其笑面，以故窥之，似一幅清幽妍丽之配景名画，渐渐卷舒，以俟儿女英雄之出幕者，万花深处，呼呼作龙吟虎啸声。闪闪豪光。化为长红十丈，咄咄，此郑生与斌琼舞剑也。二人如山鹤对舞，如仙鹤交翔，俄而滚雪飞花，流星逐电。一个以娇姿红线，一个似武艺西离，生虽邻才，然一念为师弟凌男为女届。此人生绝可耻之事，余必有以制胜之。乃用一龙擒风之剑法，一剑幻化作两剑，一剑嬖其左肩，一剑飞其右膀，为势绝闪险。然生之剑术至有尺寸，一念在于争胜，又一念在于怜才，噫。此绝世美人也，此吾之义妹而兼女弟子也。吾安忍犯其纤毫，于是双剑之透顶盘空，不及于美人肩膀。其间不能以寸，岂知斌琼剑术，亦不薄弱，亟用红丸弹雀之剑术以迎之。把剑一伸，伸长七八尺，霎时一缩，缩伴一颗红丸，鲜妍夺目，飞于郑生之心口。然而飞声，女忽腾身一跳，跳出圈外，大声而号曰：“呵唷，我之兄，兄其休矣，天乎冤哉。”按斌琼剑法，很利害，当无人敌，彼用红丸弹雀法，剑之尖，一抵敌人心口，百无一生。彼见郑生之剑，放出二龙擒虎，此亦至命险着，欲图自救，急不暇择，不得已而出此，红丸一抛，双剑一撮，丸乃触其剑锋，砰然有声，火光进露，斌失惊一叫，以为生中红丸，必无生理，故奋跃而跳出圈外。厥状如痫狂，不知生之心口，固丝毫无损也。生之抵悔者安在，则以胸前佩带之玉彰，盖即义弟所赠者，章为汉玉，曾经千年殉葬，是有陈死人之体魄依之，故时发灵异，足以抵利剑而有余，且其红丸之效用，既撮双剑，格而拒之，然后巾于生之心，其锋碔芒已被屈，与最初第一击之凶焰，有迟速利钝之不同。生拊掌大笑曰：“善哉善哉，妹之使剑，神乎技矣，非兄之所能及也。”斌琼大赦，然芳心尚跳跃不宁，彼盖恐无情之锋颖，及致死其生平崇拜之英雄，然而生无恙，女亦无恙。棋逢敌手，将遇良才，此之谓矣。生猝问曰：“妹乎，妹固闺流，自言荏弱，不任武事，愚兄于诸般兵器，亦常指点一二。然究未尽出其所技以教妹，妹得非出自天授，抑良工固示人以拙，其先乃有名师教导，以至于斯耶。”斌琼矢言其无有，谦让未遑，生从月光下窥之，觉红晕潮生，娇娜乃无谕比。脑中忽忆壹事，念此等剑术，惟吾师潭影，曾以此秘授我三人，世间当无第四。剽窃其涯略，况彼之步手术，抑何酷肖其兄，是真怪事也。无意中看他一眼，觉庐山面目，仿佛似结义少年，一朵疑云，泛于面部，女已知之，忍俊曰：“兄之眼法，看犀利无伦，妹实不敢相欺。此雕虫小技者，盖授之于阿兄，兄自言得之于潭影师，妹旦旦学之，尚未窥其奥妙也。”生至是释然，款款深谈，喁喁细语，翔步出山坡，生于袖底出口琴，笑以授女曰：“囊者山亭初晤，见妹红栏徒倚，乃朗声而吹口琴，己心窃慕之，厥后久住山中，知此种口琴为苗族流传之音乐。清音雅弄如玉萧，且暮学之，未能调其律吕，妹固擅此。愿为兄一谱新声也。”斌琼接而受之，置荐胭脂之香吻，振声似玉，吹气如兰，女且吹琴，生且度曲，呜呜似和之。忽有一人影，从假山后面，隆然而跳下，高声曰：“哦！汝两人乃潜踪住此，琴耶歌耶，乐诚乐矣，然独不能分我杯羹耶。”二人大吃一惊，视之，斌玉也。斌琼乃顿足，麻怨之曰：“呵，姊姊殊吓人，家从树里跳出来，鬼鬼崇崇，是何为者。”斌玉冷笑曰：“妹妹忒好笑，你有你踏月吹琴，我有我分花拂柳，各行其是分道而驰。吓甚么亦忙甚么，若云鬼鬼崇祟。此四个字品题，恕妹不能承认，尽就此四字之意义言之是两人对待式，非一个人孤单式，为鬼为祟，恐在彼而不在此耳。”斌琼大赧。生乃从中排解曰：“我何处不觅玉妹口，觅之不得，遂偕琼妹至此，琼妹以玉妹不来，殊怏怏，今已见止，其乐何如。”斌玉曰：“谢兄厚意，其实妹之畸零，不自今始。然生性爱此，甘愿作踽踽凉凉，天坏虽宽，亦从无可以作雁行鸿侣者，孤鸾照命，且将奈何。”言至此，眼圈儿一红，生语塞，意颇怜之，思更觅妹言，为之深相慰藉，而仓猝小可得，斌琼羞且恨，惟矫首他向，似流览此无聊之目，一手攀山茶之枝干，摘其一。揉碎之，片片蛱蝶飞，生左右为难，佯作懊恼状。太息曰：“两妹皆挚情，亲我如同胞兄长，兄也且师之，虽纷骨碎身，惭无以报，然聚处之日久，斯厌恶之念生，妹等犹有童心，一勃谿时或不免。偶有一言半语，辄以兄为磨旋器之中要点，兄其何以堪之者，兄窃计国事未宁，壮怀未遂，吾之义弟，终未得见，古人有言，怀至安，实败名，兄蓄意多时，拟只身走天涯。重建一番新事业，两妹幸自爱，时机一至，我将不告而行，省得客路凄凉，常招人怨骂也。”言下，汪然欲涕，二女皆失色，齐声答曰：“兄胡出此言，余二人勃谿。此畴曩习惯，实则琐琐戏言，亦何所谓，不图以开罪于阿兄，吾知改矣。愿兄勿言去也。”琼乃挽手玉，堆满笑脸。月下拜哥哥，聊当负荆请罪，生失笑。彼此涣然冰释。

一日秋风爽飒，殿阁生凉，斌玉盛受轻寒，微咳嗽，卧湖闺，不上学，而蕉窗拂砚，芸馆摊书，只剩得斌琼公主，如莪莪红粉之执经，偶于铅椠余闲，流览束元人词曲，内有视英台一首。生于无意中见之，发见南京萧寺数字，则大惊，斌琼出于不意，亟掩答，蔽以袖，伏于案以匿之，生眼利，巳见其数字，盖卷之眉端，有“南京萧寺阅此附诔”八字，心大凝。自忖曰：此明明吾义弟之手笔，胡为见於斯。一念好奇，必欲知其底蕴，作势伸手想攫而奋之，斌琼若急，嘤言欲哭。死手弗肯放生，问曰：“妹但告我，此书为院本词曲，闺流所读，胡为乃落吾弟之手中，吾弟当日，作客金陵，方与同吾一馆舍，彼又胡为挚而走，面读此。而载笔批评于此，今又胡为而发见，乃在妹案头，究竟此书此曲，为吾弟之物，抑＿为吾妹之物。其必有以语我来。”斌琼止色曰：“兄忒多疑，妹以为兄本英雄，他日出而匡救国家，决大疑，定大计。其心思见识，心高出于庸流万万，不图以此等小事，竟尔错愕失措。白起猜疑，英固如是乎。”生曰：“余非英雄，余亦不能决疑定策，今勿问其他，但问此书此曲之属于何人。妹休遁词。亟以告我。”斌琼笑曰：“亏汝聪明，只此区区，亦值疑云满面耶。家兄雅嗜填词，当读屈武穆满江红一曲，以为悲壮淋漓，彼谓前代歌词，莫美于宋元两代，因而征集之，风雨吟哦，花加眉语，甚若旅中行箧，挈以自随，造游倦归山，不得省记。妹乃拾而得之，亦爱其艳藻丽词，谓江山文采之气。却在于是，旦旦而读之，而不虞之发吾覆也。实则家庭物事，何分兄妹，胡鳃鳃以此下问为甚矣，兄之多疑也。”生亦自觉冒昧，复柔声问之曰：“妹语诚然，但吾弟当日之眉注，胡为独致意于祝英台，而妹不读他词，偏又于祝英台一阕，流连讽诵，迨被吾窥见，仓皇而掩护之。此虽属于吾妹之行动，非凭兄所敢妄干，然而蛇影杯弓，即因是而疑团百绀。古人有言，疑思问，兄之所以蓄疑待问者，即以此，妹谅我深心怀念，只有一天涯义弟，弟不可见，安得不步步生疑。妹知我苦衷，尤当剖心以相告，勿更诱我於疑幌中也。”斌琼曰：“读书人会意，亦未必限定某篇某什，某歌某阕，目之所接。意之所触，斯珥笔以批评之。循斯而谈，家兄当日所批评，何必祝英台，何必一祝英台，明乎此。则家兄之批是篇，与小妹之读是篇，流水行云。都无所谓。至谓被兄窥见，掩护惟恐不及，则以兄为师长，家君之所以礼聘吾兄者，盖将借重槃才，以引妹等于正大康庄之域，世间有用之史书，汗牛充栋，读之不穷，胡乃驰情于词曲，词曲者。靡曼淫荡，不规则之书也，读此不规则之书。而呈露于先生师长之前，胡能不愧怍，胡能不遁藏。”言至此，睨生笑。似讥其神经之过敏，生又乘间请曰：“妹乎，义弟何在，妹必告我，我实不能如蚤虱，钻入鼓里头，黑沉沉，闷数死。妹今日不告我，我必不罢休，我将疑妹之……”言至此。不能尽其词，斌琼被逼，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大有进退维谷之势。既而沉思之再，忽得一推挡之计，笑问之曰：“兄必欲见义弟，兄于义弟，有何情谊之干连，而梦想魂思，至于此极，其故可得闻否。”且言且匿矣。笑至不可仰，生驳之曰：“恶（平声）是何言，以生平第一之知己，夙曾誓心天地，质志鬼神，愿他日并驱中原，歼琼散虏。此何如事，此何如人，此何如情谊干连。而谓隔别移时，茫然若不省记，是尚得谓之人乎。”斌琼笑曰：“假如家兄身入不测之渊，永永不能与兄相见。则以他人承其乏，其人肝胆意气，才情品貌，皆不亚于家兄，起而与兄相周旋，兄亦能提而挈之。视彼如家兄第二，同心戳力，并驱中原，以弥此孤雁失群之缺憾否。”生大骇曰：“噫，吾义弟巳入不测之渊乎。”斯言一出，目闪闪，如流电。厥状如患痫狂，斌琼忽慰之曰：“兄毋然，毋自震掉，以伤厥心，此特小妹设言之词耳。小妹之意，盖将介绍一人，其人与家兄相等，愿为兄效力，如是而止耳。兄勿多疑，生乃引吭高歌曰：“荆离以后无知己，燕赵之间步故人。”其声凄而悲，击碎唾壶，潸然下泪，斌琼亦为之动容。笑曰：“兄固血性中人，每得一二良朋，意气相投，风雨盟心，冰霜励节，誓死生不相背，此种义侠，求之史汉独一传中，诚有其人。若求之晚近浇漓，殆如麟角凤毛，不可多得，虽然天下之大，何者蔑有。宁能谓除此一二人，概无知己，抑未免自视太高，而待人太薄，彼唐人海上无知己，天涯孰比邻之句，侬读之而伤之，然终凝其孤峭绝群，非人情，不可近也。”生皇然自咎曰：“妹言良是顾风尘落落，谁为知己，吾安得识之，而安得遇之。”斌琼嗤之以鼻曰：“夫下事，往往有昭议。目前，失之交臂者，此毛遂之所以投闲于赵胜，抑红拂之所以不遇于越公也”言至此，意态飞动，言论激昂，旋亦自觉其忘形，私念彼气男儿，我胡为涉及廋词隐语，毛遂自荐，红拂私奔，岂女儿所之晓者。芳心自警，两颊酡然。羞赧至于不能抬头。则故自弄其雪帕，生是时方注视卷帙，忽寄意于祝英台，猝问女曰：“祝英台者，殆亦梁山伯之知己乎。”女蹙额不语既而曰：“兄读破万卷书，乃亦信此无稽之野史，实则前代那有梁山伯，祝英台，特词曲家编为艳史，愚弄我后人耳。藉曰有之，彼梁氏子太伧荒，不辨雌雌，简直一个呆头笨腕，视家娘梦寐恋之，恋之而彼不醒悟，则切齿以怨之。交相左亦交相误，进退失据，留为他年恨争，是其懵耶。聪明如祝英台，恐未必尔也。若谓古之佳人，守身如玉，即同窗共砚，至于三年，一介闺流，乃微服而溷于须眉之列。纳履之嫌不审，守宫之节何存，此直是季世荡女之生涯。而谓古代，贞娃淑女，肯靦然为之乎，妹不敏。敢武断之，必无是事。”生失笑曰：“英断殊佩服，可谓读书论史，目天气牛，然愚兄窃有不解者，此一宗风流公案，妹既决其必无矣。胡为令兄读之，读之而又批窜之，朱墨以圈点之，今兄达人，上自止史，下逮裨官。以及里巷歌谣，于书靡所不读，此弗足为诧，然而吾妹女子，一双慧眼，不受古人欺，不受今人欺之女子也。胡为亦读此书。伏案凝思醰有味。是果为何者？”琼斌语塞。赧极无以自容。乃推案顿足。作娇啼曰：“哥窘我，哥之舌锋殊窘人，妹不知如何，妹必嗜阅之，而必期期以为无此事。”生笑而慰之曰：“妹言良是，此一番辩论，妹操胜算矣。妹第一，哥弗如，兄今为妹一转词。”圆其说曰：“其事则俶诞离奇，知文则幽怨浓艳，而其书则为词家杜撰之书，吾固爱阅之。然吾不能不疑为子虚乌有也，如此则吾妹之舌锋，可以不为兄屈，妹其畅然意满矣乎。”斌琼孜孜矣。暗服生之雄辨，笑问曰：“兄意梁山伯是否，为视英台知己，而祝英台又是否为梁山伯知己，吾辈不必计其事之有无，而但论男女双方，是知己，非己。盖吾二人之辩难问题，明义开宗，固根据于世无知己语也。”生慨然曰：“就事论事，余将袒祝而黜粱，诚以祝为梁之知己，而粱非祝之知己，千古昭昭，已成铁案矣。”琼微笑点其颔，间冷作呵欠状，睨生而言曰：“世人多笑粱山伯，谓其愚且蠢，坐失机缘，而不笑知之者之……”言此，截然不才终其词，时则有二八宫娥穿苗宫最艳之意端金盏玉碗一双鞠躬而入。一置生前，一置女前，盖绿茗苕浮波。冰梅酿蜜，用以作茶点者，女问宫娥次公主清恙何如，生即谗言曰：“玉妹病，几忘之，毕竟何如？”宫娥端肃答曰：“次公主，无他恙，特薄寒中饥，微作咳嗽耳。不为忧也。”生曰：“亦尝请太医进刀圭以其蒺苦耶。”琼笑曰：“否，侍儿固言小恙，宁得有痛苦，更安所用大医刀圭二字，殊确其轻重失当。曷不曰牛刀耶。”言已笑不可仰宫娥亦笑，女又曰姊固女仲景，博涉兰灵，盖能医者也。然其言曰：“能医不自医，又曰不服乐是不中医，妹平素主张，乃坚持不医不药者。’生诧曰：“是太拘迂是太执拗，病犹贼也，贼人内府，不飞符将以驱之，贼将久据其府库，意外之事，丛出环生，不仗用其胡能驱贼。不倩太医，胡能疗病，甚矣玉妹，刚愎性成也。”言未己突有当纱窗而小立者，嘤嘤啼莺作声曰：“刚愎耶，侬何尝剐愎，共乃背后丑诋人，此二字判语，侬断不敢承。”二人大惊，引目而视之，婷婷然一朵夜合也。琼笑且言曰：“妹吓人，使人心头突突跳。”继见其瘥憔悴楚楚殊可怜，头上戴一顶猩红雪笠，肩上披雪白狐狸尾，上身穿雪霏色小袄，袭以银鼠轻裘，下为御红裙。殊脚脚登一对小蛮靴，眉宇清秀，略不施胭粉白皙中有黄腻气，倦熊殆不支。此时斌玉已姗姗入内矣。斌琼悄悄牵其袂，拥之入怀，曰：“嫁乎，汝清恙未痊，乃出行，冒朔风。又添新病，咳嗽夜作，听之使人心闷。奈何不自珍摄，姊为妹寒心。”玉强作笑颜曰：“谢姊见怜，余于凌晨散踏园林，吸新鲜空气，此刻中午，日光正照，暖烘烘，风丝料不能入肉，无伤也。”旋娇首，笑问生曰：“兄为我刚愎，此二字，你几时体会得来？我之刚愎安在，兄必历举以证明之。否者，我当反唇，问兄为诬告反坐，为名誉之取偿。兄其慎之，琼亟为生辩。玉笑曰：“不劳姊代辨，姊非律师，兄尤非民事犯。不得派代表出庭，要当自呻诉前说，胜给我以证据。而致其充分之理由。”生亦笑曰：“冤哉，倘妹为问官者，兄其危矣，兄以爱妹故，询琼妹以妹之病状，彼云，妹能自医，而不肯自医。病且苦，不服药，生性如此，劝之愈固执，余乃失声叹曰，其哉，妹之刚愎也，刚愎二字之分际，不过如此，特以爱之深故骂之切，不图以此获罪，天乎冤哉。”玉始释然，问琼以今日之功课。琼未答，生笑代答曰：“琼妹无甚功课，今日功课之成绩，仅阅祝英台课本。”此语未毕。琼急以俊目止之，玉已觉，征变色，既视生，复视琼，秋波流动不止。琼急乱以他语，谓玉曰：“妹病后，宜服清补品，倘需某物事，宜命侍儿命我，我意深秋风冷，风郁而成火，火蕴于肺部，风更乘之，是生咳嗽。女流之本病在肝，肝郁而不舒，肝属木，肺属金，秋令又司金，术与金遇，厥为刑克。小者哮喘，大者肺萎，兵流为阴虚内伤，妹现病在阳，万不至此。谓宜舒服肝清肺之品，更疏导其闭结之寒邪，斯得之矣。”生谛听良久，拊掌笑曰：“又一女华陀，不止女仲景矣。妹如何艺术之多也。”琼又曰：“下乘土木，清花玉桂，北口麓鹿血片，姐皆珍藏，可备妹不时需，然此刻未能服补丸之品，宜服天山雪耳，以冰花糖炖之，良佳。”玉慨然曰：“余少遭家难，忧伤憔悴，奔走江湖间，自顾女流，身非铁石，以报仇敌忾之故。不度德，不量力，愤然与天命争衡，争之不能，而纤纤葡柳之姿，竟变作多愁多病，病巳惯，焉用药。谢姐爱我，我后此千锤万迟，一日不北，即一日必与仇敌为难。仇敌者，即杀吾父以架祸于吾师者是也。推而言之，满洲疆吏，皆吾之同等之仇敌也。吾自今下半世。习劳茹苦之事正多，宁能效富家女儿，少冒风寒，辄服参茸珍药，如此不补，死便当折煞矣。苦命之人，百忧摧其心，万事劳其形，有病固病，无病亦病，病已成惯例，吾兄及姐，勿以我为忧也。”言次哽咽，丝丝红泪，仍夺眶而出。二人殊难为情，忽报苗王有命，命两公主，有要事相商。姐妹敬诺之。翻然偕去，生于其去也。目送之，欣然自语曰：“深山绝壑，乃产此美丽双娥，笔写春山，剑横秋水。文经武纬，英英抱绝代才，余何幸妹之，余之幸福，诚非浅鲜，且语且仰天微笑，若自鸣其得意状。即而曰：琼妹名贵而雍容，异日当建功立名，享有非常福泽；玉妹殊怏怏，虽复清标玉貌，谢绝红尘。然而成性激昂，如利器然，刚则必折，锐则必挫，恐非儿女子福也。”正涉冥想间，有玲珑小巧之宫娥，堆满笑容，趋跄而入，向生鞠躬曰：“大王有命乞公子临存，毋吝玉也。”生问何事，笑曰：“公子到彼，当自知之。”因导生以出，分花拂柳，轻几许绣陌芳原，行行重行生，迎面忽有杰阁崇楼，金碧巍峨，高插云宵，生翘首而视之，有赤令篆字，字之大，可数尺，赫然题三字。其文曰：天宝阁。此小宫娥也，年龄尚樨，仅可十三四，而眉稍眼角，雅知人意，萍果嫣腮，玉雪殊可念，生问其名。靦焉答客宫莺，生吟哦两字，得意而忘形，高唱唐人诗曰：“宫莺啼破上林春，住复流连，情人自禁。”又问曰：“宫莺，汝之名字。是谁所品题者。”则孜孜笑曰：“此吾家公主所命名者，贱名安足污尊耳，恐贻笑大方矣。”生喜欲狂曰：“善哉词令，大匠之门无掘工，良将之下无弱兵，郑家诗蜱，如卿当足其选矣。”此时天宝阁上，见有华妆丽饰之双美人，凭栏而小立，一见生，并鼓其春葱之玉指，哗笑曰：“至矣至矣。”左方立者，亟伸胭脂小掌，向生招以手，笑曰：“哥来。”顾右方立者，相笑视意，按左方为斌琼，所顾右者，斌玉也。玉忍弗禁，秋水含眸，直射于生之面部，生以一双俊眼，分注于二人，又不能忘情于宫莺。莺低声曰：“公主请自便，奴去矣。”

生忽忽如有失，漫应之，犹一步一回头也。向前行，有月门，过此为石阶，陈列古代之石器，若狮若虎若象，阶尽人铁栏，是为园林别墅，其上为百尺巍楼，即金字品题之天宝阁是也。拾级登楼。以凌绝顶，苗王清衣便服，策杖曳履，用表示欢迎，生再拜。王与握手，相将入座，生游目四顾，噫，此金石图书之府也。彝鼎列楹，樽鼎满架，斑斑古色，腾腾宾光，一言以蔽之，简直为山中之传古室，室中所有，惟金石陶器各种居多。月金玦金斗金刀，最奇者为金珥，为古代南蛮女子之饰品，形如蜿蜒之小蛇，蛇口衔玉连环，累累可三寸，亦名蛇珥，盖女子用以贯耳者。有金盔，状如剧场上之头盔，缀以宝石，重量逾恒。有金类酒器，略如大腹之瓶，瓶身多嘴，意合十数人，园坐而吸饮之，作鸟篆三字，曰金题雕。有矢金金甲金戈金鞍诸武器，时代元远，色赤而黑，若石器，则为石斧，石匜，石鼎俎，有石屏焉。雕刻日月星辰雷文，及里体，男女之人形，屏之方广，仅三尺许，而刻人首过数百。有背间出翼者，有额上出目者，右手足多如旁蟹，又如准提菩萨者，裸状至媟亵。夹杂以兽形，不知何所取义。或曰：太古尚质，此即新婚野合圈，用以纪嘉礼媾合之盛况。不讳言之也。有石树一株蟠于生铁上，高可二尺，枝十四周广叫三尺许，形如小桧，乃石质与木各半，木质如力木，（俗名夹木一石质如玄玉，盖太古洪荒时代木形初变石者）石蛙石蝠，石鳄鱼，石穿山甲，神工鬼斧，雕琢之工，断非中古以后所能及。苗王忽指一方桌，其上有剥蚀破之竹块，得黑如漆，以无量数之弓弦，束而缚之，举以问生曰：“贤侄博雅，此竹块而有黝光有，端的足何物。”生谢不敏，取竹块，欲观之，然弓弦搀搏极紧，猝不可开。斌生取剪刀为开之，年块一块，陈于桌上，生细心考察，厥为虬篆多半不可识。其可识者，似为编为纪月之文词，斌琼笑曰：“是殆为古代之漆书耶。”生曰：“婪聪明，是诚漆书，又一古史，即竹书纪年之属，洪荒文字，此为肇祖。”斌玉戏拈一陶器。问生曰：“此何器，抑何名。”众人围观之，皆发噱，盖圆形如珠，四周有窍，望其中，透光可一一辨认，宁有小泥孩十具，手挽手儿，环而疾走。走之为状，酷似走马灯。苗王照之于太阳中。借其光线，以烛其秋毫，凡坭孩之屑发齿牙，靡不精细毕具，挑剔玲珑，然球固无门。仅得浑身之小窍，窍如豆，其何以捏此坭孩，纳诸圆球。又为活动环行之状态，不叫谓非神技，生亦赞为独绝，抚弄弗释手，其余瓦俑无算，长短不一，皆肖人形，生太息口：“象人为俑，扎子痛斥为无后，机变之巧，孟子亦伤之，不图后世美术，日新月异，有以人枝而夺天工者。其滥觞则始于中古，按上古用石器，中石用陶器，近古用金属之器，此瓦俑者。颜皆冥器，苟在西北省分，或中原黄河一带，人物之孳生既众，地方之沿革复多，即有蕴藏于地者，发堀之，当无余，惟岭表天南，远而至，滇黔荒版，亘古不通中原，则蹂躏无虞，保全自易，贵族之遐宗远祖，又食采于三代春秋之时代，其间古器，若有鬼神可护，子孩世袭，永守而勿替，吾侪得睹此，饱眼福，殊不浅矣。”斌琼性喈古，复于琳琅架上，检出古玉多种，无虑千百种，其钜且重者，茗玉斗，玉玺，玉鼎，玉瓶，蟠蛎纽虬，镌娈镂虺，陆离光怪，不可逼视，玉分十数色，除五种正色外，曰玄王，曰黄玉，曰红玉，曰苍玉，曰紫玉，曰彩玉，忽于诸玉中，发现一小玉章，生以惊为习惯。失声曰：“噫。此一颗玉章，胡与义弟外赠之玉章，其篆文曰琼花洞主者。质地工人，大小制度若一，可名为雌雄玉，此何故耶。”苗王莞尔笑，索观之，毕乃背向室隅，徐徐解其裤带，检其出，以示众人，果是天生玉配，何云两美成双，其所以少异者。彼则乌篆成文，模糊不可辨，而此则刻有琼花洞主图字耳。斌琼出玉葱指，拈此琳琅架之玉章，请于苗王曰：“哥谓长兄曾赠于玉章，与此为天然配偶，哥得其一，而欠其一，乞并以此赠之，俾得珠联璧合，老父以为然否。”苗王笑曰：“此言得我心，物虽微薄，然古人有言，不惟其物，惟其人，贤侄得此，如见豚儿，幸勿却也。生再拜谢之，死时忽有苗兵一人，忽忽自外入，云有滇南警耗，须禀白大王，生逡巡退出，徬徨于廊庑之下，欲行矣。未忍行，意滇南有何警耗，而报者仓皇若此，且有何机密，并不与我相商。此必有非常事变，拟回步，立窗前，侧耳听之，念此非君子所为，又决言舍去，行数十步，瞥于琉璃窗内，有团团粉面，似向外窥张，倏忽闪烁。不名状，则更满面疑云。必欲侦而得之，以浇我胸中之块垒。于是俯首贴耳，谛听良久，惟玻璃片太厚，窗之四周，密不通风，语细不可闻，但闻最略数语。苗王以手击桌太息曰：“噫，余之……竞落逆藩手，是不可不救之。”两公主齐声答口：“救之诚是，此救之之人物，必智勇兼备，一人可敌千百人，方克胜大任，否者，入虎狼不测之渊，而欲夺禁脔于虎狼之口，是何异从井救人，一之为甚，其可再乎。”苗王曰然。吾意中有一人，此人肯出马，当必马到功成。”斌琼且顾斌玉，相视以目，默不发一言，盖不甚赞同其父之言，又若不忍令其人之远去也。苗王以问苗兵，语絮絮，不可辨，苗兵摇首曰：“小的自滇南起程，闻消息颇恶，云将宣布死刑，此正千钧一发之危机也。愿大王少留意。”以下则寂不可闻，生蹑足，急趋出，出至书斋，横卧于榻中，神思昏昏，无精打彩，时出所赠之玉章，爱玩不释手，并佩于腰间。日午沉沉，邪雀无声，山中如太古，不觉酣然欲睡，忽见一美少年，搴廉而入，面目愁惨，递执手，潜然谓曰：“别来无恙，兄为我。走遍天涯，义风至可感，然而弟无状，不量力，乃误中逆藩之奸计，行将不免矣。虽然，为中国而死，为吾族而死，死有余荣也，我去矣。”言毕冉冉退，退至门之阈，复翻身而近前，惨笑曰：“兄乎，彼此，结义一场，今睹我归山邱，宁不能近我一程耶。”言次，双双交流，段红被于面则急起而送之，送之门，额于门碰，隆然有卢，卟出浑身冷汗，张目四顾，天地异色，咄咄，此南柯噩梦也。急雨打窗，寒风入幕，深篑丛行，相戛作从琗（金铁之声，一者慷慨悲鸣，以助烈士悲秋之情绪者。）蓑庵泣曰：“噫，吾义弟，殆死矣，畴昔之日，琼妹欲试我，谓假如汝义弟，入不测之渊，此二语，足令我毛戴，我固窃窃疑之，而窃诘其端绪，妹则曰：此设言耳，吾终不谓然。顷者滇，于来，又报甚么惊耗，云某人中计，误陷逆藩之阱中，噫。此非吾义弟而谁。未彼不云义弟远行，将于诸苗部落，有所运动乎，则运动而及于滇城，亦固其所，及于滇城而被人捉获，亦固其所。大王及二妹，恐伤我心，重重密幕，甚不欲我闻知，而我竟窥探而得之，不可谓非幸事。”思至此，忽转一念，失声叹曰：“吾义弟其休矣。遽然入梦者，殆义弟之死后灵魂耶，人既死，宁复生，以夙昔关爱之深，乃奄然而入梦，味其言曰：弟去矣。行且归山邱，兄不能送我起程耶，噫，其真死矣。若父若妹，以秘密之故，坐致其子于阱中，天乎冤哉。”念至此，掩面哭，喃喃自语曰：“苟吾知之早者，吾当上天下地之求之，赴汤蹈火以救之，其必有济，今晚矣，可奈何，既而生，否否。吾弟必未死，天道恢恢，以精忠热血之人，万无虚死之理，何者，以苗而尽忠于汉者，以苗裔面向化于中朝，岭表天南，仅留此孤忠一线，以匡助吾人之举义，兹事未了，胡能遽死。世无天道则已，若其有之，义弟必不枉死。况明明梦中认我，其言曰：行将不免，则玩此行两字，即为眼前未死之表征，吾勿论如何，必将重入不测之渊，以救我义弟，天日在上。我其行乎。”于是不告而行。只带钱银细软，及护身武器。

卷八

星夜走荒山。此时途径巳熟，不比来时之困阻。更挟一腔义侠，有进无退，有死无生，奋勇直前。一日夜跑四百里。荆榛刺足，血流及履，几忘其痛苦。足生茧，厚及寸，风霜砭肉，皱裂如冰纹。此时吴三桂虐待苗人，派满洲绿营兵，及其惨无人道之走狗，络绎布于苗疆一带，之苗人出入边境，捕得者，女则奸杀之，男则髡黔之，凌虚至死。灌松油于脐窍，置导火线以烧之，旅行无一免者。而生即以是时出发，不三日，竟安抵滇城。既入城，累累如丧家之狗。芒无把握。蹀躞于僻静之城隅，忽有从其后而拍其肩者曰：“郑先生，别来无恙乎。生回首视之，是其人为一怪汉。鹰头豹眼，满脸赤须，作军人装束，年事近六十矣。陡吃一惊。还问之曰：“翁何人，胡相问讯，某亦非姓郑，翁得无误耶。”怪汉挽其手。低声曰：“此非讲话所，请借一步。”生姑从之。至北城下之陋巷中。入一下等旅店。坐既定。生番视其面部，觉有三分面善。然此地无旧友。初不能省记其谁何。但睁目张口。视之不少瞬。念此人而苟为暴客。吾将结果之。怪汉扃其门。行近生前。嗫嚅言曰：“先生善忘。想不复。下走矣，然先生尚记旅行之日。曾入天化山。有为君之东道主。而兼为君之丈人峰者乎？”生一闻天化山三字。霎如梦切觉。知此老为天化山之苗酋，固曾以夜苗女选婿。选为临时驸马者，当日深山石壁。软禁三人于壁内。其状如石椁。而苗女夜就生，宛然如伉俪。咄咄。此怪汉者，自命为丈人峰，非僭分。尤非冒命也，苗女之名曰冰娘，吾今补叙之。生何为三人，为老叟，则后来苗王称为老伴，招待于秋猎轩者是。其一为某少年，于逃出石穴时，受伤而死。冰娘送生出穴，涕泣分离，愿相守至白头，永存夫妇之名义。此前学也，今兹怪汉，厥为女，为大化山之苗酋，其名曰石叟，著者一一复迷之，用以清吾书之眉目。生惊且骇，喜且悲，因叩首，谢当日招亲之诚意，兼自致其歉忱，问冰娘近状，备言思慕，泣数行下。石叟难为情。亦洒几点老英雄涕泪，怨生弃置其女，殊不近情，且曰：“冰娘别君，山中不自聊，终日以眼泪洗面。虽然，大丈夫为国忘家，老拙终然尔谅。他年得忐，毋负此可怜雌也。”生曰：“丈人改装至此，意将何为？”石叟拊髀嗟叹曰：“吴藩恃其武力，拟用兵于苗瑶诸族，芟而锄之，以拓其西南半壁之江山，帝制自雄，夜郎自太。老拙虽蛮夷大长，夙受册封于明代，吠乌不忘故主，常人之情也。用是卧薪尝胆，崛起大化山中，以与吴藩相觚抗。小女为君故，知君此时，必在滇中，故遣老拙出山，一以刺彼敌情，一以探君下落。不图于此间遇，信天缘也。”生闻叟言，亦为之动色欣慰。石叟笑曰：“余今不友汝面婿汝矣，吾婿冒险至此，却缘出事。”生顿足曰：“言之滋痛心。吾有义弟，误中贼计，陷于滇城。今生死不可知，着落不可知，吾是以奋身相救耳。”石叟曰：“义弟何名？隶何籍贯？因甚而误陷贼中？贤婿得之风闻，抑实地调否，确有其事？”生曰：“吾义弟之父，为玉英岭须弥土司，盖苗人而深通汉学，曾壮游大江南北省，夙若流寓金陵。萍水相逢，遂订盟为手足。其人慷慨好义，与婿宗旨相同，与丈宗旨相同，亦一致哀悼前朝，而誓与满酋不两立者。意彼奉须弥土司命，入滇南，运动军队，以此落穽，抑未可料。吾仅从其父口中探出，其父及家人等，秘不告余，恐伤余心也。”费叟作奇异色曰：“余大化山苗族，与玉英岭苗族，同为槃瓠氏之远裔，质言之兄弟也。然道远，不相行来。窃闻人言，须弥土司，地大物博，形势兵力，甲于睹土司。国变以后，割据称王，阴结滇黔湖，桂诸苗瑶，如六国抗秦故事。敝部亦于通声气，暗中辅助进行，然不闻苗王有家嗣，但闻其女公子二人，文经武纬，翌赞苗王，修内政，简军实，蔚然称山中盛治。声威救化，为诸苗冠。吐藩颇忌之。今乃知二女之外，复有长公子，胡天生英物，乃桧萃于一门也。”生曰：“良然。其长公子半生出外，淮江迹浪间，顷又来滇。身入不测地，宜乎丈之不知其人人也。”石叟曰：“吾辈初来，惟一宗旦，当互守秘密，勿稍露风。声此间陋巷蓬庐，为下等旅店，非人所注目，而江湖负贩，时有隐名匿姓，当世有心人，流转是间，得从彼辈口中，刺取吴藩之行事。汝为吾婿，不啼吾半子，宜认为父子，当作二那猎户，入城小住。添购粮食用品，方可掩人耳目。婿意如何？”生曰：“谨受命。”石叟又曰：“婿初到，宜暂息影，勿游行街市。缘婿曾被补，官中人识汝，吴藩尤识汝，苟不幸而第二次见官，汝必幸无理。”生曰：“丈爱我，良足感，但我不出户庭，胡能侦知义弟之所在？事迫矣，为弟故，又宁能自爱其身？”石叟笑曰：“苟吾婿而掉臂城中，人地生疏，此等重要囚徙，寄顿何牢？审讯何牢？穷汝之力未必即得，而侦骑密布，罗织森严，恐汝之义弟未得，而汝之首级，已高县于昆明之城。从井教人，亦何所益？老拙言此，因另有深谋远虑，为吾婿策其万全也。”生喜而问故，石叟曰：“婿知我着军装，虬髯颊满，体干魁梧。自其外观之，纯然一苗族之魁首。顾我能纵横城市，出入于乱世披猖之会，军队林立之中，而敌不我疑。我不自馁，抑又何故？”生乃端详其上下，不觉哈笑，终莫测其所由。

石叟探手囊中，出一件朱墨灿然之公牒，举以示生。生阅之则赫然吴西王之玉玺，及其手签之委任状，盖委石叟为苗酋之领袖，利用侦缉内奸，以告发群上司之不轨者也。其爵秩规滇城之提督，其俸禄视食采之公爵，生见之骇然。私念我乃不慎，径以心腹告之，且以苗王之机密命人。噫！余固可危，余之义弟，益不可拯救矣。石叟睨之笑，既而挺腔卓立，以手指其鼻曰：“婿视我何人，我苟陷媚者，宁俟今日。我老实告诉汝，汝自出山之日，由玉英岭出发，越某山，过某站，余即尾随汝。及汝抵滇城，立通衢，累累若丧家之狗。余始拍汝肩，拊汝背，种种做作，特显汝以神通也。余欲捕汝，当在汝入城之顷，宁俟今日？余苟真为吴逆之虎伥，自戕其同种，则不须以吴逆之蔓书，赫然昭示汝。婿何无胆？胆乃小如鼷？殊不类余之东床坦腹。何者余女虽巾帼，其遇事果决，生死成败，不足动其心。以婿较彼，婿当向妆拜下风矣！”徐徐折叠其文件，纳之于怀。命店中酒保，取烈酒一埕，黄鸡一只，牛肉一盘，热篷篷，端以至。石叟命生侍坐，执手呵呵笑。镇之曰：“婿勿惊，如此琴缩，焉足办大事？虽然，婿亦非无胆者。往者风雨之夕，背余出走，梦夜走荒山，入地道中，机关木人林立，一失足，立荠粉，而婿乃突出重围，视之亦无物。嗟夫！吾婿，何此时有胆，而今日无胆？前后异趣，如出两人，此真老夫所不解者，盍饮斯？为老夫浮一大白，用以自赎其前愆。婿乎，汝忒寡情，乃置吾女于不顾也。”言次，以瓦钵盛烈酒，酒为广西之三熬，不亚于汾酒。捉生耳，如将何之。生大窘，自陈酒量窄，不克饮。石叟慷慨作色曰：“大丈夫此且不怖，宁惧饮，顾涓涓者岂毒药哉！”立奋而饮之，状殊不怿。生自悔，多疑善忌，匪所以待老人，且生之于其女，初非有特殊之情愫，尤非正式之手续，换言之，蛮婚耳。然而生之逃，苗女实专之。生之死，苗女实生之。洎夫临别赠言，欷歔泣涕，誓相守至白头。此时此际生之心悔，生之志苦，生之不爱之爱，不恋之恋，忠难情感，由是而条然发生，概言诺之，为未婚褵未合体之夫妇，亦既一诺千金矣，胡能不认彼为岳丈，诏认彼为岳丈，胡能不受彼之责成？区区劝饮，宁足辞乎？生乃谢曰：“丈饮我，爱我也。我量拙，不能饮，尤不能饮此烈酒。无巳，易以醇酒，其可乎？”石叟察其意诚，命酒保易之，易以云南之黄蕉酒，酒馨而醇，味殊甘美。按云南山野，遍地皆王，蕉丹荔，上人候其黄落也，拾之以酿酒。生饮此，如饮甘露。酒酣，石叟大言目：“余怀挟逆藩之玺书得出入滇城，及沿边备郡县，满城绿营兵，皆不敢留难，优加待遇。余以此得见吴逆，吴逆以腹心相奇托，自提督总镇以下，亲我若同袍。然我乃无官，不啼闲云野鹤。行踪所至，辄遇辟河扼塞，一一暗诘之。而调查逆蕃部下军官之举动，及其民情状况，归而报告苗瑶。俾先事而为之备，吾今为婿设策。婿勿出心，余当任其劳。令已夜深，风尘因顿，宜以斗酒自犒，而兼犒吾婿，勉尽一觥，吾当于明日出行，为汝探听一切，必得汝义弟消悉，无忧也。”刚言到此，忽闻门外剥喙声，声甚急，相顾失色，恐耳于垣，或生意外之奇祸。店主欲启关，石叟抢前一步，掣其肱，勿使动，而敲门之声益厉。彼则拔剑出腰间，右手按剑，左手持烛，以目视生，使亦问时戒备。生挟一弹丹，逡巡从其后，于门隙中窥之，则有人影幢幢，按二连三，皆彪形大汉。察其状，闪缩如鬼崇，且叩门，且低声曰：“开门，还不开门吗？石叟问曰：“汝何入？外间未答，聚语喁喁入，则有发声者曰：“毁其门。”隆然一处，群大汉排题而入，砉然门骤辟，当先之大汉，夺门而入。刚履阈，又闻逼迫声，猝有弹丸一颗，打中大汉之脑部，脑浆进流，滚地而死。又一大汉继进，见石叟，猛扑之，举长柄之古式刀，当头便斫。石叟服殊锐，闪身侧避之，趁势挥利剑，劈去其右手，亦仆于地。余众稍披靡，生更以弹丹饷之，接二连三。大类流之星赶月。

百叟余怒未息，举右足，踢断臂之暴徒，问其到此何干？其人答曰：“某本八旗兵，隶某部统部下，据密探报告，有苗酋潜入内地，谋为不轨，爰奉令搜捕，不意误犯虎威，尚乞饶命。”石叟，狞笑曰：“汝都统之眼线，诚为灵敏。余为苗酋，余以苗酋潜入内地，自认为不虚，但汝等亦宜细加调查，方可从事。以卤莽减裂之故，误汝等狗命，殊为不值。”乃袖出名刺，差人送平西王府，投主管军官，为解释事由。军官转禀于吴王。王召某都统，责之曰：“此大化山之苗酋，投余节下，供余奔其走，与其他土司不同，其爵秩分位，可与提镇平行。汝何人，故逮捕余之命吏，姑念汝因公获戾，不加严谴。汝宜亲诣误彼处，自供误会，彼此消前释嫌，毋令人远裹足，误我戎机。余得旗员百人，顸然能，招摇生事颟，不若得彼苗酋一人，尚足为余外援，汝则卧猫耳。彼犹猎狗也，同豢养于吾邸，而猫乃与为仇，先肇事，伤人命，余剑甚利，汝其慎之。”该都统匍伏堂阶，磕响头谢不杀恩，抱头鼠窜而出。出藩邸，跨马挥鞭，直至陋巷中之旅店，谒石叟，负荆请罪。旋召忤役，舁去死尸及伤兵，其事遂寝。生怪之，私问石叟曰：“其人为八旗都统，系满庭饮命大员，位在将军下，秩封正二品，胡逆藩指而叱之者，不齿于人颜？偏袒丈而黜彼，何也？”石叟笑曰：“盖以盖代英豪，深通时务。时至今日，尚未知逆藩与满庭之关系乎？满庭入关僭位，分置八旗家将，驻防于各省，以监视沿督边之抚举动，而压制直省人民之反侧，夫是以有将军都统之功狗名词。”叟至此，忽忆一事，笑不可仰，引伸其词曰：“他省之将军都统，所以监视其总督巡抚者也。独滇省之将军都统，则受制于吴藩部将者也。吴藩阴与满庭脱离关系，则对于满庭之命史，视之若仇仇。仇有一次，敕某都统入内，谕之曰：“汝为我忠仆，在理宜为我治事，勿辞免苦，因驱之入内，为五华山宣娥人等，涤除秽器。都统慑其威，不敢不执役。涤毕，言以烧饼一枚，清茶一瓯，食且饮，甫入口，有异味欲吐之。旁有侍卫按剑曰：‘地大王赐也，汝狗胡得无礼。’乃咽而吞之。都统出，噤不敢告人，借他事，乞将军，为上表辞职。将军亦慑于吴藩，不敢也。吴藩佯为交好，敕将军都统之妻妾，入宫与于妃燕见。其美者，王奸占之。其丑者，命充女佣，并留其女子，永永不得出宫，如交质然。将军都统有怨怼者，夤夜命剑客，入其署，割其下部之睾丸。有前任右都统某氏，以此暴毙，泰闻于满庭，循例优恤而已。近三五年来，其所任命之将军都统，皆吴藩就近所任命。但详请于满庭，加以委任而已。此非无聊。乃一易其服从满虏之心，为巴结逆藩之计，于是对于革命党徒，中伤罗织，无所不至，以博逆藩欢。吾人今兹之被扰，即其一端也。”生为之轩渠不己。

次日黎明，石叟讼生留守旅店，彼则轻身出外，为探听须弥公子之下落（按即生之义弟），至晚方归。汗流浃背，卧于床，喘不辍。生问事体如何？摇其首，不能答，但指其口，生会意，盖老人奔坡镇日劳且备，饥渴甚，声气不相熟，故喘息而不能言。生乃命店中侍役，以饮食进之，身久良久，始能发声曰：“婿乎，汝之来，大误矣。”生愕问其所以误，石叟曰：“婿托我访义弟，而此被逮下狱，所称为革命重犯者另为一人。婿之义弟，当属青年。而该犯，为老叟，根本完全错误。告婿殆虚此一行矣。”生闻言，喜且惧，喜者，喜其非义弟；惧者，欢其为同弟难之老伴，即前问所云老叟者是也。振袂而起曰：“有是哉？老叟其果真被擒矣哉？吾误矣。苗王及两公子之秘密嗟商，与滇中驻谍之仓皇禀报，无非为老叟一人。其所以极端秘密者，主人情重，甚不欲嘉宾远去，而絷之维之。皎皎白驹，此情殊可感。盖恐一经道破，我必星夜出走，千野赴援，则空山之中，父女三人，顿伤寂寥。差夫，余生命蹇，到处受人怜，以而碧翁不情，偏又平地风波，使我欲留不得。冰娘前事，丈知之矣。今兹须弥叟，及吾义妹两人，设心处虑，亦犹是也。虽然，此中大有天意存焉，吾不误会而出走，胡得履滇城？吾不履滇域，胡能遇吾之丈人，而借知吾冰娘之近况？更胡能侦知老叟之失事？而牺身以入虎穴，赤手以捕长蛇。丈乎，继自今，告恐为国家而殉，为种族而殉，为朋及急难而殉，或佟不能再见冰娘，以慰彼白头相守之志，则丈之婿我，特婿其名。天壤茫茫，将索我于五华山阴，昆明池畔，为断头厉鬼，为无主孤魂，如是然耳矣。冰娘何辜，乃嫔此不祥之人物？丈其谓我何？”石叟掀髯大笑曰：“陋哉余婿，拙或余婿今汝眼眶里，犹不知我父女为何人？须知天下有崇拜英雄，愿求千金之骥骨者。求而得之，中心快慰，固不必论其骨与不骨，而其名贵之品格，固犹是千金骥也。婿即其伦也，名者实之宝，今日获其名，安知他日不竟偿其愿？就令终不偿其愿，则吾父女灵魂方寸，长置君于怀抱中。清风明月，向天祝曰：“吾有婿如郑蓑庵，吾之目瞑矣。”婿以精神，不人形迹，夫是之谓吾女，夫是之谓吾婿。吾者余方割据山中，势力颇不弱。土司贵族，中原宦裔，吾女宁无可婿之人，而奚必赘君为婿者也？”生大感动，回忆到尘，深咎自己之薄幸寡情，辜负冰娘，太无人理。然转念一身多难，为国为家，为友为弟，此后临危犯铁，命尽小知何时？彼深山穷谷之美人，再世恐难相见。低头默想，英雄泪浪浪满襟，石叟慰之曰：“吾婿勉之，人心患不坚，坚则金石能开，山岳能移，区区一吴三桂，满庭乳臭之小儿，宁不能斩之以剑，系以之绳，大仇既复，家庭之幸福随之，投钜遗艰，匪异人任。丈夫贵立志，无效儿女子嘤嘤嗫泣为也。”生再谢拜曰：“丈人教训之言，敢不铭心刻骨。今兹第一着宜先救吾友，计将安出？”石叟耸肩不语，周行室中，双目炯炯有神威。时而搔首向天，时而举足顿地，忽作猿猴跳，跳出户外，左右察视，见无人，亟反身扃其门，执之右手，出食剑两指，用作笔，书二字曰“苦肉。”生愕然，莫审其用意之所在。彼乃附耳良久，且言且四顾，似防属耳于垣者。坐听讫，而色变手摇首叹气，似不赞同策画。低声曰：“丈老矣，胡堪此苦？为叟故，为叟之友故，致陷丈于血飞肉薄之场。否尚有天良，胡能对吾丈？抑胡能对于冰娘？此必不可行。”石叟微笑，绝不置答。亦嘱之曰：“老拙苟非万不得已，断不出此下策。叟可勿忧，惟有一言，叟须紧记。余日间或将远行，期以数日，必回来视汝，汝万务他出。非奉吾命令，一步不可行。汝谨志之。’生姑颔之，至次夕而石叟失踪。凌晨出店门，候至深夜，眼望穿，终不返。生焦灼，不可名状。弟念叟有遗言，不敢造次出行，以访寻其下落，杜门郁悒而已。著者今趁此时间，补叙老叟人婿之遇险矣。

老叟者，即生之旅行伙伴，盖中原人氏。流落滇南之荒山，开旗店。生以暮夜投宿故，因遇之，结为患难交。叟夙娴武技，弹丸击剑之术，糜不深通，能二竹枝，作二箭，飞射猛兽，再不失一。生与之偕行，入大化山，种种冒险之情形，前文已言之。今复日重提者，一以醒阅之眼帘，一以贯吾书之线索，吾更补缀老叟之名称。其名曰猎叟，按玉英岭之须弥土司，辟秋猎轩以居之，戏呼之曰猎叟，吾书因而改称之，所以区别于石叟，于一目了然也。猎叟尝自负，谓我生为无名之老英雄，雅不欲以区区乃字，流传于当世，故前书以老叟称之。从本人之志愿也。下文以猎叟称之，清吾文之界线也。阅者诸君，尚当谅之。苗求欲有事于滇南，诛锄吴逆，拟亲身一行，猎叟阻之，慨然请缨，为苗王之替身。苗王畴其志，感其情赠以钜金，俾壮行色。猎叟世代居滇，滇南多猎户，贵游子弟，江湖豪侠，恒于秋高马肥之会骑款段，戴雪笠，行猎于高山中，恒止宿山岭。峡中茅店，即猎叟之故居也。叟虽世外穷民，然性颇好客，客至，饷以野味，饮以家酿，意气苟相投，不取一文值。客高其义，与之深相结纳，订约而去，吴三桂开府滇城，潜蓄异志，一时推珥屠拘江湘亡命辈，皆以平西王府，为孟尝门第，食客数千人。黠者得高官，膺厚禄。上自总督巡抚，下逮镇参游，获红顶花翎者，不知若干辇烂羊头，关内俟乱他滔滔，博官容易。此辈探丸呜镝，日言武技，深为吴王欢。少年英俊，雅喜趋承，或能赭别径，勾通吴王之宠姬，则进身尤易易。吴王青眼所及，每畜之为义儿，厕之群世子之列。藩邸中螟蛤子孙，无虑百十数，溯其未得志也。鞴鹰大野，立马高峰，临时之东道主人，即他日之族行猎叟。叟一入滇境，扭乞丐，挽提监，穿蒙茸之破絮之烂衫，头戴雪笠，笠如渔之人网罟，片片悬鹁际，霸于额。叟乃觅青蛇一尾，竹枝二条，旋舞于通衢。口操怪首，唱山歌，格磔如秦吉了。观者环面立，团之如堵墙。有诧之者曰：“此叟太离奇，得勿为北方之间谍。”或曰：“察其音，似为苗瑶之尾声，其为诸土司奸细，或当近是。”则有驳之者曰：“人老如丐，颓丧如陈死人，即问谍奸细，是何害？”于是有鲜衣怒马，排众而前者，“噫！此非某山之莲旅主人，其名曰猎叟者耶？固吾为老友也。胡为乞于斯？”次言，飞身下马，以辔授御者，挺胸翔步，排众而前。谛视之，故猎叟。戏以手，揭大雪笠，呵呵笑曰：“老友，池在是耶胡一寒至此？”叟乃扬其目而视之，亦失笑曰：“娄大哥，久违了。不图乞丐余生，获见从前之狗友。君已发迹，车笠已殊途，如老拙者，会作沟上瘠耳。”娄某是何人？娄其姓，满儿为其小名，从前为贵游仆俊，曾入山，与叟复杯中友，今则煌然参将矣。以邀宠于吴王第八妃，得录为冥蛉，吴王信任之。长安走马玉带锦袍，风致翩翩，非复当作厮养矣。然其人尚存忠厚，念旧友，殊殷殷，寒喧数言。见人丛喧哗，说话终不，则探手胸际，出一名刺，其后有官衙地点＋泞写分明。庄容谓叟曰：“我竟叟多年，终巳不见，正怏怏。今幸遇故人，请于睱时过我，我有片言，欲为告叟。叟其勿忘。”略一拱手，跑马加鞭而去。途人问叟曰：“此汝友耶？”叟听曰：“然。”皆怪诧曰：“斯丐大奇，乃与士子为故友。”叟曰：“胡名王子，某但识其为娄满儿耳。”其人曰：“汝忒大胆，向贵人，称名逋姓。汝知彼为何人？此平西王之得宠干儿，以三品衔叁将补用者也。”叟愕然，亦不之答，仍演其故技，竖两竹枝，置青蛇于竹端旋转而舞之。蛇性驯，知叟意，精光小目，注视叟，屡昂其首，作点颔秋，俄而蜿蜒蓄势，绕竹枝，为圆圈形，蛇身离于空际，腾跃如游龙。此时收其竹枝，用以指挥，叟曰左，蛇则左，叟曰右，蛇亦右，或作金钱样，或作八卦状，或作连环之玉珥形，忽累然而上坠，坠于叟之顶。其直如笔，夭矫如书天，由顶而额，横如秤杆。继则钻入叟之鼻，此窍入，彼窍出，窍窄而蛇钜，然蛇能变化伸缩，居然绰有余裕。最后钻入口中，须叟而尽，叟佯作吞咽，似辛苦万状。无何，隐隐落于颈，垂于胸，蠕蠕于腹际。叟乃亦悲声曰：“蛇啮我肠胃，当死矣。乞诸君，赐以钱，庶得医药费。”众人咋舌，竟以金钱掷之，得金钱无算。

翌日，访其故友窭满儿（即吴王之义子友），待之殊厚，问胡为到此？答曰：“某虽老，频年伏枥，髀肉复生。久居山，慕城市繁华，侧闻平西王为旷世英雄，六合风云，扰扰攘攘，非有英雄笃生，莫能收拾。吾静观环境，彼满酋者，汉之匈奴，晋之五不之突厥，宋之契丹，明之日本高丽耳。犬羊异种，宁能土神器，若耿精忠尚可喜辈，满酋阙下之走狗。尸居余气，骄蹇荒淫，王闽王粤，聊以自娱。弗能成大事，两王儿子皆不肖，飞扬跋扈，过于乃父。将必覆其宗，无能为也。自余李成栋王辅臣等，以屠伯绾军符，如以群狼守沿边要隘，临其上者，乃为二羊二犬。其有不反噬主人，横吞百姓者耶。京朝贰臣，暮气深，欲望重，贪生畏死，流机史书皆弗足齿数。惟吴王胆嗣不凡，龙骧虎视，坐镇滇南，进可以窥川蜀，并荆湘，沿长江而下，直抵武汉。从此鞭笞中原。收复幽蓟，即或事机弗顺，退可以守金碧鸡之险，扼羊牁蛮暮之雄，闭关称帝王，效南越赵陀故事。大王者，古之吴王夫差、吴王孙策也。下走春秋高，然甚愿忍死须臾，得待大王，追随鞭镫，庶几复见汉家官仪之盛，一洗鞑靼腥秽之风。虽九死，当瞑目矣。”娄满儿鼓掌笑曰：“矍铄哉，是翁也。然翁欲于何官？恐山野性成，弗暗吏治，将奈何？”猎叟失笑曰：”官耶，舞蛇之丐，赤足从山中来，其志将以求官，官亦谈何容易？此非吾志也。夫吾不可得见大王，愿随鞭镫耶。吾虽老悖，曷欲常为官？”娄满儿侈然自夸曰：“翁即欲作官即亦非难事。平西王，吾之义父也。其宠妃贵嫔，吾之义母也。儿子荐一官，为之父母者，宁靳而弗与，特翁宜自审，量而后入，虑而后进，则翁之志愿可遂。亦不致贻荐主之羞，区区友谊，窃为此耳。”因命暂驻营中，充教练长，月给俸百金，而徐徐进言于吴平西王。

某日土召娄满儿，有斯咨询，丞驾马，挥鞭以入王之府第。王坐五华山上之凌霄宫，宫之形势，依山为垣，绕壑为带，与玉清宫为比邻。玉清宫者，即陈圆圆夫人之新建别院也。王嫔御虽多，然圆圆老而为艳，王终不能忘情，亦建别殿于其旁，政躬偶闲，敕命象舆，穿云拂霞，甲花径可以直达。及圆圆寝室，宫中遍种凌霄花，珞璎流苏，自远望之，如赤城建标，日暮明霞，燕为五色之罗绮。王乃以一黄金，征聘江南名士吴次尾，来滇几日，为书擘窠大字，以题凌霄宫之篇额。

吴次尾，名士也，亦烈士也，方对与金声侯朝宗黄淳耀口，鼓吹革命于江淮，与岭南诸美士相应，方将以铅笔草檄，诛迎满人入关之二臣，宁肯以区区一万金钱，为罪大恶极不忠不孝之逆臣。乘笔作大字，此诚必不可得者。吴王忽发奇想，拜求于圆圆夫人，请夫人视笔书笺，远贻其夙昔之风尘腻友，按吴尾次流寓两江。尝狎圆圆，为诗酒文字交，自言常与圆圆合体，但称之为腻友。圆圆亦雅重之，称为吴先生，奉为问字师焉。今吴王乃以笺启相求，谓此事非圆圆夫人，不能邀吴生之许诺。圆圆大窘，羞赧至于无地。吴王执其玉臂，呵呵笑曰：“卿勿尔，卿未入孤邸中，孤且未讥卿。卿亦何应为我守节。此往事，勿介怀，人孰不有故交？胡所用其腼典。”圆圆终弗答，王哀恳之，至于屈膝，圆圆笑曰：“大王阙下，名土多于鲗，戋戋二字，宁必吴次尾，是殆兴妾为助耳。”王力辩其非是，圆圆卒不忍规之。但以三事为要求，一次尾不来，彼不任咎，二次尾苟来与，妾誓不接见，亦勿强之使面妾，三于臣僚妃嫔前，勿露风声，道及妾之前事，如是方可秉笔。王一一许之。圆圆乃制为妃青俪白之骈文，贻书次尾，以促其来。王道专使致之，笺启甚絷缛，不能备战，但其中有数句，略云：虞姬薄命，闻楚歌而每念江东。蔡女长征，望满族而兴怀洛笺。又曰：使大将军有揖客，见山林遗夫之高飞，为女弟子作丰碑，亦儿女英雄之韵事。圆圆亲手书笺，字写簪花，文成艳藻，芬磬满纸，悱恻动人，吴王粗犷，固不甚通晓文义者，但使圆圆夫人答应，便尔欢喜无量。侑以五千金，给以关津符节，更贻书两江总督，请就近造庐劝驾，以促其克日成行。使者去后，有谮于吴王者曰：“陈夫人怨讪毕札，乃以虞姬自况。而媲大王为楚霸王，以文姬自夸，而诋大王为胡虏，为曹操，近于毁谤乘舆，居心实不可问。”此言一进，在势必激怒吴王，圆圆必无辜。乃吴王掀髯大笑曰：“鄙哉若曹，咬文嚼字，锻炼以人入罪。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就如者曹所云，楚霸王，曹阿瞒，亦岂易追踪千古者？余特不能为项羽操曹耳？”籍曰能之，宁非快人豪举，叱之便退。人谓吴王搦宠圆圆，至老弗衰，故雌簧之言竟不能入。陈圆圆亦幸矣哉。

使者抵江南，访吴次尾，三访弗遇，问守门之僮，云在虎邱弗苏小慕，使者帐怅，亟买舟追之。至西于湖头，夜已深，明月一泓，楼船箫鼓，有西湖鹢首，钻入藕花深处，次尾方与诸名妓，环坐痛饭，如霸王夜宴。使者乃泊近船舷，激次尾过船，委婉道达来意。次尾问五千金安在。使者端锦匣，双手捧献，次尾将目骂之曰：“汝吴三桂卖君卖父，不忠不幸，人头而畜呜，我方将十年磨剑，誓刺杀此獠，乃欲以五千金铜臭，饵我吴某，为渠璧窠书耶？我吴某何人。宁肯为禽兽服务者。”言未毕，一腔怒气，猛举右手，把五千金飞掷于湖心，冰声宗宗，浪际浮萍，登时起几个璇涡，阿堵物化为乌有。使者大惊失色，急掣其肱，已无及矣。使者鞠跽而请曰：“先生为胜朝遗老，介节清标，矜式海内，大王夙仰斗山，奚敢以戋戋金钱，污天下士？所以然者，先生尚有女友，息影滇中，诛茅建刹于五华山，青馨红鱼堤畔。长此没世，每念江南旧好，雅负时望，肝胆照人者，莫如先生。往者西子湖头，苏公堤畔，朝夕停车问字，与先生有香火缘。大王儆先生，慕先生，以宦隐殊途，清俗异趣。不得已而恳托陈夫人，嘱修笺致候于先生。濒行，大王对使者曰：‘若此行见先生，为我道隐衷。言人世遭逢，不由自主，此其中有天焉，若夫非敢忘先朝，事满虏，关外乞师之役，自誓为申包胥，乃天不祚明，宗社已屋，而诸庶孽南中即位，各树党援，任用非人，交相忌克，非复以中兴雪耻为重，而耽耽焉惟神器大宝是图。此辈小儿，安足图大事？老夫用是愤慨，不惜倒行逆施，以自树岭外一帜，实则负心忍辱，滇池韬晦，亦既有年。今稍稍露头角矣，闭关改制，不奉北庭征调，先生当有所闻，老夫之心，亦犹江南诸义士之心也。义士之志在守经，故昨张旗鼓以革命。老夫之志在济变，故暂戢羽翼以待时，云雷风雨飞冲天，此其时矣。先生其有意乎？愿偕群彦，翻然南来，酒医笙簧，敬当前席以待。区区奉屈，为题堂扁尺幅，聊借此为体罗。弦外之音，殊不在此也。愿先生其图之。以上磊落陈词时皆大王所叮嘱下走，以造膝与语于先生者，先生怒而却之，恐于大王之意，有所误会。且先生不念大王，独不念陈夫人耶？”著者曰：“吴逆之计，可谓狡哉。使者之言，可谓辩哉！否则倔强介特如吴应箕者（就即次尾）落落英豪，岂易招之入彀哉？”次尾方左执金卮，右拥艳妓，痛饮尽醉。姨谩骂，视使者如无物，突闻陈圆圆夫人五字，矮头张目，怆然久之。又闻修笺致候一语，大声曰：“若何言？若所云陈夫人者，是否为陈圆圆？”使者从曰：“然若！”则停杯释美，作而起曰：“圆圆尚念我，乃以笺札贻我耶？使者又应曰然。次尾以足顿地曰：“咄，诚蠢蠢，几败乃公事，笺札安在？胡不早示乃公？因以指击桌，作切齿状。使者再拜，珍重致陈圆圆书，次尾捧而读之，酒酣气盛，手且颤，引吭读之，其声清而烈。且读且下泪，泪浪浪，［平声］满襟袖，读讫，以手拊髀曰：“惜哉，佳人已属沙咤利，圆圆嫁矣。夫嫁则嫁耳，乃嫁此狗彘不食，不忠不孝之七十衰翁，岂天壤间竟无男子者？”使者聆其言，色骤变，然犹勉自镇定，不敢露颜色。盖名士之抑塞磊落气，足以慑强藩贵邸之使者。古人有言：王者贵乎，士贵乎？观此，足以知之矣。次尾读圆圆书，始而嗟，继而愤，终而大笑曰：“幸哉！圆圆犹念我。彼已学士藩称贵妃贵嫔，晕衣翟茀，龙与凤辇，骄贵若天人。乃眷眷故人，驰书于千里之江湖一叟，圆圆信可人哉！不枉我年十前海上相逢，倾襟送送。圆圆洵念我哉！”顾使者曰：“我剖心吾汝，我不识当世有吴某其人，更不识当世有吴某大王其人，彼以五千金餂我，以甘言厚意，罗而致我，我视之如太空浮云。我但知使者南来，是为陈圆圆女士，作寄书佣，认定今番南下，是奉圆圆女士命，招邀不才。为尊重女士起见，今不得不橐辇走天涯矣。余在最卡急，请以今夜起行可乎？”使者应曰诺。此时漏过五鼓，湖深夜静，北风萧蔚，万柄残荷，一泓秋水，当此阒寂凄凉候，夫安得一枕一苇，足以供狂生之鼓棹，为天南万里入长径者此？正面而相觑，一筹莫展时，瞥见百丈之外，有三两官船，挂帆直指，如飞而至噫！此何船？噫！何船？则有大声高叫者曰：“吴次尾先生在此否？”众人大诧，莫敢应之。群妓吏仓皇，意以为海盗之乘夜劫人，喙然大哭失声，几开窗，赴水死，次尾手援之。欲窥全豹，请看下集方知予言不谬。

下集

卷九

笑曰：“何事张皇？岂有贫窭如吴某者，尚有海盗垂涎之耶？”一弹指间，此鼓棹如飞之船，已接触于眼前。其桅巅挂有横头旗，巨灯悬于桅杆，灯光映其朱书之大字，曰：“两江总督部堂某。”凡七字。次尾立船头，高声问之曰：“某在此，欲何为？官船中有吏员，一跃过西湖船，堆满笑容，执次尾手，问曰：“先生为江南名士吴先生乎？某等仓猝来，致惊动左右，幸恕之。督宪欲面先生，以不知文旌所在，委某等相访。而湘滨渔者，谓先生艨舟，游六桥天竺去，因寻踪至此。”言次，出总督手书，双手奉呈。次尾傲然不屑曰：“我吴某一介书生，从未谒辕门当道，胡由识我？即识我，胡至径通函？岂若曹之所谓总督，又兴文字狱，罗至于狴犴中耶？则请行。”吏员诏笑曰：“先生贤者，乌有此事。总宪方将安车蒸轮，迎迓先生。先生幸勿疑。”次尾阅其书，满纸卑词，无非为王劝驾，并侑以白金千饼，用佐盘川。次尾蹙额良久，却之曰：“我今夕至不幸，人以金钱饵我。侮我者，一不足，继以二。吾闻寡妇思嫁，东邻西舍，则竞以雉媒诱之，以聘钱招之，今兹辱贶，毋乃类是。意者吴某，其有遗行乎？胡肉食贵人，不谅至此也。”反其金，仍告之曰：“若可复命，为言吴某虽奇穷，断不受当今显者恩。吾今夜次起程，赴滇中一并此行，非为吴王，亦非为总督，实为吾女友故。天涯访旧，勉强走一遭，不消汝总督驾劝也。”吏员固请受金，次尾大怒，掷于地，以足蹴之，唾吏员之面，涎沫横飞，吏员大惊。使者在旁，示之以目，吏员再拜谢罪，拖头鼠窜而去。海上渔更，冬冬报尾声矣。雄鸡四鸣，东方现鱼肚白色，此时画舫泊岸，次尾遗诸妓。笑曰：“记取梅花开残，行回海上，卿等晤侯公子钱学士，幸为我寄声曰：‘吴某寻圆圆艳友去也。’”妓匿笑濒行，秋波斜瞳，故回其首。次尾又招之曰：“卿等须紧记一言，我此行，断非为应吴三桂召命。满虏之走狗，不足辱吾趾也。”妓大笑而。及次尾抵滇，吴三桂特派王府长史，郊迎三十里，拟迎请上五华山，辟凌霄宫以馆之。次尾谓长史曰：“承公等款接，感谢非常。、惟某与贵上，素昧平生，某之来，为陈夫人而来。夫人远聘余，为之写擘窠书，余犹书佣也。书讫即至，不少逗留，亦何所用招待，筑宫辟馆，更属具文。余性孤高，雅不惯与贵人来往，幸为我谢之。”长史敦请再三，卒不肯，正在一迎一拒间，忽有锦衣玉貌之宫娥，骑款段马，振策如飞而至。函下马，捧一锦箧，云奉陈夫人命，贡送吴先生。次尾欣然喜拜受之。揭开锦箧，中有松烟实器，凡十方，翡翠玉管十枝，有钜有细，皆上刻圆圆手制四椽字。另有丹楮巨函，题其签曰：“著书钱”下书弟子圆圆恭奉。次尾感激涕零对宫娥，问陈夫人无恙，且曰：“夫人念我而尽我，辞曰著书钱，其名甚正。不才当受之。幸为我谢夫人。余今承宠召。将有事于笔墨。此艺林珍品，不才亦不敢不拜嘉。惟有一言。仆不愿居琼台瑶宫，但显居萧寺禅房，庶以适吾天，养吾性，挥洒于墨，较为恬泼精神。更乞夫人俯念旧游赐以良晤，俾得见女仙子玉颜，则此行为不虚，庶以完今生之痂慝。不才垂老矣，人生文字交，雪鸿一遇，亦自关前定。夫人下士，幸勿却也。”言未毕，更有宫娥一人，女冠子装，缁雷素裳。策小白马，亦执辔挥鞭而至。传陈夫人命，云筵请吴先生，暂屈驾放城西云涛观。夫人知先生意，先生性逋冷，斯地亦逋冷，断为适宜。先生其居，于是敕诸从者，以安车蒲轮躯送先生，以抵于云涛观。观筑山溪间，白云飞瀑，如在上方仙境。老道士数辈，权作东道主。次尾屏去从者，往来惟宫娥数辈。

一日次尾检巨函，重量逾恒，内有白银五千饼，此即所谓著书钱也。惟彼不受于吴王，而独受之于圆圆，抑又何故？吾今日当补叙之。阅者忆吴王之命臣也，先拟给以万金，后卒侑以五千金，而吴次尾掷之金西湖也。亦曰五干金，视书至此，得不疑云满胸耶？此中隐谜，良亦有故。吴王既许给万金矣。旋一转念，某固自命孤介者，掷金一事，早料及之，故使者濒，仅仅给以半数。他日圆圆私问之，吴王笑曰：“卿聪明，乃见不及此耶？”圆圆仍不省其意，吴王笑曰：“区区阿堵物，狂生必不受，或且标使者于门外，故必倩卿书函。以故旧之倩动之，彼必欣然来。候其来也，则由卿亲具五千金，美其名曰著书钱，则彼受之为有名，而孤之实惠始及于寒士，卿意谓何？”而圆圆嫣然笑，许王为知意，为得体，盖王能知美人意，借以知名士之意。昔人谓魏武赠金关羽，赞之曰：“曹瞒可儿。”著者亦曰：“三桂可儿。不得以其人为枭雄，而慨没其生平之豪举也。否则圆圆夫人，绝世聪明，宁必嫁此老奸臣憨哉？”次尾小住云涛观中，亦既写擘窠书，书凌霄宫三字，交代已完。他日对女宫女使，坚请谒陈夫人。夫人以有言在先，会与吴王订约，必不与相见。因贻之书，托言有疾，疾愈当往见，不敢劳先生等语。次尾无奈，快快请行，夫人又遣使挽之不令遽去。次尾不获已，权时住下。镇日除观书赋诗外，喜登山，或适野，凭眺碧鸡金马之故墟。圆圆侦知之，赠以名马一匹，项领上有金毛，毛作算子形，目光照之，灿然作赤金色，因名之曰金鬃马。此马贡自印度夷人，为生性犷悍，颇不受羁勒。吴王有飞龙厩，多善御者，卒莫能御之。今圆圆以马赠吴王，正苦无王良伯乐其人，为名士掌仆，而义子娄满儿入见，谈次因及马，深至不愉。满儿对曰：“臣儿十年前，有一猎友，精武艺，能徒手搏兽，能善御劣马。今老矣，碌碌不能自振，槁饿山泽间，殊为可惜。”吴王动色曰：“今其人尚存乎？家于何所？”曰：“在臣兄家，现充教练长。’’王骂曰：“小犬子，汝殊不知乃公意。乃公不尝言。邸中之仆夫，欲得人而掌之耶？汝既有其人，胡为不告我？”满儿起谢罪，诚惶诚恐曰：“此老叟，山野龌龊，弗谙官家仪节，胡能见父王？王又骂曰：“小犬子，真汝臭未离，天下宁有马夫，而娴官家礼者耶？且厮养之人，又胡必使之娴礼节，非生于山野，更胡能驾马而猎兽？汝曹生而富贵，乃童騃若此，真真糊涂。”言次，哼以鼻，亟命之召之。

猎叟于是由舞蛇丐，一变而为教练长，再变而为王府仆夫矣。召见之，与语，大悦。掀髯笑曰：“老夫十年前，戍关外野岛中，亦尝立马高峰，射杀白额虎。乘战马，纵横沙漠，自谓马上英雄。今年鬓高，髀肉复生，殆不能如少壮。若春秋几何矣？”曰若干。王曰：“我长于汝，而膂力或逊于汝，汝能猎耶？”曰：“非曰能之，顾贫贱食力，匿居深山间，以是为生涯也。”吴王大喜，先命掌百兽圈，继命掌牧马，最后命之服役吴先生，而为之饲养其金鬃马。叟亦暗喜，喜其后此之岁月，易于接近吴王也。叠执役于云涛观，侍次尾，忠且勤。次尾奇傲，镇日不出一言，况在厮养，尤卑贱之，意此辈枪荒，无可与语者。一日步出荒山，云搏观之左侧，有瀑布悬空而下，其势如万马奔泉，云气翁翕四周环绕之。水与石相搏击，飞溅若玻璃花，夕阳倒照之，幻作一幅水光云锦囝。喟然叹曰：“余尝观钱塘江上之秋涛，壮且阔矣！灏然观止矣！然未若斯之雄奇变化，山林逸趣，不图于此地得之。枭雄割据，胡虏纵横，殊负此名山矣。”又叹曰：“圆圆绐我，牵牵老夫以至此，文字之债毕矣，又不令放行，圆圆不念我耶，胡为数千里外，招邀一野鹤？圆圆苟念成耶，胡使我闭关远来？从前之玉鬓云鬟，红袖添香，碧面读书，平生腻友，竟不得继见。此又何说者？噫，其病耶，其非耶？抑车笠故人，往时西子湖头，言笑晏晏，今则侯门似海，视我等陌路箫郎耶。噫，圆圆非他人，尝不以贫穷交易。其所以迟迟不我见者，意受逆藩之专制，举动不克自由耳。”念及此，搔首蜘蹰。泣数行下。忽听红树绿芜以外，有萧萧征马之声，其声凄以悲。杂以野老山歌，呜呜如猿啼鹤泪。次尾鹄立以听，毫发为竖。复前行毂步，从屋角窥之，窥见猎叟，坐枫树林下，红叶如茵，卧而枕以石，拍髀作苗歌，其声呜呜然。高亢苍凉，使人闻之酸鼻，俄而马复嘶呜。一马鸣，众马皆鸣，振鬣奋啼，哄然相斗，甚且脱缰而奔。同时金鬃马吼然一声，声振山河，万马皆哑。猎叟蹶然起，吹口作啸声，金鬃马立止其声浪，戢两耳，帖然伏。叟则出其黑毛之手，抚马鬃滑而柔。大类胡姬之金丝美发，叟谓马曰：“马乎，汝生不逢时，乃流落南荒，供鞑虏藩王驱策。”言至此，左右顾，咋其舌，顾无人，则亦哺哺复语曰：“虽然，汝犹不幸之幸，为江南吴处士所乘，汝之命遇，尚非至劣。”次尾闻而怪之，念此叟，当非常人。胡黜吴王而奖我，彼厮养贱役，乌知我为何如人？咄咄，奇甚，猎叟言曰：“余年近古稀矣，阅世阅人，不知凡几。我以为岭南郑蓑庵，能抗逆藩命。一抗平南王，一抗平西王，铮铮气节。自足千古，并世殆无其人。今又有江南吴次尾，视吴三桂如无物，此君可谓倔强。吾得而主之，虽为执鞭，所欣慕焉。假使老天怜才，使岭表郑蓑庵，与江南吴次尾，两人握手，聚于一堂，宁不为涛观生色，而进窥滇粤？戢定中原之大业，云龙风虎，其庶几乎。”巳而叹曰：“余出山日久，迄未得当，以报知交、落拓风尘，乃为人牧马，时方多难，岁不我与，且将奈何。”正欷歔欲绝间，忽有从其后而掣其肘者曰：“哦，汝忒大胆。指斥大王之乘舆，汝一颗老头颅，行将坠地矣。我拿汝，同谒大王。其速行。”猎叟猛吃惊，急探怀，出弹丸，逼迫一声，向后而蒺击之，讵被击之人，本事亦不薄弱，以铁柄之纸扇，格而拒之。锵然轰鸣。火光进裂。叟错愕，急翘首而视之，非他人，吴次尾也。亦即落落一身之居停主人也，尤出意料外。倒跳十数步，隆然跪于地，叩首请罪曰：“小人枪荒，罪该万死。惟主公怜而宥之。”次尾鼓掌大笑曰：“老英雄，亦作叩头虫，向人乞命耶。吾戏汝，汝勿惊也。”爰掖之使起。四望无人，戒之曰：“宁多大年龄，为人谋大事，而疏忽若此。此何处？若何人？向虎头扪虱，汝即不自爱，汝不顾我性命耳。来来，我有要言须向汝诘问。”牵其手，便并入于山斋之复室。复室者，次尾用以蛰居者也。

次尾权文书，亦习武事，观于铁扇子而知之。长日驻观中，上半日操觚，下半日演武。而王耳目众多，恐招彼忌。乃潜藏复室中，个里乾坤。非外人所能窥测。叟既入，次尾反扃之，低声问曰：“若何人？彼此间我一流，幸袒怀告我。”叟末答。又问曰：“若胡为识郑蓑庵？叟曰：“此老拙生死交，胡为不识。且主公亦耳其名耶。”次尾笑曰：“宁止识之，蓑庵亦吾生死交，若知之否？叟大诧，半参疑信，惟双目炯炯直注视其面。次尾曰：“余与郑蓑庵，曩者神交十载。惟以文字声气，摇相推离。去年蓑庵游江南，始得相见，遂成莫逆交。嗣是出入金阊门，谋不利于江督，我二人濒死者再，而卒获生存。后蓑庵返粤东，音问遂隔绝。南中诸遗伕，有知蓑庵之入粤，几被戮于尚藩。去而之滇。不审近况何似，故某之来，固应陈夫人之嘉招，亦谋所见蓑庵地也。吾两人香火情，不妨为汝告，然汝亦胡能与蓑庵交，且曰生死交，此又何故？”猎叟察其语诚，亦径以告之。次尾大喜。作而曰：“蓑庵遇苗土司，大有所凭籍，复得叟劝助之，此行为不虚矣。然吾辈同是排满党人，将何以策其进行，使英豪济济。聚首一堂，是任也殆石叟不可。”叟沉思半响，漫应曰：“此美事，容图之。”自是两人订交。阳为主仆，阴实党徒，其商剪灭吴至之策，猎叟能驭弓，兼能驭兽。一方作次尾仆夫，一于兼吴王苑吏。苑吏者，畜禽饲兽之官。盖凌霄宫内，有广场，四周以铁网敷之。竖铁柱，至坚固，能疲虎豹深山惊兽，应有尽有。维时印度人贡一赤狮，高四尺有半，长亦等之。赤毛茸茸，蜷曲如算子。厥声如铜铃。吴王命畜诸苑，一次狮突围而出，未及一句钟，乃跑至黔省之贵阳某山。黔吏截获之，仍用铁押囚之，解归滇者。性犷悍，不驯服，时时爪破其铁枝。怒吼之声，震骇宫阙。吴王患之，适是时猎叟入见，受命掌兽圈。王问之制狮之术，叟笑曰：“制恶兽，如制恶人，道在知其性以通之。所欲给之，所恶避之。天下无论何种物类，皆有相生相克之生理我能生之，亦能克之。彼乌有不驯服者？王大奇其言。优以苑禄，命设策以制狮。不三日，果寂然，不闻吼声。后宫妃嫔，始得安枕卧。

王于某日下令，擢明晨，偕陈圆圆夫人，及宠妃等若而入。幸宫苑，观百兽，预先告戒，命苑吏布张，苑吏乃剪采花。傅为金铃。十步一绣旛。五步一锦帐，选驯鹿，驾小车系铜钲擂羯鼓。清尘洒道，以待大王之临幸。日初出知。锦霞五色，缭绕五华山下，百鸟唧唧而和鸣。一若预知人意，以欢迎六宫入之粉黛者，吴王头戴弁冕。前后十二旒，仿古代王者之冠，身着黄色团龙之袍，腰围玉带，缀以宝石。脚登珍珠玄缎靴，坐十六人同扛之銮舆，小宫监数十名。一对对皆脂唇粉面，鲜衣怒马，马蹄得得，自凌霄宫扈从而出，以至于花苑兽圈。及苑内，王及陈夫人，暨妃嫔数十人，下舆步行。分花拂柳，历几许瑶阶玉砌。杰阁巍楼，抵一绿草平芜之大地。改乘羊车鹿车。卫士当先，皆持刀斧，挟弓箭。呵道前行，诸妃继之，陈夫人继之，吴王自殿其后，若将弁，若干儿，若长史，行列如鱼贯。又次之。入一更衣室，王乃卸去黄袍，改猎装，矩衣劲服，亦背刀矢囊，手握宝剑，陈夫人独不改装，仍着女冠子缁衣，自余妃嫔宫娥，皆一律改穿绯衣，秃袖蛮靴，背绝细雕弓，手执小画戟，英风飒飒，簇拥住一个矍铄蛮王。同时兽圈之外门，有诡服异裳之老兵丁，头插雉羽，手执长矛，鹄立于道左。鞠躬喝诺曰：“小臣迎大王宝驾，大王万岁。”王颔之，传命免拜跪，挥之使先驱。叟乃导吴王乃诸妃嫔，遍游幸行于宫苑，抵兽圈，开其外层之铁槛。或用手招，或用口啸，以示意敕勒于猛兽，命之跪则跪，命之拜则拜，命之舞蹈则舞蹈。最奇者，有金丝寿星猴，左手捧蟠桃，右手摇采幡，金碧显绣，榜示大字，曰圣寿无疆。又有百猿成群，垒小石，成宝座形，举其猿魁，凡十数头，手扣手，足挽足，纵横参错，成水王字形。登其宝座上，其余小白猿，群欢呼鼓掌，如山呼万岁，以物类像人形，暗寓颂扬帝制之意。吴王大喜，其容有霁。群妃皆笑，嫣然展其瓠犀，独圆圆夫人愀然不怿，穆然深思。吴王谓之曰：“物理学者，此自关大王殿下，功德巍巍，化及万物古之百兽牵舞，凤凰来仪，以古方今，大王应天顺人，直可驾唐虞而上之。夏禹之驱龙蛇，周公之诛虎豹，周文周武之归昌贺世，白鱼跃舟，弗足数也。”垂长某史又进曰：“灵特应时。是曰符瑞，秦穆公之兴也。西戎之地，分野属古滇，碧鸡金马之祥。小戎驷之盛，秦革周，大一统，递嬗二千余载，其则有真人白水，应运而兴者乎。载景福，展皇图，舍王无莫属矣。”圆圆夫人附耳密陈曰：“臣妾必荡。若有惕于水渊，弗审是也何朕兆？昔司马相如谏猎，有千金堂之戎，用戒非常，日将中笑，仆夫况瘁，盍归休乎。”吴王掀髯笑曰：“夫人胆小，深居简出，白物无所睹。今莅此，悍乌鸷兽，或震荡夫心，然而孤在此，虎贲之上，穆穆布列，警备至森严，无他虞。”于是六宫粉黛讥嘲非难之声，哗然四起，窃窃议陈夫人，谓其怏怏怨讪，至无礼衷。吴王顾视左右，天颜之不怡，此时各人耳朵里，忽闻轰轰厉响，厥昔如巨量之铜钲，咆哮怒号，变震山谷。群妃骤色变，吴王骇然而却步。猎曳鞠躬进曰：“大皇勿驾，赤狮闻大皇将至，欢呼动天地，小臣已止之矣。”言时，手扶一角之小红旗，向狮子，指而麾之。狮子战操，俯伏于平芜金埒，如接驾状。吴皇始镇定不惊，传谕妃嫔曰：“此赤狮儿，印度人所进贡方物。毛赤而泽，异于常狮。狮吼耳，弗足惊也。”猎叟乃投身入兽圈中，彼不知有何魔术，群兽莫敢近。叟之所至，逡巡而退后，或摇尾如驯犬，吐舌舐其足，仰鼻而嗅之。吴皇大异，诸妃嫔动色相顾。叟乃牵狮如犬，牵之使至於草场。场之中心，有巨铜柱，其端有铜环，贯以小儿臂大之铁链。牵之以系狮，叱之，使勿动。又取铁茅一枝，其端刺一雄鸡，举以示赤狮。狮昂首，向鸡而嘘气，鸡之毛羽，纷纷落地上，彼则用潜力一吸，雄鸡入巨吻中，倏忽不见矣。而狮之唇颊喉咙，略无力咀嚼状。观者大以为奇。叟更取铁棍一杆，杆之末，剌黑犬一头，乃舞之以作势，欲前且却，欲与且靳，持其棍而旋转，飞花滚雪，簇簇若戏以龙珠。赤狮之馋涎，丝丝如雨下，俄且不得食，卓玄如人形，高拱其两爪，爪黑犬，犬未得。叟跳跃如飞仙，狮震恐，愤掷其身，踊至高，觅及铜柱之铜环，一爪攀之，柱摇摇欲折。狮大吼，距百步之树林，生叶为落。观者皆汗下，宫娥人等，有慌做一团，彼此相拥抱者。叟疾声喝狮，狮又寂然，仆于草场上，颓丧如伏犬。此时叟乃执棍，举黑狗，于近之，狮喷气咻咻，狗毛亦剥落，伸舌一卷，黑狗膏其牙，若朵颐翕张，须臾，连毛带骨，入彼肠胃中。观者至是哗然，竞拍掌相笑。陈圆圆夫人，亦不期而展笑，叹猎叟之神技得未曾有。继此而叟之进食，牛肉十数斤，豕肉十数斤，曾未能果其狮腹，而食料巳罄矣。叟于是卸其外衫。蛮衣秃袖，紧缚其冠缨，顿地一跳，把手一拱，宣言于众曰：“怨小臣无状，会当骑此狮，跑旷野一周。小臣在此，决无他虞也。”乃腾身而上于狮背，解去铁链，纵赤狮，使自由。狮欲绝尘而奔，叟猛举毛拳，击狮头，狮着痛，不敢动。叟立掣其项毛，故弄狡狯，或立或卧，或蹲或跪，既而目光骤变，视线直注于吴王。突放手，狮猛奔，奔向吴王所在地，众人大惊而啼，自相践踏，而吴王仆于地上。叟嗾狮，使噬之，赤狮之吻，几及吴王之咽喉，猛力一噬，危乎险哉，某间不能以寸。忽有枪声崩崩，自人丛中自远而发，盖卫士夹住吴王，皆挟枪。此枪为康熙年间旧式，略如鸟枪，然不能命中，不知何人所发？刚中狮之耳，狮负痛，舍吴王，向烟焰直奔。猎叟仆于地上。更有卫士多名，铜鎚铁义齐下，仍不足以御狮。此时吴王获救矣。有小臣负之，走于山披之茅亭。陈夫人步步随之，疾呼曰：“王之腰，韬宝刀毒矢，曷射之？”王大悟，急拔箭，挽弓而射之，呼的一声，矢乃贯狮目。矢有毒性，狮立仆，狂嗥而奋掷，掷于半空中，迨及地，僵且殪矣。猎叟知失事，飞立于人头上，履之如平地，向外直奔。吴王复射之，中其指，虽不死，亦陨于沟中。卫士暴怒，欲以乱枪轰杀之，吴王以口令传呼曰：“勿发枪，生致之，孤将寸寸磔其肉。”卫士乃改用铁钩巨绠，擒而缚之，发往重牢。下令回宫，王受惊特甚，狡起病，圆圆夫人侍左右，躬亲看护之。病间谓圆圆曰：“悔不听夫人言，几陷不测。彼司马相如之谏猎，千金垂堂之说，信不诬也。”因命解放兽圈，尽纵之于深山。召集满儿，问以携荐猎叟之罪，是否合谋主使，以危乘舆？满儿叩首对曰：“父王睿鉴，天下虽至愚，断无有串召外人，以图害其至亲者。况臣儿受恩深重，有何不慊，而谋为不软？即不为一巳计，独不为三族计耶。”于是王之宠妃，有为满儿缓颊者，主遂置不问。亟使人瞷次尾，次尾方蹲石上，据盘匜濯足，以指甲剔其坭垢，且剔且自失笑。引吭高吟曰：“振名千仞冈，濯足万里流。”又曰：“纵使高歌泣鬼神，终当饿死填沟壑。”因以手掬水，激之使过颡，沾濡淋漓，衣襟尽湿，霍然笑。足立盘匝，振衣而起舞，其人于骂隙窥，匿突良久，走报于吴王。王大笑曰：“此伧有狂疾，书呆子朽废至此。尚能畜死士，以谋危朕躬耶。”告圆圆相与捧腹。圆圆曰：“大王太疑人彼何尝识仆夫，大王实尸之。”吴王一笑而罢。

阅者诸君，尚忆本书主人翁，其人曰郑生蓑庵，别来无恙，又将出幕矣。大化山之苗王土司，其名曰石叟，为生挂之名岳丈。前文巳言之，彼之篱去陋巷逆旅也，孙代生侦探猎叟，而坚嘱生以勿出，以三日为期，必当返店。猎叟纵赤狮，危害吴王，以至失事，发下重要监牢。石叟侦知之，届三日期，归报生。讵生救友之心急，竞不遵叟约，先时而出店，不知何往。石叟大吃惊，复出访查，四无踪影。久候数日，更如针沉大海，渺渺茫茫。石叟固能直接见吴王，出入平西王府，上下人等，皆之耳目灵通，非他人可比，乃出其旁钩侧刺之手段，总总无效。咄咄郑生，殆去死不远矣。石叟大窘，计不如赶归山中，报知冰娘，（按即叟女）前来搭救。此是后话。吾今用补叙生之落难矣。生出逆旅中，既改姓名，易容貌，伪作小贩，诣磁器肆，购磁器多种图以竹篓贮之。篓有耳以绳络之，可以负于背。更买雕刻物事之斩錾刀，制一小招牌，榜其文曰：“陶甓斋精雕名磁。”凡七宇，身着京乌衫裤，足登革履，宛然一个波俏的卖货郎，周游城市。凡官署武营各机关，冈不有生之足迹，有时天阴日午，跑路既多，腿力不继，则息肩于玻林下，出小刀子，拣一两种名磁，刻诗画其上，用为消遣光阴，亦藉以掩人耳目。盖生本雅士，此种雕镌小技，夙已能之。手术极精良，彼居滇日久，口操云南土音，至为纯熟，故难在乱世戒严时代，土人皆莫疑之。彼与土人语，时时钩稽吴王之近事，与捕逮党人之奇案，卒不得要领。盖猎叟失事后，吴王尝以手诏禁宫中近侍及承审官员，勿得泄漏，故诡谲习熟如石叟，始能债之，而郑生不能也。

某日负磁器出东郭，时将暮薄，夕阳作淡金色，灿然耀目，乃隐隐反射于山溪。溪声激流涓涓鸣，如琴筑，清音至可听，而群山万壑，且其郁郁葱葱之佳气，衔五华山脉，蜿蜒而来噫，此何地？则即前文之所谓云涛观也。生背负竹篓，额涔涔出汗，出素巾，拂拭之。在势以书生长行，服劳负贩，当非其所在。幸苦殆弗胜，然而生乃优游，一路仰跳山光，俯听泉韵，不觉行近古阑若中，即云涛观之山门地点也。忽闻半天起笛声，鸣鸣然如龙吟，如虎啸，其声凄以悲。生倾耳听之，此心怦怦大动，念此地胡得有此声？咄咄，大奇事！又自语曰：“此为铁笛之声浪，吾信滇中乐部，无一人能吹之。即能之，无如时之悲凉澈楚。是声也，惟吾江南老友吴某独能之，然吴某乌能到此者。彼固党人，亡命江淮间，落拓与我同，万里越关山，履此险戏地？咄咄，真奇事！吾不可不侦之。”虽然，云涛古观，原为方外境，惟自吴王开府以后，已圈为禁地。圆圆夫人，岁时令节，辄而临幸此间，烧香礼佛，汲山泉，泡清茗，时作竟日游，以故守卫森严。行客过此，如睹蓬莱宫阚可望不可即，生欲踵门，殊非易事，一涉足，历阶升，门前有满洲兵，狞狰如厉鬼，疾声呵之。生却退两步，既而从容为曰：“老将，恕我冒昧、我负贩，日暮至此，吻喝甚，拟觅一盏清茶，无他意也。”满洲兵立举枪，攀机直指之，生俯首行。纵声狂笑曰：“老将戏我，乃欲以弹丸饷我。我知老将仁慈，必不击我。盖击此小羊，有何意味！老将，勿相戏，我孝敬汝酒。酒杳冽，殊可人意也。”言次，止步勿进，出酒一瓶，亦以磁瓶载之，更出磁碗，巨可容一升，注酒满其中。酒香散林薄，兵引鼻嗅之，馋延欲滴，立收其枪，镖之柄甚长，隆然插于地。狞笑曰：“那小厮，忒知意，乃以美酒献老子。老子不击汝，不用慌，不要忘，来来，拿酒来。”生暗自好笑，愈勉为孝敬欢愉之状态，双手捧巨碗，进于满洲兵。兵有头目，按之而牛饮之，遍以饮诸兵。饮讫，玩其竹篓之磁器，有悦目者。生窥意意，拣三数事，慨然奉赠之。兵大喜，加拇指于生额，奖之曰：“好小厮，知人意，但汝云吻渴，胡不自饮？而乃以酒饮我，殊过急不去。小厮，汝欲得茗乎？”生笑应曰：“然。行远而口渴，饮酒不如饮茗之良。”兵笑而哄应曰：“然也。”引生入观，呼道士出，以茗饮之。生亦痛饮苦茗，且饮且挥扇，用自舒其备。坐既定，笑央诸满洲兵，为之响导，入游观之别墅。兵曰可。掖之以遍游诸上方，斯观也而积至广，幽深曲折，以山为垣。山石皆峭削嶙峋，累累如钟乳。千寻瀑布之水，悬空而下。相激相荡，大类鞺鞳钟声。满洲绿营兵，蠢蠢如鹿豕，导生入内，绕回廊，登危偻，天然石梯，上陟崇献。生之目的，志在穷笛声之所起，乃经历几许禅房丈室，除一五缁流追侣，此外绝少闲人。生固疑其为次尾，即非次尾，系同声相应之党徒，故尤不敢动问。心生计，谓满洲兵曰：“吾负贩，跑腿跑不了，肚子饥饿。老将，吾欲解腰缠，烦劳君等，为我杀鸡作食，其可乎？”于是出银饼，凡三数枚，作慨慷状，以授满洲兵。兵固从饥鬼道托生而来者，欢呼拍掌，为适市，购彘肩鸡子，及面条包各等，归而烹饪之。其气蓬蓬然，供以巨瓦，捉生臂，使团坐，黥吞虎食，饮且醉。拍髀狂歌，歌云南之俚讴，生亦畅饮开怀，谬引为知己。酒酣矣，生忽闻马嘶，萧萧凄咽，北风猎猎和之。猝问曰：“此地胡有马，君等壮士，喜乘坚策肥乎c”兵曰：“否。我为何人，胡能乘马？即乘马，胡能乘此佳马？生愕然，又问曰：“吾不信此间有佳马。吾负贩游人间牝牡骊黄，吾见马伙矣，马未必佳。”兵乃嗤之以鼻曰：“若何知？死大王龙厩之马也。马之超群轶伦者，为金鬃马，当世少其伦。大王爱马，尤爱斯马。马有金鬃项领有毛，光灿灿，若金丝，性异绝，天矫如游龙，仆夫圉人，无有能制之者。若眼眶子窄，曾见若干马，而敢谓此间无马耶。”生驳之曰：“既有之，大王胡弗御，而豢之于幽阒寥琼之境。是间非他，道士观耳，孰能豢之？而孰能驯之？老将，殆欺我矣。”兵等皆醉，语言渐失检，率尔对曰：“大王爱马，尤爱士，前月有肮脏书生，自他方来，大王聘之，为写凌霄宫三字，写讫称旨，遂辟观以居之。赐之以名马，赍之以仆夫，其仆夫。”言至此，截然止。群兵以目慑之，使不敢尽其调。生大疑，益步步留神，以探听此书王仆夫之名氏。既醉矣，生佯为呕吐，倚于石柱，为势若不支。兵乃拍掌揶揄之，群哗笑曰：“卖货郎醉矣，拊之横西廊，有稻藁，席地为卧处，让其一以与生，使安睡，而置磁器竹笠于其旁，所以报酒食之惠也。

半夜，生潜起，窥诸兵熟睡，蛇行而出，绕回廊，经佛殿，出后角门，有一菜畦，杂野花其中，荒废殆无人迹。维时风高月黑，树声呼呼，远远见粉墙矮屋，琅玕翠竹，掩映当窗，中有灯，半明灭如豆，然灯光摇摇不定。心异之，即欲探究竟。行近矣，咄咄，窗内乃有人，背窗而坐，伏为案，似作字，如圈点然。既而俯唱低吟曰：“人乞酸余羞妾妇，士甘焚死不封侯。蓑翁为隔竹林。”灯影模糊，其人恰背窗，面目庐山，一时末能辨认。自语曰：“此宋邵尧夫清明扫墓诗也，突冗离奇，牢骚抑郁，与杜牧清明时节一首，纤逸与悲壮，自尔不同。然此间何来此人？乃萧寺哦诗。与我南京落拓时，仿佛相似。噫，吟杜诗者此人，吹铁笛者亦必此人矣。”几欲隔窗而呼之，忽闻放声高诵，其声琅琅然，读至“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二句，其音高以冗，渊渊如裂金石。又诵曰：“荆轲虽从于酒人乎，然其人沉深而好思。”此语未完，淅沥一声，灯光乍暗，读声亦中断。其人咄嗟曰：“灯花爆发，乃阻我清兴，殊可恼也。”既而笑曰：“我方读刺客传，岂亦有第二之刺客，深夜来相枉顾耶？若然，差甚破岑寂。”言未既，突有破扉而入者曰：“有一不速之客一人来，余为第二之刺客，贸然枉顾君。”其人亟起立，拈案上利器，力拔而高举，晃晃如冰霜，咄咄，此何人？此何物？盖次尾方读夜书，闻恶声，立警备，是物也，铁而扇也，抑扇而剑也。次尾曾一度用之，著者称文事兼武备。阅者亦记之乎？一矫首间，瞥觉来者太陌生，乌衫窄袖，酷肖卖货郎疾喝曰。其人退数武，吃吃笑曰：“次尾，勿作戏我也。”次尾闻呼其名，则大惊，维时灯光大明，毫发皆现。次尾失声曰：“噫，汝耶？”蓑庵亦失笑曰：“汝耶？”彼则用剑指一指，注目不少瞬。良久良久，次尾大笑曰：“汝来，甚善。”遂掷铁扇，子径执蓑庵手，回身走于粉壁。壁隆然而开，二人倏然入。入者何地耶？云涛观之复室也。粉壁上有机关，按之而即辟，次尾洵异人，故随地皆异。盖夙昔与猎叟订交，而密谋于此者。次尾诟蓑庵曰：“君亦太寡情，金陵一别，地角天涯，生死不相闻问，何其恝也？蓑庵叹曰：“次尾，汝乌知之。余自返佗城，灾难重重，头颅几不保，何暇作寄书佣？然君也亦太离奇，胡为莅于斯？岂君有护身符，抑有隐形术耶？”次尾因问岭南同志，近况何如？有何举动？蓑庵太息，摇首不言，既而扼腕悲吟曰：“网罗世界皆险恶，群龙戢翼将安之。”相对寂然，不觉泪下。蓑庵为诉往事，言陈子壮张家钰屈大均陈严野等，或首义丧师，或临危殉难，而何不偕兄弟。召集志士，潜隐于橘柚村之不去庐。下走厕身其间，事泄被擒，几陨首于羊石，次尾以手击桌曰：“天下不祚朱明，南北兄弟，同兹厄运，亦举两江烈士之殆难史。屈指数之，累累如贯珠。”相与欷歔不止。次尾忽正色曰：“吾儿忘问汝，汝有忘年友，其名曰猎叟者，君果识之耶？”蓑庵变色曰：“某何止识之，此某之生死交也。某之冒险入滇，良为彼故。猎叟乎？今何在？”次尾惨笑曰：“君来迟一步，否则当相会于此。今则不然矣，铁锁琅珰，牵向虎狼监狱矣。”蓑庵曰：“彼入狱，我知之。但彼缘何入狱？狱于何所？我正欲访之。不期而遇君，君必知其详。”次尾具告之庵庵曰：“叟，诚愚，忒轻举妄动，叟能纵狮以杀之。叟不能脱身而逃之也。且戮吴藩一人，彼耄老，何能为？而彼之悍将谋臣，云集五华天下，能一尽歼之乎？甚矣叟之不智也。”次尾叹之曰：“不然，荆轲入秦，所刺者秦王耳。秦王苟被刺，国必大乱，蛇无头而不行，诸侯蜂起而乘之，天下事未可知耳，滇中坐大，惟彼夜郎，余皆厮养义子，奸淫昏暴，其何能为？叟以老命博之，下此孤注，殊值得也。”庵蓑猝问曰：“聆君言，君之来也。圆圆夫人贯招之。然则圆圆夫人，彼能庇君，亦能为君成大事乎？”次尾摇首曰：“此语诚难答君，盖彼自彼而我自我也。”蓑庵笑曰：“圆圆与君，有情正自不薄，彼能召君，且袒君，独不能助君伟举耶？”次尾色变。捕而曰：“妇人见且难，何有于助我？”蓑庵曰：“此一节，当君谅之。圆圆侍逆藩，如身陷虏中，举动何能自便？况彼逆藩者，明知圆圆为君之腻友，此一块禁脔，胡能与君同味？”言巳，吃吃笑。次尾懊丧殊常，默不一语。蓑庵旋叹曰：“人生实难，忽论为巾帼，为须眉，分道与驰，各走极端，无非为感恩二字。我辈之为胜朝，固世受胜朝之恩也。彼圆圆之为逆藩，亦身受逆藩之恩也。既以身计人矣，又焉能再为别一人，为破室毁巢之举？圆圆今日，其感慨悲愤，殆无异于吾人，而惜夫吾人之不及见之也。今当筹救叟之策矣，足下有何奇策？愿闻之。”次尾曰：“吾准未出山门半步，然吾巳秘密函请圆圆，为之营救、彼亦惧祸，函复我，劝勿于与其事。否者，两败俱伤，祸将及妾云云。今宜计出万全，万勿躁暴，盖以匹夫而与王侯敌，如虎狼然，彼捕兔，入口中，而我欲夺之于口中，非用计不可。容徐图之。君住居何处？幸以告我。”蓑庵告之，坚订后约而别。著者今当从省文，简称蓑庵曰生，阅者或当谅之乎。

生潜出西廊，诸兵皆酣醉未醒，乃钻入稻草窝中。山风奇寒，砭人肌骨，瑟缩乃如猬，天未晓，满洲兵起来放哨，生向之辞行，谢止宿盛意。兵等苦留之，弗获，于是殷殷握手，谓生曰：“君识趣，相逢恨晚，他日有暇，仍到此谈谈。”生颔之，举其磁器竹筐子，道一声骚扰而别，抵逆旅，甫入门，店主迎而笑曰：“客官，敢问昨霄何去？今有人，守候汝，端坐汝房中，汝见之。”生陡吃一惊，念此间去家数千里，滇城无故旧，安得有人探望我？咄咄，大奇事！蹀躞入房中，房大开，则有美少年兀然端坐，生吃惊，为之倒退致武。噫，此娇娆尤特，背窗危坐者，非他人，冰娘也，亦则石叟之女公子，蓑庵之挂名未婚妻也。自大山握别歧途，愿言相守。蹉跎日月，以迄于今，人生何处不相逢，可为浩叹。生乃惊喜愧悔，莫能名状，趋前握手，叫一声曰：“吾。”此字之下，竟哽咽，不成句。双泪如箭，夺眶而出。紧握冰娘手，顿地作哀鸣。冰娘之目直视生，惘然如发痫狂，势将跃起吻生，当足软，立不牢，厥状如如杨柳之摆腰，仆于生之臂。生搅抱之，生哭，冰娘亦哭，相汍澜也。良久，生为冰娘拭泪，扶之于塌。他意温存，低声问曰：“卿来，余喜出望外，然卿胡以能来？又曰：“余知之，而父已想归山中，报告汝，然否？”冰娘颔之，泣然曰：“余父以君为遇险矣，谓非我不足以救君，并不足以救君友。实则吾女子，有何能？特深怀念，渴思君，意茫茫此生，不复相见。乃老天默佑，俾吾父与君相逢，而薄命之身，又重睹郎君丰采。此中殆有机缘，宜谢上帝，今名无恙矣。君友如何者？”生具告之，并告此深行得一同志，是从江南间关至此者，冰娘大慰。生此际平视冰娘，重认美人之风貌，环肌玉质，无异从前。然而悴憔可怜，别具一种胡姬冶趣。盖冰娘虽易汉服，而天生眉字，尚不改苗女丰姿。思至此，忽又遥忆琼斌及斌玉，觉斌琼尤艳于冰娘，而冰娘亦自具英姿。倘世无斌琼，则冰娘亦当独步。若以斌玉比之，尚不相伯仲，但斌玉刚锋太露，不如冰娘之娇柔。总之三美各有所长，我以一身周旋之，并享受美人之艳福。不过艳福二字，此中大有分别，有享其股肤之慰贴者，有享其其情意之缠绵者。我于三女，以云熨贴，则冰娘似近之矣；以云缠绵，则琼玉两姊妹，吾固额略无遗矣。冰娘执生臂，摇而撼之曰：“君看我目灼灼似贼，将何为者？”言次，流目送笑，娇娜乃无伦。生在喜不禁，双手环其颈，痛吻之。水耶、玉耶、脂膏耶、玫瑰耶、著者无以名之，名之曰：“软滑争如酥上酥。”如是而已。冰娘急推其手，正色告曰：“君勿乐，尔从今以后，宜各守贞操。我从前遇君，悔以情欲恋君，我今日遇君，思以道义助君，何者？曩日为私情，今兹为正谊也。请暂以夫妻名分，易而为兄妹动作，其可乎？”生大错愕，念久别相逢，胡女先生乃道学如许也。冰娘啸然谓生曰：“今请约法三章，君为国事，畴昔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故始则却我婚，继则抛我去。我此时实恨君怨君，自顾乃羞赧无地。但照君顾，勉徇君之愿，救君以出险，割爱以全忠。盖君忠于国，即妾忠于国，妾嫔君，女子嫔夫，义当从夫，分所应故也。今始终犹秉此心而克欲制私，自谓近来进德，又重以老父之期许，瓜李之嫌疑，自今进行，不能不同并居室，妾身当自分明。谨留此一点守宫砂，俟君也成功立名，百事圆满，此时重谐花烛，共效于飞，即此区区，君许我否？”生改容加敬曰：“此吾妻盛德，敢不成吾妻之志？”冰娘又凄然欲泣曰：“君乎，君知我父近状何若者？我父乎，盖为君友，牺牲流血矣。”生大错愕，跃而起曰：“咄，卿何言牺牲流血耶？胡为至于斯？”冰娘曰：“君犹忆初投逆旅时，君问吾文，胡能侦汝友之被逮，逮于何狱？吾父屡访莫能明。君再问之，吾父不尝引掌，与君作秘谈，书三字掌中，曰苦肉计乎？”生如梦初觉，应声曰：“良然，吾几忘之。怎名为苦肉？其计又安出？”冰娘曰：“君意吾父失纵，吾父又虑吾失纵，父为君故，兼为汝友故，入山告我，命我必出山，寻君之下落。老父颇仗义，披殆视君如子。曰：‘吾父女自今日始，当分道进行。女乎汝宜改装，入滇城侦探。我则佯为访案，入苗山，被苗人追击，枪伤其胸部，星夜入吴王府，仓皇告变，兼示之以血，吴王必信。当一面调兵遣将，以防苗人之暴动，又必一面哀矜我，留我于王府中，召太医，疗治我。我乃托词养病，久驻王府中，则君或不幸而被擒，老父必知之，知之必能救之。’吾父女固有密约，共知地点之所在，此时里应外合，必能营救君，以及君之老友。此老父濒行时，所预先叮嘱者。当负创流血，投身于吴王第矣。君在梦中，胡由知之者？”生不禁感激流涕曰：“丈人恩义，山海高深，落落此生，未审何时可报丈老矣，枪伤而流血，胡能堪之者？死我不肖，不宁愈于死我丈人乎？惨哉！何其爱我而自戕也。”言次，呜呜泣。冰娘正色曰：“今非楚囚对泣之时，谓宜共图良策，以救吾父，兼救汝友。君亦有何策？以助我不逮乎？”生曰：“我至今尚无把握，卿为我计，兼为汝父计，且将奈何？”冰娘曰：“今第一步计策，君宜介绍我，以拜识吴君次尾。庶几三人成众，俾共策进行。第二步计策，我当亲入吴王府，找寻老父，且看苦肉计之做法，能赚得老枭雄否？因此着太险，我实在有点不放心。”生骇曰：“卿何言？以荏弱女流，胡能投身于虎狼之穴？”女笑曰：“能者不怕，怕者不能。此一节，君休为我虑。”生以俯首寻思，“吴王蛰伏云涛观中，寸步不出门，招之使来，固万万于不到。或冰娘自己前去，与吴王会晤，而彼满洲兵攀枪挟矢，林立门前，此豸娟娟，胡能飞度，况友为我友，今生与冰娘，平生素昧，非我置身其列，更安能造室按谈？一人度此难关，且不得过，平添我一个赘疣，斯不代智者，已知其无能为役矣。”寻思及此，忽抬头，视冰娘，端详其上下，忽问曰：“卿能乔装作男儿否？”冰娘失笑曰：“岂止能之，吾固生而具男儿身手者也。君问此何故？”生附耳而告以故，冰娘喜，点颔称善，就依此计画而行。

卷十

某日云涛观中有少年二人，皆穿黑衣服，短衣窄袖。一以肩盛其竹篓，举步轩昂，时时回顾其后方。则另一少年，气喘汗流，似甚困惫，时出巾，拭其额，憩于绿阴申。前有少年缓步以待之，欲行不即行。噫！此肩盛竹笠之少年，冰娘所化装者也。此喘气汗流之少年，蓑庵所作态者也。无何，高叫一声曰：“卖江西名磁，卖江西雕刻之名磁。”引吭长号，声入云表，叫声未辍，则有群满洲兵，喧哗而出曰：“卖油郎来了，卖油郎来了。”拍掌笑，笑且招以手，生故抬头望，迟迟其行，点首货郎来了。卖货郎来作招呼，旋以指指其足，复摇首，示欲速不能状。满洲兵之头目，睹状知意，亟指挥其从老，趋而下，左一个，右一个，扶掖蓑庵，助之以上石砌，生赌感诸。此辈忽见生面少年，颇深惊讶，问生曰：“那个哥儿，是同你一路来的吗？”生应曰：“然，此舍弟也。我长日奔波，足力不任惫，今命弟，为我肩笠子，我则从其后。彼倦矣，我乃承其乏，互为更替，庶少杀其劳苦，而生计藉以维持，此诚不得已。”因谓冰娘曰：“此皆而兄之好友，为吴大王麾下健者。弟乎，汝亦宜见之。”冰娘如其言，笑呼此辈曰：“大哥，此辈瞷少年貌俊，则喜甚，咻然而应之，亦呼之曰：弟郎。”欢呼拍掌，簇拥之，上石砌。满洲兵殊有恩意，掖蓑庵，使席地而坐，饮以苦茗，又为冰娘卸其负担，特致殷勤。鹰头鹬眼，皆注射冰娘，颇有垂涎意。问长问短，劳叨到不堪田地。头目忽谓生曰：“此弟邬洵美，胡不肖若？汝徵胖，彼纤秀，男儿也有女风。”冰娘殊忸怩，矫首他顾，横波欲流，益增其妩媚。生强笑曰：“兄弟岂必相肖？肖者其神，当非以其貌。”兵曰：“君惫矣，盍亦饮酒，今日携有酒乎？”生举破坛示之，坛绝巨，可容三升。兵大乐，从惫生，破悭囊，市牛蹄羊臆各等，用为下酒物。生慨然以银饼二员，掷石地有声，顾头目曰：“此足厌君食量耶。”曰足矣。生匆西舍指廊精，问之曰：”此缁流道观，胡乃碧栏红槛，珠帘半卷，四辟玻璃窗，大类贵家闺闼，岂羽士固拥有纷头耶？”言巳，局局笑，睨冰娘，冰娘欲笑不敢笑。头目正色曰：“君勿妄语，幸遇我，否者，君当言出而祸随。”因附耳言曰：“此大王宠姬陈圆圆夫人，所行幸更农之室也。夫人晚年习静，持斋念佛，请于王，敕建新观。夫人于岁时今节，偶一临幸之，君但外望宫墙。苟入其中，天上珠宫贝阙，不啻也。”生为之咋舌，乘机问曰：“以君权力，能导我一游乎？”头目变色，摇其首，不复言。俄而日斜天黑，旱雷声隆隆，红叶萧萧，势将作雨。生遽蹙额曰：“天欲雨，我对归，恕不奉陪矣。”兵众哄然止之曰：“此奚可？美酝佳馔，愿谁享者。”生曰：“君等自享之，我今日兄弟二人，流汗喘气，奔走城市间，竟未旧去一杯一碟。余弟弱，雕刻某花觚，觉失手，觚于地如蚨蝶纷飞，其值百员。天又晡，雨将至，余与弟郎，将冒雨返茅庐，稍事休息。明日当入城，倍售之，用偿今日之损失。余行矣。”兵不可，冰娘嘤然，似哀恳其兄，以速离此地也者。头目笑曰：“谚不云乎？人留假，雨留真，主人不食，客不敢尝。君置酒享吾曹，乃绝裙竟去，此后不敢扰君矣。”又曰：“君镇日奔波，曾不能发一利市，余意甚悯君，君能为我留，他日余必有以报君，用偿君之损失。”生见其言中有物，遂谓其弟郎曰：“余弟年幼，殊腼腆见人，然亦何必者，此间老将，皆兄心腹交，可不须客气，吾欲止矣，为天雨泥泞。弟欲行，将安行者。”冰娘无言，须臾，雨师继至，天入夜，退缩于宝殿之内，乃红烛高烧，席地设杯盘，为赏雨围炉之饮。头目蹲据其上，坐土块，冰娘傍生坐，诸兵环而饮，若蛙坐，声哄如群牛，以巨瓦砵盛馔，其下叠两砖，煨以干马粪。炽武火，用为灶炉，馔之汁沸矣。其气莲蓬然，香气扑鼻观。酒二升，殊嫌少，更沽市酒，为足之。聒生饮，生辞以量隘，更聒冰娘饮，冰娘坚不饮。其左有胖兵，钩鼻虬髯，齿黄如蜡，每发言，涎洙喷射，四及于旁坐，冰娘甚恶之，时时闪缩其身裁，几躲于生之肘。胖兵似不以为然，作昵笑曰：“弟郎。”又改口曰：“俊哥儿，若非余弟，余安得弟若。然余与兄若友，若即余弟也。即若弟，无不可。弟乎，俺与尔饮又杯。”因狞笑，捉其袂，冰娘大怒，牡丹之脸，变作紫玫瑰色，意张用武力，奋拳挥其颅。生以目止之，冰娘乃忍气吞声，且以手推之，且矫为笑态曰：“老将，我生性不喜欢，亦实不能饮，恕我却尊意。”该兵愈昵之，其状益丑。生起立曰：“老将殊赏脸，爱我兼受其弟耶。弟郎村陋。从未喑老将威严，幸恕之。我为弟饮如何？”头目曰：“可，人有能，有不能，胡可相强？”著者曰：“头目慎矣，乃市恩于冰娘。头目之言甘矣，其居心实不可问。”盖胖兵与头目同一不利于俊哥儿也。而冰娘以是而解围矣。生卒勉饮一扈，胖兵始罢，独影生光。炉烟欲烬，酒半酣矣。

冰娘之面，热度所炙，闪闪如流霞，眉宇飞扬，神采焕发，让满洲兵饱看之，几乎看煞卫玠。冰娘念此种山蛮，终不能示之以弱，忽笑谓生曰：“哥，我意欲饮酒之乐，必有趣剧以助之，乐乃无艺。”兵等拍手笑曰：“俊哥言，诚然。趣剧何事？请为司令官。”冰娘高声曰：“士人行酒令，老将等皆武人，宜行将令。”因执酒壶注酒于头目之扈卮，鞠躬请曰：“我不配作司令，愿举老将为司令。主觞政，其可乎？”头目大笑曰可，令将安出，曰：“宜每人献技，技美者，众人皆拍掌，可勿饮。否者罚一巨扈卮，此令亦公否？”头目曰：“公，请俊哥儿先奏技。”冰娘亦不辞，离坐起立，周行于佛殿中，瞥见当众长案，有铁香炉，其形圆，其腹广，高二尺，身称之重量可五百斤。冰娘先谓诸兵曰：“请将一一为我举之，加于我之胸。”众兵皆骇然，莫敢动。头目自恃其武勇，酒力巳酣，恬不知耻，伧荒之气，咄咄逼人。又欲炫长于俊哥，侈然放大步，近炉前开马步，举双手，猛捧其铁炉，其势虎虎然，如赵武灵王之扛鼎。噫，鼎乃有根，似根深入案，蟠错如芦榕，世有楚霸王，莫之能技。头目大窘，面殷红，如瘀血，羞愧无地，厥声如怒豕，尽出其浑身之力，拚命摇撼之，而铁炉如不知，绝不些须动。头目暴吼如雷，以拳击之，噫，举也，焉能与铁敌，痛不可当，呵呵失声，望风而披靡，诸兵皆窃笑，冰娘亦笑。睨以目，族谓诸兵曰：“老将等盍试之，试而能，某愿捧觞上寿。”诸兵得此奖例，又技痒难禁，不复计如何献丑！胖兵先试，甫伸一手，自知其不能，抱头而却退。余兵以次失败。冰娘笑曰：“此岂老将等之不能哉？主人谦德，盖将以让客也。哥试之，弟将殿其后。”生似逡巡不敢，兵等逆料其不能，而必欲难之，用为解嘲。生蹀躞，至炉前，笑谢曰：“我以肩盛竹篓举磁器，尚不能，行且惫，奚能扛铁炉？弟苦我矣。”冰娘曰：“姑试之，即不幸而失败，饮耳。安用怯？”生不得已举之，呵呵，两手端拱，翼然而升，炉乃离其案，距案可二尺，从容放下，面不改色。诸兵皆喝采，群怂恿冰娘，使俊哥儿，为举鼎之戏。冰娘笑曰：“小子年幼，初无搏鸡力，胡能扛鼎？无已，请以铁烛台为戏可乎？”众曰可，彼乃揎袂过臂，伸手拈烛台。凡四具，每具高三尺，方广五寸有奇，纯是精铜制成，相传本观祖师，为茅山嫡裔，祭器皆用铁。此烛台者，重量不亚于香炉，况又并面为四，高面硬，几及人身之泰半，藐兹小子，其何能扛？岂知冰娘两手合举其一，轻举若毛羽。遽抛之，抛及正梁。又各拈其一。目上视，上方之二具，倏然而落，彼倏然而格之，旋飞其手中之二具，面即接上方之一具，如抛弹丸形。此上彼落。此落彼上，百不失一，但闻纵铮轰腾之声。雨声和之，烛影摇红，诸兵皆变色。冰娘笑容可掬，如弄把戏然。倏匆间能放能收，将此一对对之铁炉台，从容置于原位。袖出雪帕，拂其衣袂之尘。旋以两手摇其铁香炉，笑问生曰：“哥，你看弟郎，能移动得些须否？”生笑曰：“弟荏弱，香炉之重量，殊重于汝身，恐不必能也。然而姑试之，用搏老将一笑。”冰娘不慌不忙，伸两手，抚弄其狮头之两耳，佯为抽之，鞠躬其腰，一些不能动。类大赧，红于玫瑰之菩蕾，满洲兵大笑。其头目且两手拱张。自远作护持之势，盖恐手势一失败，千均之重，或压伤美童之足，一树梨花压海棠，滋可惧也。讵冰娘出其不意，竟扛起铁香炉，离于长案，可一尺有半。诸人咋舌，悚息莫敢声。彼乃捧炉当胸，轻轻转其身，挺胸行数武。忽而两手上擎，状如托塔之大王，诸兵皆失色。退功刚披靡，咄咄，冰娘殊斗胆，猛出力一抛，抛香炉于空中，其势绝险恶，督然而坠下，刚及黑发如云之顶上，诸兵皆震骇。群举手以竞进，遥为声援，某头目且撑之以臂，冰娘一手推之，一手托其香炉，如托砵子。然开步大走，作圆圈形，绕佛殿一周，复双手捧之，徐徐放于地下。诸兵哄然拍掌，声振屋瓦，趋而视之，殿上花阶砖，凹入二三寸矣。而冰娘面不改色，状若平常。满洲兵大以为奇，始知彼兄弟，皆为非常人，不敢以货郎或娈童相待，洗盏更酌，用祝博赛之胜利，头目颇致诘问，谓君等皆英年，负此好身手，胡不投营效力？乘时立功，乃郁郁居人下货磁器，为货郎，宁不可惜。生矫写让让曰：“此亦安足奇，不过膂力差胜人耳。吾闻兵之良者，斗智不斗力，例如老将等，后大王定天下，转战北省中原，今太平归休，侍大王，充虎贲劲旅，斯则勇之大者，如吾兄弟者。持牛马之力，为人负重至远，蠢蠢无他长宁足当老将之夸奖，余先君业技击，游江湖。余兄弟从之。粗涉未艺，实不足齿数也。”诸兵以其谦让，冰娘尤抑然目下，恂恂如小学生，俯首腼腆，益加礼重之。

尔时风雨乍歇，杯盘既撒，仍置草席于殿角，俾兄弟其寝。云涛观之西偏，云母为墙，玻璃作瓦，朱栏画栋，琪草瑶花，幽深曲折中，大类福仙别馆，斯为陈圆圆夫人之礼佛更衣室，前文已言之。戌鼓冬冬，冷月朦珑，渐近四更天气。此时粉墙之外，倏忽有一人影，影甚步轻灵而乔捷，飞行至精舍。循墙走，走于后角门。卓然而立，其状如穿窬之盗，摸索门牡，迄不可得。盖门为铁门，四周以铁网张之，虽得门，无从入。此人影翩然而飞，飞于粉墙上，袖出小利剑，划铁网，片片如裂帛，钻身急进，立于明瓦之檐蓬。以手覆额，四围了望。溶溶月亮中，仿佛见树光花影，面亭台池馆，物事皆小巧结构，然精雅殊常。俯瞰既久，觅一厚草茵，飞身翼然下甫一插足，假山之后，黑濛濛里，透霹一种绿光，阴森烨耀如鬼火，其气咻咻然。噫，此何物？此非鬼火也。此巨犬之眼光也，嗥然一声。咆哮如猛虎，声未歇，犬巳至。猛而扑此当阶之人影，讵毫光一闪，剑出首落，巨犬之首，跳跃于污坭。此人影转人乃廓，行近绿纱窗，窗甚高，距地可二丈。窗以外，有梧桐树，高可三四丈，树有侧干，横撑如巨人之臂，仅及绿纱窗。人影作蟾蜍形，抱树身而上，渐及于侧干，干高于窗不能如桥而度。此人影若，倏匆坠下，作倒挂蝙蝠势，而双脚绕于干端，将身一扑，两手攀窗柱。拿既定，双脚随而下，立于窗口之文石。虽然，窗有铁枝也，疏棂二寸，其何能入？彼乃出利剑划铁枝，如斩土削木，须叟，铁枝去其半，遂腾身而入，出磷寸，取火四照之，见有五色宫灯，挂于当中。凡十数盏，一一为燃之，光如白昼，咄咄，此琳琅满目之小轩斋也。几桌明净，皆以紫檀雕镂之，嵌宝石，像花形，或如海棠，或如莲花，或如水仙兰蕙。案上陈列古铜古磁，而壁间悬挂，尽是赤金笺，绘以设色工笔画。遂随意拈一磁瓶，悠然作遐想。岂知人影之后，更有第二之人影出两手，轻轻按其肩？而先前之人影暴跳，倒退数武，回首而视之。想失声曰：“噫，汝乃在此耶。”而第二之人影，呀然笑曰：“咄，汝又在此耶。”相视而笑，莫逆于心。此二人者，一冰娘，一蓑庵也。二人并席卧，卧不得宁，盖早有成约，将于夜半访次尾。惟是这行之步骤，二人不得同时发动，以惹人视线，故冰娘先行，意欲入后厢，寻次尾，其忽走圆圆之更衣室，特临时而变其宗旨耳，乃蓑庵起身，彼则欲步冰娘之后尘，着着为之保护。冰娘之入室也，彼已知之，而未恒警觉之，步亦步，趋亦趋，故不期而复晤于此。生笑曰：“鄂亦太雍容，此何时，乃摩挲古磁，倏忽涉遐想，不虑满洲兵，设伏于幔中耶？”女嫣然笑曰：“侬见此名磁，乃忆及哥之名磁。哥固卖磁器之货郎也。”睨而笑，生亦笑，既而曰：“个中珍玩，皆萃南北省精华，辇而致之逆藩之宫中，得一可以致富，慎勿等闲视之也。”冰娘于无意中，瞥见一磁器之花篮，凡一对，高一尺，广半之，雕刻通花，浑身作紫藤色。宝光腾腾，不可逼视。生不觉失声赞叹曰：“嗟夫！此宋代之定州紫磁也。”冰娘笑曰：“侬以竹杖桃之。挑此花篮儿，如仙姬采药，不宁可乎？”生引其五色之丝绦，我之负于背，拖之使并于镜中，镜之面积绝钜，一对璧人，全神活现。生笑曰：“我作韩湘子，卿也乔扮男装，酷似蓝采和，宵履此地，弄把戏。凡两出，第一出，虞美人为楚霸王扛鼎，第二出，蓝采和偕韩湘子探药，可云韵事奇情。”于是两人携手，穿洞房复室，宝气珠光不可逼视，地上遍铺女锦，锦绝软，一步一步留痕。凤鸟莲钩，玉女芳踪，依稀可辨。最后至一处，有碧纱窗，供黑水观音一幅，貌甚美，自流动，如媚人。案上供翡翠瓶，红玉磬，宋锦垫之，生偶触其画轴，距中有机关，隆然而辟，拙拙，此中盖龙床鹰簟也。床为紫檀雕镂通花，嵌以五色宝石，傍壁处一幅，镶以金笺小画，如汉宫春晓，唐宫秘戏诸图。图有机关，按之可以随手变幻，凡百十种，惠帐沉沉。门衾馥馥，帐为冰绢，似银丝织成。自远望之，如烟如雾，帐钩为天然蜷曲之珊瑚枝，帐檐为织金设色之湖山画。其下缀以珠珞，碧犀云母，火齐木难，或如香牌，或如半璧，或如吉钱，或如汉瓦，玎珰下垂，清风吹之，令人作玉珂天上之感想。锦衾绣褥，文采玮丽最弦目者，为杏黄宫耕被，绣龙凤合抱形，凤目嵌以猫儿绿珠，龙晴则为金刚钻，翡翠枕，水晶枕，贮于榻上琳琅架，架有八宝盒，胭脂粉黛发栉眉管，菱花小镜，罔不各具，时文冬冷，榻端排两暖枕，盖蕴鹤绒而里以宋锦者。冰娘之手。骤触榻之柱，藁藁然有声，忽觉奇光满室，帐顶有夜光珠，巨量如挂圆，宝焰腾腾，不可逼视，莞尔笑，叹托以为奇观，蓑庵握其手，使并肩坐于床沿笑曰：“书王眼福殊薄卿视此，当何如，窃怠吾辈虽不能有之，要不可不少留艳迹。勿令蛮王妖女，独享此禁脔也。”冰娘曰：“不然，奢者败之徵，汰者亡之渐。往者，炀帝龙舟，后主玉树。孟昶溺器，东楼唾壶，多丽甲于千古，劫烬灰尘，而今安在哉。君方盛年，奔走国事，卧薪尝胆，是所厚期，怀安败名，非所望于君子也。”生悚息敬听，谢之曰：“卿生长苗中，不意卓识宏议。轰轰如计，浊世须眉，当愧死矣。”旋附耳低声曰：“卿忆之乎，囊昔大化山头，小生不才，荷岳王青睐，馆甥尚王主我与卿，并寝处。夜夜在石壁中，尔时滋味。尚忆之乎，古人云：死则同穴，我与卿异是，盖生则同穴矣。视此风味当何如，虽然，吾终不愿以圆圆易卿，以华床易石穴也。”冰娘变色，色骤赧，微嗔曰：“君非好人乃重以前事辱我，我山林寒素，安足与平西王宠姬，较美劣短长哉。”生紧靠其肩，俯首欲吻之，深谢失言咎，冰娘推之曰：“吾又善忘，旅舍之约，而忘之耶，谓自今以始，须以兄妹接相，事事悉秉于礼衷，而忘之耶。君媟亵，胡可也。”生萧然起立，忏悔曰：“小生知罪矣。”语未毕，猝有人从其后，吃吃作笑声曰：“不信生有罪矣。”二人大错愕，生拔手枪，欲轰之，而冰娘且手掣匕首，势将措暴客之胸，其人拱手曰：“勿尔，我主而君客，客访我，乃枪我而刃我，岂投刺之礼耶。”生视之咄咄，此吴次尾也，则大喜。执手问讯，并介于冰娘曰：“卿入死出生，都为拜访吾友其人，友不访而自至，可云奇甚。”冰娘笑，展谒如礼，生曰：此地之聘妻也，分属同志，兄长于我，冰娘宜伯之。”命称之曰伯伯，且问次尾何来，岂亦访圆圆艳迹耶。次尾太息曰：“知己难逢，美人易慕，我与圆圆之交谊，乃所知也。十年前风月秦淮，红袖执经，江楼坐对，此时此豸，实为我之家园桃李，洪清赏者，垂六七年。不于此时领略之，于今夜私访之，且访者不惟其人，而惟其物，残脂剩粉，亦复有何意味，毋乃大笑话。”生哂曰：“君非访艳，乃迎我耶。”曰：“良然。”冰娘颇以为奇，念彼岂神魔，胡能知客至，又胡能知而趋于秘室，此公真怪物，目灼灼以视之，次尾执生手曰：“此间实险地。不宜作久客焰，至蜗庐非远，幸一临存也。”顺手摸一壁画画有轴，轴乃辘而旋转，噫。此亦一机关也，画后为石壁，砉然顿非开，次尾从此来，亦从此去，彼之踪迹异矣哉。入石壁中，发现一队道，黑濛濛，不见人，蜿蜒曲折，似历石砌数十层，陟至颠，有巨石，石有乳，抚摩之隆隆如揭其盖，星月满天，花阴在地，按即书窗外之蔬圃也。时过午夜，万赖无芦，次尾导二人，入于房中之复室，因指壁上之铁笛，笑谓二人曰：“我非灶荚，安得前知，知君等之惠临，端籁此笛翁，笛翁盖以异兆报我。”冰娘搀言曰：“怪哉君之笛，其诸为龙吟之竹欤。”次尾笑曰：“即非龙吟，亦近虎啸，往者，风雨之夕，铁笛自发细响，呜呜作远籁声，其有宵人暴客，暴夜光临者，则铮铮作不平鸣，余方读书。心坎发奇想，念蓑庵胡不来，猎叟凶音，不知何若，刚一转瞬，而灯光倒射，铁笛之影，忽跳跃于粉壁，旋发清音，似空谷人来，杂以节声屐响，余是以知蓑庵之冒夜过访也。”生与女拍掌笑，大为称异，次尾于无意中，审视冰娘，觉其英姿爽飒，殊不类寻常闺女，而眼前装束，大酷肖冠玉少年，心异之，然未敢动问，生为述其邦族，及当年入赘深山故事，次尾嗟叹不已，轩轩举袂，引吭高歌曰：“天涯何处无芳草，池上于今有凤毛。”意盖谓绝域蛮荒，乃产此奇女子，相见殊恨晚也。冰娘亦稔次尾为英雄，略忘形迹，用与抵掌论中原事。北方大势，了如指掌。且谓王辅臣蟠踞陕西，彼为朱明故臣，而屈膝于满虏。年来趋炎附势。拜吴三桂为义父，为虎作牙爪，言至此，忽左右顾视，深恐属垣之有耳，次尾曰：“无伤也。此复室中，非生死交，未易入此，入者，余当手刃之，但女士生长南中，入山恐不深，入林恐不密，然胡能洞悉中原之情势，及胜国二臣之秽史，岂女士足迹，固尝历北五省之扼塞山洞耶。不然胸中地舆，乌能洞若观火，有如是者。”冰娘曰：“否。小女子剪陋，从未出滇南一步，惟自幼尝读汉文，蛰居苗山，无从购阅，则命戍守山寨之苗洲兵，见有满官吏，道经敝处者，黑吏则杀之，夺其财物，廉吏则踪之，或资之以助其行。惟遇客有携箱挈箧，其中实以书史者，必尽取之，贫者给以值，岁月侵寻，藏书甚富。苦无人教我，我乃掳获过客。审其年老有积学者，迎归山中，请于老父，以师礼事之，粗识之无，良由于此。至于廿二省疆臣之历史，我固烂热于中胸，缘滇城有间谍，为我父所特派者，侦知时净。一一飞报我，我列表册以钩稽之，其罪在可杀者，我以朱笔点其名。祝曰：曰我他日逞志，必杀死獠，习以为常，故胜朝贰臣，无能逃我之两目，彼陕抚王辅臣者，特我宣布死刑之一耳。”次尾闻而咋舌，生亦为汗下，私念吾之聘妻，乃能精汉文，通地学，间心当世之治乱，彼为我妻也。我夙昔乃一无所闻，始盲且聋，辜负多娇，殆不止赖婚出亡一事矣。冥想移时，猛见复室之墙，摇摇如地震，俄而著然一声，有披蓑带笠之人，如飞将军排闼而入。三人皆失色，群起拔武器，退一步，以退为进，悍然以抵御之，冰娘毕竟眼利，抢前一步揭其雨笠，而掀其蓑衣，执手笑曰：“老父，汝耶，胡弄此狡狯。”生视之，殊出意料外，此石叟也，喜跃不可名状，次尾怔然出神，瞠其目，视石叟，叟笑曰：“吴先生一代人豪，名震大江南北，老拙心慕为其人，先生南来，我实不相瞒尝追随先生之左右，此云涛观中，暮夜出入，护兵不知之，即先生亦不知觉，先生信之乎。”次尾大错愕，似不甚相信，石叟笑问曰：“闻先生铁有扇子，幸借一观，次尾随现仓皇色，审视四周，嗟曰：“此事大奇，铁扇子果不翼而飞。”以吴次尾之室，而有肱箧入室，宁非奇事，石叟探手于腰间，拔出铁扇子，鞠躬请罪曰：“非敢为盗跖之行，特为猎叟故。非此不足以示信于猎叟，事出仓猝，欲直告先生，先生此时，乌知天壤间，有老拙其人，先生随身之宝物，一为铁笛，二为铁扇，性命在兹，奚可以假人。故冒昧窃之，亦信陵公子，盗兵符之故智耳。”次尾始叹服，然终不明其对于猎叟，有何关系。茫然堕在里雾中，生虽以悬揣知之，但盗铁扇，为证品，此叟胡以见彼叟，到底莫明其妙，冰娘盈盈近前，举双手，扶老父之肩，樱桃小口，乃亲其额，颤声问曰：“父乎，今宵见父，如隔世相逢，父言苦肉计，此计能售耶。噫，苦肉计胡云苦肉，然则父已被创矣，流血矣。然否。”石叟俯至地，卷其下衣，及股，殷然露血渍血漠糊，渗以药，衷以布，冰娘为之骇然，痛摧心肝，隆然跪于地，手抚之，鼻嗅之珠泪滴沥，双手挛其膝盖，悲呼曰：“父乎，胡至于此。父老矣，乃为他人流血，为不识不知之他人流血，岂舍此别无良策耶。”石叟正色曰：“君等知之，吴王捕党人，事至秘，状至酷，故措叟以嗾狮犯驾，下狱论死，此称惊天动地之事，滇城士庶，竟无一人知之，于此而欲营救张罗，微论赤手捕长蛇，无从下手，即令能之，而但欲侦知犯人之地点，已属万不可能之事，况又欲侦知之而亲见之，而犯人为片时之谈话，更绝对难之又难，吾入山以来，报告吾女，吾即拚此老命，以教吾婿之老友，亦即以所救吾婿，猎叟一日何也盖不出狱，吾婿一日不离滇，逆王辇下，鹰犬森严，其不膏其爪牙者仅矣。故当日旅邸密谈，我即以指画掌中，大书苦肉一字，我之意计已决矣。夫是以从肉苦二字，痛下苦功，生闻之，现新常感悚状，嗫嚅问曰：计妥在，效若何，顾闻之，石叟曰兹事言之甚长，吾之投效吴王。向充苗瑶侦探，婿所知也。吴王为人，骄蹙而忭急不能容物。绝不信任人，其性多疑，虽在养儿义孙，不令近左右，恐其行刺，终日汲汲顾影，如有鬼物随其身，而独信任余，彼谩余朴诚，为苗族中之鲁肃。”言至此，捧腹笑。又曰：“我苗人，为知汉族之掌故，余女告余曰，鲁肃者，中华汉代之忠厚长者也。余窃笑，笑吴王，一世枭雄，乃以余为鲁萧，不知此鲁肃者，将磨刀霍霍，以刺彼之便便大腹中也。余得彼信任，恃此一念，遂依吾计画而行，某日五华山下。有老翁受伤，偃卧于大事下，军警聚观，事闻于吴王，王知为余，亟以软舆，扛余至王府，王亲临勘验，此老翁为谁，即我也。我伪为重伤，瞑目待死，闭口不言，王震悼，命官医治余，凡三昼夜，仅开目能言，自言为悍马所伤，骑马者，亦老翁。不知何响于我，策马而踣我，躏我腰及我股，挥鞭而去。王闻之，俟我稍平复，召见于但殿。问曰：‘汝年迈，为孤服务，尽忠可嘉，然汝固苗人，而侦察苗人之举动，苗人之衔汝者深矣。今兹被创，安知非苗人。’余伪应曰：‘此恐未必，苗人安敢履开下，五华山麓，禁衣森严，苗人乌能至。’王曰：‘不然，环黔滇之境，皆苗瑶士司族，难保无狡猾桀黠者，混入城中，凡事当按其根由，汝春秋高，于人何所怨，且又非土著，则仇汝者。非其亲近，即其反对党，决无疑义。’王言及此，余暗服其断事之英明，王又曰，汝云第马者为老翁，翁之状奚若，余虽未识猎叟。然余婿屡言之，余以是知其状貌，乃虚构一猎叟之形，王自撚其髭须，沉吟不语，腹问曰：‘汝今若见其人。能辨认之否？’应之曰：能，王曰汝言悍马。马之状，又何？余曰，马与常马异，某鬃为金色，金丝披于顶倾，银鞍玉勒，似非人间所行。顾盖，而驾之者挥鞭以驱之，至于蹂躏行人。悍然弗斯人与斯马，皆似陡失常性。而专老拙为谁者，是亦奇已，王闻之劫然变色，既而有宫监搴帘，领红顶花翎者。入内白事，王低声诏余，出外暂休养，容当为汝觅凶徒，揭其黑暮，余叩首谢，仍出于于官医所，某夜，漏下三鼓，有武侍卫王命入宫，谒见王，王匆匆数言，但令我，随卫侍，听其所止，自知之。余鞠躬退，黑夜里。出重城，经历几许街卫，行尽见官卫。卫卫至森严，护兵以千百计，刁斗相闻，无事如御敌，最后至一铁门石璧，满洲兵扳枪以立，盖一恐怖阴森之监狱也。侍卫所至，出王令，无敢留难，卒达目的地，有地道焉，其下职牛圈豕栅，鬼火荧荧，臭秽之气，触鼻欲呕，咄咄，沟中卧一人。呻吟如病犬，此人非他，即吾婿之患难知交，所云山中猎叟者，即其人也。此时侍卫知意，彼盖奉有王命，许我为秘密之谈话，而抽身以回避之，我于此时，乃得与猎叟会面，叟见我，蹶而起。其气喘喘然。而枯猎，如僵尸，余趋前一步，握其手，附耳言曰，叟勿怖，余为叟之忠义仆，盖为叟而来，思有以脱叟于牢中，而先为第一步之计划，即侦知监牢之地点是也。叟愕然，目炯炯视余，良久不置答，彼以为吴王之走狗，殆挝杀之于狱中也。余知其意，亟出铁扉子，举以视之，笑问曰：‘叟乎，汝曾见此物否。’彼始释然，表示信任意，余因告以吾婿之来滇，彼即顿足曰：‘噫。蓑庵殊冒昧，虎穴安可至者，其殆矣。’余曰：‘婿之来，为救叟也。’彼怒曰：‘蓑庵孺子，乌能救我，适见其同归于尽耳。’余为大言曰：‘不独余婿救汝，汝之旧居停主人，亦将营救汝。’叟不喻吾言之旨，余笑曰：“叟真聩聩，我不晤近次尾，乌能得此铁扇子，居停非他，即江南名土吴君次尾也。”石叟言至此，以目视次尾，次尾箕踞俯首，静听其言，则又曰：“猎叟大醒悟，因问余曰：“君以何名义，乃呼吾友为婿。’余曰：‘岂止蓑庵为余婿，即如叟也。亦曾从余山中来，亦犹余之临时娇客也。’猎叟跃而起曰：‘异哉，君其为大化山之大王耶。’余拈髭微笑，略颔之。”石叟述至此，蓑庵搀言曰：“彼之身体状况何若，吾意老人入狱，备极榜掠，求死不能，饥且寒。卧沟中，以岳丈觇之彼尚克缓死须臾，以俟吾人之挽救否。”曰：“彼初时入狱，每一鞠讯，士必传旨着严取口供，务得主使人之名，彼茄刑坚不吐，致浑身瘀黑，膝折骨腐，肉生微虫，死者六七次，使不知如何，忽传王命，暂免审，审亦停刑，使医吏疗治之，给衫粮，得不冻馁，惟狱吏仍苛待之，使偃卧沟中，苦则苦矣。死犹未也。婿乎，汝知吴王之忽传恩旨者曷故。”生未答，次尾撚髭笑曰：“兹事大奇妙，当必有缓颊于吴王者。”生讶曰：“缓颊耶，孰能为之，亦执敢为之，彼王之义儿娄满者，且以荐叟故，几丧其头颤，除娄满儿外，当无有为之道地者矣。否则娄满儿转乞于诸妃也。”石叟笑而不言，次尾眉棱轩动曰：“向虎口而乞余，是非吾女友圆圆，无此奇情，抑无此斗胆，我固知其为圆圆也。”生弗信，殊以为未必，石叟呵呵大关曰：“智哉吾先生，料事可谓如神，此事初非狱中人，为我言之，彼亦不之知，盖我另闻之于旧邸中人，其词其秘，圆圆之进言曰：‘该犯年老，严鞫之，且死。王欲得主凶耳，是当留其蚁命，以刑追之，喝若以恩餂之？’且曰：“妾夜梦金刚神，怒目视我，谓我坐视王之嗜杀，不加劝解，当鞭我至死云云。王乎，王如爱妾者，谓本斧钺下，稍开一网恩，妾命固得延，王之福禄，当绵延无极，因举晋文释寺人披，汉高释韩淮阴，用为譬解。’吴王大悦曰：‘为卿故，姑造福群生。’自该犯始，夫是以有免讯停刑之旨，兹事可云奇妙，余今简举其词，余得见猎叟，告以蓑庵来必见吴先生，互设策为营救，嘱安心静养，以图内应。彼颔之，余遂出，仍从侍卫入邸。报告于王，云以马蹴伤余者，确为此贼，王问我，贼更有何言，余曰：‘贼无言。但曰：汝苗人，不当作苗人之汉奸，余虽不杀汝，必有继余而杀汝者。’味其言，殆指诸反侧之土司而言，王不怿曰：‘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余必举逆苗而歼旃，为孤示威，兼为泣泄忿也。’余叩谢，暗捧腹目矣，末几，余之创平复矣，陞辞王，声言赴某山公干。”述至此，次尾动色，奖石叟，以为苗中之老英雄，自是四人改转方针，秘密走策。就以云涛观为栏关，能出身者出身，不能露面者勿霹面，或以篆或以舌，各奏所能，第一步，营救猎叟。第二步，暗召党羽，第三步，倾覆逆藩之巢穴，檄天下响应，以窥中原，直持幽燕，谋定各分手。石叟还山，训练苗兵，以俟徵调，仍往来厚省城亲婿若女，生及冰娘，悄悄出外厢，蛇行鼠步，就大雄宝殿，席地卧，至天明。候馈满洲兵，欣然而别。

自是三日一至，五日一至，与满洲兵，置酒作食，渐以雕刻磁器勾引，托满洲兵，托明代精磁，若永乐红，宜纱红，乳白福窑，铁贻万历各等，使介于吴先生，久相习熟，三方面，混为一，黄鸡斗酒局，吴先生与焉，冰娘始终扮男子，往来无忌，时或宿于吴所，兵等儆事吴先生，以其为大王聘宾，陈夫人监师，凡吴有驱使，罔不为命。某日，圆圆夫人遗内使，存问吴先生，手笺一通，问先生寝食无恙，托写金便面箑，书徐陵玉台新咏，送先生秦铜壶一具，壶制小而精，黄一寸有半，广不及一寸，胆瓶样，上有盖，盖则雕刻小凤形，浑身朱缘斑铜，底有篆字文曰：丞相臣斯监铸，凡六字，按李斯所监工进御者，又汉玉印一方，广三寸，高五寸，上刻龟形，籀文作延平侯印四宇。象牙黄色，露白点，胜羊脂，淋漓洒鲜血斑，深入肉之腠理，此外顾绣笔囊，宋刻李义山集各等，次尾能博古，物投所好，分属美人之贻，摩挲弗去手，抽管摊笔，答以妃青洒白之简札，使者在外恭候，未敢擅进。次尾忽生奇想，意有所陈述，仗简札以通之，密加弥封，厚犒使者，命归报夫人，致声珍重，使者归。夫人捧复书，悠然色喜，一读吟哦，赞叹曰：“惜哉次尾，如许清才，造物者或折之，使之流落不偶，否则，新朝定鼎，方将搜罗鸿儒。采访山林遗逸，次尾苟挟五色笔，翔游上京，状元宰相，不足道也。”忽问使者曰：“吴先道貌如何，风华言笑，不落寞否。”使者敬谨对曰：“先生甚健康，伸纸研墨，姿势飞舞，青莲学士不啼也。”圆圆嫣然笑。灿燥露其瓠犀，璇宫夜静，良苑风清，月嶷溶溶，如水如银，照彻大千世界，此时空山兰若中，院宇沉沉，花阴满地，有缁衣玄裳之女道姑，风貌绝美，姿致极韵，然而半老徐娘，渐有悴憔可怜意境，袅袅婷婷，当窗小立，玉葱纤手，拈住一枝山茶花，雪白中含有嫩绿，时而反手搔鬓，时而啮指咬唇，频伸首，向窗外，停琴伫月耶。望夜占星耶，客有可人期不来，恰肖个中神韵，斯何地，斯何人，则五华山上之玉真庵，庵中主人，则十年前之花界美人，今一变而为佛门弟子，即所谓圆圆夫人，殆其人也。

圆圆立既久，忽长吁，微叹曰：秦淮逝水，京国前尘。日月不居，侬将老矣。伤哉，曩时知己，间关万里，访我于山巅水涯，乃尺咫天涯，可望不可即，缘之一字，竟虽言哉。”言巳，有璎珞雪衣之之宫娥，搴帘而入，鞠躬含笑，趋至圆圆侧，手上亦拈脏梅两枝，献于圆圆夫人，风紧露零，虑斯花漂泊，故剪之，聊供夫人清赏也。圆圆蹙额曰：“好花爱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悠悠尘世，大抵然矣。花开易谢，倘无人以赏之，自开自落，亦复有何意味，汝折之。宜也。”言次微俯，略嗅之，色乍愉，旋又付之艳娥，并此白荣花，参差成一束，艳娥向琳琅架上，取定州纷磁瓶，瓶可五寸，广可寸有二，作芭蕉形，插有时花，若名贵小许之水仙花瓣。其旁有古铜磬，朱斑铜绿，款志皆刻虫篆，贮满清水，非水也，积贮之梅花香雪，乃化为水，水可以供插花，若梅花，若山茶，若水仙，其性尤宜，可结岁寒香友，磐有小铜匙，柄曲如风头，艳娥以匙取水，注满于定州磁瓶，插花于瓶中，姿势横斜，趁月亮人窗，一枝枝，倒映于粉壁上。艳蛾袈而笑，憨态复作。思以纤指捉之，笑问圆圆曰，天人，此花影儿，最好描摹，作纷本，绘入夫人之袈裟，宁非艳绝，既而代理夫人之衣襟。襟有小玉环，红绿各半，竟似鹜鸯玉，又笑曰：“玉鸳鸳，人不鸳鸯，将奈何。”夫人变色，嗔之曰：“汝年长矣。娇憨犹昔，凡人出话言，须预计其言之当否，方可料量以出之，否者，口舌招尤，汝遇我。犹可也。若向他人，汝之小头儿，当坠地矣，嗟夫，此何地，宫掖森严，耳目逻察甚周，讵容汝之喋喋，多言若。”艳娥悚息，将敛袂而退，圆圆招以手曰：“来来。”因附耳问曰：“吴先生之挚友，将以今夜三鼓，秘密入官，此事汝知之矣。”则敬谨答曰：“知之。”圆圆曰：然则此时胡弗来，言未既，忽有嘤然作笑声曰：“胡弗来，来此多时矣。”圆圆震极而却步。盖疑孤鬼之蹑其后也，从月下注视之，噫一少年，绝美之少年，圆圆喝之。问何人，少年笑而再拜曰：“小女子冒昧，乃震惊夫人，愿夫人恕罪。”圆圆审其为男，而少年自称，却曰小女子，不胜骇异，少年知意，低声曰：“小女子，字冰娘，承吴先生介绍，特来参谒，以进出不便，乃易笄而弁耳。”圆圆固已知之。色顿霁，端详其上下，暗示称赏意。诘之曰：“汝一人来耶。”曰否，此外尚有一然耶，彼何在，曰男子，其名郑蓑庵，亦相偕至此，圆圆闻郑蓑庵三字，似惊喜。久耳熟其名，亟问曰：“外臣非奉夫人诏，不敢进谒。”圆圆命召之，蓑庵悠然入，离立而再拜，见圆圆，诧为夫人，自语曰：“美人之名，果不虚传，天生美人，即迟暮，风格尚存，造物者于兹美人，殆加以精工制造者矣。”生虽垂首。偷视之，魂魄几丧其所守，圆圆出雪帕，掩其吻，凝睇良久，暗羡蓑庵之英俊，倍动怜才的感想。旋呖呖作莺声，操吴语曰：“俨向在江南，即闻郑君名，以为一代英豪，更事多，年龄长，当是年中。不图盛年如许，君春秋几何矣。”曰：弱冠，圆圆益称异，赞叹曰：“年当力强，正当大有为之候，如侬者，雾鬓珠颜，垂垂老矣。妻流乏建树，愧君等时贤后生，清夜思之，颜吼厚矣。”言下不胜伤感，生乃进言曰：“下走承吴先生命，嘱转达夫人，猎叟陷重牢，非夫人，不能见大日，斯叟也，为下走之患难交，抑不啼吴先生，之厮养仆，夫人苟为超雪之，下走舆吴先生，实感激不浅。”圆圆曰：“侬知之。”此时未使告语，言至此，忽回顾冰娘，笑问生曰：“此女郎者，是君何人。”生敬谨对曰：“下走之未婚妻也。”圆圆陡忆一事，复问曰，是岂大化山王土司之女公子耶？生曰然。圆圆曰，虎父乃无犬女，名不虚传矣。径执冰娘手，牵之使近身，问短问长。摩首捏面，亟称其美，问曰：“女郎化男装，抑何酷肖乃尔，倘舆郑君并立於当中，简直一对璧人，如一对孪生兄妹，可谓天然配偶。”冰娘因为言，夙昔入云涛观，格于满洲兵。斯不得不改装混入，并述夜探秘室故事，圆圆为之嗤然失笑。戏之曰：“此为吾之礼佛更衣室，良时令节，仅一临存，实亦同于虚设，尘封垢积，曾何精舍之足云，女郎亦乐居此乎。如其乐之，侬为汝派一专役，俾汝一对小夫妻，长居于此，出入无碍，彼满洲兵者，狗耳，宁能噬人，汝等从吾言，可与吴先生，长相聚首，不招物议，不宁愈于易笄而弁，易夫妻为兄弟耶。”言已，睨之而笑。生进而言曰：“荷夫人恩意，感且不朽，但愚昧之见，以为长驻则惹人耳目，我方奔走多事，胡能郁郁居此。但使夫人设法，略为斡旋之，俾往来便利，则受赐不浅矣。”圆圆沉思半晌，顾宫娥，检出一葫芦样之腰牌，同式者二具，以语与生，谓之曰：“君可告满洲兵之头目，云得吴先生介绍，陈夫人命我兄弟，早晚入观，料量更衣室之玩具，君恰精于博古，能雕副名磁，借此为题，就以陈列玩器，添买磁品，或镌之以箴铭叹志，而女娘仍作男装，佐阿兄，以尘尾拂尘，此天依无缝之计策。满洲兵蠢蠢，必不疑之。君意云何。”生与冰娘应曰：“惟夫人命。”圆圆指腰牌，谓之曰：“君等可佩带在身，此为王府供奉之名牌，无论在内在外，有关于犯嫔行在之点地，皆特派有专员，以司其事，可适用之，勿失也。圆圆因泛论国事。谓满洲觉罗氏之残虐无道，雠视我汉人，汉人为彼立功，底定中国者，阳则崇德而报功，阴则妒才而忌能，是故劳苦功高，如平西王，尚欲置之红炉之上，烹之如狗兔平南定南诸王，事同一例。其他则又何说，生因讽以暗劝吴王，使反正，定大计，圆圆笑而不言，惟最后作冷笑曰：“热中富贵人，譬如亢龙入绝壑。知其为壑矣。则欲回头掉尾，仓猝已不及，是非需之以时日，未易集事，君乃命世英豪，当知此富也。”生规服其确论，不能赞一词，濒行，圆圆吃致声。吴先生为道自珍，无以为我念，生及冰娘，再拜而出。

越三日，猎叟如逢天赦，从狱中释出，出狱后，行踪飘忽，渺不知其所之。某夜，忽与蓑庵入五华山，悄悄见圆圆夫人，所谈甚秘密，二人似有重要之谈话，启睛于圆圆。圆圆变色，期期以为不可，二人意甚决，圆圆太息曰：“夫已氏虽至不仁，余受恩深握，终不忍听其横死，然余终不阻君，亦誓不泄君之密谋，余将老矣。遁迹方外，事到尽头。以一死见志，如是而已。”二人无言，鞠躬而出，回首罗帏，犹见圆圆掩而悲啼也。尔时朱明覆灭，桂王走广东，窜广西，辗转间关，播越于云南边境，直趋缅甸，缅甸人阳则叹留之，阴则监视之，潜报于吴王三桂，王闻报，拟亲提一旅，以穷追之，嗟夫。前朝遗擘，国破家亡，欲求天南一席地，其地为蛮荒绝域，人迹所不至，冀或者，苟延残喘，缓死须臾，而终不可得。彼吴逆者，世受前朝之恩，身召满酋之祸，反颜事敌，开府封藩，则亦己耳，又复于朱明之子孙，驱之逐之，至于末路穷途而后已，论者谓吴三桂，不忠不孝，诚百啄何辞。当此之时，次尾蓑庵等一闻惊讯，悲愤焦急，不知所为，私念欲解桂王之危，必先阻吴王之驾，欲阻吴王之驾，非生劫吴王，师曹沫荆轲故事不可。但兹事重大，非先谋之于圆圆不可。圆圆虽为吴王宠姬，然其为人，愤鞑子，思汉族，重友谊，礼英雄，观于营救猎叟，交通次尾，进见蓑庵及冰娘，种种义声，差不多一个革命女首领，其曰受吴王恩深者，特床第私恩耳。以国耻族雠，与私恩较，圆圆必有能辨之者。蓑庵为穷兵入缅一事，走告于次尾，次尾已知之，使与猎叟同行。星夜入玉真庵，谒圆圆，取进止，圆圆处境，殊难为情，故以前文答之，二人出，号召石叟冰娘，仓猝定大计。综其计画，石叟从大化山，选苗兵之精悍矫捷者，为数百名，早晚混入滇域。埋伏于平西王邸之左右，石叟居中策应之，生与冰娘入虎穴，面吴王，示之以利害，晓之以恩雠，说之以去逆效顺，可生劫则生劫之，不可则出匕首，捶其胸，而猎叟则暂驻城外，静听消息，稍有差失。即飞报于琼花山，取斌玉斌琼以至，用为强有力之后援，布置已定，蓑庵夜走云涛观，报告于次尾，次尾焚香卜易，见生来，授之以龟策。扼腕咨嗟曰：“卜之神，不见许。”将奈何，生视之，上卦为履，下卦为坎，遂细释其爻词。面作惶惑色。作而曰：“次尾，吾意决矣。卜以决疑，不疑何卜。”次尾慷慨曰：“君言甚善，我辈作事，只问理之藏否，不问数之凶吉，其在易曰：履虎尾，不咥人凶，兹事至险。大类于履猛虎不尾，然而虎虽猛，不咥人，或失陷，当不至于咥人，然其终局则必凶，其在坎曰，坎者陷也。又曰：人于坎窗，吾决今兹人穴，或遭失陷，是当慎之，事变风云，不可终日，要当事以人胜天功。烈皇仕天之灵，当祐汝矣。”生涕泣受敬，濒行，谓次尾曰：“君在此，宜静不宜动，以君耽孤寂，高卧云涛观中，从未履滇城一步，与我辈不同，谓宜沉机观变，遇事，商于陈夫人，夫人能庇护君。则如天之福，君司居中调度，如张留侯之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倘其不幸，陈夫人被嫌疑，君亦将蒙巨祸，则免脱冥冥之举，君善于变化。自当优为之，逋逃之尾闾，其在大化山与琼花山之间乎，于斯二者。君请自择之。”次尾微哂，姑颔之，于是碧鸡金马之场，变作活虎生龙之窟，玄黄流血，自兹始矣。

吴王春秋高，养尊处优，深居简出，惟酷信方士之言，烧丹炼汞，修斋礼斗，役役以求长生，有某方士，印度黑奴种也。能以魔术知未来，颇有应验，吴王一日御食，食鸡跖，咀嚼不下，而印度人忽来，王以箸夹鸡骨，命占之，印奴拈两鸡骨，置金杯中，反而覆之，出剑指乱画之，口中念念有词。既而跪请曰：“大王请视此，此咎征也。”王变色，揭其杯，咄咄，是二鸡骨者，竖而起，蠕蠕然动，初缓而后急，俄而二骨相斗，纠缠如小傀儡，死斗不休。须臾，震动却走，互为距离，离而复合，则其稍巨之骨，战胜稍细之骨，伏于地，印奴疾声一喝，奄然卧于桌上，其骨僵，不动矣。王大怪诧，投著而起，绕桌者三周，忽拍掌呵之曰：“汝妖徙，眩他人，犹可也。眩及孤，罪当斩。”顾左右命牵出斩之，印奴大呼冤，牵王之龙袍，磕头不肯去。哀请曰，奴以眩术事大王，大王命之作眩术，宜也亦分也。奈何杀奴，且大王头有凶星不出三夜，必有非常巨变，大王能赦奴。奴当言其故，否奴虽死，大王不能独生也。吴王最畏死，闻其言，知有异，命据直以言之，言而有征，则当赦汝死，否者。取铁锤，挝杀汝，印奴请屏退左右，附耳密陈曰：“此为鸡骨占，其术之灵验，南方人士，自古多用之。流传印度，印人研之至精，是为巫术之一端，其互相恶斗者，实含有杀伐之意义，大王当御食，适于此时。顿呈杀伐象，七箸之间，杀机大动，以小人之见测之，三日内当有暴徒，谋犯大王之乘舆者，是不可不备，然此事当逢凶化吉，履险如夷。以巨者之能擒伏小者，我得大。毋虑也。”吴王为之悚然，禁勿泄，麾之出，暗中飞符召将顾着准备，不在话下，人告圆圆夫人，夫人陡吃惊，然勉自镇定。不露痕迹，佯笑曰：“印奴之术，近儿戏，虽然，人世间安有吃饭神仙，慎勿小题大做，自生惊扰，为大王计，虑患未然，防祸末萌，但须持重出之，天下事，有置之而即安，骤激之而生变者，是不可不审。王深以为然，吴王退，圆圆亟命宫娥，策马赴云涛观，飞告于次尾，使蓑庵中止，已无及矣。

第二日之夕，滇城内外，发见无数生面人等，有负贩者，有乞丐者，有卖解走江湖者，有仆仆往来于吼道者。时则有一老翁，庞眉皓首，扶杖逍遥，流览沿途之风景，月初上矣。北风猎猎，城头鼓角声乱鸣，似挟一种肃杀风声，报人以非常朕兆也者，冬冬鼓，将近三更，五华山下，瞥有黑影一团，飞于绿瓦红墙之一角，倏忽不见。俄而出现于宫苑，花阴月影，如有鬼物相追逐，抱石柱，其状如蟾蜍，须臾达于巅，飞度于层檐。如蛇行，如蚁走，经历几设崇楼杰阁，最后至一院落，梨花千树，亮溶溶，其间白玉为栏，红英铺地，有圆门，门以外，停鹿车，车至舆，结构亦至小，此为吴王行幸之官车。之二影者，倏忽如飞燕梢，以次而人，至一寝官，宫墙以云母石嵌之，间以大理石，盖滇南出产之美石。吴王穷奢极侈，不惜耗民力以发掘之，转运之，用为壁画，现出天然山水鸟兽形，云母如水晶，玲珑通透，自外可见。黑影如鬼魔，滚地而人，躲于墙之角，啾啾作鬼声，于是吴王将就寝，依杏黄绣盒龙之汗衫，下穿裤子黄绫绣日光蟠蛎，十分华丽。足底珍珠拖履，而头上已获发，发半秃，仅余铁大之辫顶，戴软帽，玄色金边，正中让一碧霞犀，卧紫檀小鸳鸯榻。拥一艳宫妃，妃年可十六七，梳满洲髻，作旗下装，丰姿名贵，如观世音菩萨。时而交颈贴胭，附耳密谈，吃吃笑不止。妃乃出玉手，捏吴王之髭，撒娇作态曰：“呵呵，大王之胡子，尖锐若虎须，刺人几欲死，是宜拔之。”吴王呵呵笑，出其黑毛茸茸之手，抚摩其嫩颊。莞尔曰：“孤也忒无道，这吹弹得破的面儿，被孤激剌，针针到肉，卿何以堪之者，卿乎此龙髯。非虎须也，卿怖之。尽管拔，孤不汝吝也。”因捉其柔荑之手，为之拔之，妃子笑，投于吴王之怀，其旁有四名宫娥，一执菱镜蔷薇粉，及七宝箧，一执坐拂吊炉，焚鸡舌香，一拈璧玉瓯，宜兴坭茗壶，一拈白狐貂领巾，金貂小被，按王与妃嬉戏，恒相抱。入睡乡，以备不虞。状至适也。四宫娥习见艺态，熟视若无睹，甚且相逐为欢，几等混为一色，此时微闻异响。妃惊曰，厥音秋秋，是何声浪，王晚年。颇畏鬼，大抵杀人多。惕悉不自宁，倾耳聪之，毛发为之森竖，既而忽自镇定，掀唇一笑，拥妃于怀中，奥咻之目：“卿勿惊，是非鬼，殆鼠子耳。鼠跳梁，自有猫见捕之，何可张皇。”既然，鬼声寂然，宫中铜漏，报三下矣。妃子嘤然一声，作娇慵欠伸作而曰：“侬怯寒，且困惫，盍归休乎。”言次，媚吴王以目，王至此，酢如中酒。笑颔之。四宫娥簇拥雏妃，以入于凤帐牙床深处，王躺卧鸳鸯睡榻，可片是略作沉忠状，有喜色，曳珍珠拖履。施施入复室，扃其门，绕行一周，扣壁二通，碧然面丽，有少年将军，衣金甲，从壁间钻出，向王鞠躬，垂手聪命，王低声目：“可曾准备？”曰：“理会得，已准备矣。”耳语数四，王麾之，条人于壁间，同时离妃之卧榻，四名艳宫娥。为妃子卸外衣，衲难褪，妃半含星眼，似将入梦境，娥则扶插之。垫以枕。教睡安为覆翠衾，妃念作懵懂态，左右迷视，呖呖吐莺声曰：“大王。王安在。”娥漫应之，在此，妃子微笑，仍紧闭其目须臾睡去。四名艳宫娥，悄然自退。惟时，寝宫外之二黑影，各跨于树巅，从云母石灯光处，时时看得真切，看到妃拔王须，王吻妃颊，此树之黑影，与彼树之黑影打一照面，相视匿笑。潜以手指之，复彼此互指，用为调谑，呵呵此何人。则一对未婚夫妻之刺客也。刺客者谁，一蓑庵，一冰娘，夤夜入五华山，为实谷劫制吴王之举动，其故作鬼声啾啾者，用以尝试吴王，兼愚弄诸妃嫔，吴王沉畏鬼，殆圆圆预告之也。伺良久，妃入室。意王亦从之而室，毕竟寝宫深邃，有些办认不清，玉声素漏，金钟响寂，溶深寒月，渐渐射入窗棂。四周禁卫军，不知伏匿何所，意北风凄紧，各自寻其安乐窝，蓑庵示冰娘意，一齐发动。生先下，女随之，撼宫门，坚不动，饶入墙之北隅，恰好有一后角门，出手术。洞开之，第二重为蹴门，坚且厚，与前门等。乃舍门而攻窗。窗为云母之薄片，冰娘以金钢石划，应手脱落，迤逦入寝宫。进寝室，足甫踏红氍，兰麝清芬，撩人欲醉，五光十色之玩具。直与云涛观之秘室，后先熇映，生视冰娘笑，冰娘亦笑，潜于罗纬侧面，窥看其内容，仿佛有一男一女，并枕交股面卧，生搴帷一扑，出霜利之倭刀，猛斩二人之首级，咄咄，此霜利之倭刀，居然奏效矣。骈斩二人首级，隆然坠于地，生大喜，挽冰娘欲逃，冰娘急曰：“审视之，看无误否。”乃从灯光之下认之，噫，此狗头而戴软帽装发者，非人头，尤非吴王及妃子之头，则大惊，知中计。再展衾一看，全是束草加衣之人形，失声曰，速逃，速逃，迨一转身，迎面有银盔金甲之将军，按利剑，怒目立，二人向急，外其胁下。拚命奔逃。该将军袖出铜铃，琅然响三声，禁衙军数百人，一齐涌出，刀枪如雨，剑戟如林。二人虽能飞檐走壁，然此时宫苑之中，四布铁网如设网以陷雀，纵有两翼，莫之能飞。二人且战且走，正万分危急时忽有天崩地折声，起于寝宫之正面，一时光熊熊。墙璧俱倒，即从寝官之瓦上，跳下一短装劲服之美少年，手执雕弓，以弓弹金丸，逼迫有声，弹一丸，中一人，死卫军无算，并此银盔金甲之将军，亦弹破双眼睛，血流满面。仆丹墀宛转毙，美少年一手胁生，冲铁网上飞，且飞且以匕首划之，铁网之丝，纷纷堕地，直飞到宫墙外面，瞬息履于地，生于是惊魂初定。审少年，大惊异，失声曰：“噫。乃汝耶，今不暇深谈，余尚有一女友，同罹此劫，尚在重围中，弟我救，必兼救彼，彼亦首义之女饶儿也。”少年知旨，复腾空而入，良久良久，以背负冰娘，爬墙而出。大呼曰：“女郎受伤矣。兄宜先行，我当殿后。”黑夜蒙蒙里，走到滇城之北门，守门之兵，三五成群，张弓按矢以待。幸皆翘首，南望五华山。以望火鸦之四起，不甚垂顾下方，少年乃驱生，使登城。生贾其余勇，见一个，杀一个，后到尸横雉堞。三人乃相继跃下，向琼花山进发。

夫斌琼远在苗山外，胡能天外飞来，救生及冰娘？是亦有故。猎叟于秘密定议后，奉派游弋城外，静听消息。旋因事入云涛观，次尾以圆圆书示，云吴王已有准备，蓑庵此行，必有疏失，顿足咨嗟不已，猎叟曰：且将奈何？次尾曰：今只有补救之一法，汝宜赶赴琼花山，飞召斌琼斌玉，但得一人来援，事或有济。猎叟曰：将以苗兵大兴入援耶？次尾曰：否，兵多不在事，当以智胜，不以力胜，汝行矣。叟鞠躬而出。以上过去之小史，今补叙之，阅者当可以了然矣。地拔奇峰，天开异境，水晶作殿，云母为城，千年积雪中，杂以五色云霞，涌出无量数之丹崖碧嶂，而红英雪瓣之斗大琼花，嫣然玉立于半空中，武陵以桃花源耶，罗浮之梅花村耶？此何山，此何地，此何种族？则本书之世外策源地，其名曰琼花山是也。崛起于是山者何人，则须弥苗王以外，厥为斌琼斌玉两公子是也。美人无恙，风景依然，阅者诸君，想不胜人面桃花之感矣。曾几何时，肇下红氍，女英雄又将出幕矣。斌琼于四更残月时，背负受伤之冰娘，跳下滇城，麾蓑庵使前驱，越岭爬山，所过程途，皆瘴雨蛮烟境界，至一荒山古城，迎面有丰碑屹立，从月光下遥望之，碑似人，又似兽，天之高，高可三四丈，广可五六尺。古松古桧，周遭绕之，薛荔蒙茸，披于异形之丰碑，大显狮子松毛，森然作人立，生至此，世刺满身，足疲倦，不能行。斌琼知之，笑曰：“哥汝堂堂男子，足力乃不如妹之强也，可以憩矣。”生倚树，咻气如风霜，斌琼亦御下冰娘，在草茵中，手招生，使共看之，冰娘乘其目，而白如梨花。身虽受伤，却非中要害，心头尚温暖，特以一人转战百十人，暴怒过甚，遂仆地而昏厥，斌琼略通医，决为无碍。探怀出玉瓶，取小红丸数粒，纳彼口中，听喉际，汨汨有声，俄而手足能转动，命生将护之，亟抽身，翔步古城外，以审视石质之丰碑，咄咄。此丰碑。杀那间，能变形，不为碑而为虎，简直披发寄形之白额虎，斌琼此时，尚立足于距碑百步外，大呼一声曰猛虎，力将白额虎，亟弯雕弓，装弹丸，猛打之，逼迫一声，咄咄金与石碰，火光进露。老虎仍屹然不动，走近一步视之，此依然石也，石虎也。亦虎亦丰碑，虎乃披发，挺矗面人立，斯可称奇绝，则不禁失笑。呼曰：“哥请观之。”原来碑之当中，大书一虎字作古篆形，石质半剥落，旁有雕刻之小篆，但历世多，笔画糊糊，扪系之，卒莫能办认。生乃解释之曰：“此一座古域，当为二千年以上物，必为古代之南蛮，赏记春秋传，晋作虎祁之宫虎字象形，如猛虎之披发，即其类也。”斌琼笑曰：“哥，谁与尔博古，深夜避锋镝，走荒山，非博古时，但妹未问哥，此取创之女郎。端是何人。”生赧然，不能答，嗫嚅曰：“此大化土司之女公子也。亦滇城首义之女同志。”斌琼曰：“然耶。同志必多人，胡独偕女郎，以出入于万死一生之地。”刚问此一句，生尚未及答，而后方之追兵已至矣。火烈具举，金鼓声震天，回望如火龙，尚在一里外，斌琼失声曰：“噫。强弩之末，胡能战。抑胡能走，然追兵越追越近，要不能走也。”问生曰：“哥能负女郎乎。”生勉应，能之。即以女郎付生，使速走，彼则探手人怀，取火种，放火烧山，以断追兵之来路，霎时间，火光烛霄汉，亟返身而奔，紧蹑生之后，距生足力已疲，行不上百步，而别一马队之追兵，杪出羊肠小径，其势飘忽甚，殊出来人意外，生所行动处。其左为悬崖，崖之深，黑夜逃蒙，不知其几千万丈也。于是前则无去路，后有追兵。生之意念，稍涉惊惶，脚步因之而蹉跌，呵唷一声，连身及冰娘，并损于悬崖上，失足竟成千古恨。蓑庵于此，其与未婚妻一对，化成血团肉饼矣乎。

卷十二

苗宫寂静中，千树琼花，一轮冰月，红楼半角，粉槛千重，沉沉碧纱幔帐中，雕镂象牙床，卧着一个绝色女郎，以金绣碧凤衾覆之，女郎向壁睡，殆宸掉惊慌过度。而睡去如陈死人者，榻沿复坐两女郎，蛮衣秃袖，风范至娇贵无伦，此何人，卧者盖冰娘，坐者一斌琼，一斌玉也。噫。冰娘胡为至于斯。彼非受创失魂，负于生之背，追兵一至，而双双坠于悬崖者乎。坠于崖者，忽而卧于榻，此岂幻人之魔术耶。而抑知不然，生负冰娘，失足之余，自分必死，讵坠至悬崖之半，忽有万年藤，如撑臂于石罅中，伸开数尺，枝叶殊茂密如张铁网，二人有天幸，恰坠藤络中，生尚清醒，乃反两手，紧揽冰娘，疾声曰：“妹。慎勿动。”实则冰娘半死，彼尚安能闻。生稍宁神片响。昂头侧耳，听见下方人马，追奔向前途，良久寂然。天空残月朦胧，上下依稀可辨，欲飞而上，殆飞雀乌不能，欲缒而止，更非猿猴不能。噫，我郑蓑庵奔走天南，不期毕命于此。虽然，我尚为不寺中之大幸，一于未死之前，重逢琼妹。一于濒死之际，仍紧抱冰娘，古今有言，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我虽死，我目瞑矣。忽又念我浪迹天涯，无非访我踪影毫无之义弟，此义弟者，实为我精神毕注之一人，访之而不遇之，义弟生，我先死。此后茫茫国事，付托何人，身入夜台中，遗恨只争一点，思及此，恍如万箭攒心，英雄热泪，夺眶而出，旋举其可怜之槁目，审视四周，觉藤络至厚且坚，大类天然之坐褥。其傍有巨藤蟠曲，绕而围之。更不虞堕落。于是细心加意，运用反腕之力，卸下冰娘。使屈卧，如攀攀，防其冻也。解衣覆之，默坐沉思，思得飞天遁地之术，嗟夫，以读破万卷，行破万里之蓑庵，至此竟一筹莫展，而英雄绝络，天命却在须臾，上不在天下不在田，著者珥笔至斯，亦悚然为之毛戴，至险至危，急的时候。瞥窥悬崖之顶。睽胧月光中有黑影一团，仿佛似人影，俯瞰而下，作吹口声，微咳嗽，生大喜，跃然动。意其为过路客也，大呼求救，此人摇其首，禁勿声，垂长绳，绳有结，可数十丈。生执其绳端，先将冰娘缚紧，从其两肩之下，分缚之。套其腰，伸手示意，使上方之人抽之，抽及崖巅，松解其缚。缚缒绳而下，生自缚其身，结束停当，其上复抽之，生及地。亟抬头，审视此黑影之人形，咄咄，此人形者，不雄而雌，苗女装至英特掉手他向，以雪帕掩而，嗤然笑。变其声吻曰：“君猜侬，是何人。”生起立，贴其身，磨利其目光以审之，月亮乍明，庐山毕现，顿地大喜曰：“玉妹。汝耶。”此等变幻，乃从天外飞来，噫，此即本事之重要角色，其征号曰夜合花，其易名曰斌玉公主是也。玉辗然笑，生亦笑，忽问曰：“玉妹，汝曾见余之义弟耶，此事真奇幻。原来义弟即义妹。一而二，亦二而一。同为一人，我胡为知之，缘于昨夜月光中。我于无意中，发现其云鬓之脚，两耳之孔，余始恂然大悟，不意汝等愚弄我至此。但我仍作迷离惝恍状，若知之。若不知之，呼为义弟也可。即呼为义妹也，亦无不可，故意颠倒之，使其自生愧赧，用为笑谑，然今方逃难，尚未假语此琐琐。彼救我，我坠于崖，彼不知何往，以彼孤身，敌贼多人，恐不能脱险，余必奔救之。”绝裾而狂奔，其势甚仓猝，忽有自后而掣其肘者曰：“兄勿忘，妹固在斯也。”原来先前之女子，其来也，实与斌玉偕，彼担任前驱，入五华山，救落难之人。而斌玉为之后盾，俟彼于半途，及遇追兵，彼则躲于石穴，追兵不及觉，及见男女之坠于崖也。则以为尽殆，故舍而去之，斌琼获免，斌玉适以是时，飞身至此，天与其便。遂救生及娘冰，此为过去之小史，生未知其故，意斌琼力薄，必陷军虏中，拟追之，而突然有掣其肘者，回顾是斌琼，喜欲狂，握其手，至坚且久，喜极而欲涕曰：“弟亦忒忍行，自南京一别，睽违至今。我访弟，弟不知，伯父义妹诸人，隐不以告我，使我长昏惘，堕五里雾中，我为弟郎，万种相思。千般撩恨，弟也究从何处去，我自入山，始终不面我。却缘何故，弟乎。汝知之乎，余之间关入滇，盖误闻弟之噩耗，元弟既首义，被吴逆所擒，余是以来滇，奇外出奇，错中更错。而不图晤弟于此，此老天之见怜，亦愚兄之至诚感格，有以致之也。”斌琼不答，一味憨笑。忽正面曰：“我几忘一事，兄之患难女友，今生死何如。”掉转身来，见冰娘，卧于地，缩作一团。渐转动，然而目尚瞑，口尚闭，简直昏不知人，斌琼发令曰，事不宜迟，恐追兵复至。天寒甚，再过数刻，兄之女友，或且僵死，其速行，于是斌琼自逞奋勇。以背负冰娘，生居中，斌玉殿其后，历尽千山万径，天未破晓，已到琼花山，已上出险情由。一一补叙之，所以清吾书之眉目，今冰娘卧病，两女公主俟之。

斌琼微歉曰：“彼创伤，已平复，神思亦稍清，惟惫卷之余，长日昏昏睡，脑筋感觉，不甚灵活，姊亦尝探其幽隐乎。”斌玉摇首。徐徐曰：“幽隐耶。余何能探之，刚然至此。”冰娘忽呻吟，转身向外，半舒其睡眼，惕然醒，见二女郎。失声曰：“噫。此何地，君等何人？”且言且推衾，蹶而起，斌琼趋进曰：“姊勿起动，姊之病，未痊也。”因按之，仍为之覆其锦衾，而坐于床沿。低声问曰：“姊渴乎，抑饥也。得勿思饮食否？冰娘摇首，斌琼弯腰微俯，细意熨贴，出玉手，按其圆圆之额，若探取温度，而验其发炎与否，复展衾之角，伸手入里，摇其背，十分关切，真挚之色，露于眼角眉梢，冰娘颇感动，属又手招斌琼，使近前，捉其手，俾按额而摩背，冰娘见状，泪滴沥而下，颤声曰：“姊等仁慈，生死人，肉白骨，自非木石，宁不知感。然我病后失性，以前事，若浑忘，我缘何至斯，累姊等躬亲看护，垂死之人，罪过不少矣。”斌琼笑曰：“姊勿太撝谦，同属闺流。人生何处不相逢，谁主谁宾。原无一定，况在患难。尤宜互相轸恤，但姊必安静养，视我等，如亲妹，于愿足矣。”冰娘忽醒悟，左右顾，如有所觅，既而曰：“我尚有言。”未半，霏红晕颊，牵被角，覆其吻，用作遮羞。斌琼忍笑，故挑之曰：“姊之外，尚有何人，幸明以告我。”冰娘赭然曰：“尚有同行之男子。我猛然忆及，想日偕男子，人五华山之吴王府，意将劫吴王，而不图疏泄事机，彼先有准备，伏兵一起。我两人转战宫中，我受伤仆地，此后不复知人事，我今幸脱险矣，嗟夫。我之…”言至此，咽呜不复成声，斌玉搀言曰：“此男子，端的是姊妹何人，姊语我，我必告以男子之所在。”冰娘焦急曰：“好姊姊，此男子或生或死，在此间，抑别投他处，吃一言告我，我便感恩不浅。”斌玉慰之曰：“姊勿忧，男子固在也，在此间，安全无恙，我非欺人者。”冰娘乍喜曰：“蠢耶。此如天之福也。”斌琼变色，以后目视斌玉，如暗相表示，谓此为非常之警讥，久久不语，亦不敢再问，冰娘自言曰：“此男子非他，为东向无生郑某，生平尚意气，抱排满复明的宗旨，奔走半天下。妹妹兴彼，初不过志同道合，相逢萍水，便作患难交，彼有故人，隐其名曰猎叟，叟被逮，几论死，此男子出力以救之，妹也亦并力以救之。迨猎叟出牢，而吴逆又穷兵于缅甸，思追杀桂王，此男子忠勇性成，怜幼君，思故国愤逆藩之无道，轻身入虎穴。将有以劫持之，但是孤掌难呜，妹不才，不度德量力，乃执弓鸣镝以从彼男子之后，男子殊慷慨，以一布衣而与王侯抗，其遇可哀，其志亦伟矣。姊等以为然否？”斌琼应声曰否，此男子，尚不足为奇，而莫奇于偕行之女子，冰娘意其诮已也。谦且赧，俯首无言，既而徐察两女之风貌，暗讶曰骈珠俪玉，二美当前，此天生尤物也，夙昔蓑庵，期期称我美。以我较彼，望尘不及矣，虽然觇彼言论，胡于庵蓑方面若有无涯之隐秘者，此曷故，因以片言刺探之，冷笑曰：“姊等亦知此男子之性情乎。彼固持独身主义，对于世界女子，固落落无情慷者，姊知之乎。”斌琼亟驳之曰：“此恐未必。姊之言，恐不由衷。”冰娘愕然曰：“何故，岂姊等固稔识彼人，而探知其用情之所自乎。”斌琼未答，斌玉代答之曰：“姊出言，毋乃怏，殊轶出于闺流轨道之外。夫闺流于普通男子，胡能知其用情之所自在者。”冰娘哑然笑，谢失言，仍进逼一步曰：“然则姐等于彼人。非深交，亦固讥之矣。然否？”斌琼曰：“良然，彼固与吾兄，亦肝胆患难交也。”冰娘曰：“令兄年几何矣。”斌琼几无以答，强应曰，长于妹一年，冰娘笑曰：“姊之风范，不啻天人，然则令兄亦美男子矣。”曰：“否。余兄妹生长山间。貌至寝，弗足道。”冰娘曰：“姊言乃为妹写照，抑何撝谦，令兄安在，可许妹一参谒否。”斌玉以他语乱之曰：“彼此皆苗族，皆以女子而具排满思想。艰贞蒙难，相逢虎穴中，不可谓非异事。”斌琼曰：“斯固然矣。吾意尊公与家君，当为寅僚世谊，今日山中聚首，良非偶然，不揣愚陋，拟与姊共订金兰，姊其许我否。”冰娘谦让未遑，斌玉固央之，于是焚香视天，重新结为姊妹，玉居长。冰次之。琼又次之，易其名称，大家十分亲热，琼追问详情，知彼石叟，身陷滇城中，几致全军覆没，冰娘日夜泣，一人向隅，满座为之不乐。琼乃商之猎叟，乞为向导，乘夜起千里，飞入滇城，侦知石叟之所在，手刃狱卒，凡数十人之挈百叟以归，首尾不过三日，须弥土司适卧病，竟未之知也。琼为介见于老父，父大喜，盖十年前故交，意气甚相得，山中三叟，亦订耆年谱，结为兄弟，须弥土司长，与石叟同年，而须弥土司长于石叟一月，僭称兄，石叟为二弟，猎叟为三弟，斌琼等闻之，盛加亲爱，吾书今补叙蓑庵矣。

彼自脱险来归情知义弟即斌琼，心中欢喜万状，自语曰余自南京肃寺，结识少年郎，即觉其美貌英姿，不类男子汉。私心即慕悦之，诚不知其何心，人谓男与女相思，我念义弟，其相思郁结，不知何若，废心恨绪，至于愿牺牲夫妇之爱情，故冰娘与我结婚。而我意不属之，为其眷怀义弟也？此种不可告人之私衷，为爱义弟之才者半，抑为爱义弟之貌者亦半，然我郑蓑庵自问居心正大，万不敢以子都宋朝拟义弟，而爱之之念，必欲走天涯海角，与之证夕世因缘，此无他。为南京某寺夜谈时，见其遗下女郎之玉影，此时此际，我已悟其为易雌而雄，今果然矣。但我既有未婚妻，将如何处置之者，思潮至此。中心如焚，又两相比较曰，斌琼冰娘俱美，琼之美，美在卓然名贵。冰之美，美在超然出尘，苟世无斌琼，则百美图外，冰娘定当独步一。二美并具，吾将何以左拥右抱。一齐消受之，既而拍掌曰，二美之外，更有一，可谓三英粲兮，则夜合花斌玉其人也。一个风流倜傥之英雄，而有三个美貌娇娆之女侠，入据彼之灵府，痴思冥想，有如兔起鹬落，煎熬到得不开交，但是此次人山以来，另安置一所精美地方，对于内眷诸人，堂远帘高，形迹顿形隔膜，匪特斌玉两姊妹。不得见面，即已之未婚妻，都不得见面，女眷不得见面，犹可言也。并东道主人之须弥土司，欲觐见而不可得，私问侍者，则以大王有病对，生之心理，十分怀疑，虽然生固不速之客也。彼不接见我，我独不能走谒之乎，岂知对禁森严，司阍者婉谢之，谓大王有令，即使至亲人等，凡在男界，暂勿进宫中，问何故。则以知门。生乃哀恳之曰：“我欲谒斌琼公主，所有关白，今既不得谒，幸为我惩传，我同来之女郎身被重创，女否不知何如，我但欲探望之，无他意也。”司阍者据以人告，既而反命曰：“女郎无恙，能起动矣。能食饮矣，客日可相见也。”生默然，退而修笺启一通。质问斌琼，谓何故下逐客令，蹇倨无礼若此，某将不辞行矣。

笺既入，久无耗，生乃悻悻负气，月夜从间道，盗骏马，鞭得得，向琼花山麓而逃，逃至七八里地方，耳朵闻铃声，亦似有策马之人，飞风追逐之，紧尾蹑其后，有大声喝止之者曰：“喂，前途人，幸勿走，否者，诸视余之镝。”响箭一声，射中生之雉羽冠，冠飘然坠马下，生弗顾，仍加鞭疾走，其后又呼曰：“喂。汝爱命。不要走，否者。请视余之弹。”逼迫一声，弹子直中生之后脑，生亦卒事不薄弱，技倭刀，向空中一扬，刀与弹相遭，纵铮皆鸣，火光迸露，心急追行凶人，胡手段高强，欲射我，偏不射我，欲弹我，偏不弹我，用凶器，有分寸，是非老手不辨。忽闻其人大呼曰：“蓑庵，汝尚识老夫乎，空山月亮，可作倾盖谈，祈驻马，忽浪跑。”至此已接近，声息略相闻，其口吻似至习熟，但骤然莫测其谁何，急回首而视之，月光溶溶，刚照其面，咄咄，伊何人，伊何人，则暂别重逢之丈人峰亦即大化山之苗酋，其名曰石叟是也。生意石叟陷虏中，即不被杀，抑当下狱，风马牛，不相及，胡为倏然至于斯，不禁大惊失色，拟岳翁为新鬼出现，石叟果大呼曰：“婿乎，我也我非鬼，人也，婿固伧荒，我亦恶作剧，今勿尔，其俱下鞍镫，有事慢慢谈。”且言且下马，生至是不能不下，再拜曰：“岳丈乃无恙。竞相逢于此地，命婿惘惘，坠五里雾中。”叟为言典故，生恍然，如梦觉，叹息目：“婿长日昏昏，如在软禁中。竞尔如许大事充耳不闻，嗟夫，我受斌琼公主之包涵，被挺身救岳丈。我懵然不之知，转相怪责，谓其下逐客令，我目真盲矣。”石叟笑曰：“岂此营救老夫，彼且为余女，侍汤药，躬亲看护，死者而致生之，余父女深受其恩，彼且与余女。及斌玉公子，三人共结金兰矣。”生而雀跃曰：“然耶，是真一门佳话。”石叟复曰：“不特公子与余女，订异姓金兰，即老夫与须弥土司，亦联为兄弟，猎叟亦与焉，谓为名山三老，婿闻之，其欣喜为何如。婿乎，今可以反矣。”生犹豫曰：“琼公主，竟绝我，摈我宫门外，我即反，何颜见彼人。”石叟曰：“婿勿错怪人，是必有难言之隐。俟再过些事时当必大披露。”生曰：“然则丈人胡蹑我，此出丈人意耶。”石叟失笑曰：“此即琼公主所发令，而须弥大王，闻婿失踪，尤为焦急，不可名状，公主料吾婿，必出此下策，故预嘱老夫为之防守，并令老夫屏迹，暂勿与相见，一有逃亡之警耗，即追之。斌琼公主，是尽有神算者，大抵天生之冰雪聪明。赋于巾帼中，其人颇类于仙姝，可以前知，可以坐悟，斌琼公主，即其伦也。”生捧腹笑，笑老人解释女子之聪明，至为其特，然而细味之，亦具有至理。石叟促之，使跨马，踏月陟山巅入苗官，下马执缰，径诣秋猎轩，而猎叟已鹄立于门次，笑握生手曰：“友乎，汝当恕我，我久不面汝。盖秉大王之意旨而行，虽然，汝及冰娘之失事，苟非我，无以乞援师。须知斌玉两公子之赴援，我以飞符召之也。”言已掀髯笑，生怏怏曰：“汝三个老人，设迷哈以哈我，累我失魂落魄，如被催眠术。却为何苦来。”猎叟谢不情，此时忽闻铜琶声。錝纵铮铮，起于祟楼天半，云迷月黯，风急天高，孤雁长鸣，寒蛩凄咽，时则有操弦按轸，鼓铜琶于百尺危楼之上，激为变徵之音者。烈士暮年，壮心未已，伤哉老叟，慨中原之多故，感身世之畸零。垂暮无儿。仅有可怜之弱女，一弹一泪，天风吹之，厥声铿铿然，伊何人，须弥土司大王也。楼门开，两叟鞠躬入，带领蓑庵，拜谒大王前，大王按铜琶，止而勿弹，抬头见生，欠身起。命之坐。凄然谓曰：”昨以采薪忧，不晤贤侄，有失东道谊，惟侄其恕之，我有心腹一言，久思正告于贤侄，特以时机未至，隐忍不敢言，今事到尽头，图穷而匕首见，及今不言，余风独残年，恐无可言之日，侄乎。汝会婚配也未？”生语塞，罔知所对，既而嗫嚅曰：“不瞒伯父，侄固有聘妻矣。”苗王愕然，问聘妻谁氏，石叟代答曰：“弟之长女也。”王强应曰。甚善，良久不能续调，终则拱向石叟曰：“二弟，余贺汝。得快婿，今聚处一堂，宜早日正名定分，以成嘉礼。老夫当为侄主婚，其可乎。”生不敢答，石叟曰：“谢长兄盛意，容与小女商之。”言未讫，忽有从雪幔之中，翩然出现一人影，应声曰：“伯父。且慢着，郑郎之婚，侄女愿解除之，伯父当谅我。吾父当谅我，郑郎抑当谅我，我已劫破红尘，此生此世，不能复待郑郎矣。”诸人大错愕生失色。木立瞠视，如彼宣告死刑，石叟问其女曰：“儿，汝痫发耶。语无伦，汝之意，将何指。”冰娘再拜稽首，慷慨陈调曰：“见当日秉老父命。与郎订婚，其事本至正，日厌后追随老父，入滇城。晤郑郎，共商讨逆事，出生入死，惟郎马首是胆，得婿如郑郎，亦复何所不满，惟近今乃披露一要幕，则郑郎于数年前，侨寓金陵，即与余义姊斌琼。发生道义之恋爱。然此时义姐化男装，郎尚未知之也，以乃精神契合，同救国，同敌忾，一日天涯情节，座上者皆知之，不烦儿之赘述。最近及郑郎，以行刺逆藩之故，身陷虏中，而义姐实救之，天生姻缘，我等非义姐，无以有今日。郑郎无义姐，无以建异日之大业，成旷世之奇勋。侄女闻之，背恩者不顺，违天者不样。侄女今日冒昧陈言，实本一点真诚，虚左以让义姐，并非有丝毫之妒忌矫激，搀杂于其间，吾志决矣。顾伯父等玉成之。”冰娘言时，磊磊落落，其积诚可以格天地，贯金石，诸老闻之，固嘉其志节之奇，尤叹其谦让之德，石叟亟赞同之，猎叟从劳窃听。捻其髭，点首赞叹，生则旁皇无措，低首不发言，独须弥土司表示反对，正色言曰：“侄女高义，诚可薄云天，惟小女当年出山。改装游江南，无非为侦察时局，物色英雄，以为恢与朱明之预备，访英雄而得之，斯缔结为朋友，则小女始终志愿，无非视蓑庵如挚友。即蓑庵而天涯访旧，初不知吾女为改装，即进一步言之。由朋友易而为兄弟，如是而止耳。以义始者以义终，无论郑生不忍妻吾女。即吾女亦何望配郑生，吾辈虽苗人。而犹秉三代之婚礼，礼所在则一与之盟，终身不改。今侄女名义已定，父母主之，巫师证之。出死入生，周旋日久，一旦为余女之故，反汗而背盟，无论郑生为知礼儒生。不为此非常反覆之举，老夫何人，吾女又何人，能夺人之婿而婿之乎，将何以祷明神，更何以对老友，此事可作罢论。”言未讫，又有一人幕后出，众视之，斌琼公主也，亢声言曰：“老父之言确也，兹事勿论如何，我与义兄，自南京萧寺相逢，以迄今日，从无婚姻二字之表征，不特无婚姻之表征。抑且我性杂奇，从未以庐山真面目相示。明乎此则婚姻问题，不攻自破，在义妹感恩图报，虚左相需，妹之名则美矣。其奈愚姐之不齿人类何，女流虽至荒唐，从无不伦不类，而夺人之夫婿者，他人尚不忍，何况久之于结义联盟之姐妹乎。”言至此。拨剑一挥，猛然自截其手指，此时又有第三之女郎，如从天飞下。从后而掣斌琼之肘。夺其剑，剑之锋，幸未下。其间不能以寸，伊何人，夜合花斌玉公主也，彼则侃侃言曰：“琼妹勿尔。冰妹亦勿尔。两妹所持之正论，一则感恩让贤，一则秉礼自守，皆自有其臆曲，铮铮发为义声，独愚妹有一言，窃以为婚姻二字。勿论如何。断非闺流所宜齿及，况在冰妹方面。虽成礼，乃以多难之身，依然待字，质言之，未成婚之夫妇耳。在琼妹方面，更属空洞，绝无名义之可拘，质言之，精神契令之异姓骨肉耳，窃愿请求于两妹，暂各牺牲其成见，一俟两老之悉心参酌，秉公而处断之，夫然后发为严命，命之合则合，命之离则离，父命如天，双方皆宜听受，堂上诸老，以为发否？”猎叟掀髯大笑，“侄女言甚是，四花八面，面面俱圆，汝真不愧夜合花，两位义兄，当从其议，弟不敏，愿借箸而代筹之。”二女各无言，须弥土司命二女，姑退入室中，用知旨。逡巡自出，游行于廊厅间，此是心坎里头，不知作何感想，其将舍恩以从义耶。抑将割义以就恩耶，其将折并蒂之花耶，抑将撷一枝之秀耶，著者无以名之，名之曰好事近而已，须臾，须弥叟传命诸人，二女与生咸集，顾谓二女发为严正之容曰：“儿等均退，静候而父之后命，勿得有违，凡为人父者。万无令其儿女，有怏怏失望之理，可曲全则曲全之，余及义弟皆同意，倘有后命，儿等但视为老之主张，顺受之勿违也。”二女再拜，悚然而退，又谓生曰：“凡事悉秉于天，余二老行事，不外体贴上天之意，代执行之，汝宜顺天安命，一心报国，勉为异日英雄，区区儿女私情，孰得孰舍，何去何从，廊眼界以观之，实亦人生百年，色色空空，至无所谓，老夫言止此。汝其行乎。”生鞠躬，趣而出，出时，心震跃不可止，盖英雄恋儿女，得失关头，至可虑也。

越三日，须弥土司下令，举行为两公主择配之典，躬莅大坛，亦召主祭之巫师。谓当临时有所交卜，吾苗族信神，须从龟卜，以定其配择之彼违，其各敬谨将士，毋忽。于是所司人等，按照古例，一切供张铺垫如仪，苗族向遵古代遗制。琼花山土司，原为公爵，后僭穆王爵，凡王姬下嫁，先建驸马府，府之面积甚大，其中宫苑楼阁，列屋分楹，千门万户，虽曰以公主下嫁，而随同公主下嫁者，选择苗人贵族之女，貌美有才德者。亦数十人，统名之曰媵，又曰鱼媵，如小鱼之尾随大鱼，同嫁于一人也，驸马艳福至富，第一夕以至第一月，公主当夕，鸡初鸣，新夫妇起床，群塍以次入觐，各佩巾栉盥沐之具，为驸马公主铺床叠被，奉匜沃盥，为礼至繁缛，每请示，必再拜稽首，群媵衣上古宫装，华容盛饰，趋呛至有礼节，驸马于公主前，非得公主之愉悦不得与群媵交谈。公主当夕一月，自此以后。以年齿家世之先谈，轮流当夕，其当夕之月日，有宫监秉笔书之，以为他日受孕之表征。孕者不当夕，疾病不当夕，有过失者，罚居水巷，小者匝月，大者长年幽闭。永永不得天日，其礼制虽不如皇帝之隆，然亦庶几仿佛，今土司既僭称王，则公主为王之长女，王又无隐然有继体承袭之义，故其下嫁也亦以王制行之，惟其然，而驸马乃胡帝胡天，享受王侯之艳福矣。自经土司下令，就以某行宫旧址，改为驸马府，铺张扬厉，群策群力，不日成之。而此伏处深宫之两公主，尚未知此身此世，属之何人，即或暗里猜详，舍蓑庵外，当无第二之粉候。可以射屏中鹊。然断未有以两公主，同嫔一人者，抑于蓑庵之外，另有一不可思议之人物，以合对而并行之，于是两公主如醉如梦，如堕五里雾中，祭天坛在琼花山之岭。高插霄汉，自下望之，如圆式之古穹庐，然其内凡七层，又略如古浮图，四壁张以兽皮，及五采毛羽，陈设古器，皆三代秦汉之法物，苗中凡建储登位，世子选妃，或公主下嫁，或有邻封启衅。事关军国大计，卜之于天神者，则苗王及巫师，躬谐天坛，举行龟卜巨典，有日搜集苗兵可千人，冠雄鸡冠，衣五采华丽之军服，各执古代兵器，维时西洋刀剑枪枝，稍稍流及中国，苗王兵威，亦不亚于汉族，则不惜巨赀，从印度方面输来，大约古兵器什之七，今兵器什之三，杀气腾腾，布成长蛇阵，腕蜒山岭间，以环绕于天坛之上，吹牛色响螺。击铜鼓铜钲。厉声冬冬然，用以震声威，居良时，巨炮声九响，盛奏苗乐，着武装苗女一队。可百十人，亦冠雉羽之银冠，涂脂传粉，身披银中，脚着小蛮靴，或执雕弓。或挟金弹子，或执搀枪画戢。簇拥二个老人，乘銮舆以至，坐居中者为须弥大王。冠王者冕，前后十有二旒，身衣黄龙袍，登黄绢靴，手执象简，气象乃尊贵无愉。手执象简，其容恭以默，前舆为石叟，衣苗族土司之制服，后舆为猎叟，短衣劲服，纯为一武士猎装，大类罗马古代之老英雄，殿形后者，有黑色之乘舆，坐巫师两名，披发仗剑，腰间插尘尾，衣虎皮，面上雕镂八卦形，狞狞如鬼怪，吐舌赤。歧长如毒蛇，盖巫师分位至尊。尤尊于土司，略如罗马教皇，赫然临于各国君主之上，俄而炮声复震，抵天坛，遂止辇。诸贵人步行，拾级以升，男卫士一队，女卫士又一队，夹谗而上，上至第七层。当中设一玉案，旁列虎皮交椅，位凡五，地下铺满松柏之翠叶，案上艺庭燎，形如双鹊花烛，作暗圆形，其户如形，另有古锦一方，陈龟笺，龟甲之大，逾于小圆桌，炯炯作金光，色黑和绿，甲纹现二十八宿。是殆千年以上之古龟，蓍草成排，古翠夺目，诸贵人坐定。忽闻笙箫迭奏，如钧天广乐之奏于天庭，报道女公主莅止矣，女公主凡二人，一为斌琼，一为冰娘。皆带珍珠宝石凤冠，衣淡黄绫绣凤之晕衣，庄严妙丽。不可逼视，特白玉圭，群睦步行随之，鱼贯而进，进于天坛。召有一凤荤。端坐公主一，此何人，夜合花斌玉公主也，斌玉实为女介嫔，不在下嫁之例，尤不在媵姬之列，凤舆莅止矣，群女拥两公主也。拾级以升，夜合花左右夹持之，陟其巅，诸老及巫师，皆起立，萧然迓之，按是日为公主成大礼。礼至重，父母巫师。不得以尊长加之。视公主如主妇，而群退处于来宾之地位也。女介嫔一鞠躬，至于须弥大王曰：“恭承大王命二公主下嫁，今日为卜龟选婿之吉期，二公主已奉命。厘降于天坛矣，惟大王策命之。”巫师趋跄前，代大王答词曰：“二女公主厘降仰见纯孝性成，其息心澄虑，以俟明神之睹示。”言讫，导二女公主，立于玉案之中央，夜合花仍夹护之，又导须弥大王于北面，面案立，命二叟，左右辅翊之。巫师命奏苗乐，云箫玉琴，和声克谐，彼则披发仗剑，馗形禹步，口中念念有词，飞舞良久，趋于玉案，扣龟甲三通，先卜之，遇姤之比，大吉，姤者遇也。为婚媾过合之义，比者合也，有和同偕行之义，厥卦大吉，宜两女共嫔一夫，一德同心，以相夫子，无大无小，敌礼为均，大礼之宣言曰：“咨汝一女，允若凤相翱翔，其厘降于荧阳之墟，以齿长以德让，坤道其顺承，始终坚一心汝往钦哉。”巫师代神宣言。女介嫔乃导二公主，敛衽下跪，用答神庥，其稽首至地也，须弥大王鞠躬者三，有眩其容曰：“二公主听之，大神命公主，共嫔于一人，其事虽为破格。然吾苗族尚神，大神所命，罔敢或违之，神之言曰，厘降于荧阳之墟，夫荧阳为郑之古郡，则今兹馆甥，其下为郑生，又曰。无大无小，让齿让德，则二公主以分位言，不分嫡庶，以情谊言，宜序齿，长者为女兄，幼者为女弟，克让克谐，永坚一心，用励相夫子，勉之哉。”言未既，石叟亦秉正大谦和之训诚，谆谆演词。其言至有礼衷，二公主告敬听受教，俄闻铜鼓声冬冬，介嫔者高唱曰，驸马爷莅止矣。众人鹄以立迓之，驸马何人，当不问知为郑生蓑庵矣。生衣单装，爽弥英风，顾盼自喜，骑白马，苗兵百人拥护之，陟降于天坛，三鞠躬，众人皆起立，亦以三鞠躬答之，须弥大王以策命，命驸马，略如巫师之神话，生喜动颜色，再拜稽首受命，巫师乃执生手，授二女公主，公主置之香吻。俯而微嗅之，复左手授斌琼，右手授冰娘，彼一握，此一握也，三方皆有潜力，欢愉美满，自不待言，但苗族有一特殊之礼，则订婚之日，当以男下女，男匍拜于女裙下，仰首伸鼻，以嗅美人之足，复以舌舐美人之额是也。巫一一教导之，生如醉如梦，又惊又爱，二公主惘惘，盖美人之仙以离舍，任人簸弄而已，礼成。将退，生忽止告于有众曰：“某以不才，荷蒙两岳丈之青眼。馆之于贰室，选为国甥，某有生之年。皆受长者之赐。宁敢辞谢，以辜盛意，惟自天不祚明。中朝多故以来，某尝矢誓言，谓他日不功成名立，誓不娶妻，古人有言，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某固具此心，即二女公主生平亦夙抱斯志，盖余等三人，今虽为夫妇，然而同甘苦，共患难，历有年所，不约而同，此即大神所云。同德合义，永坚一心，殆不啻洞观吾人之肝胆，用敢冒昧陈情，今兹大典，但当视为定婚之第一级。至于实行婚礼之期，请延长之，俟诸尔日，某誓必有有所建树，即不能灭尽鞑虏，廓清中原。要当勉图之，行吾心之所安，他日大功告成，则花烛洞房，固称极端之愉快，即不幸而天意有定。人事不能胜天。区区此心，上可告无罪于先朝，下可表寸心于同志，此时实行婚礼。尚未为晚，某志已决，愿岳丈等曲成之。”二老人愕然，转问于巫师，巫师不能决，转问于二女公主。则齐声答曰：“驸马言良是，此女等之夙心也。”巫师乃宣言曰：“神所凭依在于人，今三人同心，神亦莫之或阻，夫明神之云乎。用励相夫子，大王不云乎。勉为英雄，此物此志，旨趣则异，而期望则同，无伤也，选举定矣。婚礼迟早，可变通以行之。”于是苗民上下，咸颂驸马之有志节，益贺两女公主之得人。

驸马府既落成，公主驸马等，一齐选人，惟府里地方至多，仍谨守未婚夫妇之礼节，居处不同宫室，有保姆以监视之，有室老以督教之，室老之名至古，如豪宗巨室之女当家，惟其权与老母家姑等。公主有过，可以斥责之，公主以下，妃嫔媵嫱，不守女仪者，得用夏楚鞭苔之，郑生府中无事。无二公主评花斗草，携手游行，夫唱妇随，领略柔乡滋味，兴之所至，挽雕弓，射飞鸟，银枪画戟，比武于万绿丛中。生笑谓斌琼曰：“当习南京萧寺，卿虽易笄而弁，然而红颜腼腆，我已看出两三分，然卿亦太矫情，出外乔装，犹可说也，及返山中，我来相访，仍秘密不使知之。我方万里投亲，不逢故友，怏快失望。试易地以处，卿之懊丧为何如？”斌琼笑曰：“君访我而见我，亦又何求？”冰娘代答曰：“见则见矣。妙已变其庐山，即如未见矣，我苟作男儿，相思欲死矣。”言次，吃吃不止，斌琼亦揶揄之曰：“妹谓姐之矫情，更甚于妹，何者，人谓生同衾，死与穴，姐之与哥，石壁里同眠。凡历几昼夜，此则生而同穴矣，宁非千古奇谈，乃同穴而守璞完贞。世无关云长，柳下惠，乃竟秉烛达旦，坐怀不乱，是真不近人情，姐苟作男儿，岂止思想，当必发痫，亏汝尚笑侬。”冰娘大赧，神色至不怡，著者曰，斌琼于是为失言矣，生之冰娘同穴也。生贯拒女，非女之拒生也，生固负冰娘，冰娘至今怏怏。奈何以此相嘲，冰娘微嗔曰：“姐福薄。不得郎欢。怎似妹妹美貌多情，能令个郎心塌地。关山远隔，乃为妹异地而守贞，此等贞男，世所罕有，妹乎，郎之心，始缚都为妹也。曷尝有牵挂薄命人者。”言至此，眼圈微红，斌琼握其手，凭其肩，笑抚之曰：“姐莫认真，我姐妹两人，花底间话，不过聊为戏谑，宁使发娇嗔，妹知罪矣。”以双手一熨，搔其肢胳窝，冰娘嗤然一笑，遂言归于好，忽见宫婢匆匆入，报道滇城有专使至。赍一紧急之公函，大王请公主驸马，到秋猎轩，有要话相询，幸勿俄延者，三人面面相觑，随宫婢以出，登车人宫阙，以至於后苑之秋猎轩，男女小英雄。一对对儿脱网罗，归山寨，滇城方面，胡尚有急足使，赉秘密文书，竞从天而飞下者，此何以故。原来吴生次尾，尚滞滇中，私与圆圆夫人，瞎通消息，曰专使，曰秘函。实次尾遗之以至也。其文略曰：

君等归山中，百事罢，一净尽。今作桃源世外民矣。宁复知碧鸡金马之场，尚是封豕长蛇之窟耶？逆贼一日不除，吾辈责任，即一日未尽，近顷碧眠儿（按指吴三桂）出师缅甸，逼亡国孤儿于无地（指朱由榔）贻书缅人，使尽杀末路之君臣，某日缅人请王，及诸从亡者，云相请入宫，焚符箓于佛前。化为灰，入净水，君臣须饮咒水，以明心迹，庶永祈神佛之保祐云云。王及外臣，入一个杀一个，须臾杀尽，呜呼，朱明之祚斩矣。其庶孽歼除已尽矣，前朝亡国之子孙，无如是惨酷者，缅人非我族类，立心凶险，此何足责，乃假之刀而授之柄者，厥为碧眼儿，此獠世受国恩，当日虏廷乞师，自矢为申包胥，今何知者，亦既裂土分藩，享富贵已极矣。先朝列祖列宗何负于彼、而必穷其如是惨所至而诛之，凶耗遥传，人人发指，吾辈此日有举动，即将欲寻故明子孙，假玉牒银淘潢威灵，用为号召，恐不可复得矣。碧眼儿臣服满酋，如薙草焉，绝其末根，勿使能植，犹可说也。今明明勾结耿，友对虏庭，五华山之义旂，迨将举矣，僭符号，拟乘舆，体制俨然帝者，此獠不反正则尚继已。既反正，则此心当不忘先朝，尤此假先朝之名义，以歆动天下，今竟杀先朝体之君。此又何为者，总之天生枭獍，其性多与人殊，南中义士闻之，不知若何愤慨。陈圆圆夫人，尤不以为然，长门异姬，力争无效，事亟矣。诸兄诸姐妹，山中策画，动定如何，速展嘉谋，以恢残局，应箕痛哭下言云云。

苗王示诸人，诸人皆躄踊呼号，倡素殷灵牌，为朱由榔发丧，向南招魂，遥祭从亡死节诸臣，一切如礼，此一役也。夜合花尤哭之恸，昏绝者数次，众人初不解其何心，某日生步园林，无意中想及当年，南京萧寺中。自己与斌琼公主。此一段姻缘。可谓苦尽甘来，天作之合。今各人皆得其所花花相对，叶叶相当，甚至三个老人，抑且结为兄弟，群聚首于一堂，洵属徼天之幸。惟义妹夜合花（即斌玉）身世漂零，譬如空中落花，渺渺茫茫，仍无归着，娟娟殊可念，我其何以慰之者。忽又自语臼，我自订婚二女以来，玉妹辄悒悒不自聊，息影索居，相逢偏避道，此又何为者。思及此，信步所知，拂柳分花，直向斌玉之寝官，冀一窥其动静，碧窗人悄，青山鸟啼，积雪初晴，浓云欲散，半天之倒悬瀑布。挟雷霆万钧之势，怒号喷薄而下。激于山涧之石，琤琮作不平鸣，时则有幽愁暗恨之美人，作胡女新妆斜倚于熏笼之次，面向里悄然而深思，禹从兀下拈一卷书。府而看之，曼声哀唱曰，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哽噎无端。低徊欲绝。生伫立窗外。从碧纱之小孔窥之。窃叹曰：“伤哉玉妹，美人迟暮，恻恻可怜，彼浪迹天涯，历尽千辛万苦，究为着谁来者。蓑庵蓑庵，汝终不得辞其咎。”乃放轻脚步，绕纱窗，入厅事。悄悄揭其帘之角，潜身人内，逼近斌玉之背，背后鸦翎蝉冀，云鬓长垂，光油油，香馥馥，褪着玫瑰画庞，光泽如绛晶红玉，私念此嫣焉杏脸。苟移而在两公主之身上去。则温馨甜密，我吻之可自由。盖国色天香，不啻我之禁脔也，今不幸而发现于彼之腮边，其名义犹然兄妹。我其何以堪之者，然而兄怜小妹，嗅咻之，抚摩之。亦寻常事耳，至此不能自禁，乃轻轻以指甲弹之，甫一着指，斌玉惕然而惊，失声曰，呵唷，柳腰一扬，张手如反弓，几乎仆于卧榻之下，回首乍见生，霏红晕颊。神色渐不愉，怪且嗔曰：“兄乎。此何举动者，兄侮我，亦至矣。虽然。我孤苦畸零，人不侮我，将谁侮者，言已，酸咽而欲泣。”言已，簌簌泪下，矫首他向，若不胜其愤恨，生笑曰：“此兄妹虐谑，值得如许认真，愿妹勿尔，我知罪矣。”斌玉卒怏怏不欢。生慰藉一番，索然自去。著者曰，伤哉斌玉，彼自南京溷迹，其尔郑生相逢。脉脉情根。则暗种于郑身上，奈郑生之心，已有所属，彼斌玉自顾，夙昔曾经嫁人，已破之甑，世无司马相如，文君怎逢知己，嗣又得高僧收录，若郑生，若斌琼，若斌玉。学习技艺，诏彼三人，俾结为兄弟姐妹，于是情以义掩，情根送久久不动，无复有些子之萌芽，今斌琼冰娘，双双下嫁于生。彼孑孑一身，尚复何盟，人情恨极则生愤，愤极则生激，激至所至，斯何事不可为。嗟呼斌玉，从此莽莽风尘，投身虎穴，女英雄历劫之花，又重新开幕矣。忽自请于苗王曰：“鞑虏入主中原历多年。株根固，固则虽有大力，莫之能拔，而吴逆为致寇之罪魁，往者跋扈滇南，久有反对满夷之志，吾党义士，犹将利用之，以壮我义声。近顷亲帅师入缅甸，逼死先朝遗孽，充彼之志，迨将帝制自为，绝无犬马恋主之余地，且吴逆年届七十矣，及今不图，噬脐何及，恐彼一旦就死，吾辈利刃，终弗克刳其胸，而时局益可不为矣，今义女不自惴，拟躬人滇城，混充宫婢，潜伏吴王之肘腑。其能刺而杀之，为先朝除一逆臣，为吾党泄一巨愤，此其上也。暗通宫掖，勾结军队，内有陈圆圆夫人，为之干旋，外有吴次尾义士，为之擘画，相时而动，以待外援，此其次也，即不幸而为荆卿聂政，一击不中，溅血虏庭，则区区小女之名。足与日月争光，山河并寿，又其次也。女志已决，将以即日成行。”苗王闻言，乃洒然动容，亟赞其为国危身，牺牲至大，姑慰止之，使少安毋躁，而先谋于斌琼公主。公主首先反对，谓姊妹情重，安可远离，虎狼之垆，尤不可入，必多方以尼其行。郑生闻之，亦怏怏，至不愿，然自昨午口角勃谿咎之后，斌玉绝不与生皈谈。相逢避途，悻悻若有余怒，欲慰留之，殊未敢也，斌玉欲决意入滇，猎叟致书一通，使到滇之日，秘密交与娄满儿，必能有所助匡，生亦亲笔缮函，交吴次尾冰娘具笺启，为先容于陈圆圆夫人。束装待发之辰，须弥王预戒所司。都勒鞍马，在琼花山之十里外，有亭曰女儿亭，按亭何以名，在昔中古之世，须弥国为百越之一。国有女公主，云嫁西秦，其别也，父母饯之，女儿涕泣登车，未十步，投崖死，故名曰女儿亭。今须弥王之视斌玉，与斌琼等，相处数年，怜爱备至，则今兹还别，弥难为情。亦祖饯于斯亭。用留父女千秋之纪念。

天方晓矣，山中铜鼓乱鸣。红旗飘举，而琼花千万树，花开大如斗，浅绛一色，仙香袭人，花神多情，似笑口齐开。为女公主壮其行色者，旭日高悬处，先有苗酋戴雄冠，插雉羽，身披金甲，骑铁色之巨马，手握长矛，挥苗兵一队，可数百名，为女公主清道，继之者为女兵一队，亦有女将军，督队而前行，同时有桃花马两匹，一左一右，马上坐娇娆绝代之双美人，皆戴凤冠，披霞帔，珠珞垂于月圆之粉额，一名贵而光艳者，斌琼公主也，一超秀而英特者，大化山公主冰娘也。双美人之中心点，乃夹护一锦袍玉带之美少年，少年按辔雍容，左顾右盼。时蕴着一团喜气，满面春风，此何人，其玉台新下聘之粉侯。所谓一矢贯双雕驸马爷。其人曰郑生蓑庵是也。以次殿其后者，若猎叟，若石叟，若须弥大王，皆乘銮舆，秉玉桂彩卮从苗兵无算，同莅止于女儿亭，设长筵，缀异树山花。盛陈水陆珍错之味，亭之后有石室，是为更衣室，诸贵人入内更衣，忽闻石炮声隆隆，铜鼓声冬冬，报道斌玉公主至矣。诸人出而迎之，斌玉戴素冠，练衣缟裳，淡扫娥眉，不施脂粉，而天然幽艳，酷似枝田谷名兰，逼而望之，红玉眼苞，含住半眶冰泪，宫娥十数护持之。骑青花白色之小驷，玉葱指上，拈着马鞭儿，一见须弥大王，亟腾身下马，趋于大王之膝，盈盈下跪。呜咽言曰：“义女受父王恩，至深且渥，殒身无以报，今行矣。重劳父王远送，其感激悚愧，为何如者。”言巳，两行珠泪，滴沥下于粉颊，双娥翠锁，宛如带雨梨花，斌玉泣，须弥王亦泣。相痛惜，相泫澜也。王乃勉作肮脏语曰：“儿须螟蛉，余爱儿，实不啻视生女，女今为国故，入虎穴。救众生，大义凛然，要不可以私情掩，但视此行胜利，为汉族复仇。为苗族吐气，为汝兄弟姐妹。泄往者数天之愤，事果得就，即是所以报老父矣，胡必效儿女于啜泣为。”刚语至此，斌琼及冰娘，各捧一汉玉莲花盏，盛满琥珀色之醇酒，亭亭移步，并致酒于斌玉前，口未言，泪先下，斌琼呜咽言曰：“叨义姐雅爱，自当日南京萧寺，彼此深相结纳，以迄于今。妹兴姐成契至先，相处亦至久，满拟天荒地老，兰闺手足，厮守到白头，今姐乃弃余，只身走千里，入虎狼不测之穴，姐乎，抑何狠？”斌玉慨然曰：“愚姐处境，微与妹不同，姐之先夫，为满之酋鹰犬所害，自是漂流尘世，巳作未亡人，誓有生一日，必为先夫复仇，为先夫复仇，非所以为满族复仇，欲为汉族复仇。则为首先歼余酋之虎伥，虎伥为谁，则吴逆三桂是，我自顾一身落落，毫无罣累，则冒险杀贼之重任，舍我其谁，妹苟念前情，当鼓励我之进行，毋徒以姑息缠绵，洒临歧之涕泪，异日姐身所至，能以一小女子，飞三尺剑，斩吴逆之头颅，为中国女史中，放一异采，妹闻之。当为我贺，兼为我浮一大白。即不幸而事机失败，荆乡末路，能以颈血溅虏庭，亦足为朱明之义士忠臣，一吐长虹之气，此诚伟举也。妹奈何恋我而尼子。”冰娘捧觞上答曰：“壮哉吾姐。某等雌伏无能，让吾姐出头地，当愧死矣。姐诚大英雄，姐先之，妹当继其后，愿饮此，为他时息坯之盟。”斌玉笑曰：“冰娘言。良义侠，具有胆肝，后此即无其事。要不可不作是言，余感妹矣。”立饮之，亦饮冰娘，冰娘引吭饮之，斌琼作色曰：“姐允冰娘，为姐之后盾独不许弱妹耶，妹亦愿从姐之后，请饮此为信条。”斌玉亦饮之。著者曰：斌玉之于斌琼，于是有微词矣。当日南京萧寺，以二女并恋一男，斌玉恋郑生，有形之恋也。斌琼恋郑生，无形之恋也，厥后山中并处，起居饮食与偕，不啻同胞姐妹。人方以娥皇女英拟之，今斌琼既字郑生，得其所矣。彼畸零无告之斌玉，只雁孤鸿，将何以自聊其生者，不能嫔生。则亦巳耳，又平添一天外飞来之冰娘，隐然为加入旋涡之情敌，一之为甚，其可再乎？此斌玉之所以不得不行，抑不能不致憾于斌琼者也，虽然，斌玉固显然自道为未亡人，彼盖有夫矣，既曰为夫复仇，尚安能许郑生者。迹其私恋郑生之一念，阅者亦但视为云过天空，毋重为斌玉疚病也。二女献酒已讫，其次当及生。生亦捧觞上寿，泪落如硬縻，斌玉怡然曰：“哥替妹今能以哥之称谓，引而亲之曰哥，此发为末次矣。”言至此，泪如箭，夺眶出，既而拭其泪，慷慨激昂曰：“哥，行则行耳，死则死耳，区区一苦命之义妹，轻尘弱草。宁足系哥怀者，况革命排满，恢复先朝。此哥之夙心也。哥发轫于先，妹踵武于后，哥有此义妹，洵足以自豪者，哥能引满一觥乎。”命取巨觥，与生相对饮，讫饮，仰天大笑，自擎其拇指，众人视生，殆巳热泪满腔，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生之感想何似，著者不敏。诚无以名之矣。以次若须弥王，若猎叟，若石叟，皆进酒致，或其勉励之词，斌玉一一受命，此时斌玉，酒半酣矣。命宫娥，取出一物事，物事为何，则雕镂紫檀之玻璃箱，视其中，有鳞甲灿然之动物在，咄咄，此何物，此何物，则一巨量守宫虫，眼光炯炯，有若珍珠，爪足蠕蠕然，蛰其下者，乃为鲜血，烂之原砂，斌玉拳击开之，一手持守宫。一手挟利刃，操刃一割，啾啾唧唧。此守宫虫之鲜血，滴沥落于白玉盆，斌玉慷慨宣言曰：“余今番入滇。以区区一女子身，只身走千里。幸而得手，则朝夕供奉于逆藩之侧。逆藩无道，女色是耽，余以此身周从其间，即使守洁怀情，人谁信我，又或伺隙出外，运动军队，在在与男界女缘，进一步言之，异日倘有机缘，纵吾足迹之所之，或且重到江南，迳人中原腹地，走幽燕，叩北阙，事未可知，我今已身世畸零，自愿如死木稿灰，永情澜不起。然兹事最是明白，傍徨中夜，罔之所为，不得已借助守官，及巫蛊祭师，为若命女儿，留白玉无暇之铁证，诸父叔姐妹乎须知余虽女流，自分以身许之。一切私情妄念，极不沾染于吾躬，其有无贵无贱，无老无少，或敢以非礼相加者，余必砍其头颅，宁死不辱。皇天后土，实闻斯言。余不特敢为他日之表征，抑自余柏舟守节以来，从未溃礼防一步，此亦吾义兄义妹所共信者。”言至此。望其风目，目灼灼，视郑生，义烈英风，咄咄逼人于无地，既又曰：“义兄义妹听之，余于兄妹二人外，尚有余之恩师，其法号曰潭影大师，迄今数载，尚流落江湖。问其年已过百半，问其人，殆与烈士忠臣，侠客神仙，仿佛相近似，余师为世界有心人。在理必监察吾人之行动。余苟徇私以误国，人能赦余，师必不赦余，此又义兄义妹所共信者，余行矣。”言至此，泪咽于喉。面白如霜雪，声与气，不相应，固执斌琼手，嘱之曰：“妹乎。此后侍养阿爹，唯吾妹是赖，祝汝相驸马，克忠报国，鸡鸣戒旦，以图中原，余受妹之赐。”言次，一手举玉扈，一手执利刃，猛刺其粉藕之臂。丝丝血出，渗于酒，自饮其半，以其半饮斌琼，斌琼涕泣受命，勉饮之，又执冰娘手，谓之曰：“妹为人，有至情，生死患难，不相负。姐崇拜有日，亦愿随相吾兄，竟从前未了之志，此后天涯海角，我恐无见妹之期矣。”言未竟呜咽不成声，此时忽闻人声鼎沸，大呼曰，人堕马，人堕马，救命，速救命，堕马者，驸马也。驸马何人，郑生蓑庵也。生固夙昔多情，宁忍负斌玉，弃之使远去者，然吾书固屡屡言之。生固无情于玉。而玉乃有情于生。此则乃可讳言。生迨窥玉之有情。亦不能不生眷眷之情，怜之爱之，一如娇痴之小妹，嗟乎。夜合花，亦书巾之绝世之美人也，藉曰不然，他日胡能进御于吴王，见赏于圣祖，则生之兼日醉心于花也。亦宜也，特以既得鱼，又得熊掌，此外之驼峰雁肾，安能一一分尝之。玉又孀雌。竹节松筠，生尤不敢毁坏美人之名节，基此重视之障碍，斌玉愈苦，郑生愈哀，哀其愚，哀其情，今兹远行，复听此落落伤心语，及斌玉刺臂，霜锋之下，生乃不能自持。至是不能不堕马矣，堕马遂昏绝，群救之幸丝毫无损破，斌玉尤痛痒关怀，执其手面泣曰：“哥。愿自爱，哥为有用之身，中朝革命人豪。乃翘首天南，以望哥之义能高举，哥自今自始。愿爱身爱国，妹远去，不啻为兄先驱耳。”生尔时苏醒，星星之目，注视斌玉，久久无言。欲哭无泪。玉亦以酒饮之，用自饮也。旋向诸父叔叩首者三，拱其手，招邀巫蛊之祭师曰：“师之道术高，愿施咒语，为小女子保全其贞躯，感激且不朽。”按苗故族，有贞姓烈妇，欲自洁其身者，敦请祭师。为之书符也，书于额，及书于掌心，其永永不能近男子，否则额上掌中，起皱纹，苑然一小许春画，女流既受巫师之戒，终身不敢犯淫，斌玉乃踵而行之。巫师如其言，画符讫。苗男苗女，无不啧啧称异，肃然生敬礼心。斌玉旋以守宫之血，秉象盆，醮于盆，象管之端，濡有鲜血，埒其袖，露其雪白之臂膀。凝然一滴，深入腠理，向太阳曝之，血斑然，如铁铸，一声骊唱，万仞鹏搏。掀天揭地女英雄，逐翱翔于昆明池上，寥落故行宫，宫花寂寞红，此昔人宫怨诗也。长门幽恨，永巷愁思，凤倚遥赓，别殿荷君王之宠，羊车望幸，六宫争纷黛之之妍，专制帝王，囚鸾窖凤，竭天下之美色。供一己之荒淫，是间名德淑媛，横陈饮润泣，每朝每姓，不知凡几，帝王然，下至帝王之鹰犬，莫不皆然，滋可慨也。

吴王视师自缅甸，清庭策动，叠加九锡，晋秩视亲工，袭荫一子，继休封王，其实吴王久蔑视之，赏固王，不赏亦王。王爵我所自有，区区鞑虏之命令，于我何加焉，然而功益高，气益豪，情欲之纵恣，其时有一段奇闻，系吴王手敕，敕广东江苏安徽浙江湖北五省，征选美女，用为蒲宫之嫔媵，特派五名专使，谓之征花使，所起程式，第一，以三四品之职官爱女，或殷富缙绅之掌珠，陋屋贫民，虽美丽，不中选；第二，年龄在十八以下，十五以上，须略通文翰，面目娟好，举止娴雅，有大家风范者；第二。身家清白，无暗疾悍性。能柔顺知旨者；第四，或擅长一艺，琴棋书画，绣刺武艺者；第五，其有绝色寡妇，妙姿雏尼，或回部蒙部山陕诸省之贵族女，确具色相，为达官所手荐者，亦得破格晚录。此五度征花手敕，简直与帝王之选秀女，丝毫无异，闻者骇然，江南道监富御史某，据以入奏，纠参吴王之僭拟乘舆，大逆不道，圣祖震怒，欲严治之，某大学士密陈曰，吴王有反意，激之即暴动，不如因而纵之，彼年届七十，荒于女色，以千百斧伐。孤树可立到也，且有谋为不轨之心。而先沉酣于娈童美女。元精断绝，政事怠荒，此昏昏无大志，不足虑也，圣祖乃寝其议。兼以满洲乐妓八人赐之，圆圆夫人闻而叹曰，王志荡矣。满虏方图之，彼至死不悟，哀哉。琳宫日丽，绀宋春融，空山鸟啼，上方人静，万家烟户中，巍然耸碧蟑丹峰，其上有妙丽壮严之院落，千百株梅花绕之，时方初春，绿萼华仙子，已编翩然散放大千世界矣，时则禅房深处，有缁衣女冠子一人。顶上梳道姑髻，横贯白玉簪，以年事觇之。当在四十许，然而素姿幽艳，顾影白降。尚似风信徐娘，娇姘欲滴，此何人，陈圆圆夫人也。夫人厌铅声，异淡泊，久移居于五华山上梵宫，前文已言之，宫里有佛堂，章之中央，有碧纱橱一座，镇日挂湘帘，侍者非得宣召，不得擅入，人则脱靴。地上铺锦毡，渗以金屑。夫人视此，不啻为祇园布金地，中间供奉一观音，为纷定名磁制成，高可二尺，广半之，观音貌至端严，亦至妍丽，妙目所流，使人四周望之。如饷受天界美人之波睐，琴案横其前，垫以宋锦，若雁足，若红鱼，若玉皿。若五供小碟，皆以内府刺绣晶，一一装璜，光腾腾不可视，夫人恒御凌波素袜。低首观音前。一手击玉磬，一手翻贝叶，诵莲华法华诸经，此境至清幽，惟闻茄楠，檀气味，罄声振声问之，令人作世外非非想。圆圆诵经毕，入复室，室至秘，部勒精良，琴棋书画，色色皆具，亦有流苏宝帐。紫檀镂凤。是为七宝华床，此为圆圆习静休息之别墅。文窗四辟，芭蕉修竹绕之，身入其中，如入绿天世界，此时按动某机关。而侍者悄然入，侍者亦女冠子，披玄色袈裟，玉貌绫龄，为状殊肃静，见夫人，合掌合什，念阿弥，鞠躬立，夫人顾之。低语曰：“汝曾见吴先生也未？”敬谨对曰：“见之。”其后则喁喁小语，语绝细，不可闻，但见侍者附耳，最后一言曰：“彼人当以漏下三鼓至。”夫人颔之。挥使退，至室门前，仍诏之，使复入，复问曰：“吴先生尚有何语。”曰：“先生无他语，至言此人虽女流，然赤心忠良，可备缓急。宜善视之”夫人微笑，久久无言，侍者肃然退。

是夜流下二鼓，夫人趺坐蒲团。心忑忐。不可耐，私念吾自修真习静，一切外缘，勿能侵扰，今为国故，为酬平生知已故，涉足是非场，茫茫此身，如渡大洋，异日不知所届，我诚多事矣倏念及此。心怦怦动。俄闻纱窗之外，有轻轻弹指声，悚息四顾，而黑影飒然入矣，灯光照处，有夜行装绝艳女郎，嫣然呈露于眼底，玉立亭亭，低折柳腰，下拜于圆圆夫人曰：“小女子某再拜，冒犯专严，罪在不赦，惟夫人海涵之。”圆圆睇视良久，面有喜色，欠身言曰：“来者可是斌玉姑娘。”曰：“不敢，小女子固名斌玉也。”袖出冰娘手书，并吴次尾介绍函，圆圆让之坐。置书于案。俯首披览之。良久。忽问曰：“冰娘女士，是姑娘何人？”斌玉猝不能对。嗫嚅曰：“是为结义小妹，抑为吾嫂也。”圆圆笑动颜耳曰：“言耶，郑生蓑庵，近如何矣？”曰：“是为小女子之义兄，彼此皆同志，兄自出险投荒，夜走琼花山，暂主于须弥土司之苗洞，须弥土司，亦即小女子之义父。”言至此，圆圆盈盈起立，手拈菊花宫灯。遍照密室之门户。问斌玉，来时曾见何人。对以无有，圆圆曰：“甚善，此间不啻方外地，幽严绝壑，与世相忘，我有一言，次家都是女流，亦为同志。请安心驻此，我可庇护汝，可保无虞，我今以妹呼女郎。女朗第呼我曰姊，人问汝，汝对曰，侬少孤，依外戚，初不知有姊，姊乃专人赴江南，访得我，挈我于此，愿与姊持斋奉佛也，如是云云。庶以塞群疑，弭众曰，妹闻吾言平？”斌玉则鞠躬对曰，敬闻之。是以姊妹称呼，赐法号曰玉真，装束如女冠子，院后有广畦，圆圆自颜其曰红药圃，暇日命女冠五，荷鸦锄，入五华山采药，采得药苗，种于地上，苗开花，玉艳如异种之名兰，不可识别，按时节收采之，煎以鼎当，大类仙娥之修丹练汞，斌玉居五华山中，日长无事，助奉命采药，入夜禅关谨闭，亦持诵诸佛经，至此忽变其宗旨。念此身漂泊，上无父母，中无家室，下无姐妹兄弟，碌碌半生，无非为人作嫁。即曰为夫复仇，然而佛子慈悲，主解脱，冤家宜解不宜结，今世乱纷纭，杀我夫者。生死不可视，邦族不可考，吾安能上天下，地以求之。吾曷不改变方针，易为夫报仇之念，为求佛祝福之心，死者不可复生，庶以超度吾夫之亡魂，亦为苦命藐躬，祈来生福禄，人生如夫露，胡自苦乃尔。基此一念百炼钢化作绕指柔。夙昔侠血热肠，消除净尽，圆圆知之，他日笑谓之曰：“佛是英雄造成。妹能信佛，信到极点，即是英雄，人生不外随缘，见一时，造一时，亦不必入禅障也。”一夕吴王微服信步莅圆圆夫人许夫人夙与之约，谓此地结构，纯出自大王恩意，换言之。不啻布施功德主。即臣妾所自来，无天王，无以有今日，特臣妾之马齿长矣。遁世逃禅，情非得已。花虽萎谢，妾不能不感雨露之恩，大王尚念前尘，不忘故剑，时而玺书存问，宠眷有加，臣妻已非常感刻。即或纾尊降贵，枉顾禅关，亦乞偃旌旗。撒卤部。轻车灭徒，翩然来临。至所深顾，否则空山松鹤，恐未见贵人之与卫，已相顾而心惊，甚非大王之所以哀矜臣妾也。吴王笑许之，实则理之离宫别苑，遍布五华山，由间道以抵禅堂，不过咫尺地。吴王虽枭雄绝世，时亦芒鞋杖履，效黄冠道士风，吾书前文固言之，王亦求仙而侫佛，自命为秦皇汉武。迥异寻常也。王又多情，老而弥恋，其对于圆圆夫人，殆宿世之孽缘。王内宠至多，三十六宫都是春，燕瘦环肥，各尽其妙。圆圆老矣，眷恋之弗少衰，论者谓王念旧人，存心忠厚之至，实则圆圆夫人绝色。旷世殆无其俦。天生美人，或兼与以驻颜之术，故圆圆虽老犹少。蛾眉淡扫，端不让彼狐媚新妆也，圆圆当盛时，外容固美，内术尤功，此尤足以操吴王之宠眷，先入为主，后此之三妃九嫔，自郐以下，味同嚼蜡，吴王固知味者。斯之得不回忆旧欢，叹息于后则为继，虽然，圆圆年事高，情欲淡，久荒之田，无复情根生长。深闭而固拒之，非一日矣。圆圆迎而拒，吴王拒而复来，忤旨逆颜，亦不之责，圆圆益自高尚。见吴王，只双掌合什，以淡演承迎之。意则时，留王一便饭，吃斋茹素，挥尘谈玄，视之如别院之老僧，王亦甘之饴也。

惟其然，吴王乃踏月来矣，万籁皆空，千山如睡，冷月溶溶，时则云气迷濛，缭绕于珠宫贝阙，夜鸟啼矣。时间玉磐声，时则海棠吐丝丁香结子，山茶百树，盛放如雪色冰晶，远远则清歌曰：“月儿高，月儿低，层落山杜宇啼，杜宇啼，不如归，伤必劳燕自东西，柳花飞，杏花飞，漂零春色认依稀。郎也痴，妾也痴，一日思君十二时。”又歌曰：“南北关山，乱离天，唱不尽铜琵铁板。生小女儿家，莽风尘，莽波怍惯，天涯日暮怯衣单。车儿慢慢行，为爱枫林晚，似我伤心家国，羡渔樵蓑笠，湖海萧闲，读书千秋拜木兰。叹巾帼英雄，一觉沙场梦幻，黄河塞上蹄漫漫。（平声）说甚帽影鞭丝。别离杯盏。看红粉将军。猎猎北风。枕戈待旦，戌鸡声里月光残。”唱到末句尾声，恋征。（音止）哀音，呜呜然如裂金石。忽有从光罅里，一跳而出，呵呵拍掌曰：“好歌儿，累我僵立片时，回肠荡气。”歌者猛吃一声，倒退数十步。几几陨身于绝壑中，歌者何人。今之玉真，昔之斌玉也。彼方采药归来，踏月涧边，头戴蓑笠儿，脚穿芒鞋儿，身上却着女冠子玄服，肩挑花监儿，忒娇娆，亦很跳脱，一路曼耿清唱，以写其缠绵悱恻之情，不图冷月疏林，属者耳大有人在，芳心一吓，立足几不牢，乃听之者趋而挽之，险哉。幸有此援手，否则一落千丈矣，斌玉惊魂甫定，抬星眼。视其人，皓首庞眉，方面单耳，亦复布衣草笠，手挂杖，赫然立，夜深月黑，初不辨其为何人，以意度之，或附郭山人也。然五华山为禁地，早圈入吴王宫苑，胡复有偏氓野叟，溷迹其中者，噫。人耶鬼耶，斌玉虽自命女英雄，突如其来，宁不骇怪，裣衽再拜曰，来者何人，愿乞明示，此老翁掀髯笑，曰：“野鹤闲云，何须问讯，女郎亦豪兴不浅哉，月下发哀歌，此何为者，女郎卓有英风，乃以木兰自况，然而伤心世乱，回首家乡，说甚红粉将军，为甚枕戈待旦，其故可得闻欤。”斌玉被此一诘，登时变色。暗以秋波眼底，偷觑其为人，嗫嚅再拜答曰：“小女子无知，村讴野曲，何足当长者下问。”老叟曰：“不然，仆虽未谙顾曲，然而弦歌知雅意，此非寻常女子之歌也。”言次，注视斌玉面，目炯炯，有英光，既又故霁容曰：“女郎勿惊，余固奖女郎之高歌，故颇欲叩女郎之心迹，能见告告。”斌玉遁词曰：“小女子温习歌曲。人唱之面妄效之，个中意义，实茫然不知也。”老叟捻其髭，古笑不语，似不以为诚确，忽问曰：“女郎从何处来，主山中何人。”斌玉不得已，毅然答曰：“小女子为缁流，山中陈夫人之贱婢也。”老叟色然喜，温语曰：“然耶。余与陈夫人，亦有香火缘，汝拜夫人为师尊，得所矣。汝得无寒乎，夜气深，山风袭人，宜归休矣。老叟欲将护汝。”斌玉疑惧参半，不敢置答，老叟自拂衣挑其杖头云，笑谓曰：“女郎自问女英雄，宁便羞答答，畏见生人者，余无歹意。汝但视我为游山客，汝归，余亦趁便下山，不期而同路，顺相近。无自起猜疑。”因让道，嘱令前行，斌玉无奈从之。分花拂柳，踏月而归，老叟兴殊不浅，一路行，一路说，指点近山远水，斌玉窃窃疑之，心中自语曰。此老忒古怪。得非吴王之侦探耶。老叟问曰：“女郎风范，似出名家，胡为作女冠子。”斌玉曰：“否，侬固贫娃，生小好佛，父母送余入空门，此夙心也。”老叟又问曰，若遭到中原地面，及大江南北否。斌玉变色，旋自镇定曰：“闺流荏弱，足不出里闾门，中原二字，固非所闻，大江南北，更未尝梦见，长者现发此问。”叟拈髭微笑曰，老夫闻女郎声吻，故摅忖而知之，老夫固中原人也。斌玉忽暗惊不已，尔时月出云表，艳艳吐其光芒，照见老人之庐山面目，英伟健硕，适非凡相，且眉棱眼角，虎虎有威然，不觉为之毛发森竖，俄而近夫人之院落矣。斌玉再拜谢曰：“山僻夜深，荷长者相送，小女子殊感荷，今别矣。愿长者守步以归。”老叟笑颔之，兼挂杖，立歧路，殷殷致词曰，女郎归，为我告陈夫人，云铺叟祝汝晚安也。掉头而去，斌玉且行且自语曰，此人踪迹诡秘，侬相天下士多矣，无非鬼魅，必怪杰枭雄也。步入禅佛堂，稍稍揭纱帐，陈夫人方长跪合什，踊孔雀经，冷然玉音，与云敖清脆声相和，维时翡翠瞻瓶，插一枝佛桑花，花瓣不期而落，落圆圆夫人额上，仿佛梅庄，不减寿阳风致。

卷十四

斌玉旋步出回廊，凭茜纱窗，仰观月色，月到天中，嫦娥之影，倒射桂花阴，宿乌声吱啁，桂花香气。一阵阵沁人鼻观，念此间幽胜，比琼花山风景，雅俗如何。侬窜迹人间，与义兄义妹等，睽离如隔世，来时壮志，竟冉冉销沉。思之良堪叹惋，乃掩其窗户，下金屈戍，款步归兰房，芳心忽忽，不能竟寝，就垆鼎，煎草药，鼎为古铜制，三足有耳，足高而腹垂，四周作雷纹，上盖，中贮沸水，置以白玉瓶，名山药品，剪砰之。加其内。初用武火熬之，良久良久，改用文火，缓缓煎之，殆近垆火纯青时候，揭其盖，持药铲，为汉玄雕镂而成。长可三寸，广半之，上修而下阔，上厚而下薄，茔然有锋铊，用为铲，使反复乐品，毋令黑焦成炭，此时加以磁片，如碗口大，其形圆，如镶边然，可以容药汁，盖置之瓶之半者，渗入水银宝石末各等，更熬之，上汽下蒸，鸡初呜，丹初熟。去鼎盖而察视之，灿然如辰州之丹砂，斌玉长夜未眠，作此勾当，丹成矣。欣然喜思以金瓯贮之，湘帘一扬，有倩影亭亭而人，斌玉视之，圆圆夫人也，欠身起，微笑承迎曰：“天将晓，夫人胡未睡？”夫人低声曰：“余诵孔雀经，至斌卷某页，今讫矣见灯光，知汝未寝息，汝殆失眠矣。风冷衣单，云胡不睡。”斌玉笑曰：“谢夫人勤念，抑余将有一事，关白于夫人，夫人愿闻之否？”夫人色微变曰：“妹有事关白我耶。缘何事。斌玉以月夜遇老人对，且曰，老人嘱至声，候夫人彼自言与夫人稔熟也。夫人赧然，作词答曰：“比或然，非故交。山道侣，山中多异人，我于人无忌，与物无争，木石鹿豕，莫非吾友。且暮遇，勿怪诧也，天亮矣。盍休乎。”冉冉而人，斌玉怔然良久，收拾炉鼎物事，悄悄掩禅关。向华胥国去，一觉醒未，已是日高三丈。侍者人报曰，外间有客至。拟拜访姑娘，斌玉愕然秋念我入滇南，行踪至秘密，谁则访我者，何其人，男耶女耶。即以男子对，斯更奇之又奇，欲拒，不得见，又虑倘为同志，物色我，报告以非常，而我交臂失之，宁非误事。姑放胆见之，盥漱毕，出客堂，则圆圆夫人先在座，对面朝参者，却为锦袍冠玉之美少年，面向里，背向外，仅窥其一捻之腰肢，殆翩翩如女郎也，夫人命之坐，斌玉倏然入矣。凝视来宾，良久，忽雀跃曰：“君非……”此语未完，圆圆夫人辗然笑拊掌曰，得之矣。来宾为谁，则天外飞来之冰娘也。冰娘乃握斌玉手，忍笑言曰，妹之来，诚出姊意多，想吃惊不浅矣。斌玉笑且疑，端详其上下，装点作男儿相，冰娘英且秀，肌理莹如肉，衣冠服履修短合宜，则絮絮问山中近情。各人安否，妹至此，将何故。夫人搀言曰：“我识冰妹，尚在识妹之前，彼尝与蓑庵面我，妹亦知之耶？”曰知之，夫人又向冰娘道贺，皇英配粉候，可云美艳无极，礼慧双至。冰娘大颊赧，俯首弄飘带，默默不一语，斌玉代答曰：“此安足为冰妹贺，冰妹字郑郎，匪自今日始。妹之艰贞苦节。人所难能，老天亦故尼之。今仍待字身也。”夫人惊讶不已，冰娘曰：“白玉姊下山。义父念姊故，时郁悒。郑郎多抱病。深怪琼妹妹，不当放玉姊远行。琼姊自自责不遑，星夜束装。拟以单骑追吾姊，义父尤不可，谓玉女已去。琼女又与之偕亡，同时失两掌珠，风烛老人，胡以堪此。毅然止之，琼妹虽抱热肠，难违亲志。一未背人饮泣，长日以眼泪洗面，深虑玉姊方面，或蹈不测，扪心更不自安。小妹之知，乃慨然替此一行，此行也，身衔义父义妹之命，来相劝勉，吾姊可归则归，慰山中人远望，否则有我在此，追陪左右，辅助进行，客邸风霜，亦差慰寂寥也。”言至此，使者匆匆人报曰：王爷驾至，王爷驾至。二人皆失色，圆圆夫人镇抚之曰：“何事张皇，此老头儿。吾能驯伏彼，彼虽号猛虎。要不能不受制于老娘，天下以猛虎畏莺儿，其事至为奇特，此无他，娘子关中自有威焰，积威约之渐，所以能制老头儿，区区吴三桂。宁能侮我之心腹女友者，暂请回避，老头自有分寸。”命侍者导之人，须臾。吴王鞠躬人矣，仍衣道家装，芒鞋竹杖，奚僮尾随之，步履至雍容。且入且呵呵笑曰：“老道人参佛母，弗审玄圃瑶池，能容下界人涉足否。”见圆圈。双掌合什，念阿弥陀佛，圆圆亦合掌。肃然命之坐，王左右顾视，如将有所寻觅，圆圆笑曰：“大王宵肝不遑，为国事，至勤劳，亦尚念世外畸零人，一顾空山之猿鹤耶。”王移在就近，昵语曰：“卿能容我长谈，使毕吐其胸臆耶。”夫人不悦曰：“谁下逐客令，谁不耐王之长谈，王欲坐，尽管坐，王欲语，尽管语。”王笑谢曰：“不敢。卿至仁慈，至贤慧，卿不啼天台之仙姝，孤愧非刘阮，然颇似学汉武帝，传谒西王后，但愿开张心颜，赐之词色，俾不致访越失次，斯幸矣。卿比日清癯，有服玉路金丹否，卿习静，持经念佛之余。究作何消遣？”夫人冷笑曰：“大王殊善谑，人世人说消遣，岂出世人亦说消遣耶，得意人说寻消遣。失意人寻消遣耶。”王曰：“不然，卿曷尝失意，孤方奉卿如神仙，如性命，矢白头，不相负，特卿自消极。勘破红尘，此云失意。似非卿所宜语。”夫人慷慨言曰：“王言甚是。臣妾所谓失意，第从世法上言之，非从环境上言之，盖得失关头，只操之自我，而非他人所能夺，况大王念我厚我。义盛气深，人非下愚，宁不知感，尚何不餍足之可言，惟自奉佛以来，百事俱废。云胡消遣，实所未喻。”王曰：昼长无事。拟造卿。乞作手谈，能见许否，夫人曰可，命侍者手棋拜以进。盘具至为名贵。棋子以红白二玉为之，贮之者为八实箱，另有碧玉瓯，为装贮牙签之用，堂中设紫檀圆桌。桌之中心，为大理文石，天然成东坡游赤壁图，吴王坐左，夫人坐右，相对为橘中戏王与夫人对奕，奕为围棋，吴王至骄蹇，随应为两僮奚，皆年轻貌美，地下铺锦文。而命一僮伏于地，以背承其足，觳縠不敢动，一僮手拈长姻杆，用湘江凤眼斑竹雕镂成通花形，缠以虬龙，银斗为赤金制，中间系以烟袋，金鱼黄色，绣双凤朝阳，套以翠翡小环，汉玉烟嘴，喜吃兰州水烟，僮乃崛单膝，半鞠跽于氍毹上，为吴王装烟，王且吸旱烟，且凝神注目，拈棋子，将作下不下之势，夫人笑曰，王之犄角成矣，以形势论，王当操胜算，欲下则下矣。胡举棋不定，鳃鳃过虑为。又曰，输一着矣，八面受敌，将奈何，主亦太穷兵，对之兵败，追之不己，必歼其余子，是亦不可以已耶。王微笑，左置一子，右置一子，通通把对方局势困扼而包围之。夫人顿蹙双蛾，百思无策，既而霏红晕颊，一手翻乱棋子曰，臣妾负矣，大王兵略，天纵神武，弗可及也。著者曰，圆圆之言，言在此，意在彼，始深中吴王之隐微者也，其言欲下未下。举棋不定者，讽之以举义旗，叛满清也，其言穷兵不已。必尽歼其余子者。直讥其亲率大军深入缅甸也。若夫犄角已成，当操胜算一语，盖用以壮吴王之胆，谓昆明天险，闭关可以自雄，不可此称帝王，坐误时机矣。圆圆夫人之弦外音，至明且显，至毒且辣，而惜夫吴王之不悟也。第一局未终，翩然乱其棋子，吴王颇不怙，继则勉为欢笑曰，胜负亦何常，况卿固高手，孤不才，常避卿三舍，孤未必果胜，卿亦未必终负也。俊僮又装烟王吸之，嘘气如游龙。闭目潜思，久久乃柔声下气曰，闻卿绀宇中，迩日收得女子冠，其人美而慧，然否。夫人佯为思索，答曰无之。王诧之，异矣，孤乃亲之目，胡得云无。岂孤乃出中遇妖耶。夫人问何故，王乃举月下遇美之状啧啧称道之，夫人始失笑曰：“臣妾以为异之问，乃区区问及女冠子，女冠子非他人，臣妾之从女弟，新自江南到此者也。大王曷为问之。王笑而不答。嗫嚅曰：“是为夫人之女弟。有是姊，即有是妹，其信然矣。第能令孤一见颜色否？”夫人惕然惊，仍勉自镇定，笑曰：“区区一小女子冠。奚足当大王英盼，且部屋贫娃，未胆贵人卤薄，恐震越失次，盍免之乎？”吴王掀髯大笑曰：“卿言过当。此女冠子为卿之近侍，即不啼为孤之家人，彼能侍卿，即能见孤，何不可之与有，且孤亦已见之矣，可见一次。即可见百十次。质言之，吾家纲纪，觐见我，亦平常，胡云贵人，胡云震越，毋乃太客气。”夫人以俊目儿，飘他一下，如笑斯嗔曰：“大王亦太不自重，就以女纲纪言之，大王府中纲纪，何止千百，曷尝一一召见人，独为彼女故。纡尊降贵，下顾禅关，而必按图索骥，指名以召之。外人闻之，将谓大王别有肺肠，恐为盛名累。”吴王絮絮问曰：“此女小冠子，端的为何人？能见告否，夫人颜然曰：“事无不可对人言，斯女也，谓为臣妾之宫婢也可，谓为臣妾之法徒也可，即谓人臣妾之女弟也亦无不可。”王愕然注视之，不少瞬，亟问之曰：“女弟耶。卿安得有女弟？”夫人冷笑曰：“臣妾出身寒微，大王贱视之，以为薄命畸零人，胡得有女弟。庸知人虽至贱，窦下养溷中花，夫莫不有生身所自来，既有所自来，当然有父母兄弟妹妹，而何独靳于妾，大王此问，可谓新奇。”王逊谢。移座以近之，亲昵之曰：“卿勿多心，孤非此之谓。其谓卿人吾家，溯当日留驻京华，泊今日移旌南服，均未见令妹探经我家，夫是以问之，卿有令妹，此正孤所闻之而欣慰者，卿勿多疑。”此时左右无人，翠幔沉沉，纱幔寂寂，王乃悄悄执夫人手，置之鼻，夫人摆脱之，色不怡曰：“此何地，佛相庄严，近在咫尺。胡轻亵若此。臣妾恕不奉陪矣。”拂袂欲入。王挽之，深谢过，但必一见女冠子，且曰，既是卿妹，在礼当见姊夫，尤不得不请见。

夫人被缠不耐，慨诺之，掣铃呼侍者。命玉真，（即斌玉法号）出，以出家人礼数，觐见大王，侍者奉命人，良久良久，湘帘飏飏，微闻环钏清响，有冠玉缁衣之女法徒，亭亭出现。肃然穆然，正立堂堂，向北面鞠躬合什，退立于堂隅，吴王平视之。妙容丽姿，淡素中有英特气，国色也。王命之坐，不敢坐。王顾而笑曰，若名玉真耶。曰然，小女子法号也。王曰：“若为陈夫人女弟，原为姻眷，可勿客气，若夙昔曾见我乎？玉乃视之，此庞眉皓首之老翁，非他人，即前夜月光中，邂逅荒山，自称曰钝叟者是也，则大赧，不知所答，王命夫人诏之坐，仅乃逡巡就坐，王于是脱略形迹，向彼攀谈。问长问短，玉以闲冷之态度，赅简之言词，用为应付。王谓夫人曰：“令妹风貌良佳，志气亦不凡，胡屈之于女冠子，可惜可惜。”夫人曰：“闺流学道，是一件超凡入圣的好事，胡云受屈，人生富贵，不过百年，惟修真养性之徒，可以金石长寿，千秋不朽。古来帝王将相，穷山海之欲，极宇宙之娱，时移事迁，迄今可往。而真仙活佛。时时游戏于人间，若彼若此，何去何从，臣妾晚年，洞达斯旨，不自量度，乃欲于泯泯浊世之中，逃之于冥冥大荒之外，红尘梦觉。白水心清，妾也固如斯，甚欲援妾之骨肉至亲引而偕诸大道，窃谓驱之向上。而大王乃谓屈之使卑，此何言者，且大王独不佞佛乎，大王崇信神仙，辄以秦皇汉武自况，区区学道亦犹斯旨也。”吴王曰：“卿言良是，惟人生勿论男女，厥有两途，一为出世派，一为入世派，一为救世派，一为遗世派。若令妹者。鸾停凤峙之姿，花艳玉晶之表，是直蛾眉才子。巾帼丈夫。进之可与班姬谢女争冲，退之可与红线隐娘并美，屈作女冠子，明珠一颗，竟堕深渊矣。可奈何。”斌玉聆其言，心坎震惊，砰然一声，襟头之汉玉红环，不期而堕于花砖，粉飞如蚨蝶，陈夫人失色。斌玉更惶恐不胜，盖此时于整理袈裟，玉环套于襟际，一失守。碎如冰，惊悸亡魂。不能自镇，则以吴王之红线隐娘四字，有以摄之也。既乃雍容拾取曰：“天威不远，天颜咫尺，小女子无状，幸大王宥之。”吴王盛称其知礼，亦俯首向地。为之拾之，拾其半，置掌中，把玩不已，欢喜赞叹曰：美哉玉乎。玉则犹是也。在昔为名山太璞，在今为大地尘埃，皎皎者破碎不完矣。可奈何。忽自解其衣襟检出一物事，红冰绿玉，光腾腾。耀花人眼睛，咄咄，此天然骈俪之子母玉也。半红半绿，雕镂作双龙形，络以金丝，套以绣袋，笑谓夫人曰：“孤初见若妹，无以表意，幸为孤致之，此孤之随身物事，而三十年前，得自辽东半岛，岛人入海求珊瑚，网得之，是玉是品，博古儒生，未有辨之者，以外象觇之，可决为宝物，令妹奇女子，比德于玉，可赠之。”玉更惕息不宁，未便置答，受固不甘，辞又不敢，目灼灼，视夫人，王不由分说，置夫人掌中，夫人佯喜曰：“吾妹何幸，荷大王赏赐，殆所谓抛砖而引玉，失筌而得鱼者耶。妹妹，可叩谢大王。”斌玉婷婷起立，贴近吴王许。向蒲团下跪。莺声呖呖曰，谢大王恩赏。王大悦，且捻其髭须。且鞠躬而掖之。殊不客气，拈其破碎之玉环，纳诸扇囊中，夫人遥见之，颇以为怪，吴王刺刺不休，缠斌玉。问之曰若尝读书乎？曰未也，王曰：“若诳我。未读书，胡能作诗词。”夫人搀言曰，大王，你几时见过他作诗。斌玉笑曰：“此怎算诗词。只可名之曰里巷歌瑶，以此当诗，则樵童牧竖，遍地皆诗人词客矣。大王休过奖。”此言至此，北窗之雪衣鹦鹉。振翼娇啼曰：“俊哥儿，俊哥儿。你背地里，暗窥人，窥人则甚，窥人则甚。俊哥儿，嘻嘻嘻。”又引伉高呼曰：“大王，大王，美男儿。倩影亭亭，傍纱窗，窥探你。”夫人大惊，斌玉尤错愕。

吴王挺然起，翔步禅堂中，东瞧西望，瞥见白鹦鹉，集于珊瑚架上，高挂于北窗，翘其足。侧其目，循其声而视之穿衣镜中，倒影一个玉带锦袍之美男子。惊且喜，喜且跃，绕北窗后之碧纱橱里，翔步以追之，足一履阈，蓦然果见美少年，衣裳丽都，丰姿韵秀，其美也，逾于千金闺秀，玉色莹然，眉目如画，王见之，惊且喜，喜且怪，怪且疑，注目视之，灼灼不少瞬，咄咄。此冰娘之化装也，胡能令吴王见者，然亦既见之，瑟缩狼狈，不可名状，惟其人虽女流，素有胆汁，则勉自镇摄，毅然鼓其勇气，亟抢前两步，向吴王磕首，低声唱诺曰：“小子无状，请大王千岁金安。”王大喜，俯首至地，双双其手，掖而起之，手乃如柔荑，圆圆夫以趋进曰：“此亦臣妾之从弟也。偕其胞姊玉真，去岁从江南来，稚子不谙朝仪，愿大王恕罪。”吴王且看少年，复看玉真。一男一女，可谓俪玉骈珠，并称双美。呵呵笑曰，姊若弟状。殊相酷肖。参以夫人之飞范，亦仿佛二三。胡老天毓秀锺灵，竟萃于乡家一门。不可谓非异事，因问少年何名，夫人嗫嚅曰，从弟小名水心，（按从冰娘之冰字，临时杜撰也，自从于是王府中，则称伪名，逮脱离平西王邸以后，则仍从原称，阅者分别观之）王又问尝读书否。夫人曰：“小民穷苦，安所得钱钞读书，牧竖村娃。蠢蠢如鹿豕耳。”王于是左顾右盼，饱餐两人秀色，觉自己宫府中，美女娈童。胡止千百辈，而终让彼子弟，出人头地。乃忘形略迹，径执冰心手：“汝从江南来，吴江风味，纯羡胪脍。比此闲黄蕉丹荔。雅俗何如，人言苏州人物佳。女子然，不意男子亦然。汝英俊轶伦，天公待汝不薄。孤向汝阿姊讨汝。常待胡之侧，命师傅。教汝读诗书，汝意如何。”水心肃然立起，鞠躬谢恩旨，对曰：“江南地势低下，人物卑靡，胡及昆明山川之雄壮，孕育庶类，多高伉权奇，此自关王气所锺，风虎龙云，上下感应，诚足为大王贺，如贱子者、单寒陋劣，至弗足道。乃荷玉音褒许，益切主臣。”吴王喜动眉稍，拊髀狂笑曰：“俊哥儿、不特有貌，而兼有才，汝姊云汝身贱，未读书。胡弗信也。”又顾玉真而言曰：“胡意鉴别人群，自信有特识，惟汝亦然，汝非仅能文，抑且能武，胡于汝行歌踏月。说甚么步武木兰，胡即闻弦歌而知雅意，吾圆圆夫人。安有蠢如鹿豕之弟妹者哉。”圆圆闻言，陡色变。吴王雄辩高谈，幸被美色所迷。略无猜忌，狂兴勃发。传令尚食司庖，备精美素筵，在此间晚膳。灯初上矣。圆圆夫人自居于半主人地位，关木樨精舍。皆藤床椅，铺以胡丝呢绒之垫，案头置玩具。疏落三五物事。如树木竹根之属。雕镂成罗汉形，窗间供古磁瓶。视白桃花一枝，中央布圆桌，铺以古宋锦，玉杯象箸，吴王面南。圆圆夫人面北，两相对然，指于西二位，诏玉真水心陪坐，皆谦退，不敢就位，王一再命之，夫人笑曰：大王恩意。略分言情，弟妹毋固辞，辞则不恭。其敬谨就位，一人鞠躬致，赧言坐。彼尚食司厨之烹馔，手续至单简，至肃辞，不自内而自外。其自外进馔也，进于窗之口，外间一侍者，里间又一侍者，互相传递，寂静无声，陈夫人不御酒，以绿茗代之，王酒量素豪，饮醇酒，以荷叶碧玉杯盛之，酒色黄，乃如琥珀色，二人辞不能饮，王必强聒之，夫人为之调解曰：“今夕侍大王宴，王命时饮，姑饮之，后此勿为例。”又谓吴王曰：“臣妾家教綦严，一饮一食。必堕吾进止，且禅堂为洁净地，于例不宵饭，故夙昔管教之。”王大笑曰：“然则胡先破戒矣。以杯酒故，亵渎清座，愿夫人恕罪。”夫人辗然笑。王顾二人，拘礼数，殊觳觫，颇为之不托，圆圆夫人细意，不欲重违吴王旨，乃命弟妹进酒。为吴王上寿，且曰：“酒以合欢，吾侪兄姊妹，则居此地，宫室饮食，皆恩出自上，大王以宠妾之故。推爱屋而爱乌，是宜尽主人欢，勉饮涓滴，否怡一人向隅，满座为之不乐，此所宜共喻也。”因以目示意，二人乃稍稍脱略，玉真先进爵，王饮之，水心复谓爵。王又饮之，更以杯酒赐二人，二人以次饮，灯火熠熠（火旁中）。美女俊童，双双皆有酒意，王颊醺然，眉宇皆有春色，吴王心大动，酒亦半酣，妮妮同夫人曰：“夫之恕胡唐突，胡将有求于夫人。夫人其勿却。”夫人愕然曰：“大王言何指，大王对于臣妾。而有所求。求字之名称。忒不伦不类。然姑言之，臣妾当揆其情理之当否，而加以裁断。方敢应命。”吴王笑曰：“胡无他求。但欲挈汝弟妹归，常随胡左右，胡如视之若小友，必优待之，卿能见诺否。”夫人不意其有是言。心滋不悦，怫然曰：“谢大王盛意，惟弟妹虽年少，自有天赋人权，妾不能抑压之，使供奉大王之左右，此理至易明，噫。臣妾久侍禁近，不啻天上玉帝之奴星，一人奴。斯已耳，一家奴。将胡为，兹事颇为鸡。请还问之原人，臣妾不敢置喙。”吴王持巨觥，半饮之，酒益醉。态益豪。言语益恣肆无忌。亢声曰：“夫人言，诚过当心胡安敢奴卿，更安敢奴卿之家属。胡不云乎。以小友待遇之，既曰友。曷云奴，真矣卿之自贬也，复已深矣。胡中酒，所言或不适卿意，幸贷之。尤望一再热思，缓以时期，或给胡以满意之答覆，胡行矣。”侍臣命驾。陈夫人不挽留，濒行王各执两人之手，依依惜别。似难为情，更牵人于别室，唧唧喁喁，不知作何语，伯微闻最后之言曰：“胡老矣。左右无知心可意之人，即此区区，烛不能许我耶。”夫人默言，鞠躬合什。送至帘前，索然而别。

他日，王自缮笺启，复启请于夫人，略曰，愿借夫人弟妹。为男女清客，每日一诣便殿，但见面，慰渴想，人夜仍归禅堂，不相缠扰，俟而弟长成。当予以清贵之爵秩，而妹及笄，当为择快婿，卿勿多心，而弟而奇。不啻胡之小舅，胡之小姨也，彼此亲串。何嫌何疑，委曲玉成之，夫人商诸斌玉，斌玉慨然曰：“我间关入滇，无非欲近吴王，图大事，讵到此以后，侍夫人日久，出世之念，油然而生，已一变从前之宗旨，自分持斋念佛，侍夫人终老，更何心于趋炎附势，奔走贵人之门耶。”问诸冰娘，冰娘颇好奇，沉吟不答，既而曰：“某本易笄而弁，俪然男子相，即近彼，庸何伤。语云，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某不敏，请如王命，夫人幸为我先容。”夫人应曰诺，于是三人决定计划，冰娘去。斌玉不去，殆将成为事实。忽一日次尾以书来，一致圆圆，嘱令劝二人入宫，庶得近吴王，相机行事，又致书于斌玉曰：

向闻蓑庵言，山中有女友，尝以誓报夫仇矢歼国贼之故，善矣。女子身，走大江南北，企图革命，风尘邂逅，遂订知交，彼女天资血性过人，去得潭影法师，厕之女弟子列，授以饱技，殆今世之红线隐娘也。此闻女士来滇，将有掀天揭地之举动，下风逖听，良用钦迟，意蓑庵为革命英雄，则其兴居兴游，亦必为当世奇人。克成吾党未竞之志，又得我圆圆夫人，朝夕督促之，冰娘自天外飞来，辅助进行，声势益壮，不意五华山上，寂寞禅开，红鱼青磬中，乃有花木兰秦良玉一流，持尘拂以诸戎韬，画玉簪而定大计，云龙风虎，盛极一时，不图芳讯传采，谓夜合花一枝，夜而不晨，合而不开，花而不实，迩来醉心佛学。溺志玄宗，空山自怜。奄奄有出世想，夫出世何事也。救国又何事也，吾闻释迦牟尼，舍身济众，古今无自了之佛祖，古今尤无忘世之英雄，女士思之，为问间关十年，奔波几省，犯霜露，履虎狼，出入苗瑶司童，万死一生。是为甚底，亦曰君死未丧，国亡未复。夫死未瞑，友志未酬，宇宙茫茫，侧身何所，北望洒烈王之泪，南行招庶孽之魂（指皇子由榔等）满虏方坐大于幽燕，强藩复鸱张于岭表，吾党责任，安有穷期。女子勉旃，泥首空门，长斋绣佛，他人任之，非女士事也。且女士之入滇，果何为也，宁不曰，身入冯夷之宫，方足以褫孳龙之魄乎，鼓刀而来，望门辄止，固与初心相背谬，尤为同志所讥嘲，他人去而女士留，他人死而女士独生，他人愚而女士智，蓑庵何贵有此友，天壤何贵有此人。圆圆自命非常，何贵有此女冠子，次尾高瞻远嘱，抑何贵有此无聊之简札也，碧鸡金马，翘首欲飞，入地狱而救众生，时在轰轰之士烈士。望风劝驾。不尽愿言。

斌玉且读其书。且淋漓涕泣曰。我负蓑庵。我负南中诸义士矣。投袂而起，毅然请行，圆圆夫人嘉其志，挥泪以送之。濒行。执手谓二女曰：“妹等勉之。次尾先生所云风虎云龙，在此一举。但愚姊尚有一言，敢披心露腹。余非有爱于吴王，效世俗儿女子所为。腮腮为之请命，况余也苟为之请命，亦断不至暗结党徒。聚集于五华山下，以谋危吴王之乘舆，余自顾身以许人，受人之恩，食人之禄。固不当怀抱贰心。所以然者，吴王宠我，私恩也。我虽女流，却是大明百姓，我祖我父，世为胜朝耕凿之民，我今日为大明复仇，为列皇吐气，此公理也。私不能害公，小不能掩大，余夙昔以种族大义，开陈于吴王之前。至于再，再于三，至于千百。彼昏不悟。余固无如王何。余是以遁迹空门，余是以招邀同志，此余之隐隐胁离下邸，而另谋独立之行为，次尾之留。蓑庵之至。诸姊妹之来归，余不啻为之盟主虽然，余之目的，是反清复明也，是反对满虏俘，非欲剸刃于吴王之腹中也，余虽极不仁。身既属彼，为余之天，余何忍仇天以己杀，此一点委曲求全之念虑，久久无以自曝于世人，吴王虽绝世枭雄。利而用之，可与为善，亦可与为恶，况彼有利害切身之关系，功高震生，满酋深忌之。彼不自谋，人将谋彼，近顷翻然悔悟，颇有倒戈反正之心。诚得如妹妹二人者，日在左右，浸润而陈说之，彼必建义旗，执金鼓。攮臂为天下先，登高一呼。众山响应。闽广盾于后，苏浙起于中，山陕湘蜀，夹持于左右。彼山东河南湖北诸省。风起而殄涌。幽燕成孤立之势，犬羊登于黼座。狐鼠逃于皇城，岌岌可危，不崇朝而云灭矣，今与妹等约，鼓之舞之。使揭竿首义，反清复明，策之上者也。闭关自雄，竟称帝制，隐然与社亢衡，策之次者也。时会未至。敛迹韬光，静以待天下之变，为之左右者，恒舞酣歌。争研献媚，用以销荡英雄之魂魄，而灰其壮心，策之下者也。若夫投鼠不忌器，打鸭或惊鸳。谋事未成，而先开杀戒。是则愚姊所期期以为不可者也。”圆圆发为此种论调，殊出二人意外，窃意圆圆出家矣，胡尚恋此不忠不孝之老奸雄，抑知男女爱情，先入为主，微时刃剑，及其富贵，永永不相忘少年妍识之，洎夫老妪衰翁，相对已苍颜白发。而眷恋之志不少衰。圆圆亦犹是人情宁能召外人以戕其家主。著者曰，伤哉圆圆，苦哉圆圆，吴王于是得一知己矣。二女同声应曰：“夫人曰，天性也。敬富体夫人意，可行则行之，不可行断不敢伤大王之毫末。某行矣。”遂行。吴王以鹿车迎之。宫婢在前。侍卫在后。三人一作男子装。一作道蛄装。欣然莅于吴王宫阙，王倒屣迎，命冰娘司印玺，命斌玉司批答宫府内外之笺奏，斌玉再拜辞曰，臣妾未尝读书，不谙文翰。胡能拟大王意旨，王笑曰。汝冰娘聪明，区区批答。词宁能窘汝，孤之性骄蹇。素不喜咬文嚼字，其有具摺问安者，以朱笔批之曰安，其有启奏事件之者，批曰可。驳之者批曰否。不准不驳者，批曰留中，汝但照此而行，勿庸撝谦固执，命王府度支员，月给每名俸银万金，二人暗中咋舌，惊其僭拟帝王，奢侈窬分，王又命二人，居其寝宫之腹地，近在咫尺，朝夕可以继儿，盛选填中翰林学上，使教二人读书，二人叩首谢，进言曰：“荷大王宠眷有加，人非草木，宁不知感惟外臣辣逖，为奴才兄妹故，延聘之掌教书。宫中妃嫔闻之，谓兄妹有何德能，而仰邀异数若此。非所以昭示太公。保全贱命也。侧闻余姊言，江南名士吴次尾，隐处云涛观中。其人清才博学，可否召入宫中。为大王掌枢要。而奴才兄妹。亦藉此亲炙耆儒，不敢请，固所愿也。”吴王及时，着了色魔，左顾美男右注艳女，骈珠俪玉。并萃于一人眼帘。不免言听计从，欣然俞允之。

卷十五

翌日，遂以宾师之礼。柬请吴次尾先生，入居于平西王府。三人于是联络一气。为所欲为矣。月上琼栖。风吹玉槛，檐前铁马。旰珰乱呜，一林修竹间。掩跌婆娑。恍惚有袅娜人儿。立于玲珑假山之后，时而窥首向外，时而弄带不语，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此景庶几近之，伊何人，斌玉也，俄而晓钟动矣，远远闻小犬吠声。声狺狺，又辄止，玉之芳心惕然，纳春葱小指，置之樱吻银牙中，很命一咬。时觉痛，蹙双眉。客有可人期不来。恰是这番情景，无何。蓦然掠影，闪出一个人来，把斌玉顿吃一惊，从月光罅审视之，其人精悍少年，劲服短装，丰仪亦不恶。则倒退数步，低声问何人，则再拜答曰，娄满儿。参谒玉姑娘，玉大喜，笑问曰：“君为娄将军乎，年少英雄，名下果无虚士，得瞻英宇，快慰平生矣。君已见猎叟之书也未？”敬谨答曰：“见之。姑娘以青衣来。致此书。故见之，猎叟为下走之忘年交友当住留猎山中，曾有杯酒缘，叟之来滇，某实荐之，而牧马，而饲兽，而纵狮子以噬某要人。”言至此。玉变色，思以胭脂之掌，代掩其悬河之口。满儿亦自觉失言，左右四顾，幸窥瞰无人，益移步近前。附耳曰：“从前事姑娘已知之，勿庸覙缕，然则姑娘于猎叟，有何系属，叟之介介姑娘，见下走。抑又何故，其故可得闻欤。”玉冷笑曰：“君莫问其他，猎叟为人，君所深悉，叟能介我以见君，且见君于此地。则我与叟之系属。可不必问，君亦可想像而知我之为人，嗟夫娄君，吾闻英雄不受人疑，君殆疑吾矣，愿勿继见，吾行矣。”满儿蔽以身。张两身。遮道以留之。谢曰：“见姑娘勿见怪，兹事颇秘，故不得不慎重从事。其请教于姑娘者，即所以深心结纳于姑娘也。猎叟近况如何矣。”玉姑霁容。报以一笑。引之入竹林，林尽有亭。亭有八角式，覆以藤萝。累以文石。拂苔凳。使并坐，厥状殊亲昵。娄满儿固自命风流者，不免受宠若惊，念何修而获美人之腻语。素尺相对，兰麝微闻。玉乃发为诚恳之言曰：“妾于猎叟，不啼叔父，肝瞻相照。叟以君为患难交。至可相托。乃以妾而奉托于君。”满儿听至此句，心痒且醉，不克自持。私念叟何为，举美人相托，吾至福。当不浅，彼则续言曰：“所以托君者，托之以非常秘密之重任，则关于运动吴王，使之反清复明是也。”满儿讶曰：“运动吴王耶，我区区一小子，胡能为？”玉曰：“不然，君为吴王之义子，君之义母，为吴王惟一之宠妃，然耶。”言下嫣然斜睨。似歆其能交通于宫禁，而又略衔醋意，发为如忽如笑之论调也者。满儿正色曰：“然。其名分为义父义母，某固畏惮之，不涉其他之非分也。”玉冷笑曰：“然耶，但君之底里如何，初不涉于吾人之范围，可化深论，惟君之见信于吴王，王于君，言必听，计必从，当无疑义。今兹运动之举，非必力反吴王之辙，而故与之为对抗，特不过利者用之。因势利导。相与有戒。如是而已。”满儿曰，利用之道何在。曰：“在反清复明，夫吴王近日之行事，非有意于闭关称帝耶，观其着着预备，募兵马，筑城堡，满虏诏下。辄不奉诏，不入朝。自称曰孤，而称其妻妾曰后曰妃，凡所设施。罔非与满庭反对。满庭非不知之，特以万里镇南，鞭长莫及。天下初定，四海遗孽多反侧，故不欲以疑似之故，闻罪于从龙诸臣。然而积愤已深，他日一撒藩篱，突出其迅雷不及的手段。吾恐满洲之兵，长驱南下，吴王老矣，都下宿将，皆富贵逸乐。分封诸郡邑，一旦有故，孰肯为吴王出死力者，大王其危矣。王危则王之后妃儿子，与之俱危。麟趾凤毛，转瞬即为俘虏，九宗夷灭，三族诛锄，吾为大王危。吾尤不能不为君等危，此我所以入滇运动之初志也，惟君其鉴察之。”满儿悚息曰：“姑娘言，滋确也。且将奈何？”玉乃慷慨作色曰：“以君英明，又膺莫大之拳。席可为之势，君于吴王，分属乾儿，吴王惟一宠妃，又为君之义母，人不敢言，君或言之，他人言之必不听。君苟言之则无不听，平西王府之卫兵，为诸君领袖。君则握帅印。绾兵符，君在昆明池。不啻神龙之潜伏，则举足轻重，一飞而冲天。奈何不夙夜深思。早自为计，此之不图，后则噬脐矣。”满儿闻其言，汗流浃背。固有利害切身之观念，尤有美色惑志动机，喟然曰：“某诚愦愦哉，竟智出巾国下，今日相逢恨晚。某敢矢誓。惟姑娘言是从矣。”刚刚说到此句，忽有从假山竹林之间嗤发笑曰：“汝两人，好大胆，乃在此图谋不轨。汝罪大，通于天矣。”二人猛吃一惊，满儿骤回头，则见月亮溶溶，照见一个潘安卫玠，噫。此何人，殆冰娘之化装，其别名曰水心者是也。满儿亟拔剑，怒目以拟之。斌玉辗然曰：“君休暴动，此少年，为妾之从兄，大家同是一流，不须疑忌。”因介绍于满儿，从新相认识，满儿留神细看，觉少年翩翩丰致，简直如千金闺秀，与伊妹并立。皎然如玉树交柯，握手殷殷，深相契慕，因袖出尺辐地图，及红皮小册子置膝上。使并观入，而指画其形势，盖滇南之山川扼塞。与其军队之统系，清朗如列眉，珍重授于斌玉，便周知宫府内外，某军可以勾通，某军可以控制，且曰：“平西王幕府，有张长史者，江西人，名同瑛，世称为二川先生，其人深通天人之秘，策画军事，坐照如神，前隶摄政王府。充行辕记室，王特招致之，倚之如诸葛亮，刘青田，吾辈欲举事，当屈意以事之，此外有陕西总督王辅臣者。王抚之如骄子，其人勇敢善战。要当设计以联络之。”刚刚说到兴高采烈，忽闻百步以外，玉玲之声锵然。盖吴王在宫府夜宴。宴既毕，驾鹿车以归也。三人猛吃一惊，斌玉乃向娄满儿，装出依依惜别之景况，执手欷歔曰：“才相遇。复睽离，愿君厚自爱，妾行矣。”遂挽冰娘，匆匆走入竹林，倏然而没。

娄满儿呆然半响，从间道踏月归，回忆前情。觉此世间美人，无如彼女之领袖英绝者。余何幸结识之，似此递柬传情。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彼不啻崔莺第二，我其为张君瑞化身矣。既而顿足曰惜乎美娇娆，乃落在老奴手上，以如许风貌，如许聪明，老奴见之，那得不垂涎三尺。其讨于圆圆夫人也，宜也，讨之斯亦已耳，居之于寝宫。挟之于左右，延师以教之，享俸以赐之。老奴居之，大不可问。思至此，面红耳热，旋绕于空中，不知作何感想。良久，复咬牙切齿曰：“美人苟不识我，则陌路之人，恒河沙数。任彼如何堕落，总不开怀，今美人明明约我矣，昵我矣，眉梢眼底，悱恻缠绵，早置我于心坎中矣。一面之缘，竟以远大相期，重任相需，英雄相许，嗟夫美人，寸心千古，此我有生以来第一知己也。知己既属，安可属他人，他人犹可言，乃置之于七十衰翁之膝上，咄咄，我其何以堪之者。”言次。以手抵掌，目眦几欲裂，忽见案上有文牍，殊墨灿然。呈露于凶光之视线。则赫赫吴王之手喻也。略谓有人告密，谓汝克扣军饷，侵吞内帑，汝须仔细，顾住你这个头颅等语。又有笺启一通，系宫中某妃所寄者，殆即娄满儿之乾阿娘，用以警告于乾阿儿者，亦曰忌汝者众，妒我者尤众，飞语流言。指摘汝，诬汝扣军饷，吞内帑，移作脂粉钱，暗在孝敬我。我已为汝解铃，亦须自行检点云云。满儿老羞成怒，撕烂吴王之硃谕，抵于地，举右足蹴之，悻悻自言曰：“老头儿，汝罪孽满身，犹不知悛改。自责不暇，何暇责人。虽然，我不可以不辩。”翌早九小时，便衣轻装，走人吴王之寝殿。迎头碰一小太监，问大王起未，太监摇其首，娄满儿不理他。匆匆入，彼自恃其为王府乾儿，进出殊无忌。直抵寝宫深处，闻其无人，咄咄。吴王起矣，王之影子固不在，连带斌玉之所谓姊弟，二人都不在。心疑焉，从彼角门出，分花拂柳，迤逦前行，无何，至一玉带河边，其上有蜂腰桥，绿柳千行。绋桃万树，太阳初出。返照于红墙绿瓦，壮丽乃拟于天宫。满儿跨红桥，俯临溪涧，荷钱出水，菱镜当空，千百尾锦鳞，喋呷落花而去。此时天色尚早，万籁俱寂，远远微闻笑语声，讵闻声初不见人信步寻之。转过花坞之汀，碧巍峨，现出太湖石山一座，石山殆高声，插天如玉女峰。山有门，类城郭，身人其中，缭绕数十重，渐重见天日。此时闻笑话声，传人耳朵，愈逼愈近，悄从石罅以望之，咄咄。石山之外，溪然别有天地，仿佛似睹两三人，拍掌追逐，哄然哗笑。谛视之，穿杏黄袍，戴小帽子，手持金弹子数枚。尾随于美人之后者，赫然吴王也。梳古装小髻穿绛衣曳绿裳，脚着蛮靴子，持雕弓而待发者，意中人玉真也。其旁则为美少年倚树凝眸，盈盈舒其笑口，宁必玉真之弟。三人各立一隔，同时绿柳枝头，有金莺，当枝立，吴王挟弹子，逼迫一声，打向金莺儿，用博美人一笑。距连击三数弹子，颗颗落空。玉真乃自换雕弓，拈弹子，持满发，一声即中，刚刚打正金莺之左翼，橐然而下坠。吴王鼓掌笑，行近彼身边，出拇指，加于美人之粉额，意谓女将军，负绝技，果超群。玉真稍退避之，吴王笑且追，此却彼迎，玉真渐不支，竟为吴王所追及，挽其雪藕臂，置鼻观，欲观之，美少年忽高呼曰：“金茑死，秦吉了又来矣，玉姊姊，速挟弹，必击之。”吴王闻其呼声，始愕然止步，否则两手拱张，几几揽抱美人之腰际。满儿睹此，更难为情，玉乃再挽雕弓，向此秦吉了放弹丸，今番偏不命中，良由胆子小，被吴王追逐，惴惴惧不免。己且为惊弓之鸟，则鸟外之鸟，当胡能击，又焉能中。冰娘为之招架，夺其金弹子，向穴作势遥击之。秦吉了高飞，飞到半途，逼迫一声，此时方着弹。受伤矣，飞于太湖石之假山，亦坠于草茵上。玉所立处近之，跑向前，拾死鸟，瞥子石罅光中，掩映如有人。彼眼利心灵，谛视之，知为满儿，佯作失惊状，高声曰：“一朝获二禽，可奏凯归矣。”复乘吴王不见，以一手指满儿，更出一手，自指其心胸，更麾之，掉头不顾，其意若曰：“君太冒险，妾已见之，但使我两人，心心相印。毋相逼也，君可以去矣。”如是云云。此为背后之手势，换言之，即无线电之表徵。吴王归，盛奖玉之能。忽问曰：“孤前日赐卿之双玉，可有佩带在身否？”曰否，妾固珍藏之，吴王色不怡，强笑曰：“孤爱卿，卿未必爱我，观此可矣卿之心矣。”玉色变，心芳突突跳，念此老贼，乃以游词戏我矣，故作憨语曰：“爱耶，臣妾固爱大王，如爱其老父。以此推之，大王之爱臣妾，当必爱之如儿女，可断然矣。”吴王尤不怿，太息曰：“卿拟我如老父耶，嗟夫，人不可老，老则芳时已逝，为韶龄女郎所鄙夷。卿鄙孤矣，胡被美人奚落，胡以自聊其生者。”玉慷慨作色曰：“大王，贵人也，臣妾，贱役也，无论势分悬殊，不知爱情所自由。抑且不敢。”吴王驳之曰：“卿真懵懂，天下安有真爱情，而斤斤于贵贱之等级者，且胡何尝贵。廿年以前，不过皮岛中一走卒耳，遭逢时会，以至于此。然而俯抑身势，恒悒悒寡欢。卿女流，亦乌知男儿之隐曲，须知胡虽老。麒骥雄心，犹未老也。”玉知其飞扬跋扈，忽露端倪。乘间激之曰：“大王之言差矣。以大王天纵神武，高掌远蹠，实何学不可为者，而何有悒挹寡欢。言毕注视其皱纹之面，王平日御下，虎虎有威棱。群妃无忤之者，不惟不敢忤之，且希旨承颜，奄然如六宫之望幸。今斌玉胆敢忤之，又进批麟逆耳言，王之震怒为何如耶。然而王忽怒，不以为忤。益霁颜，仰天笑曰：“卿乌知余心，余戎马半知，转战数省，天下美人艳福。殆享已尽，宁少汝一人。所以燕婉相求皆。胡实有难言之隐衷。胡于圆圆夫人，待之为第二灵魂，缱绻之念，至老弗衰。厌世矣，披缁入道乃弃余如遗，胡顿失其灵魂，幸而获卿，卿为夫人女弟，状貌酷肖，即不啻夫人之化身。胡颠倒梦魂，却是为此，况卿侍我久，寝宫密迩，同饮食，共起居，以外象觇之，人孰不义卿为嫔御，无其实而有其名，何如实践之，胡自命一世英雄，以美人配英雄。项王虞姬，孟德铜台，并足千古，胡待汝不薄，胡于区区者而靳予，甚矣哉。卿之忍也。”斌玉甚怒，听此一派谰言，几欲唾其面。继一转念，以不负重忍辱，不可以就大谋，则柔声下气，勉为愉悦之容曰：“大王真垂情於下妾耶。”王乃出矢言，指天画地，彼则慷慨作色曰：“大王非常宠遇，妾岂不知。妾亦犹是人情，宁不崇拜英雄，希心富贵；但是臣妾有一言，不敢吐露于大王之左右。”吴王捻髭微笑曰：“卿何言试言之，卿为胡之骄子，不汝罪也。”斌玉毅言曰：“妾敢剖心告大王，妾系出良家，已嫁人。今孀矣，嫁夫为前朝贵宦，被满州督师大臣某，罗织其罪，惨杀之。妾茹苦含冤，以迄今日，常矢志今生不嫁人，必得当以复夫仇，其有当世英豪，我封菲不遗，采及下妾，引之为同命鸳鸯者，妾不嫁则已。嫁则必嫁当世之握大权，操兵柄，为余夫复仇，兼为大明列祖列宗泄愤者，妾则甘愿牺牲一身，以尽情曲意媚之。否则宁玉碎耳。”言至此，柳眉轩举，英风飒然，吴王不意其有是言，挺身而起，推案掀翻曰：“咄咄，汝何人，汝何人，汝得不为女革命党之首领，家以觇余动静者。”斌玉意夷然，色不变，且流目送笑，以观其豪狂之态度。用为快心，

吴王僵近其前，注视其桃花之面，目炯炯，不转晴。斌玉笑益剧，几于不能仰，同时寝殿开门，有锦炮玉带之美少年，翩然而入。吴王番视之，水心也。斌玉径执水心手，笑谓之曰：“弟郎，人谓吴王性狂急，喜怒辄不常，今信矣。”王问何故，斌玉不答之，絮絮与冰心谈，为述其概略。复转身曰：“大王请霁威，妾不云心腹之言。愿大王忽相怪责乎。兹事殆如小儿女嬉戏，为口头之契约，譬如乙女有骈饵。甲意欲分甘，女则索以得饼代价。甲男能听之，则交易而退，各得其所。否者，互废此约，复嬉戏如常耳。甲男为能嗔乙女，大王，此喻颇适合否？”吴王不觉莞然。顾谓冰心曰：“若姊解语花，所谓谈言微中，一言惬我心，但卿等须知之。孤现处之地位，所握之权柄，图我者有人，伺我者有人，孤安不步步为营。澄心静气，以观其变，幸而卿等亲近我，又为圆圆夫人之弟妹。否则沿边督抚。北庭枢密，何时何地，不派遣间谍以觇我。我苟中其谋，殆矣。故妾一出言，无论我之忧隐，表同情与否，而我终不能不挺着胸膛，说几句尽气拒绝话，虽然唐突美人多矣。愿释前疑，仍为甲童乙女，互索饼饵之戏，卿意如何者？”斌玉笑，冰心亦笑。三人鼓掌笑，至于哄堂。此刻殿升之外，瞥有人影一飏，则见亮蓝顶子，双眼花翎之侍从武官，升阶而自事，王则略一同翔。转出便殿之中央，武官叩头讫，造膝密陈，不知作何语巳，而待卫武官起将行矣。王复召之，顿足高呼曰：“你这走狗，忙甚么，他有他，来只管来。值甚大惊小怪。”刚刚说到此句，斌玉挽冰心手，立屏后，窃听之。王又曰：“孤人度包荒，不过事机末成，当留他三分脸子。再不然，孤有三尺宝剑在，看我斩他的头颅。甚么北方钦使，你这狗，看得他太重，不审孤意旨。你今番出去，只须传谕幕僚，以常礼待之，过些时，孤自有处治。”言讫，武官连叩晌头，口称是是，逡巡而去，王遂抽身入内，悻悻有馀怒；斌玉窃笑，附耳谓冰心曰：“行矣，盍躲避些时，迟一会子，行与相见。”乃曳之以行。倏忽不见，吴王人寝殿，张目四顾。不见了二人。甚着急。遍寻之，竟毫无踪影。论平西王府，自宫殿以至禁苑，面积几十馀里，千门万户，不亚九天阊合，宏丽甲于上都。王之嬖宠二人，简直如金童玉女侍玉皇大帝，顷刻不能离，金童玉女而出游。偌大天宫，如何能搜索。王乃垂头丧气，倒卧象牙床，双目视瓦，似有满腔怒气，无人可发泄者。日将夕矣，二人携手久，斌玉手一枝名兰，冰心拈一簇鲜菓，搴珠帘，嫣然笑向吴王鞠躬。王跃而起曰：“唉，卿等乃弃胡，长日去，去甚么地方，有甚么行乐。胡不知照我，我几欲上天下地，寻汝等归来。”斌玉掩袂笑，迟迟不作声。冰心和而笑曰：“姊偕我，信步游宫苑，彩得此名兰珍果，意欲贡戏于吴王。但吾姊太老饕，意欲乞大王，赐以赏花之小宴，姊将奉金卮，为大王上寿。大王，此小妮子，当真刁钻古怪。”斌玉手植琼花二株，系得琼花山佳种，而移植于滇南者，以碧玉盆供养之。仅乃三尺有奇，是已吐花，花之大如满月，色绛丽，如牡丹，绿心攒簇，旋卷含苞，真是仙葩灵卉。就借此为题，与冰心二人，邀请吴王鉴赏。吴王心中有事，正百无聊赖，闻之大喜，新月乍王，清风徐来，玉珂微鸣。金钟初动，九曲兰房之深处，有绝艳宫妆二人，并肩坐金碧帐中。长者赁少者肩，附耳私语曰：“妹妹，若事至秘，但于未事前，实地试验之。看其适合神肖与否，苟可矣。斯进御。如比方万全，妹意云何者，少者点颔，以一笑报之。长者麾之使出。姗姗移步于粉墙，墙之中心，有琳琅架，用紫檀制成，大小方圆，垒垒数十层，陈列玩器甚多。就中有紫色定州花觚，觚有盖，一揭其盖，呵呵，此琳琅匆然移动，旋转如风车，粉墙乃洞然而关。露一月门儿，中有美人，艳若天仙，亦丽服。亦宫妆，若即若离，含睇微笑，乃觇其状貌，简直舆开门之美人，逼肖若一人，大类穿衣镜中之倩影，外间美人。招邀以手，唤内间美人袅袅婷婷以出，既出矣。外间之美人。倏然而入，如对调然。隆然一声，壁复合矣。琳榔架适还其原位，无些子痕迹，此壁内美人，乃制手铃，铃声然琅，室以外之少者美人，含笑翩翩人，彼则挽以手，使仍坐于金碧帐中，正色曰：“此替入忽萌悔志，云兹事太险，又畏彼老头儿之虎威。暮夜近之，恐陨越失次。姐央之，乃抵死不肯从。吾姑有何善策，幸教我。”少者美人失色。顿足曰：“僵矣，万事皆备，只欠东风，今距人夜之时，尚有一句钟，事急矣。将奈何？”此壁间美人，忽而拍掌大笑曰：“女公子，受骗矣。公子且看我为谁。”彼少者美人。方知如梦初觉，亦鼓掌大笑，深服其弄法之神奇。正哗笑间，而琳琅架又忽然移动，第二之壁间美人，飓飓然而下降，三人笑作一团，喜止眉悄，深庆大功告成。行奏凯于今夕，阅者至此，当懵然堕五里雾中，今且一一表而出之。阅者诸君，尝忆此书前文。琼花山之宫苑中，斌琼女公子，有艳娥，其名宫莺，年可十三四，面圆圆。如萍果，有绝世丰姿，诸君尚忆其人乎，别已多时，今兹乃蓦然出幕，甚乃奇其。不知此一名角式，恰好为斌玉今夜之替，论宫莺面部身裁，与斌玉奇肖，几如孪生姐妹。苗人多神秘之魔术，何以将甲作乙，移貌换形，斌玉往者在苗宫，曾发一度奇想。念他日有事，当借宫莺为替人，不意身入滇南。吴王相煎太急，必欲置美脔于口中，情知不免，故秘密使宫莺下山，藏之于宫中之复室。是久为之花装。为之授计，宫莺初不愿，谓韶龄处子。乃失身于七十衰翁，其情至不甘，斌玉苦劝之曰：“好婢子，你绝世聪明，宁不知董卓貂蝉故事。我畴昔之夜，在花阴月下娄，与娄将军厮会。巳扮演一次之貂蝉，但我终不能为貂蝉，我在山中，曾矢誓于天神及祭师。谓我已丧夫，为夫复仇，安忍失身媚敌，更何以报我结义哥哥。（指郑蓑庵）故实行牺身救国。非靠汝不可。好婢子，汝尝号汝女公子意，兼徇余之请求，大家同是为国，佛氏有言，舍身救人，事若成，汝当为功者，名照史册，为貂蝉第二。事不成，亦不失为吴王宠姬，我今日之地位，则汝将来之地位，夫奚惮而不为。”宫莺始无言，于是实行试验，为秘密之进行，所云长者美人斌玉也，少者美人，冰娘也，冰娘有时而扮男，亦有时而扮女。其先前壁间之美人，宫莺也。与宫莺对调，而后人于壁间者，斌玉也，冰娘果认宫莺为斌玉，则其貌之酷肖可知也，阅者以瞭矣。

三人仓猝定计，布置已定，宫漏沉沉，报月上栏杆，百花轩中，大王已命驾矣。斌玉与冰娘，扮绝艳之宫妃，一幻绝靓之娈僮，携手骈肩，分花拂抑，至以于百花轩之次，轩临玉沼。差不多如水心宫殿，百花围之，幽深曲折，如九曲瑶台，中央以滇中云石，累成累石灵芝，高可一丈，有阶可升，升其岭，如人万花谷，翘然挺秀于百花头和上者，翡翠玉盆琼花二树也。初更时份，万灯如雪，二三十名宫妃贵嫔，族拥一个红颜白发之吴王，王虽老，有童心，此时却御便衣，衣绝诡，为惨绿之长袍，其中袭以羔裘，更着金鱼黄色之背心，如巴图鲁式，冠小帽，缘以珍珠。顶子为大红宝石，雕刻成小番塔，四周披以猩毛，登蒲草履，笑到眼缝不开，跌荡醋嬉。扶住两个艳娥，卸鹿车，步龙墀，过莺宫凤掖，将次于玉沼矣鹢。此时金波漾月，泛出棠舟桂棹，坐其中者，有艳宫妃美少年二人。停桡泊沼畔，舒笑口，伸玉手，以招邀大王。王见人，掀髯笑，扶二人雪藕之腕，缓缓登舟，舟仅容三人。自馀妃嫔，分乘首鸭头。顺序以济，斌玉及冰娘，卉唱探莲讴。以娱大王。王此时色舞神飞，左顾右盼，其乐无艺，汉武帝之泛玄圃瑶池。弗足媲也，须臾，登岸矣，人百轩，红醉绿迷，钗光钏影，仰望九曲瑶台，琼花照耀于雪灯中，光艳腾腾，不可逼视。王乃擎其拇指，分置于二人额上，奖之曰：“美人细意，部勒乃整整。殊惬联心，朕自辇毂南来，初未见此极乐世界，朔闻天生尤物，必赋冰雪之聪明、此言良不谬。”于是手挽手儿，肩碰肩儿，不香而昏，不酒而醉。拥人兰房深处，二人凑手凑足，敬谨吴王更衣，既而斌玉造膝密陈曰：“臣妾有私语，欲奏启大王，大王能俯纳否。”吴王莞尔曰：“私语耶，此二字出自檀吻香腮，不啼鸾风之妙音韵。下界人间之。当必鼓舞欢欣，哄然以为祥瑞，卿肯与孤私语。孤之幸福，为不浅矣。”此时斌玉纤手，刚为吴王更衣。肩碰肩儿，脸贴脸入，徕徐为卸其钮扣。吴王春秋老矣。然而艳清绮思却不老，暗以指捏其臂膀，霁颜温语曰：“语甚么，恣言之。”斌玉轻轻拨其手，低声曰：“大王，放尊重些。余弟固在左右也。”（盖指冰娘言）王附耳曰：“怕甚么，汝弟睹，乃大类妇人。孤将左雌而右雄，并入我彀中，而何忧何惧。”斌玉嗔以目，微顿足，作切齿状。既而曰：“今夕赏琼花。为臣妾孝敬大王之宴，座上无杂宾，初不尚铺排点缀，质言之。私宴耳，用不着许多卤薄，许多随从，庶几樽俎之间，雍容谈笑。彼此得畅饮开怀，臣妾所请求者，仅此矣。

吴王拊掌称是，立出谕旨，屏退属驾之宫妃，其所留奔走服役诸人，皆圆圆夫人心腹，不过三数名。斌玉收为已用，断不疏泄事机者，既入席矣。列坐仅三人，略山宫中便饭，吴王素豪饮，饮必如长鲸，食量尤洪，每宴必尽鹿胎一具熊掌一器。斌玉与娘，来侍其旁，皆睹持七箸刀，为之细意宰割，择其肥且旨者，送诸吴王之巨口。酒香而冽，醑醇有木樨香，王问何酒，斌玉笑曰：“此金花奴也。王以为稀奇。”喃喃自语曰：“金花奴，怎么叫作金花奴。孤自谓天厨人命（天厨星名）差不多玉食万方，如许佳名，得未曾有。”斌玉顾冰娘。辍然笑，冰娘代答曰：“宫苑多金桂，游蜂采其英。我姊弟日长无事，扑得蜂儿，齐其口衔之花料，用以酿酒。名之曰金花，实儿戏品耳。大王取诸宫中金醪玉醴，有酒如池。宁足为稀罕，得不物以人重耶，言次，扪嘴笑。睨斌玉。红泛桃腮，灯光故故映，乃如弥霞子都。足夺枭雄之魂魄，王乃蹴其足持玉盏，强睨冰娘曰：“冰儿，汝亦能饮耶。”冰娘辞不能，王大哗，必欲提其耳以灌之，吴王之指，触着冠玉粉霞腮，热蓬蓬，酥腻腻，心电勃发，倍觉猖狂。冰娘心弗择，然犹勉目镇摄，立饮之，王于是酡颜酩酊，摇摇欲坠，斌玉佯为爱让。支以手，使勿仆。斌玉笑曰：“大王醉矣。”王力辩非醉，斌玉又曰：“大王向在京华，尝饮北方名酿，甚么山东莲花露。天津玫瑰露，风味较此，抑何如。”吴王闻北方二字，骤变色。暴怒曰：“北方耶，甚么北方。北方是甚么东西，胡不晓得。”又唠唠不绝曰：“今夕饮南方酒，讲南方风物，斯可矣。胡必语北方。”斌玉激之曰：“不然，当王者贵，北方固天子建郡地。天下菁华所聚。故曰都，南酿不如北酿之良也。”王以指击桌，厉声曰：“中国安有北方，北方安有天子，天之骄子，惟胡一人耳，幽燕可以名都，昆池五华，何不可以名都，北方耶，胡将以十万平西军，先扫荡北方，若姊妹，眼圈子忒小，将以胡为何如人。”二人佯失色，竟掩其口曰：“大王，累醉矣，勿妄言否且族矣。”吴王挺然立，按其剑。须眉翕涨曰：“唉，小妮子，真不识时务，胡老实告诉汝，汝震惊胡虏，以为北方有天子。南方独无天子。若知之耶。北方天子，为胡手所置者也，如置器然，能置之，即能弃之。若知之耶，北方乳臭儿，近方忌我而畏我，信使往来。以调察我之动静，若知之耶，方才日之午，胡与卿，嬉笑于宫中。司阍之侍卫武官，忽入见，云有北方使者，衔命而来。胡乃丑诋之。命勿引见。何人以豕栅，饲之以草具，窘辱之，行将拔剑斩之，看他北方小儿，倘能轻觑胡家否，北方耳。小妮子，汝亦知南方离明，向明而治，斯谓之天子。今日有南方，无北方，小妮子，汝安知之耶。”言至此。酒气上涌，头目晕眩。隐几如欲卧，斌玉匿笑目示冰娘，二人参扶，以至于龙床凤箪之次。二人凑手脚，扶之使安睡，以金龙绣被覆之。低声附耳曰：“聒问三数言，王但含糊作吃吃笑声。

＿二人出外厢，行近石柱前，柱之础，到虎头，是有两虎睛，旋而转之，咄咄。其中乃有机关，柱桂之面积至巨，砉然遂辟，有金盔银凯之少年将军。破石柱而出，伊何人，伊何人，则吴王之警卫将军。其名曰娄满儿是也。满儿醉心于斌玉，已为色所迷，斌玉暗里招邀之，餂以柔词，假以笑口，厮会不知若干次。实不啻收为羽翼，彼见斌玉，一鞠躬，愉颜悦色，问女士何缘见召，悄悄说游词，斌玉掩口笑。招以手，命之入，并立于吴王之榻侧，满儿颇不怿，怒目视斌玉，意谓此老头儿者，何可偃体卧辱及我意中人，斌玉附耳慰藉之，使消融其妒气。继又命之曰：“将军，汝果悦哉耶。”满儿着急曰。我悦卿，胡待言。斌玉笑曰：“然则我以某事托将军，将军当奉令惟护矣。”满儿毅然曰：“女士不命我死耳。苟命我死，我甘之如饴。”斌玉匿笑曰：“此言不吉利之言，愿将军勿语。我所命将军者，为我杀一人，能之耶。”满儿惕然惊，按剑拭其锋，迟回不能答。复目视吴王，有些为难意，彼意以为斌玉之命，命彼杀吴王也。嗟夫，吴王者。娄满儿之义父也，童而养之，长而录之，卵翼教诲，赏之以宫爵，赐之以府第，吴王则为之义父，某妃则为之义母，以暝蛉子而手弑其义父。常人犹不敢，况夫赫赫威棱之平西王，禁卫森严，虎贲林立，彼满儿者，自非有赵子龙之斗胆，其能何磨刀霍霍，一砍而断其头颅耶？斌玉睨之而笑曰：“将军英雄。乃不能为心上泄愤，虽知将军不忍杀他，他未必不忍杀将军，观于此可知将军之银样蜡枪头，只博得外观耳。内容实不济觉也。抑可以知将军爱妾之心矣。”娄满儿被此一激，不禁满胸杀气，登时透露。顿地一跃，跃起三四尺猛拔剑，急转一花身，直砍吴王之脑袋。斌玉眼力至锐，手势至捷，起而制其腕，握其刀，嫣然含笑曰：“将军勿尔。顷所言，聊以相戏耳，杀此老禽兽，今尚非其时。姑俟之，刻尚有要于此者。”满儿按剑不动，厥形如傀儡，以听美人之指使。美人命之杀，则立杀，美人命之勿杀，则勿杀。斌玉之美人魔力，诚有如是之伟大者，斌玉姗姗移步。俯伏吴王之衾上，娓娓语之曰：“大王，醉得怎么样。”吴王须洪醉，心头却有一分醒，唧糊应曰。孤不醉，既而吃吃笑曰：“孤若醉，卿如何。”斌玉暗以妙目，瞟满儿一下，匿意笑示。满儿乃脸白如霜，力咬其唇，斌玉又问吴王曰：“大王，醉如何者，臣妾置酒，呢大王使醉，却误了大王要事。大王忆之否？吴王半醉半醒，舌卷而口吃曰：“要事耶，孤有甚要事，孤卿作乐，这才是要事。”斌玉紧逼紧一步曰：“大王健忘，外廷延宾馆。夫不有北方使者在耶？”此言甫出口，吴王顿足搥床拍枕曰：唉，怎么北方，怎么使者，必杀。必杀他。”此时似暴怒，仓猝欲起身。斌玉防其觑见满儿，力按其衾际，使不得动弹，又问曰：“大王果欲杀之耶。吴王大嚷曰：“你小妮子，真真岂有此理，孤欲杀人，睢敢抗我意旨者，勿多言。必杀之。”斌玉曰：“命何人杀之。”王似作思想，然而醉已甚，脑筋乱，胡复能思索。则咬牙切齿曰：“可命禁卫军统领，缚而斩之。”斌玉低声曰：“若是，则为娄将军耳。”王曰然，斌玉曰：“大王传令杀人，是安可无符信者，命安在。”吴王曰：“在彼。”言时，指其绣花枕。斌玉视之，枕之内缝，却有黄绫一幅，如三角小旂形。上有军令二字，盖上平两王之玉玺，系平时预置于左右，以备不虞者，斌玉则大喜、拈此小令旗以付娄满儿，郑重发其娇音曰：“大王命将军，此刻立往延宾馆，斩此北方之间谍。”满儿错愕。间谍耶，此北方天子之上使，余何敢尔，且彼醉。或乱命耳，迟明当悔，将迁怒于余，余九死不足蔽辜矣。斌玉默然，不置答，镇静殊常，轻轻为下金碧之凤帐，招以手，使满儿出外，柳眉倒竖，杏脸衔嗔，麾之曰：“将军请出矣。我不欲将军言，将军直非人，反覆无信义，夫将军非与猎叟，结生死难患之交耶，将军又非与吾侪，约反清复明之举耶。妾以将军高义，知顺逆，明去就，故屈志以缔交于将军，将军夙已诺之。今事到紧要关头，乃畏首而畏尾，嗟夫，妾目眶子不识人，可以休。”出其不意，遽推之出，隆然阖其门，娄满儿失惊，业既死心塌地。献媚于美人，令以区区之故，拂逆美人之指，美人拒我，何以生为。是则杀使者固死，被拒于美人。其惨痛更有甚于死。两念彷徨，无所为计，卒以畏惧北庭之念，不敌其迷恋美人之念，此念战胜，羞愤激昂。高举令旗飞奔如失羁之马，抵宫门，鸣哨角。召集禁卫军。令衔枚疾走。追至延宾馆，包围三匝，水泄不通。尔时北方使者，已高枕酣睡闻发猝不及，递失其首级，保护使馆之兵弁，有阻挡之者，出吴王置令示之，皆缩首咋舌。莫敢与为难，满儿挈其首级归，归报于斌玉，斌玉此时开户矣。盈盈含笑以迓之。出其春葱之玉指，加于满儿额上曰：“好将军，能办事，不负妾爱汝，妾之目眶子，毕韦能识人。”满儿放下人头，鲜血溅衣襟，斌玉以金盘盛水，为之浣濯，满儿挥以水，捏其雪藕之膀臂，斌玉一笑报之。满儿既而悔曰：“大王明日醒，必穷治其事。我之命恐不保，将奈何。”斌玉慷慨作色曰：“娄将军，汝尽可安心，万事有妾担保。大王杀汝，当先杀妾者，彼亦安忍杀妾，即令忍之，圆圆夫人必袒妾，妾可保无虞，且令发自彼，言出自彼，彼欲杀我两人，则莫如自杀。将军听之，彼老头儿之臣事满清，岂其最初之本意哉。狗引狼入室，并噬其主人。既噬之矣，狼为政，则役使其狗且忌之。是为之狗者，安肯甘心帖服于彼狼，其不肯先发难者，而有所俟耳。及偪之既甚，进退无路，狗必发旧以噬狼。狗明乎此。斯可以知大王之用心。北使之来，盖北庭满虏，许之以撒藩也。不知撒藩之举，系大王与平南两王，知北廷疑已。而姑拜摺陈请，愿撒于藩，归老于京师，此特尝试北廷之意旨耳。北廷果疑之，即奏上谕批准，许其撒藩，北使南来之目的，用以侦我滇南之虚实也。大王蓄怒久矣，人情握兵柄，拥兼圻，当贵日久，海外称孤，罔有僚佐，悉主悉臣。子女玉帛，惟意所欲，骄蹇自恣久矣。谁能屈身阙上，受刀笔史一字之诛。重为天下耻笑者，妾固知大王之必反也。我故欲复明，必取清，欲反清，必先杀其使者，古人有曰：需者事之贼，今日之事，利在速断。吾人今日之举动，直不啻有功于大王，为大王搴旂发难，而何罪之有。而何诛之有。”说得历历落落，娄满儿方始释然。进而与美人握手，颤声曰：“下走为美人，不惜牺身以报矣。独是美人酬庸，酬于何日者，斌玉笑且赧。俯旨谩应曰：“人非木石，安得无情。执巾栉以事将军，当有日也。”遂倦倦不舍而别，斌玉召冰娘，与计事，唧哝良久。既而按动架上之机关。宫莺翩然出，斌玉笑。以手招之，使并证于镜前。彼此相视，自眉宇面目，以丰神态度，直无丝毫之分别。斌玉曰：“可矣，莺妹妹自今我两人，如剧场上旦角，互作替人，妹卜其夜，我卜其昼，妹勉之。善事大王，转凤伦龙，行始开幕矣。”宫莺羞且怯，久久无言，遂挽其手。并至于吴之寝官，伫立回廊，附耳良久，盖教之以应对趋避之方也。言且讫，推之以人。斌玉匆匆自去，已而吴王酒醒矣。

永夜沉沉，香风馥馥，非阑非麝之气味，刺人吴王鼻观。王乃遽然半展其双眸。左顾黄绫绣凤衾。有如花似玉美人，弯腰如银虾，向壁而睡，顺手一摩熨，温香暖玉春气盎帷薄。此时灯亮大明，睁目视之，则夙昔厪怀思量未得之玉真也。（按即斌玉）（玉真有法号）不禁狂喜欲绝，摇之使醒，噢而呶之曰：“好妮子，汝婉娈就我，明乃徼天之幸。然而胡也，为妮子故，老肝肠寸寸断矣。”宫莺无言，但衔羞答之。王以两手搂之，宫莺哀乞免。固强之，则嘤然泣曰：“荷大王垂爱，人非草木，宁不知感。惟有一事请求于大王者，臣妾虽下陈，仍是圆圆夫人之女弟，吾姊爱我，远招我于南中。既人滇，逮事姊，修真念佛。自分作方外人，讵宿擘未圆。尘根尚在，至叨吴王之眷爱。往者承奉左右，未敢妄冀攀龙，良由儿女情怀，足以贻荡英雄之魂魄，吴王天纵神武，有庐牟六合弹压宇宙之壮心，臣妾爱大王，何敢以私害公。困英雄于床第，又内惭吾姊，外畏诸人，大王嫔御至多，因妒生恨。封菲之谗，在所不免。臣妾为此惧，故毋宁割爱以自全，讵大王宠眷至深，卵翼教诲，有加无已。臣妾方寸已乱，今不复能抱璞怀珍矣，臣妾尚是女子身，一颗红丸，尚未被孤奴偷去。愿稍加爱护，勿使垂丝庙柳。被折东风，自今以还，夜夜事君王。迨及夜尽钟残，幸放之出外，而日间见面。仍守故常。勿稍露些须形迹，一以留臣妾之颜面。一以保大王之威严。蝼蚁私忱，尚祈笑纳，大王惠许臣妾者，臣妾诚不敢自爱其身。伏枕哀鸣。”言尽于此者，吴王互慰之曰：“小妮子，勿遇忧，胡始爱护汝，范汝驰驱，不汝蹂躏也。至于留汝颜面保孤威信，此何待言。”老人得少女，枯杨生稊，鸳鸯鱼水之欢，有非他人所能默喻者，五华山上，雄鸡一鸣，吴王亲起视期矣。故视藩王开府，其体制与京朝亲贵，仿佛相同。若较之督抚将军。规模阔前大过矣。然亦坐拥虚名。筹饷调兵，惟督抚将军是赖。督抚将军者，不啻监视外藩之行动者也，吴王自开府以来。首先斥革督抚大臣，另以私人承乏之，云贵向无旂满驻防，不设将军，更无挈肘之可言，自三藩曾同拜摺。并请撤藩，吴王即有反侧之志，故建宫殿，设卤薄，自称曰孤，称其妻妾曰妃，曰后。已目无朝庭，金门待漏。正更新朝，群臣俯伏山呼，呼之曰万岁。斌玉欣然色喜，顾盼殊足自雄也，既趋庙，娄满儿俯伏丹墀，声称禁卫军统领大臣，有要事陈奏，王命之近前。满儿匍而入，人跪于金龙御座，斌玉穆然下问曰：“汝典禁卫，岂近几肘腋，有反侧干乘机为动者耶。”满儿挺身奏曰：“否，近几救平，足纾震厪。惟大王于于昨夜子刻召臣儿，入寝殿，敕以军命，命处斩北庭虏使，已奉命斩之矣。今缴令，合奏闻。”吴王闻奏失惊。震恐曰：“唉，汝言何指。孤何为敕赐手令，命汝斩何人，汝岂丧心病狂者耶。”娄满儿抗声曰：“否，臣儿固奉面谕，兼敕赐以手令，命斩北庭虏使者也。”吴王爽然若失曰：“噫，孤何令，令何存。”娄满儿屹然起双手捧其三角之黄旂，行三步，转一跪三叩首，高举令旂，左右太监传之，呈递于王前，王审之，良信，拍案咄嗟曰：“此孤醉后之乱命也。胡足为信噫，汝罪大矣。乃斩中央之使者。”满儿曰：“否，罪不在臣儿，而在大王，大王固命臣儿，臣儿奉令耳，宁足为罪。”吴王曰：“使者首级安在。”日在此，以手环于后方。自解其带结。则赫然血渍之人头，系于腰带上，亦双手献于王，王接之，面色陡变，以手推案曰，罢休罢休，余年几八十，纵横天下，乃为小女儿误尽，汝坑杀孤矣，虽然，此孤之误也算汝便宜，汝可退矣，遂撒朝。王入内，召斌玉，盛气虎虎，按剑以待，斌玉尔时，卿贵妃制服者。珠冠犀带手执玉笏，颤巍巍，鞠躬入色，王呵之，斌玉不为动。垂首立。王震怒曰：“汝妮子，忒胆大。乃乘孤熟睡，矫胡之符令，擅杀北庭使者，汝妮子忒胆大，孤意汝一女流，断无此胆量，必有暗中使者，汝宜照直供开，否则寸磔汝。”斌玉抗声曰：“然，诚有主使之者，否则臣妾安敢尔。”王切责之曰：“胡已知之。苟主使无人，小妮子，安敢行灭族之事，主使者为谁。”斌玉大声曰：“主使者平西王也。”王不意其有是言，益暴跳，如猛虎，几拔剑以斩之。斌玉殊不惧，偏引颈以受诛，吴王之手欲颤，剑乃堕于地。仆于金碧之龙床。斌玉从容拾其剑，飞身一跃，翘其足，踏于案，谩骂曰：“鄙哉，老头儿，一念作枭雄一念乃如鼠子，老头儿之蔑视满虏，京省内外，夫人皆知之，人知而故饰之，掩耳盗铃，曷克有济，且老头儿与闽粤异，闽粤毗连，平西王尚可喜，老谋深算，固死心塌地，以效忠于满庭。所居中有梗者，独其豕犬子耳。尚氏子弟，乳臭未离，安足共大事，若靖南王旅进族退，胡立无援，且又逼近江浙。满庭之师一下。必首及入闽，彼当望风而溃，然则二王孱弱。不足与谋。所屹起西南。振臂而作擎天一柱者。厥为老头儿，老头儿能为奋自雄，当机立断。则闭关可以自首，开关可以长驱中原，鞭笞天下。平南靖南两王。得此有力之声援，尤可以辅车而并进，今日之事，斩使者，固得罪满虏。不斩使者，亦得罪满虏，得罪相等，不如斩之，所以示决心，正趋向，滇中谱将帅。知此事已决裂，万无可挽，人人有室家妻子之观念，欲免诛锄夷灭。则不得不万心一致，并力以助大王，则今兹斩使之举，值臣妾所以匡助老头儿，立不世之功勋也。而何罪为。”吴王听其慷慨磊落之言，意大感动，周行寝殿中，仰视绿瓦，搔首太息。既而纳剑于鞘中，睨视斌玉，觉其英风劲气，殊类巾帼之英雄，不禁肃然起敬。又念洞房昨夜，美人情韵，尚在目前，人即不情。何忍杀新婚之爱宠，则顿足切齿曰：“唉，小妮之，胡为汝故，身败名裂。殆不可救药矣，然勿论如何，汝不当乘胡之醉。而悍然为此非常之举动也。”斌玉亢声曰：“大王，此何言，言妾非举大王命，奚敢生杀人。况其为北庭之使者乎。吴王命我，既面怀之，乃反颜责其非是，则身是大王者，难乎其为妃嫔矣。大王请息怒，臣妾诚知罪，愿以一死报大王。”言未既，亦拔剑，仰天自刺其粉颈，为势殊凶悍，其间不能以守，吴王跃而起，伸手夺剑，揽而抱之，拥于金碧凤帐中。雪涕横流，奋其黑毛茸茸之拳，自挝其首，哀号曰：“天乎，此胡之罪也，卿何罪有焉，孤不情，愿负以荆请罪。”王泣，斌玉亦泣。相对殊汍澜也，二人方纠缠间，忽有少年将军，排闼而入，同时五华山外，有千军万马。振臂狂呼之声浪，撼入吴王之耳朵，王大骇，张目而视之，来者非他人，娄满儿也。王呵之来，竖子，汝觐我，将何为。娄满儿介胄鞠躬曰：“期门以外，文武诸臣，皆山叫万岁。请大王即莅朝。践大宝，佩克日举义旗，声讨北虏之罪，事迫矣。化家为国，在此一举，大王英断。”言时，金阙外呼声，如山崩海沸，吴王变色，顾斌玉，喘息而言曰：“胡方寸乱耳，卿为我策之。”斌玉抢前数武。披响箭，大书数字于箭端。略曰：“顾人应天，与尔有众同福祸，其各归部伍，恭听朕命，钦此。”云云，向空射之，琅琅有声，响箭射于庙门外，一时三军之士。肃静无哗，斌玉命满儿，亟趋离明殿，鸣钟鼓。召百官，冰娘雄冠剑骊，与斌玉挟侍吴王，驾鹿车，直趋离明殿，文武百官已齐集。斌玉代吴王宣诏旨曰：“朕以累世忠贞，逮事先朝，食毛践土罔有贰心。降及余一人，皮岛从戎，起家行伍，其时鞑虏窥伺，边宇不宁，朕从辽督师大臣，执锐披坚。克御外侮，乃主昏臣恣，赏罚不明。亲贵用事于内，貂珰横行于外，大盗窃发，振臂一呼，李闯张献忠之伦，竟尔称兵犯阙，幽燕既陷。京外行省。寓析分崩。九庙震惊。列皇殉难。朕惟申包复楚之义，愿借秦桓破狄之师，雨雪间关，乞援鞑靼，挺鹿走险，急不暇图，何期狼子野心。乘我艰危，因之为利，计朱明国柞，颠覆数十年矣。追原祸始，引寇入室，惟予之辜，隐忍图全，以迄今日，虎狼不可以共事，犬羊不可与同牢，天秀朕衷。幡然悔悟，今察万众数天之愤，徇九洲请命之诚，克日誓师，扫除北虏，朕兴虎贲之士约。其各奋乃齐力，用奏肤功，功多有厚赏，不用命有显戮，尚勗之哉。”已上训词，大类玉旨纶音，琅琅诵之。文武上下，闻者皆山呼万岁，吴王命娄满儿，以画戟竖北庭使者之首，传示三军，更命王府长史，驰檄南方诸省。策其响应，大计已定。

卷十六

吴王探虑帷幄之士，尚乏人才，圆圆夫人上笺奏。以吴次尾特荐。王嘉纳人，手降论旨。起用吴次尾，召用郑蓑庵，共掌枢密，而斌玉冰娘，朝夕献替，请吴王檄调琼花山大化山诸土司，特起苗瑶军，为援助北伐军之别动队，先是斌玉谓吴王曰：“大王亦尝闻春秋故事，齐桓忘射钩之怨，而释管仲，秦穆忍郩咸之辱。而用孟将乎。”吴王燃髭微笑曰：“否否。孤武人，少不读书，殊未喻史书之奥旨，卿言何谓也。”斌玉从容言曰：“大王知臣妾为何如人乎？”王愕然，谢不知，则毅然言曰：“臣妾固反清复明之革命党也。”大王惊。倒退数武，既而握其手，且端详其面部，狞笑曰：“卿赫我，天下安有美如西子，而号称革命人者。”斌玉曰：“岂止臣妾，臣妾之姊陈圆圆夫人，亦女革命之英雄也。”吴王捧腹笑，益不信，驳之曰：“卿妾指他人，犹或相信。夫人侍朕二十余年，近且幽居逃禅，不问外事，革命二字，从何解释。”斌玉冷笑曰：“此亦有别，革命有缓进，有急进，有明力，有暗箭，若圆圆夫人者，其所谓缓进而暗箭者也。不才如臣妾，其承谓急进而明力者也。宁独愚姊妹，近而娄满儿，及大王之心腹将帅，帷幄参谋，若陕西督臣王辅臣，若张同英二川先生者，无一非革命，大王亦知之乎。”吴王骇诧万状，目炯炯如电，久久不能言。既而扼腕咨嗟曰：“天乎，孤自谓一世英明，洞烛万里，何图衽席之间，萧墙之地。与夫号称子。孤所卵而翼之者，无一非平日之反对党，孤之日可以扶，自今不敢相天下士矣。”斌玉姗姗移步，卖弄丰神。以温语慰之曰：“大王勿惊，今日以前，大王犹是满清奴，今日以后，大王居然革命党，不惟革命党，直且巍然东南半璧革命之渠魁也。”吴王掀须大笑，鼓掌赞其能言，斌玉曰：“我滇南君臣上下。一致革命，革满洲之命命，质言之，皆同志也，夫何隐何讳，何嫌何疑。大王亦知之乎，今之环滇城，包围千百里，若司土。若苗瑶，总总林林，实无一而非革命种子也。”说到天龙凤。十分慷慨激昂，亦十分圆谐隽妙。把这个昏庸无识的吴三桂，登时似灌了迷汤，放下宝剑，笑嘻嘻的执住斌玉手，将之曰：“天生美人。所以为胡也。卿豪俊，不特能办事。兼能知之，以卿之眼光，历历评论诸将帅，诸谋士。处心积虑，人人具有反清复明的思想、所懵然知者、独胡一人耳。胡之危险实甚，今日之事，苟非仗卿英断，成我伟举，胡将为众矢之的矣。卿宜登上座，受老夫一拜。”斌玉大笑起，正两人同侃哗笑间。寝殿后角门开，珠帘高挂，瞥见两双玉手，从里边卷起珠帘，东一个玉人儿，西一个王人儿，拥住中间一个淡妆素服的人儿，蓦然出现。咄咄，此何人，此何人，则念佛持斋之陈圆圆夫人也。夫人久不觐见吴王矣，今然翩来仪是何为者，斌玉先鼓掌笑曰：“姊米姊姊来，今日甚风，吹得吾姊莅此。”吴王欢喜到眉宇展动。心花大开，抢前十数武，双手扶住夫人，引之以至于亲床风簟，颤魏魏坐下，吴王作践，微微含笑，双掌合什曰：“不审仙姬下降，肉眼人未及远迎，死罪死罪。”夫人瓢然笑曰：“无事不登三宝殿，臣妾此来，盖为陛下计也，陛下念祖宗，念邦族，念子孙万世，亦既赫然举事矣。事必有其准备，曰兵曰饷，其主要曰人心，苟满洲以十数省之兵，而临我滇南一隅之地，陛下自问兵力，与满洲孰强？吴王曰：“不如满洲远矣，然者兵贵精，不贵多，滇南十数万，固老夫所教练数十年，经临数百战，以迄于今日，此固夫人所目睹，而亟称为能战之健儿者，以此摧敌，何敌不摧，夫人，战不在兵而在将。孤虽老，老骥伏枥，犹有雄心也。”圆圆笑伸其拇指，加于王之额上，引伉清声曰：“英雄，毕竟是老英雄。能如是，庶不辱没我。我本廿年前，嫁得英雄夫婿，今还我以英雄夫婿。老天默相，何幸如之。然用兵之力，不在兵而在将，诚如大王言矣。抑臣妾之愚，意尤有进，则以为不在将而在谋。大王帷幄之间，亦有张良刘基其人乎。”斌玉曰：“妹固以次尾簑庵荐矣。”圆圆拊掌曰：“英雄见略同。”又曰：“蓑庵方面，亦征得其同意乎。此外尚有一人，大王能牺牲成见，蠲乐宿旧，破格以用之乎？”吴王问何人，圆圆匿笑曰：“即曩者为飞龙厩之牧马长，诱陛下以入兽圈，而嗾狮子以噬陛下者。其人亦可用乎？”吴王大哗曰：“此獠设心至毒，罪大在不赦，其人亦可用。”斌玉进而以笑曰：“此臣妾所以有管仲射钩孟明拜赐之喻也。昔日之事，私怨也。今日之事，公义也。大王不欲进取中原则已，如其欲之，则非猎叟不可。盖其人久猎山林。深知南北之关可扼塞。而又老谋深算。识天下豪杰至多。大王之义子娄满儿者，即其生死交也。大王特简之参谋，若吴次尾，若郑蓑庵，亦其患难交也。滇南称天险，明之沐英沐天波，闭关自雄，中原不敢正视，此何故者，良以苗瑶诸土司，屏蔽其外，三迤子弟，固守其内。夫是以国中多变乱。即滇南晏卧不惊者。滇城者，譬之春秋之秦楚也。诸土司者，譬之春秋之西南百蛮也。大王不欲举事则已，如欲举事，非檄调四方苗瑶土司，特起鸦头簟，以遥为声援，则必不可，如欲檄调诸苗瑶诸土司，土司恐不为我用，而为满虏之用，则心腹之患方长，猎叟者，某人能左右苗瑶诸土司，实不啻上司之头目也。大王亦知之而信之乎。”吴王瞿然失惊曰：“有是哉，孤盲目，不识人，胡始以为猎叟者，区区一圉人耳。宁知彼为革命之雄，为诸苗瑶之长哉，诚如卿言，胡为大局计，当必牺牲成见，蠲除怨愤，以起用猎叟，今其人何在者，弓旌之招，恐致口垣之避耳，将奈何。”圆圆色飞眉舞，乃兴高采烈而言曰：“大王诚英雄，能推赤心于人腹中，天下义士闻之，宁不望风而归附。今有一人焉，欲觐见大王，臣妾敢为之介绍。”言未既，有布衣草笠衣装劲服之人，蓦然如天外飞将军，排闼而人。吴王跃而起，疾声叱何人，其人镇定殊常，揭草笠，一鞠躬再拜。唱喏曰：“山人某觐见事王。”吴王顾二女曰：“此何人，胡为至此。”圆圆夫人笑曰：“臣妾固言之今有一人焉，欲谒大王，臣妾当为介绍，此非他人，即嗾狮子以噬大王之暴客也。”吴王乃大惊，跃于方桌上，拔宝剑摇摇如欲斩，叱曰：“咄，浊狗，意何为。”斌玉趋而前，以一身蔽之，颤声同：“此猎叟也，余姊招之来。用备大王之驱策，大王误矣。”猎叟不言，戴草笠，傲然欲行。顾盼圆圆夫人曰：“此伧多疑，识暗而量褊，胡能与其事，老拙此行，殊多事矣。”遂行，吴王为人，易暴怒，亦易霁战。况有左右美人，以鞭策之，其何能倔强到底。亦一跃而下，遮道而留之。再拜谢过曰：“叟勿尔，叟之来，殊突兀。孤着着为备，现势使之然也，胡能怪孤，孤今谅解矣，大丈夫一言释怨，叟其勿行。”斌玉更絷维之。彼此重新见礼，须臾，吴次尾亦奉召至，见圆圆，像心中有许多情绪，一时不能诉说，圆圆姗姗至前，合什膜拜曰：“吾师万福，别来廿年矣。”此语未讫，珠泪盈于睫，然以大王在座，美人名士，有意莫能宣者，著者曰：圆圆之心苦矣，次尾之心碎矣。接次尾自入滇来，屡欲见圆圆夫人，夫人乃饿延之。久久不得见，中更事变，次尾伏居云涛之观，几与惊狱，忧谗畏讥。所以得不死者，夫人调解之力居多。今幸矣，义旗一麾，贤豪崛起，雄枭猜忌如吴三桂，且尊之为参谋。圆圆夫人之擘尽亦神矣哉。大王虚衷下问，问所以招徕土司之策，次尾手披地图，指陈于大王之前曰：“滇黔土司，无卢千百种，最强悍而地大兵多者，莫如环花山，其次则为大化山，诚得二土司领袖，欣然来归，自余苗瑶诸部落，可不劳而定矣。”吴王甚韪其议，且曰：“招抚群苗，此重任也，滇人与苗人，平时积有恶感。一日招为我用，恐不应命，苟非有才高望重为群苗所信仰者。亲入其地百方劝导之，必不为功。先生能代胡一行乎。”

次尾毅然请行，惟必随带两人，以收指臂之效，吴王问何人，则以斌玉及冰娘对，吴王有难色，盖枭雄被色所迷恋愦愦在梦中。以为新婚婉娈，安忍令斌玉行也。斌玉窥其意慷慨进言曰：“今日之事，辟系全局安危，何可以私害公。臣妾生长山中，领袖土司之须弥王，分属结义父女。倘仗三寸不之烂之舌，以陈说之必得圆满之结果，而郑蓑庵，亦为患难交招之较有把握，此间距环花山，往返不遇旬日。愿大王英断，服从吴先生意，臣妾受恩深重，必有以报大王。”吴王不得巳。挥泪遣之行，将行，娄满儿私请斌玉曰：“月下花阴之约，乡忘之耶，我为卿故，矫令杀北庭使者，罪几陷不测，此中隐情，是为甚底，卿知之耶。”斌玉曰知之，娄曰：“既知之使胡我魂梦相思。肝肠寸断。我为卿所卖矣，卿其忍在卿哉，犹可望补牢，卿又还山，返旆不知何日，恐异时莅止，我以消渴病或长眠中昆明池上耳。我其如卿何？”斌玉笑曰：“痴哉将军，将军勿忧，妾必有以处此，妾自幻习魔术。能隐形，能分身，今虽返山中，但夜夜月明，妾之第二化身，能飞行千里，君如苦念妾，可迎我于夙昔假山之下。有翩翩来仪者，即妾也。谨志之，勿忘。”娄满儿大喜心，吻其手，表示感激状。斌玉又曰：“尚有一言，君当记取，妾为感恩知已故，不惜牺牲肉体，以偿君之愿望，但既曰第二化身。当知半灵魂。半躯壳，能交合，不能深谈，能卜夜。不能卜昼，夜之午，重相会，雄鸡一鸣，妾当隐身而遁，君万勿以过爱故，苦苦相缠，或疏泄于左右，则后此永永不复现形耳。”娄满儿一一如约，兼矢之以誓言，斌玉既退，匿笑曰：“滇中君臣上下，纯是禽兽一窝，董卓吕布，不能专美于前耳，然豕犬奉先，向较胜肥丞相一筹，何者，以其能拚生命以媚义人，差强人意也。”瑶室月明，琼台露治，湘帘初下。玉漏微闻，此何时。此何地，则三更时份之夜合花宫也，斌玉于出发前一夕，独坐闺房，对银红。闷沉沉，支颐至镜台，低首不语，时而拊心自叹，时而拨其头上金钗，摇其鸦翎蝉翼，盖宫妆新样之灵蛇髻，灯前对镜緻致乃生光也，顾影自怜，失声太息曰：“如此好面庞，嫁檀郎，郎别我，竞作长眠人，遇蓑庵，侬却有情，彼终无意，不意天涯奔走，偏偏此古稀白首之枭雄，天可怜儿，承蒙错爱，李乃代桃僵。老头儿。诚可笑。虽然。红颜薄命。此后漂泊。更不审如此。”念至此。心空灵台。颤然微震动，又曰：“娄家儿，年少英姿，能牺身媚我，我嫁彼，尽可鱼水和谐。然而不能，盖我于未出山以前，曾斩守宫（虫旁）刺玉臂，以自誓于蓑庵，矢他日必完太璞，又取证于巫师，为我施咒术。万万不可近男儿，否则遭横死，贪一时兽欲，罹万种凶灾，此奚可者。”喃喃语不休，忽而注视金钟。叮叮报一下耳，惕然惊曰：“时不早耳，当交代此黑幕，否者，一穿百穿，为祸更烈，咄咄，我乃作世界上妖人。冤哉。”猛向壁上琳琅架。旋扭其暗机关，壁乃砉然辟，宫莺婷婷出现，嫣然笑曰：“姊姊。欲何为。”斌玉强笑，斯爱斯怜，故握其手，并鸳鸯椅中，喟然长叹曰：“好妹妹，姊将遭极刑矣。”语未已，呜咽不忍闻，宫莺惊骇欲绝。亟问何改，斌玉忍泪颤声曰：“姊明日奉命还山，妹所知也。满拟与妹偕遁，以掩人耳目，异日归则偕归。长弄此把戏此诚辱没妹，妹既许我矣，米亦成炊耳，尚何言。惟娄将军此刻厮缠，死不放我去，谓我诱彼杀虏使，既杀之不得我之酬报，责我负约，且将暴露，我等之密谋，嗟夫，吴王举事耳，大功将告成耳。乃以娄将军故，全局俱翻，吴王何等人，宁不以刑极处治我，我死不足惜，妹乎，恐累汝同归于尽，将奈何？”宫莺震骇，久久不能语，既而吁气曰：“姊乎，何以处此。”斌玉袖出一密卤，以示宫莺。正色曰：“此汝公主所手书，交带猎叟前来，以致转于妹妹者，妹请览之。”宫莺读其书，且读且变色，书中概略，简举之。其言曰：“余与汝虽分主仆，今为同患难故，合诸斌玉姊，冰娘姊，不啻为四人结晶之亲骨肉，汝今作我妹妹矣，闻汝牺身救玉姐，侠义良可钦，惟救人须到底，玉姐尚有他变，汝更当彻始彻终以救之，虽然苦苦妹妹矣，为国故，为义故负重忍辱，愿与妹妹交勉之。余无他言。”云云。读讫，颤声曰：“姐，汝意若何。”斌玉曰：“此难言矣，祸到临时，姐惟以一死了之。”宫莺焦急曰：“除死外以，独无第二之策耶。”曰：“有策即如无策，姐以不忍误妹故，一误岂容再误，故不如其死。”宫莺到底聪明人，言下大悟其旨，慨然曰：“姐之事，吾能了之，吾知旨矣。”斌玉双膝跪下，含泪曰：“姐非不能私交于满儿，特以国事在身，当奉次尾先生还中山，聘蓑庵，招抚诸土司，使会师响应。北窥中原，则此身以为国有，不能属之谁何，论人当论生平，愚姐生平，初非图利己以害人者，妹妹其曲谅之。”宫莺毅然曰：“谚不云乎，和尚吃狗肉，一箸秽两箸亦秽，大家同是为国事，彼此之身，皆为国有，不过姐图其大妹图其小，姐任其难，我为其易，我事事都能谅解，姐请放心，妹惟二姐之命是从。所谓彻始能彻终，救人救到底，妹必不辱命，姐可授以方略，妹当如姐之意而行。”斌玉乃教以两策：其一，于吴王方面，自今夕为始，不会面，当作我以远行。其二，于娄将军方面，夜夜三鼓，在宫中假山之下，赴彼幽会，五鼓即行，待我归来，另行解决。宫莺无他语，明日，次尾率二女以行。阅者诸君，与琼花山之斌琼公主，隔别多时矣，著书如演剧，一枝笔不能写两地，犹之一个人能分演两身，此老例也。

日月奄忽，事势移迁，斌琼公主又嫣然出幕矣，青山历历，金阚峨峨，三日春残，落花满地。已非复琼英玉瓣，烂然开放时矣。在此夕阳将下红丹峰碧障，倒作映淡淡黄色，粉霞起于天末，娇娜如千百美人，翱翔作仙姬舞，而朱顶之野鹤，冠之山鸡，斑衣之麋鹿，从山涧逐队归来。似告人以天色将晚者，此时有绯衣玄裳，穿袖蛮靴之贵女，骑银光白马，驰骤于浅草平芜，女方一手执缰，一手持雕弓羽箭，侧首仰视。远远见对山丛林，跑出一卧猿猴，猴之顿袖为巨猴，赤眉赤髭，双目如青燐狰狞可怖，手持弓弩。厥状类竹枝，作人立而蹄，其声悲以怒旋左右狼顾，似有从其后而追之者，足跑如飞，群呼引类迎面向美人扑来，一见美人，垂涎怍鬼脸，美人大怒，故勒马，转山坡，趋而避之，距此巨量之猴，长啸一声，率群猴以犯美人，美人退却数十步，忽回身一喝弯弓搭箭，其声呼呼然直中巨猴腹部，巨猴颠而仆，群猴骇目哗，嗾然四散。须臾，空山阒寂，万籁不闻声矣。美人策马以观之，巨猴如僵尸，已随孙行者往西天去矣。正欲腾身下马，牵藤以缚之，同时山涧之中，突闻响箭一声。箭乃随声而至，插于古松之槎丫。得得马啼，有天外飞来之小将军，蓦然至正，美人芳心一跃，自语口：“猴殪矣，暴客何自来。”再搭箭，将射之，维时暮景迷濛，几不辨咫尺，陡闻暗中有人叫曰：“前途黑影子，是何人，勿暴动。我也。”美人闻声而据鞍，抽矢勿射。谛听良久，须臾，新月上矣。烟梢云散。后方之马上人，挥鞭从涧下，倏忽到眼前，辨认庐山，扑嗤一笑以鞭指美人曰：“妹，汝耶。”美人亦以箭指曰：“哥，汝耶。”皆大笑。且跃于草茵上，且行且语，扣马而归，美人为谁，琼玉公子也，小将军为谁，郑蓑庵也。公子与郑生已许字为夫妇矣。煌然驸马之府第，已落成而迁居矣。须弥土司厚爱女，屡请于郑生，欲举行赘婿典礼，生愁曰：“国事未宁，满酋未灭，男儿何以家为，请俟之。”琼玉又曰：“儿与冰姊姊两人如一人，冰姊为国驰驱，去滇南日久，儿安忍背之，自谋安样，是非所以对冰姐也。”须弥叟默然，意虽不悦，要亦未敢拂其意，今兹二人夜猎，正同居驸马邸之时期也。二人把臂密语，踏月归来，琼玉曰哥，汝见此猕猴否，曰：“宁不见之，余固追之以蹑其后也。”琼玉笑曰：“然耶。侬已为哥歼之矣。”蓑庵亦笑，笑女之美且武，乃能代歼其猿猴，欢呼曰：“妹，我痴心妄想。倘异日冰妹归来，玉妹又归来，猎叟伯伯同时归来，若妹妹，若余之岳翁，共六人，可组继一家庭游艺会，拈团出发，春之日，秋之夜策马角猎于山中，长杨上林，不让汉家天子，其乐意如何。”琼玉鼓掌称善，絮絮问猿猴之状况，蓑庵曰：“是名寿星猴，为猴类之特种，有白眉白髭者，有绿眉黑髭者，此赤眉赤髭。尤为特种之特种。其善战善淫，大约为千年以上物，女子之美者遇之，必无一免。”琼玉颇具憨态，忽问曰：“猴而称寿星，以名卜之，譬如人之耄耋，人老则好顽，猴老则好弄，彼殆攫取女子，貌抚之，若孙曾，其理然否？”蓑庵匿笑曰：“亏妹聪明，文武兼备，亦无书不窥，乃不知物类之性。夫吾不曰猴性善淫乎。大抵动物之双栖类，其性必淫，而以猴为甚，人之肇祖，厥袒于猴，猴之不得脱胎为人者，恒羡人类之美，羡斯妒，妒斯狂，故一见艳容丽姿之美人，则必施以极端淫辱之暴动，妹如过，幸而免，以妹之力之能，之能有以死之也。”斌琼为之骇然，月亮溶溶，花阴翡翡，幸万山环抱之驸马府，巍然在望矣。门前有大理之石兽形，若狮，若象，若骆驼，若熊虎，高可丈许，矮可数尺。雕镂像生，用以壮观胆。其苗兵百十名持戟而立，见二人，伏地合什，表示欢迎，既而膝行至女许，捧人膝而嗅之，又至生许，亦如之，入邸门，十数对苗娥盛妆艳服，挽宫灯，夹道迎公主驸马。另鸡冠雉尾之侍卫，持古代武器，及弓矢，护从至寝官，二人未成婚礼，仍分寝处，惟一入寝宫以内，则有室老一人，择苗中贵旗之老妇，土司礼聘之，孤为室老。使监督宫中女眷，如保姆然，宫中设保姆，驸马邸中。亦设保姆别其名曰室老，尊之也。公主视室老，如姑嫜，胥听其教训，有失德，其室老实行家法，小者惩戒之，大者奏闻于苗王。可以赐红罗，赐上方剑，置之于重典，今二人尚未成婚，室老步步相随，不少大意，行动至不便。惟斌琼美貌聪明，善知人意，此室老年高德邵，雅爱公主，抚之若女孙，明知女子襟怀，对此丰姿冠玉之粉侯，人孰无情，虽能遣此，则且故为宽纵，使彼未婚夫妻，翕然畅其襟怀，今兹角猎深山，骈鞍并马，即为有意宽纵之表征。生入邸门，即与女分道而行。行数十武矣，女忽以手招之曰：“哥汝他行，侬将语汝。”生之足顿止，问何语，女趋前面语之，附耳农唧，细碎不可闻，生微笑，继而摇其首，女以俊目嗔之，生始就范，于是折回原路。偕女入其寝官，室老迎之曰：“大王命小臣来赐公主豹胎一具，玉面狸一头，桑甚酒一埕，驸马米，至巧令，食指殆动矣，盍为花下宴，老身当为之执爨，以饷汝二人。”公主大喜，谢室老，笑睨蓑庵，私语曰：“依今夜约哥来，非有他故，特不过滇中人来，云有玉姐之手札，报告一破天荒之趣事，将以语哥哥，是以促哥使偕行也。”生狂喜曰：“然耶，汝之玉姐姐。则告何事。”女又招以手，使并入于金碧芳馝之寝室，金碧罗帐中，一对未娶夫妇骈肩贴坐，论理他两人自南京结识，简直是忘形腻友，迷离扑朔，耳鬟厮磨，初不自今日始，况又加之以夫妻之名义，则相偎相傍，更觉寻常，不过她人秉礼皆全贞，不及于乱著者可为之保证，此时女执生手曰：“妹今以趣闻饷汝，汝听得，当捧腹失笑，愉快不可言，但哥何以报我。”生呆然曰：“报汝耶，哥之身，将为妹所有，将来图报，宁有尽期，若以云报，真不知所报矣。”女嫣然笑，摇其首曰：“否，非此之谓，谓报我在今时。”生曰：“罹妹所命。”女吃吃笑不止，附耳作数言，生面赤，忽攒眉曰：“此何可者。”既而笑曰：“闺房之事，更甚画眉，此亦何不可，哥从妹矣。”女于是探手入怀，出一瑶笺，摊家已之膝，捉生手牵之使近，腮搤腮貌，俯首井观之。原来琐琐瑶笺，为女郎手笔，女郎者谁斌玉也。彼从滇南致书，报入滇之情事，若何山中月夜，遇见吴王。若何苑里若阴，又遇见娄将军，厥后冰娘赶来，化妆为美男，双双被吴王看中。招致之入宫，非常宠遇，旦夕不离左右，生看至此面色陡变，惨白如霜雪，啮其唇，手且僵，失声一叹曰：“冰娘奈何，玉妹更奈何，噫，两妹甚休矣。曰看中，曰宠遇，曰旦夕不离，且不离，犹可也。夕不离，身可乎，噫，两妹而旦夕侍老淫虫，其何能免。”说至此，勃然暴怒，几欲撕破此瑶笺，骂斌玉不置，狺狺如狗吠曰：“此淫贱之孀，到底不是好人，已之不贞，斯亦已耳。胡为援引而及我之妻，真可杀。”斌琼掩口笑曰：“呵呦，男子之视妻，若是其重要乎，侬有日出山，必另识一多情义之老翁，且看哥若何切齿我，然姑看下文，我更有奇妙之挽救策。”生不得已看之，又看至百花宫苑，歌舞红氍，二女从吴王，入于更衣室，斌玉为王更衣，密启曰：“臣妾有一言，欲陈奏于陛下。”生狞笑曰：“淫贱之孀，秘室为老翁更衣，此何等事，又造膝私语，此何为者。”斌琼正色曰：“是必有故，盍更观其后，看至用反间计，兼刺探北使之行动。”生之面色始复原，稍呈得意状，喃喃自语曰：“狡哉，幸有此一着，虽降志辱身矣。犹能作女侦探，办国家犬事，虽然，勿论如何，女子适入则适耳。天下多美男貌，胡为恋此老贼，貂蝉侍董卓，真堪遗臭千古。”斌琼更逼近一步曰：“哥言确也。彼果为貂蝉第二。”生无言，一直看下，前后终始之事，图穷匕首见，始知矣女并未失身，并将吴三桂，娄满儿，通通瞒在鼓子里，而以宫莺然替入，于是醋念潜消，开颜一笑拊髀雀跃曰：“嗟呼，矫诏杀北庭之使者，所以助吴王之决心，正吴王之趣向，轰轰烈烈，赖有斯举耳。”言已，捧腹笑不止，握女手，牢饮痛，女却之，白眼相加曰：“哥小人，量太褊，凡事不揣本末辄以不肖待人，侬错识汝矣，开口骂淫孀，埋口诋贱婢，为汝之妻友者，不亦难乎。”生谢罪，百端解释之，女始化嗔为喜，矫声曰：“哥，侬既既以趣饷闻汝矣，汝报我何物，宁饮水而瘦，毋食言而肥也。”推生入绣幔中，嬉且笑，如捉迷藏状。良久，室老掀帘入，乃鸾衾凤帐，阒其无人。猛吃惊，倒退十数武。斌琼匿笑，猛力一推，推生使外出，室老嗟讶曰：汝何人，胡履公主之寝殿。此时公主出矣，笑到杨柳弯腰，摇摇欲跌，盖公主逼勒生。使化妆为女子，化装为苗瑶之女子，梳椎髻，择山花，穿华离五采之衣，绘龙蛇雀鸟之文，生本美丰姿，易弁而笄，尤为娇娜，而公主自身，英英化为男子，乃化作汉人之美将军，按宝剑，着珠靴，巾帼殊有英雄气，此交室老恍然悟，笑到眼缝不开，翕张其满脸之皱纹，既而曰：双雏貌，一对鸳鸯戏水，人生行乐耳。时身于三五少年时，亦曾东涂西抹，干过此种生涯，今老矣观我观人，辙深感喟，虽然，我家固世老世爵，聚族万山中，猷秉太古之遗礼，礼失求诸野，所谓夫者扶也。妻者齐也，义当相敬如宾，谑浪笑敖，可一不可再也。二人悚然受教，五色文窗，迎虽乍展，其外有苗装宫女，凡二名端上描金漆盒，盒己去其盖，芳馨烈热，玉碗金杯，其上有特色之美馔，若豹胎，若玉面狸，若柔落酒，一一度窗而入，窗以内，另一宫女传递之，而室老为之指挥，室中置文石桌，一为海棠样，让公主及驸马，骈坐交杯，一为古琴式，室老自酌，其实室叟志不在酒，招呼打点，仆仆殊不宁，斌琼笑挽之曰：“保姆，你老人家，盍自颐养，烹饪趣跄之事，可任执（目脚）御为之。毋劳姆也。”室叟漫应之，霭然露慈祥色，抚公主如爱女，敬驸马如大宾，室叟年事高，不任酒力，甫巡一酖颜欲醉矣。抬老眼，忽见穿衣镜，现出一对瑰奇玮异之人儿。大类戏场之名角，男化为女，女化为男，古怪稀奇，越看越忍俊不禁。索性高兴起来，请公主驸马，为古代霸王虞姬之舞，撒宫至壮丽，仿佛天然之舞台，而妃嫔媵嫱至多。或饰作沛公，或饰作张良，或饰作渔翁，或饬作两军之士，铺毡为水，叠锦为城，垒石为台，曰鸿门，曰垓下，曰乌江，生为楚霸王，女为虞美人，室老为范亚爷。召守卫之苗兵，奏笛乐，若铜鼓，若琵琶，苦胡笳。若古代之钟磬笙箫，诸乐备奏，屡舞傞傞，舞到四面歌的时候，苗兵唱关山之曲，楚霸王挟虞姬，式饮且歌，一时悲壮淋漓，泣散行下，最点染新奇者，以小宫娥饬千里驹，四体投地，摇尾乞怜，霸王既惜名马，复恋名姬，彷徨不忍舍。描写儿女英雄之哀艳史，歌舞至此，叹观止矣。

接蓑庵自离乡去国以来，以此夕为至风流美满，斌琼公主之幽情绮恨尽贯注于一幕红氍，幕末终，侍臣入报曰：“大王召公主又驸马，此刻到秋猎轩有要事相商，宜速行。”斌琼大惊，问侍臣曰：“父王安吾。”曰：“大王无恙，身体至健康，亦无不豫色，此行始无别姑，吾意有非常秘密之事，告公主及驸马，盖滇城方面，月夜以飞寄书来也。”凉月满山，白云堆涧。寒蛩凄咽，夜鸟乱啼。琼花山上之琼花，已不花而叶，欣欣始向荣矣，此时四野荒凉，万山如睡，碉城成鼓，冬冬报四更矣。花阴月亮间，有雉羽雄冠之宫监，手挠鹿角灯，导驸马公主以人觐，斯何地，盖苗宫别墅之秋猎轩也。须弥王老矣，往宫者中无事，三秋佳日与老年夥伴，所谓英雄猎叟为相与者，长杨上林之戏，雕弓射雁，玉驭尝熊，鸣镝探丸，极二老生平之能事。迨大化山之土司石叟，寻纵继至，平添一个矍铄翁，皓首鹿眉，三人成众，更复发扬志气，抖搂精神，秋猎轩之角猎生涯，可谓由中兴而至极盛时代。迨猎叟与冰娘出发，只剩白头二老，石叟又思家忆女，意兴未貌阑珊，自秋而春，忽忽又落花三月矣。今夕蓑庵莅止。思前想后，感觞无端执斌琼玉手，指点红桥画槛，涓涓瀑布，乃如银河倒泄。奔放从天上来。月高照之，灿烂作黄金色，吁嗟曰：“琼妹，此仿佛唐宫上苑，溯洄玉带河也，愧我落拓书生，红叶未遇良媒，乃萧史楼头，得遇琼花公主，侥天之幸。快慰良不可言，虽然，我与妹，常聚首，好比明月团圆，此诚乐矣，但当初结义三人，自南京数十里，间关至此订异姓骨肉，誓生死不相离，今玉妹去山中，譬如孤雁南飞，他日重逢，殊未可卜，而冰娘翩然偕去，光景又不审如何，对此月夜春山，宁不生感喟。”斌琼笑慰之曰：“哥勿悲，人生离合，亦至无定，囊者会合矣，孰则料其分离，今者分离矣安知不将会合，哥如女子善怀缚不脱词人习气。愿少开襟抱拓眼孔以观之。毋悒悒令人不欢也。”刚言至此，忽远远闻拍掌哗笑声，杂以铜鼓冬冬声，云中鞭炮，逼迫爆发声，琼斌色飞眉舞，手环蓑庵之颈嫣然曰：”哥，此何声者。”蓑庵倾耳良久，又以香檀口揾腮曰：“妹，此何声者。”彼雄冠雉羽之内监从旁稍答，公主盍速行，大王召诸妃，殆将为月下之跳舞，斌琼鼓掌曰：“然耶，父王春秋高，多忧而少乐。此调久不弹矣，今兹胡药，此必有愉快非常之故。哥乎其速去。”遂挽生之手以奔，比至秋猎轩之前，可三百武，迎面有秋千之架，高矗数十丈，标渺方于云霄，面铜鼓鞭炮声，与拍掌哗笑声，尤为兴高采烈，斌琼笑且跃，凭蓑庵之肩，附耳曰：“哥，汝闻之抑见之否。”曰：“闻之，且见之，妹得不以哥为聋聩。”斌琼曰：“我为哥之视线，及耳鼓，曾见彼中人狂沸否。”生忽失声笑曰：“妹，岳王乃有童心，挟秋千之络而上升，噫，高出云表矣，彼年老，气力苟不济，何以堪之者。”斌琼匿笑曰：“否，不劳哥之费心，父王膂力，远胜于少年人也。”已而又笑曰：“哥，此何人，胡为双双而下驶，乃类双凰之翔空。”蓑庵鼓掌曰：“然。此岳王之挟宫妃，以并络于秋千之架也。白叟挟红颜上天，此真外世奇境。”斌琼亟掩其口曰：“哥勿声，吾侪当悄悄窥之，否者，当败老人兴。”俄而老人贾其佘勇，左手挟一个，右手挟一个，皆宫中娇小之雏莺，丽部苗服，皆穿袖短衣，十色五光与月华相照耀，俄而蹴掬收场，苗妃歌舞，如蝙蝠，如蝴蝶，唱古代南服之清讴，口琴与胡笳和之，使人骨醉神迷，生在喧闻热闹间，忽见百十人头，皆回望于二人所立处，斌琼忽掣生肘，使缩至极底之度。借扶疏绿叶，用以遮身，匿笑不可止。

盖此时老父己知之，群妃且见之，胡为知之而见之，则以哈巴狗儿之乖觉，先众人而嗅之。乃嗅及女公主之香泽，故飞风而跑出重围，以至女公主所立处，而老父熟谙女性，又谙熟小犬之性，夫是以一知百知，百十人头之回望，良为此也。斌琼知不可隐，曳生手，使速前，笑口吟吟，参觐其酣嬉如童之老父。须弥王掀髯笑曰：“小妮子，来何暮，累老父望汝，乃双双儿女之捉迷藏。”又笑谓生曰：“婿乎，汝来得凑巧，我有非常之好消息，用吾汝两人，来来来。”左右挽之而入，入寝官，坐既定，须弥王展颜欢笑曰：“吾儿吾婿，我今夜喜极而狂，七十岁翁，乃与群莺相角逐，飞上秋千架，此真旷古奈闻，大凡人有七情，情动于中，斯喜形于外，今夜之乐，殆生平所未有也，吾今有好消息，报告于汝等，试猜之。”斌琼笑曰：“是殆滇南之捷音。”曰：“殊非，滇南安得有捷音，即有之亦不过进行之胜利耳。”蓑庵曰：“岂玉妹举事，刺杀吴三桂之头颅耶。”曰：“不然，尚未足以此言，此抑非吾三人之所庆幸。”言至此，斌琼忽左右顾曰：“石伯伯安在，此老兴复不浅，胡不与于蹴掬之戏”。须弥王轩渠笑曰：“汝石伯伯此时，当与汝玉妹冰妹握手矣。”二人如堕五里雾中，莫名其妙，斌琼问曰：‘然则石伯伯去矣，同跑着滇南一路矣。”王于是检出羽书，其状如竹管，上插一小羽，中贮千层纸，明亮如玻璃，卷之又如串炮，分量甚轻甚小。展而开之，有蝇头小字两行，略曰：“女儿等与猎伯伯，书吴王命还山，今夕安抵某处，先此飞报。”云云。下署玉冰二字。此书盖用飞鸽，以传递于山中者，王出书示蓑庵，斌琼并肩读之。读霓开颜展笑，斌琼之乐，尤不可以言喻。手斯舞，足斯踏，过老父之肩曰：“老父乎，此信非赝鼎乎，抑吾等今夕，非在梦中谰语乎。”老父曰：“儿喜矣。喜至于痫，尤过于老父。老父特为童騃之戏，挟雏莺，上千秋架耳，乃吾儿手舞足蹈，且自为梦，疑为谰。不其疯耶。”蓑庵曰：“两妹之归来，意出自吴三桂意旨，此中奇妙，真不可思议。”王曰：“是安足奇，吴既杀清庭使者，高竖义旂，在势不能不用兵，既用兵图中原，要不得不回顾后方，恐我苗瑶诸土司，合谋而扰其后西蜀孔明，欲出师以北伐中原，不得不先定云南。吴三桂一世枭雄，宁不知此意，知此则不敢犯我而必先联我。使我苗瑶百十土司，举兵以响应之。用壮北行之声势此汝妹等所以奉命而来者。”蓑庵拜服曰：“岳王老谋深算，诚非吾侪所能及。”刚言至此忽闻炮楼上有鞺鞳钟声，其声绝宏，似报告非常之事故。俄而响箭三枝，从山下平阳发声，突起而飞入于云际，按此为守关之苗吏用为报告非常之符号者，王笑曰：“至矣，可传命百司执事，开关以迎之。”二人领王命，策马出宫门传命关关，响炮五声，画角呜呜然，铜鼓冬冬然，千百苗兵，于睡梦中闻声而起齐集听令，排列于关门之内，由山麓直至山巅，蜿蜒如长蛇，火炬齐明，蛮乐竞奏，须臾开关矣，石叟策马入，与猎叟并辔而驰，据鞍雍容，精神殊奕奕二人下马迎之。侍立端拱，再拜于马前，两叟笑则颔之，复欠身，表示以尊下卑之状，俄而冰娘至矣，仍作美少年装，骄枣色之骝，锦袍玉带，风度翩翩，见生及斌琼，勒鞍将下马，二人止之，趋马前，深深一握手，冰娘握那蓑庵手，狠命一握，握至牢，几不能复放，而斌玉之马，飞聘至关门矣。作新式宫装，绯衣绿裳，顾绣金碧，辉煌殊眩目，头上戴珠冠翘其弯弯之雉羽，斌琼趋而进，按之使勿动。握手笑曰：“玉姐姐。”此语未完，咽其喉，如将下泪，既而力忍之，复曰：姐归矣。喜何如之，以次及生，生握手，触其手，如春冰，颤声曰：“玉妹。”此二字发音，沉细中有酸楚意，斌玉毫不介意，磊落如男儿，高声曰：“哥，累汝远迎，殊切不安。”既而勒马向左方，鞭策径进，论于崎岖之山岭。生及公主，将尾之而行。苗兵绾二马之缰，紧随其后，斌玉忽回顾，照会蓑庵曰：“哥，且勿随我行，宜站立，将有贵宾莅止。此人恐出汝意外，我姐妹弟兄，可勿拘礼数，惟此贵宾，固衔有平西王之使命，尤挟有陈夫人之玉音，其人非他，盖大江南北之老名士，抑亦我哥之十年故交也。”蓑庵尚未悟其言，踯踽于歧路中，而斌琼毕竟聪明，指后方之角巾野服乘铁骊。踏踏于关门外者，疾呼曰：“哥，此当是清风高节之吴先生，宜急趋以致敬。”蓑庵至是恍然大悟，既而跃然忘形，一跃至吴先生马前。吴先生见之，亦飞身而跃下，执手道故曰：“蓑庵，我辈相逢如隔世矣。”蓑庵泫然曰：“人生何处不相逢，不图于天南高山中，乃见吾。”次尾于是分身上马，并辔儿说说笑笑。维时四鼓以后，日落碉楼，涛鸣涧底，奇峰千百个，突兀起于马前，而笛瑶之杉屋竹篱吠吠鸡鸣，恍似太古义皇世界，次尾浩然长叹曰：“自满虏入关，十八省区，直无一片干净地。只剩此穷荒绝徼，可当得第二首阳。蓑庵，你食灵蕨薇，山中高卧，尚记得桥村梅洞。与何不偕兄弟，及屈翁山陈独麓诸老，起义于顺德番禺时否。汝一扼于尚王。再厄于吴王。身入虎口中，几至断头流血。尔时仆居江左，南中诸义士，咸为蓑庵张目，谓君之出生入死，不啻博浪张良。君冒险于先，吾人踵武于后，朱明之未亡一线者，赖有岭表贤豪耳。自是君之名，震于大江南北，不谓昙花一现，君乃走万山中，与世界外苗瑶为伍，虽然。吾诚高蹈矣，其奈中原糜烂何。”蓑庵笑目：“固矣哉。次尾也，古之人一击不中，乃变姓名，改面目，亡命走泽间，此岂得已哉。亦曰韬晦待时，留此身以有待耳。否则大江以南，如黄淳耀金正希辈，引颈戳死矣。而中粤陈子壮张家钰黎美洲先生，次第死节，不明遗民，死得干干净净，列皇在天之灵，尚何所望。故曰先死后死，各有其肩承之职责，之可谓死是皆忠烈，而生者尽阖茸也。且仆之遁迹苗山，与兄之栖身古刹，等一龙潜约隐耳。次尾胡独怨我为。”既而仰天笑曰：“次尾流落天南，软禁于云涛观中，铁笛横吹，遭逢猎叟。狮子出围之役，次尾之不死幸耳，君虽历古万苦千辛，猷有幸红颜知己在，圆圆夫人之青眼，可云独有千古，次尾，汝得一知己，可以无憾矣。”次尾亦谑之曰：“蓑庵，汝亦太骄人，我入滇中，累月经年，今始见圆圆一面，而君也掉臂入山，什么娥皇女英，作并带双开的驸马，君之艳福。人世莫有比伦，蓑庵，好自为之，余老矣，万不克步君后尘也。”二人并辔高谈，笑声于岩谷，岂知鹦鹉前头，所谓苗山双公主，什么娥皇女英。即在前方十丈外，并入聪耳，宁不字字听得玲珑，斌琼勤马山坡，回身反顾，遥遥以鞭一飚，娇声曰：“哥，宫门在望矣，吴先生，风尘良苦，愿加鞭振策，早到步，早息肩，勿以模山范水滞彼行旌也。”蓑庵答以一笑。林尾亦为莞然，同时万山之颠，红旂招展，铜鼓声，咚咚然，再燃九响巨炮，又开第二重关。须弥土司大王，冠雄冠，翘孔雀之羽，白须银铠，立马琼花山上。端拱肃穆，敬迓来宾，宾至矣。须弥王下马，谐人亦下马，斌玉冰娘皆以义女觐义父。举行抱亲额之礼。猎叟径执手。各撚其虬髯，仰天大笑，最后蓑庵至，介绍次尾，以进见须弥大王。

苗王握手殷勤，极道仰慕意，此时天色将曙矣，先延见于便殿，王慰劳诸人，优礼有加，以次人更衣室，稍将息。由斌琼公主响导，导次尾入内，遍游六宫九苑，以至于秋猎轩。次尾来自城中，忽睹名山福地，赞叹不绝口。笑谓蓑庵曰：“此间地舆，当在春秋吴越之分野，二千年前之古迹，犹有存者，意谓苗瑶袭爵，曰王曰公曰侯，尚时春秋封建之遗意。君久居是邦，亦尝一一浏览而考据之否。”蓑庵唯唯，既而曰：“封建流传，山河沿革，固小失上古道规，即至车旂服饰，婚姻嫁娶，下逮一名一物，无不穆然有太初浑朴之风，次尾，博物君子也。异日当请于岳王，为观是邦之礼乐彝器，今兹劳顿，宜少休也。”次尾极赏秋猎轩，谓此间亢爽，平原浅草，一望无际，有北口关外之雄风。彼与猎叟，为患难故人。就在此间住下，斌玉既还山，面貌较丰腴，胸怀较活泼，不敢如前之靦典郁抑，对于斌琼冰娘，无复些子醋意。即对蓑庵方面，亲热异常。但其亲热之程度，但至于兄妹界线而止。斌琼甚异之私谓曰：“姊姊一度出山，顿开眼界，今番见面。英英有侠士风，前后如出两人矣。”斌玉呵呵大笑曰：“人生男女，特天地造化自然之神种，僻如名山秀石，或作方形，或作圆形，原尤容心于其间，为之石者，但顺其本然之性。自生自长，不同侵犯，如是而已，而世界之龌龊男子，乃必分面二之。此曰男，彼曰女，尊男而抑女，强之以所难堪之役。玩之以所不欲之情，为之女者，又伈伈伣见，低首下心，莫能与之抵抗，此至不平之事也。妹以我出山二度英英乃有男风，我且问妹，试回首当年，化男装，游江浙，胡敛足息游以后，既归山岭，仍作女子装，则又以男子而变女风，宁非与愚姐一身。成一反比倒，总而言之，男也可，女也可，男而女也可，女而男也可，因物付物，任天而动，庶乎可耳。”斌琼不觉叹服曰：“姐进德矣，久不见，当刮目相看，妹有机缘必再向中原游历，盖多见世面，知识襟抱，恒与之为推迁，进化日新，良由于此。姐乎，是亦我师矣。”斌玉阿：“不独此也，男忽然而女，女忽然而男，此推我无妹之历也，今有亦男亦女。亦女为男，同时幻化于一人之身；妹亦欲见之乎。”言次，从绣幔中，推冰娘以出，盖冰娘犹是锦袍玉带，翩翩如美少年也，斌琼捧腹笑握冰娘手。谓之曰：“昨宵马上，我已见冰姐，心以为疑，今白日光天，更显出传粉何郎的态度。”又一手牵斌玉手，调之曰：“此我的波俏弟郎，给姐作夫婿，我为汝二人主婚，汝意下如何。”姐妹二人，极诙谐调笑之能事。霎时满殿皆春，燕尔莺鸯，恰似天仙乐为，而须弥大王肃然入矣。猎叟石叟，以及次尾蓑庵，一时雅集，盛设洗尘之宴，赏主酬酢甚欢。次尾为遵圆圆大人之意旨，且曰：“吴三桂反覆竖子，本不足与谋，惟圆圆夫人陶镕之，变化之，含垢忍尾，垂三十年。仅制造成一个三面具的傀儡，曷言三面具，其始尽忠于朱明，乞帅讨贼，此一面具也辱其继反颜事敌，杀王媚仇，靦然享王封，建藩府，此一面具也；其后幡然悔悟，反清复明，此更一面具也。今当不再变矣，朔原由，当推圆圆夫人之魔力。吾侪当感谢之。”因举觞畅饮，表示敬意，众人皆欢呼痛饮，高呼陈夫人万岁，吴先生万岁，次尾复言：“苗瑶诸土司，皆数千年龚爵领土，为中国西南部之屏蔽，溯人种源流，其先与中原人。同一鼻祖，又沫朱明恩泽沦肌侠髓，以至于今，一旦满虏入主中华。屠戮我生灵，倾覆我社稷，凡属先朝臣庶，宁不痛心，须弥大王膺广土，领众民，义声仁闻。为诸苗瑶土司领袖，尚希望布告同列，激发良。整率三军，同仇敌忾，尔者吴王赫然震怒，振臂为天下倡，行见出师中原，直指幽燕。德朱明世之譬；平烈王在天之憾，叭是诸事体大，非仗群策群力。难与成功，在昔春秋之世，齐桓欲尊周室，必先攘夷狄。欲攘夷狄，必先会诸侯，须弥王盛德大业。当不让齐桓，其南服诸土司，则俨然春秋诸国也。在座群公俊秀，若大化山土司，若猎叟，若蓑庵兄。若女公子，若而人，以命世之英雄为匡时之伟举。下走不敏，敬馆珥笔以从诸公后，撰异日纪功戴德之碑，虽为执鞭，所欣慕焉。”言已，复俸筋，为须弥王上寿，兼为座客胪欢，王立饮，众人以次饮。蓑庵醮为须弥王答词曰：“敝土司僻在南疆，因陋就筒，夙无远图，然苗瑶诸百辟同宙，远被中国三千年之声灵，近沐朱明数百年之德泽，久已汉苗同化。胡越一家，近顷鞘靼王心，入寇中夏。侧闻薙发有令，易服有刑。语言文字有诛，嘉定屠城，扬州十日，广州流血成渠，凡属舍生负气之伦，当抱挟恨钉心之病。本土司虽不敏，固犹是直达三代之民也。亦尝近历中原，观光上国，深知今日事势，非以灭汉满不可，非以南抗北不可，非以凡百土司。为滇南吴王之后盾尤不可。惟是绵力有限。一人之愿力，未必竟惬百土司之群情，今荷吴王提挈于前。先生指导于后，敢不努力，以联指挥，亦请吴先生满引一觞，以答远道輶轩之雅意。”言至此，诸女公主皆拍掌。掌声如雷，三老人亦掀髯大笑，深嘉郑生之能言，与吴先生之布告，可谓词令雅驯，工力悉敌，吴次尾引满一觥，酒半酣，斌玉慷慨发言曰：“义父听之，诸伯听之，玉今次还山。固衔有固吴王之使命，业经吴位王转逢，可勿深赘，虽然。玉之归来，为公抑为也。”言至此，婷婷然立小姗姗然移步于王座，密陈于须弥王，附耳良久，王悚然为之改容，众皆愕然，不审作何举动，既而王颌之，顾侍臣，传令巫蛊祭师，有所计议，至矣，问所需，斌玉当众宣言曰：“小女子当日出山，自顾一介女流，奔走千里，身入虎狼之穴，日与男子汉相周旋，譬如以戋戋盏楮，投之墨池之中，乌能不染，不特众人不克共信，即斌玉亦不堪自信，更有曰节，斌王，末亡人也，未亡人与处女异，再冢之玉。其磨而磷涅而缁与否，至不可信，用是之故矢矢自誓，誓于大神之前，兼于首途行次，恭请巫蛊祭师，为之施行法术，将事，为小女子剖白之。”众人听至此，方始如梦初觉，有窃窃为彼危者意若曰：吴三桂，老淫虫也，彼日侍禁近，受宠逾恒，斌玉固难保存。冰娘犹难把脱。又有为之谅解者曰：斌玉，奇女子，抑烈女子也，彼丧其贞操，则何地何人，不堪再醮，何必远去滇南，吴三桂七十衰翁，彼盛开之花，宁肯与枯柳为伴，此未必然也。最耽耽注目者，厥为蓑庵，论斌玉生平之目的，所深心变爱者，惟蓑庵一人，蓑庵既有双雌，彼乃向隅，谬激而作远待之举，然而蓑庵隐曲，固一刻未忘情也。斌玉天赋娇娆，其关与双雌树敌，而妖媚俊爽殆过之，斌玉之行，不啼剜彼心头肉，今归矣。而忽有自请试念之一剧，蓑庵骤变色，目灼灼似贼，斌琼已微窥之。嫣然笑，示之以目似暗为调侃之状，若曰：想真洁与否，春水皱一池，干卿底事，而胡必耽耽虎视为。蓑庵已觉之，垂其首，己而复腕视，则见祭师设巨案，艺庭燎，焚符躁三通。仗发披剑，口中念念有词，无而敦请女公主（即斌玉）立于当中，左手持杯，杯有枝杨水，右手持剑。醮剑于其中，径执女公主之臂，俯面验之，毫无朕兆乃代口其臂，用宣示于众人，白圈之符号犹在也。红色之宫砂依然也。惟白圈里面，祭归当日有言，云女子面苟有外遇者，即艺现新鲜之移画，深印于臂中，就续于白圈的范围，今则无有之。众人皆惊异，拍掌欢呼曰：玉公主，端人也，玉公主万岁，即斌琼亦为之骇然，蓑庵跃然喜气溢于眉端，斌琼又匿笑，慑之以目，蓑庵又俯首，祭师乃举手轩渠，高声赞叹曰：善哉贞娘，惟玉之良，不逢不若，既寄永昌，既而盥其黑毛之手，用二指，披彼女之眉毫，按之可十数分钟。先左眉，后右眉，嘘气吹之，眉毫乃洞见其低，发见朱砂痣，如红豆于大，右一粒，左一粒，即举以示诸人。且跗加说明，云女子已嫁，经本祭师施以神术，眉端发见朱痣。其数一，若再醮，则倍之。其数二，再此类推，以近男子之多寡，为朱砂之表徵，为娼妓，则累累如红粟，不可以数计。女公主前经里降，业有夫矣。故其数为一，此孀雌面具有节换者，本巫师无任起敬，众人又拍掌，回视斌玉，面白如霜，泪红如血，浑身抖战，颓为几仆于地，斌琼趋而抱之。嗟哉斌玉，盖其心酸。彼其志苦，岂求表白于人哉。所以然者，特以激刺蓑之友感耳，正在万目睽睽间。有一英姿爽飒的女郎，亭亭起于席上，对众宣言曰：“余不敏，从玉姐之后，出发滇城，溷迹于五华山上，旦夕侍吴王，余虽矫作男儿装，始终不露破绽，然我能自信，人或不能共信，特奈何。余一嫌疑所介，恰与玉姐同科，玉姐既皎然分明，余安能自涉于瓜李，亦诸巫师试验，以还我清白之明。”巫师招之，使近前，亦绍察其眉毫之伫囊，莹洁一色，无红栗，无朱痣，更以两指捏其鼻准，中有脆骨圆成如雄卵，昭示大众曰：众听之，凡人类无论男女，苟捏其鼻准之脆骨，圆成一块者，此贞童贞娃之表徵也。反是则脆骨分裂，暗摸之，中分一线，也必破身失节，殆皆验而不爽者。石叟闻其言。趋于爱女侧，径以两指扪其鼻，中有薄骨，如千层纸，大类天衣之无缝。咋舌称奇，视蓑庵，彼欣然有喜色，巫师复出一新法，取巨量之雀叶，摊于文石床，命冰娘裸衣。卧床上，彼则念念有词，须臾。冰娘遽然入梦，既而衔冻水，猛喷之，冰娘惜然寤。起于床，则芭蕉之叫，印一裸女形，独一无二。巫师随意命宫娥，或有夫之妇，如法试验，则人起而留影。印于蕉叶上，一影之下，复有一影，更有三数影。裸体相偎，丑态百出。卧者大惭，掩面逡巡去，由是而冰娘女儿身于以大白，众举酒，敬二女公主，敬其抱璞怀瑜，轰轰有志节也。斌玉请于父王，使为驸马成婚，举行公主下嫁礼，次尾来力赞其成，蓑庵不获辞，肃然领命。其婚礼进行之手续，繁缛殊常，恪遵三代体制，先问名，次纳采。次纳征，次请期，次亲迎，复次，尊雁御轮。共牢而食，诘朝庙儿。薙苹繁。告祖庙，自是以后，鸡初鸣。盥漱节洗，问寝于舅姑，蓑庵父母俱亡。则以梓楠木造像，安置驸马府，笼以金碧之幔帐，新妇凌晨，必瞻礼叩首。事之如所生，今兹女公主二人，则二人同其礼节，不分嫡庶，其下以妾媵将之，亦如诸侯一嫔九女之义，吴次尾秉笔作书，胜题驸马府之门额曰甥馆，两旁夹以五言联，曰环花双并蒂。玉案两齐眉，由仪门以入。一条甬道，黄槐翠柳，夹护成行，抵中庭，升阶上，崇然焕然，翚飞鸟革。按即为公主之外宫，其上道一文石之扁，长形可二丈，方形可三尺，为颗四宇，曰双凤来仪。其旁分挂四言联，曰厘降二女，化起六宫，公主下嫁之日，群山诸土司，皆来贺喜，涂山玉帛，百国冕旒。苗瑶同，童女贵眷夫人，衣华丽之衣。缀翡翠之玉，穿胸亦趾，断发文身，穷博物山经之异相。蓑庵三尺亡命，一介书生，坎坷潦倒，垂十数年。不意遭逢盛事，为世界外之山中粉侯，艳荣禄，殆无以复加矣，尤其风流旖旄者，新婚两公主。一个是金兰义弟，一个是石穴美人。（事见上文）而一切妃嫔媵嬗，所谓王姬下嫁，娣从之。其从如云，鸾莺燕燕之俦，鹣鹣鲽鲽之侣，粉白黛丝，列屋闲居。皆吾之妻若妾也。春之花，秋之月，可以指名而召幸之。艳矣哉，郑生也。豪矣哉，郑生也。千百十娇娆以外，平添一生平肝胆，其人仰娇娜无伦，谓之为吾之女弟，固可。即谓之为生之腻友，亦无不可。盖斌玉今次归来，落磊英姿，事事不拘形迹，已脱尽儿女子习气，其对于斌琼冰娘也。不惟加以妒醋，又从而匡助之，照拂之，男以女双方之经理人。一肩担荷，须弥王尝笑曰：“玉儿，汝年车尚少芟。倘加以岁时，老成持重，孤将册封汝，命汝作宫庭之室老，当胜任而愉快。”斌玉亦为筅然。惟暇时从次尾游，于学诗学艺之外，兼习中国地舆图，手指口画一有不违者，辄虚心领教于吴先生。吴亦曲意栽培之，窃怪此一朵夜合花。其慧质灵根，迥非一般女流所能及，天盖生是使独也。吾今并叙蓑庵之婚礼矣，须弥王下嫁两公主，事事悉遵三代古礼，其有不合者，由次尾根据古义。为之参考而损益之。就中奁仪品物，多为二千年以上之古物。若玄璧，若黄琮，若圭璋，若泉币，若古乐器，若古锦绣，若明珰翠羽，火齐木难，金瓯玉碗银镂磬，出其内府之三代法宝，悉辇之于公主府第，玮珍鸿宝。下界人珠未之见，抑未之闻也。王无冢子，无庶子，六宫妃嫔，仅诞生公主一人，推所爱以及冰娘。虽非己出，而恩意优渥，无分轩轾。凡诸贵品，斌琼之所有，亦即为冰娘之所有，冰娘感激万状，石叟先期旬日，檄调大化山之头目，凡属器用财贿，罗而致于琼花山，纪纲成仆，凡三千人，亦分配于玉公主，视斌琼如长女，爱之尤自加。惟是蓑庵处此，艳则艳矣，福则福矣，而洞房第一夕，对于娥皇女英，先后秩序，如何履行，其将先斌琼而后冰娘乎。则冰娘固结发夫妻。久经配合，所谓生则同穴者，大化山之复事，阅者当能忆之，不过情事变迁，仅有其名，未臻其实耳。其将先冰娘而后斌琼乎。则斌琼固相识在先，感情尤笃，间关万里，访寻义弟，前则为义弟，后则为娇妻。其入琼花山也。须弥王以宾卿之礼隆之，以掌珠之贵属之，宠之为纷侯，馆之于贰室，若论感情恩谊，斌琼当不作第二人。两者相衡，殊难言主，两妻之间难为夫，蓑庵于此，其将何以度此难关乎。及花烛洞房之夜，两公主各处一宫，次尾为分题之。曰花宫，琼所居也；曰雪宫，冰所居也。蓑庵脚踏，花宫宫娥却之，花公主寝矣。驸马宜归雪宫，脚踏雪宫，宫娥推之曰，雪公主寝矣，驸马盍去花宫。生怅怅何之，半夕疲于奔命，天将晓矣。驸马府之女嫔，入内承奉起居，造于花宫，宫门尚未闻也。转于雪宫，宫门都未辟也。不胜骇然，宫自语曰：驸马宁有分身术耶。胡春阁沉沉，洞房寂寂，纷侯猷未起也，讵柳腰一搦，杏眼一舒，有中庭文石凳中，中有芭蕉叶，彼何人斯，横肱而卧，而山花历乱，扑于南柯梦幻之身。宫娥为之掩唇失笑。私念妻外夫贱，彼琼岛檀郎。得不饱尝闭门之羹，而璇宫艳主，或亦双下逐客之令耶，既而防其寂且僵也。姗姗移步以进之，以觇之，四顾无人，则悄悄以春葱之指，轻轻为按其心头，嘻，心头蓬蓬然，其脉息温度，乃如初发瓮头春，又窃笑曰：有金凤双窝，如许甜蜜温床香脚，你不向那边信宿，偏与山花野蝶为缘，你这个驸马爷，大是韩湘子再世，虽然，韩湘子能舍其夫人，夫人未必舍韩湘子也。一夫人舍之，两夫人又舍之，此中神秘，当真不可思议。正自言自语间，驸马爷之左足一伸，儿钩及初宫娥股，宫娥大惊，两手自搭其肩，扭着柳腰儿，翩然而遁。遁于室老之别院，切切密陈，室老初则呵之，以为不衷于事理。继而忽悟曰：汝姑退，勿得妄言。自取罪戾，老身自有分寸，亟扶杖，趋于二公主许，皆起矣，室老为公主贺，公主霏红晕颊，默默不语，问驸马，皆以不知对。室老坐近公主，端详其眉心之底里，忽惊曰：“两公主敬听之，我苗瑶古代之祖制，凡贵族女下嫁于臣僚，或嫁别土司之冢嗣，是夜必成嘉礼，以正人伦之始，纳万福之源。否者，必不贞，或失偶，布告于众人，视为大辱，祭师得平亭其罪过，而处罚之，小者离异，大者刑辟，两公主，贵主也，抑解人也。奈何冒犯此不韪，此非谐谑细故也。”两公主色变，嗟夫，公主之定情与否，室老早于望气而知之矣，言至此，初监捧敕至，召二公主，公主起立奉剌，亟驾车，入王宫。室老仅随之、至则蓑庵先在，坐于位之末，垂头不语，而须弥王，及二叟皆在，一一请安毕，须弥王趋于东厢，召斌琼，石叟趋于西厢，叫冰娘，其间父女商量，不知作何语，既王及石叟出，布告诸人曰：“人世莫喜于争，莫不善于妒，亦莫善于让与谦，满争妒谦让之界线亦须有别，苟一人让，而两人与之俱让，一人谦，而两人与之俱谦。则名分事实，终必不能解决，各皆执其成见，让之亦极近于争，谦之极亦邻于妒，此不可为训也。况事关族法祖制，婚礼人情，尤不能任偏激而败彝伦，今琼女之言曰：冰姐为嫡婚，婚礼在先，宜先之，冰女之言曰：琼妹为故交，患难共奔走，宜让之，前曰名分之称，不知煞费几许苦心，务合不分贵庶，不分先后，使二人共剂于平，兹事始克就范，今以合卺已成礼之节。二女互相里，互相让，使吾婿彷徨无所归，此固礼之过情，而事之失当。在二女则得美名矣。其如吾婿何，其如族法祖制何。”言至此，截然止，众人面面相看，始知昨夜洞房，有驸马乞闭门羹之趣剧，不敢笑，不敢言，良久，须弥王为诚恳之意曰：“吾族最重祭师，南人信鬼而尚神，事之未决。卜之于神，倘神而以为先者，则先之。倘神而以为后者，则后之。二女不得仍则让谦，仍前固执，吾婿亦视大神之显灵，以为成礼先后之标准，否者，将违神之怒，而蒙天之诛，贽同者请合什。”盖滇南苗族，已趋近南洋群岛，故其揖让礼数，半从夫古之中国教，半染近邻之佛国教，一切抱膝戾足，盘臂合什，皆拾佛氏之唾余者也，众人合什，虽弥王之政策行矣。命侍臣，聘祭师，巫师乘至诏马王遵旨，导诸人以至秋猎轩，轩之北为峭壁，高可十丈，光平如镜，巫师在下作法，仗剑披发，馗形禹步，此时天气阴霾，空中之万年藤，复绕缭之。几于不见天日，巫师命众人。姑闭目半晌，既而曰，可以开矣。扬其目以视之，同时太阳光线。直冲云罅而出，光腾腾。反照于危崖之镜石，众人定睛细看，则见有一石穴，如复室，有二人，一男一女，同襟同枕，此景如映画然，倏忽不见，又更一幕，亦有巫师，搭天坛，祈天神，为一男一女证婚，施发见四字，作苗文曰：先者先之，众人不胜惊叹，盖蓑庵与冰娘结婚，大化山之故事，同襟同穴，在座者靡不知之也。正喧嚷间，此石忽如雨洗。霎时净尽，平空现出一琼花，花嫣红，如斗大，俄而此一朵琯花忽变为美少年，忽变为女侠客，忽变为贵公主，最后有少年，携其手，骈肩立，双双开笑曰：石之腠理，透出浓墨八字，曰：后者后之言全其让也。众皆拍掌哗笑，谓太神示兆，至公极允，足以息喙而解纷，就中有一枝亭亭玉立之花。左顾右盼，笑口嫣然，伊何人，则本书之主人翁夜合花也。得此解决，两公主皆心悦诚服，俯首无他言，而蓑庵之喜可知耳，三人婚礼既成，须弥叟秉承吴王之命，移檄于远近土司，土司等勒兵待命。

一时士饱马腾，拟卜日出发滇城，与吴三桂会师，以为进窥中原，北伐幽燕之准备，此帅群情推觳，推郑蓑庵为联邦统帅，吴次尾为行军参谋，率大军后殿，斌琼公主率娘子军，以斌玉冰娘左右前锋，当先出发。目余三老人，留守琼花山，接济前方军饷，兵抵滇南，只扎城外。取吴王进止，务令苗兵与汉兵内外联为一气，虽不受吴王编制，仍辅坐吴王进行，粽以上观画情形，胥出自次尾蓑庵之抱伟，而斌玉斌琼冰娘，多赞助之，大军将次启程。一夜不见猎叟，诸人大惊，四处觅之，原来猎叟年岁虽老高，壮心未巳，眼见得山中诸少年，或男或女，纷纷出发，如火如荼，点将录中，独少年一名黄忠老将，未免抚髀生感，愤愤不平，突于某夜起来，拔剑乱舞，舞秋猎轩中，既舞且饮，既饮且醉。醉倒不醒人事，倒卧于古梅树下，挺直如死人，后有守凋击拆之将士，路经此地，埕几乎将他踏死，喧让起来。众人毕集，斌玉毕竟聪明敏捷，彼于猎叟，久同患难，亦以父子之礼事之，抱持之，使起坐，一面以醒酒汤灌之，一而拔其散发，浸于山泉冷水中，须臾顿醒，慰之曰：“伯伯，汝老当益壮，诚能豪饮，然饮至酩酊，昏不知人。究非养生之道也。”石叟愦然曰：“老而无用，虽生何为，遑然养生，侄女，汝观我意气精神，尚是云涛观中，吹铁笛，舞宝刀，抚狮茗小鼠，今靓昔，果何如。”斌玉笑曰：“今殊胜于昔也，然伯伯无自苦，英雄垂暮，纵酒以戕其生，此奚可者，伯伯之言，吾知旨矣。”扶而入，使安寝，翌日，蓑庵拜石叟为大将，所推轂礼，至为隆重，石叟于是据鞍顾盼，意气自象矣。正是简率三军，卜日成行，猝有人自滇南来；云吴三桂患暴病，部下多反侧变叛；或云清庭已派某宗室大将军，领雄兵十五万，三分道南上，一从贵州侧击，一从湖南来攻，一从两广沿流直上，盖尔时闽粤巳失事，为清庭所收复，以道路辽远，羽书阻梗，而滇南方面，吴王年老，荒酒色，且骄蹇，如许重大变化。不知亦不闻，迨满清八旗之兵，巨舰云屯，出现于黄河江口，始知之，无及已，而吴王亦坐是而生疾，疾且亟，不能视事，乃以幼孙付托于张同英，张固谋臣，夙娴韬略，然而部下之骄兵悍将，府中之义子义孙叔不肯受节制，清兵乘之，滇局殆不可为等语。已上所闻，殆得之于间谍之口，诸人闻之，大惊失措，尤以次尾蓑庵甚，斌玉愤然曰：“天致愧懊，南风不竟，遂是满虏鹉张，我辈言命军。功亏一篑矣”斌玉曰：“远道传闻，安知非失实，宜按兵不举，以觇其变。”俄而陈圆圆告变之书，从天而下矣。书甚简，似为仓卒之绝命书，略曰：“天不祚汉，王举事一月，百禾就绪，猝生病，今且毙。知巳半生，为公为私，两当殉节。书到之日，余已仰药。攀龙髯上升笑，嗟夫次尾。人谁无死，死如妾者，含垢半生。不能自赎，神诛鬼谴。抑笑晚笑，次尾违耆。毋自悲悍，以重余辜，刻闻满虏大兵三道进发。用困钻滇池改策。闽粤两处，次第失陷。天意如此，命复何言。所难堪者，山中群豪，克勷义举。闻此噩耗，宁无痛心。愿养翮侍时，复历观变。革命种子不死，犬羊运命，终有尽时。宫莺已无娄儿，疑云一揭，都无怨言。顷处覆巢，会当远引。不日当抵山中矣。鸟死鸣哀，永诀之言。尚光亮察。”云云。按此踏自五华宫中，用飞鸽寄来者。次尾认为圆圆笔迹。拊膺恸哭，愤不欲生。缅金陵之古欢，忆秦涩之旧夙，师生情谊，胡能恝，自是绝食吐血，悒悒成病，蓑庵斌玉二人百端苦勤之，终不得其淡然冰释，忽于月明人静，自缢于琼花山之第一峰，意者名士美人，九京聚首，从圆圆夫人以去矣。

阅者诸君知之，吾书特野乘，初无涉于清史之大纲，故老传闻。亦或于正史内容，不免有多少出入。况魔王忌讳，彼所谓平定三藩实录。及圣武记东华诸书。皆铺张粉饬而为之，初不足为典要。吾师至此，殆渐归收束矣。有话即长，无话即短，滇南局面，吴三桂殁后，继体尚功，军政不专。清师南来于焉失败。彼琼花山上之英雄儿女，方将鹣鹣鲽鲽，饱领桃花源里之甜蜜风光。独有一个世界伤心人，每念国贼未歼，夫仇未复，人方乐而彼独忧，簟畔枕边，不知滴几许红冰血泪。嫔伊何人哉？夜合花公主其人也，须弥王绝痛爱之，胜于斌琼倍，他日商诸二叟，拟为之选甥尚婿，某山某王之世子。斌玉闻而叹曰：“吾今生安得有夫，亦何敢有夫，质言之，大明国祚，即吾夫也，明亡。即吾夫也，除非明祚中兴，吾或有嫔夫之一日，否者，毋宁以山姑椎髻终也。”王闻之，为之悚然，不敢再强聒。流光如驶，日月不居，中经十数年，忽于金陵地面，值清圣祖第一次南巡，有拿获刺客女子一事，女子衣军服，矫为男子装，貌绝美，胆绝巨，盖瞷清圣祖微服泛鹢首画舸，经秦淮辽河上，突有凫水而据画舫之舵，猛跃于舱中，出匕首，刺二人，皆饬龙袍玉带。龙章凤姿，中咽喉而死。其一人，匿藏蓑笠中，幸而免，讵有水军段船，闻警赴救。所救生者，正是清圣祖。而能刺之二人尸首，则交其侍从之臣，化装为秦始皇副车，一击不中，刺客被擒，揭其冠。云鬓峨峨，嫣然好女子也，审讯之。默不言，搜其身，得猎人首二具，悬于裤带。得有知其事者，谓此夜合花斌玉之变相。裤带之人头，则其先夫之仇人为赵某，及蓑庵之仇人佟某也。斌玉之至金陵也，西不未知之，及日知之，商所以拯救之策，宫莺曰：“吾昨夜侍玉公主，微窥其案头小册，为江南缩本地图，又有满酋康熙帝之小影。以状觇之，公主当必至江南。”于是斌琼欲追之，惟此时已衽孕六月，出入良不便，蓑庵阻其行。自愿为之庖代，慨然曰：“义妹诚可怜，吾不拯救之，殊乖手足谊。”斌琼戚然曰：“君为革命党魁。大江南北。固无人不识君者。苟有疏失，吾及冰姊将焉托？君不念妾等，独不念腹中一块肉耶？”生意决，两公主泣送之。烟水茫茫，又向迢迢江南，重游旧地矣。斌玉既入重牢，满吏以五木之刑治之。遍体鳞伤。血翼糊模处，虫生蠕蠕，幻作一个女僵尸，素复雪肤花貌，临刑先一夕，倒卧于粪溷，狼籍呻吟，闻者酸鼻，忽闻铁窗响动，有黑影入监牢，瞥近斌玉身边，低声唤曰：“小妮子，速醒来。”斌玉于魂梦中，惕然惊觉，张目视之，月色溶溶下，萧然一老和尚，斌玉跃而起曰：“师乎！若非我潭影师乎？”曰然。曰师何来，曰来救汝。斌玉泣曰：“师来救我，诚感盛意，弟子为国为夫为友复仇，三事已毕，可无憾矣，死可乐，生何为。弟子欲捐此生，以励方来革命种子，抑希冀此千秋万世之微名也。”潭影以言劝之，不从，遂咨嗟而去。翌日，斌玉于临刑之先数小时，忽见人丛中，有蒙袂辑屡之乞丐走近身旁，谛视之，蓑庵也，亟扬其目，举其铁锁琅珰，猛击蓑庵之面，叱曰：你伧夫，看我何为。革命就刑有何可看！且斥且挥之以手。蓑庵欲扑之。炮响三声，虎吏行刑矣。生知无可挽救，复悟斌玉之击之挥之也者，还以救之也，事讫，生贿赂刽子手，盗其尸，复葬之，入诸磁埕中，负归山中，厚葬如礼，题曰夜舍花阡，成女志也。会葬之日，潭影乘五色云祥，冉冉而下，蓑庵斌琼罗拜之。仅合什数言，倏忽不见。斌玉死后一年，须弥王薨，苗人拥戴斌琼，使袭父爵，时斌琼已产雏儿矣。冰娘又举一子，闺流不习政事，风示臣下，拥戴蓑庵，遂以书生作山中大王焉。石猎两叟，寿至期颐。宫莺夫妇，参赞机要。其后屡出师，犯中原，乃以天意难违，大事已去，屡起屡蹶，与郑成功同一恨史。滇南疆吏欲招抚，毅然不就抚也。卒与两公主享虞舜琴瑟之乐云。（全书已完）